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风流帐》 第一章 天启王朝京城每晚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寒烟楼了。 听这名字起得风雅,而这里也确实是「风雅之所」。占地约十几亩地,亭台楼阁,百花争妍,无处不是人间极致美景。最重要的是,无论四季中何时造访,这里都有「美景春色」,软玉温香。 是的,这里是京城最受男人瞩目的青楼。楼中有青楼歌女,亦有俊俏的娈童,无论客人喜好哪一味,都可在此逍遥快活,真可谓销金蚀骨的销魂之所。 今夜,楼内最高的对月阁上管乐笙箫齐奏,有几名衣着华丽的男子正在雅间内畅饮美酒,赏歌吟诗,不胜快活。 其中一人,是刚从关外回来的皮货商杨海腾,他每年进京一次,必到寒烟楼来,虽然来的次数不多,却对这里极为熟识。 此时,他捏着身边一名陪酒女子的手,笑道:「你们这寒烟楼的酒真是越来越香醇了,三杯下去我就醉了,真不知道是你们的酒好,还是人美呢?」 那女子娇笑说:「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这点道理杨老板还不知道吗?」 另一位看上去有些文弱书卷气的年轻男子是京中户部侍郎的独子蔡天一,长得极为秀气,一双狭长凤眼只要稍微笑笑,就会眯成一条缝。此时他躺倒在一名美女的怀中,随着乐韵,右手打着拍子笑赞,「这里的丫头嘴巴越来越甜,看来花铃真的没少调教她们。」 「说到这里,怎么还不见花铃过来?自从今年年初她又夺了花魁之名后,这架子是越来越大了。」有位中年男子不悦地站起身。「她若是再不来,我就走了。」 几名美女赶紧起身拉住他,七嘴八舌地忙劝道:「花铃姊姊马上就过来,几位是贵客,她当然要准备准备了。」 话音刚落,屋门被人刷地一声拉开,只见一名绝色佳丽一手抱着琵琶,一手拿着长剑,轻纱白衣飘然,如谪落凡间的仙子般浅笑盈盈地问:「贵客驾临,花铃盛装打扮了一番,是哪位性子急,等得不耐烦了?可以先行离开,但改日再想看花铃舞剑弹琴,可就不能了。」 她的声音如溶在蜜水中的金铃一般,清脆又不失甜腻。 屋中的几个男子都亮了眼,齐起身迎接,「老伍是个急眸气,姑娘不要见怪。他若知道姑娘今夜竟肯舞剑迎客,早乐得不行了。是不是啊老伍?」 起先站起身要走的那名中年男子名叫伍弓富,是这京中伍字号绸缎庄的大老板。刚才一脸不悦的他,此时见到花铃,立刻喜悦的点头,伸手笑迎着,「姑娘快请进,门口风大,别吹坏了身子。」 花铃款款走进,对几人施了一礼后,问道:「各位是想先听我弹唱,还是看我舞剑?」 蔡天一含笑建议,「这一屋子的杯盘碟碗,舞剑又带着几分杀气,还是不要动兵刃了。前日我在外面听到姑娘新制的一首词,写得好极了,不知今日是否有这个耳福亲耳听姑娘吟唱一遍?」 花铃妙目顾盼,笑得妩媚,「蔡公子真会说话。花铃拙作能入得了您这书香世家公子的耳,已经受宠若惊,既然公子钦点,那花铃只好献丑了。」 说罢,她将长剑放到一边,坐下来将琵琶抱在胸前,纤纤玉指在琵琶上一扫,朱唇如画,缓缓张开,曼声唱着———— 「流光清影,红萼雪蕊点绿萍。风吹银铃玉人醒,最厌早春莺。懒向宝台妆镜。散云髻,别样风情。捻荷香瓣,袜染纤尘,星眸半暝。对燕嘤咛,昨日鸿雁又未停。欲抚瑶琴聊作乐,弦旧难为听。恨君不知侬情。怎忍看,春色分明。丹青笔在,伤心难画,有泪暗盈。」 她的歌喉曼妙,轻声吟唱一咏三叹,手中琵琶音色柔美,和音更是绝妙,几人听得心神俱醉,一曲终了,似是想拍手叫好,又似怕惊扰到刚才这番意动神驰的怅然神往。 好半晌,蔡天一才又笑问:「我第一次听见这阕词时就想问姑娘了,姑娘这词中的『君』指的是谁呢?读来让人肝肠寸断。世上又有哪个男人敢辜负姑娘这样的绝代佳丽?」 花铃秀眉轻颦,柔柔叹道:「身在青楼中的女子,亦如飘萍落絮,各位恩客都可当得起这个『君』字,又何必问我,害我伤心?」 她这番凄苦愁容一现,让蔡天一变得手足无措起来,急忙起身拱手长揖,「在下说错话,无意伤了姑娘,请姑娘海涵。」 秀眉一扬,她噗哧一笑,「公子真是个实在的人。其实这诗词之物无非是玩物罢了,几人把它当真?都说青楼女子无真情,各位只要把这词中的那个『君』想作是你自己不就好了?以后若得明月之夜,把酒言欢,花铃在枕边为君唱上一曲,解君烦忧,就是花铃唯一的职责所在。 「说到此,我进屋到现在滴水未沾,口渴得很呢。」她嗔怪着,自蔡天一的手上拿过来他的酒杯,「花铃照顾不周之处,就罚我自饮这一杯吧。」 说罢,一饮而尽。 蔡天一喜上眉梢,凑过来道:「既然如此,不知在下今日是否有这个机会,可做姑娘的入幕之宾?」 花铃秋波流转,音色柔媚,「公子该不会忘了花铃的规矩吧?每逢初一十五,才是花铃接客之日。公子要是坏了我的规矩,我该如何向其它达官贵人交代呢?」她的食指纤纤,在他的脸颊上点了一下,「不过,我听说公子的家规严得很,每逢初一十五都是阖府上下的禁食之日,更不许公子外出的。」 杨海腾笑道:「是啊,昨天不就是初一?他刚才还抱怨自己饿了一天肚子,否则今天怎么会跑到你这里来大吃大喝。」 蔡天一被佳人婉拒,满脸的不高兴,气呼呼地说:「我家这规矩是祖上立下的,我爹那个老顽因对祖上立下的规矩丝毫不敢违逆。昨天兵部尚书许大人邀他去府上谈事情,他都敢不去。最后害得尚书大人晚上坐着车跑到我家来见我爹。我看尚书大人脸色难看,怕是被我爹气到了。」 「倒也未必。」杨海腾开口,「我听说前线战事吃紧,四皇子的仗打得越来越好了,陛下肯定忧心忡忡,生怕四皇子哪天就打到京城来。最近各部官员调动频繁,人人自危。许大人大概是有要紧军情要和你父亲商议,否则为何亲自夜访?」 伍弓富也道:「宫内最近大概是出了些问题,往年这时候是皇后娘娘的生日,我绸缎庄的生意好得很,多少大小官员要给娘娘送礼不说,贵妇们要到宫中拜望,都要赶着制作新衣。可是我听门下的人说,今年来做新衣的贵妇少了六七成,似乎连皇后娘娘的寿辰都力得冷冷清清。」 花铃俏身一转,来到他面前,抬起双臂笑说:「我这衣服就是打伍老板的绸缎庄里买来的,今日刚刚上身。伍老板店里的周师傅手艺越来越精,咱们寒烟楼的姑娘们都喜欢他做的衣服。那些贵妇们不买新衣,我们可是要靠打扮吃饭的。所以伍老板放心,您庄子的生意垮不了。」 伍弓富一听这话,五官都舒展开来,笑得乐不可支,「是啊,还要多谢姑娘们照顾我的生意。花铃姑娘穿上这身衣服真是如仙子一般,宫中的嫔妃只怕都不及姑娘的一半美貌。」他一边说着,一边就把手放在她的细腰上,轻轻掐了一下。 花铃的黑眸中满是笑意,并未避开他的手,反倒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悄声说道:「伍老板十五之夜要不要也到我寒烟楼来玩玩?」 他神情转为苦笑,「我听说昨夜出资包下姑娘一夜的神秘人,出手极为豪阔,一掷万金。你知道我家中有河东狮吼,只怕这笔银子……」 花铃眨着长长的睫毛,娇笑一声在他的手背上抓了一下,闪身走了。但这一下就似抓到他的心里,让他心痒难当。 子夜时,暮色更深,楼上酒酣歌停,几位客人已揽着各自选中的美女回厢房。 花铃将几人送走后,整了一下略微散乱的鬓发,才款步走下台阶。从三楼一直走到二楼,然后推开了二楼西侧厢房的房门。 屋内只有一盏小小的烛灯,有一人侧躺在灯后的拔步床上,跷着一条腿晃来晃去,很是悠然自得的样子。 花铃面对他,柔声问道:「怎么还不走?」 「此时这里到处都是人,我若一动,势必要被人看见,还是晚些时候再说。」那人慵懒的开口,并伸出一手朝她勾了勾手指,「过来。」 她优雅地走近,一边歪着头摘下耳环。「听他们说,昨天晚上兵部尚书大半夜的去找户部的蔡大人商议事情,商议什么并不清楚。而宫中今年连皇后的生日都没有大肆庆祝,只怕是四皇子那边的战事逼紧,让皇上很是心惊胆战吧。」 「擦了新的胭脂?」床上之人问,「怎么闻起来的味道和昨晚不同?」 「杨海腾从关外带来孝敬我的,说是关外女子最喜欢这个味道,我就当着他的面擦了一点。闻起来有点浓,也不知道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这种味?」她靠近男人,有意无意地将手掌从他的面前滑过,去摸他的枕边。「真奇怪,我昨晚戴的耳环丢了一只,是不是掉在你这里了?」 他猛地将她拉倒在自己的身上,似笑非笑地说:「昨晚收了我那么多银子还不够,今天又来勾引我?」 花铃娇笑道:「王爷这是说哪里话?我只是找我的耳环而已,哎呀,好像找到了。」她从他身下摸出一个圆润的东西,摊开手掌给他看,「瞧,我不是说我在找耳环。」 他没去看她手中那个莹亮的耳环坠子,只是盯着她娇笑横媚的眼波,然后闷哼一声,反身将她压在身下,衔住她的耳垂道:「以后不许再抹这个胭脂,这味道一点也不适合你。」 她张大眼睛望着他,「王爷是不喜欢这个胭脂的味道,还是不喜欢别的男人送我东西呢?」 「自作聪明,忘了我当初怎么告诉你的吗?你我之间不是情人,你跟其它男人的事情我也绝不会过问,这是规矩。」他冷冰冰吐出这句话的同时,却已经扯开了她的衣襟。暗夜之下,虽看不到她如雪的肌肤,却可以闻到那股淡淡的清香。 她向来有着处子一般的清香之气,这或许就是让他和其它男人会在她面前难以自制的原因。 他精准地摸到她肩膀上的细绳,用牙齿咬开了绳结,然后细密地吻在她颈上的锁骨。 猝不及防的唇温和衣襟敞开后夜风带来的清凉,让女人申吟着颤栗了一下,他的唇已经快速地烙印在她的唇上,手掌探入衣内,将那个绣功精致的肚兜整件扯了出来,丢在地上,大掌就这么肆无忌惮地爬到雪峰上,拇指在峰顶的红豆上有意无意地轻扫了起来。 她在他唇下无助地低吟,弓起身子,努力贴合着他的手掌,似乎想得到更多。 但他只是逗弄似的将手掌摊开,蹭着雪峰的边缘一圈一圈地划过,待她的唇已经被他吻得红肿不堪时,他方低下头,含 住了那早已挺立的半盈。 下身的衣物,不知是被他还是她脱下的,她的双腿已经勾缠在他的腰上,申吟着轻轻摩挲,也撩拨得他的欲 望暴涨。 第二章 终于两人的舌尖抵触到,她猛地一下子含 住,轻轻咬了下,他负痛松开口,用手掩住嘴巴,皱着眉问:「怎么学会动粗了?」 「跟你学的啊。」她挑着眉看他,知道他今日成心折磨自己,所以只是挑逗,全无实际进展。于是她坏心的伸手摸向他衣服下摆内侧,不出所料碰到一个又热又胀的硬物。 她用指尖在那硬物上狠狠地刮了一下,他气得狠狠按住她的手腕,低喝,「放肆!」 「离开这里,王爷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对任何一个人说『放肆』。但是此时此刻,我和王爷是平等的。您是寻欢买乐的恩客,我是取悦欢心的妓女,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王爷赋予我的权力,所以怎么能说得上是放肆呢?」她向来伶牙俐齿,即使是在他面前也敢大胆 直言,哪怕涉及的是这么私隐的床笫秘事。 他眯起眼,「既然如此,本王倒要看看,你是怎样取悦我?」 …… 一个小小的金制陀螺在桌上滴溜溜的打转,桌子的一角,一张俊美的面容正百无聊赖地以下颔枕在那张紫檀的桌面,眉梢眼角流过的风流神采似是盛开的桃花,傲然地鄙夷天下风光。 「老六,朕和你说了这么多,你到底听进去多少。」斜对面,在那龙椅中不耐烦的龙袍男子正是当今皇帝朱成霄,而他口中的「老六」,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六皇子朱成渊。 朱成渊的手指在那陀螺上碰了下,陀螺一歪,倒在桌上,被他攥在乎中,同时挑起眼皮看了眼他这位至高无上的兄长。「陛下不是在和我说笑吗?我从小到大,念书念得七零八落,骑马射箭没一样行,您封我个卫王的封号,我已经受之有愧,更不曾过问国事。如 今您竟逼着我入朝做事,可我自知根本不是那块料啊。」 「那你是哪块料?」朱成霄怒道:「难道一天到晚沉迷花街柳巷,流连于秦楼楚馆,就是你的本性?你以为你是柳永?」 他一下子坐正了身子,兴致盎然地挑起眉,「陛下怎么知道我最喜欢柳三变的那一句————『狎性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我这两年的身子可不比以往,以往我在青楼中,寻欢一夜都不觉得累,现在……」 「朱成渊!」朱成霄听了更生气,挥着袖子示意,「行了行了,你走吧,但是朕说的话你要记得,你母妃在世时虽然并不得宠,但你也是先帝的骨血,朕这个做兄长的绝对不会让你再自甘堕落下去。最迟下个月,到吏部报到去,就这么定了,否则别怪朕不给你留面子!」 他伸着懒腰,叹了声,「陛下有空时还是整肃一下后宫吧,听说几位娘娘昨晚又打起来了?陛下这可不对,她们一个个都是绝色佳丽,却只能分享陛下一人的恩宠,夜夜让佳人们独守空房,皇兄情何以堪?」 眼见朱成霄瞪着眼似要发怒,他才嘻笑着出了大殿。 刚走到玉泉宫门口,就有名太监笑咪咪地上前请安,「王爷早安,看您这副疲倦的样子,怕是昨夜又没睡好吧?」 朱成渊笑着一脚踹到那太监的腿上,说:「狗奴才,和本王说话别这么没大没小的。不过,你的眼中应该只有陛下。对了,我前日让你找的药,你找了没有?若是找不到,我可就自己去太医院找了。」 「王爷吩咐的事情谁敢耽搁?」太监陪着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药瓶,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王爷,这药性很烈,所以一直是宫中禁止的迷药。尤其是各宫娘娘们,陛下严禁她们接触这种药。王爷虽然是铁打的身子,还是小心服用为好。」 「啰哩啰唆的,听了真不耐烦。」他顺手将一锭金子塞到那太监的手里,才将那药瓶揣到自己怀中。 那锭金子足有十两沉,可抵这太监一年的月俸,他连连笑着点头说:「多谢王爷赏赐。以后王爷还有什么事要小的做的,小的一定尽心尽力。」 「快滚吧!」他笑着又踹了那太监一脚。 太监虽走了,朱成渊刚刚拐过廊下的花墙,忽然有只白腻的素手拉了他一把,将他拉到角落。 「王爷昨晚又在哪家青楼留宿了?一身酒味。」 耳边传来满是女子不满的幽怨,让他不禁眯眼勾笑地安抚,「佟妃娘娘,好久不见,你今天身上这香气闻了真是……让人心醉神驰啊,该不会是我上个月送你的那盒『醉红颜』的味道吧?」 站在他对面的俏丽女子,身着桃红色华贵宫装,似嗔似喜地望着他,「哼,没良心的,这个月都没有音信。听说你最近常去什么寒烟楼,那里有个叫什么铃的,大概勾走了你的魂儿了吧?」 朱成渊笑答,「世上的女子,有谁能美得过娘娘你呢?那些秦楼楚馆的歌姬舞妓,个个是薄情爱财的轻浮女子,谁又会对她们动真心?」 听他这么一说,佟妃的脸色才缓和了点,纤纤玉指点着他的胸口问:「那,你几时才有空到我那里去?」 「最近皇兄盯我盯得很紧,只怕我一时半刻是脱不了身了。娘娘要是有借口出宫,倒是可以去我那里。你知道我在朝中向来不得宠,我府中清静得连只多嘴的麻雀都没有。」 佟妃哼了一声,「谁知道你有没有把那些闲花野草带回家?她们睡过的床我才不会睡呢。」 朱成渊扬起淡笑,「不过我听说宫中最近很冷清,连皇后娘娘的生辰都没有好好的过?」 她撇着嘴道:「还不是因为四皇子的战事问题。皇后娘娘看情势不好,竟然劝陛下是否可以考虑和四皇子谈判,划江而治什么的,陛下当然火了,一下子和皇后娘娘吵翻了脸,连着十余天都没再去沁芳宫。」 他听得颇有兴味,「哦?既然如此,你是不是盼着皇后被废掉,好让你有机会成为百凤之首啊?」 佟妃听了脸色却是一黯,「若是要做亡国的皇后,我还是算了吧。皇后娘娘毕竟是兵部尚书的妹妹,许大人连着三个晚上入宫面圣,大概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我的出身不过是个盐商之女,无足轻重。」她幽幽望着他,「若真有亡国之日,王爷可愿救我?」 朱成渊只笑着在她手上捏了一下,「你若逃得出宫来,我就收留你。只是万一到时候四哥把我的王府也围住了,倒不知道谁会来救我?」 清心茶楼是京城中很不起眼的一座茶楼。两层高的小楼中,茶种只有十几种,比不得那些大的茶庄,动辄有几十上百的茶种供客人挑选。但是因为价格低廉,倒是贩夫走卒、过往商贩时常休息歇脚的选择。 大中午的,朱成渊施施然走进茶楼内,看到上面正有一个说书匠慷慨激昂地讲着《三英列传》,下面零零散散坐了十几个茶客,正聚精会神地听他讲。 他扫视了一圈屋内的茶客,一眼便看到挨着窗户的一角,有个穿着极为简朴的青衣女子正坐在那里,低着头摆弄着十几粒瓜子。 即使她头上没有任何的荆钗装饰,脖颈双手都白润得没有擦任何的脂粉,但那小巧精致的轮廓和丹唇一点,依然惹人遐思。 他缓步踱过去,坐在她邻桌的位子上。她抬头瞥了他一眼,低声道:「我最多只能在这里再坐一盏茶的工夫。」 「嫌我到得晚?」他慢条斯理地说:「有件事要你去查查。昨晚你不是说兵部尚书去了户部蔡大人的家里,能不能想办法帮我查到他们到底密谈了什么?」 「听蔡天一的话,似是连他都不知道。」她似乎有些为难,「只怕这件事我是查不出来。」 「何必拐弯抹角呢?我听说蔡大人就十分仰慕你的才华,偶尔也会到寒烟楼坐一坐。」 她迅速地看他一眼,吐出一个数字,「一千两。」 他似笑非笑地叹气道:「你的价码真是越来越高了,上个月不是才只要我六百两?」 「要从户部侍郎口中探出话来,自然要多费点心思。他最喜欢的花雕陈酿,一壶就要三百两,可他是个铁公鸡,要他掏银子比杀了他还难,少不得我又要往里赔钱了。要你一千两,你以为多吗?」她一副公事公力的生意口吻,将算盘打得吓当响。 他一笑,从怀中扯出一张银票丢给她,「三天之内,我要回音。」 她抓起银票起身,轻声道:「你若是不把送我的香粉又送给别的女人,或许两天内我就可以给你消息。」 「什么意思?」他拉住她的手腕,冲着她眨了眨眼。 她冷笑着指了指他的领口,「这『醉红颜』的颜色独一无二,昨晚我擦的不是这种粉,你以为我认不出来?我花铃既然是头牌花魁,岂能和别的女人共享同一种脂粉,那倒显得我庸俗了。」 「你说的是粉,还是人呢?」他暧昧地挑起唇角道,「我怎么听着像是一股酸味?」 她也笑了,笑得和他一样暧昧,「王爷,花铃不会忘记您的『教诲』,牢记我们俩是什么关系。只是,我花铃做事有自己的原则,做人要有尊严。我虽然卖身卖笑,讨你们男人欢心,但我也是识大体、知进退的。我说的是『粉』,当然就『只是粉』。」 他松开手,悠然地说:「三天后我去找你。」 「还是在这儿见吧。王爷频繁出入寒烟楼,就不怕被人怀疑?谁不知道您卫王爷是个到处留情的风流种,我不想平白遭恨,王爷应该也不想因此让您的『大计』付诸东流。」 「巧言善辩。」他放松了手,「昨晚我大概是下手太温柔了,让你床上床下一样放肆。」 她背对着他没有回应,乌黑清澈的眸子中却浮涌出一抹淡淡的忧伤。 朱成渊第一次见到花铃就是在清心茶楼中。那天,他凑巧路过此地,就因为口渴,一时动了念头,走进这里要了壶茶喝。 花铃当时就坐在他斜对面的位置,一个阴暗的角落,挨着一扇窗户。那半明半暗的光线,将她的侧脸映照得轮廓分明。 他向来对美女极为敏感,那天的茶客足有二十多人,他却第一眼就看到了她。当时就觉得奇怪,甚少会有独身女客到茶楼来喝茶,况且还是这么美丽的女子。 别的茶客来这里喝茶,无非是贪图这里的茶价低廉。他自小在宫中长大,虽然父皇算不上很疼他,但是好茶也喝过无数。若非这美女吸引了他的目光,让他不得不多喝了几杯,他本想解了渴就走的。 那时的花铃,看上去双十左右的年妃,不施脂粉,却堪称出水芙蓉的典范。连握杯的娶势都优雅得像一幅画。他猜不透她的出身来历,尤其是当她感觉到他火辣辣的目光,侧目相对视的时候————没有羞涩和躲避,坦荡直率得如一泓清水,又带着一份难以言吻的高贵。 最让他不解的是,她的双眉之间隐隐透着一股英气,这更是普通女子绝不会有的。 他向来擅长在百花丛中进退自如,这样的一名奇特美女该怎样开始搭话,让他费了些心思。 正想得认真时,茶楼二楼忽然下来两个人,他随意一瞥,竟认出其中一人———— 吏部侍郎查朗。 堂堂吏部侍郎怎么会跑到这么个不起眼的小茶楼来? 查朗看上去神情极为凝重,他身后的那个人一脸阴恻恻的跟随,似是悄悄说了句什么,一下子把他激怒了,愤然回头喝道:「你要是逼人太甚,休怪我到陛下那里撕破脸了!」 第三章 那声音其实并不算很大,但是他却听得清清楚楚。暂时将对小美人儿的兴趣放到一边,他好奇于这个把查朗逼入绝境的人究竟是谁? 可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查朗身后的那人竟然掏出匕首狠狠扎了他一刀,全无防备的他立刻倒地,血流如注。 他这卫王爷向来不管闲事的,但是他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猛地纵身跃到那名想要逃走的杀人犯面前,笑道:「阁下若知道自己杀的人是谁,就不该出手杀他。杀一名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那杀人犯没想到竟然有人敢挡在自己面前,还是一个看上去如此俊美瘦弱的青年,只当是爱管闲事的,便低喝了声,「滚开,否则你和他同个下场。」 「哦?是吗?可我真不想让开,要知道,刑部那里若能交上一个杀人犯到案,至少可以领三百两的赏金呢。」他漫不经心地闲聊,一副为贪图赏金不惜冒险的单蠢表情。 那人冷笑一声,带血的匕首倏地横抹向他的脖子,他却轻轻闪身,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用力捏紧,那人疼得不得不松开手,当啷一声,匕首掉在地上。 「还是乖乖和我去刑部领罪吧。」他一脚将那匕首踢飞。 周围发现他们这些异样的茶客们,看到一个人倒在地上,后背还不断有鲜血涌出,吓得四散逃跑,连茶钱都没有付。 茶楼老板和伙计也都躲在柜台和桌子下面,瑟瑟发抖地盯着这边的情形。 他对那老板吩咐了句,「麻烦拿条绳子来!」 就在他走神的这一瞬间,那杀人犯的左手袖口一抖,竟然掉出第二把匕首握在乎中。 在感觉到刀锋的森寒逼到自己后背的同时,他听到一个娇媚的叫声———— 「小心后面!」 他低头伏身,躲过那匕首的第一刀后,翻身而起,抓住那只握刀的手,以「锁喉刃」的手法将那人的手腕一托一转,硬生生将那刀刃扎进那人的脖子上,飞溅的血花浸染了他半身,茶楼老板吓得当场昏了过去。 皱着眉,他看了看自己的一身血污,将那带血的刀刃丢在地上,旁边忽然有只纤细的手臂伸过来,手臂的主人手上举着一方雪白的手帕。 他不客气地接过那手帕,开始擦拭自己脸上的血污,同时好奇地看着神色始终镇定自若的这名美丽女子————其它人早已吓跑了,她竟然还在这里,很显然刚才那一声提醒也是出自于她。 她竟然不怕? 「这手帕,还要我还吗?」他晃了晃手帕,上面已沾染了血迹。 她摇摇头,「公子用完后丢了即可。」 他看到手帕的一角绣着一个银色的「花」字,还用金线围着那个字绣了一个金色的铃铛。看得出来,绣功相当考究。 「姑娘姓花?」他趁势探问。 她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芳名?」他再得寸进尺一步。 此时京城内负责城防的提督孙中雨孙大人,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带着人马匆匆赶到,大喝一声,「将这里的一干嫌疑人犯统统捉拿!」 他侧着头,闲闲地说:「孙大人,来得好快啊。」 孙中雨看到他不禁愣住,「六……」随即堆出笑容,「是卫王爷大驾在此,恕下官冒犯了,下官眼力不好,没看到王爷。」 「好说。这个穿黑衣服的,刚才先对查大人动了手,本王上去拦阻时,他竟然又要对本王不利,本王为了自保,只好还手,不料错手杀了他,孙大人是要捉拿本王到案问话吗?」 他的话让孙中雨一边惊诧一边连连摆手,「既然如此,下官先将人犯和查大人的尸首带走,只是查大人毕竟是朝廷命官,陛下肯定会过问此事。下官现在可以放王爷走,改天还烦请王爷到刑部小坐片刻,喝喝茶,聊个天,就算是过堂问讯,让下官也好向陛下交代。」 「再说吧。」他竟不置可否,大剌剌的挥挥手。 他忽然发现那名神秘美女竟在这时要匆匆离开,他跟上两步又停住————看到孙大人盯着那美女的背影,目光极为复杂。 于是他一拍孙中雨的肩膀,问:「莫非孙大人认得那位美女?」 他尴尬地笑笑,悄声道:「下官告诉王爷,王爷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怎么?这女子的来历还有什么秘密不成? 看孙大人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更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忙催促他,「你说吧,本王保证守口如瓶。她难道是哪位大富大贵人家的千金不成?」 孙中雨神情古怪而鄙夷地哼笑道:「富家千金?她可远远比不得那些出身高贵的女人。原来王爷竟不认得她?京中倒有不少王孙贵族愿意为了她一掷千金呢。」 他眉一挑,「怎么?难道她竟然是……」 「寒烟楼的头号花魁,花铃。王爷难道没听过这个名字?」 孙中雨的话,不知道怎地,竟让他心底一沉———— 那样一个绝代女子,怎么会是花魁? 寒烟楼是京城内已经有好几十年历史的青楼。最早是一位京城大员的私宅,后来因为犯了事,被满门抄家,这片园子就被官府抄没,后来又被皇上赏赐给了一位一品大官。那官员告老还乡时,将此宅子卖了出去,几经辗转,竟成了京中最有名的青楼。 朱成渊来到这里对,恰巧是晚上最热闹的时候,寒烟楼的正门并不像一般的青楼那样挂着艳俗的红灯笼,而是一列十二盏铜制宫灯样的挑灯。 六名穿着整肃的美女分列正门两旁,但凡有客人到,都笑盈盈地请安问好。 「大人驾临,敞楼蓬荜生辉。」 朱成渊对这里颇有兴致,也就趁势跟着热热闹闹的人潮走了进去。 那一天,正好是八月十五。 见每个人都喜气洋洋,仿佛今天有什么好事,他就拉住身边一名男子,问道:「兄台,今天这里有什么喜事吗?」 那男子吃惊地看着他,「今日是花铃姑娘接客的日子,你不知道吗?」 他心头一动,「她接客还要分日子吗?」 「当然啊,每月逢初一十五,花铃姑娘才会正式接客。被她选中的人,不但可以亲耳听到花铃姑娘新制的词曲,还能做她的入幕之宾。这等美事,就算拿皇帝之位都不换。」 朱成渊问道:「谁能做她的入幕之宾无非是拿银子说话,难道今天来的客个都有钱吗?」 那人摇摇头,「花铃姑娘可是个奇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舞得一手好剑,写得一手好诗文。她每次选择客人的方法都不一样,有时看你是否可以和她对舞长剑,有时看你是否能与她朕袂作画。有没有银子并不重要。今天据说是朕诗,所以你看今天来的这些人,大多数都是饱读诗书的文人墨客。」 他哼了一声,「不过是个青楼女子,用得着这么大动千戈的,倒像是皇帝选妃了。」 那人却正色道:「兄台这句话就错了,虽不知花铃姑娘为什么被迫卖身青楼,但难得她始终保持一身傲骨,一身才情堪令人敬佩。所以有些被选中的客人,也并不求一定要和她有肌肤之亲,哪怕只是在她的小筑中对饮一夜,赏月品诗,就心愿足矣了。 「兄台若是只将她视作一般的烟花女子,那就算了吧。这寒烟楼中也有不少美貌佳人,只要兄台出得起钱,自有温柔乡可让你香梦沉酣。」 朱成渊遭一顿数落,对花铃的兴趣更盛。他跟着走到寒烟楼中最大的正堂,堂上匾额挂着「有凤来仪」四个字,气势极为不凡。 他走连去时,只见几十名男子,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一名紫衣女子。那女子一脸笑意盈盈,在众人中依然保持难以言吻的清贵之气,举止神情妩媚却不轻浮,的确是他前日在清心茶楼中看到的那名女子。 他悄悄走近,听到那些人正在说:「姑娘今日这诗出得太难,不算难在字少,而是难在姑娘的心意我们实在难猜。『人间自有无边月』,崔兄对的「四时岂无多情风」难道不是绝对吗?」 花铃含笑摇摇头。 另有一人说:「若是对『九霄难觅织女星』呢?」 她启唇回履。「更不好了。」 朱成渊不禁朗声笑道:「这么简单的心思你们还猜不出来,哪有那么难对的?无非是『四海难觅有情郎』罢了。你们越是绞尽脑汁的想那些艰深晦涩之句,就越是离题千里。」 众人听到他放肆的笑,都不禁回头,一个个生气地瞪着他,纷纷驳斥,「花铃姑娘的诗词岂是你这种凡夫俗子懂得了的?」 他更加哈哈大笑,「我当然是凡夫俗子,难道你们都是神仙不成?在这烟花之地写风月诗词,你们一个个肚子里装的都是风月无边,难道会是清心寡欲吗?」 花铃由众人簇拥中而出,对朱成渊忽然躬身一礼,客气地说:「这位公子,可否到我的花影小筑详谈?」 众人听了脸色都变了,谁也没想到今夜众人客展才华的大好时机,竟然被他这么一句歪诗拔得头筹。 但是花铃决定的事,在寒烟楼中向来得到尊重,不容置像,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大模大样地跟着她走了。 朱成渊一脚迈进花影小筑的暖阁时,花铃悠悠笑着亲手为他倒了杯酒,端到他面前,「不知王爷今日大驾光临,花铃失礼之处,还请王爷海涵。」 「那天你已经知道本王是谁了?」他接过酒杯,顺势握住她的手。 她没有故作清高的挣脱,只是直视着他笑道:「花铃的耳朵不聋,孙大人那么大的嗓门,花铃当然听到了。只是王爷毕竞身分特殊,到这种烟花之地必然是要遮掩一下,花铃怎么敢当众说破王爷的身分?」 「所以,你今晚选了本王到你的闺阁,不是因为本王对诗对得好,而是因为本王的『身分特殊』?」 她笑意深沉,「该怎么说呢?王爷除了身分特殊外,必定还出得起银子。再加上王爷娶容俊美,堪比潘安宋玉,有哪个青楼女子舍得放过王爷这样的恩客呢?」 他讶异地笑说:「怎么你现在的样子和我听说的花铃并不是很像啊。外人都说你是个生来傲骨偏挺秀的奇女子,不爱金银只爱才,向来不贪慕荣华虚名。」 花铃抽手转身在桌前又自斟了一杯,突然淡道:「王爷趁夜前来,不惜冒着一掷千金的可能,是有事要与我谈吧?」 朱成渊的瞳孔一敛,声音微凉,「怎见得本王是有事要与你谈?本王就不能做那柳三变,只与姑娘们谈些风月之词吗?」 她唇角的笑意渐深,「王爷,我花铃在京中出名挂头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王爷若是声色犬马之徒,早该来了,不会等到现在。所以王爷今日来见花铃,必定是为事而来。」 他挨着她站的位置坐下,慢条斯理道:「以前从不知姑娘艳名,是因为我父皇管得严苛,他去世后,皇室服丧,这秦楼楚馆我也来得少了。那天自见到姑娘后,一见倾心,所以今日特来一会。」 花铃斜睨着他的一番巧言,似笑非笑,「王爷当真没有正事要找花铃谈?若真是如此,那今晚可就任花铃素价了。 「花铃一晚开价,全视对方才学而定,若是普通鸿儒,花铃爱其才,愿把酒论诗,一晚只要一两白银即可。若是贪慕美色的酒肉之徒,花铃错眼请入暖阁之中,就得多要点银子做为花铃的悔银。以王爷这等尊责身分,要得少了,对王爷也显得极不尊重,嗯……就算一千两好了,」 第四章 本地青楼女子,一晚招待恩客的开价,少则一两二两,多的也不过是几十两。就是最红的头牌名妓,一晚上也没有要到一百两以上的价格。 花铃张口就是一千两,分明是有送客之意。 朱成渊看着她,从袖中缓缓抽出一张银票,放到桌上,上面赫然印着本朝最有信誉的钱庄「通利号」的红印,「壹仟两」三个字也写得清楚分明。 她伸手去拿银票,他忽然一把按住她的手背。 「且慢,倘若我今日真的有事找你,姑娘是否会留下这一千两?」 「王爷真是有趣,倘若王爷有事求我去办,更该是花铃要价的好机会。这一千两纵然还给王爷,其他的要价也不会少的。」 「倘若本王许你拿一个心愿来换呢?」他的黑眸堪堪,灼灼清亮。 花铃的眼睛一亮,咬着唇问:「王爷可以许诺花铃多贵重的心愿呢?」 他将她拉到自己身边,一手托起她的脸,「那要看你的胃口有多大了……」 她定定地盯着他的眼,自那双乌黑的瞳仁背后,那深不见底的是让人敬畏的无边冷静。 这个男人很危险……她从第一眼看到他时就感觉到了,当他档在杀人犯面前,谈笑间将对方制服时,她并不是感觉到佩服,而是依然敬畏。他太过冷静,那时常挂在嘴角的轻桃笑容是他掩饰自己本意最好的伪装。 而她之所以能一眼看透他,是因为在他身上,她看到了同样隐藏很深的——她的本性。 良久,她缓缓念出一个名字——「张宗瑞。」 他挑起眉梢,「四哥身边的得力谋臣。」 她一字一顿道:「王爷若能帮我杀了此人,花铃生死追随。」 他看着她眉宇之间的凝重之色,知道她不是开玩笑,想了想,他才道:「大约五、六年前,工部诗郎花墨言被举报有谋逆之罪,全家七十六口或被斩首,或充军为奴……这件事,听说和张宗瑞当年告发有关。你与花家……是旧识?」 她心一横,决定说出实情,「花墨言是我爹。」 他诧异地问:「你怎么逃出来的?所有被充军之人,都是流徒八百里外的蛮荒之地,没听说有能活下来的。」 花铃紧咬下唇,咬出丝丝血痕,但她没有回答朱成渊的问题,语气却更加坚定道:「王爷,花铃现在虽堕落风尘,沦为烟花女子,但心中亦有浩然正气长存。家仇不报,枉为人女。王爷要花铃为您卖身,或可一掷千金,但要花铃为您卖命,就必须先答应我这个条件。」 「听起来似乎没有转园余地了。」他摸了摸下巴,倏然拉过她的手掌,在她的掌心印上一吻,「成交!这算是我的印鉴。」 她的手心微热。比他更轻浮的客人她不是没见过,只是像他这样善于变脸又花言巧语的,他还真是唯一的一个。「那么,王爷要花铃做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朱成渊眨了眨眼,「我需要监视所有在你这里出现的达官贵人、商贾巨富,所有和朝廷有关系的闲杂人等、要害人物,只要他们知道什么关于朝廷动向有价值的消息,我都要知道。」 花铃笑了,「王爷真是精明,不去他们身边打探,也不靠朝堂之上的交流,竟然会想到让一名青楼妓女做您的间谍。」 「因为这里是他们最不会有戒心的地方。怎样,你敢答应吗?或许这件事牵涉太广,威胁太大,你未必敢同意。」 但她全无犹豫地点头,「一言为定。」 朱成渊得意地挥动一下酒杯,「这算是你我缔结为生死同盟的庆功酒。」 她虽然和他碰了杯,却摇头一叹,「花铃不敢和王爷妄言『生死之约』,历来争权夺位是男人的游戏。金铃纵然是死,也要先从「红颜薄命日开始。」 「那我也有个原则要说在前。我做事向来公私分明,不讲情面,你我合作,也绝不能有半点私情杂念掺杂其中。」 「当然。」她回答得决然。 他忽然露出一个天真纯良的笑容,「那今晚你还要我等多久呢?」 「什么?」花铃被他问得一愣。 朱成渊骤然抱起她的娇躯,往床边走去,「我也是重金才购得这一夜,岂能让我『空手而回』?我很想看看,你这花魁比起别人会有什么「过人之处」?」 他的话题跳转得太快,让花铃觉得碎不及防,瞪着他的笑容,问:「王爷不是说不谈私情?」 「不谈情,只做事。」他已将她压倒在来上,一手扯落帷慢勾环的同时,另一手已澈散了她的衣襟。 她肩膀上的那条细窄锁骨和浅浅的枕窝竞带着一股摄人心神的妩媚。他刚才就已经觊觎这里了,果然如他所想的一般美好。 因为花铃刚才还在与他谈生死之事,根本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切入主题」,她的心情全无准备,在肩膀一凉的时候,皱着眉说:「王爷不用表现得这么像个登徒子吧?」 「起码我不是伪君子。」他邪魅地一笑,吻上她的红唇,手掌已经攀进她的衣内。 花铃心中轻叹,将声音放柔,「起码王爷应该让花铃伺候您沐浴更衣。」 「那是天亮之后的事情。嘘——本王要先流过汗,才会去沐浴净身。」他的黑眸与她的明眸相对视,明知道她不高兴,却连一点挑逗的前戏都懒得做了,径自冲入她的体内。 她惊喘着深吸一口气,修长细腿无奈地挂在他的肩胯上,任他予取予求。 那一夜,他充分履行了一位男性恩客可得到的一切义务,而且心满意足。 那一夜,他们缔结秘密契约,将情爱放两边,生死亦抛开。 他们以为处处计算清楚,就不会伤人伤己。事后许多年再想起这一夜,他们才知道,他们都错了。 深夜,在王府深处,朱成渊将一盏红色小灯笼挂在廊檐下,右手手掌摊开,依然是那个金制的小陀螺。 斜坐在廊下,他将那陀螺放在长凳上,轻轻一转,陀螺滴溜溜地转了几十圈,才倒向了一边。在陀螺的下部,刻着两个极为隐秘的小字:乾、坤。 自古乾坤二字代表天地、阴阳。在皇族中,这两个字更代表皇帝和皇后。但是对于朱成渊来说,这两个字的意义很简单:乾为吉,坤为凶。 今日,乾面向东,视为吉象大利。 突然他的小院中有一道人影落下,但他并未有任何的吃惊,只将那小陀螺收在乎中,站起身来。 那人摘掉面妙,拱手道:「王爷。」 「来得很准时。」他负手而立,微笑问:「四哥那边又带来什么消息?」 「殿下说王爷前日选去的情报很准,这几日的几场大仗打得相当顺利,王爷有功。所以特意让我把这件礼物送给王爷。」那人的手中原来还捧着一个小小的玉匣,送到他面前。 朱成渊的手指将匣子上的铜扣一拨,啪嗒一声,匣子盖弹开,一团碧莹莹的光芒在匣中熠熠生辉。 他不禁挑起眉尾,「四哥出手好大方啊,这颗夜明珠,少说也要值个十几万两了。」 「殿下说这是王爷应得的。他日待大事得成,还有重礼。」 「那就替我说一声多谢了。」朱成渊毫不客气地将礼物收下,递过去一封信,「这是最近的一些新的线素。据我判断,陛下要调动长期驻守在北方国境的辛将军那一支人马,那是陛下手中的精英,四哥还是小心为上。」 那人接过信,躬身道:「是,我会转达王爷的意思给四殿下。」 朱成渊看着那人,忽然问:「宗瑞兄的家春听说最近已从京城回老家了?」 那人一征,低头答履,「大战即将来临,他们留在城中不大安全。好在我们张家在老家也算是大族,还有不少宅子田地,足够一家老小吃喝。」 他笑了笑说:「这么说来,我也该准备早点撤家到京外才是。只是陛下盯我盯得紧,在外面也没有给我封地赏田的,真不知道可以掇到哪里去。」 那人回道:「王爷真是开玩笑,王爷在京中这么好的产业,岂能丢下?谁不知道京中众位皇亲国戚中,只有王爷家的田庄是最赚钱的。再说,就算是两军打起仗来,谁能不顾及一下王爷的王府呢?」 朱成渊但笑不语。待那人走后,他看着手中的玉匣,忽然心思一动,绽开花一般的笑容…… 今晚花铃睡得很早,大概是前几日寒烟楼内有几位姊妹感染风寒也传染到她,让她一天到晚都觉得头很重,浑身酸疼。 她叫随身小眸找来一位大夫给自己把脉,又按照开好的方子煎了药喝下,对外汾咐说,无论今日哪位达官贵人要来,一律闭门谢客,然后就睡例了。 睡到后半夜,迷迷糊糊的她开始全身发热,头上全是汗水浮体,后来被热醒,一身的粘腻让她很不舒服,逼得她不得不起身去桌边喝口凉茶,然后开衣柜更衣。 身后的一侧窗户忽然似被风吹开了,凉风骤然灌进,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正想着自己昨晚是不是没有下好窗松,突然有人从背后一把将她抱住,一双有力的手臂交叠在她腰上,熟悉的热气扑在她的后颈上。 「大半夜的换衣服,是知道我要来,嗯?」 她的身子一僵,无奈地说:「王爷,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王爷这样不请自来,坏了我的规矩。且我已汾咐门外的下人,今日是闭门谢客之日,王爷若为了寻欢,还请改日……」 「病了?」手掌按在她的额头,他这才感觉到那里的火烫。「正好,我带了一件宝贝,或许能帮你去烧。」他拿出那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递到她眼前,「传说夜明珠可解百毒,想来应该也可以治病。」 她怔征地看着那颗夜明珠,叹道:「咬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只缘一点站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你又在吟诗了,」他苦笑,「你知道我向来懂得装那些文人墨客。」 「这不是我写的,而是一位史上很著名的妓女写的。王爷不用懂诗里的意思,只是我一时有感而发罢了。」 她回过身来,软软地靠在他身上,续道:「王爷大半夜的跑到我这里来,又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是有大事有求于我吗?若只是问蔡大人的事情,明日咱们约定的时间一到,我自会赴约,何必这么着急?」 「战事日渐紧迫,情报晚几天就可能有大变,当然着急。」他见她烧得脸颇通红,很是虚弱的样子,就将她抱回到床上,帮她盖好被子,顺势也合衣同榻而卧。 他将那颗夜明珠放在她额头前的位置,那夜明珠自然而然地散发着一股清冷之光,正好照在她脸上。 「蔡大人和兵部尚书许大人谈的其实不完全是公事,还有私事。」她闭上眼,迷迷物物的和他讲述自己得来的情报。「据说是因为皇后和皇帝吵了架,皇帝有废后的想法,你知道皇后乃是许大人的亲妹妹,所以他紧急入宫调停此事。」 「这件事是有,但应该也不全是为了这件事,否则和蔡大人又有什么牵扯?」他问道。 「蔡大人和兵部尚书即将结姻亲,你不知道吗?」她打了个哈欠,「蔡家公子蔡天一,和许大人的小女儿许美英过两日就要举行文定之礼了。所以许家的生死荣辱,与蔡家有直接的关系。」 第五章 「原来如此。」他想着体妃那边得来的消息,刚好可以和这件事做印证,不禁苦笑,「就这么一条无足轻重的消息,竞然要走我一千两,真是亏大了。」 「我可以奉送王爷一条更有价值的消息,就算是为王爷弥补损失。」她微微张开眼,因为高烧未退,眼中全是水盈盈的光泽,尽现妖冶的韵味。「陛下派人暗中监视王爷许久了。」她的眼睛眯着,但声音很清楚,显然道出口的不是病糊涂了的话。 他的眼盯着她,片刻笑问着,「陛下为何要监视我?」 「因为王爷和四殿下的往来不可能一点风声都设走漏。据说陛下最近怀疑宫中有些太监私相传递消息给外面,正在严查。王爷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朱成渊在心中思忖了好一阵,才又笑道:「这么值钱的消息,你怎么不再开一个高价?」 「我也不是漫天要价的人,王爷前几日为了竞价花铃的初一之夜,不惜花了一万两银子,创了天价。虽然花铃脸上有光,但也受之有愧,总要有机会回报一下才好。我说过,花铃是识大体、知进退的女子。若总是狮子大开口,吓跑了王爷,日后要再找一个像您这样『财貌双全』的金主做靠山,可就难了。」 他听出她话中的戏谚之意,也知道她所说的「财貌双全」说的必然不是「无贝之才」。但他向来欣赏她的坦率直白,喜欢她的伶牙俐击、公私分明,甚至欣赏喜欢到隐隐让他快忘了他亲口给她立下的规矩。 一万两一夜。那晚叫价时周围众人那震惊的眼神他记忆扰新,但是他喊出口后却一点也不觉得心疼。 一万两,可以置田庄无数,买婢女如云,只买一个非处子之身的花魁一夜,实在是太太太贵了! 但他就是忍不住要喊出口,忍不住要违背和她达成契约后,与她低调交往的原则。只因为那夜他看着她周旋于众人之中, 笑盈盈地与每一位竞价者眉目传情时,猛然在心底激荡起一种强烈的不满,不希望她成为别人任意买卖的一块香肉。 若这女人要靠重金买下才能拥有,那他为了她一挪万金又如何? 只是,当她孤疑地来问他为何要花这么多的银子买她这一夜时,他只轻描淡写地回答,「我的竞价喊得越高,你这京城第一红牌的位置就越是坐实,捧着大把银子对你趋之若鹜的恩客岂不更多?」 没想到这女人竞然不领情,当场翻脸道:「王爷难道不知道,对于一个名妓来说,当朝著名文人的一篇赠诗,比之暴发户送来的千万两白银更能抬高身价?」 这话气得他差点当场气结。 有对候,她风情万种,有对候,她真是不解风情到让人恨得牙痒痒的。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探指到她的胸前,她刚刚换了中衣,但是贴身的衰衣没有再穿,衣带因为他的到来也没来得及绑紧,让他的手指可以轻易从那领口侵入到她光裸的肌肤上。 「别闹了,今天我没力气。」她烦躁地挥手打开他的手,制止他的轻薄。 他却反而被打出了兴致,扣住她的腰往回一拉,「这时候自然是出点汗会好得快一点。也不用你费什么力气,我来就行了。」说着一只手就探到下面去了。 花铃被迫张开眼,对上的是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她一征,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他沉吟着,变脸一笑,「我忽然在想,你这样关心我的安危,到底是为了我的钱,还是……对我动了真情?」 原本酡红温柔的脸骤然变得犀利起来,「王爷是不是误会什么了?还是因为今晚我没有和王爷先谈钱,才让您误以为我对王爷动了情?或许一开始我就应该直接把王爷赶出屋去,不给王爷这得寸进尺的机会!」 她的话音未落,身下已被火烫的充满,紧接着就是一波又一波的震荡,让她迷迷物物的神志被晃得更加没有思考的余地。 她知道她刚才的话把他心底的邪火勾出来了,他这个人不但心机深沉,计算精明,而且不允许任何人对他的决断置像,也许他在皇帝面前都是这样肆无忌惮。 平日虽然她也和他斗嘴,但都无伤大难,她尽量不去真的触怒他,因为不清楚他的底线是什么,也无法确定自己有足够的胆量承担。但是他刚才那一句悠然笑语却真的伤到她了。 他总是这样,一面用「不许动情」来威胁她,一面又时不时地表现出某些难以言吻的亲密举止,体贴得就如同最称职的情人。甚至前日那一万两的叫价都曾让她失神地以为他在喊价的那一瞬间,不是在争夺一个妓女,而是为了要她这个人。 几时可以敞开心,直视这尴尬又暖昧的问题,能够坦坦荡荡地问他一句,他对她的好,到底是为了利用她,还是因为……因为……在他的心底有一处隐秘又温柔的地方,为她独守着——就如她一样…… 因为花铃的提醒,朱成渊刻意在出门前后留意了一下自已周围的情况,果然发现了不寻常的蛛丝马迹。 至少有两三个人,在他出府前后,都会在距离不远的地方或坐或站,有意无意地面朝着他的府门。而他进出王府的时间,最久时可相差三四个时辰。 这就说明他的确是被人盯梢了。他本不是警惕性很低的人,尤其是在二哥篡位成功,四哥开始造反,他又与四哥暗通款曲后,他一直提醒自已要小心。 但是,谁也不知道他敢如此放肆地结交四哥、传递情报,依仗的是什么。纵然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他所依仗的只是一个小小的陀螺。 这陀螺是他母亲的遗物,能例吉凶,且从未出错。 母妃在生下他之后因为体弱气虚,逐渐失去了绝代芳华而失宠于后宫。但在此之前,她也曾因美貌而专宠一时。在她最风光的时候,亦有不少皇妃因为嫉妒而暗中加害她,都是靠着这枚小陀螺帮她化险为夷。 在母妃去世后,这个陀螺成为遗物秘密的传到他手上。 他自幼便看透了宫内倾礼,也无意争夺皇位,便刻意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只知道花天酒地、声色犬马的酒肉皇子。父皇对他很失望,早早就放弃他。因此他更加闲散,逍遥自在,不将任何人事放在眼里。 二哥篡位后,四哥不知怎地竟然会相中他做联手对象,他之所以答应下来,不是因为什么正义道德、人伦纲常那类不值一文的东西,而是因为他牢牢记得自已十岁那年,在皇宫的符花池边,二哥因为嫌他念书念得声音大了些,就将他推到池里,害他几乎送命。 父皇不仅没有责怪二哥,反而说他贪玩懒散,将所有的罪名都扣在他头上。 那时他一句反抗也没有,但却暗中发誓早晚要报此仇。 机会终于来了,他怎会错过?况且四哥还许以重金厚礼。 可现在他竟然会被盯梢? 想想之前二哥硬逼着他入仕做官,看来并不是出于什么兄弟情谊,也不是因为朝内动荡而拉他入伙,实际上是在试探他罢了。 既然如此,他就和二哥玩个游戏好了。 连着七天他都没再出门,更没有半夜溜到寒烟楼去。他乖巧得就像是最恋家的猫儿,整日只是吃吃睡睡,或者是和家里的美娘厮混。 第八天,他得到宫中传来的旨意,要他入宫一趋。他猜想二哥又要拿让他入朝主事的藉口来刺探自己。 他动了个坏心眼,用毛笔蘸着红色的颜料在自已的脸上点了一串红痘,然后一脸病容地对来接他入宫太监说:「烦请回报陛下,我这几日身子不适,出了些红疹子,只要不是天花,过几日我就入宫面圣。」 这「天花」一词实在是吓得人胆战心惊,那太监根本不敢细看,转头就跑。 晚间他站在府门内从门缝向外看,那几名老站在原地的监视者不知去哪了。本朝最让大夫害怕的就是天花。这个病暂时没有更好的医治方法,一旦得上,就不是死一个人两个人的事情,甚至整座府邸的人都有可能选命。 这就难怪那太监传话回去后,那些负贵监视的探子都吓得不敢靠近了。 拿出那个小小的陀螺,在桌面旋转了一圈,陀螺依旧是向西例下,面朝东方。 乾字向东,今日大吉。 于是他亲手写了一张纸条,塞在一个竹筒中,走出房间。 花铃望着面前那颗碧莹莹的夜明珠。自十六岁卖身青楼,至今过去七年,什么样的珠宝没见过,但这么大、质地如此纯粹的夜明珠却是头一回见。 那晚她发烧,又遭朱成渊一阵折腾,第二天醒来本以为必然病得更重,没想到却神清气爽,烧也退了。当然不是他那什么出汗治病的谬论,应该和这颗夜明珠有关。 如此珍奇名贵的夜明珠,就是皇宫之中只怕也没有第二颗,他却随手就送给了她。平对她和他索取情报价钱对,他难免会露出不满高价的吝音表情。但偶尔他却大方得让她震惊。 一万两一夜,和这颗夜明珠……他到底知不知道,这对于一个名妓来说意味着什么?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她时刻记得他们两人的约定,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对他动情。但在他那冷情又轻桃的表情背后,到底是怎样的一颗心,会让他故意做出这些暖昧擦人的细腻举动,让她这个在情场混饭吃的女人都几乎要把持不住。 是否对其他的来伴,他也是如此大方? 扑啦啦一阵声响,一只雪白的鸽子落在她的窗台前。她伸长手,那只白鸽便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将上面的竹筒取下,抽出藏在里面的纸条。 上面只简单地写着——今晚,老地方见。 她将纸条放在烛台上烧掉,从衣柜的最下方找到一身最不起眼的服装,一边更衣一边对外面吩咐道:「翠儿,无论谁来找我,就说我今天不舒服,不见客。」 外面翠儿答应着,花铃已经推开窗子。外面依然竹管笙箫,热闹非常,幕色正浓,她的唆阁下倒是十分清静,因为没有挑灯,暖阁四周漆黑一片。 她扒住窗棂,纵身一跃,跳下高高的暖阁。 今天是朱成渊先到清心茶楼。但到达时,他忽然在这里看到不该看到的人——兵部尚书许成义。这个人绝不该出现在这里,这让他顿时提高警觉。 但对方已经看到他了,他便笑着主动迎上去寒喧,「许大人,大半夜的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喝茶?」 许成义也起身回应,「王爷,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您。在下正在查案,因为查到这里,所以暂且停留此地。」 「哦?几时查案还要动用您兵部尚书这么大的官?那该是提督的事情吧?难道孙大人偷懒,把这些活儿都推给您?」 他笑道:「孙大人查的是一般的作好犯科,我查的是军机大事。王爷知道现在情势紧张,下面的人屡屡办事不利,逼得在下不得不亲自出马了。」 「也是,局势紧张,人心浮动,害我最近逛个酒舍茶楼的心思都没了。」朱成渊叹着气,「真不知道我那些田庄今年的收成有没有去年的一半,听说佃户都跑了四成了。」 许成义问他,「陛下不是力邀王爷入朝做事吗?吏部可是肥缺,一个官职的倒手,有时候比一百亩地一年的进项都多,王爷何不答应呢?」 第六章 朱成渊撤撤嘴,「这对候的官职还值多少钱?明明是个招灾惹祸的烫手山芋,那些当官的就怕老四那个叛贼打到这边来,你没见最近告老还乡的人多了一情?就算是卖官也卖不出价钱来,我才不膛这浑水。」 苦笑了下,「还是王爷看得透彻。」瞅着他,又问:「可是王爷怎么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 他面不改色地回答,「长夜漫漫,孤枕难眠,心中不免有许多感慨,所以到处走走逛逛,就走到这里来了。这里有一种茶叶是从滇北运来的,别的茶庄没有,味道很是独特,许大人要不要尝尝看?」 许成义忙摆手道:「我平生只喝花茶,王爷的好意在下心领了。这边的事情我已力完,先走一步。王爷慢饮。」 他刚举步要走,忽然有人在他们身后叫了一声,「这不是寒烟楼的头牌花姑娘吗?」 两人同对向后看,只见花铃已经一步跨进了门槛。她也同对看到了屋内的朱成渊和他身边的许成义。但她应变极快,只誉了两人一眼,就对那个喊着她名字的人点点头,「抱歉花铃眼拙,不知道这位贵人是哪位?」 喊她名字的是个壮硕的中年汉子,穿着也不见怎么华丽。 见识破了花铃,男子便得意地笑道:「你当然不会认得我,我又不是那些酸腐文人,也不是什么有钱的贵客,平日你们这些眼睛长在脑门上的一等妓女根本连看都不会看像我这样的人一眼。」 花铃见对方口气不善,又见朱成渊一言不发,他身边的那名陌生男子一身的宫家之气,五官尽是武人才有的英豪霸气,便知他那边出了点意外,于是说:「无论是谁,到了寒烟楼都是客人,花铃未能有幸招待这位爷,待他日有机会,自当面致歉。今日花铃先告退了。」 「慢着:」那大汉大喝一声,举起自己的茶杯,「既然你说得这么客气,那你今日便就着我这杯茶喝了,算你瞧得起我,否则,你别想痛快地出这个门。」 他态度强硬,举着茶杯,花铃眉心微更,但还是走到跟前,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茶杯,「花铃平日多有待慢之处,请爷见谅!」 说完,当真就用他的那个杯子将茶一饮而尽了。 那大汉高兴得拍拍手,「不错,都说你花铃是女中丈夫,有绿珠红拂的高志和气节。但我就不明白,明明是个妓女,偏偏要立个什么初一十五的规矩,自命清高给谁看?爷今日就出银子买你一夜,难道就不行吗?」 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拉,将她搂到怀中。 花铃立刻沉下脸,低声道:「这位爷,花铃虽是青楼女子,但有自已的规矩。请爷放手,否则花铃不客气了。」 那大汉冷笑,「怎么?你还能如何不客气?无非是嫌爷银子少。你要是伺候舒服了,让爷觉得你值那份银子,爷可以多给点赏银。」说着就将她强抱起来,回头对茶楼老板道:「老板,你楼上有留宿用的厢房吧?」 那茶楼老板为难地看着他们,想张口劝两句,又实在怕得罪这看起来粗壮蛮横的大汉。 花铃此时被那人强抱在怀中,目光正好对上料对面的朱成渊。她本以为他会面露不悦之色,谁想他竟坐在一旁,跷着二郎褪,笑眯眯地看着她受辱,一副看好戏了的表情。 她心头一凉,纵使被千万人当众羞辱,都不及他此时的袖手旁观让她寒心。 她用力咬唇,一双手在那大汉手臂上拍打了两下,那大汉忽然觉得双臂一麻,没有抱稳,她就趁势跳到地上。大汉奇怪地瞪着她,伸手去拉她的肩磅,她回身一脚正中那大汉的心窝处,竞把那大汉踢得瞪瞪瞪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花铃随即夺门而出。那大汉还被踢得晕头转向,半晌坐不起来。 一直旁观这一切的许成义吃惊地看着她的背影,对朱成渊道:「这青楼女子竟然有这样一手好功夫?」 他嘿嘿一笑,「要不怎么说她是奇女子呢?」见那大汉已经爬起来,一边咒骂着一边揉着被踢疼的胸口向外走,便打着哈欠回头道:「真没想到半夜三更还能看到这样一出好戏,以后我再去秦楼楚馆可不敢对那些女子用强了,否则今天被踢的人八成就是我了。」 许成义一笑,「王爷家中有美娘美眸无数,这等轻浮拜金的女子,一双玉臂千人枕,脏得很,以王爷这等尊贵身分,还是不要碰了吧。」 朱成渊打着哈哈,和他并肩走出清心茶楼,各自道别。 那大汉被花铃踢了一脚后,自觉倒霉,又满是愤慨,独自一人走在黑漆漆的夜巷中,边走边骂,「等老子养好伤,就到寒烟楼去找那娘们的晦气,不把那娘们在爷的身下整得死去活来,爷就不姓『武』!」 突然之间,一道劲风从他耳边划过,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觉得双臂剧痛,骤然惨叫一声跪倒在地。两道血光从他的手臂前端喷出,两截断臂扰自在他身前不远的地方滚动。 他惊骇地瞪着那道静幽幽站在他身前不远处的黑影,听到一个清冷的男子声音嘲笑道:「你这双手臂长得实在有点碍眼,我帮你断它们,免得它们再给你招惹是非。否则,下次再断的就不是这里了。」 那大汉疼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上下牙齿碰到一起,却挤不出一个字来。 话落,那人影却慢悠悠地踱着步,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花铃那日没在清心茶楼和朱成渊说上话,又无端遭遇那样一个莽汉的纠缠,心中很是恼怒。她自认识朱成渊以来,也不是没有接过别的客人,但是从未有过像昨天那种备受羞辱的感觉。最可恨的是,他自始至终袖手旁观,仿佛她就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一般。 自那天之后,他也杳无音信,似乎从未与她有过牵扯一般。转眼又将到每月的十五之期,她猜想也许朱成渊等着这一天再现身,她在心中暗暗发誓,倘若他来给她赔罪说好话,她也绝不会轻易原谅他这些天的冷落和摸然。 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对,寒烟楼中又是宾客盈门,她向来能在人群中很快地找到他的身影,今日却失望了。 他没有来。 他竞连一白道歉慰问的话语都没有!原来他对她只是彻头彻尾的利用。那所谓的柔情关心,或是如专宠般的一掷万金,都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非分之想罢了。 巨大的失望之下,花铃也没有心思再和那些人周旋,随手弹了一曲琵琶。刚好蔡天一今日不知怎地,竞然没有在家禁食,而是特意跑到她这里,以长箫与她和了一曲。 在众人起哄的叫好声中,她将他请到了自己的暖阁。 他喜不自胜地打量着暖阁中的布置,连声说:「姑娘的闺阁在下可是思慕许久了,今日一见,果然如姑娘为人一般清雅中不失风情,犹如万花丛中遗世独立的绝代之娶。」 花铃听着他连篇累犊的赞美,知道他想和自己一亲芳泽许久了,今日也算让他如了愿,便亲自为他斟了杯酒,送到他面前微笑道:「难得公子如此看得起花铃,这第一杯酒花铃就算是赔罪,请公子宽恕花铃平日的待慢之罪。」 蔡天一第一次单独与玉人相处,平时的风度潇洒不禁全丢到九霄云外,将酒喝尽后,一下子将她抱住,一边含含糊糊地说着溢美之词,一边就吻上她的红唇,手脚都不规矩了起来。 花铃心中感叹这书香世家的公子,平日里大概是被管束得太严,乃至现在忘形得甚至超过任何冬徒子了。但他今日是中选之客,她也不好太推拒,只得柔声道:「花铃还未更衣,公子不必这么着急吧。」 「何必那么麻烦,你不穿衣服的样子肯定更美。」他毛躁地扯开她的衣服,欺身压上。 忽然觉得一阵恶心,她勉强堆笑道:「长夜漫漫,公子怎么这么性急?说出去不怕让人笑话您失了大家公子的风度,倒像是没见过世面却馋得很的猴孙了。」 她这话虽然用何尖刻讽刺,难得蔡天一并不生气,还噗嗤一笑,「我是有些失礼了。」 见他暂时不再用强,花铃忙趁机转移话题,「公子不是极少能在初一十五之日出门,今天老大人怎么不计较家规了?」 蔡天一笑着答履,「本来一大早爹就召集家人在中庭庭训了。没想到来了个救星救我,我才得以脱身。」 「救星?」她不解地问。 他神秘兮兮地贴在她耳畔说:「今早那个卫王忽然遇刺,受了重伤,虽然他在朝中没什么权势,但毕竞是陛下的胞弟,一干朝臣都按例要过府探望,然后还要入宫回享陛下,至少得折腾一天,所以我才能溜出来。」 花铃似被人一棍子打僧,征征地问:「你说谁受了重伤?」 「卫王,这名字很讽刺是吧?谁不知道他朱成渊是个流连秦楼楚馆、好美色酒肉的无用之徒,哪里有保卫的本事?」 她倏然坐起身,拉拢自己凌乱的衣服。 见状,蔡天一诧异地问:「怎么了?」 她回头嫣然一笑,「只是想起我这里还有一壶上好的花雕陈酿,你要不要喝一杯助兴?」 「花雕?我爹最喜欢的酒。」他现在满脑子想着自己能软玉温香抱满怀,乐得对她千依百顺,违声说:「好啊,且来一壶尝尝。」 花铃打开旁边的一扇柜门,小心翼翼的取出一个七彩琉璃做的酒壶,只单看这酒壶就精致无比,不知道价值几何。 她持着酒壶转身微笑说着,「这酒是花铃伺候公子喝的,不会和公子多要一文钱,公子可以不必担心我是借此讹诈银两。」 蔡天一高兴地回道:「姑娘的人品我当然信得过,那些卖酒骗银的低等青楼妓女岂可与姑娘相提并论。」 花铃将倒满酒液的杯子送到他面前,一双妙目流盼,丹唇小巧如熟透了的樱桃般微启,「劝君更尽一杯酒,春宵苦短,岂无他日今宵期?」 他顺从地喝下那杯酒后,一把揽住她的脖子吻了上去。 她的纤纤玉指在他颈后轻轻一点,蔡天一只觉得眼前一暗,咭咚一声便例在了旁边的床榻上,竞就睡着了。 花铃轻舒一口气,快速地将被子盖在他身上,然后从衣柜中找出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换上,趁着夜色,翻身跳出暖阁。 朱成渊的伤势的确不轻,一支冷箭正中他的胸口左侧,所幸距离他的心房尚有两寸距离,就是这微妙的距离让他躲过一劫。 其实今日会有一劫,他早已猜到。自那日在清心茶楼中碰到许成义之后,他就知道自己苦心编慕的天花病的说词等于被揭穿了。但二哥迟迟没有派人来问话,显然仍在观察他是否还有其他隐瞒之事,他必须更加小心谨慎的行事。 今日二哥忽然约他去打猎,他就知道宴无好宴,其中必有阴谋。走之前他用陀螺占卜今日之吉凶,陀螺显示为吉。他不放心,又连占卜两次,答案相同,所以他放心大胆地去见二哥。 没想到半山腰上,二哥指给他看一头梅花鹿,分散了他的泣意力,一支冷箭趁机射中他胸口。 翻身坠马的一刻,他心中明白,二哥向来是个多疑之人,既然已经怀疑他,就不愿胃险留下活口,这一箭摆明要他死。 第七章 他侥幸没死,被送回卫王府廷医诊治,他屏住一口气,非要挺过这个生死关头不可! 那些来看热闹的达官贵人们,他叫他们一律廊下等候,待自己上药完毕后,逐个将那些大人们叫到屋内,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终于惹得他烦透了,才个个请罪离开。 天已黑透,王府管家来掌灯,他疲惫了一天,阅着眼说:「只留桌上那盏七巧灯就好了,其他的灯一律都天了。」 管家轻声道:「今天恰好是十五,月色很好,要不我帮王爷把窗子打开一条缝,王爷在屋内也看得到月光。」 疼了一天的伤口,因为这一句话,突然像是又被人撕裂开伤口似的,疼得他骤然睁开眼,那炯烟有神的黑眸,让管家都吓了一跳。 「关上窗户,我讨厌月亮!」 他低声喝斥,骇得那管家急得手忙脚乱地去把所有的门窗都关好了。 「下去吧,我今天没死,暂且就不会死了。」他无力地撂下话后,再也懒得开口。 门窗紧闭,他今晚不用再看到那轮恼人的银盘了。 他今天已经够倒霉,实在不愿意再分出心思去想那个女人今晚会与何人在一起共度良宵。 这一两年,他越来越不愿意在初一或十五去见她,又抑制不住地想在那天见到她。那天的她,艳丽无比,风华绝代,那天的她有可能属于任何一个男人。 他与花铃,这两年的关系从表面上看,似俗守着最初的原则,但实际上心底的情感已经开始倾抖。一次次在床上热烈的素取,不仅仅是为了征服一个女人,更多的像是为了霸占,霸占她的身体,霸占她的心,霸占她的人。 这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危险的。他不知道自己掩饰得够不够好,因为偶尔他的举动也超越了他应维持的底线。比如那一万两的叫价,比如那颗夜明珠。 她是个极为聪明的女人,聪明到对刻提醒着他们的契约原则。 他们两人之问,有这样一条危险的界线,跨之一步,未知生死。 朱成渊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向来不会在人前叹气,只是这样一个寂静的夜晚,如此孤独地躺在自己的屋子里,身受重伤,心中惦念着的,却是那正在众星拱月、左右逢源的青楼妓女,难道不值得一声叹息吗? 窗棂忽然被人轻轻敲了敲,他一下子睁开眼。 又是刺客?这刺客竞然还这么有礼貌?二哥没有杀死他终究是不甘心吧?他再次抓住藏在乎掌中的那个陀螺,用力捻转一一陀螺还在滴溜溜旋转,窗户却被人从外挑开了窗松。 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从外面一跃而入的纤细身影,手边的陀螺已经转才渐渐慢下来,当那身影站到他面前对,他看到陀螺依旧是乾字向东。 他没有出声,但是屋内的那一盏灯光,已足够让两个人看到彼此的脸,彼此的眼。花铃向来镇定如水的神侍此刻却是如此复杂,焦虑,欣喜,忧伤,感叹……太多的情绪,多到他都分辫不出,多到当她主动吻住他的唇对,他甚至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谢天谢地,你没事。」 她的唇上竞然混杂着咸涩的味道。是泪?是的,当然是她的泪。 他压制住心底的雀跃狂喜,板着脸漫不经心道:「你怎么来了?今日难道没有哪个男人出得起那一万两买你?」 「像王爷这样的疯子,还会有谁?」她一如既往的哼笑,但明显已设有了平时的尖刻。 她靠着他的枕头,双膝跪在地上,那冰冷硬实的地面没让她觉得不适。 「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她担心地报开被子一角,看到他肩膝和胸口密密麻麻地缠满了绷带,即使没有看到伤口,也知道这伤势必定不轻,不禁被吓住了。 他不耐烦地说:「没什么,只是不小心被蜜蜂吓了一口。」 「蜜蜂怎么可能伤你伤得这么重?」她当然不信。 他却冷冰冰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受伤的事情?听谁说的?」 花铃一笑,「今晚蔡天一到我那里,听他说他爹都跑来探病,他才趁机溜到我那儿去了。」 「哦,这么说,你丢下了蔡家公子,特意跑来探望我?还真是隆深意重啊。」他的语气不知道为何越来越刻薄。「真是抱歉,让你少赚了不少银子。」 她征住,没想到自己这么辛苦地冒险来看他,他竞连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 「你是嫌我来错了?」她握住他的手问。他的伤势这么重,她怎么也狠不下心和一个病人吵架。「我一听说你受了重伤,没心情应付他,便给他喝了花雕,你知道的,那里有你上次给我的秘药,足以让他昏睡一夜……」 「万一那药效不灵,他半夜醒了呢?你该怎么回答他你为何失踪!」他盯着她的眼,满是不屑,「你这样跑来见我,可知道会给我带来什么麻烦?」 「那天许成义在清心茶楼查案子,看到我或许还没什么,又看到你这样一个青楼妓女居然拥有一身武功,若再让人知道你我私下往来密切,你可知我马上就会大祸临头?」 「我错了,我这就走。」她咬着唇,站起身来向后走了几步,赫然又转过身来问他,「可你知不知道我为何深夜胃险来见你?」 「不知道。是看我死了没有?怕以后没人再给你那么多的银子了?你赚得也够多了,其实早就可以赎身,我最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喜欢这种寻欢卖笑的日子。难道你就那么喜欢人尽可夫的活着?」 花铃的面孔霎时白如皓雪。虽然他平日说话也很刻薄,但从未用过这么多恶毒的字眼来辱骂她的身分,这比天底下所有的世俗之人骂她是娘子更让她无法承受。 她浑身心冷的一颤,内心凄然地说:「是我错了吗?是我瞎了眼,认错人了?朱成渊,我今晚站在这里,不为别的,只是来看一个让我牵挂的男人,为了这个男人,我可以将生死名誉都置之度外。结果我换来的是什么?一句尸人尽可夫口的评价?」 他岂会看不到她脸上的伤、心底的痛?甚至那滚动在她眼中的盈盈泪水都压得他胸口的伤口更加疼痛。但他狠着心继续冷嘲道:「我该不会是听错了吧?我记得我们两人早有约定,你我只谈生意,不动真情,你刚才这毒话怎么听来像是在对我表白你的心意?」 「实话告诉你,我好歹也是堂堂王爷之尊,这等身分该配什么样的女子,我心中有数。不要因为本王多和你上了几次床,或者为你多花了点银子,就误以为本王对你有情。」 「情这个字,在我这里不值一文。倘若我愿意,多少名媛闺秀都会愿意为我献身。你?还要排在她们身后很远的地方。倘若你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那可真是令我失望透了!」 花铃只觉得自己的尊严和那颗温柔的心已被他这毒话,一字字,一句句,撕成了粉末,丢在了脚下遭人任意唾骂践踏。 她自幼家遭不幸,因为一些原因,致使她尚未成年就不得不自愿卖身青楼,周旋于欢场之中。虽然多少男子对她趋之若鹜,但她心底依旧维持着一方净土,不容人触碰侵占。 这些年,她唯一动情的男子只有他一人,只有他一人……早知道动情的下场会是这么惨烈,犹如粉身碎骨,再给她一万次的机会,她都不会再说出刚才那番真情告白了。 她凄妻冷笑,笑自己的天真无知,识人不清,更笑自已不自量力,自取其辱。 她像平日一般,对他微微欠身,语调回复了平日的宁静,「王爷,您说得对,花铃是人尽可夫的荡妇淫娃,王爷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花铃今日来看王爷,真是太自视过高了,这就悄悄离开,绝不给王爷再添麻烦。」 她走得很快,似是怕多在这里停留一刻,那屈辱感就会将她彻底压垮。 朱成渊看到她心碎神伤的样子,心中同样剧痛。他早将世人都视作草芥,唯有这个女人,让他一步步沦陷在她的笑容和伶牙俐击之中……他珍视她,甚至超过珍视自已。 只是他今日遭险的背后,还有种种错综复杂的理由和谜题尚待解开,她又丢下一个官家公子不管,倘若此刻外面还有人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她今夜的到访,且不说会让他这些年的辛苦付诸东流,还有可能同对毁天他们两个人。 最重要的是,面对她突然的告白,他手足无措,无法回应。他从没想过日后有一天是否要给她一个承诺,一个回应。更没想过,她亦会真的动情,还动得如此之深。 他们明明早已算计清楚,感情的给付永远不会超过金钱,哪里是彼此不能碰触的界线,为何现在全部脱离了掌控的边界? 今日伤了她的心,只怕一对间很难再补救回来。但若因此能救她一命,就算被她恨上一阵子他也不会后悔。 这样想着:心底的痛稍稍减轻了一些。朱成渊借着这个可以安慰他的藉口,逼迫自己睡去。明天醒来之后,但愿一切情势都有所改变。等到日后机会来临,他再带上些让她喜欢的小礼物去哄她,也许她会懂得他今日的无奈之举。 是的,冰雪聪明如她,必然会懂他的心。 迟早会再见面的。到时——他的嫣然一笑,他的故作骄矜,终将一切如旧。 一种痛,种在心底,是化不掉、解不开、无药可治的。 花铃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好几次走错了路,又痴呆地回头。只是路可以回头重选,人生,又岂能重选? 她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双脚已走得酸胀,一抬头,原来又到了清心茶楼。 此对茶楼前一个年轻的伙计正在忙着上门板,看到她出现,那伙计愣了一下,板住脸道:「这位客人,我家茶楼今晚打洋了,请回吧。」 她颤巍巍地说了一声,「小钰,我、我只是来看看你。」 「不必。」伙计冷笑一声,「我是什么身分?不过是这茶楼里最不起眼的伙计罢了。您花铃姑娘的艳名,这京城谁人不知?我这贫寒之身虽然没钱去你那寒烟楼销金一夜,但还是有骨气的。我不认得您,您也不必来看我。」 花铃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柔声道:「小钰,要我说多少回给你听?爹娘蒙冤而死,这世上只剩下我们姊弟两人,我卖身青楼是为了能留身在京城,伺机为爹娘报仇,不是贪慕什么荣华富贵……」 小钰本名花钰,正是花铃的亲弟弟,但他狠狠一甩袖子,吟了一口说:「呸,谁和你是姊弟?我们花家人最要颜面,爹娘若知道他们的女儿居然卖身青楼,过着人尽可夫的皮肉生活,不知会如何悲痛欲绝,恨不能亲手杀了你呢!」 花铃惨然一笑。这是她今晚第二次在另一个男人的口中听到「人尽可夫」这四个字……两次用这句话伤她的,都是她最爱、最亲的人。 心,被人撕碎一次,应该就不会再有感觉,为什么这疼痛的感受却比刚才更来得刻骨铭心? 她松开了袖子,微微一笑,「好,花少爷,我、我祝你……鸿图大展,前程似锦。」 这句话听在花钰耳中极为讽刺,虽然对上她那惨澹笑容让他也征了征,但他还是转回身,走入店里,将最后的一道小门也狠狠关上。 第八章 天地之间,所有的情爱之门仿佛都对她关闭。原来她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这样孤独地来,孤独地去。 花铃不禁笑自己。已经傻了一次,为何还要傻第二次?今夜难道注定是她的断肠之夜?寒烟楼中那么多男子为她趋之若鹜,她却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羞辱。 回去吧,回去吧,也许只有寒烟楼才是她此生的归途。 只是早晚终有一天,她若能如「昆琶行」的那名昆琶女一般——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未尝不是一个善终? 一路踉跄蹒跚,花铃终于回到寒烟楼的门前,突然间,门前整齐的兵马和高举的百余支火把,将她的眼睛映得透亮通红。 她定定地看着这一切奇异的变故,看着在清心茶楼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兵部尚书许成义嘴着冷笑向自己走近,耳畔听到一声高喝,「将此女立刻拿下!」 双臂被人反剪,粗糙的麻绳毫无怜香惜玉之情的勒进了她的皮肉。 许成义站在她面前,冷笑一声说:「花铃,你东窗事发了,不要妄想遮掩瞒骗本官,趁早说出你的同谋是谁,本官或许可以请旨,饶你一命!否则……」 一阵风声拂动,瑟瑟落咔在她身后飘落,仿佛有杜鸽在树丛中惊飞而起,啾啾哀吗。 火光之下,她曼然轻笑——原来她之前所想的尽是奢望,她的归途尽头其实已在眼前。 萧萧落木声,杜鸽泣血吗。莫道春来晚,不如归去行。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刑部大堂今夜灯火通明,许成义独自连夜严审花铃,摆在他桌案上的是一干人的证词。他盯着跪在下面的花铃,就像是盯着一只待宰的羔羊。 「花铃,本官知道你在青楼中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但是在本官面前,不要妄想任何的狡辫之词,以为可以蒙混得过本官的眼睛。前日宫中有个太监卷款逃跑了,据说他之前偶尔会出入你的那个什么花影小筑。寒烟楼中也有许多人供说曾看此人多次找你,一个太监,哼,找你这个妓女做什么?」 花铃一言不发,并不回应。 许成义又道:「这太监虽然在逃,但他是伺候陛下的近身太监,可以听到不少不该他外传的军事机密。据闻他逃亡的方向,正是近来一直在挑起叛乱的四殿下那里。你既然和他过从甚密,想来一定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什么去了,快说!」 她望着地面,依旧默然。 「别以为本官问不出你的话来,就对你没办法了,本官可不是你那些怜香惜玉的恩客!」他一拍惊堂木,「快说!」 花铃缓缓抬起头,素白的小脸镇定如水,「大人既然断定我是奸细,就判我死罪吧。」 许成义瞪着她,「死?你以为想死那么容易?你拒不交代是想保护你背后的主子?只是,你的主子会为你出头吗?你今夜本来在暖阁中招待蔡天一,为何将他用药迷例,又换了便装出门是要夜会谁? 「你给蔡天一吃的迷药,据太医诊断后,确定是从宫中流出的。你一个平民百姓如何能拿得到后宫都禁止随意使用的禁药?必然是宫内有人给你,或者就是那太监选给你的,你拿这迷药做什么?不只是对付蔡天一这样的嫖客吧?」 连番的质问,花铃只淡淡一笑,「花铃命薄如纸,轻残如絮,没有什么主子值得我去卖命,或是为谁遮掩。」 见她居然如此嘴硬、坚不吐实,许成义冷笑一声,「没有主子?没有主子你一个青楼女子怎么会和反斌有牵扯?必然是说谎!看来不用刑你真的不招,来人!上锣子!」 一排冷冰冰的木条由麻绳绑串,出现在花铃面前。 许成义放低声音道:「我听说你弹得一手好琴,这锣子可是最伤手指的,你若还想日后有机会弹琴,就不要让手指受苦。十指连心,一会儿拉拽之下,你这身细皮嫩肉的,只怕是受不住。」 花铃的十指已经被强行穿过粗大的木条,两边客有一名行刑的狱卒等候着。 她征愕地看着自己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指,即将筋断骨折,她忽然昂首道:「大人可否赐我笔墨,再给我一晚的时间?」 许成义以为她害怕了,心想,今晚这一夜过后,等她招供,明日清晨一样可以上报皇帝,便挥挥手,让狱卒撤去刑具, 「好,本官就给你一晚去想。若是到了明日你还不招,就别怪本官冷面无情了!」 之后,花铃被丢进昏暗潮湿的牢房内,狱卒在桌上放了一盏灯,又端来一套笔墨纸砚,喝道:「大人心慈手软,才给你这一夜对间招供。你好好想,好好写,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不要和自己的小命过不去!」 花铃对那狱卒微微一笑,「多谢大哥。」 那狱卒被她这明艳笑容闪得愣住,一时间竞忘了她还是个重刑待罪之人,心中不得不惋惜,好好的一个美貌女子,先做妓女,再做间谍,真是自甘堕落,今日落得这下场,又怨得了谁? 花铃回过头,挽起袖子,呵了呵有些冰凉的十指,便为自已细心研墨,左手无意中碰到一枚金戒指,让她骤然停住了手。 这枚金戒指,是朱成渊当年第一次在她那里过夜后又过了几日拿来赠予她的。戒面中间的图案是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侧面环晓着一串小巧的铃档。 金子素来因为质地太软,最不易塑形,她所见过的金戒指向来都只有最朴拙的花纹,少有能做得这么精细的。当日他送给她时,并未为她讲明他是请了怎样的能工巧匠细心打造,只说这是两人缔结盟约,他的一份「诚意」。 她戴上这份「诚意」,一晃两年,竞没有再摘下来过。他没有问过她是否喜欢这戒指,她也没有刻意地去表示自己有多喜爱这戒指上专属她的图腾。 她放下笔,想将那戒指摘下,但那戒指兴许是在乎指上戴得太久了,早与她的手指触在一起,她必须狠心用力拔脱才将戒指从手指上拔了下来。 即使再有千万的不舍得,即使再有多么深的误解,这戒指终究不应做为任何的凭证,值得她细心收藏。 将戒指放在桌上触手可及的一隅,她重新提起笔,眼前雪白无痕的一张纸,干净得像是人出生之时般的洁白,她征在那里,不知道该从哪里落下第一笔。 直到了笔尖的墨汁渐渐开始凝因,那落在纸上的第一滴液 体,却不是墨,而是泪…… 朱成渊前半夜始终睡不着,想的都是花铃,好不容易到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地睡了,梦中依然都是花铃。梦里花铃始终走在他前面,只给他一个背影,他笑着上去拉她,却总落了空。 一梦惊醒,他竟出了一身冷汗,胸口的伤势又开始抽疼起来,而屋外依稀有管家正在和什么人说着话,很是焦急的样子。 他烦躁地说:「一大早,在我窗外唠叨什么?又是谁来探病吗?本王今天一律不见。」 管家在窗下回应道:「王爷,不是哪位大人,是……个很奇怪的小伙子。」 「什么小伙子,不认识的人一律轰走。」 「是。」管家汾咐了几句,过了一阵,那管家无奈地又来享报,「王爷,那小伙子无论如何都轰不走,说是有急事一定要见您。」 「难道还要我亲自去轰他吗?」朱成渊气愤的冷冷道:「笑话了,堂堂王府竞连个人都不会赶了?」 「那小伙子执意跪在王府门前,大概是会两下功夫,三两个人竟然拉他不起。他坚持要见王爷,又偏偏不说来意,只说自己姓『花』,还说什么有人命在旦夕,求王爷去救……」 一个「花」字,让朱成渊的胸口似被炸开了一道口子,他一手撑着枕头勉强坐起,大声而急促地说:「让他进来,」 一个清俊得大约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被带到他面前。他挥挥手,屋内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朱成渊盯着那少年的眼,「你有事求我?要我救什么人?」 那少年便是花钰,他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王爷,我知道您认识我姊姊,我不只一次见过你们俩在清心茶楼说话,交情一定匪浅。她昨晚不知道为什么被兵部的人抓走了,闹得满城风雨。传闻她勾结赦党四殿下,将要以间谋罪名被问斩。」 朱成渊的瞳眸紧缩,厉声道:「你说清楚,兵部又不负贵问案,怎么可能随便抓人?」 「千真万确,据说是兵部尚书许大人亲自带了上百人围住寒烟楼抓人的。」 他骤然报开被子要下地,突然胸前剧烈的撕痛感让他不得不疼得弯下腰,捂住伤口急促喘息。 花钰看他这个样子,也愣位了,「原来……你受伤了。」 「设、没事……」他咬紧牙,大声将管家叫进来,汾咐道:「备车,我有急事要去兵部一趋。」 管家吓得忙拦阻,「王爷,这怎么可能?您昨天刚受了重伤,大夫不许您下地行走,嘱咐至少要休养半个月,这会怎么可能去兵部?王爷有什么急事要力,吩咐一下,我派人传信给许大人,许大人看在王爷的分上,不可能不妥善处理的。」 他紧皱着眉头,「这件事必须我亲自去。许成义那个人向来心狠手辣,除了陛下,别人的话他未必会听得进去。你去备车,别再让我说第三遥,你知道我素来没有耐心!」 他最后这一句话,虽是自齿缝中勉强挤出来的,但是每一字都强硬得不给人反驳的余地。 管家不敢得罪主子,只好一边匆匆忙忙地去找府内辜养的家医同行,一边又去汾咐眸女一路上小心服诗照顾,并备了一辆最宽大舒适的马车,将他抬到车上。 车子刚刚驶出王府门前的胡同,就有另一辆鹅黄缎子的马车迎面而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从马车上走下来的竟然是皇帝朱成霄本人。 他一眼就认出这辆豪华马车是六弟的专属马车,便叫人停车,问:「这车上的人可是你们王爷?」 赶车的一见朱成霄身上的龙袍,慌得从马车上滚了下来,叩首回应,「是我们王爷。」 「你们王爷昨天受了那么重的伤,这么早又要去哪里?」 朱成渊听到二哥的问话,自车内挑起窗市,露出半张惨白的脸,强笑道:「正要进宫去向陛下请安谢罪。昨天臣弟不小心中箭,让陛下受惊了,又劳陛下差遣了那么多大人来看望我,臣弟受之有愧。」 朱成霄气道:「胡闹!谁要你请安谢罪来着,回去老老实实养你的伤去!朕今天心情不好,出宫散散心,正好顺路到你这里来探病,我们别站在这路上,回你府中说话。」说着,径自上了他的马车。 朱成渊躺在车内,一双乌黑的眼直望着皇上,向来轻松笑容在他这张没有血色的脸上显得格外讽刺,「陛下是昨晚被哪宫的娘娘气到了,所以找臣弟讨教哄女人的方法?」 「女人?」他一脸的鄙夷,「朕现在最恨这两个字。若不是因为女人,朕也不会大清早的这么晦气!」 「怎么?真的有女人给陛下气受?」朱成渊嘿嘿一笑。 他一边体贴地给六弟掖了掖锦缎棉被,一边恨恨地说道:「朕让你入朝帮朕做事,你推三阻四不来,可朝中还有几人可信可用?」 第九章 「昨天许成义向朕享报说抓了一个青楼女子,和老四那边有关,拍着胸脯保证说一夜之内就可审出口供来,双手奉上到朕的面前。朕信了他,可是大早起,你猜他给朕送来了什么?一首绝笔诗!」 仿佛有个人从朱成渊身上一下子抽干了他体内所有的热血,害他全身发凉。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乾哑地从唇齿中逸出,像是从别人口中问「那女人难道死了?」 「是啊,她倒是个硬骨头,竞然一句未招就吞金自杀了!许成义那个笨蛋,这么重要的人犯,竞然不知道要重兵看守,让她得以用自已的戒指自杀,现在什么口供朕也问不出来了,」 说着,朱成霄气呼呼地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来,展给他看,「你看看,她到死都没有供出幕后主使者是谁!若真是老四派来的,朕不得不服老四调教人的本事,竞让一个青楼妓女都这么刚烈!」 朱成渊张大眼睛,面前那张纸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视线模糊还是怎地,一个个的字既生疏又熟悉。那张纸上斑斑驳驳,似是写诗者在落笔时流下泪水,将每一个字都渲染开灰蒙蒙的雾痕—— 不怨堕风尘,皆因天意寒。生死爱恨谈笑事,背人泪偷潜。 心咬如秋月,魂清似尘烟。回首归途早注定,原是梦中欢。 一口鲜血骤然从朱成渊口中喷出,溅到那纸上,朱成霄看了惊呼一声,回身去扶,他已经软软倒下。 纸上,墨迹,泪痕,血珠,都混杂交织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了。 朱成渊彻底病倒了。这一病,两天两夜没有醒来。 持续不断的高烧将他几乎击垮,几日内王府中进进出出的都是朱成霄叫来的太医。 病中的朱成渊并非丧失了全部的神志,他依稀能听到有人在他床边轻叹,「王爷此病极为凶险,只怕是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他现在最恨的世间二字就是「吉凶」。那个小小的陀螺,为他算出了多少步的好棋,却不曾算出那个女人的结局。 那一晚,当她出现在他面前,满是惊喜、满是哀容地对他说出告白时,他算到的结果,依然是大吉大利。他误以为所谓的大吉是指他的人生顺遂,却不知这陀螺只算命,不算情。只算持有人的命,而持有人心中所爱之人的祸福吉凶,一概与它无关。 多么势利而愚蠢的陀螺,就如同这世间的人一样,而只为对自己有好处的人效力。不,愚蠢的人是他,妄想以一个陀螺就能掌控命运轨迹,结果从无失算的结果其实是一败涂地。 花铃死了……花铃死了? 他至今不相信这是事实。那晚她从他身边离开时,虽然伤心欲绝,却清清楚楚的还活着,他的唇触碰过她的唇,是热的;他的眼看到她的眼,是灵动清澈的。她的人,实实在在地存在过,就在这个房间里,她说过,她牵挂他的安危,为了他,可以将生死都置之度外。 她可以为他做尽一切,为什么不为他好好的活下去? 如果是因为逼供让她选择绝路,为何在走到绝境之前她不供出他这个混蛋? 只要她指认说是他朱成渊幕后操纵了这一切,是他逼迫她去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就算她最终还是会被判死刑,他依旧可以有时间去思考如何救她,为彼此开脱。 但她什么都不做,竞然只选择吞金自杀这一条路? 为什么? 二哥说她吞下的是一枚金戒指。是那枚吗?那枚他送给她,她一直戴在乎上,刻有含着她名字图案的戒指? 他送她这枚戒指时,本是出自一番顽劣的引逗。因为缔结了盟约,他应该许给她好处,这好处还要心思奇巧,让她喜欢。 她是青楼女子,穿衣打扮最是重要,他送她这枚戒指是希望她可以对对戴着,想起他们的约定。但到后来,每次看到她手上依然戴着那枚戒指,他心中就抑制不住的窃喜,仿佛那枚戒指的意义早已变了。只要她戴着,他对她就有一种无形的拥有。 未曾将这份古怪的心思告诉她,怕她骄傲,怕她反过来嘲笑他。他与她,还有太多太多的话未曾掏4肺地说过,她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 她是在气他那夜的无情言语吗? 她真狠!她是这世上最狠的女人,以自己的死来惩罚他那夜的刻薄绝情,甚至违一次道歉悔恨的机会都不肯施舍给他。 花铃啊,花铃,知我如你,当知这两年中,流连在你身畔,恨不得夜夜与你纠缠,为的是什么?仅仅是为了铺魂贪欢吗? 知我如你,当知在你面前,从我口中说出的嘲笑,越是狠绝轻蔑,心中就越是认同。当你说我是你牵挂的男人对,你之于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知我如你,应当知道,你我都是怕爱又想爱的可怜人,我们越发离不开彼此,只因为我们想从对方身上汲取更多被爱的感觉而已。 知我如你,当知我并不想看你有一丝一毫的伤害,即使我伤了你的心,也是情非得已,你怎么能就此绝情而去,只留下一句「原是梦中欢」,否定了过往的种种心心相印、缠纬徘侧,只将此归结为一场春梦。 知我如你,当知你若就此离去,无异于亲手杀了我。纵使我心痛心死,心碎成痴,纵使我有千种惆怅,万般悔恨,此后再与谁说? 只是再多的悔恨,都再也唤不回伊人了…… 第三天,朱成渊的高烧终于退了,一干太医吐了一口长气,纷纷道:「王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他摸然听着这些讽刺到了极点的赞美,连回嘴嘲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有些人可以轻易死去,仿佛这是天地间最容易的一件事。 有些人被迫活着,相信这是上天对他最冷酷的惩罚。 天意罚他,他却愿她在死前未曾恨过他,但如今纵然问上千万遥,谁能回答?他无语的再度闭上眼。 第七天,管家情悄走进他的房间,屋内门窗紧闭,厚厚的帷廉将这里遮蔽得暗无天日。 管家叹口气,悄悄报开窗市一角,将窗户打开了一道缝,让屋内可以有流动的风吹进,将屋内难闻的药味吹散一些。 朱成渊自从重伤后又大病一场,很怕见光似的,他不允许屋内有任何的光亮,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这屋里是永远的黑暗,死气沉沉,宛如地狱。 「你说,死,到底是什么滋味?」 朱成渊忽然开口,让误以为他还在睡觉的管家吓得急忙回身跪下道:「王爷,老奴错了。」 「地狱,是不是就是现在这个样子,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他像是在发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世上真的有菩萨,真的有黑白无常吗?」 管家战战兢兢地回答,「应该,应该是有的,否则为何天天都有人去寺庙里烧香拜佛,祈求种种心愿达成。」 「求了菩萨,菩萨就一定会答应吗?每日有那么多人去求,菩萨一定都听得到吗?」他的声音似是死了一般,沙哑苍白,听不出任何的情绪。「倘若,我能给菩萨表达足够的诚意,菩萨会答应我吗?诚意?管家没有听懂,但怕主子生气,只得顺着他的胡言乱语继续说:「菩萨是最善心的,大家都说心诚则灵。倘若王爷有事真心恳求菩萨,菩萨又怎么会拒绝?」 等了半晌,朱成渊设再出声,管家蹂手墩脚地往后退。 这屋中自从没了光,走路总是要摸着黑东撞西撞,每日进来送饭的俾女都被撞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但谁也不敢抱怨一声,只是私下大伙都在议论,王爷是不是这一病病坏了脑子? 没走对路,管家猛地撞到登子,那登子的响声让他吓得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主子怪罪。 不料他却开口道:「拿个火盆进来。」 管家小声问:「王爷是觉得冷吗?还是拿个唆手炉或者熏笼吧?那火盆的炭火气太重,怕会熏到王爷……」 「火烧得旺一点,不,是越旺越好。」他汾咐得十分清楚,且十分坚定。 管家对主子这几日奇奇怪怪的举动没有一件懂得。但是他知道照主子说的话去做才是明哲保身的方法。既然主子不怕熏烤,那就依他的意思去办吧。 火盆很快送进来,几天来这屋子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光——火红的烈焰吐着滚烫的舌头在空中肆意燃烧着,仿佛想吞没世间的一切东西。 脸色苍白的朱成渊侧过身,直勾勾地盯着那盆火,倏然一挥手,将一件东西丢进火焰之中。 是那个金陀螺。 这是母亲生前唯一留给他的遗物。不是金钱,不是地位,是可以保护他安危的神器,要他遇难成祥,逢凶化吉。但现在,拥有这件神器对他来说是个天大讽刺。 他苟且偷生的代价,竞是拿花铃的生命去换。那这陀螺算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与其说这是天意对他的厚爱,不如说是天意的警告,警告他的自私贪心,警告他的薄情寡义。 「还称了,从今日起还给称了。」他望着开始被火光肆意吞嚼的那个陀螺,喃念着,「若这是上天送我的,从今日起,我不再要它了。我以这陀螺交换一个心愿,愿以我身换她命。」 「只要她能回来,我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舍弃。只要她能回来,我愿以身饲虎,钊肉喂鹰。只要她能回来,我愿堕入阿鼻地狱,轮回六道,再不为人。只要她能回来,只要她能回来……」 他痴痴念着,那陀螺已渐渐在火焰中熔化,约烂的金色光芒扰在火焰中跃动。 寂静的屋内,只有烈火燃烧对劈劈峋峋的响声和他喋喋不休的絮语一遥遥飘荡着—— 要她回来……要她回来…… 花钰收到一封从卫王府选来的信,邀他到城郊某处见面。 他如约而至,那是一处很偏僻的郊外荒地,朱成渊站在那里,看上去比起几日前竞憔悴消瘦了一大圈。 花钰走过去,在他脚边看到一个长方形的深坑,坑内还有一个敞开口的棺材,他一下子便明白了。 他默默无语地站在朱成渊的身后,望着他的背影。 他对这个男人一点都不了解。因为从小姊弟分离,在知道姊姊卖身青楼后,他就与姊姊决裂了,对于她身边往来的男人,他一直抱持着极度厌恶的心情,不予理睬。 但这个偶尔会和姊姊在清心茶楼中出现的卫王爷,似乎和一般寻欢作乐的缥客并不一样。他看得出来姊姊看他的眼神极为专注,即使面带嘲讽,嘴角亦是嘴着笑意。 若他猜的没错,这个男人是姊姊的心上人,但是这个男人是否如姊姊爱他那般的爱着姊姊,他不确定。直到那天,他得到消息,心急如焚又孤立无援,急迫之下想到了卫王爷,也只有卫王爷有希望救姊姊。 这个男人没有让他失望。在第一时间知道姊姊出事后,不顾自己伤病的身子,奋不顾身地要去救人,只可惜他们都晚了一步…… 朱成渊也没有说话,萧瑟风中,他只呆呆地看着那个墓坑,不知道在想什么。远处,忽然出现一辆马车的影子,两个人同时抬头看去,只见那漆黑的马车上只有一名车夫在赶车,车厢上的黑色布慢看得人心都是凉的。 第十章 当马车来到他们面前,从车上跳下几名壮汉,面对朱成渊躬身行礼,但没有任何人称呼他的封号或名字。 然后他们从车上抬下一个窄小的棺材,放到了地上。 花钰的眼一下子热了,泪水夺眶而出。 这里面装的是他的姊姊啊,那个从小陪他读书、教他做人的道理、永远温和宽厚的姊姊,那个即使被他痛骂羞辱依然爱他的姊姊。 但是现在,这个最爱他的人不见了,只剩下这方小小的棺木,棺木中的那个人何其孤独?棺木外的他,又有多少悔恨之言再也无法说出口。 「打开。」朱成渊忽然开口。 那几名抬棺的大汉愣住,迟疑着说:「棺木中的人死了太久了,只怕尸体早就腐烂,尸臭难闻,面目也不能看了……」 「打开!」他微微提高声音,但依然只有两个字,却满是威胁的迫力。 那几人不好再拒绝,只得驭开棺木盖子。饶是那几名大汉胆子再大,见惯了死人,也不得不捂住口鼻躲到一边去。 花钰没有勇气靠近棺木看一眼姊姊的遗容,他只愿姊姊在他心中永远是十几岁时甜美可人的模样,而不是现在这具冰冷的尸体。 朱成渊却走到那棺木前,伸手将花铃的尸体抱了出来。 是的,她的尸体已已经始腐烂恶昊,更僵硬得全没有她生时的柔软温暖,但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像是生怕伤到她似的,然后,将她放进坟墓中那一具他精心挑选、重金购置的楠木棺材,又细心地为她整理了一下头发,才缓缓直起身,说道:「落棺吧。」 棺材盖子就这样轰然落下,随着一扦扦黄土洒在棺木上,花铃的一生就此彻底终结。 花钰没有看那逐渐隆起的坟堆,他只是征征地看着朱成渊。他从设见过哪个男人做得到亲自抱着死去的人放入棺木中。卫王爷脸上死寂的冰冷和浓重的悲情,让他这个弟弟看了也不禁动容。 原来,他也是爱姊姊的……原来,他们错过彼此……今生无缘…… 朱成渊的伤养了一个月之后才渐渐痊愈。 这伤不仅大伤他的元气,也让他的性格发生了变化。 可以下地行走是在他受伤后不过半个月的光景,且立刻主动入宫,请求皇帝让他入朝做事。 朱成霄便按照之前的许诺,将吏部主事的位置给他,凌驾于吏部尚书之上。 他上任之后,一改往日的轻他散漫、不构小节,在吏部中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纠察之风。先后十余名七品以上、二品以下的官员被以各种客样的罪名弹劾。 朱成霄正恨各地抵抗叛贼不利,便根据他上报的情况,或撤职、或斩首了一批官员。朝野震惊,人人惶恐。一时间,拉关系托人情,求朱成渊说好话的官员将卫王府的门槛都要踩塌了。 但他却铁面无私地一概驳回所有说情,慷慨激昂地答履,「适逢国家有难,众臣当严加自律,洁身自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若心中没鬼,有什么好怕的?你若自知罪贵难逃,趁早吐出脏银,交出权职,回老家去专心务衣好了。」 这毒话当真抑地有声,堵得一干心中有鬼的人说不出话来。 但皇帝听到这话后,还是特意将他召入宫中,反过来劝他,「六弟做人还是不要太过刚硬为好,否则为自己无端树敌。朕虽然很欣慰你这样帮我,但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你伤病一场,损耗元气,切不可太过操劳了。」 这毒劝说也算是入情入理,但朱成渊微笑回应,「多谢皇上好意。但臣弟这一病如大梦初醒,自知再不能这样浑浑噩噩地荒废日子下去。皇上正值用人之际,若臣弟都不能分担,还有谁可以挑此重担?」 朱成霄不禁感慨地说:「好,你我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朕的江山必有你的一份!」 要是外人听起来,他们之间的这份手足情感人肺腑,但朱成渊心底明白,他们两人早已离心离德,各怀鬼胎。 他的受伤,虽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他坚信必与二哥有关。已经生了嫌隙的心,就如裂了缝的鸡蛋,能钻进去的只有灰尘和污垢,绝不可能干净如初。 二哥将他拉入朝中,无非是想就近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以防他与四哥串朕。而吏部这个职位乍看很重要,其实在战事频繁的现在,根本无足轻重。毕竞最重要的官员的裁撤升迁和委任,最终都是要皇帝点头才算数。如果二哥真的想重用他,可以将他派到更关键的 兵户两部去,那两部才是一国的心脏。 但这一切他都无所谓,因为他潜心国事的目的只有一个—— 借朱成霄之手,除掉一个人。 近来许成义的日子也不好过,因为前线战事吃紧,官兵节节败退,皇帝朱成宵几次震怒几乎要罢免了他的官职。而他一边忙着对皇帝有所交代,一边忙着尽全力调兵遣将。 但是在叛军势如破竹,民心向背的时候,更多的将士都开始人心浮动,有些人告病告假,只是为了躲避上前线作战,这气得他半死。 这天他在兵部累得心力交瘁,到晚上天都黑了,他才出了兵部大门上了马车,忽然车外有人大刺刺地在叫他,「老许,要回府去?」 很少有人这样叫他,许成义不耐烦地推开车门,一眼看到有人站在车头前,笑眯眯地负手而立,因为天色太黑,他一时没有认出那人来。「让开,本官没空理闲杂人等。」 那人走到他的车窗边,一张俊美如明月的面庞与他近在咫尺,「许大人今天的眸气看起来很糟,要不要和我去喝一杯?」 「王爷?」许成义吓了一跳,没想到竞然会是卫王爷来找他。最近因为朱成渊辣手处置了一批官员,让朝廷中人人自危,让许成义也不得不怕他三分,连松下车拱手道:「这么晚了,王爷也还没回府?」 「吏部那边最近的公文越来越多,都是弹勃各种大小官员的。本王又不想冤枉了谁,所以只好把自己累个半死。唉!早知今日,当初真不该答应陛下接了这么个苦差事。」 许成义不解地听着他唠唠叨叨地跑来和自已抱怨,心中七上八下。这位王爷,近来找谁谁就有晦气,如今大半夜地跑来找他,该不会要找他的晦气吧? 但见朱成渊笑趴在他的车窗上,「我刚才从吏部出来,正想着找谁去喝一杯,恰好吏部和兵部离得这么近,我想你或许还没走,就过来找你了。老许,我看你脸色这么不好,回到家只怕也睡不着,不如和我去喝一杯如何?」 他苦笑地说:「王爷,小臣每日弹精竭虑忧思战事,哪还有心情去喝酒?若是让陛下知道了……」 「老许真是因执。岂不闻一醉解千愁的道理?你一天到晚关在兵部里看战略图早就看得脑子僵住了,喝点小酒才柯能换个脑子嘛。我听说今晚蔚然湖上有个灯会,我租了一条画舫,可以到湖上一游。清风明月,灯影摇红,再愁的事情都可以化在期水里了。」 许成义听出今日朱成渊坚持要拉他去喝酒,他不便严词拒绝,又猜侧对方也许是要和自己说什么,只好勉为其难的答应蔚然湖的周围果然挂了很多彩灯,今天是一年一度的花灯会,虽然京城外的战火已经越打越旺,但是城内的百姓犹自歌舞升平。 五彩斑斓的灯光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让水面亦如七彩琉璃一般闪亮。 朱成渊靠在画舫的栏杆上,望着外面的水色,回首笑道:「岳阳楼记」中的一句话可用在眼前景色上——观此湖也,则消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所以在此景色之下,许大人又何必苦着一张脸呢?」 许成义叹道:「王爷难道不知如今的战事真是一日紧过一日,这一两年,我们的士兵已经损失过半。陛下下令微兵,可是现在几乎到了无兵可微的地步,所有能微兵的地方,百姓逃难的逃难、掇进的掇进,能抓到的都是老弱妇孺,一点用都没有。 「但陛下不管原因,只要结果。如今无兵可派,无将可遗,再这样下去,我都要亲自带兵出征了。」 「陛下就没有想过要和四哥讲和吗?划江而治,各自半壁江山,未必他不会答应。」 他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小声道:「王爷可要小心,这件事是陛下最大的忌讳。先后有几位大人和陛下提过这个意见,都被陛下痛斥了一番。对陛下来说,和四殿下只有你死我活,绝不可能和对方讲和。而四殿下那边的意思您还没看出来吗?他也绝对不会和陛下谈判的。」 「难怪近来朝中有不少人告假离京,大概都在为自己找后路吧。」朱成渊看了眼他,「这战事再打下去,用不了一年半载就会出结果了。大人为自已找好后路了吗?」 许成义再叹,「身为臣子,最终的结局就是以身殉国,还能怎样?」 朱成渊悠然道:「我听说四哥手下有个叫张宗瑞的,当年考武举的时候你正是主考官,后来多亏你一路保荐,他才挣出功名。既然他现在是四哥的亲信,你为何不与对方朕系一下?」 他一听,脸色大变,赫然起身问:「王爷此话是何意?在下此生效忠陛下,从无异心,值此非常局势我心亦不改。这话若是故意来试采我是否有异心,王爷可以转告陛下,我许成义宁愿死在战场上,也绝不做苟且偷生之事!」说罢,他大声对船工道:「把船靠岸,我要下船!」 微微一笑,朱成渊并未阻拦他,只将视线又投回湖面上——白天碧绿的湖水,到了夜晚少了灯火照耀如黑墨一般。人心一如湖水似的,黑白之间,善恶之间,谁能分辫得清楚,哪一面才是它的本色? 许成义此刻慷慨陈词并无法说明心中无鬼,他今日敲山震虎只是想试探对方的底线,没想到许成义这么容易就翻脸了。看来,许成义心中对战局的焦躁远比他想的还要严重。 越是焦躁不安的人,就会越快的露出破坟。一旦露了破绽,就是他要施以致命一击的时候, 是的,许成义,就是他现在最大的目标。因为他是直接导致花铃自杀的罪魁祸首。 但要扳例许成义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在朝多年的他,根深叶茂,与二哥的君臣情义也算深厚,若没有必死的理由,二哥不会下旨杀他。况且,他并不是要许成义死这么简单,对于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来说,失去一切,痛苦地活着,才是最大的惩罚。 而失去一切,痛苦地活着,这何尝不是现在的他的感觉? 蔚然湖,他其实很怕到这里来。在他浪荡人生对,这里是他常来流连的地方。这里,也是花铃最喜欢的地方。 当年,他们俩初次缔结盟约,他就是在这片湖上,将那枚象征他「诚意」的戒指交到她手上。 那天,风和日丽,他心情极好,携玉人把臂同游,甚至将二哥要求他去兵部接受清心茶楼杀人一案质询的圣旨都丢到脑后去。 他与她的私交,极少有人知道,他每次去寒烟楼见她都是化名,或是默默约在清心茶楼。起初他很好奇她为什么会执着于清心茶楼那个地方?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她直勾勾地看着茶楼中的一个伙计,面容露出少有的哀戚之色。 第十一章 那少年的年妃比她小了许多,他虽然猜侧两人不是情人关系,但也不禁觉得怪怪的。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问出口。她也没有瞒他,说出实情—— 「当年我父母在京城被问斩,我和弟弟被发配边关。发配路上,押解我们的差宫曾经是父亲的手下,因念及父亲对他有恩,私下将我们放走,向上享报说我俩在路上遭遇霍乱,都已身亡。本来我应该带着弟弟替身他乡,但我不甘心,还是偷偷回到京城。」 「一个弱女子,无权无势,无依无靠,如何才能报得家仇?更何况弟弟年幼,尚需抚育,可是京中已无亲友可以让我们投靠。走投无路之对,是那茶楼的老板看我们姊弟可怜,收留我们住了几日,我趁势求他收养弟弟,老板心地善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但我一人依然没有办法报仇,思来想去,最快也最容易接近达官贵人们的方法只有青楼一途。」说到这里,她的眼中不知是苦笑还是泪,「十六岁,我就卖身青楼。第一次接客,因我还是处子,鸽儿向嫖客开价十两银子,最终我靠卖身得赏银七钱。这七钱银子,我全都交给了茶楼掌柜,只为了他可以对我弟弟更好些。」 他听得心中震动,但表面一如往常的不动声色,问她说:「你弟弟知道你现在的身分吗?」 「岂会不知?」她妻然笑道:「小时候他只埋怨我,为什么要隔好久才去见他一次。后来他大了些,有一次悄悄跟着我去了寒烟楼门口,便什么都明白了,从此和我翻脸,断绝了姊弟关系。」 「为何?」 她幽幽长叹,「我家虽然败落,但终究是替缨世育。这样的家族中竟然出了我这样一个青楼女子,他岂能容忍?」 「所以你去茶楼,只是为了看一个根本不领你情的弟弟?」 花铃望着湖面,默然无语,那眼角闪烁的泪光比湖水还要晶莹。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动情,知道她除了在人前笑语迎人、八面玲珑之外,还有如此软弱孤独的一面。 但她终究没有让眼泪轻坠,再转头时,笑容重新浮现在唇边。她抱起琵琶坐在船栏前,问道:「王爷,想不想听我唱一曲?」 他惬意地坐在她对面,摺扇轻扬地笑应,「好啊。」 轻拢慢捻,琵琶声响,那是他平生听过最美好的琴声、最动人的歌喉,但唱出的,却是最忧伤的心情—— 「一答红伤,一叶落香,一枝幽兰对抖阳。瑶花多怨,临流求影双。涧边碧草虫吟,明月夜,空谷独芳。晓云开,照花清绝,一湖微润光。问去年此对,点点鹅黄,飞予何方?东风道不知,一径苍凉。虽羡人间春色,只悄对,烟云茫茫。平生恨,知音难觅,梦中游潇湘。」 听她唱罢,他才知道,他以倾国倾城的牡丹比拟她,她却甘愿做没没无闻的空谷幽兰。 平生恨,知音难觅,梦中游潇湘。 在她心中究竞抽搏住了多少真情、多少向往? 那一刻,他走到她身边,连人带琴抱在怀中。他知道她不需要任何甜言蜜语的安慰,她如他一样孤独寂寞,所渴求的,无非是一个可以栖身之地,和一个可拥抱之人罢了。 但,物是人非事事休。如今,纵然揽臂怀中,却再也不能碰触到那个人了。 但,她的呼吸仿佛就在耳畔回荡,她的气息,他闭上眼都能回忆。 她怎么可能不在了?怎么可能?他明明好像还能听到她的心跳,听到她的笑声如铃…… 「一兽红伤,一叶落香,一枝幽兰对斜阳……」 猛然间,借着水波,一阵阵音浪远远地飘荡而来。他征住,以为是自己的回忆产生了幻觉。但是渐渐的,那声音还在飘摇,且越来越加清晰。 「问去年此时,点点鹅黄,飞予何方……」 朱成渊霍然站起,急迫地扑在画舫四周的船栏上,寻找着歌声传来的方向。 与歌声同对飘摇而来的还有琴声,并非琵琶,而是古筝,但这曲调,却与他记忆中的几乎一模一样! 「这词我从未听过,是你写的吗?难怪,那些自视甚高的文人墨客都奉你为才女。」当年他如是感慨。 她的脸上却并未露出得意之色,只淡淡道:「是飘零之人的飘零歌罢了。这样伤情之音其实我并不喜欢唱与人前,只是偶尔客人也会喜欢与我谈点伤奉悲秋的矫情罢了。」 「这词是你的旧作,还是刚才一时兴起的新文?」 她笑了笑,「信口胡了两句,王爷听得不顺耳,我以后不唱就是了。」 「不,我喜欢听,尤其喜欢你只唱给我一人听。」他托起她的下颚,双唇擦着她的唇辫,舌尖引逗着,「何必说什么『手生恨,知音难觅』的,本王不就是你的知音?」 真真假假的情意,暖昧擦拨的调情,让他们当时都没有再纠缠于这个话题。此后他的确没有再听她唱过这阙词给别人听。 但现在,唱这阙词的人又是谁? 终于,他看到一艘画舫,荡悠悠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大约十几丈的位置,正与他的画舫相对而行,擦船而过。 画舫上亦有灯火人影,但因为船市都已放下,所以船上的情形看不清楚。 他心头激荡,扰如烈火烹煎,又似波涛汹涌,恨不得一步跳到对面那艘船上,将那弹唱之人揪出来看个清楚。 「调转方向,追上那船,」他大声喝令船!,让本来正准备靠岸的船工吓了一大跳。 许成义站在船边正要上岸,因为朱成渊这声喝令,船舷又骤然离岸七、八丈开外,根本上不去。 他又是生气又是奇怪,回头看卫王爷手指的方向是前面另一艘画舫,便问道:「那船上有王爷要找的人?」 朱成渊只怒视船工,急促地催逼,「快点!追上那船,本王另有重赏!」 船工一听有重赏,顿对振奋起精神,几名船工同声吃喝着,划桨摇榕,掉头追向那艘画肪。 许成义一眼看到那画舫上飘扬的三角旗子,说道:「那似是崇德王的家船。王爷若要找崇德王,明日上朝就可以见到了,何必急在一时?」 「崇德王?」朱成渊听到这名字对,不由自主地担紧了拳头。 崇德王是他的堂叔,但两人平素没什么往来,只有点头之情。在堂叔家的家船上,为什么会有人弹着花铃的曲子,唱着花铃的词? 这是一个冷酷的笑话,无意的巧合,还是……上天怜赐的奇迹? 崇德王家的画舫停在岸边,一名身着绿袭的俏丽女孩儿笑眯眯地掀起船市向外望去,「紫君,都这么晚了,你今晚不如住在我家吧,也免得王爷怪罪下来,又让你平白挨一顿数落。」 半卷的竹市之后,紫衣少女静幽幽地坐在那里,双手犹自按在古筝上。「我若是去了你家,只怕王爷也会生气的。」 绿衣少女反身拉住她的手臂,笑道:「你怎么病了一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先不说这琴棋书画从哪里学来的,对王爷的称呼都改不过来。没关系,你今晚就住在我家,我差人去给王爷送信。他看在我家的面子上,不会说你的。事实上,不仅不会说你,说不定还要高兴呢。」 「为什么?」紫衣少女静静地看着她。 她眼睛一眨,「你真的不记得了?你生病之前,王爷不是在和我爹商议,想让咱们两家朕姻吗?」 「联姻?」紫衣少女疑惑地问:「是要你嫁给谁?」 「什么我嫁?是你嫁,让你嫁给我三哥啊!」绿衣少女拍了一下她的肩胯,无奈地说:「好吧好吧,你既然都不记得了,那我讲给你听。我三哥羽杰,去年秋天曾经去你家拜访,对你一见钟情,回来后就向我爹提出想向你求婚。但因为你爹是王爷,我家只是普通的 商贾,身分有些悬殊,所以我爹就一直没敢去找你爹谈。 「这一年来,因为战事,你爹崇德王有许多外放的买卖赔了钱,嗯……反正就是传说王府最近的开支不大便利,你爹主动找我父亲议起结亲的事情,我看也许用不了多久,这事情就能谈成了。」 「哦。」紫衣少女的手指一拨琴弦,似笑非笑道:「女人的命总是要操控在男人的手里。」 绿衣少女睁大了眼睛,「你这话……真是奇怪。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自古以来不都是这样教育咱们女人的吗?你以前常跟我讲做女人要三从四德,怎么现在说起来倒是阴阳怪气的口气。 「好了,船都靠岸了,你就去我家吧,我家中还有很多好玩的可以给你看。你上次不是说想玩九连环?我那里有一套竹编的九连环,可难解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挽着紫衣少女的手臂下了船。 突然间,两人面前有人影一闪,一个人静幽幽地档在她们面前。 绿衣少女吓得轻呼出来,滇怪道:「是要打劫吗?你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朱成渊就站在她们面前,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两人。 这两名女孩儿,一个明艳,一个静谧,他都不认得。他深吸一口气,拱手问:「惊扰到二位姑娘,想请问二位,刚才抚琴唱词的是哪位?」 绿衣少女挑眉道:「凭什么告诉你?」 他看了她一眼。如此飞扬跋扈的气质,出身非富则贵,那种清静幽远的琴音必然是她弹不出来的。于是,他将目光投向旁边的那位紫衣少女—— 太过纤瘦的身材,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巴掌大的小脸上,五官纤柔,唯有眼捷低垂,盖住了明眸下的光彩,让他看不清她完整的面容。即使如此,他也可以失望地断定,这两人中没有一个是花铃。 是的,花铃去世后,他重金贿略了狱卒,将她的尸首运了出来,埋葬在城郊的清风岭下。那里山清水秀,是她最喜欢的风景。 他亲手将她抱入木棺之中,亲眼看着她的棺木下葬,亲自扶碑坟前,他亲眼确认了她的死亡,连她冰冷的尸体他都碰到了,为何又会在这月夜之下,误以为她魂兮归来? 极大的失望让他没有再追问下去,轻叹一声默然转身。 绿衣少女好奇地望着他远去,拉紫衣少女的手道:「紫君,你看这人是不是好奇怪?可是,长得真俊……咦,你的手怎么这么冷,都是冷汗呢。」 紫衣少女缓缓扬起脸,视线可及处,那道背影已经渐行渐远。灯火阅珊之处,他孤独的影子被映得很是萧瑟,揪得她心里一阵阵抽疼。 为何向来目中无人,狂傲放肆的他会变得如此消沉? 刚刚他开口发问时的急迫和卑微,让她几乎错觉地以为他在追寻的是一个让他深爱的人。可是,怎么可能? 卫王朱成渊,你不该是那样的人啊,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退了朝,被皇帝朱成霄骂得灰头土脸的朝臣们三三两两的结伴往外走,崇德王朱景明正在和户部诗郎小声说着话,后面突然响起朱成渊爽朗的笑声。 「都说咱们朝内的臣子们是多么清廉,我看也未必。昨天我在蔚然湖上看到那么多的画舫,每条画舫上都有自已家的旗子。本王要坐画舫,还要花钱租呢,养一艘画舫的钱,一年也得一两万两银子吧?这些画舫的钱都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该查一查?」 朱景明听得心里一惊,回头笑问:「成渊最近是怎么了,还不够辛苦吗?我那艘画舫是先帝赏赐的,是不是得和你报备一声?」 第十二章 他快步走到近前,嘻嘻笑道:「叔叔这是说哪里话,做侄子的可无意找叔叔的麻烦。您那艘画肪我昨晚恰好看到了,先帝御赐之物果然不凡,光看就觉精美气派。只是我怎么不见您在船上?倒像是两个小姑娘独自游船,该不是叔叔新娶过门的美娇娘吧?」 朱景明好气又好笑地摇头,「真是皇室之人的悲哀,你怎么不记得了?其中一人是紫君啊,小的时候你们还见过两面。」 「紫君?」朱成渊歪着头想了想,「叔叔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点印象。依稀记得她小时候总是怯生生地躲在角落里,从不和众人一起玩,说是叔叔家家规甚严,除了读点《女儿经》、《列女传》,就连四书五经、唐诗宋词都不碰,真是大家闺秀。」 「女孩子无才便是德,学多了东西容易移了性情,又不是青楼女子,学什么琴棋书画、唐诗宋词的,一点用处也没有。」 朱景明不屑道。 他微笑着点头,「叔叔说的是,我也赞成叔叔的话。紫君今年该有十八了吧?还没有出嫁吗?」 「这些年这丫头有些不足之症,身子骨这么不好,哪个婆家敢上门提亲!」虽然是摇头叹气,但掩饰不住脸上的光彩,「不过,也许用不了多久她的亲事就能定下了,到对请你这个堂哥过门喝喜酒,你这个卫王爷可不要端架子不到哦。」 朱成渊笑道:「叔叔相请,做侄儿的哪有不到的,只是不知道是要结哪家的亲?说出来也好让侄儿为您高兴高兴。」 朱景明吸濡了下,「现在还未说定,她婆家的名字我就先卖个关子吧。」 「那昨天另外一位姑娘是谁?我记得叔叔膝下是一女二子,看那姑娘似乎和紫君年妃相仿,两人很是亲密。」他转个弯询问。 「那是通利号老板的独女杜羽竿,她和紫君是闺中好友。昨天两人相约游湖,玩得晚了些,没想到让你碰到了。」 他面露几分好奇之色,「哦,原来是杜家小姐,那我昨晚听到船上有人弹琴唱词,难道是杜家小姐所为?」 这本是一句寻常的问话,偏偏朱景明听了脸色一变,也没有回答,就找了个藉口先走了。 旁边有人为了讨好朱成渊,便凑近小声说:「王爷大概不知道,崇德王属意的未来女婿就是通利号老板的儿子,只是咱们皇室向来不屑与那种商贾结亲,所以他不大愿意说出来。」 「那他为何又要与对方朕姻,看起来还挺高兴的?」 那臣子回道:「听说是因为崇德王最近的田庄进项很不好,外放的高利贷又因为战事严重而血本无归。通利号若与他家结亲,便可出手相救,帮他渡过难关。但通利号的老板岂是傻子?在这种非常关头和没落皇室结亲,损失点钱财是小事,搞不好……会惹来大祸。」 说到这里,那臣子自觉失口。本是想暗示他,通利号最怕城破国亡之时,因为这层姻亲关系,让新帝不满,但话一出口就警醒过来——他也是皇室啊,现在还给皇上查处做事违法的贪官污吏,这种犯上的不吉利话怎么能当着他的面说? 这么一想,立即准备脚底抹油,先溜一步,却又被朱成渊叫住。 「这些事似乎都不重要,为什么刚才我一提到船上有女子弹琴唱词,他就脸色大变?难道那弹琴者见不得人吗?」 「这件事……不知道和我听说的另一件事是否有关。」那臣子犹豫着,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听说崇德王的女儿大约在一个月前生了场大病,差点香消玉殡。好不容易被名医救了回来,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朱成渊一震,「变了个人?」 「是啊,听说她一醒来,就不认得家人、亲朋好友,性格也变了。这还不算什么,最糟糕的是,王爷以前不许她做的事,她不知道几时偷偷学会了。」 「别说她不该学的琴棋书画样样涉猎,就连崇德王最讨厌的唐诗宋词,她也可以倒背如流。下人都纷纷议论,这位千金小姐该不会是被鬼附身了吧?崇德王视为家丑,绝口不提。刚才王爷您问及的事情,他当然就不会应答了。」 一股热气从朱成渊的指尖冲到心脏,冲上大脑,他的头热得快要爆裂似的。但他并不觉得疼,因为那是一种狂喜,一种可以将他贯穿的狂喜。 会吗?会是吗?会是他想的那个样子吗? 一个月的时间,死而复生的女孩,性情大变,弹唱的诗词……桩桩件件,都与他梦中的期待一模一样。他不敢相信这是菩萨感应了他的心声后赐予他的惊喜,但他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哪怕是他错了也罢,但他绝不再让她孤独地面对这世上的种种险恶和无可奈何。 朱成渊心里不禁问:花铃,是你回来了?你在等我吗?如果真的是你,是否会如我思念你这般刻骨铭心地思念我? 昨夜,那叫紫君的少女淡然冷摸地面对他,若她不是花铃,他的这份狂喜和期待,又将落入情何以堪的可悲境地。 但若她是花铃,她的摸然态度是不是说明了她恨他入骨,即使重生,也不愿再与他相认?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找到答案! 朱景明退朝之后回府,第一件事就是问门房,「今天杜家有消息送来吗?」 「没有。」 他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恰好看到女儿紫君从外面的一辆马车下来,便冷着脸薄贵道:「昨晚去杜家住,也不事先和我说一声?好歹是没出嫁的姑娘,住到人家府上去,就不怕人家说闲话,给爹脸上抹黑吗?」 她垂着头,轻声说:「是,女儿考虑不周,让爹费心了,以后再不会如此。」 他冷哼一声,「跟我到书房!」 紫君跟着他走进书房,他立即问:「昨晚见到杜羽杰了?」 她摇摇头,「羽竿说她三哥恰好出门谈生意,不在家,所以没有碰面。」 「笨!你就不会待到他回家你再回来?」 朱景明的一声喝斥,让紫君诧异地抬起头望着父亲。刚刚还嫌弃她在别人家过夜会伤风败俗,现在却又明目张胆地让她去亲近别的男人? 他瞪着她,「你难道忘了爹和你说的话了吗?爹的田庄这两年亏损严重,原本外放给你大舅的那三十万两银子又被他以尸家财毁于战火日为由血本无归,爹现在要维持这么大的家子是捉襟见时,独木难支。难得人家杜少爷看得起你,想和我们攀亲,你还不多和他亲近亲近。」 紫君微微一笑,这笑容里是说不出的怅然,「爹是希望女儿可以为了这个家卖身换钱吗?」 朱景明双目圆睁,「这是什么话?爹帮你找到一个好人家托付终身,你难道没有感激之情?什么卖身?你知不知道这仗如果再打下去,咱们家能不能保得住都说不准。爹和四殿下向来没有交情,现在又在朱成霄朝中做事,倘若四殿下真的打入城内,改朝换代,难保前朝老臣不会一起入狱砍头。」 「不会的,爹与呀殿下好歹也是叔侄关系,各人各为其主的对候有其不得已,呀殿下若想建立新朝,势必还有很多需要侍重老臣的地方,像爹这样为同宗亲戚,且不会威胁他帝王之位的人,四殿下更不会为难您才是。」 听着女儿的分析和清晰透彻的见解,让朱景明霎时愣住。这真的是他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说话都细声细气怕吓到自己的女儿吗? 紫君自从那一场大病中检回命之后,种种的变化让他着实费解。单就不认得家人已经够让人诧异的了,举手投足也比以前大气大方,连看人的眼神都多是直视,再不像以前那样总是低着头不敢见人似的。 女儿的变化让他很不习惯,最生气的是,他竞然发现女儿不知几时读了许多不该读的书,偶尔他在默写一首陆游「夜游宫」,算不得什么传颂名篇,他默到一半就忘了后半段,提着笔喃喃念着,「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抖窗纸——」 紫君恰好站在一边,就顺口接着道:「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 他听了简直快气死了!他自女儿小对候就不许她去看与女德无关的书,唐诗宋词一概不让她碰,可这样一首略显生僻的词,她竟能出口对吟如流,难道这孩子真的像下人们谣传的那样,被鬼上了身?倘若如此,还不如让她早早嫁人的好! 通利号杜家也算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富户,虽然祖上没有显责的功名,但是在这种自身难保的时局,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亲家岂有那么容易?他亲自登门和杜老板谈朕姻的事,没想到去年还想和他结亲的杜秋生,现在却顾左右而言他,完全没有朕姻的意思了。 「真是势利小人!」朱景明气得无数次暗中咒骂。若是让他朱家挺过这一次内忧外患的难关,东山再起,他绝不会再给杜秋生这种人爬到自己头上的机会。 「紫君,明日爹要去杜家,你和我一起去。」明天他一定要当面敲定婚事。只要确定了这桩婚事,才可以名正言顺地让杜家掏银子救助自己的困境。 「是,爹。」她手静地答应,知道在自己的亲事上没有她置像的余地。 朱景明看着她,叹了口气,「紫君,你也不要怪爹好像拿你谈生意,生在这乱世,谁不是……身不由己啊。」 最后一句感慨让紫君心底的凉意多了一分惆怅。原本她以为,身不由己活着的无非是升斗小民、贩失走卒,原来身处高位,貌似尊贵体面的王爷千岁,也会有忍辱负重、无可奈何的时候。 可是,所有皇亲贵族都是这样的吗?为什么也有人活得态意妄为、独断独行?就算是国难临头,依然可以全身而退? 可见人生的路是自己选的,若一味的指望别人帮忙,只能做随波逐流的棋子,任人羞辱摆布。 她是愿意任人摆布的人吗?已经随波逐流了半生,生死之关也算经历过一次,爱也好,恨也罢,前尘往事早已无须纠结,最重要的是以后她该怎么活。 朱景明带着紫君亲赴杜府的这一天,杜秋生正在会见一位重要的客人。 他们到达杜府的中庭时,杜老板恰好和那位客人相伴走出,两人有说有笑,相谈甚欢的样子。 他不禁一愣,「成渊?原来你与杜老板也是旧识啊?」 原来那位客人竟然是朱成渊。 杜秋生笑道:「我这杜府今日是怎么了?两位王爷竟一同造访,真是蓬华生辉啊里」 朱成渊也笑着说:「杜老板这应豪宅可算不上『蓬华』,叔叔不知道,我有些散碎银子存在通利号,近来时局不好,死存没有多少和钱,所以想和杜老板商量合伙做买卖的事情。」 闻言,杜老板笑呵可地反驳,「卫王爷的口气怎么变得这样谦虚了?您存的那些银子若算得上是尸散碎银子日,那我这通利号指望您多存些散碎银子进来。您看得上我们通利号,肯与我们合作生意,是杜某求之不得的事呢。」 他微笑着,黑眸慢转,望着站在朱景明身旁的紫君,淡淡笑容浮现眼底。「这位是紫君妹妹吧?那天在湖畔匆匆一见,竟然没有认出来,果然是女大十八变。上次做哥哥的如有什么得罪之处,你可不要见怪啊。」 「王爷客气了。」她微微屈膝,始终低着头。 朱景明看着杜老板,问道:「羽杰在家吗?」 「他外出收一笔利钱,只怕还要三五天才能回来。」杜秋生对他询问的意思心知肚明。 第十三章 原本是很想攀上崇德王这门高亲,但看目前的形势,这些皇室宗亲还能风光到几对真不好说,自己的儿子并不愁找老婆,可这步棋若是走错了,整个家族都要面临天门之变的危险。所以对他,现在只能虚与委蛇地应付一下。 不过,今天崇德王竞然亲自带着紫君上门,看来这事是躲不开了。于是,他转而说道:「我府内刚刚得了些好茶,要不王爷与我到屋内品茶,有什么事,咱们就在茶香中一叙。」 「也好。」朱景明抬脚向前,回头交代,「紫君,你去找羽竿聊天吧。」 「好。」她转身便走,没走几步,身后有人拽了她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她迫不得已回头问:「王爷还有事吗?」 「自家亲戚不必那么客套,难道还要我称呼你一句「紫君小姐」吗?叫我一声「堂哥」就好了。」朱成渊笑眯眯地看着她,「听说你前一阵生了场大病,身体恢复得可好?」 「好,多谢堂哥惦念。」她从睫毛下偷偷打量他一眼,「听说堂哥也受了伤,大病了一场?」 「只是听说?」他望着她,声音轻柔,「我病时那么多亲发都来看望我,你都不曾来过吗?」 她微微一笑,「堂哥忘了吗?您病的时候,我也病着,怎么去看您?」 「那天在画舫上弹琴唱词的是你?」他突然话锋一转,切入主题,一双黑眸锁在她身上,一眨也不眨的。 「是,让堂哥听到真是献丑了。我的琴技很差,又五音不全……」 「客气了,我曾听过天下无双的琴音和歌喉,与你……不相伯仲之间。」他的句尾余音悠长,意有所指。 但紫君不仅没听懂,还无意纠结追问,她只淡淡回应,「堂哥这样称赞,紫君是受之有愧。今日我还有事,改日有空再和您请教五音之道吧。」 朱成渊盯着她的眸光更加幽深,「你不想知道那天下无双的人指的是谁吗?」 「与紫君无关的人和事,紫君从不打听。」她那副超脱尘世之外的摸然表情,疏离冷淡到了极致。 望着她就这样将自己丢下,毅然转身而去,他忍不住出声,「尸4皎如秋月,魂清似尘烟。日这句诗你听过吗?」 地站住,默然片刻后摇摇头,「父亲不喜欢我读诗词,所以在诗词上我涉猎极少,只怕不能与堂哥对论古今名句名篇了。」 「那你那晚在画舫中吟唱的又是什么?」朱成渊盯着她的背影,脚尖不由自主地柳动了一步,心跳几乎停止。 她微微侧过脸,阳光投在她械秀的鼻翼和瘦钊的下巴上,如此c光却没有将她的神色照出多少暖意。 「那不过是羽竿在湖边所检的一本琴谱中找到的唱词。也许是哪个教坊或青楼的女子到湖畔嬉戏时无意中丢落的,羽竿喜欢那词,非要我唱来听听不可,既然我俩是密发,唱给她听本无妨,没想到会让堂哥听到。」 朱成渊抱臂胸前,继续追问:「哦?是吗?你怎知这词是青楼女子丢下的?词中没有一句提到鸳鸯红帐、偎红将翠的风流韵事,你的猜侧也只是猜侧罢了。」 她彻底转过身来,脸上却是浓浓的讥讽,「因为这词中满是自以为是的清高自谢,一看就是出自女子的手笔。好好的大家闺秀有谁会厚着脸皮说什么『临流求影双』、说什么『知音难觅,梦中游潇湘』?也只有青楼女子,一边心甘情愿地自轻自贱,一边又顾影自怜地自怨自艾。」 「我觉得诗词中,最虚伪的就是名妓严蕊的那句——「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自己选的路,哪能怨得了旁人,更赖不到前世今生。王爷,您说是吗?」 这犀利的讽刺,字字如刀,字字无情,似要剥光了那写词之人的颜面。但是听在朱成渊的耳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慨,只是激动,激动,再激动。 因为这样大胆直白的态度,犀利如刀的用词,甚至是言不由衷的违心,都只与他记忆中的某个人相吻合——花铃。 他望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五官的轮廓是陌生的,但那双眼中流露出的倔傲孤高却如此熟悉。他几乎想奔到她面前,一把撕开这履在她脸上的「面具」,让她以真面目示人……但他却硬生生逼着自己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她是不是花铃,他还不能确定。但她不愿意将自己与花铃扯上关系的态度,却已表现得再清楚不过。她刻意地讲什么「前世今生」,似是对他警告,为此,他不得不有所顾忌。 不是顾忌旁人质疑他的疯狂,而是顾忌她是否还能如过去一样,接纳他接纳得那般彻底。 他错过一次,不想再次错过。他曾满不在乎地放手过,现在再要抓住,就必须小心翼翼。 流过的岁月,宛如指间流过的风,一点影子都不曾留下。 身边的人,是温暖而真实的实体,他触摸到她衣抽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再不会轻言放弃。 他不是情圣,他只是一个爱她爱到甘愿卑微、甘愿改变自已的男人而已。 朱成渊走入清心茶楼时,茶楼刚刚开门。花钰卸了门板就忙着擦拭桌子,他是店里的第一个客人,所以他立刻看到他。 因为花铃当日出事时,是花钰第一个跑去通知他,他方知这个弟弟并不如姊姊所认为的那样对她满心怨恨、漠不关心。看来这世上难以割舍的是奈清,但像他这样生在帝王之家的皇室子孙,最悲哀的也是亲清二字。 他与二哥、四哥之间,现在除了彼此利用、相互算计之外,还剩下什么? 「花钰,掌柜的在吗?」朱成渊开口问。 他一愣,点点头。 「我有事要和掌柜的谈。」 茶楼的掌柜因为客人还未上门,所以就不急着到前面招呼。听到有客人有事见他,便从后堂到了前厅,一见是卫王爷,掌柜的当年亲眼见过他在这里杀人之后从容离去,也听到当年的孙大人称他为「王爷」,岂敢怠慢。 面对朱成洲到这里喝茶,掌柜的都是亲自招呼,今日他特意相请,让掌柜的不禁心里七上八下。 「原来是王爷驾临,小老儿有哪里招呼不周的地方,请王爷见谅。」 朱成渊温和地看着他,「掌柜的不用惶恐,我今天来是要与您谈一笔生意。」 「生意?」掌柜的一征,「难道王爷有茶叶要卖?」 他笑了,扫视一眼茶楼上下,「这茶楼你一天净赚银子是多少,方便说吗!」 掌柜的想了想,回答他,「头几年局势好的时候,一天加上说书客拉拢进来的客人,能有一、两百人,茶钱最多可赚十两左右。」 「那就是一个月最好时可以赚得三十两?一年就是三、四百两。可你要维持这么大的一个茶楼,就是地皮钱也要不少吧?」 「这茶楼也算是祖上留下的买卖,地契在我自己手上。」 「倘若我要买下你这茶楼,连同你的地契,你开个价。」 掌柜的征在那里,嘴唇嗫嚅了道:「王、王爷想要这茶楼?可这茶楼不赚钱并非因为它是茶楼,而是这个地界人烟稀少,并非闹市。现在局势不稳,客人来的也少了,王爷要买下改做其他生意的话,也未必可以在短时间内赚得回本钱。」 「我买下它要做什么,你不必在乎。你祖籍就是京城人?除了这里,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 掌柜的一叹,「其实我祖籍岳阳,很想回老家去看看,但是那边未必还有我家的田庄地产,亲戚们也都硫于往来了……」 「这里是五万两。」朱成渊将一张银票放在桌上,「倘若掌柜的愿意,这五万两就算是我买这楼子以及购置地契的钱。掌柜的也说这京城的局势不稳,岳阳那边反而远离战火,有了这五万两,你可以回乡买下百余亩地,亲戚们多往来走动也就熟悉了,何必委屈自己在这京城中苦苦过日子呢?」 掌柜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还只是一张方方正正的纸票,竟然就凝聚了他几十年都赚不够的银子。别说是对于他这个挣扎经营的小户,就算是大的茶楼,这五万银子也绝对算得上是笔拒款了。他不禁望着那银票,手都开始颤抖了。 朱成渊见他这般激动的样子,就知道这茶楼已是囊中物,于是起身说:「掌柜的将房契和地契准备好,派人送到王府去就可以了。三日之内,我来收楼。」 他前脚走出茶楼,花钰忽然从后面跑过来,档在他身前,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要干什么?为什么要买下茶楼?」 「你不会也要跟着掌柜的一起回老家吧?」朱成渊笑厂笑,「我建议你留在京城。」 「为什么?」花钰从他的笑容中似乎察觉到什么。 他低声透露,「因为这里有一个你一定想见的人,你若走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花钰不解地看着他高深莫侧的表情。 他突然要买下这雇茶楼,又丢给他一道难解的谜题,答案是什么?这一切会与姊姊有关吗? 崇德王朱景明为了让杜秋生出手救自己,除了拿女儿紫君当筹码,力主她和杜家三少杜羽杰的婚事外,还许诺要在朝廷上为杜家游说开放春华县外的港口,以帮助杜家得以开展他们一直意田扩张的海运事务。 对杜秋生来说,娶谁做儿媳妇并不重要,但是,如果真能扩张海运的确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于是他和朱景明达成共识——三个月内紫君下嫁杜家,而杜家开出的聘礼将是十万两雪花银。 有了这笔银子周转,崇德王终于不用再担心了。 但这个消息最先通知给紫君的人并不是朱景明,而是杜羽竿。她兴匆匆地来找紫君,拉着她的手道:「看我说的准吧,咱们两个人就要做亲戚了。」 紫君眨了眨眼,立刻就明白了。「你爹同意了?」 「是啊,我三哥那么喜欢你,我爹向来疼他,当然答应了。」杜羽竿完全不道这其中缘故,只一味地将这段姻缘当作戏文中美好的郎才女貌一见钟情的故事。 她沉默片刻,问:「你哥几时回来?」 「大约今天就回来了,怎么?你等不及要见他了?」杜羽竿掩口笑道:「以前我三哥和你说话,你都不敢看他一眼。现在你变得这么落落大方,只怕要把我三哥吓走了。」 「我想和他谈谈。」紫君正色表示。 她这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让杜羽竿却觉得好笑,「谈谈?谈什么?出嫁之前的彩礼吗?这些事情都由我爹作主。你若是怕我三哥已经娶的那两个小妾,别怕,有我给你做靠山,她们再厉害也厉害不过我。你只要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小兔子似的唯唯诺诺,谁也不敢把你这个三少奶奶怎样。」 紫君嘴角轻扬,「原来你已经有两个三嫂了。」 杜羽竿把嘴一撤,「什么三嫂?就是三哥外出谈生意对,不知道从哪个窑子里买回来的孤狸精罢了。都不是清倌,一个个孤媚子得很,常为了争宠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我早说爹应该给三哥正经娶个老婆,别再到外面花天酒地的瞎混了。爹偏说这是男人本色,女人不懂。是啊,男人本色,男人本『色』嘛!」 紫君默默听着她喋喋不休的数落着杜羽杰小妾们的种种不是,唠叨着对父亲纵容哥哥娶妾的不满,神情却是平静。虽然她所要面对的困难和问题看来比她想的还要多些,但既已下定决心要让自已重新活过一次,便不会再做任人摆布的棋子。 第十四章 当晚霞在天边情悄露头的时候,杜羽竿发完了感慨,才道:「哦,对了,我三哥说要回家吃晚饭,咱们现在赶回去,估计能遇到他。快走快走!」 她向来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说走就走。 两人坐上马车,她还犹自高兴地说:「你嫁过来之后,我三哥的秋爽居就会拨给你住。那房子坐北朝南,位置最好,房子通透,屋顶又高,他那两个小妾想搬进去住想很久了,可不是正室怎么能住正房?哼,这下子她们的希望得落空了。」 马车穿过一条条街道,外面响起了商贩们的叫卖声,忽然紫君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报开车市向外看去。 杜羽竿不解地问:「外面怎么了?」 「没事。」她虽然这样回答,但神情却是极为震惊。 那伫立在街角有几十年的老字号茶楼,为何会在生意最火的对候大门紧锁?门上仿佛还贴着封条? 她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停车!」 车夫不知出了什么事,赶快拉住马。紫君跳下车,疾步奔到清心茶楼的门前。 果然,那茶楼的大门上一把铜锁挡住了她,门上两道惨白的封条冰冷地贴在那里,貂示着这座茶楼的关门绝非寻常。 她一眼看到封条上赫然写着「吏部封」三个大字时,诧异地说:「吏部不是管官吏的吗?并不会管到商户的头上来啊,怎么会是吏部封的?」 在街边摆摊卖枣的一位大嫂听到她的疑问,回头解释道:「听说是这里的掌柜的得罪了管吏部的卫王爷,所以这里连夜就被查封了。掌柜的和伙计都被吏部抓去了。」 杜羽竿坐在车内扬声问:「紫君,千么站在那里?一个破茶楼,封就封了,不是说好要去我家见我哥的吗?」 她赫然转身道:「不,我要去卫王府!」 紫君见到朱成渊时,他正坐在书房中写字,虽然心中有千言万语,但是当迈进房内时,她却骤然便住了咽喉,不知从何说起。 对于她的到来,朱成渊仿佛早已料到,并未起身迎接。他抬起眼睑,微微一笑地招呼,「紫君妹妹,多少年没到哥哥府上来,今天怎么有空来玩?」 她站在原地,扶着门框,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匆匆闯来实在是太鲁莽冲动了,现在被他问起,她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 见她愣住,朱成渊却没再追问下去,低下头,看着自已笔端的文字,道:「懂诗词吧?」 「略读过几首。」她每次见到他总能和诗词扯上关系,而这却是她最不愿意提及的话题。 「晏几道的鹤鸽天听过吗?我想默写一遍,却只记得上半阙。」他看着纸上墨迹林漓的那上半阙,低声吟道:「彩抽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黑眸凝注在她身上,那声音低沉得极为勾人,「下半阙是什么?」 她的心一颤,避过他的眼神回道:「诗词我读的本来就少,晏凡道的更是没看过,恕我无知了。」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睛把银红照,扰恐相逢是梦中。」他没有停顿,径自背出后半阙,那目光有如可以定住人的心魂一般,直勾勾地要看进她的心坎里。 她深吸口气,也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不躲进,不慌张,索性开门见山,「我有位朋友的朋友开的店,不知道为什么被吏部查封了。听说吏部现在是堂哥主事,所以差我来问个情况。」 「朋友的朋友?」朱成渊挑眉问,「先说说你这位朋友是谁?和你的交情够不够?我再考虑要不要答履你这个问题。」 「通利号的三少杜羽杰。」她撒谎。 朱成渊点点头,「通利号和我也有交情,杜三少的事情我可以回答。他要问的是何事?」 「清心茶楼为何被查封?」 朱成渊冷冷一笑,「简单,他们掌柜的得罪我了。」 「如何得罪?」 「这世上不便言说的事情还会少吗?」他笑得深沉,「有些事,实在不便告诉你这个单纯小妹。例是提到杜三少,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听闻你和杜三少要定下亲事?」 她僵直身子,嫣然一笑,「不仅是仃亲,过几个月其实我就要过门了。」 他盯着她的笑颜,「你想嫁给他吗?」 「父母之命。」 「我问的是你『想』嫁给他吗?」 「这件事似乎不便告诉堂哥。」她沉稳回履。 他幽深的眸子闪烁着微光,「听你这口气,似乎是不愿意?」 她心里微震,表面笑容又起,「堂哥何出此言?只是你的臆断罢了。」 「很简单,你若愿意嫁,就会坦然承认。」他的身子微微前探,对她句了勾手指,「我亲爱的小妹妹,如果你不想任由自己的命运被人摆弄,堂哥可以教你个方法,让你嫁不了自己不喜欢的人,如何?」 他的这个动作让她有一瞬间的恍神——前世……在哪里亦曾见过这张脸、这样的笑容和这样擦拨人的动作。 「不必了。」她板起脸来,不愿意给他任何燎拨自已的机会。「既然清心茶楼的事情你不愿意说,我也可以找别人去打听。打扰堂哥了。」 朱成渊微笑着,「真是小孩子,这么容易就生气了?别忘了,那茶楼是我吏部封的,所以就算你能打听到情况又如何?人,关在吏部,生死由我作主,你那位未婚夫若是想知道内情,也得亲自来找我才行。」 紫君本想走了,却被他这毒颇带威胁的话语逼得不得不转回身,困惑不解地看着他,「你向来不是这样的人,为何要做这种事?」 「我向来不是哪种人?」他冷笑反问一白,「你与我十几年都没有说过话,又岂会知道我该是哪种人?算了,那清心茶楼的人的生死与你又无关,你和我纠结于这个话题做什么?待你大婚之对,做哥哥的会给你选上一份厚礼,今日就恕不远送了。」 这一回,他反将她一军,下令逐客。 她瞪着他,胸口全是怒气,但却无法发泄出来。他说的对,清心茶楼的人的生死「与她无关」,她没有立场来问,也没有立场去管。她应该听懂他逐客的意思之后就乖乖离去,再不要多问一句。 但是……她的脚步退迟迈不出去。 「堂哥究竞要怎样才会放人?」她咬着牙根逼自已问出这句话。 他一笑,站起身伸出手,那手中还握着毛笔。「把这半阙词给我续写完整,这个话题咱们还可以再聊。」 她几步晓到桌后,夺过他手中的笔,以极为流利的狂草将那半阙完毕,然后挪笔桌上,直视着他,「现在可以说了吗?」 他低头看着那龙飞凤舞的字迹,似乎看得出了神,半晌,他的目光重新投注在她的脸上,一只手缓缓扬起,触碰她的脸。 她征住,竟来不及躲避。 他的手掌托着她的脸,拇指按在她的红唇上,这一刻,他眼神中的专注和眉心浓重的忧伤让她心弦一颤,差点流下泪来。 曾几何时,他的脸上也会有这样动人的神情?只是这神情的背后又是什么?他的真心吗? 「明日我要出城两天,你跟我去,我就放人。」 他终于说出条件,却让她诧异。放人,为何要她同行做交换? 「或许,我还可以帮你逃过这次婚约。」 她盯着他的眼,想要说出一句挪地有声的拒绝。凭什么她要答应他?那清心茶楼……与她无关,她的婚约,也与他无关,他设有任何可以威胁她的藉口,却说得好像要将她掌控在乎中一样。 但他的笑眼映在她的眼中,竟似凝因在她心里,让她咬着唇,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朱成渊到达杜府对,看见一个神采飞扬的青年正从马背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大门里走。门房鞠躬点头地叫了声「三少爷」,他心中立刻认出此人,无声一笑。 那门房也早已认出朱成渊,看到他,差点把头磕到地上去,「王爷来了?小的立刻去通禀我家老爷。」 「不用那么客气,我自己进去找他就好。」朱成渊笑眯眯的,眼角余光已经看到杜家三少回头一看。他故意晚了片刻才和对方对视,笑问:「杜三少?」 他并不认得他,门房马上趋前悄声道:「这是卫王爷。」 杜羽杰忙笑着拱手上前,「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卫王爷,在下失敬失敬!」 「客气。这杜府我是第二次来,三少却是第一次见,也算是有缘。我正要去见你父亲,不如同行?」朱成渊笑容可掬,极为亲切的样子。 知道卫王爷现在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最得皇上宠信,且揽有大权,杜羽杰巴不得赶紧巴结一下,就满口答应着要为他引路。 两人并肩同行,他漫不经心道:「听说三少是杜老板膝下最得力的儿子,钱庄里有不少买卖都是三少亲自过手的。我前几日正好和你父亲谈一笔买卖,还没拿定主意,遇到你,就请教请教你吧。」 杜羽杰忙回履,「请教可不敢当,王爷说说看,但凡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不言。」 「说来也简单。我在贵庄上有一部分存银现在想拿出来做些买卖,如今因为政局不稳,一般的买卖只怕是做不大。你父亲说想做海运,所以我准备拿钱去投资海运,不知妥不妥当?」 他沉吟道:「海运这件事我也听父亲提过,但我并不是很赞成他做。」 「为何?」 「一来因为我们祖上只是做钱庄买卖,对于海运之事全不熟悉。二来海运之事要靠朝廷的支持。我说句犯上的话,王爷千万别外传——万一这一两年之间,当今陛下已经作不了主,这海运权就可能会被收回,这前期投入的拒款将血本无归。」 朱成渊点点头,「三少说的是,我也觉得这件事冒险。只是你父亲好好的钱庄生意为何要放置一边,打什么海运的主意?」 「这大概和崇德王的游说有关吧。」杜羽杰在生意上面并不偏担,「崇德王和父亲说过几次海运的摹利,父亲就心动了。」 「听说我那个紫君堂妹就要嫁给你了,眼看你我也将成为亲戚。」朱成渊抖着眼看他,「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要娶个皇亲国戚做老婆,也很有胆色嘛。」 杜羽杰笑道:「不瞒王爷,紫君那女孩很温柔细淑,乖巧柔顺,身为王爷之女却不刁蛮,比我房内那两个小妾可人多了。若娶来当个老婆,做男人会觉得光彩。虽然现在玫局不稳,但我想就算是改朝换代,新帝也不会将前朝旧臣全都赶尽杀绝吧?」 「像我家这样的商家更是新朝要倚重的对象,杀不如留。而崇德王位高但权不重,也不是必杀的对象,再加上还是四殿下的叔叔,应该无大碍。」 朱成渊微微一笑,「三少不愧是生意世家出身,算盘打得件件精明,但紫君身子不好,听说上个月还大病一场,差点死了,不知道能不能为杜兄做好这个当家主母的位置。」 「我那两个小妾已经为我生下一儿一女,香火上我例不怕没人传承。但我杜家向来难与皇家结亲,生意再大,名分上总显得不够气派。所以……王爷明白,这种官商朕姻要的无非是个形式罢了。」 第十五章 他哈哈笑道:「我就喜欢三少这份爽快坦白。既然如此,我也和你说句实话。紫君那丫头,你最好不要娶。」 「为何?」杜羽杰一愣。 他刻意压低声音透露,「我听说紫君那丫头手掌上有处断纹。」 「断掌?」他吓了一跳。早听说手掌有断纹的女子都克夫,但他从未留意过紫君的手心。 朱成渊抬头看到正面带微笑迎出来的杜秋生,提醒道:「这件事先不必急着和你父亲说,否则要是弄得满城风雨,我那可怜的堂妹就嫁不出去了。」 杜羽杰点点头,但眉心已经凝成一个死结。 紫君要想出府两日并不是件难事,现在只要她拿杜家做为档静牌,无论她说什么,朱景明都会点头答应。 所以她一边和杜羽竿说自己要去城外的杏花庵做两日斋戒,一边和父亲说自己要去杜家小住几日。 为了不引人注意,她与朱成渊约定在王府街角的后巷见面。 这天她用过早饭才从容地自王府内出来,独自走到后巷对,朱成渊的马车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当她一眼看到那立在车边的青衣小厮时,先是呆了呆,继而眼眶一阵发热,潮湿的水雾立刻盈满眼眶。 车内,朱成渊慢悠悠地说:「阿钰,若是紫君小姐到了,就请她上马车吧。」 花钰看她的眼神这样奇怪,就上前一步问:「请问姑娘是否是紫君小姐?」 她点点头,那泪水就在点头的一瞬间滚落下来。 他退后一步,拉开车门道:「王爷,她来了。」 紫君迈步走入车内,车门随即关上。 朱成渊望着她泪眼婆娶,欺身上前,笑眯眯地用食指指腹为她抹去泪水,「怎么?要和哥哥出来玩,被你父亲训斥了?」 「我……我还是先回去了。」她拨开他的手。 他的声音骤然一沉,「要变卦吗?你可知今日若得罪了我,日后再要后悔挽回可没那么容易。」 她咬着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得意的笑容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浮现在他的唇角,他敲了敲车门,「阿钰,可以走了。」 车子走了半晌,两个人一直没有再说话。这诡异的沉寂让她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他,他的目光仿佛一直停留在她身上,所以两人的视线正好撞在一起。 「刚才那个小厮……」她斟酌着开口。 「认得?」他挑挑眉。 「不,不认得。」她本能地否认,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又吞了回去。 偷看他一眼,他还在盯着自己。她素性心一横,既来之则安之,在他面前装聋作哑,只会让自己处于劣势,她决定出击。 于是她秋波流转,明眸善睐,笑盈盈地问他,「堂哥今日出城是要去哪里?外面大军压城,您就不怕四殿下把您扣住?」 她突然的神情转变,让她向来端庄的气质似变了样。朱成渊望着她眉梢眼底那份娇憨的风情,幽幽一笑,「你是怕堂哥把你卖了,还是怕我被别人杀了?」 「怕堂哥卖了我。」她顺水推舟,笑着应答。 朱成渊佩服她变幻脸色的本事。她要装傻,他就由得她去装。 「卖了你可不敢,叔叔要找我算帐不说,你的未婚夫也要找我要人。」他从自已的身后拿出一把琶琶,问道:「会弹吗?」 「不会。」她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真不会?」他抖貌着她,拨了一下琴弦,「会弹筝的人不可能不会弹琵琶。要不然你我再做个交易,你为我弹一曲,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微笑道:「堂哥能有什么秘密愿意告诉我的?」 「关于我被一个青楼女子骗了的事,想不想听?」 紫君的嘴角一僵,笑容更灿烂,「堂哥这么位高权重又精明的人,纵使有些风流调悦,也不至于被青楼女予骗了吧?」 「愿意和我做这个交易吗?」不理会她的话,他将琵琶递到她面前。 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 「那女子叫花铃。」他平静地念出那个名字。 她抱着琵琶,低着头,手指在琴弦上随意地拨弄,仿佛心不在焉。 「她身为青楼女子却自诩很有风骨,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是京城当红的头牌。她有美貌,有才情,有八面玲珑的本事,有勾魂摄魄的手段,男人在她面前不是显得太笨太蠢,就是太色太贪。难得的是,她周旋在这些男人中,依然游刃有余。」 紫君抬头笑问:「堂哥算是哪种男人呢?」 他一叹,「我原本以为我是后者,既色又贪的那种,后来才知道,我是前者,又笨又蠢。」 「这女人做了什么,竟让你有如此感慨?」 「我将一颗心交给她,却被她践踏在脚底下。」 她默默听着,眼底却满是不屑的神色。 「你不信?」他看得出她眼神中的含意。「我几乎将一生都许给她了,可是她却甩了我。」 她不禁嘴侍一声笑出来,「堂哥真会说笑话。您身为王爷之尊,会将一生许给一个青楼妓女?而她放着好好的王爷侍妾不做,竟敢甩了您?就算是编笑话,您也不必编一个这么离谱的来逗我笑吧。」 朱成渊回身又拿出个匣子,匣盖弹开,碧莹莹的光芒霎时充满整个车厢。「你看过这样大的一颗夜明珠吗?」 她大概是被那颗夜明珠惊住了,目光一下子定住。 他拿出那颗珠子,持在乎中。「这颗夜明珠价值连城,是我送给她的。」 「那,为何现在又在你手上?」 「因为她甩了我,我要收回这个礼物。一个男人肯将价值连城的礼物送给一个女人,就说明他对那个女人已有足够的诚意。若非愤怒到了极点,男人也不会将送出的礼物收回。」 紫君却淡淡的表示,「可是对于女人来说,价值连城的礼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你心中那个价值违城的女人到底能驻足多久?」 「说的好。」他眯着眼,眼底嘴角都是冷笑,「果然还是女人最懂女人心。倘若有个男人也以足够的诚意对你,你也会弃如敞展吧?」 「那要看那份诚意是什么?一颗夜明珠吗?在我看来,这算不得什么诚意。真正的诚意是一个承诺。或许你看不起这承诺,但它在女人心中的分量无可取代。」她说完时,将琵琶在怀中抱好,问道:「想听什么曲子?」 他盯着她,「你并没有问我——那女人是如何甩我的。」 她低着头,「能如何甩你?也许只是你夸大了言词而已。我还是不信会有女人舍得不要你。堂哥风流调佗,更是正宗的皇室血统,贵气逼人。她不过是个妓女,她若敢甩你,只怕是真的瞎了眼,或是被什么妖魔迷了心窍……」 朱成渊咬紧牙,冷笑一声,「她以死作别。人生至痛至恨的事,不是生离,而是死别。她这样甩开我,我会记恨她一辈子。她若地下有知,当知这恨意纵使是我死了,也不会减少一分一毫!」 紫君的手指突然在琵琶弦上拨响,不是什么浓情蜜意的缠纬小段,而是一曲铿锵有力的「十面埋伏」。金戈铁马,喊杀震天,在她十指之下的那一片凄惨悲壮,听来令人心碎神伤。 车外的花钰也不禁听得痴了。 这曲子他儿时曾经听姊姊弹过,因为琴谱古旧,出处不明,他一直以为这曲子再没有别人会弹。没想到多年过去,今日竞然重聆旧音。 他不知道卫王爷为什么会买下清心茶楼,又摆出个查封茶楼的假象,也不知道卫王爷神秘兮兮地和自己所说的那个他应该见的人是谁。 但他现在意识到,这个此刻坐在车内的朱紫君绝对是个有故事的人,而且属于她的故事应当埋得很深,凭卫王爷一人之力,能挖得出来? 原来他带她来的地方只有三间小草房。 在一处山崖之下,这里安静得仿佛从来都没有人居住过似的,只有那三间小草房孤零零地伫立在那。 紫君下了车,打量着四周,这个目的地与她之前所想大相逗庭。她不理解朱成渊为什么要带自己到这儿来? 她回头去看,他正在吩咐花钰,「你们先回府去。若有人问,就说我身子不舒服,不想见客,这两日所有的外客一律挡驾。」 看着花钰,她张口想说句话,却梗在喉咙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上了马车。 「进来吧。」朱成渊驻足等她。 她一步迈进正面那间草屋,不禁愣住。 这草屋从外面看与一般的衣户没什么区别。但里面,雪白的墙壁,雕花涂漆的樟木家具,雪白色床慢,床上有一张矮桌,摆着淡青色的茶具,一栖银白色刘鞘的长剑料挂在墙面上。在房间的最西面另安置一张高桌,一张看上去很是古旧的七弦琴横卧在上头。 这里太素净,太雅致,太不像是此地该有的布置。最重要的是,这里就像一个女子的闺房。 「你怎么……」她张口结舌地望着这间房,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热辣辣的。 「随便坐吧。」他手一挥,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这句话。「一会儿我晚上还会有个客人,你不用开口说话,只要在旁边听着就好。」 她的手指按在那古琴的琴弦上,深深吸气。这琴弦仿佛有魔力一般,手指触及到时,她整颗心都触化了。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感觉,只有蠢蠢欲动的手指懂得。 朱成渊望着她神色不定的表情,淡淡的说:「这房间是按照那女人生前住的样子布置的。屋内的东西都是她原来所用的,包括这张琴和墙上那把剑。」 「你这样做……又何必呢?」她背着他,声音沉郁,「你既然这么恨她,再看着她生前留下的东西,岂不是自我折磨?」 「总要折磨自已一下,才知道这恨伤人伤得有多痛。」他的语气平淡,但字字滴血。 她听得心里抽疼,忍不住回头看他,他正望着那栖刘出神。 「你到底为什么对她这样念念不忘?一个青楼女子,就算长得有几分姿色,像她这样的女人,京城中绝非只有她一人。为了这样的女子,搞得自己赔然梢魂、形铺骨立,伊人泉下有知也难以心安,何必?」 朱成渊却笑了,「花铃以前说过,她最不喜欢的诗词中有一首写得最是动人却最是虚伪——「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她说她不信一个男人可以为女人做到这两句,因为男人的心最善变,最轻浮。倘若真有男人做到这两句,必然因为那女人是他没有得手的,才会念念不忘。」 「这世上当然不会有堂哥都不能得手的女人。」她努力挑高唇尾弧度,「堂哥对她念念不忘也好,恨也好,只是因为她已经死了。对一个死人无须执着,因为当她到达生命终结的那一刻,她对你的爱已经了结。你对她有情或是无情,也该在那一刻终止。」 「是吗?」他望着她,「你以为感情会和礼物一样,既送得出去,又能收得回来?她死了,她的情终结了。可我还活着,我的恨还在。」 「你对她……有情?你真的确定那是情吗?也许只是你的不甘心而已。她在世的对候你对她好过吗?你对她说过你喜欢她吗?你对她许诺过会照顾她吗?堂哥,你知道这世上最无奈的事情是什么?就是懊悔自己已经无法追回的。」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她就是乱你心的一个影子罢了。你现在要做的,是怜取眼前人。」 第十六章 他站在她面前,低下身,似笑非笑地瞅着她,「哦?你说起大道理来倒是挺有一套的。我从不知小堂妹在男女之事上竟有如此见识。怜取眼前人这句话说的好,可是我该怜取哪位眼前人呢?你吗?」 朱成渊捏着她的下巴,幽深的黑畔与她对视。 那近在眼前的压迫力让她的呼吸停沛了一瞬,熟悉得令她谏然一惊的气息扑面而来。她选速地推开他,笑着掩饰道:「堂哥真会开玩笑,我这么一个五丫头,又没姿色又没才学,堂哥不会喜欢我这样的人。更何况你知道我已经仃了亲。」 「还没有正式下聘,就不算仃亲。至于能不能收到聘礼,也不好说。」他诡异地笑应。 笑得她心里发毛,不禁脱口而问:「此话怎讲?」 外面忽然有马玲声响,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走出房间,对着从马上下来的男子笑迎着,「宗瑞兄真是准时啊。」 屋内的紫君听到这个名字,猛地几步奔了出来,一手扶在门框上,眼睛死死盯着来人。 张宗瑞正要开口说话,忽然见一名陌生女子出现,不禁面露诧异,问道:「王爷,这位是……」 朱成渊一笑,回手揽住紫君的肩胯,满是戏蟾的口吻,「这是我的新宠,走到哪里都要粘着我。」 他低声请示,「王爷与我要谈的事情,她也可以听吗?」 「当然,本王与她之间没有秘密。她爱本王爱得要死,也不会透露本王的秘密给别人知道。否则她不就成了寡妇了?」朱成渊肆意胡说,眼角余光偷瞥着紫君的反应。 只见她设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他用言词轻薄了,一双秀眉深擎,目光幽冷地直盯着张宗瑞,那眼神似可以杀人。 他淡淡一笑,手掌将她接得更紧,开口问:「四哥那里情况如何?听说近日前线连续大捷,陛下的疆土已经有三分之二都尽归于他了?」 「是。」张宗瑞也觉得这女孩看自己的眼神实在是怪,好像染上一股很怨毒的神色,但他有要事在身,只得抛至脑后。 「四殿下让我给您带个话,大约这半年之内,我军就要全面总攻,争取在六个月内拿下全部的国土,攻入皇城。到对,必然还要靠王爷的配合。」 「这自然好说。只是二哥现在虽然委我以重任,但其实盯我盯得很紧,我的府外对常有人监视。一个月前甚至还有刺客刺杀我,害我重伤。我想大约也是二哥派人下的手。」 紫君听到这里,惊得抬起头瞪着他,「是皇帝要杀你?」 他没有立刻回琴,继续和张宗瑞道:「兵部尚书许成义是现在最大的麻烦,把他弄下去,兵部就是一盘散沙。二哥虽然对他有诸多不满,无奈朝中无人可以顶替他的位置,所以只能勉强用人。我正在努力搜罗他的罪证,希望能有机会把他扳倒。」 「许大人……」张宗瑞听到许成义的名字,叹了口气,「说起来许大人是在下的恩师,当年武举多亏有许大人一手提拔,才有今日的我。」 「但他对你也并非全有恩吧?」朱成渊冷冷一笑,「我也听说当年花墨言蒙冤入狱,夫妻被斩,全家获罪,是许成义在背后一手操纵。但是最终那陷害忠良的罪名,却都让你一人背了。」 说到这里,他明显感觉到紫君的身子绷得僵硬,他顺势抓住她的手,发觉她的手指摸得很紧,但掌心却如玉石一股冰凉。 张宗瑞叹气,「花大人那件冤案我也有错,不该将道听途说的一些事情告诉许大人。他两人政见不合,早结了梁子,许大人岂肯放过这个机会?朝廷之事,其实无非如此。党同伐异,谁能容得下谁?」 朱成渊一笑,「既然如此,我例也要提醒你一句,宗瑞兄有没有考虑过待我四哥得成大业之后效仿范蠡,及对抽身呢?你也算得上是立朝功臣,可是历来这开国立朝的功臣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他一愣,然后尴尬地说:「王爷还是那么喜欢开玩笑。四殿下对在下有重恩,且不说四殿下不是那兔死狗烹之人,就算是,在下早已将此身都交付到四殿下的手中,如今我只是个板国的逆臣斌子,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了。」 「说的真是惊天动地、感人肺腑。我四哥能有你这样的忠心臣子,岂能大业不成?」朱成渊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扬手丢了过去,「自从苏全那个太监逃出皇宫,要想从陛下身边得到一点有用的情报也成了难事。这小子现在怎么样了?」 张宗瑞接过信道:「四殿下给了他一笔安家费,他回乡下老家去了。他的命虽然保住,但我听说却有个青楼女子无辜遭受牵连被逼自杀?」 朱成渊抿了抿唇,「要怪我不够谨慎。因为有几次苏全递送情报时,我不便见他,就委派他去了寒烟楼见花铃。我本以为寒烟楼是最安全的地方,但那里达官贵人不少,有人认得苏全。他在陛下身边一旦暴露,花铃就是第一个嫌犯。我得知花铃被抓再想去救她对,已经晚了……」 他神情郑重地认为,「都说妹子无情,戏子无义。可我听说那叫花铃的女子是自杀死的,想必她是不愿意将王爷牵扯进去。她以自己之死保全王爷的安危,王爷能有这样的红颜知己,此生也算是无憾了。」 侧身看着紫君,朱成渊唇角含笑,眼中却没有笑意。「你听听,一个女人为我而死竞然让他说成了我的荣耀。可她之死我却成了间接杀手,我不怕背人命,也并非没有亲手杀过人,但这条人命和这份情,我不愿欠她。谁给她这样的胆子,竟让她逼得我欠下这份还不清的债?」 她嘴唇款张了下,「这是她心甘情愿的,她宁愿死得干干净净,也不愿最终落个受辱逼供、含冤而死的下场。也许她也怕,怕自己耐不住酷刑折磨供出了你,她会更加生不如死,索性……一了百了。」 「哦?是吗?可」借你不是她,她也未必是这么想的。」他似是鄙夷她的想法如此单纯痴情,又对张宗瑞说:「近日你也不必再找我了,以免暴露我和四哥之事。若有急事,还是老方法,到城西的那家温家酒馆挂条红色的酒幌,我自会知道。」 「是,请王爷保重。」他上马而去。 朱成渊放开一直紧揽着她的手臂,淡淡的问:「我亲爱的小堂妹,有什么要质问我的吗?」 她望着他,眼中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似是伤心,又似惆怅。「你……你既然知道陛下要杀你,为何还要在陛下身边做事?伴君如伴虎,倘若他哪天翻脸,杀你易如反掌。」 他挑了挑眉,「怎么?你第一要问的竞然是这件事?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要与四哥勾结,出卖二哥?」 「你就真的不怕死吗?」她忽然动情地问:「你难道不知道死有多可怕?你现在身为王爷千岁,锦衣玉食,醇酒美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有好好的迫遥日子不过,为什么一定要睦这皇位之争的浑水?」 「倘若你现在退出朝堂,在王府内安心静修,皇帝会放过你,日后就算是四殿下得了天下,也不会与你为难。你依然还是个逍遥王爷……」 朱成渊本已转身回房,听见她这番话,不由得回头冷笑一声,「逍遥王爷?自从花铃死了,我就再也不知逍遥二字的滋味。她去阴间做鬼,她乐得逍遥,我在人间对她日思夜想,悔不当初,要我如何逍遥?」 「我巴不得陛下杀了我,让我也去阴间看看,到底那里是怎样的日子,让她可以义无反顾地丢下一切,甘愿赴死?这女人曾当面向我示爱,真正爱我的女人会乐见我这样痛苦地活着吗?」 她不知怎地,被他这番反问竞然问得眼框湿润,酸胀得不敢眨眼,「王爷……她若非真心爱您,就不会甘愿赴死……」 「她若真心爱我,就不会去死。」他握着她的肩膝,灼灼逼人的目光直望进她的心里,「若换作是你,你会选择死路吗?」 「我、我会……」她颤声说着,微微点头,泪珠在她点头的一刻跌出了眼眶,「倘若可以……为心爱之人去死,我会含笑赴死。」 朱成渊咬牙质问「哪怕留下他独自受苦,哪怕让他恨你一生一世?」 她惨笑着依旧点头,「哪怕如此,我心依然不悔。」 「蠢女人!」他气得恨不得掐死她,但这双蒙胧泪眼和唇角强作勇敢的脆弱微笑,却让他心疼得胸口又似被人撕裂一般。 他忍不住将她压入怀中,紧紧吻住她的唇,她的瑟缩,她的挣扎反杭,她的泪水咸涩。 紫君在被他强吻前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他的眼神和动作她太熟悉了,每当他露出这种霸道掠夺的织热目光,每当他伸出双臂捏住自己的肩胯对,她就已明白他的心意。 此时的她,本不应该再给他这样的机会,因为她是崇德王的女儿,是通利号杜三少即将仃婚的妻子,是他朱成渊一个本不熟的堂妹。但是她躲不开、避不过、逃不掉,最重要的是,她太渴望被他拥抱的温暖,太渴望与他在深吻时心心相印的感觉,太渴望在这一刻爱着他也被他爱着的那份感动。 她不想躲、不愿避、不肯逃。 这个让她愿意为他奉献生命也甘之如抬的男人,无论前世今生。她都爱得如此深刻。 「告诉我,你是谁?」他的唇辫擦着她的耳畔,低低发问。 她咬着唇,柔肠千万结。如何回答? 「我是……一紫君啊。」闭上眼心底长叹,她终究还是做回了「自己」。 他却被她的这个回答震怒到了,猛地推开她,低声咒骂了一句「没心肝的女人,」然后竟丢下她,大步走了。 不知道朱成渊去了哪里,紫君在屋门口的台阶上坐等了许久,一直等到夕阳西下,也不见他回来。终于耐不住性子,她起身走出小院,四下寻找。 这是山崖脚下,四周荒僻也没有什么人家,他独自一人无马无车,能去哪里?晓过山脚,她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 满眼都是盛开的花朵,而且只有一种花——兰花。她知道现在不是兰花盛开的季节,这里也并非兰花最好的生长地,但是这成千上万的兰花从何而来? 巨大的花海中,她看到那个伫立在夕阳下的落寞身影,是朱成渊。也许自他们分开后,他就到这里了。那他在这里站了多久?她刚才在台阶上又坐了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还是更久? 她轻轻走近,怕踩到兰花娇弱的枝叶,忽然之间她觉得这些兰花有些奇怪,便蹲下身试图去触摸其中一朵。结果她讶异地发现这些花并非真花,而是用最好名贵的真丝制作的绢花。这就难怪这些花朵可以不畏严寒,不惧风雪,如此娇艳欲滴地维持着它们高贵的娶态。 即使并非真花,这样做工的绢花即使是一朵的制作,也是相当费时费工费银子的,更何况这成千上万朵?他为何要在这里种下这么大的一片花圃? 这个疑问,一直到她走至他身前时才赫然明白—— 花海的中央是一处坟墓。 墓碑上清晰地镌刻着那个在他们口中提及过无数次的名字:花铃。 她的眼眶又热了,呆呆地看着那墓碑上的名字,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第十七章 朱成渊已经意识到她的走近,但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块无声无息的墓碑上。 他先开口,带着难以言明的忧伤,「立碑的对候,我一直很踌躇着该怎么写上款。她的父母在她生对是个秘密,她的弟弟在她去后依然不能公诸于众。而我,并没有给过她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所以她的身分千干净净,除了这个名字,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想,即使是花铃这个名字,只怕也不是她的真名,但她从未和我说过,我也从来没有问过。我认识她时她就是花铃了,我喜欢的也是花铃,如今她走了,依然还是花铃。」 「这些花……」她知道自己的嗓子有些沙哑,哑得几乎说不出声音来。 但他听到了,反问:「难道你忘了那首词吗?『一荟红伤,一叶落香,一枝幽兰对料阳。』如今你看,这么多的空谷幽兰,在料阳日幕间环烧着她。这样她还会说『瑶花多怨』、『知音难觅』吗?」 她艰涩地开口,「她若看到这一切,必然会了解你的心意了。」 他回头望着她,「我但愿她能看到。不是为了让她了解我的心意,而是希望她能原谅我当日的薄情寡义,身不由己。」 「她……她会原谅你的。」夕阳中,他黑色的眸子染上晚霞的颠色,像是燃烧的火焰,这样的双眸无论对她说什么,她都不会拒绝。当年,当他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专泣地望着她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她心甘情愿做他的间谍:心甘情愿为他承担风险,心甘情愿为他面对死亡,坦然赴死,只因为她无法拒绝这双眼。 「再和我说一次,你是谁?」他直视着她满是水雾的眸子,一字一顿,柔软地请求。 她微微欣唇,柔声低语,「花铃。」 骤然回到他的怀抱,她的肌肤上似乎每分每寸都染上了他的味道。他的狂喜,失而复得后的小心翼翼,都在这一夜完全展现—— 虽然是个陌生的娇躯,但是却熟稔得仿佛已经触合了千百遍。她习惯性地用双腿勾住他的腰,肌肤上已经满是他络印下的红润吻痕。 「这身子还是处子……」她在疼痛到来的那一刻才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忍不住小声提醒。 「我知道。」他吻过她的唇角,动作轻柔许多,这一夜仿佛才是两人的初夜。他急于要抱住她、占有她,因为他要断绝任何男人和自己分享她的可能。 「你真的要我?即使我已经不是我了?」她低喘着问,抚摸着他俊逸的唇角,她眼中的他从未变过,而他眼中的她已经是个陌生人了,为什么他还要这样执着? 「我要的是花铃,是你身体里的那个人,不是你的皮囊。」他眼中的她,虽然变了五官,不似原本的艳冠群芳,但他心中的那个她始终未变。 以前他以为自已流连她身边、沉s于与她rou体交缠对的美妙,只是单纯的喜欢她的身体,喜欢她婉转承欢自已身下对的娇声啼吟。自她「走」后,他才知道,他迷恋的只是她这个人,因为是她,他才会不惜一掷万金也要霸占住她,嫉妒并憎恶任何有可能会接近她的男人。 前世,认识她时太晚了。如果早点认识她,就不会让她独自承受抄家流放的痛苦!不会让她独自面对为父母报仇、抚养幼弟的重大贵任;更不会让她卖身青楼,周旋欢场。 她该是高贵清白的书香世家之女,被父母捧如掌上明珠——下,她一直都是高贵清白的女孩,她只是缺少了一个像他这样愿把价值连城的明珠送到她眼前,只为博她一笑的男人。 这一晚,他拥着她,第一次主动取悦她,让她在喜泣、急喘和低吟中,带领彼此到达一个从未有过的巅峰。 他欠她太多,并不指望这一晚就能还得清。感谢上天重新将她送回到他身边,这样,他就有了一生的时间可以慢慢偿还。 「嫁给我吧。」他在她耳畔柔声求婚。已经握住的人、抱住的人,怎么可能再给别人机会? 「可杜家……」她听到自己等了一辈子的梵音,但是身为「紫君」,她意识到自己有不可推却的贵任,她还没有想好脱身之策。 「我会帮你搞定杜家,包括崇德王。」 用钱可以搞定的事情是最简单的,现在他全部身心要去对付的人并不是这些无关重要的小人物,而是一条真正的大鱼。 和朱成渊回到京城内已经是第二天。他先将她送回到崇德王府,可是刚走到王府门前,就见崇德王气急败坏地要上马车,不知道要去哪儿。 紫君走下马车,追上去问:「父亲要出门吗?」 朱景明本已迈上马车,骤然看到她出现,整张脸变得狰狞,下车几步奔到她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挥了过来,她躲闪不及,眼看就要挨上这一巴掌的时候—— 朱成渊倏然出现,一把抓住他的手晚,沉声道:「叔叔,有话好说,紫君犯了什么错,要您当众动手打她?」 他一手指着她的鼻子,怒不可遏,「这个丫头不知道和杜家说了什么,竞让杜家今天突然决定将我们之前已经议定的婚事取消了!」 「叔叔怎知是她说的?」朱成渊反问。 「不是她还能是谁?她前日说要去杜府小住几日,结果今天杜家就来退亲。」 他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叔叔这可就错怪紫君了。杜家和叔叔谈这桩亲事时本来就谈得很勉强,外面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会惊动他们。紫君是个好姑娘,何必勉强她嫁给那种待她没有诚意的商贾之家?」 「商贾终究是商贾,商人做什么事都要先打算盘,赔本的买卖是不会做的。现在坊间早有传闻,说叔叔最近和杜家走得很近,是为了杜家的财,这色不把我们皇族的人都看低了?难道我们朱家坐拥天下,还会缺那点银子吗?为了银子卖儿卖女的事情穷苦百姓做得出来,堂堂王爷可不会做。」 朱景明被他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中的郁问和愤恨自然无法告诉他,只得低声骂道:「这件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家的女儿岂是他们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的?」 「又没有下聘,叔叔还要拉着人家打官司不成?」朱成渊笑着挽起他的胳膊,把他往府内拽,「今日路上遇到紫君,顺便将她带了回来,我可不能坐视叔叔拿紫君妹妹出气。正好,我今日也闲着,就和叔叔到府里聊聊,还有桩上好的买卖想和叔叔合作呢。」 他没好气地说:「做什么买卖?我可没有本钱去折腾。」 「不用叔叔出本钱,只要叔叔动动口即可。」朱成渊神秘兮兮地趴在他肩磅小声说:「南山的铁矿开采权,陛下不是已经给了工部的李大人去办?这是笔赚钱的大买卖,我听说多少人都想分一杯羹。」 「我希望能独揽此事,但奈何我和李大人没什么交情,前两天整顿官风时好像还得罪他了,听说他和叔叔交情很深,所以我想请叔叔去帮我说几句好话。」 朱景明看着他,「铁矿开采之事非同小可,你一人要独揽?你有那么大的胃口吃下它?」 朱成渊笑眯眯地说:「叔叔不知道我这几年只忙着赚银子,却不会花银子吗?一个铁矿能用得了多少银子?三、四十万两够不够?如今用兵正紧,铁矿早开早赚钱,这事要力还得快点。倘若叔叔能帮我说动李大人,好处自然是少不了您的。」从自已袖中塞了一张银票 到他的袖子里,「这点小钱叔叔必然看不上眼,就当我选给叔叔茶房的一点茶钱。」 他低头将银票拽出一角,只看到紫色的边角,就知道这银票至少是一万两,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以前只听说朱成渊不学无术、花天酒地,一天到晚只在秦楼楚馆的脂粉堆里打转,不料竟是真人不露相,如此能赚钱,随手一张就是一万两,哪像他,现在为了几万两银子得拉下老脸去求个奸商。 朱景明不动声色地将银票收起,故作为难道:「好,我帮你去说说看,但也不见得一定能说得动他。他那个人向来刚正不阿,不会询私情的,哪怕你是皇帝的胞弟。」 「这我知道,至少尽力一试。」朱成渊笑眯眯地回头说:「紫君妹妹,别傻站在那里了,叔叔也不是真的要打你,不过一时生气而已。像你这样花朵般的女孩,叔叔不会真合得动你一根头发的。」 他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女儿,又看了看满面奉风的朱成渊,忽然心头一动。自己为何舍近求远,去攀批那靠不住的奸商,放走眼前这大好机会?本族并未有同姓不朕姻的规矩,朱成渊又恰好还未有正妃…… 于是朱景明板着脸道:「行了,你堂哥为你求情,算你走运,回去闭门思过,这几日不许出门。」然后又摇着头对他说:「这傻丫头向来腼腆不爱说话,单子又小,真不知日后会有哪个婆婆喜欢,我真怕她会嫁不出去了。」 朱成渊微笑回应,「叔叔真是太爱说笑了,紫君妹妹才貌双全,人品出众,再加上叔叔这样的家世,有哪个男人不想娶她?」 「哼,你说得好听,我看她这副呆样子才不会有男人喜欢。」朱景明故意叹了口气,「要是世上的男人能有你这样一双慧眼就好了。」 「看叔叔说的,紫君妹妹都不敢抬头看我了。」朱成渊笑着问:「叔叔的王府我来的次数也少,正好想四处逛逛,紫君妹妹要是不忙,不如陪我四下走走?」 巴不得如此,朱景明忙道:「你们堂兄妹这么多年也少见面,今天就让紫君尽尽地主之谊。紫君,好好陪你堂哥四处转转。」 她应了一声,刚侧过身,朱成渊就伸手抓住她的,说:「那就走吧。」 朱景明笑看着他们离去。 紫君暗中瞪了他一眼,「又放肆了,光天化日的你就敢抓我的手?要是老王爷看到了会怎么想?」 「他现在巴不得我能抓住你的手,他才好抓住我的钱救他的命。」朱成渊径自拉着她,根本不松手。 「杜家为何会突然退亲?」她不解地看着他,「该不会是你暗中捣鬼吧?」 他诡秘地笑笑,「我不过说了一点闲话,设想到这么有效。这样也好,起码不用我再说更厉害的吓唬他们。」 「你说了什么?」 「说你有断掌。」他拉起她的小手晃了晃,得意地说:「果然设有一个男人敢冒会死的风险娶一个断掌的女子。」 「你疯了,这种不经推敲的瞎话,你也编得出来?万一人家要验看我的手掌怎么办?」她听了哭笑不得。 「那我就再告诉他们一件事,保证杜家会退亲。」 「什么?」他望着她的脸,一抹坏笑吻在嘴角,她倏然明白,脸上染上红晕,低声斥责,「你不惜毁了紫君的清白名声吗?」 「这叫不择手段。」他将她拉到小院没人的一角,婚首压上她的娇颜,「我再也不会让你从我的怀中溜走,所以我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把你留在我身边。」 唇上熟悉的热度和压力让她的娇嗔显得无力而寂然。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明明已经死去,为何魂魄会附身另一个女孩的身上。 而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她,自己是用多么珍责的东西和上天交换了她的性命。因为对他来说,世上最珍责的莫过于她能回到他身边。 朱成渊走进内宫的大殿时,刚被皇帝朱成霄训斥一顿的许成义,正灰头土脸地走出来,甚至设和他打招呼。 终章 他笑着走进殿,「许大人触怒圣驾了吗?」 「别和我嘻皮笑脸的!」朱成霄也对他板起脸来,「现在局势这么严唆,你居然一失踪就是两天,去哪儿了?」 「跟紫君堂妹出城玩了两天。」他漫不经心地回道。 「紫君?崇德王的女儿?你几时和她走得这么近?我听说崇德王有意要和通利号结亲的。」 面对二哥的一串问题,朱成渊不禁笑答,「只是有意结亲,又不是真的结亲,窈究淑女君子好迷嘛。」 朱成霄不解地看着他,说:「紫君那丫头我有点印象,是个极不爱说话的木头人儿。你流连在百花丛中惯了,怎么会喜欢那种木头?」 「尝惯了牡丹的滋味,偶尔也要尝尝小雏菊的清新。臣弟浪荡久了,最近想停下来休息休息。说不定哪天就娶了她,到时皇兄可不要吃惊哦。」 他冷哼了声,「你会娶她?我才不信。我提醒你,玩是玩,但不要玩出事儿,好歹她是你的堂妹,崇德王是咱们的长辈。听说最近他家财产锐减,财玫吃紧,到处在找冤大头帮他解困。你若是招惹了他的宝贝女儿,他可是会抓住你不放的。」 朱成渊故作尴尬地咳了下,接着说:「这件事……其实……臣弟已经是身不由己了。」 「怎么?」 「前日臣弟带紫君出城玩的时候,一时把持不位就……」他笑嘻嘻地耸耸肩,「所以臣弟现在是不娶不行了。」 朱成霄皱紧眉头,「你怎么到现在还像个小孩子似的,一天到晚只想着玩乐和女人?如今局势这么难侧,许成义那个笨蛋到现在都没有拿出合适的对策来,你还有心情和女人去乐逍遥?难道你以为朕要是亡国了,你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陛下不要动怒,作战之事臣弟不懂,不过臣弟听到一则流言,不知道是否该和皇兄说?」 他盯着他,「说。」 「臣弟听说老四那个叛党魔下有个叫张宗瑞的,与许大人当年有师生之名,张宗瑞能入朝封官,就是许成义看中并保荐的。」 「那又如何,不过是陈年旧事。他当年身为武举的监考官,保荐的并不只张宗瑞一人。」他对此事并不以为然。 「可是,臣弟听说这个张宗瑞近日偷偷溜进京城了。」朱成渊故意放低声音,「而且有人看到他出现的地方距离许府只一条街相隔。」 朱成霄猛地一震,「真的?是谁说的?」 「爆料者并非是官场之人,而是清心茶楼的一名伙计。他认得许成义,也认得张宗瑞,臣弟当年在清心茶楼杀了一名贼子的事,陛下大概不会忘吧?」 「哼,是当年吏部侍郎查朗被刺杀一案吧?」 「是,当年查朗因为收了贿银而受制于人,后与对方起了冲突,被杀人天口。臣弟无意中路过那里,错手杀了凶手。」提起此事,他还有几分得意,「要不是臣弟那无意中的停留,也不会牵扯出那么惊天动地的查朗受贿案,当年可是在朝中报起不少波澜。」 「你想说什么?」皇帝听得都不耐烦了。 「臣弟就是因为那一次结识清心茶楼的伙计阿钰,前凡日他和我闲聊时,说起看到张宗瑞连京,又看到张宗瑞的出没地点距离许府不远。说者无心,臣弟听者有意,所以就暗中调香了一下。」 朱成霄紧盯着他的眼,「你查到什么?」 他无声地一笑,「也许说了陛下不信,张宗瑞离开京城后,上南关便遭遇那场惨痛的败仗。三万人,三日之内就败得一干二净,指挥作战的辛将军也阵亡战场,若非老四提前得到什么重大情报,我军岂会败得这么惨重?」 眸子紧缩,朱成霄怒火暗生,「你的意思是,许成义通外敌,出卖情报?」 「臣弟只是猜侧,没有实证。」 「那清心茶楼的伙计呢?」 朱成渊眸光闪烁,狡结得像只孤担。「臣弟想将他留作证人,又怕招来麻烦,所以找了个藉口把清心茶楼封了,把他羁留在我的府中。陛下若想问话,臣弟随即可以带人过来。」 朱成霄点点头,赞许他说:「你做的对,许成义老谋深算,若是让他知道了,只怕这伙计的性命就难保了。人,你先留好,看住,朕需要的时候自会让你带他来三堂会审。」 「是。」他躬身道:「那臣弟就先告退了。」 「成渊——」朱成霄忽然叫住他,犹豫了一下,「最近吏部的事情你先搁下,抓人审人并不是眼下当务之急,户部那里的帐簿却是算得一团糟,朕希望你去督促那帮老家伙。要是他们眼花手抖连算盘都不会拨了,朕只好让他们早几年回家养老!」 朱成渊微笑应允,「好,臣弟明日就去。」 走出皇宫时,他在心底暗暗冷笑。因为军情紧张,疆土被夺,显然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已经乱了方寸。二哥本来就生性多疑,对周围的所有人都不信任,所以当初甚至在没有绝对证据的情况下,便对他这个亲弟弟痛下毒手。 如今只要他稍加挑拨,已经神经兮兮的二哥就会对他编造的故事深信不疑。前线战事不佳,兵部尚书束手无策,除了是内部人士与敌人朕手造假外,再也没有比这个听起来更加合情合理的解释了。 选在这个对候捅许成义一刀,是再合适不过的对机。他可以预见,再用不了多久,许成义就会锒铛入狱,接受无止无境的审问。就如同当日的花铃一样,举目无援,孤独受死。 这样当然还不够。 要帮助四哥完成最后的总攻,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正在发愁下一步该从哪里下手,没想到二哥已经把这机会拱手选给自已——户部,这是何其敏感的地方,以往二哥连碰都不会让他碰那里一下,现在他却成了钦差,专门督力户部各项事宜。看来四哥那六个月攻入 皇城的计划可以提前了—— 此后两个月,战情加剧恶化,朱成渊身为吏部主管又入主户部,从户部揪出一堆监守自盗的囊虫,查出多处亏空。 皇帝为之震怒,下「杀了户部上下七、八名大小官员,而朝廷的稳因局面早因在战场的腥风血雨而变得更加风雨飘摇。 就在这段期间,朱成渊低调地向朱景明正式下聘。虽然低调,但他出手并不吝音。朱景明拿到那笔二十万两的银票时,简直恨不得立刻亲自把女儿送过门。 于是他就可以更加名正言顺地和紫君见面。 那间山崖下的小草房,成为两人可以远离尘世的一处世外桃源。 紫君时常坐在那片美丽的花海中,望着自已的墓碑出神。这世上能有几人在活着的时候就见到自己的墓碑?既然她的前世是一场悲剧,她真心希望在还魂后可以拥有一份宁静的幸福。 但是国家大变在即,她和他都是任凭命运摆弄的一片浮云,一切是否能尽如人意。 身后忽然有人拥住她,热烫的吻络印在她的后颈。 「都安排好了?」她轻声问道。 「嗯。」朱成渊模模物物地应着,吻得辗转而细腻。 「真的要这么做?这一步棋很是危险,若是做错了,可能前功尽弃。」她还是不放心。地是个谨慎的人,向来没有他的大胆。两人历经这么多艰难险阻才走到一起,她不敢想像这一切再度化为乌有时,她是否还有勇气面对死亡。 「不能同生,我们可以共死。」他将紫君按倒在花海中,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的眼。他喜欢在她的黑眸中看到自己的影子,那让他相信自己真的已经完完全全成为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 而他的眼中也完完全全只有她一人。 她幽幽叹了口气,紧紧抱住他。「但我绝不希望和你共死,因为死的哦味我已尝过一次,那种感觉……言难尽。」 他的手指划过她纠结的眉心,柔声道:「我会小心的。不过我这个计划中会涉及到你的仇人,你知道,我若是愿意,可以让他死掉,而他是死是活,就凭你的一句话。」 她沉吟良久,「那天我见到弟弟,他还不知道我是谁。我问了他一个问题——倘若有机会用一命换回你姊姊,你是否愿意?结果他不假思索地说:「不愿意。」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人命不该是以命相换,无论是谁的命,都弥足珍贵,既然姊姊已经走了,我愿意接受这个结果,不愿意将那虚无缥缈的可能寄托在剥夺他人生命上头。」」 朱成渊笑了,「你是不是很失望?」 「不,我很惊讶,但是也很为他骄傲。我从没按照他的想法去想我的家仇。我的心胸远不及他,倘若我当年可以以宽容的胸怀去面对家仇,也许就不会走到最后那一步。」 「世事难料。你若带着弟弟远离京城,今生今世,我们怎么会认识彼此?」朱成渊再度街住她的唇,轻吻缠纬。天地花海中,他们的眼只看得见彼此。 不久之后,经过多方协调,终于调集了一支两万人的大军出征抵抗叛军。这是朱成霄最后的筹码了,他对此军寄予厚望,决定亲自送军出征。 出发之日并非好天气,狂风大作,乌云蔽日,这种景象让随鸟同行的大臣们都不禁一个个阴沉着脸,暗中思虑着自已最终的去路。 忽然之间,一道人影换着剑光由众而出,大声喝道:「昏君受死!」 众人顿时华然,护驾的亲兵一个个冲到前面。 朱成渊挺身而出,档在朱成霄的身前,大声怒斥,「大胆反贼,刺杀天子是逆天犯上之大罪,我劝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 那人朗声笑着,「卫王爷,你的主子护不了你多久了,你就不要再孤假虎威,这天下就将是我们四殿下的了!」说罢剑光一闪,刺向他的心脏。 他持剑护身,拨开对方的长剑,凝眉喝问:「你是张宗瑞?」 「正是!」张宗瑞也不怕被识破身分,长剑霍霍一边与朱成渊周旋,一边仍伺机寻找刺杀朱成霄的机会。 一旁的许成义见手底下的人竞然没有几个敢上前捉拿反贼,顿足喊道:「都是无用的家伙!」然后自己拔剑冲入。 张宗瑞看到他来,竟似愣了下,「许大人,您怎么……违背我们的约定……」他话未说完,朱成渊已经一剑划破他的手臂。他脸色一沉,撤剑就走。 他的轻功极高,周围的士卒早已无心恋战,并未追捕。 最重要的是,张宗瑞刚才的这句话虽然音量不大,但是周围至少十几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许成义被他一句话说得愣住了,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朱成霄暴怒厉喝—— 「将反贼许成义拿下!关入刑部大牢!」 他连声喊道:「陛下,微臣是冤杠的!不要上了奸人的当,中了离间之计!」 但朱成霄铁青着脸,根本听不进去,挥手叫人把许成义拖下去后,回头对朱成渊道:「你去审他,朕不想再见这个逆贼!」 「是。」他持剑躬身,谁也看不到他眼底流过的星光闪烁,冷冽逼人。 于是兵部尚书许成义就这样被夺了兵权,关入刑部天牢,即使他呼天抢地说自己冤枉,也无人理睬。 现在的京城是人人自危、人人求保的混乱时代,王朝大势已去,败象难掩,城中的富贾商户因为担心新帝的威严,有一部分先跑到城外去避难了。皇宫中只剩下一小部分亲信还在死守,负隅顽抗。 在天下大乱时,只有一个地方清静得游离于喧闹的尘世之外,那就是朱成渊和紫君的兰花别院。 这是他们为这几处茅草屋取的新名。和富丽堂皇的王府相比,紫君更喜欢住在这里。 她收拾出一片地方,开始种植真正的花草,而花钰也被朱成渊指派到这里与她作伴。 花钰一边帮她锄草,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她。 紫君抬头笑问:「你老看着我做什么?」 「你很像……一个人。」他挠着头说,「虽然长得不像,但说话的口气和气质都和她几乎一模一样。」 「是吗?」她不动声色地问:「谁啊?」 「我姊姊。」花钰神情赔然,「她已经去世了。可惜她生前我待她不好,现在真是后悔当初没有多叫她一声姊姊。」 她笑道:「那不如你就叫我一声姊姊吧。」 花钰皱皱鼻子,不屑地说:「你今年才多大?最多十八吧?也不比我大到哪里去,我才不要叫你姊姊。我今生只有一个姊姊,她叫花铃。」 她温柔地看着他,轻叹道:「她泉下有知,若看到你这个弟弟这么懂事,也必然会欣慰地笑了。」 身后一声马嘶长吗,紫君回过身,只见夕阳日幕下,两人两骑正向自己飞奔而来。其中一人是朱成渊,另一人她虽不认得,但看那人气度雍容,贵气难挡,与朱成渊亦有几分相似,便猜到那人是谁了。 这个国家的新主人即将接过天下大权,是该见一见。 她扬起脸,笑着面对那逐渐靠近的两人,屈膝行礼。 朱成渊等不及飞身跳下马,将她一把抱住,得意地朗声道:「四哥,这就是你未来的弟媳。她是我此生最重要的女人,四哥可不要太嫉妒哦!」 她听得唇角含笑,满心洋溢着的都是暖缓的甜蜜。 平生愿,知音常伴,何处不潇湘?与他相守一生,如梦如醉,她真的别无他求了。 其实她同他说过一个谎,有一首词她真的很喜欢——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擂满头,莫问奴归处。 她真的做到了。 感谢天意! 欲知其他泥凤凰跨越深不见底的鸿沟,和所爱之人厮守一生,请看——*阳光晴子新月甜柠檬系列506泥凤凰之一《丑妾桃花笑》 *湛露新月甜柠檬系列507泥凤凰之二《红颜风流帐》 *春野樱新月甜柠檬系列508泥凤凰之三《寡妇白首关》 *明星新月甜柠檬系列509泥凤凰之四《婢女生死契》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