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妞降夫 下》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英姐儿看着乔嬷嬷,她可不知道什么钥匙的事情。 乔嬷嬷忙笑道:「奶奶,这回守静走了,钥匙自然要交到奶奶手里。我刚才路过外东厢,看那屋里乱作一团!那么要紧的钥匙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扔在机上,我怕被人摸了去,就给收了起来。」 守贤被她这话气得满脸通红,却听出来,偷钥匙是乔嬷嬷自作主张,跟四奶奶没关系。心里定了定,也不理乔嬷嬷,只对着英姐儿道:「请奶奶原谅奴婢不敬。可是东西是爷让奴婢收着的,没有爷的吩咐,奴婢不敢自己做主交了出去。」 英姐儿有些回不过神来。 守贤见英姐儿直愣愣地只管盯着她瞧,有些惴惴不安起来。这位奶奶可不是什么和善人,逼急了连爷都敢上手扇上几耳光。 乔嬷嬷见状,愈发地气盛了:「守贤,有了这钥匙和账册,就能当着这院半个家。守静就是不肯交,才跟奶奶闹腾个没完。如今她给撵了,你就该连那账册也立马取了来,赶紧交给奶奶才是!你倒好,还敢上门来找奶奶的不是!你想做第二个守静不成?!」 守贤咬着牙,眼泪汪汪地,心里虽然害怕,可是既不回嘴也不动窝。 英姐儿慢慢回过神来,一伸手:「乔嬷嬷,钥匙在哪里?」 乔嬷嬷有些得意又有些不舍地从怀里取出钥匙来,递了过去。 英姐儿一接手,差点儿没闪着手腕子!好大一串,大大小小十几来把,形状各异,上面系着条拇指粗的暗红色如意绦子。 她再没有想到守静那丫头掌管了这么多东西。除了这院子所有人每个月的月钱,还有周四郎补贴的银子。这得多大一笔银子!连她拿着这钥匙都不想交出去。 她掂了掂这串钥匙。周四郎让她理一理院子,包不包括把这些东西都抓到手里呢?如果是,他怎么不跟这丫头说一声呢?如果不是,那这守贤会不会也跟守静似的,拿了这东西就不撒手,处处跟自己作对? 英姐儿把钥匙抛起来,又接住。突然一挥手,把那一大串钥匙都朝守贤扔了过去,吓了守贤一大跳,好在离得不远,她一把给抱在怀里,惊喜地道:「谢谢奶奶!」 英姐儿一笑,微微抬了下巴:「守贤,你先别急着谢我。这钥匙账册,我是必定要拿回来的!不过,你们奶奶我,明人不做暗事,要拿,就光明正大地拿回来!你先回去吧!」 守贤听了这话,不但不担心,反而欢天喜地地,这位奶奶性子爆是爆,可讲道理,不来阴的暗的,这就谢天谢地了!她忙行了礼退了出去。 乔嬷嬷满脸通红,不服地跺着脚嚷道:「奶奶,你怎么就不懂呢?!这谁要捏上了钥匙,不伤筋动骨地,谁愿意交出来!奶奶好容易撵了守静,怎么倒让守贤白捡了这个大便宜!」 乔嬷嬷这几日都称病躲在家里,一是怕夹在守静和英姐儿之间做磨心;二也怕,英姐儿来找她商量事情,她到底该出什么主意!这份差事可真是又没油水,又难办! 谁知道,这砍柴丫头这么快就把四爷给收服了呢!这边才挨了打、禁了足,结果转个身的功夫,就让爷出面把守静给撵了。自己要再不赶紧回来,可就不赶趟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守贤再占了守静的窝! 英姐儿听她说这话就来气:「乔嬷嬷,我不懂的事儿多了!我砍门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来指点我,这会儿倒跑来说三道四的!你要不想做那针线,就回去歇着吧!」 乔嬷嬷这下可被英姐儿戳中了痛脚,一脸的灰青地软了下来:「不是老奴不肯。当初那帐子……主要是初春那丫头做的。这会儿她还伤着,没回来……不如……」 谁知道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她还没说完,初春就进了屋。 英姐儿跳下地,几步奔过去,拉着初春的手,惊喜道:「初春姐姐,快,快坐下,你的伤养得怎么样了?我要能出得了门,就上你家瞧你去了!」 初春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鹅黄云绫锦衫子,外面还加了一件浅灰绿的褙子,这天儿也热起来了,可她才从外面进来,脸上也不见血色,看上去中气不足,很怕冷的样子。走起路来,也有些歪歪斜斜地,被一个身材高大穿着一身紫红的妇人半扶半架着。 那妇人身材高大,面孔上有着两团红,一只手架着初春,一只手还拎着一个蓝布包袱。见英姐儿对初春这么亲热,笑得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牙来。 她忙扔开初春的手臂,两腿一弯,就给英姐儿行了个福礼:「四奶奶,我是灶头上的王青媳妇,是初春的嫂子。也没有什么好孝敬四奶奶的,就是有一样五香糕,最是拿手,今儿才蒸得的,还热乎着,送给奶奶尝尝。」 说着把手中的蓝布包袱递到英姐儿面前。 香草这回倒还机灵,伸手就接了过来。 英姐儿有些意外也有些尴尬,自己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回礼的。 初春见状,也不好说什么,那媳妇见英姐儿没赏钱,面上倒也没露出什么来,依然笑盈盈地说道:「听说守静被撵了,奶奶身边没个大丫头怎么行?初春这伤倒是好得也差不离了,自己就放不下心奶奶,闹着要回来的,我拦都拦不住!」 英姐儿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初春。初春满脸通红地低了头。 英姐儿只得吩咐初春道:「我看你也没好全,我让申嬷嬷照应着香萝呢,回头让她也照应着你。你安心养伤吧!」 初春的嫂子见初春这是留下了,笑得两团红鼓得高高地:「谢谢四奶奶!四奶奶灶上有什么吩咐,尽管来找我!」说完,行了礼,没拿赏钱也欢天喜地地走了。 初春见嫂子走了,依然低低地垂了头:「谢谢奶奶恩典。奶奶以后就叫我初春吧,姐姐两个字可不敢当。」说着,也行了礼,退了下去。 英姐儿叹了一口气。她一直以为初春样样如意呢!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乔嬷嬷见初春走了,撇撇嘴道:「伤还没好全,就惦记着守静留下的位置了!奶奶,我到底比奶奶多吃了几斤盐,又是夫人派来的,我来替奶奶打理这个院子,可不比别个都强!」 英姐儿拧了拧眉毛,差点儿骂出声来。 第一回站队,这乔嬷嬷就是只蝙蝠,既不跟守静去外院;也不跟初春香草乖乖地站着排队,赖在自己身边不动脚。 第二回,自己前脚逃了回门,后脚周夫人收拾院子里的人,怎么就打了初春,没打她? 第三回,自己回来,跟守静闹得鸡飞狗跳的,连个商量事的人都没有,她躲得不见人影。 v第二章 这会子,守静前脚被撵,她后脚就跑进来抓事!一口一口自己不懂!真当谁是傻子呢! 可是英姐儿还没开口,又有人进了门,这一回,是拾柳。 拾柳穿着一件浅灰蓝的浮光锦,腰上系着一条银红色的腰带,纤腰一束,婀婀娜娜地进来就给英姐儿见礼。 英姐儿忍住气,冲乔嬷嬷道:「嬷嬷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乔嬷嬷心不甘情不愿地跺着脚走了。 如果不看被拾柳特意用手绢子挡着的那半张脸,拾柳又恢复了之前水灵灵的俏模样。 只是乔嬷嬷前脚走,拾柳后脚就开始流眼泪。 她的模样又娇弱,又可怜,瞧得英姐儿内疚无比,这样一个大美人,都是跟着自己闹事才遭了罪,可是你有话倒是说啊,别就是哭啊哭的……英姐儿内心在咆哮…… 可好容易真等拾柳开了口,英姐儿一颗心却开始拧着,说不出的不得劲。 拾柳擦擦眼泪,抽抽搭搭地告诉英姐儿:「奴婢家里原是织户,日子还过得下去。谁知道我八岁那年,爹得了痨病,家里连根整线恨不能都卖了。最后,没法子,只能把我也卖了,不然全家子都得饿死。」 英姐儿听了忍不住叹息,家里好好的,谁会把女儿卖了做奴婢呢? 拾柳接着道:「听说……听说爷要去苏州,奴婢想跟着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家人!也不知道他们如今是死是活!我走的时候,弟弟才跟猫儿那么大,还抱在娘怀里!」说着,拾柳就又哭哭啼啼起来。 英姐儿听得心里拧得难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有说不出的不得劲。 她犹豫着拍了拍拾柳的肩头:「爷前脚才告诉我要去苏州,怎么你就知道了?」 拾柳脸上还挂着来不及擦的泪珠子,惊讶地瞧着英姐儿:「爷要去苏州的事,这家里人人都知道。只是不知道爷会什么时候动身……今儿听说爷已经吩咐下去,要准备了,奴婢才急着来找奶奶。」 拾柳见英姐儿脸上很是难看,有些不安地安慰道:「怎么也要新婚满一月了才走的,不过是如今开始预备起来。奶奶……」 英姐儿心里乱糟糟地,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拾柳,你先回屋好好养伤吧!这事儿让我想想再说。」 周四郎晚上过了亥时才回了屋。进屋就面无表情,一直避开英姐儿的眼神,一句话也不说,洗漱了就自己上床背对着英姐儿躺下了。 英姐儿犹豫着要不要戳戳他,跟他商量一下白天发生的事情。那些事,那些人,跟走马灯似的晃动着,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是,那背影一动不动,冷硬得好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在英姐儿的胸口,让她所有的话都卡在嗓子眼里。 她的眼角不知不觉地湿润了,真想家啊,真想娘啊!出嫁前娘跟她说的话不知不觉地浮现在耳边:「女儿嫁人,过得好不好,三分靠娘家,三分靠运气,还有四分靠自己。」 娘家靠不上。 运气嘛,如今看来倒不算太坏,周四郎虽然瞧不起自己,可也没有故意帮着别人一起来为难自己。 可就这样一算,十分就已经去了四分半,剩下五分半,自己少了半分,这日子就要过不下去! 原以为自己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守静,没了守静,就能好好过日子了。可是,现在守静走了,今儿一天之中,又冒出了多少事! 靠自己?可如今的自己,不能写不会算,那些账册就是把在手里也是个睁眼的瞎子!这家里的事一桩桩自己不知道,也不懂;这家里的人,主子们一个个不把自己当人看,下人们一个个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就指望着能从自己这里抓些好处去! 原来,让自己过不好日子的人,不是守静!是自己!自己过日子不走心,遇事不知道动脑筋,只知道不管不顾发脾气!英姐儿气得狠狠地自己拎了自己大腿几下!暗骂:「你怎么就这么傻,这么笨!」 英姐儿本来一直盼着周四郎回来。他说过自己有事可以先跟他商量。 她想要跟他商量院子里谁来管事,商量那银票到底怎么回事,商量拾柳是不是可以带着,可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她咬牙忍住了。 英姐儿觉得心口堵了一口气,这口气告诉她,总有一天,自己不会再这么傻,这么笨!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她都会咬牙忍住! 这一晚的这些想头,这个决定,英姐儿当时并不知道对自己的一生有多大的影响。 过了很多年,当她回头去看的时候,才唏嘘不已。原来那些改变你一辈子的事情,常常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更可能只是平平淡淡中一个沉默的背影,夜深人静时一个突来其来的念头。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英姐儿满面笑容地跟着周四郎进了书房。见周四郎又往书桌前一坐。她站得离开一尺远,道:「四爷,我在哪里练字?」 这个称呼倒让一直冷着脸的周四郎吃了一惊,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滋味,就这样远着点儿,对两人都有好处吧!他想了想,站起身:「你在这里练吧,摆得开!」 英姐儿也不客气,自己就坐了下去。 周四郎仍写了「黄英」二字在纸上,站在一旁,他写一笔,英姐儿就跟一笔。周四郎不说话,英姐儿也不说话。 英姐儿学得极快。不过片刻功夫就能不瞧着字样子,自己歪东倒西地写出黄英二字了。周四郎瞧了她一眼,这个不闹腾,不搞事的英姐儿怎么有点儿不习惯? 他清了清嗓子:「这两个字学会了?咱们就来学三字经吧。」他伸手取了一边的蓝皮三字经来。 他翻开第一页,指着上面的头六个大字道:「人之初、性本善。学了这六个字,也补上昨日的份儿了。这本书,日后就归你了!」 v第三章 英姐儿见这书的字都是三个三个一起的,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谢谢四爷!我一定好好学!嗯……我想问一问,有什么法子,不要人教,也能自己认字呢?」 周四郎才觉得她不闹腾,见她又闹腾开了,不知道怎么的,反倒有些开心起来:「你又胡扯什么!自来先生教字,都是一个个地教,学生一个个地学。」 英姐儿却撅了嘴道:「那多慢啊!」 周四郎忍不住拿书本「啪」地拍了她头顶一下:「还没学会爬,就想跑了!先跟我说……人之初、性本善。」 英姐儿翻了个白眼,真是死脑筋一个:「那你先讲讲这本书什么意思,然后教我背这本书吧,好不好?」 周四郎想了想能背下这本书,再明白书里的道理倒比认得几个字又强上许多,便道:「这头一句,就是说人生下来本来是好的,初就是一开始……」 英姐儿道:「初一十五……初春,就是开始嘛!」 周四郎一笑:「不错,举一反三,孺子可教也!」 「那之是什么意思?芝麻?」周四郎闻言忍住笑,也不解释,反倒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倒说说看,怎么是芝麻了?」 英姐儿摇着脑袋:「人像芝麻那么大点儿,开始的时候,性子是和善的……」周四郎终于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英姐儿也不恼,只是淡淡地瞧着周四郎。 周四郎莫名地有些难堪,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正正经经地解释道:「这个之,在这里是‘的’的意思。这本书里,还有父之过,人之伦,这都是‘的’的意思。人的开始,本性是善良的。」 英姐儿恍然大悟地指着周四郎的头道:「你之头!」 周四郎想也没想,伸手又把书打在英姐儿头上:「我之手、拿你之书、打你之头!」 英姐儿忙护着头顶:「别动手动脚的!」 周四郎有些不自在地「哼」了一声,放下了书本:「在学堂里,先生都拿戒尺打!你乖乖地,赶紧学。」 英姐儿这才不说话。周四郎一气教到「子不学,断机杼。」才道:「你第一次学,贪多嚼不烂,这几日,先把这几句话的意思弄明白了,会背会写了,咱们再学下面的。」 英姐儿闻言一笑,二话不说,利落地站起身,还对周四郎鞠了一躬:「谢谢四爷!那我回去了。」说完,自己把书本纸笔砚台取了,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留着周四郎一个人在书房干站着,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心里飘乎乎地,着不了地,这样的英姐儿……实在很陌生。 英姐儿跟香草一前一后,刚踏进外间屋的门,就吃了一惊,屋子里竟然站满了人。 乔嬷嬷,初春,见雪,拾柳,守贤…… 看着她们,英姐儿突然被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想法给惊呆了…… 英姐儿此时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居然是:「要不要把守静再叫回来!」有那么一个作妖的丫头拦在前头,自己反而可以想做什么自己的事就做什么自己的事了。她想,她当初真是傻得冒油,白白辜负了周四郎替自己做的一番打算。可如今,也只能骑着老虎打老虎了。 她慢慢地走到炕前,坐了上去,把手中的书和纸放下。香草也忙跟着把手中的笔墨砚台给搁在桌子上。 不等她吩咐,得珠就战战兢兢地给她上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 她看了得珠一眼,这个丫头样貌普通,一双眉毛直通通的,应该是个死心眼儿。 她慢慢地端起茶水,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爷昨儿说让我把这院子理一理。正好你们都在,我想好了,从今儿起,咱们这院子也要立起规矩来。」 这番话真是说者发抖,听者惊心。英姐儿还是第一次这样装模作样地说话,心里没底,不过看众人的反应,效果好像还不错。 乔嬷嬷还有些不死心地瞧着英姐儿。见雪却低了头,呼吸不乱。守贤的手紧紧地捏着衣摆。得珠缩在她身后有些发抖。拾柳则满怀期待地看着她。初春皱着眉头,有些走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头一件,我从今儿起,早起要好好地学识字,你们有什么事要找我,都吃过晌午饭再来。」第二次说这样的话,可是顺当多了。 见没人跳出来反对,英姐儿很满意:「另外,你们中有谁识字的?举举手。」 乔嬷嬷、初春、守贤、见雪都举了手。 英姐儿点了点头:「见雪,日后你就陪着我识字吧。其他的事都不用你管。」 见雪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奶奶,我识字可不多。」 英姐儿见她那模样红了脸的俏模样,「噗嗤」笑了:「有一筐没有?不单我要学识字,就是香草,香萝,也要跟着学。你可要上心了。明日差不多这个时辰过来就是了。」 乔嬷嬷脸上露出不忿,初春的脸上却有些苍白。 英姐儿说完又道:「乔嬷嬷,昨日说了请你做针线的事,你要是不愿意,我便交给初春了。」 乔嬷嬷一听,有机会甩掉这个烫手的山芋,忙不迭地道:「交给初春可是找对人了。当初那帐子十之八九都是她绣的。」 英姐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初春,你叫了那个得翠跟你一起吧。若是人不够,再跟我说。」 v第四章 初春闻言有些掩饰不住失望,却也没有出言推脱,只是乖顺地应承了。 英姐儿见连着两人都没有闹事,心下定了定。 她又转过去看着拾柳,拾柳依然是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裳,却是淡淡的粉绿色,忽略不计那半张黑脸,真跟刚抽条的柳丝一般娇嫩。 英姐儿问道:「听说你手巧得很?以后每日晌午,我理完了事,就做半个时辰的针线,你来教我。出门的事,现在什么都没有定呢,回头再说。」 拾柳本来也只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朝英姐儿开的口。见英姐儿没有一口回绝,已经是松了一大口气,笑盈盈地道:「奴婢可是正经的苏绣,四岁上就会穿针引线了。包管不会让奶奶失望。」 英姐儿开心地一笑,看来这些事处理起来没有原来想象的难:「我不担心你让我失望,我呀……只担心我让你失望!香草和香萝要想学,也跟着。」 「至于这院子的管事,乔嬷嬷?」乔嬷嬷忍不住有些激动。她被杜嬷嬷压了半辈子,又被挤到这里来,心里早憋屈坏了。论资历自己在这院子里可是头一个。 守贤心头一沉,也难怪奶奶,自己在奶奶眼里,跟守静是一伙儿的吧。要是乔嬷嬷管着事,自己拿着钥匙和账册,只怕又是三天两头地闹腾。 「乔嬷嬷,你是太太派来的,年岁也大,我想来想去……」英姐儿顿了顿,觉得这句话有点儿别扭,可还是说了出去:「还是不敢让你辛苦,替我管事。」 乔嬷嬷闻言大失所望,嘟嘟囔囔地道:「太太派老奴过来,就是帮衬奶奶的。我年岁大,什么事儿没经过?你把事交给个没经过事的黄毛小丫头,还不怕把事情办砸了锅?!」 英姐儿不想跟她吵起来,只当没听见,对着守贤说道:「你们爷既然让你收了守静的东西,日后,这院子就交给你管!有些什么事,我也不清楚,你就都看着分派管着就是了。不过每日午后,你都过来跟我说说话儿,教我瞧瞧那些个账册什么的。」 守贤闻言喜出望外,心头激动,一张麻将脸显得都有些圆了:「奶奶放心,奴婢一定尽力!」她完全没有想到,奶奶和守静争得大打出手,最后倒是自己捡着了这个香饽饽。拾柳见雪两个,不过是捞着一个亲近。 接下来十余日,英姐儿除了每日背书习字,就是躲在屋里跟着几个丫头学绣花,学算数。她被周侍郎禁足,也没有人来打扰她。 周四郎则忙着吩咐仗义等几个准备出门的用品又忙着辞别亲朋故旧,每日都很晚才归。 英姐儿也不特意等他,每日早早就歇息了。第二日卯时即起,先在园子里走上二十来圈透透气,便开始苦读。 待周四郎起来,两人一起吃过早饭,就进书房。 这一日,周四郎翻开三字经,倒吃了一惊,居然不知不觉学到了最后十二句了。 提到「犬守夜,鸡司晨」,英姐儿忍不住就笑了:「我总以为书里写的都是我不懂的东西,倒不知道还写这些鸡啊狗的。」学得格外认真,写到「鸡」字,道」这里早起都没有鸡叫。」刚想随口说「在厨房里养只大公鸡,知道行不行?」自己就已经知道不行,暗暗叹口气,只是埋头写字。 周四郎对英姐儿的字本来没什么期待,只要笔顺对了,倒不去管她提笔下笔,可是见她写出字来居然横平竖直,有些模样了,不禁有些好奇:「你成日都在练字?」 英姐儿笑一笑:「就是每日无事就照着那书上的字抄一抄。」 周四郎站起身,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字帖给她:「以后要练字就用这个字帖吧。」 英姐儿看着那字帖,薄薄几页,甚是好奇。 周四郎笑道:「这是卫夫人《稽首和南贴》,她可是‘书圣’王羲之的启蒙老师。传世的法帖不过这几页。这字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簪花小楷。」 吓得英姐儿赶紧把那字帖放下:「这是不是很贵重啊?弄坏了我可赔不起,我还用那三字经好了。」 周四郎见状,心头有些说不出的不快,把那字帖塞到她手里:「这是坊间不知道谁摹的,要真是卫夫人书,我能这么胡乱搁在书架上?不动脑子!」 英姐儿也不辩驳,点点头,接过来笑笑道:「谢谢四爷。」耳垂上那对粉晶桃花耳坠子一晃一晃地。 周四郎顿觉兴致阑珊。书房里又开始漂浮着那种无言的尴尬。 到了下一句「苟不学,曷为人」,英姐儿听他解释完,整个人都呆住了。半天到底忍不住,涨红了脸:「这真是胡说八道!天下那么多不识字的人,在你们这些读书人眼里都不能算作人?!」 周四郎尴尬地红了脸:「这句话的意思是……鼓励人好好读书学习,做个有用的人!」想想又叮嘱道:「你这些胡话,跟我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能往外乱说。」 英姐儿却跟笔有仇一般,狠狠地写那几个字,心里愤恨,暗道:「周家人只怕都是这样看的,才不把我当个人!」 好在之后英姐儿没再说什么乱批经书的胡话,周四郎顺顺利利地教完了最后一句:「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见英姐儿学完又要收拾东西走了,周四郎忙吞吞吐吐地道:「英姐儿,我……你知道吧?我准备十五离开京城。行李和船都安排好了。」 英姐儿一想,今日已经初五了,拾柳的事,自己还没有开口呢!当初觉得自己跟了去不过是桩小事,可如今才知道,没有人帮着,自己连内院的月亮门都出不去。 她转身坐了下来,一本正经地说道:「拾柳是苏州人,不知道爷能不能让她一路跟着去找找家人。我打听过了,你总要带几个人跟着去,到时候,再让她跟着回来?」 周四郎一直不敢再跟英姐儿提自己要走的事,拖到如今,不得不说了,才提起来,就怕她会吵着跟了去,没想到,她半字不提,反而提了拾柳的事情。 周四郎心头一松,突然觉得英姐儿懂事明理了。可见人还真就得读书识字才能明理。 可是他摇了摇头:「这事不妥,找个人哪有那么容易?失散这么久了,半年一年找不到也是有的。不如你让拾柳细细说了家里情况,我到了那里着人打听,若是打听着了,我会写信回来。日后若是有家里人送节礼,替他们送个信,再细细安排。」 英姐儿细想一想觉得这样安排确实更好,便看了周四郎一眼,眼神一闪,低头道:「谢谢四爷。我……四爷走之前,我还想求四爷一件事,能不能让我见见老爷,我想跟老爷当面认错,老太太那里,我也想去认个错。不知道——行不行?」英姐儿的声音有些细微地颤抖。 周四郎听到耳里,心不觉就软了。这么倔强的丫头终于肯低头了。他心里说不出是庆幸还是惋惜。这样的英姐儿总让他觉得不真实。 v第五章 待英姐儿回了屋,香草凑到她耳边轻轻地问道:「奶奶,这个法子真的能行?」 英姐儿看了看自己满是细汗的手心,低声道:「死马当活马医,总要先出了这个院门才有机会!」 英姐儿果然见到了周侍郎,只是跟她计划有点儿出入。周侍郎没有让她出去,而是自己在晚饭后到了兰桂院。 太阳尚未落山,天气渐渐有了初夏的热气,周侍郎穿着一件家常的深蓝绸薄衫,绣着姜黄色的合欢花。他端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看着规规矩矩低头站在地上的英姐儿,有些满意地看了看周四郎。 不过不足一月的功夫,这野丫头倒转了性子,看上去有几分文静的模样了。 英姐儿行了礼,就跪下了,开口就让周侍郎吃了一惊:「老爷,三字经上说,人不学,不知义。又说,孝于亲,所当执。媳妇以前不懂事,处事不当,闹得家宅不宁,不懂得孝敬祖母公婆。如今知道自己错了,请老爷原谅。也请老爷允许媳妇去向老太太和太太赔罪。」说着恭恭敬地地磕了三个响头。这几句话,天知道她跟见雪偷偷练习了多少次。 周侍郎笑着看向周四郎,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不过一月不见,四郎媳妇说起话来倒会引经据典了!四郎,不错,不错!」 周四郎自己也是大吃一惊,急急红了脸辩解道:「老爷,这可不是儿子教她说的话。」 英姐儿有些意外地看着周四郎和他爹,有些搞不懂周四郎为什么要这么急着撇清。 周侍郎淡淡地笑着道:「就是你教的,也算教得不错。好了,你错也认了,是不是想着老爷我该放你出去捣乱了?」 英姐儿闻言一愣。 周侍郎却站起身:「老太太和太太那里,你就不用去了,我会转告她们。你在这院子里乖乖地呆着,什么时候放你出去,就看你能乖多久!」说着就要离开。 英姐儿却突然高声道:「媳妇并不是求老爷放我出去,媳妇求的是去苏州!」 周四郎霎时间血全冲到脑袋顶上!这十几日她都乖巧得很,还以为她忘了这茬了,谁知道她在这里等着他!他怒喝道:「黄英,你胡扯什么?!」 周侍郎却站住了,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摇头:「去苏州?还以为你学乖了,谁知道,还是那么异想天开!看来,你要出这扇月亮门,还要等很久!」这个儿媳妇之前是个单纯的傻蛋,现在是个自以为聪明的傻蛋!有意思! 英姐儿却毫不退缩地看着他:「老爷可肯跟我赌一把?」 周侍郎收不住脸上的笑意,就像逗弄有趣的小狗小猫:「你想赌什么?」 「赌我……明天就能出了这月亮门!如果我出去了,老爷就准我去苏州。如果我出不去,就是一辈子被关在这院子里,我也毫无怨言。」 周侍郎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女子这么大胆天真的,见英姐儿一副很笃定的样子,索性又坐了下来:「先说说,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跟老爷赌?」 英姐儿睁圆了眼睛,一时没听懂,有些不确定自己理解得对不对,慢慢道:「在苏州乖乖的和在京城不停地闯祸,老爷想要什么样的儿媳妇?」 周四郎听出了英姐儿话中的威胁之意,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家里,还没有人敢跟周侍郎这样讲话。 周侍郎果然慢慢地收起了笑容,不动声色道:「你要知道,你家就在老柳村!」 英姐儿没想到周侍郎会这样说,这是村里人打架,我割了你家麦子,我就砍了你家高粱么? 英姐儿面上一白,半步不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去苏州,对周家不是更好吗?不用把我藏起来见不得人,也不用怕我出去不小心惹出一些祸事来!更不用担心我把老太太、太太气得病了!何必闹得鸡飞蛋打!我去了苏州,甚至可以不提周家四儿媳妇的身份!」 周四郎看着毫不畏惧周侍郎的英姐儿,心里竟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来。 周侍郎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英姐儿,半晌点了点头:「好,明日你如果能从那月亮门走出去,我就允你去苏州!」 周四郎送了周侍郎回来,见英姐儿已经上床,睡在里侧,背对着床外。他故意大声地「咳咳咳」,没有动静;又故意踢倒了那把交椅,英姐儿还是一动不动。周四郎憋着气,招呼了丫头进来,去净室洗漱了一番,回来爬上床,一看,英姐儿还是侧身躺着,背对着自己。 他举起一根指头,很想也跟英姐儿过去戳他似的,戳戳英姐儿的背,看她还装不装睡。可手指伸到一半,无力地垂了下来。他觉得他误会英姐儿了,英姐儿闹着要去苏州,不是为了追着他,而是不想留在周家。这一夜,周四郎翻来覆地没有睡好。 第二日,周四郎早早就进了书房等着,可眼看着沙漏里的沙一丝丝地流个不停,英姐儿却派了香草过来说:「奶奶说三字经已经学完了,又要准备去苏州的事,想请几天假。」 周四郎火了:「你去把你们奶奶叫过来!没有先生的许可,不能请假!」 英姐儿到底还是过来了,笑盈盈的,没事儿人一样,看得周四郎两眼冒火,关上房门,就质问道:「黄英,你可真是好学生,这么快就学会骗人了?」 英姐儿坐下,笑意不变:「四爷,我也不算骗了你,我确实跟老爷认错了。」 周四郎恨得一拍桌子:「你强词夺理!告诉你,就是老爷同意你去了,我也不会同意的!」 英姐儿笑意一凉:「四爷,我知道你不想我跟着去苏州,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如果你是怕我给你添了累赘,我问过拾柳了,我到了苏州会住在城里。你在虎丘山上,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也不会跟人说我是你周四爷的假媳妇!你,到底在怕什么?!」 周四郎只觉得胸口压大石一般喘不过气:「我……就是不想你跟着我!」他确实是在害怕,可是连他自己也说不出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 英姐儿闻言忍不住怒了,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这都不行?这周四郎也太不讲理了,她站起身:「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怕别人知道你有个砍柴女做媳妇儿!你觉得我给你丢脸!可是周四郎,你放心,我出了门绝对不会说我是你媳妇儿!」 英姐儿说完转身就走,周四郎一把扯住英姐儿的袖子:「我怕你,你太让我操心了!」周四郎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英姐儿一仰头,从周四郎手中慢慢扯出袖子:「四爷,小心扯坏了衣裳要你陪!」 她脚步不停地往外走,头也不回地道:「你放心,从今往后,我都不会让你替我操半分心了!」 v第六章 周四郎恨恨地看着英姐儿窈窕而去的背影,心里充满了郁卒,他捂捂心口,低声道:「这是你不让我操心,我就能不操的事儿吗?!」 转头看着桌上一字未写的白纸,一把抓起来撕个粉碎:「父子亲,夫妇顺。你三字经学完了?你学会了什么东西!」 眼看着过了晌午,英姐儿把见雪几个都叫了来。 「我过几日要跟着爷去苏州了,你们几个的事也要安排一下。」英姐儿如今说这样拿腔调的话已经很顺当了。 众人都知道昨日奶奶见到了老爷,可万万没想到老爷居然会同意她跟着去苏州!听了这话都又好奇又激动。 拾柳更是激动地站都站不稳,话也结结巴巴地:「奶奶能跟着去吗?要带几个人?我……奴婢……」 英姐儿一笑,毫不拖沓:「不错。我会带你去!」 拾柳激动地冲来上来:「奶奶,大恩大德,奴婢,奴婢一辈子都报答不了奶奶!奶奶,奴婢给您捶腿!哦,对了,我今儿就动手,给奶奶做几顶漂亮的帷帽!」 英姐儿拉住她的手:「你先别急。守贤要管这院子里的事,肯定去不了。初春和乔嬷嬷留下看家。见雪,香草和香萝都跟着我去。」 香草和香萝此时并不在屋里。 乔嬷嬷心里膈应,也不知道这个砍柴的丫头怎么能说动了老爷!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便道:「奶奶如果没什么事吩咐老奴,老奴就先告退了!」 英姐儿端着茶碗喝了一口,没说话。乔嬷嬷心里暗气,恨不得赶紧离了这里。 初春却站出来道:「奶奶,那些针线,我和得翠都做得差不多了,奶奶要不要抽空补上几针?」 英姐儿很是意外:「这么快!倒是辛苦你了。嗯,明儿吧!你把东西都带过来,我走之前都送出去。」 初春犹豫着看着英姐儿,好像还有话说。 可还没等她开口,众人就闻见一股浓烟味儿,乔嬷嬷惊得差点儿跳脚:「这是哪里走水了?赶紧瞧瞧去!」说完,自己已经冲了出去。 英姐儿面上一喜,立刻跳下炕来,一拉拾柳,低声在她耳边道:「能不能去苏州,就看你能不能把月亮门哄开了!」 拾柳闻言惊讶不已地看着英姐儿。可英姐儿并不给她解释什么,而是率先快步走出了大门。拾柳忙呼天抢地地跟着奔了出去。就见院子里四处冒着浓烟,浓烟中还见火光闪烁。 拾柳还没来得及喊叫,乔嬷嬷已经惊慌失措地吼开了:「走水了!走水了!赶紧开门啊!」 乔嬷嬷一马当先就朝月亮门去了。拾柳紧跟在后面。两人扑在门上使劲拍门。 月亮门外的嬷嬷们早得了吩咐,今日无论里面发生什么事都决不能给四奶奶开门。 守贤见雪等几个也吓傻了,也都跟着冲到月亮门前去了,众人一起哭喊道:「开门啊,赶紧开门,难道要我们都烧死在里面不成?」 拾柳一边喊,一边耳朵贴着门,听外面的动静。可什么也听不见,心里干着急,一边哭,一边咳个不停,怎么才能把月亮门哄开呢? 此时却见英姐儿和香萝不知道从那里冒出来,手里抬着一架细细的竹梯子,架在了门边的墙上。这墙不过三尺高,英姐儿架稳了扶着梯子,香萝就晃晃悠悠往上爬,瞧了外面,伸出四个手指头来。英姐儿点点头。 那外面的婆子瞧见香萝,齐齐喊道:「今儿老爷吩咐了,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能给四奶奶开门!」 香萝却道:「奶奶早从后面出去了。特意让我跟你们说一声。让你们赶紧去回了老爷,开了门,别耽误了救人!」 外面的人全都傻了眼,她们已经派人去了,可这不是还没回来么? 突然香萝喊道:「三爷来了!」 这位三爷来得可真及时。拾柳一个机灵扑到月亮门上,哭喊道:「奶奶,你自己逃了,我们可怎么办啊!咳咳,要活活烧死在这里吗?老太太,老太太!咳咳,开门啊,开门啊!救命啊!救命啊!咳咳咳……」拾柳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柔柔弱弱地,这一哭,真是凄惨无比,让闻者动容。如果她不能哄开门,她就回不了苏州了吗?就是哭出血来也要哄开这道门啊! 外面的婆子都面面相觑,六神无主。老爷的命令不敢不听,这门绝对不能开。可是这奶奶真敢放火?要是真的失了火,烧出几条人命来可怎么算?派去请老爷的人怎么还没有回来!几个婆子急得直跺脚! 院子里冒出浓烟的时候,周四郎正在周侍郎的书房下棋。 父子两对面而坐,周四郎执白棋。已经显出败局。 周侍郎笑道:「四郎,你觉得黄氏今日真能出了那月亮门?」 周四郎手一抖,他虽然不愿意英姐儿跟着去,可是心里却莫名地希望她能真的出了月亮门。 周侍郎见他不回答,淡淡一笑:「她要是还翻了墙,可只能算出了院子,不能算是出了月亮门!所以……你放心吧,她去不了苏州!」 话音未落,就有婆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来报:「兰桂院失火了!」 这一边,还没等这些婆子决定开不开门,周三郎就一脚踹在当先一个婆子身上:「还不赶紧开门?真要烧死几个人不成?」 此时门外也涌来几个大汉,都担着水桶,一边嚷着救火,一边直直地就要往院里去。 周三郎焦急地喊道:「开门,开门,赶紧灭火!」 v第七章 那婆子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掏出钥匙来,却不敢去开门。周三郎会意,一把夺过钥匙冲过去就开了门。 这门一开,院子里就蜂涌出一堆人来,此时浓烟滚滚,哪里分得清谁是谁?守门的婆子也早被拎桶的汉子给挤到了一边。 周四郎一路飞跑而来,到了门口,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浓烟滚滚中,那扇关了英姐儿快一个月的月亮门,洞开着。 身材高挑的英姐儿一身红衣,满面笑容,微低着头,在一堆慌慌张张、惊恐万分的丫鬟婆子中间,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烟雾之中,她的眉眼从未有过的醒目夺人。 这场景,周四郎一辈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英姐儿出得大门,拾柳已经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又哭又笑:「奶奶,奶奶,门开了!门开了!」 英姐儿看着拾柳披头散发,涕泪横流的模样,眼圈也红了。和那个美若天仙的拾柳比起来,她更喜欢眼前这个脏兮兮傻乎乎的拾柳。 英姐儿抬眼看见了周三郎,果然见周三郎的目光落在这边。英姐儿冲着周三郎一笑,牵着拾柳犹豫着要不要过去。 英姐儿没有在周三郎身边看到香草,眼光扫向大门口,却看见两眼发直、站在大门口的周四郎。她冲着周四郎抬了抬下巴颏,微微一笑,又转了头,继续在人群中寻找。 也不知道香草是从哪里窜出来的,就看她跟只小蚂蚱似的几个蹦跳就钻到了英姐儿面前,抱住英姐儿的胳膊道:「奶奶,真的成功了!」 英姐儿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头:「多亏了你!回头赏你个金戒指!」 周侍郎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周四郎傻站在一边,远远地望着英姐儿。周三郎张罗着众人收拾院中未烧尽的树枝子、字纸屑。 这院子既然叫兰桂院,就是广植了兰草和桂树。周侍郎一言不发,直奔后院而去,果然,那几株桂树已经惨不忍睹,长得低些的树枝都被砍了个精光。 英姐儿默默地跟着周侍郎,周四郎和周三郎也都跟在身后。周三郎看着那被砍得乱七八糟的桂树,用手掩了嘴,似笑非笑。周四郎则张大了口,他就住在这院子里,居然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居然砍了这么多树枝! 周侍郎坐到堂屋的太师椅上,看着地上站着的两个儿子一个媳妇,心里的滋味实在是有些难以形容。他堂堂三品高官,居然败在这么一个砍柴媳妇手里! 周侍郎面沉如水,自己实在还是小瞧了这个砍柴丫头,听说她找人要了梯子,还以为她是要翻墙,吩咐让人给了她,故意留了陷阱给她跳,谁知道,她是用这梯子来砍树枝的! 他把周四郎叫走就是因为知道这孩子心软,怕临到头又跟上次回门似的,伸手帮了英姐儿。谁知道,这老四媳妇这么狡猾,居然是跟老三合了伙! 老三一向是不管家里的事情的,怎么会掺和里面来了?英姐儿又是怎么跟他商量好的?他倒要问个清楚。 「老三,你说说看,老四媳妇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帮她?」 周四郎也沉着脸看着周三郎。他真不知道英姐儿明明关在院子里,什么时候居然跟周三郎走得这么近,还能跟他合谋这样的事情了?! 周三郎一脸的无奈:「回父亲,四弟妹不但没有许我什么好处,反而从我这里捞了好处去!四弟妹,你不解释一下吗?」他的委屈找谁来诉?今后谁要告诉他乡下人老实,他就跟谁急! 众人都是一愣。 英姐儿有些羞愧地道:「三哥,对不住。老爷,三哥会养鸟,我就是让香草去请他来,说我想在后院树上做几个鸟屋,请他来给瞧瞧,怎么弄才好!」 周三郎接着道:「谁知道,才出门就看见这院子冒了烟火,我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了来。听见里面人叫得凄惨无比,一时也没想是真是假,就抢了婆子的钥匙给开了门!」说完,周三郎往地上一跪:「父亲,儿子错了,请父亲念在儿子救人心切的份上,从宽处置!」 周侍郎看周三郎跪下了,英姐儿周四郎这闯祸的夫妻两个还直通通地站着,只觉得脑袋瓜子一抽一抽地疼,心道:「天高皇帝远,四郎母子自己惹来的母夜叉,休也休不得,不如让四郎自己带得远远的,也省得在家里置气,哪天再放火把我的书斋烧了!」那里面可是周家几代积累下来的,善本珍本孤本不在少数。 他只得道:「三郎既然是被诓来的,也就罢了。你先去罢!」 周三郎谢过,站起身来,却不肯走:「父亲,儿子实在冤枉得很,想问问四弟妹,家里这么多人,大哥大嫂住得又近,她怎么就没想到别人,单挑了我来当这个冤大头呢?」 英姐儿见周侍郎并不责罚周三郎,松了一口气。 她听周三郎这样说,脸红得跟被火燎过似地:「我……我瞧着三哥心地善良,必然不会见死不救!」其实她是因为周三郎已经暗地里帮过她两次才敢找他的。可是她还没傻到跟周侍郎坦白的地步。 周四郎也不知道怎么地,听见这话,心里酸溜溜地,暗想:「你才见过他几面,就知道他心地善良?这家里就数他最狡猾。你看看他明明罔顾父亲的严命,放了你出来,不但没被责罚,却还得了个救人心切、心地善良的好名声!」 周侍郎和周三郎闻听此言也面色有些尴尬。这能叫做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么? 周三郎自己虽然不觉得自己是个坏人,可是还是得承认,跟「心地善良」四个字还是很有差距的。所以被英姐儿这样盖个良民章,感到很不适应地红了红面皮。 周侍郎则是多少年没听人说过这样天真的话了。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做什么事不是衡量利弊,权衡轻重,什么时候敢把要紧的事寄托在别人的善心上了?! 父子三人各怀心思,默然无语,倒让英姐儿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她又说了句很蠢的话吗? 半晌,周侍郎无奈地点点头:「这事就到此为止吧,你既然凭本事出了月亮门,我也就不再拘着你了。也没几日了,好好准备了,去苏州吧!」 英姐儿闻言,惊喜无比地高声道:「谢谢老爷!我就知道,这家里面最聪明的人就是老爷!」 虽然这个马屁直白得近乎粗俗,可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周侍郎因为赌输了的心情稍微愉快了几分。挥挥袖子,很有风度地走了。 周三郎跟着把周侍郎送到了大门口,居然又转回身来了。 v第八章 周四郎皱着眉头:「三哥,这院子乱着,改日再好好地请三哥来小酌几杯。」 周三郎笑嘻嘻地道:「恭喜四弟啊,去巨鹿书院还能带着家眷!」 他完全不介意周四郎越来越黑的面孔,继续道:「其实,我想跟四弟妹单独谈一谈,不知道,四弟介不介意?」 周四郎看着周三郎嬉皮笑脸的模样,真恨不能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他绝对是故意的!他要是能被英姐儿随便诓了来,在周家,早不知道死了几回了! 周四郎也不客气:「三哥,这传出去可不合适!三哥有什么话就当着我的面说!」 周三郎笑道:「传出去?四弟妹和我不会传出去,四弟难道会自己传出去吗?不过说几句话而已,四弟也太小气了吧?」 周四郎觉得自己跟个炮仗似的,引线都要烧到头了,周三郎要是再撩拨一下,他觉得他就会扑上去了。 好在周三郎及时刹住了车,他往刚才周侍郎坐过的地方一坐,整整衣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我很想知道四弟妹是怎么想出这个计策来的?」之前这傻丫头跟个没头的苍蝇似的到处碰壁,怎么一下子就变厉害了,还知道利用自己了。 英姐儿闻言眼睛笑得弯成了两枚豌豆荚:「三字经上不是说‘周辙东,王纲坠’吗,说到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我就想我要是点了烽火,家里人都以为失火,难道还会不来开门?」 周四郎和周三郎面面相觑,想不到这位可真有慧根。周三郎双手一拱,笑道:「佩服佩服,这一出就叫做英姐儿烽火戏三郎。」 周四郎听见周三郎叫英姐儿的名字,心里愈发堵得慌:「三哥,话也问完了,三嫂怕是等得急了……」 周三郎瞪了他一眼,这小没良心的小兄弟,自己这不是装疯卖傻成全他们小夫妻朝朝暮暮嘛,居然不识好人心,算了,还是有机会再跟四弟妹好好聊一聊吧! 周三郎前脚走,后脚拾花就奉了老太太的命来查看情况,见院子里青砖地上被熏得一块块黑,人和东西倒是都没有烧到,也不多说什么,就回去复命去了。其余人等也都一个个来问候了几句。到了晚间,「英姐儿烽火戏三郎」这出大戏就传出了周家。 周四郎吃过晚饭,就抢先一步进了卧室。可是左等右等不见英姐儿的人影子。气得在屋子里直打转。可又不敢出门,怕自己一走,她就溜回来,又拿个背对着自己。 英姐儿倒不是有意避开他,而是被初春给绊住了。 英姐儿吃过晚饭,平常都是要在院子里走走,散散。今日好容易解了禁,便出了月亮门,倒也不敢出兰桂院的门,怕临走临走,再惹出什么是非来。 初春在屋里见了,就赶了上来:「奶奶,奴婢有话想跟奶奶说。不知道奶奶这会儿得不得空?」 英姐儿一想,赶晚不如赶早,便随了初春,进了西厢那间书房。见雪拾柳便仍在院子里溜达。 初春进屋就红了眼圈,「扑通」跪下了:「奶奶,求奶奶救救奴婢。」 英姐儿赶紧去拉她:「有什么话好好说,唉……我自己也是个泥菩萨。」如果可以,英姐儿也是愿意帮初春的。 初春却不肯起来,反而重重地「砰」地把头磕在地上:「奶奶,不过是奶奶一句话。求奶奶救救奴婢!」 英姐儿叹了一口气,她可真不喜欢这种有事不说事,上来就哭的性子:「你说吧!」 初春这才道:「奴婢的哥嫂见奴婢到了奶奶这里,也不得重用,就说要把我赶紧许了人!」 英姐儿有些摸不着头脑:「初春你也十七了吧?许了人不好吗?」 初春哭道:「她们要求了太太把我放出去,给人做填房。那人……那人今年已经快三十了!」 英姐儿想到周四郎说的有主没主的话,这初春算是太太的丫头,她做不了主吧? 初春哭道:「只求奶奶看在之前那点儿情分上,带奴婢去苏州吧……奴婢不能去做填房啊!」 英姐儿自己的两个丫头还有拾柳必然要带的,可是要是带了初春,只怕就不能带见雪了。带四个丫头她自己心里都没谱,要是带五个丫头,英姐儿自己想想都头疼。 英姐儿觉得这事实在难办。琢磨了一下道:「这事我现在想不明白,等我想想再说。」还是跟见雪她们商量一下再决定。 英姐儿说完就站起来要走,初春却扑上来抱住了英姐儿的双腿:「奶奶,奶奶,奴婢一向都是向着奶奶的啊……为了奶奶回门的事,奴婢还挨了夫人的打!奶奶让奴婢干什么,奴婢就干什么,奶奶救救奴婢,让奴婢跟着去吧!」 英姐儿看她哭得实在可怜,说的也确实句句是实话,无奈道:「你是太太的丫头,要带你去,总要太太说了才算。如今太太不在家……。」 初春忙抬起头道:「只要奶奶答应了,奴婢自然会想法子跟太太说!求求奶奶了!奴婢给您磕头!」 说着又要磕下去。英姐儿见她额头红了一片,实在不忍,拉住她:「别磕了。如果太太同意,你就跟着去吧。」 初春闻言狂喜,泪如雨下:「谢谢奶奶,谢谢奶奶!」 英姐儿看着初春这副样子,实在是不好受。当初自己第一次见到初春,还以为是神仙姐姐呢,如今不过半年功夫…… 英姐儿回到屋里的时候,周四郎已经洗漱完毕,正装模作样地坐在交椅上,拿了一本《论语》在看。 见英姐儿进来,周四郎「咳咳」两声:「你既然要去苏州,咱们有些事还是要商量一下。」 英姐儿皱着眉头瞧着他。 周四郎有些心虚地道:「你既然去了,就不要提那个是不是我媳妇的话了。」 v第九章 英姐儿脸色一冷,有些不耐烦地道:「你放心,出了这周家大门,你就可以当不认得我!」 周四郎恼羞成怒道:「你干嘛老说这种浑话?我当不认得你就真不认得你了?我早就说过,周家四奶奶的体面我不会少了你的!」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英姐儿就一肚子的气,他还不依不饶了,真当自己追了去是要跟他做真夫妻吗?!至于怕成这样吗? 英姐儿眉眼一横,甩脸就朝净室走去:「你放一百个心,就是你想跟我做真夫妻,我也会一脚把你踹下床去!」 周四郎觉得自己受到了深深的伤害。他那句话说得不清楚吗?她是他媳妇,走遍天下她也是,说不是这不是掩耳盗铃吗?!真是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第二日,英姐儿和周四郎看见对方就错过眼神,互不理睬。 周四郎吃过早饭就跑得不见踪影。英姐儿却把见雪、拾柳、香草和香萝叫了过来商议。 英姐儿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是跟初春认识得最久,怎么倒是跟见雪她们比较亲近呢。 她头一件便是问:「我这要去苏州了,想让香草往家送个信,明日一早就去,怎么个章程?」上次问过梅鹤院的守门婆子,今日还是先问问见雪和拾柳再说。 见雪道:「这事倒是容易,这会儿大奶奶应该还在理事呢,我就带着香草去回了她。拿了对牌,明日香草自己去车马房上车就是了。」 英姐儿点点头:「我还有一件事要商议。初春也想跟了去苏州。我初时没想清楚,咱们去苏州,要坐船,到底能坐多少人?这么些人能不能都上船?这事儿找谁打听去?」 见雪看了一眼英姐儿,没有说话。 拾柳也看了一眼,没说话。 倒是香草见她们这副有话不敢说的模样,大咧咧地笑着道:「奶奶跟爷赌着气,两人谁也不跟谁说话,这事儿问不了爷去。」 英姐儿顺手拿起桌上的笔杆子就敲了香草的头一下:「就你多嘴!」 香萝傻傻地笑了。见雪和拾柳也都掩了嘴偷笑。 见雪想了想:「这事是外院安排的,不如去问问任侠或者仗义。必定知道。只是,奶奶,如今太太不在家,咱们到底能带多少人,这个可谁能说了算呢?因为要支取银两,我想不如就一道问了大奶奶?」 拾柳却皱了柳眉道:「初春好好的,干嘛要跟着去?我听说她们家在给她说亲呢……这一去两三年,可别耽误了。」 英姐儿听了这话,跟初春的话对上了,想了想还是跟她们说实话:「初春说他们家要把她给人家做填房,让我带了她去,避一避。」 见雪本来要带着香草出门,闻言停住了脚步,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奶奶,这事儿我看还是打听打听的好。」 英姐儿闻言有些迟疑,想了想,叹了一口气:「你先去办事。回来咱们还有要紧事商议呢!」 见雪带着香草出门,英姐儿正要吩咐拾柳去找任侠打听上船的事,就见香草上气不接下地又跑转了回来,满脸通红,话都说不利索了:「奶奶,奶奶,出大事了……说是,让奶奶到前面去接圣旨!」 接圣旨?英姐儿只觉得一道闪电劈中了自己,然后又是一个炸雷把自己炸得粉粉碎。她一个砍柴的丫头,皇上知道她是哪亩地里冒出来的白菜苗? 英姐儿摇摇晃晃地扶住了炕桌:「你没听错吧?」 见雪进了门,满脸的惶急:「奶奶,是真的!刚才碰到来传讯的嬷嬷,我们才跑了回来。」 见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英姐儿满脸发白,见雪忙道:「奶奶,指不定是什么好事呢!奶奶莫急!」 说话间,周四郎也进了门,倒还镇定:「不是圣旨,是太后娘娘懿旨,前面在摆香案呢,咱们赶紧换了衣服。」 见英姐儿还呆着,索性,伸手拉了她的手进了屋。英姐儿的手摸上去,微微的粗糙,此时手心微微的汗湿。 周四郎紧紧地攥了攥:「没事,别怕。」英姐儿看看紧紧被拉着的手,又看着他,突然就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一众丫头们也都跟了进来,一通忙活。拾柳这时候就派上了用场,动作极快地给英姐儿重新梳洗、挽发、插戴。一边翻找英姐儿的衣裳,一边道:「奶奶这些衣裳可真是不能看,糟蹋了好料子,赶明儿我给奶奶改改。」一边好容易找出来一件猩红提花缎,绣了花开富贵的褂子来,又给配了黑色罗裙,道:「这也来不及熨平熏香了。」 见雪见了,道:「你只管忙别的,这褂子我来熨。」说着拎了褂子,飞快地往厨房去了。 香草则忙着翻鞋子,一双双递给拾柳看。香萝就在一旁打下手,四个丫头围着英姐儿,倒把周四郎给甩在一边。 英姐儿见了,吩咐香萝道:「你去给守贤说一声,让她带人进来给爷换衣裳。」香萝忙飞也似地去了。 一会儿工夫,拾花也来了,见英姐儿差不多已经装扮停当,倒是有些意外,见了礼便走了。 两人收拾妥当,到了前面大堂,就见香案已经摆好,周家众人挤挤攘攘也不知道到齐了没有。宫中的人应该还在一边房舍中暂时歇息。 如今周夫人不在家,老太太不理事,都是焦氏打理内院,外院又有得力的管家,周家逢年过节也是常有宫中恩赐的,诸事井井有条。 老太太按品大妆,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扫了英姐儿一眼,便转过头去。 到了时辰,便开了中门,众人跪倒在地,迎了懿旨进来。 众人俱低头屏息,只听见一个略尖细的嗓音道:「寿德皇太后懿旨有谕:周门黄氏生于蓬门,疏于教习,桀骜不驯,屡出祸端,京师咸闻。实有毁我妇人之誉也。然念其初嫁,今遣内女官一名,教其熟读女戒,并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教成祭之,以成妇顺也。」 v第十章 英姐儿听不懂,可周家自老太太起都羞愧欲死,愤恨难已,还得跪地谢恩。 周四郎则偷偷看了英姐儿一眼,心中疑惑不已,虽说自己也算是奉旨成婚,可皇帝日理万机,自己闺房之中这点儿小事,怎么会惊动了后宫太后?还特地派了人来申斥,又遣了女官来监督学习。这是明晃晃地打周家的脸啊! 周四郎所不知道的是,虽然他自己近日也常出门会友,但众人想着他马上就要离京,都好心让他避开了坊间流言,所以他还浑然不知,他与英姐儿的事确实是早已京师咸闻。英姐儿关在家中,更是一无所闻。 懿旨说得相当地委婉,其实他们夫妇早已经是奸夫淫妇、臭名昭着,影响极坏,所以连太后都忍无可忍地发旨训斥,并且还派了女官来替周家管教媳妇。 这话儿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传出来的,那书楼茶馆之中竟有说书的改了名姓,唱讲出来。 基本回目如下。 第一回:俏郎君见异思迁,苦命女投缳自尽 田氏路遇吉四郎,贪慕富贵,强索香囊,勾搭成奸。四郎见异思迁,悔弃婚约,青梅竹马苦命午小姐不堪受辱,投缳自尽。 第二回:愧四郎背妻偷祭,妒田氏追打山门 皇上英明旌表午小姐节烈。四郎心中内疚,怀念午小姐,于旌表落成之日偷偷前往拜祭;不想田氏得知,连夜追赶,大闹山门。四郎逼于田氏淫威,过山门而不入,被押回家中。 第三回:悔四郎避妻自锁,毒田氏斧劈院门 四郎回到家中,心中痛悔,不欲与田氏相亲,锁了院门,避之不见。却被田氏以斧劈门,撵走四郎忠心婢女。 第四回:四郎母教媳被欺,田氏女火戏四郎 四郎母欲管教田氏,反被气得病倒。四郎终于忍无可忍,奋起反抗田氏淫威,将田氏锁在家中。田氏奸猾,竟放火烧屋,骗得四郎开门,逃了出来,反将四郎锁住。 欲听下回分解?对不起,周家的这出大戏刚演到这一回,无法保证日更。 本来这事传到坊间不过是戏说。老太后闲坐宫中,得空了看看戏,听听太监宫女说些京师趣闻。听说了这一节倒也没有当真。自来人言可畏,以讹传讹,不足为信。 这一日,皇上下了朝来给老太后请安,不知怎的竟提起此事,皇上闻言一惊。这许家的事还闹个没完了?便命人去传礼部官员来询问那众妙庵之事。 礼部官员当日也听得小道姑提起有周公子要给许小姐修坟扫祭,却因新婚妻子在一旁,交待了几句便匆匆走了,并未上山。见皇帝垂询此事,也不敢添油加醋,只道:「周四郎确有前往众妙庵,却未上山拜祭。黄氏也确实在场。当日情形如何,臣未得亲见,不敢妄禀。」 皇上心中震怒,周侍郎信口旦旦说什么儿子与许家女并无私情,如何倒念念不忘,新婚之中就毫不忌讳前往拜祭?不管此事真假,无风难起浪,这事必定早是轰动京师,不然如何会传到太后耳中?这周侍郎治家如此无方,如何能堪任大事?! 太后见皇帝怒气腾腾,心中暗悔失言,不该将这些捕风捉影之事传给皇帝,只得道:「皇儿,所谓家丑不外扬,这周侍郎家中传出这些丑事,必有缘故。不如哀家派个老成的女官前去,就说是教导那黄氏,探听清楚真相,皇上再做定夺不迟?」 周侍郎暗暗叫苦。他也不是半点没有听到外间传言,只是想着关了英姐儿,送走四郎,这谣言不过几日就又被新的话题盖过了。谁知道,宫里老太后消息居然这么灵通?家中要是住进了太后身边的心腹女官,可真是脖子上系了套,头顶上架了刀! 周侍郎心中早把那在后面扇阴风点鬼火的人骂了祖宗八代,表面上恭敬有礼,规规矩矩地得伏在地上,磕上几个响头:「臣周盛业谢太后娘娘对周家的恩赏!周家上下莫不感激涕零!祝娘娘千岁千千岁!」 待重礼送走了传谕的公公,周夫人不在家,只得由老太太去跟那位女官交接。 这位女官姓宋,年岁不过四十上下,在老太后身边是个极有脸面的。她自八岁入宫,三十年都在宫中,本来早可归家荣养,奈何家中亲眷全无,老太后索性就留她在身边,教习新进女官,闲时在太后跟前聊天说话讲古,宫中倒俱都称一声宋先生。若论品级,倒是正五品,与宫正平级。 平常勋贵仕宦之家,若能延请宫中放出来的积年嬷嬷教习规矩就已经难得,无不厚礼相待,如今周家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倒来了这么一尊大佛。 老太太自己因为周侍郎得了个淑人称号,算是三品。可是也不敢在宋先生跟前拿大,恭恭敬敬地请了宋先生上座,宋先生却恪守礼仪:「老淑人不必客气,还请上座。」 老太太这才坐了,与宋先生叙话。 这边周侍郎退了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派人赶紧把周夫人给接回来。第二件事就是叫了周侍郎英姐儿到书房训话。 英姐儿一直脚底发飘。她到现在还晕头晕脑,这是太后娘娘觉得她太不听话,给派了个女先生来吗?可是自己明明已经很听话了,连出月亮门,她都没有想着要动刀子扛斧头。怎么都要出发去苏州了,偏偏宫里来了人,她还能不能去了? 进了书房,周四郎见她面色苍白,摇摇晃晃的样子,便道:「老爷,黄氏没经过这些,这会儿只怕已经站不住了,不如……」 周侍郎怒火冲天:「小畜生,还敢多嘴,赶紧跪下!」 这一喝骂,英姐儿愣住了,还以为周侍郎会冲着自己来,没想到先骂了周四郎。头倒也不晕了,还有功夫在心里暗道:「老爷真是气糊涂了,这不是连自己也骂进去了吗?」 要说周侍郎行走官场多年,这点儿手腕还是有的。虽然莫名地中了一刀,厚礼送公公出门,就得了那公公的话头。又问了老二老三几句,才知道这是周四郎私下去给许月英修坟惹出来的祸。 老太后知道点儿周家的丑闻,他不太放在心上;可是皇上知道了此事,对自己的忠心起了疑,这才是种下了可能毁家灭族的祸根! 几个儿子中,周四郎读书最有天分,又是嫡子,周侍郎对他原本最是寄予厚望,可是如今心里恨得吐血!田氏!田氏!都是自以为高贵、自以为聪明的田氏这个蠢货干的好事,把好好的儿子带成这个蠢样! 他看着周四郎英姐儿一跪一站,都是一脸白痴懵懂的模样,心里竟升起深深的厌恶。这一对蠢货早日离家早日妥当! 他无力地坐下,指着地上,喘着气道:「黄氏,你也跪下!」 没有高声喊叫,也没有眼神冰冷的周侍郎,竟莫名地让英姐儿感到害怕,她乖乖地跪下了,低了头,不敢说话。 「你们可知道,那宋女官是来干什么的吗?」周侍郎的声音有着说不出的虚弱,完全没有平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气势。 v第十一章[07.22] 周四郎挨了那句骂,心中激愤,咬着牙当听不见。 英姐儿见他不说话,嗫嚅道:「圣旨,圣旨……我听不懂。」 周侍郎也懒得去纠正她是懿旨不是圣旨:「那宋女官是来看……你们夫妻究竟是真是假的!」 这下不说英姐儿,就是本来满腔愤怒的周四郎也惊得抬起了头:「怎么会?」 周侍郎冷笑道:「那要问问你这位多情多义的俏郎君了!新婚燕尔还不忘那山上孤坟!也要问问你这位胆大包天的小媳妇,进得周家门,闹出多少惊世骇俗的事情!」 英姐儿闻言看了周四郎一眼,周四郎面色惨白,当日碰到礼部官员的事也是意外,他为此没敢上山,又有黄氏在侧,还以为不会惹出事来,谁知道,事过这么久,居然会传到宫里去! 他咬了咬牙,不肯认错:「老爷当日也曾去拜祭过,儿子以为拜祭故友是人之常情。」 要不是那位宋先生现在就在周家,听太后懿旨里的意思,只怕还要呆上一阵,周四郎这顿板子是绝对逃不掉的。 英姐儿想到当时情形,除了一个小道姑也没有外人,就这样话还能传到宫里去?她想着想着,不由得汗毛直立,看看周侍郎,又看看周四郎,突然明白了,当初周家为什么宁可娶了自己这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媳妇,也要把这件事糊弄过去。这周家看着风光,可是论稳当,还不如黄家呢!她可真算是上了贼船了。 她抬起头来:「老爷说,如今我们要怎么做?」她那句马屁可不是乱拍的,她是真心觉得周侍郎是周家最聪明的人。 周侍郎倒没想到这个媳妇平时傻归傻,关键时刻倒还真是个有点儿灵气的。 「你们两个先对好了词。到底你们俩是怎么……四郎是怎么瞧上你的,你们又是怎么想起来去看许姑娘的?」 三个人反复对了词,周侍郎见两人说得都顺溜了,这才稍微放了点儿心。吩咐道:「如今周家安危都在你们两个肩上,在宋女官跟前,你们两个一定要小心翼翼,恩恩爱爱!还有,明日太太就回来了,黄氏,你要知道你跟周家是一体的,你要再胡闹,整个周家都会跟着倒霉,凡事三思而行!去罢!」 回到屋里,英姐儿见周四郎一脸的灰败,知道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劝解道:「四爷,你说咱们要怎么样,才算是恩恩爱爱?」话未说完,就听见香草在屋外喊道:「奶奶,奶奶,宋女官朝这边来了,老太太和拾花姐姐陪着呢!」 英姐儿和周四郎都惊得跳起来,忙互相帮着整理了一下仪容,就奔到门边去站着迎接了。众丫头也都跟在身后,倒是整整齐齐。 英姐儿只看到一双脚,雪白的棉袜,褐色的丝鞋,花色全无,停在了自己的面前。英姐儿头也不敢抬忙屈膝行礼:「周门黄氏见过宋女官。」 就听一个平静得听不出起伏的声音缓缓地道:「黄氏,起身吧。我既得了太后差遣,少不得要在这里住上些日子。我听说家里都唤你一声英姐儿,我也如此叫你,可好?」 英姐儿吃了一惊,这个宋女官怎么这样好说话,连叫自己什么都要问一问?想着当初老太太可是自说自话就叫了自己英姐儿,心中敬服,忙躬身作答:「好!」 这声回答,老太太又面露不虞,倒是宋女官惊讶地露出了一点儿笑意:「那你也不要叫我宋女官了,叫我宋先生可好?」 英姐儿点点头:「好!宋先生好!」 那宋女官到底忍俊不住:「英姐儿好!你抬起头来,让我认认,也认认我。」 英姐儿这才抬头,有些好奇地看着宋先生。 宋先生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英姐儿。如今的英姐儿已经跟刚进门时,大不相同。今日又经过拾柳一番仔细收拾,倒让宋先生吃了一惊。 只见一个二八妙龄女子,一头乌发如云,梳着牡丹头,正中挂一串红宝金凤钗,左右各四枚金花压鬓,耳坠同色红宝水滴金耳坠。肤色虽不够白皙,但匀净光洁,气血充盈,生气勃勃。眉如翠羽,修得微微平直,脸上画着飞霞妆。一双明眸如秋水晴波,纯净无暇。鼻直微宽,唇如元宝,竟是一位娇憨俏丽、天真明媚的小娘子,哪里有坊间传说半分奸猾毒辣、阴险淫邪之像? 宋先生心中暗暗叹息:「延寿尔能私好恶,令人不自保妍媸。丹青有迹尚如此,何况无形论是非。」 英姐儿也暗暗打量着宋先生。只见一位四旬上下的妇人,头插碧玉簪,挽着紫色巾帼巾,鬓发一丝不乱,耳上一对珍珠,无半点累赘,再简洁不过。身上穿着一件水青色提银色宝象花褙子,窄袖,底下是素白六幅湘裙。眉毛淡淡的,眼睛细长,鼻子挺直,嘴唇略薄。面色温和。 英姐儿一望就觉得惊奇,心道:「还以为太后身边的人也跟周家人一样鼻孔朝天看人,没想到这位女官竟然这般待人亲切。」心中欢喜,就露出笑容来。 宋先生见她这般,也微微地笑了起来,唇下露出一对儿深深的小米酒窝,倒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岁。 老太太初时见英姐儿应对笨拙,还害怕宋先生见怪,见两人相视而笑,松了一口气道:「英姐儿刚刚进门,做事难免不知道轻重些,左不过是小孩子家玩闹罢了,我和她婆婆倒都喜欢她这直性子。」 英姐儿听了低了头,不敢露出不屑的神情来。 宋先生又见了周四郎,也不多说什么,便回了老太太:「老淑人不必赔着,我自到了这里,难道英姐儿两个还敢轻慢我不成?」 老太太这才带着拾花有些不放心地走了。 英姐儿暗暗松了口气,要是再多听几句老太太那些肉麻的假话,真不知道她还忍不忍得住。 英姐儿和周四郎迎了宋先生进正屋大堂,让了上座,进了茶,才道:「先生,我这里房屋宽敞,您想要住在哪里?还有我这里婢女也不少,您挑一个伺候您吧?」 宋先生也不挑剔她说话不当,看了看左右,道:「你们夫妻住在哪里?」 英姐儿指指东侧:「我们在东侧。西侧如今就是一间小书房。」 宋先生笑道:「那就住在西侧吧。」 见英姐儿屋外一排站着的婢女,随手一指:「就她来吧!」竟是指了香萝。 香萝激动得满脸通红。 v第十二章[07.22] 这一夜也没有什么话说,到了第二日一早,英姐儿和周四郎不免请了宋先生一起用早饭。 周四郎和英姐儿昨日商量了一番,如何表现夫妻恩爱。如今正是时候。 周四郎便夹起一个芝麻花生包子放在宋先生碟子里:「先生请用。」完了,又夹了一个放在英姐儿碗里:「英姐儿,你的!」 英姐儿见状,却笑眯眯地夹了一筷子腌红辣椒放在周四郎碟中:「四郎,你多吃点儿!」 周四郎抖了一抖,内心咆哮:「我不吃辣!」可是当着宋先生的面,只得满面堆笑:「不用管我,你伺候先生用饭。」 英姐儿这才道:「先生,昨日忘了问先生,不知道先生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宋先生慢条斯理笑了笑:「这倒不必问了。我今日就打算回去了。」 周四郎和英姐儿吓得筷子齐齐掉在桌上。周四郎话都说不利索了:「先……先生,可是我们招待不周?」 宋先生看了一眼英姐儿,又看了一眼周四郎:「还是吃完饭再说吧!」 宋先生也不管这夫妻两个怎么挤眉弄眼,味同嚼蜡地咽下这顿早餐,自己不紧不慢地吃了两个包子,一碗燕窝粥,若干各色小菜。这才放下筷子,道:「到书房来说话。」 周四郎和英姐儿战战兢兢地站在书房里,宋先生站在书桌前,拿了纸笔,周四郎忙上前忙着磨墨。 宋先生也不坐下,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周四郎一看,双腿一软,「扑通」就跪在地上了,英姐儿认了不少字,可这几个竟一个也不识。急得不知道该不该跪下,周四郎忙一扯她,她也只好跟着跪下了,周四郎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未曾圆房?」 英姐儿心里慌张,惊骇地看着宋先生,就跟看着妖怪一样,她……怎么看出来的? 周四郎听说过宫中自有各种秘法。这位宋先生既在宫中住了三十多年,一眼看出来自己未曾圆房,也不奇怪,根本没想过抵赖。只想着该找个什么理由。 英姐儿却觉得除非宋先生有妖法,不然决计看不出,要不要打死也不认? 两人各怀心思,可怜昨日做的各种准备在宋先生面前简直是不堪一击。如今却如何是好?周侍郎说了,宋先生就是来看他们是真夫妻还是假夫妻的,这回看穿了,他们两人,还有周家会不会大祸临头? 想到这里,英姐儿看看十分亲切的宋先生,又觉得要不要跟宋先生说实话?也许知道了他们的不得已,宋先生能帮着掩饰?她看向周四郎,周四郎见她神情,一个冷颤,这傻丫头是要坦白吗?周四郎一急,大声道:「宋先生,此事与英姐儿无关,是……是小生有疾。」 周四郎嚷出这一句,满脸通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急的。 宋先生缓缓地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襟,面上神色不变:「英姐儿,你说呢?」 英姐儿看着周四郎,心里有一种暖暖的情绪在涌动。「此事与英姐儿无关……」 就像周侍郎说的,嫁给他,他的事、周家的事就都跟自己有关了,这种时候,怎么撇也撇不清了。 英姐儿犹豫了一下,看着宋先生的眼睛道:「是我,不是他!」 周四郎狠狠地瞪了英姐儿一眼,把她往后一扯:「你别捣乱了。」英姐儿眉头一皱,恼起来,撅起元宝嘴,狠狠推了他一把。 周四郎被她给推得一歪,身子又差点撞到旁边的书架上,怒道:「你又推我!」一边慌张地看着宋先生,这可好,就是没圆房,要说自己有病,还是可以勉强说恩爱的。被她这一推,连恩爱也没法装了。 英姐儿却怒目一瞪道:「你不扯我,我推你?!哪有你这样的,第一次见面就往人家怀里闯?当着宋先生的面,就拉拉扯扯的不给我脸,嫌我不会说话是不是?!说你是瞧中我才娶的我,谁信!」 周四郎忽然明白过来,头一缩,装作很害怕被打的样子,就坡下驴:「就是,你一个母夜叉,我眼睛长在脑后头才看上你了?!」 宋先生轻轻咳嗽一声,两人都赶紧规规矩矩地跪好了:「英姐儿,你说!为什么是你?」 英姐儿气哼哼地道:「我不识字,又不懂他们家的规矩,进门他就给我啰啰嗦嗦地立规矩,瞧不起我。我就说,他要敢碰我,我就一脚把他踹到床下去!」这话也是真话。 假作真时真亦假,你越要证明什么,别人倒未必肯信。可你越是表现得不像那么回事,别人反倒信了。 宋先生低了头,眼神在他们俩之间转了几圈,笑了笑,突然道:「我不吃虾,喜欢吃辣。其他尚好。」这一对小夫妻,是真是假,倒是可以多看几日。 英姐儿和周四郎都大大松了一口气,两人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里充满惊喜,随即又脸上一红,都低下头去。宋先生看得莞尔,温和地道:「都起来吧!」 两人才要慢慢站起,周四郎先站起来了。英姐儿衣裙累赘,才要站起来,就见周四郎伸过来一只手,雪白修长。英姐儿又热了脸,微微咬了唇,伸手抓住他的手,站起身来。 宋先生指了指一边的两把圈椅:「宫中规矩严,出了宫,我倒想闲散闲散。你们坐着说话。」 英姐儿就近坐了,周四郎见她坐下了,这才坐下。两人都腰板挺直、正襟危坐,一动不敢动。 宋先生慢悠悠地道:「英姐儿,太后娘娘派我来教你,你说来听听,你都会些什么?不会些什么?」 英姐儿眨了眨眼,这话怎么回答好,想了想,道:「我样样都会。没有什么不会的!」虽然宋先生人很好,可是她厉害得跟妖怪似的,还是说自己样样都会,让她赶紧走吧。不然跟周四郎怎么装啊? 这回不但周四郎没憋住笑,连宋先生脸上也憋不住了。 宋先生「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你这样样都会,都有些什么样?」 英姐儿当然也知道自己这话大得顶了天,不过还是一本正经地装憨、胡说八道:「过日子不就是那几样?我在家时,最会砍柴、烧火。到了这里,又学着做针线女红,还有管家理事,《三字经》上的字也都认全了。」 v第十三章[07.22] 宋先生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你在这里,没事了是不是也会在院子里烧烧火?」除了原来听到的传说,宋先生刚才进门时,可没错过门口院子青石地砖上,那一团团的熏黑的痕迹。 英姐儿脸腾地就红了,嗫嚅道:「先生听说了?我跟老爷打赌,要出院门。就烧了几把。那树枝才砍下来的,湿着呢,光冒烟,不出火,出不了大事。」 宋先生点点头:「看来烧火你是不用学了,不过你没提到做饭。民以食为天,女诫上说:女有四行,德言容功。这是从最难到最易。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你就从这儿学起吧。」 周四郎低了头,把个拳头偷偷塞到嘴边闷笑。 英姐儿懊悔得不行,怎么忘了这个了?她满脸地为难:「宋先生,周家吃饭有的是厨娘,我就是再学得好,还能有她们做得好?不如先生还教我认字吧……我才刚学了《三字经》,不是要学《女诫》吗?」 周四郎忙又伸手扯了扯她,她跟自己这个「先生」胡闹惯了,对着太后派来的先生也真敢想啥说啥,真是不佩服这傻大胆都不行。 宋先生见了,暗暗摇头,面色却半丝不变:「四郎先出去吧,太后娘娘命我来教习英姐儿,可不是教习你的。」 周四郎有些不放心,可是又不敢违拗宋先生,一揖到地:「宋先生,英姐儿野惯了,先跟我学《三字经》,也是惯常喜欢胡说八道,还请先生原宥。」 宋先生无奈地挥挥手:「放心吧,我吃不了你的小媳妇。」看这周四郎对英姐儿的黏糊劲儿,这恩爱倒不像假的。 周四郎走到门边,又不放心地回头嘱咐英姐儿道:「你别当宋先生是我,可着劲儿地胡闹,乖乖听先生的话,不然小心先生拿戒尺抽你!」 英姐儿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站起身:「你到底走不走?要不要我再推你一把,帮帮你?!」这个周四郎就是认定了自己会闯祸,刚才要不是她脑子好,推了他一把,这会儿宋先生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宋先生也有些忍无可忍:「周四郎,你要再不走,我那戒尺,可就要招呼到你身上了!」 周四郎吓了一跳,一缩脖子,飞快地跑了。 英姐儿见周四郎走了,才面带笑容地回过头来。 宋先生看着英姐儿,脸上似笑非笑,突然面色一寒喝道:「跪下!」 英姐儿吓了一跳,身子比脑子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以为宋先生又看出什么秘密来了,低着头,吓得一动不敢动。 却听宋先生叹了一口气:「说来,这也不能怪你。你听着,《庄子》上有个故事……」宋先生准备给英姐儿讲一个坐井观天的故事。 英姐儿听她要讲故事,浑身的紧张劲儿一松,忘了自己还跪着了,喜笑颜开,歪着头,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地,插嘴道:「先生真好,我最喜欢听故事了,是哪个庄子上啊?」 宋先生先听她插嘴,便住嘴不言,想等她说完了,再教训她,谁知道听到她问「是哪个庄子上」 宋先生呆了片刻才回过味来,却再也忍俊不住。她这一辈子都在宫里,言不高声,笑不露齿,行不摇裙,卧不乱形。上一次笑得尽情已经早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这一笑可不得了,伏在桌上,双手按腹,浑身抖个不停,震得桌上的纸墨笔砚也跟着「咔咔」直响。她越是想忍住笑,便越是忍不住,把英姐儿都笑得吓到了:「这先生可不是跟那侠义话本上说的被人点了笑穴,笑得停不下来了?不会……不会笑死过去吧?」 英姐儿也顾不上自己还跪着了,站起身,就去倒茶,一边把茶送到宋先生手边,一边拍着宋先生的背:「先生,喝口茶,缓缓气……。」 宋先生好容易才止住了笑,坐直了身体,慢条斯理地偷偷掏出手绢,用袖子挡着,擦了擦嘴边的唾沫星子,镇定了半晌,端起那茶饮了一口,看向英姐儿。 就见英姐儿睁大了一双黑眼睛,拍了拍心口,又说了一句话:「先生可真是个爱笑的人!刚才,我真怕先生笑死了呢!」 宋先生这一口茶直直地就喷到了英姐儿脸上。 英姐儿顶着满头满脸的茶水珠子,无言地看着宋先生。 宋先生此时满面通红,鬓发因为刚才的狂笑而有些散乱,大张着嘴,眼神发直——完全被自己的失仪吓傻了。 宋先生好容易回过神来,心里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万般难描的滋味。 她慢慢地放下手中的茶盏,茶托碰到桌面,发出「铎」地一声。屋内安静得能听见英姐儿和宋先生自己的呼吸声。 她伸出手来,轻轻抿了一下两鬓,神情复杂:「我失仪了!对不起!」 英姐儿看着宋先生好像有些难过的样子,没有掏出手绢来擦自己头上、脸上、前襟上的茶水珠子,反而有些担心地看着宋先生道:「没关系,没关系,先生,先生是不是很难过?」 宋先生闻言心居然狠狠地抽了一下。开心,难过,尴尬,愤怒,忧郁,受伤,无助,失望,孤独,卑微,羞辱……过去三十几年,她把这些人该有,而宫里不该有的感觉全都一一抹掉了。 她永远高贵平静,亲切疏远,伺候着太后,教导着后辈宫女。就是有宫女在她面前被剥皮抽筋,她也可以面不改色。待挪走了尸体,就能在同一间屋子里弹琴下棋,喝茶吃饭。夜里,连多余的梦也不会做一个。 今天,居然有人让她笑得像个傻瓜,居然有人问她是不是很难过? 宋先生看着满怀关切,一片天真,脸上还挂着水珠子的英姐儿,垂下了眼睑,声音平静:「擦干净头脸,去厨房切一天菜。」 英姐儿胡乱擦了两把脸面,就赶紧离开了书房。她觉得她要再在书房呆下去,先生就要哭出来了。先生可真是个怪人! 英姐儿回屋,意外地见周四郎居然还在屋里呆着。 周四郎看见英姐儿一头一脸的水珠子,前襟胸口上也湿了一片,跟喝汤漏了一脖子似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知道你会闯祸,你这朵花儿,今儿可是给宋先生浇了水了!」 英姐儿瞥了他一眼,瞧他幸灾乐祸的样子,「哼」了一声:「管你信不信,先生还跟我说对不起了呢!」 v第十四章[07.22] 周四郎立刻起了好奇心:「先生跟你说对不起?你没听错吧?到底怎么回事?」 英姐儿抬了抬下巴,指挥着香草:「给我翻件烂衣裳出来换,我要去厨房!」 周四郎见她不理自己,跟条摇着尾巴的小狗似的跑到她面前:「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得知道啊?不知道,万一回头跟先生说错了话该怎么办?」 英姐儿犹豫了一下,招手让他靠近,贴在他耳朵边悄声道:「先生有怪癖!」 周四郎听得一惊,在宫中那种地方磨了几十年的嬷嬷,有什么怪癖都不奇怪,可是,到底是什么怪癖? 他一双桃花眼亮晶晶地看着英姐儿,十分渴望得到答案,英姐儿却蹙着眉毛,想了想:「不行,不能告诉你!《三字经》上说‘亲师友,习礼仪’,我得跟先生亲,不能在她后面说坏话!」 周四郎觉得简直要被这个喜欢事事引用《三字经》的英姐儿气死了。你要学就学个彻底,说什么先生有怪癖,这还不如什么都不说呢?!到底是个什么怪癖?!你居然不说! 香草已经找出来一套衣裳,就是上次英姐为回门,翻墙时穿的青花夹袄黑布裙。 英姐儿看了一眼:「这天儿,穿这个会不会太热了?」 香草道:「可是,烂衣裳只有这一件啊,其他的,奶奶舍得不?」说着拎了一件绿绸蝶恋花的比甲来。 英姐儿翻了个白眼,无奈地伸手指指那件布衣。 英姐儿见周四郎还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一点出门的意思都没有。带了香草去净室里头换了衣裳。 周家下人们消息传播的速度,堪比如今的互联网。英姐儿还没有走到厨房呢,最新版本的英姐儿八卦已经出炉。 版本一,显然缺乏想象力,非常干瘪:四奶奶惹恼了先生,被先生泼了一头茶水,罚她到厨房做粗活! 版本二,相当的丰富,我们需要分段叙述: 宫里的宋先生可跟宫里一般的嬷嬷不同。惩罚人,根本不用板子棍子。你只知道打板子挨棍子疼,可不知道最让人不能忍的不是痛,而是痒!痒得你大笑不止,痒得你生不如死! 四奶奶这个活阎罗这回可是遇到如来佛了。宋先生上来就把四奶奶给弄得大笑不止,据当时躲在兰桂院院墙外偷听的某丫头说,四奶奶笑得声气都变了,最后晕了过去。 然后先生看着差不多,含了一口热茶,喷到她脸上,这才把她喷醒,打回原形,不许她穿绫罗绸缎,还穿她以前的布衣布裙,罚到厨房来做!苦!工! 所以,当英姐儿一脸平静地走进周家厨房的时候,厨房里外都挤了不少本来不该「正好」在厨房办事的丫鬟婆子。 英姐儿那身土布衣裳更加证实了第二种说法。以至于那位某丫头在周家成了这件事的权威发言人。 英姐儿哪里知道这些,还以为周家厨房本来就这么多人呢,也不废话,正好看见初春的嫂子:「王青媳妇,宋先生让我来切菜,你看看,有什么菜让我切的?」 一个时辰之后,英姐儿还在厨房忙活,周四郎却在屋里坐立不安。他一直张着耳朵听着书房的动静呢,可宋先生自始至终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声息全无。 这宋先生可真是太奇怪了?周四郎突然一个机灵,宋先生不是在书房里找什么东西或者藏什么东西吧?多少抄家灭族的祸事,都是从书房里翻出什么证据来定的罪。 好在,自己平时除了写几句歪诗和做做先生布置的功课外,应该不会有什么……周四郎突然满脸通红,要是被先生瞧见书房里那个匣子里藏的书,可就真见不得人了!昨日宋先生来得急,又直接住进了小书房,自己根本来不及收拾。 这可怎么办?周四郎的小书房,两头都开了窗,夏日里,两边窗户一支,便是爽爽的穿堂风。去偷窥?这要被抓住可是大罪过,敢偷看宫里的嬷嬷!虽然年纪大了点,可也是女的!不行! 周四郎忙几步走了出来,左右一看,就看见香萝坐在门外檐下阴凉处,沾着水往青石地上写字呢。 他咳嗽一声,香萝闻声忙站起来:「爷有什么吩咐?」 「宋先生指了你伺候她,你也不知道机灵点儿,这么久功夫了,还不去问问宋先生,可要用茶?可要用点心?」周四郎装模作样地皱着眉头道。 香萝吓了一跳,点点头就要跑进去。 周四郎忙一把抓住她,低声道:「你这样莽撞,冲撞了先生怎么好?这样,不如你悄悄地去窗口那边看一看先生在干什么,回来告诉我,我再告诉你要不要去打扰先生。」 香萝认真地点了点头,朝着书桌一侧的窗口走去。周四郎叹了一口气,真是什么丫头跟什么人,这个也是傻的,真是半点儿坏事都不会干。 不过一会,香萝蹑手蹑脚地又回来了:「宋先生在书桌前看书呢!要不要去打扰啊?」 周四郎松了一口气,笑道:「不用,不用,你去玩儿吧。」 刚一转身,就见宋先生面色如常地站在门口,周四郎吓了一大跳,忙施一礼,还没开口,宋先生就道:「你到书房来一下。莫要叫人来打搅。」说完,宋先生就转身走了。 周四郎做贼心虚,忐忑不安地跟着宋先生进了书房。 这一头,英姐儿看着大木盆里堆积如山的萝卜,非常有自豪感:「看吧,切个萝卜,对我来说太容易了。先生也不来,家里的菜都被我切光了!」 王青家脸上的两团红都快变白了,嘴里道:「正是,正是,奶奶不歇气地切了一个时辰,可不是,家里这能切的菜都切完了。不如回去问问先生,看看奶奶还要做点儿什么?」这可怎么办?一气切了这些菜,可让厨房怎么做啊?总不能今儿切的明儿炒。 王青家的看着厨房头头铁青的脸,欲哭无泪。 她不是没拦着啊,可是四奶奶非说:「先生让我切一天的菜,这才多一会儿,先生再怪我偷懒!」于是乎,厨房的菜都遭了秧,但凡能切的,全都被英姐儿甩了刀。 v第十五章[07.22] 英姐儿站起身,擦了擦头上的汗:「真的没有要切的菜了?」手里还甩了甩那把黑青发亮的大菜刀:「不如我的柴刀顺手。」 围观群众纷纷在心里表示压力很大,面上还得带着诚挚到笑容,谁知道这位奶奶会不会突然飞刀脱手,让自己莫名其妙地倒了霉呢? 书房里,宋先生面色安详,静静地看着周四郎。 周四郎双膝跪倒,整个身体都伏在地上,不停地抖动着,发出小兽绝望般的哀鸣哭泣。 宋先生淡淡地道:「我既拿了铁证,总不能不交给太后娘娘。」 周四郎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砰砰」的闷响,哀求道:「宋先生……宋先生,是我的错,我承担!要我的命,我去死!求先生,只求先生想想办法,想办法帮英姐儿开脱,她好好的一个砍柴丫头……她太无辜了!」 门「哐当」被推开了,英姐儿面色惨白,神情恍惚地站在门口:「出……出什么事了?死,你为什么要死?」 她不过去切个菜的功夫,怎么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宋先生太可怕了,她这么会儿功夫,就什么都知道了吗?他们会怎么样?真的会杀头吗? 英姐儿的手紧紧抓着门框,双腿软得跟面条一样…… 周四郎和宋先生闻言都看向她。 周四郎泪眼模糊,心痛如绞:「英姐儿,对不起!对不起!」 周四郎觉得嗓子里有咸咸的东西在涌动。无论他有多懊悔,无论他说多少个对不起,现在都没有用了。 宋先生看着英姐儿,眉眼不动,眼神淡淡地:「世间事皆有因果,没有人是无辜的,你也一样。」这个丫头,看着单纯,可是差点儿连自己都上了当。越美丽的花儿越毒,越天真的人儿越阴,宫里三十年还没看够吗!? 「四郎?」一声尖利的叫喊,英姐儿不及回头,就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向屋里摔了进去。 她的手在地上一搓,火辣辣的疼,膝盖也狠狠地跪在地上,发出一声重响。 她抬起头来,就看见瘦得脱了形的周夫人已经扑到周四郎身边,拉着他一边哭喊一边捶打道:「四郎,四郎,出什么事了?什么去死?你要死了让娘怎么活!」 宋先生抬了抬眉毛,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一边打量着周夫人。 天气已经入了四月,周夫人还穿着厚厚的夹袄。也许是人瘦得太快,这夹袄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面色苍白中泛出一种暮气沉沉的黄色。额上皱纹清晰可见,嘴唇干燥泛白。 周四郎也抱住周夫人哭道:「娘……宫里来的宋先生,她什么都知道了!」 昨日周侍郎派了人去接她,她才进家门,自己饥谷院都没去,就奔兰桂院来了,没想到,踏进门就听到这样的噩耗。 周夫人眼前一黑,身体晃了几晃,杜嬷嬷赶紧在一旁扶住了她:「太太,您不能倒下,你要倒下了,四爷还能靠谁?!」 香草已经在一片混乱中跑到英姐儿身边,把她扶了起来:「奶奶,伤没伤到?」英姐儿哪里顾得了手上膝上的伤。只是看着周四郎,想不明白怎么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周夫人紧紧地捏住杜嬷嬷的手,喘着气道:「你……你去守门,别让人进来。我……我有话跟宋先生说。四郎,黄氏,你们都出去。」 宋先生轻轻摇了摇头:「让下人们都出去吧。令郎和令媳留下。」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人心如此,倒也不怪她们。 屋里只剩下了宋先生,英姐儿和周四郎母子。宋先生坐着,英姐儿站在,周四郎母子都在地上跪着。 宋先生看了一眼还傻站着的英姐儿,有些发怔,难道她的傻气是真的?不是装出来的?哪有夫君和婆母跪着,儿媳妇还站着的道理? 其实这基本规矩英姐儿是懂的,只是她完全被现在的情况吓傻了,一门心思就想着到底出了什么事,四郎到底说了什么?哪里想得到什么规矩? 周夫人眼里就没有英姐儿,也顾不上提醒她。 周四郎则满眼是泪地看着她,只觉得满腹的内疚与心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周夫人心里残存着最后一丝希望,紧着嗓子,一双已经凹了下去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宋先生:「宋女官,无论我家四郎说了什么,宋女官可有证据?」 困兽之斗,宋先生见惯这种情形,淡淡地道:「霜风渐紧,断雁无凭,月下不堪憔悴影。」 周夫人闻言如遭雷击,双目赤红,看着宋先生也如看着妖怪一般。 周四郎双手紧紧地抱住脑袋,半分不敢抬头。 呆了半天,周夫人才缓过神来,勉强道:「不过是一副上联……」 宋先生目光不动,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嘲讽:「想不想听下联?」 周夫人猛地转头看向周四郎,目光如刀。周四郎整个人缩着一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英姐儿见他们说的话,自己一句也听不懂,可是见周夫人看向周四郎的样子,便明白一定是他干什么蠢事了。 她心中愤怒,几步走过去,忍不住一巴掌拍在周四郎头顶上:「你的头还没掉呢,抱这么紧干嘛?什么上联下联的,到底怎么回事?!」对联她还是懂的,就是她家过年也会去买了春联来贴在门上,是周四郎对了什么对子,露了马脚,被宋先生抓住了? v第十六章[07.24] 周四郎更加缩紧了身体,他不是不想张口,可是要说的话都卡在嘴里。 之前为了英姐儿想跟着他去巨鹿的事,他心里觉得十分憋闷,怏怏不乐,时常想起许月英。 有日在书房里,想起自己答应了许月英,要把她留的那副对子对出来的,便提笔把这副上联写了出来,又琢磨了许久,按着自己当时的心情对了下联。 写好了,他也没担心谁会看到,就随便给夹在《诗经》里了。也许是有心也许是无意,那一页正好是《绿衣》,是诗经里着名的怀念亡妻的诗歌。 谁知道今日居然会被宋先生发现。 周夫人颤抖了一下,挺直了腰:「那又怎样?四郎自幼读书,对的对子不知道有多少,能说明什么?」只要咬死不认,没有证据,宋先生回去也交不了差,文字这种东西,要牵强附会容易,要开脱也不难。 门上杜嬷嬷声音紧绷地喊道:「老爷来了!」就听急促的脚步声响,到了门口猛地停住了。 杜嬷嬷又问道:「宋女官,能否让老爷进去?」 宋先生声音平缓:「周侍郎,请进吧。」 周侍郎几步跨了进来。他在饥谷院等周夫人,却听得底下人说周夫人回府后直接到了兰桂院。他提心吊胆地就跑了来。看杜嬷嬷守着门口,他心头猛地抽搐了一下,咬了咬牙,这对母子,又出什么事了吗? 周侍郎按品阶高过宋女官,其实周夫人也是,可是周侍郎并不敢在宋女官面前托大。 他进门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宋女官,贱内犬子可是有冒犯之处?还请告知本官,必严加管教。」他这么个机灵人,踏进门,一眼就瞧着场面怪异。 宋女官坐着,夫人儿子跪着,儿媳妇却站着。 宋女官也站起身来,行了礼:「周侍郎,还请你命人备好车马,送我回宫。令郎的婚事,其中真相我已尽知,这就回宫禀报太后娘娘。」 周侍郎闻言心里如被雷劈,面上却「呵呵」一笑,几步走到旁边的罗圈椅上坐下,一整衣襟:「夫人,你也莫要跪着了。你也是三品淑人,怎可自低身份。」今日之事,看来不易了结,该拿的架子还是要拿。四郎那个蠢材,就让他跪着吧。 周夫人哪里站得起来。周侍郎眉头一皱,喝道:「黄氏,还不赶紧扶你婆婆起身!」 英姐儿见周侍郎来了,心里松了一大口气,见他大喇喇地坐下了,更加放了心。听到吩咐,偷偷踢了一脚周四郎,这才走过去扶住周夫人的胳膊,双手用力把她架了起来,扶她到椅子上坐下,自己站在身后。 周侍郎这才定定神道:「到底怎么回事?本官愿闻其详。」 宋先生笑一笑,慢悠悠地道:「不过是令郎思念故人,新婚期间写了悼亡的对子,正巧被下官瞧见了。这事京师闹得纷纷扬扬,连皇上与太后都颇有留意。下官既然已知真相,又怎可欺瞒不报?」 周侍郎已经在心里把周四郎骂了几百个「小畜生」,脸上却依然温文尔雅,捻了捻胡子:「四郎这个年纪,为了做诗写对,最喜欢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宋先生熟读诗书,想来不会做出‘作则垂宪’之事。」 「作则垂宪」乃是前朝开国皇帝旧事。那位皇帝因寇贼起家,「则」「贼」近音,最忌讳用「则」字。浙江学府教授林元亮,因作《万寿增俸表》中有「作则垂宪」句而被杀。 宋先生却脸色一沉:「周侍郎慎言!今上宽和仁慈,你怎可将他与前朝暴君相比!?」 周侍郎闻言一惊,这宋先生好犀利的反应,难怪在后宫几十年屹立不倒。 背心微汗,周侍郎当即起身一躬:「本官失言,多谢宋女官指点。此事实乃儿女小事,今日上朝,本官已经向圣上上折告罪,自责治家不谨,以致家事惊动圣躬,烦扰太后。圣上已经罚了本官半年俸银。先生既得了太后懿旨教习黄氏,如今又何必横生枝节?一念之善,景星庆云,一念之恶,烈风急雨。还望宋女官三思。」 周侍郎昨天晚上放走了周四郎和英姐儿,脑子可也没闲着。 他连夜挖空心思写了份自责书,今日早朝当面奉上,涕泪三千,磕破玉阶,总算是把圣上的疑心暂时安抚住了。要是宋女官真拿了周四郎的对联再生事端,皇上就是想和稀泥都不成了。这些人怎么个个那么不省心呢! 宋先生沉吟不语,看周侍郎额头乌青一片,想来说的上折自罪之事应是真的。 周侍郎又道:「宋女官孤身一人,入宫三十余年,如今既与黄氏有了师生之份,周家虽然并非勋贵之家,也有百年基业,愿以举家之力,奉宋女官终老。」 宋先生眼光在英姐儿和周侍郎之间溜了几个来回。 她缓缓地站起身:「周侍郎果然好口才。下官佩服。如果周侍郎不肯替下官安排马车,下官只有自己走回去了。」 她说完,便迈开步子就往外走。 周侍郎毕竟男女有别,不敢伸手拦她。 周夫人已经半瘫在椅子上,不能动弹。 周四郎则犹豫了一下,到底不敢扑过去抱住宋先生的腿。 英姐儿一直在旁边听着,虽然不是十分明白,但大概意思却是懂了。就是周四郎写了什么怀念许姑娘的对联让先生发现了,先生一拷问,周四郎就招了。 然后周夫人想赖账,周侍郎想劝宋先生发善心,又想收买宋先生。可宋先生都不肯答应。仍然要回宫告状。 对于英姐儿来说,实在不是很明白,她跟周四郎是真是假关皇帝老儿什么事情,她在家里烧几根树枝又怎么惹到太后娘娘了? 她见宋先生执意要走,心里一急,就突然站了出来:「先生要走,我来送吧!」她高声叫道:「香草,你去车马房安排马车,先生要回宫。」 所有人都是一愣,包括宋先生在内。 v第十七章[07.24] 周侍郎差点儿被气晕了。她不是最会撒泼吗?这时候,她就是拖也要把宋先生拖住啊,怒声骂道:「黄氏,轮不到你来说话!」 英姐儿看了周侍郎一眼,心道:你们不都说了不管用吗?还不让我说说?! 她大声道:「我相信先生。先生说皇上是大好人,怎么会为了这么点儿小事就要砍我们的脑袋呢?如果这样,天下人不都砍光了。」 周侍郎闻言一怔,眼光一闪,没有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当今确实宽仁,这件事可大可小。自古伴君如伴虎,就看皇上怎么想。 大了,是欺君之罪,轻则自己的仕途到头,重则翻出些陈年往事来,掉脑袋也不是不可能;小了,不过是儿女家事,大可一笑了之。自己当时自以为做得聪明,可现在看来,让四郎娶黄氏实在是饮鸩止渴。 周夫人张了张嘴,见周侍郎都没有阻止,便把骂人的话咽了下去。 周四郎却看着英姐儿,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隐隐的生出希望来。虽然不过半日,但他知道她是真的把宋女官当先生看的,英姐儿能说动宋女官吗? 英姐儿转头看向宋先生:「我们拦着先生不让先生跟太后说真话,那不是让先生背叛太后吗?先生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她目光含泪:「先生,对不起,之前骗了你。我送您出门吧。」她是真心喜欢佩服这个先生的,虽然短短半日,可是先生失仪尚且向她道歉,自己骗了先生更应该道歉了。 周四郎不禁有些失望,原来英姐儿并没有打算说服宋女官。 周侍郎则看了一眼宋女官,脑子转得飞快。自己昨夜所写的奏章只是奏明了修坟,砍门,放火三桩事的真相,还是一口咬定周四郎喜欢的人是英姐儿。若是宋女官不肯代为遮掩,自己到时候该如何才能开脱? 英姐儿说完见周侍郎不说话,宋先生也不说话,便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往外走去。 刚出书房门,英姐儿就看见一旁的条桌上放着一个碗口粗细的黑陶罐子。这才想起来,她走过去拿起罐子递给宋女官:「先生说喜欢吃辣,我刚才去厨房切菜,看他们腌的好红椒,便给先生取了一罐。先生,不能在这儿吃了,不如带进宫去吧?」 宋女官震惊地看着她。她让她带吃的进宫!她果然不是装傻,是真的傻! 也不知道为什么,宋女官居然没有拒绝,任由英姐儿把那罐辣椒放在了车上。 站在周家的外院里,看着载着宋先生的青绸齐头马车拐了个弯,消失不见了。 香草才担心地看着英姐儿,低声道:「奶奶,要是奶奶现在跟四爷成了……真夫妻,是不是就不算骗皇上了?」 英姐儿摇了摇头,伸出手摸了摸香草的头:「你带着香萝,就说是上街给我买东西,今天就走,把能带的钱都带上。那日我回门看见了,西城门口就有一家客栈,挂着一个三角小黄旗,上面画着三片叶子的。你跟香萝先在那客栈住几天。要是周家没事,你再回来。如果周家出事,你就逃回家去吧。」 香草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那奶奶呢?」 英姐儿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我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要是周家出了事,我能逃出来,我就去找你。」 「世间事皆有因果,没有人是无辜的」先生说的话,英姐儿觉得句句都有道理。虽然说是事出有因,可是自己当初如果不赌一口气,选择嫁给周四郎,又怎么会掉到周家这个大泥潭里来。 坐在前往皇宫的马车上,宋女官怀中抱着那个辣椒罐子,紧紧地捏着袖中的那副对子,看着越来越近的宫门,难得地锁了双眉,心中迟疑不定。 周家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宋女官前脚走,周侍郎后脚就要用家法收拾周四郎。这个混账东西,难道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娶黄氏吗?跟许家姑娘的瓜葛撇清还来不及,居然敢背着家人去修坟,还敢躲着写什么悼亡对子?!留下把柄来!害己害人! 可是周夫人哪里舍得,拼着风吹就倒的身体,扑上来护住周四郎:「老爷嫌我们母子碍眼,把我们一齐打死算了!」说完咳个不住,气都喘不上来。杜嬷嬷扑过来护住她:「夫人啊!」也老泪纵横。 这边周大郎和焦氏,周二郎,周三郎夫妇,连同老太太也全都因为知道宋女官回宫里,知道必是出了大事,齐齐赶了来。 周大郎见着母亲弟弟的惨状,「扑通」跪在地上,痛哭道:「四郎该打,可母亲病重,请父亲无论如何等母亲身体好起来,再责罚四郎。」 焦氏也跟着跪下了。 他们并不知道周侍郎为什么要发狠打周四郎。 周二郎见状走到周侍郎身边:「父亲,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母亲身体不好,静养为宜。宋女官,为什么只是半日便走了?」听说还是黄氏去送的,可见应该不是黄氏的事情,那就是周四郎惹的祸了。周二郎看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周四郎,垂下了眼睑。 周三郎却看了看在地上抱头痛哭的周四郎母子,又把眼神在周二郎和周侍郎身上看了几个来回,一边听着他们说话,一边微微皱眉凝思。 老太太见了也垂泪。婆媳之间总有置不完的气,可是真见着周夫人这个凄惨模样,也有些不忍:「业哥儿,还是先让你媳妇休息休息吧。焦氏,你还不赶紧打发人去给你婆婆请太医。」 焦氏忙起身去了。女眷们都扶着周夫人走了。英姐儿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只有周侍郎和三个儿子。 周侍郎、大郎、二郎、三郎都坐着,只有周四郎仍然跪在地上。 周侍郎见英姐儿进来:「宋女官收下了那罐辣椒?」他当时跟在门后看得清楚。 英姐儿茫然地点点头。周侍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周侍郎看着她道:「四郎糊涂,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我们一家子将来怎么样,都在宋女官的嘴皮子上了。你先回去歇着吧。」 英姐儿看看屋里的几个人,周三郎抬起头来,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英姐儿。英姐儿猜周侍郎是把事情的真相都告诉了几个儿子了。 v第十八章[07.24] 英姐儿等到快三更天,周四郎才回到屋里。英姐儿默默地躺在床上,没有说话。周四郎却突然道:「英姐儿,对不起。我是不是真的很蠢?整个周家都被我拖累了,你也是。」 英姐儿叹了一口气道:「你只是忘不了许姑娘……。如果是我,别说是自己喜欢的人,就是一个从小长大的朋友要是没了,我也不会才几个月就把他忘在脑后的。」憋屈归憋屈,但是英姐儿反而觉得这样的周四郎才是她认识的那个周四郎。 周四郎今日已经哭得够多,痛苦的泪,悔恨的泪,内疚的泪,委屈的泪,心痛的泪,可这会儿眼泪还是顺着眼角小溪一般地流了下来……他宁可英姐儿跟以前一样抓他打他踢他骂他,也比现在这样一句责怪的话也没有,让他心里好受。这种难过,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眼泪,他也从来没有流淌过,他不知道该叫做什么……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叫做「爱」。 这一夜,实在漫长。英姐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恍恍惚惚地睡着了,居然到了平时起床的五鼓时分都没有醒过来。她正梦见自己在家里,秃尾巴公鸡突然不打鸣了,她就追着那只鸡跑,结果那只鸡突然转过头来,扑进她怀里不见了。她一惊就醒了。 见天光已经大明。她一回头,吓了一跳,周四郎面色惨白,双目红肿眼下青黑地坐在床边看着她呢。 「你?」英姐儿觉得周四郎这个样子怪怪地。 周四郎轻声道:「看你睡得很熟,就让丫头们不要吵你。你是要起身还是要再睡一会儿?」 英姐儿听见这声音,觉得身上好像有小虫子在爬,她倒宁愿见平日周四郎那副爱理不理自己的样子呢。 她翻身坐起:「你一夜没睡么?」 周四郎居然笑了笑:「睡不着。我吩咐她们准备早饭吧?」 两人默默无言地吃着早饭,周四郎不停地给英姐儿夹菜递匙。 英姐儿看他如此殷勤,只觉得食不下咽。周四郎怎么了?因为自己做错事,愧疚了?她也没有怪他。 英姐儿正要搁筷子,见雪就拎着昨日英姐儿送给宋先生的黑陶辣椒罐子进来了。 见雪脸色发白:「车马房送过来的。说今早收拾车子才发现。」 英姐儿和周四郎心中都是一紧。 英姐儿看着那黑陶辣椒罐子,叹了一口气:「你送到厨房去吧。」眼中不觉已经有了眼泪。 见雪还没转身,守贤就满脸惶急地进了门:「宫,宫里来人了,让爷和奶奶都赶紧到中堂去。」 等英姐儿换好衣裳跟周四郎到中堂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挤满了人。 当中上座,一个年迈的老太监,须发皆白,长眉双侧都吊下来一线。八仙桌上放着一个红绸覆盖的托盘,盘中高低不齐,放着两样东西。 见人到齐了,那太监便站起身来,示意身边的小太监,小太监揭开了红绸布,众人都看到了盘中的东西。 一个金杯,一只玉碟。 金杯里盛着鲜红色的酒,玉碟里是一只绿莹莹的香梨。 除了英姐儿睁着一双黑眼睛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周四郎已经脸色煞白。这是一条生路,一条死路么?谁生,谁死?让谁选? 老太监面无表情,「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咱家受太后之命,来传口谕。你们都听清楚了。」 屋内所有人都静静地跪着,没有一息声响。英姐儿觉得她甚至能听见身边周四郎呼气吸气的声音。 老太监第一句话,所有人都觉得天塌下来了:「周四郎婚事种种真相,哀家已经悉知。该按大不敬欺君之罪处置,自周侍郎始,周家上下三百余口尽无幸免。」 老太监喘了口气,看了看周家众人:「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哀家如今给周家一个机会。」 以周老太爷和周侍郎为首,周家众人皆已经泪痕满面,摇摇欲坠。心里把周四郎恨了个透穿,这自小就被周夫人娇宠的小儿子,平日在家里就是人人都让他一头,如今居然给周家闯下这样的大祸事来!心里又都盼着赶紧知道太后给的这个机会是什么? 周侍郎只觉得自己半辈子心血尽数毁在周四郎母子手中,心头滴血,恨不能立刻将他们乱棍打死。 周夫人则看着那桌上的东西,眼神发直,心中狂乱:「不会的不会的,难道真的会要四郎去死吗?」 周四郎自己也早已恨不能一头撞死在门柱上。他身子伏得低低地,不住颤抖着。 周二郎的身体也伏得低低地,不住地抖动着。 周三郎却一脸的沉默,眼神一路看过去,似乎明白了什么。 英姐儿也脸色苍白,太后居然还是要怪罪周家吗?她实在不明白这么小一件事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哪里懂得,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哪怕有一丝可能也有人会疯狂往上爬!但凡一分不敬不加严惩,犯上作乱着便会层出不穷!故此,历朝历代,欺君之罪都是十恶之一,大赦不赦。 老太监将众人形态一一看在眼中,继续道:「黄氏!」 英姐儿吓得一跳,自然而然地答道:「哎!」 老太监也给吓了了一跳,他这一辈子还真没有碰到过有人这么回答太后口谕的。 周家众人都猛地转头看向英姐儿,心里充满了羞愧、愤怒!连周四郎也猛地抬起头来。 v第十九章[07.24] 老太监「咳咳」两声压了压惊:「太后念你出身农家,不懂规矩,又初嫁周家,允你一条生路。」 英姐儿睁大了眼睛,先生果然没有骗自己,太后就是好人啊。周四郎也心中一松,英姐儿没事,英姐儿没事就好。 可周家众人看着英姐儿的眼神都变了。这叫傻人有傻福吗? 老太监看着英姐儿清澈如水玉般的大眼睛,继续道:「这只香梨,乃西域进贡而来。你若是选了它,便是‘想离’,太后允你携嫁妆合离归家,不受周家牵连。」 周夫人如果不是太过受惊喊不出来,早就嚷嚷出来了:「难道那杯酒是给四郎的?!」宫中赐酒,九死一生。 英姐儿却并没有面露笑意,反而怔怔地看着老太监。太后要怎么惩罚周家?她微微转头看向周四郎,周四郎会死吗?周四郎反而不再颤抖,静静跪立,面色平静。 老太监又道:「不过,黄氏毕竟是周家三书六礼迎娶入门的,与周四郎有夫妻之情,与周侍郎夫妇有舅姑之义,又闻黄氏熟习《三字经》,若能‘孝于亲,所当执’,以己之命代周家之罪,饮了这杯鸩酒,则太后当以其孝义,在皇上面前替周家说情,免于追究周家。」 这一个转折实在是让周家所有人都喜出万外,继而齐齐地看向了周四郎。 英姐儿却觉得头脑发晕,太后这是什么意思?让自己替周家人去死吗?凭什么?就凭一直瞧不起她的周四郎?就凭连她回门都要刁难不放的周夫人?就凭那是非不分,打了她两拐棍的老太太?就凭她刚进门就禁了她足的周侍郎?自己是疯了,傻了才会去替周家挡这个刀?! 周侍郎闻言,只觉绝处逢生,脑子一动,看向英姐儿,又看了看老太监,开口道:「寿公公,能否容我周家上下商议商议此事?」 寿公公通情达理地点了点头:「生死大事,给你们一炷香的功夫商议商议。」说完就要转身出去。 周四郎却突然嚷道:「这件事都是我惹出来的,与黄氏没有半点儿关系。英姐儿,去,拿了那香梨,回去好好过日子。」 不说英姐儿,屋里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周夫人翻身就给了周四郎一个巴掌:「冤孽!你还想护着谁?!还不好好求求黄氏,现在只有她能救周家满门!」 英姐儿不解地看着周四郎,咬着嘴唇,周四郎这是什么意思?他不管他的父母家人了? 寿公公看了一眼,还是转身走了出去。 门刚关上,周侍郎就站起身来,走到英姐儿面前,屈了一条腿,又屈一条腿,跪下了。周家众人见状,也都齐齐地朝着英姐儿跪下了。 周侍郎道:「黄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若以孝道论,今日我可逼你选鸩酒救我周家满门。」 周侍郎看英姐儿满脸不以为然,忙道:「但是,我不能逼你,只能求你。若你肯以身代死,你的父母家人,日后周家都必待若亲人,周家半数家财归他们。周家会给你立长生牌位,日后四郎的子女认你为母,承继香火。黄氏,黄氏,不说四郎,就说三郎,当初开门放你,你今日忍心见死不救?」 这个人情实在有点儿勉强,可是也真是周家跟英姐儿唯一一个说得出来的人情了。 英姐儿看着他,觉得脑子好像清醒一些了。不管周家怎么,跟她真没有什么关系!三郎是被他们连累的,又不是自己!可是,她却控制不住地看向了四郎。 周四郎脸上平静,见英姐儿看他,竟然微微露出一丝笑容,站起身来,就去盘子那里取了香梨,递到英姐儿手中:「你走吧,别管周家的事。」 英姐儿茫然混乱地伸手接过,看着周四郎的目光中有了泪光。如果不是这样的周四郎又怎么会因为许家的事走到这个地步! 周夫人疯狂地扑过来抢梨,周四郎挡在英姐儿身前:「英姐儿是我的媳妇,她得先听我的!」 此时,英姐儿却突然高声喊道:「寿公公,请进来吧。」 寿公公晕乎乎地回到了宫中。办了这么多年差事,今儿这样的差事还是头一回。 寿宁宫中,雕梁画栋,明黄色的帷幔低垂,一旁的鹤顶香炉里一缕香雾若隐若无。 太后坐在软椅上,正跟宋女官下棋呢。 见他进来,两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棋子,看着他。 寿公公行了礼,面色尴尬,叉手回复道:「禀报太后老佛爷,周家的差事奴才办完了,回来复命。」 太后点点头,笑道:「你一把年纪,差事办老的人,结果如何直接说就是了。」 寿公公却一挥手,身边小太监端了托盘上来,只见盘中一只金杯,一个玉盘。 太后一皱眉。宋女官也站起身来,走上前去,却见玉盘是空的,金杯也是空的! 寿公公只得道:「这结果老奴也实在是没有想到。还容老奴将当时情况一一道来。」 寿公公便从听到英姐儿叫他开始讲起。 「老奴听得黄氏叫唤,便进了屋。见周家一家子都跪在地上,只有黄氏和周四郎两人站着。咱家一看,那黄氏手里拿着香梨呢!咱家就心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太后娘娘赢了。」 太后却皱了眉头。听这口气,倒不是自己赢了? 「老奴就道:‘黄氏,你可要取这香梨?’周家众人都叫唤:‘黄氏,周家满门都在你手上啊!你真的忍心看着我们三百余口……’,谁知道周家众人话未说完,老奴就看见那黄氏张了嘴,几口就把那香梨吃了!」 太后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吃了?她把那香梨吃了?」太后赏赐的东西,她一个农家女不先上三炷香给供起来,居然就这么给吃了!宋先生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她这是什么意思?」 寿公公见太后和宋女官都全神贯注听自己说话,便清了清嗓子,更加严肃地道:「可不是!咱家哪里想得到?只好问道:‘你吃了,就是要取这香梨,是也不是?’」 v第二十章[07.24] 寿公公摇着头叹了口气:「谁知道,这黄氏说:‘我信鬼神,我要是不救周家满门,只怕他们三百只厉鬼成天都要缠着我,我活着也要给烦死!临死临死,我还没尝过宫里的贡品啥滋味呢,先吃了梨,再喝这酒。’」 宋女官惊喜道:「她到底还是喝了这酒?」 太后却仍在震惊中:「她就为了这个吃了香梨?!」 寿公公道:「咱家当时也是这样想。觉得宋女官赢定了。就见那黄氏走上前来,伸手就去拿那酒杯!」 太后看了宋女官一眼,看来她果然没有看错那个黄氏。 而英姐儿此时在周家,坐在床边,也是恍恍惚惚地,当时的情形就跟做梦似的,半点都不真实。 她见周四郎一直维护自己,手里握着那个香梨,心中摇摆不定。 看着周夫人疯狂地扑打着周四郎,听到周四郎嚷了那一句:「英姐儿是我的媳妇,她得先听我的!」突然间就下了决心。 自己真的能眼睁睁看着周家三百口去死不救吗?真要这样,自己以后就是活着,一辈子也活不痛快。这才头脑一热,叫了寿公公进来。 可当她吃完香梨,伸手去取那杯酒的时候,其实心里还是有些犹豫的。手慢了那么一点儿,斜刺里就突然伸出一只雪白修长的手来,先她一步取了那酒杯。 她回过神来转头看去,就见周四郎已经一仰脖子,一杯酒一滴不剩全倒进了嘴里!呛咳不止!她根本来不及阻止!周家也没有一个人想到,都在狂喜之中等着她给挡死呢! 看到周四郎满嘴鲜红,狂咳不止,她只觉得一颗心被撕成了一条条,眼泪哗啦啦地根本不知道是从哪里涌出来的。她扑过去伸手就去抓周四郎的舌头,周四郎却死命低了头躲开她,不让她碰! 周家众人则早乱做一团。周夫人当场吐血,晕死了过去。 「所以,最后那杯酒是被周四郎喝了?!」太后和宋女官异口同声,惊讶不已。 寿公公无奈地点了点头:「老奴办事不力,请太后责罚!」说完,寿公公便跪了下来。 太后眼神复杂地看着宋女官,宋女官面带微笑,眼中不知何时带着泪光。 「你赢了!」太后低声道。 昨日宋女官回到宫里,便去见了太后。 她从袖中取出周四郎写的那副对子,呈给太后:「奴婢在周四郎的书房中找到了这副对子,便急着回宫交给太后娘娘。」 太后接过一看,微微皱眉:「霜风渐紧,断雁无凭,月下不堪憔悴影;露华骤消,盟鸳有据,星上尤记相思意。」 太后摇摇头:「看来这周四郎对许月英情根深种倒不是谣传。给你瞧瞧这个。」太后从一旁的条桌上递了一本折子给宋女官。 宋女官接过展开,原来是周侍郎的自罪折子,想不到皇上给了太后。不过是辩解修坟、砍门和放火之事。 太后笑一笑,摇了摇头:「这周侍郎真是自作聪明。必是没想到你真能发现什么铁证,他只要一口咬死周四郎瞧上的就是黄氏,也无奈他何。哀家回头把这对子交给皇上,这事儿就了了!你也辛苦了,下去歇着。」 宋女官行了礼,脚步却有些挪不动。 太后会意,点点头:「你说!」 「那黄氏与周四郎尚未圆房。」宋女官依然低头垂目,半丝不动。 「你……想替那黄氏说情?」太后略一琢磨倒有些意外。不过半日功夫,这黄氏竟然能让宋女官替她说情?! 「奴婢不敢。只是有一件事,奴婢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说出来,或者太后可解。」 太后指了指一边的小杌子:「坐下吧,慢慢说。」连宋女官都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应该有点儿意思。 「周侍郎一直说是周四郎瞧上的黄氏,可是黄氏却说周四郎瞧不上她,这才不肯与周四郎圆房。」 太后奇道:「这不正好对上了?周四郎当初私写婚书的对象只怕就是许月英,跟黄氏没有关系。这有何奇怪?」 宋女官点点头:「太后明鉴。可是以下官所见,这周四郎实在是……」 宋女官犹豫了一下,似乎很难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若他真瞧不上黄氏,又怎么能忤逆父母,偷跑出去送黄氏回门?为此还挨了打?」 见太后没有出声,宋女官接着道:「他本来早就定了四月十五离京去巨鹿书院,却在这短短一个月内,教会了黄氏一整本的三字经;这折子上所说黄氏与周侍郎打赌用烽火计,为的是黄氏要去苏州。黄氏一个砍柴女子,如何想得出这样的计策!」 太后皱眉:「你是想说这周四郎并不是喜欢许月英,反而是喜欢这黄氏?!」 宋女官叹了一口气,道:「所以奴婢才百思不得其解!若他喜欢的是黄氏,又为何要写这相思联?若他喜欢的是许氏,他又为何待黄氏如此?」 宋女官看了看太后脸色:「奴婢既得了这对联,自然要交给太后,可是这其中可疑之处,却也不能不说。一切自当由太后评断。」 太后瞧着宋女官,突然道:「你可问了这周四郎?到底真相如何?」 宋女官心中一叹,太后到底还是问了,既是问了,自己便不能不说,可是不知道怎么的,话到嘴边却成了:「奴婢问了周四郎,周四郎说他眼睛长到脑后头才看上了黄氏这个母夜叉!」 v第二十一章[07.26] 「哈哈哈哈!母夜叉!」一阵大笑声从外面传来。 宋女官忙跪下行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一身便服,从外面进来,太后也笑道:「皇儿来得可正是时候。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周家的家务事倒要劳一国之君过问,也真是好大的脸面!」待皇上落座,便递了对联,讲了事情。 皇上听完,道:「母后与宋女官不解,朕倒觉得简单。这周四郎年纪尚幼,又岂有不风流的?必是两个都喜欢,两个都爱!当初只怕为了黄氏舍了许氏,结果许氏一死,又心生悔意。」 太后和宋女官闻言无语,对视一眼,只得点了点头。 皇上接着道:「朕瞧了那黄氏与周侍郎打赌一事,倒觉颇有意趣。此事不如,母后也与宋女官打个赌,皇儿来做个见证!」便如此如此交代了一遍,于是就有了这一场鸩酒香梨的赌约。 太后赌黄氏会选香梨自救。宋女官则选黄氏会救周家。皇上道:「若黄氏真有此德,周家也算百年世家,此事便就此揭过不提。」 太后见皇上面色心中会意。宋女官依然恭恭敬敬地低着头,掌心里的微汗慢慢消去。 却说这一边,当时周四郎喝下这杯酒,只觉得剧辣刺嗓,一条火龙直入腹中,从口腔到五脏六腑都是火烧一般。周夫人吐血晕倒。英姐儿拼命要抓他催吐。周三郎也走上前来帮助抓四郎! 寿公公看着这一场闹剧,老脸微羞:「如今周四郎生死由命。咱家先回宫复命了。」 周侍郎看着这一幕,也不禁老泪纵横,却不知道四郎生死由命,周家又当如何。 他见寿公公抬脚就走,看看被三郎和英姐儿追得满地滚的四郎,又看看寿公公,到底周家几百条人命更重,咬牙追了出去。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便塞到寿公公手里,将寿公公送到大门口。 寿公公临出门,却把那银票一扔,带着小太监,飞也似地上车跑了。 周侍郎心中万念俱灰,连那银票也懒得去捡,回转身来,就见周夫人的陪房管事龙叔一路狂奔朝车马房方向去,周侍郎看见与周夫人有关的人就心中生厌,喝道:「你要干什么去?」 龙叔停了脚,眼眶发红:「回老爷,四爷生死不知,夫人晕倒,小的……小的这就去请梅太医!」 周侍郎心中又痛又恨,挥挥手,就往里跑。 却听见身后一个少年焦急的声音道:「七堂叔,出什么事了?小子我也略通医术。如果……」 周侍郎回头,就见门口的倒座房里跑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他头发凌乱,身材高瘦,剑眉环眼,肩上背了一个鼓鼓的包袱,正是阿奇。但周侍郎并未见过。听他叫自己七堂叔,只想必是老家族里的人。 周侍郎心中焦躁:「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过几日再来。家中如今实在不便。」说完转身就走,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四郎最后一面。 那少年却跟了过来,焦急地喊道:「我……我医术其实不错的!四郎怎么会生死不知?我,我说不定能帮忙!」 帮忙?鸩酒之毒难道还有得解? 周侍郎实在无心再管,说了句「他喝了鸩酒!」就加快了脚步朝中堂而去。靠近中堂,见一家子人都堵在一旁的耳房门口。 他们疾步而入,就看见周夫人已经被抬到炕上,四郎扑在周夫人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娘,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儿子万死不能辞其咎!」 一时周侍郎和阿奇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周四郎这声气充足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刚喝了鸩酒的人啊? 英姐儿站在一边也是一脸的茫然。猛地看见阿奇进来,更是瞪大了一双黑眼睛,觉得一切必定都是一场梦。 阿奇看了英姐儿一眼,眼中一喜,却顾不上跟英姐儿打招呼,直接上去就一把抓住周四郎:「四郎,让我瞧瞧!」 他把周四郎从周夫人身边拉起来,扳过来一看,周四郎面红肤润,除了两眼红肿,嗓音嘶哑,满脸伤痛以外,实在看不出半点死色。 反倒是床上躺着的周夫人,脸色苍白中泛出一种暗沉的灰色,嘴边鲜血未尽,更像是喝了鸩酒马上就要断气的模样。 周四郎猛地看见阿奇,又转头看了看一边愣成木头桩子的英姐儿,脑子晕晕地想:我是不是已经死了?不然怎么会见着阿奇了?! 阿奇左手拉了周四郎的胳膊放平,右手三指按住他的寸口,切按寸、关、尺三部,只觉得宏壮有力,如小珠连弹,阿奇疑惑地瞧了瞧英姐儿,道:「是滑脉!」 英姐儿哪里懂什么滑脉不滑脉的,只以为是什么不好的脉,颤着声问道:「还……还有救吗?」这宫里赐的毒酒可真奇怪,怎么这么半天了,还没有什么症状。 在一旁照顾周夫人的焦氏则目瞪口呆地看看阿奇,又看看周侍郎,心道:「这是老爷从哪里抓来的骗子大夫?竟然给四郎摸出个孕脉来!」 周侍郎则双目望天,难道真是天要亡我周家?今日事没有最荒唐,只有更荒唐。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儿子还被一杯鸩酒给整怀孕了?! 阿奇并不知道他们内心的各种小剧场,突然双手捧住周四郎的脸,就把嘴凑了过去。 这可把一屋子的人都给惊呆了,焦氏颤抖着喊道:「登……登徒子!」 英姐儿也是目瞪口呆。周四郎则莫名其妙地看着阿奇,这阿奇真懂医术? 好在阿奇并没有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只是凑近周四郎嘴边,抽了抽鼻子,闻了闻,放下双手,满脸不解地挠了挠头:「你喝的……真的是鸩酒?」 v第二十二章[07.26] 周四郎怔然道:「不是鸩酒?那是什么?」 周四郎呆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微软而富有弹性。仔细感觉了一下,除了刚喝时有阵子灼辣,如今竟然通体舒泰,毫无不适之感。 他刚才一心记挂周夫人,伤心昏了头,哭得起劲,倒忘了自己喝了鸩酒的事情了。 被阿奇这么一问,不禁想到:难道那寿公公年老眼花拿错了东西?还是这东西在宫里太久不用,失了效?这可真是命大了! 他回过神来,心中狂喜,一把扯了阿奇,声音发颤:「你……你懂医术?我没事,我没事!」 他转英姐儿,眼里含泪:「我没事!我们都没事!」 英姐儿看着他,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眼泪却涌个不停,止都止不住。阿奇医术好,一定不会错! 她激动地一把扯住阿奇的袖子:「阿奇,不是毒酒,是什么?」 「四郎,赶紧喝了,家中一时没有什么解毒的东西,先喝碗绿豆汤!解百毒!」周三郎满头大汗,手中捧着一个还冒着腾腾热气的大白瓷碗,几步进了屋,凑近了就要往周四郎的嘴里灌。 周四郎吓得后退半步,伸手接过,却看着阿奇,阿奇挠挠头:「喝吧,喝了解解辣也好!」 一屋子的人都瞪着阿奇。周三郎见周四郎拿着绿豆汤不喝,更是急得骂道:「这是什么话?!四郎赶紧喝!」没听说喝了毒酒要解辣的,虽然也没听说过绿豆汤能解鸩酒毒,可是死马当活马医,总比干等死强。 英姐儿却听到一个「辣」字,心头一跳,狂喜道:「辣椒,辣椒水!阿奇,四郎喝的是不是辣椒水?!」宋先生,一定是宋先生! 焦氏见他们居然都认识这个骗子,还相信他的话,实在忍不住怒道:「不能信他!他还说四郎怀孕了呢!」 周四郎「噗」地一声,口里的绿豆汤就喷了阿奇一脸。 阿奇掏出雪白的细棉纱手绢,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汤水和绿豆渣,好脾气地解释道:「四郎身体健康,气血通畅,心绪激动,故而脉洪如波。世人多知滑脉为孕脉,却不知无论男女都有可能有此脉象。」他看了一眼脸色激动的焦氏,摇了摇头。无知也不能怪她。 「四郎喝的,我刚才闻了闻,应该是辣椒水无疑!」阿奇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一直在旁边不曾说话的周侍郎见他态度从容,说得头头是道,便信了几分,再看四郎面色红润的模样,不由泪目。这一日,大起大落,自己也真是身心俱疲!他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地坐下。 焦氏闻言满面通红,这才信了几分,尴尬无比,赶紧道:「对……对不起,那……能不能请你瞧瞧太太?」 阿奇看了一眼周侍郎,见周侍郎点了点头,便伸手去翻了翻周夫人的眼皮,又好好地把了一回脉,方道:「夫人只怕这一向都心力交瘁,本就虚弱不堪。今日更是一时伤恸过度,伤了心脉。这病倒也不是急症,可要完全养回来总要几年功夫。」 这一夜,英姐儿没有睡好。她看着周四郎睡着了,一直坐在床边,一会儿探一下他的鼻息,心里恍恍惚惚地,只觉得这一日一夜,倒比她过去这十几年的日子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要离奇百倍。 她禁不住暗想,说不得自己一觉醒来,发现还躺在黄家的小院里,叫晨的不是街边的更鼓,而是那只秃尾公鸡。周四郎,周家……还有阿奇……都是一场梦。 「奶奶!奶奶!」谁在叫她。谁是你奶奶!英姐儿真想一脚把这烦人的声音给踢没了。 然后就是「嘤嘤」不住的哭泣声,英姐儿猛地惊醒,伸手就去摸床上的周四郎,床上空空的,英姐儿脸上苍白,猛地站起身来:「四郎呢?四郎哪去了?四郎?」 「你叫我?我……我没事!我没事!」周四郎头发湿哒哒地站在门口,像是刚从净房出来,看着英姐儿。 英姐儿也望着他,不知怎么的,两人都有一些不自在,各自又别开了眼神。 英姐儿看见跪在床榻下边的拾柳,骂道:「你,你哭什么哭!」害她还以为周四郎在她睡着的时候又出了什么意外! 拾柳哭着道:「看着奶奶和爷都好端端的没事,奴婢忍不住就想哭。昨日……昨日可吓死奴婢了!」说完,又捂了脸「嘤嘤」哭个不停。 英姐儿背过身去,哽咽着笑骂道:「别哭了,把我眼泪都招出来了!你去外间瞧瞧,昨日见雪拎来的那个黑陶罐子还在不在?」 虽然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宋先生了,但是她要把那罐子供起来。宋先生,一定是宋先生救了自己,救了四郎,救了周家。英姐儿心中无比肯定。 饥谷院里,周夫人脸色阴沉看着跪在地上的焦氏,骂道:「这个家交给你,眼看着就要散了!你难道不知道外言不入,内言不出!家里有个风吹草动,整个京城都知道了,给我查,这些话是谁传出去的,一个不留,嚼舌根子的全给一顿板子撵了!再做老好人,这家你就别管了!」说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杜嬷嬷在一旁急得拍着她的背,劝道:「夫人,梅太医说了,再不可大喜大怒!有什么事,吩咐大奶奶就是!」一边给焦氏使眼色。 焦氏拼命咬着牙,不敢回嘴。心里只觉得委屈万分,眼泪汪汪地哭了起来。 自己嫁进来,自打开始管家理事,就不敢松懈半分。这一堆烂账包括那个事事不合规矩的黄氏都是他们母子惹出来的事情,自己倒贴了多少嫁妆、精神,还差点儿跟着一家子送了命,现在婆婆反倒一盆子屎全扣在自己头上。 周夫人只觉得额角发紧,眼花头昏:「你还哭?!这一个家,几年下来,不说让你捏得铁桶一般,只说韵雅轩那边的事情,你可知道半分?!」 焦氏低了头,哭得更厉害了。那边是老爷最得宠的姨娘,有子又有女的,婆婆斗了几十年节节败退,自己一个小辈,有什么本事捏得住人家! 初夏的声音稳稳地传了进来:「太太,四爷和四奶奶来请安了!」 周夫人这才微微收了怒色,喘了喘气,对焦氏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先回去吧!」 焦氏只得擦了擦眼泪,低了头,片刻不愿停留地走了。连四郎和英姐儿给她问好都没有搭理。 四郎和英姐儿进了屋,周夫人招招手,让四郎坐在床边,拍了拍他的手,垂泪道:「我这病不过是静养着,不碍事。你……还是按着原来定好的日子,走吧!到了那边好好念书!记得常写信回来就行!」 v第二十三章[07.26] 英姐儿听到她这样说,心里不由松快起来,还有几天,就要离开周家这个让她喘不过气来的地方了! 周四郎心里难过,点点头:「娘,你……别跟老爷置气。有什么事多靠着大哥和大嫂子。」 周夫人皱了眉头,脸上隐隐露出愤色,不接周四郎的话头,反倒叫道:「英姐儿,你过来。」 看着英姐儿那没事人一样的模样,她觉得头又隐隐开始作痛,强忍着道:「昨日的事……不管怎样都多谢你了。」 这还是英姐儿进门之后听到周夫人说的第一句好话,心里虽依然觉得委屈,可到底好受多了:「太太……好好养病吧。」对着周夫人,英姐儿觉得嘴里干巴巴地,实在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 周夫人看着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当初是自己把她拉进这个泥潭来的,可是心里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这样的野丫头,总觉得可惜了四郎。想不到,昨日她竟然能舍命去救周家。感激、惭愧都有,可是,看着她,不知道怎么的,一想到最后是四郎去抢了那杯酒,心里就堵得慌。 周夫人示意杜嬷嬷,杜嬷嬷拿出一个一尺见方红木雕花首饰匣子:「四奶奶,太太赏你的,都是太太积年的好东西。」 英姐儿双眼圆睁,太意外了,居然还有东西拿,她都忘了周夫人一向很大方。当即不客气地伸手接过:「谢谢太太。」 周夫人叹了一口气,有些犹豫又有些愤怒地道:「老爷说,要想个法子平息了那些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谣言。我想着,最好的法子,只怕是带你多出去走动走动,叫别人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过段日子,这谣言自然就散了。」 英姐儿闻言只觉得当头被浇了一桶冰水下来,捏着那匣子发抖,这是让自己留在京城的意思?难怪突然又说好话又送东西,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周夫人,她也是这样,骗得自己还以为她多和善! 英姐儿的怒气一点点地升上来,她咬着牙问道:「太太这是要我留下?」 周四郎一看事情不妙。 英姐儿这话儿语气不善,脸色已经乌云密布,惟恐她当场发作起来,周夫人只怕又要病上加病,立刻站起身道:「娘,你好好静养着,我先带英姐儿回去。这事再好好想想,有没有别的法子!」 周夫人没有做声,她是被英姐儿这态度给噎到了。自己刚刚才跟这丫头低头说了好话,还送了她一堆好东西,压下谣言这事终归也是为了她好,她不领半点儿情也就罢了,居然用这样的语气态度跟自己说话! 她气得手抖。再看见儿子一副护着英姐儿的模样,只觉得心灰意冷,自己这半辈子,为谁辛苦,为谁忙?这么个凤凰蛋一样捧着长大的儿子,不到一个月就滚到别人怀里去了! 周四郎左右为难,咬了咬牙,总不能看着英姐儿再跟母亲吵起来。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扯着她就急急出了门。 两人刚出饥谷院的大门,迎面就阿奇,被一个小厮领着朝这边行来。 阿奇一眼就看见周四郎牵着英姐儿的手,英姐儿却满脸的怒气。心中一窒。周四郎不是说跟英姐儿做三年假夫妻么?怎么这么青天白日的就大喇喇地牵着手? 难道是为了在别人面前,装恩爱夫妻?可英姐儿怎么满面怒气? 他几步上前,有些担心:「阿英,怎么回事?」他也知道直呼英姐儿的名字不合适,可是让他叫她周四奶奶,实在是开不了这个口。 英姐儿却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遇到阿奇,只觉得十分尴尬,慌乱地挣脱了周四郎的手,勉强对阿奇笑了笑:「阿奇,昨日没有功夫问你,你怎么会来了周家?」 周四郎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又看看相视而笑的英姐儿和阿奇,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旁观者,挤不到他们身边去。心里泛起了一种无比陌生的滋味,酸酸涩涩,相当地不好受。 阿奇闻言脸上露出悲戚的神色:「说来话长,是叔公……。」阿奇一时有些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英姐儿见阿奇提到叔公那么难过,也不敢再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 这样的静默分外地显得暧昧。 周四郎觉得心里那股难受的滋味要把一颗心都给淹翻了,他上前几步,夸张地大声道:「阿奇,昨日还没有多谢你。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阿奇转过头来看着他,压住了心中的难过:「我来见七堂叔。有封信要交给他。我回头再给你们解释。」 英姐儿看着阿奇消失在饥谷院门后,皱着眉头想:「阿奇的叔公留了信给老爷吗?」想着叔公的死就是为了来周家找周侍郎引起的,心里不免有些难过。 周四郎眼怔怔看着失魂落魄的英姐儿,心里秋风四起,越吹越凉,这个阿奇什么时候混到家里来,随便登堂入室了?无论如何不能让英姐儿自己留在家里! 两人都心事重重地回到院里,关上房门,英姐儿就骂道「谁这么缺德,乱传我们的闲话,让我抓到,砍了扔灶膛里烧了!太太那是什么意思?不让我去苏州了?!」英姐儿越想越气! 周四郎心里稍微定了定,英姐儿还是想跟他去苏州的,忙小心道:「太太也没说不让去,只说想法子平了这谣言!你放心,一定能想出法子来的!」 嘴上这样说,他心里却有些不安。按照母亲说的办法,让英姐儿出去走动,就这几日功夫,内院走动一家两家的,也是杯水车薪;这谣言,就是圣上此刻颁下一道圣旨来,只怕几日之内也平息不了! 周四郎只恨自己平日只知道读书,这些实务半点不通,皱着眉头,在屋里转来转去,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英姐儿见他这副着急的模样,心情莫名地就亮堂了起来,想了想道:「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不如请大哥大嫂,还有三哥他们一起来想想法子。」 两人索性就商议着置办了一桌酒席,请了大哥大嫂,三哥三嫂过来吃午饭。 看看吃得差不多,周四郎把事情一说,焦氏就红了脸:「四弟,四弟妹,都是我管家不严,这家里有个风吹草动就传得沸沸扬扬!」说完看了三郎媳妇徐氏一眼。这徐氏平日最闲,可没有少传这些闲话。 徐氏只当做没看见她的脸色,笑呵呵地道:「大嫂这话说得过了!绑人的腿容易,堵人的嘴可难!照我说,只怕就是那些说书瞧着咱们家的事新鲜,为了多得几个赏钱,故意夸大了往邪门儿里说!」 周大郎却皱着眉头,也不说话,挖空心思想法子。英姐儿瞧着他跟四郎有些相像的模样,心里反倒隐隐有一丝好笑,又有些暖暖的,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周三郎见状,用筷子敲了敲酒杯边:「我倒有两个法子。一,拿了钱来,找个会写词的,重新编个话本子,再给那些说书的一点赏钱,让他们传唱去;二,就是找个人多热闹的地儿,四郎和四弟妹两个去走一趟,让人瞧瞧他们两个恩恩爱爱地,原来那话本就对不上他们了。」 v第二十四章[07.26] 焦氏想了想,道:「这女眷聚集的场合,倒有一个,也够热闹。过两日就是小满,京里每年贵女们都要办''祭蚕神'',说来倒是差不多家家适当年龄的小娘子都要去,还有才艺比赛。」说白了,就是大家图表现,找个好婆家。 徐氏笑了笑:「可不是,今年家里事多,母亲又病了,亏得大嫂想着,这么一说,倒是四妹妹应该去呢!」周家四小姐文萃今年要满十三了。 英姐儿闻言,看了看众人,心头猛地闪过一个想法,当即拍掌笑道:「太好了!大嫂,怎么安排?我去!」 周四郎见她兴高采烈,也不敢泼她凉水,心里却暗想着:「那么多人,只怕去了,也没有人认得她是谁。这谣言怎么个平息法?!」 一直不曾说话的周大郎突然道:「宝元年间,曾经有过一阵流言,说是皇上要广选民间女子进宫。于是民间纷纷把自己的女儿匆忙出嫁,后来证明是那些素有恶名,娶不到妻室的人所为。要是能抓到散布流言的人,把他们送官法办,谁还敢乱传?这流言自然就没了!」 周三郎闻言微微一愣神,不予置评,低下了头。 焦氏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的相公,想了这么半天,想了这么个不中用的法子。要抓那散布流言的人还不是海底捞针,别说这几日抓不到,就是抓个一年半载的,只怕也没影儿呢! 周四郎却只觉拨云见日,眼前一亮,站起身来,一拍桌子,面色激动地喊道:「我有法子了!」 倒把众人都吓了一跳。英姐儿见他那么激动只觉得特别地窝心。 周四郎面色发红,激动地喊道:「咱们到那酒楼书肆去,抓个还在乱说书的,一把扯了他一路往官府去,就说他散布流言,一路再找几个人跟着起哄!把这事儿传出去!」谁不怕惹官非呢,自然不敢乱传了。 周大郎也面色有些激动,自己这些年的书没有白读,倒能用上了! 周四郎说干就干,拉着周三郎就要走,周大郎也要跟着去,焦氏忙着去打听''祭蚕神''的事,也走了。 徐氏讪讪地,跟英姐儿也无话可说,便也告辞了。一转身就去找了一向无话不谈的二郎媳妇莫氏。 莫氏正在屋里跟丫头们翻箱倒柜的。徐氏打趣笑道:「四郎要走,怎么你在收拾行李?一个黄氏闹着去,还不够,莫非你也想跟着去?」 莫氏见是她,脸上表情不太好看:「听说四郎两口子请了你们两口子吃辞行饭呢!我还担心你攀了高枝,再不踏我这贱地呢!」 徐氏摇了摇手中的明纱石榴纨扇:「姐姐这话说得可是戳我的心。三郎也不知道怎么的,自打黄氏进了门,他倒跟四郎要好起来!我能怎么样?摊上这么个不知道亲疏的相公!」 莫氏听她这么说,心里稍微好受些,便邀了她,两人坐了下来,喝着茶。 徐氏道:「我跟你说,三郎被四郎拽了去抓什么说书的,说是要送官!」她摇了摇头:「我也不好拦着,我这心里可不踏实。别再惹出什么事来!这一家子,就是四郎这一房事多,只求着他们赶紧去了苏州,家里就清静了!」 莫氏闻言一愣:「抓说书的?为什么?还闹得不够吗?!这一家子的脸都被他两个丢光了,还是嫡子呢!我呸!」莫氏自己是庶女又嫁了庶子,对嫡子是又妒又恨。 徐氏张口便把事情说了。莫氏听完骂道:「婆婆病了,他们两口子不说留下来伺疾,倒一日都不肯等,就要去苏州!那还是他亲娘呢!」 突然,外面帘子一动,周二郎走了进来,闻言骂道:「母亲的病也不是一日两日就养好的,等什么等?三弟妹,你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了吗?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们三个都去了,就扔我一个,不把我当兄弟!」 徐氏吓了一跳,只得道:「说是去了庆丰楼!」 周二郎闻言点点头,转身匆匆走了。 到了大约申时二刻,英姐儿正在外间屋跟香草和香萝说着这两日的事情,这两个听得气都喘不过来,就见周四郎蔫头耷脑地回来了。 散了丫头们,两人进了屋,周四郎一脸地沮丧:「我们几条大街上主要的酒楼都跑了一遍,那些说书的不是病了没来,就是换了话本。连个闹事的由头都没有……」好容易想出个办法来,谁知道放了空炮。 英姐儿不免有些奇怪:「这不是好事儿吗?说明这流言压下去了呀!你干嘛这么不开心?」 周四郎犹豫地看着她,心里的话转了好几转,到底没有说出口来:这事只怕不是一般的流言那么简单!天下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他担心这些说书先生都是受人指使的!可是这捕风捉影、没有半点凭据的事情,说了不过是让英姐儿白操心罢了! 英姐儿见他两道漂亮的眉毛皱得老紧,忍不住笑道:「还是让我去参加那个什么''祭蚕神''吧,我的法子一定管用!」 周四郎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法子?什么法子?」她不会又去放把火吧?四郎心里隐隐有些激动,又有些担心:「我……我陪你去!」 过了两日,就是小满。昨日淅淅沥沥下了一天毛毛细雨,今日却天公作美,分外地风和日丽。 焦氏领着四姑娘文萃,周四郎陪着英姐儿,带着三个丫头一个焦氏的心腹婆子坐了三辆车,已时左右,出了家门,往京东门外十里先蚕祠而去。 一路行来,只见一座巍峨的大山横亘眼前,山色葱茏,花草繁茂,春意盎然,路上马车络绎不绝,都是去参加‘祭蚕神’的官家或勋贵女眷。 到了先蚕祠外,马车停下,周四郎下了车。 周四郎今日特意打扮过,穿一件灰蓝色盘领长衫,腰系姜黄色嵌玉腰带,头戴同色方巾,脚蹬乌筒白底长靴。他本就生得风流倜傥,这一副秀才打扮,又在这种只有女眷参加的场合出现,一下车就成为众目焦点。 他站在车前,先从车中取下一只踏脚凳,这才伸手撩着车帘,道:「娘子,下车吧!」 周围女眷们都磨磨蹭蹭地瞧着,想看看下车的是何方神圣。 就见一个红衣女子,头上插了一枝点翠孔雀钗,鬓边簪一朵大大的红牡丹,黑眉大眼,面色如蜜,脸上带着一个大大的笑容钻出了车门。 周四郎忙道:「怎么没带帷帽?」一副惟恐自己娘子被别人瞧去了的小气模样。 那女子元宝嘴儿一嘟:「怪气闷的。不喜欢。」 v第二十五章[07.26] 周四郎忙伸了手扶着,那女子一边搭着手,踩着脚凳下了车,一边神采飞扬地扫了四处一眼,笑着对周四郎道:「相公赶紧回去吧,过了申时再来接我们!」 周四郎一副万分不舍的模样:「你第一次出门,可要跟紧了嫂子和四妹妹。有什么不知道的,多问她们。」又转过身去给焦氏和文萃叉手行了礼:「黄氏,有烦大嫂和妹妹照顾了。」 焦氏看得暗自好笑,看不出来这四郎倒还真会演戏,点了点头:「你放心吧!有我呢!」早在家就交代好了,英姐儿只要一问摇头三不知,对谁都笑脸相迎就是了。 文萃瞧见也是笑,柔声答道:「四哥别担心,我会帮着嫂子的。」 周围众人见了都忍不住怪羡慕这小媳妇的,被相公大嫂小姑子一起宠着,难怪有些骄纵任性,连帷帽都不肯戴。都去瞧那马车,见上面有个周字徽记,都吃了一惊,难道这就是那个最近传得红眉毛绿眼睛,连太后娘娘都惊动了的周家新媳妇? 英姐儿跟着焦氏文萃进了先蚕祠,就看见中间一个大戏楼,楼侧四周设了厢楼,台下是石板广场,都放满了桌椅,人已经坐了有小一半儿,倒已经有二三百人的样子,不免吃了一惊。 焦氏见时辰还早,便道:「不如到后面正殿给蚕神娘娘上柱香。」 英姐儿见了那蚕神娘娘吃了一惊:「怎么这个蚕神娘娘是个马头女身?」 焦氏道:「这倒有一个故事。说是太古之时,有个女子父亲远征,家中只有一匹马陪着,便许了个愿,说你要是能把我父亲带回来,我便嫁给你。这马听了,便跑出家门。不久之后,竟真的驼了女子的父亲归家。」 英姐儿听得入神。焦氏带着她们两人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这才又道:「那女子自然不肯真的嫁了马,便拿好食喂它。可这马不但不吃,还一直暴跳不止。那女子便跟父亲说了因由,那父亲一怒便杀了这马,还把皮给剥了。」 英姐儿为这马儿心痛,怒道:「这父女真是忘恩负义,不守信用!可恶!」 这故事文萃也是知道的。她接着道:「还有更过分的呢。这女子竟然还踢这马皮,说你一个畜生,怎么倒想娶人为妻,活该你被剥皮!那马皮突然跳起,把这女子卷了就走。过了几日,别人找到她们的时候,发现他们都变成蚕了!春蚕到死丝方尽,人说,这是那女子还那马的相思呢。那树就叫了桑树,桑者,丧也。」 英姐儿听了不免叹息:「死都死了,多少相思也还不了。」突然想起死了的许月英,周四郎是不是也要还许月英一辈子的相思?对这先蚕祠一下子没了兴头。 香草一直抱着一个包袱跟着她,焦氏的那个心腹婆子已经打点好了座位,她们便落座无话。 「祭蚕神」不过一番烧香典礼,鼓乐唱和,结束之后,便上了各种吃食,其中最要紧的一道便是「蚕茧糖」,却是用米面蒸了甜甜的小果子,形似蚕茧,不过是盼着来年蚕茧丰收、生活甜蜜之意。 这之后,各家闺秀最期待的才艺表演就开始了。 英姐儿却觉得十分十分无聊。看着一个个小娘子花枝招展地在上面或是弹琴,或是唱歌,或者吟诗,或者画画,她就觉得越来越困,竟然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香草看了她一眼,怕她真睡了,暗暗举了举手中的包袱,她给香草递了个眼色,不管怎样,总要等表演完了才能去砸场子,不然不是缺德么。 不错,英姐儿今日的计划就是来砸场子的!她才不在乎流言怎么传,她只在乎,是不是能顺利去苏州!她要让老爷和太太知道,留她在京里,她只会让他们更丢脸!流言传得更厉害! 好容易轮到文萃,就见文萃手里拿了一根笛子,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英姐儿正奇怪她这笛子怎么竖着拿呢,就听见一阵惊呼:「蛇!蛇!」 就见一条拇指粗细,三尺来长的翠绿青蛇,不知从哪里游来的,正绕在戏台脚柱子上,往上爬呢! 这四五百人一下子就乱了套。尖叫声此起彼伏,还有那胆小的女子已经昏倒在母亲怀里。现场一片哭喊声。可都是女眷,就是有一两家带了赶车的男仆也都远远地在外面等着呢! 焦氏吓得面孔发白,颤抖道:「怎么办?」拔脚就跑?文萃还在台上呢?她要丢了她,回去周夫人能剥了她的皮! 英姐儿猛地站了起来。这蛇她没见过,不过春天蛇到处乱爬倒是常事!这里靠山,说不得就是山里窜出来的! 「香草!」英姐儿喊道。 香草早机灵地几步冲了过来,也不管同桌的太太小姐们怎么想,她把桌上的东西一扒拉,解了包袱,里面除了几件衣裳,便是一个土花布裹着的细长物件,英姐儿伸手抓过,左手一抖,竟露出一把刀锋雪亮,乌黑扁长的钢刀来! 焦氏一下昏了头:「这闯祸精,怎么带了把刀来?!」完了完了,这回要出大事了! 英姐儿拎了这刀,同桌的太太尖叫:「有刀!」众人回头,就见一个红衣女子,手里提着一把钢刀,飞快地朝台上跑去。众人尖叫着纷纷避让。 也不过片刻功夫,那蛇就上了台子。此时虽然是文萃在表演,可是台子上站满了已经表演完的,还没有表演的闺秀,大家都惊慌失措地朝下台的台阶跑去,脚步又不利索,一个绊一个摔了七八个,把路堵了个严实。 文萃满脸眼泪,想跑又跑不了,眼看着那条蛇就要爬过来,吓得一动不敢动,只是一味地放声尖叫:「啊!啊!啊?……」声音变了调。 也不知道英姐儿是怎么爬到台上来的,眼看那蛇就要钻到文萃的裙子底下去了,英姐儿见实在赶不及,钢刀脱手,「霍」地一声,刀口正正切在蛇身上!那蛇顿时断成两半。 英姐儿不得不自己给自己叫了一声:「好!」 文萃激动不已,哭喊道:「四嫂!」就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英姐儿一把抱住她:「你没事吧?」 「不要!不要杀我的阿宝!」一声尖叫响起。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身大红大绿,从一旁的厢楼冲了过来,手里提着一根鞭子,一甩鞭子缠住了戏台边上的栏杆,手脚利索地爬了上来。 看见那条青蛇已经断成两截,哭喊着,扬起鞭子「啪」地就朝英姐儿抽了过来:「敢杀我的阿宝,拿命来还!」 英姐儿躲之不及,忙护着文萃,背上挨了一鞭,随即推开文萃,捡了地上的柴刀,转身指着那女孩子骂道:「你再敢抽我,我就砍你!」 那女孩子怒目圆睁,脸上都是泪水,二话不说,扬鞭又要抽过来,就见一个二十多岁的面色黝黑的女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竟然一把抓住了鞭尾,厉声道:「阿清,还不赶紧给人家道歉!师父教你的本事,不是让你来欺负人的!」 好好的‘祭蚕神’被英姐儿和阿清合作,演成了一出‘斩青蛇’。 傍晚时分,周侍郎接到南安王府的帖子和道歉礼品,问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只气得头脑阵阵发晕,这么一件小事,田氏和焦氏都有本事办成这样,南安王府那边,还不知道怎么交代呢!他立刻召集了全家到中堂,说是有事要宣布。 v第二十六章[07.30] 英姐儿有些忐忑,谁知道那蛇是南安王府在南疆长大的小郡主的爱物呢?那小郡主见台上这帮小娘子咿咿呀呀酸了个没完没了,就放了蛇来吓人。那蛇早拔干净了毒牙的,也不会伤人。谁能想到会有人参加‘祭蚕神’还带了砍柴刀,二话不说就把阿宝给砍成了两段呢! 大家聚在堂中,周侍郎居中而坐,周夫人未有出现。 周侍郎见人都到齐了,直截了当地说道:「夫人病重,焦氏是长子长媳,就不要管家理事了,专心伺疾!家里事都交给莫氏!给你们两日清点交接!」 周家众人都被这个消息震惊了,周家变天了!这么多年的争斗,庶系终于彻底翻身,把嫡系踩到脚下了吗?! 英姐儿看看焦氏,是不是被她闯的祸连累了?焦氏面孔惨白摇摇欲坠。 周大郎低着头,周四郎咬着牙,可半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 周侍郎见无人敢反对,转移了话题:「黄氏,你去祭蚕神,带着柴刀做什么?」 英姐儿对于谁管家这事不上心,坦然道:「我是想上台子给大家看看柴刀,讲讲我的故事,大家没准就不会乱传了谣言了。」如今也只能这么说了。 周侍郎看着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你跟四郎,赶紧走,去苏州!三年之内不许回京!」 英姐儿闻言满脸喜色:「谢谢老爷!」老爷果然是周家最聪明的那一个。 周四郎因为母亲的事情正暗自愤怒着,听了这个消息也高兴不起来,谁知道,周侍郎又给他来了一道天雷,震得他不知所措:「本家那个周文奇,算起来也是你的堂兄,也跟你们一起走,去巨鹿书院!」 英姐儿惊得目瞪口呆。 周四郎声音大得出乎自己的预料,几乎是吼地问道:「阿奇不是该给他叔公守孝吗?!」 周侍郎满脸的怒气:「闭嘴!这是他叔公的遗愿,巨鹿那边也来了信!他叔公早年治好过山长夫人的旧疾。他的一切费用都由我们家出!你要好好待他!」就算是旁支,也是周家人,周家下一代能有两人进巨鹿实在是家族中的大事,将来在朝中也好同气连枝。 周侍郎放了人,周四郎立刻就被周大郎叫走去安慰周夫人了。 英姐儿自己却赶紧回了屋,立刻召集了见雪、拾柳、香草、香萝以及初春等人。 「后日一早咱们就上船了!」拾柳第一个欢呼起来。初春也松了一口气。 英姐儿也笑道:「如今有两件事跟你们说一说。明日一早,香草,你就回我家还有你家报信。这会子,他们麦收正忙,你就拦着别让他们来送行了。见雪,你给安排一下。」见雪点头。 「还有一件事,之前跟你们提过,我只有五两银子的本钱,能做什么营生?我想咱们要从京里到苏州,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东西京里便宜,苏州贵的,咱们运了去。」 拾柳皱着脸道:「奶奶,这京里就是水也比别的地儿油贵,要是反过来,东西倒是多的是。」 「奶奶,不如咱们一起凑份子,回头按份子分利就是了。」五两银子还不够打赏人的,奶奶到底没有见过世面。见雪只能好心地建议道。 英姐儿却一摇头:「我头一回学着做营生,赔了我的也就算了,赔了你们的,我拿什么钱赔你们?!」只有一日的时间准备,这事确实很难,可也要想想法子。 拾柳突然道:「奶奶,我听人说三爷在外面营生做得不错,不如去问问他。」 英姐儿大喜:「我怎么没想到!」忙打发了拾柳去请人。 周三郎摇摇摆摆地进了屋,一见一屋子的女人,吓了一跳:「四弟妹,这回又要干什么?」 他可真有点儿怕了这位能搞事的弟妹了,他给出了个主意,是让她去展示美好形象的,结果这位弟妹去砍了人家郡主的蛇。这会可是在京城更出名了。 英姐儿忙把话说了,周三郎以看怪物的眼光看着她:「我看,四弟妹不如就去外面挖点儿土,只要花点儿银子雇人抬就行了,五两足够!」 英姐儿惊喜道:「土?苏州人怎么会买京城的土?」 一屋子的人都以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她,四奶奶怎么连周三郎这讽刺的话都听不明白! 看众人的眼神古怪,英姐儿有些脸红,讪讪地道:「原来三哥是开玩笑呢!这地倒是卖钱,可是也搬不走,谁能买土呢?」 说到这里,英姐儿的脸色突然露出惊喜,一拍桌子,把众人吓了一跳:「哎呀,我想到法子了!」 众人都瞧着英姐儿。英姐儿接着激动地道:「我们农村买地都要找牙人,这牙人没钱也能卖地啊!」 周三郎吃惊地看着她,这个四弟妹真是够机灵的。果然英姐儿接着道:「我们要坐船,从京里到苏州,可以给人带货啊,不要我们自己的本钱,就赚个抽头!」 见雪也是一喜,但一想又不成,道:「可是一时到哪里去找这么个人啊?」货贵重了,丢了坏了算谁的,扯不清,不是相熟的谁敢让你干这事?货贱了,抽头能有多少?还要雇人搬上搬下的,说不得倒赔了本。 英姐儿拿眼瞧着周三郎。周三郎有一种被人赖上了的感觉:「我说四弟妹,四弟的银子大把大把的,你缺钱,找他就是了,何必费这个事?」 也许因为周三郎是英姐儿进周家之后第一个帮她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英姐儿就是觉得他能帮忙。 周三郎被一屋子的女人以求救般的眼神看着,其中还有一个满面愁容眼带崇拜的大美女拾柳,心一软:「好了好了,我倒有一个法子,苏绣,苏州的丝绸、茶叶这些都是好东西。我给你们五百两银子的本钱,你们到了那边替我搜罗一些好东西。找镖局押船运了来。我在京里出手,赚了银子分你一成!」五百两银子赔了就赔了。若是赚了,以后再多投点儿。倒也是一条不错的生财之道。 若是正经生意必然没有这么随便谈的,总要立个契约什么的。 英姐儿却信周三郎,她能一分亏钱的风险都没有,就白赚一成,周三郎果然是好人。她跳下炕来,就给周三郎行了一个福礼:「谢谢三哥!就知道三哥最聪明!」 v第二十七章[07.30] 周三郎翻了个白眼,这四弟妹找不到别的赞人的话了,现在自己是不是在她心目中比老爷还聪明了?! 第二日一早,见雪带着香草去安排车马,谁知道却被莫氏给拒绝了:「如今家里乱着,我这边正在清点,你弄了车出去,谁知道还弄了些什么别的没有?回头短了东西,你们赔?」 气得焦氏手指发抖,却也无可奈何。这是西风彻底压倒了东风,自己不喝这口西北风都不行。 香草气呼呼地回来找英姐儿。英姐儿这才明白周四郎昨日为什么伤心得半夜才醉醺醺地回来了。 英姐儿站着脚,想着周四郎以前告诉他的话:「这有主的人,得跟她的主人说。」拉了香草,直奔周二郎和莫氏的存直居就去了。 到了院门口,就被一个婆子给拦住了:「四奶奶,我们奶奶今日在日照馆理事呢,有事请四奶奶移步。」 英姐儿道:「我是来找你们二爷的。」 那婆子笑道:「四奶奶,我们二爷每日一大早就出去会友了,这会儿哪里在家!」 英姐儿无法,只得去了日照馆。莫氏见她气势汹汹的样子,心里一怯。 英姐儿胡着脸,开口就道:「听说二嫂怕我的丫头偷了东西出门。这车要不要的另说。污蔑我的丫头会偷东西,我可是不依的!二嫂子,你可有证据?!」 莫氏没有管过家,这会儿刚能揽了权柄,就想着要立威呢:「四弟妹既然不要车,那就正好。我可没有说过你的丫头偷东西,我只说如今不能出车。」 英姐儿一笑:「那就好,既然我的丫头是清白的,那就请二嫂子给我支了银子,我让这丫头自己去雇车去!」 莫氏一噎,焦氏再没想到这个四弟妹竟然有这个本事。自己一向自视甚高,如今吃了大亏,才知道自己确实是理事不圆。 莫氏脸上尴尬。要是支了银子,自己今儿可当家第一天就闹个好大没脸,不行:「四弟妹,你的丫头要回娘家,你自己掏钱才是。什么都占了公中的,难怪这些年,家里日子越过越艰难。」 英姐儿没想到她会把话说得这么难听,非要点自己没钱是吧?她站起身来:「我刚才去找了二哥,没见到,我这就去见老爷,问一问,这是不是这家里的规矩,大嫂、二嫂、三嫂回娘家都是自己掏钱雇车回去的?要是没有,你们就把这些年用车的银子都给补了,我才自己掏钱雇车呢!」 莫氏这才慌了神,这个弟妹不是什么都不懂吗?怎么倒能掰扯得这么清楚。她不知道,英姐儿这一个月上午学三字经,下午可也没闲着,一直跟着守贤学理事呢。 兰桂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英姐儿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对于大家族的事情一窍不通的黄大姐了。 莫氏只得清了清嗓子:「这么小一件事,怎么好去劳动老爷?!算了算了,让车马房发车吧,回头我再拿我的嫁妆银子补上!算是二嫂请你的!」说着就摸了对牌出来。 英姐儿一挑眉,接过对牌交给香草:「赶紧走,别耽误了明儿上船。」 香草觉得阿英姐简直是太有办法了。欢天喜地地跑了。 英姐儿这才回过头来:「我明儿就去苏州了,二嫂子愿意贴多少嫁妆银子我也不知道。只是,老爷都巴不得我顺顺利利地赶紧走,二嫂难道想我留下来跟你置气?」 说完给焦氏行了个礼:「大嫂,我先走了。晚上过来吃饭!」然后扬长而去,把个莫氏气得牙都要咬碎了却再也不敢放半个屁。 看着运河闸口上停泊着的那艘大船,英姐儿百感交集,从老柳村到京城周家,再到今天,不过小半年的功夫,自己却已经经历了过去十几年不曾经历的种种事情。只盼着这一去,能够清清静静地过几天舒心日子。 她下了马车,头上戴着拾柳给做的新帷帽,一行人挤挤攘攘就要往船上去。只听见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道:「大……大妞妞?」声音里有着浓浓的不确定。 英姐儿猛地扭过头来,就看见黄大婶和黄大哥坐在不远处的牛车上,她顾不上擦流个不停的眼泪,飞快地跑过去,一下子就抱住了黄大婶:「娘!娘!」 周四郎跟在一边,慢慢地走过来,隔了几步站住了。 黄大婶穿着一身簇新的绿绸衣裳,可是脸上的风霜还是透露出她农妇的身份。 黄大哥就更不用说,即使是一身簇新的蓝布衣裳,也一眼就看出是乡下汉子。 黄大哥看见周四郎局促不已。 周四郎走上前去,行了个礼,叫了一声:「大哥!」 黄大哥的眼神一下就亮了:「四……四郎。」 阿奇在后面一辆车上,此时见到黄大哥,飞快地跑过来,一巴掌拍在黄大哥的肩膀上:「大哥!你怎么来了!」 黄大哥惊喜道:「阿奇?你怎么也在?你也要跟他们去苏州?」 阿奇亲热地拉着黄大哥,点点头。 周四郎看着这一幕,不是滋味地抬头望了望天。 「昨日阿草来,说不让我们来送,可是娘想着大妞妞这一去就是三年,娘……不见不行啊。又怕上周家给你丢脸,就到码头来,问了一阵才知道这是周家雇的船。」黄大婶一边哭,一边拿手摩挲着英姐儿的肩背,絮絮叨叨地解释道。 看着英姐儿已经是个贵妇人的模样,又陌生又骄傲:「才刚见不到你的脸,都不敢认!还是看到香草,香萝,才说这就是娘的大妞妞!」 英姐儿只管抱住黄大婶,哭得又开心又伤心。 眼看船就要起锚,好容易别了黄大婶和黄大哥,三人上了船,英姐儿双目红肿,站在甲板上,只见运河上大小船只穿梭不停,惊叹不已,几个丫头也都乐疯了。在自己住的船舱间蹿来蹿去。 v第二十八章[07.30] 突然有个船娘急急忙忙地跑了来:「夫人,码头上有个妇人说是夫人的旧识,想要搭个船去苏州,夫人要让她上船吗?」一边走过去,伸手指给她看。 英姐儿闻言一怔,她能认识什么人?她顺着手指看过去,脸上一下就露出了无比惊喜的笑容,转身就要跑下船去……。 英姐儿转身要下船,却被船娘拉住了:「夫人莫要跑了,这船进出的时间耽误不得,我去接她。」 宋先生刚踏上船就被英姐抱住了:「先生!我还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英姐儿说着,眼眶都红了。 宋先生被抱得十分不自在,慢慢推开她:「赶紧进舱坐好了,这船就要开了。」 此时,阿奇却拉着周四郎在自己的舱里,背着英姐儿进行了十分严肃的谈话。 「四郎,这一路,咱们要行月余。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你跟英姐儿既然是假夫妻,这会儿离了周家,再要同室而居,实在是不合适。不如你来跟我住!」 阿奇并没有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什么过分的。到了苏州,英姐儿她们也不能住在书院里。 周四郎看着阿奇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只觉得一根大刺卡在嗓子眼里。 他跟英姐儿成亲虽然只有短短一个月,他却觉得自己现在好像已经跟英姐儿做了一辈子的夫妻似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想过在船上要分开住。 阿奇见了周四郎的模样,心里若有所觉,突然道:「在周家是不得已,如今,你就不怕对不起九泉之下的许姑娘吗?」 周四郎好像被人狠狠地往心里砍了一刀,他猛地站起来,揪住阿奇的衣领:「你不是要等三年吗?你就慢慢等着吧!」说完,一拉舱门大步回了自己和英姐儿的舱房。 却看见宋先生坐在那里,跟英姐儿说说笑笑。一时愣住了。 阿奇追着过来,听英姐儿叫着先生,一时惊讶道:「这位难道就是宋女官?」英姐儿忙笑着给他引见了。 宋先生这才有些不自在地道:「我跟太后打赌赢了,过了两日便出了宫。只是一时没想好日后要去哪里。便在京里盘桓了几日。」 钱,宋先生不缺。可是京中也非久留之地,就是在大户人家做个教习也是难免卷入是非之中。 宋先生一时只觉得天下之大,无亲无戚的她竟然无家可归。昨日,她在旅店吃饭,听得人议论纷纷,说是周侍郎家的砍柴媳妇砍了南安王府小郡主的宝贝蛇,小郡主闹着要杀了她偿命,她要逃跑去苏州呢。这才想起自己并不是一个人也不识,还有那个傻乎乎的英姐儿。 宋先生在周家就知道她们要去苏州,此时不由动了心,却又不想跟周家有什么瓜葛,所以便到了码头来,待周家送行的人都走光了,才在开船前提出要见英姐儿。 英姐儿拍着心口,庆幸道:「先生,幸好我杀了那条蛇,否则只怕这会儿还在周家呢!可要错过先生了!」 宋先生的行李不多,可是宋先生睡在哪里却成了问题。 这艘船原是运粮的单桅漕船,早已堆满了货物,除了船上的船头、水手和船娘住的地方,一共就剩两间上房,三间下房。如今三间下房,住了英姐儿的一堆丫头,还有周四郎的小厮任侠,和周侍郎给阿奇配的小厮镇书,实在是没有多余的房间了。 两间上房,一间住了英姐儿和四郎,一间给了阿奇。 如今就算是把英姐儿的五个丫头都挤到一间房里,也没有让宋先生去住下房的道理。 阿奇看了看英姐儿,又看了看周四郎,更觉得这就是天意。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周四郎住到阿奇的房间里去,宋先生跟英姐儿住。 这一日夜里,周四郎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阿奇在一边已经扯着呼噜进入了梦乡。 周四郎实在睡不着,索性翻身爬起,出了舱门。一出门,却看见英姐儿也从舱房出来,两人都吃了一惊,又都有些尴尬。 周四郎抬头看了看天色,只见月亮又圆又大,照得四处亮如白昼,只得道:「我……见今日月色极好,便出来赏赏月。」 英姐儿低了头:「舱里有点儿闷气,我出来走走。」 周四郎抬脚往船头走去,船头有个凉棚,下面有条凳木桌。英姐儿想了想也跟了去。 两人坐在船头,看着两岸山影如剪纸一般慢慢地退去,明月如镜,天地各一。木桨一下一下地拍击着水面的声音无比地清晰,河风带着凉意,迎面吹来,周四郎从未有一刻觉得如此刻这样的舒畅,这样的安宁。 「英姐儿,我们做真夫妻行不行?」这句话不知不觉就说出了口,声音很轻,满是紧张。 英姐儿却突然叹了一口气,然后依然仰着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出神。心里道:「现在的事,没有一件是容易的。先生真是个怪人,收个学生还那么多规矩!要我猜什么字谜,我才认得几个字啊!」 周四郎听见这声叹息,只觉得脸上先是火辣辣地,然后心里变得冰凉凉地。英姐儿这是不同意? 周四郎猛地站起身,脚步不稳地走了回去。 英姐儿看了一会儿月亮,一转头,不见了周四郎,不觉有些奇怪,又有些失落。 「疏星三点,新月一钩」这个谜语要怎么猜?还不许问人。唉,偏偏今天,天上的月亮这么大,要是是个弯月就好了,自己看着,说不定就猜到了呢。 英姐儿站起身来,自己安慰自己道:「反正还有那么多天呢!不急,先去睡觉!」 v第二十九章[07.30] 第二日起床,吃早饭的时候,周四郎低着头,谁也不看,吃起饭来半天才咽下一口。 英姐儿看着摇了摇头:「这是船上,哪里有家里那么多花样。真是……」 阿奇见英姐儿脸色有些不好:「要不要我给你把把脉?」 英姐儿摇摇头:「这阵子累了,昨夜也没睡好,一会去躺会儿就好了。」 阿奇却不肯:「把把有什么坏处?听说宫里的贵人们日日都会把平安脉呢!」说完瞧着宋先生。 宋先生点点头:「英姐儿,这可是福气!」 英姐儿却不肯:「我成日在山上河里的乱跑,自己不舒服自己知道。我真没事!」 阿奇却一伸手就抓住了英姐儿的手腕子,把三根手指搭了上去:「一下就好!」 周四郎猛地一搁饭碗,伸手就把他的手给扯开了,怒道:「英姐儿说了不用,你干嘛非要去拉她!」 三人齐齐地看着他,英姐儿不明白他干嘛这么生气。宋先生却细咬慢咽半点儿不受影响。阿奇若有所思。 周四郎受不了地站起身,自己走了。 可是到了第二日,英姐儿就发起烧来。英姐儿从小到大就很少生病,这一病,倒是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周四郎悔恨不已,要是他让阿奇把了脉,会不会英姐儿就不会发烧了? 英姐儿自己也吃惊,大概是这小半年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这回好容易放松下来,那日夜里又吹了点儿凉风才发了起来。 阿奇恨不能一步不离地守着她。当初叔公就是得了风寒,没有在意,才酿成大病的。英姐儿可千万不能有事。 每半个时辰,阿奇就要跑了把把脉,才放心。 而周四郎跟他前后脚,必要跑过来问英姐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 英姐儿自己烧得浑身不舒服,只想好好睡一觉,被这两人一搅合,更不舒服了。 宋先生见了不禁莞尔:「你们两个,两个时辰后再来,要是早来了,我不开门。」 周四郎想了想:「怎么能让先生照顾她呢?不如……」他很想说我来,转了个弯:「让见雪伺候着。」 阿奇道:「你们又不懂医术,能照顾什么,我来!」 宋先生看着阿奇,目光平静:「谁说我不懂医术?」 阿奇不由自主地一缩脖子。 周四郎却放了心:「那就有劳先生了。到了下个岸口,需要什么药材,我让任侠上岸去买。」一边又道:「先生,那么多丫头,您只管使唤,我让见雪香草他们过来。」不等宋先生回答,就去吩咐丫头们去了。 英姐儿虽然烧得有些糊涂,可这些话都听到心里去了,眼角不知不觉地湿了。在周家这一个月,她都忘了被人娇宠着是什么滋味了。难怪老话说:小病是福。 英姐儿这一病,足足有七日。到了第七日,她闲得无聊,便取了纸笔来抄三字经。抄着抄着,一个字蹦到眼睛里:「口而诵,心而惟」,她看看舱外,现在是白天自然看不到月亮,可是「疏星三点,新月一钩」想一想,可不是就是个「心」字! 「先生,先生!是不是个心字!」英姐儿满脸期待地看着在一边捣鼓着不知什么东西的宋先生。 宋先生放下手里的东西,笑道:「猜对了!这做人,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心字!待人要真心,可也要贴心,有的时候要疑心,有的时候要放心,最最要紧,是要知道自己的心!」 说完,宋先生看着依然懵懂的英姐儿一眼。这傻孩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心? 英姐儿却没有多想,眼看一个月就要去了三分之一了,她拜师的事才过了一关,急急问道:「先生,那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宋先生抬起头笑了一笑:「第二个不是问题,而是一件事。你要替我做一件事,我满意了,咱们再来说第三个!」 宋先生看着英姐儿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笑道:「人说开门六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你素来晨起砍柴,那算是头件事,如今我想让你做这最后一件,若是你能用这运河水给我烹出一碗满意的茶汤来,你就算是过了着第二关。」 英姐儿闻言皱着眉头,心里有些不高兴,脸上就露出来:「先生若是想收我这个弟子,什么茶都满意;若是不想收我,不管我烹出什么茶来都不满意,这满意不满意,还不是先生说了算?」 宋先生也不恼她无礼,淡淡地笑道:「不错,你做得再好,这满意不r满意还是我说了算!这是我的条件,做不做随你,收不收随我。」 英姐儿有些气馁,也有些憋屈,这些个有学问的人做事怎么这么不爽快?!要收就收不收就算,当下不再说话,连三字经都不想抄了,吩咐在一边做针线的拾柳道:「帮我把头梳一下,我换件衣裳,想出去走走。」 她带着拾柳出了舱门。河面上的风微微吹过来,说不出的清爽。好久没有出来走动了,英姐儿心情立刻又好了起来,索性带着拾柳绕着船走,走到船尾,见船娘正在做午饭,刚剖了一条鲤鱼,一盆子血水连着刮下来的鱼鳞什么的全往河里倒。 她住了脚:「大娘,我们在这船上……出恭的赃物,是不是也都倒这河里?」 那大娘笑道:「可不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河里上下,不说这千百只的船,就是那岸边上住着的人家,这些个东西,可不都往河里倒?」 英姐儿看了看那绿莹莹的河水突然有些恶心。她们这么多天喝的水是不是也是从这河里来的? v第三十章[07.30] 那大娘见她这副模样,解释道:「你也别觉得恶心,常言道水流百步自干净。我们祖祖辈辈也都是这样过的。」 宋先生的题目一定是故意的:「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么脏的运河水烹出一杯好茶来?」英姐儿突然觉得不管拜师不拜师,这件事本身就很好玩。 她带着拾柳绕过船娘往船头走去,到了船头一看,周四郎和阿奇一人一边在船首楼下读书呢。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打搅他们,周四郎就瞧见了她,匆匆站起来,朝她走来:「你怎么起来了?这会儿外面还有些凉风,别再吹着了!」又怪拾柳:「怎么也不知道给你们奶奶加件斗篷?」 阿奇也跟了过来:「不要紧,要我说阿英早该出来走动,天天在床上躺着,这病好了,人也弱了。」他看英姐儿自打做了这个周家四奶奶,脸色可远比不上从前健康。 英姐儿看着满脸不痛快的周四郎,又看看大大咧咧的阿奇,怕他们再吵起来,索性道:「宋先生给我出了个题目,让我用这运河水烹了好茶,可我觉得这运河水这么脏,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给弄干净了!你们帮我想想?」 阿奇笑道:「这个容易,只要有矾石就好了。我听说今日会在四女树镇停靠,我上岸买一点。」 周四郎却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想事情。 英姐儿一听早忘了水的事情,兴奋道:「我们能上岸?!幸好我病好了!赶紧,我要跟先生见雪她们说去,咱们都上岸去逛一逛!」 说完也不管这两人如何,扯着拾柳就跑了。 她们吃过午饭,船又开了大约一个时辰这才进了闸,在岸边停了。 只见「千乘旌旗分羽卫、九河春色护楼船」,这四女树位于运河南岸,乃是运河重镇,设有漕运、盐铁、税收、商业等府衙机构,过往船只多要在此停留,办理关防,故而十分繁荣。 周四郎、阿奇和两个小厮当先,英姐儿戴了明纱帷帽,跟宋先生还有五个丫头上了岸。众人决定先去看看四女寺。周四郎又早花钱雇了几个船夫带路,一群人浩浩荡荡朝四女寺去。 进了寺,先去大殿烧了香,再去看那四棵着名的大槐树。 这四棵树相传植于汉朝。如今已经上千年,树干要三五人合抱,四株相连,树冠连成一片,如绿云静涌。 英姐儿嫌明纱不透亮,掀了起来,看着这树群,好奇地道:「为什么叫四女树?这么粗壮的槐树,哪里像女子?除非她们都长得跟我一样!」 一番话把众人都说笑了。 香草道:「哎哟,奶奶现在早养得细皮嫩肉了!这脸白得跟银杏果子似的!哪里还像?!」 周四郎闻言看向英姐儿。只见英姐儿眉如翠羽,眉尾微微扬起,大眼月弯,唇如元宝,涂了丹脂,笑意盈盈,早已不复初见她时的粗俗村女模样了。「眸子炯其精朗兮,了多美而可视。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地其若丹。」可是待目光落到她的耳垂上,看着那一晃一晃的粉晶耳坠,就觉得那一下一下正砸在胸口上,让他烦闷不已。 阿奇也定睛看着英姐儿。英姐儿梳着十字髻,头上戴着一顶粉晶珍珠蝴蝶冠,明纱卷起,面上傅粉涂丹,晔兮如华,温乎如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阿英看上去很美,可离自己却好远,他更怀念那个举止随意,梳着大辫子,会满山乱跑,给他梳头的阿英。 宋先生道:「这是四个孝女的故事。相传这家子姓傅,生了四个女儿,却没有一个儿子。转眼她们都长大了,又担心出嫁后父母无人照顾,便约定一起种四棵槐树,槐枯者嫁,槐茂者留。可是这四棵槐树都长得好极了,大姐就想了个法子,想要另外三棵树都枯了。你们猜猜看这法子是什么?」 英姐儿道:「这大姐大概也不怎么聪明,她那法子没用,不然这树怎么还在这儿?!」 众人齐齐看向英姐儿,英姐儿莫名其妙地瞪着眼:「难道我说错了?」 宋先生无奈地咳嗽一声:「不是她的法子没用,她用了热水来浇别人的树,结果其他姐妹也学着,谁知道天意如此,这树不但不枯反而越长越繁茂。最后四个女儿都没嫁,留在家里侍奉双亲到老。因为这四个女儿孝顺,名声远扬,这里便成了四女树镇。」 英姐儿听完叹息一声:「能不嫁真好!她们可真聪明,浇的根本不是热水是肥水吧!」要是自己还在娘身边,哪会受这么多罪?那小郡主打的那一鞭子,只怕伤痕才消下去。 周四郎闻言心里忍不住难过起来,自古女子盼嫁,可是英姐儿嫁过来却没能过上两天好日子。 阿奇却开心起来,原来阿英根本不想在周家! 香草却还在想刚才宋先生的问题,忍不住问道:「奶奶,想要这树枯了,除了浇热水还有什么法子?」 英姐儿随口道:「砍了!我就不信砍光了还不枯!」众人目瞪口呆,皆心服口服。 英姐儿一抬头,见那树枝上挂着一条条的红布条,却因挂得高看不清上面写的什么,便问「这是许愿的吧?我们要不要都来许个愿!」 众丫头兴高采烈,就连宋先生也都跟着悄悄地捐了功德,要了布条,躲在一边写了不知道什么愿望,交给寺里的小尼姑,待她们找了梯子给挂上去。 周四郎一直立着耳朵,听见英姐儿问宋先生「嫁」字怎么写?心里咯噔一下。便悄悄吩咐了任侠去给小尼姑塞钱把那红布条都拿了来。自己则转到后头去,也不管别人的愿望是什么,只找英姐儿的字。 找到了一看,周四郎气得手抖。 只见布条上写着:「父母家人安康,不嫁」。 周四郎一边抖,一边想也没想,提笔就在不嫁后头加了两个字「别人」,这才交给了小尼姑。想了想,又要了一根布条,自己写了,让小尼姑赶紧挂上去。 众人离了四女寺,丫头们就都求着英姐儿要去逛镇子,买东西。 周四郎便分派那几个船夫道:「你们分两个人来跟我走,赔我去办点儿事儿。其余的陪着奶奶和宋先生,回头都有重赏。」 见周四郎走了,阿奇也说有事,带着镇书走了。只剩一群女人,在这店铺林立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可真是如鱼得水。 英姐儿见着一只描金白瓷猫,笑道:「这猫儿跟活的一样,要是上了船,不知道会不会去偷船娘的鱼吃!」 一问价钱,竟然要一两银子,英姐儿叹了口气,见雪却道:「来前爷吩咐了,奶奶想买什么就买,银子我都带着呢!」 v第三十一章[08.02] 英姐儿闻言愣了一下,想了想:「算了,不买!」周四郎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英姐儿觉得心里有点儿堵。 到了傍晚,一行人在镇上吃了饭,才回到船上,都是又累又兴奋。 英姐儿整理着买来的东西,她献宝一般翻出一个茶碗来,递给宋先生看:「先生,我买了这个茶碗来烹茶。」 宋先生一看笑了:「这个竹筒子固然可以当茶碗,可是竹筒本身就有香气,味道。这里面又涂了层清漆,用这碗,就是好茶也坏了!」 英姐儿一拍头:「哎呀,这钱白花了!先生,这茶里这么多讲究,我什么时候能煮出好茶来啊?不如先生宽限我一些时候,一年,一年好不好?」英姐儿也会耍滑头,跟先生住一年,就是不拜师,也能学到很多本领了。 宋先生笑吟吟地看着她,话却不好听:「若是你没有过了拜师的三关,下了船,咱们就各奔东西!」 英姐儿还想继续撒娇,就听见船外人声噪杂,有船夫大声喊道:「船上的伙计们,都来帮着搬东西。」 她们走到窗口看去,就见周四郎和任侠正在上船,岸边三辆大车,上面放满了东西。 宋先生看了英姐儿一眼:「四郎这是要把半个城都买空不成?」 英姐儿却皱了眉:「他就是有钱不花手痒。」不知道怎么就想起那修坟的五十两了!英姐儿没好气地说。 舱外有人敲门:「阿英,我有东西给你,你出来一下好吗?」 英姐儿听见是阿奇的声音,就要出去,宋先生却道:「让他进来说话吧。」 阿奇递给阿英一个大红色的护身符,正面写着「开光护身符」,背后写着「石佛寺」;又拿出一个三寸高的小石人来:「这是石佛像,你拿着,保佑你平平安安,再也不生病!」 英姐儿接过来就把护身符挂上了,又把石佛摆在床头上:「谢谢阿奇,我也有东西给你。」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一把两寸长的小梳子:「以前那把太旧了,这把我瞧着不错。」阿奇心头发暖,眼眶一红,把那梳子紧紧地攥在手里。 宋先生在一边只当没听见。周四郎却出现在门口,他大步进门,一眼就看见了英姐儿脖子上挂的护身符,浑身怒气勃发:「阿奇,请你们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跟英姐儿说!」 周四郎咬着牙道:「你答应过我再不跟他单独见面的!」 英姐儿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四郎,伸手指了指。宋先生正在一边慢条斯理地查看那竹碗。 「周四郎,请你看清楚!」 周四郎转头一看,「腾」地红了脸,咬着牙:「宋……宋先生,请你也出去一下,我有话要跟英姐儿说!」 宋先生看着他眨眨眼:「周四郎,这里是我和英姐儿的舱房!你要说话,出去说!」 英姐儿一把推开周四郎,气冲冲地跑了出去。他自己连交代一声都没有,整个下午跑得不见踪影,刚回船就莫名其妙地跑来找麻烦! 周四郎也马上冲了出来,跟着英姐儿,两人一路到了船头。阿奇也跟了来,不过踌躇着没有靠得太近。 周四郎看着气鼓鼓地英姐儿,刚才的气焰不由矮了几分,压着嗓子道:「就算不是单独见面,你跟他私相授受,也是不守妇道。」 英姐儿一偏头,冷笑一声:「周四郎,我就是不想守你们家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妇道才要去苏州的,你以为我是喜欢你才跟来的吗?!」说着,一摸自己的耳坠子:「我可没忘记你送我这个坠子是什么意思!」 周四郎张张口,一急,本来想说:「我错了!」出口变成了:「还给我!」 英姐儿一愣,这周四郎还是个赖子!送出去的东西还往回要,伸手就摘了下来,扔给他:「还你就还你!你还有什么东西,要我还的?」 周四郎不理她,接过那水晶耳坠看也不看就一挥手,使劲往河里一扔。 谁知道这码头上船挨船,连成一片。这一扔倒扔到旁边停泊的一艘官船上了。 只听得一声娇喝:「大胆,什么人敢往我们船上扔垃圾?!抓起来,扔河里去!」 英姐儿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这个娇蛮的声音,她可听过,她顺着声音看去,马上傻了眼,居然是那小郡主阿清! 她急得六神无主,一缩腰,躲到周四郎身后,抓住周四郎的腰带,低声央求道:「别让她瞧见我。」这个郡主可惹不起,自己可不想再挨上几鞭。 那小郡主站在船头,猛地看见周四郎,呆了一呆。 周四郎今日上岸,穿了秀才服饰。头戴乌纱方巾,身着一件宝蓝色盘领衫,银蓝色镶边,缠同色云气纹腰带,坠一块龙鱼玉佩,暗红色汗巾。 他本就生得俊俏儒雅,此时夕阳西坠,金光带粉,更是照得周四郎整个人都在发光。 小郡主一下变了声音:「你……你刚才扔了这个?」小郡主手上拿着的正是刚从英姐儿耳朵上摘下来的耳坠子。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耳坠子有些眼熟。 周四郎心思都在后面勒着他腰带的英姐儿身上,呆呆地看着小郡主没有说话。小郡主脸色一红,怒道:「到底是不是你的?!」 「不是!」「是!」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说不是的是周四郎,说是的是阿奇。 阿奇看见英姐儿摘了耳坠子交给周四郎,而周四郎却给扔了,不知道就里,以为是周四郎扔了英姐儿的东西,自然想帮她找回来。几步上前,跟周四郎并排而站,帮英姐儿挡住那小郡主的视线。 v第三十二章[08.02] 小郡主这才看见对面船上还有一个少年。她怒道:「你们骗人!到底是,还是不是!」 「是我的!」阿奇道:「他抢了去扔了!请你还我!」 小郡主拎着那耳坠子,右手食指和拇指圈起来,食指一弹:「这分明是女人的东西,怎么会是你的?」 「是我娘子的!」阿奇想也不想答道。 周四郎忍无可忍,怒目道:「她怎么会是你娘子?!她是我娘子!」 小郡主「噗嗤」一笑:「原来是两只猫儿争春!你们两个打一架,谁赢了,我这耳坠子就还给谁!」 「阿清,你又淘气!还不赶紧把东西还给人家!」一个女子威严的声音插了进来。 那小郡主在对面船上一晃,就不见了。 周四郎这才松了口气,转头看向阿奇,猛地一拳打在阿奇的脸上。 阿奇被打愣了,回过神来,也一拳打了回去。 英姐儿还是第一次看到文质彬彬的周四郎动粗,又不敢大声叫停,怕那个小郡主跑了来,只能在旁边转着圈地,低声喊道:「周四郎,你疯了,打阿奇干嘛?阿奇,有话好好说,别打了!」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周四郎虽然在射御上所学不多,但是也练过一二。阿奇自小在农村长大,没少跟小伙伴打架。周四郎先出手,占了一会儿上风,就被阿奇压制住了。 这两人打得起劲,哪里听得见她这猫儿似的声音。 「原来是你!我说那耳坠子怎么那么眼熟!」小郡主刚才为了躲师父绕着船跑了一圈,这会子跑了回来,一眼就看见英姐儿了! 「你,等着,我一定给我的阿宝报仇!」说着,她又跑了。 英姐儿这回怒了,这两人好好地,打什么架,害她被小郡主发现了!这可怎么办! 她走过去,也不管是谁,伸脚就踢了上去:「让你们打!」 见她挤了进来,阿奇怕误伤了她,一把推开周四郎,自己倒退几步,高声问道:「你想干什么?咱们早就说好的!你才一个月就想反悔!」 周四郎口角流血,怒瞪着阿奇:「我反不反悔她都是我娘子,不是你的!」 说着,走到英姐儿身边,一伸手把那个护身符夺在手里,一把攥皱了:「这种东西,你没有资格送!」 阿奇怒得双眼通红,天知道阿英发烧他有多害怕,今天特地上石佛寺求了这个开光护身符!他周四郎却去逛街大买特买! 他冷笑道:「我没资格?!你有资格,你想到了吗?!」 周四郎闻言嗓子一堵,却突然一反手取下自己贴身带着的一个翡翠观音,递给英姐儿:「我打小儿带在身上的,请大相国寺的国师和尚开的光!」 英姐儿看着周四郎一副我的东西比阿奇的贵重多了的讨打样子,心里气不打一处来:「说做假夫妻的是他,说让自己找别的姻缘的也是他,不让自己跟阿奇见面的还是他,今天下午还连街都不肯跟自己逛,这会儿,倒一副打翻醋坛子的酸样,好像真把自己当媳妇了一样!」 英姐儿冷笑道:「我可不敢要你的东西,弄坏了,哪天再找我要回去,我可赔不起!」 周四郎闻言呆若木鸡。英姐儿却一把从他手上抢过阿奇的护身符,转身走了。 阿奇见英姐儿没要周四郎的护身符反而夺走了自己的,心里一宽,果然她还是自己心目中的阿英,也不在乎自己脸上的痛,得意地走了。 只留下周四郎站在船头被风吹得不知不觉地湿了面颊。 第二日一清早,船就扬了帆继续前行。 吃早饭的时候,周四郎青着一只眼,阿奇肿着嘴角,宋先生跟没看到一样,神情自若地吃着小辣椒。 英姐儿看看一脸冷漠的周四郎,又看看面色愉快平静的阿奇,夹了一筷子麻辣油笋给阿奇:「阿奇,你多吃点儿!」 她昨日回来想了半夜。自己如果在苏州就跟周四郎合离,等阿奇孝满成了亲,回家去,娘也就放心了吧?也许……这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结局。 周四郎看在眼里,哪里还呆得住,一扔筷子:「我吃好了!」站起身来,就往外走去,走到门边,没头没脑地突然道:「我昨日买了本茶经,你要看,就来找我要!」 没有人理会。英姐儿看了看他的背影,低下头,继续吃饭。 阿奇却从怀里掏出了一包矾石,递给英姐儿:「这是我昨日买的。吃过饭,我教你怎么用矾石净水。」 周四郎左等英姐儿不来,右等英姐儿不来,连阿奇也没有回舱房,心里那个堵那个气。翻着那本茶经,坐立不安,一会儿看一遍门口。 英姐儿跟阿奇澄清了水,献宝般地端了来:「先生,这水现在真的好干净,我一会去要个炉子!」 宋先生看了看,不予置评。 英姐儿兴冲冲地出了舱,走到门口,却被人一撞,整盆水都打翻了,从胸口以下,湿了个遍。 v第三十三章[08.02] 英姐儿怒着抬头,一看是周四郎,跺跺脚,质问道:「你故意的,是不是?」 周四郎一瞪她:「你跟个没头的苍蝇似地瞎转,这要能烹出好茶来,这运河水都笑了!」 英姐儿一愣。 周四郎继续吼道:「你知道茶之源,茶之具,茶之造,茶之器,茶之煮,茶之饮,茶之事,茶之出,茶之略吗?」 见英姐儿一脸懵懂地张大了眼睛看着自己不说话。 周四郎总算是心气平了些:「宋先生在宫里几十年,什么好茶没喝过,你知道她喜欢的是粗茶,散茶,末茶还是饼茶?你知道烧茶是用柴还是用碳?我告诉你我有茶经,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见英姐儿还是张大了眼睛看着自己不说话,周四郎忍不住问:「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知道我青了一只眼,可是就真的那么奇怪吗?」 英姐儿「噗嗤」笑了出来,看着周四郎青着的那只眼,心里不知道怎么地就飞扬起来:「眼睛疼吗?」 周四郎看着英姐儿的笑容,心头一松,也跟着笑了:「不疼了。我也想学茶,我昨天买了好多关于茶的东西,你去看看,保证让你大开眼界。咱们一起煮好不好?一定能煮出让先生满意的茶来的!」 英姐儿愣了一下,虽然觉得周四郎说得很有理,可是阿奇已经帮了自己这么多,怎么能有了高枝就把阿奇甩了? 阿奇走了过来,眼神奇怪地看着英姐儿,伸手就推她进舱:「你身上湿了,赶紧去换了衣裳,别再着了凉。!」 周四郎一见到他,就觉得自己的火气又蹭蹭往上冒,他闻言看了看英姐儿身上,自胸以下果然湿透了,薄薄的衣裳全裹在身上,露出女性胴体美妙的轮廓。 英姐儿还没来得及退回舱去,就被周四郎扑过来抱了个严严实实……。 周四郎飞快地抱着英姐儿进了舱门。不说英姐儿自己完全没有处于震惊之中,完全没有抵抗,就是舱外的阿奇,舱内的宋先生也全都目瞪口呆。 周四郎趁着三人目瞪口呆之际,把门板一关,机智地上了门闩。等阿奇抬脚要进,到底慢了一步,迎面差点儿给拍了一门板。气得一脚踹在门上! 英姐儿面色通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周四郎,你脑子是不是被运河水淹了?你……你……」 周四郎也不理她,背过身去:「你赶紧换衣裳吧!换完咱们再说话!」 过了片刻,「她换好了!」宋先生的声音平静无波。 周四郎闻言急急一转身,就看见英姐儿系着一条绣着如意纹的红绫肚兜,胸前一抹雪白,正往身上披衣裳呢! 见周四郎满脸通红,目瞪口呆地直直看着自己,英姐儿随手飞快扯了床上的红罗夹被当头就把周四郎罩住了,一边羞怒地喊道:「先生!」 谁能想到一向再正经不过的先生居然会做这样胡闹的事情! 宋先生却笑了起来,先是小笑,再是中笑,最后大笑,笑得伏在那张不太结实的八仙桌上,浑身抖个不停。英姐儿看着那张桌子,吱吱嘎嘎地跟着晃,无奈地想:「先生原来这么爱笑!可别把桌子都笑垮了!」 周四郎这回不敢动了。就这样顶着一张夹被,像个被抢婚的新娘不敢掀盖头,背还不忘顶着门板。 英姐儿看看宋先生,又看看周四郎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也不急着给周四郎揭盖头,慢条斯理地穿好了衣裳。 门外的阿奇却急得团团转,听见里面宋先生笑个不停,随后英姐儿也笑了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 接下来几日,英姐儿和阿奇不停地用矾石澄过的水,给宋先生沏茶。 茶是宋先生平日就饮的甘露茶;茶杯也是宋先生平日用的白瓷盖碗。 阿奇和英姐儿都觉得,宋先生既然要用运河水,必然也是用平常的茶叶,平常的茶碗。要考的一定只是英姐儿烹茶的功夫。 接着几天,英姐儿可都喝了个水饱,不停地跑去上马桶。 眼看着那一包矾石已经所剩无几了,宋先生还是每次都放嘴边抿上一小口,就轻轻地摇一摇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英姐儿心里着急,看着周四郎攥着那本书,到他们俩面前晃来晃去地,心里更气。想开口借书又张不开这个口。只得拿眼刀把周四郎上上下下砍了个遍。 眼看着那包矾石用不了两天了,阿奇也着急起来。 这一天,离他们出来已经有半个月了,天上的月亮一天天变细,今日终于彻底消失了,又遇到小雨绵绵。 船停泊在岸边,四处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阿奇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见周四郎睡得呼吸悠长,心里跟长了钩子似地,实在忍不住悄悄起了身,点了根蜡烛,开始轻手轻脚地翻找周四郎的书箱子。 他本来只想翻出那本茶经来,可是就着烛光,见周四郎的书箱里竟然全是自己见都没见过的书本,抬头看了看周四郎,见他仰面朝天睡得正熟,一时有些心痒。 周四郎总不可能每天把这些书翻看一遍吧?自己从最底下拿出一本来,每日偷偷抄了,再把这书还回去,岂不是最好?打定主意,便随手抽了一本书藏到了怀里。 阿奇接着翻找,整个书箱都翻遍了却还是没有找到周四郎说的那本茶经,他难道藏到床上了?阿奇疑惑地想,抬头看向周四郎的床。却吓得整个人猛地跳了起来,差点儿没把那蜡烛给扔了。 周四郎居然正好整以暇地侧躺在床上,右手撑着头,睁着一双亮晶晶地看着他呢! v第三十四章[08.02] 阿奇压低声音怒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周四郎慢悠悠地笑道:「我睡觉见不得光,你一点蜡烛我就醒了。」 阿奇无语,半晌想着还是英姐儿拜师的事更重要,只得低头,无奈地恳求道:「那本茶经,能不能借给我们看看?!」 周四郎闻言霍地坐起:「我们,你跟谁我们?阿奇,早就想告诉你一句话,我不会跟英姐儿合离的。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也不会离!」 阿奇看他一副小孩子使性子的赌气模样,脸色沉了下去:「周四郎,我知道现在英姐儿是你媳妇,我也还要守孝,所以,一直发乎情止乎礼,并没有非分之想。可是我们早就说好的,你跟英姐儿三年假夫妻,三年后合离,我会娶她!你现在说这样莫名其妙的话,是要反悔吗?!」 周四郎冷笑一声:「不说我反悔不反悔,你偷听我们俩的谈话,然后自说自话,你自己好好想想,我可有答应过你什么?!」 阿奇一时语塞。当时自己说了那番话后确实就晕头晕脑地跑了。 周四郎接着霸道地命令道:「从明天起,不许靠近英姐儿!」 阿奇闻言冷笑:「凭什么?」 周四郎非常得意地道:「凭你偷了我的书!不想我告诉她你偷书的话,就离她远一点!」 到了第二日,周四郎意得满满,想着阿奇跑了,英姐儿肯定会来找自己。谁知道,谁也没理他。 他不得已,捏了《茶经》,跑到厨间一看,阿奇没事人一样地跟英姐儿正琢磨怎么煮茶呢。见雪初春等一大帮丫头都在。周四郎气了个七窍生烟。 「周文奇!你昨天答应我的!」 阿奇头都不抬:「你自说自话,你自己好好想想,我可有答应过你什么?!」 「英姐儿,你真的不在乎吗?他偷我的书!他偷东西!」周四郎索性喊了出来。 英姐儿同样头也不抬:「你怎么那么小气?那书看看又不会看薄,借给我们看看怎么了?!」 周四郎气得发抖,话都说不出来:「你……你……」你跟谁我们!!! 英姐儿见他气得满面通红,却站起身来,没事人一样伸手递给他一杯茶:「这里就你吃东西嘴最刁,帮我们尝尝,看看这茶喝不喝得?」 周四郎看着那个杯茶,要堵气,转身就走;不赌气,就要咽下这口气。 他咬了咬牙,到底咽不下这口气,转身就走:「这种烂东西,不尝我也知道不好!」 「周四郎!你不是在帮我!你是在帮阿英!你要怎么样才肯帮忙?」阿奇大气地走了过来拦住他。 周四郎抬头看向他:「有你无我,有我无你!英姐儿,你自己选!」 阿奇看了一眼英姐儿,暗暗叹一口气:「阿英,你不用选。我已经尽力了,让他帮你吧!」说着自己转身就要走。 英姐儿犹豫了一下,却几步上前拦住了阿奇:「阿奇,别理他。大不了我就不拜先生为师了!」 说完,英姐儿抬头直直地看到周四郎的眼睛,两人大眼瞪大眼:「你愿意帮我,就加入我们一起,不愿意,请你不要成天在这里晃,瞎耽误我们功夫!」 周四郎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被英姐儿的柴刀砍了个遍,面红心痛,却挪不动步子。 哪知道英姐儿却突然眼神一闪,猝不及防地伸手就从他手上抢了《茶经》,转身一跳,飞快地躲到一堆丫头们的身后,挥了挥上的书,笑嘻嘻地道:「你成天拿着这书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就是想给我看,是不是?谢了!」 周四郎看着她欢天喜地的模样,一跺脚:「是你强迫我加入的!」说着,手脚飞快地抢占了阿奇的地盘,开始指手画脚:「见雪,去找任侠,让他把东西都搬上来,你们这个是火炉好不好?根本不是茶炉!」 等任侠和镇书把东西都搬上来,除了周四郎,所有人都傻眼了。这烹个茶,要这么多东西,实在是闻所未闻。就是见雪她们虽然也在周家学过烹茶,可也没有这么齐全的。 只见一件件物事罗列出来:除了专门的安了莒放置木炭的风炉以外,还有专门的碳挝,火夹,生铁釜,十字交床,青竹茶夹,剡藤纸囊,茶碾子,茶箩子,茶则,水方,漉水囊,瓢,竹夹等等倒有二三十样东西。 周四郎拿起面前的四只白,黑,灰,红的茶碗,有些炫耀地看了看英姐儿:「就是这茶碗,也是越州出产之物方好。」 任侠忙殷勤地道:「奶奶,爷那日为了凑齐这些东西,可是费了一番功夫。这市集上卖的不说全不全,就是这物件也都没有这么好的。爷可是请了满城的牙人,在当地富户家搜罗来的!」 周四郎瞪了任侠一眼,明明心里很赞许他有眼色,脸上却一副嫌他多嘴的样子。 英姐儿果然吃了一惊,看了周四郎一眼,便低了头,原来真是错怪他了。那么短的时间,居然搜罗了这么多东西,不用想也知道不容易,心里不觉细细地流过一条又甜又酥的溪流,又暖又欢快。 周四郎这几天可没闲着,把这茶经早看了好几遍了。当即又让任侠把买的碳拿来。英姐儿好奇道:「为什么不用这里的柴碳?」 周四郎道:「茶经上说,要用桑、槐、桐、栎木的碳,连水也是大有讲究,宋先生是精通茶道之人,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船上无山,这河水堪比江水,也算不错了。」 阿奇在一边忍不住默默地低下了头。叔公和他生活随意,也没有这个财力去讲究这么多,对于喝茶,他自己以为还懂得一二,又不愿意让英姐儿找周四郎帮忙,白白耽误了她那么多天的功夫。 英姐儿更是瞪着眼睛发懵。难怪那天周四郎说自己是没头的苍蝇!这么多的道道,自己半条都不知,还想煮出好茶来! 点了火,开始煮水,这个见雪等也是知道的,待得水刚刚开始冒出水珠子,就要沸腾,便都一起叫道好了好了。 v第三十五章[08.02] 待水煮得,周四郎点了茶汤,自己先喝了一口,却皱着眉头半天没有说话。 英姐儿忍不住接过碗来喝了一口,当即睁大了眼睛:「你皱什么眉头?已经好太多了,让我端去给先生尝一尝……」 周四郎失望地接过茶汤,倒在水盂里:「这水……不说矾石的味道,就是这运河水的味道都没有除尽……,熬出来的茶汤,可喝,却再怎么也入不了宋先生的口!」 英姐儿心道难怪每次自己给宋先生上茶汤,宋先生都是一副喝毒药的表情。 她不免有些失望地看着他:「这么差啊……这水有这么大的味道?我怎么一点都尝不出来……」 周四郎点点头,若有所思:「看来矾石是不行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众人都面面相觑,拾柳嘟囔道:「又不能弄个香包把这水给熏香了……」衣裳不好闻可以熏,这水不好闻可怎么办? 英姐儿看着拾柳,猛地眼神发亮,用竹夹子一敲釜边:「我好像想到一个办法了……」 话音未落,众人就觉得船猛地一晃,那风炉一滑,连釜带碳直直地朝英姐儿翻了过来…… 船外响起小郡主的得意无比的声音:「给我再撞一下!黄英,你给我滚出来!」 好在任侠就在一边添碳,手上拿着火钳子,手脚机灵地伸过来一挡。 那风炉拦住了,可上面的半釜热水眼看就要泼过来,周四郎一把提起了那半釜水。险险地,英姐儿毫发无损,可是这船刚往这边晃了一下,就荡秋千似的往另一边倒去。 任侠手忙脚乱地用火钳拦住了风炉。可周四郎就没有这么好运了,那釜中的水一荡,当胸就给他泼了一下,好在并没有溅出来多少,不然周四郎只怕半身都会被烫伤。就这样也给他烫得大喊一声,见雪和拾柳等一帮丫头都被晃得东倒西歪。 英姐儿看了一眼周四郎,眼里都要喷出火来。随手夺过任侠的火钳子,就跌跌撞撞地冲到甲板上去,大声喊道:「小郡主,我就在这里,你要怎样?!」 那边的船头也在苦苦哀求:「郡主,我们的船不如他们的沉,撞了我们吃亏啊!」 那小郡主也被刚才的船狠狠地晃了一下,摔了一跤,当即道:「黄英,你既然出来了,我就饶了你们那艘船!你自己过来就行了!」 英姐儿怒火冲天:「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师父不管你了吗?」 「哈哈,我师父中了我的奸计,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个镇上找马呢!你杀了我的阿宝,我要你偿命!」小郡主一见她就双眼喷火。 「你到我船上来!不然我就继续撞你们的船!」 「英姐儿,别去!」跟出来的周四郎顾不得自己被烫了,一把抓住英姐儿,急切地喊道。 「阿英,不行!」阿奇也焦急地喊。 「奶奶不能去啊!」丫头们哭成一片。谁知道这个会放蛇的小郡主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船头和船娘叫苦连天,谁知道这个成天鼓捣着喝茶的少奶奶居然有个郡主仇家! 连宋先生也出了舱,看着这一幕。却没有说话。 那小郡主却拿着一把剑指着那哆哆嗦嗦的船头道:「我数一二三,她不过来,你就撞过去!」 英姐儿突然喊道:「我过去!」 周四郎急得扯住她袖子不放:「你疯了?!不许去!」 英姐儿却偏了头看着他,冲他眨了眨右眼,做了个鬼脸。 那小郡主也没想到这黄英真敢过来,看着站在她跟前的英姐儿,拿剑指着她嚷道:「我要替我的阿宝报仇!」可是剑尖却一晃一晃有些颤抖。 英姐儿却跟一只小豹子似地,一步步不慌不忙地朝小郡主走去。 小郡主喝道:「站住,你站住!」 英姐儿却猛地将手里火钳一扬,把那剑打落在地,冲过去就紧紧抱住了小郡主。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见雪恨不能鼓掌叫好。拾柳已经满面是泪。奶奶……奶奶实在是太厉害了。 香草兴高采烈地大喊一声:「阿英姐把她扔河里!」简直是看热闹不怕事大,早忘了规矩。 小郡主一边哭一边骂一边叫船上的家丁婆子帮忙。英姐儿喝道:「谁要过来,我就抱她跳水里去!」 要说这位小郡主是有名师指点的,可是她贪玩不练,武功学了个半吊子,被英姐儿突如其来地紧紧抱住,除了挣扎,平日学的东西半点儿也想不起来。 「我杀了你的蛇,已经给你道过谦了!你还想怎么样?」英姐儿喝道。 小郡主哭喊道:「你欺负我,我要让爹爹杀你全家!」 英姐儿怒道:「那咱俩今天谁也不活了!」 v第三十六章[08.05] 她说着一把推开了小郡主,把那剑捡到了手里,提剑指着小郡主:「我先杀了你,再自杀!」 小郡主被她这凶神恶煞的模样吓着了,苍白了一张小脸:「你……你要怎么样?」 英姐儿道:「我们讲和。你以后都不许再来找我麻烦!」 周四郎的胸口烫起了一个鸡蛋大小的水泡。阿奇用针给他挑了,又用淘米水清洗了伤口,上了药。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郁闷。英姐儿去见小郡主之前的那个鬼脸一直在他眼前晃着。想找英姐儿说话,可这几日周四郎都跟膏药似地紧跟着她。 这一日,英姐儿在周四郎的反复教习下终于熬出了一碗周四郎认可的茶汤。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就去见了宋先生,大家都很兴奋,这么多天过去了,真盼着宋先生能点头,不然这茶都要喝吐了。 宋先生见众人声势浩大,不过略微挑了挑眉毛,就坐下接了英姐儿的茶。 抿了一下之后,又喝了一口,点了点头。英姐儿差点儿热泪盈眶。周四郎也长出一口气。两人对视一眼,尽是欣喜。 谁知道宋先生喝了第二口,又放下了茶汤:「这水是过关了。」 英姐儿失望地接过茶碗,有些沮丧又有些耍赖地哀求道:「先生,我可是从什么都不会开始的!我以后继续努力,先生就让我过了这一关吧!好不好?啊?好不好!」一边去扯宋先生的袖子。 宋先生慢条斯理地抽出袖子:「你说说,你那水是怎么弄出来的?」 英姐儿一看有希望,眉飞色舞地说道:「先生忘了我是砍柴的。我知道那木柴炭就能吸味道,只要想法子让那木炭吸了水里的味道就好了。就跟几个丫头一起,拿了竹筒,下面戳了几个洞,垫上几层细棉布,又铰了几块银子垫着,上面铺了碳块,把水滤了好几遍,总算是连四郎都喝不出半点味道了。」 她说完了眼巴巴地望着宋先生。 宋先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水我满意了,可这茶,我不满意就不能说满意。」 是夜,英姐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直想着宋先生说的那句话,想着想着,突然想起第一关学的那个心字来,不禁暗骂自己可真是个糊涂人!宋先生说得那么明白,自己居然都没有听明白! 第二日,英姐儿破天荒地没有去厨间鼓捣。众丫头们都被她折腾累了,也不来催她,各自靠着船铉赏玩两岸风光。江南渐近,风景一天比一天秀丽。 宋先生自上了船就一直在捣鼓一个东西,英姐儿见她又捣鼓上了,就凑过去看,吃了一惊,居然是一个木头的小娃娃。眼耳口鼻栩栩如生,连胳膊腿都能动弹,英姐儿惊喜道:「先生还会雕娃娃?」 宋先生放下雕刀,脸色露出一丝难过:「替一个故人雕的。」说完便不再说话,继续低头雕这小人儿的衣饰。 待见雪送了宋先生日常喝的茶来,英姐儿便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宋先生放下手头的雕刀,捂了捂茶碗,便一口饮尽。 英姐儿突然跑了出去,急急忙忙地找了周四郎:「四郎,我想我知道先生为什么不满意了。」 她叫上周四郎还有任侠见雪,只把风炉、茶碗等四五样用具拿到了船舱里,规规矩矩地放好了,便一言不发地开始烧水,放茶末,又放了一点点盐,用竹夹子搅散然后开始点茶。 待点好了茶,她却并不立刻端给宋先生,而是等了片刻,看茶碗上的热气略散,用手捂了捂茶碗,觉得差不多了,才递给宋先生。 宋先生脸上动容,接过来,用手捂了捂,喝了一口,然后在众人的盼望下,一饮而尽。 英姐儿大呼一声:「终于成了!」一边跳了起来,不管不顾地扑到宋先生的身前:「先生,先生,快告诉我第三关是什么,咱们还有不到十日就要到苏州了!」 宋先生低低地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英姐儿脸色立刻变得十分难看,眼圈一红,委屈地道:「先生这是在为难我!先生……先生根本不想收我为徒!」 众人并不知道宋先生的题目是什么,见英姐儿这么难过,刚刚的高兴劲儿都跟着散了。 第二日众人都觉得累,也都懒洋洋地。这一路行来,总有一件事勾着,如今闲下来,倒不知道干点儿什么好了,所幸,下午到了淮安。 淮安位于淮河和运河的交汇之处,是漕运枢纽之地,驻有漕运总督府、江南河道总督府,是运河四大都市之一,其繁华之处,远非四女树可比。 丫头们全都兴高采烈地等着上岸,英姐儿跟宋先生赌气,自己穿好了衣裳,也不叫宋先生,就带着丫头们往外走。 走到甲板上,周四郎和阿奇早已准备好,船头便搭了船桥,众人慢慢走过去。 英姐儿见宋先生没有出来,到底觉得不妥,便让见雪去催,自己等了一会儿,见宋先生出来了,自己踏上船桥正要往下走,就听见有人问道:「你会水吗?」 英姐儿抬头一看,一边的船上露出郡主的小脸来。 她皱着眉头,这死小孩可真是阴魂不散:「我不会!」 「哈哈,那就好!」小郡主说话间,不知道哪里伸出来一根长长的竹竿子,往英姐儿身上一捅,就把她推下水去。 众人都吓坏了,就要叫船娘下去救人。 那小郡主喝道:「谁都不许去,谁去,我就射谁!」她站在船上,手上拿着一把小弓,正对着众人。 英姐儿落了水,直直地沉了底,连头都没有冒出来一个,水面半天不见动静。 周四郎急了,见船娘们害怕小郡主放箭,忙大声喊道:「赏银一百!」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可没有人响应,他见无人跳水,脑袋一急,自己扑通跳进水去。还以为有了他带头,别人也会跟着跳,可他浮上来回头一看,跟着他跳下去的一个也没有。 阿奇犹豫了一下,他记得英姐儿跟他说过会水啊?这么会儿不见动静,难道刚才下水的时候撞到了哪里?一慌神,也纵身跳下水去。 v第三十七章[08.05] 那小郡主立刻拿着弓箭「嗖」地朝着阿奇的方向射了一箭,箭矢擦着阿奇的头皮飞了过去,吓得阿奇一个猛子扎到水底。小郡主自己也吓了一跳,什么时候自己射箭这么准了?! 香草吓了一跳,目瞪口呆看着两人在水里扑腾,半天道:「奶奶水性好着呢!」 那小郡主听了奇道:「那她怎么还不冒上来?」 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你答应过不再找我麻烦的!说话不算话!」 小郡主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英姐儿正浑身湿淋淋地站在她身后,手里提了根船桨,周围的人都不敢上来拦她。 那小郡主看着她,手指点点点,结巴道:「你……你骗人!」 英姐儿真恨不能把她推下水去。可她到底不像刚从黄家出来时做事那么莽撞了。只是气哼哼地一把夺了她的弓箭扔下水去。 此时却听得任侠叫道:「不好了。爷溺水了!救人啊!一百两!」 周四郎刚才下了水,可他不过会两下狗刨,不知怎么地脚就被下锚的缆绳给缠上了。这会儿在水里扑腾着,呛了好几口水。 任侠说完,自己跳下了水,这回人没了小郡主的弓箭,周围船上的人都跟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往下跳,一百两!先到先得! 英姐儿见状忙扔了手中的船桨,一把抓起刚才捅她下水的那根长竹竿,朝周四郎的方向伸过去:「别扑腾了,赶紧抓住!」 周四郎猛地见她站在小郡主的船上,惊喜又诧异,都忘了挣扎了,反倒浮了上来。 英姐儿急喊:「呆子,还不赶紧抓了竹竿!一百两给我!」 周四郎一把抓了竹竿,开心地喊道:「没事,没事!下水的都赏一两!」 扑通扑通,瞬间河里水花四溅,周四郎目瞪口呆,在水里都不敢动了,这回可真是破了财了! 英姐儿见他这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周四郎闻声看向她,也笑得满脸花开,跟个傻子似的。 英姐儿站在船头,看着他,笑着笑着,眼中不知道为什么涌起了泪水,再也看不见别人。 好容易救了周四郎,众人只得又回到船上,虽然此时春水已暖,见雪还是急急忙忙地给熬了姜汤来。四个下水的,已经换了衣裳,都坐在英姐儿和宋先生的舱里,一人一大碗。 英姐儿「咕嘟嘟」一气喝完了姜汤,气呼呼地看着宋先生:「先生,就是这样,你还要我跟她交朋友?!怎么交?她都恨不能杀了我!」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宋先生的第三个题目是这个。难怪英姐儿那日气成那样!根本不可能啊! 宋先生看了看英姐儿,一言不发,站起身:「我到城里去逛逛去。」说着自己出了舱。 英姐儿索性扭了头,眼泪汪汪地,也不去看宋先生的背影!跟自己的仇人做朋友!这么难的题目她怎么做得到! 阿奇难得见英姐儿这眼泪汪汪的模样,心里很是不忍。那小郡主身份高贵,刁蛮任性,不过一条蛇就能这样不依不饶,千山万水地都来寻仇,还差点射着自己,想想都后怕,实在也非良友,便道:「你若是不想做,便不要做了。这天下学问也学不完,三人行必有我师,何必强求!」 周四郎则站起身,从袖中抽了块手绢递给英姐儿。英姐儿接过就擦了擦眼泪。阿奇在一边看着,默默地低了头。 周四郎一边皱了眉头,冷哼道:「自古要拜名师,就没有不吃苦头的!张良月夜拾鞋,帝尧三访王屋。你当宋先生是那街头混饭吃的穷秀才,只要你能交得起束修,恨不能扯了你去!」 英姐儿不知道张良和帝尧的故事,可是却听进去了第一句话。 周四郎又道:「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宋先生一辈子独自一人,若是收了你,有了这正经的师徒名分,便也跟你母亲差不多!又怎么能不摸一摸你的心性?万一收着恶徒怎么办!」 英姐儿看了他一眼,站起身:「知道了!我就不信我收不服不了那臭丫头!走,听说这里比四女树还要热闹,咱们都去逛去!」 众人随着进城的人流过了高高的榷关城楼,见一道碧水将淮安城分成两条长街,远处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丫头们早已按捺不住,看着一边的绸缎珠翠铺子,就恨不能不再挪动了。 英姐儿笑道:「你们只管看,我有事办!任侠陪我去就行了!」 任侠苦着一张脸,周四郎忙道:「我……我也一起去。」 阿奇站在一边,半天若无其事地道:「那我跟镇书帮你看着这些丫头吧。这里人太多,小心走散了!」 三人走了一阵,英姐儿见有家药铺,便要进去,周四郎一哆嗦:「这可使不得,你要给小郡主下药?」 英姐儿瞪了他一眼:「瞧你把我想的!说不让你来,你偏要跟着!」 英姐儿进了药铺,掌柜的忙迎了过来,英姐儿开口便道:「掌柜的,你这里有卖活蛇吗?」 周四郎这才稍微松了口气,想来她是想买了蛇赔给小郡主,忙道:「全拿来,让小郡主挑去!」 英姐儿一歪头:「谁告诉你我要赔她一条蛇?」 掌柜笑道:「有是有,是我们准备自己制药的。您要什么药,我们这儿有制好了的!」 v第三十八章[08.05] 英姐儿摇摇头:「不用,就要活蛇,什么蛇都行!没毒就好!」 待得掌柜的拿个竹篓提了蛇出来,只见那蛇扁头尖背黑乎乎地盘做一团,也不知道有多长,倒有小竹竿般粗细。 「您要几条?」 英姐儿一想,道:「全要了!」周四郎默不作声地付了帐,心里好奇死了:「你准备干嘛?」 英姐儿笑眯眯地:「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蛇自然是任侠给拎着,这三人拎着这蛇在街上走,倒好,碰上的人都主动给让道。 走着走着,一阵香气飘了过来,英姐儿叫道:「好香!咱们尝尝去!」 等走过去一看,路边一个小摊子,一对老夫妇在卖油炸小吃。那老头子手脚麻利,拿着两根长竹筷子,在绷面条,绷得面细如丝,往油锅中一放,又两筷相交,面条成了扇形,筷子一抽,金黄香脆的小吃就出锅了。 英姐儿看得嘴馋,周四郎道:「这只怕就是淮安有名的细环饼了。你要喜欢,咱们到岳家酒楼去,那是进贡的好东西!」 英姐儿见他又讲究上了,斜了眼瞧他不作声。 那老婆子听了不乐意了:「小吃小吃就要在小摊上吃,去酒楼吃哪有这个味道!」说着用竹筷子夹了一个递给英姐儿:「夫人尝尝!保证你停不住嘴!」 一边又对周四郎道:「你们小夫小妻的,正是该疼媳妇的时候,就让她尝尝,你能多花几个钱?」 周四郎脸一红,他哪里是怕花钱。又看看英姐儿,见她吃得两腮鼓鼓的,跟条小金鱼似的,可爱极了。忍不住道:「你慢点儿吃……别噎着了!」伸手指指摊上的粗陶茶碗:「给她倒一碗。」 任侠把蛇笼子一放,也跟着吃上了。两人嚼得咔嚓咔嚓地,别提多香了。 英姐儿见周四郎还犹犹豫豫不爽快,道:「就会穷讲究!你自己去酒楼吃好了!老爷爷,你这摊上的我们都要了,你给找个食笼来装上。」 周四郎闻言一慌,忙道:「我吃我吃!」忙伸手去拿了一块放在嘴里,果然入口酥脆,香气浓郁,生津开胃,忍不住连吃好几块。 英姐儿见他这样,嘴儿一抿笑了:「你也别多吃了。回头陪你一起去尝尝岳家的!」 周四郎只觉得心里甜丝丝的,嘴里的细环饼滋味更加美妙无比,这个细环饼果然是淮安名产。 可是到底没有吃成岳家的,因为名气太大,排队的人都排到巷尾去了。他们都不耐烦等。 英姐儿回了码头,收拾停当,找了块蓝土布蒙住了竹笼子,拎着直接去了小郡主的船边:「我来找你们小郡主有事,她回来没有?」 小郡主早瞧见她手里拎着东西。警惕万分,这个黄英太狡诈了,不能让她上船。 「你来干什么?!不怕我杀了你!」这话不知道怎么的说得就是心虚。 「我砍了你的蛇,来给你赔罪!你要不要?」英姐儿抬起头,大声道。 周四郎在一旁看得一头雾水,她不是说这蛇买来不是赔小郡主的吗?而且这蛇丑得……小郡主也不会瞧得上啊? 小郡主有些得意,黄英到底怕了她,可又怕上当,犹豫了一下:「你要怎么赔罪?!」 「让你砍回来喽!接着……好多条呢!」说着英姐儿把那竹篓子的门一抽,裹着布就把一篓子蛇全给扔到小郡主船上去了。 小郡主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蓝布包着的笼子摔到船甲板上,接着几条黑呼呼的大蛇就飞快地滚了出来,在甲板上四处八方到处乱爬…… 小郡主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尖声厉叫:「黄英,我跟你势不两立!」 英姐儿在船下笑得止不住:「我送的可是乌梢蛇,药店老板说了,这蛇用黄酒泡了,祛风,通络,止痉,船家们都喜欢着呢!」 有船夫忙要取了那笼子去抓蛇,一看,那笼子里面还有封信,小郡主尖声道:「撕了!撕了!不看!不看!」 英姐儿在船下大声道:「你不看我念给你听!」 小郡主听完她念的信,半天回不过神来,这黄英脑子有病吧? 她说什么?「长幼序,友与朋;此十义,人所同?还说她年纪比较大,可以当姐姐,就不计较她的胡闹了?要和她做朋友?」 小郡主大声道:「你算什么东西,还不跟我计较了?还要跟我做朋友!我堂堂一个郡主,你屡次冒犯我,早就犯了死罪!来人,下去把她给我抓了上来!」 小郡主此行自然不是一个人,可是她身边的人除了师父没有人敢去管她的闲事。 英姐儿也不用人抓,船桥一搭,她就上了船。 周四郎阻拦不住,只得愁眉苦脸自己也跟了上来。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劝她跟小郡主做朋友了。 那些蛇被抓住了两条,剩下的也不知道藏到哪个角落去了。 小郡主冷笑道:「周四郎,你一边儿站着去!」说着一挥手,指着那个抓了蛇的船夫:「你去,把那蛇塞她衣裳里去!」我就不信你这还不怕。 v第三十九章[08.05] 那船夫看着英姐儿一个俏生生的富家小媳妇,可也不敢不从,咬咬牙,拎着蛇就靠近了英姐儿。 英姐儿却突然道:「等一下,你只管放蛇,我如果能做到一动不动,你就做我朋友!」 一船的人都被这句话惊呆了。 小郡主看她一脸不在乎的模样,更加生气:「你要真的一动不动,我就服了你!」 周四郎心里一抖,这如何使得!慌忙给小郡主鞠了一躬:「小郡主,贱内出身贫寒,不懂得尊卑规矩,还请小郡主高人大量,原谅她吧!」 小郡主生得还真是小,细眉毛,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看上去又温顺又可爱,怎么也不像个能干出这么恶毒事情来的小恶魔。 小郡主见他求情,心里得意,却道:「你看我哪里高哪里大了?!周四郎,这口气我一定要出!放蛇!」 英姐儿果然站住了一动不动,那船夫心里挣扎了一下,这十个女人瞧见蛇,九个尖叫一个晕。这小娘子胆子真这么大?他走近了,闭着眼睛将蛇头往英姐儿的脖子里一塞,就赶紧放了手。 周四郎大叫一声:「不要!」想要冲过去,脚却有些不听使唤,女人一个个地怎么都那么恐怖?! 小郡主脸上是忍不住的得意,心道:「我就不信你不怕!」 可那蛇却既没有盘住英姐儿的脖子,也没有顺着脖子往下钻,反而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船夫刚松手,就哧溜滑开逃跑了。 「你……你果然又使诈!」小郡主气得直跺脚,不是说她是个农家砍柴的傻丫头吗?怎么狡猾成这样! 周四郎目瞪口底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心里一波一波的惊喜和自豪,英姐儿到底怎么办到的?! 英姐儿脸儿一板:「你上次答应我不找我麻烦,不算数;这次你蛇也放了,气也出了,又要赖账不算数吗?」 虽然那蛇没往衣裳里钻,可是被蛇冰凉凉地蹭了下脖子也挺恶心的不是吗?这臭丫头又要赖账! 小郡主红了脸:「你……从哪里弄的驱蛇药?还有……你为什么要做我朋友!」明明我们有仇的好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英姐儿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地道:「驱蛇药是我拿硫磺和烟灰乱配的,至于想跟你做朋友,……那是……那是我拜师的条件!」 小郡主在南疆长大,对驱蛇的东西倒无所谓,只是听见「拜师」眼睛一亮,脸上乐开了花:「谁这么有眼光!」 英姐儿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周四郎看着小郡主,只觉得世界之大,奇人尽有! 小郡主眨了眨小眼睛:「这么说,我要是不答应做你朋友,你就拜不成师了?哼……我恨都恨死你了,怎么会跟你做朋友!你死了这条心吧!」 周四郎一步跨过去:「小郡主,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必先同调?」 见小郡主张着一双小眼睛愣愣地瞧着她,心道,这小郡主这么胡闹,只怕是不读书的。便道:「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都堵墙,你跟我们化干戈为玉帛,大家开心做朋友有什么不好?」 小郡主跺着脚嚷道:「不好!我的阿宝才是我的朋友!你杀了阿宝,我还跟你做朋友,就是背叛阿宝,阿宝不会原谅我的!」 英姐儿闻言愣住了。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小郡主一心找自己报仇,而宋先生要她跟小郡主做朋友了! 英姐儿同情地看着小郡主。 小郡主恼羞成怒:「你看什么看?你也敢瞧不起我?信不信我挖了你的眼睛!」 小郡主的眼圈突然红了,她在南疆过得自由自在,回到京城没有一个人喜欢她!她闯了祸,祖母只会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着她,然后立刻就要把她送回南疆! 英姐儿突然道:「我……我给你的阿宝道歉,我……我给它修坟!」不知道怎么的就蹿到修坟上去了。 小郡主怔怔地看着英姐儿:「你……」别人听见自己当阿宝是朋友都觉得自己疯了,怎么这个黄英不一样?! 英姐儿忙道:「我是真心的!我以前有条狗,叫黄背,跟我可好了,我上山都带着它,可是……有一回,我遇到了野猪,黄背……」说到这里英姐儿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小郡主的眼泪水流了下来,她觉得简直是莫名其妙,她怎么能对着杀死阿宝的凶手流泪。阿宝,会原谅她的吧? 她一擦眼泪,一招手:「你,跟我来!」 英姐儿跟着她进了舱,小郡主取出一个描金画彩的小黑瓷罐子:「你给阿宝道歉,我……我就原谅你!」 周四郎啼笑皆非地看着两个郑重其事的女孩子。 英姐儿整理好了头发和衣裳,「扑通」跪倒在地,反倒把小郡主吓了一跳。 英姐儿却一丝不苟地磕了三个头:「阿宝,对不住,我误杀了你,请你原谅我,让我代替你做小郡主的好朋友!」 小郡主看着她,噘了嘴巴,一仰头道:「我才不要跟你做朋友!」 英姐儿下船的时候脚步有点儿飘,周四郎忙伸手牵住她:「你小心点儿,慢着点儿。」 那下船的木板晃晃悠悠地,英姐儿一不小心绊了一下,吓得周四郎双臂一张紧紧地抱住了她:「英姐儿,英姐儿,你没事吧?」可别一头载到水里去。 v第四十章[08.05] 英姐儿看着近在咫尺满脸惶恐的周四郎,身体一软,头靠在了周四郎的脖子上,一丝丝暖暖的气息吹到周四郎蹦蹦直跳的血管上,声音低哑:「四郎,四郎……。」 周四郎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乱窜,身体的某个地方发生了令人不知所措的变化。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在船板上拥抱着,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群众。有那大胆的船工喝道:「小郎君,亲亲你娘子,她就不昏了!」 英姐儿这才回过神来,满面通红地想要站直了身体,伸手去拉周四郎的手:「你……你松手!」 周四郎却满脸通红,头上冒汗地抓着她不放:「你……你再装一会儿晕!」虽然袍服宽大,可是要是被人瞧出来……他……他还怎么做人! 远处,是刚刚归来的阿奇等人。 见雪拾柳香草大惊失色、尖叫着跑了过来:「奶奶,奶奶,你被小郡主弄伤了吗?」 英姐儿笑得很神秘地又有些娇羞地朝她们招了招手,摇了摇头:「没有!」 阿奇看着她的笑容,一种无力感从心头涌起……三年?阿英好像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到了宋先生回来,众人都止不住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宋先生见英姐儿一脸的惊奇,看了看周四郎,周四郎却坐得直直地,眼观鼻鼻观心,一副非常严肃的样子。 宋先生一坐下,英姐儿就奔了过来:「先生……先生!我好像做到了,又好像没做到,先生,你说怎么办?」 英姐儿以无比崇敬的眼神看着宋先生,宋先生却莫名地觉得有点儿起鸡皮疙瘩。 「什么叫我好像做到了,又好像没做到?小郡主愿意跟你做朋友了?」宋先生也是惊讶的。她不过是去逛逛街市的功夫,回来,自己的第三道难题居然就被这丫头解开了? 「小郡主不愿意跟我做朋友!」英姐儿脸上笑蔼蔼地说。 「这也是情理之中。」宋先生倒没有失望,反正到苏州还有几日。 只有周四郎闻言瞪了一眼英姐儿。她怎么这么会勾人会耍人?! 英姐儿眨眨眼:「我太佩服我自己了。小郡主要跟我结拜姐妹!算不算,先生?是不是比作朋友还厉害!哈哈哈哈……」 英姐儿得意地笑个不停,一屋子的人都吃惊不已地瞪着她,她不是想拜师想错乱了吧?那个刚刚才恨不能杀了她的小郡主,不过半日功夫,居然要跟她结拜姐妹?! 其实当小郡主跟英姐儿说「我才不要跟你做朋友」的时候,英姐儿自己的心是凉了半截的,谁知道小郡主下半句话是:「你不是说你年纪大,可以当姐姐吗?咱们来结拜吧,就让阿宝做个见证!」 周四郎奉命司仪,见证了这场……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独一无二、莫名其妙的结拜仪式。 周四郎写了金兰谱,上书二人姓名籍贯生辰八字,又云:盖闻诗歌伐木,足征求友之殷;易卜断金,早见知交之笃。是以璇闺绣闼,既声气之互通;蠹间鸡窗,亦观摩之相得。爰联芝谊,籍订兰交,对神明而永誓,愿休戚之相关。谨序。两人在各自在自己名字上面按了指印。 阿宝的骨灰被供在香案上。 周四郎喊:「一拜天地!」 两人严肃认真地朝着东方齐齐跪下磕头。 「二拜……咳咳……阿宝!」周四郎真的很佩服自己,居然没有笑出来。 两个小娘子手牵手,肩并肩,手持金兰谱,满脸严肃认真地对着阿宝的骨灰罐三鞠躬。 「姐妹对拜,歃血立盟。」 两人也不用母鸡血,滴了乌梢蛇血在酒中,又各自割破右手中指,滴血入酒,搅拌均匀,先洒三滴于地上,祭了天地人,英姐儿为长先饮了半杯,小郡主也随后饮了半杯,把剩下的放在阿宝灵前。 小郡主泪如雨下:「阿宝,我不会忘记你的。」 英姐儿抱住她,拍着她的头:「阿宝一定高兴你因为它得了我这个好姐姐。」小郡主忍不住给了她个白眼球。 两人又在阿宝灵前拈香三柱香,这才算是完礼。 不过这些细节,英姐儿和周四郎都很默契地没有跟人提起。 英姐儿拿出金兰谱,递给宋先生,宋先生看着那金兰谱上两个红红的手印,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曾经也有一个少女笑盈盈地对她说:当年紫禁烟花,相逢恨不知音早。可惜,在宫中那样的地方,各为其主,终免不了你死我活。宋先生忍住悲伤,终于点了点头。 英姐儿扑上去就抱住宋先生:「太好了,我有先生了!」 宋先生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你赶紧放手!」 「不放,不放,你一辈子都是我黄英的先生!」英姐儿也红了眼睛。其实先生哪里是在考她?三道题,先生分明是在教她!这样的先生,她一辈子也不放手! 「你是不是有点儿醉了?撒酒疯呢?!」宋先生闻见英姐儿嘴里的酒气。 v第四十一章[08.08] 也不知道小郡主那是什么酒,后劲那么大。英姐儿吃吃地笑着:「没醉,没醉,先生……小郡主说,要我们搬到她的船上去呢!」 她又指着周四郎道:「让任侠把那细环饼都拿来……大家吃,好吃!」她心事既了,酒劲又一个劲地涌上来,便睁不开眼睛了。 阿奇沉默了。他没有想到英姐儿在半天之内就把小郡主的事情解决了,而且解决得这么好!有了小郡主这个妹妹,英姐儿在周家再也不是没有娘家人撑腰的砍柴丫头了。 他看向宋先生,宋先生正一脸慈爱地看着昏昏欲睡的英姐儿。他又看看周四郎,周四郎的目光也是紧紧地锁在英姐儿的身上,眼神里是满满的自豪和宠溺。 阿奇突然觉得自己见识狭隘得有些可笑。天下之大,固然人人可为师,可是像宋先生这样见解独到,用意深远,又真心爱护着英姐儿的师父又哪里是随便就能找得到的?自己再不好好努力,可真是连跟她做朋友都配不上了。 周四郎眼睛看着英姐儿,心里却有些忐忑不安。 小郡主决定在淮安多停一日,等师父上船,顺便让英姐儿他们全都搬过来。这一路上就她自己跟师父,真是寂寞死了。 小郡主的船是王府官船,光上房就有十间,一间小郡主自己住,一间给了那个还没有追上来的师父。 周四郎想,自己自然不用再跟阿奇挤一间房,可是英姐儿会愿意跟自己住一间吗? 周四郎回了舱,见到阿奇一个人在挑灯夜读,忍不住劝道:「用功也不在这一两日,倒看坏了眼睛!」 阿奇默不作声。周四郎有些讪讪地结结巴巴地道:「我……其实我不用跟你说什么,不过……我还是先跟你说一声……明日,我和英姐儿得住一间房。」 阿奇依然沉默着,周四郎索性不再理他,往床上一躺,他算什么人,自己凭什么要跟他交代? 阿奇突然瓮声瓮气地道:「你想好了?你心里的许月英怎么办?你真要跟她过一辈子?!如果不是……你就忍心这样害了她?!」 周四郎背对着他叹了一口气:「才半年,我怎么觉得我好像已经过了半辈子?」他停了半天,终于道:「阿奇,对不起,我……真的……要跟她过一辈子!」周四郎说出这句话,觉得整个人都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自己的日子,自己和英姐儿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你该知道,若你待她不好……我依然会娶她!」阿奇声音低沉,嘶哑,有些沮丧,无奈,可又有一种令人感到不安的笃定,好像周四郎真的会待英姐儿不好一般。 第二日,众人七手八脚地搬了家,王府的官船,处处都豪华气派,舒适无比,远非他们所乘坐的漕船可比。 丫头们都欢喜疯了。她们住的房间比原来船上周四郎他们住的上房都要好得多。香草香萝住了一间,见雪拾柳住了一间,初春自己一个人住。 英姐儿还想跟宋先生住一起,宋先生瞪了她一眼,板着脸道:「我一个人清静惯了,你不要打蛇随棍上,你可还没有正式拜师呢!」 英姐儿笑嘻嘻地道:「那我什么时候拜师?」 「下船前头一天,我瞧着是个黄道吉日。你好好准备准备!」 小郡主不知道什么时候晃过来了,眼神锐利地看着英姐儿:「姐姐好奇怪,怎么不跟四郎住?」 英姐儿凑过去,一抬下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多问!你这里可真不错!」 小郡主才不理她这一套,一把把她扯到自己屋里:「说,是不是那个周四郎有什么问题?对你不好?」 英姐儿一愣,脸上露出一点点难过来。小郡主道:「你莫怕,有我给你撑腰呢!」 英姐儿憋了半天,凑到小郡主耳边:「我们……其实还没有圆房呢!所以……」英姐儿自己也不知道,原来不觉得,现在想着再跟周四郎睡一张床,怎么有点儿不对劲的感觉。 小郡主吃惊得小眼睛都睁大了两倍:「吓,为什么?难道那些传说都是真的?」 英姐儿吓得忙摆手:「什么传说?你别瞎信。你看我跟四郎不是挺好的吗?只是……」英姐儿突然觉得师父简直太英明了,原来自己真的一直缺一个说说这些事的朋友。 小郡主嘿嘿直笑,她虽然年纪尚小,可是在王府里看到听到的事实在太多了:「不管什么事,我告诉你,你要想要他,就赶紧生米做成熟饭,不想要嘛……就废了他!」 英姐儿吓得一抖,这妹妹果然还是那个小魔头。师父教她要明白自己的心,可是在四郎这件事上,她却搞不清楚自己的心。 有的时候觉得应该等上三年再说,周家真是太烦人了。可有的时候又觉得,合离什么的……想想不但麻烦,又要爹娘为自己多操多少心。周四郎对自己……想着那天周四郎在水里的样子,英姐儿忍不住笑了。 小郡主见她的模样,眼珠子一转,也不再追问。 周四郎则吩咐丫头们把英姐儿和自己的东西都放到了一间房里,有些忐忑不安地等着英姐儿回来。 到了晚间,英姐儿进了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周四郎心里乐得开了花。可不是吗?他们是夫妻呐,不住一起才奇怪! 晚上睡在床上,两个人都很紧张。 周四郎连身都不敢翻,怕碰到英姐儿给她理由赶了自己出去,他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住这一晚,定下来,下面就顺理成章了,事实证明,他实在是想多了。 英姐儿瞧周四郎自己裹得跟个蚕宝宝一样,不由暗想,难道他还跟从前一样,惟恐自己沾惹了他?又气又闷,可再也做不到跟从前一样,一脚踹过去,问他到底在干嘛了?! 结果到了第二天早上,她起来梳洗的时候,就被周四郎吓到了。 平日她梳洗,自然是一群丫头端了东西来,有条不紊地伺候着,可今日,周四郎不知道怎么地,自己还蓬头垢面呢,就围着英姐儿转。 一边骂见雪:「你怎么拿这个粗毛巾子给奶奶擦脸?!那松江厚棉布的没有吗?」 v第四十二章[08.08] 见雪实在委屈得很。英姐儿自己没嫁妆,英姐儿向来用的都是家里份例上的东西。哪里比得上周四郎自己用的? 周四郎又赶紧让她们去翻自己的箱子,把能用的好东西都翻了出来,倒把英姐儿日常用的换了大半,一边道:「等到了苏州再给你置办好的,你先凑合着用着!」 英姐儿有些呆呆地看着周四郎,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周四郎对自己的态度变了。 她忍不住纳闷,悄悄问小郡主:「你说他不是个势利眼?看我跟你好,突然就来巴结我了?!」 小郡主瞧她一眼,这个姐姐还以为多狡猾,原来也是个笨蛋:「是啊,你不如问问他要不要给我做郡马?反正你们也没圆房!」 英姐儿闻言只觉得心头一酸,说不出的难过,脸色都变了,颤声问道:「你……你瞧上他了?」 小郡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瞧着不错,比我的阿宝还漂亮。」 英姐儿只觉心头一股寒风吹过,这是啥比喻?周四郎要像了阿宝,可不是要被自己砍死? 「你……你不是认真的吧?」英姐儿怀着一丝希望,抖着声音问。一个诗书才女许月英至今阴魂不散,又来一个身份高贵小郡主。周四郎!你的桃花树怎么那么多,要我怎么砍得光? 小郡主皱着细细的小眉毛,一脸严肃:「当然是真的!算了,看你是我姐姐的份上,我让你做个平妻吧!」 英姐儿后悔死了,自己还以为找到一个可以说心里话的好姐妹,谁知道碰到一个要跟她抢丈夫的高门女! 英姐儿怒气冲冲地回了屋,看着周四郎在一边摆出一副贵公子样,认真读书的周四郎就来气。 周四郎见她怒气冲冲地盯着自己,心里一慌,难道自己又做了什么事惹她不开心了?忙凑过来:「英姐儿,你……要不要喝杯茶?」 英姐儿看了一眼他面前莹润如玉的茶杯茶壶,周四郎不等丫头动手,自己赶紧地就给满了一杯递给英姐儿:「还有点儿热,你小心别烫着。」 英姐儿见他简直是在低声下气地讨好自己,心中更加愤怒!怎么自己才跟小郡主做姐妹他就殷勤得跟变了个人一样!把茶碗一推,自己跑了,去了宋先生屋里。 周四郎见她跑了,心里说不出的憋屈难过慌张。英姐儿这是什么意思?不想跟自己过?想想第一次问她,她就装没听到,心里更加打鼓。这话除了任侠也没人商量。 如今任侠也自己住着一间房,见他满脸不快,忙整治了两个小菜,又取了一壶好酒,伺候着他小酌两杯。 「你说,我要怎么对奶奶才算是对她好?」周四郎觉得待一个人好自然是有钱出钱,嘘寒问暖。可是,怎么英姐儿对他的态度反而更坏了,难道他努力错方向了? 任侠眨了眨眼,心里叫了声阿弥陀佛,爷总算是开窍了,就说奶奶才是命中注定的四奶奶。忙附在周四郎耳边说了几个字,周四郎满脸通红:「这……真的……她不会生气?」 任侠坚定地摇了摇头:「按理这话我不能说,可你看看家里的姨娘们,争来斗去的,为的是什么,不就明白了?!听我的,没错!」说着就打开一个上了锁的小书箱,从里面拿出一本书来:「爷,这本我瞧着不错,你今儿瞧瞧,到时候……保证……哼哼!」 看着任侠满脸的自信,周四郎点点头,接过那书揣在了怀里。 到了晚上,周四郎便一个人躲在屋里研习那书,一开始还好,越看越觉得自己要烧起来,可英姐儿一直都没有回屋,他又不敢让丫头去叫,最后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未鼓而竭,只得郁闷地把书一藏,蒙头睡了。 英姐儿磨蹭到宋先生差点儿拎棍子才回屋。一眼瞧见的就是周四郎的背影。见周四郎没等自己,睡得跟头猪一般,心头郁怒,以目光作刀,冲着周四郎的背影砍了十七八刀,才悻悻然地睡了。 到了第二日起床,周四郎又眼巴巴地看着丫头们给英姐儿梳洗,恨不能抢了那盆子那梳子自己上手,英姐儿忍无可忍:「你能不能别在这儿添乱?!拾柳,香萝,你们两个去伺候爷。」 待梳洗完用了早饭,小郡主遣了人来请周四郎和英姐儿去下棋。 英姐儿一进门,就吓了一跳。 小郡主打扮得跟妖精一般。头上梳着飞天髻,插着赤金点翠凤,簪一朵大大的酒醉杨妃牡丹花。耳垂拇指大小的明珠。描眉画眼,身上穿着一件紫纱半透明十幅月华襦裙,隐隐约约露出里面雪白的织锦暗花紧身胸衣,雪白脖颈,一下子大了好几岁,竟有种说不出的魅惑风情。 小郡主一见他们,就抬起一只雪白娇嫩涂了红红蔻丹的右手,轻轻掩了小檀口:「姐姐来了!」 又看向四郎,眼波盈盈:「四郎,你也来了?」这声音酥得英姐儿打了个寒颤,忍不住瞪了小郡主一眼。 小郡主眼睛直直盯着四郎:「四郎,闲坐无聊,不如弄棋。」说着便往一边的桌子走去。 桌上早放好了一张紫檀棋盘,小郡主坐了一侧,伸手指指另一侧:「四郎,你坐!」 英姐儿一看,气得肺都要炸裂开来,居然只有两张凳子!这是让她站着吗? 她一瞪周四郎,周四郎忙道:「英姐儿……你坐!」 英姐儿也不谦让,自己坐了。小郡主眉眼一挑:「你会吗?不会的话……不如去找宋先生学一学。」 英姐儿差点儿没拿起棋盘砸她脸上,她一拍桌子:「不就是下棋吗?四郎,你教我!」 周四郎总算是找到了立功的机会,虽然觉得这气氛实在不像在下棋,倒像在打架。 第一盘,英姐儿和周四郎输了。 第二盘,英姐儿和周四郎还是输了。 第三盘,英姐儿瞪着周四郎,心道:「这小郡主的棋艺真这么高?周四郎不是故意输了,讨她欢心的吧?!」 v第四十三章[08.08] 她看了两盘,只知道棋子要往两根线交叉的地方放。便道:「我自己来!」 小郡主和周四郎都以看怪物的眼神看她。英姐儿见他们两个表情一致,怒得一拍桌子:「这有什么好玩的!不如我们来猜枚!看谁猜得对!输了的,由赢家来决定怎么罚!」 但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连猜枚英姐儿都输。 小郡主笑得像只小狐狸,想了想:「你是我姐姐,我就不罚你了,我罚四郎吧!」 周四郎闻言,无语望天,女人可真是让人难以理解的人类。 「我就罚今天一整日,四郎都得陪着我,陪我吃饭,陪我玩耍……至于晚上嘛……待我想想!」小郡主的嗓音跟裹了蜜糖的蛇信子一般,撩得人心头痒痒的,真是讨打。 英姐儿爆了:「你要罚就罚我,罚他做什么!」一想着小郡主说的生米做成熟饭,英姐儿就觉得肝颤!自己真是傻透了,怎么会跑了来下什么鬼棋!就该把周四郎这个桃花精关在屋里! 小郡主一歪头,摆出一副委屈的模样:「那好吧,我就罚你下船前日日都要陪着我,陪我吃饭,陪我玩耍,晚上,也要陪我睡觉!这你可不能再不答应了!」 「好!」「不好!」英姐儿和周四郎同时嚷道。 周四郎还想下船前实施任侠的点子呢,若是英姐儿连夜里都陪着小郡主,那他还有什么机会?!下了船他就要上山,让他如何放心把英姐儿一个人扔在苏州城里?!要是再冒出个阿奇来,可怎么办! 英姐儿听见周四郎叫不好,心里酸水汩汩地冒,他这是想要一整日都陪着小郡主吗?!她怒目横眉地看着周四郎:「你……你再说一遍?!」 周四郎见她动了真怒,吓得一摇头:「没有,没有,你说好,就好!」可是,当天晚上,周四郎就后悔了。他抱着那本书,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唉,长夜漫漫可真是种难以忍受的折磨。 自那日起,小郡主便与英姐儿同起同卧,别人都当这两姐妹好得跟一个人一般,只有周四郎叫苦连天。 躲着她们吧,见不着英姐儿;见着她们吧,小郡主就要找理由往他身上靠,他相信要是给英姐儿一把刀,她就能把自己给当柴砍了。两人都越来越暴躁。 好容易熬到了船上的最后一日。这一日,要举行英姐儿的拜师礼。英姐儿总算是找了个机会,把小郡主给关在了净房里。自己溜回了屋子。她把香草找了来:「你去把我的陪嫁找出来!」 香草觉得莫名其妙:「东西都打着包,放在舱里呢!如今爷的东西,奶奶可以用,缺什么找爷要就是了!」 英姐儿道:「你不懂!走吧,咱们赶紧去舱里翻一翻!」两人急急就要出门,周四郎却堵在了门口:「你缺什么?我……我帮你!」 英姐儿看着他,他怎么净知道添乱呢!「不用你管,你……」 「姐姐真是的,要用什么东西,就是四郎没有,也可以找我要啊?你不当我是妹妹!」小郡主阴魂不散的声音响起,到底来不及了,英姐儿可真恨不能打周四郎一顿。 拜师就在宋先生的屋里举行。阿奇做了司仪。 宋先生自己画了一幅老子骑牛像,挂在墙上,摆了香炉香案。自己先拈香三柱上香。口中念念有词。 英姐儿这才知道自己拜的师不是孔子,而是老子。 宋先生上完香便坐了上座。英姐儿跪于膝前,阿奇道:「景成二十六年,岁在癸酉,五月二十二日,冀州黄英拜青州宋兰英为师。」 英姐儿将早已写好的拜帖双手高举过头,并行三叩首大礼。礼毕,英姐儿亲自烹茶一碗,敬奉宋先生。 宋先生接过饮毕,并递给她一本书,英姐儿接过,吃了一惊:「师父,这是《庄子》!」 宋先生笑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我今日让你拜老子,不过是要你记住,无论你我,于天地之间不过渺如尘埃,学亦好,不学亦好,顺其自然,一切由心。我这个师父,必不会日日督促你苦学不殆,天下间学问不可尽数,你只管学你想学的就是了。」 小郡主在一边听了:「哎呀,早知道有宋先生这样的先生,我还早早拜什么师!姐姐,不如我们换一换师父?」 英姐儿瞪着她,这丫头见什么抢什么!哪里是郡主,根本是山大王:「你师父在苏州等着你呢!小心我告诉她,看她怎么收拾你!」 小郡主格格笑个不停:「好呀,你去告状!我师父把我踢出师门,我就可以拜宋先生为师了!好了好了,明日你们就要到岸了,一别之后,不知何日再见,我早已摆好宴席,今日咱们不醉不归!」 英姐儿心头一松,原来小郡主没有打算在苏州停留,开心道:「那就多谢妹妹了!」小郡主暗暗翻了个白眼。周四郎也有一种终于拨云见日的感觉,可是一想,要是今晚小郡主还是缠着英姐儿可怎么办? 众人欢聚,推杯换盏。吃着吃着,周四郎见小郡主离席,又见英姐儿正一杯接一杯地被众人敬酒,便溜了出来:「小郡主,今日英姐儿只怕会醉,若是夜里呕吐不适,岂不是不敬,不如今日就让她回屋歇息?」 小郡主小眼儿一眯,嗲声嗲气地道:「哎哟,我好晕。」说着就朝周四郎倒了过来。 周四郎手忙脚乱,要推开她又怕她摔了,不推开,要是被英姐儿看到岂不是误会?一着急,伸手扯住了小郡主的腰带。 谁知道小郡主的腰带不是绑着的,而是用金钩扣着的,一扯就散了开来,小郡主衣衫一开,扑到周四郎身上,娇叱道:「四郎,你怎么可以调戏我?」 可惜她的身体还挨到周四郎,就被猛地一把推开,差点儿狠狠地撞到柱子上。 满脸通红的英姐儿一手扯下周四郎的汗巾,拦腰把小郡主一绑:「你们谁也不许过来,我今日是姐姐教训妹妹!」小郡主的下人们可巴不得有人能教训教训这个磨人的郡主,都缩了头装怂。 英姐儿也不管小郡主挣扎不挣扎,把她拖了进屋,就给绑在床栏杆上:「忍了你好久了!告诉你,周四郎是你姐夫!以后不许叫四郎,只准叫姐夫!」 小郡主小眼睛里都是贼光:「哎哟,明明是他追上来调戏我的!你们都没有圆房,他算哪门子的姐夫!」 英姐儿掏出手绢,塞到她嘴里,豪气干云地一巴掌拍到她头顶上:「今日我们就圆房!」 v第四十四章[08.08] 这一声喊可把门外听热闹的众人给笑坏了。 周四郎更是觉得一股酥麻从足底钻将出来,直奔脑门,如一缕烟花绽放。 阿奇却默默地离了众人,携了壶醇酒,摇摇晃晃地去了船尾,自斟自饮,看着天上水里的月亮发呆。 英姐儿摇摇晃晃地出了门,手一挥道:「你们,谁也不许放她出来捣乱!知道吗?坏了我的好事……我柴刀伺候!」 众人窃笑不已,周四郎满脸通红,虽然他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这一天,可是咱能不能低调一点?嚷得众人皆知……实在是太幸福了! 周四郎忙扶了英姐儿,怕她磕着碰着,一路回了房,赶紧关了房门。 这边小郡主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把两寸来长的小匕首,割了汗巾子,把手绢从嘴里吐出来,骂道:「绑人不绑手,你绑个屁啊!」 她出了房门,见一个闲人都没有,想来都去看热闹去了。她刚要往周四郎的房间而去,旁边的阴影里就转出一个人来。小郡主定眼一看,原来是宋先生。 宋先生一身青衣,在淡淡的月光下看起来有一种令人敬畏的高洁。 「你要到哪里去?」 小郡主一笑:「夜深人静,月朗星稀,正是听热闹的好时候!」 话音未毕,就听见英姐儿粗声大气地叫唤:「香草,香草,你在哪里?」这船再大也只是一艘船,夜深人静,听得再清楚不过。 宋先生不由瞠目结舌。小郡主笑得弯了腰:「哎呦,可是辜负了先生一番成全的美意了。怎么不叫四郎,叫香草?!」 这边周四郎扶着英姐儿进了屋,谁知道英姐儿往床上一坐,就叫唤起香草来。 周四郎见她真是醉糊涂了,她不是嚷着要圆房吗?好容易两人独处一屋,怎么倒要叫香草来添堵? 香草的声音传来:「奶奶,奶奶有什么吩咐?」可是要醒酒汤? 「去,把我们黄家祖传,传女不传男,九九八十一式神仙洞驯夫大法取来!」英姐儿声如洪钟。 周四郎闻言脑子里一片空白……,继而明白过来,今儿白天她鬼鬼祟祟地说要去翻嫁妆为了什么。当即满面通红,浑身火烧,自己那本书不过金枪九式! 他猛地扑过去,英姐儿被他扑倒在床。 他上口就把英姐儿的嘴给堵住了。再让她胡说八道下去,他们夫妇可真要把这一船的人都灭了口才有脸上岸了! 嗯嗯,吃人的感觉真不错,周四郎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沸腾起来,口眼手脚并用,开始尽情地发挥男性本色。 英姐儿晕晕乎乎地,也不折腾了,双手紧紧地抱住周四郎,渴望着再贴近一点,再贴近一点。 运河水啊浪打浪,夫妇的小船开啊开,趴在窗下的人们除了听到点儿呜呜呜、嘎嘎嘎、啪啪啪、啊啊啊的声音,啥也没听着,都倍觉遗憾。 还没听够呢,宋先生跟个观音娘娘似地飘了过来,众人被她冷眼一扫,又怕英姐儿有了黑名单,恼羞成怒,明日个个都柴刀伺候,便都散了。 小郡主倒不生气。只要一想到九九八十一式就笑得不行,自己可是抓住这个姐姐一辈子的把柄了! 镇书和任侠却在船尾陪着阿奇,阿奇被冷风一吹,酒意上头,看看天,看看水,问道:「这天上一个月亮……水里一个月亮……我捞一个行不行?」说着就要往船铉边上扑。 镇书和任侠一人一边扯住他的两条腿。 「奇少爷,使不得!那月亮只有一个……已经被人捞去了!」任侠有些不落忍。 阿奇一酒壶砸在他的头顶上:「胡说!明明有两个月亮!不对,四个……嗯……不对,有鬼!我得驱鬼!」 说着一扯袍子:「小鬼避散……养了一十七年的童子尿……来也!」 任侠抱住被敲晕了的头,还没来得及避散,就被嗞了一脸。 第二日,艳阳高照,热得人浑身冒汗。 英姐儿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觉得头昏眼花,低头一看,吓了一跳,自己和周四郎都是衣衫不整,周四郎的脸还靠着自己的胳膊,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腰。 「圆房了?」她吓得猛地坐起,自从听了小郡主的生米熟饭她就一直琢磨着,可惜被小郡主日缠夜也缠,昨日…… 她有些记起来了。她伸手狠狠地拧了周四郎胳膊一把:「四郎,你疼不疼?」 周四郎睡得正香呢,被拧得尖叫一声坐了起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两人对视片刻,目光慢慢地移下,周四郎满面通红,一把抱住她:「反悔也来不及了!你也愿意的!」 英姐儿身体僵硬了一下,慢慢伸出手来抱住了周四郎的腰,把头埋在周四郎的颈间,闷声道:「昨日果然是黄道吉日!」 周四郎的心软得跟豆腐似的,一攥就出水,他伸手抚摸了一下英姐儿的头发:「果然是黄道吉日!你放心,你昨日不但得了师父,也得了丈夫!这一辈子,我都会对你很好的!」 v第四十五章[08.08] 周四郎觉得自己的脖颈间有一滴温暖的水滴了下来,又一滴滴了下来,他的眼圈也忍不住红了:「英姐儿,你放心,今后,我都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到了中午,眼看着就要进闸,东西都该收拾起来了,英姐儿才红着一张脸出了屋。 小郡主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低声在她耳边道:「姐姐昨日九九八十一式用了几式啊?」 英姐儿早已经听周四郎提了这九九八十一的事情,见小郡主果然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抬脚就踩了小郡主一脚:「小孩子家家的!别打听不该打听的事!」 小郡主尖叫一声跳了开去:「你踩我?要不是我高风亮节、成人之美,管教你昨日半式也使不出!」 英姐儿见她嘴里还嚷嚷这式那式的,怒道:「你还提……看我不再把你给绑了!」说着就去追小郡主。 小郡主一面跑,一面笑:「哎哟,不得了了,有人要杀人灭口了!黄家独门秘籍,九九八十一式……」 只听隔船一个大汉吼道:「什么秘籍?秘籍在何处?咱家走遍天下,就是为了搜寻秘籍!黄家?武林中哪个黄家?」 英姐儿和小郡主都木瞪口呆,停止了打闹。 周四郎叫苦不迭,这要是招惹了江湖里的这些混混,可怎么办?忙一鞠躬道:「这位壮士,我娘子和她妹子笑闹,说的是绣花……绣花的法子!」 「放肆!王府的官船你也敢偷窥!还不赶紧回避!」只见一叶小艇飞快地朝她们的大船开来,小郡主见艇上站了一人,英姿飒爽,正是师父,扑到船铉边上欢呼:「师父!」 那壮汉一缩脖子,回了自己的舱房,不敢再露面。 小郡主接了师父上船:「师父怎么不在岸上等着,我还想在苏州逛一逛,对了,我跟黄英结拜姐妹了!」 又对英姐儿道:「这是我师父,你就叫黎师父吧!」 黎师父只是微微地冲英姐儿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皱着眉头对小郡主道:「已经比原定时间晚了好几日了,不能再耽搁了!」 小郡主还想耍赖,黎师父已经一伸手扯住了她的胳膊,神色严峻:「现在不是你耍脾气的时候。若是被人追上来,我看你怎么办?!」 小郡主满不在乎:「他怎么敢离京?!」 黎师父瞪了她一眼,转身对英姐儿道:「对不起,请你们赶紧下船,我们这就要出发!」 英姐儿看着小郡主,虽然两人结拜的时日不长,可她自己从来没有姐妹。她心里不舍地走过去,一把抱住小郡主:「妹妹,你可别再乱闯祸了!我要在苏州住三年,你下回进京,一定要来看我!」 小郡主一愣,也回抱她,眼泪汪汪地道:「你放心,我才瞧不上呆头呆脑的周四郎呢!」 她擦了把眼泪,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英姐儿:「你安顿下来,写信到这个地址告诉我你的住址就成了!」 宋先生此时也走了出来,听了话头话尾,心中微凛,一时倒有些后悔让英姐儿跟小郡主做朋友,可别沾染上不该沾染的事情。 从运河码头到虎丘坐马车不过半个时辰左右。见时辰尚早,众人决定先到虎丘去,看看书院安排再做定夺。当即让任侠骑马去打前站。其余众人乘着马车慢慢前行。 只见苏州果然是个商贾辐辏,百货骈阗的好地方。河湾纵横,青瓦白墙,回廊涂朱,店铺林立,女美男俊。让人目不暇接。 周四郎与英姐儿一车,眼看着虎丘将近,他偷偷地伸手握住了英姐儿的手:「不如你们就在阊门外寻一个院子住下。我从虎丘山上下去,就是步行,也不过两刻钟。」 英姐儿有些意外:「你要常回来吗?」 周四郎脸儿一红:「我……我只知道山上清苦……」心里却有些幽怨英姐儿不解风情,此一时彼一时,难道英姐儿就不会想他吗? 英姐儿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周四郎的脸越发红了:「我还没有一一领教……你的九九八十一式……」英姐儿满面绯红,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你还敢提!」 两人吃吃地笑作一团。车外传来任侠的声音:「爷,出事了!」 周四郎吓了一跳,从马车中探出头来:「怎么了?」 只见任侠身后跟着一位满身镐素头戴帷帽的女子,那女子走起路来比拾柳还要美丽,却又多了几分拾柳没有的高贵。 周四郎忙跳下马车,英姐儿也跟着下了车,有些警惕地瞧着那女子。 那女子对着周四郎微微一礼:「家母前日不幸病逝,家父心如槁木,无力照管书院诸事,正要遣散众学子。虽然失礼,还请诸位即刻返乡另寻名师大儒,莫要耽误了前程才是。」 众人闻言都是不知所措。千里迢迢赶到这里,这就要打道回府吗?! 不说别人,就是英姐儿和拾柳两个是绝对不想现在就返京的。 那女子说完话,便跟来时一般,飘飘逸逸地转入山林之间消失不见了。若不是他们人多,几乎以为刚才见到的是只女鬼。 众人无奈,只得返回苏州城,在阊门内找了一间光鲜的旅店包了一间院子住下了。 周四郎便让任侠去买香蜡纸烛,又备了黑色黄色布帛各十匹。第二日一群人俱都换了素服,带了一个店小二作向导,浩浩荡荡地前往吊丧。 过了歇影桥,走入林间,就见山势环抱,林木葱茏之间,一座座屋舍若隐若现,大门口巨石耸立,上书「巨鹿山庄」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令人肃然起敬。深褐色的大门紧闭。 v第四十六章[08.16] 众人收敛声息,走到巨鹿书院门口,才要敲门,从巨石后面却绕出一位披麻戴孝、三十上下的儒生。那儒生个头虽然瘦小,却目光炯炯,脚步轻捷,气度从容。 他对众人一礼,道:「昨日师妹特地亲自下山致歉,劝你们返乡,今日怎么又来了?」 周四郎上前一步做了个揖:「我们虽未有缘能拜师尊,可既已到了此处,再没有闻丧不入的道理。还请师兄代为通传,我们不过是想要吊祭一番,略表哀思。」 那儒生并不动脚,而是伸手扯了扯身边的一根绳索,只听得铃声叮当,一路往书院内去了。 不多一会儿,就见昨日的女子依然头戴帷帽,一身的重孝,翩然而至,见了他们,得知来意,行了一礼:「家母自来喜静不喜闹,故而并不打算大举发丧。诸位心意,小女子替家母心领了。逝者已逝,无谓多礼,还请诸位莫要吵闹,下山去罢。」 周四郎还要多说什么,宋先生却道:「四郎,咱们心意既到,又何必执着?反倒令主人家为难。不如就此呈上奠仪即去。」 待离了巨鹿书院的门口,英姐儿皱着眉头道:「这个书院规矩太大。还是我师父最好。师父,人家都说苏州出美女,我看这虎丘山就像是山中的美女,漂亮得紧。咱们不如去爬一爬?」 阿奇却有些冷淡地道:「巨鹿名满天下,若是任人进出,只怕那歇影桥早踩塌了。」 英姐儿对阿奇心中有愧,嗫嚅道:「是哦。」 周四郎却道:「既到了此处,不可不去瞧一瞧试剑石。」便吩咐那店小二带路,一行人往养鹤洞方向行去。 气候炎热,众人行动迟缓。 英姐儿却不过片刻,就带着香草两个蹿到了众人前头。阿奇本来惯会爬山,此时却落在最后,磨磨蹭蹭往前走。 谁知道就要到东丘亭,众人还在后面喘气,就听见英姐儿叫道:「不要!放手!」吓得周四郎心头猛跳,带着任侠飞也似地朝前跑去。 就见英姐儿和一个老头儿在一棵大松树下纠缠在一起。 那老头儿手里拿着一把剑,英姐儿的手也在剑把上。两人正在夺剑呢!香草在一边叫道:「奶奶,小心伤着你!」却不敢凑过去,怕被两人不小心捅上一剑。 那老头身体肥胖,顶发稀疏,气喘吁吁地嚷道:「你真是母鸡孵小鸭,多管闲事!放手,小心我一剑割了你!」 英姐儿骂道:「你这老人家,要死我不拦着你,可这里人来人往,你死在这里,你多缺德!」 老头儿愣了一下,英姐儿趁机夺了剑,骂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你这么大把年纪,没有子女家人吗?没有后生晚辈吗?你死了,谁管他们!」 那老头满面的怒容,伸手一指:「你知道我是谁?!」 英姐儿把剑背在身后,一扬脸:「我管你是谁?!你瞧瞧,这个地方多美啊,以后我还想常来看日出呢,你死在这里,多膈应人!」 那老头突然痛哭失声:「看日出!我就要死在这里,谁也不许在这里看日出!」说着,光光的头颅就朝着那大松树杆子猛地撞了上去。 英姐儿忙一扔剑,扑了过去,双手死死抱住他的后腰:「混蛋老头,都说不让你死在这里了!」 此时任侠和周四郎也赶了来,周四郎看着英姐儿有些说不出的窘迫。怎么这媳妇儿就喜欢乱抱男人呢!虽说是为了救人,还是个秃顶的胖老头子。 后面阿奇也看见了这一幕,只觉得心头被巨石撞了一般:「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当初你抱我,也不过是想要救我! 任侠和周四郎忙走上前去,一人一边架住了老头的胳膊,老头死命地蹦着,踢着脚:「你今日拦住了,你明日拦不住!」 宋先生气喘吁吁跟了过来,待看清楚老头子的样貌,目瞪口呆地唤道:「你……居然是你!!!」 那老头子闻言转过头来,不屑地看了一眼宋先生:「你谁呀?!不认识!」 宋先生嘀笑皆非:「你自然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 此时,只听见林间传来隐隐约约的喊声,喊声越来越近:「师父,师父!」声音出自不同之人,此起彼伏。 「爹!爹!」一个女子悲戚哀伤的声音也在林间回荡。 周四郎和任侠还紧紧抓着胖老头的胳膊呢,看了满脸涕泪,尤自蹦跶不已的老头子一眼,周四郎犹犹豫豫地问道:「难道先生就是……沉舟先生?」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英姐儿不知道沉舟先生是谁,可看着那老头儿一脸的郁卒,觉得自己好像是救了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难道这就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巨鹿书院的山长?!」 这一回,众人是被请进的巨鹿书院。 巨鹿书院的山长姓楚,名东,字沉舟。当年文章冠绝天下。可是殿试之时,皇上一看他的相貌不喜,二也听不太明白他那口含混不清的官话,就勉强给了他个二甲第五。 他觉得深受侮辱,冷笑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既然帝王不识货,我有何必金子卖了黄铜价?」当即官也不要当了,就此浪迹林间。 他这名字一听便是才子之名,文章又确实才气纵横,声名日隆,可也不能当饭吃,穷困交加,快三十了才在苏州遇到貌美如花慧眼识英雄的夫人,一见钟情,结为夫妇。为生计计,便在这虎丘山上,开了巨鹿书院。 吴中本来就文采荟萃,谁知道一教便教出几个状元榜眼来,又有那同样怀才不遇或者宦途失意的士子纷纷来投,巨鹿书院遂声势日隆,名满天下。 新婚燕尔,他们夫妻情深,常在这松树之下,看日出赏山景,下棋奏琴,寒暑不堕。 只是他徒弟越多,名气越大,陪伴夫人的时间却是少了。 v第四十七章[08.16] 待夫人病逝,既觉心中有愧,又觉得万念俱灰,想着,这书院自夫人始,也自夫人终,索性扔下众人,想要在这东丘亭自刎殉妻,哪知道遇到个不讲理的来救人,还嫌他死在那里膈应人! 楚姑娘见有师兄们陪着父亲,这才出来客堂拜谢众人。 她此时摘了帷帽,眉隐轻纱,目含澄波,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不但美而且娇,不但娇而且贵。比拾柳更是美貌了十分不止。 英姐儿看得目瞪口呆,想想那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子,怎么会有个这么貌若天仙的女儿! 楚姑娘走到她跟前,盈盈一拜:「多谢夫人救了家父性命!小女子感铭肺腑!」 英姐儿忙一把把她拉了起来:「这算什么,难道见着了不救?」顿了顿道:「你爹说他明日还要去寻死呢,你们把他看严了。」 那楚姑娘闻言呆愣了半晌,这位说话怎么如此粗俗。她看了一眼周四郎,这才低头谢道:「多谢夫人提醒。都是小女子一时疏忽,差点儿酿成大祸。」 英姐儿捏了捏楚姑娘的小细胳膊:「妹妹单薄成了这样,可别病倒了。你要是不嫌弃,让我去劝劝你爹!」 楚姑娘强忍着不适抽出手来。 此时内堂之中传来弟子们痛哭苦劝的声音:「师父一代文星,桃李天下,声动九州,弟子们敬师父如父,爱师母如母,师父又怎忍心扔下师妹,扔下我们这一众弟子,随师母而去?师母就是泉下有知,也会怪责师父不顾惜师妹,轻易抛洒了这半生的心血!师父!」 「命是我的,生死由我!你们怕我死,还是怕以后没人教你们写那些狗屁文章,出不了仕,当不了官!」老头子在吼。 英姐儿再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老头子怎么会是天下有名的学问人!他说什么?母鸡孵小鸭多管闲事? 英姐儿站起身道:「楚姑娘,不知道你们这里有没有母鸡?有没有小鸭?」 楚姑娘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英姐儿看了一眼周四郎,又看了一眼阿奇,有点儿搞不清楚他们是不是应该拜这个老头子为师?可是不管怎么样,她可是不想就这样回京城去的。 她叹了一口气:「妹妹就让我试试,看能不能劝得住你爹?这人要铁了心寻死,防是防不住的。」 楚姑娘带着英姐儿一进门,迎面就被扔了一只鞋,好在英姐儿眼疾手快给抓住了。一股不怎么好闻的味道传来。 「就是你这个混账丫头给我老头子惹的麻烦!不是你,我这会儿已经追上我夫人了!老头子见她就火大。 英姐儿手里举着那只臭烘烘的鞋子,甩手就给扔了回去,老头子猝不及防,正正被砸在脸上,呆在那里。这野丫头从哪里冒出来的,专门来克他的么? 众弟子一下子爆了:「你怎么可以对师父不敬?!赶紧赔礼道歉!」就算是师父的救命恩人,也不可以在他们面前做这样毁师灭道的事情! 英姐儿怒道:「他又不是我师父!」说完怒瞪着老头子:「你的脚这么臭,你要真想死,就自己捂脸上,熏也熏死你了!」 一众弟子包括楚姑娘在内如遭雷击。虽然老头子一向有些名士风范,可是人家现在在闹脾气要寻死觅活的好不好?你这叫什么劝人法?楚姑娘真是后悔自己刚才答应了她。 英姐儿一挥手,身后的香草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跟了过来。 这算是鸡同鸭讲吗?这位救命恩人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 老头子却一愣。 英姐儿对众人道:「你们看,这里就我一个是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人。你们劝不住,说不定我能劝得住,除了我的丫头,你们都出去一下,让我试试。」 楚姑娘犹豫了一下,老头子先吼道:「你们全都滚出去,就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试一试!」 众人刚关门,老头子伸手就打碎了一个茶杯,拿起瓷片就想往自己脖子上抹:「自以为是的死丫头,你这回惨了!」 谁知道他这一瓷片正扎在被英姐儿扔过来的鸡身上,那鸡受了痛,拼命地扑通,他还没把鸡赶开,英姐儿已经扑过去按住了他。 老头子被鸡毛糊了一脸,又被英姐儿压着,哼哼直喘气。英姐儿喝道:「香草,赶紧给他绑起来!」 好容易绑好了,英姐儿还特意检查了一下,保证老头子的手给绑得很结实,又往他嘴里塞了块毛巾,这才喘了口气,坐下,开口道:「其实我骗你的。我和你有关系!」 老头子头上脸上还粘着鸡毛,滴着鸡血,看上去十分狼狈,双手双脚都被绑住,用眼怒瞪着她,呜呜说不出话来。 英姐儿道:「我听人家说咬舌可以自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要真咬了舌,我不就倒霉了。所以,我不能放了你。」 老头子气得翻白眼。 可英姐儿自顾自地说道:「我夫君和好朋友来拜师,我还想在苏州待三年呢,你要是不开书院了,我怎么办?!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会说服你的!」 老头子露出冷笑的眼神来。 英姐儿看着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后来我一想,他们都说服不了你,我怎么能说服你呢?」英姐儿摇了摇头,不再说了。 她站起来开始在屋里四处打量,然后取了纸笔,刷刷刷写了一张纸。 她歪着头看着老头子:「听你说母鸡孵小鸭,我倒想出来一个法子。我夫君他们是来巨鹿学习,山长是谁有什么关系呢?你又不想当,不如让别人当,这样你也不为难,你的那些弟子们也有人管,我夫君和我也不用回家。你把巨鹿交给别人,你要去死,我就不管了。你说,是不是个好办法!」 v第四十八章[08.16] 说着,她把刚才写的那张纸取了出来,上面写着:楚东,字沉舟,景成二十六年五月二十四日将巨鹿书院转让给宋兰英,由宋兰英当山长。下面是年月日。这字写得不算好,可是清清楚楚。 然后她找了印泥,捉住老头子的手指头,拿起食指给按了下去。 老头子目呲欲裂,简直无法相信有这样来打劫的!这巨鹿书院他就是一把火烧了,也绝对不会交给任何人!巨鹿就是他,他就是巨鹿! 英姐儿吩咐香草去请宋先生进来。 宋先生进了见这情景,眉毛都没动一下。待看了英姐儿写的文书,二话不说,就在上面也按了指印。然后看着楚东,道:「楚先生当年殿试,我还在宫里。见过当时情形。先生大才,可是南方说成兰坊可也怨不得陛下不能点了你状元!」 楚东一辈子最大的挫折就是殿试,听她居然站在皇上一边,可偏偏说不出话来,更是胸中激愤,气涌如山。 英姐儿拿了这个转让文书,想了想,问宋先生:「师父,要是他生起气来,一把火跟巨鹿同归于尽了,可怎么办?」 宋先生一本正经地低声道:「那不如现在就杀了他?!我有宫中迷药,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英姐儿也低声道:「我们还是不要杀他,让他自杀吧,反正是他自己要死的。」 说完,就从老头子身上解下了汗巾子,站起来,往梁上挂。 楚东拼命地挣扎。也不知道是英姐儿不会绑还是他求生的意志太坚决,居然被他给挣开了,他一挣开就急急手扯了口里的帕子,高声喊道:「来人啊!有人要谋害我!」 楚姑娘和众弟子蜂拥而进,看见他狼狈的模样都吃了一惊,楚姑娘哭得跟个泪人儿一般:「女儿误信奸人,让父亲受罪了!」 楚东怒目而视:「把她们绑起来送官!」说着冲过去,一把夺过英姐儿手上的文书,一撕两半。 英姐儿道:「哎哟,谁说要谋害你了?我往梁上挂个汗巾子而已!」 楚东睁着一对小眼,颤抖着手指,指着英姐儿说不出话来……。 英姐儿和周四郎回到客栈,两人进了屋,周四郎一下子就把英姐儿抱在怀里:「我媳妇儿,怎么那么聪明!」 英姐儿脸腾地就红了:「我……我看那老头子根本不想死!我怀疑他是瞧见我和香草,才拿剑要自杀的!」 周四郎一下子呆在当地:「本来一段佳话……你……」。 英姐儿看着他:「你真的要拜他为师?依我说,还不如拜宋先生为师呢!」 周四郎无奈道:「要是考进士考老庄还差不多!唉,明日我就上山去帮手办理丧事,说是过了头七,就给师母下葬,众弟子都不愿离去,愿为师母执百日之丧,以尽私淑之情。」 英姐儿看着他:「那我明日就让拾柳去打听牙人,咱们在阊门外租一个好院子,好好布置起来,过上三年清静日子。」 周四郎想了想:「我听店家说,若是遇到荒年,也有流民抢大户的事情发生。还是租在城里,我来去不过是多走几步路罢了,你们一众女眷,我实在是不放心,待明日我去镖局问问,有没有女镖师可以护院的。」 夫妻二人闲话一回,上了床,周四郎低声道:「娘子,咱们今日演习哪一式?」 「咣当!」周四郎被踹了一脚,跌下床来,碰到了尿壶。 「娘子,你的驯夫大法才刚刚施展开来,不能半途而废啊?」周四郎继续歪缠。 这一夜,小船好像又荡起了双桨。 到了第二日,夫妻二人都是神清气爽,分头去办事。 英姐儿跟着牙人,看了三处院子。 第一处,是个两进的院子,地方够宽大,靠近阊门边,缺点是太靠近城门,旅店多,人员杂乱,进出不清静。 第二处,也是个两进的院子,地方有些小,但是布置得十分精致,离阊门略远,周围住的多是商户人家,热闹方便。 第三处,是个三进的院子。对她们几个人来说,有点儿过大了。兼之院中花木潦倒,要整治起来要费一番功夫。地点倒是离阊门不近不远,周围都是小吏人家。价格比前面两个都贵。 宋先生看着英姐儿,道:「这理家之道,莫过于安居。我便给你一篇功课,你把这三处,当选的理由,不当选的理由都写出来,咱们瞧一瞧,到底该选哪一处?」 英姐儿眉头微皱,凝神沉思,点了点头。 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见雪气喘吁吁,面色慌张地哭道:「奶奶,不好了,咱们好像被强盗盯上了!」 英姐儿一听吓得心头乱跳。 周四郎说过,这里若是遇到灾荒年月也会有流匪。会不会是因为周四郎在淮安乱撒银子被贼人给盯上了? 宋先生在宫中虽然见惯了无形的刀光剑影,真遇到明火执仗的强盗倒是头一回。心里也有点儿发虚。 英姐儿忙拉住见雪的手坐下:「你慢慢说,怎么回事?」 见雪道:「我带着香萝上街说是去买点儿果子回来,爷和奶奶夜里饿了可以垫补垫补。谁知道从点心铺子出来,就有一个大汉跟在身后,不远不近的,我们走,他也走,我们停,他也停!」 v第四十九章[08.16] 见雪急得要哭出来:「我和香萝又不熟悉这里的街道,不敢往小巷里走,只好直接跑了回来,要是把贼人给招了来,可怎么办?!」 周四郎阿奇连着两个小厮都不在,院子里就一堆女眷。英姐儿也害怕起来,忙叫香草把自己的砍柴刀取了出来:「实在不行,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宋先生道:「这大白天的倒是没事。不如就去跟店家说说,让他们去找四个镖局的人来,两人一组,轮换着给咱们护院。这两日咱们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在宫里还以为天下海晏河清,出来了才知道这天下小偷强盗乞丐一样不少。 英姐儿是头一回真的当家做主,幸好有宋先生这个主心骨,当即笑道:「先生说得有道理!我怎么这么胆小起来!」便让拾柳去找店家商议不提。 到了晚间,周四郎和阿奇回来,两人都垂头丧气地。 安置好了茶饭,英姐儿宋先生见他们两人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奇道:「今儿可是累脱了力」 周四郎看了一眼阿奇,缓缓道:「今儿才知道,这巨鹿有个三舍升补法。我们虽然托了人情,入了外舍,可并不能算是巨鹿的学生。要升到内舍才勉强算是;拜沉舟先生为师,更是要到上舍才行。」 阿奇也看了一眼周四郎,皱着眉头道:「这外舍的学生,升入内舍的百不足一;内舍的学生,升入上舍的十不足一……」 英姐儿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看着宋先生,拍了拍胸口,道:「好在我已经拜了师了!」她现在觉得自己这个师父简直拜得太容易了。 宋先生不禁莞尔。周四郎勉强笑了笑。阿奇则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我吃好了,先回屋去了!」 英姐儿见阿奇心事重重的样子,待他走了,奇怪道:「就是难,你们用功就是了,为什么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周四郎犹豫了一下,终于道:「沉舟先生说……巨鹿的规矩,本家兄弟只取一人。所以,我们两个,无论表现如何,他最多都只收一个入内舍。」 「什么?这个混账老头!好歹我也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凭什么?」这个老头子简直讨厌极了,这不是故意挑起别人兄弟不合吗?! 宋先生淡淡笑道:「难怪这个楚沉舟能把巨鹿办成天下第一。他就是要你们争个你死我活,他都不用费心,就能坐收渔利呢!」 英姐儿有些同情周四郎和阿奇了。怎么办?看来最重要的是要给他们找个清静的地方,让他们能安心读书才是。 心中打定主意,便跟宋先生商议:「先生给我的功课,我看也不用选了,就是那个三进的院子吧!中间那一进两侧的厢房,收拾出来给四郎和阿奇,让他们清清静静地读书。」 宋先生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依我说,不如我跟阿奇住那两边的厢房,四郎就在内院收拾一间书房好了。丫头们的住处,厨房都设在外院。」 第二日,周四郎和阿奇依然上山去了。镖局也派了人来,两男两女,一男一女当值,换着来,倒是十分妥当。 英姐儿也不出门,就让那个牙人把书契都带来办好,那牙人道:「奶奶出这个钱,那院子又要花钱收拾,依我说倒不如再添点儿钱把那院子买下来,住上三年,到时候一卖必是能赚的!」看这小夫妻像是不缺银子的,出门读个书,丫头婆子带了一堆。 英姐儿便有些犹豫,周四郎不在,便找宋先生商议。宋先生略一沉吟道:「就买下来吧。若是四郎不愿意,银子我出。」苏州城……宋先生有了定居的念头。 英姐儿想了想,觉得不能用宋先生的钱。四郎的钱,也要省着用,便对那牙人道:「你跟主家商量一下,我们先租半年,若是住得好了,便买下来。这半年的租金,就从总数里刨出来。我们既是要住,自然会花钱收拾院子。就是我们最后不买,他也得一个好院子不是?大家都合算。」 那牙人摇了摇头,叹了一声:「奶奶可真是精明人。我去问问。」 那主家略抬了一点价钱半年租金三十两银子,再加按金一百两,英姐儿便答应了。少不得又托了牙人去请工匠来收拾院子。 待人请齐了,第二日要开工,众人都兴高采烈地跟了去。 那工匠头头姓贺,见她们来了,忙过来问要如何收拾,英姐儿是两眼一抹黑,就是想照着周家的样子收拾也说不出来。眼巴巴地看着宋先生,又看看见雪。 宋先生便轻声在她耳边道:「你想要什么样便跟他说什么样!」 见雪听了,不知道宋先生是什么意思,便不敢乱出主意。 英姐儿这才道:「我看这屋子比我家强多了,你先收拾干净,该撒石灰打醋碳的地方好好打一打,待干净了,里面的墙都刷上白灰浆;窗户和门若是坏了就修好,然后该涂红漆涂红漆,该涂绿漆涂绿漆。别来问我哪里该涂什么颜色,你既然是工头,做惯了的,就自己看着办好了。」 初春咬着嘴唇,忍不住上前半步:「奶奶,我在家跟着夫人也学过收拾屋子,要不我来?」 英姐儿愣了一下,看了看宋先生。笑着摇了摇头:「不必了。我看贺师傅是个经验老到的,就让他做主吧。不过,有三处地方,贺师傅要小心了。」师父让自己做主一定有道理。 初春脸色一白,退到后面。 说完,英姐儿指了指宋先生:「我的先生要住东厢房,先生有什么要求没有?」 宋先生想了想:「不知道能不能盘炕?」 那贺工头见英姐儿好说话,心情早就好了几分,笑道:「这里北方来的人也不少,会,怎么不会!而且我们盘的炕保证不烧人!又暖又润!」 「还有西厢房,要隔出书房,卧室和小厮住的地方。最要紧是光线要好,冬天要暖。」英姐儿一边想一边说,也不知道有没有漏掉的地方。 贺工头道:「夫人是个会疼人的。夫人既瞧得起我,放心,我必定拿出看家的本领来替夫人把这家收拾好了!」 英姐儿这才又交代了自己和周四郎的卧房、堂屋和书房。 她看了看有些荒芜的院子,突然笑道:「师父,咱们这院子,要不就让贺师傅给咱们拢出两块地来,咱们无事种点儿瓜果菜蔬,怎么样?」 宋先生还是点头:「极好!」 v第五十章[08.16] 初春在后面看得心头愤懑不已,你听过谁家院子里不种花草,种蔬菜的?!暗道:「这先生还是在宫里做过官的呢!什么见识都没有,就会拍马屁!难怪她要拜这个师父!」 交代完毕,众人便离了这院子往旅店走,到得旅店,还没进门,斜刺里就冲出来一个壮汉拦在路上,见雪先尖叫一声:「奶奶,强盗来了!就是他!」 英姐儿抬头一看,这人怎么有点儿脸熟啊? 那大汉一张圆脸,大络腮胡子,身高六尺,纳头便拜:「莫误会,莫误会!咱不是强盗!咱不过是醉心武学,所以变卖家产浪迹江湖,为的就是寻找绝世武功,那日听得连王府小郡主都赞的秘籍,心中羡慕,还望夫人割爱!在下必定重金购买!」 英姐儿这才猛的醒悟过来,原来这是那个船上的大汉!当即满面通红:「你误会了,那真不是什么秘籍!」 那汉子索性往地上一跪:「我晓得,凡是真有秘籍的都不会说自己带着秘籍。夫人,不如我们进院去说,这里人多眼杂,被那不怀好意的知道了,只怕引来无穷麻烦!」 英姐儿扫眼一看,果然周围聚了不少人,这里是旅店,三教九流什么人没有?!真恨不能踹这汉子几脚,这人怎么那么死脑筋!进门就进门,让保镖们把他按住臭揍一顿,让他清醒清醒! 那汉子跟着进了门。 见雪贴着英姐儿,低声道:「奶奶,要我说这人认死理,不如随便从爷的书箱里找本书,就说是秘籍,卖给他得了,不然不知道纠缠多久!」 英姐儿眼神一亮,果然还是见雪聪明,当即吩咐:「你去,找块贵重的布包起来!」 那汉子见她们两个嘀嘀咕咕商议,又隐隐约约听得贵重二字,兴奋不已。 待见雪回来,手里果然拿了一个织金布包。 几个丫头都不太明白,宋先生也是好奇。倒想知道英姐儿怎么能把不知道是什么的书给当秘籍卖了?! 英姐儿一本正经道:「我跟你说不是秘籍,你也不肯信的。这本秘籍,说实话,也是我们从别处购来的,可是怎么也看不出其中的秘密所在。你既对此如此执着,必是跟它有缘,今日就送给你了!」 说着便让见雪把那书递了给他。 那汉子兴奋得满面冒汗,连连摆手:「咱不能白要。」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双手递给见雪:「咱剩下的就这么多了,夫人,请无论如何收下吧!」 说着便把那锦缎打开,看见封面的大字,突然怒道:「夫人不肯割爱,何必诓我!我明明听得是九九八十一式,这里只有九式!」 说着把那书高举,只见书皮上写着:「金枪九式」。 英姐儿面红耳赤,羞愧欲死,看了一眼手中的银票,咬牙跳了起来:「你只给一百两,就想要我的九九八十一式吗?只有九式!你要就拿走,不要就把这钱还你,你赶紧离开!」 这时,院门又响,只听得院外有人叫道:「有秘籍,我也要买,开门啊!」 英姐儿手里举着那张银票,看着那一脸认真的大汉,顿觉头大如斗,这麻烦可要怎么解决?! 那大汉一听有人要跟他抢秘籍,忙不迭地把《金枪九式》放入怀中,道:「咱要买齐九本,需要九百两?!」 英姐儿拿着那一百两银票有些后悔不该诓人。这傻大个要是真拿出九百两来,该怎么办?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那大汉一咬牙:「算了,咱老婆本也不要了。」说着把手伸到裤裆里一掏,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布褡裢来,解开了,取出一张还带着体温的银票:「这是一千两,你把刚才的一百两还我。成了吧?!」 一屋子的女人都被这场景惊呆了,随即直犯恶心,都觉得遇到了疯子。这银票不敢要啊,烫手! 英姐儿的手举着刚才那张银票子跟被火烧了似地赶紧一扔:「你……你……」这张银票不会也是从那里掏出来的吧? 她扭头向宋先生求救,宋先生一副波澜不惊的高人模样,视而不见,暗地里憋笑憋得肺都要抖坏了。 初春自小没见过这样粗野无礼没规矩的事情,觉得这简直是天大的侮辱,大叫一声:「哪里来的混账东西,在官家女眷面前这样撒野,还不打出去!」说着自己拿着笤帚就朝那大汉扑打过去去。 可是那大汉浪迹江湖,真的假的秘籍买了一堆,也练了一身武艺。见这丫头拿笤帚打他,脚步一移,身子一侧,初春扑了个空,直挺挺摔在地上。 那大汉挠了挠头,迷惑地看了看英姐儿:「咦,你的丫头一点儿功夫都不会?你不是有秘籍吗?」 英姐儿一听以为他明白了,还来不及高兴,就听那大汉自言自语道:「哦……我明白了,大约这功夫不适合女人练,你也看不懂!一定是这样的!」 英姐儿这个失望!无奈让香萝赶紧把初春扶起来,这可真是白摔一个大马趴。 周四郎和阿奇刚到巷口就见院子门口围了一堆人,吓得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飞快地跑过来,就要敲门。 旁边有个高瘦的汉子便道:「听说你们有秘籍在卖?开门让大家进去,一起瞧一瞧,要真是秘籍,咱们也想买!」 周四郎欲哭无泪,这都叫什么事?!只得叫门。英姐儿听见周四郎的声音,觉得可来了救星,忙让香萝去开门,自己连着宋先生众丫头都避到了室内。 门一开,就涌进一堆人来。 周四郎问了情况,只好厚着脸皮来收拾这个莫名其妙的烂摊子。 他一边叹了口气,一边对那大汉还有院子里的人说:「我这秘籍……咳咳,你们看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也知道了,实在是和武功无关……是……是闺房秘籍!」 v第五十一章[08.22] 他指了指大汉:「不信你瞧瞧给你那书!」 那大汉将信将疑地把刚才那本书取了出来,打开第一页,脸就红得跟猪肝似地,指着周四郎:「你们……骗人!」 周四郎暗叫一声阿弥陀佛,他信了就好,忙不迭地捡起地上的银票子:「我不骗你,你银票还在那里呢,你走吧……那本书,你要喜欢就送你了!」 那汉子一把抓过银票子,怒得朝着周四郎就把那本书扔了过来:「哪个不正经的喜欢这样的书!」 书脊飞来、正中周四郎的鼻梁。周四郎只觉一阵酸痛,一管鼻血缓缓流下。书「吧嗒」掉在地上。 旁边自有好事的凑过来看热闹。一看,乐了:「喂,小哥儿,这书不错啊,这边没见过,给我得了?」 周四郎还在眩晕之中,用手一擦鼻血,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英姐儿在室内听见,脑子里灵机一动,忙让香萝去传话:「爷,奶奶说若是有人要买这书,可让他们十日后再来。」 既不是武学秘籍,这些人也就散了。 英姐儿见周四郎被打伤了鼻子,也不用丫头们动手,自己拧了冰帕子给周四郎擦洗,心里又愧疚又来气,暗道:「下次见着那混蛋傻瓜一定找人揍他一顿!」一边问:「四郎,痛不痛?」 周四郎坐在床上,见她围着自己团团转,心里美滋滋地,索性道:「哎哟,我头好像有点儿晕,好英姐儿,你帮我揉一揉。」 英姐儿被他这称呼羞红了脸,又心痛他,叹了口气:「四郎,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嫩得真跟豆腐似的,碰都碰不得!」说着拉了他的手捂着那帕子,自己脱了鞋上床,半跪在他身后,把周四郎的头放在胸前,开始给他慢慢地揉太阳穴:「这样是不是舒服一点儿?」 周四郎只觉得身后传来一点点的温热,然后随着英姐儿手指的晃动,有两个软软的热热的东西在他背上轻轻地碰了一下,又碰了一下……他只觉得自己的鼻血好像又开始往外涌,嘶哑道:「我再软,你一碰就硬了!」说着反身就是一个狼扑…… 到了第二日,等周四郎和阿奇走了,英姐儿便让众人都到她屋里来,说有事要商议。又让香萝去请了宋先生。 待人到齐了,英姐儿有些得意地宣布道:「我总算找到五两银子就可以操办的营生了!」 拾柳好奇地问道:「这苏州的东西比京城虽略便宜些,可五两银子,能做什么?」 英姐儿笑道:「我听说这苏州除了巨鹿书院,还有不少别的书院,连府学也开在这里,可不是读书人最多!」 「能到这里读书的人,家境都不差,这便宜的东西只怕入不了他们的眼!」见雪忍不住又想到凑钱的主意。 初春缩在角落里,心里十分不赞同,奶奶就该大门紧闭好好过日子,这做营生,免不了抛头露面地,实在是丢脸。可她也知道自己说了话没用,只会招人厌罢了,只得低了头,把不满都藏起来。 英姐儿兴奋地笑道:「我卖书,入不入得了他们的眼?!师父,你说这法子使不使得,四郎的书不少,我就花五两银子雇了人来抄,抄得了一卖,应该有点儿赚头。」 宋先生却依然是那副什么都不管的样子,点点头:「你想的法子,不管使不使得,你自己拿主意。」 待众人散了,英姐儿才悄悄地摸到宋先生屋里,缠着宋先生道:「师父,为什么我问你什么,你都让我自己拿主意,你是我师父啊,见识多了不起啊,你就帮帮我吧?我想的法子到底行不行?」 宋先生拍了拍她的头:「儒家会告诉你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我这老庄之学则不然。同样是卖书,有的人会发财,有的人会破产。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教你的,你记住一点,凡事自己想明白了拿主意,想法子把事办成了。至于结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倒不必过于在意。」 英姐儿一把抱住宋先生,这个先生太合心意了:「我就说我师父天下第一。那个什么沉舟先生,装神弄鬼的,我倒想看看他能把四郎他们教出个什么样子来!」 英姐儿说干就干,当即又叫了牙人来,让给找那字好会画的穷秀才来抄书,试用一日,工钱二百钱;若是抄得又快又好,便留用,一日工钱三百钱。 这苏州城盘缠用尽无颜见江东父老或者想要凑了盘缠回乡的穷秀才不少,一时倒找了十个来。 英姐儿找店家要了一间房,便让见雪拿了一本书给他们:「我们只招五个人,你们谁抄得多,抄得好,画得多,画得好,明日便可以来上工。」 那些秀才们便道:「你只得一本书,我们十个人怎么抄啊?」 见雪知道英姐儿只有这一本三字经,中间又有几页插画,所以不想花钱再去买几本回来做样子,反正也不是真让他们抄《三字经》,便搪塞道:「若是一人一本又怎么显得出本事来?」说完自己就走了,留下一群酸秀才你争我抢,吵吵嚷嚷。 到了晚间,英姐儿等周四郎回来吃过晚饭,读了会儿书,进屋要歇息了,就跟他商议借书的事。 周四郎揉了揉额角,这一天下来真的很累,有些不高兴:「你成天琢磨着赚钱做什么?我给你的钱不够吗?我这就写信回去让仗义再多捎点儿银子过来!」 英姐儿一时愣住了。她万万没想到周四郎会反对,心里委屈,又觉得周四郎小气:「你的钱是你的钱,我没嫁妆,没私房……不过借你本书!」 周四郎一听这话音儿不对,转身取出自己装银钱的小匣子,递给英姐儿:「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只管拿着用就是了……听话,这里人生地不熟的,等搬了那院子,安顿下来,你实在在家闲得没事,要买个铺子买块地慢慢经营,都没事。现在着急忙慌的,实在没必要!」 英姐儿听了怒气冲冲地把那钱匣子使劲一推:「我说了,你的钱是你的钱!你不借算了!我自己想法子!」 说完,英姐儿自己赌气上床也不理周四郎。 周四郎见自己一片好心,她却根本不领情,心里也说不出的憋火:「我的钱是我的钱,我的书就不是我的书了?!」用他的钱不行,用书就行了,书可比钱还难得呢,这是什么道理? 英姐儿听了也是语塞,自己本来就是吃周四郎的穿周四郎的,什么时候这么矫情起来?一掀被子翻身爬起,把那钱匣子紧紧抱在怀里:「你说得没错。你的人都是我的,钱当然是我的,书也是我的!」 周四郎本来觉得疲惫,又争吵了几句,心里正烦躁着,这会儿一见她这副样子实在是可爱得紧,又听了这话,可真是烦恼疲惫全消,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挨过去,双手搂住了她,把头往她颈子里蹭:「娘子,这就对了,我的人都是娘子的……连人种子也是……你要不要?」 v第五十二章[08.22] 「咣当」,周四郎头上被钱匣子砸了一下。 第二日,英姐儿和见雪两个一起查看昨日抄出来的《三字经》。 她一边翻一边笑:「你瞧瞧,这《三字经》都抄出花样来了。」 见雪也笑道:「奶奶这是难为人。一本书十个人抄。这些人怕是启蒙的时候学的,现在早背不出来了,倒也不怪他们急了自己胡诌。」 英姐儿翻了翻,取出几张:「倒有几个老实人,写得少些,但没有瞎写。你就让他们来,今日开始抄写吧。」 这回是一人一本了。那画画儿最好的,分了本《金枪九式》,当即面红耳赤,待要不肯,家中薪火还没有着落,只得忍住羞辱,躲在角落里勾勾画画。 这抄书的事一开始,英姐儿就觉得忙不过来。 她想了想,让拾柳领了香萝负责收拾屋子,买家具用品,屋子的事,她一概不管。 抄书这边,就让见雪带着初春,见雪负责收稿,初春负责校稿,没错了,才一叠叠分开放好,又专门找了人来制书皮,装订。 香草也没闲着,每日进进出出地负责帮英姐儿传话办事。过了三日,一共抄出十本书来。英姐儿便让停了。 待装订好,英姐儿捧着那十本书,开心地跑来找宋先生献宝。 她抱着宋先生道:「师父,赚了第一笔钱,我要给我爹,我娘还有我大哥买个好东西,当然还有师父的。」 宋先生现在也懒得推开她了:「你二哥他们你就不管了?」 英姐儿一抬头:「不管!我只管我最喜欢的!」 宋先生拿起凿子敲了一下她:「你最喜欢的好像进门了!」 英姐儿护着头跳起来:「师父,你是不是嫉妒我太聪明了,要把我敲傻一点儿?!」说着喜滋滋地抱着书跑了出去迎接周四郎。 周四郎见她真地抄出了十本书来,倒也替她开心,坐下擦了擦脸,便随便捡了一本《唐韵》来看,越看越皱眉头。 英姐儿看着他的脸色,担心地问道:「四郎,怎么了?」 周四郎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她:「这书……除了那《金枪九式》全是画本,没有什么对错,这个只怕错处不少……卖不得。」 英姐儿听了面色一白:「错处不少?我……我明明让初春帮着对了的!」 周四郎哭笑不得:「初春一个丫头,能有多大学问,你就敢让她对这个书,要是宋先生校对,只怕还差不多。」 周四郎本来就不愿意她张罗这件事,现在倒是现成的理由:「这钱岂是那么好赚的。你没有校对妥当,就把书装订成册了,连着封面……还有纸墨,装订的费用也全都白费了。」 英姐儿闻言,一盆冰水当头泼下,无力地跌坐在床上,紧紧地咬着嘴唇,心里难过得想哭,自己怎么能那么大意,先生明明提醒过,要尽力的,自己却只顾着发号施令,得意洋洋,装订前都没想着去检查一遍,要不是周四郎拿了书来看,自己把这错误百出的书卖出去,才真是丢人现眼,被人戳脊梁骨! 「难道就没有办法挽救了吗?」英姐儿可怜兮兮地看着周四郎。 周四郎心头一软,叹了口气:「还有几日功夫,这样,我帮你看一遍,把错处圈出来,你让那些抄书的把有错的页面再抄一遍,然后你把这书拆开,找那老练的工匠,看看有没有法子把这书再复原给装订上。」 英姐儿闻言低下了头,泪水一滴滴地滴下来。周四郎见她掉泪,忙抱了她的肩头,安抚道:「不怕,不就五两银子吗?爷出!」 英姐儿反手抱住了他,破涕为笑道:「我太自以为是了,做成了几件事,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其实就是……就是一只井里的青蛙!什么都不懂,就急着挣钱,四郎,你是对的!」 周四郎听她这样说,心里甜丝丝地,伸手搂住了英姐儿的腰,两人就这样搂抱着,好像时间和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他们两个相依相偎,不分不离。 第二日起床,英姐儿便对周四郎道:「四郎,你还是专心读书吧。那书,你也别对了。总有两本书还能卖的。差不多能把全部本钱赚回来。剩下的,我再慢慢想法子。」 待周四郎走了,英姐儿戴了帷帽面纱,便让见雪去把那五个书生都叫过来。 她把那八本书往桌上一放:「这些书,我装好了才发现有不少错漏的地方。」 那画画儿的书生红着脸,结结巴巴道:「我……我那画……画也有错的?我……」 英姐儿抬头看他。见这人年岁大概三十上下,一张脸五官像是被拍进去了一块儿似的。 英姐儿笑道:「你那个没事!是这些书……有错字。你们五个可有什么好法子把那错的地方都改过来?」 其中一人道:「若是一页里错得少,直接在旁边改过来,也没人太介意的,要是多了,就不太好办了。」 那画画儿的书生闻言在一旁皱着眉头。 英姐儿忙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书生道:「在下章明,字有光。」 v第五十三章[08.22] 「你可有什么好法子?」 章明吞吞吐吐地道:「倒是有一个法子……就是用补画裱画的法子。……把那有错的书页裁了,然后把新写好的给补上去,……接缝接得好,倒也不太能瞧出来!」 英姐儿这回学乖了点儿:「那会不会很费功夫,很花钱?」 章明摇了摇头:「要我来做的话,东家还给三百钱一天就行。」 英姐儿一咬牙,总不能让那些书就这样废了:「那这事就交给你负责了。你们几个今日就做这一件事,互相校对,把别人书里的错找出来,找得多的,我另外有奖。谁写错的,谁给重新写。」 「那……我们今日还有没有工钱?」有个精瘦的书生小声问道。 英姐儿凝神想了想,道:「这事是我先前规矩没定好。今日规矩重新定过。还是三百钱一日。只是,今日抄的,抄错一字,扣一文。一字不错的,加十文。抄完了,拿给至少两人对一遍,谁找出一个错字,也是加一文。」 她顿了顿,又道:「若是你们今日一日便能把这些都给改好了,人人有份,都多发五十文!」若是今日弄不完,明日来弄,又是一千五百文。 众人听了都摩拳擦掌,英姐儿便让见雪照应着,自己回了屋,仔细地琢磨起来。这抄书总难免抄错了,可有什么法子能减少错处呢? 她又去找宋先生,宋先生正在屋里绣花。英姐儿还是第一次看到宋先生动针线,一看吓了一跳:「师父,这花儿绣得比真的还漂亮!」 宋先生放下针,笑道:「拾柳是苏绣,我是蜀绣,想着搬到那屋,给自己做个炕围。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什么事?」 英姐儿这才说了来意,宋先生道:「这刻本也是有的,不过费工更大,得有书肆肯接手才能赚着钱。你这几两银子可做不了。」 英姐儿叹了一口气:「师父,我以前在家,家里穷,倒也不缺钱。吃粮吃菜地里种,吃鸡吃肉自己养。可如今,进出都要钱。香草和香萝的工钱,我昨儿才拿了四郎的钱发给她们。师父,我先前学了学算账,可是第一回做买卖,到底是赚了还是赔了,都有点儿算不清楚,先生从今儿起,教教我吧?」 宋先生点了点头:「你要是想要学算账,我先教你加减乘除,你每日把咱们这一屋子人的开销列出来,算明白了,咱们再来学别的。」 到了晚间,见雪抱着十本书回来了,兴高采烈地,周四郎正在屋里坐着,吃惊地看了一眼英姐儿,道:「我还当你真放下了。这是怎么回事?」说着上手就取了一本书来,翻了几页,吃惊道:「怎么改的?」 英姐儿笑道:「吃一堑长一智,这回我要再让人抄书,就有经验了。过几日,先卖卖这十本,一本我想卖三两,这十本就是三十两。」 周四郎拿起书就拍在她头上道:「书不能这么卖。有的书书肆里到处都有,你卖三两没人买。有的书,根本没处买去,一本卖十两也有人抢着要。我这几本书,应该都算是少有的,你明日让人到书肆去打听一下,心里有个数,再定价格。」 英姐儿笑嘻嘻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说话就说话,打我头做什么?!」 周四郎装腔作势地还要砸,一边道:「就许你砸我不许我砸你?!看你痛不痛!」 英姐儿尖声笑道:「官人……娘子我错了!」 见雪忙退了出去,还小心地掩了门。 接下来几日,英姐儿就带了见雪,还有章明把苏州城的书肆都逛了个遍,心里越来越有底。 这一日,他们逛完回来,走到家门口,远远就见一台小轿停在门口。 周四郎和阿奇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护着,轿门一掀,走下一个人来。 英姐儿见了那人,只觉一窒,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英姐儿知道前两日山长夫人就已经出了殡,落了葬。丧事办得相当的风光,送葬的弟子,送挽联,送孝棚的从虎丘山排下来,都要堵了阊门口。 周四郎和阿奇依然每日都去山上。想来办理一件丧事,需要帮忙的地方极多,也没有过于在意。没想到,热孝在身的楚姑娘竟然会突然来访。难道四郎他们念书的事又有变故?她心头砰砰直跳。 英姐儿压下心头的不安,带着见雪和章明快步走过去。楚姑娘远远地也见她来了,站在门口没有移动脚步。 四郎见英姐儿身边跟着一个三十来岁其貌不扬的男人,立刻皱了眉头。虽然有见雪跟着,可她这样大摇大摆地跟个男人四处走动实在是太惹人非议。 阿奇看见她过来,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待得都进了屋,坐定,楚姑娘才摘了帷帽,取了面纱,命随身的丫头取了一个精致的竹盒子,对英姐儿道:「家母已于前日落葬。小女子今日来,一是致谢,夫人救了家父,又打消了家父自杀的念头,小女子感激不尽。家母身后事也多得两位周公子日日上山相助。这是苏州规矩,丧家致谢,送上咸点心一匣。」 英姐儿忙伸手接过,道:「楚姑娘何必为了这事特意跑一趟,让他们捎回来就是了。」 楚姑娘看了一眼屋子,淡淡地道:「本来家父一意解散巨鹿,可是众学子殷殷恳求,苏州乡绅纷纷上门、便连苏州知府也出面劝说,家父方才回心转意。可家父既欲守全妻孝一年,又恐耽误了众学子功课,所以十分踌躇。」 英姐儿心里憋闷,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耐着性子听着。 楚姑娘接着道:「最后家父决定让小女子暂代山长一年,待家父守完妻孝,小女子再去守三年母孝。」 英姐儿听了吃了一惊,这楚姑娘看上去比自己还小呢,做书院的山长?心道,还不如让宋先生来管呢。 「小女子德行学问浅薄,实在惟恐耽误了各位的前程。两位既是初来,不如另择名师。小女子在山上已经苦劝过两位,可两位执意要留下。小女子只得向夫人求助,还望夫人跟着劝说一二。」 英姐儿看向周四郎和阿奇。 v第五十四章[08.22] 周四郎看了看英姐儿,面色有些为难,心虚地低下了头。 阿奇则想也不想道:「我愿意,我今日就可以搬到山上去。」 英姐儿吃了一惊。 就听楚姑娘道:「不错,小女子想着勤能补拙,故而让愿意留下的学子无论内外全都搬到山上,一来大家可以心无旁骛,二来可以互相帮助,前辈带后辈,先进带后学。周公子新婚燕尔,天下书院众多,就是这苏州也还有几家,又何必一定要夫妻别居,上山苦学一年?」 说完,楚姑娘娉娉婷婷地站起身来,微微鞠躬:「小女子还有别处要去致谢,就不多留了。贤伉俪好好商议商议吧。」 送走楚姑娘,英姐儿和周四郎就进了屋。周四郎忙牵了她的手:「英姐儿……」 英姐儿使劲地甩开他的手,眼泪就流了下来:「我是不是跟你犯冲!怎么好容易到了苏州,又碰到这样的事,这个楚姑娘,我看着就讨厌!」 周四郎嗫嚅道:「这也怨不得楚姑娘。其实这个法子极好。我这些日子在山上跟师兄们偶然探讨几句,果然是大不相同……」 英姐儿怒道:「楚姑娘的法子自然是好的。你就是想去是不是?你本来就是怕我跟了来耽搁了你!你不是都已经决定了吗?!去吧,去吧!什么有你的学问重要!」 周四郎皱着眉头,本来心里的歉疚都变成了不满:「我早就跟你说过,来苏州不是游山玩水,是来苦读的。你偏要跟了来,现在又埋怨我为了读书顾不上你!你到底要什么样!?」 英姐儿见他如此,勾起一腔的新仇旧恨:「我倒忘了,我们原就说好的,到了苏州就当两不相识!你的事也不必问我,想怎样就怎样好了!」说完,狠狠地一摔门帘,出门走了。 周四郎隔着门窗嚷道:「出嫁从夫!你有没有一点做人家媳妇的样子!我还把你宠坏了!」说着气得不行,知道见雪几个如今都听英姐儿的,只得叫初春:「去,把爷的东西都给收拾了!爷明儿就搬上山去!」 初春巴不得这一句话,忍不住有些得意地道:「爷自己肯读书上进,太太知道了不知道有多高兴!老爷那里也是,爷到了这里,也不知道写没写信回去?家里必是挂记着!」 周四郎一想自己到了这里这么些日子,除了刚到那一日,还真没有给家里写信,当即便叫初春磨墨伺候着,赶紧写了两封家书,一封给母亲,一封给父亲。 初春收拾完了周四郎的行囊,察言观色一番,犹犹豫豫地问道:「爷……有句话奴婢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周四郎点点头。 「奶奶如今折腾着要做营生赚钱,别人家夫人太太打理嫁妆,都是掌柜账房在外面理事,哪里有奶奶自己这样……日日见外男的……爷又要上山,传出去……可怎么好听?」初春见周四郎脸色变了,知道自己说对了。 周四郎心里对英姐儿更加不满,又不是真缺她那两个钱,抄了书去卖,别的也就罢了,抄了春宫去卖,实在是传出去也不好听! 初春道:「依我说,爷的钱还不如爷都带到山上去,我们要用钱,还跟以前一样,每月爷让任侠送了来。若是全给了奶奶,怕奶奶拿了去做什么营生,赚了倒好,要是赔了,爷在山上也不能安心读书。」 周四郎听了,只觉得更加烦恼,把两封信交给她:「你把这信交给店家,让他托了邮亭给寄了。」 支走了初春,周四郎拿起那钱匣子,数了数,取出一些放在怀里,看了看匣子,叹了口气,又从怀里取了几张银票放回匣子里。 英姐儿此时正在跟宋先生大发牢骚:「什么见鬼的巨鹿书院,我看是蠢驴书院!那楚姑娘,我看着连本书都拿不动的样子,还能管那么大个书院?!都搬到山上去!做什么?什么烂规矩!」 宋先生只是默默地听着不发一言。 英姐儿发够了牢骚,心情平静了好多,抱怨道:「师父也不说一句,我说得对不对?」 宋先生点点头:「你说得很对!」 英姐儿开心得抱着宋先生的胳膊:「还是我师父最好!师父……其实我也知道四郎该去……可是……」 她低下了头。 宋先生拍了拍她的背:「师父知道,你只是舍不得四郎……」 英姐儿眼圈一红:「师父都知道,四郎为什么不知道!」 宋先生拉着她的手:「师父知道是因为旁观者清。你才开始跟四郎做夫妻,日后这样的事多了去了。你跟他吵闹不休,他就是低了头,心里对你的喜爱也会少了几分。」 英姐儿嘟着嘴:「我才不稀罕!」 宋先生笑道:「对,咱们不稀罕。就让他上山……愿意去多久就多久……咱们不想他!」 英姐儿瞪了宋先生一眼:「师父故意取笑我!那……那我该怎么办?」 宋先生点了点她的脑袋:「还记得你的字谜吗?心,你要了解你自己的心,也要让对你重要的人了解你的心。四郎又不是神仙,事事都能猜得中你的心思,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告诉他。」 「告诉他之后呢?」英姐儿有些不解地睁着眼睛看着宋先生,这法子听上去很简单,可是要做到还真不容易。 「怎么告诉一个人一件事,让他听了以后有你想要的反应,是一门绝大的学问……一辈子也学不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仔细想想……你了解四郎吗?」宋先生慢悠悠地道。 英姐儿低了下头,她和四郎相识太短。 英姐儿从宋先生的屋子里出来,觉得自己好像突然长大了很多。人生原来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容易……做每一件事,都有无数的法子,每一种法子都会让你的人生走向不同的方向……。自己到底该怎么说?怎么做? v第五十五章[08.22] 英姐儿才走到院子中间,就被见雪拦住了:「奶奶……刚才奶奶出来,爷就叫了初春进去……好一阵子,初春才……满面喜色地出来了。奶奶……我一直想说,当初就不该带了她来。」 英姐儿有些怔忪:「这是什么意思?」 见雪见她茫然不知,想到自己也身份尴尬,倒不好张口,英姐儿却心里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攥住了一样,有些喘不过气来:「你是说……她……想做妾?!」 见雪看英姐儿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难过,心里有些惶惶不安:「这个其实我也不清楚。奶奶难道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事吗?大家子的公子哥儿……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总也少不了有几个通房姨娘的。」 见雪越说声音越低。英姐儿看着见雪的模样,心里一阵阵发寒。知己知彼,周四郎还有他的生活,自己到底知道多少就贸然以身相许了?! 英姐儿也不看见雪,自己失魂落魄地往前走,却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她抬头一看,竟然是阿奇。阿奇看着她的模样,脸色一变:「阿英,你怎么了?哭成这样?」 英姐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孔,居然早已经湿成一片。她看着阿奇关切的面孔,眼泪流得更急了。她有什么脸面对阿奇? 她扭头要走,却茫然着不知往何处去。阿奇一把扯住她,压抑着怒气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周四郎对你不好吗?」 英姐儿恍恍惚惚地看着阿奇:「我答应过四郎不能跟你单独见面的。」 阿奇愤怒地一指站在不远处的见雪:「那边有别人呢,你只管说,到底怎么回事?」阿奇只觉得心都要被英姐儿的眼泪滴穿了。 阿奇眼里真情流露,关切备至,英姐儿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击穿了一样。这样的眼神,她在娘的眼里,宋先生的眼里,还有阿奇的眼里都看到过,可是周四郎,她好像还从未见过。 英姐儿突然觉得自己是天底下第一糊涂人,稀里糊涂地就把心交给了周四郎,稀里糊涂就以身相许,稀里糊涂就想着去赚钱发家,稀里糊涂就带了一堆一心想要做小妾通房的丫头们来了苏州……到底这一团乱麻要从哪里剪开?! 她的眼神慢慢清明起来:「阿奇,你放心,我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你上了山,就好好读书,不要辜负叔公的安排。也一定不要……输给四郎。」如果只有一个人能留下,她希望是阿奇。周四郎拥有的太多了,而阿奇什么都没有。阿奇,你一定要出人头地,然后娶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阿奇却听到最后一句话,眼神一亮:「你愿意我赢?」 英姐儿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阿奇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爽朗笑容:「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一定赢。」他一定会赢,这一次绝对不会再输给周四郎! 英姐儿也笑了,就像她刚刚认识阿奇的时候那样。 阿奇看着她的笑容,那个熟悉的阿英又出现了,根本移不开眼神。他心里压抑着的情感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又生出了希望,如果三年后,阿英跟周四郎最后还是分道扬镳,自己还有没有机会?什么周家本族,他根本不在乎。什么贞洁处女?只要是阿英,只要是阿英就好。 周四郎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其他的话听不清楚,只听见阿奇说:「你放心,我一定赢!」心里真是酸辣无比,这是胳膊肘往外拐吗?还是她心底到现在根本就还是把阿奇放在第一位! 他冷着脸,一只脚站在门槛内,一只脚站在门槛外,一时不知道是进是退。 英姐儿心里酸涩地别过阿奇,朝她和周四郎住的屋子走来,就见周四郎冷着一张脸,以这种很奇怪的姿势站在门口,越看越像傻瓜。如果不是自己心情实在太沉重,她几乎就要笑出来。 她板着脸走到周四郎面前:「你到底是要进还是出?」 周四郎一扭头,往屋里退了回去:「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进了屋。两张冷脸相对。 周四郎冷哼一声:「明天上山的东西我已经让初春收拾好了。」 他伸手拿过那个钱匣子:「钱我给你留了一半。若依了我,我不在家,你就该关好了门户安安稳稳好好过日子。可我也知道,我是拦不住你的。你从来没管过这么多钱,又一门心思想着做生意挣钱,我怕把钱都交给你到时候都赔光了。所以先给你一半,两千两。若不是胡乱花用,别说一年,就是三年也足够了。」 英姐儿默默地伸手接过那钱匣子,低了头一句话没说。 周四郎有些意外,可还是接着道:「你莫忘了,你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若要打理生意,也该雇了掌柜、账房替你理事,不能成天在外面随意乱跑,乱见外男。」 他一边说,一边想看英姐儿的脸色,可英姐儿把头埋得低低的,他只看见她的头顶心。这低头小媳妇的模样,实在是根本不像英姐儿。 他见英姐儿一直沉默,便有些尴尬地干咳了几声。 英姐儿果然抬起头来:「你若是说完了,我也有几句话跟你说。」 周四郎看着英姐儿的脸,好像是刚哭过的样子,心里便有些软。还没开口安慰,就听英姐儿说:「在你们大户人家,说什么一女不嫁二夫,我是乡下人,合离再嫁虽然名声不好听,可改嫁的只要生了儿女,日子过起来了,谁还害怕别人嚼什么舌根子。」 周四郎一听这话,只觉得被人突然扔到火堆上一般,她这是什么意思?不过是吵了两句,就又要闹着合离?!继而心里跟被塞满了冰块似的,又寒又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英姐儿接着道:「周四郎,我是小门小户出身,你说得没错,这么多钱,我见都没见过,别说用了。还有那些个通房姨娘什么的,我也只是听说过。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周四郎一愣,通房姨娘在他们这样的人家就跟屋子里博古架上的古董花瓶一般,不放几个,就觉得不够体面。他从来没有把这当一回事。他见英姐儿跟拾柳见雪她们处得好,心里还觉得她大气呢。感情她是根本没搞清楚。 英姐儿抬眼看着周四郎,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师父教我要认清自己的心,我今天把这句话教给你。我们分开一年也好,两年三年也好,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我和你是不是真想跟对方过一辈子?幸好我们还没有孩子,现在想总还来得及。」 周四郎看着英姐儿陌生的眼神,慢慢收敛了自己那点儿藏在心底的傲慢,他的语气有些僵硬:「你想怎么办?」 英姐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若是你想跟我长长久久一辈子过日子,我有两个条件。第一个条件是,我做的事,在你瞧来就算是错的,我也自有我的道理。我本来也不是什么聪明人,又没什么见识,不跌几个跟头才是奇怪的事情。我跌倒了,我自己会爬起来,若是你肯帮我,我自然是感激的。可你要是拦着我,让我连试都不能去试,那我们俩也过不到一起去。还是早散早清静。」 v第五十六章[08.28] 英姐儿一边慢慢地说着,一边心里对宋先生充满了崇敬,原来师父一直是在用最好的法子教自己,虽然时日尚短,可是她几乎已经可以想象三年之后的自己会是一副怎样不同的面貌。 周四郎目光深沉地看着她,她进门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一件件滑过眼前。现在看来,确实像她说的,她真的跌了很多跤,可她都爬起来了,而且一次比一次站得更稳,自己怎么会那么浅薄,听了几句闲言碎语就说出那样的混账话来?周四郎压住心中的羞愧点了点头:「这个我答应你。」 英姐儿眼睛眨也不眨,接着道:「第二个条件,你现在也不用答应我,你现在答应了我也不信。我给你三年的时间慢慢想。通房小妾姨娘外室什么的一律不许有!除非我死了,你一辈子都只能有我一个女人,你仔细想好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是不是能做得到?你对我有什么条件也可以说出来,我看看我做不做得到,若是做不到……咱们也好早说早散。」 周四郎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展现一种什么样的表情。见到她醋劲冲天,周四郎心里甜滋滋的,可是一辈子都不能有别的女人……这会不会太过分了?自己现在才十七岁!至于要求英姐儿的条件,周四郎一想到刚才那一幕就心堵:「我对你的条件,我慢慢想,不过有一条,你……你以后能不能别跟阿奇说话!」 周四郎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心虚,英姐儿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我跟阿奇是朋友,不说话,我做不到。」说完,英姐儿站起身来:「我今日去跟师父住。你慢慢想吧,不急。」 周四郎眼睁睁地看着英姐儿离开,始终没有足够的信心伸出手来拉住她。 此时,虎丘山上的巨鹿书院内室里,也有两个人在对坐下棋密谈。 「父亲,事情都安排好了。周四郎明日要是不上山,咱们怎么办?」楚姑娘恭敬地问道。 楚东肥胖的身子坐得挺直,完全没有之前那为妻潦倒的模样:「有了他夫人这个救命之恩,他就可以有任何的特权和例外。主人吩咐,那个宋兰英到这里来,到底是真的偶然,还是得了当今的密令来探咱们的底的,暂未查清。从明日起,咱们就老老实实地关门教导这些弟子们,不可露出半点破绽来。」 楚姑娘低了头咬牙道:「其实可以把母亲送走的……不一定非要……」她的声音开始哽咽。 楚东眼睛里露出失望和说不出的悲伤:「主人的大事部署得已经差不多了,偏偏这个时候宋兰英突然出现在巨鹿……你母亲怎么敢冒这样的险?主人又怎么会冒这样的险?你不要令你母亲和主人失望!从明日起,紧闭大门,不要让宋兰英有机会靠近书院半步!」 待楚姑娘退出,室内一点儿光线都没有,只有楚东一个人,他低声念叨道:「逐鹿天下,人袋子,箭袋子,钱袋子,主人你就要开始收袋子了吧?今上在位的日子真是有点儿太久了……」 第二日,吃完早饭,周四郎和阿奇便上了山,英姐儿等人送到院子门口。任侠和镇书一直送到山脚下才打道回府。 阿奇到了住处,一整理行李,里面掉出一个方方厚厚的布包来。他瞧着眼生,有些迟疑地打开来一看,吃了一惊,慌乱地看了周四郎一眼,随即把布包紧紧裹好,放入箱子里,才要上锁,周四郎满脸怀疑地走了过来:「什么东西?这么鬼鬼祟祟地?」 阿奇手忙脚乱地要关箱子,周四郎一急,伸手就进去捞东西,阿奇一合箱子盖,倒把他的手给砸了一下。周四郎惨叫一声,阿奇吓得急急忙忙掀开了箱子盖,周四郎却已经不顾手痛,拿了布包出来,一抖,四本书整整齐齐地掉在地上。 周四郎当即气得白了脸,想着昨日英姐儿那番发作,还有两个条件,心里像被锯子锯了几个来回,冷笑不已:「难怪她着急忙慌地说什么要抄书赚钱,原来转了这么一个大圈子,是为了给你偷这几本书!周文奇,一年后,你要是输给了我,可不是辜负了她这一番心意!」 英姐儿抄书的事情,阿奇是知道的,可他并不知道英姐儿为什么把书偷偷给了自己。想着英姐儿让他赢的话,当即道:「周四郎,我知道自己如今在应试文章上远远不如你,可是我也不会轻易输给你。你放心,这四本书,我虽然得了,也绝不翻看一眼。一年后,我要你输得心服口服!」 旅店里,英姐儿有些心虚地看着宋先生:「师父,我是不是变坏了?」 宋先生看着她:「我以为你抄了书是为了赚钱?」 英姐儿有些得意地道:「不错,物以稀为贵,我如今这一本倒要卖原来两本三倍的价格。说来还多赚了。阿奇本来就没有什么书,正好算我送他的入学礼物。」想着在船上阿奇偷书,英姐儿都替他心酸。 「你是故意要让四郎喝壶香醋?」宋先生看着英姐儿,心里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周家这档子烂事,这孩子嫁了阿奇倒是天作之合。 英姐儿红了脸,低了头,有些气呼呼地:「我……他让我不好过,他也别想好过了!」英姐儿虽然嘴上说着让周四郎慢慢想,不急,其实昨日周四郎没有立刻拉住她,她心里不知道有多失望难过,不然也不会夜里辗转反侧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如今也有些后悔,不该这样利用阿奇。 宋先生看着她,安然道:「世事如棋局局新,对错谁能说得准,不过……今日因明日果,将来如何,接受它,不后悔不抱怨,那就什么决定都是对的。」 英姐儿卖书的事并没有做得大张旗鼓。而只是让章明把话慢慢传了出去,说只有四本书,想以每本不低于十两银子的价格卖出去,再想要可就没有了。 苏州读书人众多,有钱人的读书人也不少,不过几日,几本书便都顺利卖了出去。到得晚的还问:「若是有原书,我给十两,再给我抄一部。」 章明便按英姐儿的吩咐道:「如今可是出二十两也没有了。」回过头,就问见雪:「你们奶奶怎么不再抄书卖了?这倒是笔好生意。」 见雪也不懂,只好道:「我们奶奶主意多着呢。你等着吧,说不准没多久又有好事要找你。」 还果然是让见雪说中了,英姐儿见他人机灵实诚,又是苏州本地人,便让他陪着拾柳一来寻找家人,二来打探丝绸货源。这一回,英姐儿可不想莽莽撞撞地就跳进去了。 英姐儿既顺利赚了四十两银子,便不肯再打周四郎书的主意。卖春宫名声不好,连章明抄好的那两本都没有真拿去卖。如今她的当务之急是那间租了半年的三进院子。 这院子当初看着破败,便给了一百两银子让那贺工头看着修整。就是院子也没让栽种花草,只说留了种地。又给了拾柳一百两去置办家具帐幔等物。 这贺工头得了英姐儿的信任,协办的拾柳又是当地人,便拿出十二分的本事来可着这银子修整这院子。如今修完了,便让英姐儿等人上门来看,若是还有要修整之处,也好在竣工之前都给拾掇好了。 英姐儿带着一众人浩浩荡荡地坐着车,远远就看见青瓦白墙,墙头露出一两棵桃花树来。这时已经是盛夏,桃树早已经花谢叶发,挂着一个个青涩的小果子,还没进门就瞧着生机勃勃。 大门重檐青瓦青石起壁,两扇褐色的方形木门,门上石匾,以黑石子砌成「蒲院」二字,既典雅大方又朴拙自然。两旁各开一道单门的小角门,一边供车马主人出入,一边供平常仆佣下人进出。 待众人进了大门,就见左右两侧的回廊已经涂了灰黑漆,朱红翠绿几乎半点儿不用,显得清幽无比。 左右各三间小屋分列。青石板铺地,间中放一两块形状古拙的青石。门前种了几株各色的杜鹃,还没有开败。 到了第二进,两边的厢房都盘了炕,窗明机亮。一边是以蓝色布幔为主,铺成清雅。一边以杏黄为主,暖意融融。 英姐儿的主屋只有三间,却是全院里唯一涂了朱漆之处,内中帐幔也以猩红色为主,映着一院的绿隐隐露出一些富贵活泼的气息,整个院子也不再全是灰绿的沉郁。旁边左右各五间房却以绿色为主。 那个大院子也没全空着,搭了瓜架子,挖了小泥塘,还倒了一棵树做了一个小桥,英姐儿瞧了喜欢得不行。 v第五十七章[08.28] 此外院子里还散落了一两处亭台楼阁,也难以一一尽数。 这屋子便连宋先生见了都点点头。 贺工头瞧着英姐儿满意,也很是自得。寻常人家修葺屋子,没有谁不是惟恐他偷工减料占了便宜,派了人日夜盯着的,只有这位年纪小小的夫人大气,甩手交给他,那个丫头就只管采买屋子里用的东西,也不多事。他干了几十年,倒真没遇到过这么信任自己的主家。 他便问道:「夫人要是瞧得满意,给我个日子,我准备好了,你们就可以搬过来。」 英姐儿看着他,又看看宋先生,大黑眼睛一笑,突然道:「等我想想。」 待回了家,英姐儿便找了那牙人来,说要买了这屋子。当初既然已经说好的,也没什么异议,当下交割了三百两银子,英姐儿又让任侠跟着去官府立契,众人都兴致勃勃等着搬家。 见雪得空便提醒道:「奶奶,那里地方不小,果树又多,只怕还得找了牙婆来,买几个粗使的丫头婆子才照顾得过来呢。」 谁知道,英姐儿却头也不太地继续打她的算盘:「不急。」 等事事齐备了,英姐儿又叫了那牙人来:「你再给我找找有没有小一点儿的院子,这回直接买下来。至少两进,最好是搬进去就能住的。」 那牙人一脸的不解:「奶奶才买了那大院子,难道是替别人买的?」 英姐儿笑笑:「那院子太大了,你帮我问问有没有人要买的?」这院子买下来虽然赚了,可要住起来,三年下来可是一大笔花销,周四郎给了两千两,可她想试试自己有没有本事把这家给当下来,待周侍郎回来还他两千两。 这牙人见生意一桩接一桩哪里有不乐意的,忙打起精神去了。 那院子既修得极漂亮,没过几日便寻着了买主,英姐儿叫价一千两,最后对方还价七百两成交。英姐儿这一桩居然赚了二百两,开心得当天就花了五十两买下了府学附近的一处两进小院子。 外面一进给任侠和镇书住,厨房净房柴房杂物房门房各一间。内院五间房,英姐儿和宋先生各住一间,剩下三间见雪拾柳,香草香萝合住。另外一间一半给了初春,一半砌成小库房。又让贺工头在内外院各给砌了几间库房,都打了木头架子,撒了石灰防潮防虫。 英姐儿和宋先生都喜欢炕,搬进来之前索性让贺工头给盘了两张。 待择了吉日搬进来,便雇了一对当地的老夫妇做门房兼厨娘。其余诸事皆有众丫头亲力亲为,也端不起一等丫头的架子。 见雪和拾柳倒是没有多说什么。见雪管着家事,拾柳跟章明一多半时间在外面走动。 香草伺候着英姐儿,香萝伺候着宋先生。 只有初春,觉得自己处处被排挤,心里不痛快,却也没有闹腾,只跟见雪道:「你们个个都有事做,我不如就跟新来的潘婆子一起管着厨房吧。」见雪想想便回了英姐儿,同意了。 英姐儿这才算是在苏州安定下来,看着虽然挤挤窄窄可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小院子,英姐儿长出一口气,可算是忙得脚步点地,根本没有功夫管那该死的周四郎,上了山就连个音讯都没有。 日子就这样滑到了七月中。 这一日英姐儿正在屋里打算盘记账,拾柳和章明回来了。 拾柳摘了面纱,满脸眼泪,梨花带雨地哀求道:「奶奶,我们能不能养一辆车?」 章明一张扁脸好像又扁了一块似的又青又紫:「今儿碰到一个不三不四的车夫……瞧着拾柳……美貌,说些浑话!我……也打不过他。」 英姐儿吓得站起身来:「什么人这么混账?!拾柳……章明,可有伤到了哪里?」 章明低着头:「也没大碍……我回去擦点儿药酒就好了。」 拾柳哭道:「那大汉又踢又打的,还是让任侠还有镇书来瞧瞧,你身上可有伤到了哪里?你一个人回去,又没人照顾着……」拾柳一边哭一边看着英姐儿。 英姐儿看了一眼拾柳,心里一动,忙吩咐任侠:「你在外院给章明收拾一间屋子出来。不行你跟镇书两个挤挤。」 到了第二日,英姐儿便让任侠去打听包车的事情。谁知道,任侠不到晚上就带了一人一车一马回来,众人见了都有些哭笑不得,齐齐看向英姐儿……。 原来任侠带回来的车夫居然是那个嚷着要买秘籍的大汉。 那大汉再见着英姐儿满面的通红。 任侠道:「奶奶,我打听了一下,这车行大多有老主顾了,不能就接咱一家的活儿。正好碰到他是跑单帮的,我看他又有武艺,车也是新的,便带他回来给奶奶看看,行不行?」 英姐儿当初还想着打他一顿替周四郎报鼻血之仇,谁能想到他倒做起这赶车的营生来了:「你不是一心习武吗?」 那大汉大眼圆睁:「咱买着了一本秘籍,想着好好练一练。可也不能坐吃山空,便买了车马,东家要是雇我,有吃有喝,有事出车,没事练武,咱觉得这事儿合适。」 英姐儿倒有点儿意外,还当这是个败家的武痴,没想到还挺会打算。这人有武艺,瞧着也鲁直,只是到底不知底细,不能让他住进来。 英姐儿看看宋先生,宋先生只是看着她,并不多言,英姐儿点了点头:「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这院子小,实在是挤不下这车这马,你还在原处住着,一日三餐倒是好办,你每日早起就过来,吃完晚饭再回去。」 那大汉开心得直笑:「咱叫董天柱。我在城外住着呢,地方宽敞,好练武。一个月,给我二两银子就成。」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有了董天柱的车,拾柳和章明便开始安心往苏州周边的乡里去。 v第五十八章[08.28] 英姐儿则每日早上都跟着宋先生学习,下午理事算账。转眼过去了两个月,拾柳和章明瘦得脱了形,这才拿了一大个包袱来找英姐儿。 两人打开包袱,英姐儿可真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原来章明把他们到乡里看到的布料,若是有小样的,便都贴在纸上,品名,出处,价格,优缺点,出货量都写得清清楚楚。若是没有小样的,章明便画了样子出来。总共有二百一十二百种。 拾柳和章明看了英姐儿目瞪口呆的样子,得意地对视一眼。拾柳笑盈盈地道:「奶奶,这可是章先生的主意。读书人到底懂得多。还说有本什么开物的书上写了织机的样子,比寻常织户用的要好呢。」 英姐儿眼睛眨了眨,看了看拾柳:「什么时候起,你管章明不叫秀才叫先生了?」 拾柳闻言一张脸红得跟被火烧着了一般,扭着英姐儿的胳膊不依:「奶奶!人家那么辛苦,好容易找了这么多的样品来,你不问货物,反倒忙着取笑人家!」 英姐儿看着章明那老气横秋的脸,突然想起一件事,这章明这么大把年纪,家里不会有老婆孩子吧?心里不免想起周四郎那个混账东西,居然一封信都没有! 当即也不想说什么好听话了:「你们下去歇着吧。我这几日仔细瞧一瞧。章明,你也该回家去看看你媳妇孩子了。」 见拾柳脸上果然变了色,英姐儿只当没看见,又让见雪给两人一人赏了五两银子:「你们这事儿办得极好!重赏!章明,这钱可要交给你媳妇,她在家带孩子可不容易!」 章明苦着一张扁脸:「奶奶这话说得,我家里原来经营着米铺,自己一心读书。后来父母早逝,就我自己,只得把米铺卖了,原说专心读书,考了功名什么没有,哪里知道这功名那么难考!没几年就坐吃山空,我上哪儿找媳妇孩子去!」 拾柳在一边吃吃地笑个不停。 英姐儿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也不说!害我出丑!」 拾柳闻言笑得更厉害了,捂着肚子,一边翘着兰花指指着章明道:「你瞧瞧,我可没有说错!谁瞧你不是早该成家生了孩子的模样!」 章明羞红了一张脸:「生得老相又不是我的错!我十五岁瞧着就跟五十岁一般,如今倒瞧着年少了不少呢!」 此话一出,英姐儿和见雪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你说说,你现在多大了?」 章明低了头,扭扭捏捏地道:「我才二十一!」 「噗嗤!」这回可是三个女人一起笑作一团。这人怎么长的……,谁瞧着他不是三十岁往上了! 英姐儿宋先生跟着拾柳章明一起,花了几天功夫,选出了金膝襕、兜罗锦等十种绸缎,各买五到二十匹不等,总共一百五十匹,算好了银钱,便让董天柱陪着去一样样买了来。英姐儿看着周三郎给的五百两银子一天天减少,心里竟奇异地十分笃定,这笔生意一定会成功。 接下来免不了又让任侠去四处打听哪家镖局做事妥当。本钱是周三郎的,英姐儿宁可少赚,也想着一定要安全把这些绸缎送回京里去。 谁知道这一回,那个董天柱又帮了忙。他这人爱武成痴,对和武字沾边的没有不清楚的。跟苏州的广兴镖局铁臂王三还有交情。 英姐儿的货少,若是单独押一趟镖不够合算,好在苏州到京城沿着运河每日船只不断,各种货物交易频繁,便经由广兴镖局牵线搭了大商家沈家的商船。 商船出港那一日,英姐儿早早地就起了身,带着见雪香草拾柳去送押货去京城的章明。 看着那船儿出了港,英姐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第一笔买卖,真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回头一看,拾柳已经哭得眼睛红红,英姐儿叹了口气:「你也莫哭了,若是你愿意,我便成全了你们。」 拾柳惊得鼻涕都忘了擦:「奶奶,奴婢……身契还在老太太手里,就是他不嫌弃我……」 英姐儿看了她一眼,有些不是滋味地道:「你们四爷是个怜香惜玉的,这次来苏州之前,你们几个的身契,他都给要了来,说是万一你们不服管教,闹出事来,他也好就地发卖了!」 这回连见雪都吃了一惊。抖着手道:「奴婢的身契呢?也在奶奶手里吗?」 英姐儿点了点头,酸溜溜半真半假地道:「你们谁要是不学好,我提脚就能把你们给卖了。反正你们爷现在只顾着在山上跟楚姑娘谈经论诗的,可顾不上你们!」 见雪开心地红了脸,跟拾柳两个一左一右地抱住英姐儿的胳膊:「奶奶说东我们不敢往西,奶奶指北我们不敢打南!拾柳有了好归宿,奶奶也得给我找一个才行!」 英姐儿瞪了她一眼:「哎呦诶,没见过这么不害臊的大姑娘,吵着要嫁人呢!我瞧瞧……」眼光一溜,落在一边马车上坐着的董天柱身上,那董天柱一双眼睛正直勾勾地朝这边望着呢,她心里一突,这浑人不是也瞧上了拾柳了吧? 拾柳紧紧地抓着英姐儿的胳膊:「奶奶是天下最好的主子!若是章明不要我,我这一辈子就跟着奶奶!把奶奶打扮得比谁都美!」 英姐儿被她们两个一左一右夹得动弹不得,心里却暖洋洋地自豪着,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成了别人的依靠了。 绸缎去了京城,英姐儿他们倒是一下子就闲下来了。见雪看了看黄历,道:「奶奶,我们一向忙得脚不点地的,眼看着八月节就要到了,让任侠去买些月光纸来,晚上拜月,热热闹闹地过个节?」 英姐儿强笑着点了点头,心里却默默念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八月节玩月拜月,可惜月圆人不圆,周四郎他们上山几个月了,至今音讯全无。 到了八月十五的晚上,整个苏州城四门大开,亮如白昼。英姐儿们的小院里也是金风荐爽,玉露生凉,丹桂香飘,银蟾光满。 见雪几个忙了几日,早在院中摆了三桌宴席。英姐儿和宋先生一席。几个丫头一席,任侠等几个一席。那潘婆子公婆忙得团团转,伺候着众人。宋先生以筷击杯,众人酌酒高歌,拾柳还趁着酒意舞了一曲。 那董天柱见了,也拿出剑来,笑道:「大家伙也看看我的!」说完拉开架子就「呼呼」舞了起来。 众人也不懂剑法,只看他舞得风声霍霍,颇有气势,都看住了,一直以为他傻愣愣的,没想到他还真有本事。见雪更是看得目不转睛,满面通红。 宋先生趁着几分酒兴,吟哦道:「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吟完一拍桌子:「好剑法!」 v第五十九章[08.28] 那董天柱舞完了,笑得见牙不见眼看着见雪道:「咱也不会别的,打小就喜欢武艺。你们要喜欢看,咱翻跟头给你们瞧。」 说完也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就在三张机案原地不动地翻了十几个跟头,直到裤带差点儿断了才慌忙提了裤子站住了。任侠和镇书两个看得目瞪口呆,羡慕不已。 英姐儿本来心情不好都给这傻汉子逗乐了。看了看见雪,又看了看拾柳,心里酸涩:「幸好不是都去抢拾柳。可是别人怎么就那么容易呢!死周四郎,你要是再不来信,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众人吃完月饼了,那潘公潘婆便道:「这时候出门,那夜市热闹着,不到五鼓天不散场。奶奶们要有兴致,不如去逛逛!」 英姐儿心里懒懒的,可是香草听了这话蹦了半尺高,众人也都兴致勃勃,便只好随着众人换了衣裳出门。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提着灯笼去逛夜市,钓小鱼,射箭,猜谜,又玩又吃,英姐儿本来心事重重地都忘了干净,直到半夜,个个肚儿圆圆,这才一起吵吵闹闹眼皮子都抬不起来地回了家。 才进门,那潘公就递了一个包裹一封信过来:「奶奶不在家,有人送了封信来。又有人送了个包裹来,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英姐儿瞧着那信上字迹陌生,随手扯开,一看连觉都醒了,也忘了那包裹,开心地嚷道:「妹妹让人送了节礼来,路上耽搁了几日,今日刚进城,已经在旅店歇下了,明日会上门!」她口中的妹妹自然是小郡主阿清。英姐儿安顿下来就给她去了信,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派了人来。 见雪伸手接过那包裹,问那潘公道:「这包裹是谁送来的?说了什么?」 那潘公摇了摇头:「一个小厮,鬼鬼祟祟的,也不认得!」 英姐儿接过包裹,轻飘飘地,伸手一捏,像是本书,迟疑着打开,一下子僵住了,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 那是一大叠子的信,微微泛黄的信封纸上,一封封都写着「黄氏启」,字迹雄豪婉丽,冲淡清奇,分明就是周四郎的字迹。 众人不明就里,只是见一向大大咧咧的英姐儿突然哭成了泪人儿,都吓了一跳,以为是收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香草一激灵,吓得觉都醒了,紧紧扶着英姐儿的胳膊道:「奶奶,出什么大事了?!」 英姐儿脸一红,掩耳盗铃地掏出一条水色云雾绡手绢擦了擦眼睛:「哪里有什么大事?我……不过是困得流泪!都去睡吧,快点儿,明日谁也别早起!」说完自己做贼般地飞快进了屋子,关了门,也不要丫头们伺候洗漱了。 众人都觉得莫名其妙,各自散去倒头睡了。只有英姐儿屋里透出淡淡的灯光。 室内,英姐儿围着一张天青色绒圈锦的毯子,圈缩在黄杨木罗圈椅里,旁边略显简陋的青铜油灯放了三根灯芯儿,加倍的明亮。 英姐儿一边流泪,一边含笑,把那一叠子信一张张都看了两遍,直到晨光已经照进屋子,听见门外已经有不知是谁在走动,她才做贼心虚一般地灭了灯,钻进被窝里。可是就算是闭着眼睛,眼前也好像还是一遍又一遍地滚动着周四郎的信件,一字一句都像这初秋早晨的阳光一样,把她的心照得暖洋洋甜蜜蜜的。 第一封信周四郎怒气冲冲地质问她,为什么要把抄的书送给阿奇?说自己很生气。 第二封信,周四郎很低落,因为楚姑娘当着众人的面把周四郎的第一封信点火烧了,她只说了两句话:「破釜沉舟,万事勿扰。若要儿女情长,不如下山归家。」 第三封信,周四郎就写了一个超级大的字:「想」,顶格满了一整张纸。 第四封信,周四郎写了三个字:「真想你。」还在信脚画了一棵小小的相思树。 第五封信,周四郎写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简直是狗屁。」 第六封信,周四郎说,还是把烧掉的第一封信写出来,把这一封封的信存下来,以免一年后,你说我从来不想你。 第七封信,很简单:你有没有想我? 第八封信,今天考试了,我没考好,要头悬梁锥刺股了,你呢,现在在做什么?磨你的砍柴刀吗? 第九封信,有些后悔上山了,不像是来读书,倒像是来坐牢的……为什么你也没有送信来?唉,就是送了,估计也被烧了,这是什么军事重地吗?居然外言不入,内言不出?!读书从来没有这么辛苦过。 第十封信,我会想办法的,要是你一年都没有接到我的消息,我怕你会忘了我……我好想念你……的九九八十一式…… 英姐儿又开心,又难过,又脸红,这个混账周四郎,就是半字不提答不答应自己条件的事情,写这些让人心里又软又酸又害羞的话,真真是太混账了! 英姐儿睡到中午才满脸喜庆地起了床,来找宋先生。 宋先生正在看邸抄,脸色凝重。英姐儿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也看不懂,只是看到什么国本之类的字眼。 「师父,是京里出什么事了吗?」 宋先生放下邸抄,突然问道:「给你一个功课,想一想,一家子两个儿子。一个是嫡长子,倾财赈施,卑身下士,尚法重刑,颇得士庶之心;一个是庶出,廉洁朴素,善文富词,仁德宽厚,略显软弱,声名不显。你若是要挑一个来承继家业,你会选谁,为了什么?回去仔仔细细想三天,再来答我。」 英姐儿看宋先生说得十分郑重,便乖乖点了点头。可心思却不在这上面,她笑吟吟地拉着宋先生道:「师父,我想学点儿新东西。」 宋先生眼睛都不抬:「说吧!」 英姐儿憋了一会儿,低着声音道:「我想学走路!」 宋先生闻言讶异,抬起头来,微微地笑了:「长进了!」 英姐儿有些愣愣地:「什么长进了?这和长进了有什么关系?」自己不过是看那个楚姑娘走路跟妖精似的,不想输给她,才想着周四郎下山前,跟宋先生好好学学,一定超过她。 宋先生也愣住了,继而莞尔:「看来我想多了。说吧?」 v第六十章[08.28] 英姐儿红了脸,声音跟被捏住了嗓子似地,难得地扭捏道:「就是接到了四郎的信嘛……突然想变得更像女人一点儿……」。 「女为悦己者容,德言容功,本来妇容就是四德之一,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让任侠去买一百斤白石灰来。」宋先生很淡然,楚王爱细腰,宫中皆饿死,要讨得男人欢心,女人愿意付出的代价从来都超越想象。 「石灰?」英姐儿实在不明白学走路为什么要用石灰,不过她没有多问,乖乖地去找任侠了。 当任侠在院子里用石灰画出一道巴掌宽,三丈长的直道时,英姐儿总算明白为什么要那么多石灰了。 「你一日什么时候愿意走,就去走走,什么时候你走上一百遍,这石灰道还是棍子不是狼牙棒,就可以学下一步了。」宋先生轻描淡写地说道。 「就是要练走直道嘛,这有什么难的?」英姐儿嘟着嘴,雄赳赳气昂昂、迫不及待地往上走,可才走了几步就觉得前脚绊后脚,腰手拧不过来。鞋底因沾了石灰,一脚踩出,棍子上就像长出了了根刺一般,难怪说像狼牙棒。她尴尬地吐了吐舌头:「哎哟,我话说得太满,这回可丢大脸了!」 好在门上的潘公过来给她解了围:「昨日送信来的那位王府的管事又来了,还带了一车的东西。」 英姐儿这才想起小郡主派的人说好了今日要上门的。自己接到周四郎的信,把这茬忘了个精光,不由暗暗笑骂自己实在是太没出息。 小郡主阿清派了四五个人来,还有一封亲笔信。 英姐儿展信一看,眼圈有些红了。这个妹妹是真把自己当姐姐看的,找了由头给自己送钱,却又让自己收起来不那么窘迫不安。英姐儿心里内疚,怎么会接到周四郎的信就把什么事都忘个干净呢? 信上说,小郡主回到南安王府就被关起来学规矩了。不过她还是日磨夜磨地磨着她母亲想法子弄了一车的土产运到苏州来。 她告诉英姐儿,这可不是白给她的礼物,是用来给她们两个挣私房银子的。 她让英姐儿在苏州把那些蛇胆毛皮都给卖了,得的银子,买了丝绸茶叶运回南疆。南安王府每隔一两个月就有船来往于京城和杭州之间。连运费都不用出。两边一买一卖的赚头,两人平分。 英姐儿有了抄书和买丝绸的经验,这一回倒是从容很多。她先派了任侠和镇书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去苏州四周转悠打听销路价格,依着章明的法子,各项货物都立了档。又雇了懂行的人,先把那些蛇胆和毛皮分了等,好好地存储起来,这才分了批,一点点地拿出来卖。 这边安排妥当,接下来两个月,英姐儿每天读书学习,当家理事,让任侠和镇书忙着出脱手中的货物,无事就练习走路。练习完了走直线,又练习走圆圈,空手走完了,又练习手里拿着水碗走。手里拿着水碗走完了,她以为就算大功告成了,结果…… 一院子的人都跑来看热闹。英姐儿实在有些为难:「师父,我顶个别的行不行?」英姐儿手里拎着一个一尺大小的木头锅盖。 宋先生笑道:「什么都行……你要不要顶个碗?」 「那太败家了!」 「顶个球?」 「我还是顶锅盖吧……」英姐儿认命地顶着锅盖在院子里踩着石灰学走道。还没走两步,锅盖就掉了下来,正正砸在她的大脚趾头上,她跟蚂蚱似的跳了起来:「不学了,不学了!师父是故意寻我开心来着的吧!」 自打英姐儿学了走道,她的仪态就越来越像一位贵夫人了,好久没有露出这么天真傻气的一面。一群围着的人都不厚道地笑得前仰后合,宋先生更是捂着腰腹,靠在香草的肩上笑得直不起腰来。 宋先生一边笑得喘气,一边道:「我也没说不让你用手扶着啊……」 英姐儿果然又乖乖地顶了锅盖,这回拿右手扶着。因为头上顶了东西,脖子肩背不挺直都不行,不过半个月下来,英姐儿走路的姿态就完全变了,看得香草几个羡慕不已,也跟着偷偷地走石灰道…… 见雪却没空,她正忙着跟董天柱眉来眼去。英姐儿得空就喜欢酸溜溜地打趣她:「那傻大个又给你带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了?」 不错,董天柱不缺钱,自己又没有什么喝酒赌博的毛病,他以前跟踪见雪的时候就偷偷动了心,这回见见雪对自己也有几分意思,便使出浑身的解数来讨好她。可他也不会甜言蜜语写诗作画,便每日过来点卯都给见雪带个小东西。 有的时候就是一块形状特别的石头,有的时候是街边的油炸丸子,有的时候是一束野花,也有的时候是个银耳坠子,珊瑚戒指什么的。总之是一日不缺,看得英姐儿拾柳等没有一个不眼热的。 见雪每次都羞红了脸,有时候忍不住也会回嘴:「那堆信都要被奶奶看出洞来了,等爷回来了,奴婢就跟他说……奶奶一日不看两遍信啊,觉都睡不着!」 只有拾柳一个人闷闷不乐。章明到京城去已经快四个月了……虽然有信来说他在京城陪着三爷四处看铺子看行情,又去了黄家送礼等等,拾柳的心却越来越不踏实,既盼着他回来,又怕他回来。若是他嫌弃自己是个奴婢出身该怎么办,自己的家人又音讯全无,生死不知……。 这一日,眼看天越来越凉了,一场秋雨过后,院子里已经铺满了落叶。英姐儿命人扫了去,又画了石灰道,这回她不用顶锅盖了,宋先生让她学着在石灰道上行礼……她双手斜放,双膝微弯,半蹲下,又站起,身形大方温婉,头微微低垂,一遍又一遍……,她越是学走路,越是明白当初宋先生为什么听她说要学走路,就说她长进了。相由心生,心随相变。 门房的潘公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奶奶,章爷回来了!」 这一声,院子里的人都惊动了,拾柳第一个从屋子里冲了出来…… 英姐儿心中一喜,却并没有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出去,而是缓缓地站起身,肩平腰直,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朝院门口走去。宋先生隔窗看着,暗暗点了点头,这丫头算是走明白了。 就见章明从外院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姜黄色的绸袍,外面是一件褐色贴绒斗篷,那架势早已不是当初落魄不已,来抄春宫书的小秀才了。 拾柳停住了疾奔的脚步。英姐儿也看见了章明身后带着的一个女子。那女子身形瘦削,举止大方,戴着帷帽面纱,看不出模样……。一个俏丽的青衣小丫头扶着她。 见雪也在后面,猛地瞧见那丫头,惊呼一声:「羽纱?!你怎么来了?」 英姐儿有些莫名,回头看向见雪,拾柳听见见雪这声喊,仔细看了看那丫头,吓得脸色大变,颤着声音问道:「怎么可能?!章明……你说,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明心虚委屈地望着拾柳,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我……谁知道她上了船……」。 说话间那女子已经解下了帷帽,脸上挂满了泪水,可怜兮兮地喊了一声:「四嫂!四嫂,救我,救我啊!」她一边说,一边就往下跪。那叫做羽纱的丫头也跟着跪下了,连连磕头:「求四奶奶救救我们小姐」。 v第六十一章[09.03] 英姐儿这才看出来那女子竟然是文萃! 英姐儿吓得这些日子学的功课都忘了,几个大步跨过去,一把把她提了起来,声音不觉尖厉起来:「你这是怎么回事!你闯了什么祸了?」英姐儿看着章明,心里砰砰地跳个不停,难道自己找的这个帮手私拐了周家的四姑娘,这可是要坐牢问罪的事情! 宋先生不免暗暗叹了口气,这孩子根基到底太浅了。她出声道:「无论什么事,都让他们先下去洗漱吃饭,歇息好了再慢慢说。反正人是来也来了。」 英姐儿心中一突,扭头看向宋先生,突然有些红了脸,忙定了定神,吩咐道:「潘婆、初春,赶紧去收拾饭菜,弄点儿软和多汤的。见雪,你带四姑娘去洗漱安顿,就让她先住我屋里。羽纱回头就先跟初春挤挤。拾柳,你带章明去安置。有什么事我回头会让香草去叫你们。」 宋先生这才微微点了点头。英姐儿忙和见雪一道,陪着文萃进了屋。 待文萃收拾停当,又换了衣裳,吃过饭,英姐儿这才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文萃「呜呜」地用块花萝手绢捂着脸,哭了起来。羽纱在一边也难过地跟着掉眼泪。英姐儿这回倒沉住了气。她亲手替文萃倒了碗热茶,静静地听文萃哭。待文萃哭够了,才零零碎碎地把话说清楚了。英姐儿却越听越心慌,这事怎么牵扯这么大?! 文萃今年满了十三,就要张罗着说亲事,偏偏周夫人病重,不能带她出去走动,这个事本来顺理成章该由嫡长媳焦氏来操办,可是英姐儿走之前那一场家庭变故,焦氏被夺了管家权,心里不痛快,又要伺候生病的婆婆,熬了一两个月自己也病倒了。带文萃出去走动这事儿便落在了莫氏和徐氏身上。 九月十日重阳节刚过,京里的贵女们又张罗着要赏菊花,还在先蚕祠。莫氏便带了文萃去。赏完菊花,莫氏见时辰尚早,又见山色如霞似锦,红叶正好,便道:「这山脚不远有一眼知足井,可以许愿,远远地往里投铜钱,若是进了,必定愿望成真。四妹妹可想逛逛去?」 文萃便动了心,想着母亲久病,许一下愿心也是一番孝心。可是她哪里有什么准头,连扔了十几个铜钱,倒没一个中的,越扔越心慌,生怕母亲这病好不了,不吉利。谁知道不知道从哪里猛地扔来百十个铜钱,叮叮当当地,漫天撒下,倒一下子落了十几个进去。 文萃便有些恼,抬头一看,却见一个三十上下器宇轩昂的男子身着黄衫,身边站了四个锦衣侍卫。那男子笑呵呵地道:「姑娘要许什么愿?本王替你许了!没有不成真的!」 文萃见着陌生男子羞红了脸,又听是个王爷,忙躲到莫氏身后。莫氏也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拉住文萃给这男子见礼。 这男子看年纪,倒像是陈王。陈王是元后嫡子,甚得太后宠爱,成年分府,一直留在京中,参理朝政。今年已经三十一岁。 陈王果然如传言中所说十分和气。他挥挥手:「快快免礼!」又指着一个锦衣侍卫道:「你留下,好好护送这位姑娘回家!」 那护卫极为守礼,一路上离得远远的,到了周家附近,也是远远地见她们进了门才离开。 莫氏怕被周侍郎和周夫人责备,苦苦哀求她莫要跟家里人提。文萃推脱不过,又怕母亲本来病重,听了更添烦恼,便瞒下了此事。文萃见过了几日,并没有闲言碎语传出,以为这事就这样完了。 谁知道,不到一个月,陈王便被立为太子。 不久,东宫传来消息,要选一位良娣,两位良媛。东宫长使便有意无意跟周侍郎提起此事:「太子见令千金天真未泯,容貌端妍,回府之后便有些念念不忘……」 周侍郎当时一副受宠若惊地模样,回到府中就把文萃叫了来,大发雷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回家之后怎么敢只字不提?!你如此蠢笨,进了东宫,别说给周家添福,不给周家惹祸我就要天天念阿弥陀佛了!」 一边把她禁了足,一边立刻请了宫中出来的老人到家来教她规矩。又拘着家人不许在周夫人跟前透露半句。怕她这糊涂人疼惜女儿又闯出什么难以收拾的祸端来。 一向顺风顺水惯了的文萃被这晴天霹雳震得失魂落魄,日哭夜哭。太子已经年过三十,自己却刚满十三!就是嫁去做太子妃自己都嫌他年纪太大!何况什么良娣、良媛,说穿了不过是身份高些的妾罢了!就是将来能进宫封妃,又怎么样?就像父亲说的,自己这么蠢笨,进宫……一想到这个,文萃就觉得自己还不如当初就被那条蛇咬死! 然后她就想起英姐儿来了。如今四哥四嫂在苏州,四嫂上次救了她,这次,说不定也能救了自己!自己要是呆在家里,便是死路一条! 决心定下,文萃出逃的事倒没费太多周折,实在是家里谁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她能有这样的胆子,毫无防范。 她打听得四嫂派的人跟着三哥收购了足够的货物,就要乘船回苏州,便自己画花了脸,穿上丫鬟的衣裳说是四小姐发怒打发了回家去。就这样正大光明地拿着包袱出了门,到了码头说是周三郎的丫头,老家在苏州,要回家探亲。 章明虽然觉得古怪,可是她手里拿着周三郎的信,信上还盖了周三郎的印章,便让她们上了船。这封信倒是真的。她哄周三郎说自己的丫头要去苏州,让周三郎写的。 船行到半道,章明才发现她是周家的四小姐。可回去也说不清楚了,只得硬了头皮往苏州带。这事信中也没法说明白,索性一字不提。 英姐儿听了揉了揉脑袋:「四妹妹,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我能有什么见识,就能救得了你?」 文萃却嘟着嘴道:「你连火都敢放,连蛇都敢杀,我不信你没法子!好嫂子,我求你了!我不要嫁到东宫去!」 东宫……立太子?英姐儿皱着眉头,心里模模糊糊地飘过一个想法,吓得她立刻站起身来:「四妹妹,你先歇着,我……去上个净房!」 英姐儿逃也似地跑了出来,猛力地敲打着宋先生的门,香萝开了门,见她脸色煞白,吓了一跳:「奶奶,你病了吗?」 英姐儿摇摇头,道:「你去守着门,别让人进来!靠近也不行!」 宋先生看英姐儿这副模样,也有些意外:「你被火烧了眉毛了?」 英姐儿颤抖着声音:「师父知道的,是不是?立太子的事情?之前师父给我出的题目?!」 宋先生挑了挑眉毛,一指椅子:「坐下,慢慢说。」 「师父之前说的一家子两个儿子……是不是?」英姐儿的脸色因为害怕和激动涨得通红。 宋先生难得地皱了眉头:「你当时选对了。难道……文萃的事跟此有关?」不然好好地,怎么会突然提起? 那次的功课,过了三日,英姐儿便告诉宋先生,应该选嫡长子。一来无论是论嫡还是论长,都是顺理成章;二来,他又得人心,没有犯什么大错;三来,另外一位性格软弱,难当君主之位。宋先生听过和往常一样,只是点点头,并没有说她的答案是对还是错。 英姐儿点点头,把事情说了。宋先生沉吟良久,道:「你想怎么做?帮她还是不帮她?」 v第六十二章[09.03] 英姐儿张着嘴,这事怎么帮啊?可是想想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要嫁给一个三十一岁的老男人做妾,英姐儿心里又有些不落忍。她有些犹豫地看着宋先生:「师父有法子?」 宋先生苦笑着看着她:「我出宫,就是想永远都不要再为这些事操心。谁知道,离得千里万里,还会跟这些事扯上关系!今日我便认认真真地给你上一课。也许是你能从我这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了。」 英姐儿忙给宋先生添了热茶,挺直了腰背,做出一副认认真真听课的模样来。 宋先生却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提起笔,在一张白纸上点了十几个墨点子。 英姐儿跟着起了身,站在宋先生边上,没有发问。她已经适应了宋先生这种看似毫无联系其实直中要害的教学法。 果然宋先生道:「你随意挑一个点作京城。」 英姐儿手指一点。宋先生便在那个墨点上加了一个圈。 然后宋先生把笔交给英姐儿:「你选一个点作苏州。」 英姐儿随手圈了一个点。 宋先生问道:「若是要从京城到苏州,你有多少条路可走?」 英姐儿仔细想了想:「我可以走旱路,也可以走水路,还可以走海路。三条!」 宋先生伸手一指那纸上的墨点子,摇了摇头:「无数条。你可以绕路,东南西北,无数的路可以走。无论怎么走,你只要知道苏州在什么方向,你就能到达。」说着提起另一枝笔,在纸上随意画了几条路线,有的弯弯曲曲,有的曲曲折折,最终都到达了苏州。 英姐儿看着这张图,心有所触道:「师父想说的是,我们只要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便可以有很多不同的路可以走。比方说,我想帮文萃……」她在一个点子上画了一个三角圈起来。「我不想帮文萃……」她在把另一个点子涂成了三角。「我可以有无数的法子到达这两个点子,师父是这个意思吗?」 宋先生没有说话,提笔在这些点子间加了很多的横道:「不错,做事第一要点便是要清楚自己想去哪里。所以我才问你,想不想帮她?然后才是想有没有法子。法子总是有的,只是无论哪个法子,中间总是会有很多的阻碍。你既需要看清楚每一条路上都有什么阻碍,也需要懂得怎么才能绕过这些阻碍。」 宋先生一边说,一边在图上很多地方画了一个个大大的叉:「而且,这些选择,很多时候不仅仅是阻碍,还有危险,小则损失金钱,大则可能丢了性命!」 「丢了性命?不过是一个妾,陈王不会这么小气吧?」英姐儿心里觉得这事小题大做了。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东宫怎么可能是真的看上了文萃?东宫看上的是周侍郎!是周家!」宋先生叹了一口气,东宫格局还是太小了。 英姐儿还是不明白:「东宫是下一位皇上,老爷还能不巴结吗?还用娶了文萃?再说,老爷不是侍郎吗?上面还有那么多的大臣,东宫要一个个娶过去,还不得挤破了大门?」 宋先生苦笑道:「你小瞧你家老爷了。周侍郎,说是大齐第一庶务高手也并不为过。这几年户部尚书早被他架空,整个户部都在他手里。你不也知道,一个家,最要紧的是有入才能有出吗?一国与之同理。太子需要这样的心腹,皇上需要这样的心腹,就连想做太子的人也同样需要。」 「想做太子的人?」英姐儿觉得太不可思议了,那个庶出的儿子吗?这算不算谋反?英姐儿觉得自己的背心一阵阵发凉。她很是沮丧,自己做事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为什么什么事都要这么复杂?这文萃,真是给自己出了个大难题。 若是过去的自己,想帮文萃,就把她留在苏州,偷偷藏起来。不想帮文萃,就把她押送回京。可现在听宋先生这么一解说,英姐儿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这个能力搞清楚这中间的利害关系,无从着手。 宋先生看着英姐儿一片茫然的模样,接着道:「不错,这事太过复杂,你根本无从判断,那么就有一个最简单的法子……」宋先生在图上加了一两个小人。 「你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去选择一个人,跟着他,虽然不一定能完全避开危险,但至少比你自己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地瞎撞要好。」宋先生若有所指地看着英姐儿。 英姐儿看看宋先生又看看纸上的小人:「那我选师父!」 宋先生气得拿笔往她脸上画了一道:「笨蛋,我不是你们周家的人,你们周家就是最后抄家灭族也跟我没关系!」 英姐儿愣了一下,抖着手一把抓住宋先生的衣袖:「师父,这事有这么可怕吗?」 宋先生默默地把袖子抽了出来,半天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从龙之功从来都是沟壑分明。跨过去,几十年荣华富贵;跨不过去,满门鲜血淋漓。最可怕的是,在有些位置上,不由你不选。上一次,我选对了,而这一次,我也不知道如何选择,所以……逃了!」 英姐儿打了个寒噤,突然明白,别说她逃到了苏州,就是逃到天边,自己的命运也是跟周家紧紧绑在一起的。所以其实,她并没有什么好选择的,她要做的就是做周侍郎想要她做的事,而不是自作主张。至于文萃的命运,也是一样,同在周家这条船上,只能同舟共济,嫁谁不嫁谁,已经由不得她做主了。 英姐儿回到屋里,文萃还在等着她。文萃张着一双跟周四郎很像的清亮的桃花眼,满怀希望地看着她。英姐儿心里一软,面上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你别这么瞧着我,你的事,我得好好想想。你先安心住下吧。」文萃听了这话却安了心,想着英姐儿这是愿意帮忙了,便不再缠着她,也是累极了,倒头便睡了。 第二日,英姐儿就偷偷写好了书信,让任侠也不走水路,买了匹马,快马加鞭往京城给周侍郎送了去。又吩咐家中所有的人,一律不许往外面说家里四姑娘来了的事,只说是章明的表妹。 文萃听了,更加笃定英姐儿会帮自己,便安安心心地住下了。 这边她却加快手把小郡主的货物全部出脱了,让章明和拾柳又采购了丝绸,并京中周三郎送来的部分东西,算算是五千两银子左右的货,上了王府的船,往南边运过去了。英姐儿连自己分红的银子也一起投进去了,总之这样滚个几个来回,英姐儿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用操心钱的事了。却没敢碰茶叶,他们对茶叶一无所知,何必去冒险。 她仔细想了很久,还是在给小郡主的信中隐晦地提了文萃的事情。她想着要是当初文萃回家就跟周侍郎说了碰到陈王的事情,也许周侍郎早就有了对策,不会弄到现在这个地步。小郡主……但愿不会被这些事影响到。 办妥了这些事,眼看就要过年了。 英姐儿自己在屋子里算账,周三郎那边,赚了二百两。小郡主这边,她不好意思拿一半,两成半,赚了五百多两。加上上次卖蒲园的钱和抄书的钱,她这半年功夫,已经赚了快一千两!她心里又开心又自豪,周四郎回来,看不臊死他,还怕自己管不好他的钱呢!唉,这天越来越冷了,又要过年,不知道四郎在山上过得怎么样了? 拾柳端了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粥进来。英姐儿不喜欢吃点心,偏喜欢喝热腾腾的玉米粥。 英姐儿抬起头,伸了个懒腰:「今儿怎么你送了粥来?初春呢?」 拾柳看着那粥:「奴婢抢了她的差事,这粥是奴婢亲手熬的。奴婢有话想跟奶奶说。奶奶这粥怎么也不加点儿枣子核桃的?这也太素了。」 v第六十三章[09.03] 英姐儿笑道:「加了那些东西就喝不出玉米本身的香甜味儿了!」英姐儿低头喝了口粥,皱了皱眉头。 拾柳有些担心地看着:「怎么了?火候不好?」 英姐儿摇摇头:「今儿换了新玉米?怎么味道比平日熬的好很多?」 拾柳放了心,笑道:「奶奶要喜欢,以后就由我来熬吧。」 英姐儿摆摆手:「你多少事忙。不用。说吧,什么事?」 拾柳红了脸,低了头:「奴婢……章明说了要娶奴婢……。」 英姐儿闻言粥也顾不上喝了,笑道:「你可真会挑时候,我这才算账挣了点儿银子呢,你就来挖钱了!」 拾柳忙分辨道:「奴婢之前有些积蓄,章明跟着奶奶也挣了些钱,我们不缺钱,只是身契的事……。」 英姐儿笑道:「你的钱是你的钱,我总不能那么小气。不过……章明要娶你,你来说可不成,得让他请了媒来!你娘家人还找不到,我就是你娘家人!」 拾柳闻言满面是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真是有了大福气,能够伺候奶奶!奶奶,奴婢和章明商量了,就是脱了籍,成了亲,奶奶要是不嫌弃,我们两口子,还替奶奶管事!」 英姐儿忙下了炕,把她拉起来,眼圈也有些红:「别哭了,我也离不开你们呢!」拾柳见雪香草香萝,这四个丫头在她心里可比文萃亲。 第二日章明请的媒人还没上门,任侠就回来了,带来了周侍郎的信和六千两银票。周侍郎信中说,文萃既已与章明千里同行,就让文萃留在苏州,定给章明,待文萃满十五再成亲。一千两,是文萃这两年的生活费,五千两就让英姐儿给文萃办嫁妆! 英姐儿捏着那信,手簌簌发抖,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当初周家就是这样赖上自己的,一回不够,这次又要赖上章明了吗! 「我该怎么办?」英姐儿不住地问自己。一边是两情相悦的拾柳和章明;一边是周家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周侍郎和四郎的亲妹妹文萃。更何况周侍郎这个打算,就是不问宋先生自己也明白,只怕是缓兵之计,可是万一跟自己一样弄假成真呢? 门外传来文萃跟羽纱抱怨的声音:「四嫂也真是的,我来了这么久,连间自己的屋子都没有!我都说了好几回了,地方不够就搬个大一点的地方,她都不应声。你瞧,今儿下了雪,连个赏景的地方都没有!」 羽纱小心翼翼地道:「姑娘小声点儿吧,叫四奶奶听见了,撵了姑娘回去可怎么好?」 英姐儿在屋内听得直摇头,要是告诉她让她嫁给章明,她还不定闹成什么样子呢?!英姐儿心里打定了主意,便把那信揣到怀里,一拉门,出去了。 文萃见英姐儿从屋里出来,一点儿不好意思都没有,一脸决然道:「四嫂,我听说任侠回来了?爹怎么说?要是非让我嫁给那个老头子,我就死在你屋里!」 英姐儿心里这个来气,可她要真跟那个许月英似的来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自己可怎么跟周四郎交代?她皱了眉头道:「爹说先让你在这里住着,慢慢再想法子!」 文萃一声欢呼:「我就说爹不能真逼了我嫁!」 英姐儿看她这副天真的模样,突然觉得好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忍不住莞尔,也懒得理她,就去了宋先生的屋子。 今儿天寒,宋先生的腿病犯了,就在炕上暖着,没敢下地。见她来了,就让她也上炕,两人把脚缩到炕桌底下,慢慢说话。 宋先生看了周侍郎的信,拿过桌上的茶杯,反复地搬弄着,英姐儿也不打岔,半天,宋先生叹了一口气道:「周侍郎……。你可知道当初他也是主张拥立陈王为太子的?」 英姐儿吃了一惊:「那……为什么陈王还不信他?」 宋先生把刚才的茶杯拿了一个反扣在桌上,看了英姐儿一眼:「我也是看了这封信,刚刚才想通。大概因为四郎在苏州……而这南边是吴王的封地。」 英姐儿一抖,拿起这个茶杯扣在另一个茶杯上:「吴王……难道是另外一个儿子?」 宋先生不禁心中宽慰,点了点头:「你可以放心了。安安心心地做你的营生,趁这两年多挣点儿银子吧!」 英姐儿听了心头直跳,不明白宋先生怎么会这么笃定吴王会赢,明明如今是陈王做了太子?可是问了自己只怕也不明白,既然周侍郎和宋先生都这么看,自己就信了他们好了。 英姐儿并没有问宋先生要不要让文萃和章明订婚。 章明的媒人是下午上的门。英姐儿看着媒人送来的纳彩礼,礼不算重,不过是几匹缎子,几瓶清酒。想着章明才刚挣了点儿钱,这也不容易了。英姐儿没有马上答应媒人,只是寒暄了几句,说要问问拾柳自己的意思,打发了她回去。回头就叫了章明进来。 「你这一路跟四姑娘同行,总是有些不妥。姑娘家的名誉最是重要!我想了想,拾柳到底不过是个连娘家都找不到的丫头,我看你也是有才之人,若是做了周家的女婿,日后前程自然有人帮衬,你要不要……考虑考虑?」 英姐儿一边试探着说,一边装腔作势地喝着茶水,却从茶碗盖缝里偷瞧章明的脸色。 章明听见说姑娘名誉时,先是慌张,待听到后面,惊得目瞪口呆,过了片刻才面色凝重地回答道:「奶奶厚爱,小生担当不起。小生虽不敢比那尾生,却也知道做人不可朝三暮四见利忘义。小生此生非拾柳姑娘不娶,还望奶奶成全。」说完一揖到地。 英姐儿一边听,心里一边点头,她还是第一回使心计试探别人,心里其实有些忐忑不安,没想到这个章明倒是个真君子,既忍不住替拾柳开心,也庆幸自己能把生意交托在这样的人手里。 英姐儿当晚就写了一封家书,说文萃来时为了怕毁了文萃的名声,已经说了是章明的表妹,章明自己又已经有了婚约,定亲之事无法办理。不过会好好照顾文萃,一切听周侍郎的吩咐。这封家书,还是任侠快马加鞭送往京城不提。 拾柳是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出嫁的。英姐儿给的嫁妆是她的户籍还有五十两银子,两张毛皮,十匹各色绸缎,拾柳自己还有私房,凑了足足的八抬嫁妆,吹吹打打风风光光地嫁了出去。拾柳出门时接到户籍,哭得跪在地上起不了身,不住地给英姐儿磕头。 见雪香草等跟着哭够了,一擦眼泪又欢欢喜喜地都跑去送亲看热闹,回来一人抱了一捧蓬叶,拿到门前拜祭,说是「迎富」。 英姐儿也跟着乐呵呵地拜个不停,拾柳章明两口子,可不就是她的财神爷么?!章明先前又出了个主意,说自己这次去北边,仔仔细细地看了京里的颜色花样偏好,要自己画了样子请织工织布,专门销往京城。 v第六十四章[09.03] 如今英姐儿外有章明拾柳,内有见雪和董天柱,事事顺手。皮毛和丝绸生意也稳定下来。她手里捏着大把的银子,想着周四郎他们下山的日子不远了,便又托了牙人去找院子。 董天柱便道:「奶奶要不要买到城外去?」他也打算着要找媒人来提亲,可是见雪说就是成了亲也还想在英姐儿跟前当差,他便想着要是英姐儿买在他家边上岂不是好? 偏英姐儿道:「我们买了园子也住不久,总是要回京里去的,不如就在城里。买得贵卖得也贵。」到底还是买了个占地六亩不大不小的院子,英姐儿瞧中了它中间有个小湖。 这回地方大了,便又买了四户粗使人家,十个小丫头。都交给见雪统管。 见雪这边忙得脚不沾地,拾柳也跑回来帮着收拾屋子,外面的事便都由任侠打理。英姐儿自己除了算账拿主意,还能一天腾出一个时辰跟着宋先生学功课。不过一年功夫,这个家竟兴旺起来。 这十个丫头,倒拨了三个给文萃,凑齐四个丫头。文萃瞧中了能看见湖的望秀楼,英姐儿索性拨了人和银子给她,让她自己去收拾。 剩下七个丫头,本想也拨三个给宋先生,连同香萝,凑齐四个,偏宋先生不喜,只挑了一个,给香萝替个手,宋先生又挑了比较偏的归栖堂住下。 剩下的六个丫头都跟着香草,在英姐儿的看松轩伺候着,学学规矩,等着到时候周四郎和阿奇下了山,再一人给他们两个。 原来的院子,英姐儿还没有打定主意是卖是租,董天柱就请了媒人来。这回倒是省事了,那地方,给他们两口子住可不是省事?因拾柳脱了籍,而且董天柱也是个有家底的良民,总不能娶个奴婢,英姐儿便也给见雪脱了籍,赶着端午节前,也让见雪成了亲。董天柱比章明家底厚,偷偷补贴着,让见雪凑了足足的十二台嫁妆嫁过去。 董天柱也没别的爱好,就是爱习武,倒是愿意就替英姐儿管着车马,两口子商议好了,见雪有喜之前便还在英姐儿这儿当差。 英姐儿也离不得见雪,见诸事停当,除了每日依然跟宋先生学功课之外,便一心只等周四郎他们一年期满下山了。 而在山上的周四郎和阿奇却是一直龙争虎斗。由外舍升内舍并不是一考而定。自打上了山,便月初月中各有一考。一年后,以考试总成绩排名,一百余人里,只取头十名。 一开始,周四郎底子好,人也聪明,能考入前三。 阿奇则从来没有正经学过八股文,头两个月一直排在末尾。 好在这八股文说难也难,说易也易,不过是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从起股以下,每部分用两股排偶文字,限定字数。而且阿奇还占了一个极大的便宜。 周四郎的八股文师承家中替他延请的一位宿儒,可那位宿儒自己却未能中过进士。文章固然天花乱坠,却比不得楚东这个状元之才。虽然是楚姑娘出面指导,楚东却仍在幕后掌控一切。阿奇一张空白,一上来就入了正道,反而是周四郎,多年旧习要改不易,反成了障碍。 如此一来,到了下半年,阿奇进步飞速,开始频频挤入前三,而周四郎却开始掉到十名开外。 这一日,已经是倒数第二场考试了。若周四郎再输一场,便胜负已定了。 楚姑娘还是围着面纱,坐在上首,底下弟子们一人一案,由小厮们一一发给卷子。 此时天气炎热,外面知了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楚姑娘便觉得胸口烦闷。请了外舍的坐讲先生监考,自己站起身来想要出去透透气,不想刚走几步,整个人就软倒下来,昏厥过去。侍女们吓得赶紧扶住了,一边嚷嚷着叫请大夫。 山上住了这么多的学子,谁还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故而是专门延请了一位大夫就在后山上住着,书院有事便去请他。 可是阿奇在这里一年,学里的人早知道他医术高明,那坐讲先生便道:「去请顾大夫总还要些时候,不如你先给看看,若是急症,早些处置,莫要耽搁了。」 阿奇也没有多想,楚姑娘平时出来多半都是蒙了面纱。如今天气如此炎热,中了暑气也未可知,当下不及把脉,便让人将楚姑娘抬至内室清凉之处,又让侍女替楚姑娘除了面纱,让给喂些凉盐水,这才去把脉,可手指一搭上去,阿奇就傻住了……这个脉象竟然是——滑脉! 楚姑娘悠悠醒转,一双眸子完全失去了平日自信的光彩,只剩下幽深无底的黑黯。她看着阿奇,冰冷得没有半丝温度地说道:「劳你费心了。我不过是中了些暑气,喝点儿水,躺躺就好了。你们出去接着考试吧。」 她的仪态和声音有着难以抗拒的威严,又隐隐透露出危险。阿奇垂着手,低头紧紧地咬住牙关,好容易才恭恭敬敬地发出比较平稳的声音道:「是,那小生出去考试了。」 阿奇的脚步有些飘浮。楚姑娘在山上众人心目中就是圣女一般的存在。阿奇觉得自己一定是做了个糊涂梦。楚姑娘怎么可能……那个人是谁?山上的师兄弟们吗?阿奇的眼睛在众人中间扫了一遍,会是谁?他的目光落在皱着眉头,目光呆滞看着窗外的周四郎身上,摇了摇头,肯定不是四郎! 众人皆着急地围了上来:「宏能兄,怎么样?楚姑娘什么病?要不要紧?」宏能是阿奇上山之后师兄弟们给取的字。 阿奇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不过是操劳过度,中了些暑气。」 周四郎却偏过头来看着他,见众人对阿奇众星捧月一般,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起他当初给自己切出个滑脉来的笑话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样当众调笑,到底对楚姑娘不尊重。 考完了试,回到他跟阿奇共住的小屋。周四郎见阿奇拿着本书,半天没有翻页,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终于忍不住调笑道:「不是也给楚姑娘摸出个滑脉来了吧?!」阿奇这副样子,像被楚姑娘勾了魂一般,自己倒是不必再担心他在觊觎英姐儿了。 阿奇一惊,吓得书本都掉在了地上,一脸惊恐地看着周四郎。周四郎被阿奇这个反应吓了一跳。他本来懒洋洋地缩在椅子上,一下子站起身来:「怎么……怎么可能?!」 周四郎心里受到的冲击比阿奇还要大! 一直以来,他心里脑子里都清清楚楚地知道楚姑娘是楚姑娘,月妹妹是月妹妹,楚姑娘各方面甚至还胜过月妹妹一筹,可是也许因为这两个都是知书达理的美貌佳人,在这一年里,他每每看到楚姑娘,周四郎心里都会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她就是活着的月妹妹,仪静体闲,圣洁高贵,不食人间烟火,让他远观敬止,如师如范。可是,她云英未嫁还是母孝期间,怎么可能会有滑脉?! 周四郎看着阿奇复杂的脸色,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慢慢地凉了下来。他不相信在这山上有人敢强了楚姑娘。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楚姑娘在母孝期间与人未婚通奸! 这巨鹿书院名满天下,楚姑娘也因为这一年代父执掌书院而名声大噪,被誉为江南第一才女,贞孝无双。 周四郎呆了半天,突然笑了起来,越想越觉得好笑。自己还有这山上诸人敬若圣女的楚姑娘原来竟是这样装模作样、不贞不洁的女子! 他只觉得心里眼前一团懵懵懂懂的雾气突然散去了,那一点点藏在心底深处对英姐儿的遗憾和轻视彻底烟消云散。像英姐儿这样光明磊落的女子,他绝对不担心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自己已经得妻如此,还夫复何求?可真是太过贪心不足了! 他看向一旁莫名其妙瞪着他的阿奇。阿奇并不明白周四郎在笑什么,可是周四郎心里却从此对阿奇另眼相看。原来阿奇一直都比他明白得多,所以才会那么爱英姐儿,连她已经成了亲也放不下念想。难怪他文章写得越来越透彻……自己可真是个自以为聪明的大的笨蛋,认认不清,轻重不分,就是真在这里死记硬背,日后中了举做了官,也不过是祸害世人罢了! v第六十五章[09.03] 那一刻周四郎心里打定了两个主意。 山上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从早到晚依然四处是朗朗的读书声。周四郎和阿奇是一副沉浸书海,奋力一搏的模样。 考卷在第三日发了下来,阿奇这一次输给了周四郎。周四郎当着众人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回到屋里却微微地皱起了眉头,看着窗外出神。 最后的考试日,几乎没有让人觉察地就来临了。 楚姑娘特意出来与众人告别:「今日考完,便一年期满。诸位这一年来家讯断绝,力学不倦,必有佳绩。这一次的卷子将由家父亲自审阅。还望诸位博载籍之渊粹,驰俊力于文囿,来日蟾宫折桂方不负这一年苦学。小女子就此别过。」说完,楚姑娘翩然而去。眼神扫都没有扫阿奇一眼。 众人遥望佳人背影消失,俱都怅然若失。只有周四郎和阿奇头也不敢抬地,暗暗松了一口气。 楚东的内室,虽然是夏天,可是窗门紧闭,帷幕低垂,只是窗棂缝里透出几丝光线照进室内。 楚姑娘跪在地上,楚东手里拿着一个信封,他倒出信封中的东西,是一个小小的白色纸包。 楚姑娘看着那个纸包,瑟瑟发着抖:「我……为什么不能留下孩子?」 楚东森然地看着她:「不要再干蠢事,也不要再说蠢话。既然给了,你就吃下去。除了周文奇,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吧?」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巨鹿的名声就毁了,这个孩子决不能留。 「他应该不敢多嘴!他也没有任何凭证!唯一可能的人是……周文星。」虽然这两个是对头,可到底是一家子。 楚东点点头,伸手把纸包递给楚姑娘:「吃下去。」就差一步了……这个时候不能出任何岔子。 楚姑娘伸过手,颤抖着,闭着眼睛,泪水从长长的睫毛间不住地滑出。她猛地一下子把那包东西都倒在了嘴里,然后端起一旁的茶碗,大口大口地吞咽了下去,心里疯狂地恨道:「周文奇,总有一日,我会杀了你替我的孩子报仇!」 英姐儿在家里盼着四郎和阿奇下山。越是快到一年之期,她便越是不安,那个楚老头和楚姑娘总给她一种怪怪的感觉。不知道到了能下山的日子,会不会又出幺蛾子。 她心静不下来,便不顾下午太阳还没落山,就又去练走路。她如今的穿着打扮还有举手投足都已经是贵女模样了。 文萃瞧着新奇,便也跟在后面学着走,走了两三遍,便嚷着累:「四嫂的腿脚真有力气,以前在家时养的吧?我就不成……哎哟,天儿可真热……羽纱,快让厨房给我准备些冰镇的瓜果……。」 英姐儿见她这副娇滴滴的样子,便想起那个也是很娇气的周四郎,一脚踏歪,差点儿扭了脚,忍不住瞪了文萃一眼:「大小姐可别给晒化了,赶紧回你的绣楼呆着。」自己也心浮气躁,不敢再走,索性去找宋先生说话。 宋先生正在看邸抄。每一份邸抄,宋先生都会反反复复地看。英姐儿让香萝去端了冰镇的莲藕百合汤来,给宋先生递了一碗:「师父吃一碗消消暑气。先生不是说离了宫就是不想再跟这些事有瓜葛吗?怎么还日日瞧着邸抄?」 宋先生接过碗喝了一口:「你若是看天色要下雨,自然不会去晒衣裳。我瞧这邸抄,不过是想要看看天色。」说完,宋先生指着邸抄上的一行小消息:「吴王妃没了。」 英姐儿皱着眉头,不解地问道:「这跟咱们有关系吗?」 宋先生面色平静地道:「我也不过是在猜测。吴王妃出身镇西侯府,可惜她那位镇守西北的大将军哥哥去年一战没了,镇西侯府后继无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年后,吴王还会迎娶一位武将家庭出身的王妃。」 英姐儿被宋先生话里的意思吓到了:「师父的意思是……那位吴王妃是……。」 宋先生看着英姐儿,眼神平静无波:「窃钩者盗,窃国者为诸侯。今上登基之时,也是步步鲜血……。可他既然走了这步棋,只怕也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了……四郎他们大约是可以下山了。」 英姐儿崇拜地看着宋先生,觉得自己只怕再活一辈子也没有办法学到宋先生一成的本领。 宋先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你还小呢,到了我这年纪,大约也差不多了。你今儿起,也学着看邸抄吧,无论你能看明白多少,总该知道,这朝政之事,看着远,实则近,如今想来,你嫁周四郎也是被这火苗子给燎着了。」 许家不过是两王在工部争夺中的无辜牺牲品罢了。周侍郎一心想要两头不沾,可到底形势逼人,如今也不得不入了局。 到了放榜的日子,周四郎和阿奇都有些不安。没想到最后出来坐镇的是楚东。 楚东面色和蔼,说了好一通勉励众人的说话,这才让内舍的一位师兄开始宣布入选名单。 前面念了九个名字,都没有周四郎和阿奇。只剩下最后一个。周四郎面色平静地低着头。阿奇则偷偷地握了拳头。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都各自别开头去。 「周文奇!」 阿奇听到自己的名字猛地抬起头来,面上一片呆滞。众师兄弟只当他是欢喜过头了,有入选的就过来祝贺,没入选的酸溜溜地道:「宏能兄真是天纵英才,从一年前的倒数居然入选,可喜可贺。」 周四郎却露出一脸深深的失望。站着他身边的那位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宏天兄不必失望,明年再战。」周四郎脸上挤出一个苦笑,心中却暗暗松了一大口气:「可以回家了」。 可还没等周四郎压住喜悦,就听楚东接着道:「文星,你虽然败给了文奇,但你夫人当日救过老夫一命,特许你入内舍旁听!」这件事众人皆知,倒没有什么好不平的。 周四郎一愣,脸色发白,他最后关头故意输给阿奇,这一番苦心都白费了吗?还要在山上待上一整年!?他觉得天旋地转!不由暗暗起了疑心,为什么?楚东一定要把自己留在山上?! 好在楚东跟没看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般,接着道:「你们苦读一年,进步神速,老夫也深感欣慰。外舍弟子从今日起不必住在山上;凡是入选内舍的,都赠簪发银花一朵,今儿你们就带着,有家人在城里的,就好好聚聚。放假十日,十日之后,山上,山下,住处自选。」 众人都有云开见日的出狱感,无论入选与否,俱都觉得一年苦熬,学问大进。即便没有家人在城中的也都纷纷入城,闲散几日,有的探亲访友,有的寻花问柳。 周四郎只觉浑身的冷汗慢慢地收了起来,看来自己多心了,终于可以回家了! 英姐儿在家,听到任侠打听得来的消息,立刻便派了董天柱去接人。 v第六十六章[09.07] 自己在家却有些坐不住,衣裳都换了几套,把丫头们折腾得够呛,最后拾柳道:「奶奶身上这件大红的,我记得是拜师那日穿的,奶奶可还想再换一件?」 英姐儿这才红了脸:「你倒是好记性。既是如此便不用换了。我这头发,你瞧瞧,这个珍珠冠会不会太花俏了?」 拾柳差点儿翻个白眼:「奶奶不相信自己,总要相信我的眼光啊,保证让爷一眼就看呆了。」 好容易等到后半晌,日头将斜未斜的时分,总算听到门上来回报:「爷和奇少爷都进门了!」 英姐儿几步跨出门去,好在如今学走路已经功底深厚,便是脚步飞快,整个人也不显得仓促慌乱。刚走到二门边上,就见门外进来一个须发飘飘的瘦高男子。倒把她吓了一跳,那男子见着她也是目瞪口呆,两人就这样傻呆呆地对望着。 瘦高男子身后转出一个人来,也是高高瘦瘦,头发凌乱,胡须老长,英姐儿却一眼就认出来了,再回头去看前面那个男子。那男子一双桃花眼里都是惊讶和激动……英姐儿抖着声音道:「是……四郎?」 周四郎看着英姐儿也有不敢相认之感。才要开口,任侠拎着东西冒了出来:「奶奶可吓到了?我和镇书去接人,还以为接错了……这哪里是去念书,根本是去坐牢啊!」周四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我们夫妻重逢,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你插什么嘴?」 不过短短一年,周四郎已经从形到神都褪去了当初的青涩和幼稚。在山上的日子,黎明即起,三更而歇,事必躬亲,粗茶淡饭,那层事事讲究的娇气小少爷外壳已经完全褪去,长须飘飘,竟有些类似于周侍郎的成熟儒雅。 阿奇的变化也很大,他本来一向就头发凌乱,再配上乱七八糟的胡子,年龄看上去比章明还要大几岁的模样。 他们两人的体格都长开了一般,看上去完全是男人了,一年前一起来苏州的少年郎已经消失。 英姐儿打量他们,他们也打量着英姐儿。 阿奇看着英姐儿心里百般滋味,不过一年的功夫,英姐儿整个人都沉静起来,就是刚才迎到二门上来走得匆匆,阿奇看到的也是一个大家贵妇,而不是那个拉着他的手爬到山上看夕阳的砍柴丫头了。这样的英姐儿有些陌生,可是那容色艳光,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令人心旌摇曳。阿奇心里酸涩,低下头来:「我先跟镇书回去收拾一下。」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周四郎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英姐儿,挥了挥手:「任侠还有你们这些丫头们,赶紧去收拾东西,我陪奶奶慢慢走着,说说话儿。」 任侠赶紧一溜烟地跑了,拾柳见雪也都识相地避退开来。只有初春哭哭啼啼地迎了上去:「奴婢给爷见礼,爷可是受了大罪了。爷可要奴婢去找剃头匠来,替爷把这胡子剃了?」 周四郎从来没有一刻这么讨厌过一个人,这一个二个的,还让不让他跟英姐儿好好说几句话了?他脸一沉:「爷的事有奶奶操心,你哭哭啼啼地做什么?赶紧退下吧!」 英姐儿的目光在周四郎和初春之间来回看了几眼,听见周四郎说话的语气,心里免不了丝丝泛甜又有些酸酸的:「爷这块唐僧肉,想分的人多着呢!」 周四郎听了这话,心里欢喜,这才像英姐儿啊!刚才她那副宝相庄严的模样,自己差点儿都不敢认!心里这样想,可面上却并没有喜形于色,只是道:「这里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有什么话,回屋再说吧!」 说完老气横秋地背着手自己飞快地朝前走,英姐儿忙打发香草去前头带路,自己跟着后头不疾不徐地往看松轩去。 两人一进屋,周四郎就把门一关,下了门闩,立刻变成了英姐儿认识的那个周四郎:「这回总算是清静了!」说完纵身一扑,把英姐儿紧紧地抱在怀里:「我好想你!」 英姐儿哭笑不得地被他搂在怀里,心里又暖又甜,抬头一看,发现周四郎竟然长高了不少。周四郎低头看着英姐儿,眼睛里都是笑意:「我这唐僧肉有你这孙悟空守着呢,谁也抢不走!」说完,便低头吻了下来。 英姐儿猝不及防,偏了头,羞红了脸:「这大白天的你要干嘛?」 周四郎索性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你说要干嘛?」说完抱着她就往床边走。 英姐儿连推带踹地嚷道:「周四郎,我的条件你还没答应呢!想糊弄过去,可没门儿!」 周四郎把她往床上一扔,扑了上去,死死地压住她,凑到她耳边低哑着声音道:「我在山上打定了两个主意,都跟你有关……你别动,好好听着,这一辈子,我就说这一遍……」 英姐儿安静下来,周四郎的嘴唇就蹭着她的耳垂,暖暖的气息像是要烧化了她。她听见周四郎说:「一件事,你所有的条件我都答应……我对你……什么条件都没有,你做你自己就好;还有一件事……我这辈子,无论走到哪里,你都要跟到哪里,我们再也不要分开!」 英姐儿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滑出了眼眶……她的耳垂湿了,她不知道是周四郎的眼泪还是自己的眼泪。周四郎的唇从她的耳垂边慢慢地,轻轻地,像吻着花瓣上的露水一般,轻轻地啄吸着她的眼泪,慢慢地移到她的嘴唇上,停住了,渐渐地开始用力,好像要把英姐儿的魂儿都吸走一般,英姐儿不由自主地回应着,浑身都燥热起来…… 脑子里没有金枪九式,也没有九九八十一式,只有单纯的对于另一半的渴望,紧紧地将他们连接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起品尝男人与女人之间最接近的距离和攀附,两颗心在巅峰之上交融……只羡鸳鸯不羡仙,最美好的就在人间。 第二日,英姐儿才正正经经地摆了两人的接风宴,周四郎和阿奇总算剃了胡须,看着清爽很多。 英姐儿听说周四郎输了的时候,不过一愣,随即却真心替阿奇高兴。她亲手满了一杯状元红,递给阿奇:「阿奇,祝你来日高中,做个状元郎!」 周四郎面带微笑地看着,甚至亲手给阿奇夹了一只大鸡翅,一个大鱼头:「祝你,鹏程万里,鱼跃龙门!」 阿奇有些夸张地哈哈大笑着,偷偷地将手里捏着那朵银花揣到了袖子里,接过英姐儿的酒一饮而尽,又豪放地在大鸡翅和大鱼头上各咬了一大口,看着周四郎,意有所指:「承让了。借贤伉俪吉言,日后必不负所望!」 阿奇没有等到十日之期就上了山,上山之前,他到银铺子把那朵银花打成了一把小银梳子,什么表记都没有嵌,装到一个简陋的红漆柳木首饰盒里,当着周四郎的面,大大方方地送给了英姐儿:「当年得你赠梳,今日还你一把!」 英姐儿明白这是阿奇在话别了。她心里内疚,伸手接过,打开一看,眼圈忍不住红了,却笑着伸手把那梳子插在了发髻上:「总不能你做了状元还叫你阿奇,我以后就叫你五哥吧!」周家老宅这一代兄弟大排行,阿奇行五。 阿奇面色从容,淡淡笑道:「嗯,那我叫你七弟妹。」周四郎行七。 周四郎每日早起一开城门就随着董天柱去书院读书,到了晚间便归家。他见英姐儿跟着宋先生看邸报,便也跟着学,英姐儿便求了宋先生把上课的时间挪到晚间,夫妻两个吃过晚饭,便都跟宋先生看邸报,谈议时局。 周四郎学了几日,便跟英姐儿说:「我这一辈子做得最对的几件事情之一,便是当初劝你拜宋先生为师!先生的见识,便是老爷只怕也要拜服三分!」从此更加沉稳下来,书院宋先生双管齐下,笔底文章渐渐厚重起来。 忽忽一年半过去,却传来了一个明明算是喜讯,却让英姐儿高兴不起来的消息。 南安王府郡主沐清年满十五,议亲定给了吴王做继妃。 v第六十七章[09.07] 虽然小郡主和英姐儿一直有书信和生意来往,可是这个消息,英姐儿却是从邸报上得到的。 当晚,英姐儿伏在周四郎的怀里,心有戚戚地叹息道:「她看着任性,心里却比谁都明白。她是不得不嫁了。这年年的船只来往,只怕不只是给我与她挣私房的!」 周四郎温柔地抚摸着英姐儿散开的头发:「你心里替她难过,可是她那样的人,这也不算是不好的归宿了。有南安王府这座大靠山,便是吴王也不敢亏待了她!」 英姐儿给小郡主去了封信恭喜她订亲,小郡主却并没有回信。 到了这一年的年末,吴王迎娶小郡主的仪仗经过苏州,英姐儿冒着罕见的风雪,特地到码头去迎接。 小郡主命人接了她上船。 英姐儿以觐见王妃的礼节行了跪拜之礼,半天听到小郡主道:「不必多礼了,起来吧。」 英姐儿这才敢抬起头来看向小郡主,不由吃了一惊。 小郡主头戴九翟黑纱冠,饰珠牡丹花两朵、黄蕊翠叶。冠上翠顶云,上饰珠九颗、珠翠云十一片,翠翟衔珠;冠顶插金凤一对,口衔两串长珠结。珠子轻轻地晃动着。 她身上穿着红色直领对襟大衫,深青色织金云霞凤纹霞帔,圆领青色鞠衣饰金绣云凤纹。虽然依然小眉毛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可是这一身服色映衬着脸上的精描细画,端庄威仪,气势逼人,竟令人不敢直视。 当年那个胡闹不休的娇憨小女孩已经完全看不到半点儿影子。 小郡主看着英姐儿目瞪口呆的痴傻模样,终于缓缓展颜一笑:「姐姐!」依稀仿佛间还是那个可爱的孩子。 英姐儿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小郡主一声叹息,站起身,走到她身边,突然慢慢的伸出手来,轻轻地抱住了她:「姐姐……再过几日我就嫁了,从此君臣有别!想想那年一起乘船到苏州,捉弄姐姐和周四郎的日子……真是最快活不过!」 英姐儿觉得有泪水顺着自己的脖子往下流,她回身抱住了小郡主,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说起,她们都不一样了。这个逐鹿天下的大局,谁又逃得过?小郡主站着的地方,离那九五之尊只有一步之遥,跨过去便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跨不过去便是身首异处。 英姐儿哽咽道:「妹妹,你们一定要赢!」值得庆幸的是自己跟小郡主并没有站在两个阵营。 这些日子,时局一日比一日明朗。她和周四郎近日才终于明白,周四郎到巨鹿书院,求学是假,为质是真。周侍郎在京中若是稍有闪失,四郎只怕就下不了虎丘山! 吴王成亲,轰动天下。京城里,更是风云突变。 陈王眼看着吴王一步步地收拢着六部九卿、四方诸侯,而父皇却放任不管,任其坐大。自己空有太子之名,困守危城,终于在不断加深的恐惧中,走出了最后的一步。 他暗中调换了皇上服用的丹药,不过月余,皇上病重,太子监国顺理成章;为绝后患,陈王宣诏吴王夫妇进京伺疾,在通州运河渡口设伏…… 最后的角逐终于展开……而周家和英姐儿的命运都紧紧绑在了吴王的这艘大船上! 周四郎和英姐儿看着邸报上:「众贼伏诛」的消息,便知道,陈王大概已经无力回天了。 果然不过半月余,便传来陈王谋逆被废,吴王临危救驾,被立为太子的消息。 英姐儿和周四郎从宋先生的归栖堂出来,两人手牵着手,慢慢地沿着集云湖,看着湖边刚刚落尽的桃花,心里百般滋味。走到宁心亭,英姐儿道:「咱们在这里坐坐吧……。」 周四郎携了她的手,两人走入亭中,英姐儿坐靠亭栏上,无限感慨:「四郎……真没想到,这苏州之行,我们竟都糊里糊涂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周四郎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拉了她的手,神情专注地看着英姐儿明媚清澈的眸子:「谁能想到?你我的姻缘竟是因了这场夺嫡之争?以前读桃花源记,想着若是有这样的地方,一辈子不知魏晋,不知道有多快活,现在想来,不过是桃源一梦罢了……。人活在这世上,有些事是避不过,躲不开的。」 夫妻两人相视而笑,夕阳染红了两人的脸,眼睛里都在告诉对方:避不过,躲不开,有你在,一切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 远远地文萃疾步走了过来,一脸的兴奋:「四哥,四嫂,听说陈王被废了?是不是,是不是?」 周四郎微微笑道:「你都知道了,难道还有假?」 文萃欢呼一声:「可以回家了!」 英姐儿看着欢喜无限的文萃,心中升起淡淡的离愁淡淡的欢喜。苏州,家一样的地方,可是老柳树村的爹娘哥嫂也有整整三年没有见过了……。 英姐儿周四郎是在五月初离开苏州的,那时候吴王刚刚登基。 拾柳年前生了一个儿子,就和章明留守苏州,继续掌管着英姐儿的生意。 见雪也怀了孕,英姐儿怕路上折腾,让她留下,她却不肯,非要跟着一起回京。董天柱自己也愿意去京城见见世面。好在阿奇也同行。见雪身体又好,倒也没出什么意外,一路平安。 宋先生也不肯回京,英姐儿也深知宋先生的心意,便让宋先生还留在园子里,香萝自然也留下继续伺候宋先生。宋先生也不推脱,便算是留下来帮她看着苏州的家。 如今园子也取了个名字。英姐儿让周四郎题字,周四郎倒不推脱,提笔写了个「爱园」,把英姐儿臊了一脸红。索性自己夺过笔来,想了想,写了个「跬园」,倒让周四郎和宋先生都有些意外,又觉得实在是再贴切不过。 从运河码头下了船,自然有周家的车马接着,一行人天擦黑才回到侍郎府。英姐儿走进兰桂院,坐在那张大床上,再看看自己陪嫁来的那两只大胆瓶,只觉得自己不是去了三年,而是脱胎换骨的三十年。 第二日,英姐儿和周四郎一早就去给周夫人请安。周夫人的精神比他们离开时好了很多。 周夫人一见四郎硬朗的模样,就拉着手哭个不停。文萃随后进来,一下子坐到床上去,抱住周夫人的肩头,哭喊着不依:「太太怎么那么偏心,明明我也在这里,就当瞧不见一般!」 v第六十八章[09.07] 把周夫人倒气笑了:「还没有罚你,你倒撒上娇了。胆子那么大,居然敢一个人跑到苏州去!从今儿起,就好好关起门来学规矩!」 周四郎也是泪水流个不停:「看到太太身体安好,儿子总算是放心了。」 英姐儿在一边瞧着,只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她就算长进了那么多,跟周夫人这辈子只怕也亲近不起来了。 周夫人跟这对兄妹腻歪了好半天,才好像想起旁边还有英姐儿这个人一般,别别扭扭地对英姐儿道:「你也辛苦了!赶明儿,让四郎送你回家看看。」 英姐儿看着周夫人,倒有些意外她竟会主动让自己回家,心里一宽,笑道:「多谢太太体恤,那我回头就去要对牌,明日回家看看父母。」 周夫人看着她的笑容,听着她的谈吐,呆了一呆,三年的功夫,这粗野的砍柴丫头倒是彻底变了模样,养得水灵大气起来。她的心里不禁掠过一阵不安,匆匆转开了眼神。 英姐儿回到屋里,就吩咐香草去要对牌安排车马。 这边英姐儿把自己身边的丫头们都嘱咐了一遍:「老宅比不得苏州,这里规矩大。你们有事不懂,就多问问董嬷嬷和香草。」 见雪虽然跟着回来了,英姐儿却让她和董天柱自己住在外面,家里都改称她董嬷嬷。 当初的六个丫头,本来英姐儿要给周四郎和阿奇一人两个,可阿奇回头就上山去了,根本用不着。周四郎跟她住,也无所谓有没有自己的丫头。英姐儿便都给她们取了名,为了让香草和香萝高一辈,便给这些丫头取了个「新」字,因为在苏州一切都重新开始。 英姐儿又吩咐道「这老宅兰桂院里的事都是守贤管着,你们有什么事可以去找她。新树,你一向稳重,就多操点儿心。」 此时,就见香草面带怒气地走了进来,身边跟着一个穿着体面的媳妇,晃眼一看,有些脸熟,英姐儿心里一沉:「这莫氏莫非又要刁难不成?」 却听香草道:「我去要对牌,没想到遇到了老熟人!守静年前嫁了二爷身边得力的管事,如今管着车马房呢!说非要过来给奶奶见个礼!」 英姐儿这才看出来那媳妇竟然是守静,心里一窒。这守静当初还以为已经利落地解决了,没想到,居然如此阴魂不散。这一回,她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英姐儿心中微怒,可面上半丝不露,返身端端正正地坐下:「爷撵了你出去,你便不是这院子的人了,倒也不必这么多礼!」 守静一副低眉垂首的乖顺模样,款款地跪在地上:「四奶奶是主,奴婢便是嫁了人做了管事嬷嬷,也还是仆。以前奴婢对四奶奶多有冲撞,还请四奶奶大人大量不要再跟奴婢计较。容奴婢在周家有条活路。」 说完,便重重地在地上磕起头来。 周四郎此时正好回来,见了这一幕,也是吃了一惊:「守静?我给了你身契,你怎么又回到周家了?」 守静立刻泪如雨下:「爷的一番好意,奴婢只能辜负了。奴婢一个人在外,举目无亲,便是有了身契,有了银子,也怕被街上闲汉欺凌。爷又不在,奴婢投靠无门,二爷身边的于老二愿意娶奴婢,奴婢便又嫁了进来,也有一条活路。」 英姐儿在一边脸色依然不变,心里可真不是滋味。感情当年就是一出苦肉计啊,虽然赶了守静,倒是又给身契又给银子的。难怪守静一听见自己回来,就跑来给自己添堵,有了如今管家的二爷作靠山,可是什么也不怕了。 周四郎不禁有些尴尬地看了看英姐儿,当初自己做事确实糊涂,他板着脸咳嗽了一声:「当初也是我考虑不周,原该寻个好人家把你卖了。如今这样,你就好好地在二哥那边伺候,没事莫往这边跑了。」 英姐儿看了周四郎一眼,既恨他这待人软绵的性子,又觉得狠了不像他。 周四郎有些心虚地甩甩袖子对英姐儿道:「我去书房了。」 留下英姐儿还没来得及发落守静,守静就不怀好意地吊着眼睛道:「奶奶回来,可是带了小少爷,小小姐一起?奴婢在二房那边,什么消息都没有听到……」 英姐儿被气得差点儿像当年那样骑在她身上去,恨不得亲手把她的牙全给敲了。 成亲三年,除了分开的那一年,周四郎也算是辛勤耕耘了,可是居然颗粒无收!眼见着拾柳见雪都开花结果了,自己心里那个着急,可又没有脸面大张旗鼓地寻医问药。这件事如今是她心里最大的忌讳!没想到,这个死对头守静,自己回来第一天,就当面给捅了一刀! 英姐儿面色发白,冷冷地吩咐道:「把门关了,看来你这奴才这么些年一点儿也没变,就会以下犯上,冲撞主家!」 守静却跳了起来,飞快地就要往外逃,一边大声喊叫道:「四奶奶要杀人了!」 香草当先,几个丫头一涌而上,将她紧紧地按在地上,英姐儿道:「把她好好地捆起来,我倒要去问问二哥二嫂,这个家到底是怎么当的?!」 莫氏还是在日照馆理事。英姐儿带着人,捆着守静一路过去,周家众仆,既兴奋又鄙夷:「这位奶奶敢情还跟当年一样,还是那个活阎罗、女金刚,就会闹腾!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可是又忍不住看热闹的心,就都找了借口往日照馆凑。 英姐儿进了日照馆,看见莫氏的模样倒有些暗暗吃惊。三年,看来长进大的不仅仅是自己。 莫氏坐在上首,发梳牡丹头,双眉长画入鬓,面色红润,微带笑意,整个人胖了几圈,跟三年前那个愁眉苦脸的庶子媳妇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莫氏见她进来,嘴里说道:「四弟妹昨儿到的,今日见过太太,想着你会来拜望一下我们这些嫂嫂,还想怎么还不见人?大嫂那里可是去过了?」人一动不动,好像根本没有看见英姐儿捆着个守静进来一般。 英姐儿如今也非吴下阿蒙,这话听出味儿来了,是挑她不懂礼数呢。 英姐儿径直走过去,捡了张椅子坐下,这才笑吟吟地道:「我这一路累了,二嫂疼我,不会计较我先坐下慢慢说话吧?」 说着又道:「好久没见二嫂子了,只怕一会儿半会儿的这话说不完,还请二嫂子赐我杯茶喝!」 莫氏面色微僵,这个黄氏还是跟先前一般无礼,却又学会了挑别人的礼。当下也只得大度吩咐人道:「还不去沏茶。」 英姐儿这才一副不解的模样道:「早上去给太太请安,下午去给老祖宗请安,这原是周家的规矩,莫非这三年有了变化?二嫂当家,怎么也不提醒我一声?若是没变,没有见过老祖宗,就去见各位兄嫂,总是不合礼数。」 v第六十九章[09.07] 莫氏听这话来者不善,才明白这黄氏当初有勇无谋,如今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了。面上不动声色,依然笑道:「这规矩自然是没有变的。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嫂子也不为难你了,说说……这今日兴师动众的捆了我的人来,又是什么道理?」 英姐儿「噗嗤」一笑:「原来守静真是二嫂的人,看来我是烧香找对了庙门了。我要是说什么,也难以服众,说我冤枉了你的人,不如就让她自己说吧。」 莫氏微微皱了眉头,指着守静道:「好好的,你怎么得罪了四奶奶了?」 守静立刻泪如雨下:「奶奶,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冤枉啊,奴婢先去求了二奶奶,怕二奶奶再撵了奴婢出门,奴婢可就是再也没有活路了。奴婢又好心巴结,问了问小少爷小小姐的事,四奶奶就大发雷霆,奴婢吓得要逃命,就被四奶奶命人绑了。」 莫氏「嗤」地冷笑了一声:「四弟妹,你在娘家没当过主子,没人教导你怎么对待下人,也不能怪你。我们周家一向是宽厚积善之家,对待这些个奴仆,就跟待自己家里孩子一般,哪里有一丁点儿小事就喊打喊杀的?她们做错了,只管教导就是,这么小题大做,倒显得你心胸狭隘,苛待下人了!」 若是三年前的英姐儿,莫氏这句说她没家教的话,早被英姐儿冲上去抡巴掌了。可是如今的英姐儿到底学会了怎么骂人不吐脏字,杀人不动刀枪。 她淡淡地道:「我听说二嫂子在娘家是个庶女,到底见识有限。我还想二嫂当了这么些年的家,这些个下人都管教得进退得宜了,没想到才回来就遇到这么个不懂得上下尊卑毫无规矩的。打狗看主人,这狗咬了人,要赔罪自然也是主人赔,人能跟条狗去较劲么?我犯得着去管教她么?我来不过是要二嫂子给我个说法,若是二嫂子不会管教奴仆,一定要我代劳,我倒也不会推辞的。」 庶女嫁了个庶子,是莫氏一辈子的心病,她闻言终于绷不住那张假脸了,怒道:「四弟妹好没道理!你要个说法,我就给你个说法!于二家的并没有做什么无礼冒犯的事情,反而是你一来苛待下人,二来不敬兄嫂!实在是不成体统!念你初犯,今日我便绕你一回,下一次必要按家法处置!」 英姐儿从袖中掏出一块苏绣手绢掩了嘴,装模作样地笑了起来:「二嫂怎么性子变得这么急了!原是我说话不妥当,二嫂是个庶女,又没拜过什么名师,要求二嫂有大见识,实在是我的错,我给二嫂赔罪了。这于二家这事做得,没规矩之处太多,我就说两个,二嫂看看当罚不当罚?」 莫氏被她一口一个庶女气得昏了头:「我看你能说出什么花儿来?若是说不出,今日就别怪我要拿出嫂子的身份,教训教训你这个不懂规矩的弟妹了!」 英姐儿面孔一板,缓缓道:「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才进家门,连老祖宗老太爷,老爷都还没有去拜见呢,她一个隔房的管事媳妇就大喇喇地上门来,也没有主子的差遣就要来见我,这是哪家的规矩?这府里二三百的奴仆,要是个个都这么没规矩,我们这些做主子的一日里什么事都不要做,就被她们你来我往地累死了!」 「奴婢怕四奶奶撵了我出去!」守静忍不住辩解道。 英姐儿瞧了莫氏一眼:「主子说话就敢胡乱插嘴,这样的奴婢,二嫂子还提了来作管事媳妇,啧啧,我这个当弟妹的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莫氏到底绷不住一直丢脸,喝骂道:「于二家的,闭嘴!你急什么,凡事,自有本奶奶替你做主!」 守静只得顺坡下驴,一边哭哭啼啼,一边自己打了自己几个耳光:「奴婢受教了。奴婢不敢!请奶奶替奴婢做主!」 「这二一条,二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以前有个皇帝,他一日咳嗽,并未出宫,就有大臣献上梨膏。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英姐儿一双眼睛一副就知道你不知道的模样看着莫氏。 莫氏被她瞧得心头火起,也不细丝,冷笑一声:「自然是赏赐这个忠心的大臣了!」这难道不是常理吗? 英姐儿又用帕子捂了嘴:「所以说二嫂子糊涂,这皇帝当即便杀了这个大臣,并且查问是谁递出去的消息。没人认罪,这皇帝呀,便索性杀光了当日伺候的所有的人,还包括一位平日颇为得宠的妃子!」 莫氏听得一阵发寒:「你说这个故事是什么道理?跟于二家的有什么关系?」 英姐儿冷笑着霍然站起道:「我和四郎有没有孩子又跟她一个奴婢有什么关系?居然大言不惭地刺探!主家的消息,无论大小事,是她一个隔房的奴婢该刺探的吗?二嫂莫要忘了当初大嫂就是因为管不住家里下人们的嘴,府里什么事都传到外面去,闹得沸沸扬扬才丢了这管家权!别说我没提醒你,这么没有轻重的奴婢,你还让她管着车马房!是怕周家的消息传得不够快吗?!」 莫氏震惊地看着英姐儿,这还是三年前那个一点就着的炮仗黄氏吗? 英姐儿对她一礼:「二嫂忙,我也有行李要收拾,就不多留了。三日之内,如果我还没有听到二嫂管教她的消息,二嫂就别怪我把这事告诉老爷了!」 说完带着一群丫头,迈着她那久经锻炼的步子,仪态万千地离了日照馆,留下莫氏和守静看着对方,心里都升起莫名的恐惧。 回兰桂院的路上,连一向叽叽喳喳的香草都一脸的端肃。新树更是把脖子挺得直直的,觉得这老宅也没有那么可怕,有奶奶呢。 几人走到兰桂院门口,就见焦氏正从里面出来。焦氏看上去憔悴不堪,苍老了许多,面目浮肿。英姐儿吓得几步奔过去,拉着她的手道:「大嫂怎么来了?进去坐!」 焦氏看着她,也吃了一惊。 英姐儿梳着家常的倾髻,头上并没有过多的首饰,只是一把银梳,一只衔珠金钗。身上穿着天香绢绣石榴花天青色褙子,下面是素白绫裙,整个人富贵内蕴,气度雍容。 焦氏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自己这三年过得艰难,这位弟妹倒是过了三年舒心日子。 英姐儿拉着焦氏落了座,焦氏叹了一口气:「我在隔壁听得于二家的闹腾喊救命,怕出什么事,便赶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手的地方,四弟妹如今可真是出息了!」 英姐儿拧着眉,叹了一口气:「唉,这可真是在哪山都有乌鸦叫。大嫂子的身子,我怎么瞧着不怎么好啊?可找了名医瞧了?」 焦氏泪珠儿一滴滴地落下来:「我进门这些年也没个孩子,好在大郎厚道,没有提休妻的事情。我原当以前要强管家,累着了,谁知道这三年闲下来,日日喝药当喝水也没个动静。给大郎置了几个通房,说好了,谁有孕立马升姨娘,可也是……也不知道怎么了,二房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如今都有三儿二女了,三房也有了两个孩子。就是我们……」 英姐儿可真是找到同病相怜的了,难得地阴了脸:「大嫂,我心里也急呢,进门三年多了,也没个动静。你等着,明日我回家问问我娘……。」 焦氏睁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其实……我心里有一个想头,不敢跟人说,你说,会不会是大郎就不能生啊?」 英姐儿一愣,自己一直不孕,倒没有想过是周四郎的问题。大夫,她就信阿奇,可是这样的事,她怎么好跟阿奇开口?但是大郎焦氏倒没有这个顾虑:「大嫂要是愿意,请五哥给瞧瞧吧。」 焦氏一愣,英姐儿笑道:「就是阿奇,我和四郎如今管他叫五哥。」 阿奇当晚就替周大郎和焦氏把了脉,皱着眉头半天没有说话。 英姐儿和周四郎在一旁都心里打鼓。周大郎倒是看得开:「五弟只管说,若是我的问题,也好早早死了心。」 阿奇道:「你们两个看脉象都没有问题,只是这生子之事到底要看缘分。让我想想,我看我还是先治治大哥。大嫂的药先赶紧停了,每日多吃五谷杂粮蔬果,若是能吃素就更好了,慢慢把身体养起来才是。」 v第七十章[09.07] 英姐儿和四郎满面愁容地往兰桂院走,此时天色已晚,四处安静无人。 英姐儿满是担忧地看着四郎:「要是我真的生不了孩子该怎么办?」 四郎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莫怕,大不了过继二哥的孩子。」兄弟几个就二房孩子最多,周四郎猛地心里隐隐生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当即按住不提。 英姐儿回了房,四郎去了净室,香草进来给她卸钗环下头发,也不知道怎么地,竟不小心扯了几根英姐儿的头发下来,英姐儿心情不好,难得地皱了眉头呵斥道:「你怎么了?少有这样冒失的时候?」 香草突然跪了下来:「奶奶,奴婢听到一件事,不知道真假,也不知道该不该跟奶奶说。说了怕奶奶伤心,不说……」 英姐儿见香草如此,也吓了一跳,知道肯定不是小事,忙道:「你赶紧起来,好好地说清楚了,吞吞吐吐地做什么?」 香草哽咽道:「奴婢、奴婢今日去厨房吩咐她们给奶奶每日熬碗玉米粥,没想到听得人说……乔嬷嬷当年,偷偷……给奶奶下过药,奶奶,只怕都不能生了!」 「哐当」一声,英姐儿表情麻木地循声看去,周四郎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脸空白地站在进门处,手扶着一边的桌机,地上是一个粉碎的茶壶…… 英姐儿眼神空洞地看了周四郎一眼,转头看向依然跪在地上的香草:「你……再说一遍!细细地说,你怎么听到的?」 香草道:「奴婢看行李什么的新树她们都收拾得利落,就想她们刚来不认得路,便自己去厨房吩咐,让她们每日给奶奶午后上碗当年新下的玉米做的粥。」 英姐儿打断道:「这样的小事,小厨房不能做吗?」 香草道:「这三年,咱们院里的小厨房早就关了。听得咱们回来也没有收拾出来,守贤说二奶奶说不知道怎么个章程,凡事节俭,等爷和奶奶回来了,若是要开,便自己出私房银子。奴婢想着重新收拾厨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总要待回过奶奶再说,便自己去了大厨房。」 「去的时候还好,在厨房还见着了初春的嫂子,她一口应承了。我就往回走,谁知道,走到惜音亭,就听见两个小丫头在树丛后面说话,隐隐听见她们提到奶奶,奴婢便停下来偷偷地听她们说话。」 周四郎此时已经回过神来,他一声不吭地走过来拉起英姐儿的手,坐到床上。周四郎的手心湿湿的,不知道是水还是汗,他紧紧地攥住英姐儿的手,英姐儿冰凉的手渐渐有了些热度,反手握住他的,两人十指交缠。 「一个小丫头就道,四奶奶回来就惹事,会不会以后家里换了四奶奶当家?另一个小丫头就冷笑,说四奶奶哪里有心思管家?只怕天天要抱着送子娘娘求神拜佛呢!前头一个小丫头就问,四奶奶瞧着身强体壮地,说不得很快就有了。另一个丫头就压低了声音道……听说乔嬷嬷给四奶奶早就下了药,四奶奶这辈子都生不出孩子来……,奴婢当时就惊呆了,脑子一热就抢出去要抓那个丫头,谁知道奴婢刚绕过去,那两个丫头就飞也似地逃了,奴婢只瞧着个背影……」 英姐儿气得浑身发抖,心里难过得要死掉一般,半天才哑着声音道:「四郎,求你一件事,去把乔嬷嬷给我找来!」 周四郎看了看英姐儿的脸色,沉稳地看着香草:「你先下去,让守贤去打听乔嬷嬷在什么地方。这事谁也不许提,我跟奶奶先商量商量再说。」 香草抹了抹眼泪,满眼同情地看了一眼英姐儿,退了出去。这周家原来是龙潭虎穴,当初她跟奶奶两个吃了那么多看不见的暗亏,现在想起来都心惊。 香草一推出门外,四郎就紧紧地抱住英姐儿:「你先别急。不管你生不生得出孩子来,我答应你的事总是不会变。」 英姐儿拼命想要挣开他,周四郎却纹丝不动,无论她怎么挣扎都紧紧抱住了她。英姐儿一边挣扎一边哭喊道:「你娘真是狼心狗肺!我哪一点对不起她,她要这样害我,就不怕遭报应!」 英姐儿想着当初周夫人派了乔嬷嬷和初春来,自己还感激她体贴!英姐儿现在回想起来,恨不能给自己几个耳刮子!当初怎么能蠢成这样! 四郎抱住她,泪流满面哽咽道:「是我对不起你。这件事我一定会给你弄清楚!可是咱们现在得冷静,这一件事若是真的,这个故意把事挑出来的人,不怀好意,咱们也绝对不能放过!」 却上哪里去找乔嬷嬷,她一年前就告老离了周家,带着一家子人回原籍老家去了。英姐儿听得这个消息,从来不砸东西的她也狠狠地摔了手中的杯子! 周四郎默默无声地拉着她:「请梅太医来瞧瞧,若是真的……我……」周四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自己的母亲如果真的做出这样的事情,自己这一辈子,无论怎么补偿英姐儿都远远不够。 梅太医的诊断结果是「舌红,苔薄,脉弦,为肝郁之征。先吃几副百灵调肝汤试试。」英姐儿确实子嗣艰难,但到底是不是因为服食了药物所致,却难以断定。 待抓了药来,香草亲手熬了来,英姐儿却不肯喝:「若真是吃了什么东西断了我的子嗣,喝这苦汤不过是无的放矢。」英姐儿目光幽深地看着周四郎。 周四郎明白她的意思,猛地站起身:「我去问问。」 周夫人早听见英姐儿请了梅太医的事情,这会儿见四郎进门的脸色,还未等四郎开口,就先发制人道:「四郎,如今新帝登基,你与那黄氏也没有一儿半女,合离了找个门当户对的是正经。」 周四郎远远地站在门边,眼中都是泪水,咬牙切齿道:「儿子只想问母亲一件事,母亲是不是让乔嬷嬷断了英姐儿的子嗣!」 周夫人欲盖弥彰地怒道:「你从哪里听了这些胡话就跑来质问你娘!」 周四郎一字一句地怒问道:「儿子知道母亲不满英姐儿出身寒微,可是当初是咱们家求了来的!黄家清清白白的人家,儿子与英姐儿白首一心,这一辈子也绝不会再娶他人!母亲若真是做了这样的事,早早告诉了我到底给她吃的什么药!」 周夫人一愣,有些不自在:「你这糊涂孩子,娘做什么事不是为了你好?!你以为你爹能平步青云,如今做了尚书全靠他自己的本事?若不是你外公……」 周四郎冷笑道:「若不是我外公把我送到苏州去做人质,也没有如今周家田家的兴旺发达!」 周夫人叹了一口气:「你也莫怨你外公和爹娘……生在这样的人家……」 周四郎低了头:「我不怨,娘告诉我到底是什么?!」 周夫人尴尬地道:「知道又怎么样?窑子里的姐儿们用的东西,谁知道放了什么?你也别费劲了,能治回来的万中无一,不如早做打算……」 周四郎看着母亲,难以相信自己心目中高贵慈爱的母亲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还心安理得,他突然纵声狂笑:「太太……也许是报应吧,如今大哥也生不了孩子,我也不会再有孩子……太太以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辛辛苦苦操持了一辈子的周家,最后都落入沙姨娘的亲孙子手里!」 周夫人气得脸色铁青就要昏厥过去,周四郎却目光冰冷如看陌生人恍若未见转身离去…… v第七十一章[09.12] 周夫人这辈子最恨的人实在是非沙姨娘莫属。 沙姨娘原是周家买进来学戏的小戏子,五岁卖身进周家,学戏十年,吹、拉、弹、唱、跳无一不精。戏本儿背得多了,说话举止也跟那戏里的大家闺秀一般,寻常人家的小姐都不如她。她与爱唱戏听戏的周家二少爷周盛业,也就是周侍郎(周尚书)早就情投意合。 周夫人进了门,沙姨娘一味地做小伏低,周夫人知道他们这样的人家一个戏子出身的姨娘是翻不出大浪来的,待有了嫡长子,为了体现自己的贤德大度,也为了讨夫君的欢心,便点头答应纳了她做姨娘,谁知道,她却自此独宠专房。 若不是周家正妻有半月定例,周盛业也是野心勃勃,在仕途上要仰仗岳家,她只怕都生不出后面的二女一子。 周夫人无奈扶了一个自己的贴身丫头,也就是周三郎的娘做了通房,谁知道这是个没福气的,美貌不输沙姨娘,却不会讨周盛业的欢心,生了周三郎没多久就一病没了。自己平白多了个碍眼的庶子,却对沙姨娘的地位半分撼动都没有。 后面虽然又扶了几位妾室,姨娘,周夫人下了狠手,没有一个能生出一儿半女,也没有一个能真正动摇已经生了一子一女的沙姨娘的地位的。 周四郎这几句话可真是太戳她的心窝子了,她捂住胸口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吓得杜嬷嬷一个劲地又拍又劝:「太太,别跟个不懂事的孩子置气,不行就多给塞几个通房妾室,还怕生不出孩子来!」 周夫人怒不可遏,一想到这个家最终要落到周二郎的孩子手中,她就觉得比被千刀万剐还要痛苦:「你说得对!初春,初春那孩子一心为了四郎打算!去,你就给我去说,今儿就给了初春名分!我就不信,还真生不出个孩子来!」 英姐儿第二日还是跟四郎回了趟娘家,她这两年可没少往娘家捎钱捎东西,黄家如今一水儿的青砖大瓦房就有十来间,也买了几个丫头婆子小子伺候着。 英姐儿一进门,黄大婶就飞快地迎了过来,一打眼看见英姐儿,喊了个「大」字,后面的「妞妞」却怎么也叫不出口来,这个高贵美丽的少妇,真的是自己的女儿吗?她嗫嚅着站在院子当中。 英姐儿却一下扑过去抱住了黄大婶:「娘怎么不叫我妞妞了!我不依!」 周四郎在英姐儿身边,恭恭敬敬地对着黄老爹和黄大婶,喊了声:「爹!」「娘!」 把黄大婶老两口惊得直搓衣角,随即便喜得合不拢嘴。 待得见到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英姐儿羡慕地看着大嫂尖尖的肚皮:「大嫂,这是几个月了?」黄家的日子越过越好,黄大嫂章氏也只得低了头,不敢再成天怨东怨西的,跟黄大哥也渐渐和好了。前年就已经生了个丫头,这一个也有五个月了。 章氏如今可再也不敢瞧不起这个小姑子了,一家子还有将来的几个孩子都指着她拉拔呢:「五个月,会动了。」一手拖着已经八九岁的小棍子,英姐儿忍不住摸了摸小棍子的头,三年不见,已经是个小小少年模样了。 黄二嫂安氏也抱了一个小子出来:「给姑姑瞧瞧,给姑姑问安,要个见面礼!」 那孩子瞧上去两岁左右,生得眉清目秀地,也不认生,口齿不清地叫道:「谷谷……」还流出一条亮晶晶的小口水来。 英姐儿心里酸涩,强笑道:「有,见面礼都有!叫什么名字?」 安氏笑盈盈地道:「请了个算命先生给取的名,说他命里缺木,所以叫了黄森林。」 安氏便把黄森林往英姐儿怀里塞:「别急,当初我不是也是三年没有么?后来日日带着小棍子,倒是把林儿给招来了!」 待一通相见完毕,黄大婶忍不住拉了英姐儿进屋说私房话。 英姐儿眼泪汪汪地抱着黄大婶,黄大婶如她小时候一样,拍着她的背:「莫急,你像娘,能生。」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符袋来塞到英姐儿手中:「这是我请云台寺老和尚给写的,特地在观音菩萨跟前开过光!」 说完又嘱咐道:「娘倒有个偏方,原是你舅母家的老太太传下来的,你看你舅母多能生!一溜四个儿子,谁不羡慕!你听着,就是当归红枣黑豆红糖各一两,放两个鸡蛋,煮一个时辰,月信头一日开始吃,吃到完。养上一年,再没有不好的。」 英姐儿强忍心中的苦楚,一一应了。她来前连香草都特意嘱咐了,这事儿谁也不能说。 英姐儿跟周四郎坐着马车回城的时候眼睛红肿,闭目养神,周四郎伸手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我们周家对不起你,让我用一辈子来还。」 英姐儿轻轻地伏在周四郎的怀里,想起黄大婶当初说的话「周四郎愣了点儿,可是瞧着心不歪。只要心不歪,你只管往热里去捂他,早晚冷热乎起来。」眼泪一点点地滑下来,这一辈子,没有孩子就没有孩子吧,到了最后,最不济也能领养一个。 回到周家,到了第二日英姐儿起床,也不去给周夫人请安。周四郎也不问她,夫妻俩吃过饭,周四郎就出了门。 英姐儿却派人去请周三郎。他们之间的生意往来如今也该变个样子了。 周三郎颠颠儿地来了。英姐儿道:「如今三哥是怎么个打算?」 周三郎却没有接口,反而道:「听说你们昨夜请了阿奇给大哥大嫂看症候,又请了梅太医来,出什么事了?」 英姐儿沉了脸:「看来周家还是老样子,一房的事,不到半日全家都知道了。」 周三郎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毕竟住在一个院子里。」 英姐儿想了想到底没有跟他提周夫人下药的事情,只是跟他讨论了以后如何经营绸缎庄的事。 周三郎倒是爽快:「弟妹如果出一半本钱,考虑到南边章明是弟妹的人,咱们三七开,我三,你七。」 英姐儿终于展开了进入周家以来第一个真诚的笑容:「要没有三哥当年雪中送炭,我这生意也起不来,本钱我出一半,四六开吧。你四,我六。」 周三郎才要抬脚,就见杜嬷嬷领着初春进了屋,初春手上挽着一个小包袱。英姐儿脸一沉,这两个人,她可是谁也不想见。 杜嬷嬷恭恭敬敬地给周三郎和英姐儿行了礼,便不再说话。周三郎知道这是不想当着他的面说呢,便打了个「呵呵」告辞走了。不过看着情形也猜到了几分,心里不禁暗暗叹气,一个出身高贵的正头夫人被个戏子出身的妾室压了一辈子,不是没有原因的。儿媳妇千里迢迢回家来,被窝还没热,就要往里塞人。 英姐儿听了杜嬷嬷的来意,心里的怒火就跟火山一样往上涌:「我要是不答应呢?」 v第七十二章[09.12] 杜嬷嬷硬着头皮道:「哪家的长辈送了人来也都是好意,将来生了孩子不也是爷和奶奶的孩子么?四奶奶哪能这点儿道理都不懂呢?」 英姐儿气得手抖,站起身来,喝骂道:「我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不慈下不孝,你回去给太太说,她的好意,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她要再敢往我屋里塞人,我也顾不得谁的体面不体面,我就写了状子,上官府告了她去!」 杜妈妈冷笑道:「四奶奶这是什么话?难道不怕太太也上官府告你个忤逆不孝?什么事都要讲证据,捕风捉影的事情,四奶奶信了,官府也不能信!人留下了。我劝四奶奶还是收下,孝道大过天!」说完转身走了。 英姐儿咬着牙,忍住气,脑子里转了几个来回,这才看着初春道:「你先去外院跟守贤领差事。你的事,等爷回来了再说。」 周四郎听到初春的事情,沉默半晌:「依我说就让她留下吧!」 英姐儿浓眉一扬,忍住气道:「爷这是什么意思?!」 周四郎看着英姐儿,劝解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先忍着,我大概知道是谁在后面扇阴风点鬼火,可是对方滑不留手,抓不到证据,依我说倒不如开门揖盗,也好关门打狗!初春是太太的人,有了她在这里做个挡箭牌,日后说起来,没有子嗣,谁也怪不到你身上,都是我的事!」 英姐儿看着这样的周四郎觉得有些陌生,周四郎握住她的手:「你相信我,我如今也不是当年那个天真软弱的周四郎了。你是我媳妇,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让初春住在外院厢房,你派个新字辈的丫头盯着。」 英姐儿沉寂下来,每天果然像那个小丫头说的,抱着送子观音拜个不停。初春如今上了头,有了姨娘的名分,英姐儿派了新竹去伺候她。周四郎一个月也到她那里住几日。家里都改称她王姨娘。 见雪得了这个消息,气得道:「真想让我当家的把她给捶扁了!」 英姐儿只是冷冷地笑笑:「捶她?有她好受的日子。让你们当家的托了人偷偷打听乔嬷嬷的下落,我就不信她真能跟周家彻底断了干系!」 莫氏果然「罚」了守静去管库房,库房可是比车马房油水更多的地方。英姐儿听了也没有做声。 这样相安无事过了大约四个月的样子,周家传出了两条喜讯:周家大奶奶进门这么多年,终于有了喜!周家四房的王姨娘也怀了身孕! 周家炸了锅,兰桂院里,周四郎看着面前的棋盘,抬头笑着对英姐儿道:「看看这一网能抓着几条鱼!」 英姐儿微微回他一个浅笑,慢慢地把棋子一颗颗收到棋笥里:「四郎,我忍了这么久,就是因为信你!」 焦氏和王姨娘怀孕的消息传来,周夫人的病立刻好了一半,当日就难得地换了一身枣红绣莲蓬的衣裳,下了床,由杜嬷嬷扶着,先去瞧了焦氏。 焦氏听得婆婆来了,连忙出了屋迎了上来,强笑道:「太太怎么来了?如今一日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太太可别招了寒气!有什么事让人来叫媳妇一声就是。」 周夫人一把推开杜嬷嬷的手,紧紧地抓住焦氏,满面喜色道:「我的个老天爷,如今哪里敢让你到处跑?可算是菩萨开了眼。我不打紧,你赶紧进屋去,别着了凉,如今你月份尚浅,要加倍小心才是。」 焦氏面上一红,低头垂目道:「是,五弟才诊出来,还想请梅太医再诊上一遍,才敢去给老太太、老太爷、老爷、太太们报喜。也不知道谁那么嘴快,昨儿的事,今儿就传得人人都知道了。」 周夫人不以为意:「这事多亏了老五,错不了。梅太医来没来?」 说话间,门上报梅太医来了。 梅太医按了脉,笑呵呵地恭喜道:「果然是喜脉。看来宏能兄果然医术高明,在下倒要去请教一番。」 周夫人欢天喜地地让杜嬷嬷赏了梅太医十两银子,又千叮咛万嘱咐焦氏不可大意了,这才赔着梅太医一起去了兰桂院。 英姐儿正好在王姨娘屋里,见有外人在,只得微微对周夫人行了一礼:「给太太请安。」 周夫人见她礼数疏慢,皱了眉头,心里有些愧对她,可又怕她对初春做什么手脚,到了肚子里的孩子再跑了:「王姨娘有了,也是你的福气。你好好照顾着,莫要大意了。若是你担心自己年轻不经事,也可以把她送到我院子里去养着,等孩子生了再送回来。」 英姐儿眼神发冷,似笑非笑:「若是太太不放心,只管接了去。也省得万一出了什么事,倒成了我的不是。」 初春却满脸的不安,连声道:「太太怜惜奴婢,奴婢感恩不尽。奶奶照顾得很好,挪来挪去的只怕也不安生。」 周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待梅太医按了脉也是喜脉。周夫人便忘了跟英姐儿的不快,欢天喜地地又赏了梅太医十两银子,这才又吩咐人给焦氏和初春一人送一份燕窝桂圆肉脯等补品。 英姐儿冷眼看着,枯寂如死。香草在一边满脸的悲愤不平。 过了四、五日,便到了下元节。周夫人因为双喜临门,又特地送了一百两银子到众妙庵去修斋设醮。莫氏吩咐大厨房蒸了麻腐包子,送到各房,又操持着祭祖家宴。焦氏英姐儿等则都在自己屋里折金银包等着晚上祭祖。 到了晚上,按着祭祀的时辰,由周老太爷,周老太太为首,周尚书和周夫人随后,带着一屋子的儿女媳妇孙子孙女给祖宗进香磕头。周夫人一双眼睛盯着焦氏,生怕她有个闪失。二郎三郎的几个孩子也都得了嘱咐,安安静静地不敢乱跑乱撞。倒是平安无事直到开席。 周夫人心里松了一口气,想着焦氏做做样子,吃上两口就可以回屋歇着去了。她也觉得浑身无力,只想着早早回去。 周家众人分开男女席面,坐满了一个大厅。英姐儿就坐在焦氏身边。英姐儿身后是香草帮着夹菜,焦氏身后则是周大郎一个得宠的姨娘齐氏。同席的还有莫氏、徐氏、文萃和文琪,身后都有姨娘或是丫头夹菜。 莫氏便对焦氏道:「大嫂,你瞧,四弟妹果然是个贤惠心慈的。咱们都叫了姨娘来伺候,偏她心疼王姨娘有了身子,倒连面都没让她露一露。」 焦氏这三年可是被莫氏欺负得狠了,此时道:「四弟妹总共就只有这么一个姨娘,自然是要着紧些的,哪里像我们,屋里左一个姨娘右一个姨娘。说来二弟妹才是真贤惠,又不是自己不能生,怎么就给二郎添了一屋子的人!」 只要是个女人,谁又能真心愿意往自己丈夫跟前塞人?莫氏闻言果然脸上有些挂不住,压低了声音道:「那是二郎能生,我一个可顾不过来。我怎么隐隐地听着大郎不能生,也不知道这孩子……」说完捂着嘴假装食言的样子,若有所指地看着焦氏的肚子。 焦氏一手捂住肚子,气得脸色发白,一手指着莫氏,指尖发颤:「你……」 英姐儿却把手中的筷子「啪」地一搁:「二嫂,这一桌子的孩子呢,说话怎么半点儿分寸都没有?!可是还没喝酒就糊涂了!」她转向焦氏道:「大嫂,你有了身子,这凉菜冷汤的,别伤了胃口,不如赶紧回去歇着。」 v第七十三章[09.12] 焦氏便放了筷子,刚要起身便脸色大变,双手捂住小腹,面露痛色:「四弟妹,……你快去叫五弟来,我好像……好像……肚子……」 英姐儿忙伸手扶住她的后腰:「香草,赶紧去叫五爷。二嫂,还不赶紧让人抬了春凳来?」 莫氏面上也是一惊,忙吩咐道:「都杵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抬春凳!」 焦氏趴在桌上,额头冒汗。 周夫人早跌跌撞撞地被杜嬷嬷扶着,奔了过来:「老天爷,这是怎么了?」 她怒瞪着莫氏,抬手就是一巴掌:「小贱妇,当了几天家就不知道自己几两重了?!好端端地撩拨个什么?!要是孩子有个好歹,看我怎么收拾你!」莫氏被当众发作,捂着脸「呜呜」地哭个不停,心里却咬牙切齿道:「活该你断子绝孙!」 阿奇跟周四郎几个一席,这时已经奔了过来,道一声「冒昧了!」便去按焦氏的脉。按完,眉头紧皱:「赶紧请人去请梅太医来。我先尽力,看看保不保得住孩子。」 焦氏一听,两眼一翻,昏厥过去。英姐儿急急抱住她。春凳抬来,众人四手八脚地扶着焦氏往春凳上躺,却突然听见香草哭喊道:「不好了,大奶奶的衣裳上都沾了血了!」 众人闻声都朝焦氏看去,果然见衣裳下摆上血迹斑斑。 周大郎满眼通红地拉着焦氏的手:「素银,你怎么样了?」又拉着阿奇道:「你赶紧想法子啊!」 众人一阵忙乱,都朝焦氏的梅鹤院去。周夫人也不顾自己身体虚弱,强撑着去了。周老爷劝住了老太爷老太太,自己也跟了来。英姐儿却落在众人身后,最后一个进了梅鹤院。香草在混乱中溜走了。 阿奇想尽了法子,针灸也下了,可等梅太医赶来,孩子早已化作一滩血水,焦氏大哭大叫,撕心裂肺地道:「有人害我,有人害我!有人要绝了我们长房啊!老爷,太太,给我和大郎做主啊!」说着也不管身上是不是还流血不止,就要往床下扑,众人都拉扯不住。她连滚带爬地扑到公婆的面前,状若疯妇。 周大郎跪在父亲面前,泪流满面:「父亲,儿子成亲多年才有了这么一滴骨血,如今被人暗害……求父亲替儿子做主啊!」 周老爷皱了眉头:「大郎孩子没了,我这个做爷爷的心里不疼吗?可是这孩子月份小坐不住也是有的,别张口闭口就是被人害了!」 周夫人气得眼前发黑,也顾不上跟周老爷辩驳,摇摇欲坠,白着一张脸,指着焦氏的贴身丫头道:「说!今儿大奶奶可是被什么人冲撞了?!还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不说,我就一个个都打了板子,撵出去!」 那丫头就哭道:「自打奶奶有了身子,奶奶吃的用的,奴婢们都不敢有半分大意。今日厨房送了麻腐包子来,奶奶看那包子蒸得好,又怕祭祀晚了饿着,出门前便让热了两个,奶奶当点心吃了!除了这个奴婢再想不出别的!」 「那剩下的包子呢?!」周夫人厉声喝骂,声音都是颤抖的,心中恨不得把韵雅轩的沙姨娘抓了来当众撕成几片。肯定是她,除了她再没人能那么狠毒。 那丫头忙告了罪,自己去拿包子,可是片刻功夫哭喊着跑了回来,拼命磕头:「太太,奴婢明明记得还有几个包子就在厨里用碗扣着,怎么会不见了呢!」 周老爷皱着眉头:「如此一来要把账算到麻腐包子头上,只怕也是无凭无据了。」 周大郎却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从袖子中掏出一个小银盒子来:「儿子袖起来了两个。齐姨娘要伺候完焦氏才能吃东西,我看剩的包子还热着,便带了去,想着给她,一时倒没得空。」 焦氏闻言满眼的心酸地看着周大郎。周大郎有些羞愧地低了头。 周夫人也顾不上这些,忙一叠声让阿奇和梅太医验看这包子有没有问题。 阿奇掰开包子,闻了闻,又用指甲挑了一小块陷儿放在舌尖尝了尝,也不言语,看着梅太医。梅太医也如法炮制,半天道:「虽不十分作准,大概是放了桃仁丹参。」 阿奇脸上露出了一点微笑,跟着点点头:「我尝着也差不多。」 周夫人闻言气得浑身发抖,厉声叫道:「给我把厨房的人全都拘起来,我要一个个审!一处处搜,我就不信找不出这个祸害来!」 莫氏刚才也有跟来,见事情就要跑到自己头上,忙跪下喊冤道:「老爷太太!我冤枉啊!这厨房一蒸就是几百个包子,往各房送都是随手捡的,哪里就能在这包子里下了毒,特特地送到大嫂这里来!」 这时却见初春的嫂子王青家的被人捆了进来。捆人的是以前焦氏手下得力的婆子,旁边跟着香草! 莫氏一见猛地愣住了,抬头看了看英姐儿,突然有些明白自己当时在恐惧什么了!难怪姨娘说最要防着的就是她,无论如何要把她撵走……她这几个月安安静静地,她们都上当了! 周老爷也抬眼看了看英姐儿,冷笑道:「你手脚倒快!」 英姐儿一脸坦然:「老爷过奖了。这女人落胎不是受了惊跌了跤就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不过是常理,刚才我就让香草赶紧去把厨房的管事给叫了来,谁知道怎么会绑了来,香草,你说说,怎么回事?」 「奴婢去厨房找王青家的,谁知道她见了我就跑,我也不知道她跑什么,我也跑得不慢,可巧碰到这个婆子在扫地,就帮我把她给绑了来。王春家的,你干嘛见我就跑?!」 那王春家的嘴里塞着一块抹布,哪里说得出什么话来,只是呜呜地挣扎着,挣扎得狠了,就从怀里掉出一个小荷包来。 莫氏瞧着就要去扯王春家口里的抹布。英姐儿却一把将她扯了个趔趄:「万一她咬舌自尽、畏罪自杀什么的,可就是都是二嫂指使的了,我劝二嫂还是不要乱动的好。老爷和太太在呢,冤枉不了好人。」 那蓝色的小荷包里装的,经过阿奇和梅太医的双重验证确实就是桃仁丹参粉。 周老爷叹了一口气,让人把王青家口里的抹布扯了。王春家的哭喊道:「老爷太太,这不是我的东西,是栽赃啊!」 周老爷皱着眉头:「这荷包到底是你们两个塞到她怀里的,还是她本来就有的,说不清楚!」但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是几乎已经肯定了,焦氏总不会拿自己好容易怀上的身孕来做诱饵,黄氏也不可能这么神机妙算事先准备好这些东西,他心中不禁暗暗恼怒。 周大郎怒道:「明明人脏俱获,老爷还要偏袒二房到什么时候?难道我们都不是老爷的儿子吗?」 周四郎也跟着跪下道:「请老爷明察!给大哥大嫂还有我那未出世的侄儿一个公道!」 v第七十四章[09.12] 周夫人战战巍巍地站起身来:「老爷不査,我查,杜嬷嬷,你带人亲自去,抄了王青的家!再把沙氏那个贱妇给我抓了来!今日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不要,也要给我可怜的小孙子报了这个仇!」 梅太医忙道:「周尚书府上有家事要处理,容下官告退!」 周老爷拱拱手,刚要让周三郎去送梅太医,周四郎却看了一眼周三郎,抢先一步道:「让儿子去送吧!」 周四郎陪着梅太医往外走。梅太医到周家多次,道路熟悉,见周四郎朝兰桂院的方向去,便停住了脚步:「周四爷可是走错了方向?」 周四郎笑道:「梅太医果然对这院子了如指掌。其实是见着大嫂的孩子没了,我心里也担心王姨娘的孩子,想请梅太医移步去瞧一瞧。」 梅太医笑道:「如今你们有周文奇这个高手在,倒要让本官一直掺和你们的家务事,实在不妥,本官告辞了!」 说着拱手就要走,道路前面却出现了两个人,正是任侠和镇书:「请梅太医移步!」 梅太医收起了笑容:「周四郎,你要劫持本官吗?」 周四郎也抹去了笑容:「你也说了是我们的家务事,若是你能把这些年替沙姨娘做的事,说个清楚明白,你还能继续做你的太医……,不然的话,你下半辈子可能都要去府衙吃霉米了。」 梅太医冷笑道:「沙姨娘?我与她有什么干系?要说做事,我倒是替你母亲做了不少,你要不要听一听?」 他转过身要走,却见周三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脸上悲怒莫辩:「你是不是要说,我姨娘当年是被太太害死的?」 梅太医看着他们兄弟俩,淡淡一笑:「看来你们家这出宅斗大戏是三个打一个。恕下官不愿奉陪,怎么,你们难道敢拘禁堂堂朝廷命官?」 周四郎背着手,颇有些周尚书的风范:「这里我只看到一个助纣为虐,毫无医德的狗杂种,没有看到什么朝廷命官,给我绑起来,拖到屋里去,自然有人会让他开口!」 任侠和镇书一涌而上。梅太医本就身体瘦弱,毫无抵抗之力,被推搡着进了兰桂院的门。 进了西厢,周四郎冷笑道:「梅太医可还记得三年前,我在这里被人下药的事情?」 梅太医本来就很苍白的脸上更是半点儿血色都没有。 周四郎背着手,接着道:「当初你并没有查看药渣只是闻了闻我的气息,就说是酸枣仁和灵芝。守静想要留住我、离间我和英姐儿,下这个药倒也说得过去。可是她说不是她下的,我信!那么到底是谁给我下的药,是什么药,为了什么?」 周四郎来回踱了几步:「我一直想不明白,直到我知道大哥不孕,而五哥怀疑是人为的。如果大哥不孕是人为的,那么这个人就没有理由只对付大哥,不对付我!你说是吗?所以我怀疑有人利用了守静,给我下了别的药,而你在替他们打掩护!」 梅太医看着他一言不发,一副你就是说对了也找不到证据的模样。 周四郎拉着周三郎坐下:「我们兄弟两个这些年可也不是白活的。梅太医,你当年请过的媒人,我们找到了!」 梅太医猛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两个:「你说什么?」 周三郎笑着吩咐道:「虽然不易打听,可我在京城梨园班子里可也有几个相识。把那媒婆叫进来吧。」 任侠便从外面带进来一个四五十岁的婆子。 梅太医尤自冷笑道:「就算你证明了我当年曾经想过要娶沙姨娘,又能说明什么?」 周四郎道:「不能说明什么吗?至少老二是不是我爹的亲生子,这事就存了疑。」 梅太医气得面色通红:「我们是清白的!」 周四郎却厉声喝道:「清白到你一直甘为驱遣,在周家做这么多断子绝孙的事情!我不过是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我父亲这么多年,任由你在周家内宅自由出入,如果他知道你跟沙姨娘当年有一段情,你们两个一直眉来眼去,却装作互不相识,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留你活在世上!」 梅太医怔怔地看着他,周四郎道:「你如今也有妻有子,你好好想想,你当年喜欢上的她,是戏台上那个为情而死的杜丽娘,还是手上沾着无数人命的沙姨娘!你要为了她毁掉自己的下半辈子吗?!你对得起你的妻子,你的儿女吗!」 梅太医浑身发抖,看着周四郎:「你……想怎么样?」 周四郎指指桌上的纸笔:「你说我写,或者你自己写,把几件关键的事交代清楚。三郎的姨娘是怎么死的,大郎和我又是怎么被下的绝育药?还有,我母亲的病……到底为什么一直好不了!」 梅太医颤声道:「我写了,不就是认了罪?你本来没有确证,我会傻到把证据送到你手上吗?周四郎,你也太小瞧我了!」 西厢的门猛地被人踢开,站在门口的是面色如铁,怒气冲冲的周老爷! 梅太医怒喝道:「我也是堂堂朝廷命官,我不信你们敢罔顾王法!」 周老爷一言不发,几步走过去拎起周四郎的青铜烛台就朝梅太医砸去,梅太医毫无防备地被砸倒在地,还要挣扎,周老爷却发了疯一般地扑压在他的身上,拿着烛台一下一下狠狠地砸在他的头上,鲜血流了一地,梅太医面无全非…… 周四郎和周三郎半步都挪不动,完全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到了。 周夫人站在门口一边扶着门框,一边死死抓住杜嬷嬷的手,根本站立不住。这个男人,一起生活了这一辈子,生育了四个儿女,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暴力失控的一面。那个几乎在房事上都称得上儒雅温文的男人,她以为是风度是涵养,现在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为什么会输得那么惨,这个男人心里只怕从头到尾都只有沙姨娘一个女人。 周二郎站在门外,远远地看着门内的这一幕,只觉得万念俱灰……。他们都知道周四郎和黄氏回来以后,家里会有争斗,他们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一开始便挑拨黄氏和周夫人,让他们内斗起来,一切似乎都很顺利。黄氏跟周四郎有了嫌隙,周四郎身边添了姨娘。就是知道周文奇在给大郎治病,也没有过于担心,谁知道他们的反击会来得如此突然猛烈,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沙姨娘是被初夏客客气气请来的。她先去了梅鹤院,焦氏见了她恨不能扑上来直接咬死她。好在她身边带着四五个身强力壮的婆子,这才全身而退,知道众人都去了兰桂院,她心里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 v第七十五章[09.12] 待她赶到兰桂院看到的就是周老爷亲手砸死梅太医的一幕,她双腿一软,当即便昏倒在地,人事不省。 她身边的四五个婆子就要趁乱抬了她回去,却见大门前站了一位贵妇人,手里提了把寒光闪闪的砍柴刀,一脸寒霜地看着她们。那四五个婆子都是知道这位奶奶的,其中一位就颤抖道:「还请四奶奶让一让!」 英姐儿却抬了抬下巴,香草手脚也是快,不知道从哪里已经拎了一桶水来,二话不说就朝那四五个婆子泼去:「你们姨娘也该醒醒了!」 这一桶水一半浇在沙姨娘的身上,沙姨娘只得悠悠醒转,转身朝西厢奔去,一边哭泣道:「老爷,老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英姐儿捂住胸口,不敢往屋里看,有些不舒服地把刀交给了香草:「你这水不是早有准备吧?」 香草也有些哆嗦道:「奶奶怎么忘了,自打那年奶奶放了火,这各院的院门口不都时时放着两桶水吗?!」 那一边,周老爷目光发寒看着沙姨娘:「沙丽娘,你耍了我一辈子还不够吗?!我杀了他不过是为了给你最后的体面!」 沙姨娘美丽的大眼睛里全是晶莹的泪水,一滴滴地顺着白皙精致的脸颊慢慢流下来,她突然哽咽着哀哀婉婉地唱了起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没有人打断她,她的声音真的很美,悠长婉转,如泣如诉,把一位思春少女的心境表现得淋漓尽致,里面满满都是她的渴望和憧憬……。她的衣衫半湿,在寒冷的秋风中显得更加凄楚可怜。 歌声中,周老爷不知不觉满脸是泪,这样美丽的女人他爱了一辈子,宠了一辈子,却原来都是假像吗? 沙姨娘突然止住了歌声,抬头看着周老爷,声音哽咽地申诉道:「业郎,你知道,你就是我的命,我的天,我这一辈子不过就是为情生为情死,哪里有什么手段去伤害你的孩子们?就连黄氏初嫁,我瞧着她身边拮据,都借着文琪的手给过她一百两银子!你问她,是不是有这样的事?四奶奶,你们要管家,莫氏还敢跟你们抢吗?!何苦如此,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英姐儿冷笑道:「原来那一百两是你给的,我还当是文琪拿错了荷包,一直没敢动用过,早知道我就心安理得地花了。」 周老爷看着这样温言软语的沙姨娘,心竟然慢慢软了下来,也许一切都只是一场误会。当年的她如明珠闪耀,不过一出游园惊梦,让多少京城纨绔趋之如骛,自己自此再也舍不得让她在人前出现。她的人,她的歌都只属于自己一个人。 英姐儿淡淡地吩咐香草:「让新竹她们把初春给我拖出来!」 初春被捆着,嘴里也塞了布,被拖了出来。她甚至都不挣扎,只是乖乖地任人摆布,周夫人见了,怒喝英姐儿道:「她有了身子,你竟然这样磋磨她!」 英姐儿并不理她,只是目光冷淡地看向周四郎。 周四郎几步跨过来,拦在母亲和英姐儿之间,沉声道:「太太,这孩子不是我的!」 周夫人闻言,脑子「嗡」地一声,身子摇晃了几下,若不是杜嬷嬷忙扶了她就近找个了椅子坐下,她定然摔倒在地。 周老爷也回过神来,吩咐道:「底下人全都滚出去!老三,你去门口守着,不许半个人靠近。」周三郎闻言有些不愿意,可也不敢违抗,出了门,就让众人都站到大门外面去,自己站在西厢书房门口守着。 周老爷也随即坐下。沙姨娘「扑通」就跪在他面前,也不说话,只是低声地啜泣着。 周四郎这才道:「太太,大哥和我都被下了药,子嗣只怕无望。」 周夫人脸色惨白,连椅子都要坐不住,浑身打颤,哪里有半分说话的力气。 周老爷脸上还沾着梅太医的血点子,冷声道:「四郎,你们谋划已久,不如一次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不必这么藏头露尾,吞吞吐吐!」 周四郎双膝一弯,也跪在他的面前:「老爷,这事得从大哥不育之事说起。五哥诊断之后怀疑是被人下了药,儿子便请他也给儿子诊断了一番,原来儿子也被下了药。若是跟周家有仇,又怎么会放过了老二老三,那就是跟太太有仇了。太太不过内宅妇人,能恨她恨到这个份上的人,能有谁?」 周四郎说完目光停留在沙姨娘身上。 沙姨娘没有抬头也能感觉到一般,却不开口辩解,只是睁着一双美目,无限信任地看着周老爷,好像这个男人一定会为自己洗清冤屈一般。 英姐儿在一边看得暗暗点头:「果然师父说得对,一个人最大的本事,不是自己什么都能干,而是让别人什么都替你干了。」 周四郎见谁也不发言,只好继续说道:「可是也不能平白冤枉了好人。所以儿子也不敢胡乱声张,只是暗暗思索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倒慢慢找到了一丝线索。关于梅太医的事,父亲既然已经知道了,儿子也就不再多说。就说说初春吧。」 「她来做姨娘是太太的意思,儿子虽不与她同房,但一个月也在她屋里装模作样歇上几日。可谁能想到她竟然会怀孕?这个孩子又是谁的?」 周四郎说到此处,突然怒指着周二郎道:「周文发,这可是你的孩子?!」 屋子里的人都觉得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周四郎失心疯,这事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 就连周老爷也有些承受不住:「四郎,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可有证据?」 周二郎更是匍匐着一边大哭,一边跪在周老爷的膝前:「父亲,父亲替儿子做主,替姨娘做主!他们几个做了圈套,这是要整死儿子和姨娘啊!」 周四郎道:「证据自然有的,还是人证。」说完对英姐儿点了点头。 香草不在,英姐儿只好自己动手,伸手扯下了初春口里的帕子。 初春茫然地看着她,又看看周四郎,再看看周二郎,满脸是泪,突然站起身来,一头朝门口的柱子撞了过去。亏得英姐儿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她:「初春,你要是就这么撞死了,你们一家子可就不是发卖这么简单了,你最好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说清楚。」 初春哭得死去活来:「老爷,太太,奴婢……奴婢的哥哥嫂嫂早就是二奶奶的人。那年奴婢挨了太太一顿板子,奴婢的嫂子就说跟着太太没个好,让奴婢一定要跟着四爷四奶奶去苏州,把那边发生的事情,无论大小都写信回来。奴婢不想去,可是奴婢的嫂子就……给奴婢下了……,二爷不知道怎么就到了奴婢家,说是如果奴婢听话,好好地回来了,就抬奴婢做姨娘。奴婢心里不愿意,可是……也没有法子,既然已经是二爷的人,便只能替二爷办事。」 周文发怒得站起身来:「你这个贱人,居然敢如此污蔑爷!」说着抬脚就往初春的额角踢去。 v第七十六章[09.18] 幸好英姐儿就在一边,狠狠扯了初春一下,初春身子一偏,周文发一脚踢空,摔倒在地。 初春缩到英姐儿身后,接着道:「谁知道奴婢回来就被太太给指了给四爷。奴婢无法……二爷却说这样更好,奴婢跟他说四爷没有碰过奴婢,二爷根本不信,奴婢实在逃不过,谁知道竟然会有了身孕!」 周文发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去掐初春的脖子,英姐儿拦在中间,抄起一旁的椅子就砸在他身上:「你要是无辜,干嘛一心想灭口!」周文发还要爬起来,英姐儿又一椅子砸下去。 周老爷已经脸色煞白,气得手指不住地颤抖。周夫人则早就缩在椅子上,连脖子都要竖不起来。一双眼睛充满了血丝,狠毒地瞪着沙姨娘。 周四郎接着道:「本来有了孩子,初春可以偷偷地流掉,谁知道周文发简直丧心病狂,居然想要李代桃僵,说儿子反正不能生了,他替儿子让初春多生几个,日后周家必定都会落在他儿子手中!」 沙姨娘也一副惊恐万状地模样:「二爷,我不信,我不信,二爷,你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的,你说,到底是谁在冤枉你?!」 「你住口!周文发做的事,可不止这一桩!当初我和英姐儿的那些事被你传得满城风雨,你以为那些说书先生你都能灭了口吗?要不要我叫一两个进来,给你再说一遍你编出来的好词儿!」周四郎气得差点儿跳起来,这么多证据在场,连梅太医都被打死了,沙姨娘居然还能装出这副无辜的模样来狡辩,要不是这次联合三哥找了这么多证据,又跟大哥大嫂演了一出戏,根本扳不倒她! 沙姨娘嘤嘤哭道:「你们这样气势汹汹,多少人证买不来!连大奶奶肚子里的孩子你们都能拿来做文章,简直是丧心病狂,老爷,你一向明察秋毫,一定不会冤枉奴婢的!」 英姐儿看着沙姨娘,真心觉得这个女人在周家实在是委屈了。 她走上前:「沙姨娘,其实我知道初春说的不都是实话!」 此言一出,不仅沙姨娘,连周老爷也很意外地看着英姐儿。 英姐儿笑了笑,一点停顿都没有地道:「初春说她是挨了板子才做了你们的人,其实不是,她一家子早就被你收买了!初春,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起,你就招了范同来,想干什么?因为太太犯了错,要娶我这个儿媳妇来补窟窿,你就要拆这个窟窿,让太太犯的错无可弥补,是不是?!还有范同一家,在庄子上发生的事情,是不是也跟你一样事事都写了信回来报给沙姨娘?初春,你给我下的药,是不是给太太下的药一样?都是生附子?」 初春脸色大变,颤抖着看着英姐儿:「奶奶……你……」 英姐儿笑道:「怎么,我天天喝着你的附子玉米粥居然还活得活蹦乱跳的,我一直想不明白,干嘛你们要在我这儿费这么大功夫!还是只是你自己的主意,想着学沙姨娘的模样,让太太病怏怏地,你就可以姨娘当家了?初春,你也太小看我师父了。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就敢干这样的事!在宫里,什么样的下作法子她没见过,你这么一点点道行,沙姨娘居然敢派了你来害我,看来是真没把我放在眼里。」 见沙姨娘没有说话,英姐儿叹了一口气:「沙姨娘,你今日是不是要演一出卖子求荣啊?这一切都是周文发和莫氏的主意,跟你半点儿都不相干?」 就在众人都以为英姐儿会继续追问沙姨娘和初春的时候,英姐儿突然掉头猛喝一声:「莫氏,你才是主使一切的人!我查了刑律,主使之人都该按律五马分尸!」师父说打蛇打七寸,攻人攻弱点。沙姨娘一伙怎么看弱点都是这个心里自卑的莫氏。五马分尸什么的,纯属杜撰。 莫氏本来一直在旁边看着,心里早吓破了胆子,一心想着怎么把自己摘出去,被突然点名,吓得本能地尖叫着指着沙姨娘道:「不是我,也不是二郎,都是她,是她!」她还有儿女,二郎也是周老爷的儿子,把事情都推到沙姨娘身上,说起来,不过是个姨娘,死了也就是死了,顶多给她多烧一点纸钱。 周二郎也突然眼睛一亮,爬过来哭喊道:「父亲,父亲,这些事都是姨娘做的……不是儿子,不是儿子!」他不能死,而姨娘,跟梅太医有瓜葛,反正父亲也不会让她活了。 沙姨娘美丽的大眼睛里突然收了眼泪,只是哀伤绝望地看着周老爷:「老爷,你信我吗?你爱我吗?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你都会站在我一边吗?」 周老爷怒目而视,跳起来掐住她的脖子:「贱妇!你亲身的儿子媳妇都指证你,你还要继续骗我到哪一天?说!是不是你?不说……我连你儿子孙子一起杀了!」 沙姨娘像一只垂死的天鹅,也不挣扎,反而嘶声笑道:「老爷,你松开我,我有话说!」再也不用自称奴婢了,沙姨娘心里一阵痛快。 周老爷狠劲把她一推:「说!」 沙姨娘被推得撞到一旁的桌子腿上,「嘭」地一声,她哼都不哼,反而看向神志已经昏昏沉沉的周夫人:「田不离,你可真有福气!投了个好胎,凭着出身高贵,一辈子顺风顺水,明明自己蠢得像头猪,可偏偏连儿子都那么出息!」 周夫人颤抖着伸出枯瘦的手指指着她,嗓子里「赫赫」直响,却说不出话来。 沙姨娘转过头来仰望着周老爷,眼神空洞缥缈,直视着他的眼睛:「业郎,你真心爱过我的,对不对?可是……你最爱的还是权势富贵、是周家!」 沙姨娘的声音高亢起来,如悲如泣:「为什么?为什么当年你不能带着我走,偏要娶田不离这个蠢妇为妻?就是因为她的娘家,就是因为她的娘家!」 她的眼里都是不甘心的怒火:「不要说我耍你,你何尝不是一直跟我逢场作戏?我的儿子,不能叫我一声母亲,我的女儿不能叫我一声娘亲?一切不过是因为我出身低贱,我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好也没有用……亏你还有脸说爱我……你爱我又怎么忍心让我受这样的折磨?你爱我又怎忍心让我一辈子在这个蠢妇面前做小伏低!」 沙姨娘的脸上露出看破红尘放下一切的冷笑:「你不能娶我,却又要把我留下,如果我能嫁给梅郎……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是你……你的两个嫡子断子绝孙……出身?哈哈,你们周家,将来只能是庶子当道!你开心吗?!」 周老爷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这个跟自己「相亲相爱」了一辈子的女人,居然是这样的痛恨自己!他意气风发了一辈子,却败在唯一真心爱过的女人手上!他腿一软倒退几步,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沙姨娘一挑眉,带着微微的嘲讽转头看向英姐儿:「你想不明白吗?告诉你,初春跟我年轻时候一样天真,居然喜欢周四郎!我只是让她传信回来,并没有要害你……没想到,我却折在你的手里!宋女官,名师高徒……输给你们,我不丢脸!可是,你的好日子也就要到头了……」 说完她站起身,从容一礼:「老爷,你已经杀了一个人,手上就别再沾血了,就让我们好说好散,这一辈子,我太累了,只求下辈子让我投生个好人家……最后求你一次,请容我自我了断……」 沙姨娘当天夜里穿着一身大红的龙凤嫁衣吞了金子。而梅太医则是出诊的路上,连着马车一起摔下了山崖,尸骨无存。 周老爷大受打击,整个人都迅速衰老起来,连着病了多日,待又能起身,已经须发半白,连后宅都很少进了。 周夫人病情加重,卧床不起,言语困难,阿奇每日一诊,费心替她调理。 周二郎和莫氏带着孩子文琪搬离了周家,连同初春一起,不知所踪。初春一家子全部发卖。 大郎遣散了一屋子的姨娘专心读书,焦氏之前流产虽然是与英姐儿合演的一出戏,但常年吃药,身体确实虚弱,如今什么争强好胜的心都没有了,一心调理身体求子,只得求着英姐儿当家理事。 周三郎依然过着他悠哉悠哉的小日子。和徐氏不好不坏。 英姐儿花了一番功夫整顿了周家,周四郎安心读书准备来年秋闱,两人花前月下,一切风平浪静。日子安静得有些不真实,让英姐儿心里隐隐不安,有时候会忍不住问周四郎:「沙姨娘说我,好日子就要到头了是什么意思?」 v第七十七章[09.18] 周四郎总是微笑着将她抱在怀里,亲吻着她的面颊和脖颈:「放心,谁逼我,我也不会再纳妾!」 英姐儿不免心中感叹,那个沙姨娘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不善的狠毒,自己逃不过了,却也要在周家每一个人心里埋下一根刺,扎得你隐隐作痛…… 转眼到了腊八节。所谓「腊者,岁终大祭」。 英姐儿如今当家,自然诸事操心,免不了提前几日便让厨房准备了腊八粥要用的各色米豆,黄米、白米、栗子、红豆等该选的选,该泡的泡,连腊八蒜也泡了一缸子。待得腊八这一日,便各院连着左邻右舍远亲近戚都送了腊八粥。又按着时辰祭了祖。 到了巳时末刻,周家又摆了香案,接了宫里赐来的腊八粥。这回却是两份,一份是皇上赐给周老爷的;一份却是皇后娘娘赐给英姐儿的。周家荣宠在京城一时无二。 英姐儿捧了皇后娘娘的腊八粥回屋,便叫周四郎一起:「还是头一年喝宫里的腊八粥,我分一半,让人送我娘家去。这一半,我送了大哥三哥,就剩这些了,咱俩坐下尝一尝。」 便要亲自动手盛了,周四郎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地伸过手去:「我来,我来……其实这宫里的粥只怕还没有咱们家的顺口呢!」袖口一带,倒把那一小锅粥不知道怎么带倒了。 英姐儿嗔道:「你呀到底是少爷命,偏要伺候人……」心里却是甜的。 两人正说着闲话,就听见香草气喘吁吁地跑了来:「奶奶……有一件事……」香草看了看周四郎,有些犹豫。 英姐儿一见她这样就知道又有大事,眉心微皱:「说吧!」 香草瞟了一眼周四郎:「门上说……有位许家太太携家中小姐来访。」 英姐儿听到这个消息,愣了半天,「许太太?哪个许太太?」见香草不住地看着周四郎,而周四郎一副慌张的模样,心里一窒,这才明白沙姨娘那句「好日子就要到头了」是什么意思…… 她定了定心神:「先请她们到玉屏楼。」玉屏楼是周家接待外客的地方。 香草闻言转身去了,英姐儿这才慢慢转向周四郎:「看来你早就知道了?干嘛一直瞒着我?」 周四郎站起身,就要去抱英姐儿,英姐儿却难得地黑了脸,往后退了半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周四郎上前半步,一伸手使劲抱住了英姐儿:「昨日。我昨日出门会友,回来的路上……。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这事,没想到,她们今日就上了门。英姐儿!」 英姐儿眼圈一红,说不伤心也是骗自己:「我以为我们夫妻早是一体,无欺无瞒,没想到,只怕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周四郎收紧了胳膊,着急地道:「你何苦说这样的话戳我的心。我也不是要瞒你,想了一夜也不知道怎么张口!我……当年,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原是写了一张婚书给月……许姑娘的,那张婚书现在在她手里。」 香草此时却跑了回来:「奶奶……不好了,也不知道谁告诉了太太,太太召了她们进去,这会儿,初夏来了,说要爷过去呢!」 周四郎站起身来,扯住英姐儿的手:「走,我们一起去!」 英姐儿随着他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到了门口,却站住了脚,面色沉静,语气温柔:「四郎……我不去了。这件事,你自己去解决。如果要我下堂,我保证不哭不闹,拿了合离书就走!」 周四郎抬起头来看着英姐儿,眼中神色复杂,半天,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那好,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待周四郎跟着初夏走了,香草才着急地问英姐儿:「奶奶,怎么不跟了去啊!万一……」 英姐儿慢慢地坐下,看着那翻洒的腊八粥,吩咐道:「让新竹进来收拾了。」 她却端起碗里剩下的腊八粥尝了一口:「都凉了,果然还不如咱们家自己熬的。你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剩下的腊八粥,捡好的小瓷坛子装了,回头许夫人回去,送给她们,可别缺了礼数。」 香草见她不慌不忙,也没有刚才那么着急了:「奶奶可是已经有了法子?」 英姐儿抬起头摸了摸自己的发髻:「香草,法子?什么法子?我为什么要想法子?如果经过这么多事,周四郎还连这点儿事都自己解决不了,或者不肯去解决,香草,这样的人我又要来干什么?将来,你要找男人,得学着拾柳见雪的样子!找男人,样子不要紧,要紧的是做事有担当。」 香草抬着头想了一会儿,欢喜道:「奴婢明白了。那奴婢去办事了。」 周夫人的屋里漂浮着一种沉闷的药味,周四郎进门的时候,就见许太太鬓发半白,正坐在床头上,扶着周夫人,两人都在垂泪。许月英一身荆钗布裙,面容依然精致美丽,却有着掩饰不住的风霜。 许月英见周四郎进门,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温婉的微笑:「星哥哥来了!」 周四郎也回以一个微笑。 周夫人经过这些日子的诊治已经能勉强开口说话了,口齿虽然仍有些不清:「四郎……月丫头,你们成亲!」 周四郎一撩袍脚,双膝一弯跪在地上,低了头:「太太,儿子已经有妻了。怎可以停妻再娶?」 许太太看着周四郎。当年的那点傲气早已被这几年的颠沛流离折磨得面目全非。一家子虽然大赦回来,可起复无望,女儿年纪也不小了,就是再寻亲,又怎么能嫁入二品之家做嫡子正妻。许家一家子如今都只有这一个指望了。 她便开声哭道:「你跟月儿可真是苦命鸳鸯!若不是造化弄人,又怎么会到如今的地步。可是月丫头这心里只有你,当年为了你,连死都肯,你不能这么翻脸不认人啊!」 许月英满脸通红,站在一边,咬着牙。凭什么?当年他们两个可是倾心相爱,订过终身的啊!这些年隐姓埋名,饱经风霜,那一纸婚书,如今还躺在自己的心口上,青梅竹马比不了他与村姑短短三年么?她的夫君,她的荣华,她都要夺回来! 周四郎翻脸无情,也不要怪自己得礼不让,就让大理寺卿再来断一断这个私写婚书,始乱终弃的案子! 许月英冷笑道:「娘,咱们走,他不认,我倒要看看官府认不认,我这张婚书在前,黄氏的婚书在后,我是妻她是妾!周四郎,你确实已经有妻,你的妻子是我!」 v第七十八章[09.18] 许月英拉着许太太两人往外走。周家,她们就跟自己家一样熟悉。 周夫人着急又有些口齿不清地叫:「不弃,我……给交代!放心……」 周四郎看着这样的母亲,心中五味杂陈。 他明白,弃姨可以说是母亲一辈子唯一的朋友,而月妹妹就跟她自己的女儿一样。在母亲看来,月妹妹死而复生,让自己休弃了英姐儿再娶月妹妹是皆大欢喜。 可是这样的她,对许家母女有多温情,对英姐儿就有多冷酷,对自己的儿子就有多隔漠! 不说英姐儿对周家的恩情,就说她绝了英姐儿的育,难道她心里真地没有一丝愧疚不安对不起吗?她怎么能当婚姻是一件工具,随时可以结,随时可以离?! 她大概也忘了自己的儿子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而不是一块顽石一块冷铁,在跟英姐儿相处这么久之后,还能够无动于衷地去伤害她! 周四郎叹了一口气,吩咐杜嬷嬷道:「太太身体不好,不要再让她受任何刺激了。以后什么事,都交给我来处理。」说完,他站起身来,追了出去。 快到玉屏楼前,周四郎叫住了许月英母女。 此时天气已经十分寒冷,许月英穿着一件厚厚的已经褪了色的青色棉衣,许太太穿得更是简薄。她们才走这几步路,已经双唇发白,脸色乌青。 玉屏楼里拢着黄铜嵌倒福字火盆子,银丝碳半点儿烟气都没有,却散发出浓浓的暖意,室内烟霞色帷幕低垂,香炉里几不可见地飘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曾经,这一切许月英都习以为常,可如今经历过真正贫困的她终于明白什么叫人为财亡。 许太太在楼下,周四郎许月英上了楼。 坐在锦垫座椅上,许月英长睫低垂,端坐如仪,维持着最后的一点尊严,仿佛一只飞倦了的鸟,一动不动,让人心疼。 周四郎宁可许月英哭天抢地、破口大骂他负心薄幸,也好过这样安静而忧伤地坐着一言不发。曾经是这样美好的女子,如今也依然这样美好。 周四郎亲手给她倒了一碗热茶,许月英一惊,泪盈于睫地看着周四郎。 周四郎一愣,旋即才意识到,淡淡地笑了笑:「我是不是变得很多?曾几何时我会亲手给人奉茶?」 许月英垂下了眼睫,低低道:「你想说什么?」 周四郎沉默了一会儿斟酌道:「昨日见到你,我太意外了!我说请你们等几日,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没想到,你们今日会上门来。」虽然是实话,却有些令人难堪。 许月英抬起头来,目光有些尖锐,声音里隐隐有屈辱和怒气:「等几日?给我个交代?你想干什么?我回来的消息,你想瞒着离姨?还是想瞒着黄氏!」 周四郎避开她的目光:「母亲我没想过瞒着,但是黄氏,她何其无辜,为了我,已经受了那么多的伤害,我不想在事情没有个定论之前,让她再徒添烦恼!」 许月英薄薄的嘴唇微微颤动,眼睛里满是愤怒:「定论?你的定论是什么?我是妻她是妾,还是我是妾她是妻?」 周四郎挺了挺脊背,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是破釜沉舟的决然:「我会跟黄氏合离。」 许月英愕然,瞬间,巨大的愤怒转变为巨大的惊喜:「星哥哥,真的吗?我错怪你了。我……」泪水盈满了她美丽的眼睛,她喜极而泣。 周四郎目光中有愧疚有同情,但是还是咬牙道:「我和她合离之后,我便要休了你。」 许月英的欢喜僵硬在脸上,一时没有明白:「休了我?凭什么?」 周四郎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道:「这份婚书的确是我所写。我认。当初你死遁避祸并未与我商议,这四年你不知所踪,夫出外三年不归,听妻改嫁,这条律法放在男子身上想必也是适用的。」 许月英刚刚因为炭火和激动而粉红起来的脸上瞬间惨白如雪:「你……我明明用那副对子暗示你,我并没有死,只是月下徘徊,不能见光!你!故意的,对不对?你变了心,便想装不知道,是不是?」 周四郎愕然地看着许月英:「暗示?我……那副对子……」那副对子让英姐儿和自己差点儿喝了「毒」酒,要不是宋先生,周家如今会怎么样? 周四郎看着一脸理所当然的许月英,心中不禁暗暗叹息:「这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么?」 周四郎抬起眼神,坦然直视着许月英,最初的内疚和惭愧已经渐渐散去:「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聪明。你可以怀疑我不信我,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你要我非认你作正妻可以,但是我不会让黄氏哪怕做一日的妾室。所以,我会先跟她合离,再休了你。」 许月英终于明白过来周四郎想干什么,她有些绝望而又不死心地看着他:「然后呢?」 周四郎定定地道:「然后我会再将她娶回来!」 许月英的眼神变得冰冷,看着周四郎像看一个陌生人,半天,她低下头,试探道:「如果……我甘愿为妾呢?」 她真的不想失去,也不能再失去了。好后悔当初因为害怕做官妓选择了死遁,谁知道先帝居然那么宽仁,并未追究女眷,还送了那个冰冷的牌坊埋葬了她。 这些年被母亲带到老家,避世索居。 新帝登基,父亲和哥哥被赦,也回到老家。母亲才敢托人往京中给周夫人捎信,接着周家便来了人,接他们进京。 她们初时还害怕当年死遁会不会有欺君之嫌,结果来人说新帝最不喜人翻先帝旧账。她一个弱女子,谁会在意。 千里迢迢回了京,接他们的人竟消失了,留她们在旅店。她们实在拮据,这才昨日拦了四郎,没想到,全不是这么回事,如今萧郎是路人,接人的也不是周夫人。 v第七十九章[09.18] 英姐儿看着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周四郎还没有回来,便吩咐香草关了门,取了纸笔,开始抄写起《金刚经》来。这经最是凝神静气,虽是佛经,师父自己有时候也抄。 还没写满一张纸,刚抄到: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周四郎就回来了。 周四郎头上脸上都凝着小水珠子。英姐儿站起身,亲手递了毛巾给他。 周四郎却不接,反而摊开了手,英姐儿笑了笑,拿起毛巾轻轻地给他擦拭着:「外面下了雪珠子?你一身的寒气。香草,替爷准备一碗热姜汤。」 香草识相地退了出去。 周四郎伸手将英姐儿抱在怀里,笑着道:「雪都化了,没事了。」英姐儿闻言微微一怔,便不再过问。 当夜周四郎在书房,亲眼看着那份婚书化作灰烬,才回到屋里,将英姐儿紧紧地搂在怀里睡了。 许月英一家子第二日就从客栈搬了出来,住进了周四郎的一所院子,房契过了些日子换成了许月英的名字。 不久,周老爷替许月英之父觅了个笔帖式的差事。 又过了几个月,许月英便嫁了,据说陪嫁不薄,虽是填房,但夫家也是大族,家底颇厚。 英姐儿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理南边来的账目。她抬眼看着来报信的任侠,脸上是毫不掩藏的笑意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你想求我干嘛?」 任侠红了脸,有些扭捏道:「奶奶,你看,小的年纪也不小了。他们一个个的都成了亲,就小的,还夜夜孤枕难眠,奶奶就不替小的做做主吗?」 英姐儿忍住笑:「你是爷的人,要做主也求他去。」 任侠狗腿地道:「如今谁不知道咱们这院子里,爷的人都是奶奶的人,奶奶的人还是奶奶的人,人人都听奶奶的。」 英姐儿瞪了他一眼,做出一副正经八百的严肃模样道:「又胡说,爷才是一家之主。不过,你既求了我,那我想想……嗯,我看每日扫地的那个玉儿不错,身体好,人又老实本分,怎么样,喜欢吗?」任侠还是那么鬼头鬼脑的,打量她不知道呢? 任侠的脸都皱成了一个大包子:「奶奶,小的就喜欢机灵胆大的……」 英姐儿笑道:「那也要人家机灵胆大的瞧得上你才行啊!」 任侠听这话音是答应了,大喜过望,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的已经问过了,她让小的来问奶奶!」 英姐儿给香草的嫁妆明面上就比拾柳和见雪的还要厚上一倍,私底下又借着周四郎补贴任侠的名义,给了不少。一来她带着香草一路从老柳村走到现在,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二来说起来任侠还是她跟周四郎的媒人,这个家里,最早站在她这边的也是任侠。 过了端午,新帝登基满一年,便传来两个轰动朝野的大消息。一是今年皇上要重开秋闱,为朝廷取士;二是皇上要放出一批老宫女,选进新的秀女,充实后宫。 英姐儿得了这两个消息,忍不住一声叹息。 头一个,悔教夫婿觅封侯。她是真不介意周四郎是不是考中进士,升官发财。但是周家子弟,不仅四郎,阿奇,就是大郎也要下场。如今,有周老爷这棵大树,她们才能有这样的小日子过。日后,周家还需要另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 后一个,她不禁为皇后娘娘担忧。想着之前一个沙姨娘已经把周家搅得底朝天,宫里可是有无数个沙姨娘。这个妹妹依她说,虽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是天下最不省心的女人。 到了年底,果然进了一批新秀女。而最令人吃惊的是,巨鹿书院山长之女,楚姑娘竟然因其贞孝之名,直接入选后宫,封为贤妃。 世人议论纷纷,都当这是当今收买士林清流之举,只有周四郎和阿奇,对视一眼,心有戚戚,那个孩子的父亲总算是有了着落。 阿奇只觉一股冷汗湿了背心,幸亏当初自己够机灵,顺着楚姑娘的话音说她只是中暑,不然只怕如今坟上都长草了。 秋闱,周家三人,阿奇第二,四郎第五,大郎落榜。周四郎去了鹿鸣宴,取了衣帽旗匾,还有二十两银子。 英姐儿打趣他:「哎哟,经魁老爷,这衣帽旗匾的倒还珍贵,这二十两银子是不是少了点儿?要不要娘子我给你添个整数?」 周四郎大笑:「这银子我们周家都是装了一个特别的匣子存在祠堂里的,哪里能拿来用了?除非以后儿孙不孝……」 英姐儿听了这话,脸上免不了露出些难过来:「我们夫妻也算是同病相怜了。什么时候,咱们过继个孩子吧?」 周四郎见不得她难过,将她搂在怀里:「咱们还年轻啊,不急。说不定五哥能找出法子来呢。」 到了第二年春闱,四月十五发榜的时候,四郎和阿奇又都中了。四郎十二名,阿奇第八名。 到了殿试那一日,周四郎临别,昂首挺胸地对英姐儿说:「看你夫君去给你抱个状元回家。」 英姐儿只当他说笑,伸手抱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胸上:「你别在宫里乱窜,安全第一。」 周四郎知道她担心,反手抱住英姐儿:「放心,状元什么的不要紧,要紧的是我还要安安全全地回家伺候我媳妇儿呢!」 谁知道,周四郎没事,阿奇却差点儿闯出一场大祸,丢了性命。 这期殿试的题目是边防。周四郎和阿奇都入了前十名小传胪。这些论题他们在巨鹿书院都不知道议过多少回。这时候便真的显出巨鹿书院的用处来。 皇上这才进殿,就每人的对策,一一垂问。 v第八十章[09.18] 问到周四郎时,周四郎提出国防上中下三策:国力策,全国为上,破国次之;远交策,远交结盟,近守强兵;精兵策,首育强将,次训精兵。 皇上大喜,兼之又有心抬举巨鹿,竟真点了他一个状元郎。而阿奇,年纪尚青,又是单身,便点了探花郎。 十名小传胪赐午宴,下午再见全体新进士,大传胪。谁知道这顿午宴出了问题。 这样的宴席,众小传胪再是高兴,也不敢大吃大喝,失了仪,阿奇也不敢。只是口渴,便喝了点儿汤。虽然觉得味道微异,想着宫中东西自然都是验看过才敢上桌的,一时不察,片刻之后,竟觉腹痛如绞,急需如厕。 虽然失仪,但人有三急,怪罪不得,便由宫女领着出了大殿,往官房去。阿奇也不知道这宫里哪里是哪里,那宫女领他到了一处,便推了门道:「探花郎请进吧。」 阿奇瞧着这屋子不似官房,可是又没见过宫中官房何等模样,只得硬了头皮进去,谁知道就听里面叫起来:「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偷窥贤妃娘娘午睡!」当即便冲出几个太监,手中都拎着棍子,一顿狠揍。 阿奇这才知道,当年的楚姑娘,如今的贤妃并没有忘了当年之事。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当年跟英姐儿看夕阳,定下一生志向,眼看就要一一实现,却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就要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他心灰意冷,难怪叔公宁愿做个隐士,当即也不在意身上疼痛,只求速死。 谁知道远远传来一声尖细悠长的高喊:「皇后娘娘驾到,还不赶紧住手!」 沐皇后身边带着二三十个太监宫女浩浩荡荡地出现在贤妃的吉祥殿。 皇上也到此准备小憩,三下正好碰到一起。 听完事由,沐皇后轻启朱唇:「昔日楚庄王尚且知道绝缨护臣,臣妾不相信皇上没有这样的雅量。」 楚贤妃低头啜泣,无限委屈。皇上瞪着阿奇,心中不喜,暗道:「如此不小心……到底当不得大任。」 沐皇后见皇上脸色,小眼一转,笑盈盈忙道:「皇上,江都公主与周探花年貌相当,臣妾倒想做个媒,如此一来,周探花入后宫之事便有了说头。二来今日皇上得了天下贤才,周探花不过误闯,何必为了一点小事就污了贤妃妹妹之名,寒了天下士子之心?」江都公主虽然不是皇上一母同胞,但是沐皇后进宫之后,与之甚是交好。 天地良心,这么大个宫殿,没人带路要误闯也不容易。 皇上见皇后如此护着,也知道她跟周家关系匪浅,看了尤自啜泣的贤妃一眼,心中微微失望,这种打老鼠碎玉瓶的计谋,实在是欠高明,只得顺手推舟做个不爱女色爱人才的明君:「后宫之事,你做主便是。」 待消息传来,周家在京城更是炙手可热,风头一时无二。 一众朝臣都围着周尚书请教这教子之道。周尚书捻须不言,众人当他藏私。 病床上的周夫人得了这个消息,欢喜过度中了风,从此口眼歪斜,半瘫在床上。 英姐儿却一时成了京中传奇,众妇人艳羡的对象,当初闹得沸沸扬扬的砍柴女,谁知今日成了高门状元妻! 不过唯一能安慰到众人红眼病之痛的是,周状元没孩子。说不定很快就会休了他那个五年无出的原配,再娶新妻。 可惜盼望着跟周家结亲的人家在第二年就彻底失望了。因为周家的大儿媳妇和四儿媳妇居然双双怀孕了。 英姐儿抚着肚子一脸的震惊:「不是说我和四郎都被下了药吗?我……我保证没有不才之事,五哥,你是不是按错了?」难得如今的英姐儿又露出了一点儿初入周家时的憨傻。 阿奇翻了个白眼:「周四郎确实被下过药,不过那药也不是神仙药,一剂两剂就能断了一辈子的子嗣。他故意这样说,不过是为了安你的心。」 英姐儿闻言看着周四郎,泪水夺眶而出:「那么我的呢?到底怎么回事?」 阿奇无奈地看了一眼周四郎:「你家状元郎早就找到了那个乔嬷嬷,问清楚了当初下的什么药。好在她没能跟了去苏州,总共只下了一次药,不然我也没有法子。」 「为什么不告诉我?」英姐儿又哭又笑,忍不住拍打着周四郎的肩头。 周四郎上前拉住她的手:「万一治不好,不是让你白欢喜吗?还不如就这样……」 英姐儿也顾不得阿奇就在一边,扑进周四郎的怀中:「四郎……」 江都公主在一边,亲手抱着自己半岁大的儿子,半点儿公主架子都没有:「哎哟,你们这个热乎劲真让人眼馋,唉,我说英姐儿,你这夫怎么驯出来的?简直疼你疼到骨头缝里去了!」 英姐儿笑着冲她眨了眨眼睛。 周四郎含笑,眼里都是英姐儿:「她哪里有驯我?她只是改变了她自己而已。」所以我才跟着变好了…… 英姐儿抬起头,含泪的眼里也只有周四郎。 两人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悍妞降夫》上 作者:曼缤 02、《悍妞降夫》下 作者:曼缤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