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青丝》 v第一章 【第一章】 不会吧! 她跑得很快,去势也快,一脚踩下去,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又往前跑了好几个大步。 好像踏到什么怪怪的东西了。 那声闷哼清楚得很。 这里是镇外僻静的小路,平常荒烟蔓草,只有蛇鼠出没,方圆几里内都不见人烟,要不是今儿个她贪看城里的热闹,误了回家做饭的时辰,还不会从这边经过呢。 回头一探,草丛中,一个看起来身量与她相差无几的少年姿态诡异的仰天躺着。 她看看自己的脚丫子,又瞧瞧那人身上的黑印子,咽了口口水,慢慢靠近。 踩了人,总要去说声道歉。 那少年双眼紧闭,再看仔细,这才发现他很瘦很瘦,薄薄的身板近乎没有厚度,难怪她忙着往回家路上赶的时候,一匆忙,压根没发现有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他身上的衣料很好,金丝玉缕,只是整个人像是经过长途跋涉,衣衫褴褛。 「对不住喔,小后踩痛你了吗?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紧吧?」她问得很轻,声音软软的,让人想到外酥内软的炸麻糟。 那人什么回应也没有,方才那模糊的哼声好像只是一时的错觉。 小后蹲下去看个仔细,他的胸口不见一丝起伏,更令人惊恐的是他的额头有个大窟窿,血色已经转黑,身下淌着大片血迹,几乎是个血人。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心里的惊骇,没跑也没尖叫,略微颤抖的伸出手指放到他鼻下—— 还有一息尚存。 不过也就那么浅浅的。 只是这一息,可能随时会消失。 说可能,因为她不是大夫,凭的是直觉。 「怎么办、怎么办呢?小后可没银子给你请大夫,又或者……小后可不可以装作没看到你?」这附近没有人家,而且看他伤势沉重的样子,等她跑回镇内找到大夫再回来……能活的机会好像很渺茫。 好为难喔! 不救,这人会死掉。 救了他,云端会生气。 云端人很好,他通常很少生气,一旦真有事把他惹毛了,可是顶顶顶顶可怕的。 小后一脸苦恼,心里头挣扎了半晌。 决定了! 惹云端那个好好先生发火比较可怕。 「反正你也不认识我,小后就当作没有看到你好了。」她自我安慰了一番,心一横一起身就想走。 也不知道该怪她的动作太慢,又或许是人的求生本能使然,她在移动的同时,冷不防脚踝被爪子般的东西一把构住了。 因为事出突然,那爪子又冷得像从冰窖里拿出来似的,丝毫没有心理准备的她被这么一拉,差点跌了个五体投地。 她打从心底抖了两下,扭过小小的身子回头看,地上的血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两眼打开,眼中都是血的瞪着她看,那模样看起来格外骇人。 她惊得差点咬了舌头。 在她转身的同时,那只大概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抓住她的手因为后继无力,松了开来,摊在地上。 可她被那双红眼瞪得全身发凉。 「小后知道、知道了,你别瞪我,小后胆子小。」 她重新蹲下,摸索了一小阵子,从草丛里寻到一颗表面非常不规则的石头,撩高袖子,二话不说就往自己的手腕割了下去,顿时,皮开肉绽。 她忍着痛,丢了石块,把伤口凑近他的嘴边,再用右手捏开他紧咬的嘴,好让鲜血可以顺利的流入他口中。 他无力的任她摆布。 片刻过去。 这样就可以了吧……她收回手,用袖子掩住自己慢慢止了血的伤口。 那双红通通的眼瞅了她一眼,随即沉重的阖上了。 「这给你,醒来的时候可以垫垫肚子。」她能给的,只有半个时辰前从办喜事人家那拿到的喜糕。 抓来他的手压住油纸包。 「要顾好喔,要是被野狗什么的叼走了,小后可是不负责任的喔。」 对方依旧毫无动静。 又继续蹲了一下。 「小后会想办法再回来看你的,你要好好的喔。」她真的得回去了,做饭来不及了啦。 撩起裙子,朝着羊肠小道拔腿就跑,长辫子甩动的背影很快在路的尽头剩下一个小黑点。 半炷香后,她气喘吁吁的跑进一间农家小院。 房子是一吊钱租来的,院里还有几户人家,半堆草垛,矮墙边搭着晾衣竹竿,房门打开,简陋的房间只有一方土炕和一张方桌。 听见开门声,有人掀了帘子从另一道门探出头,手里拿着长勺。 「小后吗?」 「云端。」在外头就看见屋子烟囱的炊烟,进门饭香扑鼻,她还是回来晚了。 「洗洗手,可以开饭了。」男子穿着粗布褐衣,短打扮,却有一张不似贩夫走卒,温润如玉的五官。 「小后本来想回来煮饭给云端吃的。」女子绞着手指,很不好意思。 「哦,今儿个在外头做了什么坏事?」他看也不看的问。 v第二章 「哪有,家是云端在养,活也是云端在做,小后总得做点什么……」她也是有用处的好不好。 「你可以做的事情可多着了,不急着非要下厨,去洗洗手,准备开饭了。」 「……马上去。」她从男子的腋下钻过一进了厨房,从水缸里用水瓢舀了水到木盆,好好的洗了脸和双手。 待回到饭桌,饭菜已经上桌,一个汤碗,一碗咸菜,几块饼子,虽然只是简单的薄饼和汤菜,要和大杂院的其他人家一比,他们家的吃食其实是好得过分了。 云端宠她,简直无法无天。 这个小院里,几户人家都是苦哈哈的,一年到头,要等上年节也许才有那么顿汤肉吃,只靠云端给东家打零工的他们,却几乎时不时的饭桌上就有那么一碗汤肉,这碗汤肉,馋得每户人家都红了眼睛。 邻家大娘看不下去,总会背着她挑她错处,云端却从没在意过,他总是笑笑的说:「日子是我们在过,又何必管旁人怎么说。」 「云端今天不是有木工的活,怎么早回来了?」她抓起薄饼,才想夹菜,云端却已经夹好一份,给她递了过来。 他总是这样,只要上工的路程算不上远,无论如何都要回来看她一眼,他这举动常常惹来工人们讪笑,他却从来不改。 「进度超前,工头让我们早点回来,倒是你野哪去了?不会我前脚出门,你后脚就跟着溜了?」不是责备,只是话家常的口气。 「黄医馆的生意太好,小学徒们忙得不可开交,我答应坐台掌柜替他跑腿,送药去给住在东村那个行动不方便的老奶奶,赚了三文钱,送药回来路上看见人家办喜事,就去凑了下热闹了。」 「没有人欺负你吧?谁敢对你不好,我去教训他!」 不分青红皂白,谁敢动她一根寒毛,云端就会去跟那人理论拼命,从她有记忆开始,他一直是这样,简直不讲理的护着她。 面对他的关心,她娇憨的笑,用力的摇头,嘴角像菱角弯弯的勾了起来,接着大口咬饼,露出了一节细白的手腕。 「手腕怎么伤了?」 「哪、哪有……」饼咬不下去了,噎在嘴里的也忘了要吞下,她低下头,把饼放下,把袖子拉回来盖住伤痕,藏到身后。 她不会撒谎,尤其对着云端,辩驳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真是欲盖弥彰。 可见她那模样,让云端有再多责备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还太小,不懂得人心有时比野兽还要可怕的道理。 「云……端……我不是故意的……你别气我……」她嚅嗫道歉。 「我也不是要说你,不过,你不会忘了我们为什么会从邛村搬到潼县,又从潼县到这镇上来吧?」他口气不禁软了几分。 我知道,是因为小后……她在心里头接了话。 「流言蜚语会杀人的……那种杀伤力比洪水猛兽还要可怕,就算你做的都是好事,但是谁会想那么深?那些人看的只有表面,看见你的与众不同,就把你对他们的好全都忘了,忘恩负义这些人!」面对保守无知的人们,她得到的从来不是英雄般的待遇,而是唾弃和屈辱的对待。 他曾想过,搬到深山野地他们也能过活的,只是那么喜欢人群的她,看到热闹就会两眼闪闪发亮的她,他实在不忍心让她离群索居。 「小后知道云端是为我好。」 「唉!」云端长叹一声,拍拍她放在桌面上拧得紧紧的小手,声音里尽是说不出的温柔。 「我知道你心里为难,真要那么喜欢,想救人就去救吧,了不起,我们再搬一次家就是了。」 她笑了,弯弯的眼,翘翘的唇,像花儿一样的微笑。 「小后就知道云端最好了!」 云端赶紧别开眼,又忍不住再回头多看两眼。他知道只要她一直像花儿对着他微笑,他愿意就这样无悔的走下去…… 北大陆·平遥城一匹神骏的红鬃烈马,四蹄如飞越过南城门,直入平遥大街,在惊翻了市集上的小贩摊商、路人甲乙,折进东大街唯一的一座府邸——翙王府。 翙王府有着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围墙,马儿使劲奔腾,花了一刻钟才来到王府大门。 马背上的人到了气派凛然的朱红门口并不下马,也因为专职报讯的门僮早在半盏茶以前就传回来王爷回府的消息,门房屏息以待,一听见马的撕鸣声,中门马上敞开,移开门槛,让那人长驱直入。 来人性急,压根不等中门全开便策马惊险的钻入。 待马匹远去,几个门房个个流了一身冷汗,庆幸小命依旧安在。 男人如入无人之境的穿过一、二进的门,门内各自忙碌的丫鬟仆役运气可没门房那么好,反应不及的,听见马蹄声已经躲避不了,吓得脸色发青,手上物品掉了一地,以为就要葬身马蹄下了。 即便命在旦夕,也没有人敢从嘴里发出一点尖叫声,因为丢掉小命的方式有很多种,马蹄下也许还能心存侥幸,留下半条小命,可惹恼主子,那下场就不知道会是什么了。 那才是最恐怖的地方。 银红奔驰的姿态—— 不妙,很不妙,众人的肩几不可见的抖了抖,捡回一条小命的赶紧拾起掉落的什物,该回哪的赶快回去,被马踢到的,该送医的赶紧送医,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因大家心知肚明,银蕲殿又要生事了。 远去的人马才不管那些下人的心思,来到殿外,也不等马儿停下,人就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大步流星的穿过栽满花香的回廊,美景视而不见,花香嗅而不闻,他的眼里什么都没有,此时一个端水的奴才低头从另一处甬道的转角处过来,就这样冷不防的和扈桀骜撞个正着。 盆里的水溅湿了他。 奴才睁大双眼,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发颤的跪地不起,死死往地上磕头。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饶了奴才一条小命!」 他充耳不闻,手里拎着的马鞭挥了出去,把人往死里打,那鞭笞将奴才的衣裳鞭成碎屑,皮开肉锭,哀号声从凄厉到微弱,片刻,奴才已经是鲜血淋漓,昏厥倒地。 「静和?」他轻唤一声。 「小的在。」音色铿锵有力,一个高大剽悍的男人从隐蔽的地方走了出来,一身玄衣,眼神冷如坚石,对眼前的血腥事件无动于衷。 「拖下去!」 「是。」 静和一点头称是,马上出现两个小厮打扮的人把那个只剩下一口气的奴才拖了下去,又有几人把方才染了血的地板很快洗刷干净,就好像那个地方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 怒了就鞭人致死,这在翙王府,稀松平常。 奴才是什么?不就是猪狗一样的存在。 「京里头有事惹您心烦了?」静和大胆的问。 王府里,不,应该说整座平遥城,王爷的话如同圣旨,王爷没有发话,他们这些属下是绝对不可以说话的。 扈桀骜一脚踹开殿前四扇折门,眼中的阴戾寒意教人不寒而栗。他头也不回喝道:「滚远点!」接着,砰地一声,门由内关了起来。 v第三章[10.08] 静和没有被他骇人的口气吓到,只是瞪着银蕲殿的门。果然,不到喘口气的时间,殿里头传出了令人心惊胆颤,各式各样物品坠地的疯狂声响。 他招了招手,候在远处的内院管事快步的低着头小跑过来。 「等一下派人来收拾收拾。」 「王爷癫症又发作了?」内院管事肝胆俱裂的轻声问。 「别多嘴。」 「小的晓得。」内院管事大气不敢多吭一声。是啊,这里是王府,下人们多做事、少说话才是正理。 他颔首,垂着头下去了。 至于静和,他眼中的担忧一闪而过,捧着随身的剑,如同石雕的守着门,一动也不动。 粗使丫头每天要干的活很多。 提水,到厨房帮忙,跑腿,洗衣,浇花,烧茶炉子,从早到晚四处忙着,又因为她听话好指使,习惯逢高踩低的婆子、丫鬟好像没把身上的活儿全推给她,已经算客气的了。 是不是自己的活儿,她不计较,也不吭气,寒意逼人的早晨,她已经洗好一大盆的衣服,露出半截手臂的细白小手在寒风里已经冻成青白色,更别提身上只穿着薄薄交领的袄子,让人看了就发冷。 云府的人都知道,在云府,小后是个奇怪的存在。 「喂,她真的是少爷带回来的人?就算没能在身边好生伺候,也轮不到在后院干这些粗活吧?」院子里扫地的仆妇瞟了那瘦小的身子一眼。 地广人稀的北国国土宽阔,与其他三国国界间都是高山峻岭的雪峰冻土,经年被冰天雪地覆盖,可也因为生活严峻,女子一样要担负起男人的工作,无论男人或是女子多属高眺剽悍,像小后这样细柳条的女孩子极为少见。 「你不知道那位爷啊,多年前就跟家里脱离了关系,这回大老爷重新纳他入门,据说是那个丫头在门外跪了一天一夜才点头。」 「就是独居在嘉乐堂里养伤的少爷吗?」跪了一天一夜,可不是容易的事。 「就是,你来府里上工的时日浅,不晓得少爷可是大老爷嫡亲的儿子,云府的独苗,以前在家时可当成金珠宝玉的宠着呢。」 「那为何会变成今日这等局面?」 「这种事情不是我们下人能说嘴的,总之少爷回来是回来了,也不知怎地,大老爷和夫人都很不喜欢那丫头,说是可以给一口饭吃,却什么事都袖手旁观,那孩子为了挣口饭吃,也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不过怎么说都是少爷的身边人……」 「她是个没脾气的人,她不说,大老爷也默许,那些存了心的不糟蹋她糟蹋谁?」唉,人善被人欺。 说的也是,自己都不吭声了,别人又何必替她出头。 「小后,少爷要见你,放下手边的工作跟我来吧。」云端房里伺候的丫鬟西画从月洞门里出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两个仆妇说的话,站在那儿,像是连靠近都不愿意,远远地叫着小后。 她木然的放下待晾的衣裳,双手垂放在裙兜里。 「那……我回房换件衣服。」 她,不能穿这样去见云端。 「都这副模样了还讲究什么穿着,你以为少爷还看得上你吗?这点心思你最好留在肚里烂掉,不然,有得你苦头吃的。」云府里的丫头谁不希望有机会能在少爷面前露露脸的,可是少爷回来这么久了,没有谁上过他的心,也不曾多看过谁一眼,就连她这天天在他面前尽心服侍的人也讨不到任何便宜。 她虽不是绝色,可长相也不差啊! 「小后要回去换衣服。」她坚持。 「你这个……」颇有几分姿色的西画好想上去掴她几个巴掌。 「给你一刻钟,要是敢让我多等,看我饶不饶得了你!」 小后直接转身走人。 她这态度又惹得西画差点把手里的帕子给撕了。 好个目中无人的臭丫头! 小后不敢耽搁,很快回到又小又窄的下人房,掏出放在床头扁扁的包袱,从里头挑出一件她以前常穿,半新却干净的常服。换好之后,又用五指梳拢了凌乱的头发,重新用红头绳系妥,检视过妥当了,这才撩起裙子,往云端住的院子飞也似的走去。 她不是第一次来嘉乐堂。 这院子坐落在云府最好的位置,亭台楼阁无一不全,可以想见云家夫妇对云端疼爱的心。 守在门口的小丫鬟是个有眼色的,见到她直接省了通传手续,敞了门,让小后直接进了熏着安神香,温暖如春的内室。 内室里,云端斜靠在红木榻上,背后垫着迎枕,西画捧着热巾子,一旁的小丫鬟端着药碗,正在伺候云端吃药。 「云端!」她拍拍自己的颊,露出嫣然的笑容,态度从容淡定。 「少爷的名讳可是你能叫的。」西画开口就是训斥,她就是看她不顺眼。 「一直以来她就这么叫的,你有意见?」看见小后的身影,云端拘不住嘴角的笑容,略带虚弱的尔雅面容,因为这朵笑容就像云破月般更显得俊美无俦。 「少爷,这不合规矩。」西画几乎看傻了眼。 「你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了。」这丫鬟逾越了。 西画一脸不甘愿又不敢违逆,最后愤愤不平的带着小丫鬟一起退下了。 「过来这边让我看看。」云端对着小后招手。 小后笑得天真自然,弯弯的眼就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两人依旧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他还是那个她可以随意撒娇倚赖的云端,她自己仍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仗恃身边有个大靠山的丫头。 「云端看起来好多了,气色也好,人也有精神。」她左右打量,满意的点点头。将养了这么久,效果总算出来了。 「每天补品药汁轮流着吃,我现在仅是闻味道都怕,看看我,除了还不能下床,哪还有什么问题。」他轻言微笑,如春风温润,如水泉绵软。 她看了眼云端盖着双腿的被褥,细微的颤栗滑过身躯,但随即低眉敛眸,把心里的翻江倒海收入掐着掌心的十指里,然后巧笑,「云端会好的,只要你继续好好的养着,很快,很快就能恢复像从前那样了。」 「像从前那样?追着小后跑,从街头追到街尾,闹得人尽皆知我家有个野丫头?」 她的嘴张了又阖,眼眸隐忍,唇却笑得好像云端真的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那样勾起了弧度。 「不过,我看着看着,怎么你好像又瘦了些?」他的脸飘过不易察觉的怜爱之色。 是年岁增长,身子拉长的关系吗? 「我每天好菜好饭的吃着,哪来的腰身?再说了,外面的姑娘现下流行苗条,我还巴不得能跟上一点流行呢。」 是吗? v第四章[10.08] 「这样的你就很好了。」他由衷表示。 在他眼中,只要是她,都好。 她一副让人戳了两刀的表情,但很快隐去,又一副坦然如明月的样子。 「你坐近一点,让我瞧瞧。」是因为太多日子没见着她吗?总觉得每见她一回,一次比一次沉默,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 她不依了,头摇得波浪鼓似的。 「才不要呢,云端身上都是药味,别熏着我了,你知道我最吃不消那个味道的。」 他也不恼,振振袖子,果然身上除了药味还是药味。 「你不说我都没察觉,果然人在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下回你来我让人先把屋子熏熏,你就不觉得难受了,不过,怎么还穿着旧衣裳,府里给你做的冬衣不合意吗?」 「怎么会不合意?之前是秋衣,前几日又是冬衣,就算轮着穿,天天也穿不完,反正都在府里走动,也不出门,而且穿着旧衣服舒服嘛,哪天云端可以出门走动了,小后再来好好打扮,给你惊喜好不好?」 在回到云府之前,她从来不曾对云端说过一个字的谎言,回来之后,却谎话连篇到说谎都不会咬到舌头,而且,还会以为那些都是真的。 他们已经回不去了,回不去过去的他和她了。 【第二章】 「你还生我的气吗?」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她的眼里有点什么,他会看不明白吗? 是因为那件事,他们生分了吗? 「云端指的是什么?」张着黑白分明的杏眼,小后的眼里一派清澈。 她的眼黑的晶莹,白的干净,看人的时候有种夜的宁静,能令人心里头的紊乱都得到抚平。 「没什么。」是他多疑了吧。 女孩大了,心思、心眼就多,会不会慢慢的他也要看不透她了? 「小后怎么可能生云端的气?小后知道无论云端做什么,出发点都是为了我,云端很好。」 「你能这样想就好。」他伸长了手,想摸摸她,但是她没有迎过来,只是一如往常的笑着,那笑容不知为什么,他瞧着瞧着,竟替她难过了起来。 「云端累了吧?小后得走了,过两日再来看云端。」 他有些错愕,但还是点点头,「两日太久,明日我让西画去接你过来。」以前是天天日日、时时刻刻都能看得到她,为何回到云府之后,院落与院落之间也不是多远的距离,她要嫌远,不想走路,软轿子抬一抬,也就一会儿工夫,怎么自从他清醒后见她的机会反而少了? 「嗯,好。」能不能见他,自主权已经不在她手上了,但是能多见一面、多看一眼他温煦的面容也很好。 跨出嘉乐堂,她怔怔的走在回后院的路上,欲诉不能,欲笑不能,欲泪也不能。 虽然都不能,但是云端在这里,为了他,她必须过下去。 「小后?」 她看着来人,因为能照面的机会少之又少,一瞬间,她竟认不出对方是谁。 「你是小后对吧?」显然这位福态的大叔也不敢贸然认人。 说是一方水养一方人,怎么这丫头来到他们云府,原来嫩白如水豆腐的小脸蛋如今剩得没几两肉?内心一琢磨,马上醒悟,老爷夫人不喜欢的人,能有什么便宜可讨? 「是。」 「老爷要见你。」 哦,她认出来了,这人是云府的管家,她来求云老爷的时候,是他领着她进门的。 「赶紧跟我来吧。」他催促着。 「就来了。」 小后不知道自己这一去,就此远远离开云府,再也没回来过了。 二十步一哨的侍卫,重兵如铁桶紧箍的银蕲殿。 外出回来的静和即使身为翙王爷的心腹,却从来不敢造次,没有传唤禀报,谁都不敢越雷池一步。 隔着吉祥螭纹漏雕门扇,他肃手朗声禀报。 「王爷?」 片刻屋里传出了声音,要他进去。 银蕲殿中,越过象牙雕就的折屏风,是一架以千年楠木横切,上了重重桐漆的案桌,靠墙是两排的书架,延伸至他处,藏书之丰富,令人赞叹,殿堂左边是取其福意的蝙蝠型百宝隔架,千金难买的中原汝窑白瓷花囊,定州绝品的青瓷阳春白雪都罗列在其中,右殿是一个紫漆的三围罗汉床,至于藻井梁柱装饰的精雅大气就更不用说了。 铺着南锦绫的椅子上坐着正在批阅由朝堂、军中还有地方府县送来摺子的扈桀骜。 「事情办得如何?」束着金冠的头也不抬,放下手中朱笔,盖上一本摺子,启齿道。 待磨墨的侍童连忙退下,静和才回覆。 「人带来了,在外面候着。」 「带进来。」 静和挥手,让属下把人抬了进来。 「怎么回事?不是叫你『客气」的把人请来?」看似不在意的睨了眼地上的人,只见扈桀骜浓眉斜飞,眼神冷厉,嗓音低醇中带着股说不出的威严,让人心生惧意。 「小的的确是以礼相待,只是她太聒噪,又不安分,属下怕惊了马,只能把她打昏。」这丫头一知道要离开云府就剧烈挣扎,为了安全起见,只好先让她暂时安静下来。 要他说,那云府有什么好的,不识相的丫头! 「不愿意走吗?云府那边呢,又是什么态度?」 「一知道是王爷您要的人,银票也不拿了,只要我们把人带走,越远越好就好,但是小的还是把银票留下了。」本来以为要大费一番周章和口舌才能把人带走,不料出乎意料的容易。 「银货两讫最好,本王可不做强抢民女的事。」 「小的知晓,所以让他写了卖身契,留下银子,这才带走人。」 「她不是云大雅的独生子从外面带回来的人?云大雅居然转手就把她卖了,那个目光浅短的老头一定不知道自己家里待着的是什么宝贝吧?」扈桀骜的嘴角抿起一抹恶意。 「看情况的确如此,云大雅对这丫头一无所知。这是那丫头的卖身契。」静和拿出一张纸恭敬奉上。 v第五章[10.08] 「还要本王吩咐吗?拿水把她弄醒。」他语气淡然,看也不看那契约,往桌上随意一放。 「是。」静和躬身领命。 很快的,一盆水取来,就直接从她脸上泼了下去。 屋里就算温暖,被这一盆水浇了个湿透,猝然醒来的小后还是狠狠的打了个激灵。 抹了抹脸,即便眼睫还残留着水滴,陌生的摆设一入眼,就发现这里不是她已经快要住习惯的云府,而是生疏的地方,虽然只是电光石火,她已想起自己被强行带走所发生的一切。 触眼所及,一大块太白山顶银白雪狐的皮毛,那长度,一直从案桌直到她跟前,一双赤着的大脚,悖着礼节,就那样站在毛茸茸的皮毛上。 那双脚,脚趾圆润干净,给人好感,视线往上走,一件天青色冰丝凉锦长衫,斜系的襟扣,腰间是缀玉长带,发上束了冠,后面流苏垂飞。 好个翩翩公子! 但是……这人睫毛深浓如翼,鼻梁高挺,薄唇微翘,那是一张好看的脸,却眉不慈,目不善,被他一眼看过,无端端心头发冷,手指颤了几下。 此时屋里头安静的就算掉根针都能听见。 「大胆!眼前是翙王爷,休得无礼直视!」静和见她不懂规矩的把王爷从脚打量到头,遂沉声喝住。 「王爷?王爷是这样当的吗?你就是这个恶霸的主子?你们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把我掳来,这种行为等同强盗,我不知道平遥城是个没有王法的地方!」 听见她的言词,扈桀骜轻扯嘴角。 「王法?本王就是王法。」 她突然睁大一双灵动的眼睛。这就难怪了,身为主子的人敢说的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纵奴行凶又算得了什么大事? 这种人更需要教训。 她不惊也不惧,杀气腾腾的横眉竖目起来,「你这是目无法纪,罪大恶极!」 扈桀骜感兴趣的蹲下,掏掏耳朵与她平视。 「这样就叫罪大恶极?还真有趣。」 小后倒吸一口气,「莫非你还有更可恶的行径是我不知道的?」 「没见识的丫头,你久居井底,连本王的底细都一无所知,怎么好意思来评论本王的对错?还有所谓对错,本王说了算,你不过是一只蝼蚁,想断本王的功过,这世上还没人有资格。」 「我是刚搬来平遥城没多久啦,也没什么机会出门,没听过王爷的种种事迹不算我的错,不过,我是就事论事,你这属下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把我带来,完全不顾我的意愿,驭下不严,就是王爷的错。」她板着小脸,正气凛然道。 一点都不怕他倒也有趣。 「自身都难保了还大言不惭,本王要是把你的舌头割了,看你还有没有就事论事的本领?」他缓缓起身,冷硬的脸庞露出戾色。 「嗄,割我的舌头?」她吓得往墙角缩了缩。 从她醒过来至今,现在这表情就对了,惊恐,嗯,他喜欢。 「这么多话的舌头,一点用也没有,不如割了省事。」扈桀骜回到太师椅上,支着下巴,一条腿还跨在扶手上晃啊晃的,那玩世不恭、傲慢恣意的样子教人目瞪口呆。 这这……这是一个堂堂王爷该有的样子吗?怎么看起来有那么点孩子气? 她掐了下自己的手背,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这人简直是岂有此理。 她霍然起身。 「这种草菅人命的事你也做的出来?我又没犯错,你就算要砍杀我也要一个理由让我心服口服,要不然,我不肯!」 「你不肯?你是什么东西?」她说不肯,扈桀骜眼眸微眯,这是谁给她的胆子? 眼看两人一来一往的,静和有些飙汗了。 王爷杀人从来不眨眼,这丫头如此大不敬,不知冒犯了王爷多少次,就算死一百次都不够赎罪了。 「看来只割掉舌头是便宜你了,本王向来锱铢必较,要是你的表现让本王满意,可以考虑给你痛快一点的死法,譬如炮烙、抽肠、剥皮、鼎烹,还是你想试试刷洗?」 不求饶吗?这样还不求饶? 他不悦了。 「你……太残忍了!我不过骂你两句就要割我舌头,你把人命视为草芥,你是暴君!」什么炮烙抽肠剥皮刷洗……刷洗可是用滚烫的开水把人烫熟,再用铁刷刷去皮肉……这些恶心的酷刑简直教人听了脊梁发冷。 小后脸色惨白,全身绷紧,心里却是怒火冲天。 此言一出,静和心里直喊着完了,当着面把王爷骂得体无完肤,这丫头胆大妄为到令人为她捏把冷汗。 「没错,众生在本王眼里都只是蝼蚁,本王想怎么踩就怎么踩,你并没有比较特别。」他坦然承认。 「你!」小后气到说不出话来了。 「废话都说完了?不知死活的东西。」扈桀骜从椅子起身,慢慢踱着方步。 敢这样指着他鼻子骂的人,别说当朝没有,以后也不可能会有!她不过一个女子,到底是谁家养出来这么个孩子? 有趣。 「敢问王爷把民女抓来是为了什么事?」她期期艾艾的问。 刚刚劈哩咱啦骂了他一堆坏话,他不会真的要把那些酷刑都在她身上实施一遍吧?她双手环住身子,一脑门子的寒栗。 他轻哼。 「你是神族后裔?」 北大陆的这块土地,传说最早住着神族的后裔雪族人,出生就自带有神力,为神灵所庇佑,可是几百年经过,人祸天灾不断考验着这块冻土,人们在暴风雪和艰困的生活里挣扎着,在一代代更迭的朝代中被驯服,逐渐改变了宗教信仰,他们不再在布满祈福红绸的高地垒石放上供品,祈求凤毛鳞角的神谕,不再为神灵跳舞唱歌,他们开始崇尚武力,开始变得实际。 随着时间过去,所谓的神话就这样消失了。 时间又走到这儿来,神族血液就算有那么一丁点残留,多年稀释,也不会剩下什么了。 「那是什么?」小后神情茫然。 「你不知道?」他眼眸眯了下,像藏锋的剣,即使未出鞘仍能令人感受到那锐利。 「听都没听过。」 扈桀骜的眼神回到静和身上。 v第六章[10.08] 忠心的侍卫一下子把心提到喉咙口。 「属下经过多方调查,全部属实。」这么大的事情,能撒谎不?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那么就是你在说谎了。」目光回到小后身上,扈桀骜的声音渐渐冰冷。 「什么?」眼瞳缩了下,可她还是勇气十足的发问:「能请王爷把话说清楚一点吗?」 「胆子一点都没有变小啊……」他阴恻恻的道。 她嘟嘟嘴,听不出来究竟是眨她不知天高地厚,还是夸她不惧恶势力,不过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她发现都有陷阱……往下跳还是不跳都不通,最后,她决定不要费力去研究那些。 「你的血,能治人顽疾,救人性命。」 她心中一凛,虽然表面不动声色,可两只小拳头却捏紧了。 「王爷开玩笑吗?当然不能。」 「是不能还是不肯?」他故意凑近。 小后被他庞大的男性气息压迫得脸色泛红。 冷漠中带着睥睨天下的倨傲在他好看的睑上表露无遗,然而更多的是一种冷意,那话很冰,很冷,冻得她一瞬间颤了下。 这样冷热交加的攻击,她很快就会短命。 「说,是不肯还是不能?」扈桀骜丝毫不给她思考的机会,步步逼近。 她犹豫了。 这几个字学问很大,她要说不能,那个叫静和的侍卫小命会因为欺骗主子不保;要说不肯,是她的小命会没了。 人命很可贵,随便一条都不能不见。 「不能……也不肯。」 不能也不肯,她答应过云端,就得信守承诺。 「那这样呢?」扈桀骜一手横过来,五指贴住了她的颈子,好似抚摸情人般的抚摸了她的脖子一下。 「你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他的手很大很冰,不是凉,是一种让人打心底发颤的冰,就像冬雪直接熨在人的肌肤上那种寒冷。 「你说呢?」他的眼睛一眯,声音冷厉,猛然用力一捏—— 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残暴,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屑。 被人掐住咽喉的感觉很不妙。 他手劲很大,直接把她掐离了地板,两脚悬空,牙齿因为极度恐惧而发出咯咯声响,胸腔的空气被榨光,心肺痛得几乎要破裂,眼前已经是一片黑雾了。 扈桀骜见她咬着牙,满头冷汗,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枯叶,但是她依然没有半点向他求饶的意思。 他还以为她会像其他人一样哭着求他饶命。 这样也不求? 他深邃的眼掠过一丝讶异。 扈桀骜倏地松手,让小后砰地摔回地上,迳自转身掏出一条帕子,轻轻的揩着手,又缓步踱到桌案前端起白玉茶碗喝了口茶。 他端着杯子怔忡了下,眼前还浮现着她那双没有愤恨、没有恐惧,只是纯粹黑到极致的眼眸。 然后他丢下了茶碗,回到小后面前。 她蜷缩在角落,发丝被汗水浸湿,凌乱的垂下,素颜的脸颊近乎苍白,脖子间一圈指痕,红得怵目。 很意外的,他居然觉得心头一缩,有些刺痛。 「给你两条路:一,治好本王的癫症;二,你可以继续否认,但是将来会有无数的折磨等着你,你好好想想,自己吃得消吗?」他不知道自己在恼怒什么,是恼她的不从,还是这种让他无法掌握的感觉? 「你根本是强人所难,我不是郎中大夫,也不懂治病,你为何一口咬定我有那种能耐?」她双手护着脖颈,可一说话喉咙就痛,他刚刚那粗暴的手段伤了她的嗓子,这混帐! 「你要证据?」 「你拿得出来吗?」 「静和,说给她听。」他不想再和她纠缠,想不到一个丫头比石头还要顽固,小命随时都不保了却不怕。 面对这样的她,他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静和扬声,「淮南温散侯携老扶幼欲上自己庄园避暑,路经邛村外郊,却遇盗匪,车上财物被洗劫一空,温散侯也在反抗中深受重伤,命在旦夕,但后来被个小女子所救;吞阴商人月丹到潼县山上采药,因误踩陷阱坠落悬崖,重伤之后被一女子所救;花毛县朝阳镇外……」他巴拉巴拉又说了一大堆。 从邛村搬到潼县,再从潼县到朝阳镇、浣溪,再到平遥……原来她住过那么多地方。 「这些人都是你救的吧?」讲完她的部分事迹,静和问。 小后平静淡然的把视线从静和身上收回来。 「我只是单纯的救人,不知道他们谁是谁。」狡辩不了,谎也撒不了。 现在的她才体会到,以前她在云端的羽翼下,生活得多么幸福。 见她这般平静从容,在阴暗的角落却有种净洁的感受。 扈桀骜依旧冷着脸。 「那……姑娘为什么不愿给我家王爷看诊?」静和觑了眼不作声的王爷,轻声的问,没有用那种以上对下的态度,没有咄咄逼人。 小后看着静和脸上的抓痕,小脸恢复了一点暖意。 这人把她掳来,她不怪他,他也只是听从上面的命令做事,而且,他的态度里有种诚恳,她不厌恶那种诚恳。 「因为我答应过人,不再用那种方法帮人了。」 「这是为什么?」 「答应就是答应了,没有为什么。总之,我帮不上王爷的忙,非常抱歉。」 「听起来你是很愿意在我这王府住下去了。」扈桀骜打断她的话,「你不能也好,不肯也罢,你的卖身契在本王手上,从此以后,你就是本王的人,只要你一天不点头,本王多得是折磨你的手段,你自己看着办吧!」 v第七章[10.15] 他倒是要看看一个小女子的骨头有多硬! 他阴沉着脸,恼怒的话语令小后听了只觉背脊升起一股凉意。 「静和,你带她去犬舍。」扈桀骜挥手。 「王爷!这……是!」只消一眼,静和便把所有的话吞下肚,领命行事。 犬舍,这是王府没有人敢随意进出的地方。 除了王爷能安然无恙的出入之外,就算是负责喂食的侍卫,也常发生被恶犬扑杀的事件。 小后跟着静和来到这四面空旷的地方才发现,这里养着的狗并非当宠物的那种小型犬,它们随便一只都比她还要高壮粗大,龇着的牙白惨惨的,流着大量的唾涎,眼眸凶狠,争食着带血肉骨,那种大啖肉块的样子更显恐怖。 其中有只最庞大、最凶恶的狗最慢从笼子里出来,一靠近狗群,居然就恶狠狠朝着另外一只大犬的头颅咬下,那只嘴叼着肉块的狗顿时哀鸣不已,血流如注,哪知那巨犬并不放过它,尖厉如钢铁的上下颚闷声再咬下,只见哀号的枸头离了身,滚落在泥地上。 其他猎犬显然早就司空见惯这种血腥场面,有些闻到生人的气息,竟不加入抢食行列,反而直往他们奔了过来。 隔着厚重的铁栅栏,小后看得腹中一阵翻搅,手脚发软,掩着嘴蹲在地上,恶心得想吐。 「这位大哥,王爷……让我……住……这儿?」这是要她送死吧? 那些狗一只比一只凶狠,那牙能一口咬下一个狗头,她一进去大概就会被撕成碎片了。 「是。」 她看了眼静和脸上闪过的一丝不忍,心里却也明白,就算求他,这事他也作不了主。 自从她进了王府,这半天,「小命休矣」就像一把刀悬在颈上,随时都会落下般,那种感觉真的很不好。 人家不管鸡鸭猪羊不都养肥了才杀?她身上没几两肉好不好。 一方面担忧,一方面也火大,很不爽,凭什么她要莫名其妙的忍受这些凌辱? 把人命耍着玩,那位王爷很威风是吗? 忍过了腹中不适,她把拳头捏得死紧,告诉自己,那些狗她才不怕…… 就算她今天拼死不进犬舍,那位王爷还是能变出别的法子不让她好过,反正她不从,他就是要她的命,那么今天没命或明天没命不都一样? 那些富豪权贵向来认为穷人卑贱,连命也不值钱,但是云端从来没教过她要认命,他总是把她看得比自己还重要,不让她受半点委屈,那么,她也不能让云端没脸。 她重新站起来,哪知道只是瞬间,那些闻到生人气味跑过来的狗儿早密密麻麻的占满整面铁栅栏,有的甚至两脚站立,朝着她狂吠。 她冷不防又被吓到,这下真的是手脚倶麻了。 「送……我……进去吧。」她的牙都打颤了。 静和眼中难以置信。她明明怕得要死不是? 她到底哪来的勇气? 【第三章】 「姑娘,不如去向王爷求饶吧?你去求,也许就不用进这犬舍了。」他从来不替主子处置的人求情或想办法,且是个认真听话又忠心的贴身护卫,这次破天荒第一次对主子的举动不大认同——欺负个姑娘家有什么意思? 「求他要有用,我会在这里吗?」叹气真的不符合她的个性。 静和叹了口气,「你也未免太大胆,为什么不能答应王爷?」 「因为我答应过别人,所以要信守承诺。」就这么简单。 宁可为了守诺而丢掉小命,这世间,竟有这种女子? 眼看劝解无效,静和终究无奈的吩咐犬舍的侍卫打开栅门。 栅门一开,狗吠声愈加狂妄。 小后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直接走进豢养狗的空地。 只是一走进去,胃部翻涌就吐了个乱七八糟,但是那些方才喂食过的大犬依旧睁大血红的眼睛,凶猛的、虎视眈眈的朝她团团围了过来。 小后的脚被钉在泥地上,动也不能动,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因为恐惧快速跳动的声音,以及牙关颤抖的磨合声。 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两眼看着脚尖的绣鞋,没勇气看向其他地方。 飞奔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一只恶犬率先扑倒了她。 其他的见状也全部扑了过去,利齿森森…… 她放声尖叫,不安已经放大到她无法承受的地步……那是从灵魂深处涌出来的恐惧,她彻底崩溃了…… 接着一种只有动物灵敏听觉才能听得到的笛声响了起来,那些巨犬毫无例外全部竖起了耳朵,接着转身离开,放弃了嘴下的食物。 一道旋风般的影子从栅栏外席卷了进来。 「爷。」静和诧异的叫了声。 扈桀骜直接走到蜷缩在地上的小后跟前,那种气到说不出话的表情是静和跟随扈桀骜多年从来没见过的。 他弯腰,一把抱起几乎是碎娃娃的小后就走,只是那血迹,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沿着扈桀骜的去向,一直没止歇。 扈桀骜一脚踢开凤翥楼的门,踩上纤尘不染的漫地金砖,转进内殿,把人往黄花梨木大床一放。 谈不上什么细心温柔,小后被摔进床上的时候还折了手。 他看了眼那从外一直延伸到屋里,再到脚踏、床铺上的鲜红血迹,再来是她那只姿势怪异的胳臂,然后就这样瞪着。 听见声响,偏殿值夜的侍女探头出来看,眼底掠过惊讶。 王爷总待在银蕲殿,几乎难得回来自己的寝殿,今日这状况……她们盈盈行礼后,快步的退了出去。 床上的人儿一动也不动,彷佛连呼吸也没了。 他不喜欢她那怪异的姿势。 纯粹出自不喜欢,于是扈桀骜伸手捞起她压在身下的左臂,同时,眼角余光却看见她手腕上有道像星星的不规则伤痕。 那疤痕看似年岁已久,只留下浅浅的瘢痕。 v第八章[10.21] 瞪着那星痕半晌,他原本无所谓、无关痛痒的表情像被投入了石子,生现了涟漪,心情被拉成了一张满弓。 这是…… 「……是你吗?」 他居然没有把她认出来。 少年时的他,在功力初成的紧要关头,因遭仇家追杀,走火入魔,加上癫症发作,在杀红了眼后失去意识的发狂奔走,等到理智清醒,人却已经不知道身在何方,而且身负重创,只剩一口气。 是一个小女孩救了他,还给他吃的。 后来,他的癫症有许多年都不曾再犯过。 因为救命之情,又因太过奇迹,所以,他一直记得。 此刻床上奄奄一息躺着的是那个于他有救命恩情的小丫头吗? 床上的人当然不会回答。 他忽然站不住了,沉声喊人,「去请太医来。」 那侍女顷刻掀开水晶帘子,出去找内院管事了。 一炷香后,太医院的洪太医被一张小轿抬进了凤翥楼。 被轿子摇得头晕脑胀、眼冒金星的洪太医下了轿,压根还没定神,又被派出去请人的静古给推着往里走。 「别推老夫,别推!老夫一把老骨头了,你总得让我整整衣服好去见王爷。」 他要见的可是位高权重的翙王爷,要是衣冠不整,可难看了。 「别整了,人命关天!」 「欸欸欸……你这猴小子!」 洪太医进了殿,见着黑着脸的扈桀骜,心一抖,差点没当场跪下。 扈桀骜撩袍转身进了内殿,洪太医悄悄捏了把冷汗后,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了起来的跟着走进去。 内殿里,帐幔层层,大床中,依旧躺着了无生气的小后。 洪太医见状,又是掀眼皮又是把脉,又看看她那满目疮痍的伤。 「啧,怎么一个好好的娃儿伤成这样?」 「怎样?太医在责怪本王?」扈桀骜眉毛很凶的竖了起来。 老太医连忙挥手。 「微臣哪敢,只是这姑娘除了惊吓过度,从脚到头没有一处不伤,这些都是野兽抓咬过的痕迹吧,女娃儿呢,要是留下疤痕、破了相,这以后要嫁人,可就麻烦了。」 「她进了王府就是本王的人,哪里麻烦了?」他拍桌喝斥。 「是是是是。」这娃儿居然是王爷亲口承认的屋里人,这娃儿……也忒倒霉了。洪太医决定只要出了翙王府大门,立刻去找人收惊,他一颗心在这里只怕会越缩越小……往后就不管用了。 「该怎么上药,怎么医治,你动作给我快一点,别拖拖拉拉的。」 「微臣马上去写药方子。」洪太医抓起药箱,三步并作两步走。 「静和,叫你那个什么弟弟的拿了药方子立刻去抓药,另外把库房里可以生肌愈骨的膏药都拿来。」 「是。」静和不敢指正主子从来不记得属下名字的毛病,不只属下,府里的大大小小,都上不了他的心,至于自己能被记住,已经是感激涕零。 「还有,叫几个奴婢进来,想办法把她梳洗干净。」脏死了! 他最不耐烦这些事,为什么要为她处理这些枝微末节的小事……又或许他只是要她醒来,问问她究竟是不是他想的那个人? 于是静和办事去了,一干俐落的侍女们进了凤翥楼的内殿。 扈桀骜就杵在原地,负着手,一点都没有回避的意思。 侍女一个推一个,没有人敢「恭请」她们家王爷回避一下。 最后被推举出来的小侍女想死的心都有了。 「叫我走,嗯?」扈桀骜沉下脸。 那小侍女居然因为这话就这样昏倒了过去。 扈桀骜面色更加阴沉晦暗,见状几个侍女全缩成了一团。 这些没用的东西! 「等本王回来,你们要是没把她伺候好,就自己把皮绷紧了。」语毕,甩袖,大步流星的离开。 「人醒了?」 「回王爷话,是的。」 小后的确醒了,身上多是皮肉伤和骨折,主要是气急攻心,精气神反覆受刺激,人醒了,却变得不言不语了。 她坐在床榻上,身上换了一件白锦小衣,侍女的手很巧,先是将她如云的青丝拢起来堆成云髻,又将两束绑成辫子,环成双鬟拉到脑后,以玉蝶固定,余下的如流泉般的披散在后面,最后再用一枝香冷含翠玉簪簪在发髻上。 小后不只一扫之前的狼狈,灯光透过镂空的雕鸟花琉璃灯罩,照得她整个人就像月夜下一朵含苞带放的昙花。 她这模样惹眼的让侍女们交相赞叹,只是自从醒来后就只会张着大大的眼睛看人,无论别人问什么、说了什么,她都没有回应,身上、发上这些也是随人摆弄,就像个木偶似的。 就算这时扈桀骜慢悠悠的走了进来,在她眼前立定,她的眼神也没有任何波澜。 他定定的看着她。 眼前的女孩,有那么点像他记忆里的她,又有些不像。 毕竟是多年前的一眼,那一眼又在他极度不清醒的情况下记住的,在记忆中经过多年反覆回忆,人早已模糊了,不确定了。 因为不确定,初见时才认不出她来。 今日仔细的瞧她,她有双澄澈的眼睛,眼角微微向上,他记得她笑时那双眼也会跟着焕发出宛如清泉般澄明的光彩,令人无法转移视线,又泛着珠玉般的温柔,干净坦然,尘埃不染。 因为很干净,所以一直记得。 v第九章[10.31] 但是这会儿的她,单薄的身子,颈项那圈红印还隐隐约约的浮肿着,身上那么多的瘀青红肿,成年男子都不见得能忍住,脸上、胳膊到处是被利爪抓过的痕迹,本来清波荡漾的眼眸如今黯沉无神得没有一丝光亮。 伤痕累累的她,显而易见是被吓破了胆。 这是他造成的。 「告诉我你的名字。」他咳了声,自觉轻柔的问,但因为不是自己熟悉的说话方式而显得有点生硬。 她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什么反应都没有。 寝殿里只有火盆里哔剥的声音。 「说!」因为被漠视,他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命令。 那带着强大胁迫力量的声音,即使只有一字,也让小后惊跳了下。 潜意识里,她认得那声音,那声音的主人总是压迫欺负她,不让她好过……人立刻往床角里缩去,缩到不能再缩,手脚缠在一块儿,把自己蜷成蛹。 以为不看不听,就能保护自己了。 那是明明白白的怯意。 他是达到了自己最初想要得到的结果,可现在却很想打自己一巴掌。 他绕着内殿踱了一圈,摩挲着大拇指上的扳指,他从来没遇过这种窘境,要是男人,直接把他塞进水里就好了,她不成,他加在她身上的威迫已经把她逼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如何让她回到刚开始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还要让她开口,不是容易的事了。 那么就什么都不要做吧。 他的长指抚过长条桌,缓缓的从半敞的窗边来到床前,没有叫侍女,开始脱玉带、衣服、靴子、袜子,最后剩下一件绸缎里衣和白色亵裤,躺上了床。 看着他上床,已经缩在床角的小后根本无处可去,看着他厚实的背,浓浓的惧意又爬满了整个背脊。 或许……她可以越过去?然后逃……对了,逃出去。 但是这张床好大,他一上来就占了外侧半边,那腿长、那隆起的高度……看起来逃不过去。 要不,试试看好了。 她伸出一条腿…… 「你差不多一点,这可是本王的床,你不会要我打地铺吧?」叫一个王爷打地铺像话吗? 咻地,她伸出的腿飞快地收了回去,整个人又结成团,一颗心吊在喉咙,怕得快要疯了。 过了很久,她再也没有动作,就这样僵着。 悠长的更漏声敲过二更,扈桀骜即使不用眼睛看也知道此刻的她是什么样子。 他不承认是为了安她的心,自己闭起冷如霜的眼眸,就彷佛睡着了般。 是怎么度过那一夜的,小后不知道。 一刚开始的时候,极为疲累,她靠着床边,不敢动弹,等醒过来的时候,床边已经没有人,自己却安稳的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锦被,头上还是那绣满缠枝、繁花盛开的天青色帐顶。 她倏地翻身坐起来,在寝殿中无声忙碌的侍女一看见,马上放下手边事物,小跑步过来。 「小姐,您醒了,先漱洗好吗?」 侍女看起来比小后小那么一点。 小后没表情,也没反应。 「还是您想用膳?奴婢让厨房传饭?」 侍女还是碰了一鼻子灰。 「再不然……您是伤口疼,要让人来换药吗?」 「……」 「不是吗?要不……是小姐不喜欢奴婢?」王府这么大,却没几个可以伺候的主子,好不容易她有了一个,却不肯搭理她,这下苦恼了。 小后依旧沉默。 想着想着,侍女不知道怎么办,呜咽了声,居然哇哇地揉着眼睛,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小姐,奴婢虽然长得不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可肉包子脸也不算太差,奴婢做事勤快伶俐,出去一定不会给小姐丢脸,小姐请不要赶奴婢走,奴婢什么都愿意做,要是王爷知道小姐不待见奴婢,把奴婢换掉,奴婢爹娘还有弟弟可都指望奴婢一个人啊……」 小后的心向来就软,别说碰上动物要救治,见到人痛苦就想帮忙,更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跪在她眼前。 那膝盖应该很痛吧? 「我要小解。」 侍女抹抹小花猫脸,突地醒悟过来。主子可是在对她说话?「奴婢去拿,马上就来,小姐忍一忍。」 金镶玉的恭桶很快拿来了,可是小后别说下床,就连蹲桶如厕的动作也做不来,这下想解手便成了大问题了。 「奴婢的力气大,小姐就扶着奴婢吧,奴婢不会让小姐掉进恭桶的。」 小侍女展示着自己的胳臂,只是那跟火柴棒有得比的胳臂,实在教人很难有信心,届时,别一大一小都掉进去,那就精彩了,但是小后还是让这个完全不可靠的小侍女叉着她去解手。 很多事情能忍,可这尿意……没办法啊。 「这是在做什么?」 是扈桀骜。 「禀王爷,小姐想解手,可是奴婢的力气小,正想叫其他的姊姊来帮忙。」 这侍女还真诚实,有什么说什么,毫不隐瞒。 其实这也没什么错,她毕竟是扈桀骜的人,不对自己的主子详实以报,难道还对她来着? 「我来。」 侍女像是被雷打到,怔怔地让扈桀骜接了手,看着自己空了的手,一下子回不过神来。 有谁见过他们高高在上、尊贵得宛如天边皎月的王爷亲自伺候过谁去解手的? 谁见过,她把头剁下来给他。 v第十章[11.08] 小后一语不发,虽然无法拒绝他强势霸道的搀扶,却不肯再向前一步。 她眼中燃起两把怒火。 这人、这人,是在糟蹋人吗?府中那么多侍女嬷嬷,只要他随便一根指头,要多少人就有多少人,何必纡尊降贵的为她做这种事? 扈桀骜看了一眼小后,深邃的目光掠过一抹微光。 被他握住的手修长匀称,指节手心却带着薄茧,是劳作的结果,这不是一双闺阁里的纤纤素手。 看来她在那个云府也不算过得好啊。 小后见他倾身贴着她,气闷的往后倾,想与他拉开距离,谁知道她越往后,扈桀骜也跟着向前倾,就这样你来我往,她几乎快要折断腰了。 扈桀骜如愿的将她困在胸膛和胳臂之间。 小后厌恶的蹙起了眉头。 扈桀骜恍若未觉,一双碧潭似的眼眸浮起一抹笑意。 静寂,四周一片令人窒息的静寂。 「还撑得住吗。」他的声音带笑的问。 「你要多看一眼不该看的地方,相不相信以后会长针眼?」她憋气,恨声道。 「嗯,知道了。」 「你笑什么?」他冷峭的五官因为那抹勾起的微笑,微侧的脸部线条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她竟然觉得过分的好看。 「因为你终于肯对我说话了。」 小后一脸纳闷。 那气息喷在她耳畔,清隽的贵气在她身边袅绕,要不是吃过他那么多苦头,她可能就会毫无防备的觉得他是好人。 可惜,他是一只连羊皮都不屑披着的大野狼。 两人重归沉默。 最后小后还是让扈桀骜扶着她进了屏风。 「你把耳朵也给捂起来!」她叫。 「哪来那么多麻烦……来人,拿两个棉球来。」 一阵磕磕绊绊,终于解决了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件大事,被折腾了半天的小后终于回到了床榻。 一坐定,侍女便把一大块迎枕往她腰后面塞,其他的端来银盆,分别让扈桀骜和她各自净了手。 在这期间,侍女们已经摆了一桌膳食,扈桀骜用锦帕擦了手,就往桌前坐了下去。 「不过来一起用膳吗?」 「不」字还在她舌尖滚动,扁平的小腹却完全不配合,叫得整屋子的人都听见了。 小后窘得差点想挖个洞钻进去。 扬起脸来,哪知道扈桀骜令人胆寒的目光正不经意的瞧向她。 没想到自己羞窘的表情被他抓了个正着,以为他又要脸露讥笑,她立刻绷着脸,硬是用凶狠的眼光瞪回去。 她对与扈桀骜同桌吃饭半点兴致也无,但是肚子已经一天一夜没进半点米粒,早饿得头昏眼花,看起来她要贯彻不吃嗟来食的宏愿是不太可能了。 纠结后,发怒的她撑起还疼痛不已的身子,直挺挺的,彷佛要赴死的表情移动到他的对面。 她告诉自己,不要说是这种地方,在这种情况下,总之无论如何都不要跟自己的五脏庙过不去。 扈桀骜的黑眸一凝,他还以为这个丫头经过刚刚那件事,会理都不想理他,想不到她的心理愈合能力这么强,马上能重整旗鼓来面对他了。 他觉得她越来越有意思了。 「吃吧。」 他似乎对桌上的美食意兴阑珊,一只手端着白玉酒盏,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一只手托着下巴,长发高束,与衣服同色的发带垂在肩头,眼眸半眯,闲散慵懒得像休憩中的雄狮。 她也不客气,捞起玉箸夹了一大筷的桃仁童子鸡丝就往嘴里放,酸酸甜甜又带稍辣的口感非常开胃,接着又吃了几口别致的酱菜,就这样喝光了两碗燕窝粥,还觉得意犹未尽。 见她吃饱了,扈桀骜这才端起碗,夹着她吃过的剩菜吃。 小后才不管他,既然已经吃饱,就没有必要留在饭桌上,她起身就想离开。 「我叫扈桀骜,你呢?」他忽然说。 这是什么意思? 她没回答,但是离开圆凳的屁股再三斟酌后又黏了回去。 「本王自报姓名,把我的名讳告诉你,礼貌上,你是不是也该回报我一下?」 他沉思了下,「又或许这三个字对你来说太难认了。」放下筷子,拉过她的手,一笔一划就在她的手心写起字来。 没等他把三个字写完,她连忙抽回自己的手,捏紧。 「我知道那三个字怎么写。」 「看起来你是识字的。」 她把头撇一边去。 他也不逼她,像很有耐心的猎人。 她的确没那本事和扈桀骜耗下去,他的注视根本是两把火,被这样灼灼的烧着,浑身都不自在。 「我叫小后。」 「姓氏呢?」 「我是捡来的弃婴,没有姓。」 「识字?」 v第十一章[11.15] 「认得。」 「上过私塾?」 「我会的东西都是云端教的。」无论纺织、缝纫、刺绣、阅读、书法,甚至能烧上几样菜,不过,学到的都是皮毛,而且还都是纸上谈兵的机会多过实地演练。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那个云端,那个贤夫良父无论缝纫补衣、烧菜捡柴,把什么都揽去自己做,任由她散漫做喜欢的事,从不加干涉——除了对她救人之事颇有微辞而已,把她宠得以为自己是天下绝无仅有的珍宝。 【第四章】 「云府的少爷?」 「嗯,我得回去了,出来这么久,云端一定担心死了。」小后匆忙的想离座,天一夜没回去,云端要是知道,不急坏了才怪。 「你想离开?」扈桀骜笑得意味深长。 「我出来很久了,再不回去,云端会出来找我,他现在不方便,不能出门。」他的腿…… 「对他倒是情深意重啊。」声音很淡,却带着一股诡异。 「我和他情深不深、意重不重,你管得着吗?」 「本王管不管得着,以后你一定会知道。」 「你!」她差点想把空碗扣到他脸上去。可是,好吧,她没那个种,她承认。 没种扣他碗,她离开可以吧! 「没有本王的允许,你别想离开王府一步。」他的声音追了过来。 「你凭什么?」她回身。 「凭你的卖身契在本王手上。」 「卖身契?」好像有一道雷打下来,她浑身一震。她是不是听错什么了?她喃喃自语,「不可能,云端不会卖我的……」 「是云大雅作的主。」他也不瞒她。 「大老爷?」 「谁把你卖了,有什么差别?」卖就是卖了。 他的话重重打击了她。 是啊,有什么分别,云府的主子是云大雅,他想卖了她,云端又能说什么? 但是她不在了,云端会偶尔挂念她一下吧?她不在了,云府的人会好好的照顾云端吧? 一定会,一定会的…… 「所以在本王还没有玩腻你之前,你就待在这里,或许哪天本王心血来潮,会放你走。」 无论扈桀骜后来又说了什么,小后都听不进去。 她傻傻的怔在那里,整个人都黯淡了。 这让时时刻刻观察着她的表情的扈桀骜恚怒了。 她居然为一个男人露出那样的表情!他拂袖,离开了凤翥楼。 是夜。 扈桀骜因为招待从京都来的官员,到了深夜还不见人影。 侍女在伺候小后入睡后,该值夜的睡到隔壁的耳房去了,空旷雅致的凤翥楼只剩下一盏琉璃宫灯亮着,幽幽注视着这盈盈的夜。 当更漏敲过三更一刻。 从紧紧捂盖着的锦被里有个人头像地鼠般钻了出来,一双大眼警惕的瞧了瞧被霜月照得晕出淡淡光芒的摆设,确定四周没有人,接着轻手轻脚的推开锦被,身上居然是完好的衣着,她趿了丝履,脱下绊手碍脚的软绸内裙,剩下宽口里裤,蹑手蹑脚的就往窗台边摸去。 管她这样的穿着能不能见人、遭不遭人非议,都是其次,逃亡不必讲求衣冠整洁,总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她不能留在这个地方! 没错,一刚开始知道自己被卖了,她是认命的。 但是,她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认? 至于卖身契,那是什么鬼东西?她不属于云端,更不是云府的人,那云老爷凭什么把她卖了? 她绝对不认这一条! 她要回云府去理论,去问个明白,云府真要容不下她,她可以自己出去生活,把她扔给一个动不动要人命的王爷,还不如进尼姑庵好了。 「小姐,您醒着吗?」也不知道睡在耳房的侍女生了副什么耳朵,居然隔着墙出声探问。 小后捂住鼻子,连呼吸都放轻了。 侍女又听了一会儿,确定内殿里没事,这才真正的没了声音。 小后踮起脚尖飞快的来到窗边,推开窗牖,翻身就往外跳了出去。 窗外是一丛修竹,她穿过绿油油的竹竿,循着白日里走过的小径往左去,穿过种满荷花,如今只剩下荷花枯枝的池子,又经过太湖石造的假山,王府很大,长廊花园石径,七弯八拐的,走着很费劲,毕竟昨日只走过那么一遍。 尽管路线陌生,她还是摸索着来到一堵高墙前。 初冬的新月带着一弧弯勾,映得四下景物斑驳,残影落在地上,影影绰绰。她记得昨日看见花匠来剪修园子,脚踩木梯,之后也不知是花匠忘了带走,还是有未完的工程,那道木梯居然就这样遗留了下来。 她略加思索,记起了梯子的放置地方。 凭着记忆找去,果然梯子安在。 她挪了梯子,固定好,就手脚并用的往上爬,很快见到墙顶,毫不迟疑的跨坐在墙顶上,不过,下去可成了问题。 跳吗? 那么高…… 跳不跳? v第十二章[11.22] 跳吧,要命,就得跳。 她没闭眼,眼睁睁的就跳了下去。 就算是泥地,这么跳下来,她仍扭了脚踩。 嘶,这种高难度动作,平常应该多练练再来做会比较好。还没能起身,黑暗的四周忽然亮起了一盏盏的灯光。 有人,不,是有一群人来到她跟前。 领头的还有谁,王府最矜贵的主子。 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现实,它会把人的美梦打碎。 「小后姑娘好兴致,夜都深了,还逛园子吗?」扈桀骜轻描淡写的说,潋濡的眼眸却一点温度也没有。 「是啊,不过你这园子一点也不好逛,大得不得了,会走断腿。」她干脆席地坐着,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被他逮着了,就……走着瞧吧! 「哦?」他的反应莫测高深。 「我出来看星星,走着走着,就教地上的石头给绊了,这路也修得不好。」她不疾不徐的睁眼说瞎话。 扈桀骜横眉竖目,心里不痛快。 她不只敢顶嘴,还指责他王府的路害她跌了跤,能从墙的那头绊到这边来,未免也太过神通了。 不认错还恶人先告状,这丫头真是教人生气。 生气归生气,他脸上却一丝不露。 「说到底是王府的错,要我替这条路给姑娘你赔罪吗?」说完,他不高兴的嘴脸出现了。 「连个人都看不好,把凤翥楼那些不管用的侍女都给我乱棍打出去。」 扈桀骜口气又冰又凉,说的话没一字半句计较她私自逃跑,却把责任全推给了她屋里的侍女。 扈桀骜看见她的脸慢慢僵硬起来,她抿紧嘴角,抓住衣摆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了。 「不可以……我逃跑不关她们的事,不是她们的错。」那些乱棍打下去,她们还有命在吗? 她想着,背脊一阵发凉。 哟,肯承认自己想逃跑了?当他王府是市井大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静和,把那几个侍女家法处置后,一个不留的全卖进妓院。」 静和应下。 又被点名,主子,为什么坏人都他在做呢? 「请不要!」小后低下脑袋请求,「请王爷不要送走任何一个人。」 「你说不送就不送,视我王府的规矩为无物吗?」 「小女子不敢。」 「嘴里说一套不敢,却连逃跑这种事都敢做,还有,查出来是哪个做事不尽心的,把梯子落在不该落的地方,给我往死里打,打完了丢出去,不必再来回报。」 府中的家生子,生死由主子一句话,连报官都无须。 「不要、不要,你不要这样!我认错了,都是我的错,和那些人一点关联也没有,你要罚罚我就好,我是说真的!」要是抱他的大腿可以不让那些无辜的人死去,她愿意。 「那些奴才有什么重要的?」他一贯视众生为蝼蚁的残酷问。 「无论贫富贵贱,每一条生命都很重要,被你随便夺去生命的任何一个人,也许家中有兄弟姊妹,有高堂父母,你怎么可以觉得他们不重要?」 「既然那么想替他们出头,那是不是要付出点什么东西当作对等交换?」她声音里的难过让他有点不太舒服,她不顶嘴了?这么容易就示弱?难道人命就如她所说的那么珍贵,珍贵到可以让她随便就屈服? 她屋里那些侍女有什么好的? 那奴才有什么好的? 她自身都难保了,却先顾虑着别人,这种性子去到哪肯定都是要吃亏的。 小后看着他。她有些不明白扈桀骜是纯粹为了戏弄她,还是真的要与她做对等交换。 毕竟,她吃了那么多苦头,都是拜他所赐。 这男人的好与恶,她分不出来。 扈桀骜看她那副苦思不说话的样子有些不快,他又没打她也没骂她,摆出那种可怜样子给谁看? 他为公务和几个官员应酬到月上中天,好不容易回了府,居然就目睹这丫头在爬他的墙,准备逃跑。 他没把她摆在眼前,这小虫子就作怪了。 他的王府要什么有什么,住在这里有什么不好? 放着她,真教人不安心。 「我答应王爷,等王爷『腻了』我的时候,王爷让我走,我才离开王府,我再也不会私自走掉了。」她闭眼,再度打开的时候,说了这些。 见她说得那么勉为其难,又要表现出一副诚恳的样子来,他唇角微扬。玩腻她吗?看来她没敢把他说过的话置之脑后,这交换条件,还算能入他的耳。 不过——「不够!俗话说,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钱的生意没人做,你想用一个人换那么多个奴才,这样本王觉得吃亏,这怎么办?」 他好想看看她会怎么办? 小后捏了捏拳头,咬牙切齿。软土深掘啊,这位王爷……真真真想把他的骨头拆了炖汤喝!亏吃了就吃了,又不会增胖减肥,怎么办?爱怎么办怎么办!当然她这种小人物哪敢这么说,以上纯属腹诽。 谁教她胆小怕事,只能在心里把他骂了千百遍。 「本王心头有一把火,浇也浇不息,不如这样好了,我给你两条路,一条替本王下水塘去泡泡水,却除心头火气……」 却除你的头啦,现在都几月了还让她下水,要她的命为什么不直接说?她恨死了这些拐弯抹角。 「第二条路,你告诉我你住在花毛县朝阳镇的时候可救过一个少年?」 她的眼神明显怔了下,头正想摇下去—— 「想清楚了再回答我,别忘记你手上握有好几条人命,一旦回答让本王不满意,后果可得自己负责。」扈桀骜阴恻恻的声音适时的提醒她。 v第十三章[12.01]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qq。】 小后迟疑了。 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不过,印象里应该是有那么一件事…… 静和不愧是一级大侍卫,一看见小后有要说话的意思,事情攸关自家大人过往隐私,断然浑手让那拿火把的仆役全退了下去,连自己也后退了三大步,留在自认许可的范围内警戒着四周。 「救过。」 她的声音很轻,扈桀骜却清楚的听见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 「他的长相你可还记得?」 她扶墙站了起来。 「不记得了,都那么多年了,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几乎就是个血人,头上一个大窟窿,不过很不一般,他就算身受那么重的伤,一双眼眸却瞪得比牛还大,红通通的一双眼,也不知道能不能视物。 「有好几年我作梦都还会梦见他,心想他会活下来吧?也许在某个地方过着很好的生活,要自己不用担心他,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没机会再回朝阳镇,也只能作罢。」 她还隐约记得,只因为那年她和云端刚搬到朝阳镇没多久,才在大杂院落户,一切都刚刚开始,那年的云端还活蹦乱跳,还能和她有说有笑,还能拍着胸脯说要去追打敢欺负她的人…… 「就那一次,你再也没有回去了!」扈桀骜像在指控什么的扬高声调。 气她就那样把他扔在草丛里,给他一块糕,算什么? 没错!即便她救了他的命,他还是爱记仇又小气,把小小的老鼠冤记得天长日久,记到今日。 「因为没半日我又搬家了,我连去替他收拾一点更好的环境也没办法,其实我是真觉得对不住他的。」 那些云端总是为了她在搬家的日子,总是因为她又惹事,不得不收拾善后的时光,都不在了。 「为什么那么急着要搬家?」他的眼底隐约蕴藏着一丝动人的光彩。 「因为云端发现我又用老法子救人,怕我又被那些把我当成妖魔鬼怪的村庄居民盖布袋,丢水河,还是浸猪笼,要不就拿刀割看看我会不会死,虽然事后云端总会去和庄子的人大发一顿脾气,砸人家的屋子,可是他说他再也不想冒这种会失去我的险,于是我们匆匆退了租,去了别的地方。」 她的语气清淡,不,应该说她整个人都很淡,明明说着的是自己的事,神情却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般,让人觉得很不真实。 扈桀骜那杵在宫灯光晕中的脸,阴沉得可怕。 盖布袋、浸猪笼、拿刀割,这些无知的村妇愚民简直可恨! 静和发现自家主子的脸色变换得精彩莫名,但总体来说,之前恨得牙痒痒的表情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似怜惜的神色。 怜惜?王爷啊,您的心果真比海底针更难捉摸啊。 扈桀骜走到小后身边,居然牵起她的手,把她往光亮的地方引去,见她瘸着脚,索性一把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咦?!静和瞪大眼,已经不知该怎么说他们家王爷了。 小后对突如其来的拥抱虽然也很抗拒,但是她真的累了,在这间王府中,她身心都累到了极致,如果连一个拥抱也要反抗——她知道就算自己想反抗也抗拒不了这个「他就是规矩」的大老爷——不如漠视好了。 「你为什么会回到云府?」她的身子不是柔软无骨的那种,她很瘦,会硌人的那种,却很轻,轻得像根羽毛似。 而且,他对她这种倚赖的表现觉得很满意,满意到不想去介意她爬墙的事情了。 小后起先只是疲倦的靠着他,随着他的走动,眼睛竟然就阖了起来。 扈桀骜有些不乐意了,他想问的话都还没问完,也还没得到答案,见她动也不动一下,呼吸反而变得绵长,好像真的要睡过去了。 「喂,丫头!这里是我的胳臂不是你的床。」 她模糊的应了声。 「我说你是怎么回到云府的?」 她那犯迷糊的神情瞬间清醒了,也不知道打哪来的泪咱答就直直从眼角滑落脸颊,又从脸颊直接进了地板。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扈桀骜突然觉得她还不如睡了的好。 小后皱着眉头,她头晕得厉害,好想继续睡,可是王爷刚刚问了别的事情不是? 所以她清醒了。 最令扈桀骜惊讶的是,她只掉了那么一粒珍珠般的泪,然后便把头靠向他的肩窝,用拳头堵住自己的嘴,压抑哭声。 为什么会回云府? 为什么? 她半晌没有声音,直到扈桀骜以为不会再有答案了,她模糊的声音才飘了上来。 「云端为了我去打了县丞的儿子,县衙仗着人多,把他……把他的双腿生生打断了,还几乎弄瞎了他的眼……」 当他被送回家的时候,那惨状令她几乎崩溃。 回想过往,她抓紧扈桀骜的衣领,头依旧狠狠的埋着,全身不禁战栗。 没有很多文字形容,没有词句雕琢,还有些没头没脑的,可是他感觉得到她的痛,痛不欲生,痛到恨不得杀了自己。 难怪她不能也不愿治他的癫症,这傻丫头应该答应了人家什么条件吧,要不,照那县丞打人的狠劲,云端和她哪可能活着离开那里? 扈桀骜就这样抱着她,安步当车的往凤翥楼过去。 走得很慢,很稳,即使静和拿来一件披风给她盖着,他也没吭声。 「你会答应我不追究破晓她们吧?」她突然出声。 「破晓是谁?」 「我的侍女。」 「看本王的心情而定。」 「做人说话要算话。」 「只有你敢质疑本王的话。」 他那温暖厚实的胸膛显然比硬邦邦的床榻舒服,不一会儿,过了拱桥,小后没了声音,彷佛睡着了。 距离三步之遥的静和看着他们家王爷脸上显露从来没有过的安宁神色,忽然觉得月色很美,走在月色下的主子和姑娘也很美。 v第十四章[12.09] 王府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扈桀骜在府衙里批了京都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文件,又给兰相,也是他在朝中的好友兰宣写了封信,接着把日前各县郡因为疏浚要求拨款的条子回覆了,晌午带着爱马出城溜了一圈,这才回府。 屋里头,安静得很,小后裹着被子睡得很香,一张脸睡得红扑扑的,额头还有些汗,扈桀骜瞄了眼守在一旁的侍女,那侍女缩着肩膀,低着头,说小姐自从昨夜睡下,就一直睡到了现在。 扈桀骜又回去看她手脸上的伤,虽然没有看到渗出来的血迹,还是不放心,掀被子,打算看看她身子别的地方是不是也不再流血了,如果恢复得好,也许伤也不那么疼了。 侍女看见了自家主子的诡异行为,但是她什么都没敢说,告诉自己她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头一缩,龟缩回自己的壳里去了。 被子下的小后只穿了一件水红小衣和小裤,圆润的脚趾像一颗颗美丽的珍珠,他看得喜欢,就给她摸过一遍。被人骚扰的小后却只是嘟嘴皱起眉头,把两只小脚缩了起来,翻身继续睡。 扈桀骜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确定的是,他不高兴了。 这丫头是猪吗?这般都弄不醒。 「睡睡睡,哪有人倒头一睡睡那么久的,也不会先起来吃东西换药!」 话说完,立即觉得自己蠢笨,他居然对着一个睡死的女人讲一堆话。他决定,她要睡就让她睡个够,他才不要在这里呆呆守着! 临走前,他吩咐侍女,若是小后醒来,马上派人通知他。 侍女认真的应下了,他这才满意的回银蕲殿去。 在银蕲殿的书房看了半天书,中间又接见了两拨人,结果还是没有人来回禀小后究竟醒了没。 直到天黑了,扈桀骜的耐心终于告罄,觉得她睡够了,叫人把她赶起来吃饭换药。 当他踏进凤翥楼的时候,小后正换好了药,睡饱了的她看起来精神多了。 「伤口还疼吗?」他问。 「还好。」 「我不该让犬舍的狗吓唬你的。」声音里的悔意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脸上倒是平静,只是把头撇开了。 「这件事我还没有想到怎么原谅你。」 哪有人这么回答的?不过扈桀骜没有动怒,反而自动拉来锦墩坐下。 「我是你救的那个少年。」 小后倏地回过头来。 「怎么,不信?」纤长的睫毛靠了过来,几乎要搔到她的颊。 「是你?」 「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忘记你,也派人回朝阳镇找过,可惜,你好像掉进水里的石头,无论怎么打探都没有消息。」啧,可惜,差点就可以碰到她软嫩嫩的小脸了说。 「那时候的我大概大包小包忙着搬家,也不知道搬哪去了。」搬家可以是苦中作乐,她坐在手推车上面,看着青山绿水,和云端天南地北的聊天,可以抓野兔子烤肉吃,现在想起来,记得的,都是一些快乐、有趣的画面。 「吃了很多苦吧?」 「都过去了。」 「这个,还给你。」他手里拿着的是小后的卖身契。 她觑了他一眼,接过来,慢慢的看着上头的字,然后很慢的把那张纸撕了个粉碎。 「为什么要还给我?」 「我希望你可以在王府里住下来。」 「王府吗?」 「你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了不是吗?」 真是一针见血。 可是,她摇头。 【第五章】 进王府,是无奈。 如今,算是误会解开,但是,留在这里,她算什么? 她没有半点留下来的理由。 「我知道自己有很多缺点,但是,我一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你,而且,王府也不怕多你这副碗筷……你不说话,不会是想回云府去吧?」就算在战场上杀伐征战、运筹帷幄他都没这么为难过,这种温情喊话实在不适合他,他讲得坑坑巴巴,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还是想回去。」 「回云府?」那个云府有什么好?信不信他叫人灭了它?! 「云端不知道我在这儿,我突然不见了,他会担心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他还是忍了。 「他那边我会让人去说,至于云老爷,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回去,他看你不顺眼,下次,还是会找机会再卖你一次,就算这样,你还是想回去?」 到底那个云端之于她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开口闭口云端,他心里实在不是味儿。 小后拿起紫砂壶里的茶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小口小口的喝了,从头到尾没想过给王爷大人倒上一杯。 他忽然开始对她好,这很恐怖。 完全不是这位爷该有的作风啊? 也许,云府她是回不去了,可是,这座金碧辉煌的王府也不是可以长居久安的地方。 王爷心思难测,喜怒无常,对他来说,冷静与爆烈只隔着一张薄薄的皮,伴在这样的人身边,跟伴着一只老虎有什么不一样。 又或者,觑着他今日看起来心情还不错,恢复了些人的温度的样子,她是不是可以大胆的试着……试着向他提出些许的要求? 「你没话说了吗?」王爷不耐烦了。 v第十五章[12.14] 她鼓起勇气。 「我想自己去外头住,寻间小屋,找个活计,清清静静的过日子。」她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难不了她,一个人的生活对她来说并没有那么难。 扈桀骜听完,倏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眼睛直直瞪着她,看得小后浑身发麻。 她她她又说错什么了吗? 扈桀骜负手在屋子里绕了两圈回来,俯瞰着她,「那可不行,我在这里,你绝对不能走。」 他这人是这样子的,与他无关,他就不管死活;可如果是他的人,那他就会揽到自己羽翼下,也就是说那个人就是他的责任了。 既然是他的责任,他会从头管到脚,所以,今天以前还是个外人的小后在确定了是他恩人的身分后,那个态度可就整个不一样了,非但人变得顺眼,她又没有家人可以照顾自己,所以,留在他身边,自是理所当然。 小后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这位爷啊,你之前说的一堆,全是废话吗? 「一个女孩子在外,不是那么容易讨生活的。」 虽然没有出言反驳他,可扈桀骜看见了她脸上的表情摆明了不情愿。 她并不稀罕他这座王府,也不稀罕他这个人。 也是,他们那种相识的过程,她会对他产生什么情愫,甚至留恋? 但是他不想放她走。 他别扭了下,语气是试探、不确定,甚至带着迟疑的。 「留下来……好吗?」 小后有点诧异的扬起了眼。他,这是在求她吗? 应该是错觉吧。可是,他又说了—— 「不这样握着你的手往前走,我怕自己会就这样迷路下去。」 她被这番话骇得心里七上八下,但是他的眼神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单纯,他只是单纯的要她留下来。 「我承认我对任何人都无法完全信任,任何人接近我都会本能的戒备,因为,我没有安全感,进退官场,我要不狠,怕是早就被人骑在头上了,我不信任人,因为人活着充满了谎言,假装老实,假装是好人,喜欢一个人又假装不喜欢,明明活着不潇洒,又要假装潇洒,可是你身上有种很不一样的东西,我想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居高位,可是心里却一日比一日空虚,那种荒凉直到她出现,那时时刻刻压抑着戾气的心,此刻却平静无波,他的心从来不曾如此平和宁静过。 「不要把我想成你想像的那个样子,我只是一个很平凡的人。」她不是明灯,不是什么特别的人,她平凡得随处可见。 「也许是,也许不是。」他语带保留。 「但是这些都要由我来决定!」 「我的去处,我真的不能自己做决定?」她几乎要哀求了。 「这个王府里头的一切让你拿主意做决定,王府外的,听我的。」这样可以吧? 小后听得头晕脑账,什么王府里王府外的……脑袋好半晌才消化那些词句,人,坐不住的跳了起来。 「我……我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他的意思不会是她想像中的那样吧? 整个王府要给她管? 她的能力只够当一只米虫。 「王爷说笑了,我留在这里,你只会多一只要养的米虫而已。」 「我不介意,本王没养过米虫,就从你开先例吧。」就算多来几个她,他也养得起。 不过,他说要把整个王府的权力给她,她看起来并没有他想像中的高兴,那不是每个女人都想要的东西吗? 小后石化了良久、良久,才勉强挤出声音—— 「王爷真的用不着对小后这么好的。」 「我愿意。」 为什么不论她说什么,他都有办法反驳? 「但是……可是我不愿意。」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嚷了出来,「我有手有脚,可以流汗打拼挣一碗饭吃,可以去给人洗衣做饭,也可以跑腿送货,我其实并不是那么愿意想当米虫的。」 自己流汗播种、收获,吃好吃坏不论,那是一种心安理得的感受,如果可以,她真的比较想过那种生活,而不是在这里吃好用好的,却总是胆颤心惊,没办法睡一天好觉。 「我明白了。」扈桀骜本来灿如火炬的眼睛熄灭了。 「你不想待在这里,我可以理解,因为本王不是什么好人——一个灵魂肮脏的人,不会有人想待在这样的我的身边。」 他冷冷自嘲,嘴角的笑还在,但怎么听起来每个字都好痛。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急于辩解。 他却转过头去,那背影萧索得令人不忍。 「……只是在我身边待着,我希望的只有这样,也做不到吗?」 他几乎掩饰不了难过的样子。 小后从来没见过他这模样,当下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情不自禁转到他面前。 「你不是坏人。」她伸出手,在距离他心脏一寸的地方停止,「你只是这里住了一颗受伤的心。」 因为觉得自己说了肉麻恶心的话,觉得丢人,扈桀骜刻意有那么几天绝迹于凤翥楼。 他对自己的克制非常满意,觉得尊严总算挽回了那么一点点。 只是几天过去,那院子非但不见有人来禀报小后的动静,就连派去的人也说这些天里她连院子也没有跨出来一步。 他闷了。 那个丫头一点都不想他吗? v第十六章[12.19] 批过兰宣派人送来的加密摺子,告知他兴福郡的船务和西南的边贸都换了负责人,问他需不需要也派人进去? 他不在朝堂,耳目却满盈。 在京都,文有兰相,武有韩皋,朝堂有青年帝师印,这铁三角都是他的人。 他也不讳言,以师生同门同年为纽带,结成一个牢固的关系网,是有绝对必要性的。 他看过摺子之后,叫兰宣自己看着办,不过是几个派系外戚结党想捞点外快,先任着他们跳梁吧,他向来不介意官僚贪污,只要油水不要捞得太过,让百姓可以过日子,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事情解决,书房却是怎么都坐不住了。 丢下茶碗,他带着静和往凤翥楼这边过来。 昨日,今年冬日的初雪终于落了下来,鹅毛似的雪花落了一整天,甬道外头到处是银装素裹的景象,靠近凤翥楼的主廊道也积满了雪,只见仆役们铲雪铲得不亦乐乎,直说瑞雪好兆头,明年会是个好年。 不同于外头,凤翥楼内外安安静静的。 扈桀骜也不直接进去,他一跳,跃上一旁屋顶,伏在檐边不动。 见自家主子鬼鬼祟祟的样子,静和也只能有样学样,跟着跳上去,脚步轻盈,也伏了过去。 由屋檐的角度往下探头一看,可以透过内殿的折屏,清楚看见屋里头的人走动、生活起居的样子。 「王爷,您这是宵小才会做的……偷窥。」静和真的想叹气。 这种行为很要不得啊。 「那又怎样?这整个王府都是本王的,哪里算得上是偷窥?」白了很爱泼他冷水的侍卫一眼,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 他不过是想知道这些天,那个丫头闷在屋子里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就这样,所以说,有什么不能看的? 静和不敢再吭声,他们那狂傲到简直令人发指的王爷居然会变了心思想讨某人的欢心呢。 只是王爷这点小心思可不能戳破,他要不识相戳破了,不知道会一脚被踹到狗舍跟狗作伴,还是去顾城门,总之,要忍住、要忍住啊。 屋里头,一个侍女抱着绣篮,桌面上散着各色丝线和尚未完工的肚兜面子,她正在挑丝线,另外一个坐在她对面,手里也没消停,低着头,编着一条五宝颜色的络绦子。至于他想看的那个人,低眉垂眼,脸上依旧没有三两肉,睫毛像排可爱的小扇子,正在抚琴。 琴声净净,如行云流水,扈桀骜听着听着,彷佛也看见了夏日意气风发的士子,纵马过花市,红楼暗香盈袖,竞相招手的华丽旖旎景象,顿然觉得夏日好像并没有走远,依旧历历在目似的。 她说自己懂音律,原来不假。 扈桀骜不看了,也不迂回了,直接跳下屋檐,就落在殿外的青石板上。 守门侍卫见了差点没惊破胆子,又看见主子的贴身侍卫也从同一个地方跳下来,什么都不敢说,躬身行了礼,把头缩回该在的地方,他们……什么都没看见。 扈桀骜根本没理睬守卫,其实他才不管这些,他只是觉得为什么他得在屋顶上吹冷风,她却待在屋里头抚琴熏香,太不公平了。 这位大爷完全没想到,压根没人逼他上去,这会儿他见屋里暖呼呼,每个人都笑咪咪的样子,心就痒了。 掀帘子的侍女见他入殿,就往里通报,只听见里头窸窸窣窣,一阵收拾东西的声响,他一跨过门槛,只见侍女们都在边上候着,只留一个在小后身边伺候茶水。 动作倒也迅速啊。 他一进来,机灵的侍女想替他宽衣,他却不理,越过那侍女一屁股坐在绣墩上,踢掉靴子。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然后全撤了。 见状,小后满脸不乐意的走了过来,手提着破晓出门前塞给她的一双室内软鞋。 「王爷来有什么事情?」 瞧瞧这说的是什么话?活脱脱是占地为王的口吻,好歹他才是这凤翥楼的主子好吗! 没事就不能来?他就是要来。 「本王刚刚听见琴声,你在奏琴?」她穿了件宝石青缂丝袄儿,气色比几天前好上许多,她弯腰把那软鞋放地下,等他自己把脚伸进去。 他很哀怨的发现她就那样等着,一点都没有要服侍的意思。 嗳,自己来就自己来,有什么了不起的。 扈桀骜气冲冲套上鞋子,还不高兴的跺了下脚。 「自娱罢了。」她淡淡的说。 「看起来你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怎么听起来口气有那么点酸酸的? 「托王爷的福。」 就等她这一句。 「既然知道是托我的福,那要不要为我做点什么,或者过来伺候我宽衣吧。」站起来,把两臂打开,等她。 「我去叫破晓来为王爷宽衣。」方才明明有人要替他宽衣解带,他又不要,这会儿却来找她的碴。 又不是她自愿要住在这的。 「得了,和没说一样。」他也干脆,自己脱了黑缎开襟镶黑狐毛暗绣背心,只留下一身赭红暗金罗蜀锦常服。 「王爷若是想整我,直接说吧。」 他气馁,她就不能记挂一点别的?他也是有优点的好不好。 要怎么才能将她的心焐热一点呢? 「我不会再欺负你了,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你看我是那么不守信的人吗?」也不知道在气自己还是气小后,他斜卧在狐毡软垫的榻上,随手还从紫玉小碟中拈来一块蜂蜜果子干露糕,吃了之后,犹觉得不解气,又要热茶喝、净手,折腾了半天,这才安静下来。 他抹抹嘴,从卧榻上的长匣子拿出一管玉笛。 「别以为你的琴弹得好,你跟得上我吗?」 这是挑衅吗?她在屋里头弹弹琴也有错? 「不试试怎么知道?」琴棋书画是兴之所至去学来的,云端缴了束修,她总要对得起那些肉脯,但是,她从来不拿这些东西当作讨好男人的手段。 「这可是本王的自创曲。」 「那我可要洗耳恭听了。」 v第十七章[12.24]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她的确有几分错愕,这位爷,无论怎么看,身上都不带雅字,冷峭的眉,冷峭的眸,冷峭的容颜,看到他只会令人想到刀光和剑影,冷厉和粗犷,和风流倜傥完全构不上一点边,想不到是个惊才绝艳的存在。 不是她瞧不起人,她又哪来的本事瞧不起人,是气质问题。 「那就来吧!」扈桀骜直起身。 小后回到了琴座,稳下心神,双手伸向瑶琴,调好琴弦。 「王爷请。」 是他创的曲,自然由他起头。 点点头,唇立即凑向笛子。 笛声轻起,像丝缎般的荡了开来,感觉像被柔荑拂过的水波生出涟漪,掠过水面,滑翔了起来。 片刻,琴声和着笛,如吟似叹的跟随了上去,琴韵袅袅,竟像两只追逐的鸟儿,扑高低昂,在空中舞蹈,在虚虚实实之间,缭绕而去。 忽然间,高超的笛声拔空穿越,淋漓尽致的响遏行云,琴声也不甘示弱,豁达旷逸的攀爬追随,指到之处,缱绻婉转,淋漓酣处,碧落黄泉随意来去。 两人合奏的这一曲,彻底震撼了人心。 曲罢许久,屋里屋外的人皆久久不能言语。 要杵在廊下的静和来说,这根本是珠联璧合、才子佳人、比翼双飞、天作之合、心心相印、花开并蒂、琴瑟和鸣……就直接送进洞房吧! 要在门外伺候着的破晓和一干姊妹们来说,别说看过王爷碰笛子,居然能吹出这么婉转动人的笛声,除了惊艳还是惊艳。 「王爷笛音出众,今日小后甘拜下风。」小后收回十指,起身福了福。 这是她第一次用欣赏的眼光来看待这个男人,心里已然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出来。 「你的琴声也不容小觑。」原来她所谓的「皮毛」竟是这般精湛华丽,曲高和寡一向是他心里的遗憾,谱曲也只能自我娱情,想不到却在不经意间找到知音人。 「敢问王爷这首曲子可有取名?」 「名叫『一瓢饮」。」 「任凭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是。」 「那要是姑娘对王爷不上心怎么办?」 「这不是上不上心的问题,是心意坚定的问题,不是水瓢漂流在水上,水才流动着,而是瓢子很自然就会随着水流浮动。」 两人双双坐了下来,乖觉的侍女们静悄悄的进来添了香,换了热茶,顺道换上新的点心,又静悄悄的拢上锦帘,出去了。 屋里的两个人却没有感觉。 小后又问:「那要是水停止浮动,水瓢怎么办?」 「你生,随你生;死,我也随你下黄泉。」 「你可别骗人。」 「出家人不打诳语,本王不是出家人,却从来不妄言!」扈桀骜一时沉迷在她的微笑里,笑意连同眼波流转,痴了目光。 「能让王爷喜欢的女子是有福气的。」她避重就轻回答。 「那个女子如果是你呢?」 她斟酌着字眼。 「王爷对小后的友情,小后想收下,但是再多,恐怕就没有了。」 即使他拐着弯说看上她了,她却是绝对不信的。 她身材不好,容貌也只是中等,性格虽然不骄纵,可也没有那种温良谦恭、贤妻良母的品格,她自己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会是那种能迷倒王爷的人。 「为什么友情可以收,爱情却不可以?莫非,你有喜欢的人了?」他气得眉眼横竖。 譬如那个云端?他们的梁子真的结大了! 「王爷,您近日对小后的关照,小后都看见了,但是王爷不是民女想嫁和嫁得了的人。」女人的心,男人通常是看不到的。 男人总以为只要他开口,女子就会温柔顺从,赶紧爬到他的脚下;他对她有新鲜感,她就必须像永远不会凋谢的花儿,保持着鲜度,等他来青睐。 一个唯我独尊、张狂放肆、独断独行的男人,怎么可能把他少得可怜的爱只给一个女子? 那不合常理,也不可能。 再说,她不可能跟许多女人共用一个男人的心。 那不是她要的,水那么深的地方,她懒得搅和。 她想要的,是像云端那样的男人,温文尔雅,有肩膀有担当,当然如果偶尔能说说笑话,逗她开心,那就更完美了。 「我,允许你喜欢我!」扈桀骜大人石破天惊的撂下话。 旁人说什么,他是不管的,既然他怎么看她都喜欢,心还会乱跳,那么,他可以破例让她喜欢自己。 小后实在不知道怎么回应他了,要说谢谢吗?还是骂他自大狂? 他本来就自大了不是,而且也有目空一切的本事,这种话出自他嘴里,她其实不应该那么惊讶。 「谢谢王爷的允许。」仍不禁叹息。 「你知道就好。」他可不是随便允许别人喜欢的,而且他一诺千金。 「王爷能够只爱小女子一个人吗?心,只给一个人,眼睛,只看着一个人,永远不会变?」 「这又有什么难的?本王告诉你,一旦被我看上眼的女人,她只能自认倒霉,因为我会永远把她绑在身边,想离开?门都没有!她一辈子就只能有我一个男人! 而我一生也只会有她一个女人。」至死不渝! 小后震慑了,也莫名的不安了起来。 这些铿锵有力的话听在女人耳中,能不动容的,几乎没有。 那么,他是真心实意的吗? v第十八章[12.31] 不不不,她不应该胡思乱想,她什么都不要想,什么也不图,人一辈子就那么几十年啊。 要是习惯有人陪,就会担心,一旦失去的话要怎么办?如果不去拥有,就不用想念,不对人生出感情,就不用负担不必要的牵绊。 而且,永远不要去妄想你不曾拥有过的。 对,这样就不会伤心了。 不会像害怕失去云端那样的失去身边任何一样东西,不用担惊受怕,不用牵肠挂肚。 是的、是的,她得好好保管着自己的心,好好保管着。 【第六章】 这一日,扈桀骜破天荒在凤翥楼盘桓了整天,甚至把公务也带进来,一人批文,一个看书,拿来棋子,扈桀骜笑言可以让子,哪知道这一让,白子黑子厮杀震天,差点毁了半壁江山,他屏气凝神,不敢再轻视小后,战局重整,一盘棋下来,去了半日时光,但还是留下残局。 远处屋宇重重,天光渐暗,暮色笼罩了大地。 王爷大人自然是留在凤翥楼里用膳了。 流水般的菜肴送了上来,下人们都看见他们家王爷笑得眼睛都没了。 下人们偷看的是他们家王爷,王爷呢,眼睛离不开的却是那话看似多了点,笑容看似也温暖了那么一点的小后。 似乎就连屋顶的嘲风兽模样也不同了。 因为聊开来了,又因为天冷,晚膳时,两人便喝了两杯小酒。 酒酣耳热,酒足饭饱,人就犯困了。 「夜深了,王爷不走了吗?」她赶客了。 「今晚我要在这里留宿。」 「不方便欸。」 「哪里不方便?你真小气,这么大一张床就算中央再放只石狮子还有余地,多睡一个我,哪里碍到你了?」被拒,扈桀骜当场脸黑如锅底。 她显然又忘记这里是谁的寝殿了。 「要不我去偏殿,这里让给王爷。」她屈膝福身,居然转身就想走。 拒绝他的爱意,拒绝他上床,这女人把他拒绝得很彻底。 他府中的女人若是知道他要去她们的院子,哪个不稀罕,不婉转低眉,柔软讨好,只求他给个好脸色的? 可惜,他当初会把那些女人收进房只是为了泄欲;没错,他是禽兽,发病的时候,为了发泄心底和身体的躁乱狂邪,碰见的女人就是泄愤的工具。 「你们这些奴才还呆站在那里做什么?不会伺候小姐上床休息吗?」这些没眼色的奴才! 众人看着好不容易和颜悦色了半天的王爷,这会儿又因为自家小主子赶他走,变天了。 小主子啊,稍微有脑袋的人都该知道,王爷是他们这些人的天,他们得拱着他,得崇拜他如天上的星星,小主子到底有没有替他们这些下人稍微想想啊?他们的小命身家可都捏在王爷手里啊! 王爷永远是对的,王爷永远是对的…… 虽然恨铁不成钢,牢骚也只能在心里叨念,谁该干什么,心里清楚得很,一个个手脚俐落的办事,很快,安息香点上了,小后青丝上的簪子卸了,梳开一头如云秀发,身上厚重的袄子和首饰都卸了,身上只剩下白绫缎的里衣,她却一脸忐忑坐在床沿,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隔着屏风的净房。 不过,瞧着的时候他不出现,眼睛一往别处溜,扈桀骜却让她毫无心理准备的出来了。 沐浴过的他只穿了件木兰青霜绣青竹的锦缎单衣,半露的胸膛结实性感,宽阔的肩膀让人一不小心把眼睛落在他身上就收不回来了。 什么叫风华无双,就是他现在教人目不转睛的佣懒模样。 「不睡下瞪那么大眼睛做什么?」他和她并肩坐下,只是须臾,他又斜歪了一边。 「王爷不睡,小女子哪敢睡。」看着床榻上,这个能躺着就不会坐着,能坐着就绝不会站着的男人,她可是万分警戒着。 「你这会儿懂规矩又明白事理了?」他笑说。 小后可是明白人,他笑不代表他高兴,这点认知,她还是有的。 「我一向很懂进退,只是王爷您不知道而已。」 懂进退……是吗? 不会伺候他更衣,不会曲意服从,还敢不让他睡床,追溯的更远一点,她都敢卯起来跟他杠上了,现下这些不过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她根本是连表面工夫都懒得做…… 好吧,他想要的也不是那种没有意见的女子。 「睡吧、睡吧,明日我还要早起。」越想他只会越哀怨。 「我已经准备好这个了。」她从床脚拿出一个装了八分水的杯盏,放在床的正中央。 楚河汉界。 他看着那水杯,想也不想,拿起那精致的水晶杯,一把摔在地上,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拽过小后,张口就咬上她的唇,狠狠的把她禁锢在怀里,辗转的吸吮,带着霸道的凶狠,蛮横的吻她。 她浑身轻颤,说不出战栗还是害怕,整个人从头羞红到了脚指头,他那纯然男性、充满危险的气息震撼到她了。 男人的力气和女人一比,天生就是不公平。 待他退后,看见她眼底明显的收缩,她微肿的小嘴似是想说什么,但想想还是选择闭上。 要是可以,她应该比较想搨他一个耳光吧。 被女人打耳光,他缺乏那种经验,也不需要,但是他也不想见她这种表情。 他闭眼,深吸口气张开眼,重整旗鼓。 「你以后再做这样的事,我就吃了你!我向来有着别人不会有的好习惯,我会把你一块块拆下来吃,而且会吃得很干净。」他捏着她的下巴,然后把碰过她的指头放进唇里,轻吮。 明明是很危言耸听的句子,为什么他就能表现得那么煽情又春色无边? 「知道了,王爷英明,王恩浩荡。」知道惹毛了大猫,只好顺着毛,给他台阶下。 见她这般伏低做小,总算稍稍抚平扈桀骜这颇受伤害的王爷尊严。 「那还发什么呆?睡下!」她总是轻易的让他的心明了又暗。 v第十九章[01.07] 「是,王爷。」 她一个口令一个动作,面向着里侧,缩到最小的程度,躺着。 扈桀骜看了心里又气,咱地,双臂分开压住她身下两侧,俯身弯腰的向她看去。 「你真要本王动手吗?」 「王爷要我睡,我这不是睡下了,你到底还有哪里不舒坦的?」看着他一双流光四溢的眼眸,那几乎要碰触到她脸蛋的鼻梁,她的心儿评评狂跳。 「这叫睡?」 她挪了下。 但显然王爷大人还是不满意,他的唇又碰到她的了,双臂压制住了她的双手,顺着势,十指扣住她的十指。 她浑身一颤,炽热的气息再度落在她柔软的唇上,他啃咬着,带着惩罚的恶意,虽然没有当真侵入她那微张的小嘴,却舔吻了她的喉咙、锁骨,甚至小巧的耳垂,就这么来来回回,辗转反侧,一路轻移而下,隔着隐约可以看见两颗小巧红豆的衣料,以舌逗弄着,那敏感的小点几乎立刻就直挺挺的顶了起来…… 「混帐!你欺人太甚了!」小后低低哽咽,可怎么也压抑不住唇齿间的低喘。 「是你主动勾引,想试新花样,不是吗?」他的双臂如铁条般的箍紧她的,力量之大,几乎要捏断她的手腕。 「是奴婢的错,奴婢认错了。」她破碎的低喊,只盼他放了她。 「不许改口!」又自称奴婢了。 一旦在意了,一旦放进心底了,便贪婪的想独占,希望她也看着他,明明知道她被吓破的胆还没长回来,他又性急的弄拧了看似有好转的一切。 他从不在意任何事,只要他想,全天下他都敢硬着来。 可是,他却舍不得看见她流露任何委屈的模样。 他听见自己跳得异常剧烈的心跳。 在一阵沉默后,「本王又错了。」 「王爷折煞奴婢了。」她脸色还是白的,眼瞳有些涣散。 「你喜欢怎么躺就怎么躺着吧,我不会再勉强你了,在我身边,你尽管安心。」他不再去订正她的称呼。 他的声音懒懒的,带着几分失意,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黯淡,她听在耳里,不知怎地,喉头莫名涩了起来,胸口也紧缩得几乎要不能呼吸,好像……好像是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似的。 看见四平八稳躺平的小后,扈桀骜也傍着她躺下,一头青丝披泻而下,覆盖住她的如瀑长发。 他心里其实是呕得半死的。 他不是坐怀不乱的圣人,她身上的香气、柔软的身子,明白带着巨大的吸引力,这会儿,他抱也不是,推开也做不到,真是自讨苦吃。 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有的是一颗不会痛、不会心动的心,如今,那颗铁石心肠显然不管用,有罩门了。 这一夜,王爷大人辗转反侧,压根没发现他的发与她的交织在一起,缠绵在一块,到翌日,用牙梳梳了半天才解开。 这小小的意外,讨好了因为自觉承受了整晚残忍煎熬不人道酷刑的王爷大人,他欣喜的出门去了。 王爷由小后姑娘一连侍寝五天的传言很快传遍王府每个角落,就连扈桀骜十根手指数得出来的「后宫」也有了动静。 平日清幽宁静的凤翥楼,除了出入干活的侍女们,也就只有王爷会光临,这一日,来了一群娘子军。 莺莺燕燕,环肥燕瘦,加上大小侍女,一大帮子人,可把顾门的小侍女吓坏了,忙着进去通报的时候还差点摔了个跟头。 对于静惯了的凤翥楼来说,感觉上那些美好时光好像要一去不回头了。 「姊姊,甄儿就不相信这凤翥楼没有王爷的召唤进不去,甄儿就要借姊姊的胆,今天非要进去瞧个究竟不可!」年纪轻轻的甄儿像一朵鲜妍的花,十四岁的她极尽张狂的衣着打扮,是几个人里最出挑的。 「妹妹也未免太过性急,王爷的屋里人,论地位,你我都是最低的,有事我们只要倚仗着公孙姊姊就好了,姊姊不会让你我吃亏的。」离夫人话里隔山观虎斗的意味浓厚。 离夫人是四个人中年纪最大的,因为位分低下,很有自知之明,出头鸟的事情她自然不会抢着做,不过,既是王爷内院的一分子,该同心对外的时候,她也不介意凑个人数。 话一出口,只听见公孙侧妃冷嗤了一声。 她最看不起这种人了,有好的东西知道要摊上自己一份,需要她出头的时候就万般推诿,拿身分低贱出来逃避。 翙王爷的女人其实算是少的了,就四位如花似玉的美人。 撇开那位进门没多久,自视甚高,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侯府郡主不提,三个人中,公孙淑算出身最好的。 她娘家背景雄厚,父亲兄长都是名动一方的商贾,若是想挑个门当户对的对象,一辈子宽裕舒心过日子,绝对没问题。 但是天意弄人,因为一次偶遇,她在轿子里对策马出街市的扈桀骜一见倾心,爱慕之情无法抑制,为此在家中吵闹不休,几度寻死,一心只想嫁入翙王府,与扈桀骜比翼双飞。 身为商贾女,论门第,论地位,遑论嫁入官家,可能连捧洗脚水的资格都有困难,爱女心切的父兄为了她到处奔走,能用的关系都用上了,最后几乎倾家荡产,这才让她以从四品朝议大夫义女的身分进了王府。 她工心计,日夜派人在扈桀骜出入的甬道上守株待兔,也合该她运气好,终于在某个夜黑风高的夜里,扈桀骜癫症发作,遂了她献身的企图,也因为朝议大夫义女的身分坐上了侧妃的位置。 又王爷身边没有王妃,虽然有管事负责,但家里头的事情,自然就由这位算是位分最高的公孙侧妃说了算。 小后早就听见外面的动静。 她放下手里还待几笔才能完成的山水构图,净了手,又用棉巾子拭干了手,这才准备出门迎客。 「小姐,您怎么看?」破晓可担心了。 「不好说。」 她再低调,在王府里什么风头都不出的守着这座院子,可早来晚来,该来的事情总归是要来的。 虽然那位王爷有日趋难以应付的倾向,但是要面对一群虎视眈眈、所有心思都在争宠上的女人,还是明明很难搞,但凡事明着来的大魔头,她真不知道要怎么选择了。 整了衣裳和头饰,这才带了她的四大侍女出门迎接即将到来的风暴。 四个侍女中最灵巧的浣纱趁着少少的空档,把王爷后院的势力分布图在小后耳边做了简单明了的描述,这也让她出来迎接的时候不至于因为压根没见过、没听过这些女人而闹出笑话来。 侧妃、夫人、侍妾,还有由皇上送来的那位郡主,也许还有没进门的,一个女人难缠,两个女人添乱,三个女人一锅粥,这四个女人要加在一起,后院就要失火了。 这么多,双手都拢不齐的美人,那位王爷真是太享福了。 殿外,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子候着。 小后正经的福礼,丝毫不敢取巧。 「奴婢见过侧妃娘娘。」 v第二十章[01.12] 公孙淑悍然的接受了她的行礼,低掩的眸光掠过小后一身素净的装扮,「你就是小后姑娘?」 「是。」 公孙淑从旁伸出涂着蔻丹的素手。 一旁的侍女马上送上一个檀木阴雕吉祥花鸟,阳刻清溪水流的匣子。 「本宫与你同为伺候王爷的人,初次见面,来得匆忙,没带上什么值钱的礼物,一个匣子的夜明珠,就当是见面礼,希望妹妹不要嫌本宫寒酸才好。」 「谢侧妃娘娘。」低眉敛目、低眉敛目,什么表情都不要有……她告诫自己。 「那本宫也不吵妹妹休息了,大家都散了吧。」她的容人大度做得这么明白,王爷几个院子里的人或许有显赫家世,或许美貌如花,又或许智慧机巧,再加上这三千宠爱集一身的新宠,那又如何,她才是那个有位分的人。 至于这间寝殿,总有一天她也会是这里的女主人的。 日子还长得很,她有得是耐性。 「说漂亮,我不是没见过更漂亮的,你有哪里好?」甄儿可看不惯公孙淑惺惺作态的样子,硬要鸡蛋里挑骨头,扬声质问。 要她摸着鼻子回去,她可不干! 话说完,离夫人那看好戏、幸灾乐祸的眼神更明显了。 「甄妹妹今天的火气真大。」 「我是见不得有人恃宠而骄。」 小后才不管这几个女人费尽心思的明枪暗箭和背后牵扯错综复杂的势力关系,总之,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嘴巴长在人身上,她们要怎么说,她管不着。 她们找上门来为的是什么,她心里清楚,无非就是宣告先来后到的主权,要她别越过她们,王爷的雨露也需要均沾的。 那位爷要传宗接代、要娶妻生子,都是他的事,她才不想和这些一心争宠的花花草草为了一个男人争得头破血流,最后也把自己变成争风吃醋、落井下石的女人。 「喂,你给我说话啊,别以为装死就不会有事了。」甄儿咄咄逼人。王爷对她不闻不问几乎到了无视的地步,她会变成这样,都是这个女人害的,她不打算放过她,今日不找她出气,她心中怒火难平。 「如夫人要我说什么好?」争执这些口舌之利到底有什么好处? 「就直接说吧,你使了什么狐媚术让王爷天天在这过夜?」 「脚长在王爷身上,如夫人为什么不直接去问王爷我到底哪里好?其实要我自己来说,我哪里都好。」 小后一出口,就连已经轻移莲步的公孙淑都差点往前栽去。 甄儿更是被她这番话气得没咬碎牙。 「你这不要脸的……」 「如夫人请自重!」 「要我自重,我呸,你这狐狸精霸着王爷的寝殿不走,你可知道这凤翥楼可不是人人都能住进来的!你凭什么一直住在王爷的寝殿里,就连侧妃姊姊也没那个待遇!」 「这个小后一无所知。」她什么都不知道,会一直住在这,是因为她打一进王府门就睡在这,哪会知道这凤翥楼里还有这些个中曲折? 「我要你马上搬出去!」甄儿越说越起劲了。 小后觉得泼妇骂街有时候也没什么不好,起码她很直接,不像另外不出声的那种,其实比较可怕。 「这可能没办法……」小后很认真的想了下,说的是实话,「这可能没办法,我一向只听王爷的。」 「你这狗仗人势的女人!」泼妇抓狂了,甄儿恨不得把小后的祖宗八代都挖出来骂一遍。 「妹妹,你太失礼了!」公孙淑出声制止。 「侧妃姊姊,你要给妹妹作主啊,妹妹向来尽心尽力的伺候王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出现这么个贱人就爬到我们头上来,妹妹实在不懂她到底哪里好?哪里值得王爷这般对待?」硬的不成换哭调,单打独斗不成,开始拉拢战友了。 小后不得不佩服她的天真,身为同抢一个男人的情敌,又哪来的真情? 公孙淑作势拍了拍甄儿的手,「能得王爷青睐,小后姑娘自是有她独特之处,妹妹不要这样,要让王爷知道我们后院不安,他会不高兴的……不过,别说是妹妹,身为姊姊,本宫也想知道小后姑娘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留住王爷的心,也好学习一二……」 她说她的,小后虽然听得胳臂直冒疙瘩,心里直犯哆嗦,却还是一脸懵懂无知的表情。 公孙淑的不悦一闪而逝,随即又恢复一副贤淑大度的模样。 真要逼她澄清啊!小后心里叹了好大一口气。 「诸位姊姊们应该是误会了,王爷于我,或许是看厌了各位姊姊的倾城之姿,又或许想换换口味,总之,就是贪鲜而已,真要我说……他的审美观是有待商榷的。」 三个女人都掉了下巴。 居然编派王爷的审美观有待商榷,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看起来,这丫头受宠的时间不会太长,是她们多虑了。 小后「大败」后院女人这一役,几乎是不差毫厘的传进正在府衙办公的扈桀骜耳里。 他拊掌大笑。 「本王想她了,怎么办?」 让那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知道他寝殿里还养着个不是吃素的母狮子,倒也有趣。 兰宣摇着羽扇,面露斯文俊美的微笑,「首先之务,您得先把樯州盗匪猖獗的事给解决了。」 「樯州的府尹是吃闲饭的吗?什么事情都推到我这边来,而且你没听到本王在跟你说的是我家小后的事,你很心不在焉。」 兰宣唇上笑意更深,「本相来这里纯属访友之行,王爷的家务事,我帮不上忙,而且,能者多劳,樯州之事是只要王爷稍加施力就能解决的小事,兰宣只需作壁上观。」 「京都兰奸相,果然名不虚传。」 「我哪敢抢您这位翙王爷的风头?本相只是敬陪末座。」地下隐皇帝。京都小儿都知道的事,坊间也多流传,只知翙王不识君。 北国自开国以来,面帝可不跪的王,他坐拥天下兵马,设银铁师,皆是他亲选死士,有他在的这数年,北国领地固若金汤,外患绝迹。 别看他坐守平遥,皇城就连罢任京官也要他点头,若是他哪天想登上帝位,将官袍上的四爪盘龙多添上一爪,也不是不可以。 「少来了,要论心眼多,本王比不过你。」这点,他自叹弗如。 哪天如果要与这样的人为敌,他可是会大伤脑筋的。 「多谢王爷谬赞,我只是不屑打打杀杀,可以用脑子办的事情,就用脑袋解决而已。」他笑得可人,眼眸像清澈的湖水,只是外表看似无害,湖底不知隐藏了多少阴谋算计,这就无人知晓了。 「兰相与本王有多久的交情了?所谓物尽其才,吃亏就是占便宜,这些公务就交给你了。」 v第二十一章[01.16] 兰宣斜眼扫他。 「那个女子当真如此重要?」 「我如果说是呢?」 把她放在眼底,搁在心底,一旦闭起眼,她的模样就会浮现在眼底,一摸着胸口,她就活跃在他的心跳中,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以这样的姿态走入他心里。 所以她只能是他的。 兰宣挑眉了。 整颗心让人端了去,这还是头一遭,稀奇啊。 看来他这一趟值得了。 他心里如是想着,嘴巴却不饶人—— 「以前觉得你的心是黑的,现在觉得岂只是黑啊!根本是没心没肺,也不顾念我大老远从京都过来,还这么奴役我,彻底的没良心。」 「要比黑,这本王认输,我可比不上整颗心都泡在墨汁里的你啊。」 说完,扈桀骜得到一个如假包换的白眼。 「总之,樯州盗匪之事就交给你了。」将小事丢给兰宣,扈桀骜大笑而去。 【第七章】 九重暖阁,建在王府花园的牡丹园正中央,九十九间半完全没有重复的窗户,却也只是花园的小部分,就这暖阁,已经比一般高门深院还要大,这扈桀骜究竟多有钱,大概没有人能说得出来。 暖阁呈环臂状,北屋隔成三间,中间是厅室,两侧是水榭厢阁,用雕花门相隔,厅室的前方有假石山,山前是一个形似蝙蝠,也可以说是元宝的大水池,取其「福」意,又春夏渠水可以潺渥的流到流觞亭,可以举行曲水之宴,水杯流到哪,客人就要即兴作首诗,要是作不出来,就必须罚酒一杯,饮酒作诗,逸兴遄飞。 茜色纱窗笼烟梅花围绕的暖阁中,温暖如春,雕花钿螺的几上放着各式用釉彩青花盅子盛放的茶点,还有莲花水晶碗装着冬季少见的葡萄瓜果,茶香扑鼻,却无人取用。 来到富贵地的云端也无愤慨或羡慕的情绪,只是简单欣赏过暖阁的一切之后,眼光就再也不曾离开坐在他眼前的女子了。 「这样的天气,怎么还出门?」最初的千回百转,一见面时的泪光盈然,到现在终于可以平心静气的坐下来,对曾经历经生死一线的小后来说,见到云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真的不容易。 她一度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依旧耀如星华的云端坐在打造的轮椅上,眉目还是一样的清俊温雅,令她不舍的是,这样的他比她离开云府之前又瘦了一大圈,他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 「你好吗?」话说完,他才觉得多此一举了,眼前的小后脸色红润,气色极佳,细嫩的皮肤像浸在水里的豆腐,蓝地团花夹缎氅衣,衣袖绣满小朵紫蔻草的粉红色袄子,简单清爽的发髻,唇瓣如粉花,说她过得不好,谁都不会相信。 「我好,云端呢?你没有好好养身子吧,人瘦了那么多,这样不可以的。」她起身拿来锦榻上的毡子,盖在他膝上。 「天气冷,不要受寒了。」 他抓住小后的手。 「我的身子好不好有什么打紧的?你不见了我没办法安生。」 「没办法往外给你递消息,是我的错。」她没想过他会找来,他一直惦记着她吗? 「我到处找你,直到最近才打听到你的消息,但是王府守卫森严,我求见了好几次,他们就是不让我见你。」王府熏天的富贵和权势他见识了,也深刻的明白,凭自己的力量要带走小后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她愿意跟他走,就算拼尽一切力气,他也不会放弃。 当初他发现小后不见了,几乎翻遍整个云府,可恶的是府中的下人对她的去处守口如瓶,父亲也瞒得滴水不漏。 那时的他心凉了一半。 他弄丢了他一心呵护,想一辈子照顾她、疼她、爱她的孩子。 他一个大男人却懦弱得连一个自己想要保护的人都无法护她周全,到底他算什么男人?! 她不在的时候,望着四下空茫,他突然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那是一段即使睁着眼睛也觉得黑暗的日子,即使活着,也没有知觉的日子。 直到现在见到她,好像才知道要怎么呼吸。 「你真的不用担心我,你看,我这不是好端端的?我在这里,大家都对我很好。」她劝慰着慢慢抽出手,不要云端再为她担上一丝一毫的心,他对她的好,就算以后老去,她都将会一生记在心里,永远不忘。 闻言,云端心上的那根丝线又勒紧了些。 她以为他什么都不知情吗? 她以为他没听过扈桀骜残暴肆虐的传闻吗?她是怎么九死一生的活着的? 但是看着她,他心心念念的人儿,坐在这儿的她没有一句抱怨诉苦,没有半个字说云府的人错待她,她为什么可以这么善良? 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我居然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声音中盈满自责。 「云端,不要这样,过去的事,无论你怎么懊悔,都无法改变它的存在,只是徒增烦恼而已,过去就过去了,请你不要自责,不要让我觉得愧对于你好不好?」 她脸色平静,有着尘埃落定的淡然。 很多事都回不去了,但是他们曾经携手走过一段路,那是多么珍贵的一段路,就算往后不能再那样走下去,她依旧万般珍惜。 「跟我回去。」云端的手越过桌面覆住她的。 「我们不住云府了,我们像以前那样,自己找间房子住,想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好不好?」他眼中的忧伤清晰可见,让人也跟着难过了起来。 「你休想!」锦帘被人粗暴的掀开,扈桀骜夹着风和沙沙的雨声钻了进来,一时,温暖的阁楼吹进让人冷到骨子里的寒意。 「王爷?」看见不该在这时间、在这地方出现的人,因为意外,小后没有发觉自己因为看见了扈桀骜眉目流露出来的柔软和欣喜。 她是在意他了,一旦在意了,在不知不觉中就不一样了,只是她自己还没有察觉而已。 扈桀骜用令人胆寒心慌的眼神瞪着云端握住小后的手,声音令人发颤,「后儿是本王即将要娶进门的王妃,看在你曾经照顾过她的情分上,最好不要再碰她一根寒毛,不然,你用哪里碰她,便剁哪!」 他的眼神太可怕、太骇人、太凌厉,还夹杂着复杂的感情,云端并不畏惧,但还是把手收了回来。 「小后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他不信,也没错过小后微微蹙起的眉头。 「君无戏言。」 「小后,你来说。」他不相信这个男人。 「我?」她被雷得外焦里嫩。王妃,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v第二十二章[01.21] 「她就是一颗心太好,阿猫阿狗的要求也舍不得说不,人贵自知,再说云府早把她卖了,她与你已经没有任何干系,千万不要来索讨任何东西。」这个在小后心里占有一席之地的男人当真找来了,只是找来了又如何,人是他的,他绝不会放手。 「云端不是别人,他是我的亲人!」听扈桀骜一派胡言,小后真想左右开弓给这个自大的男人两巴掌。 他到底把她和云端当成了什么,说要娶就娶,说赶人就赶人,任何人都该随他搓圆捏扁吗? 她的意愿呢? 云端该得到的尊重呢? 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尊重别人? 也许她真的想太多了,但是她也没有喜欢他到甘心被他利用的地步! 云端不是阿猫阿狗,他是她的哥哥、父亲和娘。 拜托,不要动摇。 什么?小后把翻腾的思绪拉回来,看见扈桀骜无声的口语。 他那眼光好像隔着千山万水,直直撞进她心里,将她软禁在他眼中的天地里。 她心里蓦然一软,没了怒气。 「云端,小后送你出去吧……」她推起轮椅,慢慢走出了暖阁。 下人递来了一把油伞。 两人静静的走着,偶尔可以听见树枝被厚雪重重压断落地的声音。 「王爷是真心要娶你的吗?」 「我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嫁。」 「果然还是小后的作风。」本以为她变了,有些地方还是原来的她。 话到这里,她不知道要怎么接下去,她转头看着漫天匝地的雪花。 「我来迟了对不对?」云端声音很淡,眼神很空。 「云端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会记得的。」 他忽然煞住车轮,回过头来看她。 「不能把你的心给我吗?」 她的心被揪紧了,有好一下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但是我没有多余的心可给了。」 「这样啊……」他眸光清浅温煦,神情和平悠远,如泉的嗓音却忽然的模糊了。 她还是她,他也还是他,只是沧海桑田。 只是,要将爱硬生生埋葬心底,谈何容易? 活生生摘掉一颗心是什么感觉,他终于明白了。 「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的。」喜欢很久很久了,久到他自己都以为没有可以把心里话说出来的一天。 「小后也喜欢云端,小后还是喜欢当云端的妹妹,云端可以一直当我的哥哥、家人吗?」她从没想过他会这么说。 云端望着前方,沉默不语。 她迈步,脚印浅浅的印在雪地上。 「其实,来见你之前我有满腹的话想说,但是见了……」他忽然苦笑,声音里说不出是悲是喜。 「家人吗?现在还没有办法,不过,等我觉得可以的时候,我再来告诉你好吗?」 她点头,这一刀下去,小后发现切断的不只是她的过去,和云端的牵绊,可能也会变成云烟了…… 她心底侧然。 会不会这是最后一次?她以后再也见不着他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要珍重,将来娶一个真心待你的人,你这么好的人,值得更好的女子。」 云端静静的看着她好一会。 「婚姻吗?我这一生,恐怕再也不会有妻子,就连侍妾,我也不想要了。」他望向白雪皑皑的世界,眸里满是求不得的悲哀,一直来到二门处,表情已经是一片漠然。 在轿夫房的云家轿夫还有小厮一看见自家的少爷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上了轿的云端不忘叮咛。 「我会。」她点头点得很用力,然后恭恭敬敬的对他行一个大礼,双手叠在膝上,腰深深的弯下去。 他给了她这一世亲人的感觉,他善待她,她一直很感谢他这些年来的回护和看顾。 云家的轿子走了,那轿影在烟雾中看去有些朦胧。 他们的距离已经不只有一个轿身的距离。 一片雪花黏在睫毛上,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朦胧了。 请你、请你务必要保重。她在心里说着。 小后一直站在门口看着云端消失在街的那头。 回首向来萧瑟处,无风无雨也无晴。 人果然变娇贵了。 在雪地里走了那么些工夫,手脚就麻到快要失去感觉了。 小后捏捏拳头,甩甩手,嘴里呵出气来。 「你到底在做什么?」 v第23章[01.29] 兜帽黑貂大氅盖上她的头,包围住她的身躯,温暖瞬间驱走了无边的冷意。 扈桀骜有如蟹螯般把她连人带斗篷夹到怀里,一张嘴不由分说的贴了上来,他浑身散发的凌人气势,令她一下喘不过气来。 嘴被严峻的堵着,她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他的吻一点也不温柔,又啃又咬,凶狠的掠夺,简直是一种最严厉的处罚。 她憋着一口气。这男人,每次吻她都像肚子饿在吃东西似的,那种蛮横的掌控和狂野,凶悍的用唇辗过她的唇,让她莫名气愤又浑身燥热。 她拼命的想推开他,这动作更令扈桀骜生气,他怒火中烧,紧紧箍着她,唇瓣更像火焰般的蹂躏着她的小嘴。 终于他放了她,冷喝,「太不像话了!我在暖阁等了你半天,你倒是在这冰天雪地的地方做什么?想把自己冻成冰棍吗?」 小后下意识的碰着自己的唇,他狂野的味道还留在上头,她的嘴又肿又痛,彷佛可以尝到嘴里的咸味。 她陡地勃然大怒! 每次都这样,她回过神,狠狠的、重重的就甩了他耳光。 「你这个目中无人的大色胚,无法无天,坏到骨子里的混帐,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每次都这样对我——」她眼圈红了,声音哽咽。 扈桀骜好看的脸庞因为遭重掴微微地偏了过去,他幽微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就连脸上的辣印子也不去管。 小后怔怔的看着他。 被她打了个耳刮子,那么骄傲的他居然无动于衷,她还以为他会冲过来掐她的脖子。 羞愤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扭身就走。 她走,他也跟着。 她热血冲恼,觉得一肚子的气愤无法消解,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上哪去。 好长一段路,直到手腕被人大力的握住,不轻的力道握得她生疼。 「你的绣鞋都湿了,不能再走了。」 「要你管!」 他脸上忽然露出一朵笑容。 「说实话,你的确什么都该归我管,我的女人我有什么管不得的?」 「王爷,我良心建议你真的需要看大夫了。」 「我说要娶你不是开玩笑的。」 「你只是见不得我和云端在一起,想尽办法拆散而已。」她又不是今天才认识他,他的不择手段她很不幸的见识过,还是苦主。 「我承认,我是见不得你们融洽的样子。」连他自己都很错愕,嫉妒,对,就这字眼。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对我那样笑过?」 他扈桀骜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却该死的嫉妒一个瘸子能拥有小后那样美丽无瑕的笑容。 他也想要。 「这是吹毛求疵!」她瞪他。这种孩子气的口吻,不是翙大王爷的作风欸。 「我就是要吹毛求疵,反正这辈子你休想其他,不管你以前心中有谁,以后只能有我!」就算恨他,也别想离开他身边一步。 她真的有种想宰了他的冲动,好不容易从一数到一百,终于捡回理智。 「我没有嫁你的意思。」 管他是高攀还是低就,她没那意愿就是。 她没有家人,不必管父母之命还是媒妁之言,她自己作主就是了。 又被拒绝,扈桀骜的脸几乎歪掉。 「本王知道,但我还是想娶你。」 眼前异常清俊的脸庞带着致命的诱惑,他的睫毛很长,眼神很真挚,他就只是这样看着她,小后竟然心跳无端加速了。 「你到底想怎样?」 她恼火了,觉得自己好像困在一张看不见、挣不开的网子里,心渐渐被网住,沉沦了。 但是她的理智无论如何都会想起他以前的行为,那让她齿冷心寒,所以,就算他再体贴,再多情,她始终没办法对他卸下心防。 「本王的心意,要怎样你才会懂?」他苦恼了。 看着她异样清澄的眼睛,他很明白自己为什么坚持要她,因为有着污秽灵魂的人,总是向往拥有干净灵魂的人。 他向往她,她却不知道。 「你的心意?」她不敢妄自揣度,那会是一条没有回头的路。 他一直以为这世上只有他不想要的,没有他得不到的……她却让他那么苦恼,苦恼得什么事都做不下去。 为什么他要为她这么烦恼?让他突然老了好几岁啊! 「小后没有姓氏,所以我想堂皇的给你我的姓。」他凉薄的声音化成一汪春水。 小后如遭雷击,紧绷的心弦齐齐断了。 他还记得她说过的话,他想给她一个姓氏。 她看着他如墨的眼睛。 他的俊脸除了茫然还有无措。 那么冷漠的男人脸上怎么可能出现那种表情? 她心里又酸又胀,心疼之余,无法再有多余的思考。 再看看两人站着的地方是一处空地,他就扯着身上的斗篷,悬空覆着她的头顶,不让半点雪花沾到她,自己却是沾得一头一脸雪絮,像个老公公似的。 她看得喉咙干涩,情绪激荡,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好半晌,她伸手拍去他身上积雪还有脸上的,手劲温柔。 v第24章[02.04] 「我们……回去吧。」 扈桀骜抱着小后两人几乎一身湿的进入凤翥楼,把侍女们给吓坏了。 「还愣着做什么,那个谁谁谁,赶紧把你家小姐给弄干净。」他这一吼,吼醒了眼睛差点要瞪凸出来的众人。 心想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信这是翙王府里的翙王爷啊? 虽知道王爷对小姐是上心的,可光天化日就这么抱着从外头回来,这样算是昭告天下吗? 几个侍女喜出望外,她们家小姐就快要有过不完的好日子了,她们也会跟着沾光,不用再听别家院子的丫鬟们风言凉语了。 瞧见小姐冻得煞白的脸蛋,没人敢怠慢,各自分头去张罗。 相较于众家丫鬟想远了的心事,小后在意的压根不是这一层。 让扈桀骜放她下来,换上破晓拿过来的软鞋,又让燕落脱下她身上的大氅,接过拥翠已经添上佛手柑的手炉,又啜了口热茶,这才真正的缓过一口气来。 瞧着侍女有条不紊的照料着小后,扈桀骜这也才转身让其他侍女替自己更衣,用暖巾子给他暖手。 「我来。」 闭着眼的他忽然听见小后的声音,觉得束发的带子一松,软香干净的棉巾子将他披泻下来的长发给包了起来。 他在铜镜里看见露出一节白藕般胳臂的小后细心的接过侍女手中的工作,一手把他按坐在椅子上。 「王爷这里坐一会儿吧,你那么高大,我一直踮着脚尖,要是待会腿酸,梳坏了头,可不能怪我。」 「你的花样真多。」他摇头,纵容的笑却挂在唇角,恍如一颗绽放的星星。 她带着轻浅的微笑,为他抹净头发的水分,直到发丝蓬松干软,这才为他挽了个髻,最后簪上一根绿透的玉簪。 「怎么突然对我好了?」他左看右看,满意极了。 「我在王府里要不是有王爷照料,哪过得来这些舒心的日子,举手之劳,是我应该做的。」她不是不知感恩的人,除去一开始那些的惊心动魄,这么长的时间,王爷待她已经不是一个好字能解释,替他做点小事,也没什么不可以。 「我喜欢小后为我束发。」他把小后拉到跟前,顺势将她拉进怀里,让她坐在大腿上。 「你这是——」这个人啊,真的不能对他有那么丁点好,稍微对他不一样,他就顺藤摸瓜的往上攀,真教人好气又好笑。 「我这人怎样?深情可靠又有责任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丈夫。」 「王爷还忘了一样。」 「哪一样?」 「爱往自己脸上贴金。」她作势要逃。 他圈住她的腰,没让她得逞。 「本王以前没人管,后来也没人敢管,虽然生活起居有奴才替我打点,但是一切还是凭藉我的喜好,你的肩膀就那么点大,要你去打天下,可能先被马蹄踩成泥浆,不如,交给你简单点的任务……本王就交给你管吧。」 她先是瞪大一双美目,然后心酸了。 「王爷这是要推我上断头台吗?」 整座王府都看这位大爷吃穿过日子,谁长了熊心豹子胆敢管束他?又不是嫌自己命长。 「本王疼你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砍你的头?」这小脑袋瓜都装些什么啊?他的形象就那么差喔? 「这种事你可以找别人,我想王爷的女人们都非常愿意效劳的。」 他神气的眄了她一眼,「别想把我推给别人,那些我看不上的女人,别说一个袍角,就连一只手指我也不给她们碰。」 不给人家碰?哼,不就是碰了人家才收进房的?还四个,百花齐放呢。 不是滋味一古脑就窜进她的脑子里。 等她醒悟时不由惊讶,她这是在吃醋吗? 得了,不研究这个,这是题外话。 「要不,我们来做个交易。」 「你想跟我作交易?」他额上的青筋跳了下。 她拉住他的手指,扈桀骜索性摊开手让她玩。 「嗯。」她点头。方才在雪地他为她遮了那么久的冷雪,一只手肯定冻坏了,顺筋活络她虽然不在行,但是替他暖暖手应该是没问题的。 起先,扈桀骜还是面无表情的,但是慢慢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她抚摸的手指不只令他的手掌很快暖和起来,甚至全身也燥热起来。 他的嘴凑到了她的耳边,闻着她的香气。 「我在听,你说。」 他灼热的气息搔着小后的耳垂,她躲了躲,没成功,因为扈桀骜还有一只闲置的手干脆把她勒在怀里,她想动一动都不太可能了。 小后得很努力才能稳住声音。 「你啊,天天在这里进进出出,却连个丫鬟的名字也不肯费心记住,她们再不起眼也天天为你梳头穿衣,听你的命令办事,天天和你打照面,要是王爷能在三个月里记住她们谁是谁,王爷的生活起居就由小后包了。」 扈桀骜想不到自己生平也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 小后瞅着她身边看起来无所不能的男人,要不是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她还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你这是挑剔本王记性不好吗?」 「哪敢。」 「你敢的事情还会少吗?」 「那你这面无表情的意思是……」 「把她们都叫过来吧。」她就这么喜欢那几个丫鬟啊。 小后也不犹豫,马上把四大侍女给叫进来了。 四个侍女排排站,一头雾水的摸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看见歪坐在王爷腿上的主子,很识相的都把眼光往地上放,努力研究地上的金砖哪里没擦干净,等会儿得提桶水来擦擦。 小后很快乐的点起人头来。 第25章 「这个个头最小的叫破晓,爱哭,爱撒娇,你只要记得她嘴角有个梨涡很是可爱就是了;大丫头垸纱爱穿绿衣,这里里外外要是没有她,早就乱成一锅粥了,是我很能干的得力帮手……」 几个丫鬟一个个傻了。 敢情……小姐这是在介绍她们给王爷认识? 「别,小姐,王爷日理万机,不记得奴婢的名字是应该的。」燕落大胆的提醒着小后。 王爷连自己后院珠围翠绕的屋里人都记不住哪个是哪个了,她们只是卑微的丫鬟,记不记得,一点都不重要。 「知道了。」扈桀骜不耐烦的制止她。 「折腾了半天,歇会吧,真不知道你哪来的精力。」 「你都记牢了?」小后追问。 追根究底的下场就是被人按倒在床上。 「再问,我就吻你。」 这吓到她了,别说立刻,身下的人几乎是连考虑也没有的紧紧阖上眼,但小嘴还嘀咕着,「睡着了、我睡着了,王爷千万不要亲我。」 扈桀骜真的想仰天长啸,也想把她抓起来像筛糠一样的摇晃,但终究什么都没做,和衣躺在她身边。 瞧着她蠕动的小嘴,扈桀骜太知道她又要计较什么了。 他压着她的头,在她耳边说:「本王说过,本王在哪里,你就在哪里,反过来说,你在哪里,本王也在哪里,别乱转念头。」 谁都别想撵他走,八匹马来拉也不成。 无力回天的人努了努嘴,实在也乏了,不想再纠缠,小手自然搭上他的腰,没两下就睡着了。 【第八章】 他说过,他在哪,小后就在哪,她在哪,他也会在哪。 扈桀骜向来说出的话就会做到,而且身体力行。 他无法无天做出来的事情,自己乐意了,带给别人的惊吓指数却很可观。 譬如一屋子几乎没办法说话,眼睛也不知道要往哪摆,事情禀完就夺门而出的下属,还有,刚刚转醒的小后。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高梁大柱,气氛森严,身边本来有一些细细的声音,却在她翻身醒过来的同时像被惊吓到似的,顿时消失得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哪里啊?」她揉眼,却让人一把拉开了手。 「又不是孩子,这样会把眼睛揉坏的。」 一把已经熟到可以不用看人就知道是谁的声音。 「王爷?」 「终于醒了,小猪。」 「这里是哪啊?」天冷,多睡上一会儿是人之常情,何必这样就给她扣帽子? 「府衙。」 「府……府……衙?你说府衙?你办差的地方?」她结巴了,睡虫跑得干干净净,人也跳了起来,然后,悲惨的发现更不得了的事情,她的床就安在扈桀骜的大桌案旁边,也就是说下头那些个排排站的人都看光了她的睡相? 她光天化日,在那么多人的目光下流口水,睡大觉……她,不要活了! 「第一次来,很新鲜吧?」 新鲜你的头啦! 她呜咽了声,把头埋进扈桀骜的胸膛里,怎么也不肯抬起来。 「瞧你害羞的。」听得见胸膛的振动声,那声音带着浓浓的笑。 「都是自己人,而且,你以为本王有那么大方,大方到让别人看见你睡觉的模样?」 真要那样,他会先把那些人的眼睛挖出来。 「你到底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她还是不要活了! 「你答应过要替我整理门面,可是一早要出门了,你还在睡,我左等右等,等不了了,只好把你卷起来带着走了。」包办他的生活起居,这里头的意味够重的了,这丫头还没意会过来吗? 最好你是有左等右等啦! 而且,卷?是怎么个卷法?听起来不太妙啊…… 就因为那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就把她带到这里来? 不过,她的良心还是稍稍出现了一下下,他每天为公务奔波繁忙,赚钱养家的人都要出门了,她还高卧不起,好像也说不过去。 再抬头瞧,他的下巴果然有着新生的胡碴,本应该一丝不苟的发丝随随便便绾着,鬓边掉下好几绺,看起来的确带着几分颓唐。 他不像一般男人会留着胡髭,下巴一直是清爽干净的。 这认知一钻进脑子,小后很快退开扈桀骜的怀抱,开始撸高袖子。 「请这位小哥给我端盆水来好吗?」 她伸指指着一个端坐在太师椅上,作壁上观,看起来闲闲没事做的男人。 男人有点错愕无辜,搨羽扇的动作乍然停止,一根食指点着自己。 「拜托你了。」她甜甜一笑。 「我……」他,兰宣,北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兰宰相居然被人点名去取水,他的穿着像小厮吗?还是最近疏于保养,美貌褪色了? 而且,那个始作俑者居然看着自己的女人糟蹋他,还一脸畅然。 他用密音传声问着那个害他跑腿的大男人,「你什么时候勤快刮起胡子来了?」 刮胡子可不是小事,要不是足以拿性命去信任的人,不会有哪个男人会随便让人拿着刮刀在喉咙上下为所欲为。 第26章 「就现在。」恬不知耻的男人如此说道。 「要知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你自己都寸草不生,别来管人家的瓦上霜。」 「动作快一点喔。」小后催促了。 呃,好吧,生平第一次被人唤小哥,就冲着这两个字,跑腿松松筋骨也不是不可以。 「请姑娘稍待,水马上就来。」如何,有店小二的架式吧? 「那个人不用对他客气。」扈桀骜见不得她对别人笑了,冷冷的道。 「只会说别人,你这仪容不整的样子不会府衙的大大小小都看见了吧?一个堂堂王爷要是把脸面丢光了看你颜面何在!」 「你说呢?」忘记告诉她,在这里他最大,谁敢对他品头论足,先推出去再说! 「王爷请,到内室去吧,水还没来之前我先给你梳头。」要人梳头整脸说一声就好,弄这么大的阵仗,真不知道要怎么说他了。 扈桀骜忍不住紧紧的拥了她一下。 「你不必做人我还要。」她心头又酸又甜,已经不知道拿他如何是好了。 虽然被喝斥了一下,扈桀骜还是一副吃着了蜜似的,眼睛又深又黑。 府衙不比王府气派精致,回字形的院子就几棵光秃秃的树。 在「料理」完需要人哄的扈桀骜,心满意足的王爷大人终于肯好好用心去处理公务了。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眼见雪停了,干冷的风却没一刻止歇,她一个人在没什么看头的院子,也不过片刻,就觉得脸隐隐生疼了。 「怎么不进屋里去?里面暖和。」 「兰大人。」看见来人,她屈膝福礼。 「方才小女子唐突了,希望大人大量,不要见怪。」 要不是事后扈桀骜笑着提点说她有眼不识泰山,把一国宰相当小厮差遣,她还不知道自己闹了笑话。 欸,不知道有没有洞可以钻? 「小后姑娘见外了。」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看得出来二弟对姑娘是真心的,他一个人这一路也不容易,身上又带着走火入魔的病根,嘴上有一分说一分,不像别人满肚子的花花肠子,也做不出那种虚情假意的事。」 小后没想到兰宣打开天窗就说亮话,完全不客气,只点点头表示知道。 她是明白的,在扈桀骜看似无坚不摧的个性下,是极度需要人疼爱的孩子脾气。 有他喜欢的人疼着,他就开怀。 其实,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开始把他放在心里? 是一天天,一滴滴,日积月累,许多琐碎的事情堆积起来,等发现时,他已经在心里有了不可撼动的位置。 方才扈桀骜和她提过,他和兰相是没有血缘的义兄弟,以年龄来说,兰相稍长是大哥,他排第二,年纪最小的是帝师印。 官场上,尔虞我诈,对谁都不能全心相信,但是他们三个却结为异姓兄弟,把信任自己的安危交托给对方,信任别人,本身就是一种冒险,但是他们的勇于冒险,也得到了有力的臂膀和真心的回馈。 兰宣打量着静静站在一旁,就像一幅画的小后,她微微侧脸,从下巴到颈项,那温润的弧度彷佛玉雕,带着莹莹的光。 不妖娆,不生媚,不是艳冠群芳的姿色,但是从头到脚给人熨贴舒心的感受,彷佛一回眸、一抬眼,就能看见一汪静谧矗立的清凉湖泊。 「你们大婚的时候,我:定会到的。」 因为实在太不熟了,他的直接,让小后接不下任何话,:时间,院落无声,她连礼节都没顾到,转头就跑了。 兰宣笑得含蓄温文,冷不防肩头让人拍了一把。 「欸,鬼吓人不可怕,人吓人很容易吓死人的。」他八风吹不动,刷地,又摊开从不离手的骨扇。 「你鬼鬼祟祟的跟她说了什么?」不在前头忙碌的人摸了出来,却看见挚友在跟小后说话,他其实是不想表现得那么在意、那么小气的,但是一张嘴就漏了底。 「尽朋友的棉薄之力,把你推销出去啊。」 「无聊!」 「要不,你送小后姑娘回去的时候自己问她喽。」一推六二五,还真干净呢。 扈桀骜知道兰宣不想说的话,就算把他的舌头割下来,他也不会说的,「就说你小气。」 兰宣拢拢衣袖,眼神一敛。 「你得到消息了吧?」 谈到正事,扈桀骜恢复一贯的冷峻。 「早知道了。」 「打算怎么办?」 「反正也不是第一回,难道我还怕了不成?」 御史这种东西,最擅长的就是捉人家小辫子,好时不时的参你一本,不挑错就好像对不住自己领的月俸,不拉几个下马,就不足以彰显他超凡入圣的位置。 他,扈桀骜,早就被官字两张口的那些京都大官们传得不堪入耳,身为先皇胞弟的他,在朝堂上独揽大权,目中无人的把持朝政,在封地残暴邪佞,使得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以上,都还只是不小心钻进耳里的流言,至于那些更不堪的也不足为奇了。 啧啧,动不动就说血流成河,不能来点新鲜的? 即使如此,那又如何? 他就是他,那些与他无关的人,他根本不在意他们的想法。 「话不是这么说,一个曹御史掀不起风浪,要是整个御史台的人都与你作对,你有几成把握能把事情压下来?」老友这种脾气,放眼天下找不到第二个,要不为他捏一把冷汗实在没办法。 「你说话还真客气,那些老不死的起来造反,事情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