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星北海传》 第1章 楔子 在北陆皇帝的暮年里,侍奉他的仆人总是看见这位尊贵的老人静静地坐在大宫深处,捧着学士收集来的笔记,在辽阔的原野上度过那些微小的午后。 时间流逝,漫长而又短暂,像是前一天的镜像,又或是第二天的素描。 笔记里所有的故事,或是来自他自己,又或是来自其他人的,但无一例外,它们都拥有一个共同的开端。开端以一点为起始,发散成线。时间线平行或交织,断裂或延续,苟延残喘或光芒璀璨。 而千年以前…… 远古的星相师正压低着眉,灵巧地用指尖虚摆星天,默默地感受着跨越时空的星海浩瀚。 …… 雪风凄冽,如冰刀般割过窗格,留下一层凝霜,浸透着黄昏时分的森林,像是一片缓慢起伏的白色波涛。 老猎人坐在窗边,耳畔洗刷着厚布的猎猎响声。 石炉是小屋的轴心,所有幽红色的剪影都围绕着它旋转,当老猎人伸手将木材作为祭品供奉给它的时候,蹿升的火回馈予他灼热的空气。他瘫进兽皮毯子里,缩成一团,毫不费力地盯着石壁里黑了一截的木片。 火苗,小木屋,风雪交加。 他仿佛已经习惯这种单调的嘈杂,这样的环境本该让给文人雅士用来思索天地真理,但这里的温度实在太低,也许连沉思都会变成一种奢侈。 于是,他开始发呆,十几年如一日,直到有其他东西来划破这冰冷的静寂。 老猎人目光动了动,僵硬地偏转脑袋,遥望向几步之外的木门,仿佛是风夹杂雪的碰撞,木门无比剧烈地震动着,发出一阵令人烦心的尖锐声音。 他缓缓起身,把暖和的毯窝裹紧,顺手抄起一把铮亮的短斧。 木门猛地被打开! 披着棕红毛氅的女人摔进门里,斧刃离她的后脑只有一寸的距离。老猎人死死盯着女人,眼睛越瞪越大,多年的从猎经验告诉他,这女人身上披着的是——狼毛。 什么样的人才能穿上狼毛做的袍子? 可女人似乎没有意识到身后的危险,颤抖地用左臂把身躯撑了起来,顶在她脑后的斧刃却也跟着她后退。 老猎人也害怕,不敢下手伤了她。 “你是谁?”老猎人费力地说出这三个字。 雪不断灌进屋子里,女人没有说话,像是被冻僵了脸,起身后只是跪着,低头把手缩进胸前。 老猎人想要将她驱离,独身生活在雪林中的经验早已教会了他如何生存,那就是与一切无关于自然的事物保持距离。 孤独才是他的生活。 可就在他要把脚压上女人肩膀的最后一刻,他愣住了,所有动作都像时间静止了一样停滞。 那个女人怀里的,竟然是一个孩子! “救…救……”女人慢慢抬起头,是一双已经失去神采的眼睛,即使是在昏暗的火光下依旧白皙的面颊也掩盖不住她脸上的死寂。 血珠子一滴一滴落在孩子的额头。 指尖染着血,温柔地抚过孩子肥嫩的嘟脸。 小木门缓缓合上了。 老猎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的孤独被乞求打破,包裹厚褥的孩子隔在他和风雪之间,形成了一道哭啼着要回母亲的墙。 他恍然如梦,惊醒后猛地推开木门,目光肆意在望不着边际的雪白里,哪里还有半点人影和足迹,只留下满地的鲜红和一枚银色方令——刻着熊的爪印。 哭声越来越大,他如梦初醒地关上门,终于阻止了飘零的雪片继续压在孩子脸上。 他赶紧抱着孩子往亮红色的地方钻,靠着火的暖意,两人度过了分别半个迷糊和安宁的夜晚。 …… 天刚亮。 雪还没停,风声似乎弱了许多。 老猎人步伐缓慢地坐回石炉子旁,疲倦和不安侵占了他的面庞,而孩子则霸占了他睡了十几年的软榻。 他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除了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孩子,就是那个带血的女人。 火势渐弱。 屋外传来阵阵低语。 老猎人猛然回神,目光扫向布满冰丝的窗布,脚步声已经杂乱得像树叶摩搓,四面八方,整个小木屋似乎都被包裹了,不只是风雪,可能是狼群,也可能是……人。 “咚…咚咚咚!” 是敲门声,不是爪子的挠声。 老猎人端起短斧,小心翼翼地靠近奄奄一息的木门,犹豫再三的他最终还是选择发出了声音,因为他听得出屋外不只一人。 “什么人!”他放声地问。 “北甲骑!”声音隔着木门轻响。 北甲骑?! 老猎人心头猛地一跳,连忙收起斧子把门打开。 木门在吱呀声中往里不断收缩,一道被白雪覆盖的身影占满了整个门框,似是厚重的灰色大氅包裹住一副高大的身躯,仿佛是蛮族神话里屠狼的武士,在白雪皑皑的天地间用锋利的眉目牢牢钉住还未被冻结的生命。 老猎人面带惊慌,怔怔地站在原地。 高大的男人什么都没说,摸着屋顶走进深处,身后陆续走进两人,老猎人隐约能看见他们狐袍子底下流着森然光泽的甲面。 这些竟然都是带甲的武士! 白色的光不断从门口窜入,老猎人不自觉地侧身贴墙,任由三个人从他前方狭窄的过道走过。他们擦身而过,老猎人只觉得对方的目光比雪还冰冷,仿佛是破冰的镐刀从他脸上割过。 更加浓烈的压迫感来自于那个最高大的男人,那感觉就像是自己在林间漫步时偶然见到了正在缓慢爬起的巨熊,就在脸前,那只咆哮的野兽随时都要猛扑上来! “你的孩子?”木屋深处回响起沙哑低沉的声音。 “是,是……孩子。”老猎人脑子里一片空白,比雪还要惨白,说过的话立刻就被覆盖,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 “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灰色的背影蹲下去抚摸起孩子的脸,又向下扯开包裹得严实的褥子。 “不…不知……不知道。”老猎人颤巍巍地说。 “睡得真沉。”男人留下最后一句话。 片刻,屋子里清静了,只剩下风雪和蔼的呼声,然后是沉默,半掩的木门,以及被寒冷麻痹的时间。 孩子的哭啼唤醒了石化的生命。 老猎人僵硬地关好所有门窗,行尸走肉般哄着孩子继续入睡,他不记得自己有照顾过孩子的经历,可每一个行为都足够自然,就像是野兽的天性。 夜幕降临。 雪松林惨白的天空变成了一片可怖的阴影。 …… 这里是极北之地——北原。 天空被大雪覆盖。 铁灰色的阴影从天际而起,渐渐吞没整片天空。 大地上,成列的狮首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一支灰蒙蒙的骑军正在雪地上行军,骑兵们身披灰色大氅,胸前的角隙中隐约能见漆黑的甲衣。他们是铁游骑,阿勒斯兰部的骑军。 “统领,就要黑夜了,是否要挖壕休整?”百骑长策马上前,与为首的蛮族武士并肩而行。 “我们已经到乌瑙河平原了吧?”统领偏头反问,积雪从面盔滑落。 “已经深入腹地了。”回话的骑长点头,他曾是铁游骑北原斥候帐的一名斥候,深知北原地形。 话音刚落,骑长便从面盔缝隙中看见了闪烁的目光,他与统领对视,心底一下明白了,“不能休整,敌人随时都可能出现,可是……” 统领抬起马鞭,打断了他的话,“没什么可是的,虽然我们在松北原打了胜仗,但北原终究还是狼崽子的天下,他们在这里有多少武士,多少匹马,部落游居在哪,我们一概不知!怎么能够判断他们是溃逃,还是佯败引我们在雪地里决战?” “那我们还一头扎进来?”骑长不可置信,刚一说完才发觉不对,又连忙补充道:“不,我的意思是……如果这是他们设下的全套,那您怎么还要……往里钻?” “难道在松北原把他们打退,我们就回营吗?”统领厉声问。 骑长默不作声,垂眼看地。 “汗王的命令是要我们镇压这些叛逆,松北原一战还远远不够,我们要打到他们的老巢,断了他们的根,就连女人和孩子都不能留!”统领的声音竟隐隐压过了风雪,就连随后数米远的骑兵们都诧异地抬眼望了过来。 “是。”骑长低下头。 “怎么,怕死了?”统领蓦然一笑,抬手拍在骑长的大氅上,积雪顿时碎散成沙,“别贵木,你可是在汗王面前立了死誓的,不把这些畜牲宰干净,回去后就算汗王开恩,你也要被那几个小子追着骂!还有你帐子里刚出生的小家伙,你也不怕以后你儿子看不起你?” “我没怕!”骑长猛地抬头,却又为难道:“我知道,只是……只是这北原那么大,我们要找到什么时候……” “我们可是第一支踏入北原的铁游骑,就连当年塔烈汗王绕行松北原时,也不曾将马蹄留在北原的土地,就冲这个第一,你舍得就这样回去?”统领把手压在刀柄上,“就算回去,也至少要把他们的旗子摘了给汗王带回去,否则我们拿什么对得起部族里的粮马!” “如果连旗子都找不到呢?”骑长弱弱地拆台。 统领回首瞪了他一眼,“那你就别回去了!” “为什么是我?” “你难道想要我留下?” 骑长语塞,一时间愣在原地,任由战马颠簸前进。 统领垂眼扫开马颈的凝雪,漆黑的鬓毛在顺着掌面飘散开来,“骑行也快一整天了,是到了换骑的时候。” “我去安排。”骑长回过神立即应道。 统领点了下头,百骑长旋即调转马首,后背不由地挺直起来,如释重负地向后方而去。马蹄声渐弱,却有话音回响。 “传令,巡骑队立即赶往四周百步扎哨,以笛声为准,骑军准备换骑!” “绳子!”骑军中有人大喊,拉着捆绳一端,另一端由巡骑拉向军阵外。 整支骑军忽然一滞,有一骑牵马上前,在统领侧后停驻。 “统领,换骑了。” “嗯。”统领下马,接过缰绳。 突然,马蹄声从正前方传来。 统领正要上马,闻声猛地回头看去,只见北面的大雪里有一道黑色剪影若隐若现。黑影渐渐清晰,在一片灰茫茫中占据了一小块,胯下黑马烈步大跨向前,仿佛一阵从大雾中切出的流风,身后烟雪如龙。 同样的灰色大氅、漆黑甲衣,统领迅速认出了黑影的身份——铁游骑。 “上马!”统领猛然意识到不对劲,那名铁游骑来得极快,而且俯身马背,是骑行中赶路的姿态,显然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上马!快上马!” “上马!”武士们向身后高喊,声音如不绝的滔滔江水涌过整支骑军。 远处的骑兵翻过几个高坡,策马直抵铁游骑的军阵。统领拔出弯刀,就要猛扑上前,可那名骑兵却在最后一刻拉住了战马,统领的刀就横在他的马前。 “来……来了,有骑……来了!”骑兵大口喘着粗气,手摇晃地指向北方。 “说清楚!什么来了?” “骑军!”骑兵用尽力气喊了出来,“察努干的骑军!” “骑军?”统领收刀入鞘,策动缰绳越过骑兵,目光遥遥放在北方的灰幕上。 寒风冷冽,雪雾一如既往不断翻涌,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 “统领!”百骑长快马而来,只是看了一眼身旁喘气的骑兵,便行马与为首的武士并肩而立。 “我们找到了。”统领低低地说。 “找到什么?” 话音未落,所有人都抬首望进灰蒙蒙的大雪里,无形的压迫感瞬间袭来,仿佛天空都低了下来。大地开始震颤,大氅上的雪碎散开来,浓烈的马蹄声透过大雾如尖刀刺进了铁游骑的军阵中。 “找到了回家的路!” 统领高举起凝霜的弯刀,弹指将冰霜震碎,所有骑兵都做出了同样的动作,拔刀、弹霜,就连喘息不止的传令骑兵也拔出了弯刀,准备随军征骋。 霎时间,破碎声此起彼伏,隐隐破开了北面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势。 铁游骑马侧的箭袋都空了,他们早已将所有箭矢射在松北原的战场上,射进了无数敌人的腹腔,现在只剩下弯刀了。 “列阵!把阵型散开!”统领大吼起来,震散了风雪。 无人回应,只有浓浓的蹄声在天地晕开。 北面的天际线上,一线苍白浮现在灰幕底下,那是马蹄带起的雪,白得像一卷横亘天与地的刀刃。北方尽头,北原人的骑兵举着长枪冲下高坡,革衣草袍的步卒紧紧追随。 “迎敌,冲阵!”统领暴喝,弯刀从头顶挥下,直指前方。 怒吼声冲天而起,盖住了风雪,阿勒斯兰的武士们追随着他们的统领,纵马驰向浩瀚的战场。 第2章 北庭之殇(一) 北陆,伊姆鄂草原边界。 天空泛起红色光晕,一线光明从原野的尽头射向远方,火烧般的云霞下透出几道青灰色的高大剪影。武士们立马于高坡,青色的健马隐隐吐着粗气,鼻息宛若熄灭的火苗化作白烟飘散在半空。 他们头戴面盔,内着衣甲,披着草青色的袍子,领口系在一块铁青色的圆牌上,上面雕刻着苍鹰俯猎的形象。 “汗王选婿,多么美妙的事情。”一名武士低低地笑着。 “怎么?惦记上阿勒斯兰的母狮子了?”旁边的人也笑了。 “你可别乱说,这要是给我家里那位听到了,以后可就要少一个人陪你们喝酒了。” “哈哈!”又有武士大笑,“家里有人惦记就是好啊,出趟门省不少事,连女人都不用想了。” “滚!”那武士扯着缰绳靠上来,推了一把嘲笑的人。 众武士皆笑了出来,低低的笑声回荡在广袤的原野上。 “别闹了!”声音从身后传来,众骑勒住战马回头望去。 有一骑缓步上前,青马上的武士扫了众人一眼,旋即沉声道:“三殿下的队伍马上要启程了,做好准备。” “是。”众武士齐声应道。 “老大。”有人驾马靠了上来,“这都已经到伊姆鄂草原了,我们还要继续跟吗?” 为首的武士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主君的命令是全程保护三殿下的安全,直到将三殿下送至阿勒斯兰部,你觉得要不要继续?” “可是……”那人犹豫了一下,“我们已经进入了铁游骑的巡守范围,再跟下去,恐怕就要和他们的骑兵撞上了。” “怕了?”为首武士冷笑一声。 “怎么可能!”那武士高声道。 “那就少说几句废话。”为首的武士扯动缰绳,带动青马缓缓向前,其余人随后跟上。 在他们前进的方向,几座孤零零的帐子里,少年正在醒来。 … 帐子里,阿努拉将毡门撩开一线,远东的红霞在他的脸上肆意挥洒,光影交错间依稀能看见一层白绒。漆黑的瞳子里闪过一道道人影,他在寻找着什么。 毡篷外,人头攒动,扬起的尘土里依稀能看见一道魁梧的身影。 “姆卜沙!”阿努拉从帐帘的缝隙中看见了他。 “阿努拉!”姆卜沙弯腰撩开帐帘,晨曦瞬间涌了进来,帐内的少年被刺到了眼睛。 帐帘合上,帐内昏暗了些许,借着帐布上透着的光,姆卜沙很快就找到了坐的地方。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阿努拉抬起眼。面前这个与他年龄相仿、弯腰却还高他半个头的男孩是他的伴当,名叫姆卜沙。 姆卜沙身形魁梧,皮肤黝黑,身上的麻布衫也被隆起的肌肉撑开,部族里的大人们常说他壮得像一头黑牛。 相比起来,阿努拉看上去就显得文静多了,皮肤也白净些,有时牧人们甚至觉得他像个蛮族的姑娘。 “昨天一夜都没睡着,早上还看到了日出呢。”姆卜沙有些兴奋地说,丝毫没有一夜未眠后的萎靡表现。 阿努拉无奈地看着他,心底莫名泛起一点涟漪……似乎是羡慕吧,羡慕自己的伴当总能够保持活力? “没吵醒你吧?”姆卜沙咧嘴一笑,虽然阿努拉是他的小主子,但两人相处起来就像是好朋友一样,并没有因为地位不同而变得生疏。 这在如今的草原非常少见。 “我也正好醒来。”阿努拉微笑道。 “走吧,马队要出发了,咱俩今晚之前可一定要赶到阿勒斯兰啊。”姆卜沙说着就要起身。 “阿勒斯兰……”阿努拉微微沉吟,目光中透着犹豫。 半年前,阿勒斯兰部的主君,也就是北庭的汗王下函要为三女儿挑选丈夫。这是草原上的大事,各部族的青年们几乎都在夏至日前赶到了伊姆鄂草原腹地 汗王女婿,这是一个足以改变普通人命运,家族甚至是部族命运的机会。除了草原最大的六个部族的贵族以外,其他青年若是真的成为了草原汗王的女婿,那就意味着自己的本部将与阿勒斯兰部成为亲家。这样的关系,在这片不甚安宁的土地上,可以说得上是一枚护身符了。 但阿努拉对此并没有兴趣,他只是陪自己的伴当来的,如果真要说有什么动机,那也许就是好奇草原的中心是什么样吧? 他们离开了这座温暖的帐子,帐子的主人正目送着两个少年离开,而后对着手里的鹿齿笑个不停。 … 阿勒斯兰部,草原大会六部之一,地处伊姆鄂草原中心,外围的小部落和巡守的铁游骑如盾牌般拱卫这座大营。 阿勒斯兰的大寨是在战火中建立,那是一个如金子般闪耀的年代,是一个英雄们生在马腹下又死于马背上的年代,也是一个群狼环伺觊觎王座的年代。 在那个年代里,阿勒斯兰人无疑是最凶狠的。于是,他们的主君成为了草原的汗王,而他们也就成了草原上的王族。 绿海如茵,牧人的队伍宛若慢行的游鱼,汇聚向中心的石礁。 “这里就是阿勒斯兰部的草场吗?”皮肤黝黑的蛮族少年抬手遮挡斜阳,目光停放在狭长的天际。 高坡如海浪般绵延,覆映着一层金黄,粼粼如波。 阿努拉站在旁边,脚边爬满碧绿的牧草,闭目缓缓张开双臂迎向风与光,如此惬意凝在肺腑,化作感慨的言:“是啊,伊姆鄂草原,北陆最大最好的草场,这是我们蛮族人的摇篮啊。” “这里能养活多少匹马啊?”姆卜沙四下张望一番,旋即问道。 “算不来的。”阿努拉笑道,“伊姆鄂草原有好几十种牧草,能养活的不只是马儿,还有牛羊和其他生灵。你看那,那片野花!” 姆卜沙循着望去,金秋般灿烂的黄色海洋映入眼帘,黄绿色的芸薹爬满起伏的草坡,一直溢满天边。阳光覆映,有流风抚过花瓣,千万朵盛开的小花轻轻摇曳,像是女孩们在穿着黄色的马步裙在草地里嬉闹。 “那是!”姆卜沙突然瞪大了双眼。 “嗯?”阿努拉轻疑一声,有几匹小马忽然从花丛中坐起,好奇地向他这边看了过来。紧接着,小马旁有人也坐起来,看见了阿努拉和姆卜沙后,又偏头向身侧。 似乎是呼唤,金色的海洋里腾一下站起了十几个人。 “好像是伊姆鄂草原的牧民。”阿努拉低声说。 “那我们……要上去打招呼吗?”姆卜沙挠头道,“他们听得懂我们说的话吗?” “大概听不懂吧。”阿努拉说,“都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了,肯定要用通用语啊,你也学过一些……不会忘了吧?” “不太记得有没有忘记了……”姆卜沙目光一闪,“诶!他们好像要走了。” 远处,从芸薹丛里站起来的牧民们只是往他们这里看了几眼,便牵起小马的缚绳向西边走去,那是背对太阳的方向。 “再不快些,正午了我们都不一定能到阿勒斯兰的营寨,跟着他们走吧。”阿努拉说着,反手抹下一把汗。 “跟着他们做什么,你认得他们吗?” “不认得,但能在伊姆鄂草原腹地带马出行的,恐怕也只能是阿勒斯兰的牧民了。”阿努拉说,“我听部族里的大人们说过,能在夏季草原不放养牛羊而去带养马匹的牧人,大概都是贵族。伊姆鄂草原最大的贵族,就是阿勒斯兰。” 闻言,姆卜沙似懂非懂地点头,跟上阿努拉的脚步。 … 午后。 此刻,伊姆鄂草原偌大的营寨外排起了数条长长的队伍,一端蔓延到原野的尽头,而另一端则连接着一座雄伟的大寨——阿勒斯兰。 狮首旗迎风而立,在烈日炙烤下散发红光。 各大营门前,武士们夹道而立,板正地检阅着入寨的外族人。汗王选婿吸引了无数外族青年的到来,汗王麾下的武士们都不敢出半点差错,仔细而缓慢地推动长蛇般的人群跨越旗下。 阿努拉好奇地从人群中探出脑袋,原本隐藏在影子底下的面庞顿时被阳光笼罩,炫目的白光迫使他将脑袋又缩了回去。 列队在身后的高大魁梧的蛮族人将斜光挡得严严实实,阿努拉的头顶又重新被影子覆盖。 他像是一只矮身挪步的旱獭,躲在硕马的腹下。 “好多人啊。”前面传来话音,是说给阿努拉听的。 “有看见咱们部的人吗?”阿努拉小声问。 “嘘!”姆卜沙连忙回首,悄悄望向四周,“可不能让人认出我们来,尤其咱们部的族人。” 阿努拉略微踌躇,犹豫道,“那要不要找条布把嘴鼻蒙上?” “我觉得你需要。”姆卜沙一脸认真地说。 阿努拉嘴角扬起,刚欲开口,可周遭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阻断了他待出的话音。他转头看向其他人,却发现几乎所有人都面朝一处,循目望去,竟对上一双明亮的眸子。 在他的眼帘中,人潮渐稀,黑马缓步而来,暗红色的裙摆拖在两侧,马背上的蛮族女子目光微寒,面无表情地扫过人群。与她对视的牧人们都愣住了。 烈阳下,娇玉般的脸蛋如此明艳,可却她的神情却透着令人心悸的冰寒。她的双手被交错着绑了起来,下方牵马的武士默默地前进,手中还握着一柄镶着宝玉的短刀。 “她是什么人?”姆卜沙呆呆地问。 “阿勒斯兰的贵族……吧?”话音未了,阿努拉注意到了女子被捆住的双手。 华贵鲜亮的锦裙,泛光的长发,干净的脸庞,还有那把闪着宝光的短刀,应该也是这个蛮族女子的吧。如此情景,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普通牧民家的女孩,可为什么会被绑住双手呢? 如果是犯了错,也该是被拖在马后带回来才对啊…… 阿努拉微微张着嘴,看得有些出神。 “嗒!” 马蹄声如惊雷炸起,少年的脑海仿佛触电般涌出一阵刺痛。正在阿努拉失神之际,一声闷响突然传入他的耳中。人群突然散开,久违的阳光重新打在他的身上。 好像是大钟的声音。 “阿努拉!”姆卜沙没拉住他。 阿努拉扳直身子,抬眼就看向不远处骑着马的黑影,他们背对阳光望向少年。 是因为阳光太刺眼了吗? 男孩下意识用手遮光,这才发现面前是一群穿着黑甲胄的骑兵! 漆黑的甲胄上有一块显眼的徽记,是一颗染红的狮子头。黑甲面盔,血色狮首,毫无疑问,这些骑兵正是阿勒斯兰的铁游骑! 阿努拉瞪大了双眼,面前骑兵们胯下的战马形色不一,却都有一身虬结的肌肉,云间透过来的光就如同金缕一般从肌肉缝隙中穿过。 “让开!”厚实的铁盔下传出一道低沉的声音。 阿努拉猛地回过神,周围的人群早已退让两旁,只有他还站在中央。马背上的武士立得笔直,如刀般锋利的目光似乎要将他切开。他连忙闪身一旁,将路让出。 为首一人拉动缰绳,骑队继续前行。 “铁游骑……”阿努拉默念一声,看着一字穿行而过的骑兵,心中不免有些羡慕。 尘土飞扬过后,拥挤在两旁的人们再次合流。 “阿努拉!”姆卜沙第一时间挤了上来,关切地扫看他,“你怎么样?刚才怎么站着不动啊?” “我没事。”阿努拉笑道,“刚才在想一些东西。” “刚才那些是阿勒斯兰的骑军吗?”姆卜沙心有余悸,眼里透着神往。 “铁游骑。”良久,阿努拉沉沉地回应,“草原最强的骑军。” 两人走了很久。 太阳终于落下,最后一抹暗红从天际不舍退去,伊姆鄂草原黯淡下来。 在很久之后,当阿努拉回忆起这一幕时,仍觉得无比清晰,仿佛今朝所忆就发生在昨天。明艳如火的蛮族女人,黑甲肃穆的草原骑兵,铺天盖地的笛声以及黄昏下恢宏的剪影——来自于阿勒斯兰的大寨。 …… 历史。 在修正的《蛮族大典》中讲述了蛮族帝王与第一骑军的初次相遇。 “北庭309年,夏至,暖阳,伊姆鄂草原。 帝少时游历原野,于伊姆鄂之阿勒斯兰初遇铁游骑,骑者漆甲黑面,挂印血色狮徽,是为原野之风,欲压荒野之草。 帝惊,遂叹其为军骑之最。” 蛮族帝王在第一次见到铁游骑是羡慕的。 但许多年之后,当帝王站上中陆的高原时,他已然成为了草原骑军心中的神明。在他的身后追随着数以万计的铁骑,骑军宛若黑色长龙一直蔓延到天地的尽头,即使是极天之远的王朝也无法忽视那些被烈烈马蹄卷起来的苍黄云烟。 在千百位旅人的手抄里,那些战争仿佛咆哮着要冲出卷册——北陆军骑的长戈在烈风中鸣啸,战马的瞳子在铁盔下闪烁着摄人心魄的红光。草原的将军们立马于帝王的左右,像是古老神山中的石像护卫。 暮年的武士在回忆中对孩子们说: “……铁骑兵们目光灼灼地看向那披着裘袍的瘦弱身影,心中依然有股火焰在燃烧,他们的火从草原点燃,烧穿了横亘他们与中陆的崇山雄关,蛮族骑兵千年都未曾踏过的土地,如今已在脚下……” 在后世的史书中,学者们对这位草原帝王的评价出奇的一致,其中有一句话说的最好,出自大徵太傅莫方绉的《征北五胜表》,道: “北陆帝王少时羸弱,力微,身不及马背。然,于时乱,生民几亡,原野厌人之肉,河谷流人之血,鬼神皆泯绝。北帝奋先祖之威,聚各部兵马,歃血荒野,平东野之乱,镇北原狼豺,举百族兵骑,踏三关,破百万之陈,摧九州之军,雷震四野,席卷天下。” 第3章 北庭之殇(二) 伊姆鄂草原的中心,极粗的烟柱缓缓腾起,火光四溢。 偌大的广场中央,牧人们围绕着巨大的篝火歌舞欢悦。燃烧的原木互相搀扶、斜插天空,火苗从高涨的火光中窜起,似一道道火舌喷涌而出。 狂烈的鼓声骤起,压住了牧人的歌声。 所有人都朝声音的方向看去,鼓手们赤裸上身卖力击打。鼓圈极大,由数百人围成,鼓圈内是三人高的巨大篝火,鼓圈外则前前后后围绕了上万人。在较远处,十几座高台被早早架起,很多无法近距离参与歌舞的牧人们就站在上面远远看着这一盛景。 夏至,又恰逢汗王选婿,阿勒斯兰的族民们有组织且自发地在今夜举行一场晚会,以此迎接从四面八方远道而来的客人。 与传统的晚会不同,这里就像是一个鼓声雷鸣的角斗场,等待着来自四方的武士驾临! 此刻,在其他人还蠢蠢欲动时,一位身材魁梧的蛮族武士一跃而出。 “唔!”众人高声叫喊。 “阿努拉!快看,有人上去了!”姆卜沙兴奋不已。 “看到了。”阿努拉笑着,倒不是因为看到有人上场而兴奋,而是因为脚底下踩着的高台,他个子不高,这让他能够很轻松地看清广场中央。 “我是雅辛察部的哈鲁。”蛮族武士环视一圈,眼里满是傲气,“有不服的就上来和我摔一场!” 鼓声雷鸣。 人群中传出一阵骚动。 “又有人上去了!” 人群忽然安静了许多,只有雷鸣的鼓声轰隆作响。 下一刻,众人认清了走出来的魁梧男人,霎时间人声鼎沸。 “大统领?” “可戈将军上来做什么?” “他来凑什么热闹。” 阿努拉定睛一看,那是一个扎着长辫的强壮男人,牛皮制长衣紧紧勾勒出肌肉的线条。他昂着头朝蛮族武士走去,浑身散发着莫名的霸气。 真正的武士! 阿努拉深吸一口气,这里的牧人看上去都很强壮。他抬眼望向四周,人们密密麻麻地站着,可放眼一望,却看不见一个瘦弱的人,他们好像缩在了人堆里,就像自己一样。 他回眼看向姆卜沙,后者神色热昂地跟随着牧人一起高呼,疯狂的声浪铺天盖地涌来,但阿努拉却什么也听不见。 相比起同龄的青年,他太瘦弱了,哪怕是身上披着的宽大灰帛袍都撑不开他的身架。同龄的孩子早早便能跨马背、半开弓,而他却连马背都摸不着。 草原如此辽阔,蛮族人是生活在马背上的,马儿就是他们的双腿,能带他们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而驾驭不了马儿便如同失去双腿! 阿努拉就是一个失去“腿”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姆卜沙忽然皱着眉头,听着周围议论的声音,很多各式各样的古蛮语,他只听懂了几句,于是对阿努拉问道:“阿努拉,他们说的那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可戈将军。”阿努拉回过神,低声回应,“塔索台部的孩子,索尔根汗王座下武士之一,被赐予过染血狼牙的人。” “可戈将军?”姆卜沙愣了一下,随即也想起了什么。 阿努拉低头想着,沉吟道:“塔索台部,阿勒斯兰的附庸,我记得是在……伊姆鄂草原西部,那边有最好的牧场。” “被赐予过狼牙……”姆卜沙舔了舔嘴,“阿努拉,他做了什么事被赐了狼牙?” “十三年前,北原大荒,那时候特别乱,两个部落为了抢夺一只廋脱的野黄羊,先是用箭试探,可那时大家都很饿,没了力气,躲不开箭了,被射下了好几十号人。然后,两边都不服气,举起刀互相砍。最后羊跑了,人也没剩几个。” “这么夸张。”姆卜沙呆呆地问,“他解决了大荒?” “不是,他解决了大荒后的……问题。” “什么问题?” “大荒年时,有一个部族叫……”阿努拉犹豫了一下,“察努干,在北方那边,是大荒年里损失最小的几个部族之一,与其他大部族不同,他们依靠的不是地窖里藏匿的熏肉,而是……吃人。” “吃人!”姆卜沙一惊,脸上的兴奋一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苍白。 “挺恶心的是吧。”阿努拉瞥了他一眼,继续道:“他们本是一个几百人的部落,在大荒年初先是屠了两个几百人的小部落,接着就开始杀周围饿了大半年的其他部落,过程就不跟你说了,有些……恶心。” “他们这么厉害吗?”姆卜沙感到不可思议。虽然草原上每年都会有很多小部落消失,但那是过去,灭族放在今天的草原是一件很令人震撼的事情,因为草原已经太平很久了。 “本来没这么厉害的,但当时草原上很多人也饿着,尤其是那些流浪者,他们都成为了察努干的拥趸,甚至有些部落为了生存,也都被迫加入了他们,整个北原到处都是吃人的家伙。” “畜生啊!”姆卜沙咬牙道,“不对,连畜生都不如。” “大荒年结束后,汗王就让可戈将军领着铁游骑北上了……” “汗王把铁游骑交给外族?”姆卜沙有点惊讶,打断了他。 在姆卜沙的印象里,大人们口中的铁游骑是阿勒斯兰最强大的骑兵,是草原上的风,铁游骑的风吹到哪,哪儿的草就会被压下来。 “对于汗王而言,可戈将军从来不是外人。” “有人这么说过,再硬的牙也有咬不碎的骨头。这偌大的草原上总会有人不服阿勒斯兰的统治。而有人反对,就有人支持。” “索尔根汗王对待各大部族的态度比起以前的汗王要温和得多,可戈将军相信汗王就是那个能在草原上插满铁旗的人,他是汗王最坚定的支持者。” “大荒年后,北原上饥饿的流浪者们聚集在一起,虽然是一盘散沙,但却……说得上是好大一盘,据说有好几万人。” “大家都饿怕了,一个几百人的小部落遇上荒年就得死上一半。可戈将军领着六七千铁游骑北上,就带了半月的口粮,向汗王许诺一战定胜负。后来真的是一战就把察努干部连根拔起,足足追了五天五夜。” “出征整整一月,可戈将军就扛着带血的战旗出现在大寨外,那是察努干的大旗,大军后面像是牵着一条长长的线,能一路延伸出伊姆鄂草原,那些都是喝过人血的畜生,不对,是连畜生都不如!” “可戈将军回来后,之前那些说北原要变天的人都闭上了嘴。汗王很高兴,当着众人的面就拿出了准备好的狼牙。” “大人们曾提到过,可戈将军一进到大帐里就看到汗王的掌心在滴血,旁边还有一把烧红的弯刀,铁一样的男人第一次流泪。” “染上汗王血的狼牙不仅是荣誉,更多是一种认可,就连阿勒斯兰的牧民们说起可戈将军,都不再加上塔索台部的前缀,而称他为阿勒斯兰的武士。” 阿努拉说着可戈将军的故事,不自觉地就想到了另一个人,索尔根汗王。 大人们总说他是草原母亲赐给蛮族的英雄,抛去大荒的那几年,草原上各大部族是真正的、前所未有的团结。 这样的英雄,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 广场中央,第一个上去的蛮族武士怔怔地盯着面前长辫男子,他当然认得上来的人是谁,那可是带着风刮过北原的男人,就算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再叫嚣一句。 鼓声忽然淡了,圈中的武士高举起手臂。 “苏苏里玛是咱们的明珠,选女婿这件事虽然是汗王说了算……”可戈昂着头俯视前方,高声道:“但她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作为长辈,总要来试拔一下你们都是些什么货色!” “大将军的意思是摔赢了你就能娶阿勒斯兰的女儿吗?”蛮族武士哈鲁渐渐平复下来,目光如炬地盯着可戈。 “哼!就你?”可戈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目光中夹杂着不屑。 “大将军是什么意思?”哈鲁涨红着脸。 “按照伊姆鄂草原千百年来的老规矩,想要娶阿勒斯兰的女儿,就得先得到除血亲之外的本家男人的认可,证明你们足够强壮;然后是骑上黑鬓马去狩猎,证明你有能力养活阿勒斯兰的女儿;最后是得到血亲的认可,代表你有资格继承本家的财富!” 可戈褪下上衣,一件鞣皮的短袍被他随手一抛。随行的武士一脚把弯腰的奴隶踢上前去,奴隶大惊着捡起短袍,慌不择路地跑了回去。 “好!”哈鲁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喊一声,为自己壮了壮胆。 “试试?”可戈挑挑眉示意其上前。 哈鲁没有回话,只是死死盯着他。 两人的摔斗一触即发…… 哈鲁深吸口气,然后猛地就冲了上去,他如钳般展开双臂,正对着可戈的肩膀抓去。他的想法很简单,先上手再说。面对这样一个久经沙场的对手,缓攻慢行必败无疑。 背后的篝火轰地一声高燃起来,火光打在可戈脸上,看不出他的眼神中有丝毫动摇,就这么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眼里像是没有对手。 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哈鲁就冲到了可戈面前,双手毫无阻碍地抓上后者的双肩。 就是这一抓令哈鲁骤然失神,他感觉像是抓上了两块石头,用尽了力气却只能让自己虎口发疼。 但他也只是身形一滞,而后迅速跨出右腿,绕过可戈,顺势就想借着腰力将后者甩出。 一个标准的绊脚摔。 蛮族的男孩们从小就好斗,绊脚摔是最常用的技巧,没有之一,哈鲁这样的部落武士从小就练这些,就连部族里的大人被他缠到也只能想办法把力气卸去,根本没有一个人能硬生生扛住。 “喝!”哈鲁大吼一声,额头青筋暴露。 他斜在可戈身侧,一个极其标准的绊脚姿势,但无论他如何使劲,就是不能把可戈摔出去。 围观的人群中传出几声惊叹。 “就这点气力?”可戈面色如峻,两肩猛地一震便从哈鲁的掌中挣脱。 哈鲁还没反应过来,一只粗黑的大掌便近在眼前,再然后他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 可戈一掌推向哈鲁的面庞,他的身形迅速从直立变为弓状,就像是一张拉满的角弓,张力尽显。而哈鲁则更像是弦上之箭,只在瞬息间便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土里。 人群中传出阵阵惊呼,以及夹杂其中的倒吸气的声音。 阿勒斯兰部的人在惊讶之余也不免有些骄傲,可戈是汗王的武士,也就是阿勒斯兰的武士。 而其他想要成为汗王女婿的青年们见到哈鲁被一招放倒却并不觉得痛快,反而忧心忡忡,大多不由地想着:换做是我,能不能撑过一招? “噗!”哈鲁重新起身,重重吐出渗进嘴里的沙土,在震撼之余更多是后怕。他清晰地感觉到了那只手掌中传出来的力量,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捏碎他的头颅。 “我……输了。”哈鲁有些气馁,更多是不甘和羞愧。 他打遍整个部落,就连周遭部落也鲜有敌手,一听到汗王选女婿,信心满满地就来了,甚至还在酒后畅言过娶了汗王女儿后要如何如何的事,比如当个大统领或是将军、又或是分得一大片封地…… 另外,蛮族人以勇武着称,就连女子也不例外,他第一个站了出来,就是想要得到汗王和小公主赏识。 可没想到,自己败得那么快。 “不错。”可戈赞了一句。 在场众人又是一惊,哈鲁低着的头忽然扬起,“将军,我……明天还能……” “我说了不算!”可戈打断了他。 “啊?” “想骑上我部战马是要有真本事的,谁有资格那是汗王决定的事。”可戈顿了顿,“哪怕最丰饶的牧场里生长出来的草也是有粗有细,更何况是人呢?” 哈鲁听后,神色虽有些黯然,却还是挤出一个笑容。他对可戈深鞠一躬后便转身离开,人群自觉地让出一条道,尽管哈鲁输了,但输给一位将军却不丢人。 可戈环视一圈,高声喊道:“还有谁要来!不敢上来的,明日就赶紧给我滚蛋!” 汗王选女婿是一件大事,草原如此辽阔,要想挑到合适的女婿,就像是沙海淘金,而且得是成色极好的那种。要想参加明日汗王举行的选婿,就得证明自己是块金子,而可戈便是汗王手里的那块试金石! 远处的看台。 “阿努拉,我想去试试。”姆卜沙声音有些颤,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 “什么?”阿努拉有些吃惊。 “我听说汗王很开明,对所有人都很好。阿努拉,我出身不好,这是一次机会,我不想错过,要是能……”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阿努拉听不清后面说了什么。 姆卜沙的碎语声被密密麻麻的嘈杂淹没。 阿努拉沉默了下来,姆卜沙低着头,但他只是抬起眼就能够看清楚姆卜沙的眼睛。姆卜沙躲避着他的目光。可阿努拉却能感觉后者眼神里的不甘……又或是藏不住的狂热。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姆卜沙露出这样的眼神,透着广场中央燃起的烈火,他只觉得那双眼睛被烧得通红。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 以姆卜沙的天赋,想要在部族里混出头不是什么难事……也许是因为跟了自己吧,所以才不被叔叔们看上,那些平时被姆卜沙摁在草地里捶打的同族少年们都已经进了叔叔们的军帐,成为部族武士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只有姆卜沙还在原地踏步。 如果我的身体能再强壮点,如果我能独自一人骑上马背,如果我也能像他们一样挥舞刀弓…… 看着姆卜沙的脸,阿努拉忽然呆住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是火! 不知何时,数不尽的火光忽然从姆卜沙的身后涌出,他看不清姆卜沙的脸了,他只感觉那些火光是如此刺眼,以致于吞没了后者那双泛红的眼睛。 “那就去试试吧。”良久,阿努拉终于开口。 姆卜沙抬起头,眼神透着难以压抑的喜悦。 “就用咱们部的旗号。”阿努拉强忍着莫名的情绪,咧嘴一笑,“布兰戈德部的姆卜沙。” “真的可以吗?谢谢你,阿努拉!” “去吧。” “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姆卜沙重重点头,转身就冲下看台。 片刻,身旁突然有声音传来。 “你们是布兰戈德的孩子?” 阿努拉转头,那是一个皮肤粗糙的中年汉子,左半边脸上两条划痕从眉宇斩到嘴角,看上去有些渗人。 他没有答话,而是暗暗打量着身旁的男人。 “我没有恶意。”男人似乎看出了阿努拉的顾虑,勉强地咧出一个微笑,“我叫木旦巴,来自巴尔瓦盖部。” “阿努拉。”阿努拉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警觉起来。 巴尔瓦盖,北原的霸主!与布兰戈德一样,是草原大会六大主部之一。 “阿努拉……”男人沉吟片刻,“好名字,古文里是‘大海’的意思吧?” “是。”阿努拉很是惊讶,鲜少有人能知道他名字里蕴含的意思,随即轻声念叨,“木旦巴……” “我这个名字没什么特殊意思,我爹爹随口叫出来的,说是顺口。” “你是……学士吗?”阿努拉好奇地问。 “不算是吧,就是平时没事干的时候去听别人讲故事。”木旦巴眨眨眼,“这些东西是学士研究的吗?” “这个……我也不清楚。”阿努拉平日里只喜欢看些英雄传记或各个部落的轶事,对于古文撰写的书籍倒是不感兴趣。 木旦巴刚张开嘴,人群突然再次沸腾。 阿努拉看向广场中央,有人上台了! 木旦巴收住了待出的话音,深深看了男孩一眼,随后在阿努拉不注意的时候倒退至人堆中。 片刻,阿努拉回头来,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 第4章 北庭之殇(三) 广场中央,人声鼎沸。 可戈一拳轰在蛮族青年脸上,后者在众目睽睽下划出一道弧线,然后重重摔在地上。 这一拳足够结实,硬生生将那名蛮族青年的鼻梁打得陷了进去,后者当场昏厥。 周围的呐喊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第二位上台的人并不是一位武斗的好手。 “可戈将军是认真的啊?” “一拳就把人打晕,这得是用了全力吧……” “幸好那家伙比我冲的快,不然啊……啧!” “……” 临近的高台。 皮革轻甲的武士环卫四周,中间摆着一张隔台宽椅,两位如贵族一般身着锦袍的披甲武士斜倚在侧,任由人群如何高呼,鼓声响彻云端,两人的神情始终没有变化,心不在焉、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地俯瞰鼓圈中心的对决。 周围的蛮人时常会看向这边,兴奋地议论着高坐的两位贵族武士——阿勒斯兰部的两位王子。 与其他部族不同,阿勒斯兰部的贵族们并无部族议事的权利,王子们在地位上可以说是仅次于本部主君。 “普布扎,看来你猜错了。”大王子斜眼看向另外一人,“父汗真的打算替妹妹挑选一个丈夫。” “呵,这绝不可能。”二王子冷笑一声,摇头道:“真要为苏苏里玛选婿,老五那小子一定会闹起来的,父汗这几年对他如此宠爱,这次说不定就是他们一起在演戏,最后让那个野种顺理成章地成为我阿勒斯兰家的人。” “哦?倒也不是不可能……不过连可戈都亲自上场去试探外族的青年了,你不觉得有点小题大做吗?”大王子嘴角微微上扬,“可戈是父汗手上最听话的一把刀,如果没有父汗下令,他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既然是他来和外族人试武,说不定是打算要和其他部族联合?” “我知道。”二王子眉头紧锁,“但没有理由这么做啊……当年瀚马部的女儿穆塔雅远嫁北原,是因为瀚马部的骑军势弱。可如今的草原,哪里还有外族骑军能与铁游骑争锋,父亲没理由要急着将苏苏里玛嫁出去啊……” “也许是想让北庭更清净些?”大王子忽然自嘲一句,“另外,我们不就是被他赶出来的吗?” “难道你不想出来?”二王子冷笑着问。 “你觉得呢?”大王子也笑,两人相视着,笑容里透着冰冷、诡异,就连身旁追随多年的武士都忍不住撇开目光。 “待在那座宫殿里,真是让人喘不上气。”大王子率先收回目光。 “我也是,每天都要和你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真让人吃不消。” “可别这么说,还是你希望我再给你来一刀?”大王子猛地坐直起来,吓得身旁的武士就要拔刀相向。 二王子抬手压住武士们的举动,“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当时我也不会想到有一天竟然会和你坐在一起聊天。” “哈哈!”大王子豪气一笑,挥手拍上弟弟的肩膀,“是啊,争来争去的又有什么用,到头来不还是一场空?要用中洲的话来说,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还是一条要沉的船。” “那可得想办法跳到另一艘船上了。胥莫加措,你总不会在这个时期还想着捅弟弟刀子吧?”二王子身子微倾靠近了些,低低耳语道。 “一条船,一条船。”大王子笑了,强调着同一句话。 “那船上的另一个人呢?”二王子忽然问。 “老四?”大王子笑容一敛,皱着眉头向四周望去。 “看来你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二王子摇摇头,对身侧的武士勾了勾指头。 “殿下。”武士上前,躬身与坐着的人齐平。 “老四去哪里了?” “这……”武士语塞。 “带点人去问问。”二王子摆摆手。 “是!”武士点头。 “你们也去。”大王子也指使自己麾下的武士。 “是!”众人齐声应道。 “要不要看下去?”二王子指着鼓圈中央,那里正站着一位年迈的武士——可戈将军。 “看看吧,说不定有好的苗子。”大王子点头。 下方,人群议论纷纷。 可戈围着巨大篝火走着,目光扫过众人,就像雄狮游走在自己的领地,俯视着觊觎它食物的其他野兽。 鼓声忽然轻了一些。 “投机取巧。”可戈冷冷地扫视一圈,扬手指着倒在地上不堪一击的蛮族青年,高声喊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算盘!把你们脑子里装的歪心思倒干净了再上来!” 话音刚落,他挥了挥手,下一刻就见人群中挤出几名高大的壮汉,轻车熟路地把昏倒的青年抬走。 阿努拉在远处,脸色有些难看。 他没有想到这位久负盛名的老统领竟会在与年轻人的武斗中使出全力,根本没有哪个部族的年轻一辈能在其全力之下完好无损地离开。而姆卜沙已经下去了,阿努拉不免有些担忧。 蛮族好武,只服强者。 有人还在掂量自己能否扛住一拳,而有人已经带着狂热的欲望迈进雄狮的领地。 话音刚落,第三个挑战者来了。 “阿勒斯兰部,铁游骑马戈河帐,帕苏里。”魁梧高大的汉子从人群中走来,粗糙面颊下是一双清澈的眼睛,火光映照在他的皮肤上,如行蛇般活了过来。 “好小子。”可戈欣赏地看着来人。 帕苏里是阿勒斯兰天生的武士,十六岁就加入了铁游骑预备役,也是在同年就跟着队伍跑去南边操练,现在算算也才二十出头,很是优秀,就是长相老成了些。 “大统领!”帕苏里恭敬地鞠躬,整个阿勒斯兰部里,除了汗王之外,可戈是他最钦佩的武士。 “伤好了?”可戈压低着眉。 “已经痊愈,只是阿爸还不给我归营。” 可戈点点头,帕苏里的父亲拉比达他也认识,阿勒斯兰部有名的武士,曾经是牧马军骑的一员。 牧马军骑是草原上赫赫有名的军队,它不隶属于任何部族,在北陆王庭成立二十七年后设立,凡归附于北陆王庭的部落族民都可以入选,也叫北陆王庭联合骑兵,大统领由草原主部轮流推举担任。 牧马军骑的设立本意是让各部族共同维护草原和平。但后来却发展为主部,尤其是汗王本部操弄军政的工具。 草原大会的主部们为了避免其他部族拥有与主部同等规模的骑军,于是便在年轻一辈中宣扬牧马军骑的正义性,把其他部族有天赋的青年召集到这里,用草原和平这一理想来淡化他们为自己部族奉献一切的信念。 由于只有主部才拥有隶属于本部的一线骑军,如此一来,他们就能实现草原大会主部在军力上的绝对优势。 但牧人们大都不明白其中奥妙,六部之外的牧人们只觉得牧马军骑是莫大的荣耀。于是,当人群里认识帕苏里的牧人将其家底透露给身边的人后,每个人看帕苏里的眼神都变了。 父亲是牧马军骑,儿子是铁游骑,这样的家帐在草原武士的眼中简直就是一盏明灯。谁不希望自己的父亲是有名的武士,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是有名的武士? “前些天刚见到你阿爸,他跟我说你还下不来床。”可戈皱了皱眉,眯眼看去,但帕苏里的气色极好,看上去确实不像有伤的样子。 “他就是这样,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 “嗯。”可戈点点头,“不浪费时间了,直接来?” “好!”帕苏里高喝一声,环臂躬身道:“得罪了,大统领!” 双方都不啰嗦,只听话音一落,帕苏里便如同离弦之箭冲向前方。 碎石飞沙从他的脚底爆开! 可戈眼前一亮,帕苏里展现出来的爆发力远超同龄水平,先前的两个对手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趣,这个……正好能活动活动筋骨。 “喝!”可戈沉气,忽地浑身一震,扎在原地,摆好架势等着攻势。 就在他完成这个动作后,帕苏里的腿到了! 这是一个很快的变化。 帕苏里最开始是打算以直拳展开攻势,但冲刺途中看到可戈摆出压低重心的防御姿态,下意识就换招为腿鞭。 严格来说,这不是一个好的反应,重心越低下盘越稳,帕苏里之所以会换成这招,是因为他力量远超常人,在与部族青年们切磋时往往能起到一力降十会的效果。 还有什么比正面击溃对手摆出的铜墙铁壁,更具有震慑力的做法吗?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对手不是同龄人,而是一位真正的武士! 扫腿? 可戈没想到帕苏里会如此应对。 一般来说,每个人的小腿前侧都没有多少肌肉覆盖,面临巨大压力时往往都会直接施加在腿骨上,因此,很容易造成骨折,经验丰富的老兵往往穿上绑腿,以此来减少腿部受伤可能。 “莽撞。”可戈冷哼一声,他与帕苏里都没有穿戴绑腿,若是直接硬碰硬,很难保证彼此不会受伤。可帕苏里没有想到这些,他的脑子已经被一股强烈的胜负欲冲晕了。 可戈可以选择硬碰硬,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后撤一步,堪堪躲过这一击。 帕苏里一腿扫空,余光扫见可戈正在倒退。 几乎是战斗时的本能反应,他以极快的速度调整身形,俯身冲向可戈。 他大吼起来,像是虎豹的猛扑! 这一次冲刺虽然没有上一次那么有力量,但却像是战场上的奇兵,足以杀得敌人措手不及。 又来? 可戈心底一沉,忽然感觉到了一点久违的压力。 帕苏里一拳横摆,如虎掌拍出,尘土飞扬间依稀可见拳风划过。 可戈反应极快,迅速屈左肘竖架,右拳几乎同时勾出,直冲帕苏里的下颚而去。 帕苏里的拳头正好打在可戈左臂,还未来得及做出下一个动作,下巴处传来的剧痛几乎让他失神。一击重击如锤般自下而上扫过他的下颚。 帕苏里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掀翻,顺势砸在地上。 远处的阿努拉眼前一亮,无论是场上拳拳到肉的打击,还是场外如鼎沸般的山呼海啸,都刺激着他沉睡已久的野性,那是每一个蛮族人身上都流淌的血,是野兽一般的血! “乱来!”可戈不满地瞪了帕苏里一眼,后者在一阵眩晕中连忙爬起,目光四处飘移,一时间竟有些站不住。 帕苏里在摇摇晃晃中终于稳住了身形,目光一凝,强忍着下颚传来的剧烈疼痛就要继续上前。 “够了。”可戈话音传出。 帕苏里身形一滞。 “回去好好练练,别再出来给我丢人了!”可戈不满地说。 “将军,我……”帕苏里仿佛被冷水泼了,一下子清醒不少。 “想清楚再说话,再打下去,明天你就不用去了。” “啊?”帕苏里一愣。 “赶紧滚!”可戈不耐烦地摆手,心中颇为恼火。对于帕苏里这样有天赋的青年,他向来是期望颇高,但后者的一招一式都是蛮劲,不懂变通,这令他有些失望。 帕苏里见可戈脸黑,心底一阵发憷。他不敢久留,连连点头后逃似的离开,临走时还不忘俯首示意。 如此迅速解决三人,在场众人无不惊叹。 广场中央鼓声轰鸣,牦牛号角拉着长音。围观的人群再一次嘈杂起来,一时间竟盖过了奏起的声乐。 “那一拳太狠了!第一次见帕苏里被一拳打晕。”一位阿勒斯兰的族民不由感慨。 “第一下退的也很漂亮啊,我之前被帕苏里踢过一脚,像是给铁棍打了一样,是真的疼!” “可戈将军每一步都很合理,帕苏里还是太年轻了。” 就在人群议论纷纷之际,一道身影高高跃入,是一个身材相对偏瘦的人。 第四位挑战者来了。 可戈眯眼打量来人,后者看上去比较精壮,肌肉群暴露在衣着外,曲线异常明显,如此棱角分明的肌肉给人一种力量上的美感。 但这种美感是有代价的。 军旅中人平日训练不只是为了提升力量和技巧,还有承受能力,简单说就是耐打。 军士们在锻炼时会很注意肌肉变化,就像是一块海绵,既不让它因吸水过多而膨胀,又不使它脱水而干瘪,这样练出来的肌肉既有力量也有弹性。 就在可戈打量对手的时候,对方开口报出了家门。 “古尔加部,兰斯。” 古尔加部? 可戈想了一下,对这个部落有所耳闻但印象模糊,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就在这时,兰斯忽然从衣袍下抽出一柄弯刀,可戈目光一凝,死死盯着对方。 人群忽然安静了一瞬,随后以更大的幅度沸腾起来! 护场的蛮族武士猛地拔出弯刀,大步跨进中央,但可戈却忽然抬起手压住了他们的步子,也压住了人群的沸腾。 “有意思。”可戈盯着面前的对手,低语了一声。 “单纯的打斗太无趣,不知可戈将军有没有兴趣,我们用刀?”兰斯不慌不忙地问。 “呵!”可戈一怔,用刀……随即,他的笑容逐渐溢出。 “没问题。” 兰斯的提议正合他意,早前汗王让他来试拨一下各部族派来的人时,他便问过能否用兵器比斗,汗王的回答是尽量不要。 这个回答对于可戈而言意思就是不可,尽量二字无非是给他一个选择,那是汗王尊重他,而他也必须回以敬意。 但如果是对手要求的,那情况就不太一样了。 “取我刀来!”可戈对着侧边喊道,平日里他几乎刀不离身,专门有仆人替他收刀。 不多时人群中出来两人,横抱两把刀跑来,一长一短。 可戈看了一眼,取过两者中的短刀,那是一把蛮族弯刀,与兰斯那把并无差异,而之所以说短,则是因为另一把刀实在太长,或者说太大。 兰斯心头一凛,目光从可戈手里的弯刀挪开,落在了另一把无比宽长的大刀上。单单只是看,他就知道那把刀的重量绝非常人所能掌握。 可戈抽出刀,虚砍一下,然后开口道:“这把刀呢,是我年轻时候用的,现在偶尔还会拿出来练一练。” “那另一把刀是……” “你现在应该关心的是这把刀,它才是要砍在你头上的家伙!”可戈打断了他,冷眼扫过,“注意力集中点。” 兰斯没有回话,默默地架起弯刀。 第5章 北庭之殇(四) 护场的武士们默默收起弯刀。 兰斯死死盯着正在试刀的可戈,心里头不禁默念起来。 按族里大人们的经验,眼睛是人的窗户,所有意图在不刻意的隐瞒时都会通过眼神下意识表达。现在,他需要找到找对手的意图,那里就是自己的破绽所在。 可戈感受到了兰斯的目光,缓缓收刀列在身侧。 兰斯凝视着可戈双眼,对方所关注的都是他自己暴露出来的破绽。他从不自信自己摆出来的架势是无懈可击的。所以,自己要尽可能注意可戈所关注的地方,而对手的眼神,就是进攻方向。 可戈并没有想这么深,晃了晃手里的弯刀,无比满意于对手集中的神情。再然后,他开始扫视对手,目光时而一停,然后又游走起来。 兰斯看得很清楚,可戈目光所停顿的几处地方,都是可以进攻他的方向。 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人们都会选最好的。 可戈目光一凝,重新锁定了一处破绽,是兰斯左肋下的地方。 兰斯的瞳孔急剧收缩,他察觉到了可戈目光二次扫向的地方,这是常人之目力所不能具备的能力,而他恰恰是这方面的天才。 对动的事物他有着超越常人的敏锐,只要是目力所及,都能锁定,包括距离适当下对手的眼神。 是我的左肋! 兰斯目光一闪,大脑开始飞速运转,他在思考如何应对。 而就是这么一瞬,可戈起了一步。 兰斯有些紧张,左腿下意识往后一退,将原先暴露出来的左侧空挡收在身后。如此变化令可戈有些吃惊,这让后者左肋空档完全收于身后。 难道他能判断出我的进攻方向? 可戈无愧是身经百战的将领,几乎下意识就在猜测对手是否能察觉到自己的进攻意图,但立刻就被自己否决。 不可能! 可戈在惊讶之余还有纳闷,能在架刀姿势上出现这样空档的人,不可能看破我的进攻意图,难道是错觉? 可他起的第一步只在握刀的手腕上暴露出向对手左侧攻去的意图。 这只能说这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细节,当一个人动起来时,全身的每一处肌肉几乎都在发力,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在第一时间就准确判断出接下来的动作。 是巧合吧。 可戈在心里暗想,但同时,他的第二步第三步已经跨完,是冲刺前的步伐。 又有新的破绽! 可戈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在扫过所能看到的兰斯身体的每一处后,他的目光锁定在了一处最佳的破绽——弯刀待挥的方向。 紧接着,他的第四第五步也跨了出去,双方距离再次拉近! 兰斯也注意到了,那处最佳的破绽是他侧身后的右侧,是他手腕向右侧翻时难以发力的地方。 怎么办? 面前这位蛮族将军的速度极快,兰斯印象中有存在过可戈的年纪——四十多岁,这个年龄是蛮族健康男人爆发力和经验相结合的巅峰。 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两人原本接近六七米的距离就近在咫尺。 兰斯没时间再多想了,他只能再退一步,这一次退的是右腿。 可戈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对手暴露出来的破绽再次变化,但以后撤来掩盖破绽的方式却是一个战时大忌。 未迎敌先丢势,这等于将自身陷入了必危之地。 可戈抛下杂念,进势不减,最后一步比先前两步要更大,气力也要更足。 兰斯眼前一片黑,刀身上的火光一闪而过。他看清了可戈的眼睛,如此可怖,仿佛在与雄狮怒目相视,他心底顿时发寒! 刀几乎要把风都劈开! 他举刀横摆,又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 下一刻,火花乍现,刀身剪影映入眼帘。兰斯倒退出去,手臂的痛感第一时间涌了上来。 可戈一刀击中后,没有半点犹豫,一步跃起再追上一击刀劈。兰斯还未缓过劲,可戈的第二刀已经到了!这一刀虽不及第一刀那么有劲,但胜在快,连绵不断的劲力,就算是顽石也能劈出一条缝! 他又是下意识举刀,只不过这次从单手换成了双手。刀刃相接,兰斯脸色大变,第一反应是太重了!他只觉得面前的男人宛如蛮族武神,挥斩出了能劈开大地的一刀。 两人的弯刀第二次交错,毫无意外的又是兰斯倒退出去。 再然后是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 可戈不停地劈斩,兰斯就不停后退,这位古尔加部的青年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草原王族武士的压力。 第六刀……没有了? 兰斯屏着呼吸,横刀眼前,木然地看着面前高举弯刀正要下劈的身影,这身影在那一刻显得极其高大,把火光遮得严实。 “再退,就要撞到鼓了。”可戈居高临下看着面前屈膝的青年,缓缓放下举起的刀,“再劈,刀也要断了。” 兰斯愣了一下,随即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退到广场空地的边缘,也就是鼓圈,他的背后就是一张牦牛鼓。 自己居然退了这么多步…… 再然后,他看清了自己举着的弯刀,在篝火的映照下,刀身上三道纵深不一的豁口清晰可见。 突然,他浑身一抽,开始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气。刀从手上滑落,他感觉仿佛卸下了千斤的重压,压抑的一切顷刻间毫无保留的溢出。 剧烈的痛感从虎口涌来,然后是手臂和肩膀,那是抽筋的感觉,疼得他几乎要叫出来。 太重了,那把刀真的太重了。 兰斯痛苦回忆着,不由地后悔起自己提议要用刀比试的决定,他有一种自食恶果的感觉,自己解开了猛兽枷锁,然后投身于兽口。 突然,他又意识到一个问题。 还有另一把刀!那一把大刀才是猛兽真正的獠牙! “缓过来了没?”可戈的声音忽然响起。 “好了。”兰斯忍痛起身,他目光灼灼看向可戈,连周围的火光都掩盖不住的炽热。 “继续?” “不敢,要不是将军手下留情了,只怕我已经趴在地上了。” “嗯?”可戈被他盯得有些不舒服,但方才几下劈砍实在是让他浑身清爽,随即点了点头道:“没事的话,先下去吧,时间紧任务重,我没时间耗。” “将军还缺人吗?”兰斯突然一问。 “缺什么?” “就是,我……我想跟您学刀!” 此话一出,周围众人一阵惊呼,有人顿时紧张了起来,尤其是阿勒斯兰部的青年们,他们之中也是有很多人想要跟随可戈学习刀法和兵法的。 可戈虽然是塔索台部的族人,但他深受汗王信任,又是具有统领铁游骑资格的将军,这也使得他在阿勒斯兰部的地位极高,除了一些上了年纪的老顽固以外,几乎所有阿勒斯兰的青年都对这位汗王武士敬重有加,甚至将其视为奋斗目标。 “我的刀你学不来。”可戈摇摇头。 “为…为什么?”兰斯涨红了脸,众目睽睽下被拒绝换谁来都会觉得有些羞愧。 “你能判断我的动作?”可戈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不能啊。”兰斯愣了一愣。 “那你为什么要退两步?” “因为……”兰斯停顿了一下,犹豫着该不该说出自己的秘密,最后还是扯了个谎道:“因为我感觉您要攻我的肋部和左翼,但我来不及防了,所以就……退了两步。” 兰斯的尾音有些低,显得尤为局促。因为他不是躲避,而是后退,后退二字在比斗中出现往往不是特别光彩,力量的比拼才是对彼此最大的敬意,哈鲁如此,帕苏里也是如此。 所以哪怕他们连可戈的第二招都没接下也没有人嘲笑他们,因为他们没有一步是向后的。 “感觉?你这个感觉……”可戈眉头一皱,话音突然一止,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单单凭借感觉就能判断对手的进攻方向,可戈从军二十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 “你之后要是有时间就去鹰翼帐里练练。”可戈来了兴趣,“报我的名。” “多谢可戈将军!”兰斯大喜,鹰翼帐是铁游骑中的预备军之一,虽然是预备役,但其战斗力仍要强过大多数部族的本部军。 可戈的话无异于给了兰斯希望和动力,在此之前兰斯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他连忙补行一礼,“将军,那我就先下去了?” “嗯。”可戈点点头,脑海里还在回忆着兰斯方才那两步,无论如何解释仍然觉得匪夷所思。 大多数人在战斗中无非是凭借着两种东西,经验和反应。 经验,更多体现的是攻势的连贯性,一击未中便能判断出下一击的最佳位置。 反应,则体现在格挡和闪躲,每一次攻击都是有迹可循的,或通过对手肌肉的变化,又或是眼神,以此来判断对手进攻的位置,故而,反应快慢也决定了在打斗时防守的强度。 经验和反应的完美结合,就是从多个细微变化中迅速作出判断,以此做出最佳应对。 至于感觉这种东西,到了战场上,命只有一条,把命交托在虚无缥缈的东西上,那只会是死路一条。 人群依然嘈杂。 有人在听到可戈将军问询兰斯的步伐后开始讨论起了这个事,也有人在相互推演彼此上场后将会面对的情况,甚至还有人不满于可戈较真的劲,因为他们是来娶汗王的女儿,而不是可戈的女儿。 过了一会,可戈突然回过神来,却没见有人迈进鼓圈。 “人呢?”可戈皱着眉头,对此状有些不满。 汗王选婿是要挑草原上的英雄,而这些英雄们现在连一个小小的战场都不敢上,哪里还有半点蛮族的气魄。 他的声音不大,可牧人们从近到远一下子都压低了声音。 无人回应,但这也怨不得他们。 剩下的人中,大都是实力不如哈鲁和帕苏里的。上场的四个人中,两个年轻的军中好手连三个来回都没走完,一个当场被打昏厥,还有一个刀都被劈裂了。有这样的前车之鉴,不免让后人不安。 “试试?”鼓圈外有人怂恿。 “算了,再看一下吧。” “不敢上啊?” “废什么话,上肯定要上,但……真得再看一看,现在上去没底气啊。” 听着叽叽喳喳的声音,可戈不耐烦了。 “再没个能喘气的,老子走了!”话音未落,可戈就要挤向人堆。 “等等!”突然,有人高喊。 广场上的声音突然停了一拍,就连鼓手也是如此,大桘仿佛刻意漏了一下击,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一处。 “嗯?”可戈回身,看向人群中出来的人。 “布兰戈德部,姆卜沙!” 只一句话,可戈就做出了判断。这家伙有运气的功底,善于运气者在战斗时要比常人冲得更凶更猛,气力消耗得更少。 “是布兰戈德部的人!”人群中有人惊呼道。 “让开,我看看,东边的牧人长什么样?” 哦?是布兰戈德的人吗? 可戈反应了过来,不由地暗暗回忆自己遇到过的布兰戈德族人,但他却对姆卜沙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 “可戈将军。”姆卜沙弯腰,然后起身。 “来吧。”可戈没有多想,对于布兰戈德部,他很少与其打交道。 布兰戈德部也是草原六部之一,地处草原最东边,再过一点就是东野山脉,那是草原的边界,听说再往东就是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地域遥远,布兰戈德部与其他五部联系较少,只有在草原大会时他们的主君才会来到伊姆鄂草原,其他时候大多是派使者前来。 不远处,阿努拉望着广场中央姆卜沙的身影,忽然觉得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好友有些陌生,或者说是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姆卜沙如果赢了……肯定不会继续当自己的伴当武士,不对,只能是伴当,自己没有资格赋予姆卜沙武士的名头。 他的情绪有些低落。 好友已经向前走去,只有自己仍在原地。 第6章 北庭之殇(五) 沉寂了好一会的鼓声顿时再起,营寨外的夜巡士兵高吹牦牛号角,此景宛若战争前夕。北庭宫内的汗王也停下阅卷,静静聆听着夹杂在号角声中的战马嘶鸣。 广场中央。 姆卜沙早已涨红了脸,自身的气势随着一击又一击的鼓声达到了顶峰。 可戈打量起了眼前的外族青年,见他皮肤黝黑,面容稚嫩,粗略地算应当不过二十。可这青年的身材魁梧得像头牛一样,甚至都要比可戈还要高一些。 布兰戈德部的青年吗……倒是很久没有听过他们的事情了。 广场中央的蛮族将军有些走神了。 人们忽然号角声变慢了,又或者说一切都变得太快!魁梧的少年突然起步,如脱缰野马,毫不顾忌周身凶险,一往无前就要冲杀入阵。 好惊人的爆发力! 围观的众人大吃一惊,就连可戈也被吓了一跳。这个布兰戈德的青年就像闻到血的野狼,发了疯似的冲来,可戈被他的眼睛吸引,那双眼睛里正倒映着无比浓郁的火光,仿佛要烧尽一切。 姆卜沙的身后苍烟如龙,只是几个呼吸,两人近在咫尺! 他猛地踏步,一拳轰出,直拳正对可戈胸膛。 不知是不是因为突然响起的号角声,可戈心底里憋着的一团火骤然释放开来,一股血气直冲脑门,原本明明可以躲掉的拳头他偏偏要正面接下。 可戈找准了时机,左掌猛地下压,右拳同时击出,快如闪电,出拳方向与姆卜沙一样,也是直冲对手胸膛。 “砰!”两声闷响几乎同时响起,一大一小。 浓郁的血气连风都吹不开。 就在交拳那一瞬间,可戈左手抓上了姆卜沙的右手腕,他的想法并不复杂,就是直接用掌心的抓力把姆卜沙这一拳截住。 但事与愿违,姆卜沙一拳的力量超出了他的预期。他的手刚一握上姆卜沙的手腕,心底一下通明了。这一拳的分量在同辈中已是绝顶,他是天生的神力! 这位来自布兰戈德的少年拥有超越常人的强大力量。 不过,姆卜沙这一拳虽然超出了他的预期,但这一抓也相当于卸去了一部分拳头上力量。 两人的拳头互相捶向彼此胸膛! 可戈倒退半步,胸膛处传来的震荡感一时间压过了痛觉。但他毫无痛苦之色,反而感到无比兴奋,心海涌起一道波澜,这才是真正的战斗! 反观姆卜沙,他所遭受的重击,则是完完全全颠覆了他对个人力量上限的认知。 好重的一拳! 他硬生生吃下可戈一拳,连退好几步刚稳住身形。紧接着,他突然感觉咽部一阵腥甜,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如泉涌般袭来。 可戈长吐一口气,痛觉忽然又上来了,不止是胸膛,还有拳头。他垂眼看向自己的拳面,粗糙的皮肤下是一片淡红。 这时,人群中突然传出惊呼,可戈抬头看去,只见姆卜沙的衣衫胸口处已经染红。 “你戴东西了?”可戈突然开口。 “是一条链子。”姆卜沙一手扯着衣领,另一只手抽出一条粘着血的珠链,“这是我阿爸临死前留给我的,说能给我带来好运。” 可戈默然,他想开口批评这种比武时还带着饰品的行为,但看着面前这个男孩却说不出话,这是一种共情,因为很多蛮族孩子都是如此。 在草原上,从军之人大多难以善终,要么死在马背上,要么就是落下伤残,这些事情非常普遍,草原部族间、部族内处处都有明争暗斗,无论如何争如何斗,最终总是要血战一场才分得出胜负,这也是蛮族人的生存法则。 然而,上一辈人争斗留下来的债总要下一辈来偿还,一旦有人死去,他的妻子和孩子能够补偿到的吃食和牛羊也许还不够一个冬天。 这是草原残酷的一面,也是武士的悲哀。 姆卜沙没有擦拭珠链上的血迹,而是轻轻地放进兜里。 “继续?”可戈收敛神色,严肃看向姆卜沙。 “好!”后者点头回应。 不知道什么时候,阿努拉已经挤到了人群的前方。 站在他身后的蛮族男子看着这个矮个子少年,默默地撑在原地不让后面的人挤上来,他看着孩子的眼神充满敬畏。 就在姆卜沙被一拳打退的时候,阿努拉立马就从看台冲了下来,人群似乎并不那么拥挤,好像所有人都在让着他,很快他就挤到了最前面,也就是临近鼓圈的地方。 那也是极限了。 姆卜沙的怒吼响起,那份嘶吼是阿努拉从未听过的。阿努拉呆住了,眼睛里是交错的人影和火光,随着目光不断闪烁,他也愈发焦急起来。 姆卜沙已经被打得节节败退。 年轻人心中热腾的火终究烧不断阿勒斯兰的古木,可古木也在燃烧! 可戈的喉间发出阵阵低吼,攻势越发凌厉。 两人从最开始的对攻,到姆卜沙被迫防守躲避。这个过程不算长,是从姆卜沙被可戈连打三拳开始的,一拳侧勾小腹、一拳直击胸膛、还有一拳正好擦到下颚。就是下颚这一拳让姆卜沙不得不闪避,然后就陷入了一直挨打的窘境。 姆卜沙也击中过可戈的躯干,但他感觉每一拳都像是结结实实打在钢板上。 自己的拳头真的有力吗? 他开始怀疑自己,不清楚自己的几拳有没有伤到可戈,但自己却已经撑不住了。 可戈的拳头如雨点般袭来,姆卜沙蜷缩着身躯双拳抱头,苦苦支撑。他强忍剧痛,努力地想要寻找空隙,可视野范围不断左右闪现的黑影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完全……找不到空档。 “不能倒!不能倒……”姆卜沙心底不断重复这句话,但手臂的麻木和胸口的剧痛让他已经开始意识模糊。 可戈的拳头不停地击打在后者的双臂上,哪怕下腹出现空档可戈也不去理会。他正在用完完全全的正面攻势来击垮这个年轻人。 突然,姆卜沙感觉双臂一轻,耳畔顿时炸起嗡鸣,僵住的血液在这一刻直冲脑门。他突然感觉天旋地转,在一个恍惚后就要向后倒去。 四周突然一下子安静许多,鼓声在这一刻显得有些突兀。 “不能倒!” 宛若雷声炸起! 几乎失神的双眸瞬间聚焦,姆卜沙身子猛地一颤,他感觉浑身像是烧起来了,狂热的血在体内乱窜。下一刻,他突然发现疲惫的双臂压力骤减,难以言喻的力量瞬间充斥全身! 那是一片白茫茫的天地,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在向他招手。 囚笼、刀光、火海。 他哭着,不停奔跑,踉跄中隐隐听到背后传来男人歇斯底里地喊叫! “不能倒!继续……跑!” 全身的骨骼在这一刻被锁住!在几乎完美的位置上,血液开始沸腾!姆卜沙左脚向后一踏,定住行将倒塌的身躯,他下意识地就摆臂挥出一拳,仿佛有气浪割过他的皮肤,撕开了他挥出去的手臂。 世界突然安静了,人群在这一刻悄然惊视,就连高坐的王子们也都屏住了呼吸。 那个就要倒下的布兰戈德人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幅度弹起,他的手像是抓住了从天空垂下来的绳子,把他几乎贴地的身躯拉了起来。 他挥出的拳头不像是一次攻击,倒像是为某一激动人心的时刻振臂将呼。 他像是全力嘶吼的野马,奔跑着冲向迷雾,可当迷雾拨开,另一头却是深不见底的山崖。疾驰的烈马失去了落足的位置,开始急速下坠。 落空。 他的拳头只是在触摸流风。 姆卜沙不可置信地看着挥空的拳头,拳峰正在急速下坠,而他的身躯也顺着摆拳的方向倒去。可戈站在原地没有动,却离他有两米之距。 “好强的支撑力……” 可戈忍不住点头自语,目光里满是惊愕。即使他眼界再高,此时也不得不称赞这位布兰戈德的少年。 那最后的一拳就如同垂死之人奋起反击,明明已经精疲力尽却还是要让自己挥出一拳,这股力量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来自于精神。 “姆卜沙!”阿努拉猛地钻过围栏,后面护着的蛮人还未回过神,惊惶地目送着男孩向中间跑去。 “阿努拉……”姆卜沙看到了那个向他跑来的模糊身影,嘴里呢喃了一声。 下一刻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阿努拉跪在已经没了意识的姆卜沙身旁,看着已经被鲜血浸透的衣衫,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来人啊!带他去白庙!”可戈大喝道。 紧接着,人群里挤出三名身着皮甲的武士,他们快步来到姆卜沙身旁,互相说了几句话就扛起姆卜沙离开。阿努拉连忙站起身,跟在他们身后。 可戈眉头一皱,目光定格在从人群里冲过来的羸弱少年身上,不知为何,他只觉得这孩子的脸看着有些熟悉。 阿努拉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他忽然停了下来,转身对可戈点头,低低道了一声:“谢谢”。 虽然感觉熟悉,但可戈现在也没有什么头绪,只是点头以作回应。 阿努拉心里暗松一口气,这位阿勒斯兰的武士并不像传闻中的那般严苛。随后,他转身离去,悬着的心也已经放下大半,因为他很清楚白庙是个什么地方。 …… 白庙,也称习道院,是蛮族最神圣的地方。 土马嚓霸主时期,中洲旅人陈川杰来到北原,其善好白学、医术,所到之处皆得礼遇。 所谓白学,是中洲道法中三大分支“庾良”“定静”“白学”中的一支,庾良重道德、定静重意境,白学重心智。而之所以称那个时代为土马嚓霸主时期则是因为彼时北原战乱,大部族相互攻伐,胜者为王。 后世称那个年代为霸主时期。 后来,史官们为了方便区分,将霸主时期划分为了好几个时间段,均以各大战役之胜部命名。而土马嚓部则是鹿原野一战的胜者,因此,称这段时期为土马嚓霸主时期。 被草原牧民尊称为“白庙之祖”的陈川杰身世并不美满。 他五岁时丧父,七岁母亲也染病离去,自小便在当地道院长大,熟读道法中的《七敏》《十三经》以及《太湖卷》等白学名册。三十岁时,陈川杰得易山高人指点,称其道果结于北陆,于是开始北行求道。 陈川杰孤身一人行六年,途径南原十六部,后抵达土马察部,得到了土马察部主君厄鲁詹厚待。他一边为厄鲁詹讲授《太湖卷》名册,一边救治土马嚓部的伤残者。 蛮人素来厌恶文人口中冠冕堂皇的道德仁义,但陈川杰所讲授的白学并非以德止戈,而是以治得心,这是一个很新颖的角度,故而深为厄鲁詹敬信。厄鲁詹在本部内为陈川杰修筑庙宇,并以三百蛮族武士专为其护法。 此庙也在后来被称为白庙。 陈川杰因其自身幼年孤苦的经历,便希望能收留各部遗孤并为其传道,但厄鲁詹及其兄长本意是想将本部贵族子弟送入庙中修习,而不是什么遗孤。但土马嚓主君最终还是尊重陈川杰的想法,允许他收留各部遗孤,甚至包括敌部后裔。同时他也向陈川杰明言,希望能将本族子弟送入其中。 陈川杰应允,留下一句话。 “道学不以高低贵贱而分,人皆有善心,修习之意在于剔乱除恶,以实得见智而终正道也。” 在草原从医的经历也让陈川杰也意识到一件事情,就是草原药石匮乏,其医者大多以接骨正骨为长,若非重症则不用药,若用药则数剂齐下,代为猛药。 陈川杰知道草原医者自古以来就有一套相对独立的医疗体系,虽然他们的医术相比中洲医者要落后,但他们在医治野兽这一方面更具优势。 兽治,向来以猛药为主。 草原部族非常珍爱马匹,蛮族人就是在马背上生活的,随军的草原医者不仅要知道如何救人,更需要知道如何治兽,有时候中洲的军需官还会请蛮族医者为他们讲授兽医技艺。 陈川杰就此现状,综合了中医和蛮医的特点,起编《素内合经》这一蛮族传世医书。此书从最初记载的三卷十七篇扩编至五卷三十三篇,后世称其为草原医学的奠基着作。书中三卷以外伤为主,如刀斧伤、烧伤、痈肿、挤压伤等;两卷以内伤为主,如心痛、胸闷、中风、虚劳等。 在白庙传道期间,陈川杰广收各部族遗孤,为其提供住所,传授白学、医术,深受草原各部族民敬重。从他开始《素内合经》的编写到完成中洲医书《伤寒杂经》的译本之时,已过十五载,那时的他四十有一。 在这十五年里,陈川杰早已悟得什么是道,他在辞别土马嚓部主君努哈尔时留下了一段话。 “陈某一生所历所见所闻所学已无憾事,二十年前曾受人指点,故而北行求道。今道途已明,是时候离去。陈某不过一介凡夫,一无牵二无挂三无高志,唯一念想便是希望大家能少受些苦,能吃上饭,穿上衣。如今,安加措、普撒拉米这些孩子都长大了,他们在这里我很放心。我想啊,也许还有很多人在受苦,等着有人能给予他们帮助,总是要有人去帮别人一把的。对于我来说,不过是多走了几里路,少睡了几天觉。要是他们愿意,我就教他们读书,教他们怎么治病救人。这样的日子正是我期盼的啊,哪怕是我年少之时。” 在陈川杰辞别西行后不过三年,战火就烧到了土马嚓,但白庙却一直为一方净土,各部军帐行兵都会不约而同绕行。也是在那段时期,陈川杰的弟子们开始游历各部传道,有些支持白学的部族会为他们修缮白庙,供其传法。 陈川杰的余生都在奔波,直到在荒漠中遇到一个婴儿,婴儿的双亲都在一场遍及当地的灾厄中死去,当地人称为黑纹病,感染者全身都会出现黑色的纹路,故有此名。 陈川杰最后活到了七十三岁,在打坐时悄然离世。他最后的二十年是在草原最西边的鲁伯干荒漠中度过的,和一个孩子,直到那个孩子长大。 他为这个孩子起了一个中陆的名字,叫陈念生。 不过,这个孩子在后来却被西陆教会称为是最后的暴君,而在西域史书中则称他是“大西雅里国度唯一的统治者”——德里厄斯大帝。 第7章 北庭之殇(六) 夜幕沉昏,幽蓝星光彼此交织,石庙里依稀有微光浮现,周围的帐篷前不时冒起燃过的烟缕。 阿努拉坐在石阶上,默默地数着周围的帐子,目力所及之处大半都是白庙的地盘。 白庙,广义上不仅仅只是一座巨石垒起的方正建筑,还包括围绕在四周的大大小小的帐篷,帐篷里住的人大都是白庙的弟子。 这里至少也有四五百人吧。阿努拉心里暗暗计数,尽管有夜色笼罩,但借着余烬的火星,他还是能看见这片帐群的轮廓。这是他见过最大的白庙了。 夜风游过,还伴随着远处的阵阵鼓声。 阿努拉循声望去,心底忽然感到空荡荡的。远处泛起火光的地方,正在进行着一场场武斗,那是草原年轻一辈的舞台,而他自己只是一位看客。 他感觉有人群正在朝这里涌来,似乎是那些各部族的青年。 是流风的声音。 阿努拉忽然回想起先前听到的各式各样的古蛮语,那些都是各部族的地方语言,并非通用语。 通用语啊……竟不是蛮文。 他突感神伤,思绪也飘到了史书的一页。 如今,很多地方都将蛮族部落独特的语言称为——古蛮文,这是在中洲文通用以前北陆大地所善用的文字。 古蛮文并非一家之言,涵盖了古代各部落根据物体形态摹写出来的所有文字,至少有上百种写法和读音。但遗憾的是,这些古老的文化大多都已经失传,这与各部落的衰亡有关。 蛮族尚武轻文。时至今日,关于古文注释已经鲜少有人研究,平日里跨部族的联系常以口信形式传递,绝大部分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 只有大部落里的贵族们才有余力去养一批整理书籍、起草书信的“闲人”,这些人被称为草原学士。 这个称谓是从草原外传进来的,那里被称为中洲,亦或是中土、中陆等。 想起这个神秘的地方,阿努拉不由地在脑海中将草原的贵族和那片土地联系在了一起。据他所忆,草原贵族们都很喜欢来自中洲的器物,无论是摆放帐中,或是挂在身上他们都自觉贵气十足,并以此来支撑他们对牧人们居高临下的俯视。 四百多年前,中洲的大皇帝派使者来到草原。 彼时的草原四分五裂,征战不断。中洲使者走了好几年,把当时草原上能排得上号的大部落都拜访了一遍,甚至在此期间还有两个已经拜访过的部落被灭族了。 最终,迫于政治压力和经济需要,草原的各大部族基本上都同意与中洲开放马市,用草原上的牛马羊换取中洲的粮食、金铢和其他珍奇器物。 也正是在那个时期,中洲的文字开始流向草原。 今世的学者们往往将那段时期称为——铁旗时代,那是一段血与火的时代,草原遍地插满着各大部族用来宣誓领土的铁旗。 混乱,是那个时代的主旋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连年征伐的大部落开始使用中洲文字起草书信相互联系。 第一份盟约来自于可烈格达部、拉雅部和鞑靼部。三部主君在高坡上按下血印,三份内容一致的契约为混乱年代的终结写下了开头。 在盟约的背面。 草原部族的结局不再是成为一方霸主,而是坐在宽大的圆桌前,履行和承担盟约中属于自己的义务与责任。 那是钢铁盟约,是北陆王庭的摇篮。 百年后,草原大会初立,各大部族之间虽不能说冰释前嫌,但在诸多矛盾中确实有了缓冲的余地。 铁旗遍地的时代自此彻底终结,领袖们用整整一百张羊皮缝制的地图勾勒出草原的辽阔,也正式划清了各大部落之间的界限。 在此之后,大部落的贵族们正式交替使用蛮族文字和中洲文字编写书信,但由于各大部落的文字传承千差万别……最终,中洲的文字逐渐取代了形态各异的古蛮语,成为了草原贵族们互相交流的主要工具,也就是现在蛮族的通用语。 后来……思绪被打断。 “小兄弟。”身后传来声音,阿努拉连忙回头。 老人从石柱后走出,一身灰色麻衣,月色半掩住了他苍老的面庞,阿努拉从半面泛着月华的脸上找到年岁残留的痕迹,那些皱纹已经交错难解。 老人注意到了孩子的眼神,却也只是释然一笑,因为那些皱纹他也解不开了。 脚步声从远及近。 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扑面而来,阿努拉感觉鼻梢好像被什么抚摸了一下,酸胀感从鼻尖涌上脑门。他打了个喷嚏。 老人看了他一眼,鼻子轻轻嗅了两下,却没察觉出什么异样,于是继续开口道。 “他身上有多处击打伤,但都不严重,养半个月就能痊愈。胸口的外伤我们也已经处理好了,就是用药布裹着,需要定期换药,还有就是他下腹的伤,目前来看体内没有出血的迹象,无论面色还是心跳都没有失常。” “多谢大川杰。”阿努拉恭敬一拜。 川杰,指白庙的庙首,是白庙传人为纪念先贤陈川杰而起,将草原的庙首以中洲的川杰为音。而大川杰顾名思义就是大庙首,也用来称呼汗王本部的庙首,即名义上草原最大部族的川杰。 眼前的这个老人就是汗王座下的白庙庙首,阿勒斯兰部的川杰。 “小事小事!”大川杰扶起阿努拉的手臂,笑得很和蔼,“这每年啊,少说都有百来号年轻小伙在这里躺上几夜,你这个朋友伤得刚好,不重也不轻,用来吃点亏再合适不过了。” “是吗?”阿努拉尴尬地笑笑,“那……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当然!”大川杰转身向里,阿努拉跟了进去。 越过石拱的一刹那,阿努拉私有所感地抬起头,幽玄冰冷的拱顶沉默地与他对视,阴影里仿佛透出了肃穆的寒意,他浑身猛颤一下,连忙心有余悸地跟上老人的步子。 不知怎么地,那一刻他感觉这座大庙像是活了过来。 步子的回声极其空洞。 石庙的内部很宽敞,阿努拉跟着大川杰绕了几个弯才找到姆卜沙休息的地方——木间。 房间里点了一盏油灯,火光在木石互嵌的墙上轻轻摇曳,床沿旁坐着一个瘦弱的少年,正要垂头欲睡。 阿努拉见状,立即停了下脚步,但却看见大川杰继续上前,直直走向垂头将倒的少年。 停步、叹息、抬手,狠狠向下一叩。 阿努拉还没来得及问那个少年是谁,就见大川杰一气呵成地扣指狠狠对着少年脑门一弹。 “哎哟!”少年吃痛,猛地直起身,满脸不满地张望四周,可就在他看见大川杰瞬间,脸上的嚣张顷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堆砌的笑意。 “大川杰,您怎么回来了?” “刚才问你要不要休息,你说不用。你就这样睡了,病人出问题怎么办?”大川杰黑着脸。 “对不起,老师,我……不睡了。”少年有些委屈,话语中对大川杰的称呼换成了老师。 阿努拉在老人身后,好奇地探头看着少年,那少年的脸有些稚嫩,或者说是干净,没有一般蛮族少年那种朝气蓬勃的狂放感,一眼看上去只觉得是个很安静的人。 少年也看到了阿努拉,两个人心底对彼此的评价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时间停住了刹那。 两个瘦弱的少年四目相对,就像是草原上的绵羊在狼群里相遇,弱小、可怜,但又能奇迹般地没被狼群吃掉。 大川杰看懂了弟子的目光,随即转头对阿努拉说,“这个小家伙是我的小徒弟,海瀚。”紧接着又转头对少年说,“这位是布兰戈德部的阿努拉。” “你好。”阿努拉打了个招呼。 “你好。”海瀚低头回应,有些漫不经心,可心里头却疯狂搜罗起草原各部族的名称。 “他怎么样了?”阿努拉看着熟睡中的姆卜沙,虽然已经听大川杰说过姆卜沙的伤势,但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他没事了。”海瀚立刻抬头答道,随即见大川杰和阿努拉都在看着自己,又低着头解释:“他的呼吸很均匀,是睡着了,不是昏厥。” 这时,姆卜沙突然晃动了几下。 大川杰见状,端起桌上的油灯,示意两人一起出去。 阿努拉临走前回望了姆卜沙一眼,也听到了一阵沉重的吐气声,这才放心离去。海瀚走在最后,轻轻带上了木门。 “布兰戈德部是在东面吗?”石庙长廊内,海瀚突然问道。 “是。” “离这儿很远吗?” “挺远的,骑马都要一个月。” “骑马!”海瀚眼睛一亮,随后打量了一下阿努拉的身形,“那我也可以吗?” “我不知道。”阿努拉挠挠头,“我一直在坐在前面,姆卜沙在后面拉着缰绳,就是躺床上那个。” “啊?我还以为……”海瀚感觉很遗憾。 “以为什么?” “以为……就是……就是他们都说我身子弱,上了马要摔,摔了就得断手脚。我说那能不能换小马骑,他们也不肯,就是小气不肯带我玩,就连大川杰也这样。”海瀚愤愤不平地说。 走在最前面的大川杰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海瀚抿抿嘴不敢说下去。 “我也一样。”阿努拉压低声音。 海瀚眼睛一亮,正想要说什么,可前方的脚步声戛然而止,他也只能跟着把所有动作停下来。 “到了。”大川杰回头,指着身旁的木门,“小兄弟,今晚你就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在白庙里吗?”阿努拉一惊,通常只有大川杰和一些特殊的病人才会住在白庙里过夜。 “不碍事,这个虽然也是病房,不过倒是比外面的帐子暖和。”大川杰笑道,似乎是看出阿努拉的疑虑,随即补充道:“别看这庙里现在冷清,等到夏牧和秋囤结束后,不少牧人都会住到这里面躲避冬天,所以你也不必有什么负担。” “多谢大川杰。”阿努拉道谢。 现在是夏天,草原上吹的风都是温热的。但他明白大川杰是在提他着想,毕竟自己身子弱这件事肉眼都能看得出来。 “有什么事你就喊我,这庙里一喊起来,哪都能听到。” “好。”阿努拉告别两人,转身入屋。 大川杰随手将门带上,然后指了指海瀚,没好气地道:“功课都没做完就想出去玩,你师兄师姐们每天忙活上下的,就你小子最闲。” “我是说想骑骑马,又不是出去玩。”海瀚不敢抬头。 “人家骑马那是打猎、上阵杀敌,你要匹马能干嘛?对了,马腿骨的构图你画完了吗?” “没有。” “赶紧去睡觉,明天下午交给我。”大川杰又敲了一下海瀚的脑袋,“你这孩子,以后怎么放心把你留在庙里啊!” “哎哟。”海瀚被敲个措手不及。 第8章 北庭之殇(七) 夜很深了。 阿努拉躺在床上,窗外传来的鼓声一浪接过一浪,布帘没法隔音,这让他根本无法入睡。 他望着天花板上死气沉沉的木梁,突然有些想家了,从海瀚问起他的部族是不是在东边的时候,这股情绪就开始蔓延了。 “挺远的……”他想起来走廊里的对话,这是他的答复。 是啊,很远。 布兰戈德部离这里很远,就像是大人们说阿勒斯兰部在西边很远的地方一样,布兰戈德部对于阿勒斯兰来说,就是东边很远的地方。 他也不是不喜欢这儿,只是这里人太多了,而且大家都很高大、强壮,那些其他部族的青年个个都有成为武士的可能,就像是将要摸到马背的手,蛮族人视战马为武士的光,那些青年就要摸到光了,而自己呢…… 他走在人群里就像是一棵小树被栽进森林,除了自己,遍野都是高耸入云的大树,上天苍青色的手仿佛和他开了一个玩笑,强迫着他感受尊贵和弱小。 阿努拉并不是什么大圣人。 他也嫉妒其他孩子都有一个强健的体魄,羡慕他们人人都能骑马拉弓,只有自己…… 还是那么没用! 唉…… 阿努拉在心底叹了口气,有些不情愿地掏出放在腰间的书册,借着油灯的光翻到了夹角页。 他并不喜欢读书,但也只有多学点有用的知识才能不给父亲丢脸,这不是父亲说过的话,却是他从父亲眼中读出来的意思。 当他尝试很多次都跳不上马背的时候,在父亲失望的眼神底下,他低头听见了一段安慰。 他也想像哥哥们一样舞刀弄剑,在将来的某一天与父亲并肩在军阵前,但这很难。他没有强健的体魄,挥起刀来连风都斩不出声。 但如果,能像父亲帐下的幕僚一样,给父亲提供建议,不也能够证明自己是有用的人吗?然而,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在草原茫茫历史上,还从未有过活在军帐里的弱小王子。 阿努拉也想练刀。 可族里的医师们说他心有问题,出生时负责接生的女奴也说他的心跳要比别的孩子慢,最差的时候要慢上很多,几乎都听不见心在跳动。 按照医师们的话。 心,就好比是一个人的水源,在他剧烈运动时会猛烈跳动,提供源源不断的资源。阿努拉也曾想过,也许是因为自己心跳得慢,所以跑起步来总追不上其他人。 他心里的水源没那么充足。 每次看书前,阿努拉总会想起一些事,或多或少。这些回忆就像一只只手,将他的脑袋摁在书前,强迫着他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刷。”翻页声响起,阿努拉读得入神。 这是一本名为《北幽侯传》的帛书,是中洲的人物传记,讲述的是中洲吴王朝时期右北平侯东文励行的故事。 在书类这一方面,阿努拉更倾向于阅读古时的人物传记,尤其是人人赞颂的英雄,他们的经历总是读得他热血沸腾,就好像置身其中。 即将沉浸之际,有人在鼓声里说了一句话。 “阿努拉?你睡了吗?” 阿努拉一惊,帛书卷起,床板发出“吱呀”的声音。对方仿佛听到了床板声,声音从墙缝传来,“阿努拉,是我。” 阿努拉认得这个声音,是海瀚的声音。 “海瀚?你在哪?” “对,我在你隔壁。”海瀚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喊着。 “隔壁?”阿努拉连忙伏耳贴墙,“有什么事吗?” “有!”尽管海瀚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阿努拉还是听出了声音里透露的兴奋,“大篝火那边好玩吗?” “大篝火?” “对,就是很大的一个广场,你不是说那家伙是被可戈将军打成这样的吗?”海瀚兴奋地说,“我可是听说了,可戈将军要亲自去那边给其他部的一个下马威。” “你们是不知道啊,可戈将军这次可是生了气的,我听哥哥姐姐们说了,因为汗王要为苏苏里玛别吉选婿,可戈将军在北庭宫里跟汗王大吵了一架。” 别吉是苏苏里玛的封号,意味着公主。 “为什么?”阿努拉听懵了。 “因为苏苏里玛别吉是可戈将军看着长大的啊,将军可能觉得没人配得上三别吉,所以才会生气。”海瀚说,“不过,我也觉得汗王太着急了,咱部族里想追求三别吉的人都能从金帐排到东门去了,用得着这样选吗?” “你去广场看了吗?”阿努拉突然问。 “没有啊……”海瀚沉默了一会,“去了也没用吧。” “那可不好说,前几个人都是被一拳撂倒的。就是我上去了,估计也能和他们一样。”阿努拉靠在墙上,嘴角挂着笑意,“不过我可能要比他们多躺上好几天。” 墙的另一边忽然没声了,只剩窗外的鼓声还回荡在房间上方。 “阿努拉!”良久,海瀚喊了一声,“明天想不想去看他们赛马啊?” “赛马?” “也不算赛马吧,就是游猎。汗王说了,草原上的英雄都是在马背上的。选婿里面有个比赛,就是要带他们去草原上游猎,看看谁抓到的猎物多,谁抓到的猎物好。” “带这么多人吗?”阿努拉细想了一下广场上人头攒动的场景,那儿少说也有上万人了。 “不多,其实汗王早就有中意的人了,无非是再多几个。我们自己排排算过,阿勒斯兰部能入得了汗王眼的有一百来人,其他部不清楚,从名声上看至少能选二十号人吧。最终啊,也就一两百人能随军一起去游猎。” “啊?”阿努拉第一次听到这事,惊讶之余也觉得说得通,他本来挺疑惑的,汗王选婿来了这么多人选得过来了吗? 如果是所谓的比试只是在为指定找借口,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那可戈将军为什么要亲自出手啊?还下那么重的手!”阿努拉眉头微皱,仍有不解。 “这个我猜测,可能是因为可戈将军也能推荐几个人,想去试试有没有厉害的新人?”海瀚不确定地说。 “如果就一百来人能被选上的话,那其他人岂不是白来了?” “来了多少人啊?”海瀚好奇地问。 “少说得有万人了,大都还是年轻的人。”阿努拉不由感慨,“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强壮。” “这么多!”海瀚惊讶后,又问道:“那你们部来了几个啊?” “我们部?”阿努拉突然一愣,这个事他还真没注意,海瀚这么一说,他才反应过来好像这一路上确实没遇到布兰戈德的族徽。他还记得姆卜沙说过他们很幸运,一路上没遇到一个熟人。 “好像就我和姆卜沙……” 话音戛然而止,阿努拉突然沉默了下来,目光停留在一盏弱火上,火苗边缘的浮影占据了他脑海的空白。 墙的两边忽然安静了。 隔了好一会儿,海瀚又问道:“你没有本部的队伍一起来吗?” “没有,我……”阿努拉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如实说:“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和姆卜沙一起。” “厉害!” “厉害?” 突如其来的赞扬让阿努拉不禁愣住了。 “当然厉害了!我也经常偷偷跑出去玩,但每次都会被哥哥姐姐们抓回来,最多也就逃出去半天。”海瀚向后一靠,仰头贴住石墙,兴奋地说道:“照你之前说,从你们那过来骑马都得一个月,那你偷跑出来至少一个月了都没被抓回去,这不厉害吗?” “也不算偷跑出来吧……”阿努拉低下头。 “诶!你是不是懂反追踪啊?我可是听说过的,部族的军队里有一个营,专门干的就是擦屁股的事!就是反追踪,擦屁股是他们乱说的。” “可能是家里人没找到我?” “怎么可能?布兰戈德部不是六部之一吗?” “六部的牧人帐也和其他部族一样,又不是什么大贵族……”阿努拉语气平淡,但脸颊却有些发热,不过两人隔着墙,海瀚也看不到他的脸。 “牧人帐?”海瀚的声音里充满疑惑,“你不是布兰戈德的小王子吗?” “啊?”阿努拉大惊,下意识反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这一路从未提及过自己的身份,即使是在别人问起的时候,他的回答也都是牧人帐的孩子,按理来讲不应该有人能那么快知道自己的身份才对。 “大川杰说的。”海瀚毫不在意地说了出来。 “大川杰……”阿努拉突然回想起那个和蔼的老人,顿时感觉背脊发寒,大川杰竟然知道自己藏着的事情。 等等…… 如果大川杰知道,那很有可能草原的汗王也知道这件事。 阿努拉的手掌不由自主地交握在一起,随着思绪的延续,手心的汗渍愈发凝沉,作为六部主君的孩子,他的身份,在公共场合或许是一个护身符箓,但在私底下却一定会遭人惦记。 孤身独行的部族王子就好比是一个没有上锁的宝箱,尽管无人知道箱子里藏着什么,但宝箱的外表足够华丽,渴望财富的恶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对了,你是不是不想别人知道你的身份啊?”海瀚突然开口,他想起了阿努拉说过他是偷偷跑出来的。 没有回应,他等了很久。 “阿努拉?” 依旧没有回应,墙的另一边沉寂了袭来。海瀚有些紧张地直起身子,犹豫地看向锁上的木门,窗外传来的鼓声让他无法平静。 要去看看他吗? 这是大川杰锁上的门,要打开吗? 海瀚最终还是泄气了,他听见了自己喉咙里挤出来的低沉的呼气声,但不知怎么地,他只感觉胸口有些闷。 他转头看,背后的石墙好像变得通透了,他仿佛看见与他同样瘦弱的身躯蜷缩在墙沿。 一种莫名的冲动从胸口传出。 “阿努拉!你没事吧?”海瀚对着石墙大喊,毫不顾忌就睡在某一邻近木间的大川杰。 “没事。”阿努拉抬头,声音显得有些僵硬,“大川杰是怎么知道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墙的那边迅速传来回应,海瀚立刻开口保证:“不过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密的!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不对,第四……还是第五?有多少人知道你是小王子啊?” “我也不知道……感觉应该不少了吧。”阿努拉垂眼看地,脑海与眼神一样空洞。 “没事,来都来了,你就跟我,现在阿勒斯兰部已经没人能欺负得了我们!”海瀚重新把声音压低,可阿努拉却觉得这句话格外醒耳。 “谢谢。”阿努拉低低地说。 海瀚听见了他的声音,却没听出他说了什么。 “阿努拉!那你想不想一起去看他们游猎?”海瀚有些兴奋地说。 “想啊,但我不能去。”阿努拉点头道,以为你他想起来姆卜沙,这其实是姆卜沙想去的,“我得留下来照顾姆卜沙,如果我离开了,那他就是一个人了。另外……我也不可能被汗王看中,去不了。” “好可惜。”海瀚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只是觉得有点沮丧。 “我……先睡吧。”阿努拉欲言又止,他忽然感觉窗外鼓声减弱,于是敲了敲石砖。 “明早见。” “啊?好吧,明早见。” 第9章 北庭之殇(八) 大寨,人烟逐渐稀疏。 鼓声似乎响了一整夜,忽大忽小,忽骤忽缓,是如此地折磨人。不知过了多久,阿努拉伴着鼓声迷迷糊糊睡去,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红色的光和一面高大的城墙。 他站在底下,好像是在抬头,高墙的后面就是红光。 他没见过那堵墙,但那种陌生却又熟悉的矛盾感迅速将他包围。当他在梦里看到那面墙时,脑海中莫名想到了城,那是中洲才有的东西。 这是阿努拉做的难得印象深刻的梦。 当他醒来时,灰麻布帘已经被太阳照得亮黄。 阿努拉猛地坐起,记忆冲胀着脑海,模糊而又陌生的画面逐一闪过,而再回忆时,已然是什么都记不住了。 暗黄色的石墙看上去没那么冰冷,烛盏静静地躺在矮桌上,他盯着桌边的木椅,一把紧靠着桌沿,而另一把被拉开了,他不记得自己有挪动过它们。 无暇多想,微弱的嘈杂吸引了他。 他坐起来,伸手去掀起黄布帘的边角,目光穿过裂隙。 他不由地呆住了。 晨曦所照,密密麻麻的帐篷由远及近,无数烟柱腾起。平静的长空划开人烟,没有印象中飞鸟的盘旋,只有满目的淡蓝和几抹纯白。 当流风划过他的鼻尖时,他不由地感到一阵惬意,接着开始憧憬烈风的呼啸,再然后…… 他想起了还躺在病床上的姆卜沙。 脚步声骤然催响。 病房里,姆卜沙还在睡,呼噜声此起彼伏。而另一边,海瀚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前,桌子上摆着一张兽皮一本书,书是打开的,兽皮是空白的。 海瀚正在给自己的脑子放空,他在早晨醒来后就一直在为大川杰留给他的作业而焦头烂额,现在的他连动都懒得动。 “好烦……”海瀚忍不住抱怨。 他不仅为大川杰留给他的作业而烦,也为姆卜沙的呼噜声而烦。怎么有人睡了半天还不醒啊? “咚咚!”敲门声响起。 “进!”海瀚刻意地大声喊道,床上熟睡的病人微微一颤。 木门被推开,阿努拉走了进来。他先跟海瀚点了点头,然后又看向姆卜沙,问道:“他怎么样了?” “听上去没问题了。”海瀚把头一偏。 “也是。”阿努拉听得有点尴尬,这呼噜声是有些大了。 “你昨晚……” “你现在……” 两人同时开口,然后同时一愣,接着又同时说:“你先说。” “好吧。”海瀚也不客气,坐直身子说道,“你现在准备干什么啊?” “先留下来照顾姆卜沙,怎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你忘了啊,你的身份。”海瀚意有所指,似笑非笑地道:“你大老远跑来这里,是来干什么的呀?” “我……就是来陪姆卜沙来的,他说他想看看汗王选婿是多大的场面,我就来了。” “来看汗王选婿,啧啧。”海瀚面带笑意,“是想看汗王选婿,还是来当婿的啊?” “你看我像是能当上汗王女婿的样子吗?”阿努拉展开手臂,左右侧晃。 “不像。”海瀚先是一愣,而后很笃定地说,但他旋即又指向姆卜沙,直言说:“你不像,但他像。” “姆卜沙?”阿努拉眉头微微一皱,而后又在垂眼时舒展开来,神情仿佛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他要是不想娶三别吉,那么拼命干什么?” 阿努拉沉默了一会,姆卜沙跟他说过想试试,他或许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他自己又不想明白。他觉得姆卜沙只是好武,只是想和很厉害的人打架,只是…… 想往上面爬? 这一刻,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东西。 姆卜沙其实真的很厉害,他不该成为一个平凡的人。在布兰戈德部这一辈年轻人里,他是最能打的一个,就连自己的哥哥们也都觉得姆卜沙很有潜力,但父亲却让他给我当伴当。 所谓的“伴当”就是陪同主人的奴仆,往往只有贵族少年才会有自己的伴当。 父亲是什么意思……我是一个有病的人。在草原上不够强壮、不够高、骑不上马背的人就是有病! 是弱小的病。 一个羸弱的儿子,配上一个很有希望当上武士的伴当,是父亲的恩赐,还是施舍? “阿努拉?”海瀚唤了一声眼前目光呆滞的少年。 “嗯?”阿努拉回过神,心里有些不舒服。 “你……没事吧?”海瀚一脸疑惑,面前的少年刚才突然呆站在原地,他还以为后者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刚刚走神了。”阿努拉突然笑了。 “对了,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啊?”海瀚好奇地问,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昨晚是不是住在我隔壁。” “那当然了!”海瀚跳了起来,生气道,“你认不得我的声音啊,我可是和你聊了好久呢!” “现在认得了,昨晚隔着墙,见不到你。” “那就好。”海瀚蔫蔫地坐下。 突然,半掩的木门被人推开,海瀚看到来人,还没坐稳就立马又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大川杰!”海瀚恭恭敬敬地低头示意。 “别来这套?没用!功课做完了吗?”大川杰见后者没有回应,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对着转过身来的阿努拉笑道,“阿努拉,你也在呢,昨晚休息得如何?” “休息的很好,谢谢大川杰。”阿努拉也低头,但眼光在向上时正好与大川杰对视一眼,后者以和蔼的笑容做为回应。 阿努拉怯生生地收回目光,嘴角强挤出一点弧度。 “海瀚这小子应该说漏嘴了吧。他可耐不住不和别人聊天,尤其是在……半夜!”大川杰反应极快,在和阿努拉对视后就意识到了海瀚把秘密说了出去。 “我没有!”海瀚立即反驳,他觉得给大川杰抓到自己熬夜就完蛋了。 “算……算是吧。”阿努拉不敢隐瞒,只得略带歉意地看了海瀚一眼,后者正对着他挤眉弄眼。 海瀚翻了个白眼。 “你别怪老头子瞒你,上面有人要我不能告诉你这件事。”大川杰抬手指向石顶,意味深长地说,然后回过头就把海瀚出卖了,“对咯,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们知道你的身份了……这个事呢,是海瀚告诉你的,跟老头子可没关系。” “不是您告诉我的吗?怎么和您没关系?”海瀚鼓着气发出二连问。 “是吗?”大川杰瞪圆了眼睛,“你再说一遍?” “您别威胁我,我也不吃这套!”兴许是有外人在场,海瀚难得硬气一回。 “你这小子……”大川杰没想到海瀚会逆着他的话来说,但他并没有生气,“马腿构造你可以晚点交给我,就定在在阿努拉离开的时候吧。” “真的可以吗?”海瀚的兴奋溢于言表,大川杰给的好处足够诱人。 “那要看你说什么了?” “说什么?” “我应该没告诉你阿努拉的身份吧,老头子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大川杰拍了拍侧脑,皱着眉头佯装回忆。 “没有,就是我说的!谁问都一样。”海瀚立马表忠心。 “行。”大川杰满意地点头,这小子在这方面悟性不错,随即他看向阿努拉,“阿努拉是吧,好名字。我昨晚回去后翻了本书,是大海的意思。我见过你父亲,是在上一届草原大会,虽然就一次,但他给我的印象很深刻。” “您认识我父亲?” “谈不上认识。”大川杰顿了顿,突然一问,“你觉得你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父亲?”阿努拉想了想,低声道:“父亲对我挺好的,他有时候很严厉,有时候就很好说话。” “就这些吗?” “还有……就是他很细心。” “这样啊……”大川杰神色如常,但语气却沉了一些,“阿努拉,有时间吗?” “有。” “要不跟我出去外面逛逛?”大川杰语气恢复如常,面带着笑容。 “好。”阿努拉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那我呢?”海瀚上前一步。 “待在这里,把人照顾好了!”大川杰用眼神制止了他。 “哦。”海瀚不情愿地坐下,盯着那张兽皮重新发起呆来。 …… 出了白庙,阿努拉随大川杰走过周围的帐子。 沿途只要遇到人,他们就会喊上一声“大川杰”,而后好奇地打量起大川杰身边的孩子。这些人大都是白庙的弟子,还有一部分是汗王赐下来的奴隶。 阿努拉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路过的人,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就算是脸上被烙上黑炭印的奴隶也是如此。他记得有人说过白庙待人向来平和,以前并没有这种感觉,现在却略有体会。 二人走到一片静谧的草场,这里生着一堆色形各异的花草。 拱卫的皮甲武士静静地站在远处,遥遥注视着这里的一切,阿努拉看见了这些武士,但他没能分清楚武士们是保护这片草场的,还是保护大川杰的。 “这里是白庙的药园子,冬雪一化就种上草药。今年长得很好,现在足有半高了。”大川杰弯腰点了一株药草,然后起身望着天空,“不过啊,草药方面我懂得不多,我主修的是星相。” “星相?”阿努拉有点惊讶。 “王子小时候有在布兰戈德的白庙修习过吗?” “有过,在白学院里住过两年。”阿努拉尴尬地笑了笑,“大川杰,您还是直呼我的名字吧,王子什么的,我有些不适应。” “好。”大川杰点头,随即又问:“那你有去过星相院吗?” “没有。”阿努拉摇头,“我之前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院。” “嗯?那就奇怪了。”大川杰皱了皱眉,“难不成你们那都不学星相的吗?” 阿努拉沉默半晌,随后说:“我有在书里读到过关于星相的事情。” “哦?你读了哪一本星相的书?是《太玄天》吗?还是《灵台秘卷》?”大川杰目中放光。 “都不是……”阿努拉有些尴尬,大川杰说的这两本书他连名字都没听过,他挠头道“我没有读过星相书,关于星相的事情是在其他书里看到的” “什么书?” “《白宇锡传》,中洲的译本。” “苍王白宇锡!”大川杰眼前一亮,激动地说:“他可是星相学中的典例!破解了云波相的命数,用乱象骗过了天空!” “云波相?乱象?”阿努拉不由地退了一步,不解地看着突然激动起来的老人。 “你还记得白宇锡的故事吗?” “记得一些……” 阿努拉顿时陷入沉思。 苍王白宇锡,苍云国国君割据时期的诸侯之一,中洲东方的苍云州以及青澜州部分地区的统治者。 白宇锡是继承兄长之业而执掌苍云国的。 在他上位之初,南边的鲁国趁其根基未稳,号称发兵十五万以攻苍云,遣奇兵急袭苍云州南部,十三天破四镇,直抵徐水河畔。 徐水从西向东经整个苍云州,是苍云州境内各城之命脉,苍王白宇锡深知此处之重要性,故在此布下军阵,以候敌军。 彼时,鲁国数战连捷,鲁国国君在徐水一战之前就在国内设宴,提前庆祝鲁军徐水之胜。 然,事与愿违,苍云国军队背水迎敌,鲁国军队在徐水大败,苍王白宇锡也凭借此战立下的威望,稳定住了国内主投的文官,那年他才二十五岁。 苍云国与鲁国一战,被后世史书记为揭开兵伐时期序幕的一战。 此战过后,割据的诸侯们彼此攻伐,战火从东方一路蔓延,最终燃遍全国。 这是诸侯们为旒王朝的覆灭献上的最后演出。 阿努拉回忆起这段历史,印象中模糊记得有关于苍王白宇锡的两个典故,都是与星相有关。 但他却记不得具体是怎么样了,因为相比起玄之又玄的星相术,他更愿意沉浸在诸侯纷争的乱世之中。 “白宇锡是继承兄长之位,这你还记得吧?”大川杰压低声音。 “记得。” “那你知道他兄长是怎么死的吗?”大川杰笑得神秘。 阿努拉看到大川杰的笑容,忽然打了个寒颤,随即摇摇头。 “坐那儿跟你说。”大川杰指着不远处的草堆。 两人坐在草堆旁,大川杰抬起头望向天空的云,干枯的眼眶里突然有了生机。那是一朵很大很大的云,刚好把太阳遮住。 “白氏是中洲割据时期的名门望族,先祖曾是中洲大旒王朝的开国将领之一,封守公于苍云,一直到苍王白宇锡已隔七代。” “当时的苍云国由于上一辈的不作为,使得苍云国内有白、李、钱三族分立,各执文官、军队和商会;外有鲁、豫邻国虎视眈眈。行政混乱,边境摩擦,可谓是内忧外患。” “白宇锡的兄长叫白宇镇,弟弟白宇治,宇字辈是白氏寄予厚望的一代。三人的出现似乎是在为上一代白氏纠正前辈们犯下的错误,因为他们实在是……天赋异禀。” “白宇镇自小好斗,力大过人,九岁时就能举起一个成年人,十二岁就能拉二石之弓,十五岁进军营,其勇武就连当时掌军的李氏家主都对其赞不绝口。” “白宇锡和白宇治两人虽然不如兄长这般好武,但底子不差,在白氏内修习完武学后,族里长辈们就送他们去都城修学,研学兵法、政论和法令。” “中陆人信星命、好求星运,他们的百姓会以星历来定良辰,达官贵人们会在特殊的日子请星相师卜运或改运,军队会在出征前卜命而拟定出征的时间。” “白氏非常希望这三个孩子能重塑苍云国,对他们寄予厚望。于是,在某一天,族里长辈们特地请来了当时正好在苍云州游历的星相师古河先生,望其为三子开命。” “开命,是当时星相学的终点,不论过程只论结果。然而,星相师的水平仅仅只能决定开命的结果清晰与否,却做不到逆天改命。” “改命,应该是当世星相学的顶点,整片草原无人能做到,即使是……我的老师,他是我见过的所有星相师里面与星辰说话最多的人。”大川杰抬眼望天,目露神思,“也许只有那遥远的西陆才可能诞生出改命的星师吧……” “言归正传。” “古河先生已是当年名声在外的星相师,其主张的以微末之举集善缘逆厄运的星术不仅让他在名门望族间声望颇高,就连许多平民百姓都对其称赞有加,所着《追星》更是星相学中逆势而为的大成之作。” “逆厄运?”阿努拉忍不住疑惑道。 “逆运并非逆命,运是过程,却非结果。”大川杰笑着说。 阿努拉呆呆地点头,只感觉大川杰眯起的眼睛变得无比深邃,而自己的倒影就在老人的瞳孔深处。 冰冷的感觉一下贯穿了少年的全身。 大川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偏头看向远空,“但古河在白氏这一行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有人听到白氏的老祖母在府邸里大呼不公,古河先生及其门徒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对此事缄口不言。” 谈到此处,大川杰忽然停了下来,慢慢伸出手对着天空的云虚握一下,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你看那天空辽阔的,只要一阵大风,就能把云都吹散,散起来的云就像是一圈又一圈的波纹,那就是云波。” “云波,变幻莫测,对应在星相学的位置是——渊。通用的说法叫云波相,在所有星命里,它是最乱的、最复杂的一个。” “一般来说,星相都是有规则的,有痕迹的,每一颗星辰所在都有迹可循,都有理可依,但云波相不是。那片星辰是被搅乱的,是上天苍青色的手随意挥洒而成的,是被世界遗弃的地方,是最乱的……死相!” “在星辰的世界,每一个人都会在夜空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在时间和空间重叠的一瞬!星命就定下来了!白氏宇辈三子的命是一样的,都是云波相,这很不可思议,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此命一出,就连古河先生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世间属云波相之人,最终都会死于非命,无一例外。但云波相几率很小,上万人中才有一两个。可白氏三子都是此命,这样的结果对于任何一个家都是致命的打击。” “云波相的应验来得很快,白宇镇在承继父亲的爵位后,十分重视军备,几乎每日都会在马场操练。但有一次不知为何马群突然出现骚乱,就连跟随他许久的坐骑也发了疯似的要把他甩开。” “随行的兵士拦不住疾驰的马匹,白宇镇从马上摔下后,马群暴动更甚,数百匹战马将他践踏至死,当人们驱散发狂的马群时,他的身体有一半被踏成了肉泥。” 阿努拉听着脸色一白。 “事发后,白氏立马就遣人将还在都城的二子召回,白宇锡也是第一次听到了关于云波相的事。但他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于是找到了他在都城的好友亚眠,想让他为自己再算一次。” “你知道亚眠吗?”大川杰坐直身子,目光透着激动和神往。 “亚眠……”阿努拉犹豫了一下,脑子里闪过片段式的记忆,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相反的答案:“不知道。” “亚眠,世间最伟大的星相师之一,星斗对位定律就是他提出来的。星位定律的出现是星相学从观星画线到星轨测算的重大转折。无论是咱们草原、又或是中洲大地,还是西陆诸国,只要是星相师,无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亚眠是西陆人,生于秋叶省,那是西陆九省之一,他在十七岁时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千里迢迢来到了中洲。在那个年代,亚眠后来提出的星轨测算对于传统星相学是一个巨大的冲击,几乎颠覆了所有星相师的手段,因此,他曾无数次遭到西陆星相师的排挤,甚至以被当作妖邪对待。 “那时的西陆就是这样,不是正统的东西就是异类,会受到一切打压。不过,打压异己这种事情,在哪都会存在,中洲和我们的草原也是如此。” “在苍云州,亚眠为苍王白宇锡卜了一命,用的是星轨测算,但得出来的结果与古河无异,皆是一片乱象,无论算多少次都是如此。不过……” 大川杰突然无声地笑了,眼中倒映着洁白的云,就仿佛是透过云层,看到了世间最美妙的东西。那些云开始凝聚,最终在他的面庞盖下一层淡淡的影。 “星轨测算相比于观星画线的优势在那时就显现了出来,亚眠的算式里大都指向了一个时间,五年后,也就是白宇锡二十七那年,这是他命相消散的一年。” “观星,观的只是空间,只有那片静止不动的星云。但算式,却让空间活了过来,星云在斗转间的缝隙,才是世人窥探星命的洞眼!” “亚眠不相信世间终有定局,他想要证明悖星逆转星天的传说是真实存在的,在西陆的历史里,艾弗瑞尔王就是世界的逆行者,代表他的星辰逆转了星天的运势,最终将第一纪元四个字刻入了西陆的星历之中。而亚眠,就像是与艾弗瑞尔王一样,他决心要冲破传统星相学的桎梏,为好友揭开这无解的死相!” “他做到了,以星开命啊!” “那是与诸天星辰的对话,若是得了好话那便恭敬着,可若是逆了心愿那便想要投机取巧,呵!这哪有那么容易!”大川杰长吐一口气,不由地感慨,语气也愈发激动。 阿努拉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他听得有些入迷,甚至没有留意到从他身边穿过的女孩。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苍王也是一个奇人。”大川杰面色潮红,突然想到了什么,激动地说,“对了对了!在亚眠的星算中得到一样的答案并没有令他感到害怕,他问了亚眠什么是云波相,又问了有多少人是这个星命。最后,他问了这个命相是不是天生的,亚眠的回答是否!” “在传统星相学中,一切命数都是注定,所谓的改命仅仅只是刻意绕行,该有的命数不会变,只是不会发生。” “但亚眠的回答是否定的。否定!也就意味着在他的认知里,命数并非天定,因为他相信诸天星辰是不断变化的,这是星相的动态和静态的碰撞,这就是一场逆天改命,亚眠赢了!” “苍王白宇锡徐水败鲁时是二十五,距离亚眠给出的命相消散还剩两年。他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在整军肃纪了一年整时,就联合青澜州的武卫公以及西野州的平西侯,共同对当时势力最大的豫国发起进攻,正式拉开兵伐时代的序章。” “那可是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啊!” “兵伐时期,战火波及之处皆为乱象,在这片乱世中苍王白宇锡成功度过了他的二十八岁生辰。二十八岁!星轨测算给他定的死命是他二十七岁那年,但他没有死,他们成功了!” “白宇锡把半个中洲带入了乱世,他用乱世来破解了他的云波相,用更大的混乱来掩盖他命里的混乱。” “之后他拜亚眠为上卿,并在后来击败鲁、豫两国后上书都城,为亚眠请下了爵位。古河先生后来得知了此事,亲自上门求教,而后称星轨测算为星相界的创世之举。中洲开始承认亚眠的理论,他在中洲取得的成就也让他在晚年时回到西陆备受尊崇。” “最后,他在西格里群山上去世,那里是西陆星空视野最开阔的地方。” “能死在那样的地方,老头子我也就无憾了啊。”大川杰合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是一个星空,宛如星河流淌。 星河之后,便是无尽的沉寂。 阿努拉感受到了老人气息的变化,好似神伤之后不断的叹惋,当他转眼看去时,云莫名地开了,光肆意地挥洒下来。 似乎是一阵带着暖意的风待过,大川杰展开手臂仿佛拥抱天光,在他长吐完一口气之后,话音接着撑开了他未合上的嘴。 “古人的意志啊,是连天都要去颠覆!阿努拉,你知道吗?咱们北陆如今用的是中洲的文字,西陆的算学,这些能改一族气运的法则都被他们先一步抢去,咱们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不是没有人,是没有这份心!” “中洲的嬴帝搭起了王朝的基石,书同文、车同轨、度同制、行同伦、地同域;西陆的星相师把算学和星象学拔高到了跨越学界的地步,甚至能在星云里窥见那些未曾踏足过的土地。” “可是我们呢?我们有什么……什么都没有。” 大川杰目光有些恍惚,语气慢慢低了下来,直到沉默。 阿努拉坐在旁边,想要说些什么,可他突然发现自己所了解到的中洲历史中,真的没有出现过有个关于北陆的东西。 他们就像是被遗忘在了史书的角落里,即使在人们翻阅历史的时候,若没有去刻意寻找,根本就意识不到在这个世界还有着那样一片草地。 “这就是北陆,委顿在世界的角落,这里的人们总是在平静的绝望中真正死去。漫游草原,无人会去想哪一朵花曾经开过,因为这里一直都是荒芜。” 很多年后,昔日的少年驻足在高坡尽头,离他最近的蛮族武士们听到了他的叹息。而当太阳升起,高坡下的人们抬起头,感慨着—— 草原上,终于有了两个太阳。 第10章 北庭之殇(九) 正午,晴空万里。 石庙外,阿努拉和海瀚坐在帐子前,抓着一条条晒干的兔肉啃了起来。旁边坐着一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小女孩,起勾的黑发团在头顶,蜡黄色的脸上烙着一块黑炭印,印子里隐约能看见堆结在一团的细肉。 阿努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女孩的脸,他认得那块黑印,是奴印,可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有蛮族女孩被烙上奴印。 用贵族们和奴隶贩子的话来说,没有脸蛋的姑娘连野草都不如。 女孩始终低着头,从未把眼睛抬起来过。 在她的面前有一口架在火堆上的铁锅,里面熬着沙芥和马豆叶。她正一手抓着兔肉干,一手握着木勺,目光死死盯着锅口,似乎在等待什么。 “阿努拉,大川杰跟你说什么了?” “大川杰讲了一个故事,是关于苍王白宇锡和……亚眠的。” “亚眠!”海瀚惊叫一声,“我知道他!星相大师亚眠!” “你也是学星相的吗?”阿努拉有点惊讶,因为他见到海瀚为一张马腿图而烦恼,那是白庙的药学院的作业。 “这个……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应该要学的就是星相了。”海瀚挠挠头,“上一辈的白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就剩老师还在庙里,带完我的学业,师父估计也要跑。” “走了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海瀚面露难色,“我给你从头开始说吧,咱们白庙里有好几个院,白学院、草药院,法令院、星相院、地势院、量筹院、音学院、画学院。这里面呢,白学院是大家都要进修的,就是那边最大的那个帐子,周围一圈帐子也是;然后就是草药院,他们的帐子最多的,还有好几片药园,去年汗王还加了一百人巡守。” “不过……那儿很累,我平时见得最少的就是格拉尔哥哥了,哦对,他现在是草药院的院首,上任院首教会他草药学的知识后就跑了,也就是离开了营寨,听说是去了西边,好像是要去看大大……大川杰的家。” “大大……大川杰?”阿努拉也不知道说了几个大字。 “就是把白庙弄起来的那位。”海瀚压低声音,“那该死的马腿结构就是他写的,烦死了。” “海瀚又在说别人坏话了,这样不好!”坐在旁边的女孩终于开口,盛了两碗菜汤给他们。 “谢谢。”阿努拉接过木碗,冲她笑了一笑,可女孩一直没有抬起头,两人都看不见对方的脸。 “又不是说你的坏话!要你管?” 海瀚接碗的手突然停在半空,女孩低头盯着海瀚的手,她一只手死死抓在碗边,碗口颤抖起来,不断有水溢出。阿努拉愣了一瞬,只见女孩的手指已经被烫得通红。 “好啦!”海瀚猛地拍下她的手,碗里的汤洒了小半。 “大川杰说了,要看好你,不能让你学坏!”女孩脸上微怒,偷偷看了旁边一眼,“但阿努拉……是好人,应该不会带坏你。” “知道了。”海瀚也低下头,正好看到了女孩藏在衣袍下捂手的动作,不由地开口问道:“你的手……” “烫到了,已经好了。”女孩偏过头,不再理会海瀚。 阿努拉回过神来,默默地探手向腰间,最终找到了一条花布,上面印着一朵黄色六瓣花。这花是草原东部一种很常见的花,牧民们叫它黄兰。每到夏天,黄兰会成片成片开在山坡上,黄灿灿的很是漂亮。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藏过一条花布子。 女孩连忙把小手抬起,小心翼翼地接过阿努拉递过来的花布,低低地问:“需要我做什么吗?” 阿努拉压低着眉,女孩的回问让他觉得有些别扭,但他现在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女孩的手指上,那儿有一片明显的浮肿。 “你的手指烧红了。”阿努拉连忙取出水壶,就要开塞后就要倒向女孩的手指。 “不要!”女孩连忙收手,“我的手没事的。” 旋即,女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还不等另外两人开口,就将捧在双掌间的花布递回了阿努拉的胸前,其动作之快连阿努拉都没反应过来。 “你的手指烫肿了,用水可以缓解的。”阿努拉轻声说,水壶斜着停在半空。 “真的不用……” “是命令。”阿努拉平淡地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海瀚惊讶地看向他,而女孩则有些慌张地稍微抬起了头。 阿努拉终于看见了女孩的眼睛,很清澈,就像是流淌在马戈河里碧蓝色的水。他有些呆住,女孩脸上的瑕疵好像不见了,只有那惊惶的神情让人心疼。 女孩犹豫地接过水壶,垂着眼说了一声:“谢谢。” “这块布你也拿着吧,可以把它裹在手上,这样就不容易被烫到了。”阿努拉再次将花布递出。 女孩猛摇头,在用衣袍抹去手上的水渍后,连忙把水壶递还给阿努拉。 “你就收着吧。”海瀚也开口说,照着说道:“这也是命令!” 女孩没有说话,垂眼看地,像是呆住了一样。 海瀚突然起身,夺过花布,一把塞在女孩的手上。女孩一愣神,然后下意识就把花布递过头顶。 “收着吧,没事的。”阿努拉把她的手推了回去,说着和海瀚一样的话。 女孩双手停在胸前,嘴唇微颤,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但最后还是只吐出两字“谢谢”。 这段故事来自于新时代的草原,在经历废部成族、中制北行等变革之后,草原宛如新生。在牧人们的狂热下,诸多与北庭末期的草原雄主有关的故事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从大宫里飞出,而这只是其中之一。 历史。 文启五年春,牧马帝国度过了南征后的第一个冬天。 北都城,桂宫,淑华殿。 午后,两位妆容精致、面若雕花的女子在凉亭下对坐笑谈,中洲特有的千祥酥和龙茗青被序置在石桌上。 两人都穿着一件金纱铺开的云锦裙,出自于中洲名坊锦绣阁当代锦绣之手,不仅布料出自同一块布,就连腰间点缀的金珠玉坠也是一对,若是给外人瞧见,还以为二人是姊妹。 忽然,有脚步声夹杂在女子的话音中,轻轻的,却又很急促。 穿着鹿皮靴的宽裙侍女踏着碎步走来,停在凉亭外,恭敬地行礼。 “淑妃娘娘,安嫔娘娘。” 端坐的女子有些艰难地转身,对坐的女子立刻站起扶住她。前者微笑着点点头,而后对侍女轻声道:“什么事?” “雍和殿送了两封信来,要奴婢交到淑妃娘娘手上。”两名侍女一前一后低头捧上信封。 “皇后娘娘的信……”华服女子接过第一封信,指心轻轻抹过火漆,上面印着一只展翅的苍鹰。 “是陛下的亲笔信!”站着的女子目中含光,有些羡慕道,“也是,每年年初陛下总是要来姐姐这里。” 华服女子展开笑颜,脸上的花纹仿佛斩开,她小心地将信展开,随着目光下移,那花纹愈发艳丽。 “大寒天,中洲冀安,结霜。自朝中行祁礼起,朕便与淑妃相离,虽邻桂宫,却自觉失意,故年关一过,便欲与妃相见,然…… 算了,算了,又回到中洲,想学他们那样书写,但又写不出来,虽然有太傅在身边,但写给你的信总不能处处问询他人……本来,我都打算重新写了,可写了好几张纸,开篇的情话半点都写不出来了,最后就还是用了这张纸。哈依真,哈依真……刚才发了一下呆,不知道怎么的,多写了些你的名字(画了一个笑脸)。还有,这信可不能被李项安那个老家伙瞧见,不然他又要谏我多思学些中洲文化了。 从去年五月出征,破重山、苍耳、嘉梓三关,一直杀到冀安州邺城下,才不过三个月。那时我总想着,也许到了冬天,中洲人就会忍不住求和了,我就能回去了。然而冬天真的到来时,情况比我想象的要糟一些,我也许今年不能回去看你了。但,我会尽快结束这边的战事,你等我。” 至此,墨尽。 华服女子看到信底,不由笑出了声,可眼底莫名泛起泪花。 “陛下对姐姐还是一如既往。”身后站着的女子忍不住说。 “他呀,还是一样的不通言表,连写信都这么含蓄。”华服女子不动声色抹了下眼角,随即展开笑颜,偏着头将身后女子的手握入掌心,柔声道:“他对你也是真心,只是他不会表达罢了。” “姐姐说话还是那么会讨妹妹的心!” “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是个榆木脑袋。” “哈哈……” 两人笑闹了几句,竟将足底趴着的幼獭惊醒,小家伙翻了个身。周围的侍女们看着肉嘟嘟的小兽,也觉着轻松了许多。 “对了,还有一封信呢。”华服女子轻轻将上一封信压在腿上,伸手指向另一名侍女怀中捧着的信。 “这封信是中丞大人送来的。”侍女递信上前,如实答道。 “李大人?”华服女子接过信,眉头一蹙,却不见信有封口。 侍女倒退一步,低头道:“李大人说,这是一封空白的信。陛下给娘娘们写了信,娘娘如果想要回信,就写在这信上,封漆后送到宗正司就可以了。” “嗯。”华服女子点点头,随后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侍女们躬身应道,随即退却。 “我们一起写吧。”待到侍女们散去,华服女子将空白的信展开,悠悠地说:“他就像个小孩子一样,看到妹妹回信,他也会很开心的。” “谢谢姐姐。”身后女子笑了笑,扶着她转身面向石桌,“不过这信若是给皇后见了,只怕又要耍性子了。” 女子轻笑中入座。 “不可乱说。”华服女子嗔道,“陛下待我们都是一样的。” 对面的人轻笑不语。 “妹妹这些话以后可要少说些,最好是不说,皇后娘娘之于陛下是有大恩的。。”她语气平淡,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面颊如花雕的纹络底下仿佛透着一抹黑光。 “是。”对面女子愣了下,随即敛起笑颜。 … 二月前,风雪夜,中洲冀安州,牧马军骑本帐。 文启皇帝高坐于金帐的坐床上,红案上摊开一卷羊皮,半黑的信札叠在羊皮上。手边的铁槊寒芒一闪,是帐帘被人撩开,案上烛火摇曳欲坠,如鬼魅般覆映在枪尖上。 “何事?”帝王眉头微蹙,落笔被打断,心中自有不喜。 “陛下,徵军到了。”来人一袭白衣,却有尘土染上衣裾。 “嗯。”帝王轻应一声。 “在写信?”白衣的人笑问。 “看不见?”帝王反问。 “打完再写也不迟。” “嗯?”帝王收笔侧于卷旁,饶有兴致道:“徵军来了谁?” “您的故友。” “故友吗……”帝王沉默片刻,手扶上枪杆,黑铁冰冷的触感堪比大寒天的凝霜。 白衣的人静候着。 “他们来了多少人?到哪里了?”帝王起身,信札随羊皮卷起,被轻轻收入袍间。 “五千轻骑,已过饶阳,看起来是想要逼我们决战了。” “走吧,早点结束,早点回家。” 帘起,两人出帐,帐外黑甲群立,漆黑如夜。 “陛下是给哪位娘娘写信?”白衣的人跟在后面,突然问道。 “你是乱猜的?”帝王好奇。 “陛下说要回家,那信当是给某位亲友所写。”白衣的人沉吟片刻,低声道:“在北都能让您亲笔信的人不多了,算来算去也就寥寥数位,可能让您如此费心的却只有一位……” 话音忽然止住,白衣的人似笑非笑。 “说下去。”帝王面无表情,却斜眼视之。 “淑妃娘娘。” “爱卿不怕死吗?”帝王问白衣男子。 “怕啊。”白衣的人笑着说,“可陛下为这信已经愁好几个晚上了,眼下已入冬,战事吃紧,还望陛下以大局为重。” 帝王默默地盯着白衣的人,目光阴沉如水。 “另外……”白衣的人毫不理会冰冷的目光,继续说道:“臣随身携带之物中恰有一封送予情人之信,只不过良缘已逝,此信或将永封于箱匣之中。臣不愿心血白费,陛下若是需要,不妨借鉴一番?兴许能有些思路。” 帝王沉默,两人又走了一段路,直到黑马在两人面前长嘶。 上马,帝王俯视,而后策马,冷声留下一句话。 “打完这一仗,记得把你的信写完,亲自送来!” 言罢,尘烟如龙,骑军紧随其后,白衣的人笑而不语,行一礼送之。 …… 第11章 北庭之殇(十) 正午刚过,阿努拉和海瀚热得就往帐子里钻,一人一只高嵩扇,像是两条牧犬倚在大床边上。 “热死了,热死了!”海瀚嘴里止不住的抱怨。 “是啊。”阿努拉想起了一件事,“你说这么热的天骑马是什么感受?” “什么感受?”海瀚忍不住笑出了声,“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草药院里帮忙敷药降温呢,帐子里都塞满了人,全都是趁着天上那个火炉烧得最盛的时候出帐子的,个个直着出去,横着回来!” “去年是最热的一年吧。” “不知道,反正我觉得今年也挺热的。” “对了,今天他们不是要出猎吗?”阿努拉想到了昨晚上可戈将军说过的话。 “你是说汗王挑女婿这个事啊?”海瀚扯了扯领口,使劲往衣领里扇了几下,“听说好像是日子往后推了,昨晚可戈将军下手太狠,好些个都是连夜送来白庙的,没个三五天爬不起来。而且,也好像他们都没有提到有没有被汗王看上这个事,现在想想应该是还没定下来把。” “这样啊……”阿努拉身子一松,仰头看着帐顶,双眼出了神。 帐子里沉默了一会,阿努拉和海瀚靠在床边,不知道是热得不想说话,还是有什么心事。 直到帐外传来马嘶声和一阵钢铁碰撞的声音,阿努拉和海瀚同时起身,两人对视一眼确定没有听错后,连忙爬起来往帐外跑去。 帐外前路远处尘土飘扬,北庭的近侍策马而来,高喊着“姆卜沙”的名字。 “这里!”海瀚高举双手拦下了他。 近侍猛扯缰绳,甲袍飞扬,战马在嘶鸣中稳了下来,铁盔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眸,正死死盯着阿努拉,沙哑的声音从盔里传出。 “你是姆卜沙?” “嘿,他是我的病人,现在还躺在白庙里。”海瀚挡在阿努拉身前,双眼不自觉地游离在黑色的战马上。 近侍认出了海瀚,然后将手伸向马侧,取出一块令牌丢给海瀚,临走时留下了一句话。 “汗王有令,命布兰戈德部姆卜沙三日后辰时于北郊狼骑军三营持令集合,随军游猎,不得有误!” 海瀚捧着令牌,看着近侍离去的背影。 阿努拉走上前,那是一块刻有狮头的黑铁令牌,狮头上有两抹红光,宛若睁眼的雄狮怒视着他们。 这是……阿勒斯兰的狮眼。 阿努拉心头一惊,红眼狮头是阿勒斯兰的族徽。突然,他意识到另一件事,这个令牌是给姆卜沙的,随军游猎不就是汗王选婿最重要的环节之一吗? 那也就是说姆卜沙在昨晚得到了可戈将军的认可,这就意味着他入了汗王的眼,是有资格迎娶阿勒斯兰公主的人。 可如果姆卜沙最后赢了,那他是不是就要留在这里了…… 阿努拉的眼神由惊讶到喜悦再到困惑,他看着铁令,忽然感觉心里空荡荡的。 “阿努拉!” 海瀚把令牌在他眼前晃了晃,“姆卜沙要随军游猎了,我们也一起去看看吧。” “哦,好好。” …… 白庙里,姆卜沙一脸激动地握着铁令牌,脸上的笑容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就没停下来过,止不住的兴奋。 “再笑下去,你胸口又要裂开了!”海瀚坐在床边,手心捧着一个石碗,正拿着木杵捣药。这两个玩意是一位草药院的学徒送过来的,还带着大川杰的话,说要海瀚给病人换药。 “你一说就疼。”姆卜沙的手伸向胸口想要挠,却被海瀚制止。 “不能挠!挠破又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好!”海瀚不满地拍下他的手。 “嘿嘿。”姆卜沙憨憨一笑,偏过头看向坐在床脚的阿努拉,对他说:“阿努拉,我昨晚厉害吧!对打的可是可戈将军,草原上最厉害的武士!” “你是前几个人里面坚持最久的一个。”阿努拉认真地点头。 “从小就耐打,哈哈哈!”姆卜沙低头擦拭令牌,瞳孔里倒映着红眼狮头,而他的眼睛仿佛也跟着红了起来,“我要是能赢到最后,真的可以当汗王的女婿吗?” “很难。”海瀚捣药的手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姆卜沙,“三天后的游猎,你的敌人不仅仅只是草原上的野兽,还有人。如果你真的能射下一只苍鹰或砍下一只狼头,也要能把他们带到汗王面前才行。” “什么意思?难道猎物可以明抢吗?”阿努拉心头一凛。 “只要不在汗王面前抢就可以。”海瀚沉沉地点头,“三年前我们部曾有一场春猎,汗王亲自领兵。那年的冬天不算冷,伊姆鄂草原上的雪化得比往年都要早,雪狐和狍也往年都多,兴许是没来得及跑回北原。” “汗王带着军队在马戈河南岸扎了营寨,春猎的第一天晚上,就有人说在北边看见了雪狼,几位王子就带着随从和干粮往北边扎,这一去就是十来天。” “后来,二王子第一个回来,当时二王子一共带了十二个人去,回来的时候包括他自己就剩四人了。同一天晚上,大王子也出现在马戈河北岸,情况和二王子差不多,就剩三人,汗王见到他时摸了一手的血。大王子的左臂被砍了一刀,咬死了说是二王子干的。” 姆卜沙听得目瞪口呆。 “第二天,四王子回来了,是从马戈河的上游回来的,随从扛着雪狼的尸体就跟在他后面。汗王那时候早都气头上了,拔刀就把四王子的随从砍了头,四王子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侍卫绑起来挂在大帐前。” “那时他的旁边还吊着个人,是二王子。其实要不是大王子受伤,恐怕他也要被吊在上面。” 海瀚说得兴起,咬牙切齿地虚锤一拳。 “那个时候我也在的,和五王子住在一起,四王子回来那天,汗王就让人把我们送回了阿勒斯兰。后来啊,我听大川杰跟我讲的,三王子一直没回来,汗王就派兵去找,还从调了铁游骑去,最后也没找到三王子,只找到了几十具尸体,大部分是穿着我们部做出来的衣服。” “三王子是……死了吗?”姆卜沙脸上写满了震惊。 “他们都说没了,就是死了。”海瀚突然压低了声音,“我跟你们说,你们千万不能告诉其他人!” “什么?”姆卜沙和阿努拉看向了他。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雪狼。”海瀚一字一顿地沉声说。 “没有雪狼?那这个事是假的啊?”阿努拉也压着声音,但音调止不住地颤抖,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听海瀚说完后,他的手脚早已冰凉。 “当然是真的!”海瀚坐直了起来,“给你们讲后来的事。” “后来,大家都回来了,但气氛很怪。汗王把三位王子关了禁足,还把当时跟着他们北猎的所有随从都杀了,不止如此,大宫里还杀了一些人,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然后,汗王把那具雪狼尸体送到了白庙让大川杰看。汗王怀疑雪狼是假的,送来后没几天,我就听到汗王和大川杰在白庙里说这个事。” “大川杰说那不是雪狼,白毛是染出来,用的是北原独有的白浆果还有一种很粘稠的混合物,就像……就像我捣的这个药一样!可以粘在皮肤上。” 海瀚把石碗端起来给两人看,里面是一团黏糊得不成样的怪东西。 “你是说……有人制造了这个冲突。”阿努拉静下来思索,脑海里浮现出史书中所记载过的一种情景——中洲帝国里皇子夺嫡的故事。 史书里的东西似乎要变成现实。 “我不知道。”海瀚猛地摇头,然后一脸严肃地说:“这件事,你们绝对绝对不能和别人说,我是不小心听到了汗王和大川杰说话的,我还去问过五王子,汗王后来压根没提过这个事。” “我一定替你保密!那种狼心狗肺的事情,我……我见一个这种人,我就打……” 姆卜沙义愤填膺地说着,但突然想到故事的主角是阿勒斯兰的几位王子,这里又是人家的地盘,立马停住了话音了。 “我也是。”阿努拉点点头。 房间里突然陷入了沉默,木杵砸在石头上声音变得格外突兀。姆卜沙看了一眼阿努拉,又看了一眼海瀚,然后蠕动了几下,姿势从倚在床背变为平躺。 阿努拉静静地坐着,垂眼看地,像是睁眼睡着了,仿佛和周围失去了联系。 …… 日落西方,半没天际。 半边天都是红的,云像是火烧一样,金红色的光芒从云层间隙透出,宛若流光洒向原野。 东面来风,北庭宫前旗帜飞扬,猎猎作响。 北庭坐落在阿勒斯兰中心,西西姆里丘陵之上。蜿蜒而上的石阶犹如古老部落图腾上的灰蟒盘绕在丘陵上。 夹道的近侍铁甲森严,执刀而立。 北庭宫内笛声悠扬绵长,偶有低沉的鼓声作伴,四座巨大的石柱拔地而起,雕着夔牛神像支撑着中央恢弘的大圆穹顶。 北庭宫的石面上铺满了羊皮毯,羊皮被涂成了黄绿两色,四壁刻满了精致的虎纹和各式各样的图案,还有爬在石块缝里的蓝鸢和紫穗。 随着飞鸟盘旋,直至骄阳落下。 远处的一间帐子里,蛮族的孩童们围坐成圈,圈中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微弱的火光映照着大家的脸,孩子们都安静了下来,似乎是害怕惊到帐布外的怪物。它们最喜欢在夜晚游荡。 “北庭宫之名来源于中洲,北庭全称为北陆王庭,这是中洲人对草原大会所结成的部族同盟的代称。北庭的建立是草原铁旗时期结束的标志,此后至今被人们称为草原大会时期,后世则称为北庭时期。” “草原大会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了,是祖宗留下来的宝贵制度财富。” 白发的蛮族老人拿起牛肚袋,抿了口水。 “在北庭建立百年后的第一次草原大会上,卡瓦绛戈部的主君萨撒里提议为草原建造一座大宫,用中洲的木材、工匠和西陆的石料来造。” “卡瓦绛戈部是当时蒙歌汗王最坚定的支持者,你们也可以理解为是蒙歌汗王想要一座大宫。” “当时为了建造这座大宫,蒙歌汗王及其追随者以各种手段掠夺、强征了大批的良马,然后卖给中洲和西陆的商人,换取了大量的木材和石料,并在掠夺的过程中奴役了七万多人,这些人大部分都死在了西西姆里丘陵上,也就是北庭宫基址上。” “死……”孩子们打了个哆嗦,有孩子往中间挤了挤,眼睛不安地看向火光照不到的阴影。 “不怕不怕,有戈孛儿在。”老人轻轻地笑了起来,看着孩子们的眼睛异常和善。 孩子们又安静了下来。 “北庭宫的建成后,就像是北原的狼闻到了鲜血,整片草原又开始乱了起来,从草原大会的十二部杀到了六部,六部内又联合又拼杀,两部灭族,又有四部加入,到最后就是阿勒斯兰的铁游骑冲到了北庭宫下。” “布兰戈德、巴尔瓦盖、卡瓦绛戈、贺兰、雅兰察五部骑兵拱卫着阿勒斯兰的主君入主北庭宫,直到现在已有五十四个年头。” “……” 帐子里话音不断,直到安顿好牧群的大人们接走全部的孩子,戈孛儿也在与最后一个孩子挥手道别后轻轻地放下帐帘。 第12章 北庭之殇(十一) 夜慢慢深了。 北庭宫内,索尔根汗王坐在一张貂皮铁座上,面前是一张宽大的圆桌,背后的架子上是一面涵括了整片草原的地图。 这里光纤充足,四根石柱高处挂着十六盏油灯,四壁脚下燃着一圈蜡烛,阴影从四壁由浅到深再到浅,又从浅而深,最后慢慢淹没圆形穹顶的中心。 “你见过那个布兰戈德的孩子了吧?”汗王威严的声音在宫内回响。 “见过了。”大川杰坐在汗王对面,漫不经心地回应。他的一只手平放在圆桌上,另一只手撑着,手指捏在嘴边,慢悠悠地撕着翘起的嘴皮。 “觉得怎么样?” “很安静的一个孩子。” “安静?”汗王眉头微皱,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声音突然冷了下来,“是科隆真的孩子吗?” “我怎么知道?不是你跟我说的是吗?”大川杰一愣。 “科隆真可不是一个安静的人。”汗王的声音带着几分嘲弄。 “父子都得性格相似吗?”大川杰忍不住提醒汗王,“几位王子可并不都如您一般仁慈。” 汗王的神色有些变了。 他的几个儿子是什么样他比谁都清楚,但几年前的事情已经很久没人再提过了,就连对几位王子们的评价也没人敢在当他面说过,这些事仿佛早已随着时间没入进茫茫原野的草根里去。 “汗王,布兰戈德的主君可并不是一个莽撞之人,他会在族人面前对草原发出怒吼,那是因为他的族人需要他这么做。” 汗王神色又恢复了,平静地看着圆桌远端的老人。 大川杰停顿了一下,淡淡地说,“您对各部的仁慈,或许只是因为这个座位需要罢了,但在您的兄长眼里,您可并不是一个仁慈的人。” “很少有人会这么跟我说话了,真的很少。我的兄长们……也很久没人提过他们了,很遗憾,他们在眼里什么都找不到了。” 汗王目光里透着追忆,但语气听不出喜怒。 “哥哥们也不喜欢我这个弟弟吧……我啊,也是一样,每次想起哥哥们就会觉得恶心,总想着也许当年我应该亲手砍了他们的头,而不是让下人们去做,这样我会觉得很痛快。” “但是,我不能这么做,他们拦着我,告诉我不能在手里沾上兄长的血。” 大川杰心里微微生寒。 汗王身躯前倾,单手撑着脸颊,冷冷地看向圆桌另一侧的老人,“有些东西你说得很对,我确实不是一个仁慈的人,但也并不像达钦汗王、铁恩索戈汗王、蒙歌汗王那么残忍吧?” “您是准备好了要和这些历史上声名显赫的汗王比吗?”大川杰突然笑了,其所说的声名显赫也是话里有话,索尔根汗王话里说到的三代汗王都是出了名的暴虐。 达钦汗王下令屠了瀚马部的七万男人,将近三万的老人和男孩被送到北原,整个瀚马部只有女人和女孩活了下来,但都沦为了奴隶; 铁恩索戈汗王在一个夜晚勒死了自己的妻子,将其尸体挂在帐前,不允许任何人为其收尸,任由秃鹫蚕食; 蒙歌汗王为了建造北庭宫,四处掠夺,就连羔羊都不放过,在那时战死或饿死的草原牧民至少都有十五万。 “声名显赫?”汗王不屑地摇了摇头,“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杀了很多无辜的人,那些人都不该死,我不会这么做的。但……” 他话锋一转,眼神突然变得无比锋利,“我的那些哥哥们是该死的,难道你觉得我能不杀他们吗?” 大川杰盯住了汗王的眼睛,“您是……可以杀他们,您也有理由杀他们,但杀的是不是太残忍了?你连他们的……” 汗王抬手打断了他,“他们的孩子长大了一定会为父亲报仇,我是他们的叔叔,但再亲也亲不过他们的父亲。我也很累,不想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家里的事情总是要有个结果的,放着不管是要把一个家搅烂的!” “那你也可以把他们发配到北边或是西边的草场……”大川杰叹了口气,“你都已经是汗王了,几个孩子真的能威胁到你吗?” “我当年也是个孩子,兄长们都有了军帐的时候我才学会怎么骑马,他们看不上我,但最后死的是他们!达钦、铁恩索戈、蒙歌都是因为足够残忍,所以才活到了最后啊,仁慈是坐不上这个位子的!” “我理解不了!”大川杰双手扶额,垂眼间透着神伤。 “穆索,难道我们每次见面都要这么……不舒服吗?”汗王站起身来,手掌抚过铁座,冰凉的触感是那么真实,一股孤独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 他忽然有所触动,用力捏住铁座上沿,就像是在把这张座椅所代表的权力牢牢握住。 “那是因为只有我还在对你说这些话,我没什么顾虑,您赏赐的东西我这辈子都用不完。”大川杰摇摇头,话音愈发激烈。 “他们都怕你,但又总是盼着你的赏赐。他们希望你永远是好说话的汗王,而不是那个要把喊着兄长车裂的小王子。他们只要一说起你的兄长,你的儿子,那脸色白的啊!” “他们总觉得这些事情会让你想起你曾经也是一个刽子手,然后回过头来翻他们这些年的旧账!” “那帮蛀虫说的话,你听得出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吗!” 说到最后,大川杰拍着桌子站起来,浑身都在抖。如果海瀚在这里,那他一定会很惊讶,也很兴奋。因为这会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大川杰生气的模样。 “我没得选啊。” 汗王语气很平静,但这五个字却透着一股苍凉的感觉。 “在我坐上这个位子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是把它想得太简单了。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你不用每天想着以什么样的姿态去对待其他人,人们会因为你是大川杰而尊重你,这对你来说就够了。” “但我不一样啊,不是因为我是汗王,他们才敬畏我,而是因为他们敬畏我,我才能成为汗王!” 大川杰不说话,缓缓坐了下来,默默地看着站在铁座旁的男人。 “我该怎么和你形容呢……”汗王微微沉吟,指尖有节奏地敲击在铁座上沿。 伴随着指击铁的声音,话音开始在拱顶下回荡。 “对了,就将你我所处的地位比作两只空碗吧。你的碗从白庙传承给你的,人们对你或对白庙的尊敬就好比是那水滴,慢慢的,你碗里水就满了。” “但我这只碗,不一样啊。” “这只碗就放在北庭宫的王座上,父亲想把碗留给他的某个孩子,但其他孩子不愿意让,他们就会开始抢。” “我和哥哥们抢了好久,后来我抢到了。但我很害怕,害怕兄长们会偷袭我,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汗王的声音在北庭宫的上方回荡,明明只是一个例子,大川杰却听得心底发寒。 “后来,当这只碗真的落在了我手里的时候,我本以为可以松口气,但我错了。” “北庭宫里这只碗和白庙里那只碗不一样,这碗装的是权力,你那碗装的是敬意。在北庭宫的外面,有很多人渴望着权力,他们想抢又不敢抢,但我怕啊,我怕他们一拥而上,把我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没有办法,我必须将权力分一些出来。草原是那么大,有那么多草场,那些都是裸露出来的权力,是我作为汗王一定要拿到手的东西,所以哪怕他们想要,哪怕我害怕他们,这些权力也得我给,他们才能拿!”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一些很令你生厌的事情。”汗王目光一凝,遥看石柱上的烛火,像是透过摇曳的火光望向过往。 “是吗……”大川杰低下头。 “哥哥们已经不反抗了,但我还是杀了他们,包括那些……孩子。哥哥们的血滴进了碗里,那些部落就像是被血腥气慑住的羊群,草原上反对我的声音一下小了很多,他们不再抗拒我的安排,我的这碗水终于是满了。” 话音一落,汗王如释重负般地坐在铁座上。 “可你这碗水,是红的,带着血的。”大川杰平静了很多,远不似刚才那般激动,“就因为有人反对,你就要连他们的孩子都一起处死?” 汗王沉默了,眸中倒映的烛影,就像是一段段闪烁而过的记忆,血与火的记忆。 “算了!与你说不通。”大川杰待不下去了,起身就要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汗王终于长吁一口气。 他深深看了一眼圆桌旁唯一一张摆乱的木椅,嘴角不知为何地勾起了起来。 …… 后世的北陆史册对索尔根汗王的评价,简单来说都出奇的一致,那就是生错了时代。 他的父亲对这个小儿子并不算关心,几乎不过问关于小儿子的任何事,以至于当年轻的索尔根提着刀站上北庭宫时,昔日的汗王还认不出这是他的孩子。 他本无意汗王之位,但却被卷入其中。他的王兄们以为他只是一只绵羊,都想在他身上借题发挥,殊不知摸到的是一只雄狮,最终将他们自己葬送狮口。 悲哀的是,他虽然杀光了有资格与他争夺汗王之位的亲族,让他的即位不在有反对的声音,但这也使得他在阿勒斯兰的权力无比集中。 他的儿子们在他身后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权力真空,没有外敌,没有太多的顾虑,只需要战胜自己的兄弟就能坐上北庭宫的王座。 在权力的诱惑和外部的挑拨下,阿勒斯兰的王子们用战火把自己点燃,几乎断送了阿勒斯兰至高的血脉。 第13章 北庭之殇(十二) 次日,风和日丽。 阿努拉缓步在阳光底下,马皮靴一点一点压过阿勒斯兰的草地,留下一长串浅绿色的脚印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风过,将冗乱的足迹抹平。 随着草原外族青年的大量涌入,阿勒斯兰部原先宽敞的土路显得有些拥挤。 外族的青年们大多住在新搭的帐篷里,又或是借宿于亲戚的帐子里,但毫无例外的是,每个人都对这座雄伟的大寨充满了好奇。 这些好奇使得这座大寨热闹了起来。 对于一个牧人而言,草原中心的部落是神圣的、独一无二的,就好比是大虞王朝的上京城,能够容得下中洲人的野心。 “江河之水向往无际的海洋,原野孤树眺望茂密的森林,分居在不同地域的人们也被赋予共同的归属感,来自于野原的中枢——伊姆鄂。” 旅居荒野的牧人不会错过草原的中心。 于是乎,一位来自遥远东方的外族少年终于第一次出现在这片土地上,近距离感受着北陆真正的面貌。他并不熟悉这里,每一条土路,每一座夹道的帐篷,还有每一个在帐前劳作的牧民,都陌生得让他不适。 不过好在,他身边还有“向导”。 本来是两个的,但海瀚昨夜被大川杰叫去观星,说是有难得的好天象,一直到阿努拉起床洗漱,才看见海瀚无精打采地从星象帐回来。 所以,今天他的“向导”只剩一个了。 “你看那里。”哈依真悄悄地指向一条土路的尽头。 阿努拉顺着看去。 土路周围挤满了土黄色的帐子,帐子旁边又挤满了锅、碗、草刀,以及几副编织了一半的干藤架子。 “坐在中间的女人,她叫海儿浡勒斯。” “海儿浡勒斯……”阿努拉眯起眼睛。 只见四五名蛮族妇女围坐在帐子前的火架旁,挂架的铜罐盖缝里不断涌出白烟,阿努拉的目光被坐在中间的女人吸引。 女人穿着一件宽松、大方的袍子,标准的蛮族服饰,袖口呈扇形下摆,可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阿努拉分辨不出袍子的材质。 不过,女人头顶戴的黄色帽巾阿努拉却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獭子帽。 哈依真抬眼看着少年认真的侧脸,目光微微一闪,又继续补充道:“她们是在制作酪蛋子,现在是最后的阶段,等乳浆蒸好后,把奶罐子封存放进地窖里,过上一段日子就能凝实成酪了。” “酪蛋子是用罐子蒸出来的吗?”阿努拉眼前一亮,就想要向那边走去。 “诶,等等!”哈依真扯住了他的衣角。 “怎么了?” “你要……去哪?” “去看看那些罐子。” “我……我们直接走过去不太合适。”哈依真低下头犹豫地说。 阿努拉停在原地,哈依真轻轻撤下扯住男孩衣角的小手。 阿努拉远远看去,隐约能见到后方帐篷群上腾起的几道白色烟囱,原来那一片帐子前制作酪蛋子的不只有她们。 不知为何,在静下来的时候,他隐约能听见了妇女们哼起的歌儿。这是如此安宁、慵懒的一幕,可他却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疏远。 “你真的想去看吗……”哈依真的声音将他从失神的状态唤醒。 “没有,远远地看就足够了。”阿努拉挤出一个笑容。 “嗯。”哈依真如释重负,旋即指着抬手指向前方一处,“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阿努拉点点头,女孩在前面引路。直到女孩走在他的面前,他终于注意起女孩身上的穿着,一套宽大的麻布衣裤,腰间束着一条长长的草带,草带上还有几个隆起的肿块,像是好几根草绳结绑在一起,两只小脚套着草条编织的鞋耳,底下踩着两块合脚的木板。 这是蛮族女孩的衣着吗? 他忽然愣住了,这才意识到,哈依真的身份,一个奴隶又怎么会像牧民的女儿们一样穿着漂亮的马步裙呢? 他垂眼扫过自己穿着的马皮靴,默默地跟在女孩的身后。 “那儿!”走了一段路,女孩突然指着一个帐子,回首对他说:“那个帐子里住着我们这附近最好的工匠。” “工匠?就是打铁的人吗?”阿努拉抬眼看去,眼前是一座圆顶帐篷,比他这一路上见到的帐子都要大上一圈。 “算是吧。”哈依真想了想。 “这么大的帐子,是有好几个工匠都住在这里?”阿努拉想起了制酪的妇女们。 “没有,现在就她一个人住在这里。” 话音刚落,帐帘突然被撩起,阿努拉瞪大双眼看着从帐子里走出来的人,与他想象中赤裸上身、肌肉虬结的铁匠不同,帐帘后竟是一名中年的蛮族妇女。 “她叫帖拓,是外族的女儿,十三岁的时候就嫁给了阿勒斯兰部的男人,算算时间也有二十多年了。”哈依真没注意到阿努拉的惊讶,迈开步子将后者引上前。 “女……女铁匠吗?”阿努拉连忙跟上,惊讶道。 “对啊。”哈依真似有所察,解释道:“帖拓力气很大,不比那些男人差的。” “不,我的意思是……” “哈依真!”言语间,有一声呼唤突兀地打断了两人,帐前的蛮族妇女正冲他们扬着手。 “帖拓。”哈依真嘴角上扬,阿努拉第一次看见她笑。 “白庙那边又缺了什么了?我给你拿去。”帖拓大大咧咧地拉起女孩的手,目光忽然扫到身后的男孩,不由一愣,“你是?” “他叫阿努拉,是外族人。”哈依真连忙开口介绍。 “外族人?”帖拓眉头一皱,“你也是想来当苏苏里玛丈夫的?但你这个身子……会不会太瘦了点?” “不是,我是陪别人来的。”阿努拉摆手道。 “陪人来的?”帖拓疑惑地打量着阿努拉,“没有奴印……看你这样子应该不是贵族的伴当武士吧?” “是陪朋友来的。”阿努拉挠挠头。 “噢。”帖拓恍然,随即面色一变,偏头对女孩笑道:“哈依真啊,先进来坐着吧。” “不了,我不是来换东西的。”哈依真说。 “那是布多科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吗?”帖拓眼里一闪。 “也不是,我们就是到处走走,正好到了这里。” “这样啊。”帖拓有些失落,但下一刻抬眼又问:“布多科最近忙吗?他都在做什么?” “最近医帐好像都挺忙的,每年的夏天都是这样,连大川杰都要去帮忙。”哈依真说。 “哈。”帖拓笑了一声,“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阿勒斯兰的医帐是和其他部族不太一样,别人都是冬天受寒,可这里的牧人却总是夏天被送进医帐,反倒是冬天生龙活虎的。” “帖拓,那我们得走了。”哈依真回笑道。 “等等。”帖拓喝住了她,反身就冲进帐子里。帐门外两人面面相觑,只能听见帐内传来一阵翻找的杂声。 “布多科是谁?”阿努拉侧身耳语道。 “是帖拓的儿子。”哈依真轻轻往外挪了一步。 阿努拉颔首,却没注意到女孩微红的脸,他好奇地将目光放在了面前的圆顶大帐前。 石碓里的灰烬、紧贴帐布的木桶、高高垒起的草堆、篱笆里母羊和几只小羔羊,以及未填满的粪格……这是来自布兰戈德部的少年第一次如此贴近牧人的生活,他虽然并不能完全清楚眼前的物品都是什么用途,但当他想到一个蛮族妇女要从远方的草原抱回那些草堆,又或是独自一人坐在黑夜里挑翻着火堆的时候,那种莫名的疏远感越来越清晰了。 一个人生活也需要这么多东西吗? 这种无法被定义的问题在他脑海里闪过,随后他将疑问划在脑后,因为那个蛮族女人从帐子里出来了。 “来,这是我新做的骨针,还有一把篦栉,你瞧,是用牛骨做出来的。”帖拓快步上前,将东西递上哈依真的掌心。 阿努拉偏头看去,是几根骨针和一个密齿状的骨梳,也就是篦栉。 “这……我不能收!”哈依真神色慌张地把东西塞回到蛮族妇女手中,较利的针尖险些刺破女人的手掌,在厚厚的茧上留下一条泛白的划痕。 “哎哟。”蛮族女人下意识收手,东西散落在地。 “对不起。”哈依真连忙弯腰捡拾。 “你就收着吧。”帖拓也矮身拾起一根骨针,低声道:“白庙跟外面不一样,这些东西你收着没人会找你麻烦的。” “那也不行的。”哈依真将骨针包在小手里,想要整个塞回女人手心。 可她又怎么拗得过一位常年劳作的妇女呢,无论是力气,还是经验。蛮族人从不做弯弯绕绕的事,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被退回来的道理,甚至在某些比较苛刻的古老部落,拒绝熟悉的人是一件非常不礼貌的事。 “让你收着你就收着,哪那么多话呢?”帖拓面色一板,却给女孩吓了一跳。她抬手揉乱了女孩的头发,没好气道:“瞧你头发杂的,也不知道找其他人借个东西捋一下。” “是。”哈依真低下头,女人看不见她的神情。 “行了,我还有好几根牛骨要敲,这个月都没人来找我炼铁,再不忙活起来连草根都要吃不上咯。”帖拓又揉了揉哈依真的头,看也不看身旁的男孩,转身就要回帐子去,“有时间多来这里。” “嗯。”哈依真低低地应道,直到帐帘落下的声音传来,她才把头抬起。阿努拉上前一步想要开口,却正好看见女孩微红的眼眶。 “你怎么……”阿努拉欲言又止。 “没事,我们继续吧。”哈依真把头偏向一侧,小心地收好女人送的东西。阿努拉愣在原地,在某一刻他只感觉女孩脸上的奴印格外刺眼。 要是能抹去就好了。 … 时间流逝,火红的珠子斜倚在天空,地上的影子被越拉越长。 大寨的土路上熙熙攘攘,厚实的靴子深踏入阿勒斯兰的土地,草原武士们豪迈地谈论着所见与所闻,直到有巡游的骑兵经过,他们才会短暂地将声音放低。 放牧的牧人领着各自贴了膘的牛羊陆续返回外围的帐篷中,除此之外,还有那些被允许转场到伊姆鄂草原的部落的族民也都留宿在了那里。 夏季是草原最忙碌的季节,大多部族在春季接羔后就会迁徙到夏牧场中,那时的他们需要做的事情就不仅仅只是放牧和照顾幼畜,还要剪毛、擀毡、鞣制皮革等。 此刻。 在阿勒斯兰大寨外,从营门外延十余里的土路旁,成群的外族牧民堆坐在平野里隆起的草坡上,从远及近,二三十个草坡上都站满了人,放眼望去竟宛若是一片片金黄色的海浪。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北方的天际线上,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而在远离人海的地方,两道小小的身影端坐在一处略显荒凉的草坡上,周围零零散散站着几位牧民,斜望着正对阿勒斯兰北门的远方。 “哈依真,帖拓为什么会成为一个铁匠啊?”坐了很久,阿努拉忽然想起那个魁梧的、友好却生疏的蛮族妇女。 “这个……”哈依真犹豫片刻,“帖拓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跟着丈夫来到阿勒斯兰部,他的丈夫在这里有认识的人,在熟人帮助下搭起了一顶能打铁的帐篷。” “刚才你不是说帖拓是一个人住吗?他的丈夫呢?” “死了。”哈依真低低地说。 “死……”阿努拉的话音戛然而止,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十三年前大荒,部落里的贵族带着家奴到处收刮粮食,他们闯进了帖拓的帐子,抢走了她的吃食和牛羊,甚至还想要玷污她……”哈依真神色如旧,瞧不出喜怒来。 “又是大荒和贵族。”阿努拉恨恨地虚锤一拳,拳头最后落在另一边的掌心上。 “帖拓的丈夫为了保护她,就跟那些奴隶打了起来,最后闹得动静太大,巡游的骑兵来了。”哈依真忽然顿了顿,把头又低了一些,垂眼看向草地,“可她的丈夫却救不回来了,死在她的怀里。” 阿努拉沉默不语。 “帖拓说她当时本来打算回家的,就是回到她小时候的部落,但后来汗王知道了这件事,提着刀冲进那名贵族的帐子里,让帖拓把贵族的头颅和她的丈夫烧在一起。最后,汗王承诺让帖拓的儿子进白庙里研修,还给了她一顶圆顶帐篷,就是我们刚看到的那个。这是天大的赏赐,帖拓也就留了下来,继承了她丈夫的一切。” “可她看上去……”阿努拉嘴唇颤了颤,“很有精神。” “是因为布多科吧,对于蛮族的女人来说,孩子是比丈夫更珍贵的东西。” “也许吧。”阿努拉抬眼看向天空,眼神空洞地漂流的云。 两人不语,坐在草地上,男孩抬首望天,女孩垂眼看地。 许久,好像有什么东西打破了平静。 “那是什么?”阿努拉抬手指向原野的尽头。 “什么?”哈依真坐直了些,远眺向男孩手指的方向。 “那个!”阿努拉的话音猛地一颤,像是从喉间涌出,“那个是什么东西!” 大地开始震颤,天地的尽头缓缓升起一线苍黄,紧接着是一片漆黑的低潮。铁游骑策马平野,马背上的武士高举着大旗,阿努拉看不清旗面上刻画了什么,但他听说过阿勒斯兰的旗帜——裂口狮首旗。 突然,云端下响彻起一阵惊呼。 马蹄踏起的尘土里渐渐浮现出一道淡黄的烟影,这一抹苍黄越来越浓,也越来越高,宛若横亘天地的石碑,直到这个如塔楼般的庞然大物从浓烟里切出,人们这才看清了原貌。这也是外族牧人林立在寨外的原因,他们等来了期盼已久的东西。 阿努拉瞪大了双眼,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震撼目睹着眼前的一幕。不止是他,几乎每一个在等待中百无聊赖坐下的外族人也都站了起来,无数的目光尽数被挪放在北方尽头这座如塔楼般的“巨兽”上。 可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又是一阵惊呼从四方响起。 远处,又是一片苍黄的狂浪在天际翻涌,三只“巨兽”的尖角在起伏的旗帜后渐渐升起。整整四座塔楼状的巨物矗立于平野之上,少年帝王被这一幕惊到了,一种打破蛮族草原固有规则的撕裂感充斥在他的心头,他看见巨物下渺小的武士,那些在他眼里如太阳般耀眼的武士在这一刻忽然变得黯淡无光。 “那是什么?”他颤抖地将内心无比强烈的悸动压制住,仅仅扯开一条缝隙让问题从喉间发出。 “铁驭车。”哈依真轻轻地说。 “铁驭……车?”阿努拉眉头瞬间紧锁,“马车的车吗?” “马车?”哈依真愣了一下,旋即目光一闪,“噢!中洲的马车吗……对,就是马车的车。” “它是用来做什么的?”阿努拉咽了咽口水,却依旧感觉口干舌燥。 “运水,还有草料。”哈依真想了想,“有时候还会其他东西吧,平时铁驭车都拆放在铁游骑的军帐里,一两周才会用一次。” “拆放?”阿努拉不可置信地问,“你是说这些东西还可以拆开吗?” “对啊。”哈依真有些奇怪地看着阿努拉,皱眉道:“你不知道铁驭车吗?” “不知道。”阿努拉摇摇头。 “那就奇怪了,每年都有好多外族人来看,他们都知道阿勒斯兰的铁驭车,只是都没见过而已。” “原来是这样……”阿努拉意犹未尽地望着远处驶向营寨的铁驭车,在他们来到寨外草原时,哈依真就曾提议在北门的土路寻找一个位置,不过却被他回绝了,理由只是因为那儿人太多。 现在,他有些后悔。 后悔着站在这里,后悔着没有采纳女孩的建议,更后悔不能近距离观察那四座塔楼般的雄伟巨物。 无人注意的角落,有鹿群游荡。 黄昏过得极快,踌躇之中四面寂静,唯有马蹄声烈。 “回寨!回寨!回寨!”高大的黑影闪过,武士高坐在马背上,面盔底下的眼睛俯看向下方的少年。 “阿努拉!阿努拉!”熟悉的声音将他唤醒。 “哈依真?”阿努拉猛地惊醒。 “你没事吧?”哈依真伸手想要摸上他的手臂,可却在微颤中停在半空。 “天黑了?”阿努拉扫了一眼四周,才发现天色已暗,只有火烧般的余晖残留在天地尽头。 “外族人,回寨子里去!”铁游骑呵斥一声。 “是,我们马上就回去。”哈依真频频颔首,不敢抬头看向骑兵。 “好。”阿努拉抬眼,正对上铁游骑面盔底下泛光的眼睛。 黑马忽然低嘶一声,马背上的武士发出一声惊疑,但随即就被远方响起的铜钟声吸引,那是收拢牧人的讯号。 “快点!”铁游骑留下两字之音,便快马向钟声方向奔去。 马蹄声渐远,隐约能看见远方有火光聚拢向营门。 “走吧。”哈依真低头扯了扯阿努拉的衣角。 “嗯。”少年也低下头,低低地说了一声:“今天,谢谢你。” “什么?”哈依真微微抬眼,只感觉耳畔的回应细若蚊鸣。 “没什么,就是呼了口气。”阿努拉咧嘴一笑,随即迈步向前。 女孩愣了一下,看着少年起笑的侧脸,脑海莫名浮现有种奇怪的念头:他这样的笑是遇到了很开心的事情吧……是铁驭车吗?还是刚才的骑兵? 不过,片刻后她便不再纠结,因为在这座大寨中,还有很多东西等着她讲述给外族的男孩听。 …… 第14章 北庭之殇(十三) 两日后,辰时,阿勒斯兰北 日出东方,风起玄苍。 两根丈高的原木拔地而起,支撑着枝干盘绕的巨大古木,秃了的草地从古木的影子下延伸成路,古木则就成了门梁,是为北门。 在北门两侧是木钉墙和箭塔,墙高丈半,塔高三丈。身着轻甲的蛮族武士持弓而立,遥望北方天际。 北庭近侍内着衣甲,外披锦袍,如两条长蛇并排穿过北门。 队列前,黑面红纹的狮头大旗迎风而立,漆黑如夜的旗面带着一股肃然和静谧。 狮头上的红目在晨曦的映照下仿佛黑夜里苏醒的雄狮,微风攒动,狮头仿佛活了过来。 索尔根汗王策马缓行在队伍最前方,笔直苍劲的背影显着威严。他目光凌厉,总是一眼就让侍奉他的仆从们心底生寒。 岁月并没有侵蚀这位年过五十的武士,他的刀还是一如既往的霸道,从那把斜挂在马鞍侧边的厚铁大刀就足以从时间的缝隙里窥视到这位武士年轻时挥斩大刀的霸气。 厚铁大刀,在古老的神话中这是山魁为巨人打造的武器。 传说中,在草原的尽头有座接天大山,不可逾越,山的那边是海,无穷无际。山魁乃天地灵物,寄养于山石之中,以天地气息养身,巨人生活在海边和山脚,有三米之巨,力大无穷,以渔为生。巨人之间的战争就是拿着大刀互相砍杀,山魁所铸的刀以厚铁为核,其工艺之精湛可轻易嵌入巨人之肌肤,斩断巨人的骨肉。但这种刀杀气太重、戾气太深,曾经在某段时间被草原部族禁用过。 传闻中它是山魁神兵,巨人之臂,故而凡人要想挥舞如臂,就必须献祭自身的气血。因此,很多使用厚铁大刀的武士在暮年时大多都会落下严重的伤残,尤其以膝盖为主。 汗王轻扶过刀柄,遥望远方疾驰而来的血红狮头旗,那是铁游骑的军旗! “是铁游骑!还有可戈将军!”北门阵前有人高呼。 云散开,金黄色的火洒向大地,草地像烧起来一般,伊姆鄂草原的黑马在上面狂奔! 霎时间,鼓声大作,号角声骤然吹高,回荡在天地间,鼓乐声跟着晨曦一齐掠过整片营寨。北门外早已聚集了数千人,他们高呼着迎来远方的骑军。 骑军快马绕来,疾驰至汗王左侧,只听见一阵此起彼伏的战马嘶鸣,上百名黑甲铁骑刹停在汗王面前。 尘土飞扬间,整支骑军阵型丝毫不乱,武士们策马而立,齐齐偏头看向汗王。 一阵大风突来,卷起尘土,为首的黑甲武士率先下马,半跪在汗王面前。 鼓乐声戛然而止! 在场的其他人见状,连忙一齐跪拜,包括随行的贵族、近侍和奴隶。在以汗王为中心的一圈人中,只有一人是半跪的,这是汗王赐给他的权力! “汗王!”可戈单肘撑膝,半跪喊道。 “快起来吧。”汗王下马,扶起半跪的武士。 “谢汗王!”可戈起身,摘下铁盔。 “都准备好了吗?” “军队已经在马戈河帐外候着了,还有……您选的那几个年轻人,也都安排在了军中。” “那好,出发吧。” 汗王回身挥臂上扬,众人接连起身。 掌令的近侍们见到汗王摆臂,连忙四处奔走招呼众人启程,并传令给鼓乐的队伍。 就在汗王上马的一瞬间,沉重的铜管和牦牛号再次吹响,悠长的号角声传遍原野,中间还夹杂着绵长的细笛声。 大地在震颤! 北门外不知何处冲来一片马群。 汗王突然执缰挥鞭,汗青宝马高鸣一声,随后向北扬长而去。 随行的近侍们见怪不怪,井然有序地快步到马群中,一个接一个跃上战马,紧追上汗王和铁游骑军。 其他人或骑马跟随,或徒步行进,紧紧跟上大旗。 …… 随行的队伍缓慢行进。 阿努拉好奇地望着远方,云雾下是起伏的高丘,绿油油的草地附着了一层晨曦的金辉,时不时就能看到一道道光痕闪过。 那是风吹过草地的痕迹。 胯下的白色小马也是好奇地张望四周,时不时就偏离人群,惹得阿努拉费好大劲才拉回随行的大队里。 这是一匹岁半的小马,据说是中洲东部一种很温顺的马种,叫穆白马。 这种马比草原的战马要瘦小很多,只是好看些,但在和草原的战马杂交后就变得壮实了许多,但也更加莽撞。 不过,无论马龄如何,大家都喜欢叫它们小白驹,因为这种白马就算是有十多年的马龄,也不及一只三四岁的草原战马健硕,只有阿勒斯兰的贵族才会养几匹小白驹,以供他们的孩子玩乐。 “阿努拉!”海瀚也骑着一匹小白驹,正朝阿努拉靠来。 “海瀚。”阿努拉笑着回应,看上去心情不错。 “小马驹怎么样?”海瀚扯了扯缰绳。 两匹小马好奇地看向彼此,生怯地叫了两声,又不敢太过靠近。 “很合适!不会很颠簸,跑起来也是!”阿努拉兴奋地说。他的这匹小白驹刚刚跑离人群好几次,都是被一些小虫儿吸引,最后被队伍里母马的叫声唤回去。 “那就好。”海瀚满意地笑了。 “这些小马是谁的啊?” “五王子派来的。”海瀚指着前方队伍,阿努拉向那看去,一眼就看到了一架四轮马车,上面是一个金边华丽的车箱,周围是一圈侍卫,像刺猬一样拱卫着。 “他就坐在那个马车里。” “马车里?”阿努拉一开始以为那是装着什么贵物的箱子,没想到里面坐着人。 “嘿嘿,那车箱很耀眼吧,是我白庙的师兄师姐们造的。五王子从小就体弱多病,比我……和你都不如。”海瀚瞟了阿努拉一眼。 “听说啊,他是出生时被脐带缠着,出来就没了呼吸,受了损失,所以才会体弱多病。” “其实,这种情况一般都是救不来的。当时接生的医师已经是整片草原最好的一群医师了,都是以前在阿勒斯兰白庙里待过的,算起来应该比大川杰还年长一辈。” “他们一开始并没有放弃,各种方法都尝试了一遍,但费了好大的劲也不见有半口气息,于是都说活不成了。” “汗王当时大发雷霆,说什么也不肯让他们离开,最后放了句狠话,告诉他们救不活就都别出去了!就是就得死的意思。” “我很少见到汗王生气,但每次生气总叫大家害怕。” “没办法啊,医师们又在五王子胸口摁了好久,但还是没半点动静。再后来没多久,若颜可敦醒了,抱过五王子照着医师们教的开始摁,然后……奇迹就发生了!” 海瀚的语气突然有些兴奋,还有几分庆幸。 “他们看见五王子的胸口在动,然后就开始喘气。”说到这里,海瀚左右看了看,然后靠近阿努拉低声说,“可是啊,五王子出生后没几年,若颜可敦就去世,死于寒涝。” “大川杰说这是西边很远的地方才有的病,很是罕见。” “当时有的人就传说是若颜可敦把余下的生命给了五王子,因为五王子生下来就没有呼吸,是可敦割破手腕,滴血喂给五王子才救了过来。” “还有人说五王子是灾星,记得十几年前的一场旱灾吗?四野大荒啊,死了好多人,那年距离五王子出生才不过三年。” 阿努拉双眼微扩,震撼于这段往事。 “嘘!”海瀚比了个手势,“这事说不得,要是有人给汗王告了状,可能大川杰都保不住咱俩。” “嗯。”阿努拉点点头,然后问:“对了,这位五王子叫什么?” “阿木尔。” “好耳熟……”阿努拉突然想到了一个历史上有名的草原文士,好像也叫阿木尔,这名字还有一段典故,于是开口问道:“是不是文雅的意思?” “文雅?”海瀚一愣。 “阿木尔,在古文里是不是文雅的意思。”阿努拉眼里放光,期待着海瀚的回答。 “你说名字啊。”海瀚笑出了声,“不是!文雅?怎么会有人起这种意思的名字,听起来就软塌塌,一点都不硬朗!阿木尔,我也不知道古文里啥意思,这名是汗王起的,大川杰说汗王希望阿木尔能平安度过一生,所以才起的这个名。” “平安度过一生吗……”阿努拉恍然大悟,“是平安的意思!” “平安吗?”海瀚看了一眼前面的马车,“认识他这么久我还真不知道,等会儿你去问问呗。” “去问?我们吗?” “对啊,我俩现在是五王子的随从。”海瀚说,“每次王子们出远门,都要有白庙派人随行,五王子这里大川杰都让我去,这次正好把你也带上。” “哎!别担心,阿木尔很好说话的,他和我们是一类人……” “一类人……”阿努拉在心底重复了一遍。 他不明白海瀚说的一类人是因为他们相比其他同龄人都很瘦小,还是什么其他原因,这令他莫名感到不安。 阿努拉默默地看了一眼海瀚,后者正乐呵呵地摸着小马的脖颈。 从这几天的相处来看,阿努拉觉得海瀚就像一泉溪水,清澈且在不断流淌,但这家伙有时候又会说出一些大人们才会说的话,像是泉床上混杂着年岁的污垢。 “阿努拉,我先往前跑一跑了!小马,走!”海瀚突然甩起缰绳,胯下的小马低嘶一声,迈开小蹄跑了起来。 看着海瀚的背影,阿努拉笑了,轻笑声隐没在人群的嘈杂声里。 渐渐的,他们离马戈河越来越近。 …… 第15章 北庭之殇(十四) 午时,阿勒斯兰北郊,马戈河帐 连绵的营帐外是黑压压的一片,数十支暗红军旗立于营外,猎猎作响。披着黑甲的武士们斜背着短矛,一手压着刀柄,一手牵着马绳,静候在马戈河帐外等待着军令。 突然,有快马疾驰,奔向骑军。在其入列后,又有数骑出,四散向骑军各处。 调令到了! 一时间,马嘶声和人群的高喊混杂在一起,八千军骑调拨马头,军旗兵一马当先,骑军紧随其后,如箭矢般翻涌向前! 金色的原野上顿时涌出一股黑潮! 骑军逆风而行。姆卜沙并列在马群末尾,压低身子穿过涌来的风。他的发辫被吹得几乎平直,剧烈的颠簸让这位东边平原的少年极不适应。 黑马在起伏的草坡上如履平地。 铁游骑无愧于草原第一骑军,没有一个部族的战马能够与伊姆鄂草原上的“黑风”媲美。 战马沉重的呼吸声几乎要盖过风声,原本温和的风此刻也如刀割般愈发锋利,可姆卜沙的心却半点也凉不下来,炽热得像一团火在胸口燃烧。 不止是他,在他身旁不远处,几位身披轻甲的少年也是如此,他们跟在军队后面,却是要迈向属于他们彼此之间的战场! 与此同时,在马戈河的南岸。 岸边,牛羊在河边饮水,牧民躺在临时搭建的简易布帐下。那是由两根木棍撑起的小帐子,两堆碎石压在皮草布的两角,以防止风把布吹起。 他们享受着烈日下的狭小阴凉,有人嘴里叼着粗制牧笛,笛声绵长在两岸。只要有凉风吹过,他们就会惬意地合上双眼,聆听草坡上传来的嗦娑声。 待风弱了,牧民们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看看牛羊群是否走向远处。 宁静被打破。 忽然,他们感觉大地在轻颤!然后越来越重,就像是夜间轰隆的雷声!南岸的牧民们惊恐地坐直起来,齐齐向南边瞪去。 南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一抹苍黄,渐渐地,这抹苍黄向两边扩散。牧民们看清了一些,那是飞腾的尘土! “是马蹄声!”有人喊着,连同北岸放牧的人们都听得清楚。 河面上水纹开始逆转,大风开始向南边刮! 汗王一马当先,逆着突来的风势割开尘烟,身后血红色军旗如潮水般起伏涌进。牧民们感觉大地的震感愈发强烈,想要逃窜。但不知为何,他们一动不动,目光仿佛被涌来的怒潮吸引,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平静海面上汹涌的波涛,所有人都被强烈的好奇心揪住,牢牢被钉在原地。 牛羊们惊恐地四散逃开,留下呆立原地的牧人。 是汗王!有人认出马背上的男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平日里温和健谈的汗王,正在辽阔的大地上唤醒自己内心的火焰! 涌来的怒潮出现偏离,切入空阔地带,然后径直奔向河岸。 牧民们呆呆地看着骑军直冲马戈河。 突然,汗青宝马长嘶一声,奔流向前的潮水猛地刹住。风似乎减弱了一些,铁游骑的军骑们开始听到耳畔传来牧民的议论声。 “驱散他们!”可戈紧随在汗王身后,趁着马速减弱,抬起头高喊。 黑潮出现分流,铁游骑引导着牧人和牛羊向远处离去。 “还有北岸!”奔跑的马背上,可戈直起身子,迎风高喊。 骑军中出现短暂的高喊声。 紧接着,就有铁游骑扬起马鞭,胯下黑马低嘶,几道黑影从汗王身旁急掠而过。黑马沿河水奔驰,随后猛地一转,纵身跃入马戈河浅滩! 在临近河岸处,汗王猛拉缰绳,汗青宝马发出沉重的出气声,然后是被拉出血痕的嘶鸣。身后骑军气势一减,战马群在奔跑中急停,长嘶声起伏不断。 “汗王!”可戈靠了上来,摘下铁盔,“要在这里搭营吗?” 汗王沉默不语,凝望着北岸离去的人群和牛羊,仿佛是在思索,目光又好像是能透着碧青色的土地看到些什么。 无人言语,只有喘息声在河岸起伏,不止是马儿的,还有人。 所有人心头都不平静,回味着方才的原野疾行,铁盔缝间灌进来的风让他们觉得要割伤眼睛。众人惊讶的发现,这位已经长出皱纹的男人竟还能以如此强大的奔势在草原上疾驰,这样的活力就连那些年轻的武士们都自愧不如。 可戈目光灼灼看向汗王的背影,忽然想起了年轻时的事。 那是一群二十来岁的青年,他们或是奴隶,或被遗弃,又或是碌碌无为。但他们心里都有着一捆薪柴,在追随着弱小的王子奔入大寨时烧向了那些看不起他们的人。 御马急行的军骑都听到了强烈的心跳声,汗王也是。他们都感到兴奋,可汗王没有。 他只感觉到愤怒、悔恨和……一抹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恐惧。 当他走出阿勒斯兰的那一刻,北原的狼嚎声仿佛穿过了雪松林,穿过了依马北草原,穿过了马戈河畔,在他的耳边响起。 他仿佛在那一刻看到了跪伏在地的人群,文士们惊慌失措、随从们惶恐不安、贵族们暗暗的讥笑……那好像是对他的惩罚。 他的儿子们就是在那片地方自相残杀。 他有些后悔,可还有不甘。 他更换了预先定下的扎营地,重新回到这片令他神伤的地方。 他在风中一次次扬起马鞭,可风刀割般的疼痛根本不值一提。 老人蓦然抬眼,遥望北方的天际。在那边,他有个孩子永远地睡去了。 “还记得这吗?”汗王突然开口。 “记得。”可戈沉沉地说。 “这儿不是个好地方啊。”汗王幽幽地说。 “要换吗?” “不了。”汗王回首,目光平静得可怕,“我想看看是什么夺走了达布提的生命。” 可戈被盯得有些发麻,久经沙场的敏锐直觉让这位铁一样的将军感受到了一股威慑,那平静如水的目光下仿佛藏着刀箭。 急促的马蹄声从背后传来,可戈忽然感觉压力一轻。 “尊上!将军!马戈河帐的军队到了。”传令兵持军令递上。 可戈接过军令,又递给汗王。 “就在这安营起灶吧。”汗王没有接,低声说。 “是!” …… 黄昏日落,云像火烧了一样,半边天被染得赤红。 汗王的金边大帐立在距马戈河南岸约莫两里的地方,铁游骑的帐子以金帐为中心,背靠马戈河,整齐地向原野铺开,从上俯瞰就像是一个切半的球葱,由一圈圈半弧围成一个半圆,拱卫着中心的金帐。 马戈河的北岸还有零星火光闪烁,那是负责北岸夜巡的甲士。 大营的帐子前升起袅袅炊烟,歌声与欢笑声不绝于耳,铁游骑的军士们享受着难得的悠闲时间,他们与热情的贵族和女孩们在灶火前歌舞畅饮,笑谈部族营寨内发生的趣事。 这些女孩也是随行的,她们都是阿勒斯兰及其附庸的族民,也就是有权利的公民,还有奴隶。 除了贵族出身的女孩,其他姑娘大多是来帮忙,比如剥皮毛、照顾伤者等这些需要耐心和细心的事情,她们完成的要比男人们好;还有一部分是女武士。 蛮族武士不仅仅只有男人,也有女人。 女武士大多执剑,草原工匠们特制的双刃短剑,以轻、快为主,练的是西陆传进来的剑舞。这是一种很独特的步法,与蛮族弯刀、斩马刀的大开大合不同,舞起来的剑很是轻盈、诡异,往往能在对手做出判断前近身,而后就是以短克长。 正因为如此,她们也有另一个名称,蛮族女刺。 营地内,负责整肃纪律的近侍来回游走在各个帐篷之间,他们严肃且高效执行汗王口述的命令,哪怕是有熟人相邀,也都冷着脸拒绝。 汗王放宽了禁酒令,但要求所有人不得烂醉,否则以军法处置,并且还给近侍们划分了管辖区域,一旦出事,负责管辖该区域的近侍也要受责。 有人觉得是因为贵族们在这,所以汗王才放宽了禁酒令。因为铁游骑在这,所以汗王才会下令不得烂醉。然而,这个猜测却并未得到大部分认可,与之相反,后世的史官们对于这次游猎相当重视,对于汗王在第一夜所做的安排也各有争论。 另一个看法就是,铁游骑平日训练艰苦,加之此行仅是游猎,并非打仗,因此才放宽了对军士们的限制,但因为贵族平日过着骄奢淫逸的糜烂生活,担心他们会将这股风气带入军中,所以才会下令以军法处置烂醉者。 当然,史官们对于这次游猎所关注的重点并非是这种小事,只不过有说法认为,汗王从出行开始后种种安排都为后续发生的事情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阿努拉!”海瀚突然大喊,“快来帮我!” 坐在远端的阿努拉向海瀚看去,后者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斜剥兔皮,血止不住地染在他的衣袍上。 阿努拉正要起身,另一旁的女孩更快一步,她拉起海瀚的袖口,然后抓住兔耳,手里的小刀灵活地游走在皮肉间。 两个少年呆呆地看着,忽然都有一种挫败感。 女孩快速地处理好野兔,将兔肉一条条切进旁边的木桶里,那儿已经塞满一整盆了。 阿努拉和海瀚对视一眼,不敢出声,两人脚边的木盆连底都能看清,当他们还在为剥兔皮时从哪里下刀、要不要发力而犹豫时,女孩已经开始抢夺他们这边的野兔了。 “阿努拉,你几只。”海瀚自觉地将女孩排除出竞争行列。 “三只,你呢?”阿努拉停下手上动作。 “一样。” “不一样。”女孩突然抬头,直勾勾盯着海瀚,“刚才那只是我帮你剥的,不算你的,你只剥了两只。” “那也算我的……吧。”海瀚气势一弱。女孩冷冷地摇头,随后拿袖口抹去额头上的汗。她偏头看向阿努拉手上的兔子,慢慢伸出手。 “我自己来吧,第一次剥兔子呢。”阿努拉笑了笑,婉拒了女孩的好意。 “嗯。”女孩低下头,捧起脚边的木盆。木盆不算小,女孩两只小手环在上面都绕不成一圈,看上去有些笨拙。 “你去哪?”海瀚抬头问。 “把剥好的兔肉给东帐送去。”女孩费力地抬起木盆,从木盆与胸口的间隔处看清路面,狭小的视野使得她不得不以碎步前行。 “那我们这些呢?”海瀚起身对她喊问。 “东帐的老爷说了,海瀚和阿努拉剥的都可以留着。”女孩留下一句话,就跌跌撞撞离去。 阿努拉看着女孩斜斜的背影,又看向海瀚,有些犹豫地问:“要不要去帮她一下,那盆看着好重。” 海瀚皱眉道:“应该不用帮吧,哈依真一直都是这么生活的。” “啊?可我看她都走不稳,摔了怎么办?”阿努拉愣了,突然明白海瀚说的是什么意思,因为这是奴隶的生活。 “摔了……”海瀚愣住了,脑子里突然空白,“就摔了呗。” “这只交给你了。”他不再犹豫,起身把还未剥完的野兔丢进木盆,擦掉手上的血渍后留下一句话就朝着女孩消失的方向跑去。 是啊,摔了怎么办…… 海瀚呆在原地,看向灶旁两边空荡荡的地方,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束缚住了。 …… 这一小段往事只在野史中被详细记载了下来,来自于哈依真的自传。 后人们将这件事标志为新制度的建设者和旧制度的拥护者的第一次思想分歧。 幸运的是,他们都将彼此视为是一生的好友,这样的分歧并没有对他们的友谊造成实质性的影响。 相比起拥护者的犹豫不决,建设者坚定无他。 阿努拉后来曾这样评价过这位好友:“他(海瀚)是一个善良的人,从想过要害任何人,但他的善良会扼杀很多人的未来。” …… 第16章 北庭之殇(十五) 哈依真小心翼翼从一顶顶帐篷背面穿过,尽力让自己走在阴影下,那是营火照不到的地方,欢愉畅饮的人们也不会去注意这些角落。 像哈依真这样的奴隶很多,他们通常不能够走在大路上,而其他人要走的、会走的路就是大路。 贵族们不会允许奴隶和他们走一条路,因为这被他们视作耻辱。 哈依真是在奴隶篷窝里长大,从小就学会了怎么在充满碎石和带刺杂草的小路里行走。 那是一段很艰难的时光,每天都要为怎么从脚底拔出一根尖刺而烦恼,有时甚至要割开一小块肉才能看到刺根。 奴隶的孩子们大多是在那段时光里就失去了反抗意识,从心存幻想到抗拒、毒打,接着逆来顺受,最后就是彻底麻木。 帐子背面,哈依真轻轻放下木盆,直起腰想要休息一下。 这两顶帐篷的背面间隙是这一路上最宽的,她左右张望,周围没人,略微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这种片刻的休息对她来说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忽然,是帐帘被撩开的声音,紧接着,低语声从左边的帐子里传来。 哈依真一下慌了神,这时候本该马上离开的她此刻却定在原地。 左侧帐子里一片漆黑,但低语声渐渐清晰,哈依真颤抖着蹲下来,蜷缩着身子,努力让自己没入到黑暗中。 “布格里轰达加…………阿索也科…………” “哥多里里…………阿努拉…………西亚斯提拉姆。” 哈依真忽然浑身一震,隐隐听到了阿努拉的名字,但话里的表述她一点也听不懂。 她小心地看向帐子,强烈的好奇心短暂地压过恐惧,相比起可能会受到的责罚,哈依真更想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不知为何,帐子突然静得出奇,似乎里面的人已经离开。 “哈依真?”哈依真后背一寒,一个低低的声音在唤着她的名字。 她惊恐地转身,一下子就失去了重心,就要跌坐在草地上。 阿努拉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他刚欲开口询问,哈依真已经反应过来,伸手就把他嘴捂住。 阿努拉愣了一下,女孩用另一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后者木讷地点了点头。 哈依真又指着右侧,阿努拉又点点头,他大概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两人悄默默地朝右侧挪去。 左边帐子里传来几声极其轻微的响动,哈依真听得清楚,半蹲着对后面的阿努拉招手,两人从摸爬变成蹲走。 他们加快了速度。 就在两人离开的下一刻,一道人影缓缓从帐侧摸出,侧身张望。 男人眯眼看向遗落的木盆,背后忽然有火光闪现。 另一人举着油灯走上前,在看到地上的木盆后,两人相互对视,前者摇了摇头。随后,两人也不久留,捂灭油灯悄然离去。 阿努拉和哈依真左拐右扭地绕过七八个帐篷后,终于停了下来。 “怎么了?”阿努拉轻喘粗气。 “有人。”哈依真低着头说。 “有人?”阿努拉抹去一把汗,疑惑道:“有人……怎么了吗?” “刚才……左边帐子里有人。”哈依真说,“他们在说话,说……说到了你。” 阿努拉有点惊讶,但转念想起大川杰说的,这里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也许哈依真听到了那些人在说话吧。 他没有细想。 “没事,应该是一些认识我的人。”阿努拉笑着说,“小时候我来过一次阿勒斯兰,那时候就认识了一些朋友。” “嗯。”哈依真低头应了一声,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哦对了,你的盆呢?”阿努拉没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落在刚才那里。” “走吧,我们回去拿盆,把兔肉给东帐送去。” “可是……” “放心吧,这可是铁游骑的营地,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嗯。” 两人原路返回,木盆还在。 阿努拉走在前面,先一步捧起木盆,手臂上传来的沉重压迫令他有些吃惊。 哈依真连忙上前,在他身侧焦急的想要接过木盆,但阿努拉显然没有把木盆递给她的想法。 “我来就好了。”阿努拉看着女孩手足无措的样子,不免暗叹一声。 “给我。”哈依真抬起头,第一次与男孩对视。 她的眼睛很亮,完全没有奴隶般的沉沉死气。 男孩心里一慌,连忙撇开眼神。 “给我。”女孩语气有些激动。 “这个太重了,你不好搬。”他尝试着走两步,但却被女孩拦在身前。 “给我!”女孩眼角噙着泪光,几乎要哭了出来。 阿努拉心里莫名一沉,女孩颤抖的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倔强。 男孩沉默着,不明白为什么女孩会倔得不肯接受帮助。 女孩也是,她不明白为什么男孩对自己,会和其他人不一样。 自己只是一个奴隶,生在哪里死在哪里没人会关心。 海瀚会对他好,把他当作朋友,而自己只是白庙里的女奴隶。 还有五王子,那是自己抬起头都看不到的人啊,而他们却能坐在一起谈论着部族里的事情。 男孩给她的是一种平等方式的地位,这不是她需要的。 “我们不是一类人。”这是很多年后,她将要说出来的话。 可男孩却不会这么想…… “明天大家就要上草原了,我好久都没活动,这个盆也不算重,正好提前把身子热一下,要不然明儿连海瀚都追不上,可不得被他笑话死?” 阿努拉换了思路,试图把话锋偏移。 “再者说了,我都不是你们阿勒斯兰的族民,在这里吃你们的用你们的,肯定会有人说闲话。你就把这个活让给我吧,我干了点活,别人才不会说我蹭吃蹭喝呀。” 哈依真听着这些话,自觉着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 男孩不怎么会说谎。 就在她低头不语的时候,阿努拉趁热打铁,“这个活我也不抢你的,你抱了一段路,我也抱了一段路,一会到了东帐,我们跟那儿的老爷们说清楚就行了。” 心底有一个声音却阻止了她继续挣扎。 “那好吧。”哈依真的声音细若蚊鸣。 “快走吧,我们晚饭都还没下锅呢。” “等等我……”哈依真跟了上去。 两人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帐篷间。 帐边的阴影处,一阵低语声窃起。他们说的不是中洲文,而是一种古老的蛮族语言。 这是某个没有详细文字记载的蛮族语言,是某些地域的牧民们平日交流的主要工具。 其中的大意是: “他们听到了计划。” “嗯。” “刚刚为什么把我摁下?” “因为现在还不能动手。” “为什么?” “索尔根可不简单,被他有所警觉,事情就不好办了。” “那这两个孩子怎么处理?” “阿努拉没听到,只有那个女孩听到了,但她听不懂。” “什么意思啊?” “笨蛋!阿努拉听得懂我们说的东西。如果他听到了,可能刚才回来的就不止是他们两个人了,别忘了,这里还有铁游骑!” “那怎么办?” “唉,麻烦一点吧……那个女孩也得死。你去安排一下,到时候一并解决,人不够就把骑军里的暗哨用了。” “暗哨?会不会太浪费了?” “以防万一。” 第17章 北庭之殇(十六) 翌日清晨,万里无云。 依马北草原上吹起阵阵清风,草地被掀起阵阵涟漪,在阳光照耀下宛如一层波澜起伏的金色薄纱,纱面上偶有花海点缀。 苍鹰低掠向长空,伴随着悠扬的笛声远去那看不见的边际。 草地上是追着鹰的骑手们,他们扬起马鞭高喊欢呼着,还有破风而过的箭矢,在猎物的腹部扬起一片血花! 草原的游猎,开始了! 一匹健硕的黑马褪去了皮甲,飞一样在平野穿梭,上面只有轻装的马鞍和赤裸上身的蛮族汉子。 张弓、搭箭,满月似的弓猛地一颤。 草狍一声呜鸣后重摔在地,一只箭矢精准地斜插在其脖颈处。 作猎人的武士遥望此状,立刻将弓平放于马背,俯身扬鞭,顺着草狍挣扎爬行的方向冲去。草狍艰难爬起,似乎察觉身后有危险,就要扭身改变方向。 马蹄声愈烈。 突然,一条长鞭向其后腿抽去。 草狍足底一滑,拼命张舞四肢想要起身逃脱,但后腿的血痕以及脖颈的箭伤都已令它精疲力竭。 “好猎术!”汗王驾马缓行,恰好看到了远处的这一幕。 “汗王,他叫阿骨察,前年在马戈河帐的春猎里夺了魁,半月里打到了十几只鹿和一只豹子。不过,去年可惜了点,遇到了狼群,虽然第二天就把箭射空了,但还是坚持了几天才回到营子里。” 可戈随行在汗王身侧,后面跟着一队身披黑甲的铁游骑。 汗王满意地点头,“是斥候吗?” “是,去年选上的,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戈回复道。 汗王目光一凝,目光跃过狍子和猎人,落在北方。原野上刚把草狍抬上马的阿骨察忽然停了下来,他一只脚跨在马鞍上,定在原地也向北方眺望。 就在此时,阵前突然传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紧接着,原野的尽头传来低沉的吼声,似奔雷滚滚袭来。 好重的声音。 汗王目光愈发凝重,胯下的汗青宝马踱起步。原野尽头的低吼声似乎更加凝实! 远处的草坡上突然出现一片黑色剪影,这团黑影越来越浓,声势之浩荡连大地都在震颤。原野间游窜寻猎的骑兵们也察觉到了不对劲,飞快地向汗王这边靠拢。 “是野牛群!”骑兵中目力极佳者率先开口。 “好兆头啊!”可戈将军忍不住称赞,游猎期间遇到兽群,实在是叫人害怕不起来。 草原野牛,以地域划分有北部群、东南部群、中部群,而眼下这群野牛应当属北部野牛群,其中以黑鬓银角的北原牛居多,灰皮毛的依马北无角牛次之,此外,还有漠西边地的黄茹牛等等。 野生牛群向来都是骑军作战时最好的补给之一。 汗王没有出声,但胯下的汗青宝马却似要脱离汗王掌控,仍不停地来回踱步,好像有什么东西令其感到不安。 “可戈,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汗王扯住缰绳,马儿也消停了些。 可戈面色微变,默默地辨析着牛嚎和马蹄声中夹杂的其他声音。 “回汗王,我什么都没听到。”片刻后,可戈靠了上去,低声问,“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汗王沉默地望向前方,然后摇摇头,“兴许是我听错了。” “那这些野牛?”可戈试探地问。 “按你们的方式来。” “是。”可戈调转马头,对着后方的军士下令:“博古扎,你领一批人马,把牛群往东北方向赶!” “是!”博古扎转头招呼着,“三队、四队跟我走!” 随行的骑军中分流出两队,博古扎一马当先向坡下冲去。 这支骑军是马戈河帐的铁游骑,在领命随汗王出行时便已在内部临时性地打乱原有编制,划编成了百人为单计的小队。 “亚格布!”可戈指向原野,高喊道:“你领一队,告诉那些打猎的,让他们不用回来,多猎几头牛回来。哦,对了,夜里的牛宴要是办不成,你晚饭就别吃了!” “我……”名为亚格布的铁游骑愣了一下,随后燃起斗志,“是!五队跟我来!” 可戈在确认没有遗漏什么信息后,随后期冀地看向汗王。后者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不由笑道:“忍不住了?” “是。”可戈也是一笑,伸手摸了一下挂在马鞍上的角弓。 “那就去吧,我替你看着。”汗王说,“对了,挑一头好的猎,今晚来我帐子里饮一壶!” “您就等着吧!哈哈!”可戈朗声大笑,褪下战甲内衣。只听见哐当一声,厚重的铠甲砸在草地上。 随后,在众人目光下,可戈高笑着冲向原野,气势丝毫不弱于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武士! 汗王看着可戈的背影,招了招手,随行的骑兵中有一人迎了上来。 “汗王?”骑兵顿住马儿,在落汗王一个马位的地方停下。 “那些年轻人安排得怎么样了?”汗王敛起笑,面无表情地问。 “按您之前说的,已经给他们备好了随身器物,明早出发。” “太晚了。”汗王摇摇头,“日落前出发吧。” “可是……” “去安排吧。”汗王挥手。 骑兵不敢反驳,快马向南,朝马戈河的营寨奔去。 汗王默默地望着野牛群突现的草坡,牛蹄踩出的尘土顺着风流动,透着茫茫尘烟,他仿佛听到了遍野的狼嚎,声音是如此清晰。 在他失神之际,依马北草原广袤的土地上,正上演着一场你追我赶的大戏! 咆哮的牛群正在野原上奔跑,苍黄的烟土里是黑压压的一片。这群野兽体型巨大,跑起来蹄子能陷进土里,声势极为浩荡。 骑军侧行于牛群右翼,武士们挥舞长鞭,抽打在每一只想要偏离队伍的野牛身上,牛儿们一吃痛就退回到牛群里。 这是博古扎领的骑军,他们向东北奔行,给牛群斜立起一道栅栏。 但野牛的数量之多,已超出了博古扎的判断,时不时就会有野牛狂奔出铁游骑一字排成围栏,它们迎着鞭子,冲撞向铁游骑的战马。 然而,每当有野牛冲出时,紧随在后的猎骑们便是大喜,带箭追逐着落单的野牛,但他们的弓箭对野牛杀伤确实有限。 几乎每只落单的野牛身上都插着四五支箭,只有射到脖颈、头颅等致命处才能阻止这群野兽漫无目的的狂奔。 就在众骑费力地与野牛斡旋时,一声暴喝在原野炸开。 “闪开!” 猎骑们身形不约而同一滞,仿佛看到了久违的故人,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激动。 黑马腾跃而起,稳健地踩在草地上,赤裸上身的武士只是一个颤动,立马就稳住了身形,满月般的弓依旧在手。 可戈瞅准时机,烈弓突然炸响,一支铁箭破空而出。 众人目光循箭而去,狂奔的野牛身上突然炸开一片血花,只一瞬间,这只巨兽就失去了平衡,重重滑在草地上。 暴喝声再响! “再让!” 可戈片刻也不停歇,张弓搭箭一气呵成,虬结肌肉瞬间紧绷,勾勒出一条条充满力量美感的极致线条。 猎骑们四散开来,瞻仰着第二箭的风采。 其他猎场的骑兵们也被吸引了过来,野牛群之声势连数里外都听得清楚。 野牛突然变向,胯下战马斗转进势,紧随其后。 可戈稳如磐石,箭头死死咬住出现在他眼帘下的野牛。 弦声爆响,箭声如雷! 箭头划过长空的尖啸一止,野牛凄厉的呜鸣立刻接上,箭头牢牢咬死在头颅深处。 可戈心头仿佛烈火燃烧,这位老将军想要在这一刻怒吼出来。 但一股强烈的不甘突然涌上脑门,仿佛烧红的手揪住了他的心脏,肌肉上传来的疲惫感仿佛在告诉这位已经四十多岁的将军。 你已经老了! 老了吗? 老个屁! 可戈再次捏住一支箭尾。 他有两个箭壶,一个箭壶是铁游骑军制的箭,叫铁脊箭,前两支箭都是铁脊箭。而现在他捏住的这支箭,则是另一个箭壶的箭,叫穿钢箭。 穿钢箭,是部族的名匠用模具造的。这支箭比铁脊箭要更重,箭镞要更长更细,穿透力要比铁脊箭猛上几分,却也更难驾驭。 指头传来的冰凉压制住了将军内心想要怒吼的火焰。 他搭箭于弦上,手臂肌肉突然暴起,满月般的弦不住地颤抖起来。 落单的野牛还在不停奔跑,突然倒下的两个同伴令这只不通情感的野兽感到了死亡的威胁。 可戈的手还在抖,暴起的肌肉突然抽搐,仿佛被鞭子抽了一样,剧烈的疼痛瞬间涌来。他咬紧牙关,目光一凝,右手不受控制地撒开,破弦之声震得他耳朵发鸣。 穿钢箭划过一道弧线,如雷弧般刺穿了野兽的皮毛。 巨大的箭劲直冲野牛腹部,血花乍现,倒地的牛儿不住地挣扎。 猎骑高呼他的名字,连同忙着引导牛群向北的军骑也忍不住侧着脑袋来看。 三箭,三只野牛。 想要射中野牛很容易,但一击中的地射杀却很难。如此成绩就连高傲的铁游骑也不得不拜服。 如果说前两箭射中头颅展现的是准度,那么第三箭射向腹部所展现的是力道。而三箭连发所展现的就是远超常人的耐力! 可戈展现得很完美,就连高坡上的汗王也不禁为之动容。 但这位将军脸上并没有喜悦的神情,他默默地收起弓,任由着黑马肆意奔走。 他并不满意自己的第三箭,虽然成功射杀了猎物,但只有他自己清楚。 那一箭,他瞄的是头! …… 第18章 北庭之殇(十七) 正午,马戈河南岸 相比昨夜,午时的南岸显得有些冷清。 临时搭建起来的营寨除了体验一下在野外把酒言欢的新鲜感,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吸引贵族们的注意了。他们一大清早就随军去往依马北草原的猎场,只剩下一些留守的军士、医师以及奴隶。 奴仆们来回穿梭在河岸和营地之间,他们被留下来清洗衣物和打扫营寨。 营地内。 阿努拉和海瀚跟着近侍穿过帐篷群,一路来到了营地中央。一座金绨圆顶大帐映入眼帘,与之正对的是一座祭台,祭台上摆着羊羔、烛香、苍壁、黄琮、青珪等祭物。 近侍轻车熟路地绕开祭台,最终停在金边帐旁边的一顶帐子前。 帐帘上点缀有黄金软绫,这是中洲的马市商人最喜欢的货物,因为这种软绫很受草原贵族喜爱。 近侍在帐外等了一会,探清帐内无言语声后,不轻不重地说。 “五殿下,海瀚来了,还有一位白庙的弟子,叫阿努拉。”帐帘被掀开,走出来的是一个老女奴。 “请他们进来吧。”老女奴确认了一眼。 近侍侧身示意,两人上前,老女奴却突然开口,“二位请先脱下靴子。” 海瀚没有犹豫,阿努拉反应慢了半拍,待两人都脱下靴子后,老女奴再次撩起帐帘,示意二人进去。两人弯腰入帐,老女奴对陪行的近侍点点头后才跟了进来。 帐子里很宽敞,阳光能从帐顶的缺口透进来,宛若一滩金箔洒上木桌,阿努拉踩在纯白色的绵毯上,只觉得暖洋洋的。 木桌的另一端坐着一个男孩,阿努拉一抬眼就对上了男孩的眼睛。 他不由地失神,男孩的眼睛很清澈,就像湖泊里碧蓝色的水一样,他的脸也很干净,没有蛮族人特有的粗犷感,配上洁白的衣袍给人一种安静温和的感觉。 “坐吧。”男孩伸手在阳光下,手腕上的三色链珠熠熠生辉。 “谢谢五殿下。”海瀚恭敬弯腰,随后坐在桌前,阿努拉又慢他一些。 帐门口的老女奴刚欲开口,就被主座的男孩用眼神制止。 “姆妈,你先去忙吧。”男孩的声音很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老女奴倒退出帐。 帐帘刚一落下,海瀚原本严肃的神情突然松了下来,嘴角噙着一抹笑。 随着帐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轻,男孩的脸上也不觉带了一抹笑意。 阿努拉明显感觉到帐子里的压迫感消失了。 “你怎么现在才唤我过来啊?”海瀚索性不装了,挑拣桌上的水果,抓起一颗雪白的果实,顺口就吃了起来。 “阿爸看得严,带我出来还要我继续做功课。”五王子有些无奈。 “你可真累。”海瀚翻了个白眼。 “这位就是你说的那个朋友吧?”五王子笑着打了个招呼,“你好,我叫阿木尔。” “见过五殿下,我叫阿努拉。”阿努拉连忙抬手行礼,随后补充道:“来自布兰戈德部,恰好游历到了伊姆鄂草原。” “布兰戈德部……草原的最东边,是个很远的地方呢。”阿木尔不经意地提了一嘴,“阿爸经常跟我说起布兰戈德部,那儿的主君曾经和他是很要好的朋友。” 汗王和布兰戈德主君曾经是很要好的朋友? 阿努拉和海瀚神色忽然一变,前者很快就恢复如常,而后者则有些局促地开始发问。 “汗王和布兰戈德主君曾经是好朋友?”海瀚开口问。 “是。”阿木尔垂眼思索,“阿爸说他们曾一起打过架,就在布兰戈德部,后来他们又一起回到阿勒斯兰,好像也发生了些事情。” “竟然还有这层关系。”海瀚并未多想,只当是寻常蛮族孩子寻衅斗武。 阿努拉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但心里却已掀起轩然大波。 据他所知,他的父亲,也就是布兰戈德主君,在还未即位时曾发起过一场兵变。这是一件很隐秘和忌讳的事情,在布兰戈德几乎无人敢公开议论,只有私底下彼此极为信任的朋友间才会暗语几句。因为一旦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 “阿努拉,你了解你的主君吗?”阿木尔抬眼,目光锁在阿努拉脸上。 “大人们都说他是一个很严肃的人。”阿努拉犹豫了一下,本来想说亲切的,但不知为何,当他想到父亲的脸,没有半点思念。 “严肃……”阿木尔喃喃,陷入沉思。 帐子里忽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海瀚的咀嚼声。海瀚看了看两人,一个低着头,一个好像在想着什么。 片刻后,海瀚终于把嘴里的奶西姆提咽了下去,这是米哈吐鲁草原上的特产,中洲文里称为甜梨。 “阿木尔,你能不能上猎场呀?”海瀚抹净嘴边,打破了帐内的平静。 猎场? 阿努拉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莫名的光。 “可以。”阿木尔回神,点点头,“阿爸说等他们把猎场踩了一遍,我就可以去了。” “那你能上马打猎吗?”海瀚眼前一亮,“把我们也带上呗。” “不行,只能看他们游猎。”阿木尔语气忽然低了些,听着有些失落,“我还拉不开角弓,普通的木弓要离得很近才能射穿动物的毛皮,我的马儿连兔子都跑不过,怎么能追得上猎物……” “我们也一样,你说对吧,阿努拉?”海瀚大大咧咧地笑了起来。 “是,我也拉不开角弓。”阿努拉点点头,“五殿下的小白驹是我第一次独自骑的马儿。” “看来我们都不喜欢独自骑马?”阿木尔笑道。 少年们相视一笑,似要从彼此身上找到共鸣。 阿木尔看向阿努拉的眼神也变了变,似乎是和善了些。 “不打猎就不打猎!那我们去猎场看看就行了。”海瀚挥臂。 “行,我晚上和阿爸争取一下。”阿木尔也笑了笑,“你们把帐子搬来这边吧,到时候一起出发。” “可别啊,一见到汗王我就腿软。”海瀚猛地摇头,“大川杰不在这,我可不敢!” “阿爸他经常提到海瀚呢,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阿木尔失笑。 海瀚突感后背一阵恶寒,被汗王挂在嘴边上说可不是什么美妙的事。 他可不认为所谓的聪明是在夸他,这么些年他没少带阿木尔偷溜出北庭宫,每一次两人被抓之后,都是大川杰黑着脸从北庭宫把他领回去。 阿努拉观察了一番海瀚的脸色,开口提醒道,“如果我们要跟着五殿下一起出猎,不也还是要见到汗王吗?” 海瀚顿时面露难色。 “再者说,五殿下外出游猎的行程将由汗王亲定,汗王可不一定会把我们安排进去。” “那怎么办?”海瀚心急。 阿努拉看了一眼阿木尔,后者也正巧看来,两人对视一眼,心下一片明朗。 “把帐子搬过来,等出发的时候,只要你出现了,阿爸就算不想带你去,也不会当面为难你的。”阿木尔顺着阿努拉的话继续说下去,“别忘了,阿爸和大川杰也是朋友呢。” 说完,阿木尔突然深深地看了阿努拉一眼。 阿努拉勉强一笑,有些心虚。 “阿木尔,你能不能直接和汗王说带上我们一起啊?”海瀚怀着最后的期待。 “能。”阿木尔玩味地看向海瀚,“但阿爸应该不会同意。” “为什么?” “我经常这么问阿爸,能不能带海瀚一起,但他每次都拒绝了。” 阿努拉悄悄看了海瀚一眼,好奇地问:“你名声这么差啊?” 海瀚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就这么定了吧。”阿木尔拍板道。 “好。”阿努拉附和。 海瀚脸角一抽,也只得点头答应搬来。相比面对黑着脸的汗王,他也更愿意去广袤的草原一睹骑猎的风采。 … 午后。 在五王子帐下吃过午饭后,阿努拉和海瀚就回去收拾帐子了。 两人行走在帐子间的草路上,海瀚一脸享受地回味着王子帐下的熏兔肉。 突然,前方的帐子出来一人,急匆匆地就往他们这个方向跑来。阿努拉认得这个人,是叫帕苏里,几天前在篝火晚会上与可戈将军斗武的青年。 “帕苏里!”海瀚一脸兴奋地招手。 “海瀚?”帕苏里速度丝毫不减,飞快从两人身边穿过,“我还有急事,先走了!” “什么情况?”海瀚扭头,一脸疑惑看着他的背影。 阿努拉看到了帕苏里背着箭袋和长弓,似乎想起什么,自言自语道:“他也是被选中的人……但不是明天就要出发吗?现在带着东西是要去哪?” “嗯?”海瀚只听见一阵低语声,却没听清阿努拉在说什么。 “你认识他吗?”阿努拉突然一问。 “认识啊,他可是铁游骑的一员,也是我们白庙的常客,我经常能在病床上见到他。”海瀚挠挠头,“不过……他怎么不穿盔甲啊?现在铁游骑军纪这么涣散吗?” “他也是被汗王选中的人吧。”阿努拉半眯着眼,“我记得他,那天晚上他还上场和可戈将军比了一场。” “他也喜欢苏苏里玛?”海瀚脱口而出,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色彩。 下一刻,海瀚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开口解释:“我是……说,他从来没提到过这个事。” “他这是要去打猎啊……”阿努拉没有细品海瀚的话,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 海瀚并不迟钝,在看到阿努拉脸上的表情和帕苏里背着的箭袋后,立刻反应了过来。 “背着箭袋……他现在就出发去游猎了!不是定好明早他们才出发吗?帕苏里怎么提前……不对不对,铁游骑的军纪是出了名的严苛,他不会做这种舞弊的事情!” 难道是提前了? 阿努拉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猜测,而随后传来的喊声验证了他的猜想。 “持令者速到营门集合!持令者速到营门集合!” 北庭宫的近侍快马奔走在宽敞的道路上,两旁帐子里偶有脑袋探出,张望着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情况。 阿努拉和海瀚迅速避让至两侧,快马擦身而过,两人对视一眼。 “走!快去营门,要不然他们就出发了!”海瀚就算再迟钝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持令者指的就是被汗王选中的那一批人。 阿努拉心底生出一股烦躁,隐隐还有不安的感觉,他们本来与姆卜沙约定好今晚在灶火前告别的。 但现在,游猎的行程提前了……为什么会突然提前出发时间? 阿努拉一边跑一边思索。 …… 马戈河南岸,临时营地西门 姆卜沙站在营门下,四处张望着连通营门的各条道路,似乎是想要从来往的行人中寻找什么。 “要出发了!”铁游骑驾马走来,居高临下俯视着面前背着长弓的黝黑少年。 “好。”姆卜沙不舍地最后望了一眼,随后跨上马背。 铁游骑坐在他身后,双手抓着缰绳,两人一骑调转马头向骑军走去。 姆卜沙看着周围的骑兵,几乎每一匹黑马背上都是两人,前者是汗王选中的其他少年,后者则是负责将他们送往猎场的骑兵。 他有些紧张,目光所及之处除了黑甲武士,就是面容硬朗的蛮族少年,每一个看起来都不好惹。 关于狩猎,姆卜沙是一点经验都没有的。 他是阿努拉的伴当,以往在部族里除了每日锻炼气力,就是保护自己小主子的安全。因为阿努拉不够强壮,做不来骑马开弓的事情,所以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部族营寨里,很少有随大人们到草原上寻猎,就算去了,也只能是待在营地里,什么也不能干。 这是姆卜沙第一次参加游猎。 他感觉自己的手脚开始发抖,不知道是因为看到其他蛮族少年从容不迫而感到紧张,还是因为第一次到草原上狩猎而感到激动。 在不远处,一位稳坐在马背上的蛮族青年正注视着这边。 是帕苏里,这位马戈河帐的铁游骑武士正眯起眼睛盯着姆卜沙看,后者在那天晚上与可戈将军的斗武给了他很大的震撼。 那布兰戈德部的家伙实在是太耐打了,是天生的武士! 帕苏里曾做过比较,那天晚上若是把姆卜沙换成他自己来承受可戈将军的攻击,恐怕连三拳他都撑不过去。 然而,姆卜沙却撑了十多拳,甚至在最后一刻还在做出了反扑。 那个反扑,帕苏里心里清楚有多难。在军营中,他在与部族里的老武士武斗时,也经常处在被动挨打的境地,也被逼入过绝境。 绝境是那种无法坚持的痛苦,放弃抵抗后即将迎来的舒适,以及对宛若神明的敌人的恐惧。 反扑? 在绝境中,肉体已经无法给予任何支持,信念被只要放弃就能解脱的痛快和愉悦包围,至于蛮族勇士们常挂在嘴边的勇敢,那也不过是用来杀戮羸弱之人的借口罢了。 帕苏里还没做到过,在绝境中,一次反扑都没有。 他一直都是倒在地上大喘气的那个。 但是,游猎比的可不是单纯的蛮力和强大信念。经验,是狩猎的最关键因素。 帕苏里心中这样安慰自己。 二十岁出头的他如今已是整个草原最强大的骑军中的一员,在场的青年里还有谁能比他更全面? “到时间了!”骑军中的统领高喊一声。 众骑直起身子。 “出发!” 马蹄声骤然响起,黑马在长嘶中开拔,上百军骑在这一刻齐齐向北而行。 他们的任务是赶在日落前将这些蛮族青年送到属于他们的猎场,那里是一片很宽广的猎圈,少年们将会被放在彼此间隔数里外的地方,依靠长弓和布袋里的必要器具完成为期半个月的游猎。 上百号人,最终只能有一个胜者! 马蹄声渐远,风卷起尘土飘上空中。 阿努拉最终还是来迟了一步,营门下的两人目送着铁游骑跨过右侧的马戈河,再然后消失在广袤的原野尽头。 “他们出发了!”海瀚显得有些兴奋。 阿努拉默默望向远方,这不是他心中的草原。 没有父亲,没有兄长,没有姆卜沙,也没有乌旺…… 只有一条翻涌的河,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草地,还有回荡长空的苍鹰尖啸。 “我们还是慢了一步。”阿努拉暗暗叹了口气。 “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军队里就是这样,接到命令就要马上行动。”海瀚转身拍了拍阿努拉的肩膀,“走啦,回去搬帐子了。” 阿努拉最后望了一眼,心底忽然升起一种孤独感。 他的记忆也随着马蹄后的烟尘,飘向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 第19章 北庭之殇(十八) 七年前,草原东方,布兰戈德部 皓月当空,书声从帐帘缝隙透出,锦衣华袍的少年端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聆听文士所讲述的故事。 文士穿着一套灰色内衬,外披黑袍。 桌上半开着一卷无名古籍,泛黄的书页还有些残旧,借着摇曳的微弱烛光,文士勉强分辨出句子的意思。 “两百年前,蒙歌汗王在血与火中建造起了北庭宫,西西姆里丘陵由此成为草原的中心。北庭宫建成不到二十年,北原的霸主霜狼部攻入伊姆鄂草原,与昔日王族瀚马部在马戈河的南北两岸遥相对立。” “那一战杀了三天三夜,骑兵们不断冲锋,就在马戈河上厮杀。后来老人和少年也冲进了战场,最后是女人。马戈河被染成了血色,从伊姆鄂草原为源头,流了三天三夜,一直流到东边的大海。” 文士声音微颤,对面的孩童却眨巴着眼睛,端正姿态等着文士继续说下去。 他对上孩子的眼睛,忽然觉得安心了许多。 “最后霜狼部赢了,是惨胜。主君达钦进入北庭宫后的第一道命令就是……高过马腿的男人都杀了,老子和小孩送到北原,女人留下!” 文士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将当时瀚马部的男人都杀了啊。 这得杀多少人啊? 文士摇摇头,不再多思,目光往下看去。 “马戈河一役,草原大会由十二部削减至六部。但以达钦汗王为首的霜狼部、铁台部、察蒙山部并未获得草原的信服,以贺兰、卡瓦绛戈、穆兰锋辛三部为首的东部及东南部族仍不断有与北庭发生摩擦。” “这种摩擦愈演愈烈,最终在亚辛平原演变为一场大战。” 文士停顿了一下,对面的男孩趁机开口,“好乱啊。” “怎么了?” “名字好多,阿努拉记不住……”男孩不好意思,又有些委屈,“乌旺能不能讲得慢一点。” “好。”文士微笑道,话音刻意地拉长了一些。 “在亚辛平原上,贺兰、卡瓦绛戈、穆兰锋辛三部集结了各自本部的骑军,以及从草原各地赶来参战的老兵。这些老兵大多原属牧马军骑,在马戈河一役中被击溃,后在各地组织反抗。在击败牧马军骑的时候,达钦汗王考虑到这些骑兵中不少是来自草原各部,即使是他,也不愿得罪太多部落,所以这些俘兵最终大多以赎买的方式被释放。” “牧马军骑!”阿努拉叫出声来,他听过这支骑兵。 文士欣慰一笑,继续阅览古籍。 “亚辛平原一战,察蒙山部临阵倒戈,达钦汗王当场战死,霜狼部、铁台部逃回北原,最终在北原被灭族。此战后,各部以人数为计,草原大会仅有四部有资格进入。因为草原大会的主部数量不够,故而,以地域划分再选四部,组成以八部为主的草原大会,推举贺兰部主君铎兰为新汗王。” “安宁并未持续多久。草原内乱近五十载,早已千疮百孔,而在中洲,虞王朝的皇帝励精图治,已有盛世之兆。在中洲兴武一年,大皇帝亲命陆林洲、王世山率五十万人北上,强逼蛮族重新签订马市条款。” “面对中洲的敌人,在草原大会上八部出现分歧,四部主战、三部主和、一部弃权。然,虽有分歧,但铎兰汗王执意要战。原因无他。在铎兰诞生时,北庭宫初立,蒙歌汗王虽然残虐,但北庭宫的建立对于草原牧人而言就是信仰,因为在那一天,整个草原才有了属于自己的心脏。” “铎兰在童年时期被灌输的理念就是蛮人好勇为王,草原骑兵举世无双。彼时情况的确如此,北原的雪狼骑、山甲骑,西边米哈吐鲁草原的荒骑军,伊姆鄂草原的虎翼骑、牧马军骑,以及东南山脚下贺兰部的大蒙骑兵。” “民间流传着一句话:草原的骑军只要有一支踏上中洲的幽北大地,就能踏破他们的帝都。” “然而,横贯东西的崇山峻岭以及十余座大小关口将蛮族人拒之门外。他们原以为那些高山雄关是为了保护中陆人的,因为他们实在是弱不禁风,要么就是满身横肉的商人。” “但现在,局势变了。中洲人跨过了山脉,带着他们的强弩铁甲一步一步向北庭宫进发。蛮族人这才发现,那片高山原来也是是保护他们的!” “整个南方几乎无险可守,大虞的军队轻而易举地穿越了索台丘陵和亚辛平原,直抵伊姆鄂草原南线的沃姆河。” “两军在沃姆河南北岸相对,铎兰汗王第一次见到了中洲的名将,陆林洲和王世山。他们是那个时代中洲最好的将领,几乎不弱于蛮人勇武的身形令铎兰汗王也暗暗心惊。” “在他们身后,冀北强弩傲立阵前,幽北骑兵护住两翼,还有传说中的黑旗军。黑旗军来自大虞南方,他们拥有最好的铁匠打造铠甲盾牌,是当时大虞最精锐的一支军队,由另一位名将李行舟独自指挥。” “那一战本无胜算,但中洲人太轻敌了。”文士自顾自地感慨一句。 然而,他放松的神情突然绷紧,已知的结局被串改了。 书页忽然清晰了一些,文士的目光顺着向下。男孩乖乖等待,安安静静地看着文士认真的样子。 “大败…怎么会呢…不应该啊……”文士喃喃自语。 男孩伸长脖子,想要听清文士在说些什么。 “怎么会这样?”文士往后翻了几页,一脸的不可置信。 男孩有点害怕,又把脑袋缩了回去,身子坐得扳直起来。 “不是大胜吗?”文士瞪大双眼,“蛮族大典上写着的!沃姆河两侧突现大蒙骑兵,奇袭虞军两翼,冀北强弩背靠沃姆河无路可退,虞人最终还是依靠黑旗军才保住了一部分力量……” “黑旗军……”文士忽然呆住了,紧锁眉头陷入沉思。 “是了!都是假的!怎么可能胜?北陆二十万蛮族对五十万中陆军队,纵使是平原,纵使是虞军冒进,也是难以取胜的。”文士激动地说着。 “我们没有赢,是惨败……是惨败……惨败。”下一刻,文士开始呢喃。 “兵败沃姆河后,虞王朝由盛转衰,后王侯叛乱……”文士眼前一亮,似乎抓住了关键,“不对不对!他们虽然在沃姆河赢了,但没几天就都退回关外。对了对了!是先有王侯叛乱,虞军才会退兵,并不是兵败导致了叛乱。” “说通了,说通了!阿努拉,说通了!”文士激动地看向男孩。 “乌旺生病了吗?”男孩怯生生地问。 “没有啊。”文士一愣。 “那你为什么脸色变得那么快,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很生气。” “我没事。”文士无奈一笑,伸手捏了捏男孩的脸颊。 男孩咯咯笑出了声,文士用指面刮过男孩鼻梁,叮嘱道:“该回去了,不然他们要该来找你了!” “不要!”男孩小手拍上桌面,摇头道:“在乌旺这里感觉很舒服,虽然阿努拉听不懂乌旺说的东西,但看到乌旺开心,阿努拉也很开心。” 文士欣慰地笑了,随即把古籍合上,递给男孩。 “这本史书就送给你吧。”文士认真叮嘱,“这是一本很重要的书,是乌旺花了好长时间才弄到的,阿努拉一定不要把书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男孩重重点头,小手抚在书面上,感受着兽皮粗糙的质感。 突然,一阵阴风袭来。 “偷书人往这边跑了!”远处传来人声。 文士大惊,撩起帐帘,不远处有火光闪现。 突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道火把的光影在帐布上摇曳。 “阿努拉别乱动!”文士猛地起身,吹灭桌上的油灯,然后掀起帐帘就往外跑。 “在那!”帐外有人大喊。 人们从帐子外跑过,火光从帐布一端穿向另一端,最后随着脚步声彻底消失。 黑暗中,男孩颤抖着蜷缩起来,低唤了一声“乌旺”,但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这天之后,男孩再也没见过乌旺,那似乎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第20章 北庭之殇(十九) 落日黄昏。 依马北草原仿佛一片金色的海洋,夕阳的斜晖如金纱般泼洒在帐子群的西侧。远方的牧民开始离去,绵长的牧笛声从远及近,一柱柱炊烟从帐前升起,歌舞声伴随着浓郁的香味飘向长空。 一位巡守的铁游骑骑长回望向营地,满眼的不舍。部族的武士们在依马北草原上捕了一百多只野牛,再算上其他数不尽的猎物,这一天可谓是满载而归。 而他却很不幸地被调出巡守。 这些从北边来的野牛,就连阿勒斯兰的贵族老爷们也不是每日都能吃得上的。 所有人都感恩于草原母亲的馈赠。 大营内,人们仿佛忘记了此次游猎的主角,贵族们不再谈论哪个少年会在寻猎中脱颖而出,而是在帐前吹捧着自己相识的武士,述说着猎牛时的经历。 武士们拍手摇头高歌,到处都能听见牧牛孩童曾经哼唱的曲子。 贵族们短暂放下身段,试图融入到武士们的歌声中。 金边圆顶帐外,四道小小的身影围坐在一处升起的火堆旁。 海瀚甩了甩手上的油渍,惬意地闻着火堆里烧出来的牛粪香,只觉得浑身有劲。 哈依真蹲坐在火堆旁,土色的小脸上沾着碳灰,两手抓着细长铁木棍,另一端串着割好的带血牛肉,肉汁滴在火堆上,时不时发出“滋拉”的声音。 阿木尔也在这儿,这位阿勒斯兰的五王子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架子,只见他坐在一张木凳上,搓手静等着女孩烤好牛肉。 “阿努拉?”海瀚见阿努拉发呆,不由喊了一声。 “嗯?”阿努拉目光从火堆移开,“怎么了?” “你在看什么?这么入迷。” “没什么,就是……走神了。” “有什么好想的,这么肥嫩的牛肉。”海瀚指着铁木棍上串着的牛肉,“北原的野牛!这种牛肉,你在东边能吃到吗?” “是很好吃。”阿努拉不由称赞,入口的油脂香味实在是回味无穷,是兔肉、羊肉都比不了的绝味。 “好了!”女孩蹲坐着,突然伸直腰,把肉串递给三人。 火堆旁的另外三人各自拿起自己的棍子,刺挑出一片牛肉。 海瀚咬了一口,满嘴都是油。 “好香啊!”他忍不住发出声,就连眼睛都闭上了,仿佛吃到了草原上最美味的东西。 另外两人也咬了一口,细腻的脂香顷刻间将味蕾包裹,就连平日里吃惯了美食的五殿下也赞不绝口。 女孩不太熟练地串肉,串好后继续炙烤于火上。 这些牛肉都是在粗盐水里浸泡过的,之后还会涂上一层獭子油,已是入味。 火星飞溅。 又是几片红透的牛肉,男孩们逐一挑走,就像三只小狼撕咬起狼群叼回来的猎物。 也不知道女孩串了几次肉,男孩们吃得很饱却停不下来,就连油脂滴在衣衫上也浑然不觉。 阿木尔又挑了一块肉,刚要下口,忽然听到一声咳嗽从身侧响起。 他偏头看去,老女奴正在不远处瞪着他,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 “又不能多吃了。”阿木尔心里暗叹。 在其余人惊讶的目光下,他将牛肉递给女孩,微笑道:“我吃不下了,这块肉就给你吃吧。” 哈依真顿时一惊,手上的铁棍掉在草地上。她连忙拜伏,惊讶之余更多是惶恐。 周围看似忙碌的、来回走动的奴仆们动作忽然慢了许多,他们或多或少都暗暗看着这里。 野牛肉停在半空,被火光照得油亮,悬着众人的心。 阿木尔抬起一只手想要扶起她,却忽然停在原地,而后又收了回去。 他暗暗看了身旁一眼,就这么举着手,而后神色淡然地看着低头女孩,而周围也无人出声,只有远处的歌声还在轻轻回荡。 哈依真浑身开始发抖,急得都要哭出来了,没有得到允许她就只能继续跪着,更别说是五王子递来的食物,她是真的不敢要。 “你就接着吧。”阿努拉突然开口,漫不经心地说。 话音很轻,像是随口一说,可又让人感觉到莫名的安心。 活门被打开,死沉的潭水开始涌动。 哈依真感觉压力一轻,跪谢着接过阿木尔递来的肉,油脂从掌缝滑落,不断滴溅在她的发间。 “我举了这么久哈依真都不要,阿努拉你一开口她就接着了。”阿米尔微笑着看向邻座的少年,也漫不经心地说:“她倒不像是阿勒斯兰的奴隶,反而像是你们布兰戈德的一样。” 此言一出,阿努拉心头忽然一跳。 海瀚愣愣地看了过来。 阿努拉没有躲避,直直地对上了阿木尔的目光,“五殿下言重了,哈依真她不是不要,而是不能要!” 哈依真大惊失色,浑身发颤,再次拜伏在地,发辫都埋进了草里,两手则将牛肉捧过头顶。 “哦?”阿木尔饶有兴趣地问,“怎么个不能要?” “您只对哈依真说了一句话,与其说是赏赐,倒不如说是试探。”阿努拉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道:“奴隶是不能猜测主人心思的,哈依真不知道五殿下是否真要赐肉给她,您不在她拜伏您的时候坚持下去,她又怎么知道该不该接受您的赏赐?” 哈依真眼前一黑,抖得更厉害了。周围的奴仆们也惊惧于他对五王子说的话,有人已经开始惶恐地向外走去。 在草原,手无寸铁的人触怒带刀的人,往往会被视作羞辱,而蛮族人受不了羞辱,刀一定会出鞘。 阿木尔眯起眼睛,目光逐渐冰冷下来,火光打在他的脸上不断变幻,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阴翳感跃然而现。周围的人看着阿木尔的眼睛,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寒意,就像是看着两枚沉淀在湖底的黑石珠子,明知道这湖很深,可却还是忍不住地想要被吸引进去。 一般来说,奴隶在受到主人赏赐时,不能第一时间接受赏赐,因为他们不能自己去判断主人是否真的在给予他们赏赐。有些贵族极度厌恶贪婪的奴隶,他们会通过假意的赏赐来试探自己的奴隶。 如果奴隶接受了赏赐,等待他们的就很有可能是死亡。 “怎么个坚持法?”阿木尔玩味地看着阿努拉。 “就是……”阿努拉再犹豫,“就是当您赏赐您的奴隶时,他们第一时间会拒绝,这很正常,哈依真并不是一个贪婪的人。只有当您再次开口,他们才有接受赏赐的权利。” 阿木尔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说:“如此了解奴隶生活的人,大概有三种,一种是奴隶,一种是学士,还有一种是……贵族。” 还没等阿努拉反应,旁边的海瀚突然呛出声来。 “咳!”有人立刻递上水袋,海瀚想也没想,接过来就往嘴里灌。 “你没事吧?”阿木尔快速起身,走向海瀚。 “没……没事。”海瀚大口喘气,摆摆手,“就是太好吃,噎到了。” “嗯。”阿木尔幽幽地看了海瀚一眼,又坐了回去。 阿努拉没有说话,目光暗暗看向外围,成队的北庭近侍游走在四周,那些看似忙碌的奴仆们实际上都在或多或少注意着这边,或者说,是在注意着这位五王子。 周围似乎都是保护他的人,他在阿勒斯兰的地位很高,而且他的心思很深。 阿努拉简单做了一个判断。 他曾从海瀚口中猜测过这位五王子的性格。按照海瀚的话来说,这位五王子性情温和,从来没有生气过,而且也喜欢和他一起偷偷跑出去玩耍,完全就是一个天性淳朴的蛮族少年。 但刚才,五王子话里话外似乎听不出有什么温和的感觉,更别说是天性淳朴了。 本来阿努拉以为他最开始对哈依真的为难只是无心之举,但当他开始追问时,阿努拉这才意识到这位五王子没有那么简单。 “哈依真,你起来吧。”阿木尔淡淡地说。 哈依真慢慢起身,不敢抬头,油水从手心滑进袖口,她没有去擦拭,只是捧着一块牛肉愣坐在原地。 海瀚刚缓过气来,看到另外两人手里一口未动的牛肉,不由地一愣。 “你们怎么不吃啊?”海瀚惊讶道,“这么好吃的肉!” “你还想吃吗?”阿木尔冲海瀚笑了笑。 “想啊!”海瀚眼里放光。 “姆妈。”阿木尔唤了一声。 “在,殿下有什么吩咐?”老女奴从远处跑来,跪在阿木尔身侧。 “去烤些野牛肉来。” 老女奴眉头一皱,目光如刀般扫了一眼哈依真,后者还呆坐在原位。 “殿下是觉着烤的不好吃吗?”老女奴话有所指。 阿努拉听着不舒服,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哈依真的裙摆。后者如同触电般弹了一下,然后心有余悸地看向阿努拉。 “烤的很好吃。”阿木尔笑着说,“不过,哈依真已经替我们烤一晚上肉了,正好让她休息一会。” “是。”老女奴收回了目光,点了下头,随后快步离去。 阿努拉看向阿木尔,却见后者正好也在看他。两人再次对视,阿木尔歉意地笑了笑,随后表示道:“快吃吧,不然一会肉就干了。” “谢五殿下。”阿努拉在心底松了口气。 “不客气。”阿木尔笑了一瞬,但又突然面露疑色,而后神情渐渐恢复如常。 两个少年心里头都跟明镜似的,那种对话术的敏感是只有沉浸在权力中会有的,他们彼此针锋相对,却也互有退让。 就比如最后那句“快吃吧”,这句话是对着哈依真说的,但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说给旁边的阿努拉听的。阿努拉也听得明白,在这里五王子的话分量是最重的,想让哈依真心安理得地吃肉,也只能由五王子亲口下令,所以阿努拉要谢他。 但是,唯一让阿木尔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个外族的少年要对一个女奴隶释放善意,这绝对不是因为喜欢,没有哪个少年能埋藏住这种情感。另外,他看那个女孩的目光没有什么特别的,是正常人相处时的眼神。 所以是为了什么? 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阿努拉就是单纯把哈依真看作是普通的人罢了。但阿木尔永远不会理解这个道理,因为从他生来被灌输的思想中,从不会有人教他将奴隶视为常人来看待。在他们这群人看来,牧人是牧人,奴隶是奴隶,包括他们的后代,两者是区分开来的。 阿木尔默默地低下头。 阿努拉的身份,其实他是知道的,是汗王告诉他的。但汗王对他提了一个要求,就是要他了解清楚布兰戈德部现在是什么情况,也就是阿努拉的本家。 在听到父汗的要求时,阿木尔本人是有点惊讶的,不解于那个在自己看来无所不知的父亲,竟然也有不清楚的事情,现在再加上阿努拉的刻意隐瞒,他对这个东边的大部落更加好奇了。 阿木尔缓缓起身,其余三人也连忙站了起来,不远处的奴仆迅速跑来递上帛布,供他擦拭双手。 “诸位,我先回帐子里了,阿爸安排的课业还没完成。” “好。”海瀚应了一声,“一会能去你帐子里吗?” “阿爸可能也会在帐子里,海瀚如果不怕的话,可以来。”阿木尔笑着说。 “算了,我还是去看他们烤肉吧。”海瀚连连摇头。 奴仆们弯腰簇拥着华袍少年离去,哈依真也想要离开,却被一只手给拉住了。 “阿努拉,要不要一起去看他们烤牛肉!听说,有人在搞牛宴呢。”海瀚脸上透着神往,眨巴着嘴,“之前庙里搞过一次,牛肚和舌头是我这辈子也忘不了的美味!” “算了,我留下来看帐子吧。”阿努拉感到有些疲倦,他们搬了一下午的帐子。 “那我去看看,晚点回来找你们。”海瀚留下一句话,转身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火堆前,阿努拉先坐了下来,然后拍地示意女孩也坐下。 女孩默默地坐下来,一声不吭地盯着火堆看,好像那些窜起的火苗里藏着什么东西。 周围似乎安静了些,嘈杂的人声也在五王子离开后变得轻了许多。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聆听夜风里传来轻歌和火堆深处细微的破裂声。 过一会儿,女孩忽然把头埋进膝盖里,双手揉捏着麻布裙摆。 淡淡的抽泣声从裙间传出。 阿努拉先是疑惑于何处发出的异响,一转头就看到旁边的女孩埋着脑袋,肩膀轻微起伏。 女孩似乎在哭? “哈依真?”阿努拉靠了上去,轻唤一声。 女孩没有回应。 “哈依真?”阿努拉又唤了一声,这次声音抬高了些。 “嗯?”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 她真的在哭! 阿努拉脸上出现一抹慌乱,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女孩为什么会哭,或许是来自刚才的压力,又或许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了,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如何安慰女孩,他却并不擅长。 阿努拉自己小时候也经常会哭,每次也都会把头埋得很低不让别人看见,然后就会有人来拍自己的肩膀。他早就不记得那些拍过他肩膀的人说的什么,但每一次都让他觉得很安心,就像是一个人待在黑暗中,总是会有人带来光明。 他觉得这些人的光辉之处就在于此,他们总是能在你的情绪处在低谷时给予安慰。也许不需要什么承诺,也无需引起共鸣,只是轻轻地把手搭在别人的肩上,就足以让那些陷入低谷的人觉得安心。 所以,他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阿努拉伸出手,想要搭上女孩肩膀,可周围传来的嘈杂人声却仿佛一只钳子拉住了他,他的手就这么停在了半空。 周围还有人看着,我把手搭上去真的好吗? 说些什么吧…… 我该说些什么?我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哭。 发梢上淡淡的花香钻进少年的鼻间,他眼里一闪,似乎在路上闻到过,那是一片紫色的花海。 烤肉、花香…… 他的手最终还是没搭上去,只是轻轻问了一句。 “是想到什么伤心的事情了吗?” “我没事。”哈依真脑袋偏向另一边,迅速用袖口拭干眼泪。 “那你是想家了吗?”阿努拉挠挠头。 “不是,我已经没有家了。”女孩转身,背对着他。 他顿时有些尴尬,也想起了女孩的身份。 奴隶的生活是非常艰苦的,无论是在生活,又或是与人接触,每一天都是新的煎熬。很多奴隶孩子生来就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一个奴隶母亲想要拉扯大一个孩子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遇到好心的主人。 奴隶的孩子要想成长,就必须学会吃百家饭,说难听些就是乞讨。对于他们而言,生存的代价就是舍弃尊严。也因此,这些孩童的心灵成长近乎是畸形的,没有人会教他们什么是理想,更不会有人给予他们尊重。 真要说起来,他们的信念或许就是活着。 姑且不说贵族,就连贫苦家庭的孩子也能为一个理想而拼尽全力,但奴隶的孩子从记事起,眼里看到的世界就是灰色的,没有吃食,没有新衣服,更不会有梦想等着他们实现。第二天初升的太阳对他们来说,或许已经是一种极大的藉慰。 家,这种概念对奴隶们来说太遥远了。 阿努拉心中没来由地一痛,仿佛被鞭子抽了一下。紧接着,一股难以言表的厌恶感涌上心头。 他不喜欢这种相处方式! 无聊,压抑,虚伪。 “哈依真……”男孩的声音忽然低沉,“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喜欢的东西?喜欢的东西……”女孩愣住,然后控制不住地重复了一句。 阿努拉深深吸口气,把心头的不适压了下去。 “是的,喜欢的东西。”他说,“比如我,我喜欢看史书。因为史书里有很多像汗王一样的人物,索尔根汗王,草原上难得的雄主!他们这些人的一生总不是一帆风顺的,但却能一路坚持。我很喜欢那种感觉,那种过去英雄们拔出剑高呼的热血沸腾,他们会在大火烧起来的时候第一个冲进去,所有人都会发出赞叹!所有人都会紧随其后!” 阿努拉向后一仰,平躺在草地上。 “我们啊,都是小人物,历史是不会记住我们的。” “所以,我们有什么好想的,又有什么好伤心的呢?新的一天,新的朋友,新的地方……”阿努拉止住话音,嘴角不经意间挂起一抹笑意,“能来到这里,交到新的朋友,吃到这么鲜美的牛肉,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真要说很困扰我的事,那就是不能像兄长们一样骑着马在草原上驰骋。”阿努拉目中透着追忆,以及淡淡的神往,“我力气不够,马儿跑起来就能轻易把我甩下去。而且我应该也长不高了,大人们都觉得我没能力骑马,但我就是忍不住去想,想着有一天能够骑上属于自己的马儿,跟在哥哥们后面。但这……好难,哈依真……真的好难啊。” 不知何时,女孩已经把身子转了过来,小手环着腿,静静地听男孩讲这些事情。 “哈依真呢?”阿努拉平静地问,“你有什么烦心事吗?” 女孩目光一闪,然后快速移向别处,默默地摇起头。 阿努拉偏头看向女孩,火光时不时会打在女孩脸上,那是一张消瘦蜡黄的脸,一块显眼的烙印几乎填满半边脸蛋。 阿努拉认真打量着她,发现她的眼睛是幽蓝色的,像是洁白湖面上倒映的蓝色月亮,淡淡的墨眉像是描出来的一样。 她的底子很好。 阿努拉在心底叹一口气,那枚烙印已经摧毁了女孩的一生,随着女孩的成长,它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显眼。 “阿努拉……”哈依真忽然开口,声音低低的。 “怎么了?”阿努拉回过神来。 “你和海瀚不一样,和五殿下也不一样……”女孩犹豫良久,鼓起勇气问:“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阿努拉欲言又止。 是啊,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关心一个奴隶女孩? 是可怜她的身世吗?不是,身世可怜的奴隶他见得多了。 是因为她的容貌?也不可能。 此时,这位在未来将掀翻旧世界秩序的少年还未意识到自己将为何而战。现在的他,只是在为一颗不被认可的雄心蒙上一层阴影。 “或许是因为海瀚吧。”阿努拉突然想到他,随即说,“海瀚是个很好的人,对我也很好。他跟我说过哈依真,说你也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所以……我们也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是吗……”哈依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但又在下一刻低下头,“嗯,海瀚是个好人。” 她隐隐能察觉到,阿努拉和海瀚不一样。虽然海瀚对她确实很好,但在和海瀚的相处时所感受到的,与在和其他人相处时感受到的东西是一样的。 他们一个是主,一个是仆。 在五殿下面前是,在海瀚面前也是。 哈依真幽幽地看了男孩一眼,心底对自己说:“在他面前不是的。” 阿努拉就这么躺在草地里,闭上眼睛,思绪追逐着无数宏大叙事,渐渐出了神。而在他的旁边,女孩继续抱着膝盖,默默地盯着黯下去的火堆。 许久之后,女孩借口去打水便离开了。阿努拉侧过身子,借着微弱的火光继续思索着,渐渐地,帐前的火熄灭,只余一缕青烟向空中飘去。 而他,也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 第21章 北庭之殇(二十) 此前不久。 金边帐帘被侍女左右撩开,披着白锦袍的少年捂住鼻子钻入帐中,烈酒刺鼻的气味也随着撩开的帐门涌了进来。 青色坐床上的男人摆了摆手,侍女们迅速合上帐帘,熟练地将彩色丝锦缠上。酒味淡了许多,但扑面而来的浓郁疍木香却令少年顿足。 疍木香是草原东南部的产物,中洲人称为荒草熏。疍木棕黄,木叶枯卷,如同西域荒漠里生出的草一样。木香内敛,经烧成灰粉后混以凝脂便可成香熏,也可以叫做疍木熏。 帐内四面烛台停摆,烟缕蜿蜒向上。 “上来吧。”索尔根汗王指着台下,那儿有一张座椅。 “汗王。”阿木尔恭敬地行一礼,在外人面前他都是称呼其为阿爸,但当父子相遇,他一直都称呼汗王。 “你和那个布兰戈德的小家伙聊得来吗?”汗王脸上泛起红晕,黑玉浆的后劲上来了。 “他很聪明。”五王子面露思索之色,“还有……就是很善良吧。” 这一路上,他也慢慢想清楚了那个男孩对身旁女奴的态度,如果不是因为喜欢,那就只能是因为太善良了。 汗王眯了眯眼,眩晕感退了一些,随即开口问道:“那关于布兰戈德的事情,你问了吗?” “没有。”阿木尔面色不变。 “为什么?”汗王的声音沉了些。 “他很聪明。”阿木尔又重复了一遍。 父子俩突然都沉默了,汗王斜眼盯着台下的孩子,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而阿木尔就这么静坐着,目不转睛看向地面。 大帐里静得出奇,汗王最终还是没能等到孩子开口。 “阿木尔,你们聊了什么?”汗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聊了聊野牛,还有阿勒斯兰里的一些无关的趣事。” “就这些吗?” “就这些了。” 汗王沉默了一会,随后长长地吐了口酒气,垂着的眼里似乎多了一些倦意。 “对了,今晚的牛肉怎么样?合你的胃口吗?” “牛肉很好,就是吃多了腻。”阿木尔想了想,“不过,海瀚挺喜欢吃的,我想父亲能不能回去赏他一些?” “可以。”汗王点点头,“宫里带来的仆人还够使唤吗?” “足够了。” “被褥衣物还有什么缺的吗?” “夜里温凉,倒不需要太多褥子。” “有什么缺的,你就来告诉我。” “好。” 大帐里又是一阵沉默。 其实在外人看来,这几年汗王对五王子的宠爱远远超过其他王子。现在的北庭宫里只有汗王、两位阏氏和五王子,而大王子、二王子和四王子早在两年前就搬了出去,各自在北庭宫附近寻了大片地搭了帐。 有人觉得是因为三年前春猎的祸事,使得汗王对另外三位王子心灰意冷。也有人觉得是因为汗王对若颜可敦有所亏欠,所以才会把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儿子放在身边。 而其他三位王子之所以会搬离北庭宫,则是因为他们都已经有了成家立业的能力,所以汗王希望他们离开自己的保护独立起来。 然而,无论怎么说,汗王对五王子的宠爱是所有人都看得见的。 但现在,这对父子的相处实在是有些难堪。 此刻,帐外传来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路小跑的侍女们在帐外撩起帘子,后面跟着的武士在北庭近侍的陪同下弯腰入帐。 “禀汗王!”武士半跪在地,“护送外族少年的骑队都顺利回来了。” 汗王点点头,能都顺利回来就说明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 “第二批交接的陪护出发了吗?” “准备出发了。”站在后面戒备的近侍开口回复。 “去,告诉他们,不到生死攸关的时候,不许出手!” “是。”近侍应了一声,却没退去。 汗王犹豫片刻,指头敲打在平桌上。众人静候着,期间不忘对一旁的五殿下点头示意。 “阿木尔、瓦图塔留下,其他人下去吧!”汗王挥挥手,其余人倒退出帐,只留下一名近侍和五王子还在帐中。 帐外侍女待脚步声远去,汗王摸着手上的铁指环,缓缓地说。 “瓦图塔,你私底下去找几个熟悉北原的斥候,让他们去北原探探,要是见到狼了就立刻回来报我。” “是。”近侍应了一声,等了几秒后才离去。 脚步声渐远,帐内的气氛似乎又要静下来。 大帐中间的火盆忽然有些显眼,父子俩谁也不看对方,而那些火光和帐帘上隐约浮现的人影正好能容得下他们的全部目光。 “汗王。”孩子的声音突然响起,大帐内压力骤减。 “说。”汗王直了直身子。 “为什么要帮姐姐找丈夫?”五王子抬起头,目光毫不避让地直视坐床上的男人。 “你的姐姐长大了,也到了要成家的时候。”汗王面无表情地说。 “可姐姐不愿意,她有喜欢的人了。”阿木尔压低着眉,语气随话音愈发低沉,“儿子觉得亚逊哥哥人很好,父亲为什么要抓他!” 汗王沉默了一会,冷冷地道:“这事由不得她。” “为什么?” “因为她生在北庭宫里,只有草原上最强大的武士才有资格做她的丈夫。” “可姐姐不愿意!”少年一字一顿地说,低低的声音里仿佛藏着怨气,连高座上的老人都感到惊疑。 “你的姐姐,苏苏里玛·阿勒斯兰,她的姓氏不是部族赐给他的,而是从她诞生的一刻就是这个名字,是天生就有的!”汗王站了起来,眼里逐渐冰凉,“部族给予了我们至高的权利,是因为族人们相信只有我们才能保护好阿勒斯兰部在草原上的地位,而想要守住我们的位置,就需要更多的权力,草原上能承载权力不仅需要血脉,还有力量!为了这个平衡,任何人都可以牺牲!” “权力……”阿木尔脸色一白,嘴角不住颤抖起来,既是因为畏惧于老人凶狠的眼神,也是因为愤怒。“那我们呢?也是汗王随时可以丢掉的东西吗?” 汗王摇了摇头,缓缓合上眼睛,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黑玉浆的酒劲恰好在此刻开始褪却,一股深深的倦意涌上心头。 “父亲!”阿木尔也站了起来,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在一阵不均匀的呼吸声中吐出了一句话,“父亲,我……我不想学了。” 汗王猛地睁眼,身子微微前倾,就像是匍匐的狮王嗅到了敌人的气味,强烈的领地意识在这位老人眼中迸发而出。 只不过,越过狮王底线的是他的儿子。 帐帘不知什么时候裂出一条缝隙,流风不再清凉,帐子里的气氛粘稠得让人觉得恶心,仿佛是某种奇特的压迫感灌满了这座大帐,就连火盆底下窜升的火焰都莫名低了几分。 阿木尔浑身开始发软,嘴角微微颤动,几乎要跪了下去,可当他看见父亲那双淡漠无比的眼睛时,心里的畏惧却一下子轻了许多,这是失望的眼神,是阿木尔不愿看见的,也是叫他不断坚持下去的动力。 以前的他会因为不让父亲失望而去坚持很多事情,但现在,他只是不想自己对自己失望而已。 “父亲教会我识字,教我认识了很多学士、很多军队里的叔叔。学士们人很好,那些叔叔们也是。他们教我读书,读了好多历史,从咱们部族的历史一直到整个草原的历史;也有地势知识很厉害的学士,他们教我从伊姆鄂草原认到东野山脉,最后是中洲的地图。” “可戈叔叔带我去了军营,教我认得了什么是沙盘,那时候我看着叔叔们拿起一个泥人,然后放下,最后推到另一个泥人。我那时候不懂,只觉得那个盘子好大,那些泥人捏得很好看。可现在,我再想起那时的画面,却感觉很害怕。” “那个被推到的泥人在东边,泥人旁边插着的旗子是木瓦部的大旗,叔叔们是要去杀了他们,他们后来也都死了。” 汗王静静地看着阿木尔,原本即将爆发的怒意也冷下了许多。阿木尔早已收回了目光,随着起伏的声音在大帐中央来回地走,走得很慢很慢。 “三年前,三哥哥失踪了,大家都没找到他。父亲告诉我,是其他三位兄长杀了他,还叫我不能像他们一样。我不明白三位兄长是什么样?他们都对我很好,可父亲却说是因为我太弱小了,所以哥哥们才会对我好。” “还不止如此啊,我身边的人也都觉得是其他兄长们做的,但他们都不敢说,除了海瀚。只有他会跟我说这件事,然后不停地叫我小心兄长们,叫我做一个好人。他和父汗一样都是为我好的人,这样的朋友,父亲为什么会嫌弃,为什么会不停阻挠我和海瀚玩呢,儿子不懂!” “从前我想做什么,想去哪里玩,只要没有危险,您都不会阻拦。自从三哥不在了之后,您好像变了一个人。您叫我留在宫里,让我背那些兵册,带我去大殿上听叔叔们为了奴隶和土地吵架,还让我看着您处死那些罪人。” “这是您的生活,不是我的。” “当您说要我继承您的位置时,我觉得这就是个玩笑话,可您当真了。” 阿木尔忽然跪拜在地,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很有力量。 “父亲,儿子连马儿都驾驭不了,如何能驾驭这片草原?您说兄长们不像您,比您更残忍、更无情。可论及残忍无情,兄长们真的比得上您吗?儿子不想像您一样,把刀架在哥哥们的脖子。” “够了!”汗王突然怒吼。 阿木尔的头埋得更深,一滴一滴泪珠浸湿着这片土地。 “阿木尔。”汗王走到男孩旁边,蹲了下来,抚摸着男孩的脑袋。 “三年前的事情,阿爸也不想看到,但它就是发生了。”汗王低着头,目光突然变得异常平静,“你是从哪里知道了那些关于我的事?” 阿木尔一声不吭,深深地拜伏着,不想父亲看到他的眼泪。 “跟我说说吧。”汗王的声音似乎夹杂一丝恳求,像是老了很多。 “是一些贵族们。”许久,阿木尔的声音从底下颤抖着传出,“您私底下跟他们说过,要立我为世子,他们知道后,就把……把风吹来儿子这里了。” “我知道了。”汗王抬起头,语气平淡,目中闪着藏不住的杀意。 “父亲!”阿木尔说,“您真的杀了吗?” 汗王没有说话,一声不吭地走向帐门。他没有回答,却又好像回答了。 “阿木尔。”汗王撩开帐门一角,遥望着远方。 那是一片广袤的星空,有夜枭在飞,最终停在岩石间和草地上。星空下是一柱柱腾起的炊烟,还有漫天的欢笑歌舞声。 “你还小,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残忍,什么是真正的仁慈。”汗王眼里透着追忆,“你是个很有善心的孩子,但你的善心是要留给这片草原的。” 阿木尔抬起头,看向汗王的背影。 “海瀚也是个好孩子,但你要明白,如果你离他太近,不仅帮不了他,反而还会害了他。”汗王的声音幽幽传来,“你的姓氏里天生就有阿勒斯兰这四个字,只有当你真正坐稳在这个位置上时,你才能去追求和享受你要的生活。我问你,如果有一天,有人把刀架在你朋友的脖子上,你该怎么办?” 阿木尔默不作声,架刀在朋友的脖子上该怎么办……他的脑子里什么办法都想不到,只想到了一个人,海瀚。 “那就不要有这么一天!” 汗王突然转过头,对视上阿木尔的眼睛,“如果真有这个人,你就早早地杀了他;如果真有这一把刀,你就砍了铸刀人的手;如果你真的有这样的朋友,那就在你能掌控一切之前,离他远远的!” 阿木尔呆呆地看着父亲,脑海里不断浮现起汗王脸上那一闪而逝的凶狠,在这一瞬,他忽然想明白了很多。 …… 第22章 北庭之殇(二十一) 夜深,皓月高洁,星云如点缀着玉珠的轻纱覆映在夜空上。月光洒向大地,广袤无际的原野上依稀能望见几棵孤零零的高树,秃鹫三五成群,围绕着孤木发出刺耳的尖啸。 远处有夜枭向北孤飞,似乎在指引道路。 浩瀚原野,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走着,他们相隔数里,几乎是肉眼所能目视的极限,但那是白天时的情况,进入黑夜后,他们将失去彼此的身影,除了前者留下来的脚印。 姆卜沙伸手掏进布袋,解开水袋的绑口,小心地嘬了一口。他舔了舔已经干裂的嘴唇,掂量一下水袋,相比起第一次拿起它,已经轻了许多。 应该还剩六七口。 他已经有四到五个时辰没有进食了,腹中愈发强烈的饥饿感正向他倒计着时间。如果不能尽快找到可供休憩的地方,他恐怕坚持不到明天早上。 得再走快一些了。 姆卜沙提了提肩,摊开羊皮卷,借着微弱的月光勉强辨认着自己所处的位置。 距离目标地点不远了,他的指尖点在羊皮卷上一处,似乎那就是自己所在的地方,依马北草原的中北部。 然而,情况并非如此。 从云端俯瞰,他所在地方是松北原,地处依马北草原的最北边,深入其腹地就能看到北原的守望者——雪松。 这位新手猎人正在迷失方向。 依马北草原的北部过于平坦,一线齐平的天际在日落后就很难寻找到显眼的标的物。 想要在夜间的草原走对路,要么依靠经验,要么地图。 然而,姆卜沙却错误地判断了羊皮卷上所标示的距离,因而也就无法正确找到自己在卷上所处的位置,他本来应该在依马北草原西北部的莫尔湖畔寻找扎营地,那里是草原最大的渔场,也是这次游猎的扎营地。 莫尔湖,依马北草原北部的大湖,也是北陆最主要的三大渔场之一。 也许是过于兴奋,又或是应当归咎于他第一次夜里独行荒野的浅薄资历。总之,他错过了莫尔湖畔温暖的帐篷,只能拖着饥饿和疲惫继续向北前进。 又不知过了多久,只感觉天空又深沉了许多。 夜枭的呼唤越来越近。 这位身形健硕的黝黑少年突然加快了步伐,像是卯足了一股劲,又像是行走沙漠的旅人见到了绿洲。 嗯? 前方逐渐浮现起一线漆影,像是沉睡的巨人在黑夜里匍匐。 那是什么?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姆卜沙感受到一种压抑感,那片阴影好似幽黑的怒潮,却安静得像是已经死去。 它们笔直、细长、高耸入云,宛如矗立北境的天然铁卫,少年震撼于来自大自然的肃然气息。 终于,林立在外的刺刀显出了原形。 漫长广袤的针叶林映入他的眼帘,在昏暗的羊皮卷面上,这里描绘着一棵树,他们说这是“松”。 走错路了! 已经无须再去分辨,姆卜沙一眼就认出来了。新手猎人终于找到了自己在羊皮卷中的位置,却惊讶于自己与莫尔湖相隔的间距。 “这是森林?森林……森林!”他的心仿佛要跳出来。 在最初的恐惧和迷茫后,他的身体逐渐发烫,按捺不住的莫名喜悦充斥心头。 对于蛮族人来说,森林是他们一生都未必能亲眼所见的地方,部族里的大人们说过,林子里处处都是危险,吃人的豺狼、恐怖的巨熊……但这些也是机会。无论是狼还是熊,每一个都是足以在这次游猎中拔得头筹的机会。 当你猎回一只北原的野兽,草原上的其他猎物就会黯然失色,没人会在意他们抓到多少只羊、射杀了多少只獭子,他们只会惊叹于从林中野兽嘴里撬出的獠牙和珍贵毛皮,这些才能真正代表蛮人野性。 蛮族人深藏血脉深处的野性正在被释放。 强烈的饥饿感不停刺激着他,野心和欲望战胜了疲惫,他不只想找到点吃的,还想着如何在獠牙利爪下将弯刀插入野兽的心脏。 在短暂的顿足后,渺小的少年踏进了这片林地。 而在他的身后,远处的黑影驻足片刻,最终也跟了进去。 …… 清晨。 依马北草原,松北原。 淡淡的微光忽然在远处闪过。 从远及近,一线晨曦如同荡漾的水波迅速在原野蔓延,毫无阻碍地扑向松北原的针叶林。林间外围层层叠加的高松并没有能够阻止晨光洒下,穿过树干的间隙,光晕在流动,一瞬间便铺满整片森林。 树木的光影在地上重叠。 清晨的生机最是活跃,森林深处的鸟鸣声此起彼伏,时不时还夹杂着其他动物的叫声。 姆卜沙靠在一棵乔木下瞌睡,上空不断回荡着动物的鸣叫,但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睡眠,直到淡淡的光晕打上眼帘,这位从南边来的小猎人幸运地在北方的土地上醒来。 他缓缓睁眼,入目的是一片棕绿相间的森林。 长弓和箭袋倒在他的身侧,还有一地的松鞘,偶有零星的松果球混在其中。迷迷糊糊中,他舔了舔嘴唇,淡淡的脂香和松香在味蕾弥漫。 “这是哪?嗯!” 姆卜沙突然炸醒,大量信息涌上脑门,拨转大脑的齿轮短暂的卡住了。他渐渐清醒,伸手摸向自己的胸膛,然后是手臂,再到小腿,最后是脸。 “没事……”他低语着,惊恐不安望向周围,嘴里开始不住地呢喃:“没事,没事,没事……没事。” 这是……松! 夜里的他只顾着低头找果子,吃了点果子后正好就撞上了一棵树,树干宽得出奇,但他也没在意,深深的困意绵绵不断涌上脑穴,一靠上树干他便合上了眼睛。 直到现在,稀松相间的树木林立眼前,他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跑进了什么地方。 姆卜沙慢慢把头抬起,而后瞳孔不断放大,震撼的情绪溢于言表。一株高大的常绿乔木映入眼帘——北原红松。但他认不得这是什么松,只知道这是松,而且很大很大。 草原辽阔,却都是矮树,偶有高枝,却藏匿着枯萎的秃鹫巢穴。 大多数的牧民,终其一生也难见参天大树。正因如此,部族里的大人们常在酒帐前吹嘘,红着脸反驳着自己见过十几米高的大树。 十几米! 就是草原上最华贵的圆顶石帐在它面前也不过孩子一般。 姆卜沙从小好勇,在部族的汉子群里自然混得开,他没少听大人们高谈阔论着东野山脉里的大树。那是布兰戈德部的东边,高耸的山脉东侧有一大片比西侧更茂密的树林,他听大人们说得天花乱坠,酒后竟也说出了要去找最高最大的树的这种鬼话。 可这种树要到哪儿去找? 草原辽阔,一眼望去却都是生生不息的野草。 但现在,他找到了真正的大树。 十几米?不,几十米都有!就说那树干,在他的目测一眼后就判断出自己绝对抱不住。 激动之余,腹中突然抽出一阵声响。 “咕~” 姆卜沙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他翻捡出身侧松鞘堆里的松果,正准备剥开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个塔状的果实外就像是一层层倒叠起来的鱼鳞,鳞片如鞘般插在果子上。 饥饿感再次袭来。 姆卜沙不太熟练地去壳,使出了很大劲才捏出一道裂口。他掰开果球,挑出里面的籽就往嘴里送,这一粒粒的小东西香而不腻,虽然量少,但能吃上些东西,对他来说已经很好了。 照样掰了几颗松果后,饥饿感褪了一些,姆卜沙也停了下来。他揉了揉手掌,虎口处隐隐传来阵痛。这些果子太硬了,每开一颗都要费好大的劲。 他坐在地上,打开从大营里带来的布袋,翻出里面的东西。 一把小刀、三卷黄麻布、一个手摇钻、一个水袋、粗细绳两条。 简单实用,都是用得到的东西。 确认并收起布袋里的器具后,他抄起地上的长弓和箭袋,箭袋一共五支箭,应当是够用的。 就在少年惊慌于深林处的未知时,一双眼睛正盯着他。 在远处,披着麻布斗篷的男人半掩在一棵乔木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黝黑少年。 与姆卜沙行进时的左顾右盼不同,男人明显要轻车熟路许多,他远远地跟在后面,灵活地穿梭在粗壮的树干间,只要前面的少年一回头,他就立刻隐匿在树干背后,避免被发现。 这是一位真正的猎人。 …… 依马北草原,莫尔湖 关于这片湖,地绘册中记录:“莫尔湖东西相距八十里,南北四十里,足有九千顷。‘莫尔’二字是由曾经依马北草原的部族古蛮语音译而来,其中的意思是‘水獭’。” 从古至今,莫尔湖畔便是水獭的栖息地,古代蛮族习惯以动植物的名称来给河,湖命名,诸如马戈河——“流魅鱼”、沃姆河——“伊姆鄂乳角鹿”等。 光影在湖面荡漾。 魁梧高大的年轻汉子从帐子里走出来,他的目光顺着湖面向远处眺望,那里是一片苍茫。 湖床的沙砾和鱼儿清晰可见,碧蓝色的湖水几乎与青天相连。极远处是一线苍青,几乎贴着地平线。苍青色之上是白茫茫的云,云儿高低起伏宛若连绵圣洁的仙山。 此等美景,只让人觉得宁静、祥和,再无多余感受。 “蛮族人的仙山是北原上的雪山啊。”年轻蛮族汉子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那片充满蛮荒气息的地方曾经是蛮族人最向往的,白色雪狼的传说也是远古时期的事情了。 为了猎杀仙山的雪狼,部族的勇士们提着干粮和弯刀,只身扎进高蛮的雪山中,每个人都想要给皮甲染上白狼王的血,这是那个时代的最高荣誉,是对勇气最好的嘉奖。 当传说成真时,屠狼的武士披着银白色的长袍回到草原,沿途摘下一朵雏菊,没有一个蛮族姑娘能拒绝这份心意。蛮族少年们大都是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的,他们无不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如英雄般归来,迎娶心爱的女孩。 眼下,整片草原上最优秀的青年们正在依马北的原野中角斗,不只为了汗王的女儿,也为了年少时懵懂的幻想。 帕苏里展开双臂,迎着湖面清风,一时间心情舒畅。 帐外,憨厚老实的渔民们正在编补渔,当见到帐篷门口的年轻汉子时,他们齐齐热情打着招呼。 “帕苏里,昨晚睡得还好吗?”其中一位渔民笑得尤为真诚。 “很好,这是我睡过最安稳舒服的觉了!”帕苏里咧嘴一笑。 “那就好。”渔民说,“已经很久没有像你们这么年轻的小伙子来我们这里了,再晚几年,我们这些老家伙就要跟那湖里的鱼说话了,它们瞧得见的,可比我们多。” “哈哈哈。”爽朗的笑声短促而激烈,长居莫尔湖畔的渔民已经很久没有到外面走动过了。 “以后我常来!”帕苏里也跟着笑。 “好!这个帐子不拆了,留给你来住!” 帕苏里笑容一凝。 这里是莫尔湖畔的渔场,面前扎堆的七顶帐篷只是莫尔湖的其中一个定居点,专门供给捕鱼的渔民居住。 莫尔湖是巴尔瓦盖部的都主瓦西里兰的领地,这片渔场也是他的渔场,而这里渔民则是他的工奴。 通常来说,奴隶分为家奴和工奴。 两者的区别在于,家奴是私人的奴隶,是属于某位贵族的私人财产;而工奴则是部族的奴隶,并不属于个人,因为他们都是因为违反了部族的法令,被罚在某片地区做苦力。 其中工奴并不都是无期限的,有些情况较轻的被罚三五年就能恢复自由,而有些情节严重则是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一百年。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叫这些被罚的人为工奴了,主要原因是不少工奴在法令失效后就能恢复自由身,因此,贸然称呼这些人为工奴将是一种没必要的得罪。 另外,还有一个不被提及的原因就是,有一部分人清楚,这些工奴并不都是因为犯了错而被惩罚,而是因为站错了队被惩罚的。这部分人,都是贵族操弄权势的“牺牲品”。 帕苏里并不觉得这些渔民们是坏人,他们没有抱怨,待人热情,甚至……他有种感觉,觉得这些渔民们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契里夫,你们平时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或者有什么需要吗?”帕苏里说,“等我下次来的时候,可以从阿勒斯兰带给你们。” “哈哈,我们这群老家伙还能需要什么?”契里夫是这群渔民的头,一群人冲帕苏里笑了笑,他接着说,“我记得,纳比达尔是我们这儿时间最短的,好像是十四年,对吧?大荒年那时候来的,他那会跟你现在一样大。” “契里夫,是十年前!”纳比达尔生气地说,“大荒年是十三年前,我是因为在大荒年里拒交羊羔才受的罚,他们花了三年才抓到我!上次喝酒的时候才和你说的!” “是了是了,十年!十年!”契里夫掰着指头,一个一个数,嘴里嘀咕道:“上次喝酒都几个月的事了,谁还记得!” “八个月吧。”有人小声嘀咕。 “哦对,二十七年!”契里夫掰到最后一下,“在这里待的时间最长的是我,二十七年了……” 帕苏里深深地吸了口气,二十七年……多么漫长的数字。 “我们这五个老家伙……不对,是六个,纳比达尔也是老家伙了。”其他渔民都笑出了声。 “小纳比也算老家伙了!哈哈!” “这一晃好像也没几个年头啊,想不到你小子现在也能当一回大家长了?” 老家伙们笑着摸了摸纳比达尔的脑袋,渔网残挂的鱼脂胶粘在一只只粗黑的手上,但纳比达尔毫不在意,只是提肩缩头,然后跟着笑了起来。 他们的笑容很纯粹。 契里夫看着身旁众人打闹,向帕苏里那边坐近了些。 “你呀,不用给我们带东西了,哥哥们平时只要加把劲,多抓几条鱼,把都主的收粮目标完成咯,剩下的鱼够我们跟那些家奴换钱了。” “你有时间来看看我们就行,不用带东西的,真的不用。” 帕苏里轻轻地点点头,心里头却记下了他们八个月才喝上一次酒的事。契里夫离他最近,嘴里嘀咕的那句话,他听得最清楚。 “好小子,你该出发了!”契里夫猛地站起来,眯眼向远方望去。 在渔场的其他定居地,已经有年轻的猎人出发了。在这次竞赛中,莫尔湖的标记不只出现在帕苏里的羊皮卷上,其他人也有。 “你的弓!还有箭!”纳比达尔反应最快,迅速冲进帐子里取出长弓和箭袋。 “还有你的袋子!”另一位渔民提着一个布袋从帐子跑出来。 “谢谢你们。”帕苏里胸口一闷,有些缓不上劲,声音有些虚浮。 契里夫拍了拍帕苏里的肩膀,笑着道:“加把劲!小伙子。不用紧张,汗王选女婿而已,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你呀,要是进去没找到吃的,就回来这,哥哥几个别的没有,鱼呀,管够!” “好。”帕苏里重重点头。 …… 第23章 北庭之殇(二十二) 正午,依马北草原 温热的风吹向原野,半身赤裸的猎骑纵驰草地。 今天是游猎的第二天,入选的青年们昨日午后已经出发,粗算一下时间,这个时候的他们恐怕正在为吃食发愁。 但这似乎并不重要。 骑军并不在乎谁会取胜,谁能最终迎娶公主,他们在乎的是草场上的风和箭矢刺穿皮肉的快感。至于贵族们,纵使他们很在意这次选婿的结果,也断然不敢把手伸向这位汗王的帐下。 阿勒斯兰的贵族们对很久以前的事情都心知肚明,这些年个个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生怕后者翻起旧账。所以,那些贵族们只会关注于选婿的结果,过程……无所谓。 汗王立马于高处,目光游走在远方来回驰骋的猎骑身上。还是老样子,可戈策马在后,寸步不离。 戎旗猎猎,阵前传来一阵惊呼。 一匹黑马兜了个圈子,疾驰着归阵。黑马上的猎手把猎物压在马背上,那是一只棕黑色的野兽,头顶插着一支箭。 “是一只豺狼。”汗王低低地说。 “豺狼?”可戈眯眼看向正在归来的猎骑,但却分辨不出马背上的猎物是什么,“若是真猎到了豺狼,倒是有真本事。” “倒像是在夸你自己。”汗王声音不轻不重。“我记得前些年你北上的时候有遇到过豺狼?” “是,军队刚进北原时,在乌瑙河北岸的平原上遇见过。”可戈说,“不过那时我身边就跟着几个斥候,远远地看着那群畜牲撕扯一只北原耗牛。” “它们是群居的啊。”汗王幽幽地说。 “群居……”可戈想了想,“但也会有落单的吧?” 汗王没有回答他,而是挥手招来一名近侍,指着草原上归来的骑兵吩咐道:“叫他上来。” “是。”近侍退去。 “汗王觉得不妥?”良久,可戈忍不住问。 “怎么说?” “我昨夜睡前想了一阵,总觉得那群野牛不像是碰巧路过依马北,它们跑起来连马儿都要追不上,倒像是有什么东西追着它们。” 可戈有些踌躇,手不自觉搭在马侧的刀上。 “今天又是豺狼,虽说有可能是落单的,但我见过这些畜牲合起力来撕咬耗牛,它们十几只围着猎物转,一只吸引耗牛的注意力,其他的就上去咬,它们不贪心,耗牛一挣扎就退下来。” “我曾想过,若要我领着十几号人,大家都闭着嘴不说话地狩猎,饶是最熟悉的人都不能比那群豺狼做的好,豺狼不会无缘无故落单,一定是原因的。另外,这么多年了,弟弟第一次在依马北的草地上见到豺狼,它们向来不会越过北部的森林半步,兴许是那边出了什么事。” 言及此处,可戈上前,策马至汗王身侧,严肃道:“汗王,我想派几个斥候去北原看看。” “不必了。”汗王平静地说,“已经有斥候北上了,昨夜出发的。” “是。”可戈先是惊讶,接着释然地笑了,“也是,我这笨脑袋能想到的,哥哥怎么想不到呢。” 汗王忍不住扬起嘴角,打趣道:“你若是笨人,我把铁游骑交给你,岂不是要成族里的罪人了?” 片刻,猎骑提着豺狼尸体上来,两名黑甲武士跟在两侧。 “汗王!”蛮族汉子半跪在地,汗珠从黄铜般的皮肤滴落。 “起来吧。”汗王下马,立刻就有近侍上来牵过缰绳。可戈也跟着下马,随汗王一起走上前。 “这箭够深,真是我阿勒斯兰部的一把好弓!”汗王拨开箭口边的棕黑皮毛,少量的白色毛尖戳上他的指背。 好一只凶兽,临死前还呲着牙。 目光游过豺狼尸体,浅浅的血迹隐没在黑色毛发里,汗王搓了搓凝在一起的毛发,心底有了结果。 “汗王夸你呢!”可戈跟了上来,瞪了那蛮族汉子一眼。 后者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涨红着脸道:“谢汗王!” 汗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这只豺狼是在哪遇上的?” “回汗王,是在那边。”猎骑手指向北边,“那儿有个坡,这里瞧不见。这只畜牲突然从坡上跑来,我见着还以为是黑毛的狐狸,就追了上去,后来觉着不对,像狼又不是的,可它一直不回头,我就没想过它是能吃肉的畜牲,索性就一直追,最后射杀了才发现是豺狼。” “它是从北边来的吗?” “是。” 可戈看了汗王一眼,从后者的眼神里看到了一抹凝重。 “好了,带他去领赏,再赐一把弓,刻‘北豺’两字。”汗王朗声道。 “谢汗王!” 猎骑大喜,随近侍退下,汗王和可戈重新上马,只留下几名武士在远处待命。 “汗王,确实不大对劲。”可戈凝重地说。 “你发现了什么?”汗王神色如常。 “早年从军时,有老兵跟我说,北原那边的野兽毛发要比草原其他地方的更厚,更坚硬。这只豺狼脸上毛发很厚,而且向外张,是北原那边来的没错了。” “说不定是你十几年前遇到的那一窝。”汗王笑了笑。 可戈愣了一下,汗王并未如他所想那般会严肃看待此事,反而在知道这只豺狼是北原来的后,就轻松了许多。 “汗王。”可戈忍不住说,“北原可能要有异样。” “怎么说?”汗王敛起笑容。 “十三年前的大荒,您忘了?是您让我领兵去平的乱。”可戈说,“那年,北原杀疯了,要饿死的人拿着石头就要去雪松林打狼,那些狼还以为是送上门的口粮,哪曾想到不是一两个人,是几万人啊,它们自己反倒是成了猎物。” “那些狼霸占雪松林这么多年,第一次害怕,都拼了命往南跑。狼都跑了,更何况是其他畜牲。我们的军队刚走进雪松林就遇到豺狼,但打完仗后回来却什么都没找到,那片林子里哪有半片生机,全都跑在了依马北草原,后来往南一直到莫尔湖我们才又看到那群畜牲。它们见了我们就跑,连咬死的猎物都不要,秃鹫也只敢等人走远了才落地。” “也许是因为大荒才会这样。”汗王平静得可怕。 “汗王,大荒后,北原那些家伙年年都吃不够!”可戈眼里透着凶光,“大荒后,人是挺过来了,草原上牛羊也长大了,但北原的畜牲却都跑了,根本就养不活人。这本就是因为他们杀的太多太狠,几乎连草根都要拔干净,现在反倒赖着说是我们带兵杀了他们的畜牲。北边的部落年年找我们讨要吃的,一年比一年要的多,松北原给他们了,莫尔湖的鱼和水獭也不够他们吃,现在还想要依马北的草场!依马北啊,这可是阿勒斯兰最肥沃的牧场。” 可戈涨红着脸,越说越激动。 “昨天的野牛群,今天的豺狼,只有北原的野人才能把这些畜牲吓跑!甚至……甚至有可能巴尔瓦盖的骑军已经开拔到了松北原!” “大统领!”汗王冷冷地打断了他,“这种话你我私底下说可以,真要放上明面就是意图分裂北庭的行为,你知道这是什么罪!” “是我太激动了,还望哥哥原谅。”可戈语气低了许多。 “巴尔瓦盖的骑军六天前还在叶尼赛平原,现在他们在北原已经够忙了。北原中部到松北原足有一千七百里,他们的骑军从整编开始,要多长时间能到松北原。” “至少八天。”可戈脱口而出。 “所以不会是他们的骑军,对吧?”汗王淡淡地说。 “是,可是……”可戈欲言又止,“弟弟只是担心,担心他们突然刺我们一刀。他们早看我们不顺眼,那一群白眼狼!” “确实是狼。” 可戈一愣,没想到汗王会接上自己的话一起骂人。 “不是白眼的狼,是松北原上的狼。”汗王见他一副惊讶的神情,随即补充道。 “狼?” “应该是松北原上的狼提早几个月集群了,你也说过,松北原上几乎什么都不剩了,这些年,狼群若等到入冬才聚起来就会饿死。” “狼群扎进了雪松林,遇上这群豺狼,那只豺狼应该就是那时候走散的。后来,狼群出了雪松林后就遇上了野牛,我们遇上的可能是狼口里逃出来的野牛。” “刚才我看了,那豺狼身上染的血有的地方是黏的,是箭伤;有的地方是干硬的,那应该是它同伴的血,它们在北边有一场恶斗。还有,我摸到了几根白色的毛。” 汗王张开手掌,几根白毛开始颤抖,在风吹走前掌心又合上了。 可戈看了眼白色毛发,脸色微变,不再说话。 “或许草原上真有雪狼吧,就在松北原……”汗王出神地望向北方,声音听不出喜怒。 两人在高坡上待了很久,就这么静静地望着草场上的马儿,听着阵前传来的欢呼。 “可戈啊。”汗王突然出声。 “汗王。” “也许这一天很快就要来了,该和你说清楚了。”汗王终于吐露心声,“我们有草原上最好的骑军,有最多的牛羊和帐子,但却要把粮食给北原的部族,把松北原和莫尔湖赏给巴尔瓦盖的贵族。你不服气,对吗?” “对!”可戈沉沉地说。 “我们不给,他们就要反。他们反了,就要打仗,打输了,我们的女人和孩子就要给他们当奴隶;打赢了,他们就退回北原,我们的军队追上去,他们就继续往北跑,一直跑,直到雪开始下。我们的马不到半个月就能杀到北原,却没法在那里度过一个冬天。” “你有听北原的人说过吗?他们说,北原再往北的地方,一整年都在下雪,雪堆在雪上,一层叠一层的,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他们能够躲在这样的地方生存,我们却不行。只要冬天一过,他们就可以重新回到北原,那时候我们的军队早就已经不在了。就算你想第二年再去打他们,可有什么用?抢下他们贫瘠的土地?难道我们的牧民会去那样的苦寒之地放牧吗?” 汗王看向可戈,后者一声不吭地听着。 “正因为如此,蒙尼尔才能有恃无恐地在草原大会上向我们索要粮食和土地,如果我们不给,他会率着巴尔瓦盖的骑军来抢,我们就算把他们打退了,没过几年又要和他们谈,谈不拢就继续打。北原的孩子哪一个和我们没有世仇啊!” “但是,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要过去了。”汗王手里的马绳攥出了声,皱巴巴的很是难听。 “我们要在草原上立一个国!所有人都不再以部族为界,都是一个国的国民,就像中洲的虞王朝那样!他们把中洲划分为九州,每个州里面又划为好几个郡,他们的子民来到草原都说自己是大虞某个州某个郡的人。我们可以像他们一样,把草原划分为像州一样的地方,到时候草原的孩子们都是一个国的,只是生在了不一样的地方罢了!” “只要把国家立起来,蒙尼尔要是来抢,就不是抢我阿勒斯兰的草原,而是整个北陆的草原,这两者的性质是不一样的!” 立国?! 可戈被汗王的想法惊呆了,饶是这么多年的杀伐,也在这一刻黯然失色,这样的野心令他感到惶恐。 汗王在看着他,等着他回应。可戈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耳朵嗡嗡的在响,面前的这个男人眼睛里好像烧着一团火,就连自己也要被他点燃! 可戈突然心头猛颤,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喊着“跟着他”“跟着他”。 跟着谁?汗王吗? “其他五部不会同意的。”可戈心底里要对自己回喊的话,此刻却从嘴里低低的说出。 “会同意的!”汗王抓着他的手腕,他怎么也挣脱不开,“在上一次草原大会的时候,我们私底下就已经谈过了,我许诺给他们管辖一方的权力,就像大虞的诸侯一样!卡瓦绛戈、雅兰察、贺兰三部主君都同意了,科隆真没有同意,但也没有拒绝,只有北原那个老家伙反对!但这是大势,只要科隆真也同意,在草原大会上根本就没人会在乎蒙尼尔说什么,他要是继续反对,那就让草原大会从六部减到五部,北原上多的是想要成为主部的部族!” 可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看到汗王流露出这样的眼神,就好像是在与西部草原上的雄狮对视,它们目光里流露出来的对领地的渴望足以撕碎任何人! 而上一次他看到这个眼神,是很多年前了,那是在一片火海中,自己蜷缩在墙角,突然,一个青年冲破火门,破碎的木屑在半空燃烧,青年扛着一把大刀,对他说:“要么死,要么跟我杀出去!” 从那天起,自己的生命仿佛就属于这个男人。 是啊,从我跟上他的那天起,就注定了跟随一生! 可戈不再迟疑,在汗王有些惊诧的目光下,一跃下马,然后拜伏在地。远处的近侍和铁游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恐地看向这边,以为是可戈将军与汗王发生了矛盾。 “汗王!若是您要与北原开战,我一定在您身前!弟弟不太懂什么是国,也不懂中陆的大虞是什么样,但只要是哥哥要做的事,弟弟一定做好!哥哥要杀谁,弟弟拼了命也要把刀架上他的肩!哥哥说要立国,那就立吧!谁反对,弟弟就杀谁,杀到没人反对就行了!” “快起来吧。”汗王也下马,扶起可戈,“你的心意……哥哥领了。” 风过,男人们像是回到那片火海。 上一次,他们的火点燃了北庭宫的大厅,这一次,他们将北庭的火,烧向了整片草原。 第24章 北庭之殇(二十三) “呜~”绵长的调子如同泉水溢满草地。 午后的阳光化作金纱从众人头顶铺下,苍鹰急掠过长空,忽地压低身形,在低空划出一条弧线,利爪上俨然是一只不停挣扎的黄鼠。 阿木尔深吸一口气,润红的嘴唇贴上笛孔,空气从吹孔涌入,笛身微颤。笛声悠长且高亢,婉转间又戛然而止,就像划空的箭矢在风中流过,从低到高再到坠落,最后插上目标的头颅。 真有箭矢飞过。 野鹿在原野奔跃时突然翻倒,一命呜呼! 猎骑把野鹿的尸体平摊在马背上,在原野兜了一圈,随后奔回阵中。赞誉之音逆风而来,是出发游猎的其他武士,他们从猎骑身旁掠过,高声喝赞其猎术,一波接着一波向原野涌进。 随军的文士在阵前排起了十张矮桌,他们坐在草地上,用粗制的松烟在羊皮上记录每一位武士捕到的猎物。松烟是松木燃烧后凝结成的黑灰,军中和一些富庶的族民会从马商手里换取残松木,燃烧后凝炼成烟油,而后与骨胶相糅,最终成墨。 骨胶是从动物身上提取,将其外皮或兽角烹煮而出,草原上常以鹿、牛为引,鹿胶青白、牛胶火赤。 军阵内有一处草坡上,这里戒备森严。 阿木尔骑着一匹穆白小马,近侍立在右侧为他牵着马绳。 年轻的贵族们列队在他身后,每个人都衣着华贵,佩精玉饰和贵族代代相传的链珠,他们座下的马儿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名驹后裔,这些马儿都比阿木尔胯下那匹小马健硕魁梧,但却没了先贤驰骋原野的傲气。 午后的阳光仍有些毒辣,贵族少年们使唤着奴隶拿来毡伞,离阿木尔最近的几位贵族少年身旁服侍着挥扇的奴隶,后面的少年就没这个待遇。他们就像是被晒蔫的干草,一个个都没了精神。 毡伞下,穆白小马轻轻地在原地踱了几步,执着马绳的近侍不敢用力,生怕惹了小马,惊吓到五王子殿下。 笛声渐渐低沉,在一阵悠长轻扬的曲调中停了下来,周围突然安静了许多,直到阿木尔的手放下来,贵族少年才放下心地尽情夸赞。 “五殿下吹得这首曲子真是妙了!” 贵族少年们总算精神了些,阿木尔吹的这首曲子太轻太慢,对于他们来说无聊得不行,更别说每个人都被热得心焦气躁。但,这是五王子吹的曲子,就算是把调子吹跑到了西边的荒野里,他们也得想尽办法把曲子圆回来。 “舒服了。”阿木尔在心底自语,自觉又沉稳了些。 可片刻的宁静却立马被少年们天花乱坠的吹捧打破,阿木尔心有不满,却还是微笑地给予他们回应。 十几位强壮俊朗的蛮族青年将家长们的谄媚学得淋漓尽致,竟有人会说阿木尔吹这首曲子的时候非常有气势。 阿木尔被逗笑了。 一个弱不禁风的瘦弱男孩吹着一首慢悠悠的曲子,这也能是气势? 贵族少年们见五王子面带笑容,竟以为是自己苦练许久的吹捧话术起了作用,于是更加卖力。 随行的近侍面无表情,对此已是见怪不怪。 气势? 一首慢悠悠的曲子能有什么气势,五王子的身份才是“气势”。 阿木尔神色如常,却听得有些厌了。他挥挥手,语气有些平淡,“吐留鲁……你们不用陪我,带着马儿出去跑跑吧。” “阿木尔殿下,不如我们一起吧?”为首的少年笑着问。 “我就不了,阿爸不让。”阿木尔也笑。 听到是汗王不准,少年脸色一变,不由地讪讪一笑,也就不敢再劝了。 “那我们就先退了。” “嗯。” 奴隶们连忙上前接下毡伞,随行的近侍对不远处的军骑比了个手势,就见有两名武士姗姗而来。贵族少年们一一拜别后,有序地跟在武士身后离去。 少年们刚走,阿木尔就迫不及待地唤来老女奴,吩咐道:“去把海瀚找来!” “就说我背有些不舒服,让他来看看。”阿木尔又补充道。 “是。”老女奴倒退,转头在一群奴隶面前嘱咐了几句,就见有人陆陆续续从不同方向跑下草坡。 阿木尔轻轻抚摸马背,小马发出低低的喘息。他把目光又放向远处,几匹健马在原野上狂奔,他心头一动,摸着马背的手也不禁重了几分。 小马也看得见那些在草地上驰骋的战马,但它不会像人那样藏着掖着,而是不停地用蹄子在草地上挖呀挖的,鼻孔里时不时吐着粗气,似乎随时都要冲下高坡,驰骋原野。 驰骋的马、拉弓的姿态、箭矢溅出的血花,还有回荡在天地的豪迈笑声! 阿木尔看得入了神。 少年的心被草原的狂野勾住了,仿佛已经忘掉了昨夜的事,有这么一刻,他遐想着自己有朝一日成为北庭宫的主人,草原的汗王!那个时候,只要他抬臂所指,一支骑军就会出现,而他的身后,将撑开整片草原! 身后传来脚步声。 “五殿下。”海瀚的声音唤回了阿木尔。 “海瀚。”阿木尔转过头,身旁近侍心领神会,小马还恋恋不舍于原野上前辈们的风姿,轻轻挣扎了几下,就被近侍强行用掌把马头调转。 “你哪里不舒服?”海瀚拭干额头的汗珠,拎出一个小木箱子。 “没有不舒服。”阿木尔说完,对一旁随行海瀚的近侍吩咐道:“去把我的小马领来!” 近侍应答着退却,海瀚愣了一下,转念就清楚他在做什么,旋即脸上不由露出喜色。 “阿努拉呢?”阿木尔突然疑惑道。 “他在医帐里帮忙呢。” “你没叫他一起吗?” “没啊,传话的就喊了我来。”海瀚挑挑眉,打趣道:“我当时还纳闷,你不舒服怎么会找我,我这个医术也就入门,帮人贴药祛毒还行,给王子看病,我的天!要不是跟你熟,我都怀疑是不是王子看我不顺眼,想要揪我的错误,好让我吃上几顿地牢的饭。” “你想多了。”阿木尔笑了笑,目光却暗悄悄看了一眼老女奴。 老女奴正巧看了过来,见到那双漆黑的眼瞳没来由地感到心寒。她连忙低下头,寻了个机会悄悄退到众人身后。 马蹄声传来,一大一小。 近侍骑马而来,后面牵着一匹白色的小马驹。 “殿下,您的马儿。”近侍一跃下马,要将马绳递上。 “给海瀚,你领着他。”阿木尔吩咐道。 海瀚高兴地把药箱递给身旁的奴隶,然后快步跑到小马旁,轻轻抚了几下后见其没有反抗,这才放心地跨上马。 “去草原上逛逛吧。” “好啊。”海瀚脱口而出。 “殿下要去哪片猎场?”近侍立刻问道。 “人少的。”阿木尔淡淡地说。 “西边的拉贡猎物比其他猎场要少,人也会少些。”近侍想了想。 拉贡是铁游骑的一位统领,掌千户。游猎的猎场以所属骑军的统领名字为代称,共有四处猎场,另外三处分别是铁岜鲁、别贵木和弘山业。四位统领之中,只有别贵木是铁游骑马戈河帐的统领,其余三位都隶属于铁游骑本部。 “那就去那吧。” “是。”近侍应了一声,随即招呼来另一名近侍,对后者说道:“五殿下要去拉贡的猎场,吩咐下去,让他们安排好一切事宜。” “是。” “要叫上阿努拉吗?”阿木尔突然一问。 “可以的话,也带上他一起吧。”海瀚点点头。 “姆妈,去把阿努拉带过来吧。我们先出发,你带着他赶上来,记得给他备一匹小马,用我的小马!”阿木尔吩咐的很详细。 老女奴走出来应了一声,一直低着头,不敢看阿木尔的目光。 第25章 北庭之殇(二十四) 军阵中,人们围绕货车堆忙碌着,他们搬运着供给物资,尤其是箭和粮食。 货堆不远处是医帐,大约有十余座,用来处理紧急伤员的,比如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武士或贵族,擦伤、骨折,甚至有些人会把自己的一页肝摔翻过去,还有一些被野兽咬了止不住血的伤者也会往这里送。马戈河的临时营帐离这里有一百五十里,不止血就往回送,十条命都不够折腾。 “让开!快让开!”有人在大喊。 人群中顿时裂出一条缝,四名魁梧大汉分别抓着担架四角快速跑过,担架上躺着一名已经被褪去右腿甲的武士。 血滴了一路。 担架上的武士目光呆滞,腿面上赫然被撕开一道触目惊心的裂口,惨白的腿骨上纠缠着肉色的线条,一段染红的肉条挂悬在腿边。 没有撕心裂肺的喊叫,他平躺在担架上,双眼瞪圆着看向天空,脑袋是一片空白,几乎什么都感受不到,包括那条腿。 “医师,医师!这里有人受伤,很重的伤!” 人群再次躁动,主动让出了一条更加宽敞的通道,还有人直接跑到医帐里叫喊。 众医帐中陆续走出几位蛮族医师,他们披着青绿色的长袍,腰间束紧一条红色的丝带,牛皮靴重重踩上草地。他们循声奔去,彼此手上都备齐了止血用的麻布,还有一人拿上了索姆酒,这是一种很烈的酒,用来祛毒再合适不过。 就在外面“热闹”起来的时候,阿努拉正待在其中一间医帐内,认真地为伤者处理伤口。 他跪坐在草塌旁,有些生疏地为伤者的手臂缠上麻布,做好一切后,他用白色的袖口擦干额头上的汗,忍着不适在伤者的道谢声中冲出了帐篷。 “呼!”他在帐外贪婪地呼吸外边的空气。 夏至已过,大地依旧炎热,闷热的医帐内弥漫着汗味和脚臭,夹杂其中的苦药味反而成了一种异香。 不过相比与五王子相处,他更愿意待着炎热的帐内。那个明明只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好像一只快要长出獠牙的小狮子,相处起来总让他心底发寒。 阿努拉张望四周,每个人都在忙碌,急匆匆地来回在医帐和货堆之间。 有人跳进货堆里,在一堆货车中翻找着,外围站着的医师接着从半空抛来的草药袋,他解开绑口,拿出一株曝干的甘草,满意地点了点头。 有些医师性子急,也不顾看管货物的守卫劝阻,一顿翻找后,从大木箱里抽出一袋草药,然后飞快地跑回医帐。 阿努拉看得清楚,掀开的帘门涌出一阵黄烟,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他之前好奇地深吸过一口,却被呛得直咳嗽。 这是焚香,用来给医帐消毒的。 焚香法最早出自《黄帝内经》,是中洲的经典医着,其所记载的焚香功效为醒神益智、润肺宁心。最初是因为古人发现,将某些具有特殊气味的植物在火焰中熏烤能起到驱虫祛浊的作用。 后来在中洲兵伐时期,发生过一次特大瘟疫。彼时社会动荡、战争频繁、连年饥荒。最先出现大规模病死的是卫国,卫国是兵伐时期的小国,地处中部的太安州,为四战之地,每年都要战死、饿死千人,因此,他们并没有重视这一波伤亡。 后来瘟疫规模扩大,诸侯们也开始意识到中部地区正在失控,于是止戈休养,以治灾疫。当时情况之惨烈,可从古籍中窥视一二。 “旒元帝七年,疠气盛行,良田大荒。白骨露于野地,千里不闻鸡鸣。生民百遗一,宗室皆泣哀,或有覆族之危矣。” 此后,中洲的医师们自发地赶往灾地,以张闻景、李素心为首的医者们借《伤寒杂论》中的“医患,疫不止。患死,焚香,闻香而疫止。”这句话为切入点,开始寻找能遏制灾病的药熏,其中以苍术、艾叶、皂角刺最有效。经多次尝试,他们最终用苍术、艾叶、皂角刺、丁香、大黄等草药制成药熏,用以隔绝疠气,最终在有限的地域内控制住了这次瘟疫。 焚香法,也因此名传四野,包括草原。 远处传来喊声。 “巴里,快去医帐里把香炉点起来!” 名叫巴里的年轻医师正在帐外给年轻的贵族女孩摸骨,听到吼声后脸色一变,立马甩开手,不顾女孩的挽留,快速冲进一顶医帐中。 “快!准备砭器!全套的!还要桑皮线、腿板、大棒……能拿来的都拿来!”青绿色的身影快速穿过人群,担架上的男人抓着医师的手,眼里满是乞求。 阿努拉呆呆地看着他们冲进医帐,脑子像突然断电似的,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下一刻,他看清了那个伤者,伤口处肉条和白骨猛地在他脑子里炸开,一股极为强烈的恶心涌上心头,几乎要让他在干呕时把吃食都吐出来。 太恶心了!怎么会有如此可怖的伤口! 下一刻,医帐里传来一阵异响,周围的人群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约而同地望向这顶医帐。 “把他敲晕!快啊!”医帐里有人大吼,周遭一下安静,喊声宛如轰隆的雷声震荡在众人心头。 有人捂住了嘴,不忍看去;武士们停在帐外,焦急、悲戚和愤恨流露在外;年轻医师大口喘着粗气,抱着砭器盒子奔跑,途中竟撞倒了一名武士,其他武士连忙让开,不敢挡道。 “水!拿盆水来啊!还有火和酒,索朗酒,越多越好!” 三名年轻医师狼狈地从帐子出来,他们极其面色苍白,就像是看到了很可怖的东西。 “我去拿盆,你们去找火和酒。” “我那边的帐子里有酒!” “火怎么办?” 旁边的武士愣了一下,随即连忙道:“我们有火,我们有火!”另外三名武士惊醒,一人反应最快,二话不说立刻就冲了出去。 “水,我去打水!”又有一名武士喊着冲了出去。 被安排找火的年轻医师想要回帐,却被一把拉住。 “医师!木由铁,他怎么样了?那条腿……”武士有些哽咽,说话的声音都是颤的。 “他……他伤得太重,我……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伤这么重的人。” “那腿能保得住吗?” “我……我不知道。”年轻医师被吓惨了。 “求求你了,医师!”武士抓着他的手,弯腰乞求道,“木由铁,他……他不能没有一条腿啊!” “我…我们会尽全力的。”年轻医师竟挣脱开来,快步走进医帐。 医师挣脱时的力量传递在武士掌中,他忽然冷静了下来。 “让开,让开!”没多久,一名武士端着一盆水快步走来,年轻医师气喘吁吁跟在身后,还未来得及休息,人群中赶来的其他武士立刻上前,架扶着他向医帐跑去。 “谢……谢……”颠簸中传来医师的道谢。 “让开!让开!有火!”武士一手一个火把,急速奔来。不止是他一个,还有几人也拿着火把跟在他的身后。 先前的年轻医师闻声,从医帐出来,迎上端着水盆的武士,接过水盆转身就进了医帐。紧接着,是火把,但他只要了一个,剩下的武士们举着火把面面相觑。 医帐内没有早前的激烈喊叫,只传出一道道有序的指令和药香。 “绑腿。” “灼砭刀,还有针。” “桑皮线准备。” “……” 随着时间推移,帐外围着的人群渐渐活络,继续忙碌了起来,只不过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时不时往医帐群这边看。 帐外已经围了十几名武士,他们有的穿着重甲,有的则是布衫,还有的赤裸上身,是刚刚从猎场下来的,连衣服都没来得及套上一件。 突然,人群中一阵骚动,铁游骑走在最前面,用刀鞘推开路人,把人群分成两拨。 “汗王!”有人跪了下去。 第26章 北庭之殇(二十五) “汗王!”有人跪了下去。 武士们齐齐循声回头,惊讶地看向来人。 汗王健步而来,身后跟着几名黑甲武士,都是铁游骑马戈河帐的统领。周围的人群陆续跪伏在地,但他不为所动,径直走向医帐。 “汗王!”围在医帐旁的武士们就要跪下。 “不必跪!”汗王喝止了他们。 汗王看了眼紧闭的帐门,随后偏头,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有狼!”武士说,“木由铁是被狼咬了。” “在哪里遇到的狼?” “我……我不知道,是木由铁自己说的。”武士低下头。 “那是谁带他回来的?”汗王沉声问,望向其他人。 一名赤裸上身的武士站了出来,“我是在猎场边缘遇到了木由铁,就他一个人,没有马儿。我看他一个人在走,就骑了过去,然后……然后就看见他一条腿受伤,最后就把他带回来了,是他告诉我看到了狼。” 汗王目光阴晴不定,众人不敢说话,周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汗王?”可戈走上前,低语道:“要不要派人去找那匹马?只要看到了尸体上的牙印,就能判断是不是狼,有多少只狼。” “嗯。”汗王点点头。 可戈会意,转头看向那名接回伤者的武士,低声问道:“你还认得路吗?” “认得!”武士回应。 “别贵木!”可戈又转身喝道,“你领百骑,跟着他去找狼!找不到狼就把马给找到,都找不到,你就别回来了!” “是!”别贵木高声应道,随即指着赤裸上身的武士,“不用带甲了,直接跟我走!” “是。”武士应道,两人迅速离开。 可戈脸上阴晴不定,心里憋着一股气。 依马北居然还有狼? 早在游猎开始前,他就安排了铁游骑在依马北草原上找狼窝,结果是一个也没找到。虽然这个结果很让他惊讶,因为草原上有狼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没有就没有吧,他也就没多想。 难道是遗漏了某个地方? 但他甚至把依马北草原在羊皮卷上分割成了十几块,每一块都安排了一个百夫长去探,铁游骑的军纪是草原上出了名的严明,断然不会有人在糊弄他的命令! 况且,以铁游骑的武力,单骑对付一两只狼是很轻松的,就算遇到了狼群,也能第一时间撤离,伊姆鄂草原的黑马跑起来比狼快多了! 太诡异了! 可戈在脑海里浮想,从最初的愤怒,到疑惑,最后竟生出一丝不安。 “起来吧。”汗王的声音突然响起,令他回过神来。 跪拜许久的人群缓缓起身。 “汗王……”可戈刚要开口,却被汗王抬手止住。 汗王正凝望向着人群,眼中透着惊疑。可戈注意到了汗王眼神里的异样,可当他循目而望,却一无所获。 是他? 索尔根与少年对视,彼此都将对方的惊讶收入眼底,目光却都在下一刻变得平静而又深沉。 他们素未谋面,但只是第一眼,汗王就认出了他。 阿努拉本想悄悄看一眼汗王,但只是一眼,他就再也挪不开目光。 没有高大威武,也不是宽厚仁慈,而是一种很沉稳、很平静的感觉。在看见这位披甲老人的一刻,他感觉一切不安都被抑制住了。 露着白骨的恐怖伤口、武士们急促的低语声、人群混乱的脚步。这些令他恐惧、不安、焦急的因素一瞬间通通消失不见! 再然后,他才意识到了面前的老人是整片草原的汗王! 整片草原啊! 正如阿勒斯兰在古蛮文中的意思——狮子! 这位老人,就是草原上的那只狮子。他不轻易发出吼叫,也不轻易露出獠牙,但这却最让人忌惮和安心。其他强壮的、有野心的野兽想要挑战他的地位,却忌惮于他沉稳外表下所隐藏的未知;弱小的野兽能够安心地依附在狮王身边,因而能够坚定地拱卫着草原的中心。 这一刻,阿努拉想起了父亲的话: “我们布兰戈德是草原上的苍鹰,盘踞着草原的天空,但却一点都不了解地上的狮子。狮子就躺在草原的中心,时不时在沉睡中发出怒吼,可我们却看不到他的野心。” 看不到他的野心吗? 阿努拉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明白了自己的父亲为什么看不透这位老人的野心。 怎么会看不透呢? 狮子已经把野心展露无遗,但所有人都觉得是理所应当,这位老人就是草原的汗王,而狮子的野心就是继续当一只狮子啊! 少年心里骇然,却不动声色地隐入人群。 他不希望汗王认出他,虽然认出自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两人此前从未见过。但他却有种莫名的感觉,那种心底深处的悸动,他感觉到老人的目光在那个瞬间变得如同炉水里的铁刀一般凌厉,仿佛能将他的伪装刺穿。 就是那个孩子吗? 汗王深深地看着男孩低头离去,隐没在攒动的人头里。他心有所动,却不明白为什么会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那个孩子。也许是因为其他医帐前人堆稀疏和那个孩子……个子很矮吧。 个子矮吗? 汗王忽然一愣。那个孩子比其他人都矮上一截,想注意到他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吗? 但是,他却不是第一时间意识到那孩子个子不高,第一眼吸引到自己绝对不是那孩子的身高!那是因为什么呢? 思绪突然被打断。 “汗王?”可戈的声音突然响起,“要进去看看吗?” 汗王蓦然回神,目光中突泛起的惊疑转瞬即逝。可戈又一次顺着汗王刚才所看的地方看去,却只有无数看不穿的人脸。 “先等等吧。”汗王压下心底的好奇,沉声说道:“医师还在里面行刀,我们候着便是。” “是。”可戈点点头,随即对身后的统领们吩咐了几句。 统领们领命后悄悄退下,没过多久,几十名黑甲武士出现在医帐群的周围,引导和疏散围观的人群。 …… 医帐内,十二张草塌整齐地排成两排,受伤的武士低声聊着天,时不时有轻笑传出。送来这间医帐的伤者都伤势较轻,基本上观察不到半天就能离开。 阿努拉坐在医帐的角落里,一声不吭地守着他们。 这里的帐布上面有一个巴掌大的小洞,可以用来通风透气。他还从草药院的学生那里寻了一副香囊,塞在衣袍里,等到实在忍不住医帐内的臭味就把脸往领口一塞,狠狠地吸上两口,给自己的鼻腔续命。 他可不想在这么小的年纪就失去嗅觉。 帐外听不到一点笑声,只有沉重的步履和铁盔下严肃的目光。借着洞口,他把目光往外放。 铁游骑高效地维护秩序,来往的人们埋头做事,所有人看起来都很严肃。过来体验劳动生活的贵族子弟不再蛮横,随行的奴隶想要帮忙,却被他们用目光制止。他们慢慢地整理货堆,时不时往汗王所在的地方瞟一眼,期待着能被赞许,哪怕只是汗王的一个眼神都能让他们觉得一切都没有白干。 草原各部族里都有不少贵族,他们有钱、有土地、有家奴,甚至还有私兵。贵族家主们共同主持部族一切事宜,在虚伪的笑声下划分权力,镇压和分配是他们在桌子上最喜欢讨论的事情,因为这是获取财富的最快途径,那些利益几乎触手可及。 但在阿勒斯兰,权力并不是由贵族联合把持。这里的权力无比集中,无论是铁游骑、武士团,又或是牧马军骑的调动,甚至包括草原南部直辖的商市,都是由一人说了算—— 汗王。 他不仅是草原的汗王,更是阿勒斯兰部的主君。 就在这时,帐帘被掀开。 阿努拉转眼看向进来的人,不由地缩了下头。 “在那。”白袍青年指着阿努拉,旁边跟着五王子身边的老女奴。 “阿努拉。”老女奴朝他走来,冷冷地说:“五殿下邀您去猎场。” “我?为什么?”阿努拉下意识问。 “出去说。”老女奴面色不太好看,手指忍不住架在鼻尖。 阿努拉先是一愣,然后嘴角微微抽动,忍笑道:“好,出去说。” 话音未落,老女奴已经先一步出了帐。 “殿下为什么要叫我去?”阿努拉出帐问道。 “不知道。”老女奴深吸了几口气,总算是缓了过来,随后看向阿努拉的眼神变了一些,好像是和善了。 “我去换身衣衫。”阿努拉突然说。 “为什么?” “衣衫有些臭了。”阿努拉尴尬笑了笑,“里面味道不是很好闻。” “嗯。”老女奴听后,应了一声。 …… 第27章 北庭之殇(二十六) 两人离去后不久,一名青袍医师从汗王面前的医帐内走出。 “汗王。”青袍医师忽然低头,憔悴的面容上透着神伤。 “木由铁那条腿能保住吗?”汗王声音有些哑。 “已经锯了。”青袍医师摇摇头。 锯了? 汗王脸色一变,身后的武士们直接愣在原地。 “伤口太深了,如果不锯,要么死于伤寒,要么死于疯狼病。退一步来说,就算用皮把伤口补好,没有出现伤寒,可那狼既然能咬伤带刀的骑兵,九成是只疯狼,这里没有现成的狼脑,我们……没有办法治。” 汗王沉默了一阵,终于点了点头。青袍医师如释重负,憋着的一口气也吐了出来。 伤寒,宽泛的讲就是一切外部感染的疾病。疯狼病是一种疫病,也称疯狗病,这是中洲的叫法。这种病大多在被狼咬伤后出现,发病症状明显,一旦病发无药可救。而所谓狼脑,顾名思义,就是狼的脑子,医师的意思是要现取狼脑,并将其敷在伤口处,有机会痊愈。 狼脑微毒,可使其在伤口处以毒攻毒。 青袍医师的依据来源自《肘后方》,这是一本中洲的医书,在白庙内有收藏译本。关于疯狼病的医治方法,取自其中一句话:“又方,仍杀所咬犬,取脑敷之,后不复发。” 武士们的脸色都苍白起来,可戈咬咬牙,鼻息渐渐沉重。 “人保住了吗?”汗王沉声问。 “还要观察。”青袍医师还是摇头,“虽然已经去肉缝合,但……您是知道的,断肢之人很少能活下来。” “医师!医师!”一名武士突然失控般撞了上来,一手抓住青色袖口。 可戈就要猛冲上去拦他,却被汗王举肩挡开。汗王抓着武士的肩膀,力道之大竟令后者不能挣脱半分。 “医师!木由铁,他腿上只是一个伤口,怎么……怎么会没了。”武士慌张中抓住医师的手腕,惹得后者一阵吃疼,“他才三十,帐子里的女人刚给他生了个胖小子,叫安布达,才……才一岁多。” 青袍医师呆呆地听着,全然忘记了手腕上的疼痛。 “木由铜。”汗王松手,转身看向武士。 武士浑身一颤,良久后,才缓缓松开医师的手,“对不起,我不该……”武士突然跪倒医师面前,头重重砸在草地上,眼角顺出来的泪珠滑向草尖。 “求您了,救救我哥哥!安布达还那么小,他不能没有父亲!他不能没有父亲……” 草地上的草被膝盖压弯了。 “木由铜!起来!”汗王猛扑上前,将人一把拉起。 “汗王……”武士红着眼站直,在看见汗王身后的其他人后,他又把头转向一旁,抬手捏住眼窝内侧的眦角,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 “木由铁的事情已经发生,哭没有用。”汗王沉声道,“你是个男人,要么去草原上把狼杀了,把狼首带回来给你哥哥。要么就代替你哥哥,把你们大家的帐子撑起来。哭有什么用!” “我……我知道。”木由铜的声音带着哭腔,可却没人会嘲笑他,即使是周围好武的蛮人,也在这一刻感到沉痛。 断肢。 这是所有武士都害怕的事情,他们不怕死,但怕变成废人。 在草原,或许并不止草原,截肢几乎就意味着无法劳作,若是家境殷实的人尚且有度过余生的可能,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失去劳动力就等于失去一切,残废的价值还不如一个四肢健全的奴隶,他们要么流落为乞,要么饿冻至死。 可戈退了一步,即使见惯了生死离别,他依旧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自己手底下的骑兵连战场都还没上,腿就被草原上的畜牲夺了去。这对于大多数士兵来说,简直比死了还要难受,在战场上死去才是他们的归宿。 “我可以进去看看吗?”木由铜对医师问道。 “还不行,里面的药熏可以阻挡毒物,是用来防止伤寒的,能不进就不进,进去对伤者没有一点好处。”青袍医师轻轻摇头。 汗王拍了拍木由铜的肩膀,随即偏头对可戈说:“让他们都散了,把周围弄清净点,还有,在阵中划出一条通南的道路。” “是。”可戈退了几步,开始吩咐周围的军士。 “格拉尔。”汗王又对青袍医师说,“你们安心做,有什么事情直接找我。另外,我在这里留一队军骑,若是木由铁情况好转,你们就直接把人送回阿勒斯兰,给他最好的医治条件。” “是。”青袍医师应道。 说完这些,汗王脸上不觉多了一丝疲意。他转过身,看向哭红眼的武士,叹息中伸手拍了拍后者的肩膀。 “请汗王责罚,我刚才……在军中提到了哥哥。”木由铜突然又跪了下来。 汗王的手停在半空,沉默地看着跪下的武士。 铁游骑中有一个规矩:“惟亲族者,不得以辈分相称,一应称谓均以军中职务为准,凡有违者,视轻重罚之,但有徇私牟利者,犯者皆斩。” 在蛮族的军队中,常有父子兄弟待在同一支骑军里。为防止他们相互扶持,结党营私,违害军纪,所以才有此约束。 “起来吧,如此大难下,还谈什么责罚。”汗王扶起他,认真地说:“你哥哥木由铁,是草原上真正的武士,提到他就提到了吧,这是不算违反军纪!对了,木由铁的孩子是叫安布达吧?若是你和那孩子都不反对,就让他跟着你在军中练刀。” “可是……”木由铜有些惊讶。 “规矩是死的。”汗王摆摆手,语气略有些沉重,“如果木由铁能撑过这一劫,为了孩子,他也会好好活下去的。” “谢汗王!”木由铜第三次跪下,但这次汗王没有扶他,因为让一个孩子不经过任何选拔就直接参与军练的做法本身是违反军规的,尽管短期内人们会出于同情视若无睹,但把时间放长远些就未必了。若是他再扶起木由铜,言下之意就是“不必谢”。 不必谢汗王所开的后门? 这不行,规矩就算是死的,也不能经常活啊,活起来的规矩,就不再是规矩了! “我们走吧。”汗王唤来可戈。 “是要回去吗?”可戈也默默地看了跪地的武士一眼,心里有些难受。 “来都来了,去那个医帐看看。”汗王似乎是随手指了一个医帐。 “是。”可戈上前应道,随即与身旁的近侍耳语几句,然后又给周围待命的铁游骑打了个手势。 忙碌的人群作鸟兽般散开,汗王径直走向医帐。 “我一个人进去就行。”汗王忽然说了句。 “是。”可戈并未多想,又与身旁的近侍吩咐了几句。 很快,有几名武士先一步进帐,汗王走到帐门前等了一会。探帐的武士陆续走出,汗王随后入帐。 “汗王!”帐内的伤兵们早已站了起来,他们伤势都不重,面对汗王,站直起来是必要的。 “有见到一个年轻的小子吗?个子不高,看上去……挺安静的。”汗王压手示意他们坐下,淡淡地问道。 “您说的是海贵吗?”临近的伤员小心地问。 海贵?他不是叫阿努拉吗……难道是用了假名。 汗王眉头一皱,随即舒展,“嗯,他人呢?” “噢,刚才五殿下的奴仆把他带走了。” “嗯。”汗王沉默了一会,留下一句话后就出了帐子,“好好休息。” 汗王刚一出帐,可戈就迎了上来。 “阿木尔去了哪处猎场?”汗王一出来就问。他记得近侍向他汇报过,但具体在哪却有些记不清了。 “拉贡的猎场。”可戈答道。 “倒像是他会做出的选择。”汗王说,“对了,轮换的骑军还有多久到?” “照例,是一个时辰内。” “嗯,去看看吧。” “是。” 第28章 北庭之殇(二十七) 依马北草原,松北原 “唰!”铁脊箭破空划过林间,斜插入土。 棕兔被吓了一跳,撒腿就跑。一人健步赶来,却只看到地上的箭。 “该死!又射空了。”姆卜沙唾了一口,弯腰拔箭,顺手捡起一枚松果。 这是他第七次见到猎物,四只松鼠两只兔子,还有一只红狐。不过,前四次都是猎物先发现了他,后面他换了一种更轻的步伐,总算是能在猎物发现他之前率先锁定它们。 然而,这些足以饱餐一顿的机会,他都错过了。 他的箭法,并不理想。 人可以在大多数环境下短时间更换自己的步频和力道,但无法让箭法发生质变。精准,这简单的两个字,却是需要长时间训练才能达到的水平。 他有些气馁,盯着手里的箭出了神。 弓箭,比他想象的要难很多。在部族里,他经常能见到大人们早上拿着猎弓出门,晚上就能抓着猎物回来。这让他有一种错觉,总觉得打猎也没什么难的。但当拿起弓之后,他才意识到这其中的难处。 对于开弓而言,稳定很重要。 以蛮族人常用的高位开弓为主,弓举起后,眼睛、箭羽,箭头和目标必须四点一线,以此来压缩箭的落点范围。 开弓后,前撑后拉,且需要延最短距离将弓拉开,当弓的拉距确定后,则必须屏息以保持稳定,中间几乎不能有任何摇晃,否则会破坏射出一支箭的整体节奏。 当锁定目标后,就需要果断。 所谓的“怒气开弓”,并非是生气地把弓拉开,而是毫无顾虑、放空一切地将箭射向目标。 部族里的大人经常夸他力大如牛,还说在他这个年纪,没人能在正面把他掰倒,这些夸赞总能让一位不满二十的少年自觉神勇,姆卜沙也不例外,他也是一个满怀热血的少年。他时常会有一种想法,就是大人们能做到的事情,自己只要认真一学,立马就能学会。 天赋嘛。 天赋…… 可天赋能填饱肚子吗? 箭身上的光影渐渐黯黄,少年觉得森林越来越暗,像是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哀嚎着要将他吞掉。 黄昏了。 姆卜沙如梦初醒,逆着光影望去,树木间隙中是一抹血红。夕阳就要彻底落完了。他把箭塞进箭袋里,固定好背布袋,动身朝林子深处继续走去,他有种感觉,那里或许会有更多机会。 远处,一棵乔木下,男人侧身凝视,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惊讶。 他是铁游骑派来随行的陪护。 男人眉头紧锁。这少年在没怎么进食的情况下,已经开了四五次弓了,而且每次看起来都很轻松,连气都没喘过。最后一箭更是夸张,他开弓足有二十秒,手臂却自始至终如磐石般坚硬,唯一的晃动还是因为那只野兔挪动了身子。 这少年得是有多强的力量和耐力啊。 但那少年的狩猎,实在是让他看着很难受,简直是漏洞百出。怎么会有人拉开弓之后还要移动身躯靠近猎物,脚下只要随便踩到一片枯叶就能将猎物吓跑,这少年好像是被一根筋缠死了,铁了心要边走边进攻。 很愚蠢的狩猎。 不过,那双能轻松拉开硬弓的手臂却让这位老猎人羡慕不已。 单论弓而言,其实是很多区别的。弓的射程与其张力正相关。三十斤为一钧,四钧为一石。蛮族弓骑军的一般标准是二石弓,而顶级骑军所用之弓则为三石,比如铁游骑、牧马军骑等。 姆卜沙用的弓是一把非常标准的二石弓。为何说标准呢?因为铁游骑中很少有此弓,所以出猎前还有人在营门处专门为这些弓测力,二石无误,并且都是崭新的,几乎没有铁游骑会用二石弓。 但那是铁游骑,草原上最精锐的骑军。他们看不上的二石弓,对于一个普通成年蛮族男子来说,已经是臂力的极限。 男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越来越长,随着少年渐行渐远,他也动身继续跟了上去。 …… 另一边,残阳下的依马北草原,殷红之影覆映野原。 “往西边去了吗?”帕苏里蹲着,紧皱眉头,脚边是一坨动物排泄物。 他追踪一头角鹿已经有半天时间了,从鹿粪的温热程度来判断的话,两者相距应该不远了,估计也就几里之内。 帕苏里起身,顺着草地上若隐若现的脚印子,向西边走去。 落日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粗糙干硬的面庞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他的眼睛一片火红,虽是倒映的余晖,却也是心头燃烧的火苗。 他是天生的武士,是部族里最年轻的铁游骑。他有属于自己的骄傲,也有未来成为骑军统领的信心。汗王女婿的头衔,对他而言未必是一件好事,有可能会成为他在骑军中晋升的束缚,并且他曾扪心自问过,自己喜不喜欢三公主。 答案是否定的。 苏苏里玛有喜欢的人,那个人不是他,他不会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女人。 在外人看来,以帕苏里的名声其实并不需要成为汗王女婿也能再进一步,同辈之中毫无疑问他是最优秀的,就连可戈将军都对他照顾有加,要知道可戈是铁游骑中为数不多的倔骨头,在他的军帐下,只要没有实力的,通通都要滚蛋,完全不顾及会不会得罪贵族,哪怕是阿勒斯兰的贵族。 那么帕苏里为什么要来争这个头衔? 眼下,只有他自己知道原因。 一是因为苏苏里玛是阿勒斯兰的明珠,如果让外族的人夺了去,那他们这一辈的阿勒斯兰部青年岂不是要被整个草原笑话? 二则是因为索尔根汗王。那是他最尊敬的人,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将汗王视为一生的目标。他不是要取代其成为汗王,而是要成为一个像汗王一样的男人!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拉比达吧。他曾是牧马军骑的骑兵,是自己见过的最严厉的人,父亲对所有人都很苛刻,就连可戈将军他也不服,说这位将军不懂变通,难以成为优秀的将领。 当然,他对可戈将军的判断在帕苏里看来如今只不过是一个自己嘲讽父亲的笑谈。 但,唯有一人例外,汗王! 自己的父亲将汗王视为草原唯一的英雄。仿佛是遗传下来的,连自己也对那位阿勒斯兰的英雄钦佩不已。 念及此处,帕苏里忽然无声地笑了,并不完全是因为想到了自己与父亲的共通点,还有夕阳下的那一道剪影。 猎物来了! 一只角鹿出现在他的眼帘下,正慢悠悠地走在原野间。借着微弱的余晖,帕苏里仔细打量着猎物。深褐色的皮毛、背部带有白色斑纹,似骏马一般的体型。 这是一只雄性马鹿,很显然,它与鹿群走失了。 对于狩猎,帕苏里并不陌生。 一般来说,一名优秀的猎人往往都是时间打磨出来的,尽管他才二十出头,看上去完全没有一副猎人的模样,但铁游骑在选拔时会要求一项能力——狩猎。 草原物资匮乏,骑军出征时往往会带着牛羊群,用兽奶和肉干充当补给,有时肉干吃完了,就要去附近的草场狩猎,只有当周围没有猎物时才会屠宰携带的牛羊,以此来维持军队的供给。 狩猎能力,是对一名骑军较为基本的能力要求,军队的补给有一部分是依靠战时游猎得来的。 这项考验对蛮族孩子来说并不难,蛮族人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有些孩子很小就会随父亲或叔伯们一起到草原上寻猎,帕苏里就是如此。 当他的父亲仍在牧马军骑服役时,他就已经被叔叔们带上了草原,所以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了草原的野性,后来铁游骑的狩猎考试,他完成的很出色,在同一批预备役中排名第二。 眼下,新的狩猎考试开始了。 帕苏里缓缓向前,并没有刻意压制自己移动的噪音。草原风大,风声几乎盖过了靴子碾过草地的声音。 风是迎面而来的,面前的马鹿不可能在这个风向中闻到他身上的气味。 逆风,背光。 这是追踪狩猎的极佳环境。 两百米…… 帕苏里目测了一下,这已经长弓抛射的无甲杀伤距离了。不过,这个距离不够稳定。他放弃了此时引弓的想法。 帕苏里继续向前。 马鹿忽然抬头,发出一阵叫声。 帕苏里心头一凛,不由压低身形。这样的叫声可能会引来其他“猎人”,尤其是豺狼和鬣狗,它们都很喜欢在夜间活动。 周围并无回应,只有风声作伴。 悬着的心放下一些,帕苏里长吐一口气,继续凝神向前。 一百米…… 这个距离,弓的仰角已经可以被压缩在二十度以内了。马鹿似乎并未察觉身后的危险,走走停停间不忘嗅一嗅草地的气味。 六十米…… 这个距离,可以了! 帕苏里心底做出来决定,他扎稳马步,躬身斜立,感受着身后来风。 他将长弓从背后抽出,拇指搭扣弓弦,铁脊箭的箭尾被夹在拇指和食指的指窝处。这是标准的蛮族式箭法,射出去的箭强劲有力。 弓拉至满弦,是为上力! 箭头瞄准在马鹿头部。猎物、箭头、扳指几乎三点一线。 他手臂微微上扬,箭身出现一定仰角。 马鹿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它回过头,第一次对上猎人的目光! 但为时已晚! 帕苏里松指,弦声炸裂,铁脊箭破风射向马鹿。扳指剧烈颤动,破风之声如鬼魅尖啸。 马鹿定在原地,失神于在天际线下看见的森然目光,仿佛有一只手拉住了它,将它最致命的弱点暴露在箭镞面前。就是这一瞬间的失神,那只拉住它的手掐上了它的脖颈,所有生机都被断送,黑青色的箭映入它的眼帘,炸开一抹殷红。 一击即中! 血花泛起,马鹿被射倒在地。 第29章 北庭之殇(二十八) “中了!”帕苏里心神激荡,收弓、提步一气呵成,飞似地奔向倒地的猎物。 马鹿还在挣扎,却突然被一股巨力压住,是猎人的膝盖顶上了它的腹部! 铁脊箭被从胸腔拔出,顿时鲜血喷涌,倒刺上挂连着肉屑和鹿毛。拔出箭后,帕苏里迅速后退,马鹿惊恐地挣扎,有力的后腿不断铲向草地。 鲜血里带着泡沫,这一箭射穿了鹿的肺部。 野兽临死前的挣扎最是凶猛。 帕苏里没有选择用小刀了结猎物的生命,而是任由其失血而亡。鹿腿摆动的幅度肉眼可见的在变小,这只马鹿正在死去。随着最后一阵抽搐,马鹿彻底没了气息。 他缓缓上前,确认猎物真的死去后,不由地抬头张望四周。夕阳已经沉入天际,黑幕笼罩了这片天地。眼下又有一个难题,那就是如何处理这只大型猎物。短刀从腰间翻入手心,但他却没有直接下手,脑子正在飞速运转,思索着所有能够处理这只猎物的方法。 现在回到莫尔湖找人来帮忙并不现实,草原上的野兽在死去后很快就会引来肉食者,就连不常在夜间活动的秃鹫也难耐腥味。所以,他只能将猎物带回。 如何带回? 第一种方法,将猎物整只拖回去。这里距离莫尔湖并不遥远,一个晚上就能回到。但这个方法需要的客观条件较为苛刻,首先是足以拖动一只大型鹿类的力量,其次就是要为猎物的伤口止血,以免在搬运途中引来鬣狗或豺狼。 但帕苏里很快就否决了自己的第一个想法。 因为这个方法并不现实,且很危险,在你消耗大量气力搬运猎物的时候,很难以最佳的姿态去面对各种突如其来的危险。 第二种方法,将猎物进行切割。鹿肉和内脏可以不要,只需要把鹿皮、鹿头带回去就行,因为他的狩猎是为了赢得汗王青睐,而不是寻找吃食。 帕苏里并没有想太久,很快就做出了决定——把猎物分割。 然而就在他做出决定的同时,一道很轻微的细响从身后传来。 有东西在后面! 帕苏里猛地转身,长弓和箭瞬间捏在手上。 “等等!”声音从背光的阴影下传出。 帕苏里箭已上弦,牢牢锁死那道身影。 “什么人!”他大吼着,夜幕早已降临,他也认不清是谁。 “铁游骑!”来人把双手缓缓举过头顶,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铁游骑……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帕苏里心中疑惑,拉开的弓没有半分松懈,弓弦紧绷着颤抖。 “我是负责监督和保护你们狩猎的。”那人开口继续说。 “监督和……保护?”帕苏里心头猛地一跳,不可思议道:“你一直在跟着我?” “看来你一直没发现啊。”那人语气中带点笑意,仿佛这是一件趣事。 帕苏里心中警觉,如果这个人一直跟着我,那他的追踪能力实在可怕。这一路上,自己虽然没有过度关注身后,但偶尔也会在变更前进方向时确认周围的情况,却没察觉到有什么异样。 “既然你是派来监督和保护我的,那你为什么要隐藏自己?又为什么会在现在出现?”帕苏里皱眉问,手里的弦不自觉松了几分。 “这个嘛……”那人的语气仍带着笑意,“第一,关于一直躲着你,是因为我自己想这么做,队长只是叫我跟着你,又没规定怎么个跟法。第二,关于为什么现在出现,这是因为有规定。” “规定?” “你们每个人都有一名铁游骑跟着,在你们遇到无法解决的事情时我们就会出现。比如,饿死、渴死、遇到凶兽等等,哦对了,还包括猎杀到大型猎物,这种猎物对你们这群小家伙来说是很难处理的东西,搞不好要引来狼群,可是会死人的。” 那人语气忽然变重。 帕苏里有些犹豫。原野的黑暗和苍凉给他的心理上了一层枷锁,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实在是令他难以信服。 那人突然放下一只手。 “别动!”帕苏里大吼一声,半拉的弦瞬间绷紧。 “我就拿个东西!”那人也叫出声,担心这个年轻人真的控制不住把弦松了。 “什么东西?” “铁游骑的令牌,还有你留在帐子里的衣物。” 帕苏里心头一动,令牌?自己留在帐子里的衣物……这些确实是强有力的证明。 “你动作慢点!” “知道。”那人另一只手也慢慢放下,慢慢把背上的布袋拿来。 “再慢点!” “你也太谨慎了。”那人无奈,却只得照做。他从布袋里抽出一团东西,然后轻轻抛在自己身前,团状物散开,随后是一块东西,就抛在那团东西上面。 “你后退!”帕苏里说。 “行行行。”那人再次举手,然后缓缓后退。 帕苏里缓缓上前,目光死死盯着那人,用脚翻了翻地上的东西,确实有一块令牌和衣物,令牌上面雕着红眼狮头,确实是铁游骑的徽记。而地上的衣物他再熟悉不过,也确实是自己留在帐子里的衣物。 他松了口气,把弓放下。 “确定了?”那人戏谑地问,还不等他回应,已朝这边走来。 待那人走至身前,帕苏里这才看清来人,是一个很精壮的蛮族男人,黝黑的脸上尽是裂纹,这是长期被风吹裂的脸,他经常在草原活动。 “确定了。”帕苏里弯腰笑道,“大哥,刚才对不住了。” “没事。”那人也不在意,走过来时拍了拍帕苏里的肩膀,“谨慎是好事,这附近常有偷猎者假扮是咱们巡游的骑兵。有些人运气好,只被骗走了猎物,有些人啊,连命都被骗没咯。” “嘶,这边偷猎者这么猖狂?”帕苏里有些后怕。 “嗯。”那人径直走向猎物,抽出短刀一下插入马鹿腹部,说:“好大一只畜牲!躯干我来分割,你把它的四肢卸了。” “好。”帕苏里也不含糊,立马上前帮忙。 “动作快,这边已经很接近松北原了,外围的豺狼有时会跑来这边觅食。” “好。”帕苏里加大了劲。 鲜血流淌,草地上不时冒出几个血泡。 帕苏里注意到了那人的动作,他的每一刀都很干净,几乎都是从最佳的位置切入,贴着骨头刨开。 “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帕苏里一边切肉一边好奇问道。 “塔森。”那人抬了下头。 “你一直都在依马北草原上活动吗?” “算是吧。”塔森敷衍道。 “那你在军中是做什么的?” 游走在鹿身的刀突然一滞,塔森停了下来。帕苏里不由看向那人,却见后者脸上阴晴不定,心底不由地有些发憷。 “如果不能说就算了。”见状,帕苏里补充道。 “也不是……不能说。”塔森犹豫了一下,“其实我是个夜鸦。” “夜鸦?”帕苏里先是一愣,随后脸色大变,惊呼道:“夜鸦!你是夜鸦?” 所谓“夜鸦”,并不是指鸟类,而是一种职业,专门负责执行特殊任务,也就是一些不能着做的事情。 在铁游骑的军制中不止有骑兵、斥候和后勤,还有一些执行特殊命令的武士,其中较为出名的就是夜鸦和铁矢。 阿勒斯兰部的夜鸦由铁游骑的武士组成,受汗王直接调动,秘密执行任务,以保障部族安全为目的。 “你……你怎么把……把你这个身份说给我听了。”帕苏里惊讶之余还有惶恐。 每一名夜鸦的身份在部族中都是绝密,有些夜鸦的身份甚至埋了一辈子,就连自己的亲人都不知道。 “因为我们相信你。”塔森忽然笑了,笑容森冷。 下一刻,笑容收敛,只剩嘴角还有一抹余勾。帕苏里一时间心底生寒,但转眼间那人笑容不再,他几乎就要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 第30章 北庭之殇(二十九) 北原边界,松北原腹地 夜已经深,微凉的风鼓吹起猎人的外袍,脚步顺着河水的方向印刻在岸边。 姆卜沙小心翼翼地向前迈步,河岸边的枯枝烂叶堆起来几乎都要淹过脚跟了。半个时辰前,他幸运地找到了这条河,喉咙在如火般的干燥中得到了解脱,当冰冷的水灌满他的喉间时,竟给他一种宛若新生的感觉。 借着月光,姆卜沙在羊皮卷上找到了这条河的位置——那亚河。 放眼一望,这条河水流湍急,碎浪将岩石冲刷,浮露水面的岬角也在泡沫中若隐若现。风在昏沉的森林中肆意冲窜,野兽在躁动中繁育。这是六月的雪松林,冰雪刚刚化去,野兽们在五月中迎来了一波大苏醒,焕然一新的世界刺激着它们最原始的冲动。 “嗷呜!” 似乎是狼嚎,紧接着,又有野兽遥遥呼应。 姆卜沙停下脚步,箭已上弦。他分不清是不是狼嚎,因为自己从未听过狼的叫声,只听过部族里的猎人们在昏暗的酒帐子里发出奇怪的叫声,他们说那就是狼嚎。 好在森林并没有被狼嚎唤醒。 姆卜沙安心了一些,心里暗暗想道:身旁就是急流的浅滩,就算遇见了野兽,自己也可以逃到对岸去。 也幸好是在六月,捕食者们总是能在白天抓到足够的猎物,它们的吼叫声就是最好的证明。狼群正在狂欢,是享用美食后肆意的吼叫,它们在攀比,公狼在母狼面前展示自己的魅力。 杜鹃的低鸣让少年暂时喘息,但松木高处林立的刺刀仍带给他强烈的压迫,窒息的、不安的恐惧感仍不断袭来。 姆卜沙松开弦,伸手摸向胸口,坚实的质感又让他安心一些,是父亲留给他的珠链。 在森林,他看见了很多猎物,但那些猎物却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弓和箭在他手里如同一根烧火棍和一团树枝,烧火棍和树枝怎么才能打到猎物呢? 他有些饿了,也开始觉得冷。 松果在胃里兜转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分钟,至于枯木和树干里长出来的蘑菇,他一颗都没敢下口,这些颜色鲜艳的东西曾让他吃尽了苦头,那是很小的时候,他误食了原野上淡紫色的眩雷花,吐了三天也没能让肚子更舒服。 他还想好好活着,所以宁肯挨饿,也绝不会去接触那些未知的鲜艳植物。然而,在活下来之后,他更希望能出人头地,而不是像父亲一样,沦为别人可有可无的一把刀。 走了约莫一里地。 风好像变冷了。 急流浅滩也蜕变为瀑布般的湍流,似涛涛怒龙在林间翻腾。那亚河的中游有一段长达三里的陡坡,陡坡高处有三道合流,分别连通三个湖泊。 这里的径流量与马戈河相差无几,两者都是草原上河流落差最大的两条河。尤其是到了五月冰雪融化时,那亚河的流量就会开始暴涨,渐渐形成洪流。 不知过了多久。 夜色变得更加凝实,月光洒向大地,露出了一幅森林中最原始的面貌。 急促的脚步声骤然回荡在寂静的幽林中! 姆卜沙还在继续前进…… 不对!他在狂奔! 突然,在他身后的树丛里冲出几道黑影,每一道黑影都闪烁着两点红芒,是嗜血的眼睛!是狼,它们矮身狂奔,就像一阵疾风! 他被狼群盯上了! 弓、箭和布袋已在奔逃中遗失,而他手上独余一把短刀,这显然不可能支持他转身与狼群决一死战。 他只能拼了命地向没有狼的地方跑! 汹涌的怒流划伤了松北原的土地。那亚河的湍流之牙变成了狼的利爪,而他则将化作雪松上掉落的枯枝,在颠簸的河面上摇摇欲坠。 这一刻,角色互换,猎人变成了猎物。 根本甩不开啊! 而且,他也快没有力气了,胸腔仿佛将在不知道哪一次起伏时炸开,大腿的疲意和小腿内侧传上来的阵阵抽搐感都在侵袭着他的心理防线。 这样下去……会死啊! 姆卜沙心里一狠,纵深跃向那亚河。仿佛是行将溺死之人抓住了一捆稻草,微弱的平衡感似乎将死亡推迟了一些。 在脚掌触及水流的那一刻,汹涌的流水将他的落脚点掀翻,他感觉就要失去平衡。几乎是一瞬间,巨大的冲力将他拍翻在河水中。 树梢遗落的雪松枝在湍流中挣扎,狼群慢了下来,凶狠的红目死死锁定在河面上浮沉的猎物。 如今已是六月,可那亚河的水流依旧汹涌,即使黑夜掩盖了河流的怒意,但湍流捶打石滩的涌动声却宛若刀风切向叶片,是水流奏起的悲鸣。 猎物在浮沉中渐渐消失。 狼群终于停下,它们在岸边踱步,依次仰天长啸。 “嗷呜!”嚎声此起彼伏,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森林何处传来的回应。 …… “阿爸!阿爸!” 男孩觉得胸口很闷,好像是一种叫悲伤的情绪,父亲与他说过,那是他离开母亲和自己时的感情。 男孩说自己知道感情是什么……却又好像不知道。 “阿爸要去很远的地方,你在家要听阿妈的话,不要乱跑!”男人的脸很模糊,可男孩却感觉自己的头被摸了一下,于是男人变得亲切了些。 “阿爸!你能带我去草原吗?”很快,男孩又看见了阿爸,他能感觉到高兴,可莫名又很是想念。 “哈哈,那要等你再长高一点才行。”男人大笑着。 男孩感觉很开心,甚至能闻到手里兔子腿的油腥味,是母亲的手艺。 男人笑声渐渐变远。 “阿爸,你能教我骑马吗?”男孩好像长大了,都有马鞭那么高了。 “当然!你是我儿子,我不教你,教谁?去跟你阿妈说一声,我们出发!” “阿爸,你们有和其他部落起过干戈吗?” “阿爸,我想练刀!” “阿爸,我……” 一阵奇异的咕噜声在耳畔回响,然后是一闪而过的红光,像是火,温暖的火,可最终却炽热无比。 “叛逆!你父亲就是叛逆!” “力气大有什么用?还不是奴隶的命。” “竟然还敢打人!叛逆的儿子也是叛逆,快把他抓起来!” “叛逆!叛逆!叛逆……” “……” 耳畔里皆是忤逆他内心的声音,他感觉到愤怒,想要伸手抓起一把刀,把他们的嘴都砍下来! “姆卜沙的阿爸不是叛逆!他是好人!他是好人!” 是不一样的声音,那声音轻轻的,却压住了所有人。 是谁? 他愣住了,眼前突然有一个小小的背影,很熟悉,但又无比模糊。他伸出手,想要抓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可怎么挥抓都够不着。 突然,有火光冲天而起,背影在火舌里消散。 眼前是一片火海。 一股暖流缓缓涌过男孩全身,此刻的他置身于火海间,但却没有滚烫的炙热感。 “走啊!”男人的手抓在铁杆上,白雾腾起,烧得整个手掌皮开肉绽。 男孩愣在原地,随即看清了牢笼里的男人,近乎崩溃。 “阿爸!”男孩想要扑上前,那里是一个铁牢笼,他的父亲被锁死在了里面。 他动弹不得,发现自己被人拽住了。他回头想甩开那只手,可却无能为力,他看不清那人的脸。 “放开我!”他竭力大吼。 “儿子。” 突然一声呼唤,整个世界都沉寂了下来。 “儿子,接着!” 一条深褐色珠子串成的珠链被抛向半空,落在男孩的掌心。 男人欣慰地笑了,可男孩却要大哭起来,却没有一滴泪。他终于看清了男人的脸庞,清晰而又扭曲,是火焰要把他吞没。 “阿爸!!” 火堆旁,姆卜沙猛地睁眼,弹似的坐了起来,滚烫的触感瞬间传上手心,他一阵吃痛,这才发现自己抓到了一块木炭。 “你……醒了?”有人在旁边说话,声音很脆。 姆卜沙开始猛地喘气,后背已被浸湿。他看向旁人,却是愣在了原地。 那也是一个少年,五官精致,皮肤像云一样白。他穿着灰麻布衫,披着棕黄色的兽皮宽袍,还有一串兽牙链子挂在胸前。可这个少年看上去很纤瘦,姆卜沙第一眼就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一个十二三岁的蛮族少年。 下一刻,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中。 姆卜沙下意识把手伸向腰间,随即一愣。腰间处空荡荡的,那把本该挂在腰间的短刀不见踪影。 他有些惊恐地张望四周,整个人顿时变成蓄势待发的状态。 这里是一个不深的洞穴,一眼就能看到雪松刺刀般的针叶和一轮皎洁的明月。 “你在干嘛?”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白净少年一脸迷惑地看着眼前的黝黑青年。 “外面有狼!你……快找个东西防身,我帮你看着洞口。”姆卜沙本能地站了起来,顺手抄起一块石头捏在手上,身子如河虾一样弓着,死死盯着洞口。 下一刻,深深的无力感涌了上来。 姆卜沙几欲倒地,仅靠着双手撑在洞壁才维持住平衡。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又开始喘不上气来,心口处是一阵剧烈的跳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恍惚间,耳畔传来嗡鸣声,他的脑海里开始闪过一些画面。 幽蓝色将他包围,手臂不停地在挥舞,却如何也抓不住水,它们从指缝里溢出,又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 有狼在河岸看着他,他看见狼在追着自己,然后慢了下来,最后目送自己沉入河底。 突然,河水开始倾泻而下,他感觉掉进了深渊,幽暗的空间和无比强烈的失重感让他天崩地裂,下一秒他恐惧于放声大喊,水涌入喉间,还不等他有呛水的反应,“扑通”一声就到底了。 他被水面拍晕,然后出现在这里。 姆卜沙想起来了,自己跳进了那条汹涌的河里。痛苦如潮涌来,只是站着就已经让他精疲力尽。 “休息一下吧,你看上去好累。” 身后的少年好心地说。 清脆的声音让死里逃生的新手猎人安心了一些,姆卜沙从对狼群的警备里抽出一些精力,把它交给了火堆旁的少年。 “是你救了我吗?”缓了好久,姆卜沙终于开口。 “嗯。”少年点头。 “谢谢。” “不客气。” “我们这是在哪?”姆卜沙问。 “北原……吧。”少年不确定地说,“或者是松北原。” “北原?”姆卜沙一愣。 “你不是北原的牧民吧?”少年眼里闪着好奇的光。 “不是,我是……布兰戈德部的人。” “布兰戈德部?”少年皱眉,“那是在哪里?” “你不知道布兰戈德?”姆卜沙惊讶道。 “不知道。”少年摇摇头,“那个布兰什么部在哪里啊?” “在草原的东边,厄鲁塔亚平原上,再往东一些就是东野山脉。” “东边的人啊。”少年似乎想到了什么,看向姆卜沙的目光怪异了起来。 姆卜沙没有注意,而是偏着头警戒着洞穴外围的情况。 少年忽然低下头,嘴里念叨着姆卜沙听不懂的东西。姆卜沙听见了一些,却像天书一般让他烦躁,他心底暗暗判断道:这少年说的应该是北原某一部落的古蛮文吧。 “对了,我叫姆卜沙,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姆卜沙靠近火堆,一股暖意涌了上来。 “名字?”少年抬起头,声音忽然低了许多,“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那你的家在哪里?”姆卜沙反应极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溺水而变得迟钝,完全没意识到情况的诡异——一个肌肤雪白得近乎病态的少年是如何在雪松林的夜里把自己从汹涌的河水里救下来,又是如何孤身一人把自己拖到洞穴里的。 洞外忽然传来一阵狼嚎,恐吓者的吼声瞬间充斥整个天地。 姆卜沙被吓了一跳,连忙向洞外张望,手里的石子被他攥出了声。 在他的身后,披着兽袍的少年缓缓起身,火光打在少年的脸上,却不见先前的柔和,更像是鬼魅般的扭曲。 “我没有名字,也没有家。”少年一字一顿地说。 姆卜沙缓缓转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展开双臂的白净少年,少年的瞳子覆映着冷月的涌动,如山啸般的压迫感卷携着狼嚎向他冲来,那一刻,他宛若遇见了北原雪山上的神明。 “在那片叫北原的地方,他们给我起了一个称呼——狼主。” …… 第31章 北庭之殇(三十) 深夜,依马北草原。 偌大的平野上,一柱炊烟冉冉升起,孤立于旷野之间。 流风卷过,木炭上的红纹清晰可见,黑袍男人坐在熄灭的火堆前若有所思。在他的身后,是一顶帐篷,孤零零地立在原野上。 这里是一片开阔的平地,而四周都是高高隆起的草坡,像是草原的口袋。 夜风呼啸,源源不绝灌进这个口袋。风撕扯着他的黑色大氅。黑袍的人抬手压住飘起的袍角,另一手抓起羊皮囊,单指挑开系带,浓浓烈酒顷刻间就将喉间灌满。 “好酒!果真琼浆如玉。”他大声赞道,面颊微红,隐有醉意,可他目光炯炯,仿佛有团火从眼底升腾。 只见他大手一挥,如玉珠般晶莹的水滴在半空划出一道曲弧,腰间的玉佩在衣衫扯动间漏出一角,隐约能见到一只玉石青的游龙。 酒是琼玉浆,草原上有名的美酒。 在早春,牧民们会将马奶盛在皮囊和木桶里,用木棒反复搅拌,发酵沉渣后,醇净的奶清就会浮在上面,形成清香诱人的奶酒。但这还没完,等到了深秋寒气渐来时,牧民们就会将发酵的奶酒倒入锅中反复蒸烤,奶酒的烈性不断升高,最终形成一种极烈的酒,即琼玉浆。 黑袍的人仰天一笑,月光如水般洒在脸上。 丹凤眼,柳叶眉,脸颊微红如枣一般红熟,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股书生气,可眼神却如同出炉的铁剑一般炽热锋利,纵使微醺地拉下眼皮也难掩其中锋芒。 马蹄声如疾风骤雨而来! 黑袍的人猛地抓起剑,鲜血顺着剑尖洒在半空。 “就是这里了!”驱马的低喝声从高处传来。 为首的人勒住战马,坎肩两侧肌肉隆起成块,动静之中宛若心跳般充斥着力量。紧随其后的骑兵们四散开来,分别占据附近的高坡,他们立马于月下,目光齐齐凝聚向坡底的持剑人。 “曹先生!”为首的人下马,身后只有一人跟上。 “木旦巴。”黑袍的人把剑收好,起身迎上。 被叫做木旦巴的蛮人取下刀带,递给身后的人,上前就给黑袍男人一个拥抱,朗声道:“让曹先生久等了。” 黑袍的人下意识挣脱了一下,轻笑道:“能喝上北陆的酒,让我在这里等一晚上都行啊。” “琼玉浆?”木旦巴闻到了刺鼻的酒味,气味是从面前男人口中传出来的,顿时惊讶道:“这可是北陆极烈的一种酒,曹先生竟然能适应得了?” “当然了!烈酒好啊!哈哈,曹某是幽北人,虽然没能生长在北陆的草原,但也是闻着北边的草香长大的。无论是羊鞭酒,或是这琼玉浆,曹某都心痒得很,如今得幸一饮,倒是叫人觉得痛快到了天上去!”黑袍的人朗声大笑,其豪迈之态就连驻守一旁的蛮族骑兵也为之侧目。 众人心里头不由泛起一个念头,这个中洲来的绵羊似乎和那些商人不一样,他有着蛮族人特有的豪迈和……酒瘾。 “先前见过一次曹先生,那时我还担心你这位中洲来的客人适应不了我们这儿的吃食,现在想想,倒是我想太多了!”木旦巴拍了拍黑袍的人的肩膀,两人相视而笑,彼此的距离又近了些。 “对了,这位是?”黑袍的人好奇看向木旦巴身后的蛮人。 “他叫坎贝鲁,与我同为巴尔瓦盖部。”木旦巴转头,却见后者目光正死死盯着一处,他顺着目光看去,是一把滴血的剑。 “这……”木旦巴眉头微皱。 黑袍的人轻轻一笑,道:“这是……对方的血。” “对方的血?” “狮部的帐子。”黑袍的人看向身侧的帐篷,木旦巴和坎贝鲁齐齐看去,那里安静得毫无半点生机。 木旦巴恍然。 狮部,指阿勒斯兰部,阿勒斯兰是古蛮文音译成中洲文的叫法,而它在中洲文中所代表的意思为——狮子。 这是阿勒斯兰部的帐子,而这血也就是帐子主人的血。 他心底一惊,面前这个看似文弱的中洲人竟也有狠辣的一面。不过,他转念想到此行目的,又觉得这种狠辣理所当然。 “坎贝鲁?既然是熊部的武士,那我们就算是一条线上的人了。”黑袍的人伸出手,坎贝鲁愣了一下。巴尔外盖部在中洲文里的意思是——巨熊,也可称为熊爪,坎贝鲁以前没少和中洲商人鬼混,却很少有听到中洲人称呼他们为熊部,更多是熊爪族。相比熊部,他更喜欢后者,那样听起来更有气势。 “鄙人姓曹,名柯,字孝元。”黑袍的人顿了顿,“蒙尼尔主君殿下觉得曹柯不好听,这在你们熊部的蛮文里是骂人的意思,所以多数时候都直接叫我曹孝元。嗯,这么称呼我就行。” “曹……先生。”坎贝鲁点点头,两人握手交好。 “坐吧。”曹孝元挽起宽袖,以礼示意二人落座。 坎贝鲁想要坐下,却被木旦巴伸手制止。 “曹先生,请。”木旦巴回一礼。 “何必客气?” “不敢,曹先生是我部上宾,主君吩咐过,这次的事情事都由先生负责调配。” “坐吧坐吧。”曹孝元笑着坐下,而后招呼二人。 “好。”木旦巴也笑了,拍了拍身旁的坎贝鲁,“坐吧。” 刚一坐下,坎贝鲁不自觉地看向帐子,半掩的帐门里一片漆黑,夜风不断涌进,把帐帘鼓动了起来。他目光一滞,竟在那片漆黑中看见了一颗瞪圆了眼睛的头颅。 曹孝元提起剑,轻轻挑开火堆里的木炭,原本微弱的火纹猛地一燃,火光“噌”地亮了起来,坎贝鲁惊愕的神情被火堆旁的另外两人收入眼底。 木旦巴顺着坎贝鲁的目光看去,正好从半掩的帐帘缝中看见了头颅上惊恐的目光,脸色不由地一变。 但他很快就平复了下来,方才的惊讶也只是因为帐子里死者惊恐的目光,并非对杀人一事有抵触。坎贝鲁也是如此,北原的武士常年都是和染着血的刀打交道,有时是狼血,有时就是人血了。 曹孝元神色如常,似乎并不在意二人神色的变化。他手腕轻轻拨转,剑身在火上翻转,粘稠的血液顿时如水银滑进火堆。 木旦巴的目光落在铁剑上,剑呈双刃且狭长,锋刃在月光下闪着白芒,看上去是一把标准的铁剑。突然,他注意到一个细节——剑身。 “这剑……”木旦巴瞪大双眼,惊讶地发现剑脊上倒映有黑玄光,是一条凹槽,把月光都收敛其中! 曹孝元注意到了木旦巴的目光,微笑道:“这把剑叫涌血。” “中间这条凹痕是……” “血槽,用来放血的。”曹孝元说,“一般的剑刺入体内后,对方的血会把伤口吸住,剑往往很难抽出,不利于剑者连贯进攻,但在剑身上开出血槽后,剑刃入体,血顺着血槽释放出来,届时再把剑抽出就不会费力了。” “原来如此。”木旦巴皱着眉头,思索着是否要把这个发现告知主君和部族里的老铁匠。 曹孝元看出了他的心思,继续道:“蛮族武士擅用弯刀,弯刀相比直剑,锋刃重心靠前,便于劈砍,而非直刺,血槽也就没有必要设计。蛮族武士的劈砍在中洲是出了名的凶狠,中洲的军队里常有人说:‘给蛮人一把刀,一匹马,他们就能把精钢劈开,顺便削走你的脑袋!” “哈哈,中洲人的铠甲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劈开的。”木旦巴释然一笑。 “木旦巴有试过吗?”曹孝元漫不经心地问。 “有过一次,之前部族里送来一批铠甲,做工极其精致,我记得当时部族里的铁匠都跑来军营里来看。他们说那是中洲人锻的甲胄,有人想试试硬度,我恰好被挑了上去。不过,我不是穿甲的靶子,我是劈甲的。”木旦巴手比刀刃,虚砍一刀,神色间透着几分傲气,“那个铠甲确实很硬,我的刀劈上去只留下一道白痕。” “什么样的铠甲。” “好像是叫玄玉甲。” 话音一落,曹孝元目中瞳孔瞬间放大,随后立刻恢复如常。 蛮人不识得玄玉甲,他作为中洲人又怎会不知。 玄玉为中洲四大精石之一,质地柔和,色泽通透,内有天刚,与银线、珞石和黑琉璃齐名。兵伐时期,冀安州名匠荀冶曾着《石玉录》一书,书中关于玄玉有这样一段描写: “以铁水混玉,凝铁至玄色,连缀成甲,又名玄玉甲。” 玄玉甲的锻造工艺早在数百年前就已在中洲流传,荀氏后人继承了《石玉录》的大部分内容,后在冀安州创立匠人工坊,名为铁血河。铁血河之名来源于锻造工艺中的一段,“玄玉难凝,需铁水层层浇灌,去其表膜,方能玉凝”,铁水凝玉之景宛若赤红之水源源不绝,故称此工坊为铁血河坊。 但是玄玉稀少,工艺繁琐,如今的大虞王朝早已将玄玉甲列为外商禁运之物,就连大虞境内的商人也要有兵部特批文书才能运载,怎么会有玄玉甲流到草原,并且还是草原的极北之地。 曹孝元忽然有种不安的预感,但他并未再深思下去,因为眼下却还有一件大事在等着他完成。 “有人来了!”驻守的军士忽然喊道。 蛮人们起身戒备,只有曹孝元还坐着,仔细聆听着风声中传进来的低吟。声音渐渐清晰,是笛子的声音。 不对! 尖锐、悠长,像是笙乐。 乐曲的调子越来越高,曹孝元只觉得夜空要被破开一个洞。 是鹰笙,他终于认出。 “等等!”曹孝元猛地起身,压住坎贝鲁即将出鞘的弯刀。坎贝鲁惊愕间发现,自己的手被这个中洲人压得动弹不得,像是被铁钳夹住了一样。 木旦巴转头,刀已离鞘,寒芒半露。 “是东边的贵客!”曹孝元喝止他继续拔刀。 “东边?”木旦巴恍然,连忙大喝:“收刀!” 武士们缓缓把弯刀收起,但还是警觉地望向奔来的剪影。 笙声戛然而止,一匹青色烈马立于高坡之上,月光洒落如覆圣光。来人黑发披散,目光如刀,岁月的痕迹在脸上清晰可辨,他直视着草坑里的三人,眼神里没有半点波动。 “雷虎大人。”曹孝元与来人对视,丝毫不惧,微笑道:“您终于来了。” “雷虎!”坎贝鲁惊叫出来,“风原铁骑!” 木旦巴也是一惊,但反应没有坎贝鲁那么激烈。雷虎,布兰戈德部的族民,草原七大骑军中风原铁骑的统领之一。此番会晤,布兰戈德部竟派来了一位统领。 雷虎目光如炬,扫了他们一眼,不由皱起眉头,“蒙尼尔就派了你们来?” “你!”坎贝鲁一听其直呼主君姓名,不由大怒道:“主君之名也是你能直呼的?” “坎贝鲁!”木旦巴没喝住他,又伸手想将其压下。 “有什么不能直呼的?”雷虎放下鹰笙,悬于马侧,面无表情地说:“当年我与他以穆羊河谷为注,各领三千骑军,三战穆羊河畔。我与他之情谊,又怎么是你们能懂的?” “不过……倒是我高看他了。”雷虎冷笑一声,“如此谋划,竟派些猪狗牛羊之辈,真是叫人失望!” “雷虎将军,我们……”木旦巴还要解释,却见雷虎挥手直言。 “我看没必要多说什么。”雷虎扯起缰绳,就要离去。 “雷虎大人!”曹孝元大喊道,声音回荡在天地间,“请留步。” 高坡上的人顿时勒住烈马,偏头看向曹孝元,心底惊讶于后者的运气功底,这个看似柔弱的人竟有如此浑厚的气息。 “你是大虞派来的?”雷虎认真打量他,但在这副书生面孔下,雷虎只感觉到了中洲奸商的气息。 “是也不是。”曹孝元神秘一笑。 “什么意思?” “在下是大虞人,却不受命于大虞皇族。” “那就是燕北侯的人。”雷虎阴阴笑了,“看来你们中洲也不是那么太平。” “雷虎将军也有兴趣掺和大虞的事?”曹孝元笑问道。 “没兴趣。” “那不如就眼下的事情,我们再确认一番吧。虽然计划已定,但往往赶不上新生的变化,想必诸位都收到命令了,这里……是由在下负责。不知科隆真主君殿下有没有向将军提及此事?”曹孝元的声音很轻,却给在场的众人一种违和的强硬感。 “北原可不太有诚意。”雷虎冷冷地扫了其他人一眼。 “谁说我们没诚意了?你们又带来了多少人?”坎贝鲁上前一步,不甘示弱与其对视。 “雪狼骑的统领都死了吗?派你们几个喽啰来,你们的诚意在哪?” “你!”坎贝鲁气不过,但也无法反驳。 “对于此事,我向您道歉。”木旦巴以蛮族之礼躬身道,“北原内突生变故,叶尼赛平原出现规模很大的叛乱,拉缪尔将军被急调回去了。” “叛乱?”雷虎眼角微抽,“那你们来了多少人。” “人……只有十个。” “十个?哈哈哈!”雷虎笑出了声,笑声越来越远,最后竟成怒笑,“哈哈!十个人!蒙尼尔是在耍我们吗?” 雷虎拔出了刀,怒视众人。 曹孝元目光落在刀上,惊讶地发现刀背上隐有倒刺,像是西南丛林的荆棘,只是这些刺是铁刺,荆棘也就变成了铁荆棘,前者划破的是皮肤,后者能锯断铁衣。 “住手!”武士们想要掏刀,木旦巴喝止一声,随即深吸一口气,高声道:“我们有狼!” “狼?”雷虎怒意正盛,“狼你妹!” “是真的狼!”木旦巴额头浸汗,焦急道:“北原的狼已经过了松北原,正在来的路上!” 周遭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沉默着。 “狼?”雷虎冷静了些,他看见黑袍的人面无表情地听着,心中莫名定了一些,难道真的有狼? “北原确实有狼,而且数量不少,雷虎将军若是有意,我们谈谈如何?”曹孝元越过木旦巴,站在两人前面,“以燕北侯与科隆真主君的名义!” 雷虎仍坐在马背上,盯着下方的人,只见黑袍的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可眼神里却是藏不住的寒意。 他见过这个眼神,那是在一个午夜,那个与他夜谈的男人在说到“北庭宫”时,就露出过这样的眼神,野心从那一刻起再也藏不住,连同他自己心底的火都被点燃。 这一刻,他仿佛从这个中洲人身上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鹰的主君——科隆真。 …… 第32章 北庭之殇(三十一) 夜深。 人影在松下飞速闪过,背后风衣猎猎。 狼嚎响彻四野,此刻的雪松林宛若翻涌起伏的深海,恐惧的阴影弥漫在森林上空,这片领地正在被北原的捕食者宣誓。 血腥味正在蔓延,就连巨熊都无法避免被利爪撕伤。 怎么会是狼群? 男人忽然停了下来,长弓上手,箭羽搭在指间,整个人蜷缩在松木脚下,警觉地张望四处。那亚河的浪涛一遍遍冲刷着男人心中的惊恐和不安,可狼群还在咆哮,躁动不安的幽林不断压迫着这位深入林中的猎人的神经。 他叫木赤,是铁游骑马戈河帐的骑兵,此行松北原是为了监督和保护那个名叫姆卜沙的少年。 然而,此刻的他却把人弄丢了。 “是什么引来了狼群?那个小子做了什么?”木赤心里恼怒着。 他望向侧方,透过层层树干,那亚河仿佛就在眼前。河水流动的声音不绝于耳,木赤咬咬牙,躬身循声摸去。 其实也怨不得他护卫不力,在狼群出现的第一时间,木赤就察觉到了林中的异样,但还不等他提醒,群狼就发了疯似的径直冲向那个叫姆卜沙的少年。 足足有七八只狼从他眼前闪过,木赤被吓了一跳,这已经是一个较大规模的狼群了。在看见一人和群狼在河岸狂奔后,他最终没有选择跟上去,而是悄悄退至林间寻了一棵不高的树木爬了上去。 当时的他觉得就眼下的情况,那小子已经没命了,自己就算出手,也只不过是多搭一条人命。但现在,木赤并没有直接离开雪松林,在狼群离开许久后,他选择顺着狼群追赶的方向走。 他并不是善心发现,而是没有听到除了狼嚎以外的其他动静,比如人在受伤时撕心裂肺的喊叫,那少年似乎没有被狼群追上。如果自己就这么草率地逃离,回到军帐里也会遭到责罚,甚至是其他军士的冷落。原因很简单,一个东边来的少年或许不清楚雪松林的危险,但铁游骑的老兵会不知道吗? 若有人问起他为何不阻止那少年进入雪松林,该如何作答? 在这件事上,木赤说不清楚。 他一开始见到姆卜沙走向松北原时,还以为这个布兰戈德部的少年是个狩猎的好手,东边部落对于他而言是神秘的,他还真挺好奇东部草原的孩子是怎么样的。于是,在盲目的判断和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跟着那个少年一起进入了这片禁林。 结果,那小子居然一点狩猎技巧都没有,箭法也是差到极点。木赤那时候才意识到,有没有可能是他迷路了,误打误撞走进了松北原,然后又跑进了雪松林。 木赤当时是完全有很多机会把姆卜沙带出雪松林,可最终他还是没能下定决心。 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那少年的力量和耐力实在是太惊人了,在一天未进肉食的情况下连续开弓,甚至有一弓拉了二十余秒也不见抖动。 那少年绝对没有练过弓,但天赋却好的让人妒忌。木赤想看看他开弓的极限,像是心存比较,他是莫名地想看看这个外族少年能爆发出怎样的潜力。 另一个原因就是,六月的雪松林其实并没有太多危险。雪松林并非是群狼的领地,而是熊、鬣狗和豺狼的地盘,而方才出现的狼大部分是北原狼,并非原住民,而作为雪松林原住民的狼大都是独狼,它们中不少是北原狼群的后代,但在成年后没有选择留在狼群,而是选择独自深入南边的森林去生存。 按照常理来说,六月的北原还未到食物匮乏的时候,狼群会盘踞在北原,等到开始下雪了,它们才会向南移动,第一个目标就是松北原,其次是依马北草原。 但不知为何,北原松开了它的孩子,狼群提前开始南移。 “哗啦~”是那亚河在细说方才的经历。 木赤顺利地来到岸边,群狼留下的脚印深浅不一。他弯腰查看,发现脚印开始变窄,似乎是狼在这一段路程中减速了。 奇怪……人的脚印呢? 木赤惊疑不已,他没有看到一个靴子印,姆卜沙并没有跑到这里。 湍急的水声不轻不重地把他拍醒,他迅速逆着足迹看去,有一个可能正在等待验证。 难道说…… 木赤一边戒备身侧的林间,一边缓步淌在浅滩。河水正在冲刷他的痕迹。 有了! 他眼中一闪,一个脚掌大小的水坑出现在眼前。但下一刻,他大吃一惊,脚印的方向竟指向河中。 他跳进河里了? 是了,也只有这样才能摆脱狼群的追杀。 木赤恍然大悟,心底不免有些许震惊,也有钦佩。他莫名地有一个感觉,姆卜沙还活着。一个念头忽然从他脑海中升起,那就是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找到那个少年。 如果自己真的把那小子找到并安全带回……外族少年误入雪松林遭遇狼群失足坠河,武士费尽千辛万苦将其救回,如此美妙的英雄事迹! 木赤脸色涨红,眼神在黑夜里隐隐地发着亮。那亚河的水向东而去,多了一个有野心的人陪伴。 …… 还是这一夜。松北原,雪松林。 林中洞穴内,姆卜沙惊恐地站在洞口,洞外狼嚎四起,成片的松木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身后,兽袍少年愣愣地看着洞口处的背影。 “你在干嘛?”少年起身,不解地问。 “有狼啊,不是我说你啊兄弟,你赶紧给我把火给灭了,一会狼真来就麻烦了。” “我不怕狼啊。”少年挠挠头。 “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狼主啊,那些狼就喜欢吃你这种狼煮”姆卜沙没好气地说,“快点,赶紧把火灭了。” “他们都是这么叫我,是他们叫我狼主的。”少年红着脸辩解道,其实他自己也觉得这个称呼有些羞耻。 “别什么狼主牛主的了,快灭火!”姆卜沙焦急道,洞外的狼嚎听得越来越近。他脸色大变,回想起那亚河岸追赶自己的凶猛野兽,手脚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不灭!”少年语气重了点,像是听烦了。 姆卜沙愣了一下,可那少年就站在火堆旁看着。 没办法,只得自己来! 他没工夫想少年犯了什么病,连忙快步至火堆旁,然后在少年面前解开腰带,脱裤,一气呵成。“嗞嗞~”水声潺潺,火光一黯,炭烟从火堆上升起,带了一股浓浓的骚味。 少年呆住在原地,直到火堆熄灭都没回过神来。 “一泡尿的事情,你这家伙还害羞什么!”火光消失的瞬间,少年正好撞上了姆卜沙得意的小眼神。 “你!”黑暗中,传来少年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灭火啊。”姆卜沙的声音也从黑暗中传来。 “为什么?” “我的兄弟,有狼啊!你生火是要引来狼群的。”话是这么说,但姆卜沙其实自己也不了解狼这种生物,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喜欢火光……不喜欢是最好了! 至于灭火,也许是火光太耀眼了,哪怕是在洞穴中也难以让他安心吧。 “我真的不怕狼!”少年一字一顿地说。 “你疯了是吗,狼来了,是要吃人的!专门吃你这种细胳膊细腿的,跑都跑不掉!” “你给我等着!”黑暗中,少年好像站了起来。 话音刚落,一股巨大的推力袭向姆卜沙的胸口,大惊之下他什么都看不清,重重摔在地上。酸痛感瞬间涌上身体各处,旧伤新伤一同爆发。 “嘶。”下一刻,胸口处传来阵痛感。 姆卜沙倒在地上微微蜷缩,那天与可戈将军战斗时留下的伤口好像被撕扯开了,他感觉胸口处似乎有血溢了出来。 “你干什么!”借着月光,姆卜沙看见洞口处出现少年的背影,他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是那个少年推倒了他。 少年停在洞口,背对着他。 “嗷呜!”狼嚎声近在咫尺! 狼来了!? 姆卜沙大惊,顾不上疼痛猛地起身,冲上前去想要把少年揽到后面。那一秒,他突然停下,眼帘里顿时映出了一只俯冲上来的狼张开双爪猛扑向少年! “躲开!” 洞内宛若惊雷炸响,姆卜沙猛扑向前。 但他还是慢了一步,狼爪猛地扫向少年脖颈,可少年似乎已经吓傻了,突然张开双臂,迎着扑来的狼。这一幕就像是原野高坡上仅存的武士,视死如归般迎接着敌人如潮般的冲击! 可这里没有高坡,没有武士,你这样视死如归是真的会死啊!姆卜沙瞪大了双眼,狼扑在少年身上,他几乎都能预见到血肉横飞的画面。 “躲开啊!” 身后又是一声大吼,可少年却双臂一环,在姆卜沙惊恐的目光下,将狼抱住。 狼爪搭在少年肩膀,利爪尖端的寒芒发着亮,照得姆卜沙一阵胆寒。可下一刻,狼爪只是轻轻搭在肩上,没有插入皮肉,更没有血肉横飞。 “哈哈…哈哈哈~” 清脆的笑声响起,可在姆卜沙的耳畔里却如同阿勒斯兰敲响的鼓声,让人震撼到总觉得这个世界不是真实存在的一样。 他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只小小的狼崽被白净的少年拥在怀中,时不时还舔了舔少年的面颊。 这样的情景真是温馨而又诡异,姆卜沙麻木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却没把梦打醒。 狼群拥了上来,围在洞口,浓厚的血腥气涌进洞中,姆卜沙快要吐出来了。群狼时不时张开血口,红目锁死他的身体。有狼叼着东西来,鲜血一滴滴打在草里,背着月光姆卜沙看不清是什么,但通过黑影形状,他认出了,那是一条手臂。 是人的手臂! “呕!”姆卜沙眼前一白,在胸口的抽搐中干呕起来。 群狼被突如其来的响声惊了一下,毛发瞬间倒立,不停来回踱步。可它们最终却寸步未进,似乎洞口处有什么东西令它们忌惮。 “哈哈哈!” 少年在长笑声中放下小狼崽,与狼群并排而立。他缓缓转身,张开双臂,不是迎敌,而是胜利者般的炫耀,他没有死在狼群之下。宽大的兽袍撑开了整个洞口,少年目光中尽显傲然之色。 姆卜沙怔怔地看着洞口,冷月银泻般洒下,凶兽环伺四方,看似羸弱的少年此刻宛若白玉琉璃缀有乌青,以君王的姿态俯视着蛮族青年。 这怎么可能? 姆卜沙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一幕,少年将后背留给嗜血的野兽,群狼却好像奉其为首,绝不越过少年面朝的方向。 这一幕姆卜沙曾幻想过无数次,只不过那是在沙场上,一人一刀,统领高呼着“杀”,身后紧随千军万马,刀之所向,万马奔腾。 然而,在这里,没有万马,只有群狼;没有统领千军的将军,只有一位被叫作狼主的少年。 这一刻,在姆卜沙眼里,那少年宛若神明。 …… 第33章 北庭之殇(三十二) 亚述草原。 清晨,东方天际未见红日,却有火光溢出,碧蓝之间被火烧云铺成一线。男人站上草坡,遥望东方日出,他放眼一望,草地宛若被铺上一层薄薄的金纱,地面的光影似乎是从土壤里溢出,而非天空。 背坡上隐约中能见到绿草镶金,偶有阴影藏匿,洞口处几只肥嘟嘟的旱獭探出个脑袋,慵懒地张望四处的情况。 “嘿!小家伙。”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一只旱獭吓了一跳,它的小脸上露出惊慌,连忙窜回地洞。其他旱獭见到有人来,也是齐齐缩了回去,对于它们来说,人类和狼没有区别。 “哈哈。”男人看着旱獭钻地洞时摇晃的后臀,不由地笑出声来。 “看什么呢?”有人从后面走来。 “旱獭,西边的旱獭可真肥。” 那人不说话,上前与前者并肩而立。两人的穿着几乎一致,破旧不一的麻布袍,实心草编织而成的草鞋,灰头土脸,俨然一副草原流浪者的形象。 草原流浪者,顾名思义就是在草原上无家可归的人,他们没有固定的定居点,人生中的大多数时间里都在迁移居所的路上。 他们会在临冬前向南迁移,那边是草原上相对温暖的地方,等到冰雪融化后再回到北边;会把在北部草原打猎到的皮毛拿去与南边部落交易,以此换取帐篷和马儿。 流浪者很少独自一人生存,他们往往由流亡的部落或个人组成,少则十余人,多则上百,但百人以上的流浪团体非常少,他们很容易发生各种矛盾,因此,大型的流浪者团体内部和谐相处的时间都并不持久。 不过,眼前这两人虽然有着流浪者邋遢的模样,但却不是无家可归的人,而是刻意这么装扮。 他们在等人,等一个从西边回家的人。 “喂,你说这里离伊姆鄂草原有多远?”说话的人转了身,好奇地向西边望去,那边仍有一半的星空,晨曦还未蔓延到那半片天。 “几百里吧,没去过,不知道。”另一人回应,声音平淡,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几百里,骑马也就几天的事情啊。”向西看的人说完话后连连摇头,嘴里嘀咕道:“算了算了,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去那呢……不过,能到这里我就满足咯,我还是第一次离开厄鲁塔亚平原。” 另一人默不作声,伸手压在刀柄上。 厄鲁塔亚平原,北陆的最东部地区,与东野山脉相接,是草原大会六大主部之一布兰戈德部的属地,也是北陆战马的摇篮之一,孕育着以耐力见长的厄鲁塔亚青鬓马。 而两人目前所在的这片草原,叫作亚述草原,是连接厄鲁塔亚平原和伊姆鄂草原的狭长原野,在很长一段时间被看作是草原东部通往北庭宫的唯一“钥匙”。 在北陆羊皮卷中,亚述草原的面积虽然不足厄鲁塔亚平原的十分之一,但这里土地肥沃,有两条大河流过,将这片原野夹在中间,一条是马戈河,另一条是沃姆河。 由于河流众多,亚述平原的牧草长势极好,每三公顷就能养活一头成年奶牛,整个亚述草原的可利用草场面积足有八十七万公顷,也就意味着有近三十万奶牛的畜力。 可以说得上是一片牧人的天堂了。 “有人来了!”沉默的人突然低喝一声,另一人连忙转身向东看去。 东方的天际线上出现一道黑色的剪影。 金乌忽然从地平线探出头,光线瞬间刺破雾霭,高坡的二人下意识闭眼躲闪。当他们再次睁眼时,殷红如血的大旗已经在浮光交错中起伏,他们看不清楚旗子上的徽记,但那黑底红旗,整片草原谁人不知—— 阿勒斯兰的铁游骑! 烈风扯动大旗,旗面徽记渐渐清晰,高坡上的两人相互对视一眼,终于认出了那是什么。 旗上是怒目雄狮张裂血口,仿佛在天空下咆哮,纵然两人早有准备,此刻仍然感到一股深深的畏惧。他们也是听着草原的传说中长大的啊,在那个时代里,铁游骑就是草原的风,能压垮所有的草,拱卫着塔烈汗王在血与火之中登上了北庭宫的大厅。 “来了。”原先活泼的人此刻是一脸肃然。 “拦下他!”另一人冷冷地说。 铁游骑发现了远处的两人,从他的视角来看,那两人衣着简陋,蓬头垢面,似乎只是草原上的流浪者,但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铁游骑也察觉到了异样。 一般而言,草原上的流浪者在看到军骑时,立刻就会从军骑前进的路线上退却,然而,面前两人非但不退,反而还一步步走了上来…… 不对!是跑了上来! 他们不是流浪者,是截杀的人! 铁游骑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但他心里早有准备,面对两人的截杀,铁盔下的神情没有丝毫波动。他将军旗插入背部的旗囊,扣紧胸口的锁扣,一把铁弓从马侧抽出。 铁脊箭寒芒初现,开弓搭弦一气呵成。 “箭!”截杀的人奔跑着喊。 另一人没有回应,却早已凝神于箭镞之上,可马蹄声轰鸣作响,越来越近,他的注意力被黑马的怒目吸引。 就是现在! 铁游骑猛地松弦,弦声从耳边炸响,扳指剧烈地颤,弓弦在空气中抖出残影,仿佛能把光线弹开。箭出,其力势之大,令射箭之人也不由地闷喝一声。 箭矢如刀般切开烈风,直射向截杀者头颅。 这箭太快,被瞄准的人在奔跑中下意识将身子右倾,堪堪避开脑袋,可却还是被射中。 血花在左肩炸开,箭镞第一时间就贯穿骨肉,他的肌肉瞬间紧绷,夹住了这支箭,但整个肩膀瞬间就被箭杆磨得发烫,随后就是强烈的痛感涌上脑门。 “继续!”截杀者忍痛大吼。 一起冲锋的战友没有丝毫犹豫,径直向黑马冲去,手中握紧的弯刀斜在身侧,是横斩的预备姿态! 再来一支箭? 铁游骑犹豫片刻,立马就作出判断:来不及了! 再来一箭就算射杀一人,另一人的刀也会在下一刻把他的肩膀削平。对于两位不速之客,他发现得太晚,错失了骑射的最初时机。 只能近身搏刀! 但铁游骑的刀,不比箭钝! 他将铁弓收起,两把弯刀反握入手,刃尖下斜在侧。在截杀者错愕的目光下,他伏在马背,两把弯刀贴着风斩过。 这是骑兵冲阵时常用的姿势,只要刀足够锋利,能在强劲的冲势下切开敌人的铁甲,就能最大限度杀伤敌人。与之相对,若是不能破开对手防御,则会被巨大的反冲力瞬间掀翻,轻则手骨尽碎,重则当场胸裂而亡。 其中一名截杀者忽然升出了要斩马腿的想法,但转眼就被自己否决,这不是草原对决的正法。另外,铁游骑是双弯刀,若是采取斩马腿的战法,当马腿断开之时,斩马腿之人的头颅也一定会被斩开。 铁游骑会在失去平衡前把弯刀抡圆,绝对不会落空! 这是面对面拼杀的战局,他们是截杀者,若是避让,就意味着截杀失败,伊姆鄂草原的黑马一旦回到家乡,就是游龙如海,再难追寻。 所以,截杀的人亦无路可退! “跟他对刀!”截杀的人喊道。 “为了主君!”受伤的人目眦欲裂,那一箭的怒火被他浇灌在刀刃上,疼痛短暂退散,眼里只有要斩断敌人的狂热与血腥。 铁游骑双腿死死夹住马背,黑马低嘶一声,速度竟又快几分,仿佛是风在低飞一样。 日出东方,一人一马逆光而行,拉长的影子将截杀者淹没,这一瞬间,天空仿佛被压了下来,肃杀之意卷携着吹不散的烈风向彼此涌去。 毫不夸张地说,双方都抱着此生最后一战的信念向对方冲去。 当截杀者呐喊地冲向铁游骑时,胜负的意义就不在重要了,哪怕是对于他们三人而言也是如此。 “锵!” 截杀者与铁游骑人马交错,瞬息之间兵器相接,刃上有火光乍现。兵戈交鸣,裂纹在刀身上如同蛛网般散开,四把弯刀几乎要同时断裂。 瞬息之后,只听见两声清脆的“叮”声响起,截杀者的刀接连破碎,刀刃的碎片如雨点般刺穿钢铁,顷刻间刺破三人皮肤,鲜血就要涌出。 黑马的皮肤也被刺穿,它痛苦地昂起首,嘶鸣卡在喉间,转眼就被一股强烈的震意冲散。就连战马的内脏被震得移位,痛感还未侵袭,喉间的嘶鸣竟要化作一口浓血涌出。 “锵!” 下一瞬间,又是一声兵戈交鸣,铁游骑的弯刀如同破竹一般切开两个截杀者的衣袍,但却被阻挡于血肉之上,皮布碎片下露出一抹黑色的玄光。 他们还穿着内甲! 铁游骑目光已失去神采,在弯刀相接的一瞬间,两只手臂传递上来的巨大压力就已经将他的胸膛碾碎,肩胛骨刺破后背,把漆黑的铠甲撑开。支撑两把弯刀的不仅仅只是他的手臂,更是他的全身。 三人擦身而过。 骑兵从马背坠下,厚重的铠甲把草地压平,铁盔滚落向远处。那是一个面容蜡黄的男人,松弛的皮肤尽显疲态,很难想象他有多少天没有睡过了。 但下一刻,嘴里涌出的鲜血就把整张脸掩埋。 黑马长嘶悲鸣,兜了一圈后冲着主人的尸体奔去。 骑兵已死,可截杀者呢? 他们也被重创,迎着战马的冲势对刀,怎么可能没事? 刀刃相接的一刻,巨大的力量将两人同时掀起,倒飞在半空的幅度几乎与马首持平。若不是他们的弯刀破碎减轻了压力,只怕掉落在草地上的就不是半截刀刃,而是他们被扯开的断臂。 其中一名截杀的人缓缓起身,摇晃着张望四处,目光追向那名铁游骑。 “死了?” 他强忍着喉间的腥甜,目光开始模糊,日出不再引他注目,反而刺激着他脆弱的神经,光影的变化几乎让他要昏厥过去。 “补刀!”突然,嘶哑的声音响起,好像扯开喉咙在喊。 “补刀,补刀……”截杀的人顶着强烈的晕眩感,摇晃着向远处的黑马走去,那里是一片血泊和他们要截杀的人。 黑马高起前蹄,目中血丝网开,怒视两人。 “躲开!”有人高喊。 话音未了,马蹄声如惊雷轰然响起,兜了一圈的黑马卷携着西面的风要将截杀的人踏平。那是从伊姆鄂草原吹来的风。 截杀的人顶着强烈的晕眩感跌撞着跑向掉落的弯刀,那是铁游骑的刀,是没有断掉的刀。他把弯刀拾起,艰难地举过头顶,他要用马主人的刀斩杀这匹马。 黑马似乎更怒了,鼻息的粗气远远就能听到。 “阿勒斯兰的畜牲!”持刀人怒吼着,挥斩下去。 下一刻,他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道跃起的黑影。但他能感觉到弯刀切开了皮肉,好重的皮肉, 他就要握不住刀了! 滚烫的血泼洒在男人脸上,可腥血却灌不进他的喉咙,因为此刻的他气是外溢的。 巨大的力量如同重锤一般撞上他的胸膛,男人只觉得胸腔的空气一下子就被抽干了,体内的空气在巨大的压力下忍不住地往外泄,把嘴里的鲜血挤了出去。 黑马当场没了气息,把持刀人压在底下。 一人一马重重地铲进草地里,在原野上划出一条苍黄的痕迹,连草根都被他们掘起。 “哥论绨!”旁边有人大喊。 黑马尸体忽然抽搐几下,另一人发疯似地冲了过去,使劲要把黑马推开。可伊姆鄂的黑马是草原上最健硕的马,想要推动谈何容易。 “哥论绨!你在哪?” 忽然,马尸底部有东西在蠕动。 “哥论绨!哥论绨!”那人用尽全力从底部撑起一条缝,忽然有一只手猛地探出。 “快!快……出来!”那人额头青筋暴露,右臂被刀片划破的伤口不断有鲜血溢出,与马儿浓稠的血液混在一起。 紧接着,马尸底部渐渐出来了一个人的轮廓。被唤作哥论绨的武士从里面爬了出来,他浑身都是鲜血,甚至还有刀片插在面颊上,很难想象他经历了什么。 “哥论绨……天啊!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那人大口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哥论绨平躺在草地,也在喘气。他伸手拔出面颊上的刀片,又抹去眼皮处的浆血,血液浓稠的感觉让他直犯恶心,但劫后余生的快意却令他大笑出来。 “哈哈!”哥论绨大笑着,嘴角处不断溅出鲜血,分不清是马儿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 “哈哈哈!”另一人也笑出了声。 两人躺倒在草地上,任由清风和晨曦拂过,聆听着亚述草原的牧草在颤动中发出的声音。原野的牧草早已经见惯了草原的厮杀,但仍会惊叹于双方的决心和斗志。 良久,两人依次坐起,尽管浑身不适,但他们一句怨言都没有,没有抱怨自己的弯刀比铁游骑的弯刀脆弱,也没有抱怨对方骑着草原上最好的马。 因为这就是他们为之战斗的目的。 “怎么样了?”其中一人问。 “疼,还是很疼。” “哈哈,那就对了。” “去看看他们的骑兵?” “走,搜一搜,找一下有没有文卷。” 两人一拍即合,起身缓缓向黑甲的尸体走去。他们翻开铠甲,最终在铁游骑的胸口处找到了一个夹层。 “有东西……” 一人伸手取出甲胄夹层里的卷筒,轻轻摊开羊皮卷,只有巴掌那么大,但里面的内容却足够骇人。 “太好了,他真的是铁游骑的斥候,索尔根收不到这里的消息,我们把斥候截下来了。”哥论绨大喜,已然忘却疼痛。 “是截下来了,但也只是一个人,阿勒斯兰可不止一个斥候。”另一人冷静了许多。 “什么意思?” “如此重要的消息,铁游骑在东部的斥候帐不可能只派他一个人回阿勒斯兰,一定还有其他人。” “那怎么办?” “这卷信里写的时间是昨天,他应该是最先出发的斥候,换句话说,他应该是阿勒斯兰的斥候帐里安排的速度最快的斥候之一。”截杀的人冷静想了想,“以我们现在的情况,是很难再截下一人的,不过……” “不过,他们不会再往这个方向派人了。”那人突然笑了,“我们已经把这里堵死,就看其他兄弟能不能截住他们了。” “好!”另一人心潮澎湃。 “走吧,回帐子里歇息一下,我们准备回去了。” “嗯。” …… 第34章 北庭之殇(三十三) 还是在清晨,只不过地点从亚述草原,换到了松北原。 同一片天空,同一抹红霞,同样的火烧云,不同的是在亚述平原上是人与人之间的战斗,而在松北原的雪松林中则演变成了人与兽的战斗。 阴沉的森林被晨曦唤醒,晨光透过林中尘雾,影射出一圈又一圈斑驳陆离的光影,如同静湖中泛起的涟漪,晕开荡向更远的地方。在阴影与光晕的交界处有一大片空地,四周被高耸入云的乔木环绕,偶有飞鸟划破蓝天。 狼少年坐在巨石上,饶有兴致地望向空地中央,树干间隙透进来的冷风吹干了兽袍上的水渍。清晨总是潮湿的让人难受,就连风都是湿冷的。 狼群隐没在树荫下,把这里围成了一个圈,它们的眼里散发着幽蓝的冷光,凶狠得令人心悸。野兽的腥味把这片天地包裹,杀意如水银泻地般铺开,浓得连四面的风都吹不散。 皮肤黝黑的少年站在空地中央,神色苍白,一夜未眠的他已经很疲惫,但群狼的环伺令他不得不打起精神。 这些狼看他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一只被剥了皮的肥羊,咬感好得甚至吃不出一嘴的毛,随意咬一口都是血淋淋的肉。 可姆卜沙的目光却没有戒备于群狼身上,因为对于他而言,当下比狼群更加致命的,是他眼前的另一种野兽—— 熊。 这是一只黑熊,雪松林的原住民,雄壮、四肢粗健,力量大得只要轻轻一掌就能把人的骨头拍碎。 姆卜沙被黑熊胸前的白斑吸引,宛若月形的胸斑也让他们有了另一个称呼——月熊。 “大哥,这没必要吧。”姆卜沙冲石头上的狼少年僵硬地笑了笑。 “谁是你大哥?”狼少年也笑了,只不过笑容有些渗人。 “狼主,狼主!”姆卜沙连忙补充道,“我怎么可能是它的对手。” 姆卜沙心里很想骂人,眼前的少年看上去弱不禁风,自己只要一只手就能把他撂倒。 但……他真能号令狼群啊,他动了动嘴让群狼围成一圈,那些嗜血的野兽巨人真的就这么做了,他说要看自己和那只熊决斗,群狼真的就在一旁督战。 这些狼都疯掉了吗?居然听一个食物的话。 此刻,姆卜沙只觉得这片草原实在是奇妙,妙到连人都要开始使唤狼。 决斗? 开什么玩笑,就算自己力气再大,也不可能打得过一只熊吧…… “试试看。”狼少年笑着说,“你和它一样,都从群狼嘴里逃走过,你们是一样的厉害!” “我是人啊,它是熊!”姆卜沙急了,双手扬起,“你看!我可没有它们那一手锋利的爪子,怎么能一样啊!” “哈哈!”狼少年嘴角上咧,没有回话,但笑意更盛了。 周围的狼群开始躁动不安,仿佛只要笑声一止,它们就会一拥而上,将空地上的人和熊撕碎。 黑熊目光慌张,五趾深深刨进土里,嘴里不住发出低沉的吼声,似乎是在威胁狼群。可它的威胁实在微不足道,若只是三五只狼还好,但眼下,林中群狼如海面上的叠浪一般,一波接连着一波,起码有几百头。 更何况……黑熊的毛发上沾染着一层淡淡的血渍,在光的映照下竟能反射出一道红黑的光泽。血的腥味如此浓厚,就像是一大块肥肉在它们面前摇晃,狼群快要忍不住了! “你是用小刀的吧?”狼少年从袍子里掏出一把短刃,正是出猎时铁游骑配给姆卜沙的那把匕首。 “给你,你用这个和它打!”狼少年把匕首抛给姆卜沙,后者一个愣神间,险些被刺伤手掌。 “……”姆卜沙呆呆地看着手上的短刃,五个指头止不住地发颤。 “快点吧,我还有事情要去完成呢。”狼少年敛起笑容,话音止,狼群中忽然传出几声嚎叫。 黑熊被吓了一跳,露出獠牙,凶狠地盯着一方狼群。 “你要是把它杀了,我就放你走,如何?”狼少年又说道。 沉默了一会,姆卜沙苦笑一声,抬头应道:“好。” “哈哈,好!那就开始吧。”狼少年笑着拍手。 这时,群狼突然逼近,空地上的一人一熊都被吓了一跳,连忙转身戒备。 “不是说要我和它决斗的吗!”姆卜沙大喊。 “是啊。”狼少年从巨石上跳下,“我们帮你们缩小一下范围,对咯,你要小心点,如果不小心被狼咬到,那我可救不了你。” 少年的声音很清脆,但在姆卜沙耳中却宛若催命的魔鬼在低语。 狼群忽然停住,空地上里外围了三圈黑影,姆卜沙放眼一望,林中竟还有血色,那是狼的眼睛。 究竟有多少头狼啊? 姆卜沙心头大惊,却也在疲惫中清醒了几分。 “好了!开始吧。”狼少年说完,顿了一下,随即嘴里发出叫声。 “嗷呜!” 他竟如同狼一般在嚎叫! “嗷呜~”群狼回应极快,狼嚎此起彼伏地响彻林野。 黑熊在惊惧中率先顶不住压力,想要挥爪拍向离它最近的狼。可它熊掌未落,周围几头狼齐齐猛扑,在它的爪臂上留下几道血痕。 “吼!”黑熊怒吼着,却在后退。 姆卜沙愣愣地看着,他没想到这个黑不溜秋的大个子这么勇猛,居然敢当着这么多狼的面发起攻击。 黑熊一转身,就看到了呆在原地的人类,瞬间怒目而视。人类这个待在原地的举动惹恼了它。一人一熊都是被群狼盯上的猎物,黑熊本能地在反抗,而那个人类却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尽管它不通人性,但也会因为只想坐收渔翁之利的人类而感到愤怒。 “吼!”直冲面门的怒吼让姆卜沙猛地回过神来。 他惊慌地看着黑熊凶狠的目光,手里的短刃完全给不到他一点安全感。 “吼!”又是一声大吼,黑熊猛扑上来! 姆卜沙大惊,黑影瞬间占据眼帘。他下意识地躲避,堪堪避开一记熊抱。可还没等他转身,黑熊的肉掌已经拍在他的背上。 这一掌甚至把风都呼开,呼啸而过的破风声在他耳边炸开,这一击的力量足以在任何一棵乔木的树干上留下凹陷,更何况是血肉之躯? 一声巨大的闷响,熊掌好像死死粘在衣袍上,陷进了肉里。但下一刻,巨大的力量贯穿全身,人类少年被一掌拍飞出去,径直朝狼圈撞去。 群狼躁动,裂开血口迎着飞撞来的猎物。 只差一点! 姆卜沙扑倒在地,离狼口仅不到半米之距。 还没来得及庆幸,下一刻,他只觉得胸口一闷,几滴血从嘴里溅出,血滴落在一头狼的眼睛里。狼吃痛,猛地挣扎一下,那一片的群狼显然都被惊到了,低低的嘶吼声不断传出。 黑熊突然停滞,警戒地盯着躁动的狼群,这给了姆卜沙喘息的机会。 姆卜沙稳住身形,连忙转身。痛感从背部袭来,他的面庞抽搐了几下,强忍着撕裂般的疼痛。 快要痛死了,再这样下去是真的会死…… 他大口喘息,咬紧牙关,面露凶狠之色,一双瞳子如同炙烤的炭一般,泛着慑人的光芒,手里的短刃被他攥出了声,声音之大仿佛这把木制的刀柄下一刻就要被他捏爆。 狼少年饶有兴致地看着,目光中的冷意被藏在底下,就像是嗜血的人在看一场期待已久的血腥舞剧,他当然不会带着冰冷的杀气观看演出,有的只是对舞剧内容的热情和向往。 群狼的躁动渐渐平息,黑熊把目光重新放在人类身上。 浑身的疼痛让姆卜沙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死亡。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凶狠目光下的惊恐就要藏不住了,他真的很想放弃,想着如果死了,就不会再有这么多压力了,就不会想着拼命活着……这是最大的压力。 胸前一阵冰冷,他愣了一下,那是父亲临死前留给他的珠链。 是传承的遗物。 “父亲。”少年眼里罕见露出一抹柔情。 我不能死…… 他冷静了一些,也许是少年血性,他并没陷入绝望,开始相信只要赢了就能活下去的承诺。那绝境中的一线生机总是令人疯狂,足以让人忘记自己身陷囹圄。 仅仅只是对生的渴望?远不止于此! 他的部族是草原大会六大主部之一,东部草原的雄主——布兰戈德,这是古蛮文的音译,而在中洲文中所对应的真正含义是——苍鹰! 鹰,猛禽之王,自由和激情的象征,山崩不弯腰,惊涛亦不见低头。它是天空的信使,为世人送来填满力量与勇气之箴言的信。在北陆的原野,它们盘踞天空,又怎么会畏惧森林里的幽光? “布兰戈德。” 姆卜沙平静地抬起头,半眯起来的眼睛如刚出炉的弯刀一般锋利炽热,几乎就能切入黑熊的皮肉。 畏惧? 不! 苍鹰怎会畏惧熊与狼? 我只是没见过它们……而已! 姆卜沙的心里如山石般坚硬,此刻的他就像是在黑暗洞窟中摸索,第一次触及冰冷的石壁总会令人心惊胆战,黑暗里面孕育的是未知。 现在他见到它们了! 他看清了那片令人心惧的未知,是群狼的咆哮,亦是黑熊的猛扑。这些都是洞窟石壁上画的内容,他亮起了一盏光,也就全都看清楚了! 下一刻,他宛若化身苍鹰,碧落黄泉皆一览了然,狼群的嚎叫似乎离他越来越远,黑熊在森林中昂首眺望,却只能看到一抹黑影划过天空。 在不知何时,恐惧也离他越来越远,还有什么比苍鹰初临长空更让人惊畏的吗? 父亲…… “草原的天空才是我们的归宿!我不会死在这里!”他大吼着,在心底也有一个年迈的男人在说着同样的话。 他的目光如火炬在燃烧,心里仿佛有隆隆惊雷暴响。 鸟雀惊飞,群狼被压住了气势。 狼少年大吃一惊,那蛮族少年的声音极其响亮,整片天地都回荡着他的声音,就如同远古的极北凶神在雪山里怒吼,震得山崩地裂。 这个瞬间,狼少年感觉眼前的蛮族少年似乎换了一个人,身上的气势拔高到了本不该属于他的高度,所有怯懦、恐惧在这一刻化作乌有,一人一熊之间的关系仿佛发生了逆转,胜负的天平被一串珠链撬动,少年身上还承载着父辈的一切! “畜生!”他突然大吼一声,怒目圆瞪,宛若蛮族的武神,竟惊得黑熊退了半步。 他猛扑向前,如同苍鹰俯冲爪猎湖鱼,短刃宛若利爪由上而下扎向黑熊的双目,黑熊也怒吼着猛扑出来,熊掌径直拍向前者的脑袋。 突然,他刀锋一转,半空中反握住短刃,另一只手以掌托住刀柄,双手齐齐发力,直指熊掌。 刀身瞬间贯穿熊掌,鲜血从刀口涌出,切开皮肉和软骨的感觉在他心里泛起波澜,仿佛在重重压力下完成了世间最美好的事情——逆袭! 然而,熊还有一掌! 几乎是一瞬之间,刀刃见血的同时,熊掌也再一次拍在姆卜沙的身上。他感觉肩膀如受重击,骨骼发出的清脆响声让他下意识觉得那里的骨头已经被拍碎。 他眩晕地倒向一侧,无尽的黑暗笼罩眼帘。 难道……克服恐惧也不能让我活下去吗? 黑暗越来越浓。 姆卜沙感觉时间走了很久,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他也感觉道自己快要死了,死在离部族很远很远的地方,这里有一条大河,虽然没那么宽,这里有一大片高大的树木,虽然会遮住天空…… 思绪未尽,突然有火光闪烁,仿佛是他最难忘的那片火海。 燃起的熊熊烈焰如潮水般涌向漆黑的牢笼,牢笼的铁杆上是一双被烫得冒烟的手掌,沉睡的珠链被抛向半空,牢笼里的男人在一声声低笑中被烈焰吞噬。 沉沉的笑声似乎要刺破这片阴霾。 少年感觉到心跳在不断加速,有什么东西好像要冲开胸膛,那种可怕的脉动在全身上下涌动,几乎要把他的身体撕裂。 千钧一发之际,目中的晕眩突然消失,他如同坠下悬崖的雏鹰濒临死亡,却在触底的最后一刻奇迹般的展翅翱翔。他目光如炬,火光驱散了眼中的黑暗,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一刻,他如同上苍降临人间的武神,被赋予了真正的、无惧一切的勇气。 他站直起来,双手下垂,鲜血一滴滴落在叶子上。短刃已经在一阵眩晕中丢失,他只剩一双拳头。 黑熊不敢迫近,似乎是在畏惧。群狼更加躁动,不知道是因为熊掌上的血腥气味吸引,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 狼少年一脸凝重,有那么一瞬,他感觉天空好像被压了下来,浓郁到根本散不开的杀气止住了他的呼吸,但却不是群狼的杀气。不止如此,方才那一瞬间他感觉心跳好像漏了一拍,似乎是被钳住了一下,心慌得让他现在都感到后怕。 群狼的躁动更甚。 他心里清楚,狼群的躁动是因为感受到了威胁,那个家伙,那个人类所展现出来的气势竟真能把狼群的凶煞镇住。这可是北原的群狼啊,当它们在凛冬中聚集在一起时,草原骑军和天降大荒都无法将它们击溃。 可就在刚刚那一瞬,狼少年心里萌生退意。 如果……如果南边草原上的每一个蛮族人都像他一样…… “不可能!”狼少年在心底发出怒吼,“他们的爪牙连我们的皮毛都撕不碎,这样的族群怎么能征服大地!” 浓浓的晨光洒在姆卜沙黝黑的面颊上,没有少年的稚嫩与狂放,只有一副冷漠的面庞。在他平淡的目光下,好似世间变化都与他无关。 可细看起来,却发现那并不是一种冷漠,而是坚毅、冷静——蛮族千百年来无数草原名将的品质汇集于此。 仿佛一切都已经注定,正如他坚信的:草原的天空才是我们的归宿!我不会死在这里! 我不会死在这里! 姆卜沙攥紧拳头,目光如火炬在燃烧,一步一步向对手迫近。森林的阴沉感从他身后铺天盖地而来,黑熊终于露出恐惧,这只横行霸道的野兽从那个人类的身后看见了整片森林。 松北原的雪松如同武士在四周拱卫,不是狼群包围了他,而是他的护卫包围了狼群! “吼!” 分不清是从谁的喉咙里发出的怒吼,几乎是同时,一人一熊猛地暴起冲向彼此。他们一方用宛若神赐的力量浇灌肉体,拳峰如山般坚硬若铁;另一方被恐惧压迫,沾满污垢的黑色利爪宛如锈迹斑斑的铁剑,轻折即断。 坚石对上了锈器。 只在这一刻,高下立判,胜负既定! “吼!”群狼也耐不住恐惧,就要猛扑上去,它们疯狂地想要将人类的武士扼杀。可狼少年突然怒吼,双目瞪圆如铜铃一般,狼群在惊惧中被喝住了。 一人一熊已经快要贴在一起。 高举的熊掌如同降下来的铁幕,就要第三次拍在少年的身上。可突然,熊臂停滞在半空,落下的方向发生了变化,竟是要落空向一旁。并非它善心发现不想伤害人类,而是被巨大的力量打碎了它的平衡! 姆卜沙的拳头更快! 他如生铁般的拳头猛地砸在黑熊的脸上,拳峰瞬间被染红一片,黑熊在眩晕中倒退。但少年浑然不觉拳头渗出的血渍,又接上一拳砸上黑熊的胸斑。熊腹猛地蜷缩,而人类则是一拳又一拳地接着,拳拳到肉,几乎是碾压之势。 这一刻,他忘却了一切,但一切并未将他遗忘,意志与信念尽数都汇集在每一拳上。 他的目光快速游动,下意识地寻找着足以重伤对手的空隙,黑熊节节败退,这只森林的一方霸主竟然被人类的肉拳打得毫无还手的余地。 熊身开始向后倾倒,是野兽止不住的颓势。 突然,姆卜沙心有所动,浓郁的自信弥漫在心间。 好像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下一拳就是最好的一拳,也是最后的一拳。 就是这一瞬间,他轰出一拳,身躯摆动中仿佛要把有臂甩出,全身的骨骼在一声声低沉的脆响下挪移到了最完美的位置。 黑熊已倒在地上,可凶猛的暴力还是贯穿了它的头颅。没有痛苦的嘶鸣,巨大的力量将牢牢黑熊钉死在地上,野兽的四肢还在抽动,血液也在流动,甚至胸脯都在颤抖,可它的生机却已被埋没,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在群狼环伺中,它注定了尸骨无存。 少年魁梧的身影站立在中央,宛若雪松林中的苍松,屹立于严峻之下。 很多年后,当他回忆起这一段与熊肉搏的经历时,依旧神往着这一拳的感觉。当那一拳出来时,他就已经洞悉了结局。他不会死在北部的森林里,草原的天空仍有他的一席之地,正如布兰戈德的涵义,苍鹰的归宿是草原的天空! …… 历史 姆卜沙,原名姆卜沙·诃格尔,后受牧马帝国文启皇帝阿努拉赐姓“布兰戈德”,又名姆卜沙·诃格尔·布兰戈德。牧马帝国开国佐命功臣,五卫国之一,执牧马军骑的熊爪印,封万户长,死后追赠东野王,谥号“忠武”。 在牧马帝国初年,马戈河下游的厄鲁塔亚平原上流传最多的就是卫国将军年少时徒手杀熊的故事,中洲的《牧马帝国·开国史》和北陆译本《东野王本纪》中引录了同一段话: “大荒十三年,六月二十九,北庭汗王选婿,卫国少将随帝临伊姆鄂,后纵马依马北。帝独留营,将欲行湖畔,然失道,行至北原林,遇狼,西逃坠河,为狼主所救,二人初识。然,狼主性情乖戾,迫使其与熊死斗,胜者乃得生。将无惧熊狼,以拳搏之,杀熊,夺其首,群狼不敢近。 后狼主无言,将遂全身而退,归营,四野皆惊。” 第35章 北庭之殇(三十四) 马戈河南岸,临时营地。 午后,红日斜挂长空,帐篷前升起一柱柱炊烟,淡淡的烟影在草地上若隐若现,宛若潜在湖底的鱼儿缓缓向东边的草原游去。 马蹄声回荡在天地间,不断有军骑从北岸的高坡出现,在浓浓的尘土破风而出,急驰向马戈河河畔。 南岸的奴隶们听到了大动静,纷纷抬起头看向北岸。 原野尽头,一片黑色的剪影格外引人注目,军骑们簇拥着一位身着布衫的少年武士,少年武士背上似乎长了翅膀,但却没有膜。他们在有说有笑中逐渐逼近北岸,对岸的人们这才看清楚了些,少年背后是一只鹿头,如同翅膀一样的剪影只是鹿角罢了。 “是帕苏里!”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 “他不是正在进行狩猎比试吗?怎么回来了?”有人疑惑道。 “你看,他背上!是鹿角!” “这才不到三天啊,他就猎到了一只角鹿?这也太快了……部族里那些老猎人面子可要挂不住咯。” 帕苏里在人堆中笑迎着众人赞誉。 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用了不到三天的时间就猎到一只角鹿。如此成绩,使得一向冷静低调的帕苏里也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人赞誉。要知道,一个二十左右的青年能独自在原野度过一个晚上就已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了,更别说是狩猎。 在依马北草原上,那些能够度过幼年期的动物都非常谨慎,因为只有不断的戒备才能保证它们在弱肉强食的法则下生存下去。因此,猎人们往往很难独自猎杀到足够的猎物,往往需要数名猎人合作构建出一个狩猎圈,对目标猎物进行合围。 另外,依马北草原开阔平坦,动物的警觉足以令它们在极远处就能发现人类的身影。对于角鹿而言,人类与狼、鬣狗等没有区别,都是致命的存在,为了生存,它们会与人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没有战马,猎手很难在视野开阔的环境中有所收获。 优秀的猎手们很清楚这个道理,他们往往选择白天跟踪,夜晚再迫近寻觅猎杀的机会。每当夜幕降临,荒野深处就会四面回荡起野兽的吼叫,这是最折磨人心的声音。嗜血的野兽无论嗅觉、视觉都远非人力所及,它们有能力锁定极远处的猎人,哪怕是最谨慎的猎人也无法察觉自己是否已经沦为猎物。 所以,可想而知,帕苏里能够在没有黑马的帮助下猎杀到一只角鹿,足以证明其勇气与魄力。 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骑军向营地的东侧行进,岸边的族民们纷纷跑向东营门,期间还不忘招呼在帐子里忙活的人们,直呼“武士们回来了”。 南岸的人群瞬间少了大半,剩下的绝大部分都是奴隶,他们还有一堆脏衣物陪伴。 巡猎回来了…… 哈依真微微抬首,目光扫过滚滚而来的骑军,只是看了一会,她便收回了目光,转身熟练地从一旁的杂物堆里抽出脏的衣物,是一条草儒裙。 她愣了一下,然后站了起来,把裙子展开。 裙布像平洒的网一样散开,泥金色的织布上勾勒着各式各样的精美图案。宽大的裙幅和红色窄袖,便于骑马开弓,蛮族少女很喜欢这种裙子,漂亮却又不妨碍骑射。 她晃了晃草儒裙,面色微红,目光认真寻找着,终于找到了污渍,曳地的裙裾上沾着泥垢。 她弯腰蹲下,把草儒裙小心折起,把脚边木桶拉到眼前,轻轻将叠好的裙子浸泡在事先备好的灰水里。裙子入水,桶边如泉涌般溢出,她找到沾着污渍的裙裾,细心地揉搓。 “哈依真?”有人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女孩手上的动作一滞,但瞬息后又继续揉搓裙子,好似没听见一般。 阿努拉蹲在她旁边,目光却望向远方疾行的骑军。 女孩没有看他,一声不吭地把裙子换了个面,是没有雕花图案的内侧。 “唔。”阿努拉坐在女孩旁边,看了一眼旁边堆成小衫的杂物,又看了看水桶里的裙子,有些惊讶道:“这些都要你一个人洗吗?” “还有烈颜塔,她在帐子里睡觉,太阳下山的时候才会来。”哈依真说,而后又补充道:“我和她只有一个桶,得轮流洗,要是有两个桶就好了。” “太阳都下山了才来,这能看得见吗?” “她洗被褥,每一处都要搓干净,看不见也没关系的。” “我来帮你吧,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阿努拉问。 “没有。”哈依真摇头道,“你回去吧。” “帐子里就我一个了。”阿努拉挠挠头,“五王子又把海瀚叫走,说是猎骑在马戈河上游看到一群獭子,找到了它们的洞穴。” “那你怎么没有去?”哈依真低头问。 “感觉没什么意思……我在厄鲁塔亚平原上就遇到过好多旱獭,之前还养过一只,肥圆的像个草球一样。” “厄鲁塔亚平原?” “对,在东边,我家就在那。”阿努拉眼里一闪,“那里很好看的,往南边走三五里路就能见到五颜六色的花海,草原的牧民们都说那里的花最好看,他们把那片地方叫作‘可可颜飒’,就是有情意的地方,牧民们都喜欢去那里放牧,他们说可以找到最好看的花送给姑娘。再往东走就能看到林子还有山,很高很高的山。” 阿努拉用手比划着,最后展臂,道:“那山有这么宽,比这片天都要长。我当时从很远的地方看过去,从南一直到北都瞧不见尽头。人们把那些山叫作东野山脉,他们都说翻过了东野山脉就能看到海,可这么多年了,我还没见过有人能翻过去。” “山……”哈依真抬起头,却正好看见男孩望着远方,眼神透着一抹莫名的感伤。 “是啊,山。”阿努拉露出一抹笑,“其实整个草原不止是东边有山,北边和南边也有山。北边的是北原的山,以前那是我们蛮族的圣山,但现在……人人都害怕它。” “是吗……阿努拉懂得真多,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这些事情。”哈依真又把头低下,继续揉搓裙子。 “懂这些事情,好像并没有什么用。”阿努拉忽然觉着倦了,不由自主地就躺倒在草地上。 “为什么?”哈依真目光动了动,很快又收了回去。 “因为……因为这些东西,又不会让我成为武士。别人每天练的都是骑马、射箭,每时每刻都在进步,而我就只能盯着草场发呆。有些人还没成年,部族里的大人们就已经给他们的弯刀开刃,而我阿爸连一把小刀都没给过我。” “别这么想……”哈依真低声说,可似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阿努拉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以前我觉得,打架的事情交给姆卜沙去做就好了。他真的很厉害,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家伙没一个是他的对手……其实,他也和哈依真一样,会说我懂得多。” “他对我说:‘你不用练这些刀啊,箭啊的东西,交给我就行,以后真要打仗了你来指挥,我来保护你!’。他总是这么说,我也总是很相信他,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我之前一直以为自己很喜欢骑马,虽然一直没有机会。但……我有种感觉,我想要骑马的原因不是喜欢,而是因为大家都会骑马,所以我也想骑。” “其实,我也不是当文士的料子,他们能在书帐子里待一整天,我不行,以前在白庙里的很多学业,我都是勉强通过。我只是喜欢读那些英雄们的事迹,他们身怀绝技,总是能带着千军万马拯救自己的家园。” 阿努拉目光空洞地望着天空,却无法数清有多少只鸟儿飞过。哈依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坐在了男孩旁边认真聆听,任由那条精美的长裙泡在水里。 “我什么都不会,既不能骑马打仗,也无法像白庙的人那样有一技之长,草原那么大,应该能容得下我们这些什么都不会的人吧。” “也不知道姆卜沙现在怎么样了……我听他们说依马北草原的北边有很多豺狼和鬣狗,它们都是和狼一样凶狠的野兽,如果遇上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认出那些凶兽,反正我从未见过。另外……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办方法摆脱,以前我们在厄鲁塔亚平原从来没遇到过会吃人的野兽。” “你们那真好,没有吃人的野兽。”哈依真轻轻地说,这一次阿努拉听得见她说的话了。 “不,我们那也有吃人的野兽,只不过我和姆卜沙没有遇到过。”阿努拉双手抱头躺在草地上,似笑非笑地说:“也许是因为我吧,我太弱了,连马背都爬不上去,大人们觉得让我去平原深处不安全,索性就让我待在营帐里,就连大家一起出去游猎时也是这样,我只能看着他们拿着弓箭从营帐出去,然后等着他们回来。姆卜沙是一直都跟着我的,因为我,他也去不成了。” “为什么?”哈依真疑惑道。 “什么为什么?” “姆卜沙他为什么也不能去狩猎,我记得你们说过他很力气很大啊。” “因为……因为……”阿努拉察觉到失言,说起话来不停磕绊。 在哈依真这里,他是隐瞒了身份的,现在的他和姆卜沙都只是布兰戈德部普通牧民家的孩子,而不是王子和伴当的关系。 阿努拉答不上来,哈依真也没有继续问,两人一下都沉默了。 哈依真抱着膝盖,葛布裤腿被两根草绳紧束在脚踝上,依稀能瞧见裤脚的泥渍。她眨巴着小眼,盯着流淌在马戈河上的金影,她的眼睛莹莹发亮,金色的光影如同浪花一样涌来,她的脸颊殷红得像是烧着了一样。 天边的云也被烧得通红,可整片草原却突然暗了下来。 远处的声响宛若云上霆雷,天际线上出现的骑军把草原和天空分割开来,马蹄仿佛要把大地踏碎。 游猎的骑军回来了! 哈依真回过神来,连忙收拾起水桶里的裙子。阿努拉也起身帮忙,这次女孩没有抗拒,任由男孩照葫画瓢般旋扭裙子的另一端。 “哈依真!”有人从身后喊道。 阿努拉看向来人,也是一个女孩,脸庞消瘦蜡黄,有些驼背,同样穿着破旧的葛布衫,像是一个刚从荒野里逃出来的野孩子。 “烈颜塔。”哈依真脸上露出浅浅的笑,但下一刻她似乎意识到什么,脸色猛地一变,用力扯了扯虬结的裙子,低低地对阿努拉喊道:“松手,快松手!” 她的声音很低,但语速异常急切。 阿努拉连忙松手,裙摆险些拖到地上,烈颜塔眼疾手快地抓住裙角。 “小心些!”烈颜塔瞪了阿努拉一眼,“笨手笨脚的!” “对不起。”阿努拉尴尬一笑。 两个女孩熟练地将裙子扭干,然后收叠在一旁大木盆里,准备到时候一并晒了。草原夜里风大,不用太阳和火烤也能干透。 收拾完后,烈颜塔眉头一皱,看向阿努拉,问道:“对了,你是?” 还不等男孩回应,哈依真连忙开口。 “他叫阿努拉,是海瀚的朋友,也是……是白庙里的人。” “你不是奴隶啊!”烈颜塔惊讶道,随即蜡黄的脸上堆出假笑,“对不起啊,我……我刚才不是故意要说你的,就是……”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阿努拉连忙摆手,不好意思道:“都是我,笨手笨脚的,所以裙子才会落地。” “没有,没有!”烈颜塔明显急了,“是我冒犯了您,请您不要生气,我……我平时经常会……” 她的反应很激烈,但也只是在阿努拉看来,而在其他人眼里,这算得上是正常的情况。奴隶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得罪人。她与哈依真一样都是分配在白庙的奴隶,每一个白庙的族民都是她们的主子。 另外,白庙的人对待奴隶远比其他贵族或是购买奴隶的牧民要好很多,烈颜塔不敢得罪白庙的族民,这有可能会使得她离开白庙,所以她的反应并不是麻木地认错,而更像是希望得到原谅。 被白庙抛弃的奴隶,往往活不过一个冬天。 因为如果一个奴隶,连白庙这样足够宽仁的地方都容不下的话,只能说这名奴隶的劣性已经达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这样的奴隶哪怕是心地再善良的贵族也不愿收留。 只有足够残忍的人才会收容被白庙抛弃的奴隶,因为他们将这些奴隶视作草芥。在草原上,人们脚底下一直都踩着一块草地,无人会在意草芥的感受,更不会关心他们是死是活。 烈颜塔焦急得说不出话来,垂眼看地,两只手交叠在一起。 “真的不是你的错。”阿努拉也不知道如何解释。 “没事的,烈颜塔,阿努拉是好人。”哈依真把手轻轻搭在那女孩肩上,烈颜塔感觉肩头一沉,可心底却松了一大口气。 “是……是吗?”烈颜塔鼓起胆子抬眼看向少年,后者笑着冲她点了点头,她这才放下那颗悬着的心。 “海瀚他们应该已经回来了,哈依真来帮我们剥獭子吧?”阿努拉心底默默算了一下。 “嗯,你先去吧,我和烈颜塔收拾一下。”哈依真点点头,冲阿努拉笑了笑,她不再避让男孩的目光。 两人对视一眼,阿努拉愣了一下,但立即就恢复如常。 他向两人道别后就匆匆向帐群走去。 第36章 北庭之殇(三十五) 是夜,有星云,月华凝于金帐尖顶。 汗王斜倚在坐床上,闭目养神,耳边回荡的低语声是他安眠的良药。 衣着得体的仆人们轻手轻脚往返于帐门与长桌前,烧肉和菜肴被有序排列在长桌上,腾起的阵阵热烟引人入味。而坐床上的男人却是看也不看一桌的佳肴,只是静静地侧躺着,沉浸于短暂的黑暗中。 每当游猎归营后,军中和来自阿勒斯兰本部的事务就会迅速缠上这位半百的老人。处理各种事务是一件很疲惫的事情,不仅仅是想得多,更是气得慌。 蛮人好武轻文,所谓的行政阶级普遍不具备把握“度”的能力。 有一个各部族都普遍存在的现象,即,蛮族的文士们总是事无巨细地向汗王禀报各种琐事,而各帐统领又总是在信息传递的中途将重要细节遗失。 这使得上位者往往需要在文士浓墨重彩的描绘中寻找点睛之笔,反之,又需要从统领们杂乱无章的废纸里抓到各种内容彼此之间的联系,而后将他们痛骂一通,逼着那些糙汉子找回遗失的细节。 如今,在汗王本帐里就是这样的情况。 每当周遭沉寂时,营寨中心的金帐内往往还亮着烛光,这个现象已经持续三天了。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汗王睁开眼睛,在一片炫目的光影中看清了来人。 可戈披甲入帐,在圆台下微微躬身,道一声:“汗王。” “嗯。”汗王沉沉地应了一声。 “桌上这些是?”可戈不解道,这满桌的佳肴竟是没有动过。 “刚忙完,还没来得及动口。”汗王摆摆手,周围的仆人停了下来,纷纷低头倒退出帐。 他又向可戈招了招手,沉声道:“坐吧。” “是。”可戈挑了长桌旁离汗王较近的位置,却见木椅上摆着几捆用绫带系上的羊皮卷,拾起一卷好奇道:“这是北庭宫里记事的卷册吧,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东西了,是送卷务的近侍疏忽了吗……怎么被遗落到了这里?” 汗王脸色微变,不动声色地道:“昨日我让人回去取来的,你往旁边放着便是。” 可戈并未细想,只当是一些记录闲事的卷册,毫不在意地挪到一侧,丝毫没有注意到汗王的目光。 “这么晚了还没卸甲,是出什么事了吗?”汗王开口问。 “也不算什么大事吧,但有些诡异,所以还是想来跟您汇报一番。”可戈犹豫了一下。 “何事?” “东一营和三营,南一营,以及西南二营出现有军士腹痛的情况。其中,东三营的情况较严重些,有人身上开始起了浮肿。” 汗王眉头一皱,坐直了些,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在黄昏后,有将士来报,说有人腹痛。一开始来报的军士说只有四五个人,后来上报的军士越来越多,腹痛的人数也增长到了数十人,而且范围开始变广。” “听上去像是一场季节性灾疫,有没有询问白庙的医者?” “有。白庙的医者排除了灾疫的可能,并说照这个势头下去,至少百人将会出现腹痛。他们认为有可能是伙食出了问题。”可戈语速极快,却不慌不忙地说着,“不过,他们说这不是毒,所有的食材和用料都有人验过,无论是起灶前还是出锅后,一次都没有遗落,验毒的结果都是无。而且,所有人的症状都很轻,应当不会是有人下毒。” “所以,还没查清楚是什么原因?”汗王目光微寒。 “是。”可戈眉头皱起,思索着说:“医者们已经在翻医典了,说有可能只是某些食材混合在一起所造成的不良反应。” 汗王微微颔首,片刻又问道:“除了将士,还有什么人有腹痛的情况?” “还有那些贵族和平民,至于奴隶……他们似乎都没有什么大碍。” 汗王沉默着,目光扫过桌上摆放的佳肴。 可戈顺着汗王的目光看去,也是打量起了桌上的食物。他一眼就看见了腾着热烟的烤肉,不由地疑惑道:“难道是野牛肉?” 汗王眉头一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问道:“宫里来的奴仆有事吗?” “没有。” “那就不是牛肉了,我昨日赏了一些给他们,如果野牛肉出了问题,那么今晚白庙的医者们已经来我这里接人了。”汗王沉吟片刻,嘴里自语道:“贵族,将士,但没有奴隶……整片营寨,又不是毒……” 可戈沉默地等着,在与汗王的无数次会面中,他经常能见到后者在思索时将一些细节挂在嘴边,汗王也曾与他说过,这是一种思考的方法,能够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中将各种杂乱的信息关联起来。 听上去不错,不过……这位汗王座下的将军却从没有尝试过使用这样的方法去思考,原因无他,太累了。 “食材混合所引起的不良反应?”汗王摇摇头,眉头依然锁紧在一起。 可戈默默地坐在原位。 “你来的时候已经有几十人不适了吧?”汗王突然问。 “是。” “可能这仅仅只是一个开端。”汗王端起玉盏,里面是青色的液面倒映着烛的火影。他忽然有所悟,脱口问道:“军中的医官有没有查验过酒水?” “查验酒水?”可戈忽然想到了什么,“难道是琼玉浆?” “有可能。”汗王点头,随即高喝一声,“铁岜鲁!” 帐帘被人撩开,锦袍衣甲武士跨步进来,是北庭宫的近侍。 “汗王!”他半跪在地,身上轻甲发出阵阵脆响。 “传我令,把营寨里的酒都送去白庙的医帐,让他们验一下。”汗王站起身来,肩上大氅落地。 可戈也跟着站起身。 “是!”近侍重重点头,快步出帐,而后帐外传来厚重的奔跑声。 “只能是酒了。”汗王喃喃一声,又坐了下来。 “什么?”可戈没听清。 “你没有事吧?”汗王偏头看向可戈,目光平静如水。 “没事。”可戈看着汗王的目光,不由一愣,不解道:“不对啊,如果是酒的话,我也喝了那些酒,怎么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这几日都在我这里喝酒,当然不会有事。”汗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啊?”可戈茫然地坐了下来。 “还是疏忽了一些。”汗王摇摇头,可戈似乎听见高台上传出一声叹息,“军中素来禁酒,随军的医官们平日里只会查验食材和用料,他们通常不会去酒帐中验毒。从这里就能被人钻到空子。至于你为什么没事,因为北庭的近侍一直负责我帐内的饮食,这么多年从未出过纰漏,这几日你喝下肚子里的酒,都是他们一针一针验过的啊。” “这……”可戈瞪大双眼,手心不觉中冒出了汗,汗王一说完,他瞬间就明白了整件事的原委。 确实如汗王所言,整个营寨中唯一可能下药的地方只能是医官们不会去查验的酒了。军中素来禁酒,医官们不可能会有在酒水中验毒的习惯。 他猛地站了起来,沉声道:“是弟弟失职了!” “腹痛的军士从东营到西营都有,范围已经足够大了,只有与东西营的酒帐护卫都相熟的人才有机会在两边下药,或者他们不止一人。”汗王眼里闪着寒光,对可戈道:“让北庭宫的近侍外出警戒,你派几个善于夜行的武士速回阿勒斯兰帐和沃姆河帐调兵。” 调兵? 可戈一惊,调兵可是一件大事啊,这意味着汗王作出的判断中认为现在马戈河帐的八千骑军不足以应对即将出现的危机。 连八千骑军都无法应对的危险…… “是!”可戈只是犹豫了一瞬,便应允了下来。 这么多年,他能一直留在汗王身边,不仅仅是因为其出色的领兵能力和十三年前立下的战功,更多是因为他对汗王的绝对服从。 草原上有人说过,如果有一天,汗王给可戈将军一把刀,要他杀了自己的家人,这位异族的将军绝对不会有半点犹豫,甚至挥起刀来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可戈收敛目光,正要撩开帐帘。 “等等!”汗王在踌躇中又将他喝住。 “汗王,还有什么吩咐?”可戈回头。 “塔索台部带来的奴隶你都清楚?” “不清楚。”可戈一愣,塔索台部是他的部族。撩拨在帘边的手缓缓放下,他不解地问:“汗王怎么会突然这么问?” “如果不是在酒帐中下药,而是在运酒的过程中呢?如果是你想要在营中的酒水下药,会在安排谁去这么做?” “奴隶!”可戈恍然,运酒属于杂活,是奴隶们做的事情。 汗王目光突然阴狠,斜掌比刀,朝半空虚砍一刀,“这件事你来办,等过几日回营后,凡是跟酒帐扯上关系的奴隶都杀了,至于其他奴隶,有信得过的就留着,来路不明的便一并抓了,之后……再说。” “是。”可戈肃然道,眼神里开始弥漫起散不开的杀意。 可戈离帐,帐门还未落下,又有一只铁手将帷帘托住。他目光一凝,斜手压上刀柄,就要拔刀砍向进来的人。 “将军。”黑甲武士愣了一下,迎面低声唤道。 “嗯。”可戈看了一眼对方的装束,确实是铁游骑无疑后便向后者点了点头。 铁游骑入帐,半跪在帐门处,昂首直视汗王的目光,黑色面甲下是一双红褐色的瞳子。 “何事?”汗王问。 “禀汗王,依马北草原上出事了!”铁游骑好像是一路跑来,话语中夹杂着粗气。 “依马北?”汗王诧异了一瞬。 “是……是那些参加狩猎比试的青年,他们在莫尔湖附近遭到了狼群的攻击。还有,还有……大约二十人还没回来。那些逃回来的青年们说……他们在北边看到狼在撕咬尸体,是人的,但不确定是谁。”铁游骑终于把话说清楚了。 脚步声渐无,可戈已经走远了。 汗王幽幽地看着这名铁游骑,回忆着此人入帐后的言行。他虽半跪着,却从未低下过头,而且……但凡铁游骑,面见汗王时必须摘盔。 “嗯。”汗王应了一声,佯装思索,不动声色地往坐床走去。那儿有一把随身的弯刀! 铁游骑缓缓起身,目光灼灼凝视年迈武士的背影。气氛一下子凝重,铁游骑虚掩身侧,似乎要从腰后拔出什么。 蓦然间,寒芒乍现,锋利的刀风从火盆上斩过,盆中火瞬间化作一团白烟。 金帐内一下暗了几分。 几乎是同一时刻,汗王猛地转身,也拔出了刀。他如雄狮般怒吼,刀刃在空中划出残影,刀势如破竹般劈向黑甲的人,挥出的一刀仿佛能把脚底的草地斩出一片深壑。 黑甲武士呼吸一止,红褐色的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惊慌。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位年过半百的武士竟还有这般雄伟的力量。 此刻的他只觉得浑身发寒,浓得吹不散的压迫感瞬间将他包裹得死死的。他紧盯着眼前越来越大的黑影,这位年迈武士劈出来的刀仿佛像是一把开山的斧钺,那是是巨人的神兵,足以斩断蛮人的勇气。 没有半点风声,两人的挥刀似乎寂静如夜。 索尔根挥出的刀没有切开帐内的静风,而是在挥斩间将风悉数压了下去,竟将忤逆的武士压得忘记了呼吸。 “锃!”金铁相接,刀口迸出火光,两把刀同时碎开一道口子。 索尔根气势半分未减,怒目中继续把刀往下一压。黑甲武士震惊于手臂上传来的巨大压迫,可却毫无对策。他在倒退中闷哼了一声,铁盔的缝中竟涌出鲜血,像是黄昏时暗红色的沉雾横亘在两人中间。 “再来!”暴喝声如同雷霆轰开血雾,狮子怒目地杀出。黑甲武士铁盔下的瞳子瞬间扩张,在一片红影中迎来了最后一抹寒光。 突然,火光盖过了血影,刀刃竟在黑铁上割出了火花!铁盔被劈成两半,时间仿佛暂停了。 黑甲武士瞪大了眼睛,在极度震惊中看着刀锋向两眼间斩来。 一刀落,血如泉涌,索尔根满身鲜血站在台下。 血溅上帐布,帐外一下炸开了锅! “护卫!护卫!” “汗王!”帐外的近侍大喊着冲了进来,慌张间瞧见了一具被劈开脑颅的尸体。近侍们鱼贯而入,呆呆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黑甲武士,竟忘了查看自己主子的情况。 “封锁消息!”汗王沉声地喝醒了他们,语气如生铁般坚硬,“传令,所有人不得佩戴头盔,不得遮面,贵族、平民,包括奴隶,任何人都不得出帐半步,各军帐之骑长立刻排查帐下军士,随后严查来路不明之人,如有反抗就地格杀!另外,再派斥候北上,把所有游猎的青年接回,若是遇狼,即刻来报!” “是!”北庭近侍齐声应道。 “去木察戈那里取我族令!”汗王从怀中掏出一块金色的狮头令,狮眼如血般红透,满是肃杀之意。 “是!”北庭近侍火速出帐,而后又有武士持刀入帐守护。 “阿木尔现在在哪?”汗王凶狠地看向后来的武士,后者被他的目光吓到了,一时竟忘了回答。 “回汗王!五殿下今夜去了白庙的医帐。”周围的武士连忙回答。 “医帐!”汗王瞪大了眼睛,帐内顿时充满压迫感,“阿木尔怎么会去医帐?” “听说是白庙的海瀚染了寒,五殿下就去……”武士话还没说完,就见汗王一脚踩在死透的尸体上,尸体仿佛吃痛般瞬间绷紧成一团,原本流干的血一下子又溅在了帐布上。 “汗王!”武士们顾不上恶心,连忙紧随其后。 夜已深,但营寨内四处通明,骑兵们手持火把四散开来,搜寻着每一间帐篷。 “列队!”汗王大喝一声,快步从帐后的马厩中扯出汗青宝马,马儿才在一片嘈杂声中被惊醒,却好似通灵一般,感受到了汗王此刻的焦躁。 汗青宝马没有丝毫倦色,反而不断挣脱着马厩的牵绳,在汗王解开绳子的一瞬,它却突然安静地低下身来。汗王拍了拍马儿的脖颈,一跃而上。 “取我刀来!”汗王大喝。 “这里。”早早就有武士抱着大刀赶来! “好!”汗王扯动缰绳,接过这把接近两米长的厚刀,汗青宝马微微一沉,铁蹄在草地上铲出几道显眼的划痕。 送刀的武士忍不住看了两眼。 厚铁大刀,这是山魁为巨人所铸的兵器,传说中能将东野山脉劈开,让草原的蛮族人看见梦寐以求的大海。 马蹄声从一侧传来,帐篷群中冲出一支几十人的骑军,清一色的漆甲黑马。 “去医帐!”汗王高喊道。 随后就见铁游骑冲出骑队,一马当先地为骑军开路。 他目光一凝,紧随在先头的骑兵马后。 身后的骑军迅速跟上,一字长蛇般冲进帐子间的草路。 …… 第37章 北庭之殇(三十六) 马戈河南岸,医帐群。 阿木尔倚上草榻的垫头,座下铺着一层松软的羊皮,细腻柔滑的质感在他的后背舒漫开来。 他的目光游走于简陋的帐子内部,最后落在了正对面的草榻上,那里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是连夜色的掩盖不住的苍白。 海瀚沉沉地躺在草榻上,半个身子都几乎要没入其中。他没有了往日的飞扬活泼的神采,像是一只被晒晕的旱獭,病恹恹地开合着眼皮,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睡去。 光影微弱闪烁,帐布偶有人影被火光盖映在上面,那是护卫们的影子,这座帐子周围都是负责守护王子的北庭近侍。 “你要是不舒服就睡呗,硬撑着做什么?”阿木尔突然笑了起来,海瀚昏昏欲睡却死死支撑的样子让他忍俊不禁。 “不行……大川杰说过,受寒了要……要熬出汗才能好。”海瀚虚弱地动了一下,双手环在胸口,把被褥裹得更紧了。 “你呀,还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吧。”阿木尔满不在乎地说,“大川杰精修的是星相,又不是医学,也不是草药学,我可不记得有哪个星相是能让人祛寒的。” “再坚持一下。”海瀚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 “这有什么好坚持的,我也经常受寒,但每次只要喝些药,睡上三两天就能痊愈,可从来没像你这样……把自己捂得跟个裹脚布似的,你也不嫌汗臭啊?” “汗臭味的裹脚布只需要一天就能……就能让我重新活过来!”海瀚不服气地喊出最后一口气,随后喉咙里就开始发出一阵沉沉的低鸣,“好难受啊,夏天都会受寒,是我太倒霉还是身子太虚了啊?” “都不是,你这是自作自受。”阿木尔没好气地道:“谁让你前两天晚上到处乱跑,草原白天和夜晚的温度简直就是天差地别,你穿着白天的衣裳在晚上的寒风里乱跑,能不受寒吗?你这样吹冷风,要是不受寒,回去都得多给鹿灵磕几个头。” 给鹿灵磕头? 海瀚听得有些耳熟,迷迷糊糊地回想着。 鹿灵,古老的蛮人信奉的神明之一,象征着安和与太平。传说中,当灾疫降临草原,灵明通透的鹿灵会踩着白云出现,足迹跨越的地方会化作乳白色的清露,只要接触到清露,病疫就会被驱散。 叫鹿灵让我不再难受吗?怎么可能…… 海瀚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弱弱地说:“鹿灵……鹿灵能保佑我吗?我都吃过好几次鹿肉了,它老人家要是知道了,不给我来上一脚都不错了……但,鹿灵大人要是真能保佑我以后不受寒,我今后一定再也不吃鹿肉了!” “鹿灵保不保佑你,我不知道。但,我不是已经在这里了吗?我保佑你啊!”阿木尔笑了笑,问道:“你想要什么保佑?” “不生病。” “这不可能,换一个。”阿木尔摇摇头。 “你可是北庭的王子,连生病都管不了吗?”海瀚费劲地打趣道。 “我自己都有病……怎么管别人生不生病呢?”阿木尔收起了笑容,仰头看向圆顶,目光平静如静静的湖水。 “你有什么病?”海瀚勉强地侧过身,皱眉看向阿木尔。 “我的病……其实也不能算真的病。”阿木尔语气很平淡,也偏过头看向海瀚,深深地说:“在草原上,男人都是生活在马背上的,骑不上马儿就是病;牧民都要外出狩猎才能有熏肉过冬,拉不开猎弓也是病;草原部族间也不像海瀚想的那么和平,挥起来的弯刀劈不开敌人骨头更是病。这是,弱小的病!” “总……总会有其他出路的。”海瀚把头扭回去,看向漆黑的帐顶,虚浮的声音从喉间挤出, “不会有的。海瀚,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汗王,没有大川杰,我们会怎么样?”黑暗中,阿木尔无声地笑了,“我们骑不上能够驰骋草原的烈马,拉不开能射穿猎物皮毛的猎弓,更没有资格拿起守护部族的弯刀。” 海瀚沉默了下来,原先就要合上的眼皮也被阿木尔的一番话扯开,脑门上的火也没那么炙热,就好像被心里头泛起的苦水给浇灭了一些。 “其实,阿努拉也一样,他和我都是一样的人。”阿木尔幽幽地说了一句,却让海瀚又清醒了几分。 “什么?” “海瀚应该早就知道了吧。”阿木尔早早又把头转开,没有看向海瀚,但海瀚却惊讶地看了过来。 “知道什么?” “阿努拉的身份。” “什么……算是吧。”海瀚下意识就要反驳,可一想到对床的人是阿木尔,竟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不能骗阿木尔,这是他最好的朋友了。 “对,大川杰跟我说过……” 阿木尔笑出了声来,脑子里想到那个懒散的老人,“大川杰怎么会守得住这样的秘密呢?也不对,或许对大川杰来说,这样的小事情根本算不上什么秘密。” “这算小事情吗?”海瀚问。 “对于阿爸和大川杰他们来说,可能还不如偷偷藏一壶酒的秘密值钱。” “值钱?”海瀚晕乎乎的,“怎么你今天说话像……像那些书帐里的文士一样,叫人摸不着头脑。” “可能以后都要这么说话了吧。”阿木尔的脸上忽然有了些倦意。 “为什么?”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总有人不愿意和我说实话。” “实话?什么嘛……”海瀚觉得有些累了,困意决堤似的涌了上来,合眼道:“阿木尔,我先睡了哈,好累……” “好。”阿木尔也躺了下来,拉起被褥一角盖在肚子上。 “你也早点睡。”海瀚侧身向外,是面朝阿木尔的方向。 “好。”阿木尔笑着回应。 帐内的呼吸声渐匀,却都细若游蚊。 不知过了多久,帐布上的人影忽然游动了起来,仿佛一颗石头落在平静的湖面,荡开一阵阵涟漪。 有人在帐外走动! 阿木尔警觉地坐起,也惊到了还未彻底睡过去的海瀚。 “怎么了?”海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正好看到阿木尔严肃的脸。 “不清楚。”趁着火光闪烁,阿木尔伸手虚压,示意海瀚不要起身,道了一声:“我出去看看。”言罢,他从草榻上站起,上前把帐帘撩开一条缝。 海瀚远远地从缝中看见一抹红色的光。 那是什么? 起火了! 阿木尔目光瞬间凝固,眼前是一片冲天的火光啊! 马蹄声轰隆而来,宛若亘古时期分离陆地的地裂,他感觉身上的血液要被震出来。 “克姆鲁!”阿木尔大喊一声,惊得海瀚弹似地坐了起来。 “殿下!”北庭近侍大声回应,他们早已拱卫起这座医帐,数十人排成的盾阵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发生了什……等等!”阿木尔目光一凝,那一片火光下突然出现黑色的剪影。 不是火。 甲胄漆黑如夜,是铁游骑! 铁游骑从帐篷堆的三条间隙中冲出,手持火炬向医帐涌来。火光将他们的面甲照得铁红,假面的眼缝中透着比烈火还盛的杀意,这是一支真正的凶军! “摘下面盔!摘下面盔!”为首的军骑冲势不减,沙哑的吼声从铁面下响起,竟惊得近侍的盾阵向后挪了半步。 奔流的骑军中有黑马离队,依稀闪过的人影向两侧的帐篷堆冲去,每隔几个帐子他们就放声大喊: “所有人不得出帐半步!胆敢掀帘者,斩!” 医帐外,北庭近侍们神色慌张,不知所措地警戒着周围。 他们的盾阵被骑军的冲势压制,这一刻竟显得死气沉沉的,仿佛一片静止的沼泽,仅仅只要一片枯叶落入其中,荡起的涟漪就足以让沼泽失去寂静。 换句话说,在骑军的冲势下,架起盾阵的近侍早已是一群惊弓之鸟。 “摘下面盔!”突然,骑军中有人高举起手,一块深褐色的令牌在火光中熠熠生辉,所有北庭近侍都认出了这块令牌,是汗王的亲令! “是汗王的近卫!”近侍中有人忍不住喊了出来。 “要撤阵吗?”有人又问了出来,却不知道是谁。然而,没人敢在这个时候离开盾阵,因为他们是守卫五王子的近侍,是立下了死誓要守护王子安危的。眼下周遭出现骚乱,这个时候哪怕是见到了汗王的亲令,也没人敢承担起撤阵的责任。 阿木尔从帐中走出,近侍们顿时紧张起来,离得近的近侍连忙劝他赶紧回到帐子里去。 “撤阵,摘下面盔。” 阿木尔冷冷地扫了一眼周围的近侍,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周围突然静了一瞬,近侍们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位平日里文静的孩子此刻的眼中竟带着慑人的威严,宛若一只长成獠牙的幼狮,在号令侍从时不经意地露出他的野心。 “是…是,撤阵!摘下面盔!” 零散的回应依次响起,近侍们如释重负地将弯刀斜在身侧,另一只手费力地解下面甲。 冲阵的铁游骑奋力勒住黑马,马群的长嘶声夹杂进来,他们停在了阿木尔身前,随后一转马头,未能及时停住的骑兵左右分流地向两侧绕。 骑军顿时让出了一条通道。 铁游骑纷纷停了下来,马蹄声却越来越乱,直到一张黑色大氅出现在远处,众人才觉得周围安静了许多。 “汗王!”近侍齐齐下跪,弯刀入鞘,面甲被反扣在草里。 “阿爸。”阿木尔的身影一下子变得突兀了起来,其他人都跪在地上,只有他站着。矮小的男孩一下成了帐子周围最高的人。 “阿木尔!”汗王勒住汗青宝马,厚铁大刀被斜挂在一侧。他一跃下马,快步走向儿子,周围安静得只有老人急促的脚步声。 “阿爸,出什么事了吗?”阿木尔迎了上去,低声问。 “来不及解释,跟我回大帐那边!”汗王拉着儿子的手,虽然没怎么用力,却不想竟被挣脱开来。 他惊疑地看向自己的儿子,正好对上一双墨青色的瞳子,这是他第一次从这个孩子眼中看到这样的情绪,古井无波的眼中透着别样的坚定,就像是古井的水被冰霜凝固,冰亦如生铁般坚硬。 阿木尔对上汗王的眼睛,不轻不重地说道:“海瀚还在这里,他受寒了。我是他的朋友,不能丢下他不管。” 沉默片刻,汗王开口说:“把海瀚也带上。” 他不是说给儿子听的,而是在吩咐跪在地上的近侍们。 阿木尔眉角一抽,目光扫向周围的近侍。 近侍们还跪在地上,看不见阿木尔的目光。周遭突然又安静了下来,近侍们先是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有人先回应道:“是!” 随后其他人立马起身跟着回应。 “我们先走。”汗王轻轻地说。 “嗯。”阿木尔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医帐,还是跟了上去。 汗王将儿子捧上汗青宝马,马儿低低吐着气,身躯却一动未动。 汗王一手扯绳,一手环着儿子,黑色大氅被盖在孩子身上,两只小手紧紧拉着扣绳,毛皮上的汗味从阿木尔的鼻尖滑过,随后气味就随着逆风被卷到身后。 “回帐!” 令起,铁游骑开始转向,马蹄声重新在营寨中震起。 第38章 北庭之殇(三十七) “帐子里怎么没人?” 一片漆黑中传来阵阵低语。 “不知道啊……”另有一人回应。 “你确定这里是五王子的帐子?” “确定,那个小娃娃平日进出的就是这个帐子,不会有错的!” “那他人呢!”那人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能听出些气急败坏来。 “也……也许这里不是他睡觉的帐子?”除了两个声音外,又有第三个人开了口,“只是吃饭……或者干些其他事情的?” “有可能。”原本急躁的声音平复了一些,贵族的生活向来奢靡,有多个帐子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更何况他们要找的这位还是贵族中的贵族。 “索尔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离开了,现在正是大好时机,这里的守卫少得都用不着动用我们安插的棋子,所以……赶紧找吧!” 说话间,帐帘被撩开。 依稀的火光下,三个披着衣甲的人从帐内走出。 他们头戴黑色面甲,外披金纹狮身的宽袍,里面是透着寒光的内甲,这是北庭宫近侍的装束,但从他们的对话中,可以确认的是: 他们并非是北庭宫的近侍。 三人镇定地走了出来,相互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人暗暗指了几下周围的帐子,而后三人便分散开来。 就在他们离开的地方,帐帘在风中攒动,隐隐能从缝隙中看到两具被扒光的尸体,看不见伤口,但在攒动的光影下,暗红色的血缓缓流淌。 风声掩盖着他们的脚步,没人注意到今夜帐外巡游的脚步声比以往要急促。 邻近的帐篷里。 阿努拉躺在草塌上,耳畔回荡的脚步声和若有若无的杂音令他难以入眠,这让他想起了在阿勒斯兰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不同的是,今夜不可能会有海瀚陪他说话。 他并没有觉察出帐外的异样,自从把帐子搬来与五王子邻近的地方后,周围的脚步声就没有停过,要么是奔走的奴仆,要么就是夜巡的武士。他们会蹑手蹑脚地绕开汗王和王子的帐子,但在其他地方可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不过,刚才的马蹄声似乎有点大。 阿努拉心想着,却不知道汗王帐中所发生的刺杀,还以为是一次大规模的夜巡。 方才隆隆而过的马群并没能将他吓到,至于武士们路过时喊的“严禁出帐”,也被他视作是夜巡的一部分。 严禁出帐? 他在心底嗤笑着,外面还有那么多脚步声,哪有人把夜巡的口令当回事呢?但他还是希望其他人尊重武士的夜巡,因为…… 外面的脚步声实在是太吵了! “要是海瀚在就好了。”阿努拉心底烦躁地大吼,猛地睁开眼睛,出神地盯着帐顶。 虽然前两天晚上也和现在一样,帐外嘈杂的让他根本无法入睡,但幸亏身边还有海瀚,这位大川杰的学生总是乐此不疲地讲述白庙里的趣事,有时候说到兴起,还会好奇阿努拉在布兰戈德部里的生活。 两个人就这么聊着聊着,一直到后半夜,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虽然睡得很晚,但却并不无聊,不像现在…… 阿努拉轻晃了晃脑袋,重新闭紧双眼,翻个身想要睡去。 可有的时候,你越是想要睡着,就越是清醒,因为脑子里也有声音在惊扰着自己:“快睡,快睡,快睡……” “你们是谁!”尖锐的女声刺穿层层帐布。 阿努拉猛地睁眼,平躺了几秒后,一下坐直了起来。他只觉得这个声音很耳熟,是从邻帐传来的。 这声音?邻帐…… 是哈依真的声音! 他眉头紧皱,那声音……听上去很急切,但又戛然而止。 不对劲,这不是正常对话的语气! 他从草塌上跳了下来,上前拉开帐帘,探出头看向斜前方第三个帐子,那一片都是奴隶们的帐子,也是哈依真今夜歇息的地方。 “洛切里瓦……撒撒歌!” 熟悉的话语从帐子里传出来,几乎是贴着阿努拉的耳朵游过。他先是一愣,然后惊讶地发现,这是一句古蛮语,而且他似乎还听得懂。 “怎么可能……”阿努拉瞪大双眼,喃喃道。 这个古蛮语,他似乎在部族里经常能听到,是布兰戈德的先辈们流传下来的语言! 方才那句话的意思是: “这个女孩留着,我见过她和五王子接触过,说不定她知道那小孩在哪,其他的就都杀了吧。” 阿努拉悄悄地贴近斜前方的第三个帐子,帐子里随即又有人用布兰戈德语进行回应。 “先问问,说不定其他人也知道,反正都是要杀的。” “除了这个女孩,其他的也要问吗?” “怎么了?” “会不会浪费时间,一群奴隶怎么可能知道王子的下落。” “万一是侍奉王子的奴隶?” “……”那人沉默了下来。 他们是谁?怎么说的是自家部族的语言? “住手!”阿努拉突然大喝一声,底气十足,他说的不是中洲文,也不是阿勒斯兰语,而是布兰戈德的语言。 这个看似软弱的少年在熟悉的环境中站了出来,他没有忘记他的身份,当他使用布兰戈德语时,俨然像是是主子在命令仆人,而且很少会有人忤逆他以布兰戈德语下达的命令,因为他是布兰戈德部真正的贵族! 帐子里传来异响,里面的人好像被吓了一跳,不知道撞到了什么。 “你们是谁!”几乎是一瞬间,阿努拉猛地撩开帐帘。 帐门外的火光照进了小半,两道黑影在惊诧中从阴影走出,当火光从足底蔓延到头顶后,阿努拉也愣在了原地,面前的两人穿着北庭近侍的衣甲,可说的却是布兰戈德部的语言。 “阿努拉?”其中一人不可思议地问了出来。 “你是谁?”阿努拉心头一凛,听见那人喊出自己的名字后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可就是这一让扯开了帐帘,帐门处有更多的火光涌了进来,他看清了黑暗深处的样子。 “哈依真!”他震惊地看着帐子深处的女孩。 周围隐隐还能看见几个被捆绑的严严实实的人,他们不停地挣扎着,含糊不清的低吟从嘴里草团挤出。 “抓住他!”话音未落,说话的人已经猛扑了上来。 阿努拉大惊,想要后退,可却突然感觉手臂上传来一股巨大的拉力。只在一瞬间,他就被拽进了帐子里。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两人的力气差太多了,就像是隐匿在黑夜里的狼,趁夜将羊羔从羊圈里拖走。 “救……”阿努拉的呼救戛然而止,一口腥甜就在舌尖弥漫,挣扎中好像咬到了什么东西。 “嘶!”甲士一阵吃痛,他的指骨几乎要贴上男孩的牙齿了。他另一只手猛地发力,挤压在阿努拉的腹上,后者疼得是要喊出来的样子,牙口上的力量不由自主地收了很多。 甲士趁机将手掌从牙口里抽出,然后迅速抓起一块脏布就往男孩嘴里塞。 “等等。”旁边的人想要制止,却反被那甲士愤怒的目光吓住。 “这小子都要把我的肉咬下来了!”甲士大怒道,手挥起如刀就要斩在阿努拉的脖子上。 “住手!”旁边的人终于冲了上去,一把拦下他。 “你干什么?”甲士大怒。 “你干什么!”旁边的人冲他低吼,冷声道:“小声点!你想让人发现吗?还有,别忘了他是谁!” “我……”甲士也冷静了一些,高举的手刃慢慢放下,而后瞪了阿努拉一眼。 “唔!”阿努拉挣扎着,沉沉的低嘶从喉间炸开,目光也凶狠地对上那人。 甲士心底忽然一寒,男孩的瞳子黑得渗人,仿佛是两道深不见底的幽潭,里面藏着能吃人的凶兽。他立刻挪开眼睛,不敢与之对视。 旁边的人没有注意到这些,而是熟练地取出粗绳将男孩也捆了个严实。 “老实点!”他恶狠狠地说,却又将绳子松开了些。 做完一切后,两人面面相觑,紧接着异口同声问了一句:“他怎么处理?” “真是麻烦……” 有点主见的人说:“这样,先问问这些奴隶知不知道五王子在哪,至于他……”说话间,又看了阿努拉一眼,后者目光凶狠,像一只被绑了四肢的小狼崽很不服气。 “打晕了丢在一个干净点的帐子里就行,反正他也只是能听懂我们说话,又不知道我们是谁。” “挺好的。”没有主见的人附和道,表示赞同。 阿努拉被放在地上,他的目光扫过帐布下被困的奴隶,最终落在认识的女孩脸上。 哈依真一直在看着他,从他冲进帐子开始,直到被陌生人抓住,她挣扎着想要冲上去,可粗糙的麻绳并没有被女孩的意志磨断,反而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血痕。 挣脱中有泪水从眼角滑过,留在面颊上的泪痕被阿努拉看得清楚。 在这样紧迫的局势下,男孩并未发现自己身体的变化。帐帘早已被拉下,这可是在黑暗中,他却能无比清晰地看清楚女孩的脸颊。 “打晕他。”黑暗中有声音传来。 “你打啊。”两人似乎起了争执。 “为什么你不打?反正他又不知道你是谁。” “他也不知道你是谁啊,你怎么不打!” “我绑的他!” “……”另一人无话可说。 阿努拉瞪圆了双眼,嘴里的草团几乎要被他的牙齿碾碎,可黑暗中那双牛皮靴越来越近。他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看到那个人的脚。 黑暗中是衣甲摩擦的铁音,有人抬起了手。 “啪!”一击手刃砸在男孩脖颈,疼得他叫出了声,连嘴里的草团都压不住。 “麻利点!”另一人催促着。 那人额头冒汗,第一下手刃没有使出全力,第二下终于狠下心,用了七八成力。 “啪!”第二击手刃下去,男孩浑身一颤,没有发出声音,软绵绵地躺死在地上。 “唔!咚……唔!”黑暗深处,女孩猛地弹起,在束缚中撞到了什么东西。 “安静!” “唔!”她挣扎着一点点往前挪动,血和泪被拖在身后。 “这小女奴隶什么来头?”他们终于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一人摁住了女孩,将她扛回人堆,又加了一根粗绳固定。 “奴隶而已吧。” “不管了,完成任务再说。” 他们拔出刀,分别架在两个奴隶的脖子上,然后拔下他们嘴里的草团。奴隶们被脖颈处的冰凉触感吓得不敢动弹,其中一人甚至还哭了出来。 “别杀我……求求你了,不要杀我。” “不许哭!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答得让我满意,就放你走,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阿勒斯兰的五王子阿木尔,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蜡黄的脸皱成一团,年轻的奴隶瞪圆了双眼,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刀割了喉。 其中一人燃起火把。 火光一现,所有人都看见被问话的奴隶。 血珠在脖颈滚动,奴隶惊恐地想要尖叫,却发不出一点生意,只有血泡在咽喉的裂口爆开。 这一幕吓到了所有被绑着的人,他们忍不住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哀鸣。像是被捆住手脚的羔羊们,在颠倒在木架下看着同伴的血一点点流干。 “你再挑一个?”其中一人开口,声音很平淡。 杀人对于他们来说不过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但要比吃饭贺岁有意思得多。他们饶有兴致地扫过每一个奴隶,但目光都不约而同绕开那个挣扎的最厉害的女孩。 “这个吧。”冰冷的刀刃拍在一个奴隶的脸上,吓得后者当场昏了过去。 “吓晕了?”那人惊讶地道,不禁摇摇头,“看来他不知道阿木尔在哪。” 说罢,刀口缓缓向下滑去,在那名奴隶的左胸停了下来。“嘿嘿。”一声诡异的笑声在众人心头漫开,刀身传来的轻微跳动让持刀的人小小兴奋了一下,他轻轻用力,刀刃没有一丝阻碍地破开皮肤,胸口的肌肉瞬间收缩,把刀夹住。 “原来是装的啊?”那人冷笑着,手上的力道大了几分,刀身渐渐没入。他手腕一扭,血管被扭转,包裹住破碎的心脏。 “唔!!”已死之人最后的低嘶足以震慑人心。 “还能这样杀啊?”另一人靠了上来,停在血泊边缘,好奇地打量着那名奴隶的死状。尽管帐子里很空,但血腥气味、流动的黑色液体和临死前的惨叫无一不刺激着杀人者的五官。 他们在亢奋中挑选着下一个人,却没注意到脚边少年的异样。 …… 第39章 北庭之殇(三十八) 伊姆鄂草原,阿勒斯兰,东郊。 月黑风高,星云夜。 一支十人的骑队踏进这片原野,幽幽的风撕扯着他们肩上的黑袍,稀疏月华洒在雄俊的黑马背上,在肌肉的明暗交汇处勾勒成一条条亮洁的曲线。伊姆鄂的黑马在月光下就如同一件随风而动的石雕艺术,充斥着动与静、力量与柔和的矛盾美感。 马蹄无铁,近乎无声。 大川杰一手牵绳,一手压低漆黑的风帽。他们无声地缓行,可老人依旧感觉脸上有风刀刮过,夜里的草原便是如此,烈风吹涌得像是纵马疾驰才有的激烈! 随行的骑兵将老人拱卫在中间,刀鞘被他们死死平摁在马背上,避免鞘上的铁环撞在马鞍上发出声音。 这支骑队就像一个尖角直插向原野的中央。 那里是一个极其宽敞的高坡,茫茫原野中最高的地方,足以一览数千米外的事物,因此说是原野中央,并不为过。 “停!”为首的人喊道,可自己却没有勒马。 话音一落,反倒是排在骑队末尾的两人率先勒住战马,随后是他们的前两位,再从后往前,整支骑队渐渐被拉开,骑兵间的距离越来越宽,直到为首的骑兵也勒住黑马,整支骑军行云流水般在疾驰中缓住了马步,紧随的骑兵们渐渐跟了上来。 有人停住了黑马,一马当先从马背上下来,轻车熟路地点起一根火把。其他人也纷纷效仿,霎时间,火光大现,肆意地吞噬着黑暗。 大川杰被突然亮起的光刺痛了眼睛,不由地抬手去挡。 “大川杰,到引风坡了。”这支骑队的兵长给他递上一支火把。 “多谢。”老人脸上挤出一个干瘪的笑,风的后劲还未从他的皮肤褪去。 骑兵们提起弯刀,举火四散开来,警惕着各个方向。缰绳被系在举着火把的手腕上,黑马被扯着跟在主子身后。 引风坡…… 大川杰抬眼眺望,眼帘下是漫无边际的原野、皎洁的半月和浓郁的云团。浓云连草原的风都吹不散,它们半掩着月,试图遮掩光芒,可却反被月华染白了云边。 无暇的白在乌云的边缘蔓延。 原野的苍凉浩瀚紧紧扯住了老人的心,耳畔仿佛回荡起悠长绵柔的笛音,这是每一个蛮族孩子在夜里都会听过的曲子。彼时的少年们围坐在火堆前,听着女孩们的歌声,畅想着自己与心仪的女孩月下纵马,在原野上扬起风烟的英姿。 老人恨不得立即躺在苍茫的草地上,任由一切烦恼在他身下匍匐。 “有人来了!”坡东下有骑兵喊道。 在草原的东边,天际线上泛起一抹暗红的微光,是一群举着火把的人。他们从尘烟里升起,青色的马影零散在边界线上一字排开。 大川杰眯起眼睛,看清了马儿上的人,是一群披着黑色连帽袍的人。 高坡下的武士将火把插在草里,引着角弓注视东面,铁脊箭被另一手捏着,箭镞朝下倒映着森然的红光。 忽然间,云散月出,星华闪耀,仿佛是诸星的光芒刺破了浓云。 大川杰心头莫名一紧,目光从地上挪到了天上。在看清诸星的一刻,他的表情瞬间凝固,瞳子里倒映的星空并不是一面镜子,星星正在眼里逆着皓月的方向流动! 诸星悖行! 远东处的青马骤然提速,他们的火苗被风扯平,最终化作白烟,如同一条条白色长蛇印在黑夜上,却任由黑暗迅速将他们淹没。 没时间理会星辰了,马蹄声越来越近。 “是他们。”大川杰突然喊道。 兵长愣了一下,随后会意,大声道:“不许放箭!” 武士们的角弓忽然一松,有人已经将箭拉上了弦,在听到命令后才将满月的弓撤下。站在坡东的武士让开了一条通道,通道的尽头仿佛是原野的中心,那里是方圆百里内唯一的高坡,站着等待已久的老人。 黑马开始长嘶,武士们扯着绳子想要安抚它们。 不远处的青马也长嘶起来,似乎是在示威,它们落脚在高坡近处,青马上的人纷纷下马,武士们紧张地盯着他们,却惊讶地发现,尽是一群老人。 他们中有人接下另一匹青马的缰绳,一位黑衣老人走了出来,其余人则一动不动。骑长死死盯住这位老人,想要上前拦下他,可却被大川杰的话给定在了原地。 “师兄,好久不见啊。” 武士们震惊地看向走出来的黑衣老者,而青马旁的人更是震惊,只不过看得是高坡上的大川杰。 “别来无恙啊,穆索。”黑衣老者面无表情,直呼着大川杰的名字。 “都退下吧,这位是……曾经也是阿勒斯兰的族民。”大川杰犹豫了一下,说完后便侧身让出。 “是。”兵长顾不上惊讶,挥手带着武士们离高坡又远了一些。 “师兄的信越来越简单了。”大川杰坐了下来。 “越是重要的话,就越是写不出来……有些事情,总要见上一面才能说得清楚。”黑衣老者扯开大氅,在大川杰对面坐下。 “那不至于只有引风坡三个字吧?连时间都不给师弟说。”大川杰没好气地笑着,可笑容是那么的……渗人。 “这三个字里不就有了时间吗?” “师兄你就不能在信里写明白点吗?”大川杰强忍着怒意,“我用了一轮太阳的时间才找到了关于引风坡的旧事。” “你竟然不知道引风坡的事?”黑衣老者眉头微蹙,不解道。 “我是学星相的,又不是编史的人。伊姆鄂草原上有那么多坡,一个个名字都难记得很,像什么落裘坡、加力墩坡之类的。不过引风坡我倒是记得,可也仅仅只是记得名字,哪知道你信里写的是什么!” 实际上,白庙里没有人会研修蛮族史书的,各院中也没有单独划分出修史的院。 然而实际上,由于白庙的包容性最强,在草原文士心中地位极高,不少研修史书的学士往往都会选择白庙的庇护,寻一间帐子住下。 而代价仅仅只是每日帮忙做些杂活。 正因为此,白庙的弟子很容易从借宿的学士那里接触到各部落遗留的史书,了解到各种没被正史记载的实事,面前的黑衣老者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你是在哪里找到了引风坡的旧事?”黑衣老者淡淡地问。 “蛮族大典。” “呵。”黑衣老者突然笑了一声,脸上隐隐露出不屑的神情,“蛮族大典?那不过是一群虚伪的人把谎言一次次包装起来的废纸罢了,连刚识字的孩童都能觉察出其中的真伪,你竟然还会相信它?” “可师兄啊,我还是如期到了,蛮族大典里记载的关于引风坡的事情不就是真的吗?”大川杰挑了挑眉。 “引风坡是阿勒斯兰在历史长河中为数不多的闪光了,他们怎么会把这里遗忘?”黑衣老者目光渐渐虚浮,不知飘到了何处。 “也许吧。”大川杰神色如常。 良久,黑衣老者长叹了口气,“穆索……蛮族大典是如何记载引风坡一战的?” “师兄也会好奇蛮族大典记载的东西?” “是啊,好奇,不过我还是不太相信蛮族大典会如实记载一件史事,这对于编写它的人来说可是要命的。”黑衣老者微笑道。 “是吗?”大川杰盯着黑衣老者,想要从后者的神情里寻找什么,可却一无所获。 随后,他收起目光,微微沉吟片刻,似乎是在回忆。 “星历1516年,北陆中南部,亚述草原的正面战场上,阿勒斯兰的主君塔烈率领五万铁游骑与笛蒙达汗王的十万漠西铁骑隔百里相持。在交战之初,铁游骑在亚述—厄鲁塔亚交界上以奇兵击破漠西铁骑的防线,那一战几乎派上了除预备役以外的所有主力,共计两万军骑强攻漠西铁骑的军寨。” “真实。”黑衣老者点头附应。 “虽然是大胜,但最终却没有余力拔出漠西铁骑在亚述平原上残留的军寨,这也让笛蒙达汗王有时间在依马北、伊姆鄂草原和亚辛平原上建立起了一条从北到南的点线式防线,背靠三片沃土想要与阿勒斯兰的铁游骑缓战慢攻,以图耗死厄鲁塔亚平原的牧人。” “草原上虽然没有中洲的城墙天险,但人人都有一手强弓,每一个蛮族武士都能拉开足以穿透铁衣的角弓。成百上千名武士齐射而出的箭雨,是任何一支骑军都难以忽视的阻碍,没有人可以无视箭阵的存在。” “是年末,小雪,北有寒流。” “在寒流盛行的几天里,马戈河上凝了一层厚冰,彼时烈勇川部的统领们判断,这样的严峻气候铁游骑无法正常行军。因此,漠西铁骑在风雪最盛的那一日,下令备冬。按照他们的想法,阿勒斯兰的骑军也会这么做,因为在草原上,如果冬天不做足准备,寒冷与饥饿是足够冻饿死人的,而无论是薪柴、鱼脂、熏肉,还是充毛的被褥等都必须要提前做足准备。” “然而,他们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东边的草场已经养不活人了,铁游骑根本就没有东西能够去准备的,这也是阿勒斯兰部要反叛草原大会的原因之一。” “烈勇川部其实知道阿勒斯兰部的骑军已经没有补给了。”黑衣老者笑呵呵地说。 “什么?”大川杰一愣。 “烈勇川部的备冬只是为了耗死我们,他们在备冬前就已经把牧群都收拢到了后方,连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们,双方交战的草原上除了人几乎什么都剩不下,都被吃得干干净净。” “他们都要饿死了……”大川杰在回忆里补充了一句话。 “大寒,风雪如烟。” “阿勒斯兰主君早已没有选择。两天后,一万骑军在大雪中从军寨摸出。塔烈主君临行前给将军们留下了话:‘我走后,你们每日都要做好出兵的准备,每时都要遣斥候探营,十天之内若是见到敌寨内有火光亮起,即刻出军!若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们便退回厄鲁塔亚平原,将我的妻儿都杀了。’说完,骑军便向北而行,在大寒天中扎进了北原这片苦寒之地。” “哈哈哈!”黑衣老者忽然大笑出来。 “又不对了吗?”大川杰眉头一皱。 “塔烈汗王能说得出这般重情的话吗?他小时候可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被烧死在帐子里,人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捧着那条烤焦的腿吃的津津有味。” 大川杰沉默了一会,又继续说道。 “铁游骑绕行三日,从松北原的雪松林中冲出,军骑们早已把干粮吃尽,有些人甚至还带着两匹马在跑,一匹是自己的马,另一匹是别人的,那些孤马的主人都永远留在了北原的雪地里。” “依马北草原上的烈勇川部完全没有察觉,铁游骑悄无声息地摸进了依马北草原的腹地。” “一日后,风雪减弱。” “塔烈下令剩余的八千余骑军不顾冰层破碎,强渡马戈河!当马戈河南岸拾捡草根的牧民发现他们时,这支骑军已经开始在伊姆鄂的原野上疾驰起来了。然而,就在同一天,笛蒙达汗王麾下的另一支骑军正好从其他战线撤下备冬,是牧马军骑。” 仿佛说到了兴起之处,大川杰眼里的冷月光影更甚几分。 “铁游骑的斥候探到了这支牧马军骑的动向,他们发现这支久负盛名的北陆铁骑正在朝己部冲来。这是此战最关键的时刻,东边是亚述平原上的漠西铁骑,西南面是已经发现了他们的牧马军骑,阿勒斯兰的这支奇兵即将处于腹背受敌的绝境。” “不过,这一天还未结束,漠西铁骑的斥候此刻还在飞奔的路上,笛蒙达汗王仍在亚述平原的大寨里享受着风雪下被火盆炙烤的舒适,他并不知道黑甲的骑军已经深入伊姆鄂草原的腹地里。眼下,铁游骑只要能在正面击溃这支不算齐整的牧马军骑,就能破局,进而直接进攻漠西铁骑主力的后方,打穿烈勇川部设下的依马北—伊姆鄂—亚辛防线。” 大川杰抬眼,凝望黑衣老者,挑眉道:“这里怎么样,够详细吧?和我印象中奔袭大差不差。” “勉强……合格。”黑衣老者点头。 “师兄啊,接下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两军相接的战场就在我们脚下,牧马军骑抢先占据了这里,铁游骑逆着坡势与牧马军骑对冲,真的很难想象,厄鲁塔亚平原的青马竟能踏碎了伊姆鄂黑马的高颅,并且还是在伊姆鄂草原。” “也许是偷袭呢?” “有可能。不过,后来铁游骑还是发现,黑马要比青马更加强壮,所以那一战若真要论起,铁游骑在战马上甚至还落了下风。” “每当人们说起这一次交战,都说是东面刮来的大风帮助了铁游骑,因为他们的冲锋没有天时也没有地利,那就只剩下顺风冲锋才能解释他们为何能胜。因此,这个坡也就被叫作引风坡。” 说到这里,大川杰突然顿住,怒目看向面前的黑衣老者。 “师兄!你是疯掉了吗?让我从这么长的史事里找线索,你知道我把这场战役的记录看了几遍吗?十二遍!整整十二遍!第十二遍我才发现你要找什么!你在那张破纸上把时间写清楚不就完了吗?” “非得……非得让我去翻五十五年前的星相记录,然后又叫我把这几天的星相都算了一遍!为了你那个惜字如金的臭毛病省下来的几秒钟,我都要把白庙的书帐整一个给翻过来了!” “真是越想越气!” 第40章 北庭之殇(三十九) “真是越想越气!” 大川杰突然坐起,猛扑上前。 高坡下的武士们先是一愣,黑衣老者的跟随者拔出刀想要冲上去,他们立即做出反应,离得近的武士直接抽出弯刀与其对峙,离得远的立即引弓搭箭,箭镞直指想要登上高坡的黑袍人。 “你!”黑衣老者也被惊到了,下意识向后仰去。可下一刻,一双枯老的手死死抓在了他漆黑的大氅上。 “这件大氅,我要了!”大川杰恶狠狠地说着,扯了扯大氅的边角。 众人皆愣在原地。黑衣老者最先回过神来,他蓦然一笑,随后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长,众人听到最后竟有种鹰唳的感觉。 高坡下的众人渐渐缓过神来,彼此在戒备中收起了指向对方的利器。 “你笑什么?”大川杰也愣住了。 “笑你啊,哈哈。”黑衣老者推开了他的手,面带笑意道:“你还是和以前那样,从来没有变过。诺,这件大氅喜欢就拿去吧。” 言罢,黑衣老者褪下大氅,露出岩灰色的内衬。 大川杰有些不敢相信地接过黑色大氅,一阵愣神后脸上不觉露出欣喜,这件黑色大氅做工精细,一看便能分辨其为中洲的织物。 “师兄倒是变了,比以前大气了许多。”他笑着坐了回去,手在大氅上轻轻拍了一下,顿住,随即小心叠放在腿上。 “老了,没什么可以留恋的。”黑衣老者望向夜空,目光深沉,“这件大氅是我在阿勒斯兰部时,一个贵族送给我的,据说是从南方的马市上花了五十枚银毫换来的。既然它是我从阿勒斯兰带出来的东西,再让它回去也算得上是一件有头有尾的事了。” 大川杰有些惊诧地看着黑衣老者,后者脸上的神情显得……很平静,甚至让人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萧瑟。 “穆索。”黑衣老者沉沉地唤了一声大川杰的名字,叹息一声后直言道:“唉,也许当初选择留在庙里是对的吧。” “不知道。”大川杰摊手,“反正我觉得这个大川杰当的累,不如师兄回来把我替了吧。” 黑衣老者笑了笑,心知大川杰并非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觉得累了。 “师兄啊,你说老师当年为什么就收我们两个人做学生呢?我的每一门功课都比不上你,可星相院的考核就只有我俩排名,要是老师不评级还好,至少排名出来我还是第二名。可评级一出,眼睛往级别那里一瞅,你样样都是一等,而我都是三四等,甚至还有不合格的。” “我也不知道。”黑衣老者目中透着追忆,“也许他老人家喜欢清静吧。” 大川杰嗤笑一声,摇头笑道:“想要清静还选我做学生?还选我做这个大川杰?真要说起来,你和他老人家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刁钻、固执!你们都是能为了钻研一幅星图,就在观星屋里一坐就是好几天的人,我不一样,让在那里面待一个下午都会闷晕过去。不过啊,那时候也挺好的,每次你们一起去观星屋看星相时,就没人会来找我的麻烦了,我到处乱跑去帮帐子里的奴隶们剥獭子,还可以马场看他们武斗。” “穆索,别人看不明白,你还看不明白吗?这片草原如此浩瀚辽阔,可哪里还有能真正清静的地方?”黑衣老者摇头。 “有个睡觉的帐子还不够清静吗?”大川杰瞥了一眼黑衣老者。 黑衣老者沉默了一阵,就这么坐在星空下出了神。 “对了,你还记得《造化天工》里的齿轮吗?中洲人研究出来的玩意。”他突然开口询问,声音略有些沙哑。 “记得,那个木门机关,几个齿轮嵌在一起,随便转动一个就能让木门合上。”大川杰回忆起往事,顿时面露笑意,“这怎么能忘呢,师兄你不是还自己仿着做了几个吗?结果嵌上后一个齿轮都动不了。” “是啊,当时我想着它们会一起转动,结果第二个齿轮就卡住了。不过,那个时候我不明白是为什么,现在好像想明白了一些。关于齿轮的运转。”黑衣老者神秘地看了大川杰一眼,指着幽幽夜空,说道:“穆索,你往天上看看。” 大川杰抬头看向夜空,浓云不知何时已然散去,繁星的光辉在最后一抹薄雾中若隐若现。 “你看到了什么?” “这是?”大川杰惊疑一声。 最后的薄雾彻底散开,再也掩盖不住星光的璀璨。 高坡下的人们顺着两位老者的目光向天空望去,满天的星辰在黑幕上闪耀,宛若草原的牧人将鲜白的马奶珠泼洒在黑布上,一时间黑夜亮若白昼,诸星闪烁的光如此亮眼,仿佛是要与皓月争辉。 星辰几乎将整片夜空染白!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谁能想象得到在夜里竟能清晰地看到原野尽头的孤树,还有一只孤零零的无角白鹿在远方的草坡上盯着他们看。 此等奇景,世所罕见! 大川杰瞪大了眼睛,已经看得入迷了。其他人都被星空的光芒所惊艳,而他却着眼于辰光之后的星辰。在老人的眼中,一幅幅古老的星图如同飘在溪水上的叶子一一滑过。 他在比对记忆里所有的星图,却惊讶地发现无一匹配! “怎么会这样?”大川杰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目光在漫天的星辰间跳动,试图寻找这片星海真正的轨迹! “师弟啊,你还是没有变。”黑衣老者静静地坐着,并不惊讶于将夜空染白的诸星。他缓缓抬起手,目光中指尖与星辰接合,手指轻轻晃动,仿佛能拨开天上的星辰。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一声长叹从黑衣老者嘴里传出。 “悖星乱世……”大川杰喃喃着,眼中带着惊恐和迷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终于认出了这片星空。 “你竟还记得悖星之说。”黑衣老者欣慰地看向他。 “怎么可能不记得?这是老师找了一辈子的东西啊!” “可他再也看不到了。”黑衣老者压低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但是……这怎么可能?悖星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大川杰仍未从震撼中摆脱,他偏头看着黑衣老者,嘴里大口地喘着粗气,“师兄,这……这不可能是悖星吧,它已经……已经,我算算,一千……一千四百年了没有出现,星相的古籍里早就已经把这颗星辰看作是不可能再出现的死星。”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黑衣老者合眼摇头,说话的语气中不觉带着一股苍凉,“千年来被变更修正的古籍数不胜数,这些死物怎么能给星天定论呢?死星……它确实是死星,但却不是死去的星辰,这个死……” “代表的是过去诸天的死!” 黑衣老者猛地睁眼,星光覆映在他的眼帘,漆黑的瞳子也如夜空一般被染白,仿佛要射出一道光芒刺破这片星空。 “什么意思?”大川杰猛地蹲了下来,斜着头盯着黑衣老者的眼睛。 “悖星的故事,要从一千四百七一年前说起。星历100年,是第一颗悖星出现的时间,标志着线性时间的开端,时间轴由此拉开了序幕。”黑衣老者目光暗了些,声音却异常洪亮。 “线性时间的开端?”大川杰忽然理清话里的意思,却还是觉得迷惑,又连忙开口补充道:“为何星历100年是线性时间的开端?” “坐下,听我说。”黑衣老者压手示意,“之所以将时间轴的开端定为100年,是因为在悖星出现以前,周天运转的规则是以一百个时辰为一日,在100年整时天地发生剧变,周天运转的规则被打破,一日的周转由一百个时辰变为了十二时辰。” “古人在那个时代没有日出起居劳作,日落归帐歇息的习惯,他们会在红日高悬的时候憩息在石缝中,也会再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打磨能刺穿野兽皮毛的石斧。为了纪念先祖的生活,撰写史书的史官们统一将线性时间的起点,摆在了一百年的位置。这些史官并不仅仅是我们北陆的,就连中洲和西陆的史官也是如此。” “师兄,你是在骗我信神吗?”大川杰呆呆地看着黑衣老者,只觉得他像个神棍。 “听我说。”黑衣老者偏着头,向远方望去,目光中倒映着白鹿的身影。他抬起手,两指指向大川杰的嘴,开口道:“在悖星出现之后,天地运转的规则被打破,以乱世的战火点燃大地的薪柴,烧红了一副拨转天空的齿轮,于是,所有的齿轮在火花迸溅中加速了时间的流逝!” 大川杰突然觉得黑衣老者的声音很沙哑,又如同一戳即破的泡影,渐渐虚无缥缈。 “早在星历100年前,防风氏的后裔跋山涉水来到北陆,在东野山脉建立部落,临海而居。” “防风氏?”大川杰眉头微皱,疑惑道。 “防风氏是中洲神话传说中的人物,防风之名来源于风姓,是中洲上古人文祖神太皞的后裔。在北陆,荒古的传说将他们称为巨人族,有丈半高,力大无穷,曾以东野山上的树木为棍棒。索尔根所用的厚铁大刀相传就是山魁为东野山脉的巨人打造的兵器,就是来源于此。” “后来,防风氏后人与蛮族女子在山中相遇,蛮族女子来自于东野山脉西侧的部落,两人一见钟情,他们分别从各自的部落逃了出来,如约在山中相见。他们搭起了屋子,打算就在山里度过一生。” “可他们的爱情是一种禁忌,就像是横贯其中的东野山脉一样难以逾越。” “星历100年整,天地风云突变,百时制的年轮被苍青色的手拨转到了十二时辰的节点,仿佛是远古族群灭亡的开端,防风氏与蛮族女子的孩子降生,并为其起名为挛鞮氏。” “挛?氏!蛮族的武神。”大川杰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道:“挛?氏是巨人族后裔?不对不对,什么防风氏、巨人族的……师兄,你在跟我扯什么啊?” “别急,听我说完。”黑衣老者与他对视一眼,神秘地笑了笑。 “挛?氏出生的那一年,在山上寻猎的蛮人发现了他们,草原东部的那些蛮族部落首领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有巨人存在。他们派了很多人,想要翻过东野山脉去传说中的海边,但最终他们都死在了东野山脉。” “转机发生在103年,东野山脉的山魁,算是神明的后裔吧。”黑衣老者犹豫了一下,随即不等大川杰开口询问,又继续道:“山魁找到蛮人的首领,承诺可以帮助他们翻越这座雄山见到巨人,但有个条件,就是要替山魁们杀掉防风氏与蛮人的儿子!山魁告诉蛮人首领,那个孩子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他会给世间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大地将因此撕裂,天空将因此逆转。” “蛮人粗朴,竟信以为真。他们趁着夜色杀掉了防风氏的后人,肢解了他的躯体,将骨头堆叠在部落的祭坛上,而那名蛮族女子,则被焚烧成灰。可那个孩子却奇迹般的活了下来,贪婪的蛮人忙着分割巨人的尸体,竟把杀死孩子的任务交给了把他们带来的猎人。猎人很淳朴,这三年来带了不少人来找山里的巨人,这些人和巨人能聊得来,他还以为蛮人与巨人是朋友。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想到蛮人并不是来聊天的,而是来杀死巨人的。” “善良的猎人自觉愧疚,便把孩子藏在石缝里。他割下孩子的耳朵,并在沿途杀掉了一只幼鹿,带着耳朵和鹿的舌头回到部落,山魁认出了男孩的耳朵,却没有察觉出舌头的异样。后来,山魁果然信守了承诺,带着他们翻越了东野山脉,来到了巨人的营地。” “但是……人们还是低估了神灵的恶意。”黑衣老者忽然诡笑一声,看得大川杰心底生寒。 “巨人们感激山魁带来的厚礼,他们第一次品尝到了人类的味道。蛮人在惊恐的哀嚎中被撕成几片,有几个人被串在一根细长的巨木上,在烈日下被剥了皮晒成肉干。巨人们取出深海的明珠送给山魁,彼此约定以蛮人换取明珠。” 第41章 北庭之殇(四十) 大川杰眉宇微蹙,听着这番话总觉得心底发麻,可黑衣老者嘶哑的话音并未停歇,仍旧回响在他的耳畔。 “在数次派人翻山无果后,曾经单纯的蛮人终于发现了异样,他们请来了草原的巫师,在一次与山魁的见面中将后者抓住。但因其生长于山石之中,山魁无惧刀剑之利,可万物皆有弱势,山魁身为天地灵木,恐惧于在阴暗中的火焰,那足以使其焚身成灰。巫师在献祭仪式上与我沟通,得知了山魁的弱点。他们在黑夜中将山魁置于火盆上,后者承受不了死亡的恐惧,将与巨人私底下的约定说了出来。” 星空不知何时黯淡了下来,在大川杰看不见的地方,一头无角白鹿正慢悠悠向他们走来。 “东野山脉的事情迅速在草原东部传开,蛮族又怒又惧,当他们下定决心要修筑抵御巨兽的护栏时,东海的巨人已经扛着大刀从山上走来,蛮族人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生物,也没有见过如此雄伟的大刀。厚铁大刀,山魁为巨人族锻造的神兵。” “山魁被蛮族巫师威胁后心生怨恨,召集同族想要复仇。山魁们以己身为核,山石为引,凝山铁于刀身,成刀锋一丈,千斤之重的铁刀。而巨人在品尝过人肉后便如同中邪一般,他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山魁的请求,要把草原变成他们的粮仓。” “星历110年,山魁违背与山灵的誓言,开始为巨人打通连接草原与海岸的隧道。八年后,道通无阻,巨人举族穿山,直抵东野山脉西山脚。” “山灵?”大川杰反应迟了些,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山灵是什么。 “万物有灵,千面百相。”黑衣老者深深地看了大川杰一眼,声音慢慢在后者耳畔回响,“所谓山灵,即山面神灵相,山为东野山脉的山,灵为神明之魄。” “神灵……师兄,你闹呢?”大川杰瞪大着双眼,要是换一个人来跟他告诉他世间有神明,他毫不怀疑自己会一巴掌扇过去,然后告诉那个骗子“你爷爷我才是神明”。 可面前的黑衣老者……他却怎么也质疑不出来。 黑衣老者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过多解释,而是继续沉浸在故事中,“面对突如其来的巨人,蛮族的战士束手无策,巨人们用藤条把树皮绑在腿上,战士的石斧只能在树皮上留下一道白痕,那就是一场屠杀,草原东部的蛮人开始溃逃,巨人们一路追到草原中心,惊动了当时草原上最强大的几个部落。” “北陆的蛮人开始聚集起来,他们把削尖的木棍插在营寨四周,用粗制的牛筋弓抵挡着巨人的进攻。巨人们不想啃这些大部落的营寨,他们也是怕死的家伙,随即开始向周围的小寨子发起进攻。” “正是在这段时期,一个小部族的蛮族战士中,有人竟用石斧劈开了巨人的头颅,是挛?氏!他活了下来。那个把他救下来的猎人直到三天后才返回深山,惊讶地发现石缝里的孩子竟然还没有死去,他感觉到是上天在给他救赎的机会。于是,他带着那个孩子,开始向草原中心流浪。” “身为防风氏的后裔,挛?氏天生神力,却不像防风氏族人那般高大笨重,他继承了巨人父亲的力量和蛮族母亲的细腻。但在那片草原上,挛?氏只有一个,而巨人则成百上千。他知道,要想打败巨人,光靠蛮力是绝对不可能的。” “起初,挛?氏想要联合周围逃难的小部落一起抵御巨人的攻击,但没有人愿意留下来。好在,这些逃亡者在路途上遇到了巨人,那些大家伙每一步就比得上他们四五步,跑起来山崩地裂的!就在逃亡的蛮人即将死去之时,挛?氏出现了,他举起斧头怒吼着朝巨人冲去,躲开厚铁大刀的挥斩,高高跃起,顶着巨人的甩臂,硬是斩瞎巨人的眼睛!” 言及兴起之时,黑衣老者目中泛着微光,对坐的大川杰只感觉若不是因为自己的这位师兄年事已高,恐怕他在言语间抓起弯刀四处虚砍,以示先祖斩杀巨兽的神威。 “逃亡的蛮人又惊又喜,在意识到挛?氏的力量后,他们希望能得到其庇佑,挛?氏欣然接受,但要这些逃亡部族的战士与他一同战斗。” “在见识到厚铁大刀的威力后,挛?氏开始寻找铁和泥,制成弯曲易斩的刀,开启了千年的弯刀时代。同时,巨人不只是残杀蛮族人,还有草原上的其他生灵。与古老的蛮人排外不同,挛?氏力排众议,与马王缔结盟约,说服族人与草原的烈马组成一支疾行如风的军队,那是草原上的第一支骑军。” “蛮人与马似乎有奇怪的共鸣,像是无言无字之誓,约定着彼此要永远守护这片草原。” “巨人族力大无穷,皮糙肉厚,但动作相对迟缓,蛮族的骑兵用木箭吸引巨人的注意,然后快马贴近斩断巨人绑腿的藤条,没了树皮的保护,弯刀可以轻松斩开他们的肌腱。” “越来越多的蛮族人知道了挛?氏的事情,四野的武士们仰慕而来,纷纷加入了挛?氏的部落。挛?氏赐予他们草原的兵器——弯刀,武士们用最高的敬意获得了马儿的认可,成为草原骑军的一员。” “如今,正在我们脚下的,就是曾经的战场,挛?氏率领着草原骑军与巨人族展开决战的地方。” 黑衣老者忽然沉默了下来,出神地盯着远方,瞳孔发散着又聚拢,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正在牵引着他。 大川杰愣了一会,而后顺着师兄的目光望去,他终于看见了那头无角白鹿。 大川杰怔了一瞬,星天已经黯淡,如夜的黑影将原野尽数覆盖,可他竟能清晰地看见那只鹿,在极远之地。 他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是漂浮起来的失重感,精神与肉体开始分离。 可他却并不感到惊讶,而是静静地飘着,越来越高。精神世界的老人一动不动,像是在害怕自己任何轻微的举动都会脱离这种状态。 当他高悬云端,忽然明白了什么是极远之地。 在云端的另一方,他看清了那头鹿的全貌。 还有什么比天空更远的地方吗? “穆索?”黑衣老者推了推他的肩膀。 “师兄……”大川杰恍若失神,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黑衣老者。 “看来你已经能够看见它了。”黑衣老者会心一笑,道:“我找到了记载远古战争的遗迹,遗迹的石壁上刻画了这一战的全过程。” “开战之初,山魁作法向天祈雨,以便限制战马的疾驰,挛?氏也请巫师相助,一时间风雨大作,巨人族也没法在这样的气候下发起进攻。风雨持续了三天三夜,牧草都要被水淹死,草原骑军根本无法在泥泞的草地上与巨人厮杀,一旦雨停,整片原野就都是巨人屠杀的舞台。” “就在挛?氏一筹莫展之际,草原东部的巫师找到了他,告诉了他山魁凿山的事情,并言明此举是逆转天命的大罪,一定会遭到天谴。挛?氏大喜,请求巫师作法将这一切告知上苍。然而,上苍一眼就看穿了挛?氏的混血身份,不愿相信他,直到那名东部的巫师开口道明一切,上苍才相信了这一切。原来,那名东部的巫师竟就是东野山脉的山灵,它养育了山魁一族,却遭到背叛。” “祈灵的第二天,当挛?氏被风声惊醒走出帐篷时,惊讶地发现此刻的原野上哪来还有半点雨水,整片草场都是干的。他知道那不是梦,上苍降下了神力,逆转了风向,祛除了大雨的痕迹。挛?氏当即率领草原骑军掩杀过去,顺着西来的烈风,马儿奔若雷霆,当巨人们还沉溺在风雨的夜眠时,马蹄和弯刀就把他们撕碎,蛮族人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他们乘胜追击,一路追到了东野山脉的山脚下。” “山灵为他们指明道路,顺着山中的隧道,蛮族人来到了他们梦寐以求的海岸,在那里,是防风氏的女人和孩子。蛮族人毫不犹豫,劈开了扯着人肉的孩童的脑袋,骑军沿着海岸狂奔,杀光了所有防风氏的后人,连刚出生的孩童都没放过。” “巨人危机结束,挛?氏的声望无人能及,他成为了所有蛮人心中的英雄,北陆的第一个霸主。但是,后来的某一天,那个被他视为父亲的老猎人在临死前告诉了他真相,那个老猎人埋藏了三十几年的真相,挛?氏的父母都是被蛮族人杀害的。” “挛?氏不敢相信这个真相,他曾以为自己的父母是被巨人所杀,老猎人救下了他,带着他流浪草原,可真相却是相反的,是蛮人杀了他的父母,而自己竟是巨人的后代。挛?氏悲痛欲绝,却无法狠心将刀屠向这群与他奋战十余年的蛮族人身上,最终,他将霸主之位禅让于他人,独自回到了东野山脉,并将通往海岸的隧道掩埋,断绝了后世蛮人寻海的梦。” 第42章 北庭之殇(四十一) 话音戛然而止,黑衣老者神色庄重,眼瞳仿佛深渊般深邃漆黑,藏着诸多可怖未知。 “这些只是传说而已,师兄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大川杰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尽管在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置身于虚空之上,还瞧见了一只云鹿…… 是云鹿吧?为什么我会想到云鹿呢? 虚幻的漂浮感让他毫不怀疑这就是一场梦,而所有人都知道梦是假的。 “唉。”黑衣老者幽幽地叹息一声,“穆索,你能够预测未来会发生什么吗?” 大川杰愣了一下,摇摇头,“判断凶吉算不算?” “自然不算。”黑衣老者摇头,“所谓观星,穷尽算力不过知生死之时,知凶吉之向;饶有算力稍弱者,亦可知天云变化,知地脉涌动,再次之,则可知一方山水。而至于如何生,如何死,凶为何物,吉为何物等等,世间诸多玄奥又怎么是能够算得出来的呢?” 大川杰沉默不语。 黑衣老者停顿了一下,沉声说道:“我们无法预测到遥远的未来,是因为天地铺开的云雾遮蔽了我们的双眼。而对于过去的事情,哪怕只是昨天发生的,也会轻易被人心扭曲真相。无论是未来,还是过去,我们都无法窥见本源,又如何能够通晓千百年前发生的事情呢?我们凭什么能为千百年前的事情盖棺定论?今人之愚昧,是对未来的迷惘,亦是被欺瞒的过去。” “防风氏并非神话,而是真正存在的……人,东野山脉的山魁和巨人亦不会是虚幻的古老传说,而是真正存在过的……生灵。” “这不可能!”大川杰激动地喊了一声,苍老的面颊涨得通红,“这世间怎么可能会有巨人和山魁,若是有,他们现在何处?那些都是妄言,根本就没有人见过巨人!” “若是活着的巨人,自然无人能见到。”黑衣老者微笑着摊开双臂,“穆索,我们找到了他们的尸骸!远古神族的尸骸,他们真的存在过!” 找到了? 大川杰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很多想说的话都被堵死在喉间。星光和风同时扫过他的身躯,冰冷的感觉自手脚蔓延,可头顶的星光却仿佛烈焰从头顶灼烧下来,酥麻的感觉不断从身躯流过。 他甚至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巨人的尸骸……这不可能! 大川杰缰缰地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老者,眼神里透着惊愕、怀疑。他在内心里纠结着,是现实世界的固有思维与数十年的情谊的冲突。 什么防风氏?什么山魁山灵?这真的是无疯之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大川杰想要质疑面前这位于他而言亦兄亦父的老人。 但这很难,他太了解自己的师兄了。 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送进了白庙,师兄年纪比他大,早他一年入院。两人的童年都是在白庙的星相院度过的,虽然只是几顶堆扎在一起的帐篷,但那却是他们的家。 师兄从不会说谎,做事认真严苛,这一点哪怕是现在,也依然是大川杰非常怀念和尊重。 可师兄的话和自己穷尽一生心力所积累出来的世界发生了……冲突,如果真的有防风氏的存在,那就意味着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未知远比他想象的多得多,而他已经老了,就连接受一件普普通通的新事物都很困难,又如何能够去改变旧世界呢? “这……不可能吧?”他最终还是犹豫不决,有对自己师兄的信任,也有对生活了半百年的世界的尊重。 “穆索,我们真的找到了。我们翻过了东野山脉,找到了那座数千米高的大山背面的秘密!不止如此,那里……那里还有蛮族人留下的痕迹,我们的先祖曾经征服了他们!” 黑衣老者情绪出现波动,突然抬手指向天空。 “看啊,诸星正在颤抖。” 大川杰抬头看向星空,几乎是一闪而过,他的瞳孔倒映着模糊的光,一阵极其强烈的眩晕感瞬间从瞳孔蔓延至脑海。天旋地转!他就要站不住了。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是黑衣老者。 “你没有在晕,是星天!是星天在转动!”黑衣老者低喝一声。 大川杰震惊地紧盯着一颗模糊的星辰,试图将目光定格在星空的某一处,终于避免了再次出现眩晕的感觉。 浩瀚星海中,繁星开始闪烁,原本向西而去的诸星仿佛被一张大网扯住,试图拉扯着群星向东逆行,而星辰则不住地颤抖想要挣脱。 突然,大川杰的目光被吸引,有一颗星辰格外的明亮。 那是? 大川杰一下子呆住了,看着那颗亮眼的星辰,他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惶恐。 “悖星!”黑衣老者突然一声大喝,就连高坡下的武士随从都听得一清二楚。 大川杰木讷地偏头,被震撼的说不出话,他的胸口很闷,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冲出来。头痛欲裂,满脑子都回响起一句话:一切都错了,一切都错了…… 一切都错了! 他猛地低头,垂眼惊视。 双手的十指不住地颤抖起来。 曾经西陆的星相大家亚眠在没有算筹的情况下,仅凭几根手指就能推演出二十七颗星辰运行的轨迹,而此刻,这位草原星相的正统传承者似乎想要复刻星相史上的奇迹。 “算不出来的。”黑衣老者目光深沉。 “怎么会这样!”大川杰大喊起来,激动之状前所未有,“我算出来了!算出来一颗星辰的轨迹,就算是有其他星辰的干扰,他的大方向是不会发生改变的!虽然我算不出它会如何运行,但也能知道……它不可能朝什么方向移动,这是星相院里的学徒都看得出来的事情!” “它不可能出现这种轨迹!绝对不可能!” “这些本该向西的星辰,都在逆行!” “幻术!是幻术!” “穆索!”黑衣老者暴喝一声。 大川杰瘫坐在地,黑衣老者的手搭上他的肩膀,将他摁了下来,锋利的草根将他的手掌割出了血,他却浑然不觉。此刻,他的眼里再容不下其他东西,只有漫天星辰,连明月都无法与繁星争辉! “穆索!”黑衣老者摇晃着他的肩膀,试图将他唤醒。 “师兄……”大川杰弱弱地偏头看去,满脸憔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你没有看错,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星天!”黑衣老者凝视着他的眼睛,“悖星乱世,诸星逆行,这是一千四百七一年前就发生过的事情。” “其实悖星早已出现,从命运降生的那一天起,它就隐藏在了诸星之中。它在躲避,在暗处积蓄着足以拉动天空的力量。” “上穷碧落,下临黄泉,悖星为世间带来灾祸,却也是我们迎接新生的大门,就好像是草原,在大雪化去的时候,万物都将迎来新生!” 黑衣老者目光如炬,振臂在空中虚挥。 “星历100年,挛?氏在北陆的山野里诞生,是为草原上的第一个霸主,宣告着北陆正式进入霸主时期。” “星历100年,在中洲大地上,有悖星乱世,穆家的孩子诞生,后世的中洲史官将那一天定为旒王朝的开端,那是中洲人的第一个王朝。” “星历100年,统一西陆九省的艾弗瑞尔王诞生在秋叶省,这是西路人以书面形式记录下来的第一个历史事件,标志着西陆第一纪元的开端和先祖信仰的建立。” 大川杰对上黑衣老者的眼睛,在那双瞳子里看到了他自己和背后的星天,仿佛是沉重的命运被赋予到他的身上,那是黑衣老者心里的世界,此刻竟在眼瞳中毫无保留。 “穆索,我需要你的帮助。”黑衣老者的声音宛若山川河流,似委婉,又大浪翻天般轰鸣! “师兄,你……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真正的悖星!”黑衣老者露出敬畏的神色,似虔诚的信徒仰望夜空,“星天之下,我们找到了属于我们自己的挛?氏。” “我们的挛?氏?”大川杰瞪大双眼。 “对,但遗憾的是,我们无法确定他是谁……”黑衣老者慢悠悠地说,语气里满是遗憾,“十六年前,北陆的悖星第一次出现,那时我们并没有注意到它,它藏匿在云波相之中,这是星相学里最混乱的星相,几乎不可能有人能从这种乱象中找到它。” “当我们想要以星轨的方式测算悖星降临北陆的具体时间时,已经太晚了。我们只算出了它降临的年份,却无法再精确下去。以如今的时间来算,那个时期降生的孩子,现在应该是十六岁,这是一个蛮族的孩童如金子般闪耀的年纪。” “但在今夜,悖星第一次展现出了自己的力量,诸星的乱象是从中心引起,那里也是北陆的中心,伊姆鄂草原!” “那个孩子就在这里,我们十六岁的挛?氏就在这里!” “穆索,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帮助我们找到他!无论如何,乱象已现,蛮族的天空已经开始震荡,大地将会被莫名的力量割裂,只有他才能带领蛮族迎接新生!” 黑衣老者的声音如雷贯耳,可高坡下的武士随从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他们抬头望天,如同一尊尊石像被定格在原地。 大川杰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沉默了一阵,伸手摸向腕上的珠串,一百零八颗小珠子在手腕上绕了四圈,指尖上的冰洁仿佛能直接触摸到依马北草原上莫尔湖的湖水,它们是湖底的明珠,是白庙星相院的院首代代相传的“湖星珠”。 相传,在北陆铁旗时代早期,中洲祁王朝已历百年,西陆也已经进入第二纪元。虽然此时祁王朝出使草原的使者宫粱还未出生,但中洲的旅人早已将草原视为是天外之地,有不少旅人越过幽北州的崇山峻岭来到北方草原,只为一睹北陆的雄伟。 那个时期是北陆星相学的启蒙年代。 千百年来,占星在蛮族人心中地位愈发崇高,很多人都将星相师视作上苍的使者,他们通过拨转星群来与大地上的使者沟通,白庙的传承者们一直都在高超地扮演着蛮族守护者的至高身份。 如今,昔日的传说似乎已成现实,那么上苍的使者呢? “好,师兄想要我做什么?我……尽力。”没有太多的犹豫,大川杰用力捏紧一枚“湖星珠”,仿佛在这一刻,命运被他揉在了这一枚玉珠里。 黑衣老者怔了一下,随即释然一笑。 他挥手拍袖,手掌轻摁在胸前,单膝跪在大川杰身前,行了蛮族最古老的礼节,这是从前的巫师,如今白庙弟子们在祭祀时对上苍行的礼。 “我们会一直在您的左右!” 大川杰沉默地看着黑衣老者,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念头:为什么当初老师只收了两个徒弟啊,要是多收几个弟子,师兄应该就不会来麻烦我了吧…… …… 曾经顽劣的孩童直到暮年也不曾改变自己的天性,惰怠却乐观。 但当蛮族虚无缥缈的命运与自身世界观发生剧烈冲突时,北陆的老者几乎毫不迟疑地抛弃了几十年积累起来的世界,将世界废墟上的残木碎石堆积在一起,为蛮族新的挛?氏铸造起一个钢铁般的摇篮。 正如牧民们所一直认为的那样,白庙将永远是守护蛮族的圣地,即使曾经顽劣的少年,亦有铸起高墙的决心! 第43章 北庭之殇(四十二) 冷寂的荒原,静静的小河。 阿努拉坐在石头上,逐渐感受到一丝冰凉,像是混沌初开一般,他清醒了过来。 沉沉地抬眼,脑海里是一片空白。 这里是哪?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眼帘是一片模糊的光影,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但又无比清晰的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忘记。 这种诡异的感觉就像是……自己明明知道某些事情,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他的脑海仿佛被一扇沉重的石门锁上,石门上爬满了锁链,透过石门能听见诸多世界的回音,而他却只能盯着铁链尽头的锁眼,无能为力。因为他将唯一的钥匙弄丢了。 潺潺的水流声从他耳畔抚过。 他站了起来,向四周看去。 天空阴沉如水,一望无际的原野平如湖面,远端泛起雾霭,遮蔽了原野与天空的交界。 他愣了一下,脑海里有一道门被解开。 他记得在东边有一座雄伟的大山,那座大山从他记事起就一直在那里,遮蔽了他的东边。 于是,原野上就只剩下南、北、西三面可以眺望。 可放眼望去,东面却没有大山,这是他第一次能从东边看到无尽的草地,血红色的烈马在灰白的天际线上疾驰而过,一股无法言语感觉涌上全身,尤其是心口。 他又记起来一些东西,是一种感觉——兴奋。 他记得自己经常会有这种兴奋的感觉,是在马背上高呼的时候,是烈风刮过面颊的时候,是……是父亲抱着他纵驰在原野间的时候。 他又想起了第二种感觉——高兴。 耳畔仿佛回荡起父兄的声音。 可这里没有风,没有马儿,也没有那个被他唤作阿爸的男人。只有一条仿佛永远不会枯竭的小河,流向没有尽头的远方。 他默默地走到河边,却并没有觉得这一切很突兀,仿佛面前的一切都曾经在他的世界出现过无数次。浩瀚的荒野,一条静静的小河,而他就这么坐在河边,聆听着潺潺水声,整个世界仿佛安静了下来…… 真的安静了吗? 他的脑海骤然浮现出这个念头,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缩紧身子。 “看什么呢?”声音如在后背,吓得他一阵激灵。 他猛地转头,一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庞出现在他眼前,略显苍白的皮肤、面容清秀,看上去像是一个柔弱的少年。可少年的眼瞳漆黑如墨,好像在哪里见过…… 两人只是对视了一瞬,阿努拉便感觉心底在猛颤,强烈的违和感不禁使他感到恍惚。 他看见了少年眼底里的悲伤,那是一片藏不住的黑暗,就连瞳膜也是一片漆黑。 宛若身临其境,他也开始感到悲伤。 这是他回忆起的第三种感觉——悲伤。 “阿努拉·布兰戈德。”他不自觉地唤起少年的名字。 可当他把名字说出口时,脑海却猛地一抽,剧烈的冲击感几乎要把他震晕,好像在脑子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不停地砸向他的脑壳。 身后的一切就像是一面连接天地的巨镜,而他呼唤的少年则是镜中的自己。 “咔。”石门的齿轮开始转动,仿佛有一只手在外面拨动,很缓慢,齿轮声很有节奏地响起,其他齿轮也跟着转动。 紧握住石门的铁链被抽走了。 天空开始颠倒,大地被撕扯出一道巨大的深渊。 突然,脑海里的石门裂开一条缝,他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浑身猛地一颤,记忆如潮水般从缝隙里涌出。 他想起来了自己是谁,从在大山脚下玩耍的年少,到压低着头在马背上感受草原的烈风,再到伊姆鄂草原上遇见了黑色的铁骑。 他曾惊叹于东野山脉的雄伟磅礴,回味过马背上涌来的逆风,无时无刻地憧憬着父亲与兄长们坐在大帐里等着他撕下第一块羊腿肉。 下一刻,他感觉有泪水从眼角滑过,顺着泪痕像是身前的小河缓缓淌过,但他却没有想要擦拭的想法。 疲惫,道不尽的累。 他感觉身体像是要垮掉了,深深的无力感刺破了他的心灵,一个全新的、却又不曾被他期待过的感觉顺着奔流的血液涌上心头。 他回忆起了第四种感觉——痛苦。 失去一切的痛苦,就像是东边空荡荡的平野,那儿原本有一座接天的山脉,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为何,他还难过于父亲与兄长们的食言,失落地在帐子背面听着大人们对他的嘲笑,恐惧地蹲在帐子的角落里听着乌旺越来越远的声音,无能为力地站在营门前看着姆卜沙消失在原野的尽头。 身边的人离他越来越远,而他的手却从未抬起来过。 “没人会救赎你的懦弱,除了你自己!” 如同深谷回响。 他抬起眼,却浑身生寒,血管里仿佛有冰雪滑过。 “你怎么哭了?”有人坐在了他的旁边。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少年,震撼之余是浓郁的恐惧感将他包裹,“阿努拉!不对!你怎么长得与我一模一样?” 少年笑了笑,却没有回话,只是从草地上拈起一枚石子,向小河的岸边丢去。“啪!”石子落在小河里。 阿努拉呆了几秒,终于意识到面前的少年……只是与自己长得相像。 应该吧,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会有第二个自己。 可这也太真实了,多么诡异的事情,他竟然在和自己说话。 苍白的面颊,面庞清秀如溪水雕刻山川,漆黑如夜的瞳子宛若山中流渊。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长得还挺俊秀…… 唯一不同的是,那少年笑起来竟如鬼魅。 是梦!他在心里大吼,可世界却没有回应。 他震惊地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喊出来。不对!不是自己没有喊,而是发不出声音来了,他的喉咙里像是卡着一枚石子,胸腔的气息被死死堵住。 “你好。”少年微笑着向他打了招呼。多么和煦的笑容啊,宛若晨间的朝阳。 阿努拉愣了一瞬,怎么会笑得不一样? 突然,喉间的异物感一下子褪去,顺畅的感觉顷刻间传上心头。有个念头没来由地滋生起来,面前的少年没有恶意,一点恶意也没有。 “你是谁?”他喘着气,虽然不害怕,但却有一种莫名的压抑感袭来。 “你不是已经叫出我的名字了吗?”少年微笑着说。 阿努拉·布兰戈德? “不对。”他瞪大眼睛,有些惊恐,“你不是我,你不是阿努拉,你只是……只是长得像我而已。” “随你吧。”那少年笑得很阳光,“反正我总不会是一面镜子了吧?” 少年似乎读懂了他的心。 阿努拉嘴角微抽,身子往外挪了挪,想要离那少年远点。 “你不好奇这里是哪吗?”少年身子向他侧倾过来,眼里尽是玩味之色,“或者说……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们长得一样吗?” “不好奇。”他连连摇头,身子又往外挪了一些。 那少年没有接话,也没有继续靠近,只是脸上的笑意忽然淡了一些。 阿努拉感觉有些不舒服,那少年虽然在笑,可眼神却很平淡,里面好像什么情绪都没有,可就是因为他什么都看不出来,才会觉得不适。 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而眼神正对的,就是他自己。 “干嘛?”阿努拉强作镇定,不甘示弱地以眼神回击。 那少年沉默了一会,忍不住了,问道:“为什么不好奇?” “为什么要好奇?” “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想……”阿努拉想了想,低声道:“想起来什么?” 少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旋即扭头望向阴沉的天。明明阴云密布,明明雾霭四起,可阿努拉却从少年的眼睛里看见了一抹光。 “你是他,却又不是他。” “你背负着和他一样的命运,却并非只是爬出泥沼,还要刺破阴霾。” “风野消弭,山垣崩塌……缎般的风牙草,飘忽迁徙。” 少年的声音低沉,宛若古老祭礼中鸣彻的铜钟,在众人心头震荡! 阿努拉顿时感觉心里一空,少年的沉音在他的脑海中激荡起阵阵涟漪。明明他一句话都没有听懂,却莫名地与每一个字都产生了共鸣。 他猛地偏过头,不敢与少年对视。 “你在害怕?”那少年眉头紧蹙,眼睛半眯起来,好像在疑惑对方的身份。 “害怕什么?”阿努拉抬起头强硬地说,可颤抖的声音却出卖了他。 从现实到虚幻,为什么不害怕呢? 他嘴上不愿意承认,但心里头却早已出现动摇,是对现实与虚幻的动摇。这里太真实了,真实到他的手掌能清晰地感觉到牧草的刺尖,真实到流水声能从缓缓而过的小河上传来,真实到他能感觉到另一个人的情绪。 但,这个世界也有他无法解释的存在。 奇怪的记忆、有时还会诡异地说不出话,还有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那不是他,可那好像真的是他,连说话的声音都是一样的。 他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包括他自己。 “你在害怕……你不是你自己?”那少年仿佛能读穿人心。 “什……什么?”阿努拉的瞳孔在一瞬间猛地收缩,但这一瞬刚好被那少年收入眼帘。 “原来你真的在害怕。”那少年突然一笑,眼神里透着狂悖,好像是匍匐在地的逆臣发现了君主的软肋,下一刻就要把逆刃架上君主的脖子。 “像你这样的人,居然也有害怕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阿努拉心头猛颤。 他想要向外挪动,那少年的眼神仿佛要将他洞穿,他迫切地想要离那少年远些,但整个人好像被定在原地。 动不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撑在草地上,但却动弹不了分毫,又是同样的感觉,面前的诡异少年仿佛是这片世界的主宰。 “你在害怕死亡。”那少年站了起来,仿佛头顶着苍穹。 “谁不怕死?”阿努拉一愣,不解于那少年的陈述。他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凭什么能说出自己不怕死这种话啊? “可能我们理解的死亡不太一样吧。”那少年神秘一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阿努拉隐隐感觉不安。 “你更在意自己的生死,还是其他人的生死?” “其他人的生死?”阿努拉并没有回答他,而是下意识地反问道。 “对啊,就比如……”少年敛起笑容,眼神微寒,“一个女孩。” 女孩? 阿努拉还未来得及思考少年话中的含义,那少年忽然展开双臂,在他无比震撼的目光下,天空忽然黑了下来。 阴风呼啸,有苍鹰在嗥叫。 穹隆之音宛若霆雷,仿佛是人间末日! “叮。”好像是水滴石,又像是铁匠铺里的打铁声,他隐约看到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炭钳,就在横亘天地之间,那是他眼里的世界。 阿努拉心头又是一震,眼前天旋地转,强烈的眩晕感涌上脑门,他感觉浑身都在发寒,像是身处凛冬一般的刺骨寒冷。 突然,一股剧痛在面颊炸开,他感觉有什么东西要把他的半边脸撕掉。他好像听见了“滋啦”的一声,眼帘所覆盖的世界渐渐平稳,模糊的光影也渐渐清晰,一缕缕白烟飘过。 他下意识伸手抚摸面颊,一股怪异的触感涌上心头,好像摸到了一坨烂肉。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脸上是什么东西,那少年突然猛扑上来把他推倒。 他失去平衡,撑在草地上的手忽然落空,周围的原野消失不见,只有阴沉的云还在飘荡。 他开始下坠,在山谷之中。 广袤的草原此刻竟变成空谷,浓郁的风仿佛是从谷底的深渊裂口吹出,包裹着他全身的每个角落,连他的指尖也没有放过。 在他的上方,少年站在悬崖边上凝望着他,身后有苍鹰掠过,少年微笑着,目光中尽是讥讽。他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却不见那少年张口。 “依照那久远的约定,你要体会过遍体鳞伤的痛楚,才能真正懂得弱者的悲伤。” 约定?痛楚?悲伤? 什么东西? 阿努拉根本没听进去,强烈的失重感和死亡的恐惧让他眼前发黑,可忽然又有什么东西在闪烁……那是一幕幕无比真实的画面。 一望无际的雪地里,寒风呼啸而过,满地的白草被压向一边。 …… 第44章 北庭之殇(四十三) “嗡……嗡!”细若游蚊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楚,是风声。 烈风呼啸而过。 阿努拉从睡梦中苏醒,渐渐有了意识,首先入目的是白雪皑皑的天地,接着就看见自己半身行进在风雪中。 这是哪? 他想要开口询问,却发现怎么都说不出话来,喉间冰冷僵硬的感觉一下子贯穿他的脑门。 下一刻,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惶恐。 不只是开不出口,就连身躯都不受他的控制。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视线正跟随着摇晃的身躯不断向前,而他却什么都感觉不到,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麻木地走在雪地上。 这不是他的身躯,操纵身躯的人亦不会是他。 他没有任何知觉,如同被施加了古老的巫术,眼前一切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里是乌瑙河平原。”与他一模一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你!”阿努拉在心底大吼。 “别那么激动。”声音再次响起,好似带着笑意,阿努拉仿佛能看见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冲着自己发笑。欠揍的笑容。 “我这是在哪?”阿努拉的心声也开始颤抖。 “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乌瑙河平原。”声音一字一顿地响起,就如同恶趣味的狼在挑逗一只被捆住手脚的绵羊。 “乌瑙河……平原。”阿努拉愣住了,记忆中缓缓浮现出关于这条河以及这个平原的事情。 乌瑙河平原,地处北原南部,北与叶尼赛平原接壤,南与松北原相接,东西临山,是中部草原通往北原的唯一途径。 正如其名,乌瑙河是该平原的主要河流,位于地势较为平坦的中北部,而南部则是一片雪松林,与松北原上的松同出一源。这里曾经遭遇过两次冰川侵袭,冰川的活动是形成乌瑙河平原的主要原因…… 一长串复杂的地势知识涌入脑中。 等等!阿努拉突然意识到不对劲,脑海中的声音渐渐消失。 关于乌瑙河平原的一切,他根本就没有学过啊! 但仿佛是一幅画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乌瑙河平原的画面无比清晰,身临其境的诡异感受,就好像他真的在那里生活过一样,每一寸土地都尽在他掌控之中。 “怎么样?够详细吧?”那个少年的声音仿佛从背后传来。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阿努拉开始感到恐惧,在心底大喊。 “真没礼貌!”少年的语气似有不满,“我可是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我不是‘什么东西’,我就是你。” “不可能。”阿努拉想要摇头。 “别急着否认嘛,我变成了你,这也不是什么很可怕的事情吧?‘你’至少要比北原的狼更和善,不会见面就把牙齿钉在别人的脖颈上。” “那……”阿努拉沉默了一会,“那你到底是什么人?” “也错了。”那少年笑着说,“不过吧,虽然你又猜错了,但你至少会把我当作一个人来看待。” “你也和其他人接触过?”阿努拉捕捉到了一些痕迹。 “有啊,一个和你一样的人也来过这里,和你一样瘦瘦小小的。唔……也是奇怪,为什么你们都那么瘦啊?完全没有蛮族人的模样。” 有人也来过这里? 阿努拉心头一喜,连忙问道:“那个人是谁?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我该怎么回去?就是回到伊姆鄂草原上。” “这里……”少年的声音忽然消失。 在茫茫风雪里,他所依附的身躯正低着头麻木地行走着,阿努拉并没有注意到白坡上的无角鹿。 “喂?你怎么不说话了?这里是哪里?” “我在呢。” “那你怎么突然没有声音了?” “因为……刚才有个家伙来找我了。” 其他人?难道这里还有其他人! 阿努拉刚想开口询问,却被少年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本来只打算让你观看一下奴隶的生活,现在还是让你亲自感受一下吧,这些被你们奴役的蛮族人的生活吧。” “等等!你是什么意思?” “虽然你和他们不一样,但没有办法呀,谁让命运选中了你呢?”少年似乎在笑,“你要怪就怪刚才找我的那个家伙吧,是他教我这么做的。” “你身上肩负的命运会越来越沉,在你能把腰直起来之前,首先得感受他们的痛苦,只有感同身受你才不会有所动摇。这是你必须要经历的事情,在永不停歇的恶意里,拖动以血维系的族群,将隐忍的怒火抛向大地。” 什么命运?什么痛苦?还有叫我拖动什么?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思维风暴骤停,被什么东西打断。 有风? 还没来得及多想,阿努拉突然感觉到脸上传来的刺痛,那是寒风划过皮肤的感觉,仿佛有血要从脸上干堌的裂纹中涌出。 紧接着,足底传来一阵抽搐的疼痛,像是被鞭子抽了似的,下一刻,又是一鞭! 剧烈的疼痛感之后,寒冷的悸动刺激着他的每一寸肌肤,仿佛连血液都被冻住,碎冰在血管里横冲直撞。 他想要开口说话,却惊恐地发现这具身躯丝毫不受自己控制,但他却能感受到一切,感受到飘来的雪花落在鼻尖带来的瘙痒和凉意,但他却连弯曲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旁边有脚步声? 阿努拉愣了一下,可这具身躯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雪地上,好像一直在低头走路,从未抬起过。 在他的视野里就只能看到单薄的裤腿和草鞋。 如此冰冷的雪地,这具身躯的主人竟只穿着草鞋,雪塞满了草鞋的缝隙。 枯黄与雪白交融,刺穿了足面的血肉。 他想要停下来,想要把脚盖住,想要找个温暖的地方坐下,无比强烈地想。 可他却无能为力。 不是他要走在雪地上,而是这个身躯的主人。他只是能够感受到这具身躯所经历的一切而已…… 而已? 抽搐的疼痛,刺骨的冰冷,这具身躯究竟是在何处?为什么会经历这些痛苦? 阿努拉被震撼到了,忽然明白了那少年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所谓的痛楚和感同身受,应该就是这样吧。 他切实地感受到了寒冷和疼痛,但却仅仅只是能够感受到,他什么都做不了,像是一只被绑住四肢的绵羊,在风干架上等待着屠刀一寸寸切开自己的皮肉。 怎么会有这么冷的风! 阿努拉有些受不了恶寒的折磨,咬紧的牙关仍然在颤抖中激烈对撞,牙齿相接的声音像是一阵有节奏的碎鼓点,狠狠敲打在他的脑颅上。 他能感觉到足底已经抽筋,他的精神根本无法驱动双脚再往前迈出一步。 可这具身躯的主人却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步伐始终不曾停过,像是一尊中洲道观中的金刚一般,练就出了一具足以完全无视了折磨的肉体。 他被震撼到了,这个身躯的主人到底是谁?竟然有人能在这样的环境下行走。 “为什么我会感受到冷!我到底……在哪?”阿努拉的意识仿佛也被茫茫大雪冻住,他在心底的话语竟是颤抖着吼出。 他好像能听到低低的笑声,应该是那个少年的,那副欠揍的笑容。可不知怎么地,他忽然感觉那个少年的面庞好像没那么熟悉了。 “感觉怎么样?”少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阿努拉听出了他话语中强忍的笑意。 “感觉……很好!”阿努拉颤抖地说,语气却不像面对风雪严寒时那般软弱无力,透着独属于少年的倔强。 “这仅仅只是他们悲惨人生中的一部分。”阿努拉好像看见了那少年捶胸顿足的样子,接着是少年的一声叹息:“唉,相比于肉体上的痛苦,精神的枷锁更令人绝望。” “什么精神的枷锁?你又想干嘛?”阿努拉隐有不安。 “想试试吗?” “不想!” “那好吧,既然你不愿意,那就下次吧。”那少年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耳边低语。 “什么下次啊?你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阿努拉大吼着问。 “就是下次再让你体会一下其他人的生活,关于这副躯体所经历过的痛苦,你一定会很感兴趣的。至于我是谁……嗯,这个问题应该是不能够回答你的。不过,对于你好奇的为什么会在这里,或许我可以为你解一下惑。” 阿努拉心底的话还未说出,就听见那少年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起!” 几乎是与声音同时,身躯的主人好像合上了眼睛,阿努拉什么都看不见了。 又是一片天旋地转的感觉,身躯好像失去了平衡要向前倾倒。远不止于此,眩晕感骤然加剧,仿佛是世界正在颠倒。 云雾在大地蔓延,天空生长出野草。 转眼间,天空变成了大地,而大地变成了天空,整个世界正在调转! 而他急速上升,上升到天空! 然而,这样的上升并没有持续多久,天地在阿努拉的感受里猛地反转。 他从上升一下子变成了下坠。 此刻,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丢在了一个巨大的封闭的果壳里,随着果壳的滚动,他也在旋转腾挪。 他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尖叫,却只有剧烈的风声在耳边猎猎作响,几乎要把耳膜戳出洞来。 渐渐的,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好像停止了下坠,软绵绵地躺在黑暗中,周围只有一些零碎的声音。 下一刻,意识渐渐清晰。 有火光闪烁,而他的目光落在了面前被捆住手脚的少年身上,那竟是他的模样。 阿努拉目光一凝,宛若被冷水泼在头顶,不可置信地看着先前那个无所不能的自己此刻竟被捆绑在草地上苦苦挣扎。 “唔!”他想说话,可还是说不出来。但这次不是因为那个少年在作怪,而是他的嘴里也被塞了一个草团。 那个长相和自己一样的、无所不能的家伙竟被人捆在地上? 等等! 这里是一间帐篷? “安静点!”有人猛地踢了他一下,阿努拉瞪大双眼,一阵吃痛。 “唔!”眼前的另一个“阿努拉”猛地挣扎起来,他与另一个自己对视,不由地被后者的目光所震撼。 那是一双漆黑的眼瞳,藏着令人寒心的暴戾,怒目着锁死在黑影上,只是一眼便让他感觉到浓浓的恐惧。 他心中泛起波澜,不由生出一个念头:那真的会是我的模样吗? “很可怕是吗?”声音从耳后传来。 “唔!”阿努拉愣了一下,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不正是这场梦里那个魔鬼般的声音吗? 他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盯着前方。 那个与他长得一样的少年此刻正被人死死摁在地上,嘴里被塞满了草团。 他是怎么发出声音的? 阿努拉惊恐地想要偏过脑袋,可浑身上下都被绑住,几乎动弹不得。 “那就是你自己的眼睛呀,认不出来吗?”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 “这是怎么回事?”阿努拉在心底出声,这似乎是与那诡异少年交流的唯一途径。 “你忘了吗?这里是你昏厥的地方啊,马戈河的南岸。”声音的主人似乎在轻笑,像是嘲讽。 马戈河的南岸? 第45章 北庭之殇(四十四) “昏厥的地方?”阿努拉终于抬眼向周围看去,在他目光扫过的地方,脑海中的记忆不断重叠。 冷月、马戈河南岸、帐篷,还有最后一睹的步靴。 诸多记忆逐一浮现,渐渐清晰可见。 这里,不正是哈依真住的帐子吗? 他的记忆如潮水涌动,他想起了女孩的叫声,想起了被捆在角落的奴隶们,想起了那两个神秘人说过的布兰戈德语,也想起了在他失去意识前最后出现在他眼帘的那双牛皮靴。 他正在以一个诡异的视角看着另一个自己,一个被束缚住的自己…… 一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看看那个你,那个被人摁住的你,你有感觉到什么吗?”诡异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再次传来。 感觉到什么? 阿努拉懵了,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无助、愤怒,还是悲伤?” 下一刻,他忽然感觉胸口很闷,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涌上心头。自己好像在哭,面颊上有泪水滑过。他看到了面前的自己被人狠狠切了两记手刃,目光失焦地躺倒在地上。 那最后的目光停留在了自己这具身躯上,好像是不甘心倒下吧,是多么让人…… 难过! 阿努拉忽然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巨大的悲伤贯穿他的身躯,他的脑子里闪过片段式的记忆,是一对蛮族夫妇躺在草塌中间,是漫天的风雪扑面而来,是自己半跪在雪地里无声地哭泣,是被人嘲笑,被戏弄,被摁倒在草地上无法动弹。 他听到了女孩的哭泣声,是从胸腔挤出来的声音,刺耳如冰天雪地里划过的寒风,又透着无助、悲伤和愤怒。 最终,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这具身躯的主人并不是自己,而是哈依真的,那个在白庙帐子里的奴隶女孩。 那对躺着一动不动的夫妇是什么人? 漫天的风雪他似曾相识,那样的冰冷他似乎才在不久前亲历过,而其他画面呢? 好多人围着自己,他们不停地发笑,没有声音却震耳欲聋。 自己所看见的东西一直都是她看见的——那一场遮天蔽日的大雪。 她被大雪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却还……不断前进。 他像是远古的神明附身在女孩身上,切身感受着女孩的痛楚。 原来哈依真你这么难过啊…… 他看见了黑衣人抽出弯刀将一名奴隶割喉,血如泉水涌出,吓到了女孩。阿努拉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惧,那是哈依真传递给他的。 “女孩要死了。” 不知道是哪里的声音,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又好像是现在的自己在心底里发出的悲鸣。他挣扎着,可依旧动弹不得,什么都做不了。 “我真的很没用,谁都保护不了。” 声音像是怒吼,又像是垂头的低语,在空谷回响。 嘶哑的音如同春季肆意蔓延的藤蔓将他包裹,几乎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他惊恐万分地发现,脚底上不知何处竟真的生长出了藤条,如同在古老部族的图腾上攀爬,这些藤条要把他也变成一座图腾! 眼帘渐渐窜出深绿色,他真的喘不上气了,这些藤条就要把他缠死! 无尽的黑暗将他包裹。 黑暗中,他好像看见了自己漫步在枯萎的荒野上,无边无际的苍凉化成一片孤独的海把他淹没,嘴里吐出的气泡倒映着回忆,最终在水面上破开,消散在天地间。 “叮。” 是钥匙落地的声音,有人在最后一刻将石门打开。 第五种情绪被唤醒——是君王滔天的怒意。 “快啊!摁住他!”微弱的声音在水底回荡,耳畔传来的震感正在将孤独的少年唤醒。 荒野里的海正在涌动,正如他名字的寓意! 他感觉到胸口在发烫,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将包裹他的藤蔓彻底烧成了灰烬。强烈的压迫感席卷在全身上下的每个角落,他被什么东西死死摁住了,动弹不得。 又是这种感觉!他厌恶这种无法动弹的感觉,厌恶被人掌控一切。 他不甘地想要摆脱! 他怒吼着要站起来,伸手去摁住胸口燃起的火,那股炽热的火要把他也烧成灰烬,就像是山巅暴怒的熔炉在天地怒吼,喷涌出来的火浆连同自己的山躯都要点燃。 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像是西陆的羯鼓透空碎远的震荡,每一次敲击都要把山口的火石震出。 滚动的火浆顺着他的血脉涌向全身,羯鼓般的震荡撕扯着他的身躯。 “咚!咚!咚!” 帐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跳动,所有人都听到了沉重的呼吸声,就像是荒野中沉睡的远古凶兽正在苏醒,他的心跳在仿佛重桘砸上鼓面,充斥着暴戾和凶残。 “怎么回事!”有人在大喊。 “我不知道!我就要压不住他这只手了!” 摁着阿努拉的两人惊得瞪大了双眼,被膝盖压在草地上的少年竟一点一点把手臂撑直了起来,嘴里的草团被他的利齿咬碎,捆住手脚的粗绳早已在一阵暴响中断开。 角落的奴隶们停止了挣扎,甚至是停止了呼吸,他们惊恐万分地盯着那个缓缓站直的身影,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此刻的他们好像能从那道小小的黑影里看见尸山血海。 两个高大的身影一左一右,以掎角之势紧防着诡异的少年。 在这一瞬,奴隶们忽然有种感觉,那两个要杀死他们的恶人变成了守护他们的武士,而那个少年才是真正嗜血的凶恶! 阿努拉双手环抱住头,剧烈的疼痛在颅内炸开,仿佛是烧红的血充斥到了头颅,要在顶部烧出一个洞来。极深处,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就从他的头顶。 红黑色的眼瞳在黑暗中盛开,如鲜血般妖冶。 帐内无风,却有什么东西呼啸而过! 是拳头! 如撼山的锤,要击碎逆臣的头颅。 巨大的力量瞬间贯穿了武士的身躯,手骨碎开的脆响在黑幕下炸开,一道人影后仰着冲破了帐布。 霎时间,火光从破口涌进,照亮了男孩的面庞,黑瞳下闪烁着妖冶的红光。 “你!”另一位武士震惊地想要开口,却在余光中看见了一抹红芒。 男孩的脸就贴在他的眼前,两人近得连彼此呼出来的气都感觉得到。 武士惊恐地想要拔刀,却在一瞬间被拳头贯穿,他不可置信地向下看,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一个小小的血洞在他的腹部破开,男孩抽出去的手里还捏着一块在跳动的血肉! 还不等他发出惊叫,男孩猛地将他踹飞出去。 只是一瞬间,帐子轰然倒塌,粗制皮布被男孩粗暴地撕开,凶恶的气息随风弥漫,被掩盖在帐布下的奴隶们借着火光看见了一道红色的影子。 “哈依真,你在哪?” 一个怪异的、嘶哑的声音从帐布上响起。帐布下有人发出了声音,奴隶们惊恐地看着那道小小的影子朝他们这边走来。 血色的小手一下插入帐布,粗制牛皮被撕开,男孩透露出来的力量压迫着几乎每个人的神经。但男孩并没有看他们一眼,而是弯腰扯开绑在女孩身上的粗绳,他拉起女孩的手腕,轻轻捏住女孩腕口处被勒出来的血痕。 当手掌接触到女孩的一瞬间,他就已经醒悟,那个在雪地里行走的热真的是她。 那种刺骨的阴寒和抽搐的剧痛只是回想一下都让他心底发凉。可这些痛苦,竟都被压在一个蛮族女孩的身上。 对于一个人而言,世间令人厌恶的罪恶,总是会在正义感最强烈的年纪被刻上骨壁。 在最恰当的年纪,帝王的骨髓里被烙印上令其厌恶的痕迹,而他穷尽一生都想要剔除。 “哈依真一直都是这么生活的。” 阿努拉忽然想到了海瀚说过的这句话,现在想起来是多么的讽刺。原本,他还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瘦弱的女孩每天能心甘情愿地做着各种粗重的杂活。那样大一个盆,就连一个精壮的汉子抱起来都有点吃力,可女孩却毫无怨言。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女孩为什么会没有怨言,也理解了女孩在他想要帮助她时的激烈反应。 没有人愿意在风雪中漫无目的地行走,哪怕是已经麻木几十载的老奴隶也会畏惧风雪。 对于女孩来说,与过去的苦寒相比,在这里的生活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她很害怕会失去这一切,害怕又回到那片风雪交加的荒野。 “那就不要再回去了!”北陆的帝王在心底暗暗立下誓言。 哈依真虚弱地颤抖着,惊恐地看着阿努拉血红色的眼瞳,仿佛在面对着荒野深处的凶恶,可她还是慢慢地靠了上去,泪水渐渐打落在男孩的肩头。 男孩也颤抖着,炽热的身躯渐渐冷了下去,暴戾的血瞳也变得柔和了不少,仿佛又变成了那个羸弱的少年。 “你竟还有这样的过去。”男孩的声音悠悠地荡开,嘶哑而又孤独。 第46章 北庭之殇(四十五) 远处火光冲天。 马蹄声突然响起,由远及近,像是万钧雷霆滚滚而来。 月光下,两道贴在一起的小小身影迅速分开,哪怕是血海腥风也掩盖不住年少的羞涩。 有人从完好的帐子里爬出来,齐齐朝马蹄声的方向看去。漆黑的怒潮正在逼近这里。铁游骑快马落位,将倒塌的帐子包围起来,骑兵们高举着火把,簇拥着披着黑色大氅的武士。 周围的人群看清了来人,连忙跪在地上。 阿努拉站在中心,脚底下是破碎的帐篷,女孩跪在地上不停拉扯着他的手臂,可他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麻木地拨转脑袋,目光扫向四周,整个天地在他眼里仿佛变成了一片火海,那些举着火把的骑兵们将帐篷点燃,高举着亮银的弯刀四处挥砍。断臂残肢被甩在半空,遍地都是血花,一直到黑色的影子和冷冽的寒芒从他眼帘闪过。 冷下来的血又开始沸腾,如鼎沸般灼烧着他的身躯! 他轻轻甩开女孩的手,拾起遗落的弯刀,缓缓走到女孩的前面。众人惊讶地看着握刀的少年,他姿势别扭得惹人发笑,可却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无人能形容这一幕的苍凉悲壮,宛若古老神话里最后的武士,高举起残旧的兵刃,怒吼着冲向北原的狼神,誓要守护身后的一切。 上天苍青色的手将羸弱少年横亘在女孩和骑兵中间。 主宰一切的生灵并不在意人类的生死,它只是想描绘出一幅悲情的画面,好让自己虚假的内心感到悲伤。 可少年会在意,他想要让女孩活下去! 此刻,无论是冲锋的军骑,还是围观的族民,所有人都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夜空正在下沉。 厚重凝实的压迫感从天而降。 诸天的星辰仿佛真的在怒吼,似有电闪与雷鸣划破夜空,怒斥着大地上忤逆的少年。 阿努拉把弯刀高高举起,小小的身影仿佛撑起了整片天空。漆黑的瞳孔里流出的血震慑到了冲向他的骑兵,伊姆鄂草原的黑马突然长嘶起来,立马在原地的武士们都要摁不住自己胯下的马儿,它们似乎在畏惧着什么,就像是遇到了饿红眼的群狼想要逃跑一样。 是那个孩子! 在铁游骑的簇拥下,汗王认出了那道小小的身影。阿木尔被父亲揽在怀中,震惊地看向那个举起刀的少年,在他的印象中,那个少年羸弱得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一样,整个部族里就没有几个同龄人会如此瘦弱。 阿木尔也是一个弱小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震惊于阿努拉举起弯刀的模样,没有人比他更能感受到眼前一幕的震撼。 那少年哪里是一个羸弱不堪的小孩,更像是一个淌过血河的蛮族武士! “拿下他!”汗王莫名感到不安,于是大声喝道,命令直抵前方骑兵们的耳中。 “是!”回应声齐刷刷地响起。 铁游骑的武士们眯眼看向那个孩子,他是如此瘦弱,武士手里轻盈得能翻出花来的弯刀,在男孩手里竟显得如此笨重。 “阿努拉!快跪下来,那是汗王啊!” 哈依真膝盖磕破在凹凸不平的帐布上,底下是碎木和一些杂物,她焦急地拉扯着阿努拉的衣角,眼波里透着惊慌。 少年毫不理会女孩的阻拦,他的意识早已随着草原的风飘向了很远的地方,在那个地方,正有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冲在最前方的武士刻意减缓了战马的冲势,他把弯刀斜在身侧,是要横扫的起手势。 武士完全没有注意胯下黑马的细微变化,并轻视于男孩笨拙的举刀动作,因为那在他看来根本就没有一点威胁,他甚至还担心万一自己用力过猛,将那个羸弱的身躯带着刀一起砍飞出去该怎么办。 黑影在阿努拉的眼里越来越大,几乎占据了世界的一半。黑马上的武士向一侧倾倒,斜着的刀横着出鞘,刀刃向阿努拉的头顶扫去。 这个孩子太矮了,甚至还没有马腿高。 他想得很简单,要拿下一个举着弯刀的孩子,首先就要让弯刀离孩子远远的。倒不是害怕男孩用弯刀砍伤别人,而是怕男孩砍伤了自己。 众人都以为男孩要被骑兵的冲势吓退,黑马离男孩只有几步之遥了! 男孩突然动了起来,可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不是向后,而是向前! 他左脚迈出,举过头顶的弯刀顺势斩下,刀身下坠的速度快到无人能捕捉到他的刀影,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男孩竟是要以血肉之躯对抗草原第一骑军的冲势! “不要!”哈依真大喊着抱住了他的腿,却感觉那条腿坚硬如铁。 少年仿佛变成了一堵无坚不摧的铁墙,守护着身后的一切。绚丽的火花在刃口爆开,男孩的脸在一瞬间被点亮,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双红黑色的眼瞳,诡异而又妖冶。 一声脆响在夜空下炸开,黑马只是微微晃动就化作了一道黑影,从阿努拉的身旁疾驰而过。 武士的弯刀被巨大的力量甩上半空。 在所有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下,身披黑甲的武士几乎被定在半空,只是弯刀交刃的一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就将他掀飞起来,而他胯下的那匹黑马也在这一瞬间离他远去。 少年纹丝未动,是冲锋的武士被斩落马下。 紧随其后的铁游骑勒不住胯下的战马,所有的黑马却都惊恐地绕开男孩,宛如尖礁切开湍流……仿佛站在那里的不是一个羸弱的少年,而是一只长出了獠牙的狮子。 阿努拉依旧站在原地,刀尖朝下,是挥出一刀后的动作,没有人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结局已足够震撼。 有人觉得是在梦里,脑海中浮现着童年时伏于耳畔的传说故事。 仿佛真的是神明降临了世间,借用着一个羸弱不堪的躯体,向世人展示无与伦比的力量。男孩已经没有力气收回这一刀了,弯刀跌落在地,他虚弱地向前倒去,最后的目光停留在了女孩的脸上。 周围的武士们面面相觑,却见一道魁梧的身影快步从马群中切了进来。 是汗王。 贴身护卫立刻下马跟上,汗王低下头,看着躺在女孩怀里的男孩。男孩已经昏了过去,女孩只是看了一眼老人,也不管什么汗王不汗王的了。她的手指紧贴在男孩的鼻尖,感受着若有若无的气息。 人群骤然静了下来,汗王蹲下身子,伸手握住男孩的手臂,一股冰凉之意顿时传递到他的掌心。 心脉还在。 不知为何,老人松了一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汗王突然抬起头看向女孩,蜡黄的脸上是清晰可辨的奴印,那是被烧红的炭挤压出来的血肉。 “哈依真。”哈依真也抬起头,看向老人的眼睛,这是她第一次直视汗王的眼睛。 “你认识他?”汗王手指向阿努拉。 “嗯。”哈依真点点头。 “你们……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哈依真习惯性地把头低下去。 汗王眉头一皱,却也不再多问。他伸手摸了摸男孩的脑袋,低低地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个如雄鹰一般的男人,又怎么会生出绵羊一样的孩子呢?” “把他送去医帐。”汗王起身,挥了挥手。 武士纷纷下马,拥在汗王身侧,有人快步接过男孩就往医帐跑去。 “等等!”汗王喝住了抱着少年的武士,“告诉白庙的医师,必须要让他醒过来,这个男孩是布兰戈德部的三王子。” 布兰戈德的三王子? 在场的众人都被镇住了。 哈依真愣在原地,脸色无比苍白,呆呆地看着老人离去的背影。 …… 这是北陆蛮人第一次看见帝王拔刀,“帝定刀迎铁骑”的故事在北陆立国当年遍传四野,就连遥远西陆的九省民间也惊叹于蛮族帝王的神勇。 然而,后世的史官们却悬墨于卷白处,难以将此事载入象征着世家史官金笔铁名的卷册里。驻足对冲铁骑冲势,如此雄伟的力量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一位在十六岁之前,力不足引弓、高不及马背的少年身上。 于是,史官们抱着怀疑的姿态走入这段不可思议的历史中。 阿努拉·布兰戈德,这位自北陆人以书面形式记载第一件史事一千五百余年后,首次完成牧马国度大一统、第一个称帝王的草原君主,奠定了北陆后世千年的基本政治格局,草原各部也不再以各部族民相称,而是统称为牧马族人,在此之后的草原蛮人无论如何奋武好斗,最终也无人会忘记自己牧马后人的身份。 历史。 大徵武德七年,太祖皇帝高坐于上京城中,俯瞰这座屹立中洲大地千年的古城,万家灯火逐渐泯于夜色,一袭白洗宽袍拖落在冰冷的玉阶上,缓缓向上飘动。 “都要入夜了,还有什么事吗?”中洲皇帝轻轻将奏表放下,漫不经心地问。 脚步声忽然一滞,余音绕于阁中,转瞬又被一道清亮的女声掩住。 “陛下今日所言,臣,想不明白,故夜深惊扰,还望陛下为臣解惑。”女人拜伏,宽袖平覆于地,前额零散而落的乌黑发梢扫过金丝木面。 皇帝端起杯盏,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既是深夜惊扰,那便跪着问,如何?” “谢陛下圣恩。”女子伏首更甚,声音从底下传来,清亮的音中竟凝厚了几分,似乎是话音沉积在袖围而后出,又像是……在赌气。 “爱卿想问什么?”皇帝摆正了斜倚的身子,杯盏摇曳,醇香抿口而入。 “关于蛮寇首领的评述,臣有一事不明。”女人道,“臣知陛下与寇首曾是旧友,上京城中至今仍有陛下与其同宿的痕迹,蛮寇是什么样的人,想来陛下要比臣更清楚。家父命臣笔录陛下之言,无论是非,臣只取真言而录。依陛下所言之蛮寇,如王、如狮虎、如奋走长天街的少年,这些臣虽未辨真伪,仍可录为起居所言,供后世史官鉴辨。然,蛮寇之勇,上马可牵天地,下马驻足斩骑,如此武功,与街边说书先生舞言之‘蛮王定刀斩铁骑’有何区别?” “左史觉得朕在欺你?”皇帝面露不悦,打断了她的话。 “臣祖上世代史官,不漏一言,不论是非,取实而录,去伪存真,此为家风。”女子道,“陛下对蛮首之评述,臣不敢妄言,亦不敢有半字疏漏。臣知蛮首之勇,但定刀迎骑之事,仅依常识而定,便无一可证此神勇之举。臣既承家父之金笔,所录之字即为铁刻,是要录史以供后世为鉴,而非歌舞蛮王奋刀斩骑之曲撰。” 皇帝沉默片刻,“此为蛮首亲言,爱卿不信?” “臣信陛下,但不信此言!”女子声音凌厉几分。 “朕虽未见其定刀斩马之举,但……”皇帝顿言,话锋忽然一转,“你可见过他?” “他?”女子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低声道:“见过几面。” “感觉如何?” “无蛮人之形,无定刀之勇,无盖世之威。” “唉。”皇帝叹息着起身,走到曳地白袍的边缘,“那便不要笔录此事了。” 女子忽然颤抖一下,皇帝的手压在了她的肩上,可透过轻薄的白袍,她却没感觉到一点温度,浑身冰冷异常。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皇帝最后的一句话而感到害怕,总之,千百年来为帝王记言的史官便不是什么好差事,史官为了一句真伪与皇帝争得面红耳赤也是常有的事,下场嘛…… 一个人被砍头都算得上是小事,她怕的是满门抄斩。 皇帝觉察到了掌心的微颤,宽笑道:“起来吧,夜扰之过免了。” “谢……陛下。”女子刚一抬头,便对上了皇帝深邃的眼睛。 “你倒是提醒了朕,定刀斩骑这样的神鬼之事确实不适合出现在中洲。”皇帝微微沉吟,问道:“这样,你取一街坊说书之舞言,在朕对蛮首的评述中备上,如此可算折中?” “这……似乎可以。”女子一愣。 皇帝拍手一定,长笑着走下玉阶,笑声自下而上传入女子耳中。她呆坐原地,只觉得那突兀的笑声透着几分豪迈,可却又夹带着温和之感…… 她有些心慌,或是在温和中,她听见了皇帝毫不顾忌的嘲弄。 …… 第47章 北庭之殇(四十六) 深夜,马戈河南岸,金帐外。 “汗王,夜鸦武士求见。”近侍将帐帘撩开一条缝,话音从缝隙传入帐中。 “让他进来。”汗王的声音从帐内传出。 帐门外,北庭近侍抬手挥了挥,邻近的蛮族侍女快步上前撩开帐帘。 马步裙飘过,雪凝浆一样淡淡的香味掠过鼻尖。 夜鸦武士沉默着朝侍女点头,他身着轻甲布袍,漆黑面甲下是如弯刀般的目光,只一眼就令撩帘的侍女心里生寒。 他注意到了侍女躲闪的目光,忽地自嘲一笑,随即弯腰入帐。 金帐内算不上通亮,烛火尽数被吹灭,只有中心的火盆在燃烧。夜鸦武士缓步上前,目光扫过草地上干透的血迹,顿感惊疑,最终落在汗王身上。 “什么事?”汗王侧倚在羊皮坐床上,淡淡地看了武士一眼,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倦意。 “禀汗王,松北原的夜鸦有消息传来。”夜鸦武士半跪在地,膝盖刻意落在草地的血迹上,浓郁的腥味没过鼻梢。 汗王一手扬起,示意武士起身,另一手抬至头颅一侧,用两指的指节在太阳穴处揉了几圈,随之而来的胀痛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说下去。”汗王摆摆手,声音凝实了几分。 “我们在松北原的雪松林内发现了狼群聚集的踪迹,这次的集群不同寻常,集群的时间远比往年要早好几个月,数量也极为惊人,粗略估计有过千之数。”夜鸦武士面无表情地陈述着,而坐床上的男人却不自觉坐直了起来,“并且狼群中的种类也很复杂,除了依马北的草原狼、雪松林的灰狼,还有从北边来的北原狼,这在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三地的狼王向来不服彼此。” “上千头狼?这个数字准确吗?”汗王一脸凝重地问道。 “可能远不止于此,那里遍地都是狼,所有人都被迫撤了出来,那里已经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了。” 千狼群聚。 这是蛮族从第一次书面记录史事至今都未曾出现过的情况。 “千狼……”汗王微微沉吟,看向下方武士的眼神也逐渐怪异起来。 他并不是不相信夜鸦的消息,相反,正因为他对夜鸦武士的信任,所以当与狼群有关的常识和“千狼群聚”的悖言冲突时,他仍能保持足够的定力。 换作任何一个人,尤其是草原的猎户,他们一定会第一时间捧腹大笑,即使传递信息的夜鸦武士带着弯刀,也阻止不了牧人们的嘲笑。 通常而言,狼群拥有非常严格的等级制度。 其数量通常就是十头左右,极少数情况会有超过三十头狼的集群。并且,狼群之间还拥有非常严苛的领域划分,不可能会出现数个狼群联合狩猎的情况。 上千头狼群聚在雪松林,就算是再广袤的针叶林,也在因为群狼的分割,而变得无比狭窄。最关键的是,群狼并没有在狭窄的空间中因为猎物而发生冲突。 这样的情况可以说诡异到了极点。 就好比让一千个猎人在有限的空间里狩猎,一定会有几个心狠手辣的猎人将瞄向猎物的箭矢对准自己的同胞,因为那片土地根本养不活这么多人。 汗王沉默了一阵,目光渐渐阴沉下来。 夜鸦武士在一旁默默站着,目光渐渐游离在帐内各处的血迹,不止是草地上,就连火盆边、帐布,甚至是汗王座下的坐床边沿也有一抹稠红。 “汗王……”夜鸦武士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开口道:“这些血?” 汗王抬眼,淡淡地说:“有个刺客假扮铁游骑入帐,这是他的血。” “刺客?”武士的面甲下传出略显惊疑的声音,“是谁派来的人?草原上竟然还有如此大胆的逆贼。” 刺杀汗王,这可是草原上要了天命的大事,一旦成功,北陆一定会掀起一场庞大且残酷的战争,铁游骑复仇的铁蹄足以践踏所有逆贼,他们的声望正处在巅峰——草原第一骑军。 “也许是蒙尼尔派来的。”汗王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蒙尼尔?”夜鸦武士惊呼出来,草原上几乎所有牧民都听过这个名字。 蒙尼尔,草原六部之一巴尔瓦盖部的主君,北原的霸主,麾下统御着七大骑军之一的北甲骑。 据传,北甲骑的甲衣是用一种坚韧如铁的山石所锻,来源自古蛮人的圣地、极北之地的高山之中,因此,这支北原的骑军得名——北山石甲骑。 “嗯。”汗王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即目光神游,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帐内有冷风流动,火光扫在汗王脸上,光影犹如鬼魅般变化无常。武士忽然感觉气氛渐渐凝重,自己仿佛置身幽谷深处,伴着滴水声眺望穹隆。 于他而言,高坐的老人就是那片望不穿的穹隆。 “汗王!”帐帘外的北庭近侍唤了一声,“铁游骑的斥候求见。” “让他进来。”汗王抬眼,露出一抹倦意。 帐帘被撩起,黑甲武士弯腰入帐,半跪着说道:“禀汗王,游猎的各族青年已经接回了大半。” “大半?”汗王眉头一皱,“那剩下的呢?是死完了吗?” 黑甲武士背脊发寒,硬着头皮道:“剩下的……还没有找到,大约二十人左右。” “二十个人?”汗王沉沉地吐了口气,脸上隐有怒意,强忍着问道:“你们派出去的陪护呢?这二十人的陪护一个也没回来?” “回来了几个,他们都说跟丢了,而且……”黑甲武士犹豫了一下,“而且,他们身上多少都带着比较重的伤。” “伤?”汗王顿了顿,突然问道:“是遇到狼了?” “他们之中有遇到狼的,但很少,大多都是被荒野里的流浪者袭击。”黑甲武士如实答道:“这群祸害似乎在拾荒时把心思打在了这群年轻人身上。” “袭击?”夜鸦武士眉头一皱,“他们没注意到我们的斥候?”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黑甲武士苦笑一声,“那些流浪者也注意到了我们的斥候,但他们还是对我们的人下手了。我们已经安排了人去与我们在流浪者中的内应接触,应该很快就会有回信。” “流浪者?”汗王忽然想笑,嘴角止不住地抽了两下,咬牙道:“我们精挑细选出来的斥候,连一群无家可归的草原浪人都打不过了吗?外人都说你们是草原最强悍的骑兵,可要是今天的事情说出去,你们难道不怕被人笑掉大牙吗!” 黑甲武士由跪转拜,伏首在地。 汗王语气里的怒意,就连身侧的夜鸦武士都忍不住退了几步,直到帐布边缘。 “汗王息怒。”黑甲武士把头埋得更低,声音沉沉地从面盔下传出:“这群袭击的人可能并不都是草原上的流浪者,我们派出去的斥候常年都在依马北草原上执行军务,对混迹于依马北的流浪者多少都有些印象。但今天受伤回来的斥候们说,袭击他们的流浪者都面生得很,有些人甚至还能在快马时骑射,箭艺和马术丝毫不弱于军队里的武士。” “说说你的判断。”汗王冷声道。 “我猜测,他们很有可能是外族的武士混迹在流浪者的群体中,想要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自从您与他们签订了庇护协议后,草原上的其他部族也都纷纷效仿,但他们的效果却都不太理想,草原上的流浪者们只相信铁游骑和牧马军骑,也都不再接受其他部族的庇护。这些年,经常有外族的武士穿着流浪者的破衫袭击我们的牧民,因此,会不会这次也是……” 夜鸦武士目光一闪,回忆起了关于汗王与流浪者之间的故事。 那是在二十七年前,索尔根汗王即位的第二年。 汗王以阿勒斯兰部主君的名义与依马北草原上最大的流浪者团体——“灰衫”,西部的古蛮语叫作“塔列拉”,签订庇护协议。汗王承诺以铁游骑的名义保证他们的安全,而“灰衫”则承诺遵循阿勒斯兰的法令,保证不再损害阿勒斯兰部的利益,并每年上贡从南部马市换取的中洲贵物给汗王。 这么多年下来,所有人都认为汗王与流浪者们关系极佳,甚至还有人认为依马北的流浪者有可能在未来成为新的阿勒斯兰的附庸部落。 但…… 夜鸦武士抬眼看向汗王,心底的疑惑如野草般滋生。 为什么汗王对于斥候遭到袭击一事并没有太多惊讶,而是愤怒于斥候们的无能? 夜鸦武士心头一颤,多年以秘密方式执行军务,早已使他练就出了超乎常人的敏锐。 若真如自己所想,那汗王很可能早就预料到斥候们会被袭击……不对,是预料到那些外族的青年会遭到袭击,所以才会派遣铁游骑的斥候陪护。 念及于此,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猜测上位者的想法总归是一件不详的事情。 “有人死吗?”汗王的声音突然传来。 黑甲武士一愣,略作思索,随即说道:“目前没有,受的伤也都不是致命伤。” 汗王听后,微微沉吟,转而吩咐道:“这件事你们留心即可,克制一下。” “是……”黑甲武士不明所以,但还是应答下来。 他起身告退,可刚走到帐帘前却突然停了下来。黑甲武士犹豫了一阵,转身抬手扶胸,向高坐的男人行了一礼。 “还有什么事?”汗王皱眉看着他,沉声问道。 “禀汗王,有一件关于外族青年的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和您说。”黑甲武士上前一步。 “说来听听。” “我们的斥候在松北原的边界接到了一个布兰戈德部的青年,也是参加游猎的外族青年之一。” “布兰……”夜鸦武士好像听到汗王低语了一句,后面的就听不清了。 黑甲武士继续说道:“这几日也不知道怎么了,雪松林里的狼发了疯似的,狼群见到人就冲上来,但奇怪的是,我们只看到了他一个人从雪松林里走出,并没有斥候陪护。我们在雪松林外围搜索,却一无所有,派出的那两个人好像都失踪了,而布兰戈德的青年却说从未见过有人跟着。” “他叫什么?”汗王好奇问道。 “姆卜沙。”黑甲武士连忙答道。 “敢一个人跑进雪松林,倒说得上是勇武了。”汗王不禁点点头,随即又问:“是风原铁骑的武士吗?” “不是,他说他是……是布兰戈德部王子的伴当,但之后却一直不肯说是谁。” “王子的伴当?”汗王目光一寒,声音不自觉高了一些。 “是。”黑甲武士犹豫了一下,随即低声道:“而且,他还杀了一头黑熊,我看过了,他带回来的熊头、熊掌都还新鲜,应当是真的。” “熊?”汗王吃了一惊,声音里还叠着一个声音,是那名夜鸦武士的,一向沉稳的武士也都惊出了一声。 一个青年独自一人前往森林里猎熊。 这样的事情,就连那些沉浸猎术几十年的老猎人都不敢这么做,在北部的森林里,危险远远不止与熊搏杀那么简单,豺狼、鬣狗,还有狼都是致命的威胁,没有人会愿意把生命押在几乎不可能的赌注上。 “还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黑甲武士说,“我们从他带回来的熊皮上并没有找到箭伤,甚至连血迹都没有,完全没有任何损伤。” “什么意思?”汗王眉头紧锁。 黑甲武士苦笑道:“他不是用弓箭射杀那只黑熊,我们问他是怎么杀的,他给我们答案是,拳头。” “拳头?”夜鸦武士上前一步,面甲下的声音满是惊疑,“这不可能!就连铁游骑里最凶悍的武士也不敢说自己能够徒手在森林中搏杀巨熊,一个外族的、连武士都算不上的青年怎么可能做得到?” “这……”黑甲武士也摇头,“我们也不敢相信,只能等陪护他的斥候回来才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万一他们已经死了呢?”夜鸦武士的面甲下传来冰冷无比的声音。 “这是什么意思?”黑甲武士一怔,这才注意到身旁的黑面轻甲武士。 他本以为帐内的另一人也是铁游骑的骑兵,现在才发现这人佩戴的是面甲,而非面盔。 这是有区别的。 一般来说,单独佩戴的面甲,采取的不是嵌入式,而是绑挂式,其作用主要用于遮风或隐藏身份。 而铁游骑的军骑佩戴的是能保护头颅的铁盔,并在铁盔正面嵌入一块遮风的面甲,二者相结合才能算作面盔。 黑甲武士面色微变,忽然想到了什么。在铁游骑的军制中也有骑兵是佩面甲的,是一些特殊的武士,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夜鸦”。 第48章 北庭之殇(四十七) “你是夜鸦?”黑甲武士有些惊讶。 夜鸦武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说道:“我们的人在松北原上见到了南下的北原狼群,至少有上千头狼群聚在雪松林中,那里已经是狼群的地盘。如果你们的斥候到现在都还没有从雪松林中出来,那他们是回不来了,那里根本不可能有活人存在。” “上千头狼……”听完这话,黑甲武士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笑道:“这怎么可能?雪松林怎么可能养得活上千头狼,松北原要真有这么多狼,怕是连土里的草根都要被掘出来吃个干净。” 两名武士在交换信息后,都做出了同样的反应,不可置信中的质疑,无论是杀熊的青年,还是千狼群聚,在彼此眼里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它们是突然聚集的……”夜鸦武士似乎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难道北原的斥候连半点消息都没有收到?” 黑甲武士又是一愣,正好与面甲下的眼睛对视,心中的不安加剧,汗王也看向他,也在等着他的回答。 “北原的斥候已经有数日前就有军报传来,说……”黑甲武士犹豫地看向汗王。 “不必顾虑,说下去。”汗王摆摆手。 “是。”黑甲武士松了口气,又看了看另一旁的人,随即整肃道:“北原的叶尼赛平原半月前有部族反叛,并且声势极大,叛军整合起来差不多有五六万人的规模,其中有一半以上的叛逆拥有部族武士的实力,虽然远不及六大主部的武士,但也要比寻常的牧民更有威胁。” “而关于松北原上的北原狼群……斥候来报的极少,只有三份情报中有提到群狼异常,但也不至于是上千匹狼的规模,我们只发现数个狼群向雪松林转移,其余的……就没有了。” “就这些了?”汗王瞳孔微缩,无形的压力给到了高台下的两名武士。 “是。” 黑甲武士刚一应答,就心虚往侧后方退了一步,让出正中的位置来。 夜鸦武士瞪了他一眼,却只能硬着头皮站了出去,正对上汗王的目光,后者眼神冰冷得让人背脊发凉。他清楚汗王心底已有怒意,愤怒于铁游骑斥候传递回来的信息。 铁游骑的斥候们居然没有注意到狼群的异样。 他在心底暗骂着,但此刻又不得不站过去,因为他还有话要对汗王说。 “汗王!”夜鸦武士低声道:“我觉得那个鹰部的青年恐怕有事隐瞒,多半和雪松林中的群狼有关。” “为何?”汗王眉头一蹙。 “一只成年黑熊只需要一掌就能把人拍晕,就算是我们部族里最好的猎人遇到这种猛兽,也只敢在远处引弓射箭,甚至还要提前规划好逃跑的路线才有可能在森林中猎杀到一只黑熊。徒手杀熊,这样的事情基本上是不可能存在。现在的雪松林里遍地都是狼嗥,连我们最熟悉松北原的武士都无法在里面立足,一个连武士都不算的外族青年怎么可能在那里待下去,更别提还要猎熊,还是徒手猎熊!” 夜鸦武士在帐内来回踱步,下一刻突然顿住。 “这就是一次阳谋!” “阳谋?”黑甲武士一脸疑惑。 “外族青年徒手杀熊,我们派出去陪护的斥候死无对证,这样一来,汗王该如何选择?是承认他杀熊,还是说他弄虚作假?要是承认了,真的要让一个外族人成为苏苏里玛别吉的丈夫吗?” 夜鸦武士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暗暗窥了一眼汗王的神色,见后者神色如常,这才继续对黑甲武士道:“试想一下,所有参与游猎的青年中,有谁的猎物比得上一只黑熊?就是抓了一百只角鹿也比不了分毫,猎熊和猎鹿完全就是两个水平的狩猎!若是依照白庙各院各学的评级,就是一等和不合格的区别。” “那他是如何杀熊的?”黑甲武士不解道。 “对于有意这么做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夜鸦武士冷笑一声,“只要派人提前杀好一只熊,而后再进入雪松林就好。至于我们派出去的陪护,雪松林环境复杂,要想在林中杀人甚至不需要放冷箭,只要随意做个陷阱就行。在处理掉我们的斥候之后,参加游猎的青年再从雪松林出来,带上熊颅和熊掌返回,你还有什么话可以说?难不成让他当面演示如何杀熊?” 言罢,夜鸦武士又转过身来,单手扶胸,对高坐的男人半跪下来。 “汗王,外族里有太多野心勃勃的人想要苏苏里玛别吉的丈夫。有的人是为了财富,有的人是为了荣誉,而还有一些人是为了离您更近一步。这样的事情不可不防,我觉得可以先将那个青年控制住,把这件事情压下来,等我们找到了陪护的斥候,哪怕是尸体,我们也能够判断死因,无非就是人和野兽。如此一来,就能进一步判断他们是什么用意。” 夜鸦武士的声音回荡在帐顶下,最后低声道:“若是背后有人设计杀我族人,这件事一定与科隆真逃不开关系!” “科隆真!”黑甲武士惊呼,连忙上前一步,拍上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道:“科隆真可是布兰戈德的主君,这种话不能乱说!” 夜鸦武士无动于衷,目光灼灼地盯着高坐的老人。 汗王沉默了一阵,凝视着火盆。 蹿升的火苗中宛若浮现出多年前的模样,三年前的他也是坐在马戈河畔的大帐中,聆听着诸多相互之间无法串联,却又在同一时间发生的怪事。曾经理智的声音再次响起,告诉他该回去了,这里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安全。 从慌逃的野牛群,到酒水里被人下了并不致命的药,以及当晚的遇刺,现在又有千狼群聚雪松林……对了,还有一个徒手杀熊的青年。 一切都是如此突兀,哪怕是下药和刺杀这样看似能关联起来的事情,也因为下的药并不致命,而被他否定。 致命的毒药,才是刺杀者的利器。 因此,可以说游猎后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有种莫名的感觉,仿佛这片军帐周围漫起了弥天大雾,而他们则被一股阴霾所包围,如同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持拿利器剪断了营寨与外界相链接的几乎每一根线,除了与阿勒斯兰本部营寨的线。 那里是草原的中心,是牧马军骑和铁游骑的本部,没有人有能力剪断这根线。汗王随时都可以退回到阿勒斯兰,在那里有足够的时间和人力帮助他捋清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 但……还有一根线。 那是一根三年前就系在他身上的线,他有想过要将这线剪断,但还是留到了现在。 此刻,正在他动摇着是否要立即返回阿勒斯兰时,这根线起了作用。这根线的另一端也笼罩着雾霭,他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但他的第三个儿子永远地沉睡在了那一片雾霭中。 年迈的老人无比渴望要看清雾霭后的景象。 第49章 北庭之殇(四十八) 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法做出决断。 “你刚才说到了科隆真?”汗王垂眼向下方看去,正对上武士炽热的目光。 “是。”夜鸦武士丝毫没有闪躲。 “为什么?” 夜鸦武士站直起来,朗声道:“布兰戈德的风原铁骑这些年来不停地骚扰亚述草原和楁索沃草原的其他部落,亚述草原是我们的草场,而东南的楁索沃草原则是贺兰部的地盘。布兰戈德部有厄鲁塔亚平原上吃不完的粮食,却还不断挑衅我们与贺兰部,掠夺那些受到我们庇护的部落的粮食。” “还有北原的巴尔瓦盖部,他们的主君蒙尼尔前年把穆羊河谷送给了布兰戈德,这算什么?穆羊河谷一直以来都是卡瓦绛戈部的领地,穆羊河就从他们主君的帐前流过,可蒙尼尔和科隆真却带着骑军在穆羊河谷两岸设立军帐,强行打通出一条连接两部的通道,强占了卡瓦绛戈部的土地,这难道不是叛逆的行径吗!” 夜鸦武士忽地又跪了下来,伏首在地。在黑甲武士惊愕的目光下,他的声音如雷鸣般震彻。 “大荒之后,北原人每年入冬前都要找我们讨要粮食,大雪融化后又向我们讨要土地。蒙尼尔就是在找理由,一个能让北原恶民南下掠夺的理由!” “科隆真有着不输于蒙尼尔的野心,在中州文字里,他们是鹰和熊,这两只凶野的猛兽又怎么会不渴望最肥沃的原野呢?” “这十几年来,科隆真不断收拢厄鲁塔亚平原的小部落,用最快的方式将他们的骑军扩张到了连我们都无法忽视的规模,这还会是他在草原大会上所说的‘只是想让族民安心’的风原铁骑吗?恐怕布兰戈德牧民的心,早早就安在了草原的中心,安在了我们生活几十年的土地上!” “汗王!您,不能再忽视他们的野心了!” 话音落,帐内一片死寂。 黑甲武士呆呆地看着伏首的人,夜鸦是阿勒斯兰最神秘的武士,传闻里他们强大、冷静,几乎无可挑剔。但就在刚刚,他听见了一些忤逆草原大会的话,竟是从一位夜鸦武士口中说出。 老人们都容不得半点不团结的话,因为他们是经历过战争的人。 汗王,也是老人。 良久,武士在伏首间听见一声叹息从上方传来。 “当年把你选入夜鸦时,我便与你说过,任何言行都要谨慎多思,可你还是让我失望了。”汗王缓缓站起身,“你是个很有天赋的人,能看透许多事情,但你太容易相信别人的话了……这成了你的负担,你并不是一个真正坚定的人。” 夜鸦武士抬起头,面甲下嘴角微动,但最后还是沉默。 “你或许清楚蒙尼尔是什么样的人,但你一定看不透科隆真。”汗王的声音里似乎带着淡淡的笑意,“他是草原上的雄鹰,盘踞着天空。在大地上,你会看到雄鹰锋利的爪子,却很难看透鹰眼目视的方向,科隆真就是这样的人,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连我也一样。” 汗王走了下来,一直走到武士们的身边,而后对黑甲武士摆了摆手,吩咐道:“你安排些人,去把布兰戈德的青年先禁足起来,把关于熊的事情压下去,任何人都不得再多提半句。” “是!”黑甲武士刚欲离去,又转头问道:“两个都禁足吗?” “看好能杀熊的那个就行,另一个不用。”汗王说。 “是!”黑甲武士再应一声,转身退去。 汗王沉默地站定在原地,一旁留下来的夜鸦武士也站定着,帐内的氛围一下子凝重起来。 许久,脚步声渐无,汗王拍了拍夜鸦武士的肩膀,后者浑身轻颤一下。 “黎羊。”汗王突然说出了武士的名字。 “是。”夜鸦武士低声应道。 “你真的觉得那两个布兰戈德部的少年是科隆真派来送死的吗?”汗王问道。 “是。用两个可有可无的棋子来试一试您的底线,这样的买卖,换谁都会做的。如果他们已经将斥候的尸体处理好,那我们将会很被动。他们只是随意挑选一个青年,而后将其塑造成孤身前往雪松林里猎熊的少年英雄,这样的青年无疑是苏苏里玛丈夫的最佳人选,您无法拒绝。” “可有可无的……棋子么?”汗王低语一句。 “那两个青年只需要有一个人能将熊颅带回,他们就一定要死!”夜鸦武士转过身来,目光森冷,“草原的牧民们虽然知道徒手猎熊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但人性就在于此,每个人都会动摇,每个人都会不自觉地去相信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科隆真笃定了我们要杀猎熊的人,他在逼我们杀掉最有可能迎娶苏苏里玛别吉的青年,这是要坏我们的名声!他远在厄鲁塔亚平原上,却能将污血泼在我们身上,这样的人不会甘心于坐守在东野山脉的山脚下。迟早有一天,他会反……” “他会怎么样?”汗王冷声喝问。 “是我说错了话,请汗王责罚!”夜鸦武士突然长拜,话音戛然而止。在草原上公然损坏各大主部的名声,等同于忤逆草原大会的秩序,这是流放、甚至是处死的罪。 “无妨。”汗王摆摆手,语气平淡了一些,“接着说吧,既然我都已经叫你的名字了,接下来说的话,你无需顾虑。” “是。”夜鸦武士犹豫一下,旋即沉声道:“在大荒年之后,每次草原大会都不欢而散,无论是科隆真,还是蒙尼尔,他们不会甘心于偏安一隅的生活。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将箭矢射向伊姆鄂草原,射向西西姆里丘陵上的宫殿。尊上,我们要早做准备了!” 汗王沉默了一阵。 “黎羊,你跟了我很多年了。从北庭的近侍开始,到现在隐姓埋名成为一个夜鸦,算一算……有十三年了吧?” “是,大荒那年您收留了我。您曾一刀斩开强匪的头颅,将我们兄妹救下,那一幕穆羊永生难忘。” “大荒年……”汗王面露追忆之色,“一晃已经十三年了,那一年确实叫人难忘。” 夜鸦武士默默地抬眼,打量起了面前这位草原之主,后者脸颊上的皱纹清晰可辨,岁月的冷霜终究还是留在老人的脸上,哪怕是曾经威震四方的武士也难以与时间抗争。 他想起了十三年的冷冬,在一片连秃鹫都不愿踏足的土地上,自己几乎要被大雪淹没,几个骨瘦如柴的流浪者将一个女孩摁倒在地上,撕扯着她身上的碎布,那是他相依为命的妹妹。 他忘不掉在众多背影交错的缝隙中露出来的雪白肌肤,忘不掉妹妹脸上一滴泪都流不出来,却还要哀求着他们能够放过她的哥哥,忘不掉嘴里被塞满雪的痛苦,忘不掉连手指都抬不起来的绝望。 那时的他想直接死去,不愿看到妹妹受辱。他在那片大雪里无声地嘶吼,愿意自己全部的生命做交易,要让这些肮脏的畜牲碎尸万段。 再然后,仿佛上苍真的听见了他的声音,苍青色的手拨转着武士到来,在昏倒前的余光里,他看见了一把大刀,还有武士如铁般刚硬的面庞。 上苍遣使的武士驱杀了罪恶的人,将他与妹妹从白茫茫的大地里拉了起来。 回忆渐浓,却有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可戈之前跟我提过一件事。”汗王的声音响起,夜鸦武士回过神来,与前者相视,“他向我提议,让你来接替颜萨姆,成为夜鸦的新首领。” 汗王的话传入武士耳中,他一时间愣在原地,随即不可置信道:“我来当夜鸦的首领?” “怎么?不满意?”汗王眉头一皱。 “满意。”黎羊脱口而出,但下一刻又慌张地解释起来,“不是的,汗王,我不是不满意的意思,是觉得自己还没有这个资格。” 汗王摆摆手,“颜萨姆已经熬很多年了,前些日子就来与我说过想要回家,我答应了他,但要等接任的新人在夜鸦武士里站稳脚跟他才能离开。” “可是……”黎羊感到心慌。 汗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关于新首领的选择,被选中的人实际上是没有权力拒绝的,对于你们彼此之间的权力范围,我想你应该要比我清楚。” “是首领出什么事了吗?”黎羊疑惑地问。 “他只是待得太久,想要回家了。”汗王再次摆手。 黎羊沉默了下来,面甲下传出沉重的呼吸声,他有些喘不上气。 汗王缓步走向裘皮坐床,同时开口道:“我先跟你说清楚吧,这件事我还没有决定下来,你并不是唯一的选择,但却是我心中最佳的选择。” 汗王抬手指向他,话音如山石般沉重地道:“你可以拒绝,这并非是一件有压力的事,拒绝了也不会有什么后果,一切都维持现状。你依旧可以留在阿勒斯兰部,但如果同意接替颜萨姆的位子,你就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清楚你的顾虑,你可以随时见到你的妹妹,但不能让她知道你的存在,你将在很多年里只存活在她的记忆中,所有附带身份的交流也只能以信笺和口述的方式进行,这才是真正的夜鸦。” “我……”黎羊犹豫了片刻,脑海中浮现起许多年前的景象,他几乎就要答应了下来,但却被汗王打断。 “你先下去吧,想清楚了再在下次汇报时给我答案。”汗王缓缓躺上坐床,并下了逐客令。 “是。”黎羊一下子冷静下来,面甲下的眼神里依旧怀着感激。 武士恭敬地长拜,一步一步地倒退出帐。 坐床上。 合上眼睛,老人的脑海中想到了跌落悬崖的雏鹰,扑腾的羽翅拍卷着逆来的风,在呼啸的绝望里挣扎。 那雏鹰怎么会那般羸弱? 科隆真是把自己的儿子送来是因为这个孩子没用吗? 一个诡异的念头充斥在他的脑海,随即又被其他念头拍散。 怎么可能! 他忽然无声地笑了出来。 那个小家伙没用?一个能站在原地把冲锋的骑兵斩落马下的少年,在自己的第一印象中竟是羸弱的人? 汗王在心底嘲笑着自己的刻板陈腐。 那少年所展现出来的力量无与伦比,真是他这一生中见过最雄伟的蛮荒之力。他想起了其他人对那个男孩的评价,也包括他自己。所有人都只说对了一句话:那少年安静得简直就不像一个蛮人。 他确实不像蛮族人,但绝对不是一个安静的蛮人。掌握着如此雄伟的力量,那少年更像是一只披着人皮的人形凶兽,亦或是草原上传说的武神——挛?氏。 汗王脑子有些发疼,就连浓浓的倦意也掩盖不住。 不只是千狼群聚这一前所未有的诡异现象,也不只是徒手杀熊背后的隐秘,还有一事他始终都想不明白…… 为什么科隆真会把他如武神般的儿子送来伊姆鄂草原,是要让布兰戈德年幼的雄鹰折翼于此吗? 良久,火盆上渐渐升起一缕白烟,思绪沉入梦中。 …… 在这一夜,有这么一瞬间,这位年过五十的草原之主几乎就要看清浓浓雾霭后的真相,但少年第一次展示出来的、如同武神般的力量却在他的眼前蒙上一层薄纱,也令一切都发生逆转。 很多年后,当草原星相学的大成者们聚集在一起时,他们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从这一夜开始,所有人的星命都发生了改变。不仅仅只是北陆,就连中洲和西陆的命运也在这一刻被逆转。 悖星在这一夜站住了它在星穹的位置,并拉动着星群随之逆行。 上天苍青色的手开始拨转历史的年轮。黑暗的宫殿里,乱世的英雄们高举着火把围坐在广阔的沙盘前,齐声将火与泪抛向北陆,在浩瀚的草原上点燃起乱世的第一把火! 第50章 北庭之殇(四十九) “他有醒来过吗?” “有过一次,但意识不清,又睡下去了。” “他的身体有没有大碍?” “没有,很健康,就是心跳得快了点,那里热得像个小火炉似的。” 话音一落,旁边似乎有人在笑,但不是问话之人的声音。 “我就在隔壁帐子,他醒了就来喊我。” “好。” 恍惚间,阿努拉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还有很多的脚步声,是皮靴碾在草地上的声音,密密麻麻的,像是盛夏清晨的草坡上旱獭们彼此的呼唤。 旱獭的鸣叫总让人忍不住流出口水,烤得通红的獭子肉撒上粗盐,咬下去就是满嘴的油。 阿努拉被饿醒了。 “这里是哪?”他刚一睁眼,连人影都没分清,脱口而出就是一个问题。 “嗯?”旁边坐着的人轻疑一声,朝阿努拉这边看了过来。 “这里是哪?”阿努拉迷迷糊糊中低声再次问道。 “医帐,铁游骑的医帐。”有人回应。 阿努拉揉了揉眼睛,眼帘里重叠的光影渐渐凝聚在一起,青绿色的长袍映入眼中,他终于看清了床边坐着的人。 他认得这一身装束,是随行的蛮族医师。 “醒了吗?”蛮族医师伸手在少年眼前晃了晃,低低地自语道。 “醒了。”阿努拉老实地回复。 蛮族医师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对着身后的年轻医师喊道:“他醒了,去通知院首。”片刻后,医师才发现帐内无人回应,嘴里不由骂了两句:“该死,这个时候全跑去睡觉了!算了,我自己去。” “你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跑。”蛮族医师冲着床榻上的人说了句话,拔腿就开始往帐门跑去。 院首? 难道是白庙药学院的院首? 阿努拉呆呆地看着夺门而出的背影,他好像听海瀚说起过一次,但有些记不清院首的名字了。 “这里是医帐?”阿努拉抬眼打量四周,眼底不由生出一抹惊疑之色。 这间帐子很宽敞,比他之前待过的医帐要大得多……不对,都是一样大的帐子,只不过是二十张草榻和一张木床的区别。这间帐子只有一张床,就在他的屁股底下。 “哒…哒哒。” 马皮靴停留在草地上的独特声音吸引了少年的注意,还没等他回忆起睡着前的事情,帐子的门帘就被掀起一条缝,一个中年的青袍医师走了进来。 阿努拉打量着进来的人,后者拉耸着眼皮,憔悴像是一夜未眠, 青袍医师身后陆续跟进来不少人,看上去要年轻许多。 女奴们随后鱼贯而入,将帐子里的木桌挪到床边,而后在桌上摆放起几个精美的白盏。阿努拉平躺着看不到那是什么,但下一刻就有浓郁的油脂香扑面而来,中间似乎还夹杂着一股马奶的乳香味。 为首的青袍医师也走了过来,立刻就有人给他拉来一张草塌坐下。 他目光仔细地扫视着少年的面庞,原本皱起的眉头渐渐松弛下来,最后微微点头,“不错,看上去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 阿努拉眉头微蹙,抬臂半撑坐了起来,警惕地看着面前的医师,问道:“你是谁?” “我叫格拉尔,是阿勒斯兰白庙草药院的院首。”青袍医师站起身,微微颔首,“汗王已经将你的事情与我说过了,如果你觉得还有哪里不舒服,可以告诉我。” “我的事情?”阿努拉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心底略感不安。 “嗯。”格拉尔应了一声,随后转身向众人挥手,道:“你们都先下去。” “是。”众人恭敬回应。 随行的年轻医师先一步离开,女奴们在端正菜盏后才低头倒退出帐。 待帐帘落下,最后一线光影消散,格拉尔才转头重新坐了下来。 “关于你的身份,汗王与我说过了,布兰戈德部的小王子,科隆真的第三个儿子,草原未来的雄鹰。”格拉尔语气冷淡,停顿后补充一句,“你名号还挺多的,虽然都跟你父亲有关。” 阿努拉尴尬一笑。 “你一直都在隐瞒身份,想来应该是有一些顾虑,但我并不好奇,如果有冒犯到你……那就冒犯了吧,我的责任只是保证不让你死,其他的与我无关。” “没有冒犯,这样说话挺好的。”阿努拉摇头。 “那就好,有些贵族习惯了接受其他人的卑躬屈膝,自以为能够号令别人,甚至在要病死时还会使唤着家仆把医师吊死。”格拉尔点点头,阿努拉感觉他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一些,没有那么冰冷了。 “为什么?”阿努拉疑惑道,他第一次听到会有人把为自己治疗的医师吊死。 “什么为什么?” “就是……为什么那些贵族会把医师吊死?” “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命更值钱。”格拉尔声音微寒,可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一丝变化,僵硬的像是一块扯不开的褐色顽石。 帐内忽然沉寂了下来,阿努拉暗暗看向他的眼睛,但却一无所获,那双眼睛平淡得就像是安静的湖面。 “你很讨厌他们吗?”良久,阿努拉忍不住开口问。 格拉尔回过神,偏头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阿努拉犹豫了一下,道:“感觉吧。” “感觉,只是一种心理暗示,一定有能够言喻的原因。”格拉尔目不转睛,像是能看穿少年那双漆黑的瞳子。 “原因……”阿努拉愣了。 “不需要有任何顾虑,你的回答并不会改变我对你的态度。”格拉尔冷漠地说,“你是病人,我是医师,仅此而已。” “因为……有医师被贵族吊死了?”阿努拉小声试探道。 格拉尔沉默了,暗暗叹了口气,失望的情绪在心底蔓延。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一瞬间会期待一个少年的回答,就像是要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去理解一个成年人的内心。那些小孩子眼里除了喜欢的姑娘,还能装得下什么人生阅历吗? 格拉尔起身正要离去,却听见少年的声音传来,他被定在了原地。 “你讨厌那些自命不凡的人,他们大多都是部落里的贵族,就像我一样。”阿努拉低下头,声音也越来越低,“很多人都会讨厌我……他们觉得我不配拥有现在的生活,会在私底下说我不像一个蛮人,不像是主君的孩子。确实如此啊,我瘦得就像是草原上吃不上饭的野孩子,而不是布兰戈德的王子。” “我能理解大家为什么都会讨厌我,一个连马背都跨不上去的蛮人,却能够有奴仆服侍,睡在宽敞温暖的帐篷里,只要开口说句话就能吃得上烤好的肉。”阿努拉垂眼看地,目光渐渐迷离,“我本来就不应该拥有这样的生活,所以相比起来,我更希望你能够真的把我当作病人来看待,而不是布兰戈德的……小王子。” 格拉尔有些惊讶,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少年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个贵族少年深知其他人的敌意,可他却与那些贵族们不同,他没有抱怨那些厌恶他自己的人,而是……在理解他们对自己的厌恶。 他从少年的话里听出了失落和难过,却唯独没有一点埋怨。 这真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体会到的东西吗? 格拉尔感觉有些喘不上气,数十年的生活阅历在心底告诉着他一种感觉——孤独。 如他所言,是一种心理暗示:这个少年,与其说是理解其他人,倒不如说是一种渴望,渴望着过上和其他人一样的生活,平凡的生活。 “你……”格拉尔忽然发现,自己所感觉到的东西无法用语言去表述。 而就在刚刚,他才对这个少年说过“感觉只是一种心理暗示,一定会有能够言喻的原因”这句话。 可现在,他却无法言喻自己的感觉。 此刻的他陷入窘境,好像是刚刚泼出去了一碗水,现在却需要要他自己收回。 “你……和他们不一样。”格拉尔硬着头皮说。 “为什么这么说?”阿努拉抬起眼,之前也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格拉尔沉默了一阵,却无法形容他所谓的心理暗示,心底不由地苦笑一声,说出了和少年一样的答案。 “感觉吧。” 阿努拉也沉默了,胸口突然有些闷,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和他们不一样? 他记得海瀚跟他说过,他们和阿木尔是一类人。他们三个都是高不过马背的孩子,是草原上断了“腿”的人,难以成为他们心心念念的、生活在马背上的蛮人,所以他们是一类人! 但一个女孩却说他和海瀚、阿木尔都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她自己却说不上原因,也是一种感觉吗…… 阿努拉忽然想起,在那个清晰而又诡异的梦里,有个和他长得一样的少年也对他说过一样的话:你和他们不一样。 为什么也不一样? 两个人心里在想着同一个问题。 格拉尔悄悄看向少年,第一眼便看见了那双漆黑的眼瞳。 这一次,他呆住了。 那是一双如同幽潭般的眼睛,深处藏着无尽的孤独和忧伤。少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眼向他这边看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少年又低下了头。 两人都沉默了,宽敞的医帐里静得只剩下帐外的低语声,是路人般的嘈杂。 第51章 北庭之殇(五十) 六月三十,午时,阴天,马戈河南岸。 东营门前,一名黑甲武士站在中间,其他九名武士以前者为中心站成一圈。 这支十人的骑兵小队是负责临时营寨东侧巡守骑军之一,他们的任务是沿着马戈河一路巡游,直到红日沉底才会折返回营。 中间的骑长环视一圈,发现本该十一人的队伍竟少了一人,质问众人道:“骆夫卜人呢?今天怎么没来巡守?” “昨夜他好像闹肚子了,跑去医帐一整晚都没回来。”有人回答道。 “闹肚子……”骑长微微沉吟,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开口询问众人,道:“你们呢?有没有闹肚子的?” “昨夜是有一点不舒服,但也不至于闹个肚子就去医帐找医师吧?”有一武士笑着冲众人说道。 “我是有一点腹痛,睡一觉就好了。” “没有吧。”另一名武士摇摇头。 众人齐齐回应,腹痛的情况或轻或无。 骑长心底有了模糊的判断,随即下令道:“不等他了,上马!” “走咯。” “还没走出过伊姆鄂草原呢,要不然今天加快点马步?” “老大,怎么样?加快些马步,我们去东边看看,听说那边还有一片草原,顺着马戈河一直走就能到。” 武士们有说有笑,依次翻身上马。黑马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欢愉,蹄子忍不住踱了几步,长长的低嘶从鼻尖涌出。 “哈哈,行!对了,你们晚上都没有事情吧?”骑长大笑着问。 “没有。”武士们齐声应道。 “那就多走几里吧” 骑长正要挥动缰绳的手突然停下,似有所感地遥望向远东的草坡,漆黑的面盔下泛出一股凝重的感觉。 马蹄声从远方传来。 武士们在说笑间也注意到了骑长的变化,他们依次循着骑长的目光向远东望去,铁盔下的呼吸声忽然低了许多,就连黑马也感受到了不安,马蹄在草地划出几道浅浅的沟。 马蹄声自远东传来,轻轻的,却非常急促! “快看!”突然,武士们开始惊呼。 一匹黑马的剪影渐渐出现在高坡上,沿着马戈河极快地向他们这里逼近,但让他们惊呼的并不是突如其来的黑马,而是马背上武士举起的血红军旗,旗徽是一头裂口雄狮。 铁游骑的军旗! 在铁游骑中,军旗的出现意味着有骑军正在迫近,无论是己方,或是敌方。但这支军旗却是孤零零的,身后只有连绵的草坡和一片阴沉如水的天空。 并没有骑军第一时间出现在这面军旗之后,但所有人都知道……总会出现的。 “糟了。”骑长铁盔下的脸色骤然一变,高呼一声“走”便猛扯缰绳调转马首,胯下黑马一声长嘶,迈开大步向军旗的方向迎去。 武士们顿足片刻,也齐刷刷地挥舞起马鞭,紧随在骑长身后。 骑队一线疾驰,身后风烟如龙,远方的军旗上下颠簸,两者正在飞速靠近。 东营门内外的武士和族民们惊疑地看着突然疾驰起来的骑队,以及远处的军旗,有人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武士们突然开始交头接耳,而后就听见各自骑长们此起彼伏的高喝声。 “快上马!” “上马!” …… 东营门下陆续有黑影冲出。 武士们俯身在马背,紧紧跟在卷起的尘烟之后。马蹄声骤烈,营门下有族民惊叫出来,人群顿时乱作一团。 远方的军旗正在斜向一侧,有目力极佳者渐渐看清了远方军旗下的武士。 马背上的武士仿佛是受伤的孤狼,摇晃间就要支撑不住地坠落。可他并没有试图勒住战马,而是不顾一切地甩起缰绳,狂奔向迎上来的骑军,军旗下的人看清了迎面而来的武士们,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老大,他要坚持不住了!” 疾驰的骑队里有人逆风抬首大喊。 “越快越好!别管我!”疾驰在最前方的骑长把头向后偏,逆着的风将他的话音带给身后的武士们。 “好!”不知道是谁突然大喊,可风声那么大,没人能听得清楚。 骑长身后的九匹黑马突然提速,武士们夹紧了马腹,试图在马背上驾驭住草原的狂野。 骑兵们陆续交替位置,为首的骑长落在了队尾。 骑长的眼里透着惊诧,面盔下有轻笑声传出,目光中带着欣慰。他已经在十骑长这个位置待很久了,骑队的青年已经换了三四批了,每一个部族的青年都朝气蓬勃得让他艳羡。 执旗负伤的武士目光一闪。 双方越来越近,到了需要减速的距离。 武士们几乎同时扯动缰绳,试图勒住全速的战马。可手持军旗的武士早已力竭,他用尽最后的气力扯了一下缰绳,就是这一发力让他血脉上涌,随之而来的恍惚让他浑身猛颤,差一点就要从马背坠下。 尽管他及时回过神来,但军旗倾斜的角度却越来越大。 马背上的武士早已精疲力尽。 “快到了!”马步放缓,迫近的骑队中有人提醒,声音终于盖过了风声。 “下马吗?还是绕一圈?” “下马拦下它!马背上的人快要不行了,不拦下马,他一定会摔下来!”降速后,为首的武士终于能抬起头,他高声喊道:“你们看身后!” 众骑回首,却见身后已卷起滚滚浓烟,是紧随其后的骑军,将近千人,几乎整个东营的铁游骑都冲了出来。 如漆黑的潮水在大地翻涌,强烈的视觉冲击震撼到了他们,却让他们感受到了浓浓的不安。 足以牵动上千骑军的事情,绝对非同小可! “下马拦下!” 所有人都不再犹豫,哪怕这很有可能会被撞断手臂,但骑军的出动,让他们隐隐意识到这个军旗所代表的含义之重。 风声越来越轻,他们从缓行的黑马上跃下,快步跑上前就要阻拦奔来的黑马。 “等等!你们想干什么!”骑长在身后怒喊,可声音却被逆风吞没。 不远处,军旗近在武士们的眼前! 奔来的黑马虽有降速,但依旧能成奔势,直冲向人墙。 “来了!”有一武士大喊了起来,壮着众人的胆子。 他们想用肉体拦下冲刺的战马! “咚!”骑长不可置信地盯着前方,感觉心头被锤了一下。 无声的震感通过视觉传递而来。 黑马撞上人墙,手骨碎裂的脆响夹杂在战马的长嘶中,人墙被撞得稀烂,却没能彻底拦下。似乎是被强烈的撞击波及,马背上的武士突然一软,军旗如斜阳日落,重重飘倒在地。 “我的手!断了!”拦马的武士中有人大喊着。 “先救人!”有武士忍着痛狂奔向摔在草地里的执旗武士。 “先去救他!我……还行!”臂骨折断的武士咬牙对聚拢上来的人喊道。 而执旗狂奔的武士则是眼前一黑,在摔下马之前便已经没了知觉,他只知道自己仍在马背上,而后便直接失去了意识。 …… 第52章 北庭之殇(五十一) “还有鼻息!” “要叫醒他吗?” 黑暗中,男人听见轻微的响动。 他猛地睁开双眼,胸腔开始剧烈起伏,巨大的喘息声甚至吓到了围成一圈的武士们。 “他醒了!”所有人都凑上前。 “胸口……里……”摔下马背的武士艰难地抬起手,指向自己的胸口。 骑长也在其中,他扶住武士的手,低声道:“别急,先把气缓住,慢慢来。” 他的话是对的,可武士等不了了,此时的他只是不停地指向胸口的狮首徽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双眼死死瞪着骑长,嘴角微颤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是军报吗?”只有年长的骑长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倒地的武士如释重负般地点头,浑身肌肉瞬间松弛,溢满喉间的鲜血终于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武士们都呆住了,一时间不知所措,而后连忙将他扶坐起来。 骑长只是犹豫了一下,便面色难看地从他的怀中掏出一物,是一张缠着红帛的羊皮卷,上面刻印着一行小字。 “厄鲁塔亚平原的军报。”骑长脸色变了,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你们带着他去医帐!”众武士还未来得及多问,骑长就抓着羊皮卷便翻身上马,向营帐疾驰,只留下一句话。 众骑心中惊疑万分,但也容不得他们多想。他们商议片刻,就要将昏厥的武士抬上马背。 暖风渐烈,却无法平息他心中的惊惧。 厄鲁塔亚平原的军报,那里不是布兰戈德的地界吗,怎么会有军报传来? 远处,骑长狂奔回营,俯身时高举着红帛羊皮卷。阴沉的天空下露出一抹红芒,滚滚而来的骑军顿时生出一阵骚乱。 “是军报!” 为首的武士逆风抬首,偏头对后方的骑军们大喊道:“是军报!所有人散开来,立即赶往东边,一定还有斥候正在路上,去把他们都接回来!” “是!”回应声此起彼伏,伴随着一道道回音响起,军骑们四散开来,如池鱼入海,在阴森的原野分游。 为首的武士并没有继续向东方疾驰,而是兜了一个大圈子,紧紧追在那名骑长身后。 “哈马!”身后有人大喊,声音竟逆风传到了骑长耳中。 骑长眼里一闪,俯身向后看去,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也是曾经在他的骑队里历练过的本部青年,如今的军职早已高出他许多。 “苏里丹?”骑长奋力大喊。 “是。”骑兵飞快地靠了上来,而后与骑长并排。 “已经能领百骑了吧?”骑长问。 “当然,还是老大你带得好!”骑兵说,“刚才那个是军报吧?” “是。” “哪里的军报?” “厄鲁塔亚平原。” 骑兵一惊,连忙问:“布兰戈德部出事了?” “不知道,我可没有权力翻看,但那个斥候来得很急,一定是有大事发生!”骑长说,“苏里丹,你的马快,这份军报就交给你了,一定要送到汗王手里!” 骑长翻手抓上羊皮卷的尾部,将其递到苏里丹的身侧。 苏里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军报。 铁盔微晃,他冲骑长点了下头,便高高扬起马鞭。“啪!”黑马一阵吃痛,马腿的肌肉绷出一条条清晰的纹路。 苏里丹与哈马交错而过,将后者甩在了身后。 哈马看着面前的背影,无声地笑了起来,铁盔下的眼神里透着欣慰。 …… 营寨中心,汗王本帐。 汗王高坐在坐床上,身前木案上堆叠着文卷,文卷上大多标注着军务的刻印,不仅仅是铁游骑的,还有牧马军骑的军务。 他扶首撑额,缓缓合上眼皮,军务中繁杂的信息令他焦头烂额,而且他已连续好几日没有睡过安稳觉了,再加上年迈,他几乎已经耗费掉了所有精力。 中洲的《临兵录》中曾有一句名言:“庸将十卷,上将百卷,名将千卷。卷有千言,伪中存真尚不足一,如抽丝剥茧,方见始终。” 其中大意为,每一卷军报中都夹杂许多信息,假的信息有九成,而真的只有一成,处理军报就如同一根一根地抽丝一层一层地剥茧,需要耗费大量心力才能获悉敌人的意图。平庸的将领只拥有处理好十卷军报的能力,而上将能出来好百卷,名将能有千卷。 因此,军务的整理与批注是一件非常费时费力的工作,也是区分将领优劣的重要标准。 “汗王。”正在此时,帐帘被人撩开。 听到声音,汗王头也不抬便知来人,直言问道:“营寨现在的情况如何?” 可戈快步上前走在高台下,低声回道:“还是有近千人出现腹痛的现象,其中大多数是贵族和商人,铁游骑很少,多半都是些好酒的军士。” “有查到是什么人下的毒吗?”汗王微微抬眼。 “还没有,目前已经将携带酒水的商人控制,但没有办法分辨他们说的话。”可戈眼里多了一丝恼怒,“那些家伙个个都油嘴滑舌,问就是不知道,不停喊冤枉。” “这些酒在部族里已经查过了,是到了军帐中才被人下了毒。”汗王摆手说,“至于那些常年混迹马市的商人,他们可没这个胆子。” “难道真的是外族人?”可戈皱眉道。 “也不会。”汗王摇摇头,“如果是外族人下毒,只怕就不是腹痛那么简单了。” 可戈沉默了下来,目光随即注意到汗王身前堆叠如山的羊皮卷,顿感惊奇。 他突然一问:“这些军报都是这几日的吗?” “不止,都是这个月堆下来的军报。”提到这些军报,汗王就一阵头疼。 “这个月的?怎么会呢?”可戈眉头紧锁,声音里透着惊疑。 见到可戈的脸色,汗王察觉出了一丝异样,随即开口问道:“这个月的军报怎么了?” “这个月……各军帐送来的军报很少,说是没什么军务。”可戈沉声道。 “少?”汗王一愣,目光也看向了木案上堆起的小山。 “这些军报怎么会都送来了这里?”可戈走了上来,随意抽出几张羊皮卷扫过,上面标注的时间几乎横跨了整个六月份,“六月上旬的军报我都批示过了,他们怎么还把原卷送来?” 第53章 北庭之殇(五十二) 耳畔旁回响起卷轴被摊开的声音。 汗王一下沉默下来,脸色阴沉得可怕。 下了毒却又不致命、异常的军报送传。 这两件事看上去毫不关联,可他却莫名地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些事都出自同一批人之手。 不致命的毒是不希望有人伤亡,而军报都是由一个地方送来的…… 阿勒斯兰本部! “原来是这样……”汗王双眼半眯,身旁的武士只感觉他的目光冰冷异常。 “哥哥发现了什么?”可戈焦急地问,竟将两人私下的称谓脱口而出。他一直都在注意着汗王脸色的变化,后者脸上那种思索之后的恍然他再熟悉不过。 “虽然这次游猎安排的时间是半月,但按照预定的计划,我明日就要返回阿勒斯兰。”汗王低低地说,“无论是中毒的族民,又或是繁乱的军政卷册,都有足够的理由让我推迟预定的计划。下毒者和本部整理卷册的人……或许都是同一个目的,他们想让我在这里多待几天。” “什么?”可戈有些懵,并不是汗王讲得不够清楚,而是这个原因实在是…… 太简单了。 汗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这位将军正在想些什么。他翻手盖上一张军报,声音渐寒,“是不是觉得这样的理由,很没有意义。” “是,我觉得这个理由太……简单,太牵强了。”可戈微微颔首,“如此行径,他们图什么?” “是啊。”汗王忽然长叹一口气,释然道:“他们在酒里下了毒,却不致命,只不过是能让人腹痛。铁游骑军纪严明,一直以来都有禁酒令,此次是因为我放开了禁令,所以才会有军士中招,下毒的人本意并非是冲着骑军去的,而是那些随行的族民。在军中下毒给随行的族民,这是一件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我们的敌人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那这些军报又是为何?”可戈问。 “有些人摸不准我的心思,觉得单单只是族民中毒这一件事情不足以让我留下来。他们倒也是费心了,不辞辛劳地将族里的政务军务整理成了卷轴送来。”汗王伸手从坐床一端的抽出一张有明显褶皱的羊皮卷递了上去。 可戈连忙上前接过卷册,摊开一页,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记录着阿勒斯兰本部的账目,这是一本账册。 “北庭宫里送来的,他们特地将账册整理成能让人头疼却不会生气的样子,数字都是对的,就是笔注的方式看着难受。”汗王冷笑一声,“前天夜里我看到这本账册时,还以为是他们疏忽了,现在想想,倒可能是有意为之了。” “在账册上做手脚,如此明显的痕迹,他们这不是找死吗?”可戈不解道。 在阿勒斯兰部,贵族间的各种明争暗斗无处不在,但如今北庭宫势大,几乎不会有人敢将权争引火到汗王脚下。 “这些都只是猜测而已,依照我部法令,在没能抓到把柄前,我只能责备他们政务整理不当,他们也很清楚这一点。”汗王说。 “不如……”可戈忽然靠了上去,眼里透着杀意,低声道:“哥哥怀疑谁?不如就将这些事情交给弟弟去做吧,把柄什么的,只要抓起审一下,那些人总有软骨头,他们什么都藏不住!” “嗯,这件事之后便交给你来查。”汗王点头,“不过现在,你先去安排一下,既然有人不想我们这么快回去,那我倒要看看阿勒斯兰里发生了什么!” “是。”可戈笑着应道。 突然,马蹄声袭来,帐内两人面色一变。 “什么声音?”可戈猛地转身,手压上腰间的佩刀,目光死死盯着帐门。 “是黑马的马蹄声。”汗王眉头紧锁。 帐外一阵骚动,铁甲的手猛然掀开帐帘,可戈拔出弯刀,就要猛扑上去。 “将军!”黑甲武士连忙后撤一步,猛地跪在地上。 “苏里丹?”可戈认出了声音的主人,是铁游骑中一位比较年轻的百骑长。他把弯刀收起,侧身让开,汗王看见了跪着的武士。 “起来吧。”汗王沉声道。 “是!”苏里丹站起身,双手递前,捧在掌心的红帛卷被汗王和可戈看在眼里。 “军报?”可戈惊讶道,快步上前,取过羊皮卷,一眼就扫到了卷面上标注着一行歪斜的阿勒斯兰文——厄鲁塔亚。 “哪里的军报?”汗王一脸凝重地走了下来。 “是厄鲁塔亚平原的军报。”可戈答道,但下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不对,苏里丹并不是斥候,而军报通常由斥候直面汗王交递。 “送信的斥候呢?”可戈转身问道。 “他……他从马背上摔下来了,可能正在去医帐的路上。”苏里丹连忙答道。 “摔下来的?”可戈皱眉道,“说清楚点!发生了什么?” 苏里丹深吸一口气,而后开口道:“禀将军,午时东营门处,我部骑军正准备在伊姆鄂草原东部执行巡游的任务,有人看见一名斥候举着军旗从远处奔来,我们立即上马迎了上去。” “军旗?”可戈大惊。 一般而言,铁游骑的斥候们在执行军务的地界内通常都会有一个较隐蔽的集结地点,有可能是其他部族里的铁匠帐,又或是在四面高坡的凹陷地里搭起的帐群。 另外,在斥候的集结地内往往会藏匿几面标准军旗,斥候们平时以便装步行传递消息,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才会穿黑甲戴面盔,以铁游骑的身份骑上伊姆鄂的黑马穿行草原。 但还有一种情况,是紧急中的紧急。 在那个时候,斥候们会全体出动,由骑兵分执铁游骑军旗,不顾一切奔回本阵传递信息,而最紧急的情况只有一个——战争! 苏里丹的声音还在继续,牵扯着上位者的思绪。 “哈马率领的骑队最先发现,他们见那名斥候快要从马背上落下,于是便下马搭起了人墙,把斥候拦了下来。但他们最终只拦下了黑马,斥候还是摔了下来了,不过……幸好有人墙阻拦,那斥候摔下来后似乎还有意识。紧接着,我就看见哈马带着羊皮卷向我本来,我就……” 第54章 北庭之殇(五十三) “好了。”可戈打断了武士的话。 苏里丹怔在原地,不再多言。 “汗王!”可戈回头,眼里闪着精光。军旗与军报的出现,饶是这位草原第一骑军的大统领也忍不住感到一阵心悸。 这几乎已经为战争盖上了暗红色的符印。 苏里丹打了个冷颤,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见了这位将军的眼睛里透着诡异的神采,仿佛是嗜血的兴奋,又像是如铁甲般的冰冷肃杀之意。 “唉。”汗王沉沉叹息,手里摊开的红帛卷上还染着血迹,是斥候的血。 “苏里丹,你先下去吧。”可戈没有回头,可话音里的杀意却藏不住了。 苏里丹站得笔直,铁盔下面色肃然,他恭敬长拜,随即转身离去。铁血般的杀意是会在武士中相互感染的,可戈是武士,苏里丹也是武士。 “汗王。”可戈又唤了一声,只是这一次声音轻了许多。 汗王抬眼,将羊皮卷递给可戈。 可戈看了看羊皮卷,目中露出惊色,这竟是两份用桑皮线缝合在一起的军报,上面赫然写道: “六月二十七,厄鲁塔亚平原。 风原铁骑出现大规模调度,我部斥候探得他们在五月就已经从厄鲁塔亚各地筹集军需和牧群,这是我部失职,等年过我亲自向您请罪——西布拉里。 我们已派遣所有斥候进一步调查,一旦查明风原铁骑的动向,即向您上报。 铁游骑,厄鲁塔亚平原斥候帐,报。” “六月二十八,厄鲁塔亚(血染红了一片) 急报!风原铁骑夜袭我部据点,布兰戈德部的骑军主力正向南急驰! 有中洲人参与其中,是大虞燕北侯的人! 斥候帐,报。” 字毕。 第二份要比第一份更简洁、更潦草。 可戈越看越心惊,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布兰戈德的风原铁骑竟直接把屠刀伸向了铁游骑、伸向草原大会! 他最初设想的战争只是布兰戈德部掠夺了其他草原大会所庇护的部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科隆真带领着他的骑军,在沉默中向铁游骑宣战了。 这已经不是草原主部与小部落之间的摩擦,而是草原大会的主部之间的战争。 无论是阿勒斯兰,还是布兰戈德,这两个部落的一线骑军都是执权者握在手里的火把,他们也许会在这一天,一起将火把抛向北陆,点燃已经平静了五十四年的草原。 战争就要来了! 可戈迅速阅完,抬眼时正好与汗王对视,顿时愣了一瞬。因为就在那一刻,在对方的眼睛里,他似乎看见了燃起的熊熊烈焰,沉睡在草原中心的雄狮终于醒了,有人唤醒了狮子的雄心。 “瓦图塔!”汗王高声喝道。 “汗王有何吩咐?”帐帘被掀开,北庭近侍越过一众铁游骑,半跪在地恭敬道。 “传令下去!全军即刻整装,所有人返回阿勒斯兰。”汗王冷声吩咐。 近侍惊愕地抬眼,却见汗王目光冰冷,如刀般锋利。他沉沉地纳了口气,重重点头道:“是!我立刻就去!” 近侍起身离去。 “科隆真竟然真的反了!”可戈咬着牙道,“是弟弟小瞧他了,他比蒙尼尔藏得更深!” 汗王拍了拍可戈的肩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是啊,他比蒙尼尔藏得深,连他已经向我们宣战了,那蒙尼尔呢?” 可戈瞪大了双眼,粗气从嘴里涌出,凶狠道:“蒙尼尔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巴尔瓦盖的北甲骑会从我们的北面杀来!” “也许他们已经在路上了。”汗王目光一凝,“科隆真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更何况这一次,他把整个部族都押了上来。” “没有把握的……事情。”可戈忽然意识到不妙,连忙再次摊开羊皮卷,目光锁定在军报上的一段话“布兰戈德部的骑军主力正向南急驰”。片刻后,他喃喃自语,嘴里不断重复道:“向南……向南……” “向南?”汗王听见了他的低语,一下夺过羊皮卷,顿时也定在了原地。 “厄鲁塔亚平原的楁索沃平原,那里是贺兰部的地界。”可戈猛地抬起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科隆真打算直接吞掉贺兰部!”汗王自语一句,脸色瞬间难看起来,“贺兰部就在布兰戈德的南部,一旦铁游骑与风原铁骑在亚述草原发生战斗,贺兰部的大蒙骑兵随时都能向北端掉科隆真的老巢,所以科隆真要反叛草原大会,贺兰部是一定会是他最想要拔掉的钉子。” “我们要赶快回去。”可戈的话也是汗王的想法。 贺兰部与布兰戈德一样,是草原大会六大主部之一,拥有草原七大骑军之一的大蒙骑兵,是北陆王庭中一支无法忽视的力量。 两百年贺兰部主君铎兰曾率领大蒙骑兵,于北陆南部的亚辛平原上与霜狼部主君达钦汗王决战,这是北陆历史上的着名战役之一。 亚辛平原一战,贺兰部的大蒙骑兵正面击溃达钦汗王的军队,并当场斩下达钦汗王的头颅。此战之后,贺兰部主君铎兰被推举为草原大会的汗王,大蒙骑兵也从遥远的楁索沃平原进驻伊姆鄂草原,拱卫着西西姆里丘陵的宫殿。 在后来中洲的大虞军队越过三关,北伐草原,杀了草原主部几十万人,贺兰部最精锐的大蒙骑兵从十万锐减至五万,其中开战前的主战骑兵从四万减少到了不足八千人,就连负责巡牧的老兵都拿起弯刀加入了主战的编制。 如今的贺兰部虽然仍是草原六部之一,但其实力早已不现昔日铎兰汗王时期的辉煌。 突然,汗王和可戈齐齐向帐门看去。 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正在朝这边跑来。 “汗王!”帐帘被人扯破,一名衣着破旧布袍的中年人半跪在汗王面前。 “你是?”汗王上前一步,一手搭在腰间佩刀上,眯起眼睛打量着闯进来的人。 下一刻,帐门出现几道人影,是北庭宫的近侍,他们鱼贯而入,迅速将男人围起来,刀鞘已经露出寒芒。 布袍的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我……我是楁索沃平原的斥候,隶属……于铁游骑在……东南的斥候帐!” 第55章 北庭之殇(五十四) 又是一名回报的斥候! “楁索沃平原?”汗王顿感不妙。 “是科隆真!”布袍的人突然大喊,语气开始急促起来,“两日前,科隆真……亲自率领风原铁骑,急袭贺兰部在沃姆河畔的军帐,大蒙骑兵大败,沃姆河被风原铁骑击穿,科隆真正率着骑军向贺兰部的大寨进军!” 大蒙骑兵败了? 周围的人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大蒙骑兵可是草原七大骑军之一,竟在一天内输掉了贺兰部在沃姆河的防线。 “科隆真带了多少骑兵?”可戈一把上前将半跪的人扯了起来。 “我不知道,斥候见到布兰戈德的骑军出现在沃姆河北岸的时候就已经派了一批人汇报,后来风原铁骑越过沃姆河后又派了一批斥候,我就是第二批回来见您的斥候之一。本来应该能更早向您汇报的,但我们既定的路线是返回阿勒斯兰本寨,幸好我在伊姆鄂草原遇上了铁游骑,他们告诉我,您正在马戈河游猎。”布袍的人稍稍缓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最先遇到风原铁骑的斥候说,他们没有携带换乘的青马,也没有随军的牧群,袭击得非常突然,沃姆河畔的大蒙骑兵根本来不及反应。而且……” 布袍的人犹豫了一下。 “而且什么?”可戈大喝一声,“说清楚!” “是!”布袍的人站得笔直,“而且,根据第一线斥候的回应,风原铁骑似乎穿戴新的铁衣,大蒙骑兵的箭矢射不穿他们的胸口,所有落马的风原铁骑都是被射穿了面甲,几乎没有一个骑兵因胸部中箭而死。” “新的铁衣?”汗王眉头一皱,而后瞳孔一缩,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猛地摊开军报,目光盯住了五个字——大虞燕北侯。 “是中洲人的甲衣,科隆真竟然与中洲人达成了这样的协议!”汗王捏紧了羊皮卷的一侧,怒不可遏地将其摔在地上。 众人一惊,近侍们半出鞘的弯刀不自觉地缩了回去。 “汗王。”可戈低声唤道。 汗王偏头看向这位将军,胸腔起伏一阵后陷入了沉思之中。 大帐一下子安静了许多,所有人都站在原地,等待着施压者亲自打破平静。 “不要再拖了,传我令,所有人即刻启程返回北庭,辎重贵物一概抛弃,违令者,斩!”汗王目光如炬,声如雷鸣。 这一刻,可戈感觉汗王像是变了一个人,像是狮子在怒吼,蛰伏的雄心重新被狮子纳入胸腔。 “是!”近侍们蜂拥着从帐门涌出,宽敞的帐门竟变得狭窄起来。 可戈看向汗王的眼睛,缓缓半跪在地上,“汗王!您若是心有不忍,那便将科隆真和蒙尼尔的头颅交给弟弟来砍!” 汗王摇摇头,拍了拍可戈的肩膀,沉默不语。 可戈站起身,随着汗王走出了大帐。 天空阴沉如水,马戈河的南岸乱作一团,到处都是马蹄声。 可戈凝望前方的背影,不由地有些恍惚。 这一天,北陆的老人们仿佛回到了二十八年前,那时有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扛着一把大刀,向火海残墟角落里的少年伸出了手,少年才十八岁,却义无反顾地跟随着那个青年,去实现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在二十八年前,一群年轻人站上了北庭宫的大厅,为首的人将刀锋指向他自己的父亲。 二十八年后,他们之中剩下的人终于决定在这一天把刀伸向彼此,沉寂已久的大地再次暴露在烈日之下。 星历1571年,北陆年迈的英雄们在不甘和野心中,向草原的中心迈出了第一步。由此,北庭之殇,正式拉开序幕。 …… 六月三十,阴天。 北陆,楁索沃平原。 原野上空阴云密布,穹顶被一片灰白覆盖,隐隐有微光刺破浓云,在浩瀚的苍穹上穿引出一幅铁灰色的画。漆黑浓云与灰白光影交叠,仿佛是蛮族武神的铁手随意挥洒,战争的阴影占据了整片天空。 秃鹫在长空中盘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 浩荡的骑军在原野上不断迫近,苍黄云烟在天边展开,北方的天际线上是一线青影,像是一柄开刃的青黑铁剑,将大地与天空斩成两段。 青色烈马铁蹄向南,骑军从腾起的尘烟中切出,布兰戈德部的鹰身族徽出现在了楁索沃平原。 马蹄声骤起,宛如阴天惊雷。 苍青色的铁旗逆风飘展,马背上的武士们上下颠簸,刺破阴云的光在旗尖闪烁,骑军的铁旗此刻竟宛如一片苍海里翻涌的青鳞,在云端之下闪耀着铁青色的光。 光影覆映上旗面,俨然刻画着一幅青色雄鹰展翅图,苍鹰之黑瞳正遥望南方。 “传令!前军速行!中军引弓缓行其后!左右翼军沿两侧绕行!”风原铁骑的前军阵首,居中的武士高声喝令。 “是!”并排而立的统领们领命向左右散开。 军令后,骑军如怒潮般涌动起来,左右两翼有骑队兜出,执军旗的骑卒化作两道青灰色的箭头切入原野,身后苍烟如龙。 当第一面黑瞳苍鹰旗立于沃姆河南岸之时,束缚青马铁蹄的锁链已被斩开,对于厄鲁塔亚的雄鹰而言,楁索沃的天空再无桎梏。 青面大旗下,魁梧的蛮族武士策马在中军阵首,身前黄烟滚滚,骑军翻涌向前,身后青马如潮,军旗林立四方。他的身侧有两名骑兵跟随,皆落后半个马身,两骑都已摘下面盔,脸上皆带着一分傲气、一分稚嫩,还有七八分浓得吹不散的笑意。 为首的蛮族武士沉默地望向远方。 科隆真·布兰戈德,布兰戈德部的主君,厄鲁塔亚的雄鹰,北陆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他的面庞肃然如铁,双目细长凌厉,可眼神里却倒映着藏不住的萧索。 “父亲,那里就是贺兰部的大寨了!”右侧的武士策马靠了上来,手指着远方的大片阴影,语气里满是兴奋之意,“儿子年少时经常来这里,每一次在这片土地上纵马,身边都会有贺兰部那些阴魂不散的人盯着,现在好了,他们真的成阴魂了!” 科隆真微微偏头,默默地扫了大儿子一眼,后者脸上的神情被他尽收眼底。 就在前两日,他们的骑军风原铁骑在沃姆河畔击穿了大蒙骑兵在南北两岸的防线,随后沿河岸东西扫荡,逐杀了贺兰部溃逃的骑兵及其附庸。 此战的伤亡还未统计,但单以结果来看,简直就是前所未有的大胜,仅仅开战第二天,风原铁骑便将主将的本帐安在了敌军的地界内。 这一战,必定会名留青史! 科隆真本想告诉自己的儿子不要轻敌,可转念又想到,面对如此大胜,就连他自己听到这则军讯时也是遏制不住内心的狂喜。 于是,他便将想说的话压在了嘴里。 “贺兰部那群家伙从来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过,呵!没想到他们的大蒙骑兵竟如此不堪,也就只能在游猎时耀武扬威罢了!”左侧的武士接上了话,嘴角也挂着笑意。 “永远不要轻敌!”科隆真冷冷地扫了两个儿子一眼,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这句话,“我们在沃姆河上仅仅只是击溃了沃姆河帐的大蒙骑兵,虽然这已经是贺兰部的精锐,但还有他们两帐骑军完好无损。此时此刻,他们正在本部营寨的箭楼上等着我们,我们还有一场仗要打!现在还远不是胜利的时候!” “父亲说的是。”武士们收敛起笑意。 节奏不同的马蹄声传来,有骑兵正朝此处逼近。 “主君!大统领已下令对贺兰部发起冲锋。”骑兵快马随行身侧,朗声道。这个武士的声音科隆真认得,是一位风原铁骑资历颇深的百骑长。 “好!”科隆真翻手戴上面盔,身侧的两位武士也是如此,“烈夫诌对中军是什么指示?” “中军引弓缓行,不得离远前军!”传令的百骑长说。 “父亲,我去传令!”右侧的武士率先开口。 “父亲,我也去!”左侧的武士不甘落后。 “不必了!这是我们在楁索沃的最后一战。”科隆真扬起马鞭,策马而动,目光下透着森然寒光,“我亲自去传令!” 这一刻,他如雄鹰俯猎向青潮般的骑军,传令的百骑长望着主君的背影,马鞭绕臂,在马背上恭敬长拜下去。 …… 第56章 北庭之殇(五十五) 历史。 六月三十,阴天。 风原铁骑的两万先遣军已经越过了沃姆河,他们疾驰在沃姆河南部平坦的原野上,如同青黑色的怒潮向贺兰部大寨北部涌去。 空中围转着苍鹰与秃鹫,它们越飞越高,仿佛是在躲避抛向半空的火矢。 风原铁骑将无数的火矢洒向贺兰部大寨,火红的光从地面升起,将阴沉的天唤醒。整座营寨都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帐篷和木墙被烧成黑色的灰,一缸缸索郎酒在阴暗的地穴里被点燃,地底不断涌出的震感消磨着营寨内所有人的意志。 风原铁骑的军备是如此充足,他们每个人都携带着二十支包裹火绵的铁矢,似乎在出发之前就已经为攻克这座大寨做好了准备,他们确信自己将会出现在这里! 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贺兰部大寨的北部便被烧成一片残墟。女人们将孩子抱出了帐篷,后背却被烧得焦黑,老人只能死亡时凝望四周的火星,男人们匆忙地寻找着石头和铁器,却在搭起庇护所时被一箭穿心。 大寨的北边弥漫着一股焦味,浓重的血腥气冲天而起,还有将死之人凄厉的惨叫,所有人都在朝大寨的南边跑,就连贺兰部的主君也不例外。 风原铁骑的统领们望着火海中隐隐消失的大寨轮廓,废墟中一个个腾起的烟囱就像是他们此时内心的震撼,不断向穹顶升去,饶是行军多年的老骑长们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景象。草原已经和平了五十四年,他们这一代人几乎没有感受过战争的残酷。 但有两个人内心毫无波澜。 其中一位是布兰戈德的主君科隆真,这位年迈的武士早在很久以前便在一座神圣的大寨里见证了血与火的悲壮,他不会为战火里的泪水感到悲伤; 而另一位,则是风原铁骑的大统领—— 烈夫诌。 …… 入夜,贺兰部。 冷月的银光肆意洒下,却扑不灭蛮人心中狂热的火。 整座营寨都在燃烧,火光冲天而起,硝烟弥漫在暗红的夜空下。青色的马影一一跃过倒塌的营门废墟,风原铁骑从泛红的尘烟里切出,火光中隐隐有人影在闪动。 下一刻,青马疾驰而至,铁影切入烟尘之中,比帐篷间烧起的火还要鲜艳的血喷洒而出,风原铁骑正无情地收割着贺兰部族民的生命。 风原铁骑大统领烈夫诌策马缓行,冰冷的目光透过青黑色面盔的缝隙,漠视着随处可见的杀戮。随行的骑兵护卫默默地跟着,警戒着四周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 “大统领!”一名百骑长驱马而至,将一面折叠好的赤澄军旗双手奉上。 烈夫诌接过军旗,玩味地打量着旗面上印刻的图案,凃鸢,赤色三角猛禽,这是贺兰部的族徽。 “这是大蒙骑兵的帅旗?” “不是,这是从穆塔的大帐里找到的,我们没有抓到他,但抓到了他的几位细君和女儿。”百骑长恭敬地回道。 “那就是主君的帐旗了?”烈夫诌冷笑一声,“倒是我高估贺兰部的人了,这个穆塔若是有主君一半的勇武,这一仗才配后世留名!” “大统领需要见一见穆塔的女眷吗?”百骑长又问。 “见那些女人做什么?”烈夫诌冷声道,“对了,他的那几个儿子呢?” “贺兰部的王子都随大蒙骑兵的残部逃了,我们的骑军仍在追击。”百骑长扯了扯手里的马绳,原本落后的半个马身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马身。 烈夫诌偏着头,铁盔的缝隙里没看到人影,语气冰冷如霜地道:“二位王子当年来贺兰部研习战法的时候可没少被穆塔的几个儿子辱骂,他们的王子来到我部时更是趾高气昂,现在你们居然要把他们放跑了?” “大统领,我现在就快马传令于追击的骑军,不抓到贺兰部的王子,决不罢休!”百骑长在身后长拜,铁盔下透着凶狠的目光。 烈夫诌点点头,将贺兰旗向后抛给随行的护卫,而后朗声对百骑长说道:“传令!告诉追击的翼军,贺兰部主帐里的男人,不管是穆塔,还是他的兄弟和儿子,抓到一个还是一样的赏赐,但若是全都抓回来,我便亲自去向主君替你们讨赏!马腿跑断了,我们就用自己的腿!哪怕是自己的腿也跑断了,也要爬上去把刀插在他们的脚跟!若是一个也抓不到,你们就自己把刀插腿里,爬回厄鲁塔亚的平野!” “是!”百骑长不敢耽搁,挥起马鞭就扬长而去。 哀嚎声和马蹄声混杂在一起,这支骑队一路有护卫军相伴,直到烈夫诌行马至一座还算完好的大帐时才安静了一些。 这里是贺兰部的中心。 仿佛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贺兰部的主帐居然没被点燃,风原铁骑的火矢最近就是落在这座大帐的帐门前不足一米的距离。 “放开我!”女人凄厉的叫声吸引了烈夫诌的目光。 烈夫诌循声望去,不由地皱起眉头。玄甲武士揪着女人们的头发,将她们从帐篷拖了出来,宽袍被扯成一片一片的盖在她们身上。 女人们不停地挣扎着,双手死死抓紧着能掩盖肌肤的碎布。她们浑身都被黑灰染了一遍,漆黑如墨的炭痕下隐隐能看见白净细腻的肌肤,偶尔还有几道浅浅的划痕,像是被燃烧的木屑划伤。 “撒手!你们这群北边的贱奴!”年轻的蛮族女子竭力大喊,可眼里却满是藏不住的惊慌。 烈夫诌厌恶地看了那女子一眼,面盔下传出一声冷哼。 “大统领,这些女人都是穆塔的女眷!”一名玄甲武士快步上前摘盔半跪,虽是跪在地上,但头却高高昂起,目光炽热地看向马背上的武士。 武士们没有权力处理这些棘手的俘虏,最终还是将她们带到了烈夫诌的面前。 “把她们押进帐子里,等待主君发落!”烈夫诌冷冷地挥手,只是扫了一眼这些妇人便没了兴趣,“对了!让她们安静点,谁要是赶在主君到来的时候哭,直接打晕!” “是!”武士们齐声应道,话音坚硬如铁,充斥着苍鹰孤冷的血性! 烈夫诌下马,皮靴踏上草地,从骑军越过沃姆河到攻陷贺兰部大寨,这位风原铁骑的大统领才第一次真正踏上楁索沃平原的土地。 身后的骑兵纷纷下马,拱卫四周。 他缓缓弯腰,拾起一支插在大帐门前的铁箭,抬头望向高悬于夜空之上的冷残月,他感觉眼帘里不断有火星升起,比夜空里的星辰还要明亮。 在他的身前,帐篷林立,偶尔还能在间隙中看见立起来的赤澄大旗缓缓倾倒;而在他的身后,火光冲天,残墟中燃起的木屑化作火星飘上半空,俨然一幅炼狱的景象。 贺兰部的主君大帐直面向火海中的部落,静候着征服者的到来。 马蹄声渐起。 烈夫诌静静地站在原地,手里握着一支铁箭。 身后的武士们齐刷刷地半跪在地,他听见了膝盖陷入草地里的声音,却没有转身,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座大帐,聆听周遭此起彼伏的嘈杂声。 那是分不清方向的马蹄声、弯刀相接的金铁音、武士的呐喊和即将沦为奴隶的人被拖曳在草里的声音,这些嘈杂的声音构成了一张线条混乱的绘图,而这正是他所迷恋的——战场。 马背上的武士们一跃下马,烈夫诌听见了从身后传来的脚步,他很清楚是谁来了,嘴角止不住地勾起几分。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两位武士摘下面盔,并肩而立,眼神里充斥着冷月的光泽。 他们看着面前高大的主帐,无声地笑了起来。随后,他们的喉间开始颤抖,发出低低的声音,再然后,声音越来越大,竟由浅入神化作一阵大笑,酣畅淋漓的大笑。 就像是干堌荒漠里濒死的旅者,在枯死前最后一刻跳进了绿洲的淡水湖,所有人都不看好他们能穿越茫茫荒漠,人们讥讽着他们的蓬头垢面,最后却只能站在远处遥听着他们站在绿洲湖畔上的笑声!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甚至不远处挥舞弯刀的骑兵们也放肆地笑了出来,他们的笑声穿越了火海,穿越了原野上疾驰的青马,最终在溃逃者的耳畔回荡。 “终于能提着刀走进这座大帐里了。”科隆真一手压着大统领的肩甲,忍不住感慨道,“还记得我当了主君后第一次来到这座帐子,周围挂满了中洲名贵的锦缎,里面遍地都是玉器和黄金,真是让人忍不住沉醉啊。” “主君。”烈夫诌终于想起还未行礼,就要跪下。 “不必了!”科隆真猛地抓住他的手臂,烈夫诌目光一滞,弯曲的膝盖竟被一手拉直,感觉像是被铁钳夹住了一样。 “您还会沉醉于丝绸玉器?”烈夫诌回过神,笑容更甚,“我怎么记得您真正喜欢的是那些刀剑,中洲商人带来的玉器和织布您一眼都没瞧上,反倒是盯上了他们的护卫?” “照你这么说,若是一个穿戴玉饰的女护卫,我岂不是当场就走不动路了?”科隆真笑着说道。 “您不怕诺塔纱细君知道您说的这些风流话?”烈夫诌压低脑袋靠近说。 “怕什么?”科隆真向后侧着脑袋,嘿嘿一笑,“诺塔纱放在我身边的眼珠子早没了,我把那两个小子派出去随骑军搜帐,这里也就剩你了。对咯,你可得管好口舌,咱们可是打了胜仗的,不要一回去就让我吃瘪!” “行行行,我不说出去。”烈夫诌低低笑道。 “我记得,这是你第一次踏上贺兰部的土地吧?”科隆真问道。 “是第一次,不过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烈夫诌用力在靴底的草地留下脚印,“这里要么一直是我们布兰戈德的草地,要么就是我战死在了其他地方,回不来……” “想远了。”科隆真拍拍他的肩膀,“喜欢的话,就活着回到这里。” 烈夫诌摇摇头,眼中的冷光一闪而逝,“当年我是在沃姆河北岸看着牙提尔远离家乡的。贺兰部的人让牙提尔骑上一匹瘦脱相的老马,整个队伍头也不回就往南边跑。他们不许我们跨过沃姆河,却让我们看着自己的王子拼命想要追逐那支马队。在那时,我就想着,总有一天要踩着贺兰部的尸体跨过这条河,总有一天,我会亲眼看着牙提尔殿下骑上我部最健硕的青马,在原野上鞭杀贺兰部的族人!” 科隆真沉默了一阵,随即问道:“为何后来没有与我提到这件事?” “我以为牙提尔回来后会向您提起这件事。”烈夫诌垂眼看地,“我没想到他居然什么都没说。” “他是很要强的孩子,孛雷卯也是如此,他们两人回来后都没怎么提到在贺兰部的经历。”科隆真释然一笑,“不过,倒也称得上是一番历练。” “二位王子都是骁勇的武士。”烈夫诌沉沉地说:“相比起来,贺兰部用来交换的……穆塔的私生子,看上去就和个废物一样,懦弱、贪婪、无知。” “那个小家伙吗?”科隆真眉头一紧,“他倒是经常和阿努拉待在一起……” 话音戛然而止,并肩的两人忽然都沉默了,像是话语中不经意间提及到了某种禁忌,唯有沉默才能缓和此刻的凝重氛围。 沉寂的风鼓吹着火海。 “一起进去看看?”良久,科隆真突然开口问道。 “好!”烈夫诌如释重负,快步上前一手铁盔伏胸,一手高撩起帐帘。 科隆真微微一笑,揽着他的肩膀,高声对身后的武士喝道:“来两个人把帘子扶住了!” 武士们连忙上前左右撑开帐帘。 “这……” “哪有让我们的大功臣亲自撩帐门的道理!”科隆真瞪了烈夫诌一眼,后者无奈地笑了笑。 帐内一片漆黑,科隆真与烈夫诌刚走两步便停了下来。 第57章 北庭之殇(五十六) 科隆真摆摆手,护卫的武士们举着火把鱼贯而入,漆影被火光驱散,露出了大帐内残败狼藉的一面。 武士们想要分散在帐内的角落,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这里堆满都是玉瓷碎片和裂口的铜罐,曾经珍贵的锦缎绵帛也被扯成条丝悬挂在帐顶下,木制的桌椅大部分都被腰斩,缺口处如刺刀林立,好像是被巨斧劈砍的痕迹。 虽然帐内狼藉一片,可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半点遗憾的神情,而是目光炯炯地扫视着一切。 他们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入了敌对部落最尊贵的大帐里,而这些残毁的物件正是敌人落荒而逃的见证,如何叫他们不觉得这是一种成就呢? “这帮家伙居然还有力气把这里毁了。”科隆真冷笑着捡起一块碎片,碎面上隐隐可见有精致的纹路。 “哼,穆塔那个老东西倒是果断,竟然什么都不拿就跑了。”烈夫诌冷哼一声。 “什么都不拿?那是你不了解他,往那看。”科隆真笑了笑,手指着大帐的中央,众人顺着看去,只见几十根白色的残丝在圆顶下摇晃。 “那是?”烈夫诌眉头一皱,那不过是些丝线,这在贵族中并不算少见。 “那些丝线上曾经挂着上千颗金珠,每一颗都价值连城,只要掀开帐帘,风就会从帐顶的圆口流窜进来,抚摸着顶下的金珠,空灵清脆如仿佛牧场上回荡着少女唱出的歌谣。有时就算到了夜里,穆塔也会把大帐的圆顶打开,任凭月光洒在金珠上,亮得像一团火!” 科隆真上前一步,伸手虚摆,仿佛那些金珠还在,而他的手背正触摸着它们,“烈夫诌,你知道那些金珠值多少吗?” “主君难道是看上了那些金珠?”烈夫诌跟上一步,侧眼看了看科隆真刀削般坚毅的面庞,令他惊讶的是,后者的脸上没有半点艳羡或向往,而是充斥着咬牙切齿的愤怒。 “看上那些金珠?不!”科隆真偏头对上烈夫诌的目光,寒声道:“那些金珠都是沾着人血的东西,不止是楁索沃平原上牧民们的血,还有我们的!曾经,有中洲商人在我面前说起这些金珠的事,他们为每一颗珠子开价,要我们用十匹战马或者一百个牧民作交换。” “牧民?”烈夫诌有些惊讶。 马匹倒还好,中洲人觊觎北陆的战马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他却从未听说过中洲人会对北陆的牧人感兴趣。 “对,用一百个成年牧人在中洲的土地上劳作二十年就可以换取一枚金珠。二十年啊,试想一个人能有几个二十年?而且他们不要奴隶,只要有身份的牧人。” 科隆真忽然平静地看向头顶,冷月高悬,却有卷着火光的箭矢摇曳而过。 “穆塔就是这样和中洲人交易的,他把牧民骗去马市签订契约,并告诉他们是去中洲学习耕植的,不是劳作。其中大多数都是楁索沃平原上其他部族的牧人,甚至还有我们的。不过……那都是一群吃里扒外的家伙,喂不饱的白眼狼罢了。” 烈夫诌沉默了下来,抬眼看向大帐圆顶,火光与月华交叠在上方的缺口边缘,像是一枚覆映红白光泽的指环。 “中洲的军需官在马市明码标价,一颗金珠值五匹伊姆鄂的黑马或六匹大蒙马或八匹叶尼赛灰马,而我们的青马,是十匹。”科隆真不屑地笑了笑,“在五十五年前,阿勒斯兰的铁游骑座下的正是我们厄鲁塔亚平原的青马,他们在伊姆鄂草原击败了笛蒙达汗王的漠西铁骑,而当时漠西铁骑座下的正是伊姆鄂的黑马。” “现在不同了,咱们的马儿至少能用六匹换一枚金珠了。”烈夫诌嘴角露出一抹笑,“当然,厄鲁塔亚的青马不会出现在马市商人的栏布下,您是不会这么做的。” “为什么?”科隆真目光平淡看向他。 烈夫诌面色一整,板正地半跪下来。 周围的武士们先是一愣,而后连连下跪,丝毫不顾及膝盖顶到的瓷器碎片。 他的声音如雪般冰冷,却有着逆风而行的坚定。 “当您决心跨越沃姆河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再无退路!厄鲁塔亚的青马要么一路跑到世界的尽头,要么与我们一起在河流和原野中被化作灰烬!” “除此以外,绝无退路!” 科隆真扶起他,两人相视而笑。 这一刻,从北陆圆桌上起身的两位英雄点燃了各自身后的座位,他们并肩而立,迎着其他英雄们的注视,共同将目光放在最雄伟的铁座上。 …… 时间回溯到白天。 仍是六月三十,阴天。 伊姆鄂草原,马戈河南岸。 黑甲武士涌入一间宽大的医帐中,所有还清醒着的伤者彼此面面相觑,却见黑影从眼前掠过,径直扑向帐门处蛮族医者所指的方向。 美梦被可怕的声音惊醒。 姆卜沙在睡梦中被人捆住了手脚,他缓缓苏醒,却发现自己手脚的腕口皆有痛感,侧目一看,却见浓浓的黑影围在旁边,他顿时清醒了七八分。 “放开我!你们干什么!”他惊呼起来,“痛……痛!别抓我的腰!那里还有伤!” 两位黑甲武士对视时心照不宣,二话不说便将床榻上的黝黑青年架走,其余武士则紧随着离开医帐。 “你们干什么?为什么要抓我?”姆卜沙奋力挣扎着,可两位武士的手坚硬如铁,任凭他如何发力都挣脱不开。 “呵!力气确实很大啊。”一位武士突然开口,面盔下传出讥讽的笑。 “难怪统领要我们来抓他,换作其他人还真拿不下他。”另一位武士也浅笑着回应。 “那个……两位大哥。”姆卜沙也冷静了些,喘息道:“我……我没做什么坏事啊,为什么要抓我?” “你什么也没做吗?”武士偏着头,铁盔里传出的声音似乎带着些惊讶,“你不是徒手杀了一只熊吗?” “不,是……是啊,怎么了嘛?”姆卜沙一愣,转念一想确实如此。 “那就对了,巨熊猎手。”武士的声音里带着揶揄之意。 “巨熊……猎手?” “我们都是这么称呼你的。” “杀熊会触犯阿勒斯兰的法令吗?”姆卜沙有些着急,“可是,没有人和我说过不能杀熊啊。” 关于阿勒斯兰的法令,这他是真不知道了。 在离开部族前,他记得曾在酒帐里听大人们笑谈过其他部族里奇怪的习俗和法令。 例如,在过去的亚辛平原上,部族间有一个很荒唐的习俗,即“妻女待客”。简而言之,就是在客人路过借宿时,让自己的妻子或女儿陪客人过夜。 这个看似荒唐的习俗在当时却有一定的道理。 很久以前的草原,各部族连年征战,到处抢夺其他部族的牛羊和女人,这也使得部族里强壮的男人越来越少,因此,他们的办法就是抓住每一个能引进新鲜血脉的机会,那就是路过借宿的其他草原人。 又例如,数百年前的米哈吐鲁草原上,有一个叫马斯的部落。马斯部首领曾定下过一条规矩,也就是如今的法令,即“长者成食”。通俗讲,马斯部的男人在活到一定的年龄后,如果还没有得病,就会被亲戚们杀掉,将肉剁碎与家畜同甗烹煮。 “妻女待客”和“长者成食”已经是姆卜沙能够回忆起的、印象深刻的两件习俗和法令。这样离谱的法令都能在一些部落延续,那对野熊的保护……说不定也有部落在遵循着与之相关的法令。 “哈哈,怎么会呢?”武士们看了他一眼,其中一人笑着说:“放心好了,你没有触犯任何法令。” “那为什么要把我绑了?”姆卜沙问。 “只是软禁而已,等我们找到了陪护你的斥候,证明了你真的徒手杀死了一只熊就会放了你。”武士低低对他说,“徒手杀熊啊,没有人给你证明,这样的事情你觉得别人会不会相信?” “软禁?证明?”姆卜沙瞪大了眼睛,“你们不会真的怀疑是我杀了他吧?可我真的、真的没见过什么斥候啊,真的没见过!” “安静点吧!”武士把绳子又勒紧了几分,“我们不会冤枉任何人!” 忽然,原本议论纷纷的嘈杂声一下淡了许多,人们不约而同看向北面,威压如滔滔洪水迎面而来,所有人都脸色一变。 “呜~”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阵沉重的铜号声,每个人感受到了空气中传来的强烈震感,仿佛侍从武士吹响的不是铜号,而是他们躁动的血液。 “噔!噔!噔!”三声铜鸣贯穿了阴沉的天。 短暂的寂静瞬间被打破,人们骤然间乱作一团,不止是医帐附近,整座营寨的人都急匆匆地赶回自己的帐篷。 营寨中心,侍从武士们面色凝重地收起铜征。 武士敲响的铜征,中洲人称之为鸣金。在中洲的兵伐时期,旒人所着的兵书中有一本名叫《议兵》,其中记载着这样一句话: “将死鼓,御死辔,百吏死职,士大夫死行列,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顺命为上,有功次之;令不进而进,犹令不退而退也,其罪惟均。” 方才,营寨响起的铜征之音,所对应的即为“鸣金”,其中传达的含义便是撤退。 但这里面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蛮人好武,对于鼓声与金声非常敏感。以往,大军游猎若要撤离都是通过口述或笔令形式下达,但现在…… 三声金鸣,不仅仅只是撤退那么简单,还包含了另一层含义——战争。 第58章 北庭之殇(五十七) 马蹄声响起,异常急促。 医帐外的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名铁游骑正骑着黑马向他们奔来,全然不顾一路踩毁的帐篷。 “什么情况?”有人大声质问。 “是谁的马!哪个不长眼的踩断了我帐子的木梁?到底是哪个……”一名贵族在骂骂咧咧中掀起半掩的帐布,可当他目光落在马背上的背影之后,却怎么也吐不出喉间的话音。 铁游骑踏着恶风冲来,姆卜沙和武士们停在了原地。 “汗王有令!即刻擒拿布兰戈德的逆贼!”洪亮的声音从漆黑面盔下传出,犹如古老的铜钟,在所有能够听见钟鸣的人心中震荡。 什么!布兰戈德的什么?哪里的逆贼? 姆卜沙愣在原地,只感觉到一阵恍惚。 不止是他,就连押在他左右的武士也愣住了,汗王给他们下达的命令只是要软禁这个布兰戈德的少年,可并没有说他是逆贼啊。 “汗王有令,即刻擒拿布兰戈德部的逆贼!” 铁游骑又大喊一声,这下众人都听清楚了。 姆卜沙眼前一黑,只听见耳畔嗡嗡作响。布兰戈德部的逆贼,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我是逆贼! 等等!都叫逆贼了,难道我要……要被砍头了? “等一下!”姆卜沙焦急地大喊,“什么逆贼?我不是逆贼!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摁住他!”铁游骑快马而至,居高临下。 武士们回过神来,连忙将挣扎的青年摁在地上。 姆卜沙的脸被死死压在草地里,腰间一阵剧痛,他感觉有人正在那膝盖顶住他的腰腹,那是他受伤的地方。巨大的压迫感让他有些喘不上气,胸口处的珠链好像要把他的肋骨挤断! “我……我不是逆贼!”姆卜沙不住地嘶吼,贴在嘴边的牧草被喉间的风吹弯。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不仅仅是军帐里休整的武士,还有贵族们。有人上前两步,想要向传令的骑兵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没等他走到马前,骑兵便猛扯缰绳,一把将黑马勒住。 “这位骑长,发生了什……”一名贵族腆着脸上前。 话音未落,骑兵一跃下马,径直越过问询的贵族。 贵族悻悻一笑,平日里的威风跋扈荡然无存,尽管这些草原贵族的先辈都曾是赫赫有名的武士,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后人也能享受到牧民的尊重。 “你,还有你,跟我来!”骑兵随手指着两名武士,说罢,也不等对方回应,便往医帐走去。 在军帐中,传令兵的地位往往要比同级的军骑要高,因为他们不仅仅是军中统领们的口舌,还可以在特殊命令下暂时替代发号施令的统领来指挥其他军骑。 “等等!我……我不是逆贼……”姆卜沙半张脸都被摁在土里,眼角的余光看见了传令的骑兵,“你为什么……要……抓我?” 传令的骑兵听见了人堆里的声音,透过人缝冷冷地扫了一眼黝黑的少年。 跟随着他的两名武士清晰的感觉到骑兵身上传出来的杀意,从军之人对这种气息最是敏感。杀意转瞬即逝,传令骑兵起步走向一顶较大的医帐。 突然,一道高大的身影拦在他们的面前。 “格拉尔?”传令骑兵似乎与他相识,冷声道:“让开,这件事你管不了!” 格拉尔扫了一眼被绑起来的姆卜沙,对传令的骑兵冷声道:“把他放了,白庙的医帐里只有医者和伤员,没有你说的逆贼。” “这是汗王的命令!”传令骑兵停在格拉尔面前,面盔下的目光与后者平视。 “白庙从来都不归汗王管,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干涉白庙的运转。”格拉尔毫不退让,可面色却略显苍白,三声金鸣是任何人都无法平静的声音。 传令骑兵嘴角微抽,想要抬手指向面前的人,可刚抬上一半却又放下,正如格拉尔所言,白庙确实不归汗王管。 自古以来,白庙与部族向来界定分明,纵使是在战争中白庙所归属的部族被灭族,攻进来的骑兵也不会踏入白庙半步,这并非是来自于主君或统领命令的约束,而是每一个蛮人内心最后的坚守。因为对于任何一位北陆蛮人来说,白庙是继北原雪山之后,蛮族人最神圣的地方。 白庙之于蛮人,犹如茫茫荒野中唯一的绿洲,漫漫原野上升起的一缕炊烟,是他们在绝望与苦痛中最后的藉慰。 与遥不可及的希望不同,白庙,就近在眼前,所有人都可以触摸得到。 “格拉尔。我知道你从小是在白庙长大,我也可以理解你坚守白庙规矩的死板态度,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传令骑兵上前两步,在绿袍男人身侧低语道:“就在刚才,东南的斥候来报,布兰戈德的风原铁骑昨日已经越过了沃姆河,我们要和他们开战了!” “这不可能!”格拉尔瞳孔猛地一缩。 “不可能?呵!”传令骑兵弄嘲一笑,“他们在伊姆鄂草原的边境假扮流浪者截杀了我们的斥候,你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他们的刀下吗?你见到逃出来的斥候后背插着箭矢奄奄一息的模样吗?” 格拉尔压低着眉,并没有完全相信。 传令骑兵低笑着摇头,“也许你很快就要见到这些伤兵了,如果他们在医帐醒来后,看见布兰戈德部的鹰崽子冲他们发笑,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 “我会把他们分开……”格拉尔的声音忽然低了许多。 “别天真了!”传令骑兵暴喝,吓得紧随的两位武士一个哆嗦,“科隆真的骑兵已经打穿了沃姆河帐的大蒙骑兵,正在向贺兰部进军。失去了大蒙骑兵的主力,楁索沃草原只会是风原铁骑屠戮的舞台。科隆真已经给草原大会下战书了,而且是用贺兰人的血一笔一笔写出来的!格拉尔,战争已经开始了!” 格拉尔默不作声,可却依旧挡在骑兵面前,后者所言的战争并没有动摇他的内心。 “格拉尔!让开!”传令骑兵恼怒不已,想要把面前高大的蛮人推开。 可他的手掌刚碰上格拉尔的肩膀就感受到一股阻力,格拉尔只是微微屈膝,传令骑兵便感觉自己推在了一根钉死的木桩上,难以撼动其分毫。 两人四目相对,传令骑兵面色难看了起来,他与格拉尔是同辈,两人曾经一同在白庙研习过白学,也在军帐中练过刀剑,军帐中的老军骑们曾经说过,格拉尔是他们当中最有可能成为武士的人,无论是力气或是天赋,他都要远胜于同龄人。 可最终格拉尔并没有成为一名武士,而是留在白庙里继续进修,相比起刀术、马术,他在草药学方面的天赋更为惊人。 “别逼我动手!”传令骑兵目光一寒,掌心骤然发力。虽然格拉尔气力惊人,但这么多年没有习武,就算是有绝世的天赋,动起手来也绝对比不上沉浸武技二十余年的武士。 “你可以试试。”格拉尔咬牙道,额头青筋初现。 “你!”传令骑兵手臂一颤,他用尽了全力却也只能让格拉尔把膝盖再弯下几分。 骑兵面盔下的怒意更甚,低沉的声音高昂起来,“你知不知道,布兰戈德部的骑兵袭杀了我部在厄鲁塔亚平原的斥候帐,大蒙骑兵不可能是风原铁骑的对手,这一点几乎整个草原都清楚,除了贺兰部那群古板贪婪的老家伙。等到风原铁骑踏平了贺兰部,科隆真的弯刀就要伸向我们了!他已经叛出了草原大会,而你却还要护着他的儿子!你这不是善心,而是养虎为患!” “科隆真的儿子又如何,那么瘦弱的孩子怎么会是虎狼?”格拉尔摇头,肩头的压力骤然一轻,压在他肩头的手撤开了。 “瘦弱?”传令骑兵微微一怔,脸色随即变得难看起来,沉声道:“你没有见过他的……另一面!” “另一面?”格拉尔眉头微皱。 传令骑兵深吸一口气,严肃道:“你虽然精通医术,但曾经也练过武。那么我问你,如果有一个人站定在原地,举起刀面对一名冲锋的铁游骑,这个人会是什么下场?” “什么?”格拉尔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换个说法,如果你站在原地,面对向你冲来的铁游骑,你们两人同时举起弯刀劈向对方,你会是什么下场?” 格拉尔垂眼看地,仅仅思索了片刻,面无表情地给出了答案,“我的手骨会当场断裂,如果我的刀没有断的话,那他的刀应该砍不到我的脑袋。” “那你可能会胜吗?”传令骑兵不依不饶地问。 “怎么个胜法?”格拉尔一愣。 “站稳在原地,劈断铁游骑的刀,将武士从马背上掀飞!”传令骑兵冰冷地述说着那一夜的结局,可他声音微颤,像是虔诚的信徒与世人传述着武神般雄伟的神迹。 以常理度之,在骑兵的冲锋下,血肉之躯就跟卷起的草团一样不堪一击。但当他在脑海里回溯起少年暗红色的双瞳时,仍然能感觉到那一夜冷月般的冰寒。 “我站定着面对冲锋的骑兵,怎么可能会胜?”格拉尔不可置信地笑了,嘴角咧出的笑意似乎是在嘲笑着面前的人,讥讽着这个不可能出现的结局。 传令骑兵也露出了笑意,仿佛是在回应了格拉尔讥讽的笑容,可他语气却如铁石般冰冷坚硬,“没错,你不可能会胜,但是他可以!” 传令骑兵抬起手臂,目光斜移,遥遥指向格拉尔身后的大帐。 格拉尔浑身一凛,转手向后看去,正好对上了那双漆黑的瞳子。帐帘被掀起一角,孩子就站在帐帘后,目光穿过缝隙将外面发生的一切收入眼底,而他们的声音也随着光线一同涌入帐中。 他可以?可以什么?把冲锋的铁游骑斩落下马吗? 格拉尔不敢相信这个荒谬的事,他紧紧盯着撑起的帐帘,目视着孱弱的孩子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传令骑兵的手已经搭上刀柄,双膝微沉,面盔下的目光凌厉如箭,如同野兽一般就要猛扑向走来的身影。 格拉尔沉重的吐息声惊扰到了迎面而来的孩子,孩子本来一直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而当他抬起头时,格拉尔看不见他脸上有一丝慌张,唯有一种异样的宁静。当孩子再次把头低下时,格拉尔忽然明白了,那种宁静的感觉来源于死一般的寂默。 他好像是默认了骑兵的话,就连当事人都没有否定,那自己凭什么…… “这不可能!”格拉尔脸上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他转身抓住传令骑兵的手臂,压住了后者拔刀的手。传令骑兵瞪大眼睛地对上他的目光,泛升的怒意戛然而止,转而惊讶于后者眼神里传递出来的凶狠。 “这不可能,他连个蛮人的模样都没有,怎么可能胜?” “这是我亲眼所见!不止是我,还有很多人都看见了……”传令骑兵顿了顿,沉声道:“在那一夜,包括汗王在内,所有在场的人都看见了那个孩子展现出来的神力,那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力量,他真的拥有将武士从战马上斩下来的力量。我知道这很难相信,但……但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再跟你多说的了。不管你怎么想,我们都没法否认,这个孩子就是布兰戈德的雏鹰,如果放着不管,总有一天他会像他的父亲科隆真一样掀起战争。今天,我必须带走他!” 天空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 格拉尔感觉喉咙有些干燥,心头的血不知不觉中竟好像凉了下来,仿佛置身于冬雪之中凝望着茫茫白幕,感受覆白原野的苍凉,就像是孩子此刻的内心。 格拉尔转头看向孩子孤瘦的身影,心里不由地想着:也许那个孩子在听见自己的父亲叛出草原大会的那一刻起,心就已经彻底冰冷下来了。 作为草原大会主部的主君,科隆真难道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去哪里了吗? 不是的,那个雄鹰般的男人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儿子去了哪里,他一定也知道自己的儿子将会躺在阿勒斯兰部的铁笼子里,等待着被处死的命运。 但父亲……还是选择了放弃。 格拉尔心里一下沉了下去,默默地迎上走来的孩子,低头对上后者的目光。 “你……”话就在嘴边,可他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很清楚传令骑兵的为人,尽管两人曾经并不怎么对付,传令骑兵绝对不可能拿这种事情说谎。 与格拉尔坚定于白庙的规矩与立场一样,传令骑兵对部族的忠诚和对荣誉的重视,都不允许他针对一个看似瘦弱的少年编出匪夷所思的谎言。 “谢谢你。”阿努拉低头走过格拉尔,低低地在他身旁留下话音,“但我想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弄清楚了也没有用!”格拉尔伸手压住孩子的肩膀,“那是你父亲与汗王之间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阿努拉微微一愣,他和面前这位高大的蛮人并不算熟,甚至只有一面之缘。他感受到了这位白庙后人的善意,可却无暇细究这股善意因何而起。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他垂眼看地,格拉尔看不见他的眼睛,却从孩子的话音里听出了……孤独和失落。 格拉尔心有不解,孩子的失落可以理解,但这种孤独又是从何而来? 失落,每个人在每一瞬间都可以表现出来,但孤独……这是一种需要时间磨砺的情绪,每个人的孤独都是相同的,就好像是孤身一人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走了很远很远,可以身处无尽的黑暗,也可以看见一丝光明,甚至是晴空万里。 纵使沿途风景各异,但相同的是,那条路很长很长,只有在回头都看不见起点的地方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孤独。 阿努拉避开压在肩上的手,径直走向传令的骑兵。 格拉尔杵在原地,与孩子背对,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空荡荡的医帐。他没有再阻拦于孩子与骑兵中间,那道稚嫩的声音里不仅仅只有孤独和失落,还有超越年龄的坚韧啊,白庙有能力、也必须要保护所有人,但他们也必须要尊重每一个人的抉择。 如果他真的拥有武神般的力量,那么这场席卷北陆的战火或许真的和他有关系吧。 这是北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医者,格拉尔·普曼诺柯,第一次感受到帝王的孤独和无助。当他回忆起这一日与年少的帝王最后一次见面时是心有余悸的。 一个得知自己被族人抛弃的孩子并没有躲在角落哭泣,而是越过白庙的庇护,直面向弃子的悲哀命运,就像是被最亲的人从背后推下山崖,孩子收起了软弱,拼命抓住峭壁缝隙中生长的草根。 在悬于高空的孩子眼里,他看见了雏鹰不屈的意志,以及—— 颠覆一切的雄心! 格拉尔无声地笑了,笑自己的无动于衷,又在笑草原上那些大人物们的无知无畏。 传令的骑兵看着缓缓走来的瘦弱孩子,阿努拉一直垂着眼,他看不见孩子的眼睛。可孩子昨夜站定挥刀迎马的狂悖力量,直到现在都让他感到背脊发寒。 他不自觉地将手扶上刀柄,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的孩子。 “我真的是逆贼吗?”阿努拉站在了他的身前,慢慢把双手抬起。 传令骑兵没有回话,默默看着孩子交叠的手,顿时心领神会。他不动声色地将备好的粗绳捆上孩子的手腕,甚至忍不住地不停发力,在白皙细嫩的皮肤下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红痕。 这个看似合乎常理的行为却无法掩盖他对孩子的忌惮,周围看过来的人们都在心底生出了疑惑,这样一个孱弱至极的孩子也需要被捆住双手吗?甚至捆得比一个杀了人的囚犯还紧…… 只有见识过孩子挥刀斩马的武士们松了口气,他们虽然拥有直面强敌的决心,但本能地还是会对某种未知的、强大的力量而感到恐惧。 “阿努拉!”不远处的嘶吼吵醒了人群。 阿努拉循声看去,在那里,一群黑甲武士死死扯着绳子,而被束缚的魁梧青年挣扎着想要往前冲,他在前进,可每一步都很慢,很慢。两人的距离一下子变得无比遥远,中间还横亘着一位黑甲的武士。 “别碰他!有本事……你们把我松开,我们一对一!”姆卜沙怒目瞪向身旁的一名武士,武士没有任何回应,面盔的缝隙里一片漆黑,看不见表情。 阿努拉看见了他额头上暴起的青筋,连忙高声大喊道:“姆卜沙!别过来,我没事!” “阿努拉!”姆卜沙还在大喊,可下一秒便被武士的大手盖住了头颅,黑影将他眼帘笼罩。 “姆卜沙!”阿努拉大惊,就要朝他冲去,可一只铁手突然袭来,是身旁传令的骑兵。 “别动!”传令骑兵压住孩子的肩膀,随即立刻侧身对武士们喊道:“不要伤了他,把他制住就行了!” 压在姆卜沙身上的武士终于缓缓撤开了力道。 “姆卜沙!你别乱动了!我真的没事!”阿努拉焦急地喊道。 姆卜沙嘴里被塞了一个草团,他不再挣扎,可目光却死死盯着传令的骑兵,那眼神仿佛能将人切成碎片。 他看得很清楚,阿努拉手腕上一条条深浅的血痕,那是被绳子死勒的痕迹。但却他并不知道的是,这些血痕大部分都不是传令骑兵造成的,而是两位讲着一口流利的布兰戈德语的武士在昨夜勒出来的。 “把他们带上马!”传令骑兵大手一挥,不顾孩子的惊呼,直接将阿努拉扛在肩上。 武士们没有半点耽搁,粗暴地将姆卜沙平丢上马背,任由黑马的脊骨戳在他的胸腔中。阿努拉倒看着姆卜沙被平放上马背,就像是一条卷布软塌塌地贴在黑马的两侧。 黑马被一名仆从牵来。 “是像他一样平放,还是坐在马背上?”传令骑兵的声音响起。 阿努拉惊诧地扫了骑兵一眼,他从骑兵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善意,虽然不明白后者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看着姆卜沙一脸难受地在马背上蠕动,心底还是有些发憷。 “坐着吧……被那样平放着,感觉随时都会吐出来。”阿努拉说,“能不能让他也坐在马背上啊?” “不行!”远处的骑兵听见了阿努拉的声音,立刻高声回绝,“这小子力气大得像头牛一样,要是放他坐着,这小子使劲夹上马腹怎么办?” “有道理。”传令骑兵点点头,这话也是说给阿努拉听的。 他抬起手,将孩子放上马背,随后自己也跨了上去,两手绕抓缰绳,环护住孩子。 黑马长嘶一声,军骑陆续向南奔去。 “是要回阿勒斯兰部吗?”阿努拉弱弱地问。 “是。”传令骑兵沉声道。 “汗王会拿我祭旗吗?” 传令骑兵忽然一愣,在黑马侧行时险些跌向一旁的帐篷。 “呼!”他一脸后怕地喘了口气,默默地看着身前的孩子。 这孩子原来连祭旗也知道啊…… 他好像能感受到孩子的情绪,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伤感。孩子的话音平淡得像是初升红日洒下来的晨曦,没有对黑夜的恐惧,但又不像晨曦,因为没有日出时对天空的向往。 是死寂。 他的父亲科隆真,被北陆人称为草原雄鹰的男人,在自己孩子身处狮口时选择向狮王宣战。而草原的狮子只需要轻轻一咬,就能将雏鹰撕成两半。 科隆真利用自己的孩子将汗王蒙蔽在草原的安宁中,拱卫北庭的群臣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布兰戈德的主君竟真的狠心将孩子当作棋局中的弃子。就连汗王也想不通,为什么草原的雄鹰会将自己如武神般的孩子送到险地。 难道是为了磨砺未来的苍鹰? 可这样的磨砺,未免太艰难了,让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孩子从敌族的腹地逃脱吗? 绝无这种可能。 驻守这片腹地的,可是当今整片草原公认的第一骑军——铁游骑! 面对忤逆的鹰,草原的狮子不会放过杀死雏鹰的立威机会,用敌族主君的儿子在战前祭旗,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出征仪式更振奋人心的吗?部族的王子被处死于阵前,这对风原铁骑的士气是巨大的打击,科隆真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所以…… “我叫阿努拉,你叫什么名字?”孩子想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多认识些人。 “黎羊。”传令的骑兵在马背上沉默了一阵,最终还是开口。 所以,科隆真绝对不会放着他送入狮口的儿子被敌人架在自己的面前,而阿勒斯兰的骑军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让厄鲁塔亚的雏鹰活着! 他们要让这个孩子活着见到自己的父亲,然后再处死他! 黑影从各帐间涌现,骑兵们渐渐靠拢上来,营门外还等候着数百名铁游骑。 少年帝王在逆风中睁开眼,周围尽是铁甲白刃。仿佛是历史年轮的逆转,是宿命论者的胜利,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这支未来将会效忠于新国的骑兵在伊姆鄂草原上第一次承担起守护帝王的责任。 这是连后世史官们都不禁感慨的命运,上天苍青色的手将最想要杀死帝王的武士拨转到了守护的命运之下。 这一刻,在云端之上,诸天星辰在颤抖中逆行。 中洲和西陆的星相师们不约而同地将观星台上的星境挪向北陆的天空,他们谈论着,带着惊疑和赞叹的语气。 一封封密卷被解档,这一天,世人终于回忆起了星历百年整时的往事,那是悖星第一次出现的时间,是百时制向十二时制的转折点,也是人类文明的诞生之日! 然而,北陆的星相师却无法窥探到星天的奇相,阴云遮蔽了整个北陆,仿佛顺应着帝王的心绪,阴翳而又孤独。 第59章 北庭之殇(五十八) 依马北草原,同样阴云密布。 莫尔湖畔。 黑袍的人牵着马缓步而行走,腰间佩剑左右摇晃,频率与步伐一致,在岸边留下一串齐整的靴印,但很快就被覆盖。 他凝望向湖心,目光深沉像是游湖的旅人般孤独,但身后却有十几人跟随,似乎是他的拥趸。 远方云聚影丛,灰茫茫的天映照在湖面上,描绘出一幅荡漾着灰色涟漪的画卷。可湖面却没有想象中那般阴沉,湖心一片皎洁,宛若月华尽数的倾洒,浓云缝隙中透进来的微光似乎被大地上的镜面悉数吸收,为原本青灰色的倒影增添了光泽。 忽然,镜面泛起涟漪。 似雨点,又或是其他什么惊扰了这片宁静。 黑袍的人身形一顿,扯着战马靠近湖面。 侍从们首戴茅蒲、身披蓑衣跟在他的身后,其中一名青年靠近了他,捧着叠好的茅蒲蓑衣,低声询问:“先生,天已经沉下来了,还是先将雨具披上,免得淋湿了身子。” “你有在草原上淋过雨吗?”曹孝元笑着回头。 “没有。”蓑衣青年轻轻摇头。 “不想试试吗?”曹孝元伸手摘下他头顶的茅蒲,满眼笑意地道:“在北陆,想见到一场雨可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啊。我们来的正是时候,六月七月时是草原的雨季,虽说雨量很小,但一下起来,整片草原都会……” 话音一止,青年抬眼看去。 曹孝元顿了顿,又重新将茅蒲盖在青年头顶,“算了,等你见识蛮族人的骑军,你就明白了。” “先生想要我明白什么?”青年轻声问。 “你会喜欢雨天的。”曹孝元神秘一笑。 青年垂眼低应,又抬头望向天空,先生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这是他在幽北就已经知道的事情,现在到了北陆,这片陌生的环境,先生的话就更加沉重了。 曹孝元看着青年抬首望天的模样,嘴角轻咧出一抹不易觉察的笑。 雨,是天空赐予中洲人的盾啊! 作为一个自小在幽北长大的人,他在少年时期就经常随商队前往关外的马市。 在那一段时期里,他曾无数次见到蛮族的大马从身边掠过,蛮马健硕神武、四肢修长,能够适应各种恶劣环境,一天只需要喝一次水,随意挑选出一匹来,其耐力、速度都要远胜过中洲骑兵的军马。 纵使是两百年前尚处于鼎盛的大虞,也只能依靠冀北的强弩和黑旗铁甲在远处牵杀蛮族的骑兵。那时的大虞帝国立国堪堪五十载,各地诸侯与上京皇族群策群力,集九州之军,倾一国之力北伐蛮族。同时,北陆陷入内战二十余年,各部族的男人还没女人一半多。 因此,中洲的军队才能罕见地深入草原腹地,正面击溃北陆各部的骑军。 但,这仅仅只是个例。 绝大多数的时间里,中洲都处在守势,就连统一中洲诸国文明的大祁赢帝都要举国之力,修筑北境边关,以御蛮骑南下。 何况后人? 翻开历史的书页,可窥一现象。 即,任凭中洲的王朝如何昌盛,都无法找出一支能与蛮族骑军对冲的军队。这是文明类型所决定的,就算是给中洲人上万匹雄马,也无法在农耕社会训练出一支来去如风的骑军。 没有环境,更没有人! 因此,在中洲浩如烟海的文典字录中,“蛮”字不仅仅只是野蛮,也是力量的象征,力量才是野蛮的基石,中洲诸帝无一不对“蛮”嗤之以鼻,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一支如同蛮族般神勇的骑军。 曹孝元曾遐想过,如果有一天,蛮族人打通了北陆的关隘,那中洲该用什么阻挡这股铁马洪流? 纵览全境万物诸事,无非是铁甲强弩、高坚城池和阴诡奇谋。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蛮族人迟早会锻造出足够多的铁衣,他们会绕过坚固的城墙直扑中洲肥沃的土地,至于蛮人不擅长的奇谋战阵……当蛮族大马冲入军阵时,任何战阵都无法阻拦他们的弯刀。 这个问题…… 直到,他前往上京城的兵策府研修战法时才发现,原来中洲历代名将们早已为此做足了准备。 其中,最令他开拓眼界的是一本名为《将心》的兵书,出自祁朝太宰百里骞之手,其中卷二的兵势篇中有一段写得极好: “夫行兵之势有三焉:一曰天,二曰地,三曰人。天势者,日月清明,五星合度,彗孛不殃,风气调和;地势者,城峻重崖,洪波千里,石门幽洞,羊肠曲沃;人势者,主圣将贤,三军由礼,士卒用命,粮甲坚备。 祁将者,仗山关以御北蛮,倚沃土以备战需。善机于变形,巧于设伏,是为地势之军;北蛮夫,居无城郭,诸水草而生,势利则南侵,势失则北遁,原野广碛,足以自卫,蛮骑骁勇善行,日倍于祁兵百里之步,虏猎自养,愈战愈勇,是为人势之军。 祁得地,蛮得人乎,然天势何落? 故边守之道,需避人势,据地而守,顺天乃行。蛮战多骑,则疾争地利,可引江河之水,陷蹄于沼,此为一战; 雨势起,九州壤稀,遇水则化,蛮骑难行寸步,则当顺流击之,此为二战也。” 书毕。 仅仅是指一段古智之言,便道明了蛮族骑军入关后中洲人的应对之策。 蛮族的战马高大健硕,却也更加沉重。 而当中洲雨季来临时,大半的中洲土地都泥泞不堪,草原人的“腿”也会被锁死在宛若沼池的大地里。 中洲的土地可不像北陆草原那般紧凑有力。 念及此处,曹孝元拍了拍身旁的战马,粗糙厚实的感觉溢满掌心,心中莫名安宁了许多。 古人之智,几乎让中洲的军队立于不败之地,这就是他们敢与蛮族人合作的底气啊!无论是马市交易,又或是现在,中洲的野心家们不断地为北陆的雄狮增添羽翼,但同时他们都坚信,囚笼里的狮子永远都飞不出来! “先生。”年轻的侍从唤醒了他。 “怎么了?”曹孝元回神问。 “他们来了。”侍从手指向西方。 原野尽头,灰茫茫的天空下沉了,阴云仿佛要从远方的天际一路蔓延过来。 披着灰麻布的人群像是潮水般滚滚前进,领头的灰袍武士骑着棕色战马,率领着一支数百骑的队伍从灰潮中冲出。 湖波荡漾,晕开的涟漪蔓延到曹孝元的脚边。 “灰衫。”曹孝元低低地说了一声。 灰衫,依马北草原最大的流浪者团体,他们将在约定之日迎接南边来的客人。 “曹先生!”领头的灰袍武士勒住战马,冲客人笑着喊道。“这么多个冬天过去,终于又见到你了!” “牞厷尔首领,五年前马市一别,我们两人还真是许久未见了啊!”曹孝元也笑着迎了上去。 当灰袍武士跃下马时,他瞧见了武士盘在脑后的灰白头发,束发的草绳很普通,是牧民家的女人们最喜欢编织的物件,取材方便又实用。 在他的身后,侍从们好奇地打量着为首的灰袍武士,刀削般的面颊上露出和蔼笑容,挤出的皱纹如同山川沟壑,其宽薄的灰袍下是一件亚麻布的戎衣,而且似乎在两三日前才用茜草染过色,但仍然掩盖不了布面上鼓起的织线。 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朴素得就像是一个普通牧民,而不是常年率领数千人辗转千里的马队首领。 “那些也都是我们的武士吗?”曹孝元望着远方翻涌的灰潮,除了少数列于队首的骑兵外,其余全是步行的流浪者。 “是啊,都是灰衫的武士。”牞厷尔回道。 “应该有三千人吧?”曹孝元不动声色地问。 “骑兵五百,其余近两千。”牞厷尔笑着说,“马队里还有几千个女人和孩子,总要留一些男人守着的。” “您还真是谨慎,依马北草原已经十余年没有发生过大的战事了,甚至连部落间的劫掠都鲜有发生,你让将近一千名好战的武士留守岂不是浪费了他们的才华?”曹孝元也轻笑着回应,不过那一抹浅笑却看得身旁的侍从心底发寒,他明白那并不是先生满意的笑容。 “今天不就要有战事了吗?”牞厷尔大大咧咧地拍了拍曹孝元的肩膀,“曹先生,咱们这一次要干的事情,可比那些小打小闹的劫掠宏大多了,是宏大吧,你们中洲文是这么个意思吧,这么宏大的事情不谨慎一些怎么行?” “宏大吗?算是吧……”曹孝元扯开黑色大氅,从衣衫间隙中取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灰色玉符,“这是燕北侯亲自下令为您雕琢的玉符,中洲虽大,但幽北苦寒,还望牞厷尔大首领莫要嫌弃我北地这番小小心意。” “玉符?”牞厷尔接过这枚巴掌大的玉符,心底暗暗吃惊。 这玉符入手清凉,犹如淌在冰雪一般,其背面整洁明亮,连一丝纹络都没有,宛若一面灰白的玉镜,镜中通透,正倒映着自己苍老的模样。他将玉符翻面,玉的正面雕琢着几顶圆帐,相互交叠,隐隐勾勒出一片营寨的模样。 这玉符正面所雕刻的圆帐图案,不正是草原流浪者们心心念念的家吗! 看到这副图案,牞厷尔只感觉心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是滚烫的血,灼烧着他枯萎的心,老人近乎一生的心愿在这一刻被印刻在玉符上。 这不仅仅是“灰衫”人的理想,更代表了赠予玉符之人的承诺。 “这玉符好精致啊,应该是费了很大的劲才磨出来的吧?”牞厷尔强压着心头的涌动,话音虽落,但目光却始终不曾从玉符上挪开。 “这玉符乃是幽北最好的匠人所雕,曹某倒是没资格说其中是否下了大功夫。” “用心了……”牞厷尔用指心轻轻磋磨玉面,光滑如刃,“相比起平日里在马市换取的那些玉石,上君所赠之礼……可以说得上是人间至宝了。” “侯爷常说北陆人不仅有猛虎之勇,也有细嗅花香的细腻。”曹孝元笑道,“曹某本提议侯爷向您赠一利剑,现在看来倒是在下欠缺考虑了。中洲固然有炼锻利器的匠人,可打造出来的刀剑却没有一把能拥有北陆弯刀的血性,这样的兵器再怎么锋利,也无法让中洲的甲士像北陆铁骑一样纵横冲杀。所幸,侯爷并未听取曹某所言,取一刀剑远来献丑。” 牞厷尔放声大笑,“怎么会!上君的赠礼,别说是玉符刀剑,就是一枚石子也是莫大的诚意!” “大首领喜欢就好。”曹孝元微笑着行一礼拜之,上君是蛮人的尊称,听得出来这枚玉符很讨面前老人的喜欢。 “何止是喜欢啊……”牞厷尔眼波泛起涟漪,即使是阴云遮天,但曹孝元似乎能从老人眼中看见微光。 老人沉吟片刻,终于抬起眼睛,沉声道:“上君真的会支持我们在建立部族吗?” “当然,您手中的玉,便是侯爷与大首领的信物。”曹孝元微笑道,“在南方的亚辛平原上,侯爷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我们的人在马市里可不仅仅只依靠银毫和金元,还有信誉,以天地为证。” “我这儿有一柄刀……”牞厷尔忽然取下腰间的刀鞘。 灰袍武士和蓑衣侍从同时上前半步,在曹孝元微微震惊的目光下,牞厷尔将弯刀塞在他的手里,“我从出生起便没了家,是上一辈的灰衫捡来养大的。没见过亲生父母,也没有过一个安稳的帐子……上君给予我们的承诺,是一个部族,一个家,这是我连做梦都在想的事情啊!” “曹先生,我这一生漂泊,什么都没攒下来,只有这一把刀,是将我养大的阿爸留给我的,跟了我三十多年。虽然不是什么名刀,却是我最珍贵的东西,希望您能亲手将它交到上君手上。”牞厷尔的声音出奇的平淡,没有不舍或兴奋,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位将死的老人历经沧桑之后对世间最后的嘱托 “鹿灵见证,草原灰衫人将全部的诚意献于大虞燕北侯上君,如果有任何欺瞒,就让我们全都死去!”牞厷尔忽然半跪下来,昂首望天,高呼着虔诚的言语。 “鹿灵见证,草原灰衫人将全部的诚意献于大虞燕北侯上君,如果有任何欺瞒,就让我们全都死去!” 灰袍武士们齐齐跪下,昂首望天。 紧随在后的武士们停下了脚步,虽然他们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看见前方的人跪下后,整片灰潮竟从前往后地低了下来,像是滩上的潮水在翻涌中退却。 声浪从极远处不断回响而来。 “鹿灵见证,草原灰衫人将全部的诚意献于大虞燕北侯上君,如果有任何欺瞒,就让我们全都死去!” 曹孝元和侍从们都被这一幕惊住了,一时间竟失了礼数,片刻才想起来去搀扶起灰袍的老人。 在此之前,他就曾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在草原上,能让牧人们活下去的东西有两个,第一个是草原大会的庇护,让他们不再像铁旗时代那样,见到活人就要拔刀相见;第二个就是虚无缥缈的信仰。 而他们口中的鹿灵,是古老的蛮人信奉的神明之一,象征着安和与太平。 “大首领的诚意,相信就连侯爷也会坚信我们的友谊。”曹孝元矮身扶着老人的手臂。 牞厷尔起身,拍了两下曹孝元的手背,随后缓缓转身,高高举起手臂,巴掌大的灰色玉符映入所有武士眼帘,像是从阴云里摘出来的星辰,仿佛能和灰蒙蒙的天空融为一体。 第60章 北庭之殇(五十九) “这是大虞燕北侯上君赐赠给我们的玉符!”牞厷尔翻身上马,高声向极远处喊道。 “在离开营地前,也许你们都不知道这一次出帐是为了什么!或许你们在马市里听说过大虞这个地方,那是在中洲,是中洲人的家!或许你们对中洲人的印象都……不算上佳,但你们要记住,中洲不仅仅只有商人,还有和我们一样的武士!上君,中洲幽北的武士,承诺要帮助我们在亚辛平原上建立起属于我们自己的部落!” 属于我们自己的部落? 离得近的灰袍武士们不可置信地看着老人,人群中甚至有人惊叫了出来。他们是草原的流浪者,是一群被抛弃的、无家可归的人。 但并不是他们想流浪,而是无法摆脱命运,他们也想要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但这真的很难。 草原上已经找不到一寸可以让他们建立家园的土地。在北庭宫的大厅尽头,一幅上百张羊皮缝合而成的地图被悬置在王座后面,那幅地图上勾勒出了整个北方大陆,所有的土地都已经被划分成了一块块线条分明的地界,每一块地界都象征着一个部落,他们隶属于草原大会,是受到牧马军骑庇护的部落。 这也是流浪者们无法建立起家园的主要原因:他们没有合乎法令的土地。 可现在,大首领居然说上君会帮助他们建立家园中洲人要在北陆为了一群流浪者对抗草原大会? 这……可能吗? “现在是时候告诉你们,我们来到莫尔湖要做什么了!” 周遭突然安静,老人的声音如同破晓的利剑穿透了阴沉的天。 “在依马北草原的最南边,马戈河的南岸,出现了一座营帐,是阿勒斯兰的骑军为了游猎所搭建起来的,是临时的!” “我……很感激索尔根汗王给予我们的庇护,他曾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给予我们过冬的粮食和茅草。阿勒斯兰的铁游骑曾数次帮助我们击退草原的劫掠者,如果没有他们,也许我们早已死去。” 听着牞宏尔的话,曹孝元在一旁不由地皱起眉头。但下一刻,又解开了眉锁。 “但是!这并不是出于他们的善心,而是利益!我们每年南下马市换取到的珍宝,有一半都要上贡给阿勒斯兰的贵族,剩下的一半中又有一大半要上贡给北庭宫、上贡给草原大会!这么算下来,我们还能剩下什么?我们的命都是我们自己赚出来的,都是我们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与阿勒斯兰部,与铁游骑和索尔根这些人有什么关系?二十八年前的庇护协议,我们已经履行了,可他们呢?” “他们把我们当羊羔一样戏耍,我们要的庇护不是像狗一样一辈子都在为他们的贵族卖命,而是一块土地,一个部落,一片属于我们自己的家园!这有错吗?” “依马北草原是如此广袤,可他们宁愿留作玩乐的猎场,也不愿意分出一小片草地给予我们搭起像家一样的帐篷。” “我在草原上流浪了一辈子,一生都走在同一条路上,那是一条从北到南、再从南到北,不断重复的路。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用不着引路标,也可以将这条路从头走到尾。现在我已经老了,快要死了,可‘灰衫’还是没有一个能扎住脚跟的地方,连一个像样的……篝火都没有。” “我也想坐在帐篷前,搭起石堆,闻着火烤的粪香,嘴里塞满油腻的肉脂。春天带着羊羔去草原放牧,夏天在草地上听着獭子的叫声,秋天和女人们一起织被褥,冬天一起在温暖的帐子里听外面刮过的风。” “可我已经老了,这样的愿望早就没那么强烈了。但你们不同,今天能来到这里的你们,都比我要年轻。你们的人生不该重复在那条南来北往的路上,不该永远流浪在这片寒冷的土地上,更不该只是为了一时的安逸而放弃建立新家园的理想!” “现在,一个机会摆在我们面前!一个亚辛平原上建立新家园的机会,那个地方你们都去过,甚至有不少人曾经在那里有过部族。这样的机会你们……要不要?!” “要!” 人群中有人立刻高呼起来,似乎是预谋已久的捧场。 “在南边,索尔根将会仓惶地从大营里出逃。而我们的盟友,东部草原的风原铁骑,北原的北甲骑都已经在路上了。我们要做的就是拖住索尔根的骑军,这就是我们为新家园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拖住索尔根的骑军? 欢呼声戛然而止,几乎所有武士都愣在了原地。索尔根是当今草原的汗王,而他的骑军……不正是赫赫有名的铁游骑吗?拖住铁游骑? 这是要做什么? “怎么,怕了吗?”牞厷尔并没停止话音,随着原野突然的寂静,他的声音在这一刻更显洪亮。 怕?怎么会呢,畏惧是任何一位蛮族武士所无法容忍的劣性。 出于本能的,任何人都会有畏惧的东西,但蛮人好勇,无畏、无惧是他们从血脉里继承下来的东西,足以克服大多数出于本能之后的恐惧。 武士们看向他,眼神里透着淡淡的怒意。 “想想你们帐子里的女人和孩子!”牞厷尔毫昂首高喊,不在意众人的目光。 曹孝元就站在他的身后,只感觉马背上的老人在这一瞬笔直的仿佛撑起了整片天。 “将草原的汗王视为敌人,这很可怕很艰难。我也和你们一样,也会感到害怕!但,阿勒斯兰的牧人食言了,他们答应给我们的土地,让我们建立自己的部落,但他们却背叛了他们自己定下的誓言,他们背叛了我们!” “难道我们连抗议的勇气都没有了吗?连站起来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了吗?还是说,你们打算一辈子就过着跪在地上乞求他们的生活?” “你们是这么打算的吗!”牞厷尔的声音透过大地和天空,就连远方的鸟鸣都仿佛是给予他的回应。 “不是!”群情激愤,灰衫的武士们甚至拔出了刀! 刀光如海波般粼粼浮闪,看得蓑衣侍从们心底生寒。 “正因为我们要面对的敌人是汗王,草原的狮子!我们才有资格在北陆的历史上将名字留下!” “现在,我们是灰衫,草原的流浪者!但在未来,我们一定会留下属于自己的名字,那是一个部落,一个新的家园,同样的叫作——灰衫!但不同的是,我们不再是流浪的灰衫,而是立足于草原大地的灰衫。正如伊姆鄂草原的阿勒斯兰、厄鲁塔亚的布兰戈德和楁索沃草原的贺兰部一样,历史一定会记住我们,亚辛平原的灰衫部!” “亚辛平原的灰衫部,就是我们的未来!” 人群依旧寂静,曹孝元就站在后面,忽然感觉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胸口冲出来。 来了! 那股悸动,仿佛是一幕已经排演好的话剧,在英雄振臂高呼之际,台下的众人唯有欢呼与掌声相赠! “灰衫!灰衫!……”不知道是谁先大喊了一声,整片天空都开始躁动了起来。 草原在震颤,人潮翻涌了起来,鼎沸的人声从近及远又由远向近,不断在原野间回荡。 震耳欲聋! 中洲来的侍从们忍不住捂紧耳朵。 曹孝元笔直如剑地面向马背上的老人,浓浓的敬意油然而生,甚至想要挥舞起手臂为这些蛮人欢呼。他不再怀疑蛮族人的决心,甚至感到一丝恐惧,好像是要后悔与这些在他看来有勇无谋的大个子合作。 就连一个流浪者团体都能有如此凝聚力,更何况是那些大部落呢? 他感觉自己似乎低估了北陆的蛮人,在今日之前,每当他想到北陆时,脑海里永远都是蛮族人怒海狂潮般的骑军,以及愚蠢行径后的暴怒;但在今日之后,他觉得自己也许会在对北陆的印象中再添新笔——无比强烈且真实的归属感。 这是一片中洲人永远无法征服与同化的地方。 中洲的先辈们无法依靠强弓劲弩将界碑立上北陆的大地,转而选择以更为成熟的文化和商业作为军队,深入北陆的方方面面。 曹孝元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脸色有些苍白。这是他人生里第一次经历战争,不是在熟悉的地方,而是在遥远的北陆深处。 这位中洲的顶级谋士低估了蛮族人对战争的渴望,这片古老荒芜的大地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横跨四野的战争了。作为这场战争的策划者之一,曹孝元自认为早已对迎接这场盛宴做足了准备。 然而,战事未启,仅仅只是数千人的呐喊就几乎摧毁了他心灵的壁垒,一座为战争而筑起的营垒。 正在他失神之际,有黑鸟划破长空。 “先生!”青年侍从惊唤一声。 曹孝元瞳孔瞬间聚焦,猛地转过身向南方望去。阴沉的天空下,成群的黑鸟向他们飞来,他看得清楚,红嘴、黑羽,是厄鲁塔亚草原上独有的红嘴山鸦。 布兰戈德武士将这些黑色的信使偷渡到了草原的中心,所有潜藏在暗处的棋子都在等着黑色的信自天空落下。 牞厷尔也看到了南方天际线上出现的一抹黑影,面颊被翻涌的血涨得通红。虽然他并没有看清楚是什么,但通过曹孝元及侍从们的反应,就足以作出了判断—— 履约之时到了! 一时间,以伊姆鄂草原为中心,四方原野上暗潮涌动。其中一股暗潮,正是这群汇聚在莫尔湖畔的“灰衫”武士。 “先生,是山鸦,计划成功了。”侍从的声音突然有些沙哑,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喉间,连同呼吸声都开始急促了起来。 “远没有成功,这只是开始。”曹孝元满脸凝重地说。 “曹先生!”牞厷尔高唤他。 曹孝元偏头,两人四目相对,他冲马背上年迈的武士点了点头,武士颔首回应。泛黄的马鞭高高扬起,所有武士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们的首领身上。 牞厷尔挥舞着马鞭,高喊道:“出发!在索尔根回到阿勒斯兰前截住他!”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丝毫不像是一位年迈老人该有的气势。骑兵们纷纷上马,徒步的武士卯足劲开始奔走,仿佛是洪水从开闸的大河域倾泻而出。年迈的武士一马当先,其他人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 一时间,骑军风烟如龙,蛮族步卒从尘烟里切出。 红嘴山鸦低掠而过,上一秒还在迎接着出征的武士,而下一秒便与他们擦身而过。 马蹄渐远。 曹孝元和侍从们目送着“灰衫”武士远去。 虽然不知道其他人在想什么,可曹孝元只觉得有股火在自己的心头燃烧了起来,他并不清楚这股悸动究竟是因为无法平静于蛮族武士震荡原野的呐喊,还是因为对亲临北陆战争的渴望。 总之,他在那一瞬间胆怯了。 他的手里紧握着牞厷尔的弯刀,泛黄干裂的鞘皮在他的掌中被磨出了声音,皱巴巴的很难听,可他听起来却并没有感觉到不适,情绪反而与这个干瘪紧皱的声音遥遥呼应。 紧张、渴望,以及一丝对死亡的恐惧。 “先生,我们也该出发了。” 侍从开口,唤醒曹孝元的神思,依马北草原上流浪的武士在后者眼中已经变成一线苍黄,武士们渐渐隐没在灰暗的地平线上。 他沉沉地吐了口气,意犹未尽地望着远方。 “走吧。”曹孝元低低地说了一句。 没有人回应,气氛凝重似阴云从天空沉下。他们戴茅蒲披蓑衣,等待着大雨撕开浓云,可直到他们也消失在天际。 雨,也不曾来过。 第61章 北庭之殇(六十) 青旗林立,天地的尽头阴影攒动,肃杀之意如刚出炉的铁刀一般从武士的目光中流出,通天的火光似潮水般在原野漫开。 为首的武士策马而行,面容刚毅,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灰蒙蒙的旷野。数不尽的青马铁甲披着布袍,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汇入这股青潮之中。 交汇后,骑兵们放缓马步,缓缓地跟在骑军之后,像是原野上闪烁的红色光斑聚集在一起,如燃烧的箭镞向西而进。 他们骑乘厄鲁塔亚的青马,披着风原铁骑的军章。 他们从厄鲁塔亚平原而来,越过亚述草原,四散在伊姆鄂草原的东部。 他们在游荡中看见了低掠而过的红嘴山鸦,遵循着苍青雄鹰旗下的约定,扶起盘地的青马,追随着山鸦留下的痕迹来到这里。 红嘴的山鸦们也看见这些外来者,尖啸着回应。 时隔五十五年,伊姆鄂草原上终于再一次迎来了东部的骑军——风原铁骑。 上一次杀入到北庭宫的东部骑军是阿勒斯兰的铁游骑,他们在这片土地上逆势击溃了牧马军骑。而这一次,攻守易势,汗王索尔根高坐于北庭的大宫里,铁游骑盘踞在北陆的中心,阿勒斯兰人等候着叛逆的到来。 但这一天,来得太过突然。 “将军,快到了。”青马武士提步至阵首,策马于为首骑兵的身侧。 “嗯。”雷虎轻应了一声。 “将军?”武士眉头微蹙,眼里透着几分担忧。 “什么事?” “没觉得这一路太顺了吗?”武士扫过四周,空空如也。 雷虎默默地点了头,却没有多说什么。 虽然伊姆鄂草原极其辽阔,就是化作飞跃云端的苍鹰也无法一览究尽,任何一个部族想要彻底掌控这片草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这里毕竟是黑鬓马的家园,铁游骑的规模想要巡防整片草原不是难事,他们是阿勒斯兰的眼睛,汗王对伊姆鄂的掌控虽达不到极致,但却从未松懈过。正如那名骑兵所言:这一路太顺了。 顺利得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 见将军没有回应,武士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地道:“将军,虽然我部的武士们都有隐匿成流浪者或偷猎者,但……伊姆鄂草原平白多了几千人,铁游骑不可能没有觉察。” “觉察了又怎么样?”雷虎与武士对视一眼,目光透着一丝狠意。 武士眉头微蹙,面盔下没有回应,只有低低的鼻息。 “并不会怎么样。”有声音从身后传来,“铁游骑发现异样后,他们的巡骑会上报给十骑长,十骑长又要报百骑长,再到统领。身为统领,并不是所有异样都要直接上报给索尔根汗王。为避免做无用功,他们会先吩咐下属的骑兵探明情况,再根据情况进展的程度决定是否上报。如此一来,短期内任何有异样的信息都会军队内空转。” 那声音顿了顿,又继续传来。 “草原上有千千万万无家可归的牧人,突然有几千人涌进一片地方的事情并不是没有出现过,就算铁游骑的巡骑发现了有风原铁骑混入了伊姆鄂草原,阿勒斯兰人也不会选择立刻停止游猎。草原大会的约定一直都是他们所推崇的东西,没有见到我们的刀刃,他们不会做出任何违反约定的事情。” “另外……索尔根汗王的勇气并非只是说说而已,其神勇就连我们中洲的将军都钦佩不已。这是阳谋,当汗王的问责传达到布兰戈德部的大帐时,恐怕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武士扭头向后看去,一位身披布袍的骑兵靠了上来,还不等他呵斥,布袍骑兵便卸下了面盔。当武士看清骑兵的长相后,话音顿时卡在喉间。 “中洲人?”武士惊疑一声。 “正是。”骑兵微微一笑,他的面颊相比草原牧民要细腻得多,没有生于荒野般的粗犷,更多的是一种整体上的和谐感,笑起来让人觉得倍感亲切。中洲人笑起来一向如此,大多都比较亲切。 但蛮族人并不喜欢看见中洲人的笑容,因为在草原上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当你对一位中洲来的商人露出笑容时,他也会冲着你笑,然后把手伸进你的钱袋子里,并教会你如何体面地空手而归。 “你是?”武士并没有退让,而是缓了缓马步,横在中洲人与雷虎之间。 “在下大虞右北平郡守参事、燕北侯钦使宁淮,请见雷虎将军。”骑兵在马背恭敬地行拜礼,垂首等待。 “碖坷,让他上来吧。”雷虎淡淡地说。 “是。”武士扯开缰绳,恶狠狠地扫了骑兵一眼,最终还是让出道来。 宁淮策马往前,路过武士时不忘笑着点头致意。 “参见将军。”宁淮再次一拜。 “不用做这些,北陆没有这种规矩。”雷虎摆摆手。 “中洲有,宁某不敢怠慢。”宁淮抬眼,歉意道。 雷虎没有停马,只是默默地望着远方,而宁淮就在一旁策马跟随。在他们的身后,整支骑军愈发凝实,清一色的灰袍、青马。 无形的肃杀之意渐渐荡开。 宁淮终于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身后翻涌如潮的骑军,目中平静逐渐消散,肃杀的气氛压抑得让他不由地一阵心慌。 临阵之军,这是很多人一生都难以见到的场面。 北陆的战争,要远远多过中洲。大虞军队的出营大都是操练和演兵,极少有像蛮族骑军那般充满杀气的军队。换而言之,中洲已经和平太久了,大虞军队戍守的边疆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血与火了。 沉默地前行中,山鸦的身影也渐渐稀少,给阴云腾出了空间。 “将军,山鸦已至多时,就要过约定的时间了。”良久,宁淮低声提醒。 “再等等。”雷虎收回目光。 宁淮眉头微蹙,心觉不妥,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回首再一次扫过身后的骑军,感觉到的却不再是摄人心魄的肃杀之意,而是浓得散不开的沉寂。 像是赴死之人最后的感伤。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踏上这片本不属于他们的土地是为了什么,也都清楚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铁游骑,草原近五十年来最强大的骑军。而他们只有不到三千人,单单只是对比就让人感到一丝绝望。 另外,这些骑兵几乎都不知道他们还有盟友,他们都以为是要孤军面对铁游骑,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还有谁将要和他们一起面对汗王的拥趸。 “将军是打算等贵部的盟友们与铁游骑厮杀了之后再去收拾残局吗?”宁淮语气渐寒,毫无顾忌地道。 “你们的谋划中……也有算到北原大乱?”雷虎面无表情地问。 “北原之事的确超出了我们的预期,这是我们谋划不力,但蒙尼尔主君的诚意仍在。”宁淮说,“不减分毫。” “诚意?”雷虎面色一抽,冷冷地说,“他答应我们的三千北甲骑已经全部撤回叶尼赛平原了,我可没有看到他的诚意在哪里?” “北原的狼群不正是蒙尼尔主君的诚意吗?”宁淮微笑道。 “狼群?呵!”雷虎脸上挂着一丝愠怒。 “还请将军以大局为重,蒙尼尔主君对此番谋划的期盼不亚于我们任何人,北原之乱是我们都不愿看到的局面,若是不及时遏制,巴尔瓦盖部南下的路线将被逆民切断,甚至是……雪狼骑的反咬。” 听到雪狼骑,雷虎不禁沉默了下来。 雪狼骑,草原大会六主部之一卡瓦绛戈部的本部骑军。 卡瓦绛戈部是六部中最古老的部落,甚至可以追溯到草原大会成立之初,迄今为止至少有310年的历史。其地处北原东部的冰狼原,本部营寨建于穆羊河河畔,河水从中心将营寨切成两半,是一条贯通整个北原的长河。 北原东部,就草原大会主部的分位而言,这个位置西临巴尔瓦盖部,南接布兰戈德部,而东面和北面分别是东野山脉的北原雪山。 “将军常年与雪狼骑打交道,定然比在下清楚其中利弊所在。”宁淮说。 雷虎眉头微蹙,本想要继续抱怨巴尔瓦盖部的决定,可转念一想却又无从反驳。 若是在此之前,两部对卡瓦绛戈部是合围之势,外围所设立的明哨暗哨几乎锁死了雪狼骑的所有路线,任何风吹草动两部都能快速收到,以此做出反应。 可一旦北甲骑和风原铁骑与铁游骑开战,那么他们的本部都将暴露在雪狼骑的铁蹄下,就算有斥候的信息,他们也难以及时从对阿勒斯兰的战争中抽身,其中的风险不言而喻。 宁淮见其一言不发,也不在意,轻笑着继续道:“不过将军也不必过多担心,卡瓦绛戈部是草原上最古老的部落之一,其存在可追溯到草原大会之前。如此长久的部落,其族民想来是有超乎常人的谨慎,因此……只要我们能在伊姆鄂草原上截杀住汗王的马队,冰原的蓝鬓马就不会离开穆羊河半步,甚至会进一步履行我们与他们的约定——出兵依马北草原。” 碖坷策马在一旁,听得有些心悸。 “将军,是到要全力以赴的时候了。”宁淮压低了声音,认真地道:“布兰戈德在我们中洲文里是鹰的意思,科隆真主君亦是如雄鹰般的男人,当我们向他阐明此行责任之重时,他毫不犹豫地就提起了您的名字。贵部的主君大人告诉我们,您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您的冷静、坚韧正是我们最缺失的部分!” 雷虎脸色微变,垂眼似在思索着什么。 “将军,我清楚您的顾虑,风原铁骑的武士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是贵部最珍贵的资源,我也与您一样,都不希望他们任何一人有所损伤。”宁淮长叹一声,其捶胸顿足之态就连碖坷都看得目瞪口呆,“可遗憾的是,由于大虞皇族的禁令,侯爷无法派遣军队与贵部并肩作战,但我们已将幽北、冀安两州最好的甲胄尽数赠予贵部,燕北侯府与鹰部的关系已经达到了三关内外千年来罕见的诚善。” 宁淮再次长拜一礼,抬首后却不再多言,而是等待着蛮族将领的回复。 雷虎回头直视他的双眼,轻轻将盖在腿上的面甲提起,缓缓嵌入铁盔。 宁淮正对着他的目光,却是毫不避让,眼神里没有了中洲谋士固有的沉静,而是多了几分蛮族人才有的狂放。这位中洲的文人竟被蛮族武士的眼神所感染,对战争的渴望压过了畏惧和忌惮。 他们要启程了! “摘袍!”雷虎放声高喝,翻手将肩扣扯下,布袍被扬在空中。 没有想象中的呼喝,唯有火光闪烁而后熄灭。 风原铁骑的武士们齐齐摘抛布袍,原野的青潮顿时消失,被一幅麻黄色的大幕盖在底下。 “起势!”他喊出了蛮族骑军最古老的奔袭战法,未见敌而马步先起。 风原铁骑从遮天的黄幕下切出,如尖刀般刺入草原的中心。 “回去吧中洲人,这不是你们的战场!”蛮族将军在俯身前留下了一句话。 宁淮紧紧扯着手里的缰绳。 话音之后,厄鲁塔亚的青马从他身旁鱼贯而过。无人高呼,唯有马蹄声的震荡不绝于耳,他的手就要拉不住胯下狂躁的烈马,连同他的心也要从胸腔脱离,奔赴向荒芜的战场。 马蹄声渐细,宁淮终于清醒,目光紧锁在远处翻腾如龙的尘烟中。他在颤抖中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直到压住了远处余留的马蹄声。 然而,他内心的躁动依旧无法平息,有哪个马背上的男人不渴望在金铁交鸣的沙场纵驰奔腾,可正如雷虎临行所言,那里并不是属于他的战场,北陆的草原还不是中洲人可以主宰的天地。 宁淮用力扯开甲胄领口,呼吸终于顺畅了。 “北陆蛮骑,皆天下骁锐。这关外,终究是没有我们容身的地方啊……”他策马回首,马步踏过散落的布袍,目光遥遥指向阴云下的东方。 第62章 北庭之殇(六十一) 伊姆鄂草原,马戈河南岸。 营门前,人头攒动,狮首旗林立四方,旗面狮瞳似乎有暗红色的流光溢出,随着飘动的燎光不断闪动。两匹雄壮的黑马拉牵着一架四轮马车,锦袍的北庭近侍策马护卫左右。 马戈河帐的铁游骑已经在营门口等候多时了,直到马车越过营门,骑军中才有骑队陆续切出,率先奔向南方。 马车出现,也就意味着可以出发了。 漆甲黑面的铁游骑催马而来,近侍们扯着缰绳向左右分开,让出了一条通往马车的道路。 “汗王。”黑甲的骑兵缓缓迎上马车旁年迈的武士,面盔下传出厚重的声音,正是可戈将军。 “都安排好了吗?”汗王面无表情地道。 “是,我们在这里留下了两千铁游骑负责护送马匹和族民,也安排令骑加急返回大寨,调集两万奴隶即刻启程来收拾这边营地里遗留的帐篷和其他物件。” “那就出发吧。”汗王点点头。 “是。” 可戈应了一声,冲不远处的三位铁游骑统领摆了摆手,三人心领神会。 随着手势落下,军令击鼓传花般传向整支骑军,营门外顿时黑潮翻涌,喊喝声此起彼伏,铁游骑与北庭近侍乱中有序地向南开拔。 军中的巡骑四散开来,一马当先奔向归途中的高坡。 这是一种行军习惯——探路,蛮族骑军在行军时往往会派出小股精骑,先行查明前进路线周围的情况。 原野的高坡是最佳的观察位置,能够了望四面的一草一木。 “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吗?”可戈再次靠了上来,低声问道。这位铁游骑的大统领在得知要立即归寨的命令后,是一刻也不敢停息,从午时开始安排诸项事宜,直到现在他才有机会询问起具体的情况。 汗王沉默了一会,微微摇头,“科隆真选在我们游猎的时间反叛草原大会,肯定还有后手。他不是一个莽撞的人,能做出如此决定,一定有什么原因是我们不知道的。游猎的时间我在半年前便向各部发函。如今想来,科隆真至少都已经谋划了半年之久……一定还有什么事情是我没注意到的。” “后手吗?”可戈喃喃道。 “草原的土地和奴隶还远远没有分完,我们六部在明面上也没有不可扭转的矛盾,科隆真为什么会反?”汗王看了他一眼。 可戈沉吟一阵,眉锁忽然一松,似乎想到了什么,惊呼道:“那个孩子?” “孩子?”轮到汗王皱眉头了。 “有骑长与我说,科隆真的儿子昨夜一刀就将一名冲锋的武士斩落马下,我本来只是把这事当作笑话来听,但……昨夜负责巡守金帐的武士都是这么说。”可戈犹豫一阵,“我在篝火大会上见过那个孩子,瘦小得像只绵羊一样,怎么可能有那样强劲的臂力?” “没什么是不可能的。”汗王挥手打断他的话,“他在把我部武士斩下马之前,还杀死了两个乔装成北庭近侍的外族武士。” “啊?”可戈顿时愣住,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画面,羸弱少年挥刀劈砍,直面比远比自己高大的蛮族武士。那画面就像是一只羔羊把绵软的蹄子踩压在雄狮的身上,用食草的细齿咬开狮子的喉咙。 绵羊杀死雄狮,或是恶狼? “你知道他用什么武器杀死那两名武士的吗?”汗王问。 “什么武器?” “没有武器。”汗王冷笑一声,“他徒手就把两个武士打死了,一各整只臂骨被打碎,另一个腹部被开出拳头大的血洞,就像是被一根木棍捅穿的伤口,但我们翻找过了,周围连一根带血的棍子都没有。血都在他的拳峰上!” “这……”可戈被惊得说不出话来,手掌不自觉摸上腰间的刀柄。 汗王忽然叹了口气,悠悠道:“别忘了,他身上流淌的是科隆真的血,草原的雄鹰可生不出绵羊般的儿子!” “他对您出手了?”可戈杀气一现。 “我?” “如果他真的有这么强大的力量,科隆真不会让他出现在这里的,除非……他冲你来的。”可戈虚手比刀,目光一瞪。 汗王愣了一下。 “可他真的没有半点蛮族人的模样。”可戈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眉头又锁在了一起,喃喃自语道:“那孩子就跟阿木尔一样,安静得像只羔羊,这怎么可能呢?” 汗王回过神来,拍了拍可戈的肩膀,“你难道忘了,那个时候的科隆真也像这孩子一样,安静得让人觉得没有一点野心,蛮族人的野心是连豺狼都闻得到的啊!直到他把布兰戈德主君的头颅砍下,我才感觉到他的野心,就算他的几个哥哥不杀他,他也会杀了他的兄长们,因为他从来都不只是为了活着,而是要活着坐上那个位子。” 可戈沉默不语,他从汗王的声音里听出了遗憾的情绪,但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汗王会为自己的敌人感到遗憾。 他觉得是自己听错了,可是在汗王遇见他,要他追随之前,就已经和布兰戈德的主君科隆真相识了,但两人之间的故事现在已经没人再提起,或者说是没人知道了。有时,狮子般的男人会在闲暇时也曾说起过自己的过去,回忆之余也不忘感慨过去经历过的艰辛,可……他自述的往事里,却总让人觉得缺少了什么。 可戈好像明白缺少什么——狮子的雄心成长的经历啊! 汗王从来没有提及过自己在年少时是如何与科隆真相识的,又一起在阿勒斯兰部里经历过什么,从来没有。可戈只知道,他们曾是好友,又一起流浪过草原,最终回归各自的部族。 两人沉默了片刻,彼此各有心事。 马蹄声渐起,杂乱却又饱满,让人听着完全生不出半点厌倦。 “对了,那个布兰戈德部的青年呢?”良久,汗王想起了另一个布兰戈德的少年,“就是徒手杀了一头熊的那个。” “已经派人绑起来了,就在骑军里,科隆真的儿子也在。”可戈目光扫过身侧的骑军,辨清了各骑队所在,最终指向一处,“在那边。” 汗王循着看去,却只有尘烟和一片漆黑的军潮,他默默地收回目光,沉寂了下来。 可戈也收手,安静地策马护在汗王身侧。 骑军的行军速度并不算快,主要是因为阿木尔的车厢,就算有四匹伊姆鄂的黑马交替牵运,也无法达到骑军正常的行军速度,护卫的武士们也都百无聊赖地交谈起来,骑队内、各骑队之间有说有笑,全然没有人顾及到阴云下掠过的山鸦。 行军许久,走了几十里路。 天空更加阴沉了。 “父汗。”车厢的帘子被掀起一条缝,侍女们跪在厢内,为男孩撑开帐帘。 “怎么了?”汗王就在一侧,偏头看去。 “我们还要多久才可以回到部族里?”阿木尔问。 汗王思索片刻,回复道:“明日午时后。” “明日午时……”阿木尔微微沉吟,不解道:“那不是要七八个时辰吗?我们从部族里到马戈河好像还不到五个时辰。” “嗯,马戈河与我部有三百多里的路,绕过几个草坡,剩下的就是一马平川的草原,骑军缓行也就五个时辰的马步,但你还要考虑休息的时间。”汗王耐心地道。 “休息……”阿木尔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这天空阴云密布,倒是让他忘记此刻已经入夜了。 “傻孩子,行军的时间可不是简单的路程与步力的算式,需要考虑的东西很多,尤其是辎重和马匹。草原已经不如以前那么安静了,这些事情等到以后你亲自行兵作战就会明白了。” “父亲,真的要打仗了吗?”阿木尔低着头,“我听护卫们说早晨在东门外有我们的斥候抱着军旗回来,那就是要打仗的意思。东面有两个主部,布兰戈德部和贺兰部,是他们的军队要打来了吗?” 汗王沉默了一阵,看着还没有成年的儿子,心底忽然犹豫了起来。 自从三年前那次游猎之后,他就升起了让小儿子承继的想法。于是,阿木尔的童年几乎就是在北庭的议事厅里度过的,文士们在那里为这位五王子讲学,将领们在那里汇报骑兵演练的战法,每次结束后都会有老统领留下来给他解释兵册。 这很累,就是一个成年蛮人恐怕也难以忍受这样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蛮族人狂放得像是草地上奔跑的马儿,锁在笼子里是要死的。 父亲最终还是坚定了下来,雄狮的孩子如果胆怯,又如何能震得住整片草原。 “阿木尔。”汗王轻唤了一声儿子的名字,声音却有些沙哑,“你要记住这一天,北陆蛮族武神的战斧又一次劈在草原的大地,草原大会时隔五十五年要再次分裂了。” “是。”阿木尔乖乖点头。 “五十五年前,你的爷爷塔烈汗王率领着铁游骑击败了当时草原上牧人们公认的最强大的两支骑军——漠西铁骑和牧马军骑。在那个时代,伊姆鄂草原并不是我们的家,阿勒斯兰人最早都是厄鲁塔亚平原的孩子,那是北陆东部最广袤的土地。” 汗王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眼中倒映着四起的火光。 阿勒斯兰的武士们高举着火把,在漫无边际的荒野上点亮起一束光。 周围忽然安静了些,骑兵们聆听起了年迈武士所讲述的故事,渐渐深陷其中。汗王的声音随着风在蹿升的火苗上荡开,悠悠鸣彻在众人耳畔。 “阿勒斯兰和布兰戈德曾经是厄鲁塔亚平原上最大的两个部落,我们邻贴着亚述草原,那是北陆上罕见的一片沃土,能养活几十万只牛羊;而他们则背靠东野山脉,那是草原母亲最广阔的怀抱,一片听起来就充满生机的地方。” “不过,当年的厄鲁塔亚平原很乱,我们的铁骑兵和他们的风原铁骑每天都要顺着马戈河冲向对方的军帐,为了争夺这条河在平野的上游,两部都死了很多人,河水里流淌的血甚至能向西边逆流。除此之外,在平原的其他地方也在打仗,大家你杀我我杀你的,附庸大部落的小部落被杀干净了,残存的人又组成新的部落,或加入我们、或加入他们,又或是直接把刀砍向我们两个部落的武士。” “后来啊,大家都杀不动,骑兵们见到对方都会不约而同地放缓马步,弯刀对碰几下便兜个圈子折返回去,可各部的贵族们不愿停战,他们抢了很多奴隶,也失去很多奴隶,总的来说还是越来越多,只不过他们并不会满足。” 汗王忽然顿了顿,阿木尔好像听见了父亲的冷笑。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的父亲、你的爷爷塔烈汗王,哦对,当年还不是汗王,只是阿勒斯兰部帐内第二贵族的少主。他当年为了结束这场战争,独自一人前往厄鲁塔亚平原深处,在东野山脉的山脚下见到了另一位草原的英雄,布兰戈德的王子,提冯索。” 两人一见如故,在大山脚下聊了很久,甚至谈起了彼此的理想。从白天到晚上,扎帐子、烤牛粪、饮马戈河流淌的血水,一直聊了好几日夜。在此之后,厄鲁塔亚平原上真正有贵族为停战发声,有无数人选择追随他们,成为他们麾下的武士。” “阿木尔。”汗王看向儿子,后者点了点头,他沉声道:“记住一句话,当和平无法被维系的时候,渴望战争的武士会成为人们心中的救世主;而在战争持续到令人厌倦之时,呼吁和平的人将收获无数拥趸,这是王权,真正的王权。” “是。”阿木尔惊愕地看向父亲,心口有些发颤。 “打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害怕打仗。”汗王摸了摸他的脑袋,靠在他耳边低声说。 “是。”阿木尔木愣地点头,只感觉口干舌燥。 “这路还长。”汗王轻声道,“先回帐子里吧,草原要入夜了。” “是。”阿木尔点点头。 汗王回首,望向四周的骑兵,周围无人言语,只有马蹄声哒哒作响。当他再回首,却见车厢的帷帘正被悄悄放下。 不见夜枭飞掠长空,似没被惊动,骑军静悄悄地在黑夜里行进。 良久,拱卫四周的近侍中传出一些骚动,低低的话语声后,近侍们分裂出一条缝,铁游骑从马缝里切了进来,策马至车厢旁。 “汗王!将军!” 汗王抬眼看去,挥手道:“什么事?” “第三个壶的水都已经在下层,到要扎帐的时间了。”铁游骑翻手从马侧取下铜壶。是计时的滴壶,内分两室,隔层裂一小孔,上室灌水从孔隙滴至下室,以此来衡量流逝的时间。 远古时期,古人已知春夏秋冬,知四季一循为年,虽然无法精算时间,却也知以月相辨别一季轮转。于是,有先贤开始注意周天万物的流逝,以此来寻找时间的规律——他们发现了水落滴石的节奏。先贤以水滴三声为秒,一百八十声为分,两万一千六百声为时辰。 由此,时间便从年月日辰精细到了时分秒,所有人都可见微知着,彻底打破了先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模糊生活概念,让人们有了循时而作的观念。 透着火光,汗王看清了武士手里的滴壶,是一个定时辰的滴壶。 他犹豫了一下,默默地盯着铜壶。 这时,可戈靠近了些,低声道:“汗王,这里离营寨还有四五个时辰的路程,军骑们都只备了一匹战马,再加上连日游猎,大家都有些劳累了。” 汗王沉沉地点下头,偏身对铁游骑道:“传令旗官,即刻率轻骑在百步的地方扎营!” “是!”铁游骑高声回应,就要转马首而去。 火光在狮子眼中骤然放大、 汗王突然抬手压住了他的肩膀,铁游骑大惊,可却挣脱不开。 骑军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是武士们的低语,嘈杂渐渐压过了风声,他们的话音越来越密,如同夏夜的蚊虫一般令人感到心慌。 第63章 北庭之殇(六十二) 火光渐起,灼上浓云。旷野仿佛被坠入湖心的石子打破了平静,涟漪在暗红色的湖面晕开,低沉的震动似石子在湖底的对撞。 余音入耳,惊动了停马在高坡上的武士们。 “怎么回事!”汗王沉沉地问。 “我去看看。”可戈面色凝重,马首一转便要扎进人堆。 “嗯。”汗王微微颔首,面色如水般沉寂。 战马昂首高嘶,掠过火光黑影,快马的人来到了一处高坡。 可戈的目光跃过林立的火种和军旗,遥遥落在远北。微光从西北面亮起,散落在狭长的天际线上。短暂的眺望,可戈心头顿时升起一股不安的情绪,在点点微光中,他感受到了后方浓郁的阴暗。 那些暗红的微光似乎是举着火把的人,几十道微光,几乎铺满了远方的天际。 远北的人不断迫近,已近在眼前。 “拉住马绳,原地待命!拉住马绳,原地待命……”可戈立刻做出了反应,反复高喊了几声,喝令本阵骑兵原地驻足。 “拉住马绳,原地待命!” “拉住马绳,原地待命!” 传令声此起彼伏,整支骑军就像是一片沉寂的海,忽然有鱼儿吐出的水泡在海面破开,激起的涟漪相接相融,沉寂的海顿时活络起来。 战马的长嘶呼应着武士们的呼喊。 骑军停驻在原野的中央。无需再下命令,铁游骑各部做出了反应。有骑兵手持火把冲出阵中,迎向远方奔来的人。可戈翻摆缰绳,黑马回首奔回,军骑们默契地让出一条通道。 数十骑冲出本阵。 大车上,厢帘被撩开,近侍们举着火把拥了上来,却都停在三步之外。 “阿爸?”阿木尔探出头,呼唤着父亲。 “阿木尔。”汗青马提步上前,汗王一手撑在车厢侧,另一手反压着厚铁大刀的柄尾。他的身旁只跟着一名举旗的骑兵。阿木尔好奇地看向那人,只觉得骑兵面甲下的眼神灼热得像一团火。 “父亲,发生了什么事情吗?”阿木尔目光挪移,对上老人的眼睛。 “没事,就是准备扎营了。”汗王对孩子低声说,可他心底也涌动着莫名的不安,骑军扎营时固然也会生出一些混乱,但那也只是马蹄声乱,绝对不会像这次一样有如此沉重的嘈杂声。老人曾经也是武士,如何听不出诸多回音里传递出来的慌乱? 可在儿子面前,父亲总要拿出云淡风轻的样子。 “扎营?”阿木尔担忧地望向四周,却只能看到高耸的火光和近侍如铁桶般的拱卫。 汗王觉察到了孩子的不安,于是开口道:“阿爸在,放心。” 阿木尔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父亲,颔首间露出一抹浅笑。他的手从帘边褪下,侍女们又为他撑起帐帘,而后低语声渐起。 汗王默默地看着帐帘合上,他脸上的淡然也随之落下,取而代之的是浓郁得散不开的肃穆。 “汗王。”骑兵忽然开口。 “嗯?”汗王寻声看去,正好对上骑兵的目光,他看见了骑兵眼中的凝肃,如同在火堆里再添柴木,心底深处的不安就像腾起的火焰愈发浓烈。 “有什么东西正在朝我们……”骑兵几乎要喊出来,却被汗王的手压住。 “小点声!”汗王撤开压在骑兵肩头的手。 “……奔来。”骑兵压低声音,说完了最后两个字。 汗王带马挪了两步,远离了车帐。 “汗王,大地在震。”骑兵将狮首旗从草地里拔出,又将其落在汗王身侧。 汗王眉头微蹙,抬手扶上旗杆的那一刻,瞳孔瞬间收缩。呼吸声短暂地消失,却在下一刻决堤般从胸腔涌出。汗王与骑兵四目相对,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震撼和迷茫。 旗杆微颤,沉重的震感将两人掌心震得酥麻。 骑军中可不止这一根旗子啊! 汗王浑身一凛,直腰抬眼向四面环望。果然,骑军各处的惊呼声连绵不绝,几乎所有掌旗的武士都感受到了大地的震颤,西北涌现的微光在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回应着铁游骑的注视。 “好像是马蹄!”骑兵说。 汗王深吸一口气,随即高喝一声:“瓦图塔!” “在。”近侍策马而入。 “传令下去,让各骑队备好箭,面向北边把军阵展开!”汗王厉声喝令,却尽可能压低着声音。 “是。”近侍低声回应,心中不免多了几分忐忑。汗王非常罕见地越过了将军和统领,直接对骑军下达命令,至少在他成为北庭近侍后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他不敢怠慢,战马昂首长嘶又扎回骑军里。 几乎是同时,近侍的背影才刚消失人缝中,另一侧的骑军就裂开一条通道。 “汗王。”可戈快马而来。 “是哪一支骑军在向我们逼近?”汗王开门见山地问。 可戈一惊,但在看见汗王身侧落地的军旗时,顿时明白了一切。 在北陆,骑军作战时,时常会把军旗插入大地,依靠旗杆上传来的震动来判断附近是否有其他骑军在同时行动。当对方的骑军规模极大时,这种方法往往要比等待斥候回报信息更加有效。 “骑军吗?”可戈也将掌心贴上旗杆,顿感一阵轻微却又诡异沉重的震动。 “你刚才是去高处了吧,看见了什么?” “北边有火光出现,但不多,大约二三十骑。” “牧民还是武士?” “太远了,没看清。”可戈说,“已经安排人去探了,如果是牧民就将他们驱离,如果是武士的话……” 话音未落,厚重的呜鸣声骤然响起。 “呜~” 众人脸色变了,所有人的气息竟都停滞在这一刻,连战马不绝的低嘶也都被这一声长响吞没。 “牛角号!”可戈浑身一凛,下意识地伸手摸向马侧的大刀。 牛角号,顾名思义,以牛角为底,角尖钻孔,掏空内腔,因其浑厚低沉的音色极易引起听者共鸣,故而在军中常用作传达命令的媒介。 这一声号角,显然是从远方传来。 北面迫近而来的是骑兵,是他们吹响了号角! 若是本部骑兵吹响号角则代表有危险即将来临,而若是敌人吹响则代表的是…… 冲锋的讯号! 黑影一晃,骑兵从汗王手里接下狮首旗时无意中睹到了老人的眼睛,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的不是摇曳的火光,而是如山火般喷涌的雄心。 旗面攒动,好像天空也在震颤。 汗王昂首望向远空,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天空的阴暗。正是在这一片阴暗中,雄厚的号角声宛如一只灰青色的、凝实的手,在老人的记忆里覆映出一片黑幕,上面有火焰、烈马和数不清的刀光箭影。 “呜~呜~”远处,轻骑高吹角号。 声浪随风涌来,号角声绵连不绝,仿佛化作烈风扑打着铁游骑的军势。风鼓吹进燃烧的铁炉里,浓烈的肃杀之意不断拔高,随着一声声号角的呜鸣直抵云端。 相比于年迈武士的凝重沉稳,年轻的武士们在不安中渴望窥见军号后的秘密,他们热血沸腾。 “汗王!”可戈唤了一声。 “去吧。”汗王点头,两人之间无需多言,彼此心领神会。 “是!”可戈高应道,声如雷烈,“别贵木!弘山业!带着你们帐下的骑军,随我出军!” “是!”两位掌千骑的统领在骑军中高声回应。 拱卫此处的武士们立刻下马牵绳,让出了一条极其宽敞的大道。胸前悬挂暗金色族徽的黑甲武士策马而出,夹道等候。面盔下看不出面貌,可众骑都清楚,这两位正是可戈将军口中的千骑统领——别贵木和弘山业。 可戈翻手也将面甲扣上盔前,头也不回策马至骑军中。汗王在身后默默地看着,灼灼目光微敛。忽然,他伸手夺向军旗,执旗的骑兵还没来得及反应,一股巨大的力量便将旗杆从他掌心扯出。 汗王高举起狮首旗,大旗一振,裂口的雄狮在火光中宛若重生,赤红的瞳子熠熠生辉。 紧随在将军身后的铁游骑在掉转马首时都将目光停留在这面旗帜上,他们与旗上狮首对视,也与旗下草原的雄狮对视。 没有王势如惊雷的鼓舞,也没有拥趸赤诚如火的回应。 铁游骑之于阿勒斯兰,之于草原的汗王,皆应如此。他们无需用齐声高呼表明忠心,汗王亦会相信他们终将得胜而归。 风雷般的铁蹄声回荡原野,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脚下的震动。 “黎羊。”汗王低唤身侧的骑兵。 “在。”骑兵再次接过大旗,与刚才那次不同,这一次他接旗的手轻轻颤抖。 “待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离开阿木尔半步。”汗王吩咐着,声音平平,可骑兵却听出老人话音里凝重,或者说是气息的轻颤。 “是。”黎羊抬手扶胸,在马背上对汗王深深一鞠,“您请安心!黎羊就是死,也一定会临死之前把所有想要伤害殿下的逆贼全部杀死!” 汗王默不作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黎羊忽然一愣,面前的老人沉默得让他有些猝不及防,甚至是感觉到一丝尴尬,他武士一般的宣誓本该像是一团燃起的火,却又仿佛被老人如湖水般的沉寂浇灭。 但下一刻,他便明白是他自己误会了……汗王的目光并没有看向他。 第64章 北庭之殇(六十三) “臭小子!这才哪跟哪呢,就在这里大谈生死?”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黎羊猛地回头,瞪大了双眼看着缓缓而来的骑兵。 骑兵摘下面甲,沧桑的面颊勾勒着一条条深浅的长纹,火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犹如鬼魅。周围的近侍顿时大惊,他们从未在拱卫此处的骑兵里见过这位老人。有近侍就要猛扑上前,却被汗王抬手拦下。 “首领?”黎羊呆呆地看着来人。 “你想在临死之前做什么?”老人戏谑地道。 “我……”黎羊面色涨红,幸亏有面甲遮掩,他才没有把头低下。 “这里是伊姆鄂草原,阿勒斯兰的地界,就算有危险,你觉得能威胁到……这里?”汗王轻笑着,目光跃过黎羊,与汗青宝马上的武士对视,“汗王,您老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没有跟我们说明白?” 黎羊目光一滞,再次愣在原地。 “颜萨姆,你不是跟我说要回家了吗?”汗王也笑着,目光罕见地柔和起来,露出一副与多年的挚友相见时才会有的神情。 “回了啊。”颜萨姆策马到黎羊身侧,而后奇怪地看了汗王一眼,“瞧你这话说的,回家了就不能再回来了吗?” 汗王一时语塞,最后无奈地笑出声。 “首领,你怎么在这里?”黎羊上下打量身着黑甲的老人,疑惑道:“而且,你怎么弄的一套铁游骑的正军皮甲?你夜鸦的轻甲呢?” 颜萨姆愣了一瞬,面前青年的语气像是一种责问,他顿时没好气地道:“关你什么事?在汗王身边待了几天长势了不成?你是不是忘了谁才是你的首领?” “黎羊不敢。”黎羊连忙颔首,神色略显慌乱。 “算你小子聪明。”颜萨姆得意地笑,神态丝毫没有半分本属于老人般的沉稳。 汗王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这边咯。”颜萨姆漫不经心地答,逐渐朝中心的大车靠去,“还有这里面的小家伙。” “颜萨姆叔叔?”稚嫩的声音从厢窗传出,窗帘被撩起,一张青涩带笑的小脸探了出来。 “阿木尔!哈哈,这几天有没有长个子啊?”颜萨姆捏着孩子的脸蛋,笑声遏不住地向四面晕开。 阿勒斯兰的五王子并没有不悦,而是满眼好奇地看着老人的着装,“您怎么穿着铁游骑的军甲啊?” “这……”颜萨姆笑容一僵,捏着脸蛋的手指微微发力,惹得孩子一阵吃疼,“阿木尔,你可别学黎羊说话,那小子你别看他对老头子恭恭敬敬的,都是表面功夫,背地里一肚子坏水!” “知……知道了。”阿木尔不匀地吐音。 汗王沉默片刻,对颜萨姆说道:“那这里便交给你了。” “父亲?” “汗王?” 阿木尔和黎羊同时看向他,眼神里透着一丝疑惑和担忧。阿木尔抿抿嘴,刚想要开口询问,却被窗边老人的声音打断。 “索尔根,这一次你能赢吗?”颜萨姆脸上笑容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凝重。黎羊敏锐地觉察到了老人面容的变化,那抹罕见的凝重让他心头的不安更甚了几分,他有些不记得上次见到首领严肃的神情是什么时候了,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事…… 这句话是那么的突兀,以致于阿木尔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要说些什么。 能赢吗? 这话里的意思,难道是……六千铁游骑的守护也无法保证绝对的安全吗?恍惚中,阿木尔的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他猛地抬眼,正好对上父亲的眼睛。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眼神里流露出这样的神情——流渊般深郁的肃穆。 “阿木尔。”汗王没有回复颜萨姆的问题,而是贴近大车对儿子轻声道:“阿爸有必须要去的地方,这是我应尽的责任,阿勒斯兰的铁游骑列阵于前,身为主君,我绝不能苟命于军阵之中。” “可是……” “草原的男人生于马腹死于马背。”汗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打断了他的话音,“这句话并不是要你成为一个能纵马恒驰的武士,而是要你拥有征服草原的信念。这不是所有能骑上马背的武士都会具有的信念,也不是终其一生只能停留在马背下的男人所无法拥有的信念,征服草原的雄心属于每一个人,我的儿子也不例外。” 阿木尔静静地地聆听着,两位夜鸦武士默默地退向后面。 “但是,草原是如此辽阔,仅仅只靠一个人是永远也无法征服这片土地的。”汗王目光如炬,声如铁石般坚硬,“所以啊,在你征服草原之前,还需要征服一群牧人、一支骑军、一个部落,从几个人的拥护,到几十人、上百人、上千人,直到数以万计的拥趸拱卫左右,他们足迹所到之处,皆是我们的领土,直到整片草原都留下你的痕迹,那时的你才算得上是征服了这片草原。” “没有人能永远待在马背上,我们每个人都会逐渐老去,直到连佩戴了半辈子的刀都拿不起来……那也就到了可以魂归草原的时候。但,武士的信念是永远雕刻在骨肉中的,草原的蛮人多如牛毛,可真正能让我们记住的英雄又有几个?” “阿木尔,真正的英雄并不都是在马背上的,但他们都拥有一颗如铁石般坚硬的心。” “是。”阿木尔低低地应道。 言至此处,狮子般的老人深深地长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叹了出来。周围忽然如长夜般寂静,孩子退了下去,犹豫一阵,见父亲回首才默默合上帐帘,只留下一条微不可查的缝隙。 “你都知道了?”颜萨姆贴近汗王,耳语问。 “知道什么?”汗王摇头。 “那你……”颜萨姆瞪大双眼,“怎么把话说出了赴死的感觉?” 汗王沉默片刻,苦笑道:“如今,站在我对面的人,是科隆真啊。那些小辈们不了解他,你也是吗?” 听到这个名字,颜萨姆脸色一沉,转眼又惊讶地发现汗王眼中藏不住的疲倦。 “科隆真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不会的……”汗王再次摇头,“这些年风原铁骑和北甲骑虽然逐渐壮大,但还不足以能与整片草原为敌,铁游骑和牧马军骑任何一支在明面上都要胜于他们。” “那你还把松北原和莫尔湖划给蒙尼尔?”颜萨姆急声打断。 “我们需要北原的牧人啊。”汗王深深看了颜萨姆一眼。 颜萨姆顿时一愣,并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汗王没有与他解释,而是加快语速继续道:“无论出于哪方面的算计,科隆真都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反叛草原大会,除非……” 颜萨姆对上了汗王的眼睛,思绪顿时被打断,心中的不安仿佛是一片幽暗的山林,栖息着看不见的怪物。 汗王没有多言,转身便策马离去,甚至不愿迎上帘隙下儿子浓烈的目光。漆甲与火焰拥了上来,黑色的大氅随风轻鼓,马侧刀袋的扣子被解开,蛮族传说的厚铁大刀露出了一角的锋芒。 “阿爸!”阿木尔大喊,可马背上的老人却只是身躯一颤,他恍惚间感觉父亲的背影更直了,像是撑开了天空和草原。 颜萨姆深吸一口气,脸色阴沉得可怕。除非……汗王死,这才是索尔根想要说的。 厄鲁塔亚的雄鹰敏锐地觉察到了北陆王庭真正的枢纽,与以往的草原大会不同,如今的阿勒斯兰并不是依靠诸多大贵族撑起部落的框架,而是框架下的每一根木梁、铆钉都在掌握了一个人手里。 那个人以贵族为原木,纹络清晰者用,晦暗难辨者弃。 索尔根汗王。 这也是他的身边只有寥寥几人的原因。 他不需要围坐一桌争吵的文士,需要的只是震慑叛逆的刀,而这些刀有的叫作铁游骑,有的叫作牧马军骑,还有的可以称为夜鸦。围转在王身边的人,不会张口闭口言谈对错,每个人都竭尽全力扮演着操刀鬼的角色。 铁游骑的将军可戈如此,夜鸦首领亚萨姆亦是如此。 然而,这种行政运行模式也存在弊端,一旦作为枢纽的汗王死去,贵族们就会像饥肠辘辘的秃鹫不顾一切地扑食整个部落的财富,这是人性使然。 第65章 北庭之殇(六十四) 大车上,阿木尔似有所感,忽地抬头望向天空。 鹰唳长空,似利剑划破阴霾,寒月于雾缝中透出一抹皎洁,最终落在原野的中心。漆黑的大地浮映出一抹青绿,马背上的武士们高举着火把,铁蹄踏起的尘烟如火烧一般明艳,宛若火海叠浪一般。 本阵外。 北面的微光渐渐放大,铁游骑看清了火光下的武士,黑面漆甲,胯下黑马,也是铁游骑! “他们也是铁游骑!”冲在前方的骑兵放声喊道。 “马戈河帐的斥候?” 为首的骑兵眉头微蹙,面盔下透出一丝迷茫。 逆风中传来轻语,在雷鸣般的铁蹄下模糊不清。 零散的火光距离铁游骑的火海越来越近,原本的轻语声也清晰了起来,斥候在最后一刻为海面点起了一圈涟漪。 “快回去!”嗡鸣般的低语下竟是撕心裂肺的吼叫,冲阵于前的骑兵终于听清了风里的声音。 快回去? 一马当先的铁游骑先是一愣,而后脸色大变。 山崩般的怒吼从斥候身后震起,黑压压的浓云成团涌来,恐怖的压迫感一瞬间盖在所有人的头顶。在火炬的光影下,黑色的剪影一片一片地从尘烟里切出,与天阴齐色的黑色狂浪在尽头升起。 雄壮的身躯,苍白的角勾,黑色的毛皮。 野牛群! 铁游骑的骑长们忍不住惊呼出来,纷纷死扯缰绳,毫不顾及紧随其后的骑兵。 “退回阵中!”冲锋的骑阵里不知道是谁发出了一声嘶吼,可他的声音却在顷刻间被吞没在铺天盖地的隆隆蹄声里。 铁游骑被汹涌的奔势从中间切开,黑马齐齐向侧倾斜,两股军潮就要分别兜出镜像似的半圆。 “火把都扔出去!”有一名百骑长大声喊道,而后反手将火把抛出。 铁游骑纷纷向半空抛掷火把,似划破夜空的流星,将阴沉的天地点燃。炽热的火光在原野上一线展开,迎面而来的斥候们纷纷穿过火线,高悬起的心因一堵火墙而暂时放下。 狂奔的野牛群就在百米开外,可似乎并没有那么恐怖了。 两股军潮重新合拢成骑军,铁游骑如长龙般紧随着最前方亮起的火光疾驰,他们是最早切出半圆的骑兵,因此火把仍留在手上。 军阵前无人言语,唯有黑马的鼻息渐起渐伏,气氛凝肃得可怕,可戈一马当先立于阵前,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护卫在侧的骑兵不敢吭出一声,甚至连喘息也压得死死的,生怕率先打破这里的寂静。 但,总是要有人打破寂静的。 “那是什么?”黑甲武士策马而来,抬手指向远处腾空而起的赤色烟尘。 离得近的武士惊讶地发现武士马侧的厚铁大刀,在阿勒斯兰的武士里,只有两人还在使用如此沉重的大刀,一位是可戈将军,另一位是汗王。而可戈将军早已列马在阵前,那么这位突然出现的武士,只能是…… “汗王!”武士的呼声此起彼伏,向四周蔓延。 可戈猛地转头回望,惊讶道:“您怎么来了?” “骑军后跟着的是什么?”汗王抬手虚压,面盔下的声音透着几分惊疑,“看得清吗?” “不知道,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追他们,可能是……另一支骑军?”可戈目光移回北方,沉重的语气里夹杂着不安。 “派人去把他们接回来吧,无论后面跟着是谁,只要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用箭让他们停下来!”汗王低声说。 “是。”可戈应声,随后放声道:“别贵木!” “在!”铁游骑从后方来,立马在侧,“大统领有什么吩咐?” “看见一片烟吗?”可戈遥指着腾空的红烟。 “那是?”别贵木目中凝重更甚,只是一眼,他便感觉那云烟后仿佛藏着一只遮天蔽日的庞然大物,好似随时都要冲破浓烟裂开血口獠牙。 “好像是有身份不明的骑军在追赶我们的武士,他们是谁并不重要。”可戈沉声说,“当下情况不明,令你率帐下两千骑去接应我们的骑军,你去不去?” “去!”声如雷鸣,明明是询问,可别贵木却毫不犹豫,不仅是因为大统领的军令,还因为他看见了另一位武士马侧的大刀。整个部族里除了可戈将军,还有谁会佩戴如此宽重的大刀呢? “好!”汗王赞声道。 “汗王!”别贵木目光热烈,就要下马。 “就不必行礼了。”汗王抬手打断他,“我就在这里,等你率军归来时再行礼也不迟!” “是!”别贵木攥紧马绳,策马缓步在军阵正前。 “二营、三营,出列!” 别贵木的声音顿时刺破了寂静,犹如电闪划破阴空,雷烈般的马蹄声响彻平野。铁游骑以帐划分,此军为马戈河帐骑军,军帐下又以营分,一营千骑,十百长为一营,千长统数营。别贵木正是这两营的千骑长。 二十名铁游骑的百骑长陆续出列,高举着刚从旗兵手里夺来的军旗,皆是红眼狮首旗。骑军中高呼着这些百骑长的名字,军阵顿时裂出几条通道,隶属于他们麾下的骑兵们相继快马切出,马蹄翻起的尘土扑在夹道的铁游骑面上,可他们却一动不动,任凭尘烟在面甲内外翻卷。 隆隆蹄声下,战歌自亘古飘来。 “塔戈侬科冽利,班班飒索,曳云及及山可坡楷驱野天。” “烈云及!挽呼腾!” “笛哑勒斯斯慕西加,库空内瓦多弗拉米……” “白卜塔朔穆萨葛雷瓦……甸戈侬科索利,挪咯切格冽卢锁!” “……” “烈肃钏平则狄广,灰言,弧甸西様喜笙。” 这是一首归征曲,是阿勒斯兰的先民们在混乱与悲伤下所铸成的铁军歌谣。原本这曲战歌是女人们为帐子里出征的男人唱的,到后来父亲、兄长或丈夫也都唱了起来,在草坡的尽头高声应和。汗王默默地听着耳畔回响的战歌,纵使这首归征曲他已听过十几遍,也无法在曲中平静。 曲中之意,可窥见武士的悲烈,或埋骨沙场,或葬身火海随风飘逝。 “吾等愿为草原之风,压垮原野之草,纵铁马平黄烟蹄烈山川。” “越东山!踏西沙!” “万山千里海不息火马燎原,黄泉四方天不绝金铁铮鸣……” “取繁花朵朵艳明诸君泪眸……吾为草原雄风,要斩下叛逆的颅!” “……” “荒野穹隆路漫无际亦无悔,莫哭,收吾旧弓葬随白骨化尘风。” 曲终。 旗入沙土,刀鞘寒光乍现,又迅速被火光磨灭,帜扬于烈风中,飘若云烟。 别贵木环套缰绳的手握着火把,另一手高举起弯刀,身前是辽阔的大地,背后是铺天盖地的火光。 “列队!”他声如雷烈,两千骑军几乎一字排开。 “看见前面的火光了吗?”他遥指远方泛起的微光。 “看见了!”骑军声势洪亮,瞬间盖住杂乱的马蹄声。 “那是我们铁游骑的兄弟,但!在他们身后,有不长眼的逆贼在追着他们!无论是劫掠者,还是外族的骑兵,在伊姆鄂草原上想要伤害我们的兄弟,我们该怎么做!” “杀!”不止是出列的骑军,汗王听见了身后的高喊。 “好!好!”别贵木有些惊诧,却没有回头,因为他只喊了一声好,另外那个是……可戈将军的声音。 汗王不由偏头看向身旁的将军,虽然看不见面盔下的神情,却能感受到后者身躯的微颤。 别贵木猛地扬起缰绳,代为马鞭,黑马长嘶一声迈开大步奔了起来。身后骑军停滞一瞬,随即就有人猛挥马鞭,快马疾驰衔上,他们没有等来统领冲锋的军令,仿佛他们才是骑军的统帅,在高呼出“杀”的那一刻,别贵木转变成了一名铁游骑中的普通骑兵,正如他几十年前曾走过的路一样。 第66章 北庭之殇(六十五) 火红的骑军浩浩荡荡疾驰向原野,漆黑的甲面在火光映衬下通明如炬。火鳞似的海潮将微光吞没。返阵的军骑和斥候眼前一亮,他们从冲锋的阵列缝隙穿行而过,却也不免被迎面耀眼的火光刺眩。 “野牛!是野牛群!”返阵的骑兵们兜了个圈子,挥鞭提速追上骑军。 “野牛?”别贵木大惊,随即他大喊,“回去一个,把消息报给将军,还有汗王!” 他声音高亮,斥候们面面相觑,这才发现原本返阵的骑兵中竟没有一人返回军阵,都绕了一个圈子跟上冲锋的骑军。 “我去!”有一斥候大喊着,毫不犹豫扯绳调转马首。 “野牛……”别贵木冷静了一些,目光穿过火烧般的原野,滚滚尘烟下一线漆影若隐若现。 马蹄声渐渐被湮没,一种他似曾相识的浓烈震颤感从远方袭来。 大地在震颤,黑马低嘶,马步渐缓,前方浓浓黑影下传来如洪水猛兽般的怒吼。 “是野牛群,前几日在依马北的野牛群!”别贵木放声大喊,火把斜插上马侧吊袋,引弓搭箭道:“引弓!” “引弓!”百骑长们迅速传令。 骑军传出一阵骚动,武士们只是惊讶片刻,便立即按军令抽出马侧的长弓。 “箭!”别贵木高喝。 “箭!”百骑长也高喝。 金铁交鸣,铁脊箭的镞撞上扳指,弓弦声在武士耳畔嗡鸣。在起伏的草坡上,伊姆鄂的黑马几乎如履平地,武士们的身形巍然不动,是近乎完美的骑射姿态。 别贵木目光一闪,阴云裂隙中透进来的冷光照亮了一闪而过的苍白牛角,随后立刻消失,但又有新的苍白填补。黑潮中陆续有野牛经过那一片银白,黑白不断交错,牛蹄踏起的尘烟也越来越浓,逐渐将月华拉高。 银白色逐渐消失在浓烟中。 武士们看不清有多少野牛,只感觉到一股逆潮涌来的压力。 别贵木眼中突然一亮,引弓的手臂猛地颤抖起来,野牛群进入到铁游骑的射程中了!他松开弦扣,扳指在剧烈的颤鸣中勾起弓弦炸裂的声音,两者相互交替在箭手耳畔回荡。 “抛射!” 别贵木暴喝,铁箭出弦,身后上千张角弓同时振颤,铁游骑陆续放箭。尖啸如鬼魅惊现,就连射箭的武士也分不清这声音是弓弦颤鸣,还是箭镞风息。 只是一个瞬间,上千支铁脊箭被高高抛起。 火光在某一刻照亮了箭镞,箭影如雨,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闪烁着红影的弧线。箭破长空,这一幕映入武士们眼帘,他们只感觉体内血液翻涌,心头仿佛升起一团火,热烈的情绪就要冲破颅顶,所有人都迫不及待想要拉上第二支箭! 别贵木眼睛一眯,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但箭雨似乎完全覆盖了野牛群,隆隆蹄声中传来一阵异样的声响,无比沉重且冗长。透过黑幕,无数野牛被射翻在地,而后在黑暗中被同伴践踏而过。 然而,那股浓烈的压迫感仍未褪却。 “火箭!”别贵木大吼,心中暗骂一声,应该先用火箭的。 “火箭!”百骑长们大喊道。 铁游骑翻手绕过铁脊箭,在箭袋远端抽出另一种箭——火油箭。他们轻车熟路地将箭头停放在火把上,被胶油浸润的麻布“唆”的一下燃烧起来。 “上弦!”别贵木大吼着,角弓满月,箭上火焰在他的面前腾起,火光从面盔的一线裂口涌入,填满了盔内的黑暗。除了被风扯平的火光,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抛射!”别贵木竭力平息心中惊撼,而后毫不犹豫地放弦。 霎时间火光冲天。 上千支燃火的箭腾空而起,阴云被火烧般染红了半边天。战马漆黑的瞳子里倒映着耀眼的红光。军阵前,汗王一脸凝重地望着远方的火雨,他紧紧扯住缰绳,铁掌拍在汗青宝马的脖颈,安抚它的躁动与不安。 赤浪开始下沉。 大地被点亮,火烧云从武士眼中渐渐消失,赭红色尘烟下翻涌着一道道黑色的狂浪。别贵木脸色变了,怒潮般的压迫感真正的扑面而来,两者相隔百米之外,可他却看清了野牛目中浮闪的火光,不对!更像是嗜血的凶光! 赤焰穿风而落,如瀑布般拍击在野牛身上,分不清是血雾还是毛发的火星,成群的黑色野兽扑倒在地,无数头野牛惨死当场,然而……它们没有一头是被箭射杀,全部都是在失去平衡后被身后翻涌的兽潮践踏而死。 巨兽发出撕人心扉的咆哮。 别贵木翻手再取一箭,他来不及去想是不是落箭的火雨激怒了这些野兽,因为他们之间……实在是太近了! “左右绕开!把箭都射出去,平射!”军令出。 “左右绕开!快!把箭上弦,都射出去!平射!”百骑长们竭力大吼,平整如面的军潮顿时从中间割裂,化作两支骑军欲要沿左右兜出平切的圆弧。 极其娴熟的骑射姿态正在铁游骑的骑军中不断上演。 引箭上弦,拉弓满月平指侧前,无比沉重的吐息声中弓弦炸裂之音此起彼伏,铁脊箭寒光在原野上不断闪烁。在震碎河山的马蹄声中,铁游骑将箭一一送出,而后如蜿蜒的蛇躯一般在大地匍匐穿行。 血花在正前方炸开,苍白的角勾铲入草地,最前方的野牛被利箭射中失去重心,而后方的野牛却毫不畏惧地从血雾冲出。 “这些畜牲都不怕死吗?”铁游骑红着眼惊喝。 “再绕!跟紧前面的人!”有骑兵在大喊,而后又有人接上重复着喊,从骑军的队首传话到队尾,一直到最后一名放箭的骑兵。 可那名骑兵什么都听不见,野牛群已近在咫尺,洪水滔天般的蹄声湮没了一切。他的战马被苍白角勾撞飞,铁脊箭应声落地。 三轮齐射,近六千支箭。 骑射的铁游骑还没有感觉到战场上浓浓的血腥,因为期间伴随的轰隆的蹄声、呼啸而过的风和发麻的虎口,这些事情无一不在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这不是冲锋,仅仅只是骑射。 铁游骑的本阵中一片寂静,静得连风声都是那么突兀。汗王列于阵前一言不发,浓郁的血腥气顺着风,抚过每个人的鼻尖,闷如夏季雨后的湿润,令人有些喘不上气来。 距离上一次如此大规模地齐射,还是十三年前的大荒平乱。 …… “将军,情况不妙,据斥候回报,那些黑影不是人,而是野牛。”另一位千骑长不知何时靠了过来,是弘山业的声音。 可戈没有回话,默默注视着不断迫近的黑潮以及与其纠缠的铁游骑。火烧一样的天边早已黯淡,最后一支火箭在原野上终于化作一缕灰烟荡向远方,军阵前的骑兵们只能看到中间一股浓郁的黑,还有左右不断腾挪的火光。 “将军,需不需要再派一队骑兵?”静默一阵,弘山业忍不住道。 “冷静点,如果只是野牛群,有别贵木麾下的骑兵就足够了。”可戈眯起眼睛,身躯笔直如峰,不同于在汗王帐内的拘谨,军阵前的他犹如平野的山丘般屹立。坚韧、稳重,颇有定军之姿,北陆历代蛮族名将的品质在他身上若隐若现。 弘山业一怔,猛抽一口气后向远方望去。 “不对,北原的野牛惧黑畏火,不会在黑夜迁徙,更不会冲撞火把和箭雨。”汗王沉声道,“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逼迫它们前进。” “汗王。”弘山业听见这声音,连忙回首。 “这群野牛是从哪里来的?我们的斥候竟现在才发现它们,他们平时真的有训练吗?”可戈冷着脸,声音渐寒。 “这……我……”弘山业低下头,面颊涨红。他是铁游骑马戈河帐的统领之一,几乎所有依马北草原和伊姆鄂草原以北的斥候都是马戈河帐的骑兵,所以可戈的话不仅是对斥候未能及时探明草原异样的责问,更是在暗指他的失职。 “好了。”汗王适时开口,打断了弘山业的碎语,后者松了一口气。下一刻,他对可戈道:“派一支骑队绕到牛群的后方,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追它们,草原上还从来没有野兽会主动攻击一支骑军。” “好。”可戈点头,沉吟片刻后指着远方对弘山业道:“传令,安排几支骑队绕行到后方,看一看是什么激怒了这群畜牲,另外,多给他们几支火箭,让他们往牛群后方射。” “是。”弘山业如释重负,连忙应声。 不一会儿,七支十人的骑队如细流般从军阵涌出。 与最初迎敌而试探前进的骑军不同,这七支骑队的速度越来越快,每个人都俯身马背,以致于手中的火把都陆续化作白烟熄灭在黑暗之中。 年迈的十骑长哈马也在队伍中。 哈马微微侧脸,狂风源源不绝灌入盔里,他只感觉像是有一只凉透的手拉扯着他眼角的褶皱,甚至于只要胯下的老马再快一些,风再烈一点就能荡开他的眼波,划破他古玄的眼瞳。 “老大!我们要不慢一点!”隶属于他骑队的铁游骑提速疾驰在他身侧,奋力大吼道,“你和布扎列已经很久没有全速冲刺了,这风太太,是会晕过去的!” “没事,我还…没老!”哈马努力把头再仰起一点,身侧的人能听见他面盔里挤出来的话音。 “可是……”骑兵欲言又止。 “快,汗王也在…军中,我们…决不能……耽搁。”哈马的声音断断续续,骑兵不清楚是因为风势在变化,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可戈遥望原野上隐没于黑暗的七道火线,骑队如同引线一般在尽头熄灭,他心头略感不安,仿佛火线的熄灭是要催生出更绚烂的火花。 黑潮在咆哮,可戈终于看清了狂奔的兽影。 两千铁游骑已绕至两翼,而野牛汇成的黑潮仍不断迫近本阵,它们的数量似如江水般源源不尽,无论铁游骑的箭矢如何投射,无论多少只野牛横尸当场,这股兽潮亦如蛮族神话中可歌可泣的勇武,悍不畏死地向着目标冲去。 如此无畏,它们的目标是什么? 第67章 北庭之殇(六十六) 本阵前,狮旗如林。 黑马发出低低的喘嘶,不安地在原地踏步,前线的铁游骑在骑射一轮后便左右分成两股军潮,如同奔腾的湍流被峭石切开。本阵骑军已经能从火浪和切开的湍流中看见峭尖,黑色野牛的苍白角勾渐露锋芒。 铁游骑们彼此看不见对方隐藏在面盔下的神情,但都能感受到一股无比压抑的气息。在这茫茫黑夜,他们只是浩瀚原野中一团微弱的烛火。斜挂大刀的两骑并排立于本阵前,面色凝重地盯着远处的苍烟。 “不对,这兽群的规模太大了,不像是我们之前遇到的野牛。”可戈心中生疑。 “我记得在游猎时,安排了骑兵将那群野牛往东北方引,那是依马北、厄鲁塔亚和北原的交界。”汗王微微沉吟,眺望西北方的滚滚尘烟,“现在这个方向,是从北方来的,那边是松北原……再往北就是乌瑙河平原。如果不是同一群野牛,那松北原或者乌瑙河平原是什么时候有如此规模的野牛群?” 汗王没有压低声音,可身旁的统领却没有任何回应。 “咦?”忽然传出一声惊疑。 “怎么了?”汗王眉头微蹙。 “他们怎么都回来了?”可戈抬手指向前方,不觉催马向前停在汗王侧前方。 汗王抬眼,却见铁游骑的兵锋正对本阵,所有武士都俯身马背,以最快的速度向他们奔来。突然,回撤的骑军两侧有火光被抛向半空,无数火把在骑军身后留下一堵火墙。 摇曳的火苗腾起,却掩盖不住那一抹白和浓浓的黑。 野牛群发出震耳的吼叫,畏火不前的野牛终于闻到死去同伴的血腥气味,它们顿足在尸体和火墙前。可转眼间,咆哮和剧痛将它们湮没,后方野牛发疯般拱了上去,苍白的角勾深深嵌入前牛的皮肉之中,前牛吃痛着被推过火墙,眼前又是一马平川的大地和人类骑兵撤回时留下的冲天黄烟。 汗王脸色一变。 “不好!他们没能拦住!”可戈疾呼一声,随即翻手将缰绳卷上手腕,对汗王道:“汗王,我现在就带人去拦住这群畜牲!” “等等。”汗王抬手向下虚压。 “怎么……” “不是野牛……不对,不只是野牛,而是它们身后的……威胁。” “身后的威胁?”可戈抬眼向北方的更远处看去,可却什么都看不见,阴沉的夜总是如此,整片原野上也只剩下一片火光。 “你听。”汗王向身后压手,大喝道:“让他们都安静下来!” “安静!安静!”侍卫立即向后方高呼。 很快,整支骑军静默下来,唯有低低的马蹄声四方传响,武士们无法拉住原地踱步的战马,就像是他们拉不住自己心底的不安,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北方。 可戈摘下面盔,屏住呼吸凝神听取阴云下的呼唤。 是的,远处的呼唤,他终于能听见了,尖锐、狂悖,带着血色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天地尽头的阴云里冲出。不知停顿了多久,当他侧首斜眼对上汗王的眼睛时,心中的震撼和恐惧再也抑制不住,阴云里好像伸出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这才意识到这片土地正在失控。 “如此规模的野牛群,连我们的骑军都只得避其锋芒侧翼拉射……那么,草原上还能有什么人能让这群野兽感到恐惧吗?”汗王的声音在风中鸣起,“除非他们不是人。” “不是人……”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夜鸦探来的信息吗?”汗王问。 “记得。”可戈脸色难看。 汗王叹了口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加快语速道:“你和颜萨姆总是不对付,彼此都太相信手底下的人了。可现在,我们军中的斥候已经被敌人摸透,他们甚至能在伊姆鄂草原上集结起一股强大的力量,铁游骑的眼睛已经瞎了一只。” “弟弟对不住哥哥。”可戈微微垂首,双拳攥紧。 “但幸好……我们还有一只眼睛。” 话音落,可戈感觉到肩头一僵,他抬眼正好对上汗王如炬的目光,心头猛然一凛。 “大统领。”汗王说,“你不只是塔索台部的儿子,更是我阿勒斯兰部的武士。很多年前,你就曾为我部平息北原的野火,率领骑军砍下叛逆者的头颅。” “这些我都记得。现在,你回头再看看身后的这些骑兵。” 可戈回头,入目之处尽是刀马。只是一眼,他的目光就再也挪不开了。静默后起伏的胸膛瞬间定住,他再也听不见自己喉咙挤出来的喘息声,唯有逐渐压不住的心跳仍在回响。 金铁交鸣,寒光涌现。 铁游骑策马林立,每个人都将马侧的刀袋解开,弯刀的一抹寒光从鞘上露出半分,亦如武士的眼神般凌厉。浓浓的肃杀之意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铁游骑们遵循着汗王缄默的命令,无人呐喊高呼,而是用行动表达出了他们出战的意愿。 无言,杀意凛然,这样一支铁铸的骑军是草原任何一位统领都无法抵挡的诱惑。 远处野兽尖啸冲天,但可戈什么都听不见。 马背上的将军露出一抹笑,他也将刀袋解开,反手戴上面盔,用同样的行动回应着铁游骑。黑暗将目光吞没一瞬,而后他又在铁盔的裂隙中重新看见光明。这一刻,映入眼帘的是摇曳的火海、烈马吐息的白烟,夜风中高悬的狮首旗,还有武士们如狮子般的目光。 “斥候的眼睛姑且不谈了!”汗王勾手向旗官,后者将狮首旗递上,举起放声高喝:“阿勒斯兰的武士们!我们的先祖们曾说过这样一句话,‘黑夜是野兽的牧云天,却是蛮族人的深渊’。在没有火的大地上,它们能看见我们,但我们不行,所以只能任由它们屠戮。” “但现在,我们有了火,还有与你们并战的伙伴!相信你们胯下的战马,它们是野兽,但更是我们值得信赖的伙伴。对于草原的牧民来说,黑夜能吞噬生命,他们会畏惧夜晚的降临,但我们不行!” “只要风还在,云还在,天空还在,草原就永远是我们蛮族人的天下!我们不仅要征服金色的草原,蔚蓝的草原,还要征服黑色的草原!我们拥有整个部族最好的战马,最好的弯刀、皮甲,却只能为我们的族人们守住金色和蓝色的草原,这是绝对不能够接受的!” “当战争开始,当黑暗覆盖你们的眼睛,当我们像白天一样在黑夜里冲驰时,我们也会和敌人一样变成黑夜里的阴影。不要惧怕黑夜!在黑色的草原上驰骋,将不再有辽阔的天际,漂浮向南的红云和展翅翱翔的雄鹰,能回应我们的只剩下勇气!” “在我们统治这片草原的几十年里,为了能抢在敌人之前看透阴影,我们已竭尽全力。幸运的是,草原的神明没有抛弃我们,他已经给予了我们看透黑夜阴影的眼睛。现在是到了睁开这只眼睛的时候。这位塔索台部的武士,是我这一生见过最勇敢的人,在所有人都畏惧大荒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位敢领军深入北原的统领,他不是我阿勒斯兰部的孩子,却比我部任何一位武士都要勇敢。他,用勇气打破了质疑,没人再会以他外族人的身份怀疑一位平定北原的将军能否胜任铁游骑的大统领。毫无疑问,他就是草原的神明赐予阿勒斯兰的眼睛,只有他能指引我们在黑色的草原上前进,也只有他带领我们走向属于伊姆鄂牧人的牧云天!” 言罢,他将旗帜递给身旁的将军。旗脊刮过厚铁大刀的刀鞘,沉重的刀鸣骤响,而在一只古铜色的手掌握住旗脊的瞬间,刀鸣消失了。这杆旗立得笔直,坚硬如铁,仿佛撑起了这片阴沉的天空。 炙热的目光汇聚到接旗之人的身上,仿佛星火燎原。 阿勒斯兰的主君将手搭在塔索台部的将军身上,草原的汗王将自己最强大的军队交给了一个外族人,当这样的故事出现在中洲人记载的史册中后,人们开始怀疑起其中的实意,草原真的只是野兽和比野兽更凶残的蛮人的天下吗? 但这都是后世之人的争论,此时此刻,这片大地上的人们还有一场大战要打。 可戈抬起眼,接下了王如狮子般的目光。 “弘山业!”他发出一声低吼,目中坚定如山般岿然不动。 “大统领!”武士奋马而来,他没有再喊将军,而是回应其大统领的称谓。将军是部族的将军,而大统领则是铁游骑的大统领。 “去,点三千骑兵出来,告诉他们!这一次,我们要杀的不是人,是北原的狼,真正的狼!” 狼? 弘山业只是一愣,瞬间就是恢复平静,从军多年的凶狠心性绝非区区狼群所能喝住,他所恍惚的只是没想到对手是狼罢了。 “是!”弘山业飞马向侧方奔去。 骑军再次出现骚动,马蹄声与武士的高喊此起彼伏。 “谢汗王。”顿了一阵,可戈忽然低声道。 “有什么好谢的?”汗王问。 可戈没有回话,一阵浅浅的低笑声从面盔下传出,汗王也笑了,两人的笑声越来越大,渐渐压过马蹄声,武士们惊疑地望了过来,那笑声是如此豪迈,甚至只是听着都会心头猛颤。足足十几秒后笑声才停下来。 “等你回来。”汗王取下一支箭,像是随手一挥,竟准确落入可戈的箭袋中。 “一定不辜负哥哥的期望!”旗杆入土,可戈重重地点头。 “十三年前你就已经完成了我对你的期待,铁游骑交给你,我才真正放下了心啊。” “可弟弟自己也有期待。” “是什么?” “立国!”马蹄声渐烈,但可戈的声音在汗王听来却如雷贯耳,“这是几天前您对我说过的事,只要是兄长想要做的事情,弟弟一定尽全力做好!” “大统领,军骑们已经备好马了!” 汗王忽然沉默了一阵,像是出神般立在原地,直到弘山业的声音传来,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可戈没有回话,而是注视着面前沉默许久的武士。弘山业策马而立,默默地停在可戈的身边。 “有你这番话,我也就放心了。”汗王微微点头,沉声道:“去吧,我给你掠阵。” “是!”可戈点头回应,随即向弘山业挥了挥手,“定不负汗王期待!” 时间总是这么巧妙,就在军阵翻涌的这一刻,两千骑军正好绕返到了两翼,军阵的前方便只剩下一片漆黑,以及阴影下狂奔的敌人了。 “出阵!”可戈暴喝。 鼓声乍起,马蹄声烈彻云霄,掠阵的武士仿佛听见了北蛮的细笛音打底,如细雨微风伴怒雷惊涛,马背上的武士怒吼着冲向阴影。火炬为大地洒下一层红磷,黑色鬓毛熠熠生辉,红黑相间的波浪顷刻间覆盖草丘,原野缓慢起伏。伴随着一声声高昂的呐喊,大地颠簸! 这些蛮族骑兵正怀揣着无限的勇气奔向天地的尽头——牧云天。 牧云天,在蛮族神话中是水草丰美之地,是北陆的至高之地,是天空流淌而过的雨河最先滋润的地方。蛮人们坚信着,只要顺着平野的流风走下去,一定能在天地的尽头看见登上牧云天的高坡,或许是在东野山脉的另一端,又或许是北原的雪山。当然,有人说要穿过西方的大漠,抵达河谷纵横之地,也有人说蛮族人的牧云天实际上就是中洲的土地,只要取一州之地便能养活整片草原。 “黑夜是野兽的牧云天,却是蛮族人的深渊。” 但充斥火光的黑夜,还能算是野兽的牧云天吗? 第68章 北庭之殇(六十七) “整军列阵!整军列阵!”别贵木大喊。 他带着骑射而归的骑军从军阵两翼穿过,率先兜到了汗王所在本阵的后方,麾下的骑长们在收到军令后奔波着寻找隶属于其骑队的武士。别贵木虽然退却,但可戈又率领新的骑兵填补住了一线的空缺。 铁游骑的冲锋正演变为了拍岸的潮水,一波退却一波又起。 “提弓!” 两军逆势交错,临阵之际,可戈发出了与别贵木的“引弓”不同的军令,但其中含义相同,骑兵们心领神会,未提弓的另一只手已经捏在箭尾。 近了! 可戈终于看清了阴影里咆哮的野兽,狂浪般的野牛潮就在他的眼帘下翻涌向前。 “火箭!” “火箭!火箭!” 军令从前军击鼓传花般来到了尾军,铁游骑在颠簸中陆续将箭尾搭上弓弦,赤火的箭镞在风中摇曳,浓浓烈焰下埋藏的杀意直指兽潮。 “抛!”可戈发出龙吟般的怒吼。 火龙拔地而起,纵身跃向咆哮的阴影。 身后的骑长们还未来得及传递军令,就见身后火浪滔天而起,不需要任何人传令,当第一道火箭腾空而起时,所有军骑都毫不犹豫撤手将箭射出。就像是炭窑的火引,以天地为炉,催燃如煤烬般的箭矢铺满一切阴翳。锋利的火雨密密麻麻倾洒在野牛群上,血雾炸涌如花,暗红的血腥在战场弥漫。霎时间,冲天的兽吼变得无比凄厉,箭雨索命般扑倒牛群,使其伤残于踩踏之中。 咆哮声再次从黑暗中传来。 哪里来的咆哮,野牛看上去早已所剩无几!可戈眼里闪烁着耀眼的红光。 先前两千骑军的三轮齐射,整整六千支箭矢,早已让牛群死伤惨重,几乎去其七八,余下残部就算是在黑夜下也不能拥有如此浩大的声势……吧? 不对! 那不是野牛的吼叫! 可戈浑身一凛,阴影中的第二波声浪就此传来,刺破了野牛群凄厉的叫声,也压住了铁游骑雷烈般的马蹄声。 “嗷呜!” 黑暗中传来山呼海啸般的狂嗥。 狂风涌过,铁游骑忽然一滞,仿佛有什么东西顺着风抚过黑马的鼻尖,伊姆鄂草原最古老的种族闻到了令它们恐惧的气息。 马嘶声四起,像是在回应北方的呼唤,又或是……在求饶。 蛮人被誉为马背上的民族,每一名武士都有与伙伴共鸣的能力,正如此时此刻,能力被激活了,他们切实感受到了来自马群的惧意。 可戈忽然瞪大双眼,面前残余的野牛不再拗直地狂奔,而是惊慌失措地向左右乱窜,甚至是发疯似地狂抖身躯。每一只野牛的后背都爬满了满是污血的爪子,阴影仿佛生长出一段段尖锐的齿锋,深深嵌入野牛的毛皮中,宛若远古的恶灵索命般地找上了这群奔逃者的灵魂。 浓腥的恶风扑面而来。 铁脊箭铺开的火墙点亮了一线光明,众骑的目光得以拥有栖息之地,但……他们看见的不是水草丰美的牧云天,而是鲜红獠牙的深渊。 一只野牛重重地倒在地上,惊恐地哀鸣戛然而止,凝稠血的牙和利爪撕扯着野牛的喉咙。鲜血流淌浸润草地,大地污泞,扯住了那么多的惊惶和不安。骑兵们在火风里看见了真正的阴影,就像在看着一片燃烧的松林,炽红的焦木缝隙间是无数嗜血的凶光。 风涌,烈焰摇曳,断裂于长空。 碎片般的火星照亮了更多的血腥。 竟然真的……是狼! 可戈不由地屏住呼吸,饶是见惯了杀伐的武士也不免要为眼前一幕惊呼出来。野牛还未死透,可它的肠子却已经被群狼扯出,流出的一滩内脏也被疯狂抢食,甚至连有武士看见了一条粗大的森然白骨被前狼拖拽,而后狼啃食,筋骨相连。 这片草原上可远不止这区区几只野牛啊! 但狼群已经啃食到他们的面前,这意味着…… 狼群远比牛群庞大。 “太快了。”可戈喃喃一句,战马竟在不知不觉中慢了下来。若是他转眼望去,或许会更加震惊,因为铁游骑的骑军已离他足有十个马身。浓烈的狼臊味驱赶着弱小的生灵,伊姆鄂草原的黑马久负盛名,却也无法抵御这股天生的压制,弱肉强食的法则在野兽的世界就是一切! 除了可戈胯下这匹真正经历过无数血腥的战马才能勉强抵御野原的压制。 “大统领!”弘山业强驱着黑马冲了上来,马腹上透红着鞭印。 可戈惊醒,猛然张弓搭箭,满月的弓如刀般切开他眼中的狼群。 “大统领!快回来!”弘山业早已拔出了弯刀,略显慌张地上前压住了满弦的弓。 “该死!”可戈恨恨地收起弓,他并不想退,可……他也没有和狼群搏斗过啊,人在面对未知的危险时总是要先退却的。 两匹黑马折返回缓行的骑阵。 就在他们调头的那一刻,成百上千的狼从阴影切出,染血的皮毛倒映出烈焰的姿态,宛若一道暗金色的海浪在夜幕下熠熠生辉。时间短暂流逝,火光遍及之处,狼群无处不在,几乎盖住北方的全部草坡。 群狼也注意到了火墙的另一边,它们齐齐抬起头颅,默默注视着远方的人类,眼底充斥着令人心悸的烛黄,漆黑的瞳仁定格在眼眶上部,像是两把孤悬的剑,刃光锁死在正前方,倒映着火光与策马远去的背影。 所有人都已呆住,虽然军令中提到了草原的狼群,可没人能想到狼群的规模竟然如此庞大。这些从小在草原长大的蛮族汉子哪里见过这么多狼,狼群的先锋军甚至比他们铺开的骑阵还有宽阔,这是铁游骑第一次感觉……他们被包围了。 北陆最孤傲的物种,以连横的姿态驾临草原,出现在久居沃野的牧人眼前。 火光渐弱。 “嗷呜!”为首的狼忽然昂首高呼,回应其的是山呼海啸的狼嚎。 “列阵!箭镞引火!”回到骑军队首的大统领毫不犹豫地大喊,回应他的是同样响彻天际的怒吼。他们用人类的怒吼对冲狼嗥。 “是!”骑长们一声长啸,纵马向两翼,“列阵!箭上火!” “列阵!列阵……” 箭已备齐,武士们也压制住了黑马的躁动与不安,狼群似乎错过了绝佳的进攻机会。 “大统领,它们好像在等狼王。”弘山业压低声音道。 “狼王?”可戈若有所思。 “狼群行军,狼王断后,无论是北原的狼,又或是草原狼都是如此。”弘山业犹豫了一下,“但是……” 断续的话音被旁人接上。 “狼群已经发起过一次冲锋,是追猎。狼王一定在狼群的队首,而不是队尾。”可戈抬手一扫,随即又看了弘山业一眼,“你想说的,我都知道。别忘了,我也曾在北原待过,那些被我们绑起来的北原蛮人对狼的了解,比任何人都要深刻。说起来,我也算是向他们求学过的人。” “为首的狼吗?”弘山业眯起眼睛,却见有几十只近四尺高的头狼站在狼群前方,周围的群狼无一越过,只是在它们身后徘徊。但,头狼彼此之间相隔十余米,他扫视一排,竟无法分辨出哪一只才是统御的狼王。 或者说,它们都是狼王…… 可突然,正中间的狼群忽然裂出一道缝隙, “大统领!那里!”弘山业眼神更加尖锐,立刻就发现了狼群中的异常。 可戈一眼就看见了那道高大的黑影,比头狼还要高出几分,宛如隆起的黑色尖影屹立在暗金色的潮流中。 群狼寂默,正如亘古的石壁潦绘的武士与君王,无论忠诚的武士,亦或是心怀鬼胎的背离者,任凭腹中万语千言,也会在君王拾级而上时深敛喉底。 静默的狼群显然要比它们的狼嗥更令人不安。 然而,就在火纱即将铺上尖影之际,群狼正中的暗金色如潮水般猛然褪去,箭镞油布的火已尽数枯竭,黑暗湮灭了最后的火光。 荧绿的光忽然闪烁,是狼的眼睛,在火光熄灭的一瞬,幽暗的绿将天际线铺满。 无人看清黑色尖影的真容,可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浓浓的压迫感,既是来自于狼群,更是来自于那道未知的阴影。仅存的好奇心被抽干,每个人的血液都被未知的恐惧灌满,一头近两米高的铁灰色的巨狼形象完美地与黑色尖影相契合,轮廓的每一笔都在脑海中被蛮人狂乱的想象力勾勒出来。 巨狼,那可是蛮族神话中最令孩子们惊惧的反派。 欣慰的是,神话里的蛮族武士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斩杀恶狼。然而,此刻的原野,他们已不再是曾经会被巨狼故事吓得脸色煞白的孩子,而是…… 将誓斩狼首的武士! “箭上弦!”可戈放声大喊,一支泛起火光的铁脊箭已在满月的弯弓上微微发颤,箭镞平指向黑色尖影,隆起的肌肉如精雕细琢般勾勒出力量的线条。 这一箭,他毫无保留。 紧肃、森严的气息在武士中弥漫开来。 骑军中骤然响起弓弦紧绷的颤鸣,铁脊箭高扬指天,烈风涌过上方,大地化作一片翻腾不绝的火海,每一根箭脊都在猛烈颤抖,所有骑兵都已蓄势待发,等待着放箭的军令。 异变突现! 一支鲜红的箭突兀地从火海升起,孤独地在黑夜里闪烁。 不知名的铁游骑松开了弦,指扣在他耳边猛烈颤鸣。 时间仿佛停了一瞬,所有铁游骑都忘却了呼吸,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一支孤零零的火失,当火光停留在最高点时,几乎每个人心中的紧绷的弦都断开来,所有人同时撒手,像是在篝火前同时击鼓,把火浪翻起! 巨大的冲力从弦上传递到箭尾,燃烧的箭镞化作一柄锋利无比的火剑直冲云霄。 火雨铺天盖地而来。 面对突然抛射出的箭雨,可戈来不及多想,只听他重重吐息,瞄准向黑色尖影的箭开始颤抖,在扳指炸响的一刻破空而出!箭劲极盛,就连临近的铁游骑都大吃一惊,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位年迈的武士竟还拥有着如此强大的力量。 那是人之目力所无法追赶的箭影! “好箭!”弘山业忍不住发出惊叹,那一箭是平射倾角的最高极限,数百米的距离别说射中目标,就连到达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就站在年迈的箭者身边,箭矢划空的轨迹被他的目光悉数解读——即将正中黑影的中心! 火光乍起,点亮全部的阴暗。 就在所有人都在惊叹中以为那道黑影要避开时,却更加惊讶地发现,那道黑色尖影竟在原地一步未动,仿佛注意力都被天空火浪般的箭雨吸引,丝毫没有注意到危险的来临。也是,谁能想象得到数百米之外射来的箭竟不是抛射,而是平射。可能连野兽也是这么认为的吧,每一头成年野狼都不免经历猎户射来的箭,也许因为时代的缘故会被雕刻进血脉里。 箭,对于狼而言并不陌生。 可就在火矢近在黑影咫尺之时,铁游骑阵中却是一片寂静,为大统领首杀的喝彩卡在喉间。没有血花,也没有迎来狼王的倒地,那一抹绚烂的火花停滞在半空,点亮了如同病态少年般惨白的脸。 黑色尖影在火光下幻化成了人类的模样,可无人能分辨那是狼王还是……统御群狼的人类! “这怎么可能!”弘山业不可置信地惊呼起来,身子在前倾中险些失去对胯下黑马的掌控。 狼主冷冷地盯着近在咫尺的火簇,铁的玄光在摇曳的火束里格外柔和,仿佛是冰尖在黑夜里燃烧。他依依不舍地折断箭脊,与坠落的火簇相反的是,他缓缓抬起头,眼帘逐渐映上远空的火浪。他目光深沉,北原的火总是珍贵的,深居雪地的他第一次见到了北原外的火。 危险而又绚烂。 可戈浑身一颤,无人看见他面盔下郁满的震撼,他留给铁游骑的是宽厚的背影,这让军骑们的眼帘里多了些许安慰。 在他们的眼帘下,人类的身影傲立于群狼之间,宛若古老雪山的神迹,狼神化作人类的模样统御群狼莅临人间。但,终归是要有真正的武士挺身而出去对抗北方的凶恶,而现在,所有人心中的武士就站在他们的身前,如一堵漠西的黄墙抵御着黑压压的腥风。 “大统领,那……那是人?”弘山业喘起粗气。 “别管那么多了,把他们当作外族的骑军看待!”可戈深吸一口气,脑海选择性地过滤掉违悖三观的认知,是肩上的责任使然,“骑军对决,怯战的一方必败无疑!” “是!”弘山业大声回应,想要驱散内心的惊惧。 第69章 北庭之殇(六十八) “传令!把骑军散开,以骑队为独锋,十骑一线,前三骑射,其余人备好弯刀……”可戈将弓收入袋囊,厉声道:“准备冲阵!” “是!”弘山业一转马首,快马临于阵前,高喊着军令:“传令……” 远处的箭雨终于落下,可戈听不清身后的传喝和马蹄声,他的目光被眼前一幕吸引,火浪在狼群头顶落下,吞没了一切阴影。 突然,他目光一凝,呼吸急促起来。 火光冲天之地,狼群前的火焰如旋风翻卷,棕黄色的大氅在烈风中狂舞,巨大的劲力仿佛形成一道无形的风墙,所有落在上方的火矢都被这堵墙折断了锋势,焰火四散,犹如打铁时的火花一般绽开。人影在火海中起舞,宛若古老神话里巨大图腾下与神明呼唤的使者,在火焰里扭动身形,激励着无数拥趸奔向神指的地方。 群狼也不曾后退,矮身开始低掠。 北方的狼,即是他的拥趸!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幕? 许多年后,昔日的大统领在病榻前讲述起自己在荒野里与群狼战斗的故事时,也不免想要为如此壮丽的奇观挥起拳臂。那个时候,无数火矢从天空坠落,群狼狂嗥,少年披火而舞,他的凶残超越群狼因而能统御群狼,他的锋芒胜过铁镞因而能穿越荒野直指阿勒斯兰人的心脏——伊姆鄂草原。 那是仿佛是蛮荒时代才有的苍凉、悲壮,那是在蛮族武神挛?氏的故事,独身一人率领北陆蛮人杀溃东野的巨人,而他却想要在千年之后成为狼群的……挛?氏。 “嗷呜!”火浪平息了,滔天的狼嗥凌空而来。 群狼被彻底激怒,原野上矗立的蛮族将领紧张地盯着狼群,注视着这群野兽的一举一动。马蹄声乱糟糟的,骑军显然还没有做好冲锋的准备。可戈心里如明镜似的,如果不能在狼潮涌起之前发动冲势,那么人类的勇气会在看见狼牙和绿瞳的那一刻被扑灭。只有在狼群跑起来之前发起冲锋,铁游骑才有胜算,就像是毫无退路的疯子,没有什么可以畏惧,只有冲到天地的尽头才会平息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 而这股烈焰,也只有切开烈风的冲势才能鼓吹起来。 最终,时间站在了铁游骑这边。 群狼前的人影慢悠悠地穿上先前挥舞的大氅,他踢开脚边余留的火矢,如君王般昂首傲视平野上的一切。他笑了起来,是那种看见了猎人看见受伤的猎物、追寻者掘出千古的宝藏一样的笑容。而灼烧黑夜的火焰、扑面的浓烈腥气,还有如此广袤无际的原野,都是足以唤起内心野性的东西。群狼间的少年恰好迷恋其中。 松北林乔木下看似娇弱的北方少年,正狂笑于失去火光的阴影中。 北原的狼主终于站上了蛮人的草原。 狂悖的笑声空响在不见远山的平野间,群狼仿佛失去了枷锁,怒海狂涛的血性得到了真正的释放。优雅轻盈的交步逐渐厚重,血渍浓稠的爪印被深深留陷在伊姆鄂的牧土里,群狼压低了身形,骗过了妄图阻碍它们的逆风。草原蛮人的烈弓能将箭矢射向大地,北方的狼群同样也能以獠牙利爪作为回应! 然而,迎接狼群的远不止是箭矢,还有蛮人的弯刀! 在群狼冲向战场的前一刻,阿勒斯兰的铁游骑们就已经扬起了马鞭,鞭子抽开的风声夹杂在烈烈马步间,如同蛮族武神挥舞起的巨大弯刀劈开天空,顺势切开了铺天盖地的狼嗥。群狼解开了束缚野性的枷锁,而蛮族骑兵们却用无与伦比的意志斩断了禁锢勇气的桎梏。 “箭!” 阵前,年迈的武士暴喝,随声而去的是离弦之箭。 上百支铁脊箭划过长空,冲在前方的群狼接二连三扑倒在地,箭矢或直中眉心,或刺破胸腹,可无论是何种方式的杀伤,被箭射中的狼都无法在倒刺的剧痛下继续奔跑。另外,即使中箭后没有当即死去,也注定要在不久的将来被森林或平野所淘汰。 “哼!”狼主身形变化,避开射来的第一支箭矢。他压着眉,厌恶地扫过面前的一线火光,那些黑色骑兵就隐匿在此间。 “再射!”可戈挥刀咆哮。 铁游骑的锋阵足够宽阔,第一排的骑兵一击即退,侧让出射击给第二排的骑兵,其后的铁游骑蓄势待发,又是上百支箭倾泻而出,而后向另一侧避让。 骑队从一线横锋,转变成剪子般的鹤形阵。 每一轮齐射都发出来如鬼魅般尖锐的厉啸,那是箭矢破风的声音,足足有六轮,第一排三轮,第二排两轮,第三排一轮,近两千支箭平射而出。狼虽然凶悍,可却没有野牛的皮糙肉厚,蛮人平射的箭或许无法一击致野牛于死地,但这样的穿透力对于群狼而言足够了。 然而,这并不意味每一支箭下都有狼魂。落空,多箭共杀,未中要害……这些情况阻止了战场的失衡。 与此同时,铁游骑的大统领被后方高速奔进的骑兵超越,他目光一凛,那是铁游骑最锋利的刀,两代汗王共同缔造的破阵之军——铁矢武士。 铁矢,即铁铸的箭,他们与斥候和夜鸦一样,都是铁游骑中的特殊兵种。区别在于,他们从不携带弓箭,但却配备着阿勒斯兰部最精良的铁装和名匠亲铸的弯刀,连战马都披上了一层皮革马甲。他们不参与骑射,只在冲阵时才能看见他们的影子。熟悉阿勒斯兰的武士都将铁矢武士视为是骑兵中的骑兵,真正的利刃。 “跟紧大纛!”狮首旗下的旗骑竭力大吼。 铁游骑高举起弯刀,面盔的缝隙中,尖牙利齿近在眼前;而在群狼黄铜的眼睛中,倒映的则是肥硕的黑鬓马,以及似火般烈的弯刀。 接壤,接壤,还是在接壤! 战马和群狼不顾一切冲向对方,犬牙兵戈交刃。 从天地的一端,一直到另一端,人类骑兵与狼群在平野相拥,在彼此的针线上撕开一道又一道口子,皮绽、血涌、扑杀、挥砍,以及一浪盖过一浪的怒吼咆哮,草原骑兵与北原的狼共同挥洒出了蛮荒时代所独有的悲壮和苍凉。 可戈与狼主几乎同时发出怒吼。 铁矢武士一马当先突入狼阵,撕开了战线上最大的一条裂隙。而后方的黑马没有马甲庇护,在嘶鸣中被狼群的爪子划出更多更深的血痕。群狼生长于最凶恶的荒野,它们将荒野里养成的恶劣带到了战场,给了在秩序中训练的骑兵当头一棒,铁游骑们根本没有与狼群作战的经验。 但统治这片草原的毕竟还是蛮人,而作为蛮族里最精锐的骑兵,铁游骑的武士们当即用弯刀回应狼群的扑击,他们挥出的刃斩上狼皮如热刀切开鲜活的肝脏,喷涌着浓郁的血;而在劈碎狼爪与利齿时却又被巨大的阻力反噬,刃口与狼牙同时碎开,留下了深刻的痕。血与痕在狼群里极速蔓延! 最是凶恶的头狼顶着冲势,在侧翼撕开黑马的腹腔,携力共势的群狼立即涌上扑倒高大的战马,落马的武士在绝望的猩红中疯舞着弯刀,狼群奋勇于刃光闪烁间,黄齿撕开武士的皮革,吐出甲衣中镶连的铁片,咬挖出温热鲜红的内脏。 狼群的冲势比想象中还要猛烈,这是人类骑兵第一次与狼群列阵对冲,除了前几排的骑兵能够全速冲刺以外,其余的铁游骑大多都被迫降下马速。弯刀的前刃虽刺入阴影,但却有重重阻力,后刃自然无法如尖锋一般的凌厉。 但铁游骑可不是一支只会冲锋的骑军。若是将这支骑军比作刀刃,那么前刃是为锋,而后刃则为刺,前刃冲势受阻,则后刃摇摆,大破敌人伤势,搅乱战局,以应前刃。 这就是余下的铁游骑需要做的事情。 刀光闪过,一颗狼首随刃飞起。 “站稳了!把这些狼头带回去卖个好价钱!”可戈暴喝着奋勇之言,身斜马侧,六尺长的厚铁大刀向侧翼挥舞起一个又一个半圆斩,黑马仿佛与他心意相通,逆着他的刀势以半圆为径,缓步于刀圈之中,任群狼如何咆哮,其依旧如巍峨的山般屹立在狼潮之中。 铁游骑马戈河帐的大旗高悬在他们的身后,几十名护卫大旗的铁游骑在周围结成战阵,他们以大旗为轴,不停绕圈狂奔,弯刀前赴后继向外围横斩,而一旦有骑兵被狼群扯下,其余铁游骑则会向外扩延,掩护落马的武士进入马刀圈,而后继续收拢成圆。 马刀圈,十三年前北原平乱时铁游骑的统领们完善出来的一个战法。在面对北陆七大骑军之外的部落军队时,马刀圈被证明了是最佳的战法,因为在牧马军骑吸纳了草原大会各部族大部分武士的背景下,主部之外的部落所组建的骑军往往很难拥有较强的冲击力。 因此,当铁游骑在面对冲击力较弱的骑军时,只需要与其对冲一阵,而后变阵为马刀圈,守则拢,进则扩。虽然杀伤力不强,但这样的阵法的确能够增加铁游骑对阵弱势骑军的容错率。每一位铁游骑都是百里挑一的武士,他们的命有时甚至要比一个百人的部落值钱。 狼,虽然凶狠,但冲势远不及野牛群。在群狼数量与骑兵数量大抵一致,且战线极长的情况下,马刀圈是各骑队面对群狼时最有效的战法,暂没有之一。 一般来说,较大的马刀圈正中通常会守有一名骑兵,戒备着侥幸突入圈中的孤狼;而较小的、以骑队为战的马刀圈则不需要守骑。 战线如此辽阔,纵览全局…… 一幕,破阵的铁矢武士直突狼群腹地,火光点亮四面密密麻麻的狼首,刀光挥舞下留下遍地的狼尸,就如同一把燃火的烈刀深深刺入群狼的阴影中; 二幕,极盛的狼锋在其他战场撕开了铁游骑的冲势,上百道火线在大地蔓延,穿过遍布恶嗥的阴影,却大多熄灭。前排冲锋的人类骑兵只有不到三成冲杀出群狼的锋线,而其他人的火则永远泯灭在狼潮的阴影里; 三幕,止住冲势的铁游骑们以骑队为战阵,马刀圈在平野上撕扯着翻涌的狼潮,虽不时有武士被恶狼抓到空档,或被直接扑下马,又或是胯下战马失去重心摔出马刀圈,但狼群在马刀圈下的伤亡则要更多。 四幕,…… 第70章 北庭之殇(六十九) “大统领!当心!”弘山业在远处惊吼。 可戈浑身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他猛地偏头看去,面盔的狭缝中瞬间闪过一道人影。 宛若狼的咆哮在耳畔炸响,棕黄色的大氅狂舞在空,那道人影从火光蔓延不到的阴影深处切出,群狼紧紧跟在他的周围,像是一排尖锐的獠牙,就要撕开黑马武士构筑的防线。 可戈愣了一瞬,他终于看清了统御狼群的人是什么样子,那是一张如皎月般白皙的面庞,稚嫩清秀的少年模样在蛮族的世界里可以说是弱小的象征,可少年迈开步子的姿态却比任何一个蛮族的武士还要狂烈,仿佛奔跑在荒野里的巨人!他只觉得这一切荒谬,蛮荒野兽的狂悖和如月般少年的淡雅容颜竟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大氅猛地抽出风鞭,少年在碎石飞沙中腾空而起,在半空中蓄拳于身后,目光牢牢锁住铁游骑的中心——可戈。 “他怎么能跳这么高!” 下方的铁游骑瞪大了双眼,可脑海里突泛起的念头转瞬就被狼嗥切断,他们顾不上惊叹,反身挥刀斩狼。 狼主凌空扑向可戈的头顶,竟飞跃过了护卫的铁游骑,浓郁得散不开的腥气瞬间冲破了可戈的面盔,他下意识就要抬手抵御。 铁游骑齐齐回首,不可思议地看向那道腾空的身影。 这个瞬间,人们仿佛回忆起了年少时老人口述的蛮族神话故事中神的使者,凌空挥刀斩杀北原凶狼的画面,这是每一个蛮族孩童都梦寐以求的神力,可却在他们的历练成长中被不断否定,所有武士都毫不怀疑,凌空斩狼绝非人力所能及,那只不过是年迈的牧民想要博取孩子们崇拜目光所虚构的说辞罢了。 但现在,神话的武士真的出现了!他飞上了蛮族人的天空,上天似乎在睡梦中给北陆的孩子们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恍神地用他苍青色的手将上天入地的使者挪置大地。 只有遥望北陆的神明才能飞天遁地吧? 更远处掠阵的汗王瞳孔猛地收缩,身后骑军骤然寂静,所有人都看见了拔地而起的身影,火光覆映的淡红剪影明确地告诉他们的眼睛,那不是北原的巨狼,而是人类。在铺天盖地的苍烟里,那道凌空的身影是如此突兀,如此震人心弦。 “大统领!”护卫的铁游骑想要扑上前,可群狼却突然发疯似地将他缠住。 少年发出无声的咆哮,如狼爪般的五指映入可戈眼帘。风声尤烈,其力道之凶猛竟如武士猛挥弯刀般斩下,可戈毫不怀疑,这一只看似绵软的手掌绝对能轻易劈开他的面盔,而他只能全力撤回大刀。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少年好似浑身一颤,竟在半空中以不可思议的幅度扭转身躯。破风之声骤然划过耳畔,可戈眼中一闪,一道箭影从他眼前划过,也从少年的身下擦了过去,最终落向阴影之中,远远地听见一丝狼的哀嚎。 “好箭!”骑兵中不知是谁竟有余力惊呼。 箭过,弘山业猛地喘气,弯弓垂下,身形微躬地遥望向那边。 电光火石之间,可戈毫不犹豫地弃下厚铁大刀,猛然拔出马侧备留的弯刀,左臂肌肉瞬间隆起,蛮族弯刀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半圆,横斩向凌空的少年,这是他一生中最巅峰的一刀,来自于他暮年后的评价。 “箭是那个人的。”狼主看见了远处的弘山业,紧接着余光骤然闪烁起一阵火刀光。他避无可避,这一刀就是有神力加身,也无法以血肉之躯硬撼铁兵的锋芒。 “叮!”无比清脆的金铁声。 狼主手中赫然是一柄短刀,刃上炸开一道裂口,就在弯刀与短刃的交界处。 可戈瞳孔瞬间收缩,没有任何想象中势如破木的感觉,那一把突然出现的短刃超出了他的判断。在震惊之余,可戈做出了应变,他猛地收势,而后再斩一刀。金铁再交鸣,火光重现,弯刀与短刀再次接踵,少年的身影已无法停留于半空,只见他趁武士收刀之际,一脚踢上马首,借力落地。 “唲!”胯下黑马痛嘶一声,摇晃着就要倒向一侧。 “保护大统领!”几名刀术过人的护卫挣脱出群狼的纠缠,他们径直策马冲来,马刀圈骤然收拢起来。 “哼。”狼主忽然冷哼一声,混乱中无人能听见这一声轻鸣,可他骤然沉下的双肩却如同警钟敲响在武士们的心头。 黑马终究还是在摇晃中摔倒在地,狼主的凌空一脚仿佛震碎了它的脑颅。 “畜牲!”弯刀被狠狠插入土里,跃下马背的年迈武士双手提起厚铁大刀暴起怒吼,巨大的刀影卷携着滔天怒意,厚铁大刀鼓动烈风纵斩向狼主的头顶。这一刀极烈,是火光都要追不上刀影的烈,可在其他人眼里,这一刀却无法称得上是刀术,更像是怒极失心的武士在仇敌面前发狂一刀,毫无章法可言。 狼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心底泛起一些波澜,他不明白是突然激怒了挥刀的武士。 草原的马儿认主,牧人们视这些忠诚为友谊。对于铁游骑而言,黑马就如同他们的伙伴,是要陪伴他们十余年,甚至数十年的伙伴。那匹倒下的黑马,陪伴了可戈有十年之久,是他座下最年轻健硕的一匹马。 失去马儿的武士就如同舞者失去双腿,善乐者听不见久转的旋律,善绘者看不见世间五彩。在草原上杀死武士的战马,这样的仇恨就像是一个松不开的绳结,只有一方断裂,另一方才能获得自由。 此刻,武士的刀斩向绳结的另一端,可却无事发生。 另一端的人轻而易举地就避开了这一刀,甚至也要像挥刀的武士一样,用暴力解开绳结。唯一的区别是,前者怒意盛极,而后者则冷漠得可怕。 一刀落空,可戈心头盛极的热怒忽然一凉,突如其来的惊惧感宛若一阵绵软的风,就要吹散他内心弥漫的红雾。风的尽头是狼主的拳头!狼主发出如雷鸣般的咆哮,皎白如玉的拳峰直扑武士面门,稚嫩的面庞上带着几分狰狞和疯狂。 可戈下意识抬起左臂,想要抓住袭来的拳头,可他的手臂却根本来不及发力,那一拳来得太快。看着越来越近的拳头,他忽然想到了那一夜篝火旁的打斗,也是一个少年,但皮肤比这个狼少年要黑,也更加高大。 就在拳掌相接的那一刻,狂暴的力量瞬间贯穿了他的手臂,顺推着他的掌背扑向自己的胸膛。可戈的神情在一瞬间扭曲,可疼痛感却没来得及从手臂蔓延,极具穿透性的暴力延续到了他的胸口,护心的铁片被两侧包裹的皮革挤压,发出一道沉闷的巨响。 他眩晕着向后仰倒,疼痛感如扑火般涌了上来,却在心火升起的地方被灼灭。火光、少年,还有四方涌现的黑影在他眼里一下子模糊起来。他莫名其妙地意识到自己要昏过去了,可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呼唤他,要他立刻醒来。 “还不是倒下的时候……” 狼性凶狠,不死不休。可统御群狼的少年却并没有追上倒地的武士,虽然他清楚那名武士是这支骑军的首领,但…… 他没有机会再往前了,粼粼刀光正交汇而来。 “将军!”黑马从火光中冲出,踏入一边倒的战场,马背上的武士高举起弯刀,奋力斩向狼主头顶。 狼主敏锐地觉察到危险,闪身避过一记横斩,黑影和刀光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呼!”风声烈啸而起。 又是一记刀斩,来得非常及时,上一位铁游骑的刀刚落空,这一把刀就准确变化到了狼主闪身的方向。对于一个还未稳住脚跟的人而言,这一刀锁死了他全部的空间。 “什么!”铁游骑突然瞪大了双眼,面盔下发出一声惊呼。 这一刀斜着斩空,棕黄色的皮碎片飘上空中。 在所有人震撼的目光下,那个少年在刀刃落下的最后一刻突然俯身在地,棕黄的大氅追不上他的身躯,在刀风中被切出一角。 此刻,他就像一只真正的恶狼,昂首、匍匐、蓄势待发。 深入马刀圈的铁游骑环伺在周围,紧张地盯着中间缓缓站起的身影,仿佛他们围住的不是一个来自北原的白俊少年,而是神话中强大而高贵的狼神使者。 这种无法解释的力量在众骑眼里就是恐怖的未知,他们第一时间犹豫着不敢上前。 在远古时期,与过去草原牧人信奉的自然生灵不同,北原牧人信奉的是极北雪山的狼神,凶恶意味着强大的力量,北原是一个异常残忍的地方,那里的人们比草原上的蛮人更渴望力量。 当力量无法被解释的时候,北原在草原牧人心中凶恶的形象就起到了作用。 恐怖的未知有了栖息的地方也就不再恐怖了。 狼主眉头微蹙,他能感觉到,这几把刀落得比刚才那个老武士的刀更快、更狠。很显然,这些后续入场的骑兵实力要比他们的首领强悍,但他并不明白为什么一支骑军中最强的人不是首领,那他真的还能号令这些比他强的人吗? 答案是,能! 黑马还未刹住,可铁游骑却已翻身下马,牛皮靴重重碾上草地,一堵黑墙横在狼主与倒地的年迈武士中间。透过缝隙,狼主冷冷地看着他们扶起自己的首领,而后被清醒过来的首领狠狠推开。 可戈的意识此刻无比清晰,他压低了眉,一股奇怪的感觉刺激着他的神经。虽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但他没时间在意了,还有敌人在等着他。他捡起跌在地上的弯刀,咬着牙冷静地以一种嘶哑般的语气指挥起临阵的武士。 “站在最前面的三个,跟我一起围住他,剩下的人备好箭,如果他要逃你们不要犹豫,也不要担心误伤自己人,把箭放出去,绝不能让他逃了。如果,我们有人被他杀了,你们立刻填补空缺,也不要有任何犹豫!” 无人以话音回应,外围的铁游骑仍在与群狼绞杀,马刀圈中乱起的步伐给予了他回应。武士们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快步奔向定足的黑马,取弓搭箭。 可戈缓步上前,另外三名铁游骑也小心翼翼地绕行向狼主身侧,他们打算四面夹击。可戈没有捡起厚铁大刀,那一把他善用的武器,因为他也意识到了那把威力无穷的大刀在面对灵活迅捷的敌人时深深的无力感。 “他的力量很大,面向他时不要硬接,能躲开就躲开。他的反应很快,不要求一刀击杀,即使是后背的空档也要谨慎,我们人多,耗死他。”可戈说,“另外,他还有一把短刀在腰上,注意他探刀的动作。” “那如果他朝一个方向突呢?”铁游骑问。 可戈脚步微微一顿,沉声道:“拦下他,其他人马上填补,不惜一切代价!” “大统领……”一名铁游骑猛地回头,另外两人也侧目视来。 “别分神!”可戈大喝一声,打断了铁游骑的话,“我是你们的统领,但更是阿勒斯兰的武士。我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也不剩多少时间了,但他很年轻啊。” 铁游骑连忙回头,他们心知可戈说的年轻人是谁,那人就站在他们面前。 “放任一个能调动上千头狼的北原蛮子在阿勒斯兰部的周围虎视眈眈,我们的族人还能睡安稳觉吗?我不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科隆真的儿子能站定砍翻冲锋的铁游骑,我们谁能做得到?他的伴当一个人跑进雪松林里杀死一头熊,我们谁能做得到?像这个北原蛮子一样跳起来飞过骑兵的头顶,我们谁又能做得到呢?”可戈抬起弯刀,横在他与狼主之间。 “他们拥有我们不能理解的力量,但现在不是震惊的时候。”可戈抬眼,目光如刀般锋利,“我原本以为这些危险已经结束了,因为我们抓住了科隆真的儿子和他的伴当,现在又多了一个……我们绝对不能放他们走掉!” 狼主冷冷地扫视围过来的草原武士,目光最终停留在可戈的身上。他忽然感觉心头一凛,那个男人的目光里仿佛藏着许多刀箭,无比强烈的肃杀之意贯穿了他的目光,可慑目藏锋下却还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可戈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如铁。 正如昔日的塔烈汗王在大寒天中坚信着只要翻过北原就能赢下战争、十三年前的自己坚信着能在深入北原千里之后平定乱民一样,如今的他也坚信着能在这里将北原的狼王永远留下,不惜一切代价! 月影初现,狼嗥四起。 狼主怒吼着冲向年迈的武士,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如山崩地裂般袭来。 正如护卫军旗的马刀圈中的战局一样,蛮族骑兵与狼群的战场也已经进入了尾声 第71章 北庭之殇(七十) 突然,天地的尽头荡起一阵低沉却猛烈的马蹄声。 伊姆鄂草原的大地上的血还未凝固,又有新的箭矢射向了这片大地。继北原的群狼之后,来自草原东部的兵锋终于赶到了这片战场! “终于来了。”汗王心中默念,目光也从群狼啸天的战场挪开,眺望东方的天际。 远方的草原上亮起一线火光,蜿蜒如匍匐在天地之间的红蛇,铁游骑的军阵里一阵骚动,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风自东方而来,赤红云烟拔地腾起,翻涌向前。 “汗王,我们似乎没有骑军驻扎在东边,那些火光……”别贵木冲阵归来,已立马在汗王身侧,前一秒还在喘息,可下一秒的声音却没有半分颤抖。 “是敌人吧。”汗王皱了皱眉,“他们是怎么来的?” “敌人?”别贵木眯起眼睛。 “呵,真是好算计。”汗王忽地冷笑一声,“这些野牛和狼群不是什么巧合,更不可能是狼群南下觅食。他们料定了我们会在今天回营,派来了骑军和狼群,就像是截杀我们在厄鲁塔亚的斥候一样,他们也要把我们截杀在回家的路上!” “厄鲁塔亚平原……难道是科隆真的骑军?”别贵木惊讶道。 “也可能是蒙尼尔派来的武士。”汗王摇摇头,“虽然不清楚他们是怎么越过前哨的,但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对了,传令的人出发了吗?” “日落前就已经出发,也许现在已经送到了。” “嗯,那就……等等!”汗王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抬手虚压,周围一下安静了下来。 远方的大地依旧火光冲天,红芒闪烁间什么也看不清,可原本低沉难辨的马蹄声却越来越清晰,宛如火海中猛兽的嘶吼。马背上的武士们齐齐向东看去,那儿分明是一片耀眼的火,可他们只感觉到浓浓的压抑,仿佛连天空都低沉了几分。 “他们没有停!”别贵木瞪大了双眼,骑军对垒前,往往需要整顿阵型,很少有将领会选择在行军之后继续下令发起冲锋。 显然,远处突如其来的骑军是一路追着他们才来到了这里,而这种毫无休整就直接冲锋的行为要么出自于有勇无谋的莽撞,要么就是有足以抵消行军劳累、阵型不整,以及冲势不连贯的收益。 敢在伊姆鄂草原追逐铁游骑的骑军会受命于一个鲁莽的统领吗? “别贵木。”汗王高喊他的名字。 “是。”别贵木攥紧马绳,等候出军的命令。马戈河帐的千骑长现在只有他在汗王身边,面对突然出现的敌军,毫无疑问他是汗王身边最佳的统战人选。 “你带五百铁游骑,护阿木尔先回营!”汗王低声吩咐。 “是!啊?”别贵木愣住了,在听到前半句的只有五百铁游骑时,他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可当听清后半句的军令之后,他的脑子里就只剩下一片空白了。 随军游猎的千骑长除了他自己以外还有三位,其中,拉贡被留在马戈河南岸护送随行的上万族民;铁岜鲁似乎有军令在身,早早就离开了临时营帐;弘山业则随着大统领与群狼酣战。 如果他领五百骑兵护送五王子回大寨,那么剩下的近三千骑兵由谁来统领? “汗王,您是要亲自……”别贵木惊讶地看向面前的老武士。 “有什么问题吗?”汗王拔出了重刀,刀刃高亮如火却透着一抹森然的幽白。 别贵木心头一颤,与王对视,从漆黑的面甲下,他看见了武士如狮子般的威严,以及不容置疑的坚定。 身为铁游骑的统领,他的职责就是要守护这座建立在草原中心的大寨。这个“守护”不仅仅只是保护阿勒斯兰不受战火侵扰,更重要的是保护好能够建立一切秩序的人——索尔根汗王。正是因为面前这个蛮族汉子,阿勒斯兰部成为了整个草原上唯一一个普通族民在面对贵族时无需下跪拜伏的部落,从明面上看,阿勒斯兰的贵族除了有钱财和帐子,并没有过去那些生杀予夺的特权。 有人说是他把整个草原的权利都捏在手里,甚至不愿意分一些给他的兄长;也有人说他才是草原上最大的贵族,草原的牧民都不太喜欢贵族,他们认为贵族就是一群仰仗先辈武功的吸血虫。 然而,别贵木从不这么认为,因为这个男人永远都如一个武士般站在所有人前面,而草原上那些真正的贵族都是惜命的。 “我犯了错,也过于自信了些。”汗王抬首望天,眼神里透着一抹苍凉,“我不仅低估了科隆真的……魄力,也忽视了草原过去几个月的异动。事到如今,北原的狼和厄鲁塔亚的骑兵已经欺近到我们面前,狼牙、弯刀就要朝我们的脑袋咬来,如果不能全力以赴,我将会是整个部族的耻辱。” “您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别贵木在心底默念,没有打断草原狮子临战前的沉吟。 “替我给阿木尔带一句话,告诉他,蛮族人真正强大的不是身躯,而是武士的心。”汗王说,“人总是要死的,总有一天会提不起刀,跨不上马儿,奋勇半生所争的无外乎是吃得上肉,穿得上衣,躺在宽大的帐子里死去……” “汗王,还是让我来冲阵吧。”别贵木心头一凛,忍不住动摇。 汗王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贵木感觉到了肩头传来的熟悉感觉,透过漆黑的面甲,他好像看见了汗王在冲着他笑。可汗王并没有向他看过去,目光从始至终都停留在阴沉的云下。 “呜~” 牛角号高鸣,响彻云霄。 别贵木呆呆地立在原地,铁游骑纵马而出,从他身旁一一闪过。 马儿通人性,忍住了驰骋平野的诱惑,静静地随着主人站在原地。无人回首,别贵木从扬起的尘烟缝隙中看见了为首武士齐天的背影,明明是马蹄声在耳边不断炸响,可他却好似听见了其他的声音,诸如……武士的咆哮! 风起云涌,蛮荒大地。 此刻,阴云仿佛被一只大手拨开,月霞透过云层裂隙照向大地,云洞如同绽开的铃兰一般苍白如雪。 厄鲁塔亚的青马踏出如龙蛇般的苍烟,风原铁骑正在平野狂飙,似一股青玄色的怒潮翻涌向前,铁甲如大海的鳞片闪烁,照映出军旗如林的一幕。火光再也掩盖不住苍青色的旗帜,旗面上苍鹰的黑瞳闪烁青红光泽,宛若一只鲜活的远鹰眺望西方。 青色骑军浩荡而来,如同离弦的箭射向草原的中心,就连奋勇作战的武士和嗜血的群狼都忍不住被他们的声势吸引,铁游骑的担忧和狼群的戒备交织在一起,无论是人类骑兵,还是北方的野兽,都不希望这支骑军杀入他们的战场。铁游骑们感觉那不是自己人,而狼群则对任何人类都不信任。 幸好青色的骑军没有改变锋芒所向,直指远处的即将对冲的骑军。 是的,对冲的骑军……火光冲向了另一片火光,三千铁游骑似怒潮般起于广袤的原野,黑马越来越快,直到火焰与马鬓被风拉得平直,最后在熄灭后被武士丢弃。 月光并不能驱散肃穆的黑色,铁游骑也如怒潮般向他们奔涌而来。青潮与黑潮纵成两线,宛若两把细长的弯刀从大地切过,亦如晴朗天空下相向而行的两道秋风扫过草地,在原野上留下的两道风痕,对冲,然后湮灭于长空,或许会有微风余存,继续向前涌动。 “将军!”烈风中,有人高喊着布兰戈德的古蛮语,意为中洲文中将领的称呼。 青马阵中有人俯着身回头,透过面甲而见其面庞,正是风原铁骑的统领之一,雷虎。 “铁游骑的身后还有火光,在很远的地方。”骑兵再次大喊。 “嗯。”雷虎应了一声便回了头,可声音却被烈风淹没。 “我们长途跋涉,再与铁游骑交锋,就算人能撑得住,马却一定撑不下去了!”骑兵贴了上来,两人都能在耳畔旁寻听到青马剧烈的喘嘶。 雷虎沉默地偏头盯着骑兵,颠簸中后者能依稀看见这位统领眼神里的怒意。 “将军!”骑兵咬牙道:“就算能在伊姆鄂草原冲垮铁游骑,我们的马也会因为气势衰竭冲不起来,很难再追上他们的部队,如果我们不能杀死索尔根,那也是辜负了主君的期望啊!” “你想说什么?”雷虎终于开口。 “索尔根和他的护卫一定在这支铁游骑的后方,我们派几支骑队绕过去,截杀……”骑兵喘了口大气,“截杀他!其他人拖住前面的铁游骑,只要能杀掉索尔根,就算……就算我们都死了,也值得!” 雷虎又沉默了下来,没有给予答复。 绕行,在骑军对垒中是常有的事,有时候甚至能看见两支骑军的两翼为了绕到彼此的侧翼,一直奔袭到战场的尽头,直到他们消失在某一处高坡上。但,绕行截杀敌军后方的部队,这样的做法在现今的草原……是遭人唾弃的行为。 在草原大会以前,北陆铁旗林立,数以百计的部落分踞各处,或联合、或厮杀,掠夺和奸淫随处可见,每日都有乌黑的烟柱拔地而起。牧民们外出放牧时要携刀挂箭,女人们随身藏着打磨的石刀,不是为了杀伤入侵者,而是在被侮辱前自尽。混乱与杀戮是铁旗时代的主旋律,亦是北陆挥之不去的梦魇。 偷袭,对于生在铁旗时代的牧人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当发现邻近部落的男人们集体外出后,大多数部落的决定都是乘虚而入,带着本部的武士们攻入无人驻守的部落,掠夺他们的牛羊,杀掉所有高过马背的男孩,奸淫还留在部落里的女人,并把还没有自尽的年轻女人抓回去享受。 没有人会想永远活在这样的草原上,于是,草原大会诞生了。 在草原大会成立之后,草原上虽然还在打仗,但相比起过去,还是安稳了许多。缔结盟约的各部族在整整一百张羊皮缝合的地图上约定好彼此的边界,也约定了不能在放牧的季节掠夺其他部落,若是有部族违反,则草原大会有义务对其进行讨伐。 最初的约束在后来逐渐成为共识,草原大会的各部族不仅不能在放牧的季节出兵掠夺,也不能绕过对方的武士去袭击手无寸铁的女人和孩子。蛮族武士心中对战争的狂热逐渐消散,征服草原的雄心也在和平与安稳的生活中转变为守护部族、守护女人和孩子的决心。 “碖坷,这样的做法有悖我们蛮族人的理念,一旦开了这个头,那我们部族里的女人和孩子该怎么办?”片刻,雷虎的声音从顺风传入贴近的骑兵耳中。 碖坷语气生冷道,“那些人也是铁游骑,怎么会是需要武士保护的人呢?我们并没有绕过阿勒斯兰的骑军去偷袭他们的族民,而是绕过阿勒斯兰其中一支骑军,去进攻另一支骑军。这么做并不会破坏草原大会的规则,草原大会可没有规定不能绕过一支骑军去进攻另一支骑军,当年阿勒斯兰的塔烈汗王就曾远走北原,绕过烈勇川部的骑军,在伊姆鄂草原与牧马军骑交锋。这不正是我们想要去做的事情吗?” 雷虎又是片刻的沉默,正前方隐隐有马蹄声扑来,渐渐猛烈起来。敌势汹汹,他不再犹豫,转首严肃道:“你要几个人?” “给我十骑!”碖坷说,他们所言十骑并不是指十个骑兵,而是十位风原铁骑的百骑长。 “左翼的骑队你去调!” “是!” 与此同时,正对的黑色骑军中,所有铁游骑的刀鞘都是空的,武士们双持弯刀如风翼般架在两侧。与面对野牛和群狼不同,铁游骑并没有以箭雨先手,风原铁骑亦是如此,骑军对冲若是持弓搭箭,则会因为收弓、拔刀的动作而导致骑军的冲势无法凝成一体,甚至还会使得整支骑军冲势放缓。 更何况,骑兵对冲时,两军拉平的战线是如此辽阔,一千支箭射出去,真正能射中的箭又有几支?另外,一支上千人的骑军,几乎不可能做到骑军冲锋之初的前势先起而后势蓄待,骑射与至利的兵锋不可兼得,冲锋的连贯性是保持骑兵冲势的关键。 在此之前的两次交锋中,人类骑兵的冲势难以抗衡千斤重的野牛,因而采取兜行骑射的战术;而在面对狼群时,所采取的前排骑射、后排交锋的战术则是因为野兽天性惧火,以火雨震慑狼群,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抹平战马惧狼对骑军冲锋的影响。 “汗王!”有骑兵俯身大喊,在锋线正中最厚的一团黑潮里。 “啊?”低沉的吼声短暂压住了风啸,在起伏的黑色盔顶中,骑兵准确找到了汗王的身影,如狮子般威严的武士被拱卫在骑兵之中。护卫的铁游骑们没有刻意寻找,只在上下颠簸中不知觉聚拢在汗王周围。 “他们想要绕到我们的右边!”马术极佳的铁游骑观察到了对面骑军的变化。 “阻止他们!”汗王放声大喊,“边孥巴,你和他一起去!” “是!”被叫到的百骑长回应了一声,旋即抬眼望向那名铁游骑,大喊着问:“还能提速吗?” “能!” “走!”百骑长边孥巴俯身扬鞭,黑马在一声嘶鸣中加重了马步,声如轰雷掠过众骑,“让开!前面的,让道!” 拱卫的队形正前方被撕出一道口子,边孥巴飞马而出,一骑也提速,紧随其后。 “汗王,右翼要往外扯了,左翼要不要回拢?”中军随护的百骑长贴近了问。 风声烈烈,汗王偏头道,“不需要!既然对方打算侧击,那么他们的左……左翼也同样会被削弱。他们是追兵,快马行军必然后劲不足,只要从中间把敌阵撕开,他们就没有力气再发起冲锋了,到时候就算再给他们添几支翅膀,他们也飞不起来!更何况……我部黑马的气力本就强于厄鲁塔亚的青马,这是优势,也是胜势!” “是!”身侧的骑兵回望一眼,可却不止一声回应。 第72章 北庭之殇(七十一) r 第73章 北庭之殇(七十二) 黑马周围发出一阵惊呼,马背上的男孩斜向一侧,重重地砸在草地上。 铁游骑飞身下马,扶起孩子。 “他被吓到了?” “我第一次听见狼的叫声也是这样。” “但也不至于昏倒吧?” 众骑围了上来,姆卜沙在惊慌的呼喊声里被棉布团堵上嘴,武士半蹲在阿努拉身旁,试探后者的鼻息。突然,他呼吸一滞,目光停留在了男孩的手腕,没有绳捆,没有红痕,腕口干净得连尘土都贴不上去。 绳子怎么断了?! 在马腹下,武士找到了粗绳的碎屑。 略微的打量中,他猛地瞪大双眼,断绳的截面平滑如刀削一般。转眼,他看向男孩的目光变了,带着几分惧意。 他无视其他人的目光,艰难地将男孩扶上马背,在安抚住战马的躁动后,他才轻跃上马背。 众骑散去。 马背上的武士默默地策马原地,隔着皮革铁片,他抱着孩子,竟感觉到一股滚烫的灼热感,怀中像是抱着一个……太阳。 此时,群狼与铁游骑的战场上。 “他要逃!箭!”不知何人放声大喊,话语虽然简洁,可四方的骑兵却都会意般取弓张弦,箭锋直指一道即将隐没于夜色的棕色背影。 狼主斜肩狂奔,在群狼的交掩下迅速摆脱武士的追击。此刻的他脸色极其难看,面对铁游骑四名武士的围攻,他败了,而且败得很快。 八柄弯刀同时切开空气! 如粼粼湖影般的刀光从向他袭来,纵使他气力惊人,却也无法以血肉之躯硬接生铁寒刃,更何况这四名武士刀术扎实,双刀挥舞起来几乎没有破绽,封锁了他四面全部的空间。 除了天空。 长河大海的刀光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血痕,最严重的刀伤在左肩,他被那位年迈的武士抓到了破绽,一刀斩在他的肩骨上,肌肤在一瞬间向两边卷缩,那一刀之后他便失去了再战的能力,甚至连抬起那只手臂他都做不到。 他从上方逃离,那是武士的刀无法企及的地域,仅仅只需要提防外围射来的箭矢即可。 “嗖!”无数箭矢呼啸而过,洞穿了遍布狼嗥的阴影。 棕色的影子彻底没入黑夜。 狼潮翻涌。 可戈凝望着狼主最后闪现的地方,那里的阴影似乎更加凝实。 “大统领!狼群好像退了!”马背上的武士居高而望。 马刀圈的骑兵停刀驻足,紧张注视着四周不断穿行的影子,人类骑军以骑队为单位所构筑的马刀圈犹如滩头的礁石,群狼如潮水般沿圈边褪去。 在武士们拱卫的中心,军旗迎风摇曳。 可戈站在原地,手臂猛地抬起,刃口指向一只从马腹下钻入阵中的孤狼。他冷冷地看着那匹凌空而起的恶狼,刀刃轻易带动狼喉的肌肉,滚烫的腥血瞬间倾泻而出,顺势泼洒在他的皮甲上。 “不可追击!不要松懈!”可戈大喝一声,周围蠢蠢欲动的骑兵顿时收敛心神。 “大统领!”弘山业率领百骑突杀而至,与可戈所在骑队合流。 “好!”可戈目光一闪,翻身跃上马背,对弘山业喊道:“收拢军队!去把铁失武士带回来!” “是!”弘山业浑身是血,刚带马杀到阵前,又一转马首,对身后紧随的铁游骑大喊道:“向北!向北!” “向北!”顶着退去的狼潮,各队骑长趁挥刀的空隙大声吩咐。 刹那间,马蹄声彻底压住了狼嗥! 铁矢武士仍在狼潮中疯狂突进,黑马疯似地撞开群狼,他们纵马践踏,铁甲上的鲜血始终不能凝固,狼血一层一层相互温暖。 泛白的爪痕在马甲上清晰可见。 这支铁一样的骑军在沉默中用马蹄声压住了狼群的狂啸,不顾一切地直插狼群的心脏。 后方的狼群无法切断这支深入的人类骑军,野兽的利爪在全铁具装的武士面前毫无作用,可它们不会坐以待毙。 头狼敏锐地察觉到这群人类骑兵的不同,它们带着所有恶狼狂嗥着冲向原地圈守的人类骑兵。整支铁游骑,除了铁矢武士,其他人都没有铁甲具装,仅仅是用裹着铁片的皮革护住要害。 “铁矢!”火光高亮,弘山业带着百骑冲入狼群,顺着退去狼潮,径直奔向那支横冲直撞的骑军。 为首的铁矢武士闻声抬首,铁盔下的目光中腾起火光。似乎是找到了方向,他紧咬牙关,斩下一颗狼首后举刀向南。 “转锋!” 身后的铁矢武士纷纷偏转马首,正面的甲胄倒映出暗红色的光泽,也照映出迎面扑来的群狼,这把铁铸的刀正要逆着狼潮收鞘! 铁游骑中有人吹响号角,宛如黑夜里的指引。 战场的形势发生了变化。 幸存的骑兵们彼此聚拢,点燃火把,化作一道道红色细流急速朝号声的方向汇合。狼群与他们擦身而过,一方要向北退却,一方要收拢阵型,彼此之间无暇他顾。武士们目睹着一双双黄褐色的竖瞳从他们身旁一一闪过,可在穿过火光后,那些竖瞳却在黑暗中闪烁起莹绿色的光芒。 “大统领!那些狼没有退走!”铁游骑遥指前方,众骑望去,只见大片攒动的阴影中闪烁着无数双荧绿色的眼瞳。 “好多狼!在后面!” 难道刚才只是狼群的先锋! 可戈倒吸一口冷气,浓烈的不安瞬间侵袭全身。 “列队!”可戈荡去弯刀上的血液,冲到铁游骑的阵前,扬刀高喝道:“吹号!点起火把!” 护卫的骑兵紧随其后,并入铁游骑的队列中。 “呜~”号角声从军旗下响起,战场各处忽然闪烁起零星的火光,数十支狮首旗缓缓立起,旗官们陆续吹响挂在旗杆上的牛角号。同时,旗杆开始上下颠簸,领着邻近作战的铁游骑开始向阵心汇拢。 剧烈的震动突然从狼群中传来。 “大统领!是铁矢武士!他们正在突围!”目力极佳的骑兵迅速汇报所观察到的信息。 狼影叠叠,却有马蹄声暴起,弘山业接应着铁矢武士从狼群中杀出。 “箭!往他们的两翼射!掩护我们的武士突围!”可戈断然下令。 尽管这个时候很多人已经精疲力尽,但当铁游骑听见尖锐的狼嚎中还响彻着马蹄声时,莫名的力量支撑着他们拉开了弓弦。 可夜色仍旧浓郁,只有阵前的铁游骑能够看清铁矢武士的火把,阵后的铁游骑们受限于视野,箭已上弦,却不知该向何处抛射。 “火箭!”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突然响起,“用火箭引导射箭的方向!” 可戈猛地回头,循声看去,虽然隔着面甲,但他却认出了那道声音的主人——帕苏里。铁游骑中一个很有潜力的年轻武士,甚至在好几天之前,他还在篝火大会上和这个年轻人有过一次交手,虽然并不是那么尽兴。 “在阵前的,用火箭!”可戈看了一眼年轻武士,随即立刻下令,“往狼群的两翼,把箭都射出去!火绵用完了就往后退,让还有火箭的人顶上!” 列于阵前的骑长们接到了传令骑兵的喊话后,立刻做出了反应。 一支支燃烧的箭被抛向天空。 弦声暴起,上百支泛着寒光的铁脊箭射出,在群狼眼中,火海般的天空突然有无数黑点闪出。 箭雨覆盖两翼的狼群,逼退了想要扑近铁矢武士侧翼的群狼,火失落地残余的火光宛若夹道的红色路沿,铺开了骑军突围的线路。 “往左右散开!让出道来给他们通过!”可戈扬起弯刀,又对贴身护卫的百骑长道:“你左,我右!” “是!”百骑长猛扯缰绳,没有多想,转马首向西。 群狼围剿处,弘山业一马当先,身后苍烟如龙。他的面盔上一片血红,眼帘上方不断有血珠滴落,透过面甲的缝隙,他看见铁游骑的阵列中心缓缓裂出一条缝隙。 “传令下去,所有人不要停!跟紧了!”他大吼一声,全副铁甲的战马撞开凌空侧扑的凶狼,他也挥刀不断斩向扑来的恶狼,狼毫顺着风从骑军的缝隙穿流而过。 “不要停!不要停……”传令的声音在狼群中炸开。 几乎是瞬息之后,狼群和列阵的铁游骑中同时发出怒吼。 “嗷呜~”阴影中的咆哮与寻常狼嗥不同,像是远古祭祀时强大的武士对北原狼王的拟叫,可却充斥着比野兽还要凶恶的狂躁。。 “前排,下马顶住狼群!” 话音未落,可戈率先从马背跃下,后两排护卫的武士大惊,也毫不犹豫飞跃下马,快步将前者围住。可戈抬手想要拨开前方即将合拢的肩膀,却被身后的武士抢先扣住。 “大统领!不可再上前了!”武士的手牢牢抓住他的肩膀。 “撒开!”可戈暴喝一声,怒目扫过身后的武士们。 武士们不为所动,有一人眼疾手快卸掉大统领手上的弯刀,两人抛下武器全力扣住其双臂,其他护卫也上前帮忙,合力将这位想要亲自顶在阵前的将军拖向后方。 “混小子!放开!”可戈勃然大怒,全力挣扎着,可第一时间握紧的双拳却又在挣扎中松开。他还有理智,面对这群忠心的部族武士,怎可拳脚相向。 “你们几个,把大统领绑回去!不要管大统领怎么说。”这支骑队的十骑长断然喊道,紧接着甩去弯刀上的血渍就要往前顶。 周围的武士默默看着卯足劲的老人被几位蛮族汉子拖着,沿途的骑兵甚至还不动声色地策马让出了通向后方的通道。 蛮族人以勇武着称,草原的武士会记住自己每一次的战斗,直至死去。这里的死,并不只是肉身意义上的消亡,还有精神的凋零。对于蛮族的武士而言,后退往往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冲锋。 若是将人比作一把刀,那么草原以外的刀,或出刀、收刀而后再出刀,或出刀、归鞘而后寻觅良机;而草原上的刀,只有拔刀后不曾停歇的挥砍,刀鞘会在第一时间被抛下,等到战斗结束才会重新追寻。 于是,浩瀚无垠的战场成为每一位蛮族武士牧云天一般的归宿,正如牛羊奔向水草丰美之地一样。每一位蛮族武士如此,身为铁游骑大统领的可戈亦是如此。 这样的男人怎么会允许自己临阵而退呢? 可话虽如此,但作为北陆第一骑兵的铁游骑,又怎么会让自己的统领挡在最前面?自草原大会之后,蛮族武士所为之而战的早已不再是无尽的掠夺和索取,更重要的是守护身后的一切。 正如此刻。 最终,年迈的武士在不断地挣扎中骂骂咧咧地被众人拖入阵心。 就在大统领的叫骂声被彻底淹没在交织着狼嚎和蹄声的战场之际,有一名铁游骑惊诧地低头看向马侧空空如也的箭袋。 所有铁脊箭都已经射出,而他这才感觉到手臂的酸麻,他毫不犹豫地翻身下马,提着弯刀跨越至阵前。 腥风扑面,还有一团火正在烧来! 弘山业冷冷地看着身侧即将扑起的恶狼,旋臂向后一斩,大片血污抛洒向半空,他挥舞起的碗刀如粼粼海面般向两翼斩去,火光刀影中,伊姆鄂的黑马长嘶着践踏恶狼的尸体夺路而出! “闪开!”弘山业暴喝,犹如雷霆震荡。前路已空,可他还是放声大喝,提醒着前方马背下的武士们。 “放箭!”百骑长大喝着回应。 箭矢零星,唯有刀锋嗡鸣! 当阵前的话音传至两翼的一瞬,狼群已欺近武士阵前,锋利的獠牙如铜钉般猛地陷进蛮族武士构筑的人墙上。 狼皮和革布同时碎开。 武士们怒吼着挥刀向前,在黑夜下划出殷红的痕,可斩落的阴影还未来得及供火光穿越,转瞬便被另一片阴影覆盖、吞没。 群狼叠浪一般猛扑向刀光划过的地方,它们在寒铁的间隙中抓到了蛮族武士的破绽,并被后方冲天的啸声刺激着在北陆的草原上留下属于北方的血腥与苍凉。 轰雷般的马蹄声震耳欲聋。 铁矢武士用尽最后的力气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带动战马,夹道而立的武士们在铁片的震鸣中陷入恍惚,可转眼就被扑面的腥气拍醒。 铁矢武士退潮般的入阵似归海的水波里泛起泥沙,狼的利齿咬死在他们的两翼,随着马蹄带动的苍烟涌入。火光下,一双双铜黄的瞳子似火烧的生铁,灼热下的寒芒不断游走在夹道武士的脖颈上,武士们瞪大双眼,在震惊中奋刀迎敌。 最后一位铁矢武士策马闪过。 “全过!”列于阵前裂口处的铁游骑暴喝一声,他前跨一步,自上而下怒目挥刀,扯开嘴沿似狼一般咆哮,可却没有声音传出。刀锋下的恶狼瞪大眼睛,最后一幕并非只是火寒的刀光,还有远处高立于马背上扬刀的武士。原来是那些武士们的喊杀声湮没了阵前武士们的吼声。 阵后铁游骑的喊声铺天盖地般涌来,其声势之大竟隐隐压住了群狼的嗥叫。 “斩断狼群!”数道声音前后回响,来自于铁游骑停驻在四周的诸位骑长。 “斩断狼群!斩断狼群!”缺口处的武士挥刀之后,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咆哮,可下一刻他便忽然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声音,那只是他的心声。紧接着,他只觉得后背一凉,仿佛依马北草原吹来的风,呼啸着向前翻涌。 他猛地侧首,眼帘瞬间被大片黑影覆盖,是刀风在呼啸!铁游骑的武士们从他身边一一闪过,带着壮胆似的怒吼步战向前。他瞪大了双眼,忽然又感觉肩头一沉,身躯不受控制地要往后退。他惊慌地大呼起来,却见肩膀是一名武士的手,那名武士正借着压肩的拨力奔赴向缺口。 “堵住缺口!斩断狼群!”刀光、利爪、尸骸逐渐将缺口填满,可上至统领下至武士,这声呐喊击鼓传花般回荡,无人停歇。 军阵后方众骑围拢,可戈终于推开护卫的手,他怒目而视,可武士们身躯直挺如松,对目之神色坚定如铁。铁游骑大统领恶狠狠地叫骂几声,却又无奈地甩了甩手。 “大统领,我们的箭用完了!”一名铁游骑冲向阵心,远远地便大喊。 “大统领,这一次狼群的冲势太突然了,固守原地完全发挥不出我们的优势!就像铁矢一样,让我们冲出去和那群畜牲在草原上绞吧!” 可戈翻身上马,抬首回望,见火光漫长绵延却又暗淡,甚至还有连片的阴影在骑军两翼穿梭。他心头一紧,暗道一声不妙,当即下令道:“上马!” “大统领!”武士们惊呼,看这架势刚拽回来的大统领又要往阵前冲了。 “别废话了!你们这帮混小子!再拦下去,等到两翼都被狼群围住,所有人都要死!”可戈怒喝。 就要猛扑上来的武士们被吼声拦了下来,驻足原地面面相觑,虽然他们的职责是要保护大统领,但当他们回望狼嚎的方向,却也能清晰感觉到那片阴霾中传递来的压迫感。 “上马!把两翼的狼群吃干净!”可戈策马前发出最后一声怒吼。 “大统领!”弘山业浴血而来,沉重的喘息声在胸腔的不断起伏中迸发出来,可他却战役高昂,丝毫不见疲意。 “还能再战吗?”可戈眼前一亮。 “等候多时了!”弘山业荡开刀刃上的凝血,放声道。 … 第74章 北庭之殇(七十三) 极远处,一支百人的马队停驻在原野的高坡上。 “先生,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青年侍从策马上前。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曹孝元无奈地合上眼,声音里听不出是恨意还是悔意,“我们低估了他们对力量的追求,也高估了他们对利益的渴望。北陆不是中洲,我们所遵循的规则在这里行不通,草原骑兵真正强大的原因并不只是因为北陆有好的牧场,还因为他们对强者始终怀有敬意啊。” “真的没办法补救了吗?”青年侍从看了看身后安静的队伍,又回头看向前方的骑者。 曹孝元抬眼望向群狼正北方向的火光,摇头道:“如果牞厷尔他们面对的是铁游骑,那我们和蛮族人安排在里面的内应或许能纠正这个错误,但……” “他们面对的是狼群。”青年侍从低声自语,与曹孝元的声音吻合。 “索尔根汗王对草原中部的掌控超出了我们的判断,幽北的力量不足以影响这片土地的利益关系。”曹孝元面露思索之色。 “难道要借助上京城的力量?” “上京城的力量?”曹孝元眉头紧锁,“比如?” “这个……”青年侍从垂眼,小心道:“陛下的御令?” “细说?”曹孝元眼睛一眯。 青年侍从清了清嗓子,锐目含锋道,“自狩元五年武帝北征蛮族之后,我朝对北陆王庭各部所采取的扶弱抑强之策已历经一百七十余年,这近两百年间,草原虽仍由汗王统御,可却再也没有出现过王庭各主部联军共猎之事,各大部族分居草原四处,以一会多部制为基础。” “而所谓分之易制,合则难图。” “景帝时,左相长孙羡认为,定北之势如是纸鸢,力刚易陨,力软则失,需以均势制之。若要使北方形成均势,只有兵伐或招抚两种手段。” “长孙羡曾上书景帝,其中曰,蛮人悍勇,原野孤稀,武帝虽征北千里,然所得之疆土,利尚不及关内一州粮收,劳民伤财,此为下策;” “现当朝国力尚不及武帝,且北蛮失地复得,休牧渐盛,若战,胜机不足一二,为今之计,应解通交外蛮之禁,离强合弱,通贡互市。天下无好战之民,仅有好战之兵,若市则公允,牧人得以自产换取粮财珍宝,自不会随军以图南进,故而马市兴,则北地康,此为上策也。” “如今,仅是离强合弱一策,便仍有可善之处。我们或可以侯爷的名义向陛下献一平蛮策,即,借互市之暴利,以北陆之南为缓冲,拢弱抑强,扶持起一支亲善我朝的骑军,并设草原卫之职,册封亲我朝之首领,以此瓦解南北蛮人联骑会猎之心。” “哈哈哈,想法倒是有趣,但你觉得可能吗?”曹孝元失笑道,“姑且不谈如何才能使陛下发出御令,也不论令中何言,就凭那横亘在草原和幽北之间的百道关隘,咱们的皇帝和他们的汗王恐怕下辈子都见不上一面。你觉得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是害怕咱们的陛下发怒,还是他们的汗王呢?大虞立国至今两百余间,仅武帝在位时,我们才敢跨越三关天险,在辽阔的平地上和蛮族骑兵决战,可现在呢?” “听听这狼嗥。”曹孝元挥展衣袍,抬手指向两处火光中间埋藏的阴影,肉眼可见的尘烟映出了连绵的火红,“我们的军队恐怕还没有这群野兽喊的凶猛,而与其对冲的蛮族骑兵呢?他们是铁游骑,阿勒斯兰部的骑军。这还仅仅只是草原六部之一的骑军,如果整片草原连成一线,你觉得仅凭幽北铁骑和冀安强弩能有几成胜算?” “这不可能!蛮人分踞各地,依河湖草原而居,早已固化,各部的骑军怎么可能还会连成一线。”青年侍从断然道。 曹孝元摇头道,“这里是北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是北陆人,是蛮人!蛮人再怎么争斗厮杀,那也是他们自家的事。无论西西姆里丘陵上的宫殿落入谁手,最终统治北陆的只能是蛮人,而不是我们!我们的军队只要踏上这片土地,北陆的虎狼就会像闻到血一样杀来。到了那个时候,蛮族人还会坐下来平心气和地与你作谈吗?你所仰赖的权谋之术在那时真的会有用吗?” “我……我只是……只是……”青年侍从涨红了脸。 “只是习惯了坐在庙堂之下指绘山河?”曹孝元斜觑他一眼,“你心气高,无论何事都习惯了从大局出发权衡弊利,这样的思路在中洲或许可行,但在这里一定行不通。” “在关内,我们权衡弊利,在与各方的交易妥协或获利,所有人都在竭力维持均势,又期望在暗潮涌动中淘出珍宝。官职、钱财、名望、军队等,此为权,我们或掌权,或借势成权。所为之事,不若黑白博弈,于失地止损,趁风起迎势,落子,是分赃,亦要划清界限,时黑时白,此为谋也。” 曹孝元忽然一顿,抬手虚挥,似拟作半弧之形,指尖所过之处恰接天壤地,而后两指盘叠缓缓落下。 青年侍从目不转睛地盯着,凝神聆听,只觉得自己的鼻息压过了漫天的喊杀,而先生断开的话音也在指尖停顿时再次升起。 “但,北陆的规则和我们不同。蛮人以血脉为权,以武力为势,权可掌势,势依权而盛。有一句话你说的极是,蛮人分踞各地,已成固化之态。就以伊姆鄂草原为引,除狮部以外尚有十六部定居于此,其中,或有附庸者,依靠每年的贡品换取狮部的庇护,还有的则已经并入狮部中,成为一方贵族,继续掌有牧群、奴隶和原属族民的户帐。除此之外,并无他例。因此,这片草原也可以说是狮子的草原。” “伊姆鄂如此,依马北、厄鲁塔亚、北原等地亦是如此,武力最强盛的部落收拢当地其他部族,以地域为界,逐渐整合成一个有资格角逐草原大会的大部落。” “千年来,北陆各部的均势都是极其短暂的,一方强势便会得到更多人的支持,因而势强愈强,而与之相对的,就是不服从分配的弱者。强者与弱者就是北陆的棋色,而蛮族武士固有的偏执注定了这一座棋场的棋手们非黑即白,无论是哪一片棋局,对弈者都不会因为强黑者过多而转向弱白,以图黑白均势,” 青年侍从听得仔细,话音终了片刻,他才回过神来。 “可您之前并不是这么认为的……” 曹孝元微微一笑,“人是会变的,人也是要变的,这或许就是我们与蛮人其中一个不同的地方。既然事态的发展已经失去控制,倒不如退回去,退到开始之前。” “您的意思是?”青年侍从忽然瞪大双眼。 “侯爷信任我们,那我们也该拿出十分的气力来回应侯爷的信任。”曹孝元扯着缰绳,马首斜南,“于此时此地截杀索尔根汗王本就不是我们最初的计划,但是……” 曹孝元忽然催马而起,青年侍从反应极快,立刻跟上。 而身后近百位黑袍骑手却慢了半步,稍落在后。 “这里的截杀也达到了我们最初设定里,以深入伊姆鄂腹地的精锐拖住汗王主力之目的。现在,该将这一消息知会于我们在阿勒斯兰的朋友,请他们做足准备以迎接汗王的回归。” “先生要亲自去?”青年侍从拍马而至,急切地问。 “既是临机而变,那由我亲自去说,再合适不过了!”曹孝元点了下头,随手抛下一把弯刀,刀鞘在巨大的推力下直插进草地。 这时,他撇开大氅,猛地扬起马鞭,马嘶低啸,在黑袍侍从们惊讶的目光下,头也不回地向南而去。 青年侍从回首远望一眼,便也紧随着催马而去。 他那一眼,正好望见从北面而来的火军烧向狼群,而狼群正面的铁游骑也在挥马北进,南北两处火光急速蔓延,竟要将狼群拦腰斩断。 …… “灰衫的小子们!都给我杀!把这群狼崽子送去见它们的祖宗!哈哈哈哈……” 年迈的灰袍武士纵马急驰,迎着地面攒动的黑影挥起弯刀,俯身斩开一只幼狼的腹腔,粉红的肠子余温尚暖,却已滑淌在冰冷的草面。 浓稠的血红浸润上灰色麻布。 五百名灰衫的骑兵如同一把背刺的刀,毫不留情刺入狼群的腹地。母狼哀嚎着扑向战马,可却无法阻止人类骑兵的冲杀,被狼群包护在中心的幼崽们呲牙低吼,惊惧地迎上蛮人杀红眼的狂笑。 “哈哈!小崽子们,拿出点干劲来!”冲在最前方的灰袍武士长笑不止,肆意挥斩的粼粼刀光席卷在绵软的狼皮上。 紧随而至的,是盖压狼嚎的马蹄声和灰衫武士们的喊杀声,灰袍底下藏着的刀拔鞘而起,带血而归! 在这盘浩瀚的棋局里,一枚棋子褪去了伪装,露出了与草原之主同样的颜色。战场的局势瞬间发生变化,攻守易形。 那些从伊姆鄂草原之外落下的棋子在中盘的绞杀中本已占尽优势,只差一着就能彻底打穿铁游骑驻马戈河的骑兵。 然而,就是这最后一步出了问题。 灰衫,这支依马北草原最大的流浪者团体,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二十八年前,一位年轻的蛮族武士的承诺。 正在此时,战场北方的山坡上闪烁起点点火光。灰影乍现,似浪般涌来,期间似有骚乱,喊杀声断断续续飘出。有人影从灰蒙蒙大地里跑出,而在灰浪滚过的地方,残留出几具遍布刀伤的尸体。 鲜红之事并未影响这一抹灰色铺盖的方向,步行的灰衫武士正快速奔向战场,以驰援先行的五百骑军。 灰和黑的交错间。 “吼!”白面少年发出狼的狂嗥,从武士们看不见的阴影里突然出现,其人形未至而声已至,惊得胯下红眼的战马都刹住一瞬。 “什么东西!”牞厷尔不可思议地看向高高跃起的身影,他第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一道人影,可却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混迹在狼群中,更不敢相信…… 粗略一算,那道人影距离大地,足足有两三个帐顶的高度吧! 怎么可能有人能跳这么高? “首领!你的头顶!”身后缄默已久的护卫武士催马奋起,战马迅速贴近为首的老人,在越过后者的瞬间猛然挥刀向天空斩去。 牞厷尔眼睛忽然瞪大,却又猛地合上眼睛,燥热的血珠砸上他的瞳壁,刺得他发出一声惨叫。 在他合上眼帘的最后一刻,奋刀的武士倒飞而出,一只不大的、却快得连影子都难以捕捉的拳头如锤般砸在武士的胸口,他依稀记得自己好像看见武士胸口的皮甲凹进去一块。 仅仅一招,从天而降的鬼魅就将武士击溃。 但,飞溅进牞厷尔眼睛里的血珠并不是来自被击倒的武士,而是鬼魅的血。 在刚才的交锋中,他挥出的是右拳,可左肩上被南边骑兵头领砍出的伤口却在拳峰触及敌人胸膛的那一刻彻底崩开,迸溅的血珠还蕴含着他的体温,暖血如火! 狼王般凶猛的少年在半空中极目转视,森白的怒面正对着搓揉眼眶的年迈武士。 狼王目光倒映的火光宛若烈焰。 牞厷尔终于搓开眼睛,入目的是仍落悬在半空的少年,以及退开四五米的群狼。 他终于看清了少年的脸,纵使火光炫目,也难当其如玉的白面,同时他也对上了少年的眼睛,那是每个人心灵的窗户,藏得再深的东西只要细细斟辨,依旧能看出些什么来。 可少年的眼睛里什么也藏不住,牞厷尔只看见了那对黑青双瞳里倒映的人,以及少年眉宇间如云烟般浓烈的杀意。 而那双瞳子里倒映的,正是他自己的身影。 “嚯!”低沉的声音似远古的铜钟被石桘敲响,狼主的胸腔猛然一塌,喉脊震颤,急烈的音风自下而上从紧锁的齿壁缝隙中涌出,声势似扑礁的巨浪,冲刷着牞厷尔因震惊而略显扭曲的苍老面容。 他屈膝,如满月的双弓! 他咆哮,如扑杀的怒狼! 他如离弦之箭弹起,拳垒作刀笔直刺来! 牞厷尔下意识抬刀格挡,可刃口却是向下的。极刺而来的拳峰瞬间触及刀壁。 震颤! 轰鸣! 蛮族的弯刀竟然会在战场上横着弯曲。牞厷尔的手掌来不及反应,巨大的推力顺着刀壁传递上刀柄,也传递到了他的手腕。 “咔!”清脆的声音从骨缝传出,他的手腕也如那把刀一样内弯,仿佛只要那少年的拳头再用些力,那把刀和他的手腕就要一起断裂。 “嗡”的一声在老人脑海不断荡开,犹如冲破岸礁的海浪,比手腕处的疼痛更快的是,从胸腔传向全身的震荡感。 瞬息间,少年的拳头贴着刀壁重重砸在他的胸口。 “咚!”沉闷的声音微不可查,如两块山石在大海里碰撞,无数气泡涌动,可海面上却平静如常。 牞厷尔瞳孔猛然一缩,仿佛血液凝固,可又在下一刻开始在体内狂窜。强烈的炫目感在一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闷哼后袭上脑门,恍惚间他感觉到自己正从马背上摔下来,也依稀看见那如狼般凶猛的少年一脚踏开马背朝自己冲来的狂影,也听见了一声…… 一声风鸣? 第75章 北庭之殇(七十四) “嗖!”箭羽风息,劲矢如鬼魅般骤现。 狼主目光一闪,强烈的危机感压住了他的气势。他收起直拳,在半空中再次展现出不可思议的柔韧,扭曲着身躯躲开了一支破空而来的箭矢—— 铁脊箭! “嗒…嗒,嗒,嗒!”马蹄声从远及近,冲势极烈。 尘土飞溅,狼主跌落在地,但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停顿,只在落地的那一刹,他便猛地朝蹄声相反的方向翻滚。 而就在他闪身之际,身后猛地掀起一道狂风,映着烈火的白刃擦过他的后背。 马蹄声骤然一滞。 挥刀者反手猛扯缰绳,铁马扬蹄转身,刀风拔地再起,刃口自下而上反逼狼主面门。 狼主目光一闪,四肢同时下曲,紧接着就在周围骑兵震惊的目光下拍地而起,凌空中堪堪避开了第二刀。 “什么人?”狼主暴喝。 “嗯?”来人疑惑一声,那少年的话里带有北原蛮人特有的口音。 但这一声轻疑之后,狼主等来的并不是回答,而是迎面纵劈的一刀。这一刀来得极快,比前两刀都更加凌厉。狼主面露一丝惊慌,余光中瞥见了草地上不知何人遗落的弯刀,他奋力猛扑过去,反腕卷起刀柄,想也不想便向身后挥去。 金铁铮鸣,两刀凌空相切! 一声巨震后,两刀同时弹开,怒刀的武士向后一仰,他那高斩的弯刀凌空震荡,而低挡的弯刀却在猛颤中从狼主手中脱出。 震开的弯刀斜插入地。 狼主连退几步拉开距离,借着这个空档,他终于看清了铁马上的蛮族武士,而武士立马原地,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玄色甲鳞如粼粼如海面,暗红色的光泽浮流于甲面,仿佛黄昏时的天光海波。 铁矢武士! 狼主心中一动,目光冰冷地盯着面前突杀而来的武士,最后落在那幅血染的布袍下。武士布袍下埋着一身漆黑的甲胄,无数铁鳞垂坠胸前,倒映着冰冷肃杀的黑色玄光。 马背上的武士闷闷地吐了几口气,压着目光与下方的白面少年对视。 两人的目光在狼嚎与喊杀里交织,彼此都带着无比浓烈的杀意,但狼主没有久留,只是盯着看了一会,便猛地转身冲进狼群中。 铁马上的武士也没有继续追击,而是抬手至眼前,微微松开那握紧刀柄的掌口,指尖微颤,一阵酥麻感从掌心传来。 他惊讶地发现,那个狼一样的少年如此随意的一刀,其力道之大,竟然与自己全力压下的劈砍不相上下。 “他……不是用刀的。” 铁矢武士眉头微蹙,这一念头油然而生。 那少年握刀的手势非常粗糙,而他却以这种粗糙的刀术,背身反斩出如此凶猛的一刀。 天生神力? 还是…… 铁矢武士没有细想,握刀的手突然绷紧,刀柄上传递出来的厚重感让他为之一振。 他猛地扭身,挥刀划出一道半弧,刀光覆盖的是两头飞扑而来的狼。刀抡圆,飞扑的狼在哀鸣中被切开,鲜血从破开的肌肤泉涌而出。 这一刀他没有留力,是全力挥出的,只为了验证一段猜测——或许是因为自己冲杀太久,力竭,才使得那少年能逆势与自己对刀,并且全身而退。 但在弯刀斩断狼骨之后,他终于意识到并不是自己的刀钝了,而是那个少年的锋芒太盛,以致于不能用常理度之。 原来草原上真的有天生神力的人。 “首领!”一骑拍马而至,从狼堆里切出到倒地的老武士身旁,而后跃下马背。 身后的灰衫武士终于冲杀了进来,围成一圈阻断群狼的围剿。 “灰衫?”铁矢武士认出了骑兵身上的灰袍。 “铁游骑?”灰衫的骑兵抬头看去,不由地一惊,心想道:铁游骑,当今草原上公认的第一骑军,原来是这般模样。 只是一眼,他就被铁游骑胯下的战马吸引。 那匹铁甲具装的黑马好生威武,比他们在草原各地畜养出来的战马要高出一尺多,而且也更加健硕,就像是战马里的将军,简直雄壮得不像话! “唔。”牞厷尔忽然抽搐几下。 “首领,快醒醒!”灰衫武士回过神,连忙将老人扶起,朝后方大喊,“你们几个,带着首领往后面突去!那里还有我们两千名武士正在路上,去和他们汇合!” 这名武士看上去在灰衫中威望颇高,开始在战场上吩咐起周围的武士,几个人也不管牞厷尔是否清醒,飞快地将其驮上马背。 “等等!”铁矢武士突然开口。 “嗯?”站定的灰衫武士转过身,警惕地看着他。 “骑兵在冲杀时调头,跟自杀有什么区别!”铁矢武士冷笑一声,往北扫了一眼,目中泛起火光,“你们的骑兵已经冲进来大半,只要你们折返或停下来太久,所有战马的肚子都会暴露在狼爪下!” “这……”灰衫武士面面相觑,这番话说到他们心坎上了,甚至有人不自觉地看向马背上躺着的牞厷尔,可后者仍处于昏厥之中。 “继续冲,往南边!铁游骑正在向这边冲来,我们就朝他们的方向冲去,把狼群斩断!”铁矢武士扬刀指南,那里也是喊杀四起,依稀还能看见刀光闪烁。 灰衫武士顿时面露难色,踌躇不前。 “你们用马鞭,把牞厷尔绑在武士背后,其他人在周围护上两圈足够了!”铁矢武士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左手马鞭抬至半空就要挥下,“我没有时间陪你们耗下去!” “好!”为首的灰衫武士下定决心,他翻身上马,大喝:“所有人,继续往前冲!” 马蹄声骤起,短暂顿足的灰衫骑兵们继续向前,铁矢武士在正前方领头。 铁矢武士回头一望。 牞厷尔果然被绑在一名灰衫背后,四五条马鞭将老人绑得严实,可无人注意到,在马背的颠簸中,一行血从他的嘴角划出,转瞬就被甩飞溅出。 “你认得我们首领?”为首的灰衫武士快马上前,与铁矢武士并排冲锋,他们凝神挥刀,狼血喷涌间却有对话传出。 “什么意思?” “你刚才叫出了他的名字。” “牞厷尔?”铁矢武士在铁盔下轻轻咧嘴,“阿勒斯兰部的族民谁不认识他,灰衫流浪者的首领,我们汗王的……朋友!你说是吧,朋友!” 闻言,为首的灰衫武士短暂失神,险些被群狼扑下。 这时候,他有些明白了首领的心思了。 让一个半生漂泊的老人放弃建立家园契约的只有一种东西——友情。 比理想更重的,只能是这种草原最淳朴的感情。 无数黑影攒动,跃上茫茫原野,南北两只钳子正在飞速接近。 狼群的后方全是幼狼和母狼,根本无法抵御从北边突进来的人类骑兵。在幼狼四起的哀嚎声中,前方的成年公狼们明显受到了影响。 “嗷呜!”狼嗥震天而起,却无杀意。 群狼猛然抬首,而后纷纷回应。 正在狂飙突进的骑兵们忽然压力骤减,原本正不断涌来的群狼齐齐退却,那一声嗥叫仿佛是狼群的金鸣。 铁游骑们惊讶地看着群狼向两侧矮身低跑,它们从马腹的空隙下穿过,却没有撕开裸露在狼爪下的要害。 狼群决意要退却,骑兵们也无力阻止。 这些野兽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一阵恶风刮过伊姆鄂草原,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而当人们准备好应对之时,它们却又悄无声息地要消散在原野间。 “狼群要退了!”有人大喊。 “稳住阵型!骑兵不要停!”可戈放声道。 “不要停!不要停!”军令如击鼓传花四散。 黑潮重新卷起,淌血而过。在战场的中央,狼群蜂拥而出,毫不犹豫地放弃这些被野兽视作危险食物的人们,留下一地的腥味。 狼的蹄印杂乱交错。 在不断腾起的尘烟中,南北两支骑兵即将交汇。 “铁矢,散开!”为首的铁矢武士策马在灰衫骑兵的阵前,挥刀左右摇切。 正前方的铁游骑突然散开,像是一根被斧头劈开的木桩。 铁游骑与灰衫们擦身而过。 为首的铁矢武士缓缓勒住战马,目视着从他面前分流而过的黑潮。灰衫们也停了下来,可却不像阵前武士那般沉稳,胯下战马不停地踱步。 他们费劲地安抚战马的不安。先前他们是从背后偷袭了狼群,并未真正感受到这里的血腥,直到这些黑铁一样的骑兵带着浓郁的腥风从他们身旁掠过,他们才感受到这支骑军如洪水泻地般的冲势和更加浓郁的腥味。 这里的战况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激烈! 忽然,有一伙骑兵驻马在他们面前,点起所剩无几的火把。铁甲锃亮,火光如鬼魅般在甲面游动,为首的铁矢武士荡去刀刃的鲜血,将弯刀横落在腿上,刃口向内。 “大统领!”铁矢武士高唤一声。 “布厄,干得好!”可戈从骑兵中策马而出,高声赞叹道,“这是你成为铁矢统领之后的第一战,果然没有辜负汗王对你的期待!” “可终究只是一些狼。”布厄压低声音,铁盔遮掩看不出喜怒。 “狼怎么了?草原上的牧民对武士们的夸赞中就有对野兽的描述,真要说起来,我宁可面对一支千骑的冲锋,也不想看见一千头狼向我奔来。”可戈贴近上前,“这里至少有三千头狼,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狼群啊!光是嚎叫都能吓破这些马儿的胆子,也就你小子敢带兵往狼堆里扎!做得漂亮!” “谢大统领。”布厄答道,微躬的身子不由挺直起来。 “后面是……灰衫?”可戈目光挪向布厄身后。 布厄策马让开,铁马转首停在可戈身侧,低声说:“这些都是灰衫的武士,他们突袭了狼群的后方,杀了不少狼。” “好啊!”可戈放声大赞。 “可戈将军?”一名灰衫武士连忙催马上前,直接唤出了可戈的名字。 铁游骑的大统领只有一位。 至少在他最后一次向路过的旅人询问时,铁游骑大统领还是可戈。 “是我。”可戈仔细打量灰衫武士和身后的人,不由疑惑:“牞厷尔呢?我记得每次你们出帐都是他带队,怎么这次没有他?” “首领……他在那。”灰衫武士转身指向被绑在骑兵后背的武士。 “牞厷尔?”可戈循着看去,只见一头带红的灰发老人斜倚在武士后背,亚麻的戎衣沾染鲜血,双手无力地垂下,火光在泛着白斑的手臂留下一条条长宽不等的阴影,老人的皮肤已经皱起,很难想象这样年迈的人还能亲自提着刀往战场里冲。 但可戈一眼就认出了他,如今的铁游骑大统领和灰衫流浪者首领曾经也在同一片草场里抓羊、赛马,对着打水的蛮族姑娘们吹哨子。 “他怎么样了?”可戈开口,低沉的声音里带着许多复杂的情绪,对面的武士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但可戈抬起的刀柄遥指向昏迷的牞厷尔,灰衫武士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首领,他被一个狼堆里冲出来的少年打伤,现在还昏迷不醒。” “少年?”可戈心头一惊,不动声色道:“看这样子,你们抓住他了?” “没有,那少年实在是惊人,就是我们最有力气的武士也被一拳打翻,首领也被打翻下马。”灰衫武士有些后怕,目光暗暗看向一旁铁马上的武士,“我们根本来不及阻拦,幸好有这位……朋友出手,救下了首领。” 可戈沉默了一阵,用刀背撞了撞布厄的马胄,沉声道:“做得好!” “谢……”布厄刚欲开口,却感觉后背一凉。 “大统领!大统领!”铁游骑高声喊道。 “何事?”可戈偏马。 “另…另一边!”铁游骑喘着粗气道,“好像被…被突破了,敌人的骑…骑兵正在朝我部本阵冲去!” 可戈浑身一凛,瞳孔急剧收缩。 众骑猛地向东南望去,只见大地的尽头,两片火光正飞速接近,拔地而起的赤红苍烟如火钳般对进,钳齿间的阴影中似有武士咆哮。 “传令!”可戈大惊,甚至没有吩咐人估算伤亡,便猛然扬鞭策马向东边奔去,所有人都奋力高呼着同一句话:“传令!不停马!全速向东奔进!” “全速向东奔进!” “向东奔进!” 几乎是同时,号角骤鸣。 布厄全力催马跟上,随即周围的铁游骑齐齐调转马首向东而去。 蹄如雷鸣! 为首的灰衫武士愣了一下,伊姆鄂的黑马和铁游骑的武士们没有任何休整,可声势依旧浩荡。 “跟上他们!”灰衫武士咬了咬牙,转身高喝。 … 第76章 北庭之殇(七十五) 东边的战场。 “拦下他们!”铁游骑骑长一面大喊,一面挥刀虚砍向前方不远处疾行而过的青马骑兵,“追不到队首的,就地拦截,把他们斩断!” 此刻,近千名风原铁骑正如烈风般穿行在原野上,他们沿左侧纵马狂奔,绕过了铁游骑右翼,顶着侧方不断涌来的箭雨和迫近的黑色骑兵。 骑锋所指正是留守在原地的铁游骑本阵! 远处的可戈只能看见一条火线在黑压压的原野上不断蔓延,绕开了最浓的那片火光,而浓郁的火光也不断分出一条条火线,试图截断即将穿越的风原铁骑。 再然后,所有火线几乎全部熄灭。 无论敌我,奔袭者或追逐者,所有骑兵都进入到了冲锋的姿态。 天上有火星坠落,点起片片尘烟,微微照亮了铁游骑右翼的战场。 是火矢飞向远空! “碖坷百骑!铁游骑的刀就要突进来了!”突袭的风原铁骑中传来一声大吼。 武士顶着风俯身向后方看去,借着天空不断飘来的火光,隐隐看见黑甲骑兵已经举起弯刀,就近向他们的骑兵冲来。 “你去!带上你的骑队,把他们切断!不惜代价!”碖坷回头低吼,声音顺风而下。“如果我们斩了狮子,主君给我们的就是……首功!” “是!七营第三队,跟我来!”武士猛地抽出马鞭,青马骤然倾斜。 或许是受限于面甲的视野,正要突进这支风原铁骑腰部的铁游骑们只顾着前方,完全没有注意到侧翼闪过的青色光影。 嗒…嗒、嗒!嗒! 当剧烈的马蹄声突兀地从侧方响起时,铁游骑们这才惊觉起来,但蹄声已至,紧随其后的不会是时间,而是布兰戈德部的弯刀! 饶是奔袭百里,厄鲁塔亚的青马依旧保持着足够的活力和韧劲。 也许是回忆起了五十五年前在伊姆鄂草原引风坡的高地下,阿勒斯兰部的武士们驾驭着厄鲁塔亚的青马击败了以黑马为骑的牧马军骑。 如今,厄鲁塔亚草原土生土长的骑兵们再一次降临这片土地。仿佛是宿命中的对决,厄鲁塔亚青马与伊姆鄂黑马,再次在战场上相遇。 “右侧有敌人!” 铁游骑的吼声被瞬间吞没,十名风原铁骑不畏生死地斜冲而来,顷刻间人仰马翻。 不是擦身而过的弯刀,而是鞭马强冲撞断铁游骑的冲势,他们用最粗暴的方式阻击敌人,仅是一支骑队,就截断了距离他们最近的、也是威胁最大的铁游骑。 然而,这样粗暴的拦截方式效果虽好,代价也是极大。 只在接触的一刻,这支风原铁骑的骑队瞬间失去了全部的战力,巨大的阻力将那些武士从马背上掀飞起来,有人眼前一黑,而有人则落地前挥掷最后一次刀刃。 狭长的黑色骑军顿时出现一个截面,像是断成两段的黑色粗绳。 后方的铁游骑被突如其来的碰撞截停,而前方的铁游骑则在最后一段路途里被风原铁骑突起的骑兵们拦下。 他们后继无力,做不到斩断突袭的青马。 拦截、反扑,这样的场面陆续上演,但位于队首的风原铁骑们已经彻底突破了防线,如游龙刺破水面,不断腾挪至深海处,在漆黑的原野上狂飙突进! “汗王!他们没拦住风原铁骑!”护阵的武士在一片面盔缝隙中,隐隐看见一片苍烟正从他们的右后方不断蔓延。 “阿木尔还在那边。”汗王心头一颤,大喝道:“让右翼去追!” “不行!我们的右翼马上要和敌军接壤了!这时候撤不下来!”身旁的百骑急切道。 “那我们去!”汗王朗声喝问,“这里有多少护卫?” “两百骑!” “好!传令下去,让后面补防的骑兵顶上来,我们撤下去!”汗王猛地调转马首,头也不回地朝黄烟腾起的地方追去。 “可是……”百骑长愣了一下。 “没有可是,出发!” … 后方,铁游骑本阵。 天空依旧阴沉,稍稍露出的月华转眼又被浓云吞噬。 马蹄声轻。 铁游骑们小跑着向南而行,马背上的武士们时不时回首眺望,无论是北方的狼嗥,还是东方火光映照出的滚滚云烟,都牵动着他们的心弦。 留在本阵的武士,都是先前在野牛群冲势下骑射阻拦的铁游骑。 对于这些武士而言,虽然已经切身参与到了这场战斗的一线,但却仅仅只是拉弓射箭而已,他们的弯刀还未曾出鞘见血,而这恰恰是蛮族骑兵的最普遍的追求——冲锋。 还有什么能比纵马杀敌,更能激起武士血性的事情吗? “有!天黑前多备了批火把。”本阵中心的铁游骑高声应道。 “好,传令下去,让队尾的骑兵丢下一半的火把。”别贵木轻轻挥手,目光始终停留骑军的侧后方。 那一片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咆哮。 他有些不安地回望了一会,最后策马贴近骑阵中心的车箱。 “别贵木将军,发生了什么事?父汗他们去做什么了?”车窗口,阿木尔探出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武士。 “没事,殿下。”别贵木揭开面甲,冲年幼的王子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北边来了一伙偷牛羊的贼,汗王正带着我部的武士清剿他们。” 北边的贼? 阿木尔眉头微蹙,他隐隐知道发生了什么,父亲临行前已经和他说过草原大会内要开战了。 他心底有一个大概的猜测,想要在草原上发起一场真正的战争,就需要一支强大的骑军,整片草原也就只有草原大会的六大主部才能做到。 东边,布兰戈德部的主君科隆真与父汗是很好的朋友……似乎是吧,因为平日里阿木尔听见父亲谈及这位六部主君时,说得最多的就是他们年轻时候的故事,但他却很少能见到这位远在东边的叔叔,所以他有时又感觉他们不像是普通朋友,而像是为了同一目标的战友。 另外……阿木尔想起了那个小个子的蛮族男孩,布兰戈德的小王子还在我们的军帐里,他们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挑起战争。 排除。 东南的贺兰部,一群只会享福的老贵族,靠着大蒙骑兵的余威才能在草原的角落里生存,每次草原大会总喜欢派人到处送礼巴结。 排除。 西边的雅兰察部,拥有草原七大骑军之一的荒骑兵,确实很有威胁。但……依照父汗说过的,雅兰察的武士就是一群打仗还要带着骆驼的蛮人,只要轻轻从他们旁边一推,那些骆驼就会像朽木倒去。 带着骆驼的骑兵,应该做不出夜袭的事情吧…… 阿木尔抬眼看了下阴空。 排除。 北边……北原的两个主部似乎都有可能反叛草原大会。 无法排除。 部族里谁都知道,自大荒以后,北原年年都来草原大会讨要粮马,汗王甚至连莫尔湖的渔场都割给了他们。 关于这件事情,很多族人都抱有不满,认为凭借铁游骑和牧马军骑的强势,根本不需要满足北原的要求,想打那就打嘛。 汗王没有给其他人解释过,除了阿木尔,他的任何疑惑几乎都会得到解答,因此,他明白了给予渔场给北原蛮人的道理。 钓鱼。 但,究竟是哪条鱼在拼命扯钩。 阿木尔心里也没底,所以他想要弄清楚是哪个部族挑起了草原大会的混乱。 “别贵木叔叔,父汗临走前都和我说过了。”阿木尔说,“不是偷牛羊的贼,而是夜袭的外族骑兵,对吗?” “你……”别贵木心头一跳,慌张道:“哪里有什么骑兵,就是……确实不是偷猎的贼,就是一群野牛在草原上发疯而已。” “野牛?”阿木尔似乎想起先前远处的嚎叫,他没听过那种声音,还以为是铁游骑的斥候们传声的特殊语音,“刚才那些就是野牛的叫声吗?” “呃,不……是。”别贵木一愣。叫声?是那一片狼嚎吗? “不是?那就不是野牛,那是什么声音?又是什么事情让父汗和可戈将军都要带上铁游骑往外跑?” “不……我的意思是……是,那就是野牛的声音。”别贵木连忙道。 “不对,您在父汗面前说错话时,也是这么断断续续地说话的。那不是野牛的声音,别贵木叔叔不会撒谎,究竟是什么声音?” “有野牛!”别贵木急忙回应,“那…那个声音虽然不是野牛的声音,但却是有野牛群向我们冲来,我刚才带兵就是去阻拦那群野牛的。” “那是什么声音?” “野兽的声音。” “嗯?”阿木尔眉头锁得更紧,“野兽的声音……又不是野牛,那是什么野兽?” 别贵木紧张地将目光挪向他处,心底嘀咕道:这个孩子怎么突然这么多问题,平时挺安静的啊。 过了一会,他将目光挪回,却正好对上男孩直勾勾的眼睛,别贵木下意识又把目光挪开,佯作什么都没看见。 “别贵木叔叔?”阿木尔的声音轻轻传来,马背上的武士心底泛起一丝焦躁,还是无奈地看了过去,回应上男孩的眼睛。 他愣了。 这样清澈的眼睛里怎么能溢出那么多的疑惑? 别贵木空白的脑子里泛起这样一个念头,可男孩的问题层出不穷,一下子就把他拉回到现实中。 “除了野牛,还有什么野兽在伊姆鄂草原出没?不对,野兽怎么可能需要那么多骑兵去对付,只有外族的骑军才会吧。”阿木尔不依不饶地问,“是北原的骑兵吗?巴尔瓦盖还是卡瓦绛戈?” “殿下,你还是别问了吧,我无法给你答案。”别贵木叹息道。 “为什么?” “您还是个孩子,蛮族人不会杀高不及马背的孩子,也不会让这些孩子们在没有成年之前去承担起男人的责任。武士并不是简单的荣耀,更多的是一种责任。”别贵木说,“外敌入侵,武士就是站在最前方的人,要么我们踩过敌人的尸体,要么被他们践踏,除此之外任何结局,都是对武士的侮辱。蛮族的武士没有谈判和妥协,也不会死在女人和孩子身后。您放心往前走,后面交给我们就好了。” “什么?”阿木尔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别贵木抬手将面甲叩上,弯刀从马袋取下,反系在腰后。 “黎羊!”别贵木看向车厢旁蛰伏的武士。 “别贵木统领……”黎羊缓马而出,面甲提在手上,露出一副凝重的神情。 “殿下就交给你了。”别贵木说道。 “等等。”阿木尔不安地喊道,“别贵木,发生了什么事?回答我!” 别贵木回头,呆了一下。 孩子声如稚兔呼鸣,却目光灼灼,如年幼的雄狮高昂着头颅,烈焰般的雄心在这一刻从禇褐色的瞳子里迸出,即使是久历兵戈的铁游骑统领也不免想要发出一声惊叹,那幼小的身躯里竟有着不输于他几位兄长的气势。 “有人追来了。”别贵木低声说,他听见了远处冗沉的马蹄声,如此均匀,像是所有奔腾的战马迈开了同样节奏的步伐。 追来的敌人马势已浑成,他们胯下战马竟都产生了共鸣,仿佛无数道细雷在草地上同时迸射而起,而雷鸣同时传递,于是细雷汇聚,成滚滚惊雷! 骑者可知马步,别贵木听得都有些入迷。 正因为如此,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其中的可怖,因为那完全是敌人的马步,他感觉自己在面甲下轻笑,仿佛没有任何惧意。 然而,也无战意。 他在等。 等一个契机。 天空愈发阴沉,马蹄声杂乱无章,在唯有火光的大地上,有人竭嘶大喊,有人压抑到窒息,无人迷失方向,或被火光笼罩,或追逐着目及的光。 身陷这片囵圄的人群中,年纪最小的少年十六岁,一切看似与他无关,可他却处在中心。 孩子能听见远处的声音,多而乱;能看见人影闪过,熟悉而陌生;能触摸到绵软的布帘,可却感受不到闲暇的困意。 唯有摇曳的红影最是真切。 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原因,他必须要加入这片战场,因为他离这里太近了。 “是哪一部的骑兵?”阿木尔从车窗撤下,又掀开门帘,拨开侍女们拉扯的手,跨步而出。 马车颠簸,可他的声音平平,听不出好战者的激昂,也没有胆怯之人颤抖的尾音。 别贵木有些惊讶,他从一个孩子的声音里听出了一股熟悉的沉稳。 “风原铁骑。”别贵木毫无犹豫地答。 “父汗……他输了吗?”阿木尔声音忽然低沉下来。 闻言,黎羊忽然抬眼看向车前的少年,可却没看见想象中的惊慌或是悲伤,那张稚嫩的面庞下只有无限的平静。 “不会的。”别贵木坚定道,“只有蹄声,没有叫喊,那追兵就不是得胜而来。” “那就是擒王之兵。”阿木尔想起了一部中洲的兵书译本,有种兵法就是如此。 “一定是。” “可父亲就在前线啊。”阿木尔忽然一笑。 “是,敌人不会想不到汗王会亲自带马作战。”别贵木也笑。 “那就要靠我们自己了。” “是。” “你要怎么做?” “他们是循着我们的火光追来的,那我们就先用火箭,把他们引出来,而后寻机分割他们的骑军。”别贵木微微沉吟,“我会留下两百骑兵护在这里,如果他们数量太多……” “黎羊。”别贵木看向夜鸦,“如果科隆真的骑兵数量太多,我就吹响牛角,到时候……你带殿下上马跑吧。” “知道了。”黎羊点头。 阿木尔默不作声。 “殿下,他们越来越近了。”别贵木已经攥紧了缰绳。 “嗯。”阿木尔轻轻点了下头,就是这样一个几乎没有幅度的颔首,别贵木终于等到了。 阿勒斯兰的小王子没有像大多数孩子一样呼唤着大人的保护,在短短十几秒的时间里,他聆听并接受了父亲拥趸的建议。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而言,能与一位掌千骑的统领如此交流,是气势上的成熟,更是话术上的成熟。 别贵木的期待变成了现实,他在年幼的王身上,看见了上位者独有的沉稳,甚至是自信。 “乌维、鹿姑骨、句且苗!把你们麾下所有骑队都带上,随我去把东边的逆贼剿了!具力斜、拉曼!你们留在这里保护五王子!”别贵木吩咐着五位百骑,回应他的是…… 拔刀的声音。 “黎羊,记住我说过的话,我们以号角声为讯。” “殿下,草原夜里凉,快回到车帐里吧。” “好。”阿木尔笑着回答,侍女的手都已撑起帐帘,可他却还是扶栏而立,并不生怯地盯着策马而行的武士们。 长嘶四起,马首齐转。 在一片骚乱中,火光一分为二,向后的武士们冲黑影咆哮! 阿木尔摸了摸腰间,有刀鞘扣置腰间的兴奋,也有抚压刀柄的失落。 黎羊忍不住回首望向别贵木,但他已经无法从那么多上下起伏的背影里找到与他做出约定的人。他没有别贵木听声势辨析敌骑的能力,但却能从后者话语里听出一种割裂感,是奋勇迎敌的雄心和…… 一声哀鸣。 “呜~”绵长且极具穿透力的号声骤然回荡。 黎羊蓦然回首,目光在最后一刻也没有看见有燃烧的箭腾空而起,他没有任何犹豫,大吼着五王子的名字。 “阿木尔!阿木尔!快出来!” 留守的两位百骑长迅速贴近。 阿木尔猛地掀开车帘越出第一步,瞪大双眼地看向远去的铁游骑,他失神于悠长的号角声中,仿佛看见了武士抛下面甲、鼓吹牛角。 而在斜向上的牛角后面,武士的眼睛不曾望向天空,只是抬首垂眼,怒视着正前方的黑暗。 “停下!”黎羊喝住车前架马的近侍。 马蹄上扬,铜木车毂发出皱声,阿木尔猛地向前倾倒,惊呼声脱口而出的一刹那,黎羊催马上前,接住阿木尔飘扬的手臂。 惊呼声伴随着风,阿木尔旋身落上马背,黎羊两手牵绳将男孩护住。 “向南!” “向南!向南!”留守武士们的失落消失殆尽,所有人都被一股紧张的氛围牵动心弦。 近侍想要解开皮革铁扣,将笨重的车厢留在原地,可却被阿木尔制止。女孩们在急停的车厢里挤作一团,飘开的帘隙间,阿木尔清楚地看到她们慌张的容颜。 “把她们也带上!”阿木尔大喊。 两位百骑长顿时一愣,就是这一瞬间,一条马鞭的末端狠狠抽打在车壁上,周围的武士们被吓了一跳。 “愣着干什么!把这些女娃娃带到你们的马上!”沙哑的声音撕开凝重的气氛,年迈的夜鸦武士神鬼般出没,冲着四周的铁游骑喊道。 那声音就像是铁的命令,这一团骑兵们终于动了起来! “老师!”黎羊欣喜若狂,“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夜鸦首领颜萨姆靠上来,面甲下发出一声低笑,“避开危险的事情,是夜鸦武士一贯的作风,但我们也不能永远活在阴影下,你说是吧?” “是!”黎羊再道,“向南!” “向南!”颜萨姆也放声大喊。 马蹄声渐烈,阿木尔深吸一口气,颠簸中他睁开眼睛,垂眼往下尽是一片漆黑,但脑海中依旧闪过一片片模糊的草地,与没有火光的大地重合。 本阵的骑兵熄灭了火把,全速在原野疾驰起来。 浓云破开一道口子,没有月亮,但月华映照着那片星辰,洒落在摸黑而行的骑兵眼中。黎羊紧盯着那片皎白,借着星光,他将战马控住,奔向他们所熟悉的方向——阿勒斯兰。 … 第77章 北庭之殇(七十六) 马蹄声烈。 “大统领!是青色的马,是厄鲁塔亚的骑兵!”布厄迎着逆风仰首喊道。 “果真是科隆真。”可戈咬牙,偏首对身后铁骑道,“布厄,让骑兵们把马速降下来!” “降速?”布厄顿时露出一副错愕的神情。 “来不及了!我们冲不到他们的侧翼,只能尽力把战场包住,清扫他们勒下马的骑兵!” 布厄微微抬首,心底顿时一紧,眼帘处正是两支骑军交接的地方,他瞪大着眼睛,呼吸似乎断了一拍,好想要将此刻烙印在眼睛里。 远方武士的咆哮接踵而至,他隐隐看见马背上的武士举刀过顶的影子。 两支对进的骑军终于交刃一处! 火光交织,远处的怒吼戛然而止,尘烟暴起,布厄什么也看不清,但他仿佛闻到了血腥的气味,是从心间弥漫上鼻梢。他强忍着莫名的悸动,心头砰砰地跳,哪怕是相隔数百米,骑军对冲的声势也能如一柄重槌在他的胸膛荡开血晕。 牙床在颤,比马背还要颠簸! 他面露一抹难得的凶狠,似乎迫不及待想要低头猛进,然后在下一刻挥舞起弯刀破开敌人的胸膛。 “布厄!”前方的声音犹如惊雷。 “是!”布厄惊醒,回应得毫不犹豫。 “带着你的铁矢,清扫风原铁骑的余孽,不要让他们再往西进一步!”可戈大喝,勉强抬手遥指前方一处,“把你们的马速降下来,找准他们突进的青马,不要一股脑就往深处扎!” “是!”布厄应了一声,俯身面朝后方,对着紧随的几位铁矢武士吩咐道,“传令铁矢,降速,把马都勒紧了跟住我!” “所有铁矢!把绳勒紧!”身后武士扯声大喊, 同一时间,可戈将头偏向另一侧,那是一群皮革轻甲的铁游骑武士。 “弘山业在哪里?”他放声喝问。 “大统领!弘山业统领在阵中!”铁游骑的回应刺破风声。 “好!传令下去,除了铁矢,其余铁游骑跟我来,也包括他!”可戈放声大喝,身子微微倾斜,胯下的黑马一个颤动,逐渐偏首向骑军右侧。 马蹄声顿时杂乱起来,整支骑军出现分流,铁矢武士们降下马速从一侧切出,沿着一道矮坡继续向战场逼近,而可戈则带领着其余铁游骑奔向高处那片火箭四起的地方。 只听见一声怒喝,尘烟愈发浓郁。 “全速回阵!保护汗王!” …… 刀光如惊涛席卷,雷虎怒吼着迎上了草原第一骑军的冲势,护卫他的风原铁骑早已落在后方,他们奋马挥刀想要斩断围上来的铁游骑。 云压得很低,仿佛是上苍好奇,委身俯瞰北蛮大地的苍凉雄壮。 “叮!”如落锤金铁,火花飞溅着映出了黑色面盔深处惊诧的眼睛,阿勒斯兰的武士不可置信地看着弹开的弯刀,金铁的铮鸣声还在耳畔回荡,而半身猩红的白刃已经从他们的腹中抽出。 铁甲,他们竟然都披着铁甲! 其中一名刀术极好的铁游骑勒住战马,反手荡开风原铁骑的弯刀,而后寻机刺入甲胄的缝隙中。 血涌,刀尖擦着铁甲刺入敌人的胸膛。 可当他刚拔出刀刃,还未来得及呼喝,急驰的风原铁骑便横刀而过,是补刀的骑兵! 风原铁骑的刀刃擦过铁片轻易撕开了他的皮甲,血液泉涌般从卷开的肌肤溢出。 这一幕正在其他地方反复上演。 那可是全副铁甲,铁游骑的武士们还未来得及震惊,青马上的刀就已经挥来了。 刚一接战,铁游骑的锋阵就已经陷入了巨大的劣势之中,他们的黑色皮革甲虽然夹着铁片,却做不到像全副铁甲那样振开后劲不足的劈斩,而风原铁骑的弯刀却能轻易斩断他们的皮甲。 第一线的铁游骑所斩杀的敌人寥寥,而己方却难抵刀刃之利,最前头的武士瞬间就被青色浪潮淹没,黑马的背上早已看不见人影。 接触的瞬间,胜负的天秤开始倾斜。 “不要停!把刀都给我举起来!往敌人身上劈去!”雷虎大喜着暴喝起来,全然忘记了自己腰腹的疼痛。 在他的铁甲上隐约能看见两道白痕交错爬行,那是敌人留下的,铁游骑的弯刀没能斩开精铁,只在横斩中留给这位风原铁骑的统领如锤砸般的疼痛。 雷虎神情一震,眼里闪着狂热的红光,是血,也是火的倒影。腹部的隐痛给他的感觉就像是劫后余生,这种可以不计代价的冲锋彻底激发了蛮人无畏的血性! 不止是他,风原铁骑的武士们也感受到了全副铁甲的强悍,几乎每一个人都放弃了荡刀,转而不断地挥砍。 火光一闪。 在似已溃败的铁游骑阵中,一位百骑长余光一扫,满是铁甲肃默下的黑红,那是一匹匹染着主人的黑马。他被震撼到了,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恐惧。 “斩马!”他突然竭力大吼。 周遭的喊杀声忽然一滞,甚至有武士不顾眼前的危险而转头寻声望去,似乎听见了比生死还重要的声音。 下一刻,“斩马”的声浪便从前方传来。是那些从风原铁骑刀下幸存的铁游骑,他们不顾一切地从侧翼折返而来。 “斩马!斩马!”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年轻的黑甲武士们根本没有迟疑,纷纷传喝起“斩马”的声浪。 斩马。 在中洲人笔录的兵书中,这是一种应对强大骑兵的战法,甚至在军器中还列有斩马刀一栏。 但这里不是中洲,而是草原! 无论何地,就算是世界的角落,但凡了解北陆的人都知道这样一段话:蛮族,是马背上的民族,草原人生于马腹而死于马背。 在很多蛮族老人的眼里,只有草原的马儿愿意在他们死后驮着他们的灵魂寻找那遥远的牧云天。 “你们敢!”风原铁骑里有怒吼传出。 “不能斩马!”年长的铁游骑急忙想要喝止。 只不过,将要溃败的年轻武士咽不下这口气,他们还有很多幻想,离战争越远的人,越渴望战争,也比其他人更渴望活着赢下战争。 草原已经安定太久了,那些部族的老人们对昔日战役口齿不清的叙述、蛮族神话里如武神的英雄们策马奔腾的人生观、强绝三陆的草原蛮骑的宏观叙事等等,无一不再牵动着他们敏感而又狂野的心灵。 “斩马,相比起违背祖训,我当时只觉得活着赢下去更重要……” 很多年之后,一位曾经的铁游骑武士躺在圆帐里对后辈们坦白心声。而现在,他正红着眼把刀尖锁向迎面而来的青马头颅。 刀刃“嗤拉”地碎开青马的颅骨。 剧烈的疼痛震开他握刀的掌心,在他身侧叠进的其他黑马发出阵阵嘶鸣,好像是被青马破开的脑颅惊到了,周围的铁游骑们就要控制不住胯下的黑马,临阵的骑兵们乱作一团,就连风原铁骑也是。 “疯子!一群疯子!”雷虎手腕发力,挥刀斩下一位铁游骑的头颅。他回首,看着黑甲武士把刀插入青马腹壁,如杀红眼的野兽一般扑杀他们的战马。 青马的势真的止住了。 两股骑军的战线开始不断延伸,倒地的马尸人身迫使他们止住冲势,转而奔向更加干净的草地继续作战。 “统领,他们真的在屠……屠杀我们的战马。”护卫颤巍巍地说。 “这就是伊姆鄂草原。”雷虎冷冷地回望,满目疮痍,随即咬牙道:“生长在这片土地的家伙都是吃人血的畜牲!以前是抢我们的牧场,现在连草原的马儿都要杀!” “统领,后面的冲势要断了,弟兄们杀不进来,我们要不要折返接应他们?”护卫举刀荡开一支箭,语速极快地问。 “不管他们!我们向西!直扑他们后方!”雷虎扬刀大喝。 “统领,那这些铁游骑怎么办?”护卫问。 “也不管他们!这群畜牲回头再来杀!只要搅了他们的老巢,这群畜牲就玩完了!” “这……”护卫微微一怔,直接越过阵前,攻袭敌人的寨子,他一时间还没想清楚这算不算一种偷袭。 这里涉及到各方都默许的游战法则。 因为对于如今的蛮族武士而言,如果没能击败敌部的武士就掠杀他们的营寨,这样的行为毫无疑问是一种耻辱,是时代的退步。侧击敌后,不尊重最强大的力量就意味着他们要回到铁旗时代的血腥蛮荒,这是要被整个草原唾弃的。 高不及马背的孩童是部族的未来。 每一个成长起来的武士们都想要在四方平坦的旷野上无时无刻地保护自家的帐子,保护自己的部族,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在铁旗时代,对于一位武士而言,任何一次放牧育羔都意味着本寨的空虚,很容易被敌部掳走女人和牛羊,甚至是被抄掉寨子。 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草原上大多数部落都在不断迁移,就连放牧也会把帐子和妇孺带上。 护卫面露难色,不敢传令。 如果没有能击败阿勒斯兰武士,却突袭了他们的帐子,那整个草原的共识就要毁在他的手里了。 “把火都灭了!我们不要停!向西继续跑,找到索尔根,把他的头颅带给主君!”雷虎暴喝,高举起弯刀遥指前方,“不要停!所有人,向西!” 所幸,统领还没有疯。 护卫如释重负,如果只是袭杀索尔根汗王,再回过头来击败他们的武士,那这根本就不算偷袭敌部的后方,而是擒王。 当然,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在未来的数十年里,因为他们的这一决策,草原上席卷起了一股无所顾忌的乱战。 “向西!”他附声向后。 “武士们,向西!”战场上顿时传遍了布兰戈德的古蛮语。 此刻,雷虎和他的护卫们一马当先,在击穿了铁游骑中部的防线后,他们蜂拥般地从这个缺口涌出,周围的铁游骑们惊视着这批青马一一掠过。 这里的铁游骑没有能力阻止他们。 在骑军相互的对进下,没有骑兵能止住冲势去补齐左右的缺口,部分铁游骑回首想要追去,却只看见青马武士在不断湮灭的火光中彻底消失。 随后的时间里,不断有风原铁骑浴血杀出,弯刀飘血,铁甲上密布如沟壑般的白痕,他们都顶住了铁游骑连绵的刀浪,并带走战利品——阿勒斯兰武士的血。 “闪开!” 突然,铁游骑的左翼,暴喝声如雷鸣般从武士身侧炸开。 “堵住他们!” 同样铁甲具装的武士从浓烟里杀出,布厄一马当先,烈弓张鸣,箭矢呼啸如鬼魅索命,铁脊箭毫无阻碍穿透一名风原铁骑的身躯,直接将后者射落下马。箭劲极大,连铁甲都被洞穿! “铁矢!”奋战在左翼的铁游骑惊讶地看着突如其来的骑军。 风原铁骑阵中顿时陷入骚乱,铁矢武士到来,摧枯拉朽般冲开了毫无准备的敌军侧翼。 铁矢如矢,在本部骑军溃败前的最后一刻,他们终于射入了战场,这群铁游骑最精锐的武士正全力催动铁马势要拨转此处胜负的天秤。 但最关键的战斗已经不在这里了。 第78章 北庭之殇(七十七) “汗王,夜已经深了,您还是歇息一下吧。”老奴推门而入,在宽敞的屋里拉出一道狭长的影子。 他佝偻着步子,中庭的灯火从他身后流过,在屋门前铺开一圈又一圈的光晕。侍女们在屋门外好奇地探头,却被锦袍侍卫用眼神制止,女孩们无声地笑了起来。 屋内灰暗,只能隐约看见两侧的石墙在阴影里蛰伏,老奴抬起眼,唯有屋子的尽头能容得下他的目光。 那儿的微光照亮了深处。 流风穿过半掩的屋门,烛光摇曳,微微照亮桌前的男人,他面庞清秀柔和,苍白间透着几分病态,不知是不是烛光的缘故,他那深陷的眼窝里透出许多疲倦,看得走来的老奴隶叹了口气,男人凌乱的发鬓和半敞的衣衫令他连连摇头,步子也急切了起来。 “嗯。”男人轻车熟路地披上大氅,系好绸带。 “夜里寒,您要注意身子啊。”老奴走上来,熟悉的声音回响在男人耳边。 他从旁边拉出一个铜盆,点燃,端在男人身侧。 火光开始蔓延,竭力吞没屋间的阴暗。 明暗交替的角落,一件厚实的大袍格外引人注目,金红两色的线条飞舞缭乱,有裂口的雄狮在衣袍上咆哮。 “好。”男人向椅背后倾,目光从桌面摊开的卷册挪开,刚在老奴身上停留一会,便不自觉地朝角落看去。 狮首在眼里停留的瞬间,他的心间突然涌出一抹难以言喻的悸动,饶是这么多年过去,那只咆哮的狮子仍在他记忆里清晰地闪动,怎么挥都挥不去。 “汗王,您歇息一会吧。”老奴垂首驻足原地,低唤汗王的本名,“前些天,白庙的医者们才给你看过身子,你忘了他们说的……” “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男人抬手虚压,打断了他的发言。 “这样是不行的!”老奴隶不依不饶,语气忽然重了几分。 “你看啊,这里还有这么多卷册。”男人淡淡地说,“明天一早,我们的统领们就要从前线赶回来,这些都是到时候要商量的事。” “您明早也不能歇息?”老奴上前一步,浑浊的眼睛闪了闪。 男人沉默着,向屋门那边挥挥手,门外的侍卫心领神会,轻轻将门带住,只留下一条透着细风的小缝。 “西诃塞,你知道的,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男人抬起头,声音压得很低,似乎在竭力隐藏话音里的情绪。 老奴隶指着堆起的卷册,“那人总是要歇息的啊,明早的事……你把这些卷子拿上大庭,让统领们和你一起看不行吗?” 男人无声地笑,目中隐有火光撩过。 周遭一下安静了下来,唯有炭木炙烤发出细微的“滋拉”声,屋门的缝隙被轻轻拨宽,而后又再次合上,侍女们好奇地盯着侍卫,可后者却一改往日热情的回应,只是默默地摇头。 “父亲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吧。”许久,男人沉沉地说。 “您和索尔根汗王不一样啊。”老奴欲言又止,可对上男人的目光后,心中犹豫再三,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老汗王的身体经得住,可您不行啊。” “只是看着弱些罢,大家都觉得我可以顶得住,那我就不会死。”男人轻笑着将生死挂在嘴边,也全不在意老奴隶略有冒犯的话语。 “有些话他们不说,但我得说……我已经老了,又没有后代,一辈子都待在这座大宫里,也看清了一些事。讨您开心的事情用不着我去操心,给您分忧也不是我这样没用的人能做得到的事,但您,甚至是您父亲,都是我看着长大的……”老奴犹豫片刻,“虽然你总是在跟我抱怨时间不够,但以前的你只要是能出去玩,都会很开心,现在呢?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就为了看完这些卷册吗?” 男人沉默一阵,低低地道:“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如果父汗还在,草原上就不会有这么多破事了!如果哥哥们还在,我倒是愿意把这些事都让给他们去做,如果……” 话音戛然而止,老奴停在一旁没有出声,他听见了桌前男人沉重的呼吸声。 男人的声音忽然变得沉重而威严,“如果当年的我能一个人骑上马背,不叫父汗回头,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无风,炉火微涨。 两人脸上挂着沉默的阴霾,难言却又能共鸣的思绪同时回荡,他们是同一间屋子里的人,却因为同样的悲伤而担负着截然不同的责任。 过了很久,屋门被从内拉开。 西诃塞板着脸走出来,神情间看不出喜怒,侍女们连忙收起备好的笑容,匆匆将头低下,侍卫默默地看了一眼屋内,烛火未灭,汗王仍垂首案前,他们旋即轻轻带上门,同样默不作声。 这是西诃塞第一次没有说服汗王歇息,固执的老人以往总是赖在屋里不走,直到汗王随他一起走出这间屋子。 但这一夜,他是一个人出来。 后来,他提到过这件事,回忆道:“如果汗王所要承担的责任要求他们都这么做,那我无权干涉。我想要救的是他们,而他们正在挽救的……是整片草原。” 现在,上苍拨开阴云,雄鹰展翅,扑向浩瀚原野。 …… “散开!散成两线!交错!” “箭!把箭都射出去!” 东面,三百名铁游骑前后排成两线,第一线每一位骑兵的间隔都有三米,间隔中能看见第二线的骑兵弯弓在手。这支黑色骑军在旷野上拉出一条近两里的短浪,像是一堵怒吼的墙被蹄后的苍烟推动向前。 “放!”别贵木暴喝。 弦声颤鸣,箭矢破空,月光终于抚摸到箭镞。银光闪过,阴影里被照开的风原铁骑后知后觉,还作飞鸟的银羽洒落长空,急掠而下,露出铁脊的寒锋。 “是箭!铁游骑的抛射!”碖坷挥刀荡开一支箭,连忙回首长啸,示意阵后武士躲避。 抛射之后,还有一轮,是平射! 碖坷死死盯着前方,忽地目光一闪。 来了! 他竭力挥舞刀刃,眯着眼睛努力分辨着前方阴影里的杀机,即使有铁甲傍身,他也丝毫不敢怠慢随时会出现的飞箭。 “平射!把箭都射出去!”别贵木发出狮子般的咆哮,“弃弓,拔刀迎敌!一刻也不要停!一步也不能退!” 铁游骑阵中发出令人振奋的咆哮。 阵首的风原铁骑忽然瞪大双眼,紧紧盯着前方,他们仿佛能在无数马蹄声里听见了弓弦的鸣叫。 零散的黑点斜飞而来,划出的弧线在风原铁骑的脑海里骤然浮现,迎面而来的正是铁游骑平射出的第二轮箭。 “是箭!铁游骑的箭!”后方统领的声音这才传到阵首骑兵的耳中,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他忽然说不出话了,浓烈的血在后颈绽放,铁甲完好,箭矢从脖颈洞穿而过,顺着箭矢的推力。 他猛地向后坠倒,没有疼痛,也来不及颤抖,肌肉瞬间绷紧却在下一刻脱离他的掌控,失去力量的感觉催使着他把脑海翻涌,死亡前闪过的片段式记忆在渐弱渐缓的马蹄声中逐渐模糊。 “冲!敌人就在眼前!”碖坷再次大吼。 “冲!”布兰戈德的武士们击鼓传花地喊。 有武士在箭雨中从青马上坠落,但在不绝的怒吼声里,无主之马继续向前,全然没有注意到背上骤然消失的压力。 … 第79章 北庭之殇(七十八) 远处,铁游骑本阵的马队正在向南疾驰。 阿木尔俯身在马背,紧紧锁住眼皮,轻薄的袍子在空中猎猎作响,风声如刀般凌厉,仿佛能随时都要把他飘零的发梢割碎。 驾马的武士也俯下身,刚好将他环住。 他感觉胸口有些闷,锦袍的束带在风压中不断将他向后扯,勒得他难受极了。 马背也极其颠簸,他的双腿夹不住伊姆鄂黑马的阔背,哪怕是紧紧缠在手间的缰绳也无法让他悬着的心平稳下来,好像阴影里随手都会伸出一只黑手把他从马背上甩下去。 他突然想起了那只穆白小驹,它被留在了马戈河的营地里。 哦对,还有海瀚。 如果敌人都已经杀到伊姆鄂草原的腹地,那马戈河南岸的营地会不会也遭到了袭击? 海瀚……他怎么样了? 阿木尔缓缓睁开眼睛,可紧绷的神经仍没有完全放开,眼帘里不断闪动着墨绿色的草屑、高耸且透着微光的天空,还有身前劈开逆风的骑兵护卫。 但这些都没有进入到他的世界,所有他能看得见的东西一点也映不进脑海里。 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战马的凶烈!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听见了一阵频率不同的马蹄声。 “黎羊!”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 “老师?”阿木尔的身后传来黎羊的声音。 阿木尔颤巍巍地向后看了一眼,一道黑色的马影疾切而入。 “还能再快点吗?”颜萨姆驱马越过半个身位。 “已经是极限了吧。”黎羊尝试着双膝发力,胯下的黑马忽然感觉到腹侧的挤压,不由地加重马步的力量,沉沉的吐息声惊醒了马背上出神的孩子。 阿木尔猛地一颤,黎羊顿时吓了一跳,攥着缰绳的手一紧,微微后扯,黑马迈开的步子似乎停滞了一瞬。 就这一会儿,颜萨姆就越过了他们一个身位。 “不能再快了!”黎羊感受到了怀中孩子的颤抖,连忙高声向前方的颜萨姆喊:“颜萨姆!追兵来了吗?” “不知道。”颜萨姆慢下一些,铁面下看不出神情变化,“后面的火光消失得差不多了,别贵木没有拦住他们。” “那怎么办?”黎羊着急问。 “如果别贵木败了,凭我们现在的马速不可能甩开科隆真的骑兵。”颜萨姆沉吟道。 黎羊脸色一变。 他直勾勾地看向黎羊,声音威严而又低沉,“阿勒斯兰的血绝不能从我们手上流失,你把阿木尔带好了,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剩下的交给我们!” 话音刚落,黎羊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复,就见颜萨姆猛地扬起缰绳,狠狠甩在马背上。 战马吃痛,大步向前猛冲。 转眼间,阿木尔和黎羊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而在阵前,两位当先的百骑长听见了身后的呼喝,惊讶地回望,正见黑暗中疾驰而来的夜鸦首领。两人相互对视,正犹豫着要以什么样的称谓问候,就听见后者狂雷般的暴喝如拍岸的浪一般袭来。 “具力斜、拉曼!传令下去,让骑兵把剩下的火都点起来!”颜萨姆大喝。 “点火?”两位百骑长怔了怔,现在点起火把岂不是活靶子吗? 在他们看来,凭借伊姆鄂草原的辽阔和战马过人的夜视能力,他们完全有机会甩开身后随时可能出现的追兵。反之,如果点起火来,敌人就会像飞蛾般扑来,以现在的马速来看,就算有火把照明也根本甩不开啊! 颜萨姆暴喝道:“让队尾的把火丢下!把敌人点亮起来!” 他没有过多解释,继续下令。 “按我说的做!快!” 骑军正在向南而行,但左翼面东,那是敌人所在的方位。其实在别贵木率领的骑军火光消失的那一刻,颜萨姆就已经作出了决断。 首先,敌骑已经突破了别贵木卡在东面的防线,正向他们的左翼拦腰斩来,这是难以避免的。 其次,黎羊带着阿木尔,马速根本快不起来,如果一昧地摸黑南行,一支戒备森严却提不起速度的马队一定会成为敌军绞杀的目标。 所以,现在绝不能再向南一步,而是要向北,去和铁游骑的大部汇合! “队首向右侧!跟紧我!”颜萨姆扬刀高喝。 两位百骑长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两人齐齐扯住马绳,马步减缓。 “全军右切!全军右切!” “点起火,队尾把火留下!” 他们慢了下来,不断地重复大喊,铁游骑鱼贯而过,纷纷遵照他们的军令。 黎羊和阿木尔也穿过了两位百骑长,在听见他们喊的“点火”和“右转”时,黎羊目光猛地一缩,他第一时间便觉得这个命令匪夷所思,但眼下没有时间容他细想。 他随后便反应了过来,这样奇怪的命令像极了老师的手笔,也就是夜鸦首领颜萨姆。 武士们将火把一一抛下。 战马齐齐向右侧倾斜,武士夹紧马腹,裸露在外的肌群棱角分明,草原的狂野和凶烈在此刻完美地彰显了出来。 火光泛滥,阿木尔惊讶地看着面前荡起的苍烟,他紧张地闭眼,瞬间就穿了过去,像是撕开一层层暗红色的薄纱。风声好像弱了,连同他的呼吸声一起被剧烈的心声淹没,透过卷起的尘砂,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清武士们策马转向的姿态。 他座下的马身也右倾,卷在腕口的缰绳扯动着他的手臂,一道血痕隐隐浮现,而他却毫无觉察,心砰砰地跳,仿佛全身上下的一切都投入到了这一场原野追逐之中。 抛在队尾的火把点亮一片原野,但火苗不断熄灭,似乎有巨浪侵蚀火海,就在铁骑的蹄风里。 青色马影骤然杀出,风原铁骑追来了! “向右!向右!向右!!” 颜萨姆还在喊,风原铁骑的碖坷也在喊。 “他们来得好快!”队尾的铁游骑震惊地喊道。 两军相隔仅百米有余,他们甚至已经能看见彼此的刀光。 风原铁骑里突然响起一阵高呼。 “贴上他们的侧翼!”碖坷大喊。 风原铁骑来得极快,他们目标明确,顺着铁游骑踩踏过的痕迹追赶而来。出于种种原因,这支铁游骑难以达到全速疾驰的状态,比如那些驮着两个人的战马。 此刻,就在铁游骑阵中。 阿努拉正紧紧伏着马颈,侧目间透着无比浓烈的震撼,不仅仅来自于策马奔腾的狂野,还有依稀回荡的熟悉的言语——布兰戈德语。 这是他部族的语言,他意识到追赶而来的骑兵是他父亲麾下的武士,可孩子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兴奋,反而更加地害怕了起来。 他不知道这些风原铁骑是来杀他,还是来救他的,然而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他现在只觉着浑身要炸开了一样,坐在草原最强的战马上,即使身后有武士执缰,也无法阻止剧烈颠簸对他的伤害。 风声猎猎,大地震颤。 他闭上眼,不去想这一切。 可刀光怒吼并没有随他的思绪一起停下,两翼的铁游骑目光灼灼盯着不断迫近的风原铁骑,武士们单手驭马,另一手的弯刀已自成挥斩之势。 交锋一触即发! 下一刻,金铁交鸣,火花在两翼各处迸溅。 “切入他们阵中!拿下索尔根的头颅!”碖坷放声大喊,喉间迸发的嘶声犹如失去理智的疯子想要杀死刻骨的仇人。 “断后!断后!”颜萨姆带马继续右转,眼角余光正好落在骑军右翼,他看见了铁游骑与风原铁骑的交锋。 “我去断后!”一名铁游骑突然暴喝,从整条右翼的中心突然斜马杀出,正是留下的百骑长之一,拉曼。 颜萨姆两眼微眯,没有多说什么。 “跟我来!咱们杀出去,把这群鹰崽子折了!”拉曼领着十几名铁游骑催马而出,跟着为首的骑兵急刹兜转,马首直面阴影中翻涌向前的青色浪潮。 风原铁骑看见了突杀而来的铁游骑,护卫两翼的武士连忙切出迎敌。 拉曼高高扬起弯刀,话音在颠簸中上下起伏,“伊姆鄂草原不是这群鹰鹫的天下,打起劲,瞄着他们的头颅!叫他们看看,阿勒斯兰的硕马和弯刀到底是有怎样的勇武!” 铁游骑们也在高喝,在颠簸中热血翻涌,径直就扑向那一片的青马铁兵,瞬间就冲开了风原铁骑的阻拦。而在内侧的风原铁骑正要切入敌阵,却突然听见正前方传来怒吼,转眼一看竟是黑马踏地而来。 “小心左翼……还有前面,两边都有铁游骑!”风原铁骑中忽地升起一阵骚动,顾不上对首功的渴望,为首的百骑长反应极快,高呼着猛扑上去。 交战中,刀光嗖地落下,一匹极硕的青马撞上铁游骑,黑马被震得步子一乱,几步之后便跌倒在地。 风原铁骑的马甲发挥了作用,内侧杂糅的草团阻绝了大部分反冲力。那匹硕壮的青马仍在向前,马背上的武士神勇无比,挥刀间接斩下三名铁游骑的武士。 他神勇如游龙,瞬间顶住阿勒斯兰武士的冲势。 “向前!把他们全部拦下来!”他停刀,青马一滞,是碖坷的声音。 难道他们的统领? 拉曼听见眼前的布兰戈德武士的声音,虽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看这指使人的样子……应该不会有错,他就是这支风原铁骑的统领! 拉曼荡开来袭的弯刀,撇下纠缠的敌骑,转马直扑碖坷所在的地方。 刀风凌厉,碖坷大惊,下意识举刀横于眼前。 “叮!”双刀交刃,碖坷的刀被压了下去,拉曼大喝一声,刀身又下压几分,漆黑面盔底下是一双怒目,直视着碖坷的眼睛。 就在两人僵持之际,数道刀光闪过! 拉曼突然一个恍惚,半个人飞向半空,风原铁骑的护卫及时赶到,切开了他的胸膛。 肠子冲破血泡溢出,泼洒在碖坷的面甲上,浓腥的气味瞬间扑满鼻梢。可他丝毫不觉得恶心,反而在面甲下露出一道无人能见的狂笑。 “统领!”风原铁骑收刀,目光灼灼盯着碖坷。 “干得好!”碖坷猛扯缰绳,青马前蹄微微上扬,“给你记一功,回去了请主君给你赏赐。” “谢统领!” “别太兴奋了,要活着回去!”碖坷大喝,可自己却在长笑,“哈哈,这才是武士的归宿,继续,不要停!拿下索尔根的头颅,我们就是首功!首功!” “切进去,找到索尔根!” 青马铁甲发出剧烈的铮鸣,脱缰似的怒吼从武士嘴里冲出,他们撞开铁游骑的侧翼,斜切入阵心,期间人仰马翻,不断有悲鸣和咆哮。 双方用着同样的刀,却是不同的甲胄。 在数百个交锋中,铁游骑的刀都钝住了,只能在铁甲上留下几道深浅不一的白痕。 风原铁骑呈破竹之势切开了铁游骑的守御,不断逼近阿木尔所在的地方。那里的火光最浓,三四路切进来的风原铁骑都在朝那个方向突破。 “阿木尔!抓住绳子!”黎羊怒吼着,单臂环住阿木尔,腕口缰绳缠绕,右手拔出弯刀。 阿木尔紧紧抓住绳子,手臂不住地颤抖起来,马背的颠簸越来越强烈,几乎要把他掀起,可黎羊的手臂将他压了下来。 他无法思考,眩晕和腹部被挤压的疼痛充斥脑门。 黎羊咬着牙,也顾不上王子的感受,身后吼声和哀鸣越来越近,有人在为鲜血喷涌狂啸,而有人却在冰冷中失去最后的声音。 “保护殿下!”黎羊用尽力气大喊。 拱卫四周的铁游骑猛地散开,催马奋刀向来袭的风原铁骑。 马背上的守护与冲阵杀敌同样值得荣誉之名,无需更多言语的激励,阿勒斯兰人对汗王的敬意还远远没到坠落的时候,他们的忠诚正处鼎盛,仅仅只需要一个理由,他们就能把命都舍下。 “把这群卑贱的鹰驱赶出我们的草原!”颜萨姆催马赶来,暴喝着挥刀。 这位夜鸦武士的首领飞速切入战场,快刀扫过欺近的敌人,他穿行其中,如入无人之境,沉浸数十载的刀术马术展露无遗,倾力挥洒上一代夜鸦武士最后的残晖。 十余位铁游骑转首跟随他,一时间竟直接斩断了突进阵中的风原铁骑。铁甲有隙,铁游骑的刀落入其中,他们开始反击了。 “哈哈!”颜萨姆放声长笑,拔出刺入敌骑脖颈的弯刀,浓稠的血顺着刃口滑落在他的腿上,护住大腿的铁片被血浸润,渗透进皮革的绑布。 短暂的接壤之后,两军骑兵相互穿插,他们彼此错过,却总会在第二时间遇上迎面而来的刀刃。 但双方目标都很明确,一方保阵心,另一方突。 于是,滚滚尘烟的混乱之中,风原铁骑大部从云烟杀出,直扑向那支被铁游骑拱卫的逃窜骑队。 …… 第80章 北庭之殇(七十九) 刀风划过,马背上的两人堪堪躲避。 “慢点!慢点!我要掉下去了!”姆卜沙惊声大呼,半身就要滑下马侧。 “麻烦!”铁游骑平刃在前,另一手卷住缰绳后猛地伸向姆卜沙的裤腰,费力地将其扯了回来。 “抓紧了啊!”姆卜沙感受到了腰后的拉力,连忙对身后武士高喊道。 “别废话!”铁游骑将他提稳上马背,随即反手套住缰绳,继续向右侧奔进。 突然,右翼有马蹄声炸起! “小心!”姆卜沙大喊。 青马踏着直线而来,封锁住了铁游骑向右的路线。 铁游骑提刀迎上,奋喝着挥出一刀。 对方也挥刀,交刃! 两人同时被震退,彼此的战马都没有停稳,青马径直撞上黑马的马腹。 低嘶骤起,黑马步伐紊乱,倾斜,在草地上斜摔出一道划痕。武士痛苦地喊,一条腿被压在马腹下,已经折了。 青马铁甲闪过,风原铁骑压低身子,一刀扫过,铁游骑瞪大眼睛,刀风过,他的残颅顺着刀从脖颈翻滚下来,皮胄断口平整,留下染红的碎骨和牙齿。 死得不能再死了。 姆卜沙在马腹接地前就被甩飞出去,狠狠地砸落在地,他的手被捆住,只能以身躯做支撑,接触地面的瞬间强烈的震荡感几乎要叫他五脏六腑移位。 震荡之后,恍惚的感觉短暂而迷糊,但马上就被剧痛覆盖。青马铁甲近在眼前,他也大叫起来,但却是和铁游骑不同的语言。 “不要杀我!我是姆卜沙,布兰戈德部的姆卜沙!”姆卜沙说着流利的方言。 “嗯?”风原铁骑猛然止住刀势,随即喝住身边举刀的骑兵,“等等!这好像是我部的牧民!” “姆卜沙?”其中一名风原铁骑认出了他,居高临下地发出一声惊疑。 骑兵目光一闪,连忙道:“你不是三王子的伴当吗,怎么会在这里?” “阿努……三王子他被铁游骑抓去了,你们……你们快去救他啊!”姆卜沙半跪起来,被捆的双手掌撑草地。 风原铁骑彼此对视,都重重地深吸一口气。 “把他带上!”为首的骑长留下一句话,旋即扬刀继续向前。周围都是穿行而过的风原铁骑,离姆卜沙最近的武士下马接他。 “有没有骑过马!”武士断开他手腕的捆绳。 “有。”姆卜沙连忙回答。 “上来。”武士托着他登上马背,而后自己也跳上去。 姆卜沙还没回过神,就看见一抹寒光闪过。 “刀。”马腹左侧的弯刀被递到姆卜沙手上,他迎上武士的目光,只感觉浑身在发热。 战马、弯刀,只是一个眼神,姆卜沙就明白了武士想说的话,再没有多余的言语,马蹄声从下方惊起。 姆卜沙坐在武士背后,铁甲的余热隔着衣物都能清晰感受到,周围青黑交替,而这位布兰戈德的青年也在用竭力的挥砍予以热血般的回应。 …… 旷野上,两支骑军交错厮杀,逐渐地,队首的铁游骑也遭遇到了青马铁甲的拦截。此刻,他们已经兜转了半圈,甚至只需要再扭首向右,就能看见两支骑兵相互绞杀的场景。 但他们笔直猛冲,向着北方的火光挺进。 “滚!”黎羊暴喝一声,扭身荡开斩来的弯刀,另一手牢牢环死,阿木尔紧紧贴住马颈,慌张地抓住缰绳,再不敢动弹。 交刃不过三个呼吸的时间,刚被逼退的青色马影又再次出现,携刀风来袭。 黎羊再次抬臂振刀,另一只手紧紧环住身前低低颤抖的孩子,孩子胸口一紧,只觉得背后的人坚硬如铁。 “闪开!”暴喝声如轰雷般响起。 风原铁骑们忽然乱了阵脚,黑色大马从骑兵缝隙里切出,刀光不断闪过,以刺代砍,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就有三四名风原铁骑被刺落马下。 颜萨姆顺势拔出弯刀,马不停蹄冲向黎羊身旁的风原铁骑。 “谁?”风原铁骑被惊到,连忙大喝,可余声未尽,只有雷鸣般的马蹄声予他回应。 颜萨姆从侧方穿行而过,一刀就将后者刺飞出马背,失去主人的青马低嘶着冲开刀光,大步向外侧狂奔出去。 “颜萨姆?”黎羊脸上一喜。 “废话少说,赶紧带着阿木尔跑!跑到汗王那里就安全了!”颜萨姆毫不犹豫扯住马势,调转马首迎击敌人,就要掩护两人撤离。 “是!”黎羊也不犹豫,扬起缰绳。 苍烟起,他催马向北。 “他们知道索尔根的下落!”不断迫近的风原铁骑突然大喊。 他听见对方提到了汗王,虽然整句话用的是阿勒斯兰语,但汗王二字的读音用的却是草原的通用语,即中洲文的读音。 “抓住他们!”碖坷拍马赶到,挥刀遥指黎羊的背影。 青马长嘶,厄鲁塔亚的鹰目光锁死草原上奔逃的獭子,他们抛下纠缠的铁游骑,用铁甲和咆哮冲开了最后一道防线。 “找……”颜萨姆疾呼,死字还没发出声音,刀光朝他猛袭而来。 他猛地旋身摆臂,巨大的压力从头顶压下来了! 碖坷压刀向前,腿根夹在马腹的地方清晰地收紧,怒目直视眼前的黑马武士,摆臂,举刀,他几乎站了起来,无限的力量灌输在这一刀上。 颜萨姆只看见面盔缝隙中闪过一道寒芒,铁游骑普装的面盔在可视性上远不如夜鸦武士的面甲,他上一次戴铁游骑的面盔还是在部族里逗小孩玩。 但几乎是本能的反应,他举刀过头顶。 下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量贯穿了他的整条手臂,他的刀被压了下来,黑马猛地一沉,低嘶着屈膝。 他的刀背沉沉地敲在黑色面盔上,碖坷的刀颤抖着前进,颜萨姆似乎听见了对方沉重的呼吸声,紧随而来的是更加沉重的刀劲,重得像一块天然的山石压在肩上。 骨骼在震颤,发出几声脆响。 “看你还能撑多久!”碖坷从牙缝里挤出一道尖锐的声音,周围的风原铁骑从他身旁一一掠过,无人想要惊扰两位蛮族武士的对决。 “就你?”颜萨姆手腕忽然一松。 火光迸溅,上方的刀在交刃处剧烈摩擦,碖坷疏忽了,在说话间失去了压刀的平衡。 他的刀顺着颜萨姆的刀身滑落,就在滑出刀尖的那一刻,攻守瞬间易势!碖坷的身形顺着刀势向下,而颜萨姆的刀则在失去重压后猛地弹起,直逼对方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碖坷扬首避开斜向上的刀斩,而他也在这一瞬间失去这场对决的视野。但他本该收回的刀,却忽然一摆,盲扫向后。 颜萨姆一惊,连忙压住上扬的刀势,左手探入腹间,短刃脱鞘而出,与弯刀相接,金铁尖啸起来。只是瞬间,他的左腕便严重扭向一侧,剧烈的疼痛让他险些叫出来,可他却不曾松刀,即使颤抖得青筋毕露。 盲扫一刀后,碖坷短暂地失去平衡。 颜萨姆顾不上左腕的剧痛,双手横纵,一长一短两把刀斩向对方。 碖坷身着的铁甲阻拦了弯刀斩开他的肩膀,但短刃却刺中了他的大腿外侧,血从刃口被放出,绷紧的肌肉夹住了颜萨姆的短刃。 短刃失去了掌控。 颜萨姆左腕也撑不住了,他没有气力再去抽出那把短刃。 两人交错而过,彼此负伤。 碖坷怒目圆瞪,正调转马头欲决一死战时,却见刚才的敌骑头也不回地奔走,不顾一切地直指向风原铁骑的追兵。 “统领!你的伤?”掠阵的护卫拍马赶来,灰裹布已经备好在手上。 “只刺入了一点,还能动!”碖坷压着怒意,夺过裹布,猛地拔出插在大腿上的短刃,他在腿根快速地缠包两圈,血漫上灰布,留下一抹暗红。 “追!” 第81章 北庭之殇(八十) 风像刀子一样在脸上刮。 追兵来得极快,就连阿木尔都听见了身后渐乱的马蹄声,他伏身马背,看不见身后,却也透过锦衣宽袍感受到了一抹温热,后背绵软之余仍有几分坚硬。 黎羊沉默地缓缓解下铁扣,冷峭的面庞暴露在外,头也不回地将褪下的面甲甩向后方,眼神里透着如渊的阴沉。 紧接着是皮革的绑带,他也毫不犹豫地甩下。 皮甲内的铁片在半空中相撞,像是蛮族猎户的铁网一样撒向身后。 他不断丢下各种“杂物”,但有没有给身后的追兵造成麻烦,他就不知道了。 他现在唯一知道的是,自己的战马终于可以全速奔驰! 月华终于彻底穿过浓云。 大地渐明,追逐的风原铁骑将目光锁死在前方赤裸上身的背影上。武士的背廓展露无遗,黎羊的手咬死住了缰绳,他以手臂为栏,如石梁般棱角分明,牢牢护着身下的孩子,现在他正带着本部的王子全力策马在伊姆鄂的大地上。 “他变快了!”追兵中有人大吼。 “箭!谁有箭!” “没了!都没了!”数骑同时喊。 “闪开!”暴喝从后方响起,前方的风原铁骑没有半点迟疑,策马向两侧避让。 箭矢破空! 飞出的箭身隐隐透着一抹棕红,箭镞银亮,透着肃杀的气息。这一箭箭劲极强,仿佛有风在抚摸箭羽,整支箭轻颤着射中了目标! “呃!”黎羊身子左倾,痛感还没反应过来,他只感觉好像失去了整只肩膀。 他不可置信地扫了一眼软塌的左臂,正好看见贯穿肩头的箭矢泛着一抹暗红,那是他的血。他瞪大眼睛,额头青筋毕露,肌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卷缩,肩骨顿时挤压住箭身,血泡鼓起,夹杂着摩擦的杂音。 痛感终于袭来,他瞳孔猛地一缩,冷峭的脸渐渐扭曲,贯穿的疼痛和左臂的空洞感让他一瞬间慌了神,可那只握住缰绳的手却从始至终都不曾松开一丝。 阿木尔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只是在烈风中害怕地紧锁住眼睛,颤抖之余,甚至没感觉到飞溅到他面颊的血滴。 马速忽然慢了下来,黎羊也痛得不自觉就收紧了双腿,夹痛了胯下的黑马。但他一刻都不敢多想,拼命地挥动缰绳,催马速进。 身后的风原铁骑中一阵骚动,为首的骑长终于下定决心,大喊道: “把铁甲卸了!” 一时之间,厚重的铁甲纷纷落地,在大地上翻滚着砸出几道划痕。 青马开始提速。 北陆最强的两个马种,正在一前一后地狂奔着,蹄声如雷,仿佛能撕开贯穿草原的烈风。 可黑马上是两个人啊。 青马越来越快,双方距离也越来越近,直到还有一个马身。 黎羊向右扫了一眼,不带任何犹豫,右侧的弯刀骤然出鞘,刀风呼啸,抡出一个向外的半圆。 这一刀的感觉极好,可他来不及再多回味。 半圆正好覆盖了欺近的风原铁骑,后者刚褪去铁甲,连忙出刀迎击。刀鸣,黎羊浑身一颤,而临近的风原铁骑马势一顿,瞬间落下三四个身位。 一波未平,又是一阵马蹄声从左后方袭来。 左侧的弯刀……不行! 他猛地发现自己的左手正在护着阿木尔,根本没有机会拔出左侧的弯刀。 风原铁骑发现了马背上的孩子,但他们只是惊讶了一瞬,还是扬身拔出了刀。 黎羊咬咬牙,旋身向后,怒吼着迎下来袭的刀浪。阿木尔惊呼一声,那只环住他的手臂狂颤不止,血也流到他的眼前,而他也注意到了插在黎羊肩头的那支箭。 布兰戈德的武士们发了疯狂似地衔接着刀势,接连不断的狂吼似乎回到了蛮族先祖在这片草原追逐野兽时的样貌。 蛮荒和血腥。 黎羊还在挥刀,狂热的战意好像压住了疼痛,可每一次的旋身挥刀都在拉展他的双臂,不断撕裂着他左肩的箭口,鲜血涌出的越来越多,顺着还未拔出的箭身流下。 阿木尔颤抖更甚,他听见了兵戈交刃的响声,想要回头看去,可颠簸的马背阻止了他,呼啸而过的风似乎也在与他耳语,压住了他蠢蠢欲动的心。 刀鸣再起,黎羊的挥刀坚硬如铁。 又是一刀击退临近的追骑后,他顿时被抽搐的疼痛冲晕了一瞬,左臂的肌肤正肉眼可见地颤抖,可左后方的马蹄声不曾减弱,他怎敢放松心神,似乎不只一队骑兵从左侧杀来。 极限了吗? 黎羊忽然一个恍惚,是失血带来的后果,可怀中的孩子突然发出惊呼,他猛地睁圆双目,略微松懈的臂栏重新绷紧,夹住了将要被震起的瘦弱少年。 “坐稳了!”他对远方咆哮。 缰绳猛地紧缩,锁住奔腾的马蹄,黑马被巨大的力量拦在原地。 他在刹马! 黎羊猛地俯身,压住孩子的颤抖,孤注一掷般将双刀反立在背部两侧。 黑马骤然刹住,而风原铁骑却没反应过来。 青马奔腾而过,马背上的裸衣武士惊讶地看着黑马背上趴伏的两人。 弯刀擦着火花扫过。 黑马上的武士像是护着幼崽的灰鹬鸟,在雨中展开如刀般的双翼。 撞铁之音振聋发聩,黎羊清晰感觉到双臂的颤动,虎口震痛,铁铸的刀身仿佛要被撕碎。 “黎羊!”突然有声音从底下传出。 黎羊毫无察觉,穿行而过的风原铁骑们卯足劲地劈砍在他反握的弯刀上,全不理会后背暴露出来的空档。 他们不是要杀人,而是要耗尽这名铁游骑最后的气力,有比杀死一名敌人还重要的事情—— 索尔根的下落。 但黎羊并不知道这些,他这么做只想着用性命护住阿勒斯兰的孩子活下去。 如果运气好,刺入他背部的弯刀不够深,那阿木尔就真的能够活下去了,而自己也就完成了对汗王许下的承诺。 “黎羊!”阿木尔的声音大得出奇。 “殿下。”黎羊紧咬牙关,声音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他艰难抬眼,想要确认怀里的孩子有听见他的声音,可他看不见阿木尔的正脸,只看见了一团零乱的发辫,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 “跑!跑……殿下,往北边…继续跑,找到大统领……和汗王!” 最后的两个字震耳欲聋。 阿木尔猛地回头,伸手想要捞住黎羊坠下的身躯,但却抓了空,两把弯刀几乎同时落地,就像是灰鹬鸟断掉的翅膀。 在黎羊彻底失去意识的刹那,他的双臂就再也支撑不住地开始垂下。黑马忽然一震,阿木尔也失去平衡,被失去意识的黎羊环抱着向马侧坠去。 两人同时跌落在地,而驰过的青马也已经兜转大半圈,正朝他们回奔。 阿木尔连忙爬起,顾不得浑身的伤痛,伸手推晃昏迷的武士,汗渍和粘稠的血沾上他白皙的手掌。 他呆呆地看向黎羊的左肩,一支透着寒光的箭斜插其中,他颤抖地想要发出声音,沙哑无比,低唤着只有他听得出来的名字。 “黎羊?黎羊……” 马蹄声由远及近,阿木尔似有所感地缓缓抬头,一排青黑色的剪影在远端上下起伏,他迷茫着环望,分不清喊杀声是从哪里来,好像四方皆有,又好像从头顶传来。 天上也有武士在厮杀吗? 他呆住了,云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翻涌,阴云的缝隙边缘泛着银白色的光晕,腥味混在风里旋卷而来,层叠相融的云不断变幻,犹如野兽嘶嗥,好像一头狮子在伊姆鄂草原的上空咆哮。 他们是来杀我的。 阿木尔瘫坐在地,手掌抚在黎羊的肩上,陷在血泊中,却止不住血。他用尽了力气抬头看,那些人是冲他而来的,他们带马佩刀,是真正的武士。 阿木尔呆呆地看,忘记了温暖的感觉。 也许他们会遵守草原的规则,不杀高不过马背的孩子,但这种把性命交到别人手上的感觉,在他这十六年的生命里还是第一次。 上一秒,他还是拥趸无数的草原王族后裔;而下一秒,仿佛已经成为待宰的羔羊。 “殿下身子弱,练不了刀,没有武士的命。” “阿木尔吗?我记得那个孩子,个子小小的。什么?你觉得他可以当主君?哈哈哈,你别问我,你去问问其他几位王子吧,没准还能让他们也乐一阵呢!” “阿木尔,真正的英雄并不都是在马背上的,但他们都拥有一颗如铁石般坚硬的心。” “……” 就要死了,还没能成为草原的英雄呢。 甘心吗? 甘心吗!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阿木尔捏住了手边的弯刀,余温从刀柄传递到他冰冷的掌心,就好像是奋死护卫的武士仍在他的身边。 他站了起来,另一只手压握上刀柄,血液的粘稠与掌心掌背交融。 他听见了自己的呼吸,沉重如雷。 再然后,马蹄声从身后响起。 黑色骏马在他身边不停踏着小步,护卫倒在他的脚边,阿勒斯兰的孩子举刀迎向厄鲁塔亚的铁骑。 他如荒野的孤木、如指天的方碑,弯刀莫辨楮叶般举出武士的姿态。刀尖轻颤,慢慢地传递到他的手臂,然后是全身上下每个角落。 风原铁骑越来越近,而他的颤抖也越来越强烈。 “呼!” 有烈风卷过,从后背而来,被风带起的锦袍扯着他向前半步。 他震住了,不可思议。 高大的黑色影子从阿木尔身旁一一掠过,马蹄声在耳畔轰鸣,还有充斥着狂躁的怒吼。铁游骑的护卫赶到了! 颜萨姆一马当先,甲衣面盔不见踪影,长须鬓白的面颊上显露出与其年龄全然不符的狂悖,与两侧的铁游骑一样,他也在怒吼。 当穿过孩子的那一刻,这一声怒吼彻底爆发出来。 阿勒斯兰,还没到孩子拔刀的时候! “殿下!”最后一位铁游骑急勒马,飞似地跃到阿木尔身边。 一切都是那么突然。 阿木尔没缓过神来,上一刻他还想要举刀殊死一搏,而下一刻已经被护卫的铁游骑托举上马背,就要远离这片杀戮之地。 “还有黎羊!”阿木尔突然大喊,声音清亮无比,可却挣脱不开铁游骑的环抱。 “您不能出事!”铁游骑猛扯缰绳,转马首向空旷的原野。 “黎羊还在那里!” “殿下!” “黎羊还没死,我听见他的呼吸了!”阿木尔急得快要哭出来。 “那就是他的命。”铁游骑低声耳语。 “可是……他在那里会死的。” “如果您没有死……请一定要记住他。” 马蹄声烈,而风声更烈,可阿木尔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突然,他猛地回首,眼里像是掺进风沙,景象在眼里模糊着不断起伏摇晃,他久久凝望着黎羊倒下的地方,仿佛在努力地将身后的一切映入眼中。 …… 第82章 北庭之殇(八十一) 北陆大地的狂热和苍凉离少年们越来越近。 上苍总不至于能顾及到所有人的感受,它拨弄星天变化,最终用血与火来滋润年少的英雄,而英雄们则高举起玄青色的铁臂以作回应,刀光覆映铁胄,张口咆哮如雷。 在鲜红与铁一般肃默的世界里,大地震荡,马蹄卷携如龙的尘烟,蛮族的武士咆哮嘶吼,刀破风而过,箭矢呼啸有如鬼魅。 奄奄一息的黑马旁。 另一位孱弱的少年正躲在马腹下,颤抖着目睹红白相间的弯刀在他眼前狂舞,而他却害怕地蜷缩成一团。 阿努拉垂下头颅,一行鲜血从不远处的血泊滑来,吸附在他的脚边,残躯碎肢半淌在血水里,死去的铁游骑瞪大双眼,断去一半的头颅惊恐地面向不安的少年。 他是死了吗? 身子……都断开了,一定是死了! 阿努拉感觉自己有些喘不上气来,喉咙像是有什么东西卡着,就连吞咽都干瘪得难受。 动不了……动不了,怎么都动不了! 他浑身发寒,好像在看见血泊的那一瞬间就失去了所有力量,哪怕是搓磨指尖这么简单的动作也做不到。 他倚着马腹,隐约能听见马儿倒下后起伏的低息,他好像在大声呼救,可耳边充斥的全是撞刀声、喊杀声和马蹄声,唯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像是沉溺在水中,无力感如坠深渊,黑暗将他湮没,贪婪汲取他全部的气力。 很快,后背也没了知觉,马腹的起伏消失了。 他闭上眼睛,却又不受控制地张开,断躯和死人无神的双瞳扭曲了他的每一寸神经,他迫切地想要逃离这里,却又疯狂地滋生出想要在这里把一切都了结的念头。 有个声音催促着他:快跑! 另一个声音安抚着他:没事的。 有个声音与他低语:昏过去就可以忘掉这一切。 还有个声音冲他咆哮:复仇! 复仇?谁复仇?向谁复仇? 阿努拉痛苦地垂下脑袋,漆黑的瞳子充斥在眼眶上部,将不远处已经死透的武士看得清楚。 没有人能抑制住对死亡的审视,那就像是在看自己的未来,他以为自己不想看见将死的人,但实际上仅仅只是不敢看,而非是不想看。 至于复仇,他确实感觉心头在发烫,无比的烫,像是烤熟的火炭。 可向谁复仇? 也许是把他抓起来的铁游骑,但那个人已经死了,尸体就躺在他的面前。 也许是索尔根汗王,是他想要杀死自己。 又或许是抛下自己的父亲? 他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慢了下来,或者说,是他变得迟钝了。 浑身冰冷得连风抚过肌肤都是暖洋洋的感觉。 青影交错。 一张熟悉的面庞出现在眼帘中,正对着他大喊,可却没有发出声音。 弯刀在面前闪烁,阿努拉猛地一颤,铁甲武士突然闪出,一把推开在他眼前无声呐喊的人。 一切都是那么突然。 他开始升高,慢慢地就高过了马背。 两条粗壮的臂栏架住了他,青色硕马低嘶着转向空旷的方向。 风原铁骑终于找到他们遗落的雏鹰。 可他似乎被吓傻了,整个过程中连一点反应都没有,若不是那一下颤抖,将他带上战马的武士甚至会以为这个孩子已经死去。 “阿努拉!”有人大喊他的名字。 “带他们回去!”风原铁骑的声音瞬间盖住上一段话音。 “带去哪里?” “去找统领!” “是!”两道回应声不分前后。 “掩护他们杀出去!”风原铁骑的骑长暴喝。 “是!”回应者声如叠浪。 …… “那个孩子,难道是三殿下?”碖坷在自语中猛地调转马首,他远远地看见铁游骑抱着一个孩子跃上马背,那孩子瘦瘦小小的,就和阿努拉一样。 就是殿下! 碖坷断然想道,可脑海里却犹豫着是要继续追寻索尔根的下落,还是去救下那个疑似阿努拉的孩子。他设想了一下,如果自己是索尔根,抓到了敌部主君的孩子,会怎么做? 祭旗。 念及此处,碖坷不再迟疑,对着身后的骑兵疾呼道:“跟我来!” “是!”身后百骑前后回应。 青马铁甲忽然偏转,碖坷抛下了眼前赤裸上身的铁游骑,转而向阿木尔的方向追去。 颜萨姆没有注意到身后发生的变化,他冲在阵前,正挥刀向同样裸衣的敌骑,等他看见碖坷的背影,才惊觉不妙。 “阿木尔殿下,抓住马绳!千万别松开啊!”护卫阿木尔的铁游骑大喝。 阿木尔连忙抓住缰绳,然后似乎想起什么,又将绳子在手腕缠绕几圈,动作快得连身后的武士都大吃一惊。 背后是迫近的马蹄声,阿木尔死死抓住缰绳,顾不上浑身的疼痛,也来不及抹去眼角泛起的泪珠,草原上有一群疯子正在后面追他,但他还不想死,至少不想就这样潦草地死去。 “不许放箭!”碖坷在快马奔腾时回首大喊。 风原铁骑收起拈上弦的箭,收拢身躯,俯身在马背,摆出与其他骑兵一样的姿势。 原野上霎时间出现这样一幅景象。 伊姆鄂的黑马孤零零地在漆黑的旷野上若隐若现,身后上百匹青马狂奔追赶。这里是伊姆鄂草原,而这片草原孕育的孩子正孤独地逃亡,远东的外来者肆无忌惮。 火光出现了! 一片漆影里突然闪出零星的火光,而后火光开始蔓延,宛若燎原星火,占满在起伏的高坡。 火光蔓延成一线,黑色剪影如同浮云般涌现。 “是我部的骑兵!”武士惊呼了一声,阿木尔睁开眼睛,心头剧震,眼前的天空仿佛升起了一片火烧的云。 在他们的身后,风原铁骑也察觉到了极远处的异样。 “是铁游骑!”碖坷目光一凝,但仅仅一瞬,他便断然道:“不要停!把刀带上,继续冲!” 风原铁骑没有停歇,而刚越过草坡的铁游骑也不停歇,近两百匹黑鬓战马疾冲下来,如同箭头就要铺成一线。 草坡陡峭,伊姆鄂的黑马如履平地,黑鬓毛几乎与逆风平直,阵前的火海忽然黯淡下来,是风压低了火苗,冲在最前方的骑兵索性甩灭火把,赫然将弯刀握入掌中。 碖坷心头一震,放眼望去,远方的草坡边缘是一排连火光都盖不住的黑影,骑军起伏如潮,已成冲势。 “从中间把他们冲破!”碖坷果断暴喝。 “从中间突过去!”身后的青马武士传令下去。 第83章 北庭之殇(八十二) 东面的草坡上赫然升起一片黑色的浮云,两百铁游骑列阵在前。而在骑军的中心,整整十位全覆甲胄的铁矢武士拱卫成一个圆,索尔根汗王策马其中。黑色大氅拖曳在后,随着马背颠簸而上下策动,他目光锋锐,如同刚出炉的弯刀,在铁盔上烧出一条缝隙,抡圆般切开眼前的黑夜,遥遥锁住旷野上隐约浮现的黑色马影。 “真乱啊。”他低低地说。 “汗王,正前方出现一批风原铁骑,数量不少。”铁矢接到了阵前骑兵传递而来的话。 “前进。”汗王平静如常,没有具体的调度,只是冷冷地说出了一个方向。 但这对于这支骑军而言,有方向就足够了。 “迎敌!”铁矢武士递令上前。 “前面有铁游骑朝我们驰来!只有一骑!”阵前的百骑长大喊,话音径直传入阵心,铁矢们听见了,汗王也听见了。 “把他们放过去。”汗王没有犹豫。 “避开他们!”铁矢武士大喊。 “避开他们!”百骑长也大喊。 两百铁游骑冲下草坡,阵前有意扯开一道裂口,火光瞬间充斥在夹道的骑兵间。护卫阿木尔的铁游骑目光一闪,策动战马偏向火光闪烁的裂口。 “该死!”碖坷心底暗骂一声,距离那匹孤零零的黑马明明越来越近,但他已经无法阻止那匹黑马归入敌阵。 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出现了误判,将铁游骑抓住的孩子误以为是阿努拉,他们布兰戈德部的王子。 不管了! 忽然,他不顾逆风地直起身来,右手扯住缰绳缓住马势,左手勾住马侧悬挂的角弓。马势渐缓,他右手松开缰绳,轻车熟路地从腰后探出一支铁箭。 紧随其后的风原铁骑略显惊诧地看着他。 引弦搭箭,目光聚焦在镞心,虚指向正前方黑马上起伏的背影。 箭从弦上猛扑出去,如鹰击长空,划出一道矮弧,直射进黑潮里,箭镞的倒钩仿佛是鹰的利爪深深嵌入铁游骑武士的背脊。 一击中的! 风原铁骑阵中传出一阵低低的惊呼,但转瞬就被马蹄声踏平。似乎是箭劲不大,又或是黑马顺势而行,箭镞没有彻底穿过武士的身躯。 “噗。”中箭的铁游骑憋回了喉间的血,而阿木尔毫无察觉。因为马蹄声越来越烈,他们即将冲进了迎面的口袋里。 “是阿木尔!”穿行而过的铁游骑忽然惊呼,但声音很快就从阿木尔的耳畔消失。 铁游骑掠过他们,直扑向风原铁骑的追兵。 “阿木尔!”铁矢从两旁岔开,黑色大马扬起前蹄刹在原地,马背上魁梧的武士一跃下马,在众骑的惊呼声中头也不回地奔向那匹还未刹住的黑马。 “阿爸!”阿木尔在马背上大喊。 汗王没有回话,他如雄狮猛扑般伸出双手,黑色大氅飘上空中,露出手臂上虬结的肌肉。他的双手准确抓住缰绳,战马猛地一滞,原本渐弱的冲势急转直下,粗糙的绳面将他的掌心摩得通红,而他却毫不在意。 马势止,阿木尔还没来得及道唤一声父亲,身后铁游骑就支撑不住地向一侧倒去。 “箭!他中箭了!”有铁矢武士惊道。 尽管铁矢喊得很大声,但他们中却无一人下马。这并非是他们不想,而是不能。对于这群铁甲具装的武士而言,要么返阵等待族人替他们卸甲,要么就是在战场上摔下马背。 汗王浑身一凛,还没抱住自己的孩子,就先快一步接下坠下的武士。 阿木尔还坐在马背上,战马踱起步来,轻微的颠簸感使他的脸色瞬间苍白起来。他刚低下头,原本涌上心头的喜悦转眼间就被入目的鲜血冲散,这一幕让他不由地想起了黎羊。 武士被箭矢咬开的伤口不断渗血,黑色皮甲背面不断涌出血泡,汗王探手入甲,可却也止不住血,大量鲜血顺着他的臂甲流出,稠血连成一线滴落在地。 “别睡!”汗王低声吼。 没有回应,周围一下安静了下来,连呼吸都那么稀薄。 “东面!看东面!” 气氛还未凝固,狂烈的呼喊便从队尾传来。 “敌骑来了,他们突破了我们的防线!”一名亲卫冲入阵心,停马在汗王身侧,“汗王,风原铁骑突破了东面的防线,正在朝我们杀来!” 护卫们皆惊,纷纷朝汗王看去。 “把他也带上。”汗王对入阵的亲卫下令,亲卫连忙下马,接过伤骑的身躯时眼神中透着几分慌乱。 “阿木尔!”汗王举手,孩子会意地下马,落在父亲怀中。 “汗王,他们越来越近了!”这支铁矢的骑长催马上前,弯刀已经出鞘被压上马背,“就在那座草坡的背面,而且声势越来越大!他们正在朝我们杀来!” “上马!”汗王托着阿木尔翻上马背,这匹黑马认得阿木尔,在它的世界里,这个瘦弱的小家伙还不如那把大刀沉重。 “闪开!”铁游骑快马从南而来,喘息道:“禀汗王,西边骑队已经和敌骑接壤,具体伤亡不明,但敌骑并未回转,仍在朝我阵的方向袭来。” “东西两边都有人啊。”汗王扶住儿子,放声道:“向北走!” “向北!”铁矢骑长竭力大喊。 赤烟翻涌,这里仅剩的二十余骑齐齐转马首向东,东面他们曾踏过的草坡上闪过一道道青色剪影,西面是追来的血气正浓的上百匹青马,南面是本阵骑兵与第一批突防的风原铁骑的战场,而北面…… 火光冲天! 如果群狼不会使用火棉的话,那火光下的虚影,就是他们迎狼的骑兵! “阿木尔,抓紧绳子,不要怕疼!”颠簸中,汗王低声喝道。 “是。”阿木尔嘴巴微张,可声音却被风声淹没。 就在汗王与他的护卫们动身之际,东西两侧的风原铁骑同时觉察到了这支铁游骑。且在西面的高坡上,青马铁甲的武士在阵前扯绳缓蹄,起身远望,一眼就看见了向北蔓延的赤色尘烟。 “统领,不对劲。”风原铁骑贴近上来。 “是啊。”雷虎沉声低语,“他们不去保护索尔根,反而向北跑?” “逃兵吗?” “那不该向南吗?那才是回阿勒斯兰部的方向。” “难道是……”武士拉长尾音,带着几分震撼。 “找到了。”雷虎攥紧马绳,目光凶戾,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同于马背颠簸的颤抖,他迫不及待地催马奋进,在身旁护卫震惊的目光下留下一道尘烟中的背影,还有一声声轰雷般的暴喝。 “突进!突进!突进!”狂烈的余音从坡顶环泻,穿插在骑军各处的令骑们放声传喝。 同一时间,马嘶四起,铁甲铮鸣,上千风原铁骑同时策动战马,回应着其谓之为“突进”的战术。 与此同时,在西面。 风原铁骑与铁游骑穿插而过,人仰马翻,弯刀带血。近两百铁游骑中,超半数被斩落下马。而风原铁骑则依仗铁甲的优势,仅有二三十骑没有突开铁游骑的冲势,被纠缠在兜马绞杀的战斗中,而剩下的百余风原铁骑皆冲杀而过。 碖坷一马当先杀出! “不必回头,追上前面的阿勒斯兰人,把三殿下从他们手里夺回来!”碖坷扬刀,荡去刃口上的鲜血,放声道:“别怕敌骑的冷箭,只管向前!” 聚拢的风原铁骑都听见了他的吼声,有骑兵惊讶地看向周围,得到的多是其他骑兵同样惊讶的目光,他们在疾驰中回想着统领最后一句话。 把三殿下夺回来?主君的孩子? 阿努拉。 他们逐一想起那个孩子的名字,也想起来孩子的模样——瘦瘦的、个子有点矮,安静得像个蛮族姑娘。同时,他们无一不疑惑于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战场上,又是怎么落入敌骑之手。 然而,疑惑归疑惑,青马的蹄声没有半分衰弱,反而愈行愈盛。 本部王子被擒,风原铁骑们非但没有因此而士气低落,反而战意更甚,如果是为了救回布兰戈德的王子而战死,那将是不逊于面敌得胜的荣耀。 “他们在向北跑!” “截住他们!”碖坷头也不回地喊道。 旷野灰寂,飞烟蔽天,有鹰唳于长空,而雄狮昂首咆哮。 风原铁骑东西两只钳子正飞速接近。 厄鲁塔亚的青马已达到极限,但仍要比北方驰援而来的铁游骑更快。 正如五十五年前的阿勒斯兰人,黑甲青马,曲越北原雪地,纵使马倦人疲,仍可在引风坡下逆势对冲牧马军骑,在烈勇川部的腹地里奋马疾行。 如今,风原铁骑似乎将要复刻昔年铁游骑之壮举,复行当今草原王族曾走过的路,以阿勒斯兰人最引以为傲的方式击溃他们! 此时的北面,带着狼腥味的骑军一一越过草坡,宛如一道道黑色浪头拍过,卷携着永不退潮的冲势。 “快马!不要管队形,全速前进!把厄鲁塔亚的逆贼全斩了!”可戈途径北面坡顶时放声大吼。 他在平野的高处看见了远处的火光,以及两翼对进的大量青马铁甲。毫无疑问,能在后方引起如此规模追击的,一定是极其重要的人。 全速,无论队形。 铁游骑被解下桎梏,前列的武士们发出狰狞的狂笑,他们才与群狼酣战,此刻战意正盛。任何一个蛮族武士都抵挡不住挥刀即见血的诱惑,所有人都想冲在前头,他们把战线拉长,在天地的尽头渐渐铺开一线。 冥冥之中。 各支骑军都已从困境中挣出,在他们即将行进的道路上,三道锋线交汇一处。 “汗王,他们来得好快!”铁矢武士焦急道。 汗王目光一沉,没有回话,他能感受到怀里的颤抖。阿木尔抖得很厉害。他抬起头,此刻的逆风并不刮耳,但他却完全没有催马提速的意思。 他能够感受得到周围的武士迫切地想要奋进,但马背的颠簸,他的孩子真的受得了吗? “汗王,我们真的需……需要加快马步了。”铁矢武士继续催促。 汗王斜眼看向发声的武士,眼神冰冷得没有任何情绪。 “汗王!” “好了!”汗王沉沉地喝道。 “风原铁骑就要把我们夹住了!”铁矢武士心底焦急不已,他眼角的余光已经收拢到了两侧的青影和滚滚翻涌的浓烟。 “没有人比我们更熟悉这片土地,没有人能在这片土地击败我们!”汗王厉声说,“都给我冷静下来,这里是伊姆鄂草原,是我们阿勒斯兰人的草原!” 铁矢武士没有接话,仿佛是愣住了,他忽然觉得汗王瞬间变得陌生,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汗王。”另一侧的铁游骑亲卫开口。 “嗯?” “您带着阿木尔继续往前跑吧,后面交给我们就好了。”亲卫深深地看了一眼马背上的孩子,“阿勒斯兰部不能没有您。” “嗯,这片土地不会忘记你们。”汗王低低地回应,可风声犹烈,武士只看见狮子轻轻颔首,却不曾听见他的回应。 亲卫有些失望,可也没多说什么,另一侧的铁矢武士也回过神来,两人相视一眼,透过铁盔的缝隙,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决绝之意。 这支铁矢的十骑长面向外侧,冲周围的铁矢比作出一个手势,与此同时,铁游骑的亲卫也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他们是两支不同的骑队,担负着同样的责任。 在阿木尔惊诧的目光下,两翼共计二十骑忽然开始远离他的视野,仿佛是巡猎的野兽匍匐在黑夜里,随着月色偏移而逐渐消失。 渐渐的,他的耳边就只剩下同一道马蹄声,就在他的身下,周围似乎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原本行进的骑队中只剩下他和父亲,他们宛若草原尘风里卷起的一朵野花,缓缓向北飘去。 北方的火光越来越亮,好像是希冀的光在茫茫旷野里闪烁。 第84章 北庭之殇(八十三) “阿木尔。”似乎是一声呼唤。 阿木尔听见背后传来父亲的声音,可声音却嘶哑如沙窜,低沉得可怕,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被风刮伤了。 “我们有一群很忠心的武士啊。” 阿木尔看不见父亲的脸,这句话像是感慨,又像是倾诉,声音明明还是一如既往的浑厚、威严,可却透着藏不住的孤寂和悲伤。 他已经隐隐意识到这些骑兵要去做什么了,但他再没有想下去,而是将注意力放在周围单调的声音,他被嗒嗒的马蹄声包围,好像这样就能忘记周围曾经还有许多部族的武士拥护左右。 但现在,武士们都跑丢了。 汗王抬起头,眼神坚毅如铁,“阿木尔,我们一定要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 阿木尔一愣,风声、马蹄声和话音纠缠在一起,他一时间没分清楚这句话是出自他自己的内心,还是父亲在背后对他的耳语。 可这样悲观的话真的会从这个男人口中说出吗? 更像是自己的心声吧。 突然,风里隐有杂音传来,低低的,像是有人在对话,但似乎是谈崩了,杂音忽高忽低,而后归于平静。 “嗒!嗒嗒!嗒嗒嗒!”剧烈而又单调的马蹄声打破了平静。 阿木尔扭头向后看去,惊得瞳孔猛地放大。 一匹黑马驮着血狂奔而来,像是受到了惊吓,尖锐的嘶鸣从嘴里挤出。马背上空空如也,就连悬挂在两侧的布袋都被切割只剩下边角,整齐地印上马腹的伤口。 汗王没有回头,他的目光始终放在北方的尽头,一线火光在他眼瞳里闪烁起伏。从他成为草原的汗王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感觉到……绝望。 是他无比想要摆脱掉的绝望啊。 他已经开始感觉到不安,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强烈,而至于为何会感到不安,也许是因为周围压抑的环境吧。 阴云沉地,月影初现,风声呼啸如刀,而马蹄声单调乏味。 没有如林般的拥趸,但他是草原的王。 他不怕死,可却放不下这片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土地和族人。 从他成为汗王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习惯了有无数幽光在他背后闪烁哀鸣,但这一次,那些充满野心的眼睛离他是如此接近,以致于他再也压制不住那颗狂跳的心脏。 厚铁大刀仍于鞘中沉眠,黑色大氅猎猎作响。 风原铁骑认出了大刀和大氅,他们疯狂地传喝,野心和杀意再也压制不住,数不清的青马铁甲迅速脱离战阵,马步快得连昔日同练的伙伴都为之惊诧。 “杀了他!”碖坷和雷虎不停狂吼,宛若平地惊雷,刺激着所有人的雄心。 历史那强烈的不真切感揪住了所有人的心。 千年的蛮族史总结成一句话,就是——名震北陆,唯沥豪血。 无数人都在为这一目标而奋斗。 风原铁骑飞速欺近,阿木尔攥紧了马绳,一反常态地侧目怒视敌骑,目光绵软却异常坚定。汗王高坐马背,仍压厚刀于鞘,而拔出随身的弯刀。 刀、蹄声与狂吠不断逼近,魁梧的老人突然从马背上暴起,如狮子般咆哮,刀光如山河大海般粼粼闪烁,霎时间金铁交鸣,伊姆鄂黑马怒目狂嗥,如背上的雄主般重现起霸主时期战马皇帝的威严。 风原铁骑也怒吼着斩向老人的后背,但迎上他们的是对方愈发狂烈的刀劲,他们不可置信,那具年迈的身躯竟然还能迸发出了令这些以刀术自傲的武士们都自愧不如的力量。老人的每一刀都要震退数骑的马位,可他们仍前赴后继,犹如永不停歇的狂潮,亦如扑火的飞蛾,每一次起落都伴随着火光与铮鸣。 阿木尔稳坐马背,背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挺,他听见浓烈的喘息声从背后响起,并且愈发激烈,最后声音大得出奇。 就像是大地的喘息,在天空的重压之下。 而大地只是在颤,那是他父亲的声音,孩子很清晰地听出了父亲的疲惫,但父亲抓住他的手却一如既往的坚硬。 “索尔根!”雷虎终于杀来,他暴喝着压刀向下,而这一声大喝仿佛是他给予蛮族之王最后的尊重,可又像是示威,告诉着蛮族的汗王。 我的刀向你砍来了! 这一刀极烈,如火一般,把老人年迈的身躯彻底点燃。 滚烫的血抚过苍凉的皮肤,填满一道道岁月构筑的断壑,朽木般的背脊鲜血直涌,而汗王却一声未吭,甚至连受伤时难以遏制的闷哼都被他死死压入喉底。雷虎终于露出惊惧的神色,他只觉着自己的刀好像不是斩在人的身上,而是一块包着皮毛的方铅。 可这块铅石还是裂了,流出红色的血,仿佛是上苍给予武士勇气的战利品,鲜血不仅能激起狼的血性,远东的鹰也是如此。 汗王的刀斩退了他! 但厄鲁塔亚的雄鹰们还是猛扑了上来,长唳铺天盖地,几乎惊住了所有战马。 突然间,宿命般的回忆自阿木尔的脑海激荡而起,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在大宫的深处,在他将以最后的汗王的身份死去之前。 他昏了过去,再睁开眼,时间回到了那一夜。 一道青影从风原铁骑中急掠而出,不要命似地狂扑向黑马,汗王下意识横刀斩他,青马武士躲避不及,瞬间就被巨大的力量掀起。虽然汗王荡开了来袭的武士,可那匹带甲的青马却不受控制地撞了上来。 天旋地转! 猛然间,阿木尔眼前一阵恍惚,像是置身于巨大的铜钟之中,而钟外长桘撞开沉寂,震荡着钟内每一寸空气。 他失去了意识,短暂的,但很彻底。 青马铁甲撞上了黑马,后者的马腹清晰可见地陷了进去,黑马瞬间失去所有平衡。 汗王猛地伸手环住儿子。老人在天旋地转中,在有意识的昏厥里,在最后一刻抱住了孩子。他的后背重重砸上原野。 青马如风般掠走,弯刀从老人头顶一一划过,可却没有一位武士能把刀压入他的头颅。 平静间,马蹄声骤烈。 汗王猛地睁眼,几乎是下意识地,他飞身穿过刀光青蹄,伸手向黑马倒地的地方。灵鹿在极远处眺望,在索尔根触及刀柄的一刻发出绵软的低鸣。 厚铁大刀,武神挛?氏曾用这把刀在这片土地挥斩出属于蛮族人的天地。 雷虎勒住青马,回首望去。 青潮排山倒海,仿佛湍洪决堤,战马已经跑疯了,不顾一切地奔来,但没有高呼欢喝,只有一道道不规则的咆哮在天地徘徊。 可声音却越来越乱,好像天地初开,铁影火光被什么东西斩出了一个缺口。 是那个男人! 雷虎眼底的惊意再也埋藏不住,他这才想起,面前这个男人可是连他最崇敬的主君都自愧不如的人啊。他不自觉地攥紧马绳,扬起弯刀,怒吼着带起无数的青马铁甲折返杀回。 无数弯刀的碎片散成铁雨,古朴无华的重剑被索尔根高高举起,他发出沉雄的吼声,犹如千百年后的武神再临草原,孤身力战四野之敌。 六尺阔刃被他挥舞成一个个半圆,硬生生地在青马铁甲的洪流中切出一条通道,他就像是碎浪中起伏的岬角,沧桑的裂痕在如雪的泡沫里若隐若现。 很少有人见过索尔根全力而战,因为见过他怒目挥刀的人几乎都已经死了,包括他的哥哥。风在带甲的马群里肆意冲撞,而他摇摇欲坠,如风烛雨灯般摇曳,年纪就是他最大的敌人。 孩子呆坐在草地上,青马铁影逐渐模糊,无人理会他,他只看见一袭玄色大氅在飘红的雨幕里狂舞,大氅背面不知何时被割开了,血红色的裂隙映入他的眼帘,他目中愈发模糊,像是被雨水浸湿,眼波余色里仿佛看见了雄狮裂口咆哮。 “阿爸!”孩子发出嘶吼,发疯似地要爬起。 老人一脸肃穆,步伐不断变幻,破碎的大氅飘向空中,仿佛被风吹散的烟炱。 阿木尔看见了父亲的眼睛,只是一瞬间,索尔根也看向了儿子,眼里不尽是杀气,似乎还带着一些欣慰的笑意。下一刻,青马铁影逐渐聚拢,在孩子的泣挽中化作青红黑三色相间的铁幕将他与父亲隔开。 无尽的黑暗席卷了他的世界。 阿木尔早已站了起来,拾起汗王遗落的弯刀,如扑击的幼狮对横亘在前的青马武士挥出了稚嫩的一刀。青马武士不耐烦地推开他,蛮族人不杀高不过马背的孩子,风原铁骑同样守约,他们从孩子身旁掠过,任由他挥刀落下。 碖坷就在骑军中,他眼看那孩子斩出去一刀后摔倒在地,只觉得那刀绵软无力,根本就没有一点武士的模样。可不知为何,他心下隐隐感到不安,因为他听见了那孩子的声音,清鸣锐利,听上去好像要撕开这充满戾气的天幕。 在铁蹄遍地的深处,竟有一个高不及马背的孩子有勇气拔刀而起,不被铁马震慑,这样的孩子,要么是陷入癫狂,要么就是……拥有武神般的神勇。 远处传来新的吼声,大地几乎要被踏碎。 第85章 北庭之殇(八十四) “杀!”北方声烈如雷。 “阿木尔!”南方余音犹在。 铁甲马壁出现松动,青马不断倒退,期间哀嘶四起。阿木尔被震倒在地,弯刀脱手而落,他几次想要起身,可从马背摔下来的伤痛此刻却如鸣潮般后知后觉地狂涌而来。 他疼得想要蜷缩在一团。 他咬紧牙,只有心脏还在发热,青马铁甲深处依稀传来的吼声无比强烈地牵动着他的心绪,仿佛是被无数雄鹰环绕的幼狮在蔽日阴影里听见雄狮远远发出的咆哮。 雄狮似乎随时都要杀出来了! 青马铁甲林立,索尔根披血矮行,他挥刀、停势、再起刀,抡斩成圆,他染血的身躯犹如造化天工中的赤色铜械,齿轮不断旋转、咬合,发出响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正如他此刻的旋身、挥刀,压住一切的咆哮。 六尺厚刀在他手里轻如薄翼,可每一刀挥出都重若千钧,风原铁骑的铁甲弯刀似血肉般被摧枯拉朽地斩成两段,不断有青马被斩退,武士在一声声惊呼中摔下马背。风原铁骑在惊惧中驱马散开,不敢停留,不断有武士下马,步行围住这只雄狮。 索尔根的每一步在风原铁骑看来都是那么沉重,这位蛮族当今的汗王正以前所未有的姿态步进于战马弯刀之间。他已伤痕累累,可还没有一刀能斩在他的头颅。敌骑似乎惊惧于他的怒目,他们带刀而过,皆留痕于狮子的后背。 他杀了出来,虽仍在青马阵中,可他终于看见了被黑马护在腹下的孩子。 “好马儿。”索尔根已经无力开口。 “阿爸。”阿木尔颤抖着,不是畏惧刀光马蹄,而是父亲如残烛般被染红的身躯。 “阿木尔……上马!”索尔根用尽最后的力气。 阿木尔终于清醒了些,跪地而起,索尔根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骑军冲势已过大半,折返的、止步的,几乎所有风原铁骑都围了上来,以汗王为圆心,青马在环边上来回踱步,火光刀影不断闪烁。 此刻的原野仿佛是在进行蛮族人古老的祭祀,人们高举火把层层交叠,将先祖骨架围得水泄不通,以马蹄声为鼓声,以挥刀为舞,鲜血就是最虔诚的祭礼。 而祭祀的中心,是父子和马儿。 索尔根将孩子护在身后,举目环望却不曾眨一下眼,他弓着身子像是一头随时就要猛扑出去的野兽,厚铁大刀是蛮族人最难驾驭的武器,离得最近的风原铁骑纷纷下马,他们站定在原地,用凶狠和愤怒的狂嗥掩盖恐惧。 狮子赢得了所有敌人的敬畏,却压制不了他们的野心。 “阿爸?”阿木尔伸手想要压住父亲涌血的伤口,但索尔根却压住了他的手,目光短暂地回望与他对视,而后扫向马背,随即又转首警视那些蠢蠢欲动的风原铁骑。 阿木尔明白他的意思,他抓着从马背上滑落的缰绳,努力想要爬上这匹高过他的战马。 可他做不到。 蛮族武士都是借力跃上马背,但他实在太过瘦弱,跃起离地的高度还不到马腹,在没有近侍的搀扶下他从未独自登上过黑马的马背。 汗王听见了孩子在身后挣扎的异响,他缓缓转身,将厚刀插入土里,没有半点犹豫,空出的手伸向阿木尔的腰部,孩子脸色变了,透过抚上腰间的宽掌,他感受到了老人骨骼里发出的声响,那双手颤抖得厉害可却不曾停下。 阿木尔终于抓上马背,可当他回首想要呼唤父亲时,却见四方敌人全都冲了上来,他们带刀低吼,但却怎么也掩盖不住马背下汗王的怒音。 索尔根再无顾虑,他反手卷起嵌入大地的厚刀,拖曳着刀尖的尘沙,苍黄色的刀弧划上长空,在深邃晦暗的夜空下斩开一道缺口。“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握住这把刀了。”阿木尔在群啸中听见了这样一句话,尾音因倦而颤,但一字一顿间透着无与伦比的坚定。 风原铁骑阵中无处不在喊杀,天地再也安静不下来了。 “哥哥!”铁游骑大统领冲青色的林子咆哮。 “汗王,小殿下……”黎羊低喃,昏沉中竭力将面庞倒向火光冲天处。 此刻,贺兰部大寨。 “索尔根。”科隆真席坐在敌部的主帐中,碎月流光从镂空圆顶洒下,映衬着这位年迈武士阴晴不定的面庞。烈夫诌斜倚在暗处,默默注视着自家主君复杂的神情,他并不在乎远方草原之主的生死,只是好奇这几位早已站上北陆权力巅峰的男人之间的故事。 叶尼赛平原,巴尔瓦盖部大寨。 “索尔根。”魁梧武士拔出带血的刀,两鬓灰白相衔,抬脚压住濒死猛颤的血躯。他的话音极其低沉,犹如哑钟在耳畔鸣震,可他的嘶吼转瞬就被极北的寒风盖过。 伊姆鄂草原。 “阿爸!”阿木尔嘶吼,伸手想要抓住父亲。 “阿木尔,走,阿爸来不及……”索尔根抡刀成圆,借着重刀短暂震退了半围上来的武士,语速快得惊人,“阿爸来不及上马了,你抓好绳子,自己走吧!” “蛮人不杀高不过马背的孩子!” 索尔根竭力喊出这句话,而后甩掌落在马腹,黑马吃痛就要狂奔,而他也在最后一声落下时大口地喘起粗气。 “不行……”阿木尔带着哭腔,俯下身子,就要在颠簸中滑下马背。 黑马动了,从青马铁甲让出的间隙里窜逃出去。 索尔根与孩子对视,在间隙合上的最后一刻,老人终于要闭上眼了。 他屈膝扶柄,厚铁大刀纵立身前,染红的宽刃在空白处倒映出武士的狰狞,苍鹰们锐目圆瞪,贪婪、凶狠,杀意磅礴。 年迈的雄狮已经伤痕累累,他拉耸着就要合上的眼皮,静静等待着利爪加身。 他曾惊叹过草原辽阔、感慨过中洲人筑造的天地玄关,沉醉在蛮族人歌颂千年的大风里,痴迷于能驰骋万里沃野的骏马。但现在,他离死亡只差一把刀的距离。 刀距,三尺有余,但却是蛮族武士的一生。 在最接近牧云天的一刻,老人不再是什么汗王,他只是一个父亲,只想要自己的孩子活下去。 “杀了他。”雷虎忽然平静,话音颤抖而又平淡,没有了原先的疯狂,他催马上前,满脸肃穆地盯着眼前如风烛雨灯的老人。 “杀!杀!杀……”无数嘶吼响彻天地。 雷虎愣住了,风原铁骑也愣住了,声音似乎是顺着北面的风袭来,那不是他们的怒吼。 黑色怒潮在天地狂奔,青色密林摧枯拉朽般崩塌。 可戈怒目冲阵,这位铁游骑大统领竟将自己置身于最危险的阵前,身后黑甲武士的战意被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此战是要去救汗王,但仅是看见本帐的大统领不畏生死地冲在一线,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正印了一句话: 逢战列阵,一将先,则万军从。 “哥哥!”可戈怒吼着冲开驻足阻拦的风原铁骑,那把与汗王一模一样的厚铁大刀在他手里旋卷如风,在这一刻,他看见了闪动的缝隙里驻刀而立的血色背影,青马环伺,铁甲武士已经奔跑向中心。 “再撑一刀啊!”可戈撕心裂肺地喊。 好熟悉的声音,是叫我再撑一刀吗?哪里……来的刀? 仿佛是神明注视,冷月穿过阴云,再穿过滚滚苍烟,逐渐点亮武士的头顶。 索尔根好像听见自己胸膛深处挤出来的咆哮,他感受到厚铁大刀在掌心里不断跳动,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刀身发出与他同频的心跳,并且愈发强烈,如此汹涌的脉动几乎要把他整个身躯撕裂。 雷虎也想要下马上前,却被护卫带马拦住,他瞪向护卫,可后者却丝毫不惧。 “统领,现在您不能下马!北面的……兄弟们要撑不住了。”护卫急切道。 “那就把他杀了!”雷虎冲周围大吼,“全部人一起上!把他杀了!” 无需他再下令,步进的布兰戈德武士们已经高举起了弯刀,没有那匹碍事的马和孩子,站在中心的老人露出了全部破绽。 索尔根仍未抬起头,但埋在底下的目光却充斥了无尽的暴戾,随着四周步伐愈发沉重,那把被他攥紧的厚铁大刀逐渐倾斜,直到他能在刀身的空白处看见自己的脸。 老了啊。 他的叹息。 铁青色的刀影里映出无比陌生却又熟悉的狰狞和狂悖,他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回到他站在北庭宫下对着父亲咆哮的年纪。 血滴上刀锋,溅出鲜红的划痕。 他的脸逐渐消失在刀刃尽头,头顶无数的刀光,他沉默地挥出这一刀。 这世界太安静了,连同马蹄声都如云烟般消散。 他听不见武士们的惊呼,他以脚底为轴,在粼粼刀影里旋转起来,刀尖在大地上描绘出一个巨大而完美的圆,什么刀挡,什么铁甲,尽数在这一刀中化成两段。 当他抬起头,所有武士都惊得瞪大了眼睛,就连战马都惊抖起来,那双眼睛亮得刺眼,像是里面有一团火在燃烧,烧穿了风原铁骑最后的防线。 “滚开!”风原铁骑从北方听见雷鸣般的暴喝。 只是一瞬间,黑马武士从风原铁骑的围堵中杀出,第二柄厚铁大刀卷着血肉扫来。突进的缺口被轰开,无数黑马如洪水涌入,碖坷想要放冷箭射杀半跪在中央的老人,可数十道黑影猛扑上前,层叠成墙,补上了最后一道环形缺口。 可戈飞似地下马,大刀砸落在地,黑马还未停歇。他踉跄着扑向汗王,而后者正要虚弱地要倒向地面。 汗王的厚铁大刀也砸在了地上,但可戈已经架住了他的身躯,随后扑来的铁游骑只是愣了一瞬,而后颤抖地开始撕起身上的皮布。 无人言语,唯杀声犹烈。 所有人都在发颤,他们传递着黑色的碎布,缠裹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掩盖住裸露在外的森然白骨,碎开的血肉如爪子般沾上黑布。 汗王的伤势宛如压在铁游骑心头的大石,每个人都沉默着,但唯一让可戈升起希望的是那不曾倾泻而出的血液,以及怀中老人缓缓抬起的手。 索尔根浑身是血,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了,可他还是颤颤巍巍地指向了一个方向。他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却莫名地感受到自己最担心的,就在那个方向。 可戈忽然感觉喘不上气,他猛地抓紧汗王的手,铁盔下无人看见他泪流满面。 “车……快去,把那架车找……找来,找来啊。”可戈脱力地喊,任谁都听出沙哑声音里的颤抖,没人会在这一刻嘲笑武士的落泪,他们憋着一股怒火,就要烧向他们的敌人。 已经有铁游骑默默退出马圈,他们是要去……找车,但当他们走到很远的地方的时候,还是没有忍住放声大吼起来。 弘山业从南面进阵,风原铁骑正在溃败,他没压住内心的不安,转马折返了回来,等他来到时,眼前一幕彻底凝固他满腔的热血。可戈迟迟抬不起头,弘山业瘫坐在旁边,两人对视,而后一起沉默。 过了一会儿,骑军的寂静被打破。 除马蹄声与喊杀声之外,有人在叫唤着什么,声音清亮得像是旭日初升的鸟儿。 武士牵马进来,马背上的孩子哭嚷着被接下马,他冲到父亲身边,哭声顿时止住。可戈再次抬起头,当他看见孩子的那一刻,竟在没忍住地又哭了出来。孩子来的方向,正是哥哥所指的方向啊! 天月孤悬,狼嗥震天。 “狼群!狼群又来了!”有一名铁游骑冲了进来,当他穿行而过时,看见的是所有武士凝肃的目光,那股隔着铁光都能感受到的悲伤。他呆呆地停在原地,已然忘却了狼群将至。 “大统领,我去就好。”弘山业轻轻地拍了下可戈的肩膀。 可戈没有回话,只是麻木地点了下头。 “殿下。”弘山业走出一步忽然回首,似乎想到了什么。 阿木尔颤抖地抬起头,拭去模糊的泪,面前的黑甲武士忽然挺直起来,而后冲着他的方向扶胸而拜。这是蛮族武士充满敬意的礼。 弘山业行完礼,转身向几位熟悉的铁游骑招手,他们带着一片阴沉的风,催马北进。 第86章 北庭之殇(八十五) 风很快就沉下来了。 狼主屈膝蹲在高坡上,面容阴翳,目光如刀般刮过旷野上聚拢成团的灰影。四野狼嚎遥相呼应,成百上千的狼矮身冲下草坡,阴影攒动翻滚,墨绿色的大地顿时被灰褐色覆盖。 这群孤烈的野兽果然记仇,蛮族的武士们将后背暴露,而狼群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坡下,灰衫武士在听见身后传出狼嚎的那一刻便乱作一团,他们惊恐地望着火光照不到的地方,这片原野有太多阴影,狼嚎遍地,完全分不清狼群进袭的方向。 “狼群似乎从北面来了。”为首的灰衫骑兵低低地说,“首领,我该怎么办?” 无人回应,牞厷尔仍昏迷不醒。 灰衫骑兵看着身旁另一位骑兵背后垂着的老人,眼里透着几分迷茫,低喃道:“这么要紧的时候,你是怎么睡得着的?我们就要被狼群吃掉了。” “莫察!”有人大喊他的名字,焦急万分,掀开了被他压制着的、不安的心。 马儿也不安地来回踏起小步,莫察呆呆地回头,灰袍的人群像是一团团卷动的浪花,无数嘈杂似泡沫涌出,混乱、无序,每个浪头都没有方向,不断起伏飘荡。 “莫察!”有一骑兵贴近,大声在他耳边喊:“别发呆了,狼群就在后面!” “我……”莫察唇角微颤。 “首领受了伤,你是他最信任的人,就只有你了!”骑兵焦急地喊。 莫察怔了一下,不自觉地抬手压住骑兵欲要脱口的话。他回过神,对着骑兵点点头,目光飞快扫过北面起伏的高坡,借着稀薄的月华,狼影叠浪般狂奔而下,山影耸动间,如人般的影子站了起来。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眼底的惊惧没有完全收住,因为他想起了狼群中的那个少年。 “把灰衫都分散开,以各族属为单位,原地固守!”莫察低着头急说,脑海里翻动着在南方马市时看见过的兵册,“野兽惧火,把火把都插在脚边。” 说罢,他跃下马背,不顾旁人目光。 “放马儿跑吧,我们的马性子不比铁游骑的黑马烈,一定惧狼,如果它们不能冲开狼群的中心,留下来也只是累赘。”莫察原地踱步,面露思索之色,好似全然忘记周遭即将到来的凶险,“留下百人,和我一起坚守在这里,剩下的带着战马……和首领并入铁游骑的骑军中,看看能不能……让他们回来……帮一下我们?” 说到最后,莫察抬起头,询问似地看向带马的骑兵,但后者完全没有回复的意思,有的只是回应。 “传令下去,所有人以族属成队,下马散开!原地坚守!” 莫察惊讶地扬起眉。 “一二三帐留下步战坚守,把战马交给四五帐的武士。四五帐,带马向南找到铁游骑,告诉他们狼群来了!” “下马坚守!” “向南!” 一道道指令如风般传递,灰衫各处翻起的浪潮更加汹涌混乱,可看似无序的武士却在有序地执行着成团坚守的命令。 灰衫从来都不是一支松散的流浪者团体。 骑兵纷纷下马,战马的缰绳被交到将要继续向南的骑兵手中,这些骑兵手执两三只缰绳,奋力催动腿脚有些发软的战马。 莫察又呆住了,但这一次,他的身躯并没有随他的意识一起放空,而是激动地颤抖起来。这位灰衫的流浪者第一次感受到指使武士的感觉,哪怕他只有不到三千人,不足五百骑,可他还很年轻,三十不过。 “你们真的在听我说话。”莫察轻轻地说,在没人能听见的角落。 四周火光四溢,粗铸的弯刀出鞘时发出的劣音此起彼伏,两百名下马的灰衫骑兵在莫察身边组出一环环刀圈,放眼望去,这样的刀圈已随处可见。 灰色的浪平息了。 马蹄声远,而狼啸越来越近,所有人都在紧张中感觉到一种平静的气息。 暴风雨前的平静。 喊杀声骤然四起,带着武士被撕下血肉的哀嚎,以及群狼被贯穿时的呜鸣。 “来了。”莫察心底一凛。 狼群在几十个刀圈的缝隙间穿行,宛如灰褐色的马戈河流淌进原野上一道道人为的沟壑中,獠牙利爪不断迫近。 而就在一片混乱中,莫察忽然望向远方,但不是狼群的方向,而是一片阴暗的死寂,在那一片死寂中,他仿佛能听见黑色的低吼。 铁游骑已经在路上了。 …… 此刻,在与狼群相呼应的南方战场上,青黑色的铁流不断交汇在一起。 “统领,铁游骑想要把两翼斩断了!” “统领,东面的敌骑也到了,是他们的铁矢!” “统领,北面要撑不住了!” “统领,……” 不断有风原铁骑在大喊,在护卫们的拥护中,雷虎勒住已然疲惫不堪的青马,他眺望四周,东北两侧杀声最是浓烈,不知为何,他们的铁甲好像失效了。 东面拦不住铁游骑最精锐的铁矢武士,这是应该的,那可是草原公认最强大的骑兵。 但在北面,其他铁游骑可没有铁矢的全副铁甲,怎么他们的冲势会突然凶猛这么多,只是一两个照面就要将这支风原铁骑的两翼折断。 “向南突围。”雷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碖坷在他身边等了一会,见统领再无多言,于是对身旁的护卫道:“传令下去,所有人向南突进。” “是。”护卫低声回应,而后深吸两口气,以标准的布兰戈德语,放声道,“全军,甩开敌骑,向南突进!” “向南突进!向南突进!向南……”传喝声从近到远,蔓延全军,冲杀中的铁游骑也听得清楚,只是不明白其中意思。 风原铁骑开始散开,铁游骑追逐,两军战线逐渐拓宽拉长,黑青两股狂潮纷纷卷起,在这片草原上书绘起蛮族人的血性和疯狂。 北面的铁游骑发疯似地追来,他们毫无保留,每一刀都落在风原铁骑的铁甲上,刃口迸溅出绚烂的火花,点亮铁游骑黑色面甲下泛着深红的双瞳。风原铁骑看见那些眼睛,只觉着像是阴影里嗜血的野兽。 “统领,索尔根怎么办?”碖坷在马背上高声问。 “他吃了多少刀,你还记得吗?”雷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这……”碖坷一时语塞。 “十刀有吗?”雷虎问。 “肯定有!”碖坷毫不犹豫地答。 “换作是你,你能扛得住我们武士几刀?”雷虎又问。 “我……”碖坷沉默片刻,“可能三刀吧。” “那他必死无疑!”雷虎坚定地说。 碖坷心中一定,可转瞬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面盔下眼神飘忽不定。 “统领?” “嗯。” “我好像看见三殿下了。” 碖坷终于说出口,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统领的反应似乎是…… 没有反应。 他侧目看去,而雷虎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也许是因为马蹄声太响,又或是马背颠簸,于是碖坷再次重复。 “统领,我好像看见三殿下了!”碖坷大声说。 “我知道。”雷虎轻轻点头。 “啊?”碖坷真的呆住了,身躯忽然松弛,失去与马背同频的节奏,巨大颠簸感将他冲醒,而他惊异不已。 雷虎看向他,压低声音道:“集中注意力,你当了这么多年的骑兵,总不至于在战场上被自己的战马甩下来吧?” “不是……”碖坷急忙解释,“我真的看见三殿下了,而且三殿下也确实在伊姆鄂草原,早在一周前就是我们的骑队护着他一路走到这里。” “你看错了。”雷虎冷冷地说。 “不可……” “你看错了!”雷虎瞪了他一眼。 碖坷眉头一皱,呼吸不自觉地低沉了些,多年军帐生活培养出来的敏锐让这位风原铁骑的百骑长意识到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们已经完成了在这里的军务,现在是到了要离开这里的时候,不要在回家的路上节外生枝!”雷虎停顿片刻,“你是我带出来的武士,很多事情我最后一定会和你说清楚,但不是现在。” “是。”碖坷长长吐了一口气,没有再继续多言。 两人同时沉默,惨叫声从骑军后方传来,碖坷不安地回首望去,青黑两马交错追逐,武士们拔刀互砍,许多风原铁骑被缠住,永远地留在这片草地。 风吹日晒,直至余烬。 “统领!”惊呼声同时响起,一道是雷虎近处的护卫,而另一道是南边奔来的风原铁骑发出的。 碖坷向护卫所指的方向看去,顿时怔在原地,三五名风原铁骑疾驰而来,身侧追着数倍于他们的铁游骑,这看似只是一起不起眼的追逐战,但在颠簸起伏的马影中,碖坷看见了两个稚嫩的面庞。 正是阿努拉和姆卜沙,他曾在伊姆鄂草原目送两人走向阿勒斯兰人的大寨。 “是阿努拉和他的伴当!”碖坷惊呼出来,全然忘记了先前与统领的对话。 雷虎定睛细望,眼神里看不出喜怒,沉声吩咐道:“把他们救下来吧。” “是!”碖坷抢先应道,催马而进。 不远处,风原铁骑欣喜地看着本部骑军从阴影里杀出,甚至在骑军阵前辨出了雷虎的身影,可还不等他暗叹统领之勇,便听见了从骑军背面传彻而来的浓烈杀意。 他们骤然面色发白,杀意中夹带着如此凶烈的怒吼,而他们正迎头猛进,好像不知生死的飞蛾扑向血色的火光里。 “右边!”姆卜沙俯身向后看,惊声提醒身后的武士。 马背上的布兰戈德武士毫不犹豫向后挥刀,刀刃应声弹回,剧烈的鸣颤在刃口爆起,但转瞬就被其他声音湮没。 “带这两个孩子先走!”有风原铁骑大喊着扯住缰绳,缓马挡住敌骑突进。 可他并没有拖延多久,很快就被乱刀带下。 “再快点!”姆卜沙焦急地喊,目光不经意地跳到另一侧并排的青马上,眼睛猛地一缩,“阿努拉,抓紧点!把绳子抓紧点!” 阿努拉心头一凛,连忙猛攥缰绳,随即顿感后怕。在剧烈的颠簸中,他甚至生出了“松开缰绳,就这样被荡下马去也挺好”的感觉,这种逃避的惬意感实在太可怕,就像是落日时吞没光影的黑暗,人们只觉着光不再刺眼,不再喧闹,却不曾体会过沉浸黑暗里的孤独。 渐渐的,就剩下两匹青马还在狂奔。 “害怕了?”另一个“自己”再次突兀地出现。 “是你!”阿努拉心头一凛,听到这个声音他就清醒了起来。 “好激烈啊,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片草原竟然还是蛮子和马儿的天下。” “你在说什么?” 无人回应,他的世界安静了一会儿,颠簸的感觉也消失了,仿佛时间陷入停滞。 “这里曾经是狼的天下啊。”许久,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什么?”阿努拉脱口而出。 “狼啊,我们不是一起去那边看过狼了吗?” “怎么会有这么多狼?”阿努拉似有所感,抬眼向远处望去,他似乎习惯了这样奇怪的交流。 群狼从未见过他,而他早已记住了狼群的模样。 “因为北原正在苏醒。” “那我可以冲上去吗?” “什么?”轮到另一个“自己”发出疑问。 “就像……之前那样,我也会像蛮族武士那样上马挥刀吗?”少年终于露出野心蛮人对于武士的执念,无一例外都来自于对荣誉的渴望。 “为什么?” “因为我想活下去啊,只有成为武士才能在草原活下去。” “只是想活下去可不够,很多人都想活下去,但有人生就得有人死,如果你只是为了活下去就要往前,那么……”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线嘘声,“草原会保佑你的。” 他抬起头,隔着数十里望去,眼里是原野,是火光,是翻涌的人潮。 若隐若现的山影上,狼主不安地向南方眺望,他的目光越过群狼与武士的厮杀,越过如潮的漆影,越过青黑相间的马群,刺破月下的黑幕,毫不顾忌地落在浩瀚的旷野之上。 第87章 北庭之殇(八十六) r 第88章 北庭之殇(八十七) 青马交错间,阿努拉忽然腾起,失重感瞬间溢满他的感知,逆风压住了他失措的大喊,他不受控制地张扬手臂想要抓住周围的一切,比如……风。 但他没能完全抓住风,而是抓住了一只与夜风同样冰冷的手。 冷月肆无忌惮地洒在两人身上。 姆卜沙抓住了阿努拉,前者咬牙攥紧缰绳,双腿如钳子般咬住马腹。以马背为轴心,以两人连接在一起的手臂为径,阿努拉的身体在半空中环绕出一个半圆。 “啊!”姆卜沙听见了从自己胸膛里冲出来的嘶吼,他的前额青筋毕露,如生铁般坚硬的手臂上虬结起一道道炽热的线条。 环扣的缰绳瞬间被拉直,青马在奔腾中微微张口,低嘶就要随白雾涌出,他的力量之大,竟快要将胯下的青马拉着倒向一侧。 阿努拉感觉自己的手臂要脱臼了,巨大的力量扯动着他在半空环行,最终腹部重重砸在姆卜沙身后的马背上,那里是骑兵曾经坐过的位子。 “坐上去!”姆卜沙大喝。 追来的风原铁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青马猛地颠了一下,像是难以承受的痛苦,白沫开始从它嘴里疯狂涌出。阿努拉在剧烈的颠簸中惊呼,他不顾一切地扣住姆卜沙的脖子。 姆卜沙一阵吃痛,而阿努拉也反应了过来,环扣前者脖子的手臂向下滑落到肩头,他下意识地抬腿想要夹上马背,可他根本做不到。 又一次剧烈的颠簸,他的双手再次落下。 这一次他紧紧扣住的是姆博阿哈撒的腰部,仿佛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他止不住地颤抖,在惊慌中紧紧合上眼睛。 好不真实的感觉。 两人先是成为了铁游骑的阶下囚,而后在风原铁骑的弯刀下重获自由,可就在返阵时又遭到自家骑军的背刺。但现在他们一前一后同坐在马背上,周围喊杀四起,仿佛所有人都对他们不怀好意。 “我不想死了,你快出来!” “阿……什么?”姆卜沙愣了一下,欢喝止在喉间。 “姆卜沙…真的是你!”阿努拉喘着粗气。 “你什么时候会骑马的?还有!那是枪术吧?这是中洲人的东西,你什么时候会使枪的?我怎么从来没见你用过啊!”姆卜沙语出连珠,吐气的节奏与战马起伏无异,剧烈的颠簸并没有使他的话音断续,阿努拉听得非常清楚。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阿努拉带着哭腔,“我想活着,然后…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那…不是我,骑马的……不是我。” “不是你?算了算了,不管这个。”姆卜沙疑惑道,眉头短暂地锁紧,“风原铁骑怎么回事,他们不是来救我们的吗?” “我…也不知道。”阿努拉害怕道。 “你是主君的儿子,他们怎么敢啊?”姆卜沙说,“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会不会是他们没认出你?” “不会的……”阿努拉声音忽然低了很多,他犹豫了一下,旋即小心地开口问:“姆卜沙,如果…如果我不是……布兰戈德部的三王子,你还会跟在……不,我们还会是朋友吗?” “这什么话!”姆卜沙侧首大喝,“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阿努拉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背影,冰冷的身躯不觉生出一股暖意,似冷月清风抚过茫茫原野,余烬残灰重燃起点点火星,顺着风的方向旋上长空。 从这一刻起,草原未来的君王总是在被拯救,可仿佛每一个与他的命运紧密相连的人都毫无怨言,直到所有人伸直手臂,拉起他来拯救这片草原。 “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到鹰巢!” “不能让他们落在铁游骑手里!” “杀了他们!”两军齐响,犹如审判。 姆卜沙略显惊慌,“阿努拉,抓紧我!我们先逃出去再说!” “好!”身后的声音绵软却坚定。 姆卜沙凭借着记忆,照搬着部族里大人们纵马时的姿态,他环锁缰绳而荡,胯部亳不松懈地咬住马腹,身躯前倾割开逆风。 阿努拉想得没错,姆卜沙是天生的武士,他能仔细聆听马嘶传递的情绪,或松弛或紧绷,他将马儿的情绪控制得极好,以至于这匹厄鲁塔亚的青马甚至舍得脱离马群,独自奔向西方尽头的阴影。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一批青马都已经很累了,它们从伊姆鄂草原的边缘一路狂飙,来到这里已经是极限。雷虎很清楚这一点,青马已经不可能一鼓作气撤出这片战场,所以他才下令让这支深入敌部腹地的骑军四散开来各自逃命。 风原铁骑们虽然不可能整军齐撤,但草原是如此辽阔,就算是伊姆鄂的主人,铁游骑也不可能彻底掌控这片土地,只要散开来就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风原铁骑也有杀阿努拉的理由,他们没有能力在铁游骑的紧逼下带着他们的王子离开伊姆鄂草原,与其让这位孱弱的王子被敌骑俘虏,倒不如直接叫他去死。 当布兰戈德部的族人们得知他们的王子被杀死在伊姆鄂草原,复仇的情绪将坚定他们对草原大会不公的反抗。铁游骑则会失去到手的筹码。而对于雷虎来说,他支持的大王子将失去一个足以威胁到他地位的弟弟。 如此多的好处,怎么不叫这个孩子去死呢? 也许唯一令人遗憾的只是主君,他将要失去一个“弱小”的儿子,但他会更加坚定,因为这里是伊姆鄂草原,是索尔根害死了他的儿子,而风原铁骑突袭阿勒斯兰的行为也将被定义为一场不成功的拯救,史书不会记载是风原铁骑杀死了他们的王子,凶手只能是他们的敌人—— 索尔根汗王。 一切都是那么流畅,雷虎和他的武士们无法拒绝这个违背祖训的交易,他将要杀死一个高不过马背的孩子,但幸运的是,有人会替他们承担骂名。 “碖坷!你的马快,带上我们的武士,把阿努拉的头颅带回来!”雷虎对前方缓行的百骑长大喊。 “什么?”碖坷感觉喘不上气。 “这是主君的意思!他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雷虎再次大喊,周围的护卫听得云里雾里,但碖坷却明白他的意思。 主君知道他的儿子在伊姆鄂草原,但他还是下令袭杀索尔根的军队,这是要叫他的孩子去死啊! 碖坷感觉喉间一紧,心也跳得厉害,他咬着牙还是应了下来,没时间容他多考虑主君的作为是不是对的,这里是战场。 他举刀过顶,遥指远方青马背上的两位蛮族少年,雷虎看见了他的刀光,挥了挥手,身侧护卫夺令而出。 …… 第89章 北庭之殇(八十八) 原野广袤无际。 两道马影交错而进,奔向一片被火光映得发亮的丘群。 他们停驻高丘,底下的惨状尽收眼底。从这座高坡远眺下去,整个天空低沉得仿佛贴住了大地,而大地上的人们则咆哮着要撑开坠落的流云。 风声尤烈,却难撼心头震颤。 “提前了…真的来了!”青马黑袍的老人抬首环望,目光有些呆滞,眼帘倒映的天空尽是一片灰暗。 “有人打进伊姆鄂草原了?!”身后有惊呼传来。 黑马贴近青马侧立,同样的黑袍披散在马背,同样苍老的面庞,但很难想象的是,伊姆鄂黑马和厄鲁塔亚青马会在这个时候并排而站。 “是谁在交战?这里不是伊姆鄂草原吗?怎么可能会有……骑军在这里厮杀!”黑马上的老人惊慌地问。 “太远了。”黑袍老者回道。 黑马上的老人犹豫道:“就算我们过去也没用吧?” “没用。” “那我们现在回去把这里发生的告诉铁游骑!” “铁游骑的斥候应该会比你更快。” “那…我们待在这里做什么?” “云快散了……” 两人同时沉默,皆抬首望天。忽然间,流风攀上云端,卷开遮天的浓云,星熠点缀穹庐,北陆的某一瞬间彻底暴露在相师的眼中。 “穆索,也许我们都错了,都错了……”良久,青马黑袍传来低语。 “什么错了?”大川杰侧目看去。 “星相,诸星逆运,我们理解错了星天的意思。”黑袍老者目中映火,“诸星逆运是混乱之兆,天地规则逆转,北陆的子民会被天意驱使着走向战争,掀起战争的不是那颗悖星,而是……而是!” “师兄,你这又……”大川杰嘴角微抽,“按你的意思,难道悖星不是拉动诸星逆运的唯一力量吗?” “不对不对!这个时候应该不会有战争的!”黑袍老者忽然喘起粗气,“也许!也许我又想错了,全都想错了!不是悖星拉动混乱,而是战争一直都停留在北陆的上空!” 大川杰眉头微皱,转目望向远方的深红,有喊杀声从火光中传出,那就像是一滩未干的血渍,宛如指尖在天地的交界画出一条红线。云烟四起,大地虽无震颤,可老人心知那是马蹄荡起的尘烟。 黑袍老者压低着声音自言自语,“星历百年整,悖星降世,挛鞮氏为割裂的草原带来了力量至上的秩序,北陆从混乱步入短暂且断续的秩序。” 大川杰看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如果依照古人对星历百年时推演的结果来看,悖星出世代表的是世间一切规则的逆转,那么就连生与死也会因为悖星而发生偏离,所有人都会在本该死亡的时刻活下来,在忤逆诸星运转前死去。本该沉睡的神明正在依次苏醒,我能感受到他们注视大地的目光。” 黑袍老者的声音仿佛穿越天空。 “穆索,你听见了吗……他们挥手拨转星辰的声音,就像是万物天工里繁琐的齿轮,所有星辰都在转动,就连那颗悖星也是!”黑袍老者眼神里透着无尽的神往,他猛地低下头,低低的声音传出,“不是悖星制造混乱,而是混乱催使悖星的诞生啊。” 大川杰摇摇头,“混乱?你这又是闹哪出,一会秩序一会混乱,我本来觉得我自己挺通透的,但听你说了几天之后,我感觉我也要变成……弄徒” “你不信命吗?”黑袍老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还行吧。”大川杰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其实,我一直觉得像我这样没什么目标的人能活到老死都算是一种福分了。” 大川杰顿了顿,继续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几年你们不知为何都往寨子外跑,白庙里大两辈的人就剩我一个,大川杰的名头就稀里糊涂就落到了我的头上。我记得当时我还在伙帐里和姑娘们剥獭子肉,谁知道哪里来的一伙骑兵直接把我提出伙帐,说是天时要过了,让我赶紧去白庙接受汗王对大川杰的认命。” “原来如此。”黑袍老者低笑一声。 “这也算星命吗?”大川杰止住笑意,淡淡地看向黑袍老者,目光忽然深邃许多。 “你想成为大川杰吗?”黑袍老者反问。 “不知道啊,以前没人问过我,后来问我的,我总不能回答说是不想吧?” “那就是不想了。” “也不全是。”大川杰犹豫片刻,撇嘴道:“其实,我觉得做大川杰挺不错的,至少要比成为白庙星相院里一个神经兮兮的老头子要强。在我还没有变老前,部族里好多姑娘都会主动找我说话,可惜大川杰不能成家,也就过了几年的瘾,自那之后,我只想着赶紧找到下一个大川杰,好叫我早点解脱。” “解脱?”黑袍老者不解地皱起眉头。 “对啊,我一直都都想去西边,去陈川杰住过的地方,去看看大漠里的白庙是什么样子。” “你是想去找老师吧?”黑袍老者问。 “不知道……”大川杰垂首看地。 黑袍老者叹了口气,“穆索,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样的你真的通透吗?” “那怎么办?又不是我想当这个大川杰,那个时候他们把我拎进白庙前,可没告诉我上一任大川杰已经回不来了,而你们又都不在白庙,这……”大川杰猛地抬头,“师兄啊,你老实跟我说,那年你们是不是都谋划好的一起消失?” “是也不是。” “又来?”大川杰一阵头疼。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一年大家都离开了寨子,除了你。”黑袍老者面露追忆之色,“那一年刚好是十六年前,老师在一次观星中看见了星天的秘密,所以离开了部族,但很快就回来了。没多久,北原发生雪灾,其他院首也收到了北原各部白庙加急送来的求援信,几乎所有人都赶往北原。”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悲哀,歪了歪嘴,似乎是自嘲的笑,“但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三年后北原大荒彻底爆发。” “那为什么都没有人告诉我?”大川杰问。 “因为我们不知道星相的指引是否存在危险,更不知道会有多危险。”黑袍老者长舒一口气,“老师一直都不愿意让你知道这件事,他怕你会怪他,白庙里他就只剩下你我两个孩子了。” “那为什么现在又和我说了。” “因为悖星出现了,这是一颗在地底沉睡了一千多年的星辰,比十六年前北原雪灾的星相之兆还要危险!”黑袍老者停顿片刻,声音低沉下来,“我不知道悖星之下还埋藏了多少秘密。老师已经走了,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人。 “穆索,你现在是草原的大川杰,我已经将我能从星天中看见的所有秘密告诉了你,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去寻找星天的秘密。”他猛地拉住大川杰的手,一字一句地问:“如果要你做一个选择,你会带着那个叫海瀚的孩子一起去寻找悖星的秘密吗?” “师兄,我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大川杰摇摇头。 “总要有人留下来打扫星相院的帐子,反正我是不愿意做的。”黑袍老者笑着说。 “你还在庙里的时候就没打扫过!” “那不是有你吗?” 大川杰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话音戛然而止,不再多言。 黑袍老者笑意不减,目光飘向远方的火烧云下,沉声说:“再等等吧,等到这片云彻底散了,或者是等到他们的厮杀结束。” “还要再等!”大川杰急切地道,“底下可是骑军对砍,有人杀进了伊姆鄂草原,你让我……” “你能做什么?”黑袍老者打断了他的话。 大川杰顿时愣在原地。是啊,我能做什么?他不由地开始想,白庙的铁训之一就是不得干涉部族间的争端,他是白庙的大川杰,是最该遵守白庙铁训的人。 “既然上天那只苍青色的手想要拨转北陆的命运,那就随它的愿吧。”黑袍老者缓缓摊开双臂,“阻拦命运这种事情,我们又不是没有尝试过……” 大川杰眉头微蹙,身旁老者的话音越来越低,后面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清。 “师兄,你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说。”黑袍老者神秘一笑。 “是吗?”大川杰一脸狐疑,随即面色一沉,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询问:“老师是怎么死的?” 黑袍老者笑容收敛,面色平静地说,“那时我们在北原,他老人家染了寒涝,没能挺过北原的冬天。我记得他快死之前嘴里一直嘀咕,他说他很想你,我叫他一起回去,可他又不肯回去。你知道的,老师脾气怪得很,谁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可唯一不变的……就是他那谁也掰不动的犟劲。” “那我也想他了……”大川杰低下头,嘴里呢喃着什么。 “会不会太晚了?”黑袍老者笑。 “他到快死的时候才想起他留在寨子里的徒弟,我比他有良心,至少我没到快死的时候才开始想他,他就知足吧。” 话音戛然而止,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仿佛真的陷入了某一思念里。天上的云开始翻涌,一抹月华染白裂云的缝隙,穿透半空卷起的尘烟射向大地。 大地上,有虚影浮现。 如月般皎洁的白鹿盘膝于坡前,看了看火光狼嚎之地,又回望向高坡尽头,黑袍老者与它对视。蛮族老者以笑回应,而白鹿只是淡淡地扫了两人一眼,便又转过头去看那片火光。 黑袍老者见怪不怪,眼神里没有半点惊奇之意,就像是在居住的帐子里看见了草床,在马背上看见了缰绳,在水草丰美之地看见牛羊一样,这片草原上理所应当有一只白鹿游荡。 他低低地笑起来,花甲的躯体向大川杰那儿微微倾靠,嘀咕道。 “真是个奇怪的神。” …… 第90章 北庭之殇(八十九) “闪开!” 两匹黑马并驾齐驱,铁游骑在马背上发出厉沉的吼声。黑马后牵着两根粗绳,燃起的火光顺着绳子的方向飞速爬满整片阴影,一座方正的车厢从火幕中切来。 可戈猛地抬首,正要扶起平躺的汗王。 “别动!”颜萨姆快步上前,喝住了他,“汗王伤势极重,不能将他扶起!” “这……”可戈顿时定在原地,冷汗紧紧贴住背部。 “夜鸦!”颜萨姆忽然大喝一声。 环绕的骑军静滞片刻,有牛皮靴踩在草里的唏娑声,铁游骑里顿时出现一阵骚动,只见四方不断有黑甲漆面的武士从黑马群里走出,约莫十人。 可戈惊讶地看着这些铁游骑的骑兵,不对,应该说是铁游骑中的夜鸦。 这是铁游骑的大统领第一次知道在他的武士里竟还有夜鸦的存在,他以为夜鸦武士在被选中之际就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悄无声息地从铁游骑中被剥离出去,没想到还会有夜鸦留在军中。 “把汗王交给他们吧。”颜萨姆说。 可戈沉默片刻,目不转睛地盯着火光下汗王模糊的脸,最终还是点下了头。 他没有理由拒绝颜萨姆的提议,现在这支军队里,恐怕也就只有他们夜鸦武士还懂得医术是什么了。 夜鸦与铁矢都是铁游骑的精锐,两者的区别在于,铁矢武士的一生都专精破阵,而夜鸦武士则是百艺皆通。上至天相地略,下至修衣烹制,夜鸦武士皆有涉及。他们被牧人称为阿勒斯兰的影子,无论是吃羔喝酒的圆帐贵族,还是游荡在深夜的邋遢汉子,都有可能是一名夜鸦。 在草原上,蛮医是一个受人敬仰的职业。 因此,在很多时候都需要夜鸦去扮演一位医者以达成某些目的,这就是他们必须具备特定医术的其中一个原因。 “拉住它们!”颜萨姆又喊。 夜鸦武士们奔上前去扯住黑马和车厢,他们被震退,但又迅速贴近,直到滚动的车轱辘彻底停歇。车厢就停在可戈身旁,厚重的黑影将他们覆盖,夜鸦武士们打着火把上前,从可戈那绷紧的环抱里将奄奄一息的老人架出。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颜萨姆只感觉心头微微一震,他没有看向汗王被火光虚掩的面庞,而是看向了那个瘫坐在草地上的男人——铁游骑的大统领。 连风都吹不进去的铁盔深处,颜萨姆好像听见了那一片死寂中有水滴落下的声音,他只觉着他们像是草原里从小到大的兄弟,弟弟看着奄奄一息的哥哥,独自在深夜的帐子里啜泣。 他记得汗王曾经说过,如果他不是汗王,可戈不是部族的大统领,那他们两个人一定会成为草原上最好的异族兄弟。 颜萨姆忽然笑了,他想到了这样一句话——“草原的男儿从来不会落泪,能从他们脸上流出去的一定是鲜血和汗水。” 不知道是哪个家伙说的,也许是想要讨姑娘们开心的蛮族汉子在放牧时豪迈地大喊,而他恰好路过听了进去。他突然感觉鼻子一酸,眼眶竟然开始湿润了起来。 “去他吗的血和汗水。” 连一个异族的蛮族汉子都在为他的主君流泪,而他又怎么能无动于衷。 颜萨姆背过身解下面甲,皮革环绕的手背擦过眼角,可泪水仍决堤般涌出,周围一下安静了下来,没有人会笑这个在战场上流泪的武士,所有人都沉默着。 颜萨姆只感觉心里空荡荡的,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清楚汗王的伤势,已经没有什么办法能让那个铁一样的男人好起来了,撑起阿勒斯兰天空的支柱就要倾倒,而他们却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铁游骑的大统领已经想好了未来这支骑军该由谁来指挥,而夜鸦首领也将继任者的名字告知了汗王,但唯独未来的汗王,没人知道会是哪位阿勒斯兰的王子继承。 北庭宫,很可能要出现一个巨大的权力真空,所有人都会接近,就像是闻到腥味的野兽,趋之若鹜。 远方,马背上的老人默默地流泪,在他的身旁,青马黑袍下不断传出呼唤,但老人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什么没能听见。 “阿爸……”武士怀中的孩子嘴角微动,声若蚊颤,武士听不见孩子的嘀咕,他正凝望向车厢前缓缓挪动的身躯。 颜萨姆看见了马背上昏迷不醒的孩子,只觉得鼻子更酸了。那个孩子是幸运的,没能看见父亲将死的模样。他们也是幸运的,不需要再多一份因为孩子在父亲身旁嚎啕大哭的悲伤。 可索尔根呢? 也许他也是幸运的吧,他在最后一刻留给儿子的是他挥舞厚刀的余烈。 烟起,骑兵环护,马车就要晃悠悠地上路。 夜鸦们用十余套牧人的内袍将汗王裹住,扮演车夫的铁游骑催马而进。 …… 索尔根汗王时期,二十八年,六月三十。 伊姆鄂草原。 伴随着狼嗥起落,已战之骑怀揣着无尽的悲愤挥刀,归途的他们沉默不语。 群狼仍欲再战,风原铁骑虽下令退却,可他们仍在原野尽头蠢蠢欲动,等待着狼群冲散铁游骑和灰衫武士构筑的防线。 风原铁骑没能救回也没能斩杀自家的王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子和他的伴当被虏上黑色的马背扬长而去。 突然,新的箭矢射向了这片土地。 一线火光从南边升起,苍红云烟里交错着斑驳的马影,极烈的咆哮响彻天地。剪影逐渐清晰,风原铁骑的骑长们急呼后撤,群狼也如潮水般散去。 在今夜的最后一刻,牧马军骑赶到了伊姆鄂的战场,当他们踩过碎甲残躯时,有骑兵陆续从军潮中切出,他们是牧马军骑中布兰戈德的族人,做不到面对自家的骑军,而其他牧马军骑则默默注视着他们向东离去,无人再言语。 日出,云散。 在后世,史官们的目光无数次地在这个时刻短暂停留,史册中对这场战役是这么写的: “殇年,六月三十,阴夜,伊姆鄂草原北部。 汗王北行游猎归,遇狼,遣先军击之,后风原铁骑现,伏击中军,铁游骑护王者死伤无数,虽得灰衫流徒相助,然敌备甲刀铮利,护王者顷覆,汗王陷重围伤重。 存亡之际,牧马军骑自南来援,风原铁骑与狼遂皆避退,王躯得归故部。 战止。” …… 第91章 北庭之殇(九十) 历史。 大徵武德三年,立秋。 中洲持节使团千里迢迢终于在凛冬之前来到了北陆的中心,他们站在北都城的脚下,发出跨越大地的感慨,那几道人影停留在那座雄伟的大城下,仿佛旅人置身雄山之间,不见远天阔海,城池巨影遮蔽天地,如此盛景千载难寻。这些出使的中洲人在震撼之余也在努力地将北陆浩瀚的原野与眼前这一座恢宏雄伟的城池联系起来。 他们发出质疑,问向天地。 蛮族人是如何在一片贫瘠的土地上建造出这样一座足以横亘千古的神都! 草原的子民以昔日西西姆里丘陵上的北庭宫为中心不断将城墙拓宽,甚至历史性地将马戈河与沃姆河连接在一起,使一条从未在羊皮卷上出现过的河流穿越整座城市。北都初貌,犹如盘踞在地的蛮族武士缓缓摘下铁面,他目光如炬,环臂如山护住这座北陆都城的骨骼和血脉。 铁骑夹道而立,苍黄大纛宛若原野间翻涌的浮云,雄阔的战马翻蹄刨地,近四丈高的南门底下,裘袍灰衫的礼官沉默地迎接着大徵使团的到来。 这是徵朝在幽北兵事后的第一次出使牧马国度,中洲人希望借着这一次外事解决两国在北三州的战事。 羯鼓长鸣。 北都城帝宫的蛇阶上,侍女们拥着使团向高处走去,年轻的蛮族女孩们好奇地探眸向这群衣着华贵的中洲人。女孩们的笑容如太阳般明媚,中洲的来客颔首而笑以回应这些蛮族姑娘炽热的目光。 环阶尽头,高大的侍卫拦刀于石拱下。 “只能承议郎一人进宫。”礼官对徵朝使臣耳语几句,后者会意颔首。 两列侍卫撤下交刀,礼官继续向前,使臣从队列里走出,跟在礼官身后默默地打量这些蛮族武士,皮甲缝隙间虬结的肌肉让他有些不安。其他随行人员则跟着侍女向另一个方向的宴场步进。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大宫内。 沿途,使臣犹豫道:“上君要直接见我吗?” “依礼制,应当是在宴后次日贵使方能与尊上单独会面。”礼官无奈地笑道,“不过,尊上并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我也是在前一天才接到尊上的命令,因此只能临时将会面的地方放在旧宫里,还望贵使莫要见责。” “既是上君的意思,我等亦不敢怠慢。”使臣连忙道,“不过,您说的旧宫是?” “就是昔日北庭宫还未修缮的旧殿,听说角落还有当年留下的血迹。”礼官轻声说。 “血?” “不可多言,但凡北庭时事,贵使还是少提为好。”礼官提醒道。 “是。”使臣连连点头。 帝宫内不似北都城那般喧闹,沿着狭长的宫墙,两个人走了许久,直到面前出现一扇高大古朴的木门。 “尊上就在里面。”礼官对他耳语。 “没有……侍卫吗?”使臣愣了一下,却见门外空空如也。 “到了宫内就不需要了。”礼官神秘一笑,“在北陆,没人瞒过尊上的眼睛。” “什么?” “这片土地和我们中洲不同啊。”礼官低低地说。 “我们?”使臣瞪大双眼,“你也是……” “我来自幽北。”礼官摇摇头,“以后的北都城还会有更多幽北人,相比起上京城,这里更容易让人看见希望啊。” “敢问大人尊名?” “良徽。”礼官轻笑道,“说文和雅言两部祁书中分别为良与徽做了释意,良,善也,徽,亦有善意。” “善名。”使臣点头,“既然大人之名取自祁书,我等同为祁人,为何要远离故土,到这茫茫原野中寄人篱下?” “前虞非祁,今徵亦非祁。”礼官轻轻摇头,“尊上是不一样的人,贵使若真有意相谈,最好还是开门见山地说。这里没有那些中洲官场上的话术,更不会有弄权之人相近左右,所有人都在为拉动整个帝国而努力前行,那些战争也都是为了构筑北陆的未来,仅此而已。” 使臣低头略作思索,一言不发。 礼官暗暗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贵使拥有上京的特命全权,想来也有信心要结束三州之战事。北陆虽已经历千载,且每一位草原的霸主都渴望打破昔日北陆以武为尊的秩序,但在这些人中,恐怕只有尊上才真正知道这片土地需要的是什么。” “那我应该说些什么?”使臣皱眉道。 “凭心而述,想要打动别人,首先得打动自己。” “那……有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触动上君呢?” 礼官侧身而让,笑而不语。 灰黄色的木门缓缓内收,尖锐悠长的开合声刺颤着使臣的心觉,他还没看清门旁垂首的礼官面庞下似笑非笑的神情就不受控制地走进了这间大殿里。在门缝开出一线的瞬间,他的身子就已经开始向前。他竟一刻也等不下去。 殿内昏暗,长空间高悬的耀日完全透不进来。 借着壁柱上的灯盏,光晕粗浅分明,顺尘而下。虽然还未见到礼官所说的旧宫角落的血迹,但此间昏阴却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抑,好像是绵羊走进住着狮子的洞穴,无声无息中更透着几分诡秘与惊悚。 脚步声起,踏上临时铺开的柔皮毯后,徵朝的使臣见到了传闻中的文启皇帝。 没有想象中的高大威严。 长案尽头的铁座前,清瘦的男人缓缓转过身来,漆黑瞳子居高临下,金色宽袍从两肩垂起垂落,宛若鎏金般的长瀑从山巅坠落,长瀑之上亦如山峦般难见全貌。皇帝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使臣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他感觉浑身一轻,面前这位似书生般柔弱的男人直起身的瞬间仿佛撑开了这座旧宫里所有的压抑。 “上京可有什么变化吗?”皇帝负手而立,没有多余的问候,率先开口道。 “变化不大,还是上君曾住过的那个上京城,晚清湖仍是红舟相连,长天街的两排花灯重新贯通了三九里暗巷,在下去年也随孩子们逛到了那里,那儿的灯火现在能一路烧到京河河畔的柳木。只是换了新皇帝,换了……新的台阶罢了。”使臣躬身作礼,拢手背诵先前拟作的对答,但他的话音在最后却越来越低,因为他听见了一声长叹。 “花灯啊……”皇帝微微抬眼,目光扫过旧宫环壁上悬挂的灯盏。 “京河那儿还多了几家灯铺。” “灯铺?” “是,多是摆卖祈天灯的,每逢佳节都有很多人会聚集在河畔,在灯纸上写下祝福,然后就放着祝福飞到天上去,整个上京的天空都是红的。”使臣目有神思。 “上京的火师不得累死?”皇帝轻笑一声。 “那他们也不敢禁灯吧?”使臣含笑回道:“累死总比被上京的百姓骂死要好。” “也是,上京的灯会……确实难忘。”皇帝淡淡地说,“我这座宫院里的灯盏都是从中洲买来的,可却没有一盏亮过长天街的花灯。” “在下在沿途曾听牧人们说,上君就是草原不落的太阳,在下才学浅薄,不知怎样的灯盏才能在耀日下放光?” 皇帝挑了挑眉。 使臣仍低着头,“请上君恕在下直言,在上君的眼里恐怕再也找不出比您年少时更耀眼的东西了。中洲旧人曾言:少如旭日初升,灼年烈而过往昔,至暮时回首,满目红霞。在下不比上君年少英气,却也无比怀念昔日那些岁不过二十的青葱年华。那时的我总觉得这世间无处不是万丈光芒。” “你倒是善言,也略通俗世,没有京南那些世家子弟的样子,怪不得他会让你来。”皇帝的脚步声从远及近,他越过长案,负手缓步至阶下,饶有兴致地打量,“你上过战场?” “上君可还记得咸水?” “记得。” “在下曾在青澜州义军中任一笔官,后随三百义勇兵驻于咸水东岸,上君急兵奔袭冀安大营时曾经过那里。” “你活下来了?”皇帝皱眉。 “是的,就在义友们的尸堆里,我看着贵国的军队马踏而过,心里的胆都被震碎了一大半,直到天亮都没能生出气力推开战友们的尸体。我记得,那时有个我认识的、但不知道叫什么的义兵一直看着我,我也一直盯着他,那时我听见他在动,以为他也活着。”使臣摇摇头,垂眼低语,“可他早就死了,是我的胸口在推着他,他的脸和我就不到一尺的距离。当我翻开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脑后已经空了,不记得是被什么砸的……全都陷进去了。” 皇帝沉默不语,听他所述的前段还觉得这是一个自以为兵士的懦夫,可面前的人却是在以一种平静的口吻描述生死之事。 这样的人会是懦夫吗? 懦夫会远行千里踏入铁马遍地的国度吗? “我不怕自己上战场,却再不想看着更多人在我面前死去。上君也是亲历过战场的人,其中血腥残酷想来您比我更加清楚,在下曾阅览过您在上京城中被记录在策的经历,知您并非生性好战之人,今牧马骑兵与徵军仍刀望于北地,战事止息遥遥无期,不知还要有多少尸首要曝于荒野,风干雨浸,实为天下大灾。”使臣微微退却,而后突然屈膝拜伏,“还望上君恤天下万民,泯战止戈。世间诸族本无血肉之分,同历万古沧桑,何以兵戈相见。臣,今奉尊令,愿侍上君之意,以止兵戈,两国结为亲邦,万民共兴,千载不变。” 皇帝沉默良久,踱步左右,却始终不见使臣抬首,似是不耐,于是轻声道。 “你知道草原经历过什么?” “臣闻上君归北前,四野刀马林立,百畜以血草为食,睹战只旅人曾断言,北陆再经十年,有复铁旗血灾之危。”使臣仍伏地未起。 “中洲人竟然也会如此关注草原的历史?” “北陆之勇武,即便赢皇千古,却仍需集一国之力以筑百关以御洪流。正所谓知己知彼,国难之途并无内外之分,在下生于乱世之中,怎可全具偏安之心?” “那你知道铁旗时代的草原是怎么样的吗?”皇帝露出玩味的笑。 “铁旗时代的草原,强武者四处奸淫杀掠,病弱者苟延残喘大多沦为奴隶。很多部落在男人们外出放牧时就会被其他部落抄掉寨子,当男人们回来,只能看见血肉模糊的畜牲尸体、被吓傻的孩子和光着身子打算自尽的女人,更有甚的还有远处敌兵狂肆的哨声。此为书记,不知在下所阅史册是否洽合上君事知。” 皇帝沉默片刻,轻轻地说,“没人会喜欢乱世。” “只要上君一句话,这天下就能安静下来。”使臣终于把头抬起,语气低沉而又缓慢至极,他的目光顺着皇帝拖曳的金袍自下而上,却最终失望于皇帝毫无波澜的神色。 “可你还是没能明白我的痛苦。”皇帝踏前一步,屈膝蹲着俯视伏地的人。 “在下不明白。”使臣惶恐地埋首臂环间。 “战非我意。” 使臣伏首更深,“在下认为,止戈,唯上君一言也。” “那你们的皇帝呢?”皇帝忽然笑了一声。 “陛下同上君,亦为明君,可思万民之虑,可善万民之行,今天下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四野民灾遍地,北地三州生民几亡,余者亦受困于饥寒灾病。在下深知此情未止于中洲,北陆今虽不显,却未尝不会有积重成疾之危,战不可久持而养,唯止戈整息方能解天下之危。” “不止战,我就不是明君了?” 使臣犹豫片刻,如实道:“您是北陆的明君。” “那你的意思是我做得对咯?” “我……”使臣愣了一下。 “哈哈,起来吧。”皇帝长笑一声,伸手拉起他,而后者背脊已经被汗水浸湿。 “上君……”使臣欲言又止。 “我就和你明说了吧。”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坦言道:“自索尔根汗王之后,北陆深陷战乱十余年,你们这些中洲人都觉得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草原未来几十年内应该不会再有威胁中洲的能力,但你们错了,这里是草原,是野兽的天下,你们可曾见过一片择强除弱的原野会因为狮子、雄鹰和北狼的厮杀失去生机吗?” 使臣默不作声,在听到野兽二字时,他的心中微微一动,呼吸一下子竟有些堵塞,仿佛锈迹斑斑的链条在被刀刃磨搓,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声音。 “起初,北陆骑军厮杀极烈,不分春秋,不论日夜,不顾牧群,也不会在乎伦理道德,很多人为了赢下一场战争背弃了许多先民们积年累月所形成的草原共识,北陆的秩序和规则在那两年逐渐崩塌。两年后,各大部族之间的杀掠才逐渐减少,彼此默不作声地用弯刀和战马划清了各自生存的地界。再往后,虽仍有交战,却也只在冬初和早春进行,那时候的北陆已经开始发生变化,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开始厌倦战争,但却还有无数人渴望成为武士,这种思维的冲突注定会将我们领向了新的时代,北陆注定不会铁旗遍地,也注定不会再有新霸主的出现。” “混乱带来机遇,各部族放宽了成为武士的条件,草原武士的数量成倍地增长起来。同时,各部骑军还学会了放养大牧群的能力,女人们在大寨里学着打铁、制革、修磨弓胎,甚至铁驭车的拼接,孩子们每隔几天就要随老人们深入地脉采集金铁。骑军们在宰杀了适龄的牛羊后,将肉几乎全部送回大寨,仅留下足以维持军备的数量,而大寨则会将源源不断的弯刀、甲胄、弓箭等送到军帐。”皇帝微微沉吟,“整片草原在整合成一国之前,军力就已经达到了一个无法消化的境地。那个时候,北都城还没有开始建造,三大马市也都沦为废墟,一旦裁减骑军,我们就将失去大量军牧,也就不再需要各部本寨里的牧人们继续作工,大量军械闲置,匠人、制革师,甚至是大部分医者都会失去价值,等于是在草原的血脉上大砍一刀。可若是在立国之后不裁减骑军,维持秩序的骑军又显得过于冗沉,见不到血的弯刀最后只能砍伤己部的牧民。” “我已费劲心力想要解决这一问题,但在北都城的建筑提上日程之后,我意识到只有一个办法能解决草原的困境——南下!” 使臣脸色难看,对方能看见他攥死的拳头,但皇帝只是轻轻一笑。 “牧马帝国的诞生就像是一个为了战争而生的器械,无论是蛮族人对力量的追求,还是牧人们为求生存,这些都是我们必须发动这场战争的原因。”皇帝抬手摸上一旁的长案,古木清凉,却夹带一层厚厚的灰,他盯着案面的木纹,沉声道:“草原木料匮乏,无法单独支撑建设北都城的消耗,我们需要新的土地,新的资源,以及……更加专业的匠人。你现在看到的北都城还不是它的全貌,在攻破三关后,我们依靠幽北的匠人和资料筑起了城的外墙,但城中牧民的居所仍是简陋的帐篷,我们还需要更多的木材和匠人。” “对中洲北三州的一战,我们得到了大量的物料、匠人和中洲古老的工艺。在我的设想里,当战争停摆后,牧马帝国的匠人、制器师和裁缝都能利用从中洲夺取的资源继续作工,填补过去物材消耗的缺口,骑军里的老兵们也会优先进入北都城里,我们会搭建像中洲的屋子给他们避寒,提升武士在草原人心中的地位。如此一来,牧马帝国才算是真正地站起来了。” 使臣沉默着,面颊微微涨红,而后又像是铁炉里的赤浆逐渐冷凝下来,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铁青无比。皇帝拾阶而上,斜倚在铁座旁,背后是一张泛黄的羊皮,上面满是线条缝合。 “上君需要什么?”良久,使臣低声问。 “幽北自立……” “不可能!”使臣断然大喝。 “还没说完。”皇帝抬手打断他,“幽北仍受控于上京,只不过是以世袭诸侯王的形式自治,你觉得如何?” 使臣眉头一皱,轻轻叹道:“可以谈。” 皇帝拍手一定,展笑道,“还有木料、匠人和筑城楼的图纸。可能还要一些别的,除了最开始说的三项,其他是可以谈的。” “需要多少木料,多少……匠人,哪份城楼的图纸。” “五座冀安州邺城规模的木料,两千位天工匠人,以及大徵九州全部城楼的图纸。” “这不可能!” 皇帝沉默一会,随即轻笑一声,而后长笑起来,“如今牧马军骑已全据北三州,在我肃清和接管冀安和并北的全部城地之后,可就不止是这些要求了。” “西陆兵锋正利,他们随时可以越过大漠直指北都城!大漠可没有长廊天险,上君难道是打算将这座雏城拱手送给西陆人吗?”使臣竭声喝道。 皇帝冷冷地看他一眼,“北陆全民皆兵,西陆的女人要是敢来,我会把她的头颅送回秋叶省。你们的皇帝绝不可能和那个女人结盟,这是我能与他谈判的唯一条件,牧马军骑随时都可以打到上京,但出于一些内部因素,我并不持主战之意,但却也没有阻止好战者对于进掠上京的筹谋。你也是出入朝廷的官员,有些事情在朝堂之上确实会让帝王犹豫不决,但最终做出决定的仍会是你们的皇帝。” 使臣沉默一阵,面色阴晴不定,“上君所提要求实在苛刻,单是五城木料便难以实现,还有天工的两千匠人,这是要将整个天工连根拔起啊。” “可以谈。”皇帝展笑道。 使臣送了口气,“那……” “不急,此事明日之后由我国鸿胪司来和你们谈。” “啊?”使臣一愣。 “我今次叫你来,一是想要试一试你们谈和的意愿,从我们的对话听来,你们有心了。”皇帝说,“第二件事……如果你们真心想要谈和,那么这件事应当不会再有阻碍了。” “敢问上君是何事?”使臣等了一会,不安地道。 皇帝抬眼看他,目光如刀般锐利,“我要虞朝灵帝光和三年至中平五年的,上京皇城中关于北陆草原的所有卷宗。” “什么?”使臣脸色一变。 “北庭殇。”皇帝冷冷地说出了三个字。 “这件事……不是燕北侯及其部属所为吗?”使臣小心翼翼地问,如今的北陆牧人对前代北庭之事颇为敏感,鲜少有人当众提及,由不得他不谨慎。 “你觉得呢?”皇帝声音渐寒,面色冷肃,“区区苦寒之地,竟能掏出上万铁甲马革赠予草原部族,你以为如何?” “这……在下并不清楚。” “曾经我还不明白为何布兰戈德部不惜代价也要反叛草原大会,也不明白为何一个贫脊的草原部族突然有一支足以横扫草原的强大骑军,更不明白我的父亲为何要与他曾十分厌恶的中洲人走到一起。” 皇帝声音逐渐平静,可使臣却在他的瞳子里看见了……狮子凶煞的眼。使臣猛地回头,门梁上正悬挂着一颗无目狮首。他被惊出一身冷汗,忍不住倒退一步,但身后传来的话音依旧平淡,皇帝对他的行为毫不在意。 “后来,我走了很远的路,也看见了这世间最繁华的地方,当我重新回到这片曾经生养过我的土地,所有的一切都逐渐清晰。我隐约知道了答案,却仍不甘心。即使是我,也不得不觉得北庭殇是我父亲造成的,在铁游骑遇袭的那一天,连我也被他抛弃。他畏惧中洲的力量,那仅是一州之地就能送出上万铁甲马戈的王朝,换作是我也会被如此巨量的慷慨所蒙蔽。这股横扫草原的力量唤起了我父亲的野心,逐渐压过了他与索尔根的情义,他的野心毁掉了草原大会,也宣告着草原北庭时代的落幕,这是我国史官们即将编撰的一段话,但现在我拿出来用了。” 言及此处,皇帝忽然冷笑一声。 “你们中洲人以为凭借三关之天险,就能永保北地太平?山间野夫不见海天一线,怎会知世间浩瀚。孤海遗民不见重峦叠嶂,怎会知天际无阙。十年野战,大虞集北地之物力所赠铁甲早已十不足二三,可却能如虎翼般助我部兵骑横越百关。若是当年……唉。”皇帝欲言又止,垂眼间重重叹了口气,“愚人而已!” “确是愚人。”使臣也摇头叹道,他们彼此心如明镜。 “就用草原的弯刀以谢筹谋之人,北庭殇的罪名若是只有布兰戈德部和幽北来承担,未免太过轻率,如此恢弘的血幕不以北都和上京为始终,是为史卷之遗憾啊!”皇帝目光凌厉,手比作刀虚划颈前。 “臣代家父及幽北万民,拜谢尊上!”礼官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长拜在地。 使臣听闻身后动静,猛地转头看去,当他的目光移到礼官的后背时,忽然升出一股极其强烈的警觉。这一刻,记忆如触电般闪过他的脑海,他想起了一个人,已故的大虞燕北侯吕复。他回想起礼官的脸,终于明白那种熟悉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 “起来吧。” 礼官缓缓起身,迎上使臣惊愕的目光。 “好久不见了,宫兄。” “是你!”使臣瞪大眼睛,抬指颤道。面前微笑的人确实是良徽,但不姓良,而是姓吕,中洲幽北世家之首,蓟郡吕氏的后人,他的父亲正是前朝燕北侯——吕复。 他看了看吕良徽,又看了眼铁座旁的蛮族皇帝,他如梦初醒,忽然就明白了为何牧马国会对幽北有如此的善态。幽北早就不是大徵与牧马谈判的筹码,燕北后人已经与牧马皇帝达成了协议,他们早已走上脱离大徵的路。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高处的皇帝,确如吕良徽所言:“蛮族千百年来所有的霸主中,只有面前这个男人才真正地知道这片草原需要什么。” …… 第92章 狮子血(一) 星历1571年,七月七日,炎。 伊姆鄂草原。 碧波万顷,沃野旷达。 连绵的草坡背面,数座烟柱冲天而起,低沉洪亮的号角声自烟云底部传出,宛若群山空谷间悠悠不绝的哀鸣,音至山巅而后坠落。 然,一波未平而一波又起。 途经原野的旅人惊奇地发现,这片草原上吹起角号的力量似乎永远不会停竭,从白天到黑夜再到下一个白天,仿佛是苍天的回音,以拔地而起的烟柱为音弦,马蹄如刀弓,拉奏出告别黄昏的舞曲。 马蹄声由远而来。 在舞曲的最后一刻,舞者们饰演的骑兵终于出现在大地的尽头。原野上光的长影拖曳着这群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从落日的余晖里切出,向伊姆鄂草原的中心奔来,在他们的面前只有一座雄伟森严的大寨。 远日半掩天际,西方红霞尽染。 各处草坡上,驻守西部营帐的武士站得笔直,角弓如刀般切向远方冉冉升起的马影。 自风原铁骑和群狼突袭铁游骑之后,阿勒斯兰各军帐已经戒严七日,面对一群未知的骑兵,武士们都紧张了起来。 “什么人?”驻扎的骑长厉声喝道。 “白庙!”一道暴喝回应了他,沙哑无比,像是枯枝被缓缓磨碎的声音。 白庙? 骑长额头冒出一丝冷汗,面甲下喘出一口大气,他不敢放箭,因为还没有确认来骑的身份。 他的目光闪烁变幻,透出几分惊讶。 那几匹光影斑驳的马背上坐着的竟然是一群骨面枯黄的老人。 马蹄声极烈。 老人们一手扯住缰绳,一手压住腰间的刀柄,即使是有绳勾扣住刀鞘,可刃口仍在颠簸中闪烁着橘光。刀鞘里仿佛藏着一颗锋利的石头,金铁鸣颤的声音从远及近,越来越激烈。 那块石头似乎就要脱鞘而出! 站在最前方的武士忍不住吞咽,锁弦的指扣不住地颤抖,好似只要那只枯老褶皱的手从刀柄上撤下,就会有凶恶的刀光从鞘口喷涌将他们吞没。 驻守的骑长心头一凛,那一瞬间他对上了其中一位老人的目光,后者的眼神里满是…… 漠然之色。 好像完全不在意这些对准他们的箭镞。 骑长恍惚了一下,马风呼啸而过,数道马影从他眼前急掠而过。他竟没有下令放箭。 这里距离阿勒斯兰大寨西门不过一里。 骑长猛地清醒,回首就要将箭矢射出,可却不禁又愣了一下。在西门下,他看见了几道青袍人影从马缝间闪过,黑甲武士都退至两边,完全没有阻拦这几个老人的意思。 老人们没有下马,只是略微停顿,就随着几名铁游骑继续奔向大寨深处。 青袍,那是白庙的医者。 骑长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意识到刚才在这片草地上纵马疾驰的居然是一群干瘦的蛮族老人。 他回想起那烈马穿行而过的全部画面,那些老人们迎着逆风笔直如刀,甚至没有半点喘息声,只有呼啸的风和马蹄踏地的声音。 那些老家伙未免太张狂了些。 …… 深夜,北风抚过热浪。 窗布轻轻攒动,冷月透过开合的缝隙洒上石面。 阿木尔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惊惶地望向四周,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大半。 剧烈的喘息声惊动了门外的近侍。 他抬手示意近侍们停留在榻前,侍女们围成一圈跪下。渐渐地,他松了一口气,虚弱地朝他们摆了摆手,一句话也没有说。 近侍微微颔首,起身离去,侍女们听着向门外走去的脚步声,连忙起身垂首跟上。 阿木尔呆呆地看着那扇双开的木门,直到门缝被轻轻叩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一个梦——无数青马铁甲朝他逼近,再没有人保护他,当敌人轻蔑地将刀刃轻点于他的额头时,他犹记得那种绝望的感觉,这比直接被杀死还要难受。 他现在回想仍觉得一阵后怕。 那感觉太真实,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脑海里一片模糊,除了那熟悉的风声,他甚至会怀疑这里是不是他的家。 不对! 不止是风声,还有一阵微不可察的话音,断断续续的,他分辨不出说的什么。 “斑图……”阿木尔嘴唇微张,可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只有嘶哑的空嗓。 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连忙轻咳几声。 “咳咳,斑图!”他再次大喊。 “三殿下!我在这里!”高大的近侍猛然推门而入,动作之迅猛令床榻上的孩子略感心安。 “外面是什么声音?”阿木尔沉声问,目随所指。 近侍眉头皱了一瞬,犹豫道:“好像是后庭传来的声音,在您入睡后草药院的格拉尔带了五个人进到了后庭里,似乎是五个老人,但我从没在白庙里见过他们。” “去后庭!”阿木尔没有半点犹豫,抄起枕边的短鞘落榻而起,近侍连忙跟上。 侍女们颤抖地拜伏在地,红腮的小脸深深埋进臂环中,直到脚步远去也不敢轻动。 那一瞬间,侍女们看见了孩子的眼睛。 她们惊恐地感受到了那双瞳子里透出来的凶意,那个曾经羸弱爱笑的小王子从那一夜之后仿佛彻底变了个人,就像是看过狮群捕猎的幼狮,在见到狮口咬碎猎物喉咙之后,阿勒斯兰的小狮子也开始学着用獠牙和利爪去面对一切未知。 …… 北庭宫,后庭。 风如笛音,自大厅正门而起,分绕左右,于长廊尽头相汇,欲涌于阔顶之下。高烛通明,精鞣皮革铺挂石壁两岸。靴子落上地面,木板与毛皮相叠,几乎听不见靴底踏地的声音,唯有风吟环绕。 宽厚的帐帘拖曳成门,北庭近侍分立左右,手掌停在解扣的刀柄上,话音不断从帐门内涌出,抵住了肆无忌惮的风,也淹没了一团从远及近的脚步声。 护门的近侍拔刀虎望,刀刃出鞘的声音让帐门内的话音停滞一瞬,但似乎有比护卫拔刀更重要的事情,里面的人又继续交流起来。 借着火光,护门的近侍看清了为首的人。 “五殿下?”近侍嘴角微颤,压低着声音,并没有往常的高唤。 阿木尔抬手虚压。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弯刀缓缓入鞘,帐门内的话音重新充斥整条长廊,随行的近侍们依次停下脚步。 阿木尔停在宽厚的帐帘前,抬手,在指尖触及帐布前触电般往后一顿,他的呼吸一下子沉了许多,但最后还是慢慢地撩开帐帘。 淡黄色的烟扑面而来。 阵阵浓郁的药香连续浸入鼻眼。 面对帐帘另一侧烟雾缭绕的景象,阿木尔和侍卫们早已见怪不怪,这是白庙医者常用的熏香,主要用以拂清污秽。香炉中常灼灸草、麝香,两者皆为香材,且有具药效。 后庭前堂,阿木尔的目光循着烟线,最终落在烟云中心。 十几道青袍人影若隐若现。 他们似乎在争论,每个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但他们并不只是为了一件事在争论,十几个人分成好几个圈子相互低语,就像雨滴声一样密密麻麻。 “阿木尔。”声音从左边的壁沿传来。 阿木尔侧目看去,有一道人影贴着近门的墙壁站立。阿木尔盯着那张藏不住疲倦的脸,一言不发,轻轻点了下头。 “进来吧。”颜萨姆拖动倦躯离开覆革的石壁,他没有穿戴甲胄,身上只是一套毫无特色的牧人服饰,唯一显眼的,是一双挂在腰间左右的蜗状木笛。 阿木尔微眯起眼,认出了这个木笛,他曾亲眼见过父亲擦拭它,那是另一只,他没想到它们居然是一对。 青袍的人纷纷看过来。 大部分人对阿木尔微微颔首,轻唤着他王子的尊号,但那五个陌生的老人并没有这么做,他们皱眉盯着从帐门走来的孩子,目光中带着浊气。 阿木尔也皱起眉头,心底觉着有些不舒服。这种审视的目光他见得太多了,几乎每个与他第一次见面的蛮人都会对他投来这种目光,他知道其他人在想什么,那个狮子一样的男人为什么会生出如绵羊般瘦弱的儿子? 帐子里的气氛又凝重了几分。 颜萨姆紧跟在阿木尔身后,原本深倦的眼神不知何时变得锋利起来,如磨利的弯刀架住那些毫无敬意的蛮人的脖颈。 披着青袍的老人们感受到了颜萨姆如刀的目光,他们眉头顿时锁得更紧了。他们并不理解这位夜鸦武士的首领为什么会护着一个看上去这辈子都无法亲临战场的部族王子。 在他们眼里,武力才是权力的基石,一个瘦弱的绵羊就算披满了甲胄也敌不过孤狼。 第93章 狮子血(二) “格拉尔,他们是谁?”阿木尔低声问离他最近的高大蛮人。 “这五位是白庙草药院的前辈,按院里的辈分算是我的叔伯。”格拉尔上前一步,在老人们渐渐惊疑的目光下侧立在阿木尔身边。 当白庙草药院的院首和夜鸦首领同时站在某个人身边时,就是再迟钝的人也无法将他忽视,更何况这个被拱卫其中的孩子还有一个尊贵的身份。 “五殿下。”老人们先后颔首。 他们站得笔直,完全没有年长之人身形佝偻的固态,那些干瘪的枯肌下仍藏着驱使战马的力量。蛮族医者擅长骨法,这些老人也不例外。 阿木尔没有第一时间回复,而是默默地打量起他们,这些老人的面颊有风刀刮过的沧桑,彼此长相差异极大,似乎不被同一片土地生养,但他们那种藏不住的气质却是完全相同的,那深陷眼窝的眼神里无不透露着一股漠然的色彩。 阿木尔从他们的眼里看不到对生命的重视,那些老人的眼里仿佛只有一块块骨肉和血脉纹络纵横交错的倒影,他们看见的不是生命,只是人。 “恩莫沁。”短暂的沉默后,阿木尔点头回应。 他不知道这些老医者的名字,但出于对白庙先民的尊重,他选择了用古蛮语中对医者的称呼来回应几位老者,几乎所有地域的古蛮语对医者的称呼都是“恩莫沁”。 老人们不觉松了口气,他们早已习惯了牧人们对他们的敬畏,包括草原的贵族。西西姆里丘陵下的白庙拥有整个北陆最健全的医药体系,从这里走出去的医者毫无疑问会成为探讨原野间生命归属的权威,他们的话对任何一个蛮人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草原里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 “神明能孕养精神,而西西姆里的白庙医者则能拯救肉体。” 这五位草原医药界的权威在几十年间一直被捧在高处,他们厌倦了谄媚者的赞誉,只想要听听一些实诚的话。而现在,就在北庭宫的后庭,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了身处权势之下的惊惶与不安。 当他们对上孩子的眼睛时,突然发现这个矮小的王子居然一直在俯看着他们,孩子扬起头,仿佛是上位者天然的举动,居高临下俯看阶下跪着的臣民。 这样的俯视,未免太过压抑。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孩子的眼神里会有那么多的阴沉,可他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来自于这位阿勒斯兰王子的举动。 为首的老人看了一眼孩子身后的夜鸦武士,后者目光不再和善,仿佛只要他们说错一句话,那把待鞘的弯刀就会洗过他们的脖颈。 “他们十六年前随……上任草药院院首去北原救灾,我记得当时草药院走了近二十人,现在可能就剩他们五位。”格拉尔低低地对阿木尔说,但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颜萨姆,声音也压到刚好能让这位夜鸦首领有所反应的程度。 “我知道了。”阿木尔摆摆手,略显稚嫩的脸上带着几分倦意。 格拉尔心头一凛,略显紧张地注视孩子的侧脸, “父汗的伤情有什么进展吗?”阿木尔微微侧首,斜眼看向格拉尔。 “意识还是不清晰,前日午后汗王的呼吸有些乱,还伴有断断续续的低语,但没人听清说了什么。”格拉尔如实答道。 “有好一些吗?” “没有。” 话音刚落,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 阿木尔垂眼看地,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所有人都紧张地看向他,任何一位伤患的亲属都异常敏感,医者们从历生死多年,尤其清楚这点。 现在,白庙的医者们为了一位病人来到了北庭宫,但这里不像是医与患的战场,更像是一个刑场,他们要面对的不是破碎的五脏六腑,而是一个父亲伤重生死未知的孩子,而要命的是,在这里能掌控他们生死的居然就是这个孩子,谁也不敢保证一个孩子能明白白庙之于草原究竟是何等地位。 格拉尔有些后悔自己的答复,或许他应该委婉一些,在阿木尔低头的一瞬间,他只觉得这孩子的身影忽然变得无比陌生,正如高悬在拱顶的狮子旗徽,永远伴随着裂口般无声的咆哮。 低头之前面容稚嫩的孩子似乎抬起头就要成为怒吼的雄狮。 那是一种能够从心底深处发出的怒吼。 如果阿木尔情绪失控发了疯似地要杀死这些治不好他父亲的医者,在场的侍卫们都必须在迟疑后作出选择。帘门外的侍卫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听从一个弱小的王子的命令,医者们也不敢保证自己有勇气忤逆王子下达的死令。 格拉尔很清楚一件事。 站在王子身后的夜鸦首领不会有任何迟疑,他一定会暴起杀死忤逆死令的医者,咆哮着驱使那些迟疑的北庭近侍。 “其实…汗王现在的情况已经……”其中一位青袍老人犹豫道,“已经很好了,以他身上的疤痕来看,这么严重的刀伤,他本该在回到大寨的路上就已经死于血瘠。” 格拉尔脸色一变,当这位草药院的先辈开口的时候,他就想要打断这位先辈的话,但阿木尔的手却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格拉尔浑身一颤,低头对上了孩子的眼睛,对方的目光出乎意料的平静,这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他不由自主地想着,如果他在十六岁的时候听见别人说自己的父亲就要伤重死去,那自己能做得到平静地面对吗? 念及此处,他不自觉地摇摇头。 阿木尔眉头微皱,看向格拉尔的眼睛微微眯起。 格拉尔猛地回过神来,可却发现孩子眼神里的平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缝里透出的不容置疑的坚决。他的话音被制止在喉间,直到对面的老人将话说完,阿木尔才挪开冰冷的目光。 “可父汗活下来了。”阿木尔强调道。 “是,但汗王的伤势仍然不在我们的掌控。”格拉尔抢先开口。 “什么意思?”阿木尔问。 格拉尔微微沉吟,“汗王中刀的地方都太深了,有些伤痕甚至就在要害上。当我们回到白庙时,裹住他的衣袍全部都被血水浸湿,挤出来的血甚至溢满了整个洗盆,这样的失血量就算是一头牛都撑不住。” “那父汗的伤口是怎么愈合的,你们弄得清楚吗?”阿木尔冷冰冰地打断了身旁的话音。 “这……”格拉尔一时语塞。 “会不会是……草原的神明显灵了。” 轻缓而又荒谬的话从青袍老人的嘴里说出,他的脸上挂着迟疑后的虔诚。 众人闻声看去,而他似乎也感受到了其他人的目光,旋即讪讪一笑,摊手道:“我就是随口一说,这样的事我也是第一次遇到。” 另一位老人点头附应道:“如此严重的伤痕竟然能在一夜之间愈合,确实像是神迹。” “是啊,他肯定是用了某些没有录入药典的药物。说到神,我突然想到一种药。” “什么?”周围的人好奇看去。 “麒麟芝。” “麒…灵芝?”格拉尔率先皱起眉头,脑海隐隐刺痛,“我记得中洲医书偏卷里有记载过这个东西,但那不是传说里的东西吗?只生长于仙山昆仑的林壑里,受天地万灵滋养,只供仙人食用。可草原上怎么会有灵芝,我们连山都没有。” “东边不是有山吗?北边也是。”有老人反驳。 “那你找个灵芝出来啊?”格拉尔毫不客气地回怼。 “不是灵芝!是麒麟!麒麟芝!”最先提到这个词的老人急切道。 “麒麟?你脑子烧昏了吗?这里是北陆,不是中洲,换一个咱们自己的生灵。” “翰穆旭达拉提亚祖鹿?” “鹿角吗?”一人眼睛发亮,“我记得这是一个包治百病的神药,无论多重的伤只要点上角尖都能痊愈。” “真的有吗?”格拉尔皱眉道。 后庭再次嘈杂起来,老人们激动不已地谈论各种传说中的名药,年轻的医者本来只是尴尬地带了两句,但最后都热切地融入了进去。 疯子,都是疯子…… 阿木尔呆呆地看着这群蛮族医者,只觉得吵闹。他咬着牙攥紧拳头,心想着自己居然要指望这群人治好父汗,他们关心的不是人,只是病。 颜萨姆目光变得凶狠,一只手已经轻轻地压上刀柄,他看向阿木尔,只等着王子下令治杀这群不敬之人。 “殿下。”格拉尔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木尔微微松开拳头,侧目看去。 “我们已经翻遍了所有医典,也尝试考虑过一切能够治好汗王的可能,现在只剩下……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了,比如他们说的麒麟芝和祖鹿角。”格拉尔轻轻捏紧阿木尔的肩膀,语气变得轻缓,仿佛是带着笑意的话,“在草原,武士们都将战死视作勇气的加冕。他们死后为王。” “所有办法都试过了吗?”阿木尔还是冷静了下来。 “所有办法都想过了,有些还没有尝试。”格拉尔沉声道,“我们不敢放血,更不敢展开砭术,汗王的身体太虚弱了,能活着回来已经是奇迹。”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阿木尔心口一沉,感觉脚底下好像在颤抖。 格拉尔犹豫片刻,低声道:“我们或许有办法让他醒来,但时间……不会太久。” “什么意思?”阿木尔问。 “就是说,汗王很可能会在这一次后彻底陷入沉睡,就像是……”格拉尔试图用隐晦的表述来回应孩子眼睛里刚刚升出的几分期冀,难言道:“像是……在伊姆鄂草原上看日落,即使天空和大地都已经被阴影覆盖,可只要太阳还没落下,哪怕是最迟的黄昏,天地间仍会是一片敞亮。” “太阳吗……最后也会消失的吧。”阿木尔低下头,眼神里透着悲哀。 “足够了。”身旁忽然传来声音。 阿木尔呆了一瞬,他抬起头惊讶地看去,是颜萨姆的目光,深邃而又平静,原本冰冷的锋芒都被这位夜鸦首领尽敛于眼眶深处。 第94章 狮子血(三) 阿木尔呆住了,他很少见到颜萨姆露出这样的神情,说不清是疲惫还是冷漠。 这位夜鸦首领在这几日里的所作所为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只老狐狸在寂夜下独行,它伤痕累累,满是倦意,明知道太阳不会升起,却还要拼命朝着月亮走去。 是了,是狐狸…… 阿木尔觉得这位老人狡猾得像狐狸一样,相处起来似乎带着某种魔力,平日里总能够漫不经心地引部族里的孩子们发笑。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觉得这个名叫颜萨姆的蛮族老人会是一个淳朴幽默的牧人,直到有那么一天,他在北庭宫的石桌前看见这个淳朴幽默的老牧人带着刀就坐在父汗的身边,那时的他才意识到这个老人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可现在…… 他深深地看了颜萨姆一眼,这只老狐狸真的累了,疲惫得完全依靠野兽的本能在行事。 “格拉尔,让汗王醒来。”颜萨姆越过阿木尔,直视向格拉尔的眼睛。 阿木尔浑身一震,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径直伸手抓住颜萨姆的手臂,“不行!父亲会落下的!不…不,太阳会落下的!” 扎堆的青袍们忽然安静了。 “殿下,我们现在需要一个清醒的汗王!”颜萨姆偏头与阿木尔对视。 “父亲会醒过来的!”阿木尔没有撒手。 他死死攥着颜萨姆的袖圈,紧涩的触感仿佛是摸在一块许久没有浸润过的树皮上,但他已经没有精力去探究那么多事情,相比起颜萨姆的衣衫为什么会如此紧皱,他更在乎的是后者对他的支持。 而后者的神色似乎并没任何松动,他们一个谈的是父亲,而另一个说的是汗王。 “已经七个日夜了,殿下!”颜萨姆厉声低喝。 “那就继续等下去,第八个,第九、第十个日夜!”阿木尔眼底发红,“父汗是在阿勒斯兰的战场负伤,除了他,没有人有资格替他做决定。醒不醒来、什么时候醒、怎么醒,这都是他自己的事,你没有资格替他做决定!北庭的位子还轮不到你们来坐!”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沙哑得像是从干涸的泉眼里挤出来的浊水,所有的不甘和悲愤都随着话音从泉眼鼓破的气泡中喷涌而出。但在话音结束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口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他的心似乎只剩下了跳动。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孩子,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颜萨姆蹲下来,伸手交叠盖住孩子的掌背。 阿木尔在颤抖,从胸腔到嘴角,牙关也在猛颤,发出一段接一段的碎响。他有些恼火,自己明明已经很用力地在咬着牙了,可那两排牙山就是不受控制地裂开,然后合上,再裂开,合上,裂开…… 怒火似乎要把他点燃。 可阿木尔从不曾是上马带刀的武士,他不知道怎么把愤怒吼出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只是一只习惯了跟在狮子身边的小绵羊。 静了一会儿,他无力地垂下眼睛,似乎是无声的抗拒。颜萨姆的手落在他的肩膀,阿木尔只觉着那种虚脱无力的感觉瞬间贯穿全身,深深的无力感竟使他如临冰窖。 虽然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感觉,他总是会在平静中莫名地焦虑起来,可这一次比以往的都要强烈,也更加真实。 他又感觉到了焦虑。 他全身绷紧着试图要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不想让自己在被这股将至突至的无力意击溃。他摇摇欲坠,但为了应对这股无力感,他的拳头再次握紧。 蹲下来的颜萨姆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这位年迈的夜鸦武士居然也开始紧张了起来,他也会害怕着这孩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 蛮人善战,而善战者善怒。 就算这个孩子再怎么瘦小,他身体里流淌的仍是蛮族人躁动的血。 “阿木尔,如果要汗王自己做决定,你觉得他会怎么选?”颜萨姆轻声问。 “父汗一定会……”阿木尔毫不犹豫地开了口,可随即就愣住了,话到嘴边却再也说不出去。 格拉尔也蹲下来,面沉如水地等待孩子的声音。 “他一定会立刻醒来,哪怕在下一刻就要死去,他是索尔根,是我们的主君,是草原的汗王,是在战场上挥起重刀的武士!他受不了畏惧死亡的懦弱,听不得狼嗥鹰唳压住狮子的声音,这才是你父亲真正的模样!”颜萨姆毫不顾忌地说,声音无比沉重。 在场的所有人都心头一沉。 在这一刻,他们终于可以放肆地思索后庭深处那个男人死去之后的情景,因为认识他的人都明白这个决定对汗王而言是如此具有吸引力,正如颜萨姆所言,那个男人一定会选择让自己立刻醒来,杀死露出獠牙的人,然后平静地接受自己即将死亡的命运。 阿木尔更清楚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真正的武士在乎的从来不是死亡,他们只在乎自己会怎样死去!神话里屠狼的武士即使跌入北原深谷,最后也会把头颅扭过来,面向天空,面向着光,面向悬崖边上恶嗥的巨狼,屠狼的武士闭上眼坠入深渊,无畏、强大、传奇,所有人都会记住他的故事!” 颜萨姆语气缓慢,如流水般平静地述说着一切。 “索尔根从来不是懦弱的人,他生来不是逆命的武士,而是最具地位的贵族,他的父亲塔烈汗王留下了一片丰渥的土地等待他去继承,上面有无数牛羊、奴隶和蛮族姑娘,可他却放弃了这些唾手可得的东西,选择在自己二十岁的那年站在了所有贵族的对立面!” 颜萨姆缓缓踱步,微微垂首,不自觉地抬手在半空虚点几下。 “那个时候,他连一把像样的刀、一件能够阻箭的皮甲都没有,身边也没有权贵的支持,只有一群牧人的孩子跟着他,而我就是其中一员。我们离开了那个人人都称他为王子的地方,去到了荒野深处,游荡在兽嗥遍野的大地上。” 颜萨姆回过头,直直盯着阿木尔的眼睛。 “也许他已经与你说过了这些,比如在离开部族后,我们一群人根本抓不到猎物,每个人都饿得走不动路,那时我们才知道原来野兽也很聪明,它们不会傻傻地待在原地等着你靠近,也不会等着你把猎弓拉开,更不会傻乎乎地一头裁进那些低级的陷阱里。幸好我们遇到了一群外族猎人,他们教我们怎么打猎,怎么布置更加隐蔽的陷阱,最后甚至教会了我们怎么样烤出来更肥美可口的肉。” 言及此处,颜萨姆莫名地笑了一下,但下一刻就恢复了平静。阿木尔的目光变得浑浊了,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 “我们在那个部落里生活了一段时间,那是一个只有几十人的小部落,但却是我觉得这一生活过的最轻松的地方,我曾想过就在那里定居,日出打猎,日落则息,那儿的牧人也很欢迎我们,一切似乎都可以实现,直到有一天,铁游骑来了……” “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天,索尔根拉着我们躲在帐子里,我看着自己部族的骑军闯进这座部落,首领领着族人跪在马蹄下,铁游骑牵走了他们的牧群,最后用刀挑起女孩们垂下来的头发。我们看着自家的骑军奸笑着把那些年轻美貌的女孩扯上马背,他们撕开女孩们裹得严实的粗衫。那个时候,我抖得很厉害,随时都想要冲出去,可我也害怕,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伊姆鄂的黑马是那么高大,而我又那么渺小。”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我听见了有一个人大骂了一声,骂的什么我忘了,很难听,再然后,我就看见那个人提着刀冲了上去。对,那个人就是你的父亲,索尔根。” 颜萨姆感受到了孩子目光里深深的倦怠,而他自己似乎也累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兽皮鞣制的硬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穿着青袍的蛮人们也挪了上来,还有帐帘外的近侍们,一个个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后庭内。 “铁游骑认出了我们,尤其是你的父亲,那时的他是一个北庭宫大厅上把所有贵族都骂了一遍然后离家出走的小王子。骑兵们想要把他抓回去,纷纷下马围住了他,可你父亲勇猛得像只刺猬,没有人能近他的身,铁游骑奈何不了他,又怕伤了他,于是留下几个骑兵就退了。” “这个部落的首领知道了我们的身份,我们待不下去了,在那些冷眼里,索尔根没有试图去解释什么,而是默默地选择了离开,铁游骑留下的骑兵远远跟着我们,我们没有马,摆脱不了。其实这个时候,我们是有退路的,只要索尔根他肯回去认错,后面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你们想啊,一个刚刚成年的王子带着十几个衣不蔽体的牧人又能掀起什么波澜?” “但那时,我们没有一个人想着回去,更别说是回去向那些贵族认错,我们满脑子都在想着怎么摆脱那几匹烦人的黑马。最后,我们认可了一个人提出的建议——前往松北原。那是一片茂密的松林,肯定可以摆脱这些战马。这是一个绝好的提议,在雪松林摆脱铁游骑简直轻而易举,我们没法拒绝,如果那片林子没有想象中那么危险的话。对了,提出这个建议的人你也见过。” 阿木尔眉头微蹙,记忆中确实听过父亲说起这些事,但关于这些事里出现的人似乎都很模糊,他不记得父亲有没有说过其他人。 “他叫蒙尼尔,北原巴尔瓦盖部的主君,叶尼塞平原真正的霸主。”颜萨姆笑着说,可目光却异常冰冷,“他本来是巴尔瓦盖部留在北庭的质子,但后来因为某些原因跟着你父亲一起逃了出去,他对巴尔瓦盖老主君没有半点感情,甚至巴不得自己的父亲早点死去。如果他现在还活着的话,那天出现的狼群多半就是出自他的手笔。孩子啊,不要相信你这位远在北方的叔叔,他对你很好,但对你的哥哥们也不差。” 阿木尔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目光有些呆滞。 第95章 狮子血(四) 颜萨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的叹息传到了孩子的耳朵里,眉宇间闪过一抹倦意,“在雪松林里摆脱了铁游骑之后,我们出现了分歧,蒙尼尔提议继续向北进入北原,但大多数人并不赞同他的想法。我们都很清楚,他只是想其他人帮助他回到巴尔瓦盖部争夺主君的位子,但却要我们凭着他所期待的一腔热血来抵御北陆的极寒,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于是,他离开了,还带走了两个愿意跟随他的牧人。蒙尼尔走后,索尔根转而带领着我们向东走,沿着北原和依马北草原的边界,我们一路来到厄鲁塔亚平原,那是如今叛乱的地方。” “在进入厄鲁塔亚平原后,我们被铁游骑追上了,对方只有一个人,是冲着你父亲来的,他叫格赞,阿勒斯兰人,昔日铁游骑中唯一支持你父亲的百骑长,至于原因……我问过你父亲,但他从未和我说明。他们两人一见面就打了起来,我们以为他是来杀你父亲的,正准备要冲上去,可你父亲喝住了我们,我们就待在原地傻傻地看那两个家伙打了很久,直到筋疲力尽。在那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曾经的我们只想着活下去,但在这个人出现后,你的父亲打算回家了,打算……改变整个草原。” “后来的事,你应该也听过很多次了,但他们可能从没有听过。”颜萨姆环视众人,眼神冷厉,转头又深深地看了格拉尔一眼,语气中有几分意犹未尽的味道,“那一夜,我们在伊姆鄂草原东部骑着黑马,披着铁游骑的厚革甲,那是我第一次穿这么重的甲和胄,我当时心跳得很厉害,喘不上气,我不知道是不是面盔戴得太紧,那时的我只感觉自己随时都会被勒死过去。” “记得我当时听见他们大喊了一声,然后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胯下的那匹马就跟着他们一起冲了出去。”颜萨姆双手狠狠地握紧,“我死死地抓紧了缰绳,就像你第一次被汗王摁在马背上是一样的,一刻也不敢松开。” 他松开拳头,伸出手揉了揉孩子松软的头发。 阿木尔心头愈发酸涩,顺着颜萨姆冗长的话语,父亲的面庞不断在字句间浮现,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坐上马背的情景,那时的他离十岁还差些,周围都是武士们的欢呼,父亲大笑着把他环抱上马背,他惊恐地离开地面,却听见人群的欢呼突然高涨起来,他感觉到了一瞬间的燥热,但最后记忆里剩下最多的确实那摇摇欲坠的恐惧,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很失落,只觉得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名骑兵了。 颜萨姆微微张嘴,正要续言,却听见帐帘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铮!” 帘外有弯刀拔鞘的声音,只有短短一瞬,应当只是露出一点锋芒,而后是一阵低语,停止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只是低缓了一些。 “首领,天要亮了。” 帘外,沉闷的声音传来,颜萨姆听出了声音是从某个面盔底下传出来的。 “知道了。”颜萨姆站了起来。 “颜萨姆,怎么了?”阿木尔看着老人的脸愈发阴沉,心底略感不安。 颜萨姆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低叹了一声,“贵族们已经在西西姆里丘陵下的帐子里等着了。” “什么意思?”阿木尔一愣,大宫底下是禁帐区,哪里来的帐子。 颜萨姆摇摇头,“二十年前,汗王将昔日的贵族尽数驱离出了权力的中心,那是一次很危险的尝试,但我们成功了,这是北庭宫近三百年来第一次不被草原贵族共同把持,牧人的孩子取代了他们的地位,所有的大令官都变成了牧人,有铁匠的儿子、赶草的女儿、木工的儿子、鞣钉的女儿、弦匠的儿子。” “新的政治体制里,你的父亲是最后的贵族,他是上一任汗王的儿子,但同时他最受牧人们尊敬,是最青睐牧人的贵族,也是所有贵族里最像牧人的真正的武士。”颜萨姆严肃地说,“阿木尔,你的哥哥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名正言顺回到大宫,还有那些曾经被你父亲剥夺了权力的贵族们也想要坐回大宫的位子,他们都是为了一件事——夺权。现在除了你的父亲,没人能够镇得住他们,索尔根他的威严抵得过千军万马!” 阿木尔呆呆地看着这个老人,老人的眼睛忽然明亮起来,他忽然间有种错觉,仿佛看见了骑军里那些抬头看向父汗的武士,他们的眼里是比太阳还要热切的目光啊! “时间已经不会再等我们了,铁游骑、狼骑军和牧马军骑几乎都已经调去前方的战线,而那些不够坚定的人却都留在了大寨里,内外的形势不允许我们将这些不坚定的人也推上战场。”颜萨姆轻叹口气。 “你还太……年轻,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得懂我说的话,但如果汗王不能及时苏醒,那这座大寨就会被开辟为第二个战场。这座战场和草原大会的叛逆不同,那是所有蛮人的战场。而在这里,如果阿勒斯兰人不能整合成一个声音,那么大宫就会变成王子们争权贵族们夺势的地方。外,是汗王的争夺,而内,则是主君的争夺!你,能明白吗?” 阿木尔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一步,心跳得厉害,“我不明白……我从未见过部族里有人会忤逆父汗,现在草原大会发生了叛乱,这个时候怎么可能还会有人要争权…夺势呢?” “他们惧怕的是活着的索尔根,是清醒的索尔根,不是现在躺在床上那个半生不死的老家伙!”颜萨姆语气愈发严烈,“你镇得住你的三个兄长吗?” 后庭下的人们都惊了,格拉尔浑身微微一震,他不敢相信居然有人会在大宫里直呼汗王是什么什么的老家伙。 阿木尔沉默地垂眼,眉宇间心事重重,他一言不发。 第96章 狮子血(五) “阿木尔,汗王要我照顾好你,你现在可以阻止我唤醒你的父亲,但你能够阻止你的兄长违背汗王的命令踏进这座宫殿吗?汗王还有很多事没有和你讲清楚,其中就包括关于你兄长们的事情,你不了解他们的野心,但你父亲清楚,所以他们被驱离出北庭,只有你留了下来。” 颜萨姆面色涨红,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你的兄长们或许也意识到了你父亲的决绝,但他们不会甘心。现在,汗王昏迷不醒,他们终于等不及了,獠牙已经露出了一角,除了你的父亲,那些人根本不在乎别人发现他们的野心。” “如果哥哥们能够镇得住大局,那也可以啊……”阿木尔低着头,说这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懦弱!”颜萨姆突然大喝,惊得拱顶下的众人皆是一颤,“你是索尔根的儿子,你父亲当年出走时身边只有我们区区十几个人,可他最终还是回来了,带着一群牧人出身的孩子要推翻贵族的统治。这里的一切都是我们用双手缔造出来的!” 颜萨姆的语气忽然变缓,“现在他要走了,大贵族们想要推翻我们曾经共同缔造的秩序,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倒退。我们只剩下你了,如果连你都想让那群贵族重新回到大宫,那我们真的连一点希望都看不见了啊!你明白吗,孩子?” 阿木尔站在原地,垂首,呼吸声很轻。 周围的空气随颜萨姆落下的话音渐渐安静,好像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后庭的环壁内回荡起孩子的吐息。这里只有一个孩子,他低着头,而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看。 “如果……”青袍老人忽然站出一位,他左看右看,在得到其他四位老者肯定的眼神后,清清嗓道:“阿木尔殿下,如果这位夜鸦首领说的都是真的,那我们都会站在您的身后。白庙虽然从不参与各部族的权势争端,但在这千百年间我们一直自诩作‘牧人的野庇’,而牧人们也将我们视作‘可抵达的牧云天’,他们信任我们,我们亦不能有所辜负才是。但,请您记住,我们站在您身后,并不是因为您,也不是因为您的父亲,而是因为牧人的孩子们相信您,正如我一样,我的父亲就是一位赶草的牧人。” 阿木尔抬头看向他,老人那双深陷眼窝的眼睛好像再也藏不住热切了,年迈的热切连同年轻时还未燃尽的薪柴一起烧了起来。 颜萨姆一脸惊讶,没想到青袍的老者会说这这番话。 阿木尔打了个寒颤,他瘦弱的身躯承受不住整夜的寒栗早已冰凉,可当他回过头,对上颜萨姆炙热的目光后,他忽地感觉到一丝热意,从内向外,似凛冬下通红的炉子,为了融化帐内的冰霜而活着。 “殿下,我不能再陪你等下去了。”颜萨姆突然深深一拜。 “你…要去哪?”阿木尔终于开口,下意识地抬手作拦。 “我的父亲曾经是一位为部族捶鼓的匠人,我是牧人的孩子,二十年前和贵族们的斗争我也有参与,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颜萨姆冷笑着说,“汗王有顾虑,担心部族会乱,所以留了他们一命,可我没有这种顾虑,因为我不像你父亲那样受人尊重。这里就交给你了,汗王是继续睡着还是醒来理当由你来做决定,你无需有任何顾虑,这是汗王留给你的……权利。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 言罢,颜萨姆就要跨步而出。 “首领,其他几位帐主已经在大厅等着了。”帐帘外,武士在最恰当的时候传信。 “颜萨姆。”阿木尔喊住了愈远的背影。 “殿下?”颜萨姆顿步回望。 “情况真的有这么严重吗?”阿木尔不甘心地问。 “也许是我表述不够清晰,眼下的情况……一定比你我想象得还要紧迫。”颜萨姆笑了笑,“不过殿下请放心,我们会处理好一切的。” 阿木尔呆呆地看着转过去的背影,脑海里空得只剩下颜萨姆的安慰。 在帐帘落下之前,他看清了整条长廊,两排带刀的黑甲武士夹道而立,笔直如刀,宛若两堵贴紧长廊的黑墙,一直蔓延到尽头的拐角。 在帐帘彻底合紧的最后一刻,他看见了颜萨姆屈肘压住腰间颤抖的弯刀,那仿佛是这位老人最后的脆弱。 下一刻,帐帘彻底合上。 刀鞘锁扣被拨开的声音从帐帘处响起,清脆无比,像是一根银针落在石面上,再然后,密密麻麻的银针似洒落满地。 后庭内的人都呆住了,透过紧合的帐帘,他们仿佛能看见黑甲武士解扣压刀,并排依次跟随在年迈的武士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断开的风重新鼓吹起帐帘的一角,长廊上空荡荡,连风都不被阻拦。为首的青袍老者沉默着若有所思,其他医者们也静静地立在原地。 唯独格拉尔上前并排在阿木尔身旁,他拍了拍孩子的肩膀,莫名地觉得又心疼又紧张的,心疼一个高不及马背的孩子要在无法避免的悲伤中迎接必将充满混乱的未来,而紧张则来源于一个孩子是否愿意承担起在他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重量—— 不是北陆的王座,而是牧人的希望。 “让父汗醒来吧。” “什么?”格拉尔浑身一凛。 “让汗王醒来吧,你说你们能做到的。”阿木尔回过头,直勾勾地盯着这位草药院院首的眼睛。 “你……你想好了?” “嗯。”阿木尔点点头,脸上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格拉尔看着孩子的眼睛,不由地升出一分敬畏。 他僵硬地停在原地,微颤着收回了压在孩子肩头的手,突然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孩子的眼神里多出了一种如大地山峦般的固执,可却冲突着另一种如旷野风息般的空洞。 恍惚间,格拉尔觉得自己脑袋一下子空了,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要做出某种回应。 “我一定要……要再次听见父汗的声音。”阿木尔低低地说,格利尔听出了那绵软的声音里透着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格拉尔重重地点下了头。 “可以吗?”阿木尔抬头环视一圈。 老人们完全收起轻视,扯开染青的袍子,单手护心躬腰行礼。年轻些的白庙医者默默地不约而同地点了头,他们面无表情,可却掩盖不住目光的热切。 这一刻,站在旁边的格拉尔发现阿木尔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再没有什么空洞的感觉,那澄澈的眼波中心正荡漾着如黑夜般冷冰冰的瞳子。 大宫深处,灯火通明。 …… 第97章 狮子血(六) 阿勒斯兰大寨。 远天之下红晕渐显,有晨曦闪烁,淡漠的光似金缕般流过大地,在帐篷的缝隙间来回穿梭,跃动犹如白蒲飘零。 微光之间,十几缕烟线如同一根根古老苍白的立柱贯通天地,帐子前有低语声回荡,武士们围绕在未烬的火堆旁,吐息间夹杂了从鼻尖飘过的草香。他们平静地坐着,目光跟随流风摇晃从石垒中腾起的幽绿色火苗。 牧人们都很享受马粪燃烧的味道。 这是一片由十几座帐篷围成的帐群,帐子间贴得很近,不断有游走的武士用火光将其中间距填满。 远处有零星的火光闪烁。 起早的猎人好奇地打量这片火光连夜不熄的帐群,而在更远处,驻足在北庭蛇阶下的近侍以目成刀,阻拦着这里的烟火。 其中一间帐子前。 盯着火堆的武士突然清醒,他被远处一闪而过的晨光惊扰,他轻车熟路地起身撩开帐帘,叫醒了熟睡中的其他武士。 脚步声由远及近,另一队武士走了过来,为首的人拍了拍他,他应了一声,就见原本坐在火堆旁的蛮族武士们都站了起来,休憩了一夜的武士们排成一列,在火堆重新围满人后离开。 天色渐亮,轮到其他人巡守了。 远处的牧人目光一闪,这片帐群的顶端忽然亮了起来,如同深幽旷野里的一束火。是晨曦的照耀。一座宽大的圆顶帐篷露出了如灯火般明亮的尖角。 巡守的武士象征性地往圆帐的方向望去,一眼就看见了压住帐布十六个底角的、环臂大的石头,随即悻悻退却。 他们是被如刀般的目光劝退的。 圆帐的四周站满了身材魁梧的蛮族武士,他们紧绷着脸,没有一丝情绪流露,可所有看见他们的蛮人都感受到了他们身上散发的杀意,是半掩在鞘口的刀锋暴露了他们的意图。 马蹄声起而又落,紧随而来的是急促的脚步声,以及武士们的敬称。 “大王子、大王子……” 带刀的年轻武士快步穿过帐子,嵌入皮甲的铁片发出疾风骤雨的脆响,碎石堆拱起的火苗被一闪而过的阴影压低。这些人走得很急,甚至没有闻出马粪烤出的草香。 高大圆帐下的武士收起交叉的刀鞘,在第一道人影闪过后又立刻闭住,拦下了后面的护卫。 胥莫加措猛地掀开帘子。 偌大的帐子里坐满了人,体态各异,有衣锦满饰的贵族摇晃着铜碗里的马奶酒,有低头跪行的奴隶背着满载果肉鲜奶的食板,还有刀甲齐备的武士把面甲反扣在盘腿上,甚至有一个人似百无聊赖地撩拨起地上尖嫩的草根。 帐内四处坐落着钳住火把的高木架子,有人把盾牌也挂在了上面,却把刀随身带着,架子上没有一把弯刀。蛮族的武士向来是离不开弯刀的。 淡淡的熏香挠过众人鼻梢,角落里藏起来的精致铜炉不断向外鼓吹着青烟,如同一展轻纱罩住所有人的面庞。 帐帘自然地垂落,帐内忽然间安静了下来。 胥莫加措环顾众人,眼睛不由地眯了起来,在最靠近香炉的角落里,那个拔草的人被青烟遮住了面目。 “大哥,找到人了吗?”有人开口问。 “没有。”胥莫加措淡淡地说,目光仍未从角落的人身上挪开。 “这样啊。”说话的人披着铁甲,是索尔根汗王的第四个儿子——尼兰猎。 他的身份与胥莫加措同样尊贵,但如果严格按照血脉作衡的话,他只能算半个北陆人,因为他的母亲并不是这片土地所养育的女人,而是来自西陆最大的行省西雅里一座名叫流沙的古城。 那里曾是西陆第二次信仰之战的起源地。 尼兰猎继承了西陆人泛白的皮肤,以及来自母亲的青色眼瞳,但他也有着蛮族人风原铁骨般的削骁面庞,来自于阿勒斯兰的狮子血。当外族蛮人面见他时总不免会称赞他的长相,说他有着父亲的铁骨和母亲的柔态。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尼兰猎笑了笑,端起铜腕一饮而尽,“除了大川杰,谁还能带我们名正言顺地登上北庭宫?” “你怕了?” “大哥说笑了,弟弟难得能和两位哥哥坐在同一座帐子里,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怕呢?”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真叫人难以相信。”胥莫加措看向弟弟,目光微寒,语气也颇为生冷。 他并不喜欢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总觉得血脉不纯的弟弟和那群被外族世界迷了心智的蛮人就应该早点滚回那个叫西雅里省的地方。 但作为兄长,他却也希望着弟弟能够在西陆自己打出一片领地,因为这样才不会辱没他那珍贵的阿勒斯兰家狮子般的血脉。 “白庙西侧坡顶的帐子你去了吗?那里是星星照得最亮的地方,除了白庙,大川杰就只会在那里夜宿了。”尼兰猎毫不在意兄长的目光,这种自上而下俯瞰他的目光总来自于自己这位魁梧的哥哥。 “哼,用不着你提醒。”胥莫加措冷冷地说,而后轻车熟路坐上主位的马扎。马扎铺着丝制的软垫,还有两排珍贵竹骨绑作靠背。 帐中只有三把这样的坐椅,其余皆为坐垫。 左右两副马扎也坐着长相年轻的蛮人,其中一人便是尼兰猎。 胥莫加措正对着帐门,扳直身躯就能俯瞰帐内的一切,在他目光所及处,飘着红屑的火盆就横亘在他与帐门之间,帐顶的八角布被剥开了一些,灰色的烟从火盆徐徐升起,最后从帐顶的镂空旋出。 左右两侧排满五颜六色的软垫。阿勒斯兰及其附属家族的贵族们盘腿而坐,彼此间交头接耳着低语,低笑中偶尔凶狠地抬眼看向离自己较远的其他贵族。 草原贵族之间总有矛盾,或是因为奴隶,又或是牛羊和土地。 “二哥怎么想?”尼兰猎身子前倾,目光越过中间的大王子,落在另一把马扎上坐着的蛮族武士。 “什么怎么想?”普布扎侧目道,脸上没有浮露一点情绪。 帐子里一下安静了些。 盘坐的贵族们挥手驱离周围侍奉的奴隶,奴隶们惊惧不已,连忙从帐帘底下爬出。碗盏陆续被放上板架,马奶酒不再摇晃,有名的武士们也不觉板正了身子,严肃的神情取代笑意刻上面庞。 王子们的对话要开始了。 “没找到大川杰,接下来该怎么办?”话音刚落,坐在中间的胥莫加措也转首看向左边。 “能怎么办?大川杰也有可能在大宫里,难不成上大宫找他?”普布扎冷笑道,“你觉得侍卫团的武士信不信我们?” “那肯定…不信。” “没了大川杰就不能进宫了吗?”胥莫加措压低着眉问,“你们两个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连个备用的办法都想不出来,就指望着我给你们带回好消息了?” “大哥要是舍得私养在寨南的武士,大宫的门可拦不住你。”普布扎侃侃道。 “胡扯。”胥莫加措脸色一变,声如雷烈,目光凶狠得仿佛能在前者脸上剐出一刀。下方的贵族和武士被吓了一跳,有人颤颤巍巍地端起酒碗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而效忠于大王子的武士已经默默把手压上刀柄。 “开个玩笑。”普布扎慵懒地向后一倚,避开了直视而来的锋芒。 胥莫加措嘴角微抽。 私养武士在阿勒斯兰部的法令中是明令禁止的事情,是重罪。在部族里,贵族和王子们的保护主要依靠侍卫团的武士,以及汗王特许的不隶属于任何兵帐的武士。 而部族里的人都知道,汗王对王子们极其严苛,尤其是三王子死在雪松林之后,这种严苛几乎变成了监禁。每位王子除了一百名侍卫武士,也就只被特许招募了三五位有名的武士,而且这一百名侍卫武士每隔半年就要更换,王子们可能还没来得及和他的护卫们打好关系,这些护卫就已经被调到其他兵帐里去了。 “二哥没养吗?”尼兰猎也向后靠,两人的目光在大王子后背交织。 “老四,话可不能乱说啊。”普布扎似笑非笑,一字一顿地说。 “我问的是哥哥在依马北马场的那一批好马。” “你问这个啊,也就养了几十……”普布扎突然一愣,笑容戛然而止,随即怒道,“老四,你什么意思?” “就是养马的意思。”尼兰猎两手一摊,“二哥,你可别多想,弟弟就是好奇,也想找个时间挑块好地方养一批草原的好马,所以才多问一嘴的。” “你在依马北还有马场?”胥莫加措挪了挪身子,侧对向普布扎,眉头已经锁出好几条黑线。 “怎么会,大哥都没有…私养武士,做弟弟的…掌马场做什么?”普布扎声音很碎,神情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尼兰猎深深地看了二王子一眼,而后目光又落在自己的大哥脸上,后者的面色正如这几日的天空般阴晴不定。 马场,草原最宝贵的财富之一。 草原的贵族不一定都供得起一片马场,但供得起马场的一定都是草原的贵族。 通常来说,至少要有上百匹良马和马驹才能算得上马场,想要养活这群刁嘴的生灵就需要一片丰渥的牧草,因此,拥有马场的前提是要有极佳的、稳定的牧草来源。 而之所以说马场是珍贵的财富,除了需要大量的资源供应,还因为在马的世界里,北陆的马场就是马中名门,是天底下富产战马的宝地。对于牧人出身的武士来说,很难有什么东西比一匹雄俊的战马更能吸引他们。 战马是财富,可值千铢,能吸引数位乃至十数位拥趸,这是能塑造权力的力量,充满着最严厉的枷锁。 如果老二在依马北借着贵族的手圈了一地马场,那他在寨外是不是已经养成了一队战骑呢? 胥莫加措心头猛跳。 战马都是经过严格筛选和训练出来的,面雄势烈,寻常良马难比其分毫,战骑冲起来的声势堪比狂风骤雨,哪怕捂着耳朵也会被颤抖的大地震得慌心。 他也骑过战马,是外族供奉的纯血战马,而本部的黑马他还从未驾驭过,因为他还不够资格,他很清楚外族的战马都远不如伊姆鄂的黑鬓马凶悍。 早年间,几位王子都曾被汗王塞进过铁游骑的军帐中,虽然只是预备武士,但依旧有随军出练的机会。也就是军练的时候,王子们被这群被草原牧人盛誉为“风”的黑色战马惊到了,那样开天辟地的冲势最能撬开一个蛮族人内心的枷锁。 胥莫加措深深地看了弟弟一眼,他至今仍记得普布扎看着铁游骑冲阵的眼神,那是他第一次从弟弟眼里看见了熊熊的火—— 宛若狮子的雄心。 就在这时,坐离王子们最近的贵族站了起来,是一位面老的蛮人。 他抖了抖挂满金饰的半袖袍,慢慢抬起眼睛,“三位殿下,现在可还没到互相揭老底的时候,太阳就要在我们约定的时间升起,汗王做事向来都是行早而不善迟,但北庭宫那边至今仍未吹出半点风声,这并不常见,也许我们应该摒弃前嫌早做打算。” 第98章 狮子血(七) 胥莫加措和普布扎同时收回目光,对老人微微颔首,而坐在右边的尼兰猎则是神色怪异地打量起说话的老蛮人。 老人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微笑着对他点了下头,幅度很轻,只有注意力集中于他的人才能注意到这个细节。尼兰猎心头一凛,却也不动声色地点头以作回应。 老人名叫绵提达·图格勒,阿勒斯兰部附庸家族中图格勒家的大家主。 作为五大家族之一,图格勒家的势力是阿勒斯兰部附属家族中最大的,奴隶和依附的家帐也最多。图格勒家的男人们曾追随塔烈汗王,以厄鲁塔亚平原为起点,一路杀到伊姆鄂草原,打赢了那场几乎任何没有胜算的战争,这也是让他们得以立足于汗王左右的荣誉。 外族的牧人一直将他们看作是阿勒斯兰家的左膀右臂,甚至有人以古蛮语称呼图格勒家为——“阿勒斯兰冽布兰”。 中洲文意为“雄狮的影子”。 在塔烈汗王暮年,索尔根刚刚夺下北庭宫的时候,新的汗王立足未稳,而图格勒家则是五大家族里第一个站出来表示支持新汗王的家族。 那时的绵提达也才刚刚继承大家主之位,位子还没坐稳,甚至来不及笼络依附图格勒家的小家族,但他依旧还是在图格勒家大会上力排众议地要支持塔烈汗王最小的儿子索尔根,以致于顶撞了支持自己成为大家主的几位叔叔们。 后来在他回忆的时候,总感慨这一决定是他自己人生中罕见的一次豪赌,而他也如愿以偿地赌赢了。 所以,这些年即使大贵族受到了大宫前所未有的打压,但作为最大贵族之一的图格勒家仍然是被赐予的土地和奴隶最多的氏族。 “图格勒大家主有什么想说的吗?”胥莫加措注意到了老人的目光,连忙请手问道。 大家主抱笑着大王子点点头,而后轻咳一声,清嗓道:“各位……” 众人纷纷抬眼看向他,就连角落里玩草根的人也抬起头,胥莫加措恰好看了过去,隐约中能在青烟里看见他微微撑开的眼睛。 那不像是蛮族人的眼睛……不够凶狠! “如今的情况,想来大家也都知道了,北庭已经被那些贪婪凶戾的牧人把持在手,他们裹挟了汗王最弱小的儿子,妄想着要掌控草原最强大的两支骑军,以及部族耗费二十年时间打造的狼骑军,他们不致力于对付东边的逆贼,反而要对我们这些忠心于阿勒斯兰家半辈子的家臣赶尽杀绝,毫无疑问,这是一场灾难。不该掌权的人掌了权,是对阿勒斯兰部最强大的血脉的亵渎。” 话音起,渐渐压过周遭的嘈杂。 老人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喘了口气,众人疲倦一夜后重新绷紧的神经也得到片刻的休憩,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忽视图格勒大家主话里的内容。 “在草原上,牧人们总习惯将我们称呼为‘草原贵族’,我们都明白这不是一个善名,而是一种误解,因为无论是在伊姆鄂草原,还是厄鲁塔亚平原,又或是在北陆的其他地方,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祖先,挛鞮氏!同为牧人的孩子,为何得到偏见的会是我们,会是坐在这座帐子里的你们?” 所有人都沉默。 “因为我们比他们富有,比他们强大,比他们拥有更多的权利,而他们呢?他们只是一群被畏惧和贪婪驱使着要不惜一切代价地掠夺我们先祖留下来的财富的偷猎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竭力尝试去理解他们的野蛮、愚蠢,而那些无知的人总是在用极其荒唐的理由为他们愚蠢的行为脱罪,所以他们才会称呼我们为‘草原贵族’,试图唤起更多牧人们对我们的敌意!” 大家主环视一圈,深陷眼窝的双目迎接了所有人的目光,又或是每个人都在试图接住他的目光。 “在我的认知里,每一个姓氏都是有生命的,我的先祖们为图格勒家放过牧,牵过马,锻铁、编补、拉弦,忍受过屈辱,有过逃亡,因此才有了图格勒家今天的地位、土地、牛羊和效忠我们的武士!” “在座诸位的先祖又何尝没有过这些经历?”绵提达振臂一问。 有人已经站起来,咬着牙酒面涨红。 绵提达对上那些神色激昂的贵族们的眼睛,微微点了点头,“那些想要孤立我们的人编造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污蔑我们,可却从来没有提起过我们的先祖对这片土地的贡献,他们的眼里只剩下家族对我们这代牧人的回报,野蛮而又无知地忽略我们先祖曾经为部族的付出。” 角落里的人悄悄站了起来,双手微微抬起,掌面遥对,但踌躇间又悄然放下。 他想要鼓掌。 他觉得只要自己这么做了,那么圆顶下那些涨红着脸的蛮人都会沸腾起来,这就是他来到这里的目的。然而,图格勒大家主话语中传递的意思却逼迫着他放下了手。 他们立场不同。 “太阳从天空的尽头升起,在另一个尽头落下,又在大地的深处继续行走,直到重新回归到属于它的起点。它就像是一个不留痕迹却无比耀眼的光轮,周而复始地在天地间徘徊,照亮了我们的世界,蓝天和白云也因此能够看着我们初生的模样。” 老人缓缓抬手,环比作圆,而后横着虚挥,仿佛拨开了一朵看不见的云,“没有人不旷心于蓝天和白云,正如我们所渴望的自由和公平一样,但就像我说的,连太阳都做不到始终高悬长空,更何况是我们这群在大地上仰望它的牧人呢?” “对于我这样老的人来说,图格勒家就是我的全部,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太阳,它会升起,然后落下,坠落到大地的背面,但我毫不怀疑它最终仍会再次升起,用它的光辉丈量图格勒家的每一寸土地,这也是我存在的意义。” “在我年轻时,我以为图格勒家正处在天空的最高处,那是蓝天白云的中心,是家族恩赐它的孩子最多的时候,可它落下的速度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快得多得多,快到我还没有认真地去感受它的温度,它就落下了。在我没有注意到的角落里,一群妒忌、贪婪的人用绳索把它从天空拉了下来。他们把本该属于图格勒家的一切都从天空中扯了下来,现在却要冠以山丘之名,将它埋葬。” “孛诃班扎、丹苏勇、吉达、……”大家主环视一圈,浊目随声而动,扫过每一位贵族的面庞,他目光深邃,面色峻静,在场的人或与他相视,或在垂首间咬牙握拳,少有人不为他的话而有所感触,因为被拉下来的家族不仅仅只有图格勒家。 还有那些被污名为贵族的牧人! “在我的一生中,这还是第一次需要你们的帮助。”大家主微微颔首,掌压胸膛,比作蛮族敬意的礼。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整肃衣饰,笔直如刀,三位王子也站了起来的,座下的马扎被他们直起来的腿窝顶住后翻,声响突兀,但众人毫不在意。 第99章 狮子血(八) “这个世界就是不公平的世界,某几代人会得到上天的恩赐,某几代人则被寄予厚望,而我们这一代人注定要应承家族复兴的硕野之命,这是我们被赐予独属于彼此的伟大姓氏所必须要肩负的责任!” 大家主话音一顿,缓缓转身面向三位阿勒斯兰的王子,努力挺直略显佝偻的躯背,肃然道:“三位殿下,请原谅我接下来的话,我对汗王的敬意始终没有变过。” 三位王子彼此相视一眼,都点下了头。 绵提达严肃道:“在我这匹老马看来,如果汗王真的倒下了,他们下一个要拉下来的必然会是阿勒斯兰家,他们不会放过这颗最耀眼的太阳,如果他们连我们这些被称之为‘草原贵族’的家族都容不下的话,又怎么容得下整个阿勒斯兰里最尊贵的姓氏呢?我们没有选择,要么永远被他们埋进土里,要么斩断绳索,像初升的晨曦一样重新占满草原的天空。” 没有等待王子们的回应。 老人猛地转身,其神态像是回到了年轻时在旷野间挥汗练刀的模样,只是回斩时的一个目光就能震住围观的伙伴。 现在,所有人都正襟而立。 尤其是阿勒斯兰家的三位王子,他们知道这位老人与自己父汗之间的事,都以为图格勒的大家主会怒斥汗王不仅忘记了昔日图格勒家鼎力相助的恩情,还强迫着他们放弃进入北庭宫的权利,可大家主却什么都没有提起,好像是忘记了这些被打压的事情。 三位王子都很满意他的姿态,心底里前后想起图格勒家的另一个称谓——“雄狮的影子”。 影子于主人而言,忠诚而可靠。 “为了阿勒斯兰,为了草原大会,图格勒家必将竭尽全力护送殿下们重新回到北庭宫!”绵提达抬起眼睛,右拳重重贴上心口,火光覆映他脸,变幻犹如鬼魅,而他又以目光之坚定刺破红幕。 他是背对三位王子的,贵族和武士们都面向着他,所有人都被他凶狠的目光压得喘不上气,只有一个人顶住压力站了出来。 是孛诃班扎家的大家主! “孛诃班扎家的男人们一直在寻找着流淌尊贵血脉的首领,如果要我们放弃二十年的心血,倒不如让我们现在去死!”拉瓦戈勇·孛诃班扎上前一步,同样将右拳压在胸口,“为了阿勒斯兰,为了草原大会!” 他和绵提达只差三岁,就算重新披甲带刀也都无法改变他们已经老去的事实,可就是两个蛮族的老人,在这一瞬间几乎占据了帐内全部的朝气,现在的他们远比他们自己年轻时更富生气。 角落里的人踮起脚,发现是阿勒斯兰部五大家族之一的孛诃班扎家大家主首先给予了回应。 其他的贵族都涨红了脸,他们在血管里埋藏了二十多年的、所剩无几的灰屑重新被热血点燃。与以往任何时候的燥热都不相同,这一次不是压在妙龄的蛮族女孩的肚皮上,而是在一群男人的面前。 “吉达家也会站在殿下身边。”尼昂亚布尔·吉达的眼神里闪烁着旁人从未见过的光芒,身边站着的武士惊讶地看着自家年轻且寡言的家主,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责任。 吉达家,与图格勒家、孛诃班扎家一样同为五大家族之一,拥有的土地和奴隶数不胜数,是一股伊姆鄂草原不可忽视的强大力量。 尼昂亚布尔,吉达家两百年来最年轻的家主。 去年他才死了父亲和兄长,而他作为次子继承吉达家大家主之位时,旁系的长辈们早就纠结在一起准备好了要将他们这个默默无闻的侄子赶下台面。 尼昂亚布尔从来没有想过最终坐上大家主位子的人会是自己,他早已做好了准备要辅佐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但突如其来的变故却将这个将满三十的年轻人推进了漩涡的中心。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年轻人会成为吉达家权力争夺的牺牲品时,他却出乎意料地坐稳了吉达家大家主的位子。 没有什么反对的声音,在吉达家武士们的注视下,他尊贵的叔伯们都被烧死在埋葬他父亲的山丘前。 当吉达家的族人开始关注这位新晋家主的时候,他们经常会在深夜看见年轻的家主坐在主帐的顶架上望着星月,有人试着打过招呼,可却从未得到过回应,仿佛只是对着帐子顶端一尊不知何时出现的雕塑自言自语。当他们聚在一起聊起这件事的时候,总会不经意间提起家主的眼睛,看法出奇的一致。 阴森而高贵。 吉达家的猎人们借此将尼昂亚布尔称为“狼望”,因为他们觉得大家主的眼神有时阴森得就像一只雪松林里的孤狼,更何况他母亲身上遗留的血属于北方。 有人在略显拥挤的人堆里推出一条缝隙,魁梧高大的贵族大步而出,裸出的臂膀上刻着黑色的图案——高天与大地的间隔。 “说得对!那群卑劣的牧人已经偷走了汗王对我们的青睐,现在还想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夺走我们先祖们曾经用鲜血拼出来的土地!”玻茹纳法索·丹苏勇也站了出来。 他是五大家族之一丹苏勇家的二家主,他们的大家主在依马北的游猎中受了伤,现在还躺在床上。于是,这一次的贵族大会,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丹苏勇家的代表。 绵提达看着走出来的蛮族武士,忽然露出一抹笑,尼兰猎在侧面注意到了老人勾起的嘴角,不由地压低了眉。 “为了部族,也为了草原大会!叫他们做梦去!草原的汉子都是死在战场上的,只有懦夫才会死在自己的帐子里!” 玻茹纳法索展臂回望,眼帘所映尽是红面炙目,有家族的武士忍不住要呼喝,却被他更热烈的喊话压住,“我们没有退缩的理由,丹苏勇家的男人就算不能为马崽子们争到更多的土地,也不至于要自己活命而把父辈们苦心竭力拼下来的土地拱手让人,要我们忍受这样的耻辱,倒不如把我们都杀了!” “好!好!”立刻就有人高呼起来。 “丹苏勇家的男儿们宁可面对那群牧人的刀箭,也不要入土后被祖先们用唾沫再淹死一次!丹苏勇家没有退缩的理由!” “叫那群牧人见见我们的刀有多锋利!”站在玻茹纳法索身后的武士振臂高呼。 “为了部族,为了草原大会!”蛮人们高呼起来,面色涨红。 人群沸腾了起来。 “真是似曾相识的一幕。”角落里的人呆呆地低喃,他只觉得蛮族人聚在一起热血沸腾的画面历历在目。 “勒尼苏里家永远站在殿下身边!” “普胡玛尼骨家……” “姆泊瀚家……” “……”更多的贵族扶胸高喝,排山倒海的宣誓冲破了帐布,周围平静的阈栏愈发脆弱。 帐子外。 蛮族武士脸色变了变,而周围埋脸在地的奴隶们抖得更厉害了,他们总能在嘈杂中认出自己主人的声音。 那么多的恐惧总会被熟悉的声音唤起。 奴隶们能从主人的声音里听出许多怒意和狂热,远远要比晨初洒下的金辉更加炽热,由内而外的不安和焦躁把体外的温热盖住了,他们感到更加燥热,彼此都毫不怀疑这些贵族们会像豪饮时一样,在陷入疯狂后拔刀带血,高喊着卑劣和粗鄙的话,用他们的头颅和残肢延续酒后的疯狂。 武士们有些同情地看向这些伏地发颤的奴隶。 奴隶虽然也是牧人,但却是最不值钱的牧人,没有人会为了他们去触怒尊重武力至上的贵族。 虽然武士们也不喜贵族,但贵族总会慷慨地支付远比他们想象中高得多的报酬,其理由往往只是一句话: “草原的武士值得最多的尊重。” 所以,在草原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武士总会被贵族收买,或是成为新的贵族。 …… 天彻底亮了。 蛇阶尽头的闸门缓缓升起。 四道平行的锁链底下各自站着一位铁甲的武士,铁链在绷颤中发出厚重的撞声,年轻的北庭近侍静静立在巨闸的背面,随着闸门越来越高,晓光从他的脚底向上蔓延,直到照亮他如刀子般明亮的眼睛。 铁甲武士扣住铁链,巨大的闸门停在上空。 金缕般的阳光穿过面甲的缝隙,近侍微微眯眼向下眺望,那片绵延的帐群在他眼里渺小如点。 …… 第100章 狮子血(九) “嘀、嘀嗒、嘀……” 极度昏暗且狭小的空间里,微弱的声音突兀地从角落里传出。 厄鲁塔亚平原的男孩渐渐苏醒。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段无声但却振聋发聩的场景——极烈的风声、马蹄声和喊杀声。 他的视角不断上下颠簸,眼前只有一个熟悉的背影,他没有回过头却如言者般通透,身后追逐他们的人仿佛能映入空旷的眼帘。而至于最后一幕,则留给了那道一闪而过的刀光。 古恶的臭淹没了一切。 酸痛席卷全身,脑后残余的噩梦惊醒之余久久难以平息,只留下一阵又一阵难熬的恶胀。 他撑开蜷缩的身躯,凉意猛地袭来,他的后背贴到了石壁。水滴声短暂地被这些动静压住。他心头一紧,支撑他入睡的右臂传来一阵湿漉漉的感觉。 “嘀嗒……” “水?”阿努拉一下清醒了许多。 冰冷陌生的感觉一下子变得温和起来。 他浑身猛地一颤,仰躺的身躯瞬间从堆满枯草的角落里弹起,然后俯下耳垂尽力去听那不大不小的声响,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撑坐在湿漉漉的草团上。 时间随水滴流逝,周遭逐渐安静下来,犹如旷野间低低的回音,极富节奏的水滴声如同涟漪般在深邃阴暗的空洞里缓缓晕开。 黑暗中,他循着声音的来源回头看去。 不知是因为披散的头发还是这里的阴影过于深邃,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凭借感觉来回应角落里的呼唤。 已经第六天了。 在这里除了哑巴似的送饭人响起的六次脚步声,就再没有其他声音,甚至连那一次次诡怪异境里与自己对话的声音也消失不见,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切都只是他的臆想。 “嘀、滴搭……” 回声、回声,还是回声! 水珠仿佛点亮了眼前的阴影,他听得惊恐,这里空旷得竟然连风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 没有人告诉过他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只记得自己被套进一个严实的布袋里,铁游骑的武士是他见过的最后一人。当布袋揭开之后,人们手里的火把短暂地点亮过这里,但火光没有完全爬满嶙峋的石面,只是象征性地与阴影搏斗一下,转而就从低矮的、仅容一人屈身的铁门离开。 这里仿佛是大地的深处。 他对铁门的印象是——牢笼。 而这样阴暗的地方他是第一次来,暗无天日,就像是与天空相悖的地底,他的脑子里爬出了一个更深刻的念头——地底里的牢笼。 阿努拉颤巍巍地抬起手,撑开了身体右侧的全部冰凉,刺骨的石壁在他的掌间里温暖起来,而凹凸不平的石面则反陷于他的掌心。 石壁冰冷,紧紧握住了他余温尚存的手掌。 黑暗中,他微微张口,没有声音发出,只有身下枯草鞣动的摩擦声,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喉咙已经干咳得挤不出任何声音了。他想要问问是哪里流出来的水,可却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该向谁发问。 他重新意识到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右掌紧紧贴住了墙壁,一缕细流在凹凸不平的石壁自上而下曲折蜿蜒,清凉的触感爬上掌背,看不见色泽的水溜过他的肌肤。当石壁底部凸起的尖角落下最后一滴水珠后,滴落石面的水珠子短暂地被截停了。 水声彻底消失。 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声续上了全部的孤独。 水珠滑过肌肤的酥麻感刺激着阿努拉的神经,直到细微的骚痒在手肘处断开,水滴声才重新出现了,他的手肘取代了石壁底部的尖角,成为这些水珠离开前最后的港湾。 是恐惧啊。 那牢牢抓住他的东西,仿佛有怪物在黑暗中对他眉飞色舞。 他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探扶向石壁,后背也在不知不觉间慢慢贴上尚还干燥的石壁。石棱尖锐,微微刺痛了掌心,但他没舍得撤下截住水流的右手,那样的冰凉触感好像是一只手在牵着他,仿佛他只要抓住这道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涓流,那些阴森可怖的黑影就不能将他从角落里拉出去。 那平日里微不足道的水滴成为了他唯一的依靠。 如果有人在铁门后打起火把,那人将费力地通过极小的铁窗寻找里面的人,直到看见一个瘦弱的孩子颤抖着将自己挤进那个连火光都难以覆盖的角落里,那人才会离开。 那样的画面就像是躲进洞穴里的羊羔,闻着洞口的风带进来的狼腥味,颤抖地蜷缩在最黑暗的地方。而荧绿色的瞳光占满洞口,对着角落里的羊呲起满嘴的血。 水滴声荡了很久。 他在最黑暗的角落里逐渐放空了自己。 这一次他难得地没有屈服于黑暗中勾勒出的怪物,充斥脑海的不是恐惧和不适,无数杂乱的思绪仿佛化整为一扁浅舟,顺着石壁上的涓涓细流向上飘去——上一次触摸到这么冰凉的水,似乎还是在马戈河的河畔。 他不由地想了起来。 掩蔽心灵的涟漪逐渐归于平静,思绪穿过海镜,茫茫野原在黑暗里终于浮现一角: 迎风的草。 金色的光晕如同轻纱般披覆大地。 连绵的高坡不绝于天空的尽头,由远及近,仿佛是马戈河里翻涌的白浪,卷浪起伏不定。 奇怪的是,这片天地静得出奇。 然无声,却胜有声,他幻想着自己就坐在马戈河的河畔,在那耀眼的夕阳下,耳边回荡着石峭激起白色浪花的声音。 一个女孩环抱双膝,低着头坐在他的身边。 泛满水珠的小手悄悄卷扯起裤腿,女孩不动声色地将趴满泥渍的裤脚藏起,起毛的草织绳一圈一圈束紧灰褐色的布裤,鼓出一个又一个褶。 他觉得眼帘里的世界很柔和、很真实,可女孩还是悄悄地把那些褶皱拉平,他也只好装作没有看见,没有冒昧地去问原因,因为女孩把脸全部藏进了膝盖间,恰好是他看不见的角度,或者说恰好是看不见他的角度。 光越来越长。 他们面向夕阳,说了很多话,声音全部都传进女孩的耳朵里,他记得两人都在笑,而自己却连一个字都没有记起来。 他想起女孩把草儒裙展开时如金晖般明艳的眼睛,她就站在那儿,盯着拖曳而下的草儒裙看,裙摆勾勒的泥金色飞鸟仿佛在她眼里跳起舞来。 他起身尝试着和女孩合力扭干裙子,在这样的夏天,马戈河浸湿裙布的水是如此冰凉,可他的心却那样火热。 他站在原地,第一次迎上女孩的笑容,犹如最炽烈的阳光。 他不断后退,世界在她的眼里越来越大,晚霞般的流苏交织进舞动的身影,女孩旋身,踮起脚尖点住世界的中心,金色的裙摆如覆羽般展开,落日的光晕化作一道道金潮在她身后蠢蠢欲动。 高天大地的声音开始交汇,带着山崩地裂的轰鸣,化作同一句话—— “我记起你了。” 阿努拉愣住了,恍神间又回到无尽的黑暗中,可脑海里回荡的声音无比清晰,仿佛耳语一般。他记得女孩的声音,可却不记得她曾说过这句话,更不记得那一段遥远的、金色的舞。 是在我回头之后吗? 那我又怎么会记得这些的? 时间的观念变淡了,连同空间也是,可改变不了的是对特殊事物的敏感——正如此刻的脚步声。 “嗒、嗒……” 脚步声从远及近,压住了风声和水滴声。 “早了。” 阿努拉收敛起密密麻麻的思绪,脑海里下意识地浮想出此前的六次脚步声。 “多了?” 脚步声不止一个。 “好亮的火光!” 他猛然弹起,像一只雏鹰般就要扑向那扇光影斑驳的铁门。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黑暗一直被视作是击穿心灵底线最好的武器,又或爬满荆棘的焦土,助涨恐惧的火在焦土上不断蔓延、膨胀,无可遏制的,直到连边界也被吞噬。 光,与黑暗相对,因黑暗而存在,是世间最纯净的海浪,融化心海深处浮起的恐惧。 几乎没有例外,这个小小的蛮子也期冀着光,正如此刻在这座阴暗的牢房里,他虽然不断在心里强调不要害怕,可还是想要钻进有光的地方。 但就在他跨出第一步的时候,疼痛从下而上贯穿他的身躯—— 他抽筋了! 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锁链悄悄地攫住他的脚踝,他好像能看见小腿背面的肌肤在疯狂跳动,如同一把小刀在来回割扯他的筋肌。 低沉厚重的声音从石壁的另一侧传来。 “就是这里了吗?”说话的人刻意压低了声音。 “是的。” “把铁钥给我吧。” “是……等等,您要一个人进去吗?” “不,还有他。” “这……” “怎么了?” 脚步声停住了,角落的明暗不再变化,周围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可火光依旧明艳,点亮了蛮族少年脸上藏不住的扭曲,仿佛是疼痛,亦或是其他什么。 “可能会有危险。”隔了一会儿,话音接上,沉默被打破。 “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他不一样!”声音突然高昂,阿努拉一下子就认出了声音的主人,是押送他的铁游骑武士之一。 “我知道他是谁,也听过他的故事,所以我才会想要和他见一面,这种超出常理的事情,正是老头子我一生的追求啊。” 听到这声音,阿努拉呆住了,这个古苍绵虚的声音与白庙老人的形象相吻合——草原的大川杰。 第101章 狮子血(十) “他杀了我们十三名武士!” 怒声回荡在狭小的石间里。 落魄的少年刚想要爬起,可话音入耳,他再次愣在原地。 谁杀了他们十三名武士……我? 怎么可能,我什么时候……杀了他们? 我杀了他们……杀了,是的,我杀了他们! 脑海深处不断闪过片段式的记忆——鲜血从枪尖坠落,红色的狮子在旗面上咆哮,狂风暴雨般的刀光闪烁如云上惊雷。 而他记得自己只是挥了挥枪,时间仿佛凝冰的定格,一闪一烁间,那些披着黑甲的武士就像是枯叶一样从马背上飘落。 那夜幕下血淋淋的世界却比这里更加亲切。 可记忆纷乱,给人的感觉又是那样的陌生。记忆中,他仿佛只是行走草原的旅客,在极近的距离目睹了一场骑战,即使看见挥起长枪的人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他也无法将自己代入进那个亲身纵马临敌的角色里去。 那绝然不会是他了! 阿努拉的双腿开始颤抖,也许是因为抽搐的疼痛,又或是血脉冰凉下的恐惧,他的眼睛里充斥着藏不住的惶恐,浑身开始战栗,就像是在抗衡那无比陌生的寒冷。 可他又迫切地想要远离那片透进来的火光,明明是黑暗里为数不多的温暖,阿努拉却全然没了最初时狂热的期冀。 铁门外的话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来,但他什么也没听清。火光重新摇曳,周围的石隙也愈发清晰,他不断地后退,直到背脊撞上石壁。 心砰砰地跳,好像要破膛而出。 “他们是要来杀我的,他们是要来杀我的……”他颤抖地震碎了挂在头顶的水珠,嘴唇微颤,不断地对着角落之外无声地重复起来。 两墙的夹角将他牢牢裹住,像是一双手将他拥在这里,拥在火光侵染不到的阴影里。 忽然间,火光一闪而逝。 阿努拉猛地抬头,铁门的高窗充斥半身的黑影,他眼底闪过惊慌,只见那个人弯腰把目光探了进来,一直要探到火光照亮的边缘才停下。 颤巍巍的角落,那是牢房里最后的阴影。 火把的光源在黑影身后出现,逐渐填满整个铁窗。探目之人在火源的映照下将影子拉长,从铁门底下的阴影开始,影一直往牢房深处钻,甚至覆盖了阿努拉坐蜷的身子。 火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顺势把头埋进膝盖里,发顶的水珠也顺势滑落,在他的垂目中碎成一片片水花。 “唉”一声叹息。 紧接着,金铁摩擦的声音断续传来。 铁门裂出缝隙。滚烫的光从门隙挤进来,宛若一展橘红色的刀刃在那么密集的阴影里切出一线,而后门的裂隙不断扩大,黄金般耀眼的切线也开始不断拓宽,如同中洲世界文人手里的折扇,红色扇身缓缓展开。 久违的光填满了阴影。 大川杰沉默地蹲在门口,他突然发现这间牢房竟然真的和牢门一样低矮,当他站直起来的时候,铁门甚至还不到他胸口的高度。 角落里的孩子没有反应,一动不动地缩着。 良久,大川杰轻轻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火伸进铁门,而他也在铁游骑们紧戒的目光下慢慢地弯下腰,年迈的身躯发出吱呀的响声,最终只有一个人跟在他的身后。 这里的气味重得可怕,而老人毫不在意。 “大川杰……”阿努拉抬起头,嘴唇微颤,声线磕绊如断续的呼吸。 “嗯。”大川杰点了下头,满眼复杂地迎上孩子泛红的目光。 “我…我没有杀…不是…不是我杀的。”阿努拉没忍住眼眶的酸胀,泪水浸湿了模糊的火光。 大川杰没有回话,而是伸手轻轻压在孩子屈立的膝盖上,心头涌起巨大的疑惑: 这样脆弱的孩子真能杀死我部十三个武士吗? 可那一夜活下来的武士在谈起这孩子的时候都是又恨又怕,大川杰在火堆前还听见了其他人对孩子的另一个称呼——乌木青祉的蟒古思。 乌木青祉,北陆神话里的第三世界,中洲文意为“缠锢凶恶的门”。 在北陆的图腾神话体系中,世界本无天地之分,仅是一团流动的浮云,经过了许多年的沉积,世界开始出现明暗和清浊之分,以云海为界,明清之物浮世为天,暗浊之物散沉为地。 上苍最先拥有意识,是为初神。 他将天空、大地和地底划分为三个世界,以诸星为锚使天空不会偏离,撒下草木使大地稳固,创造万族生灵来抵御地底的恶灵对地上世界的侵蚀。 蟒古思! 传说中第三世界最强大的恶灵,地底最先拥有意识的神,在与上苍的对抗中发现了地上的万族生灵。于是,为了削弱上苍的力量,他赋予生灵凶残和血性,最终在万族生灵的内生矛盾中,贪婪、嫉妒、狂怒等负面情绪肆意生长,催生出了无数地底恶灵的诞生。由此,暗浊之物愈发浓郁,大地变得坚不可摧。 而在大地的牢笼里,这样的少年瘦弱得就连乌木青祉最弱小的恶灵都能轻易将其撕成碎片吧? 蟒古思? 亏得那群武士想得出来,这孩子要是蟒古思,我就是碎片! 大川杰暗自腹诽,只觉得那些议论纷纷的人无知,无知地将蟒古思比作杀人者,却不知其在蛮族世界里意味着什么。 大川杰再次叹了口气,心里莫名想起了师兄的一句话:这孩子没有看上去那么软弱,他只是很擅长将自己藏起来,以至于他总是会忘记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真正的他? “我们见过的,在那天夜里。”大川杰缓缓开口道。 阿努拉虚弱地点点头。 “你杀了阿勒斯兰的武士,我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但有人希望能和你说几句话,我没有办法拒绝他,这会带来一些争议……但谁让他曾经也是阿勒斯兰的孩子呢?” 老人的声音很轻。 阿努拉抹去眼泪,止不住颤抖的手总在划过眼眶时轻微顶住眼瞳,这些难以避免的阵痛得以让他集中精神。 陷入牢笼里的鸟儿最是珍惜短暂的回应。 在大川杰的身后,黑影下的人从蹲立到半跪,笼子太低,阿勒斯兰的武士站直着看不见笼子里的情况。 “阿努拉…殿下?”一道低低的声音从大川杰身后传出,最后两个字轻如薄纱,只有说话的人、大川杰和眼前的孩子听见了。 殿下? 这是族人对他的称呼啊。 黑色的影探了出来,角落里的孩子呆住了。 那些与如今处境背离的记忆瞬间充斥孩子的脑海,急切地催生出了更加强烈的酸意,泪水如开闸的洪流般倾泻而出。 他在一个月前还能从温暖的大帐里苏醒,身披锦袍静候仆人服侍,如今的他却只能缩居在阴暗恶臭的地牢,等待外族武士的屠刀。 他从草原六部的王子到待宰的囚犯,只经历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但就在这片黑暗里,他又听见了族人的呼唤! 阿努拉看着大川杰身后的人,极致的委屈过后,难以抑制的喜悦瞬间冲上脑门,压住了腿的抽痛,他迫不及待想要起身迎上去。 黑影里探出一只手,压住了他的起身。 “什么话都不要说,外面都是阿勒斯兰忠诚的武士!” 大川杰默默地看了黑影一眼,稍稍后退了一些,正好挡住矮门缝隙间照进来的火光,武士们看不见老人身前的一切。 “唔……”阿努拉开了口,可却没有声音。 黑影的人摘下风帽,露出一副饱经风霜的面庞,风刀般凌厉的皱纹深深地嵌入他的脸,如同刻痕记下了他的全部年岁。 阿努拉惊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人摇摇头,缓缓抬手,仅以食指压住下唇,他嘴角微动,以气息变化为音。 “是我。在部族里我们见过的,我记得是在你父亲的大帐里,还有你的两个哥哥。你的父亲曾向我问过关于你的事。是我害了你,我会想办法帮你离开这里的。”老人字字连珠,语速快得惊人。 阿努拉疲惫地低吸着冷气,听着那苍老的话音他更加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可脚踝处的锁链却死死地拉住了他。 老人没有理会孩子期冀的目光,而是继续道:“我们现在都陷入了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每一个布兰戈德部的族人都很清楚,风原铁骑和铁游骑之间迟早会有一战。” “但双方的主将就像是在遵守权力的规则,除了他们,其他人不可能知道战争的距离。另外,只有在草原还没睡醒的时候发起的战争才是有意义的。除此之外,一律只能算作某种……冲突,某种只需要完成未尽的交易就可以结束的战争。” 大川杰眉头微皱,陷入思索。 阿努拉目光逐渐变得呆滞,已经听得有些迷糊了,但透过老人的声音,他只觉得话音里吐露出来的语气还是那么熟悉,仿佛回到了那座透光的大帐里,身形各异的孩子们层层围坐,蛮族老人在中间端着一捆捆起皱的卷籍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天空下的故事。 思绪未停,话音未止,一老一少皆是如此。 老人摇摇头,“让人意外的是,你的父亲科隆真也将我也归入了其他人里,他并没有完全信任我。我并不清楚风原铁骑会在何时、在何地对铁游骑发起冲锋,更没想到科隆真居然会把他的孩子送到敌人的刀下。我也成为了你父亲计划中的一环。当风原铁骑向南行军之时,我恰好不在部族,那是最后能将你带回来的机会,而我们永远地错过了……” “但就像是他自己说过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老人话音戛然而止。 大川杰的眉压低了一些,感觉面前黑袍老者的背影有点陌生。他心中一动,没来由地被孩子的目光吸引,转而认真地盯住孩子的眼睛,他像是寻找着,但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蛮族少年的眼睛——疲惫、惶恐,甚至显出了一些绝望。 可大川杰忽然又觉得一阵心悸,眼前孱弱的少年仍在努力地抬头,在火苗窜动的时候,他那黑色的眼瞳跳动起了前所未有的光。 老人眼里的疑惑和不安加重了,出于某些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原因。 良久。 在耐心耗尽的最后一刻,铁门外戍卫的武士正打算介入,而模糊的声音刚好从底下响起。 “有时候,草原就是这样残酷,你的父亲将他最好的儿子送到了草原中心,占据那里的狮子松了一口气,以为风原铁骑不会对他们的王子发起冲锋,但索尔根显然低估了你父亲的凶狠。” “在草原的历史上有过很多凶残的事迹,凶戾无比的武士手里血迹斑斑,但连他们那样的人都不会牺牲自己的孩子,而你的父亲做到了。他坏了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但他一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后悔自己犯过的错。” “在过去十余年里,你也许已经听见了一些偏见和误解,北陆的文明一直都处在一种极不均衡的状态,我们过度依赖于开辟世界的力量,却忽略了建设。蛮族人热衷于掠夺土地却将其荒废,即使拥有重塑文明的可能,也会迷失在混乱和秩序的交替中。”老人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他的脸贴近到孩子的耳畔,说着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 “如今的北陆不是适合你的时代,它无法遮庇你脆弱的一面,你也同样无法为自己的强大而全力以赴。但天数有定,我知道那样狂悖的力量并非独属于你,上苍始终没有遗忘这片蛮族人的土地。北陆无法遮庇您的脆弱,但上苍可以。” 阿努拉愣了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是一片被诅咒的大地,走入历史的长廊却始终无法再前进一步,看不见天海的浩瀚,也不似中洲大地琼楼玉阁浮阔远空,但一切总归是会改变的。即使是绝望于生命的人也会在死亡的时候迈出走进乌木青祉的一步。我们需要一个宿命的英雄,正如蛮族神话里斩狼的勇士,无惧死亡迈入乌木青祉的英雄,哪怕他们最终死在了那片雪原,死在了不见天日的地底,他们的勇气仍然会引领所有人前进。” “在无数迷茫里,能使我坚信不疑的是——你,阿努拉·布兰戈德·鲁达喀尔,你是被上苍选中的人。沉重的宿命一定是孤独的,就像是那颗远空的孤星,且与诸星悖行,是人们口中的不详、凶恶,甚至是怪物,但当悖星落入天际,所有星辰都将追随!” “我也是诸星之一,虽注定与你背道而驰,但在明晰悖星的轨迹之后,我们会竭尽全力驱使自己远离他人,直到一切都尘埃落定。” 他的话音充斥着神性的光辉。 身后,大川杰的手压住了他的袍肩,耳语着说,“不要待得太久……计划……” 无数奇怪的声音如碎片般传出阿努拉的耳中,枯黄的草面阴影攒动,是从铁门递来的影子,带着一阵轻微的脆响,似乎是武士委身时黑甲嵌铁的碰撞。 “知道了。”大川杰听见对方低低的声音。 黑袍老者转而继续对阿努拉道:“孩子,宿命是注定的,死亡虽然是每个人的归宿,但对你而言,显然时间还没有走到尽头。凡苍天之木,扎根泥土,日晒雨淋,展天之向而独立林间,注定枯谢所以枝高叶盛。” 话音渐弱,黑袍老者旋手捋起曳地的袍角,顺势挽起孩子的手。 两人做了最后的对视。 一方于惊惶中瞪目,一方则没有一丝情绪流露,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正如老者最初的言调,他们都已身不由己,被困囚笼的孩子受制于空间的禁锢,生命流逝的老人得以窥见时间的尽头。 铁门重重合上。 火光颤抖着褪却。一切像是变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低矮的囚笼暗了下来,仿佛是回归夜色,可却不知道太阳何时才会再来。 黑暗中,阿努拉颤抖着再次听见残风轻鸣,以及角落里那水花绽开的声音。 他的脑海犹如水花般漾起涟漪,碎片的记忆勾勒着一幅图案——鹿首,来自于黑袍老者挽起袖口的手臂。 第102章 狮子血(十一) “嘀、滴答……” 极不规则的涟漪在铜盆里荡开。 清水顷刻间被染红一片,原本凝稠的血逐渐化开,盆池里仿佛是一条条红色的丝线杂糅交错。 银针叮当地落在地上。 格拉尔蹲在床边,双手紧紧抓着一只从床榻上平伸而出的手掌,五指被挤压得通红,如链子般的血珠不断从指尖溢出。 周围站满了人。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卧床者的脸和手掌之间不停徘徊。其中一名老者半抬着手,示意身后的人静下来,医者们全都抿住了嘴。 “唰。”格拉尔撤下一只手,飞快地翻动平放在地的卷册。 “刚才…汗王的眉毛…是不是动了一下?”其中一位青袍的人瞪大了眼睛。 “有用。”端着半碗药汤的老者深吸一口气,“格拉尔,你的方法起作用了!” 格拉尔没有回话,而是抬起头看向汗王的侧脸,那张沧桑若壑的脸庞一如既往的宁静。 浓郁的草药味扑面。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汗王枕上的兽皮湿了一大片,来自于另外半碗药汤。 “为什么汗王在昏迷时能咽下去汤食,却会被药液噎住?”另一名老者满脸疑惑,自语间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五根溢出血珠的手指。 “先别管这些了。”格拉尔猛地把卷册往后方一推,双手重新捏上汗王的手掌,指尖的血顿时凝结成珠,“五根手指放血还不够,还要再放一只手!快点,照着这卷医书来做,趁着这只手的血还没被挤干!快!” 他的语气非常急促,后面的青袍间立刻就有人动了起来,而周围那些不熟悉他话音的武士根本听不出他说了什么。 “我们没用过这些东西……这针和砭针不一样啊。”捡起医书的老者犹豫地看向床榻,兽皮毯上依稀能看见几根交叠的白针藏陷在兽毛里。 与白庙常备的砭针不同,格拉尔顺手丢下的都是银制的针。 “我用过。” 一位年轻的蛮族医者挤了进来,他想也没想就从老者手里接过医书,而后轻捏起兽毯上的银针。 被夺书的老者明显地愣了一下,虽然他是白庙草药院的前辈,但眼下形势危急,他没有对这个后辈动怒,而是默默地后退了两步。 “记得把针尖灼红再用!”格拉尔对他厉声道。 “明白。”年轻医者轻轻点头,绕到坐床背面,几乎与墙壁贴合,可目光不曾从医书上挪开。 年轻医者点燃烛芯,火光瞬间照亮烛座平切的油脂,银针半入火中逐渐泛红。年轻医者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单手握住汗王的左手,以拇指和食指固定后者的手指,取针一一刺入指尖。 血滴在兽毯未铺满的石面。 他微微颤抖,蹲得难受。 格拉尔蹲着的是坐床的正面,而年轻医者则是背面,并且坐床的倚栏和石墙实在太近,留给后者的空间极其狭窄。 “没反应?”旁边的老者眉头紧锁。 “先前的反应会不会只是痛感导致。”有人突然想起,连忙开口道,“汗王是因为失血过多才晕过去的,放血会不会不太合适啊?” “如果用常理来讨论,汗王早就死了!”格拉尔有些不耐烦,咬咬牙道,“把脚趾的血也一起放了!十根脚趾一起!” “格拉尔……”离他最近的老者刚想要劝。 “按我说的做。”格拉尔沉声回应。 “再放血,汗王可能会有危……” “就按我说的做!!”格拉尔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背对着众人,只有对面的年轻医者能够看见他的脸,那张脸狰狞得可怕。年轻医者下意识吞了吞喉咙,其他人噤若寒蝉,都听出了这位院首话音里藏不住的怒意。 格拉尔厌倦了争执。 为首的老者嘴唇微动,压低着眉,最终还是抿住了嘴。没有人注意到连接后庭的木门悄悄地被打开,两名北庭近侍站在门口深深地朝人堆里望,在确认刚才的喊声是出自格拉尔之后,两人暗自松了口气。 “是格拉尔的声音。”近侍回头低声说。 “嗯。”阿木尔站在门后,面无表情地点头。 他早就看见了床榻上留下的血,虽然人们总说只有懦夫才会害怕血,但他还是选择了回避,即使是在效忠自家家族的侍卫面前,他已没有精力再去伪装出强硬的姿态。 床榻边,针尖再次泛红。 几位年轻的医者围在床尾,脚趾的血顺着足弓滑下,两束鲜血连贯地落在地上。 汗王猛地一颤,所有人也都跟着紧张起来。 还是不够! “你来捏住这只手!”格拉尔猛地起身,一阵眩晕感冲上脑门,可他只是晃了晃身,顶头的凉意迅速被驱散。 他快步冲到坐床的尾部。 “针!”格拉尔喝了一声,还不等其他人回应,便径直探手从床边取过银针。 他又上前一步,拥挤的地方让开了,周围的人屏息看着他将针尖没入火苗,没有人知道他要做什么,也没有人会蠢到在这个时候开口问询,因为格拉尔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凡刺之理,经脉为始,营其所行,知其度量。” “经脉者,决死生、处百病、调虚实,脉络以通,血气乃行。” “刺之要,气至而有效,效之信,若风之吹云,明乎若见苍天。” 格拉尔低声自语,周围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听得见他说的话,“昏厥、气结于胸……可取大椎、人中、十宣、涌泉……视苍黄者尽夺之。” 格拉尔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舒展眉宇。 “足陷,二三趾缝连于足跟,交汇涌泉。”他伸指轻压一点,嘴里仍不断喃喃道,“半寸即可,开痛眼,定心血。” 在周围青袍医者们的目光下,他手指微颤,直到银针抵住汗王足底,颤抖止住了,针尖像是顶在一堵墙上,那里的皮肤没有任何凹陷。 没有多余的调整。 这是草原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一次“刺脉夺机”,他心无旁骛。 或许是因为沉寂了太久,所有人的血液都开始沸腾,直到把脸都涨红,而随着针尖缓缓没入皮肤,草原院院首格拉尔的期冀也达到了顶点。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后半夜,这位年轻的院首经历了多大的压力,他赌上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命,还有白庙医者、蛮医和巫医在草原的权威。 有人想过,如果这一天他失败了,那么蛮族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医者这一称谓,也许还要更长的时间才会被当世的人们提起。 轻微的响动振聋发聩。 “阿木尔,我的孩子!” 浑厚的声音如蛮族锋利的刀般穿过未合满的木门,回应他的是门外一线倒吸气后的惊呼,以及那弱小的孩子再无法遏制的哭声。 …… 云辉金煌,烟柱林腾。 巨石堆垒的大庙仿佛拔地而起的灰棱,周围的牧人们陆续从帐子里走出,他们的目光全都在石庙上停驻一瞬,或是看向从底端盘桓的石阶,又或是披着金辉的石壁。 恢弘古沧。 无法言喻的视觉感一直延续到这座大庙的顶部。 丈半高的门洞望东而立,宛如山中的垭口,晨曦与风肆无忌惮地被吸入其中。人群里的外来者抬起头,不由地心底发出一声惊叹—— 白庙。 那个在石门前驻足许久的蛮族人循声抬眼,望向门的上眉,悬于高处的巨大旗布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心中一动,只觉得旗面的底色亲切。 原野般的深绿色,其中仿佛透出了一抹浓郁得无法吹散的生机,深绿野原之上,黄白两色分别起自两翼,不断向旗的中心蔓延,直到在一抹金红之下交汇。深绿色象征的是草原,土黄色象征着东野山脉,白色是北原的雪山,而那一点金红,则是守护北陆天空的赤阳。 驻足的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配色,但却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厚实宽幅的旗帜,尽管这里是伊姆鄂草原腹地,但这一面不是象征阿勒斯兰部的旗子。 白庙名义上不属于任何一个部族,即使其建立在某一部族的领地里,白庙也不会是某一部族的白庙,而是是草原牧人的白庙,是蛮族人的白庙,是北陆的牧云天。 因此,整片草原上能够悬挂在白庙上方的旗子只能有一种旗义: 团结和平等。 如今的草原,最符合这番旗义的只有一家——草原大会。 而这一面旗,就是草原大会的象征。 “乾浡孥斯坎俪欧希亚歌萨普鹿西。”莫察喃喃道,无处安放的手在挣扎后落进了灰色的袋口中。 这些拗口的读音来自于309年前共同成立草原大会的主部的古蛮语,释义皆为: “草原的旗”。 对这些来自各部的古蛮语,草原大会的第一位汗王吉成汗进行了排序,以最先看见太阳的主部蛮语置前,而后依次排序,最终汇集成了驻足的人嘴里一字一顿吐出来的话语——乾浡孥斯坎俪欧希亚歌萨普鹿西。 “你说什么?”旁边的人问。 “没什么,就是旗的名字。”莫察向上指了指。 “这么长。” “你是说旗,还是旗的名字?”莫察看向感叹的人,那是一张蜡黄的脸,拖曳着眼皮,看上去无精打采,可眼神却还有着些许锋利。 那种中年蛮人常有的热血与消沉的矛盾感在对方的脸上显露无疑。 “那就都说吧。”中年蛮人露出一丝笑。 “你不知道这面旗的名字吗?”莫察忽然露出一抹疑惑。 “不知道。”中年蛮人摊手摇头,“可能听过吧,但谁会记得呢,它的名字那么长。” “我还以为你们很喜欢这旗呢。”莫察语气里带着一些遗憾,在旁人耳中似乎还夹杂着一点笑意。 “还行吧,反正不讨厌就是了。” 中年蛮人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帐群,坐在锅架旁的老奴隶立马起身,从帐子里取出青色的大袍。 莫察站着又看了一会,而后也转身,刚才与他闲谈的蛮人正好穿上那件青色大袍,并冲他招了招手。那是阿勒斯兰部的白庙医者都会穿的袍子。 他走过去,与这位青袍的医者同坐在锅架旁。 老奴隶盛了两碗兰盈草脂汤给他们,随即又递上两块羊奶酪子。 木碗腾起的热烟扫过他们的鼻梢,兰盈草的苦感在沸腾的油脂汤里显得非常浓郁,但混上嘴里羊奶酪子的草乳香,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叹。 “你们是怎…怎么做到让兰盈草变得这么……这么顺口的?”他惊讶地问,兰盈草是伊姆鄂草原上生长得最旺的草,但其口感极其干涩,只有在食物最匮乏的时候牧人们才会食用。 “我也…不知道。白庙里经常会有人熬一些奇奇怪怪的汤,或者是……把一些东西混在一起吃。”青袍医者咀嚼着说着,嘴里咽了咽,而后抿嘴道,“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住在白庙旁的奴隶们开始熬这种汤,还让我们配上羊奶酪一起吃,然后时间一长……大家就都这么吃了。” 莫察嘴角微抽,扫了眼站在旁边的老奴隶,后者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对方的眼睛里有些浑浊,莫察总觉得那双眼睛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管他呢!这里发生什么都不奇怪。”青袍医者顺手给自己又捞了一碗汤,旁边的老奴隶想要上前帮忙的时候,那腕汤已经递到了莫察眼前。 “啊?”莫察愣了一下。 “再来一碗呗!”青袍医者笑着说。 “这是你的碗……” “嫌弃啊?”青袍医者也愣了。 “不是。”莫察连连摇头,“我的意思是……碗这种东西,在我们那儿都是自己的东西,额……就是说,没有你的允许,别人不能用你的碗。” “没事,我们这儿碗多,谁用不是用呢?”青袍医者硬生生把汤碗递到莫察的手上,随即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只要这碗洗得干净就行。” “洗?”莫察又愣了,在他的认知里,这玩意不是用干草团擦一擦就好了嘛…… 青袍医者对于他呆讷的神情也是见怪不怪了,满不在意地说:“别担心,白庙底下有一条连接马戈河的暗河,那里的水用都用不完。再说了,我们草药院每天都有一大堆染病的牧人,多用些水也是应该的嘛,图个干净!” “暗河…”莫察低语一声,满脸复杂。 水,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属于草原的稀缺资源之一,就像是荒漠里盘踞在水源周围的强大野兽,大部落几乎掌控北陆的全部河流。 主部的骑兵和猎人早晨出发,顺流巡狩,直到傍晚才回归。而在这个时间里,其他小部落大多都在迁徙,追寻所谓的水草丰美之地。 可从来就没有所谓的水草丰美之地,那些小部落的结局也不过只是活着抵达下一处还未干涸的浅眼罢了,这种能连接暗河的草原,也只有这些大部落才会拥有。 莫察盯着青袍医者走远的背影,神情显得有些落寞。不知不觉间,他的手攥住了灰袍的一角,旋即缓缓松开。 他忽然听见了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当他低下头时,只觉得那碗热汤的味道已不再是那般浓郁,他没那么想再喝一碗了。 时间慢悠悠地走着。 那名老奴隶忙碌着收拾,而莫察就静静地躺在帐子前的草地上,仰面,满眼都是天空。 “莫察!”远处,洪亮的声音唤着他的名字。 莫察猛地坐起,眼帘内的蓝白消失,原本松弛的神经随着一声大喊瞬间紧绷起来,他皱眉看向气喘吁吁的人。 “首…首领醒了!”灰衫的人大口喘气。 “醒了?”莫察眼底一闪,起身就要向后者来的方向跑去。 “等等!”灰衫的人伸手拦住了他。 “怎么了?” “你别急着进去!白庙的医者说…说首领虽然醒了,但…但很虚弱,他们现在都在医帐里,不让…让我们进去。” 灰衫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听得莫察极其难受。 “醒了就好……你先把气捋顺了!”话虽如此,可莫察却搂着他走了起来,“来,边走边捋!” “你这家伙,一大早就…就跑这么远,每次想找你都得要…要老子半条命!”灰衫的人跟着他走着,嘴里不住地念叨,“你每天一醒来就往外跑,能不能消停几天,等咱们回去了,你想去哪都没人管!” “现在也没人管啊。”莫察咧嘴道。 “是了,我不是人。”灰衫的人甩开他的手,没好气地道。 “咱们的人都在首领的医帐吗?”莫察微微收敛笑容。 “我走之前还有十几人守在那里,至于其他人,我也安排人去传唤他们了,你应该会是最慢到的那个。” “这不是还有你吗?”莫察笑了笑。 第103章 狮子血(十二) 西西姆里丘陵。 越来越多的牧人聚集在蛇阶的入口处。 那是原野的草蔓伸不到的地方。 以第一块石阶为始,昔日的匠人们在苍黄的大地上向外铺开了十二个半圈的环形方石群。 两根粗大的石柱被钉在即将盘旋而上的石阶两侧,铁铸的火盆被链子锁在石柱顶端,火盆中心残余着十余支箭尾。 每当入夜时,北庭宫的近侍就会将夹着火脂的箭射进盆中,以此来点亮这处通往北庭宫的唯一入口。 除入口外的其他地方,要么陡峭得无法落脚,要么就是削尖的木刺隐匿在野草中间,没有人会为了登上北庭宫而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即使有,他们也很清楚,在寻找并拔除这些阻碍的时候,北庭宫的箭一定会将他们射穿。 “大宫的侍卫下来了!” 有人忽然喊了一声,所有人都朝石阶上方看去,人群一下沸腾了。 吉达家大家主尼昂亚布尔抬起头,菊金色的大氅无风自动,他挥手拍了拍身前武士的肩膀,后者会意地向侧边让开,但在看见蛇阶上的人影后,他的眉不由地压了下来。 不知去处的流光挥洒在他苍黄的脸上。 身旁的吉达家武士看了他一眼,顿时心头猛跳。武士跟了大家主很多年,从大家主还没有上位的时候就已经发誓效忠,是吉达家最熟悉大家主的人之一。 但现在,他只感觉大家主忽然间变得有些陌生,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大家主流露出这样的神情,就像是北地的狼在皑皑雪雾中看见了猎人的影子,压着不安和凶戾,却在不觉中透着不甘。 尼昂亚布尔伸手压住刀柄,不动声色地走到了武士们的前方。 有一个目光扫向了他。 他心头一凛,正好与石阶上的人对视。两人隔了很远,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 夜鸦的首领。 “黑甲!还有铁游骑!” 眼尖的牧人大呼一声,坐在石阶最近的地方的大家主们一下子都站了起来,绵提达轻轻推开扶起他的武士。他站得笔直,目光冰冷地迎上那些走下来的近侍和铁游骑。 蛇阶上,颜萨姆缓步而下。 他披着黑漆的轻甲衣,弯刀横在腰间,短而精悍的弓挂在后背,还有一副箭袋,里面的箭远没有铁脊箭那般长,却刚好能配上他背后的短弓。 他的身后只跟着两名铁游骑,而在蛇阶的入口,数百名家族的武士列开了队,贵族们都意识到,仅仅只凭几名北庭近侍和铁游骑是不可能压住他们的。 “咚!”无比沉重的撞铁声骤然响起。 重甲具装的铁游骑取下绑在后背的长锤,铁制长锤不轻不重地砸在石阶上,他们前后站定,五尺左右的锤柄刚好能让他们把双手横在胸前,锤围六寸,宛如一颗用来投掷的包沙球,在方石的中心砸出一圈裂纹。 众人的目光被吸引住了,好奇逐渐演变为不安,他们越是盯着那两柄长锤,就越是能感受到锤间那股强雄的迟钝感。 颜萨姆继续向下走,铁游骑以及那两柄长锤仿佛为他撑开整片天空,当他第一次看见那样的兵器时,心中的震撼与石阶下聚集的人群是一样的。 站在石柱前的大家主们愣住了。 整个人群也跟着安静了下来,隔着二三十阶,他们多少能看清那柄长形武器的模样,就像是蛮人平日里击鼓用的桘。 可歌舞用的桘真能打穿铁甲吗? “颜萨姆。”绵提达眯起眼睛,在审视来人的同时还将自己的目光深敛进眼窝里。 “绵提达,哦不,应该是图格勒大家主。”颜萨姆穿过侍卫,停在两根石柱之间。 “那我是不是也要换一个称呼,铁游骑夜鸦武士的首领?”绵提达呵呵一笑,可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颜萨姆面甲间隙底下的眼睛,在那一群披着锦袍的北庭近侍中,那一身黑色的甲衣格外显眼。 话音刚落,围在四周的牧人们忽然议论了起来。 “夜鸦,就是那个铁游骑里有名的武士吗?” “不对吧,我听说他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我经常听外族的牧民说起夜鸦,说他们很神秘,而且心狠手辣,外面的人都管他们叫‘武士猎人’,专门猎杀落单的武士。” “颜萨姆?夜鸦的首领……我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 颜萨姆沉默地看绵提达一会儿,面甲底下似乎传出一声嗤笑,而后是徐徐而来的声音,“看来大家都不太认得我,有点遗憾啊……不过,图格勒大家主,你这算是泄露我部的隐秘吗?” “夜鸦首领的名字什么时候成为我部的隐秘了?”绵提达冷笑一声。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无论是塔烈汗王还是索尔根汗王,他们都曾在召集阿勒斯兰家族大会时私底下提醒过各位大家主……”颜萨姆扫视前方,目若寒刀,“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 “是吗?”绵提达上前一步,咄咄逼人道,“我可不记得汗王有提醒我,要我守住夜鸦首领的名字……”他转头向后方问,贵族们站在了护卫的身前,“你们记得吗?” 贵族们犹豫片刻,纷纷摇头。 “我也不记得有这件事。”拉瓦戈勇第一个站出来回应。 颜萨姆心里一沉,这个老家伙竟然没有半点犹豫,孛诃班扎家行事是五大家族里最稳重的,也最和图格勒家不对付,而现在他们的大家主第一个站了出来,这几乎称得上是最大的支持。 “胡扯一通!汗王什么时候说过了?”玻茹纳法索也迈出一步,气势汹汹地盯着颜萨姆,但他的身位却控制得极好,没有越过绵提达站的地方。 五大家族里只有尼昂亚布尔和另一位并未参与此事的家主没有表态。 “你们这是要反?”颜萨姆平淡地问,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你什么意思?”绵提达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说,你们是要造反吗?”颜萨姆语气依旧平淡。 “就因为说了你的名字,你就说我们要反?”绵提达忽然大怒,其神情中透出的狠意就连离他最近的孛诃班扎大家主都感到意外。 “那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召集一帮武士围在大宫底下,绵提达,你想做什么!”颜萨姆毫不示弱地与之对视。 “我想做什么?”绵提达瞪大了双眼,“当年你们这帮人杀上这条阶梯时连一队武士都没有,草原大会将近,是谁站出来支持索尔根入主北庭宫的?是我们!当年塔烈汗王杀到伊姆鄂草原腹地,我们几家的男人们在马背上与敌人拼杀时,你还没有出生!阿勒斯兰部是我们的先辈亲手缔造的家园,现在呢!他们的后人连站在大宫前说一句话的权利都没有了?” 他怒极而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远,最近的牧人们害怕地后退了一些,就连图格勒家的贵族和武士都很久没见过大家主这样笑了。 “反?哈哈……可笑!颜萨姆!你有什么资格给我们扣上叛逆的罪名?阿勒斯兰的土地,有哪一片是你打下来?哪一片!”绵提达怒喝道。 颜萨姆默默地看着他,片刻后才徐徐开口。 “没有出生在青马黑甲的时代,感受不到铁游骑翻山越雪的凶险,不能跟随塔烈汗王三线击穿漠西铁骑,一直都是我的遗憾啊。” 他抬头望天,却只有满目湛蓝,不见一丝云白,顿感一丝怅然,心中仿佛淤积着一团泥浆,连呼吸都不甚通畅,“五大家族在塔烈汗王时期的贡献……我知道,也很钦佩,他们一直都是我心中草原的英雄,可是……” 绵提达脸上的怒意渐渐消散,浓郁的阴沉压住了他所有的神情,就在颜萨姆话音停顿的一瞬,他积压已久的阴沉仿佛被什么东西刺穿了,一阵恶寒自下而上将涌入全身。 如芒在背! “可是,在他们死后,你们这些本该接过传承的人却只是继承了先烈们的财富和人马,而他们的精神呢,他们说过的话,他们为之奋斗的一切,你们可还记得!”颜萨姆一字一顿地喝问。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许多,颜萨姆的声音穿过绵提达,穿过人群,穿过绵长的石阶,回荡在众人耳中。连风声都是如此寂静。 “阿勒斯兰的先烈们为了重塑草原大会的平等和团结,选择走上一条几乎看不见未来的路,他们说要为草原的牧人们建立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牧云天,他们奋战疆场是为了那些吃不上饭、穿不上衣,连栖息的帐篷都被烧成灰烬的牧人。” “再看看你们!你们这些自诩缔造了阿勒斯兰的人为牧人们做了什么?先烈们所追寻的牧云天不是你们享乐的牧场,当年草原牧人遭受大灾迫害时,你们在做什么?你们饮酒吃羔!用馊粮去交换那些受难的牧人家的女儿。大荒年,北原发生叛乱,可戈率领骑军北上时,你们五大家族隶属在铁游骑里的男人们在哪?就是一个被你们看不起的塔索台部的外族人带着一群牧人的孩子为阿勒斯兰治下的草原平乱的时候,你们在哪?” “在阿勒斯兰部遭到威胁时,有哪一片土地是你们守下来的?”颜萨姆怒目而视,想要跨步上前,却被身边的侍卫伸手拦下,“绵提达!科隆真的刀已经架在我们的脖子上了,你还要在这里闹事!这么多年下来,你们图格勒家的男人现在只剩下贪婪了吗?”他指着其他贵族,怒斥着,“还有你们!你们的勇气在哪里!” 无人回应,绵提达嘴唇轻颤。 颜萨姆死死盯着绵提达身后的大贵族,咬牙切齿地道:“你们几个家族还有几个男人记得我部的边界是什么样!十三年前大荒时你们不愿意吐出粮食,还要反对北上平乱恢复草原大会对北原的统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天?” “现在布兰戈德部的骑军已经踏出厄鲁塔亚平原,科隆真用贺兰人的血给我们下了战书,我部的武士倾巢而出抵御外敌,而你们这些拥有大量牛羊土地的人不在战场上守护家族先烈们打下来的土地,却带着一群软骨头聚集在大宫脚下!绵提达,你敢说你没有一点反意?” 颜萨姆猛地上前,拦着他的年轻近侍与他一撞,居然踉跄着退了一步。 在所有人惊颤的目光下,他取下弓与箭,上弦,满月开弓,动作快得连离他最近的蛮族武士也看不清他是什么时候取出的箭。 人群发出惊呼,却无人注意到极高极远处的大宫的门打开了。 “等等!”绵提达大惊,却听见身后有人在大喝,一团菊金色的影子在他眼里撑开。 “颜萨姆,不要!”被撞开的近侍也大喊,可抬起的手却没能拉住颜萨姆黑甲鼓起的皮革。 有人挡住了箭的锋芒。 “尼昂亚布尔……”颜萨姆举着弓,嘶哑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挤出,箭镞微颤地指着一张冰冷泛黄的脸。 “大家主!”不止是吉达家,其他几大家族的武士都扑了上来,可他们越是接近,迈出去的步伐就越是僵硬,在那支箭还没落地之前,几乎没有一个阿勒斯兰人敢在北庭宫下厮杀。 最后,他们在表露忠心的途中松了一口气,绵提达抬起了双手不断虚压,武士和贵族们都会意地停在原地。 “颜萨姆,你的头顶就是北庭宫,只要你敢射出这支箭,叛逆的罪名就会永远刻在你的名字里,永远!” 绵提达上前一步,不顾图格勒家武士的劝阻,与尼昂亚布尔并肩而站。他在跨出去的时候,暗暗地朝身旁看了一眼,心底莫名升出一丝凉意。 顶着满弦的箭而面不改色,这位吉达家最年轻的大家主所展露出来的气魄远远超出他的预期。 “夜鸦的手已经伸到北庭宫里了?”拉瓦戈勇低声自语。 “颜萨姆!你敢?”玻茹纳法索大喝着上前。 “让你们离开北庭宫,回归各自的领地是汗王下过的命令,你们曾当着汗王的面发过誓,各家的家主永不参与部族议事。”颜萨姆慢慢开口,“尼昂亚布尔,上一个代表吉达家发誓的人就是你的父亲。” 尼昂亚布尔面无表情地盯着箭尖后的人,“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延续父亲的意志,如果父亲表达意志的方式是在汗王面前发誓,那么我作为吉达家新的大家主,理所应当在汗王面前接下父亲的誓言。” 绵提达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当他听完尼昂亚布尔的话,才意识到这是在以退为进。 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见汗王,而尼昂亚布尔的说辞也足够高明,如果真的见到了索尔根汗王,那他们只需要重新发誓,这件事就可以短暂地被遗忘,但如果真的像传闻中的那样……他们就不可能见到索尔根汗王。 “汗王有令,未经特许,不得踏入大宫半步,违者视同叛逆而论!”近侍朗声道。 “那夜里登上蛇阶的人是谁特许的?”绵提达冷冷地问。 “自然是汗王。”近侍面不改色地说。 “既然是特许,那汗王三天前允许我们在今天日出时登上大宫,你们是不是该……让一让!”绵提达说,“总不能叫我们这些等了四五天的人继续等着,而那些回到在部族还不到半天的人却可以立即受到接见,草原大会可没有这种道理。在我的印象里,汗王也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汗王现在谁都不想见。”颜萨姆话音刚落,一道身影越到了他的面前。 北庭近侍上前抓住颜萨姆的手臂,箭被缓缓压下,颜萨姆与他对视,彼此都能从各自的眼神里看见些许的怒意,但相比起颜萨姆,这名北庭近侍显得更冷静一些。 绵提达眼角微抽,深深地看了近侍一眼。 “整片草原都知道厄鲁塔亚发生了叛乱,布兰戈德部作为主部公然反对草原大会,我部的牧民们等着汗王能站出来主持大局,可这么多天过去了,汗王难道打算一直待在大宫里直到叛乱结束吗?” 绵提达再往前一步,压低声音对着那副黑色的面甲逼问道:“颜萨姆!这一次叛乱有多严重,我们知道的情况不比你少,科隆真准备了太久,而我们呢?如果汗王能站出来发声,用不着我们这些家主动员,整个阿勒斯兰部的武士都会为了他和叛逆血战。可如果汗王……要一直待在大宫里谁也不见,那现在就是把阿勒斯兰所有的男人武装起来都不见得一定能赢!” “人心就是这样,有些事情是一定要见底的!颜萨姆,看看你现在做的事情,是你要反,还是我们要反!这座大宫,究竟是阿勒斯兰家的男人说了算,还是你们!” 颜萨姆语气冰冷地回应,“这不是你们这群草原贵族继续侵食部族财富的借口!” 拉瓦戈勇站了出来,指着颜萨姆的脸,直言道:“凭什么你只是十几年的时间就能比得上我一氏三代人的功绩!谁不是牧人的孩子!别的部族同样有贵族参与部族议事,怎么到了你的口中,我们这群生得好的人就都是错的?要按你所谓的贵族来看,阿勒斯兰部里最大的贵族就住在大宫里,部族的名字就是以他们家族的名字命名,你想要变革,想要你所谓的牧人自己管理自己的土地,你们做得到吗?” 有人惊诧地看向孛诃班扎大家主,他说的话是极重了,矛头竟然直接对准了汗王。 “看看那些牧人吧!”拉瓦戈勇不屑地指向远方帐群的轮廓,“让你们这群愚昧无知的人掌权,等于是在把整个部族的命运交到傻子的手里。到了那个时候,大寨里的每个人都想着不劳而获,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活成梦里的样子,而这个世界的规律恰恰是最公平的,没有人牺牲,就换不来强大,你所设想的部落在北陆根本不可能存在!” “公平?你也配说这样的话?”颜萨姆站得笔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孛诃班扎大家主的眼睛,“我告诉你,就凭牧人们对武士的信仰和对生活的热忱,伊姆鄂草原不是你们几家人的牧云天,是所有牧人的牧云天。” 拉瓦戈勇脸色阴晴不定,喉咙里压藏了诸多狠话但在明面上不合时宜,此刻他也无话可说。 绵提达沉默了一阵,叹气道:“所有人的牧云天……谁来支撑他们的生活呢?看来我们的分歧是不可能化解了。” 颜萨姆看着他,心中忽然一动,只感觉眼前的图格勒大家主仿佛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蛮族老者,垂眼叹息间满是对世界的遗憾。 尼昂亚布尔悄悄退了半步,那支箭已经放下,不需要他继续站在前面。 “但按照约定,汗王也该让我们上去了。”绵提达面色一整,浑浊的眼神再次锐利,如刀般扫向拦在蛇阶下的侍卫。 一缕光突然出现,却转瞬即逝,周围的人群瞬间沸腾起来。 尼昂亚布尔眨了下眼,闪过他眼睛的光像是一道火源,将那些枯燥无味的东西点燃,他抬起头向上方望去,蛇阶的中段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北庭近侍,晨曦不断在他们精致甲袍上重复折射。 侍卫的队伍很长,顺着蛇阶一直延长到……大宫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