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仙》 楔子 「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体甚大,展翼达数尺,羽五彩,斑斓如虹,见则天下安宁,是为祥兆……」 少年口中喃喃,吟念这番叙述。 镶在稚俊脸庞上,灵活而深邃的眼,望向蓝天之中,盘踞飞舞的巨鸟──与方才嘴里所述,完全吻合的鸟。 「名曰凤凰……」 鸟中之皇。 皇者,特别大也。 少年脱口,道出心中真正想法:「好大只的……鸡。」 「什么?」领在前头的老者,两豆塞耳,听得不甚清楚。 怎么能再重复说一遍?尤其……老者正属凤凰同类? 那个「鸡」字一说出口,群凤绝对翻脸,围攻过来。 「既是如此圣祥,又为何要找我来此一趟?」少年面不改色,转开话题。 老者露出苦笑:「实不相瞒,栖凤谷里发生了件大事,我们找不出解决方法……无计可施下,不得不求助仙界,从他们口中知悉,关于龙子事迹,能解我凤族眼前困扰。」 老者边说,不由得多觑少年两眼。脑海中,同时响起仙人语浅声轻,娓娓诉来,眼前这年轻男孩的传闻── 「龙生九子,排行第七,其父贵为龙中尊主,其母则是神兽獬豸。」 少年眉心一道浅红,黑发梳至脑后,全数系成长辫,一丝不苟,不见半绺凌乱,正颜厉色,五官长得极俊。 左耳独配一只银饰,简单的圆环状,缀点一抹耀芒。 「龙子之中,唯一一位龙角不成双。虽为龙,亦存獬豸本性,『见人斗,触不直者;闻人争,咋不正者』。」 青涩的面容,犹带稚真,却已能预见,不出几年,他将何等出类拔萃。 与其同龄的少年,难有此番沉稳…… 「这位龙子,能辨善恶,任何谎言与狡辩,皆逃不过他的眼,他能从一群疑犯中,看见真正有罪之人。」 真有这种能力? 不会是仙人们……夸大其辞? 「他所指出的罪犯,未曾出错,没有冤枉过任何一位。你们若找他帮助,千万不要质疑他,也不用追问他是凭何认定,那是他的天赋。」 少年一袭长袍衫,笔直曳地,领立衣整,淡淡银丝,绣有龙纹,裹在精瘦身躯上,带股遗世自傲的清高,声尚未沉哑,清亮好听:「所谓大事,是指?」 老者抚着五彩鲜艳的羽胡,摇首,叹息回道:「说来惭愧,我们族里出了个孽辈,竟然毒杀同类,这是我们难以容忍之罪,更是族中大忌……」 凤,既为羽禽之首,又是祥鸟,德行与节操,自然不逊于任何人,他们自律甚严,对外如此,对内更亦然。 弒同类,简直是无可饶恕之罪。 「偏偏当场逮捕五只疑犯,只只都不认罪,再三辩称她们并非凶手。我们不愿错杀,但也不想纵放──」这便是困扰凤族人之处。 个个喊冤,个个说不是我做的,也个个有嫌疑。 「我明白了,要我找出真凶便是。」少年淡淡道。 老者连连颔首。 「听说,七龙子天赋异禀,只凭一眼,便能分出善恶,就算犯人罗织谎言,也瞒不过你。」 面对赞扬,少年不见喜或傲,仅是朝老者所领方向,继续缓行。 直至踏入一处林子,繁树密密,圈起一座广厅。 老者请他稍坐,才命周遭族孙:「带那五人出来。」 「是!」 「等会儿,再有劳七龙子。」老者对接下来的发展充满好奇,想知道这只龙子,如何揪出凶嫌。 广厅里,除少年与老者外,尚有数十位族中长老,早已落坐,并对少年投来注目,以及窃语私谈。 「你们准备如何处置真凶?」少年随口问。 「终身监禁。即便身负重罪,我们也不杀同族。」这是祖训。 少年不再发言。 别人家务事,他不管,也管不着。 须臾,族孙押解嫌犯而至。 五名嫌犯皆为女子,身着凤族服饰,黑衫、黑裤,肩披五彩短帔,与凤羽色泽相同,短帔下缘滚缀一圈红羽绒,柔软轻扬。 她们发梳小髻,素简地簪上一只金凤篦,凤翅因其走动,微微颤动。 五人相当年轻,虽披枷带锁,面有倦容,仍是荳蔻美丽,难以想象,当中竟有一人,犯下杀嫌。 少年的眸光,直勾勾瞟去,将五人觑了一遍,然后,紧锁其中一人身上。 「果然,长相仅供参考……那副无害模样,谁能猜到她敢做出弒族大罪?」他低低自语,浓眉略拢。 面善心狠之人,他见多了,意外吗?并不。 「七龙子,人已带到,需要听听她们的辩白之词吗?」老者,亦是凤族族长,转向他问道。 「不用,我不是以言词来判断真伪,再者,她们会说什么不难猜到。」 难脱「我是无辜的」、「人非我所杀」……云云之类,听或不听,对他毫无意义。 「所以,你已经知道……谁是凶手?」问话者,是厅内其余长老。 少年坚定点头。 修长的指,不带迟疑,直直伸去。众人目光,随长指方向瞥去。 「她。」 淡淡一字,说得好轻。 被指中的女孩,眼儿浑圆,一脸无辜,似乎不解眼前状况,不知大难已临头,还怔怔看着那位指向她的年轻男孩。 「……是她?!」 「竟然是她?!」 「没想到她这么心狠手辣!」 厅内响起一阵喧哗,有惊讶,有斥责,有人鼓噪谩骂,更有长老威声大作,喝制众人嘈杂。 不过,这些全与少年无关。 他没看完后续,当凤族人吵吵闹闹,斥骂凶手之际,他起身离开此处。 他说出的话,无人质疑,也毋须质疑。 因为,他不曾错指,不曾冤枉。 他所看见的,是围绕于周身清晰的邪闇。 无论外貌多天真单纯、无论言语多亲切可人,恶念,永远无法掩盖。 他能见人所不能见。 他能嗅人所不能嗅。 他的能力,更胜獬豸。 龙的血脉,将獬豸的殊能发挥到极致。 他是龙子。 龙子,狴犴。 第一章 「去找老七来评理呀!看他是推你,还是推我!」 「一定是你!你刚根本使诈!」 吵到最后,两声吼叫,绝对有志一同,合而为一── 「老七──」 自小到大,诸如此类的嚷嚷,狴犴听得太习惯。 不管是兄弟间的争执、芝麻小事的胜负,吵不出结果、打不出输赢,最终一定是以「老七──」做结。 还没踏进龙骸城,已先听见四龙子吼吠声,响如巨雷。 被喊得全城尽闻,当事人忍不住一声低叹:「我才方从仙界回来,不能让我喘口气先吗?」 岁月使少年褪去了青涩,抽高了身形,宽广了双肩。 当年稚拙模样、清亮嗓音,已不复见。 唯一不变,是梳整的发辫,丝毫不乱,以及一身凛凛端正的长袍。 狴犴脚尖落地,甫踩上城门前阶,就想转身走人,到外城去找间客栈,花钱住两晚,换取清静。 但速度不够快,两名兄弟追上来。 「老七,评评理!」 看来,是不能了。 无奈,吁叹,狴犴回头苦笑。 「二哥、四哥,你们又在争什么?」 四龙子难得赢一场,却被诬蔑毁谤,气恼磨牙,双颊红鳞发满满:「这家伙打输了又不认账,说我耍手段!你跟他说!说我有没有?!」 「你那第四招明显做了手脚。」二龙子难得输,也输得很不痛快。 一手一个,搭搭哥哥们的肩头,狴犴重申:「到底要我说多少回,你们这种比试的胜负,不归我管,等哪一天,你们两位受冤屈了、被诬陷了,我保证,一定替你们洗刷冤情。」很够兄弟情谊吧。 说完,准备进城门,这回换他的双肩,让两位龙子一人搭一边,不放他走。 「你看我们两个,谁在说谎?!」两人换另一种问法。 「……没有,两位哥哥正气凛然,光明磊落,两人都说了实话。」 所以高抬贵手,放开我,容我回房补眠,好吗? 「总有一个人说谎吧?!」两人都不信。 「所谓谎言,是指不实之言,心存欺骗,藉以想谋取好处,嗯,你们这叫……各说各话,并不算说谎。」狴犴嘴边的笑,已经有些僵硬,看得出勉强。 他看似脾性温和,面对兄长们有问必答,实则耐心有限。 他嫉恶如仇,嫉「啰唆」,亦然。 「睚眦,呦厚──」远远地,听到蔘娃吆喝,声先到,身影迟了些。 双髻鲨驮载蔘娃和红枣,一路游来,蔘娃在鲨背上挥舞着手。 「你们两个怎么越打越远,打到城门口来了?」 见惯了龙子兄弟互殴……不,是切磋武艺,所以两个女娃打从一开始,坐在远端亭间,边喝茶,边看两人动手,也不阻止男人的乐子──流血流汗的乐子。 哪知打着打着,兄弟俩远离了视线,她们担心出差错,才乘上双髻鲨跟了过来,怕两人不懂拿捏,出手太重。 「我这次赢了!」四龙子很骄傲,向爱妻红枣炫耀。 二龙子马上啐声:「胜之不武。」 「我凭的是实力!」四龙子朝他龇牙咧嘴,恶狠狠地。 「你也有十粒哦?」蔘娃瞟他,怎样也在四龙子身上找不出「十粒」玩意儿。 「这什么话?!我当然有实力!」四龙子被看扁,很是不爽。 「……一、二、三、四……十二、十三、十四……」蔘娃摸着脑袋瓜,默默数起数,尔后一声嘿笑,忍不住面露高傲:「二十!我有二十粒!」 二十粒人蔘果,高挂乌亮青丝间,鲜红欲滴,结实累累! 几只雄性只能无言,红枣倒给逗笑了,笑颜清妍。 「没人比妳多粒啦!」四龙子赏她白眼。 「你凭十粒赢睚眦,我凭二十粒赢你!」嘿,妻报夫仇。 「光听妳这么说,全不来劲了,啧!今天到这里算了,改天再比一场!喝酒去!」四龙子摆摆手。筋骨动一动,还可以多喝好几碗! 「既然如此,我先回房了,你们慢慢喝,慢慢聊。」狴犴适时开口,不陪两对兄嫂闲话家常。 二龙子和四龙子的手仍旧扣在他肩上,没有放过他的迹象。 「一块儿去呀,老七。」 两人又异口同声,这种时候兄弟显得特别友爱。 「我到仙界去,替他们解决三十多件疑案,现在我只想躺回床上,好好睡一觉……」狴犴很想伸手抹脸,抹去一脸倦意。 「解决疑案?」蔘娃眸子一亮,脸上光彩四射,摆明对这四字充满好奇。 「不,全是些不足为道的小事……」拜托,千万不要感兴趣,他不想一件件重提。 「说来听听嘛!」蔘娃当他是谦虚,出言鼓励他。 他就是最怕这五个字! 「对呀,说来听听嘛,一边喝酒,你一边说,咱们一边听。」四龙子径自替他做决定,与二龙子合作,将他架着走。 小亭幽静,海景优游,坐落于紫红海草间。 亭柱为绿碧珊瑚,通体翠玉,亭檐悬挂珍珠,海潮拂动,光影变化,宁谧中,洗涤心灵。 隐约听闻远端箜篌清音,时而悦耳,时而崩坏,不难想象,远在那处的箜篌,除了大龙子拨奏外,还有颗小蚌搞起破坏。 「所以……你真的光凭双眼看,就能看出坏人哦?」 蔘娃嘴咬海果,配口茶沫,咀嚼有声。 听完故事的娃儿,总要发表一下感言,提些疑问。 「书籍上曾记载,獬豸见人起纷争时,会以独角顶向理屈的一方,是非常公正耿直的祥兽。」红枣就其见闻补充说道。 「可他是龙子耶,也会这样做吗?」 「老七是独角龙,这点倒有些獬豸的味道在。」 「独角龙呀……角是长在左边右边?」蔘娃又好奇了。 「正中央啦,只长左边或右边,不是很畸形?」四龙子啜酒,回她。 蔘娃盯向狴犴,瞧了一会儿,咽下嘴里果肉,再问:「你从来没有判错过吗?」 狴犴淡淡觑她,虽淡,眼神对她的疑惑,仍能看出些许嗤鄙。 「不曾。」他仍是好声回答了「二嫂」。 「一次都没有?」 「不曾。」同样是那两个字。 「万一有呢?」 「不曾。」这次语气加重,已有微微火气。 「说不定有哪个倒楣鬼被你冤枉过,而你毫不自知,自以为自己次次皆对。」 「不曾!」狴犴皱眉,瞪她,管她什么二嫂,照瞪。 「若曾呢?」话干嘛说得那么死、那么硬呀?! 「……」这回连拨冗回她,都不屑了。 「我家老七,在这方面真的是无人能及,娃儿,妳别再诬蔑他,惹他发脾气就糟了。」二龙子出言,管管自家那口子。 「纯粹假设嘛……才不会以后真发生了,他措手不及,不知怎样应付嘛。」蔘娃一开口,没几句好话。 「有道理,防患未然。」四龙子倒赞同蔘娃说法,连连点头。 真是够了! 他浪费宝贵的补眠时间,坐在这里,「讲故事」娱乐他们,还要遭质疑能力?! 狴犴一口饮尽杯酒,喝完搁下杯,宁可回房滚绡被。 这回,没被两位兄长拦下,他成功走人。 「干嘛一脸严肃呀……」蔘娃噘嘴。 二龙子揽揽蔘娃的肩,唇抵在她耳边,声量不大,但嗓音清楚:「他呀,有龙的骄傲,及獬豸的严谨,每次被请去办案,皆非信口开河,胡乱了事,他可是赌上性命。」 「咦?赌上……性命?」蔘娃满脸惊讶。 「獬豸一旦判错,误致无罪人丧命,其角将脱,角断者,死。」红枣轻轻喃道。 「他又不是獬豸……他一判错,也会断角吗?」蔘娃问,换来两只龙子耸肩。 「至少可以肯定,他活得好好的,角没断,命还在,表示他之前所做的每一个判断,皆属正确。」二龙子很乐观。 「难怪,他敢说得笃定,原来指错了……代价这么大?」蔘娃啧啧说道,「我要是他,才不去帮人指凶手哩,弄个不好,自个儿的角断了,多划不来。」 「关于这点,他又像獬豸多一些,心存勿枉勿纵的信念,拒绝不了别人的请托。」 虽然偶尔也有龙的惰性,不过论及善与恶,狴犴大多都会点头答应,出出力,帮些小忙。 「要是真的哪天判错了……」蔘娃又在乌鸦嘴。 「呀,二龙子,四龙子……」蟹将行色匆匆到来,即便已在两人面前停下,揖身,所有蟹足仍是急乎乎地不停舞动:「刚不是还看见七龙子也在这儿……」 「他先回房去了,找他有事?」 又是哪有纷争,需要老七调解吧? 蟹将有问必答,喘归喘,态度仍是恭敬:「有人在城门口击石喊冤,拦轿告御状,正好拦到龙主的大鲸轿……」 「有冤情?要老七去帮忙瞧瞧,是吧?」四龙子很顺口接下去说。 「不……」 蟹将猛摇头,支吾了会儿,脸上表情复杂,彷佛自己也深觉难以置信。 「那人告七龙子,诬陷忠良、冤枉好人,毁她清誉──」 那人,字字泣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正哭着控诉。 「我跟他无冤无仇,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冤枉我……呜,他一句话都没问,也未听我解释,手一指……就说我是凶手,吭──」痛痛快快擤鼻涕,擤完,继续哭。 「他诬赖我!毁我清白,害我……被关了好久好久,吭──」 狴犴被蟹将请来,尚未踏入厅堂,便听见指责,浓浓冤屈,如泣如诉。 他像个恶人──这是他走进厅内,由数人眼中所感受到的指控。 因为哭诉的「那人」,太娇小、太荏弱、太楚楚可怜,嗓,清甜而无辜,挟带泣音,哀哀似雏鸟──而恻隐之心,同情弱方,本属天性。 「我根本没有杀人……我怎么敢……尤其还是同族姊妹……」 五彩织纹的肩帔,随其说话时,微微颤着、抖着。 色彩鲜艳的短帔,很是眼熟。 狴犴脑中的记忆,逐渐清晰。 黑衫、黑裤、五彩短帔,凤羽一样,艳丽的颜色…… 「这真是……太可怜了……」龙主赶快撇开脸,偷偷拭去男儿泪。 「呜……吭──」擤鼻声附和。 「只为我家老七一个字,妳被监禁至今?」龙主转回头,鼻头还红通通的,没留意到狴犴来到。 小脑袋瓜点了点,小髻间,随其摇曳的金凤篦,羽翅欲飞……狴犴完全想起来她是谁。 许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凤族凶嫌。 一面之缘,他却在想起的瞬间,记忆鲜明。 是因为……她几乎没有太多变化? 除了瘦削些许、憔悴不少外,她的容貌、她的身形,与当年……很遥远之前的当年,全然无异。 彷佛,在她身上,岁月冻结。 「妳别哭,我一定叫我家老七给妳个交代──」 「要交代什么?」狴犴出声,走近。 「老七!」 龙主及那只雌凤精,同时转向他。 两人皆是鼻眼红红,这一刻,竟有些神似……神似于弃犬的表情。 「就……就是你?!」 很明显,凤族丫头已不识得他,毕竟年代太久太远,少年已长,变化恁大,不是当时模样。 她揉揉布满水光的眼,努力瞧清他,眸儿瞇得好细、好细。 「好像……不太一样,没那么高,声音也……」她咕哝,试图回想,做起比较。 「距离我前去凤族,迄今已有数十年。」狴犴淡道。 第二章 数十年,人类婴娃不仅会跑会跳,成家立业都有可能。 她抽了口凉息,大大震惊:「我、我被关那么久?!」 她以为,在牢中的日子,不过三四年左右。 这问题,无人能回答她。 谁也不清楚,她被狴犴指为凶手之后,所遭受到的对待。 「你就是七龙子?!你就是到凤族去……胡说八道的那个人?!」她从椅上跃起,一箭步逼近他。 小拳抡紧,揪绞他的衣襟,忿忿不平,激动颤抖着。 「我既不认识你,也没得罪你,你为何要害我?!」 狴犴静默,觑着她,她眼里蓄满泪水。 他的眼瞳是深邃的黑,很纯粹,没有掺杂其他,同样的,眸内没有一丝反省,或歉意。 对,就是这双眼,就是这眼神,她认得,而且永不会忘! 「我害妳?我不过是就我所见,指出真凶。」狴犴口吻浅浅,波澜不兴,拨开她的手,整整衣襟。 「我不是真凶!你看走眼了!」她气得跺脚。 「我没看错,妳是凶手,我很肯定。」 「你凭什么肯定?!你见我动手了吗?!你见我杀人了吗?!你可有证据?!」 「毋须那些,我也能知道真凶。」 左一句凶手,右一句真凶,字字像针,深扎她的痛处。 就为这两字,她受族人非议、唾骂,遭囚深牢,不见天日,不知时间流逝,与世隔绝,孤单、无助、委屈…… 想起来,都会掉泪。 她摇晃了一下,有些晕眩。 她想,定是气极攻心,被他的态度所恼,又忙于替自己辩解,才会这样。 她稳住,深吸口气:「我不是……我根本不是……你乱说!你若真有本领,你就不会指控我,因为我是无辜的!我有没有杀人,我自己一清二楚!」 没人比当事者的她,更加明白她清白与否。 这只龙子却信誓旦旦,无凭无据下,不改对她的谬解。 「我要是真凶,怎还可能逃出深牢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急着找你,要你替我澄清,洗刷冤情?!」 对,她是逃出来的。 趁送膳族人的疏忽,由深暗牢中,逃了出来。 逃狱,是不对的。 自视高洁的凤族人,即便获罪,也会认命顺从,将该受的惩罚受完,不敢擅自从牢里脱逃。 但,她心有芥蒂、有冤屈、有不解,不懂自己没做之事,却要付出恁大代价? 她要求一个答案,或者,一个解释。 于是,她凭借「避水珠」,潜入深海,在茫茫无际的潮洋里,寻他。 「也对,没有真凶这么蠢吧?还上门找人理论……」旁侧开始有声音,与她同一阵线。 「而且,不远千里来到龙骸城,又不是吃饱太撑,绝对是非常冤枉、非常想捍卫清誉,才走上这么一遭呀……」 「若是凶嫌,逃出牢狱,早溜得不见人影,谁会傻傻送上门?」 「怎么瞧,也不觉那小丫头像凶手。」 「我看这一回呀……七龙子出错了。」 嘀嘀咕咕、细细碎碎,越来越多怀疑,怀疑狴犴的判定,她因而更有气势,但也仅仅一瞬间,如回光返照。 「我比你更肯定,我清清白白,我才会不甘心、才会不情愿,被扣上莫须有的污名……」晕眩感再度涌上。 这一回,不只身躯晃动,眼前更闪过了黑。 那浓而重的颜色,就是她在深牢之内,所能看见的色彩,唯一的…… 她怕黑,怕极了那个颜色。 怕极了被黑暗包围着、侵袭着,只听见自己哭泣的声音,回荡,再回荡…… 「不要……」不要吞噬我,走开…… 她以为自己是尖叫出声,但并非如此,虚弱的嘤咛才是。 「老七!快接住她!她昏过去了──」 她听见龙主大喝,传入她耳中,已经变得好缥缈、好含糊…… 她说软就软,像化掉的糖饴,绵绵无力。 狴犴距离她最近,加上她倒下的方向,也是朝着他来,他出于本能,左闪一步,避开她倒进胸口,两根指头「拈」住她的帔襟,把她提起来。 「你是在拈虫子吗?」龙主没好气道。 哪有人这样接人的?!龙主眼神示意鱼婢快快接手,搀扶小凤精。 「不然,我该如何做?」狴犴也回得毫无恭敬。 鱼婢一靠过来,狴犴立刻松手,让她们慌忙抱住她,安置回椅间。 「父王才想问你,这件事儿,该如何做?」 这件事儿,当然是指「冤枉无辜」。 「该如何做……把她送回凤族,凤族人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不用他们龙骸城大伤脑筋。 「你当真笃定她是真凶?万一出了差错,她受你冤枉,这只小凤精送回凤族,给人砍下脑袋,那你……」会跟着角断命丧! 遥想当年,爱妃便是这般死法。龙主哆嗦着。 「当初你母妃……就是判错了人,赔上性命一条,你可别像她……老七,这事儿先观察一阵子,好好调查,不急着送她回去,我瞧她不似撒谎,其中或许哪儿不对劲──」 他可不要儿子步上爱妃后尘。 事事审慎些,不吃亏。 「再怎么调查,都不会改变我的判断。」狴犴从她身上感受到的还是一样。 龙主对他的态度,有些无力、有些恼怒。 「你这小崽子,嘴干嘛这么硬?!姑且不管她清不清白,重点是,你拿自己命在玩!小心谨慎点,总不会有错!」 狴犴没太大反应,连挑眉都没有,置身事外。 倒是龙主,没他不动如山,便匆忙替他做决定。 掌一拍,拍板定案── 「查个清楚之前,暂且将她留在龙骸城,确定她嫌疑虚实之后,再做定夺。」 「为何把她搬到这里?」 狴犴的口气勉强算平静,没有高扬,没有咆哮,像问着「今日菜色,由四道变五道?」般,云淡,风轻。 只有瞄向贝床之上,昏昏沉睡的女子时,一双剑眉才稍稍蹙紧。 他的床,躺了那只凤族丫头。 昏睡中的女人,没有半丝美感,尤其她一脸痛苦,连失去意识还是眉脸苦皱。 扶人进房的鱼婢们,几人忙着为她脱鞋宽衣,由其中一位代表,恭恭敬敬回道:「龙主吩咐,说是让七龙子与她多些相处机会,有助于发现她是否心口合一。」 「即便如此,也不用将她留在我房里。」从他嗓音中,总算听见些微不快。 「龙主说,若摆在七龙子看不见的地方,您连瞄……都不会去瞄她一眼。」鱼婢再道,已经很贴心,修饰了龙主说法。 知子,莫若父。 狴犴确实会这么做。 也已经打算这么做。 鱼婢将人安置好,福身告退之前,那名回话的婢儿,补上几句:「对了,她叫凤仙,先前她亲口告诉龙主的。」 狴犴只是沉默,不答腔。 何必多此一举,特地告知他,她的名?他又不在意。 「奴婢们先退下了。」鱼婢们优雅屈身,退出时,掩上贝扇门。 一室静默。 几声呻 吟,痛苦的、沉喃的,由她口中逸出,破坏安宁。 「呜……」 她手绞着襟口,纤瘦手背上碧脉清晰,正受恶梦侵扰。 一阵铿锵声,引他目光望去,在她双踝上看见一副脚炼。 果真是逃狱出来的。 「好吵,而且,好臭。」 她身上那股罪嫌的臭味,旁人嗅不着,可是他闻得一清二楚。 狴犴面露嫌恶,一手拎起她,一手捉了颗鲛绡枕,走到窗侧,那儿摆放着鳗形长椅,将人抛上。 附赠一个枕给她,仁至义尽。 他动作不轻不柔,仍没有惊醒她,她双眸紧闭,在做着梦,他方才的拎抬、抛掷,似乎也不及她梦中所经历的可怕。 「……我不是呀……相信我……我没有……爹、娘……仙儿真的没有……不要把我关起来……求求你们……呜……」 像猫儿淋了一夜的雨,再也叫不出任何喵呜,气若游丝,唇儿蠕着,没有发出声音。 他转身欲走,衣襬却遭她紧握。 他以为她醒了,但没有,她兀自受困梦境中,求着谁相信她。 他可以轻易震开她的手,不用去管是否会震伤她的筋骨、指节,不过他只是伫立,俯视她满脸的泪。 若是凶手,何以有脸露出这种神情? 真觉委屈?还是…… 作戏? 「好吧,我再给妳一次机会,看妳是否无辜……」 狴犴眉心红痕,逐渐加深了色泽,由肤间裂开一道角形银芒,从红痕裂缝中钻突而出,伴随脸颊边沉铁色龙鳞…… 明亮有神的眼,此刻更显炫煌,视周遭如无物,只看着她,眸光几乎要望穿她。 眉,狠拧。 方才一瞬间,浮现的心软,全数化为乌有。 这一次,他毫不考虑震离她的箝握,迫她松开他的衣襬。 挫骨的麻疼,凤仙吃痛惊醒,双手颤刺不已,十指抽搐。 「怎、怎么这么痛?!……我梦见蚂蚁爬满满,咬我的手指……难道不是梦?!」凤仙喘着气,手指好疼,眼泪啪答掉不停。 定睛看去,手上没有密密麻麻的蚂蚁呀! 察觉一道冷冷目光,散发迫人寒意,如冰,似雪,朝她射来,教她无法忽略。 是他! 「你──」唔!一时不查,手按在椅面上,加剧了刺痛,她险些软倒,痛得泪花飙坠。 「妳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再信。」狴犴脸上龙鳞未敛,铁般的鳞色,更显他双眸冷厉。 「什、什么意思?」她怔怔问。 「妳心里有数。」他连多跟她说一句都嫌多余。 「我心里有数?……我不懂你的语意,说清楚些……喂!你别走──」凤仙见他转身,急欲追上:「什么叫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不会再信?」 「因为妳说的每一个字,皆是谎言。」狴犴头也不回,只有声音冷淡传来。 他开启心眼,去看,去瞧,所见所觑,只看到「真实」的她。 一身杀孽,加倍清晰的她。 「咦?」凤仙愕然,神情傻乎乎。 「在我面前,毋须伪善,佯装无辜更是毫无用处。」他已经把她看透透了! 那副天真容颜,哭诉自己冤枉的纤弱,全是造假。 他不会再受骗。 方才的心软,瞬起瞬灭,本来就不该有,他还为她开启心眼,想弄清楚是否他真的误解了她。 那个自己,真蠢! 「不是——我没说谎!我每个字都是实话!我真的没有杀人!我要怎么做,你才肯信我?!」 「别靠近我,否则,我捏碎妳颈上的避水珠。」 凤仙一听,仍痛颤的双掌,忙不迭护住锁骨间的圆珠,双脚也立刻停顿,不敢躁动。 这颗湛蓝半透的小珠子,是她的保命符,让她跃入海中仍能顺利呼吸。 若捏破珠子,非海中族类的她,马上就会淹死。 为了入海寻他,为了换取避水珠,她可是尝尽苦头。 这种时候,贪死怕死,人之常情,对于一只凤凰精来说,也是同样的。 她还是别拿性命,去赌这只龙子脾气…… 她到这儿来,是想证明自身清白,而不是送上门让人宰杀。 眨眨浑圆眼儿,看着他,走回有段距离的内室。 无数水沫,宛若道道珠帘,遮蔽了、朦胧了他的身影,更划开了她与他之间深刻的鸿沟。 第三章 「为什么不信我……我看起来真有那么坏吗?我脸上有写着『我是凶手』吗?……连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她咕哝着,备感委屈。 单薄的身躯缩回长椅上,凤仙埋首于膝间,似极虾米一只,那么渺小、那么脆弱。 「我不会退缩的,我一定向你证明,你是错的!你冤枉好人……不,是冤枉好鸟!到时,要你跟我道歉……说一千次的『对不住』,我才会原谅你!」 可惜,连呛声也很瘪弱,含糊口中,丝毫没胆量放大。 她声音虽小,狴犴听得逐字不漏。 演技真好,难怪骗倒一群家伙,真当她是小可怜。他冷嗤。 他躺上贝床,背对她,彻底忽视她。 背后窸窸窣窣声,没有间断过,一会儿,是她细碎的嘀咕,说着—— 「等你认了错,我一定要你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这样那样,她说得声如蚊蚋,有听没有懂。 「把我的清白还来……」 「囚禁几十年的青春,也还来……」 「还有,一日三顿,在深牢……好几天才吃一顿,一年少吃一千顿有……几十年就少掉一万顿……把我没吃到的,还来……」很认真地计算过。 狴犴锁眉,那些埋怨,像夜里的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挥之不去。 若是夜蚊,还容易解决些,一掌拍死,干净利落。 偏偏海中无蚊,但有她。 再一会儿,自言自语没了,取而代之,是扰来的恶梦,嘤咛啜泣…… 「这里好暗好黑好可怕,呜……」 狴犴决定—— 明天,把这只鸟精,打包丢回去给父王! 管父王要如何处置她,别留在他房里,都好! 下一步,该要替自己洗刷罪名。 可是,如何做呢? 她要怎么证明,自己与杀人案,没有半点干系? 凤仙才在思索这难题,想不到已经有人替她想好了办法,连用具也一应俱全。 谁说世上没有好人?她这不就遇上了吗? 还一次遇上五个! 太感动了,凤仙一杷鼻涕,一把眼泪,泪珠滚烫,纷纷滴坠,全是窝心的眼泪。 「好久……没人对我这么好,谢谢妳们、谢谢妳们……因为我被关进牢里,害我的亲人……遭全族指指点点,他们早就不想认我、不愿再理睬我……谁都不敢跟我……沾上关系……」 她伸手接过红枣递来的绢子,喃了声抱歉,擦擦泪,再用力擤鼻。 「好了,不要再哭了,把力气留下来做正事吧。」蔘娃率先进入正题。 「嗯嗯。」凤仙抽抽鼻,力图振作。 「我先问妳一句,妳真没杀人?」 「真的,我没有杀人。」凤仙目光炯然磊落,没有半分闪烁,举手立誓。 「好,冲妳这句话,信妳了!」 「这、这么简单?」大概是遭质疑太多回,无论喊冤千万次,从来无人信她,蔘娃一个拍肩,一句相挺,反而凤仙愣住了。 「妳都特地跳进海里,要老七还妳清白,这举动还不够证明吗?再说,本来就该先『无罪推定』,再去找罪证来说妳有罪,而不是一口咬定……」 「等、等等……」凤仙按着酸软眼头,泪泉哗啦啦倾泄,完全关闭不住,心头一整个大暖。 让她先哭一下,呜呜呜。 「妳也太爱哭了吧?!」厚!不是才刚哭完吗?! 「应该是心中感触万千吧。」红枣替她说话,又掏了条绢子递上。 凤仙直点头,嘴里呼噜噜地,语意不清,唇儿蠕蠕,咿咿呜呜说话,根本没人听得清。 「好啦,妳爱哭就哭啦,耳朵拉高点,别漏听我说话,我继续——」蔘娃指向石桌:「这满满一桌,全是我们挖来的宝物,有龟心镜、咒杀草人、吐实丸、翻滚丸、说谎会肚痛丸……」 琳琅满目,吃的、喝的、用的,当然还有更多瞧不出端倪的玩意儿。 「咱们先用龟心镜——」 「窥心镜。」延维纠正蔘娃。 「哦。龟……窥心镜的功能,就是看穿人的内心,这镜子一照,任何谎话、坏心眼全藏不住,妳可以拿它去照照其他疑犯,包准连他们的肠呀胃呀,全给看透透!」 「看穿他们的肠呀胃呀要做什么?」珠芽失笑。 凤仙恭敬接过窥心镜,模糊黝暗的镜面,朦胧地映出她的容颜。 「……原来我现在长这样呀?好像没什么变,不是已过数十年吗……」她好久好久没照镜,都快不记得自己的模样。 「我记得窥心镜的用法,是镜面对着人,然后提出妳想知道的问题。」延维补充道。几人当中,就属她跟窥心镜最熟。 当初,可是险些吃过窥心镜的亏。 「真的吗?来玩玩!」蔘娃跃跃欲试。这玩意儿她只听过,没用过。 「像这样。」延维以镜对着蔘娃:「窥心镜,将蔘娃心中最重要之人,映入镜面。」 「哇!哇哇哇——」蔘娃尖叫:「是睚眦耶!」 几个女娃似乎忘却正事,玩了起来,窥心镜照照鱼姬、照照珠芽…… 她们在镜里,都照出了心爱的男人,凤仙好生羡慕。 她已经没有重要的人了…… 亲情,淡薄了;友情,蒸散了,这数十年来,逐步失去…… 「把凤仙心中最重要的人,照出来!」 蔘娃玩上瘾,窥心镜拿来乱用,这一回,轮到了凤仙。 「我没有啦……我没有重要的人……」凤仙摇着头手。 结果,镜面一片的黑。 凤仙毫不意外,虽有些小沮丧,但这本就是已知的事情,她才不会去期待,期待镜中能出现谁。 「我就说嘛……我被关太久,久到连我自己是谁,都快忘——」 「咦?!出来了出来了……」几个女娃好奇凑近。 窥心镜逐渐变亮,如黑夜远去,白昼降临。 一道身影,清晰可见。 当身影的面容越发鲜明,引发女娃们尖叫,而其中叫得最惊骇、最震撼、最久久不断的,是凤仙。 「怎么会是他?!」凤仙一整个傻眼。 他,狴犴。 年少的狴犴,青涩犹存,面容稚俊,甫入栖凤谷那时的风姿。 「抽高了耶,『他』在镜子里……长大耶。」蔘娃惊呼。 没错,镜中的少年,年岁渐增,成熟洗练,趋近于……现在的狴犴。 延维唇角一抹艳笑,兴味盎然:「在妳心里,狴犴……很重要?」 凤仙一听,脑里热烘烘的,使劲摇头,结巴起来:「不……不是的,我意思是……因为我一直想着,要找他澄清,满脑子全是这念头……才在镜、镜里浮现出他……对,是这缘故……」 正因天天想、夜夜思,把这只害她吃苦、陷她入罪的龙子,摆进心坎,怨呀怨、骂呀骂,才被窥心镜误会,误以为她很重视他…… 这不是重视,是怨念,对,很深很深的怨念! 「蔘娃是问『心中最重要的人』,而非「心中最爱的人』,所以出现了狴犴吧?」鱼姬猜道。 「那么,再来一次,把凤仙心中最喜——」蔘娃准备改变问话方式。 凤仙连忙阻止,嗓音哀求:「别、别玩了,换其他东西吧!」 反手盖上窥心镜,凤仙自己也不懂,像在抗拒着、害怕着,去挖掘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异愫。 「狴犴这家伙,对家人与对外人的态度相差千里,家人面前,有说有笑,可是一站在外人面前,那张脸就石化了、僵硬了,皮肉皆不笑,真不可爱。」延维故意试探,闲话家常般提及七龙子。 果然,有人马上上钩,听得好专注,彷佛关于狴犴的一切,她都有兴致了解。 「……他也会笑哦?」凤仙根本想象不出来。 记忆中,他看见她时,都是同一款神情,不是太欢愉的那种。 「比起老六,他算话泼了呢,也挺好相处。」珠芽道。 比上,不太足;比下,很有余。 几人有志一同,全望向鱼姬。 鱼姬完全无法反驳,只能苦笑。 「哪里好相处?我倒觉得他太严苛。」延维嗤哼。 「严苛?」珠芽不解其意,凤仙也一脸困惑,很想问个清楚。 「他用他那双眼,把好与恶分得太清楚,不容别人犯些错误,不给别人机会去改过。所以他迄今,没喊过我一声五嫂!」说到这,延维就有气。 对啦,她以前是很坏,但现在乖很多了呀! 狴犴却还是维持着疏远且不热络,以及「看在妳是我五哥妻子的份上,我容忍妳」的嘴脸,不经意之间展露出来。 「咦?他没喊过妳哦?……他有叫我嫂子耶。」珠芽回想了一会儿。 「因为妳在他眼中,是颗好蚌吧。」延维虽不甘愿,但不能不承认,珠芽生性善良,没有坏心眼,讨人喜爱。 「原来还有这回事呀……」蔘娃也努力回想,自个儿有没有被狴犴「尊称」过。 「那……我这辈子在他面前,根本没有翻身机会……」凤仙小脸转苦,一副哀凄惨样,「他昨天说……我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不会再信……」 突然有种天崩地裂的打击感。 「他说,我句句都是谎言……」呜。 几个女娃瞅着她,看她垂眸时,几滴眼泪掉落手背上。 珠芽轻言安慰,红枣为她拭泪,鱼姬心生同情,延维静默不语,蔘娃最实际,一手搭向凤仙肩上,一手摇晃小药瓶。 「这种时候,妳就需要这个——」 西边,龙脊骨亭,一群龙子围坐圆桌,远远眺望她们的方向。 两处相隔数里,要看清她们的动静,对龙子而言不成问题。 九龙子眼力好,报告目前实况:「蔘娃喂她吃下吐实丸。」 「魟医新炼的药丸?据说吃下一颗,想说出半句谎言都不可能。」五龙子对这药丸不陌生。 上回,魟医要找人试药,大伙共推了老四出马,这一试……效果惊人。 四龙子那日,整整一天有问必答,字字诚实坦白,被大伙挖出不少「秘密」。 据说,吐实丸里,以「天地醉」为药引,食下后会有酒醉倾向,但非真醉。 「那鬼玩意儿!」四龙子啐声,表情嫌弃。 「现在去拷问她,所听到的全部会是实话啰?七哥,你还等啥?!快去!」九龙子认为机不可失,此刻不做,更待何时! 狴犴啜着茶,脸上神情带笑,口气倒显阑珊。 「去哪?」明知,故问。 「去找她问问案情呀。」趁她无法撒谎,好好逼问! 「没必要。」狴犴喝完茶,再配口酥海虾,咔滋咔滋。 「为什么没必要?」 「……」因为自觉愚蠢,所以启齿之前,迟疑了片刻,不过,狴犴还是回答九龙子的疑问,嗓音淡淡:「我开了心眼,将她重审一遍,证实我并无冤判。」 「你为她……开了心眼?」众人皆愕然。 兄弟们清楚,鲜少有案件需要狴犴动用心眼,他平时的「本能」已经很够用,各式奇案怪件,游刃有余。 会打开心眼,代表他对凤精这一案,多少是重视的。 狴犴扫视众兄弟:「你们一个一个全用『你错陷忠良,欺负弱小』的眼神,在控诉我,我开启心眼,便是想证明你们被她那副皮相所骗。」 他不疾不徐解释着开启心眼的原因,但听进众人耳中,反倒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第四章 「我没有哦,我是站在七哥这边的,七哥说她有罪,我也相信她有罪。」某些时候的九龙子,嘴可是相当甜呢。 「我也没控诉你。老实说,那只小凤精是清白、是冤屈、是该关到老死,皆与我无关。」 五龙子完全看戏的神态,恬然自得,以及……冷漠无情。 「对呀,她是好家伙坏家伙,我又看不出来。」四龙子没打算帮她说话,纯粹旁观者心态。 就算她是坏东西,别对他家小红枣出手,他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二龙子的态度更懒散了,「我从头到尾都不在乎她是啥鬼,但我家蔘娃好似挺有兴致,说想替她伸冤,我才让蔘娃去玩玩。」 他们几兄弟,压根没有「控诉」之意,何来需要狴犴开心眼之说? 明明是自己想开心眼,还赖给他们? 跳过没打算发言的六龙子,狴犴问向大龙子,他为龙子之首,思绪亦较众兄弟缜密,意见值得参考。 「大哥信她吗?」 「我体内没有獬豸血脉,我看不出她的善恶。」大龙子清悦说道,稍顿,饮了茶,神态自若,续道:「但光就她此时与几个娃儿相处的模样,纯真、率直,被囚数十年,与世隔绝、不染尘事,丫头心性未脱,我倒认为她不是大奸大恶之辈。」大龙子凭心而论。 远远望去,看见珠芽因凤仙一个稚气动作,而绽放微笑,大龙子的眉目随其柔软,嗓,似乎变得清甜。 「兴许,你应该闭上你的『眼』,以单纯之心,去看、去感受,说不定你会找到其余答案。」 「已知她内心为恶,再怎么闭眼,也不会有所改变。」狴犴如此回道。 大龙子双眸灿亮,眼神锋利:「那你方才何必问我『信她吗』?既然多此一问,不正是对自己的答案产生怀疑?」少少几句,一针见血。 狴犴无言,无法辩驳。 是,他定了她的罪,一口咬定她非善类,又隐隐感觉,她……不是那样的恶人。 他在反驳自己,反驳血脉之间,那一部分属于獬豸的本能。 开启心眼,看得一清二楚,嘴里也说绝不再信她,为什么…… 有一丝丝的迟疑,发出细小声音,在心的一角,哨哨说着: 为什么不信我…… 我看起来真有那么坏吗? 连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那细小声音,变成了她的。 一如她在夜里,哀哀的叹息。 「小九说得对,眼下是好机会,她吃下吐实丸,说不出谎。吐实丸之效,你是见过的,你毋须揣测言语的真伪,去听听她如何说,不也正好。」 大龙子微微一笑,以眼神鼓励他去试。 反正,试了,也没有坏处呀。 狴犴静静听着,良久之后,终于颔首。 或许,不该被大哥说服,做下更蠢的决定。 吃下吐实丸的她,好吵。 非常吵。 话,滔滔不绝,一吐为快,像要把数十年来,在深牢内无人交谈、无人聆听的份,趁机补完。 原来,天下无不聒噪的「鸟」。 这根本不是吐实丸的效力,而是药丸之中,酒中之最——「天地醉」的后劲! 他严重怀疑,她,醉了! 醉得乱七八糟! 「……我跟你说……我跟你说哦,那里真的真的——好暗!它盖在好深好深……的地底,当初,一定挖了很久……又深,又暗,凉飕飕的……像、像地府……我、我我没去过地府,但听说,它也在很深的……地底,应、应该差不多唷……」 凤仙抓着他的衣袖,与他靠得好近,热软的身子偎在他臂侧,螓首摇晃,带动一波发浪,光泽,美丽翻腾。 她不厌其烦,语意含糊不清,重复了第三回,描述囚禁她的深牢。 「要抵达地牢,得爬……好——久好久的梯,那桥好长……所以送饭的凤云,常常嫌麻烦……好几天才下来一趟,我好饿,没有东西可以吃……火灯也灭了,黑鸦鸦一片,什、什么都看不到……」 她的声音又哽咽了,没干过的脸颊,泪水爬满满。 「我跟你说,那里真的真的好暗——」 在她准备进入第四回,无限循环,狴犴决定开口制止她。 他一手箱于她肩上,逼她仰首正视他。 眼眸因泪水洗涤,晶灿,水光盈盈。 他拭去她的泪,动作是那么自然、那么不迟疑。 温热的泪,沾在指腹,他猛地一震,收回手,微恼。 怎么会忍不住……想擦去她的泪水? 「告诉我,那日发生杀人事件的始末。」这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事。 她脸上神情,似不解、似混沌,不懂他问的是什么。 「记得吗?那一天,妳的族人遭人杀害的那一天。」他补充。 「是凤仪姊姊……」她喃喃开口。 狴犴自觉荒谬,他连被害人的名字都不清楚。 「我们跟凤仪姊姊……在练舞,祭典快到了……」 她做了个旋转舞姿,立即笨拙停下。 「……我忘了那舞该怎么跳……想不起来……」她的两眉几乎要皱结在一块儿。 经历数十年的禁锢,有所遗忘,并不足为奇。 狴犴不让她太费神苦思,续问:「练舞之后,又发生何事?」 「……凤光扭伤脚,凤采去请师傅替凤光治疗。」 「妳那时在哪里?做什么?」 「我跟凤玉去取水,因为大家喊渴……」 吐实丸让她乖巧作答,若有迟滞,也只是年代太久远,她得费些精力回想。 「我们还顺道采了甜果,河岸旁,整排的树梢间,结得满满呢。」她发出几声轻笑,银铃般悦耳。 狴犴没有打断她,专注听着,将她提及之名默默记下。 「拿了水、甜果,我们回到碧林,凤光的脚已经包扎好了,大伙围坐在树荫下,乘凉喝水,有一句没一句闲聊……风好凉爽,凤香睡着了,还打呼呢,害我也跟着想睡,我们在草地上躺平,闭起眼,小憩片刻……」 本来挂有笑容的她,神情转为惊恐。 「我们……是被一阵咆哮声吓醒的……以为是响雷,张开双眼,发现好多族人包围我们,指控我们是凶手……凤仪姊姊她……」 惊恐之后,是浑身颤抖的哭泣。 「漂亮的凤仪姊姊 变得好吓人,浑、浑身皮肤……呈现可怕的颜色……她的脸,被鸟爪……抓个稀烂……」她边说,边作呕,可是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是双手捂嘴,干干呕着。 呕完就是哭,哭了又呕,那一幕,在她心里造成太大震撼,光是回想,便教她反应激烈。 她哭了好一会儿,声音渐歇,仅剩啜泣。 「于是妳们几人被当成疑犯?」狴犴在她哭颤稍止,如此间道。 「虽然……我们遭到误会……暂且收押,但我们相互打气、鼓励……我们彼此知道,我们没有犯行,不可能伤害凤仪姊姊……只要问心无愧,一定有洗刷冤屈的机会……」 她鼻儿通红,噘起嘴,自动自发拿他的衣袖擦泪。 「直到有一个过分的坏蛋,到我们栖凤谷来……说我是凶手,把我的人生……弄个一团混乱!」 她口中过分的坏蛋,此刻正坐在她旁边,衣袖任她当草纸用。 狴犴不发一语,不在这种时候坦白。 抹干眼泪的她,视野似乎清晰许多。 「你……跟那个坏蛋,好相似……」她瞇眸,想将他看清楚,小脸凑近,快抵到他鼻尖。 狴犴身躯一退,她却更快一步,两手捧紧他的脸。 「别动……太远,我看不清楚……我的眼睛好像有些坏掉了……」 是关在深牢太久,暗无天日的后遗吧。他想。 「狴犴……」她摸透他的脸,做着确认,再连连点头,甜甜笑靥绽放了开来:「你是狴犴呀,那人……也叫狴犴呢……」 入狴犴之眼,如嫩花,艳妍,美丽。 她眉目弯弯,粉唇也是一道扬弧,黑长的睫几乎遮掩住眼瞳。 笑容瞬间敛去,甜蜜荡然无存,换上的是挥来的乱拳,打他个措手不及—— 「我每天在牢里,都想这么做!」每个字,伴随一拳,落向他胸口。 她力道十足,没有收敛,但对狴犴而言,拳威不足为道。 他可以闪、可以避,然而若是闪避,她一扑空,就会跌个狼狈。 他文风不动,任由她挥动软拳。 「你可恶!你浑蛋!我每天骂你,肚子越饿,骂得越大声,我哭的时候也骂你,气你害我变这样——我爹说,我使他蒙羞!我娘说,我让她丢脸!我哥哥们说……要把我逐出家门……」 被囚禁在幽暗湿冷的地牢里,无人愿意再接近她,视她为耻,家人朋友逐渐疏离,只剩她。 「所有的朋友,全当做不识得我……到后来,谁也不愿来看我……大家都不再来……」 兴许是打累了,她的攻势变得迟缓,次数越来越少。 直到最后一记,她双拳抵向他胸口,垂低的螓首,只见发漩正对着他。 他以为,她又哭了。 这水做的女娃,从方才到现在,掉过的眼泪足以拿碗来盛。 定睛一看,她哪有哭? 大眼浑圆,乌灵灵的,柔荑按在他胸前,吁吁喘气,努力平顺呼吸。 「凤仪……不是妳所杀?」 狴秆问她,想亲耳听见她的答案。 想听见,吃下吐实丸后,她所说的答案。 费劲去忽略胸口深处,一声比一声更坚定的心音—— 是她! 是她所杀! 她是凶手! 他的本能,也在回应着他。 「不是……」凤仙好像没了力气,这两字回得虚弱,昏沉地朝他偎来。 哭得太倦,更是醉意侵袭,她眼皮沉重,缓缓合 他胡涂了。 吐实丸不会骗人。 他与生俱来的獬豸本能,也不会。 到底,是谁说了谎? 狴犴为她安排了另一间房。 一间没有海水充斥、填塞,可以大口吸气,嗅进满肺的芬芳草香,还有绿叶翠繁的大树。 对,大树。 在房里,确确实实有棵树呢。 虽然只有半段,可那棵树话生生的,吐露清新气息,每一片叶青嫩如玉,枝桠舒展着生机。 他是如何把树搬进房内……不,是搬进海底呢? 凤仙瞧得惊异,看傻了。 树梢间,筑了个鸟巢……鸟巢状的大床铺,以柔软鲛绡束卷、缠绕,再加以固定,没有草枝枯木的扎刺感,只有软腻触觉。 满地绿毯,像芳草,油亮亮一大片,是最细腻的丝。 她小脸惊喜,乍现话亮,眼睛美得发光。 「你……怎么做到的?」 「这并不难。」狴犴淡应。 不过是以术力移植半截活树进到龙骸城,树根仍在陆地上,树顶梢叶自然茂盛如常,对龙子而言并非难事。 「妳不喜欢?」他反问。 「什么不喜欢?!我爱死了!这真的……好棒!』她兴奋地想爬上新窝,去蹭蹭舒服的枕被。 「等等。」他唤住她。 凤仙回首,脸上的雀跃藏也藏不住,脚下小碎步,原地踏着,但仍是乖乖听话,等他接续。 那副神情可爱讨喜,很难教人摆起脸孔。 狴犴一笑:「我安排一名鱼侍来照顾妳起居,妳有任何问题或需要,皆能唤她。」 他怎么对我这么好?凤仙惊喜之余,有丝困惑。她还记得,他冷言相对的表情哩。 自从蔘娃喂她吃过药丸之后,他的态度开始改变。 对她,没那么冷、那么厌,眼神柔和了好多、好多…… 第五章 狴犴拊掌,唤入一名妙龄女子。 「她是雯鳐。」狴犴的介绍,仅仅短短四字。 女子温驯福身,一身素白,裙襬彩艳斑斓,随她款步摇曳生姿。 「姑娘好。」女子带着笑,抬起脸庞。 凤仙脚下步伐停了,脸上笑容僵了,嘴儿张大大,目不转睛看着雯鳐。 好半晌,她才找回声音,捂嘴嚷着:「凤、凤仪姊姊?!」 这一声唤,换来狴犴和雯鳐的定睛。 「妳长得好像凤仪姊姊!」凤仙奔至雯鳐面前,仔细打量她,不放过任何一处。 那眉目、那五官、那姿容、那举手投足间,彷似翩翩飞舞的动作……与她记忆中的凤仪,一模一样! 「凤仪?」狴犴挑眉,「便是妳曾提及,那次事件的死者?」 「对……越瞧越神似……」凤仙仍是紧盯雯鳐看,「妳真的不是……」 「小婢名唤雯鳐,是孔雀鳐族,并非姑娘口中的『凤仪』。」 连笑起来,都像。 「介意吗?妳曾见过凤仪死状,对那情景难以释怀,再看到面容相似的雯鳐,或许会不舒服。若觉不好,我换另一名鱼侍——」 凤仙连忙阻止,不要狴犴撤换雯鳐。 「不用不用!她很好,能再见到凤仪姊姊……就算只是外貌相似,我也觉得很棒。」 凤仙的神色充满怀念,唇边浅浅衔笑,拉住雯鳐的手,百看不厌似地,在雯鳐芙容间,寻找回忆。 以前,凤仪姊姊会牵着她,温柔而有耐心教导她舞步,共旋凤族之舞,口中哼的曲调清灵纯净,出谷黄莺亦远远不及。 「我叫凤仙,妳喊我仙儿就好。」凤仙对雯鳐印象极好,面对一张故友的仿容,她无法不开怀。 「这……」雯鳐迟疑望向狴犴,他淡淡颔首,雯鳐才敢同意:「好,我就唤妳仙儿。」 「妳先去准备她的膳食。」狴犴吩咐雯鳐,再转向凤仙,轻问:「有特别想吃的东西?」 因眸中带笑,双眼微微弯下,他询问人的表情柔得像水,惹出她两腮红热,有些着迷、有些留恋,看他眸里的光,竟有丝迷醉…… 「嗯?有吗?」久等不到她回答,他再出声提醒。 凤仙一震,忙低下头,想起了他的询问,迅速摇摇首。 「我不挑食的,特别在牢里关久了……有一顿没一顿,能有食物吃,我就很知足。」她目光只敢看向雯鳐。 不知怎地,她现在无法直视他。 光是偷偷瞄着,都害她胸口……颤了好几记。 那种酥酥麻麻的、痒痒挠挠的……颤动。 「去吧。」狴犴撤下雯鳐,雯鳐领命而去。 人都走远了,凤仙还在瞧。 「真的好巧哦,能遇上和凤仪姊姊一模一样的人。」她仍啧啧称奇。 「确实巧合。」狴犴稍顿,口吻浅然,似闲话家常,说得漫不经心:「说不定……雯鳐是那位『凤仪』的转世。」 「咦?!——真的假的?」这种可能,凤仙压根没联想到。 「随口说说,不用当真。」 「不,你说得有理,过了那么长久时间,凤仪姊姊……或许已经投胎!」凤仙好振奋。 从凤凰变鱼呀,好大的转变,但……不无可能! 「若她真是凤仪转世,妳怕不?」狴犴意有所指。 她终于再望回他,「怕?为何要怕?她是凤仪姊姊才好,她很疼我的,我好想念她哦……」 狴犴目光炯然,审视她的神情。 只见她眉目舒展,一派的开心,脸颊粉嫩嫩,浮有淡淡彤云,像晨曦,晕着瑰丽。 虽然眼神有些闪躲,与他交会时,彷佛受惊吓的小鹿,慌慌挪开,但不似心虚,也看不见不安。 她笑容灿亮,毫无阴霾,说着不害怕凤仪时,不似说谎。 「狴、狴犴……如果,她真是凤仪姊姊转世,她会记得上一世的事吗?」 她喊他时,小小的迟疑,让他的名字变得好绵软。 「若忘川之水饮得不足够,也许会有浅薄的记忆吧。」他回道。 「要是她记得……就能教我跳舞了。」 接续在她话语之后,狴犴口吻不轻不重:「要是她记得,或许连是谁杀害她,她也一清二楚。」 凤仙听不出来隐藏在句中的涵义,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一脸傻气。 「助于挖寻前世记忆之物,并不罕有,先唤醒沉眠于体内,前世那一抹记挂,再循循引导,便有机会重现她前世回忆。」 狴犴说着。似乎解说得太明白、太详尽、太……有种意图引诱她去试。 凤仙想追问清楚些,雯鳐却返回了。 姑且不论雯鳐与凤仪是否为前世今生,当着她的面讨论总是失礼,只好暂且打住。 「我拿些地道的海城膳食,仙儿试试合不合胃口,不喜欢的话,我再去换过。」雯鳐手中托盘上,满满数碟。 「不用忙了,一块儿坐下来吃吧。」凤仙态度友善,帮忙摆盘。 「这不行,我是伺候妳的鱼婢,怎能同桌而食?请七龙子陪妳吧。」关于这点,雯鳐相当坚持,绝不逾越。 「他应该不……」凤仙不认为狴犴会答应。 话甫脱口,目光瞥去,狴犴已经落坐。 她很惊讶,比初见雯鳐容貌时,更加的惊讶。 他……这意思是要陪她一起吃饭? 他投来一瞟,「坐呀。」站着干嘛? 凤仙立即乖乖坐定,背挺直,手放膝上,不敢乱动。 看他舀起一调羹卵珠,朝她碗里送来,她的眼瞠得好圆,眨都不眨。 「快吃吧。」又是一匙鲜蟹肉置入碗里。 凤仙盯紧他,他正掀睫觑来,两人目光胶着。 她带些迷惑,问他:「我那天……吃下吐实丸的那天,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怎么会让狴犴待她的态度,天差地别——由地狱上了天? 「……」狴犴不答,脸上亦不见不耐,凤仙又径自猜测。 「我有没有……呃,发酒疯?」 她对当日没有太多记忆。 蔘娃明明说,这药丸子不会使人失去意识。 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都该清清楚楚,而药效神奇之处,在于——即便有心说谎,吐出嘴的言语,字字真实,无法隐瞒。 她却全然相反,对吃下药丸后的事,一点印象也没有,隔日醒来,头还疼了好久。 「严格来说,没有。」她的惶然紧张,逗笑了狴犴,即便笑容不大,笑意相当深,嵌进眼底。 那「不严格」来说,不就是有啰?凤仙汗颜想。 不过,应该不严重,他才能态度坦然,也没动怒、没发脾气,还对她…… 好温柔。 替她安排房间,精心布置、又找人照顾她、帮她夹菜…… 一个念头,闪进脑海。 那念头太甜、太美好,她不敢断言。 但……若能成真,她会开心死了。 「你……」她咽咽唾沫,嗓音些些雀跃:「你是不是相信我了?你是不是相信,我没有杀人?」 狴犴停箸,看她一脸快哭出来的笑。 他有一种——若他点头说「是」,这只鸟丫头,便会跳起来疯狂欢呼,然后朝他扑来,抱着他转圈圈…… 脑中成形的影像,他不排斥,然而理智挂帅,让他实话实说:「并非完全相信。」 她眸里光彩黯淡了颜色,像原本明亮的天际,笼罩层层乌云,大地一片灰暗。 「也非完全不信。」他补上这一句。 果然,光丝透过浓云,为娇俏脸蛋带来灿烂。 「至少……不是完全不信,这是好事呀!我一定会让你信我,不管花多久时间,总有一日,你会愿意跟我回到栖凤谷,替我洗刷罪名!」凤仙乐观以待。 「妳若清白,随妳回栖凤谷洗刷罪名,本属应该。」狴犴允诺。 「你真的答应了?」她绽开笑脸,大大的、率直的。 「毕竟是我扣上的罪名,由我来消,并不为过。」 前提是,她确实清白,他才会那么做。 「狴犴,谢谢你。」 「谢我?妳谢我这个……害妳被囚长达数十载之人?」狴犴挑高眉。 他还以为,她对他,是气恼多于一切。 「等你知道我是无辜的,那几十年的恩怨,我再慢慢同你算。」凤仙可没打算轻饶他,当然,也没想要重惩啦。 只是目前……名不正,言不顺,哪能教他给个交代呢? 一事归一事,她分得很清楚。 「现在说谢谢,是谢你愿意稍稍信我,给我自清机会,而不若先前一口咬定,完全不听我解释……」 虽然,她没有弄清楚他的转变从何而来,心里还是开怀的。 狴犴静默觑她,不语,但眼神专注。 「对了,接下来我需要做些什么,来向你证明我的清白?」凤仙很有干劲,一副「要卷袖子拼了」的豪迈。 「不用,我会自行去查。至于妳需要做的……乖乖把碗里食物吃光。」 她低头一望,碗里不知哪时积出一座小山,满满的,还在堆高中! 想出言制止他,又受他的口吻所惑。 那淡淡的叮咛、浅浅的催促,关怀她的饱暖,简单、日常,是她好久、好久不曾听闻。 她鼻腔酸软,那股酸意好似也抵达了眼窝,使她眼里填满热暖和水气。 热暖及水气再流进心底,漾开些什么、躁动些什么…… 那些「什么」是什么,独禁于深牢里,隔世太久的她,一时之间无法想通。 而愣呆良久的下场,三座碗中小山排排并列,推到她面前。 「吃吧。」又是那种教人难以抗拒,叮嘱的声调。 狴犴,你还记得吗?我是凤凰精,不是猪精啦,呜。 喂养好一阵子,凤仙较显丰腴,人也活泼许多,元气好了,精神足了,容光焕发,像朵花期正至的嫩蕊,绽放鲜艳。 雯鳐待她好,狴犴也待她好,两人彷佛连手把她当猪儿养,一个努力添饭菜,一个盯着她把饭菜吃光光,合作无间。 凤仙完全不敢抱怨,她知道他们是为她好,若非在意她,谁有那种空闲,去管你吃不吃、饿不饿? 她珍惜被人呵护、照顾的感觉。 「以前真是错怪了狴犴……在牢里,天天骂他呢。」 凤仙面带笑靥,在巢床上打滚,酒足饭饱后,人就懒懒想睡。 「其实,他是好人嘛,还帮我把脚上铁链卸了下来。」 两条纤腿儿,抬上了半空,毫无负累,在空中踏步数回,灵巧自若。 她都快忘了这种轻松感呢,呵呵。 轻得像可以飞呢。 「飞……」 她轻轻叹息,比画展翅的动作,又颓然放下手,重新埋回枕间,低低咕哝。 「他也不跟我说,他查到哪儿了,要不要我帮忙,尽问些怪问题——」 像是……凤仪与案发当时,那五名凤族丫头的交情、她们的个性、嗜好,也问了些她们相处的片段。 「我们情同姊妹,谁都不可能下毒手……」她那时是这么回答狴犴,只是他面无表情,不予置评。 当然,他也问了她的事,她有问必答,没问也答,说了好多。 掏心挖肺、欲罢不能,把「凤仙」的生平倾吐而尽。 「我怎么话那么多?……一直说、一直说,活似几年没说过话——也是啦,没人陪我说话嘛,正因如此,我才会说个没停,连自己儿时糗事都说光光了……」凤仙捂住脸,颊间发烫,掌心都能感觉到热。 第六章 现在才知道丢脸,把甫学飞时,摔个跌撞的蠢态,全告诉狴犴了。 「还好,他没有不耐烦……」 他那时,淡淡掀扬唇角,听多说少,俊逸的面容无比好看,瞧得她心口乱震。 那怦咚、怦咚声,好响亮,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仙儿,妳睡了吗?」 雯鳐嗓儿压低,试探地问。若无回音,她便打算退出房外。 凤仙由巢床探出头,笑容可爱,朝她招手。 「我醒着呢。」 「七龙子吩咐的新衣裳,刚刚蟹老板送到了,妳要不要先试试?还是我晚点再来?」雯鳐将衣箱搁上桌。 「他已经送我一批,怎么又做?」她又穿不了那么多。 「这是七龙子的心意嘛。」 「心意?」凤仙傻乎乎的。 雯鳐呵笑,也不挑明。 凤仙下了巢床,衣籍内各色衣裙皆有,不仅七彩,一种颜色便有数十种渐层变化。 她伸手去摸,料子柔软细腻,在指掌间泛溢着光,凤族的织造衣裳便显粗糙。 「这衣料好软哦……」 「鲛绡是海城特产,织功细,料轻软,穿起来舒适。」 雯鳐取出几套,准备替她试衣,凤仙温驯任她摆布——这些衣裳的穿法,她非常不熟,也不想故作聪明,惹出更多笑话,干脆全由雯鳐帮忙。 「不过,我还是最喜欢凤族装扮。」 「我有同感,妳原先那套真好看。」雯鳐赞道。 凤仙夸不得,一夸,便呵呵憨笑。 「我总觉得眼熟,好似……哪儿见过。」雯鳐又说,边替凤仙宽衣,脱下衣裳,再抖开一套新裁绡裙。 「唔?」凤仙一怔。 「应该不可能,我没离开过龙骸城,未踏上陆地,自然不会遇见凤族人。」雯鳐径自摇头,笑自己多心,语带调侃:「除非是做梦梦到,再不然,就是上辈子生为陆路人吧?」 雯鳐最后几句说来轻松,充满戏趣,却引来凤仙瞠眸。 上辈子,生为陆路人…… 或者,上辈子,生为凤族人? 趁雯鳐靠近,低首为她着衣之际,凤仙试图探问:「除了凤族衣裳,妳有没有……梦过其他?」 「其他?」雯鳐替她整理衣襟,再套上一袭粉蓝色褙子。 「像是一大片绿林,或飞翔的彩鸟?」 「……梦过太多东西了,我一时哪想得起来?」雯鳐笑笑,系好腰带后,拉着凤仙转一圈,满意颔首:「这件好看,再试试其他。」 「雯鳐,妳仔细想想嘛!」唔,又被雯鳐给剥个精光,试了一套又一套。 「好好,我想,我想。」雯鳐随口应道,根本还是专注于试衣,这回,抖开的是袭鲜红软绡。 「想到了吗?」凤仙有丝急躁。 雯鳐蹲下身,整理软绡裙襁,边道:「……绿林或彩鸟好像没梦过,梦呀什么的,醒来便忘了嘛。」 凤仙难掩失望。 方才一瞬间,看着雯鳐笑颜,几乎要与凤仪姊姊重迭,她真的以为……雯鳐,是凤仪的转世。 「不过,我倒曾做过很古怪的梦,梦见一群丫头正在跳舞,那舞步不属龙骸城。」雯鳐想起了些些。 「跳舞?」凤仙立即联想:「是不是这样的舞?!」 凤仙凭借记忆,以及当年勤练出来的本能,跳了一小段凤族舞蹈,虽然零落不全,一些脚步、一些手法,她并没忘。 雯鳐瞧着,加入了她,两个年轻姑娘,在房内翩然起舞。 凤仙哼起曲,清音嘹亮,雯鳐踩着步伐,轻灵回旋。 雯鳐的舞姿……是凤族舞! 是凤族里,每个女娃必习之舞! 「雯鳐,妳怎么会跳这种舞?!」 「呃……」雯鳐停下脚步,也是一脸怔忡,「我不清楚……身体好似自己记得怎么跳……而且,妳哼的曲儿,我听过!只是在哪儿呢?」 凤仙笑容加大,兴奋开怀,忍不住抱紧雯鳐,眼眶泛红,心里大喊:凤仪姊姊!是凤仪姊姊,不会有错! 「仙儿,妳拖太紧了,我快不能呼吸——」没想到凤仙小小一只,手劲这么大。 不敢表现得太突兀,惊吓到雯鳐,抵达嘴边的尖叫冲动,凤仙只能按捺下来。 她太开心了,人海茫茫,竟能再遇凤仪转世。 眼泪已经止不住滚滚而落,汹涌、澎湃,湿了雯鳐的肩头。 雯鳐感觉到凤仙的哭颤,忙不迭地伸手拍抚她。 「妳怎么哭成这样?」 凤仙猛地抬头,珠泪还悬挂满脸,嗓音激动颤抖,心里的喜悦,不找人分享不行!她憋不住! 不能捉着雯鳐说:妳是我凤仪姊姊投胎! 只怕会被雯鳐当成疯子,所以,必须找一个能理解她、懂她心境的人。 狴犴。 除他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跃进她脑海。 「我、我要出去一会儿,去找狴犴!他在哪儿,妳知道吗?」 「呃……七龙子?这个时候应该在藏书库吧,若不在那儿,妳往后龙海园去找。」雯鳐回她。 「好!」 凤仙跑没两步,又折返回来,用力抱抱雯鳐,朝她开朗一笑,才甘愿转身奔远。 那挂着泪的笑容,比拟雨后阳光更加耀眼。 凤仙喘吁吁跑着,去到藏书库。 藏书库很大,竖立许多大石柜,每个柜高皆远胜于她,一眼望去,看不见是不是有人在。 「狴犴,你在吗?」头一声她轻轻喊,没听到答复,第二声更响亮了些:「狴犴——」 远远前的石柜后,探出他的身影,凤仙见状,飞快奔去。 虽然她眼力模棚,但很能肯定那是他。 他的身形、他的姿势,她一眼就能认出。 「狴犴!我跟你说——她是凤仪姊姊!我可以肯定,她是!」边跑,边将来意说完了。 「何以见得?」狴犴坐在柜旁的石长椅上,一旁成迭的书山,堆得很高。 「她记得凤族舞!记得我哼的曲儿!也记得凤族衣裳!」她雀跃嚷嚷。 「单凭这些?」他的双眼,由书籍之中缓缓抬起,送来一瞥。 「这些就足够了!我好高兴哦……我好想抱着她大哭,可是怕吓坏她……我真的好高兴——」凤仙说着又哭了。 狴犴觑着她,那些快乐的泪水,缀满喜悦脸蛋上,颗颗像珍珠。 他稍稍甩头,不去细瞧。 「那正好,她既是凤仪,要知道当年杀她的凶手,易如反掌。」他说来务实、冷静,一语中的,与她的开心形成对比。 凤仙一呆,不及反应,又听见他起身说: 「走,现在便去想办法,帮雯鳐恢复前世记忆。」他拉着她,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瞧他这般急,凤仙心里霎时又暖又甜。 他是……急欲替她洗刷冤情吗? 所以,一刻不想延迟? 心,狂喜欢快的,但,理智仍存。 让雯鳐想起前世记忆,是好?是坏? 她当然希望重温姊妹情谊,可万一……也唤醒雯——凤仪惨死之际,可怕的经历…… 连她回想起来,都忍不住作呕连连的死状,凄惨、恐怖。 「等等!」凤仙挽住他的步伐,顿在原地。 「等什么?」他回首,双眸瞇起。 「……等我考虑一下……」凤仙迟疑着。 她能擅作主张,替雯鳐决定要不要那些记忆吗? 也许,雯鳐宁愿抛下所有包袱,这一世,重新开始。 狴犴以眼神询问,考虑什么? 那目光,深邃,凛冽,甚至,带丝冰冷。 「虽然,我很开心……再遇见凤仪姊姊,可我不知道,她那时经历了什么,说不定她非常惊恐,惊恐到……不愿忆起……」凤仙考虑的,是这一世雯鳐的意愿。 「只要唤回那段过往,凶手就呼之欲出,我以为,妳比谁都更想了解真相。」 除非…… 真相不利于她,才会不想揭露,不愿面对丑恶的现实。 「我很想知道呀!我确实比任何人都更加的望……」 「妳的反应不像『很想』。」 「我怕雯鳐不愿意……我先去探探雯鳐的口风,若她不排斥,我们再来试,好吗?」 若有个人突然跑来问她,莫名其妙一句:妳想不想找回前世记忆?——她也会挣扎一下嘛。 「……」他不答,凤仙当他默许。 「我只是来告诉你,雯鳐就是凤仪姊姊,真的太好了!她已经转生,仍和以前一样美丽漂亮、温柔友善……我怕自己太兴奋,会吓到她,可是又忍不住开心,一定要找人分享——」 凤仙率真地笑,笑出了泪,也不担心他耻笑她「爱哭鬼」。 在他面前,她早没有「娴雅」、「灵秀」这类的顾忌。 「在地牢时,我常胡思乱想……想凤仪姊姊死得好惨,会不会有恨?恨到徘徊林内,不愿离去,也曾想……她有没有自己去找凶手索命?原来,她已经放下了,转世为鱼,在这儿过得很好。」 又是一朵欣喜笑花妍丽绽放,滑落的泪是露珠,晶莹透亮。 「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我很开心,真的好开心……」 本能地,凤仙握住他的袖,绞进掌心,将自己与他靠得更近。 这动作,让她很安心。 掌心内很充实,不像以往总是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握不着。 「和她一起跳了凤族舞,虽然只有一小段,可是我想起好多往事,好怀念哪……」 狴犴可以清楚感觉,她的欢欣没有造假。 她传递过来的情绪,纯真,透明。 或许,因为她小小的螓首,近在手掌可及之处,髻上的金凤篦闪闪发亮,羽翅拂动,魅诱着人…… 他伸手过去,将微微哭颤的她,按抵胸前,一切举止全不假思索,像习惯,自然而然。 「好吧,按照妳所言,妳想先问过雯鳐,就这么做吧。」 只要,妳的真实想法,正如妳所言,是尊重雯鳐,那便好。 不要是心虚…… 不要是心虚,借故拖延,不想从雯鳐口中听到自己的姓名,那便好…… 狴犴默默暗忖。 心底的声音,反复说着。 不要是心虚…… 不要撒谎骗我。 不要让我失望。 夜晚的龙骸城,静、寂。 海波的流光,流溢些许蓝芒,辉映墙镶的海明珠,照亮长廊。 脚步轻轻踏,一道影子,拉得细长。 沿廊道而行,赤裸纡足,悄然无声。 长影前进的方向明确,不带任何迟疑,走到廊道末端,转入左侧,那儿再过去,只有鱼侍房。 长影的目标,也是鱼侍房。 几串海沫由洞槛底部冒出,规律有序,往上升窜,自成门帘。 长影入了房,在几张贝床上巡视,动作轻微,最终,伫足于其中一张前。 右手高举,五指指尖,烁着凛冽的亮,猛地挥下 蓦然,珠灯大亮。 挥落的利爪,在同一瞬间,被人半途拦截。 鱼侍房内,刺目明亮,扰醒了众人,包括险些遭到毒手的雯鳐。 「仙、仙儿……七龙子……」 雯鳐喊出伫立于床畔的人儿,以及及时探手,阻止憾事的狴犴。 凤仙如梦初醒,一脸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直到拽紧的疼,由腕际传来,她哀号出声,看见让她这么疼痛的人,竟是狴犴。 「狴犴,好疼!放开我……」 疼? 她还敢说疼?! 还有脸喊疼?! 狴犴被击个粉碎的信赖,扎刺胸口,才真的叫疼! 言犹在耳! 明明她的话语,还在耳边清晰回荡。 第七章 仍记得,她是如何嫩软说着: 「凤仪姊姊是族里最漂亮的姑娘,原本,也将是凤妃人选。」 「大家讨论着,婚宴当天,要如何祝福凤仪姊姊……」 「我们几人打算缝制一袭嫁裳,赠送凤仪姊姊。」 「凤仪姊姊死去后,我好伤心……像失去了一个亲人……」 「有缘再遇见她,一定是老天赏我的机会 狴犴,我要对雯鳐好,把以前来不及给的,全部补给她……」 不过是过午的事。 那一整个下午,一只聒噪凤鸟,缠着他滔滔不绝,说了许多傻气的话,她挨在他身边,诉她的开心,道她的昔忆。 一日! 连一日,都还不到! 她的面容,却由单纯,变为凶狞! 趁夜深人静,潜入鱼侍房,要杀雯鳐! 说不定她非常惊恐,惊恐到……不愿忆起…… 我先去探探雯鳐的口风,若她不排斥,我们再来试,好吗? 那样的体贴,假的! 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我很开心,真的好开心…… 和她一起跳了凤族舞,虽然只有一小段,可是我想起好多往事,好怀念哪…… 那样的庆喜,假的! 眼泪是假、激动是假、无辜是假、喜悦,更是假! 高竿演技,几乎要骗过他。 几乎! 在他掌间的柔荑,尚未来得及由鸟爪恢复,仍维持着锋利爪锋,足以致人于死! 他的眼神很冷,极黑的色泽,凝上冰霜一层。 「很高兴看见她现在过得好?」他问来淡漠,一字一字,说得好慢,咬在牙关内,啮得狠厉。 虽是「问」,却没有等待她回复的打算,径自又说:「不愿她想起前世惨死的可怕记忆?」逐字,逐冷,像失了温的日,阴霾了天际,骤降了冰雪。 他要耗费多大力量,才能克制不把她纤细的腕,狠狠扳断! 这么软、这么精巧的小手,曾环绕于他臂膀上,撒娇、信任、依赖,扰着他的阅读,与他同读一册,不时指东问西,她受囚的数十隼,一片空白,错过太多,事事对她皆新奇,他数不清她问了多少回的「为什么?」——那也是下午才发生的事! 「还是,妳根本不打算给她恢复的机会?因为妳知道,她将指控的人是谁?」狴犴手劲不减反增,五指如铁坚固,深深箱制。 想着,干脆就这么捏碎她,折去她伤人的凶器…… 「好痛——」 凤仙失声惨叫,另一只手拭图去扳开他,可他文风不动,神情好吓人,瞪着她的目光,教她颤抖。 他的眼,与当年初到栖凤谷指控凶嫌时一样,淡而冷,高傲而鄙睨,不带半丝温暖。 他又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凤仙忍着痛,试图找出原因,方才他说了什么?她没听得太仔细,只知道手腕好疼,彷佛碎去一般。 咦?她怎会在这里? 她……她的手,又怎会变回凤爪?还遭狴犴死死箝制? 雯鳐的脸颊有细淡红痕,非常浅,几乎不见流血,像是……爪子捉花的。 爪子。红痕。她的手。他的表情。 混乱与痛楚中,凤仙理不出头绪,是雯鳐的呢喃,将它们全部串起—— 「仙儿竟真的……跑来杀我?」雯鳐捂唇,难以置信。 「什、什么……」凤仙比她更惊骇。 她……跑来杀雯鳐?! 怎么可能?! 她很喜欢雯鳐,也和雯鳐相处融洽,她绝不会伤害雯鳐—— 可是,她看着狴犴掳制的手掌。 凤的爪,利如刃,轻易能撕裂血肉,她在雯鳐的床畔,以这副姿态到来……连她自己都动摇了。 她来到这里,手掌变成凤爪,是想做什么? 答案,教她生惧。 「这就是她的真面目。」狴犴眉目冰凛,语气更冷。 这就是——大哥要他撇开獬豸本能,闭上眼,单纯去看,所看到的事实。 凤仙想辩解,想大声说:「我不知自己怎会在这儿!」但声音发不出来,一堆又一堆的困惑,梗塞喉头。 那句话,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狴犴望向她,冷冷的,浅红眉心的蹙痕,深且长,像伤。 好似有谁,在好看的双眉之间,狠狠落下一刀,所凿刻出来的伤。 蒙骗和谎言,便是那刀! 划在眉心,刺入心里,无形的鲜血淋漓。 他痛,所以不在乎她痛。 薄抿的唇,兀自衔笑,才能强行忍下咬碎牙关的冲动。 「只须小小试探,轻而易举就让妳原形毕露。」 「……试探?」 凤仙呐呐复诵,无法理解这两字所代表的涵义。 狴犴一笑,颊畔铁鳞清晰。 「妳以为,会有如此多的巧合,同时发生?」 她倒宁可他不要笑,不要这样笑…… 笑得好冷、好冽、好疏远。 「……巧合?」她呆着小脸,仍是呆呆重复。 「在龙骸城中,遇见与凤仪长相相似之人,而她,还如此恰巧,是凤仪转世?该说妳太单纯好欺,或是心中有鬼,宁可错信,也不错放?」 他的语句不艰深的,只是她不懂,他究竟在说什么? 对呀,好巧……她也觉得太巧了,天地如此宽广,要遇上同一个人,己经很不容易,况且还是转世之后。 可是她没有怀疑呀! 她认为,是老天爷的安排,安排她再遇见凤仪姊姊,重续姊妹情缘。 难道,不是吗? 「雯鳐。」狴犴冷冷喊了声。 雯鳐聪颖意会,虽面带歉疚,仍是听命行事。 她双掌朝脸蛋一抹,原先属于凤仪的眼、凤仪的眉、凤仪的鼻,全被一张陌生脸孔,取而代之。 凤仙看怔了,听见雯鳐低低说声「抱歉」,她依旧反应不来。 「还不懂?」狴犴当她是装蒜。 对……不懂。 雯鳐变了模样……变成跟凤仪完全不同的长相…… 「是我命令雯鳐扮成凤仪的样貌,在妳面前出现,要看妳再遇『凤仪』时,是否心虚。」 「但……她会跳凤族舞呀。」只有凤族人才会跳的。 「样貌能仿,言行举止当然也能学,我派雯鳐去栖凤谷小住数日,学习凤族舞。」他所做的安排,自然不会漏掉这些。 「为什么要这样做?」凤仙茫然问。所以……她不是凤仪姊姊? 「为了让妳相信,她是『凤仪』。」狴犴语冷如冰,扣在她腕上的手,不知不觉露出了龙鳞、龙爪,利爪陷入她的肤里。 他没有加重任何一个字,可是龙爪深箝的力道,才是他真真实实的怒意。 「为了试探妳的反应、考验妳的定力,还有……为了得到今夜的答案!」 「真正的凶手,不可能容许她所杀掉之人,重拾当时记忆,为掩盖其罪,她定会伺机而动,寻找方式将人除掉,以求一劳永逸。」 狴犴说着,凤仙很专注在听,专注到完全忽略掉手腕的刺痛。 他语句中的「她」,是指她吗? 他说,她是来杀雯鳐的? 可是,她没有呀! 那么,妳为何出现在这里? 她不知道。 又为何露出利爪,划伤雯鳐? 她真的不知道。 若狴犴没有及时赶到,现在又会变成什么状况? 「我是……来杀她的吗?」 这问题,由她口中问来,相当可笑,可是她需要有人回答她,给她一个答案。 只是,谁都不开口,一径沉默。 然而,投来的眼神,全数在说:妳是! 「原来,你说的试探,就是这个?……一个假的凤仪姊姊、一段假的凤族舞,还有……假意待我的好,让我误以为你已经愿意信任我,以为……你对我改观了……」凤仙一开口,眼泪纷纷滚落,完全脱离掌控。 他的耐心十足、他的细微体贴、他为她布房结巢、为她添衣做鞋……都只是「试探」的一部分。 他没有相信过她,从头到尾,都没有…… 「我冤枉妳了吗?」狴犴看见她流泪,胸口怒火未能被浇熄,反倒更恼、更气。 她竟还有脸哭?! 竟有脸……哭得满腹委屈,彷似在控诉,控诉他欺骗了她。 她才是骗子! 她甚至连按捺几日都不肯,一得知雯鳐是凤仪转世,便挑同日下手,心急坏事! 他既然决定「试探」她,预防的后续自是做妥。 她的一举一动,全在他监视之下。 他曾经在心中暗暗希望,一切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更曾相信,笑容纯净的她,喜与怒皆藏敛不住的她,不会踏进他设下的陷阱…… 他错了。 夜深人静,她的身影离开了房间,他的一颗心几乎提到咽喉,冀盼她只是急欲解手,而非他所「料想」的…… 他屏良,屏了良久、良久,一口气不敢吐出。 随着她,一步一步走,越靠近鱼侍房,他的心,越凉。 她踩在珠玉长廊的步伐,践碎了他最后一分信任。 结果,毫无意外。 该死的「毫无意外」! 「若非妳心存不良,我试探与否,又有何差别?!」对,就是这几句,让狴犴愤怒,说了出口,才听见自己是用吼的。 兽般的狺声,发自于他的嘴,怒极,愤极,咆着巨响:「妳要是真如妳所说,她是『凤仪』,教妳欣喜若狂,妳纯粹抱持着,与她能重温姊妹情缘之心,我的试探又能改变什么?!」 狴犴从她眼中,看见片片怒鳞在他双鬓及脸腮间暴生,面目狰拧。 「我试探的,是妳的恶念!是妳恐惧于——她会指控妳为凶手,所以妳二度对她,痛下杀手!」 如果她没露出马脚,他也能继续以「试探」为名,理所当然对她好—— 因为,对她好,是如此容易。 不用假装、不用勉强,源自于内心。 她知足,施以小惠,便可以换取她最满、最艳的笑容。 一件衣、一碗热汤、一句问候,都能使她动容,还以十成的回应。 她常乐,完全不似一个被囚禁数十年之人,她清丽明亮的小脸蛋上,阴霾不曾存在。 她没有满心怨恨、没有敌视于他,数十年的牢狱之灾,让她维持纯良、天真,近乎……惹人怜爱。 可惜,假的。 那时的她,有多可爱,此刻,便有多可恨! 「明知自己有罪,还敢扬声喊着无辜?!妳是我见过,最寡廉鲜耻之徒!」狴犴什么狠话都说得出口。 心里那股受伤的感觉,从何而来? 何以如此强烈?彷佛剜着心上的一块肉,痛楚剧烈,教他难以忍受! 凤仙句句反驳不了,她仍是茫然,厘不清眼下状况,混沌耳畔又听见他说话,一字一字,说得恁重。 但,那并非最冰凛的部分…… 他的眼,才是。 他看着她,眸里尽是痛苦神色。 是她让他这么痛的,是她,悖逆了他的信赖。 天呀,她伤了他…… 「狴……」 她想唤他,却听见他低咆一声,甩开她的手,猛烈决绝,像排斥腐臭之物,连碰触到都嫌脏。 他沉沉撇首,抛下她,旋身便走。 要追上去!向他解释…… 凤仙正欲动作,右足跨出。 解释什么呢?妳要如何解释,他的每一句质疑? 她又顿住,无法动弹。 她要如何解释,她不清楚自己今夜为何走出房间,来到这处鱼侍房,更不清楚她锋利的爪子,为何朝雯鳐落下? 明知自己有罪,还敢扬声喊着无辜?!妳是我见过,最寡廉鲜耻之徒! 她突觉毛骨悚然。一股恶寒窜上脊骨,她开始发颤。 第八章 会不会在她不知情之下,她确确实实—— 是杀害凤仪的凶手?! 凤仙不敢再信誓旦旦,说自己清白无虞。 她开始心生疑虑,重新审视当年情景…… 狴犴并没有囚禁她。 她以为,他会。 她仍住在树屋内,行动未受限制,出入自由,就连膳食也是雯鳐按时送达,顿顿不缺。 只是…… 狴犴不再来了。 他,不愿再见到她。 凤仙好失落,混乱的脑子里,除了思忖那团迷雾外,泰半时间,便是想着狴犴。 想他离去时,难掩的怒色,想他对她失望透顶的神情;想他铁鳞横生的姿态;想他狠狠说:「妳是我见过,最寡廉鲜耻之徒!」…… 想着想着,一夜无眠。 她睁着干涩的眼,呆滞仰望,连雯鳐送来早膳的呼唤,也没听进耳里。 「这个臭老七,他竟然把妳绑起来?!实在太超过了!」 尾随雯鳐身后,大摇大摆进房的蔘娃,爬上巢床,发出惊呼。 连着好几天,没见到凤仙影踪,加上听闻凤仙企图杀人的传言,蔘娃早就忍不住想来瞧瞧,没料到,这一瞧,瞧见七龙子的残暴行径! 蔘娃的喊声,震醒了凤仙。 凤仙先是一怔,目光随蔘娃落向自己手脚,才明白蔘娃所指为何,她连忙摇首。 「不是的,与狴犴无关!是我拜托雯鳐,取来绳索将我手脚绑起来,不要误会狴犴……」 凤仙句句属实,不是袒护。 「的确是仙儿姑娘自己要求。」雯鳐亦颔首证明,凤仙束缚了手脚与七龙子无关。 「绑成这副模样,是要怎么睡呀?」蔘娃无法想象,又道:「现在可以松绑了吧?」 「是。」雯鳐为凤仙解开绳索。 蔘娃一起帮忙,嘴上念着:「妳干嘛自己绑自己呀?」有这么怪的癖好哦? 凤仙螓首低垂,小脸黯淡:「那天,我为何会去鱼侍房?又为什么想伤害雯鳐?我完全不知晓,我明明记得我睡着了……再醒来,却是被狴犴捉住了手……」 提到狴犴的名,她的心口刺痛了一下。 她稍稍停顿,喘口气,再说:「我怕,不绑着手脚,会不会哪时清醒,才又发现我去伤害了谁……」 那样的情况,她不想再发生第二回。 「这事儿我听说了,那几只龙兄龙弟,已经讨论好些天。」蔘娃听烦了,才想来听听「被讨论」的她,说法如何。 「讨论?狴犴他……有说什么吗?他有没有……很生气?」凤仙支吾问。 蔘娃歪脑一想:「他说了不少,我一时也记不起来。至于生气嘛……好像没有耶,我瞧他还跟兄弟们有说有笑,约好了用过早膳后,要比武过招哩。」 只是,那一脸龙鳞,嵌在他脸上,色沉如铁,阴郁、不讨喜,也不把它们藏回皮下,全露出来吓人——这些,蔘娃漏了说。 「没有很生气就好……不要因为我,把自己气坏了。」凤仙小松口气。 「妳气色看起来比他糟糕得多。」蔘娃中肯比较。 「这些天姑娘胃口不太好,吃得很少。」雯鳐茌一旁道。她已经改口喊凤仙「姑娘」,而不再以「仙儿」称呼。 虽说雯鳐是奉命行事,但欺骗凤仙的歉疚,让她自觉无颜,不敢再喊得如此热络。 她真的难以置信,温柔可人的凤仙,会是恶徒…… 所以,即便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仍不愿一口咬定,判凤仙的罪。 「我不太饿。」凤仙回以轻笑,笑中犹带一些愧意。 想起自己险些伤害雯鳐,雯鳐还日日前来,照顾她、关怀她,她就很想挖个坑,将自己给埋了。 「妳前几顿也这么说。不饿仍要吃一些。」雯鳐已布妥早膳。 凤仙离开巢床,捏着微微酸疼的手腕,来到桌旁。 「他……吃过了吗?」 他,自是指狴犴。 「七龙子吃过了。」雯鳐回道。 蔘娃凉凉补上,她是见证人,眼见为凭:「吃得可多了,一早胃口超好,和睚眦他们大口吃肉、喝酒,他吃得不比小九少呢!」咬肉时,啮齿声说有多响,就有多响。 凤仙一听,浅吁口气,脸上露出一抹安心。 他若气到食不下咽,她哪可能好好用膳?决计不会有食欲的。 雯鳐斟满一碗海豆汁,暖热不烫手,递来,她接过,小口小口喝起来。 蔘娃也讨了一碗,咕噜灌下,配口藻团,边说:「妳那晚,真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凤仙轻点头,应了声「嗯」。 「睡迷糊了,梦游吗?」到目前为止,蔘娃听见的,全是控诉凤仙「原形毕露」,可她怎么看,都不觉得凤仙是坏东西呀。 连睚眦也嘱咐她,不可以和凤仙走太近,生怕她一不小心,被切了当参片。 「如果是梦游……梦到想去杀人,未免也太可怕了。」凤仙自嘲苦笑。 「妳跟雯鳐有仇吗?」蔘娃问得直接。 「没有,绝对没有。」凤仙想也不想,便回道。 这几日的相处,她已视雯鳐为姊妹,最初是因为「凤仪」的容貌,使她好感倍增,之后虽知容貌为假,雯鳐仍不曾敌视她,待她细心,让她感激不已。 她怎可能仇视雯鳐呢? 「那,实际上……妳很讨厌叫『凤仪』的凤精啰?」蔘娃又抛来问题二。 「这更不可能!或许无人愿意再信我,但我心里清楚,我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欢凤仪这位姊姊!」 一连三次「真的」,尚不足以道尽她内心的强烈。 「既然都没有,那妳没理由去杀她们嘛。」蔘娃思绪单纯,看待事物直率、不曲折。 有仇报仇,没仇……谁有闲工夫去找碴? 凤仙突地伸来手,纤荑腕间红痕鲜明,按上蔘娃手背:「蔘娃,帮我……」 嗓,濒临哀求。 「唔?」蔘娃双颊吃鼓鼓的。 「蔘娃,妳主意多,又懂许多新奇玩意儿,兴许妳会有方法,可以助我……我想知道,几十年前究竟发生何事?」凤仙深吸口气,不由自主将蔘娃握得扎实,彷佛紧抓浮木。 蔘娃感觉到一股微微颤意,覆盖在她掌上,她抬头望,看见凤仙双眸里的坚定。 「虽然,我心里有丝恐惧,害怕真相、害怕自己……是真凶,但无论实情为何,我仍要得到一个答案,这正是我费尽千辛万苦,来到龙骸城,最终的目的。」 狴犴气她、恼她,决计不可能再助她,她必须自己去挖掘实情,证实自己清白,或……有罪。 无论答案为何,她都想知道,不要这样含混而过。 「办法哦……我想想,城里古怪的宝物很多,有哪些是可以回溯过往……」蔘娃很专注思忖。 凤仙耐心等着,眸儿直觑向蔘娃。蔘娃苦思良久,还没想出能用的东西。 「不如去求龙主相助?」一旁的雯鳐出声,提供意见。「龙主心肠软,见识又渊博,法力也……嗯,不糟,龙子妃和姑娘觉得可行吗?」 蔘娃立即点头,「对厚,有理。走,找龙主老爹去!」 蔘娃拉起凤仙,飞也似赶去,不给凤仙迟疑的机会。 只是没料到,人踏进龙宫殿,龙主在,几只龙子也没缺席,正商讨要事。 凤仙看到了狴犴。 他坐在厅间,她不确定他是否也瞧见她,因为他敛下长睫,挪走了目光,啜饮温茶沫。 神态怡然、身姿慵闲,不为她的到来而有改变。 凤仙不敢明目张胆地瞧,余光悄悄瞟,没瞟见他的注视,只瞟见他与五龙子说了什么,扯开的淡淡一笑。 被他冷瞪时,心会痛,现在,遭他视若无睹,又是另一种疼痛…… 见两人闯入,场面一瞬间静默。 二龙子跳出来,打破沉阒,手一探,把蔘娃捞回怀里。 「不是要妳离她远点吗?!不怕变成参片!」简直拿凤仙当凶神恶煞。 「她才不会伤我哩!凤仙不是坏人!」蔘娃替凤仙说话。 九龙子不带恶意,纯粹嘴坏:「半夜不睡,偷跑到别人房里,爪子一亮,企图抓花别人的家伙,还不算坏?小蔘二嫂,妳这等胸襟,真是阔比海深呀。」 凤仙头低低,自惭形秽。 还以为,这种满满指责、鄙视、不谅解的目光,她已经习惯了…… 原来,仍是会难受,会想胆怯逃开。 「我不跟你们争论,你们一只一只,耳根子又臭又硬!我们也不是来找你们的!」蔘娃哼声,拍开睚眦的铁臂,重新挽起凤仙的手,往龙主面前带。 蔘娃嚷嚷:「父王爹爹!我们有事相求!帮帮我们——」 主座间的龙主,没有其他几人的严厉眼神,他面容慈善和蔼,在蔘娃眼前,就像个溺爱儿女的蠢爹爹。 龙主向来疼爱蔘娃,她是头一位儿媳,为龙骸城带来活力。 「妳啥时跟我这般客气过?有事相求?要我帮什么,说来听听。」龙主喝茶润喉。 蔘娃本欲开口,被凤仙捺下。凤仙以眼神说: 这是我的请求,该低声下气,好生拜托的人,是我。 不该连这个,都由蔘娃帮她。 蔘娃瞧懂了,点点头,让凤仙去说。 凤仙神色端凝,不敢有所轻慢,福身道:「我想求龙主,让我回去那一日……凤族发生惨案的那一日,我希望亲眼看看,当时……所有一切。」 此语一出,不屑看的、不想看的、懒得看的,以及刻意不看的眸光,全数往凤仙身上挪。 其中,最凛冽的那道,轻微眯起,黑瞳闪过一道隐忍。 「逆行之术吗?那类时光倒退、错颠时序之术,可是禁法。」龙主回道。 凤仙忙摇首:「不,不是时光倒退,只要能『看见』往昔,看见当时……我们几人睡去之后,发生在凤仪身上的事。」 「只是要『看见』?」龙主再问。 「对,只是要看见。」无论以任何形式,梦境、幻境,或是显现在任何东西上。 「不怕看见自己行凶的瞬间?」四龙子嗤声笑着,笑声很冷。 蔘娃扠腰,指他:「臭老四!睚眦,你去把他的嘴——」 凤仙的答复,回得更快:「如果真是我所为,我也想亲眼看见,我是如何……动手。」她的神情虽有疲态,但眼神清明、炯亮,嗓,轻软软的,却也能那样坚定。 狴犴双眼凝定,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心底,暗暗立誓的那句话——关于她的事,他再也不看、不听、不管——早已忘却。 还不死心吗? 想垂死挣扎? 想佯装无辜? 没有用。她这样做,不过是剥去假象,露出丑态,更加鲜血淋漓。 何必呢? 坦率认了自己的错,滚回栖凤谷去,还能勉强留些尊严,不至于出更大的糗、丢更多的脸。 「若只是想『看见』,倒不困难,随便一想,就有十数种方式,不过,都需要准备些器具,妳明日再过来吧。」 「谢谢龙主。」凤仙发自内心道谢。 龙主摆摆手。这声谢,谢得太早,他苦笑道:「我这不知是帮妳,或是害妳呀。」 答案,谁也不知晓。 若她清白无辜,自是大大帮忙;若她确实是真凶,那…… 凤仙感激龙主答允,及淡淡怜悯的吁叹。 厅内的沉郁,教人难以喘息,她想逃,逃出道道锋利的眸光,颔首致完谢,便要离—— 「妳给我等等!」 吼声急促而响亮,却不是喊住凤仙。 是二龙子,制止蔘娃跟随她的脚步。 第九章 「放开我啦!」小小蔘娃被抱回他腿上,箝紧,无法动弹。 「叮咛妳多少回,别与她一块儿鬼混,妳还想追上去?!妳也顾虑我的心情,好吗?」二龙子臭着脸。 「什么心情?」蔘娃很迟钝。 二龙子叹气,用扎人的胡髭,磨蹭她粉嫩脸颊,口气软下来:「担心妳出事的心情。」 「哎哟,干嘛这么婆妈啦?像个娘儿们!」蔘娃非但不动容,更啧啐了声,只是脸儿悄悄泛红。 「留在这儿陪我。」二龙子继续蹭,蹭得她好痒、蹭得她心软、蹭得她乖乖点头。 蔘娃咯咯轻笑起来,笑声银铃一般,清脆。 「好啦好啦,我在这儿陪你。」蔘娃只好重色轻友,朝凤仙吐舌一笑,唇形蠕着「我晚些去找妳」。 凤仙会意,回以颔笑,自行退出大厅。 她羡慕蔘娃,有人关怀、有人疼爱…… 临走前,凤仙忍俊不住,偷觑了狴犴的方向,他的眼神已然移远,她看见的是他的不屑一顾。 微乎其微的叹气,由她唇瓣轻选出来,叹息化为水沫,缓缓飞升,然后破散消失。 她孤寂落寞的身影,让狴犴又气恼起来。 「采用哪种方式最好?」待凤仙离去,龙主便与儿子们相互商讨着。 「最快的一种,直接走一趟地府,借调凤族亡魂,听她亲口说出凶手是何人。」四龙子抢先开口。 「也得该条魂魄,尚未重入轮回。」三龙子倒不乐观。 过多少年了?早不知投胎到哪儿去了吧? 「就算调得到魂,要魂魄与凤仙对质,凤仙若存心耍赖,打死不认,也是白工。」九龙子把凤仙想得很恶劣。 「哪用对质?借孽镜台一照,把她自娘胎落地起,鸡毛蒜皮的大小事,全照在镜里,要她百口莫辩。」四龙子冷哼。 「谁不知道黄泉之主有多刁,文判又有多难商量,向他们借孽镜台?……呼,咱们得付出多少珍宝做为代价呢?」五龙子最务实,吁吐着香火,说出这么做时,所会面临的问题。 没错,别人有求于己时,使劲压榨、贪婪索讨,是黄泉之主的做「鬼」原则,哪怕只是举手之劳,他也能像施了天大恩惠般,要你倾家荡产以报。 「何须去让他们敲诈呢?我家小乖的干哥,手里不是也有一罐『孽镜台水』,拿来用用就好。」五龙子又道,笑容浅浅,眉弯唇扬。 「你是说勾陈呀……」龙主拈胡,同时,也拈着心头的秤。 是,比起黄泉小子……勾陈更好按捺。 「不过,孽镜台只有死人看得到呀,凤仙又看不到,难不成先扭断她的颈子吗?」四龙子心直口快。 五龙子晃晃手中烟管,笑吁道:「你忘了呀?我看得到,鱼姬也看得到,我们能将眼中所见,转移到其余水镜上,让大伙也瞧清。你们若不信任我,找鱼姬一块儿来,她善良诚实,总不会骗人吧?」 五龙子与鱼姬皆曾死而复生,算是死过一回,得以看见孽镜台里浮现的一景一幕。 「我不希望她看到血腥的场景。」鲜少发言的六龙子,只在捍卫爱妻时,会主动开口。 「再不然,我吞几颗吐实丸,这样总行了?」五龙子一叹。 谁叫他素行不良,有过戏弄兄弟的恶例,才让人无法完全信服。 「老五的提议不错,既方便又迅速,向勾陈借物一事,由老五去办……」龙主吩咐下去,见五龙子点头,他转觑狴犴,「老七,你有没有意见?」 狴犴谁也不瞧,敛瞇的眸,好似还倒映着那道垂头丧气的身影。 「我需要有何意见?」口吻淡淡,毫无起伏。 「再怎么说,你先前还挺关心她,更将她好生喂养,不是吗?父王以为,她的事,就是你的事。」 屋外,甫离的凤仙,又折返回来,嘴里喃喃说着:「真胡涂,龙主说明日过来,却忘了问清楚,明日几时方便……」 来到厅外,听见狴秆的声音,冷然,不带半丝情感,过度的风轻云淡:「假的。只是作戏,要松懈她的戒心,等她自露马脚。」 差点,假戏真做!狴犴对此深深自厌,犹难消气。 差点,像个傻子,被她耍得团团转! 差点,就要信任了她…… 「她的事与我无关,你们想帮她、不帮她、如何帮,全随你们的便,不用问我。」狴犴说得彷似他此刻只是闲来无事,坐在这里喝茶,别把他列入共商对象。 不想再管她的事。 管再多,也改变不了她涉案的事实,管再多,只是在泥淖之中,踩得更深陷。 凤仙手绞衣襟,紧紧收握,指甲陷入掌心,却不知疼痛为何物。 明明是这么轻的话语,为何……沉沉地撞击心坎? 比他这几句更狠、更严厉、更决绝的言词,她都听过了,也没有这种……天昏地暗的晕眩。 像呼吸被谁给夺走,胸口窒碍,难以喘息的感觉。 偷听是不对的,必须赶快离开…… 她也害怕,还会再听见更多伤人字句。 可是双脚动不了,生了根一般,伫立原地。 「反正,无论你们用哪种方式,所看见的结果都不会有异,凶手,永远就是凶手。」 蔘娃不赞同,气呼呼反驳狴犴:「我相信凤仙是无辜的!她完全状况外,一点也不像演戏。你知道吗?她夜里睡觉时,把自己的手脚缚绑起来,就怕会误伤人——」 他知道。 雯鳐告诉过他。 乍闻之时,他分不清楚瞬间的屏息和蹙眉,囡何而来。 「就算她自断手断,也不代表她清白无辜,充其量,演技高竿罢了。」当时,他亦是如此回答雯鳐,此时答案不变,冷冷重复。 「你怎这么说话?!」蔘娃磨着牙,狺声。 「不然,该如何说?」狴犴没磨牙,嗓音听来却带一股低吼。 「好歹等帮完她这一回,看结果如何,再来断言吧。」 「若帮完了,发现结果仍是这样,发现自己的信任、自己的热忱,不过是笑话一桩,妳要我连本带利,向她讨回来吗?」 「这……」蔘娃压根没想到这里,只一心一意认定了凤仙的清白。 龙主制止两人:「停,都别吵。情况如何,明日便可见真章,到时,是狴犴错,或是蔘娃看走眼,一切就明了了。」 「要是结果证明你大错特错,我定要教你跟凤仙好好赔罪!」蔘娃撂下话。 狴犴这回静默,不与她争辩。 若她真无罪,要我以命相赔,我都情愿。 情愿,她是受人冤枉…… 翻来覆去,睡意仍旧不生。 心中的忐忑,满脑子的杂思,让凤仙静不下心绪,在巢床上躺平,闭眸待睡,却不成眠。 再不久,答案即将揭晓,干扰她许多年的困惑,便会有了结束。 到底是她、非她呢? 刚踏进海底城时,还自信满满的自己,现在,竟也无法笃定了。 发现自己的信任、自己的热忱,不过是笑话一桩,妳要我连本带利,向她讨回来吗? 「希望……不要是我,不要让他对我失望……」 凤仙喃喃低语,轻蠕的唇,重复好些回。 夜,好静。 没有风声拂窗,只有海潮流动,她梦呓般的自语,轻声一叹,混杂其中,幽然了海夜,浑然未觉一道颀长身影,默默踏入房内。 她正合上眼,双腕间鲛绡束得死紧,泼墨长发散在枕间,像一匹浓夜色的绸,而她静躺这片黑绸间,身形更显纤弱、娇小。 又一记翻身,手脚的束缚,勒得不甚舒服,凤仙蠕动着,寻找合适睡姿。 无意间的睁眸,床见床缘伫着黑影,她「唔」地抽息,吓了一跳。 看清是他后,才松口气。 狴犴俯望她,好半晌,只是沉默,高深莫测的面容,凝了冰霜。 黝黯深眸,落向她手腕鲛绡绳结时,似乎颜色改变,变得浓沉。 凤仙正欲出声唤他,他比她更早开口。 「起来。」不带半丝暖意的嗓。 「呀?」 「我送妳离开这里。」他说话时,眉心聚拢。 「离开?为什么……要离开?」 「此时不走,妳想等明日,在众人眼前丢尽颜面吗?!」他凛眸,语气严厉。 不是说,不想管她的事了吗? 竟因为……想象着她明日所面临的情况,忍不住到她房里来,要抢先一步,把她带离。 你疯了吗,狴犴?! 数不清在心里,痛斥自己多少回! 理智,要自己退远远的,不管不理;身体,却难以克制。 「丢尽颜面?……为何这么说?」凤仙努力不让声音颤抖。 他用了好重、好重的四个字…… 「妳不是央求我父王,让妳亲眼看见案发当时?妳以为,妳会看见什么?」 她摇首,诚实回答:「我不知道我会看见什么。」 所以,提着心、吊着胆,无法安眠。 「无论是什么,绝对不会有利于妳。与其众人明白真相后,对妳冷颜相待,不如自己先行离开。」狴犴务实道。 明日,有多少人等着要看热闹,当巨大水镜一开,重现当日情景,她的所作所为,再无法掩盖,曾经信任她的蔘娃、鱼姬、珠芽……如何看待她? 她,受得了那样的眼神? 受得了……遭到背叛后,蔘娃她们投来的愤怒目光? 「你还是不相信我……」 凤仙的眸,凝满痛楚,直勾勾望入他的眼。 原来,他今夜的到来,仍旧不改他的坚持,他一样咬定她有罪,只是担心她明日丢脸,要她自觉形秽,趁夜潜离。 他不信她…… 她的喃语,狴犴选择不回答,只催促:「快,马上走。」 「走去哪?」她还能去哪儿? 「凤族别回去了,陆路之大,天空之广,能容妳之处,还怕没有吗?」 凤仙咬着唇,忍住胸口刺痛,因他每一句、每一宇,扎刺在心上,密密麻麻的痛。 「你要我带着一辈子的困惑,身负嫌犯污名,躲躲藏藏过一生?」 「若事实结果,明摆在眼前,何必再去掀开它,让众人对妳嗤之以鼻。」狴犴并不乐见她二度遭受伤害。 凤仙一眨也不眨,与他相视,她的面容,反而更加平静。 「不,我不走,我要亲眼看『结果』。」 「妳妄想会有奇迹吗?!」别傻了! 「有或没有,很快便知,我只想求个心安理得。」 闻言,狴犴浓眉深锁。 我怕妳求到的,不是心安,没有理得,只有无止无境的……绝望! 「明日……你会来吗?」凤仙问他。 有他在,至少让她安心,说不定……事后证实,凶手非她,她会欣喜如狂,抱着他旋转。 「不会。」斩钉截铁。 他不想看见,已能预见的情景。 不想看见她的崩溃、她的痛哭、她的天摧地塌。 「……我希望你在。」她小小声说,他听见了。 「我希望妳走。」 看来,两人难有共识。 「我希望妳走,别留到明日。」这回,狴犴说来像叹息,嗓音好浅、好轻,近乎自言自语。 是她的错觉吗?听起来,竟似恳求…… 「狴犴,你……」是担心我吗? 「再问妳一次,走,或不走?」 他大可直接击昏她,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带她走,偏偏这时的理智,清晰明白,制止他涉入太深。 凤仙凝望着他,那双美丽的黑眸,在那片瞳海之间,看见了忧心忡忡,虽然缈小、虽然深敛,却真实存在。 第十章 心,因察觉了这个,而温暖起来。 在他深信她犯有杀嫌之际,他还愿意为她担忧? 这对原则坚定的他来说,多自相矛盾,悖逆着他向来的认知? 「我不走,我要知道真相。」 我要知道,我有没有权利,光明正大讨着要你的赔偿。 我要知道,还有没有可能,失而复得,拿回你的信任,让你……再对着我,面露微笑。 见她态度坚持,无惧无畏,狴犴无话可说,短暂沉默,最后,离开。 临行之际,他头也没回,背影直挺,仅留淡淡一句。 「既然,妳决定留下,后果……自己承担。」 随即步履飞快,消失在她眼前。 再不走,他真的会敲昏她,强行带走。 「准备好了吗?」 龙主一句问,唤回失神的凤仙。 她正以目光在寻找、在搜索狴犴的踪影。 他果然没来…… 既然,妳决定留下,后果……自己承担。 留下这句,以及隐隐听闻模糊的低叹,让那失眠的夜里,她脑中所思、所想,全是他的音容。 此时,该要心无旁骛,不能左顾右盼…… 「好了。」凤仙正襟危坐,要自己专心一意。 周遭,围绕许多面孔。 熟悉的……狴犴的兄嫂弟妹,排排坐好,蔘娃脸上雀跃,充满信心,九龙子则是备妥零嘴,边吃边看。 陌生的……红发显眼,姿容绝艳无双,噙着笑,静坐一旁,轻易成为注目中心之人。还有,厅侧窗棂外,一些鱼模鱼样的闲杂入等,探头探脑,等着要看结果揭晓。 与墙同高的大水镜,此刻仍是余波荡漾,不见镜中有物。 大水镜前有张小几,几上摆放一个空钵。 「开始吧。」 龙主命令一出,五龙子由红发艳人手中接过翠玉瓶,打开瓶口,将瓶中之水倒入空钵。 水声淙淙,小小的瓶,倾倒了许久,水仍源源不绝。 鱼姬则来到她面前,轻轻说了句「别怕」,动手梳弄凤仙的发,取下几根丝细。 水瓶终于倒尽,凤仙的发丝,化入了水钵。 五龙子与鱼姬各自围着水钵,两人四目,专注凝望那泓水光。 水钵间,碎银波潋,投映着光,镶染他与她的脸庞。 「来了。」五龙子和鱼姬异口同声,眸光转为认真。 钵中之镜,仅有五龙子及鱼姬能见,而落入他们眼中之物,转映至大水镜上,使众人亦可瞧见。 墙高的大水镜,逐渐晕开颜色,渲染出迷蒙景色…… 大片翠林,碧如青玉,头顶的蓝天,那般纯湛,不见云丝掩蔽。 「是栖凤谷……」凤仙对这一草一木,无比熟悉。 谷里,凤声悠扬,热络悦耳,那些和鸣曲调,凤仙都能跟着吟上几十句。 美丽的凤族少女,舞动五彩霞帔,个个轻灵若飞,曼妙迷人,每张容颜花儿般娇俏。 凤篦摇,翼欲翱,衣袂飘飘,春风吹拂而过,似乎仍能闻到,少女发梢的芳香;仍能听见,清脆的银铃笑声…… 「这是妳的回忆,妳的过往,妳曾见的事物,借由孽镜台水重现眼前。」红发艳人弯着赤眸,神色趣然,为她说明。 是的,水镜内,满满都是她的回忆,记忆犹新,彷佛仍是昨日之事。 大伙辛勤忙碌着、快乐舞唱着、在天际飞翔着。 「凤玉、凤采、凤光……」她逐一喃念,水镜之中,映照的年轻少女,她们咧嘴大笑,爽朗开怀,无比无虑的芳华青春。 「还要多久才开始杀人放火?看这种唱歌跳舞,久了很腻耶。」九龙子吃完一大包蜜渍草干,尚未看到「精采的」,难免发出怨言。 「这事急不得。」五龙子要他按捺性子。 九龙子啐声,只好再开另一袋食物,把嘴给塞满,才没空抱怨。 记忆太过美好,萦回盘旋,充塞她心中,同样在那片水镜间,反复上演。 「这女人的心里,未免太没有黑暗面了吧?」四龙子按按眼皮,咕哝。 一片光明灿烂、美丽祥和,瞧得他眼睛好痛。 众人暗暗附和,有人更是打起呵欠,开始感到无趣。 只有凤仙,脸上的微笑渐渐敛起。 一曲尚未舞毕,镜里,有人先跌个踉跄。 好熟悉的情景…… 「好痛哦……」摔跤的少女,痛得直掉泪。 「凤光,妳怎么了?」几人慌张围来,搀扶她坐往圆石。 「我的脚……好似扭伤了……」 「我去请师傅过来替妳瞧瞧!」其中一人伶俐反应。 「凤采,妳快去。」 剩下的几人,为受伤的少女拧来冷巾,擦拭沁血的膝。 「凤光,有没有好些?」 「……我好渴,可以替我拿些水来吗?」 「好,我去!」 是凤仙的声音,义不容辞,充满话力。 「凤仙,我同妳一起。」 「五哥,你让水镜跑快一点嘛。」 又是九龙子的声音。他一开口,代表刚开的零嘴,又全进了肚里,嘴巴一空,就想埋怨。 「两个女娃取水,也能磨蹭这么久,拜托,她们还去摘水果……拖拖拉拉的,不会要咱们一直看这种玩意儿,看到明日吧?」 连珠炮的不满,随三龙子递来一篓果物,而又销声匿迹。 「我想,应该……即将发生些什么了吧?」五龙子淡觑凤仙的脸色,她几乎不眨眼,小脸苍白,目光不离水镜。 镜中少女取回水,几人各自饮下,受伤女娃的脚踝亦已治疗包扎,她们在树荫底下,乘凉,闲聊,小憩。 「凤仪是获选的『凤妃』,恭喜妳。」 「凤仪姊姊,太好了,妳一直很心仪凤主,能在他身边伺候他,是妳的心愿。」名唤凤采的丫头,笑容甜美。 「别说了,好羞人哪……」凤仪红了脸蛋。 「凤仪那么美、心地又善良,凤主当然一定挑妳。」凤香倒不表惊讶。 「凤主俊俏英挺,哪个凤族姑娘不喜爱他呀?」凤光也属其一。 「凤仙就不。」凤采一说,众人皆注目而来。 「凤仙不想成为凤妃吗?」凤仪不解问。 「唔,我不知道耶……」 「凤主算是全凤族中,最美、最有权势的雄凤,没有比他更合适为伴的雄性了。」凤采如此说道。 「凤主是很美、很好看没错啦,但……我对凤主,没有遐想耶……」 「凤仙还小,凤主不也说了,妳仍是个孩子,待妳再长大一些……」凤主后头没说全的,她们多少都明白,凤主是中意凤仙的,只是觉得她尚嫌稚嫩,再过几年,养出了姑娘的娇媚,再来钦点也不迟。 「嘘嘘,大伙瞧,凤香睡着了耶……」 「方才还在说话的呢……」一切,显得稀松平常。 众人以为还得浪费时间,再看这群凤族姑娘睡完午觉,只有凤仙绞紧了衣裙,屏息以待。 「若不想看这段记忆,用手搅乱钵内水镜,便可跳过。」红发艳人出声,带着笑意。 「这种事早点说嘛!」四龙子瞪他。 勾陈这狐孽,摆明是故意迟讲。 「慢着,这里……」凤仙连忙阻止,嗓微哽,仍坚持说完:「事情……就发生在这里。」 她一说完,全场瞬间静默,道道目光紧锁向水镜。 水镜的景色,随当年的「凤仙」闭目睡去,而变为一片的黑。 黑,却隐约听见痛苦的呻 吟。 水镜再度照出,衬着树梢嫩绿、缀有丝丝白云的苍穹,那是仰躺于绿茵间,所看见的风光。 随着仰望的眸光挪动,湛蓝的天景,被一张张少女的面容所取代。 她正看着熟睡的凤族姑娘们。 她,是凤仙,当时的凤仙,但现在的凤仙,记忆中并无这一段。 突兀的呻 吟,仍旧持续。 清晰的目光,缓缓瞟去,发出痛苦呻 吟之人……是风仪。 美而清丽的芙颜,因剧痛扭曲苦狞,涕泪交错,爬满藏青色的双腮,凤仪张着嘴,像要开口求援,更似大口喘息。 可是喉间仅能发出一种含糊的、粗砾的,吞咽声。 她朝向凤仙,伸出求救的手。 水镜所代表的那道视线,眨也没眨,动亦不动,与其说是迟疑,倒更似……赏玩。 赏玩凤仪的痛苦,看那美貌崩坏消失的奇景。 「别看。」六龙子几乎是立刻出手,捂盖住鱼姬双眼。 几名龙子马上跟进,把爱妻按进胸口,不让她们看见接下来的残酷血腥。 「睚眦!你做什么?!我看不到了啦……」蔘娃哇哇叫,却敌不过压在脑后的大掌力道。 凤仙多希望,也能有谁遮住她的眼…… 但,即便眼能遮,已发生的现实,又如何能遮? 水镜照出她那双柔荑,缓缓地,恢复成凤爪形状,爪尖如匕,不带迟疑地往凤仪脸上,耙下。 五指撕扯,皮开肉绽,藏青色的肤,顿时鲜血淋漓,每道爪痕下,几可见骨。 她并未停手,爪子落下再提起;落下,再提起,爪尖带起血珠子,一串串坠跌在地,溅开一朵又一朵,红梅般小小的血花。 直到将花容月貌抓破,脸肤俱烂,面目全非,凤爪才停下攻势。 镜面上,两爪十指,染得血红。 镜中视线开始移动,一步一步,走得缓慢,来到湖畔。 清澈湖水上,映出一张容颜,似笑,非笑,带丝天真无邪。 是她,是她的脸。 若不足十指仍在滴血,谁能将她与行径凶残的凤爪,加以联想?! 她仔仔细细清洗双手血迹,湖水晕开淡淡的红,逐渐冲淡。 狞狠尖锐的爪,又回复为少女软嫩小手,干干净净。 她重新回到树荫底下,其余姑娘无一被扰醒。 她躺平,凉风拂动青丝,云朵轻轻,天,兀自湛澄。 眸,闭上。 水镜再度回归黑暗。 「真不敢相信,她竟然这么心狠手辣……」 「不,最可怕的是,心狠手辣下,还装出一副清白无辜,才是真正恐怖之处。」 「你看,她最后完全傻住,无话可说。」 「还能说什么?事实胜于雄辩,大伙都瞧见她下手,难不成她想狡辩,那不是她,是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路人吗?」 两名鱼婢沿途走来,讨论着城内目前最热门的话题。 「结果,是七龙子正确,从头到尾都不改己见,说她是凶手。」 「七龙子血脉里留有獬豸天性,恶徒绝对逃不过他双眼。」 「听说,也不是用『双眼』看的吧?好像是……感知?」 「怎样都无妨啦,名不虚传就是了。」 声音渐行渐远。 诸如此类的说法,狴犴一整日内,听到的次数,数之不清。 「果真,还是演变成这种状况。为何不听我的话,早早离开……」 非得身败名裂后,被人说成如此不堪,才愿意走呢? 笨蛋。 「不准去!」另端的廊道,传来二龙子斥喝。 「她都要走了,去道一下别,有啥关系?!」是蔘娃的顶嘴。 「跟那种恐怖家伙,有什么好道别的?!叫她快滚回牢里去!」 「你嘴很坏耶……」这绝不是娇嗔。 「嘴坏总比心坏好!」二龙子一脸骄傲。「看来妳很闲嘛,有时间陪我玩上整日,嘿,我今天可以好好补一补了。」 吃参,补身。 他最喜欢把她从头吃到脚,连参须都不放过,吃完神清气爽。 第十一章 「放开我!手不要乱乱摸……睚眦!我跟红枣她、她们约好……」 「放心,她们也会失约。」他的兄弟们,不可能任由爱人去见「危险人物」。 「凤仙就要离开龙骸城,一十人落寞地走,好可怜……」蔘娃挣不开,已经被抱进粗膀间,脸蛋惨遭口水袭击,啾得满脸唾印。 「省省妳的恻隐之心吧,也不想想她做了啥丑事。」 「我没看到,你那时遮了我的眼!没眼见为凭,我不信!」 二龙子故意在蔘娃耳边,吼得震天价响:「要我说多少次?!她抓花那个女人的脸!像疯子似的,用锋利鸟爪,把人家一张好好的脸蛋,耙个破破烂烂!」看能不能将这些话敲进她脑里,让她清楚记下,她口中「可怜的凤仙」有多可怕。 狴犴听见了,字字清晰,震耳,欲聋。 并非头次听闻,为何每听一回,仍有一种…… 疼痛。 疼什么?痛什么? 这两字,根本不该在此时出现。 他既无病,也无伤,何来的痛感? 像是有谁,用着细针,刺进心坎,钻探着。 众人提到她时,指责、不屑,便是那针,一字一针,扎心钻骨。 狴犴深吸口气,将无以为名的疼痛,以及突如其来的抑郁,忽略无视。 他迈步走着,下意识想找个地方,找个听不见关于凤仙作为的地方。 不去听,便能佯装不知。 岂料,这一走,竟走到了她的房外。 连双脚,都自己选择了想去的方向? 隔着窗,水与无水的交界,看见她,站在植着树的屋内,神态疲惫,彷佛倦了好久好久,没能安稳睡上一觉,眼窝底下浅浅的黑影,眸里的星光黯淡。 除了倦,没有泪,没有激动,贝有些许为难,伸手解下她的五彩短帔,交给屋内一名虾兵,再乖乖平举手臂,让另一只蟹将搜身。 「不是我们要为难妳,是大臣们担心,妳临走前,会盗取我们城内宝物,所以命我们注意,任何一件不属于妳的东西,妳都不能带走。」 虾兵翻遍了短帔,使劲抖几下,看看会不会抖出几颗海珍珠来。 「我什么都没有拿。」她小小声说,有气无力。 短短几字,像耗完气力,当然,便没有剩余力量,去阻止蟹将在她身上,由上摸到下。 狴犴站在左侧窗外,额际突出几条青筋。 「谁还信妳的话?口说无凭,转过身去!」蟹将很无礼。 她真的照做。 这种时候,乖巧什么呀?!那只蟹将快摸上她的臀去了! 「脖上挂的珠子是啥?龙骸城之物?!」虾兵眼尖,看见藏在襟口内的避水珠,如获罪证一般,声音高扬。 「不是,这是我的珠子……」凤仙本能用双手护拢避水珠。 「拿下来我看看!」这种态度,一定有鬼! 「不能,拿下来我就不能……」 虾蟹两将哪肯听她说完,动手要抢。 「住手!你们做什么?!」雯鳐喝止声来得及时。 若她再晚一步,不但凤仙避水珠遭抢,后果不堪设想,连那两只一脚踩上了奈何桥而不自知的虾蟹,恐怕也将死于非命……窗外,狴犴的右手,满布沉铁色的鳞,抬在半空,蓄势待发。 连手也…… 狴犴瞪着那只手,指尖还凝聚杀气,他握手成拳,掌心一阵又热又刺。 「我们奉命来盯着她,看她离开龙骸城。」虾兵说。 「还怕她手脚不干净,取了不该取的东西。」蟹将也补充。 雯鳐好气恼,夺回虾兵扔在脚边的彩帔。 「也不该这么无礼!再怎么说,她是个姑娘,哪容你们上下其手、胡摸乱碰?!你们要看她离开,随便,到房外等着去!」 虾兵蟹将相视,不想多生事端,忍住不回嘴,摸摸虾须,退了出去,守于房门口。 雯鳐拂净彩帔,为凤仙披上,一一扣妥襟结,理好皱痕。 「他们只是听命行事,别同他们生气。」见雯鳐气愤不休,凤仙反过来安抚她。 雯鳐叹了口气,「姑娘今日真的要走?」 「嗯,也不好多留。」 「离开龙骸城后,接下来的打算是?」 「回凤族,回我该回去的牢里。」凤仙连稍稍的迟疑都没有,回答得坚定、笃定。 「妳要回去受罚?」雯鳐讶问。 「他们没冤枉我,我真的犯了罪,就得好好领罚。之前逃狱,是因为……我以为自己是清白的,现在……是该回去的。」 「回去了,就得关上一辈子,妳要不要干脆找个地方隐姓埋名,重新过日子?」雯鳐不忍,遂如此提议。 回去了,下场一清二楚,没有转圜。 既然,好不容易逃出来,又何必自投罗网? 虽然不够光明磊落,总比一生受困于地牢,与阴冷黑暗为伴,来得要好。 「不可以。」凤仙螓首一摇,「我不可以这么做,误认自己遭冤而逃,与明知自身有罪而逃,是不一样的,前者情有可原,后者厚颜无耻,有违凤族族训,所以,不可以。」她还能面带微笑,语声轻却有力说道。 看完水镜那日之后,凤仙变了。 变得不爱哭,变得坚强,变得连笑……都好累的样子。 「姑娘真傻……」 雯鳐曾到凤族——目的是扮演好「凤仪」,不露破锭,好骗过凤仙——与凤族人短暂相处过,凤族人都有颗死脑袋,根深柢固的观念一旦成形,便难以扭转。 「龙子妃们恐怕无法来送行……」雯鳐口吻为难。 雯鳐方才在途中,撞见四龙子阻止四龙子妃出房,其余几位,情况应该相去不远吧。 「不……大家都别来,我觉得好丢脸,不知如何面对她们,请替我向她们道谢……还有,道别。雯鳐也别来,让我自己走。」凤仙脸上充满羞惭,眼眶泛有水气,薄薄氤氲,但没有凝成泪珠。 她不哭,她没有资格哭,因为太过可耻了,加害者哭什么呢? 她若哭了,失去性命的凤仪,心中的不甘,又该如何发泄? 狴犴看着这般的她,脆弱的坚强,强忍的懦弱,还有不原谅自己的罪恶感。 他宁愿她哭,疯狂失态地哭,像之前那样泼洒泪水,至少,可以控诉她虚伪可憎,用眼泪当武器,企图营造荏怜假象,而不是眼前……无泪可流的这一个。 「雯鳐,妳介不介怀……怕我这罪人之物,会带给妳困扰?」 「嗯?姑娘怎么这般问?」 凤仙取下发髻上的金凤篦,「我想把这支凤篦送妳……这是我学会换形时,族长送我的『成人礼』。」变成人形的赏礼。 「这太贵重、太具纪念价值,我不能收。」雯鳐立即摇首婉拒。 「这是我仅有之物,谢谢妳照顾我。妳若不嫌弃就收下,要是真不方便……」也不勉强。 「我不是嫌弃,而是它对妳很重要吧?」 「我用不着了,在牢里,簪不簪它没有差别,黑漆漆的,谁也看不到。」凤仙瞧得出来,雯鳐的迟疑不为嫌恶。 她感激她,在此时此刻,还愿意给她温暖,仍肯赐她友情。 凤仙将金凤篦置入雯鳐掌内,再合掌,包握她的手。 「……还好,那时没伤害妳,还好,狴犴及时出手阻止;还好……若伤了妳,我一辈子良心不安,会恨死自己。」她真诚说着,脸上笑颜若哭。 「姑娘……」雯鳐哭了,泪水滑下,哽咽,不过,她很快找回声音:「我也回送妳一样,妳说牢内黑暗,我这儿有颗海明珠,夜里能发光,妳带着,把黑牢照亮。」 「这不好……我不能拿城里之物……」 「这是我的东西,我爱送谁就送谁!凭谁来管?!」雯鳐扬声,故意说给门外虾蟹听。虾兵蟹将默不吭声,无法多嘴。 雯鳐补上一句,似嗔、似威胁:「妳不收珠子,我也不收凤篦哦。」 凤仙鼻儿酸软软的,心却热呼呼。 收下雯鳐的礼,感动了讦久,想象着,掌心间这小小的光亮,将化为星辰,在黑阒牢中陪伴她…… 凤仙无语凝咽,惹来雯鳐破涕为笑,按按凤仙的手,雯鳐又说:「我再送妳另外一样东西,别急着拒绝,不是真的『东西』,我同妳说件事儿,我觉得……比起收到海明珠,妳还会更开心。」 凤仙瞠着乌灿的眸,不解觑她。 「那一日,七龙子领着我,前往凤族……」 那一日,狴犴将雯鳐带往凤族,向凤族长老说明来意,无可避免地告诉了他们,逃出暗牢的凤仙,正在龙骸城作客。 凤族人一听,无不咬牙切齿,个个义愤填膺。 「她竟然逃到龙骸城去?!凤明、凤德!找几个能潜海的人,逮她回来!」长老们中气十足,吼得很响、很威严。 「稍慢。」狴犴语气淡淡温醇,与凤族人的暴躁火气,天壤之别。 「这事不能慢,被罪犯逃出牢去,百年没发生过一件!」 「我所言的来意,长老没听清楚?」还是光听到「凤仙」两字,理智和注意全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呃……」是有点忘了。 「她在龙骸城内,并无再逃的迹象。她认为蒙受冤屈,抱着洗刷罪名的干劲,才前往龙骸城,找我讨公道。」狴犴平缓叙述。 「真是太失礼了!还敢质疑龙子本领,是我们教导无方,在此向龙子致歉。我们把她捉回来后,一定好好惩处她!」 雯鳐似乎看见狴犴皱了下眉心。 「她某些说词煞育介事,加上态度磊落,彷佛真有蹊跷,我决定试她一试,厘清当中的矛盾,这便是我今日前来的用意。」言谈之间,狴犴并未泄漏过多私绪,仍是儒淡温浅。 「原来……龙子也有出错的疑虑?对自己指认过的凶手,产生不确定?」一旁,窃窃晒笑。 「当初指认凤仙时,那种自信满满哪去了?」 雯鳐瞪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儿站有八九人,却不知哪几个口出酸语。 狴犴毫无动怒迹象,比起方才,长老那句「我们把她捉回来后,一定好好惩处她」,还换来他的蹙眉,反倒旁人对他的嘲讽,他恍若未闻。 「央请长老暂时将她交予我,不派追兵缉捕,待查明疑云,我会亲自给凤族交代,把她带回。若当年是我出错,我难辞其疚,送她回到栖凤谷时,亦愿自请其罪。」 反之,狴犴却只字不提。 「既然龙子开口了,当然是没问题。」凤族长老不会不卖他面子,再怎么样,交好总比交恶强,只是心里很困惑:「是说,龙子心里认为,自己有错判的可能吗?」 狴犴静默良久,才回道:「心里,并不认为错判。」 「那何必浪费时间……」 「也不想……有丝毫的可能,冤枉了她。」狴犴又说。 信与不信,在心中拉扯。 每当要信了她,獬豸的特殊血脉,就会狠狠敲醒他。 每当不信着她,又好似听见自己责备着自己,瞧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听她茫茫待援的声音.怎还能一口咬定她是凶手? 也不想……有丝毫的可能,冤枉了她。 「龙子当时的神情,妳真该看一看。」 雯鳐说出这段过往,本是想令凤仙开心,让她知道,狴犴待她并非完全无情无心。 可惜,凤仙听罢,心中灰蒙蒙,只有一个念头…… 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妳要与七龙子道别吗?」 很想,非常想,无比心痛的想。 第十二章 这一走,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他呀…… 她怎可能不想? 但不能。 凤仙激烈摇头,长发散乱。 「不,我最无法见的,就是他。」 她没那个颜面,而他,也不愿意吧? 她做过的坏事,多少传入了他耳内,他却不曾来质疑她、来斥骂她。 可见,他连瞄她一眼都不肯。 不见她也好,她真不知道该端出何种神情,面对他…… 只是,好遗憾,回到暗牢之前,失去所有光明之际,不能将他的身影、面容,好好重温一遍。 不然,就有更多回忆,能带入牢内,细细回味。 这回,她在牢里,不会再骂他,她只会…… 想他。 「喂,是要相送多久?!我们两只不是闲闲无事,跟妳们这么耗上了。盯着她离开后,我们还得去巡逻!」房外,蟹将不耐烦嚷嚷。 雯鳐正欲顶话回去,凤仙阻止了她,轻轻摇头,不让他们再起冲突。 「我确实该走了,再晚些……我怕在海里迷路。」凤仙一笑。 海,太宽、太广,东西南北全生得一个模样,若离开龙骸城,没了光,要茌海中找到路,不是容易事。 「我送妳一程。」起码雯鳐是海城人,对海的熟稔远胜过凤仙。 「不要,不要害我舍不得走。」凤仙背过身去。 雯鳐眼眶红着,默默滑下一串泪,凤仙举步朝虾兵蟹将走去,不容自己迟疑。 「保重……仙儿。」 这一声「仙儿」,使凤仙停步,讶然回首,雯鳐抿着唇,已经泣不成声。 千言万语,这声「仙儿」,尽数囊括。 凤仙绽放笑颜,甜如糖蜜,忍住想回身拥抱雯鳐的冲动,也忍住泪意,离开房门,心满意足。 这一趟来到龙骸城,虽然真相令人难过,但幸好来了,才能得到这么多、这么美好的回忆,带进牢里,伴她度过漫漫岁月。 凤仙虽有遗憾,但不后悔。 别了,龙骸城。 别了,狴犴。 那抹身影,落寞、孤独,远扬离去,已是数日之前的情景。 她太微不足道,来与走,激起的涟漪,短而易逝。 几日过去,无人再提及、无人再想起、无人再评论着,她的心狠手辣。 平和,才是龙骸城的原貌。 「七龙子,您近来婉拒了仙界请托,不去替他们判案,龙主问,是不是身体有恙?需不需唤魟医前来,替您诊诊?」 雯鳐奉来茶沫,也奉上关怀。 「只是没那兴致。」狴犴意兴阑珊,手上书卷暂合,端杯就口,目光被微微的光芒所刺。 澄黄的、碎灿的,来自于雯鳐发髻间那支金凤篦。 它舞动双翼,薄平的佥片,组成一根根的羽,鲜活,细致。 狴犴望着它,眸子不眨。 他一直觉得……它很像鸡,喙尖羽蓬,再配上黄澄的金子色,多似雏毛未褪的稚鸡。 有好几次他都想坦言,也几乎能想象,有人会发出强烈抗议,嘴噘得半天高,用软绵绵的声音,说…… 我是凤凰,不是鸡啦! 「那支凤篦……」 「是凤仙送我的。」 「不适合妳。」味道不对。 金鸡……金凤篦还是配那只凤精,小小的脸蛋,圆圆的眼,说起话时,螓首微晃,篦上的翅跟着飞舞,彷佛活了起来。 说得真狠。 雯鳐苦笑,但无法反驳。 海城有海城的衣着、发髻、打扮,她佩戴金凤篦确实突兀。 「雯鳐不怕龙子生气,有话便直说了。虽然,众人对凤仙不谅解,但我纯粹以相处过后,凤仙给我的感觉,我所看见的她……我真的不认为,凤仙那么坏。」 雯鳐娓娓而道:「她很单纯,也没有心眼,像个可爱的妹子,我无法讨厌她。她送我凤篦留念,这心意我希望能时时记着,将凤篦簪起,算是怀念凤仙……」 「我并不是要妳别簪。」狴犴没这么独霸,不会干涉。 只是实话实说,不适合,非常的不适合,而且……让他不由自主想到凤篦的正主儿。 明明离开了,身影和面容也该随之淡化,却留下一支凤篦,赌物如见人……阴魂不散。 「凤仙应该回到栖凤谷了吧?……不知有没有遭受为难?」雯鳐看杯已见底,又动手斟满,嘴上喃着,忧心忡忡。 「她一回凤族,就要关进牢中,终身监禁。凤精的寿命不算短,代表着凤仙得吃那么久的苦……」雯鳐又是一叹。 「斟完茶,妳可以下去了,别在这里扰我清静,坏我心情。」狴犴开口,没有与她闲谈的兴致,而是赶人。 雯鳐也非不识时务之辈,话题就此打住,抱着茶壶,揖身退下。 临行之际,莲步顿下,转身,补充几句:「龙子的心情,在雯鳐来之前,就已经很糟了,并非雯鳐所坏,龙子不妨去照照镜。」 说完,健步如飞……飞也似地逃了。 「胡言什么?」她到来之前,他好端端在读书,轻松怡然,无人干扰,何来如此指控? 一面犯嘀咕,一面凝出小水镜,要看看雯鳐凭何乱说…… 他被镜里之人,吓了一跳。 是他,又不似他。 在他以为自己平静如昔,不受谁人影响,兀自优闲览卷,貌似与世无争,孰不知,旁人眼中竟是这模样…… 漫生的鳞,铁沉沉的颜色,覆盖他的肤,每一分、每一寸,都没有遗漏。 他的鳞色没有大哥金灿,不若老三莹白,更不似老四鲜红,浓灰黯淡,沉闷闷的。 兄弟总爱戏称他「铁面」无私,不笑时,加倍严肃。 难怪,雯鳐说他心情糟。 「冒出来做什么呢?」他摩挲着鳞,自己也不解。 鳞,光芒冽寒,片片坚硬,固执地伫立肤上,不愿沉下。 「没有愤怒、没有亢奋、没有狂喜,一片片抢着浮上来,原因为何?」 他自问,鳞当然不会回答他。 多可笑,连他自己都不知此时心情,是喜?是怒? 有件事,倒是随即知道……低下头,准备重入书中天地,才察觉书竟是拿反了,从最初一开始…… 「这样也能读?真厉害。」 「当然不能。」狴犴应道,将书翻转回来。 以为上一句话,是自己心底之音,甫回答完,却见火般的红发,在眼前飞扬。 「狐神大人,怎有空来?」狴犴扯唇,客气招呼,实际上,敬意无存。 狐神大人,勾陈。 陆上生物,跑龙骸城像跑自家厨房一样勤。 「别顶着满脸鳞对我笑,很狞耶。」 「等我龙鳞听话些,乖乖顺从,藏回肤下不作乱,我再捎请柬,邀狐神大人大驾光临。」狴犴皮笑,肉不笑。 「甭这般客气,凭你我交情,请柬什么的,可以省省。」勾陈皮肉皆厚,狴犴的嘲弄,佯装听不懂。 交情一,他与狴犴的母妃,恰巧是老友,勾陈「妹子」满天下,她也恰巧名列其中之一。 交情二,勾陈虽爱认妹子,但妹子就是妹子,绝对无关「我爱妳,妳爱我」这类情愫,偏偏有人傻傻分不清,误以为勾陈待她有意,硬想跨越界线,换来勾陈绝情回意。那女子索性诬赖,硬指控勾陈欺陵了她,毁她清白,要勾陈负责。 当时,为勾陈证明清白者,便是狴犴。 有獬豸血脉的他,轻易指出撒谎的一方。 自事件过后,两人算是成了朋友……辈分混乱的朋友。 勾陈解释他出现在城内原因:「我来找蔘娃妹妹,取回孽镜台水。上回五龙子开口借用,要照照凤精的行径,蔘娃瞧了新奇,硬要多玩几日。」 几名娃儿中,仅有鱼姬能看见孽镜台水中呈现之物,于是蔘娃想玩,定要拉着鱼姬才行。 结果,蔘娃玩过头,累着了鱼姬,这下子惹恼六龙子,喝令他快快来拿回水瓶。 「二哥的楼子,离我这儿很远。」要找蔘娃,方向根本不同,就算是顺道途经,都很牵强。 「我一路跟众妹子寒喧,刚好『寒』到这附近。」勾陈媚眸弯弯,笑意填满满。 只要是雌性,全是「妹子」,别人的娘亲,叫妹子;别人的孙女,也是妹子,全然无视长幼。 「可惜,我这里没有『妹子』。」所以不用「寒」太久,可以走了。 「再怎么说,你是我妹子的儿子,来瞧瞧你过得好不?」 看来,好像不太好哦。 妹子的儿子? 那当初,我还是小幼龙时,唤你一声「勾陈干舅」,是谁一掌打向我的脑袋,又用指节「夹」我的脸,逼我改口,不许把你唤老了?! 狴犴心里嗤哼,被伤害过的幼小心灵,很难痊愈。 「上回你怎么没来看戏?我一听见有好玩的事,马上跟随五龙子来,绝不错过。果然,很有趣。」 勾陈口中的「戏」,自然是凤仙主演的那一场。 「何来有趣?」狴犴一脸淡漠,铁麟沉沉.更添几分凛冽。 勾陈噙笑,双眸红彩明亮:「看一个女娃,貌似乖巧无怕,被揭开假皮囊,对自己所作所为,哑口无言,无法狡辩,憨呆僵着,手足无措……啧啧,怎不有趣?」 「……」狴犴沉默。 感觉一股热恼,由背脊涌上,不用去碰触,也能知道,他的背此刻龙鳞暴突。 他虽不在场,但不难想象那时的情景。 她的脸上,何等惊惶? 「……脸孔与心肠,天差地别,看来天真单纯,实则手段凶残,让我再度重温教训……她这类的家伙,别太信任。」勾陈有感,喃喃轻语。 笑着说,说着笑,眼眸的红彩,却渐渐染上暗霾。 再度重温教训? 该趁勾陈说溜嘴,继续追问,然而,狴犴的心思,从来不在勾陈身上。 如果真是我所为,我也想亲眼看见,我是如何……动手。 若心里有鬼,谁胆敢这么做?! 明知自己所做的丑事,将会呈现在众人眼前,有点脑袋的家伙,都明白该要逃避。 他们没冤枉我,我真的犯了罪,就得好好领罚。之前逃狱,是因为……我以为自己是清白的,现在……是该回去的。 手段凶残的人,怎可能说出这番话? 误认自己遭冤而逃,与明知自身有罪而逃,是不一样的,前者情有可原,后者厚颜无耻,有违凤族族训,所以,不可以。 她的声音,不断回荡,那么轻、那么柔,说得那么…… 「不过,拿那只凤精跟『她』相比,对凤精太失礼了。」 勾陈又悦着,提及「她」,嗓放得冰冷。 狴犴听得不甚认真,脑子里还是那声音,彷佛低叹,在说:我最无法见的,就是他…… 「再怎么说,凤精行凶之际,眼神一瞧便知,她当时没有知觉。」 这一句,瞬间撞入狴犴耳内。勾陈到来迄今,仅有此句话得到狴犴所有专注。 狴犴眉宇一动,朝眉心锁集,沉然问:「没有知觉……是什么意思?」 勾陈的答复,让狴犴再度踏入栖凤谷。 算算天数,凤仙已该回到此处,接受惩处,囚入深暗的地牢。 他想见她一面,好好问清楚,凤仪殒命那一日,究竟还有哪些蹊跷,是他与她都忽略掉的。 「凤精行凶之际,眼神一瞧便知,她当时没有知觉。」 勾陈莞尔道来。 「双眸涣散,眼里无神,大概是被下了术,连她自个儿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吧。」 别以为勾陈只纯粹看戏,看戏之余,他也是有费心思,多留意两眼。 「她是凶手,但可不一定是主谋。」 第十三章 最末,勾陈呵呵两声笑,做了结束。 对话是结束了,在狴犴心中成形的迷雾,才刚开始扩散。 为驱散迷雾,所以,他来。 岂料^ 「她,没有回凤族来?」 狴犴的声音,全是冷的。 「是呀……逃狱的凤仙嘛,没有呀,根本没见到她的鸟影。」 她跟雯鳐说的那些话,又是谎言?! 说什么不可以不回来、说什么要好好领罚……结果,还不是逃了?! 「龙子会跑到栖凤谷来,难道……是凤仙,也从海城里溜掉了?!」 狴犴恼而不语。 当初,真该亲自押她回来! 见狴犴不答,凤族人当他默认了,纷纷气嚷:「怎还能放她逍遥法外?!长老,请快些下令,派我们去追捕她回来!」 「这一回,绝对要将她五花大绑!」 「到底……要丢尽多少凤族的脸?!」咬牙切齿的男人,沉痛、失望。与凤仙拥有神似的五官,若狴犴没料错,是凤仙的亲兄弟。 「要是她被捕时,胆敢抵抗,卸了她的羽翼!」 「对!」 「我愿领命击,天涯海角,无论她藏在哪里,我都誓必捕获她!」 「我也去!」 凤族众人尚未做下决定,严声讨论着下一步,狴犴步履一旋,往来时之路疾行。 不似那几只雄凤,吼来火气十足,咆哮着,对一族之耻深恶痛绝,要不是族规所订,不许残杀同类,他们多想除之而后快! 「我去。」 狴犴仅是淡淡说来,不带任何起伏,却完全不容反驳。 城里人声鼎沸,热热络络地,群聚围观。 越是多人伫足,其余不知状况的旁人,亦会逐渐靠拢,人墙越围越雄厚。 凑热闹这件事,不只人类会,狗儿会,鸟类也会。 瞧,奋力往前方挪的身影,彩帔鲜艳,装扮与城民大相迥异,不是凤仙,又能是谁呢? 「原来……是审案子呀。」 咕哝的女娃音,被群众交谈声淹没。 从最外围挤入,左耳听一句,右耳听一些,差不多就能明白个七八成。 还以为是杂技团,在表演吐火、吞剑、胸口碎大石哩。 猜错了,是官府审起一桩弑夫案。 鉴于事关重大,牵扯人证众多,应城民要求,堂审挪出大厅,在外头摆桌布椅,灼灼耀日下,光明公开,审此谜案。 凤仙光听到杀人,浑身就颤抖,再加上严肃的氛围教人窒息,她不由得想起自己遭审时的情景,本能后退,却给人群撞了回来。 她想挤出去,人墙的缺口又补满了,动弹不得,只好原地暂留,等人潮散去,再继绩赶路。 「真歹毒,莫怪人说妓娘无情,说得对极了!当初刘老爷为她赎身,耗金千万,迎回家里作妾,没想到竟是引狼入室,最后命丧她手中。」真是千金难买早知道。 「亏刘夫人不嫌弃她出身,度量宽大,容她共侍夫婿,姊妹相称,而且刘夫人待她极好,无论是上街买布制衣、挑选首饰,绝对为她多做一份。」 「刘夫人这份心肠,真不是一般女子所能做到,换成是我,不把小妾当成死对头,绝对不可能。」 「不知感恩、不识好歹的女人……」 凤仙听着周遭种种细碎窃语,而众人口中那位不知感恩、不识好歹的「妓娘」,由官差押解到来。 她一身素灰,长发披散,虽脂粉末施,憔悴疲惫,五官仍能见其清丽。 公堂开审,威武噤语,所有交头接耳全都没了声意。 很静,静到连城民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惊堂木落下,砰的重响,凤仙惊吓缩肩。 「干嘛突然吓人……」她拍拍胸口,呢喃。 凤族审案,没有这一招。 越是往下看,越多她没瞧过的招式,看得她瞠目结舌…… 人类官老爷,面冷目严,不苟言笑,传了几人问话,问完,再问刘家小妾,过程中,最常出现的便是:「妳招是不招?!」 问了不下十来回之后,人类官老爷终于大恼,又拍惊堂木:「来人呀!大刑伺候!」 凤仙先是听到「伺候」,还以为人类官老爷见犯妇孱弱,要人递上茶水,让她稍事喘息,岂料…… 官差上前来,手里拿的不是茶杯,而是像栅的玩意儿,朝犯妇十指上搁…… 「呀!」 发出惨叫的,并非犯妇,而是大惊失色的凤仙。 他、他们…… 「公堂之上,不得大声喧哗!」惊堂木重敲。 「威……武……」 「行刑!」 所谓的「大刑伺候」,竟是这个?! 拶指酷刑,拶得犯妇涕泪齐下,冷汗湿濡了她的鬓发。 指骨遭受夹棍压迫,发出一种让人毛骨阵然的紧绷声。 「妳招是不招?!刘宏是不是妳所杀?!」 「呜……」犯妇忍住痛,吃力摇头,一颗颗的汗与泪,滴落在地。 「再刑!」 凤仙已经无法看下去,闭着眼,双手捂耳。 要是狴犴在,就好了…… 只要一眼,狴犴便可知道谁是凶手,不用大刑伺候,毋须让犯嫌吃尽苦头。 狴犴的「本能」,原来,如此慈悲…… 不知过了多久,她无法确定。 捂牢双耳的手,始终不敢放下,眼睛也是紧紧合上,生怕又听到「行刑」、「妳招是不招」,或是指骨欲碎的可怕声音。 堂审终止,犯妇还押,人潮散去,官差手执竹帚洒扫庭园,见仍有个姑娘闭眼掩耳,身姿微微蜷缩,他上前,摇摇她。 「喂!妳怎么站在这?今日的堂审已经结束了。」 「咦?……结束了?」凤仙浑浑噩噩,这才惊觉,刚刚那么大一片的人墙,连个影儿都没剩。 「是呀,快走快走。」官差驱赶她。 「请、请问……刚被夹手指的女子,招了吗?」她错过最重要的结果。 「没。她昏死过去了,择日再审。」 「择日……还要再审?」然后再大刑「伺候」吗? 「当然,一定要她招了才行!」 「她……是凶手吗?」 为什么要用那种已经咬定她杀人,现在不过是逼她承认的口气 「八九不离十了吧。」 「要是狴犴在这儿,一切就容易多了。」凤仙忍不住又这般喃着。 「还嘀姑什么?!」官差板起脸。 凤仙被瞪出了县衙大庭,在门前伫足,嘴中说着同样一句: 要是狴犴在,就好了。 她不仅嘴上喃着他的名,就连脑海里,他的身影也反复出现。 她轻轻唤了几次,便想了几次。 想到……连幻影都成形了,在对街与她相望。 「狴犴……」 近来,时常在城镇中,与人擦肩而过时,误以为看见了他。 同他一样高的人、有他同样发辫的人、背影神似的人……彷佛随时随地,她都在寻找他。 往往走近了,才发觉、才失望,那人没他高、长发没他乌亮、背影没他宽阔。 可是,眼前的幻影,或该说,身影,特别像。 这幻影,好识趣,知道她想见他,所以站在那儿,动也不动,没消失、没不见,等着。 就算她一步步走近,也没变成一个「只是背影极似狴犴」的陌生人。 他一直在,眼眸落于她身上,那双眼,更像! 不,不只眼,还有鼻、嘴、脸庞、身形,以及皱眉睨她的表情,无一不像。 凤仙想看清楚些,步伐飞怏,穿过大街,与幻影更加靠近。 像!太像了! 是第十只龙子 不,龙子明明仅九尾,所以不是狴犴的双生兄弟。 她满脑子乱想,独独没有一个想法……他是狴犴,货真价实的狴犴。 因为他不可能出现于此,不可能是来找她的。 直到—— 「妳为何还在这里?」 连声音亦像极了狴犴,平平冷冷,却独具韵味,那沉调,听了好软骨……咦?! 凤仙一呆,察觉不对劲,不敢再踏前,但两人的距离,已经近到……她转过身要逃,也逃不掉的程度! 狴犴擒住她的臂膀,轻易地将她扯回面前。 「妳不是说,妳要返回凤族去?!为什么妳还在这里?!」他咬紧满嘴的森寒,一字一字,企图淡漠。 未曾预料,掌中所握到的,是过度的轻盈、纤细。 凤仙几乎飞腾了起来,身子被强烈力道拉扯,跌进他怀里,撞上厚实胸口。 扎实,温热,心律稳健。 不是幻影?不是因思念过度,而拟造出来的虚像? 「狴犴?」 怎会在人类城里出现? 她想揉眼,想捏捏自己的脸颊,想确定这一切是真的。 「见到我便逃,心虚?」他冷声问,没有笑意,皱眉瞟着她的一脸茫然。 「不……我……你、你怎么在这儿?」 「明明是我的质疑,妳,怎么在这儿?」仿着她的疑问,却不模仿她的惊讶,语带嘲弄。 「我……我途经这儿,正准备要回栖凤谷。」 狴犴冷然觑她,眸里一片寒冰。 「用飞的回去,岂不更快?」他故意问。 凤仙一顿,逃避他的眼神,嗫嚅:「我想用走的……」 她不敢看着他,摆明便是贼人胆虚! 走个一年半载,也到达不了栖凤谷! 拙劣的缓兵之计! 「借以拖延回凤族受囚的时间?」他娓娓说道,嗓音轻,听来非但不软绵,更有几分风雨欲来的冷意。 他不介意她害怕、她想逃避的心思,但说一套,做一套,与雯鳐说着时,多么坚决、勇敢,一转身,却是一拖再拖,逃到这人类城镇来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凤仙仍是小小声喃着,没有下一句解释。 「要不要我带妳回凤族?花不到半日便能抵达。」 狴犴恶意试探,要看她露出马脚,要听她如何推拖。 「不麻烦吗?」她仰首,神情有些复杂。 他瞧不出来,那表情是松了口气,还是……思索推拖的办法。 「不麻烦。」连咧嘴微笑,都变得狰狞。 带她回去,并非他的来意。 只是去了趟凤族,发现早该回去的她,没了影踪,最首先袭进心头的,是她的安危,以为归途之中,她发生了意外。 寻着她的气息疾驰而至,却看见她悠悠哉哉,在人类城镇中凑起热闹,不见半点归心似箭! 凤仙再度垂下颈,呢喃回道:「那就——」咕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响彻云霄的声音,由她肚子所发出来。 她双腮大红,赤艳色泽,一路蔓延到达耳壳。 都、都是嗅到了饭馆的饭菜香昧,害她感到好饿…… 太丢脸了,肚子叫得好大声…… 她捂住肚子,想靠双手遮掩,减缓声响。 「那就麻烦你……带我回……」 咕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声音只有更大,没有变小,手掌根本没用! 她被他扯动,他的手掌还提在她膀子上,当他开始有下一步动作,她只能像只雏鸟,由他拉着跑。 他是要带她,直奔栖凤谷了吧? 不知能不能半路看到树果时,暂停一下下,让她摘个两颗填填肚……不不不,不能给他惹麻烦,他一路飞回去,一气呵成,走走停停的话,他又要误解她是拖拖拉拉。 但回到凤族,定是漫长的责骂、训斥,再直接押回深牢,下一顿进食,不知是几日之后,呜呜,好饿…… 「客倌,两位吗?楼上雅座请!」 第十四章 热情招呼声,比扑鼻而来的香气,还要更快迎来。 凤仙定睛,才发现狴犴没有拎着她往天上飞,而是进了香味四溢、热气烘得好暖的……华楼大饭馆?! 她呆呆跟他上了楼,饭馆生意极好,二楼也满了,店小二领着两人,再爬上一层。 「坐环楼外廊可好?能眺望城景,视野宽广?」 「好。」 环楼外廊,是在二楼及三楼周遭,悬出一条廊道,形似走马楼,环绕饭馆一圈。 外廊边缘,围以精雕木栏,结实安全,摆放数张桌椅,以增加客源入座。 「客倌要点什么?」小二边抹桌,边笑问。 「两颗白馒头,一壶香片。」 「是,两颗白馒头,一壶香片。」小二伶俐记下,尚在等客倌接着点菜。 男客说完那两句之后,便不再开口,女客一脸傻乎乎,眼睛直盯向男客,也不理睬他这位小二哥。 「要不要来盅天山雪莲炖鸡?姑娘吃了养颜美容,少爷吃了精力旺盛?」小二肩负饭馆生意,立马推荐,笑容甜似糖蜜。 「白馒头,香片。」 「是,白馒头,香片,小二我记下来。还是来盘五柳鱼?鱼鲜肉嫩,铺有大量菜丝,吃了健康呢!」 「白馒头,香片。」狴犴仍在气头上,只愿意给她吃白馒头。 「呃……不来个牛肉片?能夹进馒头里,滋味更好。再不,炒个时蔬?」小二仍做最后奋战。 「白馒头,香片。」 男客不改坚持,女客也没有打算撒娇,央求男客多点几道菜上桌。 好吧,他非……常……确定,客人只要白馒头和香片。 「马上来,两位稍坐。」小二很颓败,惨淡退下。 狴犴不开口,凤仙也仅能僵坐,头压低低,细数桌面纹路有多少条。 小二又出现,送上白馒头和热茶。 「姑娘,这一小块豆腐乳,您抹着馒头吃,咸甜咸甜的。」小二可怜女客没口福,身旁男客贵气十足,出手却不阔绰,暗暗奉送小菜一样。 「谢谢……」凤仙对人类的友善,已经不陌生了。 狴犴没说开动,她不敢伸向白胖馒头,盯着它们猛咽唾。 「吃完就走。」 这四字,形同大赦,凤仙取了热馒头,咬进嘴里,香香暖暖,越嚼越甜。 她小口小口吃,一脸满足,对于仅有这项食物能吃,毫无怨言。 狴犴曾动念,要喊来小二,添几样热菜热汤,但最后忍下。 「狴犴,你来这镇上多久了?你有没有看见方才人类审的案?」 狴犴的答复,是扬睫觑她。 凤仙准备将她所听所闻,关于杀人案的一切,全告诉狴犴,想知道被刑求的犯妇,是否真为凶嫌。 她张了口,话未能来得及说,狴犴放下茶杯,淡淡道:「她不是凶手。」 「咦?!」凤仙瞪大眼,无比讶然,狴犴下一句话,才真叫她震撼。 「刘家大夫人才是。」 他进入城镇,找到她时,她正在人群中,围观县官办案。他稍稍听闻了些许状况、几名证人说词,刘大夫人亦为证人之一。 她的说法听来合情合理,充满丧夫之痛,又不失怜悯小妾之词。 可惜,他的耳,不受浮华虚词所惑。 老调的妻妾恶斗,表面相敬如宾,暗地里想尽办法,要摘除眼中钉。 而夹在其中的男人,所有争斗的始作俑者,也许他的死亡,不在妻子计划之内,全属意外,但既然男人已死,干脆加以利用,除去小妾。 「刘大夫人……可、可是他们说,她是心胸宽大的人,对犯嫌情如姊妹……」凤仙根本就把大夫人排除在外。 「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我们快些去救人!」凤仙急忙站起,风风火火嚷:「她是无辜的!还遭刑求,好可怜……」 「证据呢?」 狴犴泼来冷水,似乎没有浇熄她的热意。 「你说的,一定对呀!你是狴犴!你身上流有獬豸的血,你可以辨明善恶!你不会冤枉人的!你说她不是,她绝对不是!」 这便是铁铮铮的证据! 凤仙非常坚信。 「这番话,去跟人类县官说,包准妳被杖数十,驱逐出去。」打到小臀儿开花,几天几夜不能坐、不能躺,只能哀哀痛吟。 狴犴嘴上虽斥责,气恼着她的火气稍稍消减。 他竟然被她这般信任…… 被她说着「你说的,一定对,你不会冤枉人」。 好吧,叫盅雪莲炖鸡给她暖暖身……鸡不好,像叫她吃同类一样。 「可是不替她洗刷冤屈,过几天,他们又要用小棍子夹她手指……」只见过一次刑求,人类的手段,却似在凤仙脑子里烙下了印痕,轻易地回想起当时犯妇的渗叫。 她双臂环抱,克制抖栗,努力让牙关不打颤,续道:「人好可怕,怎会用如此残忍的方式,逼人认罪?……若是受冤枉之人,生来就怕痛,为求不被用刑,全数认罪,太不公平了……我们凤族不会这样,野蛮、血腥……」 她再仰首看着他,眼神敬佩。 「我那时一直想,你若在场该有多好,她就能不用多痛、不用受人非议,你的一句话,便能救她。」 狴犴听着,又被她那双眼深深瞅着,念头强烈涌上…… 再叫盘红烧蹄膀来喂饱她,顺便添碗白饭…… 「只有你看得出来,大家口中的刘大夫人才是真凶,还嫁祸给小妾,她真是太坏、太可恶了……」 凤仙忘了敛低嗓音,一时义愤填膺,说得太响。 后脑杓突地被什么碰了一下,不痛,然后偷袭她的东西,掉到桌子上,滚了滚动。 一颗肉包。 被咬了一小口,露出内馅,满满葱肉,汤汁溢了一桌。 凤仙先是一怔,对照手里白胖馒头,肉包子皮薄馅多,硬是胜出。 「狴犴,有颗肉包子飞过来耶!是要给我吃的吗?」她双眼晶亮,欣喜捧起肉包,以为天降美食,莫名其妙赏她一颗。 「不,是有人拿肉包子丢妳。」 狴犴所坐的位置,将发生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在她身后,出「包」击人的那一位……毛头小子气呼呼地右手权腰,左手捏着另一颗肉包子,打算再发动攻击。 毛头小子目测不过十岁,神情倨傲,虽然衣着缟素,仍能看出布料价高不菲。 他一开口,身分立曝:「不许妳说我娘亲坏话!不许妳胡乱控诉!我娘她不是凶手!」 毛头小子原来便是刘家小少爷,听凤仙说他娘亲……刘大夫人坏且可恶,他按捺不住,站出来捍卫。 第二颗肉包子,又丢了过来。 小毛孩的力道不足为惧,凤仙轻而易举接住了热包子。包子有些烫手,她左右手互换,以防被烫伤,包子香气,逼人津液汹涌。 「狴犴,我可以……」吃吗?她眼睛里全是闪亮光芒。 白馒头不难吃,面皮越嚼越清甜,但手上肉包沉甸甸,重量扎实。 「我等会买给妳。」不要一脸馋相,难看。 毛头小子那双手,不知有没有挖过鼻,用膳前洗过没,他捉来丢人的包子干净不?还是别吃。 「喂!有没有听我说话?!妳给我说清楚!凭什么咬定我娘是凶手?!」毛头小子仍是怒气忡忡,说起话来非常辣呛。 「你娘是谁?」凤仙反应迟钝,未能加以联想起来。 「就是妳方才诬蔑的『刘大夫人』!」毛头小孩吼道,双眼红通通,彷佛快哭了。 「她是你娘……」凤仙惊讶掩嘴。 竟被孩子听见……他的亲娘是杀害爹爹的真凶…… 「明明官爷已捉走二娘,我爹是二娘杀的,大家都这么说呀!我娘那日根本不在家!」 果然,毛头小孩说完,哇的一声便哭了,眼泪大颗小颗爬满脸蛋,一旁家奴连声安抚,却被毛头小孩挥开。 凤仙于心不忍,一想到冤枉的小妾,也觉得同情。 「犯错就是错,不能推给别人,你很伤心难过,受冤屈的一方,心中同样有多不甘,她也是会有……替她伤心难过的人在呀!」 「妳还乱讲?!没人被冤屈!爹是二娘杀的!我亲眼看见,爹喝下她端去的茶,就吐血了!妳再敢说一句我娘的不是,我、我、我我跟妳拼命!」 毛头小子涕泪纵横,又突然怒急生威,朝凤仙飞奔过来,迎头就是一撞。 凤仙被撞得踉跄,还没站稳,那毛头孩子像尾巴燃上火药的小牛,鼻腔喷气,吭吭有声。 「这样很危险——」 凤仙勉强站稳,毛头小子的乱拳又来,几个家奴合力也抓不住。 狴犴正要介入,阻止毛头小子抓狂,但他错料了孩子的滑溜,以及捍护挚爱娘亲所爆发的蛮力。 毛头小子本就不高,加上身躯压低,从狴犴掌下窜过,使尽吃奶力气,狠狠推了凤仙。 这一推,两股力道冲撞,他自己歪踉一大步,凤仙亦被推得往后跌,后腰碰到了雕花木栏。 她本可握紧栏缘,止下倾偏的跌势,但她看见小小的身子,同样撞上另一端围栅,他人矮身子轻,随即翻了过去,往栅外掉…… 「小心!狴犴——救他——」 凤仙只来得及大叫,自己也被坠倾的力道拉扯,跌下! 两相权衡,当然救小子,饭馆三楼,人类孩童摔下,不死也去半条命! 凤精不同,能飞、能腾,能翱翔于至高天际,直抵云霄,区区三楼绝无大碍! 狴犴拉住毛头小子,捉着他的衣领拎回廊内,刘家家奴连忙上前,搂抱脸色发白的小家伙,不停抚慰。 砰! 狴犴身后,巨大的撞击声,混杂着木板迸裂。 下方,嘈杂了起来。 人群,瞬间围上。 「有、有人从楼上掉下来了!」 「呀——」胆小些的姑娘,捂不住惊声尖叫。 「快救人!」 狴犴飞奔到她身影消失的栏边,视线向下。 倾倒的板车,车上好些木桶散得四处都是,软似一块布的身躯动也不动,看起来好渺小,埋没在杂乱之中。 她螓首歪软,四肢绵瘫,长发像泼散的墨。 原本只有黑,逐渐地,鲜艳的脂红,由她脑后濡染开来,和着发的黑…… 刺眼。 他以为她死了。 以为躺在那里的,已是一具尸体。 他瞠眸看着,背脊森寒。 凉意袭上了全身,冻得他无法动弹。 直到她猛咳一声,苍白的唇瓣咳出血丝,咳回他的意识,更咳回了他屏息许久,已然闷痛的呼吸! 狴犴直接翻过雕栏,飞腾落下。 她的周遭已经围了太多人,没人敢去搬动她,不知她有没有摔破脑,有没有可能……一扶起她,就见脑浆四溢,大伙只敢等待大夫赶至。 这样的伤,狴犴能治,轻而易举就能助她痊愈。 可他不能在众人面前施术,也不愿她再多痛一刻。 「这位公子,不能动她……她伤得怎样,要大夫看过才知。」 一旁有人见他上前,蹲下身要抱起她,连忙制止。 狴犴不理,执意要做,他神情很冷,但动作很轻,将她抱进怀里。 掌心所触是大片的血,很多、很多,仍汩然涌出,濡湿了她的发、他的手、他的衣。 「忍忍。」他让她枕在肩上,几乎没多久,湿意已经透过衣裳,直接熨烫了他的胸口。 他轻喃的那两字,分不清是对她的抚慰,或是劝谏自己。 第十五章 抛下身后种种纷扰,不听谁人阻止,他一心只想尽快找个无人之处,为她疗伤。 伤并不严重,他心里清楚,还有一口气在,他就能救她! 可是该死的……手竟在发抖,微微地、难以控制地颤着。 她温热的血,带着热度染满他的手,他却觉得像冰,越来越冷…… 无法费神寻觅疗伤地点,狴犴奔进暗巷,见四下无人,便动手施术。 暖光包裹她,她一耐细眉因疼拢起。 随伤势渐愈,眉心的小蹙结,才缓缓松懈。 晕眩感被人悄悄带走,后脑欲裂的痛楚,不再折磨她。 她吐纳趋于平顺,脸上血色恢复,找回张眸的力气。 一张开眼,看见狴犴神情冷凝,再加上一身艳红的血迹,着实吓人。 「狴犴……」 他看起来好狼狈,衣上全是血,发辫微微凌乱,她瞧惯的沉稳,只剩些些。 狴犴牙关咬得出劲,说话的嗓,带有沉沉龙狺:「妳告诉我,身为鸟中之皇,翼长数尺,上可达云端仙界……仅仅三楼,竟能摔个头破血流,险些丧命?!理由为何?」 「呃……」凤仙被问得一呆,支吾起来。 他看起来好像在生气,但声音轻轻,又听不出有太多怒气。 她错了,才刚这么想,那道「声音轻轻」,立即转变,化为咆哮。 「妳坠下的那处是偏巷,虽不可能无人途经,但妳展翅稍飞,不至于被察觉,妳究竟……在发什么呆?!」 拿自身性命开玩笑? 凤仙遭吼,纤肩一缩,话就这么乖乖坦承了,丝毫不敢欺瞒:「我没有办法飞!我已经永远……都不能飞了!」 「说清楚!」他追根究柢。 永远不能飞?!何意? 一只凤凰,飞,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只有会不会,没有能不能! 凤仙咬咬唇,神情像个孩子,正同爹娘自首恶行,有些别扭:「我、我拿它……去换避水珠。」 「它?」 「凤凰的……飞翔本能。」她头低低的,完全不敢抬起。 狴秆眸瞇细,眼中文火燃燃。 「妳用『飞翔』去换一颗避水珠?」 用飞的回去,岂不更快? 借以拖延回凤族受囚的时间? 他曾经如此质疑她,到方才为止,仍是这般想的。 已经认定了,她慢吞吞的,还身处于十万八千里外,与栖凤谷遥遥相距,是心存狡狯,想推拖,故意不回凤族去面对牢狱之灾。 不是。 他错了,她没有那样的心眼。 她还没回去,是因为她不能飞。 她失去了飞翔本能,腾不上晴空,无法双翅一展,便日行千里。 她只能凭靠双脚,一步、一步,不知需花上几年,才能回到家乡。 「因为……没有避水珠,我到不了龙骸城,不能去找你,所以……我想到了黑婆婆,她见多识广,会有方法帮我。」 「黑婆婆?」又是何人? 「黑婆婆说,她手上正好有避水珠,佩戴着它,即便不谙水性,我也能潜入深海,找你……洗刷冤屈——事后证明,你是对的,你没冤枉我。」语末几句,她小小声说,几乎没了声音。 「她开口要妳用『飞翔』交换?」 「嗯……」 黑婆婆那时嘿嘿笑,说避水珠很珍贵,得拿出同样珍贵之物,才能换取。 「而妳,答应了她的要求?」 这么愚蠢的要求。 「她说的也没错,要是能恢复我的清誉,做什么都值得,否则,我永永远远是大家口中的……杀人犯,只能囚禁地牢,能不能飞又有何差异?……我认为有理,便同她换了。」 而换来的避水珠,在她离开海水,踏上岸的同一刻,她取下它,抛进了海里。 因为,再也用不着了,不再有机会……需要它。 海,不再是她所能涉步之处。 那座美丽的海城…… 「笨蛋……」 「什、什么?」她被骂了? 「我说,妳是只从笨蛋里孵出的笨鸟。」 单纯的笨蛋,才会连被施了术,还无知无觉,受到操控,去帮人做坏事! 天真的笨蛋,才会分不清孰轻孰重,什么都能换,不顾后果,把自己害成这样! 可怜的笨蛋,明明知道摔下楼去,自己会伤得多重,还嚷得那么大声,要他先救毛头小子! 骂她笨蛋,算客气了! 「干嘛连孵化我的蛋……一起骂下去呀?」她咕哝着。 狴犴对她的嘀咕,直接无视,径自问:「那位黑婆婆是什么来历?另一只凤精?」 「不是,她不是凤精。黑婆婆住在栖凤谷北方,一棵巨大老树里,她懂很多很多事儿,只是她有个怪癖,她喜欢凤凰羽,要同她请教事情,都得拔根羽毛,跟她换,她才肯说。」 狴犴沉默,若有所思。 「她人不坏,对我们很友善,虽然……老树周遭阴森森,不像栖凤谷,景致秀丽,踏进那儿时,心里总毛毛的。」凤仙又接着说。 「妳时常去找她?」狴犴问了一句。 「是陪姊妹去,像凤仪姊姊……生前,遴选凤妃的前几日,拉着我一块儿去,她想问问有没有机会选上。还有,凤香去过,凤采去过,凤光也去道,我没什么事儿想请教,就坐在一旁啃叶饼……避水珠那回,是我头一次,去求黑婆婆指点迷津。」 凤仙很诚实,全告诉他,希望他脸色能平缓些,不要皱眉,不要凛眸,不要瞪她。 见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她不会读心,自然不明白,他觑向她时,心中想些什么。 应该……不是好事吧?他的神情,她不得不这么想。 他不开口,她总得说些话,好打破沉默。 「我不是故意拖着不回凤族,我也想翅膀一展,快些飞回族里,去向大家认罪,但我没办法……张开双翼,也飞不上去,我已经努力赶路了,今天是不小心看见城里热闹,忍不住去瞧,我真的没有想拖延……」 他还是抿着嘴,看她。 凤仙被他的眼神瞧得发窘,一会儿低下头,一会儿抬睫偷瞄,他身上那一大片血渍,实在太刺眼、太不适合他。她蠕蠕唇,又说:「抱歉啦……把你弄脏了,你要不要……衣裳脱下来,我去河边帮你洗?」转念一想,他动动法术,就能换袭新裳,哪需她出手?多事。 「后脑还痛吗?」 「唔?」 没料到他开口关心她的伤势,凤仙反应驽钝,先是呆愣,会过意时,连忙摇头。 「不痛了。」只是猛摇时,有些晕晕的。 伸手去挠自己的长发,摸到一掌心的血,她还没来得及吓到,倒先见狴犴脸一沉。 「伤、伤口早已被你治好了,这些血,擦擦就干净了。」她胡乱朝裙上抹。 瞄兄他的双手同样被血染脏,颜色半干涸,很是吓人,让她想起了水镜中,凤仪的鲜血,濡满她指掌的那一幕…… 她拉起他的手,用裙襬替他擦干净。 他的手好漂亮,十指修长,不该弄脏。 狴犴没抽回手,由着她擦拭。 「失血那么多,头不晕?」伤口是不见了,体内流失的血液,却没能一滴不缺地补回来。 幸好她握着他,不然,他恐怕控制不住手,探入那片黑绸间,去摸她的头,亲自检查伤势。 「没关系,休息一下就好。」她答。怕他误解,以为她想耽误起程计划,她急忙补上:「不,不用休息,随时都能走,现在……要回栖凤谷了吗?」 要休养,她有一辈子时间,能在地牢里慢慢养。 狴犴知道她又在逞强,方才摔下楼的惊吓,根本还没忘掉,手仍抖着。 笨蛋。还是只有这两字送她。 害一丝心软,轻飘飘、软绵绵,浮上他心口的……笨蛋。 「我要找个地方沐浴,洗去这身血腥味。」他说。 那句话,充满美景的想象。 我要找个地方淋浴。 白烟氤氲,拂热着肤,朦胧着眼,让一切如梦似幻。 一具赤裸、匀称、结实、完美的长躯,浸戏于热汤内,水声泠泠,像是每一瓢水,正亲吻着、膜拜着肌肤。 水滴滑落,珍珠般晶莹,衬着麦色肌理,彷佛淋上蜂蜜的莓果,鲜艳欲滴。 停!不能再勾勒,否则脑后的伤痊愈了不再流血,但出血的部位,会换成她的鼻…… 凤仙本想揉鼻,手抬起,又乖乖放下。 刚流了不少血,又被狴犴骂了声笨蛋,他毫不温柔地卷了两丸草纸,塞进她鼻孔,完全不顾少女羞耻心。 呜,这样好丑,被他抬起脸蛋,撑大孔洞,强塞草纸丸的模样,好丑。 她暗暗在心里,泪流满面呀…… 「罚坐」椅上的她,神情哀怨,等待鼻血停止。 「谁叫他要说得那么旖旎,害我……」思想不纯正,满脑子充斥着美男出浴。 不过,她原本以为他会随便找处山泉野溪,蓝天白云相映下,褪去衣物,悠然步入泉溪,任山风吹拂一头长发,欲遮还露,最是撩人…… 「又、又流出来了……」鼻血。 她今日大失血哪…… 趁狴犴去客栈澡堂沐浴净身,她替换了新的草纸丸,乖顺坐挺,努力不去想象,害她鼻血直流的……绝丽景色。 「没想到,不是山泉野溪,胡乱洗洗了事,狴犴口中的『找个地方』,竟然是间客栈。」 住客栈耶,好像太悠哉了点,不用赶路回凤族吗? 他明明……今天遇见她时,那一脸的不苟同,像极了很气她,气她没加快脚步返回凤族认罪,还在路途上打混。 一日都没过完,他的气彷佛消了……虽然并非面慈目善、和蔼可亲的瞬间大转变,但他双眼深处,黑邃眸内,那一层凝结的冰霜,确实是化掉了,无影无踪。 坐得太直,背有些酸软,她歪倾,靠在椅枕上,眼皮沉沉的,从强撑,到小瞇,再到闭一下,最后闭上,就张不开了。 狴犴踏进房,看见她歪躺长椅间,已经睡得好沉。 因为鼻孔塞住,不得不用嘴呼吸,粉唇张开,发出吐纳声,小小的,缓缓的,垂落的一绺软丝,跟着她吁吐飞扬。 将她打横抱起,送往床铺。 凤仙突地睁眼,破开一条小缝,看见是他,安心了,又合上,惺忪呓语着:「要……回去了吗……」 他不打算浪费唇舌,跟睡胡涂的家伙多嘴,随她去瞎猜,反正她一问完,又睡瘫了。 抱上床,脱去她的鞋,盖妥衾被,梳拢长发,不遭身躯压住。 他动作很轻,这回没吵醒她。 夜烛的光微微亮,比不上海城珍珠,一颗就能照亮满室。 这样微暗的烛光,在她身上形成光影起伏,柔和交错。 羽睫扬翘,鼻梁俏挺,唇瓣丰盈,随着暖光更加突显。 他看着她。 今日,似乎……一直看她。 目光不受自己控制,无论瞟往哪里,最后定会回到她脸上。 是她变美了吗? 她鼻内还塞着草纸丸,距离「美」……遥不可及。 那两团草纸丸,惹出他的笑意,嵌进瞳心。 不过方才,他可没这般的好心情。 看见她无故淌鼻血,以为是坠楼的伤势,他心急且慌乱,将她扯近,要再治疗她。 结果,他甫碰到她,她鼻血不止反爆。 她后来嗫嚅坦承,是因为幻想他下水之景,才…… 第十六章 真不知该深感荣幸,抑或气她的意淫。 想起心急如焚的自己,她……把他也变成了笨蛋? 不然,伸手去轻梳她发鬓,让滑腻如云的嫩丝挠弄指掌,享受这般细腻、这等触觉,爱不释手的人……是谁? 「笨蛋……」 这一次,骂的是谁,狴犴自己也分不清了。 「奇怪,昨夜,狴犴他……不是抱我回栖凤谷?」 虽然记亿有些混沌,睡沉之前,好似感觉到狴犴把她抱了起来。 可一早醒来,映入眼帘看见的,是淡绿色床幔飘动着,些些的风穿透而入,微微分开幔布。 这里,不是栖凤谷。 凤仙更加清醒,确定身处之地是客栈雅房,昨夜入住的同一间。 「怎么……还在这儿?」她越想越胡涂。 「醒了?」 狴犴站在窗扇前,侧身觑她。 银耀的日芒,洒落于他面容间,炫了一身灿亮,教她无法直视,又忍不住受那般锋芒包围的他所诱。 瞇起眼,也要贪心地将他瞧个清楚。 「狴犴……」 以前,总听姊妹们说,凤主怎生英俊、怎生好看,一出现,让人离不开视线,那时的她无法理解。 虽然不能否认凤主确实美丽,与狴犴相较,让她离不开视线的人…… 是狴犴。 「去洗把脸,下楼用膳。」看她仍一脸傻气,狴犴当她还半梦半醒。 「我们……」 知道她在困惑什么,狴犴只是浅淡一句:「边吃边说。去洗脸。」 别用这种表情……惺忪、可爱、迷糊地看着他,会令他……淡淡屏息。 「好。」 她不敢再啰唆,乖乖下床,将自己打理干净,再随他一块儿下楼。 今日的早膳,不再是两颗白胖馒头,而是内馅扎实的豆沙甜包,配碗热米浆,除此之外,还有一盅白粥,熬得稠密绵滑,以及几碟咸香酱菜。 凤仙吃掉半颗豆沙甜包,喝口热米浆,才说:「我以为一觉醒来,人已经在栖凤谷内了。」 「妳不想知道,小妾弑夫案结果如何?」狴犴舀着白粥,反问。 「呀?那件案子……想呀,想知道结果。」她点头。 「那么就在这镇上,待到案子了结。」他风轻云淡地说。 凤仙双眼灿灿,很感动,很欣慰,闪着光,笑靥绽现:「狴犴,你要帮她是吗?你不忍见无辜之人,蒙受不白之冤,是吧?」 他睨来一眼,打破她的绮想:「妳想太多了。」眼神倒未见寒意。 「咦?」不是?她猜错了? 「我如何帮?何为凭?何为证?」狴犴慢条斯理吃着粥。 「亮出你龙子的身分!人类会尊你、敬你,到时,你再说出小妾并非真凶,这件疑案便能破了!」凤仙说得多轻松,彷佛推出「狴犴」,万难皆可迎刃而解! 这一回他的睨视,添了无奈,以及……苦笑。 这只天真的小凤精。 「他们只会当成『妖言惑众』,再将我俩驱赶出城吧。」狴犴可没她单纯,以为事事美好:「人,自定义其律法,如何查案、如何判人,是他们的『官爷』所该做的事。」 「可是……」 「我只说留下看结果,并非加以干涉。」狴犴重申。摆明要冷眼旁观。 「哦……」凤仙难掩失望,一对漂亮眸里,点点的星光稍微黯淡。 「快吃。」狴犴见她停嘴了,推去一盅白粥,到她手边。 凤仙乖乖喝几口,又想到:「我们不赶路回去,无妨吗?」 「不差这几天。」 反正,妳本欲用脚走,所需时日何止数倍? 「原来,狴犴也关心案情……」她咬着匙轻喃。有些意外呢。 狴犴懒得纠正。 关心案情的明明是她,他知道她的希望,于是愿意多做停留。 比起案情,狴犴关心的却是…… 「妳多说些关于黑婆婆之事,她的举止、她的态度,或是妳们几个凤族丫头,遇上她的始末。」他都有兴致知道。 这号谜般人物,让狴犴心存怀疑。 总觉得发生在凤仙身上,一连串的谜结、矛盾,似乎能从黑婆婆那里去找出线索。 这个昨日才从凤仙口中听见名称之人,竟教他很在意。 「黑婆婆?」凤仙圆眸轻眨,反应了过来:「狴犴,你也想找她问事?若是,我有凤羽,能借你用哦。」投黑婆婆所好,没凤羽不行。 她豪气且大方,愿意「拔毛相助」。 狴犴没受感动,反倒锁起了剑眉,睨视变成瞪视,口吻沉了,神情凛了:「妳,就不能多珍惜自己一点?!」 凤仙一嘴的白粥还没咽下,开不了口回话,又听他冷冷说。 「拿『自己』去换东换西,用飞翔本能换了颗不值钱的珠子,沦落到无法再飞的地步,现在,拔光了羽,当只无毛小鸡,也无所调?」 凤仙快快吞下粥,要替自己辩解:「我没有不珍惜自己呀!就是太珍惜自己的清誉,宁可付出代价,也要证明自己无罪……呃,虽然,最后证明我有罪……但那当下,我是信任我自己的!」 还有,我再怎么样也变不成无毛小鸡,我是凤精,不是鸡精啦!这句反驳,很孬地含在她嘴里。 「妳这不叫珍惜!『珍惜』该是更……」 更待自己好些,不让自己发肤有伤,不扯下凤羽,害自己疼痛。 更顾及自己些,将自己摆在前头,遇上危险,先自救,而非嚷着央他去救别人,再任自己摔下受伤…… 「珍惜该是更?……更怎样?」凤仙等着听训,久等不到下文,小脸凑近。 狴犴望着近在咫尺的她。 暖暖的吐息、微淡的芬芳,还有一股……香甜味儿,随着她靠近,侵袭而来,嗅入肺叶,拂过寒毛,来势汹汹,诱发肤下的潜鳞,蠢蠢欲动。 她让他感到热,炙热。 那股热,变成了恼。 恼她,害他变得浮躁。 他一指顶向她的额,将她推回原位。 「吃更多、喝更多,扫光桌上食物之后,再来一份!」 他是认真的! 「不、不要啦……」 她、她会死的…… 她会活活撑死的啦,呜呜。 再审之日,七天后,到来。 同样的汹涌人群,密密围观,把公堂外的庭园,挤得水泄不通,官差架起了木椎及横栅,不容闲杂人等跨进范围。 这回,凤仙没挤在人海里,而是与狴犴伫足屋顶,居高尚下俯瞰审案现场。 凤属鸟,鸟的本性对高处无惧,可狴犴擒住她的腰,牢牢的。 不知是他怕高——这一点,她不敢问,纯粹胡猜,因为他真的环得好紧,像抱浮木一般。 抑或是……他怕她一脚踩空,滚下屋瓦? 「希望今儿个别再对她用刑。」凤仙很怕二度看到刑求的惨况。 响亮的惊堂木,以及随后而至的「威——武——」,淹没她的喃语。 犯嫌小妾已被带上,跪于审桌之前。 她倦得面无表情,脸颊消瘦,双唇苍白,且缺水微裂,眼睛更显大而深邃。 散发未理,囚衣脏污,先前遭拶的十指,仍可见青紫淤血,很是吓人。 刘大夫人及毛头小子……刘家小少爷,亦在围观人群中,聆听判案。 本以为这场审,冗长、枯燥且难熬,没想到才开始,便结束。 「我认罪,老爷……刘宏是我杀的,我全招了……」犯嫌小妾一开口,不喊冤,不告饶,而是坦言不讳。 全场,瞬间的静。 静默之后,爆出的是惊嚷。 「她认了?!果真是她,最毒妇人心!」耳语纷纷,尽是指责和唾骂。 「静!」官老爷大喝。 城民个个闭起嘴,不敢造次。 鸦雀无声中,官老爷追问犯嫌小妾:「杀害刘宏之罪,妳认了?」 「人,是我杀的……是我……」 「在茶水中下毒,让刘宏饮下,暴毙而死,为的是谋取家产?或有其他尿因?」 「……对,为家产……我毒杀了他,我什么都招了、什么都认了……让我画押……」犯嫌小妾极度配合,与前一次满嘴喊冤,惨遭刑求也不屈认的姿态,有天壤之别。 「前次若不狡赖,也甭受皮肉之苦。供状让她画押了。」官老爷吩咐左右。 「狴犴……你不是说她并非凶手?可她……她自己认罪了!」屋顶上,凤仙愕然问他。 是狴犴错了吗? 「……」狴犴静观,睨向低头拭泪的大夫人,丝绢捂掩的嘴勾起一抹微笑。 再转向吃力画完押,默默掉泪的小妾,她的目光落向大夫人怀中那名小少爷。 那是极尽慈爱的眼,在望向心头之肉时,才能流露的眸色。 原来如此。 看来,小少爷的亲生娘亲是谁,恐怕非眼前所见。 而能让无辜之人,甘愿吞下罪名,甚至面临死刑,便是挟子威逼了。 假想这几日间,大夫人以探监为名,她向来的慈善好名声,不计前嫌来看望姊妹,当然说得过去,入了监,要撂何狠话,也是两人私下之事。 妳的儿子跟着我,才能拥有刘家这一切,我自小宠他,真心视他如己出,他也只认我这个娘,妳虽怀胎十月生他,却没养过他,在他心中,妳与我,孰轻孰重? 若妳不担心他受到的打击太大,尽管告诉他,他喊了十年的「娘」,压根不是亲娘,他最讨厌的狐狸精「二娘」,才是他的生母,妳看他认不认妳? 再去告诉他,他爱的「娘」,毒死了他爹,最好是把他吓疯、吓傻,让刘家彻彻底底毁了!反正,儿子非我亲生,我绝不会比妳更痛。 不然,妳何不以最小伤害来做结束?由升儿讨厌的「二娘」,成为杀害他爹的真凶,起码他还有个「娘」,守在身边。升儿他说,他想保护我呢!他还说,他定会陪伴我,一块儿守住刘家,他会努力上进,不让刘家颓败。 我极度恨妳,但这儿子,真是可爱…… 没有妳,我与升儿能继续当对慈母孝儿,共同为刘家打拼。 妳一生只懂伺候男人,妳会掌理庞大家业吗?失去我的这个家,妳有本领撑起来?还是……最后家散业败,妳与升儿流落街头,妳再回去重操旧业? 他当妳儿子好,或是当我的儿子好,妳自己想想吧。 刘家小妾回想着,那一日,大夫人在牢中所言,心隐隐抽痛,彷佛无形之鞭,一记记鞭答,泪泉难止。 升儿,她的升儿…… 当初,以腹中之子做为条件,归入无法生育的元配名下,换取嫁入刘府为妾,她岂能预料会走到今日,这等进退维谷的境地。 她知道如何做,对那孩子才是最好的选择,而她,也做了。 供状上,写下姓名时,她没有后悔,只是遗憾…… 狴犴的推测,近乎八成正确。 刘家小妾的认罪,全是为她的亲生儿。 凤仙不懂他的心绪,见他沉默不语,以为他也太震惊,无法反应。 瞧他面色凝重,看来事态严重。 凤仙很担心。 想到蔘娃曾说:「狴犴只要判错,他就会死!」 凤仙颤了颤,寒意由背脊窜上,毛骨悚然。 蔘娃说得煞有介事,却又语焉不详。 判错?何种程度的判错?错指了凶手? 他就会死?是判错的瞬间,抑或一日一日,逐渐虚弱下去,缓缓步向死期? 她颤抖加剧,狴犴握着她的手,都能感觉到。 他低首,她泫然欲泣的模样,正仰望他,长睫沾泪,水光闪闪。 「狴犴……」 不要死……不可以死……她不要他死…… 第十七章 「别替她难过,她自愿认罪,代表她心中有所盘算或觉悟。」他认定她的眼泪、她的哆嗉,全为刘府小妾。 脚下的堂审,宣判小妾的处刑,那一声「退堂」的惊堂木响,重重一砰,凤仙甚至震颤了一下,纤小的身子几乎弹起。 怎么办?人类官老爷判了……狴犴怎么办? 他会死吗? 「凤仙?」他喊她。 她没应声,脸色苍白,浑身冰冷,还在发着抖。 此处不宜再留,她被吓坏了,该是受审判影响,心中留有阴霾……狴犴无暇细思,偕她驰离,返回客栈。 直到泛着温香的茗杯,暖了她的掌心,她才回神,看着她掌间那杯茶,以及连杯带手,一同包拢的修长大掌…… 她只是看着,眼眶红了起来,视线朦胧。 「不过是与妳无关之人,妳何须为了她闷闷不乐?」他吁息,淡淡说。 不是的…… 怎会是无关之人呢? 是很重要……非常重要的…… 是……狴犴呀! 「先喝口茶。」狴犴执起抛的手,杯口抵向她,那毫无血色的唇瓣,褪去了粉嫩,微微细颤。 她想问他,关于「错判即死」之事,又怕自己无权去问。 张了唇,吐不出话,加上杯缘就口,他的强势要求,凤仙抵抗不了,只能听话,饮下热茶,感觉那股暖热滑入腹内。 她所不知的是,伴随暖意下肚,不仅茶水,还有狴犴施加的术法——助她抛却烦恼的术法,坠入黑甜睡境,那里,无梦干扰,静谧清晏。 凤仙才饮下一半,便已软软偎来,在他怀里意识渐扬。 这是狴犴所能想到,最立即、最快速让她抽离悲伤、低落,不受人类冤案影响。 静待怀内人儿睡得更沉,沉到眉宇舒霁,不再面露苦恼。 「自身的状况也不比别人好,还有闲情去可怜他人?」 长指在她黑瀑长发间穿梭,梳弄细软发丝,露出巴掌大的小脸。 他的目光紧锁着她,由眉开始,搜寻到鼻梁,再到唇…… 「斩首不过头点地,妳要面对的,是更加漫长、难熬的监禁,也不见妳反应这么大,真如此……不忍那小妾受冤而死?」他喃着。 虽觉自言自语很蠢,她已睡沉,也不可能听见,或是开口与他对谈。 但接下来,他要去做的事,更蠢。 将她抱入床榻,安置妥善。 狴轩落坐床缘,待了好一会儿,听她鼻息均匀、平稳,他起身,步出房门…… 去做蠢事。 夜深沉,凉如水,月弯似钩,万籁俱寂。 狴犴踏月色而归。 甫和衣上榻,眸方闭,未闩的房门,被人轻巧推开。 月光将那细细影子,拉得更纤巧,投射到被褥间,覆盖他身上。 蹑足朝他走来,不发出半点声响,是凤仙。 他的术力应能让她一觉到天明,怎会在此时醒来? 狴犴躺卧不动,静观其变。 她缓慢靠近,站在床边,背着光,周身一片浅黄碎金。 她伫立良久,迟迟没有动静,就只是站着。 隐隐约约,几声抽泣,小小的、压抑的,传入他耳内。 冰凉的小手,触上他的脸庞,不敢碰得太彻底,隔有些厘之差。 月光淡淡的暗室,仅靠一丝的亮,他看见她唇瓣轻动,说了什么。 无声,有形,轻易辨识。 狴犴。她说。 然后,又是一声无言轻喃。 狴犴。还是他的名。 半夜不睡,跑到他房内,来喊他名字? 他虽困惑,却也不惊扰她,要看她究竟打算做什么? 像暗杀雯鳐那日……梦游? 「……错判了,就会死掉……」抽抽噎噎中,还是有几字,细若蚊蚋、几不可闻,锁不住地逸出了她唇间。 「不要……我不要你死……」 也仅止这一些,之后,她都咬唇克制了。 小手挪到他鼻前,探他的吐纳,确定他仍有呼吸、确定指腹上被生命的热息所拂——她松了口气的模样,全数入了狴犴的眼。 过没多久,才刚探过鼻息的指,不厌其烦又探了三回、四回、五回…… 难道,她白日的恐惧、颤抖……是为了他? 狴犴念头一闪而过。 她所担心的,并非刘府小妾,而是……他? 错判就会死…… 这件事,她也知道了? 只是,她的认知似乎犯了错误。 凤仙的食指又探到他鼻下,这一回,他出手,握住了她。 凤仙吓了一跳,欲抽手,纤指遭箝,紧紧不放。 「怕我忘了呼吸?」 狴犴睁眼,目光炯炯,暗室里,像燃起的火炬。 「……狴犴……」 他的眼,若是火,她的眼,则是水,正滴答下雨,在双颊间泛滥成灾。 她呜呜啜泣,哭了出来,一颗颗泪珠急遽掉着,说得抽噎:「我们……我们去劫狱……去救她,好不好……」 他一怔。 是他自作多情了?她心中所忧,仍是刘府小妾? 「把她救出来,她不用死……你也不算错判了,对不对?……你就不会有事、就不会死掉了……」凤仙说得彷似狴犴已面临死劫,哭颜更是凄惨,鼻眼皆红,模样狼狈。 「把她救出来,她不用死,我也就不会死?」她的语意,狴犴简单重整。 「对不对?……是这样,对不对?……」凤仙希望他点头,希望真的这么做,便能救他! 「当然不对。」他斩钉截铁。 话,甫说完,他看到了…… 大雨倾盆。 那一只,连自己即将离开龙骸城,返回凤族领罪,得幽禁多少岁月都未能知晓,也不曾放声哭泣的小凤精。 那一只,坠下楼,伤得恁重,枕卧血泊间,却一滴泪、一声痛,都没掉、没喊的小凤精—— 现在,眼泪大颗大颗掉,像个孩子,涕泪纵横,污了一整张小脸, 为他流的泪,炙且暖,哭皱的脸蛋,此刻看来……竟是美的……狴犴因此念头,而自觉震灭。 简直……胡思乱想,既不梨花带雨,也没千娇百媚,何美之有? 他在床上坐起,弹指,点燃房内烛火。 「妳,是不是有所误解?」 狴犴贡献衣袖给她抹脸擦泪。 「唔?」 「刘府小妾的生或死,与我无关,我不会因她生而生,为她死而死,所以我无法理解妳哭什么?」他虚心求教,想弄懂她说哭就哭的原由。 「咦?」凤仙呆住,一脸憨呆,眼泪仍滴答直掉。 她有些哽咽,有些嗫嚅,更有些迟疑,小小声问:「你不会死?就算错判了,也不会?」 他睨来冷光:「我没错判。」这辈子,最气人质疑他的能力。 「可是小妾她认、认罪了呀……」 「认罪,不代表有罪。刘府大夫人才是真凶。」他严正声明,别再乱指他错判。「还有,并不是『错判』,便等同于「我死』,妳从哪听来这种乱七八糟的说词?」 这种「错判」,范围也太广大了点。 「蔘娃。」 真不意外,不,该说他早就猜到了。 他完全可以理解,凤仙认知的错误,源头在哪。 「獬豸错判了真凶,冤枉无辜之人,使其丧命,獬豸也将为自身的误判,断角死去。刘府一案,真凶是大夫人,小妾自愿扛罪,我当然不算错判,又怎可能小妾头一落地,我也得跟着死的道理?」 除非他硬指小妾是凶手,小妾因此而亡,他才需要担心报应反噬。 凤仙嘴儿开开,一时之间,处于愕然状态,反应不及。 直到,她咀嚼他的话语,慢慢地,厘清每一字、每一句。 「原来……是这样呀……」她喃喃道。 原来,不是她所想象,那么恐怖、那么毫无余地。 原来,狴犴不会死。 「还好……是这样……」她咧开了笑,松懈的、解脱的傻笑。 泪水,不止,反增。 她开心得又哭了。 「妳又哭什么?」狴犴不懂她,他真的不懂。 比刚刚的「大雨倾盆」,不遑多让。 只是这次的「雨势」,衬着她唇角笑弧,多了些甜。 他几乎快有种错觉,她掉的不是咸泪,而是糖蜜了。 「我很担心你死掉嘛……现在一放心,眼泪就……」她手里还握着他的袖,拿来擦泪,相当顺手。 「妳刚『不放心』时,所掉的眼泪不比现在少。」 「嘿嘿……」 她腼腆一笑,整张脸红通通的,眼红鼻红,是哭泣所致,双腮红,则是因他的调侃,以及他觑她的眼神。 他的眼睛,像在笑,若有似无,笑得她整张脸蛋臊赧起来…… 凤仙怕自己此刻看起来很是狼狈,低下首,瞅着自己的指节瞧:「虽、虽然那小妾的生死,不会影响你……你那么笃定说她不是凶手,既是如此,眼睁睁看她死……也不妥当?我、我们能不能替她……做些什么?」 「她的事,妳不用管。回房去睡吧。」 「我觉得……我睡了好久。」喝完了茶,之后的事,她一丁点记忆都投有,再醒来,已是深夜,这段时间她应该是……睡着了? 「但我累了。」他不想跟凤仙多谈关于刘府小妾之事,越是谈下去,他做的那件蠢事,她就会知道了。 他一点也不希望她知道。 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赶她回房去睡。 况且,夜深人静,她与他共处一室,周遭太悄然,她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近在耳边,让他感觉浮躁,彷佛有着什么要脱柙而出。 听他这么说,凤仙也不好扰他休憩,温驯点头:「那我先出去,你早歇。」 他看她一副「了无睡意」的模样,不认为她会乖乖地窝回床铺,不由得出声叮嘱:「夜深了,别胡乱跑。」 人类城里宵小多,落单女子唯恐成为目标。 「我不会逃的。」凤仙误解他的意思。 狴犴本欲加以解释,但未见她脸上有任何受伤,还带些些笑容,于是作罢。 凤仙为他吹熄烛火,关上房门。 门窗上的薄纸,倒映她的身影,月光洒落之间,渐行渐远。 狴犴没猜错,她不想睡,不想上榻躺平,睁眼到天明。 今夜,明月皎洁,夜风不冷,再加上她宽了心,知道狴犴不会有事,心情处于放松及欣喜之间,夜景看来好魅人。 「去屋顶上,晒月光好了。」这不算乱跑了吧?她可是安安分分……待在房间的正上方。 凤精喜爱高处,即便失去飞翔本能,对至高之处的偏好仍旧不改。 即便不能「一飞」冲天,但她身形灵巧,沿着树爬,还是成功抵达屋顶。 她坐下,凉风拂面,拂不去唇畔笑意。 就仅是知道狴犴不会有事,竟教她如此开心。 她嘴里,已经数不清呢喃多少回的「太好了……」,傻乎乎地一直重复。 夜里的城,好静,只剩虫鸣,唧唧响脆。 偶尔挟杂着,她那一句满足喟叹。 全客栈里,大概仅存她一个,仍是双眼亮晃晃,醒着的。 凤仙是这般认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三更半夜,忙着不睡的,大有人在。 几句细碎窃语,由远至近,最后,停步于她下方的庭园假山。 凤仙原本不打算偷听、偷看的,可是对方太明目张胆,让她想佯装无视都不行。 于是,她眨着眼,很「不小心」从头看到尾。 这一看,惊呼连连,大开眼界。 下方暗丛,窸窸窣窣,交谈的声音,全含糊在彼此嘴里。 月光淡淡,还能看见四唇之间牵系的银亮唾丝。 第十八章 「这样不好,我们不该这么做,我再过几日便要出阁……」女声轻拒,又急于追寻对方的唇,吻了上去。 「有何不好?我们相爱,却无法相守,真正的『不该』,是老天不该拆散我们——」男声粗喘,听出满腹不甘,重重地衔向粉嫩唇瓣,抵死缠绵。 「可是……可是……」女声虚软,完全不像抵抗。 「就当是留念,这一夜,我会把它牢记在心,刻在心头、镂在骨上,永永远远都不忘!」 接下来,几乎没有再说话,只有浓热喘息,交濡以沫,燃烧整夜。 「刻在心头,镂在骨上,永永远远,都不忘……」 脑子里热腾腾的,像一壶烧开的水,沸煮着思绪。 丛间偷欢之人,她一个也不识,不知始末,更无心去管那两人是否能终成眷属。 只是,男人那句沉语,如影随形,不时地回想起来。 「不过是块饼夹肉,妳也要把它刻在心头、镂在骨上,永远不忘?」是有这么美味吗? 狴犴的声音,击破了脑门内充塞、回荡、填满的男人低狺,凤仙稍稍回神,两人正坐于街边小摊,用早膳。 「妳的脸怎么回事?」 红得像要滴血了。 「脸?」闻言,她摸摸双颊,感觉热意熨烫着掌心。 从昨夜偷觑完「神奇光景」后,整张脸火烫烫的,到早上仍不见消退。 「受了风寒?」他伸手探她额温。 「不是……」她慌慌摇头。 哪能开口坦承,自己看了些啥东西? 男人的吼声,又随记忆回潮,重新响起…… 就当是留念,这一夜,我会把它牢记在心,刻在心头、镂在骨上,永永远远都不忘! 再三反复忆起,正是因为那句话,重重地敲进了凤仙的心。 她也好想……有个留念,能刻入骨、铭上心。 她不贪心,没要像那男人索讨到那、那种地步,她只想…… 目光,落向狴犴的唇,这一瞧,便挪不开眼了。 她好想碰触……他的唇,她好想也吮着、尝着他的气息。 她若开口,向他讨个「留念」,狴犴绝对、肯定、十成十会把「笨蛋」两字,狠狠镂在她骨上,让她「刻骨铭心」一辈子吧。 「不是?昨晚是谁爬上屋顶,吹一夜冷风?」狴犴淡淡反问。 「你怎知道——」呀,自己招了,呜,现在捂嘴也来不及了。 怎会不知? 他哪可能任由她夜里不睡,四处游荡? 万一遇上麻烦,她无法飞逃,岂不更糟。 于是,她前脚甫出房门,他后脚便跟上,嘴上虽说累,然而没肯定她安然无恙前,怎能睡得着? 所以,她夜里所见「奇景」,尾随在后的他,一件也没漏。 包括假山后头,发生的翻云覆雨。 「屋顶上一点也不冷……」她光听见那些嗯嗯啊啊,就教人脸暴红、心乱跳,体温升高,哪有感觉寒意? 狴犴没多说什么,目光缓缓由她脸上收回。 「听说没!早上最热腾的新消息!」 小摊外,包打听的嗓门,远远地在街头就传开。 「是什么?」卖猪肉的阿叔,边利落剁猪腿,边朗声问。 「刘家案子要重审啦!」 「呀?犯人不是认罪了吗?还要再审啥?」 「昨儿个,皇城派了人快马加鞭,到咱们这儿来,今儿个,天还没亮透,衙门外好些个锦衣男子抵达,我亲耳听见他们同县太爷说,奉皇上旨意,刘府一案定有冤屈,他们特来陪审,要亲查刘府始末!」 「这……刘府案子不算大,竟也给传到皇城去?」卖菜西施惊呼。 「听锦衣男子说,是圣上夜里梦见的。」包打听说道。 「梦见?是刘府老爷……去喊冤吗?」 「不不不,据传是神兽入梦,向圣上指出冤案,否则,皇城哪会知道,小城小镇里发生过几件凶案?」 凤仙拉长了耳,努力去听摊外聚集的交谈。 狴犴神态淡然,默默吃饼。 「狴犴,他们提到神兽耶……」 「嗯。」他在喝姜丝汤。 「还说,原本是龙的形状,又变成单角似羊的神兽耶……」她听见包打听正活灵活现说着,彷似他身历其境。 「嗯。」他应得漫不经心,敷衍。 龙,单角似羊,神兽。 眼前这一只,吃相优雅,细嚼慢咽的龙子,好似正巧吻合。 「……是你吗?」 连一声「嗯」,都不回她了。 「……你跑去托梦?」她不死心,再问。 「用『显灵』这两字,不是更适当?」他睨来一眼。 托梦?!他又不是死者。 「真、真的是你?!」凤仙美眸瞠大。 所幸,周遭众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包打听身上,无人关注她,她这声惊嚷,只换到狴犴的凝眸一瞪。 她赶忙收敛声量,挨坐到他身旁,悄悄问:「你这样做,真能救那小妾吗?你直接告诉了人类皇帝,谁是凶手?」 难怪,狴犴叫她别多管这事儿,原来他早就办妥当了。 狴犴态度淡漠,饮口汤,缓慢道:「能不能救,全看『人』的本领,交由他们自行去查,至于结果……也是他们所该共同承担、面对。」 他稍顿,不改浅然口吻:「我并没有点明真凶,只是让人类皇帝知道有此一案,若他们仍查不清事实,维持原判,也仅能说,是刘府小妾命该如此。」 凤仙不解:「为什么不明说?让他们清楚大夫人就是真凶呀!」 若说了,他们就不用浪费时间重新开审,弄个不好,再来个「大刑伺候」,尝皮肉痛的人,极有可能还是无辜小妾。 「人之罪,由人认定,数千年来,六界皆有共识,我不会再深涉。」言下之意,此事到此为止,他已经仁至义尽。 「嗯……至少你愿意为她这么做,特地走一趟,去向人类皇帝托梦……呃,显灵,刘府小妾若知,一定很感谢你。」 「我不是为她。」 让他为此事奔波,不是刘府小妾的冤,而是—— 凤仙的泪。 他以为,她为刘府小妾而哭,因不愿再见她掉泪,他才去做了显灵之事。 即使事后他才知,她的哭泣非为小妾,是为了他…… 狴犴抬眸,瞳心间,是那张姣美的脸蛋,纯真,纤丽。 说也奇怪,初初见她,她身上浓烈的嫌憎臭味,怎么变得微乎其微? 是他已习惯了那股味儿? 还是,在她身上留有气味的东西,消失不见? 「我知道,你是为了——心中熊熊燃烧的凛然正气!」凤仙眼光璀亮,俏颜上充满敬佩。 熊熊燃烧的凛然正气?那是什么鬼东西? 他没那么宏大的胸襟。 而他此刻心中熊熊燃烧的,只有对她那一案,所有细枝末节的在意。 「妳留在龙骸城内,除了给雯鳐的金凤篦外,还有哪样东西没有带走?」狴犴突地一问。 心。 凤仙很直觉想到这样东西。 她好似将她的心,遗留在那里…… 「不要发呆,仔细想想。」狴犴拍拍她的额,力道……很拿捏。 「嗯……避水珠。我把它丢进海里了。」 他瞄向她的颈,确实,系在上头的避水珠已不见踪影,只看见漂亮的锁骨、白皙的肌肤…… 他闭上眸,克制不再往下瞧,声稍沉问道:「为何如此做?」 那是她牺牲了「飞翔」,才换取之物,如何舍得? 「因为用不到了呀……」她呐呐道,小脸低垂,发丝形成淡淡阴影,笼在面容间。 听她叹息一般,娓娓说:「留在身边,会害我胡思乱想……害我以为,还有机会再到海里一游,那种怀有希望,但实际上根本不可能达成的失望,不如早早断绝。」 由「黑婆婆」手中,换来的避水珠吗?狴犴暗暗思忖。 果然,他心中的疑云,也该从「她」身上着手。 「我们今日便起程。」狴犴道出决定。 要回栖凤谷了? 凤仙闻言一呆,随即也告诉自己 当然是要回去,他不过是……让妳多留了几日,妳就真的忘了,自己还是带罪之身吗? 这些日子,是偷来的安逸。 是该结束了。 再下去,她会越沉沦、越耽溺,越加倍……舍不得。 「好。」她乖顺颔首,尽可能不让脸上神情浮现落寞。 那份眷恋,打包藏起,放入心底。 狴犴驰骋的速度,好快。 比起凤凰飞翔,还快上许多。 不知他是急,或是想尽速解决麻烦,凤仙只知道他在赶路。 越是接近栖凤谷,「想留下纪念」的念头,越加萌发。 有好些回,在半空中,他把她抱紧,气息吁吐于她发丝间,两人靠得好近,她只消抬头,就能轻易……吻到他的唇。 但那样做的后果,她不是没有想过。 其中最有可能发生的惨况,是恼怒的狴犴,双手一松,任她由半空坠下,让偷香的恶徒……也就是她,摔个粉身碎骨。 所以,她在想……等他即将降落,不再飞得这般高、这么快,她就算摔下去,不过双臀吃痛,那时再来偷取「留念」。 她润润唇,等待时机。 心窝口怦咚怦咚直撞,剧烈紧张,眼睛紧锁在狴犴唇上,眨也不敢眨,甚至屏息等待…… 终于,狴犴的脚步降下。 由高空中,踏向树梢,脚尖如蜻蜒点水,灵巧、利落,耀眼的日芒被叶荫阻挡。 一棵树的高度,摔不死一只凤精,即便这只凤精不会飞。 时机,成熟。 凤仙突然发动「攻势」,颤抖却坚决的双手,扯动狴犴的衣襟,头一仰,粉唇吻向狴犴的唇…… 她闭起眼,不敢看他的反应,视死如归,全豁出去了! 将这个吻,当成最初,也是唯一。 他一定会生气的。 做了,再来烦恼。 他一定会推开她。 但推开之后,他要打、要骂,也是后续的事。 他一定会很嫌恶,呸呸呸个不停…… 然后,凤仙什么也思考不来,脑内糊得像锅稠粥,只知道他的唇好热、好暖、好诱人…… 她更加深吮,品尝他的气息,本只想轻沾,到后来却欲罢不能。 冒着小舌遭咬断的危机,刷过两唇之间,细细描绘他完美唇形。 忐忑,等着被震开;贪婪,美好的滋味,两相交替,她既担忧又沉迷。 有一瞬间,狴犴以为是自己将妄想付诸行动。 一路上,她不时舔着唇,轻抿嘴,两片粉嫩唇瓣,像花儿娇艳绽放,在招蜂、在引蝶——几乎引诱他变成蜂蝶,去汲取甜美花蜜…… 她那些无意识动作,他刻意忽略,不去看粉色小舌舐亮唇瓣的绮丽美景,如此一来,才能压抑想狠狠吻上的冲动。 没料到,被狠狠吻住的,竟是他。 不是幻觉,不是想象,绵绵软软的,温温热热的,急切吸吮着。 他被强吻了。 微微的痛,由他下唇传来,她拼了命一般咂紧不放。 啧吮声,黏腻似水,入了耳,变得暖昧、变得火热。 奇怪,怎么还没被推开? 凤仙有困惑、有迷茫,还有更多的庆幸。 庆幸能多吻一些,多点「留念」。 狴犴……尝起来好甜…… 迷迷糊糊间,感觉他的双掌挪上了腰际。 呀,他准备要动手,把我摔出去了…… 第十九章 凤仙认命接受偷香的下场。 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 他另一只手移至她的颈,她瑟缩了下,双眼孬得不敢张。 他是气到打算……扭断我的脖子吗?凤仙此时,才知道要害怕。 颈后的五指,力道缓缓加重。 宽阔的掌,轻而易举把细白的项颈,握个扎实。 要拧死她,易如反掌。 可是,他并非要取凤仙小命,他取回的是主宰。 她方才的沾唇浅尝,由他接手之后,变成了吞噬。 将她的唇与舌,鸷烈地叼进嘴里,彻底饱尝。 唇,嫩软如丝;舌,怯娇微颤,溢味极甜。 她被他的反吻,吓得不知如何反应,呆呆的,眸儿瞪大,无力抵抗,由着他里里外外尽情探凿,留下他的气息。 水泽濡沫,分不清属谁所有,唾亮着两人唇瓣。 吻人与被吻,对凤仙而言,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吻他,她做好了面对后果的准备,最惨,不过小命一条,所以她鼓足勇气,去吻、去吮、去偷袭…… 但被吻……被他肆虐吻着,唇舌彷佛要让他吞吃下肚,他仍在持续、仍在品尝、仍在掏探,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更不懂他为什么突然…… 无法思考,无法反抗,无法做出任何动作,脑袋空空,脸颊和身躯像要燃烧起来,好热,好可怕的热…… 凤仙遭抵于树干与他之间,双脚软得打颤,他吻去她唇角甜唾,重回唇心,舌再度探入,撩拨她发麻的舌。 那股麻意,直窜头皮,再到脊骨。 她忍不住哆嗦、低吟,软绵绵地融化在他臂弯内…… 「再不喘气,会死。」 狴犴出声提醒,嗓音更显低沉。 凤仙这才感到肺叶疼痛,屏息过久,猛然大口吸气。 「呼……呼……呼……」由剧烈逐渐平稳,心跳狠狠撞击胸口,撞出淡淡疼痛。 头晕目眩也稍稍消退,思绪和感官终于回复正常。 这时,更知道自己死期将近。 他要开始兴师问罪,质疑她「突袭」的犯行了…… 凤仙的目光不敢看向他,只好瞄往脚下,两人正站于枝桠间,与草地的距离不算太远。 我该不该自行了断,从这儿跳下去,不劳狴犴动手?她认真思考着这个可行性。 长指挑高下巴,她被迫与他对上眼,无处可逃。 他鬓边……龙鳞冒出来了,呜,一定非常恼火她…… 「对、对不起 我、我只是想留下纪念,让、让我……日后缅怀、重温……」凤仙自己招了,不待他冷声拷问。 她不替自己狡辩,错了,便是错了,要勇于承认,她必须坦承,她的行径就是色胚子一只。 「你很生气的话……打我没关系……打到你气消为止。」贪欢的下场,她有所觉悟,甘愿受罚。 「留下吻人的纪念?无论对方是谁都可以?」狴犴问得有些冰冷。 凤仙立即反驳,忘了自己不该太理直气壮:「当然不是!是……你,我想吻的,是你。」 不是谁都可以…… 不是狴犴,谁都不可以。 她的答案,多顺耳,取悦了他。 她脸红唇润的模样,让他心情大好。 狴犴勾住她的腰,跃下高树。 「咦?你……你没有要把我丢下去?」她设想的情况,应该是……他不再给她废话的时间,手臂一推,任她摔成伤鸟一只。 他只是睨她。 最好我有这么心狠手辣。 他这种神情,她实在是看不明白他有没有生气。 是他认为,被吻不过小事一件,就当……赏给她的恩赐? 又或者,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强吻他,他也吻回来,还害她浑身发软,险些缺息而死,他不算蚀本? 反正都逮她回栖凤谷了,她马上要进监牢,不用再施以酷刑? 凤仙胡乱想着。 思及栖凤谷,凤仙环视周遭,以为应该已身处于此,但—— 「唔,栖、栖凤谷?!这里不是栖凤谷呀!」凤仙突然发觉,扯他衣袖。「狴犴,我们飞过头了——」 「没有。」 「可是这儿——」很眼熟,呀,是…… 「栖凤谷北方。」他替她说了。 凤仙反应过来,捂起唇儿:「黑、黑婆婆的住处……」 对。狴犴原本的打算,便是起程前往此处。 回栖凤谷,纯属凤仙单方面认定。 「有些事,找她请教请教。」狴犴并不加以详述,仅简单带过。 「哦……」好想问他是什么事,感觉不似小事,倒像要办大事。 「妳还记得路?」 「记得。就找树林里最大的那棵老树。」 凤仙一眼便瞧见了,遥遥指去。 「走吧。」 狴犴拉起她,往该树前行。 他掌心好暖。 不是扣着她的腕,更非提着她的膀子,像拎袋货物那样,而是与她的手交相贴迭,长指包里着…… 她瞧了发怔,同时眼眶热热的,带些烟蒙。 要把这也记下来,当成「留念」,记得与他牵手的感觉,还有,温暖…… 昏暗的树林,荫凉,近乎森冷。 若非有必要,凤仙着实不喜欢踏进这儿。 「怎么认识黑婆婆?我想想……」 被狴犴突地提问,凤仙认真回忆。 虽然太过久远,隐约还是记得的,她说:「最开始,是凤玉迷了路,误闯北方之林,遇见黑婆婆。当时已是深夜,黑婆婆好心收留她一夜,免去凤玉挨饿,及遭遇危险的可能,不仅如此,那一晚,黑婆婆还同凤玉说了许多新奇、有趣的故事。」 这些,当然是凤玉事后描述。 她听完,也觉得黑婆婆真是个好人呢。 「包括用凤羽与她交换东西?」狴犴不像凤族丫头们,个个单纯好欺,施以小惠,便认定那人善良、无害。 凤仙点头:「她告诉凤玉,凤羽的五彩色泽,她很是喜爱,若能得到一根,她会非常开心,但我们凤族人相当珍惜羽翼,连掉下的凤羽都会拾起,不轻易让人捡走。于是,她与凤玉商量,一根凤羽,换取一个解惑的机会。」 那种情况下,换成是凤仙,她也会与黑婆婆换。 毕竟,好奇之心,谁皆有之。 况且,以一根羽毛换,就算受骗,损失也不大。 「原先,凤玉不信,又禁不起黑婆婆半哀半诱,抱着姑且一试之念,与黑婆婆交换了第一根羽……」 之后,凤玉回到族里,叙述这段奇遇,众女娃才知道,北方之林内,有着这号奇特人物。 「凤玉问了黑婆婆啥事,我已经记不起来,只记得凤玉好惊喜,接下来几日内,嘴上挂的全是黑婆婆事迹,凤采忍不住,央求风玉带路,要去北方之林,认识黑婆婆。」凤仙也跟去了,除她之外,凤仪、凤香、凤光亦一块儿同行。 狴犴默不作声,微微颔首。 踏入林间深处,熟悉的气味更清晰了。 那股……曾在凤仙身上嗅得的恶息。 「就在那儿。」凤仙嚷道。 苍苍老树,发着墨绿近黑的叶,树须浓密,沿枝桠垂下,像无数只手,随风招摇,引诱迷途过客,朝它这儿来…… 「黑婆婆,我是凤仙!黑婆婆,您在吗?」 凤仙在树下呼喊。 稍待了片刻,无人应声,只有风呼呼作响。 「黑婆婆好似不在……」 凤仙转向狴犴,要同他问「接下来怎么办?」,螓首一转,仅来得及看见,狴犴身形疾如电,快似风,从她眼前消失。 她正欲惊呼,叶梢间,沙沙纷乱,叶片舞了满天,再形成雨,飘飘散落。 凤仙在那阵叶雨中,摸不着头绪,紧随而来,是重物坠地的砰然巨响,以及惨叫。 「哎哟哟哟……」 躺在地上疼痛呻 吟的,不正是黑婆婆吗? 而狴犴,一脚踩住黑婆婆胸口,目光凛然,俯睨着黑婆婆。 「狴犴?!」凤仙一惊,飞奔过去:「狴犴!你别踩在黑婆婆身上,快把脚挪开——」 「见我们到来,不出反逃,心虚什么?」他寒声问着黑婆婆。 「饶命……大爷饶命……」黑婆婆本能惧怕,怕着狴犴,虽未能知晓他是何人,但他身上强大而凛然的力量,让她恐慌。 他冷睨一眼她黑衣黑袖上缀满的凤凰彩羽,嗤道:「乌鸦插上凤羽,永远也成不了凤凰。」 羽毛数量不少,足见她以甜言骗了多少天真凤族人。 「黑婆婆是……乌鸦精?」 直至此刻,凤仙才知道黑婆婆的真身。 不过,无论黑婆婆是哪一类精怪,也不代表狴犴可以不敬老尊贤! 「凤、凤仙丫头,妳快阻止他……我这把老骨头禁不起践踏……要断了,咳……」黑婆婆哀声连连。 「狴犴!」凤仙心软,边喊边试图推他,偏偏狴犴文风不动。 薄抿的唇,掀动森寒扬弧,嗓音如冰:「凤仪之死,与妳脱不了关系吧?」 凤仙一怔,胸口紧窒,以为他在跟她说话,抬起头看,狴犴的眼冷冷盯向黑婆婆。 那句话……是说给黑婆婆听的? 黑婆婆双眼浑浊,骨碌碌地转,似乎打着主意,想蒙混过去。 狴犴眸里狠光一闪,足下劲道加成,几乎要踩穿她的胸口! 黑婆婆看出,狴犴眼底杀意并不是吓唬人,而是真真实实,杀掉她,也不会有半点迟疑。 「唔……我说!我说……」黑婆婆连忙扬声,没空哀痛了,生怕说迟了,这男人不再给她开口机会。 「只要有半字谎言,要妳血溅当场。」狴犴毋须加重威恫,光凭眼神,便令黑婆婆生畏。 「是!是……我绝不说谎,字字属实!」黑婆婆连忙保证,感觉胸口的重迫稍稍减轻,她喘着气道:「我是受人之托,有人与我条件交换……换凤仪的一条性命……」 「谁?」这一字,问自凤仙之口。 她颤抖着,一方面,难以置信慈祥的婆婆,竟与凤仪之死有关,另一方面,害怕从婆婆口中,听见自己的名。 「凤香,是吧。」狴犴嘴里轻吐出名字,口吻毫无诧异。 「你怎……」黑婆婆讶然。 这男人,究竟何方神圣? 「凤香身上有淡淡的味道。」 若是主谋,身上恶息不会如此淡,导致他认为「味道」更重的凤仙,才是真凶。 他转念再假想,凤香找上黑婆婆,原本不打算取凤仪性命,只是她始料未及,请托黑婆婆做的事,竟无意中害死凤仪。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 「没错,是凤香丫头。」黑婆婆点头证实。 「凤、凤香怎么会……」凤仙难以置信,满脑子空白,思绪停滞。 「是为凤主择妃一事?」狴犴心中亦有答案,虽是问句,实则没有半分怀疑。 黑婆婆对狴犴的身分越发好奇,他猜得……丝毫不差。 「正是择妃之事。凤香内心清楚,凤仪中选是意料之中,她又羡又妒,找上我哭诉,说了好几次『若没有凤仪,该有多好』 ……」 黑婆婆说道,不由得露出与当时面对凤香之际,相仿的怪笑。 一时得意忘形,以为自己面对的,仍是凤香丫头。 「凤香哭得好可怜,直问我有无方法帮她,她愿意用许多许多凤羽同我交换。呵呵……办法当然有,可是要拿全身凤羽,我才肯换唷,那傻丫头,二话不说竟然点头,嘿嘿嘿……」 第二十章 黑婆婆那时有多乐,此刻股上的笑容便咧得有多开。 只是,定睛一见狴犴,她瞬间元神归位,额际生汗。 险、险些忘了,自己还被这男人踩在脚底…… 「她换了什么?」狴犴再问。 「没有凤仪。」 若没有凤仪,该有多好。 没有凤仪,凤主也许……就能看见我…… 狴犴凛眸,嗓一沉:「而妳,将这四字,加以扭曲、谬解,杀了凤仪。」 他猛然探手,拎起黑婆婆,清冷面容骤变,满布狰狞,反手扣上她的咽喉。 「为何挑上凤仙?」他沉狺地问。龇牙瞠目,双鬓的鳞,色暗如铁,争先浮现,利刃般的鳞辉,落入黑婆婆眼中…… 龙……龙鳞?! 这男人……是龙?! 「为何让她背上罪名?!」扣喉之手,几欲捏碎掌心中那爬满皱纹的颈。 死、死定了,这个男人要为了凤仙的委屈,杀了她……黑婆婆脑中闪过惊惧,呼吸随即受阻,任凭如何奋力挣扎,也吸不到话命气息。 「狴犴,不要这样!」凤仙慌忙制止。 「说。」狴犴要听到一个答案、一个解释。 凤仙握住狴犴的手,要他手下留情:「你掐着她脖子,她怎么开口说?!」 狴犴稍稍松劲,给黑婆婆呼吸及说话的空隙,但五指仍扣于颈上,随时能再收紧。 黑婆婆大喘几口气,额际生汗,不敢多有迟疑,赶紧答复,怕这男人一怒之下,又拿她的小命当游戏。 「选上凤仙,只有一个理由,继凤仪之后,她,是凤主所会选择的对象……」黑婆婆一口气说完。 闻言,狴犴的眉峰不松反蹙。 听见凤主对凤仙有所觊觎,他非常的不快。 胸臆间,一把恼火,炙闷地烧了起来。 「等等……我听不太懂你们两人的对话,你们越说我越听不懂……凤仪姊姊不是我杀的吗?明明是我动手……把她给……凤香那时睡着了呀!还、还有,选上我……又是什么意思?」 凤仙很努力想弄懂,可一时之间,接受太多突来震撼,让她处于「惊吓」状态。 「妳被下咒,非出于自愿,甚至妳当时毫无意识,是受人操纵。」狴犴简而言之。 凤仙又是一个反应不来。 「我被操纵?……」 「勾陈由水镜中看出,妳神色怪异,应是身中术法,身不由己。」 凤仙瞠目结舌,无法言语。 她开始回想,那一日,在水镜中看见的自己…… 「从妳提及『黑婆婆』开始,我便有种感觉,一切皆源自于她。果然,凤香因嫉妒,求她帮忙,她索讨了代价,再挑上妳成为杀人刀刃,为凤香达成心愿,只是凤香应该也很错愕,结局竟是如此。」狴犴解释。 「这……」凤仙觉得四肢发冷。 「妳会在夜里刺杀雯鳐,应是她下的咒术仍有残存,被暗示着……凤仪在,便杀。」冷冷眸光,落向黑婆婆。 「对!对!」黑婆婆哪敢隐瞒,马上点头。「就算凤仙没动手,凤仪仍是会死……我下了慢毒,确保万无一失。」 「妳怎能这么做……」凤仙颤抖着,不知是气,抑或是难受。 「是凤香丫头拜托我,我不过是收了她的羽毛,达成她的想望。」黑婆婆不觉自己有错。 「凤香不会想置凤仪于死地!」凤仙气得吼她。 「妳又不是凤香,妳怎知道她真正内心在想……唔呜呜……」黑婆婆话未完,脖子上的捏掐再度袭来。 「凤仙与妳交换的『飞翔』本能,还来。」狴犴神情很淡,却做着恶霸行径。 「那、那是她心甘情愿,跟我交换呜呜呜呜……」五指深陷肤肉,黑婆婆疼痛不已。 狴犴由怀中掏出一颗小珠,珠体湛蓝,半透着光,像是珠子之中填满一泓海水。 「那是……避水珠?」凤仙认出它来。 「这是妳给她的珠子,归还予妳,将『飞翔』还来。」狴犴不管黑婆婆换是不换,珠子投入她的襟口,当作她已答应。 「你去哪里找到的?……不,你哪时去找的?」凤仙喃喃问。 她完全不知道,他做了这些事。 「妳不是说,将它投入大海?既然有确切地点,要找回它毫无难度。」 至于哪时去找?当然是趁她收拾行李,准备随他回到栖凤谷,那一小段时间。 「换出去的东西,不能取消呜呜呜……」黑婆婆的拒绝,又被狴犴掐断。 「再加上妳的一条性命。」狴犴的眼,奇冷无比。 光凭黑婆婆所行之恶,宰了她,都算是替天行道。 「这……呜,我换!」 再不甘愿,命没了,有多少凤羽,或是能像凤凰那般绚丽翱翔,都不具意义。 插满五彩之羽,腾上九霄,比姒美丽凤凰舞于晴空,是她这只乌鸦精毕生心愿哪! 所以,她收藏一根根凤羽,也贪婪想拥有挥动巨大羽翼的飞翔能力,那是区区一只乌鸦,难以做到之事。 留着性命,心愿才有达成的一天。 黑婆婆吃力掏出一只小瓶,换取狴犴放手。他接过瓶子,确定里头所盛,是凤仙所失之物。 他看见一只小小彩凤,烟般的朦胧,在瓶内飞舞。 黑婆婆趁他分神,专注于瓶身以及凤仙身上,她狡狯地逮中机会,逃之夭夭。 黑袖为翼,唰然腾飞。 狴犴能阻而不阻,冷冷看她飞起,直至半空,准备扬长而去…… 他击出一道气芒,朝正回过头嘲笑他们的黑婆婆,她闪避不及,直接命中。 黑衣上缀满的凤凰彩羽碎散四飞,黑婆婆狼狈踉跄地化为黑鸦,振翅逃离。 「这一击,百年之内,想幻化人形,绝无可能,看妳如何再以甜言,诱拐单纯之辈。」 给黑鸦精这样的教训,勉强算够了。 狴犴收回眸光,转向凤仙,她站在树荫间,大大的眼瞳里,有些慌,有些无措,彷佛对许多的事还未能通盘承受。 他步向她,小瓶子交到她手中。 只是一个包裹她双手的动作,就教慌乱的她安下了心。 「别再把它交换出去。」 「好……」 不敢相信,这辈子还有机会……失而复得。 「也别再傻傻信人,错把恶人当善人。」 「哦……」她仍是只能点头。 打开瓶塞,任里头的轻烟窜回体内, 飞翔,那股轻盈充斥四肢百骸。 身体飘飘然,心绪亦同。 厘清事实后,不再混沌、不再无知,终于弄懂自己何以变成今日情况,虽称不上开心,起码比茫然来得好多了。 「我好惊讶,真相……竟是如此。」 她怎么也想不到,凤香会嫉妒凤仪,并找上黑婆婆…… 「我还以为是我生病了,对自己做过的事没有记忆。」凤仙轻叹。 「妳确实挺倒霉,在这当中,无端被扯进。」 也是最无辜、吃最多苦的一个…… 凤仙闻言,摇摇头。 「最倒霉的……是凤仪姊姊,她没做错任何事,却连性命都没有了。」凤仙还觉得自己很幸运。 因为,她的生命延续着,才有机会遇见狴犴。 「妳要回凤族去,道出实情,指认真凶,以换取幽禁之刑免除?」 「呃?我……我没想这么做。」凤仙一脸讶异,对于狴犴提及的方式。 「妳没想?」他皱眉。 「再怎么说……凤仪姊姊确实是我……这是无法掩盖的事实,而且说出实情,凤香如何是好?她在凤族就待不下去了……」 「这种时候,还有心思担心别人?!」 管别人如何是好? 别人可曾管过凤仙如何是好?! 「我在牢里之时,凤香最常来看我,虽然后头几年,她不再来了,但我记得她与族里雄凤共结连理,育了几只小雏凤。」 那时,凤香每每到来,眼中总有莫名水光隐隐闪动。 凤仙单纯认定那是同情,现在回想,才知道…… 那是歉疚。 「如果说出来,凤香所拥有的,就会被破坏掉了……」 「此时,是怜悯他人的时候吗?!」他真想狠狠地敲醒她。 「不,不是怜悯,我没那种胸襟……只是,我能够否认,我完全置身事外,与凤仪姊姊的死,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她做不到,尤其亲眼从水镜里,看见始末…… 凤仙豁达一笑:「会为我难过、掉泪的人,已经面临过一次伤心,随时日流逝,慢慢接纳了事实,不如就让一切维持现状,似乎对大家影响最小吧。」 狴犴正欲教训她,听她说的是哪门子蠢话?! 因为痛过了,所以不要让别人也痛,反正伤痕已留,就别再去砍别人一刀?! 她真以为,幽禁终身是件云淡风轻的小事?! 她真以为,会为她难过、掉泪的人,已经没有了吗? 但,他连开口骂她的机会都没有。 晴空之间,大批凤族武士飞翔而至,几人盘旋,几人敛翼,落了下来。 应是狴犴领着她飞过栖凤谷时,被他们发现,便尾随跟来。 其中一人,箭步上前,迅雷不及掩耳,重掴凤仙一耳光。 「妳还要做出多少蒙羞之事?!」 「大哥……」她怯怯喊。 「竟连逃狱这种无耻事,也敢去做?!」他扬手,又要再打她。 这回,狴犴及时阻止。 「这是我们凤族家务事,龙子毋须插手。」凤仙兄长先是一瞪,先兵后礼:「感谢龙子替我们带回逃犯,接下来我们自行处理。」 感谢完毕,可以滚了,没你的事。眼神如是说道。 「别再对她动手动脚。」狴犴瞪回去。 凤仙兄长似乎看穿,狴犴对凤仙的重视,故意将话说得很重:「待押她回凤族,你以为几个耳光,就能轻放她吗?」 果不其然,这只龙子脸色变了。 「把人押回去!」凤仙兄长吩咐其他族人。 若不快押走,狴犴一脸阴鸷,一副准备动手抢人的模样。 几名凤族人箝制住凤仙双手,怕她挣脱。 她动也不动,任由他们缚手。 在被带离之前,凤仙回眸,脸上带笑,眼眶却好湿润。 望向他,笑与泪,并存。 她不许自己露出眷恋不舍,不可以让他觉得困扰。 她锁住泪,只给他笑颜。 「狴犴,保重哦。」 「凤仙!凤仙!」 牢门外,传来凤云的连续叫唤,一盏火灯带来微弱的光。 凤仙由睡梦中惺忪苏醒,小嘴咕哝:「……好可惜,快要吃到狴犴的嘴……」 呜,那么美、那么滋补的梦。 门上锁链铿铿作响,由栅上卸下之声,回荡深牢。 「说什么梦话?!将自己梳洗干净,衣容整齐些,动作快!凤主要见妳!」凤云留下话,开了门锁,转身上梯,爬回地面。 凤仙完全醒了。 「凤、凤主要见我?」 「对!」凤云已不见身影,声音从上方传下来。 「为什么?以前关上数十年,凤主一次也没传唤过我呀……」凤仙问,这一次凤云没回她,想必已经爬很远了。 重新回到牢中,应有月余……除非她过得太浑噩,不知年年月月,错把十年当十天…… 她只知道,这段时日没有人来见她,虽然每日一顿膳皆有送来,但也是匆匆来、匆匆走,不会刻意与她交谈。 结果,头一个要见她的,竟是凤族中地位最崇高之人?! 第二十一章 无镜可揽,凤仙只能胡乱了事,以十指梳齐长发。 牢壁间,涓涓流泉,沁凉洁净,源源不绝地汇积于一处凹洼,供她饮用、净身。 「好冰……」凤仙舀水泼脸,颤了哆嗦。 她洗净手脸,拂去衣裙尘土,步出牢门,不敢让凤主久候。 凤族支系庞大,拥有人形变化的「奇凤系」、仅有鸟类原样的「纯凤系」,皆属同族,散居各处。 栖凤谷中,所居住的一支,不过是数十族之一。 族有族长,族长之上,则为统御全族之主。 凤主鲜少亲临支族,今日不但来了,还领着尊荣贵客,连袂同至。 那名贵客气度非凡,步履生威,与纤雅精致的凤主并肩而行,更显魁高雄伟。 「那就是四海龙主,好威严哪……」 瞧他的面容,眉浓目深,挺鼻薄唇,果真尊王之姿。 「凤主带着四海龙主前来栖凤谷,不知所为何事?」 「还提讯凤仙……」 凤族人议论纷纷。 任凭如何猜,也猜不中来意,只能睁大眼,静观后续。 凤仙攀爬了好久,长梯的阶数,数也数不清,爬得她手酸腿累。 「每日为我送饭的凤云,我觉得好内疚……要是三日送一次,我也不会有怨言的……」她发自内心,很真诚地感激且抱歉。 终于,头顶上方,日芒透下。 暖暖的阳光,对她而言,异常刺眼,她无法顺利张开双眼,仅能细瞇着,光是如此,已教她泪水直址 好不容易渐渐适应光亮,她那一脸的涕泪,狼藉不堪。 「擦擦。」等在一旁的凤云,递给她草纸。 「谢谢……」眼睛好痛,好亮 凤云见她仍是双眼无法全张的模样,干脆好心拉她一把,将她半提半牵,带进林中广厅,顺便按跪在地。 「凤主,人带到。」凤云完成任务,揖身退下。 凤仙听见凤云说,头不敢抬,脸上的泪也来不及擦,俯低身行礼。 「凤主,是不是凤仙之前逃狱,在外头惹上什么麻烦,才劳您亲驾而来?」是族长的声音,诚惶诚恐。 「没错,她惹出非常大的麻烦。」 凤主之嗓,年轻温润,又不失威严,此刻的沉吟,带着不悦。 我、我惹出大麻烦?! 凤仙一惊,脑门犹似遭遇狠击,轰隆巨响,她连忙仰首,话还没说出口,却先被凤主身旁那位贵客的存在,重重一怔。 「龙、龙主大人……」 太意外在此地看见四海龙主,所以她呆住,一时半刻都傻乎乎的。 「……是怎样的麻烦?」族长很担心,怕全族受她牵连。 凤主与龙主交换一记眼神,龙主拈须不语,凤主回答:「她去海底龙城时,盗走了东西。」 「呀?」 能让四海龙主亲自上门,想必……是万分珍稀之物。 这凤仙丫头……怎敢犯下这种蠢事?! 「龙主的意思是,希望你们将凤仙交由龙骸城,以龙骸城律法来处置她。」 凤主转达龙主之求,不待族长回答,以一族尊主之威,再道:「本主已同意龙主要求,反正她在这儿,日日幽禁,不事生产,还得劳你们送饭送菜,等同累赘一只……何妨卖龙主个面子,交由龙骸城全权处理,好生责罚她的窃盗之罪,尽情凌虐,按三顿料理……」 凤主都已经答应人了,此趟前来,不过是「告知」族长,要他们照办。 「凤主所言甚是……」族长毫无异议。 「我没有偷东西,我没有」 凤仙正欲捍卫清白,双手使劲摇晃,猛然被人扣牢,身子遭拎,由地上拉起。 握在她腕上的大掌,力道强劲,霸气不容挣脱。 「狴……」 狴犴?! 若说龙主的到来,教她意外,连狴犴都在此,就真的令她惊吓了! 他头也不回,拉着她往广厅外走,无视任何一只凤族人。 「凤仙要被带走了……好可怜……」 几位凤族小丫头,发出同情喟叹。 先听见凤主那番言论——交由龙骸城全权处理,好生责罚她的窃盗之罪,尽情凌虐,按三顿料理。 再瞧见拉走凤仙的男人,面容沉绷,不苟言笑,由踏入开始,神色凛然,大片龙鳞覆满,一脸「忍无可忍,不想再忍」的阴狰。 凤仙落入他之手,下场堪怜,不被虐死,也难有好日子。 凤主这责罚,太狠了…… 「敢问龙主大人,凤仙她……是盗走什么?」族长对此仍存探知之心。 四海龙主抚须的手,稍顿。 她把我儿子的心,给盗走了呀呀呀呀! 她把我儿子的整颗心,全给掏清占走了呀呀呀! 是能这样回答吗? 思及那段日子的狴犴,沉默、失神,对任何事皆感无趣,虽不至于犯傻或冲动——那是老四才会做的事——但人在眼前,魂,却不在。 再想起儿子当时对他提出请托,求他出面帮忙,将凤仙带离凤族深牢,他怕自己不答应,这小崽子不知会不会去劫人家的牢,把区区小事,搞大到难以收拾。 于是,他想出这一招,光明正大……呃,似乎也没多光明,能让凤族人双手奉上凤仙,让他们带回龙骸城去。 至于,要不要凌虐?要怎么凌虐?陆路上的凤凰们潜不到海里,自然看不到结果,随便他们去假想 「嗯……是我们龙骸城相当珍贵之物,攸关性命,本王不便明说。」 龙主没撒谎,心耶,当然是攸关性命。 「不过,凤仙算是……无意间取走,待她回去龙骸城,交付归还后,我们再行惩处。按龙骸城律法,盗取那样东西……要付出的代价,很大。」 偷心,大概就是判……终身与他儿子相伴。 「身为同族人,我们备觉羞愧……」族长惭愧无比。 龙主立刻出言驳道:「不,别这么说!本王提过了,凤仙会取走,纯属无意,她不存任何恶念,只是『那样东西』,不能说拿走就拿走,得给个交代,你们千万别把她当偷儿……」 毕竟,这种事儿一个巴掌拍不响。 心被偷走的人,也要负泰半责任。 「是,多谢龙主大人宽宏大量。」 龙的胸襟真是宽阔呀!竟反过来安慰他们。 「既然人已交至我们手上,那么本王便先行离开。凤老弟,有空到龙骸城来喝一杯。」龙主与凤主一副熟稔样。 「没问题。」去,当然一定去,去看看他们是打算如何「凌虐」凤仙。 凌虐,疼爱到极致,也是凌虐的一种…… 广厅里的后续,疾行甚远的凤仙没有听见。 她被狴犴拉着,他步伐坚定,没有迟疑或停顿,片刻间,两人已走出栖凤谷园。 「狴、狴犴……」她喘着气,急于解释:「我没有偷东西……我没拿走……任何一件,不属于我的东西……」 一口气来不及深吸,又忙要吐话:「我只与雯鳐换、换了颗海明珠……」 凤仙倏地停顿,言语中断,思及自己身上曾发生之事,不敢再如此笃定,口气转为怯嗫:「是不是……我睡着后,又、又爬起来,去做了我不记得的事……」 像……半夜梦游,险些杀害雯鳐那样? 狴犴停步,她差点撞上他的背,睁大泪雾迷蒙的眼,努力要看清他,视野突然被遮盖。 狴犴的手掌宽而大,掩住她视物能力,以及叶梢间落下的,明亮却伤眼的光。 「闭起眼。」他沉声吩咐。 「狴……」他要做什么? 「闭上。」声音,不重,反轻。 凤仙听话,乖乖照办。 刺痛的眼,泪水停不住,她在深牢太久,一时之间的明亮,适应不及。 合起眼,感觉他的掌心,暖暖的落在眼皮上。 那些酸软刺痛,随其掌温逐渐消褪。 「龙骸城里,不见了什么吗?」不适稍缓,凤仙便急欲知道。 眼上覆着掌,她看不见他的神情,他不开口,她无从得知他是怒,抑或是恼。 「狴犴,是……很值钱的东西吗?是——」 她的唇,被擒捕、被深吮、被恣意尝躏,几乎要吞噬她那般的力道、那样的饥渴。 喂入口中,是柔软且火烫的舌,还有狴犴炙热的气息,鸷猛、霸道,又……甜美。 纠缠着、舔舐着、爱抚着,彷佛强取豪夺,不给她反抗空间,却也更似……寻找安慰。 借由这一吻,狴犴在抒解他的焦躁,他的不安。 她感觉到了,他的吻中饱含着这段时日的分离,他有多难熬,他有……多思念。 并非只有抛一人,在牢中想着他。 凤仙四肢渐软,像糖块遇热,甜而软绵,化了开来,偎赖他的支撑才得以站稳。 她双腮染艳,将白皙肌肤晕出薄红,不仅脸颊,乃至耳壳、颈子…… 漂亮的粉色,似樱,花期正临,绽得极美。 「龙骸城里,什么都没少。」狴犴以唇抵着她的额。 她的鼻息暖着他的发鬓,一吸、一吐,有些急促、有些甜炙,很真实。 她是确确实实在他怀里,不是他的梦境。 「可是,龙主明明说……」她脑门热烘烘的,尚未能反应得过来。 「原先我反对父王用这理由,但它的确快又有效,只是让妳又添恶名一件。」他并不乐见。 「唔?」凤仙仍是俏颜迷茫。 狴犴放下手掌,此时,外头的光害,不教她流泪不止,刺痛已消失,周遭的景致不再浸淫于泪眼间,变得清晰。 然而,她瞧得最清楚的,是狴犴。 他唇色微红,唾泽濡亮,双眸轻轻垂敛,神态好诱人——凤仙受他所诱,目光无法从他脸上挪开。 「妳盗走的,不是龙骸城之物,而是我身上的东西。」 她抽气。这、这听起来,更严重了…… 她偷了狴犴身上的东西? 她想破了脑袋,也没有丝毫的记忆。 「到、到底……是什么?」她只能虚心求教,靠自己回忆……没用。 他看着她的惶恐、紧张,莞尔想笑。 眸色,渐渐转浓。 「我的心。」 凤仙恍然大悟。 呀,我真是太过分了!原来,我偷走的是狴犴的——咦?他刚说什么? 心? 呃,「心」要怎么偷? 我打也打不过他……不、不可能半夜偷爬起,去挖他的心吧? 她的恍然大悟,一瞬间,又变成了困惑。 「我……把你的心,偷偷挖走了?」她边问,边打了个寒颤。 他没了心的话,性命……无虞吗?呜,她不要他有事…… 「不是妳想的那样。」狴犴想叹气。 而他,确实也叹了,长长一声,百般无奈。 她的表情真是藏不住话,心里所想全写在脸上。 她不能朝美好、光明、灿烂的方向去想吗? 就不能……多些风花雪月的想法吗? 「不是?」凤仙眸儿迷茫。 「妳越关越笨了。」他睨她。 呜,好狠的话。 明明是你自己说,你的心被我偷走了嘛…… 凤仙心里嘀咕,那几个字,慢慢咀嚼,嚼出了另番意味。 心,被偷走…… 这种说法,她以前听过族里的姊姊们,羞答答娇嗔,说自己的心,全被凤主给偷去…… 终章 凤仙「呀」了出声—— 「你你你你你的意思是是是你你你你……喜欢我?」最末三字,因为不太肯定,所以没发出声,只有唇形蠕动。 怕猜错会被笑,笑她自作多情。 「还不算笨过头。」狴犴似夸非夸,倒像调侃。 「你是真、真、真的……」凤仙结巴,句不成句,表情憨呆。 「妳现在是惊喜,还是惊吓?」 用这般怪异神情响应他,让人真不是滋味。 「都、都有……」凤仙诚实回答。 很惊喜,也很惊吓。 狴犴喜欢她?连心……都落在她身上? 她以为,是她自己单方面、未经他的允许,擅自……爱他。 所以,她惊喜。 他对她的态度不即不离,虽然有些时候,她感觉到他瞅她的眼神热似烈火,数次与他对上,她会不由得脸儿通红,下意识想逃。 逃了,却隐忍不久,又瞟回来,觑他。 她是明白自己的情愫,明白那种受他所吸引、因他而沉沦的爱意,会时时想着他、念着他,希望自己在他眼中,占有一席之地的情愫。 然而,狴犴不同。 他没有明确表达过什么,没说过太甜腻的话语,待她的态度从容,一如最初,她当然看不见,他对她是何时动心的。 所以,她惊吓。 有种虚幻不实的惊吓。 「妳最好是惊喜多过于惊吓。」狴犴环臂,眼神有些无奈。 否则,怎对得起他这段时间里,为她付出的思念和奔波? 「呀!我知道了!」凤仙猛地击掌,咧开笑,恍然大悟。 「知道什么?」 「我在做梦嘛!这么说,全都合理了呀!从凤主要见我开始,到看见龙主、看见狴犴,全是梦,是我自己胡乱编的梦,只要一醒来,就会发现我还待在牢里,四周同样一片黑,谁也没有……对,我每天都做梦呀,每天梦到狴犴呀,每天在梦里,好快乐呀……」 然后,醒过来,快乐换成了痛苦。 梦中,有多欢愉,醒来,便有多寂寞。 现在这么美好的梦境……醒来后,一定会害她哭的啦! 狴犴额上的青筋,克制不住,凸了一条又一条。 「我就在想……怎么可能嘛,狴犴不可能喜欢我,他别厌恶我就已经很好了,我哪敢奢求……正因不敢求,只能很孬地摆进梦里,真是……乱七八糟的梦。」 凤仙胡乱地猛拍脸颊,自顾自边说边笑。 边笑着,边哭。 「这个梦,已经太过分了,不要再继续做下去,醒来,凤仙,快点醒来……」她很努力要叫醒自己。 再梦下去,更难以自拔。 可是,无论如何掴打脸蛋,眼前的狴犴,没有消失不见。 不断掴脸的双手,遭他反剪到身后,耳畔传来一声:「笨蛋。」 有点软,有点轻,有点无可奈何。 他张口,露出尖突的龙牙……敛了几分锐利……朝她嫩白的颈,一咬! 一圈牙痕烙上肌肤,他咬得很重。 「好痛——好痛好痛——」凤仙惨兮兮叫。 「醒了没?」狴犴嘴里还叼衔着细皮嫩肉,就是故意要咬着说话。 要报报老鼠冤——他的表白,竟被这只丫头,当成梦一场! 他让她痛,让她记得,让她的身上,留下他的痕迹。 「好痛哦……」呜。 「痛,就给我瞧清楚,现在是梦,还是真实?!」 狴犴由她颈上抬首,炯炯双眼紧盯她。 隐隐露出唇畔的牙,蠢蠢欲动,彷佛她给错了答案,右半边的颈子就要吃同样苦头。 「……梦里的狴犴,没这么凶……」她咕哝着。 真实的他,才会。 只有真实的狴犴,才会说起话来冷冷的,但眼神……灼热。 「对笨蛋表达情惠,果然只能用笨蛋的方法。」狴犴深深吸气,怪天怪地,也只能怪自己,把心给了笨蛋。 这句话,听来……怎么有种被羞辱的感觉?凤仙捂住颈子,苦苦地想。 「笨蛋的方法是?」 「抢回家去。」浪费唇舌,跟她解释只是徒劳。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凤仙被打横抱起,轻盈的身躯,在他手上,毫不费劲。 「等、等等——这一切是真的吗?我可以就这样离开牢里?我必须要终身监禁……」 「无论是以仙界、人界,或是龙骸城律法,妳这类过失最多刑期十年,况且还是受恶人控制,身不由己,再减个几年都不过分。」 狴犴查遍诸多刑案,上天下地,所得到的结果,皆不属于终身监禁重罪。 「妳在凤族牢里关的时日,已经远超过太多太多,连妳逃狱的刑责,一块儿加算,他们得吐出几年还弥!」 「可是……」 「妳既不愿咬出凤香,又呆呆的想一肩扛下所有,妳不珍惜妳自己,好,无妨——我来。」狴犴脸色一肃,口吻铿然。 她的不善待自己,他看了生气。 她这样的家伙,没人守在身边,看顾着、照料着、设想着,她绝对会继续吃大亏。 她愿意受囚牢中,他却不愿。 她能怡然面对,加诸于她身上不公的对待,他却不能。 就连让她在牢里多待一天,他都难以忍受! 若非,要为她寻找各界律令,计算她的刑期,用以说服这只鸟丫头,就算他去动狱,死脑袋的她,也不会随他一块儿走! 「狴犴……」凤仙眼中,波光粼粼。 「妳不把自己当宝,做事不瞻前、不顾后,一径地横冲直撞,只管别人安危,不管自己受不受伤、委不委屈……妳不管,我管,从现在起,妳的事便是我的事,一切全归我管。」 他有这个领悟以及决心,连他自己都备感惊讶。 惊讶的,还有凤仙。 她张口欲言,又挤不出话,眼瞳里,薄薄的雾光更加潋滟。 「这么傻乎乎的话……不像狴犴会说的,果然,还是梦吧?」 这不是狴犴这不是狴犴,这一定不是狴犴啦…… 凤仙又开始拍脸,连续不断,啪啪作响。 是梦就快醒!快快醒! 凤仙拍得脸好痛,梦,好像没有结束的迹象,她真的快错乱了啦—— 狴犴额际抽动,这回不单青筋,连龙鳞也冒出好几片。 错不在她,而在自己! 错在他以为,有些家伙是听得懂情话的! 好,非常之好,多说,不过徒劳无功。 现在起,他不会再废言,直接做,更快。 一回龙骸城,立刻成亲,马上洞房。 生米煮熟,到嘴的烤凤凰,还能逃哪去?! 一旦失身…… 「失身」有两种,一是她失身,不难想见,她会如何回答—— 没关系,我没很介意,你不用勉强自己,对我负责什么的,真的不用…… 二是他失身,她便会这么说—— 这、这太不可原谅……我、我一定对你负责到底!求求你,让我负责! 虽然过程步骤,一模一样,得到的结果,大相径庭。 她的思考方式,他摸个一清二楚。 她首先考虑的,永远不会是她自己,她只会替别人想。 笨蛋。 对待笨蛋,用笨蛋的方法,最是有效。 他一点也不在意,失身的人,是他。 只要最后,这只鸟丫头能留在他身边,花一辈子的时间对他负责。 举步回城之前,狴犴由怀中取出一物,衬托今日的暖阳,那物上的金泽,碎灿美丽,点点金炫,点点辉煌。 「这是……我送雯鳐的金凤篦!」 篦身上,金色光芒流溢,映亮了她的眼,小脸灿烂、惊喜。 他为她重新簪上。 那支属她所有的金凤篦,物归原主。 果然,还是她最适合,凤篦在她发梢上,灵活欲飞,美得不可方物。 不枉费为取回此物,他放下身段,请求雯鳐转赠予他。 「你、你从雯鳐那儿,恶霸抢回来的?!你怎么可以这样……」 凤仙惊呼,一脸指控,还有满满的不苟同。 「……」龙鳞加倍浮现,铁青了半张脸孔。 前言撤回。 她,是只没心没肝没肺的鸟畜生。 今晚,绝不轻饶她。 非得让她,在他身下痛痛快快哭出来。 要她放声求,软声喘,抱着他,战栗承欢,好好地,享用他。 觉悟吧,凤仙。 贺新年 决明 o(≥▽≤o)(o≥▽≤)o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这次终于记得,要在书里拜年。(明明好像每年都在画红包袋,却偏偏每年都忘了跟大家说恭喜\(≥//◇//≤)/ 这回写在最前头,看我还能怎么大离题,离到最后又给忘了xdddd 祝福大家花开富贵、花好月圆、年年有余、一元复始、财源广进、大吉大利、大展鸿图、五福临门、瑞气千条、金光强强滚!(是在把前几年没说的,一口气补回来吗?哈哈) 二○一三年,希望上一年的低潮、纠扰,全数退散,给大家光明灿烂。 回到正题(学宅女小红跳一下xd)。 这次,是龙老七的故事。("ww") 他的名字,狴犴,音同「弊案」,大家就想,狴犴专办弊案,很好记吧!(≥▽≤)b 同样补个资料,大家一起长知识: 龙生九子之七,狴犴—— 狴犴,又名宪章,形似虎。 平生好讼,却又有威力,狱门上,虎头形的装饰便是其遗像。 传说狴犴不仅急公好义、仗义执言,而且能明辨是非,秉公而断。 形象威风凛凛,除装饰在狱门上外,还匍匐在官衙的大堂两侧。 「狴,狴犴,兽也。」明·杨慎,升庵外集,卷九十五:「四曰狴犴,形似虎,有威力,故立于狱门。」 (以上资讯,来自于奇摩知识+) 之前没打算写,反而,本来在预算中,准备要写的神兽,是这只—— 獬豸(读音同:谢至),《异物志》:「东北荒中有物,名獬豸。一角,性忠,见人斗则触不直者,闻人论则咋不正者。」 这种生物会自辨是非,两十人吵架,牠会去推顶说谎的人,如果心术不正,牠也会发动攻击。 正因这特性,古代执法的人戴的礼帽,也叫「獬豸冠」,取其能别曲直的本性。 在某些特质上,我觉得狴犴和獬豸,都有相似的部分。(明辨是非,秉公而断) 在决定把龙子写完的那一瞬间,「獬豸」的架构,就被我挪到老七身上,把他变成混血儿。(真是庆幸,龙主老爹来者不拒,只要是雌性,他都有爱……) 至于,为了达成「人参红枣鲜蚌鸡汤」的野望……我配了只和「鸡」同类的凤凰,这就是凤仙的由来(喂)。这段话,是千真万确的,我很认真。 虽说,雄曰凤,雌曰凰,在书里完全无忌,统以「凤」称。 故事里,小妾的案件(稍稍点一下,应该没有破梗),最终结果如何,我没有写明(狴犴他们也没看到最后),我是故意不写的…… 这里,就由看倌自行想象吧。想象人类重审后,是否有能力找出真凶。 因为,无论是有罪或无罪,我都觉得后续的问题才是最棘手的。(虽然,我自己心中是有设定答案,呵呵……) 人生嘛,总很难事事圆满,或是恶人一定有恶报。(这样讲,大家猜到了吗?) 然后,翻完了正文,漫稿是故事后续哦,赶快接下去看吧\( ̄▽ ̄)。 希望大家阅读愉快唷。 这次也做了书展版的纪念贴纸`(*^﹏^*)′羞,至于要贴在哪里……我对不起大家,是我的错!(泣喊) 先前,编辑有建议我,也和前几本一样,把贴纸收集区印在书耳,但因为我很担心我的产量,会达不到该有的数字,所以逃避了这个建议(捂脸),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我这个年度,又很乖巧地做到了(有很乖巧吗?!),刚好和上个年头一样,可以再玩一组贴纸,就玩了…… 贴纸,就请大家随意使用吧((づ  ̄3 ̄)づ啾)。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