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教授观察日记》 絮絮叨叨可跳过 想好了再写吧,又是啰啰嗦嗦的风格。 正文已完结~ emmmm可能会捉个虫什么的,不影响阅读,鞠躬谢谢点进来的大佬qwq 第一章 我可是你唯一的弟子 “随便从网络上下载一篇判决书,就说判决是不公正,显然是十分不可取的。” 她转过身来,指间夹着粉笔,为了掩饰紧张,就扣在了讲台边缘,眼神却下意识地往台下座位上飘去。 教室里的冷气开的很足,她穿着短裙,难免觉得有些凉意,借着讲台的遮挡,脚腕和脚腕摩擦了一下,碰到冰凉的鞋面材质,心里顿时有些清醒过来,便回了回神,继续说:“在没有掌握第一手材料的情况下,放任恣意的揣测给法律工作者扣上一大顶帽子,对我们谁都没有好处,因为人人都生活在法治社会——” “但是,腐/败又是怎么回事呢?”台下有学生发声,显然是带着质问的意味,能选择这个专业的孩子,必定是心中还带着一些矫正社会的热情与理想:“不去质疑,又怎么能揭开完好的表皮,发现它腐烂的内里呢?你不是一线法律工作者,出于什么目的要为他们说话,又为什么要为这个错漏百出的法律制度说话?” 这句提问未免有些刻薄,周围的学生们纷纷侧目,小声讨论起来。 坐在左手边第一排的那个人,却只是很悠闲地抬手端起了桌上的茶杯。 他杯子里的杭白菊还是今天早上自己亲自冲泡的,现如今居然见死不救,作壁上观,看来不像是个爱护学生的亲老师。 姜近初心道,那就怪不得我了。 她抬起眼看向刚才发问的那个学生。 那个学生倨傲地扬了扬下巴,等待着她的回答。 “我相信今天坐在这里的同学们,大部分未来都会从事法律相关的职业,也就是成为刚才那位同学口中所说的,一线法律工作者。” 姜近初慢吞吞地说:“法律人之于法律的实现,不会只是工具性的价值,当然,司法操作能力不等同于职业操守,现在许多社会问题,都被归结到’法律不完善’,但是请问,这个世界上,哪个国家的法律制度是完善的?” 她的声音都是毫无攻击性的,说话语调也温婉,但是方才那个学生张了张嘴,却答不出话来。 “这位同学提到腐/败,我也有一个很简单的问题,要问在座的各位,”她把那一截粉笔放回粉笔盒中:“‘是什么东西挡着腐/败,不让它获得权利的待遇呢?’”1 “是道德。”她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看了一眼教室后面的时钟,在悠扬的下课铃声里笑着说:“今天就到这里了,同学们再见。” 连着上的三节课终于结束,教室里很快就变得空荡荡,姜近初呼了一口气,在讲台上整理讲义。 “讲的不错,”黎絮笑着鼓了鼓掌,“是应该敬畏‘我头顶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法律’2,你本科阶段的法理学看起来学的很好。” “凑合吧,”姜近初走到他面前,苦着脸:“大佬,以后能不能不要给我接这种免费苦力活了?” 黎絮站起身来,手上的文件夹不轻不重地敲在她脑袋上:“锻炼锻炼而已,还抱怨起来了?” “你看现在的大学生多可怕啊!问起问题来尖牙利嘴的!”姜近初跟在他身后小跑着走出教室:“我一个刑法专业的研究生,为什么要作死地来代法理学的课?” “专业知识都是互通的,再说你不也解决了那些问题?”黎絮走下楼梯,打开手机,“学生善于思考发问是件好事,谁像你这么笨的。” “……” 姜近初抱着材料站定在原地,气呼呼的:“黎老师,你能不能不怼我?我可是你唯一的弟子。” “是啊,你是我唯一的弟子,还是个女弟子,”黎絮和对面走来的女教授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见姜近初没有跟上来,就停下来等她:“怎么,唯一的弟子,你不跟上来吗?” 姜近初刚想趁机怼回去,却看他站在教学楼的连廊过道下,清凉的阴影里,白衬衣大长腿,还垂着眼看腕表,那身材,那脸蛋,怎么看都像是玛丽苏言情小说男主的等身建模。 就是性格大叔了一点。 黎絮挑挑眉:“嗯?还不过来,为师可没有时间跟你在这里纳凉,苏教授还在研究室等我。” 姜近初蔫巴巴地跟了上去。 心里却暗暗地想,我当年可是花光了所有运气,才考上你的研究生,哪里舍得……哪里舍得不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时光呢? 她的鞋子是新买的,不知为何总是磨脚,后脚跟都给磨出血了,走路就尤其痛苦。 在第三次停下来调整鞋带的时候,黎絮也察觉到了,站到她身边给她遮了遮太阳。 “一个姑娘家的,怎么出门也不带遮阳伞?” 姜近初拿纸巾垫了垫后脚跟,血泡和纸面摩擦,疼的她泪眼汪汪。 “老师你先过去好了,我待会儿慢慢走过去。” 教学楼和新的新行政楼隔得有点远,黎絮看了看她脚后跟的伤口,又看了看头顶的烈日,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姜近初坐在树荫下的长凳上,看着他走向不远处的警卫处,然后保安大叔就开着便捷校园巡逻车出来了。 “大佬就是大佬,”她对着黎絮赞叹:“这么厚脸皮的法子,我等望尘莫及。” “尊师重道,懂不懂?”黎絮给她拧开了饮料瓶盖:“还有啊,少喝饮料多喝水。” “遵旨!” 行政楼的电梯刚刚维修过,厢壁上涂了保护油,黎絮按了楼层键后,伸手在她背后拦了一下,阻止了她往墙壁上靠的动作:“不要靠,刷了油。” 衬衣衣料的柔软触感和清香的味道一下子窜过去,姜近初愣了一会儿,才应了一声,站在了他身后。 电梯慢慢爬升,她在身后偷偷观察黎絮,他很高,但是不单薄,骨肉匀亭,四肢修长,又带着书卷香气,六年来从来没见他生气过,是个好脾气的人。 但是她的室友俞尧就说,黎教授其人,看起来是个温良无害的高知分子,但是这种人最捉摸不透了,城府多深,脾气怎样,都无法说个大概,不是个好的发展对象,你可尽快撤离。 姜近初不信她那套,她更宁愿相信自己的直觉,当年的惊鸿一瞥,她就给自己下了魔障了,此后满心满眼都是黎絮,为他吃了不少苦头,毕业的时候更是出乎意料地选择了考本校的刑法专业研究生,就是为了能靠近黎絮一点,无论是他这个人,他的精神,还是他的生活。 她还记得研究生面试的时候,他问自己为什么不选择更有学术建树的老教授,因为她的理论知识和见解相对成熟,若是跟着同专业领域的老学者,肯定能在毕业之前出成绩。 黎絮并不是第一天认识自己,自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他当导师,这最后一个问题,发问的方式和时机都出乎寻常,听起来更像是劝说。 劝自己不要走错路,免得将来后悔莫及。 于是她就看着他的眼睛,微微笑了起来:“我了解过您的学术研究方向,不仅仅是因为兴趣,我选择您,是为了给我的梦想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的梦想?”黎絮没想到会听到这么幼稚的一个词汇:“有情怀和理想的法科生倒是适合刑法专业。” 姜近初在心里否认了他的观点,她想,我的情怀和梦想,或许并不适合刑法专业,只是恰好适合你而已。 所以我在努力靠近你,我的梦想。 第二章 不还是没有扔掉 苏老教授找他商量课题研究的事情,姜近初就先回去找材料,正好遇见法理学专业的研究生师兄。 这叶师兄听说是个三跨考研的励志人物,本科念的是生物工程,人是翩翩然的江南才子,不幸的是,内心是娇滴滴的江南少女,最喜欢练书法,逢年过节的,都要手抄法条送人,此等奇才,也只有比他更奇葩的朱老教授能吃得消了,师徒俩相见恨晚,引为忘年之交,谈论起霍布斯、庞德之流可以浑然忘我加忘时,被行政楼锁门大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到朱老在法哲学研究中心值班的周三下午,老大爷就要上楼来巡逻几遍,生怕看见他老人家和爱徒在沙发上坐下,还冲了一壶茶,开始滔滔不绝的聊天。 姜近初在研究中心旁边的藏书室找材料时候,就听得一声婉转的叹息在身后响起,她吓得手一抖,一本硬皮的法典差点砸下来。 “小师妹,你又被你家黎老师派来找材料了?” 姜近初转过身去,看见叶怀禅一脸苦相地站在门口,手上抱着一堆贴着图书馆标签的旧书。 “黎教授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叶怀禅摇摇头,拖着步子在桌子边上坐下了,摊开一本本黄灿灿封皮的佛经:“不过好歹黎教授不避世,哪像我朱大哥,十天半个月的见不着一次?” 姜近初踱过去,好奇地看了一眼桌上的佛经:“叶师兄,你这是准备考哪位方丈的博士生啊?” “我是在了解中国古代哲学。”叶怀禅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姜近初连忙打手势:“我错了我错了,您继续参悟,我要给我家大佬送材料去了。”抱着一摞书走了。 叶怀禅盯着她的背影,双手合十:“施主慢走。” 黎絮的办公室在七楼的尽头那一间,是个单人办公室,打开窗就可以看到外面的拱桥和小河垂柳,窗台上养着姜近初的多肉,被照顾的圆润健康,用小白陶瓷盆装着,像是个胖嘟嘟的娃娃。 她把材料放下,收拾了一下沙发和书架,黎絮的办公桌她是不轻易去动的,一来怕弄乱了他的文件,二来出于对个人隐私的尊重,她也不会去翻看黎絮的东西。 苏老拉着黎絮谈了很久,她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百无聊赖,将法学期刊杂志翻了个遍,看到每篇文章上都有黎絮简易的注释和评论,字如其人,是个清雅端正的模样。 将杂志放回书架的时候,却瞥到桌上的笔记本夹着一张很眼熟的书签。 一张镂空的金属书签从夹层掉了下来,正好砸在她脚面上。 姜近初捡起那张书签看了看,是中秋月饼礼盒送的,雕了玉兔和满月,缀着红流苏,是当初自己随手塞给黎絮的。 那个时候他还嫌弃丑,不还是没有扔掉? “蹲地上拔萝卜呢?”黎絮打开门走了进来。 她站起身:“得了,您这儿这么贫瘠,哪儿来的农作物让我收割啊?”往桌面上指了指:“书籍我都带来了,给你分门别类放在那儿,就一个礼拜的时间,看得完吗?” “不要小瞧你的老师,我当年要考研的时候,一个月背完了所有的书。” 神气活现的黎大佬把手上厚厚的一沓打印资料交给她:“今天的任务,捋一捋,写份整理列表和解析给我。”又抄起桌上的茶杯:“泡茶手艺有进步,作为奖励,允许你再给我泡一杯。” 还笑的心安理得,绕过桌子,给电脑开了机。 姜近初拎着他的茶杯从开水供应间出来,手机屏幕上却跳出了一条短信,正是新选出来的班干部,通知辅导员和副班,今晚在法学院的小艺术中心有军训合唱比赛的排练项目,请他们过去指导观看。 姜近初看了看外面的日头,从黎絮办公室顺了把伞要出门。 黎絮喊住她:“你去哪儿?” “去看学生军训,”她从门后又探出个脑袋来:“我打电话让水站给你送桶装水了,那个饮水机是干净的,直接可以用。” 黎絮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没影儿了。 大学里的辅导员不好当,刚开学要负责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到了后面还要纠察学风、和学生干部联系组织活动等等,姜近初的星座属性是又宅又懒,要不是室友俞尧的操作失误,在咨询表上将自己的名字一块打了勾,她现在也不用顶着将近四十度的高温,撑着把小花伞站在操场边上看一群“童子军”喊口号练正步。 思及此,又在微信上将俞尧狠狠地批评了一顿,那头倒好,笑嘻嘻的表情包发过来,说自己马上就赶过来,让姜近初找个荫凉的地方歇会儿,她还带了西瓜负荆请罪。 姜近初坐下没多久,穿着小短裙的俞尧就挥舞着手跑了过来,后头还有一个学校便利店的小职员,推这个小冰柜,吭哧吭哧地跟在她身后。 “近初!”俞尧跑过来在她胳膊上打了一巴掌:“你倒好啊,早上跑哪儿去了,连开幕仪式都没有参加!” 夏天都穿得单薄俞尧手劲又重,一巴掌下去,雪白的肌肤上就见了红印子。 姜近初疼的倒吸一口气:“我早上给大二的学生们上课去了,你这丫头,下手没轻没重的!” “我错了我错了,”俞尧讨饶,笑着把钱给那小哥,又拉开冰柜门,抱出一个大西瓜:“这一整个都给你吃,怎么样,够赎罪了吧?” 那沉甸甸的一个绿皮西瓜,还冒着寒气,姜近初见了,只问道:“你的冰柜里有西瓜刀吗,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俞尧小姐?” 俞尧:“……好像忘了呢。” 她抱着个大西瓜,转身去看那一块块方阵:“这可糟糕了,那些孩子要怎么吃哦?” 最后还是请两个年轻的教官表演了徒手碎西瓜的绝活,一个院三个方阵,人人手里捧着ad钙奶就着冰西瓜吃了起来。 俞尧和其中两个教官聊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笑成了个瓢,还要扑过来拉着姜近初加入:“不得了,近初,我跟你说,这两位教官可都是比我们小一岁!” 姜近初捧着冰西瓜不肯撒手:“所以呢?” “很可爱啊!反差萌啊!不觉得吗?”俞尧这个女神经解释了她奇怪的萌点:“军装之下,嫩嫩的兵哥哥……” “打住打住!”姜近初看了一眼两位身姿挺拔的教官,将矿泉水递给她:“你能不能收敛一点,当着这么多学弟学妹的面呢,浪成这样?你男朋友还活着呢。” “天高皇帝远,”俞尧掩着嘴笑:“管得着我?” 休息了十分钟后,班长把教官们叫过去集合,个别胆大活泼的新生就开始跟副班甚至辅导员套近乎,姜近初和其中一两个聊了聊,也觉得这一批孩子思维很活跃,性格也比较好,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给他们,说急事可以打这个电话。 虽然她不一定随叫随到。 教官们跑步回来,开始教新生拉歌,这是军训过程中很活跃气氛的一个活动环节,俞尧架着单反在给他们拍照,说是要参加公众号的军训记忆征稿。 休息够了,起立列队,回归方阵。 姜近初翻了翻自己的日程备忘录,看到明天早上要和黎絮去拘留所见委托人,寻思着那资料理出来的大纲也得尽快教给她,于是和副班们交代了几句就要走了。 谁想刚刚走到操场外边的花墙,副班的电话就打了进来,说法学院方阵里一个女生晕倒了。 第三章 这么晚不睡是谈恋爱吗 小姑娘身体羸弱,加之又在例假,站军姿没一会儿就倒下了,两个副班给吓得不轻,学校医务室的担架还躺着两个中暑的,副班只好扶着人过去,幸亏小姑娘也争气,吐了一遍过后,自己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让人扶着走了。 姜近初去拿了药回病房,那个女孩子唇色苍白,正躺在病床上阖眼休息,姜近初走过来的时候,她忽然睁开眼,问道:“辅导员,我不想军训了,可以请假吗?” “啊?”姜近初顿时头大,委婉道:“学校规定,如果要免除军训的话,要去三甲医院开证明的,你是本地的的学生吗?如果不是本地的学生,还要回户籍地的三甲医院开证明,恐怕有点麻烦。” 那个女生咬了咬下唇,又闭上了眼睛:“谢谢辅导员,我知道了。” 痛经的人怕冷,病房里只开了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两个副班早就到门口长廊吹风去了,余下姜近初坐在房间里看着那个女孩。 “其实,我只是……觉得很难过。” 女孩声音很低,像是压抑了许久,喑哑哽咽,姜近初看到她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到头发里。 “我不明白这些人有什么好开心的……又不是顶尖的大学,也没有考上心仪的专业……” 她抬起输液的那只手,捂着脸无声地哭泣起来:“我那天下飞机,看到的车牌号码上的省份简称都是陌生的,特别惶恐,特别害怕……我在想这是不是一场梦……或许我还没有高考,还没有填报志愿,也还没有离家这么远……我爸妈也没有对我失望……我还能努力一下,报一个北方城市的大学……这里太糟糕了……糟糕透了……这么热,这么闷,身处这个城市,我都觉得无法呼吸……我想回家……老师……复读也好,我真的是受够了……” 姜近初目光一动,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抱了抱她,在她耳边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女孩子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肩头,哭的疲惫了,才沉沉睡去。 姜近初在研究生自习教室呆到了晚上七点,整理好了大半的大纲和分析列表,买了三文治,就赶往艺术中心看新生排练。 她在路上边跑边吃,路过教工事务中心,被半路拐出来的黎絮逮个正着:“小徒弟,我的武功秘籍你可是整理好了?” “求师父再宽限一些时日,徒弟我现在要去看你的徒孙大合唱,明天,绝对带着您的武功秘籍上门请安!” 她说着就要溜,奈何人黎教授手长,抓着书包带子给她扯了回来:“功课这么不上心啊。” 姜近初转了转眼珠子,将一杯冻酸奶往他怀里一扔,黎絮下意识地去接住,手就松开了她的书包带子。 “酸奶买一送一哟,老师明天见!” 黎絮站在楼前树下,无奈地笑了一声:“小兔崽子。”却是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大合唱排练现场十分混乱,百来号人挤在舞台上,底下文娱部的部长拿着扩音喇叭在指挥队形,台上嘈嘈嚷嚷,仿佛是为了配合这种热火朝天的场面,室内冷气开的极其低,姜近初进门来就打了个寒颤。 “老师,您来了!”文娱部的部长放下喇叭,凑过来抱怨:“这一届新生真的是一点都不听话,我在下面指挥还不够,副部长上去亲自排队形,还是爱理不理的,这是代表学院参加的比赛,他们还一个劲吐槽……” 姜近初皱眉看了看台上挤成一团的学生:“为什么全部上去了?不按方阵排练吗?” “我们院女孩子多,如果按照方阵排练合唱,声音效果会很糟糕。” “既然是这样,按照班级估计也不理想了,”她想了想,又说:“合唱比赛有要求展现正步踏步的训练成果,教官能请得过来吗?” 文娱部部长眼睛一亮:“应该是可以的,教官宿舍楼晚上九点准时熄灯,他们在熄灯点名之前应该可以申请出来的,不过要麻烦老师去沟通一下了。” “好的,教官我去请,你和院里的学生会主席说一下,让其他部门的部长都过来帮忙点吧……老师,你怎么过来了?” 她有些惊奇地望向门口的黎絮,后者只是倚在门上,抱着手笑笑。 “看徒孙大合唱,不是你说的吗?” 他指了指大舞台。 室内有一瞬间的安静,副部长舒了一口气,探出头去看是什么人来了,结果就看到那位年轻的教授在观众席的受排正中央落座了。 “你们继续,”黎絮十指交握,随意放在膝上,露出一个亲民的微笑,“不用管我,我就是路过,顺便进来看看。” 鬼知道这个所谓的“顺便进来看看”是不是当学院领导的卧底来的! 姜近初打完电话,回到他身边:“明天要去拘留所,你不早点回去休息休息吗?” 黎絮道:“不碍事,”他眯起眼睛:“台上从左往右数第三排扎马尾的蓝衣服,还有以她为中心的三点钟方向的白t恤,西南方向的牛仔裙,哦,还有第一排最角落里的那个……那是学生干部?都叫出来当指挥吧。” “诶?为什么?”姜近初一头雾水:“我们待会儿问一下有没有同学学过指挥……” 她边说边往台上看去,恰好看见那几个女孩子笑的花枝乱颤,拿着手机跟旁边的同学分享着什么东西,还时不时往这里瞄上两眼。 姜近初:“……” 结果那几个女孩子的乐感都不是很好,指挥起来,连严肃的教官都展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来。 黎絮坐在台下看了一会儿,站了起来。 学生们摸不清这个教授要做什么,直到他接过女生的指挥棒。 军歌再次响起的时候,调子和力度都流畅了许多,姜近初托着下巴站在一边看他,嘴角不自觉上扬。 “学会了吗?”他转过头来,问身边的女生,指挥棒的方向转了转,是递还给她的手势:“你来吧。” 然后他转身走下了舞台。 解决了指挥的事情,姜近初就可以先行离开了,她跟在黎絮身后,合上艺术中心的大门,乐道:“黎老师,深藏不露啊,刚才站在台上真是帅惨了!小鲜肉算什么,您才是法学院男神!” 黎絮停下脚步,姜近初一个没缓冲好,鼻梁撞到了他的肩胛骨上,疼得“嗷”了一声,跳开几步远。 “少来,回去做你的事情吧,明天六点,市拘留所门口等我。” “卧……什么!六点?”她顾不得自己的鼻梁了:“我十八岁之后最早都是七点起床啊!老师!老师!你等等我!” “平常不都建议你十点就睡觉吗?” “那是你们大龄单身男青年的作息时间,我们青春美少女万万不敢苟同!” 黎絮“嗯?”了一声:“怎么,你那么晚不睡,谈恋爱啊?”又自顾自道:“谈恋爱也要注意健康有规律的作息时间,聊天不要过度……” 姜近初顺着竿子就往上爬,跑到他前面:“老师你可别冤枉我,我爸去的早,我手机通讯录唯一保持密切联系的男人只有你。” 晚风吹过柔软的头发和缱绻的眼睛,她低头就能看见,路灯下那个人的剪影修长温柔。 黎絮笑了笑,没有接话,而是按下了手中的遥控器。 停车位里一辆黑色的车子亮了亮前车灯,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又降下车窗对她说:“快回去吧。” “好的。”姜近初止住了脚步,抱着书站在原地,重复着那句几乎每天都要说的话:“老师路上小心。” 第四章 谢谢哆啦A梦 姜近初起了个大早,搭上最早的那一班公交车到了拘留所。 她刚好在门口登记处填表,就看见黎絮的车子缓缓驶了过来。 “委托人的姓名呢,老师?”她停了笔,向走过来的黎絮询问。 “章秀雯,女看守区二楼。” 姜近初飞快地填好了信息,交给值班室的民警。 “小钟,你带他们走一趟吧。”老民警朝身后的更衣室喊了一声,立刻有一个年轻的后生探出头来,应了一声好。 那年轻的民警从后面走出来,是个眉目俊朗的高挑青年。 他接过登记表看了一眼,忽然对姜近初笑道:“乍一看还以为是我写的字。” 说着在接待负责人那一栏写下自己的名字,姜近初特地看了一眼,小民警名叫钟颐,听起来像是个姑娘的名字。 但是最让她惊讶的是,钟颐和她的笔迹,竟然真的如他所说,几乎如出一辙。 黎絮在身后简单地评价:“有趣,小学上的同一个硬笔书法辅导班吗?” 姜近初:“……” 市拘留所建的早,甬路还是早年的鹅卵石铺就的,小民警在前面给他们引路,穿过办公大厅和几道厚重的电子门,才来到女看守区楼下。 感应磁卡仿佛失灵了,刷了好几次都无法打开电子门,小民警只得跟他们说了声抱歉,掏出手机给楼上值班的女民警打电话,让她们下来开门。 姜近初早上没有吃早饭,叼了一袋牛奶就出门了,此时低血糖症状才有点儿发作,只觉得一阵阵心悸。 黎絮侧目看了一眼她,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块黑巧克力。 特地解释道:“上次你留我这儿的。” 姜近初确实有在他那里囤零食的习惯,他的办公室书架的顶层还放着她从kfc抽奖抽到的大白兔公仔,多肉也是她搬过来的,上次黎絮还从自己办公桌旁边的置物架上清理出一盒过期的散装曲奇。 姜近初感恩戴德地接过了巧克力:“谢谢哆啦a梦。” 女民警姗姗来迟,开了门之后,就由她带领黎姜二人上楼。 拘留所的电梯都是很简陋的重铁皮门,灯光也昏暗,站在电梯里,很容易让人心头产生一种被囚禁的压抑感。 二楼值班的女民警又交接了一下工作,嘱咐了一些事宜,换了个人带路。此时将近六点半,拘留所的饭点已经过了,宿舍里的女民警正在教导她们叠被子,黎絮和姜近初经过窗外,她们多看了两眼,被教导员训了几句,喝令抱头靠墙蹲下。 章秀雯也在学叠被子,一脸苦相,怎么都叠不好,还连累宿舍的舍长一起挨骂。 领路的女民警抬起手,用钥匙在门口敲了敲:“章秀雯!你的代理人过来了,出来吧。” 章秀雯“哎”了一声,站起身来,对着身边的教导员鞠了个躬,跑了出来。 “黎律师是吗?” 黎絮点点头:“是的,”他伸手和章秀雯握了握,“请到咨询室说话吧。” 章秀雯在黎絮和姜近初两个人身上打量几眼,最后笑了几声:“好好。” 姜近初不是执业律师,所以女民警也一并留了下来,背着手站在门口守着。 她用纸杯子接了两杯水放到黎絮和章秀雯面前,就自己坐到一边去,拿出笔记本开始记录信息。 黎絮面前摆着拘留所的记录卷宗,他大致浏览了一遍,核对了起诉书指控的罪名,又跟章秀雯了解了一下案子的情况,问到重要问题,章秀雯却支支吾吾不肯回答了。 黎絮放下笔:“章小姐若是连你的代理人都信不过,那我们也不必合作了。” “别别别!”章秀雯紧张起来,涂了指甲油的手指下意识地扯着自己的袖口:“我这不是……不好说嘛……我下个月就要去t省了,本来说好了我这个情况可以那什么从轻处罚的……谁知道又扯出我那死鬼丈夫来!都是他让我们姐妹几个去招待那些客户的,我一个女人,不听自己丈夫的,还听谁的啊?这也不能怪我啊,是不是?” 黎絮道:“章小姐今年三十三岁了,也是两个孩子的妈了,法律意识再怎么浅薄,也该有自己身为成年人的判断才是。” “先前只是对你行政拘留,只不过这里的检查报告上说你身患严重的妇科疾病,又参与卖/淫,涉嫌传播性病罪,”他拿出那一份身体检查报告给章秀雯:“日期显示是在拘留所内进行的体检,我问你,你先前知道自己有严重的妇科疾病吗?” 章秀雯却道:“黎律师,您是还没有成家吧?一般的妇女都多多少少有点妇科疾病,我不就是有点炎症,怎么到了这里就成了什么淋病梅毒了?说起这个我就来气,本来说好了三天后就能出去了,谁知道公安局那边又给我来了这么一份证明,哎,律师,你说他们……”她的假睫毛下掉了几颗泪珠子来:“他们是不是故意整我啊?” 姜近初抬起头来,又闭上了嘴,心道:公安机关还没有无聊到这种地步。 黎絮揉了揉额角,又问了她几个问题,掐着时间结束,就带上姜近初走了。 章秀雯跟在女民警身后走回去,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问道:“律师,我要是以后去t省了,他们那边会不会查到我这个前科啊?我孩子还要上学……我……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他们妈妈做过这样的事……” “公安系统是全国联网的,一旦录入进去,各地的公安机关都能查询得到。”黎絮实话实说,“不过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有人专门去查你的前科的。” 章秀雯眼神黯淡,说了声谢,就转身跟着女民警回去了。 下楼的时候姜近初问他怎么接了这么个案子。 黎絮道:“主要是因为她丈夫,也就是第一个委托人的犯罪性质有点严重,不仅涉及组织容留卖/淫,还涉黑,我往拘留所和法院跑了几趟,一直见不着人。” 姜近初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这确实是有点棘手。” 来给他们开门的还是钟颐小民警,身后跟着两个人,走在前面的那个看见黎絮,乐道:“这不是小黎吗,这么巧,在这儿遇见了?” 能称黎絮叫“小黎”的,估计是学校或律所的前辈了。 姜近初看向那个满脸堆笑的胖子,目光从他的地中海脑袋上越过,一不小心就落在了他身后的年轻女人身上。 两人视线对上,俱是一愣。 然后卢邻月挽了挽耳边碎发,朝他们点头微笑:“好久不见,黎教授,姜近初。” 真是冤家路窄倒霉衰。 姜近初头皮一麻,也打了招呼,幸而那厢黎絮和地中海前辈没有要长谈的趋势,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分头离开了,她跟在黎絮身后路过卢邻月身边,听见她似乎是冷笑了一声,一句刻薄话随着风,轻飘飘地吹进她的耳朵。 “你还是只能跟在他身后转啊,真是可怜。” 姜近初脚下有一瞬间的停滞,眉头微皱,刚想说话,那小民警钟颐却单手撑着门,道:“姜小助理,再不跟上来我可要锁门了。” 电子门关上,地中海律师笑着对卢邻月说:“怎么,还没回魂呢?”他朝电子门的方向看了一眼:“要不是当年被挖墙脚挖走了,你来律所实习,我倒是可以把你安排到他手底下跟着做事。” 卢邻月垂下眼帘,无奈一笑:“对不起,舅舅,是我失态了,咱们走吧。” 第五章 不具有期待可能性 黎絮今天没课,但是大发善心地送姜近初回了学校。 低血糖的姜近初在车上又扒拉出一块士力架,黎絮见了,哭笑不得:“什么时候在我车上埋个炸弹我都不知道,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吧,不要吃这些玩意儿了。” “才八点多一点,”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你今天不是还有一篇论文要收尾吗?送我回学校就好了,我九点半左右还有课,下午可能要去学院团委处一趟,一些项目活动要盖章。” “那份整理出来的大纲电子稿我发到你的邮箱了,不要忘记你的密码是123xxx,”她抬手将车载空调的度数调低了一些,眯着眼看着车窗外的日头:“听说今天是新生军训的十公里拉练,太阳这么大,这半个月下来不脱层皮,也要黑一个色度……我要不要晚上绕过去看看他们的合唱训练进度?” 黎絮显然不是很赞成:“你怎么三天两头往新生那里跑,他们不得嫌着你?” “看着学生干部们做事情,总觉得不放心。”姜近初也觉得自己有点管太多,但是第一次当辅导员,她也不好拿捏如何“简政放权”。 “萨维尼都没有你这么保姆的。” “黎老师,你能少怼一句我吗?” 她转头去看黎絮,后者眼角微弯,显然是心情愉悦的样子。 黎教授路过茶餐厅的时候,还是下车给她买了一小屉水晶虾饺,姜近初容易被食物感动,擦着眼泪说要以身相许,被他老人家毫不留情地回拒了。 说她这个报恩的方式和效益不具有期待可能性。 气得姜近初一连吃了三四只饺子,没有给他留一点儿饺子皮。 她早上出门,手机还搁在宿舍里充电,回去了打开一看,四五个未接来电和一串的短信,都是学生们军训拉练请假的信息,理由五花八门,以病假居多,其中一个尤其夸张,说自己的皮肤患有“紫外线过敏症”,晒不得太阳。 她也懒得去为难学生,只回复说让他们不要忘记到时候来团委办公室拿请假条,还提醒学生如果请假次数超过三次,军训的成绩将不会被通过,明年要跟着下一届新生再军训一回。 零星收到了两个回复,说谢谢老师。 她这节课和俞尧一起上,是一名捷克外教的欧洲法律史,俞尧把一张金闪闪的卡片放到桌面上,用手指移推过来,手机信息同步跳了出来,一个颜文字表情再加上一段“嘤嘤嘤”的委婉说辞,姜近初瞄了两眼,总结概括了她的意思—— 这个白羊座少女,上学期闹分手,冲动之下办了一张健身卡,想练个马甲线,健身房就在学校边上,谁料一个曾经暗恋过她的男生在那里兼职做教练,她就不大想去了。但是本月健身房搞了积分抽奖活动,她的跑步积分还不够,就寻思着把卡给姜近初这个跑步狂魔,让她帮忙跑跑积分,而自己这几天要跟着导师处理一些事情。 俞尧是民商法方向的研究生,大三的时候就在附近的法院实习了,本来家里人都指望着她毕业之后参加国考或省考,找个舒适的工作,结果她不大愿意这么早参加工作,冲着民商法读出来有出路,踩着录取线进来的。做室友这一年来,姜近初见证了她“身在学术,心在实务”的煎熬痛苦,也见证了责任心爆棚的俞尧导师头发的脱落进程,老人家开会的时候,总要指着自己半秃的脑袋,对她们说:“被工资磨平的棱角,被俞尧拔光的头发。” 姜近初被他缠的厉害,只得答应下来,晚上下了课,换上衣服扎了头发,准备去健身房跑步,结果刚刚下楼就遇到了一个研一的学妹。 这个学妹叫辜菀,和姜近初同乡同专业同爱好。 所谓的同爱好就是黎絮。 当然,这都不是重点,要命的是,这个辜菀是个自来熟。 姜近初在跑步机上跑步,她铺了一张瑜伽垫坐在旁边,托腮凝视姜近初,姜近初跑了半个小时,回答了她三遍“学姐要不要喝水”的问题,绕开了五个关于黎絮的话题,最后败在她的一个疑问句上。 辜菀问:“学姐,你认识卢邻月学姐吗?” 姜近初一个趔趄,连忙按了跑步机上的暂停键。 她从跑步机上下来,走到旁边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认识啊,怎么了?” 辜菀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是我表姐,她常跟我提起你,说你人漂亮,学习又好,很讨老师们喜欢。” “不像是她的原话,”姜近初失笑:“别给你表姐套人设了,她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你本科不是在我们学校读的,是听了她的建议,才来考来这里的吧?” “是啊!谁知道黎絮教授这学期不收新生了呢,我那天来面试的时候找遍了整个学校都没见着他。” 姜近初挑挑眉:“嗯,他暑假的时候生了场病,所以自己去申请取消了资格。” 辜菀“啊”了一声,语气颇为惋惜:“也不知道能不能换导师的……是我太没运气了……” “你跟着林度教授学习是吗?”姜近在得到她肯定的回复之后,又说:“林教授一直被称作法学院的顶梁柱,我记得是各种奖项荣誉和津贴加身的,而且他近年来年纪大了,都不怎么肯带学生了,你可能是他最后一个弟子,好好珍惜吧。”说着,径自去冲澡了。 辜菀口中所说的表姐,也就是卢邻月,她是当年姜近初本科时候的同班同学,个人标签就是:家境富裕,大美人,学霸。 当年姜近初和她同为校礼仪队的礼仪,为上台给黎絮送花结下梁子,最后上演了一出两人共抬鲜花上台的闹剧,连带着台上发言的黎絮,一并被院学生会宣传部的直播账号记录下来,截屏贴图到网络上供学生瞻仰,标题起的十足的娱乐八卦花边风格:“没有男朋友,你还有男神——法学院新引进高颜值学术人才,美女礼仪争相登台献花!带你来八一八法学院新晋男神黎絮教授!” 姜近初记得当年黎絮不仅专业课人满为患,通识课的阶梯教室竟然也需要提前半小时占座,否则连选课选上了的学生都没有位置。 通常情况下,五官清秀,身材修长,学历高,修养好的男人都会得到异性的格外青睐,但是姜近初有个毛病,一旦自己喜欢的东西被很多人喜欢了,并且天天在耳边分享念叨,她就会慢慢失去探究的兴趣,不过黎絮是个例外。 有一次刑法课上他跟学生们解释法条上的“不可抗力”名词:不可预见,无法避免。 姜近初把这八个字写在红彤彤的刑法法条背面,琢磨了一番,抬头时忽然对上他的目光。 很沉静,像秋天的江面,雾气轻盈,初寒侵骨。 黎絮直走到她的座位前,抬手在她桌面上轻轻叩了叩:“你来回答这个问题,答对了加分,答错了……” 他那双眼睛像月牙一样弯了弯:“扣分。” 学生们一片哗然,头一回听说答错要扣分,一时都收敛了嬉笑,开始低头翻书找答案。 姜近初站起来,第一次在课堂上感到紧张,她把组织好的语言在脑子里绕了个弯,脱口而出的确实:“老师,您的袖口擦上了粉笔灰。” 这一夜她睡得早,梦中犹有楼道上的人语脚步声,楼下驶过的汽车将灯光投到天花板上,虚构了一个发亮的残缺圆斑。 “怎么冰箱里还有六一儿童节我给你买的酸奶啊?” 她一手搭在冰箱柜门上,觉得自己也要步俞尧导师的后尘,英年谢顶。 黎絮坐在餐桌边,正用筷子戳一个荷包蛋,一手撑着下巴,反应慢半拍地抬起头:“忘了喝?” “那你为什么不喝?” “留着给你喝啊。”黎絮将荷包蛋五马分尸,才想起来用叉子:“别忙活了,过来陪你师父吃饭。” 姜近初把那三盒酸奶扔掉,又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惊奇道:“我天,这是什么……” 她把那一盒外壳长黑点的鸡蛋端出来,高声对黎絮说:“鸡蛋化石?老师,你在家里还搞生物实验啊?” “……家里最近一次开火,是你六一节来看我的时候煎牛排。” 黎教授面不改色心不跳,淡定地吃完了最后一块荷包蛋切片。 姜近初:“呵呵,那您可真节约电费。” 她端着“化石鸡蛋”去扔掉,一边还念叨:“下次跟家政阿姨说,让她定时清理你的冰箱。” 黎絮点点头,抬眼问她:“你是不是下午要去孤儿院,要我陪你一起去么?” “得了吧,通宵了一宿的人还想开车上路,少给交警叔叔添麻烦了。” 玄关处的置物架上,送洗回来的衣物用袋子封着,标签都还没拆,她一并收了进来,不方便进卧室,就放在了客厅沙发上。 见他没有接话,她又道:“约了九点见面,时间来得及,我自己去就可以。” “这样啊,”黎絮没什么情绪地说道:“你开我的车去吧,免得早高峰堵路上。” 第六章 你喜欢老师哥哥 石小岸用院长的手机给她打电话,用软沙沙的声音问:“姐姐,你什么时候来?” 姜近初连上了车载蓝牙,边打方向盘边说:“抱歉啊,姐姐堵在路上了,不过今天姐姐把老师的车开过来了,带你去海洋馆好不好?” “我不要坐车,”小岸似乎是犹豫了:“坐车很难受,姐姐还要站着,人很多,很挤,很晕,我不要坐车。” 他说的是上一次清明节放假,姜近初带他去给石阿姨送花回来搭乘公交车的糟糕经历。 “不会那样了,”姜近初温声道:“小岸相信姐姐一次,好不好?” 石小岸却没有说话,老院长的声音透过话筒传过来:“这孩子对着话筒点头呢,听说你今天要来找他,老早就在我门口守着了……那小姜姑娘,我有事,就先挂了啊。” 姜近初跟在一辆奥迪车后面开上了短程高速,这一段路的路边还是栽种着具有南国风情的棕榈树,数到第九棵的时候,会发现一株树苗是新栽种上去的,是普通的树苗,她也叫不上叫不上名字来,那树苗的树根上还涂着白漆,枝叶柔嫩短小,在一整排高大的棕榈树中间,像个误闯进这个世界来的,不知所措的孩子。 她打开了车窗,让疾掠而过的风吹过脸颊。 这个城市依旧车水马龙,忙忙碌碌的繁荣着,人们麻木不仁又满怀热忱,世间一切都在循序渐进,哪怕是偏离了轨道,也都朝前走着,只有关于她父亲的一切,永永远远留在了十年前。 这十年里,她母亲辞去了琴行的工作,接受了那场车祸里唯一幸存的小岸,不再对检察院的工作人员恶语相向,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个伤疤的存在,并选择了去正视,但是有一年冬天,姜近初替她去晒被褥,当她掀开被子看见那一套藏在厚重的棉被下的浅蓝色制服的时候,还是毫无预兆地落下了泪。 学心理学的同学曾经拿着一个水晶球,跟她这么比喻过,你看,这是一个漂亮的易碎物品。 她说着,松开手,让水晶球自由坠落。 心理咨询室的地板上铺了柔软的地毯,所以水晶球只是在表面出现了许多裂缝,并没有四分五裂的碎开。 那个同学伸手去捡,又用透明的胶带缠了一圈又一圈,然后把那个被胶带裹住的水晶球交到她手里。 “你若是剪开胶带将它取出来,它也是碎的,再也维持不了原来的形状。” 孤儿院门口有一个中年妇女,手上牵着一个十三四岁大的男孩。 男孩比同龄人要瘦小些,一直低着头,门口有一对衣着光鲜的夫妇跟那中年妇女交谈着,女方还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但是那个男孩一直低着头,那对夫妇只好摇摇头,笑着离开了。 姜近初按了按车喇叭,探出头来叫他的名字:“小岸!” 男孩子抬起脸头来,巴掌大的脸,皮肤很白,眸子漆黑,是个漂亮孩子。 石小岸眼神里满满是惊讶:“姐姐?” 姜近初含笑看着他:“上车。” 孤儿院的老师牵着他的手过去,跟他挥手再见。 石小岸坐在副驾驶座上,手脚都不知道前该往哪儿放,像是被安全带绑在了椅子上也似。 他求助似的往姜近初那里看了一眼。 “不要怕,小岸,”姜近初安慰他,“姐姐和你在一起的,我们一起去看海豚表演。” 石小岸“嗯”了一声,双手抓着安全带,仍是注视着她的侧脸。 “小岸怎么了吗?”姜近初透过反光镜看了他一眼:“是不是有什么有趣的事情要和我说啊?” 石小岸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米色的休闲短裤,却不说话。 姜近初遇上了红灯,停下来,问他:“怎么啦,不是刚才还高高兴兴的吗?”她伸手摸了摸小少年柔软的头发。 “那个哥哥,没有过来。” “哥哥?”姜近初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什么哥哥?” 石小岸抬起脸来,很认真地说:“老师。” “你该不会是说黎絮?” 上一次黎絮跟着她来过孤儿院,送了石小岸一大箱积木。 她见石小岸点了点头,遂哭笑不得道:“那是姐姐的老师,你不能叫哥哥,被他听到要笑话我的。” 但是石小岸很执拗:“老师哥哥。” “好好好,随你。”姜近初心想,反正他也只比我大六岁,叫叔叔也确实冤枉人家。 然而石小岸语不惊人死不休:“姐姐要跟老师哥哥结婚吗?” 姜近初手一抖,差点闯了红灯。 “谁跟你讲的?”她的脸腾地红起来,“小孩子不要乱讲话。” 石小岸默默道:“你喜欢他。” 姜近初气的牙痒痒。 “你要是下一次见到他,千万不要跟他提起这件事。” “……为什么?”石小岸闷闷地说:“老师哥哥,知道的。” 她心中一震,想到黎絮这么多年,确实是知道的,他知道,却从不曾回应过自己。 他像个老师,也像个朋友,但是从来没有让姜近初捕捉到一丝一毫和他成为恋人的希望。 她在把他逼上绝路,而他一直在给她留着后路。 眼底忽然一热,她低声道:“因为……那样的话,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这是姐姐的错,姐姐在努力改正……” 石小岸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了她半晌。 海洋馆的小海豚几次三番把球顶上来,石小岸站在池子边,也顾不得衣服湿透,抬手去摸了摸海豚的脑袋。 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个子稍微高一些的外国少年,也在摸海豚,微微侧过脸和他说着什么。 石小岸皱皱眉,在那金发少年惊讶的目光里走掉了。 姜近初坐在观众席上,手里拿着他的果汁和棉花糖,笑问:“怎么回来了,海豚不可爱吗?” 石小岸走到她跟前,接过那一朵粉色的棉花糖:“听不懂。” 他低垂着眼帘,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棉花糖。 姜近初无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柔声问道:“小岸,想不想上学?去学校里,又很多的小伙伴,你可以跟着老师学语文,学数学,还能学英语,就可以和那边那个小哥哥交流了。” 石小岸没有答话。 “那再过一阵子,姐姐带你去学校逛一圈好吗?有红砖外墙的那一所学校,你上次说他们那里的梧桐树很漂亮。” “嗯。”石小岸把棉花糖递给她,姜近初笑着咬了一口,就听见他说:“姐姐,我是不是你的负担?” 她又带着石小岸去商场买了几件新衣服,这孩子个子长得快,但是身上没有几两肉,宽大的t恤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越发显得单薄。 石小岸捏着她给的钱,去柜台买水果沙冰,结果一百元拎了四五个回来。 姜近初笑道:“怎么不买一个好吃点儿的,你买这么多,待会儿吃了要闹肚子的。” 石小岸解释道:“带回去给他们吃,他们从来没有吃过这个。” 姜近初弯起嘴角:“好。” 回去的路上因为前方路段发生了擦碰事件,所以堵了一小段路,姜近初在输入导航,查找近路的时候,黎絮的电话打了进来,问她要回来了没,晚上还要一起去工商大学,是上次答应下来的讲座。 导航的语音响起来,他又在那头问:“小徒弟,你的机动车驾驶证是正规机构颁发的吧?” 这熟悉的语气和发问方式。 姜近初的眼皮子跳了跳:“放心,老师,我不会把您的车开到沟里去的。” “那倒也没事,”黎絮并不在乎车子的生死:“地下车库还有备用的两辆。” “……好的,大佬,”姜近初跟着导航拐进了一条小路,“你声音这么哑,别是刚才空调开很低在睡觉吧?” 黎絮将手里那一杯温水放下,捏了捏喉咙。 他往敞着门的卧室看了一眼:“好像真是这样。” “那你惨了,讲座是两个小时的,你找一下医药箱里的润喉糖带上吧。” 黎絮打开医药箱,看到那一盒白白绿绿的润喉糖:“我好像找到了……”他举起来看了一眼保质日期,惊讶道:“居然没有过期。” 姜近初幽幽道:“那是我早上刚给你放进去的。” 把石小岸送回孤儿院,她开车去了黎絮家里。 黎教授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非典型居家男人,下楼来把她塞回车里,油门一踩,带着人去吃西餐去了,结果忘了他自己喉咙还痛着,乐极生悲,等到了工商大学门口,那神情不像是要去开讲座的,更像是要去炸碉堡的。 讲座是晚上七点半开始的,黎絮先是见过了院领导,然后坐在接待室休息,但还是有慕名而来的研究生凑上来,和他聊死刑的问题。 黎絮去年写的相关论文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也使得他在这个领域名声鹊起。姜近初记得自己上一次和他应邀参加省高校青年教师的会议,来得晚了,就随便坐在了最外边的位置,结果那负责人上洗手间回来瞧见了,怎么说都要拉着黎絮坐到最前排去,引的众人纷纷侧目,第二天就有流言说他爱出风头、恃才傲物,各个版本的都有,编纂捏造得极其离谱,品读下来,简直令人哭笑不得。 第七章 韭菜盒子长什么样 姜近初端着水杯进来,就听得黎絮哑着嗓子说:“……银行抢劫犯的死刑,是对社会智商资源的极大浪费。” 她在心里默默道,你现在的舌灿莲花,也是对润喉糖的极大浪费。 研究生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姜近初连忙打断了他:“这位同学,实在不好意思,黎老师今天有点不舒服,待会儿的讲座还是两个小时整的,有什么问题下次再问好了,或者你来黎老师任教的d大,他每周三下午都在公法研究中心值班的。” 黎絮用眼神赞赏了她的机智。 那研究生道谢后离开了接待室,黎絮往沙发背上靠去,抬手揉了揉眼周的穴位。 “喝点儿水吧,还有十五分钟,就该去模拟法庭了。” 黎絮看也没看,结果水杯喝了一口,长眉一挑:“嗯?这是什么,你给我泡的巧克力味的奶茶?” “不是啊,”姜近初从包里翻出一包冲剂:“我的成人钙粉,增强体质,预防小感冒,居家常备。” 黎絮被她逼着喝完了一大杯,上台的时候清了清嗓子,果然感到喉咙舒坦点儿了。 讲座一开始讲理论,在座的大一学生都听得昏昏欲睡,只有前排坐着的研究生精神抖擞。姜近初坐在边上给他控制ppt,看见刚才跟上来问问题的那一位男生,眼神炽热专注,仿佛能透过厚重的镜片,把台上的黎絮烧穿两个洞。 中间歇了五分钟,黎絮用一个简单的非法拘禁罪作为开头,讲起了实务,学生们开始精神起来,提问一个接着一个,缠的主持教授都说时间到了,才结束了讲座。 姜近初开车送黎絮回去,车上他睡着了,到了地方都不知道醒。 她打开车里的暖光灯,喊了一声老师,黎絮没反应,她就大着胆子凑过去,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黎絮?” 这两个字从唇齿间婉转逸出,音节都带了怦然的心跳声。 黎絮这才悠悠转醒,茫然道:“这是哪儿?” 他的脸色苍白,但是嘴唇异常的红,看样子可能是发了低烧。 姜近初问他要不要去医院,黎絮抬起手臂挡住灯光,模糊说了声好,就又靠着椅背睡了过去。 这个人说生病就生病,姜近初只得打起精神来,拿了他的市民卡给他挂号、办理入院手续,跑来跑去折腾了小两个钟头,医生说过劳受寒,嘱咐了几句注意休息。 针头扎进手背血管的时候,黎絮掀起眼皮子看了一眼姜近初,他显然是很困的,感冒发烧的人都容易犯感到疲劳困乏,但是黎教授身体疲劳困乏了,精神还是很敬业地坚持在一线,不忘夸奖她:“你不会被我害的明天早课迟到吧,小雷锋?” 姜近初给他打了热水过来,又借了个干净枕头给他靠着,闻言,内心白眼都翻出天际了。 “你也知道啊,我要是被要求补办请假条,请假事由那一栏就写着照顾我八旬老导师。” 打针的小护士“咦”了一声,惊奇道:“你们是师生关系啊?” “我们还以为是男女朋友呢,刚才几个姐妹还在讨论说你男……老师长得可真帅!” 小护士掩嘴笑着,转身离开了,留下姜近初和黎絮面面相觑,各自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大写的“尴尬”二字。 左边病床的大叔举着手机在玩狼人杀,右边病床的两个小少年正争论着一道数学题,只有中间这张病床突然安静下来。 姜近初摸了摸鼻子,心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于是干脆利落地和黎絮告了辞。 病怏怏的黎教授又是慢半拍的反应,他回过神来,朝她点点头,目送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姜近初知道他在自己转身后还不曾移开目光,就走的格外拘谨紧张,等到关上身后的病房门才舒了一口气,全身松懈下来。 她看了看时间,打算用手机网约一辆的士回学校,没想到在拐角处遇到一个熟人。 杨笠穿着白大褂,边走边摘口罩,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抬头一看,顿时就眉开眼笑:“近初,你怎么在这里?” “送我的老师来看病,”姜近初笑道:“好久不见,你在这家医院上班?” 杨笠把口罩塞进白大褂口袋里:“是啊,这个月刚刚进来的,”指了指普通门诊:“从基层做起,真后悔没像你一样考个研究生读读,毕业出来好歹待遇好一点。” 姜近初是大二才转到法学院的,之前在医学院呆过一年,转专业后也没有换寝室,仍然和杨笠当了四年的室友,两人性格比较像,很多事情上都聊得来,算是半个知己。 “实践经验的积累远比理论来的扎实,”姜近初眉眼弯弯:“我得回学校了,改天见面再聚。” “好,我就不送你了,路上小心。”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黎教授的低烧反反复复,直到第三天清晨才彻底降了下去。 姜近初拿着法院的开庭通知书给他过目:“老师,你说你是不是案子接的太多了?”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黎絮把韭菜盒子往她那里推了推:“我不吃这个。” 姜近初无语:“那你让我买来干什么,我也不吃。” 黎絮十分不知民生疾苦,摸了摸下巴:“我就是好奇它长什么样。” “……” 出院手续办理好了以后,姜近初和杨笠去告别,正好遇见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坐在诊室外的椅子上默默垂泪。 她怀里的小姑娘面色酡红,九月份的天气还穿着长裤长袖,露出的皮肤上长满了痱子。 “这位大姐,”姜近初忍不住道:“您孩子是发烧了吗?” 农妇点头,眼泪噼里啪啦的掉,抹去都来不及:“唉,村里也看了,镇上也看了,怎么都退不下去,听说市医院大夫好,一大早的就带着孩子来了,田里的稻子还没看呢……” “那您……”姜近初伸手探了一下小姑娘的额头,被烫的一缩:“这么烫啊,您给她换一身衣服吧,不要闷着,我小时候发烧也是被我奶奶用棉被裹着,结果烧到了四十度,幸好我爸回家,及时带我去了医院……这土方法要不得,一会儿被里面的医生看到了,要说你的。” 农妇将信将疑,适逢怀里的小女孩挣了一下,呓语似的喊了声热,她才在姜近初的帮忙下,给孩子换了身清凉短袖。 黎絮在大厅走廊那里等她,姜近初只得匆匆跑了过去,和他一起离开。 九月底在市中院开庭的是一起抢劫案,师徒二人一进门就和公诉人碰面了。 这次检察院派来的是一个长雀斑的小个子女检察官,走起路来很女王范,把马尾辫甩的左右摇晃,跟在后面的书记员几次被她的长马尾甩到,看的姜近初啧啧称奇。 “这个公诉人看起来很凶啊,老师你要小心了。” 黎絮跟在公诉人和书记员身后上了楼梯,刑一庭在二楼,他腿长,步子迈的优雅,手上再端一杯红酒,就像是要去参加舞会了。 姜近初在身后腹诽了一下,想起医院里那个护士的话,还有那两天来看他的时候,红着脸为他换点滴的小护士,突然不开心了起来。 这容易招蜂引蝶的男人。 她盯着黎絮的背影,发愁道:“这可真是伤脑筋。” 事实证明,今天的审判活动确实不怎么顺利,公诉人咄咄逼人像是泼妇不说,两个被告人明显是一脸懵逼,说辞几次三番地推翻,不断地给黎絮帮倒忙,最可气的事,主审法官言语之中,竟然带着敦促被告认罪的意味,整个审判过程,都是被他们主导带动。 休庭的十五分钟,姜近初跑去问黎絮:“这抢了两百块,半路上还丢了一百五,被告人这么这么倒霉催?” 黎絮道:“都是初犯,就看怎么判了。这案子不是我主动接的,是法律援助中心空降的,本来是另一位同事,奈何他出差到j省了,正好我出庭日期不冲突。” 姜近初一听就乐了:“老师你说你这运气,待会儿出门买张彩票好了。” 这俩倒霉蛋被判了三年,最后还在被告人最后陈述阶段割袍断义,当庭对骂起来,互相指责对方是狐朋狗友,害的自己受这牢狱之灾。 唯有被抢了两百块钱的那个开三轮车拉客的大妈喜滋滋地在判决书上签字后离开了。 下楼的时候,一个穿着制服的女法官喊住了黎絮,是黎絮以前读研究生时候的同学,她刚刚从基层法院调上来,说老早就听闻本市有个黎律师的名气大得很,但没想到是黎絮。本来今天这抢劫案她也是助理法官,后来一看照片,发现是老同学,就申请了回避。又十分话唠地夸了姜近初几句,他们才得以离开。 姜近初在回去的路上跟他嘀咕,说这女法官有点热情过头,是不是不大好。 黎絮笑道:“她学生时代就这样,不过没有现在这么……丰腴。” “那如果她也参加了这起案子的审理,会不会……” “律师的职责是辩护与代理,”黎絮如是说道:“我们没有权力对案件进行裁判。” 第八章 纯洁的师生关系 市中院后面是一个小篮球场,隔了一条街,是一家中高档的宾馆,宾馆不敢建的和法院主楼一样高,披着素雅暗沉的外墙,站在国旗飘扬,玻璃反光的国家司法机关旁边,更像是个犯错后怯不敢言的孩子。 罗玉竹哭得像个疯子,口里一叠声喊着:“请领导给我们做主啊!” 被她扯住的是个发福的中年法官,夹着公文包,一脸为难:“这位大姐,我不是什么领导……哎呀,你有什么事好好说,这是在法院,我还要上班,你看你这么扯着我也不成体统……“ 罗玉竹张着嘴,眼泪糊了一脸,忽然扑通一声跪下了。 “领导……领导,我女儿被市医院的医生害死了啊……”她哭得厉害,脸都涨红了,语无伦次的,还去抓那法官的制服西裤,“这我去找他们要个说法……他们说这不关他们的事……还说,还说有本事我去法院告他们,你说他们怎么这么坏心肠啊……我可怜的小惠,我的孩子哟……妈本来带你来,是给你治病,谁想到送了命啊!” 围观的人也不敢多看,生怕被她抓住了。 罗玉竹瘫坐在被太阳晒的发烫的水泥地面上,一边哭嚎,一边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口中呼号着旁人听不懂的方言,忽然一抽气,倒头就晕了过去。 那法官连忙去扶她:“保安呢!保安快过来,送人去医院啊!” 值班的保安匆匆跑来,伸手一抹脖子上的汗,然后才去接住罗玉竹,听那法官指责自己失职,就说:“这女人的丈夫在门口把我们缠住了,所以才让她跑了进来,我们这就送她出去!” 姜近初站在阴影下,看完了这场闹剧。 手指却用了力,抓紧了手里的档案袋,那薄薄的牛皮纸袋被抓出折痕来,沙沙的摩擦声唤回了她的思绪。 日烈日炎炎,照着司法机关的巍峨建筑,如被包围在热浪里的困兽。 她一语不发,转身离开。 “怎么一天都在走神?” 黎絮将手中的冰果汁往她脸颊上一贴,但姜近初恍若未觉,仍是愣愣地发着呆。 “我说,”他替她将面前的报纸纠正了颠倒的摆放,“你想什么呢,报告写了吗?” 姜近初回过神来,迷茫地看着他:“啊?” 眼睛却捕捉到那杯绿莹莹的果汁,行动敏捷地接过了。 “谢谢老师,投食时候的您真迷人。” 黎絮弯唇一笑:“是么?” 接着他就看见姜近初在喝下第一口果汁后,脸色也绿化的巧妙,简直和那杯中饮料颜色有的一比。 黎教授在一份申请书的右下角龙飞凤舞地签了自己的名字,头也不抬:“西芹汁好喝吗?” “好……难喝……” 被西芹味道侵略扫荡的味蕾一下子刺激了泪腺,姜近初幽怨地瞪了他一眼,捂着嘴跑去漱口了。 “难道会比你上次给我带的“胡萝卜汁难喝吗?” 黎教授靠在椅子里转了半圈,百思不得其解。 行政楼外的柳树被晒得叶子卷曲,蔫头耷脑的垂在湖面上,只有不远处草棚里几只肥天鹅腆着肚子,跟个阔老爷似的在小洲上走来走去,偶尔低头饮水,更多的时候都是伸着脖子打量曲桥上撑伞路过的行人。 姜近初挂了电话,将手里最后一小块面包屑撕了,扔进湖中,也没有活泼的小金鱼游上来抢吃食。 “那小姑娘要动手术,但是同时又患着重感冒,下午麻醉剂打下去,孩子当天夜里就没了。” 她把杨笠的话复述给黎絮听,后者正在书架前翻一本厚重的英文法典,听到此处,合上手中的书:“你如果对这个案子有兴趣,我可以联系所里的前辈带带你。“ 姜近初跟在他身后皱眉道:“我不知道……” “想去就去吧,很多案子一犹豫就再也没法接触到第一手材料了。” “不过,”黎絮对她笑了笑,叹了口气:“不要意气用事,你要知道你在这件事里充当的是什么角色,肩上担着的又是什么责任。” 见姜近初的目光转向别处去,心事重重的模样,也没有应声。 她移开视线回避的这个小动作,先是眼睫毛垂了垂,遮住底下水光清亮的眸子,然后才看见眉心略蹙。 黎絮这才发现她并没有画眉,但是如描黛翠羽,分外修长。 “那老师觉得,如果这个案子判下来,医院会承担多少责任呢?” 她忽然又岔开话题:“我当年大一的时候,在医学院的中西医结合专业呆过一年,那里确实压力很大,我记得专业课考试的那一个礼拜多,我每一顿都吃泡面,把康师傅所有的味道都吃了一遍,现在看到泡面我就想吐,只有考试了才下楼,颠倒昼夜地复习,寝室楼的灯彻夜亮着,宿舍阿姨也不会管,有好几个学生因为熬夜晕倒,被送去输液,但是同学们都十分认真地对待每一个学习任务,哪怕只是解剖一只小白兔。当事的老院长说,手里握着手术刀,就要对他人的生命负责。” “入学仪式上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医书发过誓,在校的医学生尚且如此,为什么在医院工作的医务人员,反而会疏忽大意到给一个重感冒的孩子打那么多的麻醉剂呢……还是说所谓的对职业的敬畏之心,其实根本就只是用来激励自我的安慰?” 她抬头看黎絮,未挽起的那一半淡蓝色的窗帘被日光照的透亮。 他背对着光站在窗边,抬手摘下度数不深的眼镜。 “选择了法律人这条路,就不要质疑自己了,医学生给人治病,法学生给社会治病,虽说医者医人不医己,但是自身一旦出现症状,肯定是会采取补救措施的,除非他也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一个连自己的生命和健康都不重视的人,所谓的对他人生命的敬畏之情又能在他心里存活多久?” “这世间很多道理都是相通的,而且你要记住,无论怎么样,你并不是孤单一人在这条路上走着。” 姜近初一整个下午都泡在图书馆,她在专门存放法律书籍的f区转悠了半天,最后忍不住上楼去查了基础医学知识相关的书籍。 开学初的图书馆总是冷清,她坐在地上看了许久,直到头顶的照明灯一一亮起,才猛地想起来三点半在活动中心有个读书沙龙。 姜近初扶着麻掉的腿站起来,去包里摸手机,果不其然,俞尧早就进行了信息轰炸,打开微信就是九十九加的消息提醒。 最后一条是这样的:“五点半之前没有给我打电话,你就死定了![图片]。” 姜近初头皮一麻,拖着不大利索的腿去露台上给她打电话。 “姜!近!初!王八蛋!”俞尧咬牙切齿:“你怎么回事!放鸽子也不提前通知!我好容易约那位小哥哥出来!你倒好,人影都见不着,一下午的,难道是躲黎教授那里吃奶吗?” 俞尧小污婆,生气起来各种形容词骂人,偏偏姜近初想象力丰富,一下子红了脸,捏着手机结结巴巴地反驳她:“你……你乱说……不要把我们纯洁的师生关系想的那么十八禁!” “我们现在约了一起出去吃饭,五分钟内没有学校西门没有你活蹦乱跳的小身影的话,我就跟黎教授揭发你!” “俞尧……你敢!”她抓起书包,就从露台拐到楼道里去,一边下楼一边稳住敌人:“我真的在图书馆看书忘记了……好了好了,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对不起,你看我给你滑跪了都……好的好的,待会儿我请客……你不要给我乱拉郎!” 那厢俞尧把手机扔进包里,掏出气垫补了个妆,对着洗手间的镜子转了转脸,上下打量一番,这才满意地出去了。 外面花坛边站着两三个人,一个穿白t的青年笑容阳光,身形模样像极了一位当红小生。 俞尧拿着迷你小风扇吹着脸,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起来:“长得可漂亮了呢,个子也高挑,肤白貌美细腰长腿的,脾气超好……喜欢小动物?是喜欢的吧,经常去孤儿院看小孩子,应该也喜欢小动物吧?哈哈哈,对不起,不能这样比喻……” 那小青年抬眼看向她身后:“长头发的?” “是的是的。” “腿确实挺长的。”他笑了笑,朝她身后的方向扬扬下巴:“那位是么?” 俞尧转身,就看见穿着运动鞋的姜近初英姿飒爽地冲刺了过来。 俞尧睁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累死我了……三分钟半……”姜近初看了一眼表,撑着膝盖喘气,跟那两个学弟学妹挥了挥手算是打了招呼:“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你这是刚从田径场退下来吗?”俞尧忍不住要怼她:“我们伟大的运动健儿?” 姜近初一头雾水:“不是你让我五分钟之内出现的吗,”细白的手指头指了指图书馆的方向:“我出了门就一路小跑过来了。” “行,我无话可说。”俞尧冲她勾勾手指头:“来来来,介绍给你认识一下,这位是北方那所政法大学的的犯罪心理学研究生,” “你好,”那位犯罪心理学研究生朝她伸了伸手:“我是钟然。” 姜近初跟他握了手,端详着他的面容,疑惑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钟然露齿一笑:“我是本市人,只是在北方上大学而已。” “哦……不对……”姜近初想起来了:“你姓钟?你该不会有个双胞胎哥哥在市拘留所工作吧?” 第九章 英姿飒爽钟警官 钟然的笑容未减:“哦?你还认识我哥?”又道:“你说你在拘留所见到他?我倒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被流放到那地方去了。” 他的态度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古怪,姜近初也没打算多问,三两句岔开了话题。 钟然本学期在姜近初学校进行为期半年的课题交流,由于个人的原因,推迟了报道,所以今天才被俞尧发掘到这么个宝。俞小姐其人,行动比思维迅速,先下手为强,把人诓了出来。这个肤浅的颜控在车上拿胳膊肘顶姜近初:“什么哥哥啊,还双胞胎,也长的这么好看吗?” 钟然坐在前面副驾驶座,透过后视镜,对她们弯眼浅笑了一下。 “这个啊……”姜近初回忆了一番,自言自语道:“好像,也不大一样吧……那个小民警……感觉比较……怎么说呢……” 她看了看钟然的细胳膊细腿,斟酌着用词语:“健壮一点?” “莫非是个胖子?”俞尧痛心疾首。 姜近初故意不说实话,安慰道:“不哭不哭!” 餐厅地址订在了有观景平台的大酒店,连钟然下了车,都失笑道:“不必来这种地方的,我知道一家日料店,味道还不错,如果你们不介意……” “哎,别客气啊,来都来了,”俞尧回过头来对姜近初挤眉弄眼,“近初说这家的大龙虾超好吃的!是吧,我们小初初?” 姜近初暗暗捏了捏钱包,挤出一个笑容:“是啊。” 转过身去就给黎絮发短信:“大佬qwq你在做什么,吃饭了没?要不要来景湾大酒店,请你吃龙虾?” 黎絮秒回:“在开会,和几位教授一起吃了,我的那张卡不是在你钱包夹层里么?身份证旁边,救急用。” 姜近初:“qaq谢谢大佬!我解决了这群小妖精就去给您当牛做马端茶倒水!” “呵,不用当牛做马端茶倒水,有个小小的案例综述的任务特地留了给你。” 姜近初透过那屏幕上的宋体字,仿佛可以看见黎絮在会议桌下悄悄回短信的样子。 她决定大逆不道一回: “我可不想跑高院了,他们那里档案室的大叔很猥琐!” 强权统治的黎教授说:“没得商量[微笑]。” 结果因为那个小学妹临时提出自己龙虾过敏,一群人又只好下了楼,在中层吃起了自助餐。 姜近初端了沙拉路过钟然,见他排队在等柜台服务员摇冰淇淋。 队伍前面站的都是小姑娘和吵吵闹闹的孩子,他沉默着站在那里,微微仰头,看着高挂着的价目表。 有个举着小风车的孩子跌倒在他脚边,钟然低下头来,微微侧目,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要去扶起那孩子的意思。 小孩子愣了一会儿,哇哇大哭起来。 钟然的眉头皱起。 他在那小孩子面前半蹲下来,替他捡起了五颜六色的风车。 “你哭什么?”他语气温柔,轻轻地朝风车吹了一口气,那彩纸折的扇叶哗啦啦转动起来,绚丽夺目,“这风车是从后勤人员那里拿的吗?” 小孩子抽抽搭搭的,手背抹着眼泪,没有回答。 “我猜那个人还给了你一块奶油蛋糕,是不是?” 小孩睁大了眼,也不哭了:“你为什么知道?” 钟然目光扫过他的嘴角:“以后吃完东西,记得擦嘴巴,小孩子要讲卫生,养成好习惯。” “风车的塑料杆上还有面粉,你刚才抓着它,却还要揉眼睛,真是个熊孩子。” 风车被塞进那孩子手中,他站起来,说:“虽然不知道带你来工作的地方是不是违反了员工守则,”又微微倾身,在那风车上拨了拨:“这也是我小时候喜欢的玩具,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小朋友。” 这个小插曲过去后,排队的人很快地又交谈起来。 钟然看见了她,笑问:“吃冰淇淋吗?” 姜近初心想反正养生主义黎大师也不知道,就大胆地点了点头。 “吃什么味道的?”钟然细长的手指头在触屏操作界面停了停,屏幕的冷光笼住他修剪齐整的指甲。 这个人手也消瘦的很,但胜在姿态优雅,像是握着一束要送人的玫瑰。 “你推理的出来么?”姜近初问他。 “这个说不准,我没有很擅长做这件事,”钟然似乎笑了笑:“看来你并没有特别喜欢的口味,那我就随便点了。” 姜近初低头看了看自己托盘里五花八门的食物,仔细一想,发现自己还真的没有特别喜欢吃的东西。 因为她不挑食。 当然,西芹是个案。 钟然很孩子气的用木勺子挖着冰淇淋吃,姜近初和他并肩走着,这一层的自助餐厅规模比较大,小包间又多,还装修的一模一样,又没有个门牌编号,费了许久的功夫才找到其余人所在的那一间。 钟然很绅士地为她打开门,侧过身去,想要请她先进去,但是在看到姜近初背后那个人的时候,脸色陡变:“快躲开!”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姜近初一矮身,躲过了自背后而来的袭击。 与此同时,那发动袭击的大高个被人一脚踹到,扑在地上,一身肥肉摔在地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像是甩了一块肥腻腻的五花肉在砧板上,还随节目额外附赠了油花脂肪颤动的慢放效果的视觉盛宴。 “让你跑!” 穿便衣的警察抬腿压住他的背,扭过他的手腕子,掏出了一对蹭亮的手铐,结果那手铐也无法约束该胖子肉乎乎的爪子。胖子在地上挣了挣,发现背上的人虽然体型不如自己,但是力道特别有巧劲,自己怎么也翻不过身来,于是扯开嗓子,没脸没皮地嚎哭起来。 这时一个中年人带着另一个小年轻,拨开人群跑进来,见胖子已经被搞定,那中年人在同伴肩上拍了一掌:“嚯,身手不错啊!钟颐小同志!” 钟颐很会说话:“班门弄斧,班门弄斧。” 他牙齿白又整齐,笑起来,衬着黑漆漆的眼珠子,格外阳光灿烂。 “这里交给我和江浩吧,你快去处理一下伤口!待会儿我让江浩送你去躺医院!” “多大的事,不用麻烦了。” 钟颐交接了手头的犯罪嫌疑人,笑着摆摆手。 公安局的警察同志离开后,姜近初才注意到他左臂上有一道一寸长的划痕,夏天衣服单薄,血迹早就渗透,将衬衣袖子染的嫣红。 她手上还托着托盘,见俞尧跑出来,连忙把托盘递给她,跑进小包间里找到自己的书包,翻出酒精纱布和几片创可贴。 这是当初学医的时候养成的习惯,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磨砂玻璃隔断的包间外,人群的议论声已经潮水般退去,她刚刚打开门,就看见钟颐抬头冲她一笑:“哟,小助理,又见面了!我刚才还在想你怎么害羞跑开了?” 钟然不知道从哪儿借来了一把剪刀,正替他剪开袖子,冷冷地插了一句:“不撩会死吗?” 钟颐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照着他的后脑勺呼了一巴掌:“怎么跟你哥说话呢!小兔崽子!” 钟然挨了这一个后脑勺巴掌,竟然真的乖乖闭了嘴。 听钟颐说,那是个有些痴呆的胖子,专门喜欢跟在年轻女性身后,趁其不备,用胳膊勒人喉咙,把人勒晕后,只做一件事。 抢那些姑娘手里的零食。 精神发育迟缓的人要是犯罪,一般为性犯罪,多见于猥亵强奸妇女的行为。时值盛夏,都市里的女孩穿的又少,缺乏戒备心,单身外出极容易被盯上,尤其是十点到十二点左右的夏天夜晚,是发生此类案件的高峰时段。 本月三号,嫌疑人在市东区的职业技术学院用勒脖子的手法抢到了一碗麻辣烫之后,就开始频繁作案,专挑老弱妇孺下手,直到三天前才有人报案,是个衣衫凌乱的女孩,在批发商城卖衣服,指控那个胖子在她下班的路上把她勒晕后,不仅抢了她的钱,还强奸了她。 警察同志在市区蹲守了一整天,一个青年迈着大长腿过来,递给了他们两支烟。 “哥们,执行任务呢?” 那青年不动声色地亮了亮自己的证件:“同行,那胖子刚才把我的一碗面给端走了,现在人往那边的大酒店去了。” 那青年正是面财两空的钟颐。 钟颐“被贬”期间,积极改过自新,上交了手枪和洋洋洒洒的几万字检讨,发誓下次再擅自行动就头顶桶装水跪在局长办公室思过,只求能回到刑警队,要不然他要找拘留所的武警同志学近身格斗了。 在检讨书下方是拘留所所长的信,他先是表示了对钟颐工作能力的肯定,又委婉地提出了“希望刑警队把握人才”,那意思就是钟颐在拘留所搞幺蛾子了,所长也头疼的很。 老局长看到所长的信夹着钟颐的检讨书一起寄过来,气的吹胡子瞪眼,拿起办公室电话拨了个号码,最后还是怂怂地挂了。 钟颐早上就把警服叠的整整齐齐,放在床头,对值班的大叔敬了礼,离开时眉开眼笑的。 然后在面馆被偷了一碗面,饿着肚子把人堵在楼道里,还因为看出来此人是智力发育不全,疏忽大意没防备,被划了一道口子,挂了彩。 钟警官何曾这么丢人过,只能亲自上场挽尊,以暴制暴,武力镇压了这招人烦的胖墩。 第十章 遥远的纸百合花 “口子划得挺大,不过幸好伤口不深,注意别碰水,以防感染,最近也别吃酱油了,会留疤的。” 出于对自己半吊子功夫的不信任,姜近初又补充道:“如果有时间,最好去医院看一下。” 钟颐单手撑着头看她,忽然勾起嘴角笑了笑:“姜近初,是你的名字?” 姜近初顺手在绷带上打了个蝴蝶结:“你记得我?” “漂亮迷人的姑娘我一般不会轻易忘……” “好了,你可以回家了,人民的公仆。”钟然横插进来,打断了他后面的话:“不要忘了家里还有俩嗷嗷待哺的孩子。” 俞尧咬着吸管,惊奇不已:“钟警官看起来这么年轻,都有孩子了?” “是啊,”钟颐站起身来,无奈道:“一黄一黑俩小祖宗,脾气随他叔,动不动拿爪子挠亲爹。” 转向钟然:“对了,上次的猫罐头哪里买的?” 姜近初适时发挥了人道主义关怀:“不和我们一起吃了再回去吗?” 这回却是钟颐自己拒绝了:“不了,我回队里报道。” 走到门口又停了步,在门后置物架上摆着的花瓶里拣了三枝怒放的鲜花,递给了在座的女同胞们。 “借花献佛。” 钟然靠在椅背上,将冰冻山楂咬的咔咔响。 钟颐歪头看了一眼他:“嗯?什么,你也要花?” 被他弟轰了出去。 姜近初干笑了几声,跟门外的钟颐挥手再见。 钟然这个潜意识兄控一顿饭下来都脸色沉沉,俞尧被气氛限制,无法正常发挥活宝的独特功能,在散步回去的路上跟姜近初抱怨了好久。 回到宿舍,俞尧又倒腾收拾了半宿,装满了两个大行李箱,准备明天和她的导师一起出差调研。 姜近初趴在枕头上,掀起眼皮子看了一眼:“你这两个箱子怕是要被你家大佬捐掉一个啊。” “又不让他扛,管得着嘛?” 俞尧背对着她叉着腰站着,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床上的炸天妇罗抱枕一块儿塞进去。 “你说……” “不用说,不要带,”姜近初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好姐姐,快点收拾好吧,困死我了,你这个在地板上啪嗒啪嗒踩拖鞋的节奏实在不适合催眠。” 俞尧隔着被子拧了她一下,这才撕下面膜洗了脸,熄灯上床。 五点左右,俞尧就离开了,姜近初睡眠浅,俞尧动静不断,她也睡不着了,顶着一头乱发盘腿坐在床边打坐冥想,然后踏着晨光给食堂阿姨贡献了第一单生意。 然后破天荒的遇到了同样黑眼圈沉重的黎絮。 师生二人面对面在餐桌上坐下,黎絮慢吞吞地敲一个水煮鸡蛋,姜近初无精打采地用勺子挖着米糕吃。 黎教授上课从来都是穿正装,禁欲系的衬衫和休闲西裤,身板标枪也似的直,背对着学生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那背上的蝴蝶骨形状格外优美,姜近初有幸在上面趴过一回,一想起来心里就乐得开花。 现在想起来也乐得有点忘乎所以。 然后她就没注意到面前放的是咸豆腐脑,一勺下去,吃到榨菜的那一瞬间,表情都凝固了。 黎教授慢条斯理地剥着鸡蛋:“咸粽子都吃了,咸豆腐脑也就将就着降服吧,红孩儿。” 说她哪吒纯粹是因为她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她平时的衣服多是素净的颜色,难得有这么张扬明艳的装扮。 姜近初睡眠不好,神经粗糙,没有接他的梗,只含泪咽下了咸豆腐脑。 结果盲目听话的红孩儿姜近初在早上的三节课喝了两升水,总感觉榨菜的韧劲和豆腐脑的嫩滑在口腔里打架,大大地干扰了她听课的效率。 中央空调嘶嘶地响着,黎絮正在给学生们解释一道司考真题,她听着学生们五花八门的回答,只觉得索然,就用黑色的水笔在笔记本上画了个圆头圆脸的柯南。 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留着平头的男生,课本也没带,但是听的很认真,转过头来看见姜近初在笔记本上画画,小声地跟她说:“你是哪个班的学生?” 姜近初没想到他会来跟自己说话,愣了一下:“我?我是黎教授的学生。” 那男生似乎觉得这个回答有趣,笑了笑,就不说话了。 下课的时候黎絮照样被学生缠住了,姜近初收拾自己的材料,突然一张纸条就被递了过来。 是刚才坐在旁边的男生,他看着姜近初的眼睛说:“这是我的号码,我是心理学专业的学生,想邀请你参加一项心理实验,选择权交给你,如果能联系我,我会感到很荣幸。” 经历了钟然的洗礼,再奇怪的心理学专业学生都不会让姜近初惊讶了,她接过了纸条,客气地说了谢谢。 中午不睡,下午崩溃,姜近初就在黎絮的办公室崩溃了。 她面对着电脑,唉声叹气,黎絮路过她身边去接水喝,看到她一团乱的桌面,屈起手指在她脑袋上敲了敲:“你这是什么毛病,这么多年了,还能把案源编号搞错?” 虽然遭到了嫌弃,但是黎絮还接过她的鼠标,点开一个文件夹。 姜近初以为他要展示什么文件操作技能,然而眼睁睁地看着她老师点开了一个名叫“文献引用整理”的软件,点击运行之后,弹出一个圆圆的小包子在原地奔跑的加载界面。 姜近初:“……” 黎絮端起水杯:“这种文件整理,要懂得节省人力物力。” 医院那个案件从立案到开庭审理都异常的迅速,像是着急甩手一样。 开庭那天下了场雨,城市清凉了许多,即使坐在几乎全封闭的审判庭也不觉得窒闷。 罗玉竹的丈夫是个普通话都说不大好的农民,穿着洗旧了的翻领工装t恤,和妻子一起坐在听众席的前排家属位置,全程低着头,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姜近初隔了一排坐在他们后面,看到那个男人背影有些驼,脑后一片灰色短发。 他的妻子哭的累了,靠在他肩上。 案子是当庭宣判的,医院只承担了百分之三十的责任,罗玉竹的丈夫红着眼睛,没有说话,代理律师走过去和他们交谈,姜近初离开前听到了律师在劝他们:“我的建议是这样的,你们就不要再上诉了……再生一个吧,反正你们也还年轻,二审的结果也不会有多大改变的,代理费用并不便宜,医院那边承诺……” 转眼九月就到底了,长假出行总是人山人海,当然这也仅限于热门的旅游景点和购物圣地,一些偏僻的山村,农村客运站的售票员都在风扇底下打着瞌睡。 黎絮很礼貌地叫醒了那位售票员,买了两张票回来,就看见姜近初举着手机,正对着墙上广告的二维码扫。 “老师,可以在线预订宾馆的!” 黎絮无情地打破了她的幻想:“那只是简陋风格的民宿而已。” 姜近初苦恼:“也不知道有没有热水器,我想洗个澡。”她的小腿被蚊子咬了一个包,抓痕尤其明显。 黎絮拧了矿泉水瓶盖递给她:“跟我出来一趟,辛苦你了。” 姜近初:“诶?” 她莫名有点耳热,接过那瓶水:“不辛苦不辛苦!跟着老师跑案子,能学到很多东西……” 黎絮靠着候车室的椅子,伸开双臂搭在椅背上:“……是么?” 他微微仰头,看着半空中无力转动的吊扇。 黎老师这个喉结有点……有点性感啊…… 姜近初假装喝水,大胆地端详了一番他的样貌形容。 未料他睫毛一颤,清冷的目光悠悠转过来。 “怎么一直在看我?” 现场被抓包。 姜近初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而黎絮只是站起来,对她说:“车来了,走吧。” 这大巴司机可能有一颗赛车手的雄心,将车子开得飞起,山路弯曲倒也还好,就是一路坑坑洼洼的,颠簸的很,姜近初早上又吃了甜腻的花生汤,此时胃里翻江倒海,嘴里含着薄荷糖都觉得尽是苦味。 到了委托人的户籍地,她一下车跑到路边吐了。 这一带原本是农家乐,后来政/府调整了政策,就闲置了这里的项目开发计划,十里八乡那些把家里装修了一遍,指望着靠着农家乐赚钱的农户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又拿起了锄头下地。 黎絮有个老同学是这里长大的,后来转行去当了服装设计师,说什么都不肯回来了,听说黎絮要去自己的穷家乡,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找代步工具,要不然走断腿都找不着村庄。 大山里绿树婆娑,灰白的水泥路只有窄窄的三米宽,要是有汽车经过,姜近初就得和黎絮先避到旁边的土坡上。 如此折腾了几次,路没走多远,两人累的筋疲力尽,决定坐在树下休息。 说是树,其实是一帘金银花的花墙,嫩黄玉白的花朵挂了一石壁,再流水一般垂泻下来。 姜近初抽了一张废稿纸出来,放在膝头折折叠叠,竟然也折出来了一朵花的形状。 她抬手摘了几朵金银花,塞进空心的纸花里,举起来给黎絮看:“老师,你记不记得当年你来学校教书的时候,我代表学校欢迎你,给你献过花?” 说着自己托着腮笑起来。 那一朵纸百合花被金银花充塞满了,仿佛也带着若有若无的花香。 山风吹过林海,吹动花帘,偶有飞鸟扑棱着翅膀从泉涧边飞起,飞向高阔的蓝天。 黎絮不知是不是被她的话触动了回忆,也跟着笑起来,伸手接过她的花:“嗯,我记得。” 第十一章 学生兼助理 这次的委托人就是上回在拘留所见到的章秀雯的丈夫,叫庄敏强,因为涉黑,一逮到就被严加看管了起来,黎絮跑了拘留所几趟,甚至检察院也去了,但就是见不到人。 律所的老前辈说上头有交代,差不多意思意思就可以了,人嘛,早就被转移了。 但是黎絮收了委托人预付的代理费,责任心驱使,不想就这么草草甩手,决定在国庆长假跑一趟委托人老家。 正好姜近初没有回家的打算,就毛遂自荐当小跟班随行。 这是一路往北,这个城市没有机场,他们两个在省会城市下了飞机,又坐了两个小时半的动车,换乘了三趟大巴,折腾了几番,走了不少冤枉路,才如愿以偿地到达山脚下。 沿途的山川树木远没有南方深秀,但是苍劲巍峨,树冠如云,是许多吟咏志节的诗词里重复出现的物象。 山路边悬崖下有一条奔腾的溪流,空山,繁树,人语,溪音,鸟啁,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姜近初擅长苦中作乐,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讲手机举远了些,让黎絮也入了镜。 “老师,看我这里!”她冲着镜头咬了下唇在笑。 黎絮毫无防备,那一朵纸折的百合花还被放在眼前端详,转过脸来时,有点少年人的懵懂天真神态。 他闻花的姿态和茫然的神情被镜头“咔嚓”一声记录下来。 姜近初一看,笑的更欢了:“老师你这样的表情有点萌啊!哈哈哈,艾码真是可爱!” 黎絮上课被学生们拍的多了去,早已经练就了宠辱不惊的淡定,只将那朵花随手放到旅行箱上,起身走到路边去拦车。 手机界面显示设置壁纸成功,姜近初见他背对着自己,就举起手机,拍了一张他的背影。 自然光充足,浓翠山色和湛蓝天空都不需要加滤镜。 他的背影是最素净的构图元素,添在她心头上,却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生命里的这些年华,因他的到来而鲜活。 她大胆而不计后果地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希望他回过头来,看到自己在追寻他的脚步,但同时也害怕他回过头来,看见自己的落魄潦倒。 小时候看爷爷的旧戏文话本子,嚼了半天也理解不透为什么那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1被一遍遍的传唱,但是等到懵懵懂懂感知到的时候,心尖一点悬露,落下的却分明是“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2 她第一眼看见黎絮,就感受到了那滴露水的沁凉。 一辆载满柚子的小货车从下坡吃力地爬上来,司机擦了擦滴到眼里的汗水,恍惚间看到那被烈日暴晒的水泥路上站了个身形挺拔的年轻男人。 他按了按喇叭,探出头问:“兄弟,迷路了吗,要不要我捎你一程?” 司机大叔是个健谈的人,一路和黎絮扯话,从农忙说到银行,从凶杀案说到风流事,用词时而时髦,时而粗俗,各种灵活适用,愣是把坐在后排小座上的姜近初听得面红耳赤,不得不戴起了耳机。 黎絮的手指搭在西裤上,问他:“这庄家村里有没有一个叫庄敏强的男人?” 司机“嗨”了一声,道:“这小子啊,从小就不爱说话,后来去城里打工,不知怎么的就发财了,这些年都不大回来的。” 黎絮又道:“那他家中还有人吗?” “一个老娘,”司机叼着烟:“半个月前刚死的,他回来出殡,听说当晚就被逮了!好家伙,五辆警车呢!呜哇呜哇地闪着灯开进村子里来,还下来几个提着枪的武警,将他们家围了个水泄不通,听说强子被押出来的时候头上还套着黑布兜呢!真跟电视剧演的一样!哎,小兄弟,你说,我们只知道他在外面赚大钱,哪想到他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会做违法犯罪的事情啊!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钱这种东西啊,够花就好了,像我,这两年靠着柚子盖了房子,买了车……嘿嘿,你们城里人可能看不大起我们这点小钱,但是我们过得滋润啊!这也是你们羡慕不来的吧?” 黎絮含笑点点头:“庄敏强有什么兄弟姐妹吗?” “有啊!在村里当干部呢,以前是村口小学的老师,后来那小学被撤并了,他弟就跟着老婆在大队里当起了干部,夫妻搭档嘛,当年修这条路就刮了不少油水呢……” “他弟弟叫什么名字?”黎絮滑动着手机上拍照保存的委托人资料。 “庄敏睿!那小子,可不得了,是当年我们村唯一一个师范中专毕业的高材生!”司机大叔一拍方向盘,兴高采烈地回答了,“你们是城里来的吧,来找他弟吗?” 庄家村的村口有一棵参天古枫,盛夏里枫叶碧绿,为树底下一个小小的土地庙遮风挡雨。 姜近初看见那土地庙前摆着新贡品,小辣椒串似的灯笼挂满了一米宽的屋檐。 “最近是什么祭祀的节日吗?” 司机说:“哦,那个呀,前些日子那老太太送去火化回来的路上,经过土地庙都要让子女去挂灯笼的,免得夜里老太太的魂儿回来找不着路。” 这个说法怪瘆人的,但是司机却习以为常,指着一处山丘给他们说:“喏,今天那庄敏睿也回来扫墓了,你们顺着这条路上去,就是沿着梨树一直走,树下有小道的,就能到他们家祖坟那里了,现在他们家没人在,你进也进不去,我就自作主张给你直接带到这里了,不会怪我吧?” 黎絮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包中华烟给他:“多谢这位大哥。” 司机接过烟,一口大黄牙都笑咧了,冲他们摆摆手,随手撕下包装往地上一扔,点上火,叼着烟走了。 姜近初等那司机走远了,才问道:“你不是不抽烟啊吗?怎么随身带着烟?” 黎絮伸手提过她手里的行李箱:“总有人要抽的,有备无患。” 国庆长假里,日头还是很毒辣,姜近初被留在山下看行李,黎絮自己一个人上了山。 她坐在行李箱上,棒球帽被摘下来,捏在手里当扇子扇风。 道路两旁也长着柚子树,青黄色的果子垂下来,树叶间有一种类似柠檬的气味,但是仔细闻起来,就会发现它比比柠檬更酸涩一点。 水泥路上,一群蚂蚁正打算横穿,一个接一个地,从离她三五米远的土洞穴里倾巢出动,组成了浩浩荡荡的队伍。 不料行军途中,一只米白色的田园犬撒着欢从路那头跑过来,堪堪在蚂蚁队伍前刹住脚步。 田园犬仰头嗷呜了一声,摇着尾巴原地转了个圈,忽然前肢放低,两个黑色的鼻孔搭在爪子前,恶作剧也似地喷了一口气。 蚂蚁队伍被这无妄之灾吹的七零八落,但是又很快有后续成员接替补上漏洞,不过眨眼功夫,又恢复了秩序井然的模样。 姜近初的手机信号不好,这个小视频传了好久才成功。 俞尧看完后回复了一串省略号。 “你是不是有毒,拍一只狗和蚂蚁给我看?” “不是你让我展示展示乡野风光吗?” 俞尧发了个翻白眼的表情:“想不到你上辈子的直男审美居然影响到了现在!” 姜近初拨了电话过去:“我们来参观人家上坟,怎么样,比你那边开不完的会议和做不完的报告有趣多了吧?” 俞尧“哧哧”笑了两声:“我宁愿在这个国际化大都市听一个月又臭又长的学术报告,我也不要跟你下乡插队。” 姜近初满不在乎,她举着手机转过头去,看见山上小道已经走下来几个人,其中就有黎絮的身影。 “哎哎,下一场开始了,我要进去了,晚上和你聊啊宝贝,拜拜!”挂点之前还对着话筒亲了一口,做派十足。 走在队伍前的是一个穿着果绿色套裙的中年女人,留着齐耳的棕黄色卷发,耳环大的吓人。 她手腕上挎着一个水果篮子,一边走一边抱怨自己那被树枝勾破的黑丝袜。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拿着一把玩具剑跟在她身后,上蹿下跳,cosy孙悟空,嘴里喊着“妖怪哪里跑!”结果把自己身后跟着的爷爷捅了一下,被老人家举起拐杖吓唬了几句。 走在最后面的是黎絮和另一个戴眼镜的男人。 姜近初站起身来,看着他们。 最前面的女人看到她,明显愣了一下,继而又用傲慢的眼神打量了她几眼,撩着自己耳边的碎发,路过自己身边的时候把坡跟凉拖踩的直响。 那举剑的孩子倒是见到生人会收敛,只用好奇的目光注视了一会儿姜近初,就被去而复返的母亲拧着耳朵拽走了。 老人拄着拐杖,背着手驮着背,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 “老师……”姜近初对走近的黎絮开口喊道。 交谈的两人暂时停止对话,黎絮向庄敏睿介绍道:“希望待会儿庄先生能够提供尽可能多的真实的信息给我们,这位小姐姓姜,是我的学生兼助理,关于案情,不必对她避嫌。” 第十二章 当年被人剁掉的 庄敏睿母亲生前独居在村子西边的老屋里,大儿子一年只回来一次,小儿子又给人做上门女婿,虽说只隔了一个村的距离,平时要是老太太不打电话,他也不常回来。 老太太上个月去世的,心脏病突发,倒在地上磕到了后脑,送到医院就没了气。 办丧事的时候老屋热闹了一阵子,远亲近邻都来了个遍,能搬的东西都已经搬完了,门窗紧闭,蛛丝飘荡,像个不那么恐怖的鬼屋。 庄敏睿的妻子叫华晓枫,是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女人,但是脑子灵活,又懂得做人,十里八乡的左右逢源,不过三十出头,已经当了村里的书记。这个书记还不是一般的书记,相当于“总书记”,管的宽了去,大到修桥铺路建小学,小到邻里之间走鸡丢鸭狗闯了笼,都要来找她理论。华晓枫用最新款的水果手机,一路上都在和人通电话,看着比跨国公司的总裁还要日理万机些,不时停下脚步,叉着腰用方言对着电话那头的人破口大骂。 山林静寂,被她一嗓子惊起许多跳窜的小松鼠。 庄敏睿把车钥匙给她,面上带着笑,跑回黎絮二人面前:“家里人脾气不好,黎律师随我来吧。” 庄敏睿皮肤晒得黝黑,虽然鼻梁上戴着眼镜,但是那一点书生气也只能从他的谈吐来窥探了。姜近初注意到他的右手小指从指节处就是断掉的,粗糙的皮肉早就覆盖住这个陈年的伤口。 这个男人不矮,但很瘦,按老人们的说法就是瘦条条的,还总是驮着背,不苟言笑,所以看起来显得比同龄人老些,面相是有些深沉的苦闷。 水泥小道两边是松树,光影斑驳,黎絮和他并肩走着:“我没有见过委托人庄敏强,想必那份委托书也是你以他的名义通过所里的人交到我办公桌上的,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请你跟我谈谈委托人。” 庄敏睿仰起头来,看了看松林间的阳光:“是的,我哥这个人……从小脾气就是出了名的差,还好斗,小时候放牛下田都能跟人打的一脸血回来,常常被我爸吊起来揍,就在我们哥俩卧室的对门,那是一间放农具的屋子,就在一楼。” “我记得那间屋子的地面还是长了青苔的泥土,四壁都是锄头耙钉,中间放着个腌萝卜的大木缸,他就被吊在木缸上头,背上被抽的一道痕一道痕的,被打成那样了也不哭,还扬言要离家出走。我哥他……书也没读多少,十五岁就出远门打工去了,后来不学好,跟人混社会……虽然发了点儿小财,但是从来没回来看过妈,妈临死之前还念着他的名字……” 他从裤腰带上解下一串别着的钥匙,摸出一只污迹斑斑的铜钥匙,插进锁孔里转了两下,白色纸联随着被推开的木门,在尘埃里借助风力掀起了一角。 迎门就是一条窄窄的过道,木楼梯下是堆放蛇皮袋的储物仓,旁边摆着一个缺了一个角的粗瓷大碗,里面还盛着东西,已经发霉了,碗边的地面上溅落许多不辨痕迹的食物残渣。 庄敏睿退后一步:“真是不好意思啊,这屋子可能不大适合招待两位,”他苦笑着拉上门:“请跟我往这边走吧。” 老屋旁边有个半旧不新的祠堂,连着另一户人家,那家人的女孩子正在门口洗着一大澡盆的葛根,低着头不敢看陌生人。 庄敏睿跟她打了招呼,那女孩讷讷应了,只卖力刷着手里的葛根。 祠堂左边有一道木梯,原来可以直接通道庄敏睿家那老屋的二楼去。 行李被寄放在那个女孩家里,她母亲用围裙擦着手走出来,是个清秀的中年妇女,笑起来有梨涡。 上木梯的时候,庄敏睿看着姜近初,笑了笑:“姜助理是不是很好奇我的手为什么无缘无故断了一个指节?” 他的观察力一如他的名字敏锐:“是当年被人剁掉的。” 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带着两人来到了二楼的走廊,这楼上有个不大不小的客厅,木地板踩上去嘎吱响。 庄敏睿掀开阻隔尘土的素色罩布,清了桌子,请他们在藤椅上坐。 客厅是装修过的,装了一盏大灯,墙壁上挂着老人生前旅游的照片,合照的都是庄敏睿一家人。 姜近初站在照片前看了好久,问他:“庄先生,20xx年,您还在学校教书吗?” 细小的白色水管接了山里的自来水通到二楼来,庄敏睿关上水龙头,端着灌满水的电热水壶走进来:“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姜近初回过头:“只是看到照片右下角的日期,想起当年我也和家里人去过这个景点。” 庄敏睿洗了茶杯:“那可真是巧了!”他撑着膝盖站起来:“我去拿一些茶叶来,二位坐。” 黎絮随手捏起一个杯子把玩,指腹摩挲过杯底那几个烫金字符,勾起嘴角笑了笑,将被子放回了原处。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憋着容易内伤。” 姜近初神神秘秘的:“小苍蝇?” 黎絮不置可否:“也不尽然。”他又道:“水至清则无鱼,这也不归我们管。” “你这样当领导肯定带不好班子,”姜近初一天不挠他就觉得心痒痒:“但绝对是个贪官。” 黎絮无缘无故被扣大帽子,扬起了眉:“证据?” “手长。”说完,姜近初自己绷不住笑场了。 黎教授没明白这个梗,看了看自己的双臂,才恍然大悟,并配合着象征性地笑了几下,慈爱地说:“小徒弟,跟你呆在一起真凉快。” 姜近初:“……” 哦,我就是个制冷中心是吧? 庄敏睿之前是个小学语文老师,难免文艺了点儿,回忆事情总喜欢用写作手法,还是抒情散文的那种,讲起来滔滔如黄河,大有不绝之势。 也不知道当年被他教过的学生心里作何滋味,反正姜近初因为一整天的长途奔波,听着听着就犯起了困,只觉得眼皮子也沉重,脑袋也沉重。 围绕庄敏强十五岁之前的在田地里解手被蚂蚱叮屁股蛋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到他离开家背走了唯一一个有拉链的书包,一壶龙井见了底,才说起当时老太太过寿,庄敏强低调回来,结果还是被逮了个正着的事情。 像庄敏强这种人,反侦察能力肯定也不弱,黎絮挑着他字里行间的逻辑敲打:“庄先生,老太太七十大寿是什么时候?” “八月……十六号吧。”庄敏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后又放下,他扭头去看墙上的黑白照片,喃喃道:“老太太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身体还健朗的很,想不到说没就没了,人这一生,真是仓促又狼狈啊。” 黎絮没有接话,他轻轻放下茶杯,眼角的余光瞥见正在打瞌睡的的姜近初,伸手扶了一下她往桌子边缘滑去的手臂,低声道:“小心摔下去,站起来活动活动就不会那么困了。” 姜近初迷迷糊糊站起来,到洗手间去洗了把脸。 庄敏睿见状,便也停止了唠叨的回忆录,手指敲了敲桌面:“差点忘了,黎律师你们大老远的从m省过来,我带你们去落脚的宾馆吧,不远的,我打电话让我小舅子开车过来接,”他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露出吸烟熏黄的牙齿笑了笑:“刚才让黎律师见笑了,这人一旦上了年纪,不仅喜欢胡思乱想,还会胡说八道起来了。” 黎絮温和一笑:“没事。”话锋一转,却又犀利地问道:“这么说来你哥哥,人品孝心都不怎样,” “一个黑社会混混,杀人越货洗钱,板上钉钉的罪名,警方早就盯梢多时,一旦被抓捕归案,没有死刑,也是无期,减刑都不大可能,庄先生又为何要替那样的人请律师?” 庄敏睿极其狡猾,叠着腿往椅背上靠去:“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的亲生兄弟,有道是血浓于水,我还能怎么样呢?” 庄敏睿这小舅子是个纹身烫头穿玫红色背心的非主流青年,嬉皮笑脸的,嘴里叼着根烟凑到姜近初身边,吐了一个烟圈:“嘿,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漂亮姑娘啊?” 庄敏睿一把扯掉他嘴里的烟头:“放尊重点,回去开你的车。” 姜近初困的双眼皮都成三眼皮了,被他这么一吓唬,倒是清醒了许多,就是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戳在原地。 “别发呆了,漂亮姑娘,把你的行李给我吧。”黎絮从她身边经过,顺走了她手里的旅行箱拉杆:“上次那个公交车上的流氓有来找你要医药费吗?” 姜近初皱眉:“谁?他还有脸?没断他两根肋骨已经算我慈悲心肠了。我可是在那辆公交车上蹲点了三个星期,好容易吊到这龟……这混蛋的,”她甩了甩那个小小的斜挎包:“轻伤以上,重伤以下,我还是很有分寸的。” 黎絮扬扬眉,尾音带着笑:“孺子可教。” 姜近初被夸的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坐上了车之后才发现刚才那个流里流气的烫头小舅子已经不敢从后视镜里正视这位单挑公交色狼的女侠了。 第十三章 你怎么在我房间里 有庄敏睿带路,去镇上就方便了许多。 小旅馆的老板坐在门口和一群无业青年打牌,见到庄敏睿,满脸堆笑迎了上去:“睿哥,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儿?来来来,弟弟刚从入了一块玉,您给进屋坐坐看看?上好的茶叶泡茶呢!” 庄敏睿笑着推脱:“今天不行,我家里有事,这两位是我的朋友,听说在你这儿订了房间,我顺路带他们过来,你可好好招待。” 旅馆老板一拍自己脑袋:“睿哥的朋友就是我老胡的朋友,”伸手要去和黎絮姜近初握手,“请问怎么称呼?” “我姓黎,”黎絮嘴角是天然带点笑意的弧度,温和有礼道:“我的助理身体不舒服,不知道先前预定的房间是否可以入住了?” “当然当然!” 胡老板一叠声地应了,喊出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女,带着姜近初上楼去了。 黎絮则留在了楼下,他还有一些事情想要问庄敏睿。 这小旅馆就是一个装修过的民宿,走少女路线,粉蓝的墙壁,白色的天窗,还有垂荡下来的黄色的绢花。领路的少女扎着高马尾,头发乌黑浓密,脚步轻盈,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 姜近初想起来石小岸,他的年龄和眼前的少女差不多大,可是总是阴郁消沉,唯一喜欢的户外运动就是钓鱼。 戴个太阳帽,坐在湖边,发呆消磨光阴。 她自己十七八岁的时候也曾经有过中度的抑郁,后来因为母亲摔伤了腿,责任感和辛苦才以毒攻毒地驱逐了她那些阴暗的情绪。 这么一寻思,就觉得很有必要带石小岸去学校里走一趟。 怎么能活的那么孤独沉闷呢,一个正值青春的少年人? “这是房间的钥匙,”少女打开门后,指着锁孔上插着的钥匙对她说,“我们这里不提供三餐,吃饭的话,出门左边就是一条小吃商业街,房间里有空调和二十四小时热水提供,wifi密码贴在门后。” 姜近初进了房间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是傍晚了,空调风吹得她皮肤都干燥不已,她索性起床去洗了个澡。 这间客房是在小阁楼上,将近晚上七点,楼道上已经是静悄悄的,所以有人踏上木楼梯的脚步声就格外清晰。 浴室临着楼道,姜近初听到那个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是一串钥匙哗啦啦的声响动,咔哒一声,居是开了自己这间客房的门! 她停止了擦头发,从墙角拿了一根晾衣杆,从浴室门缝里朝外面喊了一声:“谁在那里?” “……近初?”黎絮一只手扯着领带,望着浴室的方向,眼里满是讶然:“你为什么在我房间里?” “哎呀!真是对不住对不住!”胡老板双手合十,给他们做了个赔罪的动作:“我真的不知道之前姜小姐订的是两间房!对不住对不住!我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姜近初简直头疼,她掐着腰站在一楼客厅里:“那怎么办呢,房间信息怎么不同步的?我在网上预订的时候明明还有三五间单人房的,你现在跟我说没房间了?” “这……这要不……”胡老板眼珠子一转,“我闺女的房间还算整齐干净,这样吧,您和我家悠悠一起将就一晚,明天我就给您腾出一间房,您看行不?” 姜近初气极反笑:“老板你可真会做生意!” 头发半干半湿的散在背后,就觉得闷热的很,客厅里的吊扇即使开到最大风力,也让她心里越觉得窝火,丝毫冷静不了,思来想去也只好暂时答应下来。 黎絮换好衣服下楼来,带她出去吃饭,这小镇有一条河贯中而过,离市区大概四十分钟的车程,所谓的商业街还在开发中,倒是饭店糕点铺抓准商机,落户准又很,生意也火热,门口排起了长龙队伍等着新出笼的糕点。 饭馆临河二楼,河面倒映着红黄灯笼的虚影,一切布置都仿古,服务员穿着短旗袍,捧着菜单过来问他们吃什么。 姜近初没什么食欲,歪在一边看河景,黎絮随便点了几个菜,端起桌上那一壶蜂蜜柚子茶给她倒满了一杯。 “起床气?”他问道。 姜近初撑着下巴,蔫头蔫脑的:“没有啦,对了,你下午是和庄敏睿了解情况吗?有什么发现吗?” 不知道是不是碍于自己在场的缘故,姜近初总觉得这个庄敏睿说话遮遮掩掩的,看他的意思是很像帮自己的哥哥的,但是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又使得他自己在压制着这种想法的行动和落实。 黎絮喝了一口清茶,看向她的眼里带着笑:“你这么好奇啊?” 姜近初给他这么一句话说的莫名耳热,以为是自己下午睡觉被拿来调侃了,于是紧张道:“我当然好奇了……我这不是学习学习嘛……要不然我跟你跑这一趟是为了什么……” 黎絮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手上有模有样地倒着茶:“哦,那你想知道什么?” “关于庄敏强的资料,能找得到的我都已经看过了,之前他妻子章秀雯也把他加入那个地下团伙的大部分事情和我们说了,至于其他的,除非他本人开口,我们也是了解不到的,毕竟这次的案子有警方和检方多多少少的干涉,我就是觉得他的弟弟庄敏睿有点古怪,明明有事情瞒着我们,却要透露给我们知道,等到被旁敲侧击了,他又支支吾吾不肯回答,或者顾左右而言其他,像这种别别扭扭的人,我真是对他无话可说。” “老师你看,在审判程序中,除了物证之类,证人证言也被看做是一项重要的判决依据,但是在”不得作伪证”的明文法律规定下,仍然是有人铤而走险,穿插各种小动作,妄想扰乱视线,”姜近初双手捧着玻璃杯,透过杯中有点浑浊的茶水注视着自己在杯壁上被放大的指纹,“连司法机关都没办法保证这一切审判依据都是真实的,也怨不得审判的不公正。” “很多次我看着高高坐在审判席上的法官,和在台下讲的口干舌燥的律师,我就在想他们分别是什么心理活动,作为法官,作为律师?” 黎絮当然知道她想问什么,于是道:“做法官的在审判庭对律师呼来喝去,做律师的转身却可以在一笔官司上拿到法官一年的工资。” “然而,你觉得一个一年可以审理三百个案件法官,他在达到效率的同时,是否也达到了公正审判的要求?”这回换他支着手肘,懒洋洋地枕在木栏杆上,“真不明白你一个小脑袋瓜里,哪来的这么多负能量?外行看热闹,同行看门道,做律师这一行,辛苦的门道你又不是第一次见了,为什么今天这么林妹妹了?” 姜近初还想开口,服务员已经端着菜上来了,在桌子上摆开,都是些清淡的地方小菜,还有一盘炒虾仁。 她喜欢吃海鲜,所以他每次都不忘点上一两盘。 姜近初咬着鲜嫩的虾仁,心想自己也是有点矫情,没由来地给自己寻烦恼。 反正那个人都已经去世那么多年了,何必活在死人留下的阴影里? “近初,小心烫!” 黎絮忽然伸手抓着她的手腕子,拿开了她的手,与此同时,一盅冒着热气的浓汤擦着她的手背,被搁到了桌上。 那端着汤盅的服务员也吓了一跳,心有余悸地讪笑:“小姐当心呢,这是刚从炉子上端下来的。” 姜近初十分惭愧,收回筷子:“谢谢老师,我今天好像一直给你添麻烦……” 刚才她手腕肌肤的温热细腻的触感仿佛在停留在指尖,像丝绸一样柔滑,却带着体温。 沈三白当年形容陈芸的肌肤“暖尖滑腻”,大抵不过如此。 黎絮怔忪了片刻,回过神来见那丫头已经没心没肺地开始吃虾仁,失笑道:“小徒弟,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姜近初很分得清重要的事情和不重要的事情,劝道:“啊?您老还是先吃饭吧,故事睡前……不,吃完后讲就好。” “这可是你说的,你吃晚饭可别跑去逛街。” 姜近初点头如捣蒜:“我逛街会叫上你的。” 黎絮:“……”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开始反省自己当初是出于什么目的,带了姜近初出远门。 对岸长亭里一串串五颜六色的宫灯亮了起来,长亭一侧临河,一侧却是一块直插云霄的石壁,生生阻断了此地送别的缠绵意境,成了个歇脚地的不二选择。 幸而这败笔一看就知道是地方新造的,为的就是提供可以坐下歇息的长椅,硬是把一个六角小亭改造成十里长亭,也怪不得前人头上去。 河面有夜游的船只,笑语从水上飘荡来,这个地方的旅游业并不发达,山水过于险峻,游玩有一定的安全风险,但是还是有慕名而来的背包客,刚才经过楼下的船只,载着的就是几个年轻人,似乎是手机还是相机被失手滑落水中,那人也心胸豁达,自我嘲解开了几句玩笑,惹得一船的人哄笑。 桌面上传来一阵高频率的震动,黎絮的手机屏幕亮起来,姜近初看到来电人显示是法院的工作人员。 黎絮接起了电话,也不知那边说了什么,只见他的眉毛渐渐皱了起来。 第十四章 落水的小皮箱 “庄敏强已经死了。” 姜近初震惊道:“怎么死的?” 黎絮紧盯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自杀,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藏了一根铁勺子,夜里用那根勺子插了喉咙,没能抢救过来。” “荒谬……” 荒谬又能怎么样呢?恶有恶果,只是没能按照她心中最公正的方式呈现罢了。 姜近初搁了碗筷,撑着桌沿站起身来:“老师……我……我想先回去休息一下……” “你等一下我,我和你一起回去,”黎絮抬眼看她,语气带了关切:“你怎么……在发抖?” 姜近初回过身来,她巴掌大的脸上,血色褪尽,脸色苍白的可怕,唯有眼珠子黑漆漆的,带点湿气,又慌张又拙于掩饰的表情。 是害怕。 周遭宾客熙攘吵闹,她正好静默地站在一个大灯笼下,素衣长发,像是被潮水拥挤裹挟上岸,疲惫而惶然的玉雪色的贝壳。 回旅馆的路上要经过几座桥,夏夜熏暖的风吹过她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肤和裙摆,桥头有高大的垂柳,夜市热闹拥挤,她走在人行道里侧,黎絮和她并肩走着,一路无言。 头顶月亮又大又圆,今年的中秋节假期是被套在国庆长假里的,算起来应该就是后天。 她忽然开口:“老师,那这个案子算是不了了之了?” “如你所见,”黎絮道:“你似乎不是很开心。” “那老师开心吗?” 黎絮一笑:“没有什么开不开心,只有习不习惯。”他把视线从天边圆月收回来,落到她身上。 “老师肯定很奇怪我这个人,”姜近初低头踢开了一小颗松果:“二十岁之前,我一直想当个外科医生,后来也考进了医学院,但是因为一边视力受损,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梦想。” 黎絮看了她一眼:“可惜了,没准你会是一个很优秀的外科医生。” 姜近初的目光轻飘飘拂过他的眉目,笑容苦涩:“没什么可惜的,人这一辈子,总归要有些遗憾的。” 白大褂是其中一个,会不会你也是其中一个? “但是考上老师的研究生,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黎絮了然一笑:“你是我带的第一个研究生。” 白石拱桥宽敞,有孩童骑着四个轮子的自行车从身边经过,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爬不上坡,黎絮看着有趣,替他推了一段路,得到了一声甜甜的“谢谢叔叔阿姨”。 叔叔是他,那么阿姨就是一边的姜近初了。 两人对视一眼,顿时失笑。 黎絮又半蹲下去,和那小孩交代了下坡要捏刹车手柄。 他们一大一小,一个人教,一个人学,在人来人往的石桥上,认真的模样格外可爱。 姜近初抱着手站在他俩身后,心想,如果黎絮的孩子也有这么大了,会不会像他一样,从样貌到脾性? 她兀自摇了摇头,未来的事,真是想都不敢想。 挥别了那孩子,姜近初和他沿着河堤走着。 “老师看起来很喜欢小孩子。” 黎絮“嗯”了一声,路灯的光线打在脸上,是个嘴角微扬的温柔神态:“是生命的延续,也是未知数。” 姜近初对小孩子没有那么多的温情,她没有兄弟姐妹,唯一一个名义上的弟弟石小岸还是个自闭症儿童,她接触石小岸的时候,他已经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了,和他说十句话,他回答一个字就已经很奇迹了,至于孩童的“可爱”,姜近初只能从她那个弟弟的外表上去欣赏了。 河堤过道和健身广场被一排槐树隔开,几个挥舞着艳丽折扇的大妈正随着歌曲的节奏扭着自成体系的广场舞,河岸那边却有人在静坐垂钓,各自为营,互不相扰。 二人走到旅馆附近时,却看见一辆别克车驶了过来,开了远光灯,照在他们身上。 庄敏睿下了车,车门都没有关上,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黎絮跟前,声音沙哑:“黎律师,我刚才……我刚才接到电话,说我哥死了?” 他咽了一口唾沫,嗓音却更加嘶哑:“这是真的吗……我哥他……”怀疑震惊之后,他整个人崩溃也似,眼泪刷然流下:“我哥死了?” 庄敏强虚长他五岁,是个脾气暴躁的哥哥。 兄弟俩小时候经常为了碗里的一根野菜大打出手,他个子小,力气也小,没有一次打赢过他哥的,但是好在家里人都疼老幺,他又是个聪明孩子,撒个娇编个谎,就可以旁观他哥被吊起来揍的喜乐剧了。 他们的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家里出个大学生,庄敏睿又是个读书的苗子,所以老人家就分外溺爱,家里的鸡蛋和肉都是给他留着的,连自己生病的时候都舍不得吃,把水煮蛋放在掉了漆的红盖蓝口水杯里,等兄弟俩放学回来了,悄悄把他叫进屋子里来,把那个已经凉了的鸡蛋塞到他手里。 庄敏睿故意拿着鸡蛋到他哥哥面前吃,跟在他后面,用鸡蛋壳砸他的后脑勺。 庄敏强已经读六年级了,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农家少年,一放学就被各种征用,头顶着一箩筐地瓜干,被砸了也只能回头怒视。 庄敏睿第一篇获得小红花的作文,写的就是《我的兄弟姐妹》。 他跑去告诉庄敏强,说我写了一篇你的作文,老师让我周一升旗的时候在国旗下念出来给全校的学生听。 那时候,村口的小学,一个年段只有一个班级,一个班级只有十个左右的学生,全校加上老师和炊员阿姨,满打满算也不过六十几个人。 但是在庄敏强心里,“全校”这两个字还是给了他一定的紧张,他在周一的时候穿的整整齐齐的,胸前的红领巾都打的特别好,站在队伍最后面,背挺得笔直,中指规规矩矩地贴着裤缝,手心里全是汗,透过劣质的布料,热度传递到大腿侧。 太阳很大,前面的学生都开始交头接耳,站的东歪西倒。 校长喊出庄敏睿的名字,让学生们鼓掌欢迎他这次国旗下的演讲。 庄敏睿扫视了台下一眼,看见自己的哥哥站在角落里,低着头不敢看自己。 他抖开了那张作文纸,念出了第一个字。 那天过后,庄敏强成了全校嘲笑的对象,庄敏睿把他的各种糗事恶行都用诙谐的笔法写成了作文,并且在全校师生前朗读出来。 回家的路上他就被庄敏强提着领子按在了路边的电线杆上。 那个拳头终归还是没有落下,庄敏强擦了擦眼泪,赌气跑开了。 他无所谓地理了理衣襟,一个人扯着书包带子慢吞吞地沿着土路走回家。 吃晚饭的时候又因为和父亲顶嘴,他哥哥被打了一个耳光,父亲直接吼道:“别念书了,明天就跟我下田去!什么不孝玩意儿!老子还供你读这么多年书!” 那个时候义务教育还没普及,兄弟俩每年的学费都要分别交三百多。 他晃荡着腿,咬着碗里的鸡腿,对父亲的震怒毫不在意,反正他哥哥一直挨骂挨打,见怪不怪。 庄敏强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他们一家人在山头修剪梨树,大老远的,村长扯着嗓子喊他父亲的名字:“庄庆堂!你儿子考上了镇上的初中啦!录取通知书寄到我这里来了!” 庄敏睿记得那个时候,他哥哥从树上跳下来,脸上是比自己还要震惊的神色,唯一不同的是,他的震惊之余满是厌恶,而庄敏强震惊之后,是自卑,是欣喜。 那天,父亲把鸡蛋留给了他哥哥。 庄敏睿气的在被窝里掉眼泪,翻来覆去睡不着,心想,他怎么也能继续读书?他要是先于自己考大学,那怎么办?为什么家里要有两个会读书的孩子呢?一个就好了啊! 他故意翻身翻的动静极大,竹床嘎吱响,庄敏强肯定是被吵醒了,就是不说话。 他越想越委屈,觉得以后自己再也不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了,哥哥也会去上学,走在自己前面,先于自己得到所有本是他应得的东西。 小孩子的情绪总是来的莫名其妙,比如他在被窝里哭出声来的那一回。 仲夏夜,田野里的蛙鸣阵阵,绿窗纱外吹来一阵阵树叶的沙沙声。 他闷头在被子里大哭,床边一沉,却是他哥哥默默坐到了他身边。 他哥哥隔着薄薄的被单,在他脚脖子上摸了摸:“小睿,你怎么哭的这么厉害,是做噩梦了吗?” 竹床的床头挂着银片八卦,红蓝黄流苏穗子垂倒枕头上,枕头底下还放着两张黄色的符纸,这是这一带的风俗,为的是那些精怪不在小孩子的梦中作祟。 庄敏强轻轻地拍着他,手法是跟母亲学来的,庄敏睿想起好像很久之前,他哥哥也曾经这样哄他入睡,在所有的父母不在家的夜晚。 他向来胆子小,怕黑,壁上就常年亮着一朵莲花造型的小夜灯。 屋子里点着蚊香,是纤细劣质的那种香,烧到后半夜总要没了,都是庄敏强半夜爬起来又点上一盘,放在他弟弟的床脚下。 他曾经那么讨厌这个哥哥,以至于忘了所有他从他哥哥那里得到的应该感激的好。 可是他的哥哥并不介意,小时候是这样,长大了也是这样。 不管是当年的那篇充满恶意的作文,还是很多年后那个落水的小皮箱。 第十五章 带我哥回家 庄敏强最终还是没有活成庄敏睿担心的模样,他的人生仿佛刚要前途光明起来,又被黑夜一卷衣袖尽数吞噬。 他从学校逃学去学雕刻,班主任叫了家长来,当着他爸的面拿皮鞋底抽他的嘴巴子。 庄敏强躲了一下,被他爸一脚踹腰上。 就此退了学,庄敏强回家收拾了个军绿色的小破布包,就跟着师傅学手艺去了。 头一年他连过年都没有回来,跟着师傅在大山里找一块木材,手上长满了冻疮,庄敏睿带着家里做的饼子糕点去看他,兄弟俩围着一个小炉子坐着,撕着饼子泡开水吃。 庄敏强筷子都拿不稳,哆哆嗦嗦地,要把一块肉夹给他弟弟吃,还没到碗里就掉到了地上。 庄敏睿一下就皱起了眉头,看见他哥哥弯下腰把那块肉捡起来,赶紧把自己的碗端走。 他哥哥微微一怔,将那块冲过水的肉放进了自己碗里。 后来发生了什么,庄敏睿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他只依稀知道似乎是那个老人的店铺被砸了,是几个混社会的人,用削铅笔的小刀把老人的手废了。 他是见过老人雕木的样子的,他没见过真正的艺术家,但是小时候只认老人是一个艺术家。 艺术家的手废了,生命也就戛然而止了。 庄敏强回到家,种了两三年地。 那个时候学校里的小卖部有卖五毛钱一瓶的可口可乐,他之前眉飞色舞地和庄敏强说过那种饮料如何如何的好喝,在田里被晒黑了的哥哥只是敦厚一笑,继续忙活着手里的一个箩筐。 庄敏强的手巧,连庄敏睿断掉的书包带都是经由他的手缝好的。 庄敏睿忽然心血来潮:“哥,我周五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一瓶可乐怎么样?” 周五他和同学在学校踢球踢到很晚,一个要好的同学口渴,看到他书包里露出一瓶可乐,便问道能不能倒一点分自己喝。 他想也没想,喝同学分了那瓶饮料。 回到家又悔的肠子都青了,一狠心,跑到楼上,将自己洗毛笔的水灌进了空瓶子里,然后放到哥哥的床头。 庄敏强将落地扇搬到床前,穿着旧背心,留着小平头,年轻而沉默。 风扇吹过他身上舒肤佳香皂的味道,吹动庄敏睿手边的课本哗啦啦地翻着页。 庄敏睿转了转手中的笔,对他说:“我在你床头放了一瓶可乐。” 庄敏强拿起那一小瓶印着英文字母的饮料的时候,脸上是有些吃惊的神色的,他从未想到这次不是个玩笑。 于是他在庄敏睿的注视下,拧开了那个瓶盖,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庄敏睿紧张的心脏都要从胸腔跳出来了,结结巴巴地问:“好……好喝吗?” 庄敏强想了半天,说:“我觉得不是很好喝,以后不要浪费钱给我买这个了。”顿了顿,又从自己枕头底下摸出了几枚硬币:“这些给你买本子和笔,不够的再找我要,你只要好好读书就可以了,其余的事情不用管,有哥在。” 父亲病了,肝癌,家里早已捉襟见肘。 庄敏睿选择了一所师范中专,毕业的时候,父亲也撒手去了,他当年才十六岁,站在讲台上,教那些只比自己小一两岁的同村男孩。 年轻的小老师当然不被尊重,男孩子们调皮捣蛋,甚至把课本砸到他的脸上。 庄敏强其时已经在工地里搬砖,一个月工资五十块,给弟弟三十块,寄回家十块,自己留十块。 庄敏睿在一个周末跑到工地上跟他说:“哥,我不想呆在学校了,我想出去做生意。” “我的同学现在是一个小公司的经理了,你放心吧,他带着我,我马上就能赚钱回本,到时候连本带利一起还给你。” 庄敏强坐在门槛上抽烟,半晌才把烟屁股丢掉,叹了口气:“还钱什么的不急,只是你一个人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如果觉得累了就回来吧。” 同年的秋天,庄敏强带着他哥哥的那口半旧的小皮箱子,跟着老同学坐上了北上的绿皮火车。 庄敏强去车站送他,把一包去了皮的栗子塞到他手里。 那是山上的野栗子,个头小,也没什么甜味,吃着就是贪图过个嘴瘾。 他同学见了,笑了一声:“哟,特产都带上路了。” 庄敏睿无故觉得被看轻,就在火车开远了之后,将那包栗子从窗口扔了出去。 接着就是北方的冬天,辗转奔波,居无定所,喝着土豆汤,吃着土豆泥,看着过路的人西装革履,好不神气。 那家百货公司倒闭了,追债的人追到庄敏睿头上,他连夜坐火车回老家,出站台的时候就被人按在地上打了一顿。当时带去外面的那只小皮箱已经被划烂了,里面只剩了几件破烂衣裳,不过庄敏睿还是带着那只箱子回到了家门口,并且当着庄敏强的面,把它扔进了水塘里。 一起落水的,还有庄敏强的目光。 带着震惊和气愤,最终化作了无奈的疼惜。 这就是他的哥哥,这一直是他哥哥,只不过他到现在才真正认识到而已。 那一顿毒打给庄敏睿留下了轻微的脑震荡,他有半年的时间都不敢见生人,躲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算那本假的账本。 年关的时候又是讨债的高峰期,几个凶神恶煞的人砸了他们家的玻璃窗户,扬言如果还不了钱,就要放火烧了屋子。 庄敏强拿着锄头就冲了出去,本来只想吓唬吓唬他们,哪想到塞在铁锄头缝里用来固定的木块松了,他挥出那一锄,将站在前面的一个矮个子的脑袋砸了个开花。 庄敏睿躲在一边,扶着晕倒过去的母亲,一手抓着自己的头发,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矮个子大年夜被开了瓢,庄敏强拿了件大衣就跑走了,一跑就是十多年。 庄敏睿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去赔偿给矮个子家人了,那家人逼着他下跪,剁掉了他一根手指头,才肯放过他。 他回到学校当老师,面对不听话的学生,他手里的戒尺打的比谁都要狠。 他一直没有联系庄敏强,听人说他加入了地下团伙,做些见不得人的生意,跟着人到处流窜犯罪。 村里人提起这俩兄弟,都摇头叹息,怎么弟弟是个读书人,哥哥却是个杀人犯呢? 他结婚的时候,一个骑着摩托车带着大墨镜的光头送了一个大红包来。 没有人知道那个人是谁,为什么送这么大的礼,可是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脸上带着伤疤的光头是自己的哥哥。 他没有揭穿庄敏强,胸前带着大红花,挽着美丽的新娘,对宾客们微笑致意。 流水席酒宴一开始,庄敏强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满头白发的母亲攀着门,问他,我是不是眼花了,我刚才好像看见你哥了。 他的妻子是个很强势的女人,作为倒插门的女婿,他在家里没什么话语权。 母亲独居在老屋,他每个礼拜都会去送一些生活用品,有时候是盐巴,有时候是一小桶食用油,他的妻子一开始没说什么,到了后来逼着他连一瓶酱油钱都要问母亲要。 “她托你买酱油,怎么自己不给钱?” “凭什么就靠你一个儿子养活,不知道你给人做女婿了吗?我爸我妈呢,你怎么不多孝顺孝顺他们?” 几年后,母亲心脏病住院,他请假去照顾老人,在医院食堂给老人排队买粥的时候,看到了他哥。 庄敏强胖了很多,胡子拉碴的,蹲在医院花坛边上抽烟,冲他招招手。 兄弟俩十多年不见,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沟通,只能聊了聊母亲的病情,庄敏强跟着他走到了病房门口,站在门外看了看沉睡的母亲,依然是留下了一大笔钱后离开。 医生告诉他,老人家的病需要做换心手术,但是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即便做了手术,排异反应也会够呛,就这么几年,不如多孝顺孝顺,带老人家四处走走,散散心。 庄敏睿没有瞒着母亲,他把医生的话如是转告,老人家倒也看得开,住了几天就出院回家了,在家里养起了花草。 他趁着暑假,带老人家去天安/门走了一趟,在国旗下和长城脚下拍了很多照片。 母亲病重是在八月底的时候,那个时候老人家经常哭,说起兄弟俩小时候的事情,还说梦到了他们的父亲。 庄敏强在一个烈日炎炎的拎着两个大西瓜出现在了家门口,老太太捶着他肩膀哭,骂他是个不孝子。 老人家的脚趾甲很硬,颜色是不正常的黑灰,庄敏强给她洗脚,蹲下去把母亲的脚搁在自己腿上,用一把裁衣服的剪刀替母亲剪脚指甲。 同村人向派出所举报,警察紧急出动,母亲催儿子离开,为了掩护儿子,挡在警察前面,心脏病突发,捂着心口倒地上就死去了。 庄敏强从墙头被武警一把拉下来,摔在地上,反手铐了起来。 庄敏睿急急忙忙赶来,看见他哥趴在满是灰尘的地上痛哭流涕,而一边的救护车担架上,躺着已经绝气的母亲。 “他被蒙着头带走了,”庄敏睿抱着自己的头,言语混乱:“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然后刚才就有法院那边打电话过来说,他在拘留所自杀了……” “我问我能不能去把他的遗体带回来火化……他们说要请示一下,然后就再没了下文……我看过有犯人死后被送去医科大学供学生们解剖用,我哥他难道……也会被送过去吗?” 他抬起头来,满眼的血丝:“黎律师,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帮我和那边说一声……我愿意出钱,只要能把我哥的遗体带回来……出多少钱我都愿意!” 第十六章 认真地教你 “被告,也就是委托人已经死亡,检方将会撤销控诉,刚才我和拘留所那边了解过情况了,你的……嫂子章秀雯已经离开了那里,行政拘留的日期最多只有十五天,她今天下午的机票,可能已经到了t省。” 庄敏睿坐在花坛边的阴影里,手肘撑着膝盖,将头深深埋进双膝,肩背弯曲成佝偻的样子。 “至于你哥哥的遗体,”黎絮稍稍顿了顿,放缓了语气,“很抱歉,我也无能为力。” 所以白费了心思走这一趟。 庄敏睿是,他们也是。 后半夜下起了大雨,姜近初翻了个身,看见睡在地上的黎絮,忍不住支起脑袋,借着床头壁灯柔和的光芒打量他安静宁和的睡颜。 人在睡梦中,若是眼珠子转动,那么就是在做梦。 姜近初调高了空调,将遥控器搁在床头柜上,在那张小席子边蹲下来,大胆地凑近了,去数他的睫毛。 回到旅馆的时候,那小姑娘闹了脾气,跟父母吵架,把门反锁了,姜近初只好回到中午睡午觉的那间客房,黎絮看着那张小凉席时,也是哭笑不得。 房间又小,他在离姜近初尽可能远的地方打了地铺,背对着她入睡了。 而现在姜近初看到的他,早就在睡梦中换了个方向躺着,枕头只枕到了一个边角,被子夹在胳膊底下,所以盖的还算严实。 平日里上课都是小西装,连休闲装也只在他家里的时候看他穿过,但是每次顶着一撮呆毛闭着眼睛坐在餐桌前切面包片的样子,也可以推测这人睡觉肯定不是很老实。 可能是无意识泄露的少年气? 姜近初忍俊不禁,冷不防手腕子被人一把攥住,黎絮皱着眉头睁开眼,在看清她的模样之后,又松了眉眼,放开她的手,转了个身背对着她。 “不要跟我说,你被雷电吓得睡不着跑到我这里来?” 姜近初莫名有些胆儿肥,接话道:“老师,你看起来很懂这些套路,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是不是很招女孩子们喜欢?” 黎絮轻笑一声,背对着她闭眼道:“我们俩的代沟居然是天堑了?什么叫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差六岁差不少事儿啊,”姜近初在身后悠悠道:“老师,我突然很想了解一下你的学术思想。” 黎絮叹了口气,翻身坐起来:“你是不是下午睡太久了,所以现在来祸害我?” 又道:“睡不着的话,上网看看论文,很催眠的。” 他穿着宽松的棉质t恤,在晕黄的灯光下,后脖颈的弧度都被照得分外优美,眼角是有点上扬的,有一种神清之美。 “老师,你的长相是随你妈妈还是随你爸爸?” 黎絮:“爸妈。” 姜近初没话找话:“那老师,你以前谈过女朋友吗?” 黎絮缓缓睁开眼,眼神里带着疑惑询问。 姜近初见势就收,连忙说:“老师,你这老僧入定的姿势很标准啊,”忽然又自己笑了起来,“我不烦你了,你睡吧,晚安。” 她蹦回自己的床上,掀起被子将自己的头都闷起来,缩成一团。 姜近初在黑暗里摸了摸自己的耳垂,烫的不像话。 刚才真是鬼迷心窍了,居然就这么问出口了! 不管了,明天醒过来要是他问起,就说是自己梦游好了。 但是黎教授是个双商长期在线的人,第二天很自觉的没有提起这件事情,姜近初白担心了一场,心里又觉得空落落的。 一回到学校,院辩论队比赛就开始了,姜近初去给学生们当评委,耽搁了许久才得以脱身。 回研究中心的路上正巧遇到去年考到市纪检委的一位师兄来学校,和他们打过招呼就钻到黎絮办公室去了,临走时抱走了一堆黎絮的旧书。 姜近初打趣他:“搜刮民脂民膏啊?” 该师兄做冤枉脸:“这可是老师让我带走的,说免得你去整理,他老人家可心疼你这个小徒弟。” 黎絮坐在电脑屏幕后,运指如飞地敲着键盘:“多嘴,拖出去。” 姜近初抿嘴笑了。 这周她需要给叶怀禅代课,这位充满哲学思想的叶师兄不知何时被委以重任,给大一的学生上毛概课,虽然叶师兄是理科出身,但是不妨碍他在课堂上展示自己独到的见解,只可惜他那娇滴滴的女朋友一通电话,阻止了他去传道授业解惑,他只得请姜近初帮忙代课两节,自己陪女朋友去医院做孕检。 姜近初被赶鸭子上架,只好硬着头皮讲了两节课,幸而这种课学生们也不是很重视,大多在低头刷手机或者看其他的书本。 下课的时候,一个男生走上讲台来,说要拷贝一下她的ppt课件。 姜近初已经关了投影设备,就让他留下了邮箱,答应回去发给他。 午饭是和黎絮一起吃的,他下午还有三节课,就在教职员餐厅解决了这一顿。 姜近初吃饭的时候一直在回复信息,黎絮端起果汁,凉凉道:“年轻人啊,不要一天到晚盯着手机。” 姜近初立马就怼了回去:“您老人家管这么多干嘛?” 黎絮甚少被她堵到无话可说:“……我是你老师。” 姜近初咬着吸管,脱口而出:“是老师又不是老……妈,”她略尴尬地放下吸管,眼睛瞟向地面,“好了,我不玩就是了。” 学院月初都要督查学风,黎絮的课堂也遭遇了点名,其实布置任务的还是姜近初,所以那个来点名的学生代表看到坐在第一排的姜近初,紧张的问了声好。 那个心理学专业的男生也来了,看样子是辅修了这门课,还是选择坐在姜近初身边,但是当他看到学办的代表对姜近初的态度,一时也明白过来姜近初可能是辅导员,一时有点尴尬,三节课就都没再和她搭话。 中间下课休息的时候,黎絮在一群围着问问题的学生中间朝姜近初招了招手。 姜近初很自然地从自己书包里翻出一盒茶叶,往黎絮的水杯里放了一包进去,然后才端着他的水杯离开教室去灌水。 那个男生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黎絮。 年纪轻轻,相貌英俊,而且在专业领域颇有建树,但是世界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人呢? 男生挑挑眉,翻开了手中厚厚的刑法课本。 十月十七号是姜近初生日,正逢周六,俞尧这个人精,早就约了一群玩得好的朋友给她庆生,在岛上包了个别墅办舞会。 姜近初是不知道这件事的,所以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问俞尧:“你哪来的软妹币去别墅办舞会?” 俞尧挥舞着沾满沙拉酱的刀叉,得瑟道:“我没有,但是你的追求者有啊!别说别墅了,那个海岛都是我们高君祺同学家族产业!” 姜近初一个头两个大:“你这个叛徒,你明知道我……” 俞尧装傻:“知道什么呀?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切着牛排,又说:“要我说啊,你就是死脑筋,高君祺多好啊,虽然颜值败给那位,但是人衣品也好,性格也好,家里还有钱,关键是还对你死心塌地的好,去年……” 姜近初急忙打断她:“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好好好,那人家不也后来没有纠缠你了嘛,也许这次只是出于同学情谊呢,你去了也不亏啊,顶多切个蛋糕,而且都给大家群发消息了,以你生日的名义,不去就太说不过去了吧?” “如果不想呆着了,我就陪你溜出去,怎么样?他们家的游艇是全天候命的,随时都可以往返的,你要是想回来,我们当晚就可以回来的,都能赶上十点最后一班回你家的公交车,你要是想回家吃阿姨煮的长寿面也可以啊!” “姜近初!你又装哑巴!你不说话我就默认你答应了!” 姜近初:“我还是觉得你把我卖了。” “人贩子”俞尧临别的时候还特地跟她嘱咐了学几段简单的舞步,华尔兹速成有困难,那就放低目标,学一点交际舞好了。 肢体不协调的姜近初思来想去,最终还是苦着脸去找黎絮。 黎教授上一次的论文又刊登在了“三大刊”上,简直就是开了挂一般的论文小能手。 他坐在办公椅里,修长的手指还捏着杂志的一页,闻言不可置信地“嗯?”了一声。 “你要学交际舞?”黎絮为了掩饰自己不厚道的笑容,摸了摸鼻子:“好吧,那我来教你。” 姜近初越来越觉得这人简直是现代社会的多功能人才了:“你、你真的会啊?不是,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谦虚点,”黎絮笑着,翻过了一页杂志:“除了做饭和生孩子吧。” 结果姜近初第八次在转身的时候用高跟鞋鞋跟踩到黎絮的脚尖的时候,这位好脾气的人师也终于叹了口气:“我得给你踩残废了不可。” 姜近初羞愧地低下了头:“这比柔道要难多了,我看我还是算了吧。” 她说着就要退开,结果黎絮箍在她腰上的手却稍稍使劲,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姜近初没留神,一下子撞在他胸膛上,淡淡的清香和温热的呼吸拂过脸颊。 她听见头顶上他的嗓音也淡淡的:“我都这么认真地教你了,你也不要半途而废,好吗?” “先把高跟鞋脱下来,踩着我的鞋面,我带着你把完整的步法过一遍。” 第十七章 姜老师的对策 姜近初踩在他的鞋面上,皮鞋的表面有些凉,这步法又缭乱的很,她本来是将双手搭在黎絮肩上,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但是这个人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怎么,总喜欢带着她旋转。 姜近初第一次被他带起来转身的时候吓的叫了一声,慌不择路,一把揽住了他的脖子。 这样子两人就靠的太近了。 只要稍稍抬眼,他削瘦干净的下巴和颜色润泽的双唇,都是令人脸红心跳的风景了。 这个人是她最偏僻的山景水色,最偏僻,最难寻,因此魂牵梦萦地向往着。 所以根本不敢看,不能看。 人是有贪念的,看了下巴,嘴唇,还会想要看鼻梁,眼睛,眉毛;看了一时片刻还不够,会想要沉默长久地注视着,直到眼睛也迷离了,心思也沉醉了,缱绻曲折的痴心教人看了个通透。 姜近初忽然低头笑了一声,她眼里有酸涩的热度,但是没有落泪的感悲。 因为下一刻,黎絮说:“抬起头来。” 她依言仰起脸:“怎么了?”又眨了眨眼,“这里的地板反光的厉害,我就这么盯着你的脚步看了一会儿,居然眼睛就有些痛了。” 黎絮也不拆穿她:“先休息一会儿。” 他放开她。 她是很轻的,清瘦,腰肢不盈一握,像是放走一只雏鸟。 黎絮的嘴角似乎弯起,但始终不是一个笑容。 姜近初跳到一边,看他解开自己的腕表,随手放在了一边的钢琴盖上,她有些苦恼:“我从前是不知道原来我自己肢体不协调的,唉。” 舞蹈教室四面都贴上了镜子,是个令人无所遁形的场景。 黎絮透过镜子的反射,看到她垂头丧气的模样,便问道:“你累了?” “心累。”姜近初踩在舞蹈教室冰凉的地板上,自己循着回忆,复习了一遍步法。 十月初,夏秋相接的季节,阳光还是烫的,西边的窗户只拉上了一半的窗帘,可以眺望远山斜阳,千家万户,尘世有如勾画细腻。 姜近初在地板上笨拙地踏着步子,似有所感,她抬起头看了一眼黎絮,发觉他竟然一直在盯着自己,“嗷”了一声,捂着脸蹲下来。 “你不要看,我跳的丑。” 黎絮抱着手,倚在钢琴边上,似笑非笑:“很好看。” 难得听到他夸自己,虽然也可能是反语,但是姜近初还是从手指缝里偷瞄他:“你是不是还想说都是你教的好?” “那还没到检验成果的时候吧?”他挑眉反问,朝她伸手,“过来。” 黎絮今天穿了一件烟灰色的衬衣,现在衬衣袖口的扣子早就解开了,他把袖子挽起来,露出一截线条利落的小臂,手掌修长,连手指关节都是量身打造的恰好。 他的左手手腕上带着表,带起她旋身的时候又要使力,为避免硌到她,他特地停下来,把手表摘下。 姜近初依然是保持着之前双手揽着他脖子的姿势,偶尔脑门磕到他的下巴了,就要笑出声来。 黎絮问她:“你笑什么?” 姜近初的双臂松开他的脖子,掌心带着体温,透过衣料,覆在他肩膀上。 “笑我们两个傻呀。” 她说笑着,一只脚的脚尖落在地板上,一个干净利落的转身,从他身侧绕到背后。 他怕她跌倒,就下意识地扣紧了她的手指,没想到她却借着力道,舒展开臂膀,和他的手臂拉成一条流畅的直线。 正是倒数第二个舞蹈姿势。 “怎么样?” 她的手指还紧紧扣着他的手指,人却站的远了,薄巧的下巴微微抬起,眼角带点儿天真而不自知的媚。 黎絮似乎想说话,但还是笑着摇了摇头:“太心急,反而学不成。” 又补充道:“我担心你要是跳high了,一不小心给我来个过肩摔怎么办?” 姜近初:“……” 好像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周四中午的时候,姜近初下了课,又懒癌发作,溜达去了食堂吃饭,遇到这一届法学院的大一新生,这个学生才艺比较出众,性格也活泼,所以给人留下的印象深,她主动跑过来和排队打菜的姜近初打招呼,两人聊了一会儿天,这个学生就开始问她入党推优的事情。 这本来是班级内部的事情,所以姜近初直接说:“这不是民主选举嘛,表现好就不需要担心的。” 那个学生愁眉苦脸的,憋了好久,终于在吃晚饭的时候,支支吾吾说出来原因。 班级里有小团体,在这件事情上搞暗箱操作。 姜近初听了,顿时头大如斗,这种事情其实普遍存在,但是如果不闹出什么幺蛾子的话,一般上面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姜近初又是个保守派,没有想要改革的雄心壮志,自然也只能无为而治。 但是现在这孩子跑来和她诉苦,她只能答应去问一下他们班的副班。 那个学生离开的时候说:“谢谢老师,您是个好老师。” 姜近初心里一愣,回过神来,她已经背着书包走远了。 开学一个月,新同学大多认识的差不多了,尤其是女孩子们,三三两两的出入,只有她还是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 副班也是大二的学生,听了这件事,面有难色,先是说这种事情他们也不清楚的,自从军训结束后,他们就等于架空的职位了,也就偶尔在班群里给学弟学妹们发一发学习资料,主要的班级事务还是班委一手操持的。 姜近初没想到自己还要亲自去找新生班委,但是一件事开始处理了,就尽量找到解决的方法,或许这才是强迫症的原则。 副班放下手机,说已经帮她联系了,晚一点班委会过来。 副班们又和姜近初说,那个跟她哭诉的学生是个品行不大好的学生,做人做事有点过,所以才被同学孤立。 大二的学生专业课多,也忙得很,所以姜近初没有继续问他们,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就让他们离开了。 大约下午三点半的时候,黎絮过来找她,说是晚上要去参加一个学者的讲座,提醒姜近初不要忘记把她自己带上。 姜近初心里想着推优的事情,就“嗯嗯啊啊”回了他,结果被卷成筒状的卷子敲了头。 黎老师敲完她的脑袋瓜子,没事人一样离开了。 四点左右,那个班长才敲响了团委办公室的门。 姜近初在黎絮离开后,向俞尧求助,准备了三个应对熊学生的法子,结果人家一坐下,就笑着说:“老师找我来,是要问入党推优的事情吧?” 姜近初干咳一声:“那什么……副班之前和你说过了?” 那女班长吹了吹自己的指甲:“没,但是我就知道她会来找老师告状。” 姜近初:“……” 真是幼稚的少年少女们啊! 但是这位酷爱美甲的班长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的时候,姜近初一点也不觉得他们幼稚了。 女班长说,为了对付这个不受欢迎的同学,他们先是找了全班同学开班会,以无记名的形式,在纸条上写下自己最不喜欢的那个同学的名字,然后班长拿着那些纸条统计票数,果不其然那个女生的得票遥遥领先于其他人。 班长去找那个女同学,说,你看,这就是你给大家的印象,所以这次的推优,你的名字我们就不上报公布让大家投票了,免得到时候你票数太少尴尬。 那个女同学起先很是愧疚,甚至当晚在宿舍里跟父母打电话,大哭了一场,但是后来同寝室的人告诉了她,刚开始班上的同学都是不愿意写名字的,毕竟才认识一个月,怎么会这么快交恶?可是班长带头的班委们劝说他们,没事的,这是一种无记名的形式,没有人会知道,他们只是想了解一下候选人的人品如何。 所以她感到愤怒,来自于集体的背叛,去和班长理论了一番,就来找了姜近初。 姜近初自认为不是一个正义感很强的人,但是专业素质致使她在听的过程中,飞快地给这件事情做了个简单的案例分析。 末了,她搁下笔,学着黎絮的样子揉自己的太阳穴:“你们这些孩子啊……怎么就不学好?” 班长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笑的眼泪都出来了:“老师,你怎么这么可爱?” 她说:“我听说您是刑法专业的学生,您肯定见过很多连法律都无可奈何的恶人,当然我这么比喻肯定是不恰当的,但是您不觉得,我们做这件事,就是一种巧妙的正义么?” 她摸着自己的指甲:“我们哪里不学好了,这件事本来就不是我们的错,自己德行不佳,还不允许别人嫌恶了?我只不过是提醒提醒她罢了,老师,您怎么能说我不学好呢?” 姜近初惊讶道:“没想到你还准备了这么多歪理来。” 她忽而收敛色笑容,问那班长:“你说你这是一种巧妙的正义,那你自以为这种正义警察的做法是不是比法律还要高明了?” 女班长:“要不然呢?” “那我们还要秩序做什么?”姜近初冷冷地问:“开学的迎新典礼,老院长站在讲台上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那女班长哑口无言,静默了半晌,低头闷声道:“记得。” “老院长说,社会秩序就是价值。” 姜近初深吸一口气:“好,那你现在反价值追求的又是什么?” 那女班长扁了扁嘴,没说话。 门口却在这时响起了轻缓的敲门声。 第十八章 英雄要罩着狗熊 敲门声响了三下,姜近初扬声道:“请进。” 门把柄转动了半圈,黎絮温和的声音传进来:“近初,我们该走了。” 姜近初一看,天色也不早了,就让那个女班长回去处理好这件事情,至于到底是怎么折腾,就不该是她继续操心的了。 政法大学的校区在本市的大学城,寸金寸土的风水宝地,周边热闹繁华。 姜近初用手机上网查了查这位海龟的信息,看到那张清秀端正的一寸照的时候还是赞叹了一声。 “这位林教授看起来很年轻。“ 晚风徐徐吹进来,比干燥的空调要让人舒服的多,黎絮笑道:“当年他吉他弹得很好,对面学生公寓的一个姑娘在晒衣服的时候听到他自弹自唱,跑过来跟他表白,后来两人就在一起了。” 姜近初没想到会意外收获八卦,说:“还挺浪漫……诶,不对?老师你和他是同学?” “是同系的师兄,只是当年读书的时候住在一起罢了。” 姜近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嘴角含笑,心里一动,心想自己到底还是错过太多他青春年少的时光。 晚高峰堵得人脾气都没了,偏偏在高速公路上还下起了大雨。 一下雨,温度就降了下来,姜近初下车的时候,黎絮喊住她,把自己的外套盖在了她的头上。 姜近初厚着脸皮收下了:“怪不得说教师是最神圣的职业,在您身上我都看到了父爱的光辉。” 黎絮撑着伞在雨中走着,凉凉道:“我觉得保姆也是神圣的职业,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姜近初一下子就认怂:“不不不,您是英雄,我是狗熊,英雄要罩着狗熊。” 黎絮不禁莞尔,回头看了她一眼:“你真是……” 真是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林教授本尊其实要比照片上更显胖一点,但是他个子高,这么一拉长比例,也不觉得他的脸肉乎乎的了。 黎絮和她坐在学校早就安排好的前排“vip贵宾区",那个林教授进门来看见黎絮,眼睛一亮,竟然像个孩子一样从台上跳下来:“真的是你,黎絮!” 他可能是因为常年生活在国外,做派很西式化,见面不是握手,而是一个大大的拥抱。 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那林教授就上台去了。 他讲授的内容思维图画比较复杂,又是中文夹杂英文,偶尔语言切换障碍,张口叽里咕噜说了一串德文。 姜近初转了转手中的笔,看见有些学生已经低头玩起了手机,屏幕发出的亮光在黑暗里格外明显。 她心道,也确实,自己都跟不上他这种思维速度,请这位教授来做学术讲座难免有点儿揠苗助长的意味了。 黎絮听了没一会儿就出去接了个电话,过了不一会儿她身边的座位又坐了个人。 姜近初以为是黎絮回来了,凑过去和他说话:“老师,待会儿结束后你先回去吧,我去一趟孤儿院。” 身边那人没说话,姜近初疑惑地转过头去,却看见了一个年轻男人。 那人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个位子已经有人坐了。” 台上的灯光被调亮了些,他的面目轮廓在半明半暗的空气里依稀可辨,是个俊秀文雅的长相,看模样比黎絮还要年轻上几岁,但是周身气质又出奇的相像。 姜近初认错了人,自然也尴尬,连忙道:“没关系,我刚才以为我的老师回来了。” 那人点头一笑,起身离开了座位。 讲座没结束姜近初就离开了,石小岸用她上次买给他当生日礼物的手机发短信给她,说今天阿姨来看他了。 阿姨指的就是姜近初的母亲杜优。 杜优每次去孤儿院,都是对石小岸的折磨。 十岁之前,石小岸会被她吓哭,她来的时候会带很多小孩子的零食玩具,然后一样一样地喂石小岸吃,把所有的小汽车小飞机摆在地上给他玩,零食没吃完,石小岸不准离开,小汽车没有全部拆掉,石小岸也不准离开。 杜优常常是穿着一身素雅的长裙子,坐在一边的秋千上,笑着看他玩耍。直到石小岸哭起来,她才会跳下秋千跑过去,把他抱起来,一边哄一边问:“宝宝你怎么哭了?宝宝,我是你的妈妈呀,不要哭了,妈妈在这里。” 石小岸小的时候会挣扎,说:“你不是我的妈妈!” 杜优仍然笑着,去亲他的脸颊:“你的爸爸是姜叔叔吧?我是姜叔叔的妻子啊,那我不就是你的妈妈?真是个笨蛋宝宝。” 姜近初那阵子在寄宿学校上学,并不知道这件事情,后来有一回和石小岸吃饭的时候看见他胳膊上青青紫紫的,就问他是不是在孤儿院里被其他孩子欺负了,结果石小岸说是阿姨掐的。 她回去和母亲起了争执,但是杜优仍然怀疑石小岸是姜榭出轨的证据。 直到现在,姜近初都清楚地记着母亲那个时候崩溃大哭的模样,她在父亲出车祸的时候都能冷静地处理丧事,而那些伪装起来的坚强冷漠却在见了石小岸之后分崩瓦解。 她抓着自己的头发,抓着沙发里的棉花,抓着姜近初的衣服,像个真正的疯婆子一样,摔碎了花瓶酒瓶,然后光着脚站在上面又哭又笑,甚至对姜近初说:“他怎么可以背叛我?” “他那么爱我,为什么还要背叛我?” “但是他居然就那样匆忙的走了,我宁愿他活着,哪怕那个孩子住进家里来,我都不要他死啊,他为什么要死?” “他就是故意死的,没错,故意的……” 姜近初之前会想尽办法去劝她,后来都是坐在一边,等她闹完了,再过去默默收拾一地残骸,然后给杜优包扎伤口。 有一次杜优把一枚钉子刺进了手心,姜近初放学回家,见她已经发起了烧,打了120叫救护车来,那次的伤口感染了破伤风,虽然没有危及到性命,但是杜优那双美丽的手,却再也无法弹奏出任何一个音符。 她自己都忘了,她以前是个高中音乐老师。 回到家以后,姜近初当着她的面,砸烂了那架钢琴。 杜优从此再没有发过疯。 公交卡刷过机器,发出“滴”的一声。 姜近初找了个空位置坐下来,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喂,是我,你自己吃过饭了吗?下雨了,记得把阳台上的衣服收进去,我过两天会回去看你,不用买菜……”她顿了一下,转头去看窗外夜景:“真的不用,妈,你在家里好好呆着,不要到处乱跑,我回去做饭给你吃。” 周六那天姜近初去切了个蛋糕,高君祺站在她身边,送了她一束还挂着露珠的百合花,笑着对她说:“生日快乐,近初。” 他邀请她留下来跳一支舞,姜近初答应了。 最简单的舞蹈,最陌生的舞伴。 高君祺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但是我的愿望却实现了。” 俞尧为了海鲜锅而放弃了姜近初,在岸边给她来了个深情的吻别,把口红全部蹭上了姜近初的脸颊。 “生日快乐,我的宝贝!又长大一岁啦!” 九点的时候,她提着裙子踏上游艇的甲板,海水漆黑幽深,远处的灯塔遥遥矗立着。 杜优站在二十层楼的窗口,一眼就看见了姜近初,她笑着抬起手来,贴在玻璃上。 她真的准备了长寿面,姜近初从小就不喜欢吃面食,她只煮了半碗,上头卧了个荷包蛋,筷子用热水烫过了,摆在碗口。 从前这碗面,都是姜榭煮的,他的手艺不比杜优好,但是花样百出,端出来卖相甚佳,骗挑食的小孩子很是有一手。 姜近初只在海岛上的别墅派对里喝了点儿酒,那三层的蛋糕切完了她连影子都没看到,所以还是很乖地把那碗面吃完了。 杜优坐在她对面,看她吃面,笑起来眼角纹路深深。 洗完澡躺上床已经是十一点了,姜近初打开手机敲敲打打输入了一段文字,又设了个闹钟,然后才关灯睡觉。 新换的被单有一股陌生的味道,是柔顺剂的淡淡清香。 但是这味道却让她越来越清醒,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她把双手枕在脑后,闭着眼睛数黎絮:“一只黎絮,两只黎絮,三只黎絮,四只黎絮,五只黎絮……” 无数只q版的黎絮在她脑海里挤来挤去,神态各异,穿着鹅黄色的连体裤套装,带着有耳朵的帽子,她一只手就可以抓住一只,捏捏他柔软的圆圆的肚子。 姜近初闭着眼睛,却笑出了声。 床头的手机“嗡嗡”的震动起来,她抓过来一看,正好是十二点整。 今天,算是过去了。 点击了右下角的“确认发送”,第一下却没有成功,似乎是有什么消息提醒的界面跳了出来。 她犹豫了一会儿,把那一大段文字删删减减,最后只留下了一行。 然后她退出界面,去查看收件箱的那封信。 她看到短信的第一眼,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备注为特别长的“法学院刑法专业黎絮老师”发来了一条很简洁的短信,内容如下:“生日快乐啊,小徒弟~又长大一岁了~” 这个备注还是当初姜近初第一次去蹭课的时候写下的,四年来没有改过。 她不相信这个时候了,黎絮还没有睡觉,跟年轻人一样在修仙,所以没有立即回复他,而是将手机放回去充电。 手机反着盖在桌面上,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当然看不见,刚才她发出去的那条短信的回复。 “为什么我是祝你长大了一岁,你却要调侃你的老师老一岁呢?” 她没看到,她已经入睡。 十月十七和十月十八,就连他们的生日都是连在一起的,所以纵使她身处在寸步难行的荆棘园,也愿意一步一个脚印向他走过去。 第十九章 养的猫儿接电话 星期天早上杜优早早地就出门了,她要去附近的老年活动中心教二胡。 为了防止姜近初睡到下午,她特地放了个旧手机在姜近初床头,手机里设了三个闹钟,分别是七点,八点和九点,每个闹钟都只响一遍,每一遍响半分钟,铃声由轻柔舒缓渐渐向高亢激进转变,时间间隔和铃声的选择都十分巧妙,不至于让浅眠患者人惊醒暴走,也不至于被睡眠质量过硬的人当成了催眠音乐。 第二遍国歌响起来的时候,姜近初终于爬了起来,她披头散发的,赤着脚踩下地,把那架旧手机的后盖电池给拔了。 刷牙洗脸后,她晃悠到餐厅,却只发现了空荡整洁的餐桌桌面。 姜近初简直不敢置信,跑到冰箱那里一看,杜优留了张纸条贴在上头,说今天早上对门的小胖子来蹭饭,把豆浆馒头都吃完了,她待会儿要是饿了,就自己下楼去买东西吃。 于是她化了个凶狠的妆,下楼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杀气腾腾地骑往菜市场了。 可能是因为周末,将近九点的菜市场还是挤挤攘攘的,姜近初好容易提着蔬菜鱼肉突出重围,却悲催地发现自己骑过来的那辆共享单车已经被人骑走了。 这段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拎着这些汤汤水水的东西,又不好打车,姜近初遂决定锻炼身体,顺着树荫小道上跨江大桥,然后沿着另一座天桥走回去。 幸运的是,她在林荫小道的尽头又发现了一辆停在树下的共享单车。 姜近初迎着风,骑上了天桥的非机动车单向行驶道。 可能是出门没看黄历,,也可能是最近星座水逆,反正十分钟之后姜近初就悔的肠子都青了。 身后的摩托车引擎声越来越近,仿佛有在这条一点五米宽的单向道上超车的架势。 她往边上避了避,想要给后面那位急吼吼的兄弟让个路,车头一拐,后面就有人用扩音喇叭:“站住!你这个飞车贼!” 姜近初眉毛一跳,拐过去的车头又拐了回来,那刚要超车的摩托车车主气急败坏地大吼了一声:“滚开!” 自行车后轮被重重地撞了一下,挂在手柄上的一尾鱼“啪嗒”一声撞到水泥防护墙上,姜近初回头剜了他一眼:“凭什么啊,这路是你家修的?” 那摩托车车主恶狠狠道:“小妞,别不知好歹,待会儿我撞过去,你那漂亮脸蛋可就要破相了。” 刚才她回头的那一眼就看见了摩托车车主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此人体型偏瘦,怀里放着个女式大水桶包。 姜近初刚要说话,后面却又来了一辆自行车,车铃按的急促,一个带着笑的声音高声道:“诶诶,前面的大叔你干嘛呢,开乌龟吗这是?连个小姑娘都超不过?” 姜近初只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但见这人是来火上浇油的,心里便有些无奈。 那摩托车车主透过后视镜,看见后面骑车的是个小年轻,而巡警的摩托车由于单行道狭窄,开不上来,只能上了客车道,眼看着就要追上来了。 他一捏手柄,加了速向姜近初冲过去。 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姜近初猛地将自行车一横,车头卡进左侧的蓝白护栏,和后轮形成了个三角的路障,她躲的及时,右脚踩地,两只手抓着防护栏,上肢借力,凭空翻了个跟斗,落到防护栏左边的车行道里。 摩托车车主没想到她会来这招,被那辆卡在单行道上的自行车拦了一下,他自己的加速度又快,只听一声刺耳的摩擦声过后,连人带车在前方摔了个倒栽葱。 姜近初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却见那带了头盔的飞车贼竟然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 她暗道不好,翻身越过哪防护栏,眼前却人影一闪,却是那后面跟上来的小年轻扑了上去,三下五除二将人摁在了地上,扭过手臂,利落地铐上了手铐。 姜近初:“……” 这一幕实在是是曾相识,她不想起来也难了。 钟颐把人交给赶上来的巡警,跳到姜近初面前,他的眼睛很清亮,牙齿又白的过分,抱着手笑起来的样子有点痞气的坏。 “怎么每次遇见你,都是警匪片呢?” 姜近初内心小黄豆冷漠脸:“我也想知道啊呵呵呵。” 面上却尽可能礼貌地微笑了一下:“钟警官,怎么每次遇见你,都能客串一次警匪片?” 钟颐然凑近了,看着她,但笑不语。 姜近初给吓得不轻,往后退了一大步,腰抵在防护栏上。 “你刚才那个跟斗翻的实在是惊艳,练过的?” 姜近初挪开半米,干笑道:“为了强身健体,学过一点。” 钟颐做恍然大悟状,点头的样子有点少年气的萌。 下一刻他却又伸手拦住了姜近初:“诶,姜小姐先别走啊,”他指了指那辆变形的自行车:“跟我们回去做笔录吧,这车算是被征用的,给你报销损失费。” “我通宵值班,刚刚从局里出来,就看见这小子抢了个大妈的包,于是路边顺手借了一辆学生的自行车追了上去。” 姜近初闻言朝他看了一眼,见他眼下确实有淡淡的青黑。 钟颐的感觉却很敏锐,立刻侧过脸来,视线相汇,他忽然揶揄地笑了笑:“这位小姐帮了大忙,为了抓到那个飞车贼,她还牺牲了自己车篮子里的一条鱼和一盒生鸡蛋。” 那被抢了包的大妈来派出所接过包却扭头就走,一声谢谢都吝于说出口,说是怕飞车贼报复。 把民警搞得哭笑不得,只得让她签个名离开了。 姜近初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钟颐干咳两声,带着她走了出去。 十分钟后,两个人在包子铺里面对面坐下了。 钟颐有些吃惊于她的脑回路,问道:“空着肚子跑到那么远的菜市场买菜?” 姜近初用吸管喝豆浆,眼睛也不抬:“嗯。” 钟警官笑了一声:“有趣。” 姜近初两手空空的回了家,杜优还没结束课程,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明天虽然是周一,但是黎絮要出差一趟,所以那节课就被冲掉了,等于说她还可以在家里赖上一天。 她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假寐,电视里吵吵闹闹的播放着一个综艺节目,客厅外的阳台上仿佛开了什么新的花,香气悠悠地飘过来。 一不小心又睡了过去。 醒来还是被来电铃声吵醒的,她把手机贴到耳朵上的时候还是懒懒散散的嗓音:“喂——”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半秒钟,突然笑了一下,声音语气皆苏的一塌糊涂:“请问是姜近初姜小姐本人吗?” 姜近初翻了个身,衣服下摆卷起来,白嫩的肚皮都露了一截。 “嗯,是我,请问你是哪位?” 钟颐轻轻地说:“我还以为……是她养的猫儿接了电话。” 姜近初耳朵尤其敏感,他这样的声音语气简直就像是拿着羽毛在她耳边刮瘙,这一句话通过电波和手机的微型扩音筒传过来,简直好比电流窜过,一时间半边身子都麻住了,脸上烫的不像话。 她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捏着自己的耳垂坐起来,看了看手机显示的号码,迟疑地问:“……你是哪位?” “英俊潇洒的警察叔叔。” 这回换成姜近初给杜优留纸条,她炒了菜,放在冰箱里,关了灯离开。 钟颐正在沙滩上教两个孩子开沙地越野车,见姜近初走过来,便招了招手。 “你不是要带我去补充笔录吗?”姜近初站在那沙地越野车旁边,哭笑不得:“你不要跟我说,这是你骗我出来的借口?” 钟颐歪在方向盘上,支着下巴看她:“唉,怎么这么漂亮了,还这么聪明呢?” 他又眨了眨眼,认真道:“姜小姐,我好像真的对你三见钟情了。” 姜近初不是十七八岁的怀春少女,自然不信他的鬼话,只踏上了那越野车的脚踏,坐到他旁边的空位置上。 “想我带你兜一圈?”钟颐问她。 姜近初却道:“不,我想跟你换个位置。” 十月份的海边还是游客如织,明明都是很简单的贝壳粘成的风铃项链也有人愿意花冤枉钱买上一串充当纪念品。沙地越野车碾着沙滩开过去,偶尔偏离了路线,开到海水边上,巨大的轮胎会激起一阵水花。 坐在边上的钟颐悠闲地翘起了二郎腿:“我的小姑娘,你再往右开一点,可就把我整个人弄湿了。” 姜近初吃力地打着方向盘:“这好像比科目三的路考要难啊?” 钟颐老神在在的点评:“当然了,这车轮胎那么大,沙地又难行的很,方向盘自然难操控一些,本来就不大适合你们这样的小姑娘。” 姜近初兴趣不减,踩了下油门,不巧这时一阵海风吹过来,吹起她的长发,一下子挡住了视线。 钟颐笑着接手方向盘,避免了连人带车开进海水里的惨剧。 姜近初抓着自己的头发,扯了腰上系着的装饰性腰带,就胡乱扎了起来。 “果然车技和优雅不能同时具备。” 她这样反省自我,惹得钟颐开怀大笑。 第二十章 黎老师也可以很苏 沙滩上在办烧烤派对,钟颐高举着几串烤鱿鱼穿过人群走回来,看见姜近初右手抱了个椰子,站在花坛边上朝他挥手。 游人来来往往,他跃上花坛,笑着说道:“你倒是会找清净地方。” 姜近初扬了扬眉:“只可惜这个清净地方也是呆不了多久的,”她接过钟颐递过来的鱿鱼串,“跟我往这边走吧,待会儿肯定也会有人学我们这样跳上来的,人多脚步就乱,踩到花坛里那些新鲜的小花就是罪过了。” 姜近初走在前面,长长的碎花裙子被伸出来的花枝勾住,而她正好在低头咬那一串烤鱿鱼,一时没留意,往前迈了一步,就听到“嗤啦“的一声——裙子被勾破了。 她回过神来,转头盯着那个花枝看了一会儿,无奈的笑了。 钟颐就跟在她身后,愣了愣,心道,这小姑娘的睫毛怪长的,叫人看了想捂住她的眼睛。 幸而裙子是长的,她把椰子搁在一边,在自己破掉的裙角打了个结,又站起来继续走了。 “你要带我去哪儿?” 钟颐跟逗小孩儿一样,笑着问她。 “去找一个好地方,请你吃椰子。” “哦?”他说:“椰子的果肉不好吃,烤鱿鱼却很好吃,这样我岂不是亏了?” 姜近初反驳道:“你请我吃烤鱿鱼,我陪你吃椰子,烤鱿鱼你也有吃,难吃的椰子肉我也有吃,算来公平的很啊,如果实在太难吃的话,你喝椰子汁就好了,椰子汁配烤鱿鱼,可能是个绝妙的搭配。” 钟颐跟着她来到一家咖啡厅外,在露天的休息座上坐下。 咖啡厅的老板娘从玻璃门里看见姜近初,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又继续忙自己手中的事情了。 姜近初抽了根长吸管,扭成五角星的弧度,然后插进椰子壳里,推向钟颐。 钟颐见了,又开始撩她:“你怎么不扭一个爱心桃的形状递给我?” 姜近初说:“我不会扭那个,但是里面的服务员会,要不要我替你叫一杯咖啡?” “喝咖啡用吸管喝?”钟颐问她。 他眼睛生的好看,多情又深情的样子,说话的时候喜欢微笑注视着人的眼睛,年纪小些的小伙子都要被他看的脸红。 然而姜近初只是点点头:“我忘了只有我一个人会这么喝,那我试着给你扭一个好了。” 她说着,又抽出一根吸管,扭了个扁塌塌的爱心桃给他。 这手法,瞎子都看得出来是故意的。 钟颐很坦然地接受了,并用它喝了纯天然无添加的椰汁,得出一个结论:没加糖精的椰汁,也不是那么好喝;不按套路来的姑娘,也不是那么好撩。 姜近初周二早上回到学校,叶怀蝉刚好要下楼,见她从电梯里出来,就说:“小师妹,擅离职守啊,你家师尊都已经在处理闹腾的妖魔鬼怪了。” 姜近初没想到黎絮那么早回来,在他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 “门不是开着吗?”黎絮背对着她给一盆多肉浇水。 姜近初:“哦,听说您在跟妖魔鬼怪作斗争,我是作为援军前来的。” “那你真是来得太及时了,”黎絮放下那个迷你花洒,“你知道这群妖魔鬼怪是谁带来的吗?” “总该不会是叶大诗人吧?我刚才看见他手上拿着的表右下角有你的签名。” 黎絮示意她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卷宗在那里。” 姜近初粗略翻了翻,觉得这案子还真复杂的令人有些意外,不是说案情内容的复杂,而是它的整个性质都跨了审理范围。 这是一个由检举国家机关工作人员的引发的附带民事诉讼的故意伤害的刑事案件。 姜近初看过后啧啧称奇,问他:“这案子,你会出庭吗?” 黎絮坐在一边喝茶:“曲折生动,值得一试。” 这个曲折生动的案子在一个月后由法院送来了开庭通知书,叶怀禅也坐上了黎絮的车。 这案子的被告就是叶怀禅的“朱大哥”的弟媳的表姐,据叶怀禅描述,是一个很老实的漂亮女人,在本市北区的妇联当主任,而原告是她的一名下属职员的妻子。 姜近初一听这熟悉的开头,就猜到了结局:“那原告是不是怀疑自己的丈夫和这位漂亮的女上司有什么不清不白的地方,又不知在哪里抓着了女上司的把柄,所以才去实名检举的?” “可不是么!”叶怀禅最近发福不少,笑起来酒窝都不见了,可能是被生活磨平了文艺的棱角,整个人透着股返璞归真的憨气:“女人啊,就是不够理性。当然,小师妹是个例外,毕竟你连感性都没有。” 姜近初:“呵呵呵。”她想把这个隐形的胖子扔下车去。 黎絮本来是坐在副驾驶座山闭目养神,忽然也开了口:“近初有兴趣,你就多讲点给她听吧。” 叶怀禅求之不得,把脑袋伸到前面去:“小师妹,我跟你说啊,这女人打架,真是看不得,那天我可是亲眼看见那两个阿姨在法院门口打架的啊,扯头发,甩挎包,还脱高跟鞋互砸。” “我的叶师兄,你以为自己才二八少年吗,还管人家叫阿姨?”姜近初白了他一眼,“国家司法机关门口打架闹事,难道就没有警务人员或保安上去拦着吗?” “估计都看直了眼睛了,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哎你这丫头别打岔啊,”叶怀禅又继续说了起来,“保安没有去拦着,但是那原告的丈夫去拦着了,结果你猜怎么着,被那个女主任一个耳刮子再一推,摔下了台阶,磕到了脑袋,颅内出血,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 姜近初道:“那女主任估计并没有和那位倒霉下属有什么不明不白的牵扯。” 叶怀禅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你怎知道的?” 黎絮在旁边发出一声轻笑,将头转向窗外躺着,继续闭目养神。 “女人的理性呗,”姜近初说,“如果真有什么不正当男女关系的话,怎么会这么绝情地一巴掌将人掀下楼梯呢,要我,我就绝对舍不得。” 叶怀禅嘴角一抽:“因为实名检举的事情,那个女主任现在也还在观察期间,事发之后,试着去私了,但那女的嫌钱给的少了,硬是要去告她故意伤害,检察院那边居然接手的出奇快,那女主任还在家里伤心呢,家里夫妻关系也因为这乌七八糟的事情闹的不愉快,没想到起诉状就赶着来雪上加霜了。” 姜近初按了按车喇叭:“你好像很同情那个老实又漂亮的女主任。” 叶怀禅纠正她:“这不叫同情,这叫怜香惜玉。” “你可拉倒吧,一看就是个徇私枉法的昏官。”她拐进了法院的停车点。。 北区的基层法院最近在修缮维护主楼,地上满是泥水,和落叶搅合在一起,就更加精彩纷呈了,一块绿色的广告布从东边拉到西边,将这一块地裹了个严实,看着越发像个怕冷的人。 叶怀禅站在大门口,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块广告布:“小师妹,你瞧着那广告布像什么?” 姜近初不明所以:“像广告布?但这么围起来,倒像是被一座山环绕在里面了。” 叶怀禅笑嘻嘻道:“是了,这些人聪明吧!去年我们老家那儿开什么会,为了响应上头青山绿水好风光的号召,我家对面的那座山上也盖了一块这么大的绿布!真是世纪大发明!哎,走了走了,进去吧,外面风大。” 开庭的时候,姜近初和叶怀禅坐在旁听席,律所来的另一位协办律师和黎絮一起坐在辩护人的席位上。 审判庭里其实很压抑,密不透风的,唯一的出口还在身后看不见的地方。 姜近初揉了揉眼睛,把注意力集中到审判席上。 这次的审判席倒是坐满了,审判长是个圆头圆脑的和蔼模样,主审法官和助审法官都瘦的像竹竿。 尤其是右边主审的那位法官,眼睛脚歪了,戴在鼻梁上,有点滑稽又有点愤世嫉俗的苦相。 前面枯燥的举证进行了好久,终于开始了法庭辩论环节,公诉人是个初露锋芒的小年轻,说话很讲究绵里藏针,逻辑也不错,发完言之后隐隐有些得意的神色。 叶怀禅在底下偷偷用胳膊肘撞了姜近初一下:“你家黎教授怎么还不讲话?” “审判员不还没让他讲么?” 姜近初毫不担心。 叶怀禅刚张开嘴,就听见席上法官让辩护人发发表辩护意见了。 黎絮先是逐一反驳了那位公诉人的三个举证,又提出了自己对取证调查和证人证言真实性的反问,最后很坏心眼地针对公诉人几个基本的逻辑漏洞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可能是姜近初最经常听到的,但是用到这里来,确实效果倍增,把那位公诉人气的脸一阵青一阵红的。 黎絮说的是:“这些常识性的逻辑错误,为什么还要单独拎出来发问?我又不是你的老师,并没有时间给你解答。” 叶怀禅看的目瞪口呆:“黎老师……有时候,嘴巴也挺毒的……” 姜近初默认他的评价,抱着手靠着椅背上,看着他低头翻阅综卷材料,看着他调麦发言的神情,嘴角就不自觉上扬。 黎絮老师有时候很可以很苏啊,所以才令人患得患失。 第二十一章 清水恋爱也烦恼 这个“曲折生动”的案子是择日宣判,姜近初三人出来后遇到一群背着书包的大学生在书记员的带领下从长廊上涌过来。 “教学实践?”姜近初给他们让了让路。 那带头的书记员点头微笑道:“附近工商大学的学生。” 工商大学的新校区是坐落在北区的,带动了周围的地价物价坐了火箭一般上蹿。 那群学生走过去之后,后面来了两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在正中间的那个正给同伴讲解着什么,那人虽说不是很高,但难得的是气质出众,让人一眼就能把注意力落到他身上。 那三人本是步履匆匆,但是在经过黎絮的时候,中间的那个却迟疑地停了步子。 “哟,黎絮!”他的语气变得肯定,朝姜近初身边的黎絮伸出手,去和他交握:“昨天我和老师还聊到你,没想到今天就见到了。” 他往黎絮身后的审判庭看了一眼:“已经结束了?” 黎絮淡淡一笑:“还没宣判。” 那人遗憾道:“刚才我的学生在隔壁民一庭旁听,早知道让他们来这里了,错过你的法庭辩论真是可惜!” 身边的同伴催促了他一两句,那人才说先行一步离开。 叶怀禅问道:“黎老师,这位是你的朋友?” “嗯,在工商大学教书,也在这里挂职,”黎絮抬腿迈下台阶,“刚才苏助理说他要去火车站,让我们不必等他了,走吧。” 叶怀禅颠颠地跟在他俩身后:“唉,我看着这基层的案子这么多,哪里处理得完?刚才就在大厅里站了一会儿,看见立案登记处的小姑娘们忙的脚跟打后脑勺,连口热茶都顾不上喝。上头又让改了员额制,这僧多粥少的,难怪效率也上不去。” 黎絮说:“这你得跟近初讨论了,她之前有研究过这个问题,还写了这方面相关的论文。” 说着,拉开车门,却是自己坐进了驾驶座,对姜近初说:“我来开吧。” 姜近初听话地绕到旁边的座位上去了。 叶怀禅本来在后座留了位置给姜近初,但见她又那么自然地坐到副驾驶座上,也是愣了一会儿。 “……所以说程序正义很重要,立案之前如果能再设一道筛选程序,比如先审核过滤一番什么的,也不至于立案泛滥,程序适用错乱,浪费人力物力,又总被人民群众误解。” “你这程序正义的说法,像是踩了一脚实体正义。” 姜近初笑了,转头去看车窗外的景色:“灵活性运行久了总会疲惫,总该有另一种可行的方案代替,无可厚非的事情罢了,再说了这也是为法官们减少审判心理压力嘛。” 叶怀禅窝回后座,嘀咕道:“像是那么一回事。” 姜近初在商业城下车,叶怀禅挖苦她:“原来小师妹早就约了人了,难怪不和我们去吃饭。” 姜小师妹拎着包站在马路边上,笑眯眯地跟他们挥手告别。 冬天已经把它的半只脚踏进了这座城市,凉水已经不敢再轻易喝下肚,外衣也变的厚重,广场上的音乐喷泉被气球和霓虹牌取代,长椅上还睡着裹着报纸的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但是白鸽却都成群结队地飞走了。 姜近初在并不温暖的太阳底下站了会儿,盯着蓝汪汪的天空看。 这座沿海的城市,气候适宜,四季都有绿树,连秋冬的衔接都是坦坦荡荡的,要冷就大方的冷给你看,树叶不必先枯黄,雨水也不必缠绵,海风的温度一凉下来,连廊下的猫儿都知道了,把睡觉的窝挪到阳光晒得到的屋顶和窗台。 出门不慎被冻到的行人和旅人也只能接受它这样率性的冬天。 姜近初热爱这座城市,那是她熟悉的事物,所以她心存着规定的感情。【注】 对黎絮也一样,她喜欢的人,从来都是恰到好处的性格。 她遵循着这种舒适坦荡的直觉计划了一下今年最后两个月,便觉得之前很多时候的伤怀都是可以剪切掉的多余枝节,她可以将生活过的更勇敢,也可以更平淡。 二楼的餐厅里,俞尧已经喝完了第二杯花茶,看到姗姗来迟的姜近初,就捧着杯子,故意扭过头去哼了一声。 姜近初对那个为自己拉开座椅的服务员说了声谢谢。 她接过菜谱翻看,悠悠道:“是你突然提前改时间,怎么还跟我闹了起来?” 俞尧哼哼道:“我刚才从窗口看到你在雕像旁买小黄人的气球,气球呢?” “送电梯里的一个小朋友了,”姜近初点完菜,自食其力,拿起桌上的玻璃水壶给自己倒了杯蜂蜜茶,“我的姑奶奶,快和你的技术宅哥哥和好吧,不要再把我当男朋友了,我还不想在这个年纪得精神分裂症。” “哼,不行,一个礼拜还没到,我们也还没和好,你不能现在反悔。” 姜近初:“我真是脑子给驴踢了,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单纯的电灯泡要牺牲自我,发挥这么多作用?” 俞尧窃笑:“单身狗照亮天下有情人,多行善事,早日脱单,黎教授为你洗手作羹汤不是梦。” 姜近初回味了一下黎絮做的西红柿蛋花汤,犹豫道:“那可是没有qs认证标志的食品,我这辈子都不敢再吃第二次。” 俞尧眼睛一亮,耳朵都竖了起来:“喔唷!他给你做饭吃了啊?” “做饭没有,做梦一直都有。” 俞尧:“嘁——要是我,我就直接挑明了讲,你看你,都这么久了,关系居然还这么清水,哎,我问你,你们俩难道是和尚和尼姑在谈恋爱吗?” “是不是和尚不知道,”姜近初道:“绝对比不上你们小两口的黄暴就是了。” 又纠正她:“再说了,我们也不是在谈恋爱。” “那是在干嘛,建设社会主义啊?”俞尧白眼翻出天际,手上利索地剥了一只虾,却是夹到姜近初碟子里。 姜近初任由她吐槽,波澜不惊道:“在学习。” 她夹起了那只红嫩嫩的虾,粲然一笑。 俞尧和她那位在海南搞航天航空工作的岑越小哥哥因为一张偷拍的照片在闹分手,那张照片上的岑越躺倒在沙发上,周围灯光群魔乱舞,他的衬衣领口都被解开了一半,虽然是闭着眼睛睡觉的模样,但是嘴角带笑,下巴上都有口红印子。 本来俞尧这几天跟着导师做一个课题,难得认真,起早贪黑废寝忘食,好容易闲下来,看到朋友圈里的这张照片。差点没被气晕过去。 当晚就把这个月的话费吵超额了,第二天10086发短信提示俞尧说她的号码欠费,把她又气哭了半天。 俞尧倾吐的对象只有姜近初,姜近初手头急需核对录入档案信息,答应忙完了当她的贴心小棉袄,但俞尧还是忍不住,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一旁,边嗑瓜子边哭,擦眼泪鼻涕用的纸都是姜近初的。 “岑越这个王八蛋!” 姜近初飞快地敲着键盘,呆愣愣地点头附和:“王八蛋!” “他还死鸭子嘴硬说没有对不起我!”俞尧伤心的瓜子都磕不下去了,“你看我们谈恋爱这一年多来,每次放假都是我去海南找他,他一次也没来过学校找我,这个渣男!骗我感情还不算!还骗我高铁票飞机票的钱!” 姜近初排除干扰,上交了那份档案,开始给俞尧演示案例分析的基本操作方法。 俞尧坚持认为岑越出去泡吧是放飞自我去勾搭妹子,但是岑越辩解说是给朋友过生日。岑越手里有证人证言,但是真实性尚待推敲,俞尧方则出示了物证,真实性关联性都还说得过去,可惜辩论环节太带个人感情色彩,难免有失考虑。 俞尧还在喋喋不休的吐槽:“你看他这张照片,这浑然天成毫无ps的骚气简直都要冲破屏幕了,还敢说过生日哥们喝酒?过生日这些大红唇的主人不去亲寿星,专门亲他?这人还一脸享受!我还能说什么,我真想现在飞到海南去,当面和他吵一架!” “打架斗殴并不能解决问题。”姜近初劝她。 “但是可以取消问题!”坐在餐桌对面的俞尧仍是咬牙切齿。 姜近初不敢惹气头上的母老虎,只好低头默默地吃她美味的炖锅。 俞尧又喝了一大杯蜂蜜茶,学着武侠电视剧里那些运功吐纳的大师,双手推掌,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不提他了,吃完了咱们去逛逛逛买买买!” 姜近初摇头笑了笑:“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快吃吧你,汤都凉了。” 俞尧“嗯”了一声,埋头大口扒拉着米饭。 姜近初端起杯子喝水,假装没看见她在偷偷抹眼泪。 自己以后,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某个时刻? 再新鲜激动的感情都被时间冲淡了,争执烦恼就要争先恐后的入侵。 她若有所思地转着手中的玻璃杯,看见杯壁上自己扭曲的倒影。 “初恋一般都不会是长厢厮守的人。” 这是俞尧自封的真理。 只希望她能逃脱这个真理的定律,毕竟从喜欢到习惯一个人,实在是耗费心神的事情,而人的情感又不是商品,试用期还没到或是商品无破损影响二次出售,都可以七天无理由退货。 第二十二章 商场遇险 “他最不喜欢我涂这么艳的口红,现在我偏要买一支,天天涂,然后再出门,气死他。” 姜近初失笑:“好啊,把你寄放在我那里的露背装小吊带裙子全部拿回去穿着吧。” 接过柜台服务员打包好的礼盒,俞尧脸上意气飞扬的神情又垮了下去。 “他又看不到。” “那可不一定,”姜近初放下手机,“没准明天,他就来负荆请罪了。” 俞尧转头看了她一眼:“你也这么觉得吗?” 姜近初颔首:“即使你不相信他,也要相信你自己。” 俞尧深呼吸了一下:“好……我去一趟洗手间。” 姜近初独自一个人在专柜前逛了逛,路过一家装饰简洁的店,看到玻璃橱窗里摆着的那个男模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俞尧的电话显示正在通话中,姜近初心下了然,跟着三五人群下了扶梯。 商场的二楼有几个小公司租了店门,改造装潢成办公室,扶梯出口就是一家投资项目的办公室,粉红色的玻璃膜搭配绿色的花藤的确看的人头疼,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天雷勾地火迸溅出的设计理念。 姜近初刚刚迈下扶梯,那粉红色玻璃门突然就被人从里门狠狠甩了一下,发出一声巨响,走在她前面的是一个妇人,手上抱着的孩子被吓得放声大哭起来。 那妇人呵斥了孩子几句,没想到玻璃门后冲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 人们纷纷有眼色地让了路,姜近初也往后退了一步,但是就在她退后的那一瞬间,她看见那个男人手上拎了一个煤气罐。 一个蓝色的家用煤气罐。 姜近初心里“咯噔”一声,就见那个本来朝外跑去的男人停了脚步,转过身来,对着他们举起了另一只手,那一只手上,赫然是一个黑色的打火机。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尖叫,人们开始四散逃开,有人开始往扶梯上跑,姜近初还没来得及按下拨号键上的那三个数字,肩膀被谁用力撞了一下,手机就“啪嗒”一声摔在地上,被无数只脚踩踏过去。 “谁他妈再跑我就点燃它!炸死你们!”那个男人把手上的煤气罐举起来,冷笑着威胁道,“全部给我蹲下来!” 那男人头发很长,打着结披着,军大衣脏的几乎成了另一种颜色,浑身散发着一股子馊味。 “还不快蹲下!”那男人又厉声喊了一句。 周遭的人纷纷抱头蹲下,也有胆子大的,贴着墙根要溜,那粉红色玻璃门后面的员工探出头来,看到这情形,吓得又缩回头去。 姜近初离他不过十米,随着身边的人慢慢蹲下来。 那男人见大多是妇孺孩童,就放心了些,对那扇玻璃门后慌乱的员工骂喊道:“叫你们的经理滚出来!” 这是商场的f区,人群不是很密集,但是这个圆形的建筑,回音效果出色,往这个方向过来的顾客们看见了这一幕,掉头就跑。 人群一阵骚动。 离她最近的是一对情侣,那男孩子将自己的女友护在怀里,小姑娘哭哭啼啼的,男孩子低声安慰着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姜近初瞥了一眼自己落在扶梯出口处的手机,屏幕已然碎成了蜘蛛网状。 之前她给俞尧发信息说自己在二楼,让她出来后过来找自己,现在她只宁愿俞尧多打半小时的电话。 玻璃门后,一个瘦小似猴精的中年男人走出来,颤颤巍巍地合上背后的门,对那长发男人谄媚笑了一下:“兄弟……有什么……什么话,咱们好好商量……何必做成这样呢……是、是吧?” “说个屁!刚才你怎么不说!”那男人怒目圆睁,“钱呢?我让你把那八万块钱还给我,钱呢?!马上把钱还给我,要不然咱们就同归于尽!” 他忽然向那经理走近了一步,打火机的盖帽咔哒一声被打开。 这猴精似的经理被他这一嗓子吼的站都站不稳了,靠在墙上两腿抖似筛糠。 “您别!您稍等!我们公司财务那里马上就去给您汇款……” “要多久?”那男人焦躁不安地看了看周围。 经理咽了口唾沫:“也就……也就一两个小时吧……” “十分钟之内,马上给我钱!我只要现金!” 那男人眯着眼睛巡视了一圈周遭,最后把视线停留在玻璃门后一个拿着话筒的小职员身上:“你敢报警的话,我这就点燃它,看是警察来得快,还是我手里这煤气罐炸的快!不想死的话,给我安分点儿!” 他警告似的原地转了一圈,展示了一下手中的煤气罐。 “你,过来。” 他的手指所指的方向,正是姜近初右边那位抱着孩子的妇女。 那妇人哭出了声:“我……我不要……我的孩子还要我照顾……我不能……求求你,放过我吧……” 长发男人怒喝道:“少废话!把你的孩子也抱过来!” 那妇人颤抖地站起来,又弯下腰去抱自己的孩子。 姜近初咬咬牙,伸手在她跟前一拦,站起身来。 “我来代替她们母子,”她低血糖的毛病又出来作祟,此时眼前是雪花点似的漆黑,只凭着自己的直觉将头转了个方向,说给那长发男人听:“我不知道为什么保安还没有上来,但目前看来,你是有备而来,那么如果你要逃跑的话,与其带着这一大一小两个累赘,还不如带着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更方便你待会儿撤退行动,再说了,你随时可以丢弃我这个人质。” 那长发男人嗤笑一声:“你还挺聪明,知道保安被楼下的人拖住了。” 他命令那个妇人用小孩子手里的气球彩带将姜近初的手腕绑住了,才让她走过来。 “好香,”他拿着打火机的那只手环住姜近初的脖子,低头在她颈侧闻了一下,“你自荐当人质,难道有什么企图?” 姜近初的睫毛动了动:“没有。” 商场里的音乐还在播放着,那经理催促手下职员打电话给总部的财务,又看见姜近初被他挟持,一时叫苦不迭。 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那男人愈发焦躁不安起来,吼了经理几句。 正在这时,楼梯口冲上来几个保安模样的人。 男人回头看见原来是保安,紧绷的身体倒放松了些,环着姜近初脖子的手也没有那么紧了。 “你别冲动,放下打火机和煤气罐,钱的事情好好说!”保安队的队长是个两鬓发白的中年男人,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不动声色地靠近姜近初。 “你再过来一步,我就先烧了这个女人。” 他在姜近初耳畔点燃了打火机,火苗蹿起来,散发出了头发被烧焦的味道。 姜近初背在身后的两只手相互抓着也克制不住因惧怕而产生的颤抖。 她的手心没有汗,但是在抖,抖个不停。 彩带攥在指尖。 “我要的钱呢?你这个狗娘养的,居然敢骗我!”男人发疯了似的吼骂,挥舞着手里的打火机,火苗在风里时盛时弱。 “都滚开!” 姜近初被推搡着走在他身前,围着的保安们不得不向两边分散开,为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这段路走的尤其漫长,姜近初踏上通往一楼的扶梯时,看见了从三楼下来的俞尧。 “近初!”俞尧失声喊道。 那男人抬起头。 姜近初倏忽挣出手来,一肘蓄力,顶向他小腹,那男人顿时吃痛弯腰,她转身劈手夺过他手上的煤气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腿一脚将他踹了下去。 谁料到那男人竟然将点燃着的打火机砸了过来。 姜近初愣住了,那簇在空中旋转跟头的火苗在她瞳孔里放大,明明是炙热的火,却是带着死亡的冷意逼近。 但是打火机没有砸到她和她手中的煤气罐,扶梯停下了,打火机掉落在她脚下三四级台阶远的地方。 那男人滚下扶梯,被赶来的另一队保安摁住。 打火机的火苗熄灭了,她扶着冰凉的扶手,呆呆的站在那里,手里的煤气罐什么时候被人提走了都不知道。 背上已然一层冷汗。 俞尧扑过来,边哭边骂她:“姜近初你是不是疯了!你是不是有病?你以为自己很厉害吗?” “刚才要是打火机砸过来,你就死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就全死了!” 俞尧挂在她身上嚎啕大哭。 姜近初又进了一次公安局的询问室。 她签完字的时候,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对那两位民警说:“警察同志,那个煤气罐的阀门一直是关着的。” 她从询问室出来,觉得左颌骨角处隐隐作痛,伸手一摸,也不见血,去了洗手间一照,才知道被划破油皮了,暗红的一道口子。 俞尧在门口等到了黎絮,她一看见黎絮从车上下来,眼泪又刷刷地淌:“黎老师!这里!” 来公安局的路上,她给岑越打了电话,没头没尾地说了两句,想起来他人在海南,就挂了电话,给黎絮打过去。 黎絮从家里赶过来,身上穿着的还是灰色的休闲运动服,看书时戴上的眼镜都没摘下。 她进不去,黎絮带着她进了公安局。 姜近初出了洗手间,看见他们二人正走进大厅。 她顾不得身边的女民警了,脚下越跑越快,她很想喊一声黎絮的名字,但是喉咙沙哑的很,她只能尽力朝他跑过去。 黎絮最先注意到她,他转过头来。 姜近初喘着气,在他跟前停下,她能感觉到自己红了眼眶,那是一种要落泪的苦涩:“……老师。” 第二十三章 那我还得夸你了 黎絮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姜近初和俞尧一起坐在后座上,俞尧一直在和岑越发消息,姜近初坐在黑暗里,借着路灯和隧道的灯光,偶尔抬头看一眼黎絮的后脑勺。 她也知道今天是自己逞能了,所以打算虚心接受教育,但是黎絮明显是没有要教育她的意思。 于是她更心慌,下午的时候她确实在心里构思了很多话想要和他说,就等着他开个头,但是他现在连这个机会都不愿意施舍给她了。 千言万语尽数被扼杀在相对的缄默里。 俞尧接了一个电话,说要去机场接岑越。 她口中那个骗感情骗车票的渣男,在接到她慌乱中打来的电话后,第一时间买了机票,飞来这座城市。 俞尧在公交车站下车,打算搭乘通往机场的路线。 从海口到这里,大约要两个小时,而她坐车去机场,也要两个小时,他们刚好可以在那里相遇,不早也不晚。 于是车上只剩下了姜近初和黎絮两个人。 姜近初为了缓解这种又尴尬又紧张的氛围,拿出手机玩起了保卫萝卜。 还是带音效的,偏她手癌的很,是个天然的游戏黑洞,总是惨败,背景音乐加持渲染,连黎絮都听不下去了,在前面故意咳了两声。 姜近初手一滑,竟然在这局打赢了,界面放礼花一样,呈现出五颜六色的画面来恭贺她。 她抬起脸来,喃喃道:“老师……这游戏我打赢了。” 黎絮:“那我还要夸你了?” 姜近初默默低下了头:“不敢。” “我觉得你很敢,姜近初,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当武打明星的梦想?” “没有……”她说道:“就是大一的时候,我们班主任说,学医的,不仅跑步要好,必要的时候还要学点拳脚功夫防身,要是实在遇到很严重的医闹,就脱下白大褂躲到一边去。” 黎絮一时无言。 她又开口,小声地问他:“老师,你在生我的气吗?” 她抱着副驾驶座的靠垫,凑过去,把脸枕在自己的胳膊上:“老师,你是因为担心我所以才生气吗?” 路灯长长的连成一片,光影洒下来,他挑眉的小动作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黎絮向来是选择回避这些问题的,姜近初本来也没抱什么幻想,但是当她刚要窝回去的时候,黎絮却开口了。 他只说了一个字:“嗯。” 这个字像是春风又像是海啸,一下子将她的心摇晃的七零八落,不知是要在尘泥里抽芽开花还是在沙地上坐以待毙。 她静默了很久,终于缩回黑暗里:“……谢谢老师。” 姜近初有很多话,想要和他说的,可是这段路这么短,很快就到了研究生宿舍楼下,她拉开车门,又迟疑了一会儿,从自己的挎包里拿出一个小礼盒。 “这是给老师的生日礼物。” 素雅的缎带打了漂亮的蝴蝶结,黎絮一眼就猜到里面是什么。 “小礼物而已,”她在月光下笑了笑,眉眼都是清润秀雅,“老师可不要拒绝,这东西我留着也用不上的。” 黎絮道了谢,收下那个小礼盒,又从口袋里拿出两块创可贴递给她。 “洗脸的时候要注意,”他指了指自己的左下颌骨,“刚才想给你的,差点忘了。” 姜近初点点头,捏着那两块创可贴,跟他说了再见,转身上楼。 她走到楼道里就停下了,站在扶栏后注视着楼下的空地。 黎絮的车还停在那里,她看不见也能想象的出来,此刻他应该是把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握着她送的礼物,轮廓剪影温柔而沉默。 他在楼下停了多久,她就在楼上看了多久。 直到汽车尾灯都消失在远处,她才如梦初醒,拖着麻木了的脚步慢吞吞地走回寝室。 俞尧不会回来了,姜近初就没有给她留门,自己去洗了个澡,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然后开始失眠。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才恍惚有了睡意,想起早上两节还是个不喜欢点名的迂腐老头,就放心地翘了,在宿舍蒙头大睡。 下午她去研究室的路上遇到了那个在北区法院挂职的工商大学的老师。 那位她至今都不知道姓名的外校老师居然还认得她,问了两句黎絮,就开始扯到她身上,姜近初只能跟他打太极,打的她自己都没什么耐心了,不得不借口开溜。 那位老师倒也没为难她,只是笑着望着她:“做导师的,选研究生,不一定会选最优秀的,有时候也会选择合眼缘的,你说是不是?” 姜近初哪里知道是不是,她又没当过导师,只有被选择的份,没有选择人的份儿。 她干笑几声,脚底抹油溜了。 黎絮今天没有值班,办公室里空着,电脑椅上还挂着他的一件外套,姜近初替他收起来,挂在一旁的衣帽架上。 那个心理学专业的男生发来一串代码,说是测试的最后一项内容,姜近初按着他说的方法把这串代码复制黏贴到浏览器里,按下回车键后,电脑出现一个全黑的界面,她以为是中毒了,鼠标点了两下,想不到光标划过的地方都显现出了一张张照片。 有穿着学士服的,有捧着鲜花当伴娘的,有群体的合照,甚至还有一寸的证件照。 这些照片的脸,竟然无一例外,都是她! 姜近初感到毛骨悚然,想要关掉这个网页,但是怎么都退出不了。 她发消息给那个男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学姐不要生气,我只是习惯了收集一些美好的事物,留作纪念。” “那不是病毒,只要重启就可以了。” 姜近初随手拉黑了他,刚要关电脑,办公室的门却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电脑屏幕正对着门,黎絮一眼就看到了那满屏的照片。 姜近初头皮一麻,站了起来,心想,他该不会以为我在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待会儿去行政楼总楼门口等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说完就走了。 姜近初跟霜打的茄子一样,拖拖拉拉地来到了行政楼总楼。 这里靠近国际教育学院,经常有金发碧眼的留学生走动,姜近初在圆桌边的小沙发坐下,随手取了一本英文杂志翻看。 玻璃房外阳光暖融融的,晒得她昏昏欲睡。 “你说的,是那个女孩子吗?” 甜美的嗓音自前方响起,姜近初惊醒过来,就看见一个棕红色头发的外国少女挽着黎絮的胳膊走了过来。 她的中文其实很不标准,所以下一句就立马切换成了饶舌的法文。 姜近初看到黎絮侧过脸,微笑着和她交谈着,内心就跟埋了个定时炸弹一样,生怕下一秒黎絮或者这少女来一句“这是我的未婚妻/夫”,点燃那颗炸弹,炸飞这一切真实存在的玛丽苏跟狗血。 “近初,”黎絮笑着跟她介绍,“这是我的……” 姜近初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是他的妹妹!”那棕发少女拥有一双湛蓝的眼珠子和十分灵动的眼神,“你好,我叫沈……钱?” 她也不大确定自己名字的发音,用眼神像黎絮求助。 黎絮纠正她:“沈嫣。” 他的神情温柔,像是个长辈的样子,又不像是个长辈的样子。 “这是我的堂妹,她偏要来见见你。” 姜近初内心已经是一个小人躺在泪泊里,但还是强装镇定,同她握了握手:“沈小姐,你好,我叫姜近初,是黎老师的学生。” 沈嫣笑起来两颊有甜甜的酒窝:“他经常提起你。” 姜近初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报以微笑。 “大致就这些了,”黎絮把那一个文件夹递给她,见她表情凝重,以为是她嫌多了,就又大发慈悲地抽回了一半的材料:“那做这些就好了,我三天之后回来,到时候放到我办公室的桌上就可以。” 他要去法国参加这位堂妹的婚礼,机票订的是当晚的。 临走的时候,黎絮还留了一袋抹茶味的巧克力给她,让她帮忙吃掉。 姜近初拎着那一桶巧克力怨念道:“我猜这又是你逛超市的时候为了凑整数付款而凑单买的。” 黎絮大方的承认了:“是啊,正好留给姓姜的松鼠吃。” 姜近初眼角跳了跳,躬身欢送他:“再见了您,祝您法国这一趟,回来也胖十斤。” 那位堂妹也不知怎么了,净看着两人笑,还用法语和黎絮说话,似乎是个问句。 黎絮听到后抬头看了一眼姜近初,笑着摇了摇头。 姜近初懵一脸,目送他们绝尘而去。 回到宿舍却看见俞尧的男朋友也在,两人正逗这笼子里的一只仓鼠。 岑越比照片上还要英气几分,给姜近初带了一袋子的小玩意儿和零食,然后揽着俞尧的肩膀跟她拜拜,俩人出去看电影去了。 姜近初收获了一个月都吃不完的零食,躺在瑜伽垫上给杜优打电话,打了两个那边才接起来,都是小孩子吵吵闹闹的声音。 姜近初一下子神经紧张起来:“妈,你又去孤儿院了?” 杜优说:“是啊,你放心,我只是去看看小岸,你不信的话,我让他过来跟你通话。” 过了几秒钟,石小岸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来:“姐姐。” 姜近初压低了声音问:“阿姨她……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没有,”石小岸的语气还算平和,“是我打电话让阿姨过来的。” 姜近初一怔神,抬头看向桌面上上的台历。 果不其然,石小岸说:“明天,是我妈妈的忌日。” 第二十四章 有些人在河边长大 钥匙刚刚插/进锁孔里,防盗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石小岸穿着崭新的衣服,一手抱着一只小海豚抱枕,一手抓着门把,抬起了头看她。 “中午好,小岸。” 石小岸眼神瞟向厨房,却不说话,抱着自己的新玩具后退几步,站到了墙角。 她只能叹着气笑了一下,摸摸他的头:“谢谢你给我开门。” 厨房里忙活的杜优早听到动静,探出个头来:“近初,回来了啊,过来帮妈妈盛个菜。” 姜近初应了一声,换了鞋,进厨房去了。 杜优热衷于鼓捣菜谱,以前姜近初的父亲姜榭还在世的时候,很纵容妻子的好奇心,心甘情愿当她的小白鼠,后来有一次他吃出了肠胃炎,杜优才消停下来。 姜近初不是姜榭,她对杜优的温情亲情很多情况下都要向理智让步。 她拧开了水龙头,把手伸到水中冲洗,淡淡地问:“你打算把小岸留在家里多久?” “怎么,你不欢迎他?”杜优古怪地笑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地端起来一碗蒸蛋,“记得老一辈的说过,小孩子得多吃鸡蛋,长大了才不会变笨。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吃鸡蛋的,现在的小岸和你当年一样大呢。” 姜近初关上水龙头,转过脸去看她:“妈,你累不累?” 杜优听了这话,脸色一沉,刚要发作,却听到她接着说:“妈,你如果累了就去客厅里陪小岸一起玩吧,这里交给我就好了。” 盛着蒸蛋的不锈钢小碗很烫,杜优的指尖都红了,却保持着端着碗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因为她的目光也落到姜近初身上了,可是最终什么也没说。 夜里姜近初给石小岸吹头发的时候问他,你怎么愿意跟杜阿姨来家里了? 石小岸的头发长得有点长了,软软的趴在脑门上,他的眼睛垂着,浓密的睫毛小扇子一样铺展开。 “阿姨问我要不要来家里……” “阿姨让你来你就来,你怎么这么好骗?”姜近初笑他。 石小岸说:“我想去看妈妈和叔叔,但是阿姨说姐姐不一定有空回来,如果我先跟她回家了,姐姐就不得不回来了。” 姜近初一时无话,手上的吹风机停了一会儿,石小岸皱着眉躲开了。 “烫。” 姜近初连忙道歉,替他收拾好了,看着他上床睡觉,这才关了灯走出房间。 杜优在客厅看电视,吊灯没有打开,电视的音量调到静音,只剩下屏幕上花花绿绿的人影倒映在她瞳孔里。 姜近初坐在她身边,发觉她根本不是在看电视,而是独自出神。 她叫了一声妈,劝她回房休息。 杜优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里,仿佛听见了,又仿佛没听见。 姜近初抬手在她肩上搭了一下,把一条毛毯披在她身上。 杜优缩了一下肩膀,回过神来,茫然地望向她。 姜近初喉头一哽,苛责的话便说不出来了,那只伸出去的手还按在她母亲肩上,有那么一刻,她只觉得手掌下的肩头瘦弱单薄,像是这个人身上的血肉和精神全部都在青春的时候提前消耗光了。 她以前美得像怒放的鲜花,而如今已然枯萎。 翌日清晨,杜优先行上山,对姜近初嘱咐道:“不要忘了,多买一束小白菊。” 姜近初牵着石小岸的手去买花,回来的路上看见有卖小风车和氢气球的小贩路过,石小岸悄悄拉住了她的衣角。 十三四岁的男孩子玩什么呢?或许是滑板,或许是电子游戏,又或许是在绿茵场上奔跑追逐一颗足球,可是石小岸永远都会被一些看起来很幼稚的小玩意吸引住目光。 墓园的风有点大,吹得他手中的风车不停转动,塑料纸是那种洒了金粉的紫红色,在阳光下透露出绚丽的天真感来。 姜近初问他最近在孤儿院学什么,阿姨做的菜好不好吃,有没有被隔壁的小胖子欺负。 石小岸点头摇头,最后说:“我在孤儿院很想妈妈。” 姜近初把围巾解下来,围上他的脖子。 “我们一起去看她,还有姜叔叔。” 石小岸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捂住姜近初的耳朵,他是想给姜近初取暖,但是他忘了自己的手也凉的很,碰到她的耳垂,倒是把她冻了个激灵。 “姐姐,姜叔叔很好,但是我不喜欢他叫我妈妈”亲爱的”,因为那样听起来,他像是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在很远的地方,我等他回来。” 山风把姜近初的头发吹乱,她也笑着点点头:“一定会回来,姐姐陪你一起等。” 杜优带着鸭舌帽和墨镜,在姜榭的墓碑前坐了很久,一直在喃喃自语。 姜近初带着石小岸去不远处的石林慧的墓碑,石小岸上前抱了抱墓碑,对着照片上笑容温婉的女人说:“早上好,妈妈,今天应该吃汤圆了。” 小白菊的花瓣被摘下来,铺在台基上,风一卷,七零八落。 公墓道旁的树林里满地都是惨淡的落叶,姜近初回头看了一眼满山的孤寂石碑,想起来姜榭出车祸的前一天答应带她去看一部电影,说是一位男主人公从老人变成小孩的故事,后来过了很多年,姜近初才在高中学校的电影放映室看到这部影片,那时候正是最艰难的一段岁月,她为了能减少一点和杜优相处的时间,经常在教室里写作业写到整栋教学楼的灯光都被熄灭,然后她在黑暗里收拾好书包,摸索着墙壁走下六层楼的楼梯。有一次踩空,摔得她右手手臂骨折。第二天打着石膏来上学,心软的女班主任看到她的样子,竟然落下泪来。姜近初的坚强是纸糊的坚强,一旦有人带动她的情绪,她也会跟着波动怆然,站在教室门口,几乎也要哭出来。 那天是多媒体教学课,三节课的时间全部被用来播放这部电影,姜近初右手不能写字,没办法偷偷在底下写作业,只好专心看电影,男女主人公坐在长凳上看海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就让她想起了姜榭那个未能兑现的诺言,她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这就是当初她父亲提到过的电影。 “有些人就在河边长大, 有些人被闪电击中过, 有些人对音乐有着非凡的天赋, 有些人是艺术家,有些人游泳, 有些人懂得纽扣, 有些人知道莎士比亚, 而有些人是母亲, 也有些人....能够跳舞.......”【注】 电影放映结束,教室里一片沉寂,久久没有人去开灯,十七岁的姜近初坐在黑暗里想,也有些人,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拥有杰出的才能和儒雅的举止,是被社会承认过的优秀,可是这样的人,还有个多情而浪漫的灵魂,做了许多正确的事,也做了许多错误的事,她小时候敬仰他,长大后却不知道该不该憎恨他。 可是他已经离开这个人世,杜优是他的爱人,选择原谅他,姜近初选择放下他。 放下或许不等于原谅,但是已经没有再被困扰的必要了,她今后的生命里,没有父亲这个角色。他在为人父的短暂的十几年内,教给了她很多道理,有一些她记住了,有一些记不住,然而没关系,姜近初觉得这些足够她生活下去了。 从墓园回来,姜近初带着石小岸去了一所之前联系好的学校,她的一位小学同学专业是特殊教育,建议石小岸选择专门的学校就读,姜近初在征求了石小岸的同意之后,带他来到了这里。 孤儿院的院长把石小岸的病历和基本情况都提供的尽可能详尽了,负责接待的老师看过之后沉吟不语,最后和姜近初说,如果有可能,尽量让石小岸去正常的学校读书。 姜近初不是没有努力过,但是正常的学校都明确表示需要家长陪读,姜近初还没有毕业,不能天天跑过来陪着石小岸,而杜优,她对于石小岸来说,始终是个成问题的人。 姜近初从接待室出来,看到石小岸坐在小操场的秋千架上。 冬天的太阳稀薄,照着他柔软的头发都淡了一个颜色。 走近了才看见他脚下的沙地上,不知道是谁用树枝画了一艘轮船,水纹和红日都惟妙惟肖。 石小岸垂着脑袋盯着地上的画,姜近初在他旁边的秋千架上坐下,问他:“喜欢大海吗?” “海浪,海鸥。” “那夏天的时候,带你去海边玩。” 石小岸睁大眼睛看她:“去海上,坐船,”他双手比划了一下,指着地上的画,“要这样的船,不要爷爷虾塘的船。” 姜近初没想到他还记得去年和自己去虾塘的时候坐小木船的事情,于是笑着应允了。 送石小岸回到孤儿院后,她折返回家,在车上觉得晕车得厉害,整个人都头晕脑胀的,一摸额头发现自己发起了低烧。于是她干脆在家里住下,准备星期一再回学校。 杜优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老年活动中心来了几个电话催她去上课,她也不理会。 姜近初自顾不暇,吃了药倒头就睡,后来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她撑着浑浑噩噩的脑袋,爬起来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人却是黎絮。 姜近初一下子给吓得清醒了,又见黎絮冲着自己微微一笑,下意识地反手就把门关上了,然后慌里慌张地跑回房间换衣服梳头发。 等她折腾好,怀着忐忑的心情出来,却发现那人已经坐在客厅了,杜优端来两杯茶,看她跑出来,笑着和身边的人说:“我说她这性子是像的谁呢,总该不会是我吧?” 黎絮面朝着她,嘴角弯起来,眼里也落了笑意。 “我来求婚,你却躲到房间里。” 姜近初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干笑道:“你在说什么……老师,你不要开玩笑。” “你这孩子,怎么还改不了口,一张口就是”老师老师”的喊?” 背对着她的那个人转过脸来,清瘦的面容,带着笑纹的眼角,即使是老了的模样,她还是第一眼就认了出来。 和黎絮下棋的,正是她的父亲姜榭。 姜近初心中一震,只觉得姜榭的存在似乎是合理,又似乎不合理,总之这场面是说不出的别扭。 难道我是在做梦? 她这样想着,就揉了揉眼睛,在凝神细看的时候,那清癯老者又分明是黎絮了,对面坐着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 姜近初的心跳的格外快,因为她看见黎絮别过脸来,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也有着深深的纹路,然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清亮。 黎絮伸出手来,拉住她的手,问道:“你不去陪陪女儿,来我们这儿做什么呢?” 窗外不知是谁家熊孩子一声尖叫,终于让姜近初惊醒过来。 她出了一身的汗,浑身乏力。 窗帘没有完全拉上,有对面楼的人家开了灯,几点灯光柔柔渺渺地浮在夜空里。 已经是夜里七点多了。 姜近初掀开被子下了床,她决定洗个热水澡,摒除这些奇奇怪怪的“有所思”。 第二十五章 我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 星期一早上,杜优仍然没有要出来吃饭的意思,姜近初煮了点儿小米粥,也懒得炒菜,撒了点儿白糖,凑合着喝了。 她临走时去敲了敲杜优的房门,告诉她下午物业会过来一趟,又叮嘱她电饭煲里还有被保温着的小米粥。 没有回话,她也不期待杜优搭理自己。 黎絮离开前交给自己的材料都被翻译的差不多了,姜近初估摸着他最近是在忙活着编写教材,但是又觉得他不会有闲心做这种事情,毕竟这是一个连出庭提纲都要写一晚上的人。 黎老师此人,对待文书工作,有着比较明显的强迫症,既讲究美观又讲究实用,因此工作时长就有点微妙。 姜近初抱了一沓打印好的a4纸上楼,图书馆的红木梯子声响比较大,她轻手轻脚地走了一路。 临近期末考试,图书馆人满为患,姜近初好容易找到自己的座位,却发现对面换了个男生坐着,正埋头看一本厚厚的书,可能是怕冷的缘故,他在膝盖上还盖了一件羽绒服,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冲姜近初腼腆的笑了笑,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冬天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晒的人昏昏欲睡,姜近初今天起得早,先是马不停蹄地赶回学校,又在图书馆核对了一上午的文字,早就困得不行,只觉得眼皮子越来越沉,最终还是支撑不住,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 她睡了小半个小时,迷迷糊糊听见身边有奇怪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被压抑的极其低,姜近初一下子警觉过来,在臂弯里睁开眼睛,却不动弹。 她看不到对面的男生在做什么,但是也猜的八/九不离十,一时又羞又恼,强忍住怒气,一只手在桌子底下划开手机锁屏。 凡事要先留证据,才能方便主张权利义务。 那男生藏在羽绒服下的手动作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露骨,姜近初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觉得一阵阵恶心。 椅子发出吱呀一声的响动,是那男生往椅背上靠了去,桌子底下的双腿伸展开,有意无意地碰到姜近初的鞋尖。 姜近初额角一跳,猛然抬头来。 那男生显然是吃了一惊,通红着脸,匆忙收拾了书本就要起身离开。 姜近初快他一步,伸手按住他的书本封面,一字一句道:“你刚才在做什么,我可都录下来了。” 男生脸色一变,坐了回去。 “你是哪个院系的学生?” 姜近初瞥见他的掌心,没由来地一阵厌恶,收回了自己的手。 男生不说话,只低头看着自己的书本。 姜近初道:“《资本论》?经济与管理学院的,还是大二的对不对?” 男生的脸色红了又白,在姜近初的质问下,居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他这一哭,顿时吸引了许多目光,周遭埋头苦读的同学纷纷侧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让一个二十岁的大男孩当众痛哭出声。 姜近初忍无可忍:“你哭什么,有胆子在图书馆做这种事,就没胆子承认吗?” 她站起来,情绪也有点不稳定,环视了一圈周遭,对那男生说:“你收拾好书本,跟我去一趟你们学院的政教处。” 那男生死活不肯走,一个劲地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这一层楼的值班老师也赶了过来。 这个值班老师是刚调过来的小年轻,不认识姜近初,以为就是平级的学生,基本情况都没有了解,就摆出一副姿态要教育她。 姜近初头疼的很,刚要开口解释,围观的人群里,一个女孩子越众而出,对那值班老师喊道:“这是我们法学院的辅导员姜老师,她是黎絮教授的学生,请老师你不要说那么难听的话。” 那值班老师恼羞成怒:“怎么了,研究生就可以无视学校纪律了?亏你们还是学法律的,一点纪律意识都没有,图书馆吵吵闹闹你们还有理了?我管你是谁,这一层楼的秩序是我负责的,我现在请你们出去!” 那女孩子眼圈通红,转身看了看姜近初,姜近初将她带到身后,说了几句道谢的话,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下楼了。 她也是气结,捏着手机来到经管学院的行政楼楼下,按好电梯层数又犹豫了。姜近初自己也是学生,知道校内通报处分有时候是可以严重到撤销学位证颁发的。 如此一来,就又心软了几分。 姜近初思忖半晌,还是回到了法治研究中心的阅览室。 她把材料整理好了,放到黎絮办公桌上,看见那一盒抹茶味的巧克力还躺在置物架上,就拆开来吃了一颗,顺手把包装纸折成一架小飞机放了回去。 叶怀禅风急火燎地闯进来:“小师妹,你看论坛了吗?” “怎么了?” 叶怀禅将自己的笔记本往茶几上一放,指着论坛界面给姜近初看:“我刚才在和一位朋友版聊,没想到刷到一条帖子,你看这视频里的人是不是你?” 姜近初不明所以,凑近了去看,方瞧见那是个手机拍摄的画面,一个高亢激动的女声在指责着什么人,姜近初穿了一件暖色调的呢大衣,背影很好辨认。 视频只有短短二十几秒,尽是那值班老师的尖锐骂声,姜近初拖动时间线来来回回看了几遍,除了判断出视频拍摄者是个女生,其余一概不知。 她的心往下沉了沉,滑动鼠标,想要浏览帖子里其他的文字信息。 发帖的版主账号是新注册的,一上来就嘲讽学校的风气,说什么女研究生借着自己兼职老师的身份故意刁难学生,在图书馆大闹起来,不仅打扰了同学们复习,还连累值班老师被罚款记过。 叶怀禅听她说了来龙去脉,气得跳起来,要去找那个男生理论。 姜近初不知为何,心里前所未有的不安,她不断地刷新界面,看到评论一条接着一条跟上来,那版主竟然是在线的,还回复了几个评论的层主,有一个评论说道:“这个女的看起来好眼熟,像是我们法学院的?” 不一会儿,版主回复道:“我听在场的女生说就是法学院的呢,还是那位教授的学生,所以气焰这么嚣张吧[笑抽了/]” 姜近初点开这个发帖人的头像,发了一段话过去,但是没有收到回复。 过了几分钟,版主自己留言说“好可怕哦,找上门来了!”,然后删了这个帖子。 该贴正热,一下子被删除,众人自然就会把视线集中到版主的账号上去。 果然不出所料,在十五分钟后,该版主又发布了一个帖子。 那个帖子的标题是“威胁我我也要发出来,法学院某教授和研究生有不正当关系,舞蹈教室里幽会,你校校风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姜近初点开帖子,看到那几张照片,竟然真的是黎絮和自己的。 她一张张看过去,有吃饭的时候黎絮给自己拉椅子递纸巾的;也有那次河边崴脚,他背着自己回来的照片;下雨天共打一把伞时他揽着自己的肩;但是看到最后一张,她也有点恍惚了。 那是黄昏的舞蹈教室,她赤着脚踩在他的鞋面上,他的手绕着她的腰,两个人靠的极近,窗外光线又朦胧,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就像是在接吻。 叶怀禅也一路看下来,此时神情复杂,支支吾吾地问:“那……那什么……小师妹……你真的……你和黎老师……” “我真是错了……我早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姜近初怔怔地坐下。 考试周的学校论坛本不该如此热闹,但是这个帖子就像病毒一样蔓延传播开来,不断有人转载回复,讨论的热度空前,似乎是在高压的复习之下千载难逢的一剂娱乐方针,跟帖的有嘲讽有同情,还有趁机抹黑当事人的,千种嘴脸,百种丑态,毕露无疑。 叶怀禅联系论坛管理员请求删掉帖子,管理员敷衍的回复说,正在努力。 时逢这所学校本科新生冬令营招生,学校的几个主页浏览量也比较大,曝光率跟着就上去了,短短几小时内,被顶到了其他几个平台的公众号上。 黎絮人还在法国,明天才回学校,暂时是不知道这件事。姜近初从下午开始就守在电脑前,看着论坛一个又一个冒出来的满怀恶意的揣测帖子,除了愤怒,更多的是对黎絮的愧疚。 黎絮正在评选一个高校青年人才计划,如果这件事持续发酵,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这意气风发、前程似锦的人生,即使不会轻易毁在自己手上,也要因为这件事跌入谷底。 俞尧看她一个人坐在桌子前不言不语,抱了抱她:“不要怕,我们去解释清楚。” 姜近初见她眼圈都红了,反倒是安抚她,说:“没事,我没事,我会去解释清楚的。” 俞尧急道:“你要怎么办?我们去找那个发帖的人,让他站出来道歉……我知道你是喜欢黎老师,但是你们哪里有他们形容的那样不堪……”她声音里都带了哭腔,“近初,你要怎么办,让我和你一起,你不能一个人去解决这件事……我很害怕……” 姜近初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道:“没事的,不要怕,这是我的错,我要在他回来之前,让一切问题得到基本的解决。” 她垂下眼,苦笑道:“我太任性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惯着我……我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 第二十六章 我的无罪辩护 书记办公室并不是时刻有人的,姜近初守在门口等了两个小时,拖地的保洁阿姨都来回了三趟,终于还是忍不住和她搭话:“姑娘,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站走廊吹风啊?贺书记要八点才上班呢!” 姜近初还在打腹稿,对她报以微笑:“没事,我知道的,谢谢阿姨。” 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却发现真的紧张到脚步虚软。 她从小到大都是遵守纪律的好学生,很少让人操心过。 唯一做过的稍微出格点儿的事情,就是对自己这位老师动了心思。 生命里的前二十年,她是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后来她从沙子里抬头来,好巧不巧,一眼就看见唯一的绿洲。 她那样喜欢黎絮,他是她的绿洲,也是她的海市蜃楼。 即使她自己不认为这种情感本身有错,但是放到社会关系里,它就是不被容许,而且很可悲的是,所有人都在这张名为“社会关系”的蛛网下忙忙碌碌地、佝偻着腰生活,稍微一伸展手脚,就被缠住了。 被蛛丝缠住的飞虫,只能束手就擒,等待最后的审判。 走廊尽头的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了,姜近初下意识的抬起头来。 俞尧挂了电话,凑到叶怀禅身边:“怎么样,删掉了吗?” 叶怀禅摇摇头:“太可恶了,还有人提供百度云备份的,又不是什么当红明星的绯闻,还能被炒成这样,要说背后没有黑子推手,打死我都不信!” “我先去找近初,”俞尧站起身来,“要是黎老师回来了,大师兄,你千万记得拦住他。” 俞尧刚出门,叶怀禅的聊天界面就有消息提示闪动起来。 他扭头朝门外喊道:“岑越发地址过来了!小俞……” 今天学校已经进入考试周,将近九点的校园,路上是成群结队去考场的学生,俞尧一路逆着寒风和人潮跑到行政楼楼下,好巧不巧,电梯又刚刚上了二楼,她想也没想,转身就奔上楼梯了。 贺书记的办公室在八楼拐角处的第一间,俞尧一口气跑上来,还没来得及喘两下,眼角余光瞥见电梯里走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俞尧想要喊住他,不料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半死,脖子都涨红了,脚下仍是追上去:“黎、黎……老师……” 贺书记平日里是个很和蔼的人,如今看起来也是个很和蔼的人。 他让姜近初在沙发上坐着,先去烧了一壶水,又拎着花洒给自己的万年青浇水,拆茶叶的时候甚至问姜近初习不习惯喝他们老人家喝的浓茶。 姜近初说没关系,但是真的喝上一口的时候,还是被涩的嘴里发苦。 贺书记给她换了一杯白开水,笑着说:“我刚才就问过你了,你可以选择喝白开水的。” 姜近初也只能笑:“学生只是太好奇了,没有喝过您这茶,没有想过它这么苦。” 贺书记叹了口气:“我记得你当初是保研到另一所重点大学的,是你自己愿意留下来的,我问你,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是为了黎絮老师?” “应该是更久之前,我跨专业选课的时候,大概是大一的下学期,那个时候黎老师刚刚来我们学校教书。” 贺书记揉揉额角:“听你的语气,似乎不认为自己做得不对?” “我对他的感情没有错,错只错在我们的身份,”姜近初说,“这一层身份关系成为了众人口诛笔伐的原因,人们觉得人是感性的生物,所以会因为情感做一些冲击秩序的事情,比如我的学术研究都是他放水、开后门什么的,而其他人和自己的老师并没有这样的关系,所以他们觉得自己可能会更辛苦一些,才能获得肯定,人们厌恶不公平。” 贺书记接着她的话说:“你既然明知这种事情会带来不公平,为什么还要坚持自己是没错的?” 姜近初的嘴角稍微弯了弯:“不是我没有错,是他没有错。” “喜欢是我自己的喜欢,黎絮老师在学院里一向是受欢迎的,只是我离得他近,所以擅自将这些喜欢越界呈现了,但是……但是他从来没有回应过我,何况我之前举例的人们的设想,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她的声音有些颤,但是仍然坚定,“黎絮老师是个好老师,我想您应该是相信他的人品和道德。” 贺书记喝了一口茶,没有说话。 姜近初深吸了一口气:“我会亲自去道歉,我知道自己面对舆论很渺小……我愿意退学,但是我参与的这个研究项目我会完成,我恳求您和学校领导沟通沟通,不要给黎絮老师施加压力,错不在他,我不希望他因此受到困扰。” 贺书记笑了一声:“提条件要有资本,求人要有姿态。” 他给自己又续了一杯茶水:“姜近初同学,有的时候,人不要太过自信。” “现在近初可能已经进去了……”俞尧皱着一张脸,望向书记办公室。 黎絮关闭手机论坛界面:“我知道了,你不要担心了,我进去找她。” “可是……老师……”俞尧看了看叶怀禅传过来的信息,欲言又止。 敲门声在身后响起,是很礼貌性的三声,姜近初听过很多人敲门,有人整只手掌都拍在门上,有人着急的像是门外有洪水猛兽追着自己,有人喜欢拉着门把手发出响动,只有黎絮屈起的指节永远都是保持着那个力度和节奏。 她垂下眼睛,知道是他回来了。 时针刚刚走到九点一刻,他应该是一下飞机就回学校。 这个人,从前去国外访学回来,倒时差都要倒一天,手机关机,电话线也拔掉,姜近初会借着送资料的机会,上楼的时候“顺便”给他带一碗蟹黄小馄饨。 那时候姜近初想,黎老师真可怜啊,离家那么远,还要吃这样水分严重的家乡小吃。 但是黎老师人真的很好喂养啊,我带什么他就吃什么。 而此时对面的贺书记了然的看她一眼,对门口扬声道:“请进。” 外面的冷风被带进来,黎絮的声音不疾不徐,在身后响起:“打扰了。” 姜近初也站起来,转过身去看他。 “老师,你回来了。” 黎絮点点头,温声道:“你先去我办公室等着,过一会儿我去找你。” 姜近初低下头,应了一声好。 掩上门离开的时候见黎絮回头看了一眼自己。 只有一两秒的注视,比晨曦晃过树林还要令人恍惚,但是姜近初分明看到了那眼神里的安抚之意。 “老师当刑事辩护律师这么多年,是不是也有很多学生问过你这样的问题,就比如说,明知道那是一个坏人,你为什么还要为他们辩护?” “坏人的定义是什么呢?” “就是……他明明是罪犯,他做了违反法律法规和社会道德的事情。” “那我看到了吗?” “……这……一般情况下,应该是没机会看到。” “既然我没看到,也不能肯定,更无法给予最后的审判,为什么不能为他辩护呢?” 一时间所有肢体语言都停滞了,她的脚步不受控制般稍微向前,喉头都感受到些许哽咽,千言万语翻涌着,最终却没有一个字浮现成型。 她童年时候学到的道理,都是从姜榭那里听来的,但她成年之后,黎絮教给她更多的更稀奇古怪的道理,即使在寻常人眼里,这些道理都是荒谬的歪理,可是姜近初知道,很多时候,它们是真正值得去信仰的。 她轻轻地合上门,拖着步子,向黎絮的办公室走去。 叶怀禅和俞尧已经在黎絮的办公室里等了好一会儿了,一看到姜近初推门进来,俞尧就扑了上来。 “近初,你没有跟书记说什么吧?你可不要去做傻事,我和大师兄查到那个发帖人了,你可千万不要去当那冤大头。” 姜近初道:“我还没来得及做傻事,老师就进来了。” 俞尧听了,又是眼圈发红,什么也没说,只用力抱了抱她。 这姑娘怕冷得厉害,穿的跟个球似的,姜近初两只手勉强圈住她:“没事没事,害你担心了,”她看向叶怀禅,“叶师兄也是,连累你跑来跑去。” 叶怀禅一挥手:“先别说客套话,过来给你看个东西……你要有心理准备。” “发帖子的那个ip不是校园网内的用户,而是附近的一个网咖,”叶怀禅点开一个文件夹,瞬间有小程序弹出界面,自顾自的运行起来,代码跑的眼花缭乱,“还是俞尧家那位厉害,这是那家网咖的刷卡上机系统,岑越截取了那个时间段的识别画面出来,你看——” 用户名识别之后,一张身份证扫描图呈现在眼前。 阴郁的眼神,微黑的皮肤,紧紧抿着的嘴角。 屏幕之后,姜近初的眉头也随之皱了起来,她认得这张身份证上的人。 不久之前,他坐在自己旁边的座位听课,邀请自己参加心理测试,还发给自己莫名其妙的偷拍的照片。 正是那个心理学专业的男生。 第二十七章 你还是没有长大 “这个男孩子,叫做章衍峰,你应该对他还有印象,但是你可能想不到——” 叶怀禅的鼠标点开另一张照片,是一张学生证,证件照上的人有着乱蓬蓬的短卷发,戴着黑框眼镜,满脸的青春痘,眼神明亮却有带着点儿不安,却分明是那天图书馆里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男生,但是一旁的名字赫然写着“章衍峰”三个字。 当时她没有多看几眼,后来又被愤怒冲昏头脑,加之那个男孩子趴在桌子上哭,姜近初根本没有把他和之前那个阴阳怪气的心理学男生联系到一处去。 姜近初神色越来越凝重:“他们是同一个人?” “不仅如此,你看这孩子的名字,和咱们学校某位人物是不是本家?” 姜近初按在桌面上的手逐渐收起指节,握成拳。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在图书馆做那样侮辱我的事情,我却因为一时心软……还要被这样反咬一口?” 俞尧担忧地握住她的手:“近初……这个章衍峰骚扰学校的女孩子……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团委那里也接到过很多次反映,但是上头都让压下来,不予处理。” “他是通过自主招生进来的学生……听说叫那位叫伯伯。” 叶怀禅又道:“这章衍峰是理学院大四的学生了,如果不出意外,明年夏天就可以顺利毕业,”他看了一眼姜近初,“只是没想到,他那位伯伯为了庇护他,这种事情都可以做得出来。” 姜近初自嘲也似的笑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 “那近初你打算怎么办?” 俞尧抢着说:“实在不行,难道不能联名去抗议吗?这王八蛋做的缺德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受害的女孩子难道不希望他受到惩罚吗?我们去搞一个横幅,让她们在那上面签名,然后找到校长室去……” 叶怀禅叹了口气:“小俞,现在可是连游/行示/威都要被公安机关赶到所谓的”不妨碍交通秩序的路线”,你觉得你在校园内搞这种活动,安保人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问题是近初和黎老师现在被当枪使,用来转移了众人视线,被讨论的热火朝天,不先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反去把章衍峰拉出来说事,只怕难服悠悠众口。” 叶怀禅道:“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等着时间过去,让热度降下去。” “叶师兄你这是什么话?”俞尧冷笑道:“好一个等时间过去?是要等那章衍峰顺利毕业?那近初和黎老师不也就背定这个锅了吗?” 门柄转动了半圈,室内三人都及时噤声,果然见黎絮开门进来。 “你们都在啊,”黎絮淡淡道,“我和近初说两句话。” 叶怀禅和俞尧离开后,办公室内就剩了他们两个。 黎絮接了杯水,喝完以后将被子撂在桌上,径自在办公椅上坐下了。 办公椅转了半圈,是背对着姜近初的。 她看见他后脑上柔软的头发落在椅枕上,对面的窗户玻璃是新擦过的,阳光清透,蜷缩在他脚边。 姜近初把视线移开,才鼓起勇气开口:“老师,我……” 黎絮闭着眼假寐,闻言道:“你想说什么,向我道歉?” 姜近初脸上烧的很,是难堪的情绪在作祟:“是的,老师……对不起。” 活动椅脚发出与地板摩擦的声响,是他转过身来,仿佛是叹了口气:“近初,不是你的错,不要把这一切责任揽到你自己身上。” “我已经和贺书记沟通过了,学校那里你不用担心,最近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也不要放在心上,你好好的继续你的课业,也不必担心我会受到什么影响……”他揉揉额角,“我可能需要出差一段时间,你在学校里好好的,不要胡思乱想。” “可是,”姜近初抬起头来,“如果不是我……” “发帖造谣的人不是你,在这件事中,你也是受害者,”他摆摆手,“你不要过分自责,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吧,你回去好好休息,然后专心完成你手上那个课题的研究。” 姜近初凝视着他,嘴角扯开一个乖巧的笑,眼里却有泪珠子不配合地滚了下来。 “……好。” 她站起来,似乎是要离开,然而又折回来,走到他面前,恳求道:“老师,我可不可以再和你说几句话?” 她的手按在办公桌上,指尖是被冻红的血色,脸上的眼泪早已经擦干了,一双漆黑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窗台上的米白色窗帘静静垂着,石蒜水仙业已经开了花,他从她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于是黎絮也有了片刻的心软,稍点了下头,指着对面的椅子让她坐下:“怎么了?” 姜近初摇摇头,没有移动身形,而是一字一句的说:“老师,我喜欢你很久了……我想,你应该知道。” 本来以为应该是很难说出口的一句话,本来以为会在花园的黄昏和旷野的星空,满怀憧憬和爱意,其实只要张开嘴,那几个汉字再怎么排列组合,读音还是一样,平仄和翘舌,横撇和竖捺,并不会因此发生什么激荡心魂的变化,所有心跳的加快,都不过因为还怀有期待。 可惜她已经没有期待的权利了,尽管勉力保持着镇静,语调还是有点抖:“我知道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和你说这样的话,但是我想告诉你,那个帖子,并不完全是造谣,至少,它说对了一半……的一半。” “主观故意,客观结果,具体行为,因果关系。我私自喜欢你,所以其中的四分之一,是我造成的。” “老师,那个时候,你叫我起来回答问题,我说你的袖口上有粉笔灰,你低下头去看,我趁着那么近的距离端详你,我从来没有大胆到那么近地去看一个异性,可是我想……不对,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看向你的眼睛。” “老师一定觉得我很好笑吧……我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尤其是这一次的事情,所以我一定要向你道歉。” “我会去澄清,然后退学……我知道自己这样很懦弱,甚至可能会把事情搞得更糟糕,但是凡事都是有代价的,我只愿这代价,我多承担一些,让它不要……或者轻一些去伤害老师。” 从小她都是站得很直,脊背挺着,像是永远也打不垮的样子,她也确实是很坚强的,这些年生活里许多曲折,纵使让她沾染了一些脆弱,却并非等同于软弱。 黎絮却问她:“退学?你还没毕业,又不是应届本科生,企业的校园招聘月已经过了,你能找什么工作?”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近初,有时候,问题不是这样解决的。” 他站起来,离开这个房间。 “你还是没有长大。” 姜近初终于崩溃,她跌坐在椅子里,把脸埋进羽绒服肥大的袖子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本科生的考试周结束后,还有教学评价需要填写,姜近初恰好这一天都需要在团委办公室值班,教务科的女老师路过她的座位的时候,几次放慢了脚步,像是有话要对她说。 姜近初从早上去食堂吃饭开始就一直受到周围三三两两异样的目光,到了行政楼楼下乘坐电梯的时候,遇见一个认识的老师,她刚想要礼貌性地打个招呼,没想到老教授身边的弟子将他一拉,耳语几句,那老教授脸色就有点难看,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是脚下却后退了一步远离她。 背后的窃窃私语就像蚊蝇一样围绕着自己,姜近初走到哪里,都觉着有无形的手在戳着自己的脊梁骨。 冒着白气的热开水从接水口流下来,手里的纸杯子外壁窜上暖意。 开水间的一扇窗户坏了,还没来得及请校工来修缮,楼外的冷风扑进来,叫这寒风一吹,她倒是微微出神,盯着手中的纸杯,心想,黎絮那里的茶叶该要没了,前阵子他的杯子摔碎了,也不知道换了新的没有,他今天本来是有课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临时找了一位讲师代课。 她看到那节课,缺了很多学生。 明明上一节的公共课,教室里还坐的满满当当的。 “孩子,原来你在这里呀?” 温柔的女声打断她,那位嘴角长着一颗小痣的女老师推开门走进来。 姜近初连忙放下手中的纸杯,问好的时候稍微弯了腰:“老师好。” “嗯。”那女老师拍了拍她的肩,“怎么呆在这么冷的地方?” 姜近初道:“我来接开水……” 那女老师点点头,揽着她的肩头,小声地说:“孩子,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但是我帮不上什么忙,我来是想告诉你,你回去登陆管理后台看一下教学评价系统,老师知道现在的孩子们容易意气用事,但是总不应该不明事理,不分青红皂白。” 姜近初整个人都呆住了,她知道这个所谓的教学评价系统一旦评价,就是不能再修改的。 摧毁一个人,最好的作案工具,难道不是这不假思索的普罗大众的“民意”吗? 她真的如黎絮所说,还是太幼稚。 还以为自己能够独当一面,但是现实往往是狠狠回赐她一个耳光。 第二十八章 好久不见啊钟警官 班会是下午三点结束的,姜近初赶到教室的时候,那位一学期只露一次面的班主任老师正在进行最后的总结。 姜近初抬手敲了敲门:“打扰了。” 班主任老师愣了愣,请她进来。 “法学15c班,”姜近初翻开手中的花名册,“你们本学期的刑法总论是黎絮老师上的,我说的没错吧?” 她抬头,眸光如电,扫过教室内的一众学生。 “请问你们的期末教学质量评价都完成了吗?” 台下有几个学生讷讷地摇了摇头,大多数人都别开脸去,平日里课上活跃的几个更是低头假装玩手机。 姜近初平静道:“我相信同学们都是客观公正评教的,如果评教系统的选项里有哪一条是你们认为黎絮老师确实没有做好的,大可以评低分,但是,请同学们不要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而去随意乱评教,我相信每个人都希望得到公正的对待,正如你们每学期的自身素质评估,有的同学不在乎,可是为了它在默默努力的也大有人在。” “你们之所以这学期就可以去中院旁听,学期期初人手领到的一本的刑法法条和校级法学月刊,辩论队拉赞助碰壁,后来又有商家愿意伸出援手,都是黎絮老师默默地在背后替你们做的这些事情。” “当然,同学们此时可能会在心里鄙夷我特地来打亲情牌,但是,至少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没有一个老师会像他一样,你们把他的私人课件随意传到网络上共享,但他还是不忘在在休庭的期间认真地回复你们关于期末考的问题。” “你们对黎老师的教学评价,他本人是暂时看不到的,即使看到了,也不会影响你们的期末成绩评分,这一点请同学们放心,谢谢。” 姜近初鞠了一躬,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开了阶梯教室。 她从走廊里穿过,听到那间教室里的学生一下子炸开了锅,讨论声的分贝高的盖过隔壁教室里流淌出来的钢琴声。 电话里仍然是一阵忙音,那个冰冷的女声又响起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姜近初挂了电话,在房子的阴影里站了许久,最终转了个方向,往学校西门的公交车站走去。 从学校到黎絮家,要换成三趟公交车,花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只有这一次去他家里,路段又在维修,她把座位让给一个中午放学回家的小少年,自己靠着窗站着,只觉得路途无比漫长颠簸。 黎絮不会不接自己的电话,除非他的手机没电,或是很倒霉的被偷了。 姜近初在小区门口转悠了十来分钟,确定那家特色小吃馆关门之后,几番纠结,选择了旁边的麦当劳。 她没有胃口吃饭,相信黎絮也并不需要投喂,她就是觉得……抱着食物上楼,自己会更安心一些。 再不济,吃东西也可以缓解尴尬的气氛吧? 姜近初悻悻的想着。 二维码线下支付成功,店员抓了一只小黄人放到她的托盘里,姜近初呆了呆:“不好意思,我忘记说了,这些我要打包带……” 最后一个“走”字还没说出来,一只冰凉的手搭上姜近初的手背,有个声音幽幽道:“老师好。” 姜近初给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扭头就看见一个画着大浓妆的小姑娘,肿着眼睛望着自己。 “……我们在这里坐了两三个小时了,又不敢给家里面打电话,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小姑娘又抽了一张纸巾擦眼泪,擦着擦着对姜近初说:“老师,你有没有带卸妆水,我这糊一脸的,太难受了,想去洗洗掉。” 姜近初仍旧呆了呆,道:“我没带……要不然我去对面的超市给你们买一瓶?” 另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学生看起来相对淡定些:“没事的,老师不用为我们特地跑一趟,待会儿我们还要回去那个摄影棚讨钱。” 姜近初担忧道:“你们两个小姑娘,能讨回什么钱?为什么不报警?” “我们刚才就说要报警了,但是那个经理说他不仅认识市局的领导,道上的人也是称兄道弟的,要我们识相点儿,回去乖乖等着。” 那长发的女学生叫梁音,一边哭,一边咬着自己的指甲。 姜近初看着闹心,递了个汉堡给她换着啃。 “那合同是怎么说的,能让我看一下吗?” “没有合同,”那短发的女学生摇摇头,“他们说这种网店模特的工作都是网上签约的电子合同,没有纸质合同。” 姜近初惊讶道:“没有合同,你们也去试镜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对面的两个女孩子,“你们这两年是在法学院度过的吗?” 那梁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把咬了一半的汉堡放回纸盒子里:“老师对不起,我们白学了合同法。” 短发女生拍拍她的背,把那个纸盒子拎出来放回她面前:“你不是对不起老师,你只是对不起你自己交的学费,好了好了,别哭了,你不是饿吗,吃了再哭,要不然哭出来也一点都不凄惨。” 然后又对姜近初说:“谢谢老师请我们吃饭,待会儿我的舅舅会过来接我们的。” 姜近初道:“那你们两个人交的三千块钱怎么办,你舅舅去替你们讨回来吗?” “老师放心,我舅是专门讨债的。”短发女生撕了一只鸡腿,蘸了酱汁,放到梁音面前,样子无比淡然。 姜近初:“……好吧,那老师在这里陪你们等他过来,你们还要吃什么吗?” “那个乳酪蛋糕!” 梁音嚎了一嗓子,被那短发女生拍回座位去,责怪道:“老师也是穷学生,你怎么好意思压榨她?” 姜近初哭笑不得,分别给她们两人点了热饮和蛋糕。 “没事,老师请你们吃一回饭的开销还是负担得起的。” 端着托盘回来的时候却看见那短发女生正举着手机站起来,四处张望,看到自己的方向,就兴奋地挥了挥手。 姜近初转头想去看一眼是不是她所谓的“讨债舅舅”到了,不料手上的托盘却被路过的行人撞了一下。 她暗道不好,伸手去接那个托盘,谁想斜斜里伸出一只手,动作比她更迅速,稳稳当当地托起了盘子。 梁音目睹了全过程,赞叹道:“卧槽,舅舅真帅!” 短发女生哼了一声:“我外公可是一线退下来的,打小就把他们兄弟俩当新兵蛋子操练,这种接盘子的功夫实在是小意思。” 站在点餐窗口前的姜近初也只能硬着头皮打招呼:“钟警官,好久不见啊。” 穿着便装的钟颐把托盘递给她,也笑了笑:“好久不见,近初小姐。”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外甥女,回过头来对姜近初弯了弯眼睛:“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你一个人吃饭吗?” “我……” “老师和我们一伙的!”短发女生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挽着钟颐的胳膊:“小舅舅你怎么才来啊,我的钱都被骗光了,连饭都没得吃,幸好遇见了老师,老师请我们吃饭的。” 钟颐拿车钥匙敲了一下那女孩子的脑袋:“什么叫一伙的?钟甯安,你是诈骗团伙头目吗?” 被叫做钟甯安的女孩子回掐了一把她小舅舅的胳膊:“你再敲,我跟你说,我这个智商是好不容易和年龄成匹配的,你这么暴力对待亲外甥女,要是让外公看见了,非抽你一顿不可!” 钟颐按着钟甯安的脑袋,让她离自己远一点:“我妈不让我和傻子一起玩,你走吧。” 姜近初:“……” 难道不应该先关心一下外甥女落入合同诈骗的事情吗? “姜老师能和我们一起去吗?”钟颐想了想,说:“你只要假装你是我同事就可以了,出警的时候,还是两个警员比较合理。” 于是姜近初就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们三个去“讨债”了。 钟甯安和梁音两个一路上喋喋不休,控诉那个经纪公司里的摄影师对她们说很轻佻的话,化妆师是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居然也合着来欺骗同龄人,提到化妆的问题,两个人似乎都很愤慨,尤其是梁音,指着自己的假睫毛说:“老师,你知道吗,这什么天价假睫毛,一对30块钱呢!你数数我贴了几对!还、还给我贴的这么丑!” 姜近初安慰了她一路:“还好……还好,不必过分妄自菲薄……对,真是太坏了……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这个兼职是哪里找的?” 钟甯安从副驾驶座回过头来:“就上次那个创业的学姐推荐我们扫码下载的app,叫什么兼职团?” 姜近初点点头,陷入沉思。 钟颐从后视镜里见她窝在一团羽绒服里,脸只有巴掌大小,可能是骨架生的轻的缘故,看起来只有小小的一只,跟身边的两个女学生没什么大的区别。 哦,他差点忘了,她也还是个在读书的学生。 钟颐淡淡一笑,把视线收回。 这家所谓的网店模特经纪公司位于一栋老式办公楼的三层,钟颐和姜近初跟在两个女学生身后走进去,还是起了一定的震慑作用,那躺在椅子里玩手机的前台腾地站起来,一脸惊疑。 “你们是……” 前台小姐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完整的话,钟颐就把警察证掏出来,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警察,跟着报案人来了解一下情况。”他有模有样地环视了一圈周围,对那呆若木鸡的前台小姐说:“你们这儿的负责人呢?叫出来我见见。” 前台小姐早吓得脸都白了,内线电话拨的都不大利索,“喂喂喂”了好几声,那头才传来声音。 “阿强哥……”前台小姐看了一眼钟颐和姜近初,说话都带了哭腔:“你快点过来啊,早上那两个女学生报警了,警察都找上门来了!” 第二十九章 奇怪的经纪公司 前台这一嗓子动静不小,后面的休息室绕出来两个男的,一个右耳带了枚黑色的耳钉,一个扎着小脏辫儿,画风清奇的很。 那小脏辫儿上下打量了钟姜二人,一开口就是:“哎哟,怎么还来了警察叔叔啊?” 绕着他周身走了一圈,又抬手在钟颐背上戳了戳:“警察叔叔身材这么好,是那个派出所的啊?” 钟颐笑道:“市局而已,还有,这位同志,不必把我的辈分抬得这么高。” 小脏辫儿哼了一声,扭着腰走回去:“我是这家公司的总监,请问这位市局来的警察同志找到这里是有什么贵干?” 他伸出一只小指头指了指天花板和墙角,姿态做的很足:“消防设施、防盗问题都好着呢,也没有邻里纠纷……” 钟颐打断他:“我们呢,既不是消防大队,也不是居委会,只是这两个小姑娘报警说你们讹了她们一笔钱,所以才过来的,所以,还请出示一下你们公司的营业执照。” 小脏辫儿总监支使前台小姐翻找了一通,拿出个框起来的营业执照给钟颐看。 姜近初拿出手机刚要拍照,那总监嚷嚷起来:“哎哎哎,干嘛呢,你这小姑娘也是警察吗?谁允许你拍照的?” 姜近初面不改色:“请问你见过哪一次警员出警是孤身一人的?还有,这位同志,如果你阻止我们调查取证的工作,依据相关法律规定,我们可以对你采取治安管理处罚措施。” 这总监将信将疑,那前台小姐却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地说:“黄哥,这回是真的警察,刚才人家都把证给我看了!” 那黄总监只好忍住了,让姜近初拍照取证。 “两个小姑娘说你们在兼职的app上发布网店模特的招聘信息,她们今天早上来到这里试镜,但是你们既不签合同,还收取了她们一大笔兼职费用,并且明确表示不予返还?” 姜近初拍完营业执照和公司的门牌号,站回钟颐身边,拿了个笔记本在那里有模有样的做笔录。 这黄总监狡猾的很,硬要狡辩说那是理应收取的手续费,用于一套写真照片的拍摄,还强调这个手续费问题是征求过那两个女学生的意见的。 梁音和钟甯安激动得很,冲上前去理论:“拍个照片那么贵,又不是什么国际知名的摄影师!” “就是,还让我们穿那么丑的衣服,化那么丑的妆,还不给镜子照,分明就是做贼心虚!” 黄总监也怒了:“你们还有理了,难道我们就得免费给你们拍照片、找合作商家吗?” 钟甯安梗着脖子还要还击,被钟颐拉了回来:“别吵别吵,要是你们自己吵吵就能解决,还找人民警察干嘛?” 他语气平和地问那总监:“这拍照片的事情是提前说过的吗?” 黄总监没好气道:“她们来的时候小林就说了!” “小林是哪位?” “是我。” 一直站在角落的耳钉男终于发声,他看起来是个长久不见太阳的人,皮肤是不健康的白,眼角的肌肤松弛,使得他看起来老了许多。 “这两位小姐一来到我们公司,我就例行询问了她们是否接受现场拍艺术照,她们说可以,所以才有后面收费的事情。” 钟颐了然道:“那是否向两位报案人交付了那些照片?” 耳钉男忽然笑了一下:“警官,你大概不知道,艺术照之所以叫艺术照,就和寻常的拍立得不一样,我当时承诺过的,一个礼拜之后会把照片压缩打包,发送给那两位小姐。” “压缩打包?”钟颐摸摸下巴,“那也就是说,照片还是没有洗出来了?这三千块钱,纯粹是你们的服务费是吗?” 姜近初一边记,一边想,抓错漏的能力还是很值得夸奖的,说话也很巧妙的用了疑问句,看来钟颐先生的职业素养还是很高的。 那耳钉男沉默了一阵子,笑道:“那就是了。” 却又转向姜近初,说:“我们公司的拍照服务之所以收费这么贵,是有理由的,如果两位警官不相信,可以随我来摄影棚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这小公司装修风格秉承的是八/九十年代的歌舞厅,马赛克墙纸和廉价的塑料灯相得映彰,摄影棚相对开阔些,旁边还有一个更衣间,姜近初一行人路过的时候,里头还陆续走出来几个妆容浓艳、穿着成熟的少女。 “你是这里的摄影师?”姜近初问那耳钉男。 耳钉男盯着她的眼睛笑了笑:“是的,看起来不大像吗?” 姜近初没有接茬,而是继续追问:“就你一个摄影师?”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女孩,“来试镜的小女孩这么多,你忙得过来吗?” “我的助理今天生病请假了,”摄影师走到三脚架前,擦了擦自己的设备,“忙不过来也得忙啊,挣口饭吃不容易,哪里像你们公务员,靠国家养着,什么都不愁。” 姜近初微微一笑,对他这种抱怨不予置评。 钟颐留在前面的大厅等着那位“已经人到楼下”的总经理,梁音钟甯安两个小姑娘又容易炸毛,都被她留在了前厅,所以她是一个人跟着这位摄影师来到摄影棚的。 这摄影师刚坐下的功夫,就有换好衣服的小姑娘等得不耐烦了,靠着门框抱怨道:“什么时候轮到我拍照片呀?我还记着赶去车展呢!” 摄影师略带歉意地对那小姑娘笑了笑,眼睛却往姜近初这里瞟:“如果这位警察小姐允许,我现在就可以给你拍好照片。” “我们的工作不妨碍你们正常营业。” 姜近初后退开几步,站在旁边看他给那个小姑娘拍照。 此时已经是腊月,屋子里也没有开空调制热,又是老房子的缘故,阴冷的很,那个说要去车展的小姑娘把呢子外套一脱,里面就是一件酒红色的低胸吊带裙,开衩开得极为大胆,看的姜近初暗暗吃惊。 “网店模特都是穿这样的衣服吗?这些女孩都多大了?” 摄影师忙于自己的工作,让那女孩子在高脚凳上坐下并摆好了姿势,才选择性地回答了姜近初的问题:“看她们本身的五官和气质符合什么样的着装风格,我们就给她们推荐相应的服装店,当然,她们保留有最终的选择权。” 姜近初见那女孩子还有意无意地显露自己雪白的肌肤,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都是熟人了,所以放得开些。” 那摄影师仿佛背后长眼似的,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 那模特显然也是听到了,抬起脸来对姜近初意味不明的笑了一笑,故意用撒娇的语气说:“小姐姐长得这么漂亮,也可以来当模特啊,签了专门的店铺,一个月好说也能上万呢。” 姜近初静静道:“你还是学生吧?” 那女孩抱着自己的腿,换了个嘟嘴委屈的表情:“是的呢,我自己的学费和零花钱都是自己赚的,一点没向爸妈要钱。” 姜近初勾起嘴角笑了一下,瞥了瞥她放在一边的手机和包包:“零花钱的开销很大嘛,平常一边上学一边兼职,两头的跑很辛苦吧?” “有车来学校……” “好了,”那摄影师突兀地打断两人的交谈,“宝贝儿,看镜头,我要摄你了。” “……你刚才对她说什么?” 姜近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扭头去看那模特儿,却见她只是淡淡一哂,十分配合的摆起了pose。 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是钟颐带着钟甯安和梁音来找她,见她脸色不大好,问道:“你怎么了?” 姜近初摇摇头:“我没事,你怎么进来了,和外面的人谈好了吗?” “哈哈,钟警官,你找着你的同事了吗?”走廊拐出一个精壮的中年男人来,走近了又怪异地笑了一下,“想必这位就是了,你好,我是这家公司的经理,鄙姓全。” 姜近初跟他握了手。 “钟警官这位搭档很面生啊,是刚刚来市局的吗?”全经理笑着问钟颐。 “她刚刚从那处调过来,对我们的工作还不大熟悉。” 全经理若有所思,面上又堆了笑,对梁音和钟甯安道:“真是对不住啊,钟小姐、梁小姐,这家小公司我平日里疏于管理,才让那些没眼力见的为难了钟小姐,为了赔罪,能否赏光我的温泉山庄——” 钟甯安捋了一把自己鸡毛般杂乱的头发,拿鼻孔看他:“不了,我……本小姐不喜欢泡温泉,本小姐的朋友也不喜欢,我们现在要回去了,你带路吧。” 全经理的笑容纹丝不动:“好。” 姜近初在半路上忍不住和钟颐说:“我刚才在摄影棚里面,发现那些女孩们可能并不是简单地来兼职网店模特。摄影师对她们说一些带有侮/辱/性的语句,她们好似全然适应了一样。” 回去的路上她和钟甯安换了座位,坐在了副驾驶座,钟颐就坐在她身边,闻言道:“姜老师在学校的日子比我多得多,周末的时候,难道就没有看见过学校停车坪突然多出来的一些豪车吗?” 姜近初一下子明白过来,讷讷不知如何作答。 “姜老师去哪里?”钟颐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温声问道。 姜近初心中乱的很,被他这么一问,才猛然想起来自己原来是要去黎絮家的, 第三十章 还有老师在啊 意外的是,黎絮今天不在家。 姜近初翻了翻包,发现自己又忘了带钥匙,只好在门口等他回来。 手机又自动提醒她电量过低,她锁了屏幕,百无聊赖地在过道里溜达。 地面的暖色瓷砖被擦的蹭亮发光,低下头就能看就自己的倒影。 一只粉红色的小皮球骨碌骨碌地滚了过来。 姜近初蹲下来,捡起那只皮球,看见上头印着一只绿色的的胖恐龙,充满了童真,一时忍俊不禁。 她环视了一圈周遭,却没有发现疑似小皮球主人的身影。 小皮球从半空中落下,被接住后又抛了上去,在姜近初数到六十三的时候,作为消防通道的楼梯口的安全门被人拉开了。 一个跟皮球上的绿恐龙一样圆滚滚的小男孩。 约莫四五岁,发色是浅棕的,有点卷曲,此时双手掰着门把手,睁大了眼睛看她。 “姐姐!”他甜甜地叫了一声,摇摇摆摆地向她跑过来。 姜近初还是有点惧怕这么小的小孩子的,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手上已经把皮球递了出去:“……这是你的吧?” 她那后退一小步的动作显然伤到了小卷毛的心,他放慢了脚速,一脸不解,但仍是走到了姜近初身边。 小卷毛穿着牛仔背带裤,里面搭配了一件毛茸茸的鹅黄色的毛衣,脸上红扑扑的,门牙掉了一颗,说话漏风。 “四我的,谢谢姐姐。” 姜近初看着他那胖乎乎的手指头抓着小皮球,跟自己道谢完就跑开了去。 跑开去几步,却又原路返还。 “姐姐,哩住这一层吗?” 姜近初“啊”了一声,第二声声调的,她半蹲下来,和他平视:“不是啊,我来找我的老师。” “老师还没回来,是吗?” 姜近初内心:要不然我蹲门口干嘛? 果然小卷毛下一句就是:“我家尼没有人,哩陪我玩好不好?” 他仰着脸,很认真地问。 姜近初从包里抽出一张纸巾,将他冻出来的鼻涕擦了擦:“那不行,我要在这里等我的老师。” “不能跟老师说一下嘛?” “老师不答应的。” 小卷毛懊丧道:“老师这么坏?” 姜近初:“……” 她摸摸他的脑袋上的卷毛,哄道:“快回家吧,不要自己一个人乱跑,爸爸妈妈会担心的。” 小卷毛抽了抽鼻子,忽然指着她身后:“啊!那个四不四老师!” 姜近初回头去看,空荡荡的走廊,连电梯门都没有打开,哪里来的什么老师? 臭小鬼恶作剧罢了。 她转过来,却看见那孩子颠颠地跑远了,依旧是从那个楼梯消失的。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她站的脚都麻了,靠着墙坐了会儿。 那电梯口的液晶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不断变换着,上升又下降,终于在这一层停了下来。 姜近初精神起来,扶着墙刚要站起来,却失望地发现,从电梯里走出来的是一对买菜回来的中年夫妻。 她颓然地坐了回去。 空旷的过道入夜就冷了起来,姜近初把羽绒服的帽子戴起来,缩成一团,坐在黎絮家门口。 电量只剩下百分之,五,她点开通讯录,翻到黎絮的名字,犹豫了好久,才按下绿色的拨号键。 那风格奇异的彩铃铃声刚响了两秒,电话就被人接了起来。 姜近初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没想到他接电话接的这么快,有一瞬间的呆滞,只举着手机贴在耳边,不知道要说什么。 “……近初?”黎絮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来,“你在哪里,信号不好吗,为什么不说话?” 姜近初一个激灵:“是我……老师,我在你家……” “家门口?” 电梯门又一次打开,黎絮挽着大衣走出来,看到缩成一团窝在那里的姜近初,无奈地笑了笑。 他挂了电话,朝她走过去:“你在做什么?” 他边说着,边输了密码开了门,却见姜近初一动不动,颇为疑惑:“不进去?” “脚麻了。” 姜近初一面捏着自己的小腿,一面讪讪地笑,她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假话,还努力地扶着墙,想要展现一下自己的脚是麻到什么程度,以至于她动都动不了。 黎絮做恍然大悟状:“那等你脚不麻了再进来吧。” 说着竟真的自己进屋了。 姜近初欲哭无泪:“我真的脚麻了啊老师!”她伸着脖子张望了屋子里几下,“老师,我在这里等你好久了,你真的不帮一帮我吗老师?” “你怎么总做这种……让自己倒霉的事情?” 这次换成黎絮在她面前半蹲下来,好心地伸手扶了一把姜近初。 姜近初一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边说:“老师你这……爪子冻着我了。” 黎絮凉凉道:“哦?是吗?那我不扶了。” 说罢竟然真的松开手,吓得姜近初一把捞住他的腰身,闭眼大喊道:“啊不行!” 结果自己是没摔倒,就是这个铁头功将黎絮撞得元气大伤。 黎老师摸着自己的肋骨直抽冷气。 肋骨差点断了,还要给罪魁祸首热牛奶。 端着热好的牛奶到客厅,问她吃饭没有,她说没吃。 于是他又一脸若有所思地折回厨房。 姜近初既好奇又担心,不知道他要给自己鼓捣什么食物,于是尾随他进了厨房。 当看到黎絮从冰箱里端出那一盘半月形的饺子时,她还是忍不住发问:“老师,你这个干粮是哪里来的?放多久了?” 黎絮道:“你现在才问,牛奶你不都喝了?” 姜近初听了这没良心的话,默默地将牛奶杯放到了流理台上。 “骗你的,”黎絮被她逗乐了,端着那盘生饺子从她面前晃悠过去,“是不是傻?牛奶是我昨天从超市买回来的,饺子是邻居阿姨包的,跟我用她孙子的期末成绩打包票,说绝对好吃。” 姜近初:“……” 她又端起牛奶喝了一口,见黎絮烧水下饺子,利索的一塌糊涂。 “老师,你这个会做饭的buff是随机开启的吗?” 黎老师下好了最后一只饺子,收起盘子,承认道:“可能吧。” 半个小时后,端上桌来的却是一大碗类似馄饨的东西了。 姜近初坐在餐桌前,拿起筷子又放下,欲言又止。 黎絮装作看不见这一切,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膝上的笔记本电脑。 姜近初问他:“老师不尝尝自己的手艺吗?” 黎絮回答道:“我有自信。” 天知道这是哪来的自信! 姜近初用勺子舀起来那糊成一团的饺子,放到嘴里嚼了两下,觉得那邻居老婆婆的孙子期末应该会考得很好,随之艰难地咽了下去。 折腾吃了一顿饭,就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 黎絮也不知道在处理什么事情,裹了条毯子盘腿坐在沙发上,明明看起来困得要死,还支着下巴强撑着浏览信息,但是一看见姜近初洗完澡出来,就收了电脑要回卧室。 姜近初正擦着头发,见他慢悠悠地要挪回卧室,一下子脑子就抽了,跳到他面前将人拦住。 “老师,等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黎絮:“说什么?” 姜近初有点紧张,背在身后的手搓着毛巾的一角,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今天怎么没有来给我们上课?” “工作上有些事情,所以找了代课老师。” 他捞起沙发背靠上另一条干净的毛巾盖在她的头上:“小孩子问那么多做什么,早点睡吧。” 说罢,擦肩而过。 谁想到刚走了两步,就动弹不了了。 姜近初把额头抵在他的肩胛骨上,隔了一层毛巾,声音也闷闷的,听起来像是要哭的样子。 “不要突然离开。” 他低头看见她的手指绞着,又偷偷抓紧了自己的衣服下摆。 “我那个时候说的话是真心的,我真的喜欢/老师,特别喜欢。” “老师现在不要回答我,我只是希望在老师身边多呆一些日子。” “但我又做了错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的发梢还淌着水,滴在自己的手臂肌肤上,却是带着温度的。 黎絮捉住她的手轻轻拿开。 他转过身来,看见她慌里慌张地用毛巾盖住自己的整个脑袋,遮挡了满脸泪痕。 “我擦头发。” 姜近初找了一个蹩脚的借口。 客厅里的落地灯照得影子边缘都模糊起来,因为刚从浴室出来的缘故,她脚上只穿了一双男式的拖鞋。 黎絮把笔记本电脑搁到一边,找了双棉拖鞋给她换上。 姜近初的脚腕子很凉,医书上说冬天脚凉是因为阳虚,她平日里又经常头痛,这样多病的小姑娘,居然还会在高架桥上空手斗歹徒。 他倏忽展颜一笑:“我记得你之前说,你因为喜欢我,才考了我的研究生?” 姜近初蒙在毛巾下的脑袋点了点,又摇了摇:“老师不要因为这种事情困扰,我就是……就是我自己的事情。” 她在毛巾下的眼眶又红了红,喃喃道:“早知道就不考老师的研究生了……也不会出现论坛帖子的事情……我真的很后悔……” “你后悔跟着我读书?” 黎絮站起来,隔着柔软的毛巾,双手捧住她的脸。 “我之前确实是挺生你的气的,却不是因为这个。” 他能明显感觉到姜近初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于是他的手又松开,抓起毛巾胡乱给她擦了几下头发,笑的没心没肺:“想什么呢,不要怕,即使有这么多的坏事情,还有老师在啊。” 第三十一章 我又惹你生气了 周一的清晨,姜近初找到章衍峰。 图书馆前有个人工湖,花架上的花已经凋零,腊梅也只远远的开着,有三五个学生在湖边背书,目测是还没结束考试的医学院学生。 湖面雾气缭绕,章衍峰举了个单反,却是在发呆。 姜近初在他身边的长椅上坐下。 章衍峰转过头来,见是她,眼眸里先是闪过吃惊的神色,继而又阴冷下来。 “你来做什么,求我删帖子?” “那倒不是,”姜近初望着隔了湖水的建筑,太阳还没有出来,天空是苍白的灰蒙蒙,她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取暖,,漫不经心道:“你仿佛很在意那个帖子。” “可不是么?”章衍峰冷笑,“既堵住了你的口,又把那位老师拉下了水,一石二鸟,我都佩服。” “佩服你那个位高权重的伯伯?那你也未免……太没用了些。” 这句话果然激怒了章衍峰,他拍案而起:“你再说一遍?!” 姜近初收回目光:“你当年考大学都是走后门的,都说人要懂得知耻而后勇,但是你这四年不仅骚/扰女同学,还几次收到学位警告书,累的你那伯伯跟在你身后收拾烂摊子,这份亲情也算是感天动地了,能活成你这么个窝囊样子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章衍峰把后槽牙咬的咯咯响,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姜近初的鼻子:“别以为你是个女人,我就不敢打你!” “你也只能嘴上逞英雄了,”她用不轻不重的力度打掉章衍峰的手,甚至凝视着他的眼睛微微笑了一下,“如果这种造声势的做法能够增强你那可怜的自信心,我是不介意的。只是我还要善意地提醒你,你现在站在这里说的大话,难道是凭你那被自己手/淫掏空的身体和迟钝的反应神经?” 话音刚落,那个单反就被章衍峰摔了出去。 姜近初笑着摇摇头,果然见他红着眼睛,大喊一声跑开了。 在湖边背书的学生显然是被这一动静吓得不轻,见章衍峰跑走了,才继续自己的埋头苦读。 学院里的交流访问活动是本周开始的,交流对象是北方的一所重点大学的法学院,姜近初简单收拾了生活用品,就和几个同学坐上了开往机场的大巴。 俞尧没有来,她自己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塞上耳机听歌。 落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天空黑压压的,当一群人走出机场的时候就飘起了雪。 随行的学生中也有北方人,正对着一群尖叫欢呼的南方崽子侃侃而谈打雪仗的盛况。 姜近初跟人群隔了一两米远,用有点冻僵的手指头敲着手机键盘给黎絮发信息。 “老师,j市下雪了,你过来的时候记得多带几件保暖的衣服。” 接待处的人一个小时后才姗姗到来,说是突降大雪,路上交通出了点意外。 北方的冬天是看不见绿叶子的,光秃秃的树杈被挂上了霓虹灯,但又是在白天,没有璀璨的灯光,就显得些许落寞,街道两旁的楼房又高又齐整,在雪中行走的人们并不打伞,很是肃穆的市容市貌。 黎絮应该很忙,并没有回复自己。 今天早上她离开的时候,看见他的卧室门还紧闭着。 她走到电梯口,又想回去给他留张纸条,可是她忘了,自己没有钥匙,出了门是回不去的,于是在门口怔愣了好一会儿。 这为期一个礼拜的交流访问让南方习惯热水器的孩子吃尽了苦头,学校的招待所竟然也是没有独立卫浴的,一群人兴致勃勃地冲向公共大澡堂,又苦着脸回来。 但是到了夜里她们就开心了,暖气片上还可以热牛奶,几个女孩子穿着加绒的睡衣坐在地上打牌,竟然觉得有些汗意。 姜近初不会打牌,趴在床上看一本旧书,手机屏幕一亮,她就拿起来看,是本市的旅游局欢迎她们来到j市,并温馨提示天气多变,出行注意安全。 女孩子们八卦之心比较重,纸牌打了一半,就朝姜近初扑了过来,挠她痒痒,问说,帖子内容是真是假,百年难得一遇的“黄金单身汉”黎絮老师真的被你拿下了? 姜近初为了躲开这些魔爪,头发都挣乱了,哭笑不得:“我说不是,你们信么?” “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这是我们女友粉的宗旨。” “这种思想最正确了,”姜近初道,“黎老师是大家的。” “你也就这个时候说得好听,平常还不都是你在黎老师身边!俗话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 几只爪子义愤填膺地伸过来挠她,姜近初真是怕了她们,往后一躲,差点滚到地上去,还好一个女生眼疾手快拉住了她。 “近初,有你的电话……哎哟,这谁啊?” 姜近初鬓发散乱,从床的那头爬过去,想要回自己的手机,谁料到那几个女孩子不仅按下了接听键,还打开了扬声器外放。 于是黎絮的声音一响起来,整个房间的妖魔鬼怪都停止了闹腾。 “近初,明天早上的座谈会我会晚点到,你不用等我了……对了,记得把电脑带上,有些事情需要你处理一下。” 高举着手机的那姑娘朝姜近初挤眉弄眼。 “……你怎么又不说话?”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是笑了一下,故作迟疑道:“我应该没有惹你生气吧,近初?” 姜近初早就闹了个大红脸,扑过去夺回自己的手机,贴到耳边:“没有没有,我刚才有点事情,老师你说好了,我都听得见的。” “那好,你早点休息,我挂了。” 姜近初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好的,老师再见,您也早点休息。” 怒气汹汹地回过头去,果然看见两个最闹腾的已经抱在一块了,深情款款地对视。 “近初,我没有惹你生气吧?” “没有没有,老师,我没生气!” “早点睡,宝贝儿!” 姜近初拾起一个抱枕就砸了过去:“明天点名签到,我全给你们记缺勤!” 第二天的座谈会黎絮果然很晚才来,此时大佬们都已经发言完毕,自助餐环节已经预热,就是一群西装革履的教授学者还对握手递名片的活动热情不减,拖累了整个进度。 姜近初倒了一杯热橙汁,半路被人截胡,她颇为无语地问道:“老师这个点来,是专门来蹭吃的吗?” “算是吧。”黎絮抿了一下嘴,眼睛像是瞥到什么,将高脚杯放下了。 姜近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疑惑道:“这不是那位早上被人塞名片的大佬吗?我看他这个移动的方向正是朝着老师你啊……” “是啊,太不幸了,一进来就给他逮着了。” 然后姜近初就看见了这位早上还傲慢地用自己本国语言说话的金教授双手奉上了自己的名片,用流利的中文对黎絮说:“久仰大名,黎絮先生。” 姜近初刚才切了一小块面包还没咽下,就躲到了黎絮身后,听到这位金教授的话,差点被面包噎死,也顾不得什么了,小碎步跑开去找水喝。 黎絮往她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和那金教授握了握手,露出一个标准又礼貌的笑容。 “欢迎来到中国,教授。” 姜近初找侍应生要了杯水喝,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己学校那位带队的女老师悄悄离开了会场,神色匆匆。 钢琴后面坐着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朝姜近初笑了一下,双手在琴键上按下,圆润优雅的音符就流淌成了一条看不见的溪。 姜近初远远地望见黎絮还处于众人的包围之中,就安心地坐到窗边,打开电脑,编辑整理这天上午的会议笔记。 她这个星座形容沉迷工作遗忘自我,花了不少的时间将文档理好,一份自己存档,一份发到黎絮邮箱,另一份传到群里面,方便没有做记录的仙女们做黏贴复制的活儿。 黎絮找到她,恨铁不成钢地说:“为师在被敌军包围的时候,你分明杀出重围了,为什么没有替我去捞一盘鸡蛋三明治?” 他用叉子指指自己盘子里:“现在只剩了这硬成石头的牛排,我实在是伤透了心。” 姜近初合了笔记本电脑,故作神秘道:“我告诉你一个广为人知的秘密,今天的牛排普遍没有达到一般中国厨师的手艺标准,老教授们都说咬不动,要回去吃面条,你要不要加入他们的大队伍?” “老人家们聚餐,我们这些后辈是不好参与的。” 黎絮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又突然关心地问了一句:“你吃过了没,陪我出去吃面条?” 姜近初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吃过了,还是鸡蛋三明治。” 但还是跟着黎絮早退,出去下馆子了。 这座北方的城市严格来说不能算是边境接壤之处,但是两国风俗相互渗透的痕迹四处可寻,黎絮带着她在市中心七拐八绕,找到了一家小面馆。 “老师当年似乎不是在这里上大学,怎么会这么熟悉?”姜近初看了一眼店内朴素的装潢,又将视线回落到黎絮身上。 他将勾选好的菜单交给服务员,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看了一眼姜近初:“出门总要做足攻略吧,难道你只是来交流访学的?” 姜近初一时无语。 这北方的大碗面突出的就是主角——面条,配料少得可怜,姜近初想起来以前的一位北方来的同学,在吃到学校食堂的海鲜杂面时,一脸郁闷地对她说:“你们南方人吃的不是面条,是这些配料吧?这海鲜多的,连面条都是甜的了!” 思及此,她情不自禁笑出声来。 黎絮问她:“你在笑什么?” “南方面条和北方面条的分歧。” 他看着姜近初,也笑了一笑,眼睛很是明亮,仿佛会说话。 “近初,往你右手边的窗外看。” “下雪了。” 第三十二章 城市与城市 j市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让一行人的回程又延误了两天。 姜近初趴在窗边看雪,那远山都朦胧一片,雪落的声音是微哑的沙沙声。 昨天晚上吃过饭后,黎絮就跟她挥手告别,去了机场。 年关将近,也不知道他在忙的什么,几个城市来回奔波辗转,竟是片刻也不能停歇。 她打开阳台的玻璃门走了出去,外面是无遮无拦的大雪,飘到她的脖子里,教温热的肌肤融化了,划过一阵冰凉的水意。 大雪纷飞,她压低声音,发了一段语音过去给黎絮,问他放假的时候,那一盆刚刚开花的水仙能不能让她带回家养着,免得开学的时候,看见一室残枝败叶。 很多消息都犹如石沉大海,可是他又会突然出现,像一个不可预知的惊喜。 期待惊喜的过程总是寂寞的,生活也是被消了音的公路电影,有一程没一程的旅行着。 姜近初在阳台上吹够了冷风,就返身进去。 房间里的女孩子们把零食堆满了桌面和床,正在七嘴八舌地讨论学校里传出来的新闻,说是一个学生在宿舍自残,又是接近放假,发现后送到医院去急救,命是保住了,就是失血过多导致脑缺氧,成了半身不遂的植物人。 姜近初倒了杯热水喝,听她们摇头惋惜,说,夏天就要毕业了,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端着杯子的手微微一抖,她压下心里的惊疑,若无其事地将热水壶放回原位。 大雪困住这个城市的翅膀,滞留的旅客将机场围堵的水泄不通,广播里还在一遍遍地用中英文双语重复播送着晚点的通知。 机舱里的灯光被熄灭,窗外是被撕裂穿越的云海,她靠着椅枕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窗外单调的天空。 下雪的冬天,真是太冷太孤独了,幸好再过两三个小时,落地时又是温暖干燥的南方。 她早上来到学校,黎絮的办公室却被清空了,收拾卫生的阿姨抱了那盆水仙花给她,说是黎絮老师交代的,其余一概不知。 “那为什么我没有被通知到?” 姜近初脸色灰败,又上前一步,问那办事的老师:“为什么我的导师工作调动,我作为他的学生却不知情?学校的文件也没有到我手上,我也联系不上黎絮老师,请问您能告诉我他到底调往哪里了吗?” 办事的老师脸色不豫,翻出自己的电脑记录找了找,最后捡了桌面上一沓厚厚的文件扔了过去:“自己找。” 纸片散落一地,姜近初连忙去一张张捡起来,其中那一份盖了印章的文件被排队的学生踩住了,她扯不动,请求他抬一抬脚。 那个学生被她挡在身后的排了老久的队伍,早就一脸不耐烦,恶声恶气地说:“哦,就你有要紧事啊,别人的事情就不重要啊?” 姜近初小声道了歉,拿回了那份文件,退开到一边去。 l市的交通大学。 学界内不少“从高处往低走”的人才,无一不是被高薪高待遇“隆重”聘请去的,但是他却这样默默无声地离开,去往那个城市。 他在本校的负责的学科建设项目都已经移交给了另一位老师,姜近初看见自己的名字,用冷淡的语言草草描述了,划到那位女老师名下。 那张薄薄的纸,稍微用力就会留下指痕,但是也就在这张纸上,将她和黎絮二人决然划开了。 他的名字出现在上半张纸,而她在下半张纸,从此真的是南辕北辙,再无交集。 姜近初抱着那一盆水仙跑去他的家,开门的却是一个小女孩,说是前两天刚刚搬进来的。 他的家里本来就没什么东西,搬家是再容易不过的了。 就像他在这座南方的小城市,因为无牵无挂,所以随时随地都可以离开。 姜近初的手机都给她捏的发烫,她失魂般走在街上,最后一次通话显示忙音之后,眼泪还是夺眶而出。 她以为自己还有时间,即使只有一年半,也能安心地呆在他身边,等到她毕业,等到两个人不再是以师生关系的身份相处,可是她早该预料到那个帖子会带来什么样的噩梦。 那天自己情不自禁拥抱了他之后,黎絮对她说的那番安慰的话,什么有他在,不要担心,原来是他早就已经知悉了这一切的代价,并选择了自己一个人承担全部。 姜近初在大街上跑起来,正午的太阳,漫长的红灯,川流不息的车辆,这个城市都陌生起来,逐渐剥离温暖的记忆。 临近春节返乡高峰,就连高铁车票都已经售罄,姜近初挤在人群里,买票的队伍停滞不前,她不断的刷新手机,竟然捡漏抢到了一张站票。 从x市到l市,七个小时的车程,拥挤的车厢,过道上有来回奔跑的孩子,行李堆到脚边,泡面的油腻气味充斥一整夜。 她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青山绿水逐渐灰暗,旷野只有一点点人家的灯火,北风呼啸着席卷而过,吹的人心尖陡生寒寂。 这漫长漫长的旅途,没有目的地的终点站,天光泯灭又透亮,山陵被平原取代,在拐过最后一座生长着绿树的山谷时,灰白的雪花迎面扑了过来。 满山谷的雪。 黎絮曾说过,他当年读大学的时候,他下了晚自习去银行的atm机上取钱,结果把卡落在那里,走回到宿舍楼下才想起来,返回去找卡的时候,下起了大雪,将整座城市覆盖起来,他没有找到自己的银行卡,却看见一个睡在自助服务处的小乞丐。 这是他上课的时候,为了解释“信用卡犯罪”而现身说法举的例子,当年姜近初上这节课的时候他说过,后来他还是在课堂上提起了这件事。 那个时候,姜近初嘲笑他,老师,你这个案例库应该更新了啊,要与时俱进。 结果黎絮真的回去更新了自己所有的课件案例,她就再也没听他谈起冬雪夜的事情。 姜近初从臂弯里抬起头来,看到这个北方的省份,用它的大雪,迎接凌晨五点的归人和过客。 姜近初把手按在车窗上,那些在晦暗天色里纷飞的雪花就扑向了她的掌心和面庞,她呼出的热气漫上玻璃窗,只觉得一夜未眠的眼,叫这些风雪吹得酸胀难忍,要落下泪来才肯罢休。 城市与城市隔着山重水复,千万灯火。 她甫一踏上这片土地,猝不及防地,就让雨夹雪淋了一身。 许多没有打伞的行人四散奔跑,寻找这躲雨的角落,她贴着石壁站着,给黎絮打关机前的最后一个电话。 他说过,北方的雪是不用打伞的,可是这个南不南、北不北的拐角点,却下起了雨夹雪。 姜近初倚着石柱子坐下来,眼睛却忽然亮了起来。 彻夜在寒冷中穿梭的旅行似乎也将她的嗓子冻伤了,她面对着话筒里传出来的疑问声,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上来。 “……很抱歉,没有提前告诉你这件事,那盆水仙花送给你,希望你照顾好它,来年你毕业了,我会回去看你。” “希望你不要因此受到影响,顺利完成学业,注意身体健康。” “还有……近初,老师一直想告诉你……” 他的后半句话戛然而止,火车站的广播声适时地响起来,姜近初捂着一边耳朵想要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却只听到手机因为自动关机而发出的震动声。 雨夹雪下的越发凶了,路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有被大人拽的踉踉跄跄的小孩子脚下打滑,摔了一跤,哇哇大哭起来。 姜近初坐的久了,只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却懒得动弹,她手里握着一杯奶茶,早已经凉透了。 发呆的人手上微微倾斜,冰凉的液体的溢了出来。 黎絮乘着电梯下来,站在人来人往的入口处,对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凝视了几分钟。 他没有出声唤她,但是脚下却急促地跑起来,朝她跑去。 人潮汹涌,在这个分离又相聚的火车站,奔波的脚步声纷纷乱乱,踩踏着她周身方圆一米的土地。 在她的印象里,旅行总是带着匆忙慌张的,不论是小时候跟着姜榭去单位组织的红色之旅,还是若干年后义无反顾地追寻黎絮来到这里,陌生的景色带来的新奇只是一瞬,疲惫却像潮水。 她是个恋家的人,比起深夜里睡在他乡柔软的枕头上,黄昏时站在家门口更让她觉得心安。 她站起身来,去扔掉那杯凉透的奶茶。 售票处在二楼,她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真如这四年相伴的缘分。 但是于身后这熙攘的喧哗中,她却听出了熟悉的脚步声。 哒哒——哒哒——哒哒—— 若只是简单地走路,这世上相似的步频未免太多,可是连他跑步时候的脚程也被这座城市复制了。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就想回头去求证自己的妄想。 如果是黎絮,此时他的脸上应该带着责怪的神情,他这个人,笑容总是浅淡的,像是永远都不曾生过谁的气,但是姜近初知道,一个真正温和的人,并不是缺少某一种情感的不完整的个体。 奶茶的杯子发出一声塑料被挤压后又平展开的声响,她恍然察觉到自己竟然一步都未曾向前踏出。 面前是一面茶棕色的玻璃墙,盆栽又高又绿,占据了她几乎全部视线。 风衣衣摆的黑色影子在玻璃上晃了晃,她刚想迈开步子离开,心头猛地一颤,转过身去。 隔了三级台阶,这么冷的冬天,他额上竟然出了细密的汗珠,笑着对自己说:“我听到火车站的广播声,所以知道你在这里。” 第三十三章 那我回家了 l市一直是潮湿多雨的气候,冬季也不曾例外。 雨刷在挡风玻璃外一下一下地划过,姜近初从睡梦中朦胧醒来,看见自己身上披上了一条素色的毯子。 高速路上堵车堵了很久,不断有司机烦躁地按着喇叭,在这样又冷又拥挤的冬天,听的人心生烦乱。 姜近初稍微动了动,黎絮就侧过脸来,说:“醒了?” 他随手拿起一个杯子递给她:“蜂蜜茶,热的。” 姜近初拧开了杯盖,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他:“你下车去买的?” “你猜?” 姜近初小口地喝着热茶,甜丝丝又有点酸涩的口感,一喝就知道他是生手,放了太多的蜂蜜进去。 “太甜了,一喝就知道是你自己泡的。” 前方的车辆尾灯亮起,黎絮眼睛看着前面,笑了一下:“昨天是不是没有睡觉,刚才叫了你几遍都没醒来。” 姜近初合上杯盖,垂着眼道:“睡不着。” 黎絮沉默良久,方道:“你来找我……” “没什么事,就是想来看看你。” “……这样啊。”他应了三个字,气氛又归于沉寂。 “学校还没放假吗?” “昨天放假的,你呢?” “有些事情需要汇报处理一下,所以今年会晚一点回s市。” “那……提前祝老师新年快乐。” 车载导航提示一公里后左拐进入湖滨区,姜近初看见目的地是离交通大学有点远的住宅区,便开口道:“老师把我送到随便一家旅社就可以。” “你不是想见我?”他的语气忽然淡漠下来。 这栋新交付的楼房临着市内最大的江水,升降电梯特意做成观光式的,可以望见波澜壮阔的江面。 雪落入江水之中,漂流远去。 姜近初眨了眨眼,微微笑道:“这江水真是美,它叫什么名字?” 她习惯性的按在玻璃上的手被人轻轻握住,黎絮身上那种温暖的、又被风雪沾染的气息入侵到她的世界里。 他握着她的手,指节交覆着,在雾气迷蒙的玻璃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夕江。” 他替她读出这两个字。 轮渡的汽笛声悠远绵长,城市的建筑的高度跟着雪花下坠,她的手指尖在他手心里瑟缩了一下,终于,缓慢而迟疑地循着那两个隽秀汉字的笔迹临摹了一遍。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 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注】 她的眼睫扑簌了两下,轻声道:“果然是江南风物。” 雨夹雪下到傍晚才停,草丛里蛰伏的人满头满身都是水渍,融化的雪水从他英挺的鼻梁滑落。 “钟、钟警官……”身边那年轻的小伙子把声音压得极低,牙齿仍有轻微的打颤:“我们头儿都亲自赶过来了,您还是……” 趴在草丛里的钟颐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睛仍然盯着铁丝网内的院子:“武警到了没?” “到了……”那年轻的小刑警咽了口口水。 “好,”钟颐又接着说,“你先撤离,去和老苏汇合。” “我……”那小刑警才说了一个字,就猛地被推开了,子弹擦着肩膀射/入泥土中,飞溅起来的泥点子和雪水扬起来又尽数落下。 小刑警闻到比腥涩的泥土雪水更凛冽的味道。 他以为是子弹伤了自己的肩膀,可是他滚到更深的草丛里停下来,才发现那血腥味只是自己沾染上的。 鲜血来自于钟颐。 草叶被压得极低,可以看见铁丝网后那废弃大楼的阳台上,黑衣男人似乎是收了步枪,转身走了进去。 他把身体伏得更低,用颤抖的手指按了按耳麦线。 头儿气急败坏的声音惊雷一样炸过来,问他现在在哪里,又听得他喘息不稳,更是吼了一句:“你小子是不是受伤了?!赶快给我找地方避起来!” 小刑警的手上都是血,恍惚道:“是钟……钟颐哥他……他被子弹打中了……” 江岸的晚风一吹,将那血腥味散播得更远了。 站在窗口的人勾起嘴角,露出一个阴冷的笑,提起步枪,瞄准了那凄凄苍苍的草丛。 姜近初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里实在太空旷,客厅只有沙发和茶几,对着一幅包裹严实的画框,落日的余晖被落地窗虚张声势地挡了挡,漫到了实木地板上。 她踩着黎絮的绒拖鞋,在夕阳的光圈里踮着脚,跳了一小段当时他教给她的舞步。 还是太冷了,这里的冬天,比真正的南方要湿冷的许多。 她微微喘着气,停下来,去看窗外远山的夕阳。 这是多湖的城市,冬天树叶都枯黄,落了一地,马路上行人匆匆,萧瑟不已。 雨点拍打着窗户,外面的世界很快又模糊一片。 她在门口的雨具栏里拿了把伞,下去接黎絮。 依然是那个电梯,她按下楼层键,抬头的刹那,看到江畔还有野凫受惊一般飞起。 地面的青砖有一些不知为何被翘起来过,粉饰太平地往原地躺了躺,姜近初踩上去,那地砖下的积水便溅了出来,直溅上她的后脚跟。 她皱着眉,回头看了一眼,心想,这冬天的雨,真是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黎絮从车上下来,隔了雨幕,定定地望着她。 “近初,”他出声唤她,“我在这里。” 地下车库其实有直通楼层的电梯,但是她每次都要下来等他。 风夹着雨,把她淋得更加狼狈,额发湿透了,贴在光洁的额头上,黎絮拿了柔软的毛巾给她擦着,他坐在沙发扶手上,她像个等训话的小孩子一样,站在他面前。 “你以后若是要下楼等我,乘另一部电梯直接到地下室……其实你大可不必下楼,”他说着,眼神又软了软,“我自己会回家的。” 姜近初点点头:“今天晚上想吃什么,我炖了小排骨……” 她一边说着,一边要向厨房走去,冷不防手腕子被他攥住了,扯了回来。 “近初,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姜近初试图挣开他的手:“我知道,我现在做的,和从前作的,没有什么区别。” 黎絮却逼迫她直视他的眼睛:“没有什么区别?” “你一个小姑娘家,千里迢迢地从一座城市来到另一座城市,住在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家里,天天给他洗衣做饭,你说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 “非亲非故?”姜近初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停下了挣扎,看向他,喃喃重复道:“非亲非故……” “老师,我不是你的学生吗?” 黎絮说:“你还叫我老师,说明你也知道自己是我的学生。” “你是我教过的最优秀的学生,你不应该被困在这里。” “你总觉得导致我离开学校的原因在于你,但是我现在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即使没有这件事情,我也会离开。” 姜近初捂着耳朵的双手松了松,她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即使没有论坛帖子的事情,我也会离开。” 窗外的闷雷滚滚,大雨如注,将一切冲刷的摇摇欲坠,而室内却寂静的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姜近初苦笑了一下,抬手擦去自己的眼泪,她的皮肤较一般人白些,眼底下红色的血丝就异常明显。 “你骗我,你就是想哄我回家。” “你以前上课讲案例分析也是这样,我做了一大段笔记,你跟我说推理方向完全错误。” 黎絮没想到她的脑回路异常清奇到这个程度,噎了噎,才道:“那天你刚到l市的时候,我在电话里跟你说过,但是你的手机没电了,所以我猜你是没有听到。” “那你给我一个可信的理由。” 雷电将室内照彻,他的神情在那一刹那被她看再清楚不能了,是很平静的,像是再说事不关己的故事。 “……工作职位的调动,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你不要想太多。” 姜近初终于甩开他的手,向厨房走去:“我明天就回家。” 这座老城多变的天气在后半夜放了晴,江畔有人在放烟火,一声一声,绚丽的火花在黑夜里炸开又湮灭。 黎絮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去拉开了窗帘,霓虹璀璨,灯红酒绿,一下子撞进视线里,广场大厦的led大屏幕上跳动着“新年快乐”的祝福语。 一座城再空,也还是有人在欢天喜地的庆祝团圆。 他走回桌边,将度数不深的眼镜摘下,搁到桌面上。 床上的人蜷缩成一团,长长的头发像流水一样倾泻到床边。 他在床前半跪下来,伸手去拨开姜近初的刘海,她在睡梦中也眉头紧锁,眼角有半干的泪痕。 “新年快乐,近初。” 他轻声地说着,低下头,吻了吻她的眼睛。 火车站终于迎来了真正的客流高峰,姜近初过安检之前,回过身来,对黎絮说:“老师,我走了。” 黎絮微微笑道:“一路平安。” “难道没有别的话了吗?”她也笑了,问他。 “有。”黎絮仿佛知道她会这么问。 他站在冬天的阳光里,长身玉立,秀雅如竹,背后的人来人往都成了她眼中的模糊远景。 姜近初有一瞬间的失神,她看到他的手指了指心口。 “《刑诉法》第12条,一直在这里,永远不要忘记。” 高铁关闭了车闸门,姜近初找到自己的座位,看见邻座的一个青年将公文包放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她刚要出声提醒,却见那青年悠悠转醒,往她脸上看了一眼。 “姜老师?”他拉下自己的黑色口罩,怔愣之后,轻轻笑了起来。 第三十四章 要约送达生效 “你们就让她一个姑娘家单独和那精神病呆在楼上?” 钟颐放下望远镜:“执行庭的那小兔崽子呢?” 一旁的民警解释道:“实习生哪里懂这么多,唉您也别发火了,”伸手把那实习生推到钟颐跟前来,“快快快,小向,自己去和钟队解释!” 向旻丹杵在钟颐面前,木头也似,额角都破了,血流到眼睛里,睫毛也不动一下。 钟颐气不打一处来:“现在装哑巴了,刚才你喊救命可带劲,姜近初让你先跑,你还真的先跑了啊?” 向旻丹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身体却兀自发抖,哭唧唧的:“我……我这就回去找学姐。” “你还是先去找护士止止血吧。” 钟颐脱下自己的外套扔给他,伸手抓住那靠在外墙的爬梯刚要爬上去,谁想楼上阳台就砸下来一盆花,落在离他一米远的地上,泥土和陶盆都碎的四分五裂。 钟颐眸色一沉,退开几步,果然见阳台上的铁艺护栏后面多出来了两个身影。 暮春季节,楼下的垂柳已经蓊然碧绿。 姜近初试着和他恢复沟通:“你想要跳下去?” 那人疯疯癫癫的,听了这句话,又跑回来,去扯姜近初的手臂:“跳!跳!” 直把姜近初扯到阳台上去,指着楼下,说:“你跳,你先跳!” 姜近初看了一眼地面上的人,回头笑了一下:“苏先生,我现在觉得,你是在装疯卖傻了。” 那苏先生怪叫了一声,跳开一步,指着他的手指发抖的厉害:“你是来害我的!你害了我的老婆儿子还不够!你现在又来害我!” 姜近初道:“苏先生,一年半前进行财产转移,只对债权人个别偿清,这样半死不活维系一年后才向法院申请破产,这么聪明的办法,我倒是想向您请教,是咨询的哪位律师?” “不过像您这样过分依赖律师的债务人,落到如今以装疯卖傻来妄想逃脱法律的制裁,手段终究也太幼稚了些。” 她装作不经意地往楼下瞥了瞥:“纵使你跳下去,气垫床也已经铺开了,想死都死不了,何不少折腾自己一点,乖乖跟执行庭的人走一趟呢?” “你住口!” 那疯子吼了一声,朝她扑过来。 这小住户的阳台只有一平米,栏杆又低矮的很,这一百五十斤左右的冲击力作用下,肯定会使得两个人都掉落下去。 姜近初一咬牙,矮身往右,就地一滚,那疯子手上的水果刀就穿过她的头发,在空气里划过一道弧线。 她甚至能闻到刀身上残留的桔子汁的香气。 苏先生一扑落了空,竟也没有撞出去,伸手在栏杆上一撑,又跌跌撞撞地冲进来。 透明胶缠住的手腕因为血管挤压,都有些肿胀麻木。 她往四周望了望,这二楼的卧室,除了一张床,并没有可以缓冲的阻挡物了。 披头散发的苏先生又是一个猛扑,刀子刺进床上的被褥里,姜近初看准时机,在他拔出刀子的时候跳上去,猝不及防地来了一脚飞踢。 但是她失了准头,这一脚只踢重了苏先生的手腕,那把水果刀仍是被稳稳当当地握在他手里。 脚腕子被人一攥,姜近初暗道不好,迎着明晃晃的刀子闭上了眼睛。 向旻丹捧着钟队长的那件外套,傻愣愣地在气垫床边站了许久。 民警和消防人员将气垫床内的气体放出来,那一大块塑料就塌了下去,一个穿着脏兮兮的睡衣、蓬头垢面的男人从上头滚了下来。 正好滚到医护人员抬过来的担架上,一溜烟的功夫就叫人给抬走了。 向旻丹拉住一个民警,问道:“请……请问……钟队和……” 那民警一指他背后:“喏,那不是?” 向旻丹转过身去,看见坐在救护车后厢脚踏板上的钟颐和姜近初,泪汪汪地就奔了过去:“学、学姐——” 他双手捧着外套逆风奔跑过来,刘海全给吹起来了,又一脸哭丧模样,莫名的,就叫钟颐想起来了李民国的表情包。 于是钟颐抬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跟交警叔叔在十字路口叫停车一样,在他面前比了个five。 姜近初觑了他一眼:“怎么了?” 钟颐那只手本来要收回来,半路拐了个弯,自然而然地就搭在了她肩上。 “我这胳膊忒疼。” 姜近初的头发叫他给压住了,只好腾出一只手来拨开他的爪子:“你受伤的好像是右边胳膊。” 给他做消毒工作的小护士忍俊不禁,下手重了些,钟颐“嘶”了一声,夸张地作虚弱状向姜近初肩上倒过去。 “我左边胳膊有旧伤,牵一发而动全身吶。” 谁料离那肩头还有几厘米远之际,一只男人的手稳稳当当地托住了他的头。 接着那傻头傻脑的实习生就板板正正地坐到了姜近初原来坐着的位置上,将钟颐歪过来的头搬过来,郑重地靠在了自己肩上。 向旻丹抽了抽鼻子,说:“钟队,你要是累了,就靠在我的肩膀上睡一会儿吧!学姐也受了伤,你不能靠伤员的肩膀!” 钟颐:“……” 站在一边汇报工作的警员乐了:“哎那小同志啊,我们钟队很不容易了,你就不要傻乎乎地来插一脚了,他老人家心里瘆得慌。” 向旻丹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 那厢姜近初已经处理好手上的伤口,正向这里走来,向旻丹怯怯地喊了一声:“学姐……” 姜近初揉了揉自己的手肘:“说话不要带太多的省略号语气,你妈交代过了,在法院实习的两个月,让我怎么麻烦怎么折腾你。” 向旻丹不敢置信:“那让我去执行庭,是因为我妈?不是你说的什么腿长跑得快、抓老赖方便?” “你是跑的挺快,”姜近初肯定了他的优点,“刚才我让你给我割一下透明胶,你撒腿就往门口跑,头也不回的。” 向旻丹泫然欲泣,被钟颐提溜起来,拍了拍他的背。 “站直了,男子汉大丈夫的,动不动掉眼泪,你是性转来的呀?” 向旻丹私下里偷偷看各路小说,听到这个熟悉的名词,惊得睁大了眼睛,去看钟颐。 英勇负伤的钟队自动忽略他,抛了抛钥匙,凑到姜近初跟前,笑眯眯道:“晚上请你吃饭呀,近初。” 姜近初笑道:“不去,要加班。” 钟颐才不管她,甩着钥匙圈,悠悠道:“要约送达生效。” 说完竟也不等人回应,径自走掉了。 现场的吃瓜群众都散的差不多了,向旻丹赶紧跟着姜近初身后上了车,他系好安全带,又忧心忡忡地说:“学姐你晚上要去和钟队吃饭吗?” “哪有时间,”姜近初调整了一下后视镜,“怎么突然问这个?” 向旻丹贱兮兮地问:“那个……钟队是不是在追你啊?” 姜近初岔开话题:“待会儿要是迟到了,刷你的卡进去。” “啊啊啊?为什么,我这个迟到要记录在实习报告的耶!” “哪儿来那么多废话,要不是你打电话给我,我这个时候早就在办公室了。”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刀,“闹得刑警队都来了,你这次可要出名了。” 向旻丹果然出名了。 去收个快递,保安室的警卫员都要上下瞥他一眼,和蔼可亲地问:“你就是那个被老赖吓跑的实习生嘛?” 向旻丹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挂着的实习证,满头黑线,但还要扯着嘴角笑:“哈哈,哈哈,是啊,阿伯,快递我就拿走了,回见啊。” 他抱着一沓打印资料上楼,恰好看见民二庭的一位书记员风风火火地冲下来,于是打了声招呼:“朱鸿姐姐,又开庭啊?” 朱鸿特地停下来,慈爱地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是啊,小乖乖,闭庭了请你吃巧克力,等着姐姐哈!” 向旻丹给他揉搓的眼镜都歪了,傻乐道:“有草莓口味的吗?” 朱鸿早跑出去了,只象征性地摆了摆手。 向旻丹腾出一只手扶了扶鼻梁上的圆框眼镜,上楼去了。 他现在被任命为两栋楼之间的派件员,这基层法院又建的早,两个电梯也没有,他也知道之前闹了个笑话,乖乖地去跑上跑下,只权当锻炼身体了。 姜近初竟然在办公室,看来朱鸿是被借过去的。 向旻丹敲了敲门,她抬起头,示意他走进来,仍在和电话那头说着什么,一边还拿着笔在纸上记笔记。 一阵心平气和的沟通过后,姜近初扶了扶额头,突然换成了拗口的本地方言,向旻丹不是在这里长大的,只听得只言片语,推测应该是当事人,还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当事人,所以姜近初的语气颇为无奈。 “是城西自来水公司那个案子的材料吗?”她挂了电话,随手翻了翻那一沓文件,看着看着眉心就蹙了起来,“唉,行了,放这里吧。” “还有什么事情吗?”见他逡巡不去,姜近初又问了一句,但是人已经坐到电脑前敲打键盘了。 向旻丹犹犹豫豫道:“学姐,能不能让我跟着你实习啊?” 一边趴着的小书记员一下子就精神了起来,从电脑显示屏后面探出半个脑袋看他。 眼神里充满了对无知少年的悲悯怜爱。 向旻丹看见小书记员伸出一根手指头,指了指姜近初,又悄悄地摇了摇头。 “……” 向旻丹心想,这是劝我不要跳火坑的意思吗? 但是另一边,姜近初的声音响了起来,很干脆利落的回答。 她说:“好啊,我明天就和老胡说一声,让你到我这里来,反正这儿有的是事情忙。” 第三十五章 赶快喜欢我 风和日丽的上午,姜近初也会去市里的医科大学拿精神鉴定报告书,向旻丹自然也是要伴驾随行的。 向旻丹跟在她身后,看到戴着口罩的女研究员一双清丽的眉眼,冷冷的,朝自己扫了一眼。 吓得缩回脑袋,不敢再四处乱瞄。 杨笠失笑道:“什么时候添了个这么大的儿子?” “他呀,”姜近初说,“家里独苗,从小爷爷奶奶娇养惯了,又刚刚毕业,没什么工作经验,就让他跟着我了。” “你看起来也不像是那种母性光辉闪耀的人,为什么总要轮到你带菜鸟。”杨笠挖苦她,“怎么样,民事庭的工作有趣吗?” “也还好,都是同样枯燥的内容,哪里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呢?” 杨笠不置可否:“今天医院里给我打电话,说你妈下午就可以出院了,你不要一忙起来又把这件事给忘了。” 姜近初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幸好你跟我提起来这事儿,我昨天还打电话过去,她什么也没说,估计还在生闷气。” 杨笠淡淡一笑:“快回去吧,忙的脚跟打后脑勺的姜大法官。” 从医科大学回来的半路上,姜近初胆儿一肥,拉着小菜鸟去吃火锅。 向旻丹坐在热气腾腾的鸳鸯锅前面,战战兢兢地问:“学姐,吃火锅容易脱妆……吧?” 姜近初惊讶道:“什么,你化妆了?” 向旻丹内心委屈成了虾球。 他明白,自己这温吞的性子,要跟姜近初雷厉风行的工作风格磨合,还需要一段时间。 但是谁知道,小时候那个说话都软声细语的邻家姐姐会变成现在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样子呢? 向旻丹心里苦,他觉得他的小姐姐一去不复返了。 出了美食城,迎面遇上几个发传单杂志的女孩子,姜近初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向旻丹却被缠住,女孩子们一面和他调笑,一面塞了两本粉红粉红的女性杂志在怀里。 向旻丹揣着那两本杂志,坐到车里翻看起来。 内容艳俗无比,胜在纸质和排版还说得过去。 他阅读速度奇快,看完了啧啧称奇。 姜近初睨了他一眼:“你刚才在那儿写什么呢?手机号码?” “啊?”向旻丹颇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她们兼职也不容易,我就随手填了个假名……不过手机号是真的就是。” 出乎意料的,姜近初什么也没说,倒了车就开出去了。 法院门口闹哄哄的,一个衣发散乱的西装男,跌坐通行台阶上,哭天抢地。 这种场面的主角一般是妇女,鲜有汉子,所以吸引了交叉路口不少市民前来围观。 唯一的入口都被拦了,姜近初只得退到一边等着保安处理好混乱的场面。 向旻丹小声嘀咕:“怎么到这里闹了起来?” “你快给我档一挡,这是我上次结的那个案子的原告方。” 向旻丹挡在她面前,两个人偷偷摸摸地贴着墙根溜过去,幸而那西装男正抓着保安的裤腿哭得起劲,并没有发现人群外的姜近初。 “是败诉了吗她?”向旻丹护送到目的地,随口问了一句。 “胜诉了就不必来这里哭了,”姜近初叹口气,“上诉时间截止到今天。” “是什么……案由啊?”向旻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无不同情道。 姜近初看了他一眼,说:“跳槽,又在工作岗位上受了伤,现在连跳槽对象也不要他了,请求原单位赔偿人身损害的诉求也没有得到支持,”她拾步踏上楼梯,“你不要去参和了,这里不是大学,这是社会。” “你是主审法官……”向旻丹忽然喊住她,“是吗?” 姜近初站在高几级的台阶上,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他。 “是。” 她的眸光一如既往地清亮,轻轻扯了一个笑:“跟上来吧。” 向旻丹又朝门口望了几眼,咬咬牙,转过身来,跟着姜近初上了楼。 春夏交接的天气总是多变,乌云横过来的时候,暴雨也倾盆而下。 电子安检门外的方寸地挤了三四个躲雨的老人,门前台阶下雨水漫过鞋面,有人在暴雨中打着伞走来。 姜近初站起来,拿起披在椅背上的制服,见向旻丹也站了起来,就对他说:“跟着朱鸿一起过去吧。” 不论是刑事/民事还是行政案件,向旻丹都多多少少旁听过几个,大二暑假见习的时候,他因为肺炎没有去,所以这次的实习也是手忙脚乱,生怕给人添麻烦。 朱鸿把他带到审判庭,往他手心里放了一颗水果硬糖,那样子仿佛向旻丹是来看电影的。 向旻丹羞愤地接受了水果硬糖,揣在口袋里。 双方当事人陆续入庭就坐,被告席位上,代理人旁边坐了一位眉目柔和的中年妇人,而原告方只来了委托代理人。 然后他看到穿着制服,坐在审判席上的姜近初。 像是变了个人,眉眼间都是凛冽严正。 絮絮叨叨的守则宣读过后,法槌被她一敲,向旻丹才在这惊堂木一般的声音里回了神。 他吸了吸鼻子,在自己手边的本子上写下两个字:御姐。 这个案子听起来就很有猫腻。 原告是被告的继子,最近正在和自己病重的父亲闹分家,不知道为什么,又把继母告上了法庭,说她患有法律上规定的不能结婚的疾病,要求民政局撤销结婚证。 向旻丹一边听一边在底下坐笔记分析,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原告的目的就是为了不让继母将来也分到一部分遗产。 偏偏原告的代理律师还喋喋不休,盛气凌人的样子。 这就叫人看不起了。 向旻丹合上笔记本,躺在椅子里,视线回落到坐在审判席中央的姜近初身上。 竟也没留意到左侧的小门被人开了一半,有脚步声轻轻走远。 好容易捱到闭庭,向旻丹从昏昏欲睡迅速恢复到精神饱满的状态,坐直了身板,目光炯炯地盯着席上。 姜近初一路锁着眉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向旻丹悄悄扯了扯朱鸿的手臂:“这么明显的法律事实,怎么没有当庭宣判?” 朱鸿翻了个白眼给他:“我的弟弟,这又不是简易程序的案子,工作效率真有那么高的话,咱们这个小小的基层法院也不会一年下来还剩下三四千件案子没有完结了。” 向旻丹一听这个数字,吓得都不敢说话了,只拿眼镜去看姜近初的背影。 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世界里的姜近初走着走着,迎面就撞上了一堵“墙”。 她还没回过神来,那堵空降在绿色通行道上的“墙”倒是恶人先告状了,将手在墙壁上一撑,戏谑道:“姜法官,走路不看路可不是好习惯啊。” 姜近初抬头看他:“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钟颐笑着反问她:“为什么我不能来?” “你们聊,我和旻丹小可爱就先回去了哈。” 朱鸿拎着向旻丹光速撤退,小可爱还要挣扎着说:“我去给钟队道个谢呀……” “省省吧你就,”朱鸿拧了他一把,“我给你糖吃,你咋就不来谢我呢?“ 向旻丹呆呆道:”这……这不一样啊……” 钟颐含笑看着两人离开,对姜近初摊手无奈道:“你不来赴约,我只好亲自找上门了,问问你为什么不来?” 姜近初往后退了一步,去看大厅里的时钟,疑惑道:“还没到下班的时间,你翘班了?” “不要把人民警察想的这么坏,我明天刚好休假,五点一到,就被人赶出市局了。” 他眼里确实血丝浓重,好好的卧蚕也快给整成眼袋了,然而脸上还是笑的风轻云淡。 “我疲劳驾驶穿过城区来找你的,你不会这么狠心吧?” 姜近初道:“二十分钟的车程,怎么不叫交警同志给你拦下来扣分?” 却也忍不住笑了:“吃饭什么的着什么急,明天吧,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 “你又要逃,”钟颐拉住她,“我那么可怕,嗯?” 姜近初给他拉回原地,哭笑不得:“钟警官,钟先生,我真是怕了你了,”她做了个合掌的姿势,软了声音对他说:“我真的有喜欢的人了,你可赶快去找别的姑娘吧,不要在我这里浪费青春了,拜托拜托了。” “哎——话没说完就跑什么啊,”钟颐长臂一伸,将她勾回来,“你脸这么红做什么,难道刚才是在撒谎?” 姜近初摸摸自己的耳垂,瞪他一眼:“是实话。” “那你告诉我,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姜近初一时语塞,他却又追问道:“给你三秒,说不上来,我就权当你是在忽悠我了。” “三——” “二——” 见他马上就要喊出那个“一”字,姜近初连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她急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这么不按照基本法来?我不告诉你,那我就是在骗你吗?” 钟颐却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姜近初这才发现,他的眼珠子颜色较寻常人稍微淡一些,在光线底下尤其明显。 钟颐拉下她的手,握在掌心里,一字一句道:“近初,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 “你知道我这个人,”他叹了口气,手上一根根掰了她的手指在玩,“你和我说你已经心有所属,那我……” 他抓着她的手,不知道在那洁白柔嫩的掌心写了什么字,忽然又抬头狡黠地笑了笑:“那我只能说,你太大意了,赶快喜欢我,我一定比他更好,快点忘了他。” 第三十六章 我的一位老师 结果还是跟着这位“特别困啊想吃饭啊”的人民公仆一起去医院接杜优。 杜优这两三年不怎么闹腾了,开始接二连三的生病,姜近初毕业后留在这里,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方便照顾她。 傍晚的医院依旧人来人往,这个地方仿佛一年到头来都没有过喘气歇息的闲暇。 姜近初跨进杜优的病房,却看到已经有人坐在了病床边。 “刚和小岸说你呢,你就来了,”杜优眉目含笑,看到跟在她身后进来的钟颐,又微微笑道:“小钟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啦?” 石小岸便也站了起来,朝他们点头问好。 钟颐从善如流地接话:“下班正好遇见近初,听说您今天出院,就一起来了。” 隔着一个城区,也不知道他这下班的路线是怎么“正好遇上”的。 但是“妇女之友”自有他的一套,杜优格外喜欢和他聊天:“晚上来我们家吃饭吧,阿姨给你做红烧小排骨。” 钟颐笑着说:“那我不得不去了啊。” 背在身后的手还朝姜近初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姜近初松了眉眼笑道:“幼稚鬼。” 又转向和石小岸说:“穆老师给你放了几天假?” 石小岸长高许多,愈发沉默,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那种沉默不再是令人觉得尖锐的碎石块,反而叫光阴打磨的有种温润平和的意味了。 他在三年前跟着一位老画家学画画,后来又被他收养,带往邻市生活,从那以后,姜近初就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联系得到他。 “三天,”他垂了眼眸,择出一串洗净的红提子来,“姐姐喜欢吃这个。” 他拎着那一串红提子,向姜近初笑了一笑。 姜近初一时怔住,去接那串红玛瑙一样的果实,却看到他那只手的尾指用便利纱布缠了半截手指。 “小岸,你的手怎么了……” 她一把捉住石小岸缩回去的手,红提子就掉在了地上,果汁从碎裂的皮肉里迸溅出来。 钟颐和杜优都暂停了谈话,转头投来讶异的目光。 石小岸不慌不忙地抽回手,蹲下身去捡那串红提子:“前两天削铅笔的时候不小心被美工刀割了一下,没事的,姐姐不要大惊小怪。” 姜近初将信将疑,也蹲下去捡提子:“你晚上就在家里住吧,不要回穆老师那里了,不是都放假了吗?” 石小岸却道:“我的作业还留在哪儿呢,”他把手搭上膝盖,笑的三分无奈七分落寞,“我有空一定会来看你和阿姨,姐姐你就不要再为我操心了,注意身体,少加班多休息。” 他今年十七岁了,确实是长大的少年模样。 送石小岸到高铁站回来的路上,正好遇上晚高峰的尾巴,她打着方向盘,跟着车队伍慢吞吞地移动着,心里被许多事情塞着,觉得时间实在不够,精力有限,想着想着就头疼起来。 头疼的毛病却是四年前从y市回来后染上的,天气一热一冷,到了晚间就开始犯病,仿佛脑子里有一根弦被扭着攥着绷紧了,疼的时候耳鸣不止,她处理自己生病的方法都是极其简单粗暴的,能止疼就第一时间止疼,随身带着许多盒红红绿绿的药,时间一久,连止疼药都吃出了抗性来。 好容易把车开到小区的停车位,姜近初熄了火,趴在方向盘上闭了一会儿眼。 视线里都是黑暗一片,心绪也跟着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手背都被压出了红痕,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看见放在一边的手机呼吸灯闪个不停。 却是钟颐,并非工作单位的事情。 她靠在座椅上,点开钟颐发过来的消息,一张色泽鲜艳的咖喱饭摆拍就弹了出来。 “怎么样?这可是在阿姨的指导下完成的杰作。” 姜近初给予了肯定的鼓励:“有天赋,以后跟着我妈学做饭吧。” “欸,你这句话很有歧义啊,很容易让我多想的。” 半秒过后,他又贱兮兮地发了一个“羞羞哒”的颜文字表情过来。 姜近初倒吸一口冷气,不得不坐直了,开始教育他:“你怎么能脑洞这么大?你平常工作都是靠脑洞抓犯人吗钟队长?” “……是不是靠脑洞抓坏蛋我不知道,但我确实想靠脑洞撩你。” “你要知道,我对你的爱有黑洞那么大啊=w=” 姜近初:“别扯淡了,给我开个门。” 钟颐放下手机,系着围裙,哼着小歌去开了门。 “欢迎回家啊,我做的咖喱饭正在餐桌上等着你。” 姜近初洗净了双手,将信将疑地跟着他去看他的咖喱饭。 “好手艺,这一盘菜端上来,根本不分五谷六畜……钟大厨,你这实物和图片的联系,也就名字一样了吧?” 她绕着咖喱饭走了一圈,下了以上的结论。 钟颐把她按到座椅上:“实践出真知,只要肯尝试。” 姜近初捂了一下脸,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尝了一口,却意外地发现在败絮其外的卖相下,味道还真的说得过去。 她抬起头来,钟颐正抱着一筐小蘑菇路过,得意地冲她扬眉一笑。 “全能型。” 杜优吃过饭后就去休息了,姜近初和钟颐留在厨房洗碗,钟颐忽然问她:“阿姨一个人在家里,是不是很无聊?” 姜近初警觉到他又要搞幺蛾子,问:“你想干嘛?” “那我不能告诉你。” “……” 之前那个告继母案子再次开庭,所有的证据都呈现出对被告不利的趋势,那张只剩一半的婚前体检报告也有医生作为证人出庭,被告方的代理律师是个年轻的小姑娘,面对老律师的咄咄逼人,好几次偷偷去瞄坐在席上的姜近初。 天平终于倾向一边,审判长叹了口气,对姜近初说,就这么写吧,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见姜近初沉吟不语,又笑道:“小姜是这个案件的主审,莫不是有自己的什么见解要抒发?” 姜近初淡淡一笑:“没有,审判书我会好好写的。” 进入六月初的时候,该案件被告方的代理律师终于找上门来,这次却是个老成许多的男律师,将补交的证据袋往会议桌上一放,叠着腿往椅子里靠去。 “姜法官,这是我方当事人托我提交的补充证据。” 他的态度确实有些傲慢,向旻丹坐在一边,都拧起了眉头。 姜近初点点头,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可我审判书都写好了呀?” “哎——还没有生效之前,自由裁量权还不是在您手上?”律师笑眯眯道,“我以前见过姜法官呢,那时候您还在读书吧,跟在黎絮黎律师身后,这么一想,时间可过的真快啊……” 姜近初把茶杯放下,淡淡地笑了笑:“那也劳烦您下次及时提交补充证据,并不是所有的审判员都像我这样,拖到这个时候还没有写完审判书的。” “毕竟,要对你的当事人负责的,是你。” 向旻丹气呼呼的冲到她面前:“什么啊,那个律师这个时候补交证据,不是故意给你添麻烦吗?” “添麻烦?”姜近初把速溶咖啡倒进纸杯里,端到热水出口去接水,“小孩子家家的,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审案子这种事情,哪里来的麻烦一说呢?” “可是他的态度——” 姜近初端着速溶咖啡从他身边走过去,回到自己的办公位置。 “上学的时候法律务实讲座没仔细听吧,难道就没有法官过去给你们开讲座,说到工作方面的注意事项?” “没有,我听过的只有民商法的律师和学者,”向旻丹沮丧地垂下肩膀,“我觉得刑法最有趣了,可是大家都奔着民商法去,说什么商人逐利商人逐利,我看根本就是世人逐利,民商法研究出来,钱赚的多嘛,哪像刑法苦哈哈的。” 姜近初面上波澜不惊,心道,研究刑法的学者也并不是都苦哈哈加地中海。 至少她见过的不是。 于是她咳了咳:“要不然呢,我不接受他补交的证据,仍是意气用事,将自己原来的审判书直接送达,那他们提起上诉怎么办?” “二审或是再审又要耗费多少时间和精力去论证推断?” “旻丹,”她把空掉的纸杯捏扁了,扔进垃圾桶,“你学过法律史,应该知道在中国古代,冤假错案一旦被发现,审理案件的官吏轻则削去官职,重则削去脑袋,那且不说现在是一个案件终身制,追责起来谁都逃不掉,就法律人的基本素养来说,那样不负责的行为,根本就不配坐在审判席上。” “求个心安无愧而已,都是人做得到的事情,没有那么艰难。” 向旻丹垂着脑袋,闷闷地说:“我知道错了。” 姜近初也觉得自己说教太过,就顺毛似的摸摸他的脑袋瓜:“不要嫌弃学姐唠叨,但是当审判的笔真真正正被你握在手里的时候,你就会知道这些唠叨的作用了。”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希望你听得进去。” 向旻丹又扭过头问她:“那他说的黎絮黎律师是谁啊,学姐以前在律所实习过吗?” 姜近初顿了顿,说:“没有,他是……我的一位老师。” 第三十七章 没有一样和他有关 桌上的日历本被密密麻麻地圈出来日期,红色的是工作相关,绿色的是一些约好的私人会面。 姜近初觉得下午越来越打不起精神了,眨个眼睛都觉得眼皮子甚是沉重。 走廊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向旻丹跟个猴一样窜进来:“学姐,咱们下午几点走啊?” 姜近初幽幽地看他一眼:“加班之心不可无,早退之心不可有。” “可是庭长让你四点出发嗷!” 电脑显示屏的右下角显示的正是四点整。 姜近初捶着腰站起来,吩咐了两个书记员一些今天下班之前要办完的事情,就拎着包和向旻丹离开了法院。 熟料向旻丹这个新手司机上路,速度慢的令人发指,路边骑自行车的买菜大爷超过他们时,还不忘回头呲牙一笑。 姜近初睡了十五分钟左右,觉得精神些了,便让向旻丹把车停在路边,和他换了位置。 向旻丹略受伤:“并不是所有的乌龟都爬得慢的,野龟跑起来那是兔子也追不上的。” 姜近初以手代梳,将自己的头发扎起:“看你的右边。” 向旻丹转过头去,看见半空中一列动车呼啸而过。 他咽了口口水:“学姐,你是想和它齐肩并进吗……” 姜近初一脚踩下油门:“我的意思是,我们完全可以坐动车过去。” 向旻丹怪不好意思地尬笑了两声。 a大的新校区建在经济技术开发区,似乎是为了响应这附近雨后春笋般崛起的科技产业,把校门拗成了一个很夺眼球的电线路造型。 向旻丹又激动又羞涩,准备好了回答姜近初的任何的有关母校的“咦?啊?哦!”的问题,但是姜近初站在门口问的那句话还是令他挫败无比。 姜近初挠着下巴,说:“啊?这个造型难道是……一盒炸薯条?” a大作为一所综合性大学,短学期的安排十分均衡,人文社科院系的学生全部圈在学校里听讲座,至于其他阳盛阴衰专业的学生们都被“三下乡”去了。 姜近初看着对面介绍的眉飞色舞的小青年,笑道:“难怪你妈说你当年执意要来这里读书呢,周围环境确实是省内高校不能比的。” “学姐的母校也很厉害啊,金融类专业在全国的排名简直绝了!” 姜近初笑笑,在手机上敲字:“……我已经吃过饭了,待会儿见,叶师兄。” 那位负责讲座事宜的老师亲自下楼来接他们,将她和向旻丹引到休息室里。 那儿还坐着个看起来比姜近初还要小一些的姑娘,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站起身来和姜近初握手:“你好,东城区检察院公诉科,许柏枝。” 检察官,法官,法务。 今晚的实务经验讲座是要一次性给那些学生灌个够吗? 姜近初哑然失笑,礼貌地回握:“你好,我是南城区法院的姜近初。” 南城区法院作为市里最早建设的司法机关,又有着市省级两院人才资源培养基地的美称。 那许柏枝的眼睛亮了亮,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门又被人敲响了,屋子里的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 叶怀禅对开门的那位老师说了声谢谢,抬头见了她二人,打趣道:“哟,两位美女,早知道我今天就穿的帅一点过来了。” 临近放假的学生们仍在枯燥的讲座里煎熬着,为了有个调动情绪的开头,主持老师把能说会道的叶怀禅放到了第一位,姜近初作为此次学校和南城区法院建立教学实践基地的特派代表,自然要紧随其后,压轴的任务就落在了公诉科出身的许柏枝身上,以保证听到后面学生们仍能保持兴趣,不至于偷偷溜走大半。 三个人坐到聚光灯明亮的台上,叶怀禅主动揽了主持人的活儿,向台下的学生介绍的时候说:“今天这个主讲阵容的配置,男生看了可能会开心,但是女生看了就失望了,”他自嘲了一下自己,台下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声,叶怀禅又唠叨起来:“同学们,这位坐在我右手边的是我嫡亲的师妹,我们俩都是x大毕业的,我在香港工作,不能给你们提供什么方便的见习指导,但是我这师妹就在南城区法院,听说学校上个月刚刚在那里挂牌建立实践基地,同学们有兴趣可以过去看看,还有我右边的右边,许检察官,公诉科新秀,你们的亲学姐,刑事方面的案子你们最感兴趣了是不是……什么?我可不是硬广……” 姜近初坐在他身边,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x大读书的日子仿佛就是昨天,但是时光确实如水流逝了,它的一个浪头,就把相聚的人冲散,又把陌生的人推到眼前,它逼着你张开手臂,去拥抱窒息的新生活。 这四年,俞尧结婚生子,叶怀禅独自到香港打拼,姜近初送走石小岸,又回到原地,留在了南城区法院工作。 只有黎絮,杳无音信。 当年她几次前往y市找他,但是学校说他辞职了,不知去处,那临着夕江的住宅也被征用,手机号码在无数次拨打过后,成了空号。 她独自一个人走上夕江的跨江大桥,迎面走来许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结伴或者独行,悠然或是匆忙,没有一个是她所认识的黎絮。 姜近初想,或许她毕业的那天,他就回来了。 但是那天,她抱着那盆只剩泥土的水仙花花盆在散场的毕业典礼上坐到天黑,也没有一个人,轻轻叹着气,坐到她的身边,对她说,你要走了啊。 天光飞鸟和树的叶子都远去了,这个城市又下过许多的雨,出过许多的彩虹,淋湿过她,又温暖过她,熟悉的老街道被拆去,便利的地铁穿梭往返,纯澈的海洋和蓊郁的森林被遗忘又被提起,沿海的大堤来过许多的人,也带走许多的眼泪,但是没有一样是和他有关。 只有她还是那样沉默而深情地把他别在心上。 耳边是叶怀禅风趣的笑谈,灯光强烈而明亮,她从冗长的记忆里回过神来,麦克风上的指示灯亮了起来。 轮到她发言。 姜近初早就把腹稿打好,把上半年市里那件闹的沸沸扬扬的遗产纠纷案件去芜存菁后,挑拣了最有学习价值的部分给学生们讲。 投影屏上跳出来她的个人简介的那一页ppt,学生们拿起手机扫了扫那上头的微信二维码。 姜近初不知道还有这一个环节,看到他们的反应,才回过头去看屏幕。 还好那上面放的是法院的公众号。 虚惊一场。 她松了一口气,转过来,调了调麦克风。 “……民事庭工作的话,一般很少会遇上这种事情,但是凡事总有例外,”她朝许柏枝笑着说,“我只是举个例子,希望检察院的同志不要介意。” 许柏枝点点头:“哪里的话,请前辈继续。“ 她虽然年纪比较小,可是说话老成的很。 姜近初于是关掉了麦克风,说道:“如果同学们以后在法院工作,记得在这个问题上一定要谨慎,像我说的那个案子,兄弟俩联合起来欺骗母亲,这本来就是有违公序良俗,我们同级的检察院想做老好人,于是连一份检察建议都不写,案子像踢皮球一样,从民事庭踢到行政庭,又从行政庭踢回民事庭,同学们想想,你们如果是当事人,你们会不会心寒?” “……最后还是庭长出面和市检察院沟通,案子在年底被他们以提起抗诉权的形式驳了回来,绕了一大圈,再审才得到公正的判决。” 说到这里,她苦笑道:“今天我讲的太多了,希望同学们不要介意,也不要因为我的三言两语而丧失了对司法工作的兴趣和热情……” 她的眼睛往台下扫了扫,蓦然间看见第二排最左边的观众席上,坐了一个穿着休闲装的男人。 剧场一样的讲堂里,空调打得极其低,可是这些青春气息洋溢的大学生们丝毫不觉得冷,他们搬了椅子坐在立式空调的出风口,身体稍微前倾,间或和那个男人低声交谈两句。 姜近初一时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她按下了麦克风的开关键,却没有说一个字。 她直愣愣地盯着那个人的侧脸。 麦克风发出尖锐的噪音,她猛的回神过来,抬手关掉了它。 台下那个人似有所感,也转过脸来。 灯光流淌下来,那么明亮,叫人无所遁形,却将他的面容照的模糊起来。 叶怀禅显然也看到了,他低声道:“小师妹……” 姜近初听到他关切的语气,倒是笑了一下,伸手去捏那麦克风:“麦克风出了点问题,不好意思。” 她把目光移开,不再去看那个人。 “正义不会缺席,但是会迟到,在等待的过程中,考验的就是法律人的耐心和毅力了。我希望你们心中也永远保存着对朱蒂提亚女神的敬仰之情,我学生时代的老师曾经对我说过,毕竟有许多人和你一起,走在这条道路上,你并不是孤单一人。” 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她站起来,浅浅鞠了一躬,又举着麦克风,笑道:“很让我惊喜和意外的是,我最敬爱的老师,此时此刻,他也坐在台下。” 她半转过身,望向黎絮的座位。 第三十八章 在山坡上亲吻你 飞机曾经把她带离地面,像飘蓬一样降落在另一片土地。 俯冲穿过厚厚的云层,山后面的太阳,河流弯弯曲曲,闪着碎金般的光芒,无垠的整齐的田野,田垄上孤独守望的树,天幕下灰黑色的建筑,微弱的炭红的灯火,从气流颠簸到滑翔轮与地面摩擦的动静,所有的情感都染上了欣喜,可是后来又是她一个人在跨江大桥上奔跑,细雨迎面,像一张网把她收住,困在原地。 “老师不要突然离开。” “还有老师在啊。” “非亲非故?” “我不是……老师的学生吗?” 那年火车站别离前,他也曾指着心口,眉眼含着笑,告诉她那早就烂熟于胸的法条。 无罪推定。 他对她的感情亦是如此。 黎絮从来没怪过她,所以她就像是他波澜壮阔的生命长河里最不起眼的泡沫。 山川原野一程程相送,泥沙石砾半途沉降,最终也只剩河流在四季更迭里自由地流淌。 明亮的讲礼堂里,鸦雀无声。 他却是轻轻一笑,拿开膝上的书本,站了起来。 那一刻,姜近初知道,自己输得一塌糊涂。 “姜法官说了许多,无非是想告诉在座的同学们,法学乃是经验之谈。”他抬眼望向她:“我也有一句话想说……“ “近初,你是我最骄傲的学生。” 教学楼前的空地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学生们鱼贯而出,笑语连连。 黎絮两步快走追上她:“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姜近初回过头来,三言两语挂了电话,对赶上来的黎絮道:“家里有点事情,得赶回去了。” 向旻丹专业拆台,嘟囔道:“分明就是10086打来的电话!” 姜近初狠狠剜了他一眼,吓得小菜鸟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不止黎絮,这下子。连叶怀禅也赶过来了,这些年他发福不少,这么小段路,跑的气喘吁吁的,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小师妹,你怎么一结束……就走了啊……”又看了一眼黎絮,“幸好师叔追得上你……可累死我了……” 这一处的路灯坏了,一闪一闪的,将各自的神情都照的不真切起来。 她恍惚间看见他翘起嘴角笑了一下,声音一如熏暖的晚风温和:“一起喝杯咖啡?” 向旻丹是个天真可爱的吃货,当即答应道:“好哇!谢谢老师!老师您是刚来我们学校教书的吗?我毕业之前都没见过您呢。” 叶怀禅发挥人精的作用,勾住向旻丹的脖子:“哎哎,小同学很可爱啊,让哥哥请你吃夜宵吧?” “会胖啊吃夜宵!”向旻丹不明所以,“一起去喝咖啡不好吗?” 叶怀禅道:“那你就是太不给我面子了,大晚上喝咖啡,容易骨质疏松的,我去给你买旺仔牛奶……哟,你这手机屏保是粟子密啊?我也喜欢她,那个公主的角色超级可爱!来来来,我们交流一下爱豆的资源……” 向旻丹稀里糊涂地被他拐走了。 姜近初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叹了口气。 树影晃了晃,他走在她前面,背影明明暗暗,一不小心就和多年前重叠起来。 可惜这里不是x大,她怀里也没有捧着厚厚的书本,也没有笑着和他说一天的见闻。 “怎么去了民事庭工作?”他忽然这样问了一句。 姜近初双手拎着自己的肩包,跟在他身后,踩着他不存在的脚印走着,笑道:“刑事庭不需要人。” “是吗……”黎絮似乎是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树叶,脚步放慢了些,“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好啊。”她寻找着树叶间漏下来的光,随口道:“那老师呢,过的好吗?” “嗯。”他模棱两可的回了这么一个字。 竟一路再无话可说。 学校里的咖啡馆服务的对象都是大学生,咖啡豆磨出来,香气虽然不逊色,但是喝到嘴里,终究觉得淡了味道。 黎絮见她糖也加的少,微笑道:“你倒是连这么苦的咖啡也喝的下去了。” “法院工作量大,总需要有提神的东西。” 露台上只有零零散散两三个人坐着,絮絮的低语随着晚风穿过耳边,今天早起又没有午休,傍晚还开车来到这里讲了一晚上,再多的精神劲儿都被消耗殆尽,于是倏忽就有朦胧倦意涌上心头。 “老师又回来教书么?” 他的目光微动,笑道:“是啊。” 她趴下去,桌子上冰凉的厚玻璃倒映出檐角的花苞样的灯,手臂底下有粗糙的触感,是围在桌子边缘的编藤。 “那真是太好了。” “为什么好?” 姜近初闭上眼,认真的说:“因为这所学校法学院的学生可以听到您的课。” “你羡慕他们?”他把杯子轻轻放下。 “不羡慕……是假话。” “那你之前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她迷迷瞪瞪地抬起眼来:“你不要套我的话……我之前说了什么?” 黎絮微微一笑:“你说,老师——” 姜近初一下子清醒过来,坚决地阻止他:“真话假话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绝对是傻话。” 他长眉一轩,颇有兴趣道:“傻话便不让人说了么?” “是我自己不想听。” “可是我都听到了。” 姜近初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只得道:“那就当耳边风好了,不要往心里去。” “现在坐在我面前的你,是我的学生吗?” “不是。”她似懂非懂的回答道,只直勾勾地看着黎絮,“现在我和你是平等的,活在社会上的人。” 黎絮温温和和的笑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像蓄满了攻击力的小猫。” “猫是不黏人的动物,”她推开椅子,站起身来,“好了,我要走了。” 他仍旧坐在藤椅里,扬眉道:“不和我说再见?” “老师再见。” 黎絮微微颔首:“路上小心。” 叶怀禅死气白赖地要搭车,他把向旻丹赶到后座去,问姜近初:“你和黎老师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根本就没事。”姜近初撑着额头,“你去机场的路好像不是和我同一个方向的。” 叶怀禅转了转眼珠子:“我的方丈干爹住在南城区的寺院,我今天过去他那里住一晚。” 姜近初笑道:“年薪五六十万的人也好意思去人家高僧那里蹭睡?” “其实是我老婆跑回家了,我要去给她负荆请罪。” 他掏出一个紫绒盒子,打开来给姜近初看:“苏妙走的时候把这个留在家里的餐桌上了,这可是我求婚的时候送给她的戒指,吓得我立刻订了机票飞回内地来。” 那颗戒指上的钻石在幽暗的光线下呈现出璀璨的光泽,这种银戒指的颜色,纯粹的就像恋人许诺时的脉脉眼神。 姜近初只看了一眼,闭目笑道:“依女人的直觉,嫂子这回真的生你的气了,等到了丈母娘家,可要好好表现,先把你的岳父岳母变成跟你同一阵线的,再攻略她,哄回家了就好好对人家,不要一天到晚净顾着吵架。” “急脾气和慢性子过日子,能不吵吗?”叶怀禅叹息,“可是人家毕竟是和我从研一谈到现在,分分合合这么多年,还是觉得她最适合我。” 车子开进隧道,一串连绵的橘黄色的灯光照进瞳孔,车窗外有风声呼呼而过。 这一生,似乎已经过去很长,又似乎还有大好光阴,可是她总归是两手空空,踽踽独行,怀里既没有石头,也没有鲜花。 a大一别,再也没见过黎絮。 基层活动多,姜近初跟着院里的老前辈下乡呆了三四天,虽然被蚊子叮了一手臂的包,但是心境平复不少,回来后又一头扎进工作中去,接到去党校上课学习的任务时也是愣了愣。 向旻丹和朱鸿站在法院门口和她挥别,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个同事,分别来自民一庭和刑二庭,路上谈起省高院刚刚公布的今年十大经典案例,三人都是年纪相仿,各抒己见,交流看法,不觉已经到了目的地。 党校离a大只有一条街的距离,左边是一所职业技术学校,右边是写字楼,对面是还在施工的商业广场。 姜近初站在太阳底下,手搭眉骨,看了看那蓝色的路标。 等到第二天上课,她才不得不在心里苦笑,这是什么缘分。 四年前师生一场,四年后自己竟然还会坐在底下听他讲课。 这种课程说来也是马虎不得,况且结课后还要写思想汇报,姜近初只顾埋头记笔记,整节课都没有抬头看黎絮。 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课程,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被命运选中的,亏他还能讲的流畅自如。 她心里这样想着,便暗自发笑,如果黎絮做不到,那他也不是黎絮了。 窗外高柳鸣蝉,蓝湛湛的天穹底下,棉花糖一样的云朵忽而东忽而西,漫无目的地飘移着。 姜近初就想起前些日子,自己跟着前辈们走访乡间的情形。 暮色四合的时候,她跟着一户人家的小女孩爬上村里最高的山坡,去找她那在山坡上打理果树的父母亲。 天风浩浩,高处俯瞰整个村庄,炊烟和云和树都融在了一处,让人怀念小时候外婆家谷仓的香气,那是丰熟的心安。 她想让黎絮也看一眼那天的云,那天吹过衣摆的晚风,那天那个梳着两个麻花辫,在田间跳着走着的小姑娘。 铅笔的笔尖在纸上游走,沙沙作响。 “阳光不再像沸腾的开水一样倾泻下来, 火烧云在亲吻天空和田野, 我应该在山坡上亲吻, 从更远的南方吹来的风, 或者说,那是风中的你。” 第三十九章 那你怎么裁决呢 晚间有电话打进来,显示的是钟颐的手机号码,但是接起来却是杜优的声音。 电话那头的杜优兴高采烈的,笑着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家里添了一位新成员。 姜近初听出她兴致很高,就随口问道:“让我猜猜,是钟颐带了什么小动物陪你玩吗?” 回答她的是一两声细细的小奶猫的叫唤。 然后电话就被人接手了,钟颐说道:“这可是警猫,暂住你家了。” 与此同时,桌上电脑的聊天界面跳出来一段小视频,粉红色的软垫子上蜷缩着一只巴掌大小的小奶猫,黄白相间的毛色,连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 姜近初走到窗前,笑着说:“你最近怎么这么有空?社区送温暖?” “也就这两天有空了,”钟颐道,“接下来你又要十天半个月见不到我这个英俊的警察叔叔了。” 姜近初拉开窗帘:“注意安全,还有……” 她把手搭在窗台上,玻璃上倒映出她消瘦的面容,她听见钟颐笑着问:“还有什么?” “还有谢谢你,替我照顾空巢老人。” “除此之外,没别的了?” “没有了,早点休息,晚安,” 窗台上摆了一盆兰花,幽暗雅香萦绕不散,她伸出手,摸了摸微凉的叶子。 电话又响起来,她回过神来,按下接听键后就贴到了耳朵边上:“怎么啦,还有什么事情吗?” “是我。” 与钟颐的飞扬洒脱的声音截然相反的沉静谦和。 她把手机拿远了,仔细看了一眼那串陌生的电话号码。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 黎絮笑了笑,道:“律所里有法院工作人员的联系方式啊。” 姜近初说:“我差点忘了,那你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现在几点了?” “九点,睡觉的时间。” “那你为什么还站在窗边陪我聊天?” “……” 姜近初打开窗户,二楼窗外挂着的空调散热器的声响就呼啦啦的传进耳朵里。 这党校的宾馆也修建的十分中国特色,灰白色的建筑,对称的鹅卵石道路,喷不出花样的喷泉池,落叶最少的棕榈树。 毫无美感,只追求整洁。 黎絮也抬起头来,眼里像是落了月辉,清清亮亮的,还要对她笑。 太心机了! 姜近初心里一阵乱跳。 这休闲款的白衬衣穿着,令他看起来就像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 她结结巴巴地反问:“那老师你……你大半夜的站在我窗下……又是和我聊的什么天?” “那自然是聊你今天的课堂表现了。” “你!”姜近初涨红了脸,“这种课你当真啊?” “不当真的话……”他不知道从口袋里拿出了个什么东西,朝楼上扬了扬手,“我怎么能发现你今天交上来的笔记里夹着这个东西呢?” 姜近初凝神细看,见他指间夹着的是类似纸片一样的东西。 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手忙脚乱地翻自己桌上的笔记本,一本本拿起来抖,掉是掉下来了几页纸,但上面写着的都是过时工作摘要和注意事项。 放错本子了! 她一把抓起手机,就跑了出去:“你等等,你先不要离开!” 跑到楼梯口又发现自己穿着睡裙,只好折回去胡乱换了件衣服,踩着拖鞋就跑下楼去了。 黎絮见她披头散发地跑过来,不由失笑:“你这么急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这张纸。” 姜近初一句话不说,伸手就要去抓那张纸,被他轻而易举地躲开了,换到另一只手上,高高举起来。 “你看了?”她踮起脚却又捞了个空,急的眼角都有些红。 黎絮把手背到身后,笑吟吟道:“我为什么不能看?” 腰间忽然一暖,是姜近初两手环过他的腰身,将那张纸抢了回来。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让你看。” 纸张从指尖滑过,她的头发带着柔和的清香,应该是刚刚洗过吹干的,在他心上一拂,悠悠晃荡过去了。 黎絮释然一笑,转过身就走。 边走还要边念诗:“阳光不再像沸水一样倾泻下来,火烧云……” 姜近初脑子里“轰”的一声,原子弹就试验成功了,蘑菇云在戈壁荒漠升腾起来。 她踩着简易拖鞋跑上去,一把拉住黎絮的手腕:“老师!拜托了!你快别念了!” 黎絮停下脚步:“为什么别念了?这是哪位诗人写的,我感兴趣的很。” 姜近初拦在他面前,红着脸,还要理直气壮地说:“是我写的,我享有完整的著作等身权,你不能随意进行复制传播!” “那若我只是私人欣赏呢?” 姜近初的眼珠子又黑又亮,夜色下泠泠一湾泉水也似:“那你也不要特意让原作者知道,不然我就算你侵权。” 似乎是被她那双眼吸引,他微微俯下来,声音也低沉:“那你要怎么裁决呢,我的法官大人?” 姜近初还抓着他手腕,肌肤之下,有温热的血液和鲜活的脉搏,时隔多年,她又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看他。 “……那你接受庭前调解吗?”这句话说的轻飘飘的,像是梦呓。 黎絮的眼神软下来,他说:“这个问题,你应该先问被侵权人。” “她说她愿意。” 黎絮又笑道:“我以为她很有原则。” 姜近初恼羞成怒:“你不要得寸进尺……你还想怎样?” “我还想问一个问题啊。” “快问。” “怎么哄生气的你?” “我不知道,你自己想办法吧。”姜近初气鼓鼓的说。 黎絮道:“你不给我支招,那我岂不是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偷来的方法。” 然后她有些吃惊地睁圆了眼睛,听到他贴在自己耳边,把那未念完的诗一字一句背出来。 “我应该在山坡上亲吻,从更远的南方吹来的风,或是,风中的你。” 脸颊那么烫,但是唇角柔软而冰凉, 像燕尾蝶轻盈地穿过花丛,像风推搡着柳叶点过水面,绿意也温柔,缓缓从心间流淌过去。 姜近初捂着热热的脸。 她愣愣地说:“可亏我卸妆了……化妆品是不能吃进嘴里的。” 黎絮看她傻乎乎的,就笑出声来:“电话号码存了吗?明天我要去出差,不能来送你了,回去的路上自己要小心。” 姜近初“哦”了一声:“你要走了吗?” 黎絮道:“希望我留下来?” “那你还是走吧,明天要出差呢。” 门口的两个保安正坐着喝茶,看见黎絮和姜近初走出来,其中瘦的那个站起来,给他开了门,笑道:“前面的路灯坏了,黎老师回去的路上可小心些。” 姜近初疑惑道:“你该不会徒步走来的吧?” “今天刚好车限号,”他笑笑,“a大教职工宿舍离这里很近,走路只要五分钟。” 姜近初默默地跟着他走到门口。 黎絮走远了几步,回头见她还站在原地,恰好是如水月色中,只见眉修目长,唇若施脂,然神情竟然是有些落寞意味。 于是他倒退几步,回到她身边,望着夜空说:“月色这么好,不如和我一起散散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姜近初小声的问。 “半个月前。” 姜近初讷讷应了一声。 “你是不是还想问我,这四年去了哪里?” 姜近初哑然失笑:“本来早就应该问的,比如说为什么突然不告而别,一走就是四年?” 她抬起头来:“但是你永远比我聪明的多,你有的是办法,所以你弄的我把这些问题都抛诸九霄云外了。” “那你找到答案了吗?”他不回答,反而追问。 姜近初和他并肩走在红砖铺就的游步道上,这样月白风清的夜晚,教人都惬意懒散起来。 “你刚才告诉我了,所以你念我写的诗。” 黎絮转头看了她一眼,轻轻扬起嘴角。 走到一半的路程,他说:“我送你回去。” 姜近初笑道:“不用,那样你又得再独自走一趟这段路,虽然路上散步的人也多,可你一个人走着,终究是寂寞的。” 她转过身去,双手背在身后,脚步轻快的像是踏着石板在弹一首童谣。 “我走了,再见啦。” 树影婆娑,她的身影渐行渐远,和许多行人是背道而驰的,像溯流而上的鱼。 黎絮和她道了再见,双手插着兜,站在树影下,一直看她消失在拐角处的丁香花丛后。 然后他笑了笑,转头,慢慢走回去。 城市这么大,朝着两个相反的方向走,也不回头,却不再害怕丢失彼此。 两个四年,未必得不偿失。 党校的课结束后,姜近初和两个同事当天下午就回到了南城区。 南城区到底空气好些,那个感冒的同事出了高铁站后,摘了口罩,做陶醉状道:“还是这里适合我生存。” 姜近初不在,周末自然也就不存在加班这回事,向旻丹和朱鸿来火车站接她,说上次姜近初欠他们的自助餐承诺还没有兑现。 一下车就被宰,姜近初哭笑不得,由着这两个活宝一个拉着行李,一个捏着肩膀,直接搭地铁去了南城区最大的商业广场胡吃海喝。 不是早晚高峰的地铁也空荡荡的,姜近初看了看手机日历,突然问道:“旻丹,你的实习期是不是结束了?” 向旻丹抓抓后脑勺:“是啊,明天我就要走啦……哎哟!朱鸿姐,你打我做什么?” “你个小没良心的,我们这么疼你,你却要回家了!” 姜近初见他们俩闹作一团,忍俊不禁:“几岁了,丢不丢人呐?” 又对向旻丹道:“那以后准备找什么工作?” 向旻丹呲牙一笑:“省级优秀律师事务所——方合律师事务所!我还是想当一名诉讼律师!“ 他的面庞明亮而有朝气,像这个时代的许多怀揣火一般滚烫的梦想,并且愿意为之挥洒热血的青年人。 第四十章 梦境与现实 “起来了吗?疑问/” “在去上班的路上了。” “坐公交车?” “哈哈,是啊,我一个穷学生,买车的钱还没存够呢,只能挤公交车了。” “为什么挤?” 向旻丹捉摸不透这上司的意思,输入了一段话,又逐字删除了,不打算理他。 不想那大树头像又发来一段话:“让我想想,难道是因为翘臀?” 卧槽!卧槽! 向旻丹不敢置信地盯着手机屏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居然被变态骚扰了! 手指飞快地打下一连串义愤填膺的话,打算把这个外表光鲜内心龌龊的大叔骂得狗血淋头,结果聊天界面一闪,那条消息居然被撤回了。 向旻丹:“……” 好狡猾的老狐狸! 七月是不下雨的,公交车上挤满了汗流浃背的人,空调里吹出来的风给每个人的热气一阻隔,好像丝毫没有降温的作用了。 公交车负重前行,拐弯的时候,他一个站不稳,怔忪间,手机就脱了手。 前面被砸到的女人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向旻丹背上汗毛都竖了起来,连连低声道歉。 那躺在地上的手机却被一只修长洁净的手捡了起来。 那青年带着黑色的鸭舌帽,看不清眼睛,但是下巴线条流利优美,嘴角翘起来的时候,莫名有点眼熟。 “站着的时候,就不要玩手机了。” 向旻丹说了谢谢,拿回自己的手机,无意间触碰到他的手指,居然是凉的。 他一个哆嗦,就想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漫画主角。 什么大妖怪啦,异界的使者啦,直到车上的广播声响起来,向旻丹才喊着“师傅等等”,奋力挤开人群下了车。 那戴着鸭舌帽的青年收回目自己的光,闭上眼睛假寐。 耳机里只有一首歌在被循环往复地吟唱,钢琴曲的前奏泉水般清越,男歌手低沉的嗓音却唱出了令人沉醉迷离的梦幻泡影般的世界。 钟然蓦然睁眼,他的眼尾的睫毛是有点卷起来的,垂着眼的时候乍看有点可爱,但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却又冷淡太过了。 自他发送了那则消息后,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那人才回复。 很简短的拒绝:“不去,我要补觉。” “哦。” “那我直接去你家好了。” 接着就把手机关机了,免得钟颐打电话过来唠唠叨叨打太极。 地毯上的豹猫伸了个懒腰,将尾巴甩了甩,仰着脖子去看床上隆起来的一大个包。 豹猫:“喵喵喵嗷?” 毫无动静,倒是把睡在爬架台子上的另一只橘猫给惊醒了,往一人一猫那里瞥了一眼,又趴下去继续睡了。 豹猫绕着床走了几步,一跃而上。 它以前还是只小奶猫的时候就喜欢用屁股蹲儿坐铲屎官的脸,但是四年过去,体型非同日可语,这么一整块厚重的猫饼“啪嗒”一声盖下来,钟颐不被闷醒也得给疼醒了。 他掀开这只肥猫,拎着它远离自己,但是t恤前襟又被它一爪子勾住,还蹬鼻子上脸也似,在那里喵嗷喵嗷的叫唤。 钟颐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就给家里打电话。 “喂,林婶,我是钟颐……不回家,”他为了防止电话那头出现第二个声音,就快刀斩乱麻道:“你来x市把这两只猫带回去吧,我实在是没空照顾它们俩,要不然我就要邮寄回去了。” 他翻身下床:“什么?钟然让你送过来的?” 两只毛茸茸的猫在他脚边蹭来蹭去,几乎把他绊倒,其心实在可诛。 “……那好吧,我挂了,再见。” 他倒了一点儿清水,放到两只猫面前。 两只猫端庄地并排坐着,低头看看盆里的清水,又抬头看看他。 钟颐催促道:“看什么看,快洗脸啊。” 门口玄关处传开咔哒咔哒的开锁声。 钟颐反应极快,兜起那两只猫揣在怀里,又一把抓起吧台上的警用手枪,闪到大橱柜后面去了。 豹猫在他臂弯里蹬了蹬腿,轻微的挣扎起来。 钟颐低头对它们小声道:“嘘,不要出声。” 脚步声不轻不重地响起,径直朝着自己藏身的地方过来了。 “不许动。” 转向的刹那,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眉心。 钟然伸出一只手,挡开那支枪,冷冷道:“我能听出你的脚步声,你身为刑警,居然听不出我的脚步声。” “这有什么必然联系?” 钟颐收了枪,望着他弟弟手上的钥匙,皱起了眉头:“你不是应该站在门口按门铃吗?有你这样随随便便擅闯民宅的吗?” 钟然走过去,把那两只猫抱了过来;“这是我哥家,又不是别人家。” 两只圆滚滚的猫乖巧的在他手心蹭了蹭。 x市的南城区,早上还晴空万里,到了下午就乌云密布。 姜近初开完会出来,感觉鼻腔一热,她连忙用手捂住,但是猩红的血液还是从指缝滴落,制服前襟很快染了一小片红。 同行的同事眼尖发现了,惊叫道:“近初,你怎么流这么多鼻血?” 姜近初捏着鼻子仰起头:“可能是上火了……” 纸巾用了半抽,血却还是没有止住,左边肋骨下的钝痛感却越来越明显。 结果还是被送去了医院。 路上颠颠簸簸,她竟然也举的困顿异常,朱鸿陪着她坐在后座上,一个劲儿叫唤她,生怕她睡过去。 姜近初眼皮子都抬不起来了,捂着肚子道:“你不让我睡,我就想吐……这可是院长刚买的车……” 朱鸿仍是不让她睡,着急道:“你给我睁开眼,你一闭上我就掐你人中了。” “我不是晕,”姜近初合上眼,低声道:“我真的……我只是有点困……” 天边惊雷滚滚,灰黑的云层被照亮,豆大的雨点终于砸下来。 “她以前就身体不好,严重胃溃疡加阳虚,这两三年又不知发了什么疯,在你们单位没命加班工作,自然吃不消倒下了。” 杨笠把处方单撕下来递给面前的青年:“去拿药吧。” 那穿着制服的年轻人面有戚戚地走了。 杨笠把笔别在胸前的口袋上,也跟着出了诊室。 病房里的朱鸿刚挂了电话,肩上被人一按,是那个声音清冷的女医生。 “待会儿护士会过来,你帮忙一起给她换件衣服。” 朱鸿点点头,又问道:“这……这前辈是什么病啊?” “不用怕,先做个胃镜。” 她走到病床边,见姜近初的手背有些肿,就将点滴的速度调慢了些,又塞给她一支体温计:“待会儿把体表温度告诉护士,你是她的同事吧?你先不要走开,等到近初家属来了……让他们到诊室找我,我那里一时半会儿走不开。” 杜优觉得,自己可能是上了年纪,就变得容易紧张害怕,一紧张起来就要咬东西。 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她一下子就懵了,小姑娘在那里说什么也听不大清,只知道是同一家医院,和姜榭当年同一家医院。 十多年前姜榭被送到医院抢救的记忆仿佛从满是灰尘的记忆里破土而出,一枝一叶都沾满了血液的腥甜。 她把牙齿咬的格格响,嘴里含含糊糊说着什么,双手抱着自己缩在车座上,对外面的人和事物充满了抗拒,一两个声贝正常的声音都能够惊吓到她。 钟然抽掉她手中被攥的变形的面包条,碎屑洒满了这个女人干净整洁的长裙子。 “这位阿姨明显有严重的精神疾病,为什么没有去接受治疗?” 钟颐瞥了一眼后视镜,说道:“她之前没有这么明显的症状,可能也看过几次医生,近初……近初说医生都建议静养,不要有精神刺激。” 钟神色凝重起来,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女人。 暴雨如注,街道上的积水被无数的车轮溅起来。 前方红灯又亮,钟颐踩下刹车,低声咒骂了一句。 “钟然,你来开车,送杜阿姨去医院,近初那里我电话也打不通,总之我先过去再说。”他行动的比言语得快,已经将自己的安全带解开,拉开车门跳进了大雨中。 钟然那一句“等等”,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前方鸣笛声此起彼伏,他看见钟颐那白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厚重的雨幕中,一时恍惚。 姜近初只觉得昏昏沉沉间做了许多梦,有一些是真实的记忆重现了,还有一些,应该是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事情演化出来的场景。 梦里大雾弥漫,冰冰凉凉,充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她好像变小了,被谁牵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牵着她的那个人很高,手心有薄薄的茧,她认出他的那条皮带,仰着头喊了一声:“爸?” 雾色浓重,那人似乎是听到了,顿了一顿,却没有停下来。 她被他拽着向前走。 前方豁然开朗,是一片灿烂的油菜花田,她依稀记得这是小时候外祖母那间老屋子前的光景,她跟着堂哥在那条小沟里钓过小龙虾,却不是钓起来吃的,放到塑料水桶里玩一会儿,就把它们放回去了。 她看见梦里的自己要跑向那片田野,可是身边的人紧紧捏着自己的手腕,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她着急的哭了起来,直觉告诉她,田野里有蜻蜓和蝴蝶要飞走了。 “你怎么哭了呢?” 那人终于开口说话,一只手按在她的头顶,轻轻抚摸。 他的声音柔软地像四月里吹过水田青稻穗的风。 他说:“你不要哭了。” 第四十一章 借梗谈恋爱啊 姜近初凌晨的时候醒过来了。 她动了动胳膊,想要撑起身体,结果碰到了被固定在手背上的针头,疼的脸色一白,倒吸了一口凉气。 然后她就看见钟颐睡眼朦胧地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都先对彼此进行了善意的嘲笑。 "你这头发乱的跟鸡窝一样。" "你这脸色也惨白的女鬼也似。" 姜近初望着他,道:"真是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了,我妈肯定给你打电话了……" "阿姨可能受了点儿刺激,情绪有点不稳定,刚才打了镇静剂睡了,"钟颐拉开椅子站起来,"不过你也不要担心,有钟然在那里看着她。" 姜近初道:"钟然怎么也来了……我还是去看看我妈吧,她发病起来……" "你先躺着吧,"钟颐轻易将她按回去,"饿不饿,我去给你弄点儿粥吃?" 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把手机放下了,说:"我差点忘了,医生说你现在不能吃东西了。" 姜近初:"怎么了?" "就那个冷冰冰的医生,说你明天……应该是今天早上八点要做胃镜,"他把椅子转过来坐下,下巴搁在椅背上,"你啊你,胃病都这么严重了,也不来看医生,真以为自己是坚守司法一线的铁人啊?" 姜近初无奈道:"这种病能怎么样呢,忙起来都是白加黑,5+2的,人家还以为你特娇贵……" "可你起码要懂得爱惜你自己。" 姜近初笑道:"钟警官,你同我说这话,有没有自己先做个表率?" 她指了指钟颐的衣袖:"你这身衣服,"又看了一眼他的头发,"这个发型,外面又还在下大雨,我一猜你就是淋雨过来的,还没有换一身干净衣服,是不是?" 钟颐笑道:“天一亮我就得走了,不耽误这些工夫。” 又说:“钟然留在这里帮你的忙,他正好放假了,没事情做。” 姜近初哭笑不得:”真的不用了,我能走能动的,那位主治医师是我的老同学,她会帮我安排好的。” “你不用帮忙,那杜阿姨呢?”他认真地说,“钟然是一级心理咨询师。” 姜近初沉吟不语,良久才道:“替我谢谢他。” 医院病房的空调是晚上七点开,早上八点关的,中午最热的时候,也只能指望天花板上那顶白漆吊扇。 杨笠带着两个实习医生进来,看了看挂在姜近初病床边的记录表,拿起笔在上面签了字。 姜近初还不能喝水,幽幽怨怨地挺尸床上。 风扇叶子转的飞快,虚影晃个不停。 穿着白大褂的杨笠十分冷酷无情:“穿着衣服鞋子称,体重才九十斤,怎么样,以后还吃火锅吗?” 姜近初背上一凉:“不吃了。” 她问道:“你知道我妈在哪一间病房吗?” “不用去找她了,听说醒过来就闹着要离开这里,已经被带她来的那位先生送回家去了。” 姜近初自言自语:“那也好……我什么时候能拿到报告结果?” 杨笠道:“下午两点,还有,你今天还是不要回去上班的好,安分点儿家里呆着吧,免得我下次在这里见到你,你就是心肌梗塞。” 姜近初:“……我一定谨遵医嘱。” “我给你带了一套干净衣服,你身量跟我差不多,待会儿去我那里的休息室换上吧,你总不能穿着那件沾血的制服回家。” 这普通的休息室没有隔帘,十分不方便,姜近初心花怒放:“杨医生,你可真是贴心可人儿!”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显示充电完成。 姜近初拔掉充电线,将它放回简易柜子的抽屉里,给杨笠发了条信息,拎起装了衣服的纸袋子就要离开。 关门的时候。耳后却吹来一阵带着清淡酒香的温热气息。 “你不是说下午有手术么,怎么让我看见你在这里?” 这个男人比她高很多,一手撑在门上,将她困在身前的方寸之间,一手就要去揽她的腰。 姜近初从小耳朵处怕痒,应激反应就格外明显,鞋跟用力踩上那男人的脚尖的同时,一肘子也撞上了身后之人的肚子。 那男人吃痛地退开两步。 “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 那男人一手捂着肚子,抬起头来看她,面貌竟也十分年轻英俊,顶多不过二十三四岁,瞧着是个社会精英模样。 “你是谁?为什么穿着杨笠的衣服从里面出来?”他冷冷地质问。 姜近初拎着自己的手提袋,贴着墙壁溜了两步,隐隐觉得这人可能将自己错认为杨笠了,就道:“我是她朋友,你又是谁,找她干嘛?” 那人冷冷哼了一声,直起腰来就要离开。 姜近初见他不再纠缠,也松了口气,往相反的方向离开。 走廊尽头是楼梯口,黎絮走上来,一眼就看见她,笑道:“怎么跑来这里,我找了你好久。” “诶?老师……你怎么来了?” 姜近初刚要跑过去,刚才那个男人却在身后不远处停下了脚步,用冷淡的嗓音喊了一声:“小表叔?” 黎絮显然也有些惊讶:“大表侄?” 姜近初:“……” 好极,赶上认亲现场了。 杨笠主刀的手术要到晚上八九点才能结束,这位新鲜出炉的大表侄表示自己要在医院等她,神色冷峻而坚决,他坐在手术室门口,一个人占据一排位置,两个戴着墨镜的保镖凶神恶煞的神像一般,往他左右一杵,将对面的患者家属吓得不轻。 他的一些微表情其实还是有点像黎絮的,但可能因为年纪轻,不够沉稳,冷冰冰的态度就让人感觉既锋利又孤傲。 姜近初离开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心有余悸:“我下午差点给他造成过失伤害,幸好当时这什么保镖不在。” 黎絮闻言笑道:“怎么了?” 姜近初道:“没什么,他把我认成杨笠了……话说回来,你这大表侄,勇气可嘉。” “此话怎说?” “那可是杨笠啊!”她上前几步,在他跟前倒退着走,一边说:“小伙子,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当年杨笠可是解剖课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操作可是吓退了不少医学院的男生,唯一一个期末操作考试敢和她搭档互相扎针的男生,听说当年都转去护理学了。” “我记得当年考试,老师演示操作的时候跟我们说,给病人扎针,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结果她作为优秀代表上台演示的时候,抓起老师的胳膊刷刷刷就是三针,然后对着全年级的中西医结合专业的学生说,我认为,扎针就是讲究心狠手辣,只需谨记三个字即可——快准狠。” “从那以后,这三个字就被贴在了针灸实验室的黑板上。” 黎絮都听笑了,道:“性格相似的人相处,或许有特别的共同语言呢?” 姜近初想象了一下他们俩一起吃饭的情景,笑道:“那我还是喜欢风趣一点的人,相处起来轻松愉快。” “你是在夸我?” “……禁止类推解释。” 黎絮道:“你和我见面到现在,就一直在说别人的事,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姜近初站住了,笑道:“那就从现在开始说我们的事,亡羊补牢一下。” “说什么?”他笑,又故意这样问。 “太多啦,比如说,这位先生,你出差回来累不累?要不要我陪你吃顿大餐?餐桌上摆着很贵的香薰蜡烛的那种。” 黎絮道:“那你可真是对自己现在的胃很自信,”说着又伸手将一串钥匙递给她,“不要丢了。” 姜近初双手接了这把崭新的钥匙,愣了愣,说:“老师,我现在可没有资料给你送过去了。” “你以前都只是来送资料的吗?” “非也,主要是借机看你。” “那跳过失效的第一条,直接行使第二条赋予你的权利。” 姜近初笑道:“老师你……你这个人很无聊诶,还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来……这是你的宪法吗?” “这叫借梗谈恋爱啊。” 车子驶过一排行道树投下的阴影,阳光一寸一寸跳跃着照进来,黎絮的嘴角弯了弯,道:“怎么样,想好去哪里了吗?” 姜近初按着胸口,看看外面的天空白云,又看看他:“我不知道,我听了你上上句话,心跳有点快,我要回去让杨笠给我量一下血压。” “你这么不禁撩啊?” “你还会用这个词,你这四年的进修是全方面的吗?” 黎絮听了,只失笑道:“姜小姐,我之前跟你的代沟是不有亚马逊河的入海口那么宽?” “有的,”姜近初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但是你一步就跨过来了,长腿叔叔,不对,哥哥。” “单位里的小女孩子们都管自己的爱豆哥哥弟弟的乱叫,没想到真的当面喊出来还是很羞耻的,尤其是,我这个年龄,已经不是什么小女孩子了。” 她舒了一口气,做出总结:“总之……幸好你跨过来了,要不然我只能淹死在涨潮里了。” 红灯亮起来了,前方的车子也缓缓停下。 “这真是很要命呐,姜近初。” 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优哉游哉的:“我突然不想放你回家了。” “那不行,”姜近初本来在喝水,闻言连连摆手,“我今天得回家看我妈,不接受任何约会邀请。” “那我预约啊,下个礼拜的周末,带你去摘椰子。” “……这不是猴子干的事情吗?” “你再说傻话,我就要做点别的事情了。” 第四十二章 猴子看你这么可爱 自从上次姜近初在众人面前突然流鼻血之后,到了下班的时间点,楼梯里的脚步声就多了起来。 朱鸿早就按捺不住了,双脚一蹬,把椅子滑到姜近初的身边:“臣有事要奏。” 姜近初翻着一本几乎被笔迹淹没了正文的法条,道:“说吧。” “几时退朝啊?” 姜近初闻言,抬起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 “我和你一起走吧。” “这不大可能了,你可能有代理人要接待了,居然踩着点来,让我替你挡回去……” 门口人影晃了晃,朱鸿作势拍案而起,目露凶光:“现在已经到了下班时间——” 姜近初笑着摇头,顺手将桌面上的文件理好,堆到一边。 熟料,头顶上的声音又突然一秒切换换成温软少女音:“请问你有什么事情吗?姜法官还没走……” 姜近初奇道:“川剧变脸也没你这么顺溜的,这么快就把我卖了?” 朱鸿眨了眨眼睛:“……要不然我替您去吧?” 她顺着朱鸿兴奋的目光往外一看,正好看见黎絮微笑站在门口。 “你好,我是方合律师事务所的黎絮,请问方便进去吗?” 姜近初没想到他会过来,愣了愣。 于是她发愣的这一秒钟,朱鸿壮着胆子道:“请~请~进~” 姜近初看着走过来的那人,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手上有个抢劫案。” 朱鸿不知他二人认识,按捺不住小激动,道:“可我们是民事庭的啊?” 黎律师使用少女心必杀技,眼眸一弯,笑道:“小姑娘,诉讼可是一门触类旁通的学问。” 小姑娘朱鸿说:“我、我知道你,当年你的照片在x大法学院的官网上挂着,就在”名师风采”那一栏,和几个老爷爷并排着。” 她又说:“当初本省高校就两个法学院报的人最多,一个是你执教的x大,一个是周鋆老师所在的政法大学。” “但是后来你从x大辞职了,小女孩子们都报到政法大学去了。” 黎絮笑道:“还有这回事?那我岂不是成了政法大学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罪魁祸首?” “你就别逗她了,”姜近初笑着说,将那本法条放到文件上,“走吧。” 黎絮见那本法条还是当年她上大学时用的,封面都褪了色,书角被翻得翘起来。 《民法总则》都已经修订过了,她仍是舍不得将旧东西丢弃。 他微微一笑。 “你怎么还亲自来立案?”姜近初和他一起走下楼梯,不禁问道。 黎絮一本正经道:“假公济私,过来和你幽会。” “我才不信,”姜近初道,“你只在律所挂个牌子,想来也不是经常接案子……” 说到这里,她很认真地问黎絮:“你是不是应该接着带研究生?” “近期不考虑,”黎絮道,“律所的事情有点多,我还额外收获了一个……徒弟。” 他打开前车门,只见向旻丹的脑袋从座椅后面幽幽冒出来。 “学姐好……” 姜近初:“……” 事实证明,优美的工作环境和丰厚的报酬还是很调动人的积极性的。 向旻丹树袋熊一样抱着皮质座椅的椅枕,一路上叽叽喳喳,兴奋的像一个刚刚戴上红领巾的少先队员。 “学姐你猜我怎么说,我说你们街上发杂志,我领了一本回去,一个礼拜后你们给我打电话说什么说如果不把杂志寄回去就默认订购全年杂志,我当时就非常生气了,我这个喜欢买书的人,居然还要被一本免费的杂志给坑了,我当时就教育了他们一顿,我告诉他们,你们这个要约不可以设立义务,我只是获得了订购杂志的权利,不受这个义务的约束……” 姜近初一天都在和这些东西打交道,好容易下班了,还要接受向旻丹小同学的洗脑,哭笑不得:“那最后怎么解决呢?” “就……他骂我神经病,就把电话挂了,”向旻丹气鼓鼓的,“太没有礼貌了!” 他又见黎絮一路上只笑不说话,以为自己出了洋相,小声道:“我是不是太吵了……真是不好意思啊老师……” 边说边把自己的脸藏到椅背后去了。 “你家住哪儿?”黎絮笑着问他。 这是要把自己卷一卷丢出去吗? 这位前辈看起来不会做这种事吧? 但是万一呢? 向旻丹悔得肠子都青了,声如蚊呐:“住……住在学姐家楼上。” 黎絮道:“那真是怪不得了,你和近初是校友?” “我们是高中校友,”向旻丹道:“不过老师,怪不得什么啊?” 黎絮笑笑不说话,姜近初十分有默契地接着道:“他说我以前跟你一样,都喜欢吵得他分心呢。” 向旻丹十分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杜优的病情稍微缓和点儿,就表示要出去走走散心。 这个出去走走还不是单纯的小区楼下遛遛她的猫,而是先斩后奏买了一张明天去c市的机票。 姜近初不放心她自己一个人去,站在门边和她讲道理,杜优背对着她在收拾行李箱,一脸淡漠,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 姜近初只觉得她这些年是越活越老越顽固了,就坐到了她面前,开诚布公地问:“那里夏天多热你知道吗?你到底要去做什么?还是一个人去,你自己的身体状况什么样子你不清楚吗?” 杜优把她赶到一边去:“你压着我的丝巾了。” 姜近初气结:“是不是又是你和我爸年轻的时候约好了一起去,然后又没去成,你现在要学那些文艺青年去”一个人实现两个人的承诺”?” 杜优手上停了停,转头看她:“我已经原谅你爸爸了。” 姜近初一噎。 杜优又走近两步,盯着她的脸:“你今年多大了?” 姜近初抱着手,道:“二十七,你要做什么?” “我为什么还没有见你谈男朋友?” 姜近初又好气又好笑:“这是我自己的事。” 杜优“哦”了一声,又去忙自己的了:“我看钟颐那孩子就不错。” “是不错,可是我有自己的想法。” “今天晚上送你回来的人是谁?”杜优把行李箱的拉链拉起来,“看着有点面熟。” “我以前读研时候的导师。” “哦,”杜优语气平平道,“叫黎絮是不是?” 姜近初脑子转得快,回过神来道:“你不要岔开话题,我们继续谈你出门的事情。” “有人和我一起去的。”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姜近初顿了顿,问道:“你难道……报团旅游?” 杜优把她推了出去,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 姜近初气得在客厅里走来走去,那只钟颐送的小奶猫“派派”最近刚学会利索走路,特别粘人,也跟着在她脚边绕着玩。 姜近初把它抱起来,和它毫无意义地对视了三秒,突然灵光一闪。 她抱着那只小奶猫去敲杜优的卧室门:“妈,那你去c市,谁来照顾派派?” 半分钟后,杜优来开门了。 她接过派派,无比怜爱地摸了摸它圆圆的小脑袋:“钟颐他弟弟最近不是在钟颐家里住吗?他很会养猫的,我买的猫粮砂盆都是咨询他。” 姜近初:“呵呵,那您自己去跟钟然说吧。” 第二天中午,钟然准时上门取猫了。 姜近初咬着骨瓷筷子,看着那小青年把猫装进宠物笼里,笑着和自己说了再见。 杜优站在门口,依依不舍地目送派派离开。 然后下午就穿着长裙戴着墨镜,拉着行李箱走了。 姜近初下午刚刚结束一个合同纠纷案件的审理,开机就收到了这张自拍。 中老年人开始广泛使用微信之后,她就无可避免地“被看见”了许多造谣的假新闻和毫无科学依据的假鸡汤,杜优年轻的时候好歹是高中老师,但是也会偷偷摸摸按照朋友圈所谓的养生知识给姜近初煮不生不熟的鸡蛋。 害人的玩意儿。 她皱皱眉,又仔细看了一遍杜优这张看似随意的自拍,就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照片里的杜优没有带自拍杆,这个高度,她的手伸直了就找不到好角度;还有杜优坐着的这个大号的行李箱……分明和昨天的那个不一样! 她眼皮子一跳,出于担忧,还是拨了电话过去。 “妈,你……你跟谁在一起呢?” 电话那头传来一道醇厚温和的中老年男子的声音,笑着说:“是我,近初,我是那个老年大学的魏老师。” “哈哈,瞒着你是不对,你妈妈说要去我老家看看,明天又正好是我的生日……要登机了,我们挂了啊。” 姜近初这回是真的呆滞了,捏着手机走到第四审判庭门口,又折了回来,想着想着,脸上却绷不住笑了。 又是周五的下午,夕阳跟咸蛋黄一样油亮亮的好看。 “我妈不要我了。” 黎絮那边是学生们的笑语和谈论声,他似乎对学生们说了什么,嘈杂的声音渐渐远去。 “是吗?”他笑着说,路过的女教师和他打招呼,他亦微微点头做回应:“那我正好捡个现成的便宜。” 姜近初用肩膀夹着手机,一边收拾好记录文件,闻言道:“听说只要把小石子扔上去给猴子,猴子就会把椰子摘下来砸你。” 黎絮不禁笑道:“谁告诉你的?” “俞尧啊!她在那儿都晒黑了几个色度,前几天跟我视频通话的时候还在抱怨。” “那到时候你可以试试,猴子看你这么可爱,可能多给你扔下来几个。” 第四十三章 那我教你 岑小鱼今年两岁半,穿着一条粉蓝色的泡泡裙,虽然没有营养不良,可是头发枯黄又天然卷,一洗还掉一把,她妈妈比她还要苦恼,寻思着趁她还小不懂事,给她剃个光头,听老人们说这样再长出来的头发会比较多比较漂亮。 岑小鱼对这个阴谋毫不知情,扶着妈妈的大腿,一边绕圈圈,一边咿咿呀呀唱着什么。 最近爷爷迷上了唱戏,每天早上六点准时在院子里吊嗓子,把挂在廊下的那只鹦鹉折磨的精神萎靡,岑小鱼见它耷拉着脑袋,就教去拔它的毛,把它吓得满笼子乱飞乱跳,然后捡它掉下来的羽毛送去给睡懒觉的妈妈,插在她头发里,还要亲一亲妈妈的脸颊。 俞尧看她天真烂漫的模样,笑眯眯地和她说:"宝贝儿,你要不要剪头发?" 岑小鱼讶异道:"剪头发?" "像妈妈这么短,特别时髦!" "但是,但是初初阿姨说,丑。" 俞尧嘴角一抽:"那初初阿姨让你剪头发呢?" 岑小鱼似乎很纠结,想了很久,委屈含泪说:"初初阿姨上次还说,说我漂亮,我不要剪头发。" 俞尧只得哄她:"好好好,我们不说剪头发的事情了,你再哭,待会儿初初阿姨来了就不喜欢你了。" 分流出口处的旅客渐渐多了起来,俞尧一手抱着岑小鱼,朝人群挥挥手,笑着喊道:"近初!我在这里!" 姜近初也看到她们母女了,小跑过去,连着俞尧和岑小鱼一起囫囵抱了一把:"俞尧,我可想死你了!" 岑小鱼被她亲的格格笑起来,甜糯糯地叫了一声:"初初阿姨!" 她搂着姜近初的脖子,眨着眼睛看向她身后:"哪里来的叔叔呀,小鱼不认识。” 黎絮推着行李,把口罩摘下来,对她笑了笑,眼角眉梢都还是当年走在校园里有女孩子侧目的清俊雅致。 俞尧吃惊道:"黎老师……" "好久不见,俞尧。" 高速公路上都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海岸线,公路边有野生的椰树,结出来的果子玲珑可爱,绿翡翠也似的拥簇在一起,这里的南国风情比之x市更甚,可能因为四面临海,有一种泼洒的高远自由感。 俞尧一边吐槽岑越的非主流工作影响夫妻感情,一边嫌弃自己家的娃娃不聪明,阿拉伯数字1到10都写不好。 她上个月换了个青春无敌美少女专属的梨花烫发型,配上个娃娃脸,居然被当事人当成是实习小律师,差点黄了生意,还被岑越好一通误会,为此,姜近初特地先抑后扬地对她进行一番劝解开导,最后总结是:少女之心不可无,百般无理是丈夫。 岑小鱼听不懂大人们的谈话,好在这小姑娘不怕生,上车之后就一个劲儿往黎絮身上爬,吊着他的脖子,要把自己偷偷藏起来的奶糖分给他一颗。 “师——叔——公——” 黎絮乐得陪她闹,笑着应和道:“诶,小祖宗。” “师叔公,我看看你的牙。”她歪着脑袋看了一眼黎絮,“你有黑黑的牙吗?” 黎絮笑道:“没有。” “那我给你这个糖吃……”她抓过一边的纸盒子,挑挑拣拣,选了一颗包装最花里胡哨的奶糖,笑嘻嘻道:“小鱼最喜欢吃的!” 俞尧故意问她:“你不是要留给近初阿姨吃嘛?” 岑小鱼为难的看了一眼姜近初:“可是糖果只有一颗好吃了……” 接着又想到了什么似的:“那初初阿姨和师叔公分着吃,”说这把糖果纸剥开,递到黎絮嘴边,“师叔公咬一口,然后给初初阿姨。” 姜近初撑着脑袋靠在车窗那里,看了黎絮一眼,又看她一眼,笑眼弯弯:“我不吃,你给你的师叔公吃吧。” “人小鬼大。” 黎絮吃了糖,为了表示感谢,把她乱了的头发重新梳了梳,搭档姜近初,给岑小鱼扎了个哪吒头。 俞尧这个顺风车司机本来就只能顺半路,领导电话夺命连环call打进来,她也只能风风火火地赶回去开紧急会议了。 分别的时候,岑小鱼亲完姜近初又去亲黎絮,说下次见面请他们吃香蕉船。 路边长了茂盛的椰子林,姜近初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和他走在林荫小道上,海浪声和树叶翻腾的沙沙声带着清凉绿意涌进心里。 “我们去哪儿呢?” 黎絮道:“这里是天涯海角了。” 姜近初笑着说:“但是头顶上那架直升飞机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们?” “看来已经有人比我们先到了。” 姜近初第二次见到那位大表侄时,杨笠正在给他扎针,头顶一针,手腕一针,游泳池边风一吹,那细细的银针就跟着晃了晃。 “小表叔,我还以为你要自己爬上山。” 黎絮凉凉道:“只有半山腰高的爬山运动,未免太没有意思。” 许郑行之将眉一挑,刚要继续嘴欠,杨笠就冷冷道:“再说话我就扎重了。” 许郑行之竟然听话地坐好了。 黎絮这大表侄的名字又奇怪又长,听说之所以又姓许又姓郑,是因为他爸是南方人,他妈是北方人,也就是说他外公有着比较执着的宗族观念,认为女儿嫁出去了也还是要冠本族的姓氏,听说为此还特地从河北赶到江苏和他爷爷大吵了一架,动静闹的忒大,要女儿离婚来威胁。为此许郑行之的妈在产后得了一段时间的忧郁症,连二胎也不想要了。 众多因素综合之下,许郑行一个人当小皇帝,孤独又自豪的长大了,并且越长大越有向着纨绔子弟发展的趋势,他爸爸看这样下去不得了,就寻了个恰当的由头,把人丢给在空军大学任教的他叔公了。 这个“他叔公“就是黎絮的父亲。 黎絮是随着母亲姓的,他比许郑行之大九岁,由于比较聪明听话,恰好属于家族里出场率最高的“别人家的孩子”和“你看你表哥/弟/叔/”,许郑行之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抓了毛毛虫想偷偷放进他小表叔干净的校服领口,结果被反整蛊一顿,收获了一个毛毛虫蛋糕,吓得哭了一个礼拜。 这些都是在亲自厨房做蛋糕的老管家笑着告诉姜近初的,姜近初替他把水果切成丁,听到毛毛虫蛋糕这里,不禁头皮发麻,不敢直视那个慕斯蛋糕了。 但是她又想象了一下当年还穿着高中校服的黎絮,心中不由得一动,暗暗计划着要去看一看黎律师黎教授的高中毕业照。 杨笠不热衷于厨房的活儿,拿了本杂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见姜近初端着蛋糕过来,她摇摇头:“我不吃这么甜的东西。” 姜近初生怕她下一句就是“从医生的角度来看,你最好也别吃”,端着小托盘,健步如飞地跑上楼去了。 许郑行之强行借走黎絮去琢磨一份合同,黎絮带着姜近初住他的别墅,只好屈服,贡献出自己的午睡时间,给他当精确度最高的人工翻译,中译英英译中的折腾,引经据典,出谋划策,暗搓搓地各种钻法律的漏洞。 “我带近初来度假的,不是来给你当法律顾问的。” 做坏事总是特别耗心神,黎絮坐在许郑行之的办公桌上,呵欠连天,心如死灰。 “你不愿意来替我看看,那我就去叫那位姜小姐来了,我知道她是你学生,名师出高徒,水平肯定不相上下。” “你小时候是不是被小表叔欺负过?” 许郑行之想了想,诚实的说:“没有。” 黎絮道:“那你还做这种没良心的事情?” 姜近初敲门的时候,他顿时就来了精神,扭过头,道:“请进。” “诚伯肯定是看你们两个小姑娘来了,才做这些小甜点。” 姜近初笑了笑,道:“那我先出去了。” 黎絮拉住她的手:“等等,你把我也带走吧,我不想跟这个晚辈讨论工作了。” 许郑行之脸黑的跟锅底一样,看着他们俩勾肩搭背的离开了书房。 手边的手机聊天界面跳出来一条消息:“要吃自己下来拿。” 这网球场是半封闭的,山下海浪声隐约可闻,遮雨棚挡住了一半阳光,树林间还有猕猴吊着跳来跳去,并不害怕人类。 “年轻人要戒骄戒躁啊,猴子抱着你打出网的球不肯撒手了。” 黎絮用网球拍掂着一个球走回来,忽然又道:“这样打实在无趣,不如让近初和杨笠一起加入?” 许郑行之扬眉一笑:“那你要倒霉了,杨笠连直升机都敢开,男女双打,你们输定了。” “言之过早啊大表侄,”黎絮朝坐在裁判椅上姜近初招招手,微笑道:“你得下来当运动员了,近初。” 杨笠也放下了手机,站起身来,捡起靠在网上的球拍。 “我这大表侄的小女朋友看起来很厉害,”黎絮接她下来,笑着在她耳边问:“怎么样,被我拉下水了,网球会打吗?” 姜近初拨了拨他汗湿的刘海,看着他的眼睛,道:“可以现学啊,我很聪明的。” 黎絮见她眼神活泼明亮,舒眉笑道:“那我教你。” 第四十四章 少年时代与礼物 “右手虎口正对着侧面这条线,身体重心稍微降低一些,”他握着她的手,教给她一个挥拍的姿势,“标不标准无所谓,反正是一家人自己玩,只不过你要记着是用手臂发力,千万不要伤了手腕。” 姜近初跃跃欲试:“你扔一个球给我试试看我能不能打过网?” 黎絮笑着走到一边,从球筐里捡了个球,对她说:“眼睛看球,挥拍速度不要太快,等它弹起来再击球。” 姜近初点点头,那颗球被抛起来,在地上弹了一下,恰好是适当的高度,她心里记着黎絮的话,控制了挥拍的速度和力道,那颗球果然“啪嗒”一声,被她击过网去了。 杨笠在网的那边,不躲也不闪,一伸手就抓住了那颗球,往塑胶地面扔了一下,那球又乖乖地弹回到她手心。 许郑行之咕咚咕咚的喝着水,看她那气场全开的模样,没出息地红了脸。 很多事情都适用“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原则,但是它也有个前提,就是这对男女搭配得好。 许郑行之借着喘气的空当,朝敌军喊话:“我不服!我为什么要和姜小姐对打?” 一颗球旋转着从他身后擦过耳际,黎絮将球打回去,道:“问你身后的那位。” 许郑行之反手接了姜近初一个球,扭头去看杨笠:“竛竛,你跟我换一下位置!” 他叫的是杨笠的小名,姜近初“咦”了一声,将球打的高了些,杨笠接住了她的球,一言不发地换到网前。 “不要手下留情,”杨笠微微喘气,“反正我也没多少体力了。” 这场混乱的双打比赛最后还是默契比较足的黎絮和姜近初一组赢了,许郑行之认输,只能接受晚上穿草裙子在沙滩跳舞的惩罚。 出于年轻人的羞耻心,他要求允许自己戴面具。 黎絮带着姜近初出海,去拜访一位调香师。 调香师是个穿着粗麻布衣的老者,却有着深邃如海洋的蓝色瞳仁。 他养了一只懒洋洋的柯基,只肯掀起眼皮子和客人打招呼。 但是跟着调香师从屋子里蹿出来的五六只小柯基就不一样了,姜近初蹲下来摸了摸其中一只的脑袋,手背就另一只被亲了一下。 黎絮以身作饵,替她引开一些小柯基,道:“喜欢小狗怎么不见你养一只?” “根本没时间照顾啊,”姜近初抱起来一只特别闹腾的,“再说我家里已经有一只小猫了,猫和狗一起养,我总怕它们会打架斗殴。” “我那天去你家接你,怎么不见那只猫?” 姜近初道:“我妈早就安排好了,把猫寄到钟……我的一个朋友那里养。” 黎絮抱过她手上的那只小狗:“你上楼去吧,老先生会替我把一样礼物交给你。” “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 他摇头微笑:“不能说。” 老先生虽是英国人的血统,但是在中国居住久了,骨子里却浸润了中国文化,一言一行都是儒雅老者的风范。 阁楼的地板被太阳照得发烫,赤着脚踩上去会有明显的不适感。 老先生比她高得多,伸手从立柜的顶层取下一个破旧的红木匣子。 匣子并没有落锁,内部用黄色的绸缎包着一个青玉圆盒子,瞧着像是古时候闺房里的女子用来装脂粉香膏的。 他回首,伸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四年前,黎先生在这片土地上找到的,我一直放在这里,你们拿走了,我也要搬家了,回到我的故乡。” 姜近初笑道:“谢谢,希望您回家的路上一路平安,” 调香师的眼睛也会笑,摇摇头说:“黎先生说你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可是你也和我的外孙女一样可爱。” 她揣着那个玉盒子下楼,看见庭中花木扶疏,槐树的阴影底下,黎絮的一条胳膊枕在后脑勺下,正闭着眼睛假寐。 刚才还闹个不停的小柯基们趴在他的肚子上腿上,呼呼的睡着。 姜近初蹑手蹑脚地走近,在他身边坐下,将双脚搁到下面的鹅卵石上、 鹅卵石没有经历太阳的曝晒,温润清凉。 “你来了?” 黎絮忽然睁开眼,看见正弯腰低头凑近的姜近初。 “是啊,”她冰凉凉的手指贴在他的脸上,“黎絮。” 他应了一声,抬起手,也有模学样地捧住她的脸,瞳孔里是她的面容的倒影。 “你好像跟四年前不一样了。”姜近初说。 “哪里不一样了?”他笑。 姜近初眨眨眼:“变好了。” 黎絮失笑,问她:“我以前很坏?” 姜近初说:“嗯,我经常难过,因为我那个时候很喜欢很喜欢你。” “喜欢你,但是觉得够不着你,所以很伤心,一边背法条写论文一边哭。” 黎絮道:“你这状况好像是因为期末考试,不是因为我。” “就是因为你,因为我想和你站在一起,让你的眼睛里有我的影子。” “如果我不努力,那么我只会是你生命里的过客,而你会是我终生的遗憾、” “我特别不甘心,我想了很久,怎么能让你轻飘飘的走?” 庭院里花木的香气被晚风吹动飘浮,靠的近了些,温热的呼吸带着笑意,就这么交缠到了一起。 “你闭上眼。” “为什么?”虽然这样说着,他还是闭上了眼,嘴角的线条弧度宛如工笔素描精心绘制,“你是想偷亲吗?” “你刚才偷偷吃了薄荷糖是不是?” “没有一颗是你喜欢的甜度,所以没给你留,”他闭着眼睛笑了起来,稍稍举高双手:“我接受惩罚,好不好?” “那……允许你做最后陈述。” 黎絮想了想,说:“尊敬的,不对,亲爱的审判长……很久很久以前,或许那个姑娘也不是一个人在暗恋。” 只是有太多的羁绊,所以决绝走远。 成长尽是痛苦煎熬,没有我陪在你身边,一定一定更孤独更艰辛。 “所以,对不起啊,近初。” 姜近初没有说话,也没有时间和空闲说话了。 眼泪很烫,嘴唇却柔软清凉。 当年她湿漉漉的头发贴在他的后背,说,老师,你先不要回答我。 她的眼角和当年一样湿润,心里是又咸又苦的涨潮。 趴在黎絮肚子上的柯基小狗迷迷糊糊睁了眼睛,抬头去看他们,摇着尾巴刚要扑过去,就被黎絮随手翻了个身,挠了挠它的小肚皮。 靠岸的时候已经是黄昏的尾巴,黑色的海水和岸上辉煌的灯火映在一起,最危险寒冷的黑暗紧紧依偎着最繁华热闹的光明。 几个年纪相仿的青年男女坐在不远处的自助烧烤架边,而许郑行之掐着腰站在大礁石上,头上带了个新娘子的头纱和一小圈花环,,举着自拍柔光灯,柔和的光晕下,戴着半张面具的棱角分明的……一张臭脸。 杨笠举着单反绕着他咔咔咔的拍照,面无表情地指挥道:“做个一飞冲天的姿势就完了。” 许郑行之苦着脸道:“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这片细沙海滩的夜晚虽说一般情况下游人不会很多,但是总也有一家三四口手拉这手路过,都投来诧异的目光。 但他还是举着月亮造型的魔法棒,一手叉腰,一手直指星空。 “说点什么,这次是录像。” 许郑行之咬咬牙,一狠心,闭着眼睛喊道:“面向天空!脚踏实地!” 这声中气十足的校训口号一下子就把大家逗乐了,姜近初撒了手中的牌,笑的前俯后仰,即便把额头抵在黎絮肩膀上,也止不住浑身都在抖:“你这个大表侄……要恨死你了……” “我这是在帮他,”黎絮道,“当然希望他自己也能争气。” 对面坐着的青年都揽着娇俏的小姑娘,多是许郑行之的发小,家境优渥,不学无术之辈比比皆是,但做生意的头脑转的飞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知道黎絮在大学里教书多年,出于对国家高知分子的伪尊重,也就一个劲的叫黎老师。 姜近初只说自己是他的学生,一群纨绔子弟一副了然的神情,喊她一声“小老师”,姜近初也就笑着接受了,不管这群人脑袋瓜里是个什么五颜六色的想法。 全能的诚伯的关节炎犯了,没有下山来,食材堆了小山也似的高,最后还是请了附近酒店的大厨来。 姜近初不能吃烧烤,站在旁边望洋兴叹。 黎絮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碗熬得都成糊状的山药粥,在一群人望天空撒啤酒的之前掩护她安全撤退了。 姜近初坐回到山腰别墅里那个白色的餐桌前,诚伯趁着电视剧插播广告的空当,腿脚利索地端来了一盅汤。 诚伯说:“山下蚊子多,年轻人爱折腾,老人家就不去了,哈哈,哈哈。” 姜近初:“……” 她吹干头发后,跑到黎絮房间里,问他有没有高中毕业照。 她神秘兮兮的说:“诚伯大嘴巴,都告诉我了,你高中三年是在这里读的。” 黎絮抱着手堵在门口,她却活鱼一样一猫腰就溜了进去,果然看见这房间的布局还是很充满高三党的奋斗气息的。 “我以为你从小到大都是学霸!” 黎絮站在她身后,笑说:“我去读大学之后,这里曾经一度做为行之的小书房,因为我房间里的东西少,收拾起来方便。” “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是行之的笔迹,我就来住一晚上,所以没有让诚伯特地收拾。” 姜近初环顾室内四周,发现这个房间明显的添置就两样,黎絮和他的书,还有角落里突然冒出来的许郑行之高三时候锋利飞扬的字迹帖。 这个脚踏实地,面向蓝天的中二少年…… 她默默地关上了话匣子。 学习区和休息区用书架隔开了来,复古的灯罩边,还有笔架砚台,一个实木相框面朝下趴在桌子上。 她拿起那个相框,将它翻转过来。 他的少年时代,被盛夏的绿树蝉鸣和白沙海浪一起拥簇着,猝不及防地跃进了姜近初的眼帘。 第四十五章 言传身教 身体力行 河岸上有长亭垂柳,南书轩紧闭的门上雕了古老的兽纹,石拱桥跨河而过,夕阳淌过的河面水波粼粼。 “……所以大概是要去w市呆些日子,”姜近初支着头,笑道:“没准还能学到一门采茶叶的手艺。” 黎絮问道:“那你回来后只能和我朝夕相对了,市中院毕竟在东城区。” “从虾兵蟹将开始做起,好像还会有点空闲处对象。” 他也笑:“台风估计要来了,你出差在外千万要注意安全,w市山高地陡,有些小村落还不通汽车,若是下大雨,就不要去了……” 姜近初莞尔:“黎律师,出于对你的工作强度和报酬的眼红,我问个问题,我现在去红圈所应聘还能被录取吗?” “完全可以,”黎絮道,“你来了,我就不要向旻丹小同志了。” “那我还是积点德吧。” x市今天傍晚的交通状况还是不那么闹心的,半路上还遇到了一个熟人。 这个熟人混迹在一群买菜的大妈中间,摇着扇子,笑眯眯地跟她们讲当地的民俗志。 姜近初提着水果路过,认出他来:“老院长?” 老院长姓杜,跟姜近初的母亲同一个姓氏,五年前从x大退休的,姜近初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他。 “今日可算是奇遇了,竟然一下子让我碰上你们两个。” 杜老院长坐在榕树下,又摇了摇扇子,道:“你们一个在律所,一个在法院,但又同路走,是什么案子撞上了吗?” “那倒不是,我们刚从机场回来,”黎絮微笑说。 “法庭上是没有机会见面了,当年上课教了我什么知识,老师自然也没办法亲自验收成果了。” 老院长大半辈子都在和人精打交道,年纪大了眼神还是不错,看着他们两个,但笑不语。 “我这个老头子也要回家了,有缘再见吧年轻人。” 杜优还没有回来,姜近初买了时蔬鲜鱼,一时手痒,做了一桌子菜。 她以前还在读书的时候也喜欢做很多菜给黎絮吃,可惜那个时候手艺尚欠火候,加之黎絮家中的冰箱格外贫瘠,实在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为了防止黎絮掌勺,姜近初指挥他在旁边洗菜。 钟然亲自送猫上门,开门见到黎絮,以为自己按错了门铃,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看门牌号。 “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是姜近初小姐家吗?” 黎絮道:“是的,”又见宠物笼子的遮光布被一只小爪子掀起一个角,就笑了笑,“手上拎着的是派派?” 姜近初在厨房炒青青翠翠的秋葵,香味是有声音的,落锅和起勺,都让人心头升起回家的愿望。 钟然不知为何,弯唇一笑,他将笼子递给黎絮,压低了自己的棒球帽帽檐。 “麻烦您交给姜近初小姐,再见。” 黎絮打开笼子让派派出来,小猫长得很快,圆圆的一张脸,小巧的爪子伸出笼子,又缩了回去。 黎絮一只手搭在笼子上,小声哄着猫,“乖孩子,不要害怕,快出来吧。” 派派仰起头,看了他一眼,一动不动。 于是姜近初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黎絮背对着自己,坐在地上和派派讲道理。 派派低着头舔水喝,偶尔把爪子伸进小盆子里,黎絮就要去把它的爪子挪开。 小猫怕生,但是攻击力不强,看起来傻里傻气的。 黎絮捏了捏它软软的爪子,心生一计,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派派不搭理它,粉红色的小舌头一伸一缩的舔着水喝。 黎絮正色道:“我可能应该是你未来的爸爸。” 派派耳尖动了动,抬起头来。 黎絮给它擦去脸上的水:“你要听话一点,下次喝水不要洒的到处都是了。” 见派派不答应,就又问了一句:“我说的话记住了吗?” 派派“喵嗷”一声,绕过他,往走来的姜近初脚上依偎过去了。 姜近初还要取笑他:“黎爸爸,教子无方啊!”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下起了小雨,姜近初去阳台上收拾衣物,他跟着过去,双手撑在栏杆上,就将她困在了怀里。 姜近初转过身来,差点撞上他的鼻梁,吓了一跳:“你怎么走路跟派派一样不声不响的?” “外面下雨了。” “然后呢?” “我走不了了。” 姜近初笑道:“那就在这里住下吧,只不过没有你的换洗衣物……”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说,“啊对了!我有个小组的案例研讨报告,正好你给我把把关?” 黎絮把脸埋到她肩窝里,笑不可遏:“好好好。” “日常工作汇报写的比以前的论文要无趣多了。” 他在键盘触摸板上轻轻一敲,保存了文档。 姜近初躺在他旁边的枕头上看一本漫画书,闻言反驳道:“你也不想想那个时候我是为了博你欢心。” “奖励呢?”他抽走她手上的漫画书。 姜近初贼兮兮的笑了,伸手抓了一根抹茶味的pocky饼干咬进嘴里,含混道:“你来啊,吃得到算你的。” 黎絮低下头去咬却咬了个空,她却别开脸,咬着那饼干得意的笑了笑。 黎絮抹了抹磕到的下嘴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吃得到算我的?” “当然了,那一整包饼干都给……你吃。” 姜近初愣了一会儿才说出后面两个字,她摸了摸自己的嘴角:“黎先生,接吻不提前跟我打招呼,万一我之前正好吃了什么很奇怪的东西呢?” 黎絮放开她的手腕子:“言传身教,身体力行。” “这种话说出来竟然也不会脸红?” “我说的是教你怎么吃pocky饼干。” 雨停之后他就要离开,姜近初送他到楼下,想起四年前自己总在窗外等他回家的那段日子,笑道:“我以前梦到你在新年除夕夜的时候趴在我床前唠唠叨叨说了一堆话,还偷偷亲了一下我。” 黎絮假装不知情:“哦,说明那个时候你就对我有很严重的非分之想。” 姜近初:“……路上小心。” 向旻丹小同志感冒了。 空调开太低,被子又蹬下床去,冻了一晚上,第二天鼻子呼吸就不通畅了。 他迷迷糊糊摸过手机,先是给黎絮打电话请假,又跟那个上司请假。 黎絮脾气温和好讲话,他自然敢直接电话一个打过去,至于那个猥琐的秃顶组长,他实在是不想听到他“嘿嘿嘿”的笑声,只发了微信过去,想着晚一点再挂电话,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 啊啊啊,一想到黎絮老师还不知道此人的禽兽面目,他就抓心挠肺,百般不舒坦。 但是今天早上黎老师没有接电话,向旻丹一看时间,已经八点十分了,大学里的第一堂课已经开始了五分钟。 他只好硬着头皮去给组长发信息。 说明了原委之后,组长果然又开始作妖,问他:“那你是还没起吗?” 向旻丹心想,要不然呢,要不然我还能在律所门前给你发这条信息吗? 然后他特别装孙子的回复道:“待会儿就去医院打针,谢谢组长关心!” “哦,”组长说,“那你穿衣服了吗?是不是和这个人一样?” 发了一张他自己的手机聊天背景图过来。 是一个半裸的男模特。 这个“半”的意思是99%。 向旻丹一下子就炸毛了,从床上跳起来就去穿鞋。 “神经病!臭流氓!小爷我这就冲过去揭发你!” 他掐着腰站在卧室里,环顾四周七零八落的衬衣西裤领带,微微喘气着,脸上是病态的潮红。 “为什么还不修改刑法法条啊啊啊啊!男同胞们也要被保护的好吗!!!” 他过了地铁安检,把市民卡往闸机感应器上一刷。 没动静。 再刷。 还是没动静。 向旻丹心里一凉,心道,我今天不会这么倒霉吧?我身上没带零钱啊! 却有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拿着那张淡蓝色的卡替他刷了一下。 “过去吧。” 闸机开了,向旻丹一溜烟跑过去,傻愣愣地回过头来看这位活雷锋。 活雷锋是个斯文俊秀的男青年,戴着一副看起来就很禁欲的金边眼镜。 “那个,谢谢你啊大兄弟!” 那人淡淡的“嗯”了一声,忽然又道:“你的体表温度很高,应该是发烧了,市医院的方向是往右手边,万达广场站下就可以到了。” 向旻丹哈哈一笑:“没事没事,我先去公司……” 青年:“……” “不行,市里流行性感冒的预防工作就是被你们这些人捣乱的,”他一把拽过向旻丹的手,“你跟我去医院。” “好……诶不对,你是谁啊,你有什么权利阻止我去上班?你别拽我,我我可是律师!” “巧了,”青年把他推进地铁车厢里,抬腿跨了进去,“我是医生。” 小型的会议室里,投影仪的光在她脸上游离。 “在处理离婚案件的时候,我思考过一个问题,人口普查都可以做到,为什么婚姻登记还没有实现全国联网?总结看来,实在是因为成本大,需要中央做牵头工作,然后部分地区试行,依次推广适用,当然,这部分就不属于法院的工作内容了。” 姜近初结束了自己的汇报演讲,在掌声里回到自己的座位。 朱鸿跟她隔了一排坐着,趴过来问她:“风格稍微有些不一样了,以前你总是打太极,这次当着庭长的面也敢说这话了。” “有神笔马良和赤子之心。” 姜近初笑着,目直视前方墙壁上高悬着的鲜红法徽。 第四十六章 山雨欲来 “立法经过修改后不立即生效是为了给人民群众一定的时间去了解,但是这也有个不成文的惯例,就是对人民有利的,一般立即生效,限制老百姓权利和规定义务的,往往是延迟生效。” 圆脸的小助理点点头,忽然道:“您看起来这么年轻,竟然都在法院干了四五年了,我听说法院的工作都辛苦的很,经常要加班加点的,姜小姐却看着不大像呢。” 姜近初微微一笑:“世上没有一份工作是完全轻松的,求仁得仁。” “我看着她讲话怪怪的。”休息喝水的间隙,朱鸿贴在她耳朵边这样说。 姜近初不置可否:“你的脚不疼了,还有心思跟我吐槽别人?” 朱鸿这才“哎哟哎哟”的揉起自己酸胀的小腿来。 “你说上头怎么想的啊,这么大老远的让我们两个如花似玉的美少女跑过来,高温补贴只够买几瓶水的,我怎么这么命苦!” 姜近初将空瓶子的瓶口用细绳子系了,拎在手上,一路来喝光了两三瓶矿泉水,全都叫日头蒸发成汗水了。 山间小路崎岖,姜近初踩着石子淌过一条小河。 盛夏本应是日头毒辣,但是山林幽寂,溪水潺湲,倒也教人遍体清凉。 村书记摘下自己的草帽扇风,指着前方的田野给她看:“再越过一座山头,就是唐蓉蓉家了,唉,她爹和她哥哥也是,就这么不管了,孩子跟着驼背的阿嬷一起生活,书也不念,上山下田的,晒得跟块黑炭似的。” “唐蓉蓉是被他的父亲哥哥送回来的吗?” “他哥送回来的,两三个月了,刚回来可漂亮干净的一个小姑娘呢!” 田野上是割过的稻子茬,踩上去还有小蛐蛐跳出来。 爬到小山山顶的时候,村书记让她们稍微等一下,双手合十,对着路边的小寸的土地神像拜了拜。 “咱们这儿的习俗,”村书记黝黑的脸庞上露出一个朴实的笑容来,“保佑出门的人平安顺心。” 这个村子里,土坯房和水泥新房挨在一起,村书记带着姜近初和朱鸿从一座细细长长的木桥上走过来,那些坐在门口聊天的妇女老人都看了过来,一个端着木盆子的看着精明干练的农妇扯着嗓子问了一句:“老邓,这来的是什么人吶?” 村书记抬头道:“城里法院的同志,来了解一下唐蓉蓉家里情况!” 法院这个词对于山野乡村来说还是有点陌生的,但是“城里”两个字还是足以勾起他们更强烈的好奇心,四人走过一家水泥新房人家的场院前,一只黄色的土狗冲出来狂吠几声,将胆小的朱鸿吓了一跳,攀着姜近初的肩膀就躲到后面去了。 这家的小孩子举着一根树枝跑出来,使劲儿在那大黄狗身上抽了几顿,骂道:“让你乱叫!让你乱叫!不长眼的畜生!” 大黄狗呜咽几声,夹着尾巴躲藏,钻回自己的的柴禾后面去了。 姜近初反手拍拍朱鸿的手背:“吓成这样,以前那败诉的当事人来闹事,你还能一个人堵门口跟他们理论呢。” 朱鸿吐了吐舌尖:“那我总不能也跟狗理论吧?要不然你以后教我几招功夫,让我也能一个人打败装精神病的老赖!” “报班自己练,我小时候的教练还在那个会所上班呢,算是熟人介绍,不过不打折。” 朱鸿道:“那我要是毕业了,干的过咱们院里的法警么?” 姜近初笑着说:“人家法警跟你什么怨什么仇?” “就那个新来的高个儿的,他上次开庭的时候老盯着我看,我可烦他。” “说不定人家看的是审判席呢,你坐在审判席正前方,被他误看了也是有可能的。” “我背后就老郭了,可老郭都地中海了,他难道会看着老郭,缓缓勾起嘴角,邪魅狂狷酷炫拽的一笑……” “那岂不是对你有意思的表现?” “那我……可我喜欢上次那个黎律师那一款的啊!”朱鸿唉声叹气,“也不知道黎律师的女朋友是什么模样哦?” 姜近初安慰她:“天涯何处无芳草,试着找找相似款。” “旻丹小同学有可能吗?” “他有个娃娃亲对象的。” “……我猜我自己要嫁不出去了。” 说话间就已经到了唐蓉蓉家。 这是一栋三层楼的红砖房,可以看得出来是新盖的,外墙的漆都还没来得及刷。 大门门口用红丝绸带悬挂着青黄色的竹扫帚,门口蹲着一个五六岁大小的小姑娘,扎着双马尾,皮肤微黑,正专心致志的在拣豆子。 村书记上前问道:“蓉蓉啊,你嬷呢?” 唐蓉蓉抬起头来,看见生人,拍着手站起来,在自己裙子上擦了擦,局促道:“在里屋做凉粉……” 村书记摸摸她的头:“去叫你阿嬷出来一下,说是跟你爸的事情有关。” 老妇人系着一条深蓝色的围裙,被唐蓉蓉拉着手,跌跌撞撞地从屋子里出来。 她真的驼背的厉害,整个人都要折成两半似的,吃力的仰起头看他们一行人。 “老邓……我……我的延山和孙儿……” 老人家还会两句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一开口,浑浊的眼泪就顺着满是老人斑的黄瘦面庞滚落了下来。 八仙桌上用竹篾编的菜罩,唐蓉蓉盛了许多白砂糖加到碗里,搅拌着切成块的凉粉,在奶奶的责怪声里顽皮一笑。 “你们……你们也吃……”老人家坐在长条凳上,给姜近初和朱鸿分别盛了一碗。 朱鸿刚要推拒,那村书记放下碗,对她们说:“老人家年轻的时候做的凉粉可是全村出了名的,几十年过去了,手艺一点也没变,小同志可以尝尝,绝对好吃!” 姜近初的目光柔和下来,跟她道了谢,从她手里接过碗。 老人家眼眶一红,低声道:“姑娘……我那儿子和孙子……他们……还能回来吗……” 姜近初温声道:“老人家,不瞒你说,这件事情,我们无法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天边惊雷炸响,唐蓉蓉捧着碗跑进来,说:“阿嬷,外面下雨啦,收萝卜干笋干了!” 老人家也顾不得许多,支着拐杖就要出去。 最后还是姜近初和朱鸿跟去,替她收了晾在不远处的竹篾箩筐。 小姑娘个子小,跑到前面给她们开小侧门,姜近初和朱鸿才放下那几筐干货,外头的风就把密集的雨吹打了进来。 唐蓉蓉爬到凳子上去关窗户,衣襟全都被雨打湿了,又跳下去,给姜近初和朱鸿拿来两条干净的毛巾。 这新房子里,虽然家具甚少,可是一应都是崭新的,新买的彩电还没有接天线,电视机底座边放着几张戏曲的dvd盒子。 姜近初擦了擦头发,拉过那唐蓉蓉的手,问道:“蓉蓉几岁了,还上学吗?” 唐蓉蓉给她抱在膝盖上,羞赧不安道:“六岁半了,上过一年级。” “那开学就是二年级了,是吗?” 唐蓉蓉摇摇头,玩着自己的手指:“不上学了,爸爸哥哥都不回家,奶奶一个人在家里,反正书也是读不完的。” 姜近初问她:“那爸爸哥哥什么时候离开家的,为什么离开家你知道吗?” “知道呀,”唐蓉蓉说,“老屋子被推到了,我们没地方住,爸爸说也没给我们钱,他和哥哥去找领导要钱了。” 朱鸿也问她:“那蓉蓉知道爸爸哥哥现在在哪里吗?” “邓叔叔说,他们……被关起来了。” 姜近初和朱鸿相互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又是拆迁案。 房子新盖起来之前,唐家老屋在新打通的隧道附近,本来是死活不肯迁的,后来隧道强行打通过去,把唐家老屋的地都炸裂了,唐家才不得不答应下来,本以为拖上久一点的时间,会拿到比较丰厚的赔偿款,结果只是预期金额的三分之一。 唐延山、唐平父子俩不满意补偿,和当地有关部门交涉不得结果后,也不知听了谁的怂恿,买了火车票,轮流到首都上/访,后来又被遣送回来,看守所里没呆多久,就被法院判了个敲诈勒索罪,吃牢饭去了。 唐平一进去就得了重病倒下了,被保外就医,如果不是此次事件,他应该在今年夏天从镇上的职业技术学校毕业,然后找一份可以养家糊口的工作;而唐延山是在监狱里几次大闹,不肯按时劳作休息,在墙上写血书,大骂狗/官当道,为了政/绩而无底线欺压百姓。 姜近初坐在阴影里,心事沉沉,眉头紧锁。 唐蓉蓉却是跳了下去,对她们说:“姐姐们留下来吃饭吗?” 飘窗边摆了矮几,矮几上有残局,窗外是城市高处的风云际会,黑压压的,闪电从云层里破开,又被黑暗的风吞噬殆尽。 “……就是这样了。” 向旻丹额头上还贴着退烧贴,是背面有小熊熊图案的那种,他坐在黎絮面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控诉。 黎絮沉吟道:“你来上班的时候,他有对你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没有哇,我一个实习律师,连你们这层楼都来的少,哪里有机会跟他打照面,也就一开始的时候他来给我们开了个小会,分了一本手册。” “这样啊,”黎絮放下茶杯,“这倒也不难办,就是需要你配合我一下。” 向旻丹挺直腰背:“偶像,你尽管吩咐!” 第四十七章 源自舞蹈的噩梦 村书记站在门口看了看天边的电闪雷鸣,忧心忡忡道:“法院的两位小同志啊,这么大的雨,你们估计得晚一点再走了。” 朱鸿打了最后一通电话,对方还是忙音,泄气一般挂掉之后又拨了另一个号码:“我去再联系联系……” “这村子不通公路,你们就是把城里的车叫过来,雨势这么大,也很可能开不进来啊!” 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又跳了一分钟,已经是下午五点整了。 朱鸿看向姜近初:“近初姐,怎么办?” “不要着急,”姜近初坐在灶膛下给老太太添柴火,“我之前和法院联系过了,他们会派人来接我们的。” 电闪雷鸣,狂风几乎要把门前菜园的一棵树拦腰折断。 家里来这么多客人,唐蓉蓉小孩子心性,难免兴奋,抱着柴禾跑来跑去,一会儿又拖椅子让朱鸿坐,一会儿又从篮子里拿出饼干给姜近初吃。 灶膛里的火光映在姜近初脸上,她眉目舒展开,笑道:“蓉蓉的爸爸哥哥的房间在楼上吗,能带姐姐去看看吗?” 站在椅子上煮饭的老太太似乎是愣了愣,对姜近初笑道:“他们两个常年不在家,屋子里也没什么东西,不知道姑娘要去找什么,要不然老太婆替你们去找吧?” 姜近初拿开膝盖上的小树枝,站起身来道:“不用了,您留在楼下就好,小心饭糊了,我让朱鸿留下来给你打下手。” 说着朝门口打电话的朱鸿招手:“朱鸿,你过来帮着老太太看火。” 朱鸿苦着一张脸跑过来:“啊?我不会啊……” 姜近初揽过她的肩膀,笑道:“火苗不要熄灭就好,细柴禾我都给你折断堆在旁边了,往灶膛里扔就可以了,记住,千万要听老太太的话,不要把饭菜烧糊了。” 朱鸿点点头:“好的,你去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老太太还想说什么,朱鸿指着她身后惊讶道:“奶奶,锅里的油热了!” 这水泥铺的楼梯,扶手也没有设一个,楼道昏暗,唐蓉蓉拉着她的手,兴冲冲地要带她去参观自己的小房间。 一上楼却是一个小厅,墙壁上挂着两张放大的黑白照,面无表情的一男一女,均是清代的头饰衣服,头顶的灯泡在风中晃荡,照得那两张遗照也似的相片十分骇人。 唐蓉蓉蹑手蹑脚地走过小厅,压低了声音对姜近初说:“太公太婆!不要说坏话!他们听得到的!” 姜近初手臂上鸡皮疙瘩起了一层,被她拽着往前走,竟也鬼使神差地回头去看那两张照片。 灯影摇晃,那故去的先辈冷冷的凝视着忙碌求生的后人。 她忽然想起四五年前跟着黎絮去办的那个庄敏强兄弟的案子。 “这是爸爸的房间!”唐蓉蓉推开门,主卧室就展现在姜近初眼前。 一张大双人床,半旧不新的衣柜,铺了隔热玻璃的书桌,窗户没有关紧,风打着雨吹进房间地板上,唐蓉蓉“呀”了一声,跑过去爬上椅子去关那扇窗户。 姜近初走到床边,看了看那铺了枕巾的两个枕头,又见床头柜上放了一把梳子,便问道:“蓉蓉,你妈妈和你们一起生活吗?” 唐蓉蓉天真无邪地回答道:“妈妈和弟弟一起生活呀,妈妈不要蓉蓉的。” 姜近初转头见那孩子跪在地上,拿着一件旧衣服在擦拭地板,霎时心中一颤,走过去在她面前半蹲下来,按住她的手:“爸爸经常让你擦地板吗?” “阿姨让我擦地板。”唐蓉蓉不解地抬起头来,“阿姨说女孩子要多干家务活,蓉蓉会很多家务活,会洗碗会洗衣服会擦地板,还会给哥哥唱歌跳舞、” “阿姨是谁?” “阿姨就是爸爸的阿姨啊,住在镇上,坐车的时候可以看见阿姨在售票。” 姜近初默默记下,又笑着拉起她的手:“好了,地板会自己干的,爸爸上班那么忙,是不是很少陪你玩,所以你都和哥哥一起玩?” “爸爸最近不上班!”唐蓉蓉把那件脏了的旧衣服拿起来,叠了叠,拿到外面去。 姜近初只好跟过去,替她拿了一个小木盆,然后把旧衣服扔在里面。 “爸爸不上班,是不是经常呆在房间里?” “阿姨一来,爸爸就呆在房间里,哥哥说他们在做羞羞的事情。” 姜近初顿了顿,道:“阿姨来的时候给你带礼物吗?有没有漂亮的新衣服和好吃的零食?” 唐蓉蓉道:“有啊,衣服有一件啊,蓉蓉穿着呢,”她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灯光下只见肩膀勾丝的厉害,线头也从领子后面跑出来,“零食给哥哥啦,哥哥在读书,要吃多一点,但是哥哥每次都不肯吃,偷偷带回来给蓉蓉吃,奶奶看见了要打他。” “哥哥很喜欢蓉蓉的,和蓉蓉一起看喜羊羊!我给你看我和哥哥的房间!” 夏天蚊虫多,房门口还垂着一层绿纱软帘门,唐蓉蓉在门口把鞋子脱下来,自己穿上了小拖鞋,又给姜近初拿过来一双男式的拖鞋让她穿。 姜近初乖乖地脱下自己的运动鞋换上了,跟随她走进房间里。 这个房间收拾的一尘不染,地板是冰凉的淡粉色瓷砖,小书桌小衣橱,一张单人床旁边设了一张行军床,粉红色的枕头和粉蓝色的枕头挨在一起,上面摆了一只掉了一只眼珠子的棕熊玩偶。 “这是蓉蓉的床!”她指着那张单人床,又指了指那张行军床,“哥哥睡在蓉蓉旁边!熊熊是哥哥买的生日礼物!” 行军床周围堆满了书籍,姜近初随意拿起一本翻看,种类倒是杂多,有小学初中的课本作业本,也有职业技术学校的机械自动化操作手册。 姜近初指着床底下一堆用布蒙着的,问道:“哥哥书看了这么多?” 唐蓉蓉也歪着头趴下去看床底:“蓉蓉不知道那是什么啊……”又跳起来,神秘兮兮地对姜近初说:“哥哥把书藏起来啦!被蓉蓉找到了!” 跑到床边,把床垫子掀开一个角,抽出底下一本杂志来。 “看!有漂亮的照片!” 她兴高采烈地把那本杂志打开,举到姜近初面前。 姜近初脸上的笑容却在看到那书本内容的瞬间凝固了。 窗外闪电劈下来,照亮整间屋子,却在惊雷声过后,陷入一片黑暗。 跳闸停电了。 唐蓉蓉“哎呀”一声,跳下床去,不知从哪里摸来了蜡烛和打火机,一下子点燃了。 烛光摇曳,她柔嫩的手心都被照得温情起来。 姜近初眼里倒映出她的面庞影子,唐蓉蓉道:“姐姐,你长得好漂亮,蓉蓉以后也要像你这么漂亮。” 姜近初回过神来,合上那本杂志,勉强笑了一下:“蓉蓉长大肯定比姐姐漂亮多了。” “蓉蓉回答姐姐一个问题好不好?不要骗姐姐。” 唐蓉蓉点点头,将那支白蜡烛放到小书桌上。 恍惚间满室人影摇晃,半边明亮,半边黑暗。 唐蓉蓉坐在床沿晃着腿,问道:“姐姐要问蓉蓉什么问题啊?” 姜近初喉头微哽,握紧了那本杂志的,小心翼翼地问:“哥哥……对你这么好,蓉蓉给哥哥唱什么歌……跳什么舞啊?” “《老鼠爱大米》啊!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唐蓉蓉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又说:“哥哥以前有碟片,让蓉蓉学着小姐姐跳舞,蓉蓉学不会,他就教蓉蓉,现在蓉蓉会啦,哥哥放假回来,就要蓉蓉跳给他看。” 姜近初强压下心头慌乱的猜测,笑道:“是吗,蓉蓉真是个乖女孩……” 她几乎不忍心问出最后一句话,只轻声细语道:“蓉蓉……怎么跳舞呢?能跳给姐姐看一下吗……姐姐也想学。” 唐蓉蓉见她神情古怪,就皱了皱眉。 “其实也不是很难啦!正好蓉蓉今天穿了裙子,哥哥以前要蓉蓉在关了灯以后跳,说蓉蓉会发光!” 她说着,跳下去,在地板上拉着裙角转了一圈,挺起胸膛,一手向后仰,一手向前伸直了,微微抬起小下巴。 “喏,就这样啦!” 她摆了个类似拉丁舞的舞姿。 姜近初的心头慌乱起来,她站起身来要去阻止唐蓉蓉,可是那孩子径自舒展手臂,跳了起来。 她一边跳,一边唱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子,跳一两下,就脱一件衣服,直到光溜溜的站在姜近初面前,跪在地上,做了个匍匐祈祷的姿势。 烛光映在那幼小而光洁的脊背上,刺痛了姜近初的眼睛。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颤抖着手拾起地上的衣物,抱住唐蓉蓉。 “好孩子,你跳舞很好看,但是以后这种舞蹈,不要跳了……它不适合你。” “还有,你现在长大了,不能随便在别人面前脱衣服,哥哥,爸爸,阿姨,甚至奶奶都不可以……” 滚烫的泪水打在唐蓉蓉肩头,那小女孩静默良久,然后抬起头来,脸上全是一片木然。 她说:“我跳完了,哥哥就让我坐到他身上。” “哥哥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喜欢蓉蓉吧。” 第四十八章 奶奶也知道 唐老太太在吃饭的时候打了唐蓉蓉一巴掌。 “胡说八道什么!” 她个子瘦小,面目也是和善的,只是那一刻凶相毕露,眸子里是狰狞的光。 姜近初揽过唐蓉蓉在怀里,冷声道:“打孩子做什么?” 朱鸿显然也被吓懵了,搁下筷子就要劝她们:“怎么了,好好说话,蓉蓉就是开了个玩笑……我小时候也很喜欢我哥哥,也想长大后嫁给他的,小孩子而已,童言无忌嘛!” 唐老太太气呼呼地坐下了,捧起碗来大口吃饭。 唐蓉蓉在姜近初怀里小声地抽噎,不敢哭出声来,姜近初拍拍她的背,用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对她说:“雨一停,你就跟姐姐一起去趟城里,好吗?” 唐蓉蓉细细弱弱的“嗯”了一声,捂着脸坐回去,一手拿起筷子。 她正是长个子的年龄,胃口也好,不似其他同龄孩子一般挑食,只就着离她最近的一碟子盐花生米就下了半碗饭。 姜近初心有不忍,催促她:“怎么只吃花生,别的菜不吃几口吗,奶奶做的肯定很好吃。” “她只喜欢吃花生,”唐老太太在烛光下夹了一块油腻腻的肉,放到自己碗里的时候又犹豫了一下,夹给唐蓉蓉,“吃吧!” 朱鸿看着那碟子里剩下的精肉,眉头一皱,欲言又止。 唐蓉蓉没说什么,夹起拿块肥肉就塞进了嘴里。 嘴里还有饭,咬的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一边吃着,一边就掉下眼泪来。 唐老太太专心嚼着自己的菜,扭头看到她在那里哭,厉声道:“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家里来了客人就开始撒娇吗?” 她忽然将自己的筷子转了个方向,用筷子头狠狠地打上唐蓉蓉手背。 唐蓉蓉又要哭,喉咙里的饭都呛了出来,咳嗽个不停,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姜近初给她拍背,朱鸿连忙去倒水,那老太太却跳下长条凳,一手捞过自己的拐杖,没轻没重地照着唐蓉蓉的小腿抽了一棍。 木棍击打在身体上的沉闷声音,响起来,姜近初疼的一颤,护着唐蓉蓉的那条手臂都仿佛失了知觉。 她睁开眼:“老太太,要我给你科普一下反家暴法吗?你这样打孩子,严重的可以坐牢。” 唐老太太佝偻的背影在黑暗里生了根也似,一动不动,像只老去的山怪、 “呵,你们除了会欺负老百姓还会做什么!”老太太举着拐杖,一下一下地敲着地砖,“我都知道,我儿子在牢里快被人打死了!我孙子也病的快死了!你们是要逼死我!还敢来我家里!” 屋外风雨骤急,掀起瓦片枯枝撞在窗上,叫人惊心。 朱鸿捧着一碗水从厨房里跑出来,慌慌张张对姜近初说:“不好了,刚才院里打电话说,让我们赶快回去!” 姜近初用那只能活动的手接过碗,给唐蓉蓉喂了水,小姑娘被呛得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就着她的手喝了水才稍稍平复下来。 “雨一直没停,怎么走,刚才村书记他们回去说帮我们联系车,有回电话吗?” 朱鸿捏着姜近初的手机,急道:“你自己看!” 说着将界面举给姜近初看。 那临时打出来的短信语句错字都一半,姜近初匆匆扫视几眼内容,一时好似有把冷刀抵在了背上。 唐平下午从医院逃跑了,警方一路追到这小山村附近。 她怔愣的片刻,唐蓉蓉却突然一把推开姜近初,夺门而出。 “蓉蓉!”姜近初从地上爬起来,就冲进大雨里去追她。 朱鸿眼睁睁看着她们两个跑出去,心想,完了! 她想要跟上去,却被老太太一把拖住,那老人秤砣也似的坠在她手臂上,哭天抢地:“作孽啊!你们这些没天良的东西!我们一家都被你们害成什么样了!你还我儿子孙子!” 台风夜的山林几乎是末日的一角真容。 姜近初的声音被风雨声吞没,浑身都已经湿透了,树枝绊倒她,扶到树上却又扎了满手心的刺。 小土丘被雨水冲的坍塌下来,横在山道前。 “蓉蓉?”她在这山间喊了一遍又一遍,喉咙都有些腥甜的味道,苦涩的雨水也无法冲淡。 唐蓉蓉虽然个子小,但是熟悉这附近山形地貌,自己跟在她身后竟然跟丢了,一路又跌了许多跤,狼狈不堪。 手机早就给了朱鸿去联系法院,她站在山间小道上茫然四顾,群山黑黢黢的包围她,山上流下来的浑水漫过脚背,似乎有什么爬行动物也顺着脚背被冲下去了。 姜近初毛骨悚然,往后退了一步。 在她的右手边,便是溪水暴涨之后奔腾拍打的深渊。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很急促,一根树枝生生被折断,砸下来,摔落在她跟前。 姜近初暗暗咬牙,扶着那石壁上的藤蔓,爬上那土堆。 沙石被水冲下来,本来就松散,她一边移动着,脚下的沙砾土块就一寸寸地往山道边缘移去。 她能感受到一些石子落入深渊里,但是风雨太大,她连害怕都麻木起来。 重新踩上山道坚实的土地上时,手脚都有些软, 姜近初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摸着石壁往前走。 手电筒的灯光照在放水地图上,那警员又对钟颐说:“这个方向是他家,他之前病中一直嚷嚷着要回家拿什么东西,所以我们想他会不会往东北方向去了……” 钟颐将小型手电筒咬在嘴里,展开那张地图,雨水打在上头,一滴滴滑落,上头用记号笔标注过地方全部模糊一片。 他的视线巡视过那暗藏起伏的地形。 “钟队,”警员终究是忍不住道,“顾明晨太不是东西,街头酒吧闹事他还兴师动众带一群人去,这随时可能山体滑坡的山村却说什么推荐你来……局长他是怎么想的,你肩上的伤遇到下雨天……” “顾家那小兔崽子也就对付对付地痞流氓,一说到越狱的犯人他就怂,却不知道唐平只是个病鬼而已。” 钟颐拿下手电筒,改用手举起,指了指地图上另一处:“这里是隧道出口?唐家老家是不是在这里?” 警员一愣:“可是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 在这样的暴风雨中,微弱的呼救声就像是江河怒涛上的一根芦苇草,没有人会在意它的命运。 唐蓉蓉抓了抓眼前的泥土,坐在越来越高的浊水中哭泣起来。 她一晚上都在哭都在跑,早就没了力气,只是一个劲的抽噎。 水中浮上蜈蚣的尸体,飘到她裙边。 “妈妈——” 她几乎背过气去,抬起满是脏污的手抹眼泪,她不知道自己喊妈妈到底有没有用,但是恐惧铺天盖地袭来的时候,这两个字还是从她内心深处被声嘶力竭地呐喊了出来。 “……妈妈……妈妈救救我……” 兽坑边上似乎有响动,唐蓉蓉想起来奶奶说过的,有一年在山上看到一只野老虎的事情,吓得大声不敢出。 风刮起坑口的树枝,掉进坑中,唐蓉蓉强忍着胳膊被树枝划开的疼痛,默不作声地往坑壁上靠去。 上方探出来一个黑影,正向土坑内张望。 唐蓉蓉捂紧了自己的嘴巴,眼泪却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幸好眼泪流下来是没有什么声音的。 她在心中这样想着,咬住了自己的手指, 那个黑影动了动,用沙哑的声音,朝洞坑中喊道:“是蓉蓉吗?” 唐蓉蓉猛然抬起头来。 大雨片刻不肯停歇,姜近初背着唐蓉蓉,在她的指挥下找到一个被藤蔓覆盖住的小山洞。 藤蔓上结的野生的小百香果零落一地,姜近初踩上一个,听到它破裂的声音。 她被唐老太太打中的那只手的手腕已经肿的老高,刚才又把唐蓉蓉从废弃的捕兽坑里拉上来,现在已经完全使不上力,只好用另一只手托着唐蓉蓉,那一只肿胀的手握了一根树枝探路。 小山洞不深,地上全是稀泥和水,姜近初把唐蓉蓉放在一块高一些的白色大石块上。 四周又黑又冷,也看不清她情况怎样,姜近初摸了摸她的脸和手脚,问道:“蓉蓉,你还醒着吗,哪里受伤了吗?” 唐蓉蓉低低抽泣着,却是又小声的喊了一声妈妈。 姜近初把她抱到怀里,哄着道:“蓉蓉不哭了,告诉姐姐哪里疼,我们去看医生。” 唐蓉蓉摇摇头,抓着她的衣襟:“不疼。” 姜近初揩去她脸上的污迹和水渍:“蓉蓉不要到处乱跑了,很危险的,姐姐要是刚才找不到你,你该怎么办?” “哥哥……”唐蓉蓉在黑暗里带着哭腔一字一句道:“哥哥说要回来,怎么还不回来?” 姜近初不知道她心中对唐平是怎样的感情,只是听到她的哭声,心慌得很,便拍拍她的胳膊,安慰道:“不怕不怕,蓉蓉不要怕,待会儿雨小一些,姐姐就带你回家去。” “妈妈不要我……哥哥也不要我。” 姜近初心情复杂,暗想着在这样的境况下想要跟唐蓉蓉一个孩子讲道理,她未必听得进去,于是柔声道:“奶奶平常也这样打你吗?” 唐蓉蓉打着哭嗝,说:“奶奶……奶奶说……我是哥哥的小媳妇……她要替哥哥……哥哥教训我……” 姜近初心中大骇,紧着追问道:“奶奶也知道你哥哥让你跳舞的事情?” 第四十九章 地狱空荡荡 几个小时前,x市。 “为什么抢劫犯在抢劫过程中即使没有对被害人造成人身伤害,但是依旧被判重刑,而诈骗犯使用的多种诈骗方式无论影响多么恶劣,总是从轻一些的刑罚起判,这说明什么?” 向旻丹直眉楞眼道:“刑法的任务是惩罚犯罪,保护人民。” “错了,”黎絮走在他前面,此刻停了脚步站在会议厅半透明的玻璃门前,他摇头道:“说明刑法惩罚蠢人,并且变相保护历经社会淘汰后剩下来的那些……成为社会进步代表的人。” 他的手才刚刚抬起来,玻璃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穿着得体套装的女助理甜甜一笑:“黎律师,请进。” “多谢。”他抬腿迈了进去。 向旻丹抱着资料盒站在那里琢磨这句话里头的意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师父,等等我!” “e层办公区内还请不要大声喧哗。”那女助理笑不露齿。 向旻丹闹了个红脸,放轻了脚步跟进去,在黎絮座位的正后方靠隔断墙的位置坐下了。 会议室里看不到窗外,但是这e层全部亮起来的灯管也昭示着天色可见度的降低,何况还总能听到仿佛就在窗边炸响的雷声,想必也是台风天气的杰作。 他就想起来刚才那猥琐男人的脸色,也是黑的跟锅底一样。 他还没有跟着黎絮去出庭过,也不知道法庭上他是不是一样气定神闲胸有成竹。 向旻丹揉揉眼睛,抬头去看坐在会议桌边的几位律师,却看见黎絮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他说:“抱歉,有些私事,我先走一步。” 向旻丹吓得站了起来:“师父……你你去哪里?” 当地电视台轮流播放着台风天气的注意事项,提醒市民减少外出,注意安全。 小卖铺的老板娘嗑着瓜子,换了一个播放古装剧的频道。 “年年台风,这些事情也有意思年年提哦?连电视剧都不能看了,唉。” 坐在收银台旁边的小木凳上的男人没有接话,他用塑料叉子把最后一根面条捞起来放进嘴里,又仰头把那红黄色的汤汁尽数喝下。 老板娘眼皮子抬了抬,吐出嘴里的瓜子壳:“四块钱,泡面三块五,烧水五毛。” 那男人看起来也只是二十岁左右,面庞削瘦苍白,头发剃得很短,可以看见青色的头皮,他低头在口袋里翻找零钱,找了好半天。 老板娘冷哼一声:“小伙子,你该不是没有钱吧?” 那年轻人没有应声,却慢慢地抬起头来。 瓜子壳掉进喉咙里,也咳不出来了,老板娘伸手虚弱地抓住那把刀的刀柄,温热的鲜血就沾了满手。 唐平抽回刀子,看着她倒下去。 这民居改成的小卖铺,楼上便是一家人的卧室,楼上的男主人下楼的脚步声响起来,唐平转身就推开门,一头扎进了风雨中。 姜近初没想到唐蓉蓉会趁着自己休息的时候偷偷跑走。 她不知道现在是晚上几点了,风一阵一阵地刮过树林,不远处似乎有人声,她看到手电筒的灯光在一片黑暗的山头乱晃。 然而脚下实在黑得很,她只能摸着山壁大着胆子往前走。 刚才唐蓉蓉指路来的方向,如果能顺着返回去…… 姜近初转了个身,头顶不知怎么的给狂风刮下来一些碎石,她抬手挡了挡,只觉得眼眶里一疼,像是有沙尘落进去了。 微弱的亮光在身上晃了晃,山路尽头出现一个人影来。 那人似乎也怔了怔,将举起来的手枪放下。 “近初?” 姜近初停下手,抬头看他,眼里实在朦胧都是泪水,手电筒的光又照着自己,只能哑着嗓子问道:“……谁?” 钟颐将她带到警车上,姜近初用一位女警员给的湿纸巾擦了手脸,钟颐便说:“之前南城区法院跟我们联系说有两位同志在唐家走访,没想到是你。” 他还站在车子外面,眉眼都是雨水痕迹,一位警员递过来薄外套,钟颐接过来,对姜近初说:“你先在这里等着,另一位同志那里我们已经派人去接了,不会有危险的。” “唐平有一个六七岁妹妹,叫唐蓉蓉,”姜近初抬起头看他,“刚才我上山就是去找她,她之前跟我说过唐平和她约定好回家,你说她会不会去找唐平?” 钟颐眉间尽是凝重神色,他将那件薄外套放进姜近初手里,道:“放心,我们会找到她的。” 朱鸿在半小时后被接过来,她脸上被抓了两道红痕,泪眼汪汪的,扑过来就抱住姜近初。 “近初姐,那个老太太拿火钳子打我,幸好我跑得快。” 姜近初心中一震,回抱住她,低声道:“对不起,朱鸿,连累你了。” “对了,你的手机没电了,之前有一直在震动,我又和老太太纠缠,没顾得上看。” 她将手机掏出来还给姜近初,那屏幕上尽是水渍。 借来的充电线并不适容,充了十几分钟才到开机的电量,姜近初心中隐约有猜测,但是又觉得不大可能。 朱鸿跟她挨着坐着,捧着掺了矿泉水的热水在喝,看到那手机的桌面背景,苦中作乐开了个玩笑:“这是哪个小鲜肉的背影啊?” 姜近初一愣,低头看去,只见那张照片上,青山蓝天骄阳,窄窄的水泥山路上站着一个穿白衬衫的背影。 她还没来得及细看,屏幕一亮,就有电话打了进来。 姜近初看到那两个字,几乎是第一时间按下了接听键。 “你在哪里……” “近初,你在哪里?”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出这句话,却又同时沉默。 姜近初说:“我这里出了点事情,不过现在已经和市局的警察同志汇合了,你不要担心。” “我听说唐平伤人越狱的事情了,”黎絮那边似乎有汽车鸣笛声不断,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既然警察都来了,你就不要冲动做傻事了,你发个定位给我,我过去找你。” “天气这么恶劣,前方县城随时可能封路,你其实不用过来——” “发个定位给我。” 姜近初听他挂了电话,只好把定位发过去。 有警员小跑过来,问道:“二位同志,由于情况需要,请配合我们具体描述一下唐蓉蓉的面貌特征。” “我这里有她的照片!”朱鸿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全家福,“站在中间的那个就是。” “我在他们家厨房的柴火堆里找到的,被烧了一个角。” 警员接过那张照片看了一眼,对她二人行了个礼,就跑开了。 警车顶上的红蓝爆闪灯亮起,警笛声响彻整个山村。 “前方三百米后左转,驶入308国道。” 这样的台风天气,出行的车辆本就少得很,对面却有远光灯开着,一个穿着雨衣人站在清障车旁边用扩音喇叭拦住过往车辆。 “茶庄村山谷发生泥石流,入口路段暂时封闭,进行交通管制,希望各位市民配合绕道行驶!” 雨刷在车前窗上无力地扇着,黎絮拨下一个号码,那边倒是很快就接了起来,语气轻快道:“你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了?” “向你借辆车。” 对方似乎是喷了一口茶出来:“向我借车?大律师,你是山珍海味吃腻了,对粗茶淡饭感兴趣起来了吗?我这里可只有洒水车、路障清理车和渣土车……” 黎絮往椅座上靠了靠,看着车窗外的景象,道:“那个最厉害就哪个罢,能不能顺便借一个司机,我要去茶庄村。” 暴雨在后半夜有所停歇,他从荆棘堆里探出头,眉骨处热热一道血就淌了下来,他也顾不得去擦,嘴里叼着刀子,勉强爬了起来。 “一群废物……” 唐平冷笑两声,猫着腰在茶田里灵活地穿梭着,他是个瘦弱的体型,但是对地形地貌熟悉,倒也可以暂时避开警方的视线。 山腰上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土地庙,十年前曾经修缮过,后来又不知为何废弃荒芜,庙后头是一个小小的水潭,淹死过不少家禽和小孩。 唐平贴着墙根溜进去,供桌前的红蒲团都叫人踢远了,闪电劈下来,一刹那照亮案后那尊神像,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员外模样。 “我的乖乖蓉蓉小老婆……” 他钻进那满是灰尘的桌布底下,在更深的黑暗里摸到一个突起的石块,阴笑着把石块推开,潮湿水汽扑面而来。 唐平抓着那松动的铁栅栏,说:“蓉蓉,哥哥想你呢,回来找你了,你在不在啊?” 铁栅栏后是连着那潭潭水,寂静之中,隐约传来水面被人拨动的声音。 “真是我的好老婆……乖蓉蓉……” 声响越来越近,一只小手臂从里面伸了出来,唐蓉蓉的声音委委屈屈道:“哥哥。” 唐平把她抱出来,见她浑身湿透,上手就是一阵乱摸乱亲。 唐蓉蓉被他拧的痛呼一声,抓着他的衣襟,本想哀求,却又隐隐闻到血腥气味。 在她的印象里,这种气味就是代表着疼痛,她打了个寒噤,不敢说话了。 唐平的下巴长了胡渣,刺刺地刮着她的脸。 唐蓉蓉把头埋到他怀里,哭道:“那些叔叔说待会儿再回来找什么东西,他们一个个拿着手电筒,穿着黑色的衣服,蓉蓉好害怕……哥哥以后不要丢下蓉蓉……” 唐平却是一顿,把手从她衣服底下收回来,又狠狠地拧了一把她的小腿。 他的声音同毒蛇般阴冷恶心,缓缓说道:“那哥哥带你一起走……以后有的是机会收拾你这个妖精!” 第五十章 不知这位是 树枝错综杂乱,在脚边网罗成陷阱,山林尽头泛起一点白,是带着凉意的天光日出。 唐蓉蓉跑的筋疲力尽,迎着风张张嘴,喉咙就冒恶心。 “哥哥……” 她一个踉跄栽倒在地,泥水溅了一脸,泥土里冒出头的尖锐的石子划过膝盖就是一阵钻心的疼。 唐平喘着粗气,一把把她拽起来,恶声恶气道:“不要跟我说你跑不动了,跑不动也要给我跑!要不然警察追来了,你就陪我一起死!” 唐蓉蓉毕竟是小孩子,当即就哭了起来,她其实没什么力气了,但哭的出奇大声。 “哭什么哭,贱人!” 唐平一巴掌抽过去,眼里尽是红血丝:“跟你妈一样下贱!” 树林间的响动窸窸窣窣,唐平一惊,刀尖已经抵上唐蓉蓉的脖子。 “再哭警察就来了……” 他的语气突然柔和下来,哄着唐蓉蓉:“不哭了,哥哥带你走啊。” 弯腰抱起唐蓉蓉,跌跌撞撞下山去了。 泥沙经年累月的冲击沉淀,形成了一片河漫滩,但由于下山的路崎岖不平,很少有人来到这里,唐平自然不傻,一直跑到上游才停下来。 此时天光已经大白,唐平将唐蓉蓉扔在一边,像一只狗一样,抓着岸边倒伏的草叶,去喝河中的水。 他的刀上还有血迹,放在了另一只手边,是唐蓉蓉够不着的距离。 唐蓉蓉的手指按在柔软又坚硬的泥沙里,慢慢动了动,抽噎着说:"哥哥,我们要去哪里?" 唐平忙着喝水,没有搭理她。 唐蓉蓉又问了一遍。 唐平回过头来,抓着她的头发往河水中按下去,这暴涨的河水从山上冲下来,几乎是以前河道的两倍宽。 唐蓉蓉挣扎的厉害,河面激荡起水花来。 "现在知道了吧,我想让你死,你就得死,别妄想离开我。" 他把唐蓉蓉提起来,小女孩子脸上已经惨白一片,双目紧闭,张口咳出水来。 "不……不会的……" 她小声的,近乎哀求一般说着,伸手抓住了唐平的手腕。 唐平一愣,将她放下来。 然后他就看见了唐蓉蓉嘴边的笑意。 不像个孩子,像一只小鬼。 冰冷的刀尖在她领子上来回地擦拭,唐平怪异一笑,伸手去捏她的脸。 "知道你妈怎么会有你这个小贱人的吗?" "就是在那个破庙,她一个人来送贡品烧香,我爸正好在上工修房梁,看见了她……嘿嘿,我就在窗外看着,你妈那腿可真白啊……哭的叫人心痒痒……" "谁想得到,八年后,我能跟我爸一样,在同一个地方……你是她的女儿……你说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是冥冥中注定的?" 唐蓉蓉只闭着眼,一阵接一阵地咳嗽。 唐平拿起那把刀在眼前端详,明晃晃的刀身映出他的面孔。 狰狞,丑陋,以及恐惧。 山石绝壁黑黢黢的,但似乎有什么东西颜色更沉,在自己头顶一晃而过。 电光火石间,他圈住唐蓉蓉的脖子,猛然转身。 唐蓉蓉几乎窒息,双手扒着他的手臂,喉咙里被挤压出一阵怪声。 他的对面,站着两个穿着防暴服的警察,正举起枪对着她。 刀子在空气里乱挥,唐平后退一步,站在湿滑的草丛里。 "呵,连武警都不敢出动,竟然要你们这些走狗来追捕我……怎么,你们的主子害怕了?" 他嗬嗬笑起来,又吼道:"不准过来!放下枪!要不然我杀了她!" 唐蓉蓉已经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涨红了一张脸,眼泪不住地淌。 那两个警察却不为所动,仍是持枪逼近。 唐平疯了一样叫骂,忽然又安静下来,道:"哈哈哈,你们根本就不是——" 消音后的子弹都惊不起林中飞鸟、渊中沉鱼,又或许在一场大自然的摧折过后,根本就没有飞鸟和游鱼。 唐平慢慢地跪下来,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他像一个笑话一样,死在了这十二个小时多一点点的逃亡路上。 那带着血腥味的躯体不再压下来,而是将她撞开。 脚下水草湿滑,唐蓉蓉睁大眼睛,伸手徒劳要去抓住什么,视线却只被河水灭顶吞没。 钟颐赶到的时候,唐平脑后的那一滩血已经吸引了蚂蚁和不知名的小昆虫。 身后有警员问他,怎么处理? 钟颐放下枪,颓废靠到石壁上,闭了闭眼睛。 "这种局面你最拿手了,不必问我。" 他的右边胳膊隐隐作疼,是当年以身涉险,联合捣毁跨省贩毒案子时留下的旧伤,有时候抬东西都会发颤。 犹记得那年大年三十回到家,那个只会在楼阁上养花的女人出乎意料地没有哭,但是狠狠打了他几下。 她打完才趴在钟颐背上痛哭。 钟然对他说:"从小到大,都是你把妈妈惹哭的多。" 钟然说这句话的时候,站在黑暗里,一双眼睛却发亮,古井无波也似,沉默的注视着他。 他想起自己以前和姜近初开玩笑说:"我读警校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因为钟然。" 姜近初笑着问道:"保护弟弟不被欺负吗?" 哪里需要他保护呢? 但是在那种地方长大,又哪里不需要人保护? 他摇摇头,对姜近初撒了个谎:"不是,以前院里熊孩子打架,不知道为什么总喜欢追着我打,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把我认成钟然了,我以前可乖,那些坏事都是钟然干的,偏偏他们都算到我头上来,我只好正当防卫了。" 姜近初煞有介事地评价道:"还挺心酸曲折的童年。" 前几天钟然跟他大吵一架,然后在家里只跟猫说话了。 钟然说,你以为自己做得很好吗?在这个体制下,在你的身份上,在你的职务范围内,很多事情并不是因为你是市局的钟颐,而是因为你是钟家的钟颐。 背后突兀嶙峋的石头硌得肩膀疼,一个小警员跑过来,举了手机给他,紧张兮兮的:"局……局长的电话……说要你接……" "说一切有小蔡在处理,让他不要担心。" 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 姜近初是在天亮的时候等到黎絮的。 这一阵泥石流造成了三四户人家的老房子被埋,失踪两人,受伤五人,死亡一人,都是年迈的老人,独自留在家中,横遭变故。 县医院派来的医护人员只有一队,道路又没有完全清通,两个护士忙不过来,姜近初就和朱鸿在旁边打下手帮忙。 她的一只手轻微骨裂,被绷带草草缠了,医生嘱咐她不要乱动那只手,需要回到医院再拍个片看看。 姜近初站在门前,举起手机,看到它左上角的信号格爬上去又降下来。 手机听筒之前进了水,无论怎么调大扬声器音量,都没有声音。 重卡隆隆开过去,在不远处停下来。 姜近初泄气了,放下手机。 正好有个护士扶着伤员从她背后经过,一手举着药水瓶和记录板,门前有个台阶,伤员年迈脚下一滑,护士搀扶着他也跟着一晃,手上的点滴药水瓶就脱了手。 姜近初刚刚要站起来,回头就看见一个瓶子朝自己砸了过来。 没有砸到她。 针头从老人手背上扯了出来,老人精神气还足,疼的用方言对护士破口大骂。 "还能骂人,装什么走路不稳!" 护士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反击,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去拿扫帚来清理一地碎片。 黎絮这才放开她,苦笑道:"上天真是创造了各种机会来给我英雄救美。" 姜近初惊魂未定,伸手摸到他背后:"你有没有受伤?" 那只手隔着薄薄的衬衣,在他脊背上乱摸一通,玻璃瓶居然是砸在他背上碎裂的的,药水冰凉凉的浸湿了大片衣裳。 姜近初眼眶一红:"你转过去我看看有没有流血……" 黎絮摸摸她的头发,道:"没事,这下子,我也没有立场责怪你把自己弄受伤了。" 却是说姜近初吊着的胳膊。 姜近初含着眼泪笑了一笑:"谁和你计较这个,我要是和你算账,还要问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地跑过来?" "你在这里,我到底放心不下。" "我又不是照顾不了自己。" 黎絮拉了她的手,走到旁边的塑料凳子上坐下,从自己肩上卸下来一个和他这一身行头很不搭的急救包。 姜近初见他盯着自己手上的绷带看,就说:"你莫不是想要打我绷带的主意?等钟颐回来,就可以回县城了,到时候再……" "不能先走?" "不能,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是会被通报批评的。" "为人民服务?" "为人民服务。" 黎絮:"好,说不过你。" 又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瓶用玻璃瓶装着的牛奶。 姜近初接过,发现还是热的,惊讶道:"这么多年过去,我的哆啦a梦居然还开发了加热保温食物的功能。" 黎絮给她拔了木塞,姜近初转了个身,背对着忙碌的三五人群,开心地喝了起来。 黎絮失笑,见她仰起的脖子上有一道长长的细红痕迹,看着像是树枝勾到的,只是兵荒马乱的,没有人注意和在意。 一如她的胃病,也没有人会关心。 "这里疼不疼?"他的指腹在那伤痕上轻轻摩挲。 姜近初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到身后再故意不过的两声干咳。 钟颐说:"唐平死了,唐蓉蓉现在下落不明,我请示过了,你和朱鸿可以先回去,前方出口的道路不知道为什么提前被清通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黎絮:"不知道这位是?" 第五十一章 还有时间 姜近初硬着头皮介绍:"黎絮。" 旁边这人七窍玲珑心,只消两眼就明白了眼下局面,只见他从从容容站起来,朝钟颐伸手:"钟警官,多谢照顾。" 钟颐礼貌回握了一下:"不用谢,分内之事。" 黎絮淡淡一笑。 "钟队!"警员急急忙忙跑过来汇报,"唐蓉蓉的尸体找到了!" 姜近初脸色一变,问道:"在哪里?" 那警员道:"下游河滩……" "这么小的孩子,太可怜了,唉。" 医生把口罩摘下来,蹲在那个泡白的小小躯体边上叹了口气。 姜近初站在人群后面,垂下眼帘,一声不吭,手却不受控制地颤起来。 黎絮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近初?" 钟颐在人群之内回了个头,正好看见她倒在他怀里。 唐蓉蓉是个聪明的孩子,因为聪明,所以她默默承受了同父异母的哥哥带给自己的痛苦,姜近初的到来,使她产生一种这漫无边际的痛苦似乎可以找到缺口倾诉逃离的错觉。 姜近初确实想过帮她,但是最终她没有做到。 唐蓉蓉在山林间逃跑的时候,是不是也不是那么信任她,所以才决然离去?又或许……她根本就是谁也不信任,所以选择自己面对唐平。 她连下一步怎么办都没有想过,只是带着一腔孤愤委屈,张开手,拦住了持刀的恶鬼。 姜近初想起来唐蓉蓉被自己抱在怀中的时候,小大人也似的那一句话—— "书哪里是读的完的呢?" 像是无意中说破了结局。 她没来得及长大,就将花瓣一样稚嫩美好的生命葬送给了苦痛。 站在深渊边缘看到的人是姜近初,可她没能拉住唐蓉蓉的下坠。 更准确的说法是,她一直站在深渊边缘,因为看过太多走向覆灭的背影,所以手脚都生了漠然回避的枷锁。 这冷冰冰的锁链,一头束缚着她的手脚,一头连着那巍峨屹立的丰碑,动辄叮当作响,姜近初懵然四顾,周围竟人头攒动,来来往往,尽是和她一样面目模糊的黑袍人。 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一身黑袍,心口处隐约露出血红色的痕迹,和她擦肩而过。 她于黑夜里惊醒,茶庄村的台风和下游的河水都仿佛从指尖身上掠过去了,只有心脏还劫后余生一般惊魂未定的跳动着。 她喘了几口气,觉得背上已然被冷汗湿透,然而四肢疲乏懒动弹,遂颓然将头埋在膝盖上。 "又做噩梦了?" 黎絮坐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心:"我去给你倒杯水喝。" 他的双脚刚刚着地,姜近初却从背后抱过来,双手绕过了他的腰,像是在抱他,也像是在抱自己。 他回过头来,姜近初也仰起脸,那细密柔软的吻就落在了他的下巴上。 "我又梦见了唐蓉蓉,她一会儿漂在河面上,一会儿又在我怀里,"她低声说着,"梦到我自己和许多人站在悬崖边上,一群人从山下上来,直直往前走,直到一两个掉下去,他们才回头……我在梦里,是一个没有脸的幽魂一样的人……" 黎絮转过身来,看着她说:"还没到年底结案大关,你就这样做噩梦。" 姜近初摇摇头,环在他脖子后的十指扣在一起,窗帘是素净的浅蓝,窗外夜空或有光,透过来,映在她乌黑的长发上,她的头靠在他心口的位置。 "要不然去我那里住一段日子?" 姜近初闷声说:"不去,我妈知道了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黎絮笑道:"伯母要是知道有人登堂入室,又在半夜里让你穿着睡衣这样靠着,也会打断你的腿吧?" "我家我说了算,出去她才会唠叨几句,不定时听话而已。" "再说了,她站在乐不思蜀,哪里顾得上搭理我。" 他不禁笑了起来,摸着她的头发说:"什么歪理。" "反正你这段日子也待业在家,何不趁机会出去散散心?" 说起这个,姜近初无奈道:"在下也想挂印辞官,走马江湖。" "你连印都没有了,怎么挂?"他笑了一声,又轻声道:"想不想见见黎潼女士,她一个人住山上怪寂寞的,我把你送过去给她做个伴,她对你很感兴趣。" 姜近初一脸莫名其妙:"黎潼女士又是谁?" "我妈,"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姜近初,笑说,"你未来的婆婆。" 第二天姜近初都是懵的,昨晚她辗转反侧,一夜没睡好,原因就是没能承受住"你的婆婆"这四个字的精神冲击。 她攥着机票,一连几个深呼吸,最后还是哭丧着脸说:"我紧张。" "坐飞机有什么可紧张的。"黎絮坐在她对面,翻了翻报纸。 窗外停机坪上能看见又一架飞机掉头驶向滑翔道。 起飞了…… 姜近初看了看手心的机票,离自己这架飞机起飞还有40分钟。 黎絮合起报纸,放在一边的书立架上,双肘搁在小圆桌上,盯着她看了两秒就破功笑开了。 姜近初恼羞成怒:"干嘛啊?" 眼角都红了,又置气道:"你的机票为什么不是和我同一个目的地?" 黎絮道:"说傻话,我只是比你多飞一个钟头罢了,有在o市降落休息的,等我忙完了手头的事情就去找你。" 眉眼弯弯,说不出来的使坏劲儿。 姜近初问道:"自己出差办案子还要把我拎上一起带走的,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醋缸子。" "这话有点冤枉你胸襟宽广的男朋友。" "那上次茶庄回来后你在医院照顾我,结果把自己照顾发烧了,我要出去给你买点儿粥,你怎么说都不肯让我出病房门,还骗我点外卖,"她一想起这件事就忍俊不禁,"你明知道钟颐来看我,但我不在自己的病房里,他找不着所以给你发信息……你很幼稚啊黎老师。" 她口中"幼稚"的黎老师若无其事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顾左右而言其他:"机场的咖啡真难喝,是不是速溶的啊?" "你喝的是我的港式奶茶。"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这个奶茶味道很特别,一般人欣赏不来。" "说这些晚了。" "……" 到了o市出机舱,黎絮跟她吻了一下额头当作告别,然后神清气爽地去转机乘客的候机厅了。 姜近初站在转盘前等自己的行李箱,看到手机显示的来电人姓名,吓得小脸惨白。 "阿……阿姨好……" 黎潼女士三十岁生的黎絮,现在是比姜近初妈妈还要大的年纪,听说在地质研究所琢磨了大半辈子石头,琢磨出了蒸蒸日上的少女心和文学梦,出版过科幻小说和儿童小说,黎絮小时候被迫读了两本,还要交读书笔记,她还动不动喜欢赠书,让家中子侄辈苦不堪言。 电话里的黎妈妈兴高采烈的,先是三言两语介绍了一下自己,又问姜近初一路辛不辛苦,她开着车去接她,让姜近初就在机场等她。 之前黎絮交代过她,说黎潼女士是比较闹腾的双子座。 姜近初推着自己的行李箱走出大厅,这座城市灿烂的阳光和鲜花的馨香一下子拥簇上来,比x市低十度的温度,避暑和旅游的最佳去处,也是温柔又多情的异乡。 她笑了笑,对电话那头说:"好,那我在这里等您。" 在隔了山水几程的x市,一个男人手上的手铐反射着从高墙电网之上落下的阳光,他半睁着眼,脚步踉跄,被狱警一左一右押护着,来到接待室。 他坐下之后,那绿漆铁门才被人打开,女警带着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 那女人犹犹豫豫地走进来,满脸尽是惊惶之气,眼睛瞟到他,又飞快低下头去。 唐衍山眼睛一亮。 他怎么可能忘了她!他怎么能忘记那个柔弱美丽的少女!她最好看的时候都给了他,还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 他刚要凑到那玻璃窗口去,就被狱警按了回来,警告他老实点儿。 那女人抬手把碎发别到耳后去,她确实是眉目清秀,应该像许多邻家的姑娘,有柔软秀丽的长发和碎花斑斓的裙子。 但是她没有,她只有苍白的肌肤,满是伤疤的手,和洗的褪色的一件灰黑格子衬衫。 "秀芝!"唐衍山喊她,眼睛里满是血丝,"你去哪里做工?为什么手上都是伤口?" 他的嘴唇颤抖着:"你回来跟我一起过日子好不好?好不好?" "蓉蓉她长得跟你特别像,是个漂亮的小丫头……你回来,我再也不打你了,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我有盖新房子,也有在村里修电线……我不打你了……以后你打我……你尽管打我!" 那女人惊异地看着他,然后转过头去和女警说了什么话。 唐衍山暴躁地喊:"你为什么不说话!秀芝!秀芝!" 狱警手中的警棍按在他肩上,那年轻人冷冷道:"她听不见,所以找了会手语的女警。" 唐衍山心神大震,再看过去时,眼泪就流了下来。 对面,隔了玻璃墙,女警正在比划着给那女人理解。 阳光落在她不再美丽的头发上,也不知道她听到了什么,双手捂着嘴,转过脸来,对着唐衍山,两行泪水就流了下来。 女警拿起电话话筒给她,她颤着手接过了,声音就传了过来。 柔软,沙哑,绝望。 她说:"我的蓉蓉,死了?" 第五十二章 可爱的弟弟 黎絮的母亲瘦瘦高高的,穿着一身干练的白色长袖运动服,打开车门,将墨镜往头上一捋,算是别住了那作乱的刘海,露出一张风韵犹存的脸来。 她的五官和黎絮很像,第一眼就让人想起了许多缠绵的诗词,但是身上的气质又区别于弱质纤纤的中国古典美人,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是向旻丹小同志经常说朱鸿的……有点攻。 朱鸿的气质是因为职业的加成,但是黎潼还多了岁月的沉淀。 姜近初坐在行李箱上,愣愣地想,这是刚才打电话给我的那个少女音阿姨?可是车牌号明明没有错啊? 临时停车位是不能停太久的,黎潼看到她,眼睛一亮:“宝贝儿,你是在等黎潼阿姨吗?” 姜近初:“……” “你看他这么大一个人了,让你过来也不提前打电话给我,我好准备准备,收拾一下家里啊,我早上接到电话还以为这小子在诓我呢!” 黎潼十分健谈,笑起来声音又爽朗又魔性,“对啦,你想吃什么呀,我让家里去买一些!” 姜近初笑道:“不用特地去买了,阿姨。” “总有爱吃的东西呀,阿姨很久没亲自下厨了,好容易你来了,想要施展厨艺一下,”黎潼笑眯眯道,“说起这个,弟弟小时候就很挑食呀,长到十岁还瘦的跟麻杆一样,尤其不爱吃胡萝卜,还喜欢在我工作的地方跑来跑去,后来不知道怎么着就变得乖了许多,越长大越不爱说话了。” 听到她这样称呼黎絮,姜近初失笑:“他确实不怎么喜欢吃胡萝卜,我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一和他生气就给他买刚刚榨出来的胡萝卜汁。” 黎潼捕捉到了不寻常的信息:“你们早就认识呀?学校什么的好像很有故事——” 姜近初背上一寒,哈哈笑了两声。 黎潼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弟弟心眼多,不要听他的,阿姨是那样的人吗?你不相信弟弟,也要相信阿姨。” 还没说呢,她就不打自招了。 姜近初扶额,哭笑不得道:“黎絮说您最近在网络上连载什么浓情小说,在家族微信群里问大家要感情生活的素材凑字数……” 公路前方尽是蓝天白云,仿佛能走到天际里去,车里播放着很舒缓的民谣,前方的车辆后车窗贴了一张熊本熊的大头像,捂着脸歪着头说“babyincar”,玻璃窗后面拥簇着一大堆鲜花,后座露出一只狗狗的脑袋和爪子,在微风中转过头来,看了看跟在它后面的黎潼的车。 黎潼笑起来眼尾有深深的纹路,语气轻快一如少年人:“灵感来源于生活啊,阿姨眼看着就要退休了,到时候在家里肯定是闲不住的,养花养鸟养猫又都不在行,只好寻思着剑走偏锋搞创作去!” “阿姨年轻的时候也特别爱幻想的……诶等等,你们在学校就认识……是同学吗?” 姜近初跟不上她这跳跃的思维,诚实道:“啊?我、我是他以前的学生……” 黎潼黎潼十分为老不尊的“哦”了一声,调子拖的长长的,揶揄道:“兔子专吃窝边草啊!弟弟这个人啊,真是太坏了!” 姜近初后知后觉的红了脸,幸好黎絮的电话打进来,她手忙脚乱地接听了,轻声道:“喂?……你怎么还能打电话,是飞机误点了吗?” 黎絮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出来,懒懒散散的:“是啊,要再等半小时呢,我妈接到你没有?” “接到啦!”却是黎潼在旁边愉快地回答了:“你就这么把人家小姑娘放在机场哦?要是你妈妈我找不到她可该怎么办?” “相信你啦,”黎絮说,“我大概两天后回家,你不要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吓到人家小姑娘。” 黎潼把车开进七绕八绕的小胡同里,一边反驳他的话,一边还要和旁边超车的骑自行车的小学生说:“儿子你不要危言耸听啊,我一直是个很正常的长辈……哎,那个小弟弟,让阿姨开过去一下好吗……诶好的,谢谢啦,真是可爱的乖宝宝……” 车子历尽艰辛开到了一处青砖瓦小院落前的枣树下,姜近初笑着对电话那边说:“我们到家了,先和你挂了。” “到家了就好。”黎絮也没多说什么,笑着和她挂了电话。 o市的旅游业发达,许多的客栈也仿着这种小院落的样子,姜近初跟在黎潼身后进门,看见邻居家屋顶上有个戴草帽的人在晒东西,淡淡的药草香味扑鼻而来。 “刘老师,你又自己上屋顶了,小心着些,昨晚刚下过雨,瓦片也许滑的很吶。” 那屋顶上的老人转过头来,门牙都掉了两颗,说话还挺中气的:“不碍事,不碍事……你家的那只小麻雀我给你治好了,小嘉则在屋里陪它玩呢!” 黎潼揽着姜近初的肩膀带她进去,前院的天井里摆了鱼缸,养着许多葱葱郁郁的芦荟和薄荷,绕过一面影壁是隔断的小池塘,荷花田田,长到石板桥上行人脚边。 那客厅的雕花木门都开着,一眼可以望见里头,小小的少年背对着她们,低头忙活着什么。 有一瞬间,姜近初以为自己应该是随着这漫长的时光,回溯到了黎絮的的十来岁那年,傍晚归家的少年,清清凉凉的荷叶,干干净净的衣角。 那厅中的少年微微侧脸,手背上一只小雀鸟就振翅飞了起来,他仰起头,似是有些惊讶,却没有去追逐。 小雀鸟腿上还包扎着白布条,飞不大远,落在了黎潼肩上。 黎潼伸手去逗它:“这小麻雀上次下雨天摔倒了,我让邻居刘大夫给它看了看,它倒是不肯走了。” 说着,从游廊后面绕出来一个拿着花洒的年轻男人,黎潼便笑道:“阿彬,你现在得空吗?帮我身边这位小姐把行李带到后面去吧。” 那年轻人皮肤微黑,从身段的举止来看可能是入过伍的,应了一声好,将花洒放在凤仙花花丛里,就接过了姜近初的行李箱子。 姜近初道了一声谢,那叫阿彬的年轻人腼腆一笑,拎着箱子轻轻松松走了。 黎潼见她看向客厅里,就拉了她的手进去:“你许叔叔学校一放假就回家住的,但是上个礼拜被国家召唤去山沟沟里参观什么项目去了,这孩子是他一位战友的孙子,小时候家里出了点事情,就在我们家住了下来……” 她笑着喊了一声那少年的名字:“嘉则。” 那少年转过身来,眉眼清秀得很,将嘴角一抿,微微笑了笑:“嗯,阿姨。” 黎潼介绍了姜近初,那少年一直乖巧地听着,不过没什么说话,黎潼就又带着她往后院逛去了。 这是黎絮长大的地方,小木偶被做成风铃挂在秋千下,芭蕉叶映着镂花木窗,阳光照到书房里的棋盘上,是一盘残局。 “这是父子俩冬天的时候下的一局,一家人天南海北的,一年里也就年关的时候正经聚一聚,我就叫家政阿姨给他们用防尘罩子盖起来,这不,上礼拜你许叔叔就手痒痒端出来琢磨了呢。” 姜近初看见那墙上的字画,问道:“书架上摆着军帽,阿姨,许叔叔是军人出身吗?” “可不是么,阿姨都要给他气出心梗塞了……你看他那字,都粗犷成那样了,还硬要在我画上面题字,我说我这是兰草图,他给我题陆游的”铁马冰河入梦来”,你说气不气人?” 姜近初端详着那幅字画,笑着说:“不违和。” “87年的时候教育部直属大学第一次组织学生军训,我们跟着老师到部队去,还是徒步走到乡下……” 黎潼双手撑在书桌上,也跟着她笑,说起很久远的事情,是她自己爱情故事,也是一代人的回忆。 “你许叔叔那个时候也正好跟着部队在乡下呆着,他年纪最小,却是入伍最早,当了什么小班长,对我们一群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还板着脸,严肃极啦,看起来一点玩笑都开不得。” “我们吃饭前要唱红歌,哪一桌唱的最好,哪一桌先吃,还跟着部队去打靶,真正摸过枪,他就背着手,一个个走过去看,纠正我们的姿势,我们那个时候又觉得他有趣,长得俊,又有点怕他,就在跟着大部队夜行军的时候问他,教官,你几岁啦,家里谈小姑娘了没有?” “他一开始绷着脸不肯说,后来四十多天的军训结束后,我们学校的老师组织坐大卡车回去,他们一排兵站在后面送我们,几个小伙子出列跟他报告说要去给小姑娘送信物,他都准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那群兵起哄着把他推出来,我们看着他走过来,高兴的不行,老师在后面催,也没有人上车,就傻傻等着他走过来……你许叔叔这个人啊,年轻的时候就特别坏心眼,故意不看我,我还以为他是要送给别的女同学呢,等我低头了又忽然把发夹别到我头发上,差点给我戳到额头上,我那时心里也挺生气的,就硬邦邦地问他想干嘛,他居然就这么转过身去,给后面那排捣乱的新兵一人罚了五十个俯卧撑。” “幸好弟弟的性子不怎么像他,像我的多,是个可爱的弟弟。” 姜近初的指尖在那儿童用的旧毛笔上轻轻碰了碰,想起来那个时候去党校听课,黎絮故意拿着那张纸把自己诓下楼的事情,心里一动,笑道:“是啊,是个可爱的弟弟。” 第五十三章 凭本事占的便宜 沈嘉则抱着一束花从窗户下走过去。 他是个安静的孩子,又在这种家庭长大,纵使年龄还小,身上的气质却显得比一般孩子沉郁的多。 姜近初推开雕花窗,趴在窗台上和他打招呼。 “嘉则,你好呀。” 沈嘉则停下脚步,抬起头去看她,眼神清亮如温顺的海豚。 “黎阿姨刚才有事回单位去了,你能带我逛逛吗?” 沈嘉则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怀里的百合花,似乎在思考,然后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姜近初,轻声应道:“好,你能不能等我把这些百合花送到花圃那边去,再回来找你?” 他刚才的神态太像当年的石小岸,姜近初点点头,又说:“药圃在哪里,你能带我一起去吗?” 她说话间已经跑到了门口,将那湘竹帘子一掀高,探出半边身子来,对他笑了笑。 沈嘉则是个脾性温顺的孩子,大概也不怎么懂得拒绝人,便点点头,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在姜近初身侧。 怀里的百合花还带着露珠,稍稍一走动就沾染在了少年的衣襟上,姜近初注意到他换了一件白色的纯棉t恤,领口袖边都是青草般清新的颜色,偶尔会有鲜艳的花萼上点过他瘦削白皙的下颔。 你以为只有自己怀抱着鲜花,其实鲜花也拥抱着你。 姜近初别开视线,微微笑了一下,却被他敏锐的目光捕捉到,少年人的嗓音还是很稚嫩清澈的,带着毫不矫饰的疑惑问道:“你在笑什么?” “花粉,”姜近初指了指自己的下巴处,“你这里也沾了一点。” 沈嘉则抬起胳膊去蹭下巴,但是怀里的百合花确实太多,一只手抱不过来,就要掉下来。 姜近初手疾眼快地接过两枝,笑道:“我可以帮你拿一点……话说你这么多花,看样子也不像是要去移栽的,做什么用呢?” “可以吃。” 沈嘉则抱稳了,这样解释给她听,又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了。 姜近初举着那两支花跟在后面,就听他又慢吞吞地说:“花圃其实是个煎药的地方,我最近在和刘爷爷学药理。” 她嘴角划过一丝讶然的笑:“你才多大?药理那么难,学的很辛苦吧?” 沈嘉则是个有问必答的好孩子:“听得懂就听,听不懂就忘记了。” 这么任性的学习方法,姜近初也是第一次听闻。 穿过瓶形的月洞门,就是一处芭蕉掩映的旧院落,地上摆了两把竹椅子,院角有叠起来的竹篾筐,石臼石杵等捣药的工具也是一应俱全。 “看起来像是个武侠片的场景。”她由衷的赞叹了一句。 沈嘉则把花放进空篮子里,看了她一眼:“这是黎絮哥哥以前屋子。” 姜近初睁大了眼睛,几乎要笑出声:“这些是他鼓捣出来的?” “嗯。”沈嘉则不紧不慢道:“阿姨说他小时候比较闹腾,一会儿在院子里自己锯木头造小木马搭秋千,一会儿又把学校化学实验室的试剂瓶带回来,刘爷爷以前留了一大把胡须,就是凑过去看黎絮哥哥的试剂实验成果的时候被烧掉的。” 姜近初听得心惊胆战:“这是平行世界的黎絮吧?他在我们面前文静的像个大家闺秀。” 可能是这个形容词用的比较俏皮,沈嘉则抿着嘴笑起来:“你是他喜欢的人?” 姜近初已经很淡定了:“啊,是的吧。” 反正没有别人了吧。 沈嘉则说:“怪不得,你也是有点像他小时候的模样。” 下午的时候,姜近初就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黎絮。 “忙的脚跟打后脑勺”的黎大律师刚刚喝完下午茶,往藤椅上面一靠,眉目含笑:“要不说人都是自恋的动物呢?” “少来了你,”姜近初举着手机,一边往小阁楼上走,一边问他:“这上面有什么东西,非要我爬上来看?” “你猜啊?” 视频那头传过来向旻丹的抗议声:“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在我对面做这种既不利于国家gdp增长又不利于关爱大龄单身狗的事情啊?” 黎絮淡淡扫他一眼:“明天下午我就走了。” 向旻丹:“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诉讼第一,体验第二。” “不听不听,师父念经。” 黎絮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高层视野开阔的很,远方暮云翻滚,十里华灯初上。 视频画面上的姜近初也推开了小阁楼的门,看到这一层都是摞得整整齐齐的旧书,洁净无尘,看来像是经常有人打扫。 通往阳台的那扇小门门后还挂着一把剑鞘,姜近初笑道:“你以前怎么这么皮呢?” “人不轻狂枉少年啊……” 在这句装老成的感慨声中,姜近初推开最后一扇小木门,外面的天光就洒落进来。 她惊喜道:“这里的小露台,可以看见远方的雪山。” 她走到扶栏边上,看见万鳞次栉比的屋檐和万家灯火,人声也依稀,被暖暖的晚风送过来。 “我小时候,为了不写作业,经常躲到小露台上。” “这里风景很漂亮,要是是我,也会这么做。” “那有没有更爱我一点?” “有啊,”姜近初迎着风对着摄像头笑了笑,“好想让你跟我一起看看啊宝贝儿!” 黎絮:“……” 他身后的向旻丹已经收拾好文件,火速逃离了虐狗现场,生怕自己晚走一步就会听到什么污污的对话。 黎絮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要占我便宜啊。” 姜近初笑弯了腰:“我凭自己的本事占的便宜,为什么要收手?” “是不是这个道理啊,黎老师?” 他的眉毛动了动,眼眸里也是夕阳流光的碎影:“你等着,我明天就回去了。” 到了晚饭时间,黎潼才赶回来。 她既然说了要自己亲自下厨,就围上了围裙占厨房为王,姜近初也喜欢琢磨菜谱,跟在她身边取经,发现两人的拿手菜的重复率还是挺高的。 人与人之间能够被轻易建立起来的共同话题其实很奇妙,有时候是审美,有时候是兴趣,有的时候只是彼此熟悉的一个人或事物。 不会说话的琼嫂站在她们身后,笑起来是很和蔼的样子,跟姜近初打手势,说:小姐,你可要在我们这里多住几天,太太她,很喜欢你。 姜近初看不懂这么复杂的一串手语,听得一脸茫然,为了避免尴尬,只好笑着点点头。 沈嘉则吃饭的时候,膝头上还窝着一只很胖很胖的兔子,他在底下偷偷喂兔子吃煮熟了的胡萝卜,姜近初瞥见了,跟他用眼神交流一番,就若无其事地又和黎潼聊天去了。 黎潼带着她来黎絮的房间,找出了许多小时候拍的照片,是有三大本厚厚的相册,第一本写着“弟弟是个小学生”,第二本写着“弟弟上初中了”,第三本却是什么都没有写,里面的相片也只贴了一半,姜近初心道,他十七八岁的时候,也是不在父母身边的。 黎潼和她分享着当年初为人母的喜悦记忆,红菱花格子的木盒里有许多小银镯子和护身符,又说起在黎絮之前还有一个姐姐的,不过没能养大,第二胎就是黎絮了,他是个早产儿,所以体质有些孱弱,动不动就发烧什么的,小时候挂水打针简直就是家常便饭,经常是把药丸捣成粉了和到稀粥里头骗他喝下去,可怜黎絮上小学才从老师那里知道原来白米粥没有两种味道,之所以苦就是因为他妈妈懒得给他又喂药又喂饭,二者中和便宜行事了。 姜近初没有特别喜欢小孩子,听她这么一描述,倒是有些神往,不禁发起了呆,直到黎潼又拿出了一个玉扁盒。 这个玉扁盒和那个老人转交给自己的外形雷同。 姜近初接过她递来的玉扁盒,仔细端详了片刻,好奇道:“这里面是什么,上次黎絮也送了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给我……” 黎潼“呀”了一声,明明一副知道的神情,却又卖起了关子,故作神秘道:“一代人和一代人的想法不一样呢!” 姜近初当然听懂这话里的意思,手中的玉扁盒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只怪自己一时嘴快,闹了个大红脸。 沈嘉则抱着那只沉甸甸的大兔子过来,阿彬接过了他手上的兔子,小孩子跟大家说了晚安,就去睡了。 姜近初沿着挂满灯笼的长廊慢悠悠地走向自己的房间,似乎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又不是很记得起来。 黎絮自然没有像小学生沈嘉则那么早睡,还要打电话过来腻歪一会儿,姜近初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头倒在床上,听到他那边很装样子的哼起了歌。 姜近初把脸闷在枕头里,笑道:“你干嘛,你要唱歌给我听啊?” “酒店的房间放了一把很迷你的尤克里里……” “除了做饭和生孩子,你什么都会了是吧?” “不才,这就给你唱首歌,”他拨了一下弦,“你想听什么?” 姜近初爬起来,去刷牙洗脸,她把手机放在置物架上,抬头就可以看见黎絮自己一个人在那里自弹自唱。 黎老师有迷之歌单,单单语种就跨了四种,姜近初没他那样的语言天赋,只好做个粉丝滤镜十厘米厚的歌迷,听他一连唱了三首,才停下来喝水。 “别唱了,嗓子该哑了,你再唱我要收费了。” 黎絮笑道:“付费听歌?新的名词解释?” “我什么都还没说,你都懂了,”姜近初揭了面膜去洗脸回来,眼睫毛上还挂着水珠,“我跟你先挂一下啊。” “不行。” “那转语音一下好吧?” “你要去干嘛?” 姜近初沉默了一会儿:“换睡衣。” “……” “别想太多。” 接着她就听到漆黑的手机屏幕里传来的歌声。 他不再唱那些晦涩难懂的民谣,而是换了一首耳熟能详的经典老歌。 “somesayloveitisariver thatdrownsthetenderreed somesayloveitisarazor thatleavesyoursoultobleed somesayloveitisahunger anendlessachingneed isayloveitisaflower ……” 手指拨动最后一根琴弦,他兴致盎然地问:“好不好听,喜不喜欢,你怎么不说话了?” 姜近初坐在床沿,静静道,“像是深秋夜里洗了个热水澡。” “虽然比喻的怪怪的,但是可以听出你诚实的赞美。” “嗯。”她轻轻笑了起来。 第五十四章 一场车祸 o市的天气是说变就变的,天未亮的时候就下起了雨,姜近初被雨声惊醒,看着渐渐透亮起来的窗帘,想起来当年阴雨连绵的江边,她也是一个人等着黎絮回来,有时候会去他的卧室里,抱着他的枕头坐在地上发呆,生怕他再也不会推开身后那扇门。 她心里或多或少是对雨天有阴影的。 沈嘉则给屋檐下的小麻雀喂了食物后,忽然对姜近初说:“你要不要跟我去镇上?” 旅游旺季,行人摩肩擦踵,胡同又多又绕,好几个迷路的年轻人都来问方向。 沈嘉则很耐心地一个一个给他们解答,有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很喜欢他,提出想和他拍一张照片留作纪念,沈嘉则迟疑了一会儿刚要答应,跟出来的阿彬却出言制止了。 他向来话少,但是开口总是冷清,对沈嘉则摇摇头,说:“嘉则,不可以。” 沈嘉则很快笑着对那女孩子说了声抱歉。 姜近初在阿彬离开去买药材的时候问沈嘉则:“阿彬为什么不允许你和别人怕照片?” 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她又觉得自己有点傻,于是叼了根棒棒糖在嘴里,阻止了自己继续讲话。 沈嘉则是高配版的三好学生,问一句答六行:“可能因为我长得比较像妈妈吧,上次和一个哥哥拍照片,给妈妈添了麻烦。” 姜近初“咔嚓”咬碎了半边棒棒糖:“……诶不是,你妈妈……难道是……” “她自己一个人。” 沈嘉则迈上台阶,半转过身来:“你往旁边看,那边有她的海报。” 姜近初顺着他说的方向看过去,正好看见那家影院门口放着的海报。 海报上的女演员一身深色旗袍,烈焰红唇,高眉深目,是个颇有异域风情的美人。 姜近初看过这位女演员的影视作品,记得她的个人资料上面写着:未婚。 "你想看这部电影吗?" 沈嘉则站到她身边,出声唤回了她的思绪。 姜近初连忙摇头:"不了不了,我想我们还是逛吃逛吃吧!" 沈嘉则似乎是这家茶楼的常客,进去只和服务员意念交流了两秒,对方朝他微微鞠躬,他就从善如流地带着姜近初上楼去了。 楼上却还有复道连着楼阁,姜近初跟在他身后,一路上走走停停,沈嘉则给她介绍了许多稀奇古怪的鲜花。 "花开的这样好,平日里也有人打理照顾吧?" "嗯,"沈嘉则把一盆绣球花搬下来,"我外婆以前住在这里,这都是她的花。" 难怪楼下茶馆的服务员态度那么特殊了。 姜近初帮他一起换了花盆,随口道:"这种悠闲的生活也挺好的。" 沈嘉则笑了笑:"你在法院忙惯了,可能看起来这里的生活节奏稍微缓慢一点,其实到处也都是在奔波的人。" 他有时候很不像个十来岁的孩子,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是气定神闲的样子。 ……除了有一点话痨。 话痨沈嘉则慢悠悠地给花浇水: "当年我外婆去给她的小女儿去算命,卦师说这个姑娘是从前的公主投胎转世,命里有什么大劫难,二十岁时面上需要破相方可避,还说她一生要结四次婚才能找到真正的归属,因为她身后跟着一个小少爷的魂魄,那才是她命中的良人,只不过现在还没出生。" 辩证唯物主义的姜近初听的一愣一愣的:"啊?骗人的吧,这种东西,怎么能相信呢?" "本来我妈妈也是不信的,"沈嘉则淡淡笑道:"后来她二十岁那年确实出了场车祸,脸上被玻璃渣划了一道,大概在这儿——" 他指了指自己左眼角的位置:"所以这里有两颗泪痣,她从医院出来后,说什么都要和我爸爸离婚。" 姜近初知道他爷爷和父亲是军人,现在他母亲能够在娱乐圈混得风生水起,说明夫家确实挺慷慨大方的。 她不禁道:"那……你爸爸呢?" "在陵园里。" 姜近初摆弄花瓣的手停了停,说:"他已经……" "烈士遗孤。"他指了指自己,几乎看不出来在笑,"话说,我见过你的,在报纸上。" 姜近初就算是工作再出色,也还没有接受过什么当地报纸的访问,邻居大妈都不知道她的工作,遑论远在千里之外的沈嘉则。 但是他之前确实说了"你在法院工作"这句话。 姜近初心中大震,冥冥中有什么像是羽毛一样落下,她原以为不过是落在厚厚的积尘里,没想到激起的满是涟漪。 "我父亲跟我说过那个人的名字,姜榭,姜检察官,"那个孩子背后是烂漫花丛,脸上竟有一瞬间的慈悲神情,"哪里会有那么巧合的车祸呢?当年的你,在我这个年纪,站在一群穿着制服的人中间,明明都要哭出来了,却还要对着镜头微笑,我每次看到父亲留下来的剪贴报,就觉得你更可怜一些。" "因为你长大了,也成为了穿制服的人。" 姜近初猛然站起来:"你……" 一盆鲜花没有摆好,摇摇欲坠,被她站起来的劲风一带,居然就向她脚上砸过去。 沈嘉则也看见了,道:"小心!" 那花盆一下子被她的脚背托住,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借的巧劲儿,往地上一拨,那盆花就稳稳地被摆到地上了。 陶土盆都没有裂开一丝一毫。 "应激反应,见笑了。"姜近初皱着眉说。 沈嘉则道:"你倒是个有趣的人。" 姜近初还是皱着眉,看他的眼神颇为复杂:"小鬼头,有些事情是上一辈的恩怨了,你才多大,能做什么呢?" 沈嘉则倒是不打算遮遮掩掩,只说:"了解一下而已,好奇。" 说着转身往前面走:"带你去吃鲜花饼。" "那种有姨妈味道的月饼我不吃。" 沈嘉则顿了顿:"山寨搞垮正品,太可惜了。" 姜近初还是跟着去吃了。 又想着黎絮下午要回来,又给他带了一盒,心中想着,有难同当是兄弟。 茶馆老板有个小儿子,喜欢黏着沈嘉则闹,"哥哥""哥哥"的叫个不停。好在五官长得精巧,因此当个复读机也特别可爱。 沈嘉则闲暇时候教他画画,很抽象派的那种,那孩子闹够了,在一旁指指点点,说颜色搭配的不好看,怎么是蓝花配黑叶子? 姜近初抬头看了一眼那画,猜到了他是色盲,在沈嘉则身后问,沈嘉则肯定了他的猜测。 他们两个收拾画纸水彩的时候,看见那孩子已经下楼在院子里扑蝴蝶,无忧无虑的模样,他的父亲站在门槛上,笑着给他鼓掌。 姜近初跟着沈嘉则在胡同里乱逛,新鲜玩意儿和纪念品只看不带,气的小摊贩吹胡子瞪眼。 手机震动的时候,姜近初猜到是黎絮,想问他几点的航班,那头却也有人声熙熙攘攘,他笑着说:"抬头看看,我在你斜对街的二楼。" 姜近初信以为真,抬头只看见了对面摄影楼的婚纱照,笑道:"你欺负我是不是不用交税的啊?" 那边又打太极:"提前预支的惊喜。" 姜近初问道:"几点飞?" "四点吧,近初,我在……"他说到一半,却听到姜近初那边很尖锐突兀的一声刹车声。 接着是手机砸落在不平整的青石板地砖上的声音,这里法院门口的嘈杂声都成了背景音,唯有那两三秒的碎裂动静在他脑海里无限回荡。 黎絮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的干干净净。 手机还贴在耳朵边,嘴唇翕动,只说了两个字:"近初……" 回答他的是一阵忙音。 临时改造的十字路口,姜近初摸了摸怀里的沈嘉则的头,语无伦次:"你没有……没有受伤吧?" 沈嘉则被她护在身下,脑袋枕着她的手掌上,愣愣地看着她。 "没有。"他苍白着脸,哑声回答。 姜近初说:"好……"她一边点头,一边爬起来,站到一半,又有点腿软的坐了下来。 沈嘉则这才发现,她的右边胳膊和大腿上有一大片的擦伤,血丝正慢慢从那伤口上渗透出来。 夏天本来就穿短袖短裤,粗糙的路面上滚上一圈,怎么会不受伤? 姜近初盘腿坐好的时候,车上的人也下来了,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气势汹汹,车门都被他摔得山响。 劈头就是一句脏话:"我艹你祖宗十八代的,走路不看路啊?!我这车多少钱买的你知道吗?给我刮了蹭了,你赔得起吗?!" 姜近初抬起眼睛,冷冷道:"还恶人先告状,您是看着没有红绿灯,所以转向灯也不打就拐方向了是吗?" 她真正生气的时候,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虽然是仰视那男人,居然也有了一点审案子时候的威严气势。 那男人显然是违反交通规则的事情做多了,眼神阴鸷,道:"我这么大一辆车开过去,你那孩子难道瞎吗?不会避让吗?还要给我上教育课,"说着又在她面前半蹲下来,猥琐至极的冷笑了一下:"呵,长得这么漂亮的脸蛋,脑子却装了垃圾吧!" 他最后这个举动实在多余可笑,姜近初又好气又好笑,道:"酒气呢还这么重,吵架没用,依我看,咱们还是找警察吧。" "潘先生——" 那车上走下来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看了周围渐渐多起来的围观群众,不耐烦道:"给点钱算了,我还要赶着去会场……" 她的话音在看到路边小树苗一样站立着的沈嘉则的时候,戛然而止。 第五十五章 出离愤怒 从她下车来的那一瞬间,姜近初就断定,沈嘉则的情商肯定都是随他亲爹。 她从地上爬起来,拉着沈嘉则就要走:“算了,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走吧。” 姜近初以为沈嘉则会跟着她走,没想到这孩子一动不动。 她心里咯噔一声,暗想,这孩子该不是要在大街上认亲吧? 结果白担心一场,沈嘉则只是指了指西边方向,说:“医院往那里走,你受伤了,要去包扎治疗。” 经他三言两语这么一说,手臂大腿侧的伤口一齐唤醒了疼痛神经,姜近初叹气道:“那倒也是,走吧!” 那中年男人见势,冷哼一声,返回车上。 “还不回来?不是赶着去你那什么会所吗?”他探出头来,朝那女人喊道。 围观的群众也都散去了,那女人痴痴傻傻地看着姜近初和沈嘉则离开的背影,闻言一震,慢慢地爬上车去了。 手机刚才摔裂屏了,再开机也只是亮了一会儿屏幕就又自动关机了。 沈嘉则去给她挂号,姜近初跑到门口的公共电话亭给黎絮打电话,这一身的伤口还吓到了一个路过的小男孩。 举着棉花糖的小男孩后退几步,扭头就跑回去家长那里找安慰了。 姜近初叹了口气,然后就听到电话被接通了,她还没说话呢,黎絮那边就很严肃地问道:“姜近初?” 姜近初:“……” 叫全名,说明这个人已经出离愤怒了。 黎絮的呼吸声有点重,看起来像是刚刚停下奔跑,他说:“说句话,是不是你?” “是我……对不起啊,刚才有辆车差点撞上嘉则,我只顾着跑过去救他,手机摔地上,壮烈牺牲了。” 黎絮喘了一会儿,说:“那你们有受伤吗?出门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仿佛正发动了车子,可以听到导航的语音播报声响了起来。 “没受什么严重的伤……”姜近初想了想,还是和盘托出,“就是在地上滚了一圈,手臂难免有点擦伤,来医院消毒一下,嘉则替我挂号出来了。” 沈嘉则站在大厅门口的花坛边,朝她眨了眨眼。 姜近初点点头,对电话那头的黎絮说:“你不要担心了,慢慢回来吧,我这边可以和嘉则处理好的,待会儿我就去营业厅修一下手机,能用了就第一时间联系你,行不行?” 黎絮那边良久之后才说:“嗯,那你挂吧。” 姜近初心里有些古怪,但是也挂了电话,跟着沈嘉则进去包扎伤口了。 裹成粽子,自然是不适合再逛街溜达了,阿彬才知道出了事,赶来医院接他们俩,见面的第一句话却是对沈嘉则说的。 阿彬说:“傅小姐打电话给我了。” 沈嘉则正在给姜近初贴创可贴,只抖了抖眼睫毛,说:“所以呢,妈妈是想教训我吗?” “不是,”阿彬站在原地,摇了摇头,“小姐说她过来了。” “谁让你把医院的地址告诉她的?” 阿彬沉默了,却又阻止沈嘉则出去,他个子比十来岁的孩子高得多,像是一堵墙一样挡在面前,于是沈嘉则就有些恼怒。 这种不经常生气的人一旦较真起来,确实比喜怒哀乐皆形于色的普罗大众要可怕的多。 “你是什么东西呢,也敢拦我?”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嘴里,吐出这样尖酸刻薄的话来。 姜近初扶着墙站起来,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劝解。 而挡在他面前的阿彬显然是被这句话刺到了,脸色煞白,握紧了拳头。 沈嘉则绕过他就要往出口的玻璃自动门走去。 但是他没走两步,就又停了下来。 因为门外同样站着一个人,一袭修身低领的火红短裙,墨镜没有摘下,还欲盖弥彰的戴了口罩。 傅洋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出现在荧屏上了,她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东方美人,但是极具风情韵味,圈内风评也是敬业低调。当年她在事业巅峰的时候因为生病选择隐退,后来又借着一档综艺节目复出,只是节目主推的鲜肉花旦戏比较多,她这边也就水花一般般。 县城医院的住院部前,傅洋把口罩摘下来,抱着胳膊对沈嘉则说:“上次给你打的钱你为什么又退回来?” 沈嘉则坐在长凳上,漫不经心道:“因为不需要啊。” 傅洋气得一噎:“你以为我想给你吗?还不是因为你还未成年,这是我的赡养义务!” “既然是你的赡养义务,那你找我发什么脾气呢?” 沈嘉则站起来,冷冷的看向她妆容精致的脸:“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也不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差点撞死自己的亲生儿子,我只是觉得有必要告诉你,我没有要堵你的意思,不要太自作多情。” 傅洋气得浑身发抖。 他走到姜近初身边,头也不抬,轻飘飘道:“回家吧。” 姜近初心有余悸地瞄了一眼吼人的傅洋,去追沈嘉则:“诶,你就这么走了啊?” 她就是平常庭前调解的工作做多了,遇上这种事总要不自觉去和稀泥。 沈嘉则“唔”了一声,表示听到了,然后就没说话了。 姜近初只好说:“那你陪我去挑支手机吧,我这个废了已经。” “好的。”他又眉开眼笑了。 “难道是来这座城市的大学路演吗?” 沈嘉则挑挑眉:“谁知道呢,又不是主演,你看见刚才车上的男人了吧,以前我爸还没死的时候他来我家做过客,估计是什么编剧导演吧,这么前后一想,不难理解吧?” 姜近初正在一个专柜前挑手机,导购员站在对面给她拆盒子开机,听了这男孩子的话,看了看沈嘉则,又看了看姜近初,干笑两声,将手机递给姜近初:“您可以试试看手感,这是今年夏天刚刚上市的,拍照功能特别出众,性价比也很高。” 姜近初对于数码产品很没有追求,进店后花了十分钟就买了一架新手机,把电话卡装上去之后再开机,就有一条短信跳了出来。 是监察部门的通知,说电话没打通,希望她能明天回x市移交一下工作和相关手续。 姜近初一颗心沉了沉。 唐家一个案子,盘根错节,牵涉了背后那么多的利益,这小半个月,她不断在几个部门之间来回接受调查,检察院那边铁了心要揪出幕后之人,但是一番折腾之后,终归还是石沉大海。 “遇到什么事情了吗?”沈嘉则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根棒棒糖递给她,“你们大人活得好累。” 姜近初摸摸他的脑袋:“是啊,所以羡慕你们小孩。” 沈嘉则跳下椅子,往门外走去了。 回到家里,黎潼正在收拾自己的行李箱,看到姜近初的伤口,吓得不轻,一个劲的问出了什么事,姜近初只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地讲了这场小车祸。 黎潼抓着她的手,眼里满是心疼:“姑娘家家的,这以后留了疤痕可怎么办……还疼不疼?要当心少吃酱油……这怎么办,阿姨待会儿就要跟着一群同事去北边出差了……弟弟也不知道回来了没有……” 杜优是从来没有这么唠叨的,姜近初有点不习惯,反而安慰起黎潼来:“没事没事,他说晚上五点就可以到家了……您去忙工作的事情吧,我不要紧的,这小伤而已。” 其实之前也遇过很多这样的事情,她自己觉得没必要矫情,但是由旁人这么一闹,未免也生了些许别扭来。 阿彬过来说地质研究院的大巴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姜近初惊讶道:“这么急?” “唉,其实说是出差,也就是一群快退休的老头子老太太借着单位这次机会,组织去野营,晚上到瑶河镇一起吃饭,所以现在就走了。” 姜近初:“……” 黎潼在车窗跟她们挥手告别,邻座的老阿姨羡慕的说:“那是儿媳妇和孙子嘛?长得俊,也精神!” 于是黎絮走出分流出口,就看见了站得笔直的阿彬。 黎絮上午出庭为一个纵火罪的被告做辩护,一结束庭审就坐飞机赶回来,说不疲惫是假的。 “他们都在家里吗?” “太太她临时去出差了,”阿彬开车也开的极稳,“嘉则和那位姜小姐在家里。” 黎絮应了一声,阿彬以为他要睡一会儿,但是过隧道的时候,黎絮又说:“不要自作主张的让傅洋过多接触嘉则,你忘了沈檀的遗言了吗?” 阿彬脸色一僵,跟在一辆大货车后面,出了隧道。 路灯代替隧道内的照明灯,光线就有点远了,他目视前方,说:“好,下次我不会了。” “没有下次了。”黎絮淡淡道:“沈叔叔那边,想要把嘉则接过去,你可以跟着一起去。” 阿彬急道:“可是傅洋小姐那里……” “沈檀去执行任务之前,把那两张离婚协议交到我这里保管,你要是想替那位争取什么权利的话,我没有意见。” 阿彬沉默的开着车,冷不丁又说:“黎先生,您是知名的律师……您有人脉有实力,所以檀哥才放心的把这一切交给你,而我只是他的一个下属,但我也是为了他好……” “不要妄自菲薄,他从来没有轻看过你,只是你后来做的事情寒了他的心罢了。” 他闭上眼睛,似乎是厌倦了这段对话:“人,不是一味的愚忠就会感动别人的,但是一旦在某些原则信念上背叛,就无可挽回了。” 第五十六章 仿佛是新的工作 “我一回来你就要走?” 姜近初正在吹头发,看到黎絮坐在床边的地毯上,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难道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她笑着反问,转身将吹风机收拾了,放回置物架上。 “当然要一起回去,”他拿开杂志,把姜近初圈在怀里,那蓬松柔软的长发就也垂在了眼前,“只是心疼你。” “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我们总归是在一起的,就觉得不那么沮丧了。” 他既不赞同也不反对,下巴垫着她的肩窝子,说道:“我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家属从事、担任律师一类的职业,并且明确不愿意退出律师行业的,会不会影响你的工作?” 知道他说的是门槛文件的内容要求,姜近初苦笑道:“你也知道啊?我有时候觉得,我们两个未免也太曲折了,以前是身份后来是职业,怎么比牛郎织女还苦情呢?” 黎絮很不厚道的笑了:“这个类比不好。” “嫌弃太俗?” “因为那对苦命鸳鸯最后是没有在一起的。” 姜近初一怔,又笑道:“那我们不要它。” 去市中院报道的那一天下着大雨,姜近初自己开车在江滨散心,车载音乐放着那首《madworld》,听得她也是心绪低迷,索性关掉了,广播频道的两个主播在不咸不淡地讲着老掉牙的笑话,甚至开了荤段子,姜近初实在头疼,伸手掐掉广播,驱车去了一趟墓园。 下雨天没什么人,石阶长长,仿佛是通往往生的道路。 她想起黎絮跟她说过的,那四年在那个樱花烂漫的国度,夏夜的时候坐在庭院里看流萤,冬天煮茶听雪,许多神社他都走遍了,认识的人没有看过的书多,总结下来就是做了许多枯燥又静心的事情。 那么那四年间,她在做什么呢? 她跟着一个脾气古怪的女导师,深夜两点多被叫醒去机场接她,没有挂职也每个礼拜往律协跑替她送资料,中秋节去她的小别墅给她送律所发的月饼,被她家里人当做外卖员,连家门都没有进,更别说喝一口水。 那一年半里,她的论文被抄袭,实习机会被顶替,杜优又频繁生病,就好像是厄运被一箩筐扣在了头顶,很多次赶末班地铁回家,空荡荡的车厢里,她都在给黎絮编短信,很长很长的一段,打上句号,然后删掉。 他不是丢下她,他们本来就没有并肩站在一起,她只是在追逐他的影子。 姜近初站在那块墓碑前,抬头摸了摸那冰冷的石头。 “有人记着你呢……是个小孩子,”她说着说着,嘴角微扬,“他想知道一些过去的事情,但是我没有打算告诉他。” “这些年我一直在查,越查却越害怕,怕我最终只是白忙活一场,也怕这个谜已经失去了答案。” “人活着,就是答案,人死去了,白纸黑字都在撒谎。” 雨水淋湿手腕,她叹着气笑:“爸,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对什么比较感兴趣?” “这条路怎么走下去呢,我感觉我才迈出一步,竟然这么累,像是一千八百米的最后冲刺,谁都知道终点就在眼前了,但是我的精力都在前面的一千六百米消耗殆尽了。” “所以很难过,为这场比赛,也为我自己。” “下次给你带点儿新鲜的花来,我觉得挺好看的,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我走了,爸。” 刑一庭的助理审判员并不好当,审判流程与民事庭相异且不说,很多优秀的审判员都有自己的风格,但是她一贯反感那些在审判活动中刷存在感带节奏的审判员。 她这几年见过很多很极端的情况,有法官因为辩护人的声音像自己的前妻就心生偏见,也有法官享受在法庭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威望感。民事的案子容易上诉,但是二审再审改判的可能性不大,刑事案子就不同,它很容易触发“错案”机制,所以审判的时候承受的压力前所未有的大。 纵使她只是坐在旁边,一场长达三小时的刑事审判全程听下来,也觉得手心潮湿。 司法公正说到底是为了秩序和价值,法官个人,在她看来,只是能动的奉法者。 在任何时候,都要对法律心存敬畏。 下班的时候还遇上了庭长,聊了两三句,前辈经验丰富的多,又是个风趣的才子,算是心中有所宽解。 姜近初开车绕到a大的南门,正好看见黎絮被两三个学生拥着走出来,学生们显然是兴致正高,其中一个微胖的女孩子,手中比划着,笑的很是灿烂。 姜近初也不提醒,坐在车里静静地看着他。 直到黎絮抬眼往这里看了看,她觉得是时候救人于水火了,于是按了按喇叭。 黎老师笑着对学生们说:“抱歉,家属来接了,我得走了,你们也早点回去吧,再见。” “感冒还没好呢,空调开那么大?”姜近初忍不住道。 黎絮调了调风页的方向:“教室的空调坏了,我站在讲台上连上三节课,汗流浃背,估计感冒就快好了。” 姜近初笑道:“自我感觉快好了,药还是要按时吃的,医生说好了才是真正的好了。” 黎絮喝了一口水之后,郑重其事地戴上口罩:“所以我要保证不传染给你。” “那你早上亲我做什么?”姜近初道,“安全带快系上,我上次被拍了照,罚了两百元呢。” 黎絮笑道:“那么惨,那我要多在讲台上站一节课。” 他的声音也是有点哑哑的,听着软软沙沙的,怪萌的。 姜近初:“交警同志是认识的,之前还贴过我罚单,害得我骑小电驴上了一个礼拜的班。” 黎絮:“……” “第一天道刑事庭工作,还适应吧?” “适应,就是有点小私心,希望能实现。” “嗯?” 姜近初眨了眨眼,说:“想看见你坐在辩护人的席位上。” “那估计有点困难了。” “不是有点困难,是比登天还难。” 黎絮笑的眉眼弯弯,突然扯下口罩,探过身来亲了一下她的侧脸。 姜近初握着方向盘的手都没抖一下,评价道:“这很少女心。” “彼此彼此。” 小猫派派最近过的很滋润。 它被浑然不似亲妈的姜近初送到钟然叔叔家呆了几天,钟然叔叔家里还有两只老猫,走路都慢吞吞还满地掉毛的那种,派派一开始觉得他们会孤立自己,但是老猫脾气还挺好,愿意给自己蹭。 钟然叔叔家还有一个不经常回来的两脚兽,两脚兽长得和钟然叔叔一模一样! 派派经常被他揉脑袋揉的一脸懵逼,奈何这人实在热情,给自己的牛奶都是多十毫升的。 派派躲在茶几底下玩毛线球,那两只老猫就在不远处睡觉,然后它的尾巴被人一抓,一个清清朗朗的女声就响了起来。 “派派乖孩子,妈妈来接你回家了~” 派派回过头,看见它妈妈那张笑眯眯的脸,倒也听话,从底下爬了出来,在她手心里蹭了蹭。 黎絮道:“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它乖得有点奇怪了。” “像个懂事的小孩子。” 派派仰起脖子,喵嗷了一声,跳上姜近初的膝头。 钟然给他们两个倒了果汁,笑道:“这孩子确实乖,也不挠门,不像我哥的那两只猫,小时候最喜欢站在鱼缸边上,隔着玻璃盯金鱼,家里的爬架都给它们折腾坏了好几个。” 姜近初讶然:“那两只猫是你哥哥的?我还以为是你养的。” 钟然:“他懒得养,就一直是我在养。” “最近一直没看见你哥哥,是不是有什么大案子缠着了?” “可能吧,”钟然淡淡道,“或许也只是躲着你罢了。” 姜近初温和一笑,并不说话。 渐渐入秋之后,天气就凉快起来,杜优给姜近初打电话,背景音竟然是广场舞激越欢乐的舞曲。 姜近初被这音乐震得头皮发麻,问她:“你又带着魏叔叔去干嘛?” “闲来无事溜达溜达,小魏的姐姐不仅会跳探戈还会广场舞,”杜优笑着说,“哎对了,你什么时候回家一趟,陪我去一个地方。” 姜近初听了,把手上的卷宗放下来:“去哪里?” “你就说你陪不陪我去?” 姜近初投降道:“好好好,你们俩也早点回去休息,魏叔叔白天要上课呢。” 杜优说:“你和那个——” “你还是操心自己的事情吧,”姜近初飞快地挂了电话,“再见。” 书房里静谧的很,柔和的灯光照在卷面上,她在最后一页签了自己的名字,在一排姓名之后,小角落,束手束脚。 手边的杯子都已经空了,她推开椅子站起来,去厨房倒水喝。 路过卧室的时候,看见里面的灯光也暗了许多,没有敲键盘的声音。 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进去,看见黎絮居然已经睡着了。 姜近初心里泛起柔软温情的感觉,她把杯子放在桌上,替他收了笔记本电脑,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晚饭时候烧得厉害,吃了药后,现在已经降了下去。 也不知道这个人以前自己住的时候,是怎么个凄惨光景。 她坐在床沿,看着他的睡颜,心头思绪万千,又是煎熬又是感慨,眼眶竟有些热。 第五十七章 我等了你好久 中秋节那天黎絮拎了七八个月饼礼盒回家。 姜近初正给派派梳毛,见了便打趣道:“我的黎老师,你可算是咱们家一大灰色收入来源了!” “系里学生送了好多个,直接放在办公室桌上了,几个男同事高血压的高血压,女同事们又立志要减肥,都不敢吃,我看到有两盒是你爱吃的蛋黄馅,就带回来了。” 姜近初闻言,沉吟半晌:“要不然你明天上课的时候手上套枚戒指吧,我总觉得这样放任下去,迟早会出现第二个我。” 黎絮边扯领带边走向浴室,听她喃喃自语,停下来,抱着手靠在门口笑道:“很有危机感?”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这样啊……亲爱的,反正明天是周末,我不上课你不上班的,要不然我们一起安乐安乐?” 派派伸了伸爪子,被姜近初按回去。 “拒绝,我前几天已经安乐够了,我建议你还是自给自足吧。” “真的很无情啊,你这个人。” 姜近初伸伸懒腰,抱着猫从地上爬起来:“铁面无私姜青天——话说为什么派派这么重了,你是不是有偷偷给它吃别的东西?” 黎絮推门进去:“姜大人明察秋毫,没发现鱼罐头少了一半?”说到最后一句还是带着明显笑意的。 派派的尾巴晃晃荡荡,装无辜似的看着她。 姜近初叹口气,把它放下,摸了摸它圆圆的脑袋:“钟颐叔叔说你是警猫世家出身的,可是你上次被假耗子吓得掉毛,我看你就是一个怂包!去,去找爸爸玩,我要去做饭了,你不许跟到厨房来,要不然下次我就把你用袋子装了挂在门后。” 派派眨眨眼,直着脖子看她走远,跳下沙发,挤开卧室门缝,进去骚扰黎絮了。 她和黎絮两个人,忙起来可以天南海北,一礼拜见不到对方,但是黎絮的时间比她自有充裕的多,姜近初又宅的很,没什么特别的兴趣爱好,就听他的安排,下午去市艺术中心看画展。 她有心留意了展出的画家姓名,果然看见石小岸养父的名字赫然列在第二张立牌首位。 她给石小岸发了短信,那孩子不多时就回复了她,说自己这就出来找她。 “我去见一下小岸。”她附耳对黎絮说道。 黎絮正好和一位画家朋友聊的正起兴,笑着说:“你去吧,过会儿我去找你。” 那位年轻的画家说:“你追了她多久,这么宝贝?” 黎絮也看了一眼她离去的背影:“从她来到我课堂上的那一刻起吧,到现在……我们认识有七年多了。” “哦哟,是你学生啊!你那师德哪去啦?” “凡事皆有可能,怎么能怪我?”他与那位朋友轻轻碰杯,弯眼笑了笑。 石小岸的养父是省美术协会的理事,专业领域涉及的广,就是脾气古怪,要买他的画还须得经过他自己的同意,因此名气响亮,收入却不怎么样,幸好一堆弟子供着他,石小岸在他那里也不至于活的很惨。 姜近初提着裙子跑上三楼的时候,就看见一个高个儿少年站在画架后面,给对面一个长卷发少女画速写。 姜近初不禁扬起嘴角,找了长凳坐下,等他完成那副速写,交给那洋娃娃一样的美丽少女。 “怎么坐在那里不说话,我都不知道你来了。” 石小岸温柔一笑,收了画架。 姜近初走到他面前,比了比两个人的个子:“你现在比我高好多啊……你真是长大了。” 石小岸的衬衣袖口被铅笔画了一道痕迹,又像是被指腹揉搓过,晕开了一小块黑灰色的污渍。 “你和黎絮老师一起来的?” “是啊,”姜近初说,“他一直想来看,恰好放假,我们两个也都有空,就一起来了,刚才在门口看见你养父的名字,所以才发短信给你……说到这里,你这孩子,回来也不和我们联系,一年才见你几次……” “姐姐,你真是越来越……”石小岸无奈地笑笑。 “越什么?” 饮料出口滚出来两瓶咖啡,他抛过去一瓶给姜近初,姜近初单手接住了,一脸不解。 “没什么,”石小岸忍不住笑道,“你还是很厉害。” “那位叔叔对你好吗?” 石小岸盘着腿靠墙坐着,仰头将罐装咖啡喝完,说:“你看我现在,穿的用的,都是好的,就知道他对我好不好了。” 姜近初抬手揉揉他的脑袋:“有不开心的事情要和我说,我一直在你身后的。” 石小岸有瞬间的怔愣,又巧妙躲开她的手,笑说:“好了,我也想这么大了,总不能一直赖着你,话说你这个揉我脑袋的手法怎么那么像在揉猫?” 姜近初:“啊哈哈哈不好意思,串手感了,家里养了一只肥猫叫派派……” 石小岸笑着看她,忽然道:“近初姐姐。” 他甚少这么叫她,姜近初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啊?” 石小岸道:“谢谢你当年来孤儿院看我。” 天台风冽冽,今天是个阴天,姜近初看他站在乌云底下,衣角仿佛是与之抗争似的洁白。 石小岸的眼里有乌云和雨,拥抱她的手臂力度却是风一样柔软。 “你不要为我担心了,很多事情,我已经可以自己面对,承受和解决。”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人生,我希望姐姐能一直幸福下去。” 他心中有太多的心事沉沦,说出口的祝福都那么单薄。 中秋节结束后,中院的院长亲自审理了一起民事纠纷案件,院里又组织观看纪录片,和邻市的法院做交流,姜近初本来就忙不过来,还要腾出脑容量接受革命精神的洗脑,早中晚三大杯咖啡,成为了刑一庭新崛起的拼命三娘。 雪上加霜的是,上次主审一起诈骗案的那位楚法官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出了不大不小的车祸,这车祸倒不是他自己受伤,而是两个中国式过马路闯红灯的老爷子老太太给躺他轮子底下了。 就这种事情最麻烦,解释都解释不清,上头反正要通报批评,要是那俩老人在医院哼唧两句,好了,停职接受调查。 楚法官跟古龙小说里那位风流多情的楚香帅同姓,并且名字读音相近,盗帅叫楚留香,他叫楚游湘,带南方口音的同事干脆喊他老楚,微信备注“e–mail·楚”。 楚游湘这名字一看就是淅淅沥沥烟雨朦胧的琼瑶派,但是楚法官为人却是个急脾气的钢铁直男,他本科在政治与社会学院读的政治学,很好的传承了大学里所有毛概老师的臭德行,曾经在少林寺里和大师争论了三天的社会主义道路建设,这天遵纪守法开车回家给老婆过生日,没想到半路杀出一对老爷子老太太,吓得他刹车都来不及,结果人还是给撞飞了几米远。 撞飞的是老爷子,颅骨骨折送去抢救去了,老太太是当场吓傻了,晕倒在他的轮子底下。 家属第二天早上才来,那儿媳妇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了面揪着老楚的衣领子就是两巴掌扇过去,老楚的太太给他拿药回来看见了,两个女人就在手术室门口打了起来,被保安架了出去。 姜近初跟着另一个年轻的行政人员来医院,看到老楚坐在手术室门口,头上还缠着纱布,手里一根烟捏的都不成样子了。 医院里不准抽烟,老楚一直很遵守纪律。 “老太太也在普通病房躺着,听说人是醒了,就是说话都不利索,下不了床。” 姜近初把情况告诉他,又叹口气:“虽然你可能不想听到,但我还是要告诉你,这对老人的独子,就是你上个礼拜刚刚审结的那个诈骗案的被告人。” 老楚抬起头来看她,把烟叼在嘴里,撑着膝盖站起来:“我出去抽根烟。” 姜近初点点头,那行政人员也跟着出去了。 她接到黎絮的电话,问她怎么还不回家,要不要去接她。 手术室的灯还亮着,医院外面已经是华灯初上。 姜近初说柔声:“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 黎絮那边似乎在逗猫,派派发出一声愤怒的喵嗷叫声,接着就是重物落地声。 黎絮笑道:“近初,猫咬我!” “你们两个在家不要打架。”姜近初揉揉额角,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那你早点回家,路上小心,我就不去接你了。” 秋天的夜晚本来应该是凉爽的,但是城市人口密集,如果停下来,还是会有燥热烦闷涌上心头。 带着凉意的风扑进车窗里,把那挂着的平安符吹的东晃西晃,红色的流苏飘飘摇摇。 她把左胳膊搭在车窗上,慢吞吞的跟着车流行驶着,开车的时候不能走神,她就是偶尔放空自己的脑子。 车子开到小区楼下,保安亭的保安都把道杆升起来了,她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朝自己走来。 钟颐穿着皱巴巴的警服,将手里的烟头按在绿化带边的垃圾桶盖子上。 他不带情绪地说:“我等了你好久,能出来谈谈吗?” 第五十八章 水到渠成是缘分 钟颐满身的烟味,下巴上青色的胡渣都没有刮掉,看样子是在市局连轴转了好几天。 姜近初知道他来问什么,心里也不是那么没底了,她在附近的甜点店买了两杯热奶茶,塞了一杯给钟颐。 钟颐显然是不喝这种玩意儿好多年,拎着杯子直皱眉:“你打算这么敷衍我?” “目前只能出此下策了。” 姜近初咬塑料吸管的习惯被黎絮批评过后,就改成掀开盖子就着杯口喝,奈何这种奶茶杯子也是环保纸杯,她习惯性地咬了一下杯沿,发觉钟颐正在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自己,差点被奶茶呛了一口。 “你以前就是这个样子吗?”钟颐叹口气,也坐在那老旧的实木长椅上。 姜近初用手背抹了一一下嘴角,笑道:“怎么样?” “整体还是那个姜近初,就是局部性格改变了许多,”他斟酌用了一个词汇,“大概是那种积极入世的劲头冒了出来?” 姜近初笑着说:“敢情以前的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很颓废的人?” 钟颐双手捧着奶茶杯,却看向隔了两条环海街道的海滩。 “大概以前的你只是半个姜近初。” 海浪声隐约传来,晚风也将他的衣摆吹的翻飞起来,姜近初微不可闻地叹口气,向后靠去,双肘搭在椅背上。 斑驳树林分割了远处的海面夜景,探照灯扫过漆黑的海空,仿佛穿透树林,落在了脚边的沙地上。 那束光能不能照这么远,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去思考。 轮船汽笛的悠长鸣声从黑黢黢的水面上传来,带着水波纹的音效以及浪潮的和声,秋天的冷意首先就要从海风里降下来,姜近初记不清是哪位浪漫的诗人曾经说过,秋天,是劈开人骨头的秋天。 她捧着尚有余温的奶茶喝了两口,说:“这么晚了,回家吧。” “回家?”钟颐提起嘴角笑了一下,“你家里有人在等着你?” 姜近初摇摇头:“你既然能找到这里来,就说明你也知道,这是他的家……以及,他确实是在家里等着我。” “我觉得我以前是喜欢过你的。”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甜腻的奶茶,语气也轻松许多,像是久未见面的老友在谈天,“最近我遇到了一些事情,动摇了我这个想法,所以我来找你求证一下。” “求证我的看法?”姜近初似乎是有些惊讶,“钟颐,一般情况下,人们都享受被爱的感觉。” “显然你是个例外。” 姜近初无话可说。 “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来看守所……呵,我想起来了,你那个时候也是跟着他来的。” 姜近初“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那段日子甚至在记忆里模糊了,唯有签下的笔迹如同复印一般,倒是鲜活了许多年。 “其实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喜欢上……”她顿了一下,手指串着钥匙圈,一圈圈地转着玩,“你从小到大应该不缺女孩子喜欢,但是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是钟然他对你的态度,你们看起来似乎不是很合得来,但是又好像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你们分开。” “双胞胎有时候会有心电感应吧,”钟颐对她突然岔开话题到钟然身上去表示不解,“那年我肩膀受到枪伤,他在咨询室收拾沙盘,胳膊也突然抽筋,大沙盘的一角塌了,差点将他活埋。” 姜近初抿着嘴笑笑,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不要一提起钟然就炸毛。” 钟颐将奶茶杯子捏扁了,道:“那你好好聊天,今天是我正式失恋,你好歹想办法哄我开心吧?” 姜近初说:“我也不怎么会哄人,那就让你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上吧。” “你不仅仅不怎么会哄人,你的遣词造句都很有问题。” “在我哄你的时候不要打断我,”姜近初拨了一下被风吹起来的碎发到耳后,“我哄人是没什么耐心的。” 钟颐微微失神,伸手去摸她的耳垂:“我送你的那对耳环呢,你怎么没带着,你不是很喜欢吗?” “上班的时候那里能带这些东西?”姜近初朝他笑了笑,海风吹过来,将她的头发吹的更乱了些,钟颐伸出去的手却停了下来,在他自己的自嘲笑容里很自然地收回了。 “我差点忘了,你们上班是不允许戴这些东西的。” “你……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你那位老师了吧?” 姜近初也不否认:“那个时候他在学校里很受欢迎,小女孩子又情窦初开,单相思了很多年。” “那个时候,生活里的一大部分都是围绕着他转,所有的心思也都放在他身上,所以后来几年我过的很郁闷。” “像你就是比较洒脱的人,这一点我还是很羡慕的,听说你当年的初恋和你分手的时候,你还在学校的广播室给她唱分手情歌,把人家小姑娘虐的差点回心转意。” “这件事你怎么知道的?”钟颐又好气又好笑,“你打听我打听的那么仔细干什么?你又不和我谈恋爱。” 姜近初但笑不语:“当年市里头的私立高中就那么几所,你们那儿的学习生活被妖魔化外传之后,我们这些平民学校的学生妹都当花边新闻读了,知道一两则并不新奇。” “不过我还是想知道,怎么会把主意打到老师身上呢,”他把左手的手肘搁在椅背上,半转过身来看她,“都说那个年纪的男孩子胆大包天,依我看来,你们小姑娘更胜一筹……” 说着他又笑着转开脸:“那个时候遇到你就好了,那估计就没有那位黎老师什么事了。” 在他之前,在最好的年岁里。 姜近初摸着下巴想了想,失笑道:“那个时候我不怎么爱说话,你又是这种性格,我们两个估计是不会有什么交集。” “所以啊,都是缘分。” 水到渠成的是缘分,擦肩而过的也是缘分,这三千世界,哪一处不是缘分呢? 钟颐站起身来,伸展了一下手脚。 “我今天可算是白来了。” 海浪声阵阵,秋天确实是要到了,枕席都凉透肌肤。 阳台的门被人拉开,黎絮抱着猫走出来,顺手拎过她面前的细长酒瓶。 “你还借酒浇愁呐?” 派派和他闹的别扭从来都是一盒猫罐头就可以解决,此时此刻又谄媚无比地把脑袋往黎絮肚子上贴,并且伸长爪子想要去够那一瓶酒。 两只前爪抱住了瓶身,却又被黎絮轻轻松松抽了出来,按着它的脑袋让它下去玩。 派派咕噜两声,跳到姜近初膝盖上,踩了踩她的裙摆,团成一团猫饼睡下了。 “总觉得心神不宁。”姜近初把高脚杯放到小桌上,低头摸了摸派派油光水滑的皮毛。 黎絮在她对面坐下来,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喝,喝了一口就笑道:“葡萄汁?” 姜近初:“……难怪我觉得怎么这么甜呢。” “是因为工作太枯燥了吗?”黎絮问她。 姜近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仿佛是被他说中了,又仿佛没有说到点上,模模糊糊的一种不安,也许真是给这快节奏的城市生活挤压得变形了,所以小情绪都敢于作妖。 她把派派端到一边,自己坐过去了点儿,在藤椅沙发上歪倒,把头枕在黎絮腿上。 姜近初重重地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们庭的一位同事把被告人的家属给撞了。” 黎絮的声音淡淡的:“你觉得事情不简单?万一真的只是巧合呢?” “那老楚也太倒霉了。”姜近初闭上眼睛,轻轻地说。 黎絮却笑着捉住她作乱的手:“你一边同我说着正事,一边手上在做什么?” “你不是最近去健身了吗,我检查一下你的八块腹肌。” “姜小姐,这阳台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半个公共场所了。” 姜近初“咦”了一声:“你怕痒啊?” “换成我这样弄你,你怕是要跳起来了。” 姜近初把手从他衣服底下拿出来,双手把他的腰一掐,惊叹道:“可以啊,黎先生,沈腰潘鬓什么的,今天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女流氓!” 第二天上班的路上眼皮子就跳个不停。 她把副驾驶座上的镜子扒拉下来,照了照自己的眼睛,问黎絮:“我今天是不是眼睛有点肿?” “你不是前阵子学画眼妆把眼角弄过敏了吗?”黎絮瞥她一眼,“每次药都不肯吃完,该不会是复发了吧?” “我的眼药水在哪儿?” “收纳盒里面,上次的那一瓶过期了,我给你重新买了一瓶。” “你怎么总能定时贤惠,我要早点娶你过门!” 黎絮微微笑了一笑:“那你任重而道远啊。” 市中院大厅的安检仪门口聚了三五个西装革履的律师,正把公文包放上传输带接受安检,姜近初抬头看了一眼大厅悬挂着的led电子表,今天的开庭安排早就出来了,上午有一个集团犯罪的案子,刑二庭的庭长主审。 姜近初见过那位庭长,是个很具书卷气的中年男人。 她到了办公室之后,看见几个书记员凑在一起议论着什么,姜近初好奇道:“出了什么大新闻吗?” “江湾的一栋别墅着火了,把一位画家烧死了。” 姜近初放包的手一顿:“哪位画家?” “就那个很有名的大胡子啊,上次还在市中心办联合画展呢……” “那些古字画值多少钱啊,就这么给烧掉了,好可惜啊……” 姜近初摸出手机,拨下石小岸的手机号码,嘟嘟的声音像擂在心头上的鼓槌,将她彻底锤进深渊里。 “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第五十九章 你想说什么 江湾别墅的浓烟刚刚散去,烧焦的墙壁仍有余温。 石小岸回头望了一眼那栋废墟,江风吹过他翻折的衣领子,不痛不痒地打到下巴上,不知为何于恐惧之中有一种解脱的轻快窜上神经末梢,连秋风也温柔起来,冷冷清清的,把所有不现实的梦一并吹的飘摇欲坠。 他冷冷地笑了一下,身后有警员伸手一推,将他粗鲁地推上警车去了。 姜近初的车今天限号,所以早上都是黎絮送她来上班的。 她自己跑了一趟江湾,围观的市民都散去了,路边流动报亭的大爷告诉她,早上抬出来两具尸体,用白布盖着,听说烧的都不成样子了。 姜近初手心都是冷汗,听到“两具尸体”,手中握着的矿泉水瓶盖一下子从手中脱落。 她愣了一会儿,慢慢蹲下去捡起那红色的瓶盖。 瓶装饮料的盖子打开之后,杯口还会留下一个圆圆的塑料圈,以前石小岸喜欢收集这种塑料圈,各种颜色的,摆在地上拼图,后来负责打扫卫生的阿姨把他收集了一整年的小圆圈扔掉之后,石小岸也是淡淡的,没有哭没有闹,只是再也不碰这种东西了。 他小的时候吃了很多苦,长大了也一直不曾真正地快乐生活过。 地面的景象渐渐被水雾模糊,姜近初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转头去看那焦黑的外墙,周围的绿树还没来得及落叶,就被烧断了枝干,一茬茬残躯遗留在原地,与断垣沉默对峙。 黎絮今天在学校监考,中午时候才看到新闻。 问了在公安系统的熟人之后,他拨电话给姜近初,那边倒是接的很快,声音有点哑,仿佛也是知道他打电话来的目的,问道:“那两具尸体里……有没有小岸?” 她就像是站在一个玻璃罩内,明明可以看见,却无法去触摸这一切真相。 黎絮道:“没有,他昨天晚上出去通宵了,没有回别墅。” 姜近初坐在出租车里,脱力了一般,把头靠到车窗上,稍微有些烫的玻璃之外是依然车水马龙的城市。 她闭了闭眼,说:“我不敢问,我害怕听到我最不想听到的事实。” 黎絮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地说:“近初,你要知道,这并不意味着就是好消息。” 姜近初缓缓睁眼,看见秋日明亮的阳光从头顶上倾泻下来,带给了她一身寒意。 黄昏的客厅里,杜优仍在喋喋不休地数落她。 “我没回家的时候,你也不知道收拾收拾家里吗?” 姜近初刚挂了电话,走进来道:“不过是积了一些灰尘,回头我给你擦擦就好了。” 杜优抬起头来:“怎么样,小岸那里有消息了吗,怎么说的?” “我根本就是被隔绝的,基本都靠黎絮,所以消息会有点延迟,”她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又道:“不过你也别担心了,他有不在场证据,再说了,这也有可能是一场意外事故。” 杜优叹了一口气,碎碎念着进屋去了:“真是造孽啊……” 她转身之后,姜近初把杯子放回去,点开手机屏幕,那新闻客户端的页面就是一张火势旺盛的图片,下面的小标题写着“警方已经介入调查”云云。 杜优进卧室之后良久才出来,她径直走到厨房,姜近初背对着她,正在一边看菜谱一边往锅里放调料。 她自然听得出杜优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问:“你去干什么了,搭把手,帮我把冰箱里的那一袋子菌菇拿出来……” 杜优打断她,声音有些抖:“这是什么?” 姜近初一顿,转过身来,看到她手上的那个文件袋。 锅里的汤咕噜咕噜地冒着泡,香气在方寸空间里弥漫着,厨房是靠近阳台的,夕阳照进来,流理台就踱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还是姜近初先打破沉默:“你不是看了吗,还用得着来问我?” 她把火候调小,自己打开冰箱门,拿出了那一袋新鲜的菌菇。 杜优仍是不可置信,她瞪着姜近初,一字一句道:“你说我神经病,我看你自己才是个神经病……你让我忘记以前的事情,为什么你自己又暗地里调查你爸爸的死因!” 那个牛皮纸文件袋里面的资料被她抽出来,狠狠地朝姜近初身上甩去。 “你觉得你自己长大了,了不起了,能够找到一切真相了是吗!你让我……让我忘记你爸爸,甚至我去找魏轩你都没意见,你是不是嫌我碍事?” 那一沓或新或旧的纸片满屋子乱飞,最后全部跌落在地。 有一张旧报纸,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正好覆盖在姜近初脚背上。 她捡起它后站起来,然后握着那张旧报纸,对杜优笑了一下,叹道:“那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妈,说实话,就你这个精神状态和心理承受能力,你能帮我什么忙?” 杜优气的浑身发抖:“你这怪脾气和你爸有什么区别!” 姜近初懒得理她,自顾自地打开水龙头开始洗菜。 “妈,你想想你自己都几岁了,就不能跟魏叔叔好好过日子吗?” 杜优反驳道:“那你又是哪根骨头不对劲,你想想你自己几岁了,就不能让我省省心吗?” 这番颠倒黑白的辩词把姜近初气笑了,她一边洗菜一边说:“你现在觉得我不让你省心了,你早些年怎么没有这种觉悟呢?” “你自己好好想想,这几年是我照顾你还是你照顾我……好吧,一家人分的这么清楚也没什么意义,但是你不能反过来数落我,我也很累的。” “妈,我有时候觉得你就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我不知道我爸当年对着你的时候是什么心态,反正我不是他,你要分清楚。” “先别扯这些,”杜优不依不饶,“你说你进法院工作是为了什么?” 姜近初失笑道:“我在学校里读的专业就是法学,不进公检法系统,那还要做什么?你该不会以为就是我爸的原因吧?你不要电视剧看多了,往现实生活中套,我没有那么蠢。” 杜优稍微冷静了一些,接过她手里的木锅铲:“走开,菜是这样炒的吗?” 洗完澡后姜近初趴在枕头上给黎絮打电话,发现他破天荒的在加班,办公室寂静的很,讲话有低沉的回音。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黎絮笑了一下,说:“你又不在家,我打算今天晚上睡办公室了。” 姜近初跟着他笑:“别说傻话,早点回去休息,明天我就回去你那里了。” “好,”他又道,“小岸那边,我明天替你走一趟。” 姜近初怔忪片刻,道:“好……虽然说这话可能很矫情,但是我还是要谢谢你。” 黎絮轻笑一声,和她说晚安,挂了电话。 姜近初把手机放到旁边去,伸手刚要关灯,门却被杜优打开了。 姜近初实在无语,她坐起来,看着那个面色苍白的女人:“你进来为什么不敲门?” “我敲了,”杜优拿起床上的小方枕抱在怀里,在床沿坐下来,“你正在和男朋友打电话,没有听到吧?我又看你门没锁,就进来了。” 姜近初:“……” 杜优抱着那个小枕头,犹犹豫豫道:“你初中的时候被一个举着菜刀的疯子追着满大街跑,后来还是被一个便衣警察救了,你记得吗?” 姜近初点点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直起腰来,看着她的眼睛。 “你想说什么?” 杜优在灯下抬起脸来,眉头皱得紧紧的,姜近初这才发现她确实是老了许多,发顶有几根灰色的头发,藏都藏不住。 她想起来黎絮的母亲,比杜优还要大好几岁,可是依旧风情万种的美丽着。 “我说的你听见了没?”杜优突然冷下语气,“你发什么呆呢?” 姜近初回过神来,愣愣道:“我没听见……你刚才说的什么?” 杜优气得不轻:“你平常审案子也是这个德行吗?动不动就走神?” 姜近初莫名其妙被怼,道:“那不一样,你是我妈。” 杜优脸色稍霁,哼道:“我之前以为小钟也是他们那边的人,结果发现并不是……” “什么那边的人?”姜近初紧张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回到200x年,x市高速公路的连环追尾车祸,新闻报纸连续三天的头版,却并不只是因为车祸的伤亡,而是在那辆侧翻的重卡上发现了违禁物品。 从南边的省份一路畅通无阻地运过来,再到在高速路上被姜榭堵截,那第一次从事这种运输的司机发了狠去撞前面的车,石小岸的母亲抱着他坐在卡车司机旁边,偷偷解开了安全带,把手搭上车门。 暴雨天里,转弯的时候加速,侧翻的重卡和被撞飞的小轿车,后面跟上来的未减速的小轿车,惨剧的酿成,有时候只需要一瞬间的打盹。 姜榭,石小岸的母亲,卡车司机,还有一个疲劳驾驶的小轿车车主。 姜榭和那卡车司机是因为重创当场死亡,而石小岸的母亲和那个无辜车主却是因为救护不及时,失血过多,休克而死。 杜优带着姜近初赶到殡仪馆,看到的是一个被白布覆盖了全身的姜榭。 他活着的时候神采俊秀,像是一幅泼墨而就的行书,死的时候却是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姜近初永远记得那块白布被掀下来的时候,她那卡在喉咙里的恐惧感。 是恐惧,横死的人带给家里人的不仅仅是长时间的悲伤,更是冲击神经的恐惧。 杜优一辈子都活得像是在演电视剧,她在尸体旁边晕倒,醒来发狂,哭着闹着说那不是她的丈夫,被强行注射了镇静剂。 姜近初站在尸体旁边看了一会儿,一位检察院的叔叔问她要不要走了,她点点头,跟着大人们离开。 走到停尸房门口,还回头看了一眼被正推进冰柜里的姜榭。 在火葬场的时候,她站在水泥地上,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和不远处晕倒的杜优,乌鸦成群结队地从天空飞过,那个时候眼里才真正有了悲戚怆然的泪意。 而今时隔十多年,杜优讲起这件事的时候还是会眼眶发红,她说:“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那些年跟着你的便衣警察,你难道一点也没有发觉吗?” 姜近初茫然道:“你知道我那几年……妈,或许那些警察只是跟着你呢?” 她抓住杜优的手,脑海中一个可怕的猜想逐渐清晰明朗,像是一把沉湖已久刀刃终于浮出水面。 不但没有生锈,反而一如既往地锋利,跃跃欲舔血。 “妈,我问你……”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抖,所以手上不自觉用了点儿劲儿,又怕把杜优抓疼了,手指微微松开,她能感觉到杜优也绷紧了神经,因为杜优也皱着眉注视着自己。 “你知不知道沈檀这个人?” 第六十章 是我太笨了 也许是太平久了,媒体恨不得抓住些个新闻搞足噱头,两天过去后,姜近初在传达室看到那张都市早报,再也坐不住了。 分局那边的老朋友对她的来电很讶异,这毕竟是逾矩违规的行为,但还是走出乌烟瘴气的会议室,找了个没有摄像头的僻静角落,把基本的情况告诉了姜近初。 她挂了电话回到办公室,却看见另一个助理审判员正好从里面走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也不过点头微笑,并不问候。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下了一场绵绵密密的秋雨,市中院的地面还没有全干,她在档案室蒙尘的书架上找到了被密封起来的卷宗。 管理员站在她对面的书架前,将一个个资料盒垒上去,可能是强迫症使然,他总要后退一步看盒子与盒子是否对齐。 姜近初登记后拿走了那一沓卷宗,管理员就笑着问:“都是十多年前的旧案,难不成要拿来参考?” 姜近初笑了笑,跟他道别离开。 24小时已经过去,石小岸走出审讯室。 一个面容白皙,个子又高的男人靠在拐角处的墙上,见民警陪同他走出来,笑着对那个民警说:“辛苦了,我来接人。” 民警疑惑道:“怎么亲自跑过来了?难道市局要管……” 那男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很熟稔地揽过石小岸的肩膀:“走吧,小朋友。” 石小岸饿了一天,看见那一盘腻腻的牛排,竟然毫无胃口。 “不想吃?”钟颐把手机放下,侧过脸问道。 石小岸摇摇头:“我想喝点儿粥。” 钟颐道:“早说。”又叫服务员过来,点了一盅皮蛋瘦肉粥。 “我想见见我姐姐。” 钟颐挑眉道:“那看你表现了。” 皮蛋粥很快被端上来,石小岸拿勺子拌着碗里粘稠状的粥体,皱眉道:“你这是在非法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小朋友,”钟颐笑笑,“法律常识不是这么用的,你随口这么一个罪名扣下来给我,但是实际上大前提就不成立。” “你手上没有手铐,也能四处走动,我只是请你吃了一顿饭,不至于这么恩将仇报吧?” 石小岸低头一小勺一小勺地吃着粥,他在养父家里的这些年,从来都是遵循他们家的生活习惯,食不言寝不语。 见他不回话,钟颐也就懒得追问。 手机界面跳出来一条新的信息,他瞄了一眼,嘴角弯起来,对石小岸说:“哎,我和你姐姐说了,但是她今天要加班,你可以先住在我家里。” 石小岸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低级谎言:“骗人,我要自己联系她。” 钟颐脸不红心不跳,还要反将一军:“你这孩子,不觉得你自己给姐姐添的麻烦够多了吗?” 石小岸的睫毛动了动,慢慢的,把手上的勺子搁下了。 钟然今天去见了研究所的负责人,出门的时候把两只猫都安排好了,反正它们也懂得喝水上厕所,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去参加了一个饭局,折腾下来就十一点了。 虽然知道钟颐不一定在家里,但是他还是习惯性地买了两份夜宵,在楼下看到阳台上的灯开着,心中倒生出几分惊讶和欢喜。 可是他这个人又疑神疑鬼的很,等到站在家门口了,又暗想着会不会是自己今天走的时候忘记关灯了。 以至于看到石小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猫握手的时候,整个人都僵住了。 石小岸抬起头,对他说:“钟颐出去了。” 钟然拎着两碗小馄饨站在玄关处,面色凝重,冷冷道:“你是谁?” 石小岸捏了捏猫爪子,说:“我叫石小岸。” “你是钟颐的朋友?” 石小岸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只笑了一下,站起身来。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身体骨骼还是很清瘦的,他穿着钟颐的旧t恤,宽宽松松的,头发也有点长了,半干不干的发尾搭在后颈白净的皮肤上,慢吞吞地走向钟颐的卧室。 钟然的眉头紧锁,上前拉着他的手臂将人扯回来:“谁允许你睡他的房间?” 石小岸冷笑着打掉他的手:“你管太多了吧,还有,与其在这里冲我发什么脾气,不如亲自去问你哥哥。” 市中院的刑一庭确实在加班,姜近初本来打算下班去接石小岸,但是分局那里的老同学又说已经有人接走他了,她以为是黎絮,鬼使神差的,也没有打电话去问,等到回到家里,才想起来黎絮今天下午就去北方参加一个学术交流会了。 她又匆匆下了楼,电梯门在负一层的地下车库打开,手机很突兀地震动起来,惊出她一身冷汗。 钟颐在电话那头笑道:“是我,我猜你刚刚到家,那个小朋友在我家,你放心好了。” 无缘无故的让石小岸住在他家里,姜近初神经再大条也不可能放心,追着他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小岸那孩子性子比较内向,也怕生,我看我还是过去把他接过来吧……” 钟颐打断她,说:“你就是爱折腾,再说他多大了,你总不能一直把他当小孩子看吧……”话音一顿,又道:“还是说,你只是不放心他住在我家?” 姜近初一时噎住,车库里空旷安静,高跟鞋哒哒哒的回声却还在响着,只是步频降了许多。 钟颐似乎叹了口气:“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姜近初在车子边上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拉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座。 “对不起,钟颐,我今天必须见到小岸。” 钟颐那边是椅子脚摩擦地面的响动,他仿佛是站起来去倒了杯水。 “那随便你好了,”他故作轻松道,“那小朋友今天也嚷着要见你,我家的位置你知道吧,这么晚了,路上小心。” 姜近初心绪烦乱,车子就开的格外快,手机屏幕左上角的呼吸灯一直亮着她也没注意到。 钟颐不在家,她就打了钟然的电话,不一会儿就有一个穿着卫衣的青年人下楼来到门卫处,正是钟然。 姜近初被她这张臭脸吓了一跳,失笑道:“这么晚来真是打扰了……听说小岸在你哥哥家里,我来接他回家。” 钟然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带着姜近初穿过小区花园,上楼去了。 她跟在面色不善的钟然身后,心中不免有些担心起石小岸来。 进了门却看见石小岸正捧着一碗小馄饨,歪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吃,两只猫一左一右蹲在他旁边,正伸长了脖子看他手里还冒着热气的夜宵。 姜近初松了一口气,走过去坐在他旁边,将车钥匙往茶几上一放,石小岸才转眼看了过来。 “我一直联系不上你,你既然从公安局出来了,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石小岸把一颗馄饨吞下去,才小声地说:“对不起,姐姐。” 姜近初头疼得很,叹气道:“你跟我去我那里住吧。” 石小岸点点头,把那一碗馄饨盖上:“我去换件衣服。” “不用了,”钟然抱着胳膊,冷不丁出声道:“你穿走吧。” 姜近初:“……” 直到上路了,石小岸才主动开口说话:“你为什么不问我那幢别墅被烧掉的事情?” “难不成还会是你放的火?”姜近初反问,“我那天跑过去找你……” 她顿了顿,道:“小岸,我以为你也在别墅里。” 那种恐惧感的余威卷土重来,心中都为之一窒,但是姜近初又感觉到某种莫可名状的可笑滑稽,正应验在自己身上。 “你长大了,我是应该少操点心……我就不该这么操心。” 石小岸转过脸来看她,路灯一个个连绵着光,照在她的头发上脸上,他看见她的面上依稀有泪光闪过。 前方有一段减震带,他的侧脸贴在椅枕冰凉的皮质套上,想要说话,却不小心咬到了舌头,连忙用手捂住了嘴巴,疼的泪眼汪汪。 姜近初瞥他一眼:“怎么了?” “咬到舌头了,”石小岸支支吾吾道,“好像流血了。” 姜近初被气笑了:“我说你什么好?” 石小岸摇摇头,喃喃自语道:“是我太笨了……” 派派这个月一直跟着姜近初住,主要投食人却是黎絮,于是体积就吹气球一样壮大起来,最喜欢蹲在玄关处的鞋柜上,扑到进门的人的脚下,来一个“绊脚猫”的操作。 墙壁上的开关被姜近初按下之后,室内亮堂起来。 她走在前面,问石小岸要不要喝水。 石小岸低头看着脚边那一团毛茸茸的小动物,说;“温水就好……我怎么这么招猫?” 他弯下腰把派派抱起来,和它来了个对视,小猫的眼睛圆溜溜的,出奇的温顺可爱。 石小岸摸了摸它同样圆圆的脑袋,把它放下了。 他环视室内简单的装修风格,又回头往玄关处看了一眼,笑着问姜近初:“这不是你一个人住吧?” “这是黎絮家,”姜近初端着玻璃水壶出来,将两个杯子摆到茶几上,“蜂蜜柠檬泡的水,你能喝吗?” “我随便。” 姜近初倒了半杯,又想起他的舌头被咬出血了,就放下水壶去找医药箱,翻出来个治疗口腔溃疡的喷雾给他。 石小岸看她放好医药箱,又转身去给次卧给他收拾床被,一时心中不忍,开口喊住她:“姐姐,你不是要喝水吗?” 姜近初从进门来就一直在忙石小岸的事情,经他这么一说,才发觉自己喉咙确实是干的有点疼了。 第六十一章 那个石小岸 那份都市早报给姜近初带来了一定的心理阴影,她在凌晨的时候甚至做了一场噩梦。 她梦见石小岸在她不在家的时候偷偷跑回去江湾的别墅,她一路尾随跟过去,那里还没有经历火灾,老画家坐在花园里画画,石小岸用刀捅死了那个老人。 梦里的场景诡异又逼真,石小岸脸上都是血,神情冷漠地往自己这里看来。 姜近初手脚都被定住了,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然后石小岸在离她一两米远的时候,突然惨叫一声,浑身都被火苗吞噬了,扑倒在地,竟然眼睁睁烧成了一堆灰烬。 她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窗帘飘飘荡荡,夜里起了风,吹的一室冰凉,头发却被冷汗打湿,贴在脸上十分难受。 杨笠给的药只剩下最后一粒了,她习惯性地把那白色的药丸塞进嘴里,上下牙齿卡着,伸手去摸床头的水杯,却摸了个空,一时半刻也有些发怔。 黎絮不在家,所以并没有人特地去照顾她的一些小习惯。 药丸开始融化了,那一阵干涩的苦味就卡在唇齿间。 她揉揉眼睛,掀开被子下了床。 客厅里黑漆漆的,她感觉到自己这些天头疼的毛病愈发厉害了,从床上爬起来就一阵胸闷恶心。 水灌了几口,那种苦味还是挥之不去,像是渗透在了味蕾里。 她站起来,想要回到卧室里去,却在这没有月光的夜晚里听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她本来以为是派派在抓门,可是那个声音明显是人类发出的。 像是在哭,又像是在撕咬什么东西,悉悉索索的,偶尔夹杂着沉闷的撞击声。 姜近初静静地站在那里听了半分钟有余,才伸手打开了角落里的落地灯。 灯光如水洒下来,她抬起头,看向斜对面的那个房间, 那扇房门紧紧掩着,石小岸睡在里面。 以前他在孤儿院的时候,是和另外的小朋友一起睡在一个房间的,护工阿姨会要求他们不要锁门,也不知道这些年,习惯是不是早就改掉了…… 姜近初手上微微使力,那门把手就被按下去了,实木门悄无声息地往后滑开一道缝隙。 锁扣被拨动的声音还是让室内陷入突如其来的沉寂,连呼吸声都被刻意掩住了。 “小岸……你不舒服吗?” 她的手摸到照明灯的开关,不料石小岸却突然叫道:“不要开灯!” 床上是新换的浅色套件,单人床的正中央隆起一个包,他的呼吸声重了一些,接着就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姜近初转身去倒了杯水来,想把他的杯子扒拉下来。 可是石小岸抓的紧紧的,咳嗽一停下来,就让她离开。 床单早就被抓扯的一团乱,姜近初的手掌下甚至压倒了一些棉絮,是那个被咬破的枕头里漏出来的。 石小岸还在断断续续地咳嗽着,他的喉咙确实火烧火燎的,见房间内没有了动静,以为姜近初是离开了,就稍稍拉下被子,探出头来想去找姜近初给他端来的那杯水。 囫囵吞了几口水,那杯子被放回桌子的时候没放稳,倒了下来,杯中剩余的水淌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 杯子转了半圈,摔到地板上,四分五裂。 石小岸似乎是被这声音吓了个激灵,渐渐反应过来,颤着手去掏床垫下的那盒烟。 被挤压的不成样子的软中华,打火机的火苗“啪嗒”一声蹿起来,那一霎那也照亮他的半张脸。 天花板上的照明灯突然亮起来,他愣了愣,往门口看去。 姜近初像一尊泥雕一样站在那里,脸上不知道是汗还是泪,嘴唇都是苍白的。 她那苍白的可怕的嘴唇动了动,目光也终于从石小岸手里的烟移到他脸上。 “你在做什么?” 石小岸叼着那根烟,把打火机扔回桌上。 “抽根烟而已,怎么,你的黎絮老师不抽烟吗?” 他的语气平静许多,言辞又冷漠又疏离,跟刚才判若两人。 姜近初走近了,石小岸就皱眉道:“你想干嘛?” “小岸,”姜近初到了这个时候反而冷静下来,她脚下有点软,失重一般,“你这种抽烟的法子,骗骗我妈还说得过去……” “我每个月都要去戒毒所给那些孩子们开普法课,我见过太多太多的瘾君子,有一次我还被他们其中一个用汤匙砸过头……” “那孩子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砸了我之后,教导员的警棍直接抽在他的后脑上……那几棍打下去,他抱着头蹲在地上惨叫痛哭……最后被像垃圾一样拖走了……” 她抬起眼来,一张脸纸一样白,眼圈是刺目的红,看起来像是要掉眼泪,却又生生忍了回去。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也是那类人喽?” 石小岸把烟头摁灭,抱着胳膊对她笑了笑,“你是不是职业病啊?看见个抽烟的就认为是瘾君子,那夜总会里唱歌跳舞的就是卖肉的了?” “那这怎么解释?”她指着那一床破烂布条和棉絮,冷冷问道。 石小岸不为所动:“长这么大,自己解决点儿生理需求不行吗?脏了你的家?” 字字尖酸,句句刻薄。 人真的是会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变得面目全非,最可恨的还是,这种真相的剥落还总是在不经意之间,而且是一把扯下伪装,毫不留念。 “我明天……明天再来找你谈……” 鼻子里呼出的气息有些烫,姜近初抬手捂住口鼻,她半转过身,慢腾腾地朝门外走去。 身后还传来石小岸的讥笑:“是你求着我来你家的……” 他突然发狠似的,捻着那支弯曲不成形的烟,喃喃自语:“多管闲事……” 天微微亮的时候,他踩着一地的烟头,走出房间。 六点左右应该还不是姜近初上班的时间,他翻了翻冰箱和储物柜,烧开水烫了一桶方便面,端到客厅里吃。 电视里播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国内外新闻,那只圆滚滚的橘猫闻着味道溜达过来,跳上茶几,仰头看他。 石小岸冷笑一声,用塑料叉子挑了一根油亮亮的面条:“方便面而已,估计你也不会喜欢吃。” 果然那只挑食的猫大爷又扭头跳下去了,石小岸看它晃悠着尾巴,挤进了主卧室。 石小岸撇开脸,又想到自己的手机没有电了,想找一根充电的数据线。 奈何这个家里实在是空的很,不知道是主人懒于打理还是本来就是这么简单,除了书还是书,他从客厅一路找到书房,只发现了一台休眠的笔记本电脑。 石小岸颓然坐在转椅里,胃里那方便面的味道翻涌上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心。 手指还是有点抽筋,手背的肌肤白得几乎透明,静脉都看的分明。 这双手,也曾经沾满铅灰和颜料,在无数个天光朦胧的清晨描摹这个世界上行走的人,流动的风,开谢的花,啁啾的鸟。 后来,便什么都没有了,握着笔写自己的名字都要痉挛颤抖。 他勾起嘴角一笑,想要站起来,脚下突然一暖,是那只橘猫没脸没皮地缠了过来。 石小岸抓着它的爪子把它拎上来,发现它还挺沉的,肉垫子软乎乎的,也凉凉的。 他一下一下地摸着猫的毛,心中就产生了很暴戾的想法。 他在它的脑袋上比划了几下,用拳头压着猫的头。 派派转过头来看他,举起爪子拍他的手,石小岸发现它的爪子上不知道蹭了什么东西,血红血红的。 难怪刚才摸起来凉凉的,原来是……哪里来的血? 他心中一惊,急忙把猫放下地,跌跌撞撞地朝姜近初的卧室跑去。 担架上套了蓝色的一次性塑料纸,车身一颠簸,上面躺着的人就很容易滑到一边去,石小岸用脚卡着那方向轮,丝毫没有察觉皮肉已经被摩擦出了血。 “不要让她睡过去!”护士举着点滴,一手还拍着姜近初的脸,急道:“你帮忙叫醒她啊!昏迷过去就不好了!” 石小岸一边惶然叫着姜近初的名字,一边用手指手背去擦她面上半干的血迹。 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早高峰终于到来。 姜近初的眼帘微微睁开,却是把脸一歪,疯狂呕吐起来。 石小岸离她最近,沾了一手黏腻的血。 市局刑警大队的会议室里,钟然把几张纸从包里抽出来,拍在桌面上。 “以后少叫我做这种事。” 钟颐点点头,按了按他的肩膀:“谢了,回头请你吃饭。” 钟然打掉他的手,抬头看了一眼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小朋友长得倒很清秀呵,就是脑子不好使。” 钟颐没听出他这话里的讽刺意味,自顾自道:“字迹很抽象啊,也就你看得懂写的什么了……果然读点心理学是有用的……” “有什么用,关心则乱,照样被驴,”钟然坐在塑料椅子里,瞪了他一眼,“你吃过早饭没有?” “嗯?我不知道,”钟颐又叼起了一根烟,靠在桌子边缘,手上翻着那几张笔迹鉴定,“待会儿去食堂吃。” 钟然拉开椅子站起来,走到窗边,把百叶窗拉开一道缝,看着窗外稀稀拉拉经过的警员。 “哥,你陪我去吃顿早饭吧。” 钟颐懒得理他:“去我位置上拿我的卡,自己去吃吧,我把这些看完。” 钟然转过脸来看着他:“还是你陪我去吧。” 第六十二章 病房里扎头发 手术室的灯亮了两个小时半就灭掉了。 杨笠换下了无菌服,打开手术室的门走出来,迎面就遇上了那个憔悴的少年。 她是听姜近初提起过这个“弟弟”的,当即眼皮子一掀:“小手术而已,麻醉过了自然就会醒了。” 石小岸似虎还有话想说,但还是给她让了路。 担架床被护士从里面推出来,他木木地站在一边,把头低下来。 甚至不敢看一眼那担架床上的人。 杨笠看在眼里,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盯着他赤着的双脚,说:“我给你找双鞋子,回家去吧。” 见他没有回话,杨笠也就失了耐性,转身就走。 手术室门口空荡荡的长廊上,石小岸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那种熟悉的似醉似睡的黑暗又一次带着死亡一般不容抗拒的意味,降临到他眼前。 他喉中发出奇怪的声音,全身蜷缩起来,咬着自己的手臂,从蓝色的椅子上滚了下去。 姜近初睁开眼,发现床头只亮着一小盏壁灯,点滴的瓶子挂在墙壁的排钩上,剩下一半的注射液体。 是市医院的单人病房。 “醒了?” 说话的人从窗边走来,半明半暗的光线里,身后的影子投在天花板上,也跟着他波动起来。 姜近初看着他走近,虚弱地笑了笑:“你这么忙?坐那里看什么书?” “养生粥做法大全,”黎絮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又从水壶里倒了一小杯水出来,“你以后可有口福了,先喝点水吧。” 他把姜近初的头稍稍扶高了些,喂她喝了些温水。 “犯恶心,不想喝了,”姜近初在他面前总有一种不自知的娇憨,“你从哪里回来的?” “s市,一落地就收获了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他扯了纸巾给他擦去嘴角水渍,擦完了,又看着她说:“你长这么大了,还是一点都不懂的照顾自己,小毛病一直捂着,迟早会出事。” “这次是意外,”姜近初说,“都是杨笠给的药不够吃。” “那上次呢?”黎絮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近初,我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的……” 姜近初笑着接道:“所以你要更懂得爱惜自己。” 黎絮拿她没办法,语气无奈:“道理说了这么多,你不一定照着做。” “……算了,我还是多陪在你身边好了。” 姜近初一开始装作虚心接受批评的模样,脑子里早就闪过许多纷杂念头,听了他这话,就粲然一笑:“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呀!” 黎絮道:“不知道,大概是命吧。” 遇到这么个你。 “那我现在心情好,就有点饿了,一觉睡了这么久,杨笠有没有说我能不能吃东西了?” 黎絮无情地摇摇头:“再过半个小时,预约的送餐小哥估计也在路上了。” 这么耍大牌的送餐小哥,估计是许郑行之跑不了了。 姜近初于是又操心起别的事情来:“小岸呢?派派你喂了吗?” “小岸送你来医院后……就回去了,派派那边我晚点回去会去喂,”他顿了顿,又道:“对了,杜阿姨刚才打你的电话。” 姜近初吓得胃里一抽:“你没有和她说我在医院吧?” “说了,”黎絮笑着帮她拨开额发,“她说明天和魏老师一起过来。” 姜近初滑进被窝里,心里想着,要坏事。 她这麻醉劲刚刚过去,乍醒过来耗了些心神,竟然又觉得困了,抓着黎絮的手,眼皮子就沉重的不像话。 黎絮捏了捏她没有挂点滴的那只手,哄小孩一样:“睡了一整天了,不想和我说说话吗?” “以后还有好多日子,”姜近初还是想睡觉,迷迷糊糊起来,“……你想说什么?” “我不想让你睡觉。” 姜近初听他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话,哭笑不得:“那你有什么法子呢,我特别困,最近真是太累了,要不然你陪我睡一会儿吧?” 黎絮不为所动,思量片刻,犹豫道:“你这样睡着不会压着头发吗……要不然我给你扎扎头发?” 姜近初:“……” 然后黎絮就去找梳子了。 姜近初又懵又困,靠着几个枕头,强行睁着眼睛看他:“你不要乱来。” “哦,”黎絮低头给那木梳子去静电,“马上就来。” 在现代女性的观念里,让一个直男……无论是哪种概念上的直男给自己的头发和脸加工的,被加工方都会产生与该直男品味呈反比例的恐惧和压力。 但是黎絮还有黑暗料理的前科,所以姜近初的压力还是翻了倍的。 那只手举着梳子靠近的时候,姜近初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正上方传来疑惑的声音:“要哪吒头还是丸子头?” 还懂这么多!看来是蓄谋已久! 姜近初心如死灰:“麻花辫。” 这真的是特别诡异浪漫的情节了,夜晚的医院病房,一个站在床边给你扎麻花辫的恋人。 姜近初心理建设没做好,各种紧张,伸手摸了床头柜子上水果篮里的一根大香蕉握着。 这个小动作是在黎絮眼皮子底下进行的,他心情复杂道:“你不要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搓香蕉的姜近初愣了愣,解释道:“啊不是你想的那样子你听我说……” 黎絮的本意是提醒她不要吃香蕉,结果没表达好,生生给扭曲成了污污的对话。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他咳了一声,用手背碰了碰姜近初的脸蛋:“睁开眼睛看看。” 姜近初睁开眼,看见玻璃窗上的自己的倒影。 倒影只出现了一秒,黎絮就伸手把窗帘拉上了。 很明显的手艺不自信。 姜近初暗道不妙,及时抗议,说:“我都没看清楚,你像是给我扎了两个牛角,待会儿要是来了人……” 黎絮安慰道:“没事,就说是我给你梳的。” 可这不是梳在你的头上啊哥哥! 她默默吐槽,把那根搓热的香蕉塞到了黎絮手里:“吃!” 又愤愤不平地加了一句:“自己剥皮!” 黎絮笑着接过那根香蕉,悠哉地剥起了皮。 门板被敲响的时候,姜近初浑身一震,趁着黎絮去开门,默默转了个身,背对着门口。 举着那个小食盒的许郑行之“嘿嘿”一笑,卡着门缝溜进去。 “在干嘛呢你们,房间里这么暗,门都不敢开大点儿!” 孤独忧郁的美少年一旦活泼开朗起来,就有歪长到中二青年的风险。 许郑行之绕着病床走了一圈,惊叹道:“姜法官,这发型很具艺术气息啊!” 姜近初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始作俑者还在那边施施然地摆碗倒汤。 “别乱说,”黎絮对许郑行之道,“她脸皮子薄,禁不起夸。” 许郑行之深深为他的厚颜程度所折服,凑过去道:“小表叔,你们小两口很有情趣啊?” “不要胡言乱语,要尊敬长辈,”黎絮试了一口汤,微微惊讶道:“让你去明意居买的汤,你是不是买错了?” 许郑行之道:“杨笠亲自熬的,自己家里弄总放心许多吧,盐什么都尽量少放了。” 黎絮拿纸巾擦了擦手:“改天让你的杨笠来我们家住一段日子。” “想的美你!” 姜近初是建议黎絮坐许郑行之的车走的,但是他执意多留一会儿,等点滴从大瓶装的换成三百毫升,才拿起外套离开。 值班的护士都换了一轮班了,单人病房的隔音效果应该是好上许多,她自己一个人呆着床上,仿佛整个医院都是静悄悄的。 和所有的黑夜一样,走进沉寂。 她转过脸看了一下正在充电的手机,不知道最近是下载了什么软件,充电的时候屏幕保护总会闪现一些奇奇怪怪的新闻截图,还美名其曰“充电保护”。 姜近初发了会儿呆,用左手拿起手机,给石小岸发了段消息过去。 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隔了一小排树林的另一片住院区,石小岸的脖子都被套上了黑色的尼龙绑带。 他的头发全都湿了,眼角几乎裂开,口中仍呜呜叫唤着什么。 手臂上又被打进来一阵镇静剂,男护士们解开他口中勒着的布条,石小岸大口地喘了一会儿气,竟然抽噎着哭泣起来。 他的哭法也不是号啕大哭,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灯泡流眼泪。 靠墙坐着的老医生在自己的手臂被包扎好之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让房间里其他人全都退出去。 他的徒弟拦住他:“师父,小心那小子……” 老医生摆摆手,声音苍老疲惫:“我见过的这种病人太多了……我自己会注意的,你去和那边的人联系吧……” 他的徒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看着他师父挪到那个少年的病床边,眼里闪过不明的情绪,像是对这一切冷冷的嘲讽,又像是某种偏执的信仰追求。 老医生走到石小岸身边,凝望着他泪痕斑驳的面孔,叹着气,从自己口袋里抽出一张干净的方巾,为他擦了擦脸上的污迹。 “这么多年了……这玩意儿还是在害人……” 厚重的铁门被人推开,老医生以为是自己的徒弟去而复返,问道:“怎么,那边的人不愿意来处理?” 那带着金丝框眼镜的医生举着双手,慢慢走了进来。 “真是不好意思,这孩子……”持枪的年轻人目光扫过室内,提起嘴角笑了笑:“我要带走的。” 老医生看了他使枪的手法,就笑着摘下自己的眼镜,用白大褂的衣摆擦了擦镜片,对自己的徒弟说:“走吧。” “可是师父……” 冰冷坚硬的枪口抵着他的后脑用了用力,他就被迫低下了头颅。 再高的权威,到头来,也只能屈服于这霸道的野蛮人手中的枪。 “这就听话了嘛,”那年轻人说:“老头,你把身上白大褂脱下来。” 换装之后的年轻人又拿起那副金丝边眼镜,却是夹在胸口的口袋里,他转了转手中的枪,指着角落里的年轻医生,说:“你师父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你现在要做的呢,就是帮我把这孩子运到街对面的那辆车上。” “医院里到处都是摄像头,你让我……” “哎——别这么说嘛,”青年笑起来总有种痞痞的邪气,“你是医生,医院里什么东西什么通道,你总比我熟悉的多吧?” 十二点已过,这一片办公区仍然灯火通明。 市局的刑警同志们一夜未合眼,紧急会议和空降的督查轮番轰炸着每个人的神经,送夜宵的女警一进门就被烟味呛的咳嗽起来。 钟然坐在钟颐的办公位置上,耐心地把仙人球的刺全部剪掉,用一张纸巾包了起来。 那女警路过,笑着问他:“钟队的弟弟,你吃不吃炒粉条啊?” 钟然微笑着摇摇头,谢绝了她的好意。 他的膝盖上横摆着的手机再一次震动起来。 钟然专心修剪着那一株仙人球,恍若未闻。 第六十三章 给她喂些吃的 天气渐渐凉起来,街道处的便利店最晚也只能开到凌晨一点,小店员呵欠连天,在老板的催促下拿起了扫帚,把门口的饮料盒和塑料纸一股脑扫向大街上。 秋风打了个卷,落叶和塑料袋翻飞起来。 反正再过三个小时,清洁工就会把“文明所产生的垃圾”全都打包运输到焚化场,他的公德心早就被消磨的差不多了,此时只想省点力气,少倒一遍垃圾桶。 小店员拄着扫帚,抬头看了一眼便利店门口挂着的跑马灯和广告牌,心里浮上一丝轻蔑。 在他转身的刹那,两辆车正好从大街上追逐着飞驰过去,街上有一滩积水,被轮子一碾,飞溅到他的裤腿上。 小店员骂了句娘,却在看到那警车的车牌后怔了怔。 别墅失火案充分的证据下被定义成刑事案件,钟颐刚刚布置完各小组的任务,就被请去喝了两回茶。 第一回是气急败坏的老局长,第二回是“正好路过就进来看看”的上级督查。 老局长指责他把人力物力浪费在这种浅显的案子上,还拿出绝杀技,当着钟颐的面给他爸去电话,钟颐最烦他用这缺德的招数,靠在转椅里对他冷笑。 “林老弟,你不用担心,”钟颐的父亲说话永远气定神闲,“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督查已经过去了,让年轻人过过招也好。” 老局长刚要挂电话,他却又要求和钟颐说说话。 “下次你回家,把那家老店的冬蜜再带一点回来给你妈吃。” 钟颐眉头一锁:“就这些?” 那边笑了一声:“还有,注意安全。” 老局长盯着他把电话挂掉,气哼哼的说:“过完年我就退休了,你可不要给我添麻烦。” 钟颐把手上的文件往办公桌上扔去:“只要您不给我使绊子,一切好说。” 老局长签了字,把文件递给他:“今天我和老岳都在,你随时可以请求支援。” “您这把身子骨了,还是老老实实等退休吧!”钟颐笑了一下,推门出去了。 那位警督立在门口,皮笑肉不笑地朝他伸出手:“你好啊,钟警官。” 钟颐和他握了半秒的手:“呵,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眼睛却看向他身边站着的顾明晨。 “路过而已,”那位警督撒谎丝毫不脸红,“听明晨说起了一个有趣的案子,不介意我参与吧?” 钟颐指了指他的警衔:“那也是我能决定的?” “既然这样,不如先喝杯茶吧。” “喝茶的功夫有的是,不急于一时片刻。” 他提步刚要离开,那警督身边的顾副队长及时发挥了人精的作用,伸手将他一拦:“哎,钟队,事分轻重缓急,"重",总是排在"急"前面,不是吗?” 车子颠簸的十分厉害,沙石在轮胎里打转的细碎声音不断地在他的耳朵里被放大,石小岸头疼欲裂,翻了个身,却差点摔下车坐垫。 前面的副驾驶座上有个年轻的声音响起来,带着戏谑的意味,道:“哟,醒了啊小朋友?” 后面的警车已经不止一辆,暴闪灯配合警笛呜呜哇哇地造声势,这条土路上只有前面一辆开不快的拖拉机还在跑着,黑烟和尘土在车灯的光线里翻滚。 石小岸屈起双腿,抱着自己,声音疲惫沙哑:“你带我去哪里?” “你不先问一下我是谁吗?” 石小岸说:“你会说真话吗?” 那驾驶座上的年轻人吹了声口哨:“看心情喽。” 车后窗突然有强光照进来,石小岸扭过头去,半眯着眼睛,看见那开在最前面的警车车窗口探出个警察的头来。 然后扩音器里就传出第一句喊话:“前面那辆车!你已经被包围了,快停下来——” 石小岸回头去看那年轻人,后者也不只是故作轻松还是真的胸有成竹,傲慢道:“就凭这群人,也想抓住我……” 方向盘一转,车子就隐入了野生的小树林。 石小岸没坐稳,肩膀狠狠地往车门上撞了一下,疼的直皱眉。 “你往树林里开,简直是自寻死路。” “那倒未必。”那年轻人轻车熟路,不出片刻就甩开了身后的警察。 石小岸灰心失意,往座位上躺了躺:“找个地方把我放下来吧。”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那人丝毫没有停车的意思。 “你到底是谁?”他终于忍不住发问。 “等老子心情好了再告诉你。” 年轻人踩下刹车,树林尽头竟然是一片荒地,一辆直升飞机停在高地上。 他轻轻松松就把石小岸拎了出来:“小朋友,带你飞一次,怎么样?” 他个子高,手臂肌肉线条明显,像是保持着长期高强度的体能训练。 石小岸抬起头看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直升机的旋翼掀起了整片树林的浪涛,底下那红蓝色的灯光渐渐模糊远离,石小岸只看了一会儿,就收回了目光。 “我在你这个年龄,顶多也只是被我爸追着揍,你居然把警察都引出洞了,啧,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石小岸默不作声。 那有些话唠的青年尴尬了一会儿,又不甘寂寞道:“诶,你和我说说你犯了什么事呗?” “我恐高……” 那青年终于噎住,半晌拉下手中的拉杆,直升机转了个弯,往一座山后飞去了。 躺在医院的姜近初丝毫不知道外面已经乱成什么样子了,她跟单位请了病假,心想再怎么着,也要先把石小岸这件事解决了,再回过头来处理姜榭的旧案。 杨笠作为主刀的医生,第二天早上带着实习生准时来查房。 姜近初先是谢过她那无色无味的清汤,接着就表达了自己想要出院的意思。 杨笠坐在他床边的小凳子上,把听诊器拿下来,道:“再过一天吧。”又给她开了几服药才走。 姜近初也不好再给她添麻烦,就乖乖挂了两瓶营养液,她本来是打算等黎絮过来的,但是挂着水就容易困,几时睡过去的也不清楚了。 再醒过来又是一个下午了,床边依稀有人声低语,姜近初揉着眼睛望过去,却看到了一个许久未见的人。 竟是卢邻月。 姜近初一骨碌爬了起来,牵扯到伤口就是一阵抽疼,暗暗在心里骂自己蠢。 站在床边打电话的女人正好挂了电话,微笑着走过来:“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姜近初很想不给面子地点头承认,但还是说:“没事,我自己醒过来的,”她看着衣着光鲜的卢邻月,问道:“谁带你来这里的?” 卢邻月勾起嘴角笑了一下,在她的病床边坐下来,她穿着一套裁剪得体的细斜纹深色小西装,双腿交叠的姿势有种优雅成熟的风韵。 然而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么令人不开心:“姜近初啊姜近初,我近年来听司法界的朋友说你审案子雷厉风行,但是今天见了面,怎么感觉……你这小脑袋瓜子还是一样木呢?” 姜近初眉毛一抬:“既没有削尖了脑袋往上挤,也没有三百六十五天忙着跟人抢客户,我当然及不上你的机灵了。” 卢邻月果然还是卢邻月,最受不得旁人戳穿她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人设,脸上的笑僵了僵,叹气道:“好吧,病人最大,我就不和你争论什么了。” “你刚才不是问我,谁带我来这里吗?” 她的口红是那种很性/感的颜色,远远看着像是很内敛的风情,近看却是烈火一样的张扬高调。 姜近初盯着她这个心计万分的口红色号看了很久,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反应神经,抢在她前头说:“也就黎絮知道我在这里了。” 被抢白的卢邻月笑笑:“你就这么直呼你导师的姓名?” “要不然呢?” 姜近初懒得跟她多费口舌,因为她眼角的余光瞥见病房门玻璃窗口后面的黎絮的面容了。 “学姐,你醒了啊?” 向旻丹小同志从黎絮的背后探出个头来。 “他非要跟过来。”黎絮这么解释着,把他放了进来。 向旻丹手上抱了一个四四方方的书包,端到姜近初床头的矮柜上,然后变戏法一样,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家用的保温桶,一个可以吹气的u型枕,还有护肤品的旅行装。 “我妈最近来我这里住,”小伙子抓了抓后脑勺,把那个保温桶递给黎絮,“唉她们这种上了年纪的家庭妇女总喜欢给人做饭,本来是要自己过来看望学姐你的,但是今天早上下楼的时候扭到脚了,所以就让我带过来了。” “她还说什么女人最懂女人,硬是让我把那套护肤品带给你。” 姜近初:“……” 坐在床尾的卢邻月却笑了起来,她站起身,对黎絮道:“老师,我刚才看了看您给我的资料,有一些疑惑的地方,不知道您可不可以给我解答一二?” 向旻丹直眉楞眼道:“小姐姐你是……” “合作伙伴。”卢邻月眼波流转,轻飘飘地朝姜近初望去。 黎絮点点头:“可以是可以,那麻烦你稍等一下,我先给她喂些吃的。” 说的是目前四肢不大灵活且口味刁钻的姜近初。 第六十四章 非常规游戏 姜近初趁机会在他耳边嘀咕:“你这又是做什么?待会儿卢小姐还不得生气了?” “你这个担心有点多余,”黎絮盛了一勺汤给她喝,“只是一个合作伙伴而已,还是喂你吃饭比较重要。” “总不能误了正事……” 勺子被她咬在嘴里,黎絮皱皱眉:“嘴张开。” 姜近初摇摇头,眼睛往阳台上看去。 “好,”他平心静气道,“我不管你了,你自己吃吧。” 和卢邻月站在阳台上交谈的向旻丹见自己师父来了,就遁进病房里,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姜近初旁边,自觉担任起监督她吃饭的活儿。 姜近初属于那种“越没人管就活的越坚强”的励志类型人物,活动桌板上搁着那半碗汤,用没挂水的那只手捏了勺子舀起来,不紧不慢的喝着。 向旻丹看这慢动作看的犯困,干脆搬出笔记本来办公。 正在专心致志喝汤的姜近初眼神一闪,把活动桌板推开,对他说:“旻丹,我有个忙想让你帮我一下……” 向旻丹:“说吧,我能做到的都会尽力的。” 姜近初压低了声音,道:“我有个弟弟,前些天因为一件小事吵了一架,一直不肯接我的电话,我把他的手机号码给你,你能不能用你的手机拨个电话给他,然后我来跟他说话?” 向旻丹掏出手机,解锁了之后递给她。 “多大的事,你干嘛不找师父啊?” 干净的手机屏幕上倒映出她的眼睛,带着很浅的笑意:“这件事你师父不知道,他最近工作忙,我不想再让他多一件烦心事了。” 向旻丹“哦”了一声,觉得这个理由很牵强,但又找不出反驳的具体的点子来。 大概恋爱脑就是这种表现吧。 他在心里默默哀叹。 游艇的舷窗外是扑腾拍打的海浪,楼梯通到甲板上,有人顺着那几阶梯子走下来,光影里但见身形挺拔,那脚步声听在旁人耳里也是轻快愉悦的基调。 石小岸仍趴在洗漱池边呕吐,昨天一天没吃东西,吐出来的都是胆汁苦水,生理性的泪水流个不停。 “早让你听话点儿,现在也不用受这种罪了,你说是不是啊?” 卫生间的门没有关,那人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沙发椅上坐下了,笑吟吟的说。 石小岸拧开水龙头,漱口洗脸,故意将水都溅出来,额发湿淋淋的,贴在眉间。 镜子里的人影晃了晃,是他走了进来,抬手搭在石小岸肩上,像是揽着他的亲密姿势。 石小岸闭上眼睛别开脸,不愿意去看镜子里的人。 那个人却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把脸转回来:“你是想永远都不看我吗?” 手劲大得仿佛要把他的下颔骨捏碎。 石小岸睁开眼,丝毫不掩饰眼里的厌恶:“画都已经烧掉了,你还想怎么样?” 镜子里另一张脸嘴角微微翘起来,唇形优美,声音森冷:“我能怎么样?只有你一个人看过画里的东西,我就只好把你带过来了……对了,我差点忘了,老爷子的药都让你吃了,你有没有和他做什么开心的事情啊?” 石小岸烦道:“没有!” 转身把他推了个踉跄:“离我远点。” 那人被他推倒在地,反而大笑起来,他干脆在这微微摇晃的地板上躺了下去。 他长得秀丽,身材修长,穿的又是雪白的唐装,四肢舒展开的模样像是一朵云。 石小岸甩着水,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他:“给我弄点吃的来,然后送我回市区……算了,直接送我去市局。” 地上的年轻男人一把攥住他的脚腕,笑道:“要去自首啊?” 石小岸拧着眉头,想要踹开他:“难道去就职吗?” “你想的可真美啊,去监狱里,既可以戒毒,又可以确保你自己的安全——” 他说到一半,猛地一拉石小岸的脚踝,将他狠狠掼在地上。 地毯只有薄薄的一层,沉闷的撞击声从后脑下传出来。 石小岸捂着脑袋,蜷缩起来,疼到呼吸都发颤。 那穿唐装的年轻男人冷笑一声:“你要是个傻子就好了,进去了,也省的我费这许多功夫。” 他从地上爬起来,摇了摇壁上挂着的铃铛,立马就有两个保镖样的人下来,把石小岸拽起来带走了。 “醒过来之后,给他打一针,然后再送回去。” 许郑行之站在甲板上,看石小岸被人背出来,脸色跟鬼一样白,还在抽搐着,也不知道是伤到了哪里。 他上前一步,拦住那两人:“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不要对他动手吗?这个小朋友和我家里有点关系,残了傻了什么的,我第一个跟你们没完!” 其中那个矮一点的保镖开口道:“……您还是自己去问少爷吧。” 许郑行之下了梯子,看见那人还泰然自若地站在酒橱前选红酒,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扯他的领子:“倪雁南,你他妈是有病吧?他都那副鬼样子了,你还打他?” 那名唤倪雁南的年轻人抽下来一瓶红酒,挑了眉毛笑道:“嚯,我教训自己的弟弟,轮得到你这个外人插手了?” “我这个外人好歹还是正常人,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哥哥才是恶心透顶!” 许郑行之这些年跟在杨笠身边打转,脾气收敛不少,顶多也就打打嘴炮,甚少使用暴力,但是面对着这个斯斯文文的男人,他就觉得骨头痒痒,想给他来上十个八个过肩摔。 倪雁南仍是不温不火道:“放心好了,等他醒来,就会感激我了。” “喝酒吗,飞行员?” 许郑行之烦躁道:“喝什么喝,给你的东西你看了吗,到时候该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别给我搞什么幺蛾子!” 高脚杯里的酒液血一样红,倪雁南端到唇边,又狡猾地笑了:“哎,你是不是背后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人在帮你啊?”他那细长的手指头戳了戳桌上的合同,目光微动:“这种刁钻的合同,不是要我的命么?” “哪里请的律师,介绍一个给我?” “早给我了事早去你的大西洋,跟你处久了,荷尔蒙都变异成雌性的了,”许郑行之嫌弃地哼了一声,“要律师自己不会去找啊,想从我这儿空手套白狼,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倪雁南无声地笑了笑,看他转身离开。 他把那几页纸重新翻了翻,落款处有一个语焉不详的签名,笔力清健,勾折撇捺惧有料峭之意。 “l……倒也不难猜吧?”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看陌生的房间,石小岸脑子里混沌一片,微微一动,就恶心欲呕。 “轻微脑震荡。” 一只冰冷的手扶了扶他的脸,当他看见那白大褂底下灰色的制服领子时,反而如获大赦地舒了口气。 法医带着口罩,瞳孔颜色比常人淡一些,隔了镜片,冷冷地望向他:“你笑什么?杀人放火是很有趣的经历吗?” “有趣……”石小岸咳嗽起来,趴到床边干呕。 那法医终究是不忍心,给他递了一瓶矿泉水过去。 石小岸含了一口水,又全部吐在了地板上。 他面朝着地板,嗬嗬怪笑:“当然有趣了,这是一个……玩的非常大的游戏。” “那些以为自己是玩家的人……他们……才是真正的蠢货。” 法医眼神复杂:“你今年多大了,成年了没有?” “那又有什么关系?” 石小岸本想摇头,但是那种晕眩感又蛇虫一样缠上来,催着他五脏六腑都翻江倒海起来。 “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想最后求你们一件事,我不要辩护人……” 姜近初出院的那个上午,检察院的逮捕令也批了下来,江湾别墅失火案又荣登本市各版报纸的头条。 彼时犯罪嫌疑人已经在市拘留所度过了漫长的一夜,为他做例行人身检查的技术人员把石小岸的生物样本检查结果记在笔录上,递给钟颐签字。 证据链完善之后,犯罪嫌疑人的诉求也一并传达给了上面的部门。 “这孩子还有几个月才成年吶,咱们还是得给他指定一个辩护律师过去……” 刑一庭开会的时候气氛很压抑,这个案子在省市影响还是比较恶劣的,但是犯罪嫌疑人又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基层法院干脆两眼一闭,请示之后,移送给中院管辖了。 哪想到跟着这个案子一起来的,还有无数个不明不白的电话,隐晦地提到那个随着档案尘封的名字,态度不明,却还要生出无数枝节来绊脚。 投石入湖,波澜重重,所以说根本没有真正完全意义上的审判独立,人会受掣肘,所以人办的事,也拖泥带水,无法利落。 姜近初自觉申请了回避,连会都不能去开了,坐在办公室,接了一天的电话。 她有时候会觉得恍惚,这段日子就跟做梦一样,还是身不由己的噩梦。 什么时候醒来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还能否醒的过来。 思及石小岸的身体状况,又不免黯然自责。 深夜的时候黎絮披着一身寒意回来,她把派派从被窝里抄起来,抱着它跟去浴室,坐在马桶盖上,和正在淋浴的黎絮聊天说话。 隔着磨砂玻璃和哗啦啦的水声,他听不大清姜近初到底在那里嘀嘀咕咕说什么,但是总愿意去回应她。 擦干了头发躺在枕头上,问她今天有没有吃不该吃的东西,有没有忘记吃什么该吃的东西。 姜近初心不在焉的听着,翻了个身面对着他,趴在她肚子上的派派“喵嗷”一声,一头栽在被褥里,又抖抖耳朵爬起来,跳下床去了。 “我也不知道最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黎絮轻声笑了笑,一手枕着脑袋,也侧过身躺着,面朝她。 “大概吧。” 他的另一只手落在她的耳垂上,捏了捏那个愈合的耳洞。 姜近初从他伸手过来的时候就僵成木头了,柔软的耳垂被这么一捏,当即忍不住躲着笑道:“不能捏!你这个傻子……” 黎絮凑过去,在她耳边小声说:“那你也不看是为谁傻的?” 她呆了呆,心里便有一种酸软弥漫开,堵住口鼻眼耳,独独留下一颗心去面对去坦白。 人之所以会有欲念,无非是感官所致,看到了美丽的人,听到了悦耳的音乐,尝到了可口的食物,闻到了迷离的幽香,弯弯绕绕扭成一种种冲动,想去愉悦精神,但是又被这世上许多莫名其妙的阻力挡在前方,所以引出更深的情绪来,最常见的,便是伤感悲恸了。 第六十五章 你拿他手机干嘛 在这漫长的两个月里,她听同事们不断地提起那个悬而未决的案子。 钟颐有时候会问她:“你想不想见一见他?” 从戒毒所被转移到看守所的石小岸,剃了光头,瘦骨嶙峋,灰蓝色的囚服穿在身上,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假人。 石小岸被教导员从宿舍里带出来,经过咨询室的门前时,似有所感,别过脸来,朝房间里望了一眼。 姜近初手中握着笔在做档案记录,抬起头来,正好撞上他的目光。 在短暂的一秒内,他甚至做到了朝她微笑。 咨询室只有小小的三平米,所以门内门外的距离近的很,她坐在桌子后面,面对着门口,石小岸就从她眼前走过。 姜近初几乎流下泪来,忙低头疾书,于是看见了他皲裂的后脚跟。 已经是十一月底的冬天,他的脚上趿拉着一双旧棉鞋,后脚跟都冻裂了,仔细看还能看见裂口的鲜血。 结束的时候是看守所的饭点,高中校园的下课铃一般的铃声从空旷的长廊上响起来,每一个寝室的“寝室长”就带着自己的“室友”排好队出来,贴墙站着,等待民警的点名。 老楚停职接受调查后,姜近初跟着另一个年纪稍大的法官办案子,法官姓邢,与本职很相称的姓氏,不惑之年就已经打点着退休后的生活。 邢法官下了班要赶去参加同学聚会,姜近初收了档案卷宗和他一起走出去,电子门尽头的民警已经替他们打开了门,似是在催促。 她从一群靠墙站着的男人们中间走过去,发觉他们几乎都是十几二十岁的青少年,乍一看过去,每一个人都是石小岸的模样,稚气未脱,却又深深沉沦在黑暗里。 即使是未成年人犯罪,但因为被害人又是在文艺界具有一定知名度的人物,加之纵火焚烧成群的建筑,社会影响比较恶劣,开庭那天媒体席还是坐了两三个带着临时出入证的记者。 邢法官主审的轮/奸案子也是同一时间在隔壁法庭开庭审理,姜近初作为助理审判员,坐在他左手边的审判席上,其中一位被告在看守所摔断了腿,所以当天也进行了远程庭审,最后陈述的环节,那个年轻的小伙子还撂下了很狂妄的话。 他说:“我听律师说啦,你们所谓的定罪从轻且从旧,就应该判我无罪释放才是,反正她喜欢我喜欢得紧,大不了我回头去娶了她!两全其美!” 辩护律师最痛恨这种乱说话的当事人,当场就拉下了脸。 隔了一面墙的另一个法庭,倪雁南的证人证言刚刚被法警呈到主审法官面前。 “这孩子从小就有点心理疾病,又被我爸喂了什么东西,我上次回去才看见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针眼,这不能不算虐待吧?” 主审法官提问公诉人:“被告人的身体检查报告是不是如实描述?为何吸毒这一项原因,查清楚了吗?” 公诉人处变不惊,将物证递交上去。 倪雁南眼眸略弯,却是扫向辩护人席位。 他向来是眼高于顶,只肯看漂亮皮囊。 而这位年轻的辩护律师,不仅生了一副好皮囊,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气质,才是最让人移不开眼的存在。 社会上有许多光芒耀眼的天之骄子,也有许多暗淡木讷的寻常角色,强硬的作风和老实的性格,前者像麦芒针尖,后者又好比面团棉花,没有一样值得他青眼有加。 除非是真正……真正的中庸之道。 倪雁南意识到这一点,在心底嘲笑自己的痴心妄想。 但是又忍不住去打量那个人。 石小岸的手臂被法警抬起来,袖子挽起,寒冷的空气使得肌肤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时隔两个多月,那些美工刀和钢笔笔头造成的伤疤留下的痕迹仍是触目惊心。 通过审判席两侧的显示屏,向旻丹显然也看见了那恐怖的伤疤和针眼,他有点密集恐惧症,当下就白了脸,望向身边的黎絮。 他师父只淡淡看了一眼,没什么震惊的神情,想来是之前就见过了。 这个案子牵涉众多,举证被不断推翻,弄得一团乱麻,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媒体记者坐在台下,隐隐约约嗅到大新闻的味道,那一点兴奋之情就溢于言表了。 被害人的儿子出庭作证,证实了虐待事件的存在,毒品再掺和一脚,市局的同志们又该被电话从被窝里叫起来了。 “他们检院什么个意思啊,自己侦监科的那帮人干嘛不使唤啊?” 顶着鸡窝头蹲在街边的便衣刑警还在嚷嚷,被钟颐不轻不重地敲了爆栗。 “再大声点儿?”钟队长的眼黑圈都赛的上国宝了,叼着烟把报纸翻了一页,“有本事去那酒店门口嚷嚷去,然后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感化那些混账,最好他们还能乖乖跟我们回警局,然后招出和线人的接头点。” 那黑炭也似的小伙子扁扁嘴,又不死心道:“哎,老大,我能不能跟你换个位置啊,我想坐那凳子。” 钟颐:“……” 江湾别墅的案子出现了奇迹般的局势扭转,石小岸被证实,当初在楼下便利店购买的只是一盒烟,而不是打火机。 他的打火机,是从钟颐家拿的。 老画家为了追求艺术而“吸毒”的说法被质疑,最后干脆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推翻,在二审的法庭上,这留长发的年轻男人要了一把椅子坐下,像是要来演讲一般,竹筒倒豆子也似的,把他那画家父亲的私生活抖了个底儿朝天。 早年混帮派、坐过牢、开车撞死过人、招/嫖吸毒……每做一件触犯法律的事情,他父亲就多一点所谓的艺术的灵感。 倪画家有自己的一间废仓库画室,倪雁南去过一回,看见了那些恶心的女人,跑回去告诉母亲,后来他的父母就离婚了。 等他成年之后,他的画家父亲炫耀一般,将他带到那间老画室里,那一天他看见了被迫充当人体模特的石小岸。 这些扭曲的人性物化呈现在他的画作上,也不知是唤醒了哪一点未进化成功的兽性的共鸣,越是用黑暗和疯癫的手法画出来的画,卖的价格就越高。 “那些人看懂了,所以去买画,归根结底,为的不是欣赏美,只是欣赏恶罢了。” 倪雁南总结性地说了这么一句诗意的话。 他的眼神飘向右边辩护人席位,见到对方抬头冲自己略微点头示意之后,心情大好,很没规矩地露齿一笑。 被主审法官提醒说法庭上请保持严肃。 卖出的画和买画的人被搅了一番,几个惊弓之鸟甚至亲自把画送了回来。 圣诞节到来的时候,姜近初感冒了。 系统内部自己进行的调查既繁琐又耗时,好在相对公正,她也乐意配合,就是两头忙,总归是太透支,终于负荷过重倒下了。 杜优一边心疼一边骂她:“你别是个疯子吧?” 姜近初一生病就先流鼻血,给自己止血的同时还要挨骂,糟心的不得了。 “骂孩子做什么呢?”魏叔叔责怪地看了看杜优,又对她说:“近初,过来吃药。” 姜近初欢天喜地的过去喝冲剂了。 天一擦黑,杜优就时不时去阳台观望。 姜近初陪着和蔼可亲的魏叔叔在客厅里看电视,觉得自己亲妈走来走去的,晃得她头晕,就喊住她:“你在干嘛?” 杜优回过头来说:“怎么还不来接你啊,这孩子看起来工作很忙……” 姜近初奇怪道:“家里没有床给我睡了吗?我难道就不能留宿一夜?” “那倒不是……”杜优吞吞吐吐道:“今天不是圣诞节么,你们小年轻不兴过洋节日啊?” 姜近初:“最近有点忙,忘了也有可能……” 她摸摸下巴,又道:“算了,我去找他吧,确实应该过个节,这么单调的生活仿佛失恋,这可不行。” 说风就是雨的姜近初披上外套就下楼去了,圣诞节的夜晚,街上倒还热闹,她把脸都藏在羊绒围巾后面,穿过一群欢乐的年轻男女,默默地走向黎絮工作的律所。 律所离姜近初家里有二十分钟的脚程,她又走得慢,花了几乎一倍的时间才到达那栋建筑前的小广场。 这里也摆了圣诞树,树上缠着小霓虹灯,但是广场上空没有拉上小彩旗,所以这棵树这么被精心装点了放在空旷的位置上,就显得无比孤单落寞。 她自己觉着一路走来身体暖和不少,虽然耳朵被冷风吹得有点红,但是出于稍微抖m的心理,又感到整个人抖舒坦许多,于是站在圣诞树边,掏出手机给黎絮打电话。 他们两个的恋爱铺垫尤其长,就没什么火花可以摩擦,相处模式日渐趋于老夫老妻,姜近初总觉得这是一种甜蜜的忧愁——黎絮黎老师本人很甜,但是工作狂与工作狂谈恋爱就很令人发愁。 电话打通了,但是被无情地挂断了。 姜近初眼皮子跳了跳,就看见一个人从公司大门走了出来。 是卢邻月。 隔着老远地,就朝姜近初挥手,借着她身后大门的灯光,姜近初明显看到她手上捏着的是一部手机。 姜近初对她向来不客气,皱着眉就问:“你拿着他的手机干嘛?” 第六十六章 未来的人生伴侣 大概是脑回路异于常人,姜近初第一时间的反应是问“目的”而非“起因”。 卢邻月给她逗得笑起来,叹气说:“你能不能给我一个表演的机会啊?” “什么机会?”身后响起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 姜近初转身就走。 没走出两步,就让人给扯着围巾拽回怀里了。 “你不等等我啊?” 姜近初轻哼一声:“我只是路过这里,顺便来接你。” 黎絮笑道:“你就是这么徒步过来接我啊?” “她有跑车。”姜近初指了指身后的卢邻月。 “那我要是想和你散步呢?” 姜近初故作正经道:“那跟上吧!” 她大步流星地走下下沉广场,听到身后那两人客气的相互告别之后,脚步声就追了上来。 “你今天很不寻常啊,哪里学来的拈酸吃醋?”黎絮跑到她面前,去拉她的手。 手指头也冰冰凉凉的,交缠在一起,放进他的大衣口袋里。 “手机拿回来了么?”姜近初慢下步子,和他并肩走着。 “借她打个电话而已,好歹师生一场,而且人家今天刚刚入职……” 姜近初停下了脚步,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做事我向来是放心的,没必要再回过头来跟我解释……刚才么,只是互看不顺眼成习惯了,你也知道的,我们俩在大学时期就处不来,见面就过招,不过以后就没这个必要了。” 黎絮扬眉一笑:“何出此言?” “自由心证吧。” 她笑着迈出了脚步,黎絮又问她:“想不想去玩?” 市检察院指控的罪名从故意杀人和放火变成了单一的故意杀人,关于是“未遂”还是“中止”这么个看似简单却又充满危险的争论焦点,法庭上又进行了拉锯战,最后还是录音证据做了一把好推手。 石小岸在供述中平静地说:“我担心他又爬起来打我……所以我朝他腿上刺了一刀……谁知道后来会着火,把他烧死……” 钟然在反复听了这段录音之后,评价道:“很可怕的心理素质。” 在给猫吹毛的他哥抬了抬眼皮子:“我看那律师也很可怕。” “最后高院怎么判?” “故意伤害,赔点钱给那画家的儿子,”钟颐说到这里,顿了顿,“这个案子不快点结了的话,另一个大案子就没法提上来。” 钟然抬手摸了摸他哥的脑袋:“真是辛苦你们警察叔叔了。” “小兔崽子,吃薯片洗手没有!” 一月份的最后一次上班,姜近初的办公桌上被同事放了一个hellokity的糖果盒,打开来里面全是巧克力。 糖果盒下面压着一张请柬,胭脂色的,还有一束手工的纸桃花。 送材料的书记员看见了,打趣道:“近初姐,谁的结婚请帖啊?” 姜近初也猜不准,打开之后却情不自禁笑了。 她给朱鸿发消息,问她:“你不要骗我,才这么短短的几个月,你就要把自己嫁出去了?” “大概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再见]。” “……” “对了,近初姐,我要辞职了。” 姜近初刚走进电梯,就看见了这一条消息。 “其实我自己也考虑了很久,辛苦这么多年,到头来放手,是有点舍不得……但是我总觉得,法院的工作对我来说,应该只是习惯而不是喜爱,我还是想自己开一间小店,就婚纱设计的那种,这次的婚纱就是在我高中同学的指导下,我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做成了实物……所以打个广告,哈哈哈,谁让你是未婚女青年!” 姜近初回复她:“做出选择就好,以后的事情慢慢再考虑,先要祝你新婚快乐!” 朱鸿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你不来啊???” “怎么会,就是到时候会晚一点过去,因为下个月中旬正好要出庭作证。” 又扯了几句别的,就回到工作岗位去了。 派派七个月大的时候开始不安分了,抓沙发挠门,仗着自己是唯一的小辈,把家里的网线被咬断了两根,连黎絮带回家批改的期末考卷都差点惨遭毒爪。 姜近初寻思着给它做个绝育手术,上网查了查附近的兽医院。 黎絮坐在她对面改卷子,改着改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姜近初一看他这凝重的面色就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凑过去瞧了一眼,笑的杯子都差点握不稳了。 “案例分析题的原理写的都是刑事诉讼法的法条哈哈哈!你们学校是不是这两个科目连在一起考?” 黎絮道:“上午刑事诉讼法,下午刑法分论。” 姜近初叹道:“基础不牢固是原因之一,排的这么紧的考试周也有罪!要连坐!” 他抬手在右上角写了成绩,该同学最终的卷面分——49分。 “平时成绩提一提好了……可能还不够,干脆和其他老师商量一下,改一改比例吧。” 年底结案大关,姜近初自己忙的不可开交,还要去撩拨他。 “你以前怎么没有这么善良啊?当年那张玄学一样的期末考试卷,我还记忆犹新呢,全年段两百多人,竟然挂了一百二左右,学校论坛都被法学院攻陷了,哀鸿遍"帖",奈何命题组的老师就是铁了心不肯放水,最后也就不了了之,听说开学时候光补考的教室都占了两大间呢。” 黎絮低头改着卷子,悠悠然道:“那我有没有误伤你啊?” 握着鼠标的手一顿,姜近初莫名觉得脸热起来。 她心想:怎么跟这个人生活久了,感觉每一个纯洁的汉字排列组合起来,都有变污的嫌疑? 沈嘉则是跟着许眠清夫妇来的x市,那天正好也是石小岸从戒毒所出来的日子。 民警把他的一些去年夏天穿进来的旧衣物用塑封口袋装了还给他,石小岸道了谢,走出门卫室。 冬日的晴空很少见到成片的云,阳光洒下来的颜色像流动的蜂蜜。 姜近初转过身来,恰好跟他打了个照面。 她眉眼一弯,笑道:“我还以为要等上许久。” 石小岸便也微微笑起来,他实在是瘦的不像话了,但是双眼恢复了一丝神采,不至于让人觉得可怜。 这是一个正值青春的石小岸。 姜近初先带着他去吃了饭,是他爱吃的海鲜咖喱,于是回家的半路上就有些口渴。 石小岸戴上姜近初给他买的那一顶棒球帽,下车去买水喝,却看见便利店门口一对母子在争执,小孩子要吃店门口刚刚煮熟的串串香,母亲挑了一串鱼丸的,结账的时候得知这串鱼丸是卖两元钱,于是放回去换了一串一元钱的海带。 这个举动惹哭了小孩,坐在地上不肯走,说什么都要吃之前那串鱼丸。 他母亲打了他一顿,见他还是在哭,就赌气先走了。 石小岸让店员挑了一大碗串串香,打包好了递给他。 小孩子哭的手和脸都脏兮兮的,不敢去接,只抽噎着问:“哥哥我要给你钱吗?” “不用给,这是我请你吃的,”石小岸示意他接过去,半蹲在他跟前,又给了他一张面巾纸,“不要怪你妈妈,她有时候可能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到了家,却是沈嘉则开的门。 姜近初在路上就接到黎絮的电话,知道许眠清和黎潼把他带了过来,于是没有多大惊讶,只笑着为他们俩相互做了介绍。 沈嘉则比石小岸还要小三四岁,怀里抱着戴着伊丽莎白圈的派派,站在石小岸跟前,问道:“你是学画画的吗?” 石小岸难得有耐心对付小鬼头:“从哪里看出来的?” 沈嘉则笑了笑:“近初姐姐房间里放着一幅山海日升图,背后签着你的名字。” 又转了转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我不懂国画,但是可以看得出来,那幅画画的很漂亮。” 石小岸有片刻的出神,因为他想起这幅画的创作过程,四四方方的工作室,冰冷的地板和腥锈血味,跪到麻木的膝盖和满是污垢的指甲。 幸好……幸好最后完成的,是波澜壮阔的旭日东升。 许眠清夫妇完全是退休旅行,顺便把放寒假中的沈嘉则拎出来透透风,省的他成天窝家里搞自己那奇奇怪怪的中药发明,所以也没打算久留,吓吓姜近初小两口过把瘾,隔天就飞去另一个国家了。 丝毫不在乎马上就要过年了。 送两老一小进安检口之后,黎絮把胳膊搭在呆若木鸡的姜近初肩上,用手背碰碰她的侧脸,笑不可遏:“嗳,该回神了,亲爱的。” 姜近初把半举着的那只手放下来:“说真的,你爸好帅啊……” 上一秒还在捉弄人的黎絮:“……” 过了会儿,他才凉凉道:“那真是不好意思了,许眠清先生已经是我妈的人了。” “没事,”姜近初抱着手,朝他笑道:“这不是他儿子落我手里了吗?” “那么,喝茶去吗,我的姜小姐?” “你请客。” “你知道我们这些人民教师在学校放假的时候,每个月卡里只会多出几百元的残酷现实吗?” “凡是接手的案子,每个阶段至少三十万"公道价"起步的人是谁?” “是你未来的人生伴侣。” 第六十七章 完结 石小岸留了下来。 姜近初和黎絮各自出门上班的时候,他就在家里和派派一起玩,说是玩,其实就是派派在闹,他看着派派不要闹得太过分。 他想不通,为什么一只普通的猫可以做到人类的“静若瘫痪,动若癫痫”? 戴在派派那粗粗短短的脖子上的伊丽莎白圈还没有摘下来,他也放弃了带它出门溜达的计划,杜优来过一趟,留下几团毛线球,石小岸把笔记本电脑搬下来,放在飘窗下的地毯上,挑了两根长长的毛线针,开始学织围巾。 他小时候很笨,幸而长大后变聪明了点儿,熟练起来只花了半小时不到。 派派在她身后,偷偷把团好的毛线球弄乱,然后在石小岸转过身的时候又高贵冷艳、事不关己地走开。 石小岸耐性好了很多,纹理织错了,就全部拆掉重新来,所以一下午的成果出来,觉得还是质量与效率并重的。 他把那条橘色的小围巾叠成小方块,放在客厅茶几下的藤编收纳篮里,谁想到一转身,就看见派派小魔王正仰着头看着自己,圆圆的眼睛里充满好奇。 姜近初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给它挑了个向日葵花样的圈,乍看之下,这猫头像是从一大朵向日葵中间钻出来的。 充满了呆傻的气息。 石小岸蹲下去摸了摸它的脑袋:“你不要把它扒拉出来,小心你妈妈不给你买小鱼干了。” 派派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反正是转身走了。 不知不觉年味就浓了起来,有一天他起来的时候看见枕头底下露出两个红色的信封。 也不知道这两人是什么时候塞进去的,他拉开窗帘,借着外面的天光,拆开那两个红包。 塞了许多压岁钱、小画像和一张密密麻麻的纸条的肯定是姜近初,相比之下,另一个红包就简单粗暴的多——r国艺术大学的进修推荐信。 石小岸坐在床脚边,捏着那张全英文的推荐信,笑了笑。 春节是一起过的,五个人一只猫,派派之外,他是唯一的小辈,被哄着吃了两大碗饭,下了饭桌后,他抱着派派站在电子秤上称了称,看着那字数,神情纠结。 黎絮揽着他的肩膀,把他带出门去。 “去干什么?”他疑惑道。 这个准姐夫看起来是个成熟稳重的大学教授,但是回家可以毫无顾忌的和猫在地毯上滚着玩。 “去江边放烟花。”准姐夫笑眯眯地说。 石小岸:“……” 大概所谓的高知分子社会精英都有需要释放真我的时刻? 他一面这样寻思着,一面被他拐出门,等到看见驾驶座上的姜近初的时候,石小岸眼角一抽,心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先人诚不我欺。 大年夜的江边,一群不怕冷的文艺青年把江面上空的夜景搞得眼花缭乱。 烟花升上去的时候,姜近初往后躲了躲,黎絮站在她身后,笑着用自己的手替她捂住耳朵。 数不清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石小岸只好抬头欣赏夜景,假装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个的小动作。 大概是找了个“小岸想去江边看烟花”的借口,所以三人才能从长辈眼皮子底下溜了出来。 石小岸心情微妙,默默叹了口气。 看来过完年要给自己找份临时工做做。 魏叔叔听说了他这个想法之后,乐道:“诶,巧了,我同事的孙女最近正在找美术老师,你的功底那么好,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带小孩子画画?小姑娘上过一学期的基础素描课了,你就随便教一些简单的静物素描就好。” 石小岸有些惊讶,毕竟自己是进过看守所和戒毒所的人,第一天去上课的时候还是紧张不已,怕被那小女孩的家长嫌弃。 结果完全是他想多了,那户人家的家长根本不在家,保姆给他开的门,小姑娘留着齐眉刘海,看起来文文静静的,但实际上是个小女霸王,动笔画了个四角形的鸡蛋,就缠着他跟自己玩过家家的游戏。 还是那种“小哥哥你当我的新娘子啊我来给你掀红盖头”的角色扮演类型。 石小岸黑着脸配合她的演出,每盖一次红盖头就画一样静物素描。 春天的下午总是容易使人犯困,他靠在小书桌边,被一片红色的阴影笼罩着,就泪眼朦胧地打起了哈欠。 小姑娘仿佛在画画,铅笔的笔尖在素描纸上沙沙沙的游走。 他听着这个熟悉的声音,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至于后来那幅画被藏在了哪里,又被谁看见了,那也是很久以后的另一段故事了。 植树节那天,姜近初跟单位请了假,带着石小岸去了一趟省高院。 这些年来她一直坐在席上审判,甚少有机会站在法庭中央回答上位者的问题,一时竟有些感慨。 倪画家从“省美术协会的理事”的社会光环上跌落下来,成了“线人”,线索证据直指年末警方破获的特大跨省区贩毒案件。 打草惊蛇,兵不厌诈,顺着之前收集的线索,一路顺藤摸瓜下去,竟然真的钓到了大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捣毁了两个毒窝据点。 从市面上收回来的画,经过漫长的繁琐的技术鉴定,终于拼凑出内鬼的名字,法庭之上,石小岸看到那张破旧泛黄的纸张,居然疯疯癫癫,边哭边笑起来。 那薄薄的半页记录簿的纸,小学生手笔的字体,他怎么会认不出来? 他的母亲,那个只念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的女人,在他记事起的每个清晨和夜晚,都那样抱着他,桌上放了个老旧的计算器,一边核对着一天的收入支出,一边用一支他父亲用旧的钢笔,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下来。 数不清的错别字,满眼的拼音标注。 贫穷困难的童年,永远缺席的父亲,背对着他擦眼泪的母亲,记忆一幕幕闪现过去,他动了动嘴角,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那是……我母亲临摹我父亲的记事本的一张废纸……” 石小岸的父亲卧底身份败露牺牲后,姜榭和另一位检察官去过他们那个小出租屋探望他们母子俩。 一个柔弱美丽的女人,怎么能不惹人怜惜? 坐在钢琴前的杜优是最热烈艳丽的红玫瑰,而煤气灶前给石小岸炒小青菜的石林慧像秋天傍晚,旷野上散步时候偶然遇见的一丛蝴蝶兰,盛开在了无人欣赏之境地。 相熟之后,姜榭会帮着她整理一些重物,那张本来要被扔掉或烧掉的废纸,就这么飘到了他的脚边。 记了几个名字,引了一场猜忌与噩梦。 在西部执行特殊任务的沈檀接到命令退出,却已经被两边怀疑,后来风雪夜里,山崖下惨死。 沈檀的父亲接受不了这个说法,仗着年轻时部队出身,身子骨还算硬朗,收拾了个军用背包,只身前往大雪山,临走时将沈嘉则托付给许眠清,一去就是十多年。 石林慧在姜榭的建议下,搬到他在市区的旧房子来住,为了省车费,搭乘相熟识的老乡的大货车,上了那条永无出口的高速公路。 石小岸作证的时候,姜近初一直坐在隔壁的休息室里,几个法警和书记员站在门后小声讨论。 说的什么内容,她一个字也听不清,脑子里只有一团乱麻,缠着那一把斩乱麻的刀。 她摸出手机,开了机,在应用界面划来划去,最后走出去给黎絮打了个电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接起来。 姜近初声音也闷闷的,问道:“你在上课吗?” “今天没课,”黎絮的声线是那种很温柔的苏,慢慢说话的时候格外迷人,“我在省高院……的男洗手间。” 姜近初:“……” 她转身看了看走廊尽头:“二楼吗?” “我看见你了。”他似乎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就笑着说了出来。 姜近初也看见他了,站在逆光中的人。 她没有迈开脚步,反而站定在原地,道:“你什么时候结束?” “大概一小时之后吧,等我一起回家?” “可以。” 然后就又分开,回到属于自己的战场。 姜近初的手机邮箱收到回执,她打开来看了一眼,心里空落落的,却又感觉就此长舒了一口气。 她想起那天结束庭审,把法袍挂回办公室衣柜又忍不住拿出来的情形。 穿了三四年,第一回认真地看这件衣服,红色的前襟和金色的领扣都要融入到那庄严的、不可侵犯的黑色长袍中去。 而今,终将告别。 石小岸被法警带着,从小门那里走出来。 姜近初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转头去问他:“过年的时候,黎絮给你的红包是什么?看起来扁扁的。” 石小岸笑笑,不肯说实话。 “姐姐,我要去r国。” 姜近初一愣:“什么时候的计划,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机票买好了吗?那里的旅社联系过了没有?” 石小岸温柔一笑:“你不要担心我了,我长这么大了,总不会把自己弄丢……而且,我可能要去一段日子,到时候我再回来看你,你要照顾好自己。” 姜近初皱眉:“怎么你们每个人都觉得我不会照顾自己?” 她还想要说些什么,大厅另一侧的楼梯上就走下来一个人,故意轻声咳嗽了两下。 “真巧啊,小徒弟。” 黎絮身边的律师一看,就道:“既然你遇到熟人,那我就先走了,改天再好好聊一聊。” 高院的大门口有三四十级的台阶,姜近初跟在他们俩身后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回头去看那高悬着的鲜红的大国徽。 黎絮见她没有跟上来,也停下了脚步,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近初。” 姜近初回过神来。 他伸出手,对她说:“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