《莫谢尘缘》 第1章 城外有瘦虎(一) 小满之后的华胥西苑并不算炎热,有山风沿着远处绵延的山脉向下,顺着广阔的平原徐徐吹来,天上的太阳也不喧宾夺主,只是悄悄的照着大地,在随风摇曳的草海中闪着点点金光。这样的天气里如果能躺在小河边晒晒太阳,那一定是这华胥西苑之中最享受的事。 而仲乙和顾西楼就是这么干的。 华胥西苑里只有一座城叫不凉城,不凉城只有一条护城河缠在城外。在西城门外的护城河岸上,有两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勉强可以称之为衣服的烂布条子和许久未被打理的乱发一起随着和煦的微风轻轻晃动着。 顾西楼慵懒的躺在草地上,双手枕在脑后,嘴里叼着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眯着眼睛看着天上缓缓飘过的云。虽说躺得慵懒,可顾西楼的嘴可没闲着,不停地说着他来到华胥西苑之前看到的或者听到的故事。别看他瘦的像猴一样,说起话来可一点也看不出身子虚,就像是他瘦是因为所有的肉都长在了嗓子眼儿里一样,他嘴里叼着的那根狗尾巴草也一翘一翘得没闲着,像是在替仲乙对他所说的话表示赞同。 过了良久,顾西楼终于发现坐在他身边的仲乙已经很久都没有接自己的话茬了,于是起身看向一旁,看看这个平时精神的像是不用睡觉的朋友是不是背着自己偷偷地睡着了。 仲乙双手抱膝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河对岸城门外那排着长队的人群。 今天是慕家的施粥日,慕家的下人们在城外搭了几个棚子,正给流民们施粥,一些衣不蔽体的还可以领到衣裳。 顾西楼见仲乙傻乎乎的盯着河对岸,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很快就将目光锁定在了一个抱着一摞衣服跑来跑去的小姑娘身上,那小姑娘正值金钗豆蔻的年纪,穿着白色绸缎做的采衣,梳着双丫髻,尽管还未到及笄的岁数,头上却还是插着几个精巧的发饰,一看就是慕家的小姐。 顾西楼没想到这傻兄弟也有开窍的一天,嘴角挂着坏笑说道:“这才多一会儿就看上人家了,这丫头还没有我妹妹一半好看,你也喜欢?。” 仲乙瞥了他一眼:“你妹妹要真有她一半,不,四分之一好看我就承认你没说谎。” 顾西楼一听这话可不乐意了,挥舞着纤细的胳膊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妹妹那笑起来像月牙一样的桃花眼,俊俏的小鼻子,粉嫩的小嘴巴。仲乙早就习惯了顾西楼的碎嘴,没去搭理他,自顾自地看着远处那个跑来跑去帮大人跑腿儿的小姑娘,突然开口问道:“你妹妹现在也像她一样是哪个地方的大小姐吗?” 顾西楼挥舞着的手僵在了空中,咂了咂嘴,他和妹妹分开的那天,他被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带走,妹妹则被一个衣着得体风度翩翩的中年儒生带走,看样子妹妹一定会过的比自己好,但最多是人家看她可怜买去当了丫鬟,伺候伺候府里的大小姐,哪里轮得到她当主子。 但顾西楼还是挺起了胸脯,提高了声音给自己添些底气:“当然,你是不知道,我妹妹不仅长得漂亮,人还很聪明,见过她的人都夸她好。” 断了的话续上之后,顾西楼的嘴就停不下来了,天南海北的,真的假的,看到的,听来的,什么都会说,怎么都不会停。仲乙也懒得去打断顾西楼,只是用手撑着下巴盯着活蹦乱跳好生快乐的小姑娘看,那小姑娘跑来跑去或是有些跑热了,用袖子擦擦额头的汗,再把袖子高高挽起,就又跑向人群了。仲乙不免有些好奇这小姑娘为什么会因为跑腿儿帮忙而这么开心。 那小姑娘好像也注意到了河对岸坐在堤岸上的两个流民模样的男孩,踮着脚朝他们挥了挥手,又指了指身后施粥的棚子,示意他们可以来这里填饱肚子,看见二人没反应,她又跳着冲这边招手,以为二人没看见,便把双手聚在嘴边做喇叭状正打算大叫几声喊他们过来,胳膊却被赶过来的老妇人牵住了。 小姑娘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老妇人,老妇人低下头跟小姑娘说了些什么,还伸手指了指仲乙和顾西楼,小女孩也侧头看向他俩,大眼睛里全是迷茫和不解,老妇人伸出指头点了点小姑娘的鼻子,小姑娘点了点头,应该是答应着什么。 老妇人看小姑娘乖乖的点头后,拿出手绢擦了擦小姑娘额头和鬓边的汗珠,牵着小姑娘向远处一对被人群簇拥着的夫妻走去。 小姑娘一只手被老妇人牵着,悄悄回头看了一眼顾西楼和仲乙,又很快的转过头去,生怕被老妇人发现她的小动作。 仲乙看到老妇人牵着小女孩离那对夫妻越来越近,小女孩从老妇人的手里逃了出来,跑向那女子,那女子衣着端庄,看起来年轻漂亮,但透露出的气质却有着这张脸不该有的稳重。 女子弯下腰将小姑娘一把抱起,宠溺的看着她,怀里的小姑娘挥舞着两只手炫耀着今天的功绩,女子微笑着轻声答应着,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城。 小姑娘消失在了仲乙的视野之中,他也索性不再观望,学着顾西楼躺在草地上,听风缓缓地吹过耳旁,身边的顾西楼还在说着他从人贩子手里九死一生逃脱时的惊险场景。 天上飞过两只燕子,在他们头顶打了个旋儿,肩并着肩飞向了远方。 仲乙伸展了一下四肢,舒服的眯起了眼,他有些明白小姑娘为什么这么开心了,因为他现在也很开心。有风轻抚燕,有女正娉婷,还有顾西楼在一旁喋喋不休,半下午的暖阳照在身上,从里到外都是阳光的味道,风把远处的花香送来,也送走了藏在身上的血腥气,不远处的水流声潺潺,演奏着大自然的摇篮曲。 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怎么会不开心呢?在这样的好天气里,要好好地睡一觉才不算浪费,于是仲乙闭上了眼睛,缓缓的睡了过去。 忽的仲乙感觉到有人推了推自己的胳膊,他睁开眼睛,看到半轮下弦月正挂在天上,还有点点星光闪耀,竟是不觉间入了夜。 仲乙看向一旁推自己的顾西楼,见他正冲着自己头顶的方向跪着,仲乙意识到了不对劲儿,连忙起身也跪在地上。 两人的面前站着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脸上还有一道斜跨过整张脸的刀疤,他从狭长的眼皮下面撇着这两个跪在地上的娃娃,皮笑肉不笑的从牙缝里挤出声来:“你们两个小杂种又跑这来了,倒是挺会享受的”,说罢便转身向后走去,冰冷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来活了,要是耽误了正事有你俩好看的。” 顾西楼赶紧拉了拉刚刚睡醒还有点迷糊的仲乙跟在后面。仲乙站起来揉了揉眼睛,回头看了一眼河对岸灯火通明、与天上的星光交相呼应的不凉城,小跑了几步,跟在了那汉子和顾西楼的身后。 第2章 城外有瘦虎(二) 山间的密林里,仲乙正藏在一棵大树上,仰着头看着天上那半轮皎洁的月亮。 听顾西楼说,除了天上这一个月亮以外,在很远很远的东边,还有一轮血红色的月亮,那里是妖的地盘。在那场震烁古今的人妖大战过去之后的几千年里,人和妖不断地磨合,双方渐渐地接受了对方,在大部分地方都可以和平的生活在一起,那些妖大多幻化做人,但有些还是喜欢保留一些原有的特征,所以在华胥西苑之外见到什么猫脸的人,穿着衣服的蛇,勾魂夺魄的狐妖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当然对于这些东西仲乙是一个字也不相信的,就像是不相信顾西楼的妹妹真的像他所说的那么好一样的不相信。以顾西楼想到哪说到哪的性格,仲乙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说的这些故事、妖怪,甚至还有他的妹妹都是顾西楼编出来的。 正所谓夏虫不可语冰,仲乙从未离开过这里,也从未见过这些,就更别提去相信了。 自仲乙记事起他就一直呆在这个叫做华胥西苑的小世界里。华胥西苑不算大,但也不算小,所有进来的人都出不去,仲乙自然也出不去,但他也从没想过出去。 关于这个地方的历史,仲乙也是听顾西楼说的。这个叫华胥西苑的地方存在了很多很多年,外面的人能进来,里面的人却出不去,于是很多得罪了人的,逃命的,躲债的,私奔的,就都会跑到这里,想要洗干净自己的过去开启第二段人生,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再加上许多误打误撞进来的,让这华胥西苑里鱼龙混杂,每个人都不简单。 按照顾西楼的说法,外面的人对华胥西苑的评价就只有一句话:宁于外世活十年,不在其中度余生。 而顾西楼能来到这里也是因为一个巧合。顾西楼和妹妹顾南柔因为周、汉两国的连年战乱没了爹娘,他们本就是平头老百姓,没了父母之后两个不大的孩子更是过的凄惨,在两国边境躲躲藏藏苟活了几年后还是被人贩子捉去了,与漂亮的妹妹不同,看不出一点有用之处的顾西楼被卖到了楚国做奴隶,于是八九岁的顾西楼和小自己几岁的妹妹就此分别,再也没见过。 在去往楚国的路上,顾西楼找准机会偷偷跑了出来想要回去找妹妹,但是一个八九岁孩子怎么可能分辨清楚方向,怎么能记住正确的路是哪条,那凶狠的人贩子可能还在后面追着他,若是再被抓回去,只怕是要被活活打死。情急之下顾西楼只能向一个方向一直跑,跑到自己没了力气,最后终于撑不住昏倒在地。顾西楼醒来之后没有看到押送自己的守卫,以为自己终于逃离了地狱,可没想到这逃离人贩子只是地狱的开始。 顾西楼第一次跟仲乙讲这段故事时的场景仲乙还历历在目,那时候顾西楼挥舞着自己纤细的胳膊指着老天爷大骂:“他奶奶的,哪有坑人这么坑的,老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跑出来,谁知道刚出狼窝,又入虎口,真他奶奶的,老子就算去到楚国也不过是给人当牛做马端屎端尿,华胥西苑这鬼地方可是想要了老子的命啊,他奶奶的。” 仲乙当时看着气得原地转圈的瘦猴子没心没肺地笑了很久,他倒不是笑话顾西楼的悲惨经历,他只是觉得顾西楼骂人的样子很好笑,和自己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顾西楼痛苦是因为他来到华胥西苑之后其实并没有逃离人贩子的手掌心,只是从一个人贩子的手里换到了另一个的手里。 华胥西苑从来不缺少坏人,那些犯了事情既不想担责任,又不敢堂堂正正去死的,坏人都看不起的坏人有不少都跑到华胥西苑了,所以这地方和“世外桃源、民风淳朴”这八个大字一点儿都不挨着。 所以顾西楼这样无父无母的孤儿很快地就被华胥西苑里的人贩子盯上了,只不过这次的人贩子不会把他卖去去做奴隶,而是让他去做“饵”。 华胥西苑里和怪人一样多的是一种怪兽,之所以称兽为怪,是因为这些兽长相各异,种类繁多,找不到完全一样的两只,所以很难将其归为一类,但它们其实也有一些共同的特征,譬如黝黑的皮肤,锋利的勾爪,且生性残暴,悍不畏死,仲乙甚至亲眼见过它们吞食自己的同类,而华胥西苑里的人统一将这种妖怪称为睚眦。 睚眦虽然凶狠,但做为华胥西苑里为数不多的灵兽,它们也浑身是宝,入药炼器都是个顶个的宝贝。 有了需求自然就有了市场,有了市场自然就会有亡命之徒为之奔命,于是专门捕杀睚眦的猎人就成了华胥西苑里特有的职业。 但是这些睚眦凶猛无比,单兵作战伤亡极大,所以猎人们发动了他们有而睚眦没有的东西,那就是智慧。他们开始用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民做“饵”,引一只睚眦出来,然后埋伏着的“网”便群起而攻之,并不算聪慧的睚眦通常都会中招。这样猎杀睚眦的方法更效率,也更安全,至于那些伤亡率极高的“饵”,并没有什么人在乎,毕竟对于一个钓鱼的人而言,他们只关心自己钓到的鱼是不是够大,才不会去关心鱼钩上的饵是不是还活着。再说了,“饵”没了再找就是了,流民有那么多,况且就算流民没了,他们也可以再造一些流民出来。 而顾西楼很不幸地成为了这样的一个“饵”,但是他仗着自己机灵,好几次虎口脱险,小小年纪就成了他这个行业里的老前辈。 此时此刻顾西楼正坐在树下,竖着耳朵仔细聆听着周围的动静,两只手摩挲着一根短棍,这根棍子是刀疤脸从城里换来的宝贝,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比寻常棍棒要结实不少,是他唯一能用来保命的东西。 忽然在寂静的暗处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仲乙和其他藏在树上的“网”顿时警觉了起来。仲乙缓缓的松了松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僵硬的手,将注意力放在了树底下的顾西楼身上。顾西楼则变坐为蹲,握紧了手里的短棍,环视着四周。 窸窸窣窣的声音只出现一刻就消失了,一同不见的还有风声和虫鸣声,森林在深夜里静的像一滩发臭的死水,时间也仿佛停止了流动。 突然一道黑影从黑暗里闪了出来冲向顾西楼,那黝黑的肢体在清冷的月光中泛着银光,六根细长的长满倒刺的爪子快速的交替前进,粗短的脖子上接着一个硕大的头颅,那张血盆大口占了半个脑袋,獠牙在夜色中若影若现。 在树上蹲着的仲乙看到钻出来的睚眦心头一惊,这只睚眦比他之前见到过的所有睚眦都要大,而且要大不少,这种体型的睚眦一般是不会交给他们来处理的,他们也处理不了,可这头睚眦眼瞅着就要和树下的顾西楼碰面了,他没时间再迟疑,直直的从树上跳了下去。 仲乙这一跳,就像是一滴水滴在了死水潭里,瞬间就掀起了圈圈涟漪,周围树上藏着的“网”一瞬间全部起身,冲向中心的顾西楼和睚眦。 飞过来的黑影一口咬向顾西楼,早有准备的顾西楼双手举起短棍往前一送,塞进了睚眦嘴里,仲乙正好从树上落下踩在这头睚眦背上,发现这头睚眦背上竟有一条蔓延整个脊背且深可见骨的巨大伤口,从这个伤口里甚至可以隐约见到分了节的脊椎骨,而其他小伤更是不计其数。 能把一头睚眦伤成这样的只能是另一头睚眦了。 趁它病,要它命,仲乙也不客气,双拳猛地砸向睚眦露出来的脊椎骨。 睚眦一吃痛,不停地扭着头想要把仲乙甩下来,那张大嘴被顾西楼手里的短棍撑开,齐刷刷地利齿裸露在外面,顺着转过来的脑袋划向仲乙,正好撞在他护在胸前的双臂上,将他狠狠地击飞,尖利的牙齿在他胳膊上开了几道狰狞的口子。 顾西楼见睚眦扭头立马爬起来就跑,那睚眦见猎物跑了便舞动着六只细足前追,这时冲出来其他几个人终于赶到,拿着绳索甩向睚眦,这些前面绑着重物的绳子一旦碰到睚眦的腿便会自己捆在上面。 睚眦快速移动的细足很难让人瞄准,那些飞来的绳子里也只有几根成功的捆住了睚眦的腿,而其他的则被弹飞。 成功捆住睚眦之后,这些绳子的主人便拉着绳子向后扯,被捆住几条腿的睚眦一时反应不及,跪倒在地。 那几个没成功的人也没闲着,趁着睚眦跪倒在地,一个个直接冲上去抱住了睚眦满是倒刺的腿。 这睚眦也不愧于自己凶名,再次站了起来,拖着这几人往前走,腿上的根根倒刺在这几人身上划出了一道道的血槽,可这几个人像是不会疼一样,手上的活并没有停,他们用手里的绳子把睚眦的几条腿绑在了一起,这下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的睚眦终于轰然倒地。 仲乙从远处爬了起来,再次冲向睚眦,一个箭步跳上了睚眦的背,双手紧紧的锁住睚眦的脖子,那些抱着睚眦腿的人也起身把拴在它腿上的绳子拉紧。 刚刚还凶猛无比的睚眦此刻六足张开趴在地上,只剩下一个闭不上嘴的大脑袋剧烈的摇晃着发出声声怒吼。 仲乙双臂使劲,紧勒着睚眦的脖子向后,迫使它抬起了头。 不远处有一个人举起了一柄刚锥向睚眦冲来,声势如雷。 睚眦觉察到了危险,腰腹一缩一展,竟是挣脱了几条腿出来,整个前半身都仰了起来,那来人来不及收势,整个人钻进了睚眦怀里,本来奔着咽喉去的锥子刺在了睚眦的腹部,和睚眦腹部那些细密的鳞甲擦过,冒出点点火花。持锥的人只觉得双手一阵酥麻,这刚锥是再也握不住,从手中滑出。 挣脱了束缚的睚眦举起两只前爪猛地砸向怀里的人,那人丝毫不敢怠慢,就地一滚,从睚眦其他还被绑着的腿下面滚了出去。睚眦一击未得手,就顺势用两把锋利的爪子斩断了绑着自己腿的绳子,然后往地上一趟,想把还爬在自己背上的仲乙甩下来。 仲乙再也抱不住睚眦的脖子,从它背上滑了下来,情急之下仲乙抓住了睚眦裸露在外的脊椎骨不敢松手。 睚眦这一个翻身虽然没有把仲乙甩下来,但却把他压在了身下,仲乙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被压扁了,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都凑在了一块,胸腔里的气好似要和肠胃一块儿被吐出去。好在睚眦很快就翻了过来,再看它背上的仲乙,七窍都在流血,眼睛更是凸的像是要掉出来一样。 睚眦察觉到背上得人还没下来,便故技重施,又向地上一躺。 仲乙此时是绝对不能再被压一次了,他看到睚眦倒去的方向上那柄刚锥这斜插在地上,于是急中生智,借着睚眦翻滚的力道把自己甩到了刚锥旁边。 睚眦翻身站起,背上没了人的它现在一身轻松,要不是嘴里还咬着一根棍子,它说不定都想哈哈大笑几声。可它到底是个不聪明的怪兽,它忘了这里不只有一个人。 刚刚那些拿绳子的人又冲了上来,只不过这次手里没了绳索,这些人只能直接以肉身抱向了睚眦的腿。那睚眦也不是省油的灯,挥舞起锋利的爪子刺向了来人,可谁知这些人不闪也不躲,任凭这些锋利的爪子穿过了自己的身体,然后借势把自己挂在了睚眦腿上,用手紧紧的抱着刺穿自己胸膛的爪子,刚刚才挣脱出来的睚眦又一次被限制住了。 仲乙此时已经拿着刚锥跑了过来,重新跳上睚眦的背,把手中的刚锥重重的刺进睚眦裸露在外的脊椎下,然后把自己整个人都压在了锥上,睚眦的脊椎被撬的凸了出来。 睚眦吃痛,整个背都弯成了一张弓,喉咙里发出了阵阵嘶吼,仲乙跪在睚眦背上,咬紧牙关低吼着,胸膛抵着两手按在刚锥上,肺里的鲜血不断地从牙缝里渗出来。 睚眦疼的六足乱舞,而腿上的各人也是不要命地拖着各自怀里的腿不松手。终于随着仲乙一声怒吼和一声“嘎嘣”脆响,睚眦的脊椎从中间断成了两节,没了受力点的仲乙从睚眦背上滚落在地,而睚眦一声呜鸣之后就松垮了下来,只有一个大脑袋和脖子还在晃动。 仲乙从地上爬起来把手中的刚锥扔向了刚刚持锥的人,自己则来到睚眦脖子后面,一手扯着睚眦嘴里的棍子,一手勒着它的脖子,让睚眦的头抬了起来,咽喉那块没有鳞甲保护的地方又一次露了出来。 拿锥那人怕一击刺不穿睚眦的皮肤,又退了几步后才开始助跑,来势如风,跑到了睚眦面前的时候一声大喝,以腰为轴,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手中的锥子递向了睚眦的脖子。 “噗”的一声,刚锥穿过仲乙的小臂刺入了睚眦的脖子,睚眦动脉里的血混着仲乙的血顺着刚锥上的血槽像箭一样喷涌出来。 睚眦疯了一般的挣扎,想要把喉咙插着的钢锥甩出来,仲乙岂会让它得逞,咬着后槽牙搂着睚眦的脖子不松手,整个人都挂在了睚眦的脑袋上,随着睚眦的大脑袋在空中乱甩。 那拿锥子的人也是个狠角儿,握着锥子转了转,睚眦脖子上的血窟窿越来越大。 幸亏这头大家伙之前就受了重伤,没有坚持太久就彻底没了挣扎的力气,从喉咙里喷出的鲜血越来越少,叫声也越来越弱,终于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仲乙此时也已精疲力尽,趴在睚眦的大脑袋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大战过后的森林恢复了平日的寂静,那几个还挂在睚眦腿上的人纷纷把自己摘了下来,像没事儿人一样缓缓地走到周围的树旁坐下,他们竟然都是和仲乙、顾西楼一样大的十三四岁的孩子,而他们身上刚刚受的重伤在清冷的月光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地恢复着。 若是有旁人在场,怕是分不清楚地上躺着的那头睚眦和林子里坐着的这些孩子到底哪一个才是怪物。 第3章 城外有瘦虎(三) 跑得远远的顾西楼见到睚眦死了之后赶紧跑了过来,想要拔出把仲乙胳膊钉在睚眦脖子上的那柄刚锥,可是他那个小身板跑两步都喘气,怎么可能会拔的动,手脚并用试了半天也没拔出来。 那个持锥人在一旁看着顾西楼像只猴子一样爬上爬下,嘴角挂起了丝丝冷笑,也许是看腻了顾西楼的滑稽表演,他走上前去按住顾西楼的肩膀向后一扯,就把顾西楼甩得瘫坐在了地上,他上前一步,一脚踩在仲乙的胳膊上,一手握住钢锥,一用力把刚锥拔了出来。仲乙痛的一哆嗦,那人却不屑的撇了一眼地上坐着的顾西楼,把刚锥扛在肩上扭头就走了。 “我看那季丁就是故意的,睚眦都动弹不了了,那锥子还能扎到你胳膊上,明明就是故意的!好坏你也算他二哥,累活苦活都是你干的,他还偏不领情,”顾西楼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扶起仲乙,看着仲乙小臂上已经开始闭合的伤口为他打抱不平,“不过你们这几兄弟可真是厉害,我要有这个本事,这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我顾西楼去不得的地方?” 仲乙此刻有些虚脱,伤口虽然会恢复,但同时也会消耗大量的体力,刚刚睚眦几乎把他整个都压碎了,现在他连喘口气都疼,他蠕动着没有血色的嘴唇说道:“我有这本事不还是在干这苦差事,再说了,这挨一下该疼还是疼的。” 顾西楼还是看着已经快愈合的伤口直摇头:“不不不,至少我就不用害怕睚眦了啊,以后做‘饵’的时候也不怕被咬了!” 仲乙摇摇头,“怕还是会怕的,不知道疼的时候以为被咬一口没什么,挨过一次知道疼了之后,反而就不敢再挨了。” 顾西楼全然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我看你也没怕过啊,哪次不是给自己整的浑身是洞。” 仲乙有些急了,扭头提高了声调:“那还不是因为……”,忽的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垂下头,“伯甲死了之后,我就成老大了。” 顾西楼察觉到自己言里有失,也知趣的不再搭话。 众人围着睚眦的尸首坐着休息,不一会儿,那个膀大腰圆的刀疤脸就带了两个人过来,他一看到地上躺着的尸首,脸上的刀疤就跟着咧开的大嘴一起乐开了花,这么大一只睚眦,估摸着能换不少好东西,然后又能去城里逍遥几天。刀疤脸对后面两个人使了个眼色,那两个跟班其中一个跑去收拾睚眦的尸首,另一个则给周围坐着的孩子们分起了食物。 仲乙这样的“网”除了一包面饼外,还能分些肉干,顾西楼这样做“饵”的,就只有些面饼,甚至连面饼都要少几块。 仲乙偷偷地把一包肉干塞给了顾西楼,他可不敢让刀疤脸看见。刀疤脸对于顾西楼一个做“饵”的能活这么久已经很看不惯了,明明“饵”只是一次性的消耗品,偏偏他还要额外养一只“饵”,刀疤脸自然觉得不划算,于是给顾西楼的食物也越来越少,顾西楼除了和仲乙偶尔去偷偷打些野味开开荤外,就只能靠仲乙养活了。 刀疤脸可不希望仲乙继续养着顾西楼,上次仲乙偷偷给顾西楼吃的东西被发现了,他可是被刀疤脸一顿好打,刀疤脸可知道这几个小怪物的本事,出手必然不轻,仲乙四肢没有一块骨头是完好的,刀疤脸还叫了几个小弟看着仲乙,不让别人靠近,仲乙愣是在地上躺了一天多才自己爬起来,没走两步就又被看守踹倒,在诸如“怪物”、“杂种”之类的脏话里又挨了一顿毒打。 那个收拾睚眦尸体的人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刀疤脸闻声赶忙过去查看,竟看到了睚眦背上那根虽然断成两半,但却足足有十八节的脊椎骨,要知道睚眦这种东西个头越大越厉害,久而久之的脊椎长短也就成了衡量睚眦强弱的一个判断标准,普通睚眦脊椎不过八九之数,再往上的就不是仲乙他们几个能解决的了。这十八根骨节的睚眦放在城里那些大家族眼里可能稀松平常,但对于他们这种个体户,见过还能活下来的可没有几个人。 这可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知道这头睚眦是和什么东西打斗受了伤,才让仲乙等人这般轻轻松松就取了性命,唯一可惜的是这脊椎骨从中断成了两半,一边各有九节。 刀疤脸喜形于色,但还是找了几个孩子踢了几脚,埋怨他们没能完整的把这脊椎保留下来,之后就带着跟班儿匆匆离去。 季丁一向不屑于和其他那几个自己名义上的兄弟们呆在一起,于是一个人独自走进了林子里,至于顾西楼,一个做“饵”的,除了那个和他一样傻的仲乙,没有什么人会在意。 其他几个孩子则只是安静地结着伴向他们勉强算作是家的地方走去。这几个兄弟里除了仲乙和季丁外,剩下的几个都有些愚笨和奇怪,有的学不会说话,有的长短手,有的额头上还多了一只不会睁开的眼睛。这几个孩子看上去年纪都差不多大,自然不可能是一个娘生的,但确实都有着相似的超强的恢复能力,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来头。 刀疤脸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是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冬天,他在森林里迷了路,无意间发现一群八九岁的孩子缩在树洞里御寒,就连最单薄的寒衣都没有。刀疤脸见这几个孩子在这么冷的天里竟然没有全部冻死,察觉到了这其中有些蹊跷,于是把几个还没冻死的孩子带回了城外的住处。 当时伯甲尚在,刀疤脸从几人口中得知此前是一位被儿女赶出家门只能自生自灭的老翁在山中迷了路,误打误撞的进了一座破庙,在破庙里发现了这十几个在襁褓中的孩子。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破庙四周并没有睚眦,连老虎豹子之类的凶兽都没有出现过的痕迹,老翁也就住在了这里,种田打猎。这些孩子们也都出人意料的好养活,喂什么吃什么,吃什么都长个,不需要老翁多费什么心思,老翁也就乐得养几个孩子解解闷,也算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自在日子。孩子们长大之后有四个要聪明机灵些,也学会了说话,老翁没读过什么书,于是就按照从庙里抱出来的顺序给他们起了伯甲、仲乙、叔丙、季丁四个名字,剩下那些不怎么聪明且有些残缺的孩子就随便的以五六七八来叫。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也没过几年,老翁本就年岁已高,如果在某天早上没有醒过来的话,就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还不知道死亡为何物的孩子们围在老翁身边说了几天话才发现老翁再也不会回答他们那些满是为什么的问题了,直到老翁的尸体开始发臭,他们终于意识到老翁再也不会醒来了。 饿得不行的孩子们第一次走出了破庙,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这一路上有的孩子熬不过饥饿也随老翁睡去,而经历过老翁的离去之后,初识死亡为何物的孩子们并没有再多做停留。 孩子们离开了破庙之后,凶兽就多了起来,没过多久睚眦就出现了。对于这样凶猛而精准的捕猎者,孩子们没有任何手段可以阻止惨剧的发生,睚眦就这么当着众人的面叼走了站在最边缘的老三叔丙。 再之后就遇到了同样在森林里迷路的刀疤脸。这刀疤脸也不是什么善人,在见到这些孩子的第一眼开始就计划着将他们养来做“饵”,只不过后来发生的事超出了他的认知。 刀疤脸第一次见到被睚眦扯断了胳膊的人还能把胳膊长回来的时候也被吓到了,他神情怪异地看着这些孩子,像疯了一样地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可是冷静下来之后,刀疤脸看孩子们的眼神之中就充满了贪婪和狠毒,他在这些怪物一样的孩子们身上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未来,看到了自己的前途,于是孩子们就从“饵”变成了“网”,变成了只需要简单的食物填饱肚子就可以为他卖命的“网”。 此刻仲乙的眼睛里也像那时的刀疤脸一样充满了希望。 他躺在干茅草搭成的床上,胳膊上的洞已经长好了,能感觉到胸腔和肚子里的内脏缓缓生长时的酥痒,身边的顾西楼因为担惊受怕了一晚上已经沉沉睡去。 夏天的夜晚并不冷,也没有下雨的迹象,漫天的星星像一条大河从一边流到另一边,仲乙怀里塞满了今天刚拿到的食物,他现在不用去嚼草根,也不用去抓那些跑地飞快的野兔,只要饿了就有东西吃,更何况满满当当的,和顾西楼分着都能吃好几天。 对了,白天的时候还见到了那个小姑娘,一想到这,那两个上下跳动着的小辫子又出现在了他眼前,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自己要快些睡觉了”,仲乙心想,他要赶着去梦里问问那个小姑娘白天的时候那个老妇人是怎么跟她形容自己和顾西楼的,还想问问小姑娘为什么会生的这么好看。 于是在点点星光之下,仲乙紧紧搂着怀里的面饼和肉干,带着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嘴角浅浅的笑悄悄地睡着了。 第4章 城外有瘦虎(四) 不凉城的清晨很清凉,城外平原上的荒草和城内盆里的花并无二致的都挂着昨夜留下的露水,在清晨的初阳里慢慢蒸发。 相比于东城区的高墙宅院,西城区里错综复杂的巷子被薄雾埋在下头,朦朦胧胧,宛若仙境,不过这样的美景并不会持续太久,因为夏天的太阳很快就会爬上天空,驱散所有的水汽。 刀疤脸脑袋上扣着一顶兜帽,背上还背着一个大麻布袋子,在西城区的雾里弯弯绕绕,鬼鬼祟祟地转过几个街角反复确认了自己身后没有人尾随之后,来到了一幢小楼前,小楼的大门紧闭着,门檐上挂着一个写着“药”字的牌子。 睚眦虽然夺去了无数人的生命,但撇开生性残暴之外,睚眦确实也是数一数二的灵兽,一身都是好宝贝,华胥西苑里的多数丹药和法器都来源于睚眦。不凉城里的大家族甚至隔几年便会去山里统一猎杀一次睚眦,但是大家族始终是大家族,这些把修炼放在第一位的修道者,少有把凡夫俗子记挂在心头的,能把好东西拿出来贩卖的就更少了,老百姓和散修们尽管也有需求,却常常有价无市,因此在不凉城里就逐渐的形成了围绕着睚眦的猎杀、交易、炼丹、炼器等一系列的相关行业。 这幢挂着“药”字的小楼就是西城区里的一间丹房,店面不大,伙计也没有,老板是个爱清净的人,里里外外就一个人忙活,照理说这样的小店应该挣不了什么钱,可这老板不知是何来历,一手炼器手段高超至极,仅有的几次出手都让半个不凉城的人前来疯抢,东城里的那些大家族都对他敬重万分,在这西城区里更是无人敢惹。 因为技艺出众,不少人都想前来招揽老板,可老板乃是性情中人,说不开炉炼器就不开炉炼器,还说自己炼器全凭喜好,心情好了破铜烂铁都炼,心情不好天材地宝都不屑一顾,甚至当着众人的面把自己的炉子都砸了,然后整了个药鼎炼起了丹,直接换了一个行当。 众人见老板如此决绝,才不再强求,只当老板是在赌气,这药鼎也只是装装样子,过些时日就会重操旧业。 他们没想到的是老板竟然真的转行开始炼丹了,只是在炼丹这门手艺上实在是资质平平,只能炼些强身健体,治疗风寒的寻常丹药。 刀疤脸在门外踱了好几圈,才终于下定决心轻轻地推开了丹房的门,闪身进去之后迅速地回头把门关上。 门后的大厅里面,满满一整面墙的药柜子散发出浓浓的药香,柜子前有一张不算小的桌子,一个看起来不算特别老的人正在桌子上用刀切着一只睚眦的爪子。这丹房从没有伙计,所以这人必然是老板了。 老板抬头看了一眼溜进来的刀疤脸,就继续低头处理起了手上的爪子。 刀疤脸探头探脑的看了看店里各个角落,没有发现第三个人的影子,他小时候就听说过这丹房老板的故事,现在这丹房老板看起来也不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心想此人果然名不虚传,这一次可是来对了,他快步走到桌前,从包里掏出一只爪子放在桌子上,侧着头悄悄地问:“您看这爪子可还入法眼?” 老板停下了手中的刀,瞥了一眼刀疤脸放在桌子上的物件。 这物件说是爪子,却没有指头,若是不细看还以为是一把满是倒刺的大刀,这东西只要稍微做做处理就是一把好兵刃,饶是老板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多瞄了几眼,然后低下头继续拿起刀切起了手中的爪子,跟刀疤脸说:“是好东西,但还不够好”。 刀疤脸一听乐了,他知道昨夜杀的那头睚眦不是寻常之物,但是不知道究竟有多值钱,他怕自己草率的找地方卖了会吃亏,才下定决心来丹房这里试试运气,现在老板都说这是好东西了,那就一定差不了,至于老板说的还不够好,他完全不在乎,老板嘴里真正的好东西那得是什么样的至宝,他想都不会去想。 刀疤脸脸上笑开了花,刚想伸手把放在桌子上的爪子拿回来,又想到自己是不是应该把这爪子留给老板做好处,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决。 老板见刀疤脸一只手在这爪子上来回伸缩,又好气又好笑,挥挥手示意刀疤脸拿回去。 刀疤脸立马点头哈腰赔笑脸,一只手把爪子往怀里塞,另一只手伸向背后解起了麻布袋子。老板看着刀疤脸两只手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手忙脚乱地折腾着爪子和背后的包袱,忽地看到刀疤脸背后的包袱里漏出一节脊柱骨来,这骨头乌黑似墨,把窗外的阳光和桌上的烛光都吸了进去,顿时来了兴趣,开口问道:“你这脊椎有几节啊?” 刀疤脸见老板有了兴趣,立马一拱手,“回老板的话,这根脊椎足有十八节!只是可惜从中间断开了。” 老板放下手中的刀,弯下腰双手交叉支在桌上,下巴抬了抬,“拿来看看。” “哎!得嘞!”刀疤脸把包袱往前一甩扔在桌上,从包里捧出了第一部分的脊椎骨。这根擦去了鲜血的骨头像是一块块精心雕琢的黑炭接在一起,可表面光滑的又像是玉,老板的眼神紧紧地锁定在了这件宝贝上。当刀疤脸捧出第二节脊椎骨时,老板看这东西的眼神就像是刀疤脸在酒舍里见到了小翠姑娘。 “怎么样,漂亮吧?”刀疤脸赔笑道。 老板看了一眼刀疤脸,直接说道:“一柄三字不凉刀,我要你包里的所有东西。” 刀疤脸一听到三字不凉刀眼睛都直了。在华胥西苑以外的世界,刀币是各国朝廷和各大门派联合各个炼器宗门制作的统一货币,虽说有相同的形状规格,但是不同门派炼制的同一种刀币也会有不同特性,而且铸币的好坏也直接表示着各门派的脸面,所以各大炼器宗门对此也是极其看重,故而刀币既是钱币,也是法器,没有趁手兵刃的人都会拿几柄刀币先充充数。 华胥西苑里也是这样,只是币种没有那么多繁琐的种类,制作工艺也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只分为了华胥刀和不凉刀两种,各自又分为一字、三字、五字、七字和九字,各自以十为进制,这老板出价的一柄三字不凉刀能在东城区里买一座小院还能剩下不少。 刀疤脸不太敢相信,又开口问道:“您说是多少?” 老板看都不看他,只顾着桌上的两根宝贝脊骨,掏出一柄三字不凉刀扔给刀疤脸,示意他可以走了。 连忙刀柄脸双手接过老板扔来的不凉刀,一边鞠着躬一边后退,嘴上还叨叨着:“谢谢大人!大人生意兴隆!大人财源广进!大人长命百岁。” 刀疤脸一路退出屋门,轻轻地合上了门之后,才抓着手里的不凉刀忍不住地跳了起来,刚想一嗓子叫出来,突然意识到此事不宜声张,赶紧伸手堵住了自己的嘴,晃着脑袋四周看了一圈,确认没人之后把不凉刀塞进了怀里,轻轻地拍拍衣裳,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刀币的硬度之后,把胳膊盘在胸前,高抬脚轻落足,借着还未消散的晨雾,悄悄地溜了。 第5章 城外有瘦虎(五) 刀疤脸又刻意在外面多转了几圈,转眼间就到了中午,清晨的薄雾早已消散,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小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不凉城终于醒了过来。 刀疤脸在市集上买了些好酒好菜,回到了西城里那一片矮房子里的一间小院子前,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冲着里面大喊道:“娘我回来了!” 进屋之后地刀疤脸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见母亲没有答应,心想母亲多半又是在祈福祷告,于是走到里屋,果不其然,一个老妇人正俯首跪在地上,面前正对着的墙上架着一个神龛,里面摆着的是一尊木兰教圣母的像。别看刀疤脸这家里空空荡荡,不说是家徒四壁,至少也算是一贫如洗,可这神龛,供台,香炉等等的是一个也不缺,而且都不是样子货,尤其是那尊圣母像,一看就是花了大价钱的。 刀疤脸看见母亲又在跪拜木兰教圣母,无可奈何地转头离去,他一向对于木兰教所谓助人为乐、善有善报的教义嗤之以鼻,若这些真有用,他早就出人头地了,还用得着养一群小怪物去挣辛苦钱?但谁让这信众是自己的娘呢?他这个做儿子的除了看着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刀疤脸摇了摇头,走到偏房里的一个角落蹲下,在地上摸了摸,找到一个隐藏的拉环,刀疤脸提着拉环一使劲,把拉环下面的板子抬了起来,露出了藏在下面的暗房,一个翻身跳了下去。 暗房里堆满了杂物,积满了灰尘,刀疤脸用火折子点燃了一旁墙上的烛台,在杂物堆里翻了半天,翻出一个沉甸甸的小箱子,打开之后,里面满满的都是钱。 制作精良的各种刀币在微弱的火光照耀下闪烁着金钱特有的暗金色光芒。 刀疤脸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里面是他早上用那柄三字不凉刀换的散钱,那柄不凉刀太过显眼,远不如拆散了安全。 刀疤脸把钱袋里的钱都倒入了小箱子里,刀币清脆的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刀疤脸反复地把手插进钱堆里把钱捧起又放下,捧起又放下,咧开了嘴无声的笑着。在外面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别人发现自己怀里藏着一大笔钱,现在周围没了人,终于可以高兴个痛快。 “显名,你在哪呢?” 直到上面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刀疤脸才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把钱箱子放在杂物堆里藏好,爬出了暗房,把暗门重新盖好。 刀疤脸的母亲刘夫人此刻正一手撑着拐杖,一手扶着墙,缓缓向前走着,眼眶处深深的凹陷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是一位失明多年的盲人。从暗房里爬出来的刀疤脸赶忙上前搀扶,两人走到桌边坐下。刀疤脸把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塞到刘夫人手里,自己也拿了一个大口地吃了起来。 刘夫人咬了一口手里的包子停下来问道:“显名啊,你昨晚又没回来,是药园又出什么事了吗?” 刘显名自然不能说昨天晚上他在山里看一群怪物厮杀混战,只能跟母亲打马虎眼,“昨晚上药园进了几只野猪,把药园里刚种下的药苗都拱了,我整整抓了一宿才把他们都逮到。” 刘显名害怕母亲又追问其他细节,干脆开始绘声绘色地编起了故事,没想到他的口才竟然不错,那不存在的野猪愣是被他说的像是真的在昨天晚上糟蹋了半个药园一样。 刘夫人默默的听着自己儿子刘显名讲故事,慈祥的笑容禁不住地浮上了脸庞。 刘显名见母亲不再追问,喝了口酒润润嗓子,谎话说多了总有说尽的时候,这些年为了不让母亲起疑心他也是煞费苦心地编了一个又一个故事。 “你好好的在药园做护院,多努努力,如果能像你爹一样被大人物看上去木兰教做护教就好了”,一直没说话的刘夫人突然开口说道。 刘显名一口包子卡在了喉咙那怎么也咽不下去。 母亲如今为何这么虔诚的信奉木兰教,大部分责任都要归在刘显名头上。父亲惨死之时,他才刚刚及冠,他将父亲的死讯告知母亲后,母亲悲痛欲绝,哭瞎了双眼,眼看着就要跟着丈夫一起去了。 没办法的刘显名在情急之下只能告诉母亲说父亲其实并没有死,只是失踪了,某天夜里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说自己因为勤劳能干,被木兰教的大掌教看上,决定将自己带走一同去平天下不平事,不能再在这里陪妻儿了,说罢父亲便随大掌教一同离去了。这一番说辞给陷入绝望的母亲重新带来了希望,自那之后母亲就成为了木兰教的虔诚信徒,虽然双目再不能识物,但是至少活了下来。 刘显名心想我干得可是刀口上舔血搏命的事,过得是挣大钱的日子,那护院每月整些碎银子有什么前途,一口苦酒将卡在喉咙的包子送进肚,不满地说了一句:“那木兰教有什么好的,也没见那教中大能来华胥西苑里渡咱们这些凡人,若他们真那么厉害,为何不来这里杀光山里的所有睚眦?” 刘夫人一听儿子这么说可就不乐意了,从木兰教的起源开始,到木兰教的发展壮大结束,将木兰教的每一条教义都如数家珍,细细道来。 刘显名听母亲说这些至少有八百遍了,他不知道这木兰教到底有什么好,华胥西苑这鬼地方为什么也会有这么多的信众,那些印着木兰教教义的小册子到处都是,在不凉城里隔几户就能找到一户供着木兰教圣母像的人家。 这一顿饭刘显名越吃越觉得味同嚼蜡,酒也喝得越来越憋屈,他不愿再听母亲絮絮叨叨,但他没有任何理由反驳,谁让当初这一切的起源都是由他而起呢?若是将这一切都推翻了,母亲恐怕又要寻死觅活。 太阳逐渐西斜,余晖在云上映出片片红霞,母亲上了年纪睡得早,刘显名把母亲安顿好就又出了门,此刻正站在门外背着双手仰着脑袋看着夕阳独自悲伤。 刘显名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他觉得自己现在和那些有志难酬的读书人没什么两样,此刻的他应该在众人面前接受赞扬和吹捧,不应该独自站在家门口看天,明明昨天夜里干了一票价值一柄三字不凉刀的买卖,换成不凉城里随便哪个人都是可以吹一辈子的光辉事迹,偏偏自己谁也不敢讲,只能在家中听着老母亲絮絮叨叨讲着那狗屁木兰教的教义。 刘显名长叹一口气,始终觉得心里有一团闷气堵在肺里,怎么也出不来,他得想想办法去找找乐子。 在华胥西苑里,不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第6章 城外有瘦虎(六) 人这种动物,只要不是单独一个,那么无论在怎样困苦的环境里都能找到享乐的法子,尤其是在有男有女的时候。 所以饶是睚眦这般凶残,华胥西苑里遍地都是恶人,不凉城里也有不少夜夜笙歌的酒馆牌坊。 人一旦多了,就一定有其中一部分人会想方设法的想要活得比其他人更好来满足自己的好胜心和虚荣心,因此便有了阶级。哪怕在华胥西苑这样的小世界里,也会有上流家族与贫苦百姓之分,也会有腰缠万贯的富商和食不果腹的流民之别,所以在不凉城里,有富丽堂皇、出入皆贵客的茶楼,自然就会有临近臭水沟、门外躺满了醉汉的简陋酒舍。 不过就算再简陋的酒舍也会在门口挂一盏红灯笼,告诉所有无家可归的人,只要你付得起酒钱,这里就是你的家。 月亮才刚上树梢头,早上赚了不少银子但是不知怎的就受了一肚子气的刘显名就已经在酒舍里喝了不少酒,不过看起来他似乎喝得并不是很满意,因为此刻的他手里的酒樽正和桌子亲密交流,砰砰作响,他口齿不清的叫唤着:“小翠呢?小翠呢?快叫小翠出来见老子”。 酒舍里坐着的都是道上混的熟人,这也不是什么高雅的地方,大家都是来找乐子的,难得有个喝大的,倒也乐得看刘显名的笑话,所以并没有人出面制止,小二更是怕惹麻烦,除了倒酒以外就躲得远远的。 一位已经不算年轻的女子掀开连着后院的门帘,脸上画着的浓妆也遮不住岁月的皱纹,边走边整理着有些凌乱的衣服,快走到刘显名身边的时候,原本不耐烦的表情瞬间转了一百八十度,仍旧颇有几分姿色的脸上又挂上了勾人的笑容,这女子想必就是刘显名口中的小翠了。 “诶呦,这不是刘大人嘛!”小翠顺势倒在了刘显名的怀里,提起酒壶将撒了一半酒的酒樽添满了新酒,翘着兰花指捏起酒樽递到刘显名的嘴边,“刘大人可是好久没来见奴家了,今儿可是有什么喜事?” 见到小翠出现,刘显名凶狠的脸上竟也露出了怀春少年般的痴笑,把小翠紧搂在臂弯,低头喝光了小翠递来的酒,还意犹未尽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小翠捏着酒杯的手指头,然后一仰头,轻哼一声,满是自豪:“昨儿我干了一票大的,赚了不少银子,自然要来见见我的小美人。” 小翠悄悄的在裙边擦了擦刀疤脸舔过的手指头,听到刘显名干了一票大的,刚刚擦干净的手又抚上了刀疤脸的胸膛,“呦,奴家何德何能劳烦刘大人惦记啊!只是不知刘大人说的这票大的是指?” 刘显名抱着小翠的胳膊紧了紧,“也不是什么难得的事,不过就是杀了一头十二根骨节的睚眦罢了”。刘显名在华胥西苑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深知十八根骨节的睚眦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十二根骨节的虽说也少见,但每隔几个月就有人猎到,虽也招人妒,但还不至于引来杀身之祸。 小翠一听刘显名杀了一只十二根骨节的睚眦,立马来了精神,忙给刘显名添酒,把酒樽递到刘显名嘴边,“奴家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能杀了十二根骨节的睚眦呢!我看那些打了一辈子猎的都没几个能活着见过十二根骨节的睚眦,更别提杀一只了,刘大人年纪轻轻就杀了一只可真是厉害!这怪物身上的宝贝能换不少华胥刀吧?” 在这地方喝酒的多是些以杀睚眦为生的猎人,听小翠这么说自然都有些不开心,但又都知道小翠就是说些场面话,跟她较劲反而丢了脸面,自然将这仇记在了刘显名的头上。 刘显名听了小翠的话心里是开心至极,他的虚荣心在此刻得到了满足,无人分享喜悦的孤独感和在家中受到的憋屈此刻都得到了释放,胡子都快翘到屋顶上去了:“那是自然,那东西身上的宝贝不知道有多精贵!放心吧,我的小美人,少不了你的。” 刘显名说着就从袖里随手掏出五柄五字华胥刀塞进了小翠的怀里,小翠见刘显名这么阔绰,也笑开了花,任由他占点小便宜,还忙着给他喂酒。 旁边酒桌的人见刘显名出手这么阔绰,便知道这次恐怕是真的捞了不少好处,终于有人忍不住出声说道:“我说刘大胆,你不会又是出卖了兄弟,等睚眦把他们吃的差不多了才出手,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吧?” “你放屁,我刘大胆什么时候出卖过弟兄!”刘显名此刻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哪能听得进这种话,顿时怒从心生,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指着那人大骂道。 说话那人也不害怕,哈哈大笑道:“我看你刘大胆是不是有些时日没照过镜子了,都忘了自己脸上还有道疤了。” 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刘显名听到那人提到自己脸上的疤,本就因为喝酒而通红的脸更红了,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张嘴辩解道:“我那是……” 话音还未落,另一桌上又有人说:“你们还不知道吧,刘大胆现在的兄弟可是一群毛还没长齐的小娃子,我觉得刘大胆再不是人也不会连小孩子也出卖的,所以这次我站刘大胆这边,你们说是不是啊?”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还有人附和道:“我看也是,刘兄弟这种为兄弟两肋插刀,义薄云天的人怎么会出卖小孩子呢。” 大家伙笑的更欢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你的意思是刘大胆带着一群小屁孩儿宰了一头十二根骨节的睚眦?我说刘大胆啊,你走狗屎运捡着钱了就直说捡着钱了呗,我们既不会说你是偷的,又不会笑话你,你何必说你带着一群小孩子杀了一头睚眦呢,你不会是半个月都没出过小翠的被窝,香糊涂了吧?哈哈哈哈!”店里的小二闻言都笑了。 在一旁看热闹的小翠见那人竟把玩笑开到了自己头上,便朝那人啐了一口。 刘显名则气地跳了起来:“什么小娃子,那明明是一群小畜生,哪有小娃子胸膛开了口子能愈合,断了胳膊还能长回来的,分别就不是人,我用畜生打畜生,怎么就不行了!” 众人听刘显名这么说,那更是不相信了,每一桌的人都在指着他哈哈大笑。 刘显名此时也是百口莫辩,他说的每一句明明都是实话,可是别人就是不信,他总不能现在去山里带一个过来当场砍几刀证明自己是对的吧,只能干着急的他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转着圈地指着周围酒桌的人骂娘。 “你说那小娃子们能断肢再生,可是实话?”就在酒馆里一片混乱的时候一个男人从后院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来者人高马大,英气十足,剑眉星目,真是一个美男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左袖空空如也,竟是断了一只胳膊。 众人见到来者顿时不再吵闹,刘显名见到来者,也是面露怯色。 来者又问了一遍:“刘显名,你刚刚说那小娃子们断了胳膊都能长回来可属实?” 刘显名酒壮怂人胆,挺起胸膛回答道:“当然,我养了那群小娃子们四五年,要不是那群娃子不对劲,我能花这冤枉钱吗?” 以刘显名抠抠搜搜连酒钱都不愿意多出一个子儿的性子,这话便颇有说服力。 只不过来者还是半信半疑,再次出声说道:“刘大胆你要敢再骗我,下场你可知道,我能在你脸上砍一刀,就能砍第二刀,这第二刀下手是轻是重我可就说不准了!” 这人话里的语气越来越强硬,到最后竟有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刘显名想起了什么一缩脑袋,圆脸藏在了胸腔里,但很快又王八探头似的伸出脑袋嚷嚷道:“贾为善,你那胳膊明明是自己学艺不精被睚眦咬断的,关我什么事,你在我脸上砍一刀,我还没找你报仇呢!” 贾为善一看平日里欺软怕硬的刘显名借着酒劲竟敢说出这种蹬鼻子上脸的话,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伸出唯一的一只手指着刘显名的鼻子开口大骂:“不是你个孙子胆小如鼠、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爷爷我能一个人留在那里被睚眦围攻吗?” 贾为善越说越气,说着就冲上前去挥拳欲打:“爷爷我今天就把你欠爷爷的债讨回来!” 众人见状都涌上来劝架,酒场上骂两句是常见事,但是真在酒桌上动了手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所以一群人围着贾为善,另一群人围着刘显名,把两人隔离开来。 刘显名知道只要在酒舍里,贾为善就动不了手,所谓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他在人群中一跳一跳地冒出头来挑衅贾为善:“你过来啊,爷爷我就在这等你呢,你想打爷爷你倒是过来啊,怕了?是不是怕了?” 刘显名酒上心头,贾为善可滴酒未沾清醒的很,但正是清醒才没办法真的在酒舍里对喝醉了的刘显名做些什么,只是此时认输又薄了自己的面子,正所谓人活脸,树活皮,这里的人传出一句闲话都够贾为善几个月睡不好觉的,更何况现在酒舍里还有这么多的人,让他现在骑虎难下,打也不是,走也不是。 不过上来劝架的又有几个是省油的灯,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真要拉架,把其中一个架走或者把两个人都请出去让他们自己在酒舍外一决胜负都可以,但是他们一个个的脸上都挂着坏笑,就想看二人的笑话,嘴上喊着“不能打架”、“打架伤和气”之类的,但是就没有一个是真的去拉架的,只是站在二人中间,甚至还有几个人在两人背后偷偷的推几把。 小翠是个明眼人,看出了贾为善的尴尬处境,走上前去把刘显名的胳膊藏进了自己的怀里,小嘴凑到刘显名耳边,把酥到骨子里的声音送到了刘显名的耳朵里:“刘大人,奴家才刚见到大人,还没和大人好好喝几杯酒呢,这夜色可不早了。消消气,消消气嘛。” 小翠这边刚安抚完刘显名,又转头对贾为善做了一个万福,开口说道:“贾大人大人有大量,这进了门的都是客,贾大人不看在奴家的面子上也要看在这酒舍老板的面子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莫要伤了大家伙的和气。” 说罢还跟贾为善偷偷使了个眼色。 小翠这话刘显名听了极为受用,冲着贾为善挥挥手:“爷今儿还要陪小美人呢,懒得和你见识,快走快走,别打扰爷快活!” 贾为善见着小翠打眼色,心思转了几圈,当下对来拉架的众人拱拱手,说道:“既然小翠姑娘都这么说了,鄙人也就不再叨扰各位吃酒了,让各位看笑话了,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说罢他也偷偷撇了小翠一眼,后者轻轻挥着手绢示意他快走。 贾为善冷冷地看了一眼抱着小翠肩膀正拿下巴看人的刘大胆,对着众人又赔了几个笑脸,便转身出门走了。 酒舍里的众人本来就是奔着看热闹来的,如今架没打起来,乐趣没了一半,兴致索然的各回各桌。 刘大胆见贾为善主动离去,酒意上头的他真以为贾为善是怕了自己,只觉得此刻自己好不气派,是谁杀了十八根骨节的睚眦?是谁让整个酒舍的人都嫉妒?是谁让平时牛气冲天的贾为善都吃了闭门羹?是东城里的那些名门子弟吗?是那些成名已久的老江湖吗? 都不是,这人可是他刘显名啊! 今日刘显名是真的显了名,他想到自己再攒一些钱就可以去东城区买一间小院子,还能疏通疏通关系让自己去那些大家族里当护院,说不准还能找个漂亮丫鬟做妻子,从此再也不用和外面山里那群小怪物一起与睚眦拼得你死我活,那贾为善当初在自己脸上留了一刀,像是斩了自己一半的面子,今日自己也终于让贾为善吃了一次亏,心口里那团浊气此刻终于吐了出来,现在好不痛快。 刘显名一步高高抬起迈到了桌子上,一手端着酒樽,一手振臂一挥:“诸位,方才之事是我与贾为善二人的事,没想到竟败了各位的兴,这样,今晚所有的酒钱我都包了,各位敞开了喝,我先敬一杯给大家赔个不是!” 刚坐下的众人听见刘显名要包了今天晚上的酒水,又都站了起来,喝了酒的人就喜欢参活这种热闹的事,于是不管是认识刘显名的还是不认识刘显名的,都围在刘显名站着的那张桌子旁,举着杯里的酒大声地喊着刘显名的名字。 刘显名站在桌上看着桌子旁围在一起大声呼喊自己名字的人们,万丈豪情从胸中荡出,眼眶也悄悄的泛起了红。 哪个少年没有一个英雄梦?哪怕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这酒场上。 刘显名觉得自己可能这辈子都没有第二次机会像今天一样风光了,轰饮酒垆,吸海垂虹,这是他小时候听侠客传记时的梦想,但随着年岁的流淌深埋在了过去,没想到今日又被挖出来的时候,竟还如幼年时一样的熠熠生辉。 小翠在人堆外看着人群中间站在桌子上抬头喝酒的刘显名,觉得今天的他和往日有些不一样,往日里的刘显名活得小心翼翼,不在人前出风头,对待别人的嘲笑和挤兑也总是赔着笑脸逆来顺受,就算是脸上挂着那道长长的吓人的刀疤也没有给他增添哪怕一丝丝的威严,可今日刘显名都敢站到桌子上面跳舞了,就算是有今日喝了很多酒的原因,但换做往常,借刘显名八个胆子他都不敢这么做。 是什么给了刘显名挺直腰杆的底气呢? “就当是酒吧!”小翠心想。 毕竟今夜这一间酒舍里所有的灯都是为刘显名一人而亮。 第7章 城外有瘦虎(七) 不凉城虽然是华胥西苑里唯一的一座城,可是城外的小村落却有不少,大部分愿意自己跑进华胥西苑的人都不太正常,怪人自然不愿意和怪人住在一起,那样只会相看两厌,因此城外的平原上独门独院的房子并不罕见。 在不凉城的正北方十里处有一个不小的药田,药田后有一座同样不小的七进宅院,宅院的主人是一位在华胥西苑里住了很久的医生,名叫司徒济世。 和这地方的其他人一样,司徒济世也是一位怪人,他从不准外人进他的后院,甚至前院里除了几个佣人外也鲜有人出入,但他本人却经常到宅院外的药田耕作药物,到不凉城中治病救人更是常事。 医生总是受人尊敬的,尤其是在他真的能起死回生的时候。 所以司徒济世的面子很大,大到从东城区里大家族的族长到西城区外遍地的流民,没有人会驳他的面子。 在药田与宅院之外还有几座小楼,这里住着的是司徒济世请来的幕僚,这些人既是护院,也是猎人。 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司徒济世医术再高也要有药材才能治病,而在华胥西苑这破地方,药材自然少不了深山里的睚眦。越厉害的睚眦往往意味着更珍贵的药材,所以司徒济世也借着自己的名声张罗了一批猎睚眦的好手用来为自己寻找药材。 在这几座小楼的南方一里远处,刘显名正在原地焦头烂额地转着圈。 他从酒馆里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还是从小翠嘴里才得知昨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当他听到自己当众挑衅贾为善的时候就再也坐不住了,说什么都要赶紧找贾为善赔礼道歉。 还是小翠及时拦住了刘显名,说你这副样子怎么去道歉。刘显名低头看看自己凌乱不堪的衣服和乱糟糟的头发,也觉得不太合适,道歉还是要沐浴更衣才显得正式,于是他向小翠道过谢之后转身就要离去,可小翠又把他叫住了,跟他说你先别忙着道谢,先把昨晚上欠下的账结了。刘显名一拍脑门,恨不得回到昨天晚上给自己两耳光。 那天晚上刘显名让大家敞开了喝,那酒馆里的人也都是性情中人,也都没有跟刘显名客气,是真的敞开了喝,刘显名醒过来的时候脚边还有几个人打着呼噜睡得正香呢。 这酒喝是喝舒服了,觉也睡舒服了,这酒钱也令酒馆的老板舒服极了,只有刘显名在掏钱的时候一阵肉疼,但是相比起贾为善而言,这点酒钱根本算不得什么所以尽管很不情愿,他还是利索的把账结了赶紧回到了家中。 在家里又睡了一宿彻底醒了酒之后,这一大早便沐浴更衣,穿戴得整整齐齐来到了药园外,在心里打了好几次草稿但还是没想好要怎么跟贾为善道歉,这可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急得他在小楼外远儿远儿的地方打转。 他之所以来这里,正是因为那贾为善是这药园里幕僚的主管。 说起贾为善,他的经历也颇为传奇。贾为善自幼习武,七八岁的时候就被一散修道人看中,收做关门弟子。贾为善天资聪慧,赶在师傅罹难前就有了师傅的八成本事,但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师傅的早早离去让贾为善德行二字只学了一半,当力量没了约束,很快就会演化成罪恶的种子,所以没过多久,贾为善就成了当地令人闻风丧胆的恶棍。 其实按理来说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比贾为善还要凶恶的人也是多如牛毛,那些名门正派是不会有闲工夫来管他这么一个师出无名的小混蛋的,但是贾为善在武力超过了品德之后,紧接着武力又被胆子超过了,他仗着自己一张英俊的帅脸勾搭上了一个大门派掌教的孙女,这段本就错的离谱的爱情故事却意外的没有什么离谱的结局,掌教当着自己孙女的面儿把贾为善打得几乎成了一个废人,要不是那姑娘以自囚百年来求情,贾为善估计没什么机会活着到华胥西苑了。 但是掌教不会杀的人不代表门派里其他人不会杀,宗门里的小公主被人糟蹋了,门派上上下下有一万种理由让贾为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贾为善也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趁着腿还在的时候躲进了华胥西苑。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华胥西苑不是什么人间天堂,不然贾为善说不准真的可以在这里东山再起。 和其他大部分外来者一样,猎人成了贾为善的第一个职业。 那时候贾为善重伤未愈,自然进不了什么厉害的队伍,于是阴差阳错间年轻的贾为善和年轻的刘显名相遇了,两个人一同做起了“网”。 畏首畏尾的刘显名在队伍里只能作为后备支援,唯一的作用就是一旦有人战死,他就要上去补空出来的位置,看似责任重大,实则就是滥竽充数,因为如果连正规军都死了,刘显名上去也只是多喂饱一头睚眦罢了。 与刘显名不同,逐渐伤愈的贾为善是团队里绝对的核心,他只需要一个机会便可以东山再起。 故事到这本该趋于缓和,可华胥西苑是不允许故事毫无波折的。 两人最后一起执行的那一次行动中遇到的睚眦厉害得超出想象,杀了团队里除他们二人外的所有人,也敲碎了贾为善再年轻一次的美梦,他的右臂就是在这次行动中留在了某只睚眦的胃里。 反而那平时一点用没有的刘显名成了团队里脑袋胳膊腿儿唯一齐全的人,这绝不是因为他扮猪吃老虎,只是因为他见势不对,跑得够快而已。 对于刘显名而言,他从没有什么负罪感,自己就算上去了也是多一具尸体,自己活下来还可以照顾瞎了眼的老娘。只要剩下的人都死了,那就更没人知道自己逃走的事,自己也就不用为这种不讲义气的行为负责。 出乎刘显名意料的是贾为善活了下来,而且他显然不会认为刘显名是无辜的。谁让所有人都死了,只有刘显名还活着呢?贾为善总要找个人为自己丢掉的那一条胳膊负责。 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唯重义耳,他们这个用命做买卖的行当最是讲究义气一事。 两个站在各自角度都没有错,原本又毫无恩怨的人就这样成了仇家,一个要杀另一个解气而拼了命地追,一个为了不死拼了命地逃。 但华胥西苑就这么大,再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于是刘显名逃到药园就再也不敢前进一步,似乎是药园里有比贾为善更危险的东西让他害怕,那贾为善可不管这些,好不容易追上的人岂有不杀的理由,拔剑便斩。 刘显名见横竖都是死,索性跪在地上大喊一声“孩儿不孝,来世再报养育之恩”,然后仰起头露出了脖子,等着贾为善的剑刺破自己的喉咙。 贾为善的剑确实斩出来了,刘显名也确实没有躲。 但是贾为善的剑没有斩下去,刘显名也没有死,因为第三个人出现了,这人正是司徒济世。 司徒济世出手打偏了贾为善手中的剑,本该斩向刘显名喉咙的剑划过了他的脸,留下了那道狰狞的伤疤。 司徒济世说刘显名乃是故人之子,并对贾为善说愿意帮他疗伤,让贾为善不要再杀刘显名。 贾为善是个聪明人,拎得清楚利弊,当场答应不再杀刘显名,并自此留在了药园做起了护院。 刘显名则是连句谢谢都没说掉头就跑,他觉得这两个人都是怪物,没一个是正常人。 逃走的刘显名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他出卖兄弟的事人尽皆知,再也没有团队要他,他也没办法为自己辩解,因为知道一切的贾为善还活着。 在那之后贾为善虽然没找他寻过仇,可见了面揶揄几句还是常有的事,如今刘显名喝醉了酒败了贾为善的面子,贾为善要真的一刀劈了他,他也没处找理。 “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啊!”刘显名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快步向药园外那幢小楼走去。 第8章 城外有瘦虎(八) 贾为善正坐在大厅里喝茶。 他估摸着刘显名应该也快到了,于是沏了第二杯茶,静候来宾。 果然没过多久刘显名就从门外探出头来,刚好和抬头的贾为善对上了眼,吓得刘显名赶紧缩回了头,贾为善看他胆小的样笑出了声。 不一会儿刘显名又站了出来,只不过这次没有只探出个脑袋,而是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外做了个揖。 “贾兄,那日是我……”,刘显名觉得长痛不如短痛,这屋子是万万不能进的,进去了就是羊入虎穴,他已经做好了贾为善一旦有动手的迹象他就立马逃跑的打算。 “这不是刘兄嘛,快请进快请进。”没等刘显名把“多有得罪”四个字说出来,贾为善就站了起来招招手,打断了刘显名。 计划被打乱的刘显名一头雾水,想象中贾为善见到自己应该是怒发冲冠,冲自己大喊一声“你还有胆子来”之后就拔剑斩来,而自己一刻也不会停留,立马掉头跑路。可如今贾为善这么客气,刘显名好不容易在肚子里打好的草稿没了用武之地,一时间忘了要干些什么。 “嗯?贾兄,我这次是来道歉的。”刘显名赶紧再次拱手表明来意。 贾为善直接从桌后绕了出来大步地走向刘显名,在刘显名疑惑而惊恐的眼神中用剩下的那条胳膊揽住了刘显名的肩膀,推着他向屋里走去,“这么多年了,刘兄还是第一次来药园找哥哥我,快进来喝杯茶。” 刘显名只觉得肩膀上的那只手像是铁做的一样结实,让他毫无反抗能力,只能就这么被贾为善推着坐到了屋子里,面前的茶几上还放着一杯刚沏好不久的茶,腾腾地冒着热气。 刘显名没敢真的喝茶,见贾为善也在旁边坐下,又开口说明自己的来意:“贾兄,我这次来真的是奔着道歉来的,前天晚上喝了太多的酒,实在是喝糊涂了,说了很多胡话,但那都是醉话,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刘兄这是哪里的话,咱俩是认识多年的兄弟,当哥哥的怎么会把玩笑话当真呢?”贾为善面带笑容,轻言细语的说道。 刘显名虽有些奇怪贾为善为何突然之间变得这么好说话了,但是见他真的没有动手杀自己的意思,悬着的心也放下了,捧起跟前的茶水抿了一口。 “就是不知道刘兄口中所说的那群小娃子的事是不是真的。”贾为善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语气里又透出冰冷的气息。 刘显名心里暗道一声不好,这茶水他就知道不能碰,他连忙放下茶杯,猛地站了起来,双手抱拳,“贾兄,那些小怪物是我从西边的深山里带回来的,无父无母,有几个还长相怪异,不像是人。至于那断臂再生,也是我亲眼所见,断不敢欺骗贾兄。” 笑容又回到了贾为善的脸上,他挥挥手示意刘显名坐下,“刘兄弟不要着急,坐下慢慢说。以你我二人的交情,我自然不会觉得你在骗我,只是这事情实在太过荒谬,没有亲眼见过我自然是不敢相信。” 刘显名听出了贾为善话里藏着的话,连忙说道:“下次我带着那群小怪物杀睚眦的时候,若是贾兄有时间,能否劳烦贾兄赏脸随我一同去看看呢?” “好啊!到时候你只管告诉我,哥哥我一定到!”贾为善答应得很利索,这本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刘显名的目的已经达到,深知此地不是久留之地,于是便向贾为善道了别。 “刘兄弟别着急走啊,这是第一次进药园吧,我带你逛逛?”贾为善客气道。 “不用了不用了,我还有一些琐事要处理,就不劳烦您照顾了”,刘显名似乎很是抗拒药园,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又问道:“不知那司徒神医可在园子里?” “在是在,只不过闭关了,出关可能要等到秋天了。怎么了,你有事找他?”贾为善回答道。 “没有没有,我又没生病,能有什么事找神医呢?不打扰了,日后我再来通知您。”刘显名连连摆手,深深地鞠了一躬后,任凭贾为善说什么也不留了,小跑着离开了药园。 贾为善没有多去在意刘显名为何如此惧怕司马济世,他的注意全放在了刘显名口中的那些孩子上,他想知道那些孩子是不是有什么特有的法门能够断臂再生,若真是这样的话——他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袖管——说不定自己熄灭了的梦能第二次重燃。 ---------- 仲乙实在没想到下一次的狩猎会来得这么快。 以往总是要嚼几天草根才有活干,但这次仅仅过了七天时间,刘显名就又找到了他们。 胆小如鼠的刘显名在他们面前又变成了那副凶狠残暴的模样,全然不像别人眼中那个畏首畏尾的人。 与以往只说一个时间地点不同,对于这次任务,刘显名说了很多。 他说由于这两次狩猎间隔太短,探子很难找到一个像样的厉害睚眦,只能找到一只差强人意的,要杀它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由于这次有一个大人物要来莅临指导,所以这场仗一定要打得好看,打得惨烈,最好每个人都能负点伤,就算是演也要演出来战斗的艰难。 仲乙很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故意地去受伤,受伤多疼啊,再说为了伤口能好得快一些自己要多吃很多东西,本来能多撑几天的粮食可能就要打对折了。 但他也只能照做,因为过去这几年里一直是刘显名说,他们做,如果不做那就会受更多的伤。 这次捕猎的计划和以往的并无两样,顾西楼在树下做“饵”,仲乙、季丁等人在树上候着做“网”,静候睚眦的到来,刘显名和赶过来的贾为善二人则在远处的树上藏着。 没有等待太长时间,睚眦就如计划中的那样落入了陷阱里,这只睚眦个头不大,在黝黑皮肤的外面甚至还长着白色的绒毛,看起来甚至还有些可爱,完全不像其它睚眦那样凶气逼人。 顾西楼熟练地把手中的短棍塞进了睚眦的嘴里,随后拔腿就跑,仲乙骑在睚眦背上勒住它的脖子,其他几人也顺利的把睚眦的腿捆住,没费什么功夫就制服了睚眦,远处的季丁也已经挥起了刚锥,几个呼吸之后这头睚眦就会命丧黄泉。 本来不出问题是好事,但是放在现在不出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树上的刘显名有点着急,他把贾为善叫过来可不是让他看这帮孩子在这头屁大的睚眦身上耀武扬威的,于是在树上出声喊到:“快动手!” 贾为善听到之后侧头瞥了他一眼,刘显名立马解释说:“不好意思,稍有点激动。” 贾为善对于刘显名这副模样不做评价,他发现这帮孩子确实不一般,他们各自分工明确,行动利索,出手果断,虽说这只睚眦不是什么厉害的东西,但一群十三四岁的孩子能如此高效地合作已然实属不易。 仲乙等人自然也听到了刘显名的话。仲乙明白他这句“快动手”不是让他们快点杀了睚眦,是让他们快些见点红。 这个事情其实并不好办,这群孩子里除了仲乙和季丁外,其余几人都有些愚笨,甚至都不会说话,别看他们一起听刘显名说了许久的计划,但他们是否真的听明白了是要打一个问号的,而季丁则根本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在自己身上开一个口子去浪费自己的口粮。 骑在睚眦背上的仲乙看着已经举着刚锥冲过来的季丁,不由地一声叹息,心想这苦到底是要自己吃了,他装作抱不住的样子,一只手从睚眦脖子上松开,又恰到好处地塞进了睚眦的嘴里,那睚眦的牙齿又恰好地咬住了仲乙的小臂,于是仲乙的小臂上便顺理成章地开了几条血槽,鲜红的血溅射在睚眦的白毛上,极其显眼。 季丁手中的刚锥也恰逢时机地到了,没受到什么阻碍就刺入了睚眦的喉咙,随后季丁握着刚锥一搅一送,刚锥顺着气管直刺入睚眦的肺里。 一招得逞,季丁猛地拔出了刚锥,鲜红的血水顺着睚眦脖子上拳头大的口子不断地喷出来,不一会儿睚眦就躺在地上彻底地断了气。 刘显名和贾为善从树上跳下来,刘显名亲自动手去收拾起了睚眦的尸首,把这头睚眦仅有五根骨节的脊椎剖了出来,然后指着仲乙说:“你过来,把这个给贾大人送过去。” 仲乙走过去拿起脊椎骨送到了贾为善的面前。 这是仲乙第一次见到贾为善,后者看起来是一个和气的中年人,随风摇摆的一只袖子丝毫不影响他的亲和力,和长相狰狞的刘显名比起来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仲乙低着头,双手捧着脊椎骨高举过头顶,怯生生地叫了声“贾大人”。 贾为善并没有把脊椎骨拿走,而是伸出手来握住了仲乙的胳膊,翻看起了他胳膊上的伤口,刚刚才划开的口子上已经长起了新肉,这让贾为善笑得更开心了,他伸手摸了摸这些伤口上还有些细嫩的新皮肉,大笑着拍了拍仲乙的头,连说了三声好,从袖中拿出一柄三字华胥刀塞到了仲乙的手里,随后接过那根脊梁骨转身离去。 刘显名见贾为善走了赶紧跟了上去,路过仲乙身边的时候,抬脚踢了仲乙屁股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算你识相”。 仲乙摸了摸被踢疼的屁股,又摸了摸刚刚被贾为善拍过的脑袋,心想这次自己应该没有做错事吧,这个第一次见面的贾大人摸了自己的头,还给了自己一个长的像刀的东西,刘显名踢自己的那一脚也没有以往那么的用力,想来自己应该是没做错的。 另一只手摸上了仲乙的头,把本就乱糟糟的头发揉的更乱,这只手是顾西楼的。 他不知又从哪个角落里跑了出来,取笑道:“没看出来你还挺会演的啊?” 仲乙脸有些红:“我是真的没力气了。” 顾西楼懒得去拆穿他,反倒是看着逐渐远去的两道背影问道:“那人是谁啊?” 仲乙摇摇头,“不知道,但是看着不像是坏人,他还给了我这个东西。” 仲乙摊开手,掌心上正放着那柄三字华胥刀。 “这是什么东西?”顾西楼拿起来看了看,敲了敲,又咬了咬,然后摸了摸刀口,疑惑的说:“这刀也没开刃啊?” “没开刃吗?”两颗小脑袋凑到了一块,孩子们总是对没见过的东西充满好奇,“不过这么小的刀就算开了刃也没用啊,拿来切什么呢?” “先拿着吧,有机会打听打听。” 仲乙就这样收下了他漫长人生里的第一笔钱。 第9章 城外有瘦虎(九) 贾为善很开心,脚步走得飞快,刘显名也快步跟在一旁,“贾兄,我没说假话吧,那些小怪物确实能自愈伤口。” “你收养了他们这么长时间真的没有发现他们为何能有这般能力?”贾为善不再怀疑刘显名的话,转而好奇这神奇能力的来源。 “我本以为是他们习有什么特殊的功法,但我没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任何灵气,看他们出手也是毫无章法,想到哪一出是哪一出,全凭本能,对这世界也没有任何的了解,不像是有什么厉害的背景。” 贾为善皱起了眉,“如果不是因为什么功法,那说不定他们不是人而是妖,如果是妖的话就都能解释的通了,但妖的寿命和修炼时间都很长,少有幻化成小孩子模样的,而且华胥西苑这么偏的地方,怎么会有妖呢。” “华胥西苑这鬼地方什么不可能,万一他们就是天赋异禀,生下来就这样呢?”刘显名是地地道道的华胥西苑本地人,从未见过妖,自然不相信仲乙他们是妖的这一套说辞。 “这样,以后他们每次出手你都告诉我,我再细细看看是不是某种没有注意到的功法,等到司徒神医出关了,我去找他问问,他见多识广,多半会有答案。” 刘显名听到司徒济世的名字,又有些畏缩:“司徒神医还知道这个?” “他不知道你知道?滚一边去。”贾为善白了刘显名一眼,把手里的脊椎骨甩到刘显名脸上,加快脚步走了。 “贾兄慢走不送!”刘显名在贾为善背后鞠了一躬,看着贾为善远去的背影,终于松了口气,贾为善对谁好奇他不管,只要不对自己好奇就行。 刘显名拿着脊椎骨向城里走去,他得先回家见见老母亲,跟她报个平安,母亲天天为他在圣母像前祈福,自己要是真出了事,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把那圣母像摔了。 之后他得再去把这不值钱的脊椎骨换些零钱,喝个酒放松放松,他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小翠了,如今贾为善的事情算是暂告一段落,他有些想念小翠凝脂般的肌肤和她身上那淡淡的香味了。 “这就是钱啊!”仲乙看着手里这柄没开刃的精致小刀,他瞧不出这是什么材质,只看到两面都刻着字,但他和顾西楼都不识字,不知道刻的到底是什么。 “他们说这种钱叫刀币,是修道者用的,上面刻的字越多越值钱。”这消息是顾西楼去找流民打听来的。 兄弟二人此刻又躺在护城河外的老地方晒着太阳。 “钱什么都能买到吗?”仲乙很是好奇。 “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你能买到吃的,穿的,用的,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顾西楼躺在草地上叼着长长的杂草,半眯着眼很是惬意,“你有什么想买的吗?” 仲乙仰起了头认真地思考了起来,那天刘显名在贾为善走后回来了一趟,心情很是不错,发给他们的食物比以往都要多,加上之前剩下的足够他和顾西楼撑一个多月。他又低头看看自己,现在正是芒种时节,远处沿着护城河两岸的田里有不少人正在种着稻子,天高气爽,和煦的风拂过他的脸,虽然身上只有几片破布,可他却并不觉得寒冷。 “没什么要买的,现在有很多吃的,也不需要寒衣。”仲乙摇摇头。 “那就留着呗,到了冬天还能买件厚衣裳。”顾西楼被温暖的大太阳晒着早就昏昏欲睡,此刻翻了个身,再也坚持不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仲乙没了说话的人,只能独自坐着发呆。 不凉城的西城门突然热闹了起来,仲乙抬头望去,正是慕家的人又出城了,城外的老百姓都在向慕家的人打着招呼。 那日见到的那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也在其中,她挣脱了大人的手,跑到路边的小摊上东瞅瞅西看看,一刻也停不下来。 仲乙看见小丫头在前面跑,老妇人在后面追的场景不自觉地又笑了起来。 小丫头在人群里窜来窜去终于躲过了后面追赶着她的老妇人,待她跑出人群之后已然来到了河边,一抬头就看见了河对岸的仲乙和顾西楼。 小丫头觉得这两个人什么都没变,一个人躺在地上,一个人坐在地上,躺着的人一样在睡觉,坐着的人还是呆呆地望着河这边,要不是二人身上的衣服更破旧了,小丫头都怀疑这两个人在这半个月里从来没有动过。 小丫头回头瞧了瞧,没有见到老妇人的身影,于是露出狡黠的笑容,赶紧转过身子踮起了脚朝仲乙挥了挥手。 这姑娘和半个多月前也是一模一样,一样梳着双丫髻,一样的活蹦乱跳,一样的漂亮,除了身上换了一件淡绿色的采衣外,就连踮着脚向仲乙招手的模样都没有变。 仲乙看到小丫头冲自己招手,也不自觉的冲小丫头挥了挥手。 小丫头见这次仲乙终于有了回应,便将两只小手拢在嘴边,前倾着身子向仲乙大声喊着什么。 二人之间的护城河其实并不算窄,小丫头也没什么力气,仲乙在这边是一个字都没听到,小丫头想说的话都被呼呼的风声盖了过去。 仲乙还是第一次觉得这和煦的风似乎吹的有些太烈了。 小丫头见仲乙没听到,深吸了一口气,正打算再喊一次,那个衣着端庄的漂亮女人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小丫头身后,一把将小丫头的胳膊抓住了。 那女子伸出一根玉指竖在朱唇上,小丫头立马伸手堵住了自己的嘴,那女子敲了敲小丫头的脑袋,蹲下身子向小丫头询问着什么。 不一会儿那女子起身向着仲乙一拱手,“两位小哥,小女尚幼,多有得罪,还望二位海涵。” 清脆好听的女声突然隔着护城河就传进了仲乙的耳朵里,让他吓了一大跳,只以为那女子是天仙下凡,连忙起身,向着母女二人拱手道,“没有没有,您女儿从没得罪过我们。” 仲乙说罢才意识到自己正常说话的声音对面不一定听得到,又大吼着说了一遍,也不知道那河对岸的仙子听到了没有。 不过那河对岸那女子想必是听到了,因为她轻轻地拍了拍身边小丫头的脑袋,小丫头赶忙学着母亲的样子也弯腰拱了拱手。 那老妇人也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宠溺地揉了揉刚刚被母亲教训过的小脑袋,和小丫头的母亲一人一只手牵着小丫头走远了。 睡梦中的顾西楼被突然传来的大声嚷嚷吵醒了,一抬头正瞧见仲乙对着河对面行礼,就往河对面看去,正好看见两大一小三个女人的背影,翻了个身又躺下了,“有什么好看的,又没我妹妹好看。” 仲乙才不理会顾西楼的胡言乱语,他缓缓坐下,只觉得惊奇,又有一种果然如此的释然,世上原来真的有仙子,不过想想也的确这样,如果世上没有仙子,那小丫头这样漂亮的小姑娘又是如何来到这世上的呢? 仲乙看见远处那小丫头还在田里玩耍,而她那位漂亮的母亲正在和田里的农夫说着什么,大家脸上都挂着笑容。 仙子果然很受人爱戴,仲乙又有了自己的感悟。 “真好啊,”仲乙捏了捏掌心里的华胥刀,心想着自己竟然有了这种可以买到世上所有东西的好宝贝,又想到那个踮着脚向自己挥手的小姑娘,嘴角悄悄地弯了起来。 “真好啊!”他轻声呢喃着。 第10章 渐有秋风起(一) 夏天渐渐步入了尾声,日子也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 自从贾为善出现之后,刘显名每次分给那几个孩子的食物多了不少,在充足的食物下,就连季丁这样的人也开始或真或假的受些伤,所以尽管捕猎相比之前频繁了许多,但是他们的生活反倒变好了不少,仲乙和顾西楼已经很久没有嚼过草根了,至于打野兔子这项活动倒是保留了下来,顾西楼戏称其为“改善伙食”。 于是在立秋后的第一天,仲乙和顾西楼就藏在了灌木丛里等着那一只运气不好的笨兔子送上门。 二人刚刚经历了一场不算特别艰险的战斗,他们没费什么力气就把那头落了单的睚眦摁住了,随后在季丁的倾情演出之下仲乙并没有成为负伤的那一个,再次姗姗来迟的刘显名和贾为善草草的收拾了战场之后就离开了,天色尚早,两人顿时就没了事情可做。 正巧赶上今日惠风和畅,秋高气爽,徐徐秋风轻抚过山冈,是在秋天连日的大雨到来之前少有的好天气。闲来无事的顾西楼说在这样的天气里要是不去抓只胖兔子烤了解解馋,那实在是浪费老天爷的一番好心,于是二人一拍即合,结伴进了山林,在两人经常抓兔子的地方设了陷阱之后,就藏在了远处的灌木丛里,等待着那只命里注定在今日有血光之灾的倒霉兔子。 两兄弟等了许久也没有把兔子等到,反倒是等来了两个大活人,正是先他们一步离开的刘显名和贾为善,不知道他们为何又绕了回来。 听到二人说话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仲乙和顾西楼吓得屏住了呼吸,又往树丛里躲了躲,一动也不敢动。 “你确定你把所有你知道的东西全部都告诉我了?”贾为善略显焦急地低声向刘显名问道。 “贾兄,这几个月里我把自己的脑子都快翻烂了,所有能记起来的都告诉你了。”刘显名也很为难,贾为善最近这些时日每天都揪着他问东问西,同一个问题过几天还会再问一遍,他的回答只要前后有一点差别,贾为善都会深究到底,直到他给出合理的解释为止,实在是让他焦头烂额。 “看来问题只能是出在他们口中的那个破庙里了,只是这深山密林这么大,又满是睚眦,想找到一间不知是否还在的破庙谈何容易啊!”贾为善这几个月里见识到这群孩子的神奇能力之后,是又羡慕又恨,羡慕的是他们受了再重的伤都能很快地痊愈,恨的却是他自己始终找不到这份神奇力量的来源,他甚至借着帮他们看病的理由挨个摸了骨把了脉,也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如果实在不行,只能请司徒神医出面了,再过几日他就出关了,到时候我请他来看看。” 刘显名一听到贾为善说司徒济世要出关了,顿时有些害怕,“贾兄何必这么着急呢?说不定明天再看看就能有所发现呢?” “还看看?今日看看,明日看看,再看下去都什么时候了,你能等我可等不了,这华胥西苑的结界可就要破了,到时候内外一通,外面可还有整整一个门派的人要来杀我,我如果不早点把胳膊长回来,那不是等死吗?”贾为善没好气地说道,这种一天天等死的滋味可不好受。 “什么?华胥西苑的结界要破了?”刘显名闻言有些恍惚,他不太敢相信,他祖上几代人都是土生土长在华胥西苑,对外面大千世界的印象除了从人们口中听到的故事以外,就没有任何的概念。 “短则十年,长则二十年,这华胥西苑的结界一定会破。”贾为善斩钉截铁地说道,他一想到外面那整整一个门派的仇人就头疼。 “此话可当真?”刘显名仍是不信。 “你不想想,若不是很快就能出去,东城区里那些大家族会放着满山的睚眦不去管,只待在不凉城里安心修道吗?他们若是真要在这里面待上成百上千年,他们一定会出手去清缴的,现在一个个不动声色,不就是不想牺牲自己的人手吗?外面的那些人可不是这里这群没有脑子的睚眦,他们才是真正杀人不眨眼的恶徒,和他们比起来,这些睚眦可真算得上是慈眉善目。”贾为善说道。 “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剑门关有那群素梨人守着,这些大家族才不会出手。可是……可是那些大家族不还总把自家的孩子送去剑门关历练吗?”刘显名神色黯淡,贾为善的话让他长久以来形成的观念受到了严重地冲击。 “素梨人就是一群疯子,只不过他们愿意守在剑门关,所以在老百姓嘴里名声好些,大家族愿意让自家的晚辈去剑门关,也不过是想讨些民心回来,他们派去剑门关的那些个小孩子没几年就会回到家中,哪能真让他们和素梨人一起去玩命呢?”贾为善冷笑一声,似乎对这些大家族的做法很是不屑。 “素梨人守着剑门关,护着整个不凉城,怎么会是疯子呢?”刘显名低着头皱着眉,少有地反驳了贾为善说的话。 贾为善见刘显名神情恍惚,又给他来了一刀:“我问你,你现在知道了华胥西苑结界将破,要不了多久你就可以离开华胥西苑,离开这群荒山里的睚眦,再也不用过这种要拿命去搏的买卖,你会怎么做?” “我自然是不再干这个营生,在不凉城里随便找个轻松活儿,等到结界消失那天,就带着我娘一起离开这里。”刘显名想都没想,如是说道。 贾为善点点头,拍了拍刘显名的肩膀说道:“你看,正常人都是这么想的,那素梨人里厉害的人不少,怎么会不知道华胥西苑的结界就要消失了这回事呢?可他们还是非要死守在剑门关,非要跟那些睚眦玩命,他们不是疯子是什么?” “可是……”刘显名想再说些什么为素梨人辩解一下,可他翻遍了自己的脑子也想不出任何理由。 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原来是一只不长眼的大胖兔子掉进了仲乙和顾西楼做好的陷阱里。 刘显名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大兔子,瞬间就忘了刚刚和贾为善的对话,大笑着抓住兔子那对儿长长的耳朵将它提了起来。 贾为善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对刘显名说道:“我说你为什么说个话还偏要带我来这个荒郊野岭鸟不拉屎的地方,你就为了这个是吗?” “贾兄这话可就不对了,这陷阱可不是我做的,是那群小怪物里的两个人做的,别的不谈,那俩人抓兔子还有一手的。”刘显名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自己安慰自己,他已经完全从华胥西苑是否还会存在这样的大事里跳了出来,看着手里扑腾着腿的兔子呵呵傻笑。 “连小孩子的兔子也抢,你真是……”贾为善摇摇头,扭过头去不想再看刘显名哪怕一眼,“你最近注意着点,别让这群孩子死了,等司徒神医出关了,我就去问问他老人家该怎么办。” “好说好说,贾兄你要兔子吗?这兔子你拿去炖菜吧。”刘显名嬉皮笑脸地拎着胖兔子递给了贾为善。 “谁要你的烂兔子,滚滚滚!”贾为善再也不想和这个人多说一句话。 刘显名追着贾为善身后逐渐走远了,灌木丛里藏着的两兄弟也终于松了口气。 仲乙很是郁闷,他没想到自己和顾西楼抓兔子的这个风水宝地早就被刘显名发现了,怪不得自己有几次明明发现陷阱被踩了,却并没有看到猎物,原来都是被刘显名抢了先,今日又眼瞅着快要到手的兔子被刘显名横刀夺爱,他就更是恼怒。 至于那什么华胥西苑结界就要消失,什么大家族留有私心,还有那剑门关上的什么素梨人,都是他第一次听到的东西,他听不明白,那些事情离他太远,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反倒是那只肥硕的兔子没了,实在是令人可惜。 与没心没肺的仲乙不同,一旁的顾西楼在听了两人的对话之后便陷入了沉思。 从未在顾西楼脸上出现过的凝重浮现在了他的脸上,他蹲在地上,若有所思,不一会儿似乎是想出了答案,起身对自己说了一句:“时间不多了。” 仲乙点头附和道:“时间是不多了,要是再抓不到兔子,晚上就只能吃面饼了。” 说罢仲乙便起身去重新布置了陷阱,回到灌木丛里重新拉着顾西楼蹲了下来。 好在今天运气不错,两人没等多久就又有一只傻兔子步了它远房亲戚的后尘,一头扎进了陷阱里。 “时间这不是还有很多嘛!”仲乙很是开心,按照以往的经验,一天能捕到两只兔子这种撞大运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今天可真是个值得纪念的好日子! “不,”仲乙挠了挠手里的兔子,在心里修正了自己的说法,“是最近都是好日子。” 第11章 渐有秋风起(二) 华灯初上,不凉城里的家家户户陆陆续续都点上了蜡烛,点点烛光透过窗纱照亮了不凉城的夜。 那只肥硕的兔子此刻正安静地趴在刘显名家中桌子上的一只盘子里,一条后腿在刘夫人的碗里,而它的脑袋已经被刘显名啃得面目全非。 回到家中的刘显名就像变了个人,他边吃边讲,绘声绘色地说着最近不凉城里的趣事。 “那家药房的老板前几日关了店门,有人看见他院子里又闪起了火光,众人都怀疑是老板重新开炉炼器了,就连东城区都来了几个踩着飞剑的人想要向老板询问一些详情,嘿!您猜怎么着?”刘显名撕下一块兔肉塞进了嘴里,“那老板根本就不理他们,足足晾了他们一整天,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们笑话,那几个大家族的年轻子弟心高气傲,怎么可能受得了这种气,拔剑就破门硬闯,谁知道那老板不仅仅炼器炼得好,修为也是极高,三两下就把几人打出了门外,还说什么‘这法器炼出来我就算是毁了,你们几家也别想拿到’,躺在地上的那几个大家族的子弟还不服气,说自己家里的长辈是不会放过老板的,谁知那老板真是当世英豪,直接拂袖转身走进了店里,过了半晌里面才传来了老板的声音:‘你让那几个老东西给我把门修好了’。” 刘显名越说越起劲,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仿佛自己就是那日风光无限的药店老板,“那几个人回去之后第二天就又回来了,只不过这次一个个就像是霜打了的茄子,再也没有了那股嚣张跋扈的气劲,拿着上好的木料把药店店门修好,又在门口跪了一整天才灰溜溜地走了,可真是解气。” 刘夫人含笑听着,她其实并不能听明白儿子在讲些什么,自从眼睛瞎了之后她就很少出门,除了偶尔参加木兰教教众的集会以外,几乎都呆在家里,不凉城里的大事小事都是通过刘显名的嘴知道的。 在刘显名描绘的故事里,不凉城是一个充满烟火气的城市,东城区的大家族和西城区的老百姓互相关照,人人安居乐业,西方山里虽有猛兽,但是并不可怕,因为通往深山的唯一通道剑门关有一群素梨人守着,所以从没有猛兽袭击村民的事情发生,城北还有一个大大的药园,药园的主人是悬壶济世的神医司徒济世,刘显名子承父业,正是在这座药园里做护院。 “离药店老板上次炼制法器可是有七八年时间了,不知道这次出手会有什么样的神兵现世,想必这不凉城里又要有一阵的腥风血雨了。”刘显名站在月光照亮的门口,背着双手,颇有一副看穿天下局势的姿态,好似他才是那个处于风口浪尖的核心人物。 “话说回来,这次会不会是因为我那根十八节的脊梁骨才让药店老板重新开炉炼器的?”刘显名越想越觉得是这样,他把那根脊椎骨卖给老板才刚刚几个月,老板就突然开始炼器,这世上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 得出此结论的刘显名第一次感受到了本该只有大人物才能在这场多年不遇的大事中得到的参与感。 “刘显名啊刘显名,这是个好兆头啊,照这个势头下去,让全城的人都认识你也不过就是时间问题了,你可要争口气啊!”刘显名挥挥拳头,自己给自己暗暗地打气。 刘夫人见儿子嘴不停地说了很久,双手在桌上探了探,摸到了一杯茶水,出声唤道:“显名先别说了,快坐下喝口水。” “哎,娘,”刘显名应声坐了回来,接过刘夫人递来的茶碗喝了一口,看了看盘子里剩下的半只兔子,又看了看对面的刘夫人,顿了顿出声问道:“娘,如果有一天我们能从这里出去,您有什么想要做的事吗?” 刘夫人愣住了,反问道:“从这里出去?我们是要搬家了吗?” “嗯……也算是搬家吧,假如有一天我们要离开不凉城,去到其他地方,那可不就是要搬家吗?那时候您有什么想要做的事吗?” 刘夫人放下了筷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显名啊,我不想走,这院子是我和你爹成亲的时候他一砖一瓦盖起来的,住了这么多年都住习惯了,现在虽然你爹爹在外面跟着木兰教四处拯救众生,但是再过些年,等到他年纪再大一些,他一定还会回来的,到时候发现咱娘俩都不在了,他会着急的。” 刘显名张了张嘴,刘夫人的话让他接不上茬,只能默默地喝着碗里不再热的凉茶。 刘夫人接着说道:“但要是说起我想要的,其实有一个不用离开这里也可以实现的。” “娘您说,只要我能做得到,我就一定给你办到!”刘显名信誓旦旦地说道 可刘夫人却没有继续说下去,把两只手盘在一起,干裂地嘴唇开开合合了好几次,才终于还是把想说的话说出了口:“我说显名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啥时候能让娘也抱抱孙子啊?” 刘夫人的话让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的刘显名猝不及防,他顿时局促了起来,“娘,这……” “显名啊,你白天的时候总不在家,你是不知道,隔壁你王姨总是抱着她的孙子来串门,诶呦,那小可爱,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脑袋,还扎着小辫儿,在屋里迈着小脚丫晃啊晃的,别提多讨人喜欢了。” “您看的到嘛,就大大的眼睛,还晃啊晃的,王姨说什么您就信什么,说不准那孩子眼睛小的很,也丑的很,说不定还是个瘸子呢!”刘显名小声地表达着抗议。 “诶我说你小子,老娘我看不见我还摸不到吗?你娘我除了眼睛不好使其他哪都好使,还说人家小孩子丑,你也不瞅瞅你自己,你爹年轻时候也是十里八乡的俊少年,老娘我费了多大工夫才把你爹抢到手,谁知道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刘夫人用筷子敲了敲碗,骂起自己儿子来丝毫不留情 。 “我长得丑怎么了?我不会找个长得漂亮的俊媳妇儿吗?让她给我生个漂亮孩子”刘显名站了起来,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似乎并不是很满意母亲对自己样貌的评价。 “你就吹牛吧,我再给你几个月时间,要是到了今年年底你还讨不上媳妇,过完年我可就要找几个媒人给你说亲了,门外那条街走到尽头的那家姑娘我看就不错,做的一手好菜,街坊邻居都夸她贤惠。”刘夫人对自己儿子的婚姻大事很是上心。 刘显名一听母亲提到的是路尽头那家的姑娘,他便一阵地哆嗦,“那姑娘确实是做的一手好菜,可她不仅会做,还更会吃,看起来比我还壮,我可不敢娶她。” “呦呦呦,你还嫌弃人家,人家不嫌弃你就不错了,还有那家,老李头家的孙女儿,文文静静的,看着就像是个贤惠媳妇。”刘夫人掰着指头一个个地数了起来。 “诶呦,是文文静静的,那不是因为她不会说话吗?她要是会说话,我保准她比那鸭子还吵!” “怎么说话呢?你是笑话人家是个哑巴是吗?你怎么不笑话你老娘是个瞎婆娘呢?” “这,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还有那个,村西口那家……” 刘显名能说话的本事多半源自于刘夫人,二人都是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拦都拦不住的人,刘夫人这一开口,就絮絮叨叨了一个时辰,把西城里所有适龄的姑娘介绍了个遍,刘显名几次想插嘴打断都没有成功,最终只能以夜深了要歇息为借口匆匆收拾了碗筷,才逃回到了自己屋里。 刘夫人在儿子跟自己道了晚安之后并没有立刻回屋,而是独自坐在桌前,直到听见屋里传来刘显名的鼾声之后才起身,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圣母像前,熟练的从黑暗中摸出三根香,用火折子点燃后插在了圣母像前的香炉里,随后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向圣母祷告道:“圣母在上,我儿显名每日做护院,免不了打打杀杀,他是个孝顺孩子,从来不跟我诉苦,不管我怎么追问,他也不告诉我他脸上那道刀疤到底是怎么来的。我不求我儿能出人头地,扬名立万,只求圣母娘娘保佑我儿显名能无病无灾,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说罢,刘夫人长跪在圣母像前,久久地没有起身。 等到月亮飘过了半个天空之后刘夫人才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走到了门口,倚着门框,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望向门外,温柔地抚摸着手腕上那只碧绿的镯子。 这镯子是她成亲之时刘显名他奶奶给她的唯一彩礼。 “老头子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咱家儿子可比你年轻时候有出息多了,你要快些回来,要是回来晚了,咱儿子就成亲了,说不定孙子都长大了,等到孙子长大了呀,你再回来可就和你不亲了。” “老头子你可要快些回来啊,妾身腿脚也没有以前那么灵便了,你再不回来,我就不能陪你去看杏花了。” “老头子,我怕啊,我怕你还没回来,我就先老了。” “老头子,我怕等不到你回来了啊!” 清冷的月光兀自照在刘夫人身上,刘夫人则独自倚在门框上,和天上那轮孤零零的月亮一起等故人还。 第12章 渐有秋风起(三) 西边山林里的一处空地上,仲乙正趴在地上冲着一团干草堆吹着气,草堆里的火星逐渐变大,变成了火苗,仲乙又扔了两块木柴进去,还有些潮湿的木头在火里发出了噼里啪啦的脆响。 见到火越烧越旺,仲乙满意地起身蹲在一旁,把那根插着兔子的木棍架在火堆上,缓缓地转动起来。 没一会儿,香喷喷的味道就扑鼻而来,虽没什么佐料,但单纯的肉香也令仲乙馋得直流口水。 顾西楼却没把心思放在烤兔子上,而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发呆。 两个人好像反了过来,以往闹腾的那个坐着不动,那个不动的此刻正忙着一会儿给火堆添柴一会儿给兔子翻身,上蹿下跳忙得不亦乐乎。 兔子烤好之后仲乙直接把兔子撕成了两半,将其中一半递给顾西楼之后,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顾西楼也咬了一块肉在嘴里,但咀嚼了几下之后就没了动静。 “你说十年之后我能出人头地吗?”顾西楼突然开口问仲乙。 仲乙把嘴里的肉咽进肚子里,伸手擦了一下嘴角的油,反问道:“怎么才算出人头地?” 他倒不是不知道出人头地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他只是不太明白在华胥西苑里,这四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比如说顿顿有肉吃,冬天还有厚衣服穿,睡在有屋顶的地方,再讨个老婆”,顾西楼眯着眼抬头仰望着天上的星云。 “十年啊,应该可以吧,这才几个月的时间,就已经顿顿有饭吃了,再说我现在都有钱了呢!”仲乙拍了拍怀里藏着的那柄华胥刀。 “十年确实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啊,不知道十年之后,妹妹怎么样了。”顾西楼提起他妹妹的时候总是充满了温柔。 “可能……嫁人了吧。”仲乙又撕了一块肉下来,并忙里偷闲地表达了自己的合理猜测。 “确实,十年之后小丫头也该变成大姑娘了,她那么漂亮,一定能嫁一个好人家。”顾西楼站了起来,挺直了腰杆,意气风发,“那我也要努力了,到时候不能让妹夫因为我而看不起我妹妹。” 仲乙附和道:“十年时间呢,说不准那时候我真要叫你征西大将军了。” 顾西楼听到“征西大将军”这五个字也乐了起来,他想起小时候和妹妹二人躲在破房子里,外面杀声震震,妹妹吓得止不住的哭,他安慰妹妹说哥哥我有朝一日一定当上征西大将军,带领大军杀光这些吓哭我妹妹的坏人。 妹妹信以为真,从此再也不怕楚国那些杀人如麻的将士了。 “征西大将军,听起来就威风,你说那时候刘胖子是不是也得朝我下跪啊?”顾西楼想到刘显名跪在自己身前的狼狈模样,乐得合不拢嘴。 仲乙伸手指了指顾西楼手中那半只几乎完好无缺的兔子,说道:“我觉得你成为征西大将军的第一步就是先吃胖点。” 顾西楼点点头,用皮包骨头的胳膊举起手里的兔肉,恶狠狠地啃了下去。 第13章 渐有秋风起(四)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入秋之后,华胥西苑里的雨便多了起来,只不过秋还未深,并无疾风骤雨,只有细雨绵绵。 自那日偷听到贾为善和刘显名的谈话之后,仲乙他们就再也没有猎杀过睚眦。 或许是入秋之后连绵的雨让睚眦也变得懒惰,又或许是刘显名在思考要怎么处理他们,总之仲乙和顾西楼度过了一段少有的悠闲时光。 二人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浪费在了不凉城外护城河边的草地上,两人总待的那片草地都快被他们磨秃了。 仲乙大部分的时候都在盯着城里进进出出的人发呆,看农民们天刚蒙蒙亮就去田里务农,看小商贩们在城外叫卖一整天,看偶尔会有的快马从人群里急匆匆地飞驰而过。他觉得自己明明除了杀睚眦外就无事可做,可这些不凉城里的人却不知为何都如此匆忙,有做不完的事,像是身后有什么在推着他们,前面又有什么在等着他们,让这些人一刻也不能停歇。 相比起来顾西楼则要忙的多,他正拿着一把石刀削着一根木棍。他这些天里没事就在忙这个,前前后后都已经削断了好几根木棍。 终于在今天,仲乙再也忍不住出声问道:“你不是有一个棍子防身了吗,还削这棍子作甚,那个不比这个结实?” 顾西楼白了他一眼:“你懂个屁,这棍子怎么能是用来防身的呢?呸,这就不是个棍子,这叫簪子。” “簪子?”仲乙凑近了看了看,“这不就是根棍子嘛。” 顾西楼懒得理他,专注于手里的工作。 仲乙看顾西楼不回话,就在一旁看着顾西楼用石刀慢慢地把棍子削的越来越圆滑,只是这石刀太钝,工作效率实在是堪忧。 “簪子就是女孩子戴在头上的那些漂亮东西吗?”仲乙想起了那个扎着双丫髻踮着脚向自己挥手的丫头,她头上就插着好些漂亮东西。 “嗯,戴上之后漂亮极了。”顾西楼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做出了合理解释。 “可是你手里这个很丑啊!”仲乙一向是个诚实的人。 “你快闭上你的臭嘴吧!我妹妹喜欢什么你知道个屁。”有些时候顾西楼很讨厌仲乙的诚实。 “这是给你妹妹做的啊,那以前怎么没见你做过。”仲乙见好就收,没有再打击顾西楼本就不坚强的自尊心。 “小时候妹妹头上插着的簪子都是我做的,她可喜欢了,”顾西楼埋头苦干,“以前我以为这辈子都会耗在这华胥西苑里,妹妹多半这辈子是再也见不到了,我还做这簪子有什么用?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再过十年,我可就能见到她了,那时候她差不多也该嫁人了,我得给先她准备些嫁妆。” “你不是说你妹妹会嫁到大户人家吗?大户人家会看得上你这么丑的簪子?”仲乙唯一讨人厌的地方就是太过诚实。 顾西楼手里的石刀停下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应该骂两句还是干脆把手里的石刀插进旁边这人的胸膛里,但是一想到就算自己真的插进去了,这人拔出来最多喘两口气就长好了,甚至都不会哭几嗓子让他感受到任何一丝的成就感,所以他实在是无法对这个人造成致命的打击。 每当这种时候,顾西楼就会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无助。 “不过那时候说不定你就是征西大将军了,会有好多好多钱,能买好多好多好看的簪子,你妹妹和亲家一定都会满意的。”仲乙看着顾西楼手里蠢蠢欲动的石刀,给了顾西楼少许该有的尊敬。 顾西楼手里的石刀最终还是冲着木头去了,“总要先做着,到时候见了妹妹,万一,我是说万一,我没做成征西大将军,妹妹长大后也没有很漂亮,只能找个一般人家,那她不是还要戴我做的簪子?再说了,我妹妹才不会嫌弃我做的簪子呢。” 仲乙不说话了,侧着身子看着顾西楼慢慢地削着木棍。 石刀终究是太钝,顾西楼不得不用更大的力,一不小心,石刀在木棍上砍了一个深深的凹槽,顾西楼近几日的工作又白费了。 “唉。”顾西楼扔下了木棍和石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应该换把好一点的刀。”仲乙总是能在恰到好处的时候给出最正确的建议。 “用你说,我要有好刀我还会用这个?”顾西楼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给了仲乙一个白眼。 “你没有我有啊!”仲乙的语气并不像在开玩笑。 “你有?你哪来的刀?”顾西楼此刻正垂头丧气,拿着没了用处的木棍一下一下地杵着地。 仲乙从怀里掏出了那柄三字华胥刀,“这个不是刀吗?” 顾西楼看了一眼躺在仲乙手心里那柄刻着字的小刀,“你这刀还没我这石刀锋利呢。” “我这个刀是没开刃,可是你不是说这个东西可以买到任何想要的东西吗,你用它去买一把开了刃的刀不就行了?”没想到仲乙这次竟然真的给出了建设性的意见。 顾西楼眼中闪起了光,“我怎么没想到呢?” 他抬头看向了仲乙,开口问道:“这可是贾大人给你的东西,可以买很多吃的,还可以换件棉衣,你真的舍得让我拿去买刀?” “你给你妹妹准备彩礼,我自然也要准备。我弟弟很多,妹妹却没有一个,你妹妹不就是我妹妹吗?再说了我得亲眼见见你妹妹才知道你有没有跟我扯谎,到时候要是真见面了,我总要拿点什么见面礼,才好让你妹妹认我当个干哥哥。”仲乙把手中的华胥刀塞进顾西楼手里,挥挥手示意顾西楼趁着小商贩们还没有打道回府,赶紧去买东西。 顾西楼握紧了手中的华胥刀,那华胥刀的棱角刺进了他掌心的肉里,他张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扭过头去起身跑着冲向了河对岸城门口的小商贩,那两滴没来得及流下就被风吹回去的眼泪也没有被仲乙看到。 仲乙远远地看着顾西楼在几个小商贩那里转了几圈,很快就跑回来了,从头到脚都透露着喜悦,最后两步甚至是跳着过来的,他高举着的手里除了一柄小刀外,还有一根通体乌黑的木头,比他之前从山里随意拾取的树枝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顾西楼一回来就马不停蹄地折腾着手里新到手的小刀和木棍,还时不时地傻笑两声,像是疯了一样,嘴里都是些“看看这刀多利”、“再看看这木头多润”之类的感叹。 仲乙看着顾西楼不自觉地也乐出了声,他并没有觉得此刻的顾西楼是个傻子,只觉得他有意思,就像他一直觉得顾西楼是个怪人一样。 怪人就是怪人,怪人不是傻子。 在顾西楼来到华胥西苑之前,仲乙季丁他们就已经做了好久的“网”,那时候的“饵”都是一些流民,或是本就病重活不久的,或是饿的不行,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用命换顿饭的。 仲乙和他的那几个兄弟在当时的猎杀技巧远没有现在这般纯熟,每次与睚眦的搏斗都是凶险至极,几兄弟没有一次不是浑身带伤,血流满面的。 偶尔有活下来的“饵”对救了他们性命的仲乙等人没有任何的感激,反而是在见到仲乙等人身上快速恢复的伤口之后,会以比看睚眦更恶心更恐怖的眼神看着他们几个,一副见到鬼的样子,连滚带爬嘴上还骂骂咧咧的逃命般地跑开。 只有顾西楼不一样。 第一次见到顾西楼的情景仲乙还历历在目,那时候的顾西楼比现在还瘦,佝偻着身子在刘显名身后只敢探出半个头来。 刘显名并没有告诉顾西楼应该要怎么做,只是让他坐在那里就好,事情结束之后就有东西吃了。 所以当睚眦第一次出现在顾西楼眼前时,饶是他在外面已经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妖,也还是被吓了一跳,因为华胥西苑外面的人与妖共同生活多年,很少有互相伤害的事情发生,更何况外面的妖都有灵智,不少还长得很好看,哪里有睚眦这种没什么脑子还残暴无比的东西。 眼看着睚眦就要一口把还在发呆的顾西楼脑袋都咬下来的时候,还是仲乙用肩膀撞开了睚眦的大嘴,回身踢了顾西楼一脚,顾西楼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的跑远了。 那场战斗也是一场恶仗,结束之后仲乙累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没想到跑走的顾西楼竟然又跑了回来,跪在仲乙旁边扒开仲乙肩膀上的衣服,想看看仲乙的伤势,结果却看到了那正在生长的血肉。 顾西楼并没有害怕,而是睁大了眼睛,伸手摸了摸仲乙肩膀上的伤口,感叹道:“好厉害!” 仲乙有些奇怪地盯着顾西楼。 顾西楼见仲乙一直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说,你的伤好得这么快,好厉害。” “你不害怕?”仲乙小心翼翼地确认着。 “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我羡慕还来不及呢!”顾西楼见仲乙并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人,伸手又在仲乙身上摸了几把,确认这伤口是真的在恢复,而不是什么障眼法之后,问出了自己真正好奇的东西,“你有这本事是不是平时都不用吃饭的,就算是饿了熬一会儿就不饿了?” “饿还是会饿的,尤其是受伤之后,要吃更多的东西。”仲乙摇摇头,否认了顾西楼的猜想。 顾西楼眼里的光顿时就没了一半,他赶在完全消失之前又问道:“那会疼吗,我看你开了这么大的口子都没喊疼,是不是也不会觉得疼啊?” “会疼的,睚眦的牙和爪子落在身上怎么会不疼。”仲乙的话把顾西楼眼里的光全部按灭了。 顾西楼还是有些怀疑,“可我看你们几个都伤成这样了也没有喊疼的啊?” “喊出来就不疼了吗?”仲乙有些不解,见顾西楼没有给自己答案,就张大了嘴狠狠地嚎了两嗓子,然后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随后睁开眼睛看着顾西楼,认真地说道:“我还是疼,喊出来还是疼。” 顾西楼觉得这个人多半不太聪明,心想这本事可能是拿脑子换来的,自己还是不要了,于是也不说话了,独自坐在一旁。 仲乙见顾西楼不走反而坐下来了,便开口问他:“你怎么不走?其他和你一样的人都跑了。” “走?走去哪里?那人答应给我饭吃,我还没吃到呢,走了不就没饭吃了?”顾西楼给出了他的答案。 仲乙觉得这回答有理有据,令人信服,何况身上的伤势不容乐观,他实在是没力气和顾西楼说闲话了,就躺在地上闭目养神。 于是两个孩子就这么一个躺着,一个坐着,直到刘显名到来。 在那之后顾西楼就留了下来,这“饵”一做就是好几年。 “怪就怪吧,自己也是怪人,怪人配怪人挺好的,只要他妹妹不是怪人就好,怪人可嫁不出去,那准备的嫁妆也就没地方用了。” 仲乙看着专心致志削木头的顾西楼,自己安慰着自己。 第14章 渐有秋风起(五) 司徒济世从药园后院出来有一会儿了,他倚在阁楼的栏杆上,看绵绵秋雨挂在屋檐,遮住了不远处的竹林,和这竹林一样看不清的还有司徒济世的美梦。 司徒济世一想到自己这次近一年的闭关研究仍然毫无所获,难免有些垂头丧气。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华胥西苑已近百年,刚进来时的那份激情已经被连年的毫无所获逐渐消磨殆尽,如今华胥西苑眼看着就要不存在了,可他的研究仍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对于全身心钻研医术的他来说,这样的结果无疑是否定了他的整个人生,如果就这样离开华胥西苑,恐怕到死他都不会瞑目。 “莫不是古人落笔时撒了谎?” 所有原因都考虑过但终究无果的司徒济世终于追根溯源,将矛头指向了那本让自己下定决心冒死也要来华胥西苑的半本古籍上。 得到那本古籍的时候他已经是名满天下的神医,云游四方治病救人。当时江湖上有一名门子嗣得了一种怪病,孩子尚幼,家里人舍不得孩子早早夭折,花重金悬赏为自己的孩子治病,江湖上无数名医慕名而来却都悻悻而去,司徒济世听闻到世间竟有这等怪病之后,出于自己的好奇心和医者的责任感,也主动上门看病想为那孩子看病。 那孩子所生之病确实非比寻常,司徒济世靠着自己的医术和悉心的钻研,花费了数年时间才终于治好了孩子的病。孩子的父母拿出了丰厚的酬劳要给司徒济世,他却婉言拒绝了,说治病救人是医生应尽之责,何况令郎的病实属罕见,在治病的过程中也让他的医术有所长进,不应再取其他酬劳。 孩子的父母见司徒济世不收钱财,就取出了半本古籍,说这本书似乎是一本古医书,但却全篇未提如何用药,怪异至极,他们留着这书没什么用,不如让司徒济世拿去研究,说不准还能有所收获。 司徒济世见那半本残卷上有明显的人为损坏痕迹,说是半本,实则无头无尾,只有中间几页,但是千万年仍然细腻如绸的纸张和上面苍劲有力的字迹都说明了这本书绝不是凡物,于是司徒济世就收下了这本医术残卷,毕竟医书对于他就像是功法对于修道者一样,再说这本残卷上说不定真有一些老祖宗留下的智慧。 果不其然,这书不看不知道,一看真是让司徒济世大开眼界。 全书没有一个字讲到要如何用药,反而先是用高高在上的语气评判了人的优缺点:体弱,若不修炼寿命极短,大多数资质平平,修炼一辈子也未必能有什么大作为,但却有很强的繁殖能力。 书中认为正是由于肉身的孱弱才让人只能去寻求外物,例如各种法器,但是写书之人觉得这种做法愚蠢至极,因为妖中不乏聪慧之人,人类善假于物,妖自然也可以,甚至很多妖族天生就有一些特殊的神奇力量,且体质强于人不少,可以使用的法术和法器远超出人的想象,残卷的作者认为要不是妖族极难有子嗣,所以都比较惜命,远没有人族这么不怕死,不然在那场人妖大战中,人必然不可能坚持那么久。 针对这一问题,残卷的作者也提出了他的解决之法,那就是“以人之神,化妖之形,既必藉于物,何不直易身也!” 残卷作者认为人反正都要借助外物,为何不直接借助妖的肉身,如果人和妖有了同样的肉身,那将没有任何缺点,一定可以斩尽妖族,岂能让妖族踩在人的头上如此作威作福。 读到此处司徒济世立马就明白了这本书的来源,多半是数千年前那场旷日持久的人妖大战时期所留下的东西,那时的人和妖并不像如今这般和谐,双方谁看谁都不顺眼,妖中各族各显神通,人中也不乏大能,双方难解难分的争斗了上千年。 当战争发生在两个种族之间时,那就只有一方灭绝这一个结局。若不是木兰教的圣母创立了木兰教,说服了双方,结束了这场战争,怕不是直到今日这场战争仍旧如火如荼。 说起人妖大战,虽说那时战祸频仍,但正所谓乱世出英雄,正是由于如此的环境造就了数不清的天才,要不是这些人的存在,人类说不定早就灭绝了。 这本残卷的作者想必也是当时的佼佼者,不然怎会有如此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司徒济世也终于明白了这本医书要治的不是人得的病,而是人本身,前辈的格局让他震惊。 那时的司徒济世完全被这本书透露出的思想所吸引,像是打开了一扇藏着宝藏的门,他赶忙找到自己的师兄商量,可谁知他师兄认为这种做法根本不可能,这本书的作者只是在夸夸其谈,要么是喝醉了瞎写的,要么本身就是个疯子,他师兄甚至说:“那书最后不是写了吗,‘毕生所得,皆藏华胥’,人家都说了毕生所得都在梦里,你还信就是你的不对了。” 正在兴头上的司徒济世怎么会就这样善罢甘休,他赌上了自己的前途,毅然决然的来到了华胥西苑,势要找到书中所写之物,谁曾想这一找就是近百年。 刚来到华胥西苑的司徒济世第一次见到睚眦时是那么的欣喜若狂,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恭恭敬敬走上前去抱拳作揖,“这位道友请留步,鄙人有很多疑惑,不知可否劳烦道友费些心思为鄙人答疑解惑呢?” 睚眦多半是不愿意的,因为司徒济世没有听到任何回答,反而得到了两只迎面袭来的利爪。 理所当然的司徒济世身上多了两个窟窿,好在他本身就是医生,还是一名医术很高明的医生,所以他不仅没死还跑了。 不信邪的司徒济世在伤好之后又去试了几次,均以重伤溃逃而告终,从此司徒济世再也不敢去招惹睚眦了,但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一无所获,至少证明了那本书中的一部分是对的,那就是人的肉体真的有局限。 在那之后司徒济世就冷静了下来,在不凉城外修了药园,默默的继续着自己的研究。 “那老不死的不会真是喝醉了酒瞎写的吧?”司徒济世握紧了拳头,一下下的砸在栏杆上,他想到这百年时光竟是被如此荒废掉的,心中满满的苦闷,他长叹一声,双掌重重地拍在了栏杆上,如今四下无人,只有雨幕里的竹林在风雨中摇晃,似乎也在摇着头感叹司徒济世这一错就错了百年的选择。 纵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若是回到百年前,司徒济世一定会劝自己烧了那本残卷。 “师傅您出关了!”司徒济世的两个徒弟听到阁楼上的动静,赶忙来到了楼上。 “嗯,出来了。你们两个去把后院收拾一下。”司徒济世有气无力的回答道,“去把窗户都打开,再把里面那些东西都找个地方埋了吧,那些还有家眷的找些名义给些钱。” “师傅不再闭关了吗?” “不闭了,为师在这院子里耗了太多时间,不想再呆在那个地方了,想过几年舒服日子,你们准备准备,咱们过几日就去不凉城里巡诊。” 第15章 渐有秋风起(六) 神医要巡诊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不凉城。 老天爷似乎也知道了这个消息,本来连绵的雨没几日突然就停了,太阳从云后面钻了出来,朗朗晴空又罩住了华胥西苑。 放晴后的当天,司徒济世就放出了消息:明日开始巡诊。 城里最大的药店闻信直接关了店门,大堂里只留了最好的桌子一张,病床一张,椅子两把,多余的桌椅全部撤掉腾出空间。整座城里其他所有药店都把自己店中囤积的药材向这里运输。 从那天半夜开始,城里的城外的,感冒发烧的,缺胳膊少腿的,夫妻不和谐的,棺材板盖上半个的,只要还有口气在的都来了,天还没亮就在司徒济世借诊的医馆门外排起了长龙,长龙在西城区的巷子里弯弯绕绕,把所有人家都连在了一起。 第二天一早,司徒济世就如约出现在了医馆里,从他现身的那一刻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就没有断过。 不少木兰教的信徒都在今日换了信仰,丢下了圣母的像,把司徒神医挂在了嘴边,毕竟想要信仰圣母,你得先有命活着。 司徒济世看了一眼外面望不到头的长龙,正了正衣冠,缓走到桌前,伸出手示意大家安静,浑厚的声音从他嘴里传了出来:“大家安静些,不要打扰了需要休息的病人。我最近都会在这边诊病,大家不用着急,一个一个慢慢来,让病重的排在前面。” 司徒济世的声音并不大,只有排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听到了,这几个人听到之后就立马闭上了嘴,后面的人见到此景,也不再叫嚷,就这样一个传一个,这条刚才还很闹腾的长龙很快就乖巧地盘在了西城区里。 司徒济世见众人安静了下来,展了展身上的袍子,端坐在桌子后面,对熬了一宿此刻正趴在母亲背上睡眼惺忪的小孩子问道:“小家伙哪里不舒服啊?” ---------- 仲乙和顾西楼又坐在了老地方。 一两个月的清闲生活,让仲乙都快忘了睚眦长什么模样,也让顾西楼吃胖了一些,腮帮子上都能看见肉了。 顾西楼心情很好,他的大工程前几日终于完工了,那根乌黑的棍子在他的巧手下变成了一只漂亮的簪子,簪子的一头雕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燕子,长长的尾巴顺着簪子舒展开来,振翅欲飞。 在簪子做好之后顾西楼最常做的事变成了拿着簪子傻笑,想象着手里的簪子插在妹妹头上的模样。 自从知道华胥西苑的结界很快就会消失之后,顾西楼就对生活充满了希望,期待每一个清晨的到来,不再跟仲乙讲那些听过的老套故事,而是一起畅想未来。 仲乙则没有那么好的心情,自从不需要猎杀睚眦之后,他的生活就变得过于平淡,整日就是坐在这里,低头看着顾西楼做簪子,抬头看着城里城外的人进进出出。 他没想到顾西楼竟然真的有做簪子的本事,心里对顾西楼曾经吹过的那些牛又多相信了那么一点点。可是最近顾西楼不再跟他吹牛了,反倒总是询问他一些根本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你出去之后想做些什么?”顾西楼的问题通常是这么开始的。 “不知道。”仲乙的回答很简短,不是不想回答,也不是没想过,而是真的不知道。 “那你出去之前想做些什么?”顾西楼显然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 “我想去城里看看。”仲乙指了指远处的不凉城。 “你一天得有六个时辰在盯着那座破城,从早看到晚,还没看腻啊。”顾西楼有时候不明白自己这个朋友为什么这么喜欢干这样一件无趣的事情。 “我想看看那些人在城里都在做些什么。”仲乙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他刚开始记事的时候,是在那座破庙里,只有一个老头儿,几个孩子。后来老头子死了,孩子也少了几个,剩下的就离开了破庙从此住进了山里。 这十几年里走过的地方就只有这几个山头,那座城对他而言就是很远的地方。 城里的人也很远。 仲乙觉得他们和自己很不一样,他们穿着好看的衣裳,做着许多有趣的事情,他们都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出城,有的耕作,有的摆摊,有的骑一匹快马,卷起一阵尘沙,仲乙还见过几个飞在天上的,这些人从更远的东城里冲天而起,脚下的各色霞光划过天际,那是仲乙见过最好看的彩虹。 所以仲乙很好奇他们在城里会做些什么,尤其是在见到那个梳着双丫髻的丫头之后,他想知道那个小姑娘在城里是不是也像之前他见过地那样蹦蹦跳跳。他最近几个月成天坐在这里,却只见过那个小姑娘两次,若是能进了城,说不定就可以天天见了。 “进不去的,流民是进不了城的。”顾西楼平静地说出了冰冷的现实。 仲乙也知道,所以他只是在外面等。 “那你出去之后想做什么?”仲乙反问道。 “我当然是先找我妹妹了。” “你不是说外面的世界很大,有成千上万个华胥西苑那么大,你怎么找得到你妹妹?” 顾西楼沉默了,但他最近充满了希望,如此简单的问题怎么可能难得住他,“那我就先去做征西大将军!做了大将军,全天下都会知道我顾西楼的名字,那时候我妹妹一定也会知道,她也一定会来找我的。” “那找到妹妹之后呢?” “找到之后?找到之后我要把簪子亲手插在她头上,还要见见我未来的妹夫,看看配不配的上我妹妹。然后再去南方暖和的地方,找一个离水近的平原,盖一座有小院的房子,在门前的空地上种满稻谷,还要在房子背后种满四季常绿的果树,在院子里养几头肉猪,几只会下蛋的鸡,还要有会耕田的牛,如果成亲了,就在墙边种满鲜花。如果那时你找不到去处,也可以来我这里,半个家都是你的。”顾西楼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那座园子,一人高的金黄麦穗一眼望不到头,果树上结满了红橙黄绿的果子,他和仲乙白天躺在河边的稻田里,晚上就睡在鲜花围绕的屋子里,别提多美了。 “真好啊!”仲乙舒服的眯起了双眼,“那支簪子真的不能让我玩玩吗?” 仲乙有些郁闷,顾西楼的簪子做好之后他几次想要拿在手里仔细端摩,可是顾西楼就是不让,所以仲乙只能看着不凉城外的人解闷,可这几天不知是怎么了,明明连绵的雨都难得的停了,可是城外却反而看不见人了。 他们此刻都在城里做些什么呢? 一定是有什么很好玩的事情,比西方万丈的青山更妩媚,比城边蜿蜒的河流更妖娆,才能让金钗豆蔻也沉迷其中,囚于城内,日日不可出逃。 第16章 渐有秋风起(七) 刘显名在自家屋顶上坐了有几天了,他一得闲就会坐在这里,看着巷子里不断缩短的队伍。 他有些犯难,变化来的太快,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理那群孩子,没想好不再猎杀睚眦之后他要做些什么,也没想好怎么去面对司徒济世,司徒济世就已经出关了。 这次并非是司徒济世第一次来不凉城巡诊,但唯独这一次,刘显名异常的紧张,因为他与司徒济世这一面是如何也逃不掉了。 上次和司徒济世见面是他从贾为善剑下逃过一劫的时候;而上上次见司徒济世,是他去药园找自己父亲尸体的时候。 刘显名的父亲在药园做了一辈子护院。 从刘显名记事起,他父亲就在药园做护院了,只不过护的不是司徒济世的安全,而是药园里那几亩良田。 刘显名的父亲是个普普通通兢兢业业的老实人,能在药园工作让他一家都很有面子,刘显名的父亲和母亲都以此为荣,所以刘显名的父亲很爱这份工作,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去照看那些药草,要到夜深了才会回来。 印象中司徒济世也没有亏待过他们一家,每月的月钱不少,一家子的头疼脑热也都是司徒济世治好的。 这本应是一个美好的故事,只可惜发生在了华胥西苑。 故事的转折是从司徒济世四处打听哪里有土生土长的华胥西苑人开始的。 刘显名的父亲知道后很是开心,他觉得他能为司徒济世做的事情又多了一件,于是他自告奋勇,告诉了司徒济世他祖上八代都没一个人见过外面的世界长什么样,司徒济世听闻也很开心,他要做的事当然是越熟悉的人越好。 就这样,刘显名的父亲留下了一大笔银子,说会搬去药园住,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了,让刘显名照顾好他妈妈,随后就走了,这一去就是一年多,了无音讯。 直到某天司徒济世的一个徒弟找上门来,又拿来了一笔相当多的钱,然后让刘显名去药园一趟。 刘显名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乖乖地跟去了药园。 到了药园司徒济世的徒弟让刘显名在厅内稍等片刻,他去请司徒济世出来。刘显名坐在厅里从中午等到了傍晚,司徒济世才终于出现,只不过样子和刘显名想象中的相差有些远。 那时司徒济世穿着一件沾满了血迹的白袍子,双手上的血还在不断地往下淌,见到了刘显名并没有说多余的话,只说了一句“你父亲死了,在东边的院子里,你去找找吧”,说罢就又转身进了后院。 刘显名根本来不及分辨司徒济世所说的是真是假,就马不停蹄地跑到东院里,只见东院地上摆满了白布盖着的尸体,他也顾不得怕与不怕,俯身掀开盖着脑袋的白布一一查看,很快的他就把每一具尸体都看过了一遍,在看完最后一具尸体后刘显名瘫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又爬起来,不信邪地从头又看了一遍,最后呆坐在墙角。 他有些不敢相信,这哪里是一具具尸首,明明是一滩滩肉泥,他要如何才能分得出哪个是他的父亲? 尚幼的刘显名顿时没了主意,他不知道这些人是经历了些什么才会有这般惨状,他想起了司徒济世那双还在滴血的手,又想到白布下血肉模糊的东西,胃中突然一阵的翻腾,把前几日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之后他也没有再管哪具尸首是他父亲的,只顾着逃出了药园。 离开了药园的刘显名既不敢回药园找父亲的尸骸,也不敢回家告诉母亲父亲的死讯,他在全是人的酒舍里藏了三天,也醉了三天,这三天他想明白了一些事,但还有一些事他没有想明白。 刘显名想明白的是怎么跟母亲解释发生了什么,没想明白的是司徒济世为什么要如此得折磨那些人,他明明是这华胥西苑里最有名望的人,不缺钱也不缺名声,他何至于此?这杀父之仇自己是报还是不报? 自那之后刘显名就变得畏首畏尾,东躲西藏,他怕任何人都有可能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突然撕下脸上戴着的面具,露出嘴里的獠牙。 “显名啊,你在哪呢?”刘夫人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 “在这呢,怎么了娘?”刘显名终于回过神来。 “这几天老在房上待着干什么,快下来吃饭了。” “好嘞。”刘显名翻身跳下了屋顶。 屋里刘夫人一手扶着墙,一手端着一盘子菜,慢悠悠的走到桌边坐下,在她身后站着的刘显名忍不住说道:“娘,真的不去看看医生吗?” “看什么医生?我只是老了,又不是病了,司徒神医的医术确实高明,可也不能让我年轻四十岁吧?”刘夫人敲了敲自己不太灵便的腿。 刘显名也不再劝,坐到桌边夹了几口菜,便停下了筷子对刘夫人说:“娘,要不我们搬到东城里住吧。” “搬到东城去,那要花多少钱呦。”刘夫人显然认为刘显名这个建议并不合理。 “我这些年除了在药园做护院,还做了一些小生意,攒下了一些积蓄,东城那边的医馆比这边要多一些也好一些,我也不想再做那护院的行当,咱娘俩儿到东城买一间小院子,您在家中安心养老,我做我的小生意,不是也挺好的吗?” “那这边的宅子呢,这可是你爹亲手盖的。”刘夫人虽有些动摇但还是不舍,东城的条件确实比西城要好太多,若刘显名真的有闲钱在东城买一座小院,那确实可以在东城里安享晚年,可是这边的宅子有她这一生几乎所有的记忆,她怎么舍得弃之而去。 “这宅子当然留着,您什么时候想这边了,我就带您回来看看。”刘显名竭尽所能的想和过去的生活告别,离西边的大山再远一些,离北边的药园也再远一些。 刘夫人轻轻转着手腕上的镯子,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有一个看上的姑娘,她答应我如果我在东城有个宅子的话就嫁给我。”刘显名乘胜追击。 “此话当真?”刘夫人猛地抬起了头,刘显名似乎从那双混浊的眼眸里看到了耀眼的光。 “句句属实。”事到如今,硬着头皮也不能退半步。 “若真是如此,那搬去东城也不是不行,可是显名你真的有那么多钱吗,不会是做了什么坏事吧?”刘夫人松了口,但是心里还是不踏实,她知道东城是什么地方,那是修道者的地界,那些人高高在上,从不管凡人的生活,但也没有人敢在东城闹事,对于华胥西苑里的普通老百姓而言,东城区就是仙人护着的世外桃源,想住在那里要付出的代价可想而知。刘显名只是一个在药园做护院的人,若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钱。 “娘,其实我这些年一直跟着他们在做猎人,在西面的大山里猎杀睚眦。”刘显名瞒了他娘这么久,如今终于瞒不住了。 “你个混小子,你干什么不好你去当猎人,那猎人都是拿活人去喂睚眦的,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你也敢做?乡里乡亲帮了咱们多少忙,你倒好,送他们去死,你是不是觉得你爹不在家,我就是一个瞎了眼的老婆子,没人管得了你了?你爹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你老实跟我说你脸上的疤到底是怎么来的?”刘夫人一听自己孩子在外面做猎人,扶着桌子颤巍巍地走过来拍打着刘显名,骂着骂着竟哭了起来。 刘显名生怕母亲摔着,扶着刘夫人,任由她一巴掌一巴掌地拍在自己身上,安慰着自己的母亲,“娘,您消消气,我也是觉得不妥,所以才想离开这里,搬去东城,换个行当,是儿子不孝,您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刘夫人已经没有力气再打刘显名,只是掩面啜泣,语不成句的说着什么圣母在上,我儿愚笨,一定是被奸人所骗,希望圣母原谅我儿之类的话。 哭了许久,刘夫人终于不再落泪,撂下一句“我同意搬到东城去,但你要答应我不再去当猎人,还有就是赶紧给我成亲,我要见儿媳妇,也要抱孙子”之后就走进了里屋。 刘显名看到母亲终于同意搬走,也是长长得松了一口气,他已经决定把那群孩子卖给贾为善,贾为善那么迫切,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加上之前那根十八根骨节换来的那柄三字不凉刀还有自己以前攒下的积蓄,他可以在东城里让母亲好好地过一个晚年。 只是那成亲的事该怎么办呢?他有些犯难,在屋里踱步转了几圈,最后还是决定找个机会跟小翠商量商量,问问能不能为小翠赎个身,说不定小翠就愿意帮他演这出戏呢? 第17章 渐有秋风起(八) 司徒济世自开诊以来已经有几天时间了,那间医馆门口排着的长队已经短了小一半。 司徒济世看病很有效率,对于那些能治的无论病情大小,全都会给出合理的药方,若是遇上治不了的,比如缺少药材或必死的,直接就说不治,连多撑两天的药都不给开,毕竟他只是个医生,不是神仙,这些人也都是凡人,就算用最好的药材吊着命,也很难撑很久,这些药材不如分给那些还有机会能活下去的人。 对于这些拿到药方的人而言,自然是喜忧参半,因为这药方虽是司徒济世免费开的,可那药却不是免费抓的。 司徒济世当然不缺钱,缺钱的是药商。 能买得起药的自然开心,买不起药的又如何开心的起来,对他们而言反倒不如没有这药方。 比没有希望更可悲的是有一个明知不可行的希望,那是一柄已经插在心脏上的匕首,插着会痛,但拔出来就会死。 至于那些没有拿到药方、被司徒济世当场宣布了死刑的人,没有当场一头栽倒在地的都算是很坚强的人了。 正因如此,这医馆门口有人高兴地手舞足蹈,有的人却恸哭地俯首捶胸。 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 贾为善站在医馆二楼的窗户后面看着院子里的众生百态,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心情去感叹什么人情世故、世态炎凉,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他自己身上。 他在司徒济世出关的第一时间就拜访了司徒济世,说他在西方大山里发现了一群能重伤自愈、断臂再生的孩子,本以为司徒济世会很感兴趣,立马跟他一同去察看,没想到司徒济世躺在摇椅上缓缓地晃悠,说这样的人并不少见,那些炼体略有所成的人都可以做到,对那些大妖而言则更是寻常之事,贾为善若想找回自己失去的手臂还是不要寄希望于这些偏门左道,应该踏踏实实地把心思放在修行上,若真是修为通天,重塑一具肉身又岂是难事? 得到这样答案的贾为善自然不能就这样善罢甘休,他费尽口舌想要解释那些孩子并不一样,他们既未曾修炼,也不是什么大妖,只是活生生的人,与自己的情况极为相近,若是知道他们这种能力从何而来,那自己说不定可以赶在华胥西苑的结界消失之前就寻回自己的右臂。至于司徒济世说的那些话对他而言没有丝毫价值,想要修为通天重塑肉身他也要先有命活到那一天才行。 可是司徒济世却丝毫不为之所动,只是跟贾为善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有十年这华胥西苑就要消失了,我在这里呆了近百年,有些倦了,与其折腾这些,不如多去给不凉城里的人看看病。 贾为善见实在是劝不动司徒济世,只好铩羽而归 ,从长计议。 “要怎么才能说动这个老狐狸呢?”贾为善用那一只独臂上的指节一下一下轻轻地敲动着窗棂,他只觉得自己心烦意乱,他满心欢喜地以为司徒济世的出关会解决他所有纠结的问题,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完全与自己所想的背道而驰,他贾为善的命里难道真的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吗? 贾为善转身走出了医馆,他要去吃顿花酒,疏解烦愁。 ---------- 月亮很快就又翻上了枝头,酒舍门前的红灯笼也亮了起来,酒舍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小翠正躺在酒舍后院的一张雕着鸳鸯的榆木大床上。 一张好看的脸蛋大多数时候都会占些便宜,对男对女都是如此;但也有少数时候例外,比如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比如在华胥西苑之中。 东城里确实有仙人,他们也的确给华胥西苑带来了规矩,为华胥刀和不凉刀背书,让整个华胥西苑条条不紊地运行起来,还算有外面世界的半分样子。 只可惜这些仙人制定了规矩却从不维护规矩,在他们看来修道才是唯一需要关心的事,凡夫俗子的事就让凡人俗子去管,只要不打扰他们修炼,那么就不会有什么事情比大道更重要。 所以华胥西苑的底层人民过得根本算不上好,一个新生的孩子也许会是压垮一个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小翠就是这样一个没有眼力见的孩子。 若小翠是个普通孩子倒也还好,或许会送去哪个大户人家做个丫鬟,普普通通地过完这一生。 只可惜小翠生了一张俊俏脸蛋,早早的就被送到了酒舍为伎。 凭着漂亮脸蛋和一颗会看人眼色的玲珑心,小翠倒也过得风生水起,只是最近有两件事让她烦心,一件事是酒舍来了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小环,另一件事就是她今早梳妆时发现自己的眼角多了几条皱纹。 小翠觉得是时候考虑考虑自己的未来了,于是掀开被子起身,只披了一件薄衫,缓步走到桌前独自对月惆怅的贾为善身边,把贾为善面前空了的酒杯满上,双手攀上了贾为善的头,青葱玉指轻轻地在贾为善的太阳穴上按揉着。 “贾大人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小翠如糖腌过一般的声音在贾为善耳边响起。 “你说要如何让一个人做一件他不愿意做的事?”贾为善脑袋向后一靠,躺在了小翠的怀里。 小翠想了想,回答道:“如果做了这件事,那人有好处吗?” “如果有的话我也不会这般难做了。”贾为善一口喝干了杯中刚满上的酒。 “如果没办法让那人得到好处,何不使些手段,让他不做那件事反而会受到些损失呢?”小翠轻柔的嗓音里说出了最恶毒的话。 贾为善睁开了眯着的双眼,对上了小翠那双含笑的眼睛,“你的意思是,给他一个不得不做的理由?” “能让贾大人头疼的想必也不是一般人物,奴家以为,大人物对脸面都很是在乎。”小翠点点头,刻意把话说了一半。 听了小翠的话,贾为善忽然计上心头,拿起酒壶一口就吞下了半壶酒,哈哈大笑道,“以前真是小看你了,无毒不丈夫,最毒妇人心,古人讲的话倒真有几分道理。” “小女子没有读过多少书,只是这些年见过的人多了,便懂了些,万万担不起贾大人的夸奖。”小翠嘴上虽然是这么说的,心里却乐开了花,贾为善越看重她,她能得到的也就越多。 烦心事有了对策,贾为善心情也好了起来,摇头晃脑地唱起了小曲。 “贾大人,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您如此上心啊?”小翠看着贾为善那对上下舞动的剑眉,好奇的问道。 贾为善喝了不少酒,此刻心情愉悦,酒意上头,倒是没有太多的防备,“若是这事办成了,在出去华胥西苑之前我就能把断臂长回来,实力上涨岂是一星半点?我倒要看看到时候那群废物能奈我何!” 小翠有些不明所以,“出去?出去哪里?” “当然是这华胥西苑了,你虽不懂修道,可这华胥西苑是个小世界的事你总是知道的吧?” “华胥西苑可以出去了?” “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出去了。”贾为善晃着脑袋,忽地站起身来,“说起出去,现在可不是坐在这浪费时间的时候,我得早去做准备了。” 小翠听到“要不了多久”这五个字时脑子里转过了许多心思,只是她不知道的是,贾为善说的要不了多久是整整十年时间,这十年时间对贾为善而言确实是要不了多久,可对她而言,那是要掰着手指头一天一天数着过的岁月。 贾为善正穿着衣服,小翠见他要走,犹豫了好一阵儿还是说出了口:“贾大人,您若是出去的话,可有什么人……东西让您留恋的吗?” 贾为善扎紧了腰带,推开了门,头也不回的说:“这鬼地方有什么好留恋的,空气是脏的,人也是脏的,山里那群睚眦更是不知从哪来的杂种,我恨不得把这地方的所有忘得一干二净,当做是一场梦才好。” 小翠无力的靠在门边,看着贾为善渐渐远去的背影,觉得他的脊梁好像没有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么直了,那张原本英俊的脸好像也和自己一样多了些皱纹,不再那么好看了。 小翠自嘲的笑笑,本就在风尘中的女人要如何留得住同样是风的男人 两股相向的风本就只是打个照面,再转几个旋儿,随后就各自远去罢了。 小翠在心里暗暗地骂了自己几句,这么多年来她见过了多少这样的人,早就不是那个单纯的小姑娘了,可谁曾想如今她竟然还和那些小姑娘一样把希望寄托在了酒客身上。 可能只有刘显名那个傻子明明花了钱却还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喝醉了酒才敢动手动脚,可自己只要一凶他,他就立马像一只刺猬一样蜷缩起来,只会笑着挠他那颗大脑袋。 这么一想,刘显名除了窝窝囊囊不成器以外,好像也挺好的,他脸上那道疤好像也没有那么难看了,倒是和自己脸上的这些皱纹配起来有些相得益彰。 第18章 渐有秋风起(九) 随着司徒济世巡诊的进行,整个华胥西苑里多数稀有的药材都出现了供不应求的情况,于是司徒济世便慷慨地开放了自己的私有药园,把自己城北药园里的药材以市场最低价卖给了不凉城里的病人。 而负责回药园取药的那个人正是贾为善。 药园仓库里,药材的管理人正照着贾为善带来的药品清单上所罗列的药物,在一排排药架上翻找着,而贾为善则在这些密密麻麻的架子堆里乱晃。 贾为善看到管理员看着那份被他动过手脚的药单直皱眉头,知道时机到了,便缓步上前,对正埋头找药的管理人说:“先生,药还够吗?” “勉勉强强,老师这次几乎要把整个药园所有的药都搬空了,以往他总会留一部分上好的药,这次却几乎全都拿走了,有些药的量甚至比药园里存的还多,实在是难办啊。”管理人也有些为难,这药架上的所有药都是他们花心思做出来的,如今要一次性的都搬走,怎么说都有些心疼。 “我看到那上面有很多是要从睚眦身上才能取到的药,但是咱们已经很久没有去狩猎过了,是不是差不少?” “确实,睚眦浑身是宝,其中不少都是常用的药材,老师每次巡诊都要消耗不少药材,之前那些猎人也总是趁着老师巡诊的时候高价出售这些东西,以往老师就当是做好事,全盘接收,可这次的量实在是太大了,哪怕是药园也拿不出这么多的钱把不够的药补齐啊!”管理人有些犯难,看样子司徒济世这次是真的不打算在华胥西苑里留下些什么东西了。 “先生别急,我可以带着药园的护院去猎一些睚眦,应该能解燃眉之急。”颇有耐心的贾为善终于抛出了自己的鱼饵。 “若贾护院愿意去猎一些睚眦回来那真是帮了大忙,城里的百姓也会感谢你的!”管理员自然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猎睚眦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这秋天里睚眦都很慵懒,极少出没,光找睚眦就要花费大量时间,恐怕在短时间内也没办法得到大量的药材,还是救不了城里的所有人啊!”贾为善一脸的悲天悯人。 “如果只是这个问题,贾护院大可不必顾虑,”管理员转身走到一个药架上,从一堆一摸一样的瓶子里拿了一瓶递给了贾为善,“这是千步香,如其名所言,睚眦在千步以外的地方就可以闻到这个香的味道,并且会发了疯一样地冲来,贾护院只需要拿着它在林子里转一圈,相信不需要多久就会有不少睚眦跑出来的。” “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奇药。”贾为善看着手里这个不起眼的小瓶子,有些不可思议。 “老师早些年对睚眦很感兴趣,花了很多时间去研究,也研究出了很多有趣的小东西。” “那先谢过先生了,我抓紧进山,城里的病人可等不起了。”贾为善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试试这个东西的效果了。 “对了,贾护院,我差点都忘了,这千里香还有一些副作用,闻到此香的睚眦会变得比平常更凶猛,到死都会追着这个香不放,贾护院可千万要小心,如果见状不对,扔下药瓶逃走便是,睚眦只会盯着这香看,不会追你的。” “这药对睚眦竟有如此影响,可是用了什么特殊药材?”此药效果如此奇特,贾为善难免有些好奇。 “听老师说山里有一条河,叫紫水,这种紫水对睚眦而言是致命的毒药,但是少量的紫水反而可以让睚眦洗经伐髓,变得比以前更厉害,因此对睚眦有着难以言表的吸引力,于是师傅便参杂了一些其他药物稀释了紫水的毒性,最终做出了这种千里香。”管理员解释道。 “这种好东西为什么一直放着不用呢?要知道哪怕是睚眦经常活动的季节,想要找到睚眦也要花费不少时间,若是有了这种宝贝,杀睚眦的效率可以大大提高啊?”贾为善有些不解。 “不瞒贾护院说,这个药我从没见到它真正使用过,只是在老师留下的医书上见到过,就连这药效也是书上所写,我只是转述。至于这药为何弃用,多半是老师觉得这香的副作用有些大也说不定。再说了西边剑门关上的素梨人那可从不缺睚眦杀。”管理员拜入司徒济世门下不过二三十年,算起来其实是一个年轻弟子,还只能做些看管药品的杂活。 “司徒神医的心思还真是猜不透啊!那先生您先忙,贾某这就去山里猎些睚眦回来,到时候和其他药材一并送到城里。”贾为善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试试这神奇的千步香。 “贾护院一路顺风!” ---------- 西边的深山里,贾为善正站在一块巨石上,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渗出的血迹。 巨石下面铺着一群睚眦的尸体,其中有几具尸体已经烧成了黑炭,这些尸体之上还踩着几头活着的,正争抢着舔食着地上从那个碎了的小瓶子里流出的淡紫色液体,这几只不算大的睚眦喉咙里发出了远超它们体格的咆哮声,在大山围绕的空谷里反复回荡。 贾为善看着石头下张牙舞爪的睚眦,回想着前一个时辰的遭遇,暗暗心惊,风吹过被汗水湿透的内衫,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贾为善起初没有想到这千步香的药效会这么猛烈,他拔开小瓶子的塞子之后在大山里转了好几圈,等了一会见没反应,干脆倒了半瓶出去,不一会儿贾为善真的听到了奔驰而来的脚步声,便心想这药或许还真有些作用。 那头跑过来的睚眦不一会儿就冲到了贾为善的面前,不过它的个头在睚眦里只能算是小个子,但它此刻却红着眼睛,埋着头向贾为善的怀里钻来。 贾为善虽说没了一只胳膊,但也是实打实的高手,除了剑术炉火纯青外,一手雷诀也是同辈中的佼佼者。贾为善抬剑连斩几下,就精准地斩断了这只睚眦的四足,可那睚眦似乎根本不在乎,蠕动着身体一下一下向着贾为善爬了过来,贾为善又是一剑从睚眦的脖子后面准确的割断了睚眦的脊椎,这只小睚眦这才终于没了性命。 他这几剑刚好斩在睚眦关节上,没有损坏睚眦的尸体。睚眦全身可都是药材,贾为善做戏自然要做全套,把睚眦切成碎块可就入不了药了。 正当贾为善打算先收拾了这具睚眦的尸体的时候,远处又响起了脚步声,这一响就再也没有停过,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很快就又有四五只睚眦从林子里钻了出来,贾为善只好先去处理新出来的这些睚眦。 起初贾为善靠着自己的剑术和身法在睚眦群里转来转去,每一剑刺出都有一只睚眦缺胳膊少腿,可是林子里竟然又有睚眦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瞬间竟有四五十只之多,而且各个悍不畏死,力气也比之前大了许多,饶是贾为善剑法出众应付起来也有些吃力,就连手里的剑都被睚眦啃得卷了刃。 渐渐的,睚眦细长的尾巴和锋利的爪子开始在贾为善身上留下了道道血痕,贾为善手中的剑也在斩到一只泛着乌光的睚眦背上之后应声而断。 贾为善只剩一只手,肉搏也不是他所擅长的,现在剑没了,他就不得不考虑一下自己的安危了。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药材不药材的了,将外衣连同怀里的半瓶千步香都扔了出去,那些睚眦便立马扑向了那半瓶千步香,而他本人则跳上了巨石。 在巨石上站着的贾为善舒了口气,默念起了法诀,天上传来了震震雷鸣,忽得白日落惊雷,正砸在那群睚眦中央,靠近中心的几只睚眦瞬间化为了焦炭,外围那几只侥幸活下来并没有被离它们这么近的雷吓到,仍旧是不管不顾地冲向那个被雷击得粉碎的小瓶子。 贾为善嗅到了因为高温而散发在空气里的浓浓香味,怕多等下去又会有下一批睚眦赶来,于是跳下巨石,用那柄断剑杀了剩余那几只还活着的睚眦,匆匆收拾了一下还能用的药材之后,就离开了大山。 在回去的路上贾为善并没有因为一身的狼狈模样而感到不开心,反而对自己的计划终于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而开心。 千步香的药效很强,强到让贾为善知道了为何这种宝物只能落个终日放在药架上落灰的结局,强到足以动摇司徒济世在华胥西苑的地位,所以贾为善非常的满意。 他的脚步越来越轻快,他似乎已经看到他的那只胳膊正在向自己招手。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只差东风的贾为善需要的只是一点点耐心,只需要等一个好的时机便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他并不是很急,几十年都等过来了,他并不差这一两天,况且这次主动权可是握在他手上。 命运重新握在自己手上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妙,让不再年轻的贾为善在夕阳下跳起了舞。 第19章 喜忧拆两半(一) 司徒济世的巡诊步入了后期,大部分的病人都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方子,之前要死要活的现在一个个都精神抖擞,不凉城里虽没发生什么大事,但是到处都洋溢着简单的幸福气息,那是对生命本身的感谢。 没去找司徒济世看病的刘显名已经来酒馆里找了小翠好几次,但是酒馆里的伙计总是用各种理由搪塞他。上次刘显名过来,伙计都说小翠身体抱恙,这几日卧病在床,实在是不方便见客,谁知道就隔了一天,贾为善就又来了,手上还拎着药。 小翠自然不是真的病了,也不是不知道刘显名来找过他几次,只是上次与贾为善分开之后,她对身边的一切似乎都有些厌倦了。 当一个女子不再梳妆打扮,那世界上也就没有什么事情能引起她的兴趣了。 伙计敲开了小翠的门,冲着里面问道:“小翠姐,您还是去见见他吧,他都来了好几次了,怎么劝都不听,我说您喝醉了在休息,他说可以第二天再来,我说您不想见他,他说那他就在门口等等总能等到的,我上次说您生病了,要卧床静养,不能见人,谁知道他今日竟拿着药过来了,现在这时节什么药都贵,他还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呢,要不您就见见他吧?万一他真的有什么急事呢?” 被这样三番五次地拒绝,明眼人多少都知道人家姑娘的意思,像刘显名这样死皮赖脸的人也真是不多。 屋里小翠披头散发,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站在窗边,从打开的窗户缝中,悄悄地看着酒馆门口站着的刘显名。 她不知道刘显名为什么找她,起初她以为刘显名来只是为了寻欢作乐,但她现在没有半点心思去接客,对自己未来的焦虑充斥着整个心房,她不想再穿上华丽的衣裳,不想再抹上殷红的胭脂,她觉得这些东西再放在自己身上有些不合适了,就像一个老漆盒,无论涂上怎么样的新漆,一旦打开盖子,里面还是早已腐朽的木头。 小翠在想明白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之后就讨厌起了浓妆艳抹,她觉得厚厚的脂粉涂在脸上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败了下风。 小翠不喜欢那样的自己。 那是在和岁月做无谓的争斗,显得自己很傻,就像现在站在楼下的刘显名一样的傻。 刘显名提着自己好说歹说还加了许多钱才买来的安神药,呆呆地站在酒舍门口。 他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做错了什么,让小翠这么不想见自己,他一次次的回想,想自己是不是哪次见她的时候动了粗,是不是哪次说错了话,伤了小翠的心。他就这么回忆着,回忆着,都回忆到了去年,可还是没发现自己什么时候做过什么错事,莫不是哪次喝多了记不得事儿的时候得罪了她? 刘显名觉得自己有些无辜,如果真的是自己哪里做错了,那至少让自己知道自己是哪里做错了,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晾着自己。 这个世道对刘显名似乎有些不公平,每次他的生活刚刚有些起色的时候,现实总会给他一巴掌,把他又拍回谷底。 刘显名明明已经说服了自己的母亲搬去东城,只要自己可以尽快成亲。 这件事如果换做是贾为善,想来要简单许多,只可惜换不得。 从外貌上讲刘显名并不高挑,反而有些矮胖,脸上还有一道跨过整张脸的伤疤,让本就平平的脸更加丑陋。刘显名也没读过什么书,没有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也只有他瞎眼的老母亲会觉得他是个宝。 刘显名自己也不争气,并没有像他的名字一样名声显赫,反倒是贾为善把他抛下兄弟独自逃命的故事讲遍了整个不凉城,再加上他平日里胆小又怕事,有什么事情总是第一个先溜,让他的名声实在是臭中之臭,圈子里的人大都看不上他,想要靠他自己找个妻子,那是难上加难。对于这些刘显名自己也知道,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找小翠演一场戏是他能想出来的最好的方法,毕竟能拿钱办事的女人也没几个。 只是这个计划在一步就遇到了困难,他料到了小翠可能不会答应他,但没料到小翠竟然连见都不见他。 要是没了小翠,他上哪去给他娘找一个儿媳妇去呢? 刘显名决定把这一切怪罪于自己惨死的老父亲头上,他在心里头悄悄的说道:“老头子,你还没教会我怎么找到像娘那样贤惠的妻子,怎么就先走了呢?” 又回想起自己因为害怕而抛下父亲的遗骸独自跑出药园的事,刘显名心口一阵的刺痛,自己的无能像是一株仙人掌塞进了胸膛里,刺得他生疼。 刘显名捂着胸口缓缓地蹲下,还算壮硕的身子缩成了一个球。 小翠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刘显名,突然有些可怜他。 小翠认识刘显名很久了,在她的印象里,刘显名一直都在弯着腰活着,酒馆里每个客人都会数落他几句,刘显名也总是点头哈腰陪着笑——除了喝醉的时候。 喝醉之后的刘显名是另外一个人,他会和那些嘲笑他的人对骂,也会和那些也喝醉的人赌酒。 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日刘显名站在桌子上说要宴客四方,酒馆里所有的人都聚在了他身边跳起了舞,嘴里大声地叫喊着他的名字。 哪怕是在酒场上,刘显名都不知道这辈子会不会有第二次这样豪情万丈的机会。 那天的刘显名站在人群中央,所有人都围着他身边,意气风发。今日的刘显名蹲在酒馆门前,孤零零的一个人,垂头丧气。 小翠想起刘显名在桌子上那怪异的舞步,笑出了声,那天晚上站在桌子上的刘显名和现在那个蜷缩在地上的刘显名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她关上了窗户,回头对酒馆伙计说:“你让他傍晚在西城门口等我。” 她最终决定还是去见刘显名一面,毕竟刘显名真的没有做错什么。 伙计应声离去。 小翠重新坐在了镜子前,看见了镜子里有些憔悴的脸庞,这才发现不仅仅是刘显名,就连自己好像也没有那天夜里漂亮了,她自嘲地笑笑,原来她和刘显名并没什么不同,这些年里都活在别人的脸色之下。 看着镜子里苦笑的女子,小翠重新拿起了眉笔,开始了梳妆。 酒馆之外,伙计来到了刘显名的身后,轻声叫了一句“刘大人”,可是刘显名并没有回答,只是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像个肉球一样前后慢慢地摇晃着,嘴里不知道在哼哼什么。 伙计伸手拍了拍刘显名的肩头,又叫了一声“刘大人”。 刘显名这次终于有了反应,他转过身来,朝伙计一拱手,把手中提着的药递给伙计,说:“你把这药转交给小翠姑娘,让她多注意身体,我改日再过来。” 伙计没有接刘显名递过来的药,而是笑着也向刘显名拱了拱手,“刘大人您还是自己给她吧,小翠姐让我转告您,让您傍晚时候在西城门外等她。” 刘显名喜形于色:“小翠她愿意见我了吗?真的愿意见我了吗?” “这是小翠姐亲口告诉我的,定然不会有假。”伙计看到高兴地快要跳起来的刘显名,也笑了起来,他觉得像刘显名这样坚持不懈的等待,最后能有了一个好结果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 “好!好!好!”刘显名高兴地转头就向西城门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了头,对伙计再次拱手道:“谢谢兄弟!” “刘大人赶紧过去吧。”伙计挥了挥手告别了刘显名,回到了店里,天色将晚,店里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就快要到了,他也要去过好自己的生活了。 第20章 喜忧拆两半(二) 小翠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画上浓妆,只是略施粉黛,穿了一件素布罗裙,踩着夕阳的尾巴到了西城门,远远地就看到了背对着城门的刘显名。 看样子刘显名站了有一会儿了,他换了一件衣裳,比刚刚穿着的那件要新了不少,甚至还打理了一下头发,现在看起来竟然还有点人模人样。 小翠款步走到刘显名身后,柔声问道:“刘大人找奴家所为何事呀?” 刘显名闻声回过头,第一眼就看到了小翠,眼里也只剩下小翠。 他从未见过小翠这个模样,那白皙的脸上没有涂抹胭脂,嘴唇也有些泛白,简单描过的眉挂在那双桃花眼上,他这才发现小翠的眼睛原来这么澄澈,再看小翠身上也没有穿那些颜色绮丽设计繁复的漂亮衣裳,就穿了件普普通通的罗裙,就像是一个普通人家的漂亮姑娘,不再是酒馆里那个花枝招展吸人眼球的漂亮花瓶, 刘显名一时有些看呆了,只顾着张嘴却忘了说话。 小翠看见刘显名这副傻傻的样子,成了心地想逗逗他,“刘大人若是没什么要紧事要说,奴家可就先走了。” 刘显名回过神来,赶忙挽留:“别,别,小翠姑娘,我找你是……,是……” 尽管心里已经打好了草稿,但是真的站在小翠面前,他肚子里的话却卡在喉咙那怎么也出不来,毕竟无缘无故地让一个女子做自己的妻子,哪怕是演戏,哪怕对方是风尘中人,也不是一件很容易就能说出口的事。 好在小翠此刻很有耐心,不急不躁,微笑得看着刘显名,安静地等着他说出口。 刘显名的脑袋垂得越来越低,他悄悄地抬了抬眉想要看看小翠的脸色,结果看到了那对毫无血色的嘴唇弯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 刘显名把手里的药递给了小翠,“小翠姑娘,我听伙计说你最近身体不太好,这是一些安神养身的药,据说是司徒神医亲自开的药方,你拿去煲了,相信很快就会好转的。” 小翠大大方方地接过刘显名手中的药,但眼睛还盯着刘显名的脸,她知道刘显名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个,“奴家谢谢刘大人的关心,不知刘大人可还有其他事情?如果没有的话,奴家就先告退了。” “有,有,小翠姑娘先别着急走,我找你其实是因为……,因为……”刘显名那点小心思被小翠拿捏的死死的,他脸颊涨的通红,一闭眼一咬牙一跺脚,心想横竖都是一刀,这次不说,下次再见小翠不知又是哪个猴年马月,早挨晚挨都是挨,不如就在今天,“小翠姑娘,我想为你赎身!” 这次发懵的换成了小翠,她也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刘显名以为是自己没说清楚,又开口解释道:“我是说,如果小翠姑娘你愿意,我可以花钱为你赎身。” “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给我赎身?”小翠心里有些乱,两道细眉聚在了一块儿。 万事开头难,第一句话说出口之后,刘显名再也没有了包袱,他解释道:“我想娶你过门。” 说罢想想不太对,又立马说道:“当然你若不愿意,我不会强求,只是想问问你能不能演一下我的妻子,我娘一直想要有个儿媳,我想圆她一个梦,你放心我会付钱的。而且你也不用担心要一直演下去,我娘身子不是很好,也不愿意去看医生,可能……,可能不需要你演很久。” 说着说着刘显名的头又垂了下去。 “为什么选我?”小翠的声音有些颤抖。 “因为你对我好啊。”刘显名抬起了头,看上了小翠的眼睛。 “那是因为你花了钱!”小翠越来越觉得刘显名是个傻子。 “我知道,我知道的,”刘显名的目光从小翠的眼睛上逃开了,“可是别人就算我给他们钱,他们也不会对我笑,我对他们赔笑脸他们也只会嘲笑我,他们从不管我做的好与不好,他们只是不喜欢我而已,只有你,只有你会对我笑,哪怕是因为我花了钱。所以这次也是一样,我可以花钱,想让你对我娘也笑笑。” “只是因为你母亲?”小翠紧蹙的眉松开了,眉毛下的那双眼睛似乎看穿了刘显名的心,嘴角又弯了起来。 “还有……”刘显名顿了顿,重新看向了小翠的眼睛,“我确实喜欢你。” “为我赎身可要花不少钱的,你当真乐意?”小翠问刘显名。 “我攒钱不就是为了这个事吗?”刘显名理所当然的回答道。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太阳已经悄悄地藏到了山后面,换上了那轮明月来接班。 刘显名看见小翠眼里的月亮慢慢地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于是揉了揉眼。 小翠也揉了揉眼。 刘显名和小翠的眼睛又对上了,刘显名看到小翠眼里的月亮果然又成了一个。 “行,我知道了,”小翠背过了手,笑眼盈盈的看着刘显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小翠姑娘要回去了吗?”刘显名抬头看了看天上的那轮月亮,“天色也确实不早了,那药小翠姑娘可记得服,早晚各一次。” 刘显名还惦记着小翠的身体。 小翠点点头,转身向城里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回过头看向刘显名,“显名啊,你一会儿还有其他事情要忙吗?” “啊?没有啊。”刘显名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亲,其他事情还要等贾为善通知他,此时自然是闲人一个,只是他奇怪为什么小翠叫了自己的名字。 “那我们去走走吧。”小翠向刘显名迈了一步。 “走走吗?” “嗯,走走。”小翠又向刘显名迈了一步。 “现在吗?” “现在。”小翠又迈了一步。 “那、那去哪?”刘显名莫名的有些紧张。 小翠已经走到了刘显名跟前,把手里的药重新塞回了他的手里,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拖着他向护城河边走去,“哪里都可以。” 天上一轮月,河里一轮月,天上的照着河里的,河里的映着天上的,像极了河堤上并肩而行的两个人。 ---------- 司徒济世这次的巡诊接近了尾声,他坐诊的那间医馆门前还在排队的人已经不多,踮踮脚尖就能看到队尾。 大部分来寻诊的人都得到了合适的治疗方法,困扰人们许久的病魔终于有了离去的苗头,所以整个不凉城的人心情都很好,甚至早上去买包子的时候,老板都会多送一个。 但就是这样普天同庆的时刻,还是有坏人做了坏事。 药园失窃了。 过去司徒济世巡诊时丢药的事情就常有发生,多是些在药品价格高涨的时候想要趁机发财的人干的,这次也不例外,因为这次的小偷同样不懂医术,也不认识药材,只是每种都带走了一些,有些是原材料,有些是成品丹药,有些便宜,有些贵,有些毫无作用,有些却能起死回生,整个药仓被翻得乱七八糟,甚至想要列出一份丢失物品的清单都不是一两天之内可以做到的。 这小偷虽然不懂医术,但是很懂经商,偷走的药材没有敲锣打鼓的高调去卖,而是暗地里主动去接触买家,这样对买家而言,买到了本来买不到的药,占了便宜,自然不会去满大街宣传,至于其他的人根本见都不会见到这批药材,所以无论是抓到这个小偷,还是追回这批药材都是难上加难。 只是这件事对于贾为善这样的护院而言,其实也是一件难办的事。 药园的护院有两种,一种是护人的,一种是护药的。 学医的人大多把心思放在了治病救人研究医术上,所以都不是什么修为高深的修道人,就算司徒济世这种修炼了上百年的人都很难算得上厉害,所以需要很多人来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司徒济世出诊时,贾为善这些能打的自然要贴身保护,然而华胥西苑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留在药园里的又都是些护药的普通药农,怎么能防得住那些手段通天的贼呢? 所以药园只能吃这个哑巴亏,没有人去追究到底是谁偷了这些药,就连司徒济世也没工夫去管这些,长时间诊病让他也有些心力憔悴,只想巡诊结束之后,好好地享受这剩下的几年时光。 也正因如此,药园失窃这件事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转眼间就没人再关心此事了。 司徒济世在几日之后终于结束了自己这一次的巡诊,他走的那日,全城的男女老少都出来相送,在城门外排了十里长龙,司徒济世走在中间,向人群挥着手,慢慢悠悠地走回了药园。 在这个大部分人都徘徊在温饱和生死线上的华胥西苑,好名声是唯一的精神享受,司徒济世在华胥西苑的百年时间里什么都没有研究出来,只有这名声能算是他唯一的慰藉。 司徒济世巡诊结束之后,日子已经到了深秋,休息了很久的乌云又重新爬上了天空,像是要把前半个月收回去的雨一并洒出来,于是阵阵秋雨接连几日都未曾停歇,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正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寒的不只有天气,还有人心。 仲乙和顾西楼最近这几日就过得并不开心,连续几天不停的雨让他们俩的小窝破败不堪,就连两人当做床的那堆干茅草也被雨水打湿冲散,实在是狼狈不堪。 相比于仲乙几兄弟那副不怕风吹雨打的身体,顾西楼就是一个普通人,还是一个长期营养跟不上的普通人,所以身子骨弱得很。 但因正应如此,顾西楼和仲乙二人反而是这群孩子里居住条件最好的,因为仲乙用那把买来给顾西楼做簪子的小刀劈了一些树枝和芭蕉叶,搭了一个简易的小棚子,两人就躲在棚子下面勉强避雨,只是这棚子四处漏风,撑了几天之后,顾西楼到底还是染了风寒,只能躺在棚子里昏睡。 今天雨势稍小,仲乙便钻进了深山里,在雨里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才终于抓到一只运气不好的野兔,然后匆忙跑了回去,在棚子里生起了火,把抓到的那头兔子烤了,给生病顾西楼补补身子。 潮湿的木柴在火堆里劈啪作响,惊醒了昏睡中的顾西楼。 顾西楼睁开眼睛揉了揉鼻子,看见了木架上半熟的兔子,坐起身来。 仲乙冲他笑笑。 “你还笑,嘲笑我身子虚是吧?”顾西楼没好气地说道。 “没有没有。”仲乙摇摇头,他自然知道顾西楼是在开玩笑。 顾西楼盯着木架上不断转动的兔子眼神迷离,对着仲乙说:“还是羡慕你们几个啊,都不会生病的,哪像我,平常总是伤风感冒的,连烤兔子这么香的味道都闻不到了。” 顾西楼说的是实话,所以仲乙无法反驳。 “还好最近不用去杀睚眦,要不然还真说不好会怎么样呢。”生病的人总是顾虑太多。 仲乙也停下了手,这次空闲的时间太长,他都快忘了睚眦长什么样子了,“你好好养病,吃过饭后我去不凉城那边逛逛,看看能不能给你找几件衣服回来。” “慕家又开始施粥了?你不会是为了去见那个小姑娘吧?”顾西楼一副我早就看穿你了的样子。 仲乙的脸有些红,他摇摇头说:“那倒还没有,只是这两天雨太大,冲垮了山脚下的几个村子,我去找找看有没有剩下些东西。” “雨下的这么大,今年不会有山洪吧?”顾西楼有些担忧的说道。 仲乙也不知道,他看见棚子外绵绵的雨浇在树林间,一些小树在风雨中摇摇欲折。 今年的雨是有些大了。 ---------- 华胥西苑里最不缺的事情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在暴雨倾盆的深秋,连日的阴云已经让人心情很不爽快了,睚眦还偏偏要跑出来捣乱。 巡诊刚刚结束没几天的司徒济世还没有如他想象中那样过几天清闲日子,西边几个偏远的村子里就发生了睚眦伤人的事情。 睚眦虽然凶猛,可之前从未主动走出过那片大山,更别提进村伤人了,所以这次的事情一出现就闹得人心惶惶,老百姓以讹传讹,睚眦即将大举进攻不凉城的消息就这么传开了。 “司徒神医,最近几起睚眦伤人的事件确实是之前药园遗失的千步香所致。药房管理查清损失之后确实发现少了不少千步香。那偷药的贼不知道千步香的药效,应该是当作普通的安神香卖了出去,那些住在偏远村落里的人在夜里打开了安神香,便招来了成群的睚眦。” 司徒济世背着手站在窗前,他身后站着的贾为善正述说着他对最近城里盛行的流言蜚语进行调查之后得到的结果。 这几起事件中侥幸活下来的人只要没瞎就都发现了睚眦对那千步香近乎癫狂的渴求,这些家破人亡的人自然不会放过那些卖药的人,而那些卖药的人为了自保也急忙撇清楚关系,药是从司徒济世的园子里偷的,不是他们炼的,真要讨个说法那也是药园的问题。 很快的,司徒济世在药园里圈养睚眦的流言就传得满天飞,尤其是在人们联想到从没有外人进到过药园后院之后,药园里养了睚眦这件事似乎就此坐实了。 “知道是谁从中作梗吗?”司徒济世心里明白,这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不然舆论的走向定然不会是这样的。 “这个不太好说,不凉城里想害您的人可不少。” 华胥西苑里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让一个医生踩在自己头上的。 “这千步香本身并非无解,只是怕有心之人利用这千步香做些坏事。你这几日将人手散出去,一旦发现有千步香的痕迹,立马通知我。”司徒济世对贾为善说道,这些人歪打正着地提到了后院,相比于这千步香而言,他后院里的那些东西才是永远都不能被外人发现的东西,里面的东西一旦传出去,他这剩下的十年里怕是要不得安生了。 “我这就把人手安排到各个偏远村庄,只是我们走了之后您的安全?”贾为善应声回复道。 “我活了这么久,自保的手段还是有的,没那么容易死。赶紧把此事了了才是要紧之事。” “那属下就先行告退了。”贾为善弯着腰后退着离开了阁楼。 走出了药园的贾为善长舒了一口气,这个局布了这么久,如今就差这最后一环了,他终于又一次地离梦想如此的接近。 第21章 喜忧拆两半(三) 自那日月下会面之后,小翠和刘显名的关系就亲密了起来。 今天一大早,刘显名就站在了门口,有些迫切地眺望着远处细雨朦胧的街道。 不一会儿,一个女子撑着油纸伞,拎着一大包菜出现在了街角。 刘显名赶忙迎了上去,一手拎过菜,一手接过伞,撑在了女子肩头,来人正是小翠。 “你可算是来了。”刘显名满心欢喜。 “显名你快看看我今天穿得还得体吗?”小翠提着裙子转了转,耳边的碎发漏了几缕出来,瞧起来有些小小的惊慌。 “得体,很得体,不仅得体还漂亮。”刘显名对小翠今日的穿着很满意,就像那天晚上一样,小翠穿了一身朴素的衣裙,刘显名喜欢这样的小翠。 “你说伯母会喜欢吗?”小翠还是有些不放心。 “一定会喜欢的,再说了,得不得体的,她也看不见。”刘显名又开始没心没肺。 小翠瞪了刘显名一眼,冲着他的胳膊拍了一巴掌,“怎么说你娘的,没大没小。” 刘显名傻乎乎的笑了几声,他现在是越来越像个傻子了。 二人说话间走进了屋里,刘夫人穿着她最好的衣服端坐在屋内,双手交握在一起,似乎也有些紧张。 小翠见到刘夫人,和刘显名对视了一眼,在他鼓励的眼神里,怯生生的叫了一声“伯母好”。 刘夫人听到刘显名竟然真的带回来了一个女人,也乐开了花,赶紧拍了拍身边的椅子,“先坐先坐,让伯母好好看看。” 小翠闻言乖巧得坐在了刘夫人身边,两人开始一个问一个答,慢慢地打开了话匣子。 刘显名则一个人跑进厨房处理起了食材,给两个女人留下了充足的空间。 “小翠姑娘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啊?父母身体可好?还有兄弟姐妹吗?”刘夫人问了一个所有当母亲的都会问的问题。 小翠身子一下子就僵硬了起来,她没想到第一个问题就让她如此的难办,她犹豫了片刻之后才回答道:“回伯母的话,小女子并无兄弟姐妹,父母在年幼时就已经弃我而去。” 刘夫人发觉自己第一个问题就问错了,恨不得立刻掌自己的嘴,儿子好不容易带回来的姑娘,不会就这么被自己气跑了吧?刘夫人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翠自然也不敢抢话,两人就只能这么干坐着。 过了好一会儿刘夫人才又问道:“小翠姑娘,显名是不是拿什么东西要挟你了?” 小翠不知道为何刘夫人会这么问。 刘夫人似乎是知道小翠的难处,接着说道:“显名是不是看你独自一个人,没有人给你撑腰,就欺负你了?” 小翠连忙否认:“不是的伯母,显名他没有欺负我。” 刘夫人握住了小翠的手:“你不要怕,受了什么委屈你就告诉我,显名这孩子小时候很乖的,但是长大之后我就不懂他了,他也是最近才告诉我他去做了猎人,那些猎人可都不是什么好人啊!显名这么久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哪能说领一个姑娘回来就能领一个姑娘回来,我的儿子我知道,他可没这个出息。我是怕他变坏了,去欺负你。他要真的威胁你了,你不用怕,你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趁着现在他在里面,你快些走吧,我替你拦着他。” 刘夫人推了推小翠的胳膊,示意她快快出门离去。 小翠反手握住了刘夫人的手,声音轻柔了下来:“伯母,显名真的没有要挟我,我很早之前就和他认识了,他之所以一直没有告诉您,是我不让他讲。” “显名真的没有为难你?那你为什么不让显名告诉我?” “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小翠这张从人堆里磨练出的嘴很是会来事儿。 刘夫人乐出了声:“我的孩子我还能不知道吗?只有他配不上的人,哪还有姑娘配不上他的?” “伯母不能这么说,显名还是有很多优点的。” “你不用讨好我,我这孩子小的时候活泼开朗,长大之后不知道怎么了,整个人都变得胆小怕事,他以为我不知道,但是从街坊邻里的嘴里多多少少总会听到一些。孩子长大了,很多事情做娘的也不好张嘴,如果因为他你被别人说了闲话,你多担待着点,如果实在受不了就走吧,我给你撑腰,他不敢拿你怎么样的。” 小翠已经很多很多年都没有和她自己的母亲说过话了,所以哪怕她八面玲珑,此时也无法回应刘夫人这份深沉的爱,她只能轻轻地回了一句:“显名对我很好。” 刘夫人笑了起来,拍了拍小翠的手说道:“对你好就行,显名是个孝顺孩子,就是人笨了点,做什么事儿都慢别人几拍,但是笨有笨的好处,一根筋的人无论喜欢什么东西都会喜欢一辈子,到死都不会变。小翠姑娘放心吧,显名他不会三心二意的。” 小翠小声的应了一句:“嗯,我相信他。” “但他要是真的敢去外面找那些狐狸精,你千万要告诉我我,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能打断他的腿。”刘夫人咬着后槽牙狠狠的说道。 “显名他不会的。” “哼,就他现在那个唯唯诺诺的样子借他八个胆子他也不敢!” 小翠捂着嘴轻声笑了起来。 刘夫人摸索着把自己手腕上的镯子取了下来,抓着小翠的手,把镯子戴在了小翠的手上。 小翠想把手收回来:“伯母,这使不得。” 刘夫人紧紧握着小翠的手没有松:“这是显名他爹当年给我的,现在他爹不在家,要是他知道自己儿子带了个媳妇回来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这镯子就当是他给你的见面礼了。这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儿,希望小翠姑娘不要嫌弃才好。” 看着手上那只跨过了两代人依旧晶莹剔透的镯子,小翠放弃了挣扎,“怎么会呢,这镯子漂亮得很。” “我现在人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老头子回来,小翠姑娘,显名那傻孩子之后就托付给你了。” “伯母说的哪里话,伯母还年轻着呢,显名和我还没孝顺够呢!” “真要孝顺的话,你打算什么时候过门啊?”刘夫人能说会道的嘴又来了。 “这……”小翠被刘夫人这一手猝不及防的逼问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又打算什么时候让我抱孙子啊?”刘夫人乘胜追击。 小翠慌忙起身,把手从刘夫人的手里抽出来,撩了撩并不凌乱的发梢,不敢看刘夫人,盯着自己的脚尖说道:“显名一个人做饭忙不过来,我去帮忙。” 说罢便逃一般地跑去找刘显名了。 刘显名此刻正在厨房切土豆,看到小翠小跑着进了门,脸颊上还飞了两抹红晕。 小翠被刘显名盯着脸更红了,不敢抬眼看刘显名,拿起一旁还未清洗的青菜洗了起来,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小声的说:“我今天就是过来给伯母做饭的。” “那不然呢?”刘显名挠了挠头。 小翠回头瞪了一眼刘显名,把手里洗了一半的菜塞给了刘显名,“去把这个洗了!” “好。”刘显名向来很听话,老老实实地洗菜去了。 这顿难得的家宴吃得很和谐,刘夫人和小翠其乐融融,刘显名基本插不上话,不过他也乐得清闲,一心扑在吃上,比起自己那熟了就行的厨艺,小翠的手艺绝对算得上是美味佳肴了。 饭毕,刘显名送小翠出门,小翠道别时跟他挥了挥手,刘显名注意到小翠露出的手腕上套了一只之前没有出现过的镯子。 告别小翠回到家时,刘夫人正跪拜在木兰教圣母像前,虔诚祈祷着。听到刘显名进屋后,刘夫人起身对刘显名说道:“小翠这姑娘也是个苦命孩子,你可要好好对人家,千万不能负了她。” “那是自然。”刘显名拍了拍胸脯,砰砰作响。 “我一直以为你这个样子是讨不到媳妇的,跟娘说说,你是怎么认识小翠姑娘的?” 刘显名自然不能实话实说,便随便搪塞了几句。 刘夫人见儿子不想直说到也没有再追问。 毕竟好日子这才刚刚开始,以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第22章 喜忧拆两半(四) 秋天终于快要结束了,还没来得及下的雨赶在这几天一起倾盆而出,大雨终究还是引起了山洪,冲垮了周围的许多村庄,就连不凉城的护城河都涨上了堤岸,淹没了仲乙和顾西楼常坐的那片草地。 这次不仅是慕家,其他几个大家族也一同派人来赈灾,帮助这些城外的流民一同度过这多事之秋。 刘显名时隔几个月后终于又亲自找上了仲乙和顾西楼他们。 山里的一片空地上,刘显名撑着一把伞,看着眼前这群有段时间没有见过的孩子们,他也不免有些感慨,这几年的经历终于要告一段落,如果一切都能如贾为善所说,那这应该就是他最后一次见这些孩子了。 刘显名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瓶子,递给了脸上终于有些肉的顾西楼,对他说道:“这次和以往不一样,你不用再去做‘饵’,你只需要到时间之后打开这个小瓶子,然后等着就可以了,听明白了吗?” 顾西楼看着手里的小瓶子,问道:“只需要打开这个就可以了吗?” “嗯。”刘显名回答道,贾为善把这个小瓶子给他的时候没有多说太多,只是告诉他在约定好的时间找一个空旷的地方打开瓶子就行了,其他的什么都没说,所以刘显名也没办法跟顾西楼多解释些什么。 顾西楼闻言就要拔开瓶塞,刘显名赶紧抓住了他的手。 “让你一会儿打开,没让你现在打开,”刘显名转身跟其他人说:“这次的任务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能跑,听明白了吗?” 仲乙几人点点头,不知道刘显名这次为什么要特意强调这一点。 刘显名说完之后就转身走了,一刻也没有停留。 顾西楼看着手里的那个小瓶子,有些好奇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众人按照以往常做的那样各就各位,约定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树下的顾西楼迫不及待的打开了小瓶子,结果他期待的所有事情都没有发生,瓶子里既没有出现五颜六色的烟雾,也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跑出来,他不免有些失望。 而树上的仲乙在顾西楼打开塞子的一瞬间,就有一种从没有闻到过的香味钻进了他的鼻子,他忍不住出声说道:“好香啊!” 顾西楼抬头看了看树上的仲乙,他的风寒还没好,鼻子里两个窟窿都不通气,啥也闻不到。 “香吗?”顾西楼看着手里的瓶子,忽然伸出舌头舔了舔瓶子口,咂了咂嘴,这次终于尝出了味道:“好像是有点甜。” 顾西楼等了一会发现自己好像没什么不良反应,干脆仰头喝了一口,终于确定了这瓶子里所装东西的味道:“嗯,确实很甜。” 不过除了甜以外也没什么其他的,顾西楼也没有再研究这个小瓶子,开着盖子放在了一旁,安心的等起了即将到来的睚眦。 空气里一时间只剩下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但落下的雨并没有孤单太久,很快就有其他声音掺杂了进来,那是阵阵低沉的嘶鸣。 熟悉的感觉时隔几个月又重新浮上心头,让仲乙有一种兴奋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加快了流动,让他浑身的肌肉都酥麻了起来,他喜欢这种感觉。 顾西楼听见声音之后立马就起身跑开了,他还记得刘显名说过的话,他这次不需要做“饵”。 没过多久,一头体型不大的睚眦就冲进了包围圈。 仲乙从天而降,擒住了这只睚眦的脖子,睚眦摇晃着想要挣脱,在它背上的仲乙暗自吃惊,这手上传来的力道根本不像是这么大的睚眦能有的力气。 其他几人也熟练的控制住了这头睚眦,季丁的长锥很快就如约而至地送进了睚眦的气管,只是这只睚眦还没有咽气,林间就又传来了另一头睚眦逐渐靠近的声音。 众人一对视,两只睚眦结伴而来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他们便立刻放下这只快死的睚眦不管,转头去对付那只正从林子里探出头来的睚眦。 那只睚眦从林子里窜出来之后就径直地扑向了其中一人,那人被睚眦撞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其他几人立刻围了上去,将这只睚眦架开,可地上那人的胳膊上已经多了好几条血槽。 还没等到将这只睚眦杀死,林子里竟然又传来了新的动静,此后那嘶鸣声便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是几人从未见过的情况,所以当好几只睚眦一同冲过来的时候,众人的阵型很快就被打乱,陷入了各自为战的艰难处境。 仲乙正奋力地用手挡着一只企图咬向他咽喉的睚眦,睚眦的利爪已经在他身上划出了数道血痕。 “救命啊!别过来!”这时顾西楼的求救声从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仲乙闻声回头向那边看去,他不知道顾西楼那里为什么也会有睚眦。 就他这一晃神的工夫,睚眦的牙齿就深深地嵌在了他的小臂里,他一吃痛脚下一个踉跄被睚眦扑倒在地。 另一旁的那几人处境也好不到哪去,季丁此刻和仲乙一样,一条胳膊已经被咬的全是伤痕,正塞在一只睚眦的血盆大口里。 远处顾西楼发出了几声惨叫后,求救的声音便越来越低,仲乙心里着急,但是那只胳膊却怎么也挣脱不出来。 林子里还在不断地冲出睚眦,眼看着就要形成合围之势,若是再跑不出去,今日怕是所有人都要命丧于此。 季丁看到又有几只睚眦冲向了自己,心一横,大喝了一声,另一只还可以活动的手按住了那只咬住他胳膊的睚眦的头,一使劲竟把自己那只在睚眦嘴里动弹不得的胳膊活生生扯断了,挣脱出来的季丁没有做任何停留,几个起身就把其他几人留在了这里,独自跑远了。 顾西楼求救的声音越来越小了,仲乙也越来越着急,但是又毫无办法,他看到季丁断臂求生之后,扭头看向了自己同样被咬住的胳膊,心里也产生了扯断自己这条胳膊去救顾西楼的想法,他试着用力,但是几次都停手了。 仲乙害怕了,扯断自己胳膊这件事终究是一件需要勇气才能做到的事,很明显他的勇气还不够多。 失去了机会的仲乙再也没有听到顾西楼的声音传来。 两眼无神盯着顾西楼那边的仲乙呆呆地放弃了挣扎,咬着他胳膊的睚眦并不会因为嘴里的猎物放弃了挣扎就网开一面,它松开了仲乙的手臂,转而咬向了仲乙的喉咙。 睚眦嘴里的獠牙离仲乙的脖子越来越近,他甚至已经闻到了睚眦嘴里的腥臭味。 突然一道寒光闪过,这头睚眦的头颅并没有咬向仲乙的脖子,而是飞上了天空。 贾为善带着司徒济世终于到了。 拎着长剑的贾为善在众人之间辗转腾挪,手中的剑舞得飞快,此时再不需要考虑睚眦身上的那些药材,贾为善出招也凌厉了不少,剑剑都奔着睚眦要害而去。 司徒济世从怀里掏出一把丹药,伸手一挥,掌心的丹药就听话地飞到了众人头顶,司徒济世一握拳,所有浮在空中的药丸全部爆裂,绿色的烟雾一个呼吸间就充满了整片空地。 司徒济世伸手一指,他腰间挂着的那个半个手掌大小的葫芦飞到了空中,滴溜溜地旋转着逐渐变大,转眼间就有半个人那么大。司徒济世一张手,空中的葫芦头朝下反转了过来,将空气里的绿色烟雾全部吸到了葫芦里。 绿色烟雾消失之后,空地上又亮堂了起来。天空中飞着的那个葫芦完成了它的工作之后,就又转着圈儿地变回了巴掌大小,飞回了司徒济世的腰间。 再看空地上的那些睚眦哪里还有半点威风的样子,全都虚弱的倒在地上,贾为善握着长剑,在里面闲庭信步,一剑一只,快速准确地将这些倒在地上的睚眦全部杀死。 而在绿色烟雾消失后的一瞬间,仲乙就从地上弹了起来,冲向了顾西楼所在的方向。 在一片灌木丛后面仲乙找到了倒在地上的顾西楼,他此刻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完好无缺的地方,就连从来都没有吃饱过的肚子也被挖开,不知道那些睚眦想在这空空如也的肚子里找到些什么。 顾西楼身子本来就虚,这几日又患了风寒,如今已经虚弱的说不出一个字。 仲乙跪倒在顾西楼身边,他想要堵住顾西楼身上的伤口,可是顾西楼身上到处都在流血,他一双手怎么捂的过来。 顾西楼蠕动着嘴唇,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但他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仲乙,放在胸口的食指轻轻地点了点。 仲乙顺着顾西楼那根手指在他怀里摸到了一根硬硬的东西,他拿出来一看,正是那根雕着燕子的木簪。 只是这木头簪子怎么能挡得住睚眦的尖牙和利爪,在刺穿顾西楼胸膛的时候就一并斩断了这根顾西楼一刀一刀刻出来的簪子。 簪子上的那只燕子断了尾巴,再也飞不起来了。 仲乙重新看向顾西楼,刚刚那双还火热的眼睛此刻已经全是冰凉。 顾西楼临走前将簪子托付给了仲乙,却不知道怀里的簪子已经跟他自己一样,碎成了几节,再也不能插在他妹妹的头上了。 仲乙呆呆地跪在一旁,手里紧握着那根断了的簪子。 “你总是这么懦弱,先是伯甲,现在又是顾西楼,在这个世界里懦弱的人就会死,你不死就有人会替你去死。废物终究是废物!”之前逃走的季丁回来了,看到了地上顾西楼的尸体和一旁丢了魂的仲乙,不屑地走上来踢了仲乙一脚,转身走向了其他人那边,而司徒济世正在那里给几人疗伤。 仲乙思绪回到了小时候,那是他们第一次猎杀睚眦,那时伯甲还没死。 第一次见到睚眦冲过来的时候,仲乙害怕的闭上了眼睛,是伯甲挡在了他身前,他才没有被睚眦撕碎胸膛。 但之后他的胆子也并没有大起来,在比他还小的季丁都上阵杀敌的时候,他却还是害怕地躲在后面,直到伯甲为了保护他丢了性命。 那时候的和现在一样,也是跪在伯甲的尸体旁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同样的也是季丁踹了他一脚,一句“废物”骂醒了他。 在那之后的仲乙才变成了现在的仲乙,但是如今看来,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唯一变化的只是地上躺着的那具尸首换了个人。 仲乙起身把断了的簪子藏在怀里,帮顾西楼整了整衣服,随后抱起了顾西楼,向其他人在的地方走去。 不远处的司徒济世看似在处理伤口,但其实没有做什么,除了一些创口很大的伤口外,他甚至连帮这些孩子止血都不需要,季丁的那条断臂处甚至都有鲜嫩的肉芽生长了出来。 司徒济世暗暗心惊,他起初以为贾为善是夸大了事实,可如今亲眼见到,他心里的那团快灭掉的火又重新燃了起来,这不正是他苦苦等了许久的“以人之神,化妖之形”吗? 司徒济世撇了一眼死死盯着季丁那条断臂,眼冒金光的贾为善一眼,他是个聪明人,如今要是再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百年的光阴真是白活了。 司徒济世冷冷的对贾为善说道:“我或许可以治你的断臂,但你要回答我几个问题。” 贾为善对司徒济世鞠了一躬,二人此时均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他也不再避讳:“贾某先谢过司徒神医,司徒神医请问。” “这些孩子的来历真如你所说?” “句句属实,在下与刘显名反复确认过,绝不会错!” “此事除你们二人外还有多少人知道?” “刘显名喝醉了的时候当着大家伙说过一次,但是想来没有人会当真。” “唉,刘显名也是老相识了,他一家人还真是我的福星,他爹当年就帮过我不少忙,如今刘显名更是送了我一个大礼,我倒真要好好谢谢他了。这样,你转告他,让他尽快来药园见我。” 司徒济世现在心情很好,要过十年清闲日子的计划如今看来再也没有实行的必要了。 他转头对这群孩子露出了和善的微笑,“今后你们就不用再以猎杀睚眦维生了,我会带你们到药园去,你们可愿意?” 仲乙此时根本无心思考此事,其他人愚笨,根本做不了什么决定,只有季丁一人大声说道:“我们愿意跟着大人走。” 贾为善让刘显名害怕,司徒济世则让贾为善害怕,如此简单的道理,季丁自然想得明白。 “很好,贾护院,你带他们回药园。”司徒济世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转身先走了。 “遵命!”贾为善向司徒济世鞠了一躬,他布下的这个局如今成功收网,自然也十分开心,“你们几个有什么要收拾的吗?没有的话现在就跟我去药园。” 其他几人本就孑然一身,自然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只有仲乙说话了:“我要先去埋了他。” 贾为善看了看抱着顾西楼尸体的仲乙,看到这对兔子兄弟如今没了一个也有一丝同情,但也只有一丝而已:“那我们先走,你随后到北面的药园知道吗?” “好。”仲乙低声回答道。 一行人就此分成了两拨,一拨向着不凉城北边走去,另一拨走向了深山。 第23章 喜忧拆两半(五) 不凉城西边一座被山洪摧毁了的小村庄里,有不少修道者正在这里赈灾,里面最多的便是慕家子弟。 慕家人有家传的用冰之法,对付这山洪是再合适不过,几个踩着飞剑的人在山洪上空飞过,所过之处的洪水结起了厚厚的冰,这些冰做成的水道把本该直接冲向村庄的山洪分成了两股,就此绕过了村庄。 逃过一劫的人们在村子里忙忙碌碌,该施粥的施粥,该修房子的修房子,慕家的人也在这里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赈灾工作。 那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撑着一柄花伞站在雨中,一只手提着裙角在一处小水坑里踩水玩。 此时已经快到冬天,天气也不再那么暖和,小丫头也不再只穿一件单薄的采衣,而是里里外外的穿上了规制复杂的罗裙,华贵的布料穿在身上的小丫头看起来终于有一点大家族小姐的样子了,只是泥水沾满了裤腿实在是可惜了这身衣服。 小丫头的那个仙女母亲从一间临时搭建的棚子里探出头来对小丫头说道:“晨曦啊,天快要黑了,这雨看着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你先跟嬷嬷回去吧。” “娘亲也走吗?”小丫头放下了裙角从水坑里跳了出来,仰着头问道。 小丫头的母亲揉揉她的小脑袋说道:“娘亲今天回不去了,这几天雨说不定会下的更大,娘亲要在这里加固堤岸。晨曦先回去好不好?” “好!”小丫头乖巧地点点头。 “夫人,那我就先带小姐回去了。”那个老妇人撑着伞从棚子里走了出来。 “嗯,赵嬷嬷回去看着她早点睡觉,别玩太晚了。”说罢小丫头的娘亲就回头又钻进了棚子里了。 “过来晨曦,我们走了。”赵嬷嬷向小丫头挥了挥手。 慕晨曦撑着花伞小跑了两步,把自己的另一只手塞进了赵嬷嬷的手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并肩向不凉城走去。 走在路上的慕晨曦只消停了一会儿,就又挣脱了赵嬷嬷的手,一个人在前面跑着。小丫头平常在家里被管得严,很少有机会出门,一旦出了门自然是要玩个痛快,赵嬷嬷也宠这小丫头,嘴上说着不要乱跑,实际上却只是远远地看着慕晨曦这看看那瞧瞧,自己则在后面缓缓地跟着。 这样的雨天,就连坏人都不会想出门的。 慕晨曦跑着跑着就跑到了西城门,她一眼就看到了护城河对岸又坐着一个人,在这空无一人的雨天里是那么的突兀。她回头看了看,远处的赵嬷嬷只有一个小黑点那么大,于是她鼓起了勇气,跑过了石桥,朝河岸上坐着的那人跑去,她要做一件一直想做却没有做成的事。 那个坐在护城河边的人自然是仲乙,只是因为连绵的大雨让护城河的河水上涨,已经淹没了他的脚踝,他眼神涣散地看着大雨中有些朦胧的不凉城,用他仅有的学识和经历思索着死亡的意义。 离别是如此的快,他甚至没来得及和顾西楼好好的道个别,那个总是给他讲故事吹牛、一同幻想未来的人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因为给顾西楼挖坟弄伤的双手已经快要恢复了,仲乙从未像现在一样讨厌这副身体,这些伤好得实在太快,快到他怕那个总是坐在他旁边,和他一起抓兔子,陪他聊天的人也会随着这些飞速消失的伤口一起消失,他会像忘掉这些疼痛一样的忘掉顾西楼。 仲乙有些自责,一半因为自己的懦弱,一半因为自己的独活。 他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于是把脑袋埋在了自己的膝盖里,以至于他没有看到向他小跑过来的慕晨曦。 “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如莺啼鸣般的声音钻进了仲乙的耳朵,他一抬头就对上了慕晨曦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慕晨曦正撑花着伞蹲在离仲乙很近的地方,仲乙甚至可以看清楚慕晨曦那一根根长长的睫毛。今天的慕晨曦和以往见到的都不一样,她穿着华丽的衣裳,头发也打点地井井有条,插满了各式的发饰,看起来不像是那个上蹿下跳的小丫头,更像是仲乙之前见过的东城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 慕晨曦见仲乙没有回话,就当他是默认了,问出了她心里那些藏了好几个月的问题:“嬷嬷说你们是坏人,不能和你们说话,你们是坏人吗?” 仲乙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不知道怎么才算得上是一个坏人,所以他没有说话。 慕晨曦见仲乙又没有说话,就继续问道:“我觉得你们不是坏人,娘亲也说了,你们不是坏人,你们是可怜人,那你是可怜人吗?” 这下仲乙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了,好人和坏人他尚且分不明白,他又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才是可怜人呢? 慕晨曦得不到回答,她觉得可能是问题太难了,所以她决定问一些仲乙一定能回答得上来的问题:“之前一直躺在你身边的那个人今天怎么没来?” 仲乙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狠狠地拧了一把,他浑身一阵的哆嗦,把头又埋到了膝盖里。 慕晨曦见状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哪句话,或许只是今天不适合问问题罢了,可是不让她问问题的话,她又要和这个算是第一次见面的人说些什么呢? 顿时慕晨曦便有些词穷,没有话讲的她只好做一些其他能做的事,比如好好看看眼前这个人。 仲乙此刻别提有多狼狈了,被雨水打湿的乌黑长发贴在脑门上,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衣服上全是连大雨都冲刷不干净的黑褐色血块儿。 慕晨曦终于意识到仲乙也是一个流民,她想起了娘亲的教诲,要对流民好一些,要提供自己所能给的全部帮助,于是她又向仲乙问道:“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仲乙重新抬起了头,盯着慕晨曦。 慕晨曦见仲乙又有了反应,心想果然没错,有些自豪的说道:“你饿吗?我可以给你好多好多吃的。” 仲乙摇摇头。 “那你冷吗?我也可以给你很多很多衣服。”慕晨曦一只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圆,表示她所说的很多很多。 仲乙又摇摇头。 这下慕晨曦犯难了,一般流民要的就只这两样东西,仲乙都不要,他到底要什么呢? 慕晨曦看到雨水顺着仲乙高挺的鼻梁成股的流下,她便把撑着的花伞举在了仲乙的头顶,大雨一瞬间就打湿了慕晨曦的肩头,“那你一定是要一把伞了!” 仲乙还是盯着她摇摇头。 这下慕晨曦真的不知道仲乙想要些什么东西了,她只好去找仲乙的眼睛,希望能从他的眼睛里得到一些信息。 果然,慕晨曦发现仲乙其实并没有盯着自己看,准确的说是没有盯着自己的眼睛,他的目光聚焦在自己头上插着的那些精美发簪上。 慕晨曦便指了指自己头上的簪子,“你想要这个?” 仲乙连忙点头。 慕晨曦便打算拔出那支镶着三色珠宝鎏金的发簪,但是拔到一半的时候漂亮的大眼睛转了几圈,像是想起了什么,把这支精美的发簪重新插回了头发里,从后脑勺的地方爽快的拔出了另一支小巧的骨钗,虽然看起来很简朴,但雪白的骨钗上还是刻了几条小鱼,比顾西楼雕的那只燕子还要栩栩如生。 慕晨曦把骨钗递给仲乙,仲乙赶紧像抢一般地夺过那支骨钗紧紧地攥在手里,生怕慕晨曦反悔再要回去。 “那你还有其他想要的吗?”慕晨曦再问。 仲乙又摇摇头。 慕晨曦满意的点点头,“那你现在能告诉我……” “晨曦,干什么呢,回去了,家里人等急了。”慕晨曦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姗姗来迟的赵嬷嬷打断了,她只好起身重新牵上赵嬷嬷伸过来的手,跟着赵嬷嬷走了。 “你还记得你娘怎么教你对待流民的吗?”赵嬷嬷话里有几分愠怒。 “记得,娘亲说可以给流民吃的、穿的,但是不能给钱,我没有把爹爹给我的簪子给他,而是把娘亲拿骨头做的簪子给他了,娘说的话我都好好记着呢。”慕晨曦连忙解释道。 赵嬷嬷对慕晨曦的回答很满意,如果直接给流民钱的话一定会有歹人从中获利,这钱最后能不能到流民手里就成了未知数,而那骨钗除了饱含夫人的一片心意外,什么都不是。 慕晨曦见赵嬷嬷没有再责备她的意思,就偷偷地回头看了一眼,大雨之中仲乙还坐在那里,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支骨钗。 慕晨曦回头对赵嬷嬷说:“嬷嬷,那个人好奇怪,他明明会说话,上次还和娘亲说话来着,可是今日无论我问什么他都不回答,我问他需要什么,他不要吃,不要穿,也不要我的花伞,反而要我的簪子,真的好奇怪啊。” 赵嬷嬷不知道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只好回答道:“这个世界上人这么多,你觉得他很奇怪,一定也会有觉得他不奇怪的人存在,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慕晨曦又回头看了一眼独自坐在那的仲乙,心想那个总躺在他身边的人是不是就是那个不觉得他奇怪的人。 仲乙看到这一老一少逐渐走远,最终消失不见之后,便立马起身,疯跑向树林,他要赶快回到顾西楼的坟前,告诉他你做的簪子虽然断了,但是没关系,我已经给你妹妹找到了一支新的簪子。 比你做的那个还要好看。 第24章 喜忧拆两半(六) 刘显名坐在药园大堂的椅子上,两只手放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腰背挺得笔直。 时隔多年,他再次来到了司徒济世的药园。 这次司徒济世可没有让刘显名多等,很快就出现在了大堂,依旧穿着白色的袍子,不同的是他的双手这次没有沾满鲜血。 刘显名看到司徒济世进来,立马起身行礼。 “显名到了啊,快坐。”司徒济世心情很好,看起来比平常时候还要和蔼,他径直走到离刘显名最近的那张椅子坐了下来。 刘显名心里清楚司徒济世这次找他过来的原因,但是按照贾为善的计划,他此时应该是毫不知情才对,于是装傻问道:“不知道司徒神医这次找小人过来可是有什么地方用得上小人?” “我听说你最近带了一群孩子在做猎人,可有此事啊?” “确有此事,可是这群孩子得罪了司徒神医?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们。”刘显名配合的挥了挥自己的拳头。 “那倒没有,只是我前几日偶然间见到了他们,和他们颇有些眼缘,想要留在药园里做药童,不知你可否愿意啊?” 刘显名听到司徒济世终于说到了点上,心里乐开了花,可脸上还是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说道:“这……这群孩子能到药园做药童那自然是他们三生有幸,只是这群孩子一直是我赖以维生的宝贝,若是跟您到了药园,那我这……” 司徒济世早有准备,从怀里拿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放在了二人之间的桌子上,对刘显名说道:“这你就不需要担心了,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猎杀睚眦这种危险的活往后就不要再做了,安心地去城里找个其他事情,和你娘一起好好过日子吧。” 刘显名盯着桌子上那个塞得满登登的钱袋,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沫,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拿起了那个钱袋子,“那小人就代老娘谢谢神医,那群孩子以后就有劳神医照顾了。” “好说好说,记得回去之后也替我向你娘问声好。你们一家人可真是帮了我不少忙,你父亲当年也是尽心尽力的照看了很多年的药田,我确实欠你们一家太多了,不如这样,你也到药园来,做个轻松的护院如何?” 刘显名听到司徒济世提到了他父亲,笑容僵在了脸上,但他顺势就低下了头,不让司徒济世看见自己紧绷的脸庞,“小人谢过司徒神医的好意,只是家母身体确实欠佳,需要小人贴身照顾,怕是不能再为您尽犬马之劳了。” “也罢,你走的时候记得去药房拿几副固本培元的药,我就不去叨扰了。” “不敢不敢,小人母亲命薄,担不起司徒神医的好意。小人就不多打扰您了。”刘显名连忙起身告退,这药园他是一刻都不想再待了。 “好。”司徒济世也不多留,摆摆手起身走了,他现在的心思全都放在那几个刚刚来到药园的宝贝身上。 刘显名提着几包药站在药园的大门口,回身看了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己和这药园的故事终于要画上句号了,他决定忘了这座药园,忘了这里发生的一切,最好后半生无病无灾,再也不要和这里扯上半点关系。 他转过身来看了看西方绵延的大山,摇了摇头走向了不凉城。那片大山也要从他的生活里离开了,他再也不需要进到那片山里,把自己的脑袋挂在裤腰带上。 他心中所有还记挂的东西现在都在城里,那是他的老母亲,还有那个唯一会对他笑的女人。 “要快些回去了,不然小翠做的鱼都要凉了。”刘显名加快了脚步,小跑了起来。 他爱死了这种家里有人在等的感觉。 第25章 喜忧拆两半(七) 小翠见过刘显名母亲之后不久就为自己赎了身,她这些年忙里忙外地也攒了不少积蓄,只是卖身契这种不平等条约实在是太过昂贵,之前她总舍不得,因为她为自己赎了身之后,就真的身无分文了。 尽管刘显名三番五次地表示他不缺这个钱,也可以出这个钱,尤其是在从司徒济世又那里拿了很大一笔钱之后。 但小翠坚决地表示一定要自己给自己赎身,她要亲自和过去做个了断。 从酒馆出来之后的小翠也是一阵的肉疼,她靠着刘显名说道:“我现在真的一穷二白了,以后要靠你养活了,你不会丢下我跑了吧?” 刘显名认真的说道:“我娘让我好好对你,所以剩下的这半辈子我都不会跑。” 小翠无声地笑笑。 她自知自己不是什么清白的好女人,告别过去之后的她,只想好好地在这个家里做一个普通的女人,用自己的后半生去弥补之前犯下的所有过错,所以她在刘显名家中做了一个儿媳妇能做的所有事情,刘显名家中的那几间小屋子在小翠的巧手下布置得井井有条,收拾得干干净净,宛然一个温馨的小家,和城里的其他人家并无二致。 刘夫人对小翠这个准儿媳非常满意,最近这些日子里不仅笑容常挂在脸上,就连腿脚似乎都灵便了许多,经常被小翠搀着去外面散散步,聊聊天,晒晒太阳。 刘显名想到了司徒济世会给他很多钱,但是没想到会有那么多,那日他回家后打开了司徒济世给他的那个钱袋子,里面满满的都是不凉刀,几字的都有。 由于这些刀币其实也是一种法器,制作需要成本,越昂贵的刀币越难炼制,自然也就越少见,哪怕手里有十柄五字的刀币也很难换到一柄七字的刀币,所以这钱袋子里的钱才会这么散乱。 就算加上那根十八节的脊椎骨换来的那柄三字不凉刀,刘显名之前攒下的所有钱都不足这钱袋子里的一半多。 突然变成了个有钱人,刘显名反倒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花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按照原计划不变,去东城里买一座院子。 于是那段时间刘显名每日都往东城里跑,看来看去最终相中了一座四合院,花大价钱买了下来。之后的日子里刘显名和小翠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这座四合院上,打点院子,置办家具,虽然事情很多,但是二人却丝毫不觉得累。 平凡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转眼间就入了冬。 华胥西苑里的冬天算不上漂亮,大雪落下的时候整座城都显得寂寞。城里的街道上鲜有人影,都躲在家中的火炉旁御寒,房顶上融化的雪化成冰柱悬在屋檐上,以往热闹的集市也冷清了下来,整个不凉城都进入了冬眠。 唯一格格不入的是东城的一座小院子,虽然离新年还有一段时间,可是门廊上早早地就挂上了红灯笼,朱红色的大门也贴上了鲜红的喜字,四合院中央的积雪被扫在一旁,地上铺着的红布把门厅与正房连在了一起,四周的窗户上也贴满了各式的漂亮窗花,而窗花的作者此刻正盖着红盖头,和刘显名一同穿着红衣,两人之间还牵着一个同心结。 刘显名和小翠终于定下了终身,这一日,是腊月十八。 两人既无好友,也无亲朋,名声也都不好,所以这场婚礼无人赴宴,也没有锣鼓喧天,除了坐在屋里的刘夫人,就只有刘显名和小翠两个人。 可成亲这件事,从来都只需要两个人。 片片细小的雪花打湿了刘显名的头发,也染白了小翠的红盖头。 两个人一同牵着同心结,踩着地上长长的红布,缓步从门厅走向端坐在正房的刘夫人。 坐在椅子上的刘夫人早已热泪盈眶,她虽然看不见,但她知道穿红衣的小翠一定很漂亮,就像她出嫁的时候一样。 刘显名和小翠终于走到了刘夫人面前,二人没有拜天,没有拜地,只是跪下向刘夫人叩了一首。 刘夫人泣不成声,连一句“快起来”这三个字的话都说不出口。 刘显名扶起长跪在地上的小翠,他虽然看不见小翠盖头下的脸,但想必多半和自己一样,笑得合不拢嘴。 两人颇有默契的相对着弯下了腰,随后刘显名张开了双臂,等着小翠扑进自己怀里。 可谁想到小翠一把甩开了攥在手里的同心结,扭头扑到了刘夫人的怀里,带着哭腔的声音从盖头下面传出来。 “娘!” 刘夫人抱着趴在自己膝盖上的小翠,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乖女儿,不哭了,不哭了。” 刘显名挠了挠自己的大脑袋,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排挤了,于是也扑向刘夫人,一嗓子嚎了出来:“娘!”。 刘夫人一巴掌拍在刘显名的脑门上,把刘显名拍在了地上,盖头下的小翠终于不再哭泣,捂着嘴笑出了声。刘显名看到小翠笑了,他也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是夜,红色的喜烛点亮了整间屋子,小翠盖着红盖头坐在床边,她虽然早就不是什么小姑娘了,但到底是第一次嫁人,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感受。 从刘夫人那里回来的刘显名“吱呀”一声推开了房门,听到声音的小翠握紧了双手。 刘显名径直走向了床边的小翠,一步一步地恰好踩在了小翠的心上,小翠慌张地低下了头。 只是刘显名走到一半突然怂了,转身回到桌子旁拿起酒壶喝了几口,觉得自己差不多行了,可一转头看见床边坐着的小翠,又觉得自己还是差点意思,刚要放下的酒壶又递到了嘴边。 小翠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刘显名过来,掀起半个盖头瞧了出去,刘显名的脸比她眼前的红纱还红,他好像比自己还要紧张,在桌子旁转来转去,手里的酒壶明明已经空了,却还总是仰头喝着那不存在的酒。 小翠笑了起来,她不再慌张,看着刘显名傻乎乎的模样,心里起了捉弄的心思,“显名啊,我困了。” “啊!”刘显名没有想到小翠会出声,被吓了一跳,赶忙放下手里的酒壶跌落在地,他咬咬嘴唇,一鼓作气,快步走到小翠跟前,掀起了在小翠脸上挂了一天的红盖头。 在红盖头下面,刘显名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那张娇羞的脸,反倒是看到了一双带着坏的眼睛。 刘显名被盯着有些后背发毛,他不敢再看小翠的眼睛,于是紧挨着小翠坐在了床边。 二人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刘显名开口说道:“小翠你掐我一下吧,我总觉得像在梦里。” 小翠没有掐他,而是把自己的手塞到了刘显名手里,十指紧扣,“这回是真的了吧?” 刘显名捏了捏手里的小手,双眼无神的看着前方,“好像还不够真。” 小翠侧过身子,朱唇在刘显名的脸颊上一点即过,“现在呢?” 刘显名歪着头想了想,转过头去把另一半脸递了过去,“这边儿再来一下就真了。” 小翠把手从刘显名的大手里抽了回来,一拳打在他胳膊上,“好啊!以前怎么没见过你这么使坏呢!” 刘显名装模作样地揉了揉自己的胳膊,也不回话,只是看着小翠傻笑。 第26章 喜忧拆两半(八) 大雪不仅盖住了不凉城,也盖住了药园的十亩良田。 自从把仲乙几兄弟接到药园之后,司徒济世就对他们进行了细致的检查,这一番检查下来,他对这几人非常地满意,在药园充足的伙食供给下断了一只胳膊的季丁只花了半个月时间就重新长出了胳膊,其他人的小伤则好得更快,这让司徒济世最近走路得时候都在哼小曲,睡觉时梦到的都是那本古籍,醒过来就一个劲儿的念叨着“古人诚不我欺”。 司徒济世很快就有些后悔在之前的巡诊中花光了药园里大半的药物,否则他现在就可以动起手来,而不必等到明年开春之后才能种下药材,要到年底的时候才能正式得开启自己的研究计划。但他还是很开心,百年的时间都等过了,他并不差这一年,反而可以用这一年的时间多做些准备,他等了这么久,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药园后院的一间厢房里,仲乙正趴在窗台上看雪。 他们几兄弟来了药园之后,就一人住进了一间屋子,这屋子是如此的大,大到说话都会有回音,屋子的正中间放着一张床,四周摆着许多奇怪的架子,架子上什么也没有。 仲乙还是第一次住进头上有顶,四周有墙的屋子,也是第一次睡床,所以他没有发现这间房子有什么不对劲,他以为房子就应该是这样,相信其他几兄弟也是这么想的。 在这里一日三餐都有人送来,还都是些仲乙没有见过更没有吃过的美味菜肴,刚来的那几天他总是连菜汤都要一滴不剩的喝进肚子里,哪怕不饿也要硬撑着把新送来的饭菜吃完,直到他发现原来真的每天都有新的饭菜送来,而且几乎不重样之后,才停止了这种折磨自己的行为,但他还是觉得很可惜,送来的饭菜远超过了一个人的量,他几次跟来送饭的人说他自己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下次可以少送一些,可是那人只是看着他笑,下一次又会送来这么多。 见自己的建议并没有被采纳,仲乙提了几次之后也不再提,只是心里觉得可惜。 这么多饭菜,就算是顾西楼也在这里,把他们两个人全加在一起都吃不完。 要是顾西楼真的还在就好了。 鹅毛大的雪在寒风里乱舞,窗外一望无垠的药田上空无一物,只有几棵没了叶子的老树在风里轻轻摇晃,忽然一只兔子从雪堆里探出头来,竖着长长的耳朵东张西望,通体雪白的毛与同样白得耀眼的大雪融为一体,只有那双通红的眼睛出卖了它。 这只兔子看了一圈儿没有发现什么危险之后,弯下腰迈着四只短腿跑了起来,在它身后跟着跑出来一串的小兔子,一块朝山里跑去。 仲乙笑了起来,他想到了过去几年的冬天,他和顾西楼两个人缩在树洞里蜷着身子取暖,偶尔还会有几只兔子也钻到树洞里,二人就会把兔子抱在怀里,这毛绒绒的兔子贴着身子很是暖和,每到这个时候顾西楼总是会说看在现在帮他的份上,来年一定少吃几只,结果开春之后他总是第一个忍不住撺掇仲乙去抓兔子。 仲乙揉了揉结满冰晶的眼睛,他想去山里找顾西楼说说话,但司徒济世不让他们离开药园,所以他只能在寒冬里趴在窗台上远远地眺望着大山。 他有很多很多想说的,他想告诉顾西楼他现在已经顿顿都有肉吃了,冬天也有厚衣服穿,还住在了有屋顶的房子里,自己不会再饿,也不会再冷,窗户外面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肥沃药田,药田中间还有专门开凿出来的水渠,开春之后药田里就会种满药苗,水渠里也会有不停歇的流水,只需要再等几个月,一推开窗户就能看到各色的鲜花,田里的几棵树虽然不是果树,可是也很漂亮。 仲乙想告诉顾西楼得到这些东西原来不需要等十年那么久。 他还想问问顾西楼,他们曾经说过的那些想要的东西现在都有了,顾西楼什么时候回来做他的征西大将军。 忽然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从不凉城那边传来,仲乙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看到了不凉城上空炸开的那一团团烟花,五颜六色的耀眼光芒照亮了风雪夜,城里还不时地闪出亮光,多半是每家每户都放起了鞭炮。 等到天上的烟花终于停歇,从东城里飞出了四道剑光,带着四条长之长的尾巴绕城飞了一圈后,在不凉城上空轮流出现了四尊法相,最先出现的是一个泛着金光的四臂武士,靠下的两只手各握一刀一剑立于身后,靠上的两只手交错于胸前合握着一杆长枪,这尊法相虽然只有上半身,朦胧的脸也看不清楚五官,但是这只有半个身子的武士也比半个不凉城还大,很难想象一个完整是的法相会多么的顶天立地。 半身的四臂武士消失后天空中还在飞舞的雪花突然停了下来,随后向中心聚拢,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冰晶球,月光在其中不断变换,闪烁着奇幻的光,随着一声啼鸣,冰晶球裂开了,从里面走出一头长着四只角的白鹿,赫然是一头夫诸。这只长的像鹿一样的神兽抬起了前足,长鸣一声后逐渐消失在了空中。 之后出现的在中的法相就小了一些,是一只多个同心环组成的圆盘,每一圈都向不同方向旋转着,上面还刻着密密麻麻的梵文。 最后出现的是一尊圣母像,圣母头戴轻纱,双手于胸前结印,背后的光轮缓缓地转动着。 东城里的大家族每年都会如此,派族中年轻一辈里最出众的人来展示各家功法,既是各家族之间的暗斗,也是告诉华胥西苑里的所有人,他们才是这个地方的话事人。 仲乙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大场面了,反倒是每年都会见一次,每次都是在一年里的最后一天。 今夜便是除夕,明日即是新年。 第27章 喜忧拆两半(九) 慕晨曦牵着她娘的手站在长廊里,睁着大眼睛看着天上的烟花,这么漂亮的东西不管再看多少次都不会厌。 今天是除夕,慕晨曦穿得也很喜庆,身上红色的罗裙绣满了如意纹,披着的厚袄子上还纹了一幅五福捧寿,头顶上的两个冲天辫儿也扎着红色的头绳,像是从年画里跑出来的玉女。 一阵寒风沿着长廊吹来,慕晨曦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她揉了揉自己冻的通红的小鼻子,摇了摇母亲的手,“娘,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娘一样不怕冷啊?” 只穿着一件单薄罗裙的女子也摇了摇慕晨曦的手,回答道:“等到晨曦也开始修炼,就不会再怕冷了。”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开始修炼啊?” “等你年满十岁,娘就让你爹教你修行。” 慕晨曦掰着指头数了数,都不用把藏在娘亲温暖手掌里的那五根指头用上,她就数清楚了离修炼开始还剩多少日子。 等到春天到了,她就可以开始修炼了,这并不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只是那时候春天都已经到了,她为什么还要靠修炼来御寒?慕晨曦没来得及把这个问题抛给她什么都知道的娘,就被平地一声惊雷打断了。 与长廊只隔了一个花园两堵墙的院子里,一道蓝色的光芒冲天而上,在上空与其他三道光汇合之后绕着不凉城转了一圈,随后挨个在天上放出了法相。 慕晨曦看到天上那只通体雪白讨人喜欢的夫诸,兴奋地蹦了起来,“娘,那是小叔吗?” “是的,好看吗?”女子笑笑,慕家算不上人丁兴旺,在这个小丫头长大之前,还只能靠这些大人撑撑场面。 “好看!娘,我什么时候也能有那头鹿啊?” 女子摸了摸慕晨曦的头,“很快就会有了。” 她对自己女儿的天赋很有信心。 “那我有了那头鹿之后是不是就能自己出去玩了?”慕晨曦修行的动机从一开始就不单纯。 “我看你是想去找你向晚哥哥玩吧?”女子一眼就看穿了自己女儿的那点小心思。 “向晚哥哥很久都没有来找我玩了。”慕晨曦有些埋怨,这个年纪的孩子如果能有一个年龄相仿的玩伴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啊。 “你向晚哥哥是个大孩子了,他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自然很难有时间再来找你来玩了。”女子捏了捏慕晨曦的小脸。 “娘,你说的自己的事情是修炼吗?” “谁让你向晚哥哥是个男孩子呢,还是家里长子,黎家自然管的严一些。” “那我也修炼是不是就能见到向晚哥哥了?”慕晨曦抬起了头。 女子笑了笑,不置可否,修真无年岁,踏上了这条路,恩怨情仇也就斩断了一半,她怎么敢保证这两个孩子以后会怎么样呢? 不过她看着女儿委屈的模样到底还是于心不忍,刮了刮慕晨曦的小鼻子说道:“将来会不会见我不知道,但是你向晚哥哥应该几天后就会来见你。” “真的吗?” “过年,总是要来拜访一下的。” 笑容又重新填满了慕晨曦的小脸,她这一年有很多想要讲给黎向晚听的,她想说春天的时候娘亲带她去放了风筝,夏天的时候她在西城门外帮忙施粥,秋天的时候在村子里看大人们治理山洪,她还认识了一个和黎向晚差不多大的人,但那人和黎向晚完全不一样,那人不爱说话,就连娘亲和嬷嬷都说不明白那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有机会能让黎向晚也见见那人就好了,这样他们三个人就都多了一个玩伴。 ---------- 正月初四,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 忽然以西城那栋门口挂着“药”字的小楼为中心,掀起了一阵澎湃的气浪,吹垮了周围百丈内的房子。 气浪夹带着雪花翻滚着冲上了天空,硬是把盖在天上的乌云捅了一个窟窿出来,一时间内竟再无雪花落下。 刚从莫名其妙塌了的房子里爬出来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房子为什么塌了,天上就出现了各色亮光,或远或近的向这里飞来,像一束刚刚从这里炸开的烟花又沿着原路返回了一样。 不一会儿,小楼的废墟外就站满了人,有仙风道骨的老头,有佝偻着背披着斗篷看不清脸的怪人,有拿着开山巨斧的壮汉,也有衣袂飘飘的女子。 附近的老百姓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吓得赶紧扶老携少,有多远跑多远。 小楼的废墟又一次被掀开,这一次从里面走出来的是医馆老板,见到外面早早的就站满了人,有些鄙夷的环视了一圈,招了招手,从他身后的废墟里飞出了一刀一剑,绕着他转了一圈之后就悬在了他面前。 这一剑一刀像是一对龙凤胎,有着雪白的手柄,乌黑修长的利刃上刻着繁杂的花纹,利刃各有九节,节节递进,像两根漂亮的脊梁骨。 医馆老板温柔地抚摸着身前的一刀一剑,两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在空中微微地颤抖,似乎在啜泣着与生父诉说着别离。 医馆老板满怀深情的双眼逐渐恢复了冷漠,他抬头瞧了瞧周围等得有些不耐烦的人群,冰冷的声音传来:“这一剑一刀,一曰暮云,一曰春树,它们同根同源,我不希望它们分开。无论是谁拿了它俩,都要把这的这些房子给我盖好。” 医馆老板说罢就不再管那些早就按捺不住的人,转身走回了废墟里。 医馆老板身影消失的那一刹那,空几近凝结,所有的人都想冲上前去,却又无一人敢动。 终于有一个人忍不住了,正是那个佝偻着背披着斗篷的人。那斗篷从那人身上飞起,斗篷下面喷出一阵黑烟,转瞬间就把白昼变成了黑夜。 可这黑夜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就被一声清脆的铃铛声震散,众人再看向中央时,原本穿着斗篷的人已经把手伸向了悬在空中的那两把兵刃,就在他即将碰到刀剑的时候,刀剑被一个突然出现的半透明的金色铃铛罩在了里面,他的手撞在了铃铛上,那铃铛发出了第二声脆响,他也应声被弹开,口中吐出了一大口鲜血,倒在地上没了声响。 这铃铛来自一个穿着碧绿衣裙的女子,此刻她正双手掐诀,那金色的铃铛颜色越来越浓,个头越来越小,包着里面的刀剑就向女子飞了过去。 铃铛飞出不到两米,绿裙姑娘就被一个壮汉从背后一脚踹倒在地,女子像是被折断的筷子,后脑勺碰到了自己的脚,顿时就没了呼吸,空中的铃铛也消失了,里面的刀剑掉下来插在了地上。 壮汉弯腰蹬地,像一只离弦的箭,以完全不符合他体型的速度向插在地上的刀剑掠去,他成为了这群人里第一个握住那柄春树刀的人,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将春树刀拔出来,嘴里的笑也只发出了第一声,他那条和人脑袋一样粗的胳膊就被一柄飞剑齐根斩断。 那柄飞剑斩断壮汉胳膊后转了一圈,飞回了一个道士装扮的人身边。 这电光火石之间竟已有两人命丧黄泉,还有一人没了一条胳膊! 空气里的黑烟消散殆尽,剩下的人也都反应了过来,齐刷刷的冲向了插在地上的刀剑,众人手段齐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宝叮叮当当地砸在了一起,一团团的血雾不时的从人潮中炸出来,像是有人在鲤鱼池里撒了一把饵,后面的鱼踩着前面的鱼,不要命的向中间的饵料冲去。 正当西城这一片废墟里斗得风风火火的时候,东城黎家的一座阁楼上,一个头发花白但是精神矍铄的老人放下了手里的茶,起身走出了阁楼,站在栏杆旁眺望着西边,漫天的雪也盖不住那边五颜六色的光。 老人微微侧过头对站在角落的人说道:“你去一趟吧,慕老狗对他那孙女宝贝的很,想跟他说向晚的事,也得有些拿得出手的东西才行。” 墙角站着的人弯腰拱了拱手,应了声“是”,就翻身从栏杆跳下,一柄小剑从他袖子里飞出,在空中打了个转就变成了一柄重剑接住了此人,之后瞬间加速,连人带剑,化作一道流光向西城飞去。 第28章 喜忧拆两半(十) 西城里正打得火热,不断有人身死道消,又不断的有人填进来。 那一刀一剑不知被多少人短暂的拥有过,他们早就忘了医馆老板说的“不希望它们分开”,此时刀在北,剑在南,分别被两团人围着,周遭躺满了尸首。 一道霞光自东城飞来,落地之后将原本踩在脚下的重剑握在手中,却没有第一时间上去开打,而是将剑杵在地上,朗声道:“黎家相中了这一刀一剑,不知各位道友可否卖黎家一个面子,将这刀剑让给在下如何?” 这人说话咬字清晰,又用了些法术,场上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就有一半的人撤出了战场,不想与黎家为敌。 “江湖规矩,这法宝自古以来都是谁活到最后谁拿,你黎家势力再大也不能坏了规矩!” “想让老子拱手让给你,做梦去吧!让你家里那群老不死的出来杀了老子,老子就让给你!” 剩下的那一半人都是些亡命之徒,亡命之徒不怕死,而不怕死的人自然不会怕黎家。 厚重的剑在黎家那人手里挽了一个轻盈的剑花,“那在下就按江湖规矩办事。” 说罢就朝着离他较近的春树刀冲了过去。 春树刀旁围着的人如临大敌,各种不同的法器此刻团结一致,掉过头来迎向来者。 黎家人并不躲闪,手中的重剑化为九柄,在他身前环成一圈,飞速的旋转着,飞来的法器叮叮当当地撞在重剑上被弹开,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冲向春树刀的脚步。 一个扛着巨斧的壮汉从人群里走出来,站在了黎家人的必经之路上,扎着马步气沉丹田,手中一人多高的巨斧高举过了头顶,壮汉大喝一声,如虎啸山林,巨斧染上了缕缕电光砸向了黎家人身前旋转着的剑阵。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传来,巨斧敲碎了剑阵砸进了地里,重剑显出了原型重新被黎家人握在了手里。 黎家人剑阵虽散,脚步却没停,一脚点在插在地里的斧头上,高高跃起,从壮汉头顶飞过,在空中时随手用剑打飞了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个流星锤。 跳过壮汉之后身前一片空旷,再无人阻挡,黎家人几个箭步就到了春树刀前,却没有伸手拔刀,反倒是踢开了几具地上的尸体,清了一小块空地出来,之后他站在空地上,朝那一群恨不得用眼神杀了他的人拱了拱手说道:“诸位若是不反对,这刀我就收下了。” 那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不约而同的从四面八方冲向了黎家人,法器发出的光遮天蔽日,像一团乌云盖住了黎家人。 众人手中的兵刃离黎家人越来越近,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他碎尸万段! 黎家人并不惊慌,甚至将重剑插在了地上,两手于胸前结了一个法印,低喝一声,双眼中竟冒出了金色的光。 就在漫天的法器即将劈头盖脸砸在他脑袋上的时候,一尊金色的法相出现在他身后,正是除夕那夜不凉城上空出现过的那尊四臂武士,只是此刻的法相并没有那天那么巨大,只有两个人高,四只手里也并无兵器,只是在胸前结着和黎家人一样的法印。 突然出现的法相震飞了所有围上来的人和法器,飞出去的人躺在地上痛苦的蜷缩着,飞出去法器失去了光辉变回了原型掉落在地上,就连那些尸体也被震出去了老远。 黎家人身后的法相转瞬即逝,这次黎家人没有再多言语,一手拔出重剑,一手拔出春树刀,转头走向了另一边的暮云剑。 那边的人群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有了前车之鉴,大部分的人都识相的退了出来。 只有一个穿青袍的年轻人仍站在暮云剑前面,咬破了自己的食指,将鲜血抹在了自己的额头,紧接着他的眼睛都泛起了红光,他伸出双手,从袖子里飞出了数十张符咒,叠在他和黎家人之间,他手里不断捏着法诀,嘴里还念念有词。 黎家人停下了脚步,他在等年轻人施法,这是对一个修道人的尊重。 年轻人嘴里的咒语终于念完,他吐出一口舌尖血到身前的符咒上,那些符咒瞬间变大,原本黑色的字迹也变为血红,从符咒上跳了出来,写着字的黄纸随着字迹的出逃烧成了灰烬。当最后一张符咒上的字也跳出来之后,年轻人的脸色已经极其苍白,眼中的红色都浅了许多,他从未同时使用过这么多的符咒,此时有些虚脱,这些字就这样一层层的隔在他和黎家人之间,他再也没有其它力气让这些符咒做出更多变化了。 黎家人看年轻人再没有了动作,有些可惜的摇摇头,及那提起手里的重剑扔了过来,然后伸手一指,空中的重剑化为一道流光,眨眼间便刺破了所有的符咒,在年轻人的眉心处停了下来。 年轻人的眼睛彻底地恢复了澄明,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的喘着气,有些恨意的盯着走来的黎家人。 黎家人迈步绕过年轻人,重剑变成一柄小剑飞进了黎家人的衣袖。他径直走到暮云剑旁,拔起了剑,再也没有看周围的人,而是走到医馆废墟旁,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朝废墟里说道:“前辈放心,黎家会好好对待暮云春树,这些宅院过几日就会有人来修缮,晚辈先行告辞。” 废墟里传来了一声慵懒的“嗯”。 黎家人闻言再鞠一躬,踩着飞剑向东飞去。 如今宝贝已经被人带走,剩下的人也不再斗个你死我活,骂了几句黎家仗势欺人之后,就都化成一一道光四散而去。 那些躲的远远的西城老百姓从犄角旮旯里跑了出来,到自己倒塌的家里找些还能用的东西,对他们而言,有人会给他们盖新房,也会有额外赔偿,受了伤的还会免费治病,最重要的是他们还多了许多茶余饭后的谈资,能见到这样的场面对他们而言,可能是这一辈子里仅有的一次机会了。 地上那些尸体被人们搬到了一起,放了一把火,就地烧了。 这些人不知花了多少年月去修炼,如今却连骨灰都要和别人掺在一起,风一吹就不知去向了何方,也不知道是值得还是不值得。 第29章 喜忧拆两半(十一) 正月初八是个难得的晴天,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驱散了冬日里的寒冷,街坊里的人们都走出了家门,趁着天气暖把堆在路上和庭院里的积雪清扫到一旁。 年已经过了一半,人们的喜庆劲儿也过了一半,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原有的正常生活。 慕家大门外出现了数道五彩流光,为首的正是那日在东城黎家阁楼上看雪的老人。 人群后面藏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岁数不大却气宇轩昂,穿一身金丝缠绣的白衣。镶着翡翠的腰带上还挂着一块巴掌大的无事牌。 为首的老人就没有这么讲究,一头灰发松散的披在肩头,像一个流离于街头的老乞丐,但他却站得笔直,双手背在身后,宽阔的肩膀把松垮的袍子挂在肩头,像一棵悬崖边上的雪松。 老人一开口便中气十足,只是内容颇有几分不堪入耳,“慕老狗,出门迎客了!” 慕家的大门应声而开,鱼贯而出的人站满了大门两侧,排在前面的是家族子弟,排在后面的则是下人帮佣。在这些人之后,另一个老人走了出来,和黎家那老头比起来,这个人才更像是一家之主,不知什么材料制成的水蓝色长袍用银线绣着慕家的家徽,一头银发规规矩矩的用发冠束在头上,插着一根同样蓝的澄澈的发簪。只是此时他的心情可能不太好,两道长眉高高翘起,对着门外出言不逊的老人大喝道:“黎满堂,一大早你就在门口放屁!” 黎满堂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走上前来直接挽住了蓝袍老人的肩膀,推着他向门里走去:“临安呐,你看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是不是应该拿些好东西来招待我啊?” 慕临安和黎满堂并肩一起向院里走去,嘴上却说着:“你想喝酒你就自己喝,别老惦记着我这的酒。” “那谁让你们慕家的水好呢,酿出来的酒那别家是怎么也比不上啊!” 黎满堂拥着慕临安走向了内堂,沿途的人纷纷低头行礼。 见两边当家的走了,门外站着的黎家人也进到门内,相比那两个老家伙,这些小辈之间就规矩了很多,该有的礼节一样不少。 不凉城里能让这两个大家族如此对待的也只有彼此而已。 慕家的会客厅里,正中央的黎满堂和慕临安这两位多年的老友一说起话来就停不住,周围坐着的一圈小辈也不敢多嘴,只能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地坐着,听着两位老人唠闲嗑。好在众人都是修道之人,倒也耐得住寂寞,都在自己的位子上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无一人埋怨。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耐心,比如在场的那两个孩子。 慕晨曦穿着她的红袄子,无聊地盯着地面,两只脚前后轻轻摆动着,头上的小辫子也跟着一下又一下地跳动。 隔了半个厅堂的那边,那个黎家的小少爷正坐在慕晨曦的正对面。小少爷起初还能像大人一样坐得端端正正,腰杆挺得笔直,听中央两个老头讲故事也觉得挺有意思,可时间一长就坐不住了,但又不敢起身乱动,只能拿着腰上那块无事牌把弄着,时不时得抬头看看对面坐着的慕晨曦,又看看外面渐渐变暗的天空。 慕晨曦的母亲李婉清坐在她旁边,看着慕晨曦的头越垂越低,心里知道女儿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一定满是失落,于是起身打断了两位老者的谈话:“父亲,黎伯父,时间不早了,不如先用膳如何?正好前几日酿了十年的瓮头清出窖了,今日正好拿出来让大伙尝尝。” 黎满堂一听有好酒喝,先是冲着李婉清竖起了大拇指,“还是婉清懂事”,又挥挥手示意上菜,回头对慕临安说:“还是你这儿媳好,这好酒酿出来不就是让人喝得吗?哪像我那几个儿媳妇,无论好酒坏酒都藏着,一口也不让沾,可真是憋坏我了。” 黎家那边几个温婉的女子和李婉清对视一笑,这样的话她们可听过不止一次了。 幕家的家宴很丰盛,华胥西苑的条件算不上好,很多修道之人的食材都养活不了,也只有慕家这样的大家族才有财力物力划出一片结界,在里面蓄满天地灵气,种些修道之人吃的东西。 两个孩子早早地就惦记着出去玩,心思根本不在吃饭上,饭桌上的大人们也都不再拘谨,两家是世交,互相认识的人不少,时隔一年不见都有说不完的话,也就没人去管两个小孩子,于是二人很有默契地吃了几口就溜了出去。 慕家有不少院子都施了结界,让这些花园四季如春,哪怕是在冬天,花园里也一样繁花似锦,若是让仲乙知道了这花园的存在,可能就会明白为什么在外面见不到慕晨曦了,她不需要和仲乙一样去城外等一个好天气,就可以在家里看到这样的美景。 坐在花丛里的慕晨曦脱去了自己厚厚的棉袄,向坐在身边的小少爷问道:“向晚哥哥,你这一年都去哪了啊?怎么总不来找我玩?” “还不是我那个爷爷,他说我是黎家长孙,以后是黎家的脸面,每天盯着我修行,我每次偷偷溜出家没多远,就会被我爹抓回去,我去求过几次我娘,谁知道这次娘也不管我了,她以前明明什么事都依着我的。”黎向晚有些沮丧,他何尝不想跑出来找这个小几岁的妹妹玩呢? 黎家人丁兴旺,黎向晚还有几个堂弟堂妹,但是年龄都太小,只有慕晨曦和他能说得上话。 “我娘说,过了十岁生辰后就让我爹教我修炼,我就能和向晚哥哥一样了!”此刻的慕晨曦还不知道修行的苦。 “你很喜欢修行吗?”吃过苦的黎向晚可是过来人。 “我喜欢那只白鹿,家里好多人都有,我也想要。” 黎向晚笑了起来,慕晨曦还未踏上修道之路,对这些自然是不太清楚,“那不叫白鹿,那叫夫诸,是一只可以呼风唤雨的神兽。” 慕晨曦点了点头,她家里人不是没有告诉过她慕家功法的法相是一只夫诸,她只是觉得那就是一头白鹿,和小时候在林子里见过的那只一模一样。 “晨曦你看。”黎向晚眼珠一转,伸出手,几柄华胥刀从他袖子里飞了出来,在他的手上上下翻飞,这几柄华胥刀长时间受到灵力的滋培,和寻常刀币比起来更显得温润。 慕晨曦瞪大了眼睛,看见黎向晚掌心的几柄小刀像活过来一样,不禁发出感叹:“好厉害!” “这是我爹教我的,他说我什么时候练好了就什么时候让我练真剑,我也是年前没多久才学会的,年后他就会教我用真剑了。呐,把手伸出来。” 慕晨曦乖乖得伸出两只手捧在胸前,黎向晚伸手一指,上下翻飞的小刀便飞到了慕晨曦的手上,绕着她的小手旋转着。 “向晚哥哥,修炼之后就可以和你一样厉害吗?”慕晨曦还有些害怕,两只手伸得远远的,但还是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向黎向晚问道。 “当然,晨曦这么聪明,当然可以。” “那我可一定要好好修炼,到时候就能出去找你玩了。” 黎向晚看着信誓旦旦的慕晨曦,笑着摇了摇头,他心里明白,若慕晨曦真的要好好修炼了,那两人怕是更见不着面了。 “向晚哥哥,这一年里我还认识了一个人,和你差不多年纪,嬷嬷说他是坏人,娘说他是可怜人,可我去问他的时候他却什么都不说,还找我要了一个鱼骨簪子,我后来想了想,觉得娘说的没错,下雨没伞的人,一定是可怜人。如果向晚哥哥你能见见他就好了,说不定他愿意和你多说几句话呢,对了,还有一个人,总和他待在一块,只是最后那次没有见到。” 黎向晚听到一个“坏人”一个“可怜人”,多多少少猜到了慕晨曦口中这个人多半是个流民,以慕晨曦的身份,不可能再和那人有过多的交际,在慕晨曦开始修炼之后很快就会遗忘,但他此时也不好了慕晨曦的兴,只好说道:“嗯,我会去见见他的,如果有机会的话。” 第30章 喜忧拆两半(十二) 黎满堂和慕临安二人饭后找了个风景不错的小亭子继续喝酒。 黎满堂对十年出窖的瓮头清很是满意,此时喝的满脸通红。慕临安虽然嘴上和黎满堂不对付,但多年的情谊让二人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所以慕临安也很开心,酒意上头有些微醺。 “临安啊,你看我那长孙怎么样?” “哼,那小兔子崽子和你年轻时候一个德行,我那孙女才多大那小子就成天不在家里好好呆着老往我这跑。”慕临安一想到慕晨曦抱着自己苦苦哀求说要去见向晚哥哥一面就一肚子的气。 黎满堂也不生气,反而乐得哈哈大笑:“那都这样了,不如咱定个娃娃亲如何啊?” “我可不像你黎满堂家大业大,孙子孙女满屋子都是,我可就这一个宝贝孙女,谁知道你那孙子以后是什么德行,现在就想骗我孙女,做梦!” “我孙子什么样我还不清楚吗?还能亏了你家孙女不成?”黎满堂顿了顿,喝了口酒又说道:“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了,等他们长大了,我们也就该出去了,外面可不是我们慕黎两家能说了算的。” 慕临安的脸色也沉重起来,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对于他们而言,西山里的睚眦远没有外面世界的那些人可怕。 “且不说其他势力,就你我二人的本家里有多少想害我们的你心里还不清楚吗?别忘了我们是因为什么才到的华胥西苑。”黎满堂继续说道。 慕临安眯起了眼,想起了年轻时候被人追杀的痛苦日子。 “我们两家联合我没有意见,可联手的方式还有很多,我也还没老到要靠小娃娃们出手的地步,她们两人是否结成道侣还要看他们长大之后自己的缘分。道侣对修道而言不一定是好事,你莫要忘了,有多少人为了道侣现在还在剑门关守着呢。” 两人都不说话了,只是闷声喝酒。 良久之后黎满堂才又开口:“还乡还是不愿见你吗?” 慕临安摇了摇头,反问道:“你见到他了?” “他都不愿意见你,怎么可能见我。”黎满堂倒是看的明白。 “过些年让孩子们去看看他吧,陪他唱几年戏,这华胥西苑都要没了,咱们三兄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相见。”慕临安有些惆怅。 “你舍得你那宝贝孙女去剑门关?” “不还有你孙子陪着呢吗?我可告诉你,你给我狠狠的操练那小子,以后要是晨曦受了一点伤,我一刀劈了他!” 黎满堂见慕临安虽然还在嘴硬,但这个孙媳妇他多半是帮自己孙子讨到了,乐的眉毛胡子一起跳。 慕临安撇了他一眼,懒得搭理他,自顾自的喝着酒。 “你快让人把那俩小的叫过来,我有东西给他们。”黎满堂踢了慕临安一脚。 “要叫你自己叫。”慕临安也踢了黎满堂一脚,他对这个算计自己孙女的人没什么好脾气。 “这是你家,要叫也得你叫。”黎满堂又踢了慕临安一脚。 慕临安瞪了正仰头喝酒的黎满堂一眼,还是传音给了黎向晚和慕晨曦。 不一会儿,两个孩子就小跑着过来了,在两个老人面前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行了大礼。 再看亭子里坐着的两个老人,慕临安又恢复了那副威严的形象,脸上的红晕全都消失不见,黎满堂倒还是那副为老不尊的模样,斜倚在靠背上,看着下面跪着的两个孩子说道:“向晚,听你爹说你点星有成,可以开始祭炼法器了?” “是的,我爹说开春了就教我练剑。” 黎满堂得意的看了慕临安一眼,黎向晚的天赋确实值得黎满堂骄傲。 “我这恰有两柄法器,你们二人拿去,算是我和临安的一点心意。”黎满堂挥了挥衣袖,一剑一刀分别悬在了黎向晚和慕晨曦的面前,正是前几日在西城闹得沸沸扬扬的暮云剑和春树刀,“那决明子倒也是个雅人,这一剑一刀名为‘暮云春树’,还希望你们能不负了这么好的名字,如果能再进……” 黎满堂的话被慕临安的咳嗽声打断了。 黎向晚伸手握住了跟前春树刀的刀柄,春树刀不再悬浮,落在他的手中,虽然还未祭炼,但是黎向晚已经感觉到了这柄刀的不凡,他有些激动,没有一个修道之人能对这样一件宝贝视若无睹,他连忙道谢:“谢谢爷爷。” 一旁的慕晨曦学着黎向晚样子握住了暮云剑,这暮云剑一下子失去了灵力支撑,从空中掉下来。慕晨曦可不似黎向晚那样已经迈入修道的门槛,她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哪里拿得动这把和她差不多高的暮云剑,于是她顺着手里的剑一头栽倒在地,她赶紧爬起来,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雪,说道:“谢谢黎爷爷。” 黎满堂被慕晨曦逗的哈哈大笑,挥了挥手示意两人可以走了。 慕晨曦蹲在地上想要把剑拿起来,可是搬了几次也没拿动,最后还是黎向晚捡起了剑,带着慕晨曦出去了。 在出去的路上慕晨曦盯着被黎向晚握在手里的暮云剑,问问道:“向晚哥哥,我什么时候才能拿起这把剑啊?” 黎向晚歪着头想了想说:“等你再大一些的时候,你就能拿起来了。” 慕晨曦撅起了小嘴,似乎不是很满意“再大一些”这个说法。 黎向晚又说:“但是快的话,明年过年你就可以让华胥刀飞起来了。” “真的吗?”慕晨曦想到了在黎向晚手心里上下翻飞的那几把华胥刀,又兴奋了起来。 “当然,晨曦这么聪明,一定可以的。” “那我一定好好修炼,明年过年一定让你看到,向晚哥哥你可一定要来哦!”慕晨曦冲黎向晚伸出了小拇指。 黎向晚把右手拿着的春树刀插在了地上,伸出小指与慕晨曦的小指搭在了一起,“我一定会来。” “好!”慕晨曦踮起脚尖跳了跳,除了那头漂亮的白鹿以外,她又多了一个努力修炼的理由。 第31章 哪许日月长(一) 冬去春来,转眼间就到了春三月,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天气也暖和了起来,城外的农田里重新种上了秧苗,等待着秋天的收获。 药园也不例外,甚至今年药园里种植药材的人比起往年还要更加积极,每个人都起早贪黑,一整天都待在药田里,照看着每一株药苗,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看到不少人在药田里劳作,风雨无阻。 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突然间发现了种田的乐趣,单纯的是因为司徒济世亲自来药田种药了。 司徒济世在开春之后就心情大好且充满了干劲儿,从种秧苗,到施肥除虫,无一不亲力亲为。药园里的药农见到司徒济世都亲自下地干活了,自然也是不能闲着,于是才有了这样的场面。 不同以往的,是今年药园里种植的药材种类多了太多。以往药园里种植的药物种类较为单一,都是一些需求量最多的常见药材,但今年司徒济世让他们种下的有很多都是些很偏门的药草,其中有很多哪怕是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的药农都没有见过,正也因为如此,想要种好这些药材需要司徒济世亲自来指导,好在司徒济世对于传授如何培养药草一事并不反感,反而事无巨细地把种植药材所有需要注意的地方都告诉了药农。 一方愿意讲,一方愿意学,药田从未像现在这样热闹过,就连这些饱含药农心意的药草也都散发着比平常更蓬勃的生命力。 不过司徒济世传授这些知识自然不是因为什么好为人师,也不是因为他真的想找一些人来传承自己的衣钵,单纯是因为在往后的几年时间里,他需要大量优质的各种药材,因此需要培养一批专业的药农而已。 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每和这帮孩子多相处一天,司徒济世心中对那本古籍的怀疑就会少一分,对自己取得成功的信心就会多一分。 这种突如其来的机会让他一刻都不想浪费,他白天在药田里干活,晚上就在书房里做研究,也就是凭借着修道者的身子骨和养神之法,还有他通神的医术,再加上心里越烧越旺的欲望,才能让他能连日不休息却仍旧精力充沛。 司徒济世做了几次简单的实验之后就验证了贾为善嘴里所说的那些超强的自愈能力并非虚言,但这并不足以让司徒济世感到新奇,这世界上的能人异士并不少,撇开那些妖族不谈,他知道的就有不少门派的功法能达到这个效果,真正让司徒济世感到惊讶的,是这些孩子身上那超乎寻常的包容性。 修道之人所修的天地灵气有多种属性,最基础的便是木火土金水五行,而以这五行为基础,又可演化出更多属性的灵气。人也是天地之灵,每个人自然都会对五行灵气有不同程度的适应能力,只是强弱有所区分罢了,而这个适应能力便是每个人的灵根。 灵根就像是一个挑食的小孩子,他只喜欢吃自己喜欢的灵力,由此一来他喜欢的灵力就能多吃些,不喜欢吃的就会少吃些。小孩会慢慢长大,能吃下的东西也会越来越多,但是他的喜好却不会变。 大部分的孩子教养都很好,虽然不喜欢,可嘴上却不会明说,遇上不喜欢的还是会吃几口;有一些则不然,不喜欢的东西就真的一口也不吃。 厉害的人往往都很有个性,灵根也是如此,拥有这种偏食灵根的人无一不是天之骄子。 剩下的大部分人几乎都是五行均感,只是强弱稍有不同,就像是那个好养活的孩子,喂什么吃什么,可惜这么好养活的孩子放在修道上却不见得是好事,这些人不修炼还好,就好似一个空酒坛子没有酒,这并不会有什么问题,可一旦他们开始修炼,不同属性的天地灵气就会按照灵根的感应能力进到坛子里来。 这五行乃是相生相克,而在灵根有所喜好的前提下,总有一种或几种属性的灵气会占了上风,此时五行相克便占据了主导地位,例如水和火,如果其中一方极其强势,另一方哪怕只有零星几点也会爆发出剧烈的反应,好比一个已经被烈火烧得通红的坛子,突然放进冷水里,这坛子自然就碎了。 不过挑食的孩子总是少数,剩下的大部分人想要修行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此时便是发挥主观能动性的时候了,各式各样的功法被创造了出来。这些功法可以对灵气进行筛选,剔除掉不需要的灵气,留下需要的灵气,有些功法还可以调整灵气的比例,让其形成五行之外属性的灵气。 于是对于修道者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无非变成了两个,一是灵根二是功法。灵根这种东西除非有什么大的机缘,否则打娘胎里出来就再也无法更改,但是好的功法努努力还是可以得到的。 虽然同样的功法对于灵根纯粹的人而言仍旧有优势,因为他们需要剔除的无用灵气更少,进展自然会快一些,可是功法也无疑极大程度地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久而久之,功法的重要性越来越高,也渐渐成了所有门派的立派之本。不同门派的功法有强弱之分,对灵气的筛选自然也有优劣,这便是大门派与小门派最本质的区别。 但这并不意味着大门派出身的人一定就要比小门派里出来的人强,修道之事何其困难,涉及到方方面面,功法能起到的作用终究有限,何况这只是修炼灵气的功法,还不是那些更加百花齐放的法诀,毕竟修得了灵气还得要会用才行。 灵根既然打娘胎里就无法改变,自然就和血脉相关,灵根越好的家族越是对血脉看得更重,这些大家族里的孩子往往一出生就先人一步,就像是慕家,虽然人不多,但仍旧稳坐华胥西苑的第二把交椅。 放在华胥西苑之外其实也是如此,在整个修道界中,所有的修道者无非就是两种背景,一种是家族出来的,另一种就是宗派出来的。前者通常天赋极佳,还有一些除了他们家族以外无人可练的功法。后者则大多资质平平,但胜在人多,其中不乏惊才艳艳之人,他们只是修道天赋不好,不代表他们脑子不好,数不清的厉害法决被创造出来,要真动起手来,真不见得谁就能一定赢过对方。 而让司徒仲乙真正感到惊奇的,正是这些孩子的灵根。他们还从未修炼过,坛子里自然从未装过水,这也让司徒济世能看的更清楚。 这些孩子对五行灵气地感应极其平衡,这其实并不少见,因为普通人对五行灵气的感应就非常一致,一致的微弱,而这几个孩子怪就怪在他们对五行灵气地感应是强得一致,强到这些灵气不需要外界干扰就可在他们体内和谐共处。 正是这一点让司徒济世既开心又犯愁,如果将这五行灵气里的任意一种单拎出来,这些孩子的天赋都能算得上是百年难遇,可偏偏它们掺和在了一起。 司徒济世所知的所有功法都是损不足而奉有余的,因为每个人的灵根都会或多或少的偏一点,像这些孩子一样的人从来没有出现过,自然也就没有能够五行全修的功法,没有功法也就无法把灵气留下来。 这些孩子在天地灵气面前就像是不存在一样,灵气可以随意地穿过他们的身体,没有任何阻力,但却也无法留下来。他们拥有无与伦比的包容性,如果能修道,那前方尽是坦途,用脚丫子想都会知道他们将来的成就一定不低。 可惜的是这样的天赋反而让他们难以踏入修道的门槛,这让司徒济世不得不咒骂起老天爷,当真是天地不仁,打开了一扇门就会关上一扇窗,门开大了点,关上的东西也会更多一些。 若真是让他们修了那些拆东墙补西墙的功法,岂不是白白地浪费了他们的天赋吗?这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但让司徒济世这个医术高超却修为平平的人创造出一种适合这些孩子的功法显然更是不可能。 毫无办法的司徒济世只能把目光投向了妖族,妖族不讲究灵气的属性,更不对灵气做处理,而是直接感应天地,周遭有什么灵气就用什么灵气,这样的方法有好有坏,坏处在于妖族修炼缓慢,对天地灵气的掌握几乎是随着年龄的增大而逐渐增大的,因此妖族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来修炼,在此期间几乎没什么战斗力,好在妖族虽然子嗣较少,但是寿命极长,总能等到熬出头的那一天;好处在于妖族这样的修炼方式跳过了人类修行中的点星、法相两个境界,而是直接感应天地,所以常有“成年即天照”的说法,只是妖族成年要花的年岁可比人类长多了。 或许只有妖族的修炼之法可以充分的发挥这些孩子的天赋了,这一发现倒也印证了古籍里“以人之神,化妖之形”的说法。 只是司徒济世要从哪里找一个妖族的法门来呢?要知道妖族的修炼之法都是不传之秘,甚至有一些是藏在血脉里的,他们从一出生就在修炼,吃饭走路睡觉都是在修炼,他们要做的就只是活着而已,这种修炼法门甚至都不能用语言来描述。 司徒济世觉得这也许就是这本古籍没了下文的原因,会不会是古人也发现他们虽然造出了灵根如此平衡的绝世之人,却无法找到一门合适的功法让他们修炼来形成战斗力最终帮助他们赢得那场旷日持久的人妖大战,才最终舍弃了这个计划,不然以这些孩子的资质,不可能在历史的长河里默默无闻,一定会似天上繁星那般照耀人间。 不过司徒济世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有着渊博的学识,也有着通天的野心,既然上天把这个机会摆在了他的面前,他哪有错过的道理。前人没有做成的事,他司徒济世未必完不成。 他要给自己在华胥西苑的这百年时光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 仲乙依旧趴在窗户上,感受着和煦的春风吹在脸上的温暖。 窗户外面的药田里,司徒济世盘膝坐在空中,闭目诵经,在他周围漂浮着很多白色的光点,这些光点刚出现时很微小,但是慢慢的越来越大,随后就飞入药田里的药苗上。 这样修道者才能见到的神奇场景仲乙在来到药园之后见到了很多,像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多他还不知道的神奇事物。 新年之后,仲乙的悠闲生活没多久就结束了。 仲乙这间屋子里的那几个空架子上摆满了各种精致的小工具,有很多都是既像刀又不像刀的利器,仲乙起初并不知道这些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直到司徒济世用其中一件刃短柄长的东西在他胳膊上划了一个口子之后,他才明白了这些东西的作用。 一开始的时候司徒济世只会划开一些很小的伤口,恢复起来很快,仲乙也就并不在意,可后来司徒济世的刀上笼罩起了微弱的各色光芒,这样的小刀割出来的伤口并不会那么容易好,仲乙第一见到的时候颇感意外,还是司徒济世告诉了他原因。 司徒济世手里的并非是寻常小刀,而是带有灵气的法器,被这些东西所伤之后,法器上带有的灵气会沾染在伤口上,持续的撕裂着伤口,如果不将这些灵气去除,那伤口就永远不会好。 好在司徒济世每次用完法器之后,都会在他的伤口上涂些药膏,在药膏的作用下,这些伤口很快就会消失。 仲乙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相比起之前和睚眦搏命时受的伤而言,这些根本就不算疼,何况在这里不缺吃喝,不怕风雨,仲乙没有理由对这样的生活说不满意,他相信其他几个人也是这么想的。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满的话,那就是司徒济世从不让他们出门。 仲乙已经很久没有去过河边了,他有些想念在大山里抓兔子的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去山里看看,为顾西楼的坟除除杂草。 一想到这,仲乙就有些不开心。 而药园里和他一样不开心的还有贾为善。 自从仲乙等人来到药园后,贾为善就无时无刻不盯着后园的动静,希望司徒济世早些给自己一个治疗手臂的方法,而司徒济世也确实有了进展,贾为善还从未见过如此勤勉的司徒济世,不过让贾为善不开心的是司徒济世取得的进展似乎和他并无关联。 他去找过几次司徒济世,司徒济世总是隐晦的表示这些孩子的能力很难复制到他身上,短时间内无法找到治疗他断臂的方法。 他起初还不死心,但是事不过三,司徒济世三番五次的都是这个意思,让他逐渐失去了耐心,他除了希望如此勤勉的司徒济世能早日研究出如何治疗他断臂的方法以外,就只能以酒度日。 不过一事不顺事事不顺,这几个月来他喝酒也喝得不开心,因为小翠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出现在酒馆里了,听店里的伙计说,小翠为自己赎了身,在那之后就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这无疑是火上浇油,贾为善一肚子的气无处发泄,只能每日喝的烂醉,白天和黑夜都分不清。 也许贾为善自己都说不清楚他心里到底对小翠是怎么想的,若说一点喜欢都没有,那一定是假话,若说真的喜欢,那也一定没有,小翠的出身贾为善是一定看不上的,但这些年里小翠为了钱财也好为了虚名也罢,确确实实陪了贾为善许久。 对于贾为善而言,小翠就像是一只街边的漂亮野猫,他不想把这只野猫带回家养,却又总是带些食物去看她,野猫既不拒绝也不嚷着跟他回家。 这样的关系本来很好,两人都不需要去操心其他时候对方在做什么,只需要在需要见面的时候见面就好。 可突然有一天他再拿着食物去街边的时候,野猫却不见了,他本以为只是野猫贪玩,或许明日就会回来了,但是野猫再也没有出现过,甚至都没有和他道个别。 贾为善心里忽然变得空落落的,本以为不重要的东西只有在失去之后才会觉得可惜,就像他失去胳膊之前,又怎么会觉得双臂健在也是一种幸福呢? 如今断臂恢复无望,情人也没有了,那个对他毕恭毕敬的刘显名在那群孩子到了药园之后也没了消息,他又想到出去之后还有很多人在排着队要他的命,他就觉得生活是那样的无趣。 于是在某一天喝的酩酊大醉时,他产生了一个念头,在这华胥西苑剩下的十年里,说不定是他这辈子最后的时光,他不应该把时间花费在宿醉上,他应该好好的去享受一下生活。 而享受生活应该是从一场春游开始的。 贾为善这样想到。 第32章 哪许日月长(二) 刘显名哼着小调走在回家的路上。 虽然司徒济世给的那笔钱在置办完所有家产后还剩了不少,但他不是个好逸恶劳的人,尤其在娶了小翠之后,他想要让小翠穿好看的衣服,用上等的胭脂,他还要给他未来的孩子多攒些读书钱,于是在新春之后,他便在东城里找了一份护院的闲差,早上出门傍晚回家,再也不需要打打杀杀。 相比于几个月前,刘显名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在小翠的精心打扮下,刘显名看起来年轻了几岁,这样平静而美满的生活让他的精神气都平和了起来,尤其是家中有小翠在背后支持他以后,与他阔别多年的自信又回到了他身上,现在走路都昂首挺胸,对人也不再点头哈腰,畏畏缩缩了。 这一切可都是小翠的功劳。 刘显名推开了自家的院门,一股饭香扑鼻而来,从屋里还传出了小翠和刘夫人说话的声音。 “娘您尝尝这个。”小翠捏着一个梅花饼递到了刘夫人的嘴边。 刘夫人本以为自己上了年纪牙口不好,这种糕点多半咬不动,却没想到酥软的面团入口即化,早上刚采的寒梅做成的馅在几下咀嚼之后把梅花的香气塞满了刘夫人整个口腔。 她三两口把梅花饼全咽进了肚子里之后,才想起来夸小翠:“这梅花饼可真香,你怎么什么都会啊,显名娶了你可真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 “我这辈子唯一值得吹嘘的事情就是娶了小翠,我现在要是在门口大喊一声是我娶了小翠,怕是半个城的男人都会来找我麻烦。”刘显名进了屋,搂住了小翠的肩头。 小翠自然知道刘显名在吹牛,但是女人总是喜欢听这些。 成了亲之后她好像忘了以前的生活,变得容易害羞起来,她摸了摸有些红的脸,捏起了一块梅花饼堵住了刘显名的嘴,这块没有那么酥软,比起之前给刘夫人的要更有嚼劲,小翠竟是为了照顾二人各做了一份。 小翠从刘显名的怀里逃出来跑到了刘夫人的身边,“娘,等过几日杏花开了,咱们去城外赏花,我再摘些杏花给您做杏花糕,初开的杏花做成糕点,比这个还好吃。” 刘夫人拍着小翠的手,一个劲儿的说着好。 刘显名撇了撇嘴,又拿起一块梅花饼塞进了嘴里,他觉得成亲之后,小翠成了亲闺女,他像是那个上门女婿,他娘眼里只有小翠,哪里还有自己这个儿子。 不过刘显名其实很开心,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家里就再没有这么热闹了。母亲眼瞎了之后很少出门,他怕母亲觉得孤单,慢慢的学会了讲故事,每日都要和母亲讲很多有的没的。他也开始贪生怕死,但为了挣钱又不得不用一群孩子去对抗睚眦,他起初不是没有自责过,只是人在面临选择的时候,总要做些取舍。 如今小翠在家,女人自然更懂女人,母亲每日都很开心,刘显名也不用再在那群孩子面前装凶,他只需要在东城里做个普普通通的护院,安安心心地做自己,就能保护的了所有他想保护的东西。 刘显名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是他也知道现在的日子就叫幸福。 ---------- 又过几日,春意更浓,微风追着杨柳在树梢上嬉戏,檐下的燕子又衔来了新泥,西城外的半亩杏林也开满了杏花。 刘显名一家人听从了小翠的建议,到城外这片杏林踏青,刘显名和刘夫人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这样为了单纯的赏花而出门了,竟有些莫名的紧张。 但是随着离杏林越来越近,密密麻麻的杏树让原本算不上热烈的杏花香变得浓郁起来,如蜜般的香气让刘显名这个大男人都有些沉醉,成片的白色杏花像是天上的云掉在了地上,一时间让刘显名竟觉得这华胥西苑也是天堂。 刘夫人虽然看不见,但是熟悉的杏花香气扑鼻而来,让她怀念起年轻时候的事,她悄悄地擦去了眼角流出的泪水。 小翠忙着去采杏花,刘显名则和刘夫人坐在了一棵很大的杏树下,温暖的阳光,拂面的微风,还有风里包裹着的香气,这世上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事了。 刘显名靠在树干上舒服地直哼哼,赏花原来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怪不得东城里的那些大宅子里总是种满了各样的树和花,他现在也想回去把自家的院子修整修整,养些漂亮的花儿,这样漂亮的院子一定能让刘夫人多活几年。 “你爹当年就是在这说要娶我过门的。”刘夫人摩挲着杏树的树干,像是在自言自语。 刘显名睁开了眼睛,看向了正用一双看不见的眼赏花的母亲。 “我那时候和你爹没有见过几面,来这里也是你王姨牵的头,我们几个同龄人才结伴到这里踏青。结果你爹突然找上我,第一句话就说要娶我,问我愿不愿意,他说如果我不答应,他就回去和那个找他说亲的人成亲。” 刘显名还是第一次听母亲讲她和自己父亲的爱情故事,“我一直以为我爹是个老实人。” 刘夫人笑了起来:“你爹确实是个出了名的老实人,善良到了骨子里,不管别人怎么欺负他都笑呵呵的,日子久了就连那些总欺负他的人都舍不得欺负他了,反倒是常来找他喝酒。他这辈子唯一做过的鲁莽事可能就是和一个没见过几面还未出阁的姑娘说我要娶你过门。” 刘显名也笑了起来,自己这个爹和自己还真有些像,就连和自己相见的最后一面,父亲也只是笑着跟他说自己又能帮司徒神医多做一些事了。他和他父亲最大的区别可能只是他父亲把善良坚持到了最后,他则在走到一半的时候便放弃了。 刘夫人笑着笑着就流出了泪,她收回了扶着树干的手,颤巍巍地坐下,稍稍的仰起了头,用衣袖抹去了眼角不停涌出的泪水,用故作镇定的声音问刘显名:“显名啊,你老实告诉娘,你爹是不是早就不在了?” 刘显名再也笑不出来了,药园里那一滩滩的肉泥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然没有找到更好的借口。 刘夫人本就没有打算得到刘显名的回答,只是自顾自的接着说道:“小翠是个好姑娘,只是这个地方没有给她一个做好姑娘的机会。娘也是女人,知道小翠每天忙里忙外把家里整理的井井有条,时时刻刻惦记着我的身体,还总想着给刘家留个后是为了什么,她是怕我嫌弃她,怕你嫌弃她,怕咱们刘家把她赶出去。” 刘显名低着头,在他心里小翠是高高在上的,他要担心的是小翠会不会嫌弃他,他哪里想过小翠这样的女人其实也会自卑。 “娘现在就是后悔你爹还在的时候没有跟他多出去走走,他一天都待在药园里,我一天都在家照看你,后来你长大了,你爹却不在了。娘以前总是担心你,担心我走了之后就剩你一个人,你又和你爹一样是个老实孩子,让我怎么放心的下。现在有小翠陪着你,娘也就放心了。以后你多陪陪小翠,不用老惦记着我。” “怎么会呢娘,你身子骨好着呢!不能说这不吉利的话。” “那不都是小翠照顾的好,要是让我指望你,娘怕是真的活不了几日了。”刘夫人哭够了又开始嫌弃起刘显名来。 刘显名挠了挠头,他觉得刘夫人说的很对。 “过几日你随我去趟老宅子,帮我把圣母像请过来。”之前因为刘显名和小翠赶着成亲,东城的宅子也要更暖和,刘夫人去到了那边就顺势住下过冬,现在天气暖和了起来,她就想把放在旧宅子里的圣母像请到新房里去。 “那圣母像有什么用啊?您老这么惦记着。”刘显名小声的嘟囔着,他对木兰教一向没什么好感。 “有什么用?要不是我每天跟圣母娘娘祈祷,你能娶到小翠这么好的姑娘吗?”刘夫人伸手打了刘显名一巴掌。 刘显名一想好像确实有点道理,他觉得他也应该好好地去拜拜圣母了。 第33章 哪许日月长(三) 贾为善已经在杏树上躺了有几日了,自从那日他想明白之后,就赶在在杏花还都是花苞的时候就赶到了杏林,找了一棵最高大的杏树,上了树顶坐了下来,静候杏花的盛开。 没过多久第一朵杏花就从花苞里探出了头,之后一个跟着一个,光秃秃的树干很快就被白色的杏花铺满了。 贾为善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花开,他那半颗伤春悲秋的文人心在被华胥西苑埋葬了这么久之后又重新开始了跳动,他久违的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不知不觉中就在这样的美景里入了定,对他这样的修道之人而言,这也算是一份不小的机缘。 等他从入定中醒过来已经是几天之后了,清醒之后他只觉得神清气爽,周遭的灵气都围着他跳舞,修为又精进了不少,于是他也没有着急下来,反而是继续躺在树上,趁着好心情专心致志的赏起花来。 杏花在这几日里全部开放,一棵树连着一棵树,从上往下看,就像是一片白色的海,好生漂亮。 只是没过多久,这样的和谐就被打破了,有一个人走到了这棵大树附近,贾为善用神识看去,来人竟然是许久未曾见过的小翠。 小翠挎着一个竹篮,她个子不高,只能找些低矮的杏树采花,可这杏林里都是些百年古木,小树苗很少,小翠找着找着就越走越远,来到了杏林深处。 贾为善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在了小翠面前。 小翠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把手里的篮子护在了胸前。 贾为善脸上又出现了他标志性的温暖笑容:“小翠姑娘,好久不见。” “贾大人您怎么在这里。”小翠见到眼前这人竟是贾为善,心里的害怕被慌乱取代。 “我见杏花开得这么美,特来赏花,倒是小翠姑娘怎么会在这里?” 小翠不敢看贾为善的眼睛,眼神飘忽不定:“我也是来赏花的。” 贾为善哪里肯信,继续追问道:“我听酒舍伙计说你为自己赎了身,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没有,我只是很早就想从那里出来,攒够了钱,我就为自己赎了身。” 贾为善见小翠目光闪躲,知道这里面肯定有鬼,伸出胳膊牵向了小翠的手,“若是有什么难事可以告诉我,我在这不凉城里还有几分薄面。” 小翠往后缩了缩,躲过了贾为善伸过来的手,“贾大人,小女子真的没有遇到什么难事。” 贾为善看到小翠躲过了自己的手,眼睛眯了起来,继续伸手探去,小翠哪里躲得过,一下子就被抓住了,贾为善的语气也多了几分冷意,“是不是有人威胁你了?” 小翠抽了抽手没有抽出来,伸出另一只手去推贾为善的胳膊,手上挎着的篮子掉在地上,里面的杏花撒了一半出来,“我已为人妇,还请贾大人自重!” “你成亲了?”贾为善愣住了,手里也没了动作。 “小女子先告退了。”小翠赶紧抽出自己的手,捡起了还剩一半杏花的竹篮,扭头逃了出去。 贾为善虚握的手逐渐握紧,他有些不敢相信小翠突然之间就嫁了人,那只路边的野猫竟不知什么时候就跟着别人跑回了家。 他脸色阴沉了下来,紧跟在小翠身后,他要去看看那个拐走他猫的人究竟是谁。 小翠慌慌张张地找到了刘显名和刘夫人,“娘,显名,我们回去吧。” 刘显名看着有些慌乱的小翠,起身替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整了整鬓角的乱发,“怎么这么着急,不是才刚来吗,为何这么快就要回去?” 小翠挤出了一丝笑容:“可能是太久没出门了,今日有些乏了,想回去早些休息。” 刘夫人心思细,还没等刘显名再问,就开口说:“正好我也累了,走,咱们回家,显名,扶我起来。” 刘显名不再有异议,一手搀着刘夫人,一手挽着小翠。 三人刚走没几步就被人叫住了,贾为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刘兄,咱们两兄弟可是有些时日没见了。” 刘显名听到贾为善叫他,停下了脚步,他也有些意外,自药园一别这已经有小半年都没见过贾为善了,没想到今日竟然在杏林见了面,他和贾为善算是恩怨两情,早已毫无关系,于是他大大方方的朝着贾为善一抱拳,说道:“贾兄,好久不见,今日可是来赏花的啊?” 贾为善瞅着刘显名,发觉眼前这个人颇有些陌生,虽然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可是全无之前的谄媚之意,就像是普通朋友之间的微笑。贾为善袖子里的拳头又紧了紧,刘显名什么时候配做他贾为善的朋友了? 贾为善点了点头,神色如常的说:“刘兄今日也是来赏花的吗?” “正是,这几日天气很好,也很久没有出门踏过青,就带着家母和内人一同来杏林赏花。”刘显名有些开心,他终于找到一个可以炫耀自己妻子的机会。 “刘兄真是娶了一位好夫人啊。” 贾为善皮笑肉不笑的声音传来,小翠挽着刘显名胳膊的手登时就捏紧了,她用手肘戳了戳刘显名。 刘显名收到了信号,见小翠脸色苍白,还以为小翠确实是身体抱恙,于是又朝贾为善抱了抱拳:“贾兄,贱内身子不舒服,需要早些回去歇息,今日就不能陪贾兄叙旧了,咱们兄弟二人来日再叙。” “无妨,还是身子重要,刘兄快些带夫人回去吧。”贾为善冲刘显名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去。 三人转身离开了杏林,刘显名心思不细,猜不出发生了什么,刘夫人则发现了小翠的不自然,以往待人接物时小翠总会帮着说话,今日却一言不发,而且还急匆匆的要走,这其中一定是有些什么故事。 贾为善看着刘显名一手搀着刘夫人,一手挽着小翠远去的背影闭上了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小翠和刘显名的小动作自然瞒不过他的眼睛,他让他们赶紧离去是怕自己忍不住一巴掌拍死刘显名。 小翠多和刘显名待一刻,就是在他贾为善身上多开了一刀。他本意只是想知道是谁带走了他的猫,那人是谁都可以,只要让他知道那人是谁就好,可没想到这人竟是刘显名。 是谁都可以,真的是谁都可以,只要不是刘显名。 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这个害他丢了一只胳膊的贪生怕死的小人,看见自己都要矮三寸的人哪里来的底气和自己这么说话?凭什么小翠挽着的人是刘显名而不是他贾为善?凭什么他贾为善要每日受断臂不能复原的折磨,而刘显名却可以四肢健全的抱着小翠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贾为善紧咬着牙关,他觉得刘显名不配,哪一点都不配。他忽然有些反胃,觉得嫁给刘显名的小翠恶心,觉得有些喜欢小翠的自己也恶心。 小翠说的没错,对于有头有脸的人物,脸面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贾为善也是一个好面子的人,他不可能亲自动手去刁难刘显名一家,那会显得他在乎,会让小翠看轻他,但是如果放任刘显名舒舒服服的过日子,贾为善又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贾为善冷哼一声,转身向药园走去。 华胥西苑从来不缺杀人的刀,缺的只是一个让这些刀出鞘的理由。 贾为善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换了个方向走向了不凉城。他想回到几日之前,给自己几个耳光,然后告诉自己:春游不是享受生活,宿醉才是。 没过几日,一个消息在城里城外的亡命之徒里传得人尽皆知,那就是司徒济世给了刘显名一笔钱。 一笔足以换几条人命的钱。 第34章 哪许日月长(四) 小翠从杏林出来之后神色就恢复了正常,到家之后用半篮子的杏花做了一些杏花糕,刘夫人对杏花糕赞不绝口,刘显名则嚷嚷着嫌少,小翠无奈只好让刘显名再去摘些回来,她自己是万万不敢再去那杏林了。 刘显名这次从杏林回来不仅带了满满一篮子的杏花,还带回了几根杏树的枝条。他把篮子递给小翠之后,就在院子里找了个角落蹲了下来。 小翠捧着篮子挨着刘显名蹲下,看刘显名挖坑填土,把带回来的杏树枝栽在了院子里,便撞了撞刘显名的肩膀,“你要在院子里种杏树啊?” 刘显名点点头,“杏树多好啊,春天有花看,夏天还有杏吃。不仅是杏树,我以后还要种些其他的花和树,把这个院子都填满了。” 刘显名张开了双臂,描绘了一下他对未来院子的规划。 “好端端地怎么想起来种树养花了?”这爱好可不像刘显名该有的东西。 “娘腿脚不好,大老远出一趟门怪辛苦的,我就想着如果以后院子里能开满花,咱们就不用跑去城外了,而且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满院子的花,不是很好吗?我娘喜欢吃你做的东西,以后咱们院子里种满了花,你也不用去那么远的地方采花了,昨日咱们去杏林,你不是也累着了?以后就在咱家门口,你一伸手就摘到了,而且那时候院子里不只有杏花,还会有百合、月季、海棠,那时候你可要给我娘做些百合粥,月季饼,海棠糕什么的。” 小翠抱着装满杏花的篮子站了起来,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还蹲在地上盯着那几支杏树枝傻乐的刘显名,可能是在盘算着嫁给这个傻子究竟是好还是坏。 “好好好,我这就先给你们娘俩做杏花糕去。”小翠伸出手轻轻的在刘显名脑袋上拍了拍,然后转身就小跑着进了屋,她可不敢让刘显名看见她眼角的那两滴泪,不然刘显名又要急得团团转了。 之后几日刘显名把院子里的空地都松了土,除了草,回家的时候还会带些花的种子撒在院子里。 小翠本以为刘显名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刘显名竟然真的天天惦记着,于是也对此事上了心,刘显名白天不在的时候,她就去照看这些刚种下还有些稚嫩的花花草草。 日子转眼间又过去了半个多月,天气越来越暖和,想来今年应该是不会有倒春寒了,刘夫人觉得也是时候把老宅院里的圣母像请过来了,这么久没有祷告,刘夫人生怕惹恼了圣母,便催促着刘显名随她一起去一趟老宅子。 这一天一大早,刘显名在去做护院之前就搀着刘夫人早早的出了门,向西城区里的老宅子走去。 刘显名搀着刘夫人转过街角,那个住了很多年的老宅子就映入了眼帘。 刘显名看着这个明显破败了不少的门厅,心里颇有些唏嘘,这个旧地方藏着他前半生的一切。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推开了大门。 只是刘显名搀着刘夫人进门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原本在街角攀谈的两个人停止了交谈,其中一个快步离开了。 这间宅子几个月的时间都没有人来过,此时布满了灰尘。刘显名先清出一把干净椅子让刘夫人先坐下,然后他去到放着圣像的屋子里清扫起了灰尘。 他把香案上的浮尘掸去,从怀里掏出小翠准备好的新米,替换了香炉里的旧香灰,用小翠洗得干干净净的新布轻轻的擦拭着圣母像上的落灰。 擦干净之后刘显名把重新闪起金光的圣母像放回神龛里,然后和那尊微笑着的圣母两两相望。 他思来想去之后,还是恭恭敬敬的在香炉里立了三柱香,双手合十,小声的念叨着:“圣母娘娘,我之前那么对您是我不对,您一定是看在我娘的份上才让我娶了小翠过门,您放心,从今天起我也会是您虔诚的信徒,以后我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都会是您的信徒,只希望您保佑我娘和小翠长命百岁、无病无灾,显名给您磕头了!” 刘显名跪在蒲团上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响头才转身走了出来,扶着刘夫人走到了圣母像前,将三柱香放在了刘夫人手里,对她说:“娘,我去东家那边点个卯,然后就回来接您回家,很快。” “行,你快去吧。” 刘显名这才转身出了院门。 刘夫人上香之后,跪在蒲团上,时隔这么久,她有太多话想和圣母娘娘讲了。 同之前一样,刘夫人先向圣母祈求平安,只是求圣母保佑的人从两个变成了三个。祷告结束之后她还是不愿站起,絮絮叨叨的和圣母说着些闲话。 “圣母娘娘,之前我总是放心不下显名,如今显名娶了个好姑娘,我这心也就放下了。” “显名还是不肯说他爹到底怎么样了,可是显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怎么能骗得了我呢?” “以前显名没成家的时候我心里总提着一口气,现在胸口的气散了,身子骨也越来越不行了,估摸着是见不到孙子孙女了。” “一定是圣母娘娘神通广大,实现了我的愿望。我知道这世上所有想要的都要用现在有的去换,但是如果用我的身子骨能换来显名和小翠平安喜乐、白头到老,我心里是千万个愿意的。” “小翠是个好孩子,只是受了很多苦,我怕前几日在杏林遇到的那个人会加害于她,还请圣母娘娘多多保佑小翠,若那人真要害了小翠的性命,老妇愿意用这条老命换小翠一命。我已经活够了,可小翠和显名他们还小,日子才刚刚开始。” “圣母娘娘,我有些想我那老头子了,你说他在那边过的还好吗?” 刘夫人声音越来越低,话如呓语,再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老宅子外面不知何时来了五六个人,为首的那人一脸凶样,向之前站在街角望风的人问道:“你亲眼看到刘显名和他娘进去了?” “千真万确,那刘显名进去没一会儿就走了,走的时候没看到身上背着什么包裹,不知道有没有带着那笔钱,但他如果不是为了拿那笔钱,为什么要突然回来?” “刘显名走后去了哪里?”为首的人又问。 “有人看见他去了东城。” “东城?东城可不是动手的地方,他若把钱放在了东城,还真不好办了。”为首的皱起了眉。 这时另一个阴森森的人如毒蛇吐信,向为首的人提醒到:“刘显名他娘可是还在宅子里。” 为首的人也冷笑起来,他们把刘显名的亲娘绑了,难道还怕刘显名不给钱吗?于是大手一挥,“先进去搜,搜不到就绑了他娘!”。 这几人旋即便踹开了门,闯进了刘显名的老宅子里。 正在祷告的刘夫人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起身扶着墙摸索着探出头来,“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几人一见到刘夫人就大叫:“老婆娘,你儿子把钱藏在什么地方了?老实交代!” 刘夫人一听心里猛地一紧,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闯我家门。” “你只要说出钱藏在哪,我们就不杀你。” “什么钱?我不知道!” “哼,多半你那鬼精的儿子也没敢把这消息告诉你这没用的老婆娘,你去把她绑了,剩下的几个给我去搜,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刘夫人被一个人在背后绑住了双手,小腿挨了一脚,跪在了那个放着圣母像的小屋里。 剩下的几个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自然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但是他们很快的就发现了地上的那扇暗门,几个人兴高采烈地跳了下去。 只是这些人发现地窖里除了各种破烂以外什么都没有,几人翻找了一下就骂骂咧咧地从地窖里爬了出来。 “这刘显名还真抠门,拿了那么多钱,这家里连个像样的物件都没有置办,倒真是懂得财不外露。” “也就那神像还值点钱,一会搬了拿去换钱。” 其中一人听到其他几人要卖圣母像,有些犹豫,出声说:“那时木兰教的圣母像,最好还是……”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其他几人打断了。 “圣什么母,她保护的了什么东西!” “你还信那什么狗屁圣母呢?你信她这么久,她保佑过你什么?你现在不还是一事无成?” 其他几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那个木兰教的信徒讪讪的搭着笑,不敢再说什么。 “老婆娘,你就老实呆着,别耍什么花招,等你儿子来了,说不定我们几兄弟还能留你们二人一条狗命。” 这几人什么都没有搜到,只能坐在院子里,等刘显名回来。 刘夫人在里屋里跪着,她从这几人嘴里听了个大概,她确实知道儿子不知从哪里得了一大笔钱,才能在东城买了那么好的一座院子,之前刘显名一直不细说这钱是怎么来的,她也没有细问。如今听到这几人的对话,似乎显名是从哪个大人物那里或偷或抢的拿了一大笔钱,现在是人家找上门来了。 比全是谎话更可怕的是真假参半。 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刘夫人一旦开始猜测和怀疑,只会越来越肯定自己的想法,她想到了杏林里的那个人和小翠那时的奇怪反应,莫不是儿子连这媳妇也是抢得别人的? 刘夫人心里乱成了一锅粥,她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此时已经无暇去思考刘显名究竟是做了什么事情,才让这些人找上门来,她现在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那就是外面这些亡命之徒要用她来威胁刘显名。 刘显名是个孝顺孩子,他一定会来救自己。小翠是个好儿媳,若是自己和刘显名都不回去,小翠也一定会来找自己和刘显名。 刘夫人一想到小翠一旦落到这些人手里会遭遇些什么心口就一阵的疼,她恨不得现在能分成两个人,一个留在这里稳住这些人,一个跑回去告诉刘显名和小翠千万不要过来。 但刘夫人只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普通人,从未修炼过,如何才能破了这个要置她全家入死地的局? 刘夫人的腰杆渐渐直了起来,她向着墙上神龛里的圣母像又低下了头,心里默念:“圣母在上,老妇坚守教条多年,从未破过任何一戒,只恳求您今日原谅老妇这一次,老妇愿把这条命献给您,只求您大发慈悲,保佑显名和小翠平安无恙,度过此劫。” 刘夫人眼中的泪水早就成股的涌了出来,她高仰起头,撕心裂肺地哭出了声:“老头子,我来见你了!” 随后刘夫人磕出了她一生里最响的一个头。 院子里的人听到里屋传来的哭喊声连忙进来查看,只见刘夫人一头撞在了香案上,鲜红的血浸透了蒲团。 而刘夫人已经倒在了一旁,再没了呼吸。 “呸!真是晦气!”其中一人吐了口唾沫,见着死人怎么着都不是一件吉利的事。 “这老婆娘还挺有骨气。” “我们现在怎么办?” “说不定刘显名早就发现了我们,这老婆娘就是他故意留下的!” 每个人都会以己度人,坏人也不例外。 为首的那人思考了一会,终于发话:“那刘显名也不是个傻子,直接去到东城多半是察觉到了什么,咱们把这翻遍了也没找到钱藏在哪,肯定是被他提前藏到其他地方去了,这个人连自己的亲娘都能不要,倒也算是个狠人,此事咱们再从长计议,莫要让人发现这老婆娘的死和咱们有关。” 几人也不再管地上刘夫人的尸首,急匆匆地就离去了。 ---------- 刘显名本计划着到他做护院的地方露个头就走,可没想到正好赶上东家训话。 那东家是修道中人,平日里根本见不着面,谁知今日出关刚好就撞见了,这东家一时来了兴致,从夜里打更讲到了花园护理,带着他们这几个护院从北院走到南院,从西房走到东房,前前后后绕了半个多时辰。 刘显名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他以前也见过不少厉害的修道之人,没有一个像这个东家一样嘴贫的。 又逛了一圈,这东家终于转遍了自己的宅子,刘显名也终于得以脱身。 刘显名怕刘夫人等急了,路上走得飞快,没一会儿就到了老宅子。 他刚从街角转过来,就看到了被踢坏的大门,他赶紧跑进了老宅子里,一进屋子就见到家中所有的东西都乱作一团,一看就是被人翻找过。 “娘!娘!”刘显名心知不妙大喊着冲进了里屋。 刘夫人此刻正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娘!你怎么了娘?”刘显名扑倒在地,想把刘夫人扶起来,入手的却是渐渐变凉的尸体。 刘显名愣住了,松开了手,然后立马从地上跳了起来,疯了一般的吼叫着砸起了周围的东西,香案被刘显名一脚踢成了两半,香炉里新换的稻米撒了一地。 刘显名跑出去跳进了地窖里,从那堆破烂深处找出了那只箱子,他确实把一半的钱藏在了这个箱子里。 刘显名抱着箱子走到了房子正中央,倒着打开了箱子,里面的刀币叮叮当当的掉了一地,阳光照向这一地金灿灿的刀币,在刘显名脸上映出了块块亮斑。 刘显名挥舞着手里的空箱子,冲着门外大喊:“你们不就是要这个吗?现在都在这了,你们出来拿啊?你们要拿钱就拿钱你们凭什么杀我娘?” 刘显名把手里的空箱子狠狠的摔在了地上,转身又冲进了屋里。 屋子先是被之前的人一顿翻找,如今又被刘显名一顿乱砸,唯一还完好的就只剩下墙上的神龛和里面仍然面带微笑的圣母像。 刘显名握紧了双拳,气得浑身都在颤抖,他怒目瞪着那尊面容祥和的圣母像,血丝染红了他的眼底。 他抓着圣母像的身子把神像从神龛里扯了出来,然后对着手里的圣母像大吼道:“不喜欢你的人是我,你不来要我的命,为什么要害了我娘?供品香烛什么时候少过你的?她那么相信你,你就这么看着我娘死在你面前?你就这么看着那些逼死我娘的人走了?你根本配不上你的名字!” 刘显名恨,恨那些害死她娘的人,更恨自己无能。 人总是在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的时候,才会寄希望于那些虚无缥缈的神。 若是他刘显名顶天立地,他娘何至于每日对着这个破像祈求平安万福,他娘又何至于惨死于此。 刘显名紧咬着牙关,整个下巴都晃了起来,他高高举起了圣母像,又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啪”的一声圣母像四散开来,圣母像的脑袋也从身子上掉了下来,只是嘴角依旧挂着微笑,斜着眼看着刘显名,似乎在笑话他的无能。 刘显名一脚踩碎了圣母像脑袋,这屋里终于再无完物。 刘显名又跪在刘夫人尸首的旁边,把刘夫人抱在了怀里,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染红了刘显名的衣裳,他用头抵着刘夫人的脑袋,一声一声的轻唤着娘。 当月亮跃上屋檐的时候,刘显名才重新站了起来,去院子里把散落一地的刀币重新捡起来放进了箱子里,又从废墟里找出几尺白布,包住了刘夫人早已僵硬的尸身,他没有为他父亲收尸,如今不能再放任刘夫人的尸体不管。 之后刘显名用火石点燃了整间院子,抱着刘夫人走出了大门,身后的火熊熊燃烧,刘显名却没有再回头看一眼,等到街坊出来灭火的时候,刘显名早已消失在了夜色里。 第35章 哪许日月长(五) 小翠站在门口从上午等到下午,又从下午等到了晚上,也没有见到刘显名和刘夫人回来,心里便有些焦急,自从与刘显名成亲之后,他每日总是早早的就回到家中,更何况今日是带着刘夫人一块儿出去的。 等得越久小翠的心里就越慌,心脏嗵嗵直跳,震得小翠胸口生疼。 她轻轻揉着胸口,在几个街口来回眺望,终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只是那人怀里竟抱着一团白布。 小翠赶忙迎了上去,“显名,发生什么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娘呢?她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刘显名阴沉着脸没有搭话,快步走进了宅院。 小翠想到了些什么,紧咬着嘴唇,看着刘显名怀里的白布,也没有再问,小跑着跟在刘显名身后进了家门,转身就把大门插上了。 刘显名把刘夫人放在了屋里的床上,低着头沉默不语,小翠进来看看刘显名又看看床上那团人形状的白布,紧紧地抱住了刘显名,小声的开口叫了一声刘显名的名字。 刘显名突然蹲在了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娘死了!小翠,娘死了,我没用啊,是我没用。” 小翠眼前一黑,险些要晕过去,就算她做好了准备,仍旧经不住打击,她看着床上的那一席白布,泪水也冒了出来,她知道此事多半和贾为善有关,她俯下身子抱住了痛哭的刘显名,不停的说着“对不起,都怪我。” 她早该知道的,像她这样的女子,怎么能装作没事人一样过普通人的生活。 月光映在院子里,照出两道相拥而泣的长长影子。 天刚蒙蒙亮,城门刚打开的时候刘显名和小翠就带着刘夫人的尸首出了城,将刘夫人埋在了城外的一处小山包上,下葬之后小翠又忍不住扑倒在土包上痛哭,而刘显名早已冷静了下来,他知道现在盯着自己的人不少,他已经没了娘,不能再失去小翠了,便拉起小翠,赶紧回到了东城家中。 小翠哭了整整一夜,一回到家就昏睡了过去,刘显名则独自坐在屋外的台阶上,看着院子里刚刚发芽的花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然他像是想明白了,起身进了屋,坐到了小翠的身边,看着小翠肿胀的眼圈,温柔地摸了摸小翠的脸,轻轻地擦去小翠脸颊上在睡梦中留下的泪水,又帮小翠掖了一下被子,去偏屋里把那半箱刀币拿出来放在了小翠身旁,然后走到了小翠的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铜镜里的自己有些陌生,有些胖的脸颊和那道长长的刀疤还是和往常一样,但是那双眼睛却再不似寻常,那里有的是他之前从未有过的坚定目光。 刘显名拿出一柄匕首,一刀刀地割在了自己的脸上,他神色如常,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上多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直到这张脸面目全非,谁也认不出来的时候,刘显名才停下了手。 他起身去到院子里用清水洗了把脸,用白布将头缠了起来,又戴了一顶斗笠,转身向大门走去。 可当手刚握住门闩的时候刘显名却停住了,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回去再看小翠一眼,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怕再看小翠一眼,哪怕只一眼,自己都会舍不得走。 小翠这一觉睡到了下午,还有些迷糊的时候就伸手摸向一旁,不过没有摸到刘显名,却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立刻清醒了过来,翻身起来一看,本该躺着刘显名的地方放着一个箱子,打开之后,里面塞满了金光闪闪的刀币。 小翠意识到了不对劲儿,匆忙起身满屋子地喊着刘显名的名字。 可刘显名早就离开了这里,小翠又如何找的到。 她瘫坐在刘显名坐过的台阶上,这一夜的时间仿佛让小翠老了十岁,现在她脸色苍白,哭久了的眼眶还有些红肿,那双曾经满是狡黠的眸子里如今全是迷茫。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了,快到让她来不及反应。 她与刘显名成亲还不足半年,刘夫人就去世了,现在刘显名也走了。 若说真有人做错了事,那也是她和刘显名,她想不明白为何死的却是那个无欲无求只想让她儿子儿媳平安一生的刘夫人。 小翠答应过刘夫人要替她照顾刘显名,也答应过要为她刘家留个后,可如今小翠什么都做不到了,甚至连那杏花糕刘夫人都尝不到了。 小翠不知道这命运为何对她如此不公,若是她之前做错了事,为何要让刘夫人替她偿了命? 她又想到了刘显名,她看到了梳妆台上留下的血迹,但她猜不出刘显名究竟做了些什么,只知道这世道终于是把这个傻男人也逼疯了。 这个傻男人先是没了娘,现在又没了自己,没人看着他,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小翠想着想着眼泪就又流了出来,但她很快就抬起了衣袖擦干了眼泪站了起来,刘显名离家而去一定是希望她好好活着,她一个弱女子,能做的事情只有在家里活着等到丈夫回来。 日子总还要继续,只是这漫长日子里算的上好的时光太短,短到小翠都没有来得及好好感受。 羲和走驭趁年光,不许人间日月长。 小翠走到了花园里,照看起花苗来,她得好好地把这些花草养大,不然等到刘显名回来,一定要怪罪她不贤惠了。 ---------- 慕晨曦在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迎来了自己的十岁诞辰。 作为慕家的独女,她自然受到了很多关注,除了自家张灯结彩外,东城里的其他家族也纷纷送来了贺礼。 只不过慕晨曦并不是很开心,因为她并没有在黎家来贺寿的人里见到黎向晚,听大人们说,黎向晚又被他爷爷逼着去闭关了。 所以明明是她的生日宴,可在饭桌之上,高兴的却不是坐在正中间的她,而是周围那一群联络感情的大人们。 唯一能让她打起兴趣的就是她爷爷要亲自指导她修炼,按照她爷爷的说法,就是她这辈子怎么丢人都可以,唯一不行的就是被黎家那个小子看低了。 送走亲朋的第二天,慕晨曦就缠着慕临安教她修行之法。 慕晨曦本以为慕临安会带着那把漂亮的暮云剑前来,可没想到慕临安剑没带来,倒是带来了一壶好茶。 慕晨曦绕着慕临安转了几圈,又伸出小手在慕临安身上来回摸索。 慕临安伸出一根指头,那柄缩小了的暮云剑正悬在他的指尖上,“你是不是在找这个啊?” 慕晨曦从慕临安的身后探出头来,看到了正滴溜溜旋转着的暮云剑,点了点头。 慕临安把暮云剑重新藏回了袖子里,提着他的紫砂茶壶坐到了石桌旁,朝慕晨曦招了招手,示意她坐过来,“今日不需要用这把剑,你只需要坐着好好听讲就行了。” 慕晨曦乖乖地坐在慕临安的对面,等着慕临安给她上课。 慕临安喝了一口刚泡好的茶水,打开了话匣子:“修道一事与这天地大道本就是一条和而不同的路,这一路上分为四个境界,点星、法相、天照和东虚。点星意味着你要和天地灵气打个招呼,看看天地灵气是否会接纳你,是否愿意和你交个朋友,愿不愿意停留在你身上。” “话虽是如此说,但是天地灵气是这世上最慷慨的东西,它接纳众生,包容万物,无论男女老幼,无论是人还是妖,甚至一块顽石,它都会驻足,在它眼里世间万物没有任何不同。” “当你和天地灵气交上了朋友,下一步你就要思考如何让天地灵气为你所用。你要去学习世界运行的法则,要去适应世界的变化,要去领悟世界的目的,才能让这天地灵气为你所用。当你能让天地灵气为你所用,那你就到了法相境。” “法相境也是大部分人究其一生都走不出去的境界。所以虽然都是法相境,可人与人之间却相差很远,因为这一境界里讲究的是使用灵气之法,这意味着更厉害的功法或者法诀比什么都重要,这一境界也是争斗最凶的境界,总有天资比你更好的人在这一境界创造许许多多更新也更厉害的法诀出来,所以永远都不要自大。” “法相境与天照之间有一道坎。大部分人都卡在了这个地方,无法更进一步,想要在残酷世界中活下来,只能去寻找更好的功法,更好的法器,还有那些灵丹妙药,这又会让修道者之间的争斗更加血腥。修道之人本是学天地运行之法,顺天地运行之意,难道天地本意就是让万物互相争抢,拼个你死我活吗?”可能是法相境的慕临安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本来是他给慕晨曦授业,却问起了这个十岁大的孩子。 慕晨曦迷茫的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慕临安自嘲地笑了笑,又喝了一碗茶水,接着说了下去:“当你真正的参悟明白天地之后,你就进入了天照境,那时候你就是天地,天地就是你,使用起天地灵气自然更加得心应手。只是能到这一境界的人无一不是天之骄子,这些人足以开宗立派,坐镇一方。反倒是妖族,那些上了年纪的,无一不是天照境,若不是从兽化妖太难,真是不敢想象人族到底要如何才能活得下来。” “至于那东虚一境,爷爷也只是道听途说。从点星到天照都是在顺应天道,但是东虚一境却是破而后立,创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道。” “东虚境的人千年难遇,想要见到一个东虚境的人何其困难,但是他们的存在感却极强,你能在任何地方感受到他们留下的痕迹,每一个东虚境的人都在历史上留下了重重的笔墨,他们造成的影响会延续后世数千年,那些出名的仙境奇遇都是东虚境人物留下的洞府或者陵墓,就连咱们现在所在的华胥西苑,也只不过是人妖大战之时一个东虚境的人族大能留下的后花园而已。” 慕晨曦听到华胥西苑竟是人硬生生造出来的后花园后,张大了嘴巴。 慕临安又是一口茶水下肚:“当然了,这些东西对你而言都太远了。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咱们慕家是梁州慕家的分支,我当年和你黎爷爷还有另外一个人带着亲信跑到了华胥西苑里,这一晃也有百年之久了。” “咱们慕家在梁州也是排得上号的大家族,功法和法诀足够你用到天照境,这也是修道世家的好处,不需要你自己去找寻合适的功法。明日开始我会授你慕家功法,你就算是正式踏上修道之路了。” “爷爷,我什么时候能像向晚哥哥那样让华胥刀飞起来啊?” “你若是专心修炼,说不定年前就可以了。”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拿暮云剑呢?” “这个的话,要看你努不努力了,要是不努力的话,等到和爷爷一样老的时候也拿不到。” “那要是努力呢?” “那就在你及笄的时候给你好了。” 慕晨曦又掰着指头数了起来,只是这次一双手可不够用了。 慕临安看着慕晨曦沮丧的笑脸,摸了摸她的脑袋,“不过我可以让你提前玩玩,把手伸出来。” 慕晨曦乖乖的伸出了手。 那柄小小的暮云剑又从慕临安的袖子里飞了出来,落在了慕晨曦的手上。 慕晨曦拿起这把巴掌大小的暮云剑挥舞了几下,咯咯笑了起来。 她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握起这把暮云剑呢? ---------- 修道无年岁,春去秋又来。 药园里种的各种药材终于到了要收获的时候,原本只有些幼苗的药田里早已长满了五颜六色的各种叫不上名字的草药。 消瘦了不少的司徒济世指挥着药农采集药材,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司徒济世几乎从没休息过,饶是精通养生之道,如今也看起来有些憔悴,更像是个老人了。 司徒济世始终觉得仲乙几兄弟这么好的天赋如果浪费了过于可惜,一直在研究如何让这几个孩子吸收天地灵气,最后还真让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既然妖族不靠功法,靠的是肉身来吸收天地灵气,那么在没有合适功法的前提下,如果能让这几个孩子也有妖族的肉身岂不是就可以吸收天地灵气了? 虽说华胥西苑里没有真正的妖族,但是半兽半妖的睚眦却是不缺。司徒济世早些年去过深山,也到过剑门关,见过那些真正厉害的睚眦,那些靠着本能就可以驱动灵气的睚眦只差一些神智就足以步入妖族的行列了。 所以司徒济世只需要让这些孩子有睚眦的一部分或许就可以解决灵气的吸收问题。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纸上谈兵的人,于是赶在睚眦出没频繁的时候他就命令贾为善去西山里抓了很多睚眦回来。 他真的在药园里圈养起了睚眦。 如今种植的药材也都成熟,万事俱备只差东风,他的计划终于可以实施起来了。 药材收完的当天晚上,仲乙的屋门就被推开了,下人们抬了一只大木桶进来,在里面加了很多药材,然后将热水倒了进去,屋子里瞬间就弥漫了药香。 司徒济世对一旁不明所以的仲乙说道:“以后每晚都要泡半个时辰。” 仲乙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点了点头。 司徒济世也不管他搭不搭话,继续说道:“灵气和肉体是相辅相成的,更强大的肉身能承受的灵气也就越多,能使用的法诀也就越厉害,你要从现在就打好基础,莫要将来被自己的修为炸碎了肉身成了一介鬼修。” 司徒济世在照看他的时候总是会说很多话,大部分都是些研究中遇到的问题,仲乙听不明白,司徒济世也没指望他们听明白,只是说出来有利于他整理自己的思绪而已。 但是偶尔司徒济世也会讲一些其他的奇闻趣事,还有一些修道的基础知识,仲乙零零碎碎的也知道了什么是天地灵气,什么是修道。 下人们把他屋子里的木桶填满水后,就推开了隔壁房间的房门,同样抬了一个大木桶进去。 仲乙从门里探出头来,看到了隔壁几个兄弟同样探出来的脑袋,这一年的时间让几个孩子都长大了一些,和原先的时候有些不一样。 最里面的季丁闻到隔壁传来的阵阵药香,有些欣喜,他深知这一年里他在药园得到了什么。当营养跟上之后,自身血脉的力量让他们越来越壮,季丁觉得如果把现在的他扔回一年前那群咬断他一只胳膊的睚眦群里,他不仅不会受伤,甚至还能再杀几只。 在艰苦环境中长大的季丁与仲乙不同,他没有那么感性,他只知道拳头可以让他活下去,更强会让他活得更好。 所以在下人们刚刚从屋里出去,季丁就不顾热水滚烫,迫不及待地跳进了木桶里,热水和药材让季丁浑身酥麻,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哼出了声,如果每天都要泡上一个时辰,那神仙生活也不过如此。 季丁觉得自从来了药园之后,他对美好生活的标准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拉高,如果再这样下去,他可能都要忘了苦日子是什么滋味了。 第36章 哪许日月长(六) 西部山区的林子里,有一伙猎人正静静地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又是一年秋天,睚眦并不算活跃,这应该也是一场并不算危险的狩猎。 坐在空地上做“饵”的是一个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的人,看不清楚他的长相。 周围藏起来的“网”竟然是那日闯入刘显名家中的那几人,他们此刻神情严肃,面对生死,无人敢大意。 经过漫长的等待之后,密林里终于传来了睚眦的动静,所有人都警觉了起来。 一只半人高的睚眦冲了出来,直扑向中间的“饵”,带兜帽的人并不慌张,等到睚眦临近,高高跃起的身影挡住了周围所有人的视线,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子,摔碎在了地上,一股特殊的香味弥漫开来。 空中的睚眦闻到了味道,转换了方向,扑向了洒在地上的液体。戴着兜帽的人趁机后撤,在其他人眼里看来就像是他及时闪过了睚眦这一扑一样。 电光火石之间周围的人已经围了上来,当头的人闻到了一股不应该出现的香味,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首要目标还是那只趴在地上的睚眦,手中的兵刃向睚眦挥去。 那只睚眦舔了几口瓶中的液体,随即叫声低沉了下来,眼中泛着红光,骨头开始在皮肤下面蠕动,身上的肌肉开始肿胀,撑破了原有的皮肤。 周围几人的兵器已经落在了睚眦身上,在它身上开出了一道道伤口。 那睚眦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仰天长啸之后以远超之前的速度扑向了其中一人,那人来不及反应就被扑倒在地,睚眦锋利的爪子插进了这人的胸膛。 其余几人听到同伴的惨叫赶紧围了上来,想把这只睚眦尽快杀死,救同伴一命。 可是这头睚眦似乎神智都比之前聪慧了不少,在被合围之前就跳出了包围圈,和这群人进入了拉锯战。 这场拉锯战并没有持续太久的时间,因为很快就有第三方介入了。 那是几头从林子里钻出来的睚眦。 这群猎人顿时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境地,这群人也只是些精壮的普通人,很快就败下阵来。 远处的一棵树上,那个戴兜帽的人远远地看着此处的战场,那些睚眦在把那群猎人咬得四分五裂之后,又开始互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那一只也身负重伤,但还是挣扎着爬向地上那个破碎的瓶子。 风吹过了树上那人的兜帽,露出了下面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或者说是一张勉强可以称之为人脸的脸,有些消瘦的脸上遍布着数不清的伤痕,要仔细看才能分辨得清五官。 这人竟是消失了许久的刘显名。 这近半年的时间里,刘显名脸上的伤口都长好了,只是密密麻麻的伤疤加上如今已不再肥壮的体型,就算是刘夫人还活着,也认不出这个戴着兜帽的人竟是她的儿子。 刘显名从那日离家之后就四处躲藏,到处打探消息,他从司徒济世那里得了一大笔钱的事早就人尽皆知,他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就找了这个消息的来源,那就是贾为善。 母亲死后的刘显名,心里只装着一件事,就是为刘夫人报仇。 刘夫人的心思细腻似乎是在死后才留给了刘显名,他没有直接找上这些杀母仇人,而是去黑市里找到了一瓶遗留下来的千步香,又去做了几个月的“饵”,才没有破绽地混入了这支队伍里。 如今大仇报了一半,可刘显名并没有感受到丝毫的轻松,因为他的复仇其实才刚刚开始,剩下的那个仇人可是贾为善,那个药园的护院首领,除去东城的那些大家族,贾为善的修为在华胥西苑的散修里排得上前几,而刘显名只是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要杀一个修道之人谈何容易,刘显名必须非常小心,他只有一次机会,在报仇之前一定要保证自己能活下去,因为他一旦死了,那就再没有人可以替他报仇了。 刘显名重新戴好兜帽,从树上了跳下去,离开了此地。 第二日一早,小翠照常来到院中照看花草,春天里种下的那几颗杏苗长高了一些,院子里的花也都活了下来,只是过了花期,此时看着有些素雅,一如此时的小翠,身穿白衣,不施粉黛,憔悴了不少。 自从刘夫人去世,刘显名也走了之后,小翠就很少出门,刘显名留下的钱让她不愁吃喝,所以她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上,那是刘显名除了那箱子钱以外留下的唯一东西,剩下的时间里,小翠会做一些衣裳,只是这些衣裳再没有穿它的人。 小翠刚推开门,就看见院子中央放着一只篮子,里面放满了鲜花,有桂花、菊花、三色堇,能在华胥西苑的秋天里找到的花这里都有。 她看到花篮的一瞬间就冲出了门外,可是在门外长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却并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小翠回到家里,把花篮里还有枝叶的花捡了出来,种在了园子里,剩下的花则拿进了厨房。 今年秋天的雨远没有去年那么大,但是华胥西苑的秋天怎么会少得了雨,于是在午后,阴云就遮住了天,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雨。 小翠抱着一盒糕点,坐在院子前的台阶上,秋雨顺着屋檐在她身前织成了帘。 小翠心情应该很是不错,她看着雨里摇晃的花苗,捏着糕点小口小口地吃着,嘴角总有笑意,时不时地还会笑出声来。 世上还有什么是比知道那人还活着更能让小翠开心的吗? 想必是没有了。 ---------- 贾为善这几日有些忙,忙着为药园招工。 司徒济世的药浴很快就见到了效果,仲乙几人对药材的吸收速度也远超常人,身上那些长期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如今都消失不见,在药园里他们也有了像样的衣服,稍微打扮打扮之后,这几个孩子再也不是之前的流民模样,倒像是城里谁家的少爷。 在泡过药浴之后,几人对灵气的收纳程度更高了,就算是一些带有灵气的伤也都能很快地复原,这是因为他们对于所有灵气来者不拒,不会出现自身灵气与伤口上的灵气因为属性不同而相互克制的情况,他们什么都要,就算是伤口上的也是。 司徒济世对自己的计划越来越有信心,于是他决定在明年开春前为药园扩建,他需要更多的田,来种更多的药,做更多的事,这也就需要更多的人手。 贾为善这几日就在忙着招人手,虽说招得都是些药农,而且有没有修为他一眼就看的出来,也不用害怕什么奸细,可是问问什么来历这种例行公事还是要做的。 司徒济世要招工的消息自然吸引来了大批村民,在药园门口排起了长龙。由于前来的人实在太多,远远超过了需要的人,所以两个司徒济世的徒弟负责对这些人先进行一轮筛选,问一些种田和药材相关的知识,通过了之后再让贾为善去审。 所以贾为善看似很忙,但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坐着晒太阳,这可是秋天里少有的晴天,就连秋风吹过都不再觉得阴寒。 贾为善自从把消息放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管过刘显名和小翠的事情,他堂堂一个小有所成的修道之人,竟然背地里下黑手去害两个普通人,这已经让他很没面子了,他的自尊也不允许他记着他曾经喜欢过的女人被一个他瞧不上的人抢去这回事,所以他逼着自己把他们都忘了。 此时的贾为善又把希望放在了司徒济世身上,好在司徒济世的进展很顺利,倒也没有让贾为善再去借酒消愁。 就在贾为善闭目养神的时候,司徒济世的徒弟带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来到了他的面前,然后悄悄地贴在他耳边说道:“贾大人,此人对几种常见药草的种植及养护都十分熟悉,招进园子里可以直接当个小领班,省去了很多事情,只是此人裹得这般严实,看不出是什么来头,还请贾大人好好问问,若是没什么问题,此人便可招入药园。” 贾为善睁开了眯着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穿着斗篷戴着兜帽还低着头的人,看不清他长什么模样。他对司徒济世的徒弟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司徒济世的徒弟走远之后贾为善才开口询问起眼前这人:“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的话,小人姓侯,单名一个雪字。” “冬天出生的?”贾为善歪了歪头,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正月里出生的。” “听说你很懂药材,可是以前学过?” “大人抬举了,小人哪里算的上很懂药材,只是家父曾经在药园待过,小时候教了我一些。” “哦?那你父亲现在可还在药园吗?” “回大人,家父已离世多年。” “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村子遇上了睚眦袭村,家父家母都不幸罹难了。” “唉,节哀顺变吧,华胥西苑这地方,善始善终的人太少了,你能活下来就已经是幸事。以后在药园里好好干,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谢谢大人。” 贾为善坐正了身子,那一条胳膊也放在了桌上,眼神也凌厉了起来,“你这打扮,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小人倒不是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只是小人怕吓到大人。” 贾为善笑了出来:“我什么场面没见过,你还怕吓到我?” “那小人恭敬不如从命了。”侯雪摘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了那张消瘦且千疮百孔的脸。 贾为善确实吓了一跳,他确实见过不少妖魔鬼怪,但是没见过这样丑的人,“你这些伤是睚眦伤的?” “是的。”侯雪撸起了衣袖,胳膊上竟然也满是伤痕。 贾为善点了点头,没有人会为了混进药园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模样。 除非这人疯了。 贾为善朝药园里指了指,“你到里面登记一下,明日开始,你就是药园的人了。” 侯雪重新戴上了兜帽,朝贾为善拱了拱手:“多谢大人。” 侯雪自然正是刘显名,只是除了他自己,整个华胥西苑里怕是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刘显名走到了药园大门口时顿了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才一脚迈过了门槛,踏入了药园。 进入药园只是一个开始,他要做的还有很多。 第37章 哪许日月长(七) 临近年关,所有人在这一年中绷紧的弦都可以暂时地松下来,连家教如此之严慕家也给年轻一辈的独女慕晨曦放了几天假,让她从无聊的修道生活中走出来散散心,只不过她出关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 不知是因为慕家心法讲究平心静气,还是因为近一年无趣的修道时光让慕晨曦习惯了平静的生活,不用再每日修行的她并没有像之前一样闹着要出去玩,而是文静地做着她该做的事,看起来终于有几分慕家大小姐的样子了。 在逐个见过家中长辈之后,已经是大年三十了,慕家长廊里,慕晨曦又是一身喜庆的红色衣裳,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天上绽放的烟火。 看着身边文静了不少的女儿,李婉清心里有些难受,自慕晨曦开始修炼之后,就连她这个做娘的都很少见到她。若不是长久的孤单怎么会让一个活泼好动的孩子变得如此安静,可是修行就是这样耐不住性子便成不了事,更何况慕晨曦是慕家的未来。 李婉清心疼地摸了摸慕晨曦的头,出声问道:“晨曦,修道是不是很无聊啊?” 慕晨曦点点头又摇摇头。 “娘这么久没有带你出去玩,是娘不好。” 慕晨曦摇摇头,“爷爷说修道就要耐得住寂寞,不然不会有出息的,我想要有夫诸,也想拿那把暮云剑,还想给向晚哥哥看这个,所以我要好好修炼。” 说着慕晨曦伸出了小手,一柄华胥刀颤颤巍巍的飞在她的手上。 李婉清看着那柄华胥刀,露出了笑容,从一个修道者的角度来看,自己这个女儿真的很出色,她揉了揉慕晨曦的后脑勺以示鼓励,“你已经很棒了,你向晚哥哥看到了一定也会夸你的。” 慕晨曦抬头看向了娘亲,“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作为母亲,李婉清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隔壁院子里又升起了一道蓝光,法相夫诸再次出现在了空中。 如今已经算半只脚迈入修道大门的慕晨曦也终于明白了天上那只白色的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想要得到,就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更多的耐心。 她看着天上那只夫诸,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手里的华胥刀转得更欢了,至于这笑容是因为见到了那只漂亮的白鹿又或是因为其他,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新年伊始,大雪又落满了华胥西苑。 慕晨曦午饭之后急急忙忙得来到了一座偏僻的阁楼,这一年的修行虽然让她文静了不少,可变化更大得是她的身手,她拔地而起,三两步的就跳上了阁楼顶。 她之所以到这阁楼之上倒不是因为这座阁楼风景有多好,只是因为在这儿,她一眼就能看到慕家大门。 慕晨曦用衣袖担了担阁楼顶上的雪,蹲坐了下来,两只胳膊支着膝盖,双手托在下巴上,笑眯眯地眺望着慕家大门。 这一年里慕临安对慕晨曦的管教绝对算不上宽松,也许是和黎满堂斗气,也许是看到他孙子黎向晚一表人才,怕自己孙女以后吃亏,被人家看不起,所以一日都未曾停歇地指点着慕晨曦修炼。慕晨曦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在修行的道路上从没一句抱怨,进展神速,虽然比黎向晚小几岁,但按照这个势头,追上黎向晚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修炼真的很无聊,尤其是对于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慕晨曦受到的教育让她不能向李婉清告爷爷的状,只能一个人偷偷地哭鼻子,好在她心中还有所期盼,随着新年越来越近,也就没有那么苦了。 慕晨曦在阁楼顶上坐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起身,弯着腰将头上的白雪打落,又抖了抖衣衫上的雪,从阁楼顶上跳了下去。 没有人会在大年初一就出门访友,所以她自然也没有等到什么人,不过她并不在乎,在没人看到的地方蹦了几下,从文静的大小姐又变回了曾经那个活泼的小姑娘。 今天才是初一,新年才刚刚开始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晃就到了初八,虽然每天都会在阁楼上蹲几个时辰,可今天她尤为紧张,因为按照往年的经验,黎家的人快要到了。 果不其然,和去年一样,黎家的人在初八这天赶到了,慕晨曦在阁楼上远远地就看到了飞来的剑光,她兴高采烈地从阁楼顶上跳了下去,急匆匆地跟着慕家的人来到门前迎客。 黎满堂中气十足的声音又从门外传来:“慕老狗,这一年有没有生什么大病啊?” “黎满堂!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一嘴的屁话!”慕家的正门打开,慕临安站在中间指着黎满堂的鼻子破口大骂。 慕晨曦从李婉清身边探出脑袋来,偷偷地在黎家的人里扫了一圈,没看到那个心里惦记的身影,于是把脖子伸长了一些,又看了一遍,可还是没见到。 李婉清看着女儿半个身子都快要出去了,用指关节敲了敲慕晨曦的脑袋。 慕晨曦吃痛,赶紧缩回了身子,伸出小手揉了揉自己的脑门,她很是奇怪,她的向晚哥哥藏在哪里了呢? 似是去年的重演,两家人在饭桌上叙旧,热闹非凡,只有慕晨曦一个人看着手里的筷子发呆,她没想到黎向晚竟然真的没来。 饭罢,慕临安和黎满堂二人又在亭子里喝酒,慕晨曦在月洞门边上缩着脑袋偷看,她想进去却又不敢。 慕临安和黎满堂自然发现了探头探脑的慕晨曦,慕临安看不下去了,出声说道:“晨曦,快进来拜见你黎爷爷。” 慕晨曦吓了一跳,赶紧小跑着进来,在两个老人前面磕了一个头,“晨曦见过黎爷爷。” “快起来,让黎爷爷好好看看。”黎满堂冲慕晨曦招了招手。 慕晨曦起身来到了黎满堂的身旁,被黎满堂握住了手。 黎满堂一探便知这小丫头这一年时间没有虚度,进展神速,当真是天赋出众,心里更喜欢了,拖着小姑娘问长问短。 慕临安在一旁酒就没停过,一口一口地喝着,还不停地咳嗽,示意黎满堂赶紧把他孙女松开。 慕晨曦有问必答,黎满堂是越看越满意,觉得这小丫头当孙媳妇是真不错。 一老一少唠了半天,慕晨曦才扭扭捏捏地小声问道:“黎爷爷,向晚哥哥怎么没来啊?” 慕临安一听冷哼一声把头扭向了一边,一仰头把杯中酒灌进了肚,这孙女和女儿都一样,嫁出去的人都是泼出去的水,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成天惦记着那小子。 黎满堂摆了摆手:“那小子在家里闭关呢,一个月前不知道因为什么和他爹吵起来了,我这一个儿子一个孙子都像我,火气大,两个人在家里就动起手来了,那小子被他爹一顿狠揍,要不是她娘求情,那小子现在还下不来床呢?” “向晚哥哥没受伤吧?” “那小子身子骨硬,躺了两天就好了,起来又去找他爹,只不过没有再动手,两人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只知道那小子回去就闭关了。” “那向晚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出关呢?” “这我可说不准,只知道他俩有约,向晚什么时候在他爹手下撑过七招,就什么时候能出门。” 慕晨曦垂下了头。 慕临安的咳嗽声又传了过来,黎满堂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补救:“不过向晚那小子争气,说不定这两天就出来了呢?他一出来我就让他过来如何啊?” “黎爷爷没骗我?” “我怎么会骗你呢?说的都是实话。” “好!”慕晨曦蹦蹦跳跳地走了,原来向晚哥哥不是不来,只是会晚几天,她再等几天就好了。 慕晨曦走后,慕临安盯着黎满堂不眨眼,黎满堂被看着有些发毛:“你看我干什么,人家老子管儿子,天经地义,我这个做爷爷的能做什么?” 慕临安伸出手指头指着黎满堂的鼻子,指了半天也没把骂娘的话说出来。 黎家人走后,慕晨曦还是每天到阁楼上等着,无聊的时候就把那柄华胥刀拿出来把玩,看它在手心上飞舞。 只是这一等就等到了十五,慕晨曦在阁楼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想不被发现都难。 察觉到女儿不对劲的李婉清飞到阁楼上,轻轻地摸了摸慕晨曦的头,把她头上厚厚的积雪拭去,贴着她坐了下来,伸出手拿走了那柄早就无精打采的华胥刀,把衣袖挡在了她的头顶上。 “还等吗?”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李婉清怎么会不知道慕晨曦在想些什么。 慕晨曦顺势靠在了李婉清的肩膀上,小声的说:“向晚哥哥还来吗?” 李婉清不忍心骗她,却又知道长痛不如短痛,两个孩子背负着太多,他们长大之后会如何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现在不能让小丫头太难过。 慕晨曦是慕家的长女,但更是她的女儿:“向晚哥哥今年不会来了,但是他一定会来见你的,或早或晚。” “真的吗?黎爷爷就骗了我,他说向晚哥哥这几天就会来见我的。” 李婉清又揉了揉慕晨曦的脑袋:“娘什么时候骗过你?” 慕晨曦张开双臂抱住了李婉清,暖暖的,很舒服,“不等了,爷爷前几日就催我修炼,再不去爷爷要生气了。” 李婉清把慕晨曦揽进怀里,凑在慕晨曦的耳边悄悄说道:“娘晚上偷偷给你做爱吃的红糖糍粑,不告诉你爹爹。” 慕晨曦在李婉清怀里抬起头来,漂亮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好!” 李婉清抱着慕晨曦从阁楼上飞了下去,牵着慕晨曦的手踩着厚厚的雪向家中走去。 第38章 哪许日月长(八) 又是一年夏天,一道人影跑得飞快,一路到了慕家大门前,才停了下来喘了几口气,正了正衣冠,敲响了铺首。 慕家的下人打开了门,见到来人连忙行礼,“小人见过黎少爷。” 黎向晚回了一礼。 下人见黎向晚衣着整齐却满头大汗,有些不解:“黎少爷可是有什么急事吗?” 黎向晚摆了摆手,“不是什么急事,只是今年过年的时候没来得及拜见慕家长辈,今日前来赔礼。” 黎家和慕家是世交,下人也没有多问,只是说了声“黎少爷请自便”之后,行了一个礼就走开了。 做戏要做全套,黎向晚还是按照规矩先去了拜访了慕临安,虽然他带了上好的茶叶过来,但是慕临安一直对他就没什么好脸色,还没说几句话就把他赶了出来,黎向晚也乐得清闲,他来慕家可不是为了见那个老头子的。 黎向晚找到了李婉清,刚刚问了声好,其他的话还没说一句,就看到李婉清笑着对他说:“向晚来了啊,是来见晨曦的吧?” 黎向晚顿时涨红了脸,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可以带你过去,只是能不能见到就不一定了。” 黎向晚虽然听不太明白,但还是向李婉清道了谢,让李婉清带他去见见慕晨曦。 李婉清带着黎向晚在慕家院子里兜兜转转,来到了一处很大的亭子里,之所以说是亭子,因为四方无墙,只有高高的四根立柱撑着这个占地不算小的屋子。 亭子里搭着一个法阵,地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复杂法纹,闪烁着淡蓝色的清辉,而慕晨曦正闭目坐在中央,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光辉。 法阵将天地灵气聚集,将其中几种属性的灵气筛除后运输到慕晨曦的身边,修炼起来事半功倍。 黎向晚见到这一幕,就明白李婉清所说的不一定能见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修道入定这事在点星境界的时候是无法自己控制的,虽说外人可以打断,但肯定会影响修炼,黎向晚也是修道之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李婉清看黎向晚呆呆地看着入定的慕晨曦,说道:“要不我把她叫醒见见你?” 黎向晚连忙摆手,“伯母,不用了,我就这么看看就好。” 李婉清顿了顿才说:“行,我还有些琐事要处理,就先走了。”说罢就转身离去,把黎向晚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送走李婉清后,黎向晚坐在了亭子外面的石头上,在这里刚好能看见慕晨曦的脸。 一年多没见,慕晨曦腮帮子上的婴儿肥消去了一些,五官更加精致,越发的亭亭玉立,入定的慕晨曦也没有露出黎向晚总是见到的那个笑容,冰冷的表情让黎向晚觉得有些距离感,这个姑娘让黎向晚有些不敢认了。 黎向晚叹了口气,事情本不该发展成这样的。 年前的时候,他父亲跟他说什么时候修出法相什么时候再让他出门,可炼出法相谈何容易,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他还要到慕家赴约,怎么能因为这个被困在家里呢?所以他史无前例的反抗了他的父亲,后果就是被狠揍了一顿,要不是他娘冲上来拦住了二人,他怎么着也得在床上再躺几个月。 养好伤之后,黎向晚就又去找了他的父亲,经过一番还算和平的讨价还价之后,两人达成了共识,他父亲同意他不用修出法相,只需撑过七招就可以出门,而妥协的条件是黎向晚只有一天时间,之后就一定要回去继续修炼。 之后黎向晚再无一刻休息,努力修炼,在这半年里多次与父亲过招,总是被揍的一身是伤,但是伤养好之后就又去过招,终于在半个月前,他坚持过了第七招,在第九招的时候才昏了过去,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了母亲坐在床边,告诉了他成功的消息。 欣喜若狂的黎向晚倒也没有立即动身前往慕家,反倒是等身上的伤好全乎了,才在今日到慕家拜访,他可不想让慕晨曦见到他鼻青脸肿的狼狈模样。 黎向晚看着打坐的慕晨曦,渐渐的发起了呆,他本有千万句话想说,可现在都咽进了肚子里,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重新吐出来。 黎向晚不知道慕晨曦有没有生自己的气,但看她小脸都瘦了,多半过得不算开心,看慕家这阵仗,她应该不比自己轻松多少。 家里的大人总是跟黎向晚说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你要快些成长起来,黎家的担子需要你来挑。 黎向晚并不是很理解,他连父亲的七招都撑不住,更别提上面还有更厉害的爷爷,黎家还有那么多的叔叔婶婶,黎家的担子为什么要让他这个谁也打不过的人来担,如果他真有这个本事,也不会连见慕晨曦一面都这么难。 黎向晚还是喜欢小的时候,那时他和慕晨曦几乎整日都待在一起,游遍了黎家每一座楼阁,看遍了慕家的每一座花园,春天在草地上放风筝,夏天在池塘里戏水,秋天在田里摘果子,冬天在院子里堆雪人,忙得不亦乐乎。 可随着年岁的增长,两个人见面就越来越难了,先是一个月见一面,后来是半年,再后来是一年,如今又变成了这般模样,一个人等不来另一个人,一个人不知道另一个人来了。 黎向晚觉得自己或许不来会更好,因为他到了今天才明白,有时候相见比不见更令人难过。 黎向晚就这么一直坐到了傍晚,渐渐昏暗的天色告诉他不能再看下去了,于是他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活动了活动有些僵硬的腿脚,一步一回头的向外面走去。 他今日虽然有很多话都没有讲出来,但其实只有一句话是他一定要说给慕晨曦听的,那就是向慕晨曦道个歉,他害怕慕晨曦会因为他过年时没来而生他的气。 但慕晨曦应该是不会把此事记挂在心上的,她可一直都是一个温柔的女孩子。 黎向晚离去之后,亭子又陷入了寂静,法阵发出的辉光在夜色里更加明亮,像是一圈栅栏,分开了天地,栅栏里面是仙境,外面是凡尘。 法阵中的慕晨曦宛如仙子,似有云雾围绕在她身旁,与月光和银河相互辉映,看起来是那么的美丽,却又那么的遥远。 第39章 哪许日月长(九) 年岁这种东西,总是年纪越大,过得越快,慕晨曦修道转眼间已有五年时间,如今已是及笄的年纪。 慕家的演武场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慕晨曦,另一个则是一位蓝袍的俊朗男子。 五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长大的慕晨曦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十五岁的姑娘身形已经完全长开,如今的她身材高挑,一身水色的罗裙,乌黑的秀发垂于腰间,眉眼中有几分李婉清的温柔,两道柳叶眉却透露着年轻人的朝气,若不是那一点点犟还似幼时,当真要不敢认了。 慕临安坐在演武场边的一把太师椅上,李婉清站在他后面,其余几人分列两旁。 场里的男子双手背在身后,悄悄地对慕晨曦传音到:“晨曦,今日虽是你及笄前的最后一次试炼,但也不必太过紧张,你爷爷虽说要看你表现才决定给不给你暮云剑,但他一直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你去撒撒娇他还能不给你?再说了,为父难道还会难为你?” 谁知慕晨曦不吃这套,朝她爹做了一个请赐教的手势,黄鹂般清脆的声音传遍了演武场的每个角落,“这是演武场,还望爹爹按规矩办事。” 男人感受到了两道目光朝他看来,一道是慕临安的,一道是李婉清的,前者很明显是想揍他一顿,后者多半是嫌弃他笨。 你想让着女儿你偷偷让不就行了,你说出来干嘛?你个做父亲的难道还不知道自己姑娘是个什么脾气吗? 男人挠了挠后脑勺,叹了口气,真是女大十八变,自己这闺女和自己是越来越不亲了,明明小时候天天缠着他要骑他的脖子,现在却对他越来越冷淡,连个好脸色都没有。 闺女要是永远都不会长大就好了。 男人有些无奈的对慕晨曦说道:“我可出招了啊。” 慕晨曦一副放马过来的神情。 男人摇摇头,左手掐起了法诀,右手平托于身前,以慕晨曦为中心三丈见圆的地上结起了冰霜,平地上如春笋破土一般冒出了许多冰锥,斜插在地上,直指中央的慕晨曦。 男人右手猛地握成了拳头,地上的冰锥前仆后继地飞了起来,齐刷刷地刺向慕晨曦。 慕晨曦两只胳膊在身前画了一个圆后聚在胸前,纤纤玉指互相搭在一起,结了一个漂亮的法印,空中出现了几朵小雪花,雪花不断旋转着变大,一眨眼的功夫就有一人多高,把慕晨曦护在了里面。 飞过来的冰锥撞在雪花状的冰盾上,发出了声声脆响后化为了齑粉漫天飞舞,煞是好看。 男人握成拳头的右手伸出了一根指头向上一指,空中的齑粉全都飞回了他的身前,重新成型化为了一根长枪,男人将指头指向了慕晨曦,轻喝一声“去”,那长枪便笔直的刺向了慕晨曦。 慕晨曦双掌前推,身边的盾全部叠在了身前,她要硬接这一枪! 冰枪与雪盾撞在了一起,雪盾被一层层的破掉,恰好在刺穿最后一层盾的时候冰枪又化为了齑粉。 男人好像早就知道会这样,慕晨曦的头顶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冰做的钟,男人反手下压,随着一声“落”字,悬在空中的钟在慕晨曦身前的盾全部碎掉的那一刹那落了下来,将慕晨曦罩在了里面。 冰钟里的慕晨曦并没有束手就擒,只听那钟里传来了一声娇喝,冰钟被炸成了几块,一头栩栩如生的白色四角的鹿出现在了慕晨曦身后,正是那慕家功法的法相夫诸。 慕晨曦此时气势也不似之前那般温和,长发飞舞在空中,秀气的眼睛里闪着蓝光。 男人满意地笑了笑,今日试炼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修道五年便修出法相的人本就不多,更何况慕晨曦这法相还如此的灵动。 随着慕晨曦亮出了法相,演武场的寒意成倍的增加,慕晨曦双手结印,身后的夫诸朝那男人冲了过去,白色的蹄子每踏出一步都会在空中出现一朵一尺见方的雪花支撑着夫诸,它就这样跑在空中咬向了男人。 “来的好。”男人对慕晨曦如今的修为很是满意,见慕晨曦主动攻来,也想真正地试试自己姑娘的身手,他右手向前抓去,空中竟也出现了一只大手向夫诸抓去,一把就握住了夫诸的脖子,夫诸发出一声惨叫,动弹不得,半个人高的夫诸在大手里显的是那么的娇小。 慕晨曦腾出了一只手,快速的变幻着法印,演武场里出现了很多细细的冰飞向男人。 男人不屑一顾,一抬手一堵冰墙就竖在了面前,可是那些冰针没有刺向冰墙,反倒是在空中掉了个头全部刺到了那只大手上。 男人对自己女儿这手围魏救赵有些赞赏,可是那些冰针实在是不像什么厉害的东西。 慕晨曦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咬着牙喝道:“爆!” 那只大手上的细针在一瞬间全部炸开,大手被炸的粉碎,冰屑满天,男人一时间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 在那只大手粉碎之后,那头夫诸就重新奔向了男人,在男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从冰屑里探出了头,一口咬向男人的脖子。 慕晨曦此时已经跪坐在地上,她有些灵力匮乏了,但她还是微笑着,虽然她也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但这一招一定可以在他爹身上留下些伤。 冰屑散去,慕晨曦并没有如愿地看到自己的法相咬在男人的身上,反倒是看到了自己那头夫诸倒在地上抽动着,被另一只几乎和它身子一样大的白色蹄子踩着,慕晨曦抬起了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盯着她看的眼睛,而眼睛的主人是一头四角的白鹿,只是相比于她的法相,这只夫诸不知道大了多少倍,那只眼珠子比慕晨曦的脑袋都大,此时正低着脖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慕晨曦自然知道这是她父亲的法相,可她还是不甘心,这些年来没有随容貌一起发生变化的还有她那颗有些犟的心。 她咬了咬嘴唇,举起了手,掌心出现了一个冰锥向头上的夫诸刺去。 那头巨大的夫诸不屑的吹了口气,那根冰锥就化为了云烟消散得一干二净。 慕晨曦嘴唇渗出了鲜血,头上的夫诸似乎在故意气她,微微摇晃着脑袋喘着气,她在夫诸的脸上似乎看到了她爹才有的那张欠打的表情。 慕晨曦的眼神逐渐坚定了下来,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她猛地抬起头来,重新伸出手,一个深蓝色的小冰晶出现在了指尖。 但冰晶出现之后慕晨曦却惊恐的用另一只手抓着自己那只伸出的手想要把手拽回来,可她却怎么也动不了,她眼睁睁得看着自己伸出的那只手指从指尖向内开始变成了透明的冰,随着她手指越来越多的部分变成冰,那个深蓝色的小冰晶也越变越大,几乎是在刹那之间慕晨曦的半个指节都变成了冰,剧烈的疼痛和无法中止这个法诀带来的焦急让她哭出了声。 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她的身前,把她抱了起来迅速的离开了此地,把深蓝色的小冰晶留在了原地,而慕晨曦的手也停止了转变。 抱走慕晨曦的是慕临安,所以几乎是瞬间他就带着慕晨曦到了场边。 慕晨曦一回头就看到演武场中心那个小冰晶剧烈的开始生长,锋利的冰刀交替着从中心窜出来,连演武场特殊制作的地面都拦不住,如刀切豆腐般的碎成了一块又一块。冰刀飞速得生长着,像是要割碎所有存在的东西,那只巨大的夫诸被冰刀割出了道道伤口,呜咽一声被男人收了回去。 飞出演武场的慕临安冷哼一声,放下了慕晨曦,挥了挥手,沿着演武场的边缘竖起了一层泡泡一般的结界,疯狂生长的冰刀撞到结界上就无法再前进一步,于是只好继续向其他方向生长,在几个呼吸的时间里,这个大泡泡就被冰刀塞满了。 慕晨曦看着离她的脸只有几个巴掌距离才停下的冰刀,吓得呆住了。 结界里发出了咔嚓咔嚓的碎冰声,慕晨曦的父亲衣衫褴褛地走了出来,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是细细的血痕,只是他还没来及说话,李婉清就走上前去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慕云亭!你是想要了你女儿的命吗?” 慕云亭摸了摸屁股,李婉清是一个温柔贤惠的人,很少生气,但一旦生气了,慕云亭是一个字都不敢说的,他也确实没想到慕晨曦竟会如此要强,居然用出了禁术“玉龙归”。 慕临安有些生气,他背对着慕晨曦训斥道:“我是怎么说的?” 慕晨曦捂着自己化为冰晶的手指头,委屈地说道:“玉龙归用之即死,若无必死之意,切不可用之。” “那是你爹要杀了你,还是你要杀了你爹。”慕临安怒火滔天。 慕晨曦哭了出来,慕临安很少这么凶她。 “罚你在静心堂面壁思过,及笄之礼前不许出来!”慕临安挥了挥衣袖扭头走了。 李婉清走过来捧起了慕晨曦的手查看伤势,好在慕临安制止得及时,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这根手指头用些灵丹妙药好好调养,花上几个月的时间总能长好,李婉清悬着的心放下了,她拍拍慕晨曦的脑袋说:“以后可不准这样了。” 慕晨曦终于忍不住,抱着李婉清哭了起来。 慕云亭收拾了收拾自己的仪容,把破烂的外套脱去,来到了李婉清和慕晨曦身边,小心翼翼地说道:“晨曦,你没事吧?” 慕晨曦才不想理这个罪魁祸首,从李婉清怀里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冷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了慕云亭的问题之后,就牵着李婉清走了。 慕云亭悻悻的跟在娘俩身后,不停地感叹,女儿果然还是小时候好啊! 第40章 哪许日月长(十) 慕家长女的及笄之礼可是一件大事,东城里所有的家族都会前来祝贺,黎家与慕家交好,所以黎家自然不会缺席。 慕家礼堂内外宾客满堂,喜气洋洋,这是华胥西苑里少有的喜事,所有人都安心的等着正主的出场,然后为其送上诚挚的祝福。 黎向晚坐在家中长辈的后面,腰杆挺得笔直。 五年过后的黎向晚当真是玉树临风,周围几桌上时不时的就会有几道目光有意无意得向他飘过来,仔细听还总能听到些银铃般的笑声。 只不过黎向晚此时没有心思去关心自己在其他家族里那些年轻姑娘眼中的形象,他内心之中其实远没有表面上这么镇静,反而颇有些紧张,自从那日跑来慕家找慕晨曦无果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见慕晨曦。 黎家和慕家像是商量好了一样,黎向晚和慕晨曦再也没有机会相见。 黎向晚两年前修出了法相之后,又一次到慕家来找慕晨曦,可恰好又赶上慕晨曦闭关,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 这次慕晨曦及笄之事,黎向晚本以为自己也会被困在家里,没想到黎满堂专门跟他说去慕家的时候要他跟着,黎满堂有些重要事情要与他讲。 黎向晚听到自己可以去参加慕晨曦的及笄之礼,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什么“重要的事”,他不觉得有什么事情比去见慕晨曦一面更重要。 及笄之礼终于开始,繁琐的规矩一件件的按序执行,慕临安和慕云亭先后致词。 台下坐着的黎向晚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他只听得到自己嗵嗵的心跳声。不知等了多久,他才终于看到了慕晨曦。 从礼堂帘后缓缓走出来的慕晨曦穿了一件蓝色素雅的襦裙,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她莲步轻移,身后还跟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可爱小丫头,这一对双胞胎其实是黎家的人,一唤黎向婵,一唤黎向娟,正是黎向晚的堂妹。慕家没有其他年轻的女眷,才从黎家借了这两个小丫头过来。 慕晨曦头上梳着的不再是黎向晚记忆里的那个双丫髻,乌黑秀丽的头发盘在头上,挽了一个仙气飘飘的飞仙髻。腮帮子上的婴儿肥终于褪去,优美的弧线从下巴一路画至耳畔,描出了一张鹅蛋脸,似乎是特意描过的柳叶眉更显温柔,俊俏的小鼻子下面是两瓣朱唇,衬的如玉般的皮肤更加白皙,真可谓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黎向晚看着看着就看呆了。 李婉清亲自给慕晨曦插上了发钗,看着长大的女儿,她眼里也有了点点莹光。 繁琐的礼节还在继续,慕晨曦换过了衣服第二次出来,这次她穿了一件大袖红袍,秀发也梳成了百合髻,亭亭玉立的少女此刻变成了端庄大气的娘娘。李婉清也第二次为慕晨曦戴上了华美的发簪,慕晨曦随后朝台下的人行礼。 黎向晚从未觉得红衣是如此的美丽,如果是在嫁人那天一定还会更漂亮,想着想着,黎向晚竟羞红了脸,他偷偷地看了看在周围,发现大家都在盯着台上的慕晨曦,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这才放宽了心,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重新坐直了脊背。 ---------- 慕家的这股热闹劲儿直到夜里才消去,所有的宾客都走了,只有黎家的人留了下来。 慕临安和黎满堂坐在两人经常喝酒的亭子里,下面则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黎向晚,一个是慕晨曦。 及笄之礼已毕,慕晨曦换回了罗裙,头发也简单的束在脑后。 “这些年对你们二人是苛刻了一些,但你们二人也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我们很满意,如今晨曦也已成年,我们有些事情要你们去办。”黎满堂难得的正经了起来,没有再嘻嘻哈哈,而是一脸严肃,甚至微微皱着眉头。 “全听大家长吩咐。”黎向晚也认真起来,这一定是爷爷跟他的说那件重要事情。 “你们如今的实力足以自保,是时候出去历练历练了,我要你们到剑门关去守几年,你们可愿意?” 黎家和慕家经常派子弟到剑门关去,黎向晚和慕晨曦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所以心里早有准备,便答应了下来。 一旁的慕临安也出声了:“你们二人应该知道华胥西苑的结界就要破了的这件事,我们现在要担心的不是西山里的那群睚眦,而是出去之后的敌人,你们二人是家族未来的希望,所以一定要记住,在剑门关,活下来是第一重要的事,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用自己的性命去做赌注,你们明白吗?” 黎向晚和慕晨曦异口同声道:“明白。” 慕临安顿了顿,又说道:“剑门关有一人名叫孟还乡,你们二人去了之后多去陪陪他,如果他有死在华胥西苑的打算,你们一定要劝阻他,并且要尽一切的努力让他随咱们一同离开,你们可听清楚了?”黎向晚和慕晨曦从未听二人的爷爷提起过孟还乡这个名字,如今又让他们如此对待此人,他们俩免不了好奇这个孟还乡的身份,但他们也不好多问,于是两人对视一眼,点头说道:“听清楚了。” 慕临安抬起了手,暮云剑从他衣袖里飞了出来,变回了原型,悬在了慕晨曦的面前,“这把暮云剑今日正式的交给你,你早日将其炼化,在剑门关上注意安全。” 慕晨曦收回了暮云剑,这次她可不会再摔倒了,“谢谢爷爷,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正事说完,黎满堂又开始不正经了:“我孙子不还在呢吗?还能让你宝贝孙女受了委屈?” 不说还好,一提这个慕临安脾气又上来了,他指着黎向晚说:“我孙女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活剐了你!” “慕爷爷放心,我会照顾好晨曦的,你说是吧,晨曦?”黎向晚身上有几分黎满堂的影子,他并不害怕慕临安,反倒是把话题转到了慕晨曦身上,他足有五年没有和慕晨曦说过话了,他想听听慕晨曦的声音。 “我可以照顾好自己,就不劳烦黎公子了。”慕晨曦没有看黎向晚,也没有帮他说话。 黎向晚听到“黎公子”三个字心里凉了半截,他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慕临安则是笑了起来,慕晨曦这孩子长大之后果然有出息了不少,“去剑门关的事不宜拖的太久,三日之后你们就出发。今天天色也不早了,你们两人快回去吧!” 黎满堂还打算死皮赖脸的说些什么,慕临安已经起身推着他出了门廊。 亭子里只剩下了黎向晚和慕晨曦。 黎向晚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慕晨曦,说道:“那晨曦妹妹,三日后我来接你。” 慕晨曦朝黎向晚一拱手:“黎公子,我们三日后到西城门集合即可。” 黎向晚一肚子的话又被“黎公子”三个字堵了回去。 慕晨曦没有理会呆滞的黎向晚,转身走了。 黎向晚冲着慕晨曦的背影伸出了手,想要叫住她,却终究没有叫出口。 他仰天长叹,这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 三日之后, 黎向晚早早地就来到了西城门外候着,黎家虽然前来相送的人不算多,但也不失场面,隐隐的围成了一个半圆,把黎向晚护在了里面。 不少老百姓都凑过来看热闹,黎家可不像慕家一样经常出来救济流民,所以也不常见到,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一次黎家的人自然免不了好奇。 不一会儿慕家的人也到了,人群里传出了阵阵欢呼,慕家在人民心里的威望可比黎家高多了。 李婉清和慕晨曦相拥着道别,这一去,可能有几年都不会回家了,娘俩有说不完的话,慕云亭在一旁几次想插嘴都插不进去,只能在一旁自顾自的叹息。 黎向晚看到慕云亭也在慕晨曦这里吃了亏,心里舒服了不少,当爹的都拗不过女儿,他排起辈来最多算是个认识的哥哥,在慕晨曦这里吃亏就更正常了。 慕晨曦终于与家人说完了再见,骑上了一匹白马,由于她三日前才刚刚拿到了暮云剑,尚未来得及炼化,所以无法御剑而行,还只能靠马匹来赶路。 黎向晚也很配合,没有一个人先走,也没有提出要带着慕晨曦一块飞过去,而是也找来了一匹白马,与慕晨曦并肩骑着。 一路上黎向晚时不时地就偷瞄慕晨曦几眼,主动搭话,可不论他说什么,慕晨曦就是不说话,她看山看水看前路,就是不看黎向晚。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黎向晚不禁叹了口气,若是放在五年前,两人会是怎样的光景。 “晨曦,你是不是还在记恨我那年没有去见你?” 慕晨曦愣住了,黎向晚的问题也问住了她,她此时才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答案,她究竟是在记恨着黎向晚,还是真的忘记了黎向晚。 五年的时间足够忘记一个人,也足够改变一个人,更何况这五年的时光花在了修道上,那是另一片完全不同的广阔天地,充满了无穷的乐趣,是那么地令人流连忘返。 世人总说修道之人薄情,是有些道理的。 慕晨曦扭头朝黎向晚看去,只见他皱着眉低着头,并没有看向自己,他松松垮垮地握着缰绳,早已神游天外。 弄梅骑竹嬉游日。门户初相识。未能娇羞但娇痴。却立风前散发衬凝脂。进来瞥见都无语。但觉双眉聚。不知何日始工愁。记取那回花下一低头。 十岁的慕晨曦能给出的答案,到了十五岁的时候却有些模糊了。 人都是这样,小时候觉得重要的东西,长大之后就不再觉得那么重要了,小时候不在意的,长大之后却时时刻刻都记挂在心上。就像是一把金子做的鲁班锁,小时候只想着费尽心思地把它解开,连扣带咬也在所不惜,长大之后只会记得这是一大块的金子,会小心地用盒子把它装起来,却再也不会拿出来把玩。 于是慕晨曦也低下了头,二人再无言语,任由两匹白马牵着,在这个温暖的春日里,各自孤零零地去往了剑门关。 第41章 关外月胧明(一) 刘显名走在药园的长廊里,眉头紧皱,脑子里快速的回溯着来到药园这两年里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反复思量着是否有哪一件事因为他没有考虑周全而露出过马脚,才让贾为善在今日单独约他到内院见面。 “是因为我和什么人说话时说漏了嘴吗?” 可刘显名自从以侯雪的名字进入药园以来,一直都很少主动和人交谈,也不会与其他人讲起过去,又因为他此时的长相实在是有些吓人,其他人都以为他一定有一段悲惨的经历,所以很少有人来询问他的过去,应该不会是这个原因。 “又或者是因为我经常在园子里到处走动让他起了疑心?” 刘显名来到药园之后虽然话少,每日带着兜帽遮着脸,但却并没有拒人千里之外,反而很好说话,他觉得与更多的人交好,才能找到更多报仇的机会,所以别人向他求助,他都会帮忙。 而药园里的护院也和其他地方的不一样,华胥西苑里有很多人想让司徒济世死,司徒济世虽然医术高超,可修为真的算不上厉害,自然也有些怕死,请来的护院也都是些排得上号的人物,这些护院确实能护得了司徒济世的安全,却也有一些问题,那就是修为高的人都有些傲,他们愿意和那些前来寻死的杀手较量,不代表他们愿意在药园里做那些千篇一律的巡视工作,当刘显名这么好说话的人出现之后,这些人自然就把每日巡视的工作推给了刘显名。 这件看起来似乎不太靠谱的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不靠谱,因为如果真的有人能进到药园并且做一些只能通过巡视才能发现的手脚,那他们也就没有颜面在药园做护院了,而作为护院首领的贾为善,不仅知道此事,还是他们里最傲的那一个。今日召见刘显名,多半也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只可能是因为我得闲的时候总是去翻看医书了。”刘显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百密终有一疏。在外园里有一间不算小的书房,里面堆满了医书,刘显名无事时就会去书房里翻书,虽说看不太懂,但总好过什么都不看。司徒济世的徒弟不算多,而且都过了那个背医书的阶段,他们现在需要的是花时间去积累经验,所以这间书房鲜有人来,自然也无人看管,刘显名本以为无人会在意此事,可现在看起来并不是这样。 “贾大人,您找我?” 贾为善正躺在一个摇椅上晒太阳,听到刘显名的声音之后睁开了眼睛直起了身子,“侯雪你来了啊,你可知道今日我为何找你过来啊?” 刘显名兜帽下的额头全是冷汗,他深吸了几口气才镇静下来,“贾大人,小人本是打算请示之后再进书房的,可是小人等了几天也没有等到人,才擅自进到书房的,之后数月都无人管,小人以为……” 贾为善摆了摆手,打断了刘显名,“你说那个书房啊,那地方谁都嫌麻烦,没人愿意收拾,你乐意去收拾,我还得谢谢你呢。” 贾为善站了起来,倒了一碗茶水,来到了刘显名身前,把茶水递给了刘显名“我今日找你过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刘显名双手捧过茶水,问道:“不知贾大人所为何事?” “现在有一个进内园的机会,你可愿意到内园做事?” 刘显名颇感意外,药园的内园一直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向来只有司徒济世的亲信才可以进入,如今为何会对他敞开大门? 刘显名小心的问道:“贾大人,外园有很多忠心耿耿的人,为何单单选择了小人?” 贾为善转身向屋里走去,“内园现在缺人手,需要几个懂些医术的人,你虽在药园的时日不长,可待人友善,做事认真,勤学好问,这些我们都看在眼里,在所有人里,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所以我再问你一次,你可愿意到内园做事?当然你也可以拒绝,只是拒绝之后可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刘显名脑子快速地转动着权衡着利弊,内园是否真的缺人手他不知道,但就算贾为善说的是真的,内园怎么会放心的对一个来药园仅仅两年的人就抛出橄榄枝呢? 哪怕刘显名心里满是问号,他也只能以侯雪的身份做出决定。 “小人愿意到内园尽犬马之劳!” “好!从现在起你就是内园的人了。”贾为善从桌子上拿了一个小瓷瓶,又来到刘显名身前,将手中的瓷瓶递给刘显名,“进内园的第一件事,就是吃了它。” 刘显名接过了瓷瓶,从里面倒出了一个乳白色的药丸,药丸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刘显名不免好奇地问道:“贾大人,这是何物?” 贾为善收起了笑容,看着刘显名的眼睛,冷冷地说出了两个字:“毒药。” “这……”刘显名拿着药的手一抖,手中的药丸险些掉到地上,刘显名看看手里的药丸,又看看贾为善,摸不清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但此时箭已经搭在了弦上,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刘显名心里默默的祈祷,希望刘夫人的在天之灵保佑他平安无事,一闭眼,抬头把乳白色的药丸吞进了肚子里。 那药丸入口即化,没有刘显名想象中的那么苦,反倒有些香甜。 刘显名闭着眼睛感受着肚子里的变化,他等了好一会儿,没有感受到任何的不良反应,他意识到可能是贾大人在诈他,于是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贾为善那标志性的笑容,“贾大人,这真的是毒药吗?” 贾为善见到刘显名在听到是毒药之后还是吃下了药丸,心里对刘显名的戒心又放松了一些,他看着刘显名手中的瓷瓶,眼神里满是贪婪:“这确实算是毒药,只是毒性没那么烈,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反而对修道者而言,这丹药的好处超出你的想象,只可惜你不会修行,无法感受到这其中的好处。” 刘显名把瓷瓶递还给贾为善:“既然如此,这药贾大人留着吧,小人用不上这东西。” 贾为善摆了摆手,示意刘显名把药瓶收起来,“这药虽然很好,但并不稀有,内园中每个人都有,而且十日一粒,不能多也不能少,这是司徒神医定下的规矩。今日起你已经算是内园中人,这本就是给你的那份,吃完之后再到丹房去领即可。” “那小人就收下了。”刘显名把瓷瓶放进了怀里。 “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吧,明日起就搬到内园。” “小人明白。”刘显名鞠了一躬,转身走出了院子。 长廊里的刘显名摸了摸怀里的瓷瓶,今日发生的变故虽然打乱了他的计划,但无疑也加快了节奏。 内园一定有很多秘密等着他去发现,例如内园里每个人都要吃的药,还有那几个本该出现在药园里可他从未见到过的孩子。 第42章 关外月胧明(二) 刘显名到内园后的工作其实并不复杂,只需要按照药方调制一种药水即可,本身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只是需要的量很大,所以内园才需要招更多的人手。 在他进入内园后,陆陆续续的又有不少人进入了内园,当人数多起来的时候,刘显名的优点又体现了出来,只花了半年多的时间,刘显名就成了一个主管,负责统筹一些简单药物的调配工作,学到了不少药物相关的知识,也终于弄明白了内园里人人都要吃的药丸究竟是什么东西。 司徒济世有一群很强的护院,可以抵御外敌,却无法对付内乱,因此他留了后手,但这个后手更像是一个君子协定。司徒济世炼制了这种名为“苏木丹”的丹药,为了让每个人都服下,这苏木丹的其中一部分药效能加速灵气的吸收,长期服用还可以涤骨洗髓,这对每一个修养者而言都是难以拒绝的诱惑,不过他在苏木丹中加入了一种很微弱的毒,这种毒只有在特殊条件下才会发作,且修为越高的人受到的影响越小,甚至可以完全抵御苏木丹里的毒,这意味着修为越高苏木丹的利就越大于弊,而只要你长期服用此丹药,达到抵御毒性的修为也只不过需要一二十年而已,这个时间对修道者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至于如何让苏木丹中的毒性发作,那就只有司徒济世自己知道了。 刘显名修道天赋并不高,只会一种几乎人人都会的养气方法,但他也感受到了丹药的力量,他故意瘦下来的身体竟然也渐渐地重新健壮了起来,但真正重要的,是他终于看到了机会,一个真正可以报仇的机会。 那就是找到让苏木丹毒发的方法。 有了目标自然就有了动力,刘显名更勤快了,司徒济世都亲自表扬过他几次,他在内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这一日,刘显名的工作终于不再是配药了,而是把配好的药送到那几间在内园里都属于禁地的屋子里去。 刘显名推着一辆放着配好的药汤的小车,穿过了长长的风雨连廊,一路上他东张西望,四处察看,他对于这几间单独建造的屋子也很是好奇,这里面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需要让他们每日调配如此多的药物,也能让司徒济世整日整日呆在里面不出来。 刘显名到了第一间屋子门口,正打算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了对话的声音,一个声音是司徒济世的,另一个则让他感到很是熟悉。 屋里,司徒济世正坐在一个奇怪的床边,拿着一把精巧的小刀,划开了一条胳膊。胳膊的主人被锁在床上,赤裸的上半身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伤痕,这人眼神有些空洞,呆呆地看着在司徒济世手里被把弄的胳膊。 床上躺着的正是仲乙。 司徒济世手上的活不停,嘴里也在不停地说着:“明明你的自愈能力在几人中排名前列,可为何你对睚眦的接受能力却如此的差。” 仲乙看着自己的尺骨和桡骨被司徒济世取出,眼神依旧麻木,声音也如一滩死水,没有一丝波澜,“其他几人也会被接上睚眦的爪子吗。” 司徒济世像是没有听到仲乙的话,又或者他本身就没有打算听仲乙的话,只是自顾自的说着:“其余几人都适应了睚眦的躯体,尤其是季丁,甚至已经开始了尝试控制新的身体,而你却始终无法接纳,若不是靠药物吊着命,你身体对睚眦的排斥早就让你死了几次了。你的心性在几人里是最像人的,我本以为你会是我最想要的那一个,可人性占了上风之后你也没了那份野兽般的求生欲。如何救活一个不想活的人,实在是一件难事。” 司徒济世把两根睚眦的骨头塞进了仲乙的胳膊里,把伤口贴合在一起,仲乙的身体经过这两年的药物滋润后恢复能力变的更强,几乎在伤口闭合的一瞬间就看到了伤口开始愈合,可伤口突然间开始溃烂,流出了乌黑的血水。仲乙浑身都在颤抖,捆着他手脚关节的枷锁叮当作响,带着整张床都吱吱呀呀的晃了起来。 司徒济世看到仲乙胳膊上那不停地在恢复和撕裂之间交替变化的伤口,摇了摇头,“你究竟为何如此排斥睚眦?” 从仲乙的喉咙深处传来了丝丝低吼,似乎在讲述着原因,却又含糊其辞。 刘显名在门外听到这犹如来自地狱深渊里的嘶嚎,后背一阵发凉,他抬起手敲了敲门,希望用其他声音来为自己壮胆,“司徒神医,配好的药到了。” “进来吧。” 刘显名推开了门,从车上端起为第一间屋子配的药进了房间。 司徒济世指了指仲乙的胳膊,对刘显名说,“你把他的胳膊泡到药水里,然后带着其他药到第二间屋子找我。” 司徒济世用手帕擦了擦沾满鲜血的手,走出了房间,屋里只剩下了端着药盆的刘显名和被捆在床上不断抽搐的仲乙。 刘显名小心翼翼地走到了仲乙身边,仔细的打量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当看到仲乙赤裸的上半身时,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仲乙裸露在外的上半身依旧健硕,只是刘显名竟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肤,深深浅浅的布满了伤痕,右臂上一道十几寸长的伤口不断的撕裂又愈合,流出了腥臭的黑色脓血,左臂上有一道几乎一模一样的伤口,只是那道已经不再流血。 刘显名知道仲乙的能耐,也正是因为知道才觉得恐惧,他想不出能在仲乙这具身体上留下伤疤的是怎样残酷的折磨。 刘显名的目光向上看去,落在了仲乙那张比记忆里稍稍成熟一些的脸上,他双目圆睁,紧蹙着眉头,额头上的青筋随着鼻翼的扇动不停地跳动着,苍白的双唇像是一扇地狱的大门,门里时不时地传来痛苦的哀嚎。 刘显名和仲乙对上眼的一瞬间就低下了头,他有些不敢看仲乙的眼睛,可能是因为害怕,可能是因为内疚,他讲不清楚。 他把仲乙那只受伤的手泡在了药汤里,伤口的撕裂变得缓慢,仲乙也渐渐平和了下来,不再颤抖,充满了血腥气的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刘显名临走时又回头看了仲乙一眼,后者像是睡了过去,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可那双眼睛却还是睁着,里面不再是刘显名熟悉的灵动,而是看到就会深深陷进去的空洞,刘显名甚至觉得仲乙其实已经死了,躺在那里的其实只是那具会不断恢复的躯体罢了。 一个时辰之后,在几间屋子外的风雨连廊里,刘显名的脸色有些发绿,肠胃不断的搅动,他强忍着想要把肚子里所有东西都吐出来的冲动,颤颤巍巍地跟在司徒济世身后。 此时一阵凉风吹过来,刘显名终于忍不住,几乎要吐出来的时候,一道白光罩在了他身上,吐意瞬间消失,不断搅动着的肠胃也安稳了下来。 刘显名下意识的擦了擦嘴,抬头看向了转过身来的司徒济世。 司徒济世带着笑容,他拍了拍刘显名的肩膀,说道:“侯雪,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今日虽是你第一次到这几间屋子来,可你比我那几个徒弟都强,他们没有一个能撑到第三间屋子,你却能撑到把事情都做完,了不起,今后这事情还要多多拜托你了。” “愿为神医尽犬马之劳。”刘显名的腰都快弯到地上去了。 司徒济世点点头回身走去,他对刘显名很是满意,一个合格的助手可以让他省去很多麻烦。 当天夜里,刘显名在自己的屋子里失眠了,今天发生的事实在是让他难以入睡。 在后面的几间屋子里,刘显名看到剩下的那几个孩子,他们似乎都被什么迷昏了,躺在床上昏睡,并没有和仲乙一样因为疼痛而哀嚎,可是他们也绝对算不上舒服。 这几个孩子或许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人了,有的人手脚被换成了睚眦的爪子,有的则是头上插了两个犄角,还拖着一条睚眦的尾巴。 一想到今日所见,刘显名连忙翻身从床上起来,冲出门外,在树下干呕起来,只是他的胃里早就没有东西可以吐了。 “爹,您当年也受了如此折磨吗?是孩儿不孝啊!”刘显名一拳一拳地捶在自己的心口,涕泪纵横。 他的复仇计划里又多了一个名字。 司徒济世,该死。 --------- 司徒济世始终觉得仲乙如此不堪有些过于可惜。 其余几人虽然对睚眦的接受程度颇高,可是兽性也占了上风,普通的枷锁根本困不住发狂的他们,无奈之下司徒济世只好用药将他们全部迷昏,相比之下仲乙的人性是如此的难能可贵。 不过这也让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既想要保留人性,又想要保留睚眦的身体让这些人成功的吸收天地灵气,这本就对立的两件事着实困扰了他许久。好在司徒济世不愧是天之骄子,几个月之后他想到了解决此事的法子,解铃还须系铃人,仲乙不会平白无故地排斥睚眦,这其中一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他只需要找到原因便可对症下药。 从此仲乙的药方里多了一副致幻剂。 司徒济世站在仲乙身后,将七彩粉末状的致幻剂撒在了空中,粉末在空中变成了七彩的烟,徐徐地钻进了仲乙的七窍。 仲乙的眼神开始涣散,司徒济世双手按摩着仲乙的太阳穴,用比以往都要低沉的声音说道:“这世上可还有你想要却没得到的事物吗?” 仲乙眼神迷离,含糊不清地说出了两个字“发钗。” 司徒济世皱起了眉头,你一个大男人,要发钗做什么?他又问:“这世上可还有你想做却没做成的事吗?” 仲乙有了一些反应,挣扎起来,似乎想要现在就下地把没做完的事情做完,只是他此时躁动不安,嘴里嘟嘟囔囔,却因为致幻剂的药性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司徒济世见到仲乙有所反应,暗道有戏,在仲乙眉心一点,一点白光进入了仲乙的脑袋,仲乙的挣扎顿时舒缓了下来,司徒济世又一挥手,更多的七彩烟雾进到了仲乙的身体里。 “这世上可还有你亏欠之人?”司徒济世低沉的声音再次传到了仲乙的耳朵里。 仲乙彻底地安静了下来,四肢不再挣扎,眉头却紧皱了起来,眼里竟然慢慢的有了光芒,他缓慢而清晰地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顾西楼”。 司徒济世无声的笑了起来,锁和钥匙都找到了,什么时候可以打开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把你和顾西楼的所有事情讲给我听。” 仲乙或许是想起了什么,竟然久违的露出了笑容,断断续续地讲着故事。 自此之后,司徒济世每日都要在仲乙的屋子里待几个时辰,他在仲乙讲述完所有经历之后,也明白了仲乙为何这般没有求生欲,他此时了无牵挂,没有什么事物能让他有所留恋,唯一让他惦记的人也死了,实在是很难让仲乙重燃生的希望。 但司徒济世是个聪明人,如果说仲乙缺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那有一个人则永远都不会缺少这个东西,那人就是顾西楼。 于是司徒济世另辟蹊径,他不断地在幻境中对仲乙洗脑,不停的告诉仲乙你其实是顾西楼,死的那个人才是仲乙。 几个月后的一天,致幻剂变成的七彩烟云仍然罩在仲乙的头顶,只是司徒济世没有直接用药物,他现在只有在仲乙意识到自己不是顾西楼的时候才会用少量药物去篡改仲乙的思想。 “你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吗?”司徒济世按着仲乙的太阳穴,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我要找我的妹妹。”仲乙有些挣扎,却字字清晰。 “你现在还想死吗?” “不,我不能死,我还没见到我妹妹。”仲乙的眼神逐渐坚定。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顾南柔。”三个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司徒济世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他把手从仲乙的太阳穴上缩了回来,仲乙立刻陷入了昏厥,长期使用致幻剂让他的精神变得极度脆弱,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司徒济世挥了挥衣袖,头顶上的七彩烟雾消失殆尽,这致幻剂再也用不到了。他哼着小调坐在了仲乙的身边,拿起了仲乙那只已经恢复如初的胳膊,重新划开了口子,睡梦中的仲乙本能地缩了一下手,但是结实的枷锁让他无法动弹。 “乖,很快就好,很快就好。”司徒济世像是一个慈祥的老爷爷在哄自己的孙子。 第43章 关外月胧明(三) 仲乙恢复神智的时候,手臂上的伤口已经长好,他想伸手挠挠自己大腿的时候却感到了一阵的疼痛,他低头看去,一只睚眦的爪子正搭在自己的大腿上,划出了几道血痕。 仲乙抬起了自己的爪子,张开又合上,竟然没有一丝的不适,反而从爪子上传来一股说不清楚是什么的丝丝暖意,在浑身上下乱窜,很是舒服。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来人是司徒济世。 司徒济世背着手站在门槛处,和刚醒的仲乙对上了眼,“你醒了。” 仲乙点点头。 司徒济世关上门进了屋,走向了靠里的窗户,边走边说:“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吧?” “没有。” 司徒济世推开了屋里好几个月都没有打开过的窗户,上午的暖阳照在了仲乙的脸上,他舒服地眯上了眼睛。 司徒济世转过身靠在窗台上,看着仲乙的爪子,微笑着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才是我要的人。” 仲乙张了张爪子,说道:“我能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流淌,那就是天地灵气吗。” “你感受到灵气了?”司徒济世放出了神识,他看到各种属性的天地灵气像是滔滔的江水突然遇到了一个空着的水库,从仲乙爪子这道大开的闸门疯狂地涌进仲乙的身体。 司徒济世喜出望外,他的所有想法在今日终于被证实了,他心里的那根弦也松了下来,如此完美的艺术品已经有了雏形,他后续要做的仅仅是稍加修整罢了。 他重新关上了窗户,对仲乙说道:“你先歇着,往后还有的忙。” 仲乙有些不解,他挥了挥爪子:“还有什么要做的,我现在只想去找我妹妹,只是不知道我现在这副模样会不会吓到她。” “华胥西苑的结界还要过几年才能消失,短时间里你也出不去。至于还要做的事,我要把水库的缺口再开大一点。”司徒济世留下了一句让仲乙摸不着头脑的话之后就离开了。 几日之后,仲乙的噩梦又重新开始了,这次司徒济世再也不留手,他把睚眦的骨头雕成人骨的模样,替换了仲乙身上几乎所有的骨头,还把仲乙身上的血放干,把睚眦的血灌进去。 这项浩大的工程持续了一年多,仲乙没过上几天清闲日子,每日不是疼昏过去就是在承受疼痛,但他的身体也终于和睚眦的血肉达成了和解,如果说以前是一个只有一道门的水库,如今他就是一片大海,天地灵气再没有任何阻拦,不停地涌进来。 好在司徒济世还没有做绝,除了那只爪子以外,仲乙至少看起来还像个人。至于此时的仲乙到底是人,是妖,还是睚眦,怕是没人能说清楚了。 最后一次手术结束后,司徒济世满意的看着昏睡的仲乙,像是在打量一件完美无缺的艺术品。 司徒济世凑到了仲乙的耳边,悄悄的说道:“你妹妹其实已经被我找到了,明天就会让她变得和你一样,先给她换一个爪子。” 仲乙猛地睁开眼,身体暴起却又被枷锁拖回床上,只是从锋利的爪子上荡出了几道波纹,将关着的木门切成了几块。 司徒济世哈哈大笑,一指点在了仲乙眉心上,还很虚弱的仲乙沉沉地睡去,“你可莫要怪我开玩笑,再过些时日,我这些小把戏可就奈何不了你了。” 说罢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摸着自己的胡子,陷入了思索,“要不要让你也服用苏木丹?” 他端详着熟睡的仲乙,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再小的毒也是毒,这么完美的艺术品,舍不得啊。” 司徒济世大踏步的走了出去,夏末的风吹起了他的衣衫。 “今年的秋天会真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啊!”司徒济世转身进了隔壁的屋子,他只完成了一个作品,还有好几个正等着他去雕刻呢,他怎么闲得下来呢? ---------- 药园外的药田里,几个药农正在田里照看药草。其中一个直起了身子,敲了敲有些酸痛的腰,正打算摘下草帽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却看到了田埂上走来的人,他连忙又弯下了腰,向来人问好:“侯总管您来了!” 刘显名停下了脚步,冲药农笑笑,这些勤劳朴实的药农总是让他想到自己的父亲,“不必拘礼,我也只是一个在药园当差的。” 药农对这个新上任的主管印象很好,他从不端架子,待人友善,很照顾他们这些成天在田里干活的人,“侯总管今日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不算什么要紧事,只是例行巡视药田,今年开垦了不少新地,在雨季来之前,要看看排水措施有没有做好,到时候遭了水灾,可就麻烦了。” “侯总管真是费心了。” “只是做些份内的事罢了。” “那老农就不打扰侯总管了,您忙您的。” 刘显名拱了拱手继续朝前走去。 几个药农看着刘显名远去的背影,说起了闲话。 其中一人说道:“这侯总管来药园不过三四年,就当上了内务总管,为人还善良老实,可真是不容易。” 另一人却说:“哼,能在药园混到这个地位的,哪个是省油的灯,明面上和和气气的,背地里个个都是笑里藏刀。你什么时候见过以前的总管来过田里?我看他来田里就是动机不纯,指不定藏着什么坏心思。”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侯总管对我们多照顾,你月钱涨了多少你自己不清楚吗?” “哼,这种小恩小惠也就只有你这种没什么眼界的人才会感恩戴德。” “你……”这人涨红了脸,想骂些什么。 “都消消气,咱们只要照顾好这片药田就好了,他们的事用不着咱们管。”其他几人连忙上来劝架,他们只是小人物,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争吵的两人扭过头去,把怒气撒在了药田里。 已经走了很远的刘显名听不到药农的争吵,若是听到了,说不定也会惊出一身冷汗,因为他来药田巡视的目的真的不单纯。 自他知道苏木丹的来由之后,就一直想要破解苏木丹的秘密,司徒济世留下了涉及整个内园的后手,他没有理由不去借用,尤其是当贾为善也在其中的时候。 只是苏木丹的药方司徒济世自然不会放在书房里,再说了,就算有,刘显名也看不明白。 不过聪明人有聪明人的办法,笨人则有笨人的方法。 司徒济世的药方再怎么神秘,也需要药材,药材就算藏得再好,也种在药园的百亩药田里。 所以刘显名在当上内务总管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查了历年的药田种植规划,很快的刘显名就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如今的药园有上百亩的良田,种植着数百种的药材,而这么大规模的扩建是在仲乙等人进到药园之后才开始的,在此之前药园只有三十亩的药田,而每年都会种植的只有三四十种药材,这也意味着能激发苏木丹毒性的药物就出自这三四十种药材里。 刘显名还注意到司徒济世为了掩人耳目每年都会变换一些药材种植的位置,重新调换每块田的药农,对于这种频繁的人事调动司徒济世有一个很合理的理由,那就是他想教会这些药农更多的知识,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以往每年他都会亲自培训新到岗的药农,只有最近几年一门心思扑在仲乙等人身上之后,才渐渐的减少了出现在药田里的频率,大部分指导工作由司徒济世的徒弟们来完成。 但刘显名还是在每年复杂的人员流动里找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那三四十种每年都要种植的药材里有十二种药材的种植人员更替频率在近几年要远低于其他药材,而且这些草药种植的相关培训哪怕在最近几年仍是由司徒济世亲自完成的,至于为何不让自己的徒弟来,如果不是司徒济世真的体恤自己徒弟们的辛苦,那刘显名能想到的原因也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司徒济世的徒弟们也在服用苏木丹,接近这些药材可能会让他们察觉到些什么,从而推断出苏木丹的解药。 若是放在五六年前,刘显名一定会坚定不移的认为是司徒济世善为人师,可如今见过司徒济世所作所为的刘显名,只觉得司徒济世真是笑里藏刀的一把好手。 因此刘显名借着察看药田水利设施的理由到药田巡察,就是为了好好看看这十二种藏着猫腻的药材。 刘显名沿着长长的田埂向前走,时不时的会下到两边的田里察看,就这样兜兜转转了一阵,他才来到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地,一片两尺高的紫色花海,这正是十二种药材里的其中一种。 刘显名下到药田里装模做样地走了几圈,才摘下一片紫色的花瓣塞进了嘴里,不一会儿,一股不自然的瘙痒便从骨头深处冒了出来。 兜帽下刘显名笑出了声,果然不出他所料,这十二种药材果然有问题。 几日后,刘显名真的发现了一些药田水利设施不完善的地方,开始对药田进行改造,他也以监工为由搬出了内园,在更偏远却离药田更近的地方盖了一座独立的小院子,开始了自己的研究。 那十二种药材里直接产生反应的只有五种,但刘显名对医药的知识不足以让他凭此就研究出药方,他也不知道司徒济世有没有在这十二种药材里混进几种没有用的来掩人耳目,所以他还是用了笨办法。 刘显名在自己的院子里养了一群老鼠,并穷举了十二种药材所有可能的组合,逐一在服用了苏木丹的老鼠身上测试,在不考虑药材比重的情况下,就已经有四千多种情况等着刘显名去试验,这无疑需要大量的时间和坚定的毅力。 如果说在时间上刘显名确实有些缺的话,那毅力是刘显名现在最不缺的东西,对贾为善和司徒济世的滔天恨意通通转化为了耐心和决心,他要和二人死磕到底。 就这样,司徒济世在仲乙身上取得成功的这个夏天,刘显名的实验也在老鼠身上取得了成功。 刘显名或许缺少必要的知识去研制出苏木丹的解药,但想要研究出如何激发苏木丹的毒性可容易太多了,他只要将不同的药物用在老鼠身上,便可知道哪些药物组合是有效的。 蹲在院子里的刘显名看着几只死法不尽相同的老鼠,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发现苏木丹里的毒不只一种,这些死去的老鼠里有的全身溃烂,有的则似乎骨头都化了,软塌塌的,还有一些怎么也吃不进去东西,瘦成了干。 刘显名并不关心这些毒究竟是什么,他只知道这苏木丹的毒性远比司徒济世告诉众人的要强的多,他也终于有方法去激发苏木丹的毒性了,只是在老鼠身上成功还不够,他需要证明在人身上也有同样的效果。 但是要如何验证呢?刘显名陷入了沉思。 “唉,还是自己来好了。”刘显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第44章 关外月胧明(四) 一到秋天,华胥西苑就又下起了雨,天上的乌云连成了一片,遮天蔽日。 仲乙屋子的窗户大开着,他趴在窗户上,任由雨水从窗户飘进来,落在他的身上。 连续几日没见到太阳让仲乙的心情有些低沉。 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还有着以前从未有过的力量,天地灵气一直缠绕在他身边,从未有一时一刻的停歇。 相比于身体的健壮,仲乙的脑子一直有些昏沉,他总是做梦,梦里有两个面容模糊的男孩,他知道自己是其中的一个,却无法区分究竟是其中的哪一个。梦里的两个男孩发生的故事每晚都不一样,这让仲乙越来越困惑,最后索性不再睡觉,对于他此时的身体而言,睡觉变得不再是必须的,只是习惯而已。 突然的,在沙沙的雨声里,传来了几声哀嚎,仲乙下意识的朝声音的来源看去,只看到了隔壁几间紧闭的窗户,只听得到里面传来的声音,却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 哀嚎声逐渐增大,而后慢慢减小,最终只剩下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仲乙扭过头来,这样的事在他苏醒之后每天都会发生几次,他已经不再意外,看着窗外比刚来时更加辽阔的药田,他又发起了呆。 梦里除了两个男孩,还有一个女孩,女孩的脸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清晰的时候仲乙能看到她张着嘴,似乎在对他说着什么,可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见,模糊的时候仲乙看不清她的脸,却清楚的听到她一声声地叫着自己“哥哥”,仲乙甚至都分不清这两个女孩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仲乙晃了晃搭在窗沿上的那只爪子,他想自己应该只是病了,过些日子就会好起来。 可事情并不如仲乙所想,他的脑子并没有变得清醒,反倒是隔壁几间屋子里的哀嚎一日比一日凄惨,终日都不停歇。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黑云压城,电闪雷鸣。 仲乙不得不把窗户关上,靠在墙角,听大雨砸在窗户上,声如炒豆。 门外忽然传来了两人说话的声音,仲乙灵敏的听觉让他想不听都不行。 “司徒神医为何突然将进度加快了这么多?” “有了一个先例,后面这些自然可以快一些,剩下的时间可不多了。” “可……这些人的改变可比仲乙大多了,不良反应也加重了,小人怕会出事。” “正是因为他们比仲乙更像睚眦我才不怕,你什么时候见过睚眦自己寻死?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神医说的是,是小人多虑了。” 仲乙听的出来,一个是司徒济世,另一个是这里的总管,每日都会来给他送饭,总是看着他吃完才走,却从来不和他说话。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仲乙靠在墙上,满天的阴云让他看不到星星,看不到星星的夜晚是如此的漫长。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屋外传来了婴儿般的啼哭声,紧接着传来了猛烈地撞击声,随着一阵重物倒塌的声音响起,哭声的来源由屋里到了门外的长廊中。 仲乙起身推开了门,走了出去,这是他来到药园之后第一次走出这间屋子。 长廊的尽头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借着忽明忽暗的闪电,仲乙看清了黑影的样子。 那是一只说不上是什么东西的怪物,庞大的躯体塞满了整个长廊,乌黑的鳞甲布满全身,棱角分明的肌肉线条充满了攻击性,四只利爪趴在地上,上半身高高的竖起,另外四只爪子在空中张牙舞爪地挥舞着,有着白毛绒毛的长脖子上顶着的竟然是一张人脸。 仲乙认得这张脸。 那怪物看到长廊这头的仲乙,哭声更大了,趴在地上的四只爪子支起了整个身子。站起来的怪物更高大了,要稍稍低着头才不会碰到一丈多高的长廊顶。 怪物从长廊的那头向这头的仲乙走来,利爪落在石板上,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响声。 那怪物似乎认出了仲乙,带着哭腔轻声唤着“哥哥”。 “你哥哥不是已经死……”仲乙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喊着自己哥哥,皱起了眉头,可脑中一阵疼痛,梦里两个男孩的脸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怪物来到了仲乙身前,跪倒在地,弯下了脖子才和仲乙差不多高,他伸出已经变成利爪的胳膊紧紧的抱住了仲乙,哭得撕心裂肺,“哥哥,疼!” 怪物的爪子划破了仲乙的衣裳,刺进了他的肉里,混乱的脑袋让仲乙来不及思考,下意识的反抱住了怪物,入手处是一片猩红的液体,这怪物身上到处都是在愈合和撕裂中反复交替的伤口。 仲乙脑中那两个男孩的脸逐渐清晰,他想起了和今天一样大雨滂沱的那个秋日,想起了死在自己眼前的顾西楼。 他用自己那只人手捧起了怀里怪物的那张人脸,这个长着三只眼睛的弟弟几年前连话都不会说话,如今都会喊哥哥了,“你长大了。” “哥哥,哥哥,疼!疼!” 仲乙手里的这张脸上,泪水流成了河。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还说不出完整句子的弟弟,他想起了顾西楼的话,他擦了擦怪物的脸,“疼的话就叫出来,叫出来就不疼了。” 得到了仲乙的许可,怪物发出了痛苦的哀嚎,只是这声音不再是人的而是睚眦的,眉心那只从未睁开过的眼此时也缓缓的张开了,眼皮下露出的是一只本该属于睚眦的眼睛,黑色的眼底黄色的瞳孔直直地盯着仲乙,抱着仲乙的爪子也越来越紧,终于划破了仲乙的动脉,滚烫的鲜血溅了怪物一脸。 怪物发现自己伤到了仲乙,那只属于睚眦的眼重新闭上,松开了抱着仲乙的爪子,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哭着说道:“哥哥,哥哥。” 仲乙脖子上的伤口很快就愈合了,伸出手想摸摸怪物的脑袋,笑着安慰他:“没关系,哥哥不会有事的。” 那怪物却躲过了仲乙的手,摇着头退后,八只爪子叮叮当当地砸在石板上。 仲乙向怪物走去,不停地说着“没关系,没关系”。 可是怪物却像一只受了惊的猫,爪子胡乱的挥舞着,庞大的身子东摇西晃的撞在长廊的柱子上,让仲乙很难接近。 仲乙尝试未果,不再靠近,希望通过言语让怪物冷静下来。 怪物见仲乙不再靠近,他也不再退后,看着仲乙被染红的衣衫,怪物垂下了脑袋,低声说道:“哥哥,对不起”,然后挥起了爪子斩向了自己的脖子。 仲乙没有来得及制止,那颗头颅就滚在了地上,庞大的身子轰然倒地。 哭声消失了,大雨却还在下,仲乙的脸在闪电的照耀下时隐时现,看不清楚表情。 司徒济世带着人赶到的时候,场面早已一片狼藉,怪物庞大的身躯在死去之后再也无法愈合,延着那些伤口四分五裂,碎了一地,除此之外,还有一只多出来的属于睚眦的爪子。 仲乙折断了自己的手臂,站在长廊里,冷冷地看着司徒济世。 司徒济世一脸的惋惜之色,这么好的艺术品还没成型就毁了,让他如何不痛心,他注意到了仲乙的目光,走到他身前,对他说:“你有话讲?” “我是人,不是睚眦。”仲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所以呢?”司徒济世背起了手,他倒要看看仲乙能掀起什么波澜。 仲乙一拳砸向了司徒济世的面门。 司徒济世对此不屑一顾。 仲乙的拳头伸出了一寸就被几道光芒击倒在地,没等他重新站起来,一座闪着金光的塔就砸在了他的身上,让他再也动弹不得。 “哼,你以为你凭什么能活到今天的,不自量力。”司徒济世挥挥衣袖,让人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了,就转身走了。 仲乙则被敲昏了重新锁进了屋子里。 庭院里彻底地安静了下来,雨水将地上的血全部冲洗干净,仿佛今夜无事发生。 第45章 关外月胧明(五) 司徒济世在事情发生之后,对其余几人的改造暂时放缓了,用迷药让他们整日的昏睡,本人也有一段时间都没有来过这几间屋子了。但司徒济世并没有清闲下来,而是决定趁着这个空档,在时隔五年之后,再次到不凉城里巡诊。 仲乙的日子不太好过,他浑身栓满了铁链,能活动的地方不过方圆一丈,或许是为了惩罚他,司徒济世在他的断臂上涂了药,阻碍了伤口的愈合,给他的迷药也恰到好处,既让他浑身无力却又足够清醒,清醒到能感受到断臂带来的疼痛。 在仲乙靠着墙发呆的时候,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刘显名端着饭菜进来了。 仲乙的境界还远不能辟谷,但他这几日以绝食来表达自己的不满,若不是刘显名每日逼着他吃一些,他怕是要把自己饿死在这里。 刘显名将饭菜放在仲乙的面前,仲乙还是一副不愿意吃的样子。 刘显名没有和以往一样逼着仲乙吃东西,反倒是去一旁推开了窗,让阳光撒了进来,赶走了屋子里的阴暗。 今天竟然是个难得的晴天。 刘显名伸了个懒腰,全身的骨头发出了脆响,像一个上了年纪的枯木在大风里摇摆。 “过几日司徒济世会到不凉城里巡诊,内园所有的高手都会跟着去,剩下的人手不足以看管整个药园。” 仲乙将目光看向了站在窗前背对着他的刘显名。 “我也会跟着一起过去,到时候会有另一个人来给你送饭。” 仲乙好像猜到了刘显名要说些什么。 刘显名转过身子来,看着仲乙,伸手指了指仲乙脖子上的镣铐:“能进来这的,多是些修为不高但懂医术的人,而且司徒济世以为有他的药就足够了,所以这锁链只是普通的枷锁,并不是什么法器。” 刘显名拍了拍自己的腰带,腰带上挂着的钥匙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这把钥匙也会一并交给那个来给你送饭的人。” 仲乙看着这个带着兜帽看不清脸的人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刘显名不再看仲乙,而是弯腰倚在了窗台上,看着外面长满药草的药田,“为什么要帮你呢?你就当我是想做个好人吧。” 若不是刘显名把他们卖到药园,他们就算依旧在以猎杀睚眦为生,都好过在药园里受这些折磨。 仲乙不知道如何去评价眼前这个主管是不是个好人,就像那年慕晨曦询问他时,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坏人一样。 他端起了饭碗,把刘显名送来的东西吃了个精光。 刘显名在仲乙都吃完之后才关上窗户,端走了碗筷,没有再和仲乙多说一句话。 正如刘显名所说,没过几日,就换了一个人来给仲乙送饭。 这个人把盘子放在仲乙身前时,装睡的仲乙突然暴起,一掌拍在了这人的后脑勺上,这人应声倒地。 仲乙从这人腰上摘下了钥匙,顺利的打开了自己身上的锁链,然后从窗户跳了出去,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的阻拦。 他一路向西方的大山跑去,那里是他熟悉的地方,还埋着他熟悉的人。 司徒济世在仲乙逃走的第二日就得到了仲乙逃走的消息,但他是活了上百年的人,不是毛头小子,知道此时回去也无济于事,反而是安下心来,在不凉城里多呆了几日。 短时间内失去两个实验品的司徒济世还是有些生气,但回到药园的他很快就重整旗鼓,只是没了两个而已,又不是全部都不见了,再说了,二人一死一逃也并不全是坏事,至少让他有了经验,这样的事情就再也不会发生了。 在第二间屋子里,司徒济世看着昏睡中的季丁,又开始了自言自语:“人性使人软弱,兽性使人莽撞,那两人里一个我留了太多人性,一个我给了太多的兽性,相比于仲乙,你本就更加冷酷无情,我多给你一些兽性想必你也不会在意吧。” 司徒济世掏出一枚苏木丹碾碎,化为白色光点飘进了季丁的体内,“不要怪我无情,要怪就怪你那个抛弃你们独自逃走的兄弟吧。” 昏睡中的季丁醒来,想要揉揉眼睛,却看见了一只睚眦的爪子,他看向另一边,也是一只睚眦爪子,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本能告诉他,一定和眼前这个微笑着的老头有关,他冲着司徒济世咆哮,想要用利爪把司徒济世撕裂,可是绑着他的早就是加固过的锁链,除了撞得叮当作响以外,毫无杀伤力可言。 司徒济世动也不动,依旧带着笑容,“看来你也不喜欢这一双爪子,没关系,咱们过几日就换了。” 季丁的怒吼声在长廊里回荡,他还不知道的是,接下来他所要遭受的痛苦,远超如此。 ---------- 不凉城西面的山脉很高,奇峰罗列,万壑千岩,树木郁郁葱葱,花鸟蝉鸣,处处都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若说这壮美山河哪里不好,那就是离不凉城一百里的地方有一个宽有十里的圆形大坑,像是用一根木棍在泥地里戳了一个洞一样,大坑的底部非常平整,有一个因常年雨水冲刷形成的湖,大坑边缘与大山相接的地方是陡峭的悬崖,光滑的山岩怕是连蚂蚁都爬不上去。 这样的坑自然不是天然形成的,至于是什么人用什么惊天手段造出来的,早已淹没在了历史的长河里,大坑最初叫什么名字也不得而知,但是人们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落雁谷,因为秋天的时候成群的大雁会落在湖边,美不胜收。 落雁谷西侧的岩壁上,有一道缺口,缺口里有一条蜿蜒的小道,只容五人并肩而过,小道盘旋而上,从谷底通至山顶,山顶则建着大大小小的院落,这个地方就是剑门关。 至于这道缺口是否真的是人一剑斩开的,也和这深谷的名字一样无从知晓了。 落雁谷中的一块水田里,慕晨曦和黎向晚戴着草帽,顶着夏天的大太阳,正弯着腰插秧。 黎向晚把华丽的锦袍系在腰间,脚上的靴子犹豫了再三还是没有脱下来,高抬脚轻落足,淌着水插了一排歪歪斜斜的稻苗,白色的裤子上沾满了泥点,他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大太阳,张开了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一声怒吼把肺里全部的空气都吐了出去,他堂堂黎家大少爷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 黎向晚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了田垄上,把背篓放在地上,向水田一指,大喝一声“去”,背篓里的稻苗一个挨一个地飞了起来,然后排着队一个个整整齐齐地插在了田里。黎向晚满意地拍拍手,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把湿透了地鞋子和袜子脱下来扔在一旁。 他用草帽扇着风,对田里弯着腰插着稻苗的慕晨曦问道,“晨曦,你不热吗?” 慕晨曦听到黎向晚叫她,直起了腰。和黎向晚一身锦袍不同,慕晨曦换了一套精干的衣裳,赤脚踩在水里,裤脚卷了起来,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同样大小的背篓放在慕晨曦身上就显得有些大,草帽戴在脑袋上更是遮住了本就不算大的脸。 她没有回答,而是伸出小手,无数细小的冰晶从手心里冒了出来,飞到她的身边,吸收了周围的热量后消失不见。 黎向晚脸上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忘了慕家个个都是用冰的好手。 慕晨曦继续弯腰插着稻苗,田垄上的黎向晚则绞尽脑汁的想着他要说些什么才能让慕晨曦跟他多说两句话。 黎向晚一直以为慕晨曦和他只是因为太久没见,有些疏远了,只要两人多见面,要不了多久就会重新熟络起来。 可他们二人到了剑门关已有一个多月,两人关系却并没有好转,反倒是让黎向晚弄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相比于和他一起追忆童年,如今的慕晨曦对将来的兴趣要更大一些。 现在的慕晨曦里里外外都透露着慕家大小姐的气质,明眸善睐,秀外慧中,善解人意却又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小姑娘了。 “晨曦,你何必亲自一株一株的插呢,明明有更简单的方法。”黎向晚指了指自己那片已经插完而且整整齐齐的稻田说道。 慕晨曦的动作虽然没有停下来,但也没有再晾着黎向晚,“玉娘让我们帮忙插秧。” “是啊,我这不是插完了吗?” “我想玉娘说的插秧应该不是你这种插法。” “可她也没说应该怎么插啊?” “你再这样肯定又会被玉娘罚去和陆大叔砍柴,这次我可不会帮你求情了。” 黎向晚想到了那个比自己高出半个身子,胳膊自己大腿还粗的猛汉子,脚就有些哆嗦。 那还是他们刚到剑门关的时候,二人谨记慕临安和黎满堂的话,逢人就打听孟还乡的消息,让两个人有些意外的是,孟还乡并没有像他们想象中那样隐姓埋名,反而在剑门关赫赫有名,每个人都知道他的住处。 打听到孟还乡的住所之后,二人不敢怠慢,赶紧去拜访孟还乡。 孟还乡的家藏在一座小山上,不是什么红砖绿瓦的大宅院,而是围着篱笆的几间草房子。 黎向晚和慕晨曦在门口面面相觑,难道让两人的爷爷心心念念的人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黎向晚在门口朗声道:“孟前辈,晚辈黎向晚,受家中长辈嘱托,特此前来拜见。” 草房子里并没有传来回答。 慕晨曦也说道:“孟前辈,晚辈慕晨曦,家中长辈时常挂念您,特地让我们前来拜访,不知可否准许我们与您讲几句话?” 草房子里依旧没有声音。 黎向晚又问了几次,仍旧得不到答案。这里不是黎家,没有处处管着黎向晚的人,被礼仪规矩关久了的人一旦没有了枷锁自然会释放天性,他也不例外,于是他干脆把袍子挽了挽,打算从不算高的篱笆墙上翻过去。 他双手撑着篱笆墙顶,纵身一跃,一只脚跨在了墙上,正打算跳过去,却感觉到慕晨曦在扯他的衣服,他扭了扭身子摆脱了慕晨曦的手,翻都翻了一半,哪有现在就停的道理? 谁知慕晨曦又扯住了他的衣服,这次使了劲,一把把他扯了回来,他扭过头去打算问问慕晨曦为什么不让他翻墙,却看到慕晨曦伸手指着不远处从林子里钻出来的一个人。 那人光着上半身,发达的肌肉把比常人要高出半截的身子塞得满满当当,好似铜墙铁壁一般,背上背着一捆比他还要大几倍的柴火,古铜色的皮肤布满的大大小小的伤痕,再加上一脸的络腮胡,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好人。 那人用手里那柄和慕晨曦一样高的开山刀指了指他俩说道:“你们俩是来找孟道长的?” 且不说真动起手来黎向晚能不能打得过眼前这个人,单说他比常人足足大了好几圈的身子,就让黎向晚发怵。 黎向晚挺了挺胸膛,这时候可不能让慕晨曦看扁了,“正是,你是何人?” 那人提着开山刀走了过来,没有回答,反而向他俩问道:“你们找孟道长所为何事啊?” 离得越近,这大汉给人的压迫感就越强,当他站在慕晨曦身前时,她只觉得天都暗了下来。 慕晨曦抱拳行礼,“前辈,我们二人是不凉城来的,受家中长辈所托前来拜访孟前辈。” 大汉把开山刀扛在了肩上,“不凉城来找孟道长?你俩是黎家的还是慕家的?” “我是黎家的,她是慕家的。”黎向晚被大汉的身躯盖住的腰杆又直了起来,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慕晨曦,一副“是不是害怕了”的欠揍表情。 大汉眯起眼睛看了看两个人,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说道:“我可以带你们去找孟道长,但是他愿不愿意见你们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谢谢前辈!”慕晨曦朝大汉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 大汉也咧开大嘴朝慕晨曦笑笑,这么漂亮的丫头谁看了不开心? 黎向晚反倒是撇了撇嘴,再见慕晨曦之后还没见她对自己笑过呢! 大汉伸出他和萝卜一样粗的手指头戳了戳黎向晚的胸膛,“这里是剑门关,不是不凉城,这里是素梨人的地盘,你小子最好是安份点。” 黎向晚还想说些什么反驳大汉,慕晨曦赶紧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大汉背着硕大的柴火堆在头前带路,带着黎向晚和慕晨曦到了剑门关最富丽堂皇的一片建筑群里,两人也在一间挂着留风堂三个字的大堂里第一次见到了孟还乡。 孟还乡是个仙风道骨的中年人模样,看起来比慕临安和黎满堂都要年轻一些,高高竖起的发冠上插着一支白玉的发簪,两道白色的长眉垂在眼角,穿着一身朴素的青色道袍。 大汉把柴火和开山刀扔在院子里,迈进了大堂之中,冲孟还乡说道:“孟道长,有两个不凉城来的小家伙到您的小院找您,我给您带来了。” 孟还乡与很多人正在一张沙盘上商量事情,从人群里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黎向晚和慕晨曦,对旁边一个温婉的女人说道:“玉娘,你带他们先找个住处。” “是。”那温婉的女人回答道。 孟还乡不再多说,又低下了头,和其他人讨论起来。 那女人迈着小步子走到两人面前,淡雅的妆容,似雪的罗裙,没有华胥西苑女人的豪爽,有着的是江南女子的温柔,眉角的几道细细的皱纹没有影响到她的气质,反倒增添了几分知性。 “我叫朱玉娘,你们可以叫我玉娘。”朱玉娘一张嘴,声音是华胥西苑本地女子没有的吴侬软语,似江南细雨,拂过两人的耳朵。 朱玉娘的温婉让所有人都跟着一块儿软了下来,所有的烦心事在看见她笑的一瞬间就都消失了,世间只剩下无限的温柔。 黎向晚和慕晨曦就这么跟着朱玉娘到了住处,全然忘了二人本是来找孟还乡的,在朱玉娘走后两人才反应过来,可此时再掉头去找孟还乡又不太方便,只好先住下来。 黎向晚和慕晨曦的住处不算远也不算近,慕晨曦的小院旁就住着朱玉娘,一大一小两个美人站在一起也是一道别致的风景。 黎向晚的运气就要差一些,当他看到隔壁院子里那个魁梧的不像话的壮汉把一双板斧舞地密不透风的时候,脸都快拉到脚后跟了,生怕那斧子一个不小心就甩到自己院子里来,不知道自己的小身板能不能经得住一下。 安定下来之后黎向晚和慕晨曦每天都会到留风堂去找孟还乡,但孟还乡最近总是很忙,每日去找他的时候他都在与其他人交谈,两人作为晚辈不好打扰,只能一拖再拖,终于等到孟还乡不必每日到留风堂议事的时候,他又躲进小山上的别院里不出来了,任凭黎向晚和慕晨曦在外如何叫门,好话说尽都没有能见到一面。 黎向晚的耐心终于被消磨殆尽,他终于做了第一天想做却没有做到的事,他趁着慕晨曦不注意翻过了那道篱笆墙。 慕晨曦虽然没有拦住他,但也没有在门外等多久,因为不一会儿黎向晚就被孟还乡拎着脖子提出来了。 此时的黎向晚哪还有半点的神气劲儿,耷拉着脑袋,像一条受了委屈的狗。 孟还乡一路提着黎向晚找到了朱玉娘,朱玉娘见到如此狼狈的黎向晚,掩着嘴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他们二人既然来了,就算是素梨人的人,剑门关明明有这么多要做的事,为何他二人如此清闲,玉娘,是不是你失职啊?”孟还乡拎着黎向晚指桑骂槐。 “是是是,我这就给他们找点事情做。”朱玉娘弯着眼睛和慕晨曦对视了一眼,后者也在偷笑,二人住的近,早就熟络了起来。 孟还乡丢下黎向晚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慕晨曦挽着朱玉娘走在前面,黎向晚垂头丧气的跟在后面。 黎向晚到现在都没有明白自己是怎么被制服的,这也让他更郁闷了,他黎向晚不说天之骄子吧,至少也是出类拔萃,黎满堂见了他笑得都合不拢嘴,可他连孟还乡如何出手都没有看清楚就被生擒了,实在是太丢脸了。 朱玉娘没有带黎向晚去别的地方,而是到了黎向晚的住处,不过既然孟还乡都发话了,她也不能就这么饶了黎向晚,所以来这其实是为了找住在黎向晚隔壁的那个壮汉。 “老陆,孟先生说他有些太过清闲了,想给他找点事做,你要不看着给安排一下?” 壮汉姓陆,单名一个义字,他停下了手中劈柴的大斧头,多半是猜到了原因,幸灾乐祸地看着黎向晚,“行啊,我这正好缺个人帮我做事呢。” 黎向晚看着陆义胳膊上一跳一跳的肌肉,终于回过了神,虽不知道陆义会让他做些什么,但是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所以黎向晚把希望寄托在了慕晨曦身上,他指指慕晨曦又指指自己,“孟前辈说的是给我们俩找点事情做,我们俩。” 如果有一个姑娘在的话,陆义多半不舍得下死手。 慕晨曦缩在了朱玉娘的身后,朱玉娘拍拍慕晨曦的小手,示意她放下心来,“晨曦我有其他事情要交给她,你就跟着陆前辈,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黎向晚指着慕晨曦,急得说不出话来。 两人在离开家族的管教之后都有些释放了天性,慕晨曦有了也过去的几分活泼,黎向晚的哥哥形象已经逐渐变成了另外一种,只是二人还没有注意到罢了。 陆义没给黎向晚挣扎的机会,一只大手按着黎向晚的肩膀把他拖到了自己身边,“玉娘你放心吧,这小子跟了我吃不了亏。” “老陆办事我放心。” 黎向晚眼睁睁地看着互相挽着胳膊说着哪种衣服穿起来好看的两个人越走越远,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一眼,正好撞见陆义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 “小子,跟我去砍柴吧。”陆义嘴上说的话虽是商量的语气,可行动上却并没有商量的打算,他把那柄比寻常刀剑明显大的多的开山刀扔给了黎向晚,自己则背着一只板斧,一马当先地走向了后山。 黎向晚不敢不跟,小跑着跟在后面。 陆义说砍柴竟然真的是砍柴,黎向晚见他明明修为不弱,却非要挥舞这斧头砍树,很是不解,黎向晚从来都不是亲手干粗活的人,他掐着法诀,那把开山刀就自己去砍树了,效率高了不知道多少。 “我让你用法术了吗?”陆义的声音突然如惊雷般响起,吓了黎向晚一大跳。 黎向晚不敢再耍滑头,老老实实地拿起那把开山刀去砍树,但是开山刀砍树毕竟不太合适,这片林子又都是一人抱不过来的大树,所以黎向晚砍的非常吃力。 “你拿这个。”陆义把他的那柄板斧扔在地上,示意黎向晚过来拿。 黎向晚走到板斧前伸手去拿,这板斧竟出乎意料的沉重,黎向晚不得不两只手握着板斧才能勉强把板斧挥起来。 他用着浑身的力气一下一下地砸着树干,砸了几下两条胳膊就酸痛不已,这板斧还不如那开山刀好用。 黎向晚丢下板斧,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回头向陆义看去,结果这一看鼻子差点没气歪了。 陆义坐在一块石头上,啃着不知从哪颗果树上摘下来的果子,那柄开山刀在空中飞得正欢,砍瓜切菜一般地砍着树。 黎向晚恶狠狠地盯着陆义,那眼神里的意思大概是“你不让我用法术,你自己用,是拿我当傻子欺负是吗?” 陆义被黎向晚看地有些不好意思,歪了歪脑袋,“你太慢了,再这么下去今天剑门关里的人都没柴烧了。你看我干什么,赶紧砍柴去。” 黎向晚最后瞪了陆义一眼,拿起那柄巨斧一下一下地砍着树。 两人回去的时候,陆义大发慈悲没有把所有的柴都丢给黎向晚,而是分了一半给他,可就这一半也让黎向晚叫苦不迭。黎向晚从未做过这样的粗活,柴火堆的枝桠抵在他的肩膀上,让本就酸痛的两臂更加痛苦,两条腿也不听使唤了,一步一颤。 “陆前辈,您一定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就不必等我了,我随后自己回去就行了,我记得路。” “我只有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砍柴。” “陆前辈,这眼看着天都要黑了,咱们要是回去的晚了,剑门关里的人都没柴火烧了,陆前辈您先回去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没事,他们不急。” 陆义软硬不吃,打定主意要看着黎向晚,防止他又使什么花花肠子。 “老陆,你不要欺人太甚。”黎向晚停下了脚步,要不是他现在跳不起来,一定要指着陆义的鼻子骂他几句。 “怎么,你要打我。”陆义也停下了脚步,挥了一下手里的板斧。 “不敢不敢,您先走,您先走。”黎向晚实在不想试试那板斧劈在自己身上是个什么滋味。 两个人回到村子的时候已是月明星稀,黎向晚回到家中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时身上的疼痛才真正的开始显现,黎向晚甚至一根指头都不能动,他只想在床上躺一天。 可陆义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早早地就在门口叫他去砍柴,黎向晚不想搭理他,装做还没醒,不回陆义的话。 陆义哪里不知道黎向晚的花花肠子,他直接翻进了黎向晚的院子,把他从床上拖了起来,拎着他又进了林子。 一连三日都是如此,到了第三天晚上黎向晚终于忍不住了,几乎是爬到了慕晨曦的住处,当看到慕晨曦的那一刻差点就哭出来了。 后来还是慕晨曦去找朱玉娘求情,才让黎向晚不再跟着陆义去砍柴。 黎向晚在家中足足躺了七日才把身体调理好,再之后就跟着慕晨曦来插水稻了。 黎向晚的思绪飞了回来,慕晨曦也终于把她那片田插完了,背着空竹篓率先向山上走去。 黎向晚拍拍屁股,跟在慕晨曦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长长的田垄上。 剑门关的生活虽不如黎向晚所想的那般刺激和热血,但这样恬静安宁的生活也不错,再没有人每天督促着他修炼,这是从未有过的自由。 黎向晚看着身前只有几步远的婀娜身姿,只觉得夏日的风都凉爽了起来,这样的日子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晨曦,我们明日去池塘里抓鱼吧!”黎向晚快走了几步,追上了慕晨曦。 并肩而行的身影在半斜的阳光下画出了两道长长的影子。 第46章 关外月胧明(六) 秋天的剑门关很是漂亮,红黄的叶子挂在枝头,比单纯的绿色多了几分诗意。 剑门关再往西的大山深处里有一道深谷,谷底有一条长河,蜿蜒着通往更远的地方。 这条长河有些不同寻常,它的河水竟泛着淡淡的紫色,河水越靠上游的地方颜色越深,在峡谷尽头的这片洼地里河水颜色很浅,几乎与寻常河流无二。 这片洼地其实也有些古怪,那就是这里生活的不是什么鸟类也不是什么小动物,而是形态各异的睚眦。 成群的睚眦聚在一起,互相推搡,时不时的会有小个子的睚眦被大个子的睚眦一爪子拍死,被其他睚眦冲上来分食。 峡谷上方,有一行人正俯瞰着峡谷里的动静,这些人都是些熟悉的面孔,为首的是孟还乡,陆义和朱玉娘也都在其中。 “今年的兽潮看起来不会太严重。”陆义抱着胳膊,看着峡谷里的睚眦群说道。 相比于往些年,今年的睚眦确实不算太多。 “看来今年可以过一个好年了。”朱玉娘也露出了笑容。 唯有孟还乡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朱玉娘察觉到了孟还乡的异样,出声询问道:“孟道长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妥之处?” 孟还乡伸手指了指紫水的上游说:“近些年紫水上游的睚眦越来越多了,虽然整体数量不如以前,可单个睚眦却越来越厉害了。” 紫水上游的睚眦与洼地里的睚眦很不一样,它们不再是通体黑色的甲壳,而是有了更加晶莹剔透的利爪,甲壳也有了各式的花纹,与那些四不像的睚眦不同,这些睚眦只在脖子和胸前长有各色的毛发,最明显的还是这些睚眦额头正中央的那只白色的角,彰显着它们的高贵。 这样的睚眦看起来才像是一个种族,而不是东拼西凑来的丑八怪。 “确实如此,山里巡逻的兄弟们说,以前的睚眦都是十几只为一群,如今则是五六只为伴,以前一年都很难见到一次的睚眦王,如今隔几个月总能见到几次。现在的睚眦也比之前聪慧了不少,以往靠本能使用天地灵气的睚眦王,如今已经有意识的去使用了,所以如今的睚眦群危险程度相较以往不减反增,如果给他们充足的时间,说不定它们真的可以化兽为妖。”那些长着角的睚眦想必就是陆义口中的睚眦王。 “最近受伤的兄弟确实比之前多了。” “现在一个人都不敢出去巡逻了。” “妖兽的修炼速度比人可快太多了。”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看来大家都对睚眦的变化有所察觉。 “话虽如此,但睚眦想要真成气候还需要些时日,那时华胥西苑的结界都破开了,这些睚眦自有那些大宗门来收拾,我们之后行事需要多加小心,但也不必太过担心。”朱玉娘酥糯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声音虽不大但却听的一清二楚。 众人听了朱玉娘的话,心里的慌乱消了不少,也不再喧嚣。 孟还乡回过头来对众人说:“今后山里巡逻的小队编制多增一人,两队同时行动,互相照应,一旦发现超过一只睚眦王的兽群,立刻上报不可擅自行动。” “是!” 孟还乡沉吟片刻,对朱玉娘说:“今年的围猎,让那两个小家伙也参加吧。” “那两人到这不过半年时间,还从未和睚眦交过手,让他们参加围猎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那两个老头送他们过来可不是让他们来混日子的,要是将来送回去的时候还是两个废物,那两个老头又得来找我麻烦。让他们去吧,在我这他们没那么娇惯,别死了就成。” “放心吧玉娘,黎家和慕家还是有些底蕴的,那两个小家伙没有那么不堪,再说了,我们多照看着点,不会有什么问题的。”陆义成天折磨黎向晚,日子久了倒也有些喜欢这个世家子弟了。 “好,那今年围猎就让他们二人也参与进来吧。”朱玉娘终于点了点头,让孩子上战场她终究于心不忍,但谁让这两个孩子不是普通孩子呢。 突然从紫水上游的密林里传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响彻山谷,惊起了成群的飞鸟。 山谷里的睚眦听到这声嘶吼竟如朝圣一般冲着声音传出来的地方跪倒,此起彼伏的嚎叫着。 孟还乡等人也循着声音望去,在蜿蜒曲折的山谷尽头,探出了半张睚眦的脸,山脉遮住了剩下的那半部分,缓缓张开的眼睑下露出了一双淡黄的眼,山峰上高耸的树木相较于这双眼睛就好似眼睫毛之于人眼。 这头睚眦看了看山谷里朝它啼鸣的睚眦群,眼神里竟透露着些许人才有的不耐烦,随后瞳孔骤然收缩,看向了山谷之上的人,一瞬之后它就移开了目光,从山脉后面抬起了头,仰天长啸,额头上的角直刺云霄,似要把天空戳一个窟窿,连太阳都要捅下来。 这一声惊天动地,如秋日里的洪水一般涌向了四面八方,远处的树木以这头巨大的睚眦为中心齐刷刷地倒向一旁。 这头睚眦真乃睚眦里真正的君王! 等到山谷里的回声都消失殆尽的时候,这头睚眦也彻底消失在了茫茫的大山里,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只有远处山顶上矮了一截的森林证明着这只大的不像话的睚眦确实出现过。 朱玉娘伸出玉手把被罡风吹乱的碎发理在耳后,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头睚眦君王,可她还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睚眦君王看他们的那一眼里满是威胁的意味。 好在对于这样一只真正通了灵、可以称之为妖的睚眦,对天地灵气变化的感应远比人要敏锐,华胥西苑逐年减弱的结界自然逃不过它的感知,而知道这一切之后,比起在剩余的这几年时间里和人族斗个你死我活,埋头修行才是它应该做的,所以这头睚眦君王与素梨人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至于那些其他的睚眦,这头睚眦君王怎么可能会觉得这些低等的东西是它的同类呢? “回去吧,围猎要做的准备还有很多。”孟还乡带头往回走去,步步生风,绣着海棠的青色道袍飘荡在身后。 在这个金风送爽的秋日里,一场对睚眦的围猎正在拉开序幕。 第47章 关外月胧明(七) 剑门关除了留风堂以外还有一座雕梁画栋的建筑,名曰戏语楼,虽然名字里有个“楼”字,但它其实是一座戏院。 戏语楼的戏台下面摆满了圆桌,圆桌上面摆满了瓜子酒水花生,周围则坐满了人。人们交头接耳,时而发出阵阵喝彩,好不热闹,若不是戏台上唱的戏并非寻常戏剧,这戏语楼和其他戏院就没什么两样。 慕晨曦津津有味地看着戏台上的戏,不知不觉地就把自己那一小碟子瓜子吃地精光,她起身从陆义身前那个和他体格很搭配的大盘子里抓了一把瓜子放到自己的小碟子里,陆义看到后伸出大手满满地抓了一大把瓜子放到了慕晨曦的小碟子里,瓜子在小碟子里冒出了尖尖。 慕晨曦身为慕家的大小姐,自然不是没有看过戏剧,相反的,慕家有不少伶人,所以她从小到大看过很多戏,也听过很多曲子,但现在台上演的是她从未听过的戏,更何况台上唱戏的角是朱玉娘,声音珠圆玉润,余音绕梁,比她之前听到过的所有声音都要好听出一大截,不由得听入了迷。 黎向晚看看慕晨曦,又看看陆义,转着脑袋再看看周围的人,一点也不像是即将就要和睚眦血战到底的模样,就连孟还乡这个不苟言笑的老头都用手指在腿上打着节拍,摇头晃脑地哼着小调,他越想越奇怪,便凑到陆义身后,拍了拍陆义的肩膀,“老陆”。 陆义把身子向后靠了靠,眼睛却还盯着戏台,嘴里磕着的瓜子也没闲下来,“怎么,有事?” “老陆,不是说今天是围猎的动员大会吗?怎么都坐在这看戏啊。” “今天确实是围猎的动员大会啊,这不是正在开吗?” “你说大家伙坐一块儿看戏就是动员大会?这和我以为的完全不一样啊!” 陆义终于转过了脑袋看向了黎向晚,吐出了嘴里的瓜子皮,“那你以为的动员大会应该是什么样的?” 自从那天晚上陆义隔着篱笆告诉他过几天素梨人会开始一年一度的围猎,并且让黎向晚和慕晨曦二人也参加之后,黎向晚就很兴奋,眼前这些素梨人终于要和他从小听到的那些传闻里的模样重合起来了,果然镇守剑门关,与睚眦厮杀,守不凉城的一方安宁才是真男人应该做的事,最近除了砍柴就是种田的生活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至于动员大会,在黎向晚的想象中,应该是全体素梨人列着整整齐齐的队列,校场上插满了旌旗,还有数十个人一齐擂着比人还高的大鼓,孟还乡在高高的地方说着令人热血沸腾的演讲词,然后众人在激昂的鼓声里冲向战场。 “那自然是……”黎向晚挥舞着两只胳膊比划了几下,突然注意到陆义眼神里的鄙夷,他用余光看了看戏语楼里觥筹交错的人们和戏台上朱玉娘曼妙的身姿,他觉得此时如果自己真地说出来,一定会被陆义无情地嘲笑,所以他赶紧转移了话题,抬在空中的手指向了戏台上那个手忙脚乱、总是跟不上节奏时不时地还会拉错几个音的二胡演奏者,“你说你们既然要唱戏,就不能请几个懂行的人来吗?你看那个拉二胡的,我觉得他最多学了一个月就上台了,全靠玉娘带着,要不要我从家里带几个人过来给你们撑撑场面?” 陆义看了看拉二胡的人,点了点头,“这二胡确实不太行,但也没有你说的一个月那么离谱,据我所知李秀才学二胡至少也有一个半月了。” 黎向晚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脑门上,“他原来是做什么的?是实在没有什么谋生的手段了吗?看着年纪也不小了,还要学二胡。” “李秀才李秀才,之前自然是个秀才喽,再说了他学二胡不是为了谋生,是为了传承。”陆义摆了摆手,示意黎向晚不要大惊小怪。 黎向晚没好气地说:“秀才不应该传承诗书文理吗,为什么要去传承拉二胡的手艺?再说了素梨人的传承就是拉二胡吗?” 陆义瞪大了眼睛,“怎么,看不上拉二胡,我跟你讲,金石丝竹,匏土革木,你在离开剑门关之前,至少要学会一样!” 黎向晚挑了挑眉毛,“我堂堂黎家大少爷,哪有时间学这些东西?” 陆义敲了敲桌子,“规矩,这是规矩,你懂不懂什么叫规矩?” “素梨人的规矩就是每个人都要会吹拉弹唱吗?” “要不然你以为素梨人这三个字里的梨人二字是哪来的?” 黎向晚张了张嘴,无言以对。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侧了侧脑袋,“老陆,你不会也……” 陆义那张粗狂的大脸上竟然出现了几分少女般的羞意,“其实我的洞箫吹的还不错。” 黎向晚又一次刷新了对素梨人的认知,原来在这里秀才拉二胡,壮汉吹洞箫是这么寻常的事,他把头埋进了胳膊里,他需要时间冷静一下。 “那我可以跟着玉娘学唱戏吗?玉娘好美啊!”慕晨曦看着戏台上光彩照人的朱玉娘,满眼都是羡慕。 “那是自然,玉娘以前是风月城的人,可不是一般的戏子。”陆义重新磕起了瓜子。 “风月城真的有书里写得那么好吗?” “风月城是去过一次就舍不得离开的地方,书里写的不及风月城的十分之一,与它相比,不凉城甚至都算不上一座城。将来出去之后你一定要去看看,一定也会爱上那个地方的。”想起风月城的经历,陆义字里行间满满的都是回忆。 随着朱玉娘一声高亮的字腔,台上的戏也到了故事的末尾,伴随着激昂的鼓点,故事里的人义无反顾地冲向了睚眦。这部根据代代相传的素梨人前辈们的故事改编而成的戏剧是每年的必演曲目。 当最后一个鼓点落下,朱玉娘挥舞着水袖向台下行礼,台下所有的人都起身鼓掌,就连黎向晚也由衷地对朱玉娘的技艺发出赞叹。 “你们两个跟紧我,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擅自行动,听明白了吗?”陆义又变回了一贯的严肃模样,对黎向晚和慕晨曦说道。 慕晨曦起身跟在陆义身后走出了戏语楼,黎向晚也收起了笑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跟着众人鱼贯而出。 在这个秋天,黎向晚和慕晨曦终于迎来了他们的第一次围猎。 第48章 关外月胧明(八) 剑门关西方的一片密林里,黎向晚和慕晨曦正藏在树后,静静地等待着可能到来的睚眦。 围猎已经进行了四天。 在第二天的时候他们就遭遇了第一场硬仗。在离紫水这么近的地方,斥候们很容易地就将大量的睚眦引入了包围圈,在包围圈离地一丈高的地方有一片红云,挡住了倾盆的大雨,几乎在几群睚眦汇聚在一处的那一瞬间,这片红云突然开始下降并且剧烈燃烧起来,伴随着睚眦们痛苦的嘶嚎,大量的雨水被瞬间蒸发,升腾起了浓浓的白烟。 白烟很快被雨水冲散,大部分的睚眦身上都被烧得血肉模糊。陆义首当其冲拎着他那对板斧怪叫着冲了上去,其他人则要相对斯文不少,但也绝没有手软,一时间五颜六色的光芒覆盖了场上的所有睚眦。 在素梨人天衣无缝的配合下,近百只的睚眦很快就被消灭殆尽,只剩下了满地的睚眦残肢,鲜血混着雨水形成了一条条红色的小河向地势更低的地方流去。 作为后勤的黎向晚和慕晨曦在稍远一些的地方,两个世家子弟之前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让他们二人喘不过气来。慕晨曦脸色煞白,看着地上散落的睚眦内脏只觉得头晕眼花,黎向晚也好不到哪去,不停地揉着自己的肚子防止把隔夜饭吐出来。 那边的陆义只觉得还不过瘾,大笑着把最后一只还没有断气的睚眦在空中拦腰撕成了两半,肠子伴着血水飞溅在空中。 慕晨曦看到这一幕终于没有忍住,扶着一棵树“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黎向晚看到慕晨曦吐了,他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肠胃也开始了造反,于是他扶着另一棵树也吐了出来。 之后的两天时间里,黎向晚看到陆义就哆嗦,说话都结巴。而慕晨曦更干脆,看到陆义都是绕道走。 到了第五天,还是没有适应的二人被安排到了更偏离主战场的地方,负责收拾那些可能出现的漏网之鱼。 细密的雨敲在慕晨曦的草帽上,像十几个艺伎同时弹着一首入阵曲,由于需要隐匿气息,所以她并没有用法力去抵挡风雨,雨水绕过了草帽,浇在了她的头发上,湿漉漉地沾在她的脸颊上。 慕晨曦握着暮云剑的手有些颤抖,自从修行开始时建立起的自信在这几日里被击垮,那个和自己父亲过招都能用出禁术玉龙归的姑娘在见到真正的生死场面之后开始害怕起来,她明白了自己之前只是不知者无畏而已,当死亡真的到了眼前,无论她愿不愿意,都要给出足够的尊重。 黎向晚稍好一些,除了因为他是个男人以外,还受到黎家功法的影响。黎家好战,和温文尔雅的慕家相比就是野蛮人。 黎向晚轻轻地拍了拍慕晨曦的胳膊,“以老陆他们的战斗力,睚眦想要突破包围圈定不容易,就算逃出来了,朝我们这个方向来的可能性也不大,我们今天很有可能不会遇到睚眦的,不要太过担心。” 慕晨曦点点头,但黎向晚的话并没有让她好过多少,现在的她在和自己较劲儿,她讨厌现在懦弱的自己。 黎向晚见慕晨曦没有回话,知道自己也无法为她再做些什么,现在的慕晨曦可不是之前那个小姑娘了。 远处林子里传来了睚眦的吼叫,今日的战事正式开始了! 没过多久,林子又重新安静下来,就在黎向晚以为今天不会有什么意外出现,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一道影子朝他们这个方向窜了出来。 黎向晚吓了一大跳,春树刀差点脱了手,还是慕晨曦反应快些,已经朝那道影子迎了上去,黎向晚赶紧跟在后面。 随着那道影子越来越近,黎向晚也看清楚了它的模样,墨绿色的外壳上面布满了细微的裂痕,六只脚交错着踩在地上快速地前进着,有一道伤痕从嘴角一直开到了眼角,流出的血染红了胸前的白毛,尽显狼狈之色,唯有额头上的角依旧高高地竖着,彰显着它睚眦王的身份。 慕晨曦凝出了许多冰锥,齐刷刷地向这头睚眦王刺去,谁知那睚眦王丝毫不在意,只是低吼一声换了个方向跑去,那些冰锥扎在它身上瞬间就变成了碎末,根本无法伤其分毫。 黎向晚向睚眦王逃跑的方向围去,睚眦王看到围过来的黎向晚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猛地加速扑向了黎向晚。 黎向晚见到慕晨曦的冰锥没有效果之后他也不敢再藏拙,稳稳地扎了个马步,将春树刀横在身前,大喝一声,金色四臂法相出现在身前,与他一样将刀横在身前。 睚眦王的利爪上隐约发出了青色的光,与黎向晚法相手中的刀刃撞在了一起,迸射出了点点火光。 黎向晚被巨大的冲击撞得后退一步,他势收回春树刀,左手掐诀,右手挽了个刀花直指睚眦王,四臂法相的另外两只手伸出抓住了睚眦王的腰。 趁着睚眦王被黎向晚拦下来的这段时间,慕晨曦也赶了过来,她把暮云剑甩向空中,两手结了一个五品莲花印,从地面上生长出的冰晶裹住了睚眦王的脚,她娇喝一声高高跃起,悬在睚眦王头上的暮云剑以势不可挡之势砸向了睚眦王,带着霞光的暮云剑刺穿了睚眦王的外壳,直刺入皮肉,和睚眦王的脊椎撞在了一起。 随着慕晨曦不断的施加法力,暮云剑一寸一寸地切割着睚眦王的骨头,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睚眦王松开了嘴,嘴里吐出一声怒吼,身上的青芒大涨,震碎了脚上的冰,六只脚同时用力,在空中转了个圈。 随着睚眦王翻身落地,背上插着的暮云剑被甩了出来,四臂法相那两只抓着它的手也被它的利爪齐腕斩断。 睚眦王并未停歇,转身朝慕晨曦扑去。 慕晨曦从空中落下,脚尖点地向后飞去,法相夫诸跳了出来挡在了她的身前。夫诸向睚眦王吐出了白色的雾气,白雾冻结了沿路的所有花草,空中的雨水也变成了冰粒,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形成了一个冰棺,把睚眦王封在了里面。 就在黎向晚和慕晨曦以为万事大吉的时候,一只爪子破冰而出抓住了夫诸头顶的角,紧接着睚眦王破冰而出,如墨的瞳孔此时已经满是金光,像草原上的野狼扑向羚羊一样,睚眦王抓着夫诸的犄角把它拖倒在地,一口咬向了夫诸的脖子。 被睚眦撕咬着的夫诸发出了一声声的呜咽,法相受到这种损伤,慕晨曦再也无法维持夫诸的形态,那夫诸化为一团云烟散去,慕晨曦也瘫坐在地上。 睚眦王可不会浪费这么好的机会,朝放弃抵抗的慕晨曦咬去。 “晨曦!”黎向晚心急如焚,不停的加速朝慕晨曦飞去,终于在睚眦王快要碰到慕晨曦的时候挡在了慕晨曦的身前。 黎向晚单膝跪地,双手把春树刀插在地上,结金刚印,四臂法相再次出现在他身前,四只手紧握着刀立在黎向晚身前,威严依旧,只是光芒远不及之前。 这次睚眦王并没有直直地撞向四臂法相,而是灵巧地绕过了四臂法相,用身体一侧撞向黎向晚。 黎向晚没有想到这头睚眦如此聪明,完全没有对侧面设防,被睚眦王撞了个正着,像是被陆义那柄比人还大的板斧直接劈中一样,他在被撞到的那一瞬间就飞了出去,胳膊和肩膀的骨头被撞断,就连肋骨都折了几根,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瘫坐在地上的慕晨曦看着逐渐接近的睚眦王,神情呆滞,脸上没有一些血色,在这一瞬间她脑子里空空如也,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后仰着头躲避着睚眦王沾满血丝的獠牙。 睚眦王的利齿并没有咬下慕晨曦的脑袋,而是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面半透明的光幕上,巨大的冲击力在光幕上掀起了一圈涟漪,但是光幕立即恢复如常。明明只差几寸就要到嘴的猎物被这光幕阻挡在后面让睚眦王非常气愤,它不停地用牙齿撞着光幕,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停息。 慕晨曦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和睚眦王泛着金光的眼眸对了个正着,二者的距离是如此的接近,慕晨曦可以清晰地看到睚眦王脖子上的根根毛发,牙缝里残留的猎物血肉,瓢泼大雨冲刷着它脸上那道从嘴角开到耳根的刀伤还有刚刚在光幕上撞出的伤口,血水混着雨水流下,说不出的狰狞。 睚眦王瞪大了眼睛朝慕晨曦嘶吼,慕晨曦闻到了睚眦王嘴里的腥臭味,她害怕地蠕动着后退。 这光幕出自刚刚来到这里的朱云娘之手,此刻的朱玉娘浑身泛着白光,雨水难侵她分毫,宛如圣母下凡一般。 对于这两个世家子弟,朱玉娘一直分了一缕心神照看着他俩,若这二人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受牵连的可不只一两个人。 从朱玉娘身后飞出了一个魁梧的身形,正是陆义。 正面战场收尾之后,陆义就马不停蹄地朝这边赶来,他也没想到事情这么巧,唯一一只漏网的睚眦王恰好跑向了黎向晚和慕晨曦的方向,说不定是睚眦王通灵之后感受到这边的两人是最弱的才选择从这个方向突围,但是原因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保住二人的性命。 陆义以完全不符合他这个体型的轻盈和速度朝睚眦王飞去,几乎是眨眼间就到了睚眦王的身边,他并未提着那双板斧,反而不知从哪摸出来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绕着睚眦王上下翻飞,像一只在花丛里飞舞的蝴蝶,若是黎向晚还清醒一定会大吃一惊,陆义如此壮硕的身材竟然如此敏捷。 睚眦王想要攻击陆义却连陆义的影子都抓不住。随着陆义的动作越来越快,空气中的风也变得不同,似乎只有这一小块区域刮起了狂风,雨水被杂乱无章的风吹得滴滴零碎。 陆义终于在离睚眦王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睚眦王身上出现了数不清的红色丝线,它无力地看着陆义,眼神里塞满了不甘。 陆义收回了匕首,一双大手灵巧地结了一个手印,数不清的罡风吹向了睚眦王,睚眦王的整个身躯瞬间炸成了一团血雾,飞向慕晨曦的血水被身前的光幕挡住,光幕之后的慕晨曦再也受不住惊吓,昏倒了过去。 “这两人还是养尊处优惯了,这点小场面就吓晕了,我陆义真是看不上这些世家子弟。” 朱玉娘来到了慕晨曦的身边,撤掉了光盾,抱起了慕晨曦,对陆义抱怨道,“明明有很多其他方式,你偏偏每次都要弄得这么血腥暴力,到头来还抱怨人家的不好,你陆义多厉害啊,我看全天下都找不到让你满意的人。” 陆义挠了挠后脑勺,不敢辩解,把昏过去的黎向晚拎起来扛在了肩头。 断了好多根骨头的黎向晚被陆义这么一甩疼醒了,发出了杀猪一般的惨叫,随后抬起头来大叫道:“晨曦呢?晨曦!”当他看到慕晨曦安静地躺在朱玉娘怀里时松了口气,继续惨叫道:“老陆,我左边胳膊断了,你别碰我胳膊。” 陆义闻言捏了捏黎向晚左边胳膊,“是这折了吗?” 黎向晚倒吸一口凉气:“是是是,老陆算我求你了,别碰了好吗?” “老陆,他怎么说也是个伤员,你注意着点。”朱玉娘出声为黎向晚打抱不平。 “还是玉娘对我好,老陆,听到了没,你注意着点。”黎向晚此时有朱云娘撑腰,立刻开始狐假虎威。 陆义揉了揉鼻子,勉强答应道:“好,我注意着点。” 说着就把黎向晚从肩膀上摘了下来抱在了怀里,只是动作幅度有些大,黎向晚又是一通惨叫。 黎向晚此时全身上下能动的只有脑袋,所以他用这辈子最狠的眼神盯着陆义,威胁道:“老陆,你等我伤养好了。” 陆义对此非常不屑,“等你伤养好了又怎么样?说的就和你伤养好了就打得过我了一样。” 黎向晚觉得自己此时应该还是昏过去比较好,于是眼睛一闭,脑袋向后一躺,再也不说话。 “切……” “陆义!”朱玉娘看陆义占了便宜又想说些什么,娇喝了一声才堵住了陆义的嘴,两个人一个抱一个,把黎向晚和慕晨曦带回了剑门关。 之后的围猎两人都没有继续参加,他们想要真正地融入素梨人还需要一些时间,好在他们二人都足够年轻。 第49章 关外月胧明(九) 日子过得飞快,秋去冬来, 转眼间又临近新年。 在一个晴朗的上午,朱玉娘和慕晨曦坐在院子里剪窗花,太阳高悬,照得人浑身都暖洋洋的。 “晨曦,这还是你第一次没在家过年吧。”朱玉娘慢慢地向慕晨曦示范着剪窗花的步骤。 “嗯,别说过年了,小时候连出城都难。”慕晨曦看着朱玉娘手里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剪着一张红纸。 “来到剑门关有半年多了,想家吗?” “嗯……来的路上想,但是到这里就不想了,后来事情多了起来,就更不想了。” 朱玉娘看这个刚刚及笄的姑娘,轻声笑了起来,“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想练琴,整天想着往外跑,每次跑出去被抓回来的时候,阿婆就会拿柳条打我手心。” “陆前辈说你以前在风月城,他还说风月城是人间天堂,去过的人就不想离开,那为什么你会离开那里来到华胥西苑呢?” 朱玉娘停下了手中的剪刀,靠在椅背上,看着慕晨曦眨了眨眼睛,“因为我遇到了一个比风月城还要美好的夫君,与他待在一起,比待在风月城里还要快乐。” 慕晨曦惊讶地抬起头,“玉娘你嫁人了?” 朱玉娘指了指自己盘起的头发,笑着点点头,“我都多大年纪了,自然嫁人了。” “那你的丈夫也在剑门关吗,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呢?”能娶了朱玉娘的人一定不是等闲之辈。 “之前确实在,现在他已经战死了。”朱玉娘的嘴角依旧带着微笑。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件事。”慕晨曦低下了头。 朱玉娘揉了揉慕晨曦的脑袋,“没关系,这不是什么秘密,你只是因为刚到这里不久才不知道罢了。” 脑袋上摩梭的手让慕晨曦想到了她娘李婉清,她在朱玉娘的掌心里蹭了蹭,抬起头问:“玉娘你后悔吗?” “后悔?你是说跟着夫君离开了风月城,可如今夫君不在了,我也被困在了华胥西苑这件事吗?” 慕晨曦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失礼,但她还是点了点头,朱玉娘的温柔让她觉得她问再失礼的问题都不会受到责骂。 “当然不会,和夫君在一起的那几年是我一生里最幸福的日子,如果我一直留在风月城,或许生活会比现在更安稳,但是让我再选一次的话,我还是会选择跟着夫君走。” 朱玉娘看着一脸迷茫的慕晨曦,像是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你还小,再大一些就会明白有些人值得你为他付出一切,等你遇到了这样的人之后,你就会明白了。” “这样的人一定会遇到吗?”慕晨曦扑扇着大眼睛,变回了那个喜欢问娘亲问题的小姑娘。 “说不定已经……”朱玉娘想了想转移了话题,“晨曦啊,我过些日子要到不凉城里买东西,你今年不能回家过年,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帮你带回来。” 慕晨曦歪着脑袋想了想,“玉娘你带些红糖回来吧。” “红糖?” “嗯,我娘做的红糖糍粑可好吃了,我从小就爱吃,可惜现在吃不到了。” 朱玉娘笑了起来:“好,我就带些红糖回来。” 说罢又顿了顿,凑到慕晨曦的耳边悄悄地说:“虽然你娘做的吃不到了,但是玉娘做的你可以吃到,我做的红糖糍粑也不差哦!” “真的吗?”慕晨曦高兴地牵起了朱玉娘的手。 “当然是真的。” “那玉娘你什么时候出发?”慕晨曦开心地都快要跳起来了。 朱玉娘指了指桌子上剪了一半的窗花说道:“要先把窗花剪完。” 慕晨曦吐了吐舌头,重新拿起了剪刀,跟着朱玉娘一张一张地剪起了窗花。 ---------- 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清冷的月光和地上覆盖着的白雪交相辉映,把黑夜照得亮如白昼。 一道白色的身影从飘着小雪的林子里掠过,正是前往不凉城的朱玉娘。 计划赶不上变化快,本来前几日就要出发的朱玉娘遇上了连日的大雪,无奈之下多等了几日,可时间不等人,眼瞅着离年关越来越近,她也顾不上是白天还是黑夜,在雪势稍缓后就立马动身前往了不凉城。 飞驰中的朱玉娘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腥味,这是睚眦腐烂后特有的味道,她立马停下了脚步,此地已经离不凉城不远,如果是猎人猎杀的,会把睚眦的尸体处理干净,这样任由尸体腐烂的情况,她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睚眦内斗,在此地出现这样的状况,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朱玉娘掩去了气息,沿着气味传来的方向找了过去。 越往前走腥臭味越浓,最终在一块凹进去的断崖处,朱玉娘发现了大量被雪覆盖着的睚眦尸骨,有些还很新,只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甚至伤口上的鲜血都还没有凝固,她看着这些古怪的睚眦尸体皱起了眉头。 从伤口来看,这些睚眦不像是被人所杀,更像是野兽间的互相搏斗,可若真是睚眦之间的厮杀,为何尸首会全部堆叠在一处?这些尸体的血腥味会引来更多的睚眦,相信没什么人会这么做,就好像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故意将睚眦引到此处来杀一样。 究竟是什么人做了这样的事?朱玉娘决定留下来看看,这个人一定还会回来,至于是敌是友,她要见过了才知道。 朱玉娘在上风处找了片空地,生起了篝火,翻身进了林子里,不一会儿,她拎着一只不小的兔子出来了,稍稍清理之后就放上了火堆,烤肉的香气弥漫开来,飘向四方,这样无论是人还是睚眦都会出现,她要做的就是耐心的等待。 月亮越爬越高,雪也越下越大,就在朱玉娘打算起身继续赶路的时候,一道不同寻常的气息出现在了密林里。 朱玉娘见来者并没有出来的意思,朗声道:“这位道友,既然来了,何不出来谈谈?” 林子里那人犹豫了片刻,从阴暗的林子里探出了半个身子。 借着月光和火光,朱玉娘上下打量着那人,微眯起了眼睛,此人与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这人衣衫褴褛,披头散发,头顶上落满了积雪,看不清楚容貌。 “道友请坐。”朱玉娘指了指对面的木墩。 那人缓缓地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始终面向着朱玉娘,很是警惕,哪怕坐在木墩上,紧握的双拳仍然没有松开。 朱玉娘察觉到了对方的紧张,两手放在对方看得到地方之后,对他说道:“我并无恶意,引道友前来只是有些问题想要问问你。” 那人仍不开口,只是盯着朱玉娘看,或许是朱玉娘的笑容和独特气质让他难以竖起敌意,握紧的拳头逐渐松开了。 朱玉娘见气氛不再那么紧张,开口问道:“那些睚眦都是道友杀的?” 那人点点头。 朱玉娘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人这么快就承认了,可睚眦身上的伤确实不像是人所为,她又问道:“不知道友为何要杀了这些睚眦?” “该死。”那人言简意赅地吐出了两个字,口音有些奇怪,像是很久都没有说过话一样。 如此简短的回答让朱玉娘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朱玉娘不再问话,那人也不再看朱玉娘,而是看向了一旁。朱玉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那只已经烤好了的兔子。 “你要这个?” 那人点点头。 朱玉娘把那只有些放凉的兔子递给了那人,“有些凉了,要不再热热?” 那人没有回话,接过了兔子,把散乱的头发撇向两侧,根本不在意兔子是否已经凉了,大口地啃了起来。 没了头发的遮挡,火光终于照亮了那人的脸,竟是一幅清秀的少年模样,脸上的污垢也盖不住那双明亮的眼睛。 朱玉娘看见这个衣不蔽体、难避风寒的人竟是一个孩子,又见他狼吞虎咽地模样,心里纵有百般疑虑,也都被恻隐之心盖了过去,她柔声问道:“你每日就这么活在山里吗?” 那孩子嘴里被肉塞满,没有说话,而是点了点头。 “那你的父母呢?他们不管你吗?” 那孩子又摇摇头。 朱玉娘虽不清楚他这摇头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无论是哪种意思都不是什么好事。 “那你师门中人呢?”无论从身上的灵气波动还是从他杀了那么多的睚眦来看,这孩子都不像是一个普通人,定有师承。 没想到那孩子又摇摇头。 朱玉娘皱起了眉头,这个孩子身上疑点重重,又不爱交流,短时间内难以摸清底细,可若是留他在这里又于心不忍,怕他不知哪天就死在了睚眦手里。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你愿意随我去吗?” 那孩子猛然抬起了头,乌黑的眸子紧盯住了朱玉娘,眼神里满是警惕。 朱玉娘对上了那双眼睛,一瞬间仿佛是被一头睚眦盯上了,出于本能的,白色的圣光透体而出,带起的罡风吹得四周雪花一颤,两人中间的篝火都险些被吹熄。 朱玉娘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杀心,收回了护体圣光,微笑着注视着嘴里还塞着肉的孩子。 那孩子移开了目光,把心思放在了手里的那半只兔子上,大口大口地啃着。 朱玉娘松了口气,知道今日怕是得不到更多的东西了,关于这个孩子的事还是要从长计议,她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袖对他说:“两天后的夜里我还会到这里来,若你愿意跟我去一趟,就在这里等我,若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去找你,也不会告诉其他任何人关于你的消息,这样可好?” 那孩子看着朱玉娘,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朱玉娘没有多做停留,留下一个温暖的笑容后就转身向不凉城走去。 那孩子看着朱玉娘离去的背影,咀嚼得越来越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临近年关的不凉城并不热闹,再加上连日的风雪,街上的人就更少了,就连集市上的人都不多。 素梨人虽然总部在剑门关,但整个华胥西苑里到处都有他们的人,除了剑门关上的战斗人员外,还有不少不适合战斗的弟兄或者普通人在各行各业里发光发热,用不同的方式帮助着素梨人,不凉城里不少店铺都是他们开的,所以哪怕不凉城里出门的人寥寥无几,朱玉娘买到需要的东西也非常简单,连给慕晨曦捎带的红糖都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就拿到了。 第二日的时候,朱玉娘去拜访了一些老朋友,商讨了一些重要的事宜,这才是要她亲自来不凉城的真正原因。 在谢绝了老朋友们想要叙旧的宴请邀约之后,朱玉娘赶在傍晚时分就出了不凉城,那个山里的孩子这两日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赶到山上去看看那个孩子是否会按照约定在那里等她。 天色越来越暗,朱玉娘越来越急,也越来越担心那孩子不在哪里该怎么办,难道自己真的要留他一个人在这片茫茫大山里自生自灭吗? 好在离着好远儿朱玉娘就看见了若隐若现的火光,满怀的担忧全都变成了开心,从心尖溢到嘴角。 朱玉娘化成一道白色的流光,轻轻地落在了那孩子的对面。 篝火如两日前一样熊熊燃烧着,那孩子也如两日前一样啃着一只兔子,唯一不同的,是朱玉娘面前还放着一只烤好的兔子。 朱玉娘偷笑着撇了那孩子一眼,掸了掸木墩上的积雪后坐了下来,也不客气,拿起了烤好的兔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杀睚眦是因为我恨它们。”那孩子有些沙哑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宁静。 朱玉娘抬起了头,隔着篝火看着那个埋头啃肉的孩子。 “我喜欢这片大山,这里埋着我喜欢的人。” “我没有见过我的父母。” “我也没有师门。” “我可以跟你走。” 朱玉娘放下了手里的兔子,眼睛里闪着珠光,她在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朴素的温柔。 “我叫朱玉娘,你可以叫我玉娘。你叫什么名字?” “仲乙。” “你排行老二?” “嗯。” “那你的其他几个兄弟呢?” 仲乙不说话了,他不知道药园里那些只有一部分还像人的几个兄弟到底算不算还活着,他甚至都不知道他自己还算不算是一个人。 朱玉娘连忙转移了话题,“你的大名呢,总不能只有仲乙二字吧。” “只是仲乙。” “连姓什么都不知道吗?” 仲乙摇了摇头。 朱玉娘把手里的烤兔插在地上,走到了仲乙身边,紧挨着他坐了下来,不顾他身上脏乱的衣衫,揽住了仲乙的肩膀,“这么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能连一个响当当的名字都没有呢?” 朱玉娘仰着头,抱着仲乙的肩膀,琢磨着要给他起个什么名字。 “识字吗?” 仲乙把啃了一半的兔子也插在了地上,身子缩成了一团,藏在了朱玉娘的怀里,悄悄地摇了摇头。 “嗯……”朱玉娘两只脚一翘一翘的,她也是第一次给别人起名字。 皎洁的月亮照着片片落下的雪花,像是坠落人间的满天繁星,篝火堆里的柴火发出了噼啪的脆响,仲乙看着跳动着的火苗失了神。 月亮映在了朱玉娘的眸子里,比在天上的那个还要漂亮。 朱玉娘灵机一动,“叫‘无月明’怎么样?你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咱们就姓无。”她捡起一根木棍,在地上写下了“无月明”三个字,“你看,月明二字简简单单,来,你试着写写。” 仲乙接过了朱玉娘递过来的木棍,在那行娟秀的字下面歪歪扭扭的画了三个字。 “真好!”朱玉娘满意得拍了拍仲乙的肩头,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仲乙低着头,一遍遍的写着无月明三个字,越写越规整。 朱玉娘看着这个缩在自己怀里的孩子,开心地哼起了小调。 仲乙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地说了句“玉娘,谢谢你。” 朱玉娘的歌声戛然而止,她看着还在写字的仲乙,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木棍,把他吃了一半的兔子塞回了他的手里,又拿起了自己的那只兔子,一挥衣袖把篝火扇灭,一柄巴掌大的传信飞剑伴着青光先行飞向了剑门关。 朱玉娘回头又把还在发愣的仲乙拖了起来,牵着他向西边走去。 “要带你去的地方叫剑门关……”朱玉娘牵着比她要高一个头的仲乙,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剑门关的风土人情。 仲乙安静地跟在朱玉娘的身后,脑袋里反复回想着无月明这三个字,这是他第一次学会写的字,也是他今后的名字。 第50章 有子不如无(一) 无月明身上的疑点太多,朱玉娘放心不下,所以提前传信给剑门关后,还留了一部分时间给山上的人做反应,她带着无月明一路上走走停停,多花了两三倍的时间,等赶到剑门关的时候,已经快到了晌午。 两个人刚到山脚下的时候就被素梨人的探子发现了,这个消息也很快就传到了山上。 一夜的时间足够让朱玉娘捡了一个人回来的消息传遍整个剑门关,所以一听说两个人已经到了山脚下之后,一传十十传百,除了在外巡视的人以外,剑门关里所有的人都聚在了通往落雁谷的那条小路尽头。 陆义一看就是刚刚还在劈柴,手里拎着斧头,身上沾满了落叶。黎向晚和慕晨曦则各拎着一只毛笔从人群里探着脑袋张望着,他们二人从小饱读诗书,写得一手好字,临近年关就被抓去当了劳力,写起了对联。 一群人也没有交头接耳,就这么直直地盯着沿着山路缓缓走上来的两个人。 无月明还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还都站在上方低着头对他上下打量,有些不知所措,远远地就停下了脚步。 朱玉娘走了几步发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转过身去抓住了无月明的手,牵着他继续向上走。 此时的无月明蓬头垢面,甚至看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山上的那群人里不少都爆出了粗口。 无月明分明听到几声利刃出鞘的清脆声响,如惊弓之鸟般的握紧了拳头。 感受到手里僵硬的手掌,朱玉娘轻轻地捏了捏无月明的手,带着他站到了众人的身前,“都聚在这里干什么,是没什么事情做了吗?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小武你带他去洗洗身子,换件干净衣裳。” 伴随着几声宝剑归鞘的声音,众人渐渐散去,一个和无月明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小跑着到了无月明面前,歪着头仔细看了几眼也没看清楚长相,“这位……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沐浴更衣。” 无月明没有动,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朱玉娘。 朱玉娘回了一个放宽心的眼神给无月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推向了小武。 待小武带着无月明走远之后,陆义走到了朱玉娘跟前说道,“你真的觉得他没什么问题?” “他能有什么问题?华胥西苑里无论好人还是坏人都巴不得素梨人把西山里的睚眦赶尽杀绝,难道还有人琢磨着怎么对咱们动手?” “呃……话虽然是这么说,可听你所说这孩子不像是个普通人,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怕是来路不正啊!” 朱玉娘抬着头瞪着比她高了半个身子还多的陆义,“你来路正?这剑门关里一半的人都有一段不想告诉别人的过去,哪个算是来路正的?本就是一群无路可走的人聚在了一起,谁又能看不起谁。” 陆义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干笑了几声。 朱玉娘斜了斜眼睛,“还是说你陆义要在素梨人里拉帮结派,排除异己?” “没有没有,玉娘言重了。”陆义连连摆手,这帽子他可不敢戴。 朱玉娘抱着胳膊不再理陆义,安心等着无月明出来。 陆义尴尬地挠了挠脑袋,他也不知道一向轻声细语的朱玉娘为何脾气这么大。 小武恰逢时宜地从屋里走了出来,有些焦急地对陆义说:“老陆,你快去看看吧!” 小武的话打破了陆义和朱玉娘之间快要凝固的气氛,朱玉娘连忙问道:“怎么了,他对你动手了?” “那倒是没有,就是……老陆你还是进去看看吧,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走,我随你去看看。”陆义迈着大步子走了进去,他现在巴不得离朱玉娘远一些。 陆义三步并作两步,在屋里的那扇屏风之后见到了无月明。 在一个装满热水的木桶旁边,光着身子的无月明像一头埋伏猎物的狮子一样伏在地上,没有温度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陆义和小武,仿佛在告诉他们二人如果敢再靠近一步,就会被无月明撕碎一般。 陆义见到无月明的第一眼就觉得这样的人不跟着自己锤炼肉身实在是可惜。无月明的身材匀称,没有一丝多余的肉,肌肉没有陆义那么夸张却充满爆发力,整个人都像是一柄千锤百炼的兵器,处处都藏着能伤人的刀刃。 若说有哪点还不够完美,那就是深深浅浅的沟壑布满了无月明的全身,就像一幅清秀的美人画被人泼了墨水,还不只泼了一次,无月明身上新伤盖着旧伤,旧伤又连成了片,比他来时穿的那件烂衣裳还要残破。 陆义惋惜地叹出了声,这是什么人连这样的好苗子都不知道珍惜,真可谓焚琴煮鹤,暴殄天物。他没有冒然前进,而是对充满警惕的无月明说道:“我们不会害你,你可是有什么顾虑?” 无月明眼睛没有离开陆义,而是用下巴指了指一旁的水桶,前者的体型让他本能地感受到了威胁,而那个木桶让他想起药园那段只想想就钻心刻骨般疼痛的时光。 “那木桶里就是普通的热水。”陆义一伸手,一个水球从木桶里升了起来,在屋里烛光的照耀下闪着五彩的光。 无月明仍旧无动于衷,和陆义二人大眼瞪小眼。 陆义思来想去觉得此时此刻似乎只有自己喝一口木桶里的水才能证明这水没有问题了,他的眼珠子跟着空中缓缓转动的水球一起转了几圈,还是没有下得去嘴。 好在无月明没有让陆义为难太久,一个灵巧的翻身就跳进了木桶里,空中的水球也被陆义重新放回了木桶里。 陆义怕无月明再整些什么小武处理不了的幺蛾子出来,索性和小武一起站在一旁等着。 无月明在药园的生活无时无刻不被人看着,此刻也没觉得旁边站着两个人有什么羞耻,他利利索索地洗完了澡,把头发随手扎在脑后,穿了一件小武的衣裳就跟着二人出了门。 朱玉娘见到收拾干净的无月明快走几步迎了上去,捏了捏他的脸,“没想到咱们月明还是个清秀小生。” 陆义在后面咧了咧嘴,无月明要算是清秀小生,他陆义高低也得是个教书先生。 “转个圈让我看看。” 无月明听话地转了一圈,他比小武壮了不少,身上的衣服显得有些拘束,他不得不缩着点肩膀。 朱玉娘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着无月明,越看越喜欢,双手拍了拍无月明的肩膀,“改日我给你做几件合身的衣裳就更像样了。” 她又跃过无月明的肩头,对后面的陆义说道:“老陆,你再去搭间屋子。” 陆义极不情愿的哼了一声,扛着他的斧子走了。 朱玉娘则带着无月明把剑门关逛了个遍,最后走向了她和慕晨曦的住处。 在朱玉娘隔壁的院子里,黎向晚和慕晨曦被满地的红纸围在了里面,两人正埋头写着对联。 最后一笔落下之后,慕晨曦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站了起来,刚好看见朱玉娘带着无月明走了过来。 “总算是写完了,感觉之前写过的字加起来都没有今天一天写的多。”黎向晚扔掉了手里的笔,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站了起来,锤了锤自己酸痛的背,伸了个懒腰,“嗯?玉娘回来了,这位小哥是?莫非……这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啊!” 黎向晚哆哆嗦嗦地指着面无表情的无月明,他想不到朱玉娘带回来的那个像野人一样的家伙竟是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孩。 “向晚你过来帮他拿些东西。”朱玉娘对黎向晚招招手。 “哎!”黎向晚撑着篱笆墙跳了过来,跟着二人进了屋子。 慕晨曦扒在篱笆上看着无月明的背影若有所思,这个人的眉眼她好像在见过,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无月明和黎向晚抱着一包铺盖卷走了出来。 “向晚,老陆应该在你住处旁边建了一座新院子,你带他过去吧。” “好嘞!”黎向晚招呼着无月明离去了。 朱玉娘对倚在篱笆上的慕晨曦说:“晨曦,咱俩把对联给他们送过去吧。” “好。”慕晨曦转过身去蹲在地上收拾起了散落一地的对联。 “辛苦你们了。” “没关系,我俩不是老幺嘛,这是应该做的。” “谁说老幺就要听人使唤的?是不是陆义这么跟你们讲的?下次他再随便使唤你,你别怕他,有我给你撑腰呢,我替你去教训他。” 慕晨曦笑了起来,把一半的对联塞到了朱玉娘怀里,自己则抱起了另一半的对联,两人向村子里走去。 “玉娘,我好像之前见过你带回来的那个人。”慕晨曦突然对一旁的朱玉娘说道。 “不会吧,虽然我也不清楚他过去的经历,但你们二人怎么也不像是能碰见的两个人啊!你前几年不是都在家里闭关修炼吗?” 慕晨曦蹙起了自己好看的两道柳叶眉,“我也觉得不可能,可是那双眼睛我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那你自己去问问他不就行了,你可是慕家大小姐,如果真的见过,他总会记得吧。” 慕晨曦轻轻地点了点头。 村子的另一边,黎向晚带着无月明到了住处。 陆义虽然听了朱玉娘的话在挨着黎向晚院子的地方给无月明也盖了一座小院,可好像又碍于面子,没有亲自动手,而是坐在一旁拿着一壶酒时不时地喝一口,木头和砖瓦飞在空中,自己找着自己该待的地方。 看到两个人走过来,陆义站了起来,空中飞舞的东西加快动作,几个呼吸之间就完成了所有的工作。 陆义上下打量了一圈抱着一床绣花被子的无月明,冷哼了一声,拎着酒壶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黎向晚看着陆义的背影咂了咂嘴,对无月明说:“你会砍柴吗?” “砍柴?”无月明有些不知所云。 黎向晚回头看向无月明,“那你可摊上事了,老陆一定会让你去砍柴的,那罪可不是人受的。” 无月明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黎向晚这时才想起来二人还没有互相介绍过,于是把怀里的床褥往肩旁上扔了扔,腾出了双手,冲无月明抱了抱拳,“黎向晚。” 无月明也学着黎向晚的样子抱了抱拳,“仲……无月明。” “今天开始,你就是素梨人里新的老幺了。” “新的老幺?” “对,我是旧的那个,你是新的那个。素梨人里不是按年龄论资排辈的,而是按照到这里来的先后顺序,就像小武,他比我还小几岁呢,但是论起辈分来可比我高到不知哪里去了。” “为什么?”无月明这才知道小武年纪原来那么小。 “他父母都是素梨人,所以他一出生就在剑门关了。” “哦。” “本来我也不该是老幺的,晨曦和我是一起到这里来的,我的年纪还比她大一些,但她那时候心情不太好,我可不敢惹她生气,老幺的位子就到了我手上,现在你来了,我终于可以摆脱老陆的魔爪了。” “晨曦?” “嗯,慕晨曦,就是刚刚和我一起写对联的那个女孩子,她就是不凉城慕家的大小姐,你一定也听说过。” 无月明的记忆一下子被拉回到了多年前的雨天,那个打着伞蹲在他身前的小姑娘,没想到现在都长这么大了,漂亮的让他有些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若顾西楼还活着,一定不敢再说什么他的妹妹比慕晨曦还好看的话了。 无月明的眼睛黯淡了下来,“是听说过。” “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师兄,有什么事情师兄罩着你,按照老陆的说法,这叫传承。来,叫声师兄听听。”趁着无月明刚来此地人生地不熟,黎向晚觉得自己应该把该占的便宜都占了,万一无月明是什么狠角色,那他以后可没这种机会了。 “师兄。” “哈哈,师弟好,我们进去吧,以后相处的时日还长着呢!” 入夜之后,无月明偷偷地翻上了屋顶,独自坐着发呆。 刚盖好的屋顶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抬眼望去,大地一片苍茫,在夜里也同样明亮,更何况天上还有数不清的星河。 他有些睡不着,脑子里也有些乱,重新住在屋子里让他又想起了药园里的那一排屋子,他需要好好地理一理自己的脑子。 他从药园逃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顾西楼的坟前,可是连年的风雨早就让一切都灰飞云散,什么都没有剩下。 在断臂长回来之后,他重新恢复了自由,但也重新开始流浪,他躲在深山里,猎杀每一只见到的睚眦。 就算朱玉娘有远超常人的亲和力,无月明也无法完全相信一个只认识了几天的人,但对他而言,情况已经不会比现在更差了,无非就是遇到第二个司徒济世而已,而他会跟着朱玉娘到剑门关,只是想找个理由离药园更远一些。 无月明从药园逃出来之后就开始后悔,尤其是在他想要把其他几人也从药园里救出来,却看到了更严密的看守之后,他明白自己的逃跑换来的是司徒济世对其他几人的报复。在几次潜入药园未果后,他彻底断了到药园救人的想法,那不是现在的他可以做到的。 之后他总是一次次从噩梦里惊醒,梦里那个长着三只眼的孩子一声声地叫着自己哥哥,又一次次的在他眼前斩下了自己的头颅。 因为无能,所以做不到;因为做不到,所以会惧怕;因为惧怕,所以想逃离。 于是他跟着朱玉娘到了剑门关,这是一个看不见药园的地方。 让无月明没想到的是,在这里竟然又见到了慕晨曦。 想到慕晨曦,无月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因为顾西楼的原因,那个大雨天在他的记忆里异常的清晰,直到今日都历历在目,但慕晨曦给他的骨钗却没有留存到现在,在药园的几年时间里,他大概只有四分之一的时间是清醒的,那骨钗早就不知道丢在了什么地方。 无月明两手枕在脑后,仰躺了下来,他要从什么地方才能再得到一支珠钗,带给不知在天涯何处的顾南柔呢? 雪花落在他的脸颊上,化成了两道丝线,就像是老天替他流了几滴应有的眼泪。 第51章 有子不如无(二) 离新年越来越近,剑门关也难得的清闲了下来,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与不凉城没有什么两样。 男人们整日聚在一起喝酒打牌,陆义的牌技奇差,偏偏爱玩,每日都是高高兴兴过去,然后愁眉苦脸的喝醉了回来。 姑娘们虽然也打牌,但多是聊些胭脂水粉,家长里短,比那些老爷们可优雅多了。 慕晨曦没有去凑热闹,而是倚在篱笆墙上看隔壁的朱玉娘拿着几块布料比比划划。 剑门关里人虽然不算少,女人也很多,但大家伙平日里都忙着处理睚眦,没什么闲工夫做女红,穿的衣裳都是从不凉城里买的,朱玉娘找遍了剑门关才勉强找到几匹还能用的布料,然后就成天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做衣裳。 “玉娘,你是在做衣裳吗?” “是呀。”朱玉娘笑着把一块布沿着画好的线撕成了两半。 “玉娘你好厉害啊,戏唱得好听,做的红糖糍粑也好吃,还会做衣裳。”慕晨曦很是羡慕,除了读书写字以外,她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修炼上,家里人也总是跟她讲实力比什么都重要,她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可来了剑门关之后发现不是这样,大家不会因为谁的修为高就对谁尊敬有加,也没有谁因为修为高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反倒是要做的比常人更多,陆义每日劈柴,朱玉娘时常给大家唱几曲,她和黎向晚的身份在剑门关里也不是什么秘密,没有人来阿谀奉承,也没有人阴奉阳违,与这里的其他人比起来,慕晨曦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只会修炼的傻子。 “其实我也不是很会做衣裳,只是见别人做过,但是还从来都没有自己做过。”听了慕晨曦的夸奖,朱玉娘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玉娘为什么要学做衣服?难不成是想改行当裁缝?” “呵呵,那倒没有,我打小学的就是唱念做打,吹拉弹唱,怎么会半路改了行当?那是成亲之后,想着要为将来的孩子做些东西,才和别人学了些缝衣裳的手艺。”朱玉娘的解释到此戛然而止。 朱玉娘确实没有自谦,面对着还只是四四方方模样的布料她也有一些不知所措。 看着有些慌乱的朱玉娘,慕晨曦自然而然的想到了自己的娘亲李婉清,她小时候穿的每一件衣服上都有李婉清亲手绣上的图案。 慕晨曦回身搬了一个小板凳,沿着篱笆墙绕了一圈,从正门进到了朱玉娘的院子里,坐在了她身边。 朱玉娘笑着对乖巧地坐在一旁的慕晨曦说:“来帮忙了?” “嗯,给师弟做的衣服,当师姐的不能看着不管。”慕晨曦给自己找了个正当理由。 “来,小师姐帮我拿着这头。” 朱玉娘笑着把手里的布头递给了慕晨曦。 ---------- 无月明到这里已经有几天时间了,他本以为这里的人会来审问他的身世来历,没想到所有人都像是忘了他一样,没有一个人来追着他问过去的种种,就连朱玉娘也没有再来见过他。 黎向晚在每天饭点的时候都会翻过篱笆来找无月明,带着他去吃饭,回来后黎向晚就又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修炼,用黎向晚的话讲,那就是“世家子弟不好当,不好好修炼会被爷爷揍”。 得益于这具经过司徒济世改造的肉体,无时无刻都有天地灵气涌进无月明的身体,就连吃饭睡觉也不例外,所以对于此时的无月明而言,已经没有必要顿顿吃饭了,但对于一个饿怕了的人而言,吃饭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无月明知道对于他自己尚且如此,黎向晚自然也是一样,之所以每天带他去吃饭也只是在照顾他,而不是真的饿了。 至于修炼一事,无月明也知道那是一件非常需要时间和耐心的事,如果可以,他也想通过修炼来消磨时间。之前没有来到剑门关的时候,他每日还可以靠杀睚眦来解解闷,现在到了剑门关,方圆二十里都看不见一头睚眦的影子,他只能每日坐在院子里发呆。 无人打扰,万籁俱寂,若不是他早已习惯了寂寞,只怕早就从剑门关重新逃回深山里了。 这一日清晨,这份宁静被一阵喧嚣打破了。 “老陆,我这门不是白装的,你进来之前不能先敲敲门吗?” “敲什么敲,我敲了门你就会开吗?” “那确实不会。” “别废话了,赶紧跟我去砍柴,砍完我还要去打牌呢。” “哎!你别拽我胳膊!老陆!老陆!鞋,鞋还没穿上呢?” 无月明从床上坐起来,屋外的天还没亮,月亮还闪烁着微光,他从门边探出头来,看见陆义老鹰捉小鸡一般的把黎向晚拎了出来。 “这大过年的砍什么柴?”黎向晚虽然肉体上放弃了抵抗,但嘴上可不能服了软。 “就是过年才要砍柴,素梨人里那么多普通人,你是不怕冷。别人就应该冻死呗?还有你,别在那偷看了,一块跟着去,素梨人可不养闲人。” 无月明麻利地翻过了篱笆,他不想做闲人。 “老陆,撒手,快撒手。”黎向晚拍了拍抓着自己领子的大手,对无月明尴尬的笑笑,“月明早上好啊!” “早上好。”无月明知趣地低着头没有去看黎向晚的窘境。 “陆义,我不要面子的吗?”黎向晚一拳捶在陆义的腰眼上,小声地说道。 黎向晚的拳头对陆义来讲不痛不痒,但他还是松了手,指了指墙边放着的斧头,对他们二人说了句“拿上家伙跟我走”就拎着酒壶率先出发了。 黎向晚走到墙边,气沉丹田,调集体内灵气汇集于双手,把其中一把斧头竖直了,然后又一用力,将其扛在了肩头,“这斧子用料极好但老陆并没有把他们炼化,按他的话讲就是天地间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炼体工具了,这东西很沉,拿的时候要注意……嗯,对就是这样拿的。” 等黎向晚拿起斧子,打算帮无月明的忙时,无月明已经抄起了斧子,甚至还上下空劈了几下。 黎向晚本能地伸手捏了捏无月明的胳膊,又捏了捏自己的,“咳咳,师弟果然不是一般人,咱们走吧。” 两人一人扛着一把斧头跟在陆义后头进了林子里。 陆义到了地方之后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对二人摆了摆手,说了句“开始吧”,之后就自顾自哼起了小调。 黎向晚拍了拍无月明的肩膀,悄声对他说:“尽自己能力就行了,只要不偷懒老陆就不会有意见,就算砍不了多少也没关系,不够的话老陆会自己补上的。” 无月明点了点头,表示他听明白了。 二人各找了一个方向,挥起了斧子。 经过长期的锻炼,如今的黎向晚早已今非昔比,他浑身冒着白光,包裹着手中的巨斧,一下又一下地砍着一人合抱粗细的大树。 由于黎向晚有自己的师承,陆义并没有传授给他炼体的法诀,只是偶尔会传授他一些修道的经验,这让他对灵气的掌握更加熟练,运用法诀更加得心应手。 接连砍了几棵树之后,黎向晚停了下来,体内的灵气已经有些枯竭,他需要歇息一下。他回头去找无月明,却惊掉了下巴。 巨斧在无月明的手里就是一把普通的斧子,完全看不出有多大的重量,无月明也像是不会累一样,斧子舞地飞快,频率始终不变,一棵砍到了也不停歇,立马又去到下一棵树旁,一下又一下地劈了起来。 黎向晚看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找到小憩的陆义,摇了摇他,“老陆,醒醒,出事了,出大事了。” “怎么,遇上睚眦了?遇上了你就杀了不就完了,还要我出手?”陆义推开了黎向晚的手。 “不是睚眦,是月明,他出事了。” “他怎么了,昏过去了?” “那倒没有,就是看起来有点不正常。” 陆义终于睁开了眼睛,然后也张大了嘴。 无月明身后堆着的木头比黎向晚那边的要多的多,可他还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想法。 陆义哈哈大笑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第一眼见到他就知道他天赋极高,是个炼体的好苗子!” 黎向晚一愣,“不对不对,重点是这个吗?他这个情况是一个天赋好就能解释的了的吗?我还天赋好呢!” “你好个屁,虚得和吃不饱饭一样,再说了这是你该考虑的事吗?砍你的树去。”陆义一脚把黎向晚踢了回去。 由于无月明这个劳动力的加入,原定的任务很快就完成了,甚至还超出了许多,砍得木柴足够撑到年后,陆义很是开心,这意味着他有一段时间不需要带这两个小子来砍柴,可以一门心思去打牌了。 砍下来的木柴分成了三份,两份多,一份少,黎向晚背着那份小的先下了山,剩下了陆义和无月明两个人。 “你以前经常砍树?” “这么砍还是第一次。”无月明又挥了挥斧子,这斧子可真是个好东西,砍起睚眦来一定很爽。 陆义把手搭在了无月明的肩头,神识探入了无月明的体内。 无月明感受一股清凉的气息从肩头涌了进来,他立马回头看向了陆义,和陆义对上了眼。 陆义的神识在无月明体内转了一圈,暗暗惊奇,这小子原来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人。 一般修行者由于各自灵根的原因,身上会出现某几种属性的天地灵气聚集的现象,修为越高这种情况越明显,如果不用功法隐藏,很容易就可以通过感受不同属性天地灵气的聚集程度来判断一个人的修为。 对于普通人,各种灵气都不会聚集,所以不会出现某一种灵气异常充盈的情况,而对于无月明,他身上没有哪一种灵气占上风,粗略看去就和普通人无异,以至于在习惯了通过灵气的分布区别来判断一个人修为高低的人眼中,无月明只是一个普通人,无论是黎向晚,还是陆义都是如此。而朱玉娘作为唯一一个见过无月明杀睚眦的人,以为他是用什么精妙的功法隐去了身上的全部气息,但出于尊重,她并没有深究,也没有告诉其他人。 陆义发现无月明体内的灵气非常充沛,比黎向晚都强了不少,要知道黎向晚可是黎家的长子,从小到大天地灵宝不知道用了多少。 “你真的不是妖?” 无月明摇了摇头,“妖长什么样子?” “嗯……你以后会见到的。”陆义收回了手,看无月明的眼神就像是饿了三天的人见到了刚烤好的肉,“以后跟我好好修炼,素梨人的担子说不定要落在你肩上了。” “我跟你修炼的话,这斧子能给我一把吗?”无月明掂了掂斧子,实在是称手的家伙事儿。 “成交。”陆义伸出了拳头 无月明也伸出了拳头,砸在了陆义的拳头上。 ---------- 除夕这天早上,黎向晚早早地就来到了慕晨曦的院门外,冲着里面喊道:“晨曦,晨曦,起来了吗?咱什么时候去找孟道长拜个年啊?” 院子里没有传来慕晨曦的回应。 黎向晚有些纳闷,这丫头生活作息比打鸣的公鸡都要规律,怎么可能赖床呢? “晨曦?晨曦?”黎向晚提高了声音,“你再不回话我可翻进去了啊。” 一阵静默之后黎向晚翻进了院子,在门外敲了敲门,“晨曦,你在里面吗?” 得不到回应的黎向晚又翻进了朱玉娘的院子,敲了敲朱玉娘的房门,“玉娘,你知道晨曦去哪了吗?” 然后周围又安静了下来,“玉娘怎么也不在?莫非是出了什么事?”黎向晚掏了掏自己的耳朵,总不能是自己一觉醒来聋了吧? 黎向晚正打算敲敲门再试最后一次的时候,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了低语声,他分出一丝神识触在门上,果不其然,里面果然有两个让他熟悉的声音,一个是朱玉娘的,一个是慕晨曦的,只是两个人声音很小,听不太真切她们在说些什么。 “玉娘,晨曦,我听到你们在里面了,我找晨曦有些事情要谈,能让我进去吗?” 无人应他。 “那让晨曦出来也行。” 还是无人应他。 “咳咳,你俩要是不想让我进去,就出声告诉我。” 依旧无人应他。 “不说话我就当你们默许了啊,我可进来了。” 黎向晚操控着灵气隔着门把门闩打开,偷偷地把房门打开了一条小缝,迅速地看了一眼又把门关上,确认没有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之后才又推开门走了进去。 朱玉娘和慕晨曦并肩站着,脑袋紧挨在一起,不知道在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黎向晚走到两人身后,探了探身子,看到两女面前的架子上挂着一块乌黑的布,忍不住出声道:“呦,这黑床单怎么还有棱有角的。” 听到后面有人说话,朱玉娘和慕晨曦一齐扭过头来看向了黎向晚。 黎向晚眨了眨眼睛,“你们看我干什么?” 两女看向了对方,朱玉娘红着脸低下了头,慕晨曦则瞪向了黎向晚,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哎呦!晨曦你踩我干什么?” 慕晨曦没有回话,只是踩着黎向晚的脚又扭了几下。 “要不还是算了吧。”朱玉娘低着头,抓了抓自己的衣角,“过完年后再到不凉城里买几件算了”。 有了慕晨曦的加入,二人终于赶在新年前做好了给无月明的衣裳,可惜的是朱玉娘找遍了剑门关,也只找到了几匹黑色的麻布,两人又是第一次做衣裳,所以这衣服实在是算不上好看,不过好在乌黑一片也看不出来哪里短了一寸,哪里的针脚缝偏了。 “那怎么能行呢?这是玉娘你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买来的怎么能和你做的相比呢?至少这份心意要传达到啊!”慕晨曦握起了朱玉娘的手。 黎向晚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知道自己刚刚说错话了,也出声安慰道:“就是就是,这衣服端庄大气,和月明可太搭了。” “可是……” “没有可是!”没等朱玉娘说完,慕晨曦就打断了她,扭头对黎向晚说:“你快去把他找来。” “好嘞。”黎向晚转身就跑,说多错多,他可不敢继续呆在这了。 第52章 有子不如无(三) “往上一点……再稍往左靠一下……好,就这就行。” 剑门关的另一排院子里,无月明举着一副春联在其中一户的门框上比划着,小武站在后面端着和好的糨糊,指挥着无月明把门框两侧的春联贴齐。 素梨人里有不少人由于要务在身不能回家过年,相较于其他人家,他们的院子里就显得有些冷清,小武年年都会帮这些人在家中贴春联,挂灯笼,今年多了无月明这个闲人,他就把无月明也叫上了。 “月明,贴完这户我们先歇歇吧,剩下的不多了,今年多亏了你,以往我总要贴到夜里才能贴完,还累得腰酸背痛。”小武指了指隔着一座庙宇的另一排宅院,对无月明说道。 “好的,武师兄。” 小武摆了摆手,“我年纪可比你还小,你可千万别叫我师兄,我可担不起。” “可黎师兄说算起辈分来你比他还要早不少。” “我看他就是想占你便宜,你可别被他骗了,素梨人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你喊师兄反倒有些生分了,叫我小武就好了,大家都这么叫我。” “好。”无月明郑重地点点头。 小武笑笑,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进了一旁的庙宇里。 无月明抬头看了看这座碧瓦红墙的庙宇,与旁边朴素的宅院相比,显得有些过于华丽。 他有些好奇,于是跟进了庙宇,看见小武正跪坐在蒲团上,双掌合十贴在额头上,面前是一尊一丈高的女神像,披着五彩的霓裳,手里捧着法轮,再向上看去,是一张栩栩如生的脸,分不清长幼,有少女般的天真,又有老妇人的慈祥,灰色的眼眸里似乎能容下世间所有的事物,她微微含着下巴,微笑着俯视着跪在身前的小武。 小武对着女神像叩首,然后起身在神像前的香炉里上了三柱香,回头看到无月明仰着头盯着神像发呆,对他解释道:“这是木兰教的圣母。” “我听说过木兰教。”无月明收了收神,回答道。 “这世上不知道木兰教的人可真算得上是凤毛麟角了。”小武笑笑。 “她很厉害吗?这么多人都拜她?” 小武挠了挠头,他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人们都觉得圣母可以保佑他们,还可以实现他们的愿望,所以我想圣母应该算是很厉害吧。” 无月明点点头,“你刚刚就是在求她保佑你吗?” “对啊,我求她保佑剑门关的每个人都可以平安回来,再也不要有人死在睚眦手里。” 无月明想起黎向晚曾经说过小武的父母在小武年幼的时候就命丧睚眦之手,有些语塞。 “没关系,他们死的英勇,我只恨自己根骨平平,不能像他们一样在战场上做贡献。”小武看出了无月明心中所想,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不必担心,我们也有很多可以做的事。你有什么愿望吗?如果有的话也可以告诉圣母,她一定也会帮助你实现的。” 无月明想了想,跪坐在蒲团上,看着要仰着头才能看清楚全貌的圣母像,竟从她的眉眼里瞧出了几分朱玉娘的影子。 “希望药园里的人平安无事,能再多给我一些时间。”无月明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上了三柱香。 “月明?你在这呢,你赶紧去一趟玉娘家吧,别让她们等急了。”黎向晚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拖着无月明就要走。 “玉娘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去了就知道了。” “可是我还要贴春联呢。” “春联我给你贴了,你快去吧。”黎向晚半推半搡地把无月明推出了庙宇。 “玉娘找月明有什么要紧事吗?”小武忍不住问黎向晚。 黎向晚拿起了剩下的春联,意味深长地对小武说道:“我只能说一切都得看月明的造化了。” 黎向晚的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小武如何听得明白。 “但是我看月明那样子这辈子可能都没怎么和女人说过话,这一劫啊,多半是逃不过了!”黎向晚拍了拍小武的肩膀,“咱们还是贴咱们的春联吧。” ---------- “玉娘你找我。”无月明敲响了玉娘的房门。 开门的是慕晨曦。 慕晨曦两手把着门,只探出个头来。 无月明觉得眼前这张俏脸有些不太一样,满脸都写满了警告。 “黎师兄说玉娘找我。” “嗯,进来吧。”慕晨曦虽然让开了门,但是冰冷的眼神却没有离开,让无月明觉得脊背发凉。 屋里的朱玉娘慌忙站起了身,“月明你来了。” “黎师兄说你有事找我。” “嗯……你……”朱玉娘眼神四处乱飘,就是不看无月明。 “你把这个换上。”慕晨曦走了过来,指了指挂在架子上的衣服。 无月明看向了一旁的朱玉娘,后者立刻红着脸垂下了头。 “让你换你就换,乱看什么!”慕晨曦侧了侧身子又点了点架子上的衣服。 无月明吓得一激灵,赶忙伸手脱自己身上的衣衫。 待无月明换好了衣衫,慕晨曦挽着朱玉娘从里屋出来,两个人围着无月明转了几圈,凑在一起说了几句悄悄话,朱玉娘莲步轻移,理了理本就一丝不苟的发鬓,走到了无月明身前,有些忐忑地问道:“月明,这衣服还合身吗?我们也是第一次做,没什么经验。” 无月明伸伸胳膊踢踢腿,空挥了两拳,虎虎生风,量身订制的衣裳很是合身,这几日跟陆义去砍柴他总是缩手缩脚的,生怕撑坏了衣裳,“衣服很合身,穿着很舒服。” 朱玉娘终于露出了笑容,拿出尺子量了量无月明身上不合适的地方,“下次再做就不会有这些毛病了。” “这是玉娘你做的吗?”无月明也没想到玉娘还会做衣裳,他本以为修行中人不会干这些粗活的。 “不是我一个人做的,晨曦也帮忙了。” “谢谢。”无月明向慕晨曦点了点头。 慕晨曦冰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没想到你这么壮,玉娘裁布料的时候我还总觉得衣裳有些大了。”慕晨曦伸出芊芊玉指点了点无月明结实的胳膊。 无月明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杀死的睚眦都堆成小山了,他可不是什么善茬。”朱玉娘整了整无月明的领子说道。 “可他看起来不像是修行者啊?”慕晨曦左右歪了歪脑袋。 “那得问他自己了。” 两女一前一后看向了正中央的无月明。 “老陆说让我跟着他炼体。”无月明不想告诉她们自己在药园的经历。 “那你过些日子也会和他一样壮吗?”慕晨曦伸出胳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 “应该……不会吧。”无月明也并不确定,陆义说了年后教他,但今天才是除夕。 “放心吧,老陆天生就比别人高大,并不是练了什么功法才变得那么壮的。”朱玉娘掩嘴轻笑了起来。 “哈哈,不过你要是真的也变得那么壮了,那把你们俩画成画贴在门上就可以当门神了。”慕晨曦也哈哈大笑起来。 无月明回到家的时候,黎向晚已经在早早地在门口等着他了。 “没想到这衣服真穿身上还挺像样的。”黎向晚上下打量着无月明,“她们没有难为你吗?” “你知道她们给我做了衣裳吗?我还是第一次收到别人亲手为我做的衣裳。” “今天早上我去找晨曦的时候就看到这件衣服了,说起这个,我正事还没和她谈呢!” “那你要快些了,我走的时候她们去戏语楼了。” “那还等什么,咱们也快去吧!”黎向晚拖着无月明就跑。 “咱们去做什么?” “她们没跟你讲吗?今天可是除夕,当然是去过年了啊!不然还能是干什么?” 黎向晚拉着无月明一路狂奔,两人赶到戏语楼的时候,里面已经人声鼎沸,戏台上还有人唱着小曲。 两人在人群里辗转腾挪,找到了老陆、朱玉娘还有慕晨曦。 老陆拎着一壶酒,咿咿呀呀地跟着台上哼着小调,慕晨曦和朱玉娘磕着瓜子花生。 黎向晚顺手抓了一把瓜子坐在了慕晨曦的身边,凑过头去和她商量起了见孟还乡的事。 无月明从未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他坐在四人身后,迷茫地看着周围喧嚣的人群,莫名的有些害怕。敏锐的听觉让他听得清楚每个人在说些什么,但他却一句话都听不明白,每个人都乐在其中,只有他不知所措。 “玉娘,来一个!玉娘,来一个!”不知何时周围的人都齐刷刷地喊了起来,连黎向晚和慕晨曦都跟着起哄。 盛情难却,朱玉娘干脆起身跳到了台上,不施浓妆,不着戏服,举手投足间仍旧风情万种。 众人纷纷起身涌向台前,不分男女老幼,都跳起了舞,无月明渐渐地被人群挤到了角落里,再无人管他。 这场盛会在子时结束,人们从戏语楼里鱼贯而出,在外面的广场上放起了烟花,更有甚者祭出了法宝,在天上迸射出了五彩斑斓的霞光,把无边的黑夜照的通明。 黎向晚和慕晨曦也参活了一手,暮云春树腾空而起,本就是同根同源的两把法器如一对鸳鸯,在夜空中翩翩起舞, 世家子弟出身的二人,这些花把式玩起来可比那些野路子的人漂亮多了,人群簇拥着二人,齐声喊着二人的名字。 黎向晚和慕晨曦相视一笑,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多年不见的那份疏远被素梨人的热情融化。 在剑门关这个偏僻的地方,二人忘了自己世家子弟的身份,忘了自己身上肩负的使命,只是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而已。 在第一束烟花升空的时候,无月明就在偏离人群的地方蹲了下来,若不是害怕弄脏衣服,他早就坐在地上了。 今天他才知道以往除夕时看到的霞光原来是这样的,在下方看起来远比在远处看要更漂亮,他不由得支着下巴出了神。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蹲着呢?”不知什么时候朱玉娘蹲在了无月明的身旁。 “太热闹了,有些不习惯。” “将来这样的日子还会很长,你还会遇到很多的人,在你离开华胥西苑之后,才会知道这世界有多大,世上有多少形形色色的人,这些人你或喜欢或不喜欢,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会和他们相处,这是每个人都逃不过的宿命。” “嗯。”无月明轻轻地点点头。 “我们不是生来就会与人相处的,是岁月让我们学会了这些。你年纪还小,留给你的时间还有很多,没有人会逼着你,所以不必着急。”朱玉娘拍了拍无月明的肩膀。 “哼,瞧你那点出息,来,尝尝这个,保你一罐子下去就想和他们一块儿去跳舞了。”陆义提着他的酒坛子走了过来,隔着老远就把酒坛子扔了过来,无月明本想接下,可飞来的坛子在半空中就被朱玉娘劫去。 “你别听他的,满嘴都是歪理,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朱玉娘白了陆义一眼。 “这小子都这么大人了,喝点酒怎么了,我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已经千杯不醉了。他不喝我喝!把我酒还给我。” 酒坛子又从朱玉娘的手里飞回了陆义的手中。 陆义接过酒坛子,嘟嘟囔囔地转过了身,走了几步又回过了头,“你当真不喝几口?这可是我珍藏的美酒,你以后也算我半个徒弟,真的不和为师喝一个?” “滚!什么你的半个徒弟,这孩子是我捡回来的,还算我半个儿子呢!我说不能喝就不能喝!” “行行行,你厉害,我自己喝,这酒我还舍不得分给其他人呢!”陆义拎着自己的酒坛子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以后除了修炼相关的东西以外,他说的话你一个字也别听。”朱玉娘回过头来对无月明说道,“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无月明收了收自己异样的眼神,对朱玉娘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年纪其实也不小了……” “什么意思?” “我是说,玉娘你看起来很年轻,和慕姑娘站在一起就像姐妹一样,我和慕姑娘年纪差不多,我娘应该没有你这么年轻漂亮。” 朱玉娘此时才想起自己刚刚所说话中的不妥之处,羞红了脸,不敢再看无月明。她刚刚所说的话和对无月明直说“我是你娘”又有什么区别呢? 过了良久,朱玉娘才支支吾吾地说道:“其实我年纪也不小了,只是修行者老的要慢些而已。” “嗯。”无月明眨了眨眼睛,那天在不凉城外见到的慕晨曦的娘亲李婉清也是一样的年轻漂亮,他低下了头偷偷地说道:“玉娘也是娘。” 在这个远离众人的角落里,哪怕天上的霞光再美丽,也不能让二人抬起头来,朱玉娘把弄着自己的裙摆,无月明则把地上的积雪戳了一个又一个洞,两人害羞的模样倒真有几分相像。 第53章 有子不如无(四) 除夕已过半月有余,剑门关里里外外也恢复了往日的忙碌,睚眦不会留给素梨人太多的清闲时间。 在开启新一年对睚眦的围剿之前,素梨人会举行蒐礼,在这一日素梨人会抓来睚眦,一些修为尚浅或辈分较低的人轮番上去诛杀睚眦,既能检验这些人一年的修行成果,也是为大家讨个好彩头。 黎向晚和慕晨曦到剑门关还不足一年,自然也在此列。 自去年秋天的围猎之后,黎向晚一门心思扑在了修炼上,再不敢有半分懈怠。身为黎家长子,黎向晚虽不至于予取予求,但想要做到的事还没有失败过,哪怕是在修行上他也比别人快几步,可睚眦王扑向慕晨曦的那一幕始终萦绕在他心头,那一刻他是那么的无力,明明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的慕晨曦,却像隔了一条银河,若不是陆义和朱玉娘及时赶到,只怕他要后悔一辈子了。 慕晨曦也并不好受,被睚眦王吓到动弹不得让要强的她难以启齿,和慕云亭比试的时候她知道周围有人在,无论自己做怎样出格的事都有人为她善后,所以她可以使性子,可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她与一个普通的小姑娘没有什么不同,她所谓的勇敢只是鲁莽罢了。 黎向晚和慕晨曦二人摩拳擦掌,他们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给别人看,更是给自己看。 校场上的人比除夕时在戏语楼里的人还多,就连一直深居简出的孟还乡都到了场,无月明也跟着陆义坐在看台上,他刚到剑门关还不足一月,不在此次参与蒐礼的人员之内。 与宗门或世家不同,素梨人每一个成员都来自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经历,每人修炼的功法也不相同,如今猎杀睚眦当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法宝招式层出不穷,令人目不暇接。 对无月明而言,这样的表演比看玉娘唱戏还有意思,大家杀睚眦的方式给了他很多启发,就像一个闭门造车的人突然被人推开了紧闭着的大门,还带来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新鲜玩意儿,无月明不自觉地就站起了身,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栏杆。 相比于残酷无情的战场,蒐礼更像是一场表演,参礼的每个人都使出浑身解数力求打得漂亮,看台上的前辈们也都很捧场,发出阵阵的喝彩声。有这样生机勃勃的后辈们,他们又怎么会不开心? 一贯不苟言笑的孟还乡心情也很好,能给人带来希望的永远是年轻人。 不知不觉场上就剩下了最后的两个人,黎向晚早就按捺不住自己体内沸腾的热血,春树刀在他手中发出了阵阵的嗡鸣,一听到外面叫了他的名字,他就迫不及待的冲上了场,四臂法相威风凌凌的矗立在他身后,远比去年秋天的时候更加神气。 属于黎向晚的那只睚眦从封印里被放了出来,张牙舞爪地奔向了黎向晚。 “来得好!”黎向晚大喝一声,身后的法相冲上前去张开四只手臂把飞扑在空中的睚眦拖了下来。 “去!”睚眦落地后刚刚翻过身来,春树刀就破空而来,飞到睚眦面前的时候化为了四道刀光,毫不拖泥带水的斩断了睚眦的利爪,之后刀光聚集在一起变成了一把大号的春树刀,被法相的四只手握在其中,伴随着一阵梵音诵唱,春树刀被高高举起,随后斩落,将睚眦毙于刀下。 这一套招式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没了那些死板的招式限制,黎向晚从一个循规蹈矩的世家子弟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战士。 在众人的喝彩声中黎向晚退去,最后一个参礼人慕晨曦来到了校场中央。 在睚眦放出来之后,人们的呼喊声就没有停下来过,无数冰晶反射出五彩斑斓的光与暮云剑的剑光交织在一起,光彩夺目,跟朱玉娘学过身段的慕晨曦在霞光里翩翩起舞,睚眦在结满冰的校场上连慕晨曦的裙边都摸不到,反而被细小的冰晶划出了微小的伤口,冰从伤口处向里蔓延,不一会儿睚眦从里到外都被冻成了冰块。 慕晨曦停下了脚步,走到变成了冰雕的睚眦身前,用暮云剑轻轻地戳在睚眦的额头上,睚眦顿时化为齑粉,烟消云散,校场上甚至连一滴血渍都没有留下。 慕晨曦对着周围看台优雅的弯腰施礼,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走出了校场。 无月明也在跟着众人欢呼,原来杀睚眦一事还可以做得这么漂亮。看着众人猎杀睚眦,他也有些手痒,在被司徒济世改造过之后,这具有一半睚眦血肉的身体变得更加的嗜血,许久没有猎杀睚眦让他有些手痒痒。 陆义早就发现了无月明的异样,他脸上微微泛红,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就连栏杆都被他抓出了指印。 “你要不要也去试试?”陆义用他的大手拍了拍无月明的肩膀。 “可以吗?”无月明抬头看向了陆义,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当然可以,那不是还剩一些睚眦吗,总要有人杀的。”陆义指了指场上剩下的十几头冗余的睚眦。 “好!”无月明捏了捏拳头。 “你还不会用法宝,那边的架子上有些寻常兵器,你可以拿去用。”陆义又指了指校场一边的武器架,架子上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样样不少,只是鲜有人用,此刻落满了灰尘。 无月明不再犹豫,直接从栏杆上翻了下去,和一头羚羊一样在高低起落的座位上跳着,几步就跳到了校场里,看台上的人都一脸诧异地盯着无月明。 “老陆,你让他去干什么了?”朱玉娘也看到了上下乱跳的无月明,连忙走过来询问陆义。 “我让他也下去练练手。” “他……”朱玉娘本想说无月明还什么都不会呢,怎么能让他去冒这个险,却想到自己把他带回来就是因为发现了大量的睚眦尸体,她不免也有些好奇,感受不到什么灵气聚集的无月明究竟是如何杀死那么多睚眦的呢? 无月明来到了武器架前,看着琳琅满目的兵刃,两眼放光,他从头看到尾,拿出了两把吴钩,刀身弯曲,完全抛弃了防守,宜近身格斗。 看台上的人见到无月明拿着两把吴钩站在校场中央,都没了声响,对这个朱玉娘捡回来的人,他们还都有些陌生,也想看看无月明的深浅。 “老陆怎么会让月明上场呢?他虽然比寻常人壮一些,可也不是睚眦的对手啊,这不是让他去送死吗?”慕晨曦在后场看到了校场中央的无月明,不免皱起了眉头。 在一旁负责管理的小武也有些着急,他一遍又一遍地翻着手里的名单说道:“这参礼人的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啊,会不会是谁搞错了,月明又不懂得拒绝别人,才稀里糊涂上了场。” 只有黎向晚风轻云淡地站在一旁,示意二人不要着急,他可是和无月明一起砍过柴的人,老陆连自己这个黎家大少爷都看不上却看上了无月明,那无月明一定不简单,再说了这么多人都在这,还能真出了人命不成? “放心吧,老陆敢让他上场一定是有自己的考量,玉娘不是也没有拦着吗?若真有问题玉娘还能眼看着月明命丧于此吗?” 场上看押睚眦的人也有些奇怪,在收到陆义传音之后才将信将疑的解开了其中一只睚眦的封印。 挣脱束缚的睚眦飞一般的冲向了无月明,可无月明比它更快,在封印消失的一刹那,无月明就已经扑向了睚眦。 睚眦挥舞着利爪刺向了无月明,无月明丝毫不惧,双手交叉将两柄吴钩一左一右护在身侧,团成了一个球,旋转着钻进了睚眦的怀里。 一人一兽交错而过,两柄吴钩带出了两串血珠。 无月明并未停留,回身又扑向了睚眦。 那睚眦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又被无月明一刀斩在了脑门上,吴钩和睚眦坚硬的甲壳撞击迸出了火花。 睚眦也不客气,爪子利牙纷纷朝无月明身上招呼,如今有了称手兵刃,无月明再也不需要硬接睚眦的攻击,挥舞着吴钩每次都先睚眦一步将它的攻击拦下,几个回合下来,睚眦身上就多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那睚眦渐渐没了气力,动作也缓慢了下来,无月明看准时机翻身到了睚眦的身后,两把吴钩精确的砍在了睚眦的背上,再抬手时,睚眦的整条脊椎骨已经从它的身体里丢了出来,喷涌的血柱也冲天而上,染红了天空。 一只睚眦并没有让无月明过瘾,他掉头又奔向了场边囚禁的其他睚眦,看管睚眦的人有些发懵,没有注意到无月明过来了。 无月明看着这人没有解开其余睚眦封印的意思,拎起吴钩劈在了封印上,一刀未果,一刀又下,这次的吴钩上泛起了白光,他体内的灵气喷涌而出,随着吴钩一齐轰在封印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囚禁着睚眦的封印应声而裂。 无月明旋即又和这只跑出来的睚眦纠缠在了一起。 看台上的陆义一脚踩在了栏杆上,哈哈大笑,“我果然没有看错,这小子对我胃口!” 陆义大手一挥,校场上所有的封印全部打开,十几只睚眦一窝蜂地扑向了无月明。 “老陆,你疯了!”朱玉娘一记手刀劈在了陆义背上。 “嘿,瞧好了吧!”陆义完全不在乎,只是盯着校场中央被睚眦围在中央的无月明。 无月明丝毫不惧,一头扎进了睚眦群里。 他找到一个当口,吴钩从腋下穿出,刺进了一头睚眦的脊背。 这头睚眦也悍不畏死,用力把这柄吴钩卡在了自己的骨头缝里,无月明一时竟没有把吴钩抽出来。一旁的睚眦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一嘴咬在了吴钩上。 无月明低吼一声,胳膊上的肌肉猛地大了一圈,一使劲将这柄吴钩硬生生掰断,顺手便把手里剩下的半截吴钩插在了睚眦的脑袋上。 另一柄吴钩也没有撑太长时间,在无月明又把几只睚眦开膛破肚之后,满是缺口的另一把吴钩也撑不住了,碎成了几节。 没了兵刃之后无月明并没有退后,赤手空拳才是他最熟悉的打法,他挥舞着拳头冲向了剩下的睚眦。丢了兵刃的他更像是一头猛兽,与睚眦们以伤换伤,拳拳到肉。 战斗到了这一步,场面已经有些控制不住了,鲜红的血洒满了校场,睚眦的内脏散落了一地,宛如人间炼狱。 周围看台上的人起初还有叫好的,慢慢地就没有人再说话了,这样的战斗方式比起陆义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全场上下只有陆义一个人手舞足蹈,大喊着“男儿何不带吴钩”,恨不得自己也下去参战。 孟还乡摇摇头,“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舆也。”挥了挥衣袖,扭头走了。 朱玉娘看着看着攥紧了拳头,不知何时湿了眼眶。 黎向晚不可思议地看着在睚眦群里翻腾的无月明,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杀起睚眦来竟如此的凶猛,像一只长满獠牙的小白兔,温顺的外表下藏着一颗野兽的心。 慕晨曦捂着嘴,险些又吐出来,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血腥场面,可别人好歹还拿着法宝兵器,无月明这样赤手空拳的还是有些太过激烈了。 小武则心里五味杂陈,他本以为无月明和他一样是个根骨平平的普通人,可如今看来却不是这样,他眼神涣散,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校场中央的战斗也快接近了尾声,场上只剩下了最后一头睚眦,一人一兽最后一次撞在了一起,睚眦的利刃刺入了无月明的小腹,无月明的双拳也砸在了睚眦的脑袋上,砸得睚眦眼珠都凸了出来,再无抵抗之力。 无月明双手揪着睚眦的脑袋,一脚踢在了他的肩膀上,睚眦的脑袋连着脊柱都被扯了出来,还在跳动的心脏把全身的血液从毫无遮拦的脖颈处挤了出来,随着这颗心脏停止了跳动,这场属于无月明的战斗终于结束了。 无月明混乱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把脸上的血渍擦了擦,重新走上了看台。 看台上的人不自觉地为无月明让开了一条路,陆义隔着老远就跑了过来,一个劲儿地拍着他的背,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了。 两人并排着往上走,对上了朱玉娘那双冰冷的眼。 陆义见势不对,打了个哈哈就跑了,剩无月明一个人走到了朱玉娘的面前。 朱玉娘面露愠色,紧咬着嘴唇,杏眼圆睁,恶狠狠地瞪着无月明。 无月明再不通人情也知道朱玉娘生气了,他摸摸脑袋,有些想不明白朱玉娘为什么生气,如果放在以前,他这么杀睚眦,刘显名不仅不会生气,还会奖励他,他和顾西楼还能多分到一些食物,如今他比当年要厉害得多,为什么朱玉娘还要生气呢? 朱玉娘咬了咬牙,一巴掌挥向了无月明的脸。 她的手最终还是落在了无月明的脸上,只是没有丝毫的力道,柔软的手掌抚过了无月明的脸颊,把他脸上的污秽擦干净,柔声说道:“你去换身衣裳,带着这件衣裳到院子里来找我。” 说罢就转过了身,偷偷地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流下的泪水。 无月明洗洗涮涮,又换了身衣裳,赶到朱玉娘院子的时候,天色已经变暗了,朱玉娘没有和无月明说话,甚至都没有看他,递给他一个小板凳,接过无月明带来的脏衣服,清洗干净,又用法力烘干,拿起了针线,一针一线地缝着这件刚刚做好没几天就破烂不堪的衣裳。 朱玉娘不跟无月明讲话,无月明也不知道说什么,甚至都不敢进屋,在院子里规规矩矩地坐在小板凳上。 隔壁院子的慕晨曦悄悄的来到了院子里,倚在篱笆墙上,枕着自己的胳膊,看着端坐在邻院的无月明,有些孤单的背影和小时候那场大雨里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今天这场蒐礼让她也感触良深,如果无月明是这样活到现在的,那他的生活未免也太过艰难。 朱玉娘很快就缝好了衣裳,拿出来递给了无月明,无月明起身接过,刚打算说谢谢,朱玉娘转身就进了屋,“嘭”的一声关上了门,把无月明堵在了外面。 慕晨曦在一旁乐出了声,看到无月明转过头来看她,忙用手堵住了嘴。 无月明不好意思地对慕晨曦笑笑。 慕晨曦也不好意思再看下去了,起来朝无月明抱了抱拳,也转身进了屋,只是房门留了一道缝,慕晨曦趴在门缝上偷偷看着外面傻站着的无月明。 无月明抱着衣服,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才转身离去。 慕晨曦正打算合上门,却听到旁边传来了开门声,朱玉娘走了出来,静静地看着那个逐渐被黑暗吞没的背影。 直到茫茫夜色里再也看不见无月明的影子,朱玉娘才转身回了房。 门后偷看的慕晨曦也合严了门,无声地笑了笑,闹别扭的两个人像极了小时候自己偷偷溜出去被李婉清发现之后的样子,那时候不管自己哭得再怎么响亮李婉清都会装作看不见她,无论她怎么撒娇李婉清都不会和她说话。 想到这慕晨曦有些想娘了,她咽了咽口水,在带着红糖甜味的梦里,沉沉地睡去。 第54章 仗剑横秋水(一) 若不去在乎树林里随时可能会出现的睚眦,夏天的剑门关绝对是个风景不错的好去处,绿树绕碧瓦,细雨点红墙,今年的落木盖在去年的黄叶上,稚嫩的新芽从松软的苔藓深处探出头来,高耸的树木上有大尾巴的松鼠抱着坚果爬上爬下,千奇百怪的飞虫在五彩斑斓的花丛里争奇斗艳,林间还有潺潺的流水,时有锦鲤跃然而上,溅起朵朵涟漪。 “梨花葬院拂尘日,阡陌初相识。春衫藏杏乱纤枝,怒发西亭舞剑害相思。” 林间的一座凉亭里,李秀才一手握着书,一手撑着折扇,摇头晃脑念着词。 无月明手握纸笔,正襟危坐于凉亭中央的八角桌上,一脸的凝重,除了握笔的手以外浑身各处不敢乱动一丝一毫,似是手里那笔杆有千斤重量,需要花费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悬于纸上。 李秀才绕着亭子转了一圈的功夫,无月明终于抄完了这半阙《虞美人》,递给了李秀才。李秀才接过纸张检查了一遍,坐在了桌子的另一面,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示意无月明接着抄写。 无月明跟着李秀才读书识字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了,虽然算不上目不窥园,但至少也配得上一个专心致志,几个月前还大字不识一个的无月明,现在也算半个读书人了。 李秀才抿了一口茶水,对埋头写字的无月明说:“知道你平时事情多,其他的可以不管你,但这几首词一定要倒背如流,到时候我对玉娘也有个交代。” “这几首词有什么不一样吗?”无月明见过李秀才屋子里的书架,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种书籍,诗词歌赋更是数不胜数,不乏大家之作,这几首词在其中算不上出彩,却让剑门关的所有人都烂熟于心。 “说起这个,要讲的故事可就长了。”李秀才摇了摇提着狂草的折扇,把藤椅压的“吱呀”作响,“那还要追溯到素梨人真的只是个戏班子的时候,那时候连孟道长都还是个小孩子。” 无月明撸了撸袖子,玉娘让他跟着李秀才读书识字的时候,他本以为李秀才会是个古板的老学究,认识之后才发现与其说李秀才是个秀才,不如说他是个说书先生,每日大字不教几个,尽给无月明讲故事了。不过无月明也爱听,上次这么给他讲故事的人已经永远留在了那个雨天。 “那时的素梨人只有二三十个人,是个不大不小的戏班子,他们住在不凉城外,逢年过节会到城里唱戏,素梨人的大当家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但戏班子里的每个人都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小姑娘也很争气,不仅戏唱得好,说弹歌舞更是样样精通,年纪轻轻就是不凉城里出了名的歌伎,从市井小民到达官显贵无一不知无一不晓,若是不凉城里也有花魁榜,这小姑娘定是榜首!” 李秀才嘬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眼神迷离,似是整个人都进到了这个素梨人代代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在她十六岁那年的春天,遇到了一个同样意气风发的少年,这半阙《虞美人》就是在追忆二人的初识。”李秀才用扇子指了指无月明刚刚抄完的词句。 无月明点点头,他大概明白这词的意思,手上的笔没有停下,继续抄写着。 “二人一见钟情,心生爱慕,没过多久就成了亲。得知女子成亲的消息,全城不知有多少男人彻夜难眠,若不是她夫君也是人中龙凤,二人郎才女貌,实乃天作之合,只怕这桩亲事是怎么都要毁了的。婚后夫妻二人伉俪情深,是华胥西苑里人人都羡慕的鸳鸯。” 李秀才把折扇放在肚子上,将双臂枕在脑后,闭上了眼睛。 无月明也在此时落笔,捧起纸张,吹了吹未干的笔墨,磕磕绊绊地念到:“鸳鸯比翼烟光暮,对卧相回顾。春宵长夜起红烛,契阔三生白首共沉浮。 ” “两人心地善良,收留了很多无家可归的人,教他们谋生的手艺,素梨人也越发壮大,由二三十人涨到了一百多人,有了自己的酒楼戏院,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小的戏班子了。在一切都顺风顺水的时候,两人的儿子在除夕前一天出生了,新生命的到来给苦闷的生活带来了真正的希望,素梨人的喜宴摆了七天七夜,自那之后华胥西苑才有了庆祝新年的习俗,在此之前,华胥西苑就像一滩浑浊的死水,每个人都浑浑噩噩,得过且过,混吃等死,更别提去做这些事情了。” “少年侠义题新榜,往事缠心上。郎骑竹马绕东堂,西院藏身回首唤亲娘。 ”无月明小声地念叨着,他觉得词里的孩子是如此幸福,无忧无虑,还有个这么爱他的娘亲。 “只可惜这是华胥西苑啊!”李秀才一声长叹,坐起了身,一口喝尽了杯中茶水,空茶杯与盏托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无月明起身为李秀才续上茶水,这故事他还没听够呢。 “世间惨剧若有一旦,华胥西苑独占八斗!二人的幼子竟在五岁的时候就夭折了,试问谁人闻之不悲!”李秀才怒目圆睁,一巴掌拍在了八角桌上,消瘦的身形竟带来了如陆义一般的压迫感,那是读书人特有的浩然正气。 李秀才这一巴掌震得无月明一笔画了老远,他抬起头来问道:“是睚眦吗?” 李秀才点点头,直立的眉毛垂了下来,“那时的睚眦远没有现在这般猖狂,只在深山老林里出没,无论是修道者还是普通人都无人去管,没有人把睚眦当回事。” 李秀才摇摇头,面露惋惜之色,“但谁也没有想到,那个秋天竟赶上了第一次兽潮,人们从未想过会有如此多的睚眦一同出现,没有人做防范,兽潮一路杀到了不凉城脚下,直到不凉城里的修道者出手才制止了这次兽潮,那时城外的人死了一半还多,留在素梨人宅子里的幼子也没能幸免于难,被睚眦叼走了。在城里出演的夫妻二人逃过死劫,却难逃活罪。得知儿子生死未卜的夫妻二人肝肠寸断。”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丈夫不顾众人劝阻毅然决定去寻自己的儿子,可谁知这一去竟是永别。女子不眠不休地等了三天三夜,直到昏厥过去都未曾等到丈夫带着儿子回来。”李秀才长叹一口气,无月明手中的笔也慢慢地停了下来。 “醒过来的女子再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甚至都没有为丈夫和儿子办理丧事,而是主持素梨人帮助流离失所的难民重新安顿下来,众人只当她是故意不去想这件事,所以也没有人再提,权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当一切都重新回到正轨,已经是几个月之后了,转眼就又是新年。素梨人像往常一样搭起了戏台,鹅毛大雪也挡不住城里城外的人,无论是承过夫妻二人恩情的还是佩服二人品行的都一同前来,共同庆祝新年的来到和灾难的离去。” 李秀才站起身走到一旁,扶着栏杆探出头去,林间的微风和聒噪的虫鸣都失去了踪影,只有二人稍显沉重的呼吸声。 “着红衣的女子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来到台上,丧夫丧子没有将她击垮,她对台下来宾施礼,眼如明月眉如黛,人还似旧时温柔,声也如旧时婉转,只是那唱词却不再是人们听过的,而是这几首新词。” “而今全似惊鸿影,难绘当年景。江湖何处可垂纶,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无月明捧着书,一字一句地念着词。 李秀才挥起了手臂,慷慨激昂的把最后一首《苏幕遮》诵了出来:“梦难平,思又醒。皓月烟花,花照人憔悴。满院宾朋皆酒醉,独对昏黄,歌尽鬟霜鬓。怨年年,长此命。恐誓难循,旧墓难成对。惟愿郎君仍候妾,应葬一坟,来世复此行。” 无月明看着李秀才的背影,只觉得颇有几分落寞。 “女子唱罢,满院噤若寒蝉。女子施施然一笑,摘掉珠钗,脱去红衣,红衣之下竟身着缟素,从台上缓步走下,一路向西,走出了戏院,走向了深山,再未回头。” “没有人拦她吗?”无月明问道。 李秀才回过头来笑着说:“她死意已决,此时只是想与丈夫孩子更近一些,若这也要拦,那才真是恩将仇报。” 无月明垂下了头,他还想不明白其中的许多道理。 “在那之后,睚眦越来越强,这样的故事也越来越多,与睚眦有仇的人便聚在一起一同抵抗睚眦,慢慢地就变成了如今的素梨人。” “明白了。”无月明接着抄完了那首《苏幕遮》。 李秀才重新躺在了藤椅上,摇摇晃晃地哼唱起了这几首词。 “那先生你也和睚眦有仇吗?”无月明突然问道。 “以前没有,在这里呆久了,就有了。” “向晚说素梨人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先生你有吗?” “我又不是老陆那个武疯子,也不是你的玉娘,只是一个读书人,能有什么故事?” “读书人没有故事吗?”无月明很是纳闷,李秀才每天都会给他讲稀奇古怪的故事,怎么会没有自己的故事呢? “读书人的故事,不就是些什么情啊,爱啊的,乏善可陈。”李秀才支支吾吾,头也转向了另一边,故意不去看无月明。 “那先生你会什么厉害的法术吗?老陆说剑门关人人都有自己的绝招是真的吗?”无月明的眼睛亮了起来,除了爱听故事,他还喜欢学各种法术,得益于特殊的体质,几乎所有人的独门功法他都可以用,陆义知道之后更是每天带着他四处学艺,他也乐在其中。 “嘿!我李秀才虽然资质平平,除了读书以外一无是处,但是我能活到现在也是有些杀手锏的。”李秀才来了精神,从藤椅上跳下来,掐起了法诀,“你可看好了!” 无月明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秀才,只见一道青芒闪过,李秀才便没了踪影。无月明吓了一大跳,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就不见了呢? 这时从一旁的大树上传来了李秀才的声音:“月明,我在这呢,这有点高,你得接着点我。” 无月明闻声看去,李秀才如八爪鱼一般抱在一棵树上,紧闭着双眼,似乎有些怕高。无月明连忙跑到树下,冲着李秀才喊道:“先生你跳吧,我接着你。” “我可跳了啊。”李秀才喊了一嗓子给自己壮了壮胆,松开了四肢。无月明凌空跃起,将李秀才横抱在怀里,轻巧地落了地。 李秀才抱着无月明的脖子,睁开眼睛刚好对上了无月明那双澄澈的眼眸,干咳了几声,从无月明的怀里跳了出来,背着手走回了凉亭里,“怎么样,我这一手是不是很厉害?” “厉害,当然厉害。先生我可以再看一次吗?”无月明的脑袋如小鸡啄米一般,在那一瞬间他都没有察觉到灵气的波动李秀才整个人就不见了,这招用来逃命是再适合不过了。 “可以是可以,只是以我的修为用两次就会法力枯竭,所以这是最后一次了,你可看好了!”李秀才松了松肩膀,再次掐起了法诀,随着一道青芒闪过,李秀才又消失了。 见到李秀才又消失了,无月明兴高采烈地跳了起来,心里默念“先生果然厉害”,然后就跑到树下等着李秀才。 可无月明站了好一会也没看到树上出现李秀才的身影,不禁出声问道:“先生?先生?你在树上吗?我怎么看不到你呢?” “在这呢,我在这呢!”从另一边的山沟里传来了李秀才的声音。 无月明循着声音找过去,看见沟底的李秀才手脚并用地往上爬着,无月明急忙伸手把李秀才拉了上来。 李秀才身上的白袍沾满了绿草,头上的发髻也歪了,好不狼狈。 “先生这次你为何没有出现在树上,而是出现在了沟底?” “咳咳,其实我研究出的大挪移术每次移动后的位置是不能控制的。”李秀才有些尴尬,故作威严道。 “先生果然厉害,这样敌人也不知道先生会在什么地方出现了。”无月明一脸的恍然大悟。 李秀才觉得自己有些脸红,但还是顺着说道:“正是,这大挪移术的奥义就是一个虚虚实实,让敌人摸不清楚方向。” “敢问先生这招一般用在什么时候?” “我一般第一时间就用了。”李秀才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先生果然不是一般人,战斗的套路都如此与众不同。敢问先生用过一次后要再做些什么?” “那……那就再用一次喽?”李秀才有点心虚。 “啊……可先生不是说你只能用两次吗?之后法力枯竭了怎么办?” “嗯……我这个法子是用在敌方实力太强的时候,这时候不跑难道送死吗?再说了用了两次都逃不掉,那也就不用跑了。还有,老陆没说过你问题很多吗?” “我明白了,如果敌人太强,那就先跑,如果跑不掉呢?” “跑不掉……跑不掉那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李秀才觉得自己的头皮此时就有点硬,玉娘只跟他说让他教无月明读书识字,也没说还要教他修行啊,再说了他除了这个鸡肋一般的大挪移术外什么都不会,能教些什么? “可敌方不是很厉害吗?硬上不是送死?” 李秀才索性破罐子破摔了,他拍了拍无月明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那个时候你需要的不是战胜敌人的实力,而是需要直面敌人的勇气。” “嗯,我懂了,那勇气从何而来呢?” “呃……你虽然是一人对敌,可你身后站着的是所有的素梨人啊,我们都能为你撑场子,你可以说些‘素梨人不会放过你的’或者什么‘素梨人全伙在此’之类的,如果对方害怕了,你不就安全了?” “先生果然厉害,可是睚眦听不懂人话,我要如何……” “月明,你该去和老陆砍柴了。”李秀才掰着无月明的肩膀让他转过身来,推着他向外走。 “可是先生……” “去吧去吧,别让老陆等急了。” 若不是觉得有辱斯文,李秀才早就一脚踹在无月明的屁股上了。 第55章 仗剑横秋水(二) “林子里真的有只睚眦君王吗?我怎么觉得老陆他们是在骗咱们呢,要真有那么大的睚眦,它会如此安分吗?”黎向晚颇有些疑惑。 他和慕晨曦踩着暮云春树穿梭在剑门关更西方的树林里,无月明则像猿猴一般在树梢上快速地移动着,前进速度丝毫不比踩着飞剑的二人慢多少。 身着白裙衣袂飘飘的慕晨曦靠近了黎向晚,对于此次任务她也有几分不解,“出发之前我偷偷地问过玉娘,玉娘说那睚眦君王从未主动伤过人,此次任务也只是让我们确认它的方位,还警告我们不要做多余的动作。” “老陆说十里之外都就可以看见它的身影,如果真是这样,这睚眦君王也太大了,这世上会有如此的庞然巨物吗?”黎向晚比比划划,始终觉得那些人对睚眦君王的描述有些过于夸张了。 慕晨曦蹙着好看的眉毛点了点头,“家中很多古籍中都记载过东方大妖的故事,故事中不乏体型遮天蔽日,举手投足间地动山摇之辈,对此我倒并不怀疑,我想不明白的是睚眦这种凶兽修炼而成的妖当真就对人没有什么敌意吗?” 黎向晚自然也看过不少这样的书,只是看的时候权当志怪小说去看了,毕竟华胥西苑太小,没有亲眼见过的东西要他如何去相信,“这千百年来人妖关系越发缓和,说不定睚眦修炼成妖之后,思想觉悟也变高了呢?” “不可能!”无月明斩钉截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黎向晚偷偷传音给慕晨曦:“真看见睚眦君王后,他不会直接冲上去拼命吧?” 慕晨曦抬头看了一眼正在树梢上蹦跳着的无月明,也有些担心的回道:“到时候他要真冲上去了你可要帮我拦着点他,若真出了什么意外,都不知要如何跟玉娘交代。” 无月明经过陆义朱玉娘等人的言传身教之后在猎杀睚眦一事上收敛了不少,至少不会再生撕睚眦,可他对睚眦的恨意并没有一块儿跟着收敛,三人已经一同出过多次任务,他都是冲得最靠前的那一个,遇到睚眦从来都是见一只杀一只,从不留活口。 “他是呆,不是傻,不但不傻,还猴精,真打不过会跑的放心吧。”对这个住在隔壁的兄弟,黎向晚还是有些了解的。 一行三人接着向西南前行数里,翻过一座山头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纷纷停下了脚步。 “我没看错吧,这真的是树吗?这比山都要高了!”黎向晚看着面前那十几人也抱不过来巨树瞠目结舌。 三人来时路上虽然也都是少见的参天古木,可与山对面的树比起来,却像是盆栽一般微小,他们此刻站在山头,却看不见山脚下大树的树冠,茂密的枝叶叠在一起,把阳光全部挡在外头,密林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玉娘说我们只管向这边走,自然会发现要去的地方,原来是这个意思。”慕晨曦张着樱桃小嘴,书里写得再天花乱坠,都不及亲眼见一面来得震撼。 无月明反倒是最正常的一个,他什么世面都没见过,这个世界对他而言还是白纸一张,他抬头看了看时辰,暮色将至,夜晚就要来临了,“老陆说睚眦君王晚上就会出现,我们在这等等吧。” “他们是不是说过睚眦君王从未主动伤过人?”黎向晚摩拳擦掌,直勾勾地盯着山那边的森林。 “你不会是想……”慕晨曦转头看向了黎向晚,两人认识多年,黎向晚可没少带她到处跑。 “都到这了,岂有不去看看的道理?”没有黎满堂看着,这世上就再也没有能管的住他黎向晚的人了。 “可是这森林……”慕晨曦看着静谧的森林,咬了咬嘴唇,若说她不想去看看,那一定是假的。 “如果里面真的危险,老陆他们怎么会不警告我们,反而让我们三个独自前来?放心吧,我们溜进去看看,情况不对我们扭头就逃便是。”黎向晚说罢率先向森林进发。 其他两人也只好跟着一同前往。 随着离森林越来越近,三人才真切地感受到巨树带来的压迫感,擎天的巨树遮天蔽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让人产生一种不是树变大了而是自己变小了的错觉。 三人不知森林内部的情况,不敢大张旗鼓,所以都敛去了气息,缓步走进了森林里。陈年的腐叶一层又一层的叠在地上,像一块厚实而松软的地毯,走在上面软软的。三人越走越深,环境也越来越暗,除了三人的呼吸声以外什么都听不到,寂静的想让人屏住呼吸。 三人又向前不知走了多远,光亮早就消失在了身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和脚下松软的路面让慕晨曦莫名的紧张,她捂着胸口,呼吸越来越急促,感觉似有无尽的黑从四面八方涌进她的胸膛,蹂躏着她的心脏,终于她再也撑不住,一阵头晕目眩,瘫坐在了地上,。 突然一抹微弱的荧光从黑暗中亮起,慕晨曦抬头看去,春树刀正悬在她脑袋上,包裹着乳白色的光,在春树刀后面是黎向晚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在荧光的照耀下更显苍白。 无月明从两人身后的黑暗中走了出来,蹲在了慕晨曦身前,说道:“慕姑娘,我背着你吧。要走的路还很长。” 慕晨曦犹豫了一下,还是倚在了无月明的背上。 有了黎向晚御着春树刀在前方开路,三人的速度快了不少,春树刀的光芒虽弱,却带来了强有力的安全感。 “这林子怎么越向里走树越少了?”头前带路的黎向晚看到越来越稀疏的树木有些诧异,东张西望的他一个不留神脚下踩空,险些摔倒,站稳之后向下看去,竟发现三人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再向前是一个笔直向下的深坑,乌黑一片看不清深浅,“这里面怎么还有一个坑?” 无月明走到坑边探头看看,“这坑和落雁谷好像啊。” 黎向晚指挥着春树刀沿着左右两侧各飞了数十丈,皆是陡峭的坑壁,“你这么一说还真像,可这林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个坑呢?” 慕晨曦在无月明的背上探着脑袋张望着,忽然她在坑里似乎发现了什么,指着深坑里说道:“你们快看那,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黎向晚和无月明顺着慕晨曦指着的方向看去,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黎向晚便把春树刀收回袖中,周围登时陷入了黑暗。 无月明率先恢复了视力,看清楚眼前的一切后,他忍不住说道:“这林子竟然有星星!” “星星?哪来的星星?”黎向晚眨巴着眼睛,深坑里的点点光芒逐渐出现在他的眼睛里,他不由得也看呆了。 “好美啊!”慕晨曦揉了揉眼睛,撑着无月明的背直起身子来,眺望着远方。 这深坑里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有数不尽的亮点似圆环一般流淌在坑底,宛如星河倒挂。 眼前的景象着实震惊到了三人,一时间都不说话了,最后还是黎向晚打破了沉默,他指着星河正中央说道:“那中间是不是还有东西,要不然为何只有那里仍旧是漆黑一片?” “莫非那睚眦君王就在那正中央?”无月明说道。 “那我们要去看看吗?”慕晨曦有些犹豫。 黎向晚皱起了眉头,他本以为这林子里只有一头不会伤人的睚眦君王,可如今看来这林子远没有他所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不得不重新考虑继续深入是否真的安全了。 无月明看着坑底的点点繁星,这条星河对他的身体有种难以言表的亲切感,让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想要立刻冲下去,他咬紧了牙齿,握紧了拳头,强忍着跳下去的冲动。 慕晨曦察觉到了无月明变僵硬的肩膀,她从无月明的背上跳下来问道:“你没事吧?” 无月明深吸了几口气,对二人说道:“我先下去看看,待我确认安全之后你们再下来。” 在二人的目送中,无月明沿着坑壁跳了下去,转眼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 无月明下落了足有二三十丈才到了坑底,落脚处一片湿滑,像长满了苔藓一样。无月明弯着身子,朝离他最近的一处亮光走去。 随着离发光物体越来越近,无月明也终于看清楚了在发光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那是一个一人多高的花骨朵,本该是枝条的地方是一个篆刻着铭文的巨鼎,巨鼎正面刻着一张巨大的人脸,分不清男女,两只眼睛却高高凸起,青色的光芒顺着鼎上的纹路从大地深处流向上方的花骨朵,花骨朵也因此像呼吸一般地闪烁着亮光。 见到没什么危险的无月明传音给坑上的两个人,收到消息的黎向晚和慕晨曦踩着暮云春树飞到了无月明的身边,随即便被这样神奇的景象震惊了。 “这些鼎总不能是睚眦造出来的吧?”黎向晚的嘴已经完全合不上了。 “这些鼎上刻着坠星谷的名字。”慕晨曦指了指鼎上刻着的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坠星谷?他们的东西怎么出现在华胥西苑呢?” “坠星谷是什么?”无月明问道。 “坠星谷是江湖上最大的炼器宗门,其历史已经久到不可追溯,世上有名的神器一半都是出自坠星谷之手,他们炼制的法器每一个都价值连城,是所有修道者梦寐以求的宝物,他们怎么会在华胥西苑这样的地方锻造数以万计的巨鼎呢?”黎向晚解释道。 无月明一知半解的点点头。 三人接着向中心走去,在花丛里越走越深,三人惊奇的发现这巨鼎上的花竟然真的会开,发出的光也会从白色逐渐变成红色,在白色的花丛里尤其显眼,三人没费什么力气就在众多花苞中找到了一朵完全盛开的花,这朵花发出的光芒已如鲜血一般深红。 三人翻身跳到了绽放的花瓣之上,本该是花蕊的地方竟然是一个半透明的茧,随着花瓣闪烁着的红光一下又一下地轻轻跳动着。 慕晨曦皱着眉头离得远远的,觉得这东西多少有些恶心。 “这茧里好像有什么活物啊。”黎向晚把头凑到跟前,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着这个花中的茧,向对面的无月明问道:“月明,你看出这里面是啥了吗?月明,你怎么了?” 无月明只觉得胸膛里的心脏像要跳出来一样剧烈地抽搐着,带动浑身的鲜血飞速地流转,太阳穴也跟着一块儿跳动,鲜血像要喷出来一样填满了他的双眼,他好像明白了为何这具身体会对此处有如此熟悉的感觉,他缓缓地伸出双手,抚摸上了这个跳动着的茧,果不其然,从掌心传来了另一颗同样强劲有力的心脏在跳动的信号。 无月明苦笑着说:“这里面的,是一头睚眦。” “你说什么?这里面的怎么会是一头睚眦?”黎向晚一时失了神。 茧里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花瓣散发出的红光也闪烁得越来越急,突然一双金色的眼睛在茧中睁开,正好对上了黎向晚阴晴不定的脸。 一道耀眼的光芒亮起,照亮了这一片角落,春树刀划破了夜空,刺破了茧,劈在了睚眦身上。 还蜷缩在一起的睚眦混着粘稠的液体从破裂的茧里流了出来,刚刚出生的睚眦还在适应自己的躯体,挥舞着它的爪子试图在花瓣上站起来。 春树刀的光芒又一次亮起,将刚刚站起来的睚眦斩成了两半。 三人又一次的见识到了睚眦生命力的顽强,这头刚出生连一炷香时间都没有的睚眦在临死前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 春树刀的光芒淡去,脚下的花瓣也不再闪烁,只有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黑暗中回荡着。 回过神来的黎向晚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果然,在这声惨叫消失之后,从四面八方都传来了睚眦的叫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怎么办?”慕晨曦也慌了神,如果这每一朵花里都是一头睚眦,恐怕一千个自己在这都逃不出去。 “逃!”无月明斩钉截铁地说道。 李秀才说过,如果敌人过于强大,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逃。 两道耀眼的光芒腾空而起,正是黎向晚和慕晨曦,二人也顾不上如此明显的灵气波动是否会引来更多的睚眦,化做两道流光快速地向来时的方向逃去。 有了暮云春树在天上探路,无月明也跑得飞快,就在三人即将逃出深坑的时候,大地突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一声啼鸣压住了其他所有的声音,从深坑的中心发出了一道剧烈的灵气波动,空中飞着的二人被掀翻在地。 灰头土脸的三个人重新在坑底聚在了一起。 “这是又发生什么了?”黎向晚吐了几口唾沫把嘴里的土吐了出来。 “咱们进来已经两个多时辰了,”慕晨曦理了理头发,“莫非是那睚眦君王醒了?” “你们看天上。”无月明指了指头顶,本来漆黑一片的天空上突然出现了两轮淡黄色的月亮。 “这两月亮怎么这么大?”黎向晚今天晚上见过的怪事太多,脑子都有些糊了,“哎,这两月亮还会动呢!” 天上的月亮猛地向上一窜,在高处停了下来,随后又是一声怒吼,天上突然出现了另一条星河,远比坑底的那些花骨朵更加耀眼,刹那间照亮了坑里的每一个角落。 借着这份光,三人终于看清了这密林深处的全貌,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深坑的中央确实还有东西,那是一棵用任何词语来形容都显得苍白的巨树,这一棵树的树冠就遮住了整个深坑,这也是为何外围的树木越来越少,深坑处却仍无一丝光亮的原因,天上明亮的繁星是挂在树梢上的一颗颗果实,最令人注目的,是那两轮月亮,那竟是一双淡黄色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正倒挂着趴在树上,额头上的角熠熠生辉。 天上的光芒渐渐地消失了,世界又重新归于黑暗。 “它……应该还没有发现我们吧。”慕晨曦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不管它发没发现,咱们也得逃。”黎向晚起身祭出了春树刀,正打算跑,却猛地停住了脚步,不知何时在三人四周已经围满了睚眦。 “这……”黎向晚一时语塞,“老陆它们有没有说过这种情况下我们该怎么办?” 慕晨曦脸色惨白,“他们不是说睚眦君王不会伤人吗?” “可围着咱们的不是睚眦君王啊……”黎向晚一脸的苦涩,只怕从此以后他都不会因为好奇心而乱跑了。 无月明站起身来背对着二人,陆义没教过的东西,李秀才教过,他大喊一声“素梨人全伙在此!”冲向了深坑中央的巨树,将沿途的睚眦掀翻在地。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黎向晚气得笑了出来,正打算回头骂两句,却只看见无月明远去的背影,和追在他身后的睚眦们。 慕晨曦看着无月明不向外逃反而向深坑中央冲去也愣住了,但逃也是死,冲也是死,还不如跟着无月明临死前杀几只睚眦解解气,她一跺脚,正打算跟着无月明一起冲,却被黎向晚抓住了胳膊。 “你抓我干什么?”慕晨曦回头娇喝道 “你想干什么?你不要命了?”黎向晚的声音更大,“跟我走!” 慕晨曦被黎向晚的怒斥吓到了,在她晃神的功夫,黎向晚已经抱着她踩着春树刀腾空而去。 慕晨曦反应过来挣扎时二人已经逃出了睚眦的包围圈,飞出了深坑,钻进了他们来时经过的巨木林里,她再想挣扎着回去,却早已来不及,她只能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光芒,那是无月明还活着的证据。 黎向晚全力催动着春树刀,没用多久就从巨木林里飞了出来,天上半轮乳白色的月牙和对面山坡上看起来有些矮小的树木,提醒着他又重新回到了人间。 慕晨曦挣扎着从黎向晚的怀里出来,踉踉跄跄得朝巨木林走了几步,却还是停了下来。 勇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如果在擦肩而过时没有抓住,那就会永远的错过。 新出生的睚眦还是太过虚弱,虽然数量众多却无法拦住无月明前冲的脚步,他踩着还未盛开的睚眦茧,很快就冲到了深坑中心的位置。 前方巨树上传来了声响,天上的星河又一次亮起,睚眦君王再次睁开了它的眼睛。 下一刻世界再次陷入黑暗,劲猛的罡风吹乱了无月明的衣衫,两轮圆月突然出现在了他的头顶上,距离是如此的近,近到他一抬手就能摸到睚眦君王额头上的角。 无月明强忍着跪下去的冲动仰起头来看向了两轮明月,一人一妖就这么一上一下地互相看着。 睚眦君王忽然眨了一下眼睛,轻轻地叫了一声,叫声里除了疑惑就是好奇,它伸出一根指头,戳在了无月明的胸膛上。 虽然睚眦君王已经很明显的收了劲儿,可无月明还是被戳得从茧上滚了下来。 睚眦君王见到无月明的狼狈模样,竟然发出了笑声,天上的星河再次亮起,它掉头爬进了深坑中央巨树下的树洞里,舒服地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无月明从地上翻身站了起来,揉了揉胸口,若不是睚眦君王没有杀他的打算,只怕他此时已经成了一滩肉泥。 随着睚眦君王的消失,无月明身后追来的睚眦也都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深坑里重回寂静,除了无月明自己的心跳声外什么都听不见,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大难不死的无月明不敢再多做停留,飞快的朝外跑去。 林子外的两个人还未离去,慕晨曦焦急地向林子里张望着,黎向晚则失了魂一般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 “出来了!出来了!”慕晨曦远远地看到一道身影从密林里跑了出来,高兴地跳了起来,激动地迎了上去。 黎向晚听到无月明出来了,连忙站起来也向无月明奔去,可到了面前却又不敢再进一步,低着头不敢看无月明。 “你怎么逃出来的?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慕晨曦颤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看到一向严肃的慕晨曦流下泪来,无月明有些不知所措,他挠挠自己的脑袋说:“老陆他们说的是对的,那睚眦君王不伤人,也没有难为我。” “安全出来就好。”慕晨曦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再次露出了笑容。 黎向晚抿了抿嘴唇,犹犹豫豫的对无月明说道:“月明,你没受伤吧?” 无月明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被慕晨曦打断了,她歪着脑袋故意不去看黎向晚,“哼,现在想起来问人家有没有受伤了,早干什么去了?” 黎向晚听后更加羞愧,红着耳根低垂着脑袋。 无月明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想不明白一盏茶的功夫两个人怎么就置起气来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当然没有,我皮糙肉厚,你又不是不知道。” 黎向晚用蚊子般的声音说道:“没受伤就好。” “哼!”慕晨曦撅了撅嘴,似乎是对黎向晚的表现很不满意。 傻子都能看出来二人此时的不对劲,无月明小心翼翼的说:“要不我们……回去吧?” 慕晨曦祭出暮云剑,拉着无月明踩了上去,化作一道霞光,先一步离去。 黎向晚像霜打了的茄子,灰溜溜地跟在两人身后,不远也不近。 无月明看见站在身前的慕晨曦偷偷地瞥了一眼跟在后面的黎向晚,然后暮云剑陡然加速向前冲去,无月明身子向后一仰,赶紧抓住慕晨曦的胳膊。 两人身后的黎向晚也跟着加速,仍旧保持着这个距离。 慕晨曦又猛的一减速,无月明险些整个人扑在慕晨曦身上。 谁曾想黎向晚也跟着停了。 慕晨曦银牙一咬,“无赖!”她催动着暮云剑再次起飞。 两人一前一后,一个跑一个追,永远保持着同样的距离,只有无月明被晃得够呛,若不是身体素质好,只怕早就吐出来了。 三人赶到剑门关时天边已经出现了几抹瑰丽的朝霞,慕晨曦被黎向晚气得不轻,放下无月明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无月明揉着自己不断翻腾的胃,觉得自己很委屈,他宁愿多杀十几只睚眦,也不愿夹在两人中间受气。 “月明。”快要进屋的时候,隔壁的黎向晚突然叫住了无月明。 “还有什么事吗?”莫不是要自己去当传话人?无月明刚刚舒服一些的胃又翻搅了起来。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抛下你了。”黎向晚直视无月明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 “啊?”无月明有些莫名其妙。 “我保证!” 黎向晚“噔”的一声推开了门走了进去,只剩下无月明一人站在朝阳下,浑身笼罩着金色的光晕,他耸耸肩。 “你们二人的事,与我何干?” 第56章 仗剑横秋水(三) “话说月明是不是厉害得有点太过分了?”黎向晚蹲在地上,用小臂把脑袋支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漫无目的地薅着地上的青草。 他身旁的陆义席地而坐,拎着一壶酒,小口小口地喝着,“怎么?羡慕了?” “他刚被玉娘捡回来的时候还只是空有一身蛮力,你再再看看他现在,这才多长时间?” 两人远处的空地上,慕晨曦射出的冰锥被一道火墙挡住,无月明从弥漫的蒸汽里冲了出来,用了一段陆义在去年围猎时救慕晨曦和黎向晚时用出的身法到了夫诸身侧,一脚踢在了鹿脖子上,把夫诸刚要吐出的寒气踹了回去。无月明的脚还没缩回来,暮云剑就带着一点寒芒直刺他的脖颈,无月明一伸手,一张朱玉娘的盾挡在了身前,将暮云剑弹飞,再下一刻无月明就到了慕晨曦的身前,轻轻一掌拍在慕晨曦的肩上,后者踉跄几步坐倒在地。 无月明连忙走上去,“不好意思慕姑娘,我明明收着力气了……” 慕晨曦更加气恼,拍开无月明伸出的手,翻身向后,掌心里再次浮现出了冰晶,娇喝一声“再来。” 无月明颇有些无奈,眼瞅着数道寒意冲着面门而来,他又不得不挡,二人又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 “哈哈!那小子还真是个天才!”陆义猛灌了一口酒,拍着自己的大腿大声说道。 黎向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指头上缠着的绿草折断。 陆义是过来人怎么会不明白黎向晚心中所想,“女子慕强,一向如此。你也是万中无一的修道者,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刀币都还飞不起来呢,要怪只能怪无月明太妖了,不能怪你太弱了。” 其实黎向晚也不知道自己和慕晨曦到底谁更厉害一些,每次比试的时候他总是败下阵来,一颗爱慕的心成了他的阻碍。无月明则不一样,他的脑子里根本没有留一手这个说法,在他的字典里不打死就叫收手了,所以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慕晨曦就再也没有打赢过无月明。 对于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进步却这么快的人,慕晨曦自然气不过,有事没事就找无月明过过招,起初无月明也很开心,他刚好缺一个实力差不多的陪练,他追着黎向晚打了几顿之后,黎向晚就说什么都不跟他过手了,而慕晨曦刚好充当了这个对手。 不过时间长了无月明反而吃不消了,倒不是打不动了,而是慕晨曦打起架来完全就是另外一个姑娘,平时文静的和玉娘一样,像是个纤柔的江南女子,可和人打起架来确实是怎么都不服气的性子,这让无月明很是头疼,出手重了怕真伤着慕晨曦,出手轻了慕晨曦又会生气,说别人让着她,横竖都不对。 “我是不是应该更努力一点?”黎向晚回头看向了陆义。 陆义也真诚地看向了黎向晚,大手拍了拍黎向晚的肩膀,“你已经很努力了,这两个月都没见你歇过,只是有些事情不是努力了就会有结果的。” “老陆你介意我把你房子烧了吗?” “咳咳,不过世上所有事都不是凭空得来的,你得到了一些东西,就一定会失去另一些东西。” “你的意思是月明……” “我虽不知道他具体的经历,但你是黎家大少爷,他只是个野孩子,若不是玉娘把他捡回来,你觉得他一个人能在外面活多久?” 黎向晚还从未想过这些。 那边无月明又是一脚把慕晨曦踢飞了老远,这一脚有些重,慕晨曦挣扎了几下没有爬起来,无月明站在她旁边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黎向晚扔了手里的草根,拍了拍手向两人跑去,“我来我来,好久没动手我也有些技痒了,让我和晨曦也过过招,月明你去歇着吧。” 有了黎向晚来打圆场,无月明自然是赶紧拍拍屁股走人了。 黎向晚把慕晨曦拉起来,做起了人肉沙包。 无月明走到陆义身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陆义把手里的酒壶递给无月明,无月明摇了摇头,“玉娘不让我喝酒。” 陆义瘪着嘴把酒壶收回去,“哪有男人不喝酒的,你都快及冠了,她还拿你当小孩子养。” 无月明腼腆地笑笑,他并不讨厌玉娘的管教。 “今年围猎你有什么想法,是跟着大部队去围剿,还是做个探子去游走,今年是你第一次参与围猎,可以随性一些,那两个人去年可是吐得死去活来。”陆义指了指远方空地,慕晨曦正追着黎向晚揍他。 无月明想了想说:“我想跟着先生。” “先生?你说李秀才?李秀才确实是个挺好的说书先生,不然也不能给他那个卵用没有的法术起什么‘大挪移术’的名字了,只是他在修道上实在是没什么建树,你跟着他作甚?” 想起李秀才那不着边际的大挪移术,无月明也笑了起来,“先生说他当了一辈子文弱书生,想体验体验上阵杀敌是什么感觉。” “呵!看不出来李秀才还有这种豪情壮志,那行,你带着李秀才去做探子吧,遇到打不过的就跑。” “嗯,我俩肯定跑得了。” “你不会连李秀才的大挪移术也学了吧?”陆义突然想起了什么。 “嗯,先生教的东西当然要学。” “你可真是好坏不挑,什么都学。”陆义有些无奈,无月明什么都好,就是这张纸太白了,谁都可以在上面画一笔,若是当初没有被朱玉娘带回来,而是落到了歹人手里,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大恶人呢。 “嘿嘿。”无月明傻笑几声,李秀才的大挪移术还是很有意思的。 “你有什么想要的法器吗?素梨人里有几个炼器还不错的,可以给你炼制一柄法器。” 无月明抬起头来,眼睛转了几个圈,远处暮云剑和春树刀交织在一起,闪着耀眼的光芒。 无月明到了剑门关才知道,小时候刘显名带来的那一根刚锥和一根短棒只不过是粗炼过的云铁,和一些正经的宝贝比起来连边角料都算不上。再后来他就到了药园,度过了几年暗无天日的时光,逃出来没多久就上了剑门关,蒐礼上用过的两把吴钩也只是凡铁铸成,不通灵性,细细想来,无月明还从未用过真正的法器。 无月明握了握拳头:“我还是喜欢用拳头,用法器杀睚眦不解气。” “我年轻时候也喜欢用拳头,觉得真男人就要拳拳到肉。”陆义空挥了几拳,拳风推着青草倒向一旁。 “那为什么后来用剑了?”陆义的屋子里供着一把剑,只是无月明从未见他用过。 “后来我闺女嫌我打拳的样子太凶了,她喜欢那种……”陆义青筋暴起的手胡乱比划着,“就那种……那句诗怎么写得来着,‘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萧心一例消’,她喜欢这样的中年人,于是我就去练剑了。” “萧也是那时候学的?” “萧也是那时候学的。”陆义拎起酒坛子递到嘴边,却发现酒坛子不合时宜的空了,陆义突然感慨了起来,把空酒坛子扔在了一旁,仰躺在草地上。 “怎么从没见过你吹箫?” “很久之前就不吹了。”陆义眯起了眼,不知道想起了谁,“怎么,你想学?” “嗯。”无月明顿了顿,“不是说还要学门手艺吗,玉娘的唱腔学不来,先生的二胡自己也还没学明白,大家都说你的萧和你的剑一样厉害,我没见过你的剑也没见过你的萧,但我想大家一定不会骗我的。” “那你想学剑还是想学萧?”陆义来了兴致,重新坐了起来。 无月明想了想,“我可以都学吗?” “那就先学萧吧,这里面的学问可不小,至于我的剑,只有三招,没什么好教的,到时候你一看便会。” “好。”无月明从未听说过只有三招的剑法,陆义的剑一定和李秀才的大挪移术一样有趣。 --------- “月明啊,咱们在这里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密林里的一颗歪脖子树上,李秀才紧紧地抱着半截伸出来的枝干,双眼紧闭,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无月明站在比李秀才更高一些的地方,四处眺望着,“放心吧先生,不出意外的话是不会被睚眦发现的。” “那就是说出了意外还是会被发现的是吗?” “嗯,睚眦眼神不好,但是嗅觉和听觉都很灵敏,不小心的话还是很容易被发现的。” “那咱们被发现了怎么办?”李秀才压低了声音,若不是无月明耳朵好,多半听不见李秀才说了什么。 “取决于对方的数量了。” “如果多了呢?” “那就跑。” 李秀才急了,说好的带他上战场感受一下,结果还是见面就跑怎么能行?“怎么我一个人是跑,和你一块儿还是跑,你不是很能打吗?” 无月明连忙解释:“如果睚眦的数量很多的话清理起来要用很多的时间,血腥气和声响很有可能引来更多的睚眦,说不定还会改变睚眦群整体的前进方向,那咱们大部队设好的包围圈就没有意义了。咱们做探子的只要确认睚眦的前进方向不出问题可以了。” “那如果睚眦数量不多呢?”李秀才心中仍有一丝期待。 “那当然是上了,处理漏网之鱼也是我们此行的任务之一。” “那就好。” “先生噤声,那边好像有几只睚眦过来了。”无月明的声音突然直接传到了李秀才的耳中。 从不远处的灌木丛里爬出了几只睚眦,摇摇晃晃地向着两人所在的这棵歪脖子树走来。 李秀才本能地伸手捂住了口鼻,却忘了自己还在树杈上扒着,这一松手让他整个身子向另一边倒去,他手忙脚乱地去抱树,慌乱间“哎呦”一声叫了出来,等他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两只睚眦伴着低沉的叫声冲着这棵歪脖子树扑来。 “天不怜我啊!到底是个书生命。”李秀才轻叹一声,双手快速的掐起了大挪移术的法诀,谁知头顶上的人比他还快。 无月明的身影一闪而过,那两只睚眦刚到树下就被他一拳一下砸在了脑门上,抬起头来跟树上法诀掐到一半的刘秀才说:“先生,现在就是该上的时候了” 李秀才一愣,随即大笑起来:“还是你小子够意思,为师这就下去!” 无月明一手抓着一只睚眦的脖颈,把它们摁在地上,两只睚眦不断挣扎,却逃不出无月明的手掌心,“先生,你快些下来杀了这两只睚眦,一会儿招来其他睚眦就不好办了。” “你且暂等片刻,为师这就手刃这两只凶兽。” “好的先生……先生你为什么还不下来。” 李秀才嘴上虽然豪情满满,可抱在树杈上就是不见动弹,“咳咳……月明啊,这有点高,你看你要不先接我下去?” “是我疏忽了。”两人上树的时候,是无月明把李秀才拎上去的,他却忘了刘秀才上不去,自然也下不来。 无月明抓起两只睚眦的脑袋狠狠的往地上一砸,两只睚眦登时晕了过去,他几步重新上了树,抱着李秀才的肩膀,带着他跳了下来。 重新回到地面的李秀才整了整衣冠,从腰间拔出了护身的短剑,指着地上晕厥的睚眦大喝道:“尔等妖孽,荒蛮无智,今日我便替天行道,取尔等狗命!” 李秀才对无月明使了个眼色,无月明心领神会,他一脚踢在其中一只睚眦柔软的腹部上,这头睚眦吃痛醒了过来,一声怒吼刚叫出嗓子,就迎上了李秀才手中的短剑。 这把素梨人的炼器师炼制的短剑削铁如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头睚眦就此没了声响。 李秀才意气风发,挥舞着染血的短剑比了几个剑招,正打算吟诗一首,地上的另一只睚眦不合时宜的醒了过来,长牙舞爪地就向同样手舞足蹈的李秀才咬了过去。 “月明救我!”李秀才大惊失色,顾不上刚刚酝酿好的情绪,连忙向后退去。 不用刘秀才发话,无月明就已经出现在了睚眦的背上,双拳落下,砸碎了睚眦的甲壳,敲断了它的脊椎。 李秀才趁机刺出短剑,从睚眦嘴中刺入,脑后穿出,出手干净利落,颇有几分高手的风范。 李秀才收回短剑,潇洒的用衣袖拭去了短剑上的血迹,“怎么样,为师刚刚还算厉害吧?” “先生当然厉害。” 李秀才满意地点点头,无月明这小子人聪明,话不多,素梨人里就没有人不喜欢他的,“我们下一步做什么,还是蹲在这等着吗?” 无月明想了想,指着另一个方向说:“这个方向的睚眦很少,它们的前进方向应该不是这边,我们要到那边去看看,确认它们的前进方向之后就回去汇报消息,我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走!头前带路!”李秀才如戏子登台,撩起长袍,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第57章 仗剑横秋水(四) 无月明带着李秀才一路东躲西藏,来到了紫水北方的一片小洼地,果不其然,此处盘踞着数以百计的睚眦。 亲手杀过两只睚眦的李秀才胆子也大了不少,远远地从藏身处探出头来张望着,这样的大场面他还是第一次见,“世上怎会有如此无情之物,连同类也要杀而食之。” 无月明顺着李秀才的目光看去,一头壮硕的睚眦正啃食着另一头体型稍小的睚眦,周围的其他睚眦不但没有远离,反而跃跃欲试,想要上来分一杯羹。 “先生,我们该走了。”两人确认了睚眦聚集的方位,任务已经完成了。 李秀才满脸的可惜,猛地站起身来,伸出二指直刺吃得正香的睚眦,义愤填膺道:“可恨我只是个孱弱书生,若是纸能为盾笔为剑,我定斩尽天下睚眦,还一方安宁!” “先生小心!”无月明一把将李秀才拽倒在地,可为时已晚,睚眦群里几只闭目养神的睚眦王睁开了眼睛,额头上的角直指着二人的藏身处。 原本还算安静的睚眦群突然躁动起来,李秀才再没有经验也知道二人此时已经被发现了,心中刚刚燃起的热血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月明,我们怎么办?” 无月明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撕开之后取出里面的白纸,将灵力注入之后白纸冲天而起,在二人头顶炸开,一个大大的“援”字出现在空中,方圆两三里都看得清清楚楚,“先生,我们二人分头逃跑,情况不对的话直接用大挪移术走。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回到剑门关汇报睚眦的动向,所以我们二人不管是谁一旦脱离战况,一定要第一时间回到剑门关,告诉他们睚眦群今年的前进方向,只要我们二人有一人能回去就算成功。” 说罢无月明并没有给李秀才询问的时间,身上的灵气喷涌而出,朝远离李秀才的方向飞奔而去。 李秀才慌了神,顾不上其他,连滚带爬地逃向另一个方向。 大部分的睚眦都追着声势浩大的无月明而去,李秀才身后只有零星两三只睚眦,在他用了一次大挪移术之后,就再也察觉不到睚眦的气息了。 李秀才等了一会确认安全之后,从一棵矮树上跳了下来,拍了拍手向剑门关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去,“被那么多睚眦追着,月明不会出事吧?” 李秀才刚说完就伸手轻打了自己嘴巴几下,摇了摇头继续朝剑门关走去,“月明怎么会出事呢?连陆义都直夸他是天才,可比我这个只会读书写字的人厉害多了,我还担心他呢,他不担心我就不错了。” 另一边无月明还在飞驰,身后追着大群的睚眦,还有数道睚眦王挥出的由灵气组成的利刃向他袭来,无月明凭借着矫健的身手在空中辗转腾挪,一大群睚眦一时间也无法伤其分毫。 只是无月明与李秀才发现睚眦时的位置离紫水就很近,而无月明逃跑的方向又与李秀才相反,所以没跑多久无月明就到了紫水所在的峡谷处。 无月明站在悬崖边上,峡谷里的紫水沿着蜿蜒曲折的河道奔腾着,湍急的河流与岩壁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身后睚眦的咆哮声越来越近,无月明看了看脚下的紫水,丝丝凉意从峡谷深处传来,此处已是紫水上游,河水早已是黛紫色,他听闻过紫水的厉害,跳入紫水之中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无月明叹了口气,看向了峡谷对岸,“早知道就该听劝去炼化一件法器的,此时就可以御法器飞过去了。” 身后的睚眦越来越近,无月明都能闻到睚眦嘴里的腥臭味儿。 “只能赌一把了!”无月明掐起了大挪移术的法决,自习得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用,这大挪移术注入的灵气越多传送的距离越远,可方向位置却始终不得法门,他此时只能祈求自己运气不要太差,不传送到更危险的地方就好。 一阵青光闪过,无月明从悬崖边上消失不见,只是在对岸却没有出现他的身影。 无月明从眩晕中清醒过来后只觉下半个身子凉飕飕的,定睛一看,紫色的河水正泡着他的半个身子,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睚眦的叫声又从头顶传来。 这大挪移术确实传了挺远的距离,只是方向错了,没有横着传而是竖着传,没有将无月明传到对岸,而是将他从悬崖顶上直接送到了谷底,身后追着的睚眦追着他也到了悬崖顶端。 无月明苦笑一声,“这么高它们总不能跳下来吧?” 话音未落,数只睚眦就从悬崖上跳了下来,“噗嗵”几声落入无月明周围的紫水之中。 无月明暗道不好,连忙向岸上游去,可他与岸边的距离却始终没变,反而顺着河流向下游飘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刚刚跳入紫水中的睚眦重新探出头来,冲着无月明嘶嚎着。 无月明只好更努力地踩着水,可一人几兽顺着紫水一路下飘,各自之间的距离却没有什么变化,睚眦的叫声反而越来越虚弱了,无月明心中生疑回头看去,这一看惊出了一身冷汗,只见睚眦虽然在嘶吼,身体却一动不动,身上的血肉在紫水里腐烂着但又因为它们惊人的生命力重新生长出来,而睚眦却丝毫不觉得疼痛,自顾自的对着他嚎叫着。 这样的情况无月明并不陌生,在药园的那几年,他泡在同样功效的药汤里度过了数不清的日夜。 无月明低头看去,果然不出他所料,他以为自己在拼命的往前游,可实际上四肢早就不听使唤了,大块的血肉从身上脱落又重新生长出来,而紫水的麻痹作用让他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 “我还以为我真的逃出来了。”无月明哼哼了一声,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恍惚,身边的几只睚眦也早就没了声响,如那梦境一般的往日一样,他在这条黛紫色的河流里睡了过去。 --------- 李秀才哼着小调高高兴兴的地走进了留风堂,留风堂里聚了不少人,正在计划着今年的围猎。 陆义看见李秀才踱着方步,轻摇折扇,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想无月明这小子可真会伺候人,“呦!李兄为何如开心啊?莫不是在林子里遇到了漂亮的狐妖,在什么地方一番云雨?” “庸俗。”李秀才收起了折扇,瞥了一眼陆义,从袖里拔出短刀,对着陆义空挥了几刀,“今天我可是干大事去了,手刃了两头睚眦,实在是痛快!” “你还真动手了啊?以前倒是小看你了。” “也没有,都是月明照顾得好,都送到嘴边来了,岂有不吃的道理?” “李兄今日大愿得偿,咱哥几个今晚上不得好好喝一顿?”人群里又有其他人出来凑热闹。 李秀才大手一挥,“那是自然,今夜不醉不归!” 人群顿时热闹了起来,仿佛现在这场酒席就已经摆起来了。 人群中央的孟还乡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将手里的茶碗放在了茶碟上,瓷器相撞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到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耳朵中,热闹的留风堂突然间鸦雀无声。 “酒当然可以喝,但可以先告诉我今年的睚眦群在何方吗?”孟还乡摸了摸自己花白的长胡子,带着微笑看向李秀才,不怒而自威。 听到孟还乡这么发问,李秀才有些摸不着头脑,“月明没有跟你们说睚眦群盘踞在紫水以北吗?” “月明?他还没回来啊?”陆义微微皱起了眉头。 “啊?怎么会没回来呢?”李秀才踉踉跄跄的退了几步,“他怎么会没回来呢?” 朱玉娘从人群里走出来扶住了李秀才,“李兄,你和月明走散了吗?” 李秀才不敢看玉娘的眼睛,“我们二人在紫水以北发现了睚眦群,怪我不小心,惊扰了它们,月明为了保护我,带着睚眦群向另一个方向跑去了。” “你们在哪里分开的?” “‘援’字贴,月明在那里用了‘援’字贴。”李秀才指着西北方,那个硕大的“援”字在剑门关却连一个影子都看不见。 朱玉娘提着裙摆向外跑去,一出留风堂就化为一道流光,向西北方飞去。 留风堂里的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正中央的孟还乡,只见他拿起印着两条锦鲤的茶杯盖将依旧温热的茶水盖上,然后缓缓站起身来,整了整有些褶皱的道袍,挥了挥手,“咱们也去看看吧。” 李秀才站在留风堂外,目送天上向西的道道流光逐渐消失不见,皱着眉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没有人的留风堂有些冷清,正如它的名字一样,只有穿堂风在留风堂里盘绕着,像是一位老妇人在低声呜咽。 小武不知何时来到了李秀才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先生,吉人自有天相,月明不会有事的。” 李秀才没有收回远眺的目光,而是轻声问小武:“小武啊,我活了这么久还是这般模样,是不是有些没用?” 小武看了看李秀才,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低垂着眉头,看不清楚表情。 李秀才并不在意小武是否还在听,他自顾自的说着话:“素梨人的兄弟们给我面子,都叫我一声李秀才,可我自己知道,我哪里是什么秀才,读了一辈子的书,却连个功名都考不上。” “都说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可我如今连词都写不出来了,那个让我写诗相赠的姑娘早就嫁到豪门做妾,一入华胥西苑便不知春夏秋冬,哪怕是青梅竹马此时却连模样都模糊了,唉,也不知她现在是母凭子贵还是色衰失宠,若我当初能考得半分功名,也不用匆匆离去,连一句道别的话都说不出来。”李秀才的眼神渐渐迷离,似是回到了青葱年少的时候。 “误入华胥西苑后,本以为自己能弃文从武,在修道上闯出一番名堂,可我早该想到的,我哪里是那受上天眷顾之人,资质平平,如何去感悟天道?就算还有几分聪慧,所创出的法诀也只有‘大挪移术’这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怕是只有月明才会真的以为这是什么好东西所以用心去学吧。”李秀才自嘲地笑了笑。 “先生不能妄自菲薄,您来之前素梨人都是一群莽夫,您来了之后剑门关才多了几分书香气,我自幼跟您读书识字,听您讲道理,若没有您的指导,想必也没有现在的我,如今月明也是您的学生,您还记得吗,他刚来的时候别说写字背诗了,连名字都是玉娘起的。” “论读书那小子可不如你用功,仗着自己记性好,诗词歌赋过目不忘,只是从来都不求甚解,只爱听些志怪故事,不过他天生是个武夫,也就由他去了。”谈起自己的这两个学生,李秀才还是蛮骄傲的。 “所以先生不要着急,月明聪明的很,一定能化险为夷,平安回来的。” “嗯,我看他也不像是个短命的人。”李秀才心情舒缓了不少,转身与小武一起走进了留风堂。 ---------- 剑门关以西,紫水以北,天上的“援”字逐渐消失,而在下方,原有的睚眦群早已离开了此地,只有被踩倒的青草和几只被啃咬过的睚眦尸体证明了它们曾经存在。 人们沿着睚眦群前进的痕迹,很快就来到了峡谷旁,只是在这里也没有发现无月明的踪迹,只是看到了睚眦群散去的脚印。 朱玉娘站在悬崖之上,看着脚下奔腾的紫水,紧蹙着眉头。 陆义从峡谷对岸飞了过来,落在朱玉娘身旁,安慰道:“对面也没有发现打斗的痕迹,月明应该没有与睚眦交手,已经派人沿紫水去找,你不要太过担心,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若月明真的跳入紫水中去躲避睚眦,早就应该甩开睚眦了,为何现在都没有消息?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此处的紫水对睚眦而言是致命的毒药,不需太久睚眦就会全身溃烂而死,无月明应该很容易就逃走才对。 “放心吧,孟道长都来了,哪怕缺胳膊少腿都不怕,只要那小子还有一口气在就死不了。” “闭上你的臭嘴!”朱玉娘狠狠地瞪了陆义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陆义咂咂嘴,舔了舔自己不存在的象牙,乖乖地闭上了嘴。 没过多久,紫水下游的天空上升起了另一张“援”字贴。 “你看你看,我说啥来着?那小子准没事!”陆义指着天上大大的“援”字,向朱玉娘炫耀着。 朱玉娘懒得和陆义贫嘴,流光一现就向下游飞去。 “哼,女人。”陆义小声嘟囔了一声,紧跟着朱玉娘而去。 紫水下游的洼地里站着几个人,看见天上的朱玉娘,招手示意她下来。 “月明人呢?” “玉娘,人找到了,只是……” “只是什么?快说啊?”朱玉娘着急了。 “唉,玉娘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那人伸手指向了湖中央。 朱玉娘看见湖中央隐隐约约飘着什么东西,她飞到湖面上,才看见无月明后脑勺朝上飘在湖面上,周围还有几具尚未腐烂完全的睚眦尸体,她顾不上其他,落在无月明的身边,任由紫水打湿了自己的衣衫。 朱玉娘把无月明翻过来,露出了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她一下子慌了神,“这……这是怎么了?” 陆义也空中落下,来到了无月明的身旁,看到这张没有人样的脸皱起了眉头,他两指做剑,斩向了无月明,无月明湿透了的衣衫变成了碎布,露出了同样千疮百孔的上半身,原本精壮的肌肉早就消失不见,重新生长出的肉芽远远跟不上骨肉腐烂的速度。 “先带回剑门关吧。”陆义说着就要把无月明抱起来。 “等等!”朱玉娘的眼眶早已泛红,她轻轻地伸出手放在无月明残破的身体上,半透明的光盾形成了一个茧,把紫水隔开,将无月明罩了进去。 陆义将茧抱起,一刻也不敢耽误,向剑门关飞去。 朱玉娘则取出了一幅“归”字贴,灵气催发之后,一个巨大的“归”字出现在了天空之中,随即密林各处纷纷亮起光芒,一齐朝剑门关飞去。 陆义还未飞出密林,一道青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身前,来者正是孟还乡。 “孟道长,你可知月明这是怎么了?” 孟还乡并未回答,而是伸出了一只手,以指为笔凌空画了一张金色的符,符箓画成之后落在了朱玉娘所做的茧上,茧里的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无月明身上的一切变化都慢了下来。 “孟道长,还有救吗?” “把他带到我山上的小院里,慢了神仙也难救。”孟还乡说完就化作一道青烟消失了踪迹。 “墓山上很多年都没有添过新碑了,你可不能现在就去那凑热闹啊。”陆义抱着无月明,在鲜红的夕阳下化为了一道长虹。 第58章 仗剑横秋水(五) 当新月刚刚翻过山头的时候,陆义带着无月明推开了孟还乡小院的门。 门后是一条蜿蜒的鹅卵石小路,小路两旁是翠绿的竹林,在竹林的层层围绕下,有一间不算大的小茅庐。 “孟道长,人我带来了。”陆义一把推开了茅庐的门。 茅庐里点着几盏蜡烛,正中央摆着一口开着盖的棺材,棺材里贴满了符箓。 “放里面吧。”孟还乡指了指正中央的棺材。 “这……这人可还活着呢。”陆义虽然知道孟还乡修得是道法,听闻有起死回生之能,却从未见他施展过。 “你不放进去,他现在就得死。”孟还乡戴上了道巾,在棺材前的香炉里点了几炷香。 陆义仍旧有些犹豫,他看这阵仗总觉得自己这头把无月明放进棺材里,那头孟还乡的《太上救苦经》就诵起来了。 孟还乡见陆义始终不动弹,忍不住用手里的拂尘指着陆义呵斥道:“你赶紧放进去,我还能就地把他埋了不成?” 陆义这才把无月明放进棺材里。孟还乡一挥拂尘,包裹着无月明的半透明茧随之散去,无月明身上的腐烂再次加快,孟还乡又一挥拂尘,棺材里的符箓金光大振,棺材盖也飞了起来,将无月明盖在了里面。 孟还乡手掐道印,数道符文组成的光环出现在棺材上,缓缓地转动着,他回头对陆义说:“你出去吧,告诉他们明天再进来,尤其是玉娘,你拦着她点。” 陆义这次没有再多说话,应声走了出去。 孟还乡的小院门外早就围起了人墙,黎向晚爬在围墙上探头探脑,想要看看茅庐里发生了什么,慕晨曦则抱着朱玉娘的胳膊,轻声安慰着朱玉娘。李秀才则躲在人群后,只有小武陪着他。 朱玉娘见到陆义走了出来,赶紧迎了上去,“老陆,孟道长怎么说,月明还有救吗?” “孟道长没有明说,只是让我们明天再进去,其它的什么也没说。” “这怎么能行?我这就去问问他。”朱玉娘扭头就朝小院里走去。 “哎!玉娘且慢!孟道长专门说了一定不能让你进去。”陆义一把拽住了朱玉娘的胳膊。 “可……也罢。”朱玉娘银牙紧咬,不甘心地看了那座茅庐几眼,挣开了陆义的手,大步朝外走去。 人人都知道关心则乱,可事情真的发生到自己身上时,又有几个人能做到不动声色。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玉娘一句话也不说,问其他人都说没什么大事发生,可我看这阵仗不像是小事啊。”慕晨曦穿过人群,找到了爬在篱笆围墙上的黎向晚,偷偷地问道。 黎向晚从篱笆上跳了下来,示意慕晨曦附耳过来:“具体情况不太清楚,可大概也能猜个七八分。我去打听过,月明今日带着李秀才去做斥候,任务是确认今年秋天睚眦群的动向,你还记得我们刚刚才收到的围猎计划吗?” “紫水湖北方十里设第一道防线,向东五里,以山为隔建第二道防线。” “没错,咱们能收到围猎计划一定是今年睚眦群的动向被确认了,这说明月明的任务完成了。此外我还打听到今日一共出现了三张字帖,先是一张‘援’字帖,另外一张‘援’字和一张‘归’字则是稍晚时候一块出现的,而月明的斥候任务按理来说是用不到‘援’字帖的。” “你是说月明和李秀才在途中发生了意外,所以用了第一张‘援’字帖,随后众人出发去支援,找到月明后用了第二张‘援’字帖和一张‘归’字帖。” “正是,那睚眦的动向是李秀才传回来的,你也知道月明的性子,他会做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慕晨曦点点头,三人去见睚眦君王的那天,无月明一边喊着“素梨人全伙在此”一边迎向数不清的睚眦时的背影还历历在目,她向人群外的李秀才看去,只见李秀才双眼无神,全靠小武搀着才不至于坐倒在地。 “那月明伤得重吗?” 黎向晚摇了摇头,“这就不清楚了,不过听李秀才所说,几百头睚眦,数十头睚眦王还是有的。这孟前辈也真是,自己住的地方还要布这些奇奇怪怪的阵法,里面什么都看不清,这剑门关又没有外人,也不知道他在藏些什么东西。” “嘘!你老这么说,小心被他听到又吃苦头。” “也不知道他和咱俩的爷爷到底什么关系,三个人神神秘秘的。” 黎向晚越说越偏,讲起了道听途说来的各种小道消息,慕晨曦嘟嘟嘴,现在她可没心情和黎向晚聊这些,她转头小跑了几步,又凑在了朱玉娘的身边。 “所以说这孟前辈说不准和我爷爷是亲家……晨曦,晨曦,别走啊。我这不是怕你担心才……”看着慕晨曦离去的背影,黎向晚仰天长叹,“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呐。” ---------- 无月明从昏睡中猛然惊醒,他睁开双眼,看见一张张淡黄色的符箓包围着自己,符箓上的字迹虽然已经模糊不清,但散发出的微光照在他身上仍旧暖洋洋的,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脯,又摸了摸胳膊腿。 还好,既没有少一块自己的,也没有多一块睚眦的。 无月明确认了自己身体无恙之后,重新打量起了自己所处的这个奇怪环境,那一张张符箓之后是静谧而深远的黑,像是这几张符箓托着他悬浮在这片无垠的黑暗中一样,可身后坚硬的触感告诉他这片黑暗远没有看上去那么遥远,这种视觉和触觉上的不一致让他有些头晕。 无月明伸手探向围着他的符箓,想要揭一张来看看,可在手指刚刚碰到符箓的一瞬间,符箓就燃起了淡绿色的火焰,很快就将符箓燃烧殆尽,并向其他符箓蔓延过去,霎那间无月明就被包裹在绿色的火焰之中,奇怪的是这火焰竟然没有热气,反而透着丝丝凉意。 当最后一缕火光消失后,无月明彻底的陷入了黑暗之中,好在没过多久,这片黑暗就被一道光芒刺破,而后缺口越裂越大,将这黑暗一分为二,无月明此时才发现自己原来躺在一口棺材里。 无月明坐起身来,看到孟还乡正站在他身前,棺材旁的几炷香刚刚落下了最后一截香灰。 “道术,还有一些阵法。”孟还乡看出了无月明心中的疑惑,出声解释道。 “谢谢孟道长救我。” 孟还乡并未回话,而是摘下了头上的道巾,走到了一处什么都没有的空地方,撩起道袍向下一坐,就像是那放着一把椅子一样,可下一刻竟然真的有把椅子出现在他身后,随即以那把椅子为中心,整个时空都开始旋转。 等到无月明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下的棺材早就不知去向,原本空荡荡的茅庐不仅大了不少,还摆满了书籍卷轴,赫然成了一间书房,他正坐在一张沉香木的书案之后,对面的孟还乡已经端起了茶杯。 “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待你回答之后再谢不迟。”孟还乡一双眼睛似要把无月明看穿。 无月明抿了抿嘴唇,心知这次怕是再也瞒不住了。 “玉娘带你到剑门关之前你就一直待在华胥西苑了吗?” “嗯。” “这么说你是华胥西苑本地生人?” “嗯。” “华胥西苑也算不上荒蛮无礼之地,可你在来到这里之前却什么都不懂,难道从未有人教过你这些?” 无月明轻轻的摇摇头。 “无父无母?”孟还乡皱起了眉头,看来朱玉娘没有告诉他的事情还有很多。 “嗯。” “可有兄弟姐妹?” 无月明眼角一抽,陷入了沉默。 “你是朱玉娘带进来的。”孟还乡见无月明不再回答,便放下了手里的茶杯,琉璃盏敲在沉香木上,发出了不应有的厚重声音。 无月明看向孟还乡的眼睛,他隐约猜到了孟还乡即将要说的话。 孟还乡一巴掌拍在桌案上。“若你有什么问题,朱玉娘便是第一个担责任的人!你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无月明紧握着双拳,他猜到了孟还乡会威胁,却没想到是如此的直接。 孟还乡看到无月明那三分杀意七分警惕的眼神笑出了声,他本想诈诈无月明,让他把为何会同睚眦一般遇紫水而腐的原因说出来,却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身的胆子,他总听陆义吹嘘这孩子是如何如何厉害,今日倒正好试试无月明的身手,一想到这,他索性再激无月明,“怎么?你还想和我过过招?我有能耐把你从奈何桥上拉回来,就有能耐再把你送回去。那朱玉娘这般护着你,想必也舍不得你,不如也送她下去与你作伴如何?” 无月明眯起了眼睛,孟还乡就这样随意地坐在对面,看似满是破绽,却让他找不到出手的时机,但先下手为强,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犹豫的人。 无月明端起自己面前一口未喝的茶水朝孟还乡泼去,茶水在空中变为几道冰锥向孟还乡刺去,家传的秘法教不了,可一些小法术无月明还是从慕晨曦那里学来了。 只是这样的小手段又怎能伤到孟还乡呢,冰锥飞到一半就化为云烟消散不见。 无月明自然也没有指望这样低劣的小法术能起到效果,他在泼出茶水之后,就掀翻了两人中间的沉香桌。 孟还乡捏了个剑诀,向下一斩,桌面一分为二,无月明的拳头从碎裂的桌子后砸了出来,拳头上包着的火焰点燃了纷飞的木屑。 一张金线勾勒出轮廓的符挡住了无月明的拳头前面,相撞之后应声碎裂。 无月明进步上前,又是几招砸向了孟还乡,后者终于站起了身子闪向一旁,他身后的椅子被砸了一个稀巴烂。 无月明深知一旦被孟还乡拉开距离自己就没有丝毫胜算,于是紧紧地追在孟还乡身边,拳脚从未停歇,带着不同属性的灵气向孟还乡攻去,甚至连下三路也不放过,时不时地从角落里还会出现几个小法术来填补无月明拳脚照顾不到的地方。 两人沿着着屋子转了一圈,一个追一个跑,书架不知被打坏了多少,纸张像雪花一般四处飘散。 孟还乡忙于应付,空不出手来反攻,倒不是无月明的招式有多么的厉害,只是他只要被打中一下,这脸面可就丢尽了。 只是老被这么追着打,脸面不是也没了? 还是不能如此,要破局,孟还乡手一翻,拂尘出现在手中,他握着拂尘一挥,整个书房开始天旋地转,下一刻就变成了另一间屋子。 无月明可不管这些变化,脚刚站稳就冲向了屋子另一边的孟还乡。 孟还乡凌空绘出数道符印砸向无月明,后者将两拳舞得密不透风,每一道符印遇上无月明的拳头都会炸开,虽然无法伤到无月明,可也大大的降低了无月明接近孟还乡的速度。 两人一旦拉开距离,攻守顿时反了过来,变成了无月明在挨打。 “再这么下去,我迟早要力竭而亡!”无月明心中暗自算计着,“唯有一搏或许才会有希望。” 无月明果断不再被动防御,而是主动朝孟还乡再次冲了过去,这些袭来的符咒能躲的就躲,躲不了就硬接,就这样,无月明再次迫近了孟还乡,对着孟还乡就是一通拳脚相加。 孟还乡只好再次挥动拂尘,场景再变。 无月明有了先前的经验,这次他再也不等,而是死追孟还乡,从棺材里爬出来时长好的肉身此刻又挂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好在没了紫水腐蚀,他这具肉身的恢复能力又派上了用场,虽然看起来吓人却都是些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 就这样无月明顶着数不清的符箓一直追着孟还乡,一旦接近了,孟还乡就用阵法重新换一间屋子,可无月明追的越来越快,孟还乡的拂尘挥得也越来越勤,终于在一次变换之后,无月明再次出现在了早已不成样子的书房里,可是孟还乡却不见了踪影,那些金色的符箓也跟着一块儿不见了。 在阵法之外,孟还乡凌空站着,俯视着阵法里的无月明,颇有些哭笑不得,这小子比起修道者来更像是个武夫,看不到半点修道者的儒雅,反而好用拳脚,可各种法术却又用的极为醇熟,还悍不畏伤,实在是怪异至极。 找不到人的无月明也没有闲着,打不到人就砸墙,澎湃的灵气从他体内激荡而出,填满了整间书房,似要把它撑爆。无月明一拳接一拳的轰在墙上,墙上出现了一圈圈像潮水一样的波纹,波纹里隐约能看到其他房间的模样。 消失了一段时间的符箓再次出现,比刚刚来的都要凶猛,无月明心里有了答案,这砸墙果然能坏其阵法,他索性不去管身后那些大了几号的符咒,将全身灵气汇于右拳,大喝一声,一拳砸向了墙壁。 “轰”的一声巨响,无月明面前的墙上出现了一个大洞,他有一种从水里走到岸上的轻松感,他明白这阵法多半是破了,下一步就是找到孟还乡了。 “小兔崽子你真下得去手!” 还没等到无月明去找,孟还乡就从虚空里走了出来,指着无月明大骂,胡子都气得要翘到天上去了。 无月明才不管孟还乡说了什么,举起拳头就砸了过去。 “哼!”孟还乡冷哼一声,拂尘冲着无月明一挥,拂尘上的白毛陡然间变长,将无月明捆了个严严实实。 孟还乡随手一扔,手里的拂尘就挂在了房梁上,白毛跟着收缩,无月明就这样被捆着倒吊在书房中央。 无月明像一条毛毛虫一般在空中奋力地挣扎,可这白毛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怎么都挣脱不开,用烈火去烧用冰刀去割都无法损伤其分毫。 孟还乡没有再管倒吊着的无月明,而是一脸心痛的收拾起这书房里散落的东西,嘴里还嘟囔着:“这可是当年游历时三清道人手抄的《南华经》,你个小王八蛋就这么把它撕碎了……小师妹送我的狼毫怎么也断了,这可是她亲手种的竹子啊!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无月明听不懂这些,他只知道此时全身上下只有这张嘴还保有一些攻击力,所以他决定叫阵:“躲躲藏藏算什么英雄好汉,你若还有半分血性你就把我放下来,咱俩再战八百回合!” “我若拿出半分血性你还能活到现在。”孟还乡头都懒得回,一招手,一张符就贴在了无月明的嘴巴上,倒垂下来盖住了无月明的脸。 第59章 仗剑横秋水(六) 秋天的清晨有些阴冷,刚升起的太阳只露出了半个身子,微风从竹林的缝隙里钻进来,吹落了竹叶上的晨露,也吹乱了慕晨曦的头发。 孟还乡小屋外的人群走了不少,只剩几个熟悉的人还在等,今年的围猎就要开始了,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李秀才和小武背靠着背坐在一棵树下打盹,黎向晚在一个角落里打坐修炼,身边的陆义不知从哪又摸出一坛酒,独自一人一口一口地喝着。 慕晨曦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歪着脑袋看着篱笆外盯着竹林深处的茅庐看了一夜的朱玉娘,不知不觉的失了神。 自无月明来到剑门关已有半年有余,朝夕相处间慕晨曦早就确信无月明就是小时候经常坐在不凉城外护城河边的那个男孩,可她每次明里暗里向无月明提及过去的事时,无月明却总是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聪慧如慕晨曦,自然猜到无月明一定是有事情瞒着她。 好奇心是坠入深渊的开始,无月明越是不说,慕晨曦就越想知道,她每日找无月明切磋,一半是因为气不过无月明比她厉害,另一半是气不过无月明揣着明白装糊涂,或许还有几分其他东西。 她与黎向晚离开不凉城到剑门关之后,与家中完全断了联系,她向家中寄过几封家书,可全都石沉大海,慕家好像忘了她这个大小姐,就连李婉清都没有消息。 还记得小时候她总爱往外跑,如今真的离家了,才记起家中的好,若抛去慕家的身份,她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除了在夜里偷偷地哭鼻子,她还能做什么呢? 最可恨的还是无月明,不知是哪一天开始,无月明发现慕晨曦每日找他打架似乎有些动机不纯之后,无月明就开始躲着她了,每日都在跑东跑西,有时跟着陆义进山,有时跟着李秀才钓鱼,只要不是和慕晨曦切磋,他就什么事情都做。 找不到人的慕晨曦只能在无月明从山里带些野味儿回来给朱玉娘的时候,跑到隔壁的院子里多吃几口解解气。 可看到朱玉娘和无月明说说笑笑的样子,慕晨曦心里更气了,她只能埋头苦吃,把朱玉娘烧好的饭菜全部吃掉,一点也不留给无月明。 谁知无月明不仅没有意识到她在闹小脾气,反而以为她只是单纯的喜欢吃朱玉娘做的饭菜,于是带回来的东西越来越多,多到她一个人怎么吃也吃不完,这一拳又打在了棉花上,她恨不得扑上去咬无月明几口才解气,可每次看到无月明那张满是无辜的脸,她又狠不下心来,只好自己劝自己,她可是慕家的大小姐,怎么能做这么粗鲁的事情呢?再说了,每天和朱玉娘睡在一个被窝的可是她慕晨曦,无月明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假装不认识我呢!”慕晨曦翘了翘白裙下的小脚,“我以后再也不找你打架了,也不抢你的肉了。” “你可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突然间茅庐的窗户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慕晨曦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可没过多久窗户再次闪了一下,而后频率越来越快,她连忙起身跑到朱玉娘的身边,“玉娘,我没看错吧,那茅庐是不是有光在闪?” 朱玉娘眉头紧锁,微微点点头。 “孟道长的茅庐里布了不少法阵,或是那些法阵运作了。”陆义也发现了异样,凑了过来。 “疗伤还需要用到法阵吗?”朱玉娘有些慌张,在如此清凉的早晨额头上竟然挂着几滴香汗。 “这……孟道长的道术玄之又玄,其中法门我也不清楚,或许真的需要呢?我相信孟道长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出手的。”陆义明白朱玉娘在担心什么,孟还乡能看出来无月明的不对劲,他们二人自然也可以。 茅庐里的光不再闪烁,片刻之后,传来了沉重的敲击声,此时就算慕晨曦也察觉到不对劲了。 敲击声越来越重,突然一声巨响传来,惊起了一片飞鸟,大地都为之一震。 还在打瞌睡的李秀才和小武也被吓醒了,迷迷糊糊的李秀才揉了揉眼睛,“这是怎么了这是……小武你快看看,那孟真人的茅庐怎么变成大院了?” “咦!孟真人的茅庐怎么变得这么气派了。”小武朝竹林看去,那座小茅庐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三进的宅院,碧瓦红墙,好不气派。 朱玉娘见此变故再也忍不住,直接冲进了宅院里。 陆义回头对靠过来的人说:“你们待在这里,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进来。” 说罢,陆义也紧跟着朱玉娘进了宅院。 此时孟还乡布下的阵法失了效,朱玉娘很快就到了书房,一进去就看见了倒吊在房梁上的无月明和散落满地的书画笔墨。 朱玉娘见无月明像只毛毛虫一样剧烈挣扎着,不像是个快死的病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孟道长,你把他放下来吧。” 听到朱玉娘声音的无月明停止了蠕动。 “哼。”孟还乡把手里散乱的卷轴重新扎起来放在书架上,招了招手,捆着无月明的拂尘飞了回来。 没了束缚的无月明一个翻身站在了地上,伸手扯掉了贴在嘴上的符箓。 朱玉娘迎上来捶了捶无月明的胸脯,捏了捏他的胳膊,又掰着他的肩膀转了一圈。 “玉娘,那孟老道不是什么好人,他要打你。” 朱玉娘听到无月明这么说,一双杏眼转了几圈,又看了看那边气得到处打转儿的孟还乡,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轻轻地在无月明的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笑骂道:“怎么说话的,还不快帮孟道长收拾屋子。” “可他……” 朱玉娘背对着孟还乡,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嘴唇上,对无月明眨了眨眼睛。 无月明不知所以然也只能跟着眨眨眼睛。 朱玉娘无声地笑笑,推着无月明到了一个倾倒的书架旁,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书籍。 无月明只好跟着一块收拾起了屋子。 随后陆义也赶到了,四个人收拾起来快了不少,没花多少时间就把孟还乡的宝贝整理了个七七八八。 书房重新变得井井有条,孟还乡的心情也逐渐转好,他挥了挥衣袖,被他和无月明打坏的桌椅碎屑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新的梨木桌椅,连桌上的茶具都换了一套青花瓷的。 孟还乡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无月明坐下。 朱玉娘为孟还乡斟上了茶水,转身站在了无月明身后。 “现在是不是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 无月明回头看向了朱玉娘。 朱玉娘冲他笑笑,摸了摸他的头,把双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说说吧,关于你的过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什么时候开始?从你开始记事的时候讲起吧,也不过二十年而已。” 无月明点点头,“从记事起,我就在一个破庙里,有一位老伯伯和十几个兄弟。其实说是兄弟,但我们几个长的一点都不像,有的人两只胳膊不一样长,有的人长了三只眼睛,而且年纪看起来相仿,根本不像是亲兄弟” “……老爷爷本就上了年纪,照料我们一群孩子更是力不从心,所以没过多久,老爷爷就驾鹤西去了……” “……在那之后有的人饿死了,有的人冻死了,还有的人被睚眦叼走了……” “……再后来,我们遇上了一个叫刘显名的人,他发现了我们几人似乎死不了,于是便让我们去做猎人,他会定期给我们食物,虽然算不上多但至少不用总挨饿了……” “……这时候我还遇到了第一个朋友,顾西楼。” 提起儿时唯一的朋友,无月明脸上洋溢出了笑容,话也多了起来:“他是个很瘦很瘦的人,大腿都没有我的胳膊粗,起初做‘饵’的时候我还总笑话他,说他全身没有几两肉,怕是睚眦吃了都咯牙。” “那时最喜欢听他讲华胥西苑外的故事,他总说要做征西大将军,还说他有一个美若天仙的妹妹,我自然是不相信的。” “……后来有一个叫贾为善的人找上了我们,那之后我们每次分到的食物都多了不少,他还给了我一柄三字华胥刀,顾西楼用这柄华胥刀换了一把小刀,雕了一支很漂亮很漂亮的簪子,说要留给他妹妹做嫁妆……” “……刘显名找上了我们,让我们去做最后一次猎人,可他给我们的那个小瓶子里装的香水引来了好多睚眦,它们都发了狂,那时的我们根本不是对手……” “……顾西楼死了,簪子也断了……” “若我那时像现在一样厉害,顾西楼就不会死了。”无月明低下了头,原本宽阔的肩膀蜷缩了起来,就像当年那个蹲在大雨里的孩子。 朱玉娘把无月明抱在怀里,温柔的摩挲着无月明低垂的脑袋。 “第二日我们就被卖到了药园。” “药园?可是司徒济世的药园?”一直没说话的司徒济世突然问道。 “正是。刚进药园时吃得好,穿得好,也不会再冷,我本以为苦日子就要到头了,可是……” 无月明紧锁着眉头,那几年地狱般的日子此刻想起来仍旧让他心惊胆颤。 朱玉娘发觉怀里抱着的身子忽然僵硬了起来,伸出手去按揉着无月明不断跳动着的太阳穴。 无月明深深的吸了几口气,才接着说了下去:“司徒济世渐渐的开始好奇我们为何可以伤口自愈,于是用了各种方式在我们身上制造伤口,起初还只是一些皮外伤,可后来剥皮抽筋剔骨无一不用,他用药草加速我们的愈合,待伤口长好之后就再次重复,每日每夜,不曾停歇……” “……再后来他不满足于如此,他把我的血抽干,再注入睚眦的血,他把我的骨头抽出来,把睚眦的塞进去……” “他甚至砍掉了我右手,接了一只睚眦的爪子上去。”无月明用左手紧紧的握着自己的右臂,勒出了道道血痕。 “……我看着眼前的怪物,不知道他到底是人还是睚眦,我想他看我也是一样……” “……他挥起自己的爪子,砍掉了自己的脑袋……” “……那可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叫我‘哥哥’啊……”无月明浑身颤抖,声音嘶哑着,像一轮年久失修的风车,在呼啸的西风里缓缓地转动着,“……我就这么逃了,把他们留在了药园里,谁都没救,谁都救不了……” “季丁说的没错,我就是太过懦弱,因为懦弱,害死了顾西楼,因为懦弱,抛弃了不该抛弃的人。” “顾西楼就这么死了,生前连顿饱饭都没吃过几次,剩下的兄弟还在药园里受折磨,我连他们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只有我,只有我……还活着。” “那天死的人应该是我,不该是顾西楼,他妹妹等的是他的哥哥,不是我。” 无月明的故事讲完了,哭的人却是朱玉娘。 朱玉娘掩面跑出了书房,在关上的屋门外,泪如雨下。 书房里只剩下了三个男人。 陆义不知从哪掏出了一坛酒递到无月明的脸前,“来一口?” 无月明摇摇头,“玉娘不让。” “没劲。”陆义翻了个白眼,收回了宝贝酒坛子自己喝了几口。 “司徒济世可有跟你说过他为何要把睚眦的肉身接在你们身上吗?”孟还乡摸着自己的胡子,若有所思的问道。 “好像说我们的体质只能依靠妖族的法门才能吸纳天地灵气,还说什么‘以人之神,化妖之形’。” 孟还乡闻言叹了一口气站起了身,转身走到身后的墙前挥了挥手,那堵墙便消失不见,露出了一座雅致的花园,花园正中央是一池锦鲤。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司徒济世仍旧没有放弃。”孟还乡走到池塘边,一伸手从虚空里抓出一把鱼饵来撒在池塘里,数不清的鲤鱼翻腾着朝他涌了过来,“多年以前司徒济世就曾到过剑门关,那时我同他一起研究了几年睚眦,那时他就跟我提起过‘以人之神,化妖之形’,没想到多年之后他仍旧执着于此事。” “你提到的能引来睚眦的香水名叫‘千步香’,是我与他一同用紫水研制出的东西,说起来你那小友的死我也有几分责任,倒是要给你赔声不是了。”孟还乡似是沉浸在了旧事里,声音越发低沉,“你的情况我知道了,你可以出去了。” 无月明站起来向门外走去,突然转过身说道:“谢谢你救我。” 孟还乡摆了摆手道:“没什么救不救的,你那副身子就算放着不管三五天也无恙了,我只是让你好得快一点罢了,出去吧。” 无月明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对不起,刚刚砸了你很多东西。” 不提还好,一提孟还乡压下去的火又升腾了起来,“你废话一直这么多吗?赶紧滚。” 无月明走后,陆义走到了孟还乡的身旁,和他一起喂起了鱼。 “关于他的事,就不要再让其他人知道了。”孟还乡在池塘边变出两把椅子,招呼陆义一同坐下。 “孟道长,月明的身世你可有什么头绪?” “你我皆知华胥西苑是人妖大战时被划出来的小世界,至于它的作用是什么我们如今已不得而知,但……”孟还乡顿了顿接着说道,“从那些坠星谷的炉鼎来看,只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你是说,睚眦难道真的是人造之物?”陆义也曾有过怀疑,但如此荒唐之事,他又怎么敢信。 孟还乡没有直接回答陆义,而是接着说道:“司徒济世找过来的时候,我和他都很年轻,那时的我恨睚眦入骨,恰好他也对睚眦感兴趣,我们二人一拍即合。可相处的日子久了,我发现了一些问题。” 孟还乡抛光了手里剩下的鱼饵,拍了拍手,倚在了靠背上,“司徒济世不知从何处寻得一本古籍,那书上说应以人之神,借妖之形,这样既可解决人族肉身孱弱的缺点,又能保留人族特有的创造力,书里最后写到‘毕生所得,皆藏华胥’,司徒济世也是因此来到了华胥西苑。渐渐的,我们二人出现了分歧,我想要杀尽所有睚眦,他却想要利用睚眦。” “这书里写的,可是真的?” “起初我也不信,直到我在寻找华胥君王的时候误入巨木林。”孟还乡自嘲地笑笑,“当我发现司徒济世的计划或许真的能成功时,我害怕了,那是对这种满是禁忌的未知事物本能的恐惧,尤其是在见到那些炉鼎之后。从巨木林回去之后我并没有告诉司徒济世这件事,没过多久,我就找了一些理由,让他离开了剑门关。” “我没有告诉他这些的胆量。司徒济世是一个能力和野心一样大的人,只靠在剑门关的短短几年他就可以研究出如此多的东西,我不敢想象如果任由他做下去会是怎样的一个后果,若他的修为和他的医术一样高明,只怕华胥西苑再也无人可以阻拦他。” “那他现在算是成功了吗?” 孟还乡笑笑,反问陆义:“你觉得无月明资质如何?” “几近完美,与其说是修炼天才,不如说他就是为杀戮而生的。” “如果说他们真的是在人妖大战时被创造出来的,那他们的敌人可是东边那些大妖,让咱们这么头疼的睚眦君王放在那个时候,怕是连个杂兵都算不上吧。” “这……要不我们先下手为强?”陆义伸出手在自己的脖子上划了几下。 “现在的问题不是要怎么处理无月明,而是药园里会不会还有几个比无月明更厉害的人存在,这些人到底会站在哪一边我们并不清楚。再说了,真让你现在动手杀了无月明,你下得去手吗?” 陆义沉默了片刻,缓缓地说道:“心是人心就足够了吧。” “但愿如此吧。” ---------- 滚出来的无月明一出门就看到了还在啜泣的朱玉娘,他走过去拍了拍朱玉娘的肩膀,“玉娘,你怎么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胳膊腿都还在。” 朱玉娘擦擦眼泪转过身来,挤出了几缕笑容,仿佛第一次见到他一样仔仔细细地看着无月明。 “辛苦了。”朱玉娘突然说道。 无月明想了想,带着李秀才做斥候确实算不上轻松,于是他点了点头。 “今天中午想吃什么?你这几日总在外面出任务,很久没在家里吃饭了。”朱玉娘挽着无月明向外走去。 “什么都可以,我从来不挑的。”无月明顿了顿又说道:“还是问问慕姑娘吧,万一她不喜欢,怕是又要来找我麻烦了。” “你不会还在躲着她吧?” “嗯,我一看见她看我的眼神就直冒冷汗,总觉得她要扑上来打我。” 朱玉娘掩面轻笑,孩子们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去头疼吧。 看见朱玉娘和无月明从竹林里走出来,外面还在等的人都围了过来。 黎向晚搭着无月明的肩膀,一拳捶在他的胸脯上,“我就知道你小子命大。” 无月明见到黎向晚也很开心,二人嘻嘻哈哈地打闹着。 慕晨曦则凑到朱玉娘身边问:“他没事了吗?” “嗯,没事了。对了,月明问你今天中午想吃些什么。”朱玉娘心情大好,忍不住想逗逗慕晨曦。 “他好端端地问我这个干什么?” 朱玉娘眨眨眼睛,“我问他今天中午想吃什么,他说要先问问你,还说如果你不满意的话,就会找他麻烦。” “我怎么会因为爱吃的东西和他不一样就找他麻烦呢?” “那你为何每次都把他带回来的野味抢去,一口也不给他留?”朱玉娘憋着坏笑,诚心想要逗逗慕晨曦。 “我那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打不过他,所以生他的气?” “也不算……。” “那我明白了,一定是因为他总躲着你,所以你生气了。” 慕晨曦涨红了脸,“不,不是。” “哦,不是啊,月明刚刚还问我说是不是因为他老不回来才惹你不开心,如果是的话他今后就常回来,那既然你没有不开心,就让他安心出任务好了,男孩子嘛,还是要多锻炼才好。”朱玉娘一本正经地说着假话。 “他……哼,让他去吧,最好再也别回来,下次再受伤,我才不来看他呢!”慕晨曦一跺脚,气冲冲地跑走了,路过无月明黎向晚二人时,还故意推了无月明一把,说他挡路了,可这路并排走十个人都不成问题,何来挡路一说? 黎向晚凑到无月明耳边悄悄地说:“凭我认识她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你的苦日子要来了。” 苦日子?无月明长了这么大,过得最多的就是苦日子,所以他对黎向晚的警告毫不在意。 两人聊着天走在回去的路上,绕过几个弯后竟追上了看到无月明安然无恙后就偷偷溜走的李秀才。 “先生!”无月明冲着李秀才的背影高声喊道。 李秀才并未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可是他的脚力哪里比得上无月明,三两步就被无月明追到身旁。 “先生。” “是月明啊,伤无大碍了吧?”李秀才有些紧张。 “先生,有问题。” “有问题?有什么问题。”李秀才呼吸都有些急促了起来,他虽然不是故意要逃的,可他确实逃了,无月明再厉害也是个孩子,他再无能也是个长辈。 “那大挪移术,我觉得有些问题。我原以为自己都不知道会出现在何方那敌人就更不知道了,可如今看来不知道落点有太多的变数,并不安全。” 李秀才呆住了,他没想到无月明觉得有问题的竟然是大挪移术,“你难道才发现我那大挪移术有问题吗?” “先生,那大挪移术一定要改。”无月明认真地对着李秀才说道。 李秀才闻言一时语塞,随后开怀大笑起来,笑的是自己竟用一丝俗心去揣测如此单纯之人,反到显得他有些世俗了。 李秀才用力地拍了拍无月明的肩膀,竖起了一根大拇指以示赞赏。 无月明与李秀才腼腆地相视而笑。 山似碧玉,玉如君,相看一笑温。 第60章 但愿人长久(一) 风传花信,雨濯春尘,几场春雨之后,药园外的百亩良田又添新绿,开春之后种下的种子发了芽,新生的幼苗撑破了泥土做的牢笼,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在淅淅沥沥的春雨里,大快朵颐。 披着黑袍的刘显名独自走在幽深的回廊里,两侧精心建造的雅致园林此时早已杂草满生,尽显荒凉之意。 回廊尽头仍就是那一排厢房,有几间应是许久都未曾有人进去过,门口早已落满了灰尘。 离厢房越近,空气里的血腥味儿就越重,哪怕像刘显名这种每日都要来的人,也忍不住地皱眉头。 刘显名走到其中一间屋外,伸手推开了紧闭的房门,一股浓郁的腥臭气扑鼻而来,像是堆满了腐烂的血肉。他径直走到窗前,将尘封已久的窗户拉开,带着丝丝凉意的春风穿堂而过,送来了新鲜的空气。 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在刘显名身后响起,像一头凶猛的野兽从冬眠中醒来,“我睡了多久。” “三天。”刘显名没有回头,而是伸手探向窗外,在窗外十寸的地方撞到了一个结界,无形的结界在刘显名的指头下发出了水波般的涟漪。 那个嘶哑的声音仿佛再次陷入了沉睡,只有风吹窗棂的声音回响在刘显名的耳旁。 他转过身来,幽魂一般的声音再次响起,“今日是仲乙逃走后的第五百天。” 一声怒吼从黑暗中响起,随着一阵铁链的撞击声,那嘶哑声音的主人从阴暗处探出头来,正是季丁。 此时的季丁没有半分人的模样,几块泛着青光的鳞甲护在胸前,背上竟伸出四只闪着寒芒的利爪,腰部以下则覆盖着银色的毛发,赫然是一具巨大的睚眦王的躯干,身上每一个关节处都插着黝黑的铆钉,铆钉上则连着小孩手臂粗细的铁链。 刘显名并未被眼前的怪物吓到,淡然地看着这个比两个他还高的怪物,继续说道:“你竟然还记得仲乙,看来司徒济世对你还是仁慈了些。” 季丁听到刘显名再次提及仲乙,咆哮着向刘显名扑来,背后的四只利爪直刺刘显名的面门。 刘显名面不改色,并未闪躲,似是有十足的把握认定季丁伤不到他。 果然,季丁身上拴着的铁链亮起了古铜色的光芒,发出了阵阵蜂鸣声,繁复的铭文从铁链上飞了出来,缠绕在季丁的身上,就在他离刘显名只有五尺距离的时候,硬生生地把他拉停了。 “你是什么人?”在季丁的印象里,这个整日裹着黑袍的人极少说话,除了送饭或者换药外从未说过闲话,为何今日如此多嘴? 刘显名摘下了自己的面罩,露出了那张比一年前更枯槁的脸,脸上的伤口早已变成了一道道黑色的沟壑,由于太过消瘦,两只眼珠突了出来,就像一具还没有完全腐烂的骷髅。 季丁可能也没想到世上竟然还有比现在的自己长相还奇怪的人,一时也愣住了。 “怎么,你还记得仲乙,却不记得我了?”刘显名伸出一根手指头比了比自己脸上那道贯穿整张脸的刀疤。 “你是……刘显名?” “这几年样子确实变了不少。”刘显名笑笑,捏了捏自己枯瘦的脸。 “这些年里,一直是你?” “一直是我。”刘显名缓缓地点点头。 季丁的脑海中闪过千百个念头,无数的问题堆在了一起,一时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刘显名像是猜中了季丁的反应,对他说道,“你有两个时辰的时间问清楚你想问的问题,两个时辰之后司徒济世就会来,那之后你还要昏睡几天我就不得而知了。” “你……为何要来药园?你本应与我们再无瓜葛才对。” “是啊,本应再无瓜葛,只是天不遂人愿,总有些迫不得已的事。”。 “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季丁记得清清楚楚,刘显名明明是个胖子,此时却瘦脱了相。 “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我们都要付出代价,无论我们是否出于自愿不是吗?”刘显名指了指季丁,又指了指自己。 “你瞒了这么久,为何此时要暴露身份?” 刘显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因为时候到了,我这副身子坚持不了太久了。” “你究竟要做什么?” 刘显名反问道:“你恨司徒济世吗?” 季丁沉默了。 司徒济世虽然带给了他无尽的痛苦,可也带来了他最渴望的东西,那就是力量。 这具四不像的肉体举手投足间都充斥着他从未体会过的力量,身上不属于人的部分越多,这份力量就越强,这种感觉让他如痴如醉,倘若现在让他在变回人形和保留现状之间做选择,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实力才是在这世界活下去的唯一依靠。 见季丁不说话,刘显名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司徒济世为何要把你变成这个模样?” 不等季丁回答,刘显名就继续说道:“他想要的是留名于史,他要证明自己比上古时的大能更加优秀,他要创造一个完美的生灵。” 刘显名指指季丁,“仲乙是第一个实验品,你是第二个实验品,但你一定不会是最后一个。” 刘显名再次转身来到窗前,“今年的药田比去年更多,这么多的灵药,怎么会只用在你一个人身上?想必你也察觉到了,司徒济世到你这来的日子可隔得越来越长了。” 季丁自然明白,司徒济世对他已经失去了兴趣,最近总是匆匆赶到,又匆匆离去,而他也整日昏睡,少有清醒的时候。 “一件不再需要的东西,留着又有什么用呢?” 一阵安静之后,季丁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所以你放走了仲乙?” “他少了几分果断,我不觉得他能下定决心随我一起去杀人,放他走也算我把欠他的还上了。” 刘显名骷髅一般的脸上露出了可怖的笑容,他伸出手敲了敲窗户外的结界,“只是现在,逃出去没有那么容易了。” 一声怒吼从季丁口出传出,身后拴着的铁链紧绷,但任凭季丁如何挣扎都无法靠近刘显名半步。 屋里乱窜的风鼓动着刘显名身上的黑袍,他神色如常地盯着愤怒的季丁,浑然不像曾经的那个胆小怕事的人。 “你要我做什么?”季丁咬着后槽牙,无论刘显名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此时都已毫无意义。 “我帮你杀司徒济世,你帮我取贾为善的狗命,如何?” 季丁发出了桀桀怪笑,他挥舞着利爪,身后的铁链发出了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只怕不能如你所愿了。” “我只需要你一个答案,我既然有办法在那时候让仲乙逃出去,自然就有办法在这时候让你逃出来。” 季丁眯起了眼睛,“若你我二人真的杀了司徒济世和贾为善,要如何从这药园里全身而退?” “我的安危你不必多虑,只要你按我的计划去做,其他人自然不是什么问题,我保证海阔凭鱼跃,天高……”刘显名指了指季丁,“任你飞。” 季丁不知刘显名的自信从何而来,这些年来他从未从这间小屋里出去,不仅如此,连日的昏睡更让他不知今夕是何夕,这让他根本无法做出自己的判断,也分不清刘显名所说的到底有几分真假。 “司徒济世当真要杀我?” “比起一头不听话的狮子,我想他更愿意要一只听话的狗。” “仲乙还活着吗?” “呵,他那个样子,想死都难。” “好,我便同你一道,杀他二人。” 刘显名关上窗户走了出去,屋外仍旧飘着蒙蒙细雨,院里无人看护的梨树肆无忌惮地生长着,白雪般的梨花盖住了长廊,轻柔的春风载着白雪片片而落,他伸出枯瘦的手摘掉头上的花瓣,放在鼻尖嗅了嗅。 “可惜闻不到味道儿了,”刘显名自嘲地笑笑,把花瓣塞进了嘴里,“还是吃起来香啊!” 刘显名戴上兜帽,把自己罩在黑纱之下,缓步走过了这飘着花香的幽长回廊。 季丁所在的小屋再次陷入了黑暗,只剩下一双金黄色的眼瞳闪烁着亮光,低沉的喘息声在小屋里回荡,像地狱里的恶鬼敲响了前往人间的大门。 ---------- 黎向晚的屋子里,小武正收拾着刚刚从黎向晚身上换下的绷带。 “黎公子,你的伤已无大碍,但伤到了筋骨,还是要安心静养,此外孟真人特意嘱咐,让你在伤痊愈之前不要动用灵气,以免落下病根。”小武把熬好的汤药盛在碗里,放在床边。 黎向晚躺在床上,目光呆滞,盯着屋顶一言不发,身上裹着厚厚的绷带,胳膊上还包着夹板。 自从受伤之后黎向晚一直寡言少语,小武也没有指望他能得到回答。 “孟真人能救命但是治不了伤,剑门关也没有那么多的药材,要想好的快一些只能去不凉城里买,要不……”小武有些犹豫,“告诉黎家?” “不必了,我安心养着便是。”黎向晚的话里满是不甘心。 小武明白黎向晚现在需要一个人静静,就算真的需要什么人来安慰,那个人也不是自己,“那黎公子安心养伤,我明日再来为你换药。” 小武转身离去,轻轻的掩上了房门,刚出小院没几步,就看见了款步而来的慕晨曦。 “慕姑娘。”小武朝慕晨曦拱了拱手。 “小武,向晚哥哥怎么样了?” “黎公子已无大碍,只是受了些皮肉伤,损了几分道根,安静静养一段时间便可痊愈。只是……” “只是什么?” “黎公子心情不太好,还要劳烦慕姑娘费心劝导了。”这剑门关里能让黎向晚心情好起来的也只有慕晨曦了。 “好,我去看看他。” 小武看着慕晨曦的背影摇了摇头,情之一字,最难琢磨。 慕晨曦一推开门,便看到了躺在床上发呆的黎向晚,说起来,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裹得这么严实的病人。 小时候在不凉城里,家族内的比试从未有人受过这么重的伤,就算受伤了,病人很快就会被法术治好,而在剑门关,大家都很小心,很少会有人受伤,唯一有个例外,就是无月明这个怪物。 自他来之后,三天两头就能听到他负伤的消息,就算这样慕晨曦也没见到过他卧床的样子,就连去年围猎那次,所有人都觉得他要撑不住了,可当慕晨曦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活蹦乱跳的是个正常人了。 如今黎向晚浑身缠着绷带,没有一丝修道之人的样子,反倒像个病入膏肓的凡夫俗子。 “向晚哥哥,你这看起来可不像没事的人啊!”慕晨曦忍不住说道。 黎向晚看到慕晨曦来了,也露出了笑容,抬了抬自己绑着夹板的胳膊,“怎么不像没事人啊?我这不还能动吗?” 慕晨曦赶紧扶着黎向晚,让他把胳膊放好,看着像粽子一样的黎向晚,慕晨曦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吗?你偷偷带我跑出去玩,结果我摔伤了腿,后来被伯父知道了,用竹条结结实实地打了你一顿,我去看你的时候,你屁股肿得都下不了地,只能在床上趴着,一连趴了好几天。” “当然记得,那时候我父亲还说要告诉我爷爷,让他出关收拾我,还是你哭了好几天为我求情,我父亲才饶了我。”一提起两人的童年,黎向晚也忘了伤痛,开心地笑起来。 “最开始还哭得出来,后来实在没眼泪了,我就掐自己的肉,后来还是我娘心疼我,才带着我去黎家求情的。”慕晨曦摸了摸手腕上的镯子,那是在她及笄时,娘亲送给她的礼物。 说起小时候的事,两人就有说不完的话,那时二人都还没有开始修道,肩上也还没有担上家族的担子,无忧无虑的日子总是让人留恋。 “不过向晚哥哥,以后你可不能再逞强了。” 黎向晚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以往你总劝我要冷静,我们来到这的首要任务是保住自己的性命,为何如今你反而比我还要鲁莽了。”慕晨曦认真地说道。 “你也觉得我在逞强吗?”黎向晚眼眸里的光忽然黯淡了下来。 “当然是在逞强,那可是整整一队的睚眦王,在他们发现你之前你明明可以逃走,可你非要一个人冲上去,以你现在的修为怎么都不可能打得过吧?这不是逞强是什么?”慕晨曦嘟起了小嘴,很是不满黎向晚这种不顾自己安危的做法。 黎向晚尴尬地笑笑,“不说这个了,你那边怎么样,没出什么事情吧?” “我跟着老陆,一路上都没遇到几只睚眦。反倒是月明那边遇到了另一队睚眦王,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猜测到你那边可能会有另一队,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解决掉那队睚眦王之后赶过去救你。” “你是说,是月明救的我?”黎向晚愣住了,他神志恍惚之际,感觉到有人救走了他,却不知那人竟是无月明。 “嗯,他背着你从前线赶回来的时候,你浑身都是血,人早就晕过去了,若不是……” “够了!”黎向晚突然大喝一声。 慕晨曦被黎向晚突如其来地怒斥吓到了,“向晚哥……” “够了,不要再说了。”黎向晚扭过头去不再看慕晨曦,双拳紧握,微微的颤抖着。 “向晚哥哥,我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黎向晚的声音舒缓了下来,“我只是有些困了,你走吧。” 慕晨曦轻咬朱唇,她怎么会不知道黎向晚其实是在找借口。 做错的人是黎向晚,她凭什么要迁就他。 “哼!走就走。”慕晨曦一跺脚转身离去,青色的莲裙在曼妙的腰身上散开,掀起一阵香风。 直到沉重的关门声传来,黎向晚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这次的任务原本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次游猎,没有什么一定要完成的目标,要做的就是找到睚眦之后打得过就杀,打不过就跑,本应没有任何危险才对。 怪就怪在无月明太出彩了,好似一轮皓月,盖住了夜空里其他所有星星的光芒,他所杀的睚眦比其他人都加起来还要多。以前负责打头阵的陆义也得了闲,整日跟在大部队的后头,拎着他的酒壶,醉得不亦乐乎。 当有一个比自己优秀太多的人出现在身边,所有人都会心生妒忌,黎向晚也不例外。 黎家长子的傲气让他急于证明自己,但结局却未能如他所愿。 时至今日,他最想见的是慕晨曦,最不想见的也是慕晨曦。 “到底要我如何做才好?”黎向晚紧锁着眉头,轻声呢喃着。 第61章 但愿人长久(二)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一道身影踩着夜色从黑暗中溜了出来,敲响了朱玉娘的房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朱玉娘从门缝里探出了半个脑袋,见到来者,一双眼睛眯成了月牙,“月明,回来啦。” 无月明露出一嘴白牙,从怀里摸出两只野兔子来。 朱玉娘掩嘴笑了起来,转身回了屋子,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各式各样的调味料,看来朱玉娘也是早有准备。 院子里的无月明搬了两个小板凳,支好了烧烤架,把两只野兔剥皮去腥,架在了架子上。 朱玉娘来到无月明身边坐下,把手里的调味料一股脑全塞进了无月明的怀里,“这次游猎怎么样啊?” 无月明见到朱玉娘之后,话也多了起来,从出发开始到现在回来,事无巨细,一一说给朱玉娘听。 朱玉娘也不插话,只是微笑着,时不时地翻翻架子上的兔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喜欢上了烤兔子。 “所以说游猎还没结束你就偷跑回来了?小心老陆追过来把你抓回去。”朱玉娘用指尖戳了戳无月明的肋骨。 “他成天只顾着喝酒,什么都不做,多半不知道我走了。”无月明挠了挠头,“再说他教过我道不可有一日之歇,可他已经歇了好几天,我觉得他应该动动筋骨了。” “那你为什么偷偷跑回来呢?” “因为游猎好久都没有见到玉娘了,刚好今天看到两只野兔,就带回来了。”无月明低头笑笑。 朱玉娘用拳头捶了捶无月明的肩膀,“我可不吃你这一套,老实交代,为什么回来。” “我回来看看向晚,听他们说向晚伤的不轻。” 朱玉娘点点头,忽然歪过头来,盯着无月明的侧脸说:“你这两只兔子,一只是给我的,那另一只,是给晨曦的?” “不,不是,只是刚好抓到两只,就都带回来了。” 朱玉娘嘴角弯了起来,她转了转架子上的兔子,“这兔子骗骗我还行,人家慕家大小姐可不是你一只兔子就能糊弄得了的。” “我知道。”无月明红了脸庞。 “那你还总给她带野味儿回来?”朱玉娘一副“早就看透你了”的眼神瞟了无月明两眼。 “我想谢谢她,”无月明朝后仰了仰,“那时候给了我一柄簪子,可惜后来还是让我弄丢了。” 朱玉娘瞪大了眼睛,“那个小姑娘是晨曦?” 无月明点了点头,“小时候我总坐在不凉城的护城河边,看她在城门外施粥。” “她知道你是谁吗?”朱玉娘不免好奇了起来。 “嗯……她应该知道吧?”无月明有些犹豫,他觉得慕晨曦知道,可慕晨曦从未主动提起过。 “那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总是躲着她?” “她当时问我的问题,我仍然没有答案,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无月明抬头看着夜空,半轮明月被乌云遮住了脸,只有几颗星星在闪着光,看来明日又要下雨了。 “她问你什么了?快给我讲讲。”朱玉娘像一个听到八卦的小姑娘,瞪大了眼睛,这可是戏里才能见到的千金大小姐和江湖浪子的故事,她怎么能不好奇? “她问我是不是坏人,又问我是不是可怜人。”无月明把手里的调味料刷在滋滋冒油的兔肉上,烧烤的香气扑鼻而来,“她问我身边的人为什么不见了,还问我想要些什么。” “若说我是坏人,我从没有主动伤过人;若说我是好人,我却害死了伯甲,害死了顾西楼,还丢下季丁他们独自一人跑了。” “若说我可怜,那些没了性命的,那些还在药园里的,又应该算做什么呢?” “身边的人里有几个已经死了,剩下的都在药园里,不知死活,”无月明皱起了眉头,“先生让我多读书,书上说人要向善,只要向善就有善报。他们既没偷也没抢,甚至连饱饭都没有吃过几顿,我不知他们为何没有善报,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无月明垂下了脑袋,火光映在他脸上,驱不走满眼的忧伤。 “我想那书读来应是全无用处,不然那些人根本不该死,先生也应该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才对。”无月明顿了顿又说:“所以我不喜欢看书,书里写的大道理和我见到的不一样,还是那些志怪故事好些,故事里好人也会死,坏人总能活,抱关击柝也能飞黄腾达,达官显贵也会虎落平阳,落魄书生永远不会和富家小姐在一起,沾满血腥的武夫最终都会死在自己的剑下,这可比书里的之乎者也有意思多了。” 朱玉娘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她靠在无月明的肩膀上,轻轻地揉了揉无月明的头。 没有被世界爱过的人,怎能苛求他去爱这个世界。 “我要是能早些把你捡回来就好了,你就不用吃这么多的苦了。”朱玉娘心疼地看着怀里蜷缩成一团的无月明,轻声地念叨着。 无月明抬起头来朝朱玉娘露出了笑容,“玉娘已经很好了,遇到你之后,我才知道这世上还有对我这么好的人。” “你这么讨人喜欢,将来一定还会遇到很多很多对你很好的人,”朱玉娘也笑了起来,捏了捏无月明的脸,“那最后一个问题你有答案了吗?” 无月明想了想说:“我想季丁他们能平安无事。” 朱玉娘一怔,虽然不知药园在无月明走后发生了什么,但留在药园的人只怕难有善终,她便又问:“那你自己呢?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人一定要有想要的东西吗?” “人有了想要的东西,才会有活下去的理由,不然这漫漫修道之路,岂不是无趣的很?” “杀睚眦算吗?” “哪有人会以杀害其他生灵为目标的,那岂不是变成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了吗?”朱玉娘掩着嘴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再说了,睚眦是杀不完的。你再想想。” 这个问题对于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无月明来说太难了,他没有什么鸿鹄大志,也没见过什么功名利禄,从小到大的唯一夙愿就是吃得饱穿得暖,当这两件事都不是问题之后,他就真的没有什么可上心的了,“我想去不凉城里看看,小时候总坐在城门外,还从未进去过。” “仅此而已?” 无月明点点头。 “那好办,我下次去不凉城的时候,你与我一同前往吧!”朱玉娘拍拍胸脯,这点小小的愿望算不上什么难事。 “好!”无月明开心地点点头,只觉得夜空都亮了许多,“玉娘,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的?”朱玉娘伸伸腿,绣着兰花的鞋子轻轻摇晃着,“我想让华胥西苑的结界快些消失,这样大家就都可以出去了,再也不用担心睚眦会伤人了。” “我还希望你将来可以出人头地,成为名震一方的大侠。” “小武呢,我希望他能娶妻生子,安安稳稳地度过此生,还有孟道长,老陆,李秀才他们,希望他们离开华胥西苑之后,也能从过去的故事里走出来。” 朱玉娘轻柔的嗓音念了很多名字,像在唱一首温婉的歌。 “玉娘有这么多想要的东西啊!”无月明忍不住地感叹道。 朱玉娘笑着摸摸无月明的后脑勺,“现在你没有什么欲望,是因为你年纪还小,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喜欢,什么叫做爱,等到将来你长大了,认识的人越来越多,走过的路越来越长,你终究会懂得这些,想要的东西也会多起来的。” “其实我也有一个想要去的地方。”朱玉娘面露惆怅,索性起身躺在了草地上,“我想再到风月城去一趟,见见养大我的花妈妈,只是我离开了太久,不知她是否还在人间。” “从华胥西苑离开之后,我也要去找一个人,”无月明学着朱玉娘的样子也躺在草地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顾西楼说要给她妹妹准备嫁妆,现在顾西楼不在了,我就是她哥哥,我得找到她才行。” 再次听到那对命运凄惨的兄妹,朱玉娘轻轻地叹了口气,这天下这么大,要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那丫头可留有什么信物?” 无月明摇摇头,“两人自幼家贫,哪里有什么信物,我对那丫头也知之甚少,除了顾西楼整天说他妹妹很漂亮以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烧烤架下的火堆也燃烧殆尽,零星的火光从灰烬里冒出来,像天上的星星在缓缓飘过的乌云后面眨着眼。 突然一双漂亮的眼眸出现在无月明的脑门上,两道柳叶眉微微上翘,长长的睫毛托着一对宛如秋水的眼瞳,耳后的青丝落在无月明的脸颊上,痒痒的,让他忍不住伸手去撩。 “慕姑娘?”无月明诧异地问道。 蹲在无月明头顶的慕晨曦似乎很是不满无月明的反应,翻了翻白眼,伸出玉指将碎发挽于耳后,起身抢过无月明的小板凳坐在一旁,从架子上拿下一只兔子,小心翼翼地撕去烤焦的部分,张开小嘴啃了两口才说道:“你们两个烤了兔子不吃,我可不客气了。” 朱玉娘笑了起来,起身搬起小板凳,踢了踢无月明,示意他让让地方,然后贴着慕晨曦坐下,拿起另一只烤好的兔子啃了起来。 “要不离开华胥西苑之后,你随我一起去风月城吧,”朱玉娘看着蹲在地上试图把熄灭的火堆再次点燃的无月明,缓缓说道,“如果那小姑娘真的很漂亮,多半会被卖到风月城,说不定在那里可以找到她。” 无月明知道风月城,在他听过的志怪小说里,一半的风流故事都发生在那里,只是对他这个连不凉城都没有进去过的人而言,风月城更是远得遥不可及。 “风月城汇聚了天底下所有的奇珍异宝,也是无数英雄豪杰流连忘返之地,最主要的是遍地都是漂亮姑娘,你这样的年轻才俊可是最受欢迎的人哦!”见无月明犹豫不决,朱玉娘忍不住出口戏弄他。 快要熄灭的火堆在挨了无月明一发小火球之后重新着了起来,他起身坐在了上风向,挡住了吹向火堆和二女的凉凉晚风。 “好啊,我到时候跟着玉娘一同前往风月城便是。” “哼!男人。”一旁的慕晨曦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从黎向晚那里回来之后,慕晨曦的心情就一直不好,她觉得自己好心去探望黎向晚,可黎向晚却冲她发脾气,明明是黎向晚做错了,自己还不能为难病人,若是平时,她早就追着黎向晚揍他了。 “怎么,向晚惹你生气了?”慕晨曦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门里,她这点小心思,朱玉娘当然猜得到。 “明明就是他自己逞强受了伤,让人说两句还不高兴了。”慕晨曦恶狠狠地撕下一块肉,就像手里握着的是那混账黎向晚断掉的胳膊一样。 朱玉娘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剑门关新来的这几个孩子没有一个人是省油的灯,各有各的问题,还是小武最让人省心。她把手里没啃几口的兔子丢给无月明,起身牵起慕晨曦的手,“走,我们去说悄悄话。” 慕晨曦把手里啃了一半的兔子也扔给了无月明,用衣袖胡乱擦了擦嘴角的油渍,她有一肚子黎向晚的坏话要说,哪里还顾得上大小姐的身份? 无月明看了看挽着手走进朱玉娘房里的两人,三下五除二解决了手里剩下的兔肉,收拾了烧烤架和火堆,起身向另一边走去。 黑云更盛,夜色正浓,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去看看黎向晚。 ---------- 黎向晚缓缓挪动着自己有些发麻的四肢,身上的伤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比平常要更疼几分,受了内伤的他无法用灵气来缓解伤痛,只能咬牙硬撑,他此时才知道,他父亲这些年在揍他这件事情上手下留了多少情。 “唉。”幽幽地叹息声在小屋里回荡,在这个乌云满布的夜晚里,难以入眠的黎向晚忍不住思考起了人生。 看惯了无月明总是带着一身血仍然活蹦乱跳的样子,让他忘了疼是什么感觉,如今再次受了这么重的伤,才让他意识到无月明真的与常人不一样,正如陆义所说,这样的人就是为了战斗而生的,若把无月明扔回那个战祸频仍的年代,一定也是一个名垂青史的大人物,可自从人妖大战结束以来,整个修道界已经和平了千百年,人们不再乐衷于打打杀杀,而是沉迷于长生悟道,就连华胥西苑这样的小世界里,修道者们都更愿意待在不凉城里安心修炼,而不是到剑门关和素梨人一起对抗睚眦。 “爷爷安排的任务至少完成了一半,来剑门关这几年也算没白来。”黎向晚苦笑着,那年他和慕晨曦离家来到剑门关,身上有两件任务,一是历练,二是把孟还乡带回去,两人本就是人中龙凤,在剑门关这几年更是见惯了血腥,比起那些从未离开过宗门家族庇佑的人不知强了多少倍,只是孟还乡没有一丝一毫要走的意思,不然二人也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了。 窗外一道黑影闪过,无月明推开了窗户,一脚踩在窗沿上,正打算翻进来,却和黎向晚诧异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清凉潮湿的空气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让黎向晚清醒了不少,他抬了抬缠满绷带的手指了指门,“那门又不上锁的。” “还醒着呢?”无月明从窗户上跳下来,坐在了黎向晚的床边,“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想你多半还在昏睡呢。” “我也想睡啊,这不是疼得睡不着嘛,要不你帮帮我?冲我脑袋来一拳,说不定我能睡一会儿。” 无月明晃了晃拳头,“你确定要我帮忙,我怕我这一拳下去你可就直接睡到下辈子了。” 两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黎向晚笑岔了气,剧烈的疼痛让他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 “听他们讲你不让我们告知黎家你受伤的消息,可如果黎家出手,你的伤很快就会痊愈的吧。”无月明看着一脸痛苦的黎向晚有些不忍心,他虽然自愈得快,可并不是感受不到疼,受伤的滋味儿是什么样的他最清楚不过了。 黎向晚轻轻按摩着自己的胸口,好一阵儿才把气喘匀了,“这件事不是伤好得快不快的问题,是我还能不能继续留在剑门关的问题。” “我和晨曦与你不同,我们从到剑门关的第一天开始目的就算不上单纯,修道者大都不愿来剑门关淌睚眦这道浑水,我们背后站着的黎家和慕家也是一样。素梨人拼着性命围缴睚眦保护得是不凉城内外的平民老百姓,而不是修道者,感激素梨人的也只是这些老百姓,那些修道者不诋毁素梨人就算是烧高香了。” “若不是孟道长于我和晨曦的爷爷有些渊源,只怕我们二人也不会到剑门关来。”黎向晚自嘲地咧咧嘴,“和慕家常作善事不一样,黎家若不是总将嫡系子弟送到剑门关来,只怕在老百姓心中的地位远没有现在这么高。” 黎向晚看看了不说话的无月明,问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卑劣?老百姓以为是不凉城的这些大家族在保他们平安,殊不知真正护着他们的是剑门关这群不求名利的疯子。” 无月明迷茫地摇摇头,权力和名利的争斗对他而言太过复杂,他不懂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为何还要整日勾心斗角。 “黎家让我来,一是为了家族名誉,二是为了让我历练,既然是来历练,自然不能真的出事情,我若当真死在剑门关,家里那帮老头子估计会赶在睚眦之前杀光所有的素梨人。”黎向晚顿了顿,接着说道:“我现在虽然还能和你讲话,但若让黎家知道我受了这么重的伤,恐怕这剑门关是再也呆不下去了吧。” “不仅仅是我,晨曦可能也会受此牵连。我们二人一旦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说了这么多话的黎向晚有些虚弱,几乎一字一顿才将话说完。 “你们二人一定要走吗?”无月明不知何时攥紧了拳头,转头看向窗外,那姑娘刚刚还蹲在自己身旁,埋头啃兔子的模样仍旧历历在目,仿佛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 “或早或晚。” 窗外湿气更重,等了一夜的雨终于来了,雨帘由疏转密,淅淅沥沥地砸在窗棂上。 “月明你知道吗?我其实很羡慕你。”黎向晚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势,似乎要在今日把所有想说的都说出来,“羡慕你天资极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修为就远远高于我;羡慕你能一往无前,而我只能畏首畏尾,事事都要考虑成败得失,要顾及自己的前途,又要顾及家族的颜面;最羡慕的还是你用了两年时间就超过了我和晨曦十几年的交情。” 无月明微微地颤抖着,上一个说羡慕他的人已经死在了睚眦的獠牙之下。 “我和晨曦自小青梅竹马,再清楚不过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是你这样有情有义有侠客心肠的人,而不是我这样瞻前顾后的世家子弟。” 一道闪电自东向西刺破了整个夜空,照亮了飘落的缕缕银线和无月明慌张的脸。 “是我错把依赖当成了喜欢。晨曦早就不是那个事事都要靠兄长出头的小丫头了,她是慕家的大小姐,迟早是要独当一面的。”黎向晚挤出几分笑容,“我不知道我们二人从剑门关离开之后,后半生还能不能与你再见,所以……” “至少在我们走之前,能不能别让晨曦太过伤心?就当是帮我一个忙。” 无月明没有回答,黎向晚也不再说话,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渐渐平缓的喘息声徘徊在小屋里。 无月明不敢看床上的黎向晚,他侧头看向窗外,但外面乌云密布,哪里看得清楚东西。 沉默良久之后,无月明站起身来关上了窗户,沙沙的雨声被隔绝在外,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他低着头说道:“我答应你。” 黎向晚似乎睡着了,并没有回话。 无月明也没打算得到黎向晚的回答,他大踏步地推门而去,身上升腾的热浪将散落的雨水蒸发,化为阵阵白烟围绕在身边。 原来黎向晚和慕晨曦也会走,原来分别的理由不只有生死。 他还没有学会什么叫喜欢,却要先学会什么叫别离。 他想去问问李秀才,可李秀才一定会说很多他听不懂的大道理,如果去问陆义,陆义一定会把酒壶塞到他怀里,然后跟他说有不懂的就喝酒,喝醉了自然就懂了,可玉娘不让他喝酒。 还是下次回来之后问问玉娘吧,她一定会告诉自己什么叫别离。 无月明顶着越下越大的雨,背对着初升的太阳,在闪电和雷鸣中,向西而行。 第62章 但愿人长久(三) 不凉城的东城区是整个华胥西苑最繁华的地方。 这里离西边的大山很远,离城东的几个修道世家很近,是华胥西苑最安全的地方,商贾小贩络绎不绝,散修们也经常在这里交换些天材地宝,所以相比于华胥西苑的其他地方,这里显得热闹非凡。 几个中年女人手挽着手走在长街上,时不时地在街边小贩处停下脚步,对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交头接耳。 长风扇暑,茂柳连荫,还有什么能比与几个姐妹一同逛街更惬意的事呢? 一道破风声突然响起,一个身穿白衣,器宇轩昂的男人踩着一柄飞剑,在比房顶高不到一丈的地方呼啸而过,穿过了整条长街。 地上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抬头向那人看去,几个女人中一个微胖的女子眼睛都眯成了桃花眼,看着远去的白衣久久不愿回头,双手托在腮边,一抹红晕从下巴一直上到耳根,“我相公要是能像他一样英俊就好了。” “你成天对着其他男人犯花痴,也不怕你男人知道了生气。”旁边的女人忍不住打趣道。 “哼!我都没生气呢,他还生气,只允许他看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就不许我看年轻帅气的小伙子了?” 旁边的女人伸出手捏了捏她微微隆起的肚腩,“还不是你自己整日管不住嘴,放在几年前,你也是十里八街出了名的俊俏,再看看你现在,若你和小翠一样,你家男人怎么会去偷腥呢?” 微胖的女人伸手打掉了在自己腰上乱摸的手,看向了旁边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一根木钗将乌黑的长发简单的盘在头上,不施粉黛的脸仍然美丽动人,只是眼神里似乎有几分憔悴,“人家小翠是天生丽质,我能比嘛,不过小翠你这几年好像越来越消瘦了。” 小翠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消瘦的下巴。 其他几个女子也围了上来。 “是不是你那个总是不回家的相公欺负你了?” “就是就是,他买得起那么大的宅院,你却过得如此节俭,是不是他把钱都给那些狐狸精了?” “有这么漂亮的妻子,他还要去沾花惹草,真是畜生都不如!” 对小翠这个从未见过面的相公,这几人可是一点都不客气。 见几女越说越难听,小翠连忙摆手解释道:“相公对我很好,只是平日里太忙了,才很少回来。至于沾花惹草一事就更无从说起了,我只是心疼他一人养家辛苦,况且我也不喜欢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万万不是我家相公对我不好。” “他都不着家了你还袒护他,真是个傻女人。” “姐姐是过来人,姐姐告诉你,他不着家啊,都是因为你们没孩子,你若给他生个大胖小子,他一定天天缠着你。” 小翠听见这几位姐妹的话,不由得在心里苦笑,但多年的风月经历早让她喜怒不形于色,练得一手好演技,只见她霞飞双颊,如一位初为人妇的小姑娘,半推着几人向前走去,“好好好,我听各位姐姐的话,回去给相公生个大胖小子。” 几个女人平日里除了相夫教子外并没有其他事可做,和姐妹们聊天打趣是少有的娱乐活动,互相调侃便成了常有之事,哪会真的放在心上,小翠搪塞了几句后,几个女人便相拥着继续沿长街而去,享受着这偷来的半日清闲。 天色将晚,小翠与几人分开之后,捧着几束花独自回到家中,换了一身轻便衣服,将带回来的几束花悉数种在院子里的花园中,又将每一间屋子里的烛火都点亮,温暖的光透过纱窗照了出来,让清冷的宅院多了几分热闹。 相比前几年显得还有些荒芜的庭院,如今的院子宛如世外桃源一般,当季应有的花一个也不少,纯白的茉莉,火红的月季,池塘里还有几朵含苞待放的荷花,花丛里的李树和桃树上还有刚刚如婴儿拳头般大小的果实,除此之外其他还未到花期的花也不少,想必一年四季里这座院子都少不了花香。 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 小翠端着茶点坐在了院子里的台阶上,一旁的小茶几还放着几块从井水里刚捞出来的冰镇西瓜。 她挽起自己的袖子,小口小口地啃起了瓜,丝丝凉意混着干爽的甜,驱走了白天留给夜晚的最后一缕闷热。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小翠决定以后多吃一些,不能再瘦下去了,她倒不是在意会被别人发现她隐藏的秘密,只是刘显名回来要是发现她瘦了,只怕又要心疼了。 几块糕点下肚之后,小翠揉了揉鼓起来的肚子,伸了伸懒腰,天上的圆盘洒下了皎洁的月光,她在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知了声里,发起了呆。 自从那日有人送来花篮之后,家里时常会莫名其妙的多些东西出来,比如一些好吃的糕点,一些上好的绸缎,偶尔还会凭空多些精美首饰出来。 小翠起初还很开心,因为她知道刘显名还活着,可日子久了她便有些恼怒,因为刘显名不仅还活着,而且还和以前一样傻,她想要的哪里是这些东西,她想要的是刘显名能回来和她说说话。 发脾气的小翠决定将刘显名臭骂一顿,她在院子里坐了三天三夜,没把刘显名等来,反倒把自己熬病了。 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床上,嘴里满是苦味儿,多半是有人在她昏睡的时候喂她喝了药,不仅如此,家中堆放了小山般的各种药材,光药方就有三四种,看着药方上熟悉的字迹,她心里的火怎么都发不出来了。 身子养好之后她做了一只绣着鸳鸯的香囊,没过几日香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镶金的手镯。 自那之后小翠也就不再指望刘显名能壮着胆子回来见她了,反正就算她把自己的胆子也借给刘显名,刘显名恐怕都不敢一纸休书把她休了,再说刘显名不愿见她一定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也就由刘显名去了。 天上的月亮太满,照得小翠太瘦,她擦擦眼角洇出的泪水,地上的影子也跟着她一起挥了挥手,小翠指了指地上的影子,那影子也指指她。 “等他回来,我们一起骂他好不好?” 那影子没有说话,却跟着小翠一起点了点头。 小翠开心地笑了起来,站起来拍拍屁股,转身进了屋,窗户里亮起的烛光一盏盏熄灭,这座宅院如其他寻常人家一样陷入了安眠。 或许是晚上吃了太多的缘故,小翠难得的睡了个懒觉,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晌午,屋里开始闷热起来,她简单梳妆之后便把紧闭的门窗推开,穿堂而过的风轻轻抚过她的脸颊,登时凉快了不少。 小翠眯着眼睛懒洋洋的趴在窗户旁,一手倚着窗沿,一手摇着团扇,放在胳膊上的脑袋轻轻地摇晃着,她本就无事可做,如今起晚了,倒不如再偷一会儿懒,反正这院子也不会一夜之间变成另外一个模样。 恍恍惚惚间她似乎听到了水流的声音,她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定睛一看,院子里一个全身都罩在黑袍里的人正拎着一桶水小心翼翼地在花园里浇着花。 小翠扔掉了手里的团扇,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直到走到那人身后,才停下了脚步,伸手把凌乱的头发拢在耳后,待呼吸平稳后,才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故作镇定地说道:“回来啦?” 身穿黑袍的人将手里的水桶放下,嘶哑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回来了。” 小翠笑了起来,可眼角却不自觉地流下了两行清泪,“吃早饭了吗?要不要陪我吃点?” 黑袍人转过身来说道:“好啊。” 小翠隔着黑纱,看不清刘显名的脸,她直勾勾地盯着刘显名,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自己一转身,刘显名就又走了。 刘显名上前一步,捏了捏小翠的手,“放心吧,我不走,娘子快去吧,我着实有些饿了。” 一声“娘子”让小翠心底乐开了花,她抽出手来,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提着衣摆跑进了屋。 这顿简单的早饭准备起来却一点都不简单,因为每隔一小会儿小翠就要跑出来看看刘显名还在不在,无论刘显名如何劝说都没用,实在没办法的刘显名干脆和小翠一同进了厨房。 两人闹来闹去,不知不觉就到了晌午,就索性连中午饭一块儿做了,小翠也久违地施展了一次厨艺,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小翠和刘显名分坐桌子两侧,却谁也不动筷子。 最后还是小翠打破了沉默,她用筷子屁股敲了敲桌子,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刘显名说:“你这黑纱是长在脸上了吗?你到底摘不摘!” 刘显名自知理亏,弱弱地问道:“能不摘吗?” “啪”的一声脆响,小翠把手中的筷子砸在了桌子上。 “也不是不能摘,就是怕吓着你。”刘显名一哆嗦,仿佛对面坐着的不是自己娘子而是一头母老虎。 小翠冷笑一声,用眼角瞪着刘显名,“怎么?有胆子回来,没胆子露脸?你刘大胆也不过如此嘛。” 刘显名暗自苦笑,就算他看淡了生死,也照样害怕小翠生气。他缓缓地把头上罩着的黑纱摘下,露出了那张可怖的脸。 小翠看着这张分不清是笑还是哭的脸失了神,良久才慌乱地抓起筷子,颤抖着声音故作镇定地说:“吃饭吧。” “哎。”刘显名轻轻地应了一声,端起了饭碗,大口地吃起了菜。 一桌子的饭菜很是丰盛,小翠却只盯着离她最近的那一道,低垂着脑袋,不知何时豆大的泪珠落在碗里。 小翠哭出了声。 刘显名为之一僵,鼻头也有些酸,只是这副病入膏肓的身体早就流不出眼泪,他只能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小翠亲手做的菜。 这顿饭吃了很久,直到日渐西偏,直到刘显名再多一口都吃不下,直到小翠不再哭泣,二人才肩并着肩绕着小院里的花花草草散步消食。 “你走之后,我又在院子里栽了很多新东西,还请人移了几棵果树进来,希望你回来的时候能吃上咱们自己种的果子。”小翠一手挽着刘显名的胳膊,一手指着花丛里的果树对刘显名说,“谁知道你一走就是几年,好在再过几个月就成熟了,今年你可一定要尝尝,可甜了!” 刘显名无声地笑笑。 “我没事的时候总是坐在那边的台阶上,心想总有一天你会回来和我一起赏花,可这花不争气,还没等到你回来就都谢了,于是我把一年四季能找到的花都种在了这里,这样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都能看到满院子的花了。” “街坊邻里对我都很好,她们会找我逛街,陪我聊天,就是她们总是当着我的面说你坏话,说你总是不回家,一定是外面有狐狸精了,过几日你可一定要随我去见见她们,让她们好好看看我相公。不过你现在这个样子确实有些吓人,嗯……到时候再说吧,我得给你好好打扮一下。” 小翠把这几年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一件件地讲给刘显名听,嗓音沙哑了也不停息,走累了就拉着刘显名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刘显名心疼得几次想插嘴却总是被小翠打断。 吹破残烟入夜风,一轩明月上帘栊。 不知不觉间已是星河璀璨,邻院里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只有刘显名这间院子还是黑乎乎的,小翠终于说累了,把头靠在刘显名的肩膀上,紧紧地搂着他的胳膊,纯白的月光洒在地上,衬得二人有些孤单。 “小翠啊,你这几年……”刘显名低头玩弄着自己的两根大拇指,“有没有认识一些看起来还不错的人?” “当然有啊,这一条街的夫人小姐我都认识,偶尔还和她们一起打牌呢!” “我是说,有没有看起来还不错的男人。” 小翠沉默了。 刘显名握紧了双手接着说:“你还年轻,饭做的好吃,人也贤惠,长得还漂亮,一定有很多人抢着要的,我如今这幅样子,也没有必要再拖着你了。” 刘显名转头看向小翠,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小翠的手指甲深深地嵌入了刘显名本就纤细的胳膊里。 她分明看见那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休书”二字。 “这封休书我已签字画押,上面写着的是你休了我,不会影响你改嫁的。”刘显名站起身,轻轻地把小翠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摘下来。 小翠紧握住刘显名的手,还肿着的眼睛又流出了泪,“不要走好不好?我不在乎你现在长什么样子,我们不报仇了好不好?” 刘显名咧嘴笑笑,“你知道我不是个在乎长相的人,从刚认识你的时候开始我就很丑了。是因为这具身体早已病入膏肓,就算我留下来,不久之后也一定会撒手人寰,反倒白白害你成了寡妇。我刘显名一生窝囊,唯一一件值得吹嘘的事情,就是娶你过门,但自咱们二人成亲之后,聚少离多,留你一人独守空房是我不好,如今万万不能再坏了你的名声。” “你不要骗我,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死呢”小翠跟着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刘显名。 刘显名伸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衫,露出了骨瘦嶙峋的上半身,渗着血的绷带上散发着浓重的药香,“你知道的,我从未骗过你。” 小翠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摸了摸刘显名破烂不堪的身体,把他拥在了怀里。 “我可以不拦着你,但你至少要让我知道头七是什么日子,好让我再见见你。”她知道执意要走的人是留不住的。 “猎火焚天之日,魂归九霄之时。” 刘显名走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害怕再多看一眼就会失去离开的勇气,他没有再和小翠说一句话,只是快速得把自己重新罩在黑袍里,在夜色中隐去了身影。 因惊路远人还远,纵得心同寝未同。 小翠捏着那封休书在庭院里不知站了多久才回到屋里,只留一声余叹久久未息。 第63章 但愿人长久(四) 再过几日就是大暑,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接连的晴天让人有些慵懒,林子里的动物也都藏了起来,就连睚眦都躲回了巢穴,得益于此,剑门关的素梨人也有了难得的清闲时光。 这天晌午,一道蓝光从不凉城急射而来,径直飞进了留风堂,在大堂中央停了下来,现出了原型,那竟是一只淡蓝色的纸鹤。 留风堂里正在例行开会的众人面面相觑,敢在剑门关如此做事的除了不凉城里几个大家族外,就找不出其他人了。 那纸鹤像是活了一般扇了扇翅膀,随后从头开始慢慢摊开,变回了一张纸,纸上只写着一个大大的“慕”字,盘旋片刻之后,一团火焰从底部开始燃烧,一道倩影从火光中映射出来,竟是慕晨曦的母亲李婉清。 只见李婉清的幻影朝众人拱了拱手后开口说道:“各位前辈道友,小女到剑门关已近两年,家中长辈甚是想念,再过几日又是中秋,所以我想让小女在中秋佳节的时候与我们一同祭祖,只是这几日不知为何联系不到小女,还请各位道友帮我转告她一声,让她尽快回到家中,我代表慕家先谢过各位。” 李婉清的话虽然是在求人帮忙,可语气却满是威胁的意味,那张漂亮的脸上冷若冰霜,一双眼眸泛着寒光,只见她两手放回身侧,继续说道“若小女淘气不听话,那我们慕家只好派人过去把她接回来了。” 话音刚落,那张纸也恰好燃烧殆尽,化为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老陆,晨曦没有跟你们一起回来吗?”朱玉娘有些困惑,慕晨曦身为慕家的大小姐,慕家不会真的放心把慕晨曦放养到剑门关,所以她身上一定有些宝贝能让慕家知道她的情况,如今李婉清说联系不上她,语气还如此强硬,多半是她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晨曦在前方做探,就算同时与我们出发也会稍晚几日回来,再说月明跟她在一块,二人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陆义皱了皱眉头,回来的时候他特意没有去叨扰无月明和慕晨曦,只是用了一幅“归”字贴告知二人,便率领其他人回到了剑门关。 “你可知道他们二人最后去了哪里?” 陆义伸手指向了北边,“他们去了北石……林。” 说到一半的陆义像是想起了什么,举在空中的手僵住了。 朱玉娘苦笑道:“两个人只怕是误入了北石林的阵法里。” 这北石林是华胥西苑众多奇怪地方中的一处,位于落雁谷的北方,之所以叫石林,是因为此处有众多伟岸的石柱树立在大地上,像一片石头建成的树林,但这里最古怪的还不是这些看似散乱却又暗藏规律的石柱,而是这里残留了一些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阵法,偶尔会将来到这里的人拖入阵法之中,但由于法阵残破,已经无法正常运转,所以进入阵法的人有的会遇到心魔,有的会受到法术攻击,有的会被传送到其他地方,而也正是因为法阵的残缺,导致无法琢磨阵法的发动规律,反倒是根骨越好的人越容易触发阵法,因为他们与天地灵气联系得更亲密,也更容易掉进这个不听使唤的阵法之中。 因此大部分人到北石林都不会出问题,但这次进去的是慕晨曦和无月明。 慕晨曦本就是万里挑一的天才,更何况还有无月明这个对天地灵气而言没有任何阻拦的怪物。 大厅里噤若寒蝉,还是孟还乡出声打破了沉默:“北石林的阵法太过久远,威力不及当年的万分之一,除非将他们传送到其他危险地方,否则那阵法很难伤到他们,你们去找找看吧。” 朱玉娘和陆义齐声答是。 孟还乡沉吟片刻继续说道:“等到慕晨曦回来,让她和黎向晚回不凉城吧,本就不是剑门关的人,多留无益。” 朱玉娘和陆义对视一眼,心里满是无奈,孟还乡本就对黎家和慕家没什么好脸色,如今李婉清爱女心切,如此堂而皇之得威胁素梨人,怎么说也是薄了素梨人的脸面,哪怕他们二人再怎么喜欢慕晨曦和黎向晚,只怕他们二人也很难留在剑门关了。 “向晚的伤快好了,等他痊愈之后再送他们两个人回去吧。”朱玉娘还是有些舍不得。 孟还乡没有再说话,算是默许了。 “事不宜迟,我这就带人到北石林去找晨曦和月明。” 陆义站起来朝外走去,其他人跟着鱼贯而出,留风堂里很快就只剩下了孟还乡和朱玉娘两个人。 孟还乡突然对朱玉娘说:“他们二人本就命运不同,甚至连相遇都不应该。慕家在整个梁州都算得上大家族,尽管华胥西苑里的这一脉只是偏门,但以慕晨曦的天资,出去之后在家族里争个地位想必不是什么难事。至于无月明,尽管他是我见过的人中天赋最高的,但你我都知道,在漫长的修道之路上,天赋远不是最重要的那部分,就算他天赋再高,将来再厉害,也是一个心里藏着恨的人,而心里有恨的人,怎么会有一个好下场呢?” “我只是想让月明有一些美好的回忆,难道对他这样的孩子而言,连拥有这些回忆都是奢侈吗?”朱玉娘愤愤不平,这世道对无月明未免太严苛了。 孟还乡摇了摇头,“那些所谓美好的回忆看似迷人,实则是捆在心头上的一把刀,活得越久,便勒得越深,刀上的绳子不断就不会觉得疼,可一旦绳子断了,这刀就会刺进心里,再也拔不出来。” “可很少有人能像你一样无欲无求,能克制自己的欲望,就算这些美好的事物全摆在眼前也能视若无物。” “也很少有人能像你一样乐观开朗,能对抗自己的绝望,就算所有重要的东西都离你而去也能积极向上。”孟还乡站起来向外走去,“重情之人必被情所伤,在这柄刀下有幸得生者,十之一二罢了。” 朱玉娘看着缓步离去的孟还乡陷入了回忆里,她想起了自己去世已久的夫君,种种往事涌上心头,没来由的,她也有些想喝酒了。 朱玉娘来到留风堂外,原地转了几圈才打消了去找李秀才讨酒喝的冲动,化作一团白光追着众人向北而去,疾驰而过的风拨弄着她的三千烦恼丝,在朵朵白云之中,她小声地嘀咕着:“我这半个娘是不是真的管的太多了?” ---------- 华胥西苑的某个暗无天日的地下溶洞里,只有几块晶石散发着朦胧的乳白色光辉,像一个吝啬的老板在烤焦的烧饼上撒了几粒白芝麻,这些晶石没有带来应有的安全感,反倒是这些极远处仍然依稀可见的几缕微光更衬的这洞穴广阔无边。 无月明蹲在一个崖壁上的小洞口处,歪着头仔细地聆听着洞穴里的每一声响动,漆黑一片的溶洞里异常的安静,只有水珠从岩壁上方的钟乳石尖滴落至寒潭的滴答声,自己的心跳声,还有身后传来的慕晨曦平稳的呼吸声。 他和慕晨曦困在这个黑乎乎的地下溶洞里已有两日之久。 两日之前,百无聊赖的慕晨曦提议到北石林看看风景,与同样闲来无事的无月明一拍即合,两人动身前往了北石林。 北石林的风景确实壮丽,巍峨的石柱直插云霄,要透过缠在石柱半腰的浮云才能看到这些石柱的顶端,除了多年雨打风吹留下的痕迹外,在碧绿的苔藓之下隐约还能见到晦涩的铭文。 慕晨曦踩着暮云剑带着无月明,有说有笑地在石柱里辗转腾挪,只是让二人没想到的是,他们从一朵云中穿出来之后就迷了方向,这片石林像是活过来一样,三步一禁制,五步一阵法,让两个没怎么见过法阵的人吃了苦头,抱头鼠窜了一天多,慕晨曦终于力竭,脚下的暮云剑飞错了方向,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到了这个不知位于哪里的地下溶洞里。 “嘤咛”一声,慕晨曦从昏睡中醒来,背后冰凉的岩壁让她打了个寒颤,她缓缓地坐起身子,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让她想起了睚眦君王所在的那片巨木林,那种不知从哪个黑暗的角落会猛然蹿出一只睚眦的恐惧让她此刻不敢掉以轻心。 黑暗中唯一的亮光来自于她的手腕,李婉清送给她的镯子透过衣袖散发着微弱的荧光,只是这一点光没有带给她分毫的安全感,因为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而是意味着她和慕家断了联系。 脚步声突然从前方响起,慕晨曦心里一惊,一只手捏着袖中藏着的暮云剑,另一只手已经掐起了剑诀。 “醒啦。” 听到熟悉的声音传来,慕晨曦悬着的心松了下来,她瘫靠在岩壁上,用鼻子轻柔地嗯了一声。 无月明蹲在慕晨曦的身边,小声地问道:“身子怎么样了?” 慕晨曦虽然看不见,却能感受到无月明身上的温暖,她向那边倚了倚,柔声说:“并无大碍,只是有些脱力罢了。” “慕姑娘没事就好。” “我们这是到了哪里啊?” 无月明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楚,这里太暗,什么都看不真切,但多半是个地下溶洞。” “我睡了多久?” “大概三个时辰,”无月明轻轻地握住了慕晨曦的小臂,“慕姑娘,此地不宜久留,这三个时辰里下面的河水越涨越高,要不了多久这个小岩洞就会被水填满,我们要去找出路了。” 慕晨曦摸了摸身下的岩壁,手心处感受到的是被寒潭水浸泡过的冰冷,她悄悄地把手腕上发着微光的手镯藏了藏,扶着无月明的胳膊站了起来。 两人走到洞口边,慕晨曦正打算跳下去,胳膊却被无月明拽住整个人都被拉了回来,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撞在了无月明的怀里,她抬起头刚想说些什么,一根手指按在了她的嘴唇上,随后无月明的声音从心底响起,“慕姑娘噤声。” 慕晨曦听话地闭上了嘴。 黑暗之中只剩下脚下潺潺的流水声和两个相邻的心跳声,两颗心脏踩着一样的拍子一下下地跳动着,可渐渐的其中一颗却越跳越快。 无月明近在咫尺的胸膛挡住了四面八方袭来的阴冷,慕晨曦只觉得自己朱唇上那根手指好像越来越烫,不远处的鼻息是如此的温暖,她竟有些庆幸这片黑暗让两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脸,不然无月明一定会笑话她脸蛋儿上红到耳根的那两抹红霞。 就在慕晨曦的心脏快要跳出来的时候,流淌着的河水先一步沸腾起来,原本温和的流水突然变得暴躁,震耳欲聋的声响从上游传来,就像是在一湾满是锦鲤的池塘里撒了一把饵,数不清的鲤鱼从水中跃出又落下,砸在其他跳起的鱼身上,最后再次掉入水中一样。 这些说不清是什么的水中生物由远及近,很快就到了两人所处的位置,溅起的水花高高飞起打湿了二人的衣衫,好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些东西并没有发现二人,路过之后快速地继续向下游奔去,轰鸣声也渐行渐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心有余悸的慕晨曦也顾不上男女之别,紧抓着无月明的衣袖,传音道:“这些是什么东西?” 无月明移开了放在慕晨曦嘴唇上的手指头,“刚到这里的时候,我生过一次火,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这些东西就扑了过来,借着火光我隐约看到那是一种红色的怪物,四个脑袋六只脚,还有三条尾巴,那时你还昏睡着,我不敢多留,就赶紧熄了火带着你到了这个岩洞。” “它们是不是还长着羽毛?”慕晨曦语气沉重起来。 “对,我还有些奇怪,明明活在水里,为什么会长羽毛呢?” “如果我记得没错,这些怪物叫儵鱼,不过我也只在书里看到过,从没有亲眼见过。也不知华胥西苑里怎么会有这种凶兽。”慕晨曦很是奇怪,书中记载这儵鱼出现在北方,可华胥西苑位于西南,两地相隔十万八千里,本不该有联系才对。 “这些东西每隔半个时辰就会经过一次,我们要快些出发了。”无月明扶着慕晨曦跳入了冰冷的河水之中。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之后,河道豁然开朗,原本湍急的河流也变得舒缓,远处还传来了阵阵的水流撞击声,听到这般动静的二人找到了希望,紧赶几步向着声音的来源寻去。 没过多久,两人在河流的尽头发现了一座湖,湖水不深,刚刚没过了半个小腿,湖底铺满了那些会发光的石头,让这黑暗洞窟中清冷的湖水像被阳光照射一般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好美啊!”见到如此美景,慕晨曦紧张的心情也舒缓了下来,她挽起衣袖俯下身子,双手捧起湖水将脸上的污垢拭去,本就姣好的面容在水中微光的照耀下更显迷人,几缕粘在脸颊上的青丝更是让她多了几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风情。 慕晨曦看着湖面上自己的影子,忽然抬起头来小声地问道:“我漂亮吗?” 不知是她声音太小还是四周水流撞击声太大,总之她没有得到回答。 “哼!呆子。”慕晨曦看着不远处不知在看什么的无月明撅了撅嘴,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大声地说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慕姑娘,这一路上你有发现儵鱼的踪迹吗?”无月明皱着眉头低声说道。 见无月明神情凝重慕晨曦也严肃起来,他们一路逆流而上,本应该更快的遇到儵鱼,可现在都到了上游的尽头竟然没有发现儵鱼任何存在的痕迹,她摇摇头说道:“我也没有,而且这湖漂亮是漂亮,但未免有些太干净了。” 无月明沉吟了片刻,踩了踩水里发光的石头说道:“这里有问题了除了这些石头外,还能有什么呢?” 突然周围原本就震耳欲聋的水声更加磅礴,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水平面也快速上涨,很快就淹没了膝盖。 “慕姑娘小心,似乎有东西来了。”无月明微微侧了侧身,把慕晨曦挡在身后。 粼粼的波光里隐约出现了数道黑影,在远处的湖水中若隐若现,逐渐向湖中央的二人围了过来。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与其等着被包围不如先出手,无月明一手平伸于前,另一只手捏起了法诀,随后向手掌一指,一团红云从掌心处升起,并迅速地向天上扩散,在两人头顶上变成了一大团剧烈燃烧的火焰,瞬间便把这黑漆漆的洞穴照得亮如白昼。 此时两人才看清楚这座湖的全貌,这竟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原圆形,像是一只倒扣的碗底,四周的出水口也不是两人原以为的泉眼,而是十八颗长满青苔的巨大兽头,这些兽头造型各异,唯一相同的是从张开的大嘴中喷涌而出的水柱,还有顺着水柱冲出来的儵鱼,这些长满红色羽毛的四头怪物摆动着三条尾巴跳入湖水中,那些已经在水里的反而迈着六条腿在湖底缓缓地行走着,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湖中心的两个人。 天上的火云让双方都看清楚了彼此,再也没有隐藏在黑暗中的那一方。 这一刻时间仿佛都变慢了,天上的火光渐渐暗了下来,慕晨曦转过身来,和半弯着腰的无月明背靠背站在一起,暮云剑从袖中飞了出来,绕着二人上下翻飞。 当火光彻底消失的那一刹那,湖中数不清的儵鱼躁动起来,翻腾出的水浪先一步冲向了二人,大战一触即发! 密密麻麻的冰锥猛地从二人周围的湖水中斜刺出来,将最先一批扑上来的儵鱼钉死在半路,可更多的儵鱼直接撞在了冰锥上,发出了一连串的血肉撞击声,这些冰锥并没有能阻挡它们太久,飞速游动的儵鱼很快就围到了二人近前。 慕晨曦的暮云剑舞得水泄不通,一根根银针从绵密的剑雨之中飞出来,精准地从儵鱼的嘴里刺入脑中,她背后的无月明则更加简单直接,各种不同的法诀变着花儿的轮番用出,五彩霞光在黑暗的洞窟里忽明忽暗,将扑上来的儵鱼打得粉碎。 这些儵鱼算不上十分厉害,很快死去的儵鱼便在两人周围堆成了一座小水坝,将不断上涨的湖水挡在外面,可这并不能阻挡儵鱼前进的步伐,它们用六只脚踩着同伴的尸体而过,源源不断地向正中央的二人扑去。 本就没有恢复完全的慕晨曦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大口地喘着气,飞舞的暮云剑也慢了下来,她娇喝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召唤出了夫诸,银色的夫诸一出现就成了洞窟里最显眼的东西,所有的儵鱼纷纷掉转了方向,朝夫诸冲去。 儵鱼的尸堆被夫诸撞了一个缺口,湖水一下子冲了进来,本就虚弱的慕晨曦被水流撞的一个踉跄向后倒去,她身后的无月明赶紧把她抱在了怀里。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慕晨曦的眼神已经有些迷离,连日的战斗早就让她疲惫不堪,全凭一股精气神撑着,如今一垮下来,她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了。 无月明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如今这个状况,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那头夫诸本就是慕晨曦强弩之末时召唤出来的,只是个样子货,没撑多久就碎成了一摊光点,消失在了空中。 失去目标的儵鱼没有停留,再次扑向了两人。 持续上涨的湖水已经淹到了腰,事到如今,两人早已无处可逃,无月明索性抱着慕晨曦站了起来,把她的下巴搁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抓起了暮云剑,“慕姑娘,抱紧我。” 慕晨曦下意识地伸出双臂抱住了无月明,下一刻她就被无月明带着向扑来的儵鱼群迎了上去。 冰冷的剑光在黑暗中亮起,无月明带着慕晨曦在儵鱼群里辗转腾挪,手起剑落之下数不清的儵鱼死在了暮云剑下。 十八个兽头喷出的水越来越多,水位持续上涨,无月明在水中的运动越来越吃力,反倒是这些儵鱼在水中更加灵活,此消彼长之间,饶是无月明也有些吃不消了,握剑的手微微颤抖着,他大喝一声,提起暮云剑横扫一圈,剑刃上喷薄而出的火焰点燃了附近的儵鱼群,为他争取了一些喘息的时间。 慕晨曦感觉到抱着的人越来越烫,伸出手摸了摸无月明滚烫的脸,同样滚烫的泪水从她眼中夺眶而出,滴在无月明本就湿透了的肩膀上。 儵鱼并没有给无月明太多时间,下一批很快就再度扑了上来,无月明撑了一会儿之后再也拿不动暮云剑,他只能把慕晨曦塞在自己的怀里,把自己的后背留给儵鱼。 一条条四个脑袋的怪物接连撞在无月明的背上,就连怀中的慕晨曦都能感受到巨大的冲击。 不出意外的,无月明的背上很快就多了几个深可见骨的伤口,滚烫的鲜血飞溅出来,迅速变成了红色的血雾,落在慕晨曦的脸上,也落在冰冷的湖水之中。 这些儵鱼在碰到血雾之后不知怎的竟然不再前冲,反而慌乱地向后退去,和后面涌上来的儵鱼撞在一起,顿时乱做了一团。 湖水中那些发光的石头在接触到无月明的血后光芒大盛,以无月明和慕晨曦为中心,那些发光的石头一圈圈由内向外地亮起,几个呼吸间整座湖都亮了起来,乳白色的光从水底照出来,原本黑暗的地方也被照亮,渐渐的湖底那些发光的地方组成了一座大阵,周围十八个兽头也在同一时刻不再喷水,湖里的那些儵鱼似乎很是害怕即将发生的事,再也顾不上湖中心虚弱的两个人,争先恐后地向阴暗的地方逃去。 湖底的岩石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洞,湖中的水快速地向洞中流去,逃过一劫的无月明和慕晨曦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卷入洞口形成的漩涡里,和几只同样没来得及逃跑的儵鱼一起掉了下去。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两人掉在了一张柔软的网上,然后从网中继续下坠,无月明抱着慕晨曦摔在了坚实的地面上,暮云剑也掉了下来,笔直地插在离无月明脑袋只有几寸的地方。 晕头转向的慕晨曦撑着无月明的胸膛坐了起来,有无月明做肉垫,她倒是没有受伤。无月明也从地上爬了起来,打量起眼前这个与之前的岩洞完全不一样的地方来。 这是一座像神殿一样的地方,四周和上方的岩石画满了晦涩难懂的壁画,正上方画着一颗巨大的眼球,瞳孔处正是二人掉下来的地方,此刻有大量的水从瞳孔处喷涌而出;在下方是一个和泡泡一样的结界,二人刚刚顿了一下,就是落在了这个结界之上,落下的湖水和不太幸运的儵鱼则被结界隔绝在外,落在了泡泡的周围,在结界壁上形成了水幕,让两人看不清楚结界外的光景。泡泡的正中央是一座祭坛,一尊巨大的鼎放在正中央,鼎的正下方拴着九条铁链,向九个不同的方向延伸出去,直到结界之外。鼎周围放着一圈书架,书架上放着许多落满灰尘的玉简。 头上流下的水逐渐变少,正顶上那只大眼睛缓缓闭上,两人终于看清楚了结界外面的东西,那山岩上的壁画不知是用什么材料绘制而成的,画中的线条竟然发着光,壁画里还嵌着数不清的宝石,把神殿照得亮亮堂堂的,终于摆脱了黑暗的二人看清了结界外的景象之后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因为二人在结界四周发现了他们极为熟悉的东西——紫水。 结界周围不再是清澈的湖水,而是深紫色的水,颜色很深甚至有些发黑,那些掉下来的儵鱼迅速腐烂,变成了白骨。从鼎上延伸出的九条铁链通向了紫水中竖立着的九根柱子,每一根柱子上都被铁链捆着一具骨架,骨架的上半部分在紫水外,下半部分则泡在紫水之中,这些骨架有些像是人的,有些又像是妖的,在正中央那根粗了许多的柱子上绑着一副有四只翅膀却没有头骨的骨骸,骨头是黑色的,上面却布满了金色的细密花纹,在肋骨上还刻满了蝇头小字,这字不知是哪种语言,两人都认不出写得是什么,只认识柱子上写着的两个古朴大字,“帝江”。 在帝江正头顶有一处山泉眼,水流不大却刚好落在帝江的骨骸上,清澈的泉水经过骨骸立刻变了颜色,汇入紫水之中。 “这里莫非是紫水的源头?”慕晨曦双手撑在结界上,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神秘的场景。 连慕晨曦都没见过,那无月明更是对此摸不着头脑,“慕姑娘,这帝江是什么东西?” “帝江可不是什么东西,那可是掌管着混沌的大妖,厉害着呢,在上古大战的时候可没少给咱们人族添麻烦,只是书上记载着帝江一族在大战中全部死绝了,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帝江,没想到这里竟然有一具帝江尸骨。” 说起人妖大战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无月明听得云里雾里的。 慕晨曦也没指望现在就给他讲明白,跑到巨鼎旁,看起了鼎上刻着的铭文,希望能找到出去的方法。 无月明蹲在紫水边,相比于找到出去的方法,他现在更好奇这紫水到底是如何生成的,那帝江的尸骨当真如此神奇,只需泡一泡就可以将清水变成剧毒的紫水。 “这鼎上上还真写了要如何出去,”慕晨曦指头按在巨鼎上,有些发绿的铭文闪闪发光,“只是……” “只是什么?” “要出去得活祭。”慕晨曦站了起来,看向了无月明。 “这个好办,”无月明头也没回,一只手探出结界外,刚好抓住了一只不幸掉下来的儵鱼,把它拖了进来,穿过结界的时候,看似人畜无害的泡泡在儵鱼身上留下了火烧一般的痕迹,这只儵鱼痛苦地在无月明的手中蜷缩起来。 无月明走到中央的巨鼎旁,把手里不断挣扎的儵鱼撕成了碎块,喷涌的血雾瞬间充斥在了巨鼎之中。慕晨曦向一旁歪了歪头,哪怕儵鱼再该死,如此血腥的场面她也实在是看不下去。 在献祭了一只儵鱼之后巨鼎顿时有了反应,鼎身上篆刻着的纹路亮起,九条铁链也颤抖起来,可是好景不长,纹路只亮起了不到三分之一,所有的异象又归于平静。 “要不……再抓几只儵鱼来试试?”慕晨曦走到无月明身边,撞了撞他的肩。 无月明摇了摇头,甩了甩手上沾着的鲜血,对慕晨曦说道:“慕姑娘,暮云剑借我一用。” “你要暮云剑干什么?”话虽然是这么说,可暮云剑还是乖乖地从慕晨曦的袖子里飞了出来,落在了无月明的手里。 无月明毫不拖泥带水,抄起暮云剑就斩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深红的血液随即喷涌而出。 “你疯了?”慕晨曦被吓了一跳,赶紧用双手紧紧按住无月明受伤的手腕,可是无月明对自己是一点也不留情,这一剑斩得极深,鲜血不断从慕晨曦的指缝中流出来,滴落在巨鼎之中。 鼎上的纹路再次亮起,以极快的速度点亮了整尊鼎,鼎上拴着的九条铁链剧烈地颤抖起来,随后在鼎的正上方出现了一个慢慢变大的黑色圆环,圆环中央竟能看到一轮明月和斑斓的星河。 慕晨曦顾不得其他,拉着无月明踩着暮云剑向圆环飞了过去。 二人穿过圆环的一瞬间,听了许久的流水声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林间隐约传来的虫鸣。 他们终于从黑暗的洞窟里回到了现世。 黑色的圆环悄然关闭,暮云剑也缓缓落地,剑上站着的慕晨曦双腿一软,就势躺在了草地上。 无月明也没有好到哪去,精疲力竭的他干脆也躺在了慕晨曦身旁。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两人相顾无言,却轻声笑了起来。原来只是躺在这里,就已经如此幸福。 “原来华胥西苑的夜空这么漂亮!就算再来一次也值了。”慕晨曦向无月明那边挪了挪,把胳膊枕在了脑后。 “下次可以只看月亮吗?”无月明揉了揉刚刚愈合还隐隐作痛的手腕,他可不想再给自己来一刀了。 慕晨曦转头看向了无月明,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棕色的瞳孔更是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 “好啊,咱们下次只看月亮!” 第64章 烈火照孤城(一) 徐徐的青烟从离药园不远的一座小院里升起,院子正中央有一座鎏金的丹炉在胭脂色的夕阳里熠熠生辉,除此之外,院中空无一物,干净的像是从未有人住过一般。 刘显名戴着面纱遮住口鼻蹲在丹炉旁,手里拿着柴火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炉盖在丹炉顶上躁动不安地跳动着,阵阵药香从缝隙中逃窜出来。 直到丹炉再无药香传出,刘显名才熄灭了炉火,把炉盖打开,在一团白烟之中,躺着密密麻麻的白色丹药。 刘显名将所有的白色丹药装进了小瓶子里放在一边,随后抄起一把大榔头,向还热着的丹炉砸了过去。 一阵叮叮当当之后,鎏金的丹炉变成了一堆破铜烂铁,刘显名也没好到哪去,他支着锤子大口地喘着气,这些体力活对现在的他来说确实有些吃不消了。 缓过劲儿来的刘显名把锤子扔在了角落里,将所有装满丹药的小瓶子塞进怀里,转身进了屋。 屋子里比院子里还要干净,除了一盏红色的灯笼外空无一物。 刘显名戴上斗笠遮住面庞,拎着这盏灯笼出了门,点燃之后挂在了门檐上,大红的喜字在渐暗的暮色里格外的显眼。 或许是突兀的灯笼吓坏了林中的归鸟,几声怪异的啼鸣从远处响起。 刘显名朝林子里瞥了一眼便不再理会,晚霞越来越浓,无论那些亡命之徒会不会如约而至,他都得赶去药园完成最后一件未尽之事。 长风扇暑,茂柳连阴,入夜之后的药园更显清凉,随风飘动的柳枝肆无忌惮地闯进风雨连廊,留下了斑驳的月光。 刘显名哼着小调摇摇晃晃地独自走在长廊里,每路过一盏灯笼便将一颗白色丹药扔在里面,无色无味的丹药在烛光的照耀下渐渐融化,融入空气之中。 等到绕着药园转了一圈之后,他才来到一座小楼外,踮了踮脚把最后一颗药丸捏碎了撒在了门口的灯笼里,随手把空瓶子丢在了一旁的杂草里,然后双手推开了房门。 “呦,这不是候总管嘛,今夜怎么有功夫光临寒舍啊?” 屋子里满是酒气,地上杂乱地放满了酒坛子,贾为善微敞着怀,斜倚在坐榻上,醉玉颓山。 “如此良辰美景,贾大人为何独自在此饮酒啊?” 刘显名提起衣摆大踏步地跨过地上的瓶瓶罐罐,坐在了贾为善的旁边,随手从地上拎起一壶酒,掀起面纱的一角,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狗屁的良辰美景,不就是一个月亮几颗星星,日日如此,无聊透顶。”贾为善摆了摆手,丢下了手中的空酒坛,又开了一坛新酒。 “贾大人,如此郁郁寡欢可不是大丈夫应有的模样啊!” “大丈夫?就算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在知道自己行之将死的时候也不会太开心吧?” “贾大人何出此言呐?”两个酒坛子撞在一起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候兄有所不知,这外面的世界不比华胥西苑,那里修道的人更多,而修道之路又太过漫长,几十年的时间对他们而言也不过弹指一瞬,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去恨一个人,也有大把的时间去等一个人死。”贾为善站起身,挥舞着一只独臂跳起了舞,“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死到临头还不享乐,难道要在死之后和那些白骨骷髅把酒言欢吗?” “贾大人的见识果然非同一般,来来来,我敬您一杯。” 贾为善挠了挠有些发痒的胸口,抓起酒坛向刘显名举起的酒杯碰了过去,“以前城西酒舍里哪个叫小翠的婊子还有几分姿色,可惜跟着刘显名那个废物不知去了哪里,这华胥西苑连漂亮女人都没有几个,实在是无趣,无趣啊!” 刘显名举着酒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贾为善的酒坛重重地撞了过来,美酒从酒杯中跳了出来,在烛光地照耀下闪着微红的光。 “这不是巧了,今晚恰好有一出好戏,定能让贾大人找找乐子。” “呦,没想到侯总管还有这般雅兴,走走走,带我去瞧瞧。” “贾大人莫急,咱们只需在此稍等片刻,他们一会儿就来。” “哦?这华胥西苑还能找到戏班子?难道剑门关的素梨人干回老本行了?” 刘显名给贾为善面前的酒杯斟满酒水,意味深长地说道:“贾大人莫急,稍后便知。” 贾为善的胸口越来越痒,酒意也有些上头,他索性半披着衣裳仰躺在坐榻上,睡眼惺忪地呢喃着。 没过多久,窗外响起了嘈杂的吵闹声,熊熊的火光染红了窗子。 贾为善朦胧地睁开双眼,看见了窗户纸上跳动的火苗,不禁出声问道:“侯总管,外面这是怎么了?” “贾大人”刘显名放下了酒杯眯起了眼睛,“好戏……开场了!” 贾为善撑着靠背坐直了身子,正打算再说些什么,阁楼的门被人一脚踢开,几柄飞剑带着流光冲了进来,随后几个戴着黑面纱遮着半张脸的人跳了进来。 贾为善打了个酒嗝,指了指冲进来的几人说道:“这戏班子怎么还把门拆了!” 那几人见到贾为善在屋中,便立刻冲了上来,几柄飞剑齐刷刷的刺向了贾为善的脖子! 刘显名朝几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离去,把贾为善留给自己。 那几人也不犹豫,掉头就杀向了屋外。 “哎!你们怎么走了?说好的唱戏呢?”不知不觉间贾为善的胸口已经被他自己抓出了道道血痕,他的指甲缝里塞满了自己的皮肉。 刘显名起身站到了贾为善的面前,摘下了自己的兜帽,门外的烈火照耀在他身后,让他那张非人的脸更加可怖,“贾大人,你可还记得我?” “侯总管你怎么把兜帽摘了,你……”贾为善抬起了头,再次见到了刘显名那张人不人鬼不鬼的脸,就立刻醒了一半,他只觉得相比之前,这张脸更加的诡异,脸颊深深地凹了进去,两颗充满血丝的眼球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和坟里埋了七八年的骷髅毫无二致,想要通过这张脸认出人来,只怕神仙来了也没用。 刘显名哈哈大笑,露出了一排焦黑的牙齿,他当然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贾大人可还记得你的胳膊是怎么断的吗?” 贾为善愣住了。 刘显名伸出一根指头在自己脸颊上划过,指了指那道最长的刀疤,“贾大人可还记得你是怎么在我脸上留下这道疤的吗?” 贾为善脸色阴沉了下来,一字一顿地说道:“刘显名!” “贾大人好记性啊,那你一定也记得你是怎么把那些消息透露出去的吧,你可知道那些杂碎是怎么对待我娘的吗?”刘显名冷笑着,像地狱里走出的恶魔。 “哼!狗咬狗,死不足惜。”贾为善酒醒了大半,他阴沉着脸,瞪着刘显名,想要一掌把刘显名击毙于此,可体内紊乱的灵气根本不听使唤,从骨髓里钻出来的痒让他恨不得把自己的骨头扯出来好好洗洗。 “贾大人刚刚不是说临死之前也要把酒言欢吗?现在正是时候啊。”刘显名并没有因为贾为善的话生气,他抓起酒坛子在贾为善面前晃了晃,“贾大人要不再来一些?” 贾为善没有说话,而是紧咬嘴唇想要控制住快要将自己撑破的灵力,可是他越是调用灵力镇压,反抗就越剧烈,任凭他如何努力都不起任何作用,额头上早就被一层细密的汗珠涂满。 “啧,贾大人还真是高傲啊!”刘显名摇了摇头,猛地把酒坛倒扣过来,将美酒尽数倒在了贾为善的头上,然后将空酒坛高高举起狠狠地砸在了贾为善的脑袋上,酒坛登时碎裂开来,和酒水一起洒落在了贾为善身上。 “我还有些事情要做,贾大人若是命大能活下来,我们兄弟二人可以好好再喝一壶。”刘显名用手里剩下的陶瓷片拍了拍贾为善的脸,然后用他的衣裳擦了擦手,转身走向了屋外的火海之中。 阁楼之外两帮人打做一团,五彩的法宝霞光应接不暇,刘显名提前放下的药物在火焰中快速的传播,药效的迅速发作让药园的护院们组成的防线没有抵抗太长时间便摧枯拉朽地垮掉了。那些带着面纱的人在药园中肆意地烧杀抢掠,上好的药材和珍宝都尽数被掠去。 转过拐角,刘显名也捂住了胸口,一口鲜血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他同样服用着苏木丹,对贾为善有效的药对他当然也有效,更何况他长时间地拿自己做实验,身子骨早就羸弱不堪。 刘显名直起腰板,擦了擦嘴角的血丝向后院走去,在那里,还有计划里的最后一环需要完成。 阁楼里的贾为善气得下巴微微颤抖,他向来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从来没有隔夜的仇,虽说早死晚死都是死,但死在刘显名手里是他永远都不能忍受的。 一声怒吼响起,鲜血从贾为善的七窍之中喷出,他站起身来将脸上混着酒水的鲜血擦去,一把扯掉了湿透的衣衫,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青紫色的电芒在他身旁忽隐忽现,似有雷鸣从他的骨头里炸响,脚下走过的石板通通化作齑粉。 倘若今晚真的要死,那也绝不能只有他贾为善一人! ---------- 药园深处,昏黄的烛光照亮了季丁的小屋,屋里原先摆放着各种器具的架子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看不清深浅的池子,池子里是翻涌着的红色液体,在门口有几块浮桥一直延伸到池子中央,在桥的尽头,是被几条铁链牢牢拴住的季丁,他的下半身全部泡在池子里,只有人形的上半身露在外头。 司徒济世披着一身白袍站在桥头,手里拿着一柄精致的小刀,剖开了季丁的胸膛。 一颗比常人大得多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 司徒济世看着这颗肿胀的心脏,摇了摇头,“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这一步。人终究还是支撑不了如此巨大的身躯,就算你们几个的恢复能力远超常人,长时间下来还是有些吃不消了。” 季丁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就像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东西,嘶哑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传来:“我会死吗?” “当然,”司徒济世被白色光芒包裹着的双手轻轻地捏了捏那颗跳动的心脏,“若离了这片药池,你活不过三年。” “难道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有,”司徒济世顿了顿,指了指季丁身上那些不属于人的部件,接着说道:“或者说可以有。你现在遇到的问题是人原有的根骨支撑不起如此强大的身躯,就算你的恢复能力远超常人,可长时间地消耗也是经不住的,所以下一次的话,我会先换一副骨架再加上额外的这些东西,从源头解决这个问题。” 司徒济世抬起头来看着季丁,后者面无表情,看不出来在想些什么,“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往后的日子就老老实实待在这里,运气好的话还能多活几年,说不定在华胥西苑的结界消失之后,你还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仲乙也会死吗?” “当然。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讲究阴阳调和,你们几兄弟从生下来就阴阳不合,你看除了你和仲乙二人外,其他那几个哪一个不是天生就和常人不一样,短截胳膊多只眼的,就连你和仲乙也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就算我不做什么,你们几兄弟也活不了多久,看似你们再重的伤也能痊愈,但好得快死得更快,到了你们大限之日,会从内而外开始溃烂,不消片刻变会碎成一滩肉泥。你和仲乙的区别只是谁活得更久而已,”司徒济世上下打量着季丁,眼神里一半是欣赏一半是得意,“你大可不必羡慕仲乙能比你多活几年,如今的你和他判若云泥,你看看你自己,多漂亮啊!再说了,他可能早就进了哪只睚眦的肚子里了!” 季丁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双冰冷的眼眸瞪着司徒济世。 后者眯起了眼睛毫不畏惧,“怎么,你不会真的以为侯雪那个没几天活头的人能把你带出去吧?” “你知道他在做什么?” “我开始学医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就他现在那副模样,是个人看了就知道有问题,何况是我?”司徒济世冷哼一声,很是不屑。 “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拦着他?” “我为何要拦着他?虽不知他所为何事,但一个活不过今年的人,就算再有雄心壮志,他又能做些什么?,就算再给他二十年,他又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在自己身上做实验的人,愚蠢至极!”司徒济世一挥衣袖,白袍发出了破空之声。 “就算你真的跟他出去了又有何用,难道你们两个要比比谁死的早吗?”司徒济世拍了拍季丁的肩膀,“安心在我这待着,你还能多活几年。” 季丁沉默不语,不置可否。 屋外突然传来了吵闹声,打断了正在给季丁缝合伤口的司徒济世,他皱着眉头推门望去,炽烈的火光从药园各处亮起,阵阵厮杀声从远处传来。 匪徒袭击药园并非少见的事,往常很快就会被护院们镇压下来,所以司徒济世并未理会,进屋继续做着他未做完的事。 但是这次的袭击显然非比寻常,厮杀声并未消失,反而越来越大,甚至出现在了内院。 忍无可忍的司徒济世推门而出,正打算训斥护院,却见到几人在长廊里战做一团,法宝飞剑的撞击声不绝于耳,顷刻间精美的长廊便塌了一半,一旁的花草树木也没有幸免遇难,七歪八扭地倒在一旁。 再看场中,那些蒙面人都不是善茬,招招致命,而几名护院受到苏木丹毒性发作的影响,渐渐不支,节节败退,离司徒济世所在的小院越来越近。 司徒济世见到自己请来的这些护院如此不堪,一眼便看出了问题所在,刘显名花了几年时间甚至还赔上了自己的命才研制出来的毒药在他眼里就如同三岁小孩的把戏一般可笑,更何况苏木丹本就是他所做,那药性自然一清二楚。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将里面的药丸捏碎在手心,双手一拍,掌心的粉末化作一条长龙,飞向了几个护院。 他随即又取出另一个瓷瓶,如法炮制,另一条长龙飞到了场中,只是这次的目标是那几个蒙面人。为首的蒙面人起初并未在意,可当药粉沾到皮肤之后已经为时已晚,只见被药粉碰到的地方立刻开始腐烂,像是有一团无形的火掠过蒙面人的身躯,不消片刻,蒙面人便化作了一滩散发着恶臭的血水。 其他几个蒙面人不敢再掉以轻心,连忙使用法宝将袭来的长龙打散。 护院们身上的毒被解,逐渐恢复了战力,局势就此翻转,那些蒙面人也是惜命之人,见状不对,转身就跑,护院们便追了出去。 司徒济世紧锁着眉头,他没有想到苏木丹的毒性竟然被人发现了,这药园里有能力有机会能做出此事的人只有刘显名化身成的侯雪,这并不难猜,他也并不担心一个将死之人能做出什么事情来,他害怕的是侯雪只是一个棋子,身后的主谋另有他人。 “就剩这几年时间也不能平平稳稳得度过,还真是穷乡僻壤出刁民,这华胥西苑可真是个好地方!”司徒济世将季丁的房门关上,转身走出了庭院,他要亲自把刘显名抓来,好好问问到底谁才是幕后黑手。 第65章 烈火照孤城(二) 刘显名凭借着他对药园的熟悉,在园中兜兜转转,避开了药园中交战的双方,竟无一人发现他,很快他就来到了季丁所在的这几座排房处,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坍塌了一半的长廊和歪倒的柳树。 不出他所料,司徒济世果然被那些亡命之徒引开了。 刘显名推开季丁的房门走了进去,绣着狻猊的靴子踩在木桥上吱呀作响,木桥两侧的烛光随着木桥轻轻摇曳着,尽头处的季丁低垂着脑袋,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他的脸,胸口正中央伤口还未完全愈合,蠕动着鲜嫩的肉芽。 走到木桥尽头,刘显名将头上的兜帽摘下随手丢在了一旁的药池之中,他再也不需要躲躲藏藏了。 季丁抬起了头,缓缓睁开了那双淡金色的眼眸,“司徒济世说我活不过三年。” 刘显名一愣,随后笑了起来,“你真的在乎还能活多久?我以为你早就想明白了。” 季丁眯起了眼,背上四只利爪伸了出来,悬在了刘显名的头顶,“我记得你说的是他要杀我。” “有何区别?难道你只能活三年不是因他所致?”刘显名毫无惧意,抬起头看着季丁的双眼,“我再问你,你想要在这池子里度过你的余生,还是去外面做你自己,哪怕不是三年而是三天?” 季丁不再说话,但四只利爪却垂了下来,过了良久,他才说道:“正如你所言,司徒济世早就发现你有问题,但他并没有当回事。” “他是一个医术极其精湛的神医,想要瞒过他根本不可能,所以自一开始起我就没打算瞒过他。他是个极其自负的人,他看不上我这个人,更看不上我这点不入流的医术,自然也不会深究我做了什么,因为无论我研究出了什么,在他看来都不值一提;他同时也是一个十分自私、非常惜命的人,这样的人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他们会不自觉地认为所有人都会和他一样,他们会用自己的行事作风去推测他人,因此他一定会认为我这样折磨自己一定是受人所迫,一定是别人手里的棋子,因为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理解为何有人会如此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为何有人会去做这些看起来毫无希望的事,正如他不能理解你为何如此渴望自由一样,在他眼里这片池子才是你最好的归宿。” “所以他以为有更深的阴谋,所以故意不去管你,想要让你把最后的主谋引出来?” “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此心高气傲的人怎么会相信真正要对他下手的是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呢?在他的想法里我的目标是带你出去,可两个命不长的人就算出去了又有什么用,所以一定是有更大的阴谋,但他怎么会想到,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如他一般惜命,我从没有想过活着走出药园,你也没想过出去之后还能活多久。” “那你要怎么让我出去?” 刘显名从怀里掏出了两件东西,一件是一个小瓶子,另一件是一个玉牌,玉牌这中央刻着一个“锁”字。他把小瓶子丢给了季丁,将玉牌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玉牌撞在木桥上,没有碎成几块,而是直接变成了粉末,化作点点荧光消失不见,于此同时季丁身上拴着的铁链光芒大振,道道铭文亮起,在最盛之时突然碎裂,这些囚禁着季丁的法器,变成了普普通通的链子。 “你看,就连这些东西他都会故意让你找到,螳螂捕蝉,到底谁才是真正的黄雀呢?”刘显名看出了季丁的疑问,笑着解释道,这玉牌是不久前司徒济世故意让他看到的,不仅如此,生怕他不偷还故意讲解了这玉牌的作用,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季丁点点头,打开了刘显名扔给他的小瓶子,一股熟悉的香味传来,正是那千步香。 “之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了。”刘显名看着季丁,突然伸出手拍了拍季丁的肩膀,可季丁太高,就算下半身泡在药池里,他也要踮起脚才能够到季丁的肩头,相比之下,他就像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头。 季丁看着面目全非的刘显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曾经那个一脸凶相的胖子顶着如今这张恐怖的脸,竟然看起来反而有几分面善,他没来得地弯了弯腰,离刘显名更近了一些。 自来到药园之后这还是刘显名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到季丁,随着年岁的增长,季丁的脸上不再有孩童的稚嫩,只是眉目间仍旧塞满了未经世事的单纯,曾经那个孩子长成了大人,只是谁都没想到会变成如今这副人不人妖不妖的模样。 刘显名的嘴唇微微蠕动着,那句“对不起”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他决然地转身,昂首挺胸地迎着屋外的月光走去,长长的木桥被他的影子填满。 要做的事情都已有了结果,该偿还的人也尽数偿还,所以此生再无牵挂,他只觉得这辈子从没有像现在一样轻松过,他不禁哼起了小翠经常唱起的小调,走到了别院里。 别院之中放满了笼子,笼子里锁满了司徒济世圈养的睚眦,刘显名如癫如狂,手舞足蹈地挨个将笼子打开,把怀里剩下的千步香尽数洒在了地上,然后走上了一座高高的阁楼。 在阁楼之上,方圆五里的风景一览无遗,大半个药园都被笼罩在熊熊燃烧的火光之中,司徒济世虽能解毒,但修为不高,左右不了战局,而那些护院就算身上的毒被解了,可实力在短时间内也只有五成功力,反倒是那些已经抢了不少值钱的药物或者宝贝的亡命之徒要厉害不少,尝到甜头的他们自然不可能现在就离去,因此药园这场仗有愈演愈烈之势。 阁楼之下的睚眦已经发狂,嘶吼着冲出了别院,阁楼上的刘显名倚在栏杆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大戏,安心地等待着贾为善的到来。 季丁在刘显名走后重新直起了腰,那双金色的瞳孔里再无人性,他将千步香一饮而尽,体内沸腾的血液让他明白了当年睚眦为何会为此发狂,他全身的肌肉暴起,锁在骨头上的铁链被绷紧,这些失去了法术加持的铁链就像是纸糊的一样脆弱,一声野兽的嘶吼传来,锁了季丁许久的铁链便根根断裂。 多年之后,季丁终于摆脱了枷锁,和他一样获得自由的,还有他心中那头躲了太久的野兽。 ---------- 强盗是一种很矛盾的职业,他们时而惜命,时而又不怕死,最常做的事是赌,最不缺的是耐心,他们总是在等,在等一个胆子大过耐心的。若他死在了外头,那剩下的人自然散去,不再浪费时间;若他平安回来,那他一定得到了配得上他胆子的好处,剩下的人便会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同样不会浪费时间。 因此入侵者如过江之鲫,源源不断地涌入药园。 他们也没想到这次药园的防守竟如此的脆弱,一切竟然都如那人所言进行得如此顺利。 当那个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找上他们的时候,他们只觉得那人是在开玩笑。这些年里觊觎药园的人不在少数,那里有数不尽的钱财和价值连城的药材,他们也组织了许多次的行动,但收效甚微,药园固若金汤,外人想要进去比登天还难,更别提从里面捞到一些好处了,所以他们权当那人在开玩笑,好在那人只讲该讲的,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说,似乎根本不在意他们是否真的会去一样。 但是他们都知道,华胥西苑从不缺搏命的人,想必那人也清楚这一点。 天色已经到了亥时,大火已经烧了快一个时辰,不仅没有丝毫熄灭的迹象,反而越烧越旺。 如今整个药园里最头疼的人就是司徒济世了。 他这一生资质平平,还将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钻研医术上,他从未觉得修为不够高是自己的短板,因为他的身边从不缺修为高强的门客,可到了这一刻,他恨不得自己有天照的实力,将那些蒙面的强盗一一斩于刀下! 他虽能解护院们身上的毒,可实力恢复毕竟需要时间,而那些强盗又狡猾无比,从不恋战,见到他的一瞬间掉头就跑,等到他走了之后再折返回来,让他一身的用毒本事无处施展,他好似一只被猫戏弄着的老鼠在药园中漫无目地乱窜,眼睁睁地看着他花了大心思才栽培出来的一块块上好的药田在火海中化为了灰烬,而他却无能为力。 司徒济世一头银发早就散乱地披在肩头,眼底布满了血丝,再无一丝威严,正当他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之际,胸口突然传出一阵震动,他向怀里摸去,那张本该晶莹剔透的玉牌失去了光泽,刘显名终于是动手了! “好!好!好!”玉牌在司徒济世的手里碎成了几块,锋利的玉石割破了他的手掌,但他却毫不在意,此刻他的心被一件事情塞得满满当当,那就是抓住刘显名,再将他剥皮抽筋。 ---------- 药园中一座偏僻的小院里突然升起了几朵紫色的雷云,震耳的轰鸣声从其中传来。院子里几道流光想要在雷云压下来之前逃离,拼了命想要逃出去,可天上的雷云哪里肯给他们这个机会,闪电编织成的网从云层里伸出来,把小院罩了个严严实实,翻涌着的雷云像一座巨大的磨盘旋转着压了下来。 那几道流光见状也不再逃,纷纷冲向雷云正中央衣袂飘飘的独臂男子。那独臂男子丝毫不惧,高高举起手掌猛地向下一拽,天上的雷云陡然向下一跌,周围绕着的电网也加快速度向中央围了起来,灰瓦白墙在凌厉的雷电之中像是豆腐一般化为了碎片,在盘旋着的狂风之中被卷上了天空。 几道雷云转着圈地撞在一起,一道耀眼的白光点亮了夜空,爆炸产生的热浪席卷了小院所剩不多的残垣断壁。 当漫天的灰尘落下,倾倒的青草也重新直起了腰,包裹着小院的雷云也消散了,小院之中躺着几具焦黑的尸体,只有贾为善还站在中央,赤目圆睁,齐肩的头发迎风飞扬,上好的缎袍被血迹染红,身周还萦绕着缕缕电光,噼啪作响,他迈步向前走了几步,猛地停了下来,吐出一口乌黑的淤血,不仅如此,两道血泪从眼角流出,看起来甚是可怖。 贾为善自进到药园以来,便大量服用苏木丹,得益于此,哪怕在断了一臂之后修为也能日益精进,稳坐护院首领的职位,可与此同时苏木丹的毒性早就深入了他的骨髓,在毒发之后,他又强行动用功法,见人就杀,从不留手,此刻只怕司徒济世都很难保他性命了。 贾为善用衣袖胡乱的抹去脸上的血迹,摇摇晃晃地沿着小路向药园深处走去。 没过多久他便走出了外院,把不休的打斗声和冲天的热浪都留在了身后,蜿蜒的小路上只有晚风吹过半人高的茅草时发出的莎莎声。 一股特有的香味从上风向飘来,这味道既熟悉又陌生,让贾为善停下了脚步,握紧了拳头。 果不其然,两对深红的眸子在茅草后出现,刹那间便蹿了出来扑向了贾为善。 贾为善向前半步,紧握的拳头在身前张开,两颗核桃大的雷球出现在了掌心,旋转着迎向了两头发狂的睚眦。 睚眦并不知道这发着光的小球是什么东西,张开血盆大口就吞了进去。 贾为善张开的手又握在了一起,丝丝电光从指缝中溢出,那两头睚眦的肚子猛然开始膨胀,足足粗了好几圈,随后又剧烈地收缩,当收缩到极致时发生了爆炸,两头睚眦被拦腰炸成了两半,碎肉混着鲜血汇成了一大团深红色的雨,淅淅沥沥地浇了下来,压倒了一大片茅草。 贾为善阴沉着脸,这千步香可是他和刘显名的老朋友了,他没有想到刘显名如此大胆,竟然敢主动用千步香引自己过来。 他看向那座耸立在别院之中的阁楼,雪白的月光照亮了阁楼的最高一层,一道人影倚在了栏杆上,虽然看不真切,可他能感觉到阁楼上那人此刻也在看着自己。 一道火光从楼顶亮起,随后被那人丢了下来,燃烧的火把在空中打着转,似一颗高高坠下的流星,带着长长的流光砸在阁楼脚下堆放的干草垛上,提前浇过油的草垛几乎在一瞬间便被引燃,熊熊的烈火将阁楼与世界隔开。 借着火光的照耀,贾为善终于看清楚了阁楼上那人的脸,肆无忌惮的嘲笑挂在他的嘴角,戏谑的眼神在那双突出的眼球之中更令人讨厌。 睚眦喷洒出的血水汩汩地沿小路流下,浸透了贾为善的鞋帮,他紧咬着后槽牙,冲阁楼奔去,在小路上留下了一连串的血脚印。 贾为善怎能容忍刘显名就这样将自己烧死在阁楼之上? 刘显名就算要死也定要死在他贾为善的手里! 第66章 烈火照孤城(三) 司徒济世缓步走在倒塌了一半的长廊之中,变得有一尺多高的葫芦悬在他的脑后,滴溜溜地一边旋转着一边喷着绿烟,绿色的烟雾围绕在他周遭一丈之内,再向外便好似遇到了一堵无形的墙,绿色的烟雾撞在墙上就消散开来。 阴暗的角落里,几双红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司徒济世,等待着他一步步地进入包围圈。 司徒济世毫不在意,双手背在身后,不紧不慢向前溜达着,畜牲就是畜牲,何况是他养的畜牲。 几头睚眦从夜色里带着寒芒冲了出来,几个呼吸间便冲进了绿烟之中,血盆大口直奔司徒济世的脖子而去。 只是凭借着睚眦的脑子,怎么会想到这平平无奇的绿色烟雾是如此的致命,它们进入到绿烟区域内的肉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着,眨眼间便露出了森森白骨,离司徒济世还有半丈远的时候就只剩几块骨头飘在空中,稀稀拉拉地掉在地上。 司徒济世轻蔑地笑了笑,这药园从无到有再到如此规模,花费了他近百年的心血,刘显名想要在这里动些手脚岂能瞒的过他。 推开虚掩的房门,司徒济世再次走上了那段窄桥,窄桥尽头锁着的季丁不见了踪影,只有几条断掉的铁链从墙上低垂下来,在红色的药池里摇曳着,荡起了层层涟漪。 司徒济世站在木桥的尽头,喷着绿烟的葫芦收住了嘴,安静地悬在他的身后,他跺了跺脚,落满暗红色血斑的木桥吱呀作响,“别躲了,出来吧。” 四下无人作答。 “你这间屋子的禁制不止一处,若你真的逃出去了我岂会不知道?不用躲了,出来吧。” 红色的药池翻涌起来,季丁从桥下出现,翻身来到了司徒济世身后,背上四只利爪狠狠地刺向了他! 司徒济世腰间挂着的玉佩剧烈地振动起来,一道乳白色的屏障将他包裹起来,季丁的利爪敲在屏障之上,迸出点点火花。 一击未得手,季丁的攻势更猛,利爪狂风暴雨般落下,叮叮当当地敲在包裹着司徒济世的屏障之上,却无法伤其分毫,恼怒至极的季丁像是一只抱着松果的松鼠将司徒济世抓在怀里,一个头槌砸了过去,在离司徒济世脑门不到一尺的距离上被护盾硬生生拦了下来。 司徒济世看着季丁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竟然露出了微笑,摆了摆手示意季丁停止嚎叫,“侯雪呢?他人去哪了?” 季丁根本不理会司徒济世,自顾自的抱着他胡乱的砸着,两人脚下的木桥吱吱作响。 有护盾保护的司徒济世并没有受到伤害,但是上下翻飞让他一阵的头晕。 随着季丁几次大力撞击,木桥终于不堪重负坍塌下来,季丁抱着司徒济世一头扎进了药池里。 深红的药水淹没了二人,大部分的烛火都跟着断桥一同跌入池中,只有几根漏网之鱼仍旧站在断桥之上,只是莹莹烛光在池中看起来是如此的微弱,甚至不如季丁眼中的金光明亮。 司徒济世被季丁拖着不断下坠,在池中他再也听不见季丁的嘶嚎声,只能看到那双近在咫尺的金色眼眸愈发明亮,他慌了。 问题的关键在于司徒济世撑不了太久了,护盾能保护他不受伤害,也能将药水隔在外面,可护盾是需要消耗法力的,当他无法维持护盾的时候,都不需要季丁动手,他就会窒息在药池之中。 司徒济世咬咬牙,掐起了法诀,护盾的光芒也开始减弱,季丁的爪子在护盾上抓出了几个深坑,就像一只被针扎的皮球,似乎下一刻就会炸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都停止了,当司徒济世手中的法诀完成的一瞬间护盾也突然消失,深红的池水挤开了空气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霎那间裹住了司徒济世,而失去了护盾的保护之后,季丁的利爪再也没有了阻挡,交错着合拢,眼看着就要将司徒济世切成几段! 司徒济世将双手摁在季丁狰狞的脸上,白色的光点从双手之间冒了出来,钻入了季丁的口鼻,与他一同掉下来的葫芦也再次喷出了绿色的烟雾将二人淹没在其中,在深红的池水中竟有几分梦幻。 季丁对这些白色的光点非常熟悉,他极力地把头向后仰去,可他离司徒济世太近了,白色的光点钻进了他的口鼻,顷刻间他的眼神便开始涣散,抓向司徒济世的利爪也失去了力道。 司徒济世挣扎着推开季丁庞大的身躯,一脚踩在季丁的脸上,借着这股力道手脚并用地向上游去,好不容易爬到断桥之上,大口地喘着气,季丁的利爪虽然没有重伤他,可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些伤痕。 “没想到第二个还是有了反抗的念头,看来下次一丝一毫的人性都不能留了。”司徒济世躺在断桥上,自嘲地摇摇头,孱弱的刘显名显然不能对他造成威胁,他也自然没有放在心上,让他没想到的是季丁竟然真的会反抗他,让他阴沟里翻了船。 不知何时从别院那边也升起了火光,熊熊的烈焰掺杂着清冷的月光从小屋大开的门扉里照进来,在池面上洒了一层金辉,也染红了司徒济世的脸,他翻过身来扶着残破的栏杆站起来,将湿漉漉的白发重新梳理在耳后,整了整湿透的衣衫,缓步向外走去。 这个时候能在内院点火的,除了刘显名以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正当司徒济世快要走出小屋时,平静的池水再次掀起了波澜,一双利爪从木板下方刺出,径直扎进了他的脚踝,吃痛之下他“嗵”的一声跪倒在地,从一旁顺手拿起一根只剩半截的木棍朝身后刚刚从池水中爬出来的季丁扎去。 此刻的季丁再也没有之前的剽悍模样,身上到处都是腐烂的伤口,身前覆盖着的鳞甲片片脱落,连眼睛里的金色光芒都弱了几分,最可怖的还是下半身,那些本该属于睚眦的躯体早已血肉模糊,恢复的速度远远赶不上腐烂的速度。 看见迎面袭来的木棍,季丁本能的将头歪向一旁,但司徒济世的药仍然让他晕晕乎乎的,反应始终慢了一拍,锋利的半截木棍刺穿了他的脸颊,带出一道血柱。 见一击得逞,司徒济世立马乘胜追击,他用最后的灵力催动法宝葫芦再次对着季丁喷出了绿色的毒雾。 季丁根本不去管滴溜溜转着的葫芦,任由毒烟浇在自己身上,他几只爪子并用爬上了断桥,拖着司徒济世的脚将其拖到自己的正下方,然后像疯了一般一边嘶吼着一边挥舞着身上所有的武器打向司徒济世。 油尽灯枯的司徒济世再也不能一心两用,他只好收回葫芦,一手掐起法决催动起护盾抵挡着季丁暴雨般地捶打,另一只手摸向怀里,掏出几只瓷瓶,将里面的药倒在嘴里,为他添了最后一把柴火。 有了丹药的加持两人一时陷入了僵持,季丁凿不开司徒济世的盾,司徒济世也没有余力反制季丁。 可司徒济世到底是凭借着外物,他哪里能想到今日会遇到这种情况,因此身上只带了几颗救急的丹药,而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华胥西苑里最好的药材也不过能让人多坚持片刻罢了,那种能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是怎么都不会有的。 所以当药效逐渐消失之后,护盾也摇摇欲坠,终于在一次猛烈地重击之后碎裂,司徒济世和季丁之间再无间隔。 “为什么?那些迷药为什么对你没有作用了?”司徒济世虚弱地躺在地上,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压在他身上喘着粗气的季丁。 “当然有用,只是量不够而已。”季丁也停止了攻击,庞大的身体高高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司徒济世。 “这么说来迷药的量在几个月前就不够了,我倒是小看你和侯雪了。”司徒济世每次在季丁身上做些什么,总会先用迷药将其迷倒,时间久了季丁便会有抗药性,因此每次使用的药量也是逐渐增多,但每次增加多少始终要看季丁的表现,毕竟这迷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可舍不得害了自己一手造出来的宝贝。 “你知道在清醒的时候被开膛破肚是什么滋味吗?”季丁猛地低下头来,一只利爪深深的刺入了离司徒济世脑袋只有一寸的桥面里,崩裂的木屑溅到了司徒济世的脸上,另一只爪子划过司徒济世的脸颊,锋利的爪刃像切豆腐一般在司徒济世的脸上开了几道血槽,“那种被人一刀刀割着肉的滋味可真不错啊!” “你因为这个恨我?”司徒济世有些难以置信,“若不是我,你现在还像一条野狗游荡在华胥西苑里,任人宰割。” 季丁握了握拳头,澎湃的力量从血肉中迸出,毒烟对他造成的影响也渐渐消退,身上的伤口快速地愈合着。 司徒济世一脸痴迷地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抚摸着季丁胸口甲片上的新肉,“你看看你现在,多么的漂亮。” “我确实要谢谢你给了我力量,”季丁背后探出一只爪子打掉了司徒济世放在他胸前的手,并就势刺穿了他的掌心将其钉在木桥上,“但你不该剥夺我的自由,更不该剥夺我的生命。” “你在华胥西苑活了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明白吗?这世上从来都没有白得的好处,我给了你最想要力量,难道你连这些代价都不愿意付出吗?”掌心被刺穿的司徒济世声音微微颤抖着。 “你难道不觉得我付出的代价有些太多了吗?”扎在司徒济世掌心的利爪旋转起来,撕扯着他的骨肉,他倒吸一口凉气,面容都扭曲起来,他另一只手从袖子里摸出一瓶金疮药想要倒在受伤的掌心处,却被季丁又一根爪子拦住了,不仅打掉了金疮药,还将这只手也钉在了桥面上。 “你……你想做什么?”司徒济世惊慌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季丁,他呈一个“十”字一样被钉在桥面上,他越挣扎手上的伤口就被撕扯的越大,阵阵的剧痛让他不敢再乱动。 “我只是希望你能与我……”季丁的眸子里闪烁着金光,喉咙里翻涌着野兽般的低鸣,“感同身受。” “你想做什么?你……啊!”不等司徒济世说完,季丁的拳头就落在了他的胳膊上,骨头“咔嚓”几声碎成了几块。声嘶力竭的惨叫声响彻在小屋之中。 “你不能杀我,我是司徒济世!是这药园的主人!我的学生和护院们是不会放过你的!”刺骨的疼痛让司徒济世愈发清醒,越清醒就越能清晰地感受到肉体上传来的疼痛。 司徒济世的威胁在季丁听起来就如同笑话一样,他丝毫没有停手的打算,反而出手更重,片刻间司徒济世的四肢便被锤成了肉泥,若不是司徒济世也是修行多年的修道之人,再加上医术高明,多年来保养有方,只怕早就撑不住了。 “求求你……不要杀我,我保证我会想出一个好方法让你活得更久的,你要相信我的医术。”司徒济世浑身颤抖着,嘴里吐出大滩的淤血。 “不,”季丁摇摇头,戏谑地看着惶恐不安的司徒济世,利爪搭在了司徒济世的胸膛上,“三年足够长了。再说了,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不能找到其他办法续命呢?” “不、不、不,我要做的事还没有做完,我还没有向那些道貌岸然的人证明我自己,我不能死在这里!” 司徒济世奋力地反抗着,已是强弩之末的他蠕动着全身上下所有能动的地方想要逃出去,可季丁怎么可能给他这个机会,锋利的爪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划破了司徒济世的胸膛。 “怎么样,这种滋味好受吗?是不是和你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季丁的动作慢了下来,利爪缓缓地划过司徒济世的每一寸内脏与血肉,似乎是想让司徒济世能好好感受这种痛苦。 死到临头的司徒济世已经不再挣扎,眼神里没有一丝惊恐反而充满着无限的惋惜,不知是在惋惜自己的生命还是在惋惜那些未尽之事。 “我不该死在你手上的,我这一生不该是这样的。”司徒济世眼神逐渐涣散,嘴里嘟囔着只有自己才听得懂的话,“我本应带着你离开华胥西苑给外面那些人好好看看的,为什么,为什么……” 在最后的弥留之际,司徒济世看向了季丁,“我在地狱里等你,千万不要让我等太久。” 司徒济世的心脏终于不再跳动,他的一生定格在了这一刻,死不瞑目。 季丁也停下了,身下这具只有脑袋还算完整的尸体似乎让他解了气,他抓住司徒济世的头将他拎了起来,后者空洞的双眼仍然直勾勾地盯着他。 “给我几个兄弟陪葬吧。”季丁随手把司徒济世的尸体丢在了身后的药池里。 这个曾经在华胥西苑里呼风唤雨的人物在红色的池水中翻起了几圈涟漪之后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般。 季丁低着头走出了这个囚禁了他多年的小屋,在月光和火光的照耀下,他尽可能的舒展开自己的身体,他从未想过自由的气息竟是如此的美妙。 他回过头来看向了这一排房子,第一间房门上拴着铁链,看起来已经很久都没有人出入过了。在另一边,几间屋子紧闭着房门,微弱的烛光在窗纱里若隐若现。 “砰”的一声,一间屋子的房门被季丁大力地推开。 屋里空空荡荡,只有周围摆着一圈架子,还有正中央放着的一个巨大的茧状水晶,茧里蜷缩着的是一个和季丁有七分相像的人,同样多了许多人不该有的东西。 季丁走到近前,静静地看着水晶里昏睡的人,久久地沉默不语,忽然他伸出利爪狠狠地砸在了水晶上面,光滑的水晶开始龟裂,并且崩坏的速度越来越快,眨眼间就全部碎开,里面封印着的人也掉了出来。 倒在地上的人很快就清醒了过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竟比季丁还要高半个脑袋。 季丁并没有因为那人清醒过来而高兴,反而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这个半成品远不如季丁来的稳定,离开水晶的封印之后便迅速地开始溃烂,恶臭的脓液从全身各处流出,怕是再过一会儿就会化为一滩烂泥。 “哥哥……哥哥……”沙哑的声音从那人的喉咙里传出,似乎是剧烈崩坏的肉体让他苦不堪言,五官紧紧地皱在一起,像一只刚出生的猴子。 这人现在的样子让季丁想到了司徒济世刚刚所说的话,或许几年之后他就会如眼前正在发生的一样,化成一滩血水。 “哥哥……哥哥……”那人还在发出奇怪的哀嚎,分不清楚是在哭还是在笑。 “没关系,一会儿就不疼了。”季丁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笑容,只是这笑容并没有持续太久,下一刻,他的利爪就割下了那人的脑袋,惨痛的哀嚎声戛然而止,那庞大的身躯也松松垮垮地瘫倒在地上。 季丁拎着那人的脑袋转身又进了隔壁的几间屋子,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又多了几个人头。他把手里的人头丢进了燃烧着的火堆里,熊熊的烈焰都不如他眼中的光芒明亮。 火焰逐渐将几颗头颅吞没,伫立良久的季丁突然仰天长啸,咆哮声在院子里久久的回荡,一旁的火苗都跟着摇晃了起来。 安静下来的季丁紧握着双拳,他低着头,没有再看火堆一眼,径直向远处燃烧着的阁楼走去。 他答应过刘显名,今夜一定是贾为善这辈子里的最后一个晚上。 第67章 烈火照孤城(四) 夏末秋初之际是华胥西苑在连绵的雨季到来之前的最后一段晴朗日子,此时子时已过,明月正悬当空,一条七彩的星河挂在天空之中,绕着当中的月亮缓缓旋转着,若不是耀眼的火光太过炽烈,今夜的星光一定会更加斑斓。 别院里的大火已经烧到了阁楼的半腰,楼顶上的回廊在火光中摇摇欲坠,可刘显名却丝毫不介意,反而在南面的回廊里,静静地眺望着远方。 在刘显名的视线尽头,是不凉城里那一座唯一的城。 虽然已是深夜,不凉城却灯火通明,也许是因为平日里孤零零的太过孤独,今日见到药园如此曼妙的舞姿,她终于耐不住寂寞,为药园此生仅此一次的演出献上了最热烈的欢呼。 不知是否是因为高处清冷的夜风吹走了阁楼之下不断升起的热浪,尽管刘显名虚弱的要将大半个身子都倚在栏杆上才能勉强站立,鼻子里也止不住的流着鲜血,但他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没有减少。 大量流失的血液让他的精神已经有些恍惚,过去的一幕幕像流水灯一般的从他的眼前闪过。 他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在早上带着他一同到药园来,父亲在田里务农时,他就在一旁玩耍。父亲闲暇时总是跟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所看管的那一亩三分地里的一草一木,也不管当时的他是否真的听的懂。傍晚时分父亲会背着玩累了的他回家,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会在父亲的肩头上沉沉地睡去,等到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母亲已经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站在小院门口冲他们两人招着手。 随着他逐渐长大,父亲在药园待着的时间越来越多,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直到那一日,父亲说要去药园长住一段时间,谁知这一去竟是天人永隔,再见之时父亲已是一具被白布裹着的尸体。 他从药园逃走之后自然也不知道父亲尸骨的下落,是被埋在某处田里给药草做了肥料,还是被一把火烧成了灰,又或是给西山的睚眦做了点心,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将父亲的遗骸带回来,而母亲也在他编织的谎言里哭瞎了双眼。 在那之后走投无路的他做了一个改变他一生的决定,那就是去大山里做起了两头都不讨好的猎人。 在做猎人的时候认识了这辈子的死对头贾为善,也捡到了那群不知来历的孩子,还遇到了让他魂牵梦绕的女人。 贾为善在他脸上留下的那道鲜明的疤,那群孩子则让他发了一笔横财,而小翠则让他有了一个家。 其实刘显名至今都不知道小翠为什么会跟他回家,又为什么会嫁给她,就算小翠不是什么清白女子,可在华胥西苑这种地方,追求者仍是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他刘显名无论是模样还是背景亦或能力在这群人里甚至连中游水平都够不上,小翠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下嫁于他。 百思不得其解的刘显名在两人成亲之后询问过小翠,那天二人正在厨房里做饭,穿着麻布衣裳的小翠扎着高高的马尾辫,挽着袖子切着菜,刘显名则在一旁打着下手,听到刘显名的问题之后,小翠翻了翻白眼,回头丢给他两个蒜头。 “还不是因为你是个傻子。”小翠顿了顿又说道:“还不是因为我也是个傻子。” 刘显名确实是个傻子,所以他听不明白小翠的意思,只能傻笑着把手里的蒜剥了。 这是刘显名一生里少有的幸福时光,如果变聪明意味着不再幸福,那他宁愿这辈子都做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只是这世道是如此不公,华胥西苑是如此无情,让贾为善把刘显名变成了侯雪。 刘显名从怀里摸出小翠绣给他的手绢,擦了擦脸上的血渍,乌黑的血液霎那间洇红了雪白的丝绸。 “娘子,我终于做到了!”不知不觉间,刘显名竟然流出了两道血泪。 “呦,还活着呢?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呢!” 刘显名闻声转身,看到了刚刚爬上来的贾为善。 此刻的贾为善可再也没有之前的风光模样了,那件华美的袍子此刻不仅破烂不堪还沾满了灰尘,头发也被火焰烧的卷曲,口鼻处还挂着丝丝血迹。 见到贾为善如此狼狈,心情大好的刘显名指着他大笑起来,“呦,你也还活着呢?” 贾为善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这一看更加怒火中烧,他悄悄地释放出灵气包围了刘显名,吃过亏的他可不敢再放松警惕,“死到临头了,你也笑得出来。” “你不也快死了吗?我为什么笑不出来?”刘显名两手一摊,觉得贾为善的话有些奇怪。 “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还是个狠角色,还是说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扮猪吃老虎?”贾为善一步一步地缓缓走向栏杆旁的刘显名,暗地里用灵气封住了他所有的逃跑路线。 “我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不全是拜你所赐吗?贾大人?不知道你害死我娘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你也会落得如此下场?” “从我出山那天起,就没想过此生能有善终,无非是死在谁手里的区别而已。”贾为善一脸的戏谑,“倒是你,虽然没了娘,可你不是还有媳妇儿吗?” 贾为善凑到刘显名的耳边轻声说道:“怎么样,那娘们儿还不错吧?不仅丰乳肥臀,还会伺候男人,尤其是那一张小嘴,用过的兄弟都说好。” 刘显名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哎呀!”贾为善故作惊讶的说道,“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刘兄,你不会不知道吧?你不会真的把她当个宝贝了吧?” 刘显名面色铁青地瞪着贾为善,天底下任何一个男人听到这样的话之后心里想必都不会好受,更何况是刘显名这个除了小翠一无所有的人。 “我明白了,你来跟我玩命,一定是因为你现在的相貌比之前还要丑陋,所以她跟别人跑了对吧。”贾为善拍了拍刘显名的肩膀,好似一位大哥安慰自己失落的弟弟,“女人嘛,都一样的,兄弟大可不必这么伤心。” “你想想你再过片刻就要死了,就算她之前没有跟别人跑了,难道你还指望着她那样的贱货能替你守寡不成?兄弟啊,早知你会落得如此下场,当哥哥的当时就该送她和你那瞎了眼的老娘一起走的,两人黄泉路上还能做个伴不是?”贾为善说着说着竟然嬉笑了起来。 谁知刘显名听了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跟着贾为善一起笑了起来,“你嫉妒了?” “嫉妒?嫉妒谁?你吗?” “小翠就算嫁给我都不愿意跟你是不是让你很生气啊?我代我家娘子给贾大人赔个不是,她一个风尘女子怎么敢瞧不起贾大人呢?像贾大人这样的人中龙凤,就算没了一只胳膊也应该受万人敬仰,流芳百世,哦,我忘了,贾大人也快死了,还是死在我这个不值一提的小卒手上,流芳百世只怕是没什么机会了。” 贾为善眼中再次喷出了怒火,他掐住刘显名的脖子将他举了起来。刘显名的半个身子都探到了栏杆之外,大火已经烧到了顶楼,阁楼在升腾的热浪中隐去了身形,只要再过片刻便会坍塌在火海之中。 “我怎么会死?你这点把戏在司徒神医眼里连入门都算不上,我怎么会死?” 刘显名双手使劲儿地掰着贾为善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你怎么知道司徒济世不会死呢?” “刘显名!你好大的一盘棋!”贾为善身上闪出了几道雷光,噼啪作响。 “一个成天醉生梦死的人,竟然还有脸面觉得别人是废物。你贾为善修为高又如何,我刘显名这辈子卑如草芥,能换你一条狗命这辈子也值了!”刘显名索性不再挣扎,大声地笑了起来,笑得眉飞色舞,笑得酣畅淋漓。 刘显名的坦然让贾为善更加恼火,倘若司徒济世真的也死了,那他身上的毒要怎么解?他想过自己死在华胥西苑外那些追杀他的高手手里,技不如人,死也就死了,可谁曾想半路杀出个刘显名,这个害他丢了一只手臂的人,这个他从来都看不起的人,竟然才是要了自己命的那个人。 “我要你死!”贾为善彻底地陷入了癫狂,他再也不顾忌动用灵气是否会让自己身上的毒性加剧,将刘显名丢在地上后,用仅存的那只手掐起了法决,阁楼顶上片刻间便布满了雷云,比明月更亮,比星河更灿烂。 此刻的贾为善再也无法完美的控制雷云,漫天的惊雷散乱地落了下来,一半都砸在了阁楼上,经过大火烧灼的阁楼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的打击,这栋楼都摇晃了起来。 瘫倒在地上的刘显名被紫色的雷光淹没,雷光散去之后,他身上多了许多烧焦的痕迹,空气里甚至可以闻到烤肉的味道。 另一边的贾为善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七窍之中再次喷出了鲜血,他踉踉跄跄地走近刘显名,颤抖的手掌中再次出现了电光。 “就算是要死,我也要亲手杀了你!” 正当贾为善的掌心雷要砸在刘显名脸上的时候,从他身后的火光之中蹿出了一个身影,烧红的利爪穿过了热浪洞穿了贾为善的肩膀,随后便将贾为善拎了起来。 贾为善仅有的一只胳膊也因为肩膀被刺穿而无法动弹,这一爪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再也撑不住身上的伤和体内的毒性带来的影响,像一具尸体一般被吊在空中。 爪子的主人像地狱之中的恶魔一般从大火中走了出来,漆黑的鳞甲在火焰的烧灼中冒着红光,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头顶上的星光。 “你……你是什么怪物?”护院头领贾为善平日里是无法进入内院的,所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恐怖的东西,只是他还没来得思考药园之后为什么会有这种怪物,也没有时间在自己的脑海中找到与这张有些熟悉的脸任何相关的记忆,怪物的另一只爪子就刺进了他的胸膛。 地上缓过劲儿的刘显名看到了赶来的季丁,季丁也看向了他,他朝季丁笑了笑,尽管他不知道自己这具身体是否还能真的做出笑的动作。他挣扎着半坐起来,依靠在倒塌了的栏杆之上,大火已经彻底地烧了上来,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是滚烫的。 刘显名最后看了一眼季丁和贾为善,在看到贾为善被季丁大卸八块,就算神仙来了也难救之后终于放下了心,他抬头看向大火之中仅存的一方天空,正中间的皓月仍旧高悬着,就像是世上最无情的人,没有因为地上绚烂的火光而多亮一丝,也没有因为今夜这么多生命的消逝而黯淡半分,只是自顾自的散发着清冷的光。 “十五的月亮真是圆啊!”刘显名眯着眼睛轻声呢喃着,圆圆的月亮像一面镜子,他在镜子里看到了冲自己微笑着的爹娘,两人中间站着的是穿着一身红袍一脸娇羞的小翠,“爹,娘,孩儿来找你们了。” 刘显名一个翻身从栏杆上滚了下去,直直地坠入了火海之中。 这么多年之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像他的名字一样风光了一次,可就算他将整个不凉城的夜都点燃,也找不到长命百岁的刘夫人,也等不到与他一起白头偕老的小翠。 也不知道她们二人若是见了今夜的烟火,会不会也为他感到高兴。 季丁手里的贾为善彻底没了气息,他到死都瞪大着眼睛,眼里全是不甘心,他想不明白自己如此波澜壮阔的一生,怎能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在烈火之中摇曳了许久的阁楼终于坚持不住,从下向上开始崩塌,很快就化为了一团废墟。 不一会儿,季丁从废墟之中钻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向夜色更暗处走去。 子时刚过,夜还很长,路也很长。 第68章 烈火照孤城(五) 夜里的北石林依旧宏伟,高耸的石柱错落在群山之中,天上如此璀璨的星河仍旧无法将光芒照进石柱之中,因此北石林中墨色一片,更添几分神秘。 在北石林南面几里的山岭上,有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走着,正是好不容易从地下溶洞里逃出来的无月明和慕晨曦。 吃一堑长一智,刚刚逃过一命的两个人不敢再掉以轻心,这里不是不凉城,也不是剑门关,黑漆漆的森林里不知道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危险,因此二人避开了路途更近的森林峡谷,选择走更远但是视野更加辽阔的山脊。 无月明穿着一件单衣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前面,这具肉身带给他的种种好处中还包括了一双比常人好得多的眼睛,让他不必修炼瞳术便拥有了极强的视力,因此探路的重任自然交给了他。 慕晨曦跟在无月明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她裹着无月明的外衣,低着头把玩着手腕上戴着的镯子,从二人遇到那些儵鱼开始,这个镯子就再也没有发出荧光了。 慕晨曦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慕家已经满世界地在找她了,要是她没有猜错的话,李婉清一定在竭力拦着慕临安和暮云亭,不然他们二人肯定已经杀到剑门关了。 这次回去多半很难留在剑门关了。 一想到这慕晨曦就高兴不起来,和不凉城里的慕家大院比起来,剑门关多有意思啊,有温柔的朱玉娘,喜欢喝酒的老陆,爱讲书的李秀才,还有傻乎乎的无月明,没有人对她卑躬屈膝,她也不用成天将慕家的未来记挂在身上。 在剑门关,她就是一个十几岁的丫头;回到了不凉城,她就变成了慕家的长女,不再单单是她自己了。 她知道,她不可能在剑门关待一辈子,也正因为她知道,所以此刻才更加感伤。 一阵晚风从山脚沿着山脊吹来,落在了慕晨曦还没有干透的衣衫上,她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外衣。 “我走不动了。”看着前面穿着一件单衣探路的无月明,慕晨曦突然停下了脚步。 无月明闻言转身,只见慕晨曦站在月光之中,紧紧地裹着自己的衣裳,这件朱玉娘给自己做的外衣套在她身上就像一件大过头的斗篷,让她只露了一个小脑袋出来,原本齐腰的秀发也还没干,被她简单的盘在头上,像一只刚刚淋过雨的可怜小猫。 “那我们休息一会儿再走吧。” “可是这里这么危险,我们还是快些与其他人汇合比较好吧。”慕晨曦从披着的衣服下面伸出了一根青葱玉指,指了指被黑暗笼罩的深邃森林,在那片静谧之中不知道还藏了些什么东西。 “那……”这可难住了无月明,这几日的经历仍旧让他心有余悸,。 慕晨曦眨了眨狡黠的大眼睛,冲着无月明张开了双臂,“我是走不动了,可你走得动啊,你背我不就行了?” 无月明瞪大了眼睛,他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具有建设性的意见。他走到慕晨曦面前背对着她蹲了下来,对慕晨曦说道:“慕姑娘,上来吧!” 慕晨曦呆呆地看着蹲在身前的无月明,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无月明竟然真的要背她。 她慢慢地弯下腰去,无月明厚实的肩膀离她越来越近,她的小脸也越来越红,最终还是直起了腰,张开的双臂也再次合上,用无月明的外衣重新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这次连脑袋也藏在里面了。 “慕姑娘上来吧,我身子骨结实,不会被压坏的。”无月明适逢其时地说了不合时宜的话。 慕晨曦的脑袋又一次钻了出来,小脸依旧通红,只是这次多半是气的,她抬起一只脚朝无月明的屁股踢了过去。 只是她这一脚久久没有落下,反倒是伸手搭上无月明的肩膀,乖乖地趴在了无月明的肩头。 无月明挽起慕晨曦的腿弯,背起她继续沿着山脊向南走去。 夜色越来越浓,晚风也越来越急,一阵冷风吹过,让虚趴在无月明背上的慕晨曦打了个寒颤,阵阵寒意让她放下了矜持,张开双臂环住了无月明的脖颈,顺带把身上的袍子也往无月明的身上裹了裹。 她本以为无月明递给她衣裳的时候说的不冷只是借口,可她没想到无月明的背非但不冷,反而还暖乎乎的,像一个大火炉,让她不自觉地抱得更紧了,在无月明的背上蜷成了一个球。 “月明,你身上怎么这么暖和,你不觉得冷吗?” “嗯……可能是小时候冻习惯了吧。”无月明笑笑,想起了衣不蔽体的小时候,那时候过冬全靠几个兄弟挤在一起躲在树洞之中,活下来的都是不怕冷的,怕冷的都冻死了。 听到无月明提起了小时候,慕晨曦嘟起了嘴,犹豫了片刻才说道:“月明,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 无月明想了想说道:“慕姑娘说的不记得是指什么?” 慕晨曦现在就在他背上,哪有不记得的道理? “就是……”慕晨曦将几缕头发缠在指尖上,一圈一圈地绕着,“就是小时候啊,我在城门外总能看见你坐在河对岸,我还给你撑过伞呢!你不会……忘了我吧?” 慕晨曦的声音越来越小,若不是她就趴在无月明的肩头,恐怕无月明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记得啊,当然记得,怎么会忘呢?”那个扎着两个小辫子跑来跑去的丫头从记忆深处蹿了上来,无月明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慕晨曦狠狠地一巴掌拍在了无月明的后脑勺上,嗓音高了几个八度,“你记得你不说?再见的时候连个招呼都不打,非要让我一个姑娘家先开口。你老实说,是不是我不问你,你这辈子都不说了?” “再见的时候要打招呼吗?” “当然了!”慕晨曦骂了一通还不解气,挥舞起拳头砸在了无月明的背上,“多少分别的人此生都不会再见了,久别重逢是上辈子要做了多少好事才能换来的东西,如此难得的事情,若是不说出来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命运的安排?” “我记住了,不会再忘了。”无月明有一个优点,就是认错快。 慕晨曦又狠狠地捏了无月明的脖颈几下才解了气,重新伏在无月明的肩头。 “那场大雨之后你去哪了啊,怎么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你了?” 顾西楼的脸又一次出现在无月明的脸前,藏在心底的那段药园中的记忆也再次浮上心头,无月明苦笑一声,反问道:“慕姑娘呢?回去之后家中长辈没有为难你吧?” “我啊?回去之后因为淋了雨被娘亲说教了一通,禁足了两个月,等到出来想找你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慕晨曦歪着头想了想,“再后来过了年就开始修行了,那之后日子就过得很快了。” “说来也巧,那一年之后和向晚哥哥也没有再见过了,直到要来剑门关的时候才见到他,结果那年冬天你也到了剑门关。”慕晨曦掩着嘴轻笑起来,“刚来到剑门关的时候我还生着向晚哥哥的气呢!” “向晚兄脾气那么好,怎么会惹慕姑娘生气?” “谁让他答应了要来找我,却没有做到。”慕晨曦戳了戳无月明的脊梁骨,“你也一样,下次再见……我是说如果我们要分离很长的时间,再见的时候你要是再敢装作不认识我,哼!到时候戳着你的可就不是手指头了!” 从慕晨曦的袖中传出了阵阵剑鸣,无月明的记性很好,比如他清楚得记着李秀才教过他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是什么意思。 “放心吧,慕姑娘,我一定不会忘的。” “哼!算你识相!”慕晨曦收回了戳在无月明背上的手指头,再次把脑袋搁在了无月明的肩膀上,只是没一会儿她又直起了脑袋,“不对!” 无月明顿时警觉了起来,体内的灵力向四面八方散了出去,莫不是和慕晨曦聊天让自己分了心,以至于周围发生的什么异动让自己没有发现? “玉娘叫我晨曦。” “对。” “老陆也叫我晨曦。” “是的。” “向晚哥哥也叫我晨曦。” “那自然。” “就连小武都叫我晨曦。” “确实。” “那你为什么总叫我慕姑娘?” “因为……” 无月明沉默了,因为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什么?” “因为……”无月明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理由。 “不知道为什么那就叫我晨曦,哪有朋友之前那么生分的,再说了,在剑门关你可是除了向晚哥哥以外我唯一的一个后辈。”慕晨曦拍拍无月明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拘谨。 “好,我答应你。”无月明觉得那条流淌在二人之间的护城河似乎开始渐渐干涸了。 “真的嘛,”对于无月明这个不通人性的人,慕晨曦可没那么容易就相信他,“你先叫一句我听听。” “晨曦。”无月明轻声笑了出来。 “唔……”慕晨曦嘤咛一声把自己藏了起来,不再说话。 无月明默默地背着慕晨曦向南走去,天色越来越晚,风也越来越大,但无月明的背是如此温暖,让这几日精神始终紧绷的慕晨曦终于能放下心来,无月明有规律的脚步就像是小时候妈妈推着的婴儿床,让她不知不觉地就闭上了眼睛。 “晨曦,前面好像着火了。”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的慕晨曦被无月明唤醒,她揉了揉眼睛抬起头,越过无月明的肩膀,她看到了远处平原之上滔天的火光,这天底下好像突然有了三个月亮,一轮月亮挂在天上,一轮月亮搁在地上,还有一轮烧得正旺。 “那是什么地方,怎么有这么大的火?” 无月明停下了脚步,站在刚刚翻过的山头之上,神情复杂的看着平原上的火光,他在那里度过了这辈子最痛苦的几年,怎么会不认识? “那里……是药园。” 慕晨曦从无月明的背上跳下来向前走了几步担心的说道:“药园怎么会无缘无故的烧起这么大的火?只怕整个药园都要烧没了,也不知道那里的人都逃出来了没有,不过有司徒神医在,应该也不会有人受伤。” 无月明紧锁着眉头,慕晨曦说了什么他根本就没有听进去,此刻他全部的心思都在远处的火光之上。 药园怎么会起火呢?那个他受尽磨难才逃出来的地方,那个他想尽办法却再也进不去的地方,那个囚禁着他们几兄弟、固若金汤的地方怎么会起火呢? 无月明想不明白。 没有得到回应的慕晨曦回头看去,只见到无月明蹲坐在地上,脑袋埋在双臂环绕的膝盖里,就像是多年前那样,只是那天的大雨换成了今日的大火。 慕晨曦走到无月明身边紧挨着他坐下,过了良久她才缓缓说道:“可惜今天没有带着我的小花伞。” 无月明抬起头来,刚好和慕晨曦含着笑意的眸子撞了个正着,两人相视一笑。 “药园里有你认识的人?” “嗯。” “希望他们能平安无事吧。” “但愿吧。”无月明低下了头,药园里那几人能活下来的机会有多大只有他才知道。 “我还以为……,”慕晨曦看向了无月明,“你来剑门关之前都没什么朋友呢,玉娘刚带你回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野人呢!” 无月明笑了起来,那时候的自己在深山里待了几个月,伤好了就去找药园的护院打架,受伤了就跑回深山里养着,确实是有些狼狈了。 慕晨曦打断了傻笑的无月明:“你还没告诉我分开之后你去了哪里呢?” “慕……你想从哪里听起?” 慕晨曦歪着脑袋想了想,对他说:“越早越好。” “那可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慕晨曦从袍子里伸出手指了指正头顶,“没关系,夜也很长。” 无月明抬头看去,子时的圆月正高悬在二人的头顶之上,正如慕晨曦所说,两个人的时间还有很多。 故事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无月明也很少像这样回顾自己的过去,细细想来这十几年的经历就像是一场梦,让他不由得陷了进去,直到药园里那座高耸的阁楼轰然倒地掀起一片烟尘才让他回过神来,再看看一旁的慕晨曦,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枕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 无月明把慕晨曦身上盖着的外衣拢了拢,又轻轻地挪了挪肩膀,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 忽然在夜色中有几道流光由远及近地朝二人飞来,在二人不远处四散开来,将二人围在中央,只有中间一道乳白色的光落在二人身前,来者正是朱玉娘。 见到二人平安无事,朱玉娘冲他们招了招手,正要出声招呼,却看到无月明冲她笑了笑指了指睡得正香的慕晨曦。 朱玉娘轻轻地走到无月明的另一侧坐下,探过头来看了看慕晨曦,小声的问他:“晨曦没有受伤吧?” “没有,她只是太累了。” 朱玉娘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了无月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玉娘想说什么?” 朱玉娘又犹豫了片刻才说道:“咱们的线人传来消息,今夜药园的大火并不是意外,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计划,整个华胥西苑的亡命之徒今夜都赶去了那里,到现在都还没有任何一个人活着逃出来的消息,你那几个兄弟,只怕……” 听到朱玉娘的话,无月明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他其实猜到了这个结果,只是从别人嘴里听到就像是在一纸文书上盖了章落了款,无论他再怎么欺骗自己,这纸上写的东西也无法再更改。 过了良久,无月明才抬起头看向朱玉娘,“没关系的,如果不能把他们救出来,那多活一刻都是煎熬,说不定死了才是解脱呢。只是怪我太没用了,若我能将他们救出来,他们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朱玉娘伸出手去摸了摸无月明的脑袋,她怎么会不知道这张强撑着微笑的脸下,藏着的是怎样的落寞。 “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先生告诉我说,心里了无牵挂,人才能过得快乐,一旦有了牵挂,就会有所忌惮,也就不会再快乐了。玉娘你也说过世界很大,路很长,我们做不到的事情也有很多,若是把每一件做不到的事情都记挂在心头,那就会一直活在过去,可我们永远都在向前走,无论怎样都不能回头不是吗?” 一张“归”字帖在不远处的山头上升起,朱玉娘叹了口气,柔声说道:“我们回家吧!” 无月明点了点头,把慕晨曦拦腰抱在怀里站了起来。 熟睡中的慕晨曦被吵醒,睁开了朦胧的眼睛。 无月明略有歉意地看着怀里被自己弄醒的慕晨曦,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回家。” “嗯。”慕晨曦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扭了扭身子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又闭上了眼睛。 无月明深深地看了大火中的药园最后一眼,与赶来的众人化作流光向剑门关飞去。 今夜注定让人铭记,因为有的人做了一场甜蜜的梦,而有的人正从梦里醒来。 第69章 烈火照孤城(六) 小翠抱着几个莲蓬推开了院子的大门。 今日她与几个姐妹去了城外的湖边纳凉,却没想到和她们一样想法的大有人在,不算大的湖边聚满了人。 本是去赏莲的,没曾想只赏到了人。 这让本来就不想出门的小翠转身就要逃,可几个姐妹死缠着她,说着什么最近天气一直都很闷热,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哪有就这么回去的道理,把她留在了湖边。可当她们在一处远离人群的阴凉地坐下之后,几个姐妹却找了各自的理由先后离开了。 小翠自然知道这几个人关子里卖得什么药,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就有几个男人上来搭讪。 说来这几个姐妹也确实有些本事,这几个男人既有谦谦君子,也有潇洒侠客,各有各的不同,若是换做一般女子,只怕其中哪一个拎出来都足以让她为之沦陷。 可他们遇到的偏偏是小翠。 小翠这辈子见的最多的就是男人,男人见得多了,就再也看不到男人了,他们就像是一坨会说话的肉,个个都一样。 碰了壁的男人们留下了华丽的绸缎,名贵的首饰,却没能换来小翠几句亲昵的话,唯有一个秀气书生,在画了一幅小翠的画像之后让小翠多看了几眼,觉得有戏的书生问小翠想要什么,小翠指了指湖边的荷花说她想要几朵莲蓬。 书生只觉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去湖里摘几个莲蓬又算得了什么,当下就取下了头上的发冠,跳进了湖水之中。 书生披着湿透了的衣衫抱着几个采来的莲蓬回到小翠身旁,如他所愿小翠收下了莲蓬,也得到了一个他梦寐以求的笑容和一句谢谢,但也仅是如此而已。 恼火的书生丢掉了手中的折扇,指着小翠肆意地谩骂起来。 小翠只是向后退了退,躲过了飞溅的水珠,只觉得书生就是书生,在她听过的所有辱骂中也只有他还带着几分儒雅。 书生骂累了就走了,之后也没有人再来打扰小翠。 等到天色将暗,小翠抱着几个莲蓬起身向不凉城走去,留下的满地珠宝很快就被拥过来的人群拾去,什么都没有剩下。 换了一身素衣的小翠把家中的烛光一根根地点亮,微微晃动的烛光照亮了空荡荡的房屋。她拿着白天里拿到的莲蓬坐到院中常坐的台阶上,一颗颗地把其中的莲子剥出来。 虽然已经入了夜,可燥热却并没有衰减半分,这不凉城里无风无雨,就像是一处粘稠的泥潭,除了人们额头上不断滴下的汗水外,没有任何人和物愿意动弹。 小翠把一颗莲子丢进嘴里,似乎是因为已经到了夏末,今日采来的莲蓬有些老,嚼起来不够脆反而有些糯,远不如看起来那般美味,这样的莲子并不能把池水的清凉带到嘴里,所以小翠吃了几颗便把剩下的丢在了一旁,闲坐了一会儿便又进了屋。 屋里的一张桌案上铺着一件快要完成的红衣,整件衣裳浸满了胭脂般的红色,华丽的金色状花填满了每一个角落,只有当中的鸳鸯绣了一半,留了几处线头出来。 小翠坐在桌前拾起针线,一丝不苟地缝起了衣裳,一针一线都落得极慢。 当最后一针完美地落在鸳鸯的尾巴上,这件做了很久的衣裳终于完成了大概,只需再有几日的工时做一些边边角角,这件漂亮的嫁衣就可以拿来用了。 小翠站起身,敲了敲僵硬的腰,揉了揉有些酸的眼,看着这件亲手做的嫁衣,脸上挂着止不住的笑意。 她熄灭了家里的所有烛光,在床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她要赶快入睡,也要赶快醒来,那件衣裳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用到,她要尽快做完。 可谁知小翠刚刚睡着没多久,就被窗外阵阵喧嚣声吵醒,她从床上爬起来,看到窗户竟被窗外的光照的雪白,她不由得一愣,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披了一件衣裳光着脚跑了出去。 急匆匆推开院门的小翠被街上的景象吓了一跳,只见整条街上站满了和她一样披着衣裳就跑出来的人,各家各户都灯火通明,整个不凉城宛如白昼,只怕除夕那天都没有今日热闹。 小翠顺着大家伸手指着的方向看去,滔天的火光像是一柄金色的利刃刺破了天,点亮了整个北方的夜。 不知所措的小翠被越聚越多的众人拥簇着推向前去,那火焰在她眼中烧得越来旺,似乎下一刻就能将她淹没。 小翠手脚并用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逃一般地回到家中,把院门牢牢地关上,靠着厚实的木门缓缓地蹲了下来。 她知道总有这么一天,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快到那件嫁衣都还没来得及做好。 再站起来的时候,小翠已泪流满面,她拼了命地用衣袖擦着泪水,可咸咸的泪水就像是华胥西苑秋天的江水,一刻都不肯停歇。 她跌跌撞撞地走到梳妆台前,伸出颤抖的手点亮了桌上的烛火,斑驳的铜镜里映出了那张有些陌生的脸,还有身后那团隐约的火光。 小翠看着镜中的自己,挤出了一丝微笑,刘显名说得没错,自己还是笑起来更好看。她打开了很久都没有动过的胭脂水粉,精心地装扮起自己的脸。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有画过妆让小翠有些生疏,她怎么都不满意自己的妆容,一遍遍地改了又改,直到每一处细节都无可挑剔,小翠才满意地点点头,嘴角画出一丝微笑,镜中的自己像是回到了十八九岁最美的年纪。 她走到那件红衣旁,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有些懊悔,若是白天不跟她们去湖边纳凉,这件嫁衣说不定就做好了。她把这件亲手做的嫁衣穿在身上在镜子前转了几圈,果然自己做的衣服要更合身,远比她和刘显名成亲时穿的那件更好看。 她重新坐在桌前,拉开了抽屉,把刘显名这些年送给她的首饰全部戴在了身上,实在没地方戴的她就塞进怀里,若是不知道的见了,还以为是哪家的大小姐呢! 打扮好之后的小翠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她迈着轻盈地步伐抱着自己提前准备好的东西来到了院中。 北面的火越烧越大,哪怕站在院子里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不凉城也越来越热闹,像是在举办一场热闹的盛会,每一条街上都人声鼎沸,更有好事者敲起了锣,毕竟这样的场面在怪事频发的华胥西苑里也是稀罕事。 小翠见到这样的热闹场面突然笑出了声,她想起了很多年前还在酒馆的时候,那一晚刘显名喝醉了酒,跳到了桌子上,还叫嚷着要请整个酒馆的人喝酒,那天夜里所有的人围着刘显名闹了一个晚上,第二日刘显名甚至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还来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要自掏腰包付昨日的酒钱。 今夜的模样比那日更盛百倍,整个不凉城都因他而无眠! 小翠摸出了刘显名留下的那封休书,自那日刘显名亲手交给她后,她就从未打开。 信封里放着三张纸,前两张一封休妻,一封休夫,都写着那些休书该写的话,刘显名也在两封休书上落了款。小翠看也没看就将这两张纸丢在了一旁,径直展开了第三张纸,与前两张不同,第三张纸上的字迹并不好看,甚至歪歪扭扭的有些丑,可她一眼就看出来这封信是刘显名亲自写给她的。 “致吾妻。” “我自幼就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父亲还在的时候,我只想着长大之后能和父亲一样在药园里种田,娶一个像娘一样的女人。后来父亲不在了,我就只想着让娘活的更好一点,活的更久一点。直到有了你,我才敢去想一些其他的事,想让娘抱上孙子,想看着女儿嫁人,想和你一起过完这后半生。” “可我是一个无能的废物,想要做的事一件都没有做成。” “这一辈子好人没有做成,坏人也没有做到底。唯一值得吹嘘的事是跟你说我要娶你。” “所以谢谢你嫁给我,让我这辈子至少有一件哪怕到了要死的时候,想起来还会笑出声的事。” “我这一生其实在娘死的那天就已经结束了,我该在那个时候就让你走的,而不是独自离去留你一人在这里,我把你从一个牢笼里带出来,却又亲手为你造了另外一座。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亏欠你太多,白白浪费你几年的大好光阴,因为我心里的那一丝不舍拖累你到现在,实在是不好意思。” “只是这份亏欠要下辈子才能还了,所以劳烦你再担待我这一次,也只需要这一次,你此生的后半里,我都不会再叨扰你了。” “此生负你,来世再做牛马!” 就像是生怕小翠不相信他的承诺一般在信的落款处工工整整地写着刘显名三个大字,还盖上了手印。 小翠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她前前后后看了几次,才将这封手写信细心的叠好,放入了怀中,再三确认之后才将那两封休书用一旁的烛火点燃,上好的宣纸在火焰中迅速地化为了灰烬。 刘显名虽然变了模样,可他还是那个刘显名,和她刚认识的时候别无两样。 “还是那个傻子,”小翠笑着骂了一句,“这次你可别想一个人走了!” 刘显名总觉得他亏欠小翠,可小翠又何尝不是这么觉着的,也许刘显名到死都不知道他娘的死和小翠有关。可小翠只是一个弱女子,能做的也只有把下辈子也赔给刘显名了。 自上次见过刘显名之后,小翠也有所准备。那些志怪故事里总说人死之后都会去奈何桥,她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如果刘显名真的在那里等她,她可不想让刘显名像她一样等这么久。 如果一定要下辈子才能再见,那小翠并不介意下辈子来得再早一些。 她还特意做了这件嫁衣,想着如果故事里说的是假的,两个人没有下辈子,那她就在奈何桥上再嫁一次,她还要画上最漂亮的妆,让刘显名一眼就能认出自己,然后再次喜欢上她。 小翠踩着板凳站在了提前准备好的那个挂着三尺白绫的房梁之下,大开的房门正对着北方,盛大的火光一路照进了门廊,让精心打扮后的小翠像是披上了一身的霞光。 “显名,我来见你了。” 小翠的眼被火光填满,她知道刘显名正在那里等着她,她要抓紧时间上路了。 于是在这样一个热闹的夜晚,小翠笑着把白绫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真正的有情人总能在这世上找到在一起的机会,哪怕这世界再残酷,哪怕这中间隔了千山万水,哪怕要跨过生死,也会有机会。 就像今夜这样。 第70章 秋后再别离(一) “药园的火烧了三天,最后都快烧到山上了,要不是慕家最后出了手,还不知道这火能烧多久呢!只怕是要等到秋天下了大雨才能灭了。” 落雁谷的一片树荫里,一个带着瓜皮帽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半躺在一棵大树下,左手摇着一把大大的蒲扇,右手拎着一个黑色的铁葫芦,一边往嘴里咕咚咕咚地灌着凉茶,一边跟周围几个年轻人说着他在不凉城里打探来的消息。 “沈掌柜,你可知道这火是谁放的吗?这胆子也太大了。”蹲在一旁小溪边的黎向晚把清凉的溪水舀起来浇在自己的头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场大火,明明入了秋,可天气还是一样炎热,丝毫也没有转凉。 “整个不凉城没有人知道这把火是因谁而起,但若不是药园里面的人,这把火想必也烧不起来。”沈精明啧了啧嘴,这些日子里不凉城的每一个角落都在讨论药园的这场大火,想不听到都难。 靠在沈精明一旁的小武也热得够呛,他和沈精明拉着马车一路过来,早就满头大汗,湿透了的衣衫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一动也不想动,“听说那晚一个逃出来的人都没有,方圆五里都没有活物,真是人间炼狱。” 光着膀子的无月明蹲在溪边,清凉的溪水混着豆大的汗水沿着他沟壑交错的脊背流下,他呆呆地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要我说啊,这场大火一定是那些强盗早有预谋,赶在华胥西苑的结界消失之前干一票大的,你们知道吗?那黑市里已经有人在高价叫卖那些药园里的上好药材了。”沈精明手里的蒲扇挥得虎虎生风,嘴上的八字胡一翘一翘的,甚是得意。 黎向晚回过了头:“那些人的目标是药材?不过想想也是,就连我们黎家每年都要到药园里进些药材为年轻一辈洗经伐脉,更何况那些散修,只是为了药材就杀这么多人是不是太过残忍了。” “这些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整个华胥西苑的药材价格都会翻着倍地往上涨,到时候想买到药材可是难上加难了。”沈精明笑着眯起来了眼。 “所以你才大热天的叫我们几个来跟你搬货?那马车上的不会是……”黎向晚有些诧异。 “哼!”沈精明高高地扬起了头。 “是药材。”小武笑着指了指一旁堆的满满当当的几辆马车,那几匹老马也热得不行,趴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 黎向晚冲沈精明竖起了大拇指。秋天要到了,又是素黎人一年一度的围猎,若没有这些药材,恐怕这个秋天不太好熬过去。 “我趁着药价还没有涨起来之前,先去抄了一批货!” 沈精明一向很精明。 他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踢了踢几匹老马的屁股,赶着它们朝剑门关走去,那里还有一大堆的夸奖等着他听呢。 沈精明走远了之后,黎向晚甩了甩手上的水,走到小武的身边坐下,一脸坏笑的盯着小武,一只胳膊揽住了他的肩膀。 小武被黎向晚看得有些发毛,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你……你想干嘛?” “嘿嘿,老实交代,这东西从哪来的?”黎向晚一把就捉住了小武想要藏起来的手腕,高高地举了起来,只见小武的手腕上绑着一串彩绳编织的手环,不知出自哪家姑娘的巧手。 “这……这,这是朋友送的。”小武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他想把手收回来,可他凡夫俗子一个,怎么争得过黎家大少爷。 “这姑娘手挺巧啊!”黎向晚盯着手串仔细打量。 “是吧,人家女红做的可好了,尤其是那绣工,真是出神入化。”话刚说完,小武就低下了脑袋,只露出两只通红的耳朵。 黎向晚放下了小武的手,靠在大树上,故作惆怅地说:“没想到小武也长大了。” 随后他捡起一颗石头砸在了无月明的屁股上,“月明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想问的?” “那姑娘是什么样的?”若是真要让无月明问,他还是能问出一些驴头不对马嘴的东西出来的。 小武想了想说道:“我也只见过几面,印象里是一个很澄澈的女孩,梳着长长的辫子,有一双大大的眼睛,笑起来还有一对小小的虎牙。” 无月明看见小武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不由的开始想象那个女孩子的模样,可他从小到大见过的女人两只手就数得出来,说过话的同龄人就只有慕晨曦一个,怎么也想不出那个姑娘的模样。 黎向晚看了小武半晌,才问道:“那你打算是什么呢?真的要娶了她?” “嗯。”小武坚定地点点头,“可能会先订亲,等过几年我们再长大一些,就成亲。” 黎向晚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小武打断了,“黎公子,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就算再过些年华胥西苑的结界消失了,我也走不了太远,后半辈子多半还是要待在不凉城里的。再说了,我父母都已不在人世,孤家寡人一个,人家不嫌弃我已经是万幸了,又怎么敢奢求太多呢?” 小武顿了顿又说道:“黎公子,你是黎家的大少爷,有大好的前途,月明虽然和我一样,可他有一身的本事,外面那么大的世界,必定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若我能有他一半的实力,可能也会去闯闯外面的世界吧。可我什么都没有,总要做些实际一点的打算,况且素梨人里也有不少人会留在不凉城,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沈掌柜那么聪明的人也都觉得这样做没什么问题,将来我还能到他的店里帮工,何乐而不为呢?” 黎向晚沉默了许久,忽然摸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玉牌塞进了小武的手里,这玉牌一看就不是凡品,水润的仿佛一握就能挤出水来。 “黎公子这是做什么?”小武吓了一跳,这么精贵的东西他可不敢要。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订亲也要有件拿得出手的东西,你也是背后有人的人,不能让人家小瞧了咱不是,再说这东西本来是给……那谁准备的,现在留我这也没用了,你拿去刚刚好,算哥哥的一番心意,你收下就是了。” 黎向晚没等小武回话就站了起来,走到无月明身边踢了踢他,“走了,老陆等着咱们砍柴呢!” 无月明随即站了起来,捡起一旁的衣裳随意披挂在身上,跟着黎向晚上了山。 只剩下小武一人坐在大树底下,捧着那个玉牌傻笑,想必脑子里满是那个姑娘看见它之后的模样。 ---------- 随着第一场秋雨的到来,今年的围猎也拉开了序幕。 剑门关的演武场上,朱云娘撑着一把白伞,目送一群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人向山里走去。 她身侧站着的慕晨曦穿着一件简单的绿萝裙,撑着一把绿纸伞,踮着脚尖奋力地朝远去的人群挥着手,大声地喊着每一个人的名字,向每一个人道别,远行的队伍里时不时的也会有人回过头来笑着冲她招招手。 队伍像一条长蛇一样钻进了深山里,只留了一截尾巴在外面,绿伞下的慕晨曦喊着喊着就小声地啜泣起来,挥舞着的手也垂了下来,一旁的朱玉娘见状向这边靠了靠,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慕晨曦的脑袋。 前几日慕家又送来一只纸鹤,为慕晨曦的归期下了最后通牒。 虽说慕晨曦的平安回来让慕家的语气舒缓了不少,但慕家一个唾沫一个钉,说出去的话又怎么会改。 所以哪怕慕晨曦想尽了各种理由去拖延,也只能拖到围猎开始这天,在与众人告别之后,他们向西,她向东。 黎向晚从长长的队伍里绕了出来,跑了几步来到了慕晨曦的面前,果然不出他所料,慕晨曦的脸蛋上已经挂了两条银线。 “将来一定还有机会回来的,”黎向晚拍了拍慕晨曦的肩膀,对她说道,“在他们把你忘了之前。” “你才会被他们忘了呢!”慕晨曦一脚踢在了黎向晚的小腿上。 黎向晚装作很疼的样子抱着自己的小腿惨叫一声,才对慕晨曦说道:“所以我在他们把我忘了之前一定会再来一趟的,到时候你会和我一块儿回来吗?” 慕晨曦点点头。 得到回答的黎向晚和一旁微笑的朱玉娘打了个招呼,转头跑向了远去的人群。 朱玉娘收起了自己的伞,钻进了慕晨曦的绿伞之下,把她揽在了自己的怀里,“向晚那孩子也要回去了吧?” “嗯,黎家其实催的比慕家还凶,向晚哥哥今年冬天就年满二十岁了,黎家想让他早些回去准备及冠之礼,可他就是不从,私底下和家里人吵了好几次,家里人才同意让他在围猎结束之后再回去。” “向晚也及冠了啊!”朱玉娘眼神迷离起来,没想到这几年的日子过得这么快,几年前黎向晚刚来剑门关的时候,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富家公子的模样,现在的他却和大家一样穿着粗布衣裳,啃着硬邦邦的干粮,成天在林子里钻来钻去,都让她险些忘了黎向晚是黎家的长子,总有一天是要回去的。 “月明呢?他应该和向晚哥哥差不多大吧?” “他啊,那个傻孩子自己都记不清楚自己多大了,估摸着今年应该十九了吧,至于生辰的话就按我把他捡回来的那天算吧。”提起无月明,朱玉娘笑出了声,“明年冬天我带他到不凉城去找你们吧,如果你们来不了的话。” “真的吗?”慕晨曦瞪大了眼睛。 “当然是真的,玉娘什么时候骗过你?”朱玉娘宠溺地揉了揉慕晨曦的脑袋。 慕晨曦一头扎进朱玉娘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不松手,“玉娘最好了!” 另一边黎向晚跟上了队伍,来到了一个站在石头上一动不动的人身边。 “舍不得就过去说几句吧,下次再见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无月明回头看向黎向晚,一脸的不解。 黎向晚皱起了眉头,显然心情也不是很好,“你看我干什么?还不快过去!难道还要我教你怎么说话?” “为什么要过去说几句?”无月明有些奇怪,以前的人走了就走了,哪怕是那些走了就没有再回来的人,都没有在临走前与他道过别,就像是顾西楼那样。 “为什么?”黎向晚愣住了,他从没有听到别人问起过这个问题,也自然没有想过问题的答案,“因为……如果你还想再见对方,你就要告诉他你还想要再见到他,还要和他约定好再见的时间;如果你不想再见到他,那你要告诉他你不想再见到他,让他也断了念想,不要让人家白白为你费了心思。反正,离别的时候就好好地道别,哪有人分开的时候不说再见的。” “我知道了。”无月明点了点头,跳下石头,朝那两个撑着伞的人跑去。 黎向晚在他身后摇了摇头,转身追着众人而去。 无月明动作很快,几个起落就到了二人近前,在离慕晨曦五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朱玉娘见到无月明过来,笑着朝他挥了挥手,然后凑在慕晨曦的耳边低声说了句“我在落雁谷的山道那里等你”之后就撑开了白伞,独自走入了雨中。 宽广的演武场上只剩下慕晨曦和无月明两个人,细密的秋雨在慕晨曦的伞边和无月明的帽檐处串成了雨帘,像是在二人的脸上罩上了一层面纱,朦胧地看不清楚样貌。 “我还想再见到你。”无月明的声音从雨帘中传来。 那柄绿伞在雨中抖了抖,雨滴砸在伞面上碎成了几块。 “只是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雨中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 “那下次我到剑门关找你,你不能再假装不认识我了。”那柄绿伞在雨中跳了跳。 “当然不会,我还会好好地跟你打招呼。如果你不能到剑门关来,我就去不凉城找你。” “这可是你说的!” “这是我说的。”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骗人的是小狗。” 无月明笑笑,“骗人的是小狗。” 那柄绿伞转了个圈,绿萝裙边在雨中画了一个好看的圆。 慕晨曦走了,与朱玉娘一起消失在了远方。 无月明在雨中站了许久,直到雨幕将二人的身影彻底淹没,他才转身向后,飞奔向深山之中。 药园的那场大火不仅烧掉了药园的百亩良田,也烧掉了无月明心中的痂。 当过去的所有人都死了,过去才真的成为了过去。 但刚从过去走出来的无月明似乎立刻就有了新的挂念,他知道,这就是李秀才告诉过他的“英雄难过美人关”。 第71章 秋后再别离(二) “这葱油饼啊,还是热的时候好吃,凉了就像是半生的猪皮,怎么也嚼不动。”坐在林子里一个石墩上的李秀才双手抓着一张大饼,好不容易才从上面撕下来一小块,在嘴里嚼了嚼还是觉得硬,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才咽下去。 “哪有,这饼这么香,哪里不好吃?”坐在另一个石墩上的黎向晚也啃着一张饼,满嘴流油,“老李啊,这出门在外哪能如此挑挑拣拣呢?我看你还是缺少磨炼,今年才是你第二次正正经经地参加围猎,还是要多经历经历才能有所成长啊!” “我踢死你个混小子!你和我比?我都多大岁数了我,你怎么不去和月明比呢?”李秀才朝黎向晚一脚踢了过去,却被黎向晚轻轻地一跳就躲了过去。 “我哪能和他比,他就是个牲口。”黎向晚翻了个白眼,重新坐在了石墩上。 周围的山坡上,有很多和他们一样坐着休息的人 ,而在山坡下的坑里,陆义和无月明正在一座睚眦尸体堆成的小山里钻来钻去,不一会儿睚眦身上值钱的东西就被分离出来堆成了小山。 围猎已经进行了近一个月,一切都很顺利,与往年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 无月明打扫好了战场,三两步跳上了山坡,来到了黎向晚的旁边,“小武呢?” “没看到他,怎么?找他有事?” 无月明指了指坡下的战利品说道:“我想让小武把这些东西送到不凉城里处理一下,再换一些药材回来。” “按照沈掌柜的说法,这药材越来越贵,早些送过去确实能省不少钱,只是这事一般不都是沈掌柜干的吗,你今天怎么想起小武了?” 无月明没有说话,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黎向晚。 黎向晚愣了片刻,然后跳了起来,摇着一根手指头一脸坏笑地指着无月明,“还是你心细啊!走走走,我们去找找他。” 两人在林子里绕了好几圈,才在崖边找到了一个人坐着发呆的小武,两人一左一右坐在了小武的两边, “又在想你的小娘子呢?” 黎向晚拍了拍小武的肩膀,自顾自发呆的小武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身边多了两个人,登时吓了一跳。 “哪,哪有。” “行啦,都是朝夕相处的兄弟,这点小心思还能瞒过我们?” 小武翻了个白眼,觉得黎向晚这个公子哥实在是没有半点大家族应有的正经。 “是是是,我是在想她,两位公子又有什么指示啊?” 无月明一本正经地说:“我想让你到不凉城去一趟。” “去不凉城?去不凉城干什么?这围猎不才刚刚进行了一半吗?” “今时不同往日啊,你也知道自药园的那场大火之后,整个华胥西苑的药价已经翻了几番,咱们手上这点从睚眦身上搞到的宝贝多在手上留一天那就是亏一天,早一天去不凉城里换成药材那就是赚一天。现在沈掌柜还在不凉城,如果让他跑一趟,这一来一去又是几日。咱们这里就你一直跟着沈掌柜跑商,对这一套你最熟悉了,除了你以外再也找不到合适的人了。” 无月明一丝不苟地说了一大通的理由,说完之后,小武和黎向晚都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他,莽汉子也有心细的一面。 过了良久小武才打破了沉默,“那我什么时候出发?” “越快越好。” “那我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嘛,十天半个月的也不是很着急。” 小武的表情怪异了起来,但最终还是没有反驳,只是点点头说了句好就走了。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黎向晚突然回过头去喊了一句:“别忘了我给你的镯子!” 走得好好的小武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三步并做两步,逃一般地跑走了。 黎向晚似乎很是满意小武的反应,他扭回头来往无月明那边挪了挪屁股,撞撞他的肩膀说:“你不一直是个闷罐子嘛,什么时候说瞎话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了?” “我什么时候说瞎话了?” “难道你让小武跑一趟不凉城真的是为了那些药材?”黎向晚瞪大了眼睛,想要从无月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瞧出些什么。 “是。”无月明顿了顿,“也不全是。先生说君子成人之美,我在努力做一个君子。” “你啊,你!”黎向晚对着无月明指指点点了半天还是没说出个一二来,“还是刚到剑门关的时候好玩,现在跟着李秀才读了书,油嘴滑舌还假正经,一点也不可爱。” “先生还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都过了多少个三日了,是你活在过去太久了。” “唉。我确实在过去的日子里呆得太久了。”黎向晚忽然长叹一声,眼神也迷离了起来,不知想到了什么。 “听玉娘说,今年冬天你要回去行冠礼了。”无月明突然说道。 黎向晚愣了愣,才回答道:“是啊,不知不觉我也到了弱冠之年了,日子真的过得太快了。” “走了就是走了吧。”无月明支起了下巴,望向了远方。 黎向晚看了看无月明,低下了头。 “走了还会回来吗?” “我也希望可以。”黎向晚难得的正经了起来。 无月明从地上揪了一根杂草,漫无目的地在手里折成了一截又一截,“大家族都是这样吗?事事都由不得自己。” “我们从出生开始,大半的时间都是为了自己的姓氏而活。这还只是我们,再大也还是在华胥西苑里,等到你见到那些真正的庞然巨物之后,你才会知道人和人呐,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不一样了。” 最后一截草尾巴在无月明的手里缠成了圈,“所以晨曦也不会再来剑门关?” 黎向晚沉重地点点头,“你知道华胥西苑的结界撑不了几年了,虽然家中长辈从未明说,但他们当时能逃到华胥西苑来,多半是在外面走头无路了。说一句不中听的,我现在连你这个什么家世背景都没有的人都打不过,面对那些从小有名师指导,天材地宝当水喝的人,你觉得我的胜算能有几分呢?” “可先生说修行不是为了争谁更厉害。” “若世界上所有人都像李秀才说的那样,那李秀才还至于沦落到华胥西苑做一个只有两个学生的教书先生吗?你跟别人讲道理,别人一拳打死你,还讲什么讲?你比别人厉害你去讲道理,那是品行高尚,打不过别人还讲道理那就是真嫌命长了。” “可是我答应了晨曦要去找她。”无月明皱起了眉头,这世界太复杂,复杂到他想不出答案。 “那你就努力修行喽,等到你让慕家老爷子也能高看你一眼的时候,你不就见着了?”黎向晚拍了拍无月明的肩膀,“再说了,不是所有承诺都要兑现的。” “不能兑现的承诺还叫承诺吗?” “承诺想要兑现,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有时不是不想兑现,而是真的做不到啊!所以有时一颗想要兑现的心比是否真的能兑现要重要得多。”黎向晚从泥土里扣出一颗小石头,大力地扔向远方,“至少你可以安慰自己,不是你不想做到,而是真的做不到。” 无月明没有回答,只是揪了一根新草,放在手里揉搓着。 “其实没必要把承诺看的太重。人这一生啊,会认识很多人,也同样会忘记很多人,对于修行者而言便更是如此,这几百年的光阴如此漫长,或许你还记得的事,人家早就不再放在心上,只有你还傻傻地把心思放在实现那个除了你以外早就没有人在意的承诺上。”黎向晚双手支在腰后,仰头看着天上飘过的片片乌云。 那根新草在无月明的手里“叭嗒”一声断成了两节,他站起来向林子里走去。 无月明不知道人是不是真的都像黎向晚说的一样,日子久了就什么都会忘记,所以他有些害怕,他怕自己将来也会忘了顾西楼托付给他的妹妹,还有那座种满粮食的小院。 药园的火烧掉了过去所有的人,如果连他也忘了这些,就再也没有人记得那个骨瘦如柴的男孩儿了。 黎向晚见到无月明离去的背影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落寞,他歪过头大声地说道:“其实也不是所有人都无情无义的,我看晨曦就不像是那样的人。” 无月明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自顾自的走着。 黎向晚赶紧爬起来跑了两步,伸出胳膊搭在无月明的肩膀上,两人摇摇晃晃地钻到了林子里。 在忘记过去之前,这两个快要成年的男人,要把今年该杀的睚眦先杀了。 ---------- 赵嬷嬷站在一个比人还高的冰镜前,连连挥着手中的丝巾,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哎呦小姐啊!今日要见你的可都是家中长辈,你穿成这样让他们看见了还以为你在外面受了苦呢!小姐你可不知道你失去联系的时候,他们有多担心你!” 慕晨曦歪了歪脑袋,冰镜中的那个穿着一件深绿色交领大襟和一件绛紫色马面裙的丫头也歪了歪头,头上珠钗的挂坠也跟着摇了摇,她提着裙边转了转,只觉得这衣裳比她在剑门关这几年穿过的所有衣裳都要漂亮,于是她小声地抱怨着:“这衣服哪里差了?哼!再说他们担心的是慕家长女出意外,又不是在担心我。” “嘘!小姑奶奶呦,这话可不能乱讲,快快快,把这个衣服换上。” 拗不过赵嬷嬷的慕晨曦最终还是换上了那件精美得有些吓人的礼裙,头上也插满了各式各样的头饰,每走一步都会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慕晨曦抬了抬手,踢了踢腿,掐了掐法决,觉得哪哪都不对劲儿,心想这衣裳把人裹得如此严实,若是遇到睚眦只怕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赵嬷嬷扶着慕晨曦穿过了慕家的大院小院,带着她来到了慕家的议事堂。 “小姐,进去吧,别让家长们等急了。” 慕晨曦点点头,提着裙子推开了议事堂的大门。 台阶下的赵嬷嬷眼中满是慕晨曦俏丽的背影,乐得她合不拢嘴,“几年没见,这丫头可真是出落了,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这样的姑娘呢?” 可赵嬷嬷没想到的是这世上不喜欢慕晨曦的人并不少,至少这议事堂里的十几个人是算不上喜欢的,因为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慕晨曦就气冲冲地从议事堂里跑了出来,临出门还不忘恶狠狠地摔上了门。 赵嬷嬷见到这样的景象赶紧迎了上去,“小姐,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慕晨曦正在气头上,银牙轻咬着下唇,一句话也不想说,抓着裙子“噔噔噔”的迈着小步子向外急匆匆地走去,刚过院口就遇上了同样提着裙摆急匆匆赶过来的李婉清。 “娘!”受了委屈的慕晨曦看见好久不见的娘亲终于憋不住了,一头扎进了李婉清的怀里。 李婉清得知慕晨曦回来第一时间就被老一辈的人召去议事堂之后,就猜到了慕晨曦可能要受刁难,于是赶紧向这边赶来为女儿撑腰,可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一步。她轻轻地揉了揉女儿的脑袋,柔声说道:“他们是不是欺负你啦?” “娘,他们怎么能第一件事就问我修为有没有长进呢?”慕晨曦在李婉清的怀里轻声地啜泣着,“要是我没有长进,是不是就算我死在剑门关了他们都不会关心?” “当然不是呀,你失联的那段时间他们可担心了。” “哼,我看真正担心我的只有娘吧,他们担心的是慕家的长女,哪里是我慕晨曦,若我只是慕家的一个旁系子弟,他们哪里会担心我的死活!” 李婉清哑口无言,闺女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想骗就能骗过去的小丫头了。 “娘,剑门关的人比不凉城里的人可爱多了!” “不提他们了,这么久没回家,有什么想吃的吗?今晚娘亲自下厨,为你接风洗尘。” “不了,”慕晨曦从李婉清的怀里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我要好好准备一下,他们明天要看看我有没有长进,我就好好让他们看看。” 说罢,慕晨曦就昂首挺胸地向外走去。 李婉清张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太快,像是睡一觉的功夫,女儿就真的长大了。 第72章 秋后再别离(三) 慕家大小姐从剑门关回来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不凉城,第二日一早,提着礼物的队伍在慕家的大门外排了几条街。 这不仅仅是因为慕家在华胥西苑举足轻重的地位,更重要的是慕晨曦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虽然二十岁的年纪在修行者里还太过年轻,但这里是华胥西苑,还是一个结界就要解除的华胥西苑,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找一个牢固的靠山在什么时候都不为过。 “下一个!” 慕家的演武场上,一身劲装的慕晨曦面无表情地朝躺在地上打滚的一个男子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场,换一个上来,同样威风凛凛的夫诸站在她身后,高昂着脑袋,很是不屑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对手。 几个慕家子弟上来将倒在地上的男子抬了下去。 台上的慕晨曦环顾四周,那些一开始看见她口水都能流出来的公子哥现在一个个眼里都是恐惧,低着头四处乱瞟,生怕和她对上视线,然后被叫上场去挨一顿毒打。 其实这场比试的本意并不是如此,一开始只是慕晨曦的惯用陪练对象她爹慕云亭和她交手,可是现在慕晨曦的修为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这让慕云亭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因为他留手就会落于下风,不留手又不能保证慕晨曦的安全,于是疼爱自己闺女,又害怕被夫人责怪的慕云亭几个回合下来就被慕晨曦追着满场乱跑,看不下去慕临安急忙把自己的混账儿子从场上叫了下来。 慕云亭确实灰溜溜地下了场躲在了掩着嘴偷笑的李婉清身后,可也留下了难题,这场声势浩大的慕家长女欢迎仪式若如此草草收尾,这让今天在场的这么多宾客怎么看慕家? 好在这么多宾客里一大半都是不凉城的公子哥,公子哥都有一个共通的毛病,那就是爱显摆,尤其是在女人面前。 果不其然,还没等到慕临安想好对策,就有人跳进了演武场,文绉绉地说了一大段的话,如果概括一下,就是在表达了对慕晨曦的仰慕之情的同时,希望能以武会友。 台下其他公子哥看了此人的行为,无不暗地里吐了一口唾沫,这人的心思他们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一场比试若是打赢了那自然名利双收,况且对方又是华胥西苑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就算打输了也并不丢脸,万一让慕晨曦留个印象,说不定将来还能有更多的发展,这件事横竖都不亏,这些公子哥只恨自己不是第一个上台的人。 经过素黎人的洗礼,慕晨曦在姑娘里绝对算得上好战,刚刚和慕云亭交手实在是没有打痛快,此刻有送上门来的沙包,她自然不会客气,于是在那人话音刚落下的一瞬间,暮云剑就递到了那人的脸前。 结果自然显而易见,那位公子哥的勇敢并没有让他在慕晨曦的手下多撑一个回合,几招便被慕晨曦打下了台。 台下的公子哥们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明面上称兄道弟,背地里谁也看不起谁,看到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如此狼狈他们一个个的心里都乐开了花,所有人都觉得此人之前看似很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自己一定比他厉害,于是很快就有第二个人上了演武台。 但很快,所有人都知道并不是别人太弱了,而是慕晨曦太强了,因为所有上台的人都撑不下十个回合,甚至慕晨曦连慕家引以为傲的法术都没有用,只靠着剑诀就让所有人都拿她没有办法。 慕晨曦站在演武场上等了半天都没有人上场,正打算收工的时候,只见一个白衣翩翩的公子哥轻盈地跳上了演武场,朝她微微一拱手说道:“在下是王家的……” “行了,出招吧!”慕晨曦没有耐心听他讲什么家事,冲他勾了勾手,示意他出招。 那位王公子也没有生气,微微地笑了笑,掐起了法诀,数个轮盘旋转着朝慕晨曦飞了过去。 慕晨曦手中的暮云剑翻做了数道剑影,和这些轮盘撞在了一起。 王公子的手法确实巧妙,这些轮盘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中有序,隐隐组成了一座阵法,将慕晨曦困在了中央,双方一时斗得难解难分。 不知不觉间法轮越逼越近,将慕晨曦包了个严严实实。 王公子突然大喝一声,那些转动着的轮盘全部停止了旋转,下一刻便猛烈的发生了爆炸。 台下观战的公子哥都忍不住地叫好,未尝一败的慕晨曦宛如一个女魔头,让这些平日里尔虞我诈的公子哥们站在了同一阵线。 场上的硝烟逐渐散去,露出正当中的一个巨大冰球,随着硝烟的散去,冰球也化作颗颗冰晶,以狂风暴雨之势袭向了王公子。 面对动了真本事的慕晨曦,王公子没有了做对手的资格,很快就败下了阵,就在冰锥要刺进他面门的时候,他大喝一声:“慕姑娘,我认输了。” 空中的冰锥瞬间化为了水汽,浇在王公子的脸上。 “你比他们强一点。” 王公子擦了擦脸上的水,朝慕晨曦拱了拱手:“承蒙慕姑娘夸奖。” “但也就强了一点。”慕晨曦两个指头一捏比了一个很小的手势,然后转身走出了演武场。 台下站着的李婉清像个小姑娘一样蹦蹦跳跳地过来抱住了慕晨曦的胳膊,“快跟娘说说,也就几年时间,怎么修为精进这么多?” “可能是因为剑门关有一个很厉害的人每天给我做陪练吧。” 慕晨曦的嘴角弯起了弧度,她没想到回来的第二天就想起了那个人,这今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呢? “晨曦啊,姑娘家这么好战以后没人要的。”慕云亭在两人身后探出了脑袋。 “你闭嘴!”李婉清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了慕云亭一眼,后者立马缩回了脖子。 自慕晨曦回来之后,母女二人还没有好好的说过话,于是两人找了个理由逃过了那些繁杂的待客之道,想要悄悄的溜走,却没想到早就有人等着她俩。 “李夫人,慕姑娘,二位请留步。” “王大人可是有什么事?”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家中女眷对慕姑娘很是仰慕,所以想问问慕姑娘能否赏脸到家中吃顿便饭,与她们聊聊。” 慕晨曦皱了皱眉头,“敢问令郎是?” “犬子就是方才最后与慕姑娘切磋的那个人,只是犬子不才,实在不是慕姑娘的对手。” “令郎很优秀,只是我离家多年,想要多陪陪家中长辈,就不到您家中做客了。”慕晨曦没有给对方劝说的机会,婉拒之后立马拖着李婉清就要走。 李婉清也不想与这人多说些什么,于是一面跟这人说着客套话,一面半推半就的跟着慕晨曦溜走了。 回过头来的李婉清玩味的看着身边的女儿,悄悄地在她耳边说:“我看那个白衣公子哥风度翩翩,做夫君可是合适的很,怎么,你看不上啊?” 慕晨曦仰了仰下巴,“我的夫君当然要由我自己来定!” “再说了,”她在心里悄悄地念叨着:“还是那个只有粗布黑衣服的人看起来要更顺眼一些。” ---------- 细密的阴雨从遮天蔽日的乌云里倾泻下来,为屋顶的瓦片挂上了帘幕,将云层之外的太阳挡了个严严实实。 “沈掌柜,这价钱真的不能再降了,我这价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给的,已经是全不凉城最低了,如果您还要降,那这生意我也只能不做了。” 沈掌柜的商铺里,一位药商正在和沈掌柜讨价还价。 “老王啊,咱们都这么多年交情了,我这些宝贝可都是从刚猎的睚眦上采回来的,新鲜的很,个个都是好宝贝,你这些药材不过是些寻常的药材,这价钱……” “沈掌柜可不能这么说,这不凉城谁不知道沈掌柜的身后可是素梨人,那睚眦身上的宝贝自然是最好的,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啊,相信沈掌柜也不是不知道,那药园烧了个干干净净,连根药苗都没有留下,那些个修行者又离不开这些天地灵宝,这价格自然涨得厉害,我可丑话说在前头,您要是不要,那有的是人抢着要,我也是小本买卖,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小孩,您还要压价,那不是要我命吗?” 老王嘴上虽然这么说,可脸上却看不出半点难办,一副“价钱就这样,爱买不买”的模样,反倒是沈掌柜点头哈腰的软磨硬泡,始终没能让对方把价格降下来。 “行啦,沈掌柜,咱也不说别的,就一句话,要是不要,要我就给您拿货,不要我就找下一家,也别耽误了您做生意!” 老王见沈掌柜说了半个时辰仍然是不松口,大袖一挥,转身就要走,沈掌柜连忙拦住他,“要,要,当然要要,怎么能不要呢?就按你说的来,越快越好。” “嘿!”老王本就没想走,这沈掌柜一拦他就势转过了头,“得嘞,沈掌柜,我这就给您备货去,您也是赶巧,我手里刚好还有这最后一批货,要再过半个月啊,我保你在这不凉城里找不到半株药草!” “那就辛苦王兄了。”沈掌柜拱了拱手。 “好说好说!”老王咧着大嘴拍了拍沈掌柜的肩膀,“咱们哥俩不必客气!” 沈掌柜一路把老王送出了门,再回来的时候早已面如冰霜,一屁股坐在了窗前茶桌旁的太师椅上,把脑袋上顶着的瓜皮帽扯下来狠狠地砸在桌子上。对面坐着的小武连忙起身斟了一杯凉茶递了过去,沈掌柜把这茶当作了酒,一仰头就全部倒进了喉咙里。 小武为沈掌柜添上新茶,小声的问道:“沈掌柜,这价钱真的很高嘛?” “高!很高!”沈掌柜重重地点点头。 “那要不……咱不买了?” “那怎么能行,剑门关多少兄弟等着用呢,再贵也要买啊。”沈掌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华胥西苑的药材当真就稀缺到了这个地步?” “也不尽然,大火虽然烧光了药园,但那天夜里的强盗绝对将药园搬了个干干净净,只是大家都知道药园没了,这手里的药那就是用一点少一点,药材比人命还要贵,谁又会拿出来卖呢?现在啊,这不凉城里只有两种人手里有药,一就是东边那些修行者,二就是城外那些强盗。修行者不顾凡人死活,强盗们忙着争强斗恶,谁会把药材拿出来卖呢?”沈掌柜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剑门关怎么办?睚眦凶猛残暴,难免会受些伤,将来……”小武紧蹙起了眉头,他从小在剑门关长大,山上的情况如何他再清楚不过。 沈掌柜见小武如此焦急,出言安慰道:“其实没有那么严重,很早之前孟道士就想到了将来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于是许久之前就在落雁谷开垦了数亩良田,只是华胥西苑的水土本就贫瘠,若没有司徒神医特有的法门,这些田地种种粮食还行,种药材那可差了十万八里,产量远不如药园的百之一二,但应应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况且这么多年下来剑门关也攒了不少,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撑到华胥西苑结界消失应该不成问题。” 听了沈掌柜的话,小武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剑门关上可不是人人都是无月明,受伤了不治该死也要死。 “只是苦了这些老百姓啊,以前还有司徒神医巡诊,如今司徒神医不在了,就连药都买不到了,以后怕是寻常的风寒都能要了人命。”沈掌柜一个劲儿地摇着头,咕咚咕咚地喝着茶。 小武也沉默了下来,他转头望向窗外,阴冷的秋雨小了一些,稀疏的雨线砸在地上的水坑里,掀起了点点水花。 “沈掌柜,你说我能离开剑门关,在不凉城里做好一个普通人吗?”小武倚在了窗沿上,数着屋檐上落下的水滴。 “这话说的,你在剑门关都能长这么大,在不凉城还能活不下去?” “剑门关上有人啊,大事有孟道士和老陆做决定,小事有玉娘管着,打架还有月明他们,我什么都不需要管,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是吗?我怎么总觉得是你在照顾他们呢?老陆是不是总让你带酒?那李秀才喝醉了不还总要你背回去?还有月明那小子,别看他能打,要是没有你看着,他怕是连回家的路都找不着!” 趴在窗沿上的小武露出了一口大白牙。 “所以不是你离不开他们,是他们离不开你。”沈掌柜轻呷了一口茶水,笑着对小武说:“你也不用老担心他们,等到华胥西苑的结界消失之后,这天下到处都是他们能去的地方,反倒是你小子,想好将来怎么走了吗?” 小武郑重地转过身来看着沈掌柜,“我想跟着您做生意。” 沈掌柜也收起了笑容,放下手里的茶杯,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想好了?” 小武的头好像有千斤之重,低下去要很久才能抬起来。 沈掌柜成家多年却一直没有子嗣,人到中年之后就更想找一个接班人,小武不仅知根知底而且聪明伶俐,是接过他衣钵的不二人选,但是小武一直不想离开剑门关,他也不好强求,如今小武终于下定决心要留下来,沈掌柜自然开心。 “要是想她的话,就去见见吧,那药材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说罢沈掌柜站起身来拍了拍小武的肩膀,端着他的茶杯走远了。 小武愣了愣,看了看窗外渐缓的雨势,朝沈掌柜鞠了一躬,抓起一把伞,跑了出去。 沈掌柜踱着步子晃晃悠悠地看着那个撑伞远去的背影,笑得合不拢嘴。 “嘿!这门亲事我可真是说对了!” 第73章 秋后再别离(四) 不凉城的南门外是一大片的稻田,大部分的田地在连绵的秋雨到来之前就被收完了,只有几块没有来得及收的稻田里,还有几个人冒着雨收着稻子。 在田边的一片矮树下坐着一个姑娘,淅淅沥沥的雨水沿着大大的斗笠流下,一把禾刀随意的丢在一旁,高高挽起的裤脚下漏出了一双有些浮肿的小脚,在田边涨满的水渠里一下又一下漫无目的地踢着水。 “你果然在这里!” 有些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姑娘抬起头来向后看去,但大大的斗笠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只能看见一个男人站在了她的身后,衣服的下摆上沾满了泥点,一看就是跑过来的。 她正要伸手去扶斗笠的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掀起了她的帽檐,下一刻那人弯下了腰,一张微笑着的脸探进了斗笠里。 男人的脸离她这么近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半抹红晕攀上脸颊,她连忙伸手去抓斗笠,不知道是想摘下来还是想把脸遮住。 “公……公子,你怎么来了?” 小武摆摆手,一屁股坐在姑娘身旁,“什么公子,我算哪门子的公子。” “可是爹娘让我这么叫……”姑娘终于把斗笠从小武的手里夺了回来,赶紧低下了头,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叫我小武就好了,所有人都这么叫我。” “那,小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啊?” “我去你家找你来着……” “啊!”姑娘差点跳起来,“那你岂不是见到我娘了?” “慌什么,又不是第一次见了,一回生二回熟的嘛!”小武手里的伞向姑娘那边歪了歪。 “可是……可是我们还没有成亲呢!”姑娘的声音只有蚊子才能听到。 “那不是早晚的事吗?”小武故意装作惊讶的样子,惹的姑娘一阵娇羞,将露在外面的脚都缩到了身后。 “说起来下雨天你怎么会在这里?若是染了风寒怎么办?”小武可是把沈掌柜说的之后风寒都会要人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我娘没有跟你说吗?她这几日身子不舒服,我爹又去帮工了,家里的稻田本就没收完了,过几日要是这秋雨越下越大,那剩下的粮食可就全完了。”姑娘挥了挥手里的禾刀,跟小武解释道:“所以我就赶着来收稻子了。” 心细的小武一眼就看到了姑娘握着禾刀的手上磨出的水泡,胳膊上也满是被稻草割出的血痕,那一双巧手成了这般模样,让小武心疼不已。 小武指了指两人面前要踮着脚才能看到边的稻田说道:“这一大片都是你家的?” “是啊,怎么了。” “那你这不行啊!”小武又指了指两人近处一小片割好的稻田,“你这得割到什么时候去?” “哼!”姑娘气得扭过头去,要不是爹娘教她不能伤人,这手上的禾刀早就插到小武的脑门上了! “这种事还是得让专业的人来。”小武说着就脱下了自己的鞋袜,挽起了袖子和裤脚,跳进了水渠之中。 “你这是要干什么?”姑娘被小武这一连串的动作唬住了。 站在水渠里的小武刚好比坐在堤岸上的姑娘矮了一头,他伸出手来拍了拍姑娘的斗笠,笑着说:“你果然是个小笨蛋,我都这样了,肯定是要去割稻子啊!” “你还会这个?” “嘿!说不来不怕你笑话,在山上啊,我可是干这个的行家,整个剑门关就没有比我更厉害的人了。” 小武说着把手里的伞塞在了姑娘的手里,然后摘下她头上的斗笠戴在自己头上,随后又从她的另一只手里夺过了禾刀,转头向田里走去。 没走几步的小武又转过头来,从怀里摸了一个东西出来,丢向了姑娘。 还在发呆的姑娘看到有个东西飞向自己,下意识的把手里的伞丢在了一旁,伸出双手接过了飞过来的东西,摊开双手一看,是一个极其精美的玉牌,比她见过的所有精致玩意儿都要精致一万倍。 “这是什么?” “叫什么什么玉。”小武挠了挠脑袋,黎向晚丢给他的时候就说了一遍名字,不仅长还绕口,他一个字都没记下来。 “这要很多钱吧,可是沈掌柜说你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啊,你不是做了什么坏事吧?这个我不要,你快把它还回去吧!”姑娘捧着玉牌焦急地站了起来。 “收下吧,这是朋友送的,不是我偷的,也不是我抢的。”小武赶紧示意姑娘冷静下来,“我确实不是什么公子,可是我有一个做公子哥的兄弟啊,拿着吧,也是他送你的。” 姑娘再三确认之后才缓缓地坐下,生怕把手里的东西摔了,用手帕包了个严严实实放进怀里之后才半信半疑的对小武说:“你那几个兄弟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当然,他们两个可都是天之骄子,将来都是会成为大人物的!” 姑娘捡起丢在一旁的伞,也跳了下来,走到正弯腰割着稻子的小武身旁,将伞撑在两人头上。 “你就吹牛吧,我才不信呢!” “不信啊?这好办,什么时候你跟我去一趟剑门关吧,亲眼见到总能相信了吧?” 姑娘过了片刻才小声说道:“好啊。” 只是在小武看不到的地方,姑娘捏着自己的衣裳,轻轻地掂了掂脚,向他那边又靠了靠。 ---------- “要不我让几个伙计跟着你吧?” “不用了沈掌柜,上山的路我都走了多少年了,还能走丢了不成?再说了,这次货物也不多,我一个人绰绰有余了。”小武蹲在一辆马车上,手里系着一根绳子,把沈掌柜好不容易换来的药材牢牢地捆在车上。 “那你一个人可小心点!”沈掌柜还是有些不放心,小武才刚刚答应了要跟着他做生意,可不能有什么意外。 “好嘞!”小武拍拍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行,那就趁着现在雨停了赶快出发吧,走晚了这雨说不定就又下起来了。”沈掌柜拍拍小武的肩膀,这孩子是越看越喜欢。 小武与沈掌柜道别之后,驾着马车就出发了,出城之后一路向西,没过多久就到了林子里。 但华胥西苑秋日的天气就像是少女多愁善感的心情,刚刚放晴没多久的天空再次雷声大作,又恰逢黄昏时候,静谧的树林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又一场暴雨顷刻间便泻了下来。 一道惊雷在一人一马的正头顶炸开,饶是这匹跟着素梨人多年风里来雨里去的老马也被吓得前蹄高高翘起,忍不住地嘶鸣。 小武赶紧从马车上下来,一手紧抓着缰绳,一手抚摸着马脖子上的鬃毛,好不容易才把这匹受了惊的马安抚下来。 他抬头看了看天,密布的阴云把星空挡了个严严实实,这雨怕是又要连下几日。 “老伙计,咱们可得抓紧了。”小武拍了拍马头,老马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示意他知道了。 “那咱们就出发!”小武紧了紧斗笠和蓑衣,牵着老马继续向西走去。 林子里的雨越下越大,茂密的树林也挡不住倾盆的大雨,豆大的雨滴接连不断地砸下来,向前瞧不见十步以外的东西,向后听不见三尺之外的响声,既像是一个人在他的头顶上不厌其烦地敲着鼓,又像是有人拿着棍子一下接着一下的戳着他头上的斗笠,让他有些烦躁也有些害怕,只想早些走出这片林子。 借着偶尔亮起的闪电辨别着前进方向的小武突然被手中牵着的缰绳猛地拽了一下,一心朝前走的他哪里会料到还有这种事发生,登时被拽地摔坐在了地上。 “老伙计,你这可不厚道,我可都还没嫌累呢!” 小武揉了揉摔得生疼的屁股,爬起来回头看去,却瞧见那匹老马半跪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使劲拽着缰绳,好话坏话说了个遍,这马就是一动也不动,怎么都不肯向前再走一步。 本就烦躁的小武气得将手里的缰绳狠狠地摔在马脸上,一巴掌扇了过去。 “前面可是回家的路,你怕什么?你不走是吧?好!你不走我走!” 说着小武就从马车上扛了一个药箱子下来,大踏步地朝前走去。 那匹怎么都劝不动的老马此时却啼鸣起来,从地上站起来一口叼住了小武的脖领,把他叼了回来。 措不及防的小武又是一个踉跄,肩上扛着的药箱掉了下来,箱中放着的药材掉落了一地,眨眼间就被瓢泼的大雨淋湿。 小武也顾不上其他,爬在地上把散落的药材重新捡起来放进药箱里,一双眼睛急得通红,这哪里是什么药材,这分明是一条条的人命啊! 正当他要去捡那几包被雨水冲到远处的药时,那匹不听话的老马又凑了过来,把脖子塞进了小武的怀里,紧紧地拦着他的腰,不让他上前半步。 小武眼睁睁地看着那几包来之不易的药草顺着雨水消失在夜色之中,他的心都在滴血,山上的人拼了命的猎杀睚眦,城里的沈掌柜低声下气的四处求人才换来了这些宝贵的东西,就这么不见了,他怎么能不生气。 “你个老畜生,这个时候捣乱,回去就让老陆把你宰了,给先生做下酒菜!”怎么也挣扎不出去的小武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一拳又一拳地砸着老马的脖子,老马吃痛,轻声地呜咽着,却死死地拦着小武,怎么也不让他出去。 正当一人一马纠缠在一起的时候,前方的树林里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嘶吼,这声吼叫压过了暴雨,响彻在森林里。 小武不再挣扎,老马也不再嘶鸣,一人一马一动也不敢动。 可是森林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大雨浇在地上的声音,好似那声嘶吼只是幻觉一般。 天上一道惊雷闪过,稍纵即逝的闪电照亮了林间小路,泥泞的小路上空无一物,只有成股的雨水潺潺地流着。 当闪电消失之后,世界重回黑暗,不知为何,小武突然觉得这黑暗反而更让人有安全感,但下一刻,一对跳动着的金色火苗突然出现在了小武的脸前。 下这么大的雨,怎么会有火苗呢? 正当小武纳闷的时候,又一道惊雷响起,湛蓝的电光在天空中张牙舞爪,短暂的光明让小武瞧清楚了眼前的景象,这哪里是什么火苗,分明是一双金色的眼眸! 黑暗再次降临,小武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一旁的老马也吓破了胆,浑身都在颤抖着。 在黑暗中像是两只灯笼一般显眼的金色眼眸缓缓摇曳着朝这边飘了过来,像是志怪故事里夺人命的无常。 小武的脑子飞速地转动着,转过了十万八千个念头,华胥西苑要说险也险,要说不险也不险,险就险在深山里有睚眦这种未开化的凶兽,不险就不险在华胥西苑也只有睚眦这一种凶兽,现在又正值素梨人围猎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睚眦都被堵在了剑门关以西,而他现在所在的地方连落雁谷都不到,眼前的这个东西到底是个什么? 小武也见过不少睚眦,这双金色的眼瞳他只在那头大的得离谱的睚眦君王身上见过,难道眼前这个是它的子嗣? 还没等到小武胡思乱想出个结果,那两只灯笼已经近到能看见当中褐色的瞳孔。 滔天的雷声再次响起,小武微微颤抖起来,他竟有些害怕见到这双眼瞳的主人。 但老天爷劈下的闪电怎么会听从小武的心声,耀眼的电光如约而至,就在闪电亮起的一瞬间,那双金色眼瞳的主人再次发出一声怒吼,掀起的气浪吹偏了本该落在小武身上的雨水,后者也终于看清了金色眼瞳主人的本来面貌。 那竟是一张人脸! “药!” 来人又是一声低沉的嘶吼,像是在说着什么,可是声音如此怪异让小武根本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小武见到这张人脸之后胆子也大了不少,冲着黑暗问道:“你说什么?” “药!” 那人又向前走了一步,同样的声音再次传来。 小武仍旧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黑洞洞的雨夜里他也看不见什么,但他清晰的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这人多半是受了伤。 小武眼珠子转了几圈,最后还是牵着老马缓缓的掉了个头,马屁股对着那人。 “喏,你要的药。” 黑暗中没有传来回答,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寒光。 “嘭!” 只听一声闷响,马车上的一个药箱被裂成了两半,随后传来了窸窸窣窣地翻找声,之后又是一声闷响,另一个药箱裂成了两半。 小武听得心里直抽抽,这些药材一泡雨水只怕是再也不能用了,这人果然不是什么善茬,他悄悄地挪到了马屁股后面,等待时机。 一连砸了好几个箱子都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似乎让那人很是生气,只听他仰天长啸,翻东西的动作倒是停下了。 一道惊雷再次响起,就是现在! 小武一巴掌狠狠地拍在马屁股上,大喝道:“老伙计快逃。” 老马通灵,长鸣一声带着半马车的药材撒腿就跑,小武则扭头从另一个方向一头扎进了林子里。 就在小武刚刚跳进林子里的时候闪电再次将林间小路照的通明,小武忍不住地回头看去,他想瞧瞧这个怪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没想到这一眼就将他吓得魂飞魄散,那人的下半身竟然是睚眦的模样,背上还长着的几只细长的利爪,在林道的正中央冲着远去的马车嘶吼着,更可怖的是从它身上渗出的鲜红血液混着雨水汩汩流下,小武长这么大见过的所有睚眦加起来都不如眼前这个东西可怕。 那个怪物飞一般地朝马车追了过去,小武也不敢再留,在林子里连滚带爬不知逃了多远才累得瘫坐一棵树下,身上穿的蓑衣被林子里的枝干撕扯得破烂不堪,头上的斗笠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脸上流淌着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把那匹养了很多年的老马丢在了那里,和那些不知道值多少条人命的药材一起。 啜泣的小武不敢哭出声,他紧咬着嘴唇,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湿透了的锦囊,里面放着的是一张“援”字贴。 他在林子里摸黑逃了这么久,早就迷失了方向,况且他也没有力气再跑了,这张“援”字贴是他最后的办法了。 小武拿出那张“援”字贴放在手心,微弱的白色光芒从字符上亮起,可很快就再次黯淡。他跪坐在地上,双手合十夹着“援”字贴靠在脑门上,努力地感受着那些似有似无的灵气,可总也不奏效,那张字帖总是亮起又灭,像是一颗摸不到的星星。 小武当然知道这“援”字贴要怎么用,孟道士教过他,还专门为他做了这张符,只需要将一点点灵气注入即可,真的只有一点点,他之前明明成功过的。 可是就这一点点灵气却难倒了小武,或是因为今夜的大雨,或是因为那头怪物,或是因为他早已精疲力尽。 小武跪倒在地上,终于哭出了声。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因为自己资质平平而难过,可这一次,他又开始怨恨自己的无能。他护不住大家辛辛苦苦才得来的药材,护不住那匹有灵性的老马,甚至护不住自己的性命。 那对金色灯笼再次出现在了小武的身后,没有多余的举动,锋利的爪子干净利落地刺穿了小武的脚踝,将他倒吊着提了起来。 小武此刻反倒不再慌张,反正横竖都是一死,他便一拳砸向了那两只金色的眼瞳。 但那人比小武更快,赶在小武的拳头落在他面门之前,另外两只利爪就洞穿了小武的左右手,那张怎么也用不出来的“援”字贴落在了地上,很快就被雨水打湿。 动弹不得的小武只能把自己这辈子听到过的所有脏话全部骂了出来,这种一辈子都难遇到一次的痛快事情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从他左手拔出的利爪顺势割破了他的喉咙。 在小武生命的最后一道闪电里,他看到那个怪物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利爪洞穿了自己的胸膛。 那双金色的眼瞳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中,只有瓢泼的大雨仍然下个不停。 没有人会知道一个叫小武的人永远的留在了这个夜里。 第74章 秋后再别离(五) “你不回去真的没关系吗?”无月明光着膀子坐在一个岩洞里,脱下来的衣裳正架在一旁的火堆边烘烤着,蒸腾的水汽成缕的冒出来。 黎向晚仰躺在火堆的另一边,双手枕在耳后,翘着的二郎腿摇摇晃晃,“回什么回,他们不是还没来找我嘛。” “还没来找你?我亲过见过的信都三封了。” “这几日不是没有嘛。” “那难道不是因为这几天天气不好吗?”无月明偏头看了看洞口外的天空,一眼望不到边的乌云一直延伸到天边,里面还藏着时隐时现的电光,让人根本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 “放心吧,黎家和慕家不一样,黎家人丁兴旺,年轻一代的人很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晚回去两天最多就是关几天禁闭,他们还能拿我咋样?” 在慕晨曦离开之后,黎家也送来了几封家书,但黎向晚从没有看过。 “可你不是长子吗?” “你不懂,长子怎么了?就算我真的死在外面了,那长子也会变成另一个人。黎家的长子是不会死的,死了的都不是长子。”黎向晚打了个哈欠,无论什么时候,阴雨天气总是最适合睡觉,“你这衣裳用法力烘干不就行了吗?何必大费周章的还要生火呢?” “你不懂,这可是玉娘亲手做的,和你那些买来的衣裳可不一样。” 黎向晚歪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上好的绸缎,指着火堆旁那件打着大大小小补丁的衣裳说:“你要真爱惜你那几件衣裳你就应该收着点,哪次不是完整出去碎布条子回来,我要是玉娘啊,才懒得管你呢!” 无月明也没有反驳,只是呵呵傻笑。 洞外的狂风呼啸而过,在岩洞口发出了尖锐的啸叫声。 “我走之前,叫上老陆李秀才他们,咱们好好的喝一场吧。”良久没说话的黎向晚突然说道,“别说什么玉娘不让你喝酒,咱们偷偷地喝,不告诉她。” 无月明无声地笑笑,“那好,等到小武回来咱们就去喝酒。” “嘿!小武也真是,让他回去见见媳妇,还真就一去不回了,实在是见色忘义,有了女人忘了兄弟。”黎向晚一脸地坏笑,“亏我还给弟妹送了见面礼呢!” “那这就是你不懂了,先生说‘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与其分开之后时时刻刻都记挂在心里,不如干脆就不要分开。” “那你怎么还在这坐着,不去不凉城?” “那不是因为……” 没等到无月明说完,两人所在的洞口就被一个黑影遮住了。两人同时回头望去,却见来人正是陆义。 陆义半弯着腰走进了山洞,魁梧的身子几乎要将岩洞整个填满。 “你们两个跟我来。”陆义面无表情,冰冷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无月明与黎向晚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老陆一向大大咧咧,在睚眦群里杀得七进七出也依旧是一张笑脸,还从未见过他这般严肃的模样。 黎向晚从地上爬起来问道:“老陆,发生什么了?” 陆义紧锁着眉头,“不要多问,跟来就是。”说罢就转身跳出了山洞。 黎向晚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让陆义如此严肃的一定不是小事,他不敢怠慢,紧跟着跑了出去。 无月明捡起衣服披在身上,一脚踢灭了地上的火堆,走了几步来到洞口处,只见洞外狂风卷着密雨,本该由上至下的雨滴竟然朝哪个方向飞去的都有,没来由的让他有些心悸。 无月明纵身一跃,朝着远去的陆义和黎向晚追去,冰冷的雨水瞬间就打湿了他刚刚烘干的衣裳。 这个秋天真的有些太冷了。 ---------- 连日的大雨让原本茂密的树林变得稀稀拉拉,雨水毫无阻碍地砸在地上,让林间的路也变得泥泞不堪,浑浊的泥水成股地从地势高的地方流淌下来,汇成一条流向远方的河。 三道人影从天上直直地落下来,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三人的鞋面。 林子里钻出一个人,三两步跑到三人面前,朝为首的拱了拱手说道:“陆统领,你们可算来了。” “你说的那具马尸在哪?”皱着眉头的陆义挥了挥手,示意那人直奔主题。 “就在前面,你们跟我来。”说着那人就大步朝前走去。 一行人转过了几个弯之后,在道路的正中央见到了那匹死去的马,几日的浸泡让马尸整个肿胀起来,流出的鲜血也被雨水冲刷干净,若是不注意还以为这只是一匹壮硕的马睡在了这里。 在马尸的一旁还倒着一辆断了轴的马车,马车上拉着的大小箱子散落一地,箱中的药材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变成了一堆只能用来当柴火的草木。 无月明赶了几步走上前去蹲在马尸旁,拨开马脖子上的鬃毛,露出了下面刺青,这匹马确是素黎人的不错,他再向后看去,整具尸体只有腹部有一道贯穿了整个身体的伤口,所有的内脏从伤口之中流了出来,除此之外干干净净,凶手出手干净利落,这匹马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挣扎就命丧黄泉。 “这马尸有些奇怪,看伤口像是睚眦的利爪所伤,可全身都没有被啃咬的痕迹,只有心脏被摘取了。”带路那人解释道。 “只少了心脏?”陆义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们正在围猎,几乎所有的睚眦都被他们赶到了剑门关以西,这里怎么会有睚眦。 “对,睚眦不喜食内脏,为何要单独将心脏摘取?”那人也很是奇怪。 一边站着的黎向晚紧握着双拳,两眼瞪得通红,“这马车是谁驾的?” 无月明也抬起头来,希望从带路人那里听到一个自己不熟悉的名字。 那人看看黎向晚又看看无月明,张了张嘴没有出声,反而看向了陆义。 “没关系,他们已经长大了。”陆义声音低沉,没有抬头。 “这几日天气不好,去不凉城的……”那人的喉咙突然有些干,那个名字似乎卡在了嗓子眼儿,怎么都吐不出来,“……只有小武一人。” 黎向晚眼中仿佛要滴出血来,他上前两步,紧紧地盯着那人的眼睛,“那他人呢?” 那人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回到剑门关,也没有在附近找到尸首……” 话音刚落,黎向晚就扭头冲进了林子里,掀起的风浪卷起了一阵烟雨。 无月明则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从相反的方向钻进了林子里。 待两人消失之后,陆义问道:“你没有告诉沈掌柜?” “我怕他经受不住,没敢告诉他。” “那还有谁知道此事?” “只我们四人。” “好,在找到尸体之前,什么都不要说。”陆义点了点头,也跳进了林子里。 想找活物容易,可想找一个死物却并不容易,尤其是在这样的雨天里。 黎向晚发了疯一般在林子里狂奔,可这森林就像一座巨大的迷宫,要去哪里找一具尸首? 终于,黎向晚瞧见了几棵折断的树,他长吁一口气,脚步放缓,竟有些不敢向前。 黎向晚移开了倒塌的树枝后,在一片被泥水填满的坑里,瞧见了一具趴着的尸首。他的身子在看见尸首的那一刻就僵住了,怎么也动弹不得。 过了半晌,黎向晚才将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他轻轻地走过去,生怕惊醒已经沉睡的灵魂。 这具尸首面朝下趴在泥水里,同样被泡的浮肿。黎向晚在尸首的一只手里看到一抹白色,他轻轻地掰开早已僵硬的手,拿出了那抹白色。 那是一张“援”字贴,这个孟道士亲手炼制出来的法宝并没有被雨水泡烂,甚至被握在手中这么久都没有留下一丝褶皱。 黎向晚把“援”字贴紧紧地攥在手心,他低着头不敢看地上躺着的人。 他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这人在死前是多么想发动这张“援”字贴,又是多么的无力。 他抬起胳膊,缓缓的张开手,没了束缚的“援”字贴很快就自己展平,焕然如新。 一点微光在“援”字贴上亮起,然后越来越盛,最终化作一道流光冲上了云霄,将天上的乌云荡开了一个洞,一个大大的“援”字出现在空中。 几个呼吸之后,陆义率先赶到,随后无月明也从林子里跳了出来,带路人也很快到了此地。 无月明一眼就看到了地上趴着的尸体和一旁背着身低着头的黎向晚,他一步就跳进了泥水潭里,把那具尸体翻了过来。 与那具马尸不同的是,这具人尸的四肢上满是伤痕,想必在死前有过剧烈的挣扎,而与马尸相同的是,这具尸体的胸膛同样被剖开,那个原本属于心脏的位置此刻已空空荡荡。而在泡得不成人样的脸上,有一双仍旧不甘心的眼睛还睁着。 “是小武。” 无月明低声说出了三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三人的耳中。 “砰”的一声,黎向晚化作了一道流光冲向了云霄。 无月明拂过小武的脸颊,为他合上了眼睛,又脱下了衣服,将小武残缺不全的尸首包了起来,然后抱着小武走到陆义身边。 “我想回剑门关了。”无月明低声说道。 “好。”陆义的回答难得的简短。 无月明抱着小武,一步步地走向了剑门关。 陆义抬起头,冰冷的雨水一滴滴的点在他的脸上,他对身旁带路的人说道:“你派些人手把那匹老马好好地安葬,再找些人在这片林子里找找,这头只吃心脏的睚眦,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明白。” “墓山啊,有些年头没去过了。”陆义伸出大手擦了一把脸。 带路人压了压头上的斗笠说道:“是啊,我还以为我们再也不用到那去了。” 陆义缩了缩脖子,只是他身形太过健硕,看起来颇有些滑稽,“谁让我们待在华胥西苑呢?” 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林子。 “小武的事,尽快告诉所有人吧,尤其是沈掌柜。”走在前面的陆义低声说道,“唉,戏语楼的戏又要开腔了。” 第75章 秋后再别离(六) “相公,这是女儿的闺房,又不是什么凶险之地,你至于这样嘛?” 李婉清抱着胳膊靠在门边,看着慕云亭在女儿的屋子里转着圈,一手掐着法诀,一手指指点点,嘴里还念念有词。 “你懂什么,就是闺女的屋子才更要小心。” 李婉清无奈的歪歪头,这是慕家大院,华胥西苑里谁能跑到这来伤人呢? “你说闺女为啥宁愿在屋子里修炼也不愿意去禁地闭关呢?明明那里的聚灵阵可以修炼更快的。”慕云亭问道。 慕晨曦这次回来更不愿意搭理他了,这让他很是伤心。 “可能是禁地太无聊了吧,你像她那个年纪的时候不也不愿意去吗?” “那倒也没错。” “你把她屋子弄成这样,小心等她回来和你发脾气。” “我都做好挨揍的准备了,还怕她跟我生气?”慕云亭回头冲着李婉清笑了笑,回头继续布置着自己没布置完的禁制,“你别光看着啊,快过来搭把手。” 李婉清嘴角向下弯了弯,还是走到慕云亭身边帮他布置起了禁制,“你不是布了一层了嘛,怎么又要布一层?” “这你就又不懂了吧,咱闺女现在可不好骗了,这只布一层肯定会被她发现的,然后我就会挨一顿毒打,然后她再让我把这些禁制都拆了。” “那这第二层呢?” “哈哈!既然晨曦她一定会发现,那我为何不留下第二层禁制,这样哪怕我挨一顿打,还把第一层禁制给拆了,她也绝对猜不到她爹会给她下第二层禁制,哈哈!” 李婉清无奈地摇摇头,“哪有当爹的这么算计自己女儿的?这是在咱家里,你这是要防谁啊?” 仰天大笑的慕云亭突然闭上了嘴,低下头一脸正经地对李婉清说道:“你没觉得闺女回来之后有点不一样吗?” “她都几年没回家了,有点变化不是很正常吗?” “我总觉得她现在给我一种特殊的感觉,就像是……”慕云亭皱起了眉头,摩挲着自己下巴上的胡须,绞尽脑汁地琢磨着措辞,“就像是咱俩快要成亲那阵子你的模样。” 李婉清一巴掌打在了慕云亭的胳膊上,两抹红云浮现在了脸颊上。 “我都看出来了,你这个做娘的不会看不出来吧?” “女儿都这么大了,有些心思也很正常吧。”李婉清转了转头,拢了拢耳边的青丝,避过了慕云亭的目光。 “正常是正常,只是要做我慕家女婿的人总不能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吧?我可只有这一个女儿。”慕云亭突然严肃起来,身上总算有点一家之主的风范。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一表人才呢?” “依我看晨曦看上的肯定不是黎家那小子,不然黎伯伯肯定早就连彩礼都送来了,晨曦也不会迟迟不愿回来。” “就算不是向晚又如何,只要那人足够优秀,对晨曦也好不就足够了吗?” “问题就在这里啊。”慕云亭长叹一声,“如果不是黎家的人,那晨曦看上的一定是剑门关上的某一个,我并不否认素梨人确实都是英勇之辈,也不乏惊才绝艳之辈,但咱们要给晨曦找的是相公,不是英雄,我不想我的女儿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 李婉清看着慕云亭坚定的眼睛,觉得他的话里有些不对,但却找不出反驳的话,因为只有一个女儿的不只是他,还有自己。 “可这里是女儿的闺房,你这禁制到底是用来防谁的?那人难道还敢跑到慕家来抢人不成?” 慕云亭刮了刮李婉清的鼻尖,“谁说我这禁制是防人的?” 李婉清一巴掌扇掉慕云亭的手,在他脚趾头上狠狠地踩了一脚,“不防人防什么?” “那当然是防……” 慕云亭的话刚出口,紧关的窗户上掀起了一层淡淡的涟漪,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窗户。 “呐,说什么来什么,幸亏我早有先见之明,这要是晚一步让晨曦看到可就坏事了。” 慕云亭笑着拍了拍李婉清的肩膀,大步朝窗户走去,一把拉开了紧闭的窗户,只见在窗外的禁制上,有一柄巴掌大的飞剑滴溜溜地旋转着。 慕云亭将飞剑抓在手中,将窗户再次合上,像是做贼一样跳到李婉清的身边,炫耀地将飞剑摆在李婉清的面前,“你看你看,我就知道有用。” 李婉清朝慕云亭掌心的飞剑看去,这把精致的飞剑尾巴上吊着一个镶着玉的剑穗,玉上刻着一个草书的“黎”字。 “这怎么是黎家传来的。”李婉清一脸疑惑地捏起这柄飞剑,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确实是黎家的传书飞剑不错。 “要不……我们看看里面写了些什么?”慕云亭凑到李婉清的耳边悄悄地说道。 “这……不好吧,这多半是向晚给咱们女儿的,咱们不好偷看吧。”李婉清捏着飞剑也有些犹豫。 “我可是听说黎家那小子也不老实,赖在剑门关怎么也不肯回来,你就不好奇剑门关上到底是什么东西让这两个小家伙这么流连忘返?” 李婉清扭过头来白了一眼慕云亭,“你什么时候这么好事了?” “这可是你女儿的事!你看不看吧。” 李婉清摇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激活了这柄传信飞剑。 飞剑临空飞起,像是一只沾了墨的笔,在空中画下了四个字。 “小武死了。” 随即飞剑飞回了李婉清的手中,等待着再次被激活。 慕云亭和李婉清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安和疑惑。 “这个小武是晨曦和向晚的朋友?”李婉清不确定地问道。 若是长篇大论反倒好些,这仅有的四个字像是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利刃,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慕云亭沉吟了片刻,说出了李婉清不敢说的话:“晨曦看上的不会就是这个小武吧。”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李婉清将飞剑藏在了手中,她清楚地记得在演武场上慕晨曦对自己说“自己的夫君要由自己决定”时的模样,那时的女儿笑得是那样的灿烂。 “这个不能让女儿看见。”慕云亭从失了神的李婉清手中拿过飞剑,轻轻一抖,飞剑便化为了点点浮尘消散不见。 “可是晨曦要是长时间没有消息,她会不会……”李婉清向自己的丈夫看去,想要寻求帮助。 “女人一辈子总会遇见几个不靠谱的男人的。若是长时间没有消息,女儿自然会以为小武不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没关系的。” “可这是不是对小武有些太不公平了,我们明明连人家的面都没见过啊。” “我想他宁愿自己被晨曦怨恨也不会忍心看到她为自己的死而伤心吧。” “可是……”李婉清低下了头,她不想这样,可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你不觉得这其实并不算一件坏事,至少女儿不会有长痛了,也省得我布这些禁制了。” “你怎么能……” 慕云亭缓缓地握住了李婉清指着自己鼻子的手将她抱在怀中,“夫人,今时不同往日,晨曦要面对的是华胥西苑外的大千世界,不再是我们小时候的窝里斗了,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我愿意让女儿恨我一辈子,也不愿意看到她死在我眼前。” 李婉清紧握着慕云亭的衣衫,眼眶已经被泪水打湿,“你说孩子们为什么如此可怜?” “人生在世,万般皆不由人。” “你们两个要亲热回自己屋去。” 正当慕云亭和李婉清抱在一块说悄悄话的时候,屋子的房门被一把推开,一身劲装的慕晨曦抱着胳膊靠在门上。 慕云亭听到女儿的声音吓得一哆嗦,赶紧松开了手。李婉清则背向了女儿,偷偷得擦去了眼角的泪痕。 “说,你对我的屋子做了什么?”慕晨曦走上前去一把揪住慕云亭的耳朵就提了起来。 “轻点轻点,我可是你爹!”慕云亭疼的脸都歪了。 “有在自己女儿屋里设禁制的爹吗?你给我撤了,立刻,马上!” “好好好,你快松手。” 慕云亭揉着自己的耳朵灰溜溜地跑到一旁消去了自己不久前设下的禁制,至于是一层还是两层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娘,你也不管管他。”慕晨曦摇晃着李婉清的胳膊撒娇。 “他多厉害,我哪管的了他啊。”李婉清摸了摸女儿的头,挤了一个笑容出来。 “晨曦啊,这禁制可不是我一个人布的,你娘她……” 慕云亭见状凑过来先告状,却被李婉清一脚踢在了屁股上,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别听你爹瞎说,我可没和他一起做坏事,咱不管他。跟娘说说,爷爷今天跟你说什么了?” 李婉清给慕云亭使了个眼色,挽着慕晨曦出了门。 “我还想和爷爷好好说说话的,可是他除了说我这些年进步很快,要教我些真本事外就什么都没说了,爷爷和爹一样,都是坏人。” 李婉清竖了一根指头在自己的嘴边,往慕晨曦身边凑了凑,“嘘,这话可不能让你爹听到。” “娘,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奇怪。” “奇怪吗,没……没有吧。”李婉清的瞳孔抖了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慕晨曦眨了眨眼,想从李婉清的脸上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却又看不出什么端倪。 不知怎么,她觉得李婉清今日的笑容里带了几分勉强,还有几分假装。 第76章 秋后再别离(七) 不凉城以西是落雁谷,落雁谷以西是剑门关,剑门关以南有座山,山名单字一个“墓”。 墓山上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株花,甚至没有一根草,只有遍地裸露的岩石,还有满山密密麻麻的墓碑。 越靠近山顶的墓碑越老旧,碧绿的苔藓遮住了碑上的字,有的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连墓碑上的棱角都被磨去了,只剩下一个圆润的石球。 越往山脚走,墓碑就越新,最下面的墓碑旁甚至还有刚翻出来的新土,墓碑上刻着“故小武之墓”几个字,墨迹还未干。 沈掌柜抓着一支大楷,墨水从颤抖的笔尖滴在他的鞋面上,就像是染红他眼角的泪水一般在脚面上开了一朵黑色的花。 素梨人有条规矩,一旦有人死了,给他立碑的就应该是他的后辈。 素梨人还有另一条规矩,那就是论资排辈不以年龄,不以实力,只有先来后到这一条。 所以尽管沈掌柜刚到剑门关的时候小武还是个襁褓里的孩子,他也是小武的后辈,因为规矩就是规矩。 沈掌柜身后的山坡上站满了人,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哭泣,只有一件件黑衣在风中摇摆的沙沙声,就连无月明印象中从未穿过黑色衣裳的朱玉娘都披了一件黑色的褂子,在她身后,还站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 小姑娘两只小手紧抓着朱玉娘的衣裳,躲在她身后只露出半个头来。 站在墓旁的无月明远远地看着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小姑娘,或许是她怕生,又或许是这氛围太过压抑,让小姑娘那双澄澈的容不下半点污渍的眼中塞了三分慌张,剩下的七分则填满了忧伤。 “原来小武喜欢上的,是这样一个姑娘。” 无月明觉得老天确实有些不公平,小武和眼前的小姑娘谁都值得拥有,却谁都不曾拥有。 沈掌柜终于勾完了碑上的最后一笔,他颤巍巍地直起腰来,脚下却突然一软,整个人向后倒去。 一旁站着的无月明赶紧上前扶住沈掌柜,后者伸出手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钱袋递给了无月明,跟他说道:“把这个给小武送过去吧。” 无月明接过钱袋,把沈掌柜搀扶到李秀才的身边后,回到了墓旁。 墓碑后的深坑里,小武安静地躺在棺椁之中。 无月明将钱袋整个倒过来,一把把刀币叮叮当当地掉了下来,沈掌柜攒了很久的私房钱就这样都给了小武。 孟还乡走上来拍了拍无月明的肩膀,从他袖中飞出一张符箓落在了小武胸口,这张符箓可以保护小武尸身不受虫蚁侵扰。 随后陆义走了过来,把腰间从不离身的酒葫芦摘了下来,放在了小武的身边。 李秀才则拿着一本小武最喜欢的诗集搁在了他的脑后。 黎向晚把一套华丽的状元袍仔细地叠放在小武的脚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清楚的话说道:“你放心,弟妹这辈子不会再吃苦了。” 站在一旁的无月明看着人们一个接一个的走到小武墓边,说着各自的悄悄话,把手里的东西想方设法地塞进小武的棺椁,本就不算大的地方渐渐地被各种东西填满。 无月明也想找出些东西留给小武,可他摸遍了全身上下的所有口袋都没有找到一件可以留给小武的东西。 原来他来到剑门关这么久,依旧是一无所有。 “合棺吧。”陆义摆摆手,无月明和黎向晚抬起棺材板,又缓缓地放下,将小武和各色物件一起封在了这个细长的盒子中。 停下的人流再次动了起来,一人一铲子土,很快就将墓碑后的深坑填了起来。 在一切都妥当之后,孟还乡颂起了经文。 等到经文唱罢,孟还乡带着一行人陆陆续续离开了墓山,只留下了朱玉娘,沈掌柜还有那个小姑娘。 朱玉娘低声询问着什么,姑娘指着墓碑摇摇头,随后朱玉娘微笑着点了点头,朝小武那边轻轻地推了推姑娘的肩膀。 姑娘还是有些怕,一步三回头,走到小武的坟前胆子才大起来,小跑几步跪在坟前,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新立的碑,脸蛋在石碑上摩挲着,憋了很久的泪水像刚刚过去的秋天里止不住的雨水一样淌了下来,心里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句子。 后方站着的沈掌柜倒是没有哭出来,只是疯了一般不断地念叨着“我错了”、“都怪我”、“我该让几个人跟着他的”、“我不该介绍这门亲事”之类的话。 身旁的朱玉娘也不知该如何劝导,只好不停地说着“不怪你”、“没关系”。 过了许久,小姑娘带着一双哭肿的眼睛回到了朱玉娘的身边,后者抱着她腾空而起,向不凉城飞去。 当天夜里,剑门关像过年一般难得的热闹,成排的灯笼照亮了回家的路,刚刚结束了秋天围猎的人们也都有时间赶回来,因此戏语楼里坐满了人。 人们就着花生瓜子酒水饮料说说笑笑,看不出半点的忧伤。 戏台上朱玉娘着了妆,带着戏班子早早地开了腔。 台下的老地方,陆义没了酒葫芦,索性拎起了酒坛子,咕咚咕咚地往喉咙里灌着酒;黎向晚今日也难得地开了戒,喝得脸红脖子粗,一脚踩在板凳上,跟着台上的戏大声唱着。 只有无月明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嗑着瓜子。 他觉得自己真的有些笨,原本以为只要把想不明白的事情想明白了就不会再困惑,但现在他才发现想不明白的事情是如此的多,永远都没有全部想清楚的那一天。 明明小武不在了,却看不到任何一个人哭丧,就连沈掌柜此刻都在跟李秀才手舞足蹈地讲着他智斗奸商的故事,剩下的人也都像没事人一般,该吃吃,该笑笑,该玩玩,该闹闹。 好像就只有他一个人还记得小武。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和小武见面就险些弄伤小武,也记得小武讲起他父母时那骄傲的模样,还有他总是在圣母像前祈祷,尽管圣母到最后都没有显灵救他一命。 其他人似乎都忘了,就连慕晨曦也忘了。 无月明呆呆地看向了一旁,曾经坐着四个人的桌子如今只坐了三个人,空下的椅子搁在一旁,上面满是不小心撒下的瓜子皮。 黎向晚说已经告诉过她了,可她还是没来。 她可以不来见自己,可她为什么不来见小武最后一面? 难道离开之后,剑门关的一切就真的再也与她无关了吗? 不远处传来的恸哭声打断了无月明的思绪,他朝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沈掌柜抱着酒坛泣不成声。 陆义拎着他的酒坛子一屁股坐到了沈掌柜的对面,指着他哈哈大笑,“我说沈掌柜,你怎么娘娘们们的,哭哭啼啼算什么样子。” 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沈掌柜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嬉皮笑脸的陆义骂道:“陆义,你别在这阴阳怪气的,你说谁娘娘们们呢?” “谁在哭鼻子,就是在说谁喽!”陆义摊摊手,一脸的欠揍模样。 沈掌柜混乱的抹了一把因为酒气而通红的脸,“谁哭鼻子了!” “谁哭了谁知道。” “陆义,你还以为我真怕了你不成?”沈掌柜撸了撸袖子,手中的酒坛子狠狠地砸在了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呦,你这是要和我练练?”陆义满脸的戏谑。 “练练就练练。” “打一架!打一架!”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陆义指了指戏台,戏台之上一幕刚落,正好空出了地方,“那就去上面练练。” “走!”沈掌柜振臂一挥,率先到了戏台之上。 陆义高高跃起,也落在了戏台之上。 戏台下的人拥在了戏台边上,比刚刚看戏时还要热情。 下台休息的朱玉娘来到无月明身边坐下,无月明给她倒了一杯茶水递了过去,“玉娘,他们怎么都这么开心啊。” 朱玉娘接过茶水泯了一口,眼珠子转了转,“我想他们应该是知道小武不希望他们不开心吧。” 无月明愣住了,他从未这么想过,但如果小武还在人间,想来小武也一定会像朱玉娘说的那样,不愿意见到任何人流泪。 台上的打斗没有任何悬念,沈掌柜被陆义拎着在地上直转圈,滚着滚着就滚到了地上,好在陆义根本没出力,所以沈掌柜拍了拍屁股就又站了起来,掉头爬上了戏台,开始了第二局。 朱玉娘一仰头把茶水喝完,摸了摸无月明的后脑勺,走到台上在陆义和沈掌柜的屁股上一人给了一脚,把他们踢下了戏台,顺手驱散了台下正起哄的闹事人群,示意他们下一场戏要开唱了。 众人悻悻而归,但很快就又热闹起来。 无月明笑了笑,他好像想明白了一些,于是在喧嚣声中,他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的睡了。 第二日一早,一阵穿堂风吹进了戏语楼,睡梦中的无月明被寒意惊醒,他坐起来环顾四周,昨夜折腾了一宿的人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歪歪扭扭地瘫在各地,有躺在桌子上的,有钻在桌子下的。 他在桌上看见了一张纸条,打开一看,是黎向晚的字迹,只有短短的一句“我回不凉城了”。 无月明把字条收好塞进怀里,晃晃悠悠地来到戏语楼外。 华胥西苑的天气总是变化无常,秋天里连日的雨刚过,寒流就紧跟着袭来,清晨的空气吸进肺里已经有些冰冷,眼瞅着就要入冬,黎向晚在剑门关已经拖了太久。 无月明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听着林间飞禽的啼鸣,心里有些空唠唠的。 曾几何时剑门关与他年龄一般大的还有三人,现在慕晨曦和黎向晚回了不凉城,小武也不在了,这硕大的剑门关又剩下了他一个。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向山上走去。 今天的柴火还没砍呢。 而且从今天起,他要砍两份才行。 第77章 冬雪落满头(一) 不凉城黎家的一间茶室里,三足的香炉徐徐的冒着青烟,茶几上放着两杯凉透了的茶水,还坐着两个沉默的人。 黎向晚端坐在下方,两手正放在膝盖上,目不斜视地盯着茶杯早就沉了底的茶叶,一言不发。 坐在黎向晚正对面的是花白胡子的黎满堂,他披着一件白褂子,微敞着的胸口露出了结实的肌肉,他紧闭着双眼,摇头晃脑的哼着小调,身前的茶水同样一口没喝。 正当爷孙俩打算再熬一个晚上的时候,清脆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家主,时候不早了,少爷该赴家宴了。” “知道了,出去吧。”黎满堂眯着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是。” 仆人离开之后,黎满堂直了直腰,习惯性地抓起了茶杯,直到凉茶进了嘴才反应过来,偷偷瞥了一眼对面低着头一本正经地盯着茶杯看的黎向晚,到底是没好意思吐出来。 “那孟老道没答应和你一起回来?” “回爷爷的话,孟道士说要想让他回到不凉城除非您死了。”黎向晚没有抬头,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孟道长还说……” “他说什么了?”黎满堂的眉毛高高竖起,捏着茶杯的手瞬间握紧,仿佛手里握着的不是茶杯而是孟还乡的脖子。 “孟道士还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让我不要学您,要多做一些人应该做的事。” “我可是你亲生爷爷!” “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 “那老王八蛋听了怎么说的?” “他说与其认作您的孙子,不如出门去冲路边的狗叫几声爷爷,狗至少还会朝你摇摇尾巴。” “他妈的!”黎满堂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高高地举起了手里的茶杯就要砸下去,但终究是还是没有舍得这对雕花的琉璃盏。 黎满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瘫靠在了椅背上,将琉璃盏丢在茶几上,圆润的杯子滚了几圈才停了下来,杯中残余的茶水画了半段圆弧出来。 突然没了精神头的黎满堂此刻才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他摆了摆手说道:“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是,爷爷。”黎向晚站起身来向黎满堂行礼,转身向茶室外走去。 黎向晚的一只脚刚迈过门槛,黎满堂的声音就再次响起。 “年后就是你及冠的日子,你本就回来晚了,没有几日能给你挥霍了,剩下的时间里你好好准备准备吧。” “是。” 关上茶室门的黎向晚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转身倚着长廊里的柱子发起了呆。 茶室外幽静的小院里,黄叶落成了堆,原来不知何时秋已很深了。 一抹凉风从院墙上的空窗溜了进来,在只有一人的风雨连廊里躲躲藏藏,趁着黎向晚不注意,钻进了他的脖领子。 “山上一定比不凉城里还要冷吧。” 不自觉缩了缩脖子的黎向晚轻声地呢喃道。 ---------- 岁暮天寒,血虐风饕,华胥西苑又迎来了一个冬天。 还没有从大雨的侵袭中缓过劲儿来的森林,就又披上了白衣,晶莹剔透的冰柱挂在枝头,像是一串没有声音的风铃。 入冬之后,所有的活物都不怎么愿意出门,无论是城里的人,还是山里的睚眦,不同的是人的家在房子里,而睚眦的家在巨木林。 每到冬天,那些侥幸在素梨人的围猎中活下来的睚眦就会成队的回到巨木林,没有人知道它们在巨木林中会做些什么,只知道等到第二年春雷再起时,又有成群的睚眦从巨木林中爬出来,如此循环,从未停息。 虽然每天冬天睚眦们在巨木林的聚会总是让人好奇,但被大雪覆盖的巨木林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比起其它林子,这里的树木高大太多,可也仅此而已。 要知道巨木林里发生的事可比林子本身有趣多了。 林子正中央那棵巨树下方,睚眦君王或许也因为天气变冷而变得慵懒,他盘着身子半躺在树下,头顶上树梢的光点忽明忽暗,而在他面前的黑暗之中,有数不清的淡黄色瞳孔整整齐齐地藏在其中。 睚眦君王抬了抬爪子,黑暗中走出了数十只睚眦,它们排着队依次从睚眦君王的面前走过,路过睚眦君王的时候还会炫耀般地亮出自己的爪子,冲着睚眦君王嘶吼几声,就像是一位将军正在审阅自己的军队一般。 睚眦们一队队地从睚眦君王眼前经过,突然他伸出巨大的爪子拦住了前行队伍,随后像是捏一只蚂蚁一样从队伍中拎了一只睚眦出来。 被挑出来的睚眦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但它似乎并不害怕,反而兴奋异常,起身之后高高地仰起自己的头颅,毫不掩饰地展示着它比其他同类大得多也壮得多的身躯。 “吼!” 懒得动的睚眦君王终于竖起了半个身子,一根指头悬在了这只睚眦的头上,随后一滴微微泛着蓝光的血珠从指尖渗出,这滴血液对于睚眦君王来说确实是一滴,但对于这只睚眦而言,这滴血球大到足以将它整个包起来。 这只睚眦似乎对出现的血液有着难以想象的渴望,没等到血球落下,它就高高跃起,一头扎进了血球之中。 在睚眦触碰到血液的一瞬间,那微蓝的液体竟像活过来一般将睚眦包裹在其中,并在眨眼间就钻进了它的身体里,瞬间就不见了血液的踪影。 兴高采烈跳起来的睚眦落地的时候却像是一摊烂肉,重重地拍在地上。 倒在地上的睚眦痛苦地呜咽着,肌肉像是有了自己的想法,不断地抽搐着,而皮肤下的骨头就像是钻进去了几只不听话的老鼠,四处乱窜。 睚眦身上的异动越来越大,在它的阵阵惨叫声中,骨头刺穿了皮肉,奋力地生长着,额头上多了一个角,背上的脊椎骨也从尾巴那里刺出来,硬生生多长了两个骨节出来。 当睚眦全身的骨架子都大了一圈之后停止了生长,没有一处完好的血肉开始蠕动起来,包住了新生的骨头。 只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这头睚眦就完全变了个模样,从一头普通的睚眦变成了一只睚眦王。 脱胎换骨的睚眦不再哀嚎,翻了个身站了起来,对着睚眦君王低下了头,随后大摇大摆地回到了队伍里。 睚眦君王摆了摆爪子,停下的队伍再次动了起来,偶尔会有一只睚眦被挑出来,与先前那只一样,接受洗礼。 长长的队伍越来越短,出彩的睚眦却越来越少,本就懒得动的睚眦君王连眼睛都闭上了,到了队伍最末尾,摇摇晃晃走出来一头奇怪的睚眦。 这只睚眦既健壮无比,却又骨瘦嶙峋,强壮的是下半身,瘦弱的是上半身,这头上下分成两节的睚眦,赫然是消失了许久的季丁。 此时的季丁浑浑噩噩,亦步亦趋地跟在前面的睚眦身后,远没有在药园时的气魄,更没有在林中杀小武时的凶猛,就像一个失了魂的空壳。 司徒济世还在世的时候就告诉过他,离开了药园就只有死路一条,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失去了司徒济世炼制的那些灵丹妙药的滋补,他这副身子很快就难以自负盈亏,睚眦的那一半太过强势,属于人的那一半很快就败下阵来,要不是他本身的体质就很特殊,但凡换个普通人怕是早就变成了一具白骨。 只是当下他的情况也不乐观,被睚眦的躯干占据了主导地位之后他只能依赖身体的本能盲目地跟在其它睚眦身后,好在他体型在睚眦中也算壮硕,才没有落入其它睚眦之口。 仿佛睡着了的睚眦君王察觉到了异样,他猛地翻过身来,掀起一阵狂风,巨大的脑袋搁在了地上,就像一只玩弄老鼠的大猫。 迷迷糊糊的季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前面的睚眦不走了,他也就停了。 那双和月亮一样大的眼睛好奇地眨了眨,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好像对眼前这个小东西很是好奇。 睚眦君王左右歪了歪脑袋,多半是没有弄明白这个四不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于是坐了起来,伸出了爪子把季丁抓在了手心,另一只爪子探出两个指尖,小心翼翼地捏捏季丁的胳膊,举举季丁的爪子。 没有神智的季丁像是一个死去的布娃娃,在睚眦君王的操控下摆出了各种姿势,却没有任何的回应。 睚眦君王见季丁没有反应,“咕噜咕噜”地又发出了声音,像是在询问他:“你和之前来的那个人是什么关系”。 但季丁此刻给不了回答。 睚眦君王小心地捏着季丁的脑袋抬了起来,可他一松爪,季丁的脑袋就又耷拉了下去,失望的他“呜呜”地哼了几声,不信邪地伸出一根比季丁脑袋粗得多的指头抵住了季丁的脑门,耀眼的光芒从指尖上亮起,钻进了季丁的身体内。 季丁瘦得能看见肋骨的上半身像是久旱逢春雨的良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水润起来,身上的肌肉也充盈了起来。 失去这具身体掌控权许久的神智也渐渐重新占领了上风,睚眦君王探进这具肉体的灵力在滋补身体之后并未离开,而是沿着他的经脉绕着圈,让他不由自主得跟着睚眦君王的方式控制着体内紊乱的天地灵气,这种流动方式与他的肉体简直是天作之合,让他本能的想要一直运行下去,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睚眦君王不仅想要恢复他的肉身,更想教会他修行的方法,这样他将来就不会再次被睚眦的那一部分吸干。 若说起修行的天赋,整个华胥西苑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个比季丁还要高的人,他很快就睁开了眼睛。 睚眦君王见自己的努力有了成效,高兴地把季丁捧在手中,“咯咯”地笑了起来,粗壮的尾巴甩了甩,与地面相撞发出了阵阵巨响。 还没等刚刚恢复意识的季丁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感到一阵的天旋地转,他被睚眦君王重新放回了地上。 睚眦君王再次把脑袋放在地上,紧盯着季丁,用爪子推了推他。 睚眦君王的力道何其巨大,季丁的八只爪子一阵折腾才勉强站稳,而睚眦君王似乎并没有玩够,不断地戳着季丁,季丁被戳得东倒西歪,但渐渐的身体越来越灵活,这具奇怪的肉身终于再次回到了季丁的掌控之下。 当季丁每次都可以恰好躲过睚眦君王的爪子之后,睚眦君王似乎是感觉到了无趣,不再逗弄季丁,翻了个身蜷在树下眯起了眼。 巨木林的主人不再折腾之后,巨木林也彻底陷入了宁静。 黑暗中的季丁握了握拳头,原来再次拥有力量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好。 “天,不亡我!” 那双黯淡了几个月的金色瞳孔在众多的眼眸中亮起了最灿烂的光。 第78章 冬雪落满头(二) 黎向晚的及冠之礼定在了正月初五。 初五正是所有人都清闲的时候,所以哪怕不凉城里飘着鹅毛大雪,也阻挡不了闲来无事看热闹的人,也正因如此黎家大院的门前堵了个水泄不通,好在参会的修道者大都御剑而来,踩着七彩的流光直接飞进宅子里,倒也不用和这些凡夫俗子挤在一起。 可进了黎家大院,情况倒也没有好到哪去,不用和凡人挤不代表他们不用和修道者挤,黎家九进的大院也放不下来送贺礼的人,长长的队伍排了一道还拐了弯。 宾客队伍的对面是黎家的仆人们,他们在穿着一身大红衣裳的礼官后面也排起了队,当礼官大声诵读完宾客的名字和送来的贺礼之后,他们就把贺礼搬进宅院里,这一来一去,好不热闹。 与这份热闹相反的,是这场宴会的主人公。 黎向晚坐在一座角楼的顶上,鸦青色的长袍下摆随意地系在腰间,两条腿耷拉在檐外,一只手抱着房脊上小猫一般大的狻猊,另一只手摸着它的鼻子,只有头上梳得一丝不勾的发冠和当中那支青玉的簪子才让他有几分主角的模样。 “怎么会这样呢?”双眼空洞无神的黎向晚回忆起自己这几个月的生活,仍旧是一头雾水。 他以为黎满堂说的准备准备是准备及笄之礼,没想到黎满堂的意思其实是让他准备准备闭关,于是在家宴之后的第二天一早,他就被捉去闭关,期间几次想要逃出来,但密室的门口总有人候着,毕竟黎家从来不缺人手。 就在今天早上,他意外发现竟然没有人在外面看着他了,不禁喜出望外,这样的良机他怎么能放过?可就在他悄咪咪地转过几个弯角之后,满心的欢喜就都变成了失望,因为他看见十几人排着队向他走来,每个人手里还都捧着不一样的东西,等到他反应过来,那些人已经为他换了衣裳。 他只是想出来联系联系老友,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及冠的日子。 “少爷,是时候了。” 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黎向晚身后。 “不能再等一会儿吗?” “他们为了拖时间,连送来的不凉刀都一柄一柄数过了,再拖就只能把宾客的名字再念一遍了。” “好吧。”黎向晚不情愿地站了起来,掸了掸屁股上的褶皱,整了整衣冠,回头向那人问道:“怎么样?” 那人竖了竖大拇指,“像是个少爷模样了。” “那就走吧。”黎向晚潇洒地回头,春树刀从袖中飞出翻了个花悬在了半空之中,他一脚迈出踩在刀上,“我要去当黎家大少爷了!” 主角的到来让等候多时的宾客们喜笑颜开,这些修道者并没世外高人应有的沉稳,反而和凡人一样欢呼起来。 一本正经的黎向晚用余光扫了一圈,登时脊背发凉,只见台下坐在最前面的并不是各家家主,而是各家的适龄女眷,她们笑盈盈地冲自己招着手,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漂亮极了。 “这哪里是及冠礼啊,这分明是选妃会啊!”在没有人注意到的瞬间,黎向晚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坐在场下正中央的慕晨曦也高兴地朝黎向晚招着手,作为一个同样刚刚才被放出来的苦命人,她迫不及待的想从黎向晚这里得到些消息,若不是一旁的李婉清死死的拉着她,只怕她早就冲上去了。 黎向晚没有理会台下喧闹的宾朋,对着台上的家长们行了礼后,就乖乖地坐在自己该坐的位子上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也不动。 慕晨曦高高举起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她总觉得黎向晚刚刚扫过的那一眼里有意无意地跳过了自己,于是她悄悄地问李婉清,“娘,你有没有觉得向晚哥哥有点不一样?” “当然有,向晚小时候带着你到处跑的时候还只有这么高,现在都长这么大了,”李婉清笑眯眯地盯着台上的黎向晚,一只手在比一旁桌子还低几寸的地方比划了一下,“而且还生的如此玉树临风,当然不一样了。娘真想把他抢来当儿子,做不了儿子当女婿也可以啊,女婿也是半个儿嘛。” 慕晨曦撇了一眼自己不靠谱的娘,她早该料到李婉清会这么说的。她歪着脑袋看向全场中央端坐着的黎向晚,还是觉得现在的黎向晚身上有一种让她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似乎两人之间又添了一堵墙,就像是去剑门关之前那样,只是这次不理人的变成了黎向晚。 这场大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黎向晚一切从简的强烈要求下仍然办到了晚上,直到月上梢头,大雪也没了小腿,众宾客才相继散去。 既要陪客人喝酒,又要听他们给自己介绍女眷的黎向晚实在是苦不堪言,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正当他好不容易送走了最后一位宾客,正打算好好歇歇的时候,黑衣人再次从拐角冒了出来。 “少爷,老爷叫你到别院去一趟。” “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黎向晚仰天长叹,“他有说是什么事吗?非要现在吗?将来再去不行吗。” “回少爷的话,老爷只说有要紧事,其它的没有多说,不过老爷倒是提到如果你现在不去,将来就再也不要出门了。” “行吧行吧!” 黎向晚背着手大步地朝别院走去,等到他赶到别院的时候,瞧见别院的亭子里已经坐了三个人,有说有笑的黎满堂和慕临安,还有在一旁沏茶的慕晨曦。 “这冬雪煎茶实在是妙,没想到曦儿的茶艺也如此的好,可真是贤惠啊!”黎满堂笑眯眯地喝着茶水,看着忙前忙后的慕晨曦乐得合不拢嘴。 “黎爷爷就别笑话我了,我这点不入流的茶艺可上不了台面,要不是娘亲逼着我啊,这些我都不会呢?”倒不是慕晨曦谦虚,她自幼酷爱舞刀弄枪,对这些东西可是一窍不通,她泡茶什么水平她自己当然知道。 “曦儿莫要谦虚,你如此聪明伶俐,学这些东西还不是一点就通?” 慕晨曦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谢谢黎爷爷夸奖。” “咳咳。”在一旁闷声喝茶的慕临安咳嗽了几声,打断了还要继续夸下去的黎满堂,这人肚子里装的什么坏水他一清二楚。 在亭外的黎向晚找准时机朝亭子里躬身抱拳,朗声道:“向晚见过慕爷爷。” “哦,向晚来了啊,快进来坐吧。”慕临安瞧见黎向晚也是满眼的笑意,赶紧招呼着他进来坐。 黎向晚直起身却没有进去,也没有理朝他一个劲招手的慕晨曦,而是直直地盯着黎满堂,“不知黎家主召我来所谓何事啊?” 慕临安和慕晨曦二人齐刷刷地看向了黎满堂,黎满堂也没想到黎向晚竟然如此不给自己面子,刚想发火,却又碍于外人在场,只能没好气地说:“你在剑门关历练了几年,心智也愈发成熟,现在也到了弱冠的年纪,离我们黎家离开华胥西苑的日子也不剩几年了,我有意为你说一门亲事你意下如何?” 慕临安平静地看向了亭外的黎向晚,慕晨曦则捂着嘴偷偷地笑了起来,她没想到今天还能亲看到黎向晚被催婚的场面。 “不娶。”黎向晚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眼皮都没眨一下。 黎满堂腾地站了起来,“你连是谁都不问问就要拒绝吗?” “是!” “好,你可别后悔!”黎满堂转头看向一旁躲在衣袖后面偷笑的慕晨曦问道:“曦儿,我问你几个问题。” “黎爷爷,您说。” “你觉得你向晚哥哥人怎么样?” “向晚哥哥当然是人中翘楚啊,黎爷爷你是不知道,各家的小姐们私底下可都是把向晚哥哥挂在嘴边呢!”慕晨曦心里笑开了花,她巴不得再加把火,好好瞧瞧黎向晚的窘样。 “那你觉得现在有必要给向晚说一门亲事吗?” “有必要,当然有必要,从华胥西苑出去之后我们会遇到什么谁也说不清楚,把这些家事处理好,向晚哥哥才能全身心地投入修炼之中不是吗?” “好,好,好!”黎满堂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曦儿你今年也年芳十八了,我代孙儿向你提亲,你意下如何啊?” “什……什么?” “让你与向晚成亲如何啊?”黎满堂又问了一遍。 “这……”慕晨曦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不由自主地朝亭院中的黎向晚看去,小时候的一幕幕从眼前飘过,记忆里的那个小男孩渐渐长大,最终变成了院中那个被雪染白了头的模样。 “不娶。”黎向晚平淡异常,甚至连眼睛都没有从黎满堂的身上移开过。 “你不要不识好歹!”黎满堂抓起茶杯就朝黎向晚砸了过去,黎向晚没有躲,茶杯正好砸在他额头上,碎成了几块。 “可是小女有哪点不好,你瞧不上?”慕临安微微皱起了眉头。 “慕姑娘天资卓绝,沉鱼落雁,并没有半分不好,只是在外这几年的历练让我深深地明白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如今即将迎来变故,恕我实在是办法分心在儿女情长之上,还望慕爷爷见谅。” 慕临安看着恭恭敬敬向他抱拳拱手的黎向晚,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轻轻地点了点头,他也没有想到这板上钉钉的事情竟然会发生如此的变故。 “我再问你一次,你娶还是不娶?” “不娶。”黎向晚毫不退缩,直面黎满堂的怒火。 “好,你喜欢站,你就给我站到天明,敢动一步,家法伺候。”黎满堂一甩袖子,没了人影。 慕临安朝不知所措的慕晨曦使了个眼色,光芒一闪而过,他也没了踪迹。 亭院里只剩下两个人,站在院中的黎向晚,还有站在亭中的慕晨曦。 两人都直直地站着盯着脚尖,谁也不说话,直到黎向晚的睫毛上都结上了冰霜,慕晨曦才走到院中,伸手掸掉了黎向晚肩头的雪。 “向晚哥哥,刚才谢谢你替我解围。”不知怎的,慕晨曦有些不敢看黎向晚的眼睛,刚刚在她的脑海里,黎向晚的模样最终被另一个黑色的身影盖上了。 黎向晚没有动,也没有抬头,只是冷冷地说道:“小武死了,你为什么不来?” “你说什么?” “老陆在等你,玉娘在等你,小武在等你,他也在等你,你为什么不来?” “小武死了?怎么会呢”慕晨曦的脑子有些乱,她离开剑门不过几个月,小武怎么突然就死了呢?她抓住黎向晚的胳膊问道:“向晚哥哥你告诉我小武到底是怎么死的?” 黎向晚抽回了自己的手,“慕姑娘,时候不早了,还请你早些回去,恕不远送。” 慕晨曦哪里会放过他,不停的追问,可黎向晚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 问不出来东西的慕晨曦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她心里有太多的疑问,可没有一个问题能找到答案,就连能问的人都没有,好像自从她离开剑门关后,有很多东西便跟着剑门关一起离开了她,连曾经可以无条件相信的李婉清,自己似乎也要多留些心思了。 于是在这个雪夜,几滴眼泪伴着雪花一起从她的脸蛋上滚了下来,片片晶莹。 第79章 冬雪落满头(三) 季丁在巨木林重获新生之后,度过了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快乐得都有些无聊。 每天睁开眼看到的再也不是司徒济世那张伪善的脸,也不会再遭受每日开膛破肚之苦,那些从小打到大的睚眦如今都站在了他这一边,还有什么比这更快乐的呢? 就连小时候刚刚从刘显名手里分得口粮、不用担心饿肚子的那几天都比不上现在,一点儿都比不上,现在他可不仅获得了自由,还拥有了他最渴望的力量。 拥有了力量就拥有了一切,至少季丁是这么认为的。 忍不住露出笑容的季丁一脚踢在了身旁的一只睚眦身上,将那头不算大的睚眦踢得一个踉跄,委委屈屈地看着季丁,轻声地呜咽着。 奈何季丁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就连可爱的兔子他都能生吞活剥,更何况这一只丑陋的睚眦呢? 于是季丁抓着睚眦的脑袋将他拉了过来,一手摁住睚眦的肩膀,一手捏着睚眦的下巴,双手向两个方向撕扯起来。 脖子传来的剧痛让那睚眦极力地挣扎,但它又怎能抵得过季丁的力量,不稍片刻,它的脑袋就带着脊梁骨一块被撕了出来,没了脑袋的身子抽搐了几下就没了动静。 季丁将睚眦头颅丢在一旁后,全然不顾睚眦脖颈处飞溅的鲜血,伸出手从脖子上的大洞里掏出了一颗刚刚还在跳动的心脏,随即丢进了嘴里。 可能是睚眦的心脏太柴,季丁没有细细品味,随便嚼了几口就咽了下去。 还是人心好吃啊!吧唧着嘴的季丁如是想到。 圣人道“饱暖思淫欲”,季丁也不例外。 每日不再为活下去而努力的他自然有了新的爱好,那就是吃心脏,吃各种心脏,或许是司徒济世临死前的话让他心有余悸,或许是吃哪补哪的心思在作祟,总之他喜欢上了这个很少有人会喜欢做的事情。 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个人命里正顺的时候,做什么都如有天助,所以当季丁正在回味人心的滋味时,不远处的幽暗林子里就恰如其分地传来了人的动静。 季丁的笑容猛然收敛,那双金黄的瞳孔陡然拉长,他身边原本躁动不安的睚眦也都没了声响。 那几人越走越近,闲聊的声音也依稀地传了过来。 “我怎么感觉这林子有些不对劲呢。”一个矮胖的男人躲在其他两人身后,惴惴不安地四处打量。 “哪里不对劲了?这不就是普通的林子吗?”一旁一位左脸被烧伤填满的红衣女子回头白了矮胖男人一眼。 “这一路上怎么会一点睚眦出没的痕迹都没有呢?” “月明离咱们这不远,再有几里地就杀到睚眦的老巢了,咱们这里应该不会有睚眦的。”沉稳的声音从一个背着一把重剑的中年男子口中传了出来。 “可是咱这一路走来未免也太顺利了,往年哪有这样的?”那矮胖男子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 负剑男人摸着自己系成小辫的长胡子,笑着说道:“往年也没有能一路杀到睚眦老家的人啊!” “就是就是,你啊,就是瞎操心,难道你还害怕睚眦这种畜生会给你下个陷阱等你钻吗?它们可没这么聪明。”红衣女子双手抱在胸前,对矮胖男子的担心不屑一顾。 睚眦确实没有这么聪明,可是季丁有。 在三人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两列睚眦沿着季丁安排好的路线悄无声息地包围了他们,只需一声令下,便可将这几人撕成粉碎。 矮胖男子忽然指着前面大声说道:“哎,你们快看,前边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负剑男人闻言朝前面望去,可是前面只有黑乎乎的树林,哪里看得到什么东西。 “这黑布隆冬的,哪里有东西,切莫自己吓自己。” 负剑男人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提高了警惕,小心地朝前摸索着,忽然一抹金光闪过,一股怪异而强大的灵气从阴暗的角落里传来,他惊出一身冷汗,心里暗道一声不好,转头就跑。 “快逃!有埋伏!” 还没等到其他两人反应过来,树林中就伸出了一只利爪直取负剑男人的背心。 “小心!”红衣女子手腕上戴着的镯子飞了出来,在空中一边旋转一边变大,熊熊的火光从中心燃起,眨眼间就裹住了整个镯子。 负剑男人就势向前一滚,飞来的两个镯子刚好越过他的头顶,与那利爪撞在了一起,发出了金属撞击的声音。 红衣女子的法宝并没有在这次交手中占到便宜,法宝滴溜溜地飞了回来,林中那东西似乎也没有乘胜追击的打算,重新隐藏在了夜色之中。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速离去。”负剑男人紧锁着眉头,林中那怪物远不是他能对付得了的。 三人急匆匆朝来时的路走去,可没走多远,两侧的树林中就传出了睚眦的嘶吼声。 “你快走,出去之后尽快联系其它人。”负剑男人推了一把矮胖男子,三人之中他的修为最低,就算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不走,让张姐先走吧。” “你一个老爷们怎么婆婆妈妈的,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能撑几个回合,让你走就快走。”红衣女子一脚踢在了矮胖男人屁股上,把他踢了一个踉跄。 矮胖男人咬着牙揉了揉屁股,没有再说什么,快步离开了。 “怕吗?”负剑男人终于取下了背后背着的重剑,解开了剑上缠着的厚布条,青色大剑上篆刻的符文依次亮起,等待着宾客的到来。 红衣女子与男人背靠背站着,冒着火光的巨大镯子在掌尖飞速地旋转着,“怕了?我张二娘从生下来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林子里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仿佛下一刻就会有无数的睚眦从里面钻出来。 “好!”男人高举起手中的重剑,激起了一阵气浪,就连下巴上的胡子也摇摆了起来,“那就下辈子有缘再见了!” 没等到红衣女子给出答复,林子就跳出了四五只睚眦,每一只头上都顶着一只长长的角,彰显着它们的不同。 红衣女子娇喝一声,两个镯子一前一后飞向了睚眦,她背后的男人也不闲着,手中的重剑带着华光朝最前面的一只睚眦砸去。 一时间黑暗的林子里霞光迸射,人的怒吼和睚眦的嘶嚎声混在一起,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再看另一边,一路逃跑的矮胖男子也并不轻松,身后的两头睚眦王紧紧地跟着他,炽热的鼻息几乎要喷在他的后背上,他一边连滚带爬地在林子里逃窜,一边掐着法诀,一根根软弱无力的藤蔓从土壤里钻出来,象征性地阻拦着两头睚眦王。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终于没有了睚眦的气息,矮胖男子跳进了一处洼地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不敢多有怠慢,赶紧从怀中摸出了一张“援”字贴,催动灵气捏碎,直到那个巨大的“援”字照亮了这一片的夜空,他才放下心来,人一软,躺在了洼地里,“呵呵”地傻笑起来。 “桀桀!” 或许是矮胖男人的开心感染到了周围,不远处的林子里竟然也传出了笑声。 “是谁在那里!” 连片刻都不得安歇的矮胖男人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正当他要坐起来的时候,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把他摁回了坑里。 “你、你、你到底是人是鬼?”矮胖男人看着离自己只有咫尺之遥的人脸,吓得浑身哆嗦,那双金黄色的瞳孔在夜色中是如此的醒目,他想不去注意都不行。 “桀桀!”那怪物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再次发出了刺耳的笑声。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矮胖男人又惊又恼,几次想要站起来,可肩膀上的手像是千斤重的鼎一般牢牢地锁着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我既不是人,也不是鬼。”怪物的声音好似一把生锈的铁锯锯着一根风干的朽木,他缓缓地低下头,凑到矮胖男子的耳边说道:“我是神仙。” 随后在矮胖男人惊恐的眼睛里,一只利爪从怪物的背后伸出,斩向了他的脖子。 “扑哧”一声,矮胖男人的头颅打着旋儿飞上了天空,在他此生的最后一眼里,他终于看清了那怪物的模样,半人半兽的怪物站在夜色之中,乌黑壮实的下半身在清冷的月光照耀下流淌着寒芒,棱角分明的上半身昂首挺胸地立着,额头上那支如玉般的角散发着微光,这怪物竟然真的宛如神明。 等到旋转着的头颅重新落在地上,那颗依旧温热的心脏已经进了季丁的嘴里,他轻轻擦去嘴角的血迹,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大字,他虽然不认识,但他知道这个字意味着更多的心脏。 “桀桀。” 诡异的笑声再次响起,季丁消失在了月色之中。 而在另一边,战斗也接近了尾声。 只是说不清楚这场仗到底是谁赢了,死去的睚眦一个摞一个地堆在地上,而那红衣女子也倒在血泊之中,鲜红的血液像是活过来的红裙,沿着地上的缝隙匍匐向前,在她身旁,还掉着一支断掉不久的胳膊,这老天到也算公平,之前伤了她的左脸,如今则卸了她的右手,倒也没有偏袒了哪边。 “杨哥,你走吧,不用管我了。”汩汩的鲜血沿着女子仅存的一只眼睛流下,分不清她是不是在哭。 “说什么胡话呢,你看天上,小胖已经逃走了,只要再坚持一小会儿,大家伙就会赶到的。”中年男人大口地喘着粗气,若不是大半个身子倚在重剑上,他只怕早就站不住了,而那些残余的睚眦则绕着二人缓缓地踱着步子,只要他一倒下,这些睚眦便会一拥而上,吞没两人。 “啪!啪!啪!” 不远处的林子里竟响起了掌声,还活的睚眦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自觉地让到了两边,留了一条路出来。 “人总是喜欢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季丁摇着头从林子中走了出来,“人这种东西,有什么可信的呢?” “你是什么人?”中年男人颤颤巍巍地举起重剑,指着走向自己的季丁问道。 “我是什么人?我是来杀你的人。” 中年男人手中的重剑好似纸糊的一般被季丁一巴掌就扇到了一旁,他还没来得及做其他反应,就被季丁捏着脖子举了起来。 季丁从来都不是一个话多的人,顷刻间掌心就多了一颗心脏。 “杨哥!我杀了你!”红衣女子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被季丁一只蹄子击穿了肩膀,钉在了地上。 “你凭什么?”季丁弯下了腰,像是在看一只蚂蚁。 “我杀不了你,月明来了也会杀了你。”红衣女子的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你怎么知道那什么月明杀得了我?你又怎么知道来的一定会是那个月明?若是多来几个你这样的废物,今夜又能美美地饱餐一顿了。” 红衣女子看向了夜空中那个醒目的“援”字,陷入了沉默,鲜血盖住了她的眼眸,就连那个“援”字都被染红了。 “那你为何不现在就吃了我。”红衣女子恶狠狠地瞪着季丁。 季丁仰天长笑,难听的笑声不绝于耳,“你怎么能死呢,你死了,他们不来了怎么办?” “呵呵!”红衣女子竟然也跟着笑了起来,“你这辈子也别想靠我引他们过来。” “怎么,你还能控制他们不来?” “当然不能,”红衣女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剩下的只有刚毅,“但我能控制得了我自己。” “你……” 季丁再低头看去,红衣女子已七窍流血,没了气息。他拎着红衣女子的脑袋把她提了起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似乎想不明白为何这人临死前还能笑出来。 片刻之后,季丁猛然看向了另一边,有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飞速地接近,不知为何让他有些心跳加快,就像是这具身体在欢迎着来客。他把红衣女子的尸首随意地丢在一旁,带着剩下的几只睚眦王钻进了林子里,他要好好看看这个为了几个死人赶过来的人究竟是谁。 来的人自然是无月明,此刻他扛着矮胖男人的尸身,怀里则抱着一个脑袋,在被巨大的白色“援”字照亮的天空之下飞速地奔袭着,几个呼吸间就赶到了这里。 在看到地上的两具尸首之后,无月明放慢了脚步,他轻轻地把矮胖男人放在地上,又小心的把其他两人从睚眦的尸堆里搬了出来,与矮胖男人并肩放在了一起。 无月明看着地上残缺不全的三具尸体,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抱着自己的膝盖缓缓地蹲了下来,直到天上的“援”字逐渐消散,确认了再也不会有人来之后,他才缓缓起身,向林子里躲着的睚眦们走来。 黑暗中的季丁神情复杂地看着一步步靠近的无月明,眼角不时地抽搐着,他挥了挥手,一旁连气都不敢喘的睚眦咆哮着冲向了无月明,而他本人则悄悄地掩去了身形。 此时的无月明心情并不好,所以不过片刻,这些睚眦就都成了一摊烂肉,没有一只幸存。 解决战斗之后,无月明带着三具尸体跃上枝头,直奔剑门关。 一夜的喧嚣终于结束,这片林子里的最后一个活物久久的没有离开。 “月明……呵,月明,我的好兄弟啊,你怎么连名字都抛弃了。” 季丁那张分不清是哭还是笑的脸上,似乎落下了几滴冰冷的眼泪。 第80章 冬雪落满头(四) 在几声不知是什么鸟的啼鸣声中,无月明睁开了眼睛。 他席地而坐,脑袋枕在墙上,在他面前,是在横七竖八的桌椅之间东倒西歪呼呼大睡的人们。 朦胧的世界在眨了几次眼之后逐渐清晰了起来,他轻手轻脚地起身迈过地上躺着的人,悄悄地走出了戏语楼。 时值六月,天亮得极早,清晨的雾气总是很浓,无月明沾满血迹的衣服又开始晕染,本来已经凝固的血块在露水的浸泡下再次发出了刺鼻的血腥味,他来到离戏语楼不远的一处溪水旁,把这件脏到不成样子的外衣脱了下来,泡进溪水之中仔细地清洗起来, 他已记不清这是自己今年第几次在半夜匆匆忙忙地从前线回来到戏语楼听戏,又在第二天一早匆匆忙忙的赶回去,好在戏语楼门前的红灯笼从过完年就再也没有摘下来过,让他无论在多黑的夜里都能一眼找到这里。 悉悉索索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衣衫半解的陆义抓着半坛子酒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他在无月明的身后停下,仰头喝了一口酒,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无月明正用力地洗着袖口的一处血渍,没有抬头,“撑得住。” “你真的不用歇歇?从年后到现在你可一天都没有回来过。” “不用,我身子壮,缓得过来。” “缓得过来?缓得过来你昨晚回来倒头就睡?”陆义不屑地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咕咚咕咚灌着酒。 无月明没有说话,只是恶狠狠地回头瞪了陆义一眼,继续洗着自己的衣裳,他昨夜回来的时候本来不困的,可是一进到戏语楼,热闹的氛围瞬间就将他包围,再加上戏台上朱玉娘着了淡妆,如黄鹂啼鸣般唱着小调,让他心头上涌出一阵的乏意,往墙角一靠就睡了过去。 “昨晚你睡得太死了,玉娘不忍心叫醒你,她托我转告你……”陆义在关键时刻停住了嘴,用酒填满了喉咙。 “玉娘说什么?”无月明丢下了手里的衣裳,转身站起来急切地问道。 “玉娘说让你有空回去吃顿饭,她给你新做了几件衣裳,叫你回去换上。”陆义手中的酒坛子不情愿地从嘴边挪开,他歪着眼瞅着无月明。 无月明低下了头,轻轻的“哦”了一声,又转过身去捡起被溪水冲向下游的衣裳,蹲下来继续完成着没有完成的工作。 “怎么,不想回去?” “……” “和玉娘吵架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想回去。” “我怕一回去,”无月明顿了顿,小声地说道:“就不愿再出来了。” 这回换做陆义沉默了。 “我要是不愿出来,那一旦再有人遇到危险,我就帮不了他们。如果帮不了他们,我就要到墓山拉灵。”无月明一拳又一拳地砸在湿衣服上,发出“啪啪”的声响,“我不喜欢拉灵,绳上的铃铛太吵,我听不惯。” “那不回去就不回去吧。”陆义挠了挠脑袋,把手里剩下的酒全都灌进肚子里,“那你现在还要赶去西边?” “嗯,等到雾气散了,睚眦的视力也会好起来,要趁现在设埋伏。”无月明把衣服拧干,披在肩上,汹涌的热浪从他身上冒出,几个呼吸间就把衣服上的水汽蒸得干干净净,露出了那件清洗之后勉强还看得下去的袍子。 陆义挥了挥手,驱散了飘过来的蒸汽,对着渐渐离去的背影喊道:“对了,玉娘还说,她想你了,所以她想见见你,还想和你说说话!” 雾气里的背影抖了抖,终究还是没有停下脚步,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陆义没趣地砸砸嘴,“男孩子啊,长大了就不着家了,还是女儿好,还是女儿好啊!” 说着说着陆义就又去喝酒,可那半坛子酒早就全部进了他的肚子里,他高举酒坛子,伸着长长的舌头,把最后几滴都舔进嘴里,缩了缩壮硕的肩膀,到戏雨楼里找酒去了。 只是无人的溪边响起了一声长叹,不知又是谁记起了从前。 ---------- 无论是剑门关还是落雁谷对于华胥西苑的人来讲其实根本算不上神秘,无非是地形奇怪了些,这里建筑并没有多出几层,这里的人也没有多几只眼睛,虽不至于夜不闭户,但至少热情好客,日子久了,那些没地方去的流民便聚在了落雁谷,一是因为落雁谷相比起其他偏僻的地方来说更适合居住,至少养得活庄稼,二是因为不凉城不管的,剑门关会管。 所以在落雁谷里闹事的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这也导致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来落雁谷,因为在华胥西苑里,想要活得更好的方式,永远是踩在别人的尸体上,而留在落雁谷也就意味着丢了出人头地的机会。 也是因此在老百姓的眼里剑门关远比不凉城东边那些高高在上大门紧闭的修道者们更接地气,于是在华胥西苑之中剑门关的素梨人在民众心中的地位甚至可以与木兰教相提并论。 但朴素的剑门关之上其实也有几处玄之又玄的地方,比如孟还乡的竹林小屋。 作为当前素梨人里资质最老的人,没有人知道他在剑门关待了多久,也没有人知道他的那间小竹屋里设了多少阵法,又藏了多少东西。 此时此刻的孟还乡戴着一顶草帽,半躺在一张竹椅上,手里握着一支长长的钓鱼竿,鱼竿的那头垂在一面湖里,这面湖极广,根本看不到边际,水面波澜不惊,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而孟还乡所在的这座方圆只有几丈的小岛就像是铜镜上的一点锈斑一样不起眼,在孟还乡正前方极远处,有半轮巨大的火红夕阳挂在湖水上,映得湖面满是金黄。 孟还乡身后的空气之中突然出现一阵波澜,随后竟凭空打开了一扇小门,门的那一边是一间阴暗的茅庐,茅庐里站着一个壮汉。 “我说孟道长啊,外面都乱成一锅粥了,你还有心思在这钓鱼?”陆义弯着腰从门里钻了进来,顺手还关上了小门,又是一阵涟漪,这个世界仅有的瑕疵消失不见了。 “钓鱼怎么了?越是心急的时候越是要心平气和,只有冷静下来才能好好地思考,才能解决问题。”孟还乡像是一位教书先生,说话不紧不慢,还变出来另一只钓鱼竿丢给了陆义。 陆义接过鱼竿撇在一旁,指着无风无浪的水面说道;“可你这鱼是假的啊?” “笑话,我这鱼哪里有假。”正说着,孟还乡的鱼竿一阵晃动,他手脚麻利地提起鱼竿,只见鱼钩上有一只金色的小鲤鱼在不停地扑腾,他把小鱼从鱼钩上解下来,又丢回了湖中。 陆义朝着湖面伸出手去,平静的湖面突然出现一个漩涡,一条一尺多长的大鱼从漩涡里跳了出来,恰好落在的陆义摊开的手里,扑腾了几下,竟变回了一张纸,“这还不是假的?” 孟还乡凑过头来说道:“怎么会呢?我看看。” “喏!”陆义将手中的纸鱼递了过去。 孟还乡双手拢在一起,像是在捧一条真鱼一般将那条纸鱼捧在了掌心,说来也怪,这条纸鱼一到了孟还乡的手里,就又变成了一条大鱼,有力的鱼尾不停地扇动着,险些从他手里跳出来。 “你看,这不是真的吗!”孟还乡把手里的大鱼也抛进了湖中,湖面冒出几个气泡后再次陷入了平静。 “你……行行行,算是真的行了吧,”陆义捡起扔在一旁的鱼竿,没好气地蹲在地上,把手里的鱼钩高高地抛向了湖水,“那你心平气和了这么久,总该想到办法了吧?” “办法?什么办法?” “这半年里死了的弟兄比之前十年加起来的还要多,你难道真的没有想到什么解决办法?” “那你觉得这些弟兄都是因何而死?” “因何而死?那自然是今年的睚眦远比以往更加凶猛。” “那好,我再问你,月明那孩子杀到了什么地方?” “离巨木林还有三里地,以此向南无一活物。” “他可曾遇到过危险?” “以月明如今的修为,就算是数十只睚眦王围攻也不见得伤得了他,他能有什么事?” “那你还觉得是今年的睚眦远胜从前吗?” “这……” “我再问你,那些死去的兄弟都是怎么个死法?” “均是搏斗之后惨死,心脏都被挖去,无一例外,”陆义咽了一口唾沫,“就和小武一般。” “这么多年来你见过只吃人心脏的睚眦吗?” 陆义摇了摇头,“睚眦这种畜牲哪里有这么多的讲究,都是乱啃一气,一块好肉都找不出来。” “是啊,这种手法怎么会是睚眦所为呢?” “莫非你怀疑此事是人所为,素梨人虽说树敌不少,可这么做也未免太过嚣张了吧。”陆义紧锁着眉头,倘若此事真是人所为,那他定要将此人碎尸万段,忽然他一拍大腿,丢掉了手中的鱼竿,兴奋地抓住了孟还乡的胳膊,大声说道:“孟道士你精通道法,难道算不出究竟是何人作祟吗?” 孟还乡刚刚引来了鱼被这一惊全部四散而逃,他也只好放下鱼竿,推开了陆义健硕的身躯,“算不出来。” “怎么会呢,这华胥西苑还有您算不出来的东西?” “卦是用来算人的,又不能用来算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既不是睚眦也不是人,这凶手难不成是天上的神仙。” 孟还乡重新将鱼钩抛在了水里,一只只锦鲤绕着鱼钩转着圈,“又或者既是睚眦也是人。” “孟道士说笑话了,这世上哪有既是睚眦也是人的东西。”陆义“扑哧”一声乐了出来。 孟还乡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看了陆义一眼,后者的笑容渐渐地僵在了脸上。 “月明……”陆义苦涩地吐出了两个字,“可药园不是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吗?” “哼,连司徒济世的尸骨都没有找到,也能叫干干净净?”孟还乡冷哼一声。 “你是说剩下的那些也跑出来了?”陆义突然觉得自己的头有些疼,他想象不到如果有好几个无月明站到了睚眦那边,会是怎样的结果。 “谁知道呢?”孟还乡抖了抖鱼竿,透明的鱼线在平静的湖面上掀起圈圈涟漪。 “此事月明知道吗?” “我想他还是不知道的好,手足相残可不是什么好事。” “那要不我们几个出手?”陆义凑到孟还乡身边,一手挡着嘴,悄咪咪地说。 孟还乡白了陆义一眼,“你以为我这么多年为什么老老实实地呆在剑门关?” “难道您真的打不过睚眦君王?”陆义有些不敢相信,“那天照境当真如此厉害?” “在法相境度过一生的人多如牛毛,你我又何尝不是呢?”孟还乡抬了抬手,湖面之下突然跃起无数的鲤鱼,乌压压的一大片,根本望不到头。 “那孟道长你什么时候到天照境去把睚眦君王砍了?” 孟还乡凭空一握,一条锦鲤落在了他的手中,他随手将手里的鱼甩到了陆义的脸上,没好气地说:“等到这鱼变成真鱼的时候,我就去把那睚眦君王的脑袋砍下来给你下酒。” 陆义把脸上湿漉漉的纸摘下来,知趣地转移了话题:“那我们就真的不管了吗?” “睚眦与素梨人数十年间的平衡被药园的一场大火打破了,要想再恢复,就要等一场浇灭大火的雨,若是等来了,大火自然就熄了。” “若是等不来呢?难道就放任兄弟们去死?” “剑门关里没有怕死的人。自他们踏入剑门关的那一刻起,就是为了今天而活。” “可是……” “轰隆!” 正当陆义还要争辩的时候忽然传来了一声巨响,孟还乡的小世界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远处耀眼的夕阳被撕成了两半,像是一个被切成两半的荷包蛋,而湖水连同跃起的鱼群一起定格在了空中,说不出的诡异。 孟还乡一脸地凝重,他站起身来双手一握,定格的幻境消失不见,他和陆义一起出现在了茅庐之外。 “那是……什么?”陆义呆呆地盯着远处天空之上出现的巨大缺口,半天回不过神。 只见落雁谷的正上方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大洞,洞口有无数黑色的云向外翻涌着,这些黑色的云一旦脱出黑洞的范围便立马变成白色,化为朵朵白云向四面八方扩散出去;而黑洞之中像是有一个人在翻着穿反了的袖子,有什么东西正在从里面钻出来。 黑洞正下方的落雁谷却遭了难,成片的土地被吸起又从很高的地方砸下来,不少房屋都被撕成了碎片,像是一位大师傅用落雁谷这口锅炒着一盘大杂烩。 “华胥西苑的结界,终于要破了。”孟还乡眯着眼睛,发白的眉毛拧在一起,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没过多长时间,黑洞里的东西就探出了头,看起来像是一个散发着耀眼光芒的圆球,璀璨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随着光球的出现,天上的太阳闪烁起来,忽明忽暗,那黑洞中的光球反倒变成了太阳。 “结界消失是这个动静吗?怎么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陆义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本来就忽明忽暗的太阳突然被扯着向黑洞飞去,所有东西的影子都在快速地变换着方向,但奇怪的是越飞越近的太阳始终没有变大,当飞到黑洞上方的时候,仍然像是一个小球,与黑洞中探出的光球比起来像是一粒沙子般毫不起眼。 正当陆义以为华胥西苑的太阳就此要换一个的时候,黑洞的喷吐忽然停住了,然后猛地向内坍塌,速度远超之前,几乎眨眼间那个耀眼的光球就缩了回去,能罩住整个落雁谷的黑洞渐渐地合上了,那个被扯过来的太阳也回归原位,除了盘成一圈的云朵外,天空之上再也没有异象,只有落雁谷里破败的田地证明着刚刚发生的事。 “把在外面能调回来的人都调回来吧。”孟还乡背过手,转身进了茅庐。 不知这次变故落雁谷里又有多少老百姓会丢了性命。 “孟道长,华胥西苑里的太阳真的一直都是假的吗?”陆义突然回头问道。 孟还乡也回过头来,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陆义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凉,尽管他来到华胥西苑已有多年,可这鬼地方的秘密也只是显露了沧海一粟而已。 “这地方,可真他妈不是人待的!” 第81章 冬雪落满头(五) 不凉城西边在最近的这些日子里很是热闹。 上至耄耋的老人下至垂髫的孩童,只要眼能识物的人就都看到了那日的异象,华胥西苑这个小世界要重现人间的消息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甚至连壮年的男女都撇开了自己的工作,聚在茶馆酒楼里,整日不停地讨论着这些。 与之不同的是不凉城的东边,那些修道者们大门紧闭,噤若寒蝉。 因为不知者无畏,普通老百姓只能看个热闹,可修道者不一样,哪怕是刚刚点星的人也能感受到那日异象带来的震撼,而修为越高的人就越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那种上古时期人妖大战的波澜壮阔远非现在这些修道者所能企及的。 也正因如此,整个不凉城的修道者中还有心思干其他事情的也只剩下慕家了。 那日的异象把落雁谷翻了个底儿朝天,可苦了住在那里的老百姓,他们平白无故的遭受了如此变故,民房几乎全部都被摧毁,百亩良田被掘地三尺,辛辛苦苦种下的粮食化为了灰烬,只靠剑门关上的素梨人是救不过来的,所以一向乐于助人的慕家也出手了。 东城的慕家宅院里,李婉清踌躇了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敲开了一扇似乎很久都没有打开过的门。 门里是一间昏暗的屋子,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只有最靠里的一扇敞开着,清冷的月光流进来,让窗边呆坐着的慕晨曦也朦胧起来,像是画中的仙子,虽美得不可方物,却永远也触摸不到。 “落雁谷的事情你不用太过担心,虽然那天的动静很大,但是好在落雁谷地势平坦,又是白天,大部分人都来得及跑,所以只有两三个丢了性命,还有一小部分人受了轻伤。”李婉清不安地捏着自己的手,小心地看着房中唯一的光亮处。 静静地望向窗外的慕晨曦回过头来,微微地收了收下巴。 见到女儿终于有反应的李婉清大喜过望,不由地又向前走了几步。 “咱们慕家这次派去赈灾的是你爹爹带的人。” 慕晨曦的眼神有意无意地朝空荡荡的门口瞟了一眼。 “我可很久没见到他对什么事情这么上心了,比当年要娶我的时候还要认真,自从到了落雁谷之后就连一刻也未曾停歇……”李婉清摆明了要在慕晨曦面前好好地夸夸她父亲,也不管慕晨曦是否真的听进去了,自顾自的一直说着。 “娘,你知道吗?”慕晨曦慢慢地扭过头去,用半截藕臂支住下巴,再次将那轮明月装在眼睛里,“小武死了。” 正滔滔不绝的李婉清像是喉咙里突然卡了什么东西,只觉得口干舌燥,想说的话全部都忘了。 “小武……是的,娘知道,小武死了。”李婉清突然莫名的有种负罪感,就好像这个只听过名字但从未见过面的人与自己突然之间有了交集,他的死自己也有了责任。 “让他进来吧,总在外面站着也不好。”慕晨曦对李婉清露出了一个微笑,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血色。 还没等到李婉清招呼,空荡荡的门外突然出现了一个人,急匆匆地进了屋子,然后脚步突然放缓,生怕发出声响吵到了主人再次被赶出去。 “谢谢爹爹去落雁谷救人。”慕晨曦起身对着暮云亭施了一个万福。 “应该的,应该的。”慕晨曦这么正经的答谢反倒让暮云亭慌了手脚,他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只好给一旁的李婉清使劲儿地挤眉弄眼,求她给自己解围。 李婉清上前一步插在二人中央,扶起了慕晨曦,顺势挽住了她的胳膊,“你爹爹这几个月里就差以泪洗面了,你要是再不理他啊,只怕他哪日就吊死在家中了。” “想让我原谅你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三个条件。”慕晨曦看向了暮云亭,语气平缓,不卑不亢。 “好,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暮云亭像一只啄米的雏鸡一样不断地点着头。 “第一,你把我房间里的那些禁制全部去掉,以后也不能再布了。”慕晨曦伸出了一根纤纤玉指。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你娘已经狠狠地教训过我了。” 暮云亭连连摆手,李婉清也挥了挥拳头表示她确实狠狠地给过暮云亭教训了。 “第二,我要去落雁谷看看,不亲眼见到心里还是不踏实。”慕晨曦伸出了第二根手指头。 “这……”暮云亭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的女儿再也不要靠近那个地方。 李婉清一脚踹在了暮云亭的小腿上。 “好好,允许你到落雁谷看看,那第三个条件是什么?” 慕晨曦狡黠的大眼睛转了转,她本以为暮云亭不会同意第二个条件,因此才留了第三个条件作为后手,没想到在李婉清的淫威下暮云亭竟然如此痛快地就答应了,她反倒不知道第三个条件该提些什么了。 “第三个条件是,将来如果有一件事我执意要去做,你不能阻拦我,也不能让慕家的任何人阻拦我。”慕晨曦半仰着头,伸出三根手指头在暮云亭面前晃了晃。 暮云亭暗道一声不好,这如果答应下来日后自己必定会吃苦头,他伸出手捏在一起比了一个“很小”的手势,“我的好闺女啊,能稍稍透露一点是什么事情吗,好让为父有些心理准备?” “我还没想好,说不定只是去剑门关坐坐,找人喝喝茶。” “唉,好吧,我答应你了。”如果慕晨曦真的只是去喝喝茶,那暮云亭真的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谢谢爹!”慕晨曦又向暮云亭施了一礼后,便三步并作两步朝外走去。 “你往哪去?”暮云亭赶忙叫住了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个月的宝贝女儿好不容易搭理自己了,岂能让她这么快就再出远门? 慕晨曦脚尖点地转过身来,用一根手指远远地指着暮云亭的鼻子,示意他别忘了刚刚才答应过的事,“当然是到落雁谷去了。” 暮云亭摸了摸自己忽然有些痒的鼻子,苦笑道:“一定要现在去吗?” “现在正需要人的时候不去什么时候去?难道等到塌了的房子重新盖起来了再去?还是等到死了的人坟上都长草了再去?”慕晨曦漂亮的大眼睛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再也不理暮云亭,化作一道长虹向西而去。 “女大不中留啊!”暮云亭向前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之中。 “啪”的一声脆响,李婉清一巴掌打在暮云亭的手背上,把他高举的胳膊打了下来,“瞎说什么,咱们闺女只是去那边帮忙赈灾,又不是去嫁人,我去跟着不会有事的。再者说了,那小武不是已经……已经不在了嘛。” “那就劳烦娘子多费些心思了。”暮云亭对着李婉清恭恭敬敬地施了一个拱手礼。 “就你嘴贫。”李婉清嗔骂一句,白了暮云亭一眼,也化作流光而去,与慕晨曦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暮云亭轻叹一声,注视着渐渐远去的两道流光久久没有离去,他琢磨着李婉清年轻时候也没有像慕晨曦一样这么任性啊,相反李婉清从来都是一个很温婉的女人,难不成女儿身上这点不服管教的性子是随了自己? 在经过一段对青葱岁月的漫长回忆之后,暮云亭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摇了摇头。 自己犯的错,又怪得了谁呢? 第82章 冬雪落满头(六) 当天上那个不知道该不该被叫做太阳的东西升起来之后,慕晨曦才停下了手中的活,找了一块被翻了个底朝天但还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看着身边忙忙碌碌的人群,一双柳眉怎么都放不下来。 李婉清的描述到底还是避重就轻了。 落雁谷里几乎没有一棵还直着的树,大片大片的土地被翻了过来,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数丈深的坑,坑底下露出来的竟然是刻着花纹的石板,表面光滑如新,完全不像是在土里埋了成百上千年,有人试着向周围又挖了几尺,非但没有找到石板的边界,反倒是纹路越来越繁杂,这个说不清楚究竟有多大的石板终究是吓到了众人,连忙用土填平了深坑,不敢再去触碰,生怕再次招来什么不吉利的东西。 除此之外住在这里的老百姓也并不好过,虽然因此丧命的人不多,可断胳膊断腿的人却多的数不过来,这些伤对于修道者而言自然是小伤,但对于这些普通人来讲无异于要了他们的命! 药园的那场大火之后,就连伤风感冒都会要了人的命,更何况是这么严重的外伤。 “呦!女娃子你怎么来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慕晨曦背后响起,她闻声望去,只见一个头发苍白的老妇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朝她走来,她连忙从石头上跳了下来,跑到老妇人身边扶住了她。 “奶奶,您没受伤吧?” 老妇人把拐杖倚在身上,一手牵住慕晨曦,一手举起来拍了拍慕晨曦的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我身体好着呢!也幸亏我那儿媳妇啊眼神好,早早地就带着我们跑出来了。” “奶奶您没事就好。” “还是多亏了你们呐,要没你们来帮忙,乡亲们还不知道要拾掇到什么时候去。” “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修道者的到来确实让老百姓轻松了不少,至少不用为那些搬不动的东西发愁。而慕晨曦的到来,更是让大家伙热情高涨,经过这一夜的努力,人们总算重新有了安身之所。 老妇人朝一边啐了一口唾沫,“那是女娃子你心善,这天底下那么多的仙人,有几个愿意搭理我们的。” 慕晨曦无言以对,要知道整个华胥西苑的修道者里在背后骂慕家的可不是少数。 “不过你们几个小娃子怎么最近都不来了,你不来了,那个细皮嫩肉的小孩也不来了,那个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孩子也不来了,只有那个不爱说话的孩子偶尔还来村子里帮帮忙,你们几个孩子以前天天往西边林子里钻,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这一不来啊奶奶我就总担心你们是不是出啥事了,但是奶奶问他呢他又什么都不肯说,可急死奶奶了。” “我们……只是长大之后琐事变多了,抽不出身来看奶奶您,没有出啥事。” “我看可不像没事的样子啊,我家那老头子可说了,他上山拾柴火的时候,偶尔会看到那孩子一个人坐在墓山上,一坐就是一天,那墓山上全是坟头子,要是没事谁会往那去?我家老头子要是和他搭话啊,他就帮老头子砍很多很多的柴火背下山来,要是老头子不理他啊,他就一个人在那发呆,不知道什么时候去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这怎么会没事呢?” 慕晨曦只觉得鼻头一酸,反握住老妇人的手安慰道:“他以前也是这样,就是不愿意说话罢了,我们都好着呢,奶奶您可别瞎想,那个细皮嫩肉的小伙子啊今年过年的时候办了及冠之礼,潇洒的很,可讨姑娘们喜欢了,那个在这长大的孩子进城了,讨了一个漂亮媳妇,小日子过得别提多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啊!”老妇人佝偻着背大笑着,仅剩的几颗牙齿毫不遮掩的露在外头,“听大伙说这地方好像要和其他什么地方连通起来了,奶奶我年纪大了,走不了那么远了,你们这些小家伙去了外面可别忘了回来跟我讲讲外头的故事。” “放心吧奶奶,一定会的。” 老妇人拄着她的拐杖,一步一停地走了。 慕晨曦目送老妇人消失在远处之后,再次投入了清理工作之中。 忘掉伤痛的最好方式就是让自己忙起来。 一直到了午后,回去整顿了一番的素梨人才再次回到了落雁谷。 “晨曦,你怎么来了?”几日的忙碌让朱玉娘看起来有些憔悴,在见到慕晨曦之后脸上才重新露出几分光彩,她丢下手中的东西,快步向慕晨曦走来。 “玉娘!”慕晨曦一见到朱玉娘,心里的百般滋味一瞬间涌了上来,她飞奔过去扑在了朱玉娘的怀里,眼中已经泛起了泪光,“玉娘,我好想你!” 朱玉娘抱住慕晨曦,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安慰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怎么哭了?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跟玉娘讲讲,玉娘帮你找场子。” 慕晨曦没有说话,只是又往朱玉娘怀里缩了缩,在朱玉娘的脖颈上蹭了蹭,泪如雨下,哭得更凶了。 她总不能说自己的父母联合起来骗了自己,让这个娘和那个娘打一仗吧? 慕晨曦不说,朱玉娘也不再问,轻轻地哼起了歌谣。 在慕晨曦身后的人群里突然有一束目光望了过来,朱玉娘几乎在那道眼神转过来的一瞬间就迎了上去,口中的歌谣不由得为之一顿,那眼神的主人竟是一个眉眼与慕晨曦有七分相似的端庄女子。 两个女人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很多东西,那女子没有移开视线的打算,朱玉娘自然也没有躲开的打算。 你闺女现在可在我的怀里。 李婉清朝一旁歪了歪头,对着朱玉娘宛然一笑。 朱玉娘眨了眨眼,垂下了头。 李婉清转身走了,朱玉娘的歌谣唱到了结尾,慕晨曦也哭够了。 她从朱玉娘的怀里钻出来,不好意思地擦着脸上的泪水,她明明是个大姑娘了,不该总这么哭的。 朱玉娘笑着擦掉了慕晨曦的眼泪,“长辈还在的时候,孩子是永远长不大的,所以想哭就哭吧。” 慕晨曦涨红了脸,急忙转移了话题,和朱玉娘聊起了家常,一阵兜兜转转之后还是到了无月明身上。 “玉娘,月明怎么没有来?” “月明那孩子,我也好久好久都没有见过他了。”朱玉娘的话里一半苦涩,一半想念,“今年睚眦闹得特别凶,他自打年后就没有怎么回来过,现在大部分人手又都派来了落雁谷,山里就更离不开他了,现在他说不定在哪个林子里蹲着呢!要不你去问问老陆?他说不定知道。” 越过朱玉娘的肩头,慕晨曦扫了一眼人群,瞅见了光着膀子露出一身肌肉的陆义正指挥着众人清理着残骸,他一边大声地喊着号子,一边举着几块大如磨盘的石头。 “那我去问问他 。” 慕晨曦提着裙边从田垄上跃起,轻盈地落在陆义的身后,戳了戳他的后腰。 陆义双手举着一块巨石转过身来,却没有在第一时间找到人。 慕晨曦踮起了脚,把手高高地举过头顶在陆义眼前晃了晃。 眼前突然出现的小手终于让陆义意识到了身边的人,他低下头去,看到了仰着头踮着脚也只到他胸口的小姑娘。 “嘿呀!这不是晨曦吗!”陆义把手上的大石头丢在一旁,掀起了一阵烟尘。 慕晨曦扯起衣袖捂住口鼻,不断升腾的灰让她眯起了眼,还没等到她睁开眼睛,就被陆义的大手夹着腰举了起来转了一圈,然后被陆义带着跳了出去。 陆义把慕晨曦重新放下,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怎么也来了?不会是偷偷跑出来的吧?” “怎么会呢?我可是乖孩子。”慕晨曦也跳起来拍了拍陆义的肩头。 “慕家的那群老家伙们会放你出来?我怎么不相信呢。” “他们当然不会放我出来了,但是凭本小姐的聪明才智,想要跑出来还不是很简单?” 陆义竖起了大拇指,“这次出来能待多久?” “几天时间吧,”慕晨曦嘟起了嘴,“等到落雁谷重新回到正轨之后,就一定要回去了。” “人啊,活得越久,就越身不由己,我们小时候想要的,可能永远都不会得到。”陆义习惯性地向腰间探去,直到摸到腰带,才想起自己的酒葫芦早就留给了小武,“这次出来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去看看小武,再见见月明。” “小武就在墓山,月明就不一定了,他现在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不知道他在哪,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在墓山也能遇到他,运气不好怕是要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了。” 慕晨曦久久地凝望着远处藏在云里的剑门关,轻声地呢喃着:“我的运气一直都不错的。” “可月明却不是个运气很好的人啊。”陆义轻轻地揉了揉慕晨曦的头转身离去了。 另一边与慕晨曦分开的朱玉娘绕了几圈从人群里走了出去,在一棵躺倒的树旁找到了李婉清,后者悠闲地坐在树干上,见到朱玉娘后便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李婉清从树干上下来,整理了一下衣裙上的褶皱,恭恭敬敬地抱拳道:“我总听晨曦提起你,小女在剑门关的时候也多承蒙你的照顾,只是这次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准备谢礼,将来一定登门道谢。” 朱玉娘回了一礼,说道:“都是江湖儿女,夫人不必如此拘礼。晨曦还在剑门关的时候也总跟我提起你,说你是世上最好的娘亲。” 李婉清正打算道谢,朱玉娘却话锋一转:“只是这次见到你,觉得晨曦讲的也并不全对。” 朱玉娘目光如炬,将李婉清的笑容烧了个干净。 “我只是做了每个母亲都会做的事。”李婉清收起了笑容,眼眸里带了几分清冷。 朱玉娘的嘴角翘了起来,“你是指把自己的女儿关在家里这件事?” “难道任由她和你们在这里过着整日刀口舔血的日子,直到身死道消才对吗?” “至少你该问问她的意见。” “她还是个孩子,做的决定怎么能做数?” “你难道没有发现,你女儿远比你想象中的要更加坚强和勇敢?”朱玉娘双手虚握,眯起了眼睛。 李婉清直视着朱玉娘的眼睛,没有回答,慕晨曦自剑门关归家后的一幕幕却浮现在她脑海里。 沉默良久,李婉清问道:“如果晨曦说她要去和睚眦搏命,你明知她会死,难道也会让她去吗?” “至少我会问问她是否真的想过得失,若只是一时兴起,自然不允。” “若她心意已决执意要去呢?” “那便让她去。” “就算早知她必死,也允?” “就算必死,也允。” “剑门关难道都是你这般冷血之人吗?”李婉清嗤笑一声。 “冷血不冷血我不知道,但剑门关的人都是有悔之人,死不了也活不好,我不想你闺女也变成这样。” 朱玉娘没有任何畏惧,腰杆挺得笔直,鬓角的几缕细丝在微风里飞舞着。 “无非是因为晨曦不是你的亲生女儿而已,倘若她真是你的亲生闺女,你当真舍得让她去送死?” “当然舍不得,”朱玉娘微笑起来,似春三月里和煦的风,“所以我会与她同去,死也要死在她前头,到了那边人生地不熟,当娘的要先去给她探探路才是。” 李婉清的眼角抽了抽,“素梨人果真是一群疯子,命在你们眼里真的如此不值钱吗?” “你们城里人总是把命看得很重,舍不得自己的金钱地位,舍不得自己辛辛苦苦得来的修为。我们剑门关的人没有你们那么清高,大都是在鬼门关里捞回一条命的贱人,在我们看来性命固然重要,但远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李婉清摇了摇头,她不懂眼前这个人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过了良久,李婉清才重新说道:“小武的死我很抱歉。” 朱玉娘歪了歪头,不知道小武的名字怎么会从慕家夫人的嘴里说出来。 “但我不能把女儿交给一个连自己性命都守不住的男人。” 朱玉娘眼珠子转了几圈,慕晨曦和李婉清之间的事便猜了个七七八八。 “小武的死与你无关,夫人大可不必感到抱歉,至于晨曦,”朱玉娘莞尔一笑,“她是个很善良的孩子,朋友的罹难当然会让她伤心。” “可是……”看自己女儿的模样,明明是有了心上人,若小武只是朋友,莫非那心上人另有其人。 李婉清想从朱玉娘的表情上找到答案,可是后者只是微笑着看着她,澄澈的眼睛里好像什么都没有藏着,又好像已经给出了答案。 “那个孩子,很出彩?”李婉清试探地问道。 “我不知该如何形容,但直到我见到他,才相信这世上竟真的有这般人物。” “他也在这里?”李婉清飞速将这几日在落雁谷见到过的所有人的面孔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试图找出朱玉娘口中所说的那个人。 “不在。” “他在哪里?” “不知道。” “我到哪里才能见到他?” “他未必想见你。” 李婉清一愣,问道:“为何?” “他不是你们城里人,也不太在乎什么慕家的名头,但是若让他知道你把晨曦囚在家中,他说不定会打上慕家为晨曦讨个公道。” “我可是晨曦的亲娘!” “你是吗?”朱玉娘收了收下巴,两人的对话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 李婉清胸口起伏着,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孩子会长大的,我们也会变老,就像这华胥西苑,先人布下的道法再厉害,也会有消失的一天,你我又有多大的能耐可以为他们做安排呢?”朱玉娘向李婉清略施一礼,挥挥衣袖转身走开,“我们能做的只是在他们选择的路上帮他们一把而已,他们的决定终究还是要他们自己来做才行。” 李婉清眯着眼看着朱玉娘渐渐远去的背影,独自站了许久,忽然想起刚刚慕晨曦与那壮汉交谈之后便径直奔向了深山,不由得朝那边望去。 朦胧的云堆在远处山脉的半山腰上,几抹青山隐约从白云深处露出来,就像长大的慕晨曦一样,让她看不真切。 第83章 冬雪落满头(七) 在摆满墓碑的墓山周围有几座高耸的青山,像一只虚握的手,牢牢地将墓山护在掌心。 慕晨曦沿着山上的小路一直向上,树木花草渐渐稀疏,青黑的石块露了出来。 说起来这还是慕晨曦第一次到墓山来。 之前虽然听人提起过,但素梨人一向没有扰人清梦的习惯,这些人操劳了一生,死后应该清闲一些才是,所以慕晨曦也没有跟着其他人一起来过这里。 而当她亲眼见到墓山之后,便被这座人们嘴里常常听到的山深深的震撼了,只见密密麻麻的墓碑像是一片片闪着金光的甲片,为这座光秃秃的山披上了厚实的甲胄,威严且肃穆。 慕晨曦踩着整齐的石板路来到了半山腰,在墓碑排成的长龙末尾,立着几座新坟,路边不远处有一块横躺着的石头,石头上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乱糟糟的头发上还结着血块,这副样子好似又回到了朱玉娘第一次把他带回来的时候。 瞧见那人之后,慕晨曦的脚步陡然快了起来,她提起沾满泥土的裙摆,脚上的鹿皮靴子与青石板快速地撞击着,发出了一连串的脆响。 那人却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来了人一样 ,兀自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慕晨曦与那人之间很快便只剩下十几级石阶的距离,她可以清晰的看到那人散乱在肩膀上的每一根头发,衣衫上斑驳的褐色血渍,还有身边每一缕空气里弥漫的孤独和悲伤,这些难以言表的东西像是一堵无形的墙隔在二人中间,让慕晨曦的脚步越来越重,也让她的心中升起了万般念头,这些念头都堵在胸口,令胸腔里那颗火热的心脏像是要炸开一样怦怦直跳。 那日的异象夺走了华胥西苑善变天气的最后一分规矩,此刻半山腰上本就不算高的云层再次不识趣地压了下来,那片白色里也多了几抹灰,只怕不消片刻,便又是一场狂风急雨。 潮湿的空气带着大雨前特有的味道钻进了慕晨曦的鼻子里,牵着她想起了从前。 可是日月变换,他们都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个自己,黎向晚及冠之后彻底地变成了黎家的少家主,慕晨曦也不再是那个冒失的小姑娘,三个人里只有无月明似乎还留在下着大雨的那一天,从未离开过。 慕晨曦想要上去抱抱无月明,就算只是说说话也好,就像朱玉娘总做的那样,可是她还不知道要如何跟无月明解释她为何在小武的葬礼上没有来,也不知道这些日子里无月明究竟经历了些什么,找不到话头自然也就不知该如何开口。 “如果小花伞还在就好了。”慕晨曦心想,这样她就可以凭着打伞的借口和无月明说说话了,就像小时候那样。 “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从乌黑的云层里传来,打断了慕晨曦的思绪,也敲醒了她。 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下次再见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慕晨曦咬着嘴唇,双手紧握,鼓足勇气上前一步。 “月明!” 像是叫醒了一个嗜睡的人,无月明恍惚地回过头来,瞧见了一个只在他梦里才会出现的人,但眼前见到的却比以往任何一个梦都要真实。 无月明现在的姿势十分的别扭,他下半身坐在石头上,只有脑袋带着上半身转了过来,那双墨色的眼眸里满是不解。 慕晨曦见无月明呆滞地看着自己,不由得掩嘴轻笑起来,这傻小子还真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直到梦里的人朝自己挥起了手,无月明才反应过来眼前人不是梦里人,他猛地向前扑去,却忘了自己下半身还坐在石头上,一不留神便被石头绊倒在地。 几步之外的慕晨曦笑得更欢了。 无月明匆忙爬起身来,想要理理自己久未整理过的仪容仪表,可一低头看见自己脏兮兮的衣裳,顿时涨红了脸,不敢抬头看眼前的姑娘,只能挠着自己的后脑勺傻笑。 慕晨曦踮着脚尖向前跳了几步, 她本以为无月明会因为小武的事情不理会她,可无月明并没有,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她开心的了。 就在二人越靠越近之时,一道流光从无月明身后的群山中升起,直冲云霄,将刚刚盖上的乌云烫了个大洞。 两人同时抬头看去,一个巨大的“援”字在乌云背后的夕阳里缓缓地浮现了出来。 慕晨曦立马慌张地朝无月明看去,果不其然,无月明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剩下的只有紧锁的眉头和藏着寒霜的眼眸。 还没来得及让慕晨曦再看第二眼,无月明就转身跑去,掀起的风浪吹起了她耳边的秀发。 “月明……”她伸手向前抓去,几近哀鸣。 奔向黑暗密林的无月明猛地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来,神情复杂地回头望去。 天将晚,残存的夕阳从刚刚烫开的洞里洒下来,将慕晨曦染的金黄,她伸手向前,似一个泫然欲泣的仙女,想要拉住一个堕向黑暗的凡人。 “援”字贴炸开的洞并没有持续很久,滚滚乌云很快就将落日再次遮挡地严严实实。 无月明还是走了,身影钻进密林之后就没了踪迹,甚至没有来得及和慕晨曦说一个字。 瓢泼大雨如期而至,黄豆大的雨滴肆无忌惮地捶在慕晨曦的小脸上,像盐水洒在伤口上一样,钻心刻骨。 她沿着石板路缓缓向上,轻轻地抚过每一座新立的墓碑,最后停在了小武的墓前,雨水敲在石碑上又成股流下,洇润了石碑底部的青苔,她蹲下身来,纤纤玉指慢慢地抚过墓碑上刻着的每一个字,这名字曾经是那么熟悉,可现在刻在石头上之后,就莫名地有些陌生,这简单的几个字竟然就这么代替了一个人的一生。 一层冰晶由下至上地覆盖了所有的青苔,慕晨曦伸出一根手指轻弹,包裹着青苔的冰晶片片碎落,上好的石料露出了本来的样貌。 慕晨曦毫不在意浇灌在身上的雨水,将脑袋靠在墓碑上,低声说着什么,但滂沱的大雨震耳欲聋,不仅盖住了声音,也模糊了她脸上的泪痕。 第84章 冬雪落满头(八) 这场大雨一直下到了深夜才停。 厚厚的乌云盖住了满天的星辰,静谧的树林里伸手不见五指,不过自那日得知天上的太阳可能只是个幻像之后,人们对星空也少了几分期待,因此这个月黑风高的夜倒也并没有让人因为看不见星星而失落,相反的,以陆义为首的乐天派已经办起了酒会,庆祝劫后余生,悼念已故之人。 在大雨到来之前,落雁谷里的人就早早地做好了准备,在被翻了个底朝天的落雁谷想要找到一处高地并不是什么难事,于是落雁谷里大大小小的小山包上搭建了一座座的小帐篷,帐篷门口挂着一盏盏雪白的冰灯,大雨形成的河流缠绕在一座座帐篷周围,潺潺的流水倒映着点点白星,像道道远去的白帆,送别着离去的人。 有了素梨人和慕家的帮助,落雁谷的搜救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重建工作也提上了日程。 在一处还算平坦的地方,雨中的酒会正进行的如火如荼,这世上很少有比大难不死更值得庆祝的事。落雁谷的父老乡亲和素梨人熟络得很,此刻酒入了喉,就更分不清你我,一个个勾肩搭背,聊得正欢,倒是有几个慕家子弟,也放下了修道者的架子,加入了热闹的酒会之中。 李婉清坐在一间帐篷里眉头紧锁,心乱如麻。 今日和朱玉娘的会面并没有解开她心中的疑惑,反而让她更加迷茫,关于女儿,关于修行。 李婉清并非华胥西苑本地人,而是实打实的大家闺秀,只不过这个“家”是在华胥西苑之外罢了。 若在华胥西苑之内,慕家和黎家是当之无愧的大家族,可到了华胥西苑之外,李家比他们强的可不止一星半点。 说起李婉清来到华胥西苑的缘由,也是冥冥之中的机缘巧合。 她本是李家嫡系,天赋资质算不上差,但放在人才济济的世家之中便显得有些平平无奇,好在她性格自幼温婉,不爱打打杀杀,倒也自得其乐。 后来长大成人,便与家中几人结伴出门游历,一路上风平浪静,直到行至梁州。 或是命中定数,李婉清只是同往常一样睡了一觉,第二天睁开眼睛后,人就到了华胥西苑。 初来乍到的李婉清并未惊慌,因为她睁开眼睛之后看到的除了满地荒草,还有一脸好奇地看着她的慕临安。 后来的故事也并无波折,两人郎才女貌,暗生情愫也是正常,因此李婉清还未见识到西山里睚眦,就被慕临安带回了不凉城。 这对天作之合遇到的最大困难就是慕临安的母亲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姑娘始终心怀戒备,但这些顾虑在李家老祖用通天修为硬生生撕开了华胥西苑的结界送进来一缕神念之后消失殆尽,虽然李家老祖带不走李婉清,但华胥西苑也再无一人敢动李婉清一根汗毛。 李婉清本就是一个文静的人,嫁入慕家之后很快就安稳下来,但过于平淡的生活难免有些无趣,好在她和慕临安的女儿很快就来到了人间。 有了孩子之后的李婉清更是专心相夫教子,慕晨曦也没有让她失望,从修为到品行无一不让人满意。对自己生活也很满意的李婉清觉得华胥西苑的其他人应该也像她一样对生活充满信心,虽然木兰教在华胥西苑里的影响没有在外面那么高,但她还是决定将博爱的心传递到华胥西苑的每一个角落。 在华胥西苑这个鬼地方,能对别人伸出援手的除了心地善良的傻子,就是有权有闲的达官贵人,前者是剑门关的素梨人,后者是不凉城里的李圣母。 本该无忧无虑的李婉清其实也有自己的苦恼,尤其在女儿长大之后,就比如现在,思索了良久的李婉清抓起一坛好酒站了起来,走到帐篷口又停下了脚步,回头又坐了下来。 她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去找那个白天里才第一次见面的妇人喝顿酒。 闺女嘴里时常提起的“玉娘”确实有种难以言表的亲和力,让人想要接近,可今天两人的谈话又让她隐约地注意到对方藏在柔软外表下的坚强,或许是女人的直觉,她本能的有些惧怕再次和对方见面,就像是做了亏心事的贼害怕见到衙门里的捕快。 就这么起起坐坐好几次的李婉清终于下定决心再去见见朱玉娘,做错事的贼还是主动到衙门自首的好。 她拿起那坛搂在怀里已经有些温热的酒大踏步地朝外走去,没走几步,就看到雨中沿着白天新搭好的小路一步步走回来的慕晨曦,瞧见女儿魂不守舍的模样,她赶紧放下手里的酒迎了上去,把慕晨曦半搂在怀中,提起衣袖挡在女儿头上,半推半拉地把女儿拖到了帐篷之中。 李婉清在慕晨曦身前一抓,无数的小水珠从后者的衣服上和头发上飞出来,在李婉清的掌心汇聚成一个大水球,直到慕晨曦身上的湿气全部消失,她才把手中的水球丢到了帐篷外。 看着始终一言不发的女儿,李婉清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自己身上掉出来的肉,自己怎么会不清楚女儿的心思? 她拉着慕晨曦坐下,轻声问道:“见到他了?” 慕晨曦点点头,又摇摇头。 李婉清揉了揉慕晨曦的脑袋,慕晨曦把头靠在了李婉清的肩膀上。 “娘,你说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华胥西苑就这么大,怎么会见不到呢?” “是啊,华胥西苑就这么大,可是为什么就是见不到呢?”慕晨曦缩着脑袋往李婉清的怀里钻了钻。 李婉清抱着女儿心里苦笑,两人见不到面的缘由有一半都是因她而起。 “娘,你们李家不是擅长卜卦占星之术吗?能不能算算我们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慕晨曦从李婉清的怀里抬起脑袋,眨巴着大眼睛期待地看着李婉清。 “李家确实有推演吉凶的秘法,可是娘天资愚笨,没什么造诣,就算大家长亲自传授,也只学得了些皮毛,就连算些小事都只能对个七七八八,做不得真。” 听到李婉清没有直接拒绝,慕晨曦来了兴致,抱住李婉清的胳膊摇晃起来,“七七八八也是七七八八啊,娘,你就算一下吧!” 见到女儿又活泼起来,李婉清半推半就地应了下来,她的卜卦占星之术确实不精,但哄哄女儿还是够的。 “他叫什么名字?” “无月明。” “无月明?”李婉清扭头看了看女儿,她还从未听闻过有人姓“无”的。 “好听吧,玉娘给起的。”慕晨曦霞飞双颊,低着头不敢看李婉清。 李婉清倒也没有不识趣地追问为什么他的名字要玉娘来起,而是问道:“那他的生辰八字你可知道?” 慕晨曦猛地抬起头来,杏眼圆睁,一眨也不眨。 “怎么了?他的生辰莫非有什么古怪?”李婉清眼角跳了跳,这小子不会碰巧是什么天煞孤星,又或者是什么天生魔像吧? “我还不知道他的生辰,”慕晨曦蹙起了眉头,“我怎么会不知道他的生辰呢?不过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 “那……那他有给过你什么信物吗?玉牌挂件,耳环首饰之类的?” 慕晨曦摇了摇头。 李婉清心中暗自苦笑,这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小子也太不争气了,让自己连一个能哄哄女儿的借口都找不到。 “娘,这几年里我不会真的是在做一场梦吧?” 慕晨曦此刻细细想来,好像她与无月明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熟络,她对无月明的过去一知半解,无月明也从未踏入过她的生活。在药园大火的那天夜里,她依稀记得无月明似乎跟她讲过从前的故事,但不争气的她睡着了。而无月明也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从未掺和过她的私事。 两人就像是两颗流星,从不同的地方飞来,在剑门关相遇,又很快就朝各自要去的方向飞去。 明明华胥西苑就这么大,可离开剑门关后,两人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就像是命里的缘分已经用光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怎么会呢?”女儿这几年像是变了一个人,如果有可能,李婉清倒是真的希望这只是一场梦。 慕晨曦突然从李婉清的怀里跳出来径直向外走去。 “你去哪?”慕晨曦举动着实吓了李婉清一跳。 “我得去找找他,只有亲眼见到他,才能证明这不是在做梦。” “等等,娘算不了他的命,娘可以算你的啊。”李婉清赶紧快走几步把慕晨曦拖了回来。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从小到大怎么从未见你给我算过命?” “这……你先过来坐下。” 相比于道士们的算命的本事,李家算的不是事,而是势,李家算不出一个人在某一件事上的得失,却能算出一个人在一段时间内的吉凶,修为高者能推演出将来的运势,而修为低者就只能算出已经发生过的事。 李婉清拉着慕晨曦坐下,从她头上揪下一根头发缠绕在指尖,“因为娘的修为不够,只能推演出未来几年的运势,这么短的时间对于修道者而言就如弹指一瞬,根本没有丝毫推演的必要。” “再说了,你长这么大娘是一天天看在眼里的,发生了什么事一清二楚,哪里用的着去推演。” 李婉清以指为笔,凌空而画,潮湿的地上很快就多了一个法阵,她将那一根慕晨曦的长头发放在双手掌心处,掐起法决,口中念念有词。 “噗呲”一声轻响,那根青丝的一端冒出了淡青色的火焰,地上的法阵微微泛起了莹光,在这个小帐篷的正中央出现了一个核桃般大小乳白色的光球。 自那光球出现之后,慕晨曦心底就有一种微妙的感觉涌上心头,好像自己被拆成了两个,一个坐在这里,另一个藏在光球中。 随着青丝上火焰的燃烧,许多或白或黄的光球填满了整个帐篷,有的出现在帐篷边缘,还没来得及靠近属于慕晨曦的那颗光球就早早地消失不见;有的则围绕在中央的光球周围滴溜溜地旋转着,慕晨曦从这些光球上感受到了许多熟悉的气息,自己的父母,爷爷,家里的每一个人。 这些光球转着转着忽然猛地一顿,除了中间那颗以外所有的光球全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五颜六色的光球,这些光球更加的奇形怪状,有的是椭圆的,有的是方的,有的有缺口,还有的长着刺。 慕晨曦知道,这时候的自己到了剑门关,她不由地紧张起来,大气也不敢出,生怕错过接下来的每一幅画面。 没过多久,一个大得出奇的灰色光球如期而至,只是这个球甚至都算不上球,每移一寸几乎都要变一个模样,就好像这个灰色的光球里住着一个快要出生的婴儿,不断地踢着妈妈的肚子。 随后一个几乎透明的光球从众多光球中钻了出来,来到了灰球旁边转了几圈,灰球终于不再躁动,安安稳稳地跟在透明光球之后来到了帐篷的正中央。 李婉清手里的青丝烧得只剩下个尾巴,帐篷中的光球再次一变,最开始出现的那些规整小球再次出现,替换掉了那些奇形怪状的光团,那个灰色的光球也跟着消失不见。 慕晨曦紧张的双手合十,时间地流逝仿佛在这一瞬间都变慢了。 终于,那颗灰色的光球再次出现,飞速地凑到了属于慕晨曦的那颗光球旁,几乎要将其吞掉。 就在二者快要碰上的时候,李婉清手中的淡青色火光突然消失,帐篷里在一瞬间变暗,只有门口挂着的冰灯亮着清冷的光。 刚刚站起来的慕晨曦僵在了那里,她立刻转头看向了同样有些惊讶的李婉清。 “这是?”慕晨曦闪着光的眼睛眨了眨。 “娘的修为不够,只能推演到这了。” 慕晨曦缓缓地点了点头,伸出手指了指刚刚还有光球的地方,“所以说我们还会再见喽?” “应该……是会的吧。”李婉清也看到了那一灰一白两个慢慢靠近的光球。 “我就知道!”慕晨曦掂了掂脚,一蹦一跳地又向外走去。 “你又要去哪?” “我去找玉娘老陆说说话,刚刚还看到了李秀才,好久没听他讲故事了。” 李婉清没有再拦,直到看见慕晨曦举着手挡在额头上钻进远处觥筹交错的人群之中,渐渐地没了踪影,她才在黑暗之中摊开双手,露出了还剩下一寸不到没有烧完的青丝。 刚刚的法术中断让她也有些意外,因为这并不是她主动终止的法术。 李婉清捻着手中尚有余温的发丝陷入了沉思,怎么会没烧完呢? 难不成这些年自己真的落下了太多的修行,连一个完整的法术都用不出来了吗? 这个一辈子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的女人在这个秋日里,又凭添了一缕闲愁。 第85章 冬雪落满头(九) 冬至这个名字在华胥西苑之中尤其地贴切。 在冬至的前几日,鹅毛大雪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落了下来,到了冬至这天,厚厚的积雪早就堆满了华胥西苑的每一个角落,正如冬至这个名字一样,冬天真的来了。 自秋日里那场把落雁谷整个都翻起来的异变之后,华胥西苑里的怪天气就没有停止过,像是白日响雷,疾风骤雨已是稀疏平常,甚至有一日太阳迟迟不肯下山,和月亮并肩站在一起,只是它只能照亮自己那一方天地,甚至都不如身旁的月亮光彩夺目。 因此这几日的大雪在人们的眼中也只是一场下得有些大的雪而已,大家该做什么做什么,酒照喝,戏照唱,除了抱怨几句大雪挡了路以外,便再无人关心。 相较于城里的雪,山里的雪更甚。无人管理的雪更加得肆无忌惮,相比于林子里的活物,山坡上的树稍显愚笨,任由白雪淹没了自己的腰身。 这样的天气让林子里所有的动物都躲了起来,除了那些什么都不怕的睚眦。 它们排着长长的队伍,踩着山脊从四面八方而来。又是一年到尾,它们也要到巨木林去觐见它们的君王了。 在山谷腹地的一排队伍之中,有八只健硕的睚眦弓着腰,合力用背抬着一块巨大的木板,木板表面横七竖八的留着道道刻痕,就像是雕这块木板的木匠师傅有一柄削铁如泥的刻刀,却没有一手精湛的技艺。 木板之上,是半躺着眯着眼小憩的季丁。 与他刚从巨木林中捡回一条命的时候相比,此刻的他更显魁梧,不再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属于睚眦的那一半覆盖着的甲片闪着银光,微突的血管在裸露的肌肤下面一下又一下的跳动着,乌黑的长发随意的披在脑后,额头正中央隐有一个水晶状的角突出来,七彩的流光在白雪的映衬下更加光彩夺目。 这一年他像是离开了笼子的鹰,又像是松开了锁链的虎,这西山的密林里没有他去不得的地方,也没有能留下他的地方。 睚眦的行为准则其实很简单,不问对错,强者为尊,同样懒得思考因果关系的季丁自然在睚眦群里混的如鱼得水。 在与睚眦朝夕相处的这一年里,他发现了许多睚眦的小秘密,比如年初的时候从巨木林走出来的睚眦数量是年末回到巨木林的数倍之多,这听起来似乎并不奇怪,因为剑门关有一群素梨人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多杀一只睚眦,但季丁发现死于人手的睚眦只占所有死亡数的十之二三,剩下的大部分其实都死于同类的利爪之下。 虎毒不食子,季丁本来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见多了之后倒也不觉得奇怪了,尤其是在发现吞食过同类之后的睚眦会变的比以前更强之后。 一半是睚眦一半是人的季丁自然而然地也想知道自己是否可以通过同样的方式变强,在吃了几头睚眦之后,季丁就深深地爱上了这种不劳而获的快感,他甚至有些嫉妒,嫉妒巨木林中的那头睚眦君王,可以独自享受如此久的恩赐。 但睚眦君王怎么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就由得它再享几年福,再说了,他对自己现在的生活没有任何不满意,尤其是在找到无月明之后。 他与无月明一个在暗,一个在明,满山的睚眦都是他的眼线,他有足够多的时间、足够多的精力去设下一个又一个埋伏,引诱那些偏要和睚眦作对的人前来,他也只需要稍微有些耐心,就一定可以等到无月明,如果在耐心之上再加一些对时机的把握,那他就一定可以见到无月明抱着那些人还温热的尸体却无能为力的模样。 他爱急了这种感觉。 长长的队伍翻过了一座山头,背阴处的雪结成了冰,抬着木板的几头睚眦之中有一只一不留神滑了几步,本来四平八稳的木板顿时向一边倒去。 这一倒扰了季丁的清梦,不耐烦的他睁开了眯着的眼睛,寒光一闪而过,这只倒霉的睚眦脑袋和身子就分了家,染红了一片白雪。 再下一刻,季丁就出现在了队伍的前方,身后留下了七头瑟瑟发抖的睚眦。 在他眼前,是在满天风雪里若隐若现的巨木林。高耸的巨木也没有逃过大雪的侵袭,常绿的树冠此刻已银装素裹,为庄严的巨木林又添了几分神秘。 一声巨大的吼叫声从风雪中传来,以巨木林为中心掀起的了气浪,裹挟着雪花朝四面八方席卷而去,猛烈的罡风眨眼间就到了季丁脸前,细小的冰晶成了一柄柄锋利的小刀,划破了季丁的脸,但一瞬间之后,伤口便再次愈合。 排着队的睚眦听到这一声长啸,无一不低下了头,弯起了前足,冲着巨木林匍匐在地,这一片广阔无垠的冰原上,只剩下季丁一个还站在原地。 巨木林里的睚眦君王摆明了要彰显威严,在如此的淫威之下,季丁也并不好受,自他开始吞食同类之后重新出现的心悸在此刻越发的严重,胸腔里剧烈又无规则跳动着的心脏不断撕扯着他的整个胸腔,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胸腔之中跳出来一样。 季丁强忍着想要跪倒在地的冲动,竭力控制着一只爪子,颤抖着伸向自己的胸口。锋利的爪子像是切豆腐一般剖开了他自己的胸膛,露出了泛着金属光泽的肋骨和囚禁在肋骨之中疯狂跳动的心脏。鲜红的血液从长长的伤口中喷涌而出,滚烫的液体在寒冷的风雪之中冒着热气,丝丝凉风从伤口处灌了进去,冷却着胸腔里的一切东西。 季丁超强的自愈能力不断地想要把他胸口分开的血肉重新接在一起,而稍有好转的季丁冷笑着不断用爪子一次又一次地切割着自己的胸膛。 不一会儿,从巨木林掀起的气浪逐渐消散,片片雪花柔顺的从天而降,落在季丁脸上,又被体温融化成细小的水珠,顺着他的肌肤流下,最终汇集到他脚下的血池之中。 这世上再没有人能让他低头,这是他活着从药园的大火中逃出来之后给自己的奖励。 哪怕是他的救命恩人也不行,但他可以看在救过他一命的份上,给睚眦君王一些尊重。 季丁微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脚,象征性地擦了擦胸口早已愈合的伤口,昂首挺胸地跟着重新动起来的队伍向大雪之中越来越清晰的巨木林一步步走去。 第86章 冬雪落满头(十) “老陆,这些真的够了吗?” 剑门关一间堆满了书卷的屋子里,李秀才提着袖子研着墨,右手边的笔搁上放着几只羊毫,正当前的桌案上,还摆着一副墨迹未干的春联,而在桌子的边角,摞着一小摞他刚刚写好的春联。 坐在一旁的陆义听到李秀才这么说站起身来,清点了一下桌上的春联,对李秀才说道:“够是够了,但你要是没写过瘾,其实也可以多写几张。” “唉!”李秀才叹了口气,将研好的墨放在桌上,重新拿起了笔,“那还是多写几张吧。” 陆义抬头看了李秀才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一旁搬了更多的纸张过来。 李秀才将外衣脱去,拔下发簪重新扎了头发,握笔于胸前,全神贯注,气沉丹田,这才落笔写了起来。 陆义默默地为屋里的炉子添了新柴,随后拎了一把椅子来到门外坐下,将房门虚掩起来。 早些时候停下的雪此刻又下了起来,陆义来时清扫过的街道又穿上了白衣,他不知从哪里又掏出来一坛酒,独自喝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的门从里面被拉开,披头散发的李秀才探出头来,对陆义招了招手。 陆义回过头来,见李秀才神情憔悴,便问道:“写完了?” 李秀才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疲惫地点点头。 陆义藏了藏丢在地上的空酒坛子,不好意思地跟李秀才说:“刚才忘了告诉你,现在咱这可没小辈,一会儿你还得和我一块儿去贴春联。” 李秀才瞪大了眼睛,一根干瘦的指头对着陆义的鼻子指指点点,骂人的话太多都堵在了嘴边,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嘿呀,不就是贴个春联吗?能花多少力气。”陆义笑着站起来打掉了李秀才的手,搂着他的肩膀进了屋,“快快快,穿上衣裳咱们出发,玉娘还叫咱们晚上去她那吃饺子呢!” “吃饺子?为什么?”李秀才有些佝偻的身体在陆义的怀里显得有些小鸟依人。 “吃饺子还有什么为什么的,让你去就去喽。” 陆义抓起桌子上所有的春联塞进了怀里,一拂袖扇灭了屋里的烛光,拖着手忙脚乱穿着厚衣裳的李秀才走进了大雪里。 今年年底的剑门关有些冷清,小武走后,就连木兰圣母的小庙都无人打扫,屋檐之下挂满了蛛网,小庙两侧的一排排宅院也鲜有人出入,家家户户的门前都落满了厚厚的积雪。 陆义和李秀才把圣母庙简单地清扫了一下之后,在圣母庙前兵分两路,一人去向了一边。 李秀才拿着一小半的春联慢悠悠地走在小道上,挨家挨户贴着春联。有几间屋子还有些人气,而大部分的都是久无人居的模样,而他也知道,有些屋子的主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飕飕的冷风吹在李秀才身上,尽管他穿着厚实的袄子,也还是有些受不了,他原本修为就不高,也上了年纪,小武死后,身子就更不如从前了,再加上今日伏案许久,没过多一会儿,就觉得有些胸闷,脑子发昏,一不留神便要向后倒去。 “先生,小心。” 一双手恰逢时宜地出现在了李秀才身后,撑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还顺手接住了掉落的春联。 李秀才抬头看去,许久不曾见过的无月明正微笑着看着他,就好像从前那样,只是那双眼睛似乎有些发灰,好似蒙上了一层雾。 “月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在昨天,林子里的睚眦不知道都去了哪里,我就回来了。” 无月明扶起李秀才,拿着剩下的春联贴了起来。 李秀才在他身后紧了紧袍子, 把手揣进了袖子里,看着他贴对联,大半年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些,往年贴对子的时候还要让小武和黎向晚搭把手,现在他伸伸手就能够到门楣,肩膀似乎也比以前更宽了一点,腰杆依旧挺得笔直,玉娘新做的衣服穿在身上更加的合身,只是满头的青丝披散在肩头,显得有些不羁,若是好好打理打理,也像是半个公子哥了。 无月明拎出一副春联,仔仔细细地抹上糨糊,再撕下门框上去年留下的旧春联,反复打量高低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把春联贴在门框上。 李秀才站在雪地里咧着嘴无声地笑着,满眼都是欣慰,忽而一阵冷风吹过,钻进了李秀才张着的大嘴里,把他的肺冻得生疼,一时忍不住咳嗽起来。 一丝不苟贴着春联的无月明回过头来,走了几步来到李秀才身边,伸手拍了拍李秀才的背说道:“先生稍等片刻,很快就好。” 一股暖流从无月明的手掌心传进了李秀才的身体,驱走了他体内的寒气。 “月明啊,贴春联为何不用法力啊?这么贴下去要贴到什么时候?” 无月明转身走到下一家继续干着手里的活,“小武说,贴春联是贴给祖先长辈,贴给诸方神明,贴给在外亲朋的,讲究的是一个‘诚’字,心若诚,则事就成。” “那你信神明吗?” “呃……不信。” “那你废这劲儿!”李秀才胡子都快翘起来了,无月明长大了的想法果然是错觉,这孩子还和以前一样缺根筋。 “可是小武信啊。”无月明挥袖掸去阶上浮雪,从袖中摸出一对镯子,轻轻地放在门口。 李秀才认得这对镯子,它们的主人生前最爱红衣。 无月明虽说没有用法力,可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快,渐渐的这条街道上挨家挨户都贴上了新春联,隔三岔五的还有各式的兵刃放在门口,给落寞的街添了几分人气,好似人们正站在门口闲聊,就像从前那样。 李秀才跟在无月明身后一路走走停停到了街道的尽头,这不长不短的街好像走了很多年,久到李秀才又老了几岁,他不忍心回头再看,催促着无月明赶快离开,“贴完了就快走吧,玉娘还等着咱们呢。” “好。”注视着街道久久不愿离去的无月明低下了头。 “对了,你知道玉娘今日叫咱们前去所为何事吗?” “不知道,”无月明老实地摇了摇头,“只听到她说什么冠礼的事。” 李秀才猛地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与紧跟在后面的无月明撞了个满怀。 “你说冠礼?” “是玉娘对老陆说的,我耳朵很好,应该不会听错。” 李秀才举起手来拍在无月明的肩头,大笑着说了三声“好”,随后牵着他的手大步向前走去,“快快快,我们赶快回去。” 无月明跟着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了李秀才,“对了先生,还有一件事忘了说。” “什么事?” 无月明微笑着反握住李秀才的手,另一只手掐起了法诀,“先生你看好了!” 一道青芒一闪而过,下一刻,两人就出现在了朱玉娘的小院外。 李秀才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无月明,“你真的做到了?” 记得无月明之前说过李秀才这个看家的本事要改,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成功了。 “嗯,这一年总是跑来跑去的,就把先生的道法改了改用来赶路了。”无月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你小子,我就知道你有本事!”李秀才哈哈大笑,还想说些什么,余光却瞟到了扛着大包小包进来的陆义,他立马撇下了无月明,跑到陆义身边跳起来揍了他一拳,又从他身上捡了个小的放在自己肩上,才对陆义说道:“这么大事你不早说?” 陆义抽了抽鼻子,“玉娘不让告诉你,我有什么办法?” “哼!”李秀才不再理会陆义,快步和陆义一先一后进了小院。 两人没注意到的是身后的无月明独自垂下了头,他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口,他这一年是改善了李秀才道法的弊端,可他还是没有从睚眦的手里救下任何一个人,哪里算得上有本事呢? 李秀才和陆义进去后没一会儿,一位穿着素衣的女子就从门缝里探出头来,瞧见无月明后弯起了嘴角,淡淡的妆容更显温婉,她朝着无月明招了招手,轻声问道:“回来啦?” 无月明闻声抬头瞧去,只见半截藕臂在寒酥之中朝他挥舞着,手上还捏着一小块面团,想必是包饺子包到一半就急匆匆出来了。 无月明也笑了起来,他撑着被素尘染白的篱笆翻进了小院,小跑着向前。 “嗯,回来了。” 第87章 冬雪落满头(十一) 天色越来越晚,人们陆陆续续都来到了朱玉娘的小院儿里,这些许久不见的老友们难得在这里见了面,彼此都有说不完的话,朱玉娘的小屋坐不下,他们就搬来桌椅放在院子里,眼瞅着今天晚上就要在这间小院子里办一场盛会。 素梨人一向不会扫人的兴,说干就干,每个人就为了这场盛会准备起来,刚刚回来没多久的无月明也想帮忙,但是无论他做什么都会很快的被人抢过去,就连平时总是对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陆义都抢过了他手里没有择完的菜,实在看他没有事情能做的朱玉娘递给了他几盏灯笼,打发他到外面挂起来。 无月明来到门外,院中已经摆满了桌椅,此刻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无月明依次点燃了灯笼里的蜡烛,温暖的烛光从红灯笼里透出来,晕染了周围的三尺银尘,他拎着这几盏灯笼翻身跳上了房顶,将它们挂在了屋檐上。 做完这一切之后无月明并没有着急离开,而是在屋檐上盘膝坐下,就像他第一天到剑门关那样。下了一整天的雪此刻仍旧未停,雪落无声,让屋顶下传来的阵阵说笑声在夜色里显得更加热闹,只是这一排屋子只有朱玉娘这一间挂着灯笼,还是有些落寞。 无月明发着呆,不自觉地看向了隔壁那间许久都没有人来过的院子,往事一幕幕地涌上了心头,从他小时候第一次在不凉城外的护城河见到慕晨曦,到在剑门关的重逢,最后停留在了墓山之上,慕晨曦那近乎哀求的挽留。 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当时是否应该放任那张不合时宜的“援”字帖不管,留下来和慕晨曦说说话,可一想到这里 ,那些人惨死的模样立刻出现了在他的眼前,他眉头猛地一皱,本来缓缓飘落的雪花也在这一刻停留在了空中,隐约有血腥味儿从他身上传来,淡淡的杀气让孤独的夜又冷了几分。 “旦逢良辰,何不将烦心琐事先放在一旁?”一只手搭上了无月明的肩膀,沉稳的声音轻柔却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的耳朵之中。 “孟道长?”无月明身上的杀气一扫而空,堆积在空中的雪花失去了控制,一股脑倒在了他的身上。 孟还乡又拍了拍无月明的肩膀,挨着他盘膝坐下,从袖子里摸出一把七彩纸鹤塞到了无月明的手里。 无月明双手捧着纸鹤,一脸茫然。 孟还乡从无月明的手里捏了一只靛青的纸鹤出来,随手丢了出去,纸鹤一离开孟还乡的手就像是活过来一样扇起了翅膀,体型也越来越大,就像是真鹤一样盘旋在院子上方,孟还乡向前指了指,示意无月明把手里的纸鹤放出去。 无月明看了看手里的纸鹤,又看看身边的孟还乡,学着他的样子把手里的纸鹤抛了出去,五颜六色的纸鹤排着队盘旋在小院的上空,挡住了落下的雪,也将二人与院落中的人隔离开来。 屋檐之上,孟还乡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言不发,无月明却坐立难安,二人上次独处还是他把孟还乡的小屋砸了的时候。 “对不起。”沉默良久的无月明还是开了口。 “为何?”孟还乡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我没有救下他们,哪怕是其中一个。”无月明低下了头。 “因为没有救下他们就要向我道歉?” “嗯。” “没有救下他们,应该是我要向你道歉才是。”孟还乡总是眯着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孟道长又是为何?”无月明抬头看向了孟还乡。 “他们是我看着来到这里的,又是我看着离开这里的。素梨人里资历最老的人是我,年岁最大的是我,修为最高的也是我,要说去救人也应该是我去才是。我在剑门关里,看着他们长大,又看着他们死去,我总是告诉你们永远不要让后辈死在自己之前,可我却呆在剑门关里,一直呆在这里,只是呆在这里。” “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 两人再次沉默。 过了半晌,孟还乡拍了拍无月明的肩膀,指了指屋檐之下,说道:“今天是个难得的好日子,这些烦心事年后再想。” 盘旋在二人脚下的纸鹤露出了一个小洞,嘈杂的声音再次传来,无月明听到玉娘在呼唤着他的名字,肩膀上孟还乡的手传来一股力道,把他推了下去。 下方院子里的人一见到无月明就欢呼起来,突如其来的热闹吓了无月明一跳,他本能地朝人群后躲去,一双大手却从人群里伸出来嵌住了他,把他推在人群中央,掉了个头。 转过身来的无月明正对门扉,门里站着朱玉娘,穿着正式,无月明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打扮得如此隆重。 朱玉娘冲无月明莞尔一笑,拍了拍身前放着的椅子,示意他进来坐下。 无月明有些迟疑,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站着的陆义,陆义看着他竖了个大拇指,拍了拍他的脑袋。 无月明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一步一停地走向朱玉娘,这样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场景让他有些不适应,好在目的地是朱玉娘,而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睚眦。 朱玉娘把畏畏缩缩的无月明摁在了椅子上,站在他身后,用乌木梳子为他理起了长发。 “玉娘,这是在做什么?” “梳头发啊?” “为什么要梳头发?” “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 朱玉娘敲了敲无月明的脑袋,似乎对他的记性很是不满,“我就是在今天把你带到剑门关来的呀!” 无月明闻言笑了起来,他记起了那个冬日,他像是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被朱玉娘牵回了剑门关。 “你和我都不知道你的生辰,但总要有个说法的,”朱玉娘终于把无月明不羁的头发理得服服帖帖,“于是我就擅作主张把你来到剑门关的这天作为你的生辰,你不会不乐意吧?” 无月明头摇得像拨浪鼓,朱玉娘不得不双手捧着他的脸让他不要乱动。 “生辰这天就要梳头发吗?” “也不全是,只是你今年到了二十岁的年纪,这是举行冠礼的年纪,冠礼就要系发戴冠,所以要为你梳头发。” 无月明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冠礼结束之后,你就算是大人了,”朱玉娘终于处理好了无月明乱糟糟的头发,用玉簪将早就准备好的发冠固定在无月明的头上,然后把无月明拉起来面对着自己,细心为他整理着衣裳,“将来的事都要你自己来做决定了,可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鲁莽了。” 无月明郑重地点了点头。 朱玉娘牵着无月明走出了屋子,外面等待许久的人见到此刻衣冠楚楚的无月明先是愣住,而后发出了热烈地欢呼。 陆义走上前来一把搂住无月明,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你小子打扮打扮还是个做小白脸的料!” 无月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觉得自己的脸好像并没有那么白。 陆义又向无月明怀里塞了一个酒坛子,“来,喝酒!” 无月明抱住酒坛子,回头看向了朱玉娘,后者双手抱胸,冷笑着盯着陆义。 陆义觉得脑后一凉,赶紧把无月明怀里的酒坛子抢回来,摇着头向旁边觥筹交错的酒席走去,“无趣,实在是无趣!” “月明,来这边!” 无月明朝声音的来源瞧去,只见李秀才正冲他招手,一旁还坐着正斟茶的孟还乡。他朝李秀才走去,路上偷偷看了一眼隔壁安静的院子,那个女孩好像也出现在了那里,正倚着篱笆朝他招手,他在心里悄悄地说出了那日没有来得及跟她说的话。 “我在剑门关过得很好,希望你在不凉城里也一样。” 第88章 冬雪落满头(十二) 巨木林里不知日夜更替,季丁只能看着穹顶上闪烁的假星星亮了又灭,好在华胥西苑里假的东西不少,他倒也不觉得奇怪,只是周围这些睚眦安静地蜷缩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倒是有些无聊了。 他从泛着红光的茧上跳下来,凑在半透明的茧旁,打量着里面沉睡的睚眦。 还没有长大的睚眦紧闭着眼睛,几只爪子紧缩在一起,这时的睚眦看起来没有任何的威胁,甚至还有些可爱,就像所有泡在羊水里的动物一样,脆弱却生机勃勃。 季丁用指尖敲了敲裹着睚眦的茧,发出了一连串清脆的敲击声,可茧中的睚眦并没有给予回应,季丁举了举锋利的爪子,最终还是忍住了将利爪刺入茧中,割断这只未出生睚眦喉咙的想法。 无聊的季丁坐在了这座巨鼎的边缘,摩挲着鼎上凹凸不平的铭文,他虽然不识字,可也知道屁股下面的这个东西不像是这群睚眦能造的出来的。 去年冬天他浑浑噩噩的来到巨木林,又浑浑噩噩的离开,巨木林里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一般不真切,直到今年他才有功夫好好瞧瞧这巨木林,可这一圈逛下来非但没有觉得新鲜,反倒有些失落。 他本以为整个华胥西苑只有自己和那个和人混在一起的兄弟是被人造出来的,没想到山里如此多的睚眦竟然都是人造出来的,这种不再孤单的感觉让他欣喜若狂,可逛着逛着一股悲凉又涌上心头,因为他发现这些睚眦原来也没有娘。 悲从中来的季丁懒得再逛,索性找了一个盛开过的炉鼎,蜷在中央,还在药园的时候,他就整日与黑暗为伴,极难见到阳光,一旦见到阳光,就意味着司徒济世来到了他这间小屋,紧接着的就是钻心刻骨地折磨,因此他对光明没什么好感,甚至有些厌恶,巨木林里漆黑而安静的环境不仅没有让他不安,反而让他心里踏实了不少。 但在药园里他其实没什么机会沉下来心来思考,司徒济世在他身上留下的迷药让他始终半梦半醒,别说思考人生,就连分清楚自己是否在梦中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如今得了闲,倒也让他能好好梳理一下这二十年的人生。 不过前后翻了好几次身之后,季丁也没觉得自己这一生有什么值得回味的,短的发指的记忆甚至一个翻身的时间都可以回顾好几次,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痛苦的根源来自于不够纯粹,他既不是真正的人,也不是完整的睚眦。 若他是个真正的人,自然不会将人命视如草芥,走上如今这条沾满血腥的路;若他真的是头睚眦,自然不会再被孤独困扰,也不会偶尔憧憬去做一个人,更不会羡慕先他一步离开药园的无月明。 这一年的时间里,他为了折磨无月明杀了很多人,可当他看到更多的人为了不让无月明也陷入困境宁愿自尽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竟然有些羡慕,他发现自己想要的似乎不是折磨无月明,而是取代无月明。 他想如果自己也像无月明一样和人混在一起的话,是否也会有那么几个人愿意为了自己去死? 这个念头出现之后,好似撩过秋草的山火,再也不曾停歇,他恨不得立马跑到剑门关,求那里的人收留自己。 可每当他出现在人类面前时,那些人眼中只有惊恐和厌恶,没有他想要的温柔,哪怕半分。 到头来欣赏他的只有司徒济世,也只有司徒济世愿意跟他畅谈自己的理想,听他意义不明的嘶吼。 可司徒济世却死在了他的手里。 季丁忽然有些后悔杀了司徒济世,只要斩断司徒济世的手脚他就不能再作恶,至少还能留半条命给司徒济世,现在也能多个说话的人。 坐在鼎边的季丁懊恼地摇了摇头,他还是要找些事情做才能避免自己胡思乱想。 正当他打算杀两只不顺眼的睚眦解解闷的时候,巨木林中心的巨树亮了起来,柔和的乳白色光芒照亮了巨木林,睚眦君王终于现了身,此刻正头朝下盘在中心巨树上,一双如同太阳一般的金色眼瞳俯视着他的臣民。 数不清的睚眦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嚎叫着朝中心涌去,那些跑得慢的被后面蜂拥而至的睚眦踩在脚下,来不及挣扎就没了气息。 等到睚眦君王慢悠悠地从树上爬下来的时候,成群的睚眦就像是一大片觅食的蚂蚁堆在他面前,争先恐后地想要做第一个蜕变成睚眦王的幸运儿。 而今年的睚眦君王似乎心情并不是很好,它不耐烦地摆了摆尾巴,对着睚眦群低声嘶吼起来,像是在颁布着什么法令。 躲在睚眦群后的季丁听不懂睚眦君王在说什么,但想必不是什么好话,因为他身边的睚眦王们悉悉索索地动了起来,排着队向前走去,而前排的睚眦听到之后躁动不安,似乎在抗拒着什么。 睚眦君王见到自己的臣民违旨不遵,拱起了脊背,一双金色的眼瞳竖了起来,眼射寒星,龙威燕颔,又是一声怒吼,只是这次再也没有了商量的意思,如果这些睚眦再敢不从,下一刻就是一具尸体了。 乌泱泱的低级睚眦如退潮一般让开了位置,那些领悟了天地灵气的睚眦王排着队觐见它们的皇。 像去年一样,重新变得懒散的睚眦君王伸出大手从面前的一排睚眦王里挑拣了起来,很快就点了一个佼佼者出来。 被选中的睚眦王挺胸抬头走出队列,能被睚眦君王选中是何其的荣幸。 但睚眦君王并没有给这头睚眦王炫耀的机会,他捏着睚眦王的头把他拎了起来,从他的指尖伸出了几根发着淡黄色荧光的触手,触手交织在一起钻进了睚眦王的身体。 睚眦王在触手涌入身体的一瞬间便开始痛苦地挣扎起来,六只爪子不住地痉挛,皮肤之下像是有虫子在爬,浑身上下都肿胀了起来,最终在一声有气无力的呜咽声中,这头可怜的睚眦王在空中炸开,好似一朵绽放的红花,就像它出生时一样, 与之不同的是花瓣不再是冰冷炉鼎上的半透明物质而是它的血肉,中心的花蕊也不再是未出生的它而是睚眦君王指尖伸出的那几条发着光的淡黄色触手。 睚眦君王像是一头刚刚被喂食了的小狗,舒服地哼了一声,伸出舌头舔舔嘴唇,找起了下一个目标。 站在队尾的季丁汗毛倒立,在他看来空中那朵绽放的红花就像是被烈火烧过的木柴,只剩下虚无的灰烬,睚眦王身上所有的灵气甚至是生命都聚集在了中央那几根花蕊之上,随后缩进了睚眦君王的体内。 睚眦君王此时所做的与那些吃掉同类让自己变强的睚眦没有任何区别,换句话说和季丁并无不同,只是睚眦君王的办法要更高雅,对灵气的剥夺更精纯罢了。 察觉这一点的季丁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也有些恶心,原来他早就变成了一头睚眦,只是他还不自知,只是他还不甘心。 睚眦君王面前的红花越开越多,他的气势也越来越足,如此剥夺其它睚眦修为的方法要比生吞睚眦高明了许多,季丁也终于明白了睚眦君王为何能比其它睚眦强这么多,在如此的体系下,那些睚眦就像是这巨木林数不清的树叶,那些被睚眦君王特意提点出来的睚眦王就像是树上的枝干,而树木的主干和根就是睚眦君王。 树上的树叶每年都会更新,但枝干不会,如今睚眦君王手动斩断了枝干,想必不是一时兴起。 只是什么样的事情需要睚眦君王这样的大妖将自己多年培养出的枝干收回才能去面对的呢? 季丁想到了今年夏天那个震慑了整个华胥西苑的异象,但此刻他根本没有心思琢磨这件事,当下的首要问题是如何活下来,他前面排着的睚眦王所剩无几,如果他再没有行动,要不了多久他也会变成一朵艳丽的花。 但就算有十个季丁在这里也一定打不过睚眦君王,所以眼前剩下的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跑。 心里有了决定,季丁不再犹豫,转身朝外冲去。 但在队列整齐的睚眦队伍里只有季丁一个人离了群,想不被发现都难。 专心进食的睚眦君王抬起了头,发出了几声疑惑地啼鸣,他伸出爪子虚空朝季丁抓去。 正在奔跑中的季丁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扯住,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季丁就出现在了睚眦君王的手上。 睚眦君王似乎认出了他,那双亮如明月的大眼睛正好奇地上下打量着季丁,那张大嘴也在不停地嘟囔着对他轻声细语说着什么。 躺在睚眦君王手里的季丁可一点不觉得这声音小,睚眦君王的大嘴离他并不远,他都可以闻到空气里飘过来的腥臭味,而睚眦君王说了什么他更是听不懂,只觉得自己身下的这只手在下一刻就会伸出无数的触手插入自己的体内,自己也会变成一朵漂亮的花。 得不到回应的睚眦君王又凑近了些,大眼睛眨了眨,再睁开的时候离季丁不过几尺的距离,季丁伸伸手就能摸到他。 季丁确实伸手了,只不过伸出的是他身后的爪子! 锋利的爪子猛然刺向了睚眦君王的眼睛,在黑暗中画出了几道流光。 毫无防备的睚眦君王被季丁一击得手,其中一只眼睛登时暗了下去,他吃痛之下丢掉了季丁,捂着眼睛嘶鸣起来。 季丁一落地就头也不回地跑了起来,巨木林里的睚眦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季丁越跑越远,渐渐地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睚眦君王强大的肉体很快就修复了自己的眼睛,他愤怒地砸着眼前的一切,睚眦们感受到了他们王的愤怒,纷纷朝后退去,在睚眦君王把中央巨树周围的地翻了个遍之后爬上了巨树,将树冠撕了一个口子出来,树冠上结着的果子叮叮当当落了一地,果子里爬出了许多由巨树创造出来的睚眦王。 从树冠里探出头来的睚眦君王仰天长啸,震彻云霄。 这一声夜里的长鸣远在不凉城都听得一清二楚,挨家挨户都亮起了灯,城里的人大部分都不知道睚眦君王的存在,好事者更是不顾屋外的大雪,披着袄子来到街上看热闹,此时又是年关,想必明日的茶楼酒舍里一定少不了谈资。 剑门关的竹庐里,正在打坐的孟还乡睁开了眼睛,他皱着眉头推开窗,手上变出一只古朴的铃铛,朝巨木林一指,铃铛化作流星飞向了巨木林。 小铃铛到了巨木林正上方后开始变大,大到与睚眦君王脑袋一般大小的时候摇晃了起来,一声清脆的铃铛声压过了睚眦君王的啼鸣。 见到铃铛出现后,睚眦君王更加愤怒,可他不再哀嚎,而翻身爬下了树冠,但是细长的尾巴却扇在了铃铛上。 铃铛又是一声脆响,随后变小飞回了剑门关。 孟还乡接过从窗棂里飞回来的铃铛,铃铛上面已经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孟还乡把铃铛收好,双手撑在窗边,长叹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窗外是一院的海棠,在这个并不合适的季节开得正盛。 第89章 冬雪落满头(十三) 腊月里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酒馆茶楼。 和夏天不同,那时候的人们手上还有忙不完的活,再说那日异变之后华胥西苑又恢复了原有的模样,除了落雁谷外其它地方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于是人们聚在一起热闹了几天之后,也就各自去做各自的事了。 现在可不一样,所有人都闲了下来,再加上这几年也没有了戏班子,大家伙能享的乐子也就是聚在一起喝酒吹牛,昨夜那场声势浩大却转瞬即逝的斗法正好成了他们的谈资,酒馆茶楼里自然也就聚满了人。 与夏天唯一相同的,是不凉城里惊慌失措的修道者们,他们可没有老百姓那份不知者无畏的从容,那个铃铛的出现让他们意识到了华胥西苑这个小地方竟然还有天照境的修道者,而那声怒吼的主人更不知是什么东西,能把一个天照境修道者拖在西山里。 甚至连黎家到慕家拜年一事都提前了。 这天一大早,数道流光就落在了慕家宅院的门口,那道古朴典雅的红门应声而开,以黎满堂为首的黎家子弟没有等慕家的人出门迎接,而是径直走了进去,大门在他们身后悄然关闭,挡住了门外路人好奇的眼神。 来慕家拜年的队伍里自然少不了黎向晚。 其实距他上次到慕家来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上次他来的时候,是为了兑现自己对慕晨曦的承诺,可惜阴差阳错,二人还是没有说上话。去年冬天从剑门关回来,这个黎家上下又都把心思扑在了他的及冠礼上,他作为主人公自然也没有机会到慕家来拜年,这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可笑的是,小时候的长辈们连让他出门都不许,如今却巴不得他多与慕晨曦见见面,最好住在慕家不要离开。 黎满堂显然不是为了拜年而来,打了个招呼之后就和慕临安两人去了书房。 黎向晚也没有和这些长辈们交流感情的打算,转了几圈之后随便找了个理由就偷偷溜了出来,在慕家的大宅院里轻车熟路地走到后院,在最靠西的那间角楼顶上,找到了慕晨曦。 慕晨曦想必在角楼上坐了许久,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冰晶,乌黑的秀发上面落了一层白雪,俊俏的鼻尖和小巧的耳垂有些微红,一身喜庆的大红袍在盖满白雪之后显得有些凄凉。 黎向晚起身跳到了角楼顶上,伸手轻轻拂去了慕晨曦肩头的落雪,“让不知道的人看见了,还以为这里坐着一个刚刚死了丈夫的寡妇呢!” 慕晨曦缩了缩头,把自己冻僵的手从下巴上拿了下来,“我倒是觉得我现在和一个寡妇没什么区别。” “嘘!让别人听到了可就不好了,”黎向晚在慕晨曦身边坐下,两条腿耷拉在房檐边,“现在整个不凉城的人都知道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可还想多活几年呢!” 去年黎向晚当着二人爷爷的面拒绝了两人的亲事之后,黎满堂并不满意,于是在之后两位老人有意无意的安排之下,两人快要成亲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不凉城。 慕晨曦无声地咧了咧嘴,“我去见了小武。” “我听说了。” “他们也太随意了,随随便便找块石头做墓碑怎么行?”慕晨曦皱起了眉头,她对墓山简陋的条件很不满意。 “那碑文虽是沈掌柜上的墨,但却是孟道长亲手写的,”黎向晚打趣道,“有可能是华胥西苑里唯一一个天照境的修道者哦!” 慕晨曦扭头瞪了黎向晚一眼,恶狠狠地说道:“他是天照境的修士为什么不出手?反而让月明整日拼命?” “孟道长想必有他自己的考量吧。”黎向晚向后仰了仰,将一丝不苟的领口松了开来,“你见到月明了?他怎么样?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不爱说话?” “见是见到了,可是和没见到没什么两样,”慕晨曦嘟起了嘴,几片漂亮的雪花化为冰晶在她手中漫无目的地翻飞着,“他不是不爱说话,他是根本就没有说话。” “怎么?难道和李秀才说过的故事一样,千金小姐克服了重重困难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穷小子,结果穷小子移情别恋了?” 慕晨曦狠狠一脚踹在了黎向晚的小腿上,说道:“月明哪会是这种人,他只是……林子里的人用了‘援’字帖,他赶着救人,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走了。” 黎向晚揉了揉小腿,又问道:“那人救下来了吗?” “没有,”慕晨曦把头放在膝盖上,慢慢地摇了摇,“听玉娘说,又死了两个。” 黎向晚揉着小腿的手慢了下来,他张张嘴却欲言又止。 过了半晌,黎向晚拍了拍慕晨曦的肩头问道:“伯父还是不让你出门吗?” “嗯,毕竟他只答应了我那一次。” “那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是怎么带你跑出去的吗?” 慕晨曦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黎向晚正微笑着看着她,她指了指角楼下面的围墙说:“小时候自然要么是翻墙,要么是从偏门偷溜,不过那时候可没人拦着咱们,就算知道咱们出去了也懒得管咱们,现在可不行了,这墙就在脚下,但我还能光明正大地跳下去不成?” 没想到黎向晚笑得更欢了,“你不行不代表我不行啊!” 慕晨曦有些疑惑地看着黎向晚,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禁瞪大了眼睛,“你是说?” 黎向晚撑着屋顶的瓦片站起身来,抖了抖长衫上的雪,对着慕晨曦张开了双臂,“走吧,拿出你慕家大小姐的气势来!” 慕晨曦笑了起来,她站起身屈膝颔首,施以万福,“那就请黎公子再带我一次了。” 黎向晚扶住慕晨曦的肩膀,华丽的金色波纹出现在二人的脚下,淡蓝色的光隐约地参杂在其中。 “走!” 屋顶上的雪像是水波一般绽开,一道金光应声而起,飞过了慕家的围墙,飞向了不凉城中。 正和来客们叙旧的慕云亭看向了西边,金色的长虹一闪而过,消失在了天空中。 一个站在角落里的人向前走了几步,看向了慕云亭,后者悄无声息地朝对方使了个眼色,那人微微点点头又退了回去。 “那小子早这么开窍不就行了?”慕云亭心里暗自摇头。 再说了,他们两个就算从慕家出去了也还在不凉城里。而在不凉城里他们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金色长虹在城里最大的一座茶楼门口停了下来,茶楼里的店小二立刻迎了上来,“黎公子,慕小姐,您二位怎么来了,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黎向晚和慕晨曦在店小二的引领下进了茶楼,茶楼里座无虚席,正前面的戏台上,还有几个歌女正抱着琵琶唱着小曲儿。 店里的掌柜很快就闻声赶来,对黎向晚微微拱手,似乎和他很是熟悉,“黎公子今日还是老样子?” “对,还是老样子。”黎向晚对掌柜笑笑,“哦对了掌柜的,帮我拿些纸笔过来。” 掌柜应了一声离开了。 慕晨曦跟着黎向晚来到了楼上的一间包厢里,等到黎向晚把门关上之后才好奇地问道:“这地方你常来?” “算不上经常吧,去年及冠之后,家里人对我管的没有之前那么严了,我就偶尔来这里听听曲儿喽。”黎向晚轻车熟路地拎了一把椅子坐到窗边,窗户外面是茶楼的大堂,整个戏台一览无遗。 “黎公子什么时候爱上听曲儿了?”慕晨曦也凑在窗边,好奇地打量着茶楼,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到这种地方。 “那自然是在剑门关的时候啊,那里的人唱戏多好听啊!这里就不太行了,和玉娘就更不能比了,只能说聊胜于无吧。”黎向晚瘪瘪嘴,对楼下几个歌女的技艺很是不满,“不过平常时候还会有说书先生,倒也不至于太过无聊。” “那说书先生的水平和李秀才比起来?”慕晨曦乐出了声。 “比不上!完全比不上!”黎向晚痛心疾首地摇摇头。 掌柜敲了敲门走了进来,带来了一壶好茶,几碟小菜,还有纸张笔墨,放在桌子上后跟黎向晚打了声招呼就关门离开了。 黎向晚走到桌边,向慕晨曦指了指桌上的笔墨,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拎着茶壶,坐回了窗边。 慕晨曦皱着眉看着桌上的纸笔,不懂黎向晚的意思。 黎向晚轻呷一口热茶说道:“现在天色还早,从剑门关到不凉城来一趟应该是来得及的。” 慕晨曦恍然大悟,坐在桌边,提笔写起了信。 憋了太久的慕晨曦有太多想说的话,但全写出来一时半会儿也写不完,于是便简单写了几句,停笔之后,慕晨曦掐起了法诀,桌上的信纸自己折了起来,变成了一只纸鹤,扇着翅膀从另一侧的窗户飞了出去,慕晨曦双手支在下巴上,呆呆地看着窗外,嘴角挂着藏不住的笑容。 窗边的黎向晚回头看了一眼,为手里凉透了的茶水续上新茶,跟着楼下的歌女小声哼唱起来。 第90章 冬雪落满头(十四) 慕家的书房里,慕临安和黎满堂端坐在书桌两端,神情严肃,不像是在叙旧。 “没想到他真的到了天照境。”慕临安拿出两个青花瓷的茶杯,将淡绿色的茶水倒在里面,杯底的两条锦鲤在冒着热气的茶水之中栩栩如生。 “看他昨日气势,离天照境还差临门一脚。”黎满堂半躺在太师椅上,上好的锦缎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心思和慕临安一起品茗。 “差半步的天照境就不是天照境了吗?至少打咱们两个应该费不了什么心思吧。”慕临安习惯了黎满堂的态度,象征性地把其中一杯茶水放在黎满堂面前之后,自顾自的品了起来。 “哼!”黎满堂有些不服,但又没什么能反驳的。 “你真的不打算当面和他道个歉?” “道歉?道什么歉?我何错之有?” “你没错你总让小辈去剑门关?行啦,这里就你我二人,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唉,我们只是想法不同,哪里有什么对错呢?” “可我们四个人一起到了这里,现在已经少了一个,总不能走的时候再少一个吧?” 黎满堂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向后躺了躺,盯着房梁眯起了眼,回忆起了从前。 过了很久,黎满堂才回过神来,坐直了身子,对慕临安说:“开春之后,开始安排人手收拾起来吧。” “会不会太急了些?” “那睚眦君王知道自己行将就木,想必也不会太安生,他打得过咱们两个,不见得拦得住睚眦君王。” 慕临安点了点头,顿了顿又说道:“剑门关那帮素梨人不剩几个了,算起来他们也是咱们的后辈,你真的不打算帮帮他们?” 黎满堂摇了摇头,说道:“墓山上的碑够多了,不需要我的血脉再去添一笔。” 慕临安盯着茶杯里的两条鱼一动不动,黎满堂则重新眯起了眼,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忽然一道金光从屋外一闪而过,慕临安看了一眼,转过头来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再见铃儿一面?” 听到“铃儿”这个名字,黎满堂猛地睁开了眼睛,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铃儿已经死了。” “我知道铃儿死了,但……”慕临安顿了顿又说道:“他们兄妹二人都是道士,重拘生魂,祭炼人偶想必不是什么难事,难道他从未想过寻回铃儿的一魂三魄吗?再说他这么多年从未离开过剑门关,难道真的只是因为睚眦?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何能活到现在?他为何从未找你寻仇?” 黎满堂瞪大了双眼,面前的茶杯寸寸皲裂,“铃儿若还活着,为何不来寻我?” “铃儿为什么要寻你,因为你把她留在了巨木林?还是因为你在不凉城里开枝散叶?” 黎满堂泄了气,瘫坐在椅子里,“我还有家仇要报,我只是想活着从华胥西苑出去而已。” “我知道,我和你一样,所以我也从来没有怪过你。”慕临安眨了眨眼睛,“但铃儿不是,她只是一个爱着你的姑娘,没有家族复兴的重任,没有不可原谅的家仇,只是一个和兄长相依为命的女修士,仅此而已。” 黎满堂面前的茶杯沿着杯身上的裂纹崩开,茶水顺着桌面一滴滴流下。 过了很久,安静的书房里才传来黎满堂低沉地声音:“铃儿若能亲口骂我一句‘伪君子’,也算无憾了。” 慕临安没有搭话,只是又拿了一只茶杯,为黎满堂重新添上茶水,两条锦鲤再次在杯底游了起来。 ----------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零星的雪花从敞开的大门灌进朱玉娘的宅院,大门正对着的,是一张八角方桌,桌子旁边是正襟危坐的无月明。 自那日束发之后,他就总觉得有一只手放在头上,只要他脊背一弯,这只手就会揪着他的头发将他拎直,这让他想到了李秀才手里的那把戒尺。 长久以来的经历让他习惯了总是保持着最适合发力的姿势,所以在跟着李秀才读书识字的时候,他一直都不喜欢端坐着,李秀才也总是用戒尺敲打着他,在得知原因之后李秀才更是哈哈大笑,对他说:“读书人行得正,坐得端,问心无愧,那些心有歹意的人见到你就会怕你,你这样畏畏缩缩,反倒是落了下乘。” 无月明觉得李秀才说的有道理,他虽然没见过多少心有歹意的人,但他见过很多不讲道理的睚眦,对于睚眦这种东西,你越怕它,它就越来欺负你,反过来你越不怕它,它就越怕你。 这两个东西在某些地方其实并无二致。 因此无月明觉得这或许就是及冠的意义,头上的簪子时刻提醒着他现在是半个读书人,而不是山里的野孩子。 想到这里无月明伸手摸了摸头上的发簪,这是朱玉娘亲手为他挑选的,碧绿的玉里有几缕如祥云般的棉,在尾端还刻着两个娟秀的小字,“月明”。 这是无月明亲手摸过的第三把簪子,第一把是顾西楼雕给妹妹的木簪,第二把是慕晨曦给他的骨簪,但第一把折了,第二把丢了,这第三把可不能再出什么意外了,于是他把玉簪又向紧里插了插。 “月明,吃饭了!” 朱玉娘高挽着袖子,端着一盆热腾腾的饺子从厨房走了出来,无月明见到后起身迎了上去,接过了饺子。 二人走到桌边坐下,朱玉娘在无月明身前的小碟子里倒满了陈醋,还夹了几瓣特意做的腊八蒜。 无月明也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对面的朱玉娘倒是没有动筷子,只是看着无月明无声地笑着。 这不知是无月明连续吃的第几顿饺子了,要不是朱玉娘每次都会先尝一下,说不定她会真的以为自己的厨艺突然有了什么长足的进步。 “好不容易过年回来几天,你就没什么想做的事?”朱玉娘突然问道。 这几日无月明重新修缮了朱玉娘院外的篱笆,换掉了每一个破掉的瓦片,朱玉娘也没有阻拦,只是做好了饭菜,因为坏掉的东西总有修完的时候,无月明也总有停下来的时候。 可第二天早晨朱玉娘醒来时发现,屋里早就沦为摆设的火炉重新燃了起来,她推开屋门,见到无月明正在院里清扫着积雪,为了不吵醒她,无月明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轻。 朱玉娘赶紧招呼无月明到屋子里来,跟他说大家都是修士,其实不怕冷,但无月明说冷会冻死人,还是暖和些好。朱玉娘又指着外面还在下的雪说雪还在下你就扫了那雪不是白扫了?没想到无月明的回答是雪落满了,他明日再扫一次就好。无言以对的朱玉娘只好任由他来了。 大快朵颐的无月明听到朱玉娘的询问停下了筷子,仔细的思考了片刻,说道:“有,但是能做的已经做到了。” “那做不到的呢?”朱玉娘好奇地问道。 话刚说出口,朱玉娘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废话,她咂咂嘴,无月明多年来养成的性子很难改变,她开始琢磨自己要做些什么才能让无月明从这一年的悲痛里走出来。 思索无果的朱玉娘起身来到了院中,此时屋外雪势渐停,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树汇成了一幅静谧的水墨画,成片的白色层层叠叠地落在一起,在白色的缝隙里,是深深浅浅的黑。 突然眼前的平静被打破,搅局者是一只飞翔的纸鹤。 纸鹤越过树梢,在院子上空盘旋了几圈,落在了朱玉娘的手里。纸鹤的翅膀抖了抖,缓缓展开,变回了那几张信纸。 朱玉娘拿着信纸读了起来,信的内容并不算太长,朱玉娘看完之后收了起来,笑着转身进了屋。 屋里无月明的战斗也接近了尾声,那一盆饺子已经所剩无几了。 朱玉娘快走了几步,抓住了无月明的手,“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无月明有些舍不得剩下的这几个饺子。 “不凉城。”朱玉娘闪着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无月明。 无月明猛地抬起头来,看向朱玉娘,“不凉城……去不凉城做什么?” “做你做不到的事,走,时间不等人!”朱玉娘神秘一笑,拉着无月明的手急匆匆向外走去。 无月明丢掉了手里的筷子,囫囵咽下嘴里没嚼碎的饺子,踉跄着跑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穿梭在林子里,今天朱玉娘的话尤其多,一刻不停地跟无月明说着不凉城的事。 “不凉城是华胥西苑里最像外面的地方,在城中央有一条长街,长街两侧是各式的商铺,在那里几乎可以买到所有在华胥西苑里能买到的东西。在不凉城的西边住着很多能人异士,而东边是那些大宗门的地方,黎家、慕家都在那里。不凉城里还有许多茶楼酒馆,会有人在那里说书唱曲,你那么喜欢听书,肯定也会喜欢那里。” “不凉城那么好,玉娘你为什么还要呆在剑门关里?” “为什么还要呆在剑门关里?我想想,”朱玉娘眨眨眼,踏过树梢向前飞去,抖落了一树的积雪,“可能是因为不凉城太像外面了吧,热闹的地方待久了人就会失去自己,在自己的脸上涂满别人的妆,只会躲在别人身后,做大家都会做的事。热闹的地方就像是一张网,当你以为自己躲在别人身后的时候,别人也躲在你的身后,所以兜兜转转其实是在逃避自己罢了。我好不容易从风月城这张网里逃出来,哪有再回去的道理?” 无月明看着朱玉娘飞鸿一般的白色背影,不知所云地点点头,他没有去过不凉城,更不用提风月城了,他自然不明白这张网究竟是什么模样。 在前面飞着的朱玉娘忽然回过头来,指着林子间的一片空地对无月明说道:“月明你看那,还记得吗,我就是在那把你捡回来的!” 无月明低头看去,在林间隐约还能见到一条小路,小路的路旁有一小片空地,还能看到几个被雪埋了一半的树墩,“当然记得,怎么会忘呢?” “我有一件事一直很好奇,那时候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想杀睚眦,而这里刚好有。” “它们难道不是你杀了之后拖过来的吗?” 无月明摆了摆手,“睚眦内部的对抗也很激烈,弱小的总是会被强大的吞食,所以那些打不过其它睚眦的要么死要么逃。这个地方附近有一个天然形成的断崖,再加上冬天天冷,睚眦们会抱团取暖,那些逃跑的睚眦自然就聚在崖底了。而血腥气会吸引更多的睚眦前来吃食,所以我只需要等在这里就好了。” 朱玉娘想到了那年她在林中见到的那个堆满了睚眦尸体的山谷,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可是这里离不凉城不远,睚眦真的会聚在这里?” “冬天不仅睚眦会变少,猎人也会减少,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天气里进山猎睚眦,再说这个地方真的很合适,虽然林子里像这样的地方不少,但比这里更适合过冬的地方还真没有几个,玉娘要是不信,我们可以再去看看,那里现在一定还有不少睚眦。”无月明直视着朱玉娘疑惑的双眼,从头到脚都写着一个词,那就是实诚。 “嗯……”朱玉娘摸着自己鹅蛋般的下巴沉吟片刻,说道:“好不容易来一次,就去看一眼吧,但如果那真的有睚眦,咱们可没时间让你把它们都杀光,不凉城里还有人等着咱呢!” “不凉城里有人在等咱们?谁啊?” “你猜。”朱玉娘捂嘴一笑,率先朝断崖那边飞去了。 果然如无月明所言,没过多久迎面的寒风里就满是刺鼻的血腥味儿,朱玉娘回头看了无月明一眼,后者摊摊手,无辜眼神仿佛在说“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来不说谎”。 两人穿过一片树林,眼前登时豁然开朗,熟悉的断崖再次出现,而在崖底,堆着比之前更多的睚眦尸体,这些尸体多半残缺不全,满是被啃咬的痕迹,而在这堆血肉之中,还有不少睚眦盘卧着休息。 “竟然还真的有。”朱玉娘边说着边回头看去,却见到无月明微张着嘴,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断崖下面。 “怎么了,你怎么……”还没等到朱玉娘问完,断崖之下就传来了一声嘶哑的怒吼,原本在休息的睚眦也像是在羊圈里放了一头狼一样慌乱起来。 朱玉娘回头看去,只见尸堆之中站起来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像是人的东西,他不知在这血池里泡了多久,上半身完全被鲜血染红,看不清楚脸,只有一双散发着刺目金光的眼和双眼中间晶莹透明的角,下半身则完全藏在睚眦的尸体里,看不见双腿。 还没等到朱玉娘反应过来,无月明就空中跳了下去,重重地砸在血池之中,淌着淹没小腿的血水,一步步向那人走去。 第91章 冬雪落满头(十五) “季丁,你还活着?” 季丁从尸堆中站起来,高大的身躯有近两个无月明那么高,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无月明,喉咙里发出了地狱里的嘶哑声音:“你还活着,我怎么会死?” 无月明踩着血水来到季丁面前,他张开双臂,想要拥抱这个多年不见的弟弟,“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模样?” 远处的朱玉娘姗姗来迟,季丁这个人不人妖不妖的模样着实是吓到了她,但是看无月明的样子似乎与这人认识,她不由地想起了无月明讲过的故事,皱起了眉头,若司徒济世在药园里做的是这种勾当,那他死上百次都不足惜。 “我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季丁怪笑起来,背后的爪子更加肆无忌惮地挥舞着,“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好久不见的……哥哥!” 在季丁背后挥舞的乌黑利爪通通刺向了无月明敞开的胸膛,将他整个人都举在了空中,六道血柱从他的后背冲天而起,混着飘落的白雪,下起了一阵血雨。 “月明!”几道白光划着弧线射向了季丁,朱玉娘踩着血池飞向无月明,池面上溅起的血珠染红了她雪白的衣裙。 季丁将无月明甩了出去,收回几只爪子护在身前,那几道白光砸在爪子上,发出了金属撞击的脆响。 砸在血泊中的无月明大口地喘着气,在季丁的灵气影响下,胸膛的伤口并未能快速愈合,破裂的心脏在胸腔里快速而剧烈地跳动着,大量的血液从裂开的地方挤出来,同样多了几个洞的肺也在挣扎着,却并不能让它们的主人重新站起来。 朱玉娘来到无月明的身边,跪在血水之中,她伸出双手摁在无月明的胸膛上,想要堵住不断涌着血的伤口,可她只有两只手怎么捂得过来。 “你又是什么人?”季丁倒也不着急,缓缓地向二人走来。 “他是你的兄长,你为何为要伤他?”朱玉娘站起身来将无月明挡在身后,警惕地看着季丁。 “呦,他还记得我们呢,我还以为他早就忘了。”季丁冷笑一声,乌黑的利爪刺向了朱玉娘。 朱玉娘掐起法诀,半透明的盾立在身前,恰好挡住了季丁来势汹汹的爪子。 一击受挫并未让季丁气馁,在他的理念里,一次不成再来一次就是,他甚至都不愿意换个方向,乌黑的爪子亮起了光,对着同一个地方狠狠地刺了下去。 一阵刺耳的撞击声响起,那道半透明的盾竟然出现了裂纹。 朱玉娘眉头一跳,眼前这人她绝对不是对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她也不犹豫,几道白光从手中亮起,在盾消失的一瞬间朝季丁袭去,耀眼的光芒在一瞬间盖过了太阳,她转身抱起了无月明,飞速逃去。 在朱玉娘怀中的无月明轻轻地抽搐着,胸前的伤口渐渐地有了愈合的迹象,神智也恢复了清醒,他在朱玉娘耳边虚弱地说道:“玉娘……你快走,他要找的是我……” “别说话,”感觉到无月明似乎在挣扎着从自己的怀里出来,朱玉娘更用力地抱住了无月明,“我们很快就回到剑门关了,老陆也在,孟道长也在,你不会有事的。” “玉娘,小心!” 朱玉娘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只爪子,这只爪子将连绵不断的雪幕戳了个窟窿,直刺她的背心,而在爪子之后是季丁那张带着狰狞笑容的脸。 无月明突然伸出双手从朱玉娘的背后握住了刺向她背心的爪子,改变了方向的爪子蹭着朱玉娘的头皮飞过,斩断了朱玉娘头上的发簪,盘起的青丝散落在肩头。无月明则被爪子拖着从朱玉娘怀中脱离出来,锋利的爪子刺进了他的肩膀。 季丁双手抓住了无月明的双臂,狰狞的脸凑在无月明跟前,发出了怪笑,两人在空中转了个圈,猛地头朝下快速地坠了下去,狠狠地砸在了雪地上,划出了一个十几丈长的坑。 空中的朱玉娘赶忙飞了下来,朝季丁攻去,一阵白光之后,季丁的裸露在外的后背出现了深可见骨的伤口,但他似乎连痛都感觉不到,几乎在朱玉娘停下来的一瞬间,他背后的伤口就恢复如初。 季丁的心思全在无月明身上,怎么能让朱玉娘打扰,他转身就是一拳挥出。 朱玉娘甚至都没有看清季丁的动作,后者的拳头就落在了她的小腹上,她整个人弯成了一只虾米,倒飞了出去。 季丁冲着飞出去的朱玉娘嚎叫起来,兄弟见面,怎么能容外人打扰? 被摁在雪地里的无月明跳了起来,从背后抱住了季丁的脖子,他的眼睛已经被鲜血染红,对这个比自己强太多的对手,他又变回了最初凭本能战斗的那只野兽。 随着无月明一声怒吼,巨大的火团从季丁身上爆出,橘红色的火焰瞬间吞没了两个人。 飞了老远才落地的朱玉娘吐出了一口鲜血,她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连滚带爬地朝远处还在升腾的巨大火团赶去,但林子里却传来了更多的睚眦嘶鸣声,原来是之前和季丁在一起的那些睚眦也赶了过来,一个个埋头朝她扑来。 这些睚眦都是被族群抛弃的,算不上多厉害,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发了疯的睚眦也不是朱玉娘可以忽略的,尽管她心急如焚,可也被这些后来的睚眦拖住了手脚。 熊熊火光还未散去,两道人影就从里面窜了出来,炽热的火焰并未伤到二人的根本,这两个眉眼有几分相似的人就像是在照镜子,脸上被烧伤的地方快速地恢复着,各自的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砸在对方身上,唯一的区别就是季丁多了几个爪子,就像是多出几个人来,出招大开大合,没什么套路可言,而无月明则有条理的多,招法集剑门关众人之长,尽管季丁的攻击如暴雨般连绵不断,他也总能用各种法术抵挡住季丁的攻击,并找到机会反击。 因此就像另一边的朱玉娘和睚眦群一样,两人也陷入了僵持。 庆幸的,是无月明知道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一定会有人赶来。 不幸的,是季丁也知道。 这一年时间里死在季丁手上的人不在少数,之后为了折磨无月明,他更是将素梨人的巡逻规律摸了个透。尽管现在素梨人的人手已经不足之前的一半,能在外巡视的更少,但只要拖得足够久,就一定会有人来。这些人对同伴的生死出奇地执着,就像是无月明,一次次的失望并未能打消他救人的念头,反而赶来的速度一次比一次快。 季丁觉得这是人性的弱点,至少他用这个弱点杀了一个又一个人,屡试不爽。 但一旦僵持下去,状况就不同了,作为那日睚眦君王破树而出的罪魁祸首,他清楚的知道能和睚眦君王相持的人是如何的强大,他好不容易从睚眦君王的手里逃出来,怎么能再落入人类强者的手中。睚眦君王或许会当他是半个臣民让他多活一会,但在人类手上,他一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想到这里,季丁怒吼一声,舍弃了所有的防御,完全不顾及露出的破绽,全力向无月明攻去。 果然如他所料,突然出现的破绽让无月明本能地出手攻击,飘落的雪在无月明的手上聚成了冰刀,毫无阻拦地刺入了季丁的小腹。 这一招得手的如此简单让无月明心头一惊,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季丁咧着嘴怪笑起来,张开双手和背后的爪子,把无月明拥入了怀中,只是迎接无月明的不是温暖的拥抱,而是渗着寒意的利爪。 此时无月明四面八方都被堵住,唯独正前方的季丁丝毫不设防,无月明立刻明白了季丁的用意,他想要以伤换伤。 两人身体内滚烫的鲜血从伤口中流出来,几乎瞬间就被蒸发,淡红色的水汽让这片林子都弥漫着血腥味,而血腥味是野兽最好的兴奋剂。 热血上头的无月明丢掉了来到剑门关后学会的沉着冷静,体内的兽性占了上风,既然季丁要以伤换伤,那就来! 第92章 冬雪落满头(十六) 季丁不怕死,难道他无月明就怕了? 无月明赤目通红,低吼着钻进了季丁的怀里,爆炸威力最强的雷法在季丁的胸前炸开,蓝紫色的雷光再一次包裹住了二人。 “月明!”远处的朱玉娘凄然地呼唤着,这样的斗法,就算无月明赢了,恐怕也只有半条命了,心里虽急,但她却无能为力,比素梨人先一步赶到的,是闻着血腥味赶过来的睚眦,朱玉娘精通的道法是保护而不是伤害,让她与这些睚眦作战多少有些强人所难,她可以保护自己不受伤,但若放着这些睚眦不管,只会让它们冲到无月明那边,她只好尽力拖住这些睚眦,可赶来的睚眦越来越多,杀掉的速度远不如来的快,渐渐的,她也有些力不从心,就这一走神的功夫,就又有两只睚眦在她身上留下了伤口。 雷光散去,季丁和无月明再次显露出了身影,和上次比起来,这次的战况更加惨烈,季丁整个胸口都被炸开,露出了森森白骨,那颗有些肿胀的心脏在肋骨之下“砰砰”直跳,另一边的无月明也好不到哪去,季丁的爪子穿过他的琵琶骨将他举了起来,四肢几乎要被季丁的利爪切成几段,肌肉跟腱全部被斩断,松松垮垮地耷拉在空中。 一口乌黑的血从季丁的嘴里吐了出来,刚刚的爆炸伤到了他的内脏,但他毫不在意,恶狠狠地盯着无月明,挂着血水的嘴角让他的笑容更显狰狞。 无月明像一个没用的稻草人一样被季丁丢在了地上,现在的他全身上下也只有脖子和头能动,再也没有了和季丁对抗的能力,他只能看着季丁一步步走向朱玉娘,而他除了嘶吼和骂人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朱玉娘远远地看到无月明如此模样,更是心乱如麻,慌乱间露出了破绽,被睚眦抓住了机会近了身,短短一瞬间,白裙就被鲜血染红了。 走到一半的季丁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从地上成堆的睚眦尸体里拎了几具出来,把它们的爪子撕扯了下来,然后又回到了无月明的面前。 两人身上的伤口都在恢复着,但这一次季丁占了上风,他看看自己,又看看无月明,低下头凑在无月明奋力抬起的头前,说道:“你看看你,不是人却非要假装和人一样,如今既不是人,也不像我一样强大,软弱的人总是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可,也终究只能是个废物。” 季丁说到最后,已经说不清他到底是在说无月明,还是在说自己,无月明希望得到人的认可,就像他曾经希望得到睚眦的认可一样。 无月明仰着头,嘴里的牙齿都快被他咬碎了,“你冲我来!我让你冲我来!” “好啊,”季丁晃晃脑袋,扭头看了看苦苦挣扎的朱玉娘,“哥哥的要求,我这个做弟弟的怎么能不满足呢。” 说罢,季丁高高举起刚刚扯下来的利爪,依次刺入了无月明的各处关节,将他钉在了地上,这样就算他伤口愈合,也很难靠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季丁!我让你冲我来!”无月明无力地对着季丁的背影吼叫着。 季丁嗤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朱玉娘,谁会理会一个不能动的废人呢? 正在攻击朱玉娘的睚眦们见到季丁走过来,纷纷低下了头,退到了两边,松了一口气的朱玉娘顿时瘫坐在了地上。 季丁径直走到瞪着他的朱玉娘面前,也没有废话,抓着她的脖子将她拎了起来,转身回到了无月明的身前。 被钉在地上的无月明不断说着“放过她”、“朝我来”之类的话,可季丁完全不关心,他掐着朱玉娘的脖子左右转了转,仔细地打量着朱玉娘有些惨白的脸,啧了啧嘴说道:“你到底还要让多少人为你去死呢?先是伯甲,然后是顾西楼,还有和她一样的那些人,哦对了,还有那些你留在药园的弟弟们。” 无月明泄了气,不再吼叫,脑袋也低垂了下去,“你还活着,那他们呢?他们还活着吗?” “你是说你的弟弟们?他们当然是死了啊,他们的脑袋都是我亲手拧下来的,当然死了。”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你见过他们后来的模样吗?”季丁眯起了眼,不屑地看着无月明。 无月明的脑海中出现了那个雨夜里一声声叫着自己“哥哥”的怪物,他没有说话,更不敢抬头看同样是怪物的季丁。 “我问你见过他们后来的样子吗?”季丁一脚踩在无月明的背上,但是季丁的脚早就变成了睚眦的利爪,切豆腐般刺入了无月明的血肉。 “我不杀他们,他们也会死,与其受尽折磨,不如痛快一些,那些没受完的折磨,就由他们的两个哥哥来承担吧,你觉得呢?”季丁语速很慢,沙哑的声音像是一架年久失修的风车,他缓缓地抬起脚,还不忘扭一扭。 背部的剧痛让无月明闷哼了一声。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世界很不讲道理?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小时候因为你的软弱,伯甲总是帮着你,直到他替你去死。后来是顾西楼,那个废物总是喜欢和你这个废物待在一起,结果呢?你眼睁睁得看着他死在你面前,就因为你害怕自己断掉一只胳膊。再后来呢?你把我们留在药园,一个人逃走,躲在这山里,还和这些人混在一起,”季丁伸出手摸了摸朱玉娘的脸,锋利的指甲的在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红色的伤口,“你一定过得很幸福吧?在他们面前装好人、把他们骗得团团转你很得意吧?现在呢?这些人的死真的会让你难受吗?你不过是在他们面前装装样子而已,等到他们都死完了,你就再找一些人,和他们一样傻的人,再让他们替你去死。虚伪软弱、毫无用处的人,你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就杀了我,放她走。”无月明放弃了挣扎,他不想再解释,他只想让朱玉娘活下来。 季丁噗嗤一下笑了出来,然后越来越大声,背后的爪子都晃了起来,“不不不,杀了你可以,但放了她不行。” “季丁!我求你,杀了我,放她走!”无月明再次扬起了头,眼睛几乎要瞪出血来。 季丁没有回话,只是看着无月明,开心地大笑着。 “那就杀了我……放他走……你要折磨他……就杀了我……放他走……”被卡住脖子的朱玉娘微弱的声音在无月明的驽吼和季丁的笑声里显得如此的微不足道。 季丁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呆呆地看着朱玉娘,金色的眼睛里有几分困惑,他不知道这个握在自己手里的女人为何还会有如此坚决的眼神。 “不!季丁,听我的,杀了我,我让你杀了我啊!”无月明也听到了朱玉娘的话,他心里最后一丝冷静消失不见,转而被恐惧填满,他知道这样的事朱玉娘真的做得出来,这让他更加地害怕朱玉娘的死亡。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的人愿意为你去死?”季丁眼神里充满了迷茫,体内的两部分又开始争斗,属于人的那部分似冬日里被野火烧过的荒草,春风吹而又生,但睚眦的兽性终究还是占了上风,“你要死!她也要死!你们统统都要死!” 季丁的脸再次狰狞,金色的眼瞳闪起了冰冷的光,寒光一闪,一只利爪洞穿了朱玉娘的胸膛。 滚烫的鲜血从朱玉娘的背心喷涌而出,洒落在无月明的脸上,后者疯狂地挣扎着,流出了两行血泪,“不!玉娘!” “看在你还是我哥哥的份上,让你们留个遗言吧,”季丁对无月明的反应很满意,他得意地把朱玉娘丢在了无月明的身旁。 朱玉娘颤抖地伸出手,摩挲着无月明的脸,想要把连成线的血泪拭去,她不是无月明也不是季丁,这样的伤若是短时间内没有治疗,她必死无疑,“月明,不要听他的,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你的存在当然有意义,不要随意地就说出死字,你死了,会有人伤心的。” 无月明努力地用自己的脸贴近朱玉娘的手,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一声声地唤着玉娘。 “你若真是我的儿子就好了,有这么好的儿子,到了那边我也能给夫君一个交代了。”朱玉娘看着无月明,满眼皆是温柔。 “玉娘也是娘!”无月明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卸下了自己所有佯装的坚强。 朱玉娘嘴角抽了抽,微笑起来,肩膀缓缓地挪动着向无月明靠近,直到将额头贴在无月明的额头上,用他们两个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谢谢你……让我遇见你……” 说罢,耀眼的乳白色光芒从朱玉娘的眉心处爆射而出,眨眼间就形成了一个茧,将无月明包在了里面。 察觉到不对劲的季丁嘶吼一声,利爪应声而下,砸在巨茧之上,发出一阵蜂鸣声,而巨茧却毫发无伤,愤怒的季丁一下又一下地攻击着巨茧,但这次的茧比以往任何一个都要坚硬,无论他如何使力,用多少的灵力都无法伤其分毫。 制作出茧的朱玉娘瞬间变得羸弱不堪,这个茧不仅耗尽了她所有法力,更是消耗了她的三魂七魄。 杀掉无月明的计划被朱玉娘这个必死的人打乱让季丁愤怒不已,他不知道这个盾能维持多长时间,但再拖下去,性命不保的可能就会变成他自己,他只能把气撒在朱玉娘身上。 季丁朝身后呼唤了一声,聚在不远处的睚眦群怪叫着聚了过来,他低下头对无月明说道:“你最好想想,下次遇到我的时候,你要让谁替你去死。” 无月明气得浑身颤抖,他紧咬着牙关,剧烈地挣扎着,对季丁怒吼道:“我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季丁冷笑一声,抓住朱玉娘的脑袋丢进了身后的睚眦群里,自己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玉娘!不要!”无月明惊慌失措地看着朱玉娘慢慢飞向睚眦群,他猜到了之后要发生的事。 重重地落在雪地上的朱玉娘留给了无月明最后一个笑容,就像她一直以来的那样,温柔,从容,似乎在告诉无月明:“放心,这个盾很结实,它们伤不到你”,而后她就被汹涌而来的睚眦淹没了。 “啊!”无月明剧烈地挣扎着,当想象中的一幕真的出现在眼前还是让他接受不了,现在的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冲出去,把这些睚眦敲骨吸髓。 但季丁插下的断爪是如此的牢固,结结实实地插在地上纹丝不动,想要出去只有一个办法。 无月明低声嘶吼着,完全不在乎自己身上的伤,终于,他扯断了自己的四肢,从季丁设下的囚笼里逃了出来。 可他没想到的是朱玉娘献祭生命换来的盾从外面打不开,从里面同样不行。 他用断掉的四肢支起上半身,大声地呼喊着朱玉娘的名字,用头一下又一下地锤着茧,断肢也挥舞着砸在巨茧上,但这茧却纹丝不动。 不远处,红色的血从拥挤的睚眦群里流淌出来,染红了大片的雪地。 风自东来,雪落西山,外面的睚眦渐渐散去,密林重新陷入了宁静,只留下了被鲜血染红的雪地,成堆的睚眦尸体和一具白骨,但只要雪还在下,这些都会被掩埋掉,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唯一会从这里走出去的,是跪在茧中喃喃自语,用嘶哑的喉咙一声声呼喊着“娘”的无月明。 第93章 冬雪落满头(十七) “黎公子,我们小店要打烊了,您看这?”茶楼的掌柜弯着腰站在黎向晚身边,一只手掩在嘴边,悄悄地跟黎向晚说着话,生怕吵到坐在桌边一动不动的慕晨曦。 黎向晚握着尚有余温的茶壶把,缓缓地转动着这个不知换过多少次茶水的紫砂壶,窗外天色早已变暗,半轮下弦月孤零零地挂在天上,晕染着惨白的光。 “再等等吧。”黎向晚抬头看了一眼慕晨曦的背影,从袖中摸出几柄不凉刀递给了掌柜。 掌柜双手捧过不凉刀,正要退去,桌边坐着的慕晨曦发话了。 “不等了。” “不等了?” “再等下去,就算你是黎家的少爷也会被我爹爹打断腿吧?”慕晨曦回过头来对黎向晚惨然一笑,发白的嘴唇没有半点血色。 黎向晚笑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那我们回家?” “好。”慕晨曦也站起来,扭了扭久坐之后有些僵硬的腰,与黎向晚并肩走了出去。 两人所在的茶楼坐落在不凉城最热闹的街,此刻华灯初上,街上好不热闹。 这一年时间里华胥西苑发生的变故太多,让华胥西苑里的人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乐观派,认为华胥西苑的结界将破,他们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地方,这些人大多是误入此地,依然忘不了外面的世界;另一派则是悲观派,他们觉得华胥西苑结界破碎之时就是华胥西苑灭亡之日,这些人大多是为了逃命才跑到华胥西苑,还有一部分则是原住民。 但无论如何,在过年这个节骨眼上,所有人都走出了家门,聚在一起,前者是为了庆祝即将到来的自由,后者则是破罐子破摔及时行乐。 在茶楼这种高雅的地方打烊之后,美好的夜生活才正式拉开了帷幕,看不到头的长街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彩灯,街旁的商家小贩排起了长龙,来来往往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刚刚从茶馆里走出来的慕晨曦和黎向晚被这样的热闹场景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二人被不断前进的人流裹了进去,不得不跟着人群向前走。 被挤得东摇西摆的慕晨曦不敢使用法力,生怕伤到周围的老百姓,正当她手足无措的时候,黎向晚从人堆里挤了过来,抓住了她的胳膊。 “这里好生热闹。”黎向晚的声音在慕晨曦心底响起。 慕晨曦朝黎向晚身后侧了侧,躲过了迎面走来的一个彪形大汉,同时传音给黎向晚:“这么多人聚在这里干什么?” 黎向晚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他仗着个子高越过众人的脑袋四处打量了打量,低下头去凑在慕晨曦的耳边大声说道:“要不我们逛逛再回去?” 慕晨曦迷惑地抬起头,她不明白黎向晚为何要像一个凡人一样大叫着说话,她向周围看了看,所有人都兴致极高,笑容都挂在脸上,每个人都是凑在一起大声喊叫着才能听见对方的话,就好像这样才是正常的。 就在慕晨曦还在发愣的时候,黎向晚牵着她的胳膊朝路边一家小摊走了过去。 原来黎向晚的话里并没有商量的意思。 慕晨曦心里本就空落落的,什么都不想管,有黎向晚带着,她也乐得清闲。 说起来,这还是慕晨曦第一次见到这么热闹的场景,以往的这个时候她总是规规矩矩地跪坐在家中祠堂里,听长辈们无聊又漫长的祷告,只有在剑门关才会有大家伙聚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但剑门关的人远不及这里的一半多。 原来慕家大院之外就有这样有烟火气的地方,根本用不着到剑门关去。 人总是在热闹的时候反而最能静下心来,慕晨曦也不例外,被黎向晚牵着她不用在意脚下的路,全部的精力都扑在自己的小心思上。 “或许真的如娘亲所言,到剑门关去只是完成爷爷的心愿,是我自己对那里投注了太多的留念罢了。我只在那里呆了三年,也只会在那里呆三年。剑门关的人当我是客,因为我是慕家长女;他们不把我当做家人,也因为我是慕家长女。” “从出生就定下的事,要怎么去反抗呢?” 慕晨曦忽然鼻子一酸,潸然欲泪。 一串糖葫芦突然出现在慕晨曦的眼前,果大皮薄,做糖葫芦的师傅手艺极好,微黄的糖衣有巴掌宽,却只有薄薄的一层。 “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的就会开心起来,”黎向晚一口将自己手中那串糖葫芦最顶端的山楂咬了下来,入口时酥软香甜,随后而来的是山楂特有的酸,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又补充道:“这话是玉娘说的,但她说的一定不是这个酸的糖葫芦。” 慕晨曦张开小嘴咬了半个山楂下来,很快她就缩起了脑袋,原来黎向晚并没有说假话,这山楂真的很酸,她不禁笑出了声。 长街很长,除了酸的糖葫芦,还有很多真正很甜的东西,比如造型各异的糕点,还有小孩子们都爱吃的糖果。 黎向晚难得的当了一回真正的黎家大少爷,带着慕晨曦吃遍了长街。 慕晨曦也没了想烦心事的心思,安心做一个十几岁姑娘该做的事,那就是把各种美食尽可能的塞到自己的肚子里。 不知不觉二人来到了长街正中央,人流在这里停下了脚步,在人群的中心,是一个用彩灯搭起来的高台,高台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福笺,跟着翻飞的雪花舞动着。 “怎么不走了?”慕晨曦捧着一盒糕点,嘴里还鼓鼓囊囊地塞满了东西,她跳了跳,向人群里张望着。 个子更高的黎向晚掂了掂脚,很快就有了答案,“前面好像有个人在卖符箓,走,我们去瞧瞧。” 黎向晚牵着慕晨曦的胳膊将她护在身后,用宽阔的肩膀在人堆里挤了一条路出来。 随着两人的前进,人群中心响亮地叫卖声传了过来:“瞧一瞧看一看啊,龙虎山大天师亲绘的符箓,趋福避祸,逢凶化吉的不二之选!您买回去之后无论是挂在床头还是贴在门上都能镇妖辟邪,放在荷包里更能赶走霉运,招财免灾啊!” “天师,你这符能求姻缘吗?”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高举着胳膊冲前面几个穿着金黄色道袍的人招着手。 “这位小姑娘问得好,若求姻缘我们这还有鸳鸯符,这鸳鸯符一式两份,你与意中人一人一半,准保你们长长久久,白头偕老!”为首的道士挥舞着手里的拂尘画了一个大圈,从另一侧指向了这个说话的小姑娘,另一只手不知从哪摸出两张符来,正如他所说,符上果真画着两只鸳鸯,而且恰好从中间分开,只有两张符箓合在一起的时候才是一幅完整的鸳鸯戏水图。 “天师,求子可以吗?实不相瞒,我儿子和儿媳成亲多年了,可一直没什么动静,街坊邻里都抱孙子了,只有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还膝下无子,我着急啊!” “大娘莫急,您看这边,”那道士摸了摸自己垂到胸口的胡子,故作神秘地向后一指,那里放着的正是那个挂满了彩灯的高塔,“我们大天师心怀天下,自然考虑了凡人的各种夙愿,我身后的便是我们大天师施过法的祈愿塔,只要您将愿望填在我们的祈愿卡上,再挂在祈愿塔上,就可保你如愿。挂的越高,就越灵验。” “这,我这老胳膊老腿,哪里爬得了那么高呦。” “大娘莫慌!”那道士大手一挥,宽大的衣袖扇飞了桌上的几张符纸,“您看这是什么。” 那道士转过身去,露出了金色道袍上绘制的巨大八卦图案,他弯下腰,竟从桌子下面掏了一把梯子出来。 “大娘您可以租我们的梯子啊,我们这多高的都有,当然啦,越高的梯子肯定要多捐些香火钱。” 那大娘一听喜上眉梢,匆忙招呼着道士把梯子架起来,“还是天师考虑得周到,快快快,给我拿最高的梯子!” 终于把手里的糕点解决完毕的慕晨曦皱了皱小鼻子,小声地嘀咕道:“我怎么觉得他们是骗子呢?” “骗子倒也不至于,大家伙破财买个心安,也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走,我们去瞧瞧。”黎向晚倒没有觉得有何不妥,反倒觉得那几个卖符箓的道士很是有趣。 黎向晚带着慕晨曦挤到跟前,捏起一张符箓端详起来,这符箓绘制的的确实很精致,确实不是粗制滥造的东西,虽没有这几个道士说的那般厉害,但符箓上蕴含的微弱法力也能起到精心凝神,驱赶蚊虫的作用,想必是几个修为不高的人自知在修道一路上不会有太大建树,修行需要的天材地宝也并不便宜,于是琢磨着用这些手段挣些银钱过活。这种行为虽然修道人都视之为耻,但他们至少不是在卖白纸,倒也不至于上纲上线。 “天师,麻烦给我拿两张符,”黎向晚看着那道士明明忙得应接不暇却还要端着修道者架子的模样忍不住想要逗逗他。 那道士正忙着给客人们准备符箓,头也没回地递了两张符过来。 “天师,你这符灵吗?” “灵啊!当然灵啊!怎么会不灵呢?” “那他要万一不灵怎么办呢?我看你这符好像是假的啊?”黎向晚摆明了要和这几个人唠唠,慕晨曦在身后踢了踢他的小腿,不想让他闹事。 “不灵?大胆!我龙虎山大天师亲绘的符怎么会是假的呢?你这人是不是故意找茬?”那天师忙着挣钱,不耐烦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这不看不要紧,这一看着实吓了一跳,普通老百姓就算了,他们这些修道者怎么会不认识黎家的大公子,“黎公子?诶呦,我不知道是您啊,你看我这……” 黎向晚笑着摆了摆手,慕晨曦也探出头来,偷偷打了个招呼就又缩了回去。 “慕姑娘也在啊?今天这是什么日子?天师真的显灵了?”那天师激动地快要跳了起来,宅心仁厚的慕家在老百姓的心里可比黎家更值得尊重,更何况是这样一个漂亮的姑娘。 慕晨曦又伸出头来,把一根手竖在唇边,使劲儿地吹着气,想让那道士把嘴闭上。 黎向晚朝那人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我也知道你们的难处,但是差不多就行了,不要太过分。” 那道士一个劲儿的点着头,黎向晚的话虽然是敲打但也默许了他们的行为,有了黎家大少爷的允许,至少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给我拿两张祈愿符。”黎向晚拍了拍道士的肩膀。 “黎公子要这个有什么用?都是些骗人的东西,怕脏了黎公子的手……”道士有些不好意思,声音越来越低。 “话不能这么说,这大过年的,我也讨个彩头。” “那……”道士低头从桌上找了找,挑了两张最好的符双手递给了黎向晚,“黎公子若不嫌弃的话,请收下。” “谢谢道友。”黎向晚接过符箓,转身给了慕晨曦一张。 “我们真要用这个来许愿吗?”慕晨曦看着手里这个用来提神醒脑的符箓歪了歪脑袋。 “过年图个吉利嘛,气运这种东西,谁也说不明白不是吗?”黎向晚捏着符箓琢磨起要许什么愿来,“万一真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呢?” “好吧。”慕晨曦点了点头,以纸为笔,很快就写下了自己当下最想做的事。 迟迟没有落笔的黎向晚偷偷的撇了一眼身旁的慕晨曦,心里忽然有了答案,笔走龙飞的写下了自己的愿望:“希望来年晨曦和月明都能开心些。” 最后一笔写完之后黎向晚就心生悔意,紧皱起了眉头。 一旁的慕晨曦似乎也对自己写下的愿望不甚满意,她紧盯着手中的符箓,眼睛眨也不眨,而符箓之上,有一行娟秀的小字:“希望能尽快和月明见一面。” 二人忽然抬起头来相视一笑,似乎明白对方的心中所想,两张符箓在各自的手中化为了灰烬。 黎向晚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干咳一声,又跟道士说道:“道友能再给我两张符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黎公子要多少有多少。”道士捧起一大把符箓递了过来。 “道友太客气了。”黎向晚抱拳示意,从中抽了两张符出来,与方才一样,给了慕晨曦一张。 那几个道士发现黎向晚之后就不敢再当着他的面吆喝,甚至都不敢再回话,周围等着买符的人自然心生不满,大声吵闹起来。 “天师你怎么不卖了吗,我可还要祈福呢?” “这两个人是谁啊?到底买不买,不买就别挡着我们?” “就是就是。” 那几个道士也只能装作听不见,大气都不敢喘。 “等等,那两个人好像有些面熟,好像是黎公子和慕小姐。” “真的假的?他们怎会跑到这里来?” “真的是他们,那年他们出发去剑门关的时候,我在城门外见过他们,不会错的。” “我看看我看看,嘿!还真是他们,除了他们不凉城哪里还能找出这样的俊俏的两个人!” 黎向晚和慕晨曦在此地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人群开始以他们二人为中心聚了过来。 黎向晚和慕晨曦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笑,不约而同地在符箓上写下了“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两人在人群聚过来之前腾空而起,将手中的符箓挂在了高塔的最上方,然后化作两道流光朝东城飞去,留下了地上朝他们欢呼的人群。 待两人回到慕家大院的时候,已经是子时了,两人悄悄地落在房顶上,一路偷摸着来到了慕晨曦的院子。 “向晚哥哥!” 黎向晚正转身要走,身后却传来了慕晨曦的声音,他身形为之一顿,缓缓地转过身来,这样的称呼很多年都未曾听到过了。 “怎么了?” 不远处的慕晨曦有些扭捏,脑袋歪向一边,哪怕在如此皎洁的月光之下都看不清她的脸。 “今天,谢谢你了。” “呵呵,你要真想谢谢我啊,就好好劝劝慕伯伯,别让他来打断我的腿。时候不早了,快些休息吧。”黎向晚笑出了声,朝慕晨曦摆了摆手,带着滂沱的气势朝客房飞了过去,院中有几处亮起了微光,但很快就熄灭了。 慕家的人知道自家的大小姐平安回来了。 慕晨曦看着消失的流光叹了口气,又向西边看了好久才进了屋。 屋里的烛光亮起,但很快就熄灭了。 “那只纸鹤一定是被什么飞禽捕去了,下次一定要折一只更厉害的才行。” 第94章 冬雪落满头(十八) 无月明在雪地之中已经跪坐了几日。 他断掉的四肢已经重新长了回来,身上了除了那些难以去除的疤痕之外,已经再无伤口。 大雪在这几日里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在地上留下了足有一尺多厚的积雪,掩埋了这里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也把包着无月明的茧埋了一半。 朱玉娘耗尽三魂七魄留下的茧是如此的坚硬,为无月明挡了几日的风雪后才出现了减弱的迹象,呼啸的风穿过逐渐消失的茧吹起了无月明沾满褐色血块的头发。 像是一座冰雕一样一动不动的无月明缓缓地抬起头来,晶莹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瞬间变成了一滴滴的小水珠,随着小水珠越来越多,逐渐聚成了小河,沿着无月明的脸颊流了下来。 嘶吼了几天的无月明喊破了自己的喉咙,现在的他甚至发不出声音,他默默地站起来,伸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淌着齐膝深的雪径直向前走着,在朱玉娘死去的地方停了下来。 无月明弯下腰去想要把朱玉娘的尸骨挖出来,可指尖碰到雪地的一瞬间他就又直起了身子,仰起头看着天,大口地喘着粗气,就像是这雪冰冷刺骨,凉透了他的心。 过了好一阵,无月明才再次下定决心跪在地上,挖起了雪地。 当表面的浮雪被去除之后,下方大片的凝结成冰的血水就露了出来。 无月明小心翼翼地将冰块敲碎,在堆叠在一起的睚眦尸体中翻找着,终于翻出了几根还算完整的人骨。 他脱下身上残破的袍子,将这几根骨头包在里面,再将这个包袱紧紧地搂在了怀里,一步步走向了回家门关的路。 ---------- 和往年比起来,剑门关也有些冷清,以往热闹的街道此刻只有一小半的房屋还有人烟,飞禽走兽也各自躲在巢中御寒,就连山口处的小河也结了冰。 河面上巴掌厚的冰层开了两个洞,两根鱼线从洞里伸出来,接在岸边架着的两根鱼竿上,鱼竿正对着的是两张小马扎,马扎中间是一堆烧得正旺的篝火,篝火之上还有一壶刚热好的烫酒。 一年四季都只穿一件单衣的陆义大大咧咧地坐在其中一张马扎上,小口地品着酒。 另一张马扎上坐着的李秀才则把自己裹在厚厚的袄子里,还带着一顶大大的羊皮帽子,就连脖子都缩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和鼻子,一手拿着一本书,另一只手拿着一只笔,时不时得在书上写写画画,就是笔墨总是会被冻住,他不得不写一会儿就停下来,在篝火边把笔墨重新融化开。 “我说老李你出来钓个鱼还不忘带着你那几本破书,你看你写个字都这么麻烦,你累不累啊?” 李秀才没好气地瞥了陆义一眼,“谁让我出来钓鱼的?谁让我出来钓鱼的?我在家里暖暖和和、舒舒服服、待得好好的,谁非要把我叫出来的?你当我愿意出来吗?” 陆义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两声,指了指躲在厚厚云层之后的半个太阳说道:“这一年也没机会出来钓一次鱼,现在到了年关才好不容易有了时间,寻思着叫你出来嘛,再说这天气多好,就是冷点罢了。” 李秀才才懒得理陆义,从篝火边把砚拿回来,用笔尖蘸了蘸刚化开的墨,在书上写了起来。 陆义挪了挪马扎,凑到李秀才身边看了看,只见他手中的书上全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每个符号后面还有一些注释,就像是在写一本字典,“我说老李你这是在写些什么东西,我怎么看不明白呢?”。 “我看起来都有些费劲,你这个大老粗当然看不明白了。” “这是什么啊?” “孟道长前些日子给了些笔记,里面一部分是古文字,另一部分是妖族的文字,都是孟道长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总结出来的,古文字虽博大精深但还勉强能弄得明白,这妖族的文字才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李秀才捧着手中的书,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孟道长让你弄这些干嘛?” “孟道长没有明说,只是告诉我把这些知识整理成册,方便后来人学习,很快就有人能用到。” “咱们剑门关都是些老头子了,谁还有精力学这些东西?总不能交给月明那小子去学吧?”陆义瞧了一会儿也没看明白书上的东西,忻忻地缩回了脖子。 “月明?那小子听故事的时候倍儿精神,一让他规规矩矩读书识字,他就静不下心来了,读书这件事啊,要么从总角开始,要么就知天命之后,这种半路出家的小年轻啊,正是心气浮躁的时候,让他们坐下来安心读书,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嘛。” “月明可是你唯一一个学生了,你就这么评价他?月明比起同龄人可要早熟得多,再说玉娘总想让他多读些书,不要总想着打打杀杀,月明那么听玉娘的话,说不定将来就继承了你的衣钵呢?” 李秀才回头看看陆义,一副我早就看透你的表情说道:“他要真跟我去读了书,你难道不会觉得可惜?” “可惜,当然可惜,可惜到夜里都睡不着,”陆义踢了踢腿,从篝火上取下酒壶为自己的酒盅添满烧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月明这孩子的天赋是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想必那木兰教百年一遇的圣女,水云客闭门不出的天元,还有隐士家族里藏着掖着的年轻翘楚也不过如此,这样一个‘东虚’有望的人如果真将心思花在读书上,说是天下所有修道人的损失都不为过。” “华胥西苑这地方还是太小了,对咱们这些黄土埋了半截儿的人来说还足够,对他们这些小家伙来说确实是挤了些。”李秀才把书揣进怀里,在火边烤着手。 “你这话我可不爱听,黄土埋了半截儿的只有你,我可还年轻呢!”陆义赶紧摇了摇手,搬着自己的马扎坐远了一些,要在距离上就与李秀才划清界限。 李秀才丢掉了读书人的风雅,从篝火里抽出一根燃烧着的木柴朝陆义脸上丢了过去。 陆义随手接下了木柴,又把它塞回了篝火里,“话说回来,老李你今为什么待在家里,往年这个时候不都是跟着玉娘在排演节目吗?” “今年不知怎的,玉娘迟迟没有来联系我们,说不定是今年走的人太多,玉娘也没有心气去做这些事了,可惜我这几年用心钻研的二胡技艺,如今也没了用武之地,再也无人听喽。” “你这么一说,这几日确实是没见过玉娘的人,月明那小子好像也没了踪影。” “说不定是玉娘带着他去不凉城了,月明不是老早就惦记着去城里看看吗?他这一年经历了这么多,也该去散散心了。” “就算是去不凉城,也该回来了啊,明日可就除夕了。” “有玉娘跟着,出不了事的。”李秀才舔舔笔尖,又在自己的书上写写画画起来。 陆义想了想确实如此,有玉娘跟着,无月明又能惹出多大麻烦呢?一想到这,陆义眯起了眼睛,哼着小调,安心地等着河里的鱼儿上钩。 或许是天气太过寒冷,河里的鱼儿没有一点想要从水底游上来的意思,等了半天一无所获的二人正起身要走,波澜不惊的河里突然像水烧开了一样热闹起来,几条个头不小的鱼甚至从二人挖好的冰窟窿里跳了出来。 事出反常必有因,二人对视一眼,将神识放了出去,很快就发现了异常,不远处通往剑门关的陡峭山路上,有一股二人非常熟悉的气息肆无忌惮地释放着杀意,缓步朝山上走来。 两人不敢再犹豫,丢下手里的鱼竿,直奔关口而去。 当两人看到衣衫褴褛的无月明光着脚一步步走上来的时候,饶是二人有了心理准备也还是被吓了一跳。 李秀才率先迎了上去,“月明,你怎么成了这个模样。” “先生……”无月明抬起头,空洞的眼睛看着李秀才,久久未能说出话来。 陆义走上前来,大手拍了拍无月明的肩膀问道:“你小子又到什么地方闯祸去了?玉娘呢?她难道没管你?” “玉娘她……”无月明抬起头来,两滴鲜红的血珠出现在眼角。 “玉娘她怎么了?”李秀才心口一慌,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 “玉娘,死了……” 无月明缓缓掀开怀中抱着的破布,露出了里面花白的骨头。 李秀才抬起衣袖遮住眼睛背过身去,不敢再看。 陆义将无月明抱着的白骨再次用破布盖上,伸出大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走,我们回家。” ---------- 清晨的阳光穿过窗棂洒在慕晨曦的床头上,将她光滑的侧脸照得熠熠生辉。 对于法相境的修道者而言,睡眠不再是活下去的必需品,而是变成了一种额外的享受,但也正因为睡眠变成了一种奢侈品,才让人更愿意去追寻。 李婉清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坐在了慕晨曦的床头。 “晨曦,醒醒。” “娘,你怎么来啦?”慕晨曦“嘤咛”一声从睡梦中醒来,翻了个身,钻进了李婉清的怀里。 李婉清拉了拉慕晨曦背后的被子,摸着女儿的头发说道:“今年咱们家贺寿的人可是你,要早些起来准备了。” 慕晨曦哼哼了几声不愿起来,脑海里却浮现出了小时候的场景,那时候的她站在长廊里,牵着李婉清的手,看着那只漂亮的夫诸在天上奔跑,还说将来一定要好好修炼,争取早日能有属于自己的夫诸,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太快了。 “娘,日子过得好快啊!” “是啊,你刚出生的时候只有这么大,”李婉清笑着在空中比划了一个碗大的圆,“现在我的宝贝闺女都长这么大了。” 慕晨曦拍掉了李婉清在空中的手,“哪有那么小!” “行了,快起来吧,你还得先到黎家找向晚。”李婉清从床边站起来,把罗帐挂了起来。 “向晚哥哥也要贺寿吗?”慕晨曦支起了半个身子,一头秀发垂在了枕头上。 李婉清扭过头来一巴掌打在了慕晨曦的屁股上,“怎么?不愿意?前几日你们两个在闹市里买鸳鸯符的事,可是整个不凉城都知道了。” “啊?我们没有……”慕晨曦瞪大了眼睛,满脑子都是“人言可畏”、“以讹传讹”这样的话。 “行了,娘也年轻过,知道你们怎么想的,不用解释,娘都知道。”李婉清摆明了要逗逗自己的闺女。 “爹爹也知道了吗?” “知道啊,当然知道了,第二天就知道了,当时就去找黎家的人了。”李婉清眨了眨和女儿一模一样的大眼睛说道。 慕晨曦一把抱住了李婉清的胳膊,担忧地说:“他没有把向晚哥哥怎么样吧?我答应过向晚哥哥不让爹爹打断他的腿的!” “那倒没有,他去的时候明确告诉我他是去找你黎伯伯谈婚期的,”李婉清一脸无辜,“怎么又躺下了?赶紧起来了。” 床上的慕晨曦像虾米一样扭来扭去,把脸埋在枕头里,两只手挠着那头所有姑娘见了都会羡慕的长发,嘴里不知在嘀嘀咕咕地嘟囔着什么。 ---------- “晨曦,这边!” 黎家大院里,锦衣玉带的黎向晚从人堆里伸出手来朝同样鸿衣羽裳的慕晨曦奋力地挥舞着。 “向晚哥哥,我在这里!” 慕晨曦同样也被人群围着,不同的是黎向晚那边都是姑娘,她这边都是男人。 今日不光是黎家和慕家,整个不凉城里有头有脸的家族都会派出自家的孩子来巡城,以此来彰显自己家族的人丁兴旺,若是哪一家没有小一辈出来,又或者出来的人年纪太大,别说修道者,就是老百姓都会知道这个家族青黄不接、气数已尽。 因此今日聚在黎家大院里的,都是华胥西苑排得上号的年轻才俊。但排得上号也要分个先后,黎家和慕家在这里也是被追捧的对象。 黎向晚和慕晨曦好不容易才从人群里跑出来,两人偷偷溜到了角落里,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嘀咕起来。 “向晚哥哥,我爹没有找你麻烦吧?” “没有啊,我都没有见到伯父。” “那就好,对了,今天我们都要做些什么啊?” “听他们说,下午的时候要先去城里巡游,到了晚上才要贺新年。” “又是这种无聊的巡游,也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喜欢被人当猴看。” “换个角度想想其实也有好处。” “哪里来的好处?” “比方说,”黎向晚笑笑,“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去一些之前去不了的地方。” “比如?” “沈掌柜的店。” 第95章 冬雪落满头(十九) 浩浩荡荡的巡游队伍从黎家出发,沿着主干道自东向西,绕城一周后,在傍晚时分会再次回到黎家。 比巡游队伍更壮观的,是站在街道两旁看热闹的人群。这些才子佳人虽然岁数都不大,但出于种种原因,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闭关,这种一次能把他们看个全的机会着实不多。 对于广泛缺乏娱乐活动的华胥西苑人民来说,这些大家族子弟之间的花边新闻是他们少有的饭后谈资,什么这家公子哥和那家小姐有染,但那家小姐却早有婚约在身这样的戏码是他们最愿意看到的。 正所谓看热闹不嫌事大,当有些谣言传播得足够广为人知的时候,就不再是谣言而是事实了。 所以当人们看到黎向晚和慕晨曦并肩走在最前面的时候,为这对天作之合献上了最热烈的欢呼声。 没办法和这些人一一解释的慕晨曦又气又羞,只能低着头躲在黎向晚身后。 要独自面对这样大阵仗的黎向晚也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僵硬地朝大家微笑挥手。 这一幕在众人眼中完全是一副娇羞小娘子和自己宣示主权的丈夫结伴出游的模样,于是他们更加兴奋地爆发出最热烈的欢呼。 巡游路程过了半,黎向晚隔着老远就看到了那家挂着“沈”字招牌的大商铺,他装模作样地先去附近的几家店里逛了逛,才带着慕晨曦走进了沈精明的商铺。 沈精明作为不凉城里排得上号的商人,涉猎的行当数不胜数,店面更是不下十处,相比起来,这家总店反倒不像是个商铺,更像是个展览馆,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件,书籍字画,法器兵刃,小到扳指首饰,大到盆栽瓷器,应有尽有。 黎向晚和慕晨曦在店里逛了几圈之后才走到柜台前,柜台里坐着的并不是沈精明,而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精致的妆容干练的穿着,一看就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子,只是此时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店里进来了两个大活人都没有注意到。 黎向晚靠在柜台上,侧着身子将后背留给外面闹哄哄的人群,悄悄地问道:“沈掌柜在吗?” “呀!”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老板娘一跳,她这才注意到店里来了人,她赶紧站起身,看到来者是黎向晚和慕晨曦之后更是慌张,不停地鞠着躬,“民女有眼无珠,没看到黎公子和慕姑娘进来,民女该死。” 这下慌张的反倒成了黎向晚和慕晨曦,二人也不停地弯着腰点着头,最后还是慕晨曦翻进柜台把快要跪在地上的老板娘扶起来,才结束了三人无休止的客套话。 “沈夫人,您真不用和我们客气,我们和沈掌柜都是过命的交情,您把我们当做沈掌柜的晚辈就好了。” “对啊,沈夫人,我们没什么架子的。”慕晨曦抱着沈夫人的胳膊,发动了女孩子最大的杀招,撒娇。 老板娘看看慕晨曦又看看黎向晚,瘫坐在了椅子上,“我之前听他提起过你们,却没有想到真的有见到你们的那一天。” “那是我们的不是了,大家都在不凉城里,我们该早些来拜访才是。”慕晨曦笑着坐在了老板娘的身边。 黎向晚又向店里瞧了几眼,还是没有看到沈精明的身影,转头向老板娘问道:“沈夫人,怎么没见到沈掌柜?这大过年的他跑去哪了?我们可好久都没见过他了,怪想他的。” 老板娘闻得此言长叹一声,低垂着眉眼说道:“他一大早就赶去了剑门关。” “沈掌柜去了剑门关?他以前过年不都是在家陪您吗?今年怎么好端端地想起来去剑门关了?” “唉,他也是昨天夜里才收到消息,玉娘她……”老板娘欲言又止,泪水已经在眼眶里转了起来,“玉娘她走了。” “玉娘走了?”黎向晚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什么叫走了?” “夫君他前几日就有预感,玉娘本该来不凉城置办年货的,可是夫君等了几日也没有见到玉娘,谁知道竟真的……”老板娘说到这已经声泪俱下,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黎向晚紧皱着眉头,柜台上的木板被硬生生抓出两个掌印来。 慕晨曦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两眼无神,像是被那孤魂野鬼摄去了魂魄的躯壳。 ---------- 是夜,火红的灯笼挂满了戏语楼。 素梨人仅剩的几十个人聚在一起,把戏语楼当中的几张桌子坐满了,桌上摆着瓜子花生,酒水饮料,但桌边坐着的人可没功夫管这些,他们看着戏台上唱戏的人哈哈大笑。 无月明穿着玉娘做的新衣裳,靠着墙蹲在黑暗的角落里,远远地看着台上吵闹的人,无声地笑着。 戏台之上,正唱着那出经典的为夫出征的戏,摇头晃脑拉着二胡的李秀才终于不是滥竽充数的那个,两根琴弦拉得荡气回肠,反倒是戏台正中央唱戏的那个拉了后腿。 正当间的陆义与其说是穿着戏袍倒不如说是勉强披着,他那比别人粗了好几圈的胳膊和腿根本塞不进去,更不用提宽得像一堵墙一样的后背,大红的袍子在他身上就像是披了一块破布。 台下的人见到这样的场面怎能不笑? 不过处于焦点正中央的陆义反倒没觉得什么,咿咿呀呀唱得正投入,说起来陆义的嗓音并不算差,唱腔里颇有几分韵味,就是这体型实在是不搭,更何况唱得还是个旦角。于是这场戏才唱了一半,陆义就被台下的人轰了下来。 骂骂咧咧的陆义不情愿地将戏袍脱下来递给了后来的人,自己则拎了两坛酒摇摇晃晃地来到了无月明的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陆义咕咚咕咚狠狠地灌了一口酒,重重地拍了拍无月明的肩膀问道:“你说句公道话,我这戏到底唱得怎么样?” 被拍得直晃的无月明艰难地抬起头,竖起了一根大拇指,“我开始有点相信你真的会吹洞箫了。” “那是自然,当年我可就靠着这手本事讨到的媳妇。”喝了酒之后的陆义是如此的得意洋洋。 无月明咧咧嘴,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远处的戏台上又发出了吵闹声,原来是替代陆义的那个人也被轰了下去,另一个人抢过戏袍跳上了台。 “你看吧,我就知道他们还不如我呢!”陆义甩着他的手指头怒斥着前方吵来吵去的人。 无月明张了张嘴巴,想要发出些声音来配合大家,可他的身体早已被悲伤填满,刚刚挤出的笑容已经将他体内最后的一点快乐丢了出去,久违地,他又有一种他不该呆在这里的感觉。 陆义看着无月明把自己缩在一起,又朝角落里躲了躲,放下了手中的酒,“我有没有给你讲过我是如何来到华胥西苑的?” 无月明摇了摇头。 “那正好,今日刚好有些时间,我就给你讲讲我的故事。”陆义直了直身子,盘膝正坐,“我生在荆州,汉国的一个边陲小城里。” “远离皇城的地方有一个好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虽说我们隶属汉国,但更像是一个世外桃源,人人安居乐业,没有官僚,没有争斗。每个人都普通地出生,普通地长大,普通地死去,我也一样,说起来我也是读了几十年圣贤书的人,毕竟那时候我还用不到拳头。” “后来就像每一个普通人一样,我有了一个贤惠的妻子,也有了一个听话的女儿,就在我以为我会就这样和妻子一起慢慢变老,看着女儿出嫁,看着孙子出生,再和妻子一起死去的时候,战争来了。” 陆义没有再喝酒,眼神中有着无月明从未见过的坚毅。 “楚汉之间的争斗已经持续了很多年,反反复复,战了又和,和了又战。修道界有个规矩,凡人的王不能修道,也就没有所谓的长生,几十年的在位时间充斥着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当内部的冲突积累到无法解决时,就只有外部战争这一条路,果不其然,新的战争在新王登基之后再次来临。” “那些修道者为什么不阻止?”无月明还没有见过人与人之间的战争。 “他们为什么要阻止?能和朝庭混在一起的所谓客卿们,多半是些在修道界里混不好的人,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是资源,”陆义对这修道者嗤之以鼻,“修行所需的天材地宝无法靠自己获得的时候,凡人的朝廷就是他们最好的提供者,他们只需要证明自己的价值,那些人自然会把他们想要的双手奉上,那他们要如何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呢?” “战争?” “对,是战争,一旦有了战争,他们自然就有了用武之地,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们不去主动挑起战争就值得老百姓们谢天谢地了,还能指望他们去阻止?。” “可是凡人对上修道者怎么可能会有胜算?” “所以在战争中还有另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修道者不能主动向凡人出手。” 无月明点了点头,至少这样还算公平。 “你当真觉得这样就不会有凡人死在修道者手中了吗?”陆义笑笑,拍了拍无月明的肩头,一副“你还太年轻”的表情,“修道者不能主动向凡人出手,但没有说凡人不能主动向修道者出手,你应该知道蚁多咬死象的道理。在掌权者眼中,士兵的性命只是一件消耗品,用几百上千条人命去削弱一个修道者是一件很划得来的事,哪怕只是消耗一下修道者的灵气都是值得的。所以战争一旦有了修道者的参与,死的人反而会更多,因为修道者都惜命,他们对想害自己性命的人不会留手,不管来的是不是修道者人。” “前线士兵的消耗远超朝廷的预期,大量的征兵开始了,本着就近的原则,我所在的那座偏远村子很快就收到了朝廷的征兵命令,”陆义叹了一口气,抖了抖胳膊上健硕的肌肉,“你知道的,我生下来就比别人块头大,按朝廷的说法,我这样的人不参军天理难容。于是我只能离开妻女,奔赴前线。” “为了能早日回来,我奋勇杀敌,在军中不断的升官,直到我不再是战场上的一枚棋子,我可以坐镇中央,指点江山,我本以为只要这样无论战争是否结束我都可以保护妻女的安全,但……”陆义拾起地上的酒壶,一仰头全部灌了进去,“我做了这辈子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像往常一样,我下达了一条命令,是对一个修道者的围剿,虽说叫做围剿,可我根本没指望手下的将士们能活着回来。事实也确实如此,被围剿的修道者逃走了,派去的士兵无一生还。就在我准备安排下一场围剿行动时,却收到了一个噩耗。” “逃走的修道者到了一座小城,不巧的是,他是一位鬼修,”陆义突然停了下来,长长地呼了几口气之后才接着把话说完,“受伤不轻的鬼修把全城的活物炼为了精魂,上至耄耋老人,下至襁褓中的婴儿,甚至连洞里的老鼠也没有放过。” “我的妻女也在其中。” 无月明静静地看着陆义,后者就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事后我甚至在想,是不是我把那个鬼修逼得太急了,如果我留了一线,他是不是也会留一线,是不是会放过女人和孩子。”陆义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嘴里的后槽牙较着劲儿,“但人死了就是死了,我得去把那个鬼修杀了,为妻女报仇,又或者我才是那个凶手,我应该杀了自己,为妻女陪葬。” “可我是个凡人,如何杀得了一个小有所成的鬼修?于是我辞去军中职务,去做了一名水云客。” “那个传承了很多年的刺客组织?” “对。但水云客一开始并不想要我,我的体型太过壮硕,应该走名门正派的路,刺客这条活在黑暗里的路不适合我,但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只有刺客这一条路能让我以最快的速度获得杀死仇人的能力。” “水云客最后留下你了吗?” “当然,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事是不被允许的,只要你出的起对应的价格。我答应帮他们杀人,他们便教我修行。可我不是你这样的天才,待我出师之后,两国的战争已经结束了。”陆义紧握着双拳,直到现在他心中还有悔恨,“一旦不处于战时,袭击任何一个国家的客卿就都会被视为挑衅,无论是修道者还是朝廷都不会允许这种行为。” “那你岂不是要等到下一次战争才能报仇?” “哼,这样的血仇怎么能拖这么久?我杀进了楚国的王都,当众斩了那鬼修的脑袋。” 无月明笑了笑,果然这才是陆义的作风。 “你是不知道,血仇得报是何等的痛快!”陆义仰天长啸,再次笑了起来。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是楚国派了一半的人出来追杀我,我跑着跑着就到华胥西苑喽。来了之后发现这里和外面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战争的双方变成了人和睚眦,更加的不死不休。” “月明,你要知道,只要是战争就一定会有牺牲,死亡不过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来到剑门关的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觉悟,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死亡并不是什么值得害怕的事,因为有很多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值得去守护,玉娘也是一样,所以你大可不必太过伤心。” “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我在水云客修道的时候,师傅跟我说过一句话,”陆义看向无月明,难得地郑重,“这世上如果还有能让你伤心难过的事,那一定是你还不够坚强。” 无月明觉得陆义的目光像是两柄利刃,直刺他的心脏,他不得不把目光移开,“老陆,你会想你的妻女吗?” “想啊,怎么会不想呢?” “那你想她们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陆义把酒坛子塞进了无月明的怀里,“当然是喝酒喽。” 无月明不知所措地抱着酒坛子,火红的灯笼在坛子里翻涌着,他抬起头看着陆义,欲言又止。 “你想说玉娘不让你喝酒?”陆义搂着无月明肩膀晃了晃,大笑道:“你喝就是了,喝了就能见到她,说不定她还会骂你几句呢。” “喝了之后真的能见到玉娘吗?” “当然,我都是这么见我妻女的。” 无月明盯着酒坛中逐渐清晰的倒影,心里下定了决心,捧起酒坛一口闷了进去。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个酒豪,”陆义乐得开怀大笑,没了朱玉娘的阻拦,他终于做成了这几年里一直没有做成的事。 烈酒滚烫,从喉咙一直暖到肠胃。 无月明眨眨眼,看了看身边奸计得逞正得意的陆义,又看了看天上变成两个的月亮,一头栽倒在地,睡了过去。 陆义说的没错,无月明真的见到了朱玉娘,他看见朱玉娘牵着自己的手走在大雪之中,看见她坐在桌前缝着衣裳,看见她微笑着说着话,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无月明一次又一次叫着朱玉娘的名字,可她从不回应,那道光盾仍旧隔在二人中间,再也不会消失。 ---------- 无月明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脸上的时候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看见了慕晨曦的脸。 “我醒了吗?”无月明动了动脑袋,这才发现自己枕在慕晨曦的腿上。 “醒了。”慕晨曦摸了摸无月明的脸,细密的水珠从指尖冒出,擦掉了无月明脸上红色的泪痕,“对不起,我来晚了。” “能来就很好了。”无月明站起身来,整了整凌乱的衣衫,看着慕晨曦笑了起来。 慕晨曦也扬起了嘴角,“月明,你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外面的世界很大,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看。” “我不去不凉城了,”无月明郑重地看着慕晨曦,一字一顿,清晰明了,“慕姑娘,我能请你帮个忙吗?” 笑容僵在了慕晨曦的脸上,她拧紧了拳头,好一会儿才回答道:“你说,我听着。” “如果我死了,请你在墓山上帮我立个碑,就立在玉娘的身边。” 慕晨曦死死地盯着无月明,许久之后才说道:“好,我答应你。” “谢谢慕姑娘。”无月明长长一揖,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朱玉娘的葬礼定在了大年初一,本就没留下什么尸骨,倒也省去了许多繁琐的步骤。 在墓山上,除了素梨人外,还有一些黎家和慕家的人,他们不少也在剑门关待过几年,这些人的到来让朱玉娘的葬礼比想象中的要更热闹一些。 孟还乡在墓前诵着经文,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样。 陆义则收起自己一贯嬉皮笑脸的模样,在墓碑上一笔一划刻着字。 葬礼并不复杂,流程也很短,晌午刚过,黎家和慕家的人就陆陆续续离开了,哭得泣不成声的慕晨曦被李婉清抱着带走了。 等到黄昏时刻,只剩了长跪在墓前的无月明和一直拖着没走的黎向晚。 “之后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黎向晚站在无月明的身后,一只手搭在无月明的肩膀上。 “谢谢。” “兄弟之间,不谈这个。咱们是一样的人,我只是运气更好一些罢了。将来整个黎家都会是你的后盾,只要再多给我一些时间。” “好,我一定会去找你帮忙的。” “嗯,我走了。”黎向晚拍了拍无月明,也离开了。 大年初一的日子,他们能腾出这么多的时间过来,已经是给了朱玉娘天大的面子。 黎向晚走后,无月明跪着向前挪了几步。 “玉娘,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无月明抚摸着墨迹未干的碑,低声地说道:“我不能如您所愿做一个读书人了。先生说武夫只能救几个人,而书生可以救千千万万人,但我不想救千千万万人,我只想救你们。这件事因我而起,也应该由我来结束。这是季丁和我的恩怨,他不该杀了你们。” 无月明左手拎着自己的发冠,右手一挥,束好的发髻被齐刷刷斩断,放在墓前。 “等我杀了他,就来陪你。” 无月明转身大步离去,墓碑前刻着“月明”二字的玉簪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着金色的光芒。 第96章 为君赴鸿门(一) “这信真是他亲手交给你的?” 慕家书房里,慕临安正坐在桌后,手上捏着一张信纸,纸上有着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明日子时,落雁谷一叙”。 “当真是孟前辈亲手交给我的,还让我务必交到您手里。”桌前站着的李婉清点了点头。 “黎家那边呢?” “孟前辈也给了黎家的人一封信,至于信的内容是否和给我的这封一样,我就不得而知了。” “除此之外他还有说什么吗?比如找我要谈些什么?” “没有,孟前辈话很少,除此之外再无交代。” 慕临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信纸倒扣在书桌上,对李婉清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李婉清轻手轻脚地退出了书房,对于长辈们的恩恩怨怨,她倒不是不好奇,只是相比起打听这些闲事,她还有更头疼的事要处理。 在慕家宅院里转了几圈之后,李婉清来到了慕家最西边的角楼处,果不其然,慕晨曦着一袭白衣,孤零零地坐在角楼顶上,她腾空而起,静悄悄地落在了慕晨曦身后,可慕晨曦正专注于手中的事上,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站了个人。 在慕晨曦的身前,一片片絮状的冰晶从空气中凝结,随后汇聚在她掌心,很快一块四方平整的不透明冰块就悬停在了半空之中。 慕晨曦以指为笔,临空虚画,随着她手指的移动,晶莹的冰屑从冰块上迸裂而出,一根根线条组合在一起便成了一张肖像画。她自幼琴棋书画是必修的功课,此刻哪怕无纸无笔,所做之画也栩栩如生,画中之人眉目之间颇有几分神似。 只是每一幅画画好之后就会被慕晨曦敲碎,再重新凝结一块画板,画下一幅画。 就这样,李婉清看着慕晨曦画了一幅又一幅的画,画中的人有一些她认识,比如自己,比如黎向晚,有一些人则是剑门关的人,比如陆义,比如朱玉娘,还有许多她从未见过的人。 一幅幅快速闪过的画最后变成了对一个人的描摹,李婉清在朱玉娘的葬礼上见过画上的人,是个腰背挺的笔直,不苟言笑的年轻男子,但在慕晨曦的画中,李婉清看到了他的喜怒哀乐。 在慕晨曦一幅幅的画中,李婉清看到了那个孩子的变化,从一开始的生人勿近,到后来的如沐春风,再到最后的坚毅决绝。 慕晨曦画的最后一张画,是一个孩子,抱膝坐在雨中,衣衫褴褛,怯生生地看着画外的人,没有哭却莫名悲伤。 最后这幅画慕晨曦并没有毁去,而是捧在手上,摩挲着画中的人。 “他小时候看起来还蛮可爱的嘛,”李婉清贴着慕晨曦坐下,从她手里夺过了那幅冰画,“哪像长大了之后,一直板着个脸,好像所有人都欠他的一样。” 慕晨曦没有理会李婉清开的玩笑,也没有责怪李婉清抢走自己的画,她把脑袋靠在李婉清的肩膀上,偷偷的用李婉清的衣裳蹭去了眼角的泪水。 “娘,你说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是最需要关心的时候,他却变得如此地冷漠,就好像他突然之间就不再需要你了一样。” 李婉清心疼地揉了揉女儿的头顶,指了指手中的画,说道:“世间万事皆有因果,能跟娘讲讲你和他的故事吗?” 慕晨曦吸了吸鼻子,轻声地应了一声,从头讲了起来。 听完故事的李婉清沉吟了许久,才说道:“娘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娘也生在一个大家族里,一个比黎家还要人丁兴旺的大家族,但是我既不是向晚那样的长子,也不是你这样有天赋的人,就像是向晚那些弟弟妹妹一样,我也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没有人来关注我,自然也不会有人来害我。可小孩子哪里知晓这些大道理,只觉得当时无聊,没有人一起玩,也没有人陪你聊天,全世界都对你关上了门。” “有一年长辈过寿,八方来贺,带来了数不清的稀奇珍宝,其中有一只灵兽,是一只有着五彩羽毛的鸾鸟,可它被关在笼子里,浑身的羽毛都涂满了符水防止它飞起来,可它不叫也不吵,就站在笼子里看着我,我便壮着胆子向大人要了这只鸾鸟过来。自那之后,我便与那鸾鸟朝夕相伴,同吃同睡也从未觉得有半分不妥,就算那鸾鸟从来不叫我也不在乎,它不愿意说话,那我来讲就可以了,有了它陪我,我也再未觉得孤单。” “直到后来,宾朋们送来了另一只鸾鸟。”李婉清张开胳膊抱住了慕晨曦的肩膀,眼神迷离,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大人们想要让两只鸾鸟聚在一起,于是派人来取走我先前的那一只。我哪里肯允?又哭又闹,家丁实在是没有办法,便带着我一起了到了大殿。” “家丁松开了我的鸾鸟,也松开了我。我扑向了我的鸾鸟,可它却飞向了另一只鸾鸟。两只鸟凑在一起,发出的啼鸣婉转悠扬,响彻云霄。”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它鸣叫,我也终于明白它并不是我的鸾鸟,一直以来是我需要它,而不是它需要我。无论我是否出现,它都会一样的活着,就算锁在笼子里,就算不能再飞翔,可它始终是一只鸾鸟,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是如果没有它的出现,我要怎样才能挺过那些年?” “所以我再也没有要求把鸾鸟带回去,它找到了它一直在等的另一半,我也该去找找我的。于是我主动走出院子,去和那些不熟悉的人打交道,慢慢学着如何与人相处,慢慢学会如何打开心扉去接受另一个人,直到我遇见了你爹爹。” “李家纵有万般好处,也敌不过你爹爹一句‘我陪你’。” “你第一次遇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也是一样,咱们慕家没有那么多同龄人,向晚又要修行,在你一个人的生活里突然出现一个比你还孤独的人,自然会心生亲近感,想要去照顾,但那不是喜欢,丫头,那可以是同情,可以是怜悯,但那不会是喜欢。” “多年之后你再遇到他,你觉得他还和以前一样,需要你的帮助和照料,可你忘了一件事,任何一头无家可归的狗,只要能活下来,都会变成一头孤傲疏狂的狼。更何况他不是凡俗之物,他从未需要你,你也无法改变他任何东西。”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但娘看不透他,他就像是一剂慢性上瘾的毒药,一旦陷进去,就再也无法脱身。要么早些离开,要么就陪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既然他现在如此对你,不如趁早撇清楚关系。” “可是……”李婉清怀中的慕晨曦早就哭成了泪人,滚烫的泪水沿着下巴一滴滴落下来,打湿了二人的衣衫,她紧紧地攥着李婉清的衣裳,浑身都在颤抖,“可他不是这样绝情的人啊。” “我想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是欠不起债的吧,欠朱玉娘的债他要用命才能还上,又怎么敢再欠你半分。” “那我怎么能让他就这么去死呢?” “他和其它的素梨人一样,是真正勇敢的人,死亡是娘都不敢直面的事,可对他们而言却并非如此。对于这些下定决心将自己的一起都献出去的人,我们能做的只有用最烈的酒为他们践行。” 慕晨曦将脑袋深深地埋在李婉清的怀里嚎啕大哭,李婉清轻轻地拍着慕晨曦的后背,就像是多年之前,慕晨曦还在襁褓里那样。 第97章 为君赴鸿门(二) 清冷的月光洒在千疮百孔的落雁谷里,就像是一尊满是冰裂纹的精美瓷罐被哪个没良心的炼丹士灌满了水银。 慕临安环抱双臂站在一座凸起来的巨石之上,闭目养神。 离子时还有一盏茶的时间,他一点也不着急。 一道绚烂的金光从东方的天空亮起,似一道流星,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坠落在慕临安的身边。 “来啦?”慕临安睁开了眼睛,朝一侧瞥了瞥。 “嗯。”从金光中走出来的黎满堂用鼻子哼了一声,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 “呵,”慕临安瞧见黎满堂这副闹别扭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不敢来呢。” “这有什么不敢的,他要杀我早就找来了,还用等到现在?” “我看你这面相可不像是不怕的模样啊!今晚上来这的事没告诉家里人吧,不然让他们知道高高在上的家主还有这副模样,不得回去自戳双目以表忠心?” “慕老狗!你别在这说风凉话,真以为没你事了是嘛?” 气急败坏的黎满堂一巴掌扇向慕临安的后脑勺,但慕临安就像是脑后生了眼一般向一旁侧了侧脑袋,刚好躲过这来势汹汹的一巴掌。 正当一击落空的黎向晚刚刚抬起腿,正打算朝慕临安的屁股踢过去的时候,一扇一人多高的水镜出现了在了二人面前,手持浮尘身穿紫袍的孟还乡笑着从里面迈出了腿。 “呦,二位贤弟来得挺早啊!这么多年不见,没想到二位还是这么的有活力。” 孟还乡的登场方式与二人心中所想大相径庭,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怎么,二位看起来不是很想见我啊!” “兄长这是哪里的话,这么多年不见,我们自然是十分想念。”慕临安向着孟还乡弯腰拱了拱手,“你说是吧,满堂兄。” 黎满堂收回了自己的脚,没有说话,只是跟着慕临安一起拱了拱手。 “行了,别贫了,”孟还乡挥挥拂尘,双手揣进了袖子里,“今儿叫你俩过来是有正事。” “是关于结界的事吗?”慕临安收起了笑容,如何从华胥西苑出去是所有人都惦记的头等大事。 “正是,这些年我在剑门关上研读古籍,也算是略有所获,你们可知这华胥西苑的来历?” “愿闻其详。” “上古人妖大战的时候,双方为了取得胜利都想尽了办法,各种手段层出不穷,更是涌现出了无数惊才艳艳之人,比如这华胥西苑,便是某一位大能的法器所化。” “你说这华胥西苑只是一件法器?这怎么可能?你这消息从哪得来的?”慕临安皱起了眉头,一脸孟还乡是不是活太久活傻了的表情,若说这小世界是洞府他还相信,若只是一件法器未免也太惊世骇俗了。 “紫水的源头那里有一间书房,尚有些古籍残余,我从那看来的。”孟还乡一摊手,表示都是书上写的,他可一句瞎话没编,“传言东墟境的修士能自创天地,若果真如此,那其中的佼佼者能用法器建造天地应该也不是难事。” “那书上就没写他们建这一处小天地是为了什么?” “那倒没有,似乎是被人故意抹去了痕迹,但你我都是到过巨木林的,那些坠星谷的巨鼎,还有司徒济世手里的那本残卷,想必也能说明些问题吧。” 慕临安沉吟了片刻,才接着问道:“你找我们来应该不是单纯的告诉我们华胥西苑是件法器这件事吧?” “当然不是,我找你们过来当然不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个,”孟还乡连连摇头,“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华胥西苑这件法器要坏了。” 一直都没有说话的黎满堂自然无言,可连慕临安都没有再搭话。 良久之后,慕临安才说道:“坏了会怎么样?” “不知道。”孟还乡郑重地摇了摇头,没有一点开玩笑地意思,“或许就像去年夏天那场异变一样,从落雁谷为中心,将整个华胥西苑吞噬。又或者我们什么都不用做,等到华胥西苑彻底坏掉的那一天,我们就都出去了。问题是你们更愿意相信哪一种结果?” 慕临安并没有直接回答孟还乡的问题,而是再次确认道:“你是说华胥西苑的结界逐渐减弱是因为华胥西苑本身要坏掉了,而不是单单是结界?” “不然好端端的结界为何突然就不行了,这千百年的岁月,如此大的小世界,再强的法器没了主人也没办法再撑下去的吧。” “以你的行事作风,一定找到了逃出去的办法吧?”慕临安见孟还乡如此有恃无恐,试探性的问道。 “还是慕贤弟懂我啊!办法当然有,而且就在我们脚下。” “脚下?”慕临安看了看脚下黑漆漆的泥土,不知所云。 “对,正是脚下,”孟还乡举起拂尘,朝天一指,以三人为中心方圆数十丈的泥土全部飞了起来,露出了泥土之下的石面。 孟还乡另一只手掐起法诀,猛地朝地面一指,大喝一声“去”,耀眼的青色光芒从他指尖迸出,直刺入地面,随后地面上竟然出现了青色的花纹,并以三人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几个呼吸之间一座残阵便出现在了三人脚下。 仅仅是一座残阵,但透露出的古朴厚重的气势也已不同反响,不知那些仍然被埋在泥土之下的阵法又会是怎么样的光景。 “这落雁谷本就是一座大阵?”就连一直都没有说话的黎满堂此刻也忍不住惊呼。 “若这落雁谷没什么秘密反而才不对吧,这天地再鬼斧神工,也不会酝酿出这样的山谷,这是人族大能的智慧与手笔。”孟还乡收回了拂尘,飞起来的泥土悉数落回了地面,残阵再一次被掩埋起来。 “你早就知道这一切?”慕临安问道。 孟还乡点了点头。 “那你为何拖到现在才说?” “呵,我说早了又有何用?世上所有的阵法只有当灵气连通之时才可运行,之前这里与外面没有丝毫的联系,告诉你们又能如何?” 慕临安试探性地问道:“是去年夏天的那场异变?” “不破不立。华胥西苑裂开的口子会毁了这件法器,但也开了一条裂缝,外界的灵气终于得以进来,这阵法也就有了用武之地。” “这么大的阵法要怎么才能让它重新运作起来?” “那就是你们的事了,”孟还乡笑着眯起了眼睛,“毕竟要出去的人又不是我。” “都到现在了,你还是不跟我们走?”慕临安不信邪的再次追问。 “不走,为何要走?我在这挺好的。”孟还乡挥舞拂尘在身后画了一个圆,一面水镜出现在身后,穿过水镜可以看见一座被竹林包围的茅庐,“行啦,我要说的就这些,你们还有要问的吗?没有我就走了。” 慕临安转头看向了黎满堂,后者低头不语。 孟还乡也转头看向了黎满堂,见他久久不语,摇了摇头,转身抬脚迈进了水镜。 “铃儿!”黎满堂猛地抬起头来,低声嘶吼,“铃儿还活着吗?” 孟还乡收回了刚刚迈出去的腿,转过身来,对黎满堂说:“死了,当然死了。” “你……道行如此之高,难道没想过拘她的魂魄,重塑肉身?” “当然想过。” “失败了?” “我道行如此之高,自然成功了。” “那为何……” “就算我拘来了魂魄,也不过是一缕残魂;就算我重塑了肉身,也不过是一具傀儡纸人,又有何用?她连我的院门都不能出。” “她有没有说什么?” “有,除了还是孩子的时候,她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那么多的话。” “她有没有……” “有,她祝你在不凉城离里开枝散叶,早日离开这里,夺回自己失去的。” 黎满堂双眼含着热泪,哽咽道:“她现在还在吗?” “不在了。” “不在了?”黎满堂上前一步抓住了孟还乡的胳膊,“怎么会呢?你不是寻回来了吗?” “她在我的院子里种满了海棠,到了开花的那一天,她求我让她去死。” “你怎么会同意呢,她可是你亲妹妹!” “对,她是我的亲妹妹,所以我从来没有拒绝过她。” 黎满堂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抓着孟还乡的手垂了下来。 “二位,后会无期!”孟还乡收起拂尘,转身离去。 “对不起!” 孟还乡身后传来了黎满堂的声音,他再次停下了脚步,只不过这次没有再回头。 “你不欠我的,你欠的人是她,若你真想还这个人情,就去看看那边海棠吧,如果你有机会的话。” 水镜缓缓关闭,孟还乡终于离开了。 慕临安拍了拍黎满堂的肩膀,化为一道蓝光消失在天际,徒留黎满堂一个,站在漆黑的夜里,长长的白胡子随风飘荡,久久未曾离去。 第98章 为君赴鸿门(三) 正月十五一过,这年也就结束了。 没有了那种毫无道理的热闹来遮掩,华胥西苑即将发生重大变故的事实重新占据了老百姓的心,这种刻意被假装忘记的事一旦重新想起,就会像雷雨季的乌云一般,终日不散却又不知何时落雨。 在这种时候还能笑出来的,除了真正傻子就只有真正的勇士。 药店掌柜自然不是个傻子。 自他那年打造出暮云春树之后,他的生活就重新归于了平淡,那座被前来抢宝的人拆毁的二层药店,也被黎家重建了,甚至比之前还要华丽。 无数的修道者每天都盼着药店掌柜能再炼制几件宝贝出来,可掌柜这些年却一门心思扑在了炼丹上,就像是忘了自己还会炼器一般,在药园被大火付之一炬之后,整个华胥西苑的药材供应都出现了短缺,药店老板也没有了材料继续炼丹,索性连丹炉都弃了,药店大门上挂着的“药”字也被拆了下来,转头研究起了花花草草。 药店老板乐得清闲,却让那些心心念念好宝贝的修道者急得直挠头,他们以为掌柜是因为没有好的天材地宝才对炼器一事提不起兴趣,于是搜罗了不少好东西送了过来,可掌柜依旧一概不收,众人这才明白了掌柜并不是因为没有材料才停止了炼器,毕竟暮云春树最主要的材料只不过是一根十八节的睚眦脊骨,而这些年随着睚眦越发活跃,十八节的睚眦脊骨也出现过很多次,甚至还有过十八节睚眦王的脊骨,当时也是引来了无数人地争抢,最终的胜利者满怀期待地带着脊骨来到药店,却被掌柜一口回绝。气不过的修道者想要拆了掌柜的店,就在他砸到第二个花瓶的时候,一直与世无争的掌柜出手了,三五下就拧下了修道者的脑袋丢到了门外,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来打扰药店掌柜。 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这一年的惊蛰,一大早,药店的门就被敲响了,掌柜打开门一瞧,门外站着一个和煦的年轻人。 “这里没有宝贝,就算你们黎家的人来了也没有。” 年轻人听到掌柜冷冰冰的话之后并没有生气,而是恭恭敬敬地向掌柜行礼鞠躬,“晚辈今日前来并非为了求宝,而是有要紧事想与前辈相商。” 掌柜嗤笑一声,问道:“这华胥西苑里还有你们黎家做不到的事?” “此事事关重大,只靠黎家一门确实不能做到。”年轻人再次一拜,字字诚恳。 “哦?你倒是说说所为何事啊?” “事关整个华胥西苑的存亡,此地人多眼杂,不知可否与前辈屋内详谈?” 掌柜看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其中不少人已经注意到了年轻人的拜访,远远地眺望着二人。 “进来吧。”掌柜拉开了店门,转身走向了里屋,“你是黎家的哪一个?为何有这么多年轻姑娘驻足此处?” “让前辈见笑了,晚辈黎向晚,黎家长孙。” “黎满堂那老家伙倒是舍得,他就不怕你路上被什么人杀了?” “晚辈若被人杀了,那也是晚辈自己学艺不精,命里该死,早死晚死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呵,你倒是有几分豪气。” “晚辈还不知前辈怎么称呼。” “你可以叫我决明子。”掌柜挥了挥手,店门吱呀一声关上,挡住了刺眼的阳光。 二人一路来到书房,沁人心脾的药香弥漫在空气中,数不清的书卷塞满了书架。 决明子指了指椅子,示意黎向晚坐下,“说说吧,你找我所为何事?” 黎向晚恭敬行礼之后才端坐在椅子上,“我这次来,是代表黎家和黎民百姓来请您修一件东西。” 决明子摇着头摆了摆手,说道:“你大可不必拖着黎明百姓来给我扣帽子,黎家与我何干,黎民百姓又与我何干?” 黎向晚像是早就料到决明子会这么回答,他不紧不慢地接着说道:“前辈等晚辈说完再拒绝也不迟,晚辈想求您修的是一座阵法。” “阵法?整个不凉城的人都知道我除了炼器以外就只会一些不入门的炼丹之术,论阵法你们黎家不知有多少人比我更精通,就算所有人排着队去修,也轮不上我。”决明子倒也不恼,反而笑了起来。 “若真的只是一座阵法那晚辈也不会来求前辈出手了,这座要修的阵法在一个法器之中,所以修法阵,也就是要修这件法器。论起对法器的理解,整个华胥西苑都找不出第二个能与前辈您相提并论的人了。” “你是说有一件法器里布下了阵法?”决明子终于不再漠不关心,法器里有阵法虽说难得但也并不稀奇,可能让黎家如此重视想必一定是什么惊世的珍宝。 “正是,这法器里的阵法虽说玄妙,但华胥西苑里能人不少,召集起来到也有修复的方法,只是这阵法布在法器里,想要修这阵法就意味着要修这件法器,也就只能请前辈您出手了。” 决明子沉吟片刻,开口问道:“你要我修的宝贝是哪一件?” 黎向晚直视着决明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华胥西苑。” 决明子的瞳孔猛地一缩,“你要我修华胥西苑?” “正是。” 决明子看着一本正经的黎向晚,突然笑出了声,随后越笑越厉害,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指着黎向晚说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帮黎家、帮黎明百姓去修这华胥西苑?” “晚辈听人说前辈从巨木林搬了一座鼎,不知是否确有此事?” 决明子的笑容戛然而止,他冷冰冰地盯着黎向晚,没有说一个字。 “晚辈不知道前辈来华胥西苑究竟是为何,但想必前辈也对睚眦的来历十分好奇吧?” “哼!”决明子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看黎向晚。 黎向晚见决明子默认了此事,已经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掉了下去,冷汗早已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若我告诉前辈这鼎不仅能生出睚眦,还能生出人呢?” 决明子瞳孔骤然紧缩,从椅子上站起来,有些急切地问道:“此话当真?” “晚辈绝不敢虚言。” “那你要怎么证明?” “不瞒前辈,晚辈认识那个人,若前辈想见,晚辈可以带他来见您。” “好!好!好!速速安排。” “那修华胥西苑一事?” 决明子大手一挥,斩钉截铁道:“即刻动工!” 黎向晚也露出了笑容,再次鞠躬行礼,“那晚辈先行告退。” 决明子摆了摆手,黎向晚弯着腰后退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来说道:“晚辈还有一事忘了讲,谢谢前辈炼制的春树刀。” 黎向晚伸出手来,巴掌大的春树刀在他手心之上滴溜溜转着圈。 “一把破刀而已,不是什么好东西。”决明子再次冷漠了起来。 黎向晚不再答话,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药店。 站在热闹的长街之上,黎向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心里其实也是害怕的。决明子那令人摸不透的性子远近闻名,什么人都可以进他的店里和他说几句,但永远不知道哪一句话会惹怒他,从而丢了性命。 黎向晚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掏出里面的书信,再三确认信上所写的事没有遗漏之后,双手一抖,这封署名为孟还乡的信便化为了齑粉,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这封信是昨天的时候收到的,起初他还不敢相信孟还乡会亲自寄信给他,可信中所写之事由不得他不信,他连夜找到黎满堂,要求主动来找决明子,一番软磨硬泡之后黎满堂终于同意了派长孙来做这件事。 “月明啊,你可不要怪我卖了你啊,谁让我也打不过孟道长呢?”黎向晚把空锦囊塞回怀里,像做贼一样躲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消失在了长街之中。 第99章 为君赴鸿门(四) 自从无月明回来之后,钓鱼大军就从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 无月明作为三人中唯一的一个年轻人,起初被陆义叫过来钓鱼的时候,他是拒绝的。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要花大把的时间去等待一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上钩的鱼,但陆义和李秀才的理由是无月明反正又没有去处,也无事可做,不如跟他们来钓鱼,于是陪这两个人钓鱼就成了无月明这几日的必修课。 溪边的小马扎也从两个变成了三个,但是坐着的人还是两个,陆义依旧在篝火上温着酒,李秀才依旧在书上写写画画,只有闲不下来的无月明不在自己的小马扎上,而是蹲在远处的一棵大树上,远远地张望着山崖之下的落雁谷。 “月明,来喝酒了。”陆义把篝火上酒壶取了下来,拔开瓶塞,扑鼻的酒香弥漫开来。 “来啦。”无月明从树上跳下来,跑了几步,到小马扎上坐了下来。 陆义摸出两个小瓶子,将温好的酒倒在小瓶子里,将其中一个递给了无月明,按照他的话来说,开始喝酒之后的无月明才算是个真正的男人,但李秀才对此嗤之以鼻,并长篇大论了足足半个时辰来阐述一个男人真正应该有的是气度、格局以及担当,而不是那所谓的一腔豪情,这场无月明左右都插不上什么话的争论最终在陆义提出要出去打一架决胜负之后结束了。 “我看到好多人在落雁谷里,还搭了很多的架子,不知道是在做什么。”无月明接过烧酒,浅浅的抿了一口,烈酒入喉,驱寒送暖。 “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那可是一个大工程,说不定要整个华胥西苑的人都动起来才行。” “咱们也要去吗?” “咱们怕是去不了了,他们在落雁谷这么大兴土木,再加上睚眦君王不再和之前一样不闻不问,只怕今年开春之后睚眦会有些大动作,咱们得守住剑门关。” “大动作?” “你应该见过巨木林里那群睚眦一股脑冲上来的样子吧?” 无月明点点头,“见过。” “在很久之前,我才刚来到这的时候,睚眦会像那样一路冲到这里来。”陆义仰头灌了一口烈酒,接着说道:“那个时候每年都要死很多人,比现在死的还要多。” “那后来怎么没有了呢?” “因为孟道长带了几位前辈去了趟巨木林,那一场大战打了个天昏地暗,无人知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兽群袭来,睚眦君王也老老实实呆在巨木林里,再也没有出来过。” “那些前辈没有讲到底发生了什么吗?”又到了听故事的时候,这可是无月明最爱做的事。 “那些人里只有孟道长活着回来了,不如你自己去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陆义瞧着无月明满脸期待的模样,忍不住打趣道。 无月明没有一刻犹豫,立马摇起了头。 “其实孟道长是个很和蔼的人,没有那么凶的,你去问他说不定他真的会告诉你的。” “行啦,你当谁都和你一样没心没肺的,有事没事就掀自己的伤疤玩。”一旁的李秀才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朱玉娘才刚走不久,陆义就这么拿死人开玩笑。 “这叫洒脱,你懂什么,百无一用的是书生,你们读书人老是喜欢自己骗自己,藏着掖着难道就没有发生过了吗?” “哼,粗鲁,你妻女死了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大声嚷嚷吗?” “欸,你这人!”陆义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挥舞着手里的酒壶就要朝李秀才脸上招呼。 无月明赶紧站起来搂住了陆义的腰,生怕陆义一拳揍在李秀才脑门上,反倒是李秀才丝毫不慌,手中的笔稳稳当当。 正当无月明和陆义角力的时候,一道金光从落雁谷中窜了上来,落到了三人身边,从金光中走出的黎向晚一把抢过了陆义手中的酒,一仰头灌了进去,却被滚烫的烈酒呛了嗓子,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老陆你这酒是真不大行,改天我给你整两坛好酒过来。” “切,你们小年轻懂个什么,这喝的是酒吗?这喝的是情怀!”陆义一把抢回了自己钟爱的酒壶,扭头坐在了马扎上。 “你怎么来啦?”无月明看到黎向晚,喜出望外。 “咳咳,我今在落雁谷当监工来着。”黎向晚忽然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痒,偷偷地摸了摸。 “你这黎家大少爷,还用去当监工吗?” “毕竟这事是黎家牵头的嘛,在下面干活的人鱼龙混杂,黎家不出个人怎么镇的住场子?” “那她?” 黎向晚摆了摆手,“慕家不会放人的。” “哦。” “你现在有事吗?没有的话跟我走一趟吧。”黎向晚一把搂过无月明的肩膀,拖着他到一旁的角落里,说起了悄悄话。 “走去干嘛?” “不干嘛,就见个人。” “见个人?什么人?”无月明突然有一种不是很好的预感。 “去了就知道了,走走走。”黎向晚夹着无月明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带着他化作一道流光直奔落雁谷而去。 这才短短几日,落雁谷就又变了个模样,之前重新盖起的房屋此刻都被征用了,进进出出的不再是布衣,而是行色匆匆的修道者们,在村庄不远处已经挖开了一个方圆十丈的坑,不少修道者飞在空中,大块的泥土在他们的操控之下从地上剖出来然后甩在一旁,在大坑的周围,还有多个脚手架,不少人爬上爬下,提着小桶和刷子,在深坑底下仔细地清扫着岩石上覆盖的最后一层泥土。 已经清扫干净的那部分区域里,已经可以清晰的看到那座深埋已久的大阵正迫不及待的向世人重新展现自己的容貌。 “这要挖多大的坑?”无月明站在坑边,着实被震撼到了,他见过北石林的壮阔,也见识过紫水源头那座神庙的神秘,可今天亲眼见到这奇景一点点被掀开帘幕的场景,还是被深深地震撼了。 “可能是整个落雁谷那么大吧,”黎向晚站在无月明身边,叹了口气,他第一次听到要把落雁谷整个挖开的时候,和无月明的反应也差不了太多,“走吧,那人在中间那间屋子里。” 黎向晚带着无月明走到当中最大的那间屋子外,掀开门帘走了进去,“前辈,人我给你带来了。” 伏在案上画着什么东西的决明子抬起头来,一瞧见无月明,就再也挪不开眼睛。 无月明被一个男人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看,不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那人眼神里的感情他瞧不明白,既有得偿所愿的欢喜,也有不可思议的惊奇,还有难以隐藏的一丝贪婪。 决明子绕过身前的桌子,来到无月明的身前,问道:“敢问小兄弟生辰八字?” 无月明摇了摇头,“我自小是孤儿,不知自己的生辰八字。” 决明子没有任何的意外,反而一副理应如此的模样抓起了无月明的手,一缕灵气顺着无月明的掌心就钻了进去。 无月明大惊,挥起拳头就朝决明子的脸砸了过去。 决明子眼皮都没有动一下,丝毫没有躲的意思,无月明的拳头就快打到他脸上的时候,他的整个头突然似水面一样掀起了波纹,无月明的拳头就这么直愣愣地穿了过去。 “小兄弟莫要惊慌,我并无恶意。” 决明子平淡的声音再次传来,无月明察觉到深入自己体内的灵气也并无恶意,只是从他身体里很快地转了一圈就离去了。 “没想到世间还真有这样的肉身,”决明子松开了无月明的手,撩开了无月明额前的碎发,仔细地瞧了瞧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有趣,实在是有趣。” “看来我也有不得不离开这的理由了,小兄弟,我答应为华胥西苑修好这座大阵,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如何?” “这座大阵与我有何关系?”无月明隐约从眼前这人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修好这座大阵,华胥西苑里的人就可以在华胥西苑崩坏之前离开,你的那些亲朋好友,包括你自己,就不用死在这个穷乡僻壤了。” 无月明回头看了看躲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的黎向晚,从他的眼神里得到了确认的消息。 “好,什么事?我答应你。” “请你帮个忙而已,这个忙不难,但是非你不可。”决明子那张不通人情世故的脸上难得的有了笑容,就像是一个用糖葫芦哄骗小孩的坏叔叔。 无月明犹豫了半天,还是答应了下来。 决明子从怀里摸出一个比巴掌还大的玉佩,随手丢给了无月明,“那你可得好好活着,别死在这里头了。” 突然丢过来的玉佩吓了无月明一跳,手忙脚乱之下险些摔在地上,他好不容易握在手里一看,这玉佩水色里染几缕新绿,一圈精细的吉祥纹之中,是一只没头的玄武,而正中则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黎向晚偷偷走到无月明身后,扯了扯他的袖子,跟他使眼色,让他赶紧溜。 无月明瞧瞧重新坐在桌后的决明子,也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把玉佩塞进怀里,跟着黎向晚溜了出去。 “我在剑门关的那间房子还没塌吧?”出来之后的黎向晚带着无月明一路来到了后厨,轻车熟路地找了两盒糕点出来,不由分说地塞了几块到无月明的嘴里。 “没有,我还经常去打扫来着,”无月明嘴里塞满了东西,含糊不轻地说道,“去了就能住。” “那就行,这段时间我都得呆在落雁谷,与其住在落雁谷还不如住去剑门关呢。”黎向晚尝了尝两盒糕点,又低下头去翻找起来。 无月明努力地嚼着嘴里的东西,看着手里的糕点盒子越摞越高,突然觉得生活似乎又有了奔头,幸福有时候就是来得这么毫无道理。 第100章 为君赴鸿门(五) 立春之后,落雁谷庞大的工程才正式地拉开序幕,以黎家、慕家为首的二十七家有名有姓的大家族联合向整个华胥西苑发出了声明,并率先捐出了大量的银钱,号召所有人一同来完成这个关系到每个人生命的大工程。 这件事无论放到谁身上,第一时间都不会相信,不凉城里的老百姓自然也是如此,可当真有好事之人跑到城外的落雁谷看了一眼之后,老百姓才知道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懒得看他们一眼的世外高人,竟是真的有求于他们,再看到高昂的报酬之后,很快就有了几个带头的。 一旦有了带头的,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许多,大量的工人涌向了落雁谷,施工的进度逐渐加快,大量的泥土从落雁谷运了出来,巨大的阵法显露出来的部分越来越多,在阵法显露出来的地方,数十个修道者伏在地上,用特制的笔墨勾勒着阵法的轮廓,为之后的修复做着准备。 这种修道者和凡人一同做工的场面可真不多见,一时间,往日里无人问津的落雁谷反倒成了华胥西苑里最热闹的地方。 与往常不同的地方还有剑门关,自落雁谷动工以来,剑门关也热闹了不少,那些大家族派了人手在剑门关以西布下了防线。他们的到来解决了素梨人最近人手短缺的燃眉之急,按照陆义的话说,就是他还从未打过如此充裕的仗。 一切都按照计划井井有条地执行着,可作为这一切行动的总指挥,黎向晚却并不轻松,每日天不亮就从小院里离开,夜里不知道多晚才会回来。 与他相比无月明就显得有些清闲,外援的到来让无月明不必再奔忙于前线的战事,可实际上就算他想去也去不了,因为孟还乡给他下了死命令,让他在秋天到来之前,跟着李秀才将那几本写满了妖族文字的书一字不拉地全部学完。这可难坏了无月明,他宁愿跟着陆义在大山里跑东跑西,也不愿意跟着李秀才整日研读那些枯燥的书籍。李秀才多半也是接到了死命令,无月明期待的志怪故事再也没有从李秀才的嘴里说出来过。 就这样,仅隔着一堵墙的两个人愣是怎么都见不着面,颇有一种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感觉。 这一日无月明从李秀才那里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一整天都对着书本让他满脑子都是那些奇奇怪怪又不明所以的符号,他晃晃悠悠地回到自己的院子,站在门口,久久没有进去。 以往的这些时候他正在林子里追着睚眦的屁股杀,如今的他却困在剑门关,读这些看不懂的书。 季丁在朱玉娘死后也没了踪影,再也没有什么人意外死去的消息传来,他再一次遁入了黑暗。这让无月明心急如焚,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去林子把季丁找出来,质问他,折磨他,杀了他,但他却只能呆在这里,看着陆义带着大批人马在林子里风风火火地搞着防线,他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可他又能怎么办呢?毕竟他和陆义一样,都打不过孟还乡。 思索良久的无月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正打算进屋,听到身后传来了翅膀扑扇的声音,他回头一看,一只山鸡大小的纸鹤艰难地朝这边飞来,细长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大大的包裹,这包裹想必不轻,这只纸鹤每往前扑腾一下,脑袋都要掉下去,然后再费力地抬起头继续往前飞。 它若是有嘴,一定会将把它造出来的那个人骂个狗血淋头。 无月明眼睁睁地看着这只纸鹤在离院子还有几步的地方一头栽了下来,他赶紧一步跳了上去,在纸鹤掉到地上之前接住了它,纸鹤在无月明的怀里最后抽搐了一下之后再也没了动静,只剩无月明一个在昏黄的夕阳下不知所措。 无月明看看怀里死去的纸鹤和包裹,又扭头看了看紧挨着的两间院子,犯了愁。他确实看见这只纸鹤朝这里飞过来,可他不知道纸鹤到底是要飞到自己的院子还是黎向晚的院子。 好在无月明是一个非常有自知之明的人,就凭他当时对慕晨曦说的那些话,慕晨曦也多半也不可能给他送东西,所以这东西只能是送给黎向晚的。 有了答案的无月明一手拎着包袱,一手抓着死去纸鹤的长脖子,独自站在黎向晚的院门外,等待黎向晚回来。 这一站就是几个时辰,等到月明星稀的时候,黎向晚才伴着金光出现在了无月明的面前。 “你站这干嘛呢?”一落地就看到无月明着实让黎向晚有些意外。 “给你送东西。”无月明举起双手展示了自己的战利品。 黎向晚看到那只残破不堪的纸鹤第一眼时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咧嘴一笑,“那你也能进去等啊,搁这站着干嘛?” 无月明眼皮一翻,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黎向晚推开栅栏带着无月明进了屋,拆开包裹一看,是几个饭盒和几件春衣。两人打开饭盒一看,是几盘凉透了的炒菜。 “喏,这是你的。”黎向晚从春衣里拿出几件黑衣服递给了无月明。 “这是给我的吗?”无月明摸着厚实又细腻的布料,有些不敢相信。 “你见我什么时候穿过黑的?再说我都穿这种的。”黎向晚拿出另一件衣裳指了指,雪白的绸缎上绣着朵朵青花。 无月明再看看手上除了黑就是黑的衣裳,点了点头。 二人商议一番之后,一致决定由无月明去热菜,黎向晚则着手给慕晨曦写回信。 说来慕晨曦也不是闲来无事,而是实在被逼得没有办法了。 落雁谷大工程带来的影响不单单是在落雁谷多了一个坑而已,在不凉城内同样掀起了风浪。作为黎家大少爷的黎向晚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众人的面前,还是担任如此重要的职责,黎家的心思也可谓路人皆知了。随着黎向晚的名字在茶余饭后被人们更频繁地提起,闭门不出的慕晨曦也成了人们嘴里的常客。 而黎向晚本人又在剑门关忙得脱不开身,为了稳定民众情绪,慕晨曦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妻自然被推了出来,参加各式各样的活动,就连这几碟小菜也是被一帮人盯着,为了证明和黎向晚的感情并没有因为不在一起而变淡才做出来的,并且一出锅就立马送往了剑门关,但她当时的心情一定不太好,不然那只纸鹤怎么都能再飞几尺的。 黎向晚写着写着突然大声向里屋问道:“她问你最近过的怎么样?” 无月明后仰从门框探出半个头来说道:“你就说我过得很好,听玉娘的话,跟着先生读书识字。” “她还让你不要再进林子了,报仇的事等到出去之后再说。” “不行,林子我一定要进的,仇也是一定要报的。” 黎向晚手中的笔突然停了下来,“我感觉你还是不要再气她为好。” 沉默片刻之后无月明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那你就写我答应她好了。” 黎向晚应了一声刚要落笔,却又停了下来,“要是将来被她发现你在骗她怎么办?” “老陆说女人该骗的时候就要骗,先生说这叫善意的谎言,所以没关系的。” 黎向晚犹豫了片刻还是下了笔,只是嘴里还在嘟囔着:“我怎么感觉让剑门关这帮人把你带大不是什么好事呢?” 冰冷的饭菜很快就热好了,黎向晚的信也写到了尾声,无月明将饭菜端上桌,二人就着饭菜聊了起来。 “孟道长为什么让你去学那些妖族文字啊?我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用处。” “我也不知道,我问他的时候,他也只是说将来会有用到的一天。” “孟道长总是神神秘秘的,像是个江湖骗子。” “嘘!说不定他现在正听着咱们说话呢!” “不会吧?”嘴上虽然这么说,可黎向晚眼神却躲闪了起来,偷偷瞄了几眼窗外。 “孟道长修为通天,说不定呢?你说你爷爷和孟道长谁厉害?” “应该……”黎向晚想了想说道:“是孟道长吧,我爷爷一直想让孟道长离开剑门关,可孟道长现在还在这里,要是我爷爷打得过孟道长,早就把他带走了。” “说来也是,对了,落雁谷那个大坑怎么样了?” “嘿!你说起这个我可不困了,”黎向晚撸了撸袖子,整个人的情绪都高涨了起来,“你是不知道,黎家虽然人丁兴旺,可是要把整个落雁谷都掀开也是不够的,就算加上其它家族的人,也还是差一些,因此我们需要那些散修的帮助,这样一来我们的人大多数时候的任务就变成了看管这些鱼龙混杂的江湖散修。” “他们很不听话吗?” “这倒不是听不听话的问题,而是大家从一开始的目的就不相同。我们的出发点是想修好大阵,在华胥西苑崩溃之前带所有人出去,而那些散修可不是这么想的,你觉得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无月明茫然地摇摇头,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不是他这个心思单纯的人想得明白的。 “他们想要的是借着这个机会,大肆地收掠修行的资源。这些散修精明的很,你给少了他们根本不会来,因此你只能超额的付出资源,还要考虑到他们在修缮过程中的克扣,此外他们甚至会为了得到更多的东西而故意拖延工期。”黎向晚说着说着就有些气愤,“这个工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无底洞。” “你们就没什么方法管管他们吗?” “没什么好方法,”黎向晚摇摇头,“当下大家都猜到了华胥西苑迟早会崩溃,如果不做什么,大家都是一个死字,唯一不同的就是谁更怕死。对这些散修而言,死了就是死了,形单影只,没什么可挂念的,早死晚死而已,可对这些大家族而言,还有更多的事情是舍不得放不下的。因此散修可以不管不顾,大家族却不能,单这一条就足以让我们陷入被动。” 无月明点点头,他理解了黎向晚的难处,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人们还在内斗。 “这还只是落雁谷的问题,剑门关的问题同样棘手,甚至更难处理。” “剑门关怎么了?老陆都说过从没有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事情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啊。问题还是出在人上,几个嫡系配一些散修为一组同样是剑门关外防线的组成方式,不同的地方在于落雁谷的人虽然贪了些,但只要给的够他们也会干活,剑门关的则不一样,他们不仅贪还怕死。你是知道成群的睚眦和落单的睚眦根本不是同一种东西,也知道它们是如何的残暴,可那些散修不知道啊,他们只在林边猎过几只落单的睚眦就以为睚眦不过尔尔,可真的遇到睚眦群之后,这些散修又能撑多久呢?他们会不会临阵而逃?他们会不会再也不敢上前线?自己的命和修行资源比起来哪一个更重要他们还是拎得清的。当你给再多的资源都没有人愿意来的时候,这件事就不好办了。” “可我看大家伙现在士气很高啊,应该……不会发生这种事吧。” “若真是如此,老陆还至于整天呆在林子里,这边跑完了跑那边,根本闲不下来吗?他早就找个地方喝酒钓鱼去了。” 无月明突然赶到有些无力,他一直以为只要杀掉眼前的敌人就好,可现在看来,一个人能做的事真的很少。 黎向晚似乎看穿了无月明心中所想,笑着说道:“所以你要再努力一点,可别浪费了你的天赋,等到你一个人就能顶得过一只军队的时候,你就赶紧来帮我,省得我整日和这些明面上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勾心斗角。” 无月明郑重地点点头,“一定!” 黎向晚正要拍拍他的肩膀,却听到无月明又说:“可我现在整日除了读书就是读书,没什么变强的机会啊。” “怎么会呢?你这天赋还发愁这个?” “之前确实不会,但现在确实会了。你知道我这副身子对灵气而言就像是一团空气,他们随时都能来,也随时都可以走,最开始接触修炼的时候确实要比寻常人更快一些,但现在就出现了问题,就是上限无法增长,我能调用的就是这具身体能容纳的,没有办法能让容量变得更多。” “难道你就没有什么心法可练?”黎向晚也是大为吃惊,这种情况他也是第一次听说,一般而言每个修行者都会有一套功法从灵气中筛选自己需要的,并屯在体内,灵气的多少决定了能使用的法术强弱,因此在点星和法相两个境界,法术本身的强弱远不如自身的功法重要,只有到了天照境可以向天地借用灵气之后,法术的强弱才有了分别。 无月明摇了摇头,不仅他没有办法,连孟还乡都没有什么办法。 “那你之前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 “杀睚眦,每杀一只,容量上限都会提高一点。” “你……”黎向晚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无月明,“不会真的是一头睚眦吧?那睚眦可是吃掉同类就会变强啊。” “我可能算半只。”无月明郑重的说道。 “何来半只之说?” 无月明摇摇头,还是没有将药园的事讲出来,毕竟这故事听起来是如此的不真实。 黎向晚看无月明如此模样,知道他一定不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回忆,便打趣道:“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天下第一呢?我可等着那时候借着你的面子耍威风呢!” “要不你和我再去一趟巨木林,咱俩把那睚眦君王悄悄地做掉,那我肯定就成天下第一了。”无月明一本正经地说着假话。 “嚯,那要杀睚眦君王咱俩肯定不够啊,得把晨曦也叫上。”黎向晚大手一挥,一副当天夜里就要杀到巨木林的气势。 “晨曦才不会去呢,她要知道我还要去巨木林,一定会发脾气的。” “她以前对这些事可是积极得很,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年纪变大了,胆子却变小了。” 无月明想了想,说道:“或许是因为死的人太多了吧。” 嘴角刚刚还带着笑意的黎向晚抿住了嘴,再也没有说话。 两兄弟就这样沉默了许久,屋外突然传来的破空的声音,随后便响起了敲门声。 黎向晚整了整衣冠,抹去脸上表情,黎家长孙的威严显露了出来,“进来。” 屋门应声而开,那人一进屋便匆忙的一拜,焦急地说道:“少主,不好了,西山里有了动静。” 黎向晚猛地站起身来,问道:“咱们的人都在哪里?” “已经尽数集结,只等少主指挥。” “走,我现在就过去。”黎向晚急匆匆地跑了出去,甚至没来得及跟无月明道别。 在二人走后,无月明收拾了碗筷,目光落在了那封黎向晚写的回信上,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将刚刚发生的事补写在信中,他从黎向晚的里屋拿了一柄三字华胥刀,将信绑在刀上,随后向东方一指,华胥刀带着书信疾驰而去。 他回过头来吹灭了黎向晚房中的烛光,拿着慕晨曦送来的春衣,踩着月色翻过了院墙。 而在西方远处的密林里,各式法宝的光芒若隐若现。 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春日里,兽潮,真的来了。 第101章 为君赴鸿门(六) 春日里的天气总是很好,无边无际的天空之上没有半朵云彩,数不清的星星汇成条条河流,缓缓地流转着。 如果没有西边山林里震耳欲聋的嘶鸣声,这一定会是一个安静祥和的夜。 密林之中蓬松的树冠挡住了漫天星光,伸手不见五指的林子里不知藏了多少睚眦,许是迟迟等不来进攻的号令,躁动不安的睚眦互相推搡着,时不时地传出几声嘶吼和肉体碰撞的闷响,一双双金黄的眼瞳在阴暗的角落里不住地摇曳,利爪在堆满落叶的泥土上抬起又落下,就像是用刀在细沙里来回穿刺,发出了让人抓心挠肝的沙沙声。 在离睚眦群只有几里的地方,众多修道者一字排开,各式的法宝围绕着各自的主人盘旋着,七彩的光芒与天上的星河交相呼应,与其说他们是在等候着兽潮的来临,倒不如说是一场道友们的联谊。 大家族组成的联盟为抵御兽潮开出了极其优厚的待遇,优厚到这些修道者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拍马来到了剑门关。 在华胥西苑里,这种能把修道者联合起来的大事件非常少有,平日里埋头苦修的男男女女们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就像是一群十几岁的孩子一同参加庙会,总有着看不完的新鲜东西和说不完的悄悄话。 与交谈甚欢的众人不同的,是站在正中央的黎向晚和陆义,还有穿插在人群中的素梨人。 “老陆啊,你说我们能撑多久?”黎向晚一脸凝重,这是他被赋予重任以来第一次率领众人与睚眦战斗,他还从未像现在一样害怕过失败。 “两天?也许三天?”陆义也一改往日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双手环抱于胸前,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瞪着远处幽暗的森林,仿佛能看到林子里蠢蠢欲动的睚眦。 “你们那个时候是怎么抵御兽潮的?” “那个时候剑门关里惊才绝艳的大有人在,我在那些人里都排不上号。厉害的人多了,做起事来自然要简单一些。” “他们都是从外面来的?” “嗯,在华胥西苑这样贫瘠的地方生下来的人,只见识过生存的苦难,活下去是唯一的目标,让他们明白这些大道理有些太困难了,穷山恶水出刁民啊!” “你们撑了多久?” “撑了很久。” “只靠这些外来的人?可误入华胥西苑的毕竟是少数啊,而且越来越少了,他们怎么撑那么久的?” 陆义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去之后才说道:“所以他们都死了。” “都是这样的,”陆义拍了拍黎向晚的肩膀,“他们死了之后就轮到我了,我死了之后就轮到你们了,都是这样的。” 黎向晚看着陆义一脸正经地说这样的话,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别扭,他扭扭身子,把陆义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掸落,“你这话听着怪不吉利的。” 陆义咂咂嘴,大手在黎向晚胸口的衣服上蹭了蹭,嫌弃地用眼角瞪了一眼黎向晚,“什么不吉利,我这不是在阐述事实吗?你们这些氏族子弟啊,身上的包袱还是太重,要是月明那小子,我一说要上,那小子肯定‘嗷嗷’叫唤着就跟我冲上去了。” “你这说的月明就像个傻子一样。”还是这个爱开玩笑的陆义更让黎向晚熟悉。 “傻子怎么了?他以后可是要继承素梨人衣钵的,不傻怎么行?” “月明毕竟是月明嘛,全天下也只有这一个月明啊!” 陆义听到这沉默了,久久没有言语,眼底流露的只有担忧。 得不到回复的黎向晚看向了陆义,后者蠕动着嘴唇,轻轻地说:“但愿吧。” 黎向晚刚想再说些什么,却从陆义的眼眸里看到了三轮月亮,他猛地回过头去,在更遥远的西边山脉里,两轮金色的月亮从山脉之后缓缓升起,光芒比天上那轮银白色的下弦月还要耀眼。 刚刚还热热闹闹说着闲话的修道者大军此刻都没了声响,每个人都抬头看着天上的那两轮明月,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修道者们久违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渺小,这种体型上带来的震撼无关乎于修为,无关乎于心性,有的只是对生命本身的尊重。 那两轮明月从山后面完全升起之后,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整个华胥西苑,一圈巡视之后看向了战场中央。巨大的眼睛眨了眨,随即一声钟鸣般的吼叫由远及近,穿过藏着睚眦的密林,传到修道者的耳中。 “全体准备!” 陆义厚重的声音在每个人的耳中响起,众人手中的法宝光芒大盛,汇成一条长龙。 远处睚眦君王忠诚的子民们听从了他的号令,争先恐后地从林子里窜出来,似洪水一般涌向东方。 陆义率先冲了出去,只留下了一个字。 “杀!” 七彩的长龙化作一根长矛刺入了黑色的潮水之中,潮水瞬间就被刺出一个洞,但很快就被重新填满。 多年之后再次出现的兽潮,终于正式拉开了序幕。 而在更远处的不凉城中,一盏盏灯光一个接一个的亮起。 今夜注定无眠。 慕家内院里,透着微光的轩窗内,慕晨曦正坐在桌前发呆,桌上放着几张信纸,还有一柄老旧的华胥刀。 信上写的东西慕晨曦看过了,可她一个字也不信。 黎向晚在信中说剑门关一切安好,他的职位是一个虚职,只是黎家为了让他赚些资历才让他坐到了这个位置上,可慕晨曦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剑门关地动静她看得见也听得到,黎满堂和黎向晚爷俩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黎满堂真的舍得让自己的孙子上战场,黎向晚也不会真的只为虚名去做这些事。 信上关于无月明的部分她则更是不信,黎向晚说无月明老老实实在剑门关跟着李秀才读书,甚至还大费笔墨,写了诸多细节,但写得越多就越显假,无月明怎么可能会放弃报仇,老老实实地呆在剑门关呢? 一想到这,慕晨曦咬了咬嘴唇,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了信纸上,“男人果然都是穿一条裤子的!没一个人的话能信!” 慕晨曦推门来到外面,院中的几棵绿柳已经发了新芽,有几缕夜风吹拂着柳枝,隐约还能看到院子上方泛着莹光的结界,而透过结界能看到战得正酣的剑门关,在夜色之中也只有那一座山头被霞光笼罩,尖锐的爆炸声不绝于耳。 慕晨曦站在院中,与城里其他人一样,远远地眺望着剑门关。 良久之后她生气地跺了跺脚,抓着裙边毅然转身进了屋,嘴里还嘟囔着:“玉娘说的果然没错,男人都是坏蛋,只会害人担心,等你回来了,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解释!” ---------- 大战在天亮之前落下了帷幕,睚眦的尸体盖满了整个山头,修道者的防线没有后退半步。 除少数几个受了轻伤的人以外,修道者联盟几乎全身而退。 首战胜利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华胥西苑,一时间“睚眦不足为惧,人族必将胜利”的言论成了每个人嘴里一直在念叨的东西,而作为被黎家推至台前的黎向晚也一时风头无两,当天就被叫去城里做了一次吉祥物。 参与那场大战的修道者也被视为英雄,他们回到不凉城后,等待他们的是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长长的队伍分列两侧,从不凉城西门一直排到城东,领头的黎向晚一出现,便受到了人们热烈的欢呼。 不过当事人可笑不出来,他远远地就看见站在第一排的慕晨曦,面若冰霜。 黎向晚一边笑着跟周围的人挥手,一边悄悄地往后缩,不知不觉间就藏到了修道者队伍的中央。 慕晨曦看着躲躲闪闪的黎向晚,突然笑了出来,只是这个笑容里可没有多少善意。 游行的队伍逐渐前进,黎向晚和慕晨曦也越来越近,老百姓异口同声地喊着两个人的名字,这种英雄归来,佳人等待的场面,看多少遍都看不厌。 围绕着黎向晚的修道者们也识趣地让开了一道路,让黎向晚的小心思付之东流。 慕晨曦穿着浮翠留丹的马面褶裙莲步轻移,大大方方地带着微笑穿过众人让开的道路,来到了黎向晚面前。 黎向晚干笑着环顾四周,起哄的人越发兴奋,他不敢直视慕晨曦咄咄逼人的眼神,只好摸了摸鼻子低下了头,“晨曦今天好漂亮啊!” “谢谢向晚哥哥夸奖,”慕晨曦施施然行了一礼,随后踮起脚尖凑到黎向晚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什么时候文笔这么好了?一封信都能写出花来?” “咳咳,我记得我那封信全是平铺直叙,没有半点修辞啊。” “你的平铺直叙就是指鬼话连篇,信口雌黄吗?”慕晨曦笑眯眯嘴角上方是那双透着寒芒的眼睛。 黎向晚觉得再站在慕晨曦身边说不定会被寒气冻上,于是向后大跳了一步,伸出两指指向慕晨曦,义正言辞地说:“呔!虽然我和你很熟,但是你话可不能乱讲,坏我名誉!” “你小点声!”慕晨曦向前一步紧逼上来,挥手打掉了黎向晚举起的指头,“你不是说你只是虚职吗?怎么只字不提兽潮的事?你还说不是骗我!” 黎向晚连连挥手,一副“我不是、我没有”的模样,“这怎么能叫骗呢?我只是没有说罢了。嘶,松手,疼。” 慕晨曦指头在衣袖的遮掩下悄悄攀上了黎向晚的后腰,使劲地拧了起来,丝丝寒意从指尖钻进黎向晚的皮肤,冻得黎向晚打了一个激灵。 “那月明的事呢?你还说不是骗我!” 黎向晚收起了笑容,严肃地说道:“月明的事可都是他亲自说的,他口述我笔录,一字未改,要骗也是他骗你。” “他不会跟着你学会骗人了吧?” “你这是哪里的话,我是觉得他和我是一样的人,但我们可是正人君子,骗人的勾当我们可不做。” “他真的没有和你上战场?” “当然没有,他要能来那真是帮大忙了。” “可他不像是能安心呆在剑门关的人啊,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他了。” “你们女人真的好奇怪,起初你喜欢他英姿飒爽,后来他打打杀杀你又不乐意,现在他不去了你反而觉得他怪,你不觉得你很矛盾吗?” “哼!要你管!”慕晨曦的指头又掐上了黎向晚的软肉。 “疼疼疼,其实他确实没有呆在剑门关的心思,是孟道长让他留下,安心学东西,至于学得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是嘛。”慕晨曦松开了手,声音也低沉了下去。 黎向晚看着神色黯淡的慕晨曦,轻轻地叹了口气,对她说道:“我觉得你还是尽快见他一面比较好。” “啊?为什么?我才不要见他呢!”慕晨曦一想起那日无月明冷淡的模样她就来气。 “如果不抓紧,可能真的来不及了。” 慕晨曦赶紧竖起一根玉指立在嘴边,“嘘,瞎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孟道长好像有点坏心思啊,总有种想让月明去做些什么事的感觉。” “孟道长有他自己的考量吧,再说了那一定是什么要紧事,月明和咱们不一样,说不定有些事是非他不可的,就像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那种。” “怕的不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怕的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啊,你说他去到剑门关到底是福还是祸呢?若是从一开始就没有被玉娘带回剑门关,是否也就不会经历这些了。” “可是月明要是没有去到剑门关,说不定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晨曦,你有没有觉得有时候死真的是一种解脱?” “当然不是……”慕晨曦从小受到的教导让她没有片刻犹豫就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可话出了口之后她才想起最近这几年经历过的这些事,见过的这些人,心里的底气顿时荡然无存,“你怎么也开始这么想了?” 黎向晚没有回答,眼珠转了转瞧了瞧四周的人,脸上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们先走吧,大家伙还等着咱们呢。” 愣神的慕晨曦也回过神来,与黎向晚并肩走去,笑着向人群挥手示意。 在这大喜的日子里,悲伤的话题本就不该被提起。 第102章 为君赴鸿门(七) 天将降大任的无月明此刻并没有苦其心志,也没有劳其筋骨,而是陪着陆义和李秀才,趁着春风正好,到山中踏青去了。 只是陆义和无月明这两个人实在是没有什么文人雅兴,踏青的地方也不是什么风景秀丽的去处,只是大山之中一个平平无奇的山头,除了上来的路有些险峻以外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李秀才起初是满口答应,因为教无月明这小子读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也想趁机翘班,去外面散散心,可见到去处之后他立刻就反悔了,这哪里是踏青的地方,这分明就是那夜兽潮战场旁边的一座孤山,无人处理的睚眦尸体还堆在地上,隔着老远就能闻到腐烂的臭气,连那的空气都是红色的。 虽然李秀才提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但在陆义“来都来了”的指导思想以及他比李秀才大腿都粗的胳膊地挟持下,李秀才还是跟着二人一同上了山。 三个男人的踏青自然不会准备太多东西,吃的一概没有,酒倒是管够,不过好在还有无月明,于是一到地方,他便被打发去找些野味回来。 山头只剩下陆义和李秀才两个人后,李秀才又开始了自己的抱怨。 “华胥西苑这么多好去处,你为什么非要来这个地方?咱先不说不凉城外的杏花林,就是这深山里也有不少好地方啊,巨木林太远不想去,你去紫水边走走也行啊,来这地方做甚?要什么没什么。” “那也不是这么说的,你看这不也有花花草草吗?” 李秀才指着乱石堆里顽强生长出来的几朵野花,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是说这几朵吗?” 陆义自知理亏,不看李秀才的眼睛,向前走几步蹲了下来,假惺惺地摸着野花,小声地说道:“这几朵怎么了?这不是挺好看的吗?你不会觉得这个东西不好看吧?” “我长眼睛了!老实交代,你到底来这干嘛的。”李秀才才不吃他这一套。 “我说我就是来这看看你信吗?” “我信你个鬼,爬这么陡的山就为了上来看看?” “那不是为了看看你的老胳膊老腿还好不好使嘛。” “你他娘的!”李秀才抓起衣摆,跳起来就是一脚踹在陆义背上,花白的胡子肆意飞扬,“老子的胳膊腿儿好不好使关你屁事!” 挨了一脚的陆义除了背上多了一个脏兮兮的大脚印外甚至连屁股都没有撅一下,“我这不是担心我死之后,你照顾不了小的嘛。” 李秀才抓抓自己飞扬的胡须,鄙夷地看着陆义的背影说道:“瞎操心,小的不比我厉害?还用得着我照顾?” 陆义摇了摇头,“他是比你厉害,可他的对手也比你厉害啊!” 李秀才整了整头上的儒冠说道:“他是我学生,我会照顾好他的,放心吧。” 陆义回过头来,贱兮兮地说道:“真的吗?我不信。” “滚你娘的!” 这一次李秀才的脚落在了陆义的脸上,他刚刚理好的发冠也掉在了地上,失去了束缚的银丝似蛛网一般散开,为李秀才有些佝偻的身形添了几抹张扬。 等到无月明抱着一堆野果回来的时候,两人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陆义坐在一块被太阳晒得暖哄哄的石头上,嘴里哼着小调,高高翘起的二郎腿跟着节奏一下又一下地摇晃着,除了背上那个大脚印外看不出来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 另一边的李秀才就没这么精神了,他萎靡不振地坐在一棵大树底下,躲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凌乱的衣衫也懒得打理,就像一个受了气的妇人。 无月明把一兜子野果放在地上,从中挑了几个大个的,在衣服上蹭了蹭,递给了李秀才。 “先生,老陆打你了?” “没有。”李秀才接过野果恶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却没想到这果子中看不中用,看着大却一点也不甜,直酸得他牙根疼。 “那先生这模样是怎么弄的?” 李秀才眼光闪躲着扭过头去不看无月明,嘴里却斩钉截铁地说道:“是切磋,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切磋来着。” 无月明没有好意思追问下去,掉头跑到陆义身边,为李秀才打抱不平,“老陆,你说先生都那么大年纪了,你怎么能欺负长辈呢?” “长辈?”陆义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比你现在大不了几岁,刚刚名落孙山,还被人棒打了鸳鸯,郁郁不得志,正一心求死,不然也不会跑到这里来。” 无月明瞪大了眼珠看看陆义又看看树底下的李秀才,脸上写着四个大字,我不相信。 “修道者不能用外貌来判断年龄,有人喜欢永远保持年轻,有人喜欢顺其自然,那些爱美的女修三、四百岁照样和小姑娘一样漂亮,这都不是什么多稀奇的事。” “那先生是喜欢顺其自然吗?” “他顺其个屁的自然,他就是单纯修为不够!” 无月明爱听故事的毛病又犯了,他在陆义身边盘膝坐下,好奇地问道:“先生那时候是什么样的啊?” 陆义听到无月明这么问,也来了兴致,在身后传来的一声声干咳里打开了话匣子,“他那时候成天要死要活的,我琢磨着反正是个死,不如帮我们做点事再死,做做诱饵也是不错的嘛。” “老陆你那个时候就开始不做人事了啊!” “玉娘当时也是这么说的,怎奈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细胳膊细腿什么粗活也做不来,不过作用还是有些的,剑门关都是些大老粗,有他在能教教你们读书识字,也挺好的。” “先生是很好。” “是是是,先生最好了,就我是坏人。你刚刚去山里摘野果,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东西?” “我看见睚眦了。” “在哪里?” 无月明指了指山头底下,那个堆满了睚眦尸体的森林。 “唉,果不其然。” “老陆,睚眦君王派那些睚眦来这里干什么?我看数量还不少,睚眦君王难道就不怕它们又折在这里?” “就算被人发现死在了这里,也不过是死了几只微不足道的喽啰,可万一没有被人发现呢?它们可以通过吃掉同类的尸体,短时间内组起一支更有力量的军队,很快就有下一波兽潮袭来,人有力竭之时,它们却可无穷无尽,睚眦君王为什么不冒这个险呢?” “虎毒不食子,它们到底是怎么下得去嘴的呢?” “因为它们没有心啊,它们生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掠夺,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同类,只管吃掉一切活物,不断变强再去吃掉更多,等到足够强大的时候,再被睚眦君王吞噬,好似一座巨大的蚁巢,所有的蚂蚁都只为蚁后服务,那只蚁后正是这睚眦君王,他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呆在巨木林里,派这些喽啰出去就可以获得数不清的修行资源,江湖上数不清的魔修和睚眦比起来都算是慈眉善目的。不过其实人也差不多啦,除了不会真的吃进肚子里以外,其他的都会做。” “外面没有睚眦吗?” “没有,至少我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所以我们更不能放它们出去了。”陆义拍了拍无月明的肩膀站起身来,环视一周之后问道:“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风景啊,地形啊,风水什么的。” “不知道。”无月明摇摇头,他确实瞧不懂这些东西。 陆义好像本就没打算从无月明的嘴里得到答案,接着说道:“我倒觉得是个好地方,用来做坟刚刚好。” 无月明顺着陆义的眼神瞧去,脚下不远处那座略矮些的山头上,一只只睚眦扑在尸体上,大快朵颐,尚未干涸的血液被高升的太阳蒸腾着,化作一片梦幻的粉色迷雾,吸引着下一个亡魂的到来。 ---------- 正如陆义所说,下一波兽潮在三天之后就再次到来了。 黎向晚和陆义带着比上次还要多的人手在午夜时分迎上了如潮水一般的睚眦群。 多了许多睚眦王的加入之后,睚眦的战斗力不可同日而语,这场大战直到天都蒙蒙亮的时候才进入了尾声,修道者如大家期盼的一样再一次取得了胜利,不同的是这次出现了伤亡。 一旦有人死了,这事情就变成了另一回事,所以除了少数几个人知道以外,这个消息并没有在不凉城里传开,无法亲临现场的老百姓只能听到报喜不报忧的消息。 不凉城里仍旧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剑门关里则披麻戴孝,如丧考妣。 黎向晚之前的担忧一一兑现,单单依靠着利益聚在一起的人就像是清晨的露水,不需要等到日晒三杆,就会消弭殆尽,好在死得几个人并不是其中佼佼者,让这些修道者心中还存有几分“他们死是因为他们修为低”的侥幸,暂且还没有出现溃散的征兆,但每个人在战场上都会留一手用来保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同时一旦再出现伤亡,做逃兵的可不会是一两个人。 压力倍增的黎向晚在从战场归来之后也没有松开紧皱的眉头,片刻不歇地与各方人员协调,对物资进行调配,对人员进行安排,既要安抚修道者,也要派出巡逻队时刻监视睚眦的动向,等到一切安排完之后已经日渐西斜了,他刚倒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歇了一会儿,陆义就推门进来了。 “安排完了?” 黎向晚微微抬起头,眯着的眼睛张开了一条缝,瞧清楚来者之后脑袋又躺了下去,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这活不好干吧?”陆义坐在黎向晚旁边的椅子上,端起桌上的紫砂壶,就着壶嘴嘬了两口黎家准备的上好茶叶。 “确实,到底是士卒好做,将军难当啊!” “其实你这个将军也可以做得轻松一些。” “噢?”黎向晚坐直身子,对着陆义双手抱拳平举,“陆客卿有何高见呐?” “嘿嘿,”陆义挠着脑门憨笑几声,这“陆客卿”的称呼听起来是比“老陆”好听些,“就是觉得有些事做了也没啥用,还不如不做。” 黎向晚一愣,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这些细致的安排没有任何的必要,这不是一场凡人间的战争,双方需要精密的排兵布阵才能在战争之中取得优势,这只是一场屠杀,除非一方死完,不然绝不会有停止的可能,重要的不是排兵布阵,而是活到最后。” 陆义喝了一口茶水之后接着说道:“至于那些修道者是否会溃逃,则更是不需要担心,我们会怕他们逃,是因为我们知道他们怕死,但也正因为他们怕死,才会拼了命得杀睚眦,因为睚眦不会退,他们也逃不掉,他们只能拼了命地杀掉每一头扑上来的睚眦直到力竭。” “睚眦当真就没有解决的方法吗?”黎向晚有些气馁,瘫坐在椅子上,脑袋埋在胸口里。 陆义想了想之后,缓缓地说道:“睚眦与人最大的区别在于成本,孕育一头睚眦几乎没有任何成本,就算是睚眦王,也不过是多吃几顿而已,可要培养一个能上战场的修道者,花费的时间精力可远远不止这些。相比起来睚眦这种东西既有妖族那样不俗的天赋,也有连人都难以企及的繁殖能力,说它是这世上最强的种族也不为过。若要想战胜他们,除非有大规模的杀伤性法术,让一个修道者发挥出十个修道者的能力,以此来填补数量上的不足,这样或许还有一战之力。” “这样的威力只有那些禁术才有吧,就像是慕家的‘玉龙归’,但……我听晨曦说,‘玉龙归’被称为禁术,不是因为威力巨大,而是一旦使用之后,施法的人也难逃一死。” “总要付出些代价的,如果什么代价都没有,那慕家岂不是早就成了天下第一?” “那如果我去求慕爷爷把功法交出来呢?”黎向晚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并不可行,慕家的功法并非是门派学院的功法,需要依靠血脉传承的灵根,外人极难修炼,慕家人丁一直不够兴旺,嫡系并没有多少人,其中能够使用‘玉龙归’的又有几人?所以将功法交出来也没有什么用。再说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你想过没有?” “什么?” “就算这个功法真的人人都能学,你又要让哪些人去学,哪些人去用,要知道,这和让他们去死没有什么不同。” 黎向晚眼中的光渐渐淡去,无欲无求地说道:“要不我也不在这干了,我去落雁谷帮忙修法阵,早点修好早点走。” “哈哈哈,要是睚眦不进攻,我也跟你到落雁谷当瓦匠去。”陆义大笑着拍拍黎向晚的肩膀,摇着头出了屋。 当天夜里,在所有人都还在为昨夜的大战而修养的时候,第三波兽潮伴随着比以往两次都要惊天动地的咆哮声从西边袭来。 第103章 为君赴鸿门(八) 无月明踩着夜色沿着剑门关的小路一路向上,在竹林入口处停下了脚步,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走了进去,几步之后,一道水波般的纹路浮现,无月明便没了踪影。 下一刻,无月明出现在了一片开得正盛的海棠花之中,这片花林很大,大到一眼望不到头,白里透着红的花瓣在夜色里同样显得妖艳。 “月明,上来坐。” 无月明正纳闷怎么夜里也能看见花的时候,孟还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无月明闻声望去,瞧见孟还乡一身青袍,正盘坐在竹庐顶上,而在他头顶上方,竟然有上百只发光的锦鲤像在水中一般游来游去,这是为什么能在夜里赏花的原因。 孟还乡瞧见无月明看着游动的锦鲤发呆,指了指身边的空位,微笑着再次示意无月明上来坐。 回过神的无月明跳上了竹庐,在孟还乡身边盘膝坐了下来。 “漂亮吗?”孟还乡指了指头上的锦鲤问道。 无月明又抬头看了看,只只锦鲤活灵活现地游动着,嘴边的胡须随着鱼身地摆动摇晃着,若不是没有水的波纹,他真的会以为自己现在正身处水底。 “漂亮!”无月明看着孟还乡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些小把戏罢了,将来你也会的。”孟还乡指着天上的鱼群画了个圆,本来各游各的鱼群突然整齐划一地排好了队,似一条长蛇一般首尾相接,转起了圈。 无月明看看孟还乡,又看看游得正欢的鱼,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孟还乡看出了无月明的心思,摆了摆手,整齐的鱼群四散开来,再次漫无目的地游了起来。 “孟道长,您为什么不让我去帮他们?” 竹林外,耀眼的光芒正从遥远的西边亮起,将二人的脸照得五彩斑斓,两人不由得朝亮光处瞧去。 片刻之后,光芒暗去,两人重新笼罩在白光鱼影之下。 孟还乡没有回答无月明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有没有看过你现在的模样?” 无月明不知所云,他朝孟还乡看去。 孟还乡又说:“那你有没有看过我的眼睛?” 无月明摇了摇头,孟还乡笑了笑转过头来,睁大了眼睛。 这还是无月明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孟还乡的眼睛,那是一双只有黑色和白色的眼睛,像是一滴墨自笔尖滴落在宣纸之上,肆意地侵占着这个本来只有白色的世界,却又在恰到好处的时候与白色握手言和,就像是一幅出自大师之手的水墨画,黑与白与灰和谐共处,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仿佛所有的光进入这双眼睛中都会失去原有的色彩。 “看清楚了?” 无月明点点头。 孟还乡伸出手在空中花了一个圆,一个圆形的水幕便出现在无月明的脸前。 “你再看看自己。” 无月明看了看水幕后的孟还乡,才将信将疑地看向了水幕,水幕之中是一张年轻人的脸,脸颊上有几道快要愈合的血痕,微蹙的眉头似乎很久都没有舒展过,而在一双剑眉之下,是一双和孟还乡一模一样的眼睛。 “这是?” “大部分人都叫它百草霜目,”孟还乡抹去了水幕,重新眯起了眼睛,“木兰教的人则喜欢称它月魄苍瞳。” 无月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有些不敢相信,好端端的,自己的眼睛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孟还乡看出了无月明的疑惑,接着解释道:“关于它的来历虽没有明确的依据,但这么多年下来,到也有几个说法,一说是焚尸入殓者多见,一说是杀人如麻者多见,但不管怎么说,都离不开生死二字,所以老百姓们多觉得这样的眼睛不吉利,还相传说这是因为焚烧尸体产生的灰盖在了眼睛上,才让这双眼睛变成了灰色。” “孟道长,这样的眼睛很多吗?”无月明问道,若是这种眼睛到处都是,那外面的世界想必也并不太平。 “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如果说它少,现在你我二人还能坐在一起,若说它多,木兰教花几百年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圣女传人。它确实难得,但放在芸芸众生之中,倒也没有那么稀奇。” “木兰教的圣女?” “自木兰教的初代圣女开始,每一代的圣女都有一双月魄苍瞳,也只有木兰教的功法才能把月魄苍瞳的真正力量发挥出来。” “这双眼睛还有特殊的力量?” “据传木兰教的功法炼至极致可以打开生死之门,活死人肉白骨,重塑肉身都不在话下,甚至还可以创造生灵。” 无月明眨巴了一下眼睛,不敢相信这双眼睛真有这么神奇,“如果木兰教真有这么厉害的功法,为何不将所有拥有月魄苍瞳的人都寻去?” “木兰教的功法想必和大多数功法一样,对天资的要求极高,既要有这双眼睛,又要有极高的天赋,这样人很是难寻,此外这功法女性似乎比男性更适合,纵观整个木兰教几千年的历史,也只不过有一两位圣子,其余的都是圣女。” “那这眼睛除了木兰教以外难道就没些其它作用了吗?” “到也不是,有些其它功法也可以发挥部分作用,就像我能发现你既不是妖也算不上人靠的就是这双眼睛。” 无月明瞪大了眼睛,他还记得自己被孟还乡倒吊在屋里的场景,“孟道长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眼睛变成这样的?” “在亲眼见到妹妹死在我手上的时候。” 无月明眉头一紧,双手紧握,睚眦在朱玉娘身上撕咬的场景出现在眼前。 “不让你去帮忙,是因为还有些更重要的事要交给你做。” “那林子里……就不去了吗?”无月明有些犹豫。 “不去了,敌在暗,你在明,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始终会被牵着鼻子走,是时候转换下思路,破而后立了。” “可是这样林子里会死更多的人。”无月明皱起了眉头,看向了孟还乡。 “我知道,”孟还乡也看向了无月明,两双同样发灰的眼眸对视在一起,一双带着愠怒,一双满是淡然,“我知道,但如果继续如此,死的就不只是剑门关的人。” 无月明没有再说话,孟还乡继续解释道:“来剑门关的人都有各自的理由,和睚眦也有各自的仇,我们这些人死了就死了,可其他人与睚眦无冤无仇,不该死在睚眦手里。睚眦给我们造成的伤痛,永远都不会消退,无论我们杀了多少睚眦,无论我们最终是否战胜了睚眦,这段经历永远都会烙在我们心上,要我们自己消磨。” “有一百人经历过,那便有一百人受折磨,有一万人经历过,那便有一万人受折磨,所以在影响到更多人之前,让它终结在我们手里就好。” “一只睚眦并不为惧,怕得是有人统领,现在是睚眦君王,一旦睚眦君王死后,下一个会是谁,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无月明点点头。 “这也是我要你去做的事。睚眦君王是我的老朋友了,我们斗了很多年,他的命是我的,剩下的那个就要交给你了,如果还有余力的话,不要让任何一只睚眦活着走出华胥西苑。” “我知道了,”无月明点点头,“可是我们真的就不去帮他们了吗?” “现在的你能完成我刚刚让你去做的事吗?” “不行。” “所以你需要的是时间,他们的任务就是帮你争取时间,你要珍惜。” 无月明不再答话,把自己蜷成一团。 孟还乡向无月明身边挪了挪,拍了拍他的脑袋,“比起看别人死,亲手送别人去死会更令人难过。我派他们出去的时候就知道他们一定会死,但我又能如何?这是一场战争,没有和谈,没有协商,只有不死不休,仁慈和善良对胜利没有任何帮助。” “我明白了,孟道长。” 无月明站起身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笔直地跳下了屋顶。 院中的海棠在西边天上的七色流光照耀下更显漂亮,为了向无月明道别,它们努力地摆动着腰肢。 西山的光越来越亮,剧烈的灵力波动一路传到了剑门关,孟还乡头上的鱼群都模糊了起来。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孟还乡挥挥衣袖,天上的鱼群连同他自己都没了踪迹,只有满院的海棠还在摇曳着。 没了结界的保护,嘈杂的声响一股脑地传了过来,飞沙走石的撞击声,不凉城那边的喧闹声,睚眦的嘶吼声全都混杂在一起,真如人间炼狱一般。 这一夜后,修道者死伤一半,阵线后退五十里,不凉城宵禁三日,绝无一人言其他。 ---------- 华胥西苑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就悄悄地入了夏。 也许是落雁谷里的大阵坏了风水的缘故,晦暗的乌云早早地就盖住了天空,久久不见太阳让这个夏天少了几分该有的燥热,就连人都没了精神头,种地的不种地,经商的不经商,修道者也弃了修行,不凉城里仅剩的热闹地方,只有茶楼酒舍。 华胥西苑好像停在了战败的那天晚上,没有人记得他们战败了,没有人记得华胥西苑就快要崩坏,没心没肺的睚眦难得的体贴了一回,假装忘记了它们是胜利的一方,那夜之后就销声匿迹,再未出现过。 “落雁谷已经停工多日,工期延误了许多,不知还能否赶得上咱们的计划。” 慕临安站在阁楼外的长廊上,倚栏眺望,低沉的灰云弥漫在华胥西苑的上空,若是站在哪座高山上,说不定伸伸手就能摸到云彩。 “落雁谷还有多少人?” 阁楼里,桌上的茶水早已放地冰凉,坐在藤椅上的黎满堂用指尖沿着杯口一圈圈摩挲着,杯中的茶水荡着一圈圈的波纹,中央的几片碎茶叶被旋涡困住,滴溜溜地转着圈却脱不开身。 “除了咱们这几家的嫡系子弟外,没有一个散修。” “决明子有意见吗?” “他只是一具身外化身,华胥西苑的存亡与他没有多大关系,人手够就修得快些,人手不够就修得慢些,能不能修完他并不是太在意。” “我们还有多少人手空闲着?” “呵,就算咱们两个也去,还是赶不上。修建大阵这种事从来都不简单,宗门的护山大阵要几代人才能修好,更何况是华胥西苑里这种上古遗留的大阵。” “没什么其他办法了吗?” “他们连希望都没了,还有什么值得去做的?除开那些散修不说,咱们这几家的子弟里又有几个是真正不害怕的呢?不过是自小受到的教育让他们习惯了听从家族命令罢了。” “穷乡僻壤里找希望,谈何容易啊!”黎满堂有些烦躁,放在杯口上的指头越转越快,杯中的茶水升腾起了热气,“晨曦和向晚的婚事安排起来吧。” “你指望靠他俩的婚事冲冲喜?”倚在栏杆上的慕临安回过了头,“大部分人都只是看个热闹,谁会真的在乎他们两个过得怎么样?” “总比现在什么都不做的好,把所有剩下的人都派到落雁谷去吧,能做多少事做多少事,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必须要站出来了。” “拿他们两个做筹码,值得吗?我看他们两个可不像是愿意成亲的人。” “这是他们从生下来就有的责任,他们没有理由拒绝。”黎满堂松开了手里沸腾的茶水,向后一趟,仙竹织成的藤椅“吱呀”响了起来。 “这些年你真是一点都没变,如果当初你不像现在这么冷血,铃儿说不定不会死。” “说了我还有事要做,有仇要报,牺牲是必然的。”黎满堂紧握双拳,语气里多了几分愠色。 “你的仇是你自己惹来的,凭什么让他们替你去死?” “孟还乡难道就不是了?这么多年来素梨人死了多少个?不都是他亲手派出去的?” “你之所以来到华胥西苑,是因为你年轻气盛招惹了仇家。孟还乡之所以来到华胥西苑,是因为铃儿跟着你来到了这里。我之所以来到了这里,是因为我两个兄弟都来到了这里,我没有不来这里的理由。他帮你解决你的仇家,也因为你惹上了新的仇家,可现在你还是只惦记着你的事,黎家和慕家能在不凉城里有如今地位,不是因为我们是我,而是因为我们在华胥西苑这个没有老虎的地方,可他就是他,就算华胥西苑里没有素梨人,也会有志同道合的人愿意追随着他,素梨人只是个名字罢了,可你我呢?没了黎家,慕家,还会有李家,王家,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比得上他?” 慕临安一直是个老好人的模样,可对面前这个相识了百年的兄弟,他的话里却没有留一丝情面。 有些时候,朋友愿意包容你,并不是因为你做的是对的,而只是因为你是他的朋友。 挨了训的黎满堂闭上了嘴,嘴边凌乱的胡须没了威严,倒有几分可怜。 固执的人难以改变不是因为他们分不清对错,而是他们固执于他们的固执。 黎满堂没有搭话,慕临安也没有指望得到回答,他扭过头去望向远方,在高高的阁楼上似乎能看到落雁谷中央那个逐渐重获新生的法阵。 “晨曦和向晚的婚事还是安排起来吧。” 慕临安似乎知道黎满堂会问他为什么又同意两人的婚事,抢先解释道:“年轻时候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现在我有了一个孙女,也只有这一个孙女,我如果死了,你就是晨曦的爷爷,我要你把晨曦安然无恙地带出去。” 沉默了许久的黎满堂终于开口说了话,嗓音低沉,“自己的孙女自己管。” “轮单打独斗我打不过你,可论起杀睚眦,十个你也比不上我。我决定去帮帮他,连你的那份一起。” 细密的冰晶从慕临安撑在栏杆上的手掌处冒了出来,夏日里的热气撞在冰晶上,化为几缕白烟。 黎满堂看着慕临安的背影,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冒了出来,但很快就打着转儿的消失了。 第104章 为君赴鸿门(九) “黎少爷,您不能进去!” 一扇朱红色的大门外,赵嬷嬷死死地扯着黎向晚的衣袖,“呲啦”一声,紫袍上的巨蟒在拉扯之中分成了两半。 黎向晚卷了卷裂开的衣袖,哭笑不得地问道:“我为什么不能进去?” 扯坏了黎向晚衣裳的赵嬷嬷也有些不好意思,捏着双手,低着头不敢看黎向晚,“黎少爷啊,哪有没过门就见新娘子的?” “啊?”黎向晚皱着眉头张大了嘴,又气又想笑地说:“那我以前来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拦啊?” “哎呦,以前黎少爷是慕家的客人,老奴哪敢拦客人啊?” “那现在我不还是客人吗?你怎么就拦了?” 赵嬷嬷轻巧地在黎向晚胸口捣了一拳,眼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黎少爷现在不是客人了,是姑爷!” “我都是姑爷了你还拦我?”黎向晚瞪大了眼睛,想不明白赵嬷嬷这话中的逻辑。 “诶呦,那不是还没过门嘛!”赵嬷嬷手中的丝帕在空中转了个圈,替黎向晚害起了了臊。 “呵。”黎向晚气得笑了出来,摇摇头,一脚踹开了拱门。 赵嬷嬷见状大惊失色,顾不得自己的老胳膊老腿,摇着丝帕就冲了上去,“黎少爷,你不能……” “嗵!”朱红色的大门在离赵嬷嬷的鼻尖只有几寸的地方猛地合上,赵嬷嬷花白的头发在大门掀起的风浪里凌空飞舞。 “现在这年轻人性子可真急!”黎向晚真的进去了,赵嬷嬷反倒不着急了,笑呵呵地转身走下了台阶,还支开了墙边候着的几位侍女。 朱红色拱门后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时值盛夏,慕家一向四季常青的院子里更添几抹新绿,翠绿的藤曼攀着院墙一路向上,在院子中央碰了头,变成了一把绿色的伞,伞上挂满了七色的花,绿伞下面,一个淡粉的身影趴在桌上,枕着自己两只裸露在外的藕臂一动不动,像是进入了梦乡。石桌堆满了各式的布料,布料上都是些绣了一半的图案,堆在最下面的那些看起来就像是捣蛋小孩儿的恶作剧,可越往上走,针脚便越细,刺绣的手艺也越来越好,在淡粉身影的手边,几块半成品已经有模有样了。 进到小院之后的黎向晚轻手轻脚地走到石桌边,在淡粉身影的一侧坐下,随手拿起桌上的几块布瞧了瞧,神情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黄鹂般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让正在发呆的黎向晚吓了一跳,他寻着声音瞧去,身边的人依旧趴在桌上没有动,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不知道什么睁开了,正带着几分戏谑看着他。 忽然对上的视线让黎向晚没来由的有些不好意思,他干咳几声移开视线,将手中的布料放回原处,轻声说道:“你学这些还挺快的嘛。” “如果算上和玉娘一块儿琢磨这些的时间,其实我也学了挺长时间了,算不上快,再说了这些女红算不上难,你要是也能把时间都花在这上面,你也能很快学会的。”慕晨曦伸出两根手指头拎起一块方巾晃了晃,方巾上绣了几只憨态可掬的小猪,正咧着嘴朝她傻笑。 “你现在整日就只做这些?” “嗯。”慕晨曦柔柔地哼了一声,像是一只慵懒的小猫。 “不修炼了?”黎向晚的声音也跟着柔和了下来。 “不修炼了,修炼得再厉害又有什么用呢?再厉害月明也不愿意让我同他一起去报仇,再厉害爹爹也不会让我去落雁谷帮忙,还不如学学这些女红,至少还能讨他们的欢心。”慕晨曦声音清淡,拎着方巾的手垂了下来,指尖在桌上画着圈,像是在说另一个人的故事。 黎向晚看着慕晨曦空洞的双眼,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带你逃出去吧。” 慕晨曦微微仰了仰头,看向了黎向晚,嘴角弯起了一道弧线,“你这是要带我私奔吗?” 黎向晚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两人要在年前完婚是不凉城里每个人都知道的事情,这世上哪有带自己的未婚妻私奔的道理? “以前月明跟我讲,他在药园的一间小屋子里被关了很多年,屋子只有一扇窗,起初的时候他觉得很新鲜,每天都会打开窗户看看外面,可后来那扇窗户再也没有打开过,我问他是窗户坏了还是自己忘了打开窗户,他说他记不清了,那时我还笑他笨,现在我才明白,这两种情况其实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我还总问他被关在屋子里的时候在做什么,他从来都不肯告诉我,我去问玉娘,玉娘也不说,只是说他被关在那里,一天又一天,现在我才明白,单单是被关在一个地方,就已经足够难熬。”慕晨曦眼神涣散,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所有的远大志向都会被时间消磨,你会失去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黎向晚有些心疼,却不知该如何劝解,女孩子心思细腻,总是会陷进感情世界里,和没心没肺的无月明不同,尤其在后者学会喝酒之后。 “把你的衣裳脱下来给我吧。”慕晨曦突然坐起了身子,灿烂的笑容重新出现在了脸上。 “什么?”变化如此之快的慕晨曦让黎向晚猝不及防。 慕晨曦笑着指了指黎向晚裂开的袖子。 “哦。”黎向晚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木讷地脱下了长袍递给了慕晨曦,慕晨曦从桌上拿起针线,低头缝了起来。 黎向晚犹豫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没事吧?” “我想开了。”慕晨曦没有抬头,全部心思放在手中的针线活上,“玉娘跟我说过,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有自己命中注定的责任和应要履行的义务,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都与自己无关。娘也说过,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只是过客,与你擦肩而过之后就再也不会相见,娘在华胥西苑之外见过数不清的比爹爹还要优秀的人,可无论那些人有多么的优秀,也只能是过客,不会多做停留。我想我也一样,从我生下来开始,从我开始姓慕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是你的妻子,这是慕家和黎家所有人都希望的,无论我是否愿意。” “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去想那些做不到的事情呢?不如笨一些,就当过往的那些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还是你的晨曦妹妹,从来没有离开过慕家,也从来都没有去过剑门关。” 慕晨曦说的很慢,手中的动作却很快,她熟练地用银牙咬断了线,将缝好的衣裳递还给黎向晚,还附赠了一个温婉的笑容。 黎向晚接过衣裳,指腹在刚刚缝好的针线上摩挲着,黑色的线恰到好处地将断开的蟒纹接上,细腻的针脚仿佛这件衣服本就该是这样,从来没有裂开过。 “谢谢。”黎向晚的教养让这句谢谢脱口而出。 慕晨曦没有说话,只是笑着歪了歪脑袋。 恍惚间黎向晚觉得慕晨曦的模样似乎有些变化,和朱玉娘有几分相似的英气消失不见,反倒多了几分李婉清的恬静。 “你现在倒真像是个新娘子了。”黎向晚经不住感叹起来。 “那你准备好娶我了吗?” 黎向晚直视着慕晨曦狡黠的眸子,分不清她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想知道答案,于是黎向晚沉默了。 慕晨曦也不着急,软禁在家中这么久,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黎向晚被盯得有些紧张,他心虚地移开了目光,随便找了桌上的一块布,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像是在看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东西。 他真的做好准备了吗?他自己也不知道。 就在黎向晚心乱如麻的时候,脚下的大地突然震动了起来,震动之强烈让人自然而然地想到去年同一时间发生的事。 与此同时,落雁谷上方再次出现了异象,深邃的大洞第二次出现在了天空之上,滚滚黑云从洞口不断地喷涌出来,落雁谷里的修道者争先恐后得化作一道道流光逃了出来,生怕自己落在别人后面。 在最后一道流光将将离开落雁谷之后,七彩霞光从落雁谷之中冲天而起,直刺入天上的大洞之中,天地在此刻连接在了一起。 “嗵!”一声沉重的雷声从天地衔接处响起,紧接着在余韵之中又一声惊雷响起,而后越来越急促,紧赶紧的雷声前脚跟着后脚从四面八方响起,一下又一下地敲在人心之上,就像是要把所有人的心都敲碎一样。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势均力敌的战斗会继续下去的时候,落雁谷射出的霞光突然泄了气,由粗变细,最后挣扎着闪了几下之后,就再也没了动静。 反观天上,没了霞光的阻碍,去年没有钻出来的光球这次终于漏了半个出来,可光球似乎并没有继续往外跑的意思,光芒逐渐暗淡,一道黑色的裂痕从正中间出现,并迅速地向裂痕两端蔓延,将整个光球分成了两半,下一刻,这个大到没边儿的光球像一只眼睛一样睁开了。 华胥西苑里的所有人都好奇地向黑洞里张望,想要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 光芒逐渐消散,翻涌着的云逐渐清晰,而在云层之上,有数不清的人正好奇地打量着下方的一切,与华胥西苑里的人没什么不同,只是一方抬着头,一方低着头而已。 黑色的大洞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井口,井中有着数不清的鱼,黑云上的人是在倚在井口看热闹的游客,华胥西苑中的人则是那一只只没有目的地的鱼。 可这么多的鱼,总有那么一两只想要到水面上看看,于是他们踩着霞光朝井口奔去。一旦有了带头的,剩下的鱼群也突然有了方向,跟着领头的向上飞去,先是一个两个,随后越来越多,连成了片,织成了网,以落雁谷为中心,一座七彩的龙卷风扶摇而上,直刺云霄。 井口边的游客似乎是害怕鱼群跳起时掀起的水花打湿自己的衣裳,一个个身影逐渐模糊了起来,井口也越缩越小,最终在鱼群到达之前消失不见。 再次失去了目的地的鱼群发出了痛彻心扉的哀鸣,就连坐在石桌旁的黎向晚也听得清清楚楚。他和慕晨曦并肩站在院中,二人头顶的绿伞开了一个洞,刚好可以让两人看到远方。慕晨曦微张着小嘴,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晨曦……”黎向晚轻声唤着慕晨曦的名字,他也有些不敢打破这死一般的寂静,可下一刻,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从不凉城每一个角落响起,所有人都从家中跑了出来,沿着长街汇成一条条长龙,向落雁谷涌去。 井外的人为这些井底的人带来了难以言表的希望,黎满堂和慕临安想尽办法都无法唤醒的斗志,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他们想要出去的时候,外面的人也想让他们出来,原来他们并不孤单。 “向晚哥哥,你刚刚想说什么?”回过神来的慕晨曦问道。 “我想说……”黎向晚刚要张嘴,又是一声巨响打断了他,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正是这几个月来销声匿迹的睚眦君王。 “向晚哥哥?”慕晨曦戳了戳黎向晚的后腰,想要让呆滞的黎向晚醒过来。 黎向晚扭过头来,早就忘了自己刚刚想要说什么,他咧咧嘴,说道:“现在我还不知道,等我这次回来再给你答案。” 慕晨曦没有说话,她目送着黎向晚转身离去,朱红的拱门打开再关上。她突然胸口一紧,赶忙将双手捂在胸膛,她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坏事将要发生,也许是李婉清传下来的血脉在觉醒,又或者是她刚刚从黎向晚离去的笑容里看到了害怕。 她揉了揉胸口,目光落在了桌上堆满的碎布上,其实她也有些慌张,如果黎向晚真的说他准备好了,她又要怎么办呢? “要不让娘教教我卦术吧。”她拾起一片绣了一半图案的方巾,小声呢喃着,“丢掉的修行也要拾起来了。” 第105章 为君赴鸿门(十) 清晨的阳光透过轩窗照在李秀才书房的桌子上,桌上堆满了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籍和纸张,两种笔迹分别落在这些书上和纸上,一种如龙蛇盘据,潇洒豪迈,一种则横平竖直,规规矩矩。 “噔噔噔”,伴着不急不慢的脚步声,穿着一件麻布圆领袍的李秀才从里屋走了出来。 来到书房的李秀才一眼就看到了书桌上厚厚的纸张,他走到书桌前伸手翻了翻,纸张上书写的内容杂乱无比,有诗词歌赋,有志怪故事,还有鬼画符一样的妖族文字,他不由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孟还乡让李秀才总结的那些妖族文字,无月明在几日前终于学完了,说起来这些文字并不是什么机密的东西,在华胥西苑之外的世界,人和妖在最近这一两千年间相处的还算融洽,双方的文化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在逐渐融合,文字早已不再是什么不传之秘,只是这边是人的地盘,理应妖来学人的文字,因此没有什么人会去主动的学习妖族的语言。 无月明学成之后,就再一次无事可做了,孟还乡没有安排新的任务,李秀才也没有什么其它东西要教,可无月明还是每日按时到李秀才这报道,没什么可学的,他就一遍遍地写着曾经学到过的所有东西,直到夜深才走。 之前有事可做的时候李秀才还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现在一闲下来,他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是无月明好像又变回了刚到剑门关时的模样,寡言少语,不爱与人接触,虽然剑门关现在确实也不剩几个人了。 对于无月明的变化,李秀才猜到了些原因,可他是个心直口快的人,那些劝人的话他可说不来,所以他只能每天为无月明准备好笔墨,让无月明有事可做。 李秀才摇摇头,收拾起了桌上的东西,一通忙活下来,出了一身热汗,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他确实老了,他那点微薄的修为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寿元,如今他已临近百岁,所剩的时日也不多了。 李秀才捶捶有些有些僵硬的腰,步履蹒跚地找了张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无月明不是个适合读书的人,但他的脑子确实转得飞快,过目不忘,对这些谁都不熟悉的妖族文字,李秀才要先学会才能教无月明,可无月明学得远比李秀才要快,李秀才只能没日没夜的学,花费更多的时间来追赶无月明的天赋,这几个月下来,李秀才早已心力憔悴,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结束的那一天。 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了,李秀才反倒觉得有些空虚,无月明觉得无事可做,他又何尝不是呢?华胥西苑的局势瞬息万变,他的修为和见识在这场大风浪里就像是一只蜉蝣,他除了教书什么都做不了,偏偏最后一个学生也刚刚在他手里毕业了。 李秀才将杯中凉茶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水裹挟着夏日的所有酷暑进了他的肚子,他舔了舔嘴唇,觉得杯里的茶有些太苦了,应该找些酒来调调味儿,他一手撑着桌角站了起来,干瘦的手背上满是青筋,他茫然地看着周围,披散在肩头上的银丝在空中凌乱,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几步,才突然发现剑门关的酒一半都在陆义那,而陆义不在剑门关,他自嘲地笑笑,眉眼也低了下去。 低沉的敲门声响起,将陷在回忆里的李秀才唤醒了,他看看窗外天色,今日无月明好像来得早了一些,也不知道无月明是因为自己没事做才每天往这跑,还是因为他没事做才每天往这跑。 李秀才将所剩不多的头发扎起,又理了理衣衫,才打开了门。 “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呦!孟道长你怎么来了。” 李秀才打开门,门外站着的不是无月明,而是紫袍在身,微笑着的孟还乡。 “我有些东西要给你,还有些话要讲,讲完就走。” “孟道长快请进。”李秀才转身让过了看起来比他更年轻的孟还乡,“孟道长用过朝食了吗,要不我再做点?” “不用了,有这个就行。”孟还乡笑笑,用拂尘指了指桌上剩下的半壶凉茶。 二人坐定之后,李秀才为孟还乡看茶,孟还乡接过茶杯攥在手里,出声问道:“月明都学完了?” “学完了,那小子脑子好使,记东西很快。” “都记住了吧?” “倒背如流。” 孟还乡点点头,泯了一口杯中的茶水。 “孟道长打算让他做些什么?他这几日可是闲得有些无聊了。” “是啊,要让他做些什么呢?”孟还乡眯着眼睛,没有回答李秀才的话,反倒自己问起自己来。 李秀才还是第一次见到孟还乡这副神情,在他的印象里,孟还乡一直都是一个深思熟虑,处事果断的人,又精通推演之术,少有需要他犹豫的事。 “孟道长刚刚说还有东西要给我?” “哦,对,”孟还乡回过神来,放下茶杯,从袖子里掏了一个卷轴出来,卷轴是羊皮的,缠在一根乌木轴上,金色的丝带系在中央。 “这是?”李秀才看着这个精致的卷轴,心生好奇,伸手想要接过来,可孟还乡却不知怎的,低着头看着手里紧抓着的卷轴一动不动。 “这卷轴很珍贵吗?” “……” “孟道长?” “哎,”梦孟还乡应了一声,双手捧着卷轴递给了李秀才,“到也不是什么很值钱的东西。” 李秀才见孟还乡如此郑重,也微微起身,双手接过了卷轴。 “这卷轴写着什么?” 孟还乡越是郑重,李秀才就越是好奇,接过卷轴之后顺势就要打开一看,桌子另一侧的孟还乡却站了起来,伸出胳膊,按住了李秀才的手。 “明天再看吧。” 李秀才抬起头来看向了孟还乡,他这才注意到孟还乡那双很少睁开的眼睛竟然是灰色的,除了黑和白,瞧不见任何东西,灰得没有感情,灰得没有希望。 “明日,再看吧。”孟还乡又拍了拍李秀才的手背,就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 手背上传来的温度让人安心,李秀才点了点头,把卷轴塞进了怀里。 孟还乡喝光了自己杯中的茶,对李秀才说道:“你和月明说一声,让他晚上到竹庐来找我。” “行,等他来了我告诉他。” 孟还乡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李秀才起身相送。 走了几步,孟还乡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来说道:“你最近身体还好吧?” “还算硬朗,”李秀才挥了挥胳膊,比了几个架势,“但到底是比不上年轻的时候了。” “日子过得还真快啊。”孟还乡半眯着眼笑了起来。 “是啊!”孟还乡的笑容让李秀才如沐春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呢!” “那时候你尚未修行,还整日买醉,可不见得比现在身体好。”孟还乡许是想到了李秀才年轻时候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 “孟道长倒是没怎么变,还是这么风流倜傥,仙风道骨。”李秀才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你小子,这么大年纪了还贫嘴。”孟还乡拍拍李秀才胡子拉碴的脸,用拇指拭去李秀才脸颊上的泪水,从怀里摸了几包药丢给了李秀才,“这几包药你服了,好好养养身子。” 李秀才捧着手里的药上前赶了一步,“这药还是给陆义他们吧,我用不上。” 孟还乡摆了摆手,扭头就走,低沉的声音随后传来,“你吃了吧,也不差你这一点了。” 李秀才蹒跚着追了几步,孟还乡却越走越快,摆明了不想让李秀才追上,李秀才深知孟还乡的用意,追到门边就停下了,孟还乡的脚步也随之慢了下来,他提着长袍,一步步的沿着山路向上,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在朝阳的照射下闪着银光。 原来老了的不只有自己,连孟还乡也老了,斑白的花发爬上了肩头,就连腰板都有些直不起来了,一想到这,李秀才刚刚才止住的泪水又淌了下来,所剩不多的这几个和他差不多岁数的人里,就只有陆义还喜欢把自己的模样定在中年的时候,让自己显得年轻些,而他们之中的那一点红,也早就永远的留在了那个冬天。 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悲到深处,李秀才反倒哭不出来,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门边,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和许久未曾有人清扫的满地落叶默默发呆。 忽然有一人踩着长街中线走来,黑衣黑发,目不斜视,腰杆挺得笔直,无论脚下的路是否平坦,每一步都毫无犹豫地踢出,走得不快,却一刻也未停,像是领了军令将要上战场的将军,不见到敌人,就没有停下来的道理。 李秀才远远地就看到了走过来的人,他朝那人招了招手,那人一看见李秀才,威风的模样顿时消失不见,低着脑袋小跑起来,像是一只回到家的小狗。 李秀才搂住那人肩膀,像是拄着一根拐杖。 “先生,您怎么出来了?” “今天天气好,出来晒晒太阳。” 无月明抬头看看天上的大太阳,最近天气一直很好,他不懂李秀才为何今日才出来晒太阳。 “今日教你首词吧。”李秀才拄着无月明朝屋里走去。 “什么词?”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第106章 为君赴鸿门(十一) 陆义这些日子过得并不舒坦。 原本那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心想着看戏的散修突然像是良心发现了一样,一窝蜂地赶到了落雁谷,争先恐后地为大阵的修复发光发热。 按理说这本是一件好事,陆义应该高兴才对,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修道者们在落雁谷里闹腾的风风火火,睚眦在林子里也没闲着,睚眦君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活泼好动,每天总要叫两嗓子,而且他也不是什么心地善良的东西,要么就是在似梦非梦的时候来一嗓子,要么就是一刻不停的嚎半个时辰,总之就是不让人好过。 不仅如此,睚眦也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聪明了起来,不再大张旗鼓的成群出现,反而打起了游击,自打出生就活在林子里的睚眦占了移动灵活的优势,在一次次的小规模交锋里逐渐占了上风,修道者们不得不抱团才敢在林子里行走,但这正是陆义头疼的事,愿意去落雁谷做牛做马的人数不胜数,愿意来林子里杀睚眦的却寥寥无几,他手底下实在是无人可用,每个人都希望能早一天修好大阵逃出去,每个人也都不想在逃出去之前就死在华胥西苑冰冷的树林里。 可是山中的睚眦始终是一把悬在头上的刀,陆义只能带着仅有的战斗力硬着头皮蹲守在一个山头上,每一次睚眦君王的叫声响起,心里的那根弦就会绷紧,时间久了,听不到睚眦君王的叫声反倒会觉得紧张,只有听到了心里才踏实。 因此陆义很不开心,他虽然也是个外粗里细的人,可耐不住睚眦不做人事,如此磨磨唧唧倒不如给他来一个痛快,尤其是他还不敢喝酒,不用法力抵抗怕喝醉了误事,用法力抵抗却又食之无味,如此两难的事情对陆义来说比生死更难抉择。 蹲在矮树丛里的陆义随手揪下一根野草叼在嘴里,泥土的腥气和植物的清香充斥在口腔之中,这是一种夏天特有的味道。 那日天空的异象带来的连锁反应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华胥西苑里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过云彩了,炽热的太阳早早地就灼烧着大地,甚至到了傍晚也总是赖着不走,高温让每一个活物都无精打采,无论是大树还是野花,人还是虫子。 世上的所有事物都是有好有坏,这样的天气也不例外,虽然白天异常难熬,但是到了晚上,就变成了人间绝景,没有了云层的遮蔽,璀璨的星河肆无忌惮地占据着每一个人的目光,天空从未像现在一样漂亮过。事到如今华胥西苑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头顶上这片天是假的,可是它实在是太漂亮了,漂亮到让人愿意去接受它所有的虚假,一对对有情人相拥在星空下彻夜相谈,小姑娘也喜欢在晚上结伴出游,就连不懂浪漫的老爷们儿也都将茶话会移到了晚上,和三五好友聚在一起聊聊在华胥西苑最后的这段时光。 一想到整个华胥西苑过的最苦的人都在自己身边,而自己正是最苦之中的最苦,陆义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摇摇头,借着月光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这么下去不用半年,我就得和老李一样老喽!” “你还是老一点好,老一点儿显得仁慈些,讨人喜欢。” 陆义脸前的灌木丛一阵晃动,有一个脑袋从里面钻了出来,咧着嘴对着陆义呵呵傻笑,陆义皱了皱鼻子,似乎是对这人的出现感到了些意外,“你小子不在家里老老实实准备做你的新郎官,跑这儿来做什么?” 黎向晚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来,要不是他习惯了陆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作风,不然陆义高低得吃他一拳,他凑到陆义身边,用屁股怼了怼陆义的肩膀,在陆义旁边挤了一块地方出来,抓住衣摆向后一甩,上好的锦缎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顺势坐在了陆义身旁。 “呐,这可不是一般的好东西。”黎向晚从怀里摸了一个巴掌大的酒壶出来,戳戳陆义的胳膊,把酒壶递到了陆义面前。 “不喝。”陆义低头看了一眼黎向晚递过来的酒壶,用胳膊挡开了黎向晚的手。 “这可是我爷爷特地为了我的婚事才拿出来的宝贝,你真的不喝?” “你这孙子做的可真他娘的孝顺。” “那是,他让我成亲我就成亲了,天底下还有比我还孝顺的人吗?” 陆义扭过头去看了看黎向晚,后者目光澄澈,不像是喝高了,陆义也看不出他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你真不喝?” 陆义摇了摇头。 黎向晚咂了咂嘴,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打开瓶塞,自己喝了一口。 醇厚的酒香气从瓶口飘了出来,直往陆义的鼻子里钻,黎向晚没说谎,这酒确实是难得的好东西。 黎向晚一口酒下肚,缓了片刻才说道:“你们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陆义吐掉嘴里嚼烂的野草,又揪了一根塞到了嘴里。 “我要成亲的事。”黎向晚的两只胳膊搭在膝盖上,呆呆地看着手里一圈又一圈摇晃着的酒壶,壶中的美酒与壶壁相撞,发出悦耳的声响。 “嗯,知道了,华胥西苑还有人不知道这事吗?”陆义皱了皱眉头,认真地想了想,却没有想到有什么人是不知道此事的。 “月明也知道了?” “那你得自己去问问他了。” “去了,他不在,李秀才说孟道长把他叫走了。” 陆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还真去了啊,我还以为你不敢见他呢。” “不敢?我有什么不敢的,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又没有做错事。”黎向晚挥舞着酒壶大声嚷嚷着,颇有几分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意思,但是就算加上从酒里借来的底气,黎向晚还是有点虚,说着说着声音就低沉了下去。 “其实生活是这样的,命运也是这样的。”陆义知趣的没有去看黎向晚的窘样,取出嘴里叼着的野草,指点起了江山,“我们都是这样,年轻时候总是喜欢许下承诺,以为自己总有一天可以做到,可上了年纪之后才会发现,自己说过的话没有一句可以兑现,于是再也不会轻易的许下承诺,甚至不愿再开口说话。所以说过的事情没有做到也不必感到自责,因为我们都是这样,把做到的事情整天挂在嘴上,对做不到的事情一笑了之。” “可总有人是说到做到的,我为什么不能做这样的人?” “这大千世界这么大,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 “这世界上有多少我不知道,但至少身边有一个。” “你说的要是月明的话就算了吧,他是个傻子,你也想做傻子?” “李秀才都说他聪明,你却说他是个傻子?”黎向晚为自己的好兄弟摇旗呐喊。 “你要有他那个天赋,你会呆在剑门关?”陆义嗤笑一声,轻蔑地撇了黎向晚一眼。 黎向晚手里的酒壶往天上一举,嘴都张了一半,但听了陆义的话之后酒壶却放下了,合了合嘴,想要为自己辩护,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什么情啊爱啊的,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也最难消磨。我没有做过富家子弟,也没有当过公子哥,所以有些问题只能你自己问问自己,假如没有睚眦,没有华胥西苑,没有其它的一切,你还是你,晨曦还是晨曦,月明还是月明,你真的能放任晨曦跟着月明走吗?跟着这个什么都没有,连名字都是一个原本与他素不相识的人起的,输给这样的人你真的可以不在乎吗?” 黎向晚呆呆地坐在那里,连手里的酒酒忘了喝,过了良久,他才问道:“老陆,你说我和晨曦成亲究竟是对还是错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要看是从谁的嘴里说出来了。如果是你们两家的那些长辈,自然是对的,华胥西苑外的世界从未像现在一样触手可及,更大的世界意味着更多的敌人,更复杂的局势,他们需要联合。如果是老百姓,当然也是对的,自古佳人配英雄,你们自出生开始就被联系在了一起,你们不成亲才会让他们觉得不正常。” “那你呢?剑门关的人呢?”黎向晚抬起头,期待地看着陆义,希望从他嘴里听到些不一样的回答。 “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实话了!” “那……我当然也希望你能带着晨曦一起出去。” “怎么会……” “没什么可能不可能的,每个人都是自私的,我也是一样。月明有天分,难得的是脑子还不好使,他不愿意离开剑门关,我也希望他不要离开,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去完成素梨人一直以来没有完成的心愿,所以我教他修行,教他一切战斗的技巧,就是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完成我们一直没有做到的事,但这需要他有坚定的信念,所有会影响到他的东西都不能存在,我希望你能带晨曦离开,不要给月明任何后路。” “可是……”黎向晚张大了嘴,身边的陆义仿佛一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 “没什么可是,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个好人,我只是在他和大义之间放弃了他而已。你再长大一些就会明白,没有什么人是不能被牺牲的,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责任和选择而已。他生来与我们不同,要做的事也不同,你如果想要做好你自己应做的事,就尽快娶了晨曦,越快越好,无论是真是假。” “老陆,你到底怎么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黎向晚觉得陆义陌生的可怕,冰冷的话语像是从一句尸体嘴里一个字一个字跳出来的。 “呵,我做水云客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你知道些什么。”陆义冷笑一声,站了起来。 “之前和现在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你?”黎向晚声音颤抖着,他本是来寻找答案的,可得到的却是更多的疑问。 “当然是现在的了,”陆义边说边向前走去,一个翻身就越过了二人面前的灌木丛,不见了踪影,只有低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你说什么?”黎向晚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几步,越过灌木丛睁大眼睛向前看去,一点点金色的光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林子里,像是天上的繁星坠落在了凡间,他揉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正打算仔细再看看的时候,几道光芒照亮了他的脸,也照亮了不远处的林子。 那光芒他熟悉无比,正是灵气灌满法宝之后的霞光,而那些金色光点也在光芒的照耀下露出了本来面目,那也是他十分熟悉的东西——一双双睚眦的眼睛。 一个寒颤让黎向晚的酒醒了大半,春树刀自他袖中飞出,转了一圈之后与他一起跟在那几道光芒之后冲向了前方。 不远处,为首的陆义已经怪笑着钻进了睚眦群里,异常健硕的身躯却像蝴蝶一般在睚眦群里上下翻飞,在他身后,不断有睚眦被撕成了碎块,喷射而出的鲜血化成血雾,让他整个身影都朦胧了起来。 陆义不同往日的威猛让黎向晚觉得有些不对劲,陆义口中的“人之将死”或许不是在开玩笑,他下意识地回头向不凉城的方向看了看,可高耸的树木将他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哪怕月光如此皎洁,哪怕星河如此璀璨,他依旧看不见他想看的东西,他回过头来,跟着一起杀进了睚眦群之中。 他并不觉得陆义“人之将死”。 至少不能是今天。 第107章 为君赴鸿门(十二) 剑门关已经很久没有热闹过了,到了晚上,就更是安静,鲜有几户人家亮着灯。 比起一户独明,无月明更喜欢和大家伙一块儿黑着,这样看起来不会那么离群,反正他的眼睛好得很,有没有光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影响。 更何况他还可以爬上屋顶看星星。 不知道算不算因祸得福,华胥西苑现在的星空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比他第一次到药园的时候要漂亮,比他第一次到剑门关的时候也要漂亮。 他从李秀才那里一回来,就上了屋顶,从太阳刚落山的时候开始一直坐到了夜深,直到不凉城的灯火一盏盏亮起,闪耀在东边,他还是一动不动。 李秀才并没有忘记告诉他孟还乡晚上让他过去一趟的事,只是他就是不想去罢了。 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他除了整日跟着李秀才学习妖族文字,还到孟还乡的竹庐跑过几趟,孟还乡教了他一些颇有意思的小法术,这其中就包括了那双月魄苍瞳的用法,可惜的是孟还乡也不懂得木兰教的不传之法,月魄苍瞳的用法也只有些粗浅的功能。当然,他最想学的不是这些,而是孟还乡的道法,但是孟还乡什么都教,唯独不教的就是道法,按照孟还乡的说法,道法修得是自然,而他从头到脚没一个地方是自然的,甚至连命数都一片模糊,这道法就算修了也修不不出个明堂,还不如不修,省得败坏了孟还乡的名声。 所以无月明没有学到自己想要学的撒豆成兵这样的法术,只学会了如何使用自己的眼睛。但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到底真的学会了没有,因为他按照孟还乡教的去做,也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孟还乡说月魄苍瞳是一把钥匙,能打开生与死之间的门,但除了木兰教,没有人能真正打开这扇门,从死门里拿些东西出来,他们这些只有一双眼睛而不得其法的人只能撬开一条门缝,窥得半分因果,看看是谁将要从生门走向死门,这也是为什么老百姓不待见他们,还喜欢叫这种眼睛百草霜目的原因,毕竟谁也不想活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一见面就跟你说“你活不了几天了,吃点好的吧。” 不过无月明自然是不相信的,孟还乡也没有强求,只是告诉他下一次再到竹庐来,会让他相信的。 而今天就是那下一次。 没来由的,无月明有些害怕了,如果孟还乡说的都是真的该怎么办?如果他真的看得到生死又该怎么办? 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文盲了,可是这些问题他对他来说还是太难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从屋脊上站了起来,向前迈了一步,跳下了房顶。 再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竹庐迟早是要去的。 妖族文字他已经学完了,按照孟还乡之前的说法,学成之日,就是去找季丁寻仇之时,这次去竹庐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还想在走之前找陆义喝一顿酒,最好能和黎向晚再见一面,让黎向晚替自己和慕晨曦道个别,再说声谢谢。 无月明沿着漆黑的小路一直向上,心里的烦心事一件件地冒了出来。 “早知道自玉娘葬礼之后就再也见不到慕姑娘了,就该好好地跟她道个别的。” “这几个月只顾着读书识字,修行没有一点长进,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得过季丁。” “要是我也死在了季丁手里,该怎么去见小武、玉娘还有那些死在他手里的兄弟呢?” “玉娘,我好想你啊,你要是还在的话,就能告诉我答案了。” 无月明自言自语地嘟囔着钻进了竹林里,在他没注意到的地方,几道微光从西边山林里亮起,点燃了整个黑夜。 黑布隆冬的山沟沟里,陆义迎着睚眦群冲了上去,一拳头迎面凿在领头的睚眦脸上,那睚眦满嘴的獠牙被齐齐打断,陆义的拳头却并没有停下,直接伸进了睚眦的嘴里,一把揪住了它的舌头,借着冲劲将它掀翻在地! 陆义顺势向前一滚,将手里抓着的睚眦丢向了前面,挡住了咬过来的几张大嘴。那些睚眦可不管前面是什么,送到嘴边的东西哪有放过的道理?几声牙齿和骨头撞击的脆响传来,那头没了舌头的睚眦就被它的兄弟们咬成了几节,一声惨叫都没有就丢了性命。 后续扑上来的那几头刚把嘴里的肉块咽下去就迎来的陆义的拳头,“砰砰砰”几声闷响,它们的脑袋就开了花。 “痛快!” 陆义摆了一个拳架子,无形的风顺着他的拳势吹起,载着一滴滴血珠漂浮在他拳头周围,在昏暗的夜色里泛着暗红的光。 久违地看见了这样生猛的陆义,让黎向晚很是心安。 这几个月里陆义在熬,他也在熬,如今总算有了发泄的地方,动起手来也毫不留情,踩着春树刀飞到了睚眦群的正上方,双手掐诀,从他的背心处钻出一道金色的丝线,从左至右,自下而上,带着火花一般的金色光点,画了一个巨大的圆环,一只大手从中间伸了出来扒住了圆环,随后另外三只手相继探出,撑着圆环,从虚空里扯出了巨大的金色法相。 黎向晚落在胸口的双手猛地分开,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他身后的法相跟着他一起伸直了胳膊,指向了四个方向,手中幻化出了四把巨大的长柄武器。 “杀!”黎向晚一声怒吼,脚下的春树刀飞到了手里,他带着身后的法相砸了下去,法相手中的四把武器重重地锤在了睚眦群里,像铁匠手里的锤子敲在了烧得通红的铁锭上,溅射出漫天的火星。 黎向晚和他的法相专找睚眦多的地方去,巨大的法相虽然只有上半身,可动起手来却丝毫不显得迟钝,手中的武器大开大合,被打中的睚眦要不就分尸两半,命丧当场,要不就缺胳膊少腿,没了行动能力,黎向晚灵巧地跟在法相后面,控制着春树刀精确地对那些还留着半口气的睚眦送上最后一刀。 随着陆义和黎向晚的入场,那些同样候在林子里的素梨人和黎家子弟也陆陆续续的赶来加入了战斗,这批睚眦虽然来势汹汹,实则都是一些低等睚眦,十根骨节往上的都没有几只,对这些与睚眦斗了许久的修道者来说,早已见怪不怪,所以没用多久,这一批睚眦就被清理得不剩多少了。 最后一头睚眦被众人围在了中间,不知道恐惧是何物的睚眦抬起了上半个身子,一边嘶吼着一边挥舞起了两只前爪,野兽的本能让它以为这样就可以吓到围过来的修道者,只是它没想到的是一双大手悄无声息的从它背后的阴暗中伸出,直接握住了它的两只前爪,随后就是一记狠辣的正蹬,不偏不倚地踹在了它的脊柱上,一声脆响传来,它的上半身不受控制地塌了下去,倒是嚎叫的声音不减反增。 睚眦背后那人踢断睚眦脊骨之后并没有松手,将再也站不直的睚眦拎在手里高举了起来,比睚眦叫声还要猖狂的笑声从那人的嘴里跑了出来,一缕风从周围飘了过来,由下而上穿过了这头睚眦的身体,痛苦的哀嚎戛然而止,下一刻,睚眦的尸体整个爆炸开来,血水混合着肉沫似大雨一般洒了下来。 短暂地怀念之后是长久地嫌弃,黎向晚逃一般地后退了好远,借着春树刀的荧光在自己身上检查了好几次,直到确认身上没有沾上恶心的东西之后,才大骂道:“你就不能稍微收敛一点吗?每次都要弄得这么脏?你是睚眦它是睚眦?” “你这种成天假惺惺地念叨着礼教的公子哥懂个屁,这种才是男人的浪漫。”陆义从没有过夜的仇,当场吃的亏当场报,他从脸上抹了一把,送到嘴边舔了舔。 陆义的动作让黎向晚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你他娘的恶不恶心,那玩意能好吃吗?” “好吃确实谈不上,”陆义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还吧嗒了吧嗒嘴,“到是有一股紫水味儿。” 第108章 为君赴鸿门(十三) 无月明每次来到孟还乡的竹庐时看到的景色都不一样,他也早已习以为常,可这次见到的场面实在太大,还是让他吓了一跳。 一阵熟悉的眩晕之后,他出现在了一座无边无际的湖面之上,他下意识地做好了掉进水里地准备,可他脚下传来的却是坚实的触感,他好奇地向下看看,脚下的水像是时间停住了一般,有浪花却不会动,偏偏湖面下面还有成群的鱼在游。 “月明,这边。” 孟还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无月明扭过头去,瞧见孟还乡坐在岸边笑着朝他招手,面前还放着一只鱼竿,背后是一大片的海棠,白色的,红色的,紫色的,花团锦簇,交织在一起,同身后的湖水一样,看不到尽头。海棠花丛里,飘忽着许多的蓝色光点,那是一只只飞翔的萤火虫。 无月明转身朝孟还乡走去,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头顶上竟然是灿烂的星空,他晃晃脑袋,竟然有些分不清是黑夜还是白天,若是白天,那些萤火虫怎么会如此显眼?若是黑夜,为什么会有天上的星星?那海棠花和脚下的湖水又怎么会如此明亮? “孟道长,我来晚了。”无月明走到孟还乡身边,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不着急,今天晚上还有很多时间。”孟还乡往旁边挪了挪,示意无月明坐在他身边。 “孟道长,您也喜欢钓鱼吗?我还以为只有老陆喜欢呢。” “当然喜欢了,他钓鱼还是跟我学的。”孟还乡笑笑,指了指跟前的鱼竿,他仿佛知道无月明想要问什么,接着说了下去,“他来到华胥西苑之前正被人追杀,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和人拼命,来了华胥西苑之后躲过了那些人,但草木皆兵的毛病可没改过来,人又是水云客出来的,看见谁都觉得不像好人,恨不得把每个人都先砍死才安心,我就让他跟着我钓鱼,平心静气,这才缓过劲儿来。” “他会老老实实跟着你钓鱼?”如果钓鱼不是陆义自己的喜好,借无月明三个胆子,他也不相信陆义会静下心来做这种事。 “陆义其实是个心很细的人,只是妻女去世之后他对自己的命也不太在意了,与其说他是喜欢以伤换伤的打法,不如是他期望着早一天去找妻女,但尚存的一丝理性让他不能自己动手,所以希望借别人的手来完成这件事,给他自己一个正当理由,所以只要多花些心思,他就可以自己走出来,再说了,他又打不过我,不仅打不过我,在我手上他想死也死不了,他凭什么不听我的?” 无月明点了点头,孟还乡的逻辑如此缜密,他深信不疑,不仅如此,他终于知道素梨人一脉相承的“谁厉害就听谁的”这一传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了。 “那月魄苍瞳你明白是怎么用的了吗?” “没有,”无月明摇了摇头,“孟道长您说这双眼睛用起来很简单,我怎么觉得一点都不简单呢?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到。” “那是因为这几个月里我一直让你在剑门关带着,跟着李秀才读书识字,寸步不能离, 其实真的挺简单的,”孟还乡摆了摆手,湖边的青草地上多了两只大白鹅,他指了指了这两只鹅,向无月明问道:“你觉得这两只鹅有什么不同?” 那两只鹅似乎并不是刚刚出现的,而是早就呆在那里,并没有因为突然见到无月明和孟还乡而受到惊吓,长长的脖子一伸一缩,在绿油油的草地里翻找着食物。 无月明打量了好半天也瞧不出来这两只呆头鹅有什么不一样,他扭过头去刚想和孟还乡说一声他除了一只胖一些那一只瘦一些以外看不出任何区别,就被孟还乡打断了。 “不用告诉我,记住自己的感受。”孟还乡招了招手,那两只鹅“嘎嘎”叫了几声,摇晃着屁股来到了两人跟前,孟还乡伸出双手,两只鹅以为他掌心里放着吃食,扁扁的嘴巴在他掌心里摩挲着。 孟还乡一只手拍了拍瘦鹅的脑袋,另一只手掐住了胖鹅的脖子,“咔吧”一声脆响,胖鹅细长的脖子在孟还乡的指节处折了下来,小小的脑袋无力地晃悠着。 瘦鹅瞧见身边的兄弟命丧黄泉,“嘎嘎嘎”一顿乱叫,扑腾着翅膀从孟还乡手中逃出来,低着脖子四处乱窜,钻进了两人身后的海棠花丛里。 孟还乡把死去的鹅丢在无月明面前,淡淡地说道:“看出来了吗?” 无月明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死鹅,他好像忽然就明白了孟还乡话里的意思。 就像是一个刚出生什么都没见过的婴儿,无论你怎么解释什么是风,什么是雨,什么是云,他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可当他自己第一次亲眼见到的时候,他自然就会明白什么是风,什么是雨,什么是云。 无月明也是一样,他看着这两只鹅从活蹦乱跳到一生一死,他立刻就明白了,这两只鹅不是没有区别,而是他不知道那是区别而已。 月魄苍瞳看到的是因果法则,只有见过了果,才能明白什么是因。 “孟道长,我明白了!”无月明兴奋得叫了起来,像是一个七八岁得孩子得到了一件新的玩具,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既然一只鹅的死亡都能让他看到生死因果,为何这几个月里孟还乡一直让自己呆在剑门关里,要是让他跟着陆义去山里杀睚眦,岂不是早早地就明白了月魄苍瞳的用法? “孟道长您为什么不让我……”无月明扭过头去想问问孟还乡是何用意,却看见孟还乡微笑着看着他,灰色的眼瞳里满是慈祥,他要说的话硬生生地堵在了嘴边。 因为他在孟还乡身上看到了和胖鹅一摸一样的死气。 “孟道长,您……”无月明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孟还乡,生怕下一眼他就会像这只鹅一样死去,可他不看孟还乡,另一个人的脸却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干瘦的身子,花白的胡须,挺直的腰杆,还有藏不住的浩然正气。 无月明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整个人蜷缩了起来。 “先生……” 第109章 为君赴鸿门(十四) “紫水?” 黎向晚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空气里好像确实有些紫水特有的气味,只是算不上浓烈。 “是紫水没错。”不远处,有一个修道者举起了双手,他周围地上的血水像是沸腾一般跳了起来,一滴滴的水珠从血水中分离了出来,聚集在他掌心,不一会儿,一个水球出现在了他的手中,借着法宝发出的光, 可以清楚的看到紫水特有的靛紫色出现在水球上。 黎向晚踢了踢脚边的一具睚眦尸体说道:“若真是紫水,那它们为什么没有发狂?” “紫水这种东西,若没有其它药物做药引,见效其实并不快。”陆义蹲在地上,手指在血水里搅和着。 “睚眦君王会派喝了紫水的睚眦过来我可以理解,可是派这一批紫水还没生效的睚眦过来有什么用?”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只是第一批。”蹲在地上的陆义抬起了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黎向晚。 “应该……不会吧。”黎向晚有些心虚,偷偷地瞧了瞧周围黑洞洞的林子。 “怕了?” “怕?我堂堂黎少爷,有什么没见过的,我会怕?” “那你今天晚上为什么跑出来?” “那不是家里人逼太紧了嘛,什么院子里要摆几桌,哪一个长辈坐在什么地方,要做几道菜,从早到晚有什么行程,明明这些事情他们定就好,偏偏非要装模做样的来问我的意见,就算我说‘好,就这样就挺不错’,结果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就一定会把刚刚定好的东西推倒重来,然后再来问我这样行不行,那样行不行,”黎向晚本来不想说这些,结果一张嘴就停不下来,说到最后都跳了起来,跑到陆义跟前,指着他的鼻子大声问道:“你知道我成亲那天要换几身衣服吗?” “我不知道,”陆义非常配合,“又不是我成亲。” “七套啊,七套,你知道那一套衣裳有多少扣子吗?那他妈多的我都数不过来!” “那么多扣子关你什么事,不都是丫鬟帮你穿吗?” “你这么说倒也没毛病,但我跟你说啊……” 黎向晚搂着陆义的脖子顺势就要坐下,却被陆义拎着后腰提了起来。 “这什么地方你也坐。” “咦!”黎向晚低头一看,满地的血水,还有几块不知道是睚眦哪个部位的肉块,打了个寒颤又跳走了。 “我说你一会儿还有事吗?没事就早点回去吧,差不多得了,你这天天往外跑,你说晨曦那小丫头得多羡慕。” “那确实,你说慕家为什么不让她出门呢?” “你当谁都和你黎家一样,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换做是你,整个家里上上下下除去下人只有不到二十个,儿子闺女又不愿意再生,好不容易有个宝贝孙女,你愿意让她跟咱俩一样干这种事吗?”陆义指尖蘸了蘸地上的血水,朝黎向晚弹了弹。 黎向晚挥挥衣袖,挡掉飞溅过来的鲜血,“那为什么还要让晨曦到剑门关待几年?” “晨曦她爷爷和孟道长估摸着有些渊源,孟道长不愿意下山,让后辈去见见长辈,也算是尽尽孝道。” “照你这么说,我也是喽?” “不,”陆义瘪瘪嘴,又摇摇头,“我觉得你这种货色来这单纯就是想让你吃点苦,不然长大成了纨绔子弟怎么办?” “呦,你可真懂。”黎向晚阴阳怪气。 “那当然,我要不懂,会让你一来就去砍柴吗?”陆义扬了扬眉毛,满脸地得意,“你那小身板,根本经不住折腾。” “就你能耐,五大三粗,鲁莽!粗俗!跟你待一块我都害臊!” “害臊你还不回去?黎公子差不多得了,天也不早了,活动完筋骨该回家了,回去帮我给晨曦带个话,说陆叔叔改天就去看她。”陆义摆摆手,一脸的嫌弃。 黎向晚出乎意料的没有说话,而是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陆义,被盯着的陆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看什么呢?” “你不对劲儿。”黎向晚的头和手指一块儿摇晃着,对着陆义指指点点,“这可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话,你会惦记着去看晨曦?” “我去看看晨曦怎么了,晨曦那小丫头对我这么好,又这么久没见,我还不能去看看她?” “嘁,去了也见不到,我都见不到,你还能见到?” “见不到……就见不到吧。”陆义难得的没有反驳,他把视线移到了远处,突然觉得刚刚应该喝了黎向晚带过来的那瓶酒的,“说真的,天色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 “我凭什么要回去?” “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诶呀,来都来了。” “你他娘的就不能回去?老老实实地在家里等着,到时候安安全全地把晨曦也带出去,剑门关都死了多少人了,你就不能给素梨人留个种?。” “留个屁的种,都他妈的死了算了!你们一个个地都让我看好晨曦,你们怎么不自己去?”黎向晚压下去的醉意又冲上了头,大声叫嚷着,“我爹从小就告诉我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你们不会不知道吧?再说了,晨曦压根就用不着别人护着,要不是她爷爷下了死命令,她早就跑到剑门关来了,还用得着我们护着?” “傻逼,”陆义斜着眼睛瞅了黎向晚一眼,站起来踹了黎向晚一脚,“滚滚滚,赶紧走。” 黎向晚捂着自己的屁股,鼻子眼睛嘴都挤到了一起,“老陆,你来真的!” “它们来了!”派出去的探子慌慌张张地从林子里跑了出来,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探子的身后,深邃的林子里,一双双鲜红的眼睛飞速地接近,不仅如此,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利刃踩过落叶的声音。 陆义狠狠一巴掌扇在了黎向晚后脑勺上,“你啊你,你说你非跟我们这些人凑什么热闹。” 黎向晚委屈地揉揉脑袋,他一直以为自己和陆义他们是一类人来着。 第110章 为君赴鸿门(十五) 孟还乡拍拍无月明的肩膀,安慰道:“我们早晚都会死的,只是死在哪里的区别罢了,不早一点告诉你,就是怕你伤心。” 这实在不是什么安慰人的好话,无月明也确实没有觉得有被安慰到。 “不过也不怪你,你还只是个孩子,看得到生死和接受生死并不是一码事。”孟还乡叹了一口气,他早就知道无月明知道真相会怎么样,可真的见到了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夜色还早,机会难得,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 “孟道长,你为什么会留在剑门关?”无月明抬起头来,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丢向了前面的湖水,石头撞在不会动的湖水上弹了弹,滚在了一旁。 “那说起来,故事可就长了。”孟还乡正了正身子,竟然真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我出生在一个没有名字的小村里,跟着爹娘日出而做日落而息,七岁那年被一个游历至我们小村的道士看上,带上了山。我天份还算不错,很快就小有所成,当时在道观的同龄人里,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每个人见到我,都会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 “这是我第一次有了优越感,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永远都给不到我的。你没有在宗门里长大过,不知道这种名利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有多么大的吸引力,我忘了家乡,也忘了爹娘,在山上一呆就是十八年。” “直到我那个没有见过面的妹妹找上了山门。”孟还乡正襟危坐,双手放于膝上,眺望着前方,“爹娘在我走后一直没有等到我回来,也没有我的消息,不知道我的生死,二老就权当我死了,又生下了我妹妹,可没过几年,二老就相继患病罹难,妹妹便独自一人来道观找我。” “我没见过她,她也没见过我,但我见她第一眼就知道她是我妹妹,脏兮兮的小脸,瘦小的身子,可她的眉眼和我是那么的像,冷漠的眼神里藏着坚强,可那时候她才十几岁出头,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一个人找过来的。” “她跟我说爹娘去世了的时候,我根本不相信,可她若是撒了谎,又怎么会那么冷静。我再三确认,甚至不惜用上大推演术,得到的答案确是那么地令人悲伤,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爹娘只是凡人,遇到野兽会死,大风大雨会死,就连染上风寒都会死。” “我问妹妹为什么要来找我这个不孝子,她说我是长子,爹娘死了,总要来告知一声的。我问她将来有什么打算,她说她只是来告诉我一声,现在我知晓了,她就该回去了,爹娘留下了地,没有人种就会荒。” “我想让她留在我身边,但道观不收女弟子,让她待在山下我又不放心,于是我便离开了道观,带着妹妹入了江湖。” “兜兜转转,妹妹长大了,我们也遇到了黎满堂和慕临安,就是向晚和晨曦的爷爷。他们两个可是大家族的子弟,可惜败于父辈的家族争斗,被赶出了家门,郁郁而不得志,还成天被自己家里的人追杀,机缘巧合之下,我们一行四个便结伴而行。” “我本是不愿意和他们一路的,黎满堂太傲,慕临安太独,这种氏族子弟我们这些素民出身的玩不起,可我妹妹喜欢上了黎满堂,黎满堂对我妹妹也不错,我也就跟着他们了。” “再后来,我们就到了华胥西苑,见到了还是半个戏班子的素梨人和不成气候的不凉城。在华胥西苑里再也没有追杀的人,黎满堂和慕临安的仇也就断了源头,我本以为可以消停些日子,睚眦君王又参了一脚。” “初来乍到,我们对华胥西苑的一切都非常好奇,有事没事就在华胥西苑的各处游荡,直到我们逛到了巨木林,遇到了算不上年轻的睚眦君王。那个时候还没怎么见过人的睚眦君王像发了疯一样地攻击我们,黎满堂在生和我妹妹之间选择了前者。” “那之后,他们二人去了不凉城,我留在了剑门关,睚眦君王杀了我妹妹,这世上唯一一个和我留着同样血的人,我没有理由不留下。” 孟还乡扭过头来对着听得入迷的无月明笑笑,说道:“我的故事讲完了。” 回过神来的无月明学着孟还乡的样子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说道:“孟道长你是个好人。” 没想到孟还乡大声笑了起来,过了好久才停下来,又像是呐呐自语,又像是在对无月明说话,“你不该说这个话,你该狠狠地骂我才是。” “我为什么要骂你?”无月明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知道我精通道术,占星卜卦,看相算命,样样精通。” 无月明点点头。 “你知道我很早就有月魄苍瞳,能看见生死。” 无月明察觉到了不对劲。 孟还乡自嘲地笑笑,“我知道小武会死,我知道玉娘会死,我知道把他们派出去会死,但还是让他们去了,没有阻止,也没有救他们。” “你为什么这么做,既然看得到,为什么不救?”无月明皱起了眉头。 “因为复仇需要付出代价。不止我一个人想要杀了睚眦君王,他们既然终究要死,为什么不让他们死得更有价值一点。”孟还乡说话越来越慢,慈祥的老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李秀才应该教过你‘慈不掌兵’的道理。” 无月明垂下了头,在陆义的熏陶之下,他已经明白了一味的善良做不成任何事情。 “一开始确实是这样的,也一直是这么做的,死的人都是想死的,我们已经烂掉了,无非是烂得多烂得少的区别,不去打扰那些想要活下去的人是我的底线,但是直到我见到了你,月明,直到我见到了你,我才看到了另一条路。” 无月明心里乱糟糟的,他想到小武,想到了朱玉娘,想到了每一个死去的人。 “在你出现之前,我能算到的尽头,就是和睚眦势均力敌,它们过不了剑门关,我也只需要用那些自愿来到剑门关——无所谓生,无所谓死——的人,不会伤及到无辜,不会让些想要好好活下去的人白白丢了性命。可是你出现了,我算不到你的命,却能看到其他人的命数在遇到你之后发生了变化,看到了将睚眦赶尽杀绝的希望。” “有希望并非在所有的时候都是好事,希望可以带人走出低谷,也会让人疯狂。你第一次掉进紫水里,被玉娘救回来的时候,我感到了害怕,我不怕死,也不怕让别人去死,我怕的是你不留下来,帮我杀光所有的睚眦。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本可以全身而退,带着你一身的天赋离开这个烂地方,轻轻松松就可以过上所有人都羡慕的生活的时候,你还会不会选择留下来。” “好在你还是个孩子,是个只吃过苦,没有享过福的孩子,想让你留下来并不难,我只需要给你想要的,再将这些东西毁掉就行了。” 孟还乡也低下了头,一老一少并肩坐在一起,一个白发,一个黑发,本来都很宽的肩膀此刻看起来却都有些佝偻。 “所以明知道小武去不凉城拿药会死,我还是默许让他去了,明知道玉娘和你去不凉城的路上会死,我还是让你们去了,就像是我之前做过很多次的那样,不同的是,小武想要的是娶媳妇,跟着沈掌柜做生意,玉娘想要的则是陪着你长大,他们都不想死。” 无月明紧握着双拳,嘴唇煞白,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身子和脑子没有一样是属于他的。 “现在你没了牵挂,没了活下去的理由,你会把睚眦杀光的对吧?”孟还乡几近哀求,“若你办成了,我便对得起剑门关死去的每一个人,除了你,除了你。” 无月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向孟还乡,两双灰色的眼瞳再一次交会在一起,孟还乡的眼角连着两串鲜红的泪水。 月魄苍瞳流不出眼泪,只能流出血水,这是他在玉娘死后才知道的。 无月明缓缓张开了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想如果他们知道的话,也一定会和你做同样决定的。我要去找季丁讨个说法,若有睚眦拦我,杀了便是。” “好!”孟还乡激动地站了起来,踱了几步,又坐了回来,“关于你的身世,我有些事情想告诉你。” “你知道我的身世?” “不知道,但有一些猜想。对于修道者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有三个,一是功法,二是法器,三是肉身,想要修得大成,这三样东西缺一不可。在这三样东西里,功法是最好得到的,那些上等的功法通常是大宗门的立派之本,只要能进去,就能有上等的功法。法器次之,想要得到上好的法宝除了实力外,还需要一些机缘命数。最难得的便是肉身,灵根这种东西永远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江湖上相传有‘三大至宝’分别对应这三样东西,最好的功法是木兰教的《兰亭心经》,最强的法宝是当年妖皇的佩刀——妖刀俏佳人,而这第三样本该是最强的肉身,可偏偏这第三样却连个名字都没有,也没有人见过。但是这样是不合逻辑的,既然这三者是同时传下来的,其它两个都是说得上名字、查得到记录的东西,怎么唯独这第三个东西没有任何消息呢?” “你是说……” “很多年前司徒济世来剑门关找过我,带着几页残卷,那上面写着的东西太过惊世骇俗,但在看到你之后这一切都讲得通了。想必司徒济世也是因此才把你们几兄弟带回药园的。” 无月明捏了捏拳头,他知道自己不一样,却并没有觉得自己有“江湖至宝”那么厉害。 “同《兰亭心经》和妖刀俏佳人一样,你这副身子果然也不全是好处,只是相比于其它二者的弊端,你这副身子的缺陷更加无法接受。司徒济世肯定也知道,他想要找到消除你们身上的缺陷的方法,虽说他的办法确实有些极端,但如果我是他,一定也会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而且他确实解决了你们无法留存灵气的问题。” “我要解决的事就是怎么让你留存更多的灵气,现在的你还不够强,你需要更多的灵气去施展更强的法术,呵,可惜我也不够聪明,找不到方法。”孟还乡自嘲地笑笑,“我算不出你的命数,也就摸不清楚为何杀掉睚眦可以让你获取的灵气变多,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你又多了一个理由去杀睚眦。” “那你为何让我学妖族语言?” “我还抱有一丝侥幸,既然司徒济世可以通过将睚眦和你们融合的方式解决无法存留灵气的问题,是否也可以通过妖族的功法来解决无法通过修炼去增加灵气上限的问题。” “如果真的可行,我又要到哪里去找妖族功法呢?”无月明也看到了希望,杀掉一只睚眦能带来的提升实在是太少,想要靠这种方式赶上季丁,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华胥西苑其实并不缺妖族的东西,毕竟华胥西苑就是从人妖大战的时候留下来的,存放妖族文书的地方你也去过,应该并不陌生。”孟还乡终于缓过劲儿来,恢复了往日镇静自若的模样,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平静地看着无月明。 “你是说紫水源头的那间书房?”无月明脑子转地飞快,一点就通,他与慕晨曦在北石林游玩的时候误入秘境,书房里放满了古卷,大部分都是那时候两个人谁也看不懂的妖族文字。 “正是!这紫水的来源你也知道,是一具帝江的尸骨,这种大妖每一分精血对妖族来说都是无上的稀世珍宝,自然也会对睚眦有难以想象的吸引力,但是药三分毒,大妖精血也不例外,若自身修为撑不住,强行吸收,轻则神智混乱,重则爆体而亡,只有掌握好度才能消受这难得的灵宝,这也是为何睚眦喜欢盘踞在紫水旁,发作之后又会癫狂的原因。” “那里也是你最后的机会。我虽然看得懂妖族文字,可我无法修炼,也就无法知道哪一种有效果,既然古人可以将帝江尸骨中残存的力量弱化为紫水,自然应该也有由弱变强的办法,但这这只能你自己去找了,如果在那里你还找不到方法,那百年大计,终会功亏一篑!月明,你要记住,功在千秋啊。” 无月明郑重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孟还乡摸了摸无月明的头,无声地笑着,像一个老爷爷爱抚着刚刚长大成人的孙子,“将来你若从这里出去了,莫要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千万不要再以为自己还可以遇到玉娘这样的人,玉娘只有一个,她已经死了。如果还能遇到几个像我一样的,你都应该觉得庆幸,剩下的大部分人都会是季丁,会是司徒济世,唯独不会是爱你的人。” “孟道长,你对我还有什么算计,今夜一并告诉我吧。” 孟还乡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了头,“小心决明子,就是前几日向晚带你见的那个人。” “他是坏人吗?” “我不知道,不过你可以把他当成另一个司徒济世,在华胥西苑的决明子只是一具身外化身,他如果出去了一定会告诉本体,本体一定会来找你,因为这世上应该没有比你更适合做器灵的东西了。” “器灵是什么?” “解释起来有些麻烦,你只要记住他想一把火把你烧了就行。” “可他给了一块好大的玉佩。” “他才不想让你死在这里呢,”孟还乡不屑地一笑,“他还想着你活着出去把你炼了呢!” “那我该怎么做?”无月明皱起了眉头,他本以为世界上的敌人除了睚眦就只有一个季丁,可现在看来,他的仇人可真不少。 “决明子修为往高了估也就天照境,绝不可能是东虚,将来若真得来找你,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倒也没什么。” 孟还乡这句“也就天照境”实在是没什么说服力,无月明赶紧问道:“天照境到底有多厉害?” “一会儿你就能看到了。”孟还乡招了招手,两人面前看不到边界的湖水突然流动了起来,停住的圈圈涟漪没了束缚,痛快地撞在一起,发出阵阵水声。 孟还乡跟前的鱼竿也抖了起来,他抓着鱼竿向上一提,竟拎了一只纸鱼上来,他煞有介事的双手捧着纸鱼小心翼翼地递给了无月明,就像在捧一条活蹦乱跳的真鱼。 无月明一时不知道孟还乡是什么路数,不敢大意,老老实实地接过了纸鱼。 仿佛丢掉了沉重包袱的孟还乡站起身来,拍了拍有些褶皱的道袍,扭了扭腰,“西山里陆义和向晚遇到了些麻烦,你得去帮帮他们,不然他们一个都活不下来。” 无月明捧着纸鱼仰着头问道:“这也是你的算计吗?” “一半吧。”孟还乡扭过头去,背着双手,缓步向外走去。 周围的场景随着孟还乡地离去逐渐撕裂,所有漂亮的场景化为了虚无,两人跟前的大湖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池塘,池塘并不漂亮,还长满了浮萍。身后的海棠林也变幻了模样,看不见尽头的海棠花有了边界,没有了孟还乡的法力保护,本就不该盛开在这个季节的海棠迅速枯萎,眨眼间就只剩枝干,没了花朵的遮挡,藏在其中的墓碑露了出来,上面刻着的名字是“孟铃儿”。 无月明忽然觉得手里一阵地抖动,他低头看去,掌心处的那只纸鱼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只肥胖的金色鲤鱼,正努力挣扎着想要逃出他的手心,趁着他一个不留神,鲤鱼从他手中高高跃起,跳进了不远处的池塘,“噗通”一声没了踪影。 “嘎嘎!”鹅的叫声从枯萎的海棠花丛里传来,那只逃掉的瘦鹅追着那条鲤鱼跳进了池塘里,掀起了一个大大的水花。 一池萍碎,半院海棠。 水声叫醒了无月明,他匆忙站起来追了几步,对着孟还乡渐行渐远的背影大声喊道:“孟道长你去哪?” 孟还乡闻声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对无月明恭恭敬敬的做了个长长的揖。 “为君赴鸿门!” 第111章 为君赴鸿门(十六) “够了,娘,我吃不下了。” 慕家后院,慕晨曦的小屋里,有满满一桌子的菜,桌上只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慕晨曦,一个是李婉清。 慕晨曦仰躺在椅子上,双手在小肚子上来回抚摸着,桌上放着的碗里堆满了还没吃完的饭菜,尽管如此,坐在一旁的李婉清还是一直夹着菜,还不停催促着她起来吃东西。 “娘,我是快要出嫁了,但也没有那么着急。” 看到李婉清根本没有停手的意思,慕晨曦忍不住再次出言相劝。 “那也是要出嫁了呀,娘一想到就想哭。”李婉清扯起衣袖假装擦了擦眼泪。 “这都几日了,你也不能每天都这样吧。” “每天都这样怎么了,我巴不得每时每刻都这样呢!” 慕晨曦抬起手,虚弱地指了指李婉清刚刚又拿过来的另一个满得都要溢出来的碗说道:“大家都是修道者,吃这么多真的有必要吗?不吃又不会饿死。” “那能一样嘛,吃东西又不是只为了活着,吃好吃的你难道不会觉得幸福吗?将来嫁出去之后,想吃都吃不到了,再说了,娘亲手做的菜,有的人想吃还吃不上呢!” “这话不假,有的人想吃还吃不上呢。”慕晨曦抬起的手又无力地掉了下去,眼神也迷离了起来。 “娘可是有在认真的做你吩咐的事哦,总是送饭盒出去,你爹爹还以为我在外面偷汉子了呢!”李婉清白了慕晨曦一眼,桌子底下狠狠地踢了慕晨曦一脚。 “娘亲最好了,谢谢娘!”眼看就要不行的慕晨曦突然活了过来,像一只八爪鱼一样缠在了李婉清身上,用脸蛋在李婉清的脸上使劲蹭了蹭。 李婉清装作嫌弃地推了推慕晨曦的脑袋,却还是把她抱在怀里,“不过那人也是够直的,每次的回信除了谢谢以外什么都没有,雷打不动。” “说不定是他以为每一封信都会被人查阅,怕给我添麻烦才不敢写太多,他和向晚哥哥就没有这么多顾虑。” “他会主动和向晚说很多吗?” “也不会,但向晚哥哥不管问他什么,他都会讲。” “那他可真够闷的。” “不许你这么说他!” 李婉清作势又要推开慕晨曦,“女儿果然一长大胳膊肘就开始往外拐,真是白瞎了我每天累死累活的既要做你娘又要做你师傅。” 慕晨曦赶紧先一步抱紧了李婉清,在她怀里狠狠地蹭了蹭,“娘最好了!” 女孩子出嫁之前通常都要学学怎么从一位姑娘变成一位妻子,慕晨曦也不例外。 能给慕家大小姐当老师的自然不能是普通人,找遍整个华胥西苑也只有一个人适合做这个工作,那就是同样是大小姐出身的李婉清。 也正应如此,谁都不能见、谁也见不着的慕晨曦有了正当理由,也有了大量时间和她娘待在一起,只是每个人都在想,大小姐的婚前教育真的要花这么久吗? 整天都和娘亲待在一起的慕晨曦自然不是单单学习了如何做一位新娘,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打算学会如何去做一位新娘子,她绝大部分的时间都被她用在了学习道法上。 慕临安并不像看起来一样那么仁慈,与之相反的,他是一头真正的野兽,为了保住自己唯一的孙女,他无所不用其极,仅仅限制慕晨曦的出行是不够的,他知道自己的亲孙女是如何的优秀,这种治标不治本的办法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最好的办法是限制慕晨曦的修为。他断掉了慕晨曦所有修行所需的天材地宝,所有的灵丹妙药,甚至是更好的功法,这让慕晨曦的修为在某一时刻突然停滞了,任慕晨曦天赋再高,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慕家几乎不需要布置非常复杂的禁制,就可以把慕晨曦牢牢地限制在慕家大院里。 要知道对任何一个修道者而言,自身的修为永远是最强大的自信来源,没了修为,慕晨曦就没有出去的勇气,也没有了出去就能帮到别人的自信,自然就不会再有出去的念头,这一招实在是高明,一举多得。 可慕晨曦毕竟也是一位奇女子,不可能因为这些阻挠就自断念想,整个慕家大院里,除的姓慕的,她还有一个人可以指望,这个人不姓慕,不修慕家功法,不和慕家人穿一条裤子,永远站在她的身后,这个人就是她娘,李婉清。 “不过话说起来,娘你为什么要帮我啊?”慕晨曦从李婉清怀里抬起头来,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李婉清不停地眨着。 李婉清掐了掐慕晨曦的脸,笑着说道:“你都叫我娘了,你说我为什么帮你?” 这样的理由对慕晨曦而言完全没有说服力,她小声地嘟囔道:“那你以前还拦我的信。” “我也是第一次做母亲,没什么经验,很多不懂的东西也要去学,”李婉清也没有生气,微笑说道,“见过你一直念叨的玉娘之后,我才明白为什么她会让你一直记挂在心上,是我做的还不够好。” “娘!”慕晨曦听到李婉清提起了朱玉娘,不由得悲从中来。 李婉清摸摸女儿的头,朱玉娘的死确实令人心痛,“不过我帮你倒还不是因为这个,你为了从慕家离开,都愿意这么着急地把自己嫁出去,我还能不帮你吗?” “啊!娘你都知道啦?”慕晨曦大惊失色,吓得从李婉清怀里跳了出来。 “你是娘身上的一块肉,你在想什么我还不知道吗?唉,你爷爷也是的,非要把你逼到这一步。向晚知道你的打算吗?毕竟这事说到底最吃亏的还是他。” “我还没有跟他讲过,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上次问他有没有做好娶我的打算,他也没有回答,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也不会这么做的。” “有机会的话,还是直接和他谈谈吧,以向晚的性子,多半还是会帮你,但主动帮你和被蒙在鼓里可不是一码事。” “可是他现在总呆在落雁谷那,我完全见不到他啊,要不……”慕晨曦自然而然的将眼神投向了李婉清。 “这我可帮不了你,哪有丈母娘和女婿说这些事情的?” “问题是他现在好像不光是在躲我,也在躲其他人,连黎家的人都摸不清楚他到底在哪,”一想到这慕晨曦可犯了难,她同龄的朋友就这两个,一个木讷,一个开朗,现在木讷的继续木讷,开朗的却玩起了失踪。 绕着圈子踱步的慕晨曦忽然灵光乍现,她跑到李婉清身边说道:“娘,你不能算算向晚哥哥现在在哪里吗?” “娘会的都交给你了,娘能不能算出来你还不清楚吗?咱们李家只能算气运,算不了这些的。” “那我和向晚哥哥什么时候会再见总能知道吧?” “一算发现到成亲那天才能见到,那还有什么用呢?” “哎呀娘,你就算算嘛,万一呢?” “不算,你自己的相公自己算。” “哼,自己算就自己算。”慕晨曦扭头进了里屋,拿出一件黎向晚留下的物件,施起了法。 代表着人物气运的光球很快在慕晨曦掌心中浮现出来,出人意料的,是代表着黎向晚的那团光球出现地意外的快。 看着这两团带着熟悉气息的光球飞速接近,慕晨曦有些懵了,她本是赌一把,根本没有抱太大希望,没想到还真的有戏,她赶紧问李婉清:“娘,这样的话我俩是不是很快就能见面了?” 李婉清也有些吓到了,慕晨曦才刚刚学会这法术不久,能推演的时间也极短,可这两只光球竟然就这么相遇了,“这……说不定是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怎么会这么快?”慕晨曦突然紧张了起来,她期盼着越快越好,越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她其实并没有想好要怎么和黎向晚解释。 两个光球眼看就要碰在一起的时候,属于黎向晚的那颗突然抖了一下,散发出的光芒在刹那间就黯淡下来,似一颗流星般坠落。 慕晨曦的法术在此刻戛然而止,她的道行不允许她继续向后了。 “娘,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啊,”慕晨曦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是不太对,”李婉清站起来握住了慕晨曦的手,“走,跟我去一趟黎家。” 第112章 为君赴鸿门(十七) 华胥西苑里没有比喝了紫水的睚眦更残暴的东西,黎向晚原本就知道的,只是今晚更加确信了。 紫水发作之后最先改变的是睚眦的肉身,紫水里蕴含的大妖血脉以玄妙的方式改变着睚眦的每一处皮肤,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这让睚眦几乎变成了另外一种生物,寻常的法宝甚至连让它们出点血都做不到。 但相比起对它们神智的改变,这些肉身上的变化反倒不足为惧了,因为无论是谁看到这些没了半个身子都还能挣扎着爬过来给你一口的怪兽,都会吓到胆寒。 喝过紫水的睚眦已经不能称之为妖,更应称之为魔! 在山里仅剩的那些修道者很快就落了下风,这些睚眦不仅比以前更加凶猛,而且有了组织,分批而来的睚眦将他们所有的逃生线路全部堵死,形成了合围之势,随着包围圈逐渐缩紧,不出意料的出现了伤亡。 这些不幸死去的人甚至都来不及惨叫,就被潮水一般涌上来的睚眦啃成了白骨。 还活着的那几个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不仅要面对源源不断袭来的睚眦,还要时刻注意脚下那些看似死去的睚眦会不会突然跳起来咬自己一口,实在是无暇顾及他人。一个想要逃走的修道者刚刚踩着法宝飞离地面,就被地上高高跃起的几头睚眦咬住了腿,从空中掉了下来,只留下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剩下的这些人逃不走也活不了,真是人间炼狱。 要说黎向晚对刚刚没有提前离开一事一点都不后悔,肯定是不可能的。 身为黎家长子,比别人多撑一会儿也在情理之中,但也就是多撑一会儿了,他身后的金色法相在睚眦的围攻之下逐渐失去了光芒,并最终化为了虚无。没了法相的支撑,黎向晚立刻就垮了,春树刀拿在手里也就只能当烧火棍用,一不留神,身上就多了几道口子,鲜血不要钱的往外淌,就这还是多亏了陆义那几年的训练,不然凭他的身板,此刻想站起来都不容易。 不远处的陆义手上多了一把剑,正是他一直贡在家中的那把,他注意到力竭的黎向晚,赶了几步来到黎向晚跟前,替他清了一个空挡出来。 “嘿,我们不会真的死在这个地方吧?” “怎么?怕了?刚刚让你走你不走。” “倒不是怕了,就是觉得被睚眦一口一口嚼碎好像有点疼。” “那不还是怕了。” “这怎么能叫怕呢?” “刀不是还在你手上吗?你给自己来一刀不就完了,那个快,不疼。” “可我没力气了,提不动刀,”这话倒是不假,黎向晚握刀的手都在抖,“要不你给我来一下?” “你是真不客气啊,你是痛快了,我呢?” “那你说怎么办嘛。”黎向晚彻底放弃了,瘫坐在了地上,精疲力竭的他甚至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陆义围着黎向晚转了几圈,砍死了围上来的睚眦,回头说道:“再撑一会儿吧,月明应该快来了。” “月明?你怎么知道他要来?” “孟道长告诉我的。” “月明来了能把咱们救出去?” “他来了能把你救出去。” “这也是孟道长说的?” “对。” “怎么他说什么你都信啊?” “我不信他信你?” 陆义甩了甩胳膊,将上面挂着的半个睚眦脑袋甩了下来。 “他还说什么了?” “没了。” “没了?怎么可能没了?” “你今儿怎么这么多为什么?” 陆义手中的剑画了个圈,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从腋下穿过,将背后袭来的睚眦洞穿,那睚眦就像胸口不是它的一样,丝毫不在乎,将前爪搭在陆义肩膀上,一口咬了下去。陆义手中的剑向上一撩,将那睚眦斩成两半,又从自己的肩膀上扣出两个嵌在琵琶骨里的牙齿,踢了踢脚下的黎向晚说:“歇够了没有,歇够了就起来,准备走了。” “月明来了吗?”黎向晚疲惫地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一长串四分五裂的睚眦尸体被抛上了天空,果不其然,无月明真的来了。 不消片刻,无月明就从睚眦堆里钻了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拎着黎向晚的脖领子使劲儿摇了摇,“我来晚了吗?” “停停停,你来得正好,没来晚。”黎向晚忍着脖子传来的剧痛,拍了拍无月明的手。 “你没事吧?” “这话不应该我问你吗?”黎向晚歇了这一会儿,恢复了些元气,反倒是无月明,为了尽快赶过来,从最外围一路杀了进来,没有任何防御,就是以伤换伤,此刻反倒看起来更惨一些。 “没事我好得快。”无月明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这不擦不要紧,一擦更是狰狞。 “赶紧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陆义说道。 无月明背起黎向晚,看向了陆义,那熟悉的死气萦绕在陆义脸上,让无月明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陆义先打破了沉默,他大笑着拍拍无月明的脑袋,就像一直以来那样,“孟道长都告诉你了?” 无月明点点头。 “不必担心我,这地方前些日子不是带你来看过吗?风水很好,埋在这里不会吃亏的。” 无月明不知道说什么,他真的不懂风水。 “之前你想学我的剑,这次你可看好了,我只教一次!” 陆义平举长剑,大喝一声:“浮生!” 细密的气流从陆义脚下升起,在他周围形成了一堵龙卷风一般的气墙,风刀将扑上来的睚眦搅了个粉碎,地上的血水被裹挟起来,形成了一个红色的茧,将三人包在其中。 这个不算小的山谷里,数不清的红色眼睛从更远处的林子里不断地冲出来,将血红的大球团团围住,像是疯狂的信徒在朝拜他们的神,每一个信徒都想要离中心更近一些。 “乱舞!”陆义舞了一个剑花,血红的茧猛地炸开,离他们三人最近的睚眦被无数无形的刀切成了薄片,就这样,以三人为中心,一个不算大的圆形区域内,睚眦像是被抽了骨头,瘫软下来变成一滩肉泥,但这些喝过紫水的睚眦非常结实,这些风刀在穿过几只睚眦之后也就没了后劲儿,被后续补上来的睚眦挡了下来。 不过这一个空挡也足够陆义用出最后一招,他提起长剑立于胸前,全身肌肉都鼓了起来,鲜血从他身上的伤口中迸溅出来,他紧咬着牙根,用全身的力气吼出了两个字:“无!双!” 长剑笔直地刺出,刚刚散开的风刃重新聚集在陆义身后,停顿一瞬,而后顺着长剑指着的方向喷涌而出,似一人一马一往无前的将军,又似一人一刀以命换命的死士,没有任何顾虑,没有任何后手,只为了刺死眼前的敌人。 水云客的剑本就是杀人的剑,从诞生那天起就只为了杀人,从未没有考虑过一击不成要如何活命的事。 在陆义剑指的方向,睚眦抱在一起想要阻止这一剑,可它们根本就配不上这一剑,花了一晚上才形成的包围圈直接被撕了一个口子出来。 等待着机会的无月明看准时机,在裂口撕开的一瞬间就背着黎向晚如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甚至没有回头看陆义一眼,因为他知道,在陆义那毫无设防的后背上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 在无月明和黎向晚逃出之后,缺口两边的睚眦分成了两股,一股追着二人而去,另一股则再次将陆义包在了里面。 只是这一次陆义的剑光再也没有亮起。 第113章 为君赴鸿门(十八) 巨木林一向是个安静的地方,但今晚却出奇的热闹,在那个深坑之中,一只只睚眦从泛着红光的巨鼎里破壳而出,随后滚落下来掉在巨鼎之下厚厚的肉泥上。 这些新生的睚眦看起来和小羊羔没什么区别,同样也只需要打几个滚儿就可以用纤细的爪子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不同的是睚眦从一出生就有一口锋利的牙齿,站起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头扎进地上的肉泥里,大快朵颐。 至于地上这堆肉泥,竟然都是睚眦的尸体,毕竟在这个时候,除了死去的睚眦以外,这华胥西苑里要从哪里才能找到这么有营养的食物呢? 这些睚眦一边吃一边长,长大的速度令人瞠目结舌,不消片刻就凶相毕露,排着队从巨木林里走出去,前往紫水。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倒挂着爬在中央巨树上,摘果子一般从树梢上把那些自然孕育出的睚眦王摘下来丢在地上,似笑非笑的叫声游荡在巨木林里。 丢着丢着,睚眦君王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因为他脸前凭空多了一个人,他不解地看着那人,疑惑地“咕噜”了一声,似乎在问你怎么来了。 凭空多出来的这个人自然是孟还乡,他拎着拂尘飞在半空,离睚眦君王只有几尺距离,他看着跟前的巨大眼睛,好像明白了其中蕴含的困惑,他轻声问道:“我倒是想问问你为何要把睚眦派到落雁谷去。” 睚眦君王眨了眨眼睛,向后仰了仰,竟然腾出两只爪子叉在腰上,高昂起了脑袋,鼻孔喷射出的热气直直地浇在孟还乡脸上,一副看不起他的样子。 “呵,”睚眦君王这副“你算什么东西”的样子把孟还乡气笑了,他没想到华胥西苑里第一个敢这么对他的,竟然是一头睚眦,他苦笑着摇摇头,挥出了拂尘。 “摄!” 数不清的金色丝线从拂尘尾巴上延伸出来,化作一张大网,朝睚眦君王罩了过去。 睚眦君王好奇地伸出爪子碰了碰伸过来的金色丝线,在接触到的一刹那,红的发白的烈火从丝线上烧了起来,顺着睚眦君王的爪子一路向上,睚眦君王赶紧收回了自己的爪子,使劲儿吹了吹才把爪子上的火吹灭,他看看孟还乡,又看看身后参天的古树,终于还是在家可能被烧的威胁下妥协了,他伸出一根指头点了点孟还乡的胸脯,又点了点自己,最后又指向了地上如同蚂蚁一般的睚眦,紧接着在胸前画了个圈,手舞足蹈地比划了起来,嘴里还不停地叫唤着。 可是睚眦君王自认为绘声绘色地讲解在孟还乡眼里就是一场不知所云的表演,实在是看得头大,一人一兽就这么交流了半天,孟还乡才大概明白了睚眦君王想要表达得意思。 “你是说有个人告诉你不能让任何东西出去,所以你才要让睚眦毁了落雁谷的法阵?” 睚眦君王点点头,又摇摇头。 “既然不让人出去,又为何要修法阵呢?” 睚眦君王又比划了比划,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指自己的耳朵,接着又是一顿比划,可孟还乡始终皱着眉头,不像是看明白的样子,他最终还是放弃了想要解释清楚的想法,无奈地摆了摆爪子,从树上滑了下去,团成了一团,怎么看都是一副不想再搭理孟还乡的模样。 孟还乡跟着睚眦君王来到了地上,他虽不明白睚眦君王要讲的到底是什么,但他打算和睚眦君王做一笔最后的交易。 “你不想去外面看看?” 睚眦君王没有抬头,蹭了蹭背后靠着的树。 外面的世界再好也没有自己的家好。 “那我再问你,能不能让睚眦回来?” 睚眦君王抬起头,不屑地看了一眼孟还乡,敷衍地抬了抬爪子,让孟还乡自己去和睚眦们讲。 “唉,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对吧?那就好办了。”孟还乡在袖子里掏了掏,摸出一大把符来,“如果没猜错的话,你刚刚有问我为什么来这。” 孟还乡挥手一洒,手里抓着的符箓飞上了天空,逐渐变大的符箓封住了睚眦君王的左右。 睚眦君王终于不再装睡,他拱起了身子,如临大敌。 “我来杀你了!” 天空中所有的符箓在同一时间炸开,一人一兽被迸射的白光全部裹在了里面,恰如晨曦初露时最耀眼的太阳。 ---------- 璀璨的星光之下,一团黑影在树林里奔袭,在黑影身后是数不清的睚眦,这些睚眦如滔滔洪水一般,所过之处树木倾倒,山路变成了坦途。 不知道是不是逃了太久的原因,黑影有些力不从心,逃跑的脚步也有些踉跄,堪堪能保持在兽潮的前头。 “月明,要不你把我丢下吧。” 黎向晚觉得自己现在实在是有些羞耻,他堂堂黎家的大少爷,此刻却被无月明拦腰抱在怀里,不是背在背上,而是像抱媳妇一样地抱在怀里,这让他怎么拉的下面子。 “你不早说……都跑这么远了你才说……你早点说……我不是早就把你丢下了吗……”无月明少有地喘起了气。 在黎向晚的记忆里,无月明一直有着一副牲口一般的体格,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无月明累了,暖和得甚至有些烫的暖流从他搂着无月明后背的手臂上流过,暖流和睚眦嘴里喷出的热气混在一起,为他逐渐冰凉的身体带来了温暖。 “你这点幽默可真是学到陆义的精髓了!”黎向晚想要锤无月明几拳,可他实在没有了挥拳头的力气,无月明背后数不清的红色眼睛来回晃动,让他本就有些看不清的眼睛更加晕眩,“月明,我们在往哪里跑?” “不凉城。” “为什么?”黎向晚愕然,带着这么一大堆的睚眦跑向不凉城,不知道会害死多少人。 “剑门关没人了,能守住兽潮的只有不凉城的修道者。”疲惫的肉体并没有让无月明的脑子也跟着一起变混。 黎向晚有些急了,“会路过落雁谷吗?” “那是最近的路。”无月明的话里不带一点温度。 “你疯了?睚眦会把大阵毁了的,它们想要做的就是这个,不行,咱们不能朝那个地方去。” “能不能从华胥西苑出去我不关心,我在乎的是你会不会死。” “我只有一条命,可华胥西苑里还有千千万万条命,这样划不来。” “那千千万万条命与我何干?他们不认识我,从未和我说过话,也从未对我好过,我为什么要为了他们弄丢了你的性命?” 黎向晚哑口无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除了剑门关的人以外,没有人把我当人看,外面那些人不是好人,我也不是。” 黎向晚看着无月明冷酷的下颚,时隔许久地感受到自己和无月明之间似乎有种难以跨越的鸿沟,无月明似乎在一夜之间又变了个人,或许是因为陆义的死,或许是因为其它。 “不能轻易把信任丢给其他人。” 黎向晚不知道无月明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从哪里学来的,他只看到不远处的悬崖,和悬崖深处的巨大法阵发出的淡蓝色荧光,还有那更远处,亮着盏盏灯光的不凉城。 “你不会打算带着我从悬崖上跳下去吧?”黎向晚突然有些不放心地向无月明问道。 “我赌它们不敢跳。” “我可不敢保证还能带着你飞起来。” “我赌你能。” 黎向晚叹了口气,“真不知道你的赌术是从哪里学来的,剑门关有水平这么差的人吗?” 无月明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有时候我也能无师自通。” 无月明的幽默感实在算不上高级,施展的场合也有些不合时宜,这让黎向晚猜不到他到底哪一句是在开玩笑。 “一会儿你的春树刀借我用用。” “怎么,你也学会御剑飞行了?你不是一直不喜欢吗?”黎向晚喜上眉梢,二人活下去的希望再次出现。 “算是吧。”无月明神秘一笑,抱着黎向晚来到了崖边,他将黎向晚放下,朝黎向晚伸出了手。 黎向晚摸出春树刀递给了无月明,虽然它的主人此刻半生不死,但它自己却依旧寒光凌冽。 “怎么样?这刀不错吧?”黎向晚看着无月明接过春树刀挥舞了几下,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这春树刀当年也是引得众人哄抢的宝贝,虽说这几年随着睚眦的活跃,十八节的睚眦脊骨已经不再那么稀有,但决明子不出手,这些材料也很难变成真正好用的法宝,因此直到现在,暮云春树这一刀一剑依旧排得上号,“我们赶紧走吧,它们要追上来了。” 黎向晚说得没错,无月明紧赶紧跑的这几步很快就被睚眦追上,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们了。 无月明握着手里的春树刀,回头看了躺在地上的黎向晚,转身举起刀迎着奔来的睚眦冲了上去。 “不!你去干什么!”无月明的举动吓坏了黎向晚,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了半个身子,他想要把无月明拉回来,可在鬼门关前面徘徊的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他此时才想明白无月明自一开始就没想带着他逃到不凉城,之所以带他来到落雁谷边,是因为这里一面是悬崖,这样就只会有一个方向受敌,无月明也可以多坚持一会儿。 黎向晚想不明白为什么陆义也好,无月明也好,都想让他活下来,明明他们的修为要远超自己。 无月明一人一刀的身影在来势汹汹的睚眦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只一个照面,就被睚眦淹没了。 睚眦对无月明这个身体里流着一部分睚眦血的人有极其强烈的好奇心,无月明流出的鲜血对睚眦而言就像是紫水那般有吸引力,一时间竟没有一只睚眦注意到地上奄奄一息的黎向晚。 不知不觉两行热泪出现在了黎向晚的脸颊,就在他以为无月明会在他眼皮子地下变成一堆白骨的时候, 巨大的声响出现在了更远的地方,那是巨大的爆炸声和睚眦君王的怒吼。 在场的睚眦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抬头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睚眦包围圈中心浑身是血的无月明也有了短暂的喘息机会。 睚眦君王的吼叫声在山谷里层层回荡,但最终还是消失在了山林里。 仿佛化为石像的睚眦在同一时刻又恢复了行动,再次低头朝无月明袭去。 但没过多久,又一声惨叫传来,睚眦像刚刚一样停止了动作。 无月明在睚眦群里拄着春树刀,大口地喘着气,他不敢放松警惕,鬼知道睚眦什么时候会再次攻击过来。 睚眦君王的叫声并没有像上一次一样消失,而是愈演愈烈,似乎与无月明一样陷入了苦战。 围着无月明的睚眦最终还是没有继续攻击他,它们像是受到了召唤,齐刷刷地掉头跑向了巨木林的方向。 直到所有的睚眦都消失在了林子里,无月明才敢松懈下来,孟还乡真地没有骗他。 他拄着春树刀一瘸一拐地走到黎向晚身边,看见黎向晚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他便弯下腰,扶起黎向晚,自己靠着黎向晚坐了下来。 就这样,两人背靠着背瘫坐在落雁谷的崖边,一边是满地的睚眦尸体,血流成河,一边是安静祥和的落雁谷与不凉城。 “你看,不把你丢下是对的。” 一想到自己和黎向晚都活着,无月明开心地笑了起来。 第114章 为君赴鸿门(十九) 华胥西苑的夏天没了云彩之后,白天就变得酷热,只有到了晚上才会凉快起来,也正因如此,晚上的不凉城比以往要红火一些,外出散步纳凉的人也多了起来,热闹的夜市会一直开到深夜。 李婉清和慕晨曦本想着从小路绕道,不仅安静还不会被人发现,毕竟整个不凉城都知道慕晨曦是黎家要明媒正娶的媳妇,这个时候丈母娘带着姑娘一起去婆家怎么听都不像是个好事,但二人绕进小路才发现,每个人都和她们想的一样,平日里没什么人的小路,此刻全都是人,白发苍苍的耄耋老翁,带着孩子出来玩的爹娘,还有正害相思的年轻男女,走几步就一定会有人从下一个拐角绕出来。 李婉清和慕晨曦这样经常在老百姓面前抛头露面的人,想不被认出来都难,在被好几个人上来打招呼之后,母女二人放弃了走小路的想法,去了外面的长街上,装作是有要事在身的样子,这才没人上来打扰。 说来慕家的人也有些古怪,李婉清带着慕晨曦就那么堂堂正正的从正门走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大家的眼中李婉清一直是一个明事理的女主人,不会为了芝麻大点的小事就违背慕家意愿把慕晨曦带出门,所以一旦带出来,那必定是有要紧事。 慕家和黎家相距谈不上远,但也算不上近,或许是两位老人抱着距离产生美的念头,两家一南一北,恰好把不凉城分成了两半,延着中间的长街而行,一头是慕家大院,另一头就是黎家的宅院。 长街走过一半的时候,就能远远地看到黎家高耸的红墙,经年累月被雨雪冲刷的琉璃瓦已经不再那么晶莹剔透,但却旧得恰到好处,将华胥西苑这么多年来的故事都画在了墙上,将来也会一直画下去,直到华胥西苑的最后一刻。 慕晨曦远眺着斑驳的红墙,脚下的步子不知不觉地沉重了起来,不知为何,那堵看了不知多少年的红墙竟让她心生敬畏,她已经记不得上一次私底下去黎家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但她知道那一定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这一次竟然让她像第一次来一样紧张。 她一直没想明白这些年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让自己陷入到这步田地,是她不应该从剑门关回来,还是根本就不应该去剑门关,又或者从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刹那起就错了。 老实说她被关了这么久,也不是没有好好地想过这些问题,可她就是想不明白,就像很多前的无月明想不明白那几个简单的问题一样,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人和睚眦不能和平共处,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会死在剑门关,想不明白无月明为什么突然间就变成了一个死人,偶有消息,却彬彬有礼,那个一起出生入死的人不见了,他们二人又变回了童年时候,隔着河岸招手的那两个人,只是她身边还有李婉清,他身边的那人却不在了。 热情是需要维系的,关系也是。 一旦一方没了回应,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之前飞得越高便会离得越远。 时间真的会磨平一切,关了这些年之后,慕晨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对无月明是怎样的感情,或许那几年的心动早就消磨殆尽,现在她想要的只是一个答案,想要无月明亲口告诉她。 “娘,你会想小时候的玩伴吗?就比如李家的那些堂兄表弟,还有外出游历时遇到的那些人。” 李婉清微微抬了抬下巴,边琢磨边说道:“嗯,我想想啊。” 慕晨曦期待地看着李婉清,希望从她嘴里听到一些积极地回复,可等了许久也等不到李婉清的回答,急得她再次问道:“娘,你想到了吗?” 李婉清歪歪头,凑在慕晨曦耳边轻声说道:“娘记不起他们的脸了。” “怎么会呢?”李婉清出乎意料的答案打破了慕晨曦的美梦。 “怎么不会呢?”李婉清紧了紧搂着慕晨曦的胳膊,“这么多年不见,怎么会记得呢?” “可是……不都说故人似酒,历久弥新吗?” “不过是些人情世故的场面话罢了,在人家背后总不能明着说不好吧。” “不是,娘你一定要这么残忍吗?”慕晨曦紧咬着银牙,这个一直待自己很好的娘亲好像也学坏了。 “这有什么残忍的,每个人都是这样,没有什么人是永远重要的,你总在惦记的那个人说不定根本就不记得你了。没有人会凭空消失,只是每个人都喜欢和自己喜欢的人待在一起罢了。” 回应李婉清的是慕晨曦长久的沉默。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这其中也有千千万万个人会从你的身边路过,最后能留下的不过其中一二,这些人不一定都是和你口味的,但人就是这样,无论美丑,看得久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区别,无论是否喜欢,相处久了,自然就习惯了。” “娘和爹爹也是一样吗?只是因为恰好聚在一起,又恰好互相合适,难道不是因为十分喜欢吗?” “两个人若只是相爱,那自然要十分喜欢,但若是想要共度余生,只需要相看两不厌再加上一分喜欢就够了,太过喜欢的人是没办法在一起的,喜欢越多,就越是贪心,也就越是苛责,终究不会长久。所以只要心里还记挂着对方就好,太满会累,太浅又没有在一起的必要。” 李婉清娓娓道来,慕晨曦却云里雾里,有些道理要亲身经历过才会明白。 “就像是剑门关的那个孩子,你若是不期望着他回信,又怎么会时时刻刻惦记着他?还有向晚,你若是心里没他,又怎么会在今夜为他占卜?还不是因为他近日总是乱跑,你在担心他?莫要把喜欢误认成了爱,也莫要把爱错当做了习惯。” “娘,实在不行你先回去吧,我认识路,能一个人去,也能一个人回来。”慕晨曦甩开了李婉清的胳膊,气冲冲地独自朝前跑去。 李婉清倒也没追她,掩着嘴偷笑,不紧不慢地跟在慕晨曦身后,恰好隔了三步远,一点也不多,一点也不要少。 多亏了提速的慕晨曦,那堵红墙很快就来到了二人的面前,她们来到偏门,敲了敲门上的铺首,朱红色的大门应声而开,一个中年女人出现在了门后,见到来者之后,赶紧弯腰行礼。 慕晨曦跳过门槛,伸出双手扶起佣人,眨巴着大眼睛,把佣人到嘴边的话给堵了回去。 李婉清也进了门,转身就将朱红色的门关上,外面长街的喧嚣顿时被隔绝在了门外,寂静的小院里只有三个人的呼吸声。 佣人看明白了慕晨曦的意思,压着嗓子,低声问道:“慕夫人,慕小姐,你们怎么来了,慕小姐现在不能……” “向晚哥哥在家吗?”慕晨曦赶紧打断了佣人的话。 “少爷傍晚之前就出门了,现在应该还没回来。” “那知道他去哪了吗?” “少爷出门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只是去酒窖里拿了一瓶好酒就出门了。” “他最近喜欢上了喝酒?” “那到是没有,只是偶尔会带几瓶酒出门。” “他有没有说过酒是带给谁的?” “少爷从不跟我们讲这些。” 慕晨曦没有问到答案,但其实已经有了答案,黎向晚需要出门才能见到的爱喝酒的人无非两个,一个是陆义,另一个是朱玉娘死后的无月明。 一直没说话的李婉清突然说道:“嬷嬷,你可以带我们去长生殿看看吗?” “长生殿?慕夫人,这……”听到李婉清要去长生殿,佣人吓得缩起了脖子,长生殿放着黎家众人的长命灯,可不是什么能随便出入的地方。 “嬷嬷不要担心,我们只是去看一眼,嬷嬷难道还不放心我们吗?我女儿过些日子可就是你黎家的人了。”李婉清拉过慕晨曦挡在身前,一副这是你黎家少奶奶,你看着办的样子。 桃李年华的姑娘正是会害羞的年纪,淡淡的红晕从慕晨曦的脖子一路窜到了耳根。 “贱奴不敢,这就带二位过去。”佣人赶紧低下头,假装没有看到,转身领着二人朝内院走去。 黎家的长生殿并没有像它的名字一样宏伟,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庙,在雕梁画栋的黎家大宅子里显得有些简单,若不是庙前长明的红烛,想必每一个人都会以为这只是一栋久无人管的山神庙。 一行三人躲着黎家一圈圈巡逻的佣人,悄无声息地到了长生殿,带路的佣人在殿前停了下来,对李婉清和慕晨曦说道:“慕夫人,慕小姐,奴婢只能带到这了,下人进长生殿会受家法处置的。” “嬷嬷放宽心,之后黎家追究起来,我们自会承担责任,不会牵连你的。” 听了李婉清的话,佣人终于放下心来,侧着身子退到了一旁。 “走吧,咱们进去。”李婉清拍了拍慕晨曦,把她向前推了推。 慕晨曦被推着向前挪了几步,好不容易来到长生殿,在门口反倒有些胆怯了,紧抓着李婉清不敢进去。 “娘,要不你先进去吧。” “凭什么?那将来是你男人又不是我男人。”李婉清根本不吃这套,手上加了把劲儿,把慕晨曦推向了长生殿。 慕晨曦跌跌撞撞地推开了庙门,跨过了门槛,进到了长生殿里。 相比慕家,黎家要枝繁叶茂的多,不算大的庙里整齐地摆满了盏盏灯台,淡淡的檀香萦绕在庙中,隐约还有钟声响起。 金色的火苗从一盏盏古朴灯台中亮起,灯台两头宽中间细,像是一根筷子连着两只盘子,中间细细的连杆分了节,像是春雨之后从土壤里飞速生长的毛竹,灯台里并没有灯油,燃烧着的火苗也像是凭空出现在灯台之中,无根无源,也不会摆动,就像是摆着一幅幅画,就连慕晨曦推门吹起的风都没有让这些火苗有丝毫的摇晃。 慕晨曦的目光扫过一盏盏灯台,很快就停了下来,在这样整齐的灯台里,有一盏异常显眼,因为只有这一盏灯台中的火苗像是在狂风暴雨中燃烧一般不停地摇曳着,甚至几度熄灭,又顽强地再次亮起。 等在门外的李婉清瞧见慕晨曦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轻轻唤了唤她的名字,可慕晨曦就像没有听到一样不为所动,李婉清只好上前几步,来到慕晨曦身后,越过慕晨曦的肩头,她同样看到了那盏快要油尽灯枯的长明灯,也看到了灯上篆刻的三个小字。 李婉清低头看看女儿,俊俏的脸蛋上不带一点血色,煞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李婉清无声地叹了口气,拢着女儿的手,将她带出了长生殿,对候在远处的佣人招了招手。 “慕夫人有何吩咐?” “向晚可能遭遇不测了,嬷嬷你得尽快把消息通报上去,我们得……” 李婉清的话还没说完,刺耳的叫声就从西边一路传到了不凉城,在每一户人家的屋顶上盘绕,久久不息。 最近这几年,华胥西苑没有人不知道这叫声从何而来,山林里的睚眦君王再一次醒了过来。 李婉清搭上了佣人的肩膀,冰凉的灵气从指尖钻进了惊魂未定的佣人身体里,这才让佣人不再颤抖。 “嬷嬷,此事不宜声张,你尽快告知家主,越快越好,向晚撑不了太久了。” 第115章 为君赴鸿门(廿) 孟还乡与睚眦君王战斗的场面比华胥西苑以往任何一场战斗的场面都要来的大,曾经被挡得严严实实的巨木林多了一个大洞,正中央那棵擎天大树被拦腰斩断,巨大的树冠砸在地上,那些个红色果实掉了一地,周围那些树木更是不知道折断了多少。常言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些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就快要修炼成人的树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死在今天。 没了树冠的遮挡,皎白的月光第一次照在巨木林里,为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披上了一层银光,包括倚靠在半截树干上,威风不再的睚眦君王,他仰躺在树干旁,像一条半死不活的狗一样轻声呜咽着,雪白的皮毛沾满了血渍和污泥,全身上下开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筋骨从里面露了出来,憔悴的脸上没了一只眼睛,深褐色的血水从眼窝里汩汩流出,另一只眼睛也半眯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上那轮太久没有见过的月亮有些刺眼。 在睚眦君王低垂着的尾巴前面站着的孟还乡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嘴角挂着血丝,原本一丝不苟的银发也凌乱不堪,身上的道袍碎成了破布,手里的拂尘更是没了毛,变成了一根不中用的烧火棍。 睚眦君王活了很久,说不定和华胥西苑的年纪一样大,但在这里只有他一只灵兽,没有前人教他修行,就像是一个空有一身蛮力却不得其法的莽汉子。反观孟还乡,虽然刚入天照不久,但人最擅长的事情从来不是创造而是毁灭,仗着人族几千年来积累下的道法,与睚眦君王倒也能成五五之势。 “还来吗?”孟还乡把手里的烧火棍丢了出去,正好砸在睚眦君王的尾巴上。 睚眦君王抬了抬尾巴,嫌弃地把孟还乡的烧火棍甩到了地上,半眯着的眼睁大了一点,不屑地瞥了孟还乡一眼,伸出爪子晃了晃,一副你还有力气你就来的样子。 孟还乡狠狠一脚踢在了睚眦君王的尾巴上,这一脚不痛不痒,睚眦君王理都懒得理他,眯起眼睛继续休息起来。 睚眦君王猜得没错,孟还乡确实也力竭了。 “你就不想杀了我?”孟还乡问道。 睚眦君王竟然嗤笑起来,刚刚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看傻子一样地看着孟还乡,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身上正在缓缓愈合的伤口,又指了指孟还乡的身后,张着的大嘴越咧越大,低沉嘶哑的声音让人分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 孟还乡顺着睚眦的指头向后看去,前来勤王的睚眦姗姗来迟,黑色的潮水从巨木林的断壁残垣间流过,飞速地朝中央聚集而来,孟还乡也笑出了声,而且笑声越来越大,大到睚眦君王都低下头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一个将死之人为何还笑得出来。 孟还乡摇着指头点了点睚眦君王,缓缓说道:“人的肉身终究还是有其极限啊,这一点我倒真是羡慕你。” 孟还乡摇着脑袋向前走去,踩着睚眦君王的尾巴一路向上,跳上睚眦君王的肚子之后也没有停下来,一路来到了胸口位置。 睚眦君王也没有拦他,没有了法力的孟还乡甚至连刺破他的皮都做不到,他又何必害怕,反倒向下躺了躺,让孟还乡爬得更容易些。 “可惜的是你没有读过兵法,不然你就知道什么叫做‘围魏救赵’,什么叫做‘破釜沉舟’。”睚眦君王的身子实在太大,这一路爬来耗光了孟还乡最后的一丝力气,他半跪在睚眦君王的胸口喘着粗气,速度极快的睚眦已经来到了睚眦君王的脚下,争先恐后地向上爬着。 “其实我最羡慕的还不是你这副身子,人若有了这副身子,只会比现在更加贪婪和残忍。”孟还乡伸出手缓缓地将身上早就破破烂烂的衣衫脱去,直至露出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精壮肌肉,“我真正羡慕你的,是你可以死在这个你从小长大的地方。” 孟还乡慢慢站直了身子,宽阔的后背挺得笔直,双手在胸口结起了法印。 在孟还乡爬上来之后就一直沉默着的睚眦君王突然怒吼了起来,明明已经力竭的孟还乡为什么还在施法? 这一声怒吼吓坏了刚刚爬到睚眦君王身上的小睚眦,让这些就要触碰到孟还乡的睚眦退后了几步,为孟还乡争取了最后几口气的时间。 “那是我梦里都想做的事啊!” 孟还乡结完了最后一个法印,耀眼的青光从他指尖亮起,随后他整个胸腔开始凹陷,在他的正胸口出现了一个洞,这还没完,他剩下的身子很快也跟着开始塌缩,眨眼间就全部钻进了青光之中。 青光像是在蓄力一般黯淡了一瞬后就猛然炸开,朝着上下两端迸射出比之前耀眼千百倍的光芒,一头直刺天空,另一头则像宝刀切豆腐一样钻进了睚眦君王的胸口。 睚眦君王胸口的血肉一接触到青光就被撕成碎片,终于觉察到不对劲的睚眦君王怒吼着把几个爪子都伸向了胸口的光柱,想要把它拔出来,可爪子一接触到光柱就开始燃烧,转瞬就化为了虚无,没了爪子的睚眦君王更是无助,只能扭动着残余的躯体,但这并不能阻止胸前的光柱越来越高,也越来越粗,直到将他完全吞噬。 一山不能容二虎,当华胥西苑这个小地方出现两个天照境的时候,要么就活一个,要么就一个都别活。 第116章 为君赴鸿门(廿一) 没有一个老百姓不怕睚眦,也没有一个修道者不馋睚眦的身子,在华胥西苑这个资源贫瘠的小世界里,司徒济世的药园曾是所有人的圣地,但在药园烧毁之后,睚眦这种不怎么挑食,吃完了还能长得浑身是宝、比奶牛更像奶牛的东西,成了修道者精进修为的最后希望,可惜的是从前睚眦偶尔会落单,机敏的猎人还可以捡个漏,如今睚眦都是成群出没,要死也是成群的死,少有几个胆子大的敢把这些成堆的睚眦尸体搬回去。 其实就算搬回去了也没什么用,华胥西苑里比灵丹妙药更少的,是能炼制灵丹妙药的人。 司徒济世死后,世人才发现司徒济世在华胥西苑呆了这么多年竟然没有留下一个还说得过去的徒弟,那场大火烧死了药园里的大部分人,逃出来的没有一个得到司徒济世的真传,多是些只会种田的药农。但会种田有什么用?且不说最好的那一片灵田被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再也无法培育灵药,就算真得种出来了,没了司徒济世的庇佑,这些灵药必定会招来疯抢,司徒济世尚在的时候就有人在刘显名的煽动下抢掠药园,更何况现在司徒济世早就变成了飞灰。 在这样的条件下不会再有人愿意去种植灵药,除了那几个大家族有自己的药田外,其余的人都要去争抢那些剩余的存货,这几年下来早就不剩什么了,对于无权无势的散修而言,一些小伤就足以致命。 好在黎向晚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落雁谷的悬崖之上,黎向晚和无月明背靠着背坐在崖边。 黎向晚面前的是幽静的落雁谷,谷中的大阵如呼吸一般闪耀着淡蓝色荧光,在满天星辰的照耀下如梦境一般迷离梦幻。 在他身后坐着的无月明看到的却是另一副景象,山坡上的密林被睚眦践踏之后多了一道不该出现的鸿沟,逐渐西去的月亮恰好出现在鸿沟尽头的上顶之上,山坡之下是刚刚最后那一波困兽之争中死去的睚眦尸体,粘稠的血水汇集在一起顺着地势向崖边的两人流淌过来。 “你不该来的。”无月明把春树刀丢在一旁,脑袋朝后一躺,枕在了黎向晚的肩膀上。 “我是来给老陆送酒的。”黎向晚歪了歪自己的头让无月明枕得更舒服一些。 “他喝了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来。” “我……” 当无月明开始不讲道理的时候,那是真的不讲道理。 “你从剑门关离开之后就不应该再回来的。” “可是落雁谷修大阵,总要有人来护着。” “不凉城里那么多人,黎家也有那么多人,谁来都可以,你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我不能来?你们能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 “你和我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你不要跟我说什么世家子弟就应该躲在后面,让你们这些流民先上的鬼话。” “你为什么要来剑门关?” “那自然是来阻止睚眦毁掉落雁谷的大阵。”对于无月明这个愚蠢至极的问题,黎向晚都懒得回答。 “那你为什么要阻止睚眦毁掉大阵?” “你知道的,那是我们唯一出去的机会,是整个华胥西苑所有老百姓唯一能出去的机会。” “所以你来阻止睚眦是为了将来能离开这个地方?” “当然了,不然为了什么?为了给华胥西苑陪葬?” “为了给死去的人报仇。” 黎向晚沉默了片刻,又说道:“可每一个人都想着报仇,每一个人就都会死,你为什么还要去?” “因为只剩我了,”无月明握了握拳头,因失血过多有些麻木的手逐渐恢复了些知觉,“总要有人去报仇的,不然死的人就白死了。” 黎向晚彻底没了声音。 “你和我们从一开始就不一样,你杀睚眦是为了防止它们毁了大阵,我们杀睚眦就是为了杀睚眦。一旦睚眦不再执着于摧毁那个不知道有没有用的大阵,你也就不会再关心它们。我们不一样,睚眦跑去哪里,我们就追到哪里,哪一只睚眦活着,我们就杀哪一只。你的目的本就不纯粹,先生说,不纯粹的人做不成事,所以你不应该来。” 说了这么长一段话,让无月明有些喘不上气。今天夜里他也算是和睚眦打了个不分你我,你的尸体里混着我的血,我的伤口里塞着你的血肉,本来应该是很公平的一件事,但睚眦不讲规矩,背着他喝了紫水。 这些流过帝江尸骨的紫水混着大妖永恒不灭的力量,让每一个企图觊觎他能力的凡夫俗子受尽折磨。这冰凉的紫水却像是滚烫的开水一般烧灼着无月明的身体,本该很快愈合的伤口不断的撕裂,不见有好转的迹象。 上一次还有孟还乡救他,这一次,孟还乡也不在了。 “你和我来路不同,去向也不同,我们只是在半路恰巧遇上了,打过招呼之后就该分开了。” “我还一直以为我和你是一样的人呢,原来只是过客啊。”黎向晚点了点头,蹭了蹭无月明因为沾染血迹此刻有些拧巴的头发。 “回去吧,不凉城里还有你在乎和在乎你的人。” “咱俩现在半斤八两,能多活一刻都不容易,还回什么不凉城。”黎向晚嘴角抽了抽,要换做平时,这一定是个温暖帅气的微笑。 “他们会来救你的吧,你会活下来的。”无月明一字一顿,他虽然已经学会了说谎,但在生死这件事上,他很少说假话。 “你呢?还要回去吗?” “当然回去,不然我要去哪里呢?” “回去也好,至少李秀才还在那呢。” “是啊,先生还在呢。”无月明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脸上凝固的血渍让人看不清楚他那双灰色的眼是不是又哭了。 悬崖边上的两个人安静了下来,无月明努力地对抗着不断侵蚀着身体的紫水,黎向晚则疲惫地眨起了眼,夜晚的寒气逐渐侵蚀了他的手脚,寸寸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无月明眼前多了一道沟的山峰顶上,出现了一道青色的光柱,青光直通天地,那形状就像是一个细长的梭子竖了起来,两端亮中间暗,将漫天的星光都盖了下去。 “好美啊!”一直看着那边月亮的无月明看到了光柱,由衷地发出了赞叹。 这一声惊呼将睡梦中的黎向晚惊醒,他恍惚间睁开眼睛,前方不远处,那大阵之上出现了数十道流星一般的七彩霞光,正拖着长长的尾巴,向着他疾驰而来。 半梦半醒的黎向晚夜嘟囔着说了句:“确实好美啊。” “帮我个忙,好好照顾晨曦,至少在我死之前,不要让她太伤心,”无月明听到黎向晚醒了过来,开口说道,“当时你拜托我的事,我做不到了,现在还给你。” 一个同样耀眼的光环从光柱顶上出现,然后快速地顺着光柱砸了下来,一边下降一边飞速地变大,眨眼间直径几乎和光柱的高一样长,然后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先传来的是大地的震动,而后才是震耳欲聋的声响,最后到来的是飞沙走石的狂风,这让两个虚弱地相依在一起的人摔倒在一旁。 还没等到两人做好准备,第二道光环出现在光柱上,像刚刚一样,不断变大着砸了下来,这次席卷来的气浪将两人吹着向崖边滚去。等到无月明抓住了地上突起的石头,回过头去找黎向晚的时候,无力的他已经被狂风裹挟着滚到了崖边。 就在这十万火急的时候,从不凉城飞来的霞光终于落在了黎向晚的身旁,晶莹的盾挡住了袭来的风,不仅如此,十几个人聚在一起把黎向晚围在了中央,令人暖洋洋的灵气第一时间就浇在了他的身上,那些上一刻看起来还很恐怖的伤口似乎下一刻便会愈合。 恢复了神智的黎向晚赶紧扭头看去,透过人缝,他看见无月明趴在地上,艰难的蠕动着四肢,一点点朝剑门关爬去。 第三道光环来得稍晚一些,远处的山峰有些不堪重负,大块的岩石从崖壁上崩裂,刚刚前行了没多远的无月明被狂风吹着向后滚了几圈。 来回攒动的人影让黎向晚看不清楚外面的情况,他抬了抬指头,蠕动着嘴唇想让身边的人也去帮帮无月明,可他身边的人眼里只有他,包括眼泪止不住的慕晨曦。 “向晚哥哥!你不能再死了!” 梨花带雨的慕晨曦扑在黎向晚身边,双手摁在他身上数不清的伤口上,企图把那些滚烫的鲜血重新塞进黎向晚的身体里。 黎向晚扭过头去,对慕晨曦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声,慕晨曦的眼睛被泪水塞满,恐怕她连自己的脸都看不清,又怎么能强求她看清楚人群之外那个融在夜色里的身影呢? 第四道光环姗姗来迟,众人拥着黎向晚飞离了悬崖,黎向晚挣扎着看了最后一眼,在已经不成样子的悬崖边,无月明躬着身子跪在地上抵抗着气浪,狂风将他身上褴褛的衣裳吹得四处飞扬,就像那将军背上,死后也永不褪色的旌旗。 黎向晚突然明白了无月明嘴里所说的不一样,这些聚在他身边的人里没有一个在乎无月明的死活,而那些在乎无月明死活的,都已经死在了剑门关。 那光环一共落了九道,在九道光环消失不见之后,只剩那青色的光柱矗立在那里,久久没有散去。 第117章 西风应有约(一) 华胥西苑历史上出过很多离奇的景观,近些年更是频繁,但昨天夜里出现的奇景仍旧让人心悸,那九次惊天动地的撞击之后,擎天的光柱并未消失,仍旧屹立在群山之中,等到第二日太阳升起,也没有见到它的光芒有半分消散,反倒颇有种要留到华胥西苑最后一刻的架势。 不过大部人的心思并没有放在琢磨这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上,因为那九道光环的冲击是毁灭性的,直接改变了西面群山的地貌,以巨木林为中心多了一个方圆数十里的盆地,甚至比落雁谷还要大,盆地之中碎石满地,那些巨树也与寻常树木毫无二致,都变成了一摊木屑,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不凉城和周边的村落同样受到的波及,倒塌的民房不知道有多少,事发之时又是深夜,因此而死伤的人也一定不会少,大家都忙着救灾,没有人关心西边的光柱到底有一道还是两道,因为不管有几道,他们的家都没了。 他们当然也不会心怀感激,无论那光柱除了拆了他们的家以外还做了什么。 离巨木林更近一些的剑门关同样没有幸免,除了建造时就花了大价钱且精心养护的戏语楼外,所有的房屋都破落不堪,没了香火的木兰教圣母像也摔成了碎片,圣母像的脑袋孤零零地滚到了一旁,就连正中央的留风堂都塌了一半,好在剑门关本就不剩几个人,倒也没有什么伤亡。 在大灾之后,往往紧接而来的是长久的沉寂,所有的动物和昆虫都不知躲去了那里,山林也像死了一般,明明是昨日夜里才变成得这般模样,可到了第二日就已经像是过了千百年,整个剑门关都跟着孟还乡一起死去了。 到死孟还乡仍旧是个很纯粹的人,说的和做的没有一点偏差,他说了要杀了睚眦君王,就真的杀了;他说了战争要有牺牲,他也就真的没管杀死睚眦君王要让多少老百姓陪葬。在他眼里,就算全部的人都死了,只要能换掉睚眦君王的命,那就是值得的。 这种交给后世多少代人来评价也不见得能分得出好坏的人死后是不会有什么人来吊唁的,除了他的老朋友。 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两道身影出现了在了剑门关,正是慕临安和黎满堂。 慕临安穿着他一贯以来从未变过的水蓝色长袍,黎满堂倒是难得的穿整齐了衣裳,每一粒扣子都扣得严丝合缝,就连一头不羁华发都一丝不苟地束起了发冠。 两个人多年没有来过剑门关的人再次来到这里难免有些陌生,出于对老友的尊重,两位老人徒步走在倒塌的废墟之中,四处张望着。 “剑门关这些年竟然有这么多人。”慕临安指着周围一间间倒塌的房屋对黎满堂如是说道,在他们刚刚来到华胥西苑的时候,剑门关之上的素梨人还真的只是一个人不多的戏班子,这些年下来,素梨人在老百姓心中早就是老天派来济世的救星,尤其是近两年,素梨人的地位早就超过黎家慕家,甚至超过了木兰教。 黎满堂冷冰冰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这么多人又如何?不还是死完了。” 慕临安无奈地摇摇头,这么多年的交情,他太明白黎满堂是怎样的一个人,骨子里的傲气让黎满堂学不会承认错误,就算黎满堂明知自己做错了,也并不会承认错误,而是顺着这条错误的路一直走下去,用各种方法来证明自己并没有做错,年纪越大就越是如此,老人的倔强加上一直以来的固执让黎满堂没有任何回头的余地。 慕临安知趣的没有再搭话,孟还乡死了,最难过的还是黎满堂,因为就算有一天铁树开了花,黎满堂终于想明白了要去道歉,但能听他道歉的人却不在了。 两个人一路向上,终于来到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孟还乡的竹庐。 或许是因为竹庐结构简单没有重物的原因,在这场灾难里竹庐竟侥幸的存活了下来,安然无恙地呆在那里,而院子里的海棠花田就没这么好的运气,几道深深的裂纹从远处一直裂到田里,枯萎了的海棠花枝七歪八扭地倒在地上,院子里的那个不算大的池子也没有逃过此劫,本来清澈的湖水混杂了泥土,变成了一滩浑浊的死水。 但在这个只能称之为沼泽的池子里,仍然架着一支鱼竿,鱼竿后面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从破烂的衣裳里还能看到一些流着乌黑血水的伤口。 来到竹庐的两个人反应并不相同,黎满堂一眼就看到了海棠花田里那个有些歪斜的墓碑,慕临安则将目光投向了池边坐着的人。 黎满堂径直去了花田里,走到墓碑前面伸出了双手,就在快要碰到墓碑的时候突然停下了,伸出的手缩到了背后,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伸出手摸上了石碑,婆娑的泪光出现在他眼中闪烁,嘴唇微微颤抖着,已有几分哽咽。 “铃儿,我来看你了!” 不远处的慕临安看着黎满堂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早之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慕临安不再管暗自神伤的黎满堂,朝着池边那人走去,离近了才发现,那人竟然坐着睡着了了,身上的伤都是些新伤,想必昨天夜里过得并不痛快,他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说道:“小兄弟醒醒。” 那人猛地睁开了眼睛,反扣住慕临安的胳膊,一拳头就朝慕临安的脸上砸了过去。 慕临安向后退了半步,将被锁住的胳膊抽了回来,另一只手向前一指,透明的冰晶凭空出现,挡在了自己面前。 那人的拳头落在了冰上,没有发出想象中冰块碎裂的脆响,反倒是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冰块像是被塞到了磨盘里,变成了细细的粉末。 拳头最终在打穿冰块之前停了下来,慕临安也停下了手里掐着的法诀,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小兄弟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慕临安。”那人收回拳头,半皱着眉头,冰冷的声音从他嘴里冒了出来。 慕临安瞳孔一缩,并不算太快乐的记忆浮现在心头,这样的语气让他想起了孟还乡,在他们年轻的时候,一旦自己做错了事,孟还乡总是会这样叫自己的名字,然后就是一番说教,最要紧的还是他在这个年轻人的脸上看到了一双和孟还乡一模一样的眼睛。 “你见过我?”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孟道长说他死后会来这里的,除了黎满堂就只有慕临安。”年轻人微微偏了偏头,看了一眼蹲在墓碑前的黎满堂说道:“我不觉得你会是黎满堂。” “孟还乡跟你讲过我们的故事?”慕临安皱起了眉头,这种自己的秘密被陌生人知道的感觉可并不好受。 “孟道长是跟我提起过你们。” “你就不怕我们杀你灭口?” “杀我灭口?哼,”年轻人冷笑一声,“看来你们也知道那事算不上光彩,倒还有些自知之明。” “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慕临安的语气冷了下来。 “你当然可以杀了我,那是你的自由。”年轻人丝毫不让,直视着慕临安的眼睛,“我也可以到死都看不起你,那也是我的自由。” “你看不起我,你凭什么看不起我?论修为你比不上我,论名声整个华胥西苑谁人不知道我慕临安的名字?你哪里来的资本看不起我?” “我看不上你没有担当,孟道长和黎满堂的事你不出手,睚眦攻城你也不出手,你修为比我高,在华胥西苑更是能呼风唤雨,可你还是躲在不凉城,你到底在怕什么?怕百年修为毁于一旦?怕死在剑门关?还是怕在众人面前丢了脸,薄了面?” “当真是后生可畏,你胆子是真不小。”慕临安嘴上是在夸,可语气却不像是在说什么好话。 “你当真就这么怕死?那你又何必走上修行这一路?就算你事事都在躲,难道你就不会死了吗?孟道长踏入天照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不觉得你比得上他,到时候寿元一到,你照样逃不了。” “哼!” “你怯懦也就罢了,就算你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你还软禁你的亲孙女,非要让她像你一样活着,莫非是你觉得像你一样活着就是对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你做到了什么?算不上好人,坏人又不敢做,空留这一身的修为有何用?” 慕临安眯着眼睛看着义愤填膺的年轻人,突然笑出了声,“孟还乡还真找了个好门生。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自幼就待在剑门关,哪里也没去过对吧?” 年轻人没有说话。 慕临安也不在乎,继续说道:“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万,是管不过来的。能到剑门关来的,都是心失所爱的人,聚在一起才会互相帮助。将来你若是有机会见见更大的世界,认识更多的人,才会明白世上的人没有几个会像素梨人一样善良,或者说愚笨,想要帮别人往往只会落得自己一身鸡毛。我比你虚长几岁,今日便告诉你一个道理,真正的尊重不是事事都要相助,而是要尊重每个人自己的选择,我们不能也不应该随意地对别人的人生指指点点。孟还乡和黎满堂的矛盾,是他们二人的事情,与我何干?睚眦攻城,是睚眦与世人的事情,它们又没有咬到我的屁股,与我何干?诚然,晨曦的事是我自私了些,虽然看起来有些嘴上一套做事一套,可当你有了孩子,你也会理解的。” 年轻人不说话了,他现在不知道该相信谁的,朱玉娘、陆义、孟还乡,这些人的处事之道都不一样,他不知道到底谁的才是对的。 “你认识我孙女?”慕临安突然问道。 年轻人点了点头。 “她费尽心思都想要送些东西出来,不会是给你的吧?” 年轻人本来坚毅的眼神里出现了一丝慌乱。 慕临安又向后退了半步,上下细细打量了起来,瞧了一会儿,上前一步,两指捏起年轻人身前垂着的碎布条看了看,碎布条上用蓝色的丝线绣着“慕纺”二字,他撩开了年轻人胸口的衣裳,看了看里面像蜈蚣爬一样的伤疤,问了句:“你这伤,不用去看看?” “不用,养养就好了。”年轻人退后了一步,尴尬地用手挡着身上的破洞。 慕临安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看着年轻人的眼神还是没有说出口,转而问道:“是孟还乡让你在这里等我们的?” “不是。”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等我们?” “我猜到你们会来,来者就是客,我得在这候客,素梨人还没有死完,不能丢了礼数。” “呵,他们在剑门关就教给了你这些东西?”慕临安难以置信这年轻人竟然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撑着受伤的身子候在这里。 不远处的黎满堂终于整理好了心绪,将孟铃儿的墓碑扶正之后来到了二人跟前,看着年轻人说道:“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无月明。” “我倒是听孙儿提起过你,我欠孟还乡,孟还乡欠你,现在他死了,我欠他的人情就留给你。”黎满堂变回了之前那副风风火火,说话直来直去的模样。他猜到了之前孟还乡让他到这片海棠花田来看看,就是为了让自己也做一枚棋子,为眼前这个年轻人再添一些筹码,他从怀里摸出一柄不凉刀,塞到了无月明手里,“将来若是有求于我,将此刀送至不凉城,我自会来见你。” 说罢,黎满堂未做一刻地停留,扭头就走。倒是慕临安多留了一会儿,他像无月明问道:“之后你有什么打算?留在这里?” “我要去个地方。” “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知道。” “你还是抓紧些,”慕临安意味深长地看了无月明一眼,“时间可不多了。” 两人都离开之后,海棠花田里又剩下了无月明一个人,他看了一眼花田里被重新摆正的墓碑,活动了活动胳膊腿,身上的伤好了大半,送走了黎满堂和慕临安之后,他也要动身去北石林了,但是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找到李秀才。 昨天夜里他就去过李秀才的院子,房屋虽然倒塌了,但是没有找到李秀才的尸体,他应该在什么地方躲了起来。 无月明又偷偷看了一眼西边的光柱,这光柱让他感到害怕,倒不是因为这法术太过厉害,而是害怕某一天李秀才也会变成一道光,永远的立在那里,他得赶在那发生之前就把李秀才的这个念头扼杀在摇篮里。 时间真的不多了。 第118章 西风应有约(二) 无月明是在墓山找到的李秀才。 肃穆的墓山之上,李秀才驼着背,坐在无月明最喜欢坐的那块石头上,从那里能看到满山的石碑,还有墓山背后那道孤零零的光柱。 无月明缓步来到李秀才的身后,轻唤了一声“先生”。 李秀才直起背来,脖子带着腰一起转动才把头扭过来,撑着石头向一旁挪了挪,对着无月明招了招手,“月明,过来坐。” 无月明走到石头边紧挨着李秀才坐了下来。 “回来之后也不洗洗。”李秀才挽起衣袖擦了擦无月明满是灰尘的脸说道。 无月明不好意思地向后缩了缩,把自己身上脏烂的布料从李秀才一尘不染的青袍上扯下来。 李秀才教过他“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可他昨夜爬回剑门关时实在是没有什么力气洗漱更衣,今日一醒过来就在孟还乡的竹庐等着黎满堂和慕临安,等到二人走后,他又着急找李秀才,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我已经给他们立好碑了,你过去拜拜吧。”李秀才指了指不远处新立起的几座石碑对无月明说道。 无月明点点头,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布料又擦了擦脸,走到那几座新碑前郑重地拜了拜。 石碑之上李秀才的墨迹未干,墨里参杂的朱砂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像宝石一样夺目的光芒。李秀才文采激昂,每一座碑上都留下了墓志铭,孟还乡的墓碑更是洋洋洒洒上千字的蝇头小楷填满了整个墓碑,唯独陆义的碑上只有四个大字:“陆义之墓”,不知是李秀才觉得应该碑如其人,直来直去,没有那些花花肠子,还是李秀才没想好要怎么去叙述陆义的生平。 无月明拜完新坟之后走到陆义墓碑一旁的朱玉娘碑前,将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几株野草拔掉之后才回到李秀才的面前,对他说道,“先生,要不你跟向晚到城里去吧。” “去城里?我在剑门关住得这么好,为什么要去城里?” “我回来的时候去了趟先生的小院,房子塌了。” “房子塌了再盖就好,我是老了,但是盖几间屋子的力气还是有的。” “过些日子我要去北石林,剑门关就没人能照顾先生了,您就跟着向晚进城吧。” 李秀才张开双手,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有胳膊有腿,哪里需要人来照顾?” “我走之后剑门关就更没人了,城里人多,还能陪您说说话。” “他们也是一样啊,”李秀才指了指无月明身后满山的墓碑说道,“我要是去了城里,他们也没人说话了,我留在这里就刚刚好,我陪陪他们,他们也陪陪我。” “可是……” “我认识的人都在这里了,将来我也会留在这里,和他们也还有约要赴。我上了年纪,若是离开这里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赶回来,若是误了佳期,他们怪罪起我来,我可打不过他们。” 李秀才一副铁了心要留在这里的样子让无月明没了办法,他总不能直接把李秀才敲昏然后绑去不凉城吧?如果黎向晚也在场说不定真的可以,但黎向晚现在正卧床养伤,他也要抓紧时间去北石林参透那些妖族古籍,两人下次碰面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不过黎向晚比他要能说会道一些,只希望黎向晚伤愈之后能劝得动李秀才吧。 无月明低着脑袋再次坐在了李秀才身边,他有些懊恼,懊恼自己为何这么多年来还是一件事都做不成。 李秀才拍拍无月明的肩膀,从怀里摸出一个卷轴塞给了无月明,“看看吧,孟道长临走前留给我的。” 无月明以为是孟还乡还留有遗言,连忙接过卷轴看了起来,可是卷轴上的内容却并非如他所愿,上面并没有写着孟还乡最后的遗言,而是用冷冰冰的话语记录了一道名叫“照夜清”的法术。 孟还乡确实是个天才,这道叫“照夜清”的法术使用起来几乎没有任何的门槛,无论是修道者还是凡人,是人还是妖,只要有命就行,如果能教会野草说话,说不定野草也能使出来。而这道法术的作用,就是吸取施法者全部的法力、生命,还有肉体,然后再转化为灵力爆炸开来,最终化为一道上百年都不会消散的光柱,就像孟还乡死后留下的一样。 他曾与无月明说过的能改变战局的法术竟然真的被他创造了出来,只是付出的代价有些太沉重了。 “先生看过了?”无月明双手紧抓着卷轴,因为太过用力而颤抖着。 “看过了。昨天你走之后就看过了。”李秀才仰起头,望向了远方。 无月明紧咬着牙,沉默片刻之后猛地跳了起来,将卷轴撕成了碎片,两团火焰从他掌心冒了出来,将碎片烧成了灰烬。 李秀才看着无月明确认卷轴的每一个部分都消失不见之后才说道:“昨天夜里我就把法术的副本给剩下的几个素梨人挨个送过去了。” 还在地上翻动着黑灰的无月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怔怔地看着李秀才。李秀才也不逃避,直视着无月明的眼睛,微笑起来。 无月明双手抱住了头,孟还乡这个老狐狸到底不是他这个二十岁的人能看明白的,到死了都要算计一把,把“照夜清”给别人手里,和直接给了他们一把自尽用的刀一样,这和告诉别人你该去死了有什么区别?或许孟还乡也是受不了这种良心上的折磨,才选择第一个死在“照夜清”手里。 李秀才站起来走到无月明跟前,弯下腰摸了摸无月明的头。 “你不必怪罪孟道长,他将‘照夜清’交给我们不是为了让我们去死,而是让我们去做一直想做却做不到事。” “素梨人里修为高的早死了,剩下的都是些和我一样没什么天分的人。月明,你知道对于我们这些剩下来的人而言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是什么吗?” 此刻的无月明当然没有回答,李秀才便自顾自继续说道:“是看着你们一个个死在外面我们却什么都做不了,素梨人一直都是修为高的保护修为低的,可我们这些一直被保护着的人也想要保护你们啊。” “孟道长给了我们‘照夜清’,就是给了我们实现梦想的能力,我从未像现在一样觉得自己这么有用过。” “我知道你想护着我,才会让我去不凉城里避难,但你应该保护的不是我的性命,而是我做选择的自由。” “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后犹能做鬼雄!我也想尝尝做英雄的滋味,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李秀才双手背在身后,腰杆挺得笔直,正如他身前矗立着的那一座座石碑。 第119章 西风应有约(三) 长孙受重伤濒死无论放在哪里都算不上一件很光彩的事,对于黎家也是一样,所以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除了在场的,没有一个人知道,大家只看到了几十道光束从黎家内院飞了出去,又有几十道光束飞了回来,除此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照夜清掀起的异象吸引了过去。 不知这是否是华胥西苑第一次出现天照境的修士燃烧生命才用出来的法术,但这一定是这一代人第一次见到如此的场面,整个华胥西苑都仿佛被照夜清硬生生砸矮了三寸,若不是不凉城的城墙足有三丈厚,只怕不凉城也撑不过那九次撞击。 遗憾的是再结实的城墙也保护不了城里的人,七歪八倒的房屋相比剑门关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唯一看起来还要好一些的就只有东城里那一片大宅子了。 黎家的人忙着救黎向晚,甚至无暇顾及李婉清和慕晨曦这两个救了黎向晚命的大恩人,只留了句日后再去拜访就将二人送回了慕家。 经历了一切的慕晨曦自然没办法睡个好觉,一大早就偷偷溜出了门,想要趁着大家伙都将心思放在其它事情上的时候,自己跑去黎家看看黎向晚。 慕晨曦踮着脚尖靠着墙,一步三回头地走过了两个回廊,来到一扇月洞门前,在门边探出半个头,四处张望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回头看去,只见一队佣人捧着要替换的盆栽朝这边走来,她赶紧抓起裙摆从月洞门上面翻了过去,在了一棵有些歪倒的树后蹲了下来,等到那队佣人离去之后,她才从树后绕了出来,快步朝院外走去。 “你去哪?”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慕晨曦跳了起来,一个闪身就缩到了墙角。 “别藏了,都看到你了。” 慕晨曦撇撇嘴,不情愿得站起来向院子的另一个角落走了过去。 在那个角落种着几棵刚刚栽下的小树苗,还没有长出根系的它们在昨晚的地震之后从土里翻了出来,在它们旁边蹲着一个人,那人手里握着一把小铲子,不急不慢地挖着坑,把歪倒的树苗一株株重新种下。 慕晨曦走到那人身后,一巴掌恶狠狠地拍在他肩膀上,仰着下巴故意不去看他,“你在这干什么?” 那人摊摊手,指了指地上刚刚放进坑里、还没来得及填土的树苗说道:“当然是种树喽。” “你没事在这种什么树?” “树倒了,当然就要种啊,那总不能丢在这不管了吧,”那人完全是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着慕晨曦,“还有这话不应该我问你吗?你没事来这干嘛?” 慕晨曦有些焦急,微蹙着眉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原地转了几圈还是没有忍住,问道:“你怎么看见的我?” “我怎么看见你的?”那人丢掉了手里的铲子,半扭着身子用沾满泥土的手捏了捏慕晨曦绣满彩线的襦裙说道:“你穿这身行头逃跑和你光明正大走出去有什么区别?” 慕晨曦一巴掌打掉了那人的手,歪过头去把脸颊上的红霞藏了起来,“我怎么没看见你?” “你看不见我很奇怪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是华胥西苑年轻一辈里独一档的了,不像你现在,黎家有向晚,慕家有你,还有那些大差不差的青年才俊,连剑门关那山沟沟里都有个排得上号的,我那时候可不一样,”地上蹲着的那人也不生气,反倒得意洋洋地抬起了下巴,犀利的弧线彰显着不可一世的傲气,“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不被你看见不是很简单的事情?” “哼,吹牛。”慕晨曦才不相信。 “你娘厉害吧?那么厉害的人最后都嫁给了我,那不是说明我更厉害吗?” “我娘那是一时鬼迷心窍,遇人不淑!” “哎我说你这小妮子,有你这么贬低自己亲爹的吗?”慕云亭伸出巴掌,看似很重的在慕晨曦胳膊上打了一下,“你连你娘一半的聪明劲儿都没有,你说你换身衣服混在佣人队伍里也好,先在我面前晃一晃露个脸混淆一下我再跑也好,你非要这么掩耳盗铃,这和你光明正大从正门出去有什么不一样?你该不会以为整个慕家上下还会有不认识慕家小姐的人在吧?” 慕晨曦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顿时泛了红,她轻咬着嘴唇抱着慕云亭刚刚打过的地方转过了身,一副怎么都哄不好的样子。 漂亮女人的眼泪对男人有着极强的杀伤力,尤其当这个女人是你女儿的时候。 慕云亭赶紧丢掉手里的铲子站起身来,想要揉揉刚刚自己打过的地方,可慕晨曦丝毫不领情,又转了半圈,再次把后脑勺留了慕云亭。 “我向你道歉,刚刚我不该打你的,我要做什么你才能原谅我?”慕云亭叹了口气,当年拿下李婉清就靠得这股直来直去的劲,想来对付慕晨曦应该也差不到哪去。 果不其然,慕晨曦也不是个爱说谜语的人,她转过身来看着慕云亭说道:“让我出门,我要去黎家。” “不行,这是原则性问题。”谁曾想慕云亭听罢直接后退一步,双手背在身后,义正言辞。 晶莹的泪珠再次在慕晨曦的眼眶里打起了转儿,只是这一次慕云亭没有吃这一套,他直接仰着头,看东看西,看花看草,就是不看慕晨曦。 慕晨曦见到这招不再管用,就快要滴下去的眼泪又收了回去,她向前一步,抱住慕云亭的胳膊撒起了娇,“爹爹,你就让我出去嘛,昨天晚上我出去之后不也平安回来了,一根汗毛都没掉,没事的。” “昨天晚上是你娘带着你出去的,你要是有本事就让你娘再带着你出去。”慕云亭抽出去了自己的胳膊,又后退了一步,誓要与慕晨曦划清界限。 慕晨曦气得躲了躲脚,她也想让李婉清带自己再出去,可是昨夜回来李婉清就不见了踪影,她怎么找也找不到,不然也不会想到自己偷偷溜出去。 “哼,你到底让不让我出去?”慕晨曦撸了撸袖子,伸出一根指头指着慕云亭的鼻子,仿佛慕云亭只要敢说一个不字,她就要立马动手一样。 慕云亭看着气冲冲的慕晨曦,眼珠子转了转,轻轻拍了拍慕晨曦的手背,让她把手放下来,“你要真想出去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 “你还记得当初我答应过要为你做三件事,头两件我已经做到了,这第三件你说要想想,我觉得现在就是完成这第三件事的时候,你觉得呢?” “你欺人太甚!”慕晨曦再也忍不住了,一片片的冰晶笔直的朝慕云亭刺了过去。 慕云亭摆摆手,那些袭来的冰晶就化为了虚无,“你可不要说我没给过你机会啊。” “我好不容易才换来的三个要求怎么能这么随便就用了?”慕晨曦知道法术对慕云亭起不了作用,于是挥舞着拳头冲了上去,她不相信慕云亭真的敢还手。 “你这么说的话倒也对。”慕晨曦这副不要命的打法确实让慕云亭不敢还手,但他却可以躲开,始终和慕晨曦差半个身位,慕晨曦每一下都几乎要打到他,可就是差那么一点,“那么重要的东西你要是不想用的话,我还有另一个选择给你。” “什么选择?”慕晨曦停下了脚步。 慕云亭也停了下来,整了整被慕晨曦扯乱的衣衫,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可以去问问你爷爷,他让你出去我就让你出去。” “啊!”慕晨曦一声娇喝,抡着拳头又冲了上来。 “你看你这丫头,我好心替你想办法,你还不领情。”慕云亭边退边说,怎么看都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只是嘴角的笑意出卖了他。 两人一个追一个跑,刚从照夜清的余波里幸存的小院再次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慕云亭刚扶直的树苗又倒了下来。 不知道多久之后,慕晨曦终于没了力气,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对没事儿人一样的慕云亭说道:“爷爷在哪?” “一大早就出去了,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好,我就在这等到他回来,爷爷比你更疼我。”慕晨曦咬牙切齿,恨不得上去咬慕云亭几口。 “好啊,我也在这等那个疼你的爷爷回来。”慕云亭双手一摊,捡起地上的小铲子重新照顾起了乱成一锅粥的院子。 慕晨曦抱着胳膊背对着慕云亭,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了眼睛。 太阳开始西沉的时候,慕临安的身影出现在了院口的长廊里,慕晨曦第一时间就迎了上去,抱住慕临安的胳膊,露出了一个最灿烂的笑容给慕临安。 “爷爷您可算回来了。” “嗯,怎么,晨曦有事找我?”慕临安宠爱地揉了揉慕晨曦的脑袋。 藏在慕临安怀里的慕晨曦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院子里等着看笑话的慕云亭一眼,后者已经收拾好了小半个院子,此刻正坐在半截儿树干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女儿。 “爷爷,向晚哥哥伤得很重,我有点担心他……” 慕临安点点头,“那小子是伤得挺重,差点就救不回来了。” 听到慕临安这么说慕晨曦心里一揪,继续说道:“所以我想去黎家看看他,就看一眼,立马就回来……” “是该去看看,你顺带带些药材,那小子醒过来估计还要些时日,你也不必着急回来,看看那有什么能帮忙的就帮一帮。” 慕晨曦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张着的小嘴迟迟没有合上,不远处的慕云亭更是下巴都快垂到了地上。 “怎么,你还有其它事情?”慕临安敲了敲慕晨曦的脑门说道。 慕晨曦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这就准备出发。” 慕云亭丢掉了手里的铲子,下一瞬就出现在了爷孙二人的面前,指着慕晨曦说道:“这可是你孙女,亲孙女。” “不然是你孙女?”慕临安翻了个白眼。 “不是,昨天才发生那么大的变故,你放心她出门?” “嗯,放心啊。”慕临安理所应当地点点头。 “可是……”慕云亭只觉得天旋地转,莫不是昨夜的照夜清把自己父亲的脑袋也给震傻了? “可什么是,这院子是不是你弄的,赶紧给我复原喽。”慕临安懒得废话,摆了摆袖子,扬长而去。 慕晨曦在慕临安背后对慕云亭做个了鬼脸,掉头向外跑去。 傻站着的慕云亭看看远去的慕临安,又看看一蹦一跳的慕晨曦,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对劲儿,肯定不对劲儿,爹今天出去见到谁了这是?” 百思不得其解的慕云亭只好将怨气发泄在了手中的铲子上。 第120章 西风应有约(四)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变的才能称之为规矩,就像素梨人这么多年来的喜丧。 无月明在废墟里足足翻找了一个多时辰,才找到了几个勉强还能用的红灯笼,然后赶在天黑之前把它们挂到了戏语楼的门楼上,虽说有些寒碜,但这几个有些漏光的灯笼还是让屹立在一片废墟之中的戏语楼喜庆了不少。 入夜之后,戏语楼久违地亮起了灯,只是通明的灯光也掩盖不了大堂的空旷,能摆下几十张桌子的大厅只有最靠近舞台的那张坐了人,其它的那些桌子都被倒扣的椅子堆满了。 在戏台之上有三四个人正奏着乐器,领头的是李秀才,他此刻正入迷地拉着二胡,这么长时间下来,他也算是登堂入室了,和其他几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这场戏就差一个嗓子亮的角了。 台下的那张桌子上只坐了两个人,一个是无月明,一个是沈精明。 和那几个红灯笼一起被翻出来的,还有两坛沾满灰尘的酒,此刻已经被二人喝了个七七八八。这两坛酒不知是谁私藏的宝贝,很是醉人,沈精明没喝几口就哽咽了起来,把死去那些人的名字挨个喊了个遍之后,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在桌子另一边坐着的无月明本来想安慰安慰沈掌柜,可他自己手里的这坛酒浓得像浆糊,只几口下去就粘住了他的喉咙,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起身坐在沈精明的身边,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沈掌柜的背。 没了唱戏的角,这台上这场戏演得反倒更顺利些,戏中的那位丧夫又丧子的悲惨女子正进行着她在不凉城里的最后一场演出,拉着二胡的李秀才也到了兴头上,哀怨的曲调寸寸断肠,仿佛下一刻要只身入山的不是那位女子而是他自己。 本来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的沈精明突然跳了起来,扯着衣袖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蹦上了戏台,站在中央做起了那个缺了的角。 一时没了事情可做的无月明只好将注意力放在酒上,可他手里的酒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他喝了个精光,他只好将沈精明剩下的那坛一饮而尽,而后逃一般地跑出了戏语楼。 楼外的夜色并没有因为照夜清的闪耀而逊色半分,反而与照夜清留下的光柱相辅相成,漫天的星河绕着光柱慢慢旋转着,七彩的星光在青色的光柱映衬下更显得光彩夺目。 无月明站在戏语楼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底层的泥土被掀起之后,有一种土壤特有的清香,空气里有些潮湿,似乎往年秋天总会到来的雨季今年也不会迟到,可是天上已经没有了云彩,无月明想不明白今年的雨会从哪里落下来。 他环顾四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只有身后的戏语楼这一处亮光,他翻身跳上了楼顶,在屋檐上坐了下来。 孟还乡在最后一夜跟他讲的话确实都是真的,只有断了所有念想,才不会有后顾之忧,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这双百草霜目看了太多所以习惯了别离,还是听从了陆义的教诲,学会了坚强,至少在朱玉娘死后他就再也没有掉过那特有的血泪,就连看到戏台上被死气围绕的李秀才,他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逃出来了而已。 无月明用陆义教他的方法缓缓地放松着筋骨,之前受到的外伤已经痊愈,但是外伤好的太快不见得是什么好事,由于他没时间也没有办法把身体里残留的紫水排出去,愈合的外伤便将这些紫水包在了体内,这种从帝江尸骨流出的高傲液体似乎在嘲笑无月明的不自量力,不断地烧灼着他的肉体,不过这些与他从小到大经历过的事情比起来,只是走路摔了一跤这样的小事罢了,他担心的并不是这个。 照夜清亮起之后,无月明并没有去巨木林确认睚眦君王是否真的死了,但他知道孟还乡兑现了他的承诺,因为他停滞了许久的修为在一夜之间节节攀升,就好像山涧的小溪突然流入了大海,久旱的田地遇到了滂沱的暴雨,能带来这样巨大变化的只有睚眦君王了。 可修为的精进并不能让无月明高兴起来,因为他知道,同样精进的,一定还有季丁。 下一次见面,能不能打得过季丁才是无月明真正担心的,他知道自己的天赋,而季丁只会比他更强,如果没办法如孟还乡所说在北石林找到一些解决根本问题的办法,恐怕季丁成为下一个睚眦君王只会是时间问题。 最令无月明担心的,是季丁还拥有睚眦君王永远都不会有的东西,那就是野心。因为野心一旦拥有了力量,就会变成恶魔。 孟还乡已经兑现了他的承诺,现在轮到无月明去完成他的工作了。 无月明自嘲地笑笑,不知道他用出的照夜清能否换季丁一条命。 夜色渐深,戏语楼里的声响渐渐小了下来,沈精明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小心地关上院门,在黑暗中张望着,小声地叫着:“月明!月明!你在哪呢?“ 无月明听到声响从房脊上站了起来,走了几步蹲在屋檐边,对着下面的沈精明说道:“沈掌柜,我在房顶上。” 沈精明闻言抬起头来,瞧见无月明在房檐边笑着冲他招着手,脑袋后面是旋转着的满天星辰,就像是庙里供着的仙童,看起来充满了希望。 “你还真这么喜欢上房顶啊,我还以为他们都是开玩笑的。”沈精明也和无月明一样坐在了房脊上。 “不觉得房顶上的景色很美吗?尤其夜里的时候。”无月明笑笑,“房顶反倒显得有些碍事了。” 天上璀璨的星光并没有照到林子里,这让静谧的黑暗成为了主色调,可沈精明顺着无月明的目光看去,瞧见了几点呼吸着的绿色荧光,他定睛一看,那竟是几只萤火虫,在倒塌的废墟之上自由地飞舞着。 沈精明看着看着就看入了迷,出现在他眼中的萤火虫越来越多,漆黑的森林变成了最好的幕布,让这些萤火虫在空中绘出一幅又一幅漂亮的画。本来无声的夜也突然热闹了起来,飞虫翅膀扇动的声音,昆虫爬过草地的声音比比皆是,而那些大难不死的蛐蛐才是黑夜的王,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在无边的夜色里回荡。 “早知道华胥西苑的夜这么美,我就该早一些和你一起看月亮的。”沈精明感叹道 “沈掌柜你确定?”眼前的美景让无月明的心情也舒缓了下来,甚至和沈精明开起了玩笑,“和我一起看过月亮的人可都没什么好下场。” “嚯,听起来怪吓人的,”沈精明笑了起来,“不过我从小就胆大,就喜欢吓人的东西。” 无月明咧咧嘴,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沈精明才说道:“月明,李秀才说孟道长临死前把素梨人交到了你手上,那你现在就是我们的统领,我有些事想和你说。” 无月明眼神黯淡了下去,孟还乡哪里是把素梨人交到了他的手上,只不过是因为素梨人死得只剩这么几个,除了他以外没有一个能打的,这统领的位子他不坐也得坐,“沈掌柜你说,我听着。” “我……”沈精明开了几次口才把想说的说了出来,“现在睚眦君王死了,那些剩下的睚眦也就难成规模,剑门关的事也要告一段落,只需要再熬过一些日子,我们就都可以离开华胥西苑了,我想着……没了战事,剑门关也就没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事了,剩下的日子我想呆在城里好好地陪陪妻子,把这些年的欠她的都还上。” “这是好事,沈掌柜,你早就该回去了。”无月明朝沈精明开朗地笑笑,“这些年你帮了素梨人太多太多,早就该去享享福了,只是素梨人没剩太多东西能给你。” “话可千万不能这么说,素梨人给了我信仰,给了我回忆,给了我太多太多比金银财宝更珍贵的东西,我……”说着说着,沈掌柜又哽咽了起来。 无月明伸出胳膊,就像孟还乡曾经做过的那样,抱住了沈精明的肩膀,说道:“大家伙都是素梨人,一家子不必分得那么清,回去之后代我向夫人问声好,来日我一定到城里登门拜访。” “还等什么来日,就今天了,跟我进城吧!月明,如果你去了,李秀才他们肯定也会去的,咱们一起离开这里,到城里过几天好日子!” 无月明摇摇头,“不行,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什么事情?睚眦君王都死了,落雁谷的大阵就让城里那些想出去的修道者们去头疼,你还有什么事情是一定要做的?” “睚眦君王是死了,可杀了小武和玉娘、害了那么多兄弟的人还活着,我得找他去讨个说法。” 沈精明张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现在我是素梨人的统领,这自然就是我的事,大仇未报,何以家为。” 过了好一会儿,沈精明才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走?” “天亮之前。” “不跟他们说声再见?”沈精明用下巴指了指二人身下的戏语楼。 无月明从房脊上站起来,紧了紧腰带,这是朱玉娘为他留下的最后一身衣裳,之前一直舍不得穿,但现在他是素梨人最后的独苗,要想撑起素梨人的脸面,自然要穿上最好的衣裳。 “再见是分别时才会说的话,我还会再回来的,所以这次就不讲了。” 无月明大踏步地朝北走去,在屋檐边高高跃起,转眼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第121章 西风应有约(五) “月明!” 黎家一间幽静的偏房里,黎向晚从噩梦中惊醒,他猛地坐了起来,缠满绷带的双手伸向前方,想要抓住梦里那道在狂风中只能爬在地上、离他越来越远的身影。 刚刚从昏厥中醒过来的黎向晚身上还带着几缕那天夜里留下的风,这些风裹挟着床边香炉里的安神香钻进了黎向晚的鼻子里,呛得他打了几个喷嚏,随后胸口传来的剧痛又让他咳嗽了几声,下一刻浓厚的血腥味就充斥在他的口腔里,他只好揉着胸口,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舒缓着自己的呼吸,好不容易才让自己静下心来。 可静下心来他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儿是不疼的,尤其是自己的腰,可能是因为刚刚坐起来的时候太着急了,本身腰上就有伤,还在床上躺了这么久,现在后腰硬得像一块石头,一动也不能动。 黎向晚疼得咧了咧嘴,他真不知道无月明身上那些伤是怎么熬过来的。 缓了好一会儿,黎向晚的脖子才将将能转,他小心翼翼地扭着头,四处打量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房子。 昏黄的阳光从屋子里几扇大开着的窗户洒了进来,空气里的浮尘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金光,窗外似乎在下着小雨,有几丝清凉的微风若有若无地从窗户吹进来,窗沿下的墙边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盆栽,还有几朵不知从哪采来的野花被随意地插在花盆里,在屋子的另一头,有一张书案,桌上堆满了纸张,还有一盏烧了半截的烛灯,不知道是谁在昨天熬到了深夜。 黎向晚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睡了太久的缘故,竟然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外面的天气让他分不清是夏天还是秋天,是晴天还是雨天,又或者他还在梦里,从没有醒来。 床边的香炉没了黎向晚的干扰,青色的烟笔直地从香炉一直连到房顶,就像是那天夜里黎向晚见到的那道光柱,他看着这道青烟出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的门被推开了,慕晨曦捧着几朵采来的花进了屋子,径直走到墙边,用带来的几朵花替换了花盆里那几朵已经枯萎了的。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大了起来,还伴有阵阵雷鸣,可天空却依旧是晴天,雨丝从窗户里飘进来,落在慕晨曦的脸上,打湿了耳边的几缕碎发。 慕晨曦站起身来关上了窗户,正要去关下一扇的时候,看到了床上呆坐着的黎向晚,她踱着步子走到床尾,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后说出来得却只是一句平平淡淡的“你醒了。” “嗯,”黎向晚回过神来,怕疼的他慢悠悠地扭过头来,颇有几分滑稽,“醒了。” “我去把他们叫过来?” 慕晨曦嘴上这么说,脚上却一点也没动,果不其然,黎向晚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苦笑道:“不用了,我可不想刚醒了就被人当猴看。” “那就等等吧,”慕晨曦侧了侧身子,坐在了床边,“身子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黎向晚下意识地摆摆手,但牵一发而动全身,说不清楚是哪传来的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在看到慕晨曦有些戏谑的眼神之后,他只能补了一句:“就是有点疼。” 慕晨曦冷笑一声,“呦,壮士你还知道疼呢?” “咳咳,那什么,我睡了多久?” “一个多月吧。”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黎向晚的眼眉垂了下来。 “是呀,都入秋了。”仿佛是为了印证慕晨曦的话,一股寒风从还未关上的窗户吹了进来,慕晨曦顺手把黎向晚脚边的被子掖了掖,“我还以为没了云彩之后,秋天不会再下雨了呢,结果现在大晴天的就会落雨,和往常倒也没什么两样。” 黎向晚点点头,若是过去了一两天还好,现在过去了一个月,他反倒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问道:“对了,你怎么在这?你爷爷肯放你出来了?” “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那件事发生之后,他就不怎么管我了,还跟我说如果想去剑门关的话就去吧,记得回来就行。” “那老头子终于开窍了。” “有你这么说话的嘛。”慕晨曦一巴掌拍在黎向晚的小腿肚子上,疼得黎向晚呲牙咧嘴。 “所以你就跑这来了?” “怎么,我亲自来照顾你你还不乐意是吧?”慕晨曦的小手掐住了黎向晚的小腿肉,恶狠狠地转了一圈。 “没有没有,松手!啊!快松手!” 慕晨曦又拧了一把才放过黎向晚,“以前不让出门的时候总想走出去,现在不管我了,反倒不知道该去哪里了。反正在家里待着也没有什么事情做,爷爷把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交给了我爹之后,就深入简出,也不再管我,娘亲回来之后也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有出来过。那天夜里受伤的明明只有你,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变了。” “也许只是你在家里被关了太久,和他们脱了节,就像我睡了这么久,还以为自己还在那天晚上一样。” 慕晨曦微仰着头想了想,说道:“那你爷爷呢?那天之后他也闭门不出,也不让任何人接近他那间院子,但是听下人说,他在院子里醉了整整半个月。” “你确定是我爷爷?”黎向晚瞪大了眼睛。 “这还能有假?” “也许……也许……”黎向晚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一个合理的借口来安慰慕晨曦。 “还有剑门关,我给他们写了那么多的信,却没有收到一条回复,月明不理我,先生也不理我,老陆也不理我,孟道长也没有消息,我还去了城里沈掌柜的店铺,可是店铺也关了门,”慕晨曦说着说着豆大的泪珠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你说他们会不会出事了?” 黎向晚看着泪水不停地从慕晨曦面无表情的脸上流下,却看不到一丝的悲伤,不知道她这一个月里哭了多久,才把心里的难过全部埋了起来。 “我想去剑门关看看,问问他们为什么不理我,是不是把我忘了,可你一直昏迷不醒,”慕晨曦顿了顿,又说道:“我怕我一离开,你也不在了。” “对不起。” 慕晨曦摇了摇头,“受伤的人是你不是我,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我道歉是因为……”黎向晚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心里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他抿抿嘴唇,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说道:“我不知道李秀才是生是死,但老陆死了,孟道长死了,剑门关剩下的那几个能打的也都死了。” 慕晨曦紧盯着黎向晚的眼睛,她早在心里做好了准备,所以她努力让自己不再悲伤。 “那天夜里,月明和我在一起。” 慕晨曦瞪大了眼睛,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双手不自觉地攥着衣摆,一半期待一半害怕地看着黎向晚,生怕错过他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 “他伤得比我重,生死不知。” “他那天在你身旁?我们那么多人怎么会没有看见他?”慕晨曦着急地站了起来,如果他们那天夜里能把无月明一起带回来,现在也不至于如此担心了。 “他们只在乎黎家大少爷的安危,又有谁会去在意一个野孩子的死活?在意他的人已经死的差不多了。” “等你身子再好一些我就到剑门关去,”慕晨曦咬着银牙,目光如炬,语气里是她从未有过的坚定,“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答应过他,如果他死了,要给他在墓山立碑,还要紧挨着玉娘,多隔一寸都不行。” 第122章 西风应有约(六) 倾盆而下的大雨没有来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浇在树林里,这种晴日落的雨让本就人迹罕至的密林更显得诡异,尤其是雨还越来越大。 所有低洼的地方都积满了水,小的就变成水坑,大的就变成了湖,落雁谷这个大坑更是变成了一片汪洋,大阵的修复工作也被迫暂停了。 这个秋天除了雨更大一些,天上还没有乌云以外似乎与往年相比也没什么区别,但其实在西边的大山里,多了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大湖,那就是曾经的巨木林。 雨中的照夜清要更漂亮一些,朦胧的水汽为它罩上了一层纱,多了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就像是天边用来撑天的巨柱,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 照夜清的底部就没有那么漂亮了,整个巨木林被掀了顶,周围曾经立着的那些参天大树像是水中的涟漪一般向外倒去,让中间那些被大树遮挡了许久的东西现于人间,像是一朵憋了上千年的花骨朵在一夜之间绽放,而照夜清变成了那花朵中央的花蕊。 可惜的是花开没多久就下起了雨,雨水倒灌进巨木林里,只有最中央的高地还露在水面上,尘封多年的泥土被雨水冲刷,露出了石头原有的模样,竟然与落雁谷一样,刻满了古老的纹路。 一道身影从湖水中走了出来,踩着湿漉漉的青苔来到了中央突起的石头上,伸出一只手指头轻轻触碰着照夜清留下的光柱,缕缕青烟从他指尖升起,不过片刻,森森白骨就露了出来,这时候手指的主人才把指头收回来,放在嘴巴前吹了吹,将指头上还烧着的小火苗吹灭,鲜红的血肉飞速地生长,很快这根指头就恢复了原状。 这根指头的主人正是失踪了很久的季丁。 从巨木林里逃出去之后他就没了去处,但他知道东边是素梨人的地盘,要和他玩命的人不少,所以他只能一路向西,只要逃的够远,睚眦君王就找不到他。 最初的时候确实有数不清的睚眦在四处寻找他的踪迹,但幸好落雁谷的大阵第一次传来了外界的消息,所有的睚眦被叫回了巨木林,随后没有多久,兽潮就开始了攻城。 一向谨慎的季丁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回来,在他看来兽潮攻城就像是飞蛾扑火,飞蛾终究会死,烛火也终会烧尽,那是一场没有意义的战斗。 所以他一直在等,等到飞蛾都死了,等到烛火也烧光了,才是他登场的时候。 季丁仰起头看了看照夜清,又向后退了几步,仍旧无法将它的全貌看得真切。 “这些人还真厉害。”眼前的奇景让季丁由衷地发出了感慨,他没想到不可一世的睚眦君王竟然会死在这个东西的手上。 第一时间得知睚眦君王死去的不只有无月明,还有他,但他迟迟不敢来到巨木林正是因为他害怕会有另一个人等在这里,给他也来一记照夜清,因此他在周围徘徊了几个月,直到深秋,才借着大雨的掩护来到这里。 季丁转过身来走下了石阶,几只爪子一摊,舒舒服服地坐在了石头上,雨水从他又大了一圈的健壮肌肉上流淌下来,难耐他分毫。 “做老大的滋味,还真是好。”季丁张开他的双臂半躺在属于他的王座上,看着变成湖的巨木林边缘,一只只睚眦从湖水中将一些还算完整的巨鼎拖上来,有些巨鼎上的果实仍旧闪着红光。 孟还乡的调虎离山之计非常的成功,或者说过于成功,孟还乡的谨慎让他在大量睚眦赶回来之前就用出了照夜清,这让他成功的杀死了睚眦君王,但也留下了大量的睚眦。 没了睚眦君王的管控,剩下的睚眦乱成了一锅粥,好在季丁很快就出现了。 睚眦君王多年的统治让这些睚眦习惯了听从号令,除了杀戮的本能外会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服从命令,这让季丁省了很多的功夫,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就把睚眦重新规整,有了季丁准确地指令之后,一支真正的军队出现了。 旧王已死,新王当立! 季丁从小到大的经历让他学会了两个道理,第一个道理是所有想要的东西都不会凭空变出来,需要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第二个道理是如果有努力了但还是得不到的东西,那就不如毁掉。 凭什么城里的人能从这个鬼地方出去,他就不可以?无月明可以被人当人看,他就不可以? 如果他不能从大阵里出去,他就毁了大阵,再杀了那些能从这里出去的人。 如果别人不把他当人看,他就杀了这些人,再杀了无月明。 季丁没读过书,但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想得明白。 身份的转变总会让男人意气风发,季丁也一样。 睚眦们逐渐将湖水中所有尚存的巨鼎都捞了起来,随后就安静地站在那里,等着王的吩咐。 季丁站起来朝着对岸一声嘶吼,气势丝毫不逊于睚眦君王,湖面都荡起了层层波纹。 对岸的睚眦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冲着季丁低声叫着,那些刚拖上来的巨鼎则红光大盛,一只只新生的睚眦破壳而出。 季丁看着这些臣服于他的子民们大笑了起来,冰冷的雨水难凉他烧得正旺的金色眼瞳。 第123章 西风应有约(七) 阴雨连绵的秋日过了一天又一天,就在人们都以为这样晴日落雨的状况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华胥西苑再一次发生了改变,只是这个改变同样出乎人们的意料。 雨没停,但天,真的黑了。 起初只是一小片天空暗了下来,不专门去看根本注意不到,但慢慢地那一小片天空越来越暗,直到完全黑了下来,而且黑得是那么纯粹,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吸进去一样。 如果只是一小片的话人们还不会在意,毕竟华胥西苑里的怪事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件,但渐渐的,这样的黑点越来越多,面积也越来越大,这就由不得人们不担心了。 不过这天下向来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的,在外面人心惶惶的时候,黎家则喜气洋洋,恨不得张灯结彩,在大门口搭七天戏台,通告华胥西苑的所有人他们黎家的大少爷康复了,可惜的是黎向晚受伤的消息本就是秘密,没几个人知道,这份喜悦自然也就无法和外人分享了。 秘密的主人公此刻正在院子里慢慢地散着步,他虽说能下了地,但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他这一次何止是伤筋动骨,分明是剥皮抽筋,要痊愈哪有那么容易,再说华胥西苑现在也没有一个好大夫,在他受伤静养的这段时间里,他的爹娘就不止一次大骂司徒济世,埋怨他死得太早。 不过黎向晚本人倒是十分乐观,毕竟只要人活着就还有希望,再说他又没有缺胳膊少腿,只要时间足够就都能养好,而能养好的就都叫轻伤,这是陆义告诉他的道理。 几圈走下来,搀着黎向晚的慕晨曦明显察觉到黎向晚渐渐力竭,搀着的胳膊开始颤抖,也有一些站不稳了,便说道:“向晚哥哥,你歇一会儿吧。” “唉,那就歇歇吧。”黎向晚在搀扶下走到了园中的石桌旁坐下,自嘲地说道:“没想到我在这个年纪竟然需要人搀着才能走路,这要传出去了我黎向晚的脸面还往哪放?实在是时也命也啊!” “安心养伤,等到伤养好了,你也忘了这回事,就没人记得了。”慕晨曦倒了两杯茶水,把其中一杯递给了黎向晚。 黎向晚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真的假的?我总觉得等咱们老了你肯定会拿这个事情来嘲笑我。” “不会不会,”慕晨曦摇着脑袋连连摆手。 “真的不会?” “真的不会,我只会在别人问起你有没有什么糗事的时候如实回答而已。” “我发现你是越来越坏了。”黎向晚眯起了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眼前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女孩,总觉得在人畜无害的脸皮下藏着一只狡猾狐狸。 “向晚哥哥说笑了,我可是立志成为玉娘那样的女子,要一心向善的,”慕晨曦眨着无辜的大眼睛,企图藏起自己的罪恶。 “你们的话都不能信,还是月明好,没什么花花肠子,问什么就说什么,是什么就是什么,从来不掺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黎向晚感慨道。 “哼,他还没什么花花肠子?男人都是满嘴假话。”慕晨曦嘴角一丝冷笑,双手交叉抱在了怀中。 “你这话就不对了,他可是我见过最实诚的人。”黎向晚决定为自己的兄弟说句公道话。 “之前你的信里说他在剑门关跟着李秀才老老实实地读书识字,再也不进林子,是也不是?” “是。” “然后就和你一样把自己弄了个半死不活?” “咳咳,”黎向晚尴尬地咳嗽了几声,“那不是为了救我嘛……” “好,就当他是为了救你,那他之前还说过要来不凉城见我,人呢?” “这……” “我等了他一个冬天,他没来,我去剑门关找他,他为什么一句话也没说掉头就走了?” “那时候不是恰好有人出事了嘛。” “难道就连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吗?‘你怎么来了’,‘见到你很开心’,‘我也想你了’,哪怕他说一句‘你在这里等等我,我会回来的’,我都会在墓山一直等到他回来,他怎么就跑了?” 慕晨曦抓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但温热的茶水没有没有让她感到一丝的舒心,反而越想越气,把茶杯重重地砸在了石桌上,杯中的茶水四处飞溅。 黎向晚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觉得那种话本小说里才会出现的话是不可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回答黎向晚的是两道冰冷锐利的目光。 “那后来呢?难道他就一点时间都抽不出来?剑门关到不凉城有多长的路要他走这么多年?” “他后来和玉娘一起要来不凉城的,不是……发生了意外嘛……”黎向晚小声的辩解着。 一提到玉娘,慕晨曦的怒火也消下去了几分。 “那就算是因为玉娘不在了,他也不能那么对我啊,我让他跟我一起到不凉城来,他却让我给他收尸,要不是当时玉娘刚刚离世,我怎么也要打他一顿出出气。” 黎向晚撇了撇嘴,把自己的茶杯满上,借着喝茶的动作小声嘟囔着:“也不知道是谁前些日子还说要帮他立碑呢。” 慕晨曦杏眼圆睁,柔荑把石桌拍地啪啪作响,“这是重点吗?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他现在人在哪里,现在睚眦君王也死了,兽潮也没了,为什么他反而了无音讯了?” “他当时伤得那么重,万一呢,你说是吧?”黎向晚铁了心要为了兄弟两肋插刀,和慕晨曦硬刚到底。 “不可能!”慕晨曦头一摇,斩钉截铁地说道:“连你都能活下来,他会出事?” “慕晨曦!”黎向晚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飞速地跳动着,仿佛有两团火焰迫不及待地要从里面跳出来。 “怎么?”慕晨曦仰了仰脖子,直视着黎向晚的眼睛。 “我的意思是你如果想知道他消息的话,为什么不自己去剑门关看看呢?”黎向晚拍着自己的胸口,心里默念静心决,不停地劝着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也想去啊,可是……”慕晨曦的眼神在黎向晚身上扫了一圈,“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离开呢?” 黎向晚跟着慕晨曦的目光也看了看自己,越想越越不对劲,手指着远处的门大声说:“停停停,你别想把事情往我身上推,我可没求着你来照顾我,黎家不缺丫鬟,让你慕家大小姐来伺候,我没这福分,你快该干嘛干嘛去。” 没想到慕晨曦反而不说话了,紧咬着下嘴唇,神情复杂地看着黎向晚,直把黎向晚看得一头雾水,心里只犯嘀咕,女人心海底针,老祖宗是真没骗人啊。 脑袋都快炸了黎向晚突然灵光一现,恍然大悟道:“啊我知道了,你是担心太长时间没见面,再见到了会尴尬,不知道说什么,便用我来当你的借口。” 慕晨曦没有说话,只是嘴唇咬得更紧,脸颊也红了起来。 黎向晚和慕晨曦从小玩到大,这如果还看不出来,就真是白瞎了他们这么多年的友谊,“嗐,我还当多大事呢,这有什么拉不下脸面的?难道月明还会当面嘲笑你不成?” “其实……最开始也不会的,但是这几个月给他写了很多信,信里写了很多东西,最开始写的还是想他的,后来就都变成骂他的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写了,万一他都看了怎么办呢?”慕晨曦终于开口了,只是声音小的和蚊子一样。 黎向晚双手一摊,不可置信地说道:“就这?我教你个办法,越是在这种自己理亏的时候越要主动出击,把主动权抢回来,你见到他之后第一句话就开始质问他,就把你刚刚跟我说的那些对他再说一遍,让他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对,不就行了?” 慕晨曦红着脸偷偷看了黎向晚一眼,又迅速地低了下去。 黎向晚张张嘴,一时没想明白这是什么路数,是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他也低下头去,两个脑袋凑到了一起,他低声问道:“你不会见到他连话都说不出来吧?” 慕晨曦点了点头,这一点就再也没抬起来。 黎向晚也垮了下来,两个人头顶对着头顶,面桌思过。 良久之后黎向晚坐了起来,拍了拍慕晨曦的脑瓜,“妹妹啊,就当是为了为兄,咱硬气一回行吗?他要是敢难为你,我就和你一起去揍他。” “等你伤再好点吧,这时候走我也真的放心不下,”慕晨曦也坐了起来,一只手变出一面冰镜,另一只手变出一块冰摁在了通红的脸颊上。 “好意我心领了,你都照顾我这么久了,真不必耗在我这了,我这都活蹦乱跳了。” “你真没事了?” “当然。”黎向晚拍拍自己的胸脯,砰砰作响。 “我不信。”借用冰块恢复了白皙脸庞的慕晨曦再次恶语相向。 黎向晚闭上了眼,深吸了几口气之后站了起来,自己朝院门走去,走地虽慢,但却稳稳当当。 走到院门之后黎向晚拉开了院门,对着慕晨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慕晨曦莲步轻移走到黎向晚的跟前,眯着眼睛看了看他,假装没有看到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我真走啦?” 黎向晚连连摆手,“走吧走吧!” 慕晨曦也没有犹豫一步就迈了出去,但下一步又没有犹豫的退了回来,把正在擦汗的黎向晚下了一大跳。 “你,你,你又干嘛?” “我忘了跟你说,你爷爷和我爷爷不知道为什么对咱俩的婚事都没有那么上心了。”慕晨曦的脸色有些凝重。 “那是好事啊,你苦着个脸干什么?” “咱俩可能不会成亲的消息不知道是有意地还是无意地被放了出去,现在城里那些大家闺秀们都快把黎家的门槛踏平了,我听丫鬟们说因为她们争不出个高低来,现在都不想着明媒正娶了,而是争着给你做妾呢!” 黎向晚听罢皱起了眉头,思索了良久,才缓缓说道:“还有这种好事儿?” 慕晨曦一脚踢在了黎向晚的迎风骨上,又重重地朝着他的胸口也来了几拳,把黎向晚打得直咳嗽,然后恶狠狠地说道:“黎公子现在身子虚,可千万要注意身体啊!” 说吧,慕晨曦就大步扬长而去。 黎向晚揉着胸口直起腰来,好不容易才关上了厚实的院门,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哪有一点点玉娘的样子?女人啊,果然是嘴上一套,背地里一套,古人诚不欺我啊!” 第124章 西风应有约(八) 慕晨曦回到慕家的时候,李婉清正靠在慕云亭的肩膀上说着悄悄话。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整个院子都换了另一副模样,不知道慕云亭用了什么手段,草地变成了花田,那几棵快要死掉的小树苗现在正茁壮地立在院子的一角,肉眼可见的长大了不少,甚至有一棵还结了果。 这院子与天上多了几个大窟窿的华胥西苑格格不入,就像是另一个世界,是华胥西苑里的华胥西苑。 慕晨曦看见长椅上慕云亭一只胳膊环抱着李婉清,另一只胳膊笼着李婉清的双手,静静地赏着花,她也笑了起来,在黎家呆了这么久,她确实有些想爹娘了。她悄悄地走到二人身后,刻意地咳了两声,捏着嗓子说:“都老夫老妻了,这大白天地干什么呢?也不害臊!” 长椅上的二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看见慕晨曦之后相视一笑。 李婉清扭过身子来朝着慕晨曦伸出一只手来,笑着说道:“回来啦。” 慕晨曦正准备去抓李婉清的手,没想到李婉清的手却被另一只大手捷足先登,不仅如此,李婉清整个人都被大手的主人揽进了怀里。 “这是我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回来的,有什么害臊的。” 与睚眦君王相比,慕云亭才是真正的恶人。 “她是我娘,你还给我!”扑了空的慕晨曦气不过,直接跳过了长椅,坐在李婉清身边,抓着她的胳膊想把她从魔爪中救出来。 “凡事总要讲个先来后到吧,她在是你娘之前就已经是我老婆了!”如果正义的使者一来恶人就认了怂,那他就一定不是一个真正的恶人,所以慕云亭抱得更紧了。 而正义的使者自然也不会因为这一点点困难就轻言放弃,所以慕晨曦咬紧了牙关,像拔萝卜一般地拔着李婉清。 这场斗得不可开交的正邪之战在李婉清给了慕云亭一拳之后结束了,李婉清从魔爪中逃出来之后像慕云亭抱着她那样地抱住了冲着慕云亭使劲做着鬼脸的慕晨曦。 李婉清揉了揉怀中慕晨曦的头问道:“向晚怎么样了?伤好些了吗?” “他好得很,不仅活蹦乱跳,都开始琢磨着选妃了。” “你又在背后说人家坏话。” “哪有,明明是他自己亲口说的,我只是转述而已。” 李婉清苦笑着摇摇头,这姑娘越大越不像自己了。 “向晚真的没事了?” “真没事了,黎家把所有能找到的药都用上了,剩下的就是慢慢静养了。” “没事就好。”李婉清也松了口气,那天晚上见到的黎向晚和一具尸体没什么两样。 靠在李婉清肩膀上的慕晨曦前后蹭了蹭脑袋,似乎是被硌疼了,“娘你瘦了。” 李婉清嘴刚张开想解释,却被慕云亭抢了先,“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那么久,不吃不喝不睡,谁也不见,她不瘦谁瘦?” 李婉清一肘子打在了告密者的肋骨上,但为时已晚。 “娘,那天回来之后你为什么把自己关起来了呀?” “娘想到了一些烦心事,要自己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才能找到答案。” “为什么不和爹爹商量呢?如果他不靠谱的话,”慕晨曦在慕云亭“你说谁不靠谱”的反抗下继续说道:“你还可以找你闺女我商量啊!” “这事要当娘的才能想明白,”李婉清笑着摇了摇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要是玉娘还活着的话,倒是可以去找她聊聊。” “那娘想明白了?” “算是想明白了吧。” “所以就出来了?” “那倒不是因为这个,”李婉清笑了起来,“是你爹爹前两天跟我说院子里的花开了,让我出来看花,说再不看就都谢了。” “这院子以前哪有花,都是光秃秃的草地。”慕晨曦嘟着嘴,很是不满李婉清出来的原因竟然是因为慕云亭这一事实。 “是呀,我也是这么跟你爹爹说的,他说不相信的话出来看一眼不就知道了。我想着看一眼就看一眼,他要是敢骗我的话我就再回去,你爹爹也不敢拿我怎么办。” “那你这一眼就看了这么久?” “因为这花还没谢啊,这么漂亮的花看一眼就走未免有些太可惜了,我就想着等花谢了再回去。”李婉清自知理亏,掩着嘴笑了起来。 “没想到对付女人这么拿手,肚子里一点墨水没有都是花花肠子!”慕晨曦跳过李婉清恶狠狠地瞪了慕云亭一眼。 这点攻击对慕云亭毫无伤害可言,他得意地晃起了头,“总比那些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闷葫芦好。” 慕云亭的指桑骂槐让慕晨曦想到了那个连生死都了无音讯,漂亮话更是想都不敢想的男人,气不打一处来,眼看着就要和慕云亭搏命。 李婉清见状赶紧岔开了话题,“这次回来还走吗?” 慕晨曦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娘,我想到剑门关去。” 李婉清轻拍着慕晨曦肩膀的手顿了一下,而后又轻轻拍打着,“我听你爹爹说落雁谷的大阵快要修好了,说不定过年的时候咱们就可以出去了,你还要到剑门关去吗?” “这么快?”最近一直待在黎家不问世事,慕晨曦对大阵的修复进度甚至惊讶。 “睚眦君王死后修道者就没什么可害怕的理由了,几乎所有的修道者都聚在落雁谷修大阵,进展前所未有的快,”李婉清指了指头顶,接着解释道:“再加上这几个越来越大的窟窿,多等一天就是多一天的风险,谁都不敢冒这个险。所以呢?要不就留在家里吧。” 慕晨曦再次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还是要去。” “剑门关的人说不定都……都不在了。” “如果他们都死了,我就给他们立碑,素梨人要给前辈立碑,这是规矩。” “要是他们还活着呢?” “他们要是活着我就劝他们一起走,不要再守在剑门关了。”慕晨曦在李婉清的怀里埋得更深了些,“孟道长去世之后,爷爷和黎爷爷就像变了个人,他们一直想把孟道长劝回来,可最后也没有成功,我想他们一定很后悔没有早一些的时候亲自去剑门关劝劝孟道长。” 慕云亭长长的胳膊从李婉清的脖子后面绕了过来,揉了揉慕晨曦的脑袋。 “再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么久了剑门关上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去看一眼才放心。” 李婉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道:“好,娘答应了。” 慕晨曦和慕云亭父女俩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李婉清,四只眼睛里的震惊和疑惑都快要溢出来了。 李婉清被看得直起鸡皮疙瘩,“你俩看着我干嘛?我没讲清楚吗?我说我同意晨曦去剑门关。” “可是为什么呢?”好消息来得太突然,慕晨曦一时竟感觉不到喜悦,反而全是担心。 “是啊,为什么呢?”最开始可是李婉清不让慕晨曦出门的,如今倒是反过来了,慕云亭也没想明白李婉清骨子里卖的什么药。 “因为你长大了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开始一个人出门闯荡了。” “那能一样吗?你那时候在哪?晨曦现在在哪?”慕云亭难得的严肃了一次。 “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还能不担心吗?” “她也是我闺女,我不同意!” “那就举手表决,同意晨曦去剑门关的举手!”李婉清率先举起了胳膊。 处于焦点的慕晨曦傻了眼,这事情的发展和她想象中的一点也不一样。 李婉清偷偷用肩膀推了推慕晨曦,后者这才反应过来举起了胳膊。 “两票通过!”李婉清故意不去看脸色铁青的慕云亭,为此事下了定论。 “你真得想过了?”慕云亭仍不甘心,一字一顿地问道。 李婉清看向了慕云亭的双眼,没有一丝退缩,“我想过了。” 二人对视良久,慕云亭突然笑了出来,伸出胳膊把母女二人都揽了过来,“去吧去吧,省的打扰我和你娘,我们这才刚找回点成亲前的感觉呢。” “也不害臊。”慕晨曦立刻对自己父亲的卑劣言行做出抨击。 李婉清松轻轻地向外推了推慕晨曦,“赶紧去收拾东西吧,省的你爹一会儿又翻脸不认账。” 慕晨曦对着慕云亭做了个鬼脸,一蹦一跳走了。 直到慕晨曦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之后,慕云亭才说道:“你真的放心她去剑门关?” “当然了,你以为我把自己关了这么久是为了什么?” “那我能问问老婆大人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是什么吗?” 李婉清俏皮一笑,“保密。” “保密有期限吗?”慕云亭追问道。 “应该……有吧。”李婉清没想到慕云亭还有后续,一时支支吾吾起来。 “那期限是多久呢?” 李婉清的眼珠子转了转,“期限就是到我想告诉你的时候。” 慕云亭苦笑道:“你们女人都是这么不讲理的吗?” “你们?”李婉清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你给我好好说说这个‘们’里还有谁,我就知道在我来华胥西苑之前你就有老相好了,老实交代是谁!” 经验老道的慕云亭识时务地闭上了嘴,任凭李婉清如何追问他也一个字不说。 “爹!娘!” 就在李婉清扒着慕云亭的嘴巴想要撬开的时候收拾好东西的慕晨曦再次来到了院中。 正在打闹的二人连忙停下了手,装作一副很正经的样子。 背着两个大包袱的慕晨曦觉得自己似乎确实有点碍事了,她伸出一根指头悄悄指了指西边,“我想说我走了哦。” “嗯,知道了。”慕云亭神情严肃,声音低沉。 “路上注意安全,到了记得知会一声。”李婉清叮嘱道。 “我记住了娘。”慕晨曦冲着二人摆摆手,一溜烟地跑了。 看着闺女离去的背影,慕云亭和李婉清久久没有回过头来,最后还是李婉清主动钻进了慕云亭怀里,打破了沉默。 “闺女长大了。” “是啊,长大了,以前那个整天骑我脖子上的小姑娘也和我不亲了,唉,姑娘家是不是都这样,长大了就只和娘亲不和爹亲了,要是生个小子会不会好些?” “云亭啊,你刚刚是不是说过刚找回点成亲前的感觉?” “嗯,怎么了。” “要不咱们再生一个吧?” “什么?你说什么?” 李婉清凑到慕云亭耳边轻声说道:“我说,要不咱们再生一个吧。” “我说上一句。” “你刚刚是不是说过刚找回点成亲前的感觉?” “没有,我说的是咱们都老夫老妻了,你一定是听错了。” “我听错了吗?”李婉清揪着慕云亭的耳朵转了几圈。 慕云亭面不改色心不跳,他知道这时候露怯可就满盘皆输了,“当然是你听错了。” “老夫老妻那就更应该生了。” 横竖都躲不掉的慕云亭放弃了挣扎,“要生也要给我一个理由吧。” 李婉清在慕云亭的怀里抬起头来,那双和慕晨曦一模一样的眼睛泛着水光,“女儿长大之后,有些寂寞了呢。” 良久之后慕云亭伸手拭去了李婉清眼角的泪水。 “是有些寂寞了呢。” 第125章 西风应有约(九) 天上多了几个窟窿之后,不凉城变得冷清了一些,街道上都见不到什么人,这倒并不是因为天上这几个窟窿会杀人,而是这些人都跑到了落雁谷。 与金钱、名誉或者一场慷慨激昂的演说相比,死亡的威胁才是第一生产力。之前任凭黎家和慕家如何号召,都鲜有人到落雁谷去,如今不仅不用劝,各大家族,所有的散修,甚至连凡人都争先恐后地奔向落雁谷,没了睚眦君王,就再也没有需要害怕的东西,那些从前抱有侥幸心理,觉得华胥西苑会崩坏只是谎言,希望从这场大乱中牟利的人也终于看清了现实,再也没有人在落雁谷闹事,每个人几乎都不休息,甚至那些故意延误工期的人还会被大伙儿群起而攻之。 这样的景象让好久没有出过城的慕晨曦大为吃惊,她看到的和黎向晚在诉苦时告诉她完全是两个模样,如果不是她明白这其中的缘由,一定会觉得黎向晚在骗她。 在这些人的辛勤劳动下,落雁谷的大阵已经全部被挖了出来,这个不知修建于什么时候的大阵整整占了落雁谷九成以上的面积,正中央的部分已经被修复完毕,那些断开的花纹被重新连上,深蓝色的液体像血液一样流淌在其中,这部分已经被修复好的地方在全部大阵修复好之前被当作了一个中转基地,大大小小的临时帐篷也立在这里,而在大阵的周围,是一圈圈的脚手架,不停的有人上上下下,像是蚁巢里的蚂蚁一般,忙碌却不显得慌乱。 背着两个包袱的慕晨曦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就算有人看到了她,也只是简单的和她打个招呼就继续去忙自己的事情,这大阵早修好一日,他们便能早一日出去,离开这个鬼地方,和着个比起来,别说慕家大小姐了,就是慕临安到了他们也不会多看一眼,这倒也顺了慕晨曦的心意,让她能在天黑之前赶到了剑门关。 位于剑门关和不凉城中间的落雁谷像是把二者的生气都吸了过去,如果说不凉城现在只是有些冷清的话,剑门关就是死一般的寂静了。 无人看管的废墟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被荒草所占领,时隔多年回到这里的慕晨曦一时间竟无处落脚,认不出哪里是哪里,在兜兜转转好几圈反复确认没有一个活人之后,慕晨曦才终于停下了脚步,来到了无月明曾经住过的小院。 照夜清的余波让大地都起了褶皱,这几间小屋自然受不住如此地冲击,坍塌成了一堆断壁残垣,像是一座刻意搭起来的孤坟。 在曾经是院门的地方,落满了数不清的纸鹤。 慕晨曦自己也记不清在这几个月里她写过多少封信,废了笔墨不说,更是可怜了这些纸鹤孤零零的飞了这么久,却始终无人来收。 慕晨曦并未过多停留,只是站了片刻就去向了墓山,她早就想到了会有这般场景,她背后大的那个包袱里装满了给这些人带的东西,小的那个则装着上好的笔墨。 没了念想之后,慕晨曦的脚步也慢了下来,一步步地走在荒草丛里。 林间的小路就是这样,有人走,路就有,人没了,路自然也就没了。 天色渐暗,星星又跑了出来,天上那几个窟窿里有一个好巧不巧的盖住了半个月亮,曾经极美的夜色也被毁了大半。 离墓山越来越近的慕晨曦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一团火出现在黑暗中,不停摇曳的火苗点燃了她心中尚有余温的希望,她双足轻点飞了起来,下一刻便落在了火边。 这是一坛规规整整的火堆,每一根木柴都摆在应该在的地方,没有一丝多余,火堆上挂着一个小锅,扑鼻的酒香从锅里冒出来,只是闻闻就有些醉人。 慕晨曦环顾四周,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只有近在咫尺的那一座座石碑在火光的照耀下若隐若现,她丢下背着的两个包袱,在火边坐了下来。 既然温了酒,就一定会有人来喝。 果然,没过多久,几盏灯笼就出现在黑暗里,晃晃悠悠地朝这边飘了过来,慕晨曦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灯笼后面。 “晨曦?你怎么在这?”提着灯笼的人终于露出了脸,是李秀才和那几个侥幸还活着的老人。 “先生!”一路上一滴眼泪没掉的慕晨曦在见到李秀才之后后终于压抑不住心里的喜悦,她向前跳了几步,眼底泛了红,但当所有人都从黑暗中走出来之后,那高兴的泪水就停在了眼眶里,怎么也掉不下来,因为她并没有看到想见的那个人出现。 李秀才瞧慕晨曦死死地盯着自己身后看,不由得也朝后看了几眼,以为是身后跟了什么东西,但他很快就明白了慕晨曦在看什么,他回过头来走了几步来到慕晨曦跟前,放下手中的灯笼说道:“他还活着,不过不在这里。” 慕晨曦这才将目光从黑暗深处挪到李秀才的脸上,“还活着就好。” “没想到死之前还能再见到你。”李秀才拍了拍慕晨曦的肩膀,大笑起来。 慕晨曦此刻才注意到李秀才的脸上多了数不清的皱纹,满头的白发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银光,仿佛二人距离上次别离并不是过了几年,而是过了几十年,李秀才身上唯有那双仍旧炯炯有神的眼睛能让慕晨曦感到熟悉。 “先生……你怎么变老了这么多?” “嘿,我本来就老,哪里来的变老一说?倒是你,几年不见可真是长开了,这么漂亮的丫头不得把那些小伙子们迷得晕头转向?我看月明那小子要是回来再见到你啊,怕是再也不会走了!” 慕晨曦嘴角一弯,露出一排皓齿,正如李秀才所说,此刻若是无月明在这里,当真走不动道儿。 “先生,我这次来就不走了,一直到咱们都从华胥西苑里出去。” 李秀才和周围那几人对视了几眼,这些老人眼里都是过来人的笑意,李秀才扭头向慕晨曦问道:“你是来照看我们的,还是来找他的?” “我是来照看你们的,也是来等他的。”喜悦的泪水终于落下,慕晨曦用衣袖擦去泪水,脸上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只要人还活着就行,活着就还有希望。 第126章 西风应有约(十) 慕晨曦去了墓山之后,剑门关本该再次回归平静,但今年秋天的不速之客尤其的多。 先是一只睚眦在剑门关露了头,随后的几天时间里,这些睚眦越来越猖狂,明目张胆地在剑门关游荡,到了最后,新王季丁终于也来到了剑门关。 对于这个地方,季丁从前只在远处看过,那时候的他躲在林子里,等着那些落单的人来杀,这还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来到这里,只是此时的剑门关早就没了昔日的荣光,破败的景象和被照夜清毁去的巨木林相比没什么两样,这让季丁大失所望,他带着一队睚眦在剑门关漫无目的地游荡,晃着晃着,就瞧见了唯一尚存的戏语楼。 戏语楼的红墙绿瓦在残垣断壁里显得那么的突兀,这让季丁一时不敢上前,他招了招手,几只睚眦奔向了戏语楼,不一会儿,这几只睚眦就从戏语楼里安然无恙地跑了出来。 确认一切安全之后,季丁才进到了戏语楼里。 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的季丁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富丽堂皇的宫殿,他好奇地在宫殿里摸来摸去,大厅里的一张普通桌椅都能让他把玩半天,而真正吸引他目光的,是戏台上挂在衣架上的戏服,这是他第一看见这么漂亮的衣裳,七彩的绫罗绸缎不像是凡间应该有的东西,他像个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了摸戏服,柔软丝滑的触感从指尖一直传递到他心里,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不由得多抓了几把。 “呲啦!” 季丁锋利的指甲无意间划破了戏服,一声锦帛撕裂的声音传来,季丁天真的笑容定格在了脸上,黄色的眼瞳突然金光大胜,像是点燃了两盏蜡烛,笑容变成了嘶吼,身后的利爪猛地刺向了身前,将戏服撕了个粉碎。 他扭过头来朝身后的睚眦大喊起来,那些在地上趴着的睚眦像是野猫被踩了尾巴,一只只都从地上跳了起来,踩着同伴的身子跑了出去。 戏语楼里很快就只剩季丁一个人,他皮肤红得像是要渗出血来,袅袅白烟从他头顶不断冒出来,像是一盏香炉。 睚眦君王留给他的除了更强的力量外,还有更加难以抑制的兽性,这和司徒济世又对他开膛破肚一次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季丁举起双手,背后的爪子刺向了手腕,滚烫的鲜血滴在地板上,几乎在瞬间就蒸发干净。 流出的鲜血带走了身体多余的热量,季丁很快就重新冷静了下来,但是那双眼眸依旧金光熠熠。 他走到最靠近戏台前的桌子旁拿了一把倒扣着的椅子下来,爪子一挥椅子就变成了板凳,这样他奇怪的身子才能坐下来。 季丁的目光从戏台上架着的一身身戏服上扫过,看着看着就出了神,他这辈子没有见过什么人,也没有看过什么戏,离人最近的那几年还是在药园的时候,那时的他半梦半醒,当然现在也没有好到那里去,他力量越强,属于人的那一部分就越弱,在睚眦君王死后更是如此,他甚至会突然发现自己出现在了另一个地方,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到那里的,有时候嘴里还会多一些睚眦的肉块,他明白这不是出现了幻觉,只是这具身体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识,慢慢地不再属于他了。 “他们在这里会做些什么呢?”季丁再次站了起来,跳上了戏台,将那些乐器挨个放在手里把玩,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一点相关知识都没有的他甚至连想象都做不到。 就在他正拨弄着一架音不准的古琴发出刺耳声响的时候,那些跑出去的睚眦跑了回来,在戏台下面整整齐齐地跪了下来,对着他叫了几声。 季丁听到了之后皱起了眉头,眼眸里金光流转,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得懂的嘶哑声音说道:“我的好兄弟啊,你到底在哪里?在死在我手里之前,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古琴从他手中掉了下来,重重地砸在戏台上,琴弦嗡鸣着弹奏起了它此生的最后一首曲子。 第127章 西风应有约(十一)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不知不觉间就入了冬。 天上的那几个窟窿越来越大,近乎一半的天都再也不会亮了,不过每年冬天都有的大雪倒是没有落下,在这个无风的天儿里落了下来。 像鹅毛一样的雪花在无风的时候落得更慢,慕晨曦等了好久,才把它们捧到了手心里。 “先生你真不知道月明去哪了吗?” 慕晨曦缩在毛茸茸的袍子里,坐在墓山那几间茅庐外的一块儿小石头上,在她旁边那几块儿大石头上坐着的是同样裹着厚袄子的剑门关遗老们。 “真不知道。”李秀才半眯着眼蜷在大棉袄里,整个人都无精打采。 俗话说距离产生美,李秀才本该是懂这个道理的,怎奈人都会遗忘,更何况他还上了年纪。 慕晨曦刚刚来到墓山的那几天一切还都是美好的,而分歧则出现在慕晨曦把他们的酒都没收了的时候。 对于这些个野蛮的素梨人余孽而言,不让他们喝酒就是要了他们的亲命。 在这场矛盾中,慕晨曦主张他们都这么大年纪了,如果不喝酒的话还能多活几天,这几个老头子则主张反正都活了这么久了,早就活够了,多这一两天也不多。 但在考虑到几个人加在一起也打不过慕晨曦的前提下这几个老头只能以冬天天冷,要喝酒取暖为理由来要挟慕晨曦。 慕晨曦听后一句话没说扭头就走,就在这几位老头子以为革命取得成功的时候,慕晨曦背着一个更大的包袱回来了。 她脸上挂着最最开朗的笑容,递给了这些人一人一件不管是看起来摸起来还是穿起来都非常暖和的袄子。 这些老头子再也没了理由,就这样被剥夺了自己唯一的娱乐活动。 “怎么会呢?”慕晨曦看着掌心落下的一片片雪花,蹙起了眉头。 李秀才眼睛都没张开,嘟囔道:“自打你来了这里问了我不下百遍,我要是知道早就告诉你了,何必要瞒着你呢?” “他怎么什么消息都不留啊?” “男人嘛,心里有点小秘密不是很正常吗?” “他不是那样的人!” 李秀才嗤笑一声道:“你都多久没见过他了,人都是会变的。” 慕晨曦丢掉了掌心里好不容易才攒满的雪花,回头瞪向了李秀才。 李秀才缩了缩脖子,看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沈掌柜人呢?”慕晨曦收回了能杀人的眼神,又专心接起了雪花。 “沈掌柜他说要带着媳妇儿过几天安生日子,然后就走了。” “月明不会跟沈掌柜在一起吧?” “你觉得月明是个会过安生日子的人?” 慕晨曦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说道:“唉,你说他怎么就这么让人不放心呢?” 李秀才从袄子里探出头来,看着慕晨曦用手指把平整的雪地画的一片狼藉,沉思了片刻,才对慕晨曦说道:“也许只是你对他有了一些不该有的期许。” 慕晨曦抬起头来,不明白什么叫不该有的期许。 “没有读过书的人,你不能要求他写出漂亮的文章,没有过过太平日子的人,你不能要求他安稳下来。月明这孩子自打出生就和别人不一样,有太多不该他做的事情都堆在了他身上,就算他再优秀,他也只是一个人,遇到的事要一件件去做。你不能让他同时去做很多件事,也不能让他丢掉一件事去做另一件事,更不能让他去做一件他根本就做不到的事。” “可我想要的,只是让他平安回来。”慕晨曦有些委屈,她在家中被软禁的这几年里,剑门关死了那么多人,她什么都做不了,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了,只是希望还活着的人能继续活下去,又有什么错呢? “月明算不上是个好人,他还在剑门关的时候你写给他的那些信,他看完就丢在一个箱子里,若不是我逼着他写些道谢的话,我想他是不会给你回信的。我本以为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回你消息,所以只好把你写给他的信存下来。可他失踪之后,我在他屋子的废墟里找到了那个箱子。” 李秀才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慕晨曦满是期待得看着李秀才,她想知道箱子里除了自己的信以外还有什么东西。 “我打开一看,”李秀才的手从袄子里伸出来,做了一个掀开箱子的动作,“只有一箱子的灰烬,他把所有的信都给烧了。” 慕晨曦直直地看着李秀才,眼中地光渐渐暗了下去。 “如果我是你的娘家人,我会劝你早些回去,不要在剑门关继续陪我们这几个老头子,不要再等无月明,不要在对这里有任何的留念。我们这一辈子会去到很多地方,见到很多的人,你现在觉得重要的,在十年之后就不会再觉得重要,所以千万不要把感情在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人上用得太满。” 慕晨曦凄然一笑,为什么家里的人和剑门关的人都这么跟她说,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区别,还是因为自己真的做错了。 “那如果你是婆家人呢?你会对我说什么?” “嘿!”李秀才笑了出来,“我们家这个穷得只剩一条命的傻小子,娶不起你这样的好姑娘。你若真是为了我们好,就再也不要出现在我家孩子面前,省得他总做这种以为自己能得到的美梦。” 听了这番话的慕晨曦面无表情,抓起一团雪朝李秀才丢了过去。 李秀才双手抱住脑袋缩成了一团,“我是说那混小子应该快些出现,然后尽快娶你,让你个姑娘家这么等他真不是个东西。” “先生,到我身后来。”慕晨曦从石头上站起来,走到了这几个老人背后。 李秀才扭过头来从胳膊缝里偷瞄,看见那团飞向他的雪球越过了他的头顶继续向后飞去,并没有要落地的意思,反而在空中裂成了几块儿,从白雪变成了冰锥,而这几个冰锥目的地,是一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林边的睚眦。 那睚眦反应机敏,跳了起来,用坚硬的爪子迎向了飞过来的冰锥,二者撞在一起,发出了金石的敲击声,冰锥碎成了粉末,睚眦的爪子上多了几个口子。 这只睚眦落地之后叫唤了声,另一头睚眦从它身后走了出来,扭着身子抖掉了身上的白雪,它想必也在这里等了好久。 “睚眦!怎么还会有睚眦出现在这里?”李秀才惊呼起来,在这个季节,没了睚眦君王的统领,睚眦是不可能靠着本能出现在这里的。 “先生莫慌,两只睚眦我还是对付得了的。”慕晨曦一抬手,很多年没有出过鞘的暮云剑从她袖子里飞了出来,跃跃欲试地想要上阵杀敌。 但睚眦似乎是听到她的话,从两只睚眦身后走出来了第三只,第四只,越来越多的睚眦走了上来,黑色的兽群挤满了白色的雪地。 暮云剑浮在空中不住的嗡鸣,久疏战阵的它似乎有些害怕。 “我会尽量拖时间,你们用最快的速度逃向落雁谷。”慕晨曦伸手握住了暮云剑,嗡鸣戛然而止。 远处的睚眦互相推搡着,只差一声令下,就会扑上来。 站在慕晨曦身后的几个老头子对视了一眼,从石头上站了起来。 李秀才走到慕晨曦身边,拍了拍她握着暮云剑的胳膊,说道:“这里是墓山,我们不会再逃了。” 慕晨曦又向前挤了一步,挡在李秀才身前,“不逃你们都会死。” “现在不是讲大道理的时候,但我还是要说,墓山容不得这些畜生来染指,比起英年早逝,更可惜的是一事无成,我们这些老骨头如果还逃,到了九泉之下也无脸再见这墓山上埋着的每一个人。”李秀才跟上,再次拦住了慕晨曦,“所以这一次我们不会再逃了,反倒是你,快些离开这里。” “可你们修为不高,这不是白白送死吗?” “放在以前或许是,但孟道长给了我们一个出风头机会,对我们这些凡人来说,这辈子能出风头的机会太少了,一旦遇上,拼上性命也值得。”李秀才拍拍慕晨曦的肩膀,把她拉到身后,大踏步地迎着睚眦走了上去,其它的几个老头也向着其它方向散开,把墓山的山口护在了中间。 远处的睚眦似乎没想到这几人竟然敢迎上来,顿时聒噪起来。 李秀才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仰天大笑,“这一幕我曾在梦里见到过很多次,没想到今日竟然真的实现了,只是可惜月明不在。” 他回过头来,鹤发童颜,老气全无,二指如剑指向慕晨曦,“等到月明回来,你要告诉他我今天的风光模样,这一次我没有再逃,也没有给他丢脸,配得上他叫我的那‘先生’二字。” 林子深处传来一声怒吼,睚眦的王不允许他的威严受到人的挑战。 随着进攻号令的响起,早就按捺不住的睚眦发起了疯,似潮水一般涌来。 李秀才继续向前,直到离墓山足够远才停了下来,奔涌而来的兽潮已经离他近在咫尺,卷起的风吹乱了大雪也吹乱了他身上的袄子,他索性将袄子解开,任由袄子被风浪裹挟着越飞越高,他从怀里摸出了私藏的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将空酒罐摔在地上,迎着睚眦张开了双臂。 “老身今自由!”狂风带着睚眦身上的血腥气向李秀才吹来,衣衫与白发一同在风中飞舞,说不出的潇洒。 “心无疚!”李秀才收回双手,在胸前掐起了那个再简单不过的法诀。 睚眦终于扑了过来,一只只睚眦高高跃起,从四面八方将李秀才盖了个严严实实。 “随意度春秋!” 青光从李秀才胸前亮起,下一刻耀眼的光柱冲天而起,首当其冲的那些睚眦瞬间被烧成青烟。 慕晨曦还来不及反应,又是几道光柱冲天而起,连成了一堵墙,将慕晨曦和墓山护在里面。 几个光环出现在光柱顶端,而后重重地砸了下来,大地都为之一震,天上的雪花和地上的积雪被气浪卷起,向四方激射而出。 慕晨曦立起一道冰墙蹲在后面,射过来的雪花像是刀一样扎在冰墙上,发出一连串密集的脆响。 过了良久,风暴才终于停息,白雪以光柱为中心,像波浪一样落了一圈又一圈,位于中心的青色光柱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像是被冻在了这个冬日。 慕晨曦立起的冰墙早已千疮百孔,而她本人则背对着光柱蹲着一动不动。没有这些人和睚眦打扰之后,鹅毛大雪再次悠哉悠哉地飘落下来,很快就把慕晨曦的头发染白了。 她知道那些睚眦全都退去了,可她还是不敢回头,这种复杂的感情她不知道要如何通过语言讲出来,她只是觉得朱玉娘死的那天,无月明应该和她现在一样不知所措。 林中的某个角落,季丁注视着墓山这边的几道光柱久久不语,阴沉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这几道光柱的威力虽然远远不如巨木林的那一个,但只要还有人能用出来,对他而言就不是一个好消息。他心中那个巨木林的神迹不可复制的想法被重新打破,这意味着他也不再安全。 这次带来的睚眦几乎全灭,在他身边剩下得这几只并不是最厉害的,反而是跑得最慢的,在照夜清亮起来的时候它们还没来得及冲上去,也就侥幸逃过一命。 季丁心里一阵烦躁,狠狠地一脚朝离他最近的那头睚眦踹了过去,那头睚眦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直到撞在一棵树上才停了下来,趴在地上委屈地呜咽着。 季丁深深地看了一眼墓山,带着几头睚眦离开了。 墓山上的慕晨曦终于有了动作,她站起身来走到那几间茅屋前面,把那几个老头总是坐着的石块从地上挖了出来。 果然不出她所料,这几个人不知道她会回来,也不知道无月明什么时候会回来,于是早早地就把自己的墓碑都准备好了。 慕晨曦扛着这几个碑上了山,立在了它们应该在的地方。 墓山上的雪景很漂亮,万籁俱寂,就连雪花落地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满山的墓碑并不会让人毛骨悚然,反而让慕晨曦觉得心安,有山上的这些人在,没有什么宵小敢来这里欺负她。 天色渐晚,空气越来越冷,因为害怕泪水会冻在脸上,所以慕晨曦一滴眼泪也没掉,她紧了紧毛茸茸的大袄子,把一根露了一半出来的树枝踢飞了老远。 “王八蛋,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第128章 西风应有约(十二) 王八蛋本人其实也很纠结,纠结于到底该不该再把时间耗在这里。 在那个只能听到潺潺水声的溶洞里,无月明盘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本古卷,一动也不动,像是在专心致志的读书,但紧蹙着的眉头和到处乱瞟的眼神却出卖了他。 好不容易读完最后一页书,无月明把快要散架的书合上,又小心地把古籍放回了书架上之后,晃晃悠悠地来到池边,看向了池水。 作为源头,这里的紫水比其他地方的都要浓一些,紫得甚至有些发黑,在紫水的倒影里,灰色的眼眸尤其显眼,在粼粼波光下幻化成了无数个眼瞳。 无月明蹲在岸边,捧起了一把紫水,这些紫水一碰到他的手就突然像是沸腾了一般,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不断地烧灼着他的皮肤,但他却面色如常,随着近些天来和紫水的亲密接触,他也渐渐地习惯了这种紫水特有的刺痛。 看着紫水从指缝中渐渐流逝,无月明的思绪也飘散起来。 他明明记得孟还乡告诉他的是这里有一些妖族的典籍,记载了一些妖族的不传之秘,由于孟还乡无法修炼才让他来到这里寻找方法,可当他真的故地重游之后,才发觉孟还乡似乎又骗了他一次。 这里的古书确实很多,用妖族文字撰写的也不少,但大多都是一些人文史记,神话故事,和修行有关系的一本都没有。如果放在以前,能有这么多的时间看这么多的故事,无月明做梦都能乐出来,但现在的他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找乐子,而是为了找到杀死季丁的方法。 这几个月里,他终于将睚眦君王死后带给他的那部分力量完全地消化吸收,这种说不清楚为什么、只能归结于宿命的联系让他毛骨悚然,他无数次地想到或许并不是司徒济世让他变成了这个样子,而是他本身也许就是一头睚眦。 诚然这种几乎毫不费力就可以得到的修为没有人不喜欢,但他明显察觉到体内消停了很久的睚眦血脉终于按捺不住寂寞,隐隐有复苏的迹象,那种本能上的嗜杀有好几次都让他险些控制不住,只能跳进紫水里,以毒攻毒才勉强熬下来,他不敢想象比他更像睚眦的季丁此刻会是多么的疯狂。 在山洞里不问世事的无月明一想到此刻的季丁可能已经杀入了不凉城里,推平了黎家和慕家,杀光了城里的所有人,而他什么办法都没找到,他便有些焦躁不安,恨不得把这些屁用都没有的古书撕个稀巴烂,但经过艰难的思想斗争之后。他还是忍住了,毕竟作为故事书来讲的话,这些书上记载的东西确实引人入胜。 无论是人族文字还是妖族文字,这些书籍所描绘的东西通通都指向了同一段历史,那就是数千年前的人妖大战,这些书籍介绍了当时战局双方的方方面面,共同描绘了一幅史诗画卷,而华胥西苑也正是诞生在那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年代里。 那时正值木兰教圣母和妖皇第一次讲和之后的百年和平之中,交战的双方为了表示诚意,联合造了一艘能横跨大海的大船,双方各自都派出了使团,民间的交流也多了起来,人和妖之间第一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文化交流。 在这些用妖族文字记载的书上,无月明才真正了解到了妖是怎样的一种存在。与人相比,他们生而知之,那些神乎其神的神通一出生就会,往后的所有时间里他们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不断地精进。在妖族中,每一个种族都是那么的独一无二,几乎没有任何两个种族之间具有完全相同的力量,也正因为如此,在整个妖族的历史里,几乎没有任何地冲突,他们各司其职,互帮互助,互不干扰。如果一定要找个缺点,就是血脉带来的高傲,让这些妖瞧不上那些不开窍的野兽,就算是野兽中有那么一些在吸收日月精华修行多年之后终于开了窍,变成了妖,可在那些生来就有神智的妖眼中,这些后天的妖也不过只是些下等的种族罢了。 反观人这边,每个人生下来都是一无所知,要在整个生命里不断地学习新知识,每个人会变成什么模样只依赖于后天的培养。除了偶尔有的特例以外,每个人的天赋几乎都是一样的,这就让人与人之间有了可替代性,可替代性也就给战争的爆发埋下了伏笔。 当无法通过努力获得更多的时候,掠夺就成为了变强的唯一途径。因此在那个蛮荒年代,门派与门派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部落与部落之间,从修道者到凡人,战争从未停止过。 改变发生在人和妖发现彼此的一瞬间,对未知的恐惧让双方剑拔弩张,再加上一些“你为了天材地宝杀了我的子孙”,“我为了填饱肚子杀了你的臣民”之类的恩怨之后,战争便一触即发。 这场大战让一切都发生了巨变,战争带来的伤亡让双方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人族之间有了前所未有的团结,各大门派对于自己压箱底的宝贝不再藏着掖着,那些闭门不出的隐士家族也出了山,一同团结起来对抗妖族。在那个时候,思想相互碰撞,方法百花齐放,数不清的天才涌现出来,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功法神通,修道界在战争爆发的这几百年里飞速地发展,让战争的局势也从一开始的一边倒变成了势均力敌,将妖族打出了大陆。 反观妖族这边,由于最初的战争需要双方横跨大海,而在当时能够肉身渡海的几乎都是妖族的大能,而这些妖一旦出现在人族面前,便是一场群殴,尽管战损比妖族妖低得多,但大妖本来就少,也不能像人一样快速地繁衍,因此战争带来的的伤亡让本就数量不多的大妖们有了灭族的风险,为了填补人数上的不足,他们也第一次放下了心中的成见,那些本来根本看不上眼的野兽们也逐渐被他们接受,大妖们甚至会主动点化这些野兽,就这样,很多以前从未出现过的种族出现了,整个妖族从未像那时候一样繁荣过。 在双方都需要对战争带来的好处和坏处进行总结的时候,讲和便如期到来,木兰教圣母与妖皇在大海之上约法三章,第一次和平时期就此到来。 在双方和平共处的这百年时间里,双方在明面上都是一副和平共处的模样,大部分人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但总有一些人有坏心思。 要知道,与人斗,其乐无穷。 作为一开始劣势的一方,人族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妖族会卷土重来,而且他们的花花肠子远比妖族要多得多得多。 在和平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人族暗地里做了很多工作,华胥西苑就是其中一项。这个位于大陆最西部的地方正是离妖族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最不起眼的地方,人们为了保险起见,又用法器把这里围了起来,而这个法器便是华胥西苑。 就在无月明还在为自己这么多年竟然生活在一个法器之中而震惊的时候,接下来的故事更是让他说不出话来。 而华胥西苑当年在私底下做的事情,就是研究从内部瓦解妖族的方法。 对于这些个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打仗路上的人来说,离间计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些人深知同类相残的危害,因此用妖族打败妖族便成了一个再自然不过的想法。 而实现这一计策最重要的环节,就是找到一个能够听命于人的种族,但这显然没有那么容易,可对于那时候的人族大能来说,没有什么是不敢想的,像驯服牛羊一样驯服妖族的想法便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整个计划分成了两个步骤,第一步,是找到一种野兽将其驯化,第二步,培养野兽,直到这些野兽足够对妖族造成麻烦。 整个计划天衣无缝,唯一的缺点是执行的时候并没能事事都如人愿。他们确实从妖族大陆找到了这样的一个种族,这个种族生性好杀,符合人族的所有需求,可是让这个种族听话却不是那么简单,但人族最不缺的就是智慧,既然无法让其听话,不如让这些野兽谁的话也不听,反正最后这些东西是要丢到妖族那边去的,只要他们不听妖族的话,那他们是否听人族的话也就没有了意义。 第一个问题解决之后,第二个问题便不是什么难事,人族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绑了几只大妖过来,连帝江这样的大妖都被囚在了这个地方。 这些大妖血脉中的精华被用来点化这些野兽,割其肉,烹其食,剥其骨,熬其汤。 所有的故事到了这里就戛然而止,像是被人刻意拿走了一样,后续只零零散散的记录了一些野兽改造之后的模样,但这个计划最终有没有成功没有记录,最后这些野兽有没有被用在战争中,第二次大战的再次爆发和华胥西苑有没有关联,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了。 看完这个故事之后的无月明仍是一阵的后怕,若不是帝江的骨骸就立在他面前,他真的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所认识的睚眦似乎就是那个惨遭改造的野兽,但书中记载的要比他见到的凶猛百倍,他不由得想到,或许这项研究真的成功了,那些被成功改造的野兽被丢到了战场,剩下的那些废物则留在了华胥西苑,变成了现在的睚眦,而唯一一头没有被带走的就是睚眦君王。 一想到数千年前睚眦君王只是一个小兵,而兽潮则是由无数个睚眦君王组成的,无月明连胆都在颤。 不过无月明从书中得到的第二个信息,相比起震惊,更多的是失望了。 华胥西苑的创造者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里面的人出去。 无论这项计划是否真的能成功,这件事始终都是一件上不了台面的事,这意味着无论成功与否,知道此事的人都不能活,但是在实施的时候又不能明着告诉这些修道者你们来到这里就再也出不去了,所以这些聪明人用了另一种聪明的方式来实现封口的目的。 落雁谷的大阵确实是出入用的,在建造的伊始就限制了睚眦的进出,也就是说只靠睚眦自己是没有办法通过大阵出去的,但对人族则无影响,这意味着在修大阵的时候所有人都可以正常出入,他们也不会拒绝去建造这样一座大阵。而当这个地方要被遗弃,这些人要被封口的时候,他们并不需要重新修改大阵,只需要留几只不受控制的睚眦即可,让这些睚眦毁了大阵,或者将剩下人杀光,这样他们走后什么都不同管,睚眦出不来,里面的人则会被睚眦杀光,而睚眦君王就是这个被留下来的睚眦。 这样对同族的算计让无月明直起鸡皮疙瘩,他不知道像华胥西苑这样的地方当年还有几个,是否也都是如此震慑心灵的惊天计划,但是与人斗,其乐无穷的道理他是真的明白了。 知道这样结局的无月明心中一半高兴,一半伤心,高兴的是季丁似乎永远都离不开华胥西苑了,他有大把的时间和季丁慢慢算帐,伤心的是他自己似乎也出不去了。 但在这里呆得时间越长,无月明就越释然。 人总是对还有一丝可能性的东西抱有期望,随之而来的便是长久的失望,可如果早就知道没有一丝希望,便不会抱有期望,自然也就不会再有失望。 “最后这一书架的书看完就出去看看吧,无论有没有找到杀掉季丁的方法。”无月明心想暗自想到。 他回过头来走到岸边,把衣裳脱了个干净,然后一个猛子就扎进了紫水里。 在明白紫水来源之后,他就开始刻意地接触紫水,这些紫水虽然让他不适,但同时也是在洗筋伐脉,这些紫水中暴躁的灵气冲刷着他旧伤口残留的那些灵气,让他坑坑洼洼的肉体反而有些恢复的迹象,这也是他在这些书籍里找到的唯一可以提升修为的方法了。 他要尽快地让自己适应紫水,如果到时候还是打不过季丁,他就把季丁引到这来,抱着季丁一块儿跳进池子里,在被紫水烧死之前他至少要比季丁撑得更久。 第129章 西风应有约(十三) “诶呦!黎公子,你撞到人家了。” 不凉城的主干道上,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跌坐在地上,单薄的衣裳隐约露出了半抹酥胸,眼角染着珠泪,零星的雪花也不近人情,偏偏落在姑娘乌黑的头发上,让她显得更加楚楚可怜。 而在姑娘身前站着的是双手背在身后,抬头仰望着都是大窟窿的天空,稍有些惨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的黎向晚。 姑娘在地上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黎向晚回话,约莫着确实是有些冷了,偷偷地抬起头来看了几眼,瞧见黎向晚背着手站在跟前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般,反而周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对着他们二人指指点点,眼看着就要颜面不保,女子只好试探地问了一声:“黎公子?” 黎向晚像是突然醒过来一样,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声音里仿佛也有和煦的暖阳,“姑娘快请起,没伤到吧?” 女子嫣然一笑,心想姐妹支得招竟然真的有用,故作娇羞地伸出手,面色微红地说道:“谢谢黎公子关心,小女子并无大碍。” 但姑娘脸上的笑都快冻成冰了也没有等到黎向晚牵住她的手把她扶起来,因为黎向晚虽然嘴上那么说,但两只手却像是缝在了背上一样不见动弹。 “黎公子?”女子轻轻地摆了摆手,示意黎向晚赶紧握住,如果能放进怀里暖和暖和那就更好不过了。 “哦哦,不好意思。”黎向晚大梦初醒,缝在背上的手终于拆了下来,将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 看见黎向晚脱衣服,姑娘欣喜若狂,悄无声息地耸了耸肩膀,让肩头挂着的轻纱又向下滑了一点,露出一片白皙。 “地上凉,姑娘快些起来,我这衣服暖和。你快穿上。”说着黎向晚就把衣服搭在了姑娘伸出的手上,“我还有些事情要忙,就先走了,你若是有什么跌打损伤的可以去黎家要几副药。” 女子张大了嘴眼睁睁地看着黎向晚把衣服放在了自己手上,然后头也不回跑远了,从自己身边路过的时候还刻意绕了一下。 周围围观的人群里传出了阵阵的哄笑声,那女子再也装不下去,把衣裳一披,低着头快步离开了这里。 身后的动静儿黎向晚听得一清二楚,但他并不想管,这几个月来对这样的场面发生过不知道多少次,他早已经见怪不怪。 这一切的根源若是深究起来,还是慕晨曦出城一事,大家伙都以为慕晨曦离开慕家的原因只会有一个,那就是和黎向晚成亲,但没成想到慕晨曦离开慕家之后竟一路去了剑门关,这也坐实了传闻中慕晨曦和黎向晚婚约告吹一事。 一时间登门拜访的人如过江之鲫,而人一旦多了就难免有人看到黎向晚独自一人在院中转悠,一副孤家寡人的模样。 到了最后黎家实在是受不住每日都有好几批人登门拜访,干脆谁也不见,而且对外放出了口风,黎向晚受了伤,需要在家静养,暂不见客。 这话本来不假,但是架不住别人不信。黎家大少爷在华胥西苑受了伤,这说出去就和在自家后花园散步结果把腿摔断了一样可笑。于是传着传着,就成了慕家姑娘心有他属,黎家公子郁郁难欢,那些个大小姐们不约而同地丢掉了女子的矜持,每日不是在黎家大院的正门,就是在黎家大院的后门,就连翻黎家院墙被抓住的都有好几个。 这些事本来对黎向晚没什么影响,直到他看见西边的天上多了几道光柱。 自那天起他就打算到落雁谷帮忙,但第一次出门的时候就被候在门口的姑娘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最后被逼无奈只能掉头回去了。 第二日吃一堑长一智的黎向晚直接踩着春树刀从黎家腾空而起,没成想那些个姑娘跟在他的身后一块儿到了落雁谷。 这么多个漂亮姑娘同时出现在落雁谷,属实是给那些个吃喝拉撒睡都在这里的臭男人们带来了一点小小的震撼,本来井井有条的修复工作都被迫停了一天。 从来没有发过脾气的决明子大发雷霆,险些把这些个姑娘家一一掐死在落雁谷,为大阵血祭,好在这些姑娘的家长们及时赶到,带回了自家的闺女,才结束了这场闹剧。 但这场闹剧确实让整个不凉城的人看了个笑话,自那之后这些姑娘便有所收敛,再加上这其中不少姑娘都只是受到了家中大人的指示,其实早就有了心上人,一旦家中大人不再强求,她们也不会为了黎向晚抛弃了自己的情郎,这样一来剩下的那些还有执念的就少了不少,黎向晚只要躲着走就不会被人缠上。 但靠近年关之后,那些还不死心的姑娘们研究出了新的流派,那就是碰瓷流。 刚开始几天确实能起到些效果,黎向晚都会扶起摔倒的姑娘,甚至带到黎家去好生对待,但过了几天,黎向晚就发现自己这几日撞到的人似乎有些多,如果不是自己的眼睛瞎了,那多半是撞到的人有问题。 这些事情处理起来就麻烦了不少,他又不能踩着春树刀直接跑,万一真有人拼了命的上来碰瓷,他直接给人撞死了可怎么办? 所以他只能破财消灾,就是不知道这一天一件衣裳下去,黎家的家底什么时候会被掏空。 逃走的黎向晚很快就出了城,只不过他今天没有停在落雁谷,而是一路向西,去了墓山。 墓山山脚下的几道光柱是那么显眼,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黎向晚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照夜清,尽管慕晨曦在信中写明白了所有的缘由,但听过是一回事,亲眼见到是另一回事。 孟还乡当真是个天才,如果早知道生命的最后一刻可以如此灿烂,想必害怕死亡的人都会少不少。 黎向晚在照夜清前久久驻足之后穿过了这片由照夜清组成的墙,一步步上了山,在半山腰那个熟悉的位置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不同的是之前坐在那里的是无月明,现在坐在那里的是慕晨曦。 黎向晚走到慕晨曦身旁,顺着慕晨曦的目光看去,几座新坟立在不远处,和他上次到这里的时候相比,多了陆义的名字,李秀才的名字,还有他在剑门关认识的每一个人的名字,只有无月明和消失不见的沈精明不在其中。 “晨曦。”黎向晚轻轻拍了拍慕晨曦的肩膀,柔声唤着她的名字。 慕晨曦从梦中醒来,看到来者之后,久违地露出了笑容,“你来啦。” 慕晨曦的脸消瘦了不少,那双大眼睛也没了灵气,嘴唇毫无血色,比黎向晚看起来更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 黎向晚嘴唇动了动,但是没有想好该说些什么来安慰慕晨曦,只好揉了揉她的脑袋,独自走到那几个墓碑前面,把盖在墓碑上的积雪打掉,又挨个拜了拜,回到慕晨曦身边蹲了下来,就像他曾经蹲在无月明身边一样。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慕晨曦盯着黎向晚,似笑非笑地说道。 黎向晚没有抬头,执着于在雪地上画圈,“这不是来了嘛。” “黎少爷最近在忙什么呢?” “忙着脱衣裳送别人。” “嗯?” 黎向晚这才察觉到自己的话里似乎有歧义,但解释起来太麻烦,他也懒得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但……总之就是很复杂。” “那你今天怎么想着来这了?” “因为按照计划,落雁谷的大阵今天就竣工了。”黎向晚抬起头来看向了慕晨曦。 “他们倒是挑了个好时候。”这次换做慕晨曦低下了头。 “是啊,今年大家总算能过一个好年了。”黎向晚回过头来,眯着眼睛向上看去,数不清的墓碑从山腰一直立到了山顶。 这次换做慕晨曦沉默了。 “伯父伯母让我给你带个话,过年的时候记得回去吃个年夜饭,这里的人是你的家人,他们也是。” “知道了。” “不过我建议你等几天再回去。” “为什么?”慕晨曦疑惑地看向了黎向晚。 “你现在这个样子,”黎向晚用手指在自己脸上画了几个圈,“还不如不回去,至少留几天时间恢复恢复。” 慕晨曦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有点消瘦的下巴,点了点头。 “怎么样?在这坐了这么久,有没有什么感悟?” 慕晨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在这待得越久,就有越多的事情想不明白,我讨厌这种什么事情都要靠别人来决定的感觉,但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却又少之又少。向晚哥哥,你说为什么这世上每一件事都不能如愿呢?” 黎向晚啧了啧嘴。有些后悔问出这个沉重的话题,心想如果他能知道答案,还会一直不敢来墓山吗?但他面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还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也许并不是每一件事都不能如愿,而是你只在意你得不到的东西,忽略了那些已经得到的东西。得不到的东西才会让人花心思不是吗?” “好像是有那么几分道理。” “当然有道理了,我在家养伤这几个月可不是白过的,也算是在家悟道了。” “那你悟出什么了?” “修好大阵比在墓山上守墓有用多了。” “这就是你今天才来的原因?当初是谁因为我缺席了小武的葬礼对我发脾气的。” “此一时彼一时嘛。”黎向晚被慕晨曦盯着有些发虚,故意把头扭向另一边,“这道理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 “剑门关这些人为什么宁死也要守在这里?因为他们在乎的人都在剑门关,也只有剑门关的人会在乎他们,可是咱们却不一样,”一想到那天夜里自己被几十人簇拥着,而无月明却只能独自在地上爬着,他就一阵地胃疼,“咱们自小就受到了更多人的关爱,家中的长辈,下人,不凉城里的百姓。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素梨人只在乎素梨人,对于其他人素梨人并不在乎,只是素梨人恰巧顺带帮了他们而已。可咱们不一样,帮助那些人是咱们的责任。素梨人已经死完了,死了就是死了,可不凉城里还有很多人活着,不能为了这些死人让更多的活人也变成死人。” “说得有些绕口了,总之就是,让更多人活着出去才是要紧事。”黎向晚挠挠头,觉得自己读的书还是有些少,说这几句话都快把自己的脑子烧了,“咱们毕竟不是月明,他可以为了陆义,孟道长,那么多的兄弟去杀光睚眦,也可以为了小武,玉娘与自己的亲兄弟同室操戈,因为仅有的东西都被夺去了,他没有后路,他也没有顾虑。可我们不一样,我们比他富有太多,我们有太多的选择,我们也更不能意气用事,月明做错选择死他一个,我们做错选择死的可不只是我们。” “城里的人是人,月明就不是人了吗?我们要救其他人,难道就不救月明了吗?” 黎向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说道:“总要有牺牲的,在一条命和成千上万条命里我会选择后者,尽管在私人感情上我和月明更熟,但我能做的也只是救走其他人之后,回来和月明一起死。” “那我也要。”慕晨曦站了起来,坚毅地看着黎向晚。 “你要什么。”黎向晚一愣。 “当然是回来陪月明一起死。” 黎向晚一刻都没有犹豫,脱口而出:“不行。” “凭什么?” “月明托我保你性命,把你平安带出华胥西苑。这可是男人之间的承诺,男人的承诺你懂吗?一诺千斤重的那种。” 慕晨曦紧咬着嘴唇,恶狠狠地瞪着黎向晚,直把黎向晚瞪得浑身发毛。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你要打你就打,别给我整这一出。” “你们男人都这么口是心非吗?明明心里很在乎,却从不当面讲。他能跟你说要你保我性命,就不能当面跟我说一句‘希望你好好活着’,他能跟我爷爷据理力争,让我爷爷把我放出来,就不能来见我一面。” “嘶!他还和你爷爷吵过架?”黎向晚倒抽一口凉气,暗道无月明当真是一条好汉。 “不仅我爷爷,还有你爷爷,要不然你以为他们从剑门关回去之后为什么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慕晨曦来到墓山后,李秀才才告诉他黎满堂和慕临安来到剑门关的时候是无月明一个人接待的。 “嚯,不愧是我兄弟,骨头缝里都是胆。” “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他为什么总是口是心非。” “我怎么知道,你问他去。”黎向晚不愿意再参活这两人的事,扭头就打算走,他还要赶在落雁谷大阵修好之前赶到那里去,“对了,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回去得了,不剩几天就除夕了。” “不行不行,”慕晨曦变出一块冰镜子照了照,镜中那个憔悴的女人让她有些不敢认,她紧皱着眉头,把弄着乱糟糟的头发,“我得漂漂亮亮的才能回去。” 第130章 西风应有约(十四) 五天之后便是新年,不凉城里家家户户早早地就挂上了灯笼,点上了红烛,红色的窗花也贴满了窗户,西城门难得的在夜里打开,城门外站满了人,最近这些年里还从未有过如此热闹的场景。 在城门外更西处,隐约有亮光从地上升起,在这时候的华胥西苑,已经很难在夜晚的时候看到亮光了,除了不凉城的万家灯火外,就只有落雁谷的火把了。 此时落雁谷中所有的脚手架都被拆了,只剩下一座高台。修阵的人围着圈站在落雁谷的大阵上,人手一支火把,橘红色的火光和淡蓝色的大阵交相呼应,远远望去颇几分梦幻。 高台之上,一道人影窜了上来,正是不久之前赶到的黎向晚,他上前几步,对坐在太师椅上的中年人说道:“前辈,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端端正正坐在太师椅上的决明子摆了摆手:“准备妥当了就开始吧。” “是,前辈。”黎向晚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倒退着向后走了一步,站在了决明子的身后,神情严肃,目不斜视。 决明子扭着头盯着黎向晚,看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动弹,又说道:“我说可以开始了。” “是的,可以开始了。”黎向晚郑重地点点头,目光坚毅。 “那你倒是开始啊!你站着干嘛呢?”决明子指了指高台下的大阵,觉得这小子得的那场大病多少是伤到了些脑子。 “噢噢,”黎向晚应和着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问道,“就这么去就行了?” “啊,不然呢?” “你不得……”黎向晚两只胳膊在空中拧巴了几圈,“你不得去耍两招?” 这可是上千年前的大阵,决明子要是不去耍两下子总觉得这大阵没修好。 “你要乐意也可以替我去扭两下。” “那不必了,前辈,我去去就来。”黎向晚扭头就跳下了高台。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大阵的中央,早就候在那的人捧着一个小碗走了出来,碗中盛着蓝色的东西,中间还有点点白色的碎末,像是液体又不是液体。 地上大阵的纹路里填满了和碗中一样的东西,而在纹路的最中心,剩下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空缺。 这人一步三回头地走到中央,捧着碗的手都在颤抖,周围的人群里突然传出一声喝彩,随后呐喊助威的声音此起彼伏,燃烧的火把也舞动起来。 有了这么多兄弟壮胆,中间那人终于不再害怕,将手中的碗平举于胸前,念起了咒。 碗中的东西渐渐发出了蓝光,白色的碎末动了起来,当咒语念完的时候,碗中的东西已经变成了一碗蓝色的液体。 这人单膝跪在地上,将碗中的液体倒在大阵中央的空缺里,粘稠的液体逐渐填满了空缺,人群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全都盯着大阵中央的动静。 终于,所有的液体都倒在了空缺之中,一滴不多一滴不少,这人缓缓地站了起来,生怕惊扰了脚底下的东西,偌大的落雁谷里噤若寒蝉,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嗡!” 一声钟鸣般的闷响从大地深处响起,大阵像是活过来一般,纹路中填充的东西像是血液一样从中心开始流淌起来,蓝光也延着液体流淌的方向从中心开始蔓延向四周。 “轰隆!” 蓝光填满了整个大阵之后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大地为之一震,那些白色粉末从地上飘了起来,在膝盖那么高的地方悬停着。 在这宛如仙境一般的大阵里,人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大阵到底是修好了还是没修好。 还站在大阵中央的那人更是手足无措,生怕是自己哪个环节做错了,让这大阵毁于一旦。 突然大阵中央的白色粉末光芒大盛,变成了一个个白色的光点,随后冲天而起,站在中央还没走的那人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光点推着飞上了天空。 异象还不止如此,漆黑如墨一样的天空中出现了一道黑色的漩涡,正对着下方的落雁谷,漩涡旋转着变大,颜色也越来越浅,由黑色变成灰色,又由灰色变成白色,与大阵中央升起的白色光点相呼应。 很快天地就被打通,升起的白色光点一头扎进了漩涡里,维持了几个呼吸后,白色光点一颗颗落了下来,被带上去的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只碗从空中摔了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摔成了几瓣。 短暂的沉默之后,人群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每个人都欣喜若狂,将手中的火把高高举起,不管认识不认识,都互相拥抱在一起。不凉城那边同样乐开了花,以往只有除夕的时候才能见到的烟火被提前搬了出来,把东边的夜烫了几个窟窿。 出去的路原来一直都在。 ---------- 无月明光着脚坐在紫水边,泡在紫水里的双脚不停地皲裂又愈合,道道血丝从伤口中冒出来,将紫水染得更黑。一卷有些年头的玉简被无月明捏在手上,再好的宝贝也经不住岁月的洗礼,玉简上捆着的绳子已经烂了大半,玉简上也出现了道道裂纹,无月明只能把玉简一片片拆下来,再小心地捏着玉简的两边来看。 不知道是玉简上写的东西太晦涩难懂,还是脚上传来的疼痛难以忍受,总之他紧锁着眉头,一脸的苦大愁深。 书架上的书他已经看了九成,剩下的都是些无用的杂类,他看了个开头就跳过了。 至于手上拿着的这把玉简是他在紫水池底找到的。 通体水润的上好玉料在紫水里也非常显眼,无月明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很是意外,因为从书架上的书籍分门分类摆法得整整齐齐的模样来看,那时候的人十分在乎这些东西,是不可能把这些玉简随手丢进池中的 出于好奇无月明分了几次把池底埋在淤泥中的玉简都挖了出来。 不看不知道,看过之后无月明才知晓了这些玉简为什么会被丢在池中。 这些个玉简上记录的是如何让一个人变成一个妖的方法。无月明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否真的实施了,还是说只是一些有待证明的想法,但无论是那种情况,这些东西都不应该出现在世界上, 正如那些书架上的书中所写,离间计确实是计划之中的事,但实施离间计的对象却又多个方案,比起不可靠的野兽来说,知根知底的人才是真正适合去完成离间计的完美选择,睚眦从来都不是第一选择,人才是。 或许这才是为什么会把睚眦君王留下来,让他保证华胥西苑里的人永远都不会出去的真正原因,不然的话为何要将落雁谷的大阵都毁掉,他们害怕从这里逃出去的或许并不是睚眦,而是更可怕的东西。 玉简上记录的方法分成了两类,一是从幼儿入手,二是从成人入手。 第一个方法的来源非常朴素,就是杂交,但是人类通常难以承受妖族的力量,于是在多次尝试之后以失败告终。随后替换该方法的要柔和一些,那便是是将现成的妖族胚胎塞进人类母亲的体内,这个计划看上去安全许多,但实际上问题并不少,首先妖本身繁衍后代就很难,想到找到一个胚胎就更是难上加难,其次就是妖的胎儿对人来讲太过强大,人类母亲总是在胎儿出生之前就被吸干精血而死,胎儿也很难活下来。在玉简的记载上,这个方法遇到的两个问题都有了解决办法,妖族的胎儿难找,但总归会有,想找总能找得到,至于第二个问题,既然短板在于人类母亲太弱,那便找修为高的来不就行了? 玉简上对这一方法的介绍到此就结束了,没有结果也没有后续,无月明不知道他们成功了没有,也不知道有多少怀孕的妖被剖开了肚子,又有多少修为高强的女修士成了牺牲品。 相比之下第二个方法并没有高明多少,只是简单粗暴了许多。既然是要让人变成妖,那就把人骨头换成妖骨头,人血换成妖血,人心换成妖心,唯一要注意的就是让换完之后的人活下来,如果那还能称之为人的话。 这个方法同样没有后续,但无月明却想到了司徒济世,或许疯狂的人总是有同样疯狂的想法,千年后的司徒济世冥冥之中继承了前人的遗志,而且他还更进了一步,造出了自己和季丁这两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无月明好奇的是如果千年前的人活到了现在看到了自己和季丁,那他们二人到底哪一个才是他们希望见到的,是更像人的自己,还是更像妖的季丁。 而且玉简上明明说这样的方法几乎从没有活下来的人,那自己和季丁又是怎么来的?是他们本身就不同于常人还是说司徒济世技艺高超。 就在无月明还在思考这个自从记事起就一直困扰着他的身世问题的时候,整个山洞突然抖了一下,就像是一个大厨颠了一下勺,紫水就像是勺中的菜一样被抛向了空中,无月明也跟着飞了起来,手中捏着的玉简从手里甩了出去,那些书架也难逃此劫,整整齐齐地跳了起来,好在很快山洞就停止了跳动,无月明也回到了地面。 顾不得摔疼的屁股,无月明赶紧起身想把那些摔倒的书架扶起来,把洒落一地的书收拾一下,就听见头顶上传来了涛涛水声,下一刻清泉如注从头顶落了下来。 当年他和慕晨曦就是靠着这个水流来到的这里,但是这个水流每次开启的时间极为固定,这个时候本不该有才对。 无月明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只顾着收拾地上散落的书籍,但是巨大的震动又一次出现,有了经验的无月明这一次牢牢地站在了地上,但那些书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从地上飞了起来,像一只只展翅的蝴蝶。 无月明赶紧用法力将书本从空中扯回来,但那个像泡泡一样的结界只会防着外面的儵鱼和头上倾泻而下的水,却不妨碍里面的东西出去,还是有几本书飞到了外面的紫水里,“噗通”一声入了水,没了动静儿。 这下无月明可不乐意了,李秀才自打一开始就告诉他要爱护书籍,每一本书都是前人用心血书写出来的,看书的人有保护书籍的义务。现在这些上千年的古物泡了水,这让身为半个书生的无月明怎能不心痛? 于是他咬牙切齿地在紫水中央的亭子里重新布了一个结界,保护尚存的古书,一滴精血从指尖飞到了中央的大鼎之中,下一刻他就消失在了亭子里。 他倒要看看,是谁在外面闹事,毁了这些个宝贝。 ---------- 重新被唤醒的大阵肆无忌惮地发泄着这些年埋下的怨气,这个大阵由人所建,又被人所毁,如今又再次被人修复,也算得上是命运坎坷了,但也正应如此,刚刚唤醒的大阵极其的不稳定,扶摇而上的光点时而激烈时而柔和,像是一座倒挂的瀑布。 围在落雁谷中的人在短暂的欢呼之后有几个机灵的先反应了过来,拔腿就往大阵中央跑去,踩着扶摇而上的光点腾空而起,朝天空中的漩涡飞去。 剩下那些反应慢了半拍的此刻也反应了过来,你踩着我我踩着你,谁也不肯落于人后。 站在人群里的黎向晚被挤得东倒西歪,这样飞蛾扑火一般的热闹场面他也不是没见过,上次华胥西苑与外界第一次连通的时候,这些修道者也是踩着飞剑盘旋着冲天而去,只不过那时候天空还有颜色,太阳和月亮也都还在,现在则漆黑一片,只有中间是亮堂的,远远地看去就像是一根巨大的麻糖,上面沾满了黑芝麻。 黎向晚在人海里挤来挤去,费了好大劲儿才爬上高台。台下虽然乱成了一锅粥,但台上却岁月静好,决明子半躺在太师椅上,和黎向晚刚刚跳下去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这大场面在决明子眼中似乎不值得一提。 “前辈,这你不管管?” “我管管,我管什么?” 如今的场面黎向晚不相信决明子没有预料到,但他不敢当面骂决明子,只好跪在高台边,一手锤着胸口,懊悔道:“再这么下去出去的没有几个,被踩死的倒是有不少,见死不救实在是愧作为人呐!” “哼,他们来这里修阵就是为了从这里出去,现在阵修好了,又不让人家出去了,你还是个人吗?”决明子就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冷笑一声,暗讽黎向晚。 在一旁捶首顿足的黎向晚听了决明子的话,觉得他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但是又不知道道理在哪,他扭过头去还想接着狡辩,却看见不凉城城门口有一条火红的长龙朝这边游了过来,他暗道一声不好,落雁谷里的这些修士争一争也就罢了,修道本就生死由命,死了也就死了,不凉城里来得可都是凡人老百姓,他们来凑热闹不就是来寻死的吗? “前辈,你当真不管管吗?”黎向晚有些着急,皱着眉头单膝跪在决明子面前,恳请决明子出手相救。 决明子根本不吃这套,抬起一脚就踹在黎向晚肩膀上,把他踢得向后倒去,“用不着我管。” 黎向晚在地上滚了一圈,脑袋再正过来的时候,高台下的大阵再生变故,那中间的大麻糖泄了气,从空中跌落至地面,爬在麻糖上的芝麻们纷纷祭出法宝停在空中,等待下一波阵法发动,将自己送出去。 这些人没等太久,落雁谷中大地一震,中央的光点再次飞起,几乎是一刹那就贯通了天地,也贯通了候在半空中的修道者。 大麻糖一闪而过,光点重回地面,与其一同落下来的还有蒙蒙血雨。 “看来这大阵七日之内都不会再开了。”决明子从太师椅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沉醉在美景中的黎向晚猛地听到身边有人这么说,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谁说的?” “我说的!”决明子实在是对这个公子哥没什么好脸色,“大阵初成,很多东西还要调整,修为越高的越容易被反噬,建议先让那些凡人老百姓试试水,一次也不要太多人,免得再像今夜一样,弄得鸡飞狗跳。” 决明子边说边向高台边走去。 “为什么?”在决明子快走到高台边的时候,黎向晚才反应过来,出声问道。 “在华胥西苑的最后一个新年了,过得舒服点吧。” 第131章 西风应有约(十五) 相比落雁谷的热闹,巨木林就显得冷清了许多,照夜清的青光和对面的大麻糖比起来要冷不少。 秋天的池水在入冬之后结了冰,宽广的冰面把正中间的照夜清和外面坍塌的大树隔成了两半,季丁在里面,睚眦在外面。 季丁独自坐在照夜清底下,仰着头望着天边缓缓转动着的漩涡,仿佛深陷在了里面,不知在困惑着什么。远处的睚眦倒没有这些烦恼,它们不懂什么是悲伤难过,什么是喜悦开心,只知道饿了就要吃,更不用说弄明白那个大麻糖存在的意义了。 季丁前些日子看见照夜清的时候,以为再漂亮的烟火也不过如此,今日看到这些律动的光点,才明白照夜清不过是穷苦书生口中聊以自慰的颜如玉罢了。 远处的光点和漩涡终于撞在了一起,迸射出耀眼的光芒,季丁伸出手想挡一下,但光线仍旧穿过他合不拢的手刺入了他金色的眼眸里,狭长的瞳孔骤缩。在没有蓝天之后,他也再未见过光明,如此刺眼的光让他有些不习惯。 远处的大麻糖短暂地消失了,光芒也柔和了起来,季丁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像是冻成了一块冰。 借着刚刚的光亮,他久违地看清楚了自己的手,细小的黑色鳞片从胳膊肘一直蔓延到手背上,指关节也粗大起来,硌着他的指头根本合不拢。 与其说这是只手,倒不如说是一只长得像手的爪子。 这一双胳膊是司徒济世为数不多留给季丁自己的东西,如今也快保不住了。 没了司徒济世的高超医术,季丁这个半成品的身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上次有睚眦君王救他,但这次不仅司徒济世死了,睚眦君王也死了,能救他的还能有谁呢? 季丁在黑暗中摊着双手,金色的眼瞳像两团燃烧着的火苗,烧灼着季丁的心。突然他像疯了一样嘶吼起来,背后的利爪胡乱的挥舞,刮起了一地的碎石,两只手互相在胳膊上挠着,黑色的鳞片被扯下来,指甲上挂着血丝,胳膊上都是血槽,但只要他一停下来,所有的伤口几乎瞬间就会痊愈,他费尽心思想要在自己身上留一个口子都如此艰难。 冰面外的睚眦不知道他们的王出了什么问题,纷纷站起来朝中间涌去。 季丁也挣扎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几步,挺起了胸膛,照夜清的冷光从他背后照过来,从正面只能看见一个高大影子和一双燃烧着的眼睛,他微微向前俯身,似一头扑向猎物的老虎,向着聚过来的睚眦怒喝一声。 奔跑着的睚眦像是撞在了一堵墙上,齐刷刷地掉头往回跑,但是光滑的冰面让它们很难停下来,一个个在冰面上打着滚。 等到所有睚眦都躲得远远的之后,季丁才疲惫的低下了头。 无尽的夜色里万籁俱寂,冰面上只映出他的眼睛,像是两盏灯笼,没有风却微微摇晃着。 季丁向着那两盏灯笼伸出了手,魁梧的身子渐渐蜷缩了起来,指甲划过冰面,伴随着刺耳的声音留下了一道道痕迹,两盏灯笼被裂痕割破,幻化成无数道残影。 耀眼的光不合时宜的从落雁谷亮起,跳动着的光点从地上缓缓升起,照亮了夜也照亮了巨木林,那两盏灯笼的微光被盖了过去,季丁的脸出现在破碎的冰面上。 额头上的角比之前要更大一些,细小的鳞片从脖子蔓延到下巴和耳边,这张人脸就像是长在这副身子上的寄生虫一样格格不入。 季丁有太久没有见过冰面上这张破碎的人脸了,竟然有些认不得,冰里的人神情带着几分冷漠,又有几分不屑,似乎在嘲笑他抢了自己的身体。 季丁没来由的心里一慌,大声地道着歉,但说出来的却是嘶哑的吼叫。 冰里那人丝毫没有接受道歉的意思,反而咧开嘴冷笑起来,季丁整个人扑在冰面上,爪子不停地挠着冰面,想要抓住里面那人求他原谅,可裂痕越来越多,那人也变成了好多个,每一个都在笑话他,笑话他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舞动的光点猛地一闪后消失不见,天上的漩涡也合上了口子。 冰面里的人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双留着血泪的金色眼眸。 落雁谷的大阵虽然漂亮,可漂亮的东西总不长久,繁华过后,剩下的就只有平凡,幽幽的照夜清又成了华胥西苑里唯一的光。 第132章 西风应有约(十六) 一道虚影闪过,无月明出现在了剑门关之中,李秀才这招没什么用的神通用来赶路倒是相当方便。 这几个月待在山洞里与世隔绝,这一出来让无月明有些恍如隔世,周围的一切都有些陌生,除了巨木林的照夜清外哪里都是黑漆漆一片,让他有些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若是白天为何如此的黑,若是黑夜,怎连一颗星星都没有? 他对着巨木林恭敬地拜了三拜才起身回头,这一回头,就看到了墓山同样立着的几柱照夜清,他皱起眉头,不停地扭着头,看看前面又看看后面,确认了好几遍才敢相信墓山那里竟然真的多了几柱照夜清。 华胥西苑里会用照夜清的人不多,一只巴掌就数得过来,差不多都在这里了。 他环顾四周,坍塌的废墟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好似这几个月里从未有人来过这里。 无月明轻叹一声,踩着断梁碎瓦,在剑门关里漫无目的地逛了起来,路过只剩几根柱子的留风堂,倒了一半的圣母像,再也无人的长街,最后走到了道路尽头自己那一间塌了的小院。他走到院门口,正要从正门进去,脚底下却突然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蹲了下来,拨开地上的白雪,摸出一只歪了脖子的纸鹤,在他手里有气无力的扑腾着。 这样的纸鹤他再熟悉不过了,尤其是翅膀上那两个小小的“晨曦”二字。 无月明弹了弹纸鹤的脖子,那纸鹤像是在抱怨无月明为何现在才回来一般晃了晃脑袋,然后自己把自己拆开,变成了一张信纸。 无月明蹲在地上,灰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 信上没有写什么有营养的东西,多是些粗鄙之语,大意就是在骂他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让别人如此担心。 虽然无缘无故挨了一顿骂,但无月明心情却很好,在黑暗中傻笑着。他把手中的信重新叠好,在雪地里翻找起来,不一会就找出来一大堆的纸鹤,他索性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一封封地看了起来。 慕晨曦到底是个心软的人,骂了几封之后就消了气,后来的信里多是些流水账,记一些华胥西苑里发生的大事,无月明这才知道在他把自己囚在山洞里的这段时间里,外面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故事在黎向晚能下地走路之后戛然而止,无月明不免有些意兴阑珊,他把最后一张信纸叠好之后放在地上,扭头踩着白雪皑皑的山间小道上了墓山。 信上最后写着慕晨曦来了剑门关,所以无月明打算亲自去问问。 离照夜清越近,青光就越盛,照亮了无月明前行的路,被白雪覆盖的小路上有两串脚印,一串向上,一串向下,看大小是个男人,多半是黎向晚刚刚来过。 无月明虽然一步一个脚印,但却走地飞快,不多时就来到了墓山半山腰上照夜清组成的墙边。 这其实也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见照夜清,冷冽的青光里充斥着浓郁的天地灵气,孟还乡这招确实高明,让凡人能以血肉生命的代价向天地借来半刻天照境的力量。 这青光照在身上竟让无月明有种暖洋洋的感觉,他张开双臂走向照夜清,就像是在拥抱一个老朋友,可这老朋友却不讲情面,肆意地烧灼着无月明的身体,让他像一尊刚刚出窑的冰裂纹瓷器一样,漏在外面的皮肤上全是不规则的裂纹,还腾腾地冒着青烟。 无月明全然不惧,只当是老友太过热情,硬生生地走着穿过了照夜清。 穿过照夜清组成的光墙之后,熟悉的墓山又出现在了无月明的眼前,一座座石碑立在山上白了头,一堆不算大的篝火燃烧在雪地里,他最爱的那块石头也有了新的主人。 坐在石头上的人裹着毛茸茸的白袄子,看起来就十分暖和。无月明缓步走到那人身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怎么回来了?”慕晨曦没回头,一门心思放在怎么让身前这团火烧得更旺一些上。 无月明眨了眨眼睛,慕晨曦的话里除了疑惑还有几分埋怨,无月明一时不知道慕晨曦是在疑惑黎向晚又回来了,还是埋怨自己为什么回来了,一见到慕晨曦就不会说话的无月明自然答不上来。 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似乎僵住了,慕晨曦也听不到一点回答,偏偏她还察觉不到一点气息,这不免让她心里有些发毛,整天呆在这个满是墓碑的地方,要说一点不害怕,那一定是骗人的。 秉承着先下手为强的道理。慕晨曦翻身坐起,暮云剑从袖中直刺而出! 寒光一闪即至,无月明反应过来的时候暮云剑已快至咽喉,他赶紧抬起手捏住了暮云剑,但剑锋已经划破了他的喉咙。 手中的剑被人捏住,慕晨曦面若寒霜,如临大敌,正要抽剑再刺,一旁的篝火却照亮了那人的脸。 乌黑的头发,乌黑的衣裳,和上次见面的时候相比,个子好像又长高了一些,脸上的线条也凌厉了许多,多了几分坚毅,变化最大的是那双眼睛,灰色的眼眸在篝火的照耀下显得十分诡异。 慕晨曦眨眨眼,僵在原地,不敢相信无月明竟然真的回来了。 “这个可以收了吧?”无月明用指甲弹了一下暮云剑,发出一声好听的蜂鸣声。 暮云剑嗖的一下就不知道去了哪里,慕晨曦双手背在身后,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淑女模样。 无月明似笑非笑地看着慕晨曦,这么久没见,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可爱。 慕晨曦盯着脚尖,余光却知道无月明一直在看着她,不免霞飞双颊,不好意思地缕缕耳边碎发,向旁挪了一步,指着大石头说:“喏,我的石头分你一半。” “瞎说,什么你的,这石头明明是我的!”无月明也不客气,一屁股就坐在了石头上。 “去去去,”慕晨曦向一旁推了推无月明,抢了半个石头出来,不甘示弱地挤着无月明坐了下来,“石头上又没写你的名字,你凭什么说是你的?” 无月明一听觉得慕晨曦说的确实有道理,于是低下头去,用指头在两腿中间的石头上刻了“无月明”三个字,然后扭过头来,故意对慕晨曦说道:“呐,现在有名字了。” 慕晨曦没想到无月明竟然真在石头上刻了名字,顿时气不过,藏起来的暮云剑再次出鞘,一剑劈在了无月明腿间,刚写好的名字就从中间被划了一道,随后剑花翻转,石头的另一边多了慕晨曦的名字。 “现在是我的了。 ”慕晨曦骄傲地扬起了下巴,有些消瘦的曲线在篝火的照耀下又显得圆润起来。 无月明弯咧开嘴笑了笑,却没有出声。 一旁得篝火“噼啪”一声,烧断了最后一根柴火,无月明站起身来蹲到篝火旁,添起了新柴。 慕晨曦看着无月明一手抓着一根柴火,交叉在一起支在火中,扭着头朝火堆下面吹着气,这个稍有些陌生的背影和剑门关那个傻小子又重叠在了一起,她嘴角扬了起来,但是很快就又耷拉了下来,这小子还和以前一样不识抬举,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只顾着他那堆破火,自己这么大的一个活人他却不管不顾。那堆火就算灭了又怎么样?自己为了见这一面可是等了好几年。 于是慕晨曦从地上抓起一团雪砸在了无月明的后脑勺上,先开了口,“呆子,你就没什么想要和我说的?” “当然有了,向晚没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你来之前他还在这里呢!”慕晨曦没好气地说道。 “那先生他们是为何?” “睚眦攻山。” “睚眦攻山?”无月明惊得回过头来,不敢相信,可慕晨曦静静地坐在石头上,坦然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先生还让我告诉你,他没有丢了你的脸。” 无月明心中有了答案,现在的睚眦如果还能成规模的行动,那一定少不了他那个好兄弟季丁的功劳。 慕晨曦见无月明又像是个闷葫芦一般不吭气,又抓了一个雪球砸在无月明脑袋上,“我问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的,和我说的。” “你瘦了。”无月明直言不讳。 慕晨曦险些就要拔剑和无月明拼个你死我活。 “但也变漂亮了。” “有……有吗?”刚要站起来的慕晨曦又坐下了。 “当然有。”无月明起身重新坐到了石头上,“还有就是我想你了。” 没想到慕晨曦听后向旁边挪了挪,一脸地嫌弃,“你什么时候这么油嘴滑舌了?” “我哪里油嘴滑舌了?”无月明颇有些委屈,“我这是实话实说。”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慕晨曦看向另一边,用秀发遮住自己有些发烫的脸。 “我从不说假话。” “那你想我怎么现在才来见我,你早干嘛去了?” “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慕晨曦咄咄逼人。 无月明脑子转得飞快,但怎么也想不出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好看着慕晨曦一个劲儿地傻笑,摆明了要靠装傻蒙混过去。 慕晨曦瞧着他一副贱兮兮的模样,实在是拿他没办法,凶巴巴得在他胳膊上来了一巴掌,“你还记得那时候在北石林,咱们约好将来要一起看月亮的吗?” “当然记得。”无月明赶紧表态,好不容易有一句能回上来的话,他可不能错过。 “记得你还不早点来见我。”慕晨曦又是一巴掌,“你看看现在,月亮和星星都没了,你出来还有什么用?” “也不是我让它们没的啊。”无月明小声嘟囔道,他觉得自己颇有些委屈,他也不知道这好端端的,太阳、月亮、星星,怎么突然就一个都没有了。 “还敢狡辩!”慕晨曦大喝一声,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说说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个笨人,怎么就这么不会讨女孩子喜欢呢?你明知道要来见我,也明知道我会生气,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哄哄我?哪怕烤只兔子带过来也好啊,实在什么都没有,路边采两朵花也行啊!” 慕晨曦想到慕云亭能为李婉清种得那一院的花,而无月明连话都不会说几句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拧着无月明腰上的软肉狠狠地转了一圈儿。 无月明瞪大了眼睛,倒不是因为不断在他腰上使着坏的小手,而是慕晨曦的话为他打开了一扇门,原来姑娘家是可以哄好的。 他认识的这些人里,陆义除了喝酒就只会打架,李秀才这辈子就毁在一个情字上,自然不是什么情场高手,孟还乡那更是心里除了仇恨什么都没有,剩下那几个位数不多的正常人也没有闲工夫跟他传授这些东西,他实在是开窍开得太晚了。 慕晨曦何等聪明,一看无月明得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向晚哥哥说这都是男人生来就懂得事,还用我教你吗?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其他的事无月明可以忍,但说他不是个男人可不行,他活这么大可全凭这身骨头挣吃喝,他正要据理力争的时候,东边的天空出现了一个大漩涡,跳动的光点直刺云霄。 两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被吸引了过去。 “好漂亮啊!”好久没有见过星星的慕晨曦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那是什么?”无月明问道。 “落雁谷的大阵修好了。” “修好了?”无月明猛地扭过头来看向了慕晨曦,心里五味杂陈。 “修好了,大家终于可以出去了。” 慕晨曦微仰着头,比篝火亮得多的白光照亮了她带着笑容的脸,眼中倒映着灿烂的光点,看起来充满了希望。 无月明不由地看痴了,慕晨曦还和小时候隔着河冲他招手的小姑娘一样满怀希望,自己也和那时候没什么两样,依旧找不到方向。 看着看着,无月明忽然觉得慕晨曦脸上好像蒙上了一层黑雾,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他下意识地伸手抓去。 突然伸过来的手让慕晨曦吓了一跳,她向后躲了躲,问道:“你干什么?” 无月明看着慕晨曦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来的手攥紧了,他想起了这种熟悉的感觉是什么,那是百草霜目在李秀才和孟还乡身上见到过的东西。 见无月明不说话,慕晨曦抬起手来拍了拍无月明的手背,轻声问道:“怎么了?” 东边悦动的光点暂时跌落了下去,黑暗再次笼罩了二人,无月明那双灰色的眼睛在黑暗里那么突兀。 无月明收回了拳头,低沉地说道:“小院门口,你写给我的信,我都看过了。” “啊?你看过了?”慕晨曦在黑暗中涨红了脸,早知道无月明会回来,她就早该去把那些纸鹤一把火烧了,“那信里都是气话,我不是有意骂你的。” 光点再次亮起,无月明抓住了慕晨曦的手。 “我早该来见你的,但是……”无月明看着慕晨曦,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每一刻,“在人命和你之间,我还是选择了人命。” 无月明突如其来的正经让慕晨曦有些心慌,无月明的手握得很紧,甚至让她有些疼。 “但你也是人,伤了他们是伤,伤了你也是伤,可在那么多次的选择里我从未选择过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还不够喜欢你。” 慕晨曦觉得无月明有些奇怪,她有些害怕无月明接下来会说的话,于是急忙打断了无月明:“那些都不重要,现在大阵修好了,我们先出去,喜不喜欢的事情之后再说好吗?” 光点又一次落下,无月明平淡的声音传来:“我出不去的。” “大阵都修好了,怎么会出不去呢?月明,我们不报仇了好不好?”慕晨曦反握住无月明的手,苦苦哀求。 “睚眦是出不去的,我也一样。”无月明抽出了自己的手,“很多时候我都想过丢下所有的东西,和你一同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可我到底是没有别人那种福分,甚至连人都算不上。” “怎么会呢?你怎么不算……” 无月明从未和慕晨曦讲述过这些,慕晨曦也并不知道这其中缘由。 “他们说得果然没错,这百草霜目果然会带来不幸。我总是太任性,太贪婪,让每个身边的每个人都接二连三的因我而死。”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们都是自愿来到你身边,玉娘不后悔,先生不后悔,我也不后悔。” “可我后悔了。”无月明从石头上站了起来,远处冉冉升起的白光照亮了两个人,“我不该跟着玉娘来到剑门关,不该从药园逃出来,如果小的时候就死在睚眦口中是最好不过了。” 一旁的篝火烧光了无月明刚刚新添的柴火,此刻又奄奄一息,慕晨曦在微弱的火光里扑向了无月明,把他抱在怀里,“不是的,不是的,如果没有你,玉娘不会重新找到活着的意义,先生不会变得这么勇敢,我也不会是现在的我,你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可这不代表在我身边就是正确的,”无月明轻轻地推开了慕晨曦,“或许你们离我远些,才会有更好的结局。” “月明,跟我回不凉城好吗?我们什么都不想,哪怕只有一天也好,我想和你在一起。”慕晨曦抓着无月明的胳膊苦苦哀求,“你知道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空欢喜。” “不了,你多陪陪爹娘,不凉城我就不去了,就当我这辈子欠你的。”无月明甩开慕晨曦,掉头向山下走去。 “无月明!你欠我的就要还!”慕晨曦指着无月明的背影大喊道。 无月明没有回头,仍旧自顾自地走着。 “无月明!我要你在我走的时候来送我!”慕晨曦明明决定不再流泪的,可声音还是带了哭腔,“我很生气,我要你来哄我!” “好。” 无月明不敢回头,因为慕晨曦的泪水比山洞里的紫水更让他觉得疼。 第133章 西风应有约(十七) 几日之后,就迎来了除夕佳节。 活下去的希望总能令人热泪盈眶,也总能令人忘记所有伤心事,大阵刚刚激活那天死去的那些人没有人会去在乎,现在还活着的人是要出去的人,那些死了的人就是出不去的人,仅此而已。 不凉城还从未像现在一样充满希望,每个人都相信自己将会在不久之后从华胥西苑出去,那些带不走的东西自然就成了累赘,不妨在此刻拿出来办这最后一场狂欢,于是长明的灯挂满了不凉城里的每一个街道,酒楼店门大开,长街上挤满了人。 不凉城正中央的广场上搭起了高台,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坐在上面,决明子,慕临安都在,唯独缺了闭门不出的黎满堂,广场中央则载歌载舞,好不热闹。 坐在后面一排的黎向晚正襟危坐,脸上挂着标志性的笑容,不时的对着冲他抛媚眼的姑娘们点头示意,不动声色地用脚踹了踹慕晨曦桌下的小腿,压着喉咙问道:“所以月明还是不愿意出来是吗?” “不愿意。”慕晨曦缩在桌子上,完全躲在前面那些人的身后,不顾形象得啃着一只猪蹄,这几日的胡吃海喝已经让她面色红润了不少。 “唉,我还以为你出马一定可以的。” “你也以为我可以的,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也不知道是我不算美人,还是他不算是英雄,总之他是不愿意,还让我多陪陪父母。”慕晨曦说着瞥了一眼前面坐着的慕云亭和李婉清,李婉清靠在慕云亭肩膀上,二人你侬我侬,她不在的时候二人感情似乎更好了,“也不知道他俩有什么好陪的。” “那多半是你不算美人了,我都说了要你打扮打扮了,每天老那么蓬头垢面的怎么行?” 回答黎向晚的是一个白眼和脚上的一阵剧痛。 “他说他出不去,”慕晨曦又咬了一口香喷喷的肉下来,“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是他不想出去,还是有链子拴着他不让他出去。不过我也看明白了,他这人就是这样,什么都不说,说也只说一半,总是藏着掖着。谁都知道他认识的人都死了,可死的那些人我难道就不认识了吗?他难受我就不难受了吗?每天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就好像谁都欠他一样,我可不想再伺候他了。” “他到底跟你说啥了?我印象中月明可不是这样的人。” “哼,想知道你就自己去问他,你们男人都一个样。”慕晨曦手里的肘子只剩一根骨头,她擦擦嘴,目光瞟向了黎向晚跟前的肘子,一把夺了过来,啃了一口之后才说道,“这你不吃吧?再不吃就凉了,可不能浪费粮食。” 黎向晚无奈的给慕晨曦倒了一碗茶水,生怕她噎着,对那些诧异地看着慕晨曦的公子哥们陪着笑脸。 慕晨曦和无月明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慕晨曦回来这几天多多少少是有些不对劲,一个姑娘家,整天除了吃就是吃,话也不说,时不时地还会突然发个呆,傻子也能看出来不对劲儿。 想要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去找另一个当事人,怎奈无月明神龙见首不见尾,要想要见他一面又谈何容易呢?。 ---------- 华胥西苑的人都聚在了不凉城,那落雁谷就显得空旷了些,所有人都在不凉城里过年,落雁谷里连一个守卫都没有。 大阵里的光点消停了不少,虽然也在跳动着,但只有膝盖那么高,像是随风而动的草原,煞是漂亮。 正是除夕夜,再坏的坏人也会在今天夜里放下仇恨,一笑泯恩仇,但是有的坏人他不是人。 季丁站在剑门关又窄又陡的山口上,脚底下便是前几日刚刚修好的大阵。 自睚眦君王死后去哪都前拥后簇的季丁今日只孤身一人来到了这里,和睚眦在一起时他就是睚眦,但他今日想做一回季丁。 前几日大阵把人送出去的时候,他看得真真切切,甚至他的眼力要比一般人好得多,他可以清晰的看到天上那座漩涡里满是人影,他不知道那些人影是人还是神仙,漩涡之后是仙界还是另外一个华胥西苑,但至少不是当下这个,这就足够了。 在这里他永远是一个怪物,但如果去了天上,或许会有和自己一样的人也说不定,哪怕只有一丝的希望,也足够让他来冒一次险了。 季丁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身下的爪子动了起来,快速地沿着山间小路飞驰而下,片刻之后就到了大阵边缘。 这辈子从未怕过什么东西的季丁此刻竟然有些紧张,心脏怦怦直跳,让他有些眩晕,短暂的休整之后,他才探出一只爪子,迈到了大阵之中。 那大阵像是活过来一样,齐膝的光点跟着季丁伸进来的爪子猛得抬高了一尺,在爪子落下来的时候贴了上去,顿时传来了一声“滋滋”的烤肉声。 季丁脸上的期待化为了恼怒,他不甘心的缩回了爪子,又换了另一只深了进去。 果不其然,大阵里的光点再次围了上来,只待他的爪子落下来。 “啊!”季丁一声嘶吼,金色的瞳孔重新燃烧了起来,他想到过他无法从这里出去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无法催动大阵,可能是有人守在这里,可从未想到这大阵他连进都进不得。 但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拦得住一个疯子。 季丁的爪子重重地踏了进去,乳白的光点如蛆附骨地贴了上来,一个劲儿得往季丁的血肉里钻,冒出了缕缕青烟。但季丁混不在乎,大步地走了进去,就像是在鱼塘里撒了一把饵,那光点朝着季丁涌了过来,在他身上烧出了一个个小洞。 这些光点堪比紫水,一旦沾上,就会不停地烧灼,直到将血肉烧穿才会停下来,饶是季丁现在这副身躯,仍旧有些吃不住,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在临近中央的地方高高地跳了起来,大喝一声,澎湃的灵气从他体内喷涌而出倾泻到了大阵之上,希望能将这大阵唤醒。 幽幽的蓝光从大阵的花纹中亮起,光点也回应了季丁的召唤,高高地跳了起来,与空中的季丁撞在一起,却并未像前几日一样把季丁托起来,反而刺入了季丁的体内。 失去了平衡的季丁重重得摔在了地上,一个翻身站了起来,双手垂在腰间,躬着身子,光点仍旧粘在他的每一寸皮肤上不停得燃烧着,可他却丝毫不管,比起肉体上的折磨,希望的破灭更令他难以接受。 不凉城的天空之上接二连三的升起了烟花,鞭炮的爆炸声不绝于耳。 五颜六色的光让落雁谷显得光怪陆离,在季丁披散的头发下面,金色的眼瞳越烧越亮,他突然抱着脑袋痛苦地哀嚎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与巨大的爆炸声混在一起,在空荡荡的落雁谷里不断的回荡着。 大阵不仅烧毁了季丁的希望,也烧毁了他最后的一丝人性。细密的鳞片肆意地生长着,覆盖了他被烧得伤痕累累的身体。 人和妖从不能同时存在,正是上千年前一直到现在都亘古不变的道理,只有人死了,妖才会是真正的妖。 第134章 西风应有约(十八) 新年刚过,不凉城就聒噪起来,甜蜜的梦醒后,是残酷的现实。 初六那天,决明子在大阵的中心布下了一个结界,任何人都无法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进到大阵之中,华胥西苑正式进入了大撤离的阶段。 大阵修好之前,怎么修好大阵是首要的问题,大阵修好之后,谁先出去就成了首要的问题。 但这个问题其实也不能算做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早就有了答案。弱肉强食是大自然的生存法则,华胥西苑里也不例外,尽管那些凡人打着人人平等的大旗,但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没办法阻止那些修道者们先一步离开这个鬼地方,好在那些修道者们也知道这些凡人也只是说说而已。 当一个人没有受到威胁的时候,总是愿意向别人展示自己的善意。 于是每一次出去的人自然就成了几个修道者带一些凡人的组合。修道者自然是谁修为高谁先走,至于凡人要怎么去论资排辈就不得而知了。 初七这天,是第一批要离开华胥西苑的人出发的日子。 落雁谷聚满了人,甚至连通往落雁谷的狭长小道上都挤满了人,一盏盏火把将落雁谷和不凉城连了起来,一眼望不到头。 大阵中央站着的是以慕临安为首的几个大家族的精锐,还有几个大腹便便的富商。 外面的世界虽然人人都向往,但那里是天堂还是地狱谁心里也不清楚,再加上黎满堂一直闭门不出,颇有一副要把自己耗死在华胥西苑的模样,修为和阅历兼具的慕临安自然就成了带头的不二人选。 “不再去和你爷爷道个别?” 大阵旁边,李婉清挽着慕晨曦,两人站在慕云亭的身后,说着悄悄话。 “不去了,过些日子就要再见面,又不是不见了。”慕晨曦虽然还在嘴硬,但是眼眶仍是红通通的,身为慕家长女,慕临安一直都对她很好,虽然严厉,却无时无刻不让她感觉到长辈那厚重的爱,外面的人会如何对待华胥西苑里出去的人,谁都不得而知,慕临安这一去说不定便是永别。 李婉清意味深长地看着女儿,轻轻地擦去她眼角留下的泪水,推了推她的肩膀,“再去说声再见吧。” 慕晨曦点了点头,穿过人群,小跑着去到背对着大家的慕临安身边,怯生生地站在了一旁。 低头沉思的慕临安并没有注意到孙女的到来,直到慕晨曦一声啜泣,他才发现旁边站了一个人。 “怎么了?”慕临安侧过身子,宽阔的肩膀挡住了半个慕晨曦。 “爷爷!”慕晨曦向前半步,两只手像小猫一样抓着慕临安的袍子,泣不成声。 慕临安哈哈大笑,伸出一只胳膊把慕晨曦整个人都揽了过来,大手盖在了慕晨曦的脑袋上。 远处的李婉清看着惜别的爷孙俩,不由得也热泪盈眶。 站在前面得慕云亭察觉到妻子在哭,向后退了一步,抱住了李婉清,柔声问道:“你怎么也哭了?” “你难道不觉得很感人吗?” “你闺女难道不是因为以后再也没有人管着她,高兴坏了才哭的吗?”慕云亭眯着眼睛看着乳白光点之中抱在一起的爷孙俩,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他这个闺女这些年可是越来越叛逆,越活越像一个假小子了,怎么也不像是个会因为短暂的分别就痛哭流涕的姑娘家。 “你闺女才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才没你说的那么没心没肺呢!”李婉清一拳锤在了慕云亭的后腰上。 慕云亭自知理亏,不敢说话。 “云亭,咱们的女儿长大了。”李婉清抱紧了慕云亭,泪眼婆娑。 “是啊,长大了,以前还叫我几声爹,现在都是直接叫我名字了。”慕云亭苦着个脸抱怨着,倒不是因为李婉清又给他来了一拳,单纯是因为女儿长大了真的和他这个做父亲的就不亲了,一心只想着外面那个不知道什么来历的野小子。 慕晨曦红肿着眼睛走了回来,远处的慕临安目送着孙女回到父母身边才回过头去对大阵中站着的决明子说道:“出发吧。” 决明子点点头,向后退了几步,掐起了法诀,大阵中央的光点再次跳动起来,天上的漩涡徐徐打开,阵中那几个富商好奇地四处打量,却又不敢动弹一步,看起来十分的滑稽。 “走了。”慕临安低沉的声音响起,率先踩着光点扶摇而上,其余的几个修道者拖着那几个富商紧随其后。 不断上升的光点这次要缓和了许多,不紧不慢地载着众人向天上的漩涡飞去。 落雁谷里的每个人都仰着头,屏气凝神,直到光点顺利与旋涡对接,又缓缓落下,人群才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从今日起,从华胥西苑这个鬼地方出去真的不再是梦了。 --------- 常言道剑谱第一页,先斩意中人,无月明没有看过剑谱,但是孟还乡生动形象的教会了他什么叫破釜沉舟,于是和慕晨曦绝别之后,他就把自己关在了紫水源头,研究怎么打赢自己的兄弟。 孟还乡提到的功法秘籍无月明并没有找到,自然也无法一飞冲天,只能踏踏实实地琢磨如何变强。 修道一路无非分内外,内是蕴养天地灵气,外则施以法术。无月明这副身子找不到合适的功法来蕴养灵气,只能秉承着听天由命的理念顺其自然,虽说睚眦君王死后让他修为长了不少,但总归有个头,到头了就再难进步,他只能把目光投到了威力更强的法术上。 而说起法术,这华胥西苑里最厉害的法术莫过于照夜清,就算放在外面,照夜清也绝对排得上号。但无月明总不能一见到季丁就大喊一声“纳命来”然后用出照夜清吧?要知道季丁遇上照夜清不一定会死,但用出来的无月明却一定会死。 孟还乡知道他死后还有无月明来接他的班,因此敢踩着睚眦君王的脑袋用出照夜清,而无月明要是死了,那就真是后继无人,所以照夜清只能是万不得已的最后手段。 那除了照夜清以外,无月明绞尽了脑汁了,也只能想到“法相”二字。 江湖上的家族门派分门别类,数不胜数,每家都有自己的独门绝技,很难用一个标准把大家伙的道行分个高下,只能粗略的划为四个境界,点星,法相,天照,东虚,这四个境界里,点星是入门,只要稍有天分,最多不过三五年就能渡过点星这一境界,东虚则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多流传在传说之中,至于天照,那便是常人理解中的高手,除了那些大妖外,只要到了天照境,无一不是江湖上叫得上名的人物,不是开宗立派就是不出世的高手,除了这些以外,剩下的所有都可以归到法相境里去,这也导致了法相境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人本是天地之间的造物,想要贯通天地无异于以下犯上,是逆天之为,所以只能借于外物,也就是法相,希望以此来连通天地,踏入天照境的大门。 对于此刻的无月明而言,练出自己的法相无疑是最快提高战斗力的方法。 在剑门关的时候,尽管有家中秘法不外传的不成文规矩,可黎向晚和慕晨曦还是或多或少,或有意或无意的和无月明讲过他们各自法相的修行方法,黎家的四臂武士,慕家的夫诸,当时的无月明一身正气,就算他可以不受灵根所限,无论什么法术都可以拿来用,但是不偷师的规矩他还是知道的,当时权当听个热闹,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听听也就过去了。 现在到了要用的时候,他才仔细琢磨起黎向晚和慕晨曦的话,却发现能用和用的好真的是两回事,他若是练了黎家或者慕家的道法,也能发挥出个八九成实力,只差那一两分的神韵,可就是这一两分的神韵,让他没有战胜季丁的信心。 无月明坐在紫水边,两只脚照常泡在水里,身后不远处有一个快要熄灭的火把,半死不活的火苗忽闪着,让无月明的脸在紫水中若影若现,灰色的眼睛里愁云密布。 剑门关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如今慕晨曦脸上的死气又如此浓重,他要怎么做才能保下慕晨曦的性命呢? 幽幽的叹息声在山洞中回荡着,有半轮明月在紫水之中若影若现。 第135章 西风应有约(十九) 慕临安离开华胥西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天空全部暗下来之后,就没有了所谓日夜的变化,只是估摸着现在应该是到了夏天,但是天气却没有一丝要转暖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冷,暴雨总是毫无征兆的倾盆而下,华胥西苑再也不适合人居住了。 好在这一段时间里不断地有人从这里出去,不凉城里的修道者已经走了大半,剩下的除了大家族刻意留下来稳定秩序的人外,就是一些修为尚浅的修道者,他们并不会比普通凡人厉害多少,而这些剩下人也在黎向晚的安排下有条不紊的分批撤离着。 老一辈的修道者都离开之后,黎向晚自然而然地成了掌管大局的第一人选,他也确实没有污了黎家和他自己的名声。 虽然名头听起来很响亮,但黎向晚觉得这份工作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复杂,他唯一需要费些心思的其实是伺候好决明子,因为决明子手上握着控制大阵的秘法,这也意味着华胥西苑里所有人的命也都握在决明子的手上。 落雁谷大阵之中的高台之上,决明子照例坐在太师椅上,黎向晚在一旁端茶倒水,大阵里站着几百人,他们是今天要从这里出去的幸运儿。 “前辈,您喝茶。”黎向晚弯着腰将泡好的茶水递给决明子,茶叶这东西在现如今的华胥西苑里可是稀罕物件,田里连粮食都不长了,更何况是这些个奢侈品。 决明子接过茶杯,轻呷一口品了品,茶叶算不上新,但绝对是黎家私藏的好宝贝,他眉毛一翘,说道:“嗯,不错。” “嘿,前辈你喜欢就好。”黎向晚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这茶和酒一样,要有人陪着才有味道。 “说来你小子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出去?” “再等等吧,在这地方活了这么多年,多少有些舍不得。” 决明子扭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着黎向晚,“我说你不会是在担心这些凡人的安危吧?非要等到所有人都出去之后再走吧?” 黎向晚手中的茶杯与茶碟撞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他赔笑道:“前辈莫非有什么要紧事要办,有些赶时间?” “我当然赶时间,你最好赶紧带着剩下的那些修道者离开这里,还有那个你上次带来见我的那个人,他现在在哪呢?让他赶紧过来,跟我一块出去,” 黎向晚苦笑连连,不敢回话,心中暗道那哥们现在人在哪谁都不知道,再说了他也根本就没有离开这的意思。 “我不知道你在迟疑些什么。”决明子把茶杯放在桌上,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这些凡人有什么好在乎的?这样的人在外面要多少有多少,他们的人生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只是路过的一只蝼蚁,你何必为他们负责?” “我没有为他们负责啊,这不是还有修道者没有出去嘛,反正都要出去,为何不把这些凡人一块带走,顺手的事儿。”黎向晚缩了缩脖子,在决明子面前,他连编瞎话都没什么底气。 “你这些日子好吃好喝地伺候我,难道不是希望我能多留些日子,把这些凡人都送出去再走吗?”决明子盯着黎向晚,像是把黎向晚看透了一般轻蔑地笑着。 “前辈说笑了。”黎向晚满头大汗,目光闪躲。 “我到是没什么意见,我本就是一个身外化身,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到是你,年纪轻轻的,别把自己耗死在这里。” “多些前辈关心,现在这华胥西苑如此风平浪静,还能有什么威胁呢?” “不好说啊,”决明子叹了口气,眯起了眼睛,“常言道夜长梦多,现在这夜可是真正的漫漫长夜啊,发生些怪事想来也并不稀奇。” “哦?前辈可是推演出些什么?” “那倒没有,那些算来算去的东西我不会,不感兴趣,也不相信。” “我还以为像前辈这样的高人对命数都会有些研究。” “命数都是那些道士研究的事,我只信自己的选择。” “那前辈觉得我的选择是对还是错呢?” “对错只有你知道,外人评价不了,也没资格评价。你觉得值得那就是对的。” “那前辈又是为什么留在这里呢?前辈不在乎那些凡人,也不求什么钱财秘宝,不会真的是因为晚辈这些日的照顾吧?” “呵,你小子倒也不傻,我不走,是因为我在等人。” “前辈在等谁?” “我刚刚说过,我在等你上次带过来的那个小子。” 黎向晚舔了舔嘴唇,总觉得决明子这句听不出什么感情的话里藏着很多秘密,他捧起茶杯,抿了一口,小心地问道:“晚辈斗胆问一句,前辈你等他到底是为何事?” “为了我一直想做却没有做到的事。” “那是……” “再多的就不要再问了,你只需要知道,我和你,和所有的修道者一样,都有付出一切都想要得到的东西。” 决明子堵住了黎向晚的嘴,挥挥衣袖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来到高台边缘,这些日子里用了不知多少次的法诀再次出现在了他的手上,大阵中央的光点跃动了起来,载着那些等候多时的人飞向了天空中的漩涡。 黎向晚也跟着决明子站了起来,抬着头望着眼前绝景,心思却不在这个上面。 决明子说算命数都是道士干的事,现在整个华胥西苑最厉害的道士已经变成了照夜清立在了西边,但他生前可没少算计,或许过去的事,现在的事,甚至将来的事都已经算到了,那他当时安排下的东西到底有何用意? 光点缓缓落下,黎向晚脸上的光逐渐消散,他无声地笑笑,跟在决明子身后转身离去。 不知道孟还乡有没有将他的命数也算了个明明白白。 第136章 西风应有约(廿) 随着出去的人越来越多,本就人丁稀少的慕家更是冷冷清清,除了三三两两的下人外,就只有慕晨曦、李婉清和暮云亭三人。 暮云亭为李婉清种下的花田在没有阳光的照射之后逐渐衰败,起初暮云亭还用法力维持过一段时间,但李婉清觉得生老病死本就是该有的因果循环,何况再过一阵子大家就都出去了,这花田就算留着也没有了赏花的人,遂让暮云亭收了法力,不消几日,这些花田就相继枯萎,变成了一片枯地。 与花田一同出现改变的还有慕晨曦,她在一段时间地胡吃海喝之后终于变回了之前的漂亮模样,注意力也从吃的东西上转移到了别处,那是一个和她的脸蛋儿一同圆润起来的东西。 李婉清的肚子。 李婉清向来是一个说话掷地有声的奇女子,说要再生一个孩子,就绝不只是说说而已。 对于这个即将到来的弟弟或者妹妹,慕晨曦充满了好奇,她唯一不理解的是李婉清为何决定要在这个时间点生这个孩子,而不是在出去之后,明明出去之后会更加稳妥。 “爱情哪有什么应不应该的,无非是想到那了,就那么做了。” 李婉清缓步走在院子里,尽管她一直说自己好坏也是个修为略有小成的修道者,这些事情都不打紧,可慕晨曦还是事无巨细地看护着她,生怕她出什么岔子。 “这和爱情有什么关系?”慕晨曦扶着李婉清,直勾勾地盯着李婉清的肚子。 “这怎么没关系了,若不是因为爱情,我为什么要生孩子呢?做个潇洒女侠仗剑走天涯不也挺好吗?要知道孩子对母亲而言就像是狗脖子上拴着的链子,平日里不觉得别扭,但是一旦想出远门的,就会被链子扯住,除了家里这一片方圆,哪里都去不得。” “那还是潇洒一些好。”慕晨曦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想象不出自己脖子上多了一条链子是个什么模样,她这个年纪还是更向往小说话本里如清风拂过一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女侠。 “但是爱情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可能是早上起来的时候,可能是一起散步的时候,可能是坐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总之就是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就想给他生个孩子,想和他一起看着孩子长大成人,再和他一起变老,最后再和他埋在同一座坟里。外面的大好河山都不如他在的破屋陋室,比起到江湖里去和那些奇奇怪怪的人打交道,更愿意和他呆在一起,不浪费一时一刻。” 慕晨曦嘟嘟嘴,李婉清说的这些比她听过的所有故事都要离奇。 “怎么,你那位费尽千辛万苦也要见一面的公子哥没有让你这么想过?”李婉清只需要一个眼神就明白了慕晨曦心中所想。 “哼,别提他,提起他我就来气。” “那你回来胡吃海喝也是因为他喽?”李婉清笑笑,“也不知道是谁一直不承认。” “诶呀,娘你就别笑话我了。” “让娘猜猜,他是说你不漂亮了,还是说不喜欢你了?” “都没有,他只是说在那么多的选择里从未选择过我,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够喜欢。”慕晨曦声细语轻,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里。 这回反倒让李婉清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她没想到那个公子哥竟然还是个大文豪,净说这种听不懂的话。 “娘你知道吗?我满心期待着见到他,希望和他说说悄悄话,说些开心的事,可他却只谈善恶,只谈生死,我倒也不是说谈论那些东西不对,我也亲眼见到了先生他们丢了性命,我尝过那种滋味,但我们不能一直待在里面不是吗?我们那么久没见,应该说的话是我说我喜欢他,他也说他喜欢我,再聊聊自己的近况才对,而不是一见面就告诉我他要去寻死,那实在是太沉重了,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就像是我把热腾腾的心剜出来交给他,他看都不看随手就放在了一旁冰凉的雪地上,还告诉我他现在很忙,没工夫管我胸口的伤,”慕晨曦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似乎要把受过的所有委屈一次性都说出来,“我们明明都活得好好的,他为什么无论什么事情都要想到生死,这世上明明还有很多其他值得的事情,比如和我散散步,比如和我说说话。” 刚刚还是慕晨曦挽着李婉清,现在却是李婉清挽着慕晨曦,与其说是挽着慕晨曦,不如说是拦着慕晨曦,李婉清觉得要是自己不拦着,自己闺女说不定立马就要拔剑上山了。 “就像小的时候,向晚哥哥说他过年的时候会来找我,但他却没有来,我满怀期待,却只得到了空欢喜,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早知道再见会是这样,还不如不见。” “由爱而生忧,由爱而生怖,由爱而生恨。你会失望不过是因为在乎,若是不在乎,你又怎么会难过呢?”李婉清拍着慕晨曦的手,试图舒缓慕晨曦心中的怒火。 “那他呢?他又在乎我吗?” “这个嘛,”李婉清眼珠子转了转问道:“他瞎吗?” “啊?”慕晨曦疑惑地睁大了眼睛,不知道李婉清这么问用意是什么,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他眼睛是有些怪,但还不至于瞎。” “那你觉得你漂亮吗?” “啊?”慕晨曦眼睛睁得更大了,“应该……算是漂亮吧。” “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一个不瞎的男人见到这么漂亮一个姑娘,若不是真的在乎又怎么舍得抛下姑娘独自离开呢?” “那……”慕晨曦气消了大半,却还是嘴硬道:“反正我已经决定了,过些日子我就从这里离开,他若来送我,我就也让他尝尝空欢喜的滋味,他若不来,那将来也就都不见了,他与我从此便再无瓜葛。” “呵,”李婉清微微一笑,拉着慕晨曦继续绕着院子转起了圈,“你们两个呀就是在错误的时候碰上了,若是再过些年,等到他把他那些烦心事都解决了,或许他也就不会这么沉重了,你跟他说喜欢他的时候,他就不用再做选择,可以大大方方地说他也喜欢你了。” “有道理!”慕晨曦一拍手,恍然大悟,“娘,你那么厉害,不如算算他什么时候能办完他那些烦心事,我到时候再去找他不就好了。” “啊?”这次轮到李婉清哑口无言了,就在她琢磨着要怎么把慕晨曦搪塞过去的时候,一个慕家的护院踉踉跄跄的跑了进来,身上满是撕裂的伤口。 “慕夫人!慕小姐!不好了!”那人一路跌跌撞撞,扑倒在了二人面前,眼看着就要咽气。 “发生什么事了?”慕晨曦连忙弯腰搀扶,那人眼神开始涣散,挣扎着从袖子里扯出一只沾满了血迹的纸鹤,将最后一缕神念打入了纸鹤里,就眼一翻瘫倒在了地上,再没了气息。 李婉清赶紧俯身想为那人疗伤,可那人身上全是窟窿,内脏几乎全碎,神仙也难救。 慕晨曦从那人手里把纸鹤扣了出来,一点灵气打进了纸鹤体内,纸鹤挥了挥翅膀,化为了灰尘,这些灰尘在空中重新聚成一道光影,光影中正是那落雁谷,大阵里尸体堆了一地,已经分不清楚哪些是睚眦的,哪些是人的,在尸山中央有两个人斗在一起,或者说是一个人和一个怪物斗在一起,人是黎向晚,怪物是一个长着人脑袋的睚眦,光影中黎向晚早就落了下乘,金色的法相在怪物如狂风暴雨一般的攻击下逐渐黯淡,终于那怪物一爪击碎了金色的法相,黎向晚当即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而怪物的攻击却并未停下来,又是一爪劈向了黎向晚,黎向晚举起春树刀格挡,那爪子却灵活的改变了方向,绕过了春树刀,落在了黎向晚的肩膀上,下一刻一只断臂飞了出来,仍旧紧紧握在手里的春树刀也一同飞了出去。 光影到此化为了灰尘消失不见,只留李婉清和慕晨曦面面相觑。 慕晨曦没有多做迟疑,暮云剑从袖中翻飞而出,登时就要踩着暮云剑而去,在光影的最后一刻,她分明看见那怪物的又一根爪子刺向了黎向晚的胸膛。 “你往哪去?” 一道满是愠怒的声音传来,刚刚飞起来的慕晨曦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回了地面,伴随着这道声音一同出现的还有刚刚踏进院子的慕云亭。 “当然是落雁谷!” “不行。”慕云亭一步步走过来,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半分忤逆。 “那就眼看着向晚哥哥死在那里吗?”慕晨曦从地上爬起来,气冲冲地说道。 华胥西苑现在真的不剩什么人了,若她不去,还有谁能救黎向晚? “那怪物我都看不清深浅,不能轻敌,你留在这里,我去落雁谷。” “你都看不清楚深浅,那你万一出了什么事,娘怎么办?” 慕云亭皱了皱眉头,“那你出了事,你娘怎么办。” 慕晨曦指向了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李婉清,“我出事了他最多没了姐姐,你出事了他可就没爹了!” 慕云亭看向李婉清挺着的肚子,眼神迟疑了起来,但几瞬之后就再次凌厉起来,“事情要分个先来后到,他将来有没有父亲那是之后要考虑的事情,现在要考虑的是我女儿会不会死的事。这个家我说了算,你留在这里,我去落雁谷。” 说罢,慕云亭抬手在院内布下一道禁制,没有片刻停顿,转身就走。 “爹!”慕晨曦追了几步,大喊道:“你可还记得你曾答应过我三件事?那第三件事我要你活下来护着娘亲,此事过后要尽快带娘亲出去。” 慕云亭听后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慕晨曦心急如焚,暮云剑呼啸而出斩在了慕云亭布下的禁制上,金铁撞击声大做,“慕云亭你言而无信!” 慕云亭终于停了下来,他转身回望,额头上暴着青筋,“生死大事岂容你胡闹……” “你让她去吧。”一直没说话的李婉清突然开了口,声音轻轻柔柔,就像她一贯那样。 慕云亭看向妻子,满是不解,“可是……” “女儿已经长大了,她有为自己做决定的权力。” “婉清,那可是你女儿啊!你怎忍心如此?”慕云亭摇摇晃晃往前走了几步,不敢相信李婉清会做这种决定。 “她是我女儿,但她也是她自己,你不能把她永远拴在身边。” 慕云亭苦苦哀求道:“婉清,你当真要让她去吗。” 李婉清目光坚定看着慕云亭的眼睛点了点头。 慕云亭瞪大了眼睛,下巴微微颤抖着,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摆了摆手撤掉了禁制。 慕晨曦回头看向李婉清刚想道谢,李婉清却温柔得笑着摆了摆手,又指指西边,让她快些走,慕晨曦想说的话也就咽到了肚子里,走了几步到了慕云亭身边,踮踮脚脚抱住了他,“爹,将来弟弟妹妹出生了,你把本来要给我的好一并都给他吧。” 慕晨曦踩着暮云剑化作流光飞去,只留像一块石头一样的慕云亭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脑袋歪向一边,也不知在看什么东西。 片刻之后,慕云亭的手被人握住了。 “你可是提前算过?女儿还会回来吧?” 回答慕云亭的是一片死寂,他回过头来看向李婉清,却发现李婉清脸上的泪水早就连成了线,像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样啜泣着,他下意识地伸手擦了擦李婉清的脸。 “祖训说,李家功法一不算自己,二不算家人,三不算朋友。可是当娘的,怎么能忍住不管女儿的命呢。” 慕云亭将李婉清抱在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云亭,女儿她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 在残败又黑暗的花田中,李婉清在慕云亭的怀里泣不成声。 第137章 西风应有约(廿一) 通常来讲夜深人静之时正是行凶的好时候,如今华胥西苑只有漫漫长夜,人也走了大半,那更是好的不能再好的绝佳时机。 季丁正是这么想的。 于是他藏在剑门关上,等到腾飞的光点回到地面,零星的人影都消失不见之后,他才带着消停了许久的睚眦大军冲下了剑门关。 潮水一般的兽潮一路向下,似一支利箭刺入了大阵之中! 微微浮动的光点因为睚眦的入侵而剧烈地躁动起来,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倒了一碗凉水一样炸开了锅。首当其冲的睚眦很快就被光点裹满了身子,只不过它们远没有季丁那般厉害,光点很快就烧穿了它们的身体,一头接着一头倒在地上。 可睚眦从来都不会畏惧死亡,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所以一只睚眦踩着同类的尸体钻进了大阵中,有了同伴尸体的帮助,它们得以去到更深的地方。 进到大阵腹地的睚眦不再向前,而是将尖牙和利嘴冲向了地上那刻满了花纹的石头。 自除夕夜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季丁就痛定思痛,回到巨木林后连夜悟道,当接受了自己真的无法从这里出去的事实之后,季丁反倒释怀了,选择多了总会让人难以抉择,选项少了,反倒轻松许多。 季丁觉得自己这一生里最缺的事情就是公平,出生就无父无母,兄弟几人又各不相同,被送到药园之后,连司徒济世对他们几兄弟的改造都各不相同,无月明几乎没怎么动,可他却变成了这个模样, 现在那些人出得去,他却出不去,这老天对他未免太过残忍。 但长久以来的痛苦早就让他放弃了相信命运的幻想,他决定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一个公平的世界。 既然他出不去,那他就把大阵砸了,这样大家就都出不去了。 一想到很快就能创造一个如此公平的世界,站在大阵外的季丁就忍不住得笑出了声,只是这笑声嘶哑低沉,难听至极。 大阵很快就被啃出了许多细小的伤痕,这样精密的大阵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细小的伤痕造成的影响远比看上去要严重得多,跳动的光点一颗接着一颗消失不见,这让袭来的睚眦更加猖狂,大阵也就被损坏的更多,这样的恶性循环让大阵像燃尽的红烛一样一根根熄灭,很快就让小半个大阵暗了下去。 刚刚从决明子院中出来的黎向晚猛地停下了脚步,他这些日子里的心思一半在决明子身上,一半就在那大阵上,每日都要在大阵里转几圈,生怕这个宝贝东西出什么问题。 “你不去落雁谷,在这站着干什么?” 黎向晚发呆的功夫里,决明子也从院子里出来了。 “前辈,你有没有料到会有这一天?”黎向晚呆呆地望着西方,虽然隔着层层楼宇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但熟悉的大阵却仿佛就在他的眼前。 “说了我不会算那些东西。” “那前辈可有什么办法解决落雁谷里的那些睚眦?” 决明子沉吟了片刻说道:“我此刻只是个身外化身,上阵杀敌之事确实不是我所长,只怕能做的也有限。” “这么看来,前辈还真是没用呢。” 踩着黎向晚话尾巴的是决明子踢出的腿,但这个蕴含了决明子多年修为的腿法落了空,本站在他身前的黎向晚已经化作一道金光冲天而起,直刺西方! 埋头苦干的睚眦们还没有注意到危险,金光就似流星一般坠落,重重地坠在睚眦堆里,掀飞了数不清的睚眦,吹起了一片烟尘。 当烟尘散去,高大的四臂金甲武士从尘埃中立了起来,手中兵刃相撞,传出一阵的蜂鸣声。 自睚眦君王死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人的睚眦们兴奋起来,踩着同伴的尸体,嘶嚎着冲向了黎向晚! “杀!”黎向晚的声音与法相的声音融在一起,既充满愤怒,又冷酷无情,他手中的春树刀与法相手中的兵刃同时向前,迎向了奔涌而来的睚眦。 那么多人幸幸苦苦修好的大阵,这些畜生凭什么在这个时候出来毁了这么多人的心血?凭什么把剩下这些人的生门堵死?凭什么能如此嚣张跋扈? 耀眼的刀光似太阳下的水波一道又一道地浮现,从睚眦身上掠过带出一块块的残肢与血肉。 好久没有下过雨的华胥西苑迎来了一场红色的大雨! 巨大的法相像是一团篝火硬生生挡住了睚眦的去路,而那些睚眦就是扑火的飞蛾,争先恐后地涌过来,又变成碎块飞回去,但火终有燃尽的一刻,飞蛾却没有死绝的时候,维持法相终究是极其耗力的事情,黎向晚逐渐力竭,睚眦也近了他的身,他只能边打边退,落了下风。 就在黎向晚快要退到阵眼的时候,援军终于赶到了,留下的这些修道者多是些大家族的子弟,危难关头他们还是站了出来,聚在黎向晚身边,一同抵御者不断袭来的睚眦。 但这些人修为甚至都不如黎向晚,再怎么努力也是治标不治本,阵线始终在缓缓后撤,再退就要退过阵眼,那些睚眦若是连阵眼都毁了,那这大阵要想再修好只怕是痴人说梦了。 就在黎向晚心急如焚不知该如何办的时候,脚下的大地突然抖了一下,随即大阵中的蓝色花纹骤然亮了起来,黯淡的光点又一次明亮起来,正如大阵刚修好的那一天一样闪耀,这些光点顺着蓝色的的花纹从其他地方流向睚眦,在四面八方行形成了合围之势。 黎向晚回头望去,不知何时决明子出现在了高台之上,念起了法咒,掐起了法咒,看到黎向晚回过头来,决明子还故意抬了抬下巴,似乎在说我还是有些用的。 大阵震动得越来越剧烈,滚烫的光点渐渐地有把睚眦逼退的趋势,黎向晚众人也顺势上前,抢回了一些阵地,前进的道路受阻让睚眦挤在了一起,嘶鸣声不断。 就在双方陷入僵持的时候,睚眦的大后方突然传来了不一样的声音,黑漆漆的睚眦群向两边分开,一个身影从当中走了上来。 黎向晚等人看着突然停手的睚眦摸不着头脑,直到那个比寻常睚眦高大得多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才惊掉了下巴。 在法宝的霞光照耀下,那张带着诡异笑容的人脸若隐若现,额头上的角晶莹剔透,金色的眼瞳熊熊燃烧着,黝黑的爪子和鳞片闪着幽幽冷光。 黑暗里的几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摸不清楚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到底是哪边的,他们到底该不该与这“人”刀剑相向。 众人看向了黎向晚,等他拿主意,可黎向晚自己也很纠结,他踌躇片刻,终于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春树刀,既然来者没有第一时间动手,睚眦也停止了攻击,他们自然也要留几分薄面,修道之人是讲规矩的。 大家伙手中的法器跟着春树刀一齐放了下来,一声淡淡的叹息声随着相继消散的霞光响起,声音嘶哑,透漏着的不是对自己的惋惜,而是对其他人的怜悯。 一道阴风掠过,有一个人丢了自己的项上人头,滚烫的血喷涌而出,洒在了大地之上。 “你们总是这样,在不该有的地方守着那些没有用的气节。”怪人拎着刚刚扯下来的脑袋轻轻摇晃着,随手一丢将手里的脑袋丢到了众人的脚下。 眼前这人如此不按套路出牌,黎向晚等人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做。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站在高台上的决明子,大阵在他的催动下剧烈地震动起来,光点从四面八方冲向了季丁。 成为众矢之的季丁毫不畏惧,并没在乎袭来的光点,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了脚底下的大阵上,背后的爪子高高举起,夹带着浓郁的天地灵气砸向了大阵,一阵烟尘过后,大阵上多了几个明显的深痕,脉络也被斩断,蓝色的液体从裂痕中溢了出来并失去了光芒。袭来的光点也突然没了动力,在离季丁还有一尺的地方烟消云散。 集整个华胥西苑之力修好的大阵在今日毁在了季丁的手上。 短暂消停的睚眦又一次兴奋起来,怪叫着冲向了失去防御的阵法各处,大肆破坏。 “仲乙在哪?”季丁向前移了半步,嘶哑的声音响起。 正对面的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他们听清楚了季丁说的每一个字,但他们不知道怪物口中的“仲乙”是谁,也就无从回答。他们只是觉得有些奇怪,那怪物若是为了寻私仇而来,何至于将这大阵都毁了? “黎少爷,我们该怎么办?”有一人焦急地问道。 黎向晚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怪物,而那怪物也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们怕死吗?” 黑暗之中没有人回答。 “大阵毁了,现在不死,将来也会死,不如在死之前拉几个垫背的。” 四臂武士在黎向晚身后挺起了胸膛,春树刀泛起光芒,笔直地刺向了前方那个怪笑着的身影。 “仲乙,你这次又要让谁来替你去死呢?”季丁亮出了爪子,向黎向晚表示了自己的尊重。 ---------- 黑漆漆的山洞里,波澜不惊的紫水冒起了气泡,下一刻,无月明从池子里光着身子爬了出来,跪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身上像是被剥了一层皮,露出了里面的肉,像是一个剥了皮的番茄。 随着无月明呼吸的缓和,新长出的皮肤很快就重新覆盖在了他的身上,他站起身来,对着自己的胸口拍了几下,顺了顺气就又一头跳进了紫水里。 这几个月来他几乎没有从池子里出去过,可紫水却没有因为他是熟客而有任何的宽容,仍旧肆意地烧灼着他的肉体,但越是如此,无月明就越是要把自己尽可能长的留在池子里,他怕一旦待在岸上的时间长了,他就会想起朱玉娘,想起陆义,想起李秀才,想起死去的每一个人,还有在大阵光点照耀下,慕晨曦那张梨花带雨的脸,而在紫水里,他只会觉得痛。 能停止思念的最好方法,就是找到一个同样强烈的东西来替代,无月明深谙此道。 就在他以为这次寻常的潜水也会寻常的结束的时候,整个山洞都摇晃了起来,紫水翻涌着,大量的气泡从池子里浮了上来,池子边的那几个石柱上,大妖的尸骨摇摇欲坠。 无月明从翻涌的浪花里爬了出来,一上岸就吐了几口血,在涛涛紫水中,他一不小心就咽了几口紫水下了肚,这让他难免肠穿肚烂,若换做旁人只怕要当场暴毙。 汹涌的紫水冲上了岸,上次无月明好不容易护下来的书籍这次没了保护,接二连三地从结界里飞了出去,掉在了紫水里。深紫如墨的水眨眼间就浸透了书页,这些留存了上千年的古籍终归没有逃过宿命的捉弄,毁于一旦。 无月明从书堆里翻出自己湿透的衣裳胡乱地穿在身上,几个跳步来到了整个山洞里唯一纹丝不动的巨鼎旁,将嘴角的血迹抹在鼎上,璀璨的光从下至上填满了巨鼎,也照亮了无月明的脸。 他到要去看看,到底是谁三番五次地非要毁了这些宝贵的精神财富。 第138章 西风应有约(廿二)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修道者也总要上战场,无论是修为高的还是修为低的,总也逃不了,不是栽在那些天材地宝、法宝功法之上,就是栽在才子佳人手上,不过华胥西苑里的有些特别,他们大多都栽在了睚眦手上。 曾经有那些修为高的人顶在前面的时候,这些初窥门道的修道者们还不觉得什么,如今华胥西苑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这些修道者无论愿不愿意都被推到了台前时,他们才明白睚眦这种东西所传不虚。 落雁谷的大阵在一阵剧烈的晃动之后失去了光芒,没了乳白色光点的威胁,睚眦再也没有了忌惮的东西,很快就占满了多半个落雁谷,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眨眼间这大阵就已经千疮百孔。 赶来的修道者想要阻止睚眦,却有心无力,这些甚至才刚刚点星的人哪里是几个月没开荤的睚眦的对手,顷刻间就被兽潮吞没,惨叫声此起彼伏。 战场上唯一还斗得你来我往的就只有大阵正中央黎向晚带来的那些亲卫们,这些特意留下来的精锐们站成了一个圈,奋力地抵挡着圈外源源不断袭来的睚眦,而在圈中央的战斗也并不轻松,黎向晚和他的四臂法相正和季丁打得有来有回。 四臂法相被黎向晚催到了极致,金色的身躯甚至有些刺眼,四只手里握着的兵刃挥得密不透风,裹挟着滔天的灵气劈向季丁。 而季丁虽然从未修习过什么法术,但凭着他超强的体魄,和天生的战斗本能,用背上的爪子与黎向晚的法相硬碰硬,“砰砰”的金铁撞击声掀起了层层气浪,四臂法相竟无法在季丁身上留下什么伤痕。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但周围的人却惨叫声凄惨,这让黎向晚心急如焚,如果在这么耗下去,不仅大阵要被毁掉,只怕所有人都会被耗死在这里。 一想到这,黎向晚大喝一声,体内灵气再无保留,一窝蜂得使了出来,顿时之间金光大振。 感受到压力的季丁桀桀怪笑起来,不退反进,迎着四臂法相的攻击走了上去。 这场战斗在漫长的僵持之后出现了变化,季丁身上终于多了几道伤口,但这几道伤口换来的是二人之间距离地飞速缩小。 季丁狰狞的脸逐渐接近,那双铜铃一般大小的金色眼睛像是着了火,胸膛的伤口溅射出腥红的血液,可他却毫不在乎,紧盯着黎向晚,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剥的模样。 饶是黎向晚见过不少世面,但这么一个怪物朝自己一步步走过来,还是有些胆寒,更重要的,是他有些力竭了。 长时间的维持法相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巨大法相看似威武,实则已是强弩之末,但他却不能退,他身后就是阵眼,若是阵眼毁了,怕是神仙来了也难修。 季丁逐渐接近,近到钻进了法相的怀里,刺耳的撞击声慢了下来,季丁诡异的笑却越来越清晰,背后的爪子逐渐变快,原来他刚刚仍留了手。 又是一阵交锋之后,四臂法相再也跟不上季丁的速度,漆黑的利爪刺在了法相胸膛,“叮”得一声脆响之后,四臂法相碎成了数不清的金色碎片散落下来,挡住了二人的视线。 “杀!” 一声怒吼从碎片后响起,春树刀闪着寒芒从斜地里刺出,手中的剑永远是剑客最可靠的帮手。 季丁怪笑着压低着身子,像是一头捕食的猎豹,飞速的袭了过来,尖锐的爪子快黎向晚一步刺向了他。 这种以伤换伤的魄力莫说华胥西苑,就算上是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人来,登时就将黎向晚的侠气压了下来,从小习得的剑法让黎向晚本能的收剑去挡,但季丁却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爪子从胸口奔向了肩头。 滚烫的热血飞溅而出,一只胳膊打着转儿飞了出来。 “少爷!” 围在外围的黎家子弟们见状再也顾不上那些睚眦,纷纷掉头聚向了黎向晚,一时间数不清的法宝都招呼在了季丁身上,将他硬生生逼退了。 那些睚眦也不是省油的灯,见到这些人竟然敢将后背留给自己,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呲牙咧嘴地涌了上来。 有了睚眦分担火力,季丁很快就缓了过来,同这些睚眦一起围剿起了大阵里仅存的人。 眼瞅着这些陪着自己一起长大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在自己面前,黎向晚痛苦地哀嚎着,可他只能吐出一俩个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场一边倒的血腥战斗很快就结束了,黎向晚的身边早已堆满了尸首,一双眼睛瞪得通红。 季丁朝身后大叫一声,吓退了想要围上来的兽潮,回过头来缓步来到了黎向晚的身旁。 “你看,打不过别人就只有挨打的份。”季丁看着将嘴唇都咬破了的黎向晚,戏谑地一笑,“要是不想挨打就只能跑。” “你为什么不跑呢?”季丁低下了头,疑惑地看着黎向晚。 “是你杀了小武,杀了玉娘?”黎向晚咬牙切齿,事到如今他终于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是谁,我不认识。”季丁挺直了腰杆儿,望向了远处灯火通明的不凉城,“我只认识仲乙,你知道他在哪吗?” 黎向晚沉默了,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个仲乙是从哪里来的。 “你不说话,那就是不知道喽。真可惜,你若是知道的话,还想留你一命的。” 季丁不是一个会犹豫的人,就在话音刚刚落下的时候,他就抬起了自己的脚——那是一只同样锋利的爪子——踩向了黎向晚的胸膛。 “扑哧”一声轻响,如刀切豆腐一样季丁的爪子将黎向晚捅了个对穿,可这还没完,又是一声刀出鞘的声音,季丁拔出了自己的爪子,高高抬起,再次落下。 就在爪子又要落在黎向晚身上的时候,一头白鹿凭空出现在了二人身前不远处,头上的四只犄角不偏不倚撞在了季丁的胸口上,将他撞出几丈开外。 “向晚哥哥!”化作一道长虹的慕晨曦姗姗来迟,一落地就看到了还剩半口气吊着命的黎向晚,急忙扑倒在他身边,用双手捂着他胸口不断喷着血的伤口。 “走……走啊!”失血过多的黎向晚满脸惨白,只有那双眼睛瞪得透红,似要滴出血来。 “嘿,我问你,你知道仲乙在哪吗?”季丁如幽魂索命的声音响起, 慕晨曦将黎向晚护在身后,暮云剑在手中鸣颤。 “晨曦,你快走啊。”黎向晚在慕晨曦身后嘟囔着,奋力地想要扯住慕晨曦,可他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可惜了,你也不知道。” 季丁一步步走了过来,夫诸从慕晨曦身后探出了半个身子,挡在她身前,一贯温顺的夫诸此刻也亮出了獠牙。 在慕晨曦眼里,季丁金色的瞳孔像是夜里的两盏灯笼,摇晃着逐渐接近,而她手心里全是汗,黎向晚加上这么多人都没能拦住这个怪物,她又怎么可能是对手。 突然季丁金色的瞳孔黯淡了下去,倒不是他突然出了什么事情,而是有一个更亮的东西出现在了华胥西苑无尽的夜里。 那是多半轮巨大的圆月凭空出现在了剑门关之上,皎洁的耀眼光芒照亮了半个天空。 慕晨曦有太久太久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月亮了。 “你在这里!你在这里!”季丁突然狂燥起来,沙哑的声音高昂起来,背后的爪子胡乱地挥舞着,掉头冲向了那轮明月,临走还不忘摆摆手,在旁边等候多时的睚眦们知道,那是放开了吃的意思。 剑门关上的月亮中间,有一个黑点从剑门关上直接跳了下来,正是刚从山洞里出来的无月明。 季丁延着一条直线奔向无月明,有挡路的睚眦就踩在它们的头上,有拦路的石头就击碎,金色的眼瞳越烧越旺。 另一侧的无月明也不遑多让,从剑门关跳下来之后笔直地跑向季丁,沿途的睚眦被一只只地撕碎。 终于二人像是射向对方的离弦之箭一样撞在了一起,季丁的爪子在无月明的身上开了几个血槽,无月明的拳头落在了季丁的肩头,让季丁的肩旁凹了一个坑进去。 接触之后又分开的二人调过头来又一次冲向了对方,季丁的攻势更加犀利,而无月明的手段也多了起来,各式的法术变着花样使了出来,一时间二人斗得难解难分,旁边围观的睚眦成了牺牲品,二人所过之处,无一活物。 再看另一头,季丁离去后的大阵中央,再也没了顾及的睚眦疯了一样围了上来,夫诸和暮云剑在慕晨曦的操控下将她和黎向晚护在中间,但睚眦实在太多,多到甚至叠了起来,在慕晨曦与黎向晚身边的那些死尸都尽数进了睚眦的肚子里,只留下了森森白骨。 “你快走,我活不了了,你一个人得话还能逃出去。”黎向晚挣扎着,说出一个字要喘好长时间的气。 专心御敌的慕晨曦没有说话,只留了一个背影和暮云剑画出的漫天霞光给黎向晚。 “算我求你了,快走。” “我若是走了,阵眼怎么办?城里那些人怎么办?”慕晨曦微蹙着眉头转过身来,跪坐在黎向晚身边,从裙子上扯下布条绑在了黎向晚的胸口上,“素梨人没有长辈先逃的规矩,你记住了,若排起辈分来,我可是你师姐。” 夫诸在无数的睚眦撕咬下不堪重负,化作流光消散,暮云剑飞回了慕晨曦的手中,她反手就将暮云剑插在了地上,繁杂的法诀从她玉指之中变幻出来,整个人从地上浮了起来。 “若是一会儿月明过来了,你帮我告诉他,他欠我的东西,就算是下辈子也要还。” 慕晨曦的秀发纷飞,浑身散发出淡淡的白光,从指尖开始一寸寸地化为水晶,与此同时无数的小冰晶出现在了大阵之上,旋转着飞速变大,像是一朵朵盛开的昙花。 “不!不!不!”黎向晚眼睛都快突出来,通红的血丝塞满了他所有的眼白。 急速膨胀的冰晶几乎在几个呼吸时间就将整个大阵都罩在里面,刚刚还嚣张跋扈的睚眦来不及反应就被扎成了漏勺,唯有大阵中央被冰晶包围,留了一个窑洞出来,这些冰晶在剑门光上那个月亮的照耀下闪烁着七彩的光芒,说不出的漂亮。 窑洞之中慕晨曦身子微微前倾,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整块的水晶。 天上飞琼,毕竟向、人间轻薄。还又跨玉龙归去,万花摇落。 慕家的禁术玉龙归到底还是在慕晨曦的手上用了出来。 冰晶填满大阵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事,等到无月明注意到的时候,冰晶都涨到了他的脸上。 一腔怒吼从无月明嗓子里挤了出来,手上的拳头越落越急,打得季丁还不了手,而季丁此刻也发现,被剑门光上那轮月亮照着,他的动作似乎越来越慢,身上的伤口也没有以往恢复得那么快,有一种像是紫水一样的东西从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和伤口钻进了身体了,让他浑身上下都酸痛不已。 终于无月明抓住机会,身形一错,闪进了季丁的怀中,虽然季丁的爪子刺入了他的身体,但他也一掌落在了季丁左边小腹一个刚刚破开的口子上,下一瞬一道火光从无月明的掌中出现,在季丁的小腹处爆炸开来,将季丁的左半个腰都炸没了,就像是一张被啃了一口的饼,脊椎和脏器全都裸露了出来。 季丁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腰上的伤口,震惊于无月明在这么短段时间以来的进步,他本以为睚眦君王死后,那多出来的力量会平摊在二人身上,而他又有那些睚眦在身边,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无月明之前就打不过他,现在更应该打不过才对,可无月明现在展示出的实力绝非他现在能敌的。 虽然他刚刚说打不过就跑才是人之常识,但是在事情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他也没有退,反而咧开嘴大笑起来,腰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好像不疼不痒。 比起死在无月明手上,他害怕的是败在无月明的手上,更害怕的是像败家之犬,落荒而逃。 不再威猛的爪子颤巍巍地举了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刺向了逐渐消散的火光,可这饱含了季丁最后意志的一招落了空,火光散去之后,季丁只看到了无月明的背影,他在冰晶将所有道路都封上之前钻进了大阵里,无月明根本就没打算跟季丁打到最后。 冰晶在无月明身后合了上来,封住了最后一条路,剑门关上的月亮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季丁在黑暗里痛苦地哀嚎。 大阵的中央,一轮小一些的月亮出现在了这里,刚好将这个不大不小的涵洞照亮,地上还在流动着的乌黑血水被尸首围成了一个湖,湖里浮着森森白骨,还有那半轮月亮的倒影,湖中心有一尊女神像,在月光地照耀下晶莹剔透,不含任何的杂质,在神像脚下,断了胳膊的黎向晚半个身子都浸在血水里,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赶在冰墙封上前的最后一刻钻进来的无月明。 一双脚轻轻地踏入了血池里,掀起层层涟漪,针落有声的落雁谷只能听见潺潺的水声。 黎向晚看到无月明出现在了血池了,蠕动起了嘴唇。 无月明走到黎向晚身边,跪了下来,将头凑到黎向晚嘴边,仔细地聆听着。 “……对不起……” 无月明扭过头来,不知道黎向晚在为何事道歉。 “我答应过你要带她出去,现在我做不到了……”黎向晚眼睛没了血色,瞳孔涣散,只有无边的空洞,声音渐弱,就这么睁着眼睛没了声响。 无月明的耳朵很好,不仅听清楚了黎向晚像蚊子一样的声音,也听到了黎向晚停止跳动的心脏,他跪在黎向晚身边,很久之后才站起来,走到女神像前,弯下腰将溅在神像脚上的污血抹去,又将手在衣服上反反复复擦了好几次之后,才举起手,摸了摸神像冰冷又坚硬的脸,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林子里没了野兔,花也不再开了,但我带着月亮来见你了。” 这月亮很是漂亮,只是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神像在皎洁的月光照耀下眼波流转,让无月明摸不清楚她的想法,是在抱怨他来得太迟,还是原谅了他的姗姗来迟,抑或是许下了约定,要来世再见,不过他从来都没有摸清楚过她的想法,从小到大都是,所以他也没有觉得意外,只是微微一笑,拍了拍神像的脑袋,扭头在冰晶上开了一个洞,大步地走了出去,只留下了那半轮明月照着黎向晚和屹立着的神像。 ---------- 剑门关之上,唯一一幢尚存的建筑挂满了灯笼,院子里的桌椅落满了灰尘,椅子倒扣在桌子上,看样子许久都没有人来过,桌椅围着的戏台上面,跪着一个人,一个穿着红衣的人。 这件红色戏袍是朱玉娘留下的,此刻穿在无月明身上小了些,只能披在身上,瞧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也只有陆义穿起来的时候比他更滑稽了。 跪坐良久之后无月明站了起来,步轻挪,手轻舞,摆了一副别扭的婀娜姿势,夹着嗓子唱了起来。 “梨花葬院拂尘日,阡陌初相识。春衫藏杏乱纤枝,怒发西亭舞剑害相思。” 无月明在红灯笼地下转了起来,以袖为剑,柔中带刚,比起刚刚那扭捏的舞姿,此刻舞起剑来倒是合适了许多。 “而今全似惊鸿影,难绘当年景。江湖何处可垂纶,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 一曲唱罢,无月明低着头提着水袖遮住了脸,玉娘说这演得是当年那位丧子又丧夫的戏子在看到满座宾朋只顾着自己享乐却无人关心那些死在睚眦嘴里的人后,掩面而泣,在演这一段的时候要演出愤恨而不是哀怨,因为那位戏子一曲唱罢就当场褪去了红衣,直接进了西山,没有一丝的犹豫。 但无月明却觉得不是这样,那位戏子不是修道中人,自然也不会法术,她当然知道自己就算去了西山也只是去送死,自然不能是愤恨,愤恨是去报仇的,而她根本做不到,所以无月明觉得她当时应该只是觉得落寞,这满堂的宾客,竟没有一人知她心意,明她伤悲,所以她当时应该就是躲在水袖后面偷偷抹眼泪。 就像之前站上过这个戏台的所有前辈一样。 无月明脱去了红衣,仔仔细细地叠好,放在戏台后的箱子里,再回到台前的时候,戏语楼里已经有几盏红烛燃尽了,通明的戏院渐渐地被黑暗笼罩。 无月明并没有把蜡烛重新点上的意思,慢慢悠悠地来到戏台边坐了下来,两只脚耷拉在戏台外面,随意地摇晃着。 不大不小的穿堂风灌进戏语楼里呜呜作响,吹得那烛光摇曳,吹得人黯然神伤。 第139章 离恨如春草(一) 无月明在戏台上一坐就是半个时辰,身边的烛火一根根熄灭,等到最后一根蜡烛也没有了亮光,无月明才缓过神来,从怀里摸出两样东西,一个玉佩和一把不凉刀。 他掂了掂手里的东西,把玉佩重新塞回怀里,将不凉刀捏在手里,将一小股灵气注进了不凉刀里,精致的小刀从他手里飞了起来,转了几个圈儿后便化作流光飞了出去。 不消片刻,一束滔天的金光直直地砸在了戏语楼的院子里。一道身形魁梧却不修边幅的人影走了出来。 “你可知我孙儿刚死?” 那人很是暴躁,苍老的声音如雷贯耳。 无月明却毫无在乎,懒散地坐在戏台上,似是金光太刺眼,他灰色的眼眸半眯着,慢悠悠地点了点头。 “那你还敢唤我来这里?你倒是胆子不小。”黎满堂大踏步走向无月明,步步生威。 无月明根本不在意,依旧淡淡地说道:“我有事要你帮忙。” 黎满堂很快就走到了戏台前,而坐在高高戏台上的无月明却没有动弹的意思,黎满堂要稍仰着头才能看清楚无月明。 “你叫我来做什么。” “我要你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何地?” “去了就知道。” “做何事?” “去了就知道。” “你他妈的……”暴躁的黎满堂哪受得了这气,一拳头就捶了出去。 无月明从戏台上翻身而起,跳到了黎满堂身后,躲过了这一拳,回过头来冷冷得看着黎满堂,“那你是去还是不去?” “我说了我孙儿刚死!”黎满堂更是怒不可遏,无月明这个小辈仗着孟还乡的面子竟敢如此对他,他怎能不怒? “我知道你孙儿刚死。” “你知道你还敢叫我过来,你当真是没死过?”黎满堂又是一拳袭向无月明的面门。 “你孙子死的时候我在那里,但是你在哪里?”无月明毫不躲闪,直视着黎满堂的眼睛。 虎虎生威的拳头在无月明鼻尖前几寸停了下来。 “你那时候不在乎你孙子的死活,现在倒是在意上了,你早干嘛去了?” “我……”黎满堂被无月明挤兑得说不出话来。 “看似杀伐果断,实则优柔寡断,你活了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废物过?”无月明咄咄逼人,他实在是觉得眼前这人比不上孟还乡,且不谈孟还乡到底是恶是善,至少他行事果决,说到做到,敢做敢当。 “你……”黎满堂这几个月来连受重创,心气大挫,锐气早已不见当年。 “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我可就先走了。”无月明不耐烦地说着,扭头就要走。 “能否再等几日,待我将孙儿安葬之后再行动身?” 无月明瞥了黎满堂一眼,扭头就走。 “再拖几天,你孙子就白死了。” 黎满堂看着无月明一步步走出了戏语楼,既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没有回头的意思,心中虽然对无月明要去做什么事充满了疑虑,但犹豫了片刻还是跟在无月明身后走出了戏语楼。 长孙虽然死了,但他还有其他的孙子孙女,只要能留下一个来,他也就不算负了黎家先贤。 ---------- 无月明带着黎满堂直奔北石林,随即在北石林的石柱上挨个摸过去。 跟在他身后的黎满堂看着他这摸摸那碰碰,过了半天也没有其它动作,实在是憋不住了,说道:“你可是要去那紫水源头?” “你怎么知道?”无月明一愣,回过头来。 “这北石林虽说能去的地方不少,但对你有用的,应该只有那个地方。” 无月明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过来吧。”黎满堂带着无月明兜兜转转,来到了一个看起来和其它柱子没什么区别的柱子边,一手摸着石柱,一手伸向无月明。无月明也不客气,握住了黎满堂的手。 黎满堂扶着的那个柱子出现了一圈漩涡扭曲了时空,两人像是被拧成了麻花,钻进了柱子里,下一刻,二人就出现在了紫水的源头处。 无月明刚刚落地,就看向了黎满堂,他虽然是这里的常客,甚至这里已经是他的半个家,但他每次进来都像是个喝醉了酒,丢了家门钥匙的浪子,全凭运气,若是一不小心传去了其它的地方,他就只能从那里出来,重新到北石林里碰运气。 黎满堂点燃了无月明留在这里的几个烛台,见无月明还盯着他看,不耐烦地说道:“你想说什么就赶紧说。” “你怎么知道哪根柱子是通向这里的?” “我们三个在北石林里乱跑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黎满堂话音刚落,就想起了他与孟还乡、慕临安少年时的经历,如今孟还乡身死,慕临安不知祸福,一起来到华胥西苑的三个人只剩他一个,不免悲从中来,背过身去向旁边走了几步,问道:“你要我跟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要你护我性命。” “护你性命?这里有人要杀你?” “没有。” “那为何要护你性命?” “你只管做就是,哪来那么多问题。” “你这混小子,此事一毕,莫要让我再看到你!” “那你得先答应我护好我性命。”无月明神情严肃,再次和黎满堂确认。 “我答应了孟还乡,就一定会做到。” “好。”无月明点点头,开始脱自己的衣裳。 上一刻还一本正经,这一刻就脱起了衣裳,实在是让黎满堂摸不清头脑,他生怕无月明脏了自己的眼睛,将头扭向了一边,可是人都有好奇心,黎满堂也不例外,他终究还是偷偷瞟了几眼,却瞧见无月明精壮的身子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痕,或新或旧,就像是一棵老树的树皮一样坑坑洼洼,找不出一块好地方,看起来颇有些恶心。 无月明脱光衣裳,将长袍叠好系在脖子上之后,就径直走入了紫水里,一路游到了山泉源头下那个绑着帝江骸骨的柱子旁,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这些尸骨被绑在石柱上成千上百年没有被人动过,捆着它的铁链却没有半分松弛,将骸骨牢牢地拴在石柱上,甚至隐隐嵌在了石头里,而帝江暗金色的骨头上布满了细密的花纹,像是文字又像是符箓,不知是原来就有还是后人所刻,化成了人形的帝江尸骨没了头,只有两手两脚,背后那四只翅膀倒是仍在。 清澈的山泉水浇在暗金色的骨头上,眨眼间就变成了墨黑的紫水。 无月明将脖子上系着的长袍取下来系在腰间,绑成了一个布袋,然后双手伸向了捆着帝江骸骨的铁链,大力地扯了起来。 站在岸上的黎满堂看到无月明光着屁股在石柱上扯来扯去,实在是不忍再看下去,大声问道:“你好歹也是个修道的,能不能不要这么粗暴?” 无月明没有理会黎满堂,前些日子刚到这山洞的时候,他就找遍了整个山洞,也不是没有试过用法力将这骸骨摘下来,但无论他怎么努力,灵气进了骸骨就石沉大海,怎么也没办法取下来,他也就不再将心思放在上面。 铁链的撞击声叮当作响,尘封了千年的铁索在无月明的手里断成了几段,没了铁链的束缚,无月明再无顾及,将嵌在石柱里的帝江骸骨一根根扯了出来,用腰间的布兜裹好,重新游回了岸上。 “这帝江骸骨虽说却是是宝贝,可你要这帝江骸骨作甚?让决明子再炼一件上好的法宝?只怕是来不及了吧,大阵被毁了一半,决明子修大阵都来不及,就算是大阵修好了,华胥西苑也撑不到法宝炼好的那一天了。”黎满堂双手背在腰后,事不关己的看着无月明把带回来的帝江骸骨放在地上细细打量。 “炼法宝?就算炼好了,我也不会用啊。”无月明蹲在地上将帝江的尸骨拼成了一个人形,多出来的那几个翅骨被他单拿出来放到了一旁。 “那你要做什么?” 无月明拿着一节尺骨在自己的小臂上比划着长短,“我打算把这副骨头塞进身子里。” “你要干嘛?”黎满堂皱起眉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打算把这副骨头塞到自己的身体里,”无月明又复述了一次,拿起一根股骨放在自己大腿上比了比,“好像长了一点。” “这骨头是能随便换得吗?”黎满堂只觉得自己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无月明却不这么认为,他亲身经历过司徒济世的惊天手段,这些事情在他看来不是什么做不到的事,他担心的是这骸骨塞进了自己的身体之后,自己能不能经得住帝江血脉中的力量,于是他抬起头来说道:“这确实是个问题,你有酒壶吗?” 黎满堂瞧无月明一脸正经,不像是在开玩笑,沉吟片刻还是丢了一壶酒过去。 无月明接过酒来放在一旁,抓起那几根翅骨猛地朝地上砸了起来,骨头敲在岩石上,竟是岩石先变成了碎片,无月明又将两根骨头分握左右手,双手一错,两根骨头撞在了一起,发出一声金铁般的刺耳嗡鸣声,可两根骨头仍就完好无损,这可让无月明犯了难。 “你想把这骨头弄碎?” 无月明点点头,“若是能磨成粉就更好了。” “这还不简单?”黎满堂虚空一抓,刚刚被无月明扯断的铁链就从紫水里飞到了他的手中,他上前一步,拿过无月明手中的帝江骸骨,将铁链绑在骨头上,稍一用力,铁链就像刀切豆腐一样在帝江骸骨上留下了几道划痕。 “嗯?你怎么做到的?”无月明很是惊奇。 “小子,你还是缺些阅历。在千百年前,为了囚禁抓来的妖,先贤们专门炼制了一种法器,名叫秋千索,正所谓一物降一物,这秋千索放在人手上就只是个寻常的铁链子,可捆在妖身上,那却是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这铁链子就是那秋千索?”无月明看着黎满堂手中黑漆漆的铁索,并不觉得这铁索有什么稀奇的地方。 “可能是,可能不是,关于秋千索的传闻也有很多,一说秋千索被圣母亲手捆在了妖皇身上,一说秋千索囚住了一条龙,但无论如何秋千索最终不知去处,再后来,所有用来囚禁妖怪的铁索便都称为秋千索。这华胥西苑疑点重重,这帝江也不比那龙差到哪去,倒也配的上秋千索的名头。” 无月明撇撇嘴,他才懒得管什么这铁索是秋千索还是别的什么索,只要能毁掉这帝江骸骨就行。他从黎满堂手里接过铁链和兽骨,把地上多出来那几根翅骨连同铁链一起包进了衣裳里,然后大力地搓揉起来。 黎满堂找了一块石头坐下,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偷偷打量着无月明,他也想知道无月明到底在玩些什么东西。 不一会儿,无月明将包着的衣裳摊开,里面包着的铁链完好无损,那些睚眦骸骨则尽数变成了粉末,他抓起一把骨灰倒进了一旁的酒壶里,抓起了晃了晃,仰头就闷了一口。 黎满堂看着皱起了眉头,恶心地像是自己喝进去一样,“那玩意儿好喝吗?” “还行,就是有点涩。”无月明咂了咂嘴,将剩下的骨灰一并倒进了酒壶里,又从一旁舀了半壶紫水,摇匀了一仰脖子,一口气全喝了进去。 “那叫有点涩?” “还行吧,不是很难喝。”无月明将酒壶丢到一旁,嘴角已经挂满了血迹,不过他还是朝黎满堂伸了个大拇指,“你这酒真不错。” 黎满堂看着无月明说一句话吐一口血,鼻子耳朵里也流出了黑得发紫像是血一样的东西,还能抽出空来夸自己的酒不错,惊得不知该做什么反应,直到无月明捂着嘴巴却依旧堵不住指缝里不断渗出的黑血时他才反应过来,又摸出一坛酒丢了过去,说道:“我这还有。” “唔……谢谢。”无月明接过酒坛子就大口地喝了起来,只是这坛酒喝了一半吐了一半,“你那有刀吗?” “刀?”无月明的思维太过跳跃,黎满堂一时跟不上他的思维,“你要多大的?” 无月明比划了一个小臂长的大小,说道:“不用太长,这么大的就行。” 黎满堂闻言掏出一柄柳叶刀来,这刀长约一尺,宽只有两指,薄如蝉翼,锋利无比,他将柳叶刀捏在指尖掂了掂,看了看不停吐着血的无月明想了想,还是把手中的柳叶刀递给了无月明。 “嘿,你这刀也不赖,刚好合适。”无月明接过柳叶刀来挥了几下,传来了“飕飕”的破风声。 “那是,我这刀可是……等等,你干什么?”黎满堂正要吹一吹他珍藏的宝贝,却看见柳叶刀在无月明的手中忽然刀锋向下扎进了自己的大腿里。 “换根骨头。”无月明说得风轻云淡,手里的刀却没有停下来,割开了自己的大腿,他刀法极好,手也很稳,就像是解了很多年牛的老师傅,每一刀下去都能将骨头和肉准确地分开。 饶是见过许多大场面的黎满堂此刻也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场面可比外面那些睚眦可怕多了。 “你能帮我个忙吗?”把心思全部放在柳叶刀上的无月明突然问道。 “做什么?” “拿这个坛子,”无月明用另一只没有握着柳叶刀的手指了指歪倒在地上的空酒坛,又指了指自己的腿,“去取些紫水来倒在这。” 黎满堂闻言看向了无月明的腿,只见他腿上的肉像是活过来一样飞速地生长着,柳叶刀刚刚切开的伤口瞬间就愈合了,他拿起酒坛舀了一壶紫水,倒在了无月明的伤口之上,那些裂开的口子一遇到紫水就像是遇上了滚烫的开水,“滋滋”地冒着烟,愈合地速度很快就慢了下来。 看到这一切的黎向晚若有所思地重新打量起了无月明,“你到底是人还是什么东西?” “重要吗?” “不重要吗?” “重要的是我站在哪边。”有了紫水的帮助,无月明终于成功取下了第一根骨头,他又指了指刚刚在地上摆好的帝江骸骨,向黎满堂使了个眼色,“帮我把那个拿过来。” 黎满堂回身把腿骨递给了无月明,看着他把帝江的骸骨塞进了自己的身子里,这一塞进去就又出现了问题,刚刚倒满的紫水已经蒸发完毕,可无月明的伤口却依旧恢复得很慢。 帝江的骸骨被无月明的血水洗刷之后隐隐地泛起了金光,上面刻着的花纹似乎流转了起来,极力的排斥着这副新的肉身,而这肉身的主人却毫不在意,而是把注意力放到了小腿上。 就这样,无月明很快就将自己的下半身骨头全部替换成了帝江骸骨,而他额头上流下来的已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血水,两只灰色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就像是给一幅水墨画上了色。 “上半身我腾不出手来,你得帮帮我。”无月明将手中柳叶刀一转,刀尖出现在了手心,而刀柄对着黎满堂。 “你一定是疯了,”黎满堂并没有接过无月明递过来的刀,他从未见过有人像无月明一样,下半身成了这副磨样,还能心平气和像个没事人一样说话。 “我只是做到了你做不到的事,你却说我疯了?”无月明不屑地一笑,疯不疯的此刻已毫无意义。 黎满堂长叹一声,还是接过了柳叶刀,帮无月明完成了上半身的手术,地上只剩下了最后一根脊骨。整个人都变得血红一片的无月明此刻也有些遭不住,沉重的呼吸声响彻在山洞之中,完全被剖开的胸口甚至能看到一颗强有力的心脏砰砰直跳。 “来吧……还有最后一步……”无月明竟然咧了咧嘴,死死地盯着黎满堂,但眼神已经有些涣散。 黎满堂将烂肉一样的无月明翻了个个,将唯一还完整的背露了出来,他握着柳叶刀将刀剑抵在了无月明背上,一滴血珠从刀尖冒出。 “你要我做的事是保你性命对吧。” “……呵……”无月明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个笑声。 “你有没有想过这是否对我来说太难了些,若我就是没办法保你性命,你做这些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若是死了……我就去陪你孙子……若是没死……我就去替他报仇……我很聪明……从不吃亏……” 黎满堂手中的柳叶刀抖了抖,终于刺破了无月明的背。 当黎满堂把帝江的脊椎也塞进无月明身体之后,无月明早已昏死过去,黎满堂赶紧用无月明脱下来的衣裳将无月明包在其中,又把外套撕成布条,将无月明浑身上下紧紧地捆在一起,他生怕无月明像烂肉一样碎开。 就在他整理东西地时候,一个比巴掌还大的玉佩掉了出来,他捡起来一看,自言自语道:“算你小子命大,还有无事牌这种宝贝。” 随即黎满堂将无事牌塞进了无月明怀中,紧贴着他的胸膛,一沾到无月明的鲜血,那玉牌就亮起了淡淡的莹光,从无月明的胸膛钻进了身体里。 怀里抱着一个全身都过了鬼门关,只有头发丝还留在门外面的人,黎满堂不敢耽搁,飞速来到中间的大鼎上,用沾满无月明鲜血的手在大鼎上摸了一把,大鼎刹那间迸射出耀眼的光芒,将两人包了进去,下一刻二人消失不见,山洞里只剩下丢在血水里的骨头还有池子里正逐渐变浅的紫水。 第140章 离恨如春草(二) 黎向娟从小就有一个女侠梦,梦想着将来能有一天一人一剑走遍天涯,平世间难平之事,斩天下该斩之人。 但她现在有些犹豫了。 一旁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她稍稍歪了歪头,余光瞥见她姐姐身子向前倾了倾,把脚后跟从屁股下面解放出来,左右扭了扭之后又把屁股放了上去。 黎向娟侧侧身子,想和姐姐说句悄悄话,可她姐姐却摇了摇头,直起了身子,不再理她,她也只能坐直了身子,将注意力放在眼前不远处,那些用法力刚刚催开的朵朵菊花之上。 算起来,她们在这里跪了已有三日。 按理说,黎家家大业大,长孙离世,就算是排着队来守灵,也能排半个多月,但此时不同往日,黎家的人走了八成,这两个留下来的妹妹,只能在这里没日没夜地守着她们哥哥的灵堂。 时间一久,再大的悲痛也会被小腿的酸痛盖过去,更何况黎向娟这个年纪还不懂别离。 优秀的长孙总是受到所有人的关照,还要牺牲自己的童年,做些不该在对应年纪里该做的事,因此黎向晚虽是她们的表兄,但却很少有交流。 在她们还在花园里过家家的时候,黎向晚就已经开始练剑了;等到她们开始练剑的时候,黎向晚已经在外面大杀四方了;等到她们就要去大杀四方的时候,黎向晚却死了。 这让黎向娟有些犹豫,如果大杀四方的下一步就是魂归故里,那她还要不要仗剑走天涯。 她觉得她并不是怕死,她只是不喜欢这些黄色白色的花罢了,她喜欢的是那些红色的,热烈的,如生命一般灿烂的花。 黎向娟抬抬头,偷偷地看向花丛中央放着的棺材,上好的楠木刻着乘云的仙鹤和同样藏在云里的金龙,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些简简单单又意义非凡的纹路。 听家里长辈说,这副棺材本是黎满堂准备留给自己的,但那天黎满堂看到被白布裹满的黎向晚被抬回来的时候,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一个人回到了他那个谁都不让进的小院里,扛了这具棺材出来,等到黎向娟披麻戴孝来到灵堂的时候,黎向晚已经在棺材里了。 小的时候没怎么见过,死了也没见到最后一面,这让黎向娟难免有些好奇,好奇黎向晚死去的模样,她听说那些大侠死的时候都会仰天大笑,吟诗三首,再说些什么“今斩你于马下,此生再无牵挂”,又或者“魂向西行,剑指南星”之类的话,然后在大雨或者大雪之中拄着自己的剑,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站着死去,可惜华胥西苑现在没有大雨,也没有大雪,只有绵延不绝的黑暗,黎向晚死的时候会不会像她听到过的那样潇洒呢? 想着想着黎向娟又将目光投向了姐姐,希望能和姐姐说说自己脑子里的东西,却看到姐姐仿佛早就料到自己要说什么,眯着眼睛,一下一下地点起了头,没来由的,她也有些困了,扭过头来,看着渐渐枯萎的菊花,缓缓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灵堂里突然吵闹起来,黎向娟从梦中惊醒,一睁开眼睛就瞧见礼堂里染满白色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跑了出去,她扭着身子看向外面,瞧见一道璀璨的金光落在院子里,从金光里走出一个她熟悉的身影,她爷爷黎满堂,而黎满堂怀里横抱着一个东西,之所以说是东西,是因为她确实瞧不明白那到底是个什么。 与其说黎满堂是抱着个东西,倒不如说他是用几块布兜着一堆肉块,乌黑的液体从每一个地方浸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黎满堂对围上去的人低声说了些什么,就带着一伙人走了。 人群消失之后,黎向娟回过头来,呆呆地看着花丛中的棺材,突然她猛地站了起来,伸手拍向还在睡梦中的黎向婵,但在手掌落到黎向婵肩头之前却停了下来。 她觉得还是不要告诉姐姐她刚刚看到的东西比较好,哥哥可是大英雄,就算要死也是威风凌凌,含笑九泉,怎么可能会是那副狼狈模样呢? 一定不会的。 ---------- “落雁谷的阵,还能修吗?” 黎家阁楼顶上,黎满堂背着手站在栏杆之后,几盏灯笼挂在阁楼角上随风摇曳,斑驳的光影洒在黎满堂背上,让他披散的长发时而乌黑时而花白。 “办法还是有的。”阁楼里,决明子捧着半碗凉茶,晃来晃去怎么也下不了口,自打华胥西苑没有太阳以来,野草都活不了,更不用说种茶叶了,喝的都是存货,到了现在,就连黎家也不剩什么好东西了。 “有为什么不去做?” “不去做是因为差东西。” “差什么?” “差材料啊,你这连好茶叶都没有了,我要去哪找材料去修那大阵呢?” “总是有办法的,那大阵无非差些金石,融些刀币不就有了。” “说来轻巧,修那大阵要多少东西,又要融多少刀币才够?” “黎家的不够,还有慕家的,慕家的还不够,那就把整个华胥西苑的都拿过来,总归是够的。” 决明子侧侧头看了眼黎满堂,回头喝了口碗里的凉茶,“你都这个岁数了,也会变吗?” “我又没死,当然会变。” “我还以为你早死了呢。” “最近又活了。” 决明子站起身来走到黎满堂身边,弯着腰倚在栏杆上,“你孙子今天出殡,你不去看看?” 阁楼之下,正对着黎家大院门口的长街,两行穿着白衣的队伍从黎家正门鱼贯而出,正中间抬着一具棺材,正前面有人打着幡,还有人举着白灯笼,雪白的纸钱撒了一路。 “家里人都去了,也不差我这一个。” “我明白了,他不是你亲孙子。” “他就算是我亲爹,我去了,他也活不过来。” “嚯,你确实年轻了不少,我还以为你会给我来一刀呢。” “我跟一个身外化身费什么力气。” “我若不是一具身外化身,你还敢这么和我说话?” “你话也变多了。” “呵,我没事做啊,我不说话我干什么?” “你以前也没事做,那时候也没见你有这么多话。” “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要死啊,现在知道了,话多点又怎么了。” “你把阵修好,你就不用死了。” “你动动嘴,我跑断腿。” “你要真没事就去看看厢房里那个还能不能救活。” “那有什么救不活的,我连无事牌都给他了,他还能死了?那可是我留给这具身外化身的宝贝,天照境用的东西,要是连一条人命都救不活,我决明子的脸往哪放?” “天照境,当真那么遥远吗?” “你们三个之中天赋最好的是你,我本以为你会是最先到天照境的,没想到被孟还乡占了先。” “他……是怎么到天照境的?” “道士嘛,最喜欢的事就是拿人的命数去做赌注,他用自己后半生命数换片刻天照,倒也值得。” “片刻天照也是天照啊!” 决明子回头打量了一下黎满堂,“我看你是没什么机会了。” 黎满堂蹙了一下眉,“何出此言?” “他们不死,你还有机会,”决明子伸手指指阁楼之下越走越远的队伍,“他们死了,你便再无机会。” “我记得你不信命的。” “但我信因果。” “因果告诉你我此生天照无望?” “因果告诉我你牵挂太深,‘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想要迈入天照,就要顺应天地,顺应天地就要泯灭人性,得失总要平衡,你们三个里,你本来最有希望,可惜了。” “那为何孟还乡凭半生命数就可半步天照?” “那半生的命数能换来的只有法力,换不来境界,他一定是做了些泯灭人性的事,他们道家算来算去的,算算人心还不容易?” “想要迈入天照,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有还是有的。天道无常,谁能将天道说得明白。除了泯人性,天道还有生死交替,还有草木枯荣,无论是什么,悟到了,就到了,只是那路很窄,没有前人探路,单凭自己,要多有天赋才能开一条新路出来。” “那你悟到什么了。” “嘿,我哪有那般天赋,无非是活得长了些,按着最宽的那条路去试,试多了就成了。” “哦?那你做了什么泯人性的事?” “我?不过是炼了几个活人做器灵罢了。” “器灵?你也信那种东西?” “你这叫什么话,哪个炼器的人不痴迷于此,不痴迷于那传说中的妖刀俏佳人?就像这世上所有的修道者,有哪个不为那兰亭心语着迷的?” “所以你把无事牌给那个小子,是指望着他能平安从这里出去,然后再把他也炼了?” “这小子一瞧就不是凡品,我怎么能不心动?” “哼,你们这些天照的混蛋倒真是实诚,说不干人事就不干人事。” “咱们两个别五十步笑百步,你救他又是为何?难道就没有自己的花花肠子?莫不是今天死的不是你亲孙子,他才是。” “我救他是为了让他替我孙子报仇。” “你怎么不替你孙子报仇?” “你说的,要泯人性,那我孙子的命与我何干。” 黎满堂说罢就转身离开了,送葬的队伍渐行渐远,站在阁楼上也瞧不真切了。 决明子倚在栏杆上眺望着远方,良久之后才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你小子可一定要活着出去啊!” 第141章 离恨如春草(三) 从黎满堂把无月明带回来那天起,黎家最偏的那间厢房就被封了起来,连带着周围的几间院子都被清空了,这一小片地方也就成了黎家的禁地,没几个人能进来。 但今天不一样,两个不大的身影一前一后,紧挨着墙边,偷偷地向这片禁区溜了过来。 后面的那个好像有些不乐意,一步三回头,若不是前面那个拖着,怕是早就跑回去了。 “妹妹,咱不应该来这的,要是被人抓到了,可没人保着咱们。” “哎呀,姐姐你怕什么,他们的心思都在门口那三个大鼎上呢,才没功夫管咱们!” 姐姐心里仍是不放心,可她也知道妹妹说的并没有错。 那决明子前几日在黎府大门外立了三个大鼎,那鼎她从未见过,上面雕刻着的那张既像人又不像人的脸很是吓人,突出的眼睛不知是哪里来的怪物,如此新鲜的东西自然吸引来了所有人的围观,黎满堂时隔许久又一次在众人面前出现,这一次出来,他仍旧是那副披头散发的模样,不同的是手里提着一个包袱,包袱里装满了不凉刀,黎满堂环视周围围观的人群之后将手里的包袱丢进了其中一个鼎之中。冰凉的大鼎一接触到不凉刀就散发出了惊人的热量,整个鼎都变得通红,鼎中迸射出几点火花之后,就将不凉刀融成了一滩橘黄色的铁水。 做完这一切之后黎满堂潇洒地转身走进了黎家大宅,而候在他身后的黎家子弟排着队将一包包的不凉刀和华胥刀丢进了大鼎,顺带还跟围观的人解释了为何要这么做,但围观的人却没有一个响应黎家的号召,直到第二日,慕云亭带着挺着大肚子的李婉清来到了黎府,同样将所有的钱币都丢进了大鼎中之后,城里还留下的人才陆陆续续的将手中剩下的刀币拿了出来,还有人专门去那些已经从华胥西苑离开的人家里搜罗留下来的钱币,一同拿了过来。 随着前来送刀币的人越来越多,黎家的大部分人都只能把心思放在这三个鼎上,宅院里平日都没什么人,就更不可能会有人来这个最偏的厢房了。 因此姐姐虽然嘴上不乐意,还是半推半就地被妹妹拉着向厢房走去。 沿途上的灯笼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暗,只剩下妹妹手中的灯笼孤零零地亮着光,这么偏的院子不仅没有人,连虫子都没有,四周静悄悄的,让两姐妹不免有些害怕,互相握着的手越来越紧,脚步却越来越轻,生怕惊扰到黑暗里藏着的怪物。 二人转过几个转角,那间小院出现在了眼中,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从小院里冒出来,隔着老远就钻进了她们的鼻子,本就害怕的两个人登时停下了脚步。 本就心里打鼓的姐姐没了底气,在妹妹耳边轻声问道:“妹妹,你那日不会是眼花了吧?” “怎么会是我眼花了呢?我那日明明看到爷爷抱着一个人回来了,那个人看起来和哥哥一模一样。” “可是咱俩那天不是都睡过去了吗?万一那是你梦里梦到的呢?” 听姐姐这么一说,妹妹脸蛋一红,那天她确实也熬不住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她们二人已经在床上了,那几日她熬得迷迷糊糊,醒来之后她也说不清楚那到底是梦还是真的看到的东西。 “可是,可是,这里有血腥味,一定是藏着什么东西。” “藏着东西不假,你怎么能肯定那就是向晚哥哥呢?前几日……前几日向晚哥哥已经下葬了。” “你亲眼见过向晚哥哥的遗体吗?” “没有。” “你说向晚哥哥出殡那天,爷爷为什么不来?又为什么不让咱们见向晚哥哥的尸身?” “你是说……向晚哥哥其实没死,只是被藏起来了?” “嗯,不然为什么要选在这个这么偏的地方,还要专门下令不允许人靠近?藏在这里的东西一定对黎家很重要。” 姐姐看着远处的小院咬咬嘴唇,良久之后,才重新下定决心,“那我们就去看看。” 姐妹二人小心的一步步向小院靠近,空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两个没怎么出过黎家大门的小姑娘只能用衣袖捂着口鼻才能勉强前进,好不容易才进到小院里。 小院应该是许久都没有住过人了,院子里满是半人高的枯草,脚下的青石板也出现了道道裂纹,院子里那间唯一的屋子也有些残破,多年未经修缮,屋顶上的瓦都缺了几片。 两个不算大的身影提着一盏灯笼相依着来到屋门外,对视一眼之后,一人伸出了一只手,推开了房门。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一阵狂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从屋里吹出来,撩起了二人的青丝,也呛得二人咳嗽起来,好一会才缓过劲儿来。 好在除了那阵风外,再没有奇怪的事情发生,屋子里漆黑一片,十分安静,二人壮着胆子举起灯笼去探路,那灯笼刚伸进门里就出现了几道残影,从灯笼中心一圈圈荡开,像是倒映在水中一样。 两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便将灯笼抽了回来,没想到那灯笼移出了门框就变了回来,那些晕影全部消失不见。举着灯笼的妹妹随即又将灯笼伸了进去,果然,那几道残影又出现了。 胆子更大一点的妹妹一咬牙一跺脚提着灯笼就钻了进去。 “妹妹!”没反应过来的姐姐在门外大声地叫喊着,是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 “姐姐,进来吧,里面没什么。”妹妹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听起来有些飘渺,就好像在山洞里一样。 听到妹妹没事,姐姐心里大石头落了地,走到门边,提起裙边迈进了屋子。 屋子里没什么摆设,桌子、椅子、床,什么都没有,只有中间摆着一个不算小的木桶,妹妹正提着灯笼站在木桶边。 姐姐朝四周看了看,所有的东西都像那盏灯笼一样有好几道的残影,就像是几个一样的东西叠在了一起,姐姐只是看了几眼就觉得眼花缭乱,一阵地眩晕,那些东西好像都在转着圈,就连中间提着灯笼的妹妹都有好几个。 “姐姐你快来看。” 姐姐伸出手来向光亮处摸索着,抓了好几次才在那几个影子里找到妹妹。 “姐姐你看。”妹妹将手中的灯笼向前伸了伸,正好出现在木桶的正上方。 那木桶里装满了红得发黑的液体,看起来有些粘稠,在灯笼光芒的照射下,水中隐约能看到有个黑影,黑影的中心有个东西正散发着乳白色的微光。 “这里面不会是个人吧?”姐姐借着灯笼的微光打量着木桶里的东西,那团黑影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蜷缩着的人。 “应该是吧。”妹妹也有些不确定,两人扒在桶边,两颗脑袋凑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盯着桶里的黑影。 “那……你说他是哥哥吗?” “嗯……我再看看。” 妹妹踮踮脚,弯了弯腰,将手里的灯笼又往前递了递,鼻尖离桶里的猩红液体只有一寸的距离。 灯笼幽幽的白光洒在桶里,红色液体倒影出的灯笼也套着光圈,怎么都看不真切。 妹妹用另一只手揉揉眼睛,扶住桶边,深吸了一口气,一头扎进了桶里。 “妹妹!”妹妹扎进桶里,姐姐可是吓了一跳,她赶紧抱住妹妹的腰,怕她这一个猛子扎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桶里的猩红液体很是辣眼睛,妹妹怎么努力也没法完全地睁开眼睛,只能不停的眨着眼,可是液体里漆黑一片,她什么都看不见。眼看着肺里的空气快要被耗尽,她赶紧闭上眼睛,鼓足勇气,想要用最后一次机会看清楚桶里的东西。 这一次,她努力地瞪大了眼睛,眼前再不是漆黑一片,而是一双闪着光的灰白眼睛,这双眼睛里毫无感情,没有一丝血色,和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东西一样,带着一圈圈的幻影。 突然被这么多的眼睛看着,妹妹被吓了一跳,不知不觉张开了嘴,带着浓厚腥味的液体一下子就冲进了她的喉咙里。 木桶里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气泡,妹妹扶着木桶的手一滑,整个人栽进了木桶里。 抱着妹妹腰的姐姐也被这一下吓了一跳,好在她反应够快,整个身子向后一倒,靠着自己的体重把妹妹从桶里扯了出来,两个人都躺倒在了地上。 呛了水的妹妹不停地锤着自己的胸口咳嗽着,姐姐则抱着妹妹紧张地看着木桶,她不知道妹妹究竟是看见了什么东西才吓成这样。 被拉在桶里的灯笼被打湿,缓缓地沉了下去,幽幽的白光扑哧一声熄灭了。 光亮一消失,所有的残影都不见了,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姐姐急促的喘息,和妹妹想克制却克制不住的咳嗽声。 就在两姐妹不知所措的时候,灯笼熄灭的地方又出现了光,比那灯笼亮了百倍。 姐姐定睛瞧去,木桶里竟浮起了半个脑袋,鼻梁以下都还在水里,只露了一双眼睛出来,这双眼睛正是那光亮的来源。 这一下把姐姐也吓得够呛,她以前只知道在鬼故事里才会有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眼睛。 “姐姐,那好像不是向晚哥哥?”终于缓过劲来的妹妹抱着姐姐的胳膊,她倒是胆子不小,直勾勾地看着木桶里那半个脑袋,怎么看怎么不像是黎向晚。 姐姐心中苦笑,自己这个妹妹不知道该说她勇敢,还是说她傻,这时候还有心思管桶里的东西是不是她们的哥哥。 “快跑!”姐姐攥着妹妹的手向外跑去,但是第一步迈出去,身后就亮起了苍白的光,直接将整间屋子都照亮了,她迈出去的脚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抓住了一样慢了下来,她第一时间想要回头看看发生了什么,可连回头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仿佛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才回过头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在地上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的妹妹,她张着大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木桶的方向。 姐姐的视线逐渐抬高,终于她也看到了妹妹看到的东西,在那个木桶之后多出来一轮巨大的月亮,皎洁的光柔和又漂亮,缕缕白烟缠绕在月亮的周边,让这轮月亮披上了一层纱。 姐姐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月亮。 不过她没工夫把心思放在这轮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月亮身上,因为木桶里的那个人头又向上冒出来了一些,除了下巴以外全都出现在了水面上,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灰白眼睛的上面是一对剑眉,眼睛下面则是不算特别挺的鼻梁和消瘦的脸庞,没有笑容,没有哭泣,更没有表情,脸颊上沾满了猩红的液体,像是从地狱里刚刚爬出来的恶魔。 木桶里那人确实不是她们的哥哥,无论怎么看都不是,她们的哥哥才不会凶她们呢。 地上的妹妹也反应了过来,手脚并用想要爬起来,但在月光的照射下,她的动作慢得像是一只蜗牛,等她站起身来,桶里那人只怕早就走出黎家大门了。 木桶后面的那轮月亮越来越大,眼看着就要把屋子都撑破的时候,屋外出现了一抹耀眼的金光,从大开的房门照射进来,暖洋洋的金光登时就逼退了苍白的月光,两姐妹也从中逃脱了出来,还歪着身子的姐姐一个踉跄摔倒了地上,正好倒在了一个人的脚边。 姐姐抬起头来一看,来到这的竟是黎满堂,他本就魁梧的身形从下面看上去更显得高大。 “爷爷。”姐姐赶紧拉着刚刚站起来的妹妹跪在了黎满堂的身前,低垂着脑袋不敢抬头。 那轮月亮被金光蚕食,此刻已经消失不见,黎满堂绕过地上跪着的两姐妹,走向木桶,伸出右手摁在木桶中间冒出来的那个人头顶上,把那人重新压回了木桶里。 黎满堂把桶里那人按回去之后又在桶边站了一会儿,确认不会再有差错之后,才转过身来,对背对着他跪在地上的两姐妹说道:“你们可知私闯禁地犯了哪条家法?” “知道。”两姐妹小声地说道。 “说什么,我听不见。” “知道!”两姐妹异口同声地提高了嗓门。 “知道你们还来!”黎满堂甩了甩袖子,低沉的声音不像是在开玩笑。 姐姐跪着转过身来,磕了个响头,“爷爷,是我非要带着妹妹过来的。” 黎满堂居高临下,没有管脑门贴着地的姐姐,反而看向了妹妹,“姐姐让你来你就来?” “不是的……”妹妹跪着向黎满堂挪了几步,想要为姐姐辩解。 “我是姐姐,妹妹不敢违逆我。”姐姐暗地里扯了扯妹妹的衣袖,示意她少说话。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因为……因为无聊,兄弟姐妹们都走了,只剩我们姐妹两人,就想着到处逛逛。” “黎家宅院那么大,逛逛会逛到这里来?你是闻不到这里的血腥味还是看不见这里的不一样,非要推门进来?” “我……” “这里是禁地的消息很早就传了下去,你不知道?” “我知道。” “黎向婵!你胆子见长!这么喜欢来这,你就留在这陪他吧,你们两个没什么不一样,没必要留两个一模一样的废物。” 姐姐紧咬着嘴唇,眼里泛着泪花,却又不敢反驳。 “不是的,是我非要带姐姐来的,我看到爷爷你带了一个人回来,我以为那是向晚哥哥,他只是受伤了,就像之前一样。只要来看看他,他就能回来。”妹妹又向前挪了挪膝盖,抱住了黎满堂的腿,苦苦哀求。 黎满堂低头看向了抱着自己腿的黎向娟,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后脑勺,然后拎着她脖领子将她拎了起来。 “你哥哥,确实死了。”黎满堂向前一步,把跪在地上的黎向婵也拉了起来,“死了就是死了,回不来就是回不来。” “那爷爷你带回来的那个人是谁?”妹妹轻声问道。 “你很好奇?”黎满堂一手牵着一个向外面走去。 “那是个怪物吗?”妹妹一手被黎满堂牵着,躲在黎满堂的胳膊后边向木桶偷偷瞄着。 “那不是个怪物,只是个疯子。” 这次连抹着眼泪的姐姐也回过头来,看着那安静的木桶仍旧心有余悸。 “你们两个若真没什么事做,我交给你们一个任务,每天过来,给那桶里换换水。” “好。”妹妹答应道。 “你不害怕?” “不怕,他虽然是个疯子,但也是人,睚眦才可怕呢!” 黎满堂心里暗自苦笑,睚眦和这人比起来,和那街边见人就摇尾巴的狗差不了多少。 姐姐回头看着木桶,无数的心思在脑海中飞过,这人既然不是黎向晚,那黎满堂为何这么上心,她们二人只怕刚走到这间小院的时候黎满堂就已经知道了,只是没有赶过来而已。那这桶里泡着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如果只是来这里换换水,那普通下人也可以做,为何要让她们二人来,就算她们资质再平庸,也是黎家嫡系,这种粗活哪里轮得到她们二人?想必是这人关系重大,外人不好透露。 于是姐姐试探着问道:“只用换换水吗?” “对,换点干净水就行。” 这下让姐姐摸不透了,“不需要放些药材什么的吗?只换清水?” “这光景,我上哪给他找药去?放心吧,命烂的人活得都长,他可没那么容易死。” “桶里没药,怎么一片红呢?”姐姐好奇的问道,那些腥红的液体虽然血腥味很浓,但其中蕴含的灵气同样很浓,和药汤一模一样,肯本不像是清水。 “一半水混着一半血,当然是红的了,只是他的血有些不一样罢了。” “啊!那桶里的都是他的血吗?”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的妹妹跳了起来,两只手胡乱地在脸上扒拉着,却歪打正着的把脸上那些红色的东西抹匀了,“呸呸呸!我还喝了几口呢!” 黎满堂皱了皱眉头,“黎家子弟,喝几口血就受不了,以后修行路上的坎坷你要怎么过?” 妹妹吐了吐舌头,一点也不像是将来要做大侠的模样,黎满堂另一边儿的姐姐看着妹妹笑了起来。 黎家子弟,可都是要做大英雄的人,就像她们的哥哥一样。 第142章 离恨如春草(四) 无月明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有讲着笑话却怎么也长不大的顾西楼,有拿着一把折扇敲打着他手心的李秀才,有一直给他灌酒的陆义,有微笑着为他缝着衣裳的朱玉娘,有和他一起贴春联的小武,有永远都穿着道袍的孟还乡,有总是从家里偷一些好东西带给他的黎向晚,还有和他一起躺在山里看星星的慕晨曦。 这一幕幕场景在梦里此起彼伏,每一幕都那么真实,那么快乐,无月明看完这个看那个,看了一遍又一遍,怎么都看不腻。 又是一幕闪过,无月明回到了剑门关的竹庐里,坐在了竹庐的屋顶之上,旁边还坐着孟还乡。 无月明看着孟还乡嘴巴一直在动,却听不清孟还乡在说什么,于是无月明就说自己听不清楚,可孟还乡似乎也听不到无月明说话,自顾自的一直说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或许是说累了,孟还乡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了无月明,无月明以为孟还乡终于注意到二人其实谁也听不见谁说话,没曾想孟还乡缓缓地睁开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水墨的眼睛,无论再看多少次,都会被震撼到,所以无月明记得这双眼睛。 在灰色的瞳孔里,无月明看到一个人,这个人既像他又不像他,像的是脸,不像的是脑袋下面的东西,毕竟一颗人脑袋放在一个长着翅膀的东西上总有些不伦不类。 无月明正好奇这人是谁,孟还乡眼中那人却突然开始腐烂,血肉烂成了一滩污水,很快就只留下了一副骨架。 这副骨架在无月明的注视下竟然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无月明走来,血肉也在骨架上重新生长,想要把骨架包在里面,可是这副骨架却并不听话,每次血肉刚把骨架包上,就又会撕开一个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的骨头。 骨架就这么一步步地从孟还乡眼睛里走了出来,来到了无月明的面前。 无月明有些害怕,不自觉地向后仰去,那骨架就弯下腰来,像是要把脑门贴在无月明脑门上一样。终于无月明整个人躺在了地上,退无可退,那骨架也越离越近,两个一模一样的鼻子碰在了一起。无月明想要推开骨架,可是并没有手伸出来,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好像根本没有手,他又踢踢腿,又发现他连腿也没有,在这里的似乎只有他的灵魂。 那副骨架并没有如无月明所想的那样张开嘴咬向自己,而是睁开了眼睛。 那也是一双水墨的眼睛。 无月明震惊之余又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别的东西,那是一片林子,林子里下着大雨,大雨里有两个孩子,一个倒在另一个的怀里。无月明认得他们,快死的那个叫顾西楼,剩下的那个叫仲乙。顾西楼用唯一还能动的手指点点自己的胸口,就在仲乙要把他藏在胸口的东西拿出来的时候,场景突然发生了变化。 一个白胡子老头出现了,他一手握着钳子,一手握着刀,嘴里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无月明在看到白胡子老头的一瞬间就哆嗦起来,就像是狗见到骨头就会流口水一样,无月明见到司徒济世就会害怕。 司徒济世手中的刀钳朝无月明挥了过来,无月明害怕地闭上了眼睛,但想象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无月明慢慢地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的东西又变了,他又出现在了林子里,天空正下着滂沱大雨,脚边是小武已经泡得有些浮肿的尸体。 无月明跪在地上,像要把小武的尸体翻过来,可他的手刚接触到小武,周围就是一阵地天旋地转,待到天地恢复平静之后,他已经出现在了一片雪原之上。 雪地已经被挖出了一个大坑,呼啸的风雪从他的头顶上掠过,而在雪坑里,有几根他刚刚挖出来的骨头,骨头满是划痕,不知道有多少颗獠牙在上面啃咬过,无月明痛苦地哀嚎,却不敢碰那几根骨头。 凌冽的寒风将无月明的泪水冻在了脸上,也裹挟着他消失在这片雪原之中。 风停之后,光也不见了,无月明周围出现了一双双黄色的眼睛,突然他身后传来一声怒喝,只有两个字,“无双”,他回头看去,瞧见陆义手中的剑笔直地朝他刺来,带着滔天的气势顷刻间洞穿了他的胸膛,他和那些睚眦一同飞了起来,恍惚间,他看见远处的天边升起一道耀眼的光柱,随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许久之后,飞在空中的无月明终于掉在了地上,溅起了一滩血水,他坐起身来,发现身边躺着一个人,他定睛一看,黎向晚正睁大了双眼看着他,可那双眼睛里却没了光采。 无月明猛地向另一边看去,看到了慕晨曦冲着他回眸一笑,随后转过身去,从指尖开始化为晶莹的冰晶。 “不!”无月明连滚带爬地向慕晨曦爬去,没走几步就看见一只利爪洞穿了慕晨曦的胸口,这座刚刚出现的雕像以利爪为中心开始皲裂,变成了一堆碎块,散落在地上。 利爪的主人踩着碎块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有着一双烧得正旺的眼睛和怪笑着的脸。 “仲乙,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样,没有一点长进。” “我杀了你!” 无月明咬牙切齿地从地上弹了起来,眼前的场景却再次变化,从孟还乡眼中钻出来的那具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骨架出现在了面前,弹起来的无月明正正地撞了上去,像灵魂遇到了肉身一般,二者竟融合在了一起。 再下一刻无月明睁开了眼睛,一个装满水的木桶出现在了眼帘,他整个身子都泡在木桶里,只有一个头在水面上,在他正对面,有一双小手扒在木桶边,小手上也有一个小脑袋正好奇地看着他。 脑袋上有一双大大的杏眼,一双柳眉,圆鼓鼓的腮帮,一左一右两支马尾辫,还有与黎向晚七分相像的鼻梁。 那丫头直直地盯着无月明,一句话也不说,无月明摸不清这人的来路,只能也直勾勾地看回去,一句话不说。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好一会儿,那小丫头回头喊了一声“姐姐”,就回头继续大眼瞪小眼。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另一个丫头小跑着推开了房门。 无月明抬头看去,那个跑进来的丫头和木桶边扒着的这个长得一模一样,只是脑袋后面扎着一个高马尾辫。 那丫头跑进来之后也扒在了桶边,盯着无月明一顿看,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多年的修行让无月明有充足的耐心,这两个小丫头当然比不过无月明,那个扎着双马尾的小丫头先沉不住气,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无月明,你呢?” “我叫黎向娟,你的姓好奇怪。” 无月明看向了另一边,高马尾的丫头说道:“我叫黎向婵。” “她是我姐姐,我是她妹妹。”黎向娟说道。 无月明点点头,觉得黎向娟说得很有道理。 “爷爷说你是个疯子,你是吗?” 无月明皱皱眉头,琢磨着他好像也没有做什么惹黎满堂生气的事,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回答不上问题来的小孩子了,他早就学会了撒谎,“是,你爷爷说的没错,我是个疯子,所以你们两个要离我远一些。” “无……无公子,你手脚能活动了吗?”黎向婵问道,无月明的姓同样也让她觉得奇怪。 无月明低头看了看泡在桶里的身体,那些他亲手划开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道白白的印记,甚至以前的老伤都好了不少,他动了动手,又动了动脚,胳膊除了异常地瘦以外确实没什么问题,于是他抬头说道:“已无大碍。” “爷爷说你要是能动了,去哪就随你了,黎家不会留你,也不会赶你。” 无月明点点头,黎满堂能把他带回来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这几日一直是你们两个在照看我吗?无某这里道谢了。” 黎向婵摆摆手,“爷爷不让别人知道你在这里,所以这几日确实是我和妹妹两个人,但其实也谈不上照看,只是每日来换换水。” “只是换换水吗?”无月明苦笑道。 “爷爷说这个时候找不到药,找到了也不会给你用,他又怕你被泡烂了,就让我们每天来换换水。” 这倒确实像是黎满堂能做出来的事。 “无论如何,谢谢二位姑娘了。” “那边准备好了衣裳,无公子会直接离开黎家吗?如果是的话我会跟家丁打声招呼,他们不会拦你的。” “那就劳烦黎姑娘通报一声了。” 黎向婵点点头退后了一步,黎向娟咬咬嘴唇,看看姐姐又看看无月明,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认识我哥哥吗?黎向晚。” “认识。” “他……真的死了吗?” “死了。”无月明点点头,在生死这件事上,他从不说假话。 “他不是大侠吗?大侠怎么会死呢?” “只有死了的人才叫大侠。” “那没死的呢?” “没死的叫胆小鬼。” 黎向娟看着无月明攥了攥拳头,没有再说话,站起来躲到了黎向婵的身后。 “那无公子请自便,我们就先走了。”黎向婵行了一礼,抓着妹妹的手出了房门。 坐在桶里的无月明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睡了多久,现在又是什么时候。他双手扒着桶边一使劲,整个人翻了出来,但脚一落地就软了下来,脸朝下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他太久没有动,又大伤初愈,胳膊腿都细如麻秆,再加上换了一身的骨头,这副身子已经不听他使唤了。 听到声响的两姐妹又匆匆跑了回来,看到无月明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是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黎向婵只好先出声问道:“无公子,需要我们帮忙吗?” “不必了,”无月明脸朝下,声音听起来有些闷,“我缓缓就好。” “真的不用?” “不用。” “好。”黎向婵也不好再说什么,带着妹妹转身离开,但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说道:“无公子,过几天就是新年了,不妨在家中多留几日,年过完了再走也不迟,这大过年的,也没有赶人出门的道理。” “已经到年关了?” “不几日就是除夕了。” 无月明沉默了片刻,低沉的声音再次传来:“那便……多留几日吧。” 第143章 离恨如春草(五) 年关将近,笼罩在黎家长达半年的阴云终于有了散开的迹象,家中挂满的白灯笼都要被替换成红灯笼,只不过现在黎家的人只有去年三分之一不到,而黎家大院却连一寸也没小,这让这个从前不算什么大事的事变成了要黎家所有人都出动的大事,就连黎向婵黎向娟两姐妹也不例外。 当然还有刚刚醒过来不久的无月明。 他原来的那具身体恢复能力就极好,如今换了帝江的骨头之后似乎又有了提升,这让他恢复速度飞快,甚至超出了他自己的想象,在他从木桶里爬出来的第二天,他就可以靠自己的双腿走路了,到了第三天,除了有些瘦以外,他已经和一个普通人无异了。 这样的变化让两姐妹大呼神奇,随后无月明就被二人抓了壮丁,这么耐用的东西可不能让他闲下来。 就这样,无月明扛着一把梯子,跟在两姐妹的身后,延着一条长廊挂起了灯笼。来来往往的人对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面孔虽然充满了疑问,但碍于黎向婵和黎向娟的面子,他们最多也只是多看两眼,就匆匆离去了。 两姐妹倒也乐得如此,毕竟真要解释起来,只有把黎满堂叫出来才能把这个故事圆起来了。 “是不是低了?”站在梯子上的无月明高举着一个红灯笼回头问道,黎家宅院里所有的房子都很高,哪怕无月明站在梯子上,也还是要高举起双手,才能勉强够到黎家的房梁。 “对对,再高点,嗯,我看看,还差一点,哎,现在可以,刚刚好。”黎向婵站得老远,左看看右看看,大声指挥着无月明。 得到允许的无月明将灯笼挂在了梁上,踩着梯子跳了下来,然后扛起梯子走向了下一个位置,再次爬上梯子,将梁上挂着的白色灯笼摘下来丢给了一直候在一旁的黎向婵。她平举着两只胳膊,一边挂着一排白灯笼,另一边挂着一排红灯笼,她接下无月明丢下来的白灯笼,然后又丢了一个红的过去。 “你不是说你修为还可以吗?为什么还要这么费力的挂灯笼?不应该刷刷刷一下子就都挂好了吗?”举了这么久的胳膊,难免有些酸痛,黎向婵不禁抱怨道。 “因为我们在挂灯笼。” 黎向婵翻了个白眼,这几天的接触下来,她发现无月明根本没有刚醒时那么彬彬有礼,也不像是第一次见面时那么吓人,有些让人捉摸不透,尤其是说话的时候,有时候像是个读书人一样死板,有时候又像是个世外高人一样满含哲理,剩下的大多数时候则毫无规矩,不讲礼节,变成了一个市侩俗人。 “我还不知道我们是在挂灯笼吗?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不用法力。” “只有亲手挂的才有意义,如果要用法力,那和去外面雇几个人回来挂灯笼有什么区别。你看其他人不也都是亲手挂的吗?” 黎向婵东看看西看看,大院里的其他人确实也都是一盏盏亲手挂上去的,“你这么说好像也有几分道理,但是你们好奇怪啊,修行难道不就是为了做事更方便吗?” “我想比起更方便,”无月明将手中的灯笼挂好,从梯子上跳了下来,“修行更重要的是让你做到你之前做不到的事。” 黎向婵歪歪头,不懂无月明话中的含义,看着无月明抬着梯子去到下一个位置,将上面挂着的白灯笼摘下递了过来,她往前走了几步,接过了白灯笼。 “你好像我们之前的教书先生,也是瘦瘦的,还老说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黎向婵把手里的最后一盏红灯笼递了过去。 “我可教不了你们什么东西。”无月明笑笑,“而且之前我可一点都不瘦。” 挂完了这几盏灯笼,三个人也有了短暂的休息时间,他们坐在长廊里,看黎家大院里的人来来去去。 “你刚刚提到的那个教书先生,还在这里吗?”黎向婵刚刚的话让无月明想到他自己的先生。 “不在了,很早的时候就从这里出去了。”黎向婵回答道。 “说起这个,为什么你们两个还在这里?不应该早就出去了吗?” “哎呀别提了,本来是要出去的,但是偏偏大阵坏了,就一直拖到了现在。”一提到这个事情,黎向娟就有些气恼。 “你们还有兄弟姐妹没出去的吗?” “没有了,就剩我和姐姐两个人了。” “你们两个是年纪最小的?” “不是,我们还有几个弟弟妹妹。”黎向婵说道。 “那为什么你们留到了最后?”无月明有些疑惑,就算落雁谷的大阵没办法让所有人一次出去,需要排队,那也应该不是从大到小,就是从小到大,这两个排中间的姐妹是怎么剩下来的? “因为……因为……,没什么为什么,就是剩下了。”黎向娟气鼓鼓地说道。 两姐妹里妹妹的脾气有些火爆,无月明不敢触她的霉头,只好转过头去向姐姐问道:“我记得向晚说过他六岁那年就开始修道了,你们两个为什么现在还没有点星呢?” “这……”黎向婵尴尬地笑笑,偷偷瞥了一眼妹妹,果不其然,妹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一样跳了起来。 “你哪里来的这么多的问题,姐姐咱们走,不理他了。”黎向娟抓起姐姐的手,拖着她向外跑去。 黎向婵不好意思地回头向无月明挥了挥手,被妹妹拖着跑了出去,还撞上了一个来送灯笼的女佣人。 那女佣人向一旁侧了一步,让开了道路,对着两姐妹的背影喊道:“小姐,这些灯笼怎么办?” 黎向婵一边跟着妹妹向前跑,一边扭过头来喊道:“你把灯笼给到那边坐着的那个人,他叫无月明。” 女佣人听到无月明的名字一愣神,向不远处的长廊一看,确实有个消瘦的男子坐在那里,向这边张望着。她回头看看跑远了的两姐妹,拿起新带来的红灯笼,走向了无月明。 “无公子,这是拿来的灯笼。”女佣人将手中的灯笼递了过去,眼睛却盯着无月明的脸。 无月明伸起手来握住递来的灯笼,却没有收手的意思,他也盯着女佣人的脸,目不转睛,“姑娘,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女佣人腼腆一笑,送开了手,“无公子,我们确实见过一面,在小武的葬礼上,他生前总是跟我提起你。” 过去的回忆突然涌进了无月明的脑海,眼前女佣人的身影和当初那个躲在沈掌柜和朱玉娘身后的小姑娘重叠了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无公子叫我小石就好。” “小石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小石吁了口气,反问道:“无公子又是怎么到这的?” 无月明叹了口气,回答道:“说来话长。” 二人相视一笑,小石坐在了无月明的旁边,“是黎公子。小武死后,黎公子找到了我,把我带到了黎府,他说他虽然没办法让小武活过来,但至少能让我和家人此生衣食无忧,不会死于非命。黎公子人很好,黎家上下也视我为宾客,但我出身卑贱,实在担不起,于是我就和他商量在黎家做佣人,否则的话我宁愿死在外面也不愿意在黎家吃白食,黎公子通情达理,答应了我的要求,那之后,我就留在了黎家一直到现在。无公子你呢?” “我……”无月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琢磨着哪些事情能说,哪些事情不能说,取舍之后,他说道:“向晚死的那天我也在场,受了些伤,之后就一直在黎家养伤,这几日才有所好转。” “黎公子是个好人。”小石低着头,声音颤抖起来。 “嗯。”无月明点了点头。 “小武也是。” 无月明顿了顿,再此点点头,“嗯。” “可是为什么好人都死了呢?” “可能是他们太好了,好到老天爷都嫉妒。” 小石转过头来,眼眶里已经翻涌着眼泪,“无公子,你知道是谁杀了小武吗?” “知道。” “杀了黎公子的呢?” “是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小石震惊地站了起来,“无公子,你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要比什么都知道更好。” “可是……” “你想要去报仇?” “当然,他杀了我夫君,现在又杀了黎公子,我哪有不找他报仇的道理?” “这仇你报不了,去了只是白白送死。”无月明严肃起来,声音冰冷。 小石紧咬着嘴唇,擦了擦眼泪,噗通一下跪在了无月明的面前,“小石请无公子为夫君和黎公子报仇,小石此生愿为无公子做牛做马,只要无公子能替小石报仇,小石绝无怨言!” “小石姑娘快请起,”无月明赶忙站起来把小石扶起,“他们两个的仇是你的,也是我的,这仇我本就要去报,小石姑娘不必如此。” “可我总要做些什么。” “小石姑娘现在就已经很好,衣食无忧,让自己不会死于非命,已经很好了,向晚是这么希望的,我也是这么希望的,小武一定也是。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我来做就好。”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不同的事情本就要由不同的人来做,只做自己擅长的事情就好。” “无公子真的没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没有。”无月明斩钉截铁。 小石见无月明如此决绝,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无月明看着小石渐渐远去,直到她和其他几个佣人汇合在一起,结伴而去,无月明才回过头来,一眼就看到了手上拎着的红灯笼,他赶紧抬起头来想叫住小石,可他们几个人正好转过了长廊尽头,只留无月明一个背影。 无月明苦笑一声,只怪自己刚刚的话说得太满,他确实有需要小石帮忙的事,这几盏灯笼他自己一个人要挂到什么时候。 他回头瞧了瞧长廊顶上最后还剩下的那几盏白灯笼,招了招手,那几盏灯笼便自己从梁上掉了下来,随后他手里的几盏红灯笼飞了上去,挂在了它们应该出现的地方。 无月明刚刚忘了跟黎向婵讲,所谓的图方便,能行不行之事什么的都不重要,修道最讲究的是要学会变通。 第144章 离恨如春草(六) 无月明醒过来了,但也没有完全醒过来,虽然在桶里睡了半年,但他从木桶里爬出来之后仍就十分嗜睡,一天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睡觉,剩下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发呆,就像是要把前几年落下的觉都补回来一样。 更让他舒心的是黎家这么大的宅院却没有一个人来吵他,让他可以安心地睡自己的觉。 黎向婵黎向娟那两姐妹不知是还在生他的气,还是年关的时候事情多,总之自那天挂完灯笼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除去这两姐妹,黎家大院里无月明唯一认识的就只有小石姑娘了,但小石姑娘多半不知道他住在这么偏远的地方,所以这几天也一直没有再出现。 就这样,无人打扰的无月明舒舒服服地睡了好几日,一直睡到了除夕夜,他才被门外的喧嚣声吵醒,披了件衣裳,来到了屋外。 前几日挂上的灯笼在今天都被点亮了,沿着长廊一直延展向远方,但空荡荡的长廊里只有灯笼没有人,反倒更显得落寞,不如全黑着,大家都一样,也就不会有伤心的人了。 耀眼的烟花炸在了空中,在漆黑的夜里不断变换着形状,七彩的颜色也在不停地变化着,煞是好看,比无月明小时候趴在药园窗户上看到的还要漂亮的多,他不由地多看了两眼,才瞧明白那烟花竟然是一团团迸发的灵气,不知是哪个无聊的修道者闲来无事,琢磨出这种法术,倒是挺有意思的。 无月明笑了出来,城里的人果然会玩,不像他们山上的,研究了一辈子,只研究出来照夜清那么个冷冷清清的东西。一想到这,无月明扭扭头看向了另一边,那青色的光柱仍旧伫立在那里,只不过现在有几道凑在一起,没有以前那么孤单。 院外的烟花越来越多,看来城里的闲人不只一个。无月明摆了摆手,长廊里的红灯笼一盏盏熄灭,他的脸又隐藏在了熟悉的黑暗里,而后他翻身向上,跃上了屋顶。 房上的视野要开阔得多,没有屋檐的遮挡,满天的烟火尽收眼底,但房顶上也毫无遮拦,冰冷的风肆无忌惮地吹来,提醒着无月明此刻确实是寒冬腊月,而且还是没有太阳的冬天。 他盘膝坐下,伸出手掌,一轮小小的月亮出现在掌心,他伸出另一只手挥了挥,这轮小月亮在他掌心慢悠悠地转了起来,并且越来越快,小小的月亮周围形成了一圈光轮,就像是糖葫芦外面的糖衣,但旋转着的月亮渐渐晃动起来,转得越快,晃动得幅度就越大,最终从中心崩坏,碎成了片片晶莹。 无月明叹了口气,收回了手。 那副帝江的骨头确实带给他无数的好处,但也带来了新的问题。从前会被灵气塞满的现象再也没有出现,他的身体变成了一片无边无尽的大海,能容纳天地间源源不绝的灵气。而这副骨架带来的问题就是它始终无法和无月明自己的肉身融合,他虽然醒了过来,但体内的战斗却一直没有停止过,就像是有两个怪兽在他身体里各占一个山头,还都想着霸占对方的地盘,偏偏二者势均力敌,谁也没办法占得上风,今天你赢,明天我赢,倒霉的就只有无月明这个不像是局外人的局外人了。 无月明从出生开始就没有像现在一样瘦过,这副身子只顾着自己和自己打架,完全不顾他这个主人的死活,不过这也让他重新好奇起自己的身世,那帝江的厉害他是知道的,他这副身子竟然能和帝江打得有来有回,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但这样的问题无月明并不十分关心,他最关心的是时间,他已经在桶里睡了半年,他不知道季丁还能不能再给他半年的时间,让他把身子养好,再和他完成那场命里注定的决斗。 无月明很是头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烦心事总是一件接着一件,件件身不由己,一件事刚解决,下一件就接踵而至,丝毫没有喘息的空间。 怪不得剑门关上的每个人都爱喝酒,无月明如是想到。 黎家宅院外的烟火接近了尾声,但吵闹声却并没有停下,反而越来越响,从外面一直吵到了这里。 “我明明让人把这边的灯笼也点上,怎么还是黑的?”黎向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估计是这里太偏了,人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呢,哪有这么偏的地方还要点灯笼的,正常来说这里连挂上灯笼都是奢侈了。”黎向婵自然和妹妹同时出现。 “那也不能这样啊,我还计划着……计划着靠这个和他道歉呢。” “靠这个道歉?那你诚意也不够啊,你应该自己一路点过来才对。” 黎向娟抬抬手里的灯笼,指了指长廊里数不清的灯笼,抱怨道:“啊?那么多灯笼,靠我一个人要点到什么时候去啊!” “那不显得你诚意足嘛。” “那不行,再说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错,他难道就没有一点点错误吗?” “他错在哪?错在长了一张嘴,还是错在不会读心术,不能看你一眼就知道你心中所想之事?” “哎呀姐姐,你是我姐姐还是他姐姐,你到底站哪边?” “我谁也不站,我站道理。” “道理就是我是你妹妹,无论怎么样你都应该帮我,这叫血浓于水。” “正因为你是我的妹妹,我才更应该指出你的错误,这叫大义灭亲。” “黎向婵!你不讲义气!” “我是你姐姐,用得着跟你讲义气吗?” “你不过就比我早出来那么一点点,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没有。” “我就算比你早出来一根头发,我也是你的姐姐。” “哼!”黎向娟气不过,松开了挽着黎向婵的手,向前赶了几步,“砰砰砰”地敲响了无月明的房门。 “起床了,起床了,太阳都晒屁股了!” 无月明此刻还在屋顶上,房子里自然无人应答。 “这几天一直都在睡,还没睡够啊?快起来了。今天是除夕,快起来守岁了,不然会短命的哦!” 屋顶上坐着的无月明无奈地笑了笑,这大过年的哪有这么说话的。他站起身来走到屋檐边,俯下身来,将脑袋探了出去。 “我在这呢。” 两个小丫头齐刷刷地回过头来,瞧见屋檐下面无月明正朝她俩挥着手。 “你怎么在房顶上?”黎向娟好奇地问道。 “因为我爬上来了,所以我在屋顶上。”无月明如实说道。 黎向娟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真的不争气,怎么会想着来给这个人道歉呢? “你们两个要上来看看吗?”无月明笑着问道。 两姐妹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你们上过屋顶吗?” 两姐妹摇摇头。 “在这住了这么多年都没有?” 两姐妹又摇摇头。 “那想上来看看吗?”无月明向后歪歪头,指了指屋顶。 两姐妹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无月明一只手抓着屋檐翻了下来,一手抓着一个,拎着她俩上了屋。 这座偏僻的小院很少有人维护,屋顶上的瓦都长满了青苔,这让第一次来到屋顶上的两姐妹束手束脚,只能一点一点跟在无月明的身后向前挪动着脚步。 屋顶上的风很大,但远处零零散散的烟花却很漂亮,黎向婵不由地看痴了。 心里还有事的黎向娟没有姐姐那样的闲情雅致,低着头小步来到坐在屋脊上的无月明跟前,将背上背着的大包袱去了下来,递到了无月明的跟前。 “喏,这个给你。”黎向娟低着头,声若蚊蝇。 “这是什么。”无月明觉得以自己和这个小丫头的交情来看,这包袱里藏几把刀都不会是什么稀奇的事。 “冬衣。” “冬衣?这天很冷吗?”无月明有些诧异,这比起他幼年衣不蔽体的在风雪交加的山林里挨冻的时候相比,不知道暖和了多少。 黎向娟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将脑袋往厚厚的袄子里藏了藏,“本来我们以为你没几天就会醒过来,所以准备的衣裳都比较单薄,谁知道你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 无月明看着黎向娟,摸了摸下巴,琢磨着这到底是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见无月明久久的不说话,还一直盯着自己看,黎向娟不由地涨红了脸,以为无月明是在故意取笑他,于是将包袱摆了摆,“你到底要不要,要是不冷我就不给你了。” “本来不冷的,听了你这个话,我突然觉得有些冷了。”无月明伸出手来,在黎向娟将包袱收回去之前抢了过来。 “那……那我们就算和好了?” “嗯?”无月明皱了皱眉头,他从未觉得两个之间有什么过节,既然没有过节,又哪里来的和好。 如果这也算有过节,那他的仇人要有多少,在他的观念里,至少要像司徒济世和季丁这种才能算得上是有过节。 “你嗯什么啊,快说我们到底和好了没有?”黎向娟抬起头来,用手里的灯笼碰了碰无月明的肩膀。 “和好了和好了。”迫于灯笼这件法器的威胁,无月明只能点头,但他仍然不是很能理解要怎么和这个年纪的孩子相处,他细细想来曾经遇到过的没有一个正常人,突然遇到在正常环境下长大的人,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得到回答的黎向娟终于笑了出来,一屁股坐在了无月明的身旁,这个年纪的她心里只能装那么几件事,装满了就要把旧的取出来才能放下新的东西。 “这屋顶上也没什么好看的啊。”黎向娟左瞧瞧右看看,远处的烟花零零散散,这种东西只有第一眼看上去惊艳,若是不成规模,很快就看腻了。 “那是现在,我小时候,那可是有满天的星星,漂亮的很。” “什么叫你小时候,我小时候也是漫天星星。”黎向娟对无月明这话十分不满,他也没有比自己大多少。 “天黑下来不过只是这两年的事,现在想想之前的天空确实很漂亮,只是从来没有在意过,现在星星没有了,月亮也没有了,才想起以前的好。”黎向婵看腻了烟火,回过头来坐到了无月明的另一边。 “星星确实没了,但月亮想要有的话还是可以有的。”无月明笑笑,在两姐妹不解的眼神中,一轮明月出现在了离三人不算远的天空之上,皎洁的荧光微微闪耀却并不刺眼,柔和得像一位温婉的女子。 “好漂亮!”黎向婵感叹道,半年前她只顾着害怕,根本没心思去欣赏这轮月亮,现在一看,这月亮不仅惟妙惟肖,还要好看不少。 “漂亮吧,我也觉得漂亮。”对于这个杰作,无月明还是很满意的。 “这月亮你想让它出现它就会出现吗?”黎向娟问道。 “当然,这是我的月亮,它当然要听我的话。” “你怎么会有自己的月亮?” “这个嘛,”无月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解释道:“从前我和一个人约好了要一起看月亮,但后来月亮没了。大丈夫说话一个唾沫一个钉,说了要一起看月亮,就要一起看月亮,所以我就造了一个出来。” “月亮也是能造出来的吗?”黎向婵好奇地问道。 无月明笑笑,“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修行,就是要行不行之事。” 两姐妹看着月亮,沉默不语。 无月明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不知道这两个丫头怎么好端端的就沉默了,莫非是他的月亮太丑?可无月明对自己的审美还是有一些信心的。 “呃,你们两个想要吗?”无月明小心翼翼地问道。 “要什么?”黎向娟问。 “月亮啊。” “我们也可以有吗?”一听到自己也能有一轮月亮,黎向婵也兴奋起来,“可是我们不会修道。” “你们不会我会啊,向晚之前把你们家的道法跟我讲的差不多了,我虽然用不上,但我可以教你们啊。” “你说的是真的?”黎向娟转过身来看着无月明,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希冀,在月光之下闪着晶莹的光,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无月明的胳膊,用力地好像要把他的胳膊扯下来一样。 “当然是真的。”无月明看到了黎向娟眼中的渴望,就像他当初渴望着力量一样,“我一向不说假话的。” 黎向娟没有说话,仍就死死地盯着无月明的眼睛,似乎在思考着无月明这句话到底有多少可信的成分。 无月明是个能动手就不动嘴的人,他将自己胳膊上抓着的两只手里扒了一只下来,将那只手掌平摊在自己身前,将自己的大手盖了上去,然后缓缓抬起,一轮小小的月亮就出现在了那只同样小小的手上。 黎向娟看着自己掌心的月亮长大了嘴,她小心翼翼地将两只手合在一起,把小月亮捧到了自己眼前,爱不释手。 无月明另一边的黎向婵弯下腰来,隔着无月明看着妹妹手里的小月亮,满眼都是羡慕。 注意到黎向婵的无月明微笑着向她招招手,示意她伸出手来。黎向婵赶忙将双手捧成碗来,无月明的手在碗上拂过,一轮月亮像一个大汤圆一样掉进了碗中。 两姐妹抱着各自的月亮开心地笑了出来,无月明看着她们二人也笑了起来,孩子的快乐总是来得如此简单。 “你当真要教姐姐和我修道?” “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教我修道,我也要报答你,走,跟我去个地方。”黎向娟站起身来,抓住了无月明的手。 “去哪里?” “去除夕该去的地方。”两姐妹心意相通,黎向婵一下子就明白了妹妹心中所想,丢掉了手里的月亮,来到无月明身后,推着他站了起来。 两姑娘挟持着无月明跳下了房顶,延着长廊一路跑了起来,还催促着无月明快一些,慢了就赶不上了。无月明不知二人用意,但一人擒住了他一只胳膊,毫无办法的他只能乖乖地跟在二人身后。 穿过一条条长廊之后,是一间又一间的院子,穿过这一间又一间的院子之后,是一扇又一扇的门。火红的灯笼越来越多,热闹的声音也越来越大,终于,一扇两丈高的铜门出现在了三人面前,这大门威严肃穆,连上面的铺首也要狰狞许多。 门外人群的喧闹声和鞭炮的爆鸣震耳欲聋,两姐妹将手搭在铺首上,却没有推开门,而是回过头来看向无月明。 “怎么了?”无月明疑惑地问道,但他声音太小,两姐妹也不知道听清楚没有。 黎向娟忽然跳起来凑在无月明耳边大声问道:“你做好准备了吗?” 无月明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但黎向娟这一问,他反倒开始有些紧张,因为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他此刻是在不凉城里,是那个他惦记了很多很多年,却从来没有来到过的不凉城。 “走!”无月明大手一挥,来都来了,岂有不看看的道理? 两姐妹相视一笑,两丈高的铜门被缓缓推开,亮如白昼的光从门缝里洒了进来,照亮了门里的无月明。 门外就是长街,不凉城里最长的街。在最近这几年的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候,这里就是不凉城里最繁华的地方,而现在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剩下的人都尽可能地聚在黎家附近以求平安,这里自然也不会冷清,十几丈宽的长街站满了人。 年轻男女围在一起欢声笑语跳着舞,享受着青春应有的快乐;老人坐在街边的长椅上说着从前的故事,和自己的老朋友们叙旧;小孩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对身后爹娘的呼唤不管不顾,今天是除夕夜,他们不需要早早的睡觉,不需要背那些之乎者也,他们可以在长街上随意玩闹,却不会被责怪和打骂。 若不是街边的店门紧闭着,沿街商铺的窗户上连窗花都没有,那这里和之前那个繁华的地方相比,没有任何区别,至少在今天夜里是这样。 两姐妹推开门后牵着手跑了出去,走了几步之后才发现少了人,一回头瞧见无月明还在门后面站着,傻傻地看着外面,一动不动,两人只好又回去了。 “你不说走吗?你怎么不走呢?” “我好像有一点害怕。” “害怕?你在木桶里一个人睡了半年多,刚开始的那段时间每天都流一整桶的血,你那时候不怕现在怕?” “嗯,现在怕。” “这门外面只有人,又没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你怕什么?” “怕的就是人。” “人有什么好怕的?” “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而且见到过的人和这里的都不一样。”无月明指着门外攒动的人头说道,剑门关人最多的时候不过百人而已,他哪里见过这样的大场面,再说素梨人里每个人都很奇怪,而这里的人都很正常,但在无月明这双看惯了稀奇古怪事的眼睛里,这反而有些不正常了,他对外面的人一无所知,无知意味着陌生,人在面对陌生的东西时就会害怕。 黎向娟还想再说些什么,黎向婵却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讲。 “有我们俩陪着你,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你们两个很有面子?” “主要是她,”黎向婵看着妹妹掩嘴偷笑,“前几日还有人来说亲事,被她吓跑了呢,城里的人呀没几个敢招惹她。” “这怎么能都怪到我头上呢?明明是姐姐你不想嫁的。”平白无故被泼了脏水,黎向娟自然要狡辩一下。 “你们这么大年纪就要考虑亲事了吗?” “本来应该晚几年的,可是现在不是情况特殊嘛,不说这个了,走,我们带你见见世面。”黎向婵又一次挟持了无月明的胳膊,拖着他一路冲进了黎家大门正对着的那群围得水泄不通的人堆里。 人群正中央的空地上,摆放着三座大鼎,熊熊的烈焰在鼎中燃烧着,驱走了冬日里的寒意,而在这三座鼎的周围,堆满了金光灿灿的刀币,淹没了鼎足,然后一直蔓延到第一排人群的脚边,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在意地上这些东西。 “这里怎么那么多的钱?”无月明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钱,他此生唯一拥有过的,就是贾为善给过他的那一柄华胥刀。 “落雁谷的大阵坏了,要把这些都熔了才能把大阵修好。”黎向婵解释道。 “就这么熔了?”如果顾西楼现在还活着,从这里随便抓一把回去,他妹妹的嫁妆就有了,剩下的钱还可以买一栋院子,种满四季都不缺的粮食。 “这里的钱在外面用不了,无论我们能不能出去,这些东西都会变成一堆破铜烂铁,现在熔了它们能让我们出去,有什么理由不去做呢?没有什么事情比从这里出去更重要了。” 虽然黎向婵的解释无懈可击,但是无月明仍旧移不开眼睛,这么多的钱放在以前能买多少药,救多少人,能让他们永远都不会饿肚子,如果早知这钱攒来无用,不如直接把这些钱分了,又能换多少条人命回来。 黎向娟终于挤进了人群,来到了二人身边,一眼就看到了盯着一地的钱目不转睛的无月明,“这有什么好看的,走,我带你去跳舞。” “我不会跳舞。”虽然跟着朱玉娘学过一些,但无月明实在不是那块料。 “不需要会,有手有脚就行。”黎向娟一手牵着黎向婵,一手拖着无月明,挤到了人群最前面。 黎向婵所言非虚,那些围着大鼎跳得正欢的人看到两姐妹出现,自觉向两边散去,空了一个位置出来。黎向娟也不客气,带着两人就站了过去。 “我怎么跳,你就怎么跳。”黎向娟拍拍无月明的肩膀,非常可靠的当起了领舞。 被快乐包围的人群很快就将三个人围住了,被簇拥在中间的无月明也跟着大伙跳了起来,他能感受到这些人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他们每日醒来一定想着的是离未来又近一步,他们必须要做些什么来迎接未来。 剑门关上的人则不一样,他们每日醒来想到的是离自己的死期又近了一天,一定要做些什么来告别过去。 无月明也一样。 于是他觉得周围的人与他格格不入,这惦记了许久的不凉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坏,只是不适合他罢了。不凉城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不凉城,现在互相看过了,就够了。 此刻无月明无比地想念剑门关上的那座小院,黎家里的那间偏房,甚至还有药园里那个只有一扇窗户的小黑屋。 好在无月明并没有等太久就迎来了转机,不是人群散了,而是黎向娟累了。 嘴上口口声声说着要守岁的黎向娟,过了丑时就闹不动了,上眼皮和下眼皮打起了架,黎向婵便连拖带拽的把还在嘴硬的妹妹带回了黎家大院,结果只进了两扇门,黎向娟就困得站不住脚,为了报答黎向娟解围之恩的无月明自然识相地把黎向娟背在了背上。 黎向婵和无月明都不是爱说话的人,寂静的黎家大院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的脚步声和黎向娟的酣睡声。 三人又进了一扇门,黎向婵终于打破了沉默。 “谢谢你教我们修行。” “我还没教呢,有什么好谢的。” “愿意教就很好了。” “这点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向晚说他六岁就开始修道了,你们为何这么大了还没有人教你们呢?” “因为我们天资不够。” 无月明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黎向婵。 “很小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我们姐妹两个人难成大气,也就没有放很多的心思在我们身上。黎家孩子本来就多,若放在平时,我们也不会这么受冷落,最多晚几年,但后来落雁谷死了很多人,就再也腾不出人手来管我们了。” “那你们还留在这里也是因为这个?” “嗯,他们会比我们排得更靠前,哪怕他们年纪比我们要小。其实我们本来也该出去的,但我们要出去的前几天刚好赶上睚眦攻打落雁谷,哥哥也死在了那里。”黎向婵回头嫣然一笑,接着向前走去。 无月明背着黎向娟追了几步,又问道:“那婚事也是因为这个?” “嗯,”黎向婵调皮地跳了跳,将双手背在了身后,厚厚的袄子将她的高马尾也裹在了里面,“在修行上没有什么成就,就只能在其它地方帮助黎家了。现在大家都在计划出去之后的事,如果能在出去之前就和黎家联姻,那就可以把大家锁在一起,将来能一起面对外面的敌人。” “我其实没什么啦,”黎向婵说完之后又赶紧解释道,“我姓黎,自然就要为黎家做些什么,像哥哥一样为家族争光是帮忙,嫁到别处去联姻也是帮忙,如果什么忙都帮不上,那黎家为什么要养我这么大呢?不愿意的是妹妹,妹妹不想相夫教子,只想和哥哥一样,做一个大侠,把哥哥没做完的事做完,如果哥哥的事做完了,她就去云游四海,看看天下的人。” 靠在无月明背上的黎向娟似乎在睡梦中听到有人说她坏话,嘟嘟囔囔说了句什么,脑袋在无月明肩膀上蹭了蹭,口水打湿了她亲手带给无月明的冬衣。 “可是我们姐妹两个都放不下对方,我不想让她跟着我安稳过一辈子,弄丢了自己的梦想,妹妹不想带着我闯荡江湖,凭增许多危险。” 黎向婵低着头走在前面,无月明跟在后头,一句话也不说。 “所以要谢谢你,愿意教我们修道,你说修行能行不行之事,那将来我们也可以做到自己现在想做却做不到的事对吧?” “会的。”沉默了许久地无月明终于说了话,“我保证。” “你保证?” “我保证。” “嘿嘿,”黎向婵笑笑,她们姐妹的命运,无月明又能保证些什么,“好了,我们到了,把我妹妹还给我吧。” 无月明轻轻地把黎向娟放到黎向婵的背上,黎向婵笑着朝他摆摆手,背着妹妹进了一间院子。 无月明站在院子外面站了许久才转身离去,延着挂满灯笼的长廊转了几个弯之后来到了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中央站着一个无月明没想到的人。 那人背对着无月明,双手背在身后,穿着一间单薄的中衣,应该是早早就在这里等着他。 无月明迈进了院子里,站在那人身后。 “活过来了?”那人问道。 “暂时死不了。”无月明回答道。 “嗯。” “我要教你那两个孙女修道。” “你愿意教就教吧。”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我们之间应该互不相欠了。” “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个消息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睚眦要攻城?”无月明皱起了眉头 “那倒不至于,”黎满堂转过身来,两个人隔着院子相望,“只是慕家公子后天满月,要请人喝酒,你是剑门关出来的,酒量应该不错,想叫你去撑撑场子。” “慕家公子?” “嗯,慕晨曦的亲弟弟。” 无月明沉默良久,才从牙缝里挤了一个“好”字出来。 “你穿着这个,还挺像他的。”黎满堂上下瞥了一眼无月明,化作一道金光消失不见。 无月明忽然想到了什么,在自己身上翻找起来,这冬衣制式繁复,他全身上下翻了半天才终于在袖口里面找到一截缝在衣服里的布条,上面用细细的金丝绣着三个娟秀的小楷。 黎向晚。 第145章 离恨如春草(七) 慕家小少爷的满月酒与其说是慕家办的酒席,倒不如说是黎家在慕家的院子里大宴宾客。 前些日子落雁谷的大阵还没坏的时候,除了慕临安带着一批人先打头阵以外,剩下的慕家人就抱着你们先出我殿后的心态一直对出去的事不是很积极,但奈何慕家的人太少,就算三三两两的离开,也走了九成以上,到了现在,两只手就能把慕家剩下的人数数清楚。 考虑到这一点,黎家前一天就有一大波人带着各式的工具赶到了慕家,尽管现在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但慕府上下都被烛火点亮,倒也十分亮堂。 受邀而来的宾客陆陆续续地到来,李婉清抱着孩子和慕云亭并肩站在一起,接待着陆陆续续走进来的人,小孩子倒是不怕人,在李婉清的怀里瞧着大伙乐呵呵地傻笑。 黎满堂很快也带着一大家子来到了慕家,李婉清和慕云亭迎了上来,黎满堂用满是老茧的手指头戳了戳小少爷吹弹可破的脸蛋,那小少爷仍不害怕,“咯咯咯”的乐着。 “孩子名起了吗?” “叫慕曦和,是相公起的。”李婉清满怀笑意地看着怀里的孩子,揉了揉他刚刚被黎满堂戳过的脸。 “你倒是还有几分学问。” “黎叔叔谬赞了。”慕云亭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嘴角却快要咧到后脑勺去了。 “你小子争气,不像我那几个儿子,没一个拿得出手的,好不容易有个像样点的孙子,命却不好。” “黎叔叔可千万不要这么说,黎家后辈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这两个小丫头就相当出色啊,还有那个……”慕云亭先是摸了摸踮着脚围在李婉清身边的黎向婵和黎向娟的脑袋,随后将目光移向了几步远外站得笔直的无月明脸上,要说出的话却咽了下去,黎家除了已经死去的黎向晚,哪里还有这么大年纪的孩子还留在华胥西苑。 无月明此刻穿着黎向晚的华丽衣裳,不算长的黑发披散在肩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也算不上冷漠,也许只是习惯如此而已。比起外貌,更吸人眼球的是无月明所散发出来的气质,刚醒过来没几天的他还没办法把藏在身体里的帝江骸骨所散发气息藏起来,甚至一身修为都肆无忌惮地散在外面,在修道者眼中,此刻的他就像是一个嚣张跋扈的刺猬,不守江湖规矩地对着所有人彰显着他的非同寻常。 黎满堂也回头看了一眼无月明,似笑非笑地说道:“他要真是我孙子,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慕云亭和无月明远远地对视了一眼,他从蛛丝马迹里猜出了些什么,眼神逐渐冷了下来。 眼看着火药味越来越浓,还是李婉清出面救了场,她对无月明笑笑,传音道:“你可以到偏院里去看看。” 无月明偏偏眼神,看向了李婉清,和当年那个隔着护城河对她传音的人比起来,现在的李婉清柔和了许多,没了当初的英气,眼角也多了几道皱纹。 无月明朝李婉清点点头,跟在黎满堂身后走进了内院,随后绕了几个弯角,走向了鲜有人来的偏院。 这座院子虽说是偏院,可却并不小,想必在之前这里也是什么重要的地方,只不过现在荒废了,周围的房门紧闭着,好久都未曾开过。 院子的周围摆满了一圈圈的红烛,而在正中央不知是哪位的手段,让鲜花开满了整间院子,而在花团锦簇着的正中央,放着一座水晶雕像,一只手伸向前方,连脑后被风吹起的发丝都保留了下来,栩栩如生,就像那天夜里无月明见到的那样,没有一点改变。 无月明一进来就看到了那座雕像,痴痴地向前走去,直到要踩到花朵的时候才清醒过来,停住了就要踩下去的脚,转身向后,来到了雕像正对着的连廊边,半坐在了栏杆上。 这半年的光景恍如隔世,让仰头看着不远处雕像的无月明感慨万千。虽然慕晨曦离开剑门关之后的这几年里二人几乎从未见过,这半年时间本该也不算什么,但之前无论分开多久,心里总幻想着将来再见的场景,现在可不一样,一闭上眼睛,看到的都是过去的模样。 作为陆义的爱徒,无月明一直将师傅的教诲紧记心间,尤其是那句“如果世界上还有事情会让你感到伤心,那一定是你还不够坚强”,他本以为自己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修炼,早已将这句口诀修到大成,他可以独自在墓山上对着万千石碑坐一整夜,也可以面不改色地直视照夜清,还可以一声不吭地自己动手把帝江骸骨塞进自己体内,唯独看到慕晨曦化作的雕像时,泫然欲泣。 为了不让自己这么久的努力毁于一旦,无月明选择离雕像远一些,他怕离近了,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会作鸟兽散,那时候他连站在季丁脸前的胆量都没了,就更不用提报仇的事了。 “漂亮吧。” 无月明不知在院子里站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了中年男人的低沉声音。他回头看去,应酬完的慕云亭正站在他身后,平静地看着他。 “漂亮。”无月明又看了看院子中间的雕像,郑重地点点头。 “我女儿当然漂亮。”慕云亭翻过栏杆,也和无月明一样靠在栏杆上,说了一句废话。 无月明偏头看了看慕云亭,觉得这个男人和他想象中的那个慕晨曦的父亲不太像。 “我如果和她一样年纪,和她一样是个入世未深的小姑娘,”慕云亭指着院子里的雕像说道,“可能我也会喜欢上你,长得不算丑,不爱说话,冷酷无情,身世神秘,天赋异禀,只要能从这里出去一定会有大成就,喜欢你的人一定不少。” “我……”无月明想说他长这么大并没有像慕云亭所说的那样受到很多人的喜欢。 “但我不是,我是个父亲。”慕云亭拍了拍无月明的肩膀,将无月明的话堵了回去。 “如果我也是个无名之辈,也许会让女儿去赌一次,但我慕云亭不是个泛泛之辈,慕家也不是落魄寒门,我慕云亭的女儿不需要去赌,我也不会让她去赌。”慕云亭放在无月明肩膀上的手突然发力,夹得无月明的骨头“咔咔”作响。 “这几年我下定决心不见她,你也该下定决心劝劝她的。” 无月明的回答让慕云亭把已经准备好的骂人话收了回去,他嘟囔了半天才说了一句:“她要是能听我的劝,她也就不是我慕云亭的闺女了。” “劝不行,你可以动手啊,把她绑出去,她还能反抗不成?” “我可以把她绑出去,但她会恨我一辈子。” “那时候她只会恨你,可现在她连命都没了。” “她不仅会恨我,还会郁郁寡欢,在外面寻死和在这里寻死有什么区别呢?死在这里至少还不留遗憾。我能管她一时,管不了她一世。” “她未必会恨你一辈子。”无月明顿了顿,“我只听别人讲起过外面的世界,就对那里满怀憧憬,她出去之后一定会着迷于此,看到更多的美景,遇到更多的人,慢慢地就会忘了我,也就不会再恨你。” 慕云亭扭过头来看着无月明,眼神奇怪,无月明被看着发虚,不知道自己刚刚的话里说错了什么。 “你对我女儿没有信心?” “我不是……” “我女儿愿意为了你把命留在这里,你却怀疑她会变心?” “我只是觉得哪怕是一心求道,她也不会随意寻死。” “你懂个屁!修行即是修心,慕家的道法要清心寡欲,处乱不惊,我父亲淡薄人情,因此修为最高,我自从娶了她妈妈,心里就有了挂念,此后修为再无大的长进。所以对我闺女而言,从她动心的那一刻起,她就走不远了。” “原来……是这样吗?” “你缺个师傅好好教教你修道,而不是一盘大杂烩,什么都不精,只靠着天赋走不远的。” “我不需要走太远,只要再给我一年时间就够了。” 慕云亭的手又攀上了无月明的肩头,“我在想,如果我现在把你绑了,把你带出去,你会不会恨我。” “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这就对了嘛,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你和她换一下,你会愿意自己一个人跑出去吗?” “不会。” “所以我不怪你,人生无常,修道者更是如此,生死都该由自己负责。” “谢谢前辈宽容。” “看在你还知道来看看我闺女的份上,我打算帮你个忙。” “什么忙?”无月明一脸疑惑,他现在已经活过来了,还有什么忙是需要帮的呢? 慕云亭跳到栏杆后面,一巴掌打在无月明背上。 “死的时候多撑一会儿,太狼狈了给我闺女丢脸。” 冰凉的灵气钻进了无月明的后背,他体内暴躁的帝江血脉跟着他一起打了个冷颤,顿时就没了嚣张的气焰。 “这东西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弄进去的,但这东西并非我等凡夫俗子能解决的,我只能压一时,之后总有重新占上风的一天,到了那时候你就自求多福吧。” 无月明全身都被寒气笼罩,冻成了一个冰块,一动也动不了,等他缓过劲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多久,慕云亭已经在一旁盘膝打坐。 “时候不早了,你们两个……”这间院子的拐角处出现了一个人,正是抱着慕曦和的李婉清,她一转眼就看到盘膝打坐的慕云亭和一动不动的无月明,这场面让谁看都会觉得是二人在一场大战之后暂时休战。 李婉清赶了几步,一脚踢在慕云亭背上,“我不是让你不要为难他吗?” 为了无月明花了不少心思的慕云亭没来由得挨了一脚,顿时有些迷糊,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做错了。 眼看着李婉清第二脚就要落到慕云亭的屁股上,无月明挣扎着依着柱子站了起来,“我没事。” 李婉清上下看了看无月明,晃了晃怀里的孩子,问道:“真没事?” 无月明强撑着摆了摆手,“没事。” 李婉清走了过来,摸了摸无月明的手,入手处一片冰凉,与此同时也摸清楚了无月明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她向上一提,撸起了无月明的袖子,歪斜的伤口从手腕一直蔓延到手肘,她皱皱眉头,又伸手去扯无月明的领子。 无月明抬手想拦,可他现在的动作慢得很,哪里拦得住,李婉清轻轻松松地就扯开了无月明的衣领,除了当中间的伤口以外,延着肋骨方向还有许多的伤口,只是动刀的人似乎上了年纪,手有些抖,那些伤口歪歪扭扭,还有些地方切了好几刀。 李婉清回头把孩子放进了刚刚站起来的慕云亭手里,然后双手把无月明的衣领叠好,“我好像有些明白朱玉娘曾经跟我说的那些话了。” “你见过她?”无月明问道。 “有幸见过一面。”李婉清笑着说道。 慕曦和这个爱笑的孩子一到了慕云亭的怀里就哭了起来,慕云亭怎么哄也哄不住,李婉清只好将孩子又接回来。 那孩子在李婉清的怀里重新露出了笑容,小孩子的笑容总是富有感染力,让无论从里面还是从外面都冷冰冰的无月明也微笑起来。 “你要抱抱吗?”李婉清向无月明问道。 无月明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却在快要碰到孩子的时候犹豫了起来,这个小生命看起来是如此的脆弱,无月明害怕自己哪怕只是摸到他,都会让他魂飞魄散。 “他都不怕你,你还怕他?来,抱抱。”李婉清利索地把慕曦和往无月明怀里一放,无月明只好伸出手来环抱着孩子,像个木头一样,连头都不敢扭。 “你看他,是不是很像晨曦?”李婉清伸出一根指头逗着慕曦和,他那两只小手不停地摇晃着,想要把妈妈的指头握在手里。 这么大的男孩子粉粉嫩嫩,确实更像个女孩子,眉毛上虽然只有几根绒毛,但那轮廓确实和慕晨曦的一模一样。 “确实像。”无月明柔声说道,生怕吓到怀里的孩子。 慕曦和这才注意到自己在一个陌生人的坏里,大眼睛转了转,看向了无月明,或许是从未见过这种灰色的眼睛,慕曦和“咯咯”地笑了出来。 无月明不知孩子为何发笑,只能眨眨眼睛表示疑惑。 那孩子看见无月明眨眼睛,他也眨了起来。 两人就这样你眨一下我眨一下,孩子笑声也越来越大,这让只能站在一旁的慕云亭吃起了醋,这明明是我儿子,凭什么和你一个外人这么亲近?于是慕云亭挤了过来,对慕曦和比了个鬼脸。 刚刚还笑意满满的慕曦和一见到慕云亭就哭丧起了脸,看到慕云亭做鬼脸更是直接哭了起来。 “我不明白。”慕云亭抬头仰天,双眼里满是迷茫,“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孩子都是如此,晨曦也就罢了,你可是儿子啊,这世上哪有儿子讨厌爹的?” 慕云亭一句话的功夫,慕曦和的大眼睛就塞满了泪水,成股流了下来。 李婉清叹了口气,把慕曦和塞进了慕云亭手里,说道:“自己惹哭的自己哄。” 慕云亭手忙脚乱地接过孩子,看看怀里哭闹的孩子,向李婉清投去了求助的目光,“惹哭我在行,这哄我真不会啊!” “你多抱抱,多抱抱就熟了,熟了就不哭了。”李婉清实在看不下去,支了招。 “就这么抱抱就行了?”慕云亭不信。 “那要不你再带他溜溜弯?喝喝茶?”李婉清没好气地说道。 “我觉得可以。”慕云亭缩了缩脖子,但是嘴上可是一点都不能软,眼看着李婉清的脚就要落在自己的屁股上,他赶紧抱着慕曦和溜了。 院子只剩下李婉清和无月明两人,李婉清不好意思地朝无月明笑笑,说道:“让你见笑了,夫君他有些时候挺不靠谱的。” 无月明也只能笑笑,他不知道好父亲是什么样的,自然也没办法去评价慕云亭。 “你这是第一次来不凉城吧?没赶上不凉城繁华的时候,真是有些可惜了。” “挺好的,比山上大很多,人也多很多。” “你就发现了这个?”李婉清笑笑,眼前这个人说不清他到底是成熟还是幼稚。 “还有不凉城的冬天也很冷。” “你以前不会以为不凉城就永远都不会冷吧?”李婉清笑得更开心了。 “谁让它叫不凉城呢?” “怎么会不冷呢?”李婉清笑着反问道,但话说出口,她脸上的笑容却收敛了起来,“不凉城里都是人,有人的地方,怎么会不冷呢?” “我……”无月明想说些什么,但是看了一眼院子中间的慕晨曦,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没关系,想说什么就说吧,我来见你之前,可是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哦。”李婉清拍拍无月明的胳膊,带着他到一旁的长廊里坐下。 “我如果去得再早些,说不定可以救下晨曦的命。” “所以你觉得后悔,觉得自己有错,觉得你欠我些什么,对吗?” “嗯。” “首先你并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也就没有如果。相反,你第一时间赶去救她,还把自己弄成这副摸样,我该谢谢你才对。” “可她还是死了。” “是啊,她还是死了,可你没必要为此道歉,”李婉清望着院子中间的雕像,深情而又满怀歉意,“真正需要道歉的是我,是事先知道晨曦会死在那天,却还是让她去了的我。” “是明知道自己女儿会死,不选择去救她,而是选择再生一个孩子的我。” “朱玉娘说的是对的,我配不上不上做她的母亲。” 李婉清说着说着浑身颤抖起来,她故作镇定,可发抖的声音却出卖了她。 “你一定有你的苦衷。”无月明心中有很多问号,但他知道别人快要崩溃的时候要先安慰,而不是咄咄逼人,只不过他安慰人的功底实在太差。 “那不过是借口。”李婉清的脸上已经挂起了眼泪,“我可以跟任何一个人说我除了母亲还是云亭的妻子,慕家的儿媳,我要考虑大家而不是小家,她们每个人都会原谅我,还会夸我有见识,比起晨曦的死,他们更关心的是我给慕家带了一个孩子出去。可唯独对晨曦不行,怎么解释都不行,我不是任何其他人,我就是她的妈妈,也只是她的妈妈,可我却没有选择她。” 这些年里无月明思考了很多,可不是所有问题都能找到答案,不是所有问题他都想的明白,于是他沉默了良久之后才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她会死的?” “从落雁谷第一次地震开始,她让我为你们二人算算命,那时候我就该知道了,只是那时候的自己不愿意相信罢了。” “那你一定很痛苦吧。” “呵,那是我应得的。” “那你千万要好好活下去。”无月明突然笑了出来。 “什么?” “我认识一个人,他和你一样,总是能把别人的命算得明明白白,不一样的,是他不仅会算,还会安排,他为身边的每一个人的死都写好了剧本,把每一个人都按照他的计划送向了死亡,我想他应该比你还要痛苦。” “这和我要好好活着有什么关系?” “他安排完所有人之后,也安排了自己,然后他就变成那样了。”无月明指了指西边的天空,那几道青色的光柱仍旧清晰可见,“或许是无法面对过去,所以他杀死了自己。” 李婉清延着无月明的手指看去,瞬间明白了无月明说的是谁。 “玉娘死的时候,我很后悔,后悔自己非要来不凉城看看,如果自己没有那么任性,玉娘也就不会带着我来不凉城,也就不会在半路出事,我对自己害死玉娘满怀歉意,可玉娘却不一样,她在感谢我,感谢这辈子能遇见我,她在担心我会因为她的死而难过。” “你们也是如此,你不想让晨曦死,晨曦不想因为她的死而让你难过,就像是签了一份都没有实现的契约,现在她死了,她欠你的做不到了,你欠她的还要履行吗?” 无月明站了起来,转身向外走去,他在这里已经待了太久。 “那你呢?晨曦也不会希望你死的。” “我不一样,身上欠的债不只晨曦一个人的,那么多人为了给我开路把命都搭进去了,我若是此刻打了退堂鼓,那就是负了他们所有人,至于欠晨曦的,”无月明回头一笑,“你不觉得她会更喜欢一个英雄吗?就算只做那么一时三刻。” 第146章 离恨如春草(八) 有盼头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尤其是在没有了白天黑夜的现在,人们心里的希望就像黎家大院门外那三座鼎中的火一样越烧越旺,最终在三月的时候结出了果。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最后一铲子刀币被加到了鼎中,金色的火焰逐渐变淡,最终变成了幽幽的蓝色微光。 黎家大门缓缓打开,黎家子弟排成两排鱼贯而出,跟在他们后面的是深居简出的黎满堂和决明子。 两个人晃晃悠悠地绕到鼎前面来,黎满堂背着双手,决明子则揣着袖子,围在门前的众人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投向了他俩,可谓是吸足了眼球。 二人在鼎前站定,决明子微微躬了躬身子,黎满堂则环顾四周之后,缓缓开口道:“我来到华胥西苑已百年有余,说出来不怕笑话,我到这的理由并不光彩。” “人总是对未知的事情充满好奇,又充满恐惧,但二者并不平等,好奇比恐惧多的时候,总是喜欢四处逛逛,可当恐惧多过好奇的时候,又恨不得整日躲在家里。” “刚来到这的时候我还很年轻,对这个小世界充满了好奇,和弟兄一起逛遍了华胥西苑的每个角落,我以为这里不过如此,也不会出现应该有的恐惧,于是悻悻而归,在不凉城里开枝散叶。” “但儿女越来越多,黎家在华胥西苑越做越大,我制定了不凉城的规矩,定下了华胥西苑的生存法则,可我却害怕了起来。我这样从外面逃到这里的人却可以在这里混的风生水起,是我比以前厉害了,还是这个地方和外面相差太多。” “在这个小地方,我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我不禁开始思考,琢磨这个地方到底值不值得我为之付出我的一生。本以为不会出现的恐惧慢慢占据了我的心灵,我开始害怕,害怕自己一生都会耗在这个穷乡僻壤,害怕自己年轻时候的宏图大志被一天天的耗光,我从未如此地渴望从这里出去,哪怕外面有时时刻刻都想着要杀我的仇人,哪怕外面的危险要远超这里,我还是想出去。” “还留在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生在这里的,你们难道从未想过为何那些从外面进来的人愿意把全部身家都留给你们也要换一个更早从这里出去的机会吗?因为外面的世界远比这里要美好。” “你们应该出去看看,看看外面那个让所有人都流连忘返的地方。” “现在你们要做的是为自己的一生做一个简单的选择,一,修好落雁谷的大阵,从这里出去,是生是死去外面再做定夺,二,留在这里,陪华胥西苑一起死去。” 黎满堂对站在一旁的决明子使了个眼色,决明子挥挥手,身后三座大鼎悬空而起,随后倒了过来,仿佛藏着万千星辰的蓝色粘稠液体从鼎里流了出来,汇聚成一个巨大的球飞在空中。 “想出去的,带着这个,到落雁谷去,早一日修好,你们就早一日出去,我黎满堂以黎家百口人的性命担保,我会是最后一个出去的人。”黎满堂指指空中的蓝球,站在一旁的黎家子弟排着队走过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罐子,那蓝色的球体分出一股股的细流进了这些罐子里,灌满之后,捧着罐子的人在不远处站成了一排。 周围的人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从人群里有人大喊一声“我不想死”,随后跑了出来,抓起一个装满的坛子向城外跑去。 有一个带头的,就自然有第二个人,很快的,人群涌了上来,黎家准备好的罐子很快就被全部拿完,浩浩荡荡的队伍向西出了城。 “没看出来你还挺能说的,以前不能打的时候是不是就靠一张嘴走天下?”整个华胥西苑就剩他们两个老东西,决明子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拿黎满堂开玩笑的机会。 黎满堂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从来只靠拳头,只不是他们都怕死,却又不敢承认罢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怕所以我知道。” “呵。” 决明子嗤笑一声,摇摇头,跟在了大部队后面,落雁谷的大阵还要他出最后一次手。 --------- 自年初从慕家回来之后,无月明就开始教黎向婵和黎向娟修道,两个小姑娘天赋虽不高,但却极其刻苦,虽不能像黎向晚那样一个月就入了点星,但至少对天地灵气已经有所感应,想必点星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在落雁谷的大阵重新开始修缮后,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这上面,当大家的利益诉求都一致的时候,人就会像蚂蚁一样,不眠不休。 无月明本来也打算去帮忙的,但是两个小丫头觉得他现在太瘦了,怕他累着,再说现在无月明已经算是她们的师傅,她们两个做徒弟的自然不能让师傅动手,于是她们便自告奋勇地代替无月明,白天去落雁谷帮忙,晚上回来找无月明修行。 无月明虽然很想解释大部分的修道者其实不靠那身腱子肉,他虽然瘦,但他也能帮上忙,可看在两个小丫头一片孝心的份上,他也乐得清闲。 白天她们去落雁谷帮忙的时候,无月明就坐在房顶上,面对着西边的那几柱照夜清闭目养神,晚上她们回来了,就陪她们一起练练气。 今天的前半段也是如此,无月明照常坐在房顶上发呆,两个小丫头则早早地就出了门,整个黎家大宅都安安静静,到了后半段却有了变数,两个丫头提前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还是跑回来了。 坐在房梁上的无月明睁开眼睛,看见连廊之中黎向娟正朝他飞奔而来,黎向婵则提着裙摆追在后面,还喊着妹妹的名字让她慢点跑。 无月明微微一笑,在黎向娟爬上房顶之后先发制人,“今天怎么偷懒先跑回来了?我不是教过你做什么事都要持之以恒吗?” 黎向娟喘了两口气,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才跑过来扯着无月明的胳膊想把他拽起来,“什么偷懒,今天那大阵就要修好了,决明子前辈说一会儿就要催动大阵,我这是特意跑回来喊师傅你一块儿去看的。” “大阵这么快就修好了?”无月明疑惑道。 大阵从开始维修至今不过一个多月,那个被睚眦啃得千疮百孔的阵法能这么快就修好吗? “师傅你是不知道,那里的人都不睡觉的,白天我们过去的时候他们在,晚上我们走的时候他们也在,第二天我们再去的时候还在,从来没见他们休息过。” 无月明苦笑着摇摇头,这么多修道者真的心往一处使得时候,做成这样的事自然不算寻常,就是不知道他们早干什么去了。 “我不是让你们不要叫我师傅吗?再说我也没教给过你们什么要紧的东西。” “师傅你可千万不能这么讲,你这几个月里教给我们的东西可比前十几年家里教给我们的东西都多。”黎向婵此刻也赶了上来。 “就是就是,尤其是爷爷,这么多年一直装高手,对家里的人却一点都不关心,向晚哥哥出殡的时候他都没有去!”黎向娟跳了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天空,大声叫骂。 “你小心的点别让他听见。”无月明打趣道。 “怕什么?我们出来的时候他还在落雁谷呢!” 无月明笑出了声,这一家人可真有意思。 这几个月来黎满堂其实偷偷找过无月明,还给无月明带来了几本黎家典籍,让他教给两个小丫头。无月明问黎满堂为什么不亲自教,黎满堂说现在你是她们师傅,我是她们爷爷,当然是由你来教,如此正当的理由让无月明无法反驳,只好将典籍收下,回头再偷偷教给两个小丫头。也多亏了这几本书,不然就凭他自己的那条野路子和黎向晚那点口头传授,他还真不敢保证自己能不把这两个丫头带到歪路上去。 也不知道黎家修的是什么道,黎向晚是不是也和慕晨曦一样,当他开始将老百姓的性命放在心上的时候,就注定活不长了。 “师傅你到底去不去,在不出发就来不及了。”黎向娟又扯起了无月明的胳膊。 无月明没有动,反手把两姐妹拉在身边坐下,“以为师多年的经验,在这看比在那看更漂亮。” “我们是为了漂亮去看的吗?”黎向婵疑惑道。 “难道不是吗?我以为你们小姑娘都喜欢看漂亮的东西呢。” “喜欢是不假,但去看大阵难道不是为了看到那光柱冲天而起,大家心中重新燃起生的希望,然后痛快地畅想未来吗?多浪漫啊!” “啊?难道不是一群要逃跑的人终于找到出路之后的窃喜吗?” “啊?”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都听不懂对方说的话。 “可是爷爷说外面的世界很好,让我们都应该去看看,不能困在这个小地方。” “那几年前华胥西苑还好好的时候,怎么没见他这么说过?” “啊?”两个小丫头愣住了,感觉自己的脑袋有平常的两个大。 无月明叹了口气,揉了揉两个丫头的脑袋,“怪为师了,这些事情对你们来说还是太复杂了。” 可两个小丫头却没那么好骗,还要开口问,好在远处的大阵帮了无月明的忙,耀眼的光柱立了起来,照亮了远处的天空。 “呐,你们看,是不是比站在大阵那要好看的多?” 无月明指了指远处的天空,两个小丫头转过了头。 一颗颗光点跳动着跃向天空,飞到一半的时候没了力气,有了下坠的趋势,往下掉了一段之后,猛地又跳了上来,一鼓作气,撞在了天空之上,将笼罩大地许久的黑暗击了一个窟窿出来,翻涌的云泛着金光,像一壶煮开的水。 “确实在这里看要漂亮多了!”黎向娟感叹道。 “再看一会儿就赶紧回家去吧。”无月明拍拍两人的肩膀。 “为什么?”黎向婵问道。 “回去收拾收拾东西,你们该出去了。” ---------- 落雁谷的大阵自开启之后就再未停过,冲天的光柱彻夜未歇,不凉城里的人再次排起了长队,开始了新一轮的逃亡。 出人意料的是这次逃亡出奇的顺利,什么大阵不稳定需要年后才能用之类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西边大山里的睚眦也安分守己,没有出来捣乱,到了六月的时候,不凉城里门可罗雀,除了黎家和慕家的人外,所有人都走光了。 老幼妇孺本该是排在最前面的,也确实是排在最前面的,但总有那么几个不听话的,比如慕家的小公子,比如黎家的那对双胞胎姐妹。 慕家的小公子没走是因为年纪尚小,离不开娘,偏偏娘又刚硬,非要拖到最后一天,所以小公子也只能留到最后。黎家那两个单纯是被传统礼教所害,本着师傅不走我不走,师傅要走我就走的理念,两个丫头也拖到了最后。 空空荡荡的黎家宅院里,无月明在屋顶上打坐,大阵的金光洒在他脸上,就像昔日的阳光。 忽然落雁谷的光柱闪了闪,无月明的脸在光明与黑暗之中交替,他缓缓睁开了眼睛,望向了西边无尽的夜。 远处的光柱重新稳定了下来,甚至比以前还盛,滚滚黄云向四方翻涌,照亮了更西边的山,那些山头上似乎有些东西在动。 无月明站起身来,眺望着远方眯起了眼,不自觉地整了整身上这件同样从黎向晚那拿来的衣裳,随后化作一道残影,射向了西方。 ---------- 落雁谷中,大阵的光芒略微一暗,有一半的光点落回了地面。 又有一批人从这人间地狱出去了。 高台上的决明子稍稍松了口气,转身走到桌子旁喝了一口早就凉透了的茶水,扭扭脖子,踢踢腿,他本可以再休息一会儿,但西边传来的动静儿让他不得不加快节奏。 这些日子不眠不休地催动大阵,哪怕是决明子,几个月下来也甚是憔悴,本来中年人的模样有了几分老态,头发好像也白了几根。 他本以为自己就是一具身外化身,无忧无虑,无拘无束,来这华胥西苑里的目的就是找些东西,找到了那自然好,找不到也无伤大雅,舒舒服服得在这个地方做些自己本尊想做却没时间做的事,这才是身外化身该干的事。 可惜的是华胥西苑里就没有一件事是顺应心意的。 自他第一眼见到无月明之后,就明白自己想在这里找到的东西好像找到了,这本该是一件好事,但这也意味着他要把这个消息想办法告诉本尊,意味着他要想办法从这里出去,也意味着痛苦的开始。 决明子叹了口气,将喝了一半的茶水放在桌上,转身面向大阵伸出了双手。高台之下,下一批要出去的人已经排好了队,正等着他呢。 大阵的光重新闪耀,而在大阵之外,一个黑影飞速袭来,在大阵边缘停下了脚步,来者正是无月明。 藏着星辰的蓝色液体在大阵里缓缓流淌,一颗颗光点在大阵里跳动着,煞是好看。他上次来的时候大阵被睚眦啃了个遍体鳞伤,这次他才瞧明白这大阵,原来是如此的漂亮。他突然笑笑,发觉自己似乎把那两个小丫头带偏了,他告诉她们大阵要离远了看才美,但其实离近了看也很美,只是美的各不相同,他之所以说大阵要离远了看才漂亮,是他只在远处看过,而且当时身边的人也很美。 无月明自嘲地摇摇头,抬腿迈进了阵法里,那些光点像是受到了吸引,向他飞来,可快要接触到他的时候又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不决,分不清他到底是人还是什么其它东西,只能围在他周围上下翻飞,好似采蜜的蝶。 变成花蕊的无月明并不知道这其中缘由,他只觉得古人真是好雅兴,连一个阵法都要做得如此漂亮,却不晓得越漂亮的东西就越是危险,对于他来说这些光点或许是描眉的笔,可对睚眦而言,这些光点就是夺命的刀。 随着不远处高台之上决明子高举起双手,地面微微颤抖起来,数不清的光点兴奋着跳向天空,掀起的气浪卷动着决明子的长衫,好似是他一个人举起了整个大阵,颇有一幅神仙下凡的架势。 光点托着大阵中心的人扶摇而上,天上的黄云翻开,露出了躲在云彩之后的模糊人影。 光点逐渐上升,慢慢与云彩接轨,无月明看见云彩上的人伸出了手,但却看不清那些人手上是否握着刀。 光柱又一次黯淡下去,决明子疲惫地回过头,瞧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他身后的无月明,他先是诧异,然后是惊喜,随后上下打量起无月明来,前前后后看了好几眼,笑得合不拢嘴。 “像!” “像什么”无月明皱皱眉头,上次见决明子的时候,他还是一幅仙风道骨的形象,现在这样颇像个有龙阳之好的流氓。 既然是流氓,自然不能看看就罢休,于是决明子上了手,从手开始将无月明全身上下摸了个遍。 “像!太像了!” 无月明被摸得一身鸡皮疙瘩,推开决明子向后跳了一大步,“我像什么?” 决明子没有回答,将剩下的半碗茶水一饮而尽,追问道:“你什么时候出去?要不就现在吧,我先把你送出去再说。” “我不走。”无月明皱皱眉头。 “你不走?”决明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你不走你来这干嘛?” “我来会会老朋友。”无月明对着西边的大山抬了抬下巴。 决明子顺着无月明的目光向西边的大山看了看,回头盯着无月明沉默了,眼神里犹豫不决,时而凶狠,时而惋惜,过了好久才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若不是一具身外化身,就算绑也要把你绑出去。” 无月明看着决明子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点什么头?” “你让我想到一个人。” “谁?” “司徒济世。” “司徒济世?呵,”决明子笑了起来,“他虽有野心,也有才华,更不缺运气,但他缺了最重要的一个东西,那就是修为,我和他正好相反,除了修为什么都差一些,但大家都是修道的,没有修为就什么都不是。” “你很能打?” “这个我不行,”决明子指指自己的胸膛,又指了指头顶的天空,“外面那个我可以。” “你是在威胁我?” “别忘了我那块儿无事牌,可是救了你的命。” 无月明眯起了眼睛,“司徒济世最开始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我看你们两个真是越来越像了。” 决明子的眼神也冰冷了起来,两人互相看这对方,六月的天气如腊月般冰冷。 突然西山里传来一声嘶鸣,如惊雷一般炸开。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向西看去,在无边的夜色之中,延绵的山头上似乎有些东西在动,尤其是剑门关的隘口,密密麻麻,就像青石板下藏着的蠕虫。 决明子转身走到高台边缘,高举起双手,脚下再次颤抖起来,他微微侧脸,对神情凝重的无月明嗤笑道:“你小子要是死在这,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第147章 离恨如春草(九) 黎向婵做了一场大梦。 梦里她看见长大之后的妹妹背对着她,扎着高高的辫子,一身的劲装,剑横秋水、靴踏狻猊,潇洒得不得了。 她在梦里兴奋地大叫着妹妹的名字,可妹妹却听不到,自顾自地往前走着。眼看着妹妹越走越远,她也想跟在后面,可在梦里,无论她怎么使劲,都只能停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着急得哭了出来,远处渐渐模糊的身影似乎听到了她的哭声,终于回过头来,她抬头看去,竟看见了自己的脸。她正要询问,却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小姐,小姐,快醒醒。” 黎向婵从床上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看见一位佣人正轻轻地推着她的一条胳膊,而她的另一条胳膊正被呼呼大睡的黎向娟揽在怀里。 “怎么了?” “落雁谷那边传来消息,所有人都要在今天出去,二位小姐快收收东西出发吧。” “今天?不是说后天才是最后一天吗?怎么提前了?”黎向婵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问道。 “奴婢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听说万分火急,晚了恐生变数。” “行我知道了,你也快去准备准备,咱们一起出去。” “谢谢小姐关心,奴婢就先退下了。” 黎向婵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把自己从睡梦里彻底叫醒,身边地黎向娟不知在梦里梦见了什么,像只小猫一样蹭了蹭她的胳膊,晶莹的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 黎向婵无奈地笑笑,这个妹妹明明只比自己晚出来一盏茶的时间,却好像永远都长不大。 她用袖口擦了擦妹妹的嘴角,黎向娟感觉到有些痒,摇了摇头,把藏在胳膊下面的那半张脸也露了出来。 黎向婵看着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自然而然的地刚刚梦里出现的那张脸对照起来,梦里的那张脸除了没有婴儿肥,下巴的曲线更凌厉一些外,和眼前这张肉乎乎的脸一模一样,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个地方很怪,怪到让这两张明明差不多的脸判若两人。她用手指头摸了摸妹妹长长的眼睫毛,高挺的鼻梁,红润的嘴唇,突然想起来什么,猛地翻过身来,看向了放在梳妆台上的镜子。 第三张差不多的脸出现了。 黎向婵看着镜子里的人,镜子里的人也看着她,她忽然觉得镜子里那人的眉眼似乎和梦中那人更像。 “姐姐,怎么了?” 慵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黎向婵这时候才想起自己刚刚转身时太着急,抽胳膊的时候吵醒了妹妹,她回过头来,看见黎向娟正坐在床上张着大嘴打哈欠,打完哈欠就揉眼睛,两只眼皮刚张开就又合上了。 黎向婵轻声唤了一声“妹妹”。 “嗯,怎么了。”黎向娟刚合上的眼皮又掀开了,与黎向婵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妹妹,你有没有觉得咱们两个有些不一样?” “我早就这么觉得了。” “啊?你早就觉得了?”黎向婵吓了一大跳,“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黎向娟刚睁开的眼又合上了,像只没骨头的章鱼一样倒在了床上,只有嘴还在动,“从小时候我闯祸了,大人们每次都能准确地在咱们两个人里面揍到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咱俩肯定不一样。” 黎向婵笑了起来,使出一招龙爪手锁住了妹妹的双手,把她强行拖了起来,“别睡了,快收拾收拾东西,我们今天就要出去了。” “今天就要出去?” “嗯。” “那师傅呢,他会和咱们一起出去吗?” “不知道,快起来,我们一起去问问他。” 瘫在床上的黎向娟重新长出了骨头,利索地下了床,洗洗涮涮和姐姐一起出了门。 六月份的黎家没了那些灯笼的装饰,就和慕家一样冷清。两姐妹一路来到了偏院,老远就开始喊师傅,却听不到里面的回应,黎向娟跳过栏杆来到院子里,向房顶上打量,以前无月明总会站在房顶上笑着朝她们打招呼,这次房顶上却空无一人。 黎向婵走到门前敲了敲,里面也无人应答,她回头和黎向娟对视了一眼,后者大步走过来,一把推开了门。 一股淡淡的霉味从屋里传了出来,两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发现屋子里的摆设和几个月前她们最后一次进来时一模一样,就连床褥都整整齐齐地摆在床上,落满了灰尘。 无月明似乎从第一次从这个屋子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他从几个月前开始,就开始计划起了这次的别离。 黎向婵红着眼睛拉着黎向娟,再顾不上什么淑女模样,大步向落雁谷跑去。 黎家院外十几丈宽的路上只有飞奔着的姐妹两人,道路的尽头,高高的城墙之外,耀眼的金光比前几日都要急促,天上的黄云也比以往要翻涌得更汹涌一些。 两个丫头一路跑出了城,沿着城外的小路直奔落雁谷。 离落雁谷越近,大地震动得就越剧烈,整个华胥西苑好像变成了一张鼓,而那金色的光柱就是鼓槌,每一下都敲在鼓面上, 地上的石头便有规律地从地上跳起来又落下去。 两姐妹一路向前跑,很快就跑到了大阵边,正要钻进去的时候,被站在大阵外的黎满堂一手一个扯了回来。 她们挣扎着想要挣脱出来,却被黎满堂丢给了站在一边的黎家子弟,这些人看着两位小姐梨花带雨,很不忍心,但黎满堂的话谁又敢不从。 另一边的李婉清看不过去,把怀里的孩子递给慕云亭,她则走到两姐妹那里,一手一个把她们牵了出来。 两个丫头抱着李婉清痛哭不已,李婉清也有些难办,难道这两个丫头对华胥西苑这片土地的感情已经深沉到这个程度了吗?要离开的时候竟然会这么舍不得。 大阵中的金光渐渐淡去,露出了藏在光里的高台,也露出了高台上的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面向西,一个面向东,衣衫被风吹起,衣摆飞扬,呼呼作响。 “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你确定不出去吗?”决明子有些气短,连夜地奋战,让他耗尽了心神。 “现在再决定是不是迟了一些?就算我答应,那些睚眦可不答应。”无月明眺望西边的大山,落雁谷周围的悬崖之上挤满了睚眦,沉寂已久的它们有些狂躁,互相推搡着,时不时的还会有几只被挤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你到底和它们有什么仇?非要和自己过意不去。” “血海深仇。”无月明转过身来,看着决明子说道,“你不必再问这些了,快些准备把它们送出去,时间可不等人。” “别催了,别催了,再催我这天照境的身外化身也要灰飞烟灭了。”决明子没好气地说道:“我看在你的面子上送了这么多人出去,你也不谢谢我?” “你把她俩也送出去了,我就谢谢你。”无月明指了指向高台跑过来的两个小姑娘,随后直直地跳了下去。 “师傅!”两个丫头见到无月明,高兴的扑了上来。 无月明擦擦两个丫头脸上的泪痕,打趣道:“呦,两位女侠怎么哭啦!” 脸皮薄的黎向婵害羞的把头藏在无月明的衣衫后面,不要脸的黎向娟则把脸一擦,昂首挺胸地说:“谁,谁哭了,我反正没哭。” 无月明笑笑,牵起两个丫头向大阵中央走去。 华胥西苑里最后剩下的几个人此刻都聚在了这里,抱着慕曦和的李婉清对无月明点点头,无月明也笑着朝她点点头,走到她身边,用指头戳了戳慕曦和的脸,慕曦和咯咯笑着,伸出小手抓住无月明的手指摇晃着。 这让站在一旁的慕云亭气不过了,从前他闺女和无月明亲,现在他儿子也和无月明亲,合着他又成了那个外人了,他伸手拍拍无月明的肩膀,正要说他几句,却听见西边传来了一声嘶吼,随后是此起彼伏的啼鸣,他向西方望去,过去的记忆再一次涌上心头,他的手也就这么落在了无月明的肩膀上。 无月明看着慕云亭,等着他说话。 慕云亭回过神来,看到自己落在无月明肩头的手,不知怎么,心里损人的话怎么也说不来,只能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小心点。” 无月明点点头,又笑着摸了摸慕曦和的头,转身向西走去。 “师傅你不和我们一起出去吗?”黎向婵追上来抓住了无月明的衣角。 无月明转过身来,拍拍黎向婵的肩膀,半弯着腰,对她笑着说道:“我还有些事要做,就不和你们一起出去了。” “什么事那么重要?”黎向婵又上前一步,抓住了无月明放在她头顶的那只手。 “你以前不是问我为什么总在房顶上看西边吗,西边那有座山,就在那几柱青光那,山上有很多人,我们约好了,他们都在等着我呢,我得赶去赴约了。” “是不是我和姐姐不争气,你才要走的?你看,我和姐姐不丢人!”黎向娟也跑了过来,从头上拔下一支簪子,那簪子像是活过来一样,在她掌心飞舞着。 黎向婵见状也拔下一支簪子,两只一模一样的簪子在两只不同的手里以同样的方式飞舞着。 无月明大笑起来,这两个小丫头虽然天资一般,但却能吃苦,没想到出去之前竟迈进了点星,他正要夸夸她们,身后却传来震耳欲聋的响声。 身后剑门关的隘口上,睚眦大军终于按捺不住,冲了下来,剑门关外狭长的小路成了冲锋陷阵的坦途,密密麻麻的睚眦像潮水一样涌了下来,像是一条奔流而下的瀑布。 无月明蹲下身来,握住两个丫头的手,对她们说道:“修道一事其实是你们爷爷在暗地里帮你们的,我自己那一套歪门邪道不入流,教了你们反而害了你,所以这么久我其实没有教给你们什么,也算不上是你们的师傅,我更喜欢你们叫我哥哥,毕竟我和你们向晚哥哥是过命的交情。” “哥哥。”两个小丫头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叫出了口。 无月明开怀大笑,抓乱了两个丫头的头发,“师傅能教你们的,我不会,但哥哥能教给你们的,我倒是有一件。” “那就是决心和勇气。” “能放下一切,仗剑走天涯,平天下不平事需要勇气,留在家里,安稳过日子,接受自己平凡的一生也需要勇气,愿意放弃自己的梦想,而去实现姐妹梦想的,更是需要莫大的勇气。” “如果害怕,那就干脆不要有什么幻想,但如果你有什么想做的,那就一定不要害怕。去做远比做到要重要的多,反正做和不做最后都会死,做了至少死的时候你不会看不起你自己。” 无月明说罢,拿开了两个丫头抓着他衣服的手,转身向后,一件件地褪去了身上的衣衫,露出了干瘦的上半身,但随着他一步步向西而行,干瘦的身子渐渐膨胀起来,结实的肌肉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身上,宽厚的肩膀又能承载万物,但与之一同膨胀起来的,还有他身上那一条条难以治愈的伤痕。 他走到双手怀抱在胸口,一言不发的黎满堂身前,对他说道:“看在我帮你照看了几个月孙女的份上,能不能跟你要两件东西?” “要还是借?” “你如果觉得我还能还的话就当我是借的吧。” “我有些好奇,你当真就不怕吗?” “其实有一些,但你把那两件东西给我,我就不怕了。” “我怎么不知道这两件东西还有这种本事?”黎满堂甩了甩袖子,两道黑光蹿向了无月明。 “因为你剑法不行,自然不知道。”无月明接过两道黑影,暮云剑和春树刀分握于左右两手,挽了两朵漂亮的剑花。 “你怎么知道我剑法不行?”黎满堂冷哼一声。 “我没见过你的,但我见过向晚的,他的剑法就不行,你又能好到哪去?” “你还敢拿他开玩笑?”黎满堂冷冰冰地说道。 “呵,他要是不满意了,让他在那边磨好刀,一会儿见面了,再给我来几下。” 高台上的决明子最后一次举起了双手,大阵中央的光点再次跳跃起来,剑门关那的睚眦也跳下了悬崖,黑压压一片冲向了大阵。 无月明踩着欲拒还迎的光点走向阵外,身后的光芒越来越盛,手里的暮云春树有些冰凉,黑色的刀身在金光的照射下闪着森森寒光。 远处数不清的睚眦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卷起的烟尘铺天盖地,就像天上的黄云一般翻涌着,熟悉的腥臭气息钻进了无月明的鼻子里,和身前身后这些天地异象比起来,无月明渺小得像一只蝼蚁。 暮云春树似乎也感受到了自己命不久矣,微微颤抖起来,这让无月明没来由的也有些胆怯。 身后的光芒终于冲天而起,远处的睚眦也冲到了大阵边缘,无月明回头瞥了一眼,光点载着众人已经飞到了半空,所有人都低头看着他,两个小丫头虽然被黎满堂揪着脖领子,但仍旧哭闹着朝他挥舞着双手。 果然嘴上说和实际做还是有些差别,他嘴上虽硬,可要说一点不怕那一定是假的,不过对于害怕一事,他一向都有自己的秘法。 “素梨人全伙在此。” 无月明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道,刚说罢就害羞地笑着摇起了头,然后抱着一丝侥幸偷偷地向后瞄去。 这一瞄可不得了,他看见了顾西楼,看见了朱玉娘,看见了陆义,小武,孟还乡,还有剑门上的所有人,就连黎向晚和慕晨曦也都笑着向他挥手。 无月明由衷地感叹道:“先生果然厉害!” 颤抖着的暮云春树重新被握紧,刀尖微微向前,直至前方。 “杀!” 一声怒吼盖过了睚眦的嘶鸣,一道渺小的身影在灿烂的金色光芒下杀向了扑面而来的黑色海潮。 不死不休! 第148章 离恨如春草(十) 睚眦是种很蠢的东西,蠢到没有脑子,蠢到记不住教训,比如落雁谷这座大阵,它们明明在这里吃过亏,但再次来到这里,它们依旧前仆后继地涌了进来。 和上次一样,睚眦的进入让这片金色的海洋掀起了涟漪,除了中间那根高高竖起的光柱外,周围的光点迅速地向冲来的睚眦袭去,就像是风吹过麦田,沉甸甸的麦穗像一个方向倒去。 无月明提着暮云春树踩在浪尖,带着身后的大军撞上了冲进大阵的睚眦,那些光点立刻如蛆附骨地黏上了睚眦,在他们身上烧出了一个又一个窟窿。无月明也钻进了睚眦堆里,上下翻飞,手里的刀剑挥舞得并不快,却精确绕过睚眦的獠牙和利爪插入了它们的关节之中,这些失去了行动能力的睚眦很快就被追上来的光点淹没,碎成了一滩烂肉。无月明虽然想不明白这些光点对于这些睚眦而言为何如此致命,但他现在可管不上想这些,只当是墓山上那些亡灵真的过来帮忙了。 或许是这些本该一起冲上天的光点涌向了睚眦,让那不断向上的光点有些费力,明明离天上的黄云已经那么近了,却还是差那么最后一口气。 无月明抽空回头看了一眼,除了离他最近的这几头睚眦以外,其它的睚眦似乎对他并没有什么兴趣,像上次它们来时一样,都是奔着大阵去的,甚至有几头睚眦躲在同伴的后面,已经将獠牙伸向了大阵。 这次如果再让这些睚眦把大阵毁了,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修好了,剩下的这些人也只能留在华胥西苑这个将死的地方和这些睚眦死磕到底了。 但无月明觉得这样的人留他一个就够了,尤其是那两个小丫头,这不是她们该做的事,好在他早就有了准备,毕竟孟还乡已经言传身教过他一次,他记性一向很好,教过一次的事情永远都不会忘。 无月明回过头来,将视线瞧向了站在睚眦群之后,那个比之前又高大了不少的身影上。 看来这一年的时间里,季丁也没有闲着,不知道吃了多少睚眦,才有了现在这么一副庞大的身躯,脖子上那个属于人的小脑袋完全配不上这具大身子,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暮云剑从一头睚眦的爪子旁擦过,以一个刁钻的角度钻进了它的嘴里,将脑子扎了个对穿,随后暮云剑拔出,带着它的脑袋也向下一低,无月明趁机跃起,踩着它的头,高高地跳了起来。 追在无月明身后的几头睚眦也跟着跳了起来,和迎面而来的睚眦撞在了一起,登时乱作一团。无月明抓住这个空当飞速向后,进入了睚眦群的腹地。 直奔着大阵去的睚眦终于有了反应,向无月明聚了过来。 高高跃起的无月明重重地砸在地上,炽热的火云以他为中心向四周炸开,为他清出了一小片缓冲的余地,但睚眦并没有因此而胆怯,仍旧从四面八方涌来,排前的几只已经跳了起来,露出了嘴里的獠牙。 无月明一手正握春树刀,一手反握暮云剑,半蹲在地上调整起了呼吸,滚滚热浪从他身体里冒了出来,就在睚眦将要咬到他的时候,他挥舞着一刀一剑转了起来,嘴里吐出的热气化作了长虹。 “浮生!” 汹涌的气浪从无月明周遭涨开,隐隐的雷光藏在其中,劈啪作响,眨眼间就将扑上来的睚眦席卷其中,青紫的电光将这些睚眦化为了齑粉。 风暴中心的无月明并没有停下,他身上的肌肉高高隆起,灰色的眼睛也冒着寒光,手中的两把法器因为大量灵气的注入而“滋滋”作响,他双手一挥,暮云春树脱手而出,化作两道残影绕着他飞速盘旋着。 无月明额头上的青筋暴起,他双手合十,掐起法诀,随后双手高高举起越过了头顶。 “乱舞!” 澎湃的剑气炸开,炽热的火焰由黄转白,化为一道光环激射而出,数不清的睚眦被切成两半,一半飞上天空,一半化作火焰,就连大阵中央的光柱也晃了晃。 无月明周围出现了一大片的空地,而远处那个高大的身影也终于有了动作,背后的几只利爪立了起来,他招招手,身侧的睚眦便交错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无月明冷笑一声,暮云春树回到了他的手中,丝丝寒意凭空出现,与刚刚灼热的空气相撞,朦胧的水雾便弥漫开来,随后数不清的冰晶悬在空中,挡住了双方的视线。 暮云春树缓缓抬起,平举于胸前,无月明深吸一口气,两个轻巧的字脱口而出。 “无双。” 满天飞舞的冰晶一滞,旋即混成一支长枪,直刺季丁! 挡在季丁身前的睚眦一只只扑向长枪,冰与鳞甲相撞,一方变成了透明的冰粉四散天涯,一方碎成血雾飘洒四方。 长枪在季丁身前一丈消磨殆尽,但长枪并不是终结,两道寒芒从漫天的粉末和鲜红的血雨之中刺出,季丁不退反进,身后两只爪子直直地迎了上去。 四点寒星两两相撞,季丁的爪子相比决明子亲手炼制出的法器还是逊了一筹,黝黑的爪子寸寸皲裂,从中心裂了开来。暮云春树虽然好些,但也并非毫发无伤,几道裂痕从一节节剑骨上冒了出来。 季丁或许是吃痛,又或者是见到兄弟开心,总之那阴森恐怖的怪笑又响了起来。这一个照面看似无月明占了便宜,但季丁不只一只爪子,坏掉的也还会再长。 另外两只爪子从季丁腋下偷偷伸出,刺向无月明,而那两只裂开的爪子悄悄撤回了身后,那些崩裂的缝隙渐渐愈合。 但无月明剩下的也不止有暮云春树,一轮满月爬上了二人的头顶。 季丁的动作为之一顿,这月亮的威力相比上次强了不少,但季丁也强了不少,动作虽慢,却有更多的爪子包向了无月明,他在赌无月明不会退。 无月明确实不会退,仅仅是这一顿的功夫也足够他钻进季丁怀里,暮云春树转了起来,在季丁胸口开了个洞。 季丁的爪子落在了无月明的身上,几道血槽登时出现在了无月明身上,后者微微转身,再进一步,手里的暮云剑又多刺了一寸。 爪子再一次撞上了刀剑,二人暂时分开。 无月明裸露的上半身上多出的那几道血坑深可见骨,露出了里面雕着花纹的暗金色骨头,只是这些漂亮的东西一闪而逝,因为伤口很快就愈合了。 反观另一边,季丁正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沉重地喘着粗气。他身后的那两爪子已经恢复完毕,但胸口的伤却不见好转,刚刚无月明那一转身,将身上流出的血甩在了他伤口里。 自无月明把帝江的骨头塞进自己身体里之后,他的血就成了比紫水更有杀伤力的东西,他曾经吃过的苦,这次该轮到季丁也尝尝了。 两边都是不怕死的主,所以只是稍作停息之后就又冲向了对方,暮云春树与爪子叮叮当当地撞在一起,两边只求进攻,不求防守,你刺我一下我便割你一刀,谁也不欠谁的,这个打法看得人都害怕,更不用说正经动手的这两个人了,不过无月明刚刚壮过了胆,而季丁浑身都是胆,这一场贴身肉搏就更显血腥,全然没有修道者的仙风侠气,只有流氓打架的拳拳到肉。 季丁的爪子碎了又愈合,然后再次碎裂,暮云春树也布满了细密的裂纹,看上去也撑不了多久了,而两人身上更多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口,变成了两个血人。 无月明的血逐渐将季丁全身覆盖,季丁身上的伤口恢复得越来越慢,那些爪子碎裂之后,也极难再次投入战斗,而取得如此战果的无月明也并不好过,如此激烈的战斗饶是他也有些扛不住,两人头顶上的月亮逐渐虚幻起来,最终归于黑暗。 月亮消失的一刹那,本来落于下风的季丁如获新生,攻击再一次犀利起来,爪子碎了没关系,他还有厚厚的鳞片,浑身上下都是武器。 季丁的体型本就比无月明大的多,趁着无月明此刻力竭,干脆将他揽在怀里一顿揍,疲于应付的无月明只能用暮云春树抵挡攻击,在一次次的火花迸射下,这两把华胥西苑里排的上号的法宝终于承受不住,变成了两摊碎片。 没了兵刃,无月明的肉身挡不住季丁的鳞片,战场上的局势第一次出现了转机。 季丁用他那两只还算完好的人手掐住了无月明的脖子,把他举了起来,提在自己跟前,两兄弟时隔多年终于再次面对面,没有红着眼,但却红着脸,只是这脸是被鲜血染红的。 “你终于要死在我手里了。”季丁沙哑的嗓音里有藏不住的欢喜 “你很想要我死?我好像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无月明抓着季丁粗壮的胳膊,勉强说道。 “你没有?你多活一天,我就多痛苦一天,如果能回到过去,我恨不得在小时候就把你杀了!”季丁咬牙切齿。 “你至少要让我死的明白。” “凭什么伯甲要为你而死?凭什么顾西楼那瘦猴子愿意和你这个每天拿他当饵的人相处?为什么就连司徒济世都会对你手下留情?为什么你能和山上那些人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我却只能向一个怪物和这些只知道吃的东西待在一起?” 季丁越说越激动,掐着无月明大力摇晃起来,“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永远都有人站在你那边,永远都有人愿意为你去死,你永远都可以重新开始,我到底差在哪里?” 无月明大笑起来,只是脖子被掐着,笑了几声就干咳起来,“因为我也站在他们那边,因为我也愿意为它们去死,我从未重新开始,只是把旧的藏起来了。” 这样的话让季丁难以理解,他只能瞪着金黄的眼睛,用熊熊烈焰照亮无月明的脸。 “听不懂?我忘了你没读过书,如果没发生这一切的话,真该把先生介绍给你认识,你或许就不会像现在一样了。” 季丁一声咆哮,身后已经崩开的爪子重新立起,刺入了无月明的身体。 无月明一口血吐在了季丁脸上,但嘴仍旧没停,“我们本是兄弟,为什么会沦落至此?明明我们才应该更亲近的,比山上那些人更亲,可现在呢?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你从药园出来后,光明正大地来见我,我会不接受你吗?你可是我弟弟啊。” “我会把你介绍给山上那些人,如果他们接受你,咱们就一起留在山上,如果他们不接受你,咱们哥俩就出去,西边的山那么多,总有容下咱们的地方。可你呢?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杀了山上那些人,你说没人接受你,可你有没有接受过别人呢?” 季丁眼中的火焰似乎弱了些,掐着无月明脖子的手也松了松,“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 无月明微笑起来,伸出手来摸了摸季丁的头,还有他额头中央那个竖起的角,“我觉得,决定我们成为什么人的,不是我们的出身,而是我们的选择。” 季丁顿了顿,说道:“你为什么还不用?” “用什么?” 季丁没有说话,而是瞟了一眼西边天空里那几道贯穿天地的青色光柱。 无月明笑笑,歪歪头,看向了身后。 他刚刚清出的那一大片空地在二人的战斗之中已经被围上来的睚眦填满,乌压压的兽潮离他们二人已经不远了,也正因为这次成功的调虎离山之计,大阵里的光点得以脱身,全部汇聚到了中央的光柱里,那光柱也终于连上了天上的黄云,然后像是一瞬间没了力气一般,暗淡下来,翻滚的黄云也逐渐缩小起来。 华胥西苑里真的只剩下无月明和季丁两个人,还有剩下的那几百头睚眦了。 “还没轮到那个,我还有……”无月明笑着说道,但最后那几个字却是嘟囔出来的,除了他自己没人听到。 “还有什么?”季丁拉近了无月明的脸。 无月明凑近了季丁的耳朵,轻声说道:“我说,我还有无双。” 话音刚毕,无月明双指做剑,指在了季丁胸口上,随后他身上所有的血飞了起来,凝成一把血刃洞穿了季丁的胸膛。 血刃重新化作血珠钻进了季丁胸口的大洞里,腐蚀着季丁的血肉,他无力地跪倒在地,无月明也从他手里掉了下来,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刚刚说话时攒的力气再次消磨殆尽。 比紫水强烈百倍的效果让季丁全身痉挛,从胸口的大洞可以看到他那颗又大了数倍的心脏快速地跳动着,但很明显这颗心脏已经超负荷太久,就算今夜季丁不死,也撑不了多久。 注意到这一点的无月明倒在地上开怀地笑了起来,他又赌对了。 这一年时间里,这场战斗在他脑海中演练了无数次,他不是孟还乡,算不出因果,但他可以一遍遍的演练,将所有的可能都考虑到,包括季丁的目的本就是和他同归于尽这一点。 谁让季丁是他弟弟呢,两个人想的都一样,从决定来这里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没想着再活着离开。 从战局里消失了有一会儿的睚眦终于围了上来,这些今天没吃到东西的睚眦饥肠辘辘,此刻这里刚好有两个动弹不得的东西,自然是毫不客气,张开血盆大口就咬了上来。 无月明的肉里流着帝江的血,吃起来辣嘴巴,这些睚眦多是尝一口就走,但是睚眦实在太多,每一个都要过来尝一口,无月明也就被拖着来回晃悠。 季丁就没有这么好的命,他身上虽然沾满了无月明的血,但里面却没有,就算跪着也依旧高大的身子上登时挂满了睚眦。 无月明挣扎着将手放在了胸前,慢悠悠地掐起了法诀,他的计划里还有最后一步,就是将这些剩下的睚眦一并带走,不留一个活口。 孟还乡教过无月明,如果想要做成一件事,不仅要把方方面面都算进来,也要把每个人都算进来,这里的每个人也包括自己。 睚眦要留在这里给墓山上的那些人陪葬,一头也不能出去,无月明算少半只,季丁算多半只,两个人加起来算一只,所以他们两个也不能出去。 点点青芒从无月明胸口亮起,照亮了这无尽的夜,可突然有一道更亮的光盖过了无月明做英雄的梦,只是这光有些歪歪扭扭,废了老大劲才落到兽潮的正中央,掀飞了不少睚眦。 无月明突然感觉身上好像没有新的疼痛传来,好像睚眦都停下了嘴,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就在他正纳闷如果睚眦跑了,他这照夜清到底是放还是不放的时候,一双温暖的手包住他放在胸前的手。 灰色的眼睛缓缓睁开,看见了熟悉的八字胡和一顶瓜皮帽,还有一张微笑着的脸。 “这种事情还是让我来吧。”那人用沉稳的声音缓缓说道。 “沈掌柜?”无月明颇为震惊,自那夜一别,沈精明就再未出现在剑门关,城里也没了消息,此刻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我实在太爱我娘子,这几年便寸步不离的在家陪她,到了现在才过来,实在是抱歉,”沈精明看出了无月明眼中的疑问解释道,“你放心,我已经把她送出去了,她那么好,一定能改嫁到好人家的。” “你为什么要来?跟着嫂子出去多好。”无月明生气地怒斥道。 “话不能这么说,咱们素梨人有规矩,老人得死在新人前头,我沈精明虽然精明,但也不能坏了传下来的规矩。”沈精明拍拍无月明的手,让他安心。 “再说了,我沈精明也想当一回英雄,李秀才都有胆子守墓山,我沈精明可不能比他差了,不然去了那边,他们会笑话我的。你都做了那么多次英雄了,这次的机会就留给我吧。”沈精明说罢就大踏步地走到了无月明和季丁的中间。 此刻季丁已经被啃得面目全非,但他当真是条汉子,变成这副模样仍旧一息尚在,仍旧一声未吭。 沈精明没见过季丁,但他知道眼前这个怪物就是他要找得人。 被推开的睚眦又性高彩烈地扑了上来,刚刚那两个吃起来都有些难以下咽,现在来了个可口了,它们怎么能不开心? 通红的血丝充满了沈精明的眼睛,若是眼神也能杀人,沈精明绝对是华胥西苑历史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他将双手放于胸前,熟练地结起了印。 沈精明果然精明了一辈子,这几个在这些年里不知练习过多少次的法印此刻使出来和那些世外高人没什么区别,若是老天爷肯给他半点天分,他一定不会比任何人差。 青芒在沈精明胸口绽开,他眼中饱含的泪水终于落下,撕心裂肺的吼出了一句不是“照夜清”的话。 “你还我小武命来!” 冲天的光柱在瞬间炸开,吞噬了周围的一切,耀眼的光又一次照亮了天上的云,随后方圆一里的光环出现在光柱周围,重重落下,一次,两次,三次。 待尘埃落去,华胥西苑没了动静,也不会再有动静。 ---------- 一双灰色的眼睛缓缓张开,在这连绵的黑暗里,像是两盏灯笼。 帝江的骸骨又一次救了无月明的命。 恐怕没有人能说明白他现在到底是人,是睚眦,是帝江,还是什么其它怪东西,但一定不只是睚眦,因为专门针对睚眦创造出来的照夜清没能要了他的命。 无月明记得自己这双眼睛曾经看到过山,看到过水,看到过云,看到过太阳,看到过绝美的星辰,看到过许许多多的人,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活着活着,除了这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黑,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声沉重的叹息在仅有几柱青光的黑暗里传了很远,很远。 他不由的想起李秀才教过他的一句诗。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