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心》 楔子 山野竹林间蓄积的肃杀之气一触即发。 一边是约莫十数人的商贾车队,身着灰布粗衣的彪形大汉们正将一辆青篷马车实实护在其中,手中握着的长剑昭示着,他们商队能在江湖上行走,也是有备而来的。 另一边,五名蒙面黑衣人一字排开挡住这竹间野地的唯一出路,个个目光森冷,一看便知来意不善。 稍早以前,当车队行经这条回南方必经之道,便被半路杀出的五名黑衣人一路追赶进这方林间空地。 途中混乱之际,另两辆满载北方皮毛及珍稀草药的货车已被迫抛下,但黑衣人却未因此而罢手,甚至对那两车值钱货物看也不看一眼,只是一迳地将所有人驱赶至此,等着出手的时机。 可想而知,黑衣人的目的并不是为财,而是为了马车里的人。 两方人马各踞一边,显然对这僵持了快一个时辰的局面各有盘算。 终於,一名年约三十、离出口最近的灰衣大汉率先打破这僵持,一边敛下手中长剑,向来人拱手道: 「诸位好汉,兄弟们为了赶路回乡过年,行经此道,匆促之间若有得罪,还请好汉们海涵。路口那两车从北方运来的货物,就当是给好汉们的一些过路钱吧。」 他话一说完,右手摆了个手势,示意身後的弟兄们暂且放下手中武器。 站至中央的黑衣人见状,只冷笑了一声。 「将他们母子留下,可饶你们不死。」清冷语气中透出杀气。 「请恕卫某无法照办。」灰衣大汉表面仍是客气地向对方说着,背在身後的右手则暗地朝後方换了个手势,握剑的左手紧了紧。 众人表面仍保持平静无波,但多年弟兄的默契让他们对头儿的下一步了然於胸,个个稳住脚步,蓄势待发。 今日,看来是躲不过这场灾难了。 「那就别怪我们无情了!」 话尾一落,五名黑衣人同时举起手上刀剑朝他们这方杀来,目标则是车内的人。 主子的命令是找到他们,死活不论。 森冷剑气破空而至,灰衣男子倏地举剑格开第一击,其他灰衣人也纷纷迎敌,或二三人包围住一个目标,不让对方有越雷池的机会。 瞬间,竹林内刀光剑影,金器交锋,铮铮声不绝於耳。 见弟兄们缠住了那五名黑衣人,唯一的出口处已无人守,其中较为年轻的五名灰衣人相互望了眼,极有默契地或推或拉,将马车悄悄朝出口移去。 灰衣人虽在人数上占了优势,但相较於五名职业杀手,他们的实战经验毕竟不多,招数也不够狠厉,渐渐招架不住眼前黑衣人的攻势。 车内人感觉到马车正在缓步移动,终是忍不住对外头情势的关切,微微拉开车帘一角,想看清这推车之人究竟是敌是友。 「小妹,外头危险,快藏好!」推着车身的灰衣人一见车内人露脸,立即伸手抓紧车帘。 但显然这动作仍是不够快,黑衣人已察觉到他们这方的动静——就在车内人露脸的一瞬间,他们已确定目标在那辆青篷马车上。 其中一名黑衣人在一刀击退眼前三人之後,觑了个空,伸手入怀拿出一支暗镖朝车内射去。 站在车侧的灰衣人见暗器疾飞而来,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挡下此暗器。 喷溅出来的血迹洒在车帘之上,车内人一见此景,无比惊恐地瞪大了眼—— 见两个孩子就要惊叫出声,女子连忙将他们按入怀中,让那惊惧的声音隐没在她胸臆之间。 「小妹,我没事。」像是要说给车内人放心似地,被暗器所伤的灰衣人咬牙拔起那已穿透掌心的短镖,一边故作镇定地说着。 他忍痛撕下衣角,紧紧綑住那已然血肉馍糊的手掌,继续推车向前。 两旁弟兄见他还撑得过,莫不松了口气,并不约而同加强了推车力道,以减轻他的负担。 然他心里清楚,自己虽还能撑持,但眼前这危机若不除,再拖延下去,他这只手必废无疑。 眼看距离官道已不远,隐约可听见马匹嘶鸣声,他们脑中所想正是同一件事——只要把车推上官道,取回马儿後便能快速奔驰离去,顺利摆脱黑衣人的纠缠。 思及此,众人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只是,黑衣人岂会这般轻易放过他们。 就见五人暗地里交换了个眼色,决定杀出一条活路,直直朝那辆马车攻去。 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最重要。 转眼间,两名黑衣人已登上马车顶棚,同时举起手中长剑朝车内刺去。 护在车边的灰衣年轻人见情势危急,立即停止推车,而这瞬间的晃动让车顶上的黑衣人一时不稳地踉跄了下。 趁着黑衣人颠踬的那一瞬间,两名灰衣人俐落地攀上车顶,抽出腰间长剑格开这致命一击—— 像是排练好的那般,车下三名年轻人见黑衣人剑锋偏转,立时站稳马步,朝顶篷上的兄弟微一点头後,三人同时使尽力气朝车後一推——车轮转动的瞬间,车顶两名灰衣人也跟着朝空一跃,使得两名黑衣人因重心不稳而仆倒,手上的长剑跟着落地。 就是现在! 两名灰衣人朝黑衣人刺去—— 锵锵两声,暗镖将双剑剑锋震偏,原是瞄准心口的剑锋转而刺上左肩。 两名黑衣人同时发出闷哼。灰衣人见一击未中要害,气愤之余将手腕一转——心想就算敌方不死,也定要卸下他们一臂! 与此同时,後方三名黑衣人已被拦下,胜负立见。 马车仍是往前疾驰,平坦宽阔的官道就在不远处;放眼望去,路边果然散立着几匹骏马。 推车的三名灰衣人在马车上了官道後,立即使劲往後拖住马车,以避免马车奔势过疾而撞上山壁。 马车停下的那一瞬,车内一名男孩因颠簸而跌出车外。 「弟弟!」另一名男孩立即挣脱母亲怀抱,冲出去想拉手足一把。 顶蓬上的黑衣人见目标出现,趁灰衣人因孩子掉落而分神之际,举脚踹上他手腕,并夺下他手中兵器。 黑衣人强忍剧痛,抽出剑,迅捷地朝男孩刺去。 「危险!」 原本站在车後的三名灰衣人之一抽出了腰上长剑抛上车篷,待灰衣男子接到兵器再追上,憾事已成—— 黑衣人的目标原是落在车外的那名男孩,却在将刺上他的同时,冷不防被车内窜出的另一名男孩以身挡住了这一剑。 锋利的剑身直直插入男孩胸间。 这是黑衣人最後看到的情景。 从胸口穿出的那染血剑锋宣告着:他与这名男孩的结局相同。 一命抵一命?他脑中跃入这样的想法。 「值。」黑衣人冷笑了声,在剑身被抽回的同时,立时断了气。 「哥哥!」车外的男孩扶住那下坠的身子,鲜红血液霎时染红他整个胸际。 「沍儿!沍儿!」女子慌急地飞扑过去,将两个男孩抱进马车,凄厉呼喊着怀中儿子的名,让车外的灰衣男子们心头为之一拧。 「该死!」为首的灰衣男子低咒。 他目光一沉,眼中杀机尽现,举剑朝黑衣人猛攻,誓杀这群来路不明的黑衣人。 其余灰衣人似也感染了头儿的愤怒,一个个豁出去地挥舞着手中剑器,招招致命;不消时,三黑衣人已被团团围住,身上剑伤与逐渐耗尽的力气让他们无力再战。 「杀!」灰衣男子一声令下,众剑齐发,三名黑衣人同时毙命。 另一头,站在顶篷的男子仍维持着一贯的姿势,望着那唯一留下的活口,冷然问道: 「说!是谁指使你们的?」 黑衣人冷哼。要不是颈上架着一把利剑,他定会一剑结束另个男孩的命。 为了主人的大业,以他一命换一命,值得。 「不说是吗?」灰衣男子眼芒速冷,加重剑锋力道并缓慢移切,让那躺倒在地的黑衣人深切感受那凌迟之痛。 「哈哈哈哈哈!」黑衣人面对这生死交关却是不怒反笑,尖锐的笑声让所有灰衣人怒不可遏。 「杀了我们,主子还会再派更多的人来,他们逃不掉的!」他话一说完,头用力一偏,抹上剑锋,立即气绝身亡。 车顶上的灰衣人未料到敌手会用这般自杀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把人给弄下来。」为首灰衣男子出声点醒呆立顶篷的两人。 两人一回神,立即将车顶上两具屍体踹下,再一跃而下,站定一旁。 为首灰衣男子走了过去,举剑挑起其中一名脸面上的黑布,就见眼前人高鼻深目,长相大异於中原人,却与刚刚那三人的面貌极为相似,显示这五人皆来自关外。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沍儿……没事的……娘在这……你会没事的……」 听见车内凄楚哭声,所有人心一凛,赶紧分头牵过马匹,系上缰绳,一边检视马车。 为首男子拧眉跳进马车内—— *** 痛…… 胸前的烧灼感持续不断,他只感受到痛…… 他想睡,看一觉醒来之後会不会比较不痛一点,但娘亲的叫喊一直在他耳边萦绕,好吵……好吵…… 「哥哥……哥哥……你快张开眼看我!」 听到弟弟的呼叫,他勉强撑起沉重的眼皮,望向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那张脸上满布泪水,五官纠结…… 自有记忆以来,他们即过着无忧无虑的丰裕生活,哪会有哭成这般狼狈德性的时候?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哭起来竟然这般丑。 他喜好美的事物,见不得一丝丑陋,连服侍他的女婢样貌都要让娘亲先拣选过,才能在他的居所出入,要是不合他眼的,必会立时将人轰出。 遑论眼前这张与他无异的脸,他怎能忍受自己的脸变得这般丑陋? 「弟弟,别哭了,好丑。」终於,他忍不住开口制止弟弟再哭下去。 原以为自己的声音大到足以喝止弟弟的哭泣,但入耳的声音却是细如蚊蚋。 他……怎麽了吗? 感觉气力正一点一滴从身体中流失,他下意识想举起手抚上眼前这张脸,想着至少可以把那泪水拭掉…… 哪知才碰上弟弟的颊,那一片黏稠让他知晓了弟弟哭泣的缘由,也解释了身上的痛所为何来…… 是的,他刚刚中了一剑。 他已没有力气低头看自己的伤势如何,但从弟弟痛哭的模样便能猜出,他必定是伤重无望了。 他真的会死掉吗?他才十岁,就这样死掉会不会太早了些? 可是……死了就能见到父亲了呢。父亲曾允诺要带他跟弟弟去打猎,却至今未兑现…… 他要去问问父亲,为什麽他常教他们兄弟俩要言而有信,他自己却食言? 「哥哥,你撑着点,我们进城去找大夫,你一定会没事的!」男孩握住他染血的手,强迫自己不要去看胸间那汨汨流出的鲜红。 「弟弟,我想我等不到那时候了。」他朝弟弟微微一笑。他刚想过自己死後可以见到父亲,便觉胸前的痛已不再那麽难以忍受。 「可以的!你一定可以的!」一听到哥哥这麽说,男孩惊慌回应着。「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 「别哭,再哭我生气了。」实在不想再看到自己漂亮的脸又纠成一团,他忍不住出声恫吓。 然後他看到弟弟瞬间憋红了脸。他笑了。 完全没想到在这麽短的时间内,他竟能看到这张脸生动展现他平常不可能会有的表情,这样……他也算甘心了。 「弟弟,我只是先去找父亲,你就留在这陪娘,好吗?」他出言安抚着弟弟。 听到这样一句话,拥着他的女子眼中泪水更是无法止歇。 「沍儿!撑住,舅舅要带我们进城,你会没事的!」 灰衣男子坐到他身侧,边拿乾净纱布按压在他的伤口上,见纱布瞬间湿红一片,不禁拧紧了眉。 「舅,我撑不住下去了,我好累……」他拚着最後一丝气力,想着心里的最後一个心愿—— 「弟弟,你可以……笑一个给我看吗……」他实在不想最後留存脑海的是弟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丑样,那就太对不起他与他同样漂亮的脸蛋了…… 看着那张脸皮正勉强扯出的笑,竟是比哭还难看。 「弟……你该多练练要怎麽笑才好看……」看着那张脸,他好无奈地说着。 虽然他俩是同时来到这世上,但弟弟的个性跟他却是南辕北辙。 弟弟从小便过得漫不经心,对什麽事情都不甚在意,更遑论是分辨美丑了。因此他才会任自己笑得这麽难看吧。 以前他从不曾注意过弟弟的笑容好不好看——若真想看,照镜子就成了;但这是他第一次正视这个问题,却已来不及…… 「你要记得,打出生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在你身上了。你一定要代替我好好活下去;看尽这世间的风光,你看到的,我也会看到……知道吗?」 见弟弟对他点了点头,脸上还挂着那抹笑。 他凝望着那张与他神似的脸,感觉那笑似已不那麽刺眼之後,便满意地阖上眼。 第一章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黄沙滚滚,感觉连桌上的饭菜都蒙上了一层沙。 这里是位於西方边陲的一座小城——拾金城。 十年前,这里还是个有兵将戌守的边塞要地,但自从朝廷与各方边族达成协议後,从此战事未起,将士们都退到了三十里外的另一座大城里,让这座永住居民不到百人的边陲小城,成了中原商贾与西边民族交易的重镇。 城里,唯一的一间客栈——拾金客栈,终年挤满了从各地远道而来的商贾在此补粮换马,门前的车马行人络绎不绝,有些甚至据地摆摊兜售起南北杂货,繁荣的街景比起三十里外的大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旧的客栈里,经常来往此地的老练商贾早已对一位难求的拥挤状况习以为常;只要看店里没有了空位,便直接请店小二把水袋补满,再将乾粮腌菜用油纸一包,到门前广场随意找个位置吃将去。 出门在外,能顺利饱餐才是重要;至於在哪吃,就不需要太计较了。 只是,世风日下,偶尔仍是会遇上几个不识相的—— 一群身着华服、作公子打扮的男子正大步跨进客栈。仗着人多势众,且武器随身,一入门就气焰高张,硬是要店小二为他们挪出座位,惹得在座客人频频侧目之外,其中更有几个已暗地握住武器,准备随时教训这群目中无人的贵公子们。 「几位爷,您瞧我这小店里头挤满了人,恐怕会怠慢了您们。还是,请您移驾到三十里外的载金城,快马不到一刻钟就到了。那儿有上好的名菜酒水,才符合您尊贵的身分哪!」店小二对着来人鞠躬哈腰,笑咪咪地建议着,全然无所惧。 能在这偏野地带生存,一年中总会遇上几场大风大沙的。 但……眼前这个贵公子看来似乎很不上道,肯定是第一回来到拾金小城。 果不其然—— 「废话!咱爷们就是刚从那载金城来的,要不是赶着出门,哪需要老远跑来你们这破穷酸店里打尖?还不快清出几个位子来让大爷们歇歇腿?」其中一名男子不耐说道,三角眼边朝在座宾客挑衅地扫视过去。 「邰兄,想必这些市井小民不识咱名号,就不需跟他们一般见识了。小二你听清楚了!那回鹘国派了使臣上天朝进贡,咱可是圣上派来领路的,还不快好生伺候着!」另一名瘦小男子故意扬声说道,宏大声量足以传遍客栈的每一角落。 众人对这乾巴巴男子竟有如此深厚内力,且又听说他们与官府有所关连,惊诧之余,已经有人在收拾手边行囊,跨步经过他们身侧,逃也似地离开这是非之地。 这拾金城内多的是一些见不得人的地下买卖,要真得罪了官爷,官府深究起来,一个个吃不完兜着走。 转眼间,客栈里的人即走了大半,原本围在正中间那张大桌的人更是走得一个不剩。 为首的白衣男子见此情景,仅是冷笑了声,桃花眼随即瞟向恭候在一边的店小二。 机灵的店小二见风头已转,立即满脸堆笑地张口招呼着来人: 「嘿!这几位官爷请这边坐,好酒好菜待会就来了。今日诸位的大驾光临,可真是让咱这偏野小店蓬荜生辉哪!」随口便是连串恭维话,加上那认真的表情与伶俐的手脚,保证伺候得来客飘飘似仙。 「行了。我们赶时间,你快去准备吧!」另一个长相较为敦厚的男子甫一落座,便向店小二摆了摆手,示意他省省这些招呼,可以忙和去了。 「好咧!」店小二高喊了声,一面弯腰收拾桌上的狼藉,一面暗地打量起座上的几位宾客,唇角噙着一道暧昧笑容。 这十三个男子自落座後便自顾自谈论起这次护送外宾的重大使命,并没有发现店小二的异状。 但,坐在客栈角边位置的那名年轻灰衣男子却注意到了。 那几名官爷原配在腰间的银袋与玉饰在刚刚那群人匆促离去之时便被近身偷个精光,只待他们吃饱喝足後,好戏就要登场了。 「听说这次上贡的宝物,除了往年都会有的白貂皮毛、玉器与珍稀药材之外,还进献了十来匹万中选一的上等骏马。据说群牧司上下早对这难得的贡物摩拳擦掌,势在必得呢。」敦厚男子率先起了个话题。 「欸,陶兄,不过就几匹马而已,有必要这麽大惊小怪吗?」见店小二送了几盘小菜上来,先前的邰姓男子一边拿起筷子一边讪讪回应道。 「邰兄,此言差矣。要知这塞外民族善牧,这马的品种硬是比我们中原的来得健壮且不易染瘟。传说这次朝贡的骏马匹匹高壮骠悍,能不进滴水草粮而日行千里,要是我能骑上一骑,也就不枉此生了哪。」陶姓男子一脸向往地对他说着。 「呿,进的又不是美人,还说什麽不枉此生。」邰姓男子仍是讪笑,一手接过店小二递来的酒,为自己斟满杯後,一口饮尽。 「好酒!」他咂了咂舌,惊讶这偏野小镇竟能酿出如此好酒。 「邰兄,你又不是不明白老陶生来就是个马痴。这赵知州也是看贡品名册里有这些骏马,才要老陶同我们一道走。认真说来,这趟路,他可是举足轻重哪。」先前出声的瘦小男子连忙打圆场。 老陶虽不会武功,但对畜马之事却是钻研极深,群牧司里便有好几个是他调教出来的牧养好手,就连现任的制置使都三番两次差人飞书央求他进京为天子效力;只可惜他无意高昇,宁愿留在载金城内做个从九品的马监主簿,一任起这虚职来倒是如鱼得水,日子过得一派悠闲。 「左兄,你这话也太抬举我了。」老陶倒是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哈哈,知道你脸皮薄,咱先不说这个了,先吃饭吧。」见酒菜都已上桌,姓左的男子趁机结束这个话题。 一时间,众人全静默下来,将注意力摆在眼前的饭菜上。也是,吃饱才能继续上路。 「十二爷,听说这次领队的是可汗的长子,也是未来的可汗继承人,身分可不比一般……」 吃饱喝足之後,另一名男子突然往身边的白衣男子耳边一凑,说起悄悄话来。 「嗯。」这被称作十二爷的人向来寡言,只从鼻腔里哼出个单音,就当是认了这来人的尊贵身分。 「也得是这样尊贵的身分,才能劳驾您这太子太保亲自出马护送他们了。」见十二爷难得有回应人的兴致,那男子趁机继续追问:「据说……这位夜落小王此次来朝不只是进贡这麽简单,似乎还跟那北方大辽——」话才说了一半,就被一记冷眼扫到而住嘴。 「向都尉,少管闲事,明哲保身。」白衣男子给了他这八字箴言之後,顺手将杯里的玉液一口饮尽。 向都尉一听他这麽说,当然是不敢再接什麽话了,赶紧伸手为他俩再添上酒水。 在场的这十三人全是名将之後;他们的父亲当年都是随着当今皇帝出生入死的开国功臣。如今战事虽然已息,功臣们也都一一告老还乡,但皇帝也够义气,不忘给那些功臣之後一官半职。虽然大都只是虚职,但仗着这官衔,已足以让他们在京师里横行无阻了。 十三个弟兄里,除了老陶无意入京之外,其他十二个俱留在天子脚下做事,其中又以耿十二的成就最高。 他的父亲曾是当朝猛将,於本朝创建之初,多次亲征各地,为皇帝奋勇杀敌,立下许多汗马功劳;更曾在一次御驾亲征之时,为皇帝挡下一刀,差点因此而命丧黄泉。 待天下底定之後,耿十二之父即因战功彪炳且护驾有功而受封为镇国大将军;当时满朝文武对这位大将军的贡献与成就皆赞誉有加。 而耿将军自受封後便不再参与战事,并在一次契机中,於金銮殿上直接向皇帝跪求告老还乡。皇帝感念他的诸多贡献又不恋栈权位,赐了几车金银财宝,允他带着妻儿们衣锦荣归。 其实这个决定是耿将军经过深思熟虑、看清大局之後才下的。 当年朝权初定,皇帝对这镇国大将军的威势本就有所忌惮。看他如此深受朝臣爱戴,再如何仁德的皇帝多少也会感到不是滋味。幸好耿将军懂得拿捏君臣分寸,更知晓急流勇退之必要;他自发返还兵权,带着妻儿告老还乡,不让家族陷入功高震主的险境。 如此一来,既能保有自己的声望,还能让皇帝感念他的为国贡献,即便在百年之後,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後代子孙会惹来杀机。 只可惜耿将军才享受不到十年的悠闲生活,便因早年征战所留下的旧伤,以及当年保驾时所承受的那一刀而终致辞世,享年仅五十又四。 果然,人在功留,人死功灭。 镇国大将军病逝不到三年,遗下的十二名子女陆续受诏,拆散分发到各地接任官职,却多仅虚名而无实权。 只有这耿十二,耿家最小的男孩例外。老将军死时,耿十二甫满八岁。三年丧期一满,便受帝王之诏入宫。原为太子伴读,满十五岁那年更直接破格晋升为太子太保,官从一品,成为当朝最年轻的一品官员。 就因为在宫里久了,耿十二很早就懂得官场的应对进退;该说的他会如实转达;不该说的,则休想从他口中探得一字半句。 「时候不早,该走了。」耿十二扫了眼在座的所有人,见个个都已酒足饭饱,便开口交代道。目光刚好望见那已喝得八分醉的邰副卫,眉峰不禁一拧。 「是。小二,算帐!」左都尉没察觉十二爷的异状,边扯开嗓子叫小二边伸手探向腰间,却摸了个空。 「糟!」左都尉下意识喊出了声,顺道对耿十二使了个眼色,低头看了眼他腰际的位置,示意他探探自己身上的贵重物品是否还在。 耿十二眼神一凛,知道自己身上的钱袋已被摸走。 这失钱事小,他挂在腰间的通关令牌竟也跟着被偷……真要追究起来,他们这群人可犯下滔天大罪了。 「官爷们,今天吃得还行吗?这桌酒菜总共是十九两九,请问是哪位贵爷要付?」店小二笑咪咪地靠了过来,那看好戏的神情藏也藏不住。 耿十二看店小二那贼笑的表情,不用想也知道必是跟刚刚那群四散的人有关,且跟这拾金客栈脱不了干系。 黑店……是吗? 「这……」 就这一会儿的时间,十三人俱皆确定自己身上财物已不翼而飞,表面上因为面子问题而不动声色,心里却是焦急万分。 这吃白食的事儿,他们这些官家子弟可从未干过哪。 见所有人眼巴巴地望着他,不知该如何处理眼下窘境,耿十二心想,要让他揪出是谁在太岁头上动土,那人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眼下却只能怪自己疏於防范。 才想开口要左都尉快马回载金城取钱,就听见一道含笑的声音从身後响起—— 「小二,这几位官爷的酒饭钱就算我头上吧。」 耿十二转身,见角落坐着一名灰衣男子,正向他含笑拱手。 店小二见有人出来搅局,即便满肚子不快也只能暂时吞下,转头笑嘻嘻地走到灰衣男子桌边,摊开掌心。 「这位爷,您还真是好心肠。这种世道,心善之人不见得会有好报哪。」他眼神闪了闪,不客气地打量着他,话里藏着深意。 「出门在外,相互帮忙也是应当。且小二你没看这几位官爷,个个都是怀刀佩剑的。人家赶着去接那番邦贵客,你作啥拦着人家的道呢?」灰衣男子挂着一脸笑,好意提醒他现在得罪的都是些什麽人。 店小二撇了撇嘴,见他从钱袋里拿出那仅剩的二十两银摆在桌上。 「爷,缴了那桌的……那您这桌……」店小二一脸为难。 「我家当都还放在东二间,你还怕我赖吗?」灰衣男子仍是笑着。 「行!爷这二十两我就收下了咧。」店小二也不罗嗦。既然这人要担,眼前又摆着白花花的银两,他没理由不收。 「多谢这位兄台盛情招待,耿十二这次就厚颜领受了。」耿十二向灰衣男子拱手道谢,手一扬,示意其他人先行离去,自己却走到男子面前空位坐下。 「在下耿慎策,人称耿十二。请问兄台要如何称呼?」 「卫恒。」灰衣男子含笑回应,顺手拿起一边的空杯,为他倒了杯酒。 「这客栈供应的是西域来的葡萄酒,色嫣而味甘甜,且产量稀少,大都被当贡品献给皇上了。要是出了这里,除了皇宫内院外,别的地方可喝不到。」他昨夜一到这,就听店小二这麽跟他介绍这酒,眼下正好现学现卖。 耿慎策看着眼前的男子,眉形若剑,目邃似潭,鼻挺如山,唇薄带笑,看起来不大像中原人士,反倒有三分像是…… 「卫兄非中原人士?」耿慎策直问。 「扬州永都。」卫恒直接推翻他脑中的想法。 「是吗?江南水乡竟能出得卫兄如此俊挺的容貌,倒是少见。」 耿慎策才好奇想继续追问,就被站在门边的向都尉给转移了注意力。 「十二爷,马备好了,咱该上路了。」向都尉如是说。 「知道了。」他不耐地挥手赶人,想起还有要务在身,已无继续探问的心情。 「卫兄,耿十二欠你个人情,它日相遇,必当厚报。後会有期。」他站起身,向对方拱手道别。 「区区小事,耿爷毋需放在心上。您公务在身,就请自便吧。」卫恒倒是不以为意,笑着催促他尽快离开。 看着那张堆满笑容的脸,耿慎策心里有个预感——他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对卫恒再一次拱手後,耿慎策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店小二!」看他远离了视线,卫恒突然扯开嗓门呼喊店小二。 「来罗!」店小二闻声,赶紧从後头快步走到他桌边。「爷有什麽吩咐?」 「小二,你们这拾金城里不是有间通汇解库吗?在哪呢?」他问道。 「喔,就在隔壁街上。您从这出去之後,往东走过第一条道,再朝南边直去就能见着那店家的旗帜了。那招牌很大一面,您绝对不会错过的。」店小二很热心地为他指引着路。这小城里的店铺没几间,通汇解库却是十人里有八人都会光顾的地方。 在这边陲地带做生意,虽是以物易物居多,但碰上要用银子的时候,身上若带少了,也是相当不便的,此时解库这周转流通之地就相当重要。 「这通汇解库向来行事低调,重视客人隐私,且提供的当价也算公道,童叟无欺。短短二十年间,除了在各大重要城镇都设有分铺外,连我们这小小的拾金城也在六年前开了一间,直至现在,都还无人能出其右呢。」店小二话匣子一开,便把通汇解库的来历交代个清清楚楚。 卫恒听他说得口沫横飞,忍不住微微一笑。 「这拾金客栈的店小二,倒真博学多闻。」 难得被称赞,店小二是一脸欢喜。 「您肯定是头一回来到我们这拾金城吧?我可是这地界里有名的包打听,若想知道什麽消息,问我就对啦!」话说完,还挺起那扁薄的胸膛拍了拍,神情骄傲得很。 这拾金客栈里,一年到头南来北往的旅客可说是络绎不绝。旅客们彼此交换最新时兴的消息,只要有心,想从这些过客口中探些私密完全不成问题。 尤其在酒过三巡之後,就算你不想听,客人们也定会揪着你的领子说个没完,连想摀住耳朵不听都难。 等等! 「客官,您要去通汇解库作啥?」这话问得有些多余,但店小二还是忍不住问了。 「拿点银两花花罗!」卫恒笑睨了店小二一眼,彷佛他问的是多麽有趣的问题。 「不会吧……客官,您真把钱掏出来充大爷,弄得自己没银子付这餐宿费呀……咱先说好,小店经营,恕不赊欠哦。」他丑话先说在前头。 「我可没说要欠银,不就要取钱去了吗?」卫恒对他笑了笑,起身朝门外走去。 一脚才跨出门槛,立时被店小二给叫住—— 「等等!这位爷您就这样出去啦?不用进房去取一些……值钱物什麽的吗?」见他一身灰绸袍,手里拿着一把普通摺扇,腰间就一个空钱囊,连个珍贵的玉佩什麽的也没,去那解库是打算典当什麽? 「哈!那倒不必。」卫恒回头,对着店小二爽朗笑道。 看他那自信满满的模样,这下店小二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依他在这拾金客栈里阅人无数的眼光看来,这人全身上下没一个地方值银两。真要说起来,那套衣服还值个几文钱……可真要典当衣服的话,好歹也得进房去换件备用的吧? 难不成…… 「我说这位客官,您该不会就这样一去不回了吧?」搞不好东二间里的行囊里头早就没值钱的东西了。 才想使个眼色要其他人到东二间查看一下,肩头不知何时被灰衣男子手中那柄摺扇搭上。 才一转眼工夫,那人竟已走到他面前……方才他们之间明明还隔了五尺之遥哪! 店小二心一惊,想着,这人似乎不若表面上那般和蔼可亲。 「小二兄,这东二间就不用查了,真少了什麽找您讨我也为难。你要这麽不放心,要不,随我去一趟?」他收回扇子,笑得白牙森森。 见他一语道破自己的心思,店小二撇撇嘴,随即恢复殷勤貌。 「也好。就让小二我为客官领路一趟便是。」就跟去瞧瞧他有什麽本事,能空手进那通汇解库取银。 若真收不回这赊账,他肯定会被骂到臭头。 「那走吧。」卫恒见有人愿意带路,倒乐得省事。 他微弯腰对店小二道个请,让他领头朝那通汇解库的方向走去。 *** 「怪了,进去这麽久,该不会出了什麽事吧?」 店小二在那解库门口来回踱步了快一个时辰,里头却是毫无动静。 要不是深知这解库只有一个出口,那人进去後只能从这出来,他早怀疑人已经从其它路径逃走了。 但也难说。这通汇解库一向神秘,有些暗门暗道的也不是不可能……不过那人一副穷酸模样,这解库没理由帮他逃跑才是。 更何况,他那餐酒饭钱加一夜住宿也不过五两银,没必要为了这些钱如此劳师动众吧? 算了算了,他就再等一刻钟,要真是没出来,他就进去逮人啦! 刷一声,解库的大门瞬间被拉了开,率先走出来的是专司接待客人的秦朝奉。 这秦朝奉闲暇时常上他们客栈喝两杯,店小二跟他算是熟识,才想往前一踏步,探问里头情况的同时,便听见一老迈声音从秦朝奉身後传出。 「卫公子,您慢走。有什麽需要再吩咐一声。」 不一会儿,就见一名长须老人随着卫恒从门後走出来,一面恭敬地说着,还一路鞠躬弯腰,头都快点到地上去了。 店小二见此情景,下巴差点掉下来。这人可是通汇解库的老掌事,一般不轻易出来见客的,何况还一路送到这门口来……脸上那敬畏的表情像是在面对天皇老子似。 「金老,这点小事还劳烦您亲自出来接待,真让我过意不去。」卫恒边搀起那金掌事,笑着回道。 「恒儿,你就别再跟我客气了,要不是当年……」金掌事才想跟他多说几句,就见那店小二正竖直了耳朵,一路往他们这方靠过来。 「聂小子,你来这作啥?」金掌事倒竖着眉,一脸严厉地看着店小二。 「呃……这位爷现住在咱们拾金客栈里,我是带他来找这通汇解库的。」店小二怯懦应道。每回看金掌事那不怒而威的神态,他总不免打个寒颤。 「人带到了,你可以走了。」金掌事不耐地挥手,只想赶紧打发掉眼前这小子。 「这……」小聂迟疑了下。他银子都还没收到,是当走不当走…… 「金老,我那餐宿费还没缴,店小二怕我赖帐。」卫恒从腰际拿出一枚银锭,抛给了店小二。 「我今晚再待一宿,明天一早就走,这些银子该够了吧?」他带笑看着他。 「够了够了。大爷您也真是,要不是您多管闲事,也不用搞到要来这解库的下场。」店小二边收下银子,嘴上仍忍不住嘟囔。 要不是他,刚刚那群贵公子哪可能这麽快就脱身。他还想趁机多酸那些官爷们几句呢。 一听店小二对刚刚那事儿还有微词,且金老跟秦朝奉也因这话而一脸疑惑地望向着他。卫恒难得存些耐心,开口解释: 「方才在客栈遇上耿十二,他们一行十三人个个有来头,每位至少都是身挂五品的高官名胄,却在这间小小的拾金客栈里丢了银子玉饰。」他话只说了一半,隐瞒了那最重要的一点。 「耿十二?」金掌事跟秦朝奉互望了眼,这名字听起来挺熟悉的。 「不过就是丢银子罢了。他们这些个高官公子哥们啥没有,就银子最多。」店小二倒是一点也不气虚地回嘴应道。 且这……五品官又如何?高官吃饭也是要付钱的吧? 可听这人提起耿十二,好像大家都该认识他似,但他对这名号怎麽一点印象也没? 就在这言谈间,也让小聂间接承认了偷窃一事他确实参了一脚。 不一会,金掌事终於意会到卫恒提起的人是谁,顿时眉头一拧。 「太子太保?他怎会来这拾金城?」 「听说是奉命护送回鹘贡品。」卫恒边搧着扇子,一派轻松地回道。 放眼望去,这拾金城小归小,繁盛的景象倒是罕见,随处都有人扛着丝帛金绸、古色美玉在兜售,斑斓炫彩的货品摆在这黄沙漫天的土地上,别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小聂,你是不是又串通那偷儿来个黑吃黑了?要真是的话,赶紧想办法把东西还给人家,要不等那些人一出城,你们就该糟了。」难得认真的秦朝奉这时竟开口劝起小聂来。 看在他常常光顾拾金客栈的份上,且老掌事的兴致一来便常与他对饮个几杯,他可不想从此之後那美酒与好友都成了过眼云烟。 「为啥?」居然连秦朝奉都这麽说,小聂心中的疑惑更多了。 「傻小子!这耿十二是太子身边的人,行事一向阴狠毒辣,恩怨分明。若让他知道这掉钱的事情跟你们拾金客栈有关,改明儿你们那块地就准备被放火烧个精光吧。」金掌事话一说罢,还伸手戳了戳店小二的脑袋。 「真是个不长眼的糊涂虫。」他不客气地再补骂一句,同时想起那客栈正是卫恒如今的落脚处,不禁转身面对卫恒。 「您今晚还要住那儿啊?要不要搬进铺里住一宿,安全些?」金掌事一脸忧心地看着卫恒。总不能让这孩子一到他的地盘就出了事……就算他有十条老命也赔不起呀。 「我替那耿十二解了围,拾金客栈暂时没有安全的顾虑,只是过了今晚……我就不能保证了。」相较之下,卫恒倒是丝毫没有担心之意,说起这事来也像是事不关己。 「可——」金掌事仍有些担忧。 虽然他清楚卫恒有足够的能力自保,且耿十二确实是个有仇必报、有恩必还的人,可难保有个万一。 「行了,金老,我还要趁天亮着到东面市集去瞧瞧热闹,晚些有空再找您闲聊,您忙去吧。」他打断金掌事接下来的碎念,一手勾上小聂的肩,揽着他往刚来的那条路上走去。 直到走离那通汇解库够远了,卫恒偷偷转身一看,见那金掌事与秦朝奉已转身走进铺里,他立即放开揽在店小二肩上的那只手。 「小聂,我想你必定有办法联系上那偷儿。若真要保住这客栈,奉劝你尽快找到那人。他从耿十二身上拿了重要东西,若能及时还给他,或许还可保下你们这间客栈。」他再给他一个最後忠告,内容听起来相当严肃,但搭上他那吊儿郎当的笑脸,实在让人无法分辨这人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这……」经过刚刚金掌事与秦朝奉那麽一说,小聂的信心不禁动摇了起来。 「是什麽样的东西?」总要说清楚些吧? 「你看了就会知道。」卫恒扇子一收,丢下这句话後便潇洒离去。 *** 「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市街上,一名脸面黑黝的矮小男子正对着一本破旧的蓝皮书册喃喃有词,肩上还扛着个大包袱,那沉甸甸的重量几乎要把男子给整个压到地面上去。 黑脸男子的穿着朴素中带些破烂,脚下的布履也早磨得不成形,脸上还沾黏着几丝散发,猛一看还以为是哪来的小乞丐。 「让开!」一声巨喝突然从不远处传来,吓得他一时间松手把书抛飞了出去。 「啊……我的书!」他惊呼,伸手要抓已来不及,情急之下连忙纵身一跳,朝它飞扑过去。 「还好还好,这书可是绝章,真弄丢了定会被师父给骂死。」他趴在地上,抽起那本蓝皮书拍了拍,庆幸地呼了一口气。 「你再不起来,死的可就是我了……」 身下的震动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低头一看,一张俊逸脸孔赫然呈在面前,令他当场傻愣住。 此时一列马队正从他们身侧呼啸而过,那领头的人突然停了下来,拉起马缰转头望向他们这方。 见身上之人似还没打算离开,卫恒只是尴尬地笑着,伸手朝那人挥了挥。 耿十二见他似乎无碍,朝他微一颔首後,便继续朝前直驰离开。 「啊!对不住对不住!刚顾着捡书才撞到你,你没事吧?」黝黑男子一回神,连忙从人家身上爬起,还伸手想拉他一把。 难怪刚跌倒的时候会觉得这地上热热软软的,一点痛的感觉也没。还以为来到这西域,连石板子地都跟那黄沙一样软,却没想到原来是压到人了。 再仔细想想,刚那本书好像是从这人手里抽出来的。 「没事。小兄弟下次走路小心点。」卫恒握住他伸来的手,那显得细软的触感让他心头为之一震。 「谁叫刚刚那人莫名吼了声,害我一不注意就把手上的书给抛了出去,幸好遇上了你,帮我把它救回来了。」男子朝他露齿一笑,眸内闪着感激。 见他这样子,卫恒突然不知该说什麽了。眼角一瞥,见到他包袱里的东西全散落一地。 挂画、对联、七星剑、八卦镜……还有一个重阳木制八卦盘。 「江湖术士?」他看着地上那堆杂物,脑中突然闪过这个想法,嘴上不经意脱口而出。 「乱讲!我可是个师承正统的堪舆师,才不是那拐骗银钱、满嘴胡说八道的江湖术士呢!」男子顺着他的目光一看,见自己的神兵法器散落一地,连忙蹲下来收拾,嘴上也没闲着,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的身分正名。 「堪舆师?」卫恒顺着他的话吐出这三个字。 就他印象中的堪舆师,要嘛长须飘飘,一副仙风道骨貌;要嘛目光精锐,一脸精明样,哪有像他这种落魄样子的? 「呃……正确来说,我还是个未出师的学徒啦。」看对方一脸狐疑,男子也不好意思再自称「师」了;如果被师父撞见,肯定没好日子过。 「喔,原来还是个半调子。」他故意揶揄。 「嘿!你这人怎这麽说话!谁生下来就会看风水呀?还不是经过一番苦修才能达成。」他对着他龇牙咧嘴。 「好好好,算我说错话。小堪舆,你叫什麽名字?」卫恒看他那气鼓鼓的样子,顿时觉得他其实还满……可爱的。 还真是头一次有人问他名字呢,他突然想起师父交代过的,心念一转—— 「我叫易恕,易经的易,宽恕的恕。」他在自己名字上动了些脑筋。 「易恕。听起来你人似乎挺好的。」他笑念着他的名字。看他那迷糊样,跟这名字倒是挺配的。 「你咧?你叫什麽名字?」不理会他话中的调笑,男子反问道。 「卫恒。保卫的卫,永恒的恒。」他自我介绍。 「听起来似乎是个挺牢靠的人哪。」想起不久前他才把人家当肉垫使用,确实是挺牢靠的。 卫恒、卫恒…… 「你家里人必定对你寄予厚望。」男子突然这麽对他说。 「哦?怎麽说?」卫恒脸上虽仍挂着笑,但心里却被这小堪舆的话给牵动了某一角落。 「呃……就是这名字给我的感觉罢了,我也说不上来。改明儿再帮你问问我师父嘿。」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自己的道行还没到那般高深,替人看名算命的事他还做不来。 卫恒见他那还没拐到人、自己就先不好意思起来的老实样,不禁哑然失笑。 这人,将来要怎麽做个成功的江湖术士……不,堪舆师哪。 「欸……卫恒,你知道这附近哪儿有客栈吗?我师父路上有事耽搁了,要我先到这拾金城里找个客栈待着等他。」 客栈?他今儿个跟客栈还真是有缘。 「这里就只有一间客栈,叫拾金客栈,从这里过去拐个弯就到了。我也住那,就一起走吧。」既然今天他已做过一桩好事,自是不介意再做一回。 顺道回去看看他那东二间是否被那小聂给偷偷抄了。 「好哇!那咱就走吧。」易恕背起那大包袱就要跟他走,一点也不设防。 「您先请了,易『姑娘』。」卫恒像是试探般,突然这麽说。 「呃……我说卫兄呀,这拾金城的风沙是不是大了点?我耳朵轰隆隆的,好像听不太真切呢。」易恕脸一红,随口敷衍了几句,很生硬地转开话题。 卫恒见她那欲盖弥彰的样子,忍不住微微一笑。 这姑娘,真不是个说谎的料哪。 「这儿近沙漠,待个一两天你就会习惯了。」他举步跟上她的,不再追问这话题。 每个人都有属於自己的境遇,也会有几个不想与人分享的秘密。若她想隐瞒,他又何必强行探问? 他们,不过是在这拾金城里萍水相逢的两个过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