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魂劫》 章一 别去,红粉佳人

阳光穿透了云层。 同一刻,偏殿的门被扣响。 侍候的婢女跪在门口,嗓音温柔纤细,“姑娘,娘娘有请。” “知道了。” 鬼魅一般女声惊现身后,淡淡的,不带一丝人情;轻轻的,如低风扫过。 婢女受了惊吓,嗓子似被掐住了,张了张唇,始终发不出半点声音。 华因的视线扫过她,落在她身后的门上,须臾,又落回她手中的洗具。双目古井无波,“洗漱。” 婢女定了定,扯起唇角,“是。” 出门时,由公公领着,往正殿去。 竹瑭从她袖中跳出来,瞪着大眼望她,“你吓到她了。” 华因拢起广袖,眼睑微垂。 竹瑭抱胸,“你得给她道歉。” 华因低笑,朝她伸出右手食指。 小姑娘两手抱住,凑上脸,轻蹭了蹭。 华因抽回手,“你待在我怀里还不安生。” 窗边垂帘微动,帘外天正明,雨竹清香浮游在空气中,飘荡入帘,和着阳光,卷起袅袅炉烟,扑面。 香风贴着玉扇,袭上榻侧斜躺的人儿。 那人一身亮紫色云锦宫裙,右手支颐,丹寇玉指纤纤,衬得肌肤似雪。 她扬起丹凤眼,眼角一抹光如飞剑般一闪而过,不着痕迹。 一旁婢女扇动圆扇,香汗涔涔。 华彩坐起,斜靠着榻,怀中裹住软枕,挑着眼角冷笑,“这么热?” 宫婢欢笑走近,接过圆扇,将其谴退,福身,“娘娘,因姑娘来了。” 华彩朱唇扬起,“快请。” 华因在门口见了有婢女匆匆走过,后头还紧跟着一个,说着些安慰的话,心下了然。竹瑭偷笑,“早听闻华彩娘娘治理无方,如今总算见识到了。” 华因不语,只将她往袖里头塞。 竹瑭识趣,末了从袖里探出头来,眨巴着大眼,“什么时候结束?” “闭嘴。” 尚未走近便闻到了一股胭脂水粉的俗味。华因蹙眉,欢笑领着她,过雕花长廊。 欢笑笑道:“姑娘在外头可遇见什么人?” 华因摸了摸袖口。 欢笑揉着帕子,低下眉眼,“我们娘娘贵人多忘事,姑娘可莫要再提起。” 华因淡笑:“自然。” 半道华彩迎上,身姿仿似弱柳扶风,几绺发丝垂在额角,青黛下的眼包着雾气,美煞旁人。 欢笑行礼退下。 华因看着她,却被她执起手。 华彩笑:“走吧,去我正殿里头坐。” 华因随她去,上了榻方收手,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 华彩了然,唇上的胭脂色彩都深了几分,“你帮了我大忙,我是该感谢你的,如今已没了你的事,此去,也不必回头。” 华因下榻,抱拳。 “华因,”她笑,“这世上不再会有人愿助我,我大约也不再需要什么贵人,你是心甘情愿,我却最感谢你。荣华富贵你不稀罕,那我便做个顺水人情。” 话及此处,她顿住了。 华因抬眸,缓缓地,笑了。 华彩偏首,“怎么了?” 华因只道:“于此,我不谢你;于你还我自由身,理当天经地义。” 华彩唤来俏佳送华因出鸣江殿。 欢笑进殿时正同她二人擦肩而过。 正殿中,华彩捻着帕子一角,正笑着。 欢笑走近,“娘娘,她们出去了。” 华彩低叹一声,“欢笑啊,这世上,有些人是留不得的。” 欢笑福身。 华彩的手指缠上帕子,指甲穿透了布料,发出刺耳的刺啦声。 她的嘴角滚过热泪,“从今往后,这条路,只能我自己走了。” 竹瑭从华因袖子里钻出来,“我刚刚好像听到华彩说话了。” 华因挑眉,“能听见了?” 竹瑭摇头,“一点点。” “她说什么了?” 小姑娘坏笑,“她说往后路自己一人走。” 华因漫不经心,“一直以来不都是她一人走的么。” 竹瑭点头,忽而扑上前,抱住她的衣服,嗅了嗅,“好重的香气。” “忍着。我即刻出宫,想来常乐又在哪处偷闲,顺道换了衣物。” 小竹瑭吸鼻子,“不回来了吧?” “当然。”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章二 相见,纨绔子弟

清远庭外,华因驻足。 小竹瑭侧耳,微笑,“好美的琴音。” 如远方飘过的花香,亦似脚下的青青草地,教人仿佛见到了一块绿宝石;见它在暖日的照耀下散发出熠熠柔光。 “那是琵琶。”华因看了看她,“行了,常乐就在里头,等他出来。” 小竹瑭疑惑,“你不进去?” 华因捏她的手,“何必扰了他的雅兴?” 常乐趴在窗边,束发的绿带自头顶垂下,安静地落在脑后,一如他安静的面庞,在日光中化为透明。 繁笛抚平琵琶上颤动的弦,遥见他融入阳光的身影,低笑一声,转轴,又是一首。 “调子变了。” 常乐平静的声音自窗口飘来,“方才那首更好。” 繁笛抿唇,压下弦,“奴家以为公子非俗人。原是看走了眼。” 常乐回首,玉质的容颜压下满室乱洒的阳光,“在下不过实话实说。” “公子,”美人别紧耳畔的面纱,轻笑,“总听毓箫姑娘说,常乐公子最懂红尘女子闺阁之思,如今竟是连她的话也信不得了;倘若公子打心眼里明白,又如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在下最爱姑娘的《常歌录》,每一弦上都倾注了姑娘迫切离去的念想,姑娘大约确实弹得多了,如今再小试别家,却没了意蕴。一首曲,若没了意蕴,如何动人?” 繁笛愣怔半晌,薄纱下清丽的面容不由失了颜色。 窗边,常乐指尖微动,旋即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抛给她。 她却未接。 折扇坠至她脚旁,扇坠子应声而碎。 常乐挑眉,“这扇子的扇面不过一张薄纸,贵就贵在其上所题‘罗素佳人’四字,系大家为墨相赠。这扇骨是南幻海海翁自海中捞出的一块行木所制,世上存数不多,更别提制成这扇骨。而那扇坠,乃在下师妹送给在下的生辰贺礼,于在下,无价。” 繁笛搁下琵琶,弯腰,一块一块地拾起碎成数块的扇坠。 再直起身时,她莞尔,“既是如此贵重之物,奴家便收下了,至于这扇子,公子当好生保管才是。” 庭外,竹瑭低语,“常乐好欠揍。” 华因笑拍她头。 术筝姑娘翩翩地来了,最终停在三尺远处,微欠身,笑得端庄,“姑娘,奴家领您去更衣。” 竹瑭拍胸脯,“总算能去更衣了。” 繁笛睨了眼窗外,起身,雪白的裙角拂过木凳,“公子,午膳时候到了。” 常乐笑着伸手。 她顺着眉眼,拾起扇子,恭谨地递入他手。 “这样明丽的日子,惹人心醉。”一声长叹,他打开扇子,轻摇着,推开房门。 “究竟是阳光,还是伊人?” 华因的声音远远传来,伴着不远处阵阵丝竹之音,入了风中。 常乐也不震惊,只是见她一身灰袍,偷偷笑了。 繁笛在他身后,攥紧了掌心碎片。 竹瑭偷用袍袖颜面,小脸一阵红。 常乐调笑,“因因,你家小竹子又怕生了。” 嗖—— 竹瑭掩面,“哎呀常乐公子,当心点。” 华因甩手。 阳光下,常乐耳畔一道银光锃亮。 始作俑者笑道:“师兄,该回了,师父十分想念你。” 常乐拔下匕首,摇晃着折扇,不置可否。 终叹道:“难得来一趟,竟未见到毓箫姑娘。” 繁笛在他身后欠身,“公子自会再见。” ------题外话------ 这两章是铺垫,所以字数略少了些,看官莫怪。火候未到,我也在等着得入佳境呢。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章三 归来,道灵八派

(1) 清远庭的人都是艺伎。 初进庭时,妈妈便依着她们的特长各起了名。其中毓箫从毓字辈,为最长;繁笛从繁字辈,为最末。这些姑娘中,繁笛例外,她本不善鼓笛,而善琵琶,只是当时报了琵琶,妈妈却说院子里已有人唤作“琵琶”,便随意取了“笛”做尾字。 毓箫一箫价值万金,无人听得起;繁笛一曲却如草芥,无人愿听。 后来院中那位琵琶姑娘被一富商看中,赎回家做了通房丫头,妈妈也常感慨这些女子自视卑贱,可始终不提为繁笛换名一事。 前两年妈妈去世,毓箫地位最高,便代理老鸨一职。两年间院中又进了不少姑娘,毓箫姑娘又破了一例,特赐一女名为“术筝”,单立了个术字辈,明令此辈仅她一人。 术筝自此成了她贴身侍从,不卖艺,也不卖身。 而地位依旧最末的繁笛,一直无人问津。 (2) 这些事,常乐作为清远庭的常客,自是知晓的。 于是,这小子便打起了繁笛的主意。 午膳后,他把玩着扇子,嬉笑道:“姑娘,自此这坠子便是你我的信物了。” 繁笛摸了摸腰间的香囊,囊中有着她刚放进去的坠子碎片。 华因顺起了怀中小竹瑭微鬈的长发。 常乐摊开扇子,“在下还有事,便先行离去。” (3) 回去的路上,华因冷笑,“我前些日子给你的扇坠子送她了?” 常乐乐呵呵地颔首,“碎成许多片,被她拾去了。” 小竹瑭瞪眼。 俩人瞪了许久,最终,常乐叹:“到底不是我养大的,尽知道护她。” 华因挑着嘴角,一路不再多话。 (4) 踏上道灵山门的那一刻,华因这才笑着开口:“这些日子别让挽姨见到你那把扇子。” 常乐不解,而后大悟,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遂拉着华因,“帮我瞒着,好不好?” 华因睨他,“我不是多话的人。你自求多福。” 竹瑭轻咳一声。 (5) 常乐还没缓过来,华因便道:“远由正找你。” 他当即变了脸色,二话没说运气飞身而去。 而他们口中的远由,见常乐到了,当即小手一挥,“帮我吹冷。” 常乐看着冒热气的水杯:“小姑奶奶,你千里迢迢传音给华因就为这事?!” 远由嘟嘴:“年年前些日子发烧,至今没好全,我怕她过给我,所以只能你来。” 常乐板脸:“你再这样耍人,我今后都不会来看你。” 远由蜷在贵妃椅中,小身板一颤一颤,眼泪珍珠断线似的顺着双颊大滴大滴往下滚。 眼见势头收不住了,常乐赶忙求饶:“姑奶奶,小祖宗,我错了,错了,我帮你吹……别气了,气坏身子就不好了……” 旋即施咒,见杯上盘旋的热气散了,飞快端起杯子凑上去,笑得谄媚。 远由翻了个身,背对他,依旧蜷着。 小身板止不住的颤。 实则双眼虽泛红,却冒着精光,嫣红的唇角挑得老高。 好半晌,憋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得前俯后仰。 喝水时眼珠子凝在他身上一动不动。 常乐温和地看她。 他知晓她的古灵精怪。 他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他期盼着小姑娘长大后能变成他所期望的那个样子,可是天不遂人愿,她学去了几乎所有他不好的一面。 可是他庆幸,她是聪慧的。 至少她懂得如何保全自己。 他更庆幸,她是善良的。 好歹她不会害人。 此时他看她的目光,像极了裹着蜜糖的风。甜得腻人。 远由却从不会腻。 (6) 华因抱着竹瑭回木屋,穿过门前一排翠竹,推开门扉,香木之气便扑面而来。 “回来了。” 屋中人对她微笑。 小竹面无表情地跳下地,向那人深鞠一躬,捏了个诀,便消失无形。 华因过去,在那人对面坐下。 那人捏着杯沿,笑道:“许久不见。” “是,”华因淡淡勾唇,“一别不过半月,我也觉得与姑娘似有数十年未见。” 半月间,其实什么也没发生。没来由的,就是教人觉着太长。 那人知道华因言外之意,只笑。 竹瑭一切都好;华因一切都好;不该好的人,也是一切都好。 华因对面,那人用指甲刮着杯子,慢慢地,身形淡去,只余下一屋子香木的气息。 华因自是知道,执念这东西,最是要命。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