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日月照山川(科举)》 1 第 1 章 春寒渐尽,润雨如膏,正是一年雨水时节。 青石长街两侧参差人家,灰瓦伴炊烟,大道上、细雨中行人匆匆。 乔家兄弟二人散学归来,怀里抱着个竹编球,耷拉着头往家走。 “这湿漉漉的天,好生恼人。”兄长嘟囔道。 “好生恼人。”弟弟有样学样。 数日细雨,学堂后的草场积水泥泞,散学后不能蹴鞠取乐,对孩提而言,自然是恼人。 兄长乔见山约莫七岁,同辈排行老三,他身着小版的青色襕衫,外头套了件同色襦袄防寒,头戴方巾,加之相貌周正、浓眉明眸,小小年纪便有几分“白衣公卿”的气宇。 弟弟乔见川约莫五岁,同辈排行老四。乔四郎蒙学不过数日,额间的朱砂尚且未抹去,胖乎乎的两颊梨涡时隐时现,走道的步子欢脱轻快,一看便是个灵透的性子。 山有稳重,川有灵动,人如其名。 两兄弟路过一段闹市时,忽从巷子里窜出一抹亮橘色,对着兄弟二人摇头摆尾、蹭来蹭去。 微微吓了一跳,兄弟俩回过神,异口同声欢喜喊道:“橘子!” 橘子是条不同寻常的松狮犬,颈部毛发茂盛似雄狮,背部长毛层层如蓑衣,毛色比黄色略深,比棕色稍浅,油亮得像秋日里的蜜橘,很是少见。橘子身姿健壮矫捷,偏却长了副憨态可掬的面相,还很通人性。 奇怪的是,橘子不似往常般围着兄弟二人玩耍,而是反复呜呜低鸣,后又咬拽着乔见山的衣角往巷子里拖,示意他进去看看瞧瞧。 兄弟俩相视,瞬时意兴盎然、充满好奇,连忙小跑跟上橘子——橘子这般表现,定是发现了什么稀奇的好玩意儿! 巷子蛮深,尽头建有一座矮小的“土地庙”,或者说根本算不得庙,它只是三面矮墙加糙瓦搭成的神龛,里头摆着个木牌子,写着“福德正神”几个字,烧黑的香炉密密麻麻插满了香梗。 一只竹篮被人放在神龛下——坐镇街头巷尾的土地公“护住”了这方竹篮,替它略遮去风饕雨虐。 橘子绕着竹篮踱步不前,呜呜低鸣,竹篮里散发的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令它局促不安。 离竹篮几步开外,乔家兄弟的步子也缓了下来,乔四郎紧紧躲在哥哥身后,探出个头来,“哥,篮子里躺着……好似是个娃娃。” “我晓得是个娃娃。” “哥,他还活着吗?”青苔漫裹的深巷里,静谧得可怕。 神龛周围常年覆有一层香灰,竹篮边上的脚印将干未干。咋暖还寒的天里,竹篮里的娃娃只裹了层糙布,小脸冻得紫青。 娃娃身上沾的胎衣、血迹尚未洗净,看起来皱皱巴巴的,他本能地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静而不安。 “哥?” 乔见山毕竟只是七岁少年郎,此时有些举足无措,但骨子里那股善意驱使他挪步向前,伸手探了探娃娃的鼻息。 “咳咳,哇——”许是感受到有人靠近,娃娃轻咳两下,铆足了劲,平地一声哭啼,颇有些声嘶力竭的意思——孤僻的深巷里,在单薄的襁褓之中安静蓄力待发,只为能让人听见他的呼救。 听到了才可能获救。 这响亮的哭啼吓得乔见山哆嗦收回了手,同时也驱散了他心头的惧怕:“还活着,他还活着!” 乔见山赶忙脱下襦袄盖在娃娃身上,而后跑到巷子口,边喊道:“娃娃,谁家的娃娃?伯公庙下放着个娃娃!” 柴门开,担子慢,浆洗的棒槌停一半,乔见山的喊声引起众人注意,一时间不少好事的姑婆叔伯跟着少年郎涌进巷子,有端着洗衣盆的妇人,有大冷天还穿着短开衫的脚夫,还有一根担子走街串巷的小贩。 人变多,橘子警惕藏了起来,不知去向。 “呦,瞧这样生下来还没十二个时辰罢,丙寅月癸丑日雨水天里,这娃娃命格够硬的。”装瞎算命的老神棍睁开了眼,他揭开娃娃的襁褓,探看了一番,又道,“没缺胳膊少腿,六寸命蒂还湿漉漉的,应当是昨儿夜里生的。” 竹篮里除了娃娃别无他物,老神棍啧啧不平:“蝎子心肠也忒狠,连个生辰八字都懒得留。” 那倚在墙边的脚夫也跟着探头瞄了一眼,补充道:“是个带把儿的。” 众人哗然。 娃娃虚弱无力,并未睁眼,只抿了抿嘴,表意他还活着。 “怕是生下来没喂口热奶便弃了,当真狠心。” 人言啧啧,众口纷纭。 “青天白日的敢把襁褓弃在伯公牌下,这人定不是本县的,许是趁着早市混进城来,寻个无人处撇下竹篮便跑了。”社头伯公护一方土地,福祐下民,当地人等闲不敢在伯公神祇前丢儿弃女。 “要我说,许是夏人商队留下的。”卖饼子的小贩搭腔猜道,“昨日好些个夏人牵着骆驼从新封丘门出来,今日晌午时候整好路过咱这一带……这些夏人长途跋涉来行商,一走就是半年八个月,男男女女的,可真不好说。” 新封丘门是东京城的北门。 万里中原开封府,市列珠玑东京城,东京城乃是大梁朝的皇城国都。出了东京城新北门,渡河后再往北便是此地——封丘县。 夜宿封丘,朝至京城,两地相距不算远。小贩的猜测倒也说得过去。 “管他羌人辽人还是什么人,这娃娃我刘四养了,往后我喊他阿弟、他叫我阿爷。”那光棍脚夫早动了心思,带把的养大了能挑担子、能服力役,很值当,言罢便俯身要抱走娃娃。 “我晓得你的心思。”老神棍拦住了脚夫,劝道,“刚从娘胎里出来的娃娃,命蒂没落,等于说‘人’字的一撇都还没写完,你当是六七个月的娃子好养活啊?你一个卖力气的抱回去养不活他,家里那点米糊留着自个喝罢,别来糟践娃娃。” 是这个理儿,脚夫脸上一臊,讪讪退下。 老神棍朝众人问:“谁家还奶着娃的,可怜可怜这小子,带回去给他喂口奶罢。” 竹篮里的娃娃确实不好养活,方才的众口纷纭,此时一片寂然。 斜风又起,墙头数朵黄梅落。 正此时,乔见川扯了扯兄长的衣角,言道:“哥,我们带他回家罢。” 乔见山也有此意,点了点头。他们不懂养娃娃,也不懂周遭人的顾虑重重,只是本性想让娃娃能活下去。 老神棍将娃娃裹进襦袄中,轻放入乔见山怀里,笑道:“两位小郎君积德行善必有后福,回家的道慢些走。” 长街中,兄长抱着娃娃稳步在前,弟弟紧随其后,是个话唠—— “哥,以后他就是咱五弟了。” “哥,父亲不让我们养橘子,那让五弟替我们养橘子罢。”捡个弟弟竟是为了养橘子。 “净胡说,等他大些,他也要蒙学入书塾。”乔见山仔细抱着娃娃,时不时应上一句。 “等到他蒙学的年岁,父亲就管不了我们啦……” “若被父亲听去,当心挨手尺。” 料峭春风吹落了黄梅,也吹薄了阴云,西山晚霁,几丈日光斜照弄晴,长街尽头镀了金边。 深巷里议论再起,有人质疑:“刘四养不活,这两个少年郎就能养活了?” “那得看是谁家的少年郎。”老神棍道,“他们是县衙乔巡检家的两位公子,多少算个有官之家,再不济也比咱们平头百姓强上许多。” 县属巡检是个差遣,多由初入仕的低品级武官担任。 “贾瞎子,你怎知他们是乔巡检家的公子?” 老神棍翻起白眼再次装瞎,提着自己的小板凳悠悠往外走,回怼道:“长街往东去,那一带除了乔巡检家,还有谁家儿郎蒙学上书塾?……我是装瞎,你是真瞎。” 热闹看完,众人陆续散去。 孤巷里,一只竹编球被遗忘在土地庙旁。 不多时,橘子祟祟从神龛后探出头来,嗅了嗅味儿,叼起球也钻出了巷子。 …… 封丘县东。 晚来炊烟重,庭院色沉沉,窗灯次第掌亮。 院外马蹄声渐行渐近,听着有些急促,不似是归家的马匹。 果不其然,缰绳熟练缠在乔家院前的石墩上,前来敲门的是个小衙役。 “嫂子,头儿叫俺过来传个话,说衙门公务未尽,晚些时候才能回来,叫家里不必等他。” “我省得了。”妇人应道,又侧身朝院内灶房喊了一句,“吴妈,包两个热乎的饼子给阿佑兄弟带上。” 衙役连忙推辞:“今日俺当值,衙门里留有饭菜,嫂子不必挂心。”而后骑马离去。 妇人穿着打扮颇为干练,嫣红色的头巾裹团髻,两颗指头大小的珍珠作点缀,小山眉下难得一双杏眼,上身是蜜合色对襟短衫,外头套了件褙子,底下穿了柳芳绿的三裥裙,举止不娇不媚。 她正是乔家夫人——乔白氏,白其真。 白其真关上大门,穿过垂花门、游廊,回到正厅里。乔家的长佣吴妈已经支好饭案,正在端菜上桌,屋内热气氤氲。 白其真上前帮着分摆碗筷,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清亮而略带小儿撒娇的“娘亲”。 她回过身一看,只见小儿子乔见川眉眼弯弯、笑嘻嘻地扑过来抱住她,一顿猛夸:“好香呀,娘亲烧的饭菜好香呀!香迷糊了。” 再一看,大儿子乔见山也走了进来,却笔挺挺站在一旁,像是挪不动的榆木疙瘩,手紧紧攥着袖口,低声喊了一句“娘亲”。 知儿莫若母,两兄弟岂能在白其真跟前藏得住形迹?她用手指点了点俩儿子的额间,笑道:“你们俩呀,一个太板正,什么都藏不住,一个又太滑头,藏住了也没用……说吧,是不是又打开后门,把橘子给领进院子里了?”这种事不是一回两回了。 那条橘色机敏的松狮犬她是见过的,奈何官人不准孩子领回家养。 白其真劝慰:“你们爹爹是担忧你俩忙于玩乐而荒诞了学业,你们想,若是课业做得好,兴许下回他就松口了……” “娘亲,这回不是养橘子的事……是别的事……”乔见川一边说,一边给兄长使眼色,示意乔见山帮忙一起说。 乔见山有些难为情,但情况迫在眉睫,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便直言道:“娘亲,我们想养个弟弟。” 饭桌旁正在布菜的吴妈会错了意,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来,她以为两位少爷要夫人再生个弟弟。 白其真拧了一把吴妈,她耳根热得发烫,打岔子道:“弟弟这事以后再论。”又以极低的声音自个嘟囔,“又不是我一个人能定的。” 乔见川拽住娘亲的衣袖,抬头巴巴望着白其真,道:“娘亲,怕是不能等不到以后了……”说话声渐细。 白其真有些犯糊涂,不能等到以后? 兄长乔见山吱吱唔唔补充道:“我和小川已经捡了个弟弟回来……就在散学归家的道上,小小一个,怪可怜的……” 忽地,瓢羹落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一直在后面听热闹、一副热心肠的吴妈擦擦手,碎步上前,带着些土话口音道,“俺滴天咧,小祖宗呦,别个搁道上捡石头捡珠子,你哥弟俩能耐大,捡了个弟弟,莫是把别个家门口晒日头的娃娃错抱回来,闯大祸了呀。” 乔见川撅嘴驳道:“嬷嬷,下雨天谁家在外头晒娃娃?” “倒也是……” 2 第 2 章 “你们俩站好,老实把事情交代清楚。”白其真严肃道。 兄弟俩并排站着,低头扯衣角打圈。 知晓小儿子滑头,说事喜欢添油加醋,十句里信不得五句,白其真看向大儿子:“乔见山,你来说,一五一十地说。” …… 另一边,后院西北角第一间上房里,一架未挂帘帐的罗汉床上,几个布枕围作一圈,凌乱叠了几层毯子,那个捡来的娃娃便躺在正中。 临夜,屋内幽暗,烛台火焰摇曳,墙上灯影幢幢,好似招魂的鬼魅。 秦濂被困在小小躯壳中,身子依旧孱弱恹恹,几乎不受自己控制。乔家兄弟离开前为他盖了被子,秦濂体温稍稍回升,不再惊颤。 但他的脑子仍是浑浑噩噩,分不太清虚虚实实。 …… 起先,秦濂明明困在水中却无一丝窒息感,他脑中对接的是飞机失事坠海前的记忆,误以为是死后的意识进入了异次元。 在他朦胧见到一丝烛黄光亮以后,秦濂终于可以畅快呼吸了。 随后,他又被放入一个漆黑狭小的空间里,颠来簸去,摇摇晃晃,听了一路车轱辘的吱吱哑哑声。 这个时候,秦濂有些迷信了——黄泉道上牛马车,一碗浑汤忘前尘,也许他正在赶往投胎的路上,接下来便是喝孟婆汤。 几番辗转,直到他被弃在神龛檐下,瓦檐一颗豆大的雨珠滴落,正中他的眉心,那一瞬间,模糊的视线中——深巷里、庙檐下、凄风寒雨,还有紧握成拳、带着胎脂小手,水珠的冰冷感,一切都是那样真实。 前世的记忆、声音如狂风般席卷而去,却又如数封在他的脑中,抹不去也忘不掉。此刻秦濂无疑是痛苦的,他死了,他还活着,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比投胎更贴合的说法,秦濂穿越了。 顾不得身处哪朝哪代,也顾不得自己是男是女,彼时最重要的是活下去,风雨侵蚀体温比饥饿更可怕。 静耗了数个时辰,直到一条橘色的狗带着两个少年进来,秦濂才看到了希望。 在巷子里,周遭众人的说话语调、遣词用句让秦濂感到陌生,调子起起落落,平上去入四音明显,清雅婉转,颇有些唱戏的味道。秦濂恍惚,自己莫非是穿到了岭南广府一带? 所幸,配合着说话者的语气、情绪,也能琢磨出个大概意思。 再后来便是进宅子,被乔家兄弟带到了这里。 …… 廊外步履匆匆,房门急开,烛焰晃晃险些熄灭。 “吴妈,房内点上炉子,再取些热水来。” 白其真没有任何迟疑,径直将娃娃抱入怀中,以度体温。当指尖触及婴儿细嫩的肌肤,传来一阵冰凉,往事涌现,她的心间霎时如刀剜。 这般表现已不止是不忍之心。 乔见山、乔见川两兄弟被拦在门外,不得进去捣乱,只好趴在墙角边,仔细听里头的动静。趴着趴着,兄弟俩摸到了一手毛——橘子不知何时从何处钻进来的,竟也跟着趴墙角学偷听。 “好橘子,嘘。” 它的边上,停着兄弟俩遗落的那只竹编球。 橘子是来还球的。 两人一狗就这般关注着房内的一举一动。 …… 炉子点了,房内暖了,白其真替娃娃洗净胎衣、血迹,换了块松软的毯子包裹娃娃。 吴妈进进出出,步子就没停过,这会儿又端了个大瓷碗进去。 “霜打的苗儿,可怜见的。”吴妈把碗递给白其真,这才顾得上拭去额上的细汗,庆幸道,“正巧赶上隔壁周二媳妇在奶孩子,俺送了碟酥饼过去,替娃娃换了碗口粮。灶头温着一壶羊乳,原是明日要给哥儿俩做糕点用的,夜里还能对付一阵。” 许是孩子饿极了,或是吞咽动作还生疏,喂下去的奶总是吃一半吐一半,只能小半勺小半勺地喂,很考验人的耐性。 白其真悬着的心落了下来,看见娃娃本能地嚅嘴吞咽,感慨道:“这小家伙想活命呐,命大则福大。” 只要咽得下去,就还有活路。 秦濂当然想活,他甚至逼着自己暂与前世割裂,忘记飞机失事的恐惧、与家人隔世的痛苦,将仅存的气力都用来活命——倘若自己心如死灰,岂对得起他人的慷慨善意?倘若不活下去,又岂对得起这身再造骨血? 晃神间,一颗滚烫的泪珠落在秦濂的脸颊上——白其真盈目泪涟涟,望着怀中孩子出神,似是想起甚么伤心往事。 想来是触景生情。 吴妈雇在乔家有些年头了,晓得过往,上前安慰道:“夫人,啷些个事都过去了,莫藏在心里伤神。” “谁都过得去,独我是过不去的。”白其真噙着泪哽咽道,“便是后头又得了山儿、川儿,更深夜阑时,我仍是不时梦见晨儿,而后哭着在睡梦里惊醒。” 乔见晨,是她那福薄早夭的长子。 又言:“去岁年尾,我去龙泉寺敬了些香油,小沙弥替我摇了一签,道是‘两世之缘待重结,一念之善福神临’,因寺里香客多,我未来得及寻方丈解签便回来了,本没太当个事……” 白其真烧香拜佛只求心安,并非虔诚信徒,她信的不是“两世之缘”,而是“一念之善”,她继续道:“如今想来,倘若真有再世轮回,我若待他人以善,是不是能换得另一个世间里,他人待我的晨儿以善?” 吴妈点头,应道:“晨哥儿这世福薄,有夫人为他行善积福,下一世定会生在大福人家。” 俩人对话轻声慢语,襁褓里的秦濂听懂了七八分。 一穿古今,相隔千百年,白其真的话形成了闭环,正正击中秦濂的心窝——隔世的母亲在得知噩耗后,是不是也在行善祈祷,祈祷真有再世轮回,祈祷她的孩子在异世里被他人温柔以待? 所以秦濂才遇见了善良的乔家人。 …… 烛火照五更,彻夜不得眠。 在白其真精心的照料下,秦濂终于缓了过来,在雄鸡晨鸣时沉沉睡去。 后院里来来回回的动静,乔三郎、乔四郎捡了个娃娃回来这样的大事,自然瞒不得乔老爷子和乔老太太。 衙门当差的乔巡检夜里三更才回来,五更又出门了,亦未来得及过问此事。 翌日晨晓时分。 “祖母,你答应了我和兄长,一定要帮我们好好照料五弟,可不许哄我们玩儿。”出门上学前,乔见川再三再四叮嘱。 兄弟俩一步三回头。 “省得了,祖母省得了,快去学堂罢。”老太太笑盈盈哄道。 谁料大门刚关上,老太太一个转身,陡然一声:“不成,绝对不成。” 乔老太太姓孟,名桂秋。 她身材高挑,比寻常妇人要高出半个头,身子骨硬朗,行事作风颇似练家子。天青绡包髻搭上揉蓝衫和杏黄色的套裤,一双平头鞋走起路来风风火火。 她回到正厅坐下,斥责儿媳道:“山哥儿、川哥儿年少不懂事就罢了,你也不懂掂量轻重吗?从大街上捡个孩子回来养,此事非同儿戏。” 又言:“晓得你于心不忍,那便沉心替他寻个好的收养人家,仲常他大小是个官,家里头得有规有矩,不能随随便便今日拾了明日养的,叫仲常为这些琐事缠身。” 白其真晓得婆母的脾性,只顾着伺候倒茶、点头服软,实则没太往心里去。 “老鹤,你来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乔老太太寻求帮手,想拉老爷子入伙。 回廊台阶旁,曲枝桂树下,一张八仙桌上平铺画卷,一支细毫点了染料,在纸上游走勾勒,老爷子全神贯注,道:“勿吵,勿扰。” 孔雀石研磨而成的颜料,不可多得。 老爷子留了山羊胡,头戴青石竹节冠,骆褐色的大氅内衬白绸交领上襦,一瞧便是个审慎讲究的。他拂起宽袖落笔作画,举止投足间道骨仙风,好似习道谪仙人。 “老鹤!” “老贺?家中谁人姓贺?勿吵,勿扰。” “老头!”声量更大几分。 “老头?家中谁人姓头……” “乔守鹤,我给你脸了不是?”孟桂秋挥臂一震,所幸乔家桌椅足够结实,没被拍碎。 恰好最后一笔画完,好一幅群山瑞鹤图,乔守鹤撂下画笔,直起身道:“夫人何事?” 老太太一怔,方才与老爷子拌嘴几句,关于收养的怒气竟忘了大半,被突如其来的一句“夫人何事”给问懵了。 “依我看,养在家里也未尝不可。”老爷子是个修道之人,讲话慢,他循循道来,“山儿、川儿年岁尚小,如源头泉水,纯白纯懿,所想所为所见皆不同于成人。庄子言道法自然,山儿川儿将他带回来,行善以避难,仁义以行远,他们是有他们的道理的。” “少同我扯这些道不道的,把话说明白了。”老太太可听不懂甚么纯白纯懿、道法自然,她被绕得糊涂。 白其真却领悟了老爷子的话中之话,知晓老爷子在给她递话,连忙道:“公爹意思是……三郎四郎带这孩子回来,是给家里挡灾避祸的?” 话虽不好听,但话毕竟只是话,道家讲究的是“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老太太原想拉帮结派,未料却成以一敌二,嘟囔道:“神神叨叨的……”却又不敢不信。 神仙童子下凡历劫,报恩挡灾,话本子里可不少见这样的桥段,谁晓得捡回来的娃娃是不是下凡的童子? 老太太心里仍是犯嘀咕,犹豫道:“这孩子生来就被弃下,没个清白身世,也不知是甚么户籍人家的,不妥不妥还是不妥。” 可不敢贸然收留,怕就怕养了个根子坏的,或是有何隐疾的。 老太太的担忧实乃人之常情。 “事无实据便无定形,没人说他是贱籍,他便是良籍……‘无人说不可便是可’这不是夫人平日里的一贯章法吗?眼下倒忘了?”老爷子反问,并继续抛出理由,“夫人方才也说了,仲常他大小是个官,乔家也算个官宦人家,他到此地上任未满一年,根基未稳,邻里街坊昨日已看见山儿抱着婴儿回家,咱们若是今日拾了明日弃的,仲常难免会受同僚、县里百姓所诟病……他的为官之道还长呐。” 这话也有道理。 老太太心里已被说服,嘴上仍还硬气:“养罢养罢,总归是你们养,我可只疼我的亲孙子。”言罢,吭哧吭哧回了房间。 老爷子取来蒲葵扇,一边轻摇吹干画作,一边对儿媳道:“你婆婆是个嘴硬心软的,想让她点头,便要先替她寻好由头。” “儿媳谢公爹指点。”白其真施礼后,也回了后院。 画中群山延绵,群鹤振翅,高雅灵动,只是画卷左上角留白颇多,乔守鹤一时诗性大发,执笔题诗,其中一句写道:“白翅何翩翩,嬉游共云间。” 孤鹤难高,群鹤昭瑞。 老爷子对今日这幅画很是满意。 3 第 3 章 檐前雏燕叽喳,窗内小儿浓睡。 仍是婴儿的秦濂除了吃和睡,做不得其他。 不大一会儿肚里又空空,秦濂饿醒,按照自己的理解,干啼了几声表意。 吴妈倒了小半碗羊乳,仔细给秦濂喂下,道:“安哥儿今日精神了许多,能遇见夫人,他是个有福气的。” 秦濂尚无大名,白其真为他取乳名“小安”,寄盼平平安安。 茶案上摆着青白釉的温碗和雕花注壶,白其真提起注壶晃了晃,还没过晌午,壶里的鲜羊乳便只剩一半。 日日赶早市买鲜羊乳不是长久之计。 不多时,白其真回寝房提了一小布袋的铜板子进来,掷于圆凳上,言道:“趁着天色尚早,辛苦吴妈跑一趟北市,寻伢子牵三口奶羊回来养着。”[1] 吴妈掂了掂布袋,约摸有六七贯钱,稍显惊讶:“嗬!又不是去金铺子,哪能使得了这些钱?再说,安哥儿尚小,先牵一口奶羊也够了。” 白其真解释:“一来老太太素日疼爱孙子,山儿川儿又是个贪嘴的,还是多牵两口回来,别叫老太太觉得短了亲孙子的而生闷气。二来娃娃长身子胃口大,头这几个月,一日要喝上七八回,多备些好。” “便是牵三口,春日里卖羊的伢子叫价再高,五贯钱也够够了。”吴妈心眼儿实,从不报虚价,她继续问,“夫人,多出来的铜板子作甚么用?” 白其真道出顾虑:“我依稀记得听人说过,西村有家田户的娃娃单喝羊乳长大,小小年纪便得了体虚血亏之症,血气不足,我咂摸着还是不放心……” 她把吴妈拉到身边坐下,放低声:“要不你去探探隔壁周二媳妇的意思,她若是有盈余,愿意隔三岔五给安哥儿匀些口粮,咱也表个心意,是个意思。” “咳,俺当甚么事,这事包老婆子身上了。”吴妈豪爽应下,她素来跟邻里关系好、走得近,又道,“不过,往后逢年过节的,安哥儿少不了要去走动走动。” “这是自然,礼数不能废。”白其真明白。 吴妈打开袋子点数:“不对,钱还是多了……”而且都是铮亮的新年号钱,比旧钱更值钱。 没等吴妈说完,白其真打断道:“还多出的八陌钱,是添给你的月钱,往后每月都添这个数。” 千钱一贯,百钱一陌。 月钱是年头就定下的,但家里突然多出了个娃娃,差事跟着变多,添些月钱是应当的。 吴妈不扭捏不推辞,欢欢喜喜谢过夫人,提起钱袋子准备出去办事,可刚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顾虑问道:“夫人,收留安哥儿这事,家主还没点头呢,眼下去买奶羊是不是早了些?”她担心还有变数。 老爷子的说法只能糊弄住老太太,能不能收养娃娃,最终还是要过家主这一关。 家主是个武官,做事说一不二,可不好糊弄。 “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去办事就是了。”白其真应道。 婴儿时辰乱,不分昼夜食饱便困,襁褓中的秦濂昏昏欲睡,强忍困意听完了她们的对话,心中满是感激——乔家虽非高门大户,却是博爱之家,白其真的缜密考虑,不是生母胜似生母。 以羊乳为食,邻家时不时送些“口粮”过来,对婴儿身成人心的秦濂而言恰恰好。 “小安,乔小安……”秦濂心里默念自己的乳名,千也说好,万也说好,恩母所赐自是最好。 白其真臂膀慢摇,素手轻拍,秦濂再也抵不住婴儿的本能,沉沉睡去。 “小安,乔小安……”自喃自语,反反复复,在他的梦里回荡。 …… 夕阳斜照,墙上春草映卷帘。 马蹄嗒嗒,马车行缓,悠悠停在乔家门前,乔巡检今日按时散衙归家。 白其真特意将安哥儿抱入寝房,夫妻二人房中叙话。 乔小安终于见到了这位“识者”。乔小安为何将他杜撰为“识者”?因为有曰“书中黄金屋,识者得其真”,母亲是其真,父亲便是识者。 “识者”名为乔仲常,只见他头戴垂脚幞头,脚蹬黑皮皂靴,身穿青色圆领官袍,腰系铜扣革带。宽大的官袍竟被他撑了起来,毫不松垮,显得英姿勃勃。 这身姿确实很武官。 不同于白面书生的俊逸,乔仲常麦色肤底,剑眉星目,手上青筋微凸,属于挺拔硬朗那一挂的。 许是这几日公务太紧,乔仲常稍显疲惫。 白其真端了盏温茶过去,问道:“衙门里甚么要紧事,昨夜里三更回五更走的?被窝子都没睡热。” 乔仲常呷了一口茶,应道:“有人从西夏走私了一批青白盐,欲从河北西路偷运进东京城,县衙大人命我带人前去拦截。” “人可逮住了?” 乔仲常摇摇头,哀叹一声,道:“不知何处走漏了风声,那伙歹人没到新乡便匿了踪迹,不知去向。” 乔仲常是武举出身。早年间他也是习文的,奈何生在勇武少文的西北临边之地,读书人甚少,解额寥寥无几,乔仲常苦读多年未果,始终未能参加解试。 后远赴东京城求学,逢年朝廷开科武考,经岳丈引荐得京畿县令奏保,得以参加武举解试。 文武尚可的乔仲常在武举中如鱼得水,一举夺得绝伦科第五名,武进士出身,授官从九品承节郎。 又因相貌周正、身姿英挺,集英殿上颇得官家赞誉,乔仲常分到一个还不错的差遣——封丘县巡检,属地内掌管巡警治安、缉捕盗贼、禁辑走私、训练甲兵等事务。 这差遣好就好在,皇城邻县当差。 乔仲常注意到床榻上的襁褓,主动问:“这便是三郎四郎带回的娃娃?” “正是。”白其真将安哥儿抱到丈夫跟前,好叫他看得清楚。 乔仲常兴致阙阙,绕过了娃娃,自顾着更换外衣。 白其真早有打算,故意道:“孩子很合公爹的眼缘,公爹想将孩子留下……” 她了解丈夫的性子,倘若她以早夭的晨哥儿为由,说甚么从善结缘,丈夫必不会同意——乔仲常是从不信因果报应、善恶由原那一套的,他只信看得见摸得着的。 沉默半晌。 “也成。”乔仲常瞥了一眼襁褓,发现娃娃长得周正,并非歪瓜裂枣,道,“我爹那人一身的毛病,穷讲究,脾气还古怪,在家修道炼丹也就罢了,在外对谁都是一副清高得道、生人勿近的态度,很不好相与,这孩子能结他的眼缘实属难得。” 又言:“长大后能承老爷子膝下侍奉一二,也是好的。”这是他答应收养的考量。 目的达成,白其真笑道:“我与官人想到一处去了。”至于日后的事日后再论。 “那就劳夫人操心,为夫先去书房考校三郎四郎的功课了。”散衙归家后检查两个儿子的功课,是乔仲常日日必行之事,他对儿子的学业看得很重。 临走前,忍不住又多瞄了一眼襁褓中的奶娃子。 不多时,隔壁书房传出阵阵诵书声,声音稚嫩,但抑扬顿挫有板有眼。 留下乔小安一事尘埃落定,至此以后,乔家多了个乔五郎。 天东星辰起,夜将阑,乔小安想起昨日这个时辰,自己还在生死挣扎,时隔一日,自己有了新家人、新身份,心中的感激之情更浓了几分。 至于回去,他已经不贪想了,因为“秦濂”已经随着飞机坠海消逝了,回去也只是孤魂。各种复杂情感、隔世思念,只能随时间慢慢稀释,自己与自己和解。 …… 芳菲悄去,草木郁郁,伴着春去夏来,乔小安也在长大。 乔小安相貌初显,肤色白净,眼眸敞亮。 “也是个俊哥儿,同他两个哥哥长得一样一样的,外头人见了只当是一母同胞的弟弟。”吴妈是个热心肠,做事的时候,手上利索不停,嘴上跟着叨叨不停。 白其真一边忙针线一边笑道:“男娃娃长得周正就成,俊不俊的不打紧。” 乔小安大部分时间都很乖,不给吴妈添麻烦,偶尔也会佯装哭闹,免得家人担心他是不是哪里不正常——天底下哪有娃娃不哭闹的。 这段时日,乔小安除了吃睡,第一要务便是熟悉中原雅音,听懂家人的对话。 乔小安前世已养成说话用语习惯,短时间要接受、听懂、学会一门新口语,确实具有挑战——推倒重来比从零开始更艰难。 其次便是熟悉家人,熟悉每个人的脾气性格。 从东一句西一句的日常对话中,乔小安了解到,自己有个大伯,名为乔伯寻,生活在老家晋阳。 还有个小姑,名为乔姝燕,早两年嫁到了老家邻县曲阳,夫家是当地的一个读书人家。 因几家相距甚远,相互间以家书往来居多。 注意到“姝”与“叔”同音,乔小安若有所思,原来自己会被乔家所接纳是有迹可循的。 此外,乔小安还有一位特殊的“访友”——橘子。每每房门被吱哑推开,却不闻步履声,乔小安便知道是橘子来了。 矫若苍狼,发如赤狐,一到了襁褓跟前,却成了吐舌头哈气的憨样。 橘子不是日日来访,有时隔三差五,有时十天半月,每回总是先四处嗅嗅,通过气味辨认乔小安的身份——“嗯,是俺救回来的那个娃子。” 再是前爪搭在摇床边沿,歪着头左看右看,仿佛在诧异道:“几日不见,你怎么又变样了?” 乔小安咯咯欢笑,挥动双手回应橘子,橘子兴奋,想仰头嚎上两声又恐被发现,只好绕着摇床打圈。 它摸清楚了吴妈的习惯,总是在吴妈忙碌午膳、晚膳时进来,赶在吴妈回来前出去。离开时,它甚至懂得先从里头把门关上,再从窗叶钻出去,来去无踪。 就这般,朝来暮去,静静度日。 若说“烦恼”,乔小安有个“小烦恼”——三哥、四哥着实太疼爱他、太关注他了,一有闲暇便到跟前哄他玩。 譬如说,早膳时候,两个哥哥争着从自己碗里舀羊乳喂乔小安,倘若他连喝两次四哥勺里的羊乳,三哥必定要争着补上两勺:“五弟喝我的、喝我的,我勺里的更好喝。”仿佛是吃了甚么大亏。 又譬如,他的婴儿床上摆满了哥哥送的玩具,玲琅满目,他左手举着三哥送的七彩球,右手就必须举着四哥送的小木马,绝不能顾此失彼,否则不出三息—— “娘亲,五弟他不玩我送的小木马!”声音能隔着三重门传到前院。 乔小安已分不清楚是哥哥哄他玩,还是他哄哥哥们玩了,弟弟这碗水实在难端平…… …… 晓光起,照屋梁,又是一日上学时。 与往日不同,今日四哥乔见川表现得格外乖巧,不但没有往日的小脾气,还主动帮兄长把书箱取来。 “在学堂里要听夫子的话,不得玩闹扰人,若是挨了尺子,夜里你父亲还要再打一遍。”白其真叮嘱道。 “娘亲,我晓得。” …… 山哥儿、川哥儿上了学堂,安哥儿刚喂了羊乳,还在屋里熟睡,吴妈趁这个时辰忙起灶头的活儿。 天气渐热,笋干蕨鲊胜过酒肉,趁着还能挖到春笋,吴妈今日打算做些腌菜——笋鲊。 她一边哼着时兴的小曲儿,一边忙活着。 白其真则忙起了针线,六七岁的孩子正是蹿个儿的时候,哥儿俩去岁的衣裳都短了,她要赶在天热前把春衫做出来。 剥笋、切条、蒸煮、腌制,等到吴妈放下锅铲时,已是日上三竿。 吴妈看了看高升的日头,自喃喃道:“这个时辰,安哥儿该醒来了。” 她进了后院,打算给安哥儿喂些羊乳,不成想却是慌慌忙忙跑出来,边喊道:“夫人夫人,是不是我忙糊涂,眼神迷瞪了……安哥儿怎不见影了?” 4 第 4 章 白其真闻声赶来,床榻上果真不见安哥儿。 家中今日无外人进出,娃娃尚不会翻身,更莫提爬行,好端端怎会没了踪影? 吴妈急得碎步原地打转,回想着是不是哪里疏忽了,喃喃道:“我先是在回廊旁给安哥儿喂了羊乳,再送他回屋歇着,再就是腌笋鲊,做活时哼了段曲儿,‘小女当年江畔住,早起捶衣浆,遇见那倜傥读书郎’……哎呦喂,怎就能不见了呢?这可怎么打算啊?” 白其真想起乔四郎出门前的种种表现,他平日嘴不闲,一闲必有嫌。 她当即快步去了书房,只见一沓书卷、课业簿摞在矮凳上——这些本应在乔见山的书箱里。以乔见山的性子,不可能会遗落下。 “好你个乔见川!”白其真已猜出了七八分。 …… 话两边说。 书箱随着步子一晃一悠,像是摇篮,躺在里头的乔小安睡得正沉。 书箱外,乔见川步步紧跟在兄长身后,“体贴”地扶着书箱,说道:“哥,书箱很沉罢?我替你在后头托着点。” “感觉是比往日沉了些。”乔见山没有怀疑,“许是昨夜里没歇息好,今日乏力罢。” “那……哥你走稳当些,可万万别摔了。” 直到学堂外,日光透过竹条的间隙,照在眼睫上,乔小安才被白亮的日光晃醒。 乔小安环顾四周,目光所至皆是竹篾编茅,一条衔一条;耳听四方,一群少年郎课前喧闹,还有四哥熟悉的声音:“哥,夫子说了……书箱要轻取轻放,你轻点放。” 乔小安很快猜到了自己的处境,他应当是被兄长放进书箱里,偷偷带到了学堂。 他本应哭闹几声,引得夫子注意,可又一想,难得出来一趟,见识见识大梁私塾也是好的。乔小安决定在书箱里再静静待一会。 “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私塾指的便是家庭课堂、私人办教。家里选此处为兄长们蒙学,想来这里的夫子是有几分本事的。 时辰到了,夫子步入课堂,学童们顿时安静下来。 “学其事,习其礼,行其正,课堂有‘三须’……”一道中年男声扬起,“其一,习业须——” “静室危坐,从师授教,不可高言喧哄、浮言戏笑。”学童们同声应道。 “其二,衣物须——” “提整衿领,洁净整齐,不可令有缺落、杂秽所污。” “其三,书案须——” “位置有伦,简秩规正,不可用毕即弃、乱无常处。” 短短几句课前仪式,乔小安闻到了浓浓的儒家气息,即:行事以孝悌诚敬为基,习文以诗书礼乐为本。 纲常礼教的味儿很重。 加之这个世道科举取士,广开塾堂,学堂上既有官家子弟,也有农耕学童,乔小安猜想,大梁朝的发展进程应当类似于前世的唐宋时期。至于具体哪个阶段、文明传承如何、传世名人都有谁,还需日后遇事慢慢分析。 没有生在群雄割据、门阀相斗、命若草芥的朝代,真乃万幸。 乔小安继续听外头的动静。 夫子开始上课,他逐一安排道:“‘天字班’自吟五七言古律诗,仔细体会,先对仗,后格律,再意境,画龙点睛是情怀,若有不解之处且先记下,为师随后再答。” “‘地字班’取出笔墨纸砚,温习执笔勾腕之姿,悬臂不落,不得懈怠,再听为师安排,书字十行。” “‘玄字班’取《千字文》,随为师一起诵读,识字、识音、识义,为师会当堂考校,可要仔细。” “天地玄黄”为《千字文》首句,常被用作序号,类似甲乙丙丁、一二三四。 读书声起,乔小安听到了四哥乔见川的声音。 乔见川刚蒙学不久,自然被分在最低的玄字班,从识字学起。乔见川手里端着课本,眼睛却一直瞄着兄长的书箱,能耐的是,他竟能一心二用不出错,跟诵一字不落,不巧被夫子点问也应答如流—— “日月盈昃,‘盈昃’何解?乔见川你来答。” “回夫子,圆满为盈,亏缺为昃。” “善,且坐下,聚精会神以致用,课堂上莫分心。”夫子手握戒尺警告道。 三哥乔见山,则已升至天字班,开始接触诗词作对,是天字班最小的学童。 夫子在课堂里来回踱步,洪声领读,不时俯身指点,频频路过乔见山的书箱。听着外头的踱步声,乔小安心中暗道,都说“家有二斗粮,莫当猢狲王”,蒙学教书匠古来便是读书人的出息末路,可想当好猢狲王也是极不易的——独一人教三个班,管教数十个毛头小子,岂是易事?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到了课间歇息的时候,学童们如群鸭下河呱呱叫,三五成堆,什么稀奇玩意都从兜里掏了出来,话题各异。 乔见川桌旁最是热闹。 “乔见川,我家养了只小狸奴,雪白雪白的,我爹说它是‘尺玉霄飞练’,你家有吗?” 乔见川夷然不屑,昂起下巴:“我家有个弟弟,我祖父说他是十二天官大将星,还是天边北斗第四星,主管文墨功名。下一个!” “乔见川,我昨日从清渠边抓到了一只玄武神龟,现下正养在我家荷花池里。” “我弟弟他……”乔见川正想继续祭出五弟,蓦地反应过来,话锋一转道,“嘿,小王八就小王八,充什么玄武神龟,那真神龟能待小水沟里头让你抓?下一个!” 根本没有一个能打的,乔见川越说越神气。 书箱里的乔小安听得冷汗涟涟,心道:“不是……四哥你别胡说八道呀。”这天官大将星、文曲魁星,哪一个是我能当得起的? 四哥,你平日在学堂就是这般炫耀我的呀? 该说不说,四哥这嘴皮子实乃一绝。 几个学童见说不过乔见川,便一齐起哄道:“乔见川你休要糊弄我们,你家何时平白无故多出个弟弟,谁晓得是不是你自己杜撰的。” 这话正好说到乔见川心坎上,他挺起胸脯拍拍,道:“今日便叫你们看看我那乖巧可爱聪慧的好五弟,可不要眼馋。”言罢,领同学们移步至兄长书案旁。 竹编盖子那么一揭,书箱里果真躺着个娃娃,白胖嘟嘟的,只是眼神有些迷茫。 一圈学童团团围住书箱,众目睽睽,目光聚焦,乔小安颇为尴尬,无奈之下,只好哇地一声哭出来。 “乔见川……你家天官大将好似哭了……” “他的声音好洪亮,比夫子训人的声音都大……” “他该不是溺溲了罢?” 原坐在课位上默诵诗句的乔见山后知后觉,发现五弟竟躺在他的书箱里,他愣了几息才回过神,冲弟弟喊道:“乔见川,我的书卷呢?” 东窗事发,乔见川垂头扯衣角打转,小声道:“哥,你的书箱太小了……放下五弟就放不下书卷了,你说是五弟重要还是书卷重要?” 又言:“下回叫娘亲给买个宽些的。” “还有下回?” …… 另一边,白其真与吴妈着急忙慌要出门,正巧,纪夫子的马车停在了乔家门前。 纪夫子亲自把娃娃送回来了。 看见孩子安然,白其真松了口气,自是对纪夫子答谢不尽又频表歉意。 纪夫子既是仁师,也是严师,他提醒道:“老话常说‘一片无情竹,不打不成材’,乔夫人,今日之事,万不可轻轻揭过,家法不可省。”略呷了口茶,便要告辞。 白其真点头,应道:“先生放心,家法定不轻饶。”犯了错自然是要管教的。 一旁的吴妈得了夫人的眼神示意,赶去酒窖取了两坛汴梁的金权酒,搬上马车时,正好让纪夫子看见了。 纪夫子步履放缓,他面露犹豫,思忖片刻,又折返回来,认真道:“有件事,我本想过段时日再提,可今日不说,怕是当不起贵府送的两坛好酒,亦有愧为师之道。” 白其真心一沉,误以为俩兄弟在学堂还犯了其他事。 只闻纪夫子赞叹道:“依我平日观察所见,令郎见山甚有诗词歌赋天分,贵府还是早日为他另寻名师为好,莫耽搁了他的天赋才华。诗词不同于官样文章,需有灵性、悟性,见微知著,下笔方能得其神。纪某惭愧,虽熟识经书要义,却不善诗词,恐怕难担此重任。” 经师易遇,词师难求,投拜名师门下是需要时间、财力投入的。 他取出一张折纸,递过去,道:“待乔大人回来,只需叫他看了这份课业,再将纪某的话转述予他,乔大人自会明白的。” “纪先生劳心了。”白其真欢喜之情改作感激之色,言道,“山儿小荷才露尖尖角,都是纪先生教导有方,过几日,待夫君驻外归来,必定再投送拜帖、登门拜访。” “乔夫人言重了。”纪夫子顺带又点评了一番弟弟乔见川,“见川这孩子平日里虽顽劣了些,功课却是一顶一的好,只要多加管教,有兄长在前头表率,日后必也成才。” 白其真连连应“是”。 既已开了话匣子,纪夫子不再拘着,他看着襁褓中的乔小安,满眼欢喜,眉眼弯弯道:“两位兄长皆为不琢良玉之资,想来襁褓里这位乔五郎亦是白珪美玉一块,未来可期。乔夫人,待令郎到了蒙学年岁,记得仍送到我那学堂去……我虽不善诗词,但给娃娃开蒙,教他们识字、断句、书写、辩义,还是颇有自己的一套心得的。” 还在襁褓里,就把学生给预订了。 他讪讪笑笑,又言:“不怕乔夫人笑话,‘七讨饭,八教书’,给学童开蒙以养家糊口,在其他读书人看来乃是穷途末路,不得已而为之,我却不以为然……我把它当正经事在做,积年累月才得以小有名声。” 光明磊路地收徒挣钱,而不故作清高,如此看来,倒也豁达。 白其真道:“纪先生高义。” 略寒暄几句后,纪夫子乘车离去。 白其真打开那张折纸,上面的字端正而稍显生疏,写的是一首小诗,其中几句道是:“……四月闲身少,田家劳作多。叱牛连晓耕,采桑踏夕归……著衣悯蚕妇,餐食念耕夫……” 虽不是朗朗上口,却有了对仗工整那意思。 白其真小心翼翼折好纸张,收入袖袋中,欢喜冲淡了三分怒意。 而早早被纪夫子“预定”了的乔小安,此时躺在摇床里,把学堂里的所见所闻在脑中又过了一遍。 他心中自言道:“时人皆恨读书少,朝中尽是读书人,历史诚不欺我。大梁朝与前世宋代相似,这是一个‘儒’与‘仕’合二为一的时代。” 书生为入仕而读书,官宦以科举出身论优劣,科举成了“儒”和“仕”的结合点和平衡点。 明者因时而变,身处异世,时与势都发生了大变化,乔小安也要跟着做出变化。 都说“十年寒窗,九载熬油,一朝金榜标名,点朱衣,天下知”,不管选择与否,“科举”这条寒门天梯,已经隐隐出现在他的面前。 …… 午后,娘亲坐在中庭里修剪柳枝,专挑细长柔韧的留下。 乔小安也是个促狭鬼,他已经开始期待傍晚散学时了。 5 第 5 章 待到酉时日落,学堂即将散学,白其真将备好的柔韧柳枝放入书房。 这一日,乔小安收获满满,而三哥、四哥收获了一顿打,一进家门便被提拎进了书房。 娘亲怒意虽只剩七分,却也够哥儿俩消受的了。 “他是你们带回来的亲五弟,是能带去学堂跟人炫耀攀比的阿猫阿狗吗?先前是谁答应我,会好好当兄长的?你爹说的忘了,我说过的忘了,自个说过的也忘了,心里就惦记着玩,那学堂是光玩的地方吗?……把裤头放下,不许捂着!” 柳枝扬起又落下,嘶的一声一道痕,痕痕交错,泪眼汪汪:“娘亲,我晓得错了,我闯祸了,五弟还小,我不应该带他去学堂……” “还有呢?”又是嘶的一声。 “我不应当欺瞒家里,偷偷闯祸,我不应当拿五弟与同学们胡说八道……”乔见川一连串说道,又怯生生,“娘,我不应当的事还很多,你……你先把柳枝放下可好?求你了。” “嬷嬷平日里既要照料安哥儿,又要为你俩忙前忙后,你把弟弟带走,害得她担惊受怕和自责,是不是你的过错?” “是。”乔见川垂头领打。 “还有你,乔见山,你过来……裤头放下!”白其真又是一顿输出,“光顾着读书,就知道读书,读书是紧要事没错,弟弟就不紧要吗?书箱里装着五弟都没发觉,你说你错没错?” “错了……”随着柳条抽在身上,乔见山闷哼了一声。 屋外头,心疼孙子的乔老太太不忍听那柳枝抽打声,急得直转圈跺脚,她手里揣着金创药,只在外头候着,没有进去干预儿媳教养孩子,嘴里还碎碎念叨着,仿佛在说服自己:“乔老倔说过的,其真她自小读书识字,懂的道理不比我少,教孩子这事可不能插手瞎管……” “你爹若不是驻外办事去了,你俩少不了再吃一顿打。”半个时辰后,白其真出来。 老太太进屋给孙儿涂药,又是此起彼伏的喊疼声。 “祖母,您莫使练拳的劲儿涂药啊……” “祖母,还是吴嬷嬷来罢,嬷嬷手巧劲儿轻。” 老太太抹药的动作不停:“上药是心疼你俩,痛是你们该的,不痛不长记性。”凡事要一码归一码。 …… 兄长们挨了一顿教训后,对乔小安的疼爱不减,反倒更甚、更细致。 可见白其真教养孩子,可不单是柳枝抽打,而是说明白了事情的利害,叫兄弟俩知晓对错。 每有闲暇,兄长们照旧趴在摇篮边上,争着逗弟弟玩。 “五弟,你快些长大,我教你读书写字。” “对对对,等你长大了,我日日领你出去玩,再不会挨揍了。” …… 庭前池水满溢,小满时节将至。 吴妈上山采了好些苦麻菜,打算小满当日焯水盐渍,以解暑气。 白其真翻开黄历簿,算了算时日,若有所思,稍稍掇拾后出了门。约摸半个时辰后,她前脚刚进门,布店后脚就把布匹给送来了。 是一匹眼下正时兴的靛蓝米字纹菱绮,质地松软,色泽柔和,附带一捆绒线。 白其真在房里忙着量裁布料,吴妈进来:“夫人前阵不是已经给家主裁了两身春衫了吗?”这料子一瞧就是给家主用的。 “糙人粗鲁,不惜衣物,给他多裁一身备着。”白其真一剪刀下去,裁下了九尺布。 吴妈来不及阻止,急道:“家主素来只用七尺半的布,夫人是不是裁大了?” “他……”白其真想了个由头,“他近日胖了许多。” “是吗?家主这段时日差事忙碌,俺怎么瞅着是清瘦了些……”话没说完,吴妈忽然一乐,捂嘴噗呲笑出声来,揶揄道,“家主是胖是瘦了,自然是只有夫人一个人知晓的。” 白其真不羞也不恼,道:“呸,惹人嫌的碎嘴婆子,莫要再拿我取乐子消遣,还不快过来搭把手。” 二人配合,一人量,一人裁,不大一会儿便裁出了春衫的衣形,接下来便是指尖上的细功夫了。 …… 小满这日,家主乔仲常办妥衙门差事,从外地返回。 差事繁重,连日劳顿,乔仲常略显疲惫,一进家门便言说要沐浴更衣。 一个时辰后,乔仲常身着白衫坐在轩窗前,白其真为他梳发束发。 “这回又是甚么差事?官人怎突然被调遣到东京城里做事?一走就是半个月。” “苦力活罢了。”乔仲常应道,“去岁末,都曲院将京城酒税课额上报朝廷,总账三十又五万贯,比上一年头足足少了五万贯。然,开封府去岁风调雨顺,属粮食大年,酒税课额不增反降,这不合常理。” 乔仲常顿了顿,继续道:“朝中那群穿红着紫的,合计来合计去,给了官家一说法。说是都曲院、南衙监管不力,京城私酒泛滥,必是民户私造酒曲,私酿酒水货卖,这才导致课额减少。这不,朝廷下令南衙彻查京城大小酒坊,南衙人手不足,便把临京各县的巡检官抽调过去做事……唉,说是请去帮忙,实则官小一阶便是牛马,对上不敢违,对下没法管,处处受人限制,做一份事要花上平日里的三份力。”乔仲常长叹一声。 乔小安此时睡在里屋的床榻上。 父亲说话既有武官的浑厚,又有文人的慢条斯理。隔着门帘,外屋的对话,乔小安听得一清二楚。 乔小安前一世学的是地理类专业,正巧还是个历史人文爱好者,虽谈不上博览群书,但还是有些基础在的,他对各朝各代的许多制度都略知一二。 外屋对话有商有量,父亲对母亲细细道来,乔小安听到了更多信息。 原来,大梁朝实行“官曲民酿制”的榷酒制度——民户若想做酒水生意,首先要取得购买酒曲的资质,成为官方认证的酒户,其次要购买官方的酒曲,第三步才是酿酒货卖。 民户禁止沽卖私酒,便是家中自酿自饮,也有坛数限制。 朝廷为此设立都曲院,专门负责造曲、卖曲,收取酒户课税,以较少的人力垄断造曲,达到控制大梁酒业的目的。 乔小安穿越前不过大三,涉世未深,但他明白,这都曲院便是那所谓又闲又香的“饽饽”。 他打了个哈欠,侧耳继续听。 只闻母亲压低了声音,附和感慨道:“皇城脚下的酒水生意,富者如樊楼、八仙楼、宣城楼,四面彩檐百般珍馐,自有各自的路数,早已打点明白,任凭怎么查都是雪消春水一场空。而寻常民户铤而走险酿些酒浆,左不过是狭缝里求个谋生的活计,讨个吃饱穿暖,官人纵是真查到些瓶瓶罐罐,又岂忍心治他们重罪?” 若真计较,酤酒五斗便足以定刺配之罚。 “说得正是,绝知此事终会不了了之,又不得不奉命行事。”乔仲常无奈言道。 说白了,他们辛苦一场,不过是南衙要给上面一个交代。 听了这番对话,乔小安对母亲的性情和父亲的为官之道多了几分认识。母亲不仅心细如发,并且是个相当有见识的女子。 酒水这个话题太过沉闷,白其真换了个话题,开始说起两个儿子的功课:“官人不在家这段时日,山儿、川儿每日散学归来,无须敦促,便会自觉进书房背书练字,夫子连夸他们功课好长进。” “对了。”白其真从匣子里取出乔见山写的那首五言诗,递给夫君,笑吟吟道,“纪夫子说山儿甚有诗词天赋,官人且看这个。”紧接着,将纪夫子那日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予夫君听。 “叱牛连晓耕,采桑踏夕归。著衣悯蚕妇,餐食念耕夫……”乔仲常轻念道,原本严肃的脸瞬时舒展,连疲惫都消减了几分。 弃文考,改武举,乔仲常是心有遗憾的,便把所盼所念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如今长子才华初显,他自然欢喜。 诗词天赋,此中意义非凡。若只是想习文识字、参加明经诸科,只需熬灯苦读、苦背经书即是,可若是目光高远,想要试一试进士科,则需有些才华天赋在身上——歌赋常以骈文为体,骈文讲究词藻典故、对仗韵律。 无师无才者难以自通。 乔仲常欣慰道:“科考一道,青霄路迢迢,一路龙虎争,山儿有这份诗词天赋加持,便比他人先了一步。” “官人上回同我说过,朝中许多台官上疏,谏言以经义、策论取士,替代诗赋取士……此事会不会影响到山儿往后的科考?” “夫人且放心。”乔仲常解释道,“一事兴起必是徐徐渐进,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诗赋与经义之争没那么快有定论,我们暂且按着旧制准备便是。台官们想彻底推行经义取士,首先要说服那群诗赋进士出身的大员们,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可都在他们手里。即便真有一日,一旨令下改了旧制,诗赋余威尚存,绝不会无人问津。” 又言道:“再说了,科举虽各以文章论高下,却也少不了才华名声、大儒举荐。山儿若是在诗赋一道上有所建树,其笔下文章必文思巧妙、用辞雅正,日后行卷、温卷时,更容易得到大儒们的青睐,传扬名声。” 乔仲常举例道:“前朝朱可久行卷自荐,一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而名声大噪,传诵至今,便是极好的例子。” 所谓“行卷”,是指士子们应举前向文坛前辈、鸿儒大硕们投献文章,以求赏识、推荐,增加中式的机会。 “温卷”类似于“再拜”,隔段时日再投一遍文章,以表重视。 实质上,行卷、温卷是举荐制的形式演变。 乔小安暗想:“行卷、温卷属于隋唐遗风,为权贵之家留了后门,加之经义取士、诗赋取士争执不断,可见大梁朝的科举制度处于发展阶段,仍未完善,寒俊之士入仕艰难重重……大梁朝类似于前世北宋,这是无疑了。” 正如父亲方才所言,新事物的兴起非一日之功,它涉及新旧利益的重新分配。科举方方面面完全取代察举制、九品中正制,是一个历经几朝几代的缓慢过程。 爹娘讨论三哥的诗词天赋,让乔小安间接感受到了“卷”——功名一张纸,熬灯半白头,以文入仕,太卷了。 爹娘的话里,还有许多细节,乔小安需继续咂摸,往后结合际遇慢慢体会。 他暗叹一声:“书到用时方恨少,真乃至上真理……”尤其是对一个穿越者而言,他肚子里那二两墨水,拿出来根本不够用。 所幸,现在还不是用墨水的时候,他还有时间用功。 外屋对话继续,“我前两日新裁了一身春衫,官人上身试试。”白其真从衣笼取出春衫,披在丈夫身上,为其整理衣襟,上下打量后满意道,“正正合身,这料子很衬官人。” 她一边走进里屋,一边言道:“裁衣裳时,我不小心多剪了一尺布,正好给小安缝了兜子、短衫,你瞧瞧,多合适。”顺势将乔小安抱到了外屋,走至丈夫跟前。 原来娘亲是故意多剪了一尺。 乔小安顿时意会娘亲的良苦用心,他配合着挥舞小手,咿呀欢笑,眼角却不自觉地划过一颗泪。 许是今日心情颇佳,又许是穿了“父子装”心里泛起涟漪,乔仲常主动接过娃娃,道:“叫我这个便宜爹爹抱抱我家五郎。”这是他第一回抱起养子。 乔仲常抱孩子的动作很熟稔,宽大的手掌稳稳托住娃娃,他看着笑咯咯的便宜儿子,欢喜道:“呦,咱五郎笑起来也有两个梨涡,跟四哥是一样的。” 白其真搭话:“要不说小安和山儿、川儿有缘呢?” “五郎多大了?两个月?”乔仲常打量道。 “雨水时节那日捡回来的,今日是小满,明日就足三个月了。” 乔仲常顿觉,该给孩子取大名了——男儿三月取名入家谱,弱冠表字定性情,都是大事。 “是我疏忽大意了,不该不该。”言罢,乔仲常连忙坐到书案前,翻书寻字,一时间房内素静,只闻沙沙翻页声。 白其真将孩子放入摇篮中,着手铺纸磨墨。 6 第 6 章 乔家三郎、四郎所取的名字颇具诗意——见山,难免会让人想到五柳先生的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俯身采菊,抬头见山,何等恬然闲雅。 见川,则不免会想起诗仙的那句“孤帆原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眺望川流,水天一色,何等辽阔。 所以,乔仲常取来《唐文粹》《文苑英华》等诗集翻阅,欲为五郎寻一个与兄长相得益彰的好名字。 半个时辰后,乔仲常终于执笔,满意写下“見雲”二字。 “我去问问老爷子的意思。” 乔仲常将纸张揣进袖口,抱起孩子,去了乔老爷子的居所。 …… 老爷子乔守鹤修道,却又不是正经修道。 香案上摆着香炉,插着一炷香,曲烟袅袅,墙上却不挂三清画像。 他炼丹,却不是炼金丹,而是炼药丹,他的小院里晒着各式草药,墙角摆着许多瓦罐,整个院子飘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乔小安心想,道教概分两大派系,一派重在修仙,一派旨在修行,想来祖父属于后者。 乔仲常说明来意后,老爷子一边净手,一边言道:“先说说你的打算。” “五郎是雨水时节进了乔家,便以那日为他的生辰,既与雨水结缘,孩儿以为,可取‘见云’二字,出自于孟郊的‘朝见一片云,暮成千里雨’一句。” 不同于乔仲常的翻书寻字,老爷子只是背手踱步,沉思片刻后,便摇摇头道:“不妥不妥。” “为何?” “你的考虑自然是好的,可比‘朝见一片云’更出名的是‘云深不知处’、‘坐看云起时’,身处云雾当中谓为见云,‘见云’二字太过茫茫然而不知身处何处,此乃其一。”老爷子解释道,“其二,见山见水不见云,浮云遮山,化云成水,兄长既取名山川,弟弟便不应取名为云。” “还是父亲想得周全。”乔仲常被说服,脸上稍显失落,很快掩了下去,又问,“父亲以为,五郎应取什么名字为宜?” “就依你方才所说的,以雨水时节为他取名。”乔老爷子很快有了主意,“东风解冻而有雨水,甘雨降而草木萌动,诗圣有言‘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可见春雨之贵,贵在一个‘时’字。万物顺时而动,君子知时而为,立命于天地之间,不若就取‘时为’二字罢。” “乔时为,乔时为……”乔仲常轻声念道,是个好名字,不过他仍有顾虑,毕竟两位兄长的名字里都带“见”字。 老爷子看出了儿子的顾虑,解释道:“取名嘛,不必为了工整而梳文栉字,见山见川是好名字,时为也是好名字,这便足够了。” 乔家五郎的大名就此定下。 得了新名的乔时为心间感动不已,不管是父亲翻书寻字所取的“见云”,还是祖父信手拈来的“时为”,他都感受到了满满的仪式感、郑重感。 “顺时而动,知时而为”,乔时为觉得,这话就是说予他听的,正正贴合他穿越而来的心境——身处异世,理应适时求变。 是变时代,还是变自己,就当前的形势而言,答案显而易见。 接着,祖父与父亲又谈论了三哥的学业,商量为三哥另寻词师的事。 …… 乔五郎有了大名。 后院里,吴妈一边忙活,一边念叨着小少爷的新名字:“乔时为,乔时为,真好听,比小曲里的这郎那郎的还好听。” 又赞道:“还是夫人心细,惦记着小少爷取名的大事,不然,总是安哥儿、安哥儿地叫,也不是个事儿。” “不管是叫安哥儿,还是叫时哥儿,都不甚重要,取名只是过个场。”白其真笑笑说道,“重要的是他被这个家所接纳。” 原本望着床帘怔怔出神的乔时为,一时顿住了,热泪夺眶而出——该死,今日哭三回了。 明明是穿到了一个君主至上的残酷世道,他却被这般温柔地接待,可见总有人性人心是不被世道所俘虏的。 …… 翌日,乔家供三牲,上香祷告,简办仪式,将乔时为记入家谱中。择日再去官府登记入案,这事便妥了。 礼毕,几个大人正堂里吃茶叙话。 乔老太太端着茶盏,若有其事地说大话:“遥想当年,咱乔家祖上在商丘一带也是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有正经堂号,良才辈出……这孩子能记入乔氏家谱,也是他的造化福气。” 老爷子正呷着一口茶,险些没被噎着,问道:“孟桂秋,你遥想的是哪个当年?我怎不知我祖上是商丘乔氏、名门望族?” 老太太顺手举起那本还算崭新的家谱,抖了抖,还嘴道:“乔老倔,你别不认,仲常早些年参加科考,所投的家状可是过了衙门印子的。” 家状须写上应试人姓名、年甲、乡贯和三代等,衙门有责核实真伪。 老爷子哼哼笑两声,揶揄道:“那幸亏你没给编成上古平逢山的有嬌氏,莫不然,那县老爷是无论如何都下不去印子的。” 不料,老太太听着新鲜,反倒追问:“诶,乔道长,你同我说说这有嬌氏是什么典故。” 无事乔老倔,有事乔道长,一家人关起门来,拌嘴说笑,倒也有趣。 一旁的乔仲常帮着解释道:“娘,晋语有言‘少典氏娶有嬌氏,生黄帝、炎帝’,便是说,这有嬌氏是炎黄帝的母家。” 老太太了然,摆手慌道:“这可不敢乱写。” 老爷子则是一副“看你以后还敢乱编”的得意神情。 “对了,乔老倔,你上回同我说的什么江左乔姓,是不是也姓乔?”老太太又打别的算盘,道,“你不愿出身商丘乔氏,出身江左乔氏也成,说出去像那么一回事。” 老爷子再次险些被噎着,连忙求饶道:“我那说的是江左侨姓士族,侨居外乡的‘侨’,是指北方士族过江南下,侨居江左,可不是说他们姓乔……老婆子,你莫再乱打注意了,这是要闹笑话的。” “反正你说你打小就在观里,谁人晓得你的世居乡籍?要甚么紧……这身份名头,都是自个给自个的,谁能有功夫去查你。”老太太非但不依,还翻起了旧事,津津言道,“当年若不是我闹到观里,将你领下山,不晓得你还要在那四面见风的破落道观里苦熬多少个年头,哪能如眼下这般光景,有儿有女,孙儿绕膝,整日有闲画山画水画大鹅。” “首先,我画的是仙鹤,不是大鹅。”老爷子驳道,“再者,当年观里的女香客说不上络绎不绝,但也绝不在少……” “呸,一群歪嘴道士不正经的,仗着几分仙风道骨之姿,黑了心诓骗咱这些善心慈心的女信士。”老太太挑眉骂道。 “女信士上山拜的哪门子神仙,女信士心里最是清楚。” 老两口你一句我一句,惹得一旁的乔仲常、白其真相视而笑,乔时为亦咿呀呀地挥手取乐,图个热闹的氛围。 一个审慎讲究、克己修行,一个大方行事、不矜细节,祖母是如何将祖父“领下山”的,这里头的故事,乔时为不得而知,想来他们自有他们的一番道理。 结合着祖母的话,仔细想想,便可知晓祖父和父亲的厉害之处。无门第积累、无书香底蕴,父亲能从一介白身晋升朝廷命官,且不论官大官小,这本身就是件了不得的事情。 小门小户迈出第一步是极不易的。 而祖父的学问才情在父亲之上,又善工笔作画,兼顾着采药炼丹,这些学识不会平白而来,必是他自幼到老岁岁年年的积累。 三哥四哥小小年岁便知束身自律、刻苦求学,未必全是他们生来如此。 …… 昼夜交替,四时变化,春听鸟鸣,夏听风雨,秋听蟋蟀窃窃藏屋角。 乔时为渐渐长大,模样也愈发招人喜欢,咯咯欢笑时露出乳牙两颗。“小儿翦发为鬌”,乔时为亦不例外,只在额前留了三撮头发,其余的,祖父给剃了光光。 “时哥儿这般眉眼亮亮、庞儿正的,竟投了个生而不养的,真是天打五雷轰。”吴妈岔岔不平道。 “嘘。”白其真提醒道,“时哥儿一日日长大,慢慢记事了,这些个陈谷子事就莫再提了。” 又言:“许是他的生父生母遇着了什么为难事,也未可知。” “夫人提点得是,是俺的不周到,往后理该守着嘴皮子。” 娃娃长得快,换衫儿也快,白其真总能从衣箱里翻出合适的小衣裳、小物件,譬如蝠纹的小坎肩、绣了朵大莲花的围涎和开了裆的小袴裤,样样都是她亲手缝制的,山哥儿、川哥儿幼时穿过的。 洗洗缝缝晒晒,穿在身上松软干爽,乔时为很是喜欢。 他穿戴最多的,当属虎头帽。 起因是乔时为夜里常常梦回前世,而后哭着惊醒,泪流不止。乔家人不明所以,错以为是娃娃受了甚么惊吓,便为他戴了虎头帽,希望他能受虎神庇佑,辟邪祛病,平安长大,如老虎一般健壮。 虎头帽用杏黄色的缎面缝制,配以红绿线,当中绣上“王”字斑纹,顶上一对茸茸的虎耳。每每乔时为在床榻上爬行,短手短腿并用,两只虎耳朵随之抖动,平添了几分俏皮。 这段时日,乔时为仍在慢慢适应中,胎穿而来,使得他注定是个矛盾体——成人的心性要盖过婴儿的本能,后世的思维要衔接现世的条条框框,这是一个漫长的融合过程。 生活在一家子的读书人中,乔时为对科考的态度是正向的,纵然对“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有所忌惮,但也浇不灭他的跃跃欲试——凡事总是要试过,站在一定高度才能窥得全貌,乔时为不想前世的学识反倒成了今世的羁绊。 不能一开始就如履薄冰。 更何况,前世的秦濂是有些少年天才名声的,不能再白活一遭。 …… 橘子照旧隔三差五来访。 它很喜欢乔时为戴上虎头帽,因为它喜欢咬住两只虎耳,把帽子扯下来,然后抖擞自己的耳朵炫耀——“哈哈,你的耳朵是假的。” 橘子的玩心很重。 时值深秋,乔家闹了鼠患,老鼠蹿入书房,夜里啮残书卷,翌日书案上纸屑成堆。 趁此机会,三哥、四哥持续发力,列出十余条好处,“犬有弭盗之功,人称护宅龙”、“一犬护万卷,四壁鼠穴空,可防鼠祸斯文”、“昼识宾客,夜悍门户”诸如此类。 苦缠许久,终于得到了父亲的首肯。 期间,四哥说了一句“父亲以擒贼防盗为公务,橘子也是……”,免不了被父亲扛进书房揍了一顿。 此后,两位兄长短暂把注意力转移到“养”橘子上。某日,哥儿俩晚膳时鬼鬼祟祟,夜里烛光下,从饭桌底下摸出一只鸡腿,递给橘子:“好橘子,快吃吧,可香咧。” 翌日清晨,两只野雉扔在灶房跟前。[1] 而橘子卧在回廊檐下,打了个哈欠,继续熟睡——“晓得家里不容易,没想到这么不容易,吃个鸡腿还要偷偷摸摸的,吃吧吃吧,别饿着我家小五。” 可见,橘子能长这一身油亮的毛发,是有由来的。 乔家为橘子在后院砌了间小房,放了毯子,它进去转了一圈便出来了,反倒对柴房情有独钟,选择在哪睡全凭性子来。 乔时为暗想,倘若橘子会说话,定会感慨一句:“巷子和围墙,我橘子都要有。” 橘子倒也不是全无所求,每当兄弟俩要去蹴鞠时,橘子比谁都兴奋。 …… 与此同时,兄长乔见山寻到了合适的夫子,步入新的求学阶段。 说起来,此事颇费周章。 7 第 7 章 词师难求。 正巧本县吴村有位词师,名为百里营,字有成,据说是东汉名吏百里嵩的旁系后人,其家族在本县颇有名望。 正如他的表字所言,百里夫子确实有所成,只不过是大器晚成。 他曾九战进士科,回回皆能通过秋闱,成为贡举人,顺利拿到解额;却又回回在省试中折戟沉沙,始终无法更进一步。 世上少有百岁,五十已过大半,后来,百里营终于舍下执念,转身钻研词道,如此反倒另辟蹊径,成就了自己。 百里营所归纳新编的《词林听韵》,总结了诗词格律的路数,被县上众多学子争相传抄,奉为备考好书。 加之百里营出入各类诗会,数篇得意之作传出,又为他积攒了不少的名声。至此以后,不少学子闻讯而来,到百里氏门前拜师求学。 乔仲常经人引荐,数次投送拜帖,如此才见到了这位百里夫子。 可百里夫子一听乔见山方才八岁,当即便回绝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少年天才?……兴许真有一些才气,然为父母者不应替孩子高自标树,免得耽误了孩子用功。” 这话说得属实不客气。 乔仲常客气奉上儿子平日所作的词句,希望百里夫子指点一二。 岂料百里夫子看都不看,叹气道:“大人的这套说辞,某听得多了,不过是长辈们将自己的见解灌输给孩子,引导他们写于纸上,哪里算得上是他们自己的诗作?学问讲究口授、心传、自悟,大人们切莫自个编排假象,弄巧成拙。” 说到底,百里夫子的大器晚成使他不太相信天纵奇才、天才早就。 “乔大人请回罢,拜师求学的事,等孩子再大一些也不迟。” 一场徒劳,乔仲常心中虽有些不爽快,但并未生怒、气馁,他明白名师难求,名师总是有些自己的脾气和规矩在的。 回到家中,夜里烛台青灯下,乔仲常又仔细翻阅儿子所作的小诗,久久静坐不语,最后确切言道:“吾儿确有诗才。” 几日后,执着的乔仲常带着儿子乔见山,一同前去拜访百里夫子。 见到孩子眼眸明净、行止儒雅,百里夫子终究是心软了,给了机会:“你既名中带山,便以‘山’为题,且试帖五言律诗一首看看罢。” 乔见山落笔诗成,事便也成了,只因诗中有这么一句——“远山如衿青,始道读书人”。 所谓青青子衿,学子常穿青色交领长衫,青衿多指代读书人。学袍一抹青,远山一抹黛,乔见山以极具诗意的颜色将学子与山结合在一起,道出了他心中读书人的形象。 百里夫子看中的,不止是乔见山的诗才。 事虽成了,百里夫子却不让乔见山日日过来,每月只需过来七八日,余下时间仍以学习经义为主。 百里夫子道:“习文如构室,须先固根基,方可厚载,童子功夫要做足了,往后作诗写赋,典故才能信手拈来。” 三哥的求学历程,乔时为从中亦有所悟。 若是不徇私情,以旁观者去听百里夫子的话,是不是也有几分道理?这世上确有天纵奇才,但更多的是父母私心假手创造的“天才”,用假象困住了自己,也困住了孩子。 再天才的天才,也要经历从无到有、循序渐进的过程。乔时为想要科考,是要先恶补童子功的。 …… …… 白昼渐短,昴星从南而升。 仲冬临近,乔时为已十个月大,到了咿呀学语的时候。 大人总会为幼儿的第一声称呼雀跃不已,古来如此,乔家人亦不例外。每当乔时为被家人抱在怀里,他总会适时地歪头嘻笑,而后含糊喊出一声娘亲、爹爹、祖母、祖父……引得小小院子欢笑不断。 一声爷娘,乔时为叫得毫无思想包袱,毕竟他这样的情况,养者恩高于生者情。 “小安小安,快快叫四哥。” “小安,叫我三哥。” 真叫人为难…… 乔时为坚定当个端水大师,脱口而出一声铿锵有力的“哥”! …… 冬至前两日,白其真与吴妈上街采办过节的货料,带上了兄弟仨。 三哥乖乖跟在母亲身边,帮着提篮子,四哥则像撒了欢的大鹅,东跑跑西看看还嘎嘎叫。吴妈用背带将时哥儿绑在身后,不耽误双手,所以乔时为只能攀在吴妈肩上,好奇张望着街上的攘来熙往。 冬至大如年,在大梁朝,冬至与元日、寒食并称三大节,其热闹程度不输过年。 阴气极盛而转衰,阳气虽弱而转盈,冬至是农时的起点,是关乎一年收成的大吉之日。 融礼入俗、敬天祭祖,党乡庶族约定的伦理影响着每一个平头百姓,他们耗费数月所得,难得阔绰一回,背篓里满载斤斤两两的货物,祈望着新的开始。 闹市里,各式摊子紧邻依傍,布帛菽粟、财米油盐自不必多说,除此以外,还有小贩结採棚子,售卖冠梳、领袜、珠翠、靴鞋、奇玩等货物,推着木车售卖饮子、胡饼、米糕、杂辣羹、爊鸭、炙羊串等吃食。 娃娃身体挨不住逛太久,尤其是到了午困时候,喧杂闹市里,乔时为看花了眼,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待到迷迷糊糊醒来时,已回到家中,乔时为躺在摇床上,身上盖着小被子。橘子不知是何时钻上来的,窝在他脚边熟睡,热烘烘的。 坐起身一抬首,堂前斜斜探出数条梅花枝,幽奇杌木上结了花苞点点,静待寒冬初雪催其绽放。 梅枝下,祖父乔守鹤正一边勾勒作画,一边给两位兄长讲解冬至的由来。 “夜寒为阴,昼暖为阳,夜极长则阴气极盛,昼极短则阳气极虚,日照偏南以致天寒地冻,故夜极长、昼极短之日,称之为‘冬至’。然天之道周而复始、阴阳始终,冬至之后,阴气竭,阳气萌,万物亦随之潜动……” 乔守鹤的说辞一套附一套,兄弟俩听得云里雾里。 乔时为终于弄明白——为何祖父满腹经纶,却不亲自教孙儿们学问?祖父似乎并不擅长蒙学之道。 倘若乔时为只是寻常孩童,恐怕也会被祖父的话给绕进去。 乔守鹤见兄弟俩直站着不吱声,执笔思忖片刻,道:“冬至乃是世间万物的新起点,一切自这一日重新开始。” 兄弟俩这才一副了然地点头。 …… 到了冬至这一日,三更天搭黑忙活,灶房那头早早忙碌起来,家家户户火光映夜。 一来是要准备拜冬祭祖的酒肉。 二来,冬至作为三大节之一,过节隆重,有亲朋同僚间相互拜贺、互送节物的习俗,白其真要为夫君筹备一二。 天蒙蒙亮时,窗台白霜寒气逼人,兄弟仨一一被叫醒,穿戴齐整后,一齐进祠堂祭祖。 来来回回折腾了半个时辰,天大亮,门前已备好马车——乔仲常今日要到巡检司当值,领人外出巡查。冬至普天同庆,大梁官员放假七日,然巡检司掌管一方治安,愈是节日热闹,愈是少不了人手当值。 每逢年节,正是乔仲常最忙碌的时候。 马车前,当乔仲常撩开车帘,发现车内满满当当摆着酒坛、食盒,他险些没有落脚的地方。 “意思意思便是了,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白其真趁机又清点了一遍,确保无误,才解释道:“都说‘肥冬瘦年’,冬至大过年,官人不趁这个时候走动走动,还等过年吗?今儿是官人上任的头一个冬至,马虎不得。” 又言:“再说了,山儿拜师求学一事,县丞大人和吴教谕没少帮衬,这感谢总是不嫌多的。” 白其真指着物件,一件一样地叮嘱道:“这几坛是我专程叫人从东京城中山园子正店捎回来的千日春,价格公道又有些名声在,既不寒碜,也不打充脸面,正正好,官人晌午后得闲时,记得给县丞大人、吴教谕送去。” “那些食盒里装的,是家里包的肉馅馄饨,有五六个口味,官人记得吩咐灶头盯着点时辰,巳时三刻烧火下锅,弟兄们巡街归来便可吃上热腾腾的馄饨。这家家户户热闹过节的,不能怠慢了底下做事的兄弟。”晓得他们个个胃口大,白其真借来了好些食盒,全给装满了。 白面为皮,中裹以馅,自唐时起,冬至食馄饨、饮清酒成了传统。 “我省得了,辛苦你了。” “说这些作甚么,忙完差事早些回来,别耽误了晚饭。” …… 送走马车,乔家灶头继续忙碌。 洗净的野荠菜切碎,拌入肉糜,搅和成馅;山里的鲜菇切成丁,又是另一口味的馅料。 生面粉撒入少许盐巴,打入三俩鸡蛋,面团被吴妈揉得光滑细腻、软硬适度,擀出来得皮又薄又筋道。 烧火棍看似胡乱地挑了挑,木柴被挑空架起,火苗轰一下窜高。锅里的汤底乳白香浓,咕噜噜地冒着热气,吴妈动作利索,一屉子馄饨下锅却不溅汤水。 待到一个个馄饨鼓着肚皮打跟斗,捞起盛入大瓷碗中,注入浓汤,撒上一把翠生生的葱花,顿时香气扑鼻,勾人生津。 吴妈很是满意自己的手艺,吆喝道:“大捏馄饨,一口一个,吃了聪明又伶俐。” 馄饨与“混沌”音近,坊间传有“吃掉混沌,聪明开窍”的说法。 “来,时哥儿,咱们也要一口一个,往后书卷不离案头,逢考必得案首。” 为了照顾小团子也能做到“一口一个,聪明伶俐”,吴妈专程包了一份小馄饨,小小一个,皮薄如绉纱,入口即化,肉馅软烂鲜香——他的这份用的是鱼肉糜。 乔时为眉眼弯弯,疯狂点头,好吃! 他得出定论,吴妈的手艺天下第一棒,吴妈也天下第一棒。 再看三哥四哥,起先还端着,顾及着吃饭的规矩,当热气腾腾的大瓷碗端上桌,立马把父亲平日里要求的规矩忘到九霄云外,一边吃一边数着自个碗里有几个味的馄饨。 用完早膳,馄饨的热气仿佛还在体内打转,浑身暖烘烘,舒坦极了。 乔时为第一回感受到冬至的隆重,望着墙围之上的一方云天,心中感慨,寻常人家寻常日子,不必饱我以八珍玉食,不必衣我以锦服绣华,此身此地,便是人间至好处。 …… 午后,北风一吹,天竟开始下起小雪,银屑纷纷,疑似梨花落。 大堂里,铜盆乌薪幽幽送暖。 乔老太太说了好几回,乔见山、乔见川仍是不肯将窗户关上,争着将手伸出窗外,掌心朝上,感受冰屑触手即化。 偶有几颗雪粒钻入堂内,扑在乔时为脸上,嗬,冰滋滋的。 乔仲常散衙归来,脱下大氅抖落雪屑,边搓手边走进大堂。看着窗外的雪景,他心情颇佳,忽来兴致道:“吴妈,晚膳温上一壶酒,我与老爷子浅酌几盏。” “家主,我省得了。” 等再晚些时候,一家人便开始布置冬至家宴了,放下暖帘,盖上桌布,围坐的圆凳上也铺了垫子,只待酒菜上桌。 偏是这个时候,大门那头传来了敲门声,先是犹犹豫豫的几下,声响不大,听着似有似无,隔了几息,才是铜环敲门的“笃笃”声。 “来啦,来啦。”白其真从连廊绕走过去开门。 伴随着大门打开的声响,是白其真掩都掩不住的惊讶一声:“姝燕?” 8 第 8 章 “二嫂。” “恁冷的天,快快进屋。”白其真顺势把手里的汤婆子推进乔姝燕怀里,又朝大堂那头欢喜喊道,“母亲,您瞧是谁回家来了。” 正堂里的老太太闻声,倏地起身,亦是不可置信,一边神色略担忧地嘀咕“燕儿怎这个时候过来了”,一边急忙小跑迎出去。 老爷子和乔仲常也跟了过去。 不多时,几人你搀我扶地一同回到正堂上,乔时为循声望去——姑姑身材高挑,只见她穿着一身崭新的冬裙,举止如复刻祖母一般,大大落落的。 大梁女子施妆讲究“薄施朱色,面透微红”,但姑姑却用了颇重的铅华胭脂,涂了一个浓彩的梅花妆。 乔时为推算,姑姑应是二十四五的年华。 姑姑喜庆地招呼家中每一个人,“小山你都长这般高啦”、“小川你穿开裆裤那会儿,笑起来就好看”、“吴妈,这么多年了,你还在咱家做事呢”……一惊一乍间,叫人目光不能移开她,也叫乔时为险些没注意到姑姑身后还跟着个黄毛丫头。 小丫头瘦黑瘦黑的,发丝枯黄,一直扯着姑姑的宽袖,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一声不吭,很是警惕。 寒暄过后,老太太终于忍不住,试探问道:“燕儿,谢如刚怎不见同你一起回来?” 乔姝燕捋了捋耳际的散发,就近拖了张圆凳坐下,将黄毛丫头抱坐在膝上,淡淡应了一声:“没了。” 众人心一沉,老太太说话都有些打颤了:“这没了是哪个意思?” “没了便是没了的意思。”乔姝燕自知躲不开追问,便干脆说清楚,“你们也省得谢如刚那身子骨,全亏进读书里了……年头春寒起风,他不小心染上的寒病,入秋后复发,没多久就捱不住了,什么汤汤水水都灌不进去,挺着挺着就直挺挺了。” 姑姑这说话方式,颇有几分祖母的风格。 众人惊愕,一时间你看我,我看你,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情形,皆是语塞。 “这么大个事,你怎不捎信知会一声?好叫你二哥过去替你打算打算。”老太太心疼道,想到女儿恁冷的天,自个领着丫头从晋阳老家赶路过来,老太太红了眼眶。 乔姝燕将老太太拉到身边坐下,哄道:“二哥以官务为重,轻易脱不了身,我又不想叫你和爹替我操心,大哥原是要亲自送我过来的,也被我劝了回去……好了咳嗽还带喘呢,自个的苦药还得自个喝。再说了,这事初听着吓唬人,仔细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还不是大事?” “他刚走那会儿,我也天顶漏了般地哭了几日,想着嫁给他这些年,他一心读书考功名,没那花花肠子,也没曾为难过我,两个人恭敬过日子。可后来我再一琢磨,我那刁嘴婆母和大姑姐合伙为难我的时候,谢如刚还是只知道读书,从不曾替我解围一二,我便不哭了……就这么点夫妻情分,略哭几日也就够了。” 乔姝燕说得轻巧,语气像是在拉家常,她呶呶嘴继续道:“谢家人待我刻薄,眼下谢如刚人没了,我自然不可能为他守寡,我可没法子朝暮伴着枯梧桐数豆子,过那心如古井水、波澜不惊的日子……我只是死了夫君,我又不是没了家,想明白这些,娘你说,这还算大事吗?” 说着说着,倒成了她在劝老太太。 “唉——”老太太哀叹一声,“原想着你性子粗,给你找个心细的读书人,他若是考了功名,你也能跟着过好日子……是我们想岔了。不过,你能想明白就好。” 性子粗? 乔时为倒觉得姑姑是粗中带细的人,粗也只粗在行止间。 说完这些,老太太目光落在小丫头身上,问道:“这便是你前年领回家的丫头?瞧着有两岁了,取了什么名字?” 乔姝燕点点头:“是了,便是她,既是我执意领回家养的,自不能把她落在谢家里。” 说起小丫头的名字,乔姝燕道:“丫头是春末领回来的,那没福气的正巧作了首诗,说甚么‘春花谢了又梅圆’,便以此取了名……” 乔姝燕说得慢,老太太抢了一句:“叫‘谢了又’啊?不甚好听。” “不是,哪有这般取名字的,叫谢梅圆。” 老太太听了还是摇头,皱眉道:“这名字不成,又是谢了,又是没了、圆了的,够晦气的,还不如叫谢了又。”言罢望向一旁的老爷子,吩咐道,“乔老倔你典故多,你给另起一个……咱乔家人谁名字里不带个典故,那都说不过去。” 听到老太太接纳了小丫头,乔姝燕喜逐颜开,她掇弄女儿杂乱的头发,叫小丫头看着精神些,应道:“不用麻烦爹了,路上我给另起了一个,就叫她乔大胆。什么花啊月啊的,听着自然是好,但要我说,都没有一股胆气吃得开。” 这是乔姝燕淳朴的愿望。 “那成,就按你说的……来,大胆,祖母抱抱。” 这话从老太太口中说出,中气十足,颇有一种公堂上“大胆刁民,速速招来”的感觉。可惜小丫头此时并不大胆,她紧紧拽着娘亲的衣裳不松手。 白其真心思更细致些,忙张罗道:“时辰不早了,先用晚膳罢,暖了身子再细说。” 乔仲常帮着搭腔:“再多的话,往后在家里慢慢说。” 每个人话里话外,都不着痕迹地表露着态度。 …… 吴妈先是端了碟蜜饯果脯来,想哄小丫头的喜欢,谁料,小丫头明明正是贪嘴喜甜的年岁,却能盯着蜜饯忍住不伸手。直到乔姝燕接过碟子,示意她吃,她才怯怯抓了两块藏进袖袋里。 随后,一道道菜肴端上餐桌,有乳炊羊肉、糟卤黄鱼、莲花肉饼、八珍汤、凉拌笋鲊、栗子糖油糕等等,小炉煮酒香气飘,席上渐渐有了过节的热闹氛围。 “当心当心,刚出锅的新鲜馄饨。” 宴过一半,吴妈端来两大碗热腾腾的馄饨,摆到乔姝燕跟前,憨笑中带些局促:“‘冬馄饨,年馎饦’,年年过节年年吃……他小姑,尝一尝今年冬至的馄饨。”总是要吃上一口馄饨,这冬至才算是和家人一起过了。 正此时,北风刮开松动的窗户,一股雪屑随风涌进大堂。 乔姝燕借机揉了揉眼睛,低头掩住脸,欢喜道:“那敢情好,从前……从前吴妈你一得闲就爱包馄饨,这几年我想念得紧。” 勺子舀起一口馄饨,沾裹了一层浓浓的香油,又香又烫口,乔姝燕道:“难得你还惦记着我好这一口香油味。” 餐桌上,大人们筷子都停住了,气氛发生微妙变化。 少年郎的感知要迟钝些,哥儿俩没察觉到小姑的情绪变动,乔见川搭话道:“大捏馄饨,一口一个,吃了聪明伶俐,大胆妹妹你也吃呀。” 乔见山也道:“祖父说,吃了馄饨,过了冬至,万物向阳而生,一切从新开始。” “是呀,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乔时为心道,他知晓,大人们那层薄如纸张的掩饰,终将会被这两碗馄饨撕破。 果不其然——姑姑埋着头吃馄饨,想叫家人看不着她的脸,岂知委屈一旦上了心头,便再难压下去。忽而泪珠子滴答滴答落入汤中,继而是哽噎抽泣,一抬首,那浓粉艳抹的桃花妆全散了,一道连一道的泪痕。 泪洗胭脂,妆残人消瘦。 怯生生的小丫头终于鼓起了胆气,她紧握小拳挡在乔姝燕前头,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不许欺负娘亲!” “丫头,没有人欺负娘亲。”乔姝燕将女儿搂在怀里,依旧哭泣不止。 一家人任由她宣泄情绪,白其真默默抽出帕子,仔细替她擦干净泪痕。 好一会儿,乔姝燕情绪才稳定下来。 隔着白其真,乔姝燕朝兄长说道:“二哥,对不住,你别怪妹妹不懂事、不挑日子,非得今日回来,扰得大家伙不得安生过冬至。家家户户热热闹闹过节,客栈里冷冷清清,安静得我心烦意躁,实在是没法子再待下去了。” 她早两日便到封丘了,原想着住几日客栈,等过了节再回来。 接话的是白其真,她替小姑子理了理衣襟,温言道:“兄长照顾妹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时时、事事他都该替你撑腰,你的事就是天大的事,断没有回家还要选日子的道理。你可莫再犯傻,有什么委屈都同家人说说,别自个揣着石头压心上。” 姑嫂的一番对话,印证了乔时为的判断——姑姑并非粗心之人。 老太太跟着说道:“这回你嫂子说得对,咱若是受了气,就得说出来。” …… 等到晚膳结束,乔三郎、乔四郎回了书房,几个大人围坐在一块,乔姝燕这才开始倒苦水。 “原是我嫁到了谢家,大家搭棚过日子,只要不戳破这层纸,便可各提各的皮子演灯影戏,倒也安生。姑嫂婆母虽有些不对付,我也能忍得住。” “平日里有什么不如意,背地里数落我便也就罢了,可谢郎体弱多病、福薄命短与我何干?女儿清清白白嫁进门,临了,却是背着一堆骂名离开,莫名成了是人都能指指点点的祸害,我实在想不明白……” 乔姝燕哭的不是身世凄惨、无依无靠,而是世道不公。 嫁给谢家最受宠、读书最好的小儿子,婆母常挑她礼数,数年未能生下一儿半女,丈夫体弱患病、溘然长逝……这一桩桩明明是她遭了罪,可三言两语,一句“命克夫君”就全成了她的过错,公平吗? 老爷子、老太太懊悔不已,痛恨当初看走了眼,连连哄女儿道:“都过去了,回来了就好。” 等到更深夜阑时,乔时为听到的是另一种声音—— “这事过不去,敢叫我女儿不痛快,谢家休想有好果子吃!” 是祖母在说话。 乔时为的房间与祖父母的院子离得近。 “一个烂桃坏满框,这谢家没一个好东西。”祖母忿忿不平,“我可不是那没气性的,明儿我便叫人捎信给老大,叫他扛着长柄铁斧,上谢家给燕儿讨回公道,该是燕儿的嫁妆一分一毫一厘都不能少,劈了烧柴火也不便宜他们。” “嘘,你可小声些……”祖父劝道。 “嘘甚么嘘,你可少跟我提‘规矩’那一套,规矩是说给你们这些扁担都压不出个屁的人听的,我粗鲁,我无才无德,我可顾不得破箱子烂麻袋的规矩……那官府说了不能用长斧砍人,可没说不能吓唬人。” “我让你小声些,别叫燕儿听见了,又惹她神伤。”老爷子叹了叹气,“为了回家见咱们,不知她事先铺了多少层的胭脂,我瞧着都心疼,好不容易哄她歇下了,让她先安生几日罢……” 又言:“燕儿这事你就莫操心了,她二哥会办妥当的,他们两口子想事情向来周全。” 9 第 9 章 回家几日,小姑的状态逐渐恢复,整个人慵懒轻快了许多。 乔大胆也跟着大胆了不少,喜欢追在吴妈身后夸奖:“好吃!”成了吴妈的小跟班。 这日冬晴,风和日暖。 乔时为半眯着眼,惬意地晒着日头,忽伸出一只手揪了一把他的脸:“这小脸蛋,又粉又弹又嫩的,活像那剥了壳的熟鸡蛋。” 是小姑的声音。 完了她还招呼道:“大胆丫头,你也来揪一把弟弟。” 乔大胆黏糊糊的小爪子伸过来,狠狠揪了一把,若非考虑到自己年岁还小,乔时为定会喊上一声:“大胆!” “这庞儿正的,外人定以为是二哥二嫂亲生的小子,是正经的乔家人,谁能料想到是领回来养的。”乔姝燕说笑道。 乔时为心中窃窃自喜,权当小姑是在夸自己长得好看,乔家人哪个相貌不出挑的?于是暂且原谅了她揪自己的脸蛋。 白其真坐在台前,一边清算账簿,一边笑笑应道:“瞧你说的,这院子里哪个不是正经的乔家人。” 乔姝燕紧靠着嫂子坐下了,像从前那般,帮嫂子对读账目。 “二嫂你真好,二哥娶了你是乔家的福气。”乔姝燕掏心窝子说道,“不管是待我,还是待大胆丫头,你总是做得周全,叫人心里舒坦、如沐春风……从前没出嫁的时候,我便佩服你。” 白其真停下了手头的事,合上账簿,问:“你觉得我待时哥儿如何?” “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待亲生的小子也不过如此。” 白其真摇摇头,实诚应道:“实则,我的私心仍是多用在山儿、川儿身上。骨肉亲情的疼爱,山儿、川儿他们生来就有,不在于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而五郎不同,有些事我若是不做、不替他去说,他便没有,所以我总是斟酌着些,害怕落下甚么。” 她谦虚道:“人心难得一样平,你夸奖的周全,不过是份内之责罢了。” 乔姝燕欢喜靠在嫂子肩上:“我怎觉着……更佩服你了。” 乔时为举手,心里默道:“侄儿附议。” …… 大恩永报,小仇现算。 十年太久,今年恩怨还需今年了。 岁末腊月,乔仲常提早了结手头的公务,告假半月,回了老家晋阳,要为妹妹讨一个公道。 按老太太的话来说:“今年的事莫拖到来年,他叫我们没过好冬至,我们也叫他休想好好过年,没得叫人以为我乔家是软骨头、好欺凌。” 乔仲常回到晋阳,做足准备,直到第五日才与大哥去了曲阳谢家。 乔时为听说,大伯乔伯寻长得比父亲还凶猛几分,当日果真扛了长柄双斧,一人就封住了谢家的后门,断了他们的退路,还骂道:“欺人的时候趾高气昂,眼下却想王八脖子一缩,当个怵头龟?我看今日谁人能出这个门。” 乔仲常则是请了村正、村丞,带着乔姝燕的嫁奁账目,一同到了谢家堂前。 大梁厚嫁之风颇盛,乔姝燕当年的陪嫁奁产可不是个小数目。 谢家先是扮了一场可怜,谢家主泣道:“季子如刚病逝不过月余,举家悲痛欲绝之际,乔巡检今日之行径,是不是有些欺人太甚?难道丝毫不顾及曾经的姻亲之谊?”意指他以官欺民。 “如刚英年早逝,鄙人亦感惋惜。”乔仲常铺垫一二,继续说道,“可论及悲痛,舍妹丧夫之痛怕是更甚几分,棺前哀哀恸哭,以至无泪可沾巾,然服丧百日之期未过,谢家却对她咄咄恶言,逼她们母女离家,合乎伦理哉?究竟是谁人罔顾姻亲之谊?” 又言:“乔某今日一身便衣,请的是当地村正、村丞来作证,哪一处谈得上是欺人太甚?” 随后,谢家人又想拿道德、名声那一套来压乔家:“乔氏不念夫妻旧情,不恤翁婆年迈,却只惦记着区区田畴,一心想要转移夫妻资财改嫁别户,义不足以为人之妇,孝不足以为人儿媳……这事传出去,她就不怕被人指脊梁骨,乔家人的名声还要不要?” 显然,谢家很懂人言可畏、礼法吃人的那一套。 乔仲常回得很硬气:“且不论舍妹是否真的改嫁别户,你们苛待舍妹,却想让她行孝养之道,你谢家的脸面还要不要?这事若是传出去,那便让外头的叔伯姑婆们评评理,告到衙门我乔家也不怕。” 他拿出一卷《大梁刑统》,铿铿言道:“大梁有律,随嫁奁田、资财为妇人所有,翁婆族人不得干预侵占,谢家侵占舍妹田产、铺子而不还,是要违抗大梁律法不成?” 乔仲常自知此时绝不能露怯一丝一毫,若退半步,则流言蜚语席卷而来。 于法于礼,乔家行正坐直,有何可惧? 本以为走到这一步,谢家若是识相归还嫁奁,往后两家不相往来,此事便罢了。谁知谢家人眼看卖惨、道义绑架皆不好使,便开始横耍无赖。 谢家亦早有准备。 谢老爷子道:“咱们平头百姓律法不如乔巡检读得精明,却也知道既嫁从夫,乔氏嫁奁为夫妻共有……说来惭愧,如刚在世养病这半年,乔氏典卖田产为夫治病,药资昂贵,细软尽销,所剩已然无几。” “乔贤侄若是执着于此,核算剩下的三俩百钱,尽管拿去好了。” 口中说着“惭愧”二字,却无半分愧疚之意。 更可气的是,那老虔婆竟哭哭啼啼抹眼泪,诋毁道:“我苦命的儿呀,你痰迷心蒙了窍,娶了这么个催命的罗刹婆,克走了你,如今还有脸来家逞威风,叫人过不得半天太平日子……”这话何其狠毒。 乔仲常一掌拍断了椅扶手,骂道:“你们横着走惯了,便也想在我跟前做派头?本官黑沟子里抓癞头,甚么场子没见过,原想着谢如刚是有几分读书人气性的,我留个薄面敬他入土为安。现今闹到这步田地,你们自个扯了遮羞布,倒免得叫我为难了。” “你们真以为我今日过来,只是为了要回嫁奁?我妹子这样清清白白的人,活不该受你们搓磨,我乔家要的是一个理。” “都叫外人瞧瞧你们谢家做的黑心下流事。”乔仲常这才从袖口掏出一叠典卖契书的副本来,甩在桌上,道,“嫁奁为夫妻共有是不假,可这典卖契书上,签的可不是他们夫妻的字,而是经了你家三儿子的手。谢如刚初秋犯病,入冬弃世,他的三哥秋末便在牙行挂牌典卖庄田……一个当哥的觊觎弟弟的资产,弟弟还活着便作死了的打算,当父母的非但不拦着,还帮着一起谋算,助纣为虐,敢问一句,谁才是真正的催命罗刹?从来没见过哪家人活着时就敲钟的。” 谢家人相顾失色,没料到乔仲常已查到这一步。 “人在做,天在看,如今你们的儿子也在天上,便让他瞧瞧父母是如何算计他的,又是如何欺辱他的妻儿的。”乔仲常一边收拾物件,准备离去,一边言道,“律法有言‘擅典卖寡妇田宅者,杖一百’,我问过钱主、牙保,他们俱不知情,说你们打了典卖祖田的幌子。一纸状书告到衙门,我妹子的嫁奁一分一毫都不会少,你们该吃的棍子也一杖都不会少。” 谢家人反悔,但阻拦不了乔仲常离去的步子。 乔伯寻赶来汇合,两把斧子在身前一横,骂道:“眼前有了钩子,怵头的王八又敢伸脖子了?” 因为打官司,乔仲常多耽误了几日,回到封丘县时已是年关。 讨得公道的乔姝燕,在家中渐渐养回了粗性子,一点子趣事也能惹得她捧腹大笑,无需拘着甚么,也无需计较甚么。 …… …… 自打乔时为学会走路,他便打着寻兄长玩的旗号,一有闲便往书房里钻,安静坐在一旁看兄长们做课业。 乔见山、乔见川做完课业,犯了“过家家,当夫子”的瘾,便拿乔时为和橘子当学生,教他们读书识义。 乔时为自是捧场,听得认真,跟着兄长们摇头晃脑学读书。橘子则不然,该睡还是睡,顶多甩甩尾巴敷衍一二。 “今日的学业就到这里,地字班乔橘子堂上态度不端,散学后罚抄《千字文》十遍。” “汪!”——“你发什么癫?”橘子同学表示不满意。 进了书房,透过字里行间,乔时为慢慢了解身处的世道,即便他现在只读了童子蒙学的书籍。 《史学提要》里写“宣王下士,稷下为盛”、“炀帝无道,巡游无度”、“元和以来,古文特盛”,通过这些事件记载,乔时为推测出历史发生变化的拐点——这个世界也有大汉隋唐,直到五代十国时,不知哪个角落多摇了一扇风,扑没了赵家“黄袍加身”的机会,赵家从此淹没在芸芸众生里,而梁太-宗冒了出来,阴差阳错,取而代之。 历史拐点发生偏离,历史进程却是一致的,大梁给了机会读书人们登台。 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昔日之王谢,未必能为今朝之冠冕。 吏服训稚,儒通文法,儒与吏已难分彼此。 …… 家院一方,给了乔五郎四时平安。 春时,院外篱笆围里菜花丛丛,黄蝶前头飞,大胆后头追。 入夏,弯曲回廊下,两位兄长试农桑,既种葡萄又种瓜。 待到墙头的鸣蝉叫倦了,吴妈摇了桂花,煮了圆子,一股桂香沁入喉,便到了深秋时候。 乔时为最喜初冬,贪睡的橘子窝在书房榻上,他靠在橘子的身上,借着窗台照进的日光,随手取一卷书翻阅。读着读着,半知半觉,便又长了一岁。 10 第 10 章 小径深处读书房,鳞鳞经籍置满箱。 书房是家中最大的房子,门窗南向,采光最佳,朝入晨晖,夜见星辰。 这里虽比不得高门大户那“插花、挂画、焚香、点茶”之四雅轩堂,读书的物件却是齐全的——两案一榻小屏风,笔墨纸砚与镇纸,外加三墙藏书。 不满三岁的乔时为手短脚短,橘子立起来都比他高。 架子上的书卷够不着,乔时为每每只能翻阅兄长们遗留在书案上的书籍,今日读了《论语》,明日却读《礼记》,断断续续。 偶尔兄长“粗心”,出门“匆忙”,还能品读到他们落下的课业。 没写完的那种。 小小的乔时为抬头看高高的书架,颇有居低仰视万仞书山的压迫感。从藏书上,便可窥得科考之难。 焚香礼进士,撤幕待明经,进士出身与明经出身地位悬殊,世人重进士而轻明经。乔家的藏书也多与进士科相关。 以经义定去留。那便少不了诗书礼易和《论语》《孟子》,此乃基础。 以诗赋论高下。若想金榜名传四海知,且先过五言七字这一关。文风诗风是很玄妙的东西,既讲究天赋,又吃学问底子,能做到“音韵铿锵、对仗工巧、熟练驱使典故”三者合一、样样不落,绝对称得上一句笔力深厚。 以策论择能吏。求天下真理,习官政世事,更是涉及古往今来、天南海北。 单说读书,且不论背记,就已是一件苦事矣,可见“寒窗苦读”并非一句虚言。 在书房待了一段时日,乔时为发现,兄长们所用的书卷大多是手抄本,通篇小楷,笔力刚劲沉稳,很是赏心悦目,必是老书生抄售,想来价格不菲。 练一手好字,是需要时间积淀的。 而父亲所用的书卷,则多是刻版,偶有一两页晕开了墨水,或是模糊不清,都是常有的事。 父亲对兄长学业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读书时,独个去看繁体、古体字时,乔时为感觉颇有压力,句子连起来读时,却又莫名读懂了。话虽如此,背记繁体、熟识笔划是当务之急,需提上日程。 …… 又是一日读书时,小团子领着橘子摸入书房,依在一块。 橘子窝成一团,任由乔时为靠着。 今日读的是《论语·子路篇》。 乔时为把书卷铺在身旁,手指对空描字,以此背记繁体。描得入神了,不知觉随手取了个趁手的物件当作笔,继续比比划划。 睡得迷糊的橘子半睁眼,发现是小五扯着自己的尾巴,鬼画符般不知在挥舞什么,只当他在贪玩,便又睡下了。 乔时为起身抻腰时,才发现自己手里拽着橘子的尾巴,手心沾了好些橘色毛。 一个上午过去,直到听见吴妈哼着小曲儿走来:“小女绣荷包,一绣绣雁儿,郎君猜我多思念,二绣那个春日粉桃花……”乔时为把书卷放归原处,抱住橘子闭上眼,佯装跟橘子一样,一睡睡半日。 今日收获颇丰,一边记繁体字,一边顺道把《论语·子路篇》给背完了。 乔时为不得不感慨一句,娃娃的记性果真好使,背记字句比前世还快一些。 成人的理解、前世的见识、孩童的记性,三管齐下,强得可怕。 …… 日头正好,吴妈给乔时为套了件袄子,将他领到前院,给他和乔大胆各塞了块定皮酥。 白其真坐在小凳上,正抱着簸箕捡豆子——乔四郎最近换牙,喜食炖得软烂的豆子。 “娘亲,你吃。”乔时为将定皮酥举过去。 “五郎乖。”白其真抿了一小口。 “娘亲,我帮你捡豆子。”乔时为的手太小,捡不了五六颗,手心便满了,所以动作很慢。 小团子声音稚气,乔时为至今还未接受自己“银铃般”稚雅清脆的声音,哪怕他试图压低,声音照旧清亮,他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夹子”。 而且会持续相当长的年头。 每每这个时候,乔时为很是希望快些长大。 吴妈笑呵呵夸奖道:“时哥儿是懂孝敬夫人的。”她想起小曲里唱那状元郎的风光,便打趣乔时为道,“要我说,等哥儿年岁大些,同两位兄长一道读书考功名,科发少年郎,一门三桂枝,给夫人挣个诰命回来,那才风光哩,夫人怕是夜里睡梦都要哼小调,俺也跟着沾光。” 白其真习惯了吴妈的话唠,道:“五郎才多大点?你同他说这个。” “倒也是,早两年还穿开了裆的裤头呢。”吴妈应道,“年纪小归年纪小,这不是盼着呢吗,哥儿仨长大了,事也就成了,夫人后头有大福气。” 本以为话到这就结束了,谁料,乔时为仰头,认真问道:“娘亲,嬷嬷说的话当真吗?” 吴妈大喜:“瞧我说啥了,咱时哥儿是懂孝敬的。” “当真,自然是当真。”白其真替乔时为紧了紧袄子,顺带摸摸头,温和道,“不过,五郎读书是要为自己挣功名,不是为了娘亲。” “都为不成吗?为自己也为娘亲。” 白其真一愣,转而欢喜点头:“都为也成。” 吴妈继续搭腔:“咱时哥儿这气高志大,了不得,以后是有大本事的,无怪早早就不肯穿开裆裤了。” …… 夜里,乔时为经过和橘子商量,一致认为,是该适时显露显露天赋了。 读书人家,娃娃三四岁开蒙也是有的,乔时为给自己放宽松一些——两三岁。 一来,老打着睡懒觉的幌子混进书房,时间久了,说不通。 二来,乔时为想读书架上的其他书卷了,总不能一直看书案上那几本蒙学书卷罢。 …… 翌日早晨,父亲去了衙门,兄长上了学堂。 不打紧,还有祖父在家,乔时为晓得,祖父是家里学问最好的一个。 小儿家家的,也没什么特别的能耐,显露天赋最直截了当的法子,便是背书。 科考一道,要啃下那一本本砖头般厚的书籍,决计是少不了好记性的。 这会儿,祖父正在自个小院里捣药,与平日勾勒作画时一般,聚精会神,全神贯注。 乔时为手里握着小棍,在祖父几丈开外的平地上,佯装自顾自地玩耍,嘴上一字一顿地背诵:“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一句连一句地往外抖,把子路篇从头背到了尾。 乔时为原打算背个《千字文》就够了,后来一想,大梁颇为推崇少年神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者,这两年,三哥、四哥在当地小有天才名声,再加自己一个也不算多。 所以,乔时为选了昨日背的《论语·子路篇》。 岂料,祖父捣药捣得入神,或说是习惯了孙儿们平日里得读书声,没分辨区别,一时间竟没注意到是乔时为在背书。 乔时为苦恼,正打算再背一遍…… 这时,祖父捣药得动作忽而一滞,陡然转过身来,手里还握着捣药的石杵子,终于察觉到异样。 他满脸不可思议地快步走过来:“时为小子,你……你方才在背甚么?”说话声都有些颤。 “是三哥教我的。” 实际上,乔见山确实教过。 老爷子依旧不敢相信,又问:“教一遍,你便记下来了?” 乔时为摇摇头,默默伸出两根手指:“教了两遍才会。” “了不得,了不得……”老爷子欣喜若狂,顾不得再问更多,先是跑进屋喊道,“孟桂秋,你出来瞧瞧,你小孙子出息了。” 老爷子把事情三言两语说了一遍。 老太太亦是后知后觉,诧异道:“方才是时哥儿在诵书?”他才那么点儿大,还没老太太的铁柄斧头立起来高。 “不是诵,是背。”老爷子纠正道。 老太太看看乔时为,又看看老爷子,几番来回,问道:“乔老倔呀,你务必仔细再想想……你当真不记得自家的祖坟埋在哪儿了吗?” “你突然提这个作甚么?” “先是山哥儿,后是川哥儿,如今又来了个时哥儿,谁家读书人跟兔崽子似的,一窝一窝地出?你说,该不该是咱乔家祖坟冒青烟了?”老太太道,“若是找到了,花些银钱修缮修缮,年年烧香,指不定过两年我也能同你吟上两句。” 老太太说得有趣,老爷子应得也有趣,他道:“照这情况,乔家祖先怕是架火将地府点着了,才能冒出这么多青烟。” 老爷子抱起乔时为,去了正堂,叫他又背了几段。 乔时为有意背错一些,但也足够惊人了。 待到学堂散学,三哥四哥归了家,乔家院子再次热闹起来,他们亦欢喜。 只是不多一会儿,乔见川突然要出门,说是要去孙家一趟,白其真劝都劝不住。 “娘亲,我去去就回……”乔见川撒了腿跑,声音渐远。 三哥乔见山“啧啧”两声,摊手道:“这猴急的性子……” “山儿,是怎么一回事?” 乔见山说出由来:“午后堂间歇息时,四弟与孙鹏比谁的牙齿多,四弟输了,孙鹏新长了两枚门牙。” 白其真不解:“跟这事有什么干系?” “娘亲你不知道,孙鹏苦背了半个月,也没背完子路篇,四弟是急着去找回场子。” 乔时为一听,顿时明白,扶额苦笑——以四哥的能耐,不出三天,四哥便能把他的名声传得远远的,人尽皆知。 …… 孙家大门前,乔见川果真是把孙鹏约了出来。 他胸前挽着手,踩在台阶上,踮晃着脚,揶揄道:“孙鹏,连我家五弟都会背子路篇了,你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我五弟还不到三岁。” “乔见川,你喊我出来就为这个?”胖小子呶呶嘴,“你好没意思,谁晓得你说的是真是假。” “明日到我家一看,不就知道了。” 紧接,乔见川实诚劝道:“你还是要多用功些,免得天天挨夫子的尺子,再耽误下去,只怕是我家乔橘子都能背了。” “这乔橘子又是哪个?” 忽而寒风起。 11 第 11 章 檐下双盏亮,席上一堂欢。 秋冬夜色深,屋内烛光似薄纱,映在笑颜上,添了几分柔和。 今日座上,唯有一个话题,人人笑语中都带“乔五郎”。 乔时为每背诵一小段文章,便有三哥、四哥争着举手,意气呼道:“这几句是我教五弟的。” 一番较量之后,三哥更胜一筹,教得更多。 乔仲常平日里对乔见山、乔见川的关注度高一些,如今涉及到养子的蒙学大事,他亦不含糊,他取来两卷蒙学书卷,翻开当中一页问乔时为:“五郎,告诉爹爹,你可认识书页上的字?” 乔时为摇摇头。 三哥、四哥可没教过他认字。 “那便是了。”乔仲常了然,分析道,“想来是五郎日日见兄长们读书记诵,潜移默化之下,便也以记诵为乐事,像学说话一般,把兄长教的全记了下来。书若不脱口成诵,则难以思索致用,五郎有如此天赋,读书一事算是迈出了一大步。” 他接着说道:“然,若是不通字句义理,则难辨文章真谛,只背文章不识字义,等同于还没理会方寸,就急着要学七尺。” 所以乔仲常与老爷子商量道:“当务之急,是要教五郎识字识义,又不能太过枯燥苦闷,免得小孩子家家失了兴致……父亲以为如何?” 乔时为心中暗暗大赞,这便是他想要的。 老爷子应道:“你说得在理,只是眼下恐怕不好寻这么一位塾师……纪夫子倒是善教经义,可时为小子年岁实在太小了些,不宜过早送到学堂。” 他再三斟酌,仍是犹豫不决:“我倒是愿意一试,只是你也晓得我的气性,一谈文章便是天南地北一通说,只怕会糊涂了他……” 乔仲常早注意到父亲今日大有不同,那样清高自居的人,今日目光竟一直锁在五郎身上。 修道之人的“眼缘”,是他理解不透的。 “父亲既有此心,不妨一试。”乔仲常劝说道,“寻常学童才用寻常法子,五郎第一步便走得不寻常,父亲的教法兴许正合他的心意。再者说,眼下不过是识字识义罢了,父亲从前也是教过山儿、川儿的。” “那我便一试?” 连老太太都揶揄道:“你那心思早写脸上了,就莫犹豫了。换了别人,还能比你更尽心不成?” 事情就此定下。 …… 更深人静月色浓,唧唧虫鸣透窗纱。 乔时为翘着腿躺在床上,今日家人们的句句欢喜仿佛还萦绕在耳畔。 橘子从外头扒开窗扇,钻了进来,大摇大摆跳上乔时为的床,熟练躺下,占了他大半张床。 “橘子,所以……我今日的选择是对的。” 橘子甩甩尾巴,予以回应。 当科举把“读书”与“成功”挂上了钩,世人心里便失了权衡,家庭、情感、身边的种种、世道的万般沧桑都与读书丝连缠绕。 “橘子,我真的需要读书,才能重新知道自己是谁。” 多少人被世道推着往前,终究也只能给出“姓甚名谁”这个刻版的答案。 …… 此后每日,乔时为用过早膳后,便会背着娘亲缝的小书袋,上祖父的院子学识字。 祖父特意为他找了一方矮桌,乔时为坐在小凳上,正好合适。 而祖父却需要屈身弯腰。 老爷子说文解字的法子很古派,他并未图省事而直接说出字义,而是一个个拆解笔划、部首,给乔时为讲解字的古今由来。 教的第一个字是“時”。 “時,汉隶也曾写为‘旹’。一个‘時’可拆解为‘日’、‘止’、‘寸’三个部首,将它们组合起来,你便知晓‘時’为何义了。” “日,便是你头顶上的日头,朝升暮降;止,足迹所致之处;寸,义为度量。日头移动,足迹变化,于是便有了昼夜、四时。” 短短几句话,乔时为仿佛看见了几个刻录景观的象形符号,一步步演变成了“時”字,又渐渐演变出更多的意义。 老爷子的教学方法,乔时为很受用,听得入神。 “时为,你可听懂了?”乔守鹤问道,“会不会太深奥了?” 乔时为点点头道:“听懂了,日头落山,一日便过去了。” 乔守鹤欢喜,喃喃自言道:“难得难得,记性与悟性比两位兄长更甚几分。”有此天分,他便可有的放矢了。 几日下来,乔时为慢慢摸透祖父讲授的路子——字不离史,词不离字,像砌墙一般一层层往上,真叫人佩服。 只不过祖父讲授时,一开口就是之乎者也,寻常孩子只怕听不了一刻,便会昏昏欲睡。 乔时为毕竟还不到三岁,老爷子讲半个时辰,便歇半个时辰,能学多少算多少,并未列下定式。 …… …… 冬去春来,乔时为将满三岁,也意味着父亲三年任期已至,到了考满的时候。 像乔仲常这样的京外小官,朝廷的考核依据主要是印纸。 所谓印纸,类似后世的纪实考察表,每年岁末由县衙主官填写当年的政绩功过,签批过印后,上交路级监司。 乔仲常学问上是差了些,当官处事却是一把好手,任期内,辑破了数起私茶、私盐案,域内无私造铜石之失,亦无漏事之过,颇得封丘知县、通判的赞誉。 所以,乔仲常历年的印纸上,功绩可圈可点。哪怕是算巡查走过的里程,他在京畿周围一众州县巡检中,也数靠前的。 若是论功行赏,乔仲常配得上评一个“优等”,提一提品级。 至于换个差遣,此事要讲究些机遇,倒是不敢强求。 …… 文书下达这日,乔仲常早早便归家了,脸色很是难看。 他的批文竟是“无功无过,续任旧职,领九品俸禄”。 白其真没有拘着他,任他饮了一场酒,再扶他回房歇息。 父亲“耍酒疯”吐真言,声音颇大,乔时为隔着墙壁也能听清楚—— “若是人人皆如此随意打发,便也就罢了,可那新乡的焦文太,单是我知晓的,便有三桩青盐案没办好,那盐贩回回都是转入新乡就不见了踪影,这难道不算过失吗?凭何他却升了?” 白其真一边用热巾布替他擦拭,一边应道:“想骂你便骂个痛快,至于道理,酒醒了你自然会明白……从前我爹在世时,就同你说过的,这入官的门道可比写文章难多了。” “他们劝我道,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再等下回便是了。”乔仲常冷笑,连啐了几口,接着疯道,“无能为力自然只能拿‘顺其自然’安慰自己,若是有本事,谁人不想操控结果?终究是我没本事,才会被人劝我顺其自然。” “他们兄弟仨不能像我这般没本事,都好好考,只管考,考到集英殿上,做官做到官家跟前,我看谁人能抢他们的功劳,谁人又敢春秋笔法。” “倘若天降大雨,万物均沾,哪根野草长得高,谁敢断定?” 乔时为听出了父亲对出身的耿耿于怀,还有暗藏的蓬勃野心。 这场“风波”很短,短到三哥、四哥都没有察觉,因为父亲翌日便恢复了正常,仍是勤勉公务,每日散衙归家后,按时考校孩子们的功课。 日子还是照旧。 乔时为唏嘘,自己还在追寻的答案,也许父亲已经找到了,让他举步维艰的是下一个难题。 …… …… 益祯元年,新帝登基。 这一年,乔时为五岁,到了正式开蒙的年岁。 乔家如约把乔时为送到了纪夫子的竹南学堂。 竹南学堂由纪家旧宗堂修缮而成,地方很宽敞。 还是婴儿时,乔时为就曾来过这里,后来又常过来接兄长们回家,所以并不陌生。如今,四哥乔见川仍在竹南学堂天字班读书,而三哥则已转入封丘县学就读。 这几年,跟着纪夫子蒙学的童子不断增加,原先三个班改为了现在四个班,仍是以“天字班”为首。 刚刚开始蒙学的小学童,理应先入最末的“黄字班”,但乔时为觉得“小子黄字班乔时为”说出去不太好听,便主动提出先考校学问,再定班级。 开蒙这一日,乔时为一身青色直裰,腰间以绦带系束,向纪夫子行拜师之礼。 乔家孩子敬的茶水,纪夫子是怎么都喝不够,他愣是把整杯茶都饮了干净,盼着新收下的乔时为能如两个兄长一般,大振学堂名声。 到了考校的环节,纪夫子端重了几分,严肃道:“早听说乔巡检家乔五郎也是个不可多得的读书苗子,若是能有几成你三哥的天分,便是你的大造化了。” 十三岁的乔见山在县学里,连考了三回月试案首。 陪弟弟一同过来行蒙学礼的乔见山赶紧上前,解释道:“夫子,可不好这般说。” 自己的弟弟究竟是什么本事,他知道。 乔见川也帮忙道:“应当这般说,能生在五弟的前头,便是我们的造化了……我俩也就在年纪上略胜五弟一筹。” 乔见山谦虚也就罢了,纪夫子可还没见过乔见川服气的样子。 12 第 12 章 乔见山、乔见川谦说不如五弟,更多指的是天赋。 记性自不必多说,五弟的领悟能力、思辨能力那才叫一个绝,连祖父也常被他问住,不得不去翻古籍以求解。 这般夸奖与说辞,愈发勾起纪夫子的好奇心,遂仔细端详跟前这个小子。 只见乔五郎眉如乌山聚,自带刀剑意,两眸清炯如春江水映人,揣着宽袖站姿端端,又似列松翠竹。 纪夫子暗想,这小子的相貌,与他的三哥有得一拼。又暗暗嘀咕,活该乔家人读书好,连模样都是照着读书人长的。 更是暗喜当年下手果决,早早把这小子预定当了学生。 纪夫子不自觉地挺直腰背,举止和言语都做作了几分,想要做出为人师表之态:“过河探深浅,学问看高低,且让为师略考你几题。” 乔时为作揖:“请夫子赐问。” 纪夫子原想着,小儿家家的,纵是天赋初显,考两篇拗口难背的古文,问几个生僻多义的词语,顶多再对副对子,便也足够为难他了。 谁料乔时为一一答出,甚至还有些游刃有余。 “今日考校便到此为止。” 再问下去,倘若这小子张口赋诗一首,只怕是不好收场。 纪夫子终究还是挑出了些毛病,道:“你的字只算得上端正,笔划乏力,未及遒劲之姿,不若就入‘地字班’罢,下些苦功夫把字练好。” 五岁的小学童,能稳当执笔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做到写字遒劲有力。 “学生遵夫子所示。” 待乔家三兄弟退下后,纪夫子掏出手帕,擦了擦后颈的冷汗。 他负手立于窗前,欢喜与唏嘘参杂:“本只是穷乡一介猴儿王,当夫子能当到这份上,也算是造化了。” …… 日暮山影长,散堂的钟声三响,学童们趋出若鹜。 乔时为挎上书袋,由四哥牵着,到学堂外的路口等三哥下山,再一同归家。 县学属官办,十分讲究风水,既要据山川形胜,又要和阴阳之宜。封丘县学建于半山之上,后靠山林,前有清湖,是个风光之地。 因山上学舍紧张,乔见山每日徙步回家,把学舍让出给路远的学子。 约莫等了一刻钟,先是听闻山间小路传来谈笑声,不多时便看见三哥与同学们一边探讨学问,一边闲步走来。 到了跟前,乔见山牵起乔时为的另一只手,三兄弟并排着往家走。 身先动,影随行,一山一水一时为。 乔见川揶揄三哥道:“乔俊士眼下果真是气派了,方才那两人大了你一轮,且还要向你讨教学问。” “休要胡扯,你来我往的说甚么讨教。” “十三岁的俊士,称一句‘气派’不过分。”乔见川憧憬道,“来年我若是也考上了,便是十二岁的俊士,比你还气派。” 四哥此言非虚。 大梁采取“科举取士”和“官学养士”双线并行,以保尽招天下才俊。 通过考试进入县学,可称为“选士”,或称为“外舍生”。在县学内通过了帘试,则可擢升内舍学习,称之为“俊士”。 三哥入县学第二个月,就考过了帘试。 各路提举学事司为了体现政通人和、学风敦实,往往会给俊士一些优待,不仅可以领到衣袍学粮,还可以免除劳役和人头税,若是当地富裕或是有富人捐赠,有时还可领到笔墨纸砚之资。 乔时为心想,想来这便是明代秀才、廪生的雏形了。 “小川,你往后说话还是要谦虚稳重一些,莫要甚么事都夸夸其谈,须知祸从口出。”乔见山劝说道,“大梁十五路千余个州县,名门望族、书香门第不知几许,读书的路还长。” 乔见山愈发有长兄风范了。 乔见川却道:“大哥多虑了,涉浅水者得鱼虾,涉深水者见蛟龙,若不把自己说得深一些,只怕碰见的都是臭鱼烂虾,你愈是不服气你愈是厉害,你若是服气,也就这样了。” 这个年纪,兄弟俩谁都不服谁。 乔时为默默继续往前走,不作声,谁知两只牵着的手忽然止步不前:“五弟,你说我们谁说得对?” “都对都对。”乔时为嘿嘿笑笑,缓和气氛,道,“人外有人山外山,稳慎处事总是没有错的……不过四哥说的也有道理,读书科考本就是一场较量,若有锋芒不必藏。” “我就晓得五弟赞同我!”三哥四哥异口同声,都觉得自己赢了。 端水这件事,乔时为已经很熟了。 …… 回到家中,炊烟带浓香,勾人垂津。 乔见川先一步跑到灶头门口,朝里问:“嬷嬷,好香呀,橘子今日点了什么菜谱?” “哪来的什么菜谱?”吴妈迷糊应道。 “那满后山不都是橘子的菜谱吗?” 吴妈乐不合嘴,好一会才止住,应道:“今日是红烧兔块。” 自打橘子尝了熟食的滋味,嘴便也养刁了,常常是自己想吃什么,便抓什么回来,交由吴妈来收拾,乔家三兄弟跟着沾光。 起先橘子跟大家伙吃的是同一口味,直到有一回,吴妈做焖鸭,不小心多倒了烧酒。那天夜里,橘子跳上屋顶蹦了一宿,乔家人扯着被单在下面跟着跑,叫人好不担心。 此后,橘子的那份便清淡了许多,少了许多佐料。 …… 乔时为回到自己房里,还未解下书袋,橘子便从床底钻出,围着他亲昵。 “好橘子,慢点来。” 乔时为取来梳子,仔细替橘子把身上粘的枝叶、泥巴梳下来,有时沾了苍耳,还要用到剪子。 梳了毛,橘子仰头,直到乔时为抱住揉搓它的脸,它才欢喜地吐舌头。 “张嘴。” 乔时为每日都要检查橘子的牙口,帮橘子清理得比自己的还要白亮,毕竟犬类寿命不比人,活得长久全仗这嘴口牙。 乔时为依稀记得前世曾看过一个报道,最长寿的中华田园犬活了二十几年,他贪心,希望橘子能成为他的橘叔、橘爷,能陪着他多走几年。 收拾干净的橘子,这才蹦上床开始打滚闹腾。 …… 落日余晖透过窗纱,照在书案上,乔时为取了纸墨,参照着字帖练字。 都说“丹青技艺练字功”,乔时为从祖父那学了些笔法,运用到写字上,颇有效果。但技艺不能空悟,从生到熟是一个漫长的练习过程,怠慢不得。 最后一笔写完,正巧听闻敲门声。 “时弟,阿娘叫我给你送些纸张来。”是乔大胆的声音。 不负姑姑所望,乔大胆这几年的胆气蓬勃生长,胆儿大,力气也大。 七岁的乔大胆同祖母、姑姑是一个路子的,不喜穿裙子,倒喜欢穿个套裤翻墙爬树。她相貌讨喜,只是有些黑。 乔大胆干净利落把纸放在书案上:“你且用着,不够了我再给你送来。” 纸张柔韧清亮,是闽地产的竹纸。 “阿娘说,今日是你开蒙第一天,不知送你些什么为好,思来想去,索性揽了你平日的笔墨纸砚钱,少得你还要为这些琐事分心。阿娘还说,毛笔、砚台过两日上东京城里给你拿好的,你且再将就两日……祖父前日说的那两本劳什子练字的册子,到时一并给你捎回来。” “对了,还有……阿娘说不必专程过去一趟表谢了,等晚膳时候再说罢,一家人也没甚么谢不谢的。” 乔大胆这语速,属实是不给乔时为回话的机会。 她翻了翻乔时为刚练的字,赞道:“写得真好,我是真没这个耐性,只觉得写字比捏针绣花还难。” “那姐姐觉得什么容易?” “那自然是跟着嬷嬷做好吃的最容易,动了手,利了口,冬日里的灶头还暖烘烘的……我是怕极了冷的。”乔大胆坐在椅上,晃着腿应道。 按照有人应一句,她便能回一箩筐的秉性,乔大胆继续畅想道:“我就想着,往后若是能开一间酒肆食楼那就好了,餐楼在前,后院里全砌上灶头。”一边想,一边美滋滋的。 两人性子虽不同,打小却是极合得来的。 乔时为问:“前些日不是要随祖母练武吗,怎突然又要开酒肆食楼了?” “阿娘说拳脚功夫吃不饱肚子,她喜欢钱。”乔大胆应道,“阿娘喜欢钱,我喜欢吃,开间酒楼不正好吗?时弟,你说对不对?” 小姑教女儿是有自己的一套路数的,乔时为笑道:“姐姐说得对,想做便去做就是了。” 两人同橘子耍了一会儿,便到了晚膳时候。 …… 饭菜已经上桌,却久久不见乔仲常散衙归来。 若是公务缠身,他会叫班头回来传个话的。 约莫过了三刻钟,天已尽黑,才听到马车声归来。 “什么事给耽误了?”白其真接过丈夫脱下的外袍,问道。 乔仲常欲言又止,缓了缓神情,温言道:“不是什么大事,吃过晚饭回房里再说罢。” …… 白其真心思何其通透,晚饭后,回了房便问:“是我哥又给你下难题了?” “确是内兄的事,倒算不上给我出难题。”乔仲常心里编排了许久的话,到了嘴边还是犹豫,又不得不说,“他在百岱楼与人吃酒吃多了,被友人弃下结账,不知怎的又与掌柜起了冲突,闹得百岱楼要报官。正巧,平日里跟我做事的阿佑路过,认出了他,把事情拦了下去……这事若是闹到衙门,当真有些麻烦。” 白老爷子走了还不满三年,白家是要名声的。 13 第 13 章 白家不单是乔仲常的岳家,亦有恩于他。 彼时的乔仲常仍是一介白身,前往东京游学途中,机缘巧合得了白老爷子的赏识。 几份拜帖往来,天眷良缘,正值年岁的乔仲常与白其真互生情愫,合八字,书鸿笺,结了姻果。 当年,若非岳丈为他四处奔波走动,托人奏保,帮他取得参加武举绝伦科的资格,乔仲常岂有今日的官身。 岳丈已逝,守孝期未过,内兄却如此不长进,乔仲常无奈道:“有些话我是说倦了,可大哥却不曾听进去半句。” 白其真这样温和的人,怒得眼睛发红:“这件事官人莫管了,我明日便回去狠骂这捏不拢的软窝头。” …… 翌日大早。 白其真本就是带着怒气回娘家的,谁知下了马车,临敲门时,偏碰见了三片子嘴的邻家婶子,心里更添了几分堵。 “呦,其真又回来了?” “回来看看。” “养了你这么孝敬的女儿,隔三岔五回来贴补,白家真是有福气。” …… 进门后,堂上只有母亲和嫂子在用早膳,那个喝醉惹事的,仍在屋里懒睡着。 家里人跟前,再不必提着皮子演戏了,白其真提起冷茶壶,怒气腾腾要往屋里去。 白母慌得打翻了碗筷,忙去拦着:“真儿,你这是要做甚么?一回来就炉膛里倒油的。” “去浇醒你那不长进的儿子,他做了甚么丢人显眼的事,你还能不晓得?” 白母垂头不敢直视,手里依旧紧紧拽着女儿的袖子,说情道:“这事不能全怪你哥,他也是被人诓了,才闹出那样大的动静……” “人家才打出个令儿来,他便自己先唱上了,怨不得人家专门诓他,他要害了白家名声,你还护着他?” 白其真挣开白母,冲进里屋,不带迟疑把水泼了上去,“哗——”,只嫌一壶子太少不够使。 榻上熟睡的白澈一激灵,猛地坐起身,嚷嚷着:“谁呀?谁呀?” 他甩甩头,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抬头看清了提着壶的妹妹,当即双手掐在额穴上,眼神躲闪:“哎呦呦,我的脑壳子呦……” 白其真“哐”的一声砸了壶,指着鼻子骂:“你装,接着装……你这算什么脑壳子,满脑的米汤拌浆糊,糊住了心糊不住嘴。” “少说两句罢,又不是捅了天的过错。”白母扯着女儿的衣摆,劝和道,“下个月守孝期便过了,你哥也是想提早走动走动,好寻个体面的活计,不是存心与人喝闲酒的。” “他若是敢捅了天,我倒要夸他有胆气了,怕就怕他没胆气没魄力,还总做糊涂事。” “从前与父亲交好的世伯世叔,逢年过节不去走动,嫌人家说话啰嗦,眼下却求猪朋狗友的照拂,这是什么道理?那些浮浪哥儿若有本事照拂他,还用得着诓他酒钱?”白其真咄咄反问白母。 又言:“从前便是你总惯着他,惯出了这副德性……别人做事业、过日子,是摸一张放一张,手里的牌越攒越好,他倒好,明明手里攥着一副好牌,一开局就全抖了出去,还以为自己多了不得。谁不是干一单谋一单,谁会天天盘着核桃,嚷嚷着干大单?” “白其真,差不多得了。”白澈受不了骂,觉得脸上无光,道,“你又不用养家糊口,在这里说甚么风凉话,你晓得当家有多难?” “我还没说你,你先自个喘上了。”白其真怒其不争,先前是怒火中烧,此时忽的一股酸意涌上心头,眼角止不住滑下两行泪,哭道,“但凡这世道对女子宽和一点,我真就上了,这个家还用得着指望你?靠着爹拉牵好的交情,守着他留下的丰厚家业,能把日子过得眼下如此凄凉?” 白其真继续数落道:“你打量着我不能当家吗?都是一个父亲教出来的,学问、才情、本事哪一点不如你?怨这天既要分男儿身女儿身,却又不是个个男子都能靠得住。靠嫁出去的妹妹贴补,这名声传出去难道光彩?待哪日枝姐儿说了婚事,你一个当爹的,不为她备嫁妆,还指着她拿夫家的继续周济你不成?” 白其真苦口婆心,兄长却觉得她越俎代庖,白澈啐了一口:“我家的事不用你管……谁不省得你打小就威风,出嫁后,这么大个乔家不够你威风的,还要回娘家耍?” “山儿他们仨兄弟,哪个若有你的半分混账,你当我在乔家不能耍威风?”每每白其真想压一压火气,兄长总能又挑起她的怒意,她说道,“今儿我把话撂下了,往后别打着父亲的恩惠,再去为难仲常,再大的恩惠,也该有个头,再怎么帮扶,也先该扶得上墙。” “原你心里打的是这盘算,你大可放心,我白澈也是要脸要皮的。”白澈走到门扇处,做了个“请”的手势,“你只管回家高枕睡觉罢。” 眼瞅着两兄妹越闹越僵,白母又是个没主意的,只顾着抹眼泪。这时,陆氏上前拉住白其真的手,缓言道:“一张席子上养大的亲兄妹,分形气连的,他甚么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同我到后边吃盏茶罢,消消气。” 又对狼狈的夫君说道:“再多的由头也比不过一个‘孝’字,你虽是兄长,妹妹替你料理了烂摊子,教训你几句你也该受着。” 这话术都是白其真用剩了的,她岂会不明白话中的话。 陆氏软言劝说,扶着白其真的手往外引,好一会儿,白其真才肯迈出步子。 …… 后院风景倒是好,可惜无心欣赏。 晨风吹拂,陆氏煮了茶具,杵子轻捣慢撵研磨茶粉,有意拖长时间,让白其真慢慢消气。 七汤过后,茶汤乳白,到了点茶时候。 陆氏素手勾勒汤花,有一遭没一遭地说着。 “我省得你想问甚么,你想说,从前我也是敢提着菜刀与夫家闹和离的,怎么再嫁白家,反倒被你哥拿乔了,甚么事都惯纵着他。” “可妹妹有没有想过,我敢提菜刀,是因为那畜生耍了酒疯就打我,他是想要我的命,而我是要活路的。你哥不一样,他虽窝囊了些,性子是不坏的,平日待我极好,冬日里暖手,夏日里扇风……他再游手好闲些,我也受得住。” 白澈和陆氏是再婚再嫁。 “过日子嘛,总归守住公爹留下的庄田,我又带有几个铺子嫁过来,咸一日淡一日的也能过下去。至于霜枝的嫁妆,你放心,我自有打算……白家就这么个姐儿,不会寒碜了她的婚事,我这个当继母也要脸面。” 话说完了,茶也点好了,一盏茶水推到白其真跟前,氤氲着热气。 白其真欲言又止,她看见嫂子陆氏眼中泪水婆娑,终把话全咽了下去,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她没法子替人做决断。 临走了,她才道了一句:“我领霜枝回乔家住几日。” …… …… 话两边说。 乔时为虽已在竹南学堂蒙学,回到家中,仍以跟祖父学习为主。 按祖父的说法:“居家读书,重在‘慎独’二字;在外读书,为的是‘见识’二字。一个人学识再醇厚,也有偏颇的时候,时为小子不能单跟我一个人读书……不然,路走远了,我遇见的浓雾照样会迷惑他,读书最怕就是堕云雾中。” 人不可全然居家闭门造车,也不能在外浪荡而不沉淀自己。 再者,读书为科考,始终绕不开官学这一关——学子需至少有县学就读经历,方可报名参加乡试。 把乔时为送到外面蒙学,是提早为他打算。 这日,乔时为散学归家,来到祖父的小院。 祖父负手望着枝头的雀儿出神,身旁早为乔时为摆好了案椅与纸墨,风吹纸响,宽袖鼓动。 “祖父!” 乔守鹤回过神,笑迎小孙儿。仿佛一瞬间,由那风吹仙袂飘摇举的谪仙人,落地下凡,成了疼爱孙子的小老头。 “今日学堂教了甚么?” “纪夫子教了《论语》颜渊篇。” 祖父听后,神情严肃了几分,思忖后,言深意远说道:“时为,有个道理你现下未必懂得,但祖父要告诉你。” “祖父说,孙儿记着,总有会懂的时候。” 乔时为天资聪颖,乔老爷子向来极少跟他直接讲道理,因为道理是悟出来的,不是教出来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道理。 老爷子说道:“人生在世,每个人心里都摆着一张供台,你要挂甚么神像,你要为他供奉甚么,你要跪下求甚么,一定要靠自己拿主意,因为人心只够一张台,只能挂一张像,跪了一次就改不了了。” 乔时为瞬时意会,明白了祖父为何选这个时候说这番话。 《论语·颜渊》有这么一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祖父不想把话说得太明白,又担忧孙儿日后陷入漩涡。 乔时为起身,朝祖父作一揖:“孙儿记住了。” 他看向祖父正堂上摆的八仙桌,上头只摆了一只香炉,只插一炷香,没挂三清神像,亦未摆瓜果贡品。 乔时为问道:“祖父堂上供奉的是谁?” 乔守鹤先是惊诧,后是欢喜,乐呵呵应道:“自己。” 14 第 14 章 小小年纪能听出弦外之音,还能反问一句“祖父拜的是甚么”,称一声“神童”不为过。 乔守鹤忍不住赞叹道:“都言‘高士累朝多合传,家风稚子总能文’,乔家是竹篱柴扉人家,虽无高士积累,但吾孙之风采,比起过江子弟也不逞多让。” 此后,祖孙二人常常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实则是探讨见解。 譬如争一争圣人是否信鬼。 “祖父,孔夫子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见他是不信世上有鬼神的。” “非也,时为你忘了,孔夫子还说了‘敬鬼神而远之’,他若是不信,谈什么敬而远之?可见他是信的。” “祖父,我们为何要讨论这个?”反正考试又不会考。 “若学问总是严肃,则太过无趣。” 乔时为感叹,原来无趣的竟是自己啊…… …… 老太太瞧见这一老一少负手款步,谈笑风声,摇着小扇子赶上前,斥问老爷子道:“乔老倔,瞧你怎么教小安的,谁家五岁的娃娃背着手走道?小小年纪太老成可不成。” 又揶揄他道:“你这平日里闲静少言的,在外头同人多说两句话,便开始抱怨是‘给聋子讲经’……难得小安能撬开闷葫芦,如今的你倒像是燕子衔泥巴,长了一副巧舌头。” 老爷子讪笑道:“老燕不衔泥巴,哪能见着雏燕飞?” 顿了顿,继续解释道:“我寡言少语,是因为‘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多说无益,对不相干的人,自然要省省口舌,免得浪费茶水。再者,说话就像线头落针眼,讲究契合、灵犀相通。” “那你与我说话可契合?”老太太问。 “契合。” “你与小安说话可契合?” “自然也契合。” “那我与小安呢?” 老爷子沉默,拉着孙子的手,喃喃道:“时为,咱到前头看竹子……” 乔时为一侧被扯着手,一侧频频回头喊:“祖母,契合契合,孙儿与你也极契合!”摆在跟前的水不端,往后就有端不完的水。 惹得老太太团扇捂嘴欢笑。 …… 白其真将侄女白霜枝领回乔家,暂住一阵。 乔时为早便见过这位表姐,晓得她是白家大舅与亡妻所生,身世孤苦。 都说“外甥像舅,侄女似姑”,霜枝表姐同母亲一般,长了一双盈盈秋水的杏眼。 霜枝表姐正是二八年华,身姿窈窕,清颜如玉,身着一条菱格花草纹的百迭裙,皎皎颇白皙。举止端庄得体,只是性子太过安静了些。 因着乔家只有乔大胆一个女娃,白霜枝住过来,乔家院子多了几分热闹。 每每乔大胆沾着两裤腿的泥巴回来,姑姑一边替她掇拾干净,一边数落道:“我叫你大胆,可没叫你胆大泼天、胆大妄为,一日日跟那坐不定的猢狲似的,一股牛劲儿乱拉套,爬了墙头又下塘。” “多同霜枝姐姐学学,端庄得体些,也好叫我省心。” “学不来的,霜枝姐姐这般好看,叫我怎么学?”生在个个好容颜的乔家,乔大胆很早就对自己的长相有了定位,她又豪气道,“霜枝姐姐也学不了我,你瞧她那大袖子,一看就知道不能爬树。” 惹着院里众人大笑。 乔姝燕正要继续说她,乔大胆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个李子,用衣摆擦了擦,举起来给乔姝燕:“娘亲,你吃。” “这孩子……”乔姝燕欣慰。 “可酸了。” “乔大胆,你给我站住!” …… 白霜枝喜读书,一捧起书卷便痴痴呆呆的,有时走在外头,想句子想得入迷了,也会如此。 乔家藏书比白家多,白霜枝如入宝库。 因为乔见山已十三,乔见川又话太多,白霜枝喜欢到乔时为这里来借书。 乔时为问:“表姐想寻什么样的书?” “都成,都读得进去……不耽误你的功课就成。” 这个世道的女子识字的少,纵是识字,许多也只是读些诗词,再读些话本子消遣,白霜枝却能读得了那些拗口枯燥的经书。 借书还书,来来回回,两人便熟络了。 正如老爷子所言,当性子契合时,话自然会跑到嘴边。 谈及为何读书,又为何读这些深奥的经书,白霜枝怔了怔,仿佛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许久了才应道:“只是觉得合该如此。” “一来,我生性比旁人迟钝了些,总是痴痴的,从前祖父在的时候,费了那样的气力才教会我读书写字。若是他走了,我便也把他教的给弃下了,哪能对得住他?” “二来,每每在窗前坐下,望着外头的风光,便觉得手里应当捧着一卷书……不读书又能做些甚么呢?多读些总是好的。” 乔时为受教,这是他身为男子不会想到的答案。 若问他为何读书,他如何回答——试一试科举?探一探深浅?兴趣使然? 没有烙上时代印子的答案,都不够深刻。 …… 母亲将霜枝表姐领回乔家,不单纯是让她住一阵。 当乔时为见到母亲出门走动时,总是带上白霜枝,他便明白了母亲的用意。 …… 马车轱辘滚滚向前,青石砖上的两道辙深深凹陷。 岁岁年年,不知多少辆马车从这驶过,才磨出了这样深的痕迹,框住车轱辘滚滚向前。 稳稳当当。 马车里,白其真握着侄女的手,苦口婆心道:“枝儿,你别嫌姑母俗气,姑母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想不落于俗……后来年纪长了,看得多了,才晓得谁过日子不倚门傍户的?俗世俗规自有它的道理。” 这几日走动的,都是白其真选过的清正人家。 她教导道:“入门三相其家,你随我出去走动,多看她们的谈吐家风……家风正的,养出来的小子大抵也不会差,家风差的,那小子再是个人才,也会被家里拖着半截身,咱要仔细打量着。” “枝儿明白姑母的用心,打小姑母便如亲娘般疼我……”白霜枝脸皮浅,不善与生人打交道,几趟下来,颇有些疲惫,她道,“只是我打量别人,别人何尝不在打量我,打量我的家境呢?” 想起自己那混账哥哥,白其真叹气,只能安慰道:“缘分未到罢了。” …… 眨眼半个月过去,白霜枝该回白家了。 回去这日,白霜枝一一与乔家人道别,道:“亲家奶奶庙里替我求的珠子,大胆妹妹给我采的果子,吴嬷嬷蒸的枣糕,弟弟们送的书帖,我都带上了……” 说着说着又红了眼,回回都这般。 实际上,两家相距不过十余里路。 白其真送侄女出门,问道:“当真不再多留几日?好歹把山儿昨借回来的那本书看完。” 白霜枝低着头,细声道:“小姑,都是一个檐下躲雨的,侄女不能单想着自己。也该回去了,再不回去,三邻四舍七嘴八舌,又该说家里的闲话了……后娘难当,母亲平日里待我很好,不该因为我遭人指点。” 白其真欣慰又心疼:“好孩子,委屈你了。” “有姑姑疼我,不委屈。” …… …… 秋风一吹寒意来。 正巧今年的布料和棉货发下来,乔仲常带回家,白其真和乔姝燕这几日忙着给几个孩子赶制新冬衣。 做完课业的乔时为,没来得及跑出门的乔大胆,齐齐坐在小凳子上,手里牵着线,成了活动的牵线桩。 这些布料是父亲俸禄的一部分。 经过这几年的观察,乔时为基本搞清楚父亲一年俸禄几许。身为朝廷命官,父亲俸禄有三—— 其一,本俸和禄粟。父亲官任九品承节郎,每月可领到四千钱和十石粮食,米麦各半,每年春、冬绢各三匹,另给衣钱两千。 这部分钱粮并不算多,但要晓得它是看名头支给,但凡挂了这官名,甭管有无差遣、是否真做事,它是照发不误的。 其二,添支钱,发的是差遣的钱。乔仲常是有实职的,担负封丘县巡检之职,每月可领到一万五千钱。 有些官员只得了官品,手上没有差遣,月俸自然就少。 其三,公使钱。封丘县地方不大,公库紧张,但每年多说少说也能有三五千钱,聊胜于无。 此外,吃饭有餐钱,父亲每月一千的餐钱,只消不是日日请酒,等闲是够他花了。 职责所需,父亲时常驻外办公,衙门则会发放驿券、仓券、馆券,可抵驻外期间吃住乃至牲口草料的花销。 其四,“福”字左从“衣”,右从“田”,民间常道“有田方为福”。 父亲未入官前,家中本就购有田产,入官后,又增了三倾职田。九品官职可免十顷田税,因而田庄亦可创收不少。 这般看来,且不论这铺子那门面的产业,单靠父亲一人的俸禄,足以养活一大家子。 一针一线密密缝,手头忙着针线,嘴上还闲着,白其真与乔姝燕闲叙。 “对了。”白其真忽而问道,“姝燕,你南城那两间铺子,哪间收成好一些?” “怎了,嫂子近来手头紧?我柜里还有些现钱没用处。” 白其真摇头,解释道:“他们兄弟仨上了学堂,我闲了许多,便想着打理打理自己的两间铺子,往年租着倒是省心,却不划算。” 15 第 15 章 结合白家的处境,不难明白母亲想多挣些钱的缘由。 乔时为小手扯着线筒,看着绒线被娘亲一针针缝进布中,柔软的指尖上下穿挑,不曾停歇。 他顿时很是心疼——娘亲就是这般既要强、又心软之人。 只是他这个年纪,依旧要靠他人庇护,经商挣钱这事,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来,他前世尚未毕业,从未涉足经商,岂敢说自己的一知半解能比过外头的老狐狸?凡是获利之事,非经年累月运以心计不可成。 二来,凡是发明,皆须谨慎为上,不然弄巧成拙。 譬如说,大梁朝的发展进程类同于北宋,世人皆盼着靠读书一跃龙门,对书籍的需求与日俱增,大城设书局,小县有书馆,印刷业日入斗金。 乔时为是不是就可顶了毕昇的名头,“发明”活字印刷术以获名利? 非也。 后世人只知毕昇发明了活字印刷术,却不知他的后代因推广活字印刷,身陷囹圄。毕昇的心血,幸得沈括记载,又有姚枢的推广,才能与后世人相见。 试想,权贵书商怎么可能允许家中数以万计的木雕版,被小小的胶泥块轻易取代。 平民之家的好点子,等于怀璧其罪。 正巧这时,白其真开始裁制乔时为的冬衣,乔时为说道:“娘亲,裁大一些,我今年长高了不少。” “省得了。” 这一瞬,乔时为忽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小孩——只有小孩才会盼着自己快些长大。 …… 每逢大寒天,常有新雪至。 果不其然,这日傍晚时,朔云满天,北风阵阵。 未及半夜,便开始风吹雪舞下个不停。夜深时,躺在床上,频频听闻咔嚓咔嚓的枯枝断落声。 翌日卯时初,乔时为同往常一般起身,他倒了盏清水漱口,冻得他牙齿直打颤,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橘子窝在被子里,枕着尾巴,呜呜睡得正香。别看它披着一身毛,实则耐寒的绒毛不足,是极怕寒的。 穿好衣物,乔时为推开门,发现檐下门廊上都铺了一层雪,更莫提外面院子里了,怕是积雪三尺厚。 书房那头灯已经亮了。 小团子踏雪走过,留下一串圆短的脚印。 “三哥,我来了。”乔时为推开书房,喊了一声。 “五弟!”乔见山有些诧异,“昨夜好大一场雪,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边说着,边走过去替弟弟捂热小手。 乔时为抬头道:“说好了每日同三哥、四哥一起背书,怎能失约?” 正说着,屋外传来蹦蹦哒哒掺着“好冷啊好冷啊”的叫唤声,乔见川一蹿进来,便把手伸进兄长的胳肢窝下,叹一声:“真暖和!” “没个正经样。”乔见川被兄长推开。 乔见川坐下翻了一本书,自夸道:“天没亮就背书,我真乃勤快。” 乔时为接话:“四哥,父亲说了,大凡要做成一件事,先在‘勤’字上做足功夫,一日早不算勤,日日早才是勤……你既说了勤快,可要真做到才成。” 书案上那厚厚的几摞书,要一字不漏背下来,纵是有十分的天赋,也要两分勤奋加持。 乔见山点头附议:“父亲也是这般同我说的。” “啊?”乔见川一诧,“父亲同我说的怎么不一样?” “父亲怎么同你说的?” 乔见川起身叉腰,活像那门神爷绷着脸,学父亲说话的语气:“乔四郎,你给我听仔细了,明日若是不早起读书,有你好板子吃。” 言罢,摊手:“父亲对我的疼爱是独一份的。” 说笑之后,兄弟仨各自取来书卷,开始读书,一时间,风雪声、翻卷声、读书声和成一体,在这小小一方书屋回响。 天青青雪意不减,静谧的寒晨里,独这一屋的灯火明晃晃。 乔仲常撑伞立于门外,片片雪花钻入他的斗篷,听了许久,嘴角上扬,低声道:“不求门高院大,唯愿儿郎勤读,有子如此,我欲何求?” …… 约莫半个时辰后,窗外放亮。 这会儿,吴妈提着食盒过来,敲门进来,说道:“哥儿几个,且把书卷放一放,吃碗酒酿圆子暖暖身子……嗬,好大的雪,早起的时候探了一脚,都抵俺的膝盖板了,恁冷的天,空着肚子读书可不成。” 打开食盒,好浓的一股桂花甜酒香。 再一看,桂花点酒酿,雪球裹胡桃,大寒天里,单是闻一闻这股甜酒香,看一眼圆滚滚的糯圆子,已叫人口齿生津。 勺子一舀,黏糊糊的圆子一口咬下,齿间甘甜,酒气顿时钻入肺腑,暖烘烘的。 兄弟仨个个胃口好,吃得一滴不剩。 吃饱喝足,乔见山端起大哥的范儿,问道:“小川,你的本经背到哪一卷了?要抓紧时日好好背,当心被五弟赶上了。” 又言:“五弟可比你小五岁。” 乔见川嘿嘿笑道:“哥,咱要把稳了舵盘走直路,要比就跟外边的人比……你说说,天字班里有哪个背书比得过我?” 他攀着乔时为的肩膀,道:“咱仨是亲兄弟,自家兄弟有什么好比的?咱不要起内讧……小安,你背你的,我背我的,咱俩不必比。” “好,听四哥的。”乔时为乖巧点头,却话锋一转,“我背我的,五经我背完三经了……” 乔见川连忙捂住弟弟的嘴。 “还同外人比?比不过五弟就直说,你倒是会找由头的。”乔见山揶揄。 “说得你能比过一样。” …… 几日后,某日上学堂时,走过每日必经的长街,乔时为在拐角处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小老头有些驼背,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满是补丁的道袍,一张小凳翘着腿靠着墙,举个“神算子”的幌子。 他翻着白眼,像个瞎子,身边一有往来人,嘴中便念叨:“命在掌中显,一卦知富贵,小相公摸一卦?” 无人问津,他也不急不躁。 没错,这便是三哥四哥当年捡他时,小巷里遇见的那个贾瞎子。 摸手相算命这事,不能长久待在一处,贾瞎子每隔数月便换个地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里。 乔时为上回见他,已是两年前。 …… 中午散学后,乔时为特意买了两个刚出炉的烤饼,前来与贾瞎子叙叙旧。 来的正巧,赶上了贾瞎子有客人。 乔时为第一次见贾瞎子算命,便且站在一旁观望。 此人微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身上穿得乱七八糟,圆领袍外套了件大氅,脚上却蹬了一双皮靴,像是把最好的衣物都套在身上了。 贾瞎子才摸了一把,立马抚山羊胡呼道:“大材小用了,大材小用了啊……”言语间愤慨不已,叹声频频。 他的手指沿着手纹往下走,解说道:“相公近来负担颇重呀,时常为分内之事忙得焦头烂额,苦于应付,久矣久矣。” 那胖子眼睛亮了亮,问道:“道长,为何如此?” “莫急莫急。”贾瞎子继续一通摸,道,“相公平日里稳重,处处顾全,身边人颇为赞叹,可更深夜阑时,独一个人望着星空,方觉自己是至死少年心,心头总有一些柔软的地方,不如表象的这般刚毅呐,偶尔也曾想幼稚一二,有人在身旁安抚……是与不是?” “道长说得是!”胖子身子往前探了探,问,“可是某做错了什么,才如此郁郁不得志?” “这……倒也不是相公的错。”贾瞎子欲言又止,脸色为难。 “还请大师赐解。” “也罢也罢,我便说了。”贾瞎子郑重其事说道,“错就错在相公太重感情,与人大方,却苛责于己,从不与人计较细枝末节,相公付出了太多呀……可细想来,重情重义岂算得上是错呢?这世上难得重情重义之人啊。” 仿佛在为胖子打抱不平。 胖子如遇知己。 “道长,鄙人该如何化解?” “化解?不必不必。”贾瞎子连连摆手,“纵是仙尊身边的童子,还需下凡历劫呢,何况人哉?相公这样实而不华的非常之才,只要迈过了这道坎……事情也就过去了。” 又言:“相公本身就是最好的解法呀,重情重义之人,天必眷之。” 言罢,贾瞎子把方才收下的十几文钱退还到胖子手中,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道长这是作甚么?”胖子推辞,“给出去的板子,岂有退回来的道理?” 贾瞎子风轻云淡,颇有得道高人之态,细说道:“相公既无需老道给出化解之道,老道无功无劳,自然分毫不取……所以,这钱相公还是收回罢,老道今日的饭钱,自有下一位有缘人。” 这下,胖子不肯了。 他站起来,义愤填膺,颇有正义之态:“道长也说了,鄙人平日里慷慨行事,是重情重义之人,今日有缘遇见道长,岂忍心叫道长为一日饭钱而在此处受寒?” 遂从怀里取出一吊钱强塞进贾瞎子手中,拂袖而去,唯留情与义。 “今日得了相公的缘法,受教受教,我便不推辞了……相公慢走……” 16 第 16 章 “贾爷方才这套话术,套我家橘子都中几条。” 贾瞎子正美滋滋在数铜板子,忽闻身畔传来一道童声。 “是你!”假瞎子拍脑袋回想,支支吾吾半天,愣是喊不出乔时为的名字,只好改言道,“日来月往的,早年被扔在伯公庙下那奶娃子,如今竟长这般高了。” 仔细算算,上回在封丘县游走算卦是两年前,彼时曾遇见过三两回这孩子。 “小子乔时为。”小团子躬身作一揖,“昔年寒风深巷里,多得贾爷施以援手,小子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领养这事,家里瞒得住,家外却是拦不住的,邻里间一失口就抖出来了。所以,乔家后来索性就没掩着了。 “举手摘帽子的事,不必挂怀,要谢也该是谢乔家。”贾瞎子上下打量,少年郎衣着齐整体面,脸庞白净,他叹道,“不但收抚了你,还养得这般细致,等闲人家做不到。” 又喜道:“如此,我也算结了一善。” 乔时为从书袋中掏出还热乎的烤饼,递给贾瞎子:“喏,请贾爷吃饼,待日后小子长能耐了,再孝敬贾爷到酒楼里吃酒。” 贾瞎子嘿嘿发笑,伸手揉了揉乔时为的脑袋瓜,乐道:“老道吃酒事小,哥儿能耐事大,你既说了,我可就当真了。”并接下了烤饼。 “许人一诺,金石不渝。”乔时为应道。 此时的贾瞎子笑带温煦,仿若是邻家阿爷,与方才一环扣一环忽悠人的贾半仙判若两人,乔时为暗想,好一手炉火纯青的玩泥耍滑本事。 贾瞎子吃得津津有味,鼓着嘴嘟囔道:“街上这烤饼,可远不如你家那老仆妇的手艺。” “是吴嬷嬷,才不是甚么老仆妇。”乔时为纠正道,“我的名字你不记得,我家烤饼什么馅倒是记得清楚。” 乔时为搬了块青砖,在贾瞎子身边坐下。 待贾瞎子吃完饼子,饮了一筒水,乔时为挑起话题,打趣道:“从前一直以为贾爷干的是算命打卦的行当,今日近看分明,才晓得,原来贾爷卖的是一份‘心满意足’。” 贾瞎子衣袖擦了擦嘴边的油汁,他可不依,争道:“浑小子休要胡说,老道干的正经是打卦算命。” 并一本正经据理力争:“路远必有屈曲,镜湖虽平亦有波澜,人活一世必有坎,普世之下,谁的命不是这样?我方才说他命有坎坷,错没错?一点没错。‘过了这道坎,事情也就过去了’,我哪个字骗他了?世间万事都是过去就过去了,过不去也是一种过去。” 最后总结道:“几个钱算命,可不包一世。” 人间行路难,坎坷寻常事,这倒不假,乔时为苦笑道:“贾爷算的是普世大众的命,这倒也算……算是吧?算是吗?” “怎么不算呢?” 乔时为好奇:“若是遇了女子,贾爷如何算卦?”怀才不遇那一套,女子可不受用。 “这得看她求什么……求家宅平安的小娘子,倒还好说,夫妻生分了就论钱财,婆媳插架了就骂丈夫。若是遇了求姻缘的闺女,我是从来不接的。” “为何?” “咱是正经的道人……道法有言,人世婚书是要诸天祖师见证的,我若是说错了什么,成了一桩坏姻缘,可是比拆了一桩姻缘更造孽,‘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功德难积,可不敢趟姻缘这浑水。” 贾瞎子声音收小,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挖地三尺能有几桩天地为鉴、日月同心的姻缘……” 他摆摆手,略不耐烦说道:“不说这个,小孩家家,总是为何为何的。”贾瞎子正对乔时为,仔细端看,来了兴致,“两年不见,小郎君瞧着愈发不凡了,不若老道替你也相看相看?” 乔时为警惕退了一步,紧紧护住了腰间的小荷包,里头有兄长给的十文钱,挑眉道:“贾爷你不地道,连小孩都要诈,我可是读过书的。” 看到贾瞎子仍是兴致盎然,乔时为又道:“我本就是少年,‘男人至死是少年’那套对我不管用。” “我又不收你钱,你怕甚么,权当答谢你的烤饼。” “你又想以退为进!” 贾瞎子捧腹大笑,那吊铜钱在他怀里哗哗响,道:“好个一拨三转的伶俐鬼,看一回就嚼透了老道的路数。” 好不容易收住了笑,贾瞎子正色道:“你放心罢,盲摸手相是忽悠人的,看面相可是我的真本事。” 话说到这,不管贾瞎子是真忽悠还是假忽悠,其实,乔时为都会一试。 他觉得贾瞎子有些话是值得咂摸的。 “那你为何不看面相,而是装瞎子?” “小子,你还小,不懂这个世道的颠倒。”贾瞎子松快中带些无可奈何,“俗世人云亦云,宁信瞎子算命,不信半仙有眼,我能如何?” 他将少年郎拉至跟前,看得极仔细,甚至上手捏了捏乔时为的骨相,啧啧称奇。 “若不是晓得你的身世,怕是要把你当成哪个世家公子哥,时为小子,贵人面相呀。”贾瞎子高兴道。 那种发自肺腑的欢喜,言行一体,身子跟着笑声同步颤动,全然落入了乔时为的眼里。 若是这都能演出来,乔时为甘愿认栽,他问道:“贾爷倒是仔细同小子说说,光一句贵人面向抵甚么用?” 谁不愿意听夸奖的话?乔时为也不能免俗。 “看相先看眼,你睛如黑漆带金黄,上下波纹一般长,正是义气蕴玉的雁眼,此相的解法为‘入柏为官恭且蕴,连枝同气姓名扬’,民间俗称富贵眼。” 这对仗工整的说辞,果真是比忽悠人的话术听着更顺耳。 “便是说,不单是你,连同你的同胞兄弟,都是有官命的。” 贾瞎子继续解说道:“再者,你这玉枕骨也不寻常,风府穴、风池穴之上三骨成‘品’,贤哉相国,卓尔名臣也。” 又是宰相,又是名臣的,这番话夸得乔时为有些不好意思了:“贾爷,我才五岁……” 谁知贾瞎子此时沉浸于自己的相术中,捻指卜算,自言道:“富贵骨相富贵眼,理应生在富贵之家,怎么会是这般身世,奇怪奇怪……” “贾爷以为甚么才是真富贵?”乔时为一句唤醒贾瞎子。 他道:“家风正,父子和,兄弟齐,举家能勤能敬,如此何愁不富贵?如此还求甚么富贵?所以贾爷算得没错,乔家便是小子的富贵之家。” 贾瞎子一怔,片刻后抚掌大呼:“妙哉妙哉!好灵光的浑小子,倒叫我的解法相形见绌了。” “小子,你务必勤读苦读,时为时为大有可为。”贾瞎子拍拍乔时为肩膀,断言道。 “行了,半月的饭钱已经到手,我也该歇息了。”贾瞎子着手收拾行当,准备打道回府,大有“挣一天,吃一月”之态。 “小子记着我的话。” 神算子的幌子被北风吹刮,缠在了竹竿上,贾瞎子提着矮凳,扛着竹竿,打算寻个破庙躺上几日。 身后的小子执着地喊着:“贾爷,下回在哪见?” 算命打卦的闲散道人,孑孑独身行来行去,哪有那么多下一回? “下回我带吴嬷嬷做的烤饼,五个之多,橘子也就吃四个。” 贾瞎子咂摸咂摸嘴,远远应道:“下个月这一日,还在此处。”才说出口的话,立马有些后悔。 要等到下个月,是不是太久了些? …… 看着贾瞎子远去,不知拐进了哪条巷子,乔时为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品字形的后脑骨?长啥样? 也不知道长大后会不会影响束发…… 贾瞎子的话,乔时为倒也说不上全然不信,毕竟都是好话。只是名官国相离自己实在太远,他看重的是跟前的人和事,名官国相并非他的志向,所以未把话往心里去。 …… 一辆装饰简朴,却显贵气的马车悠悠路过,连牵车的红毛骏马都有几分睥睨世人之态,可见车上之人非富即贵。 牵马绳的是个浓眉老实相的中年人,衣着不俗。 他四处张望想要问路,偏偏晌午时候,这一段路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少年郎。 中年人想了想,决定试一试。 谁知话刚问出,少年郎便遥指长街南,说道:“往南直走到城外渡口,过了河便是东京城新北门。”说话清楚利索。 “有劳小郎君了。” 中年人正打算从怀里给少年郎摸几个买糖钱,这个时候,不知从哪个巷子钻出一群哇哇叫唤的顽童,齐齐围在少年郎跟前。 “乔时为,方才我们见到你祖母领着你三哥四哥去了酒楼,她怎么没叫上你?” “就是就是,许是因为你是捡来的。” 顽童们本想看乔时为出洋相,谁知乔时为却一副焦急模样,伸着脖子往北边看,嘴里念着:“乔大胆怎么还没来,再磨蹭我可不等她,该抢不到好位置了……” “乔时为,你等乔大胆来做甚么?抢什么位置?” “嘘——”乔时为细声,凑到一顽童耳畔道,“方才有群变戏法的往北边去了,这会儿正在庙前搭台呢,去迟了……你懂了吧?” 几个顽童你看我,我看你,甩起腿就往北跑:“看戏法去咯——” 乔时为继续往家走,谁知那问路的中年人还站在他跟前。 “方才听闻,小郎君是捡……领回来养的?” 乔时为礼貌性点点头。 中年人不识趣,还问:“祖母去酒楼未喊上你,小郎君……” 乔时为打断了他的话:“北庙正在搭台变戏法,你不去看看吗?” “某不看戏法。”中年人讪讪笑笑,“某又不是小孩童。”话出口一瞬,后知后觉,却收不住口了。 “既不是孩童,先生为何问出孩童的话?” 17 第 17 章 街头巷尾的顽童哂笑他,尚可以“仨多俩少不识数”为借口。 一个问道的路人竟也如此,何其冒犯不逊。 小小少年郎端端站直,不卑不亢,言说道:“邻里顽童晓得那番话会令人不痛快,专程跑来说予我听,盼着我因为与常人不同而自卑、失望,从中取乐。我人小力薄,既打不过他们,又与他们讲不通道理,只好戏弄他们白跑一趟北庙,骗他们去看戏法……只是,先生这般年纪了,还分辨不出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吗?” 有些道理本是要同顽童说的,正巧借着由头,对着中年人说了出来。 乔时为畅快了许多。 那中年人嘴虽笨,却是个好相与的,他臊红了脸,面上十分挂不住,作揖赔礼道:“某的过错,给小郎君赔不是。” 乔时为了了搭手,回了一礼。 也不知中年人是吃了酒还是犯了癔,偏多解释了一句:“某是见小郎君身世坎坷,想知道家人待你可好,才迷了魂问那样的话。” 都已经转身的乔时为回过头,晓得中年人并无恶意,他叹气道:“先生又说错话了。” “试问,倘若我说在家中思衣得衣,思食得食,有依有靠,你说家人待我好不好?听者必说好。”乔时为设问道,“可若是我问,家中令兄长穿绫罗绸缎,而我只穿寻常布料,家人待我算不算好?听者比嗤之以鼻,为我打抱不平。” 乔时为最后道:“可见‘人心不足,得陇望蜀’是常事……小子不解,凡事未能给予十全十美,只给了七八分,难道就算不得疼爱吗?非要样样都是顶好的,毫无偏心?先生方才说的话,倘若令小子有了心结、与家人生了芥蒂,那便不是为我好,而是诱我成为养不熟的白眼狼。” 中年人杵在那儿,讪讪不知如何应答。 这时,车帘撩起,一个异常削瘦的男子探出身来。男子约莫三十出头,脸色苍白,身上披着一件玄色绉面紫貂皮的鹤氅以御寒,双目显得有些乏了,但依旧能看出他的睿达。 一个身子骨不大好、穿着贵气的人。 “林某不便下车,在此给小友赔罪了,是我管教不当,令他失口乱言,还望小友见谅。”男子手扶马车柱子,本是沉厚的声线,说出来却有气无力。 “阿达,还不快赔礼。” “请小郎君见谅。” 名为阿达的中年仆人深深鞠躬,直到乔时为应了一句“无妨”才直起身。 贵服男子又谦虚言道:“虽已赔罪,但今日终究是扰了小友的心情,泥浊了心境,不可挽回……这样罢,若是小友不嫌弃,且请收下这枚名刺,他日若是有林某能搭得上手的地方,林某必当尽力。” 名刺即后世的名片,常以七八寸的木片雕刻而成,寻常人家则用笔写在厚纸片上替代。 阿达代为递上名刺,乔时为犹豫,没有立马接下。 不过是拌了几句嘴,岂敢要人家答应一件事? 结果阿达再来一次深鞠躬不起,名刺推至他的跟前,乔时为无奈,只好收下。 事了,车帘遮下,马车南行。 乔时为把玩着名刺,这枚木片光滑趁手,置于手心沉甸甸的,好似是紫檀木雕成的,上头用隶书刻着“东京开封府”、“草纸林家”、“林方旬”等字眼,再雕以竹簇纹样修饰。 对应了此人的籍贯、家业和姓名。 “草纸林家?原是个豪商……如今卖草纸这般挣钱吗?”乔时为喃喃自语道。 那匹高头骏马一瞧就不凡,加之这位林方旬的穿衣打扮,绝非寻常商贾。只是乔时为尚未进过东京城,不晓得“草纸林家”在城内是个什么招牌。 某某家是大梁商贾介绍自家产业的话术,譬如造木桶的叫“大桶张家”,编草帽起家的叫“帽子田家”,很是直白。 草纸林家自然是造草纸的,最起码曾经是造草纸的。以麦茎、稻秆造出的草纸薄脆易碎,不韧,不能用作写字,常作为火纸或是包装纸,卖不上价钱。 “一枚名刺,答应一件事……这人又不说如何寻他。”乔时为嘟囔,“莫非满东京城都知晓草纸林家不成?” 一面之缘而已,他日未必还会相见,乔时为没想过求人办事,遂懒得深思,将名刺扔进书袋里,欢跳着往家走。 …… 车厢里。 中年仆人垂首认错道:“阿达混账,叫家主在外落脸面了。” 他喃喃道:“我一听那小郎君是捡回家养的,便不禁想起升少爷,那伙贼人拐走升少爷后,正好是从新北门出的城……心里一着急,嘴上便糊涂了。” “不是他。”林方旬摇摇头,神情平静,但眼底添了几分郁郁,“方才那小子不过五六岁,算起来,我的升儿如今已经六岁七个月大了。” “家主,我们一定能找回升少爷的。” “希望如此罢。” 林方旬闭目养神,片刻后,语气严厉了几分:“你不是第一回好心办坏事了,很该如今日这般,有人指着鼻子臊一臊你。” 脑中回想方才种种,林方旬轻敲木把手,分析道:“你还没开口,他便猜到了你要去新北门。他问你为何不去看戏法,已有戏谑你的意思,可惜你非但没听出来,还径直往里跳……好一个聪慧似妖的小子。” “阿达,改日路过时,寻一寻这小子是哪家哪户的少年郎,家里是做甚么的。” 仆人不解:“家主为何?” 林方旬拉起窗帘,看着车外街边的稀稀疏疏的矮楼,道:“小小一方县城怎能留得住这般妖才,总会在东京城里再遇见的。” 行商者富而不贵,往往比朝廷更看重读书人。 …… 乔时为回到家中时,祖母正在指挥三哥、四哥拆开食盒,一屉一屉地摆上桌。 祖母确实只带三哥、四哥去了酒楼——去拎食盒,当苦力。 “小安回来得正是时候。”没等乔时为解下书袋,老太太就把他拉了过来,得意道,“怎么样,小安,祖母这一桌不比你娘亲做得差罢?” 原来,白其真、乔姝燕带着吴妈去城南打理铺头去了,事没办完,还未归家。 乔时为踮着脚闻了一圈,赞叹道:“好香呀!”既夸奖了祖母,又绕过了她的问题。 三哥、四哥争着告诉乔时为,哪个哪个菜是谁点的—— “这道金玉羹是我替你点的,我记得你极喜欢。” “酥骨鱼是给祖父点的下酒菜,你莫贪吃,当心上火。” “……” 乔时为边欢喜点头,边应道:“谢谢三哥,谢谢四哥,都是我爱吃的。” 正厅里闹声大,睡眼惺忪的乔大胆裹着一张被子出来瞧了一眼,坐下好一会儿,才打起精神。 老太太替她理了理头发,道:“这孩子,一下雪就跟黑子钻树洞了一般,整日睡得没精打采,既不出门,也不爬墙了。” “祖母,怨不得我。”乔大胆说道,“我本就极怕冷,见了雪再更甚几分,这几日只想坐在灶头前烤火。” 正说着,老爷子闻着香味也走进来了。 “孟桂秋,你可算是学聪明了。”老爷子指着满桌子菜揶揄道,“这回不上灶头炼丹啦?难得难得。” “休要在娃娃跟前编排我……上回,上回是不当心做坏了而已。”老太太心虚道。 老爷子帮着摆碗筷,道:“总是要会做,才能说是做坏了,若是不会嘛,便与炼丹是一个道理,架了火直烧。” 老太太不认,辩解道:“从前拉扯伯寻、仲常、姝燕他们三个的时候,不照样过来了,这几年手生罢了。” “无怪他们早早便懂得体谅你的辛苦……”老爷子忍不住噗呲笑出声。 乔时为听着祖父母拌嘴,觉得今日的菜格外下饭,连盛了两碗米饭。 …… …… 刚过完年,乔家忙了起来。 四哥乔见川已学完竹南学堂的课程,纪夫子道:“百尺高楼,为师已无法带你更上一层……好好准备五月的县学考试,跟上兄长的步子。” 又叮嘱道:“你是十一分的机灵,倘若能将多出的这一分机灵,改作勤奋、细谨,区区一场资格试难不倒你。” 三哥乔见山在县学已学满一年,有了参加发解试的资格,正巧赶上今年开科。 乔家人有些犹豫不决——县学教谕对乔见山的评价颇高,觉得他可以试试国子监解试的路子,不必着急参加京西北路的解试。 虽都是解试,二者大有不同。 京西北路州府之解试,只要在县学读满一年的学子皆可参加,到官衙请解应举即可。 只是解额极少,一州一县不过几人,老少书生齐上场,竞争之激烈可见一斑。 乔见山要比过那些深研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老儒生,不是一件易事。 而国子监解试,由朝廷为国子监单列解额,名额多,竞争小,中举比例大大增加。前提是要先考入国子监,成为监生,再一层层考核并拿到考试资格。 若是极出色的监生,还可由国子监推举,免解直接参加省试。 如此一来,若是能入国子监,机会更大,路也更广。 乔家人仍在商讨不决,乔见山先一步开始备考——不管是选择哪一条路,学问总是要过硬才行得通。 …… 父亲则在准备二期考满的事。 上回印纸上的春秋笔法,叫乔仲常吃了大亏,而同僚贪天之功,取而代之,令他愤然。 这一回,他更慎重了几分,不敢把注压在顶头上司的关照上。 听闻说,京西北路监司会委派京官到县衙里,当场核对功过,乔仲常觉得是个机会,悄然准备着。 18 第 18 章 春日夭夭桃花开,丛间翩翩蜂蝶来。 可惜了,三哥、四哥皆忙于课业,不似往年般带着乔时为爬山游湖观春色。 父亲在院里种有一株桃花,雨过天晴,娇红桃花带雨珠,乔时为看得出神。 而乔大胆只关心究竟能结几个桃,恨不得这些花早些落了才好。 …… 近来几日,乔家门前街上,莫名多了许多人往往来来,都是些适婚的男子。 有那翠刷眉毛粉刷面,上戴玉冠下挂珏,光图阔气不嫌丑的。 也有那瘦小的另辟蹊径,布衣长衫想装读书郎。 白其真从外头回来,关上大门,戏说道:“哪股子邪风,把这些个扑棱翅膀翘尾巴的吹来了?” 在厅里打扫的吴妈,提着扫帚跑出来搭话:“俺赶早市的时候留了个耳朵……听说是街尾那户人家终于住进来了,是个柳腰花貌的小娘子。” “去岁年头就开始叮叮哐哐修缮的那家?” 这户人家一口气买了两个院子,拆墙修成一家,是个有些财气的。 “正是。” 吴妈走近几步,比比划划道:“小娘子名叫苏月儿,有个贴身照料的老仆妇,老仆妇今早与人唠话,当着街说自家娘子命苦,没过两年好日子便没了丈夫,幸亏丈夫有些家底,如今才能有个落脚的地方……说得好不凄苦!转头又说自家娘子有个当官的哥哥……” “这老仆妇也是个愚的。”吴妈呶呶嘴,眼睛瞄着天鄙夷道,“正经有来头的钱财,哪个会巴着告诉别人来路?” 白其真不予评价,只叮嘱吴妈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外头的闲话你听听就罢了,莫搀和进去。” “俺晓得轻重。” …… 半月之后,白其真早出采办时,在羊肉铺前见到了这位苏月儿。 “人参补气,羊肉补形”,大梁人喜食羊肉。羊肉铺每日鲜羊肉量少,若是有心要买,须得赶个早。 三郎、四郎每日读书到夜深,官人忙着迎接考满,白其真想着焖些羊肉给他们补补。 彼时,肉店老板正忙着称重,算计价钱,忽而有人喊道:“店家且等等,留我一份羊肉。” 白其真回头,看到一个打扮艳丽的女子急步走进来,穿的枣红色的抹胸,外披了件薄纱制的金边罗衫。 店家道:“苏小娘子,不巧了,最后这半扇羊肉有人要了。” “是乔家嫂子罢?”小娘子脸上堆满笑容,套近乎道,“早听说东街里住着乔巡检一家,一直没能有机会登门拜访……” 她说话忽顿停了一下,才想起介绍自己:“嫠家苏月儿,如今也住在东街上。” 白其真点头致意,没说什么。 苏月儿不甘心白跑一趟,对白其真说道:“月儿打小身子骨虚弱,又贪一嘴羊肉,如今春湿气闷的时候,更是想一口羊汤想得要紧。” 她提议道:“不若嫂子大气些,今日且将这半扇羊肉让与我,我不白要嫂子的,改日我差伢子送一只羊上门,给嫂子赔罪,可好?” 又言:“银钱全算我的。” 白其真不予理会,淡淡道:“不成。” “嫂子家里有什么紧要事,少不了这半扇羊肉吗?” “没什么紧要事,我来得早,你来得晚,如此而已。”白其真语气中已有不悦。 苏月儿非但不知难而退,反倒上前想要牵着白其真的手,被白其真侧身用篮子挡住了。 “都是一条街上的,嫂子也不好独享了这份肉,不若匀我一些,只当可怜我今日大早跑这一趟了。”苏月儿放低姿态,“我懂分寸,不敢多要,只半斤就够了。” 白其真愈发觉得这人是专程过来堵她的,若真是为了一块羊肉,等闲谁会编出体虚贪嘴这样的由头? 却又想不明白苏月儿图的什么。 在此之前,她们并未接触过,毫无瓜葛。 白其真冷言道:“这世上断没有委屈自己成全别人的道理,苏娘子想吃羊肉,还请另寻他处。” 言罢,付了钱,吩咐铺子小厮将肉送到乔家,没再理会苏月儿。 …… …… 五月初,正式文书送抵封丘县衙,京西北路提点刑狱司副使巡历各州县,担任今年考满之责。 乔仲常列举在任六年所做功绩,一一写在印纸上,严阵以待。 因担心刘副使觉得他贪功,乔仲常舍弃了不少小功绩,只写了实实在在做过的事。 凡是写了的,必有事实印证。 …… 到了考满这一日,县巡检司上下个个精神抖擞,胸脯都比往日挺高了几分。 乔仲常平日里以能服人,以宽待人,属下们私心希望头儿能往上走一步。 谁料从大早等到晌午,到了吃饭的时候,刘副使的轿子才到来。 这顶轿子以翠蓝缎面为帘,很是少见,乔仲常前日傍晚正巧见它路过东街,心中困惑——莫非刘副使早两日便到封丘县了? 刘副使年近五十,身材圆润,走起道来微微喘气,脸上时时挂着笑,一下轿子便向众人招手道:“都同往日一般,随意些,不必一直板着腰,怪累的。” 又言:“力气用到公务上便好,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着。” 乔仲常脸上陪着笑,心中隐隐有些无奈,只得领着刘副使先用午膳,道:“衙门灶头略备薄酒,做了几道家常菜,请大人移步席上。” 大梁有令明示,官员不入酒肆。 “都是灶头做的罢?可不敢从酒肆里把饭菜端过来,做样子。” “回大人,都是自己兄弟的手艺。” “那便好。”刘副使拍拍乔仲常肩膀道,笑道,“衙门吃食也是考满的一条,不可忽略。” 席上有一道乳炊羊,颇合刘副使的胃口,频频下筷。 宴至一半,许是饮了酒,又许是席上皆是品官,刘副使换了副神情,夹了一块羊肉道:“是顶好的滋味,可惜只能素吃,不能文吃。” 所谓文吃,便是席下有管弦奏乐、歌舞助兴,举杯豪饮。 乔仲常还未反应过来,已有同僚起身出席,献媚道:“不若我来吟诗舞剑,以助大人酒兴?” 那滑稽的身段,引得席上人抚掌叫好。 乔仲常独饮了一盏,深感无望…… 偏这个时候,刘副使点了他:“乔巡检,今日是为你考满,你可有什么想说的?”酒色上脸,举杯晃晃。 乔仲常抱着些许希望,从怀里掏出印纸,双手恭敬递上:“这是下官这几年所做的事,请大人过目。” 刘副使接过印纸,象征性在眼前扫了扫,把纸压在了酒瓶下,酒水很快晕开了纸上的字,道:“好,年轻有为。” 接下来的话离题万里:“乔巡检这身形、这相貌,果真是一表人才,武官很该就如乔巡检这般……有一事想有劳乔巡检。” “大人请说。” “不知乔巡检可还认识有如你这般英俊魁梧的官差,最好有个一官半职、尚未婚娶,不计较什么品级。”刘副使眯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乔仲常。 乔仲常不傻,晓得刘副使句句都在专指他,道:“巡检司上下,包括下官在内,都已婚娶,怕是找不出这样的人了。” 岂料刘副使顺着他的话,放低条件:“若是正房是个识大体的,也未尝不可。” “我有个义妹,是个难得的好女子,只是头一场嫁得不好,没几年便没了丈夫,一来二去耽误了年华……如今岁数大了些,便想托我找个为人实在、家风和气的,让她有个依靠,我这当哥哥的,岂有不应下的道理?”刘副使说道,“乔巡检若是有好的人选,务必与本官说上一声,也好叫我给妹妹一个交代。” “下官并无合适的人选,怕是要辜负大人期望。” 乔仲常想当下事当下了,所以应得干脆。 席上同僚和稀泥道:“整个县衙里,咱乔巡检这般的,是独一份。” “是矣是矣,俊士可遇不可求。” 刘副使兴致淡了许多,摆摆手,道:“无妨无妨,乔巡检且物色着,不必着急答复。” …… 午宴过后,刘副使急着要赶赴新乡,县衙牵来马车,各职官员前来送别上官。 直到准备离开,刘副使仍是没得到想要的答案。 他立于马车前,马夫前去取登车的凳子。 “乔巡检。” “下官在。” “车高难登,能否借尔膝盖一用?” 临别了,刘副使没耍下马威,反耍起了上马威。 他想让乔仲常单膝跪地,踩着乔仲常的膝盖上车。 乔仲常沉默不语,额间的青筋涨起,终还是稳住了脾气没有动手,他应道:“朝廷有令,以长揖为礼,私礼跪拜视为失仪,恕下官不敢违令,不能在上官面前失仪。” 大梁朝为站立上朝,若有事要报,只需执笏作揖,直立禀事即可,无需行跪拜大礼。 朝中尚且如此,一巡历州县的副使,竟敢有这样的派头。 …… 马车离去,乔仲常回到衙门,闭门拒见同僚。 他撕毁了自己辛辛苦苦写好的呈文,付之一炬。 看着窗外天色将晚,乔仲常心绪如乱麻,令他惆怅的不是得罪了副使,也不是升官无望,因为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心乱的是,回到家中,该如何同孩子们讲今日之事,是藏在心里轻轻揭过,还是一五一十? 落日余晖一点点消尽,房内跟着变得昏暗,乔仲常静静坐在椅上。 也不知坐到了什么时辰,窗纸外看到几盏灯笼光,齐步朝这边走来。 “父亲,祖父让我们过来,叫你一同回家。” 烛火照映,三个高矮不一的身影,照在门上。 19 第 19 章 “且在门外等着,为父这便出来。” 门外儿郎静待,门内,乔仲常抹黑整束衣装,端了端神情,这才款步前去开门。 还如往日在家那般威严。 他假说道:“今日有些乏,竟坐在椅上酣眠,连烛火都忘了点。” 看到三个小子齐穿着学堂的大袖襕衫,乔仲常不禁想起自己锥股读书的当年,于是借着夜色昏昏,掩住了今日所有的失意和狼狈。 “走罢,回家。” 乔时为个头最小,撑着最大的灯笼,他察觉到了父亲今日说话有些沙哑。 平日里,父亲只要晚归,必派衙役到家里知会一声,怎么可能无端端坐在椅上酣眠呢? 于是猜想,父亲今日的考满兴许不太顺利。 夜茫茫,路悠悠,乔时为把灯笼打到父亲跟前,稚声道:“今儿夜里真黑,街上碎石多,我给父亲照照路。” “过了这一段,到了前头,就亮堂了。” …… 乔仲常既已拿定主意,不怕得罪刘副使,索性自己一个人扛着,没同家里人说起当日的事。 只说考满结束,结果如何皆由朝廷定夺。 岂料,狐狸钻灶头,藏头露尾的,终究还是骚到了乔家人。 这日,乔姝燕上胭脂铺,想买些眉黛,“撞见”了苏月儿。 乔姝燕和白其真姑嫂一心,自然听了苏月儿抢肉的事,遂远远白了苏月儿一眼,嘀咕着今日出门忘揭黄历。 苏月儿却似那扑不走的蛾子,硬往前凑,帕子抹眼泪,大打苦情牌:“听说燕妹妹也是个苦命人……” 乔姝燕全当耳边风,随手拿起一盒花粉嗅了嗅,问道:“掌柜的,你这货正不正经?” “娘子说笑了,咱店里卖的都是正经的江南花粉。” 乔姝燕又闻了闻,手帕掩住鼻子嫌弃道:“闻着有股腥臊味。” “燕妹妹不若试试我这盒罢,研磨时只添了些荷花,淡香宜人,正趁妹妹的芳华。” 苏月儿不遗余力地巴结乔姝燕,换来乔姝燕险些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燕妹妹不喜欢吗?” “对,我不喜欢。”乔姝燕直接把看不惯挂脸上,道,“合着你以为,你举了杯子,我就得端起喝一盏?” 乔姝燕心里有几分猜想,她上下打量苏月儿,继续道:“我说话直,什么样的席面坐什么样的人,你的酒敬不到我这一台。” 言罢走出胭脂铺,连眉黛都忘了买。 …… 乔姝燕知道了,等于老太太知道了。 老太太知道了,等于全家都知道了。 当日夜里,老太太气得吃不下饭,拍桌子问:“老二,你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其真眼中噙着泪,仿佛下一息便会落下,也等着乔仲常的说法。 遣走几个小的,乔仲常这才把考满当日的事说了出来,他道:“倘若儿子是孤身一人,必当场发作,把事情计较明白了,可拖家带口的,儿子不得不装糊涂以了事。” 提点刑狱司副使,朝廷四品大员,乔家无法与其硬来。 老太太熄了火,白其真止了泪。 “事情清楚了,道理还需讲明白。”老太太语重心长道,“老二,这干哥义妹究竟是甚么路数,想来你能看清楚,我只说一点,甭管她是想做大做小,我乔家不可能为蝇头小利被人拿乔。‘老无德,父无能,则妻受罪,子劳苦’……一时升不了官不是无能,被人踩着支使,以致连累子孙,才是天大的无能。” 老爷子也帮着分析道:“无瓜无葛的,偏偏选中了你,无非是看你白身入仕、九品官职。仲常,你要想清楚,究竟是要以官身供家门,还是要以家门供你的功名?” “我乔家人个个都要活得有气性些。” 都是吃一个锅里的饭,乔家人意见十分统一。 …… 木门外,几个小子侧耳偷听。 不同于以往边听边笑,这一回,他们眉头紧锁。 乔大胆卷裤腿说道:“明日我领来福、四狗他们去塘里挖泥,扔他们家门头上。” …… 少年郎的心思难免轻浮些,得了乔大胆的启发,几日后,四哥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大碗生漆,浑说要把生漆泼苏月儿身上,叫她以后还敢欺负娘亲。 沾了生漆过敏生疹,俗称生漆咬人,可不好受。 乔见山叱道:“我瞧你是心里灌了浆糊,你若是被人抓了去,难不成叫父亲上堂审讯你?好叫全县的人都来看热闹?” “难不成什么都不做,只看着被人欺负?” “那也不能用这样的法子。” 兄弟俩吵了起来。 为了劝架,乔时为一时间顾不得自己是几岁孩童了,指着墙外的瓜藤缠树道:“四哥,单扯去瓜藤,能撼动大树分毫吗?” 兄长们愣住了,顺着乔时为所指看去,怔怔出神。 “小安说得对,扯掉瓜藤,撼动不到大树。”乔见山率先明白了弟弟的话。 方才还在争吵的兄弟,这会儿格外默契,乔见川亦道:“我们的对手应是撑起瓜藤的大树才是……树倒了,藤自然也就没了。” “三哥、四哥说得对。”乔时为劝道,“父亲、母亲所受委屈,皆因刘副使而起,若要对付他,免不了要入朝堂,入朝堂唯有读书科考这一条路……该如何做,有什么好争执的呢?” 读书不但是学文习字的过程,也是磨砺心智的过程,今时之事,成了乔家三兄弟读书道上的磨刀石。 乔时为相信,初露锋芒无需等上十年。 至于“纳妾”之事,只要父亲不依,刘副使顶多借考满之责,给父亲填一个“劣等,无功有过”。 官吏任免,那是三司的事情。 刘副使的手伸不了那么长,也不敢伸那么长,养外室又不是什么光彩事。 他若真有这么大本事,就不必暗戳戳把苏月儿送到封丘县来了,还要帮其安排嫁人以掩饰。 …… 事实上,正如乔时为所猜,乔仲常的印纸被盖上了“劣等”的印子,送往三司。 这中间不知又发生了甚么波折,结果令乔家人诧异。 七月,东京城传出文书,送至封丘县。 “……乔仲常文武高明,履职尽忠……考课优等……今磨勘转官,解任封丘县巡检之职,转任封丘县支盐库监当官,擢升八品……” 突如其来的转任,掌管一县盐库收支,乔家人始料未及。 20 第 20 章 茶、盐、酒、香,皆乃大梁禁榷商品,朝廷想牢牢控住这些产业,需要大量官员实施监管。 于是有了监当官。 从开封府到各路诸州,各级官衙布满明目繁多的监当官,组成大梁朝错综繁枝的财、税队伍。 士大夫视与钱财打交道为俗事,不屑于小小监当官,可对于武举出身的乔仲常,却是极好的跳台。 其一,巡检一职偏武,而监当一职偏文,由武转文,文官的路子要比武官的广。 其二,官员晋升讲究资序,先有资序后有差遣。监当为最低一级资序,两任之后可擢升知县资序。 再说得俗气些,巡检是个风吹日晒跑腿的活儿,监当则是个肥差。 几日里,同僚、好友纷纷来贺。 …… 潜伏祸事兮暗幽幽,凭着前世读过的史书,乔时为嗅到了些阴谋诡计的味道。 散学时,乔时为遇见贾瞎子,贾瞎子啃着烤饼给他算了一卦,竟是个险卦。 贾瞎子道:“喜从天上至,常伴祸向脚边生……小子,夜里走路可要好好看道。”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乔时为慢步慢走,想了一路。 那对干哥义妹并非善类,不会良心发现,更不会高高揭起、轻轻放下,父亲今年考满劣等是板上钉钉的事。 再者,即便是三司公正,有官员为父亲主持公道,这分派的差遣也太没来由了些。虽都与“盐”打交道,可一个是巡捕缉私,一个是监管盐引,安管变财务,其间差别巨大。 真是前有狼,后有虎,不知躲哪处。 …… 不止乔时为一人这般觉得,老爷子先一步道出了担忧。 只是老爷子选的时机不当,话又说得太硬,与儿子闹了些不愉快。 乔仲常正式解任巡检这一日,属下们设宴贺他高迁,乔仲常回到家时已有七八分醉。 白其真与吴妈忙活了一下午,备了一桌酒菜,家里人也贺上一贺。 鱼美酒香,欢欢喜喜,大家都说着祝贺的话,连吴妈都诌了两句:“家主是踩着大锣新上任,还没坐下就响当当。”惹人大笑。 轮到老爷子了。 老爷子今夜话不多,欢笑声里独饮了几盏。他放下酒盏,长吸了一口气,单是看神情便知他要说的不是贺词。 一时席间安静。 “仲常,祸藏于隐微,常生于疏忽,不可不谨慎行事……这几日,我思来想去,恐怕这来路不明的升迁并非好事。”老爷子解释道,“你看,这份差遣样样都好,无一处不利,为何会落你头上……” “什么叫来路不明?父亲是觉得儿子不值得样样都好的差遣吗?”乔仲常酒气上头,打断了老爷子的话,宣泄道,“儿子这几年朝夕恪勤,尽心尽力,不知拦下了多少桩私盐,但凡顶头上官有三分良心,认这些事,也该给我提一提了……” 又言:“眼下儿子当官了,早不是从前读书的时候了,父亲还是不……不满意吗?”言语间带些落寞。 乔仲常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父子间无言。 老太太赶紧打圆场道:“乔老倔,你总是这样的性子,还没撑船就担忧河道弯,眼下一家人欢欢喜喜的时候,你对老二说这些做甚么?……照我说,你还是不改,怨不得老大不愿搭理你。” 好好一场家宴,小闹了一场。 老太太把老爷子赶回他的道房,白其真则扶乔仲常回屋醒酒。一大家子,不管是父子还是夫妻、兄弟,都是会有吵架拌嘴的时候。 在乔时为看来,祖父虽恃才傲物了些,说话有些不合时宜,但他的话是没错的。 莫大之祸,起于不慎,此事确实蹊跷。 …… 烛光下,卧榻上。 白其真为丈夫揉摁额侧,宽慰道:“公爹那番话是为官人着想,且细想来,是极有道理的,官人何苦动这样大的怒气,叫父子心里都不舒坦……日后山儿他们当官,你能忍住不多叮嘱两句?” 乔仲常闭着眼,头枕在妻子腿上,已慢慢平复心绪。 “当官如趟江过河,前头没门第领路,谁不是边走边探深浅?父亲的话我自然明白,只是……”乔仲常沉默片刻,道,“人过三十,还有什么学不会的?父亲教的谨慎行事,儿子已学会,儿子想要的,他却迟迟不给。” “官人想要的是什么?” 乔仲常缄口不答。 …… …… 万事皆可休,读书不能停,若停了一日,需三五日才能恢复状态,实在不值当。 家中多事之秋,大人们极少与兄弟仨提及,免得担扰了他们。 乔时为每日课业依旧,先在学堂里习字背诵,再回到家跟着祖父拆文解义写文章。 祖父见他做对子尚可,便开始教他诗词韵律,教他如何在诗词中用典。 大梁的诗歌风格尚未固化,有人推崇白居易的白体,也有人推崇以贾岛、姚合为代表的晚唐体,还有人学习李商隐一句十个典的笔法,推崇西昆体。 士子们多根据自己所长,择其一学习。 祖父却道:“你天赋异禀,便三种流派都学一学罢。” 乔时为翻了翻几卷诗集,或古典,或高雅,或繁丽,句句斟酌,字字推敲,道:“祖父,孙儿志不在吟诗作曲。” 他想只选其一,过了科考这一关即是。 倒不是想偷懒,而是想把时间匀给其它事。 “祖父晓得你不是吟诗作曲的性子,可唯有学了,你方知各流派的长短优劣。”老爷子解释道,“倘若哪日你成了考官,学子皆听你所令,写你所喜,你该如何?” 老爷子对乔时为抱有极大的期望。 “再说了,少年郎不以世俗而读书,而因读书懂世俗,时为,你莫要倒置了。” 乔时为恍然反应过来,他的成人思维,果真是会掩过少年郎单纯的求知欲。 “孙儿省得了。” 趁着年岁小,还有时间,多学多看,学着学着便浑然天成了。 …… …… 不知不觉时过一月,到了乔仲常赴盐库上任的时限。 即便盐库监当官这一差遣真有诈,朝廷已下文书,乔仲常也只能走马上任。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唯有亲历,方知虚实。 …… 盐库位于县城北角,是独立于县衙之外的衙门,从外头看,高墙阔瓦,飞檐翘角,比县衙还要阔气几分。 往里走,左右各三进,尽铺青砖,各处有回廊连接。 地方变大了,手底下的人也跟着变多,有负责记录收支、汇总账簿的专知,有外出征收课税的栏头,还有负责轮守仓库的斗子。 乔仲常上任第一日,是卢专知领着盐库所有人迎接长官到任,排面十分齐整恭敬。 卢专知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举子,他已四次中举,只需再过一次,便可获得特奏名的资格,是有些本事在的。 “乔大人,请移步这边。” 卢专知躬身引路,带乔仲常走了一圈盐库,适时介绍各项公务:“封丘盐库趁东京城北之便利,担负周边两州七县的用盐额度,每年定额一万五千引。盐商前来换引,每引税钱三贯,折盐三百斤,另收取盐袋钱、润笔之资若干,每引约莫三陌钱。” 一万五千引,每引三贯又三陌,盐库每年收入近五万贯。 无怪能把衙门修缮得如此阔气。 乔仲常身为盐库监当官,第一要务便是将盐引发放出去,再将收到的盐税如数上缴朝廷。 说白些,他是个监账的。 至于代发衙门俸禄、与盐商和转运使的往来等杂务,都是后话。 监账此事说难不难,朝廷给多少引,则交多少税即可;说易不易,上受知县辖管,外与转运使公务重合,但凡涉及禁榷,当中的门道不知几何,摸不清门道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当日午后,卢专知领人将往年账目抬至乔仲常的衙房,一摞摞逐一摆至书案上,井然有序,道:“乔大人,劳请您验账收账。” 他翻开其中一本账簿,指着道:“此乃上任监当官的签字,离任前卷卷都是检校过的,此乃县衙吴知县亲临监督查账的签字,历年上缴的盐税皆无差额……乔大人若无异议,在此签字接收,这件事便圆了。” 每卷一签字,单是签字也要一两个时辰。 卢专知移步案前,躬身为乔仲常磨墨。 乔仲常靠坐椅上,睥睨问道:“未验账先磨墨,卢专知是在催本官做事吗?” “属下不敢。”卢专知躬身作揖,道,“大人若有疑虑,只管查验,下官必知无不答。” 卢专知毕竟是手下的第一人,乔仲常不可能一竿子全否了他,遂放缓神情道:“卢专知不必紧张,本官初临此地,不熟公务,便想着仔细些才好……不如这般,你且将账目留在这,待本官查验完毕,再将账簿交还予你,本官正好趁此机会熟识盐库收支。” “下官遵命。” 一连数日,乔仲常埋头账堆中,漫卷翻飞陈尘起,甚至每日带几卷回家中,熬灯夜读。 历年上缴盐税确实无一差额,乔仲常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敏感,有些小人之心了。 …… 趁着父亲打盹的时候,乔时为简单翻看过盐库的账目。 一开始他亦未发现不妥,直至他看到大前年的账目,盐引支出簿上记录的是“北村盐商吴怀茂换取一十七引,缴钱……”,他想起了后世的两淮盐引案。 簿上只记了盐商领取盐引,却没写领取的是哪一年的盐引。 兴许是明年的,甚至是后年的。 21 第 21 章 凭着前世的心算本事,乔时为速算了几单账。 账面做得很干净,若是只核算当年发了多少盐引、上缴了多少课税,等闲人挑不出当中的差池。 乔时为身后冷汗湿衫——前人挖坑敛财,要拿后人的性命去填账。 大梁养兵之费,全籍茶盐之利。敢动大梁根本,轻者刺字发配,重者处斩。 所幸父亲谨慎行事,心里带着杆秤上任……若是新官上任得意洋洋,中了圈套,一头栽进这团烂账中,可就难办了,不死也要脱层皮。 该如何提醒父亲为好? 乔时为回到房中,把注意打到了橘子身上,他抚毛说道:“好橘子,同我演场戏可好?你只需追着我要腌肉干吃就成,很简单。” 橘子闭眼假寐,眼珠子却在滴溜溜地转,乔时为二话不说抓起它的尾巴,使劲摇了摇:“我当你答应了。” 不大一会儿,书房廊外,乔时为迈着小短腿哒哒地跑,橘子翘着尾巴突突地追。 乔仲常闻声走出来,眉间紧皱,问道:“时为,这是怎的了?” 乔时为狡黠地钻到父亲身后,借父亲挡住了扑来的橘子,边应道:“橘子追着要吃腌肉干。” “那给他便是。” “不成。”乔时为站至父亲跟前,正经说道,“肉干制作繁琐,吴嬷嬷说了每日只给橘子两根肉干……它昨日贪嘴吃了四根,占了今日的份额,今日又想吃明日的份额,如此反复,岂不是寅吃卯粮,提前支空孩儿手里的肉干?明日该吃哪一日的肉干?” “汪汪——” “且慢且慢,时为你方才说甚么?”乔仲常连看数日账目,满脑子都是盐引支出记录,没等乔时为回答,他自喃喃道,“昨日吃了今日的,今日继续预支明日的……” 看到父亲急急忙忙、念叨叨地返回书房,还险些被门槛绊倒,乔时为知道事情成了。 …… 灯将涸而屡屡添油,别了三更又五更,孤舍长夜明。 乔仲常彻夜翻旧帐。 卧室里,“呜呜——”橘子摊在被上打滚儿,不服气低嚎两声。 乔时为握着小木梳给它顺毛,哄道:“好好好,往后再不拿坏人跟咱橘子比了。” “呜呜——” “省得了,咱橘子也是要名声的。” …… 翌日大早,乔仲常眼眶黑得像被人揍了一拳,整个人却精神奕奕,三步作两步走。 “父亲,我找出根源了。”他抱着旧账进了老爷子的院子。 “我原不懂账目,翻了几日也没有眉目,时为昨日一句‘寅吃卯粮’提醒了我,叫我翻出了问题……” 虽然前一阵刚吵了一架,但遇事仍是父子同阵。 屋内,檀烟缕缕缦缦。 听了乔仲常的叙述,老爷子亦是一阵后怕,他来回踱步,分析道:“一年抵一年地预支,账目看着是平了,但总有兜不住这五万贯的时候……你若是签了字,前头的账便两清了,待盐商拿着预支条,闹着索要盐引,你给还是不给?不给,你挂着一身烂账,怕他们把事捅到开封去;给了,你要上缴盐税,只能被裹挟着继续预支来年的盐引……好凶险的手段,踏错一步便回不得头。” 老爷子问:“你打算如何处置?” “儿子既尚未签字收账,这事就不难办了。” 乔仲常一一说出自己的分析。 “首先,此事不见得是刘冬节做的,一个把脑袋拴裤腰上、只会以权压人的小人,断没有办成此事的胆识和手段。孩儿被人拿作替死鬼,或是不走运,或与我屡次三番缉私青白盐有干系……这人敢贪五万贯盐课税,谁晓得他不敢私贩青白盐?” “其次,事情已到不得不了结的时候,他们惧怕东窗事发,怕事情闹到殿上圣前。他们愈是怕,我愈是要把事情闹大,等闲不辜负了他们摆到我跟前的功名。” 乔仲常双眉似剑,说话时,衬出了几分野心勃勃。 顿了顿,乔仲常又言:“所谓‘祸与福相贯,生与亡相邻’,火烧起锅架上,孩儿若是承不住,便是大祸临身;孩儿若是承住了,则是一番造化。早在上任前我就打听了,三司户部副使兼巡盐御史卜云天,正在京西北路巡察盐政,不日将会路过封丘县,返回皇城向官家复命。” 老爷子听得仔细,频频点头认可,给了乔仲常莫大信心。 他继续言道:“孩儿觉得卜御史值得一信,一来他有清正廉洁之名,颇得官家信任;二则,孩儿考满这段时日,卜御史人在西北不在京,此事与他无干……孩儿料想,对方着急嫁祸于人,兴许就是怕卜御史的突然巡察。” 乔仲常打算从卜御史这开始做文章。 他的文章里,除了脱嫌,还有建功。 老爷子思忖了许久,才道:“仲常,只消你没落笔签字,多得是法子脱离险局,‘可恃者己,难恃者人’啊……” “父亲是想问我,为何非要依靠御史大人?” 乔仲常移步至窗前,看着外头沉声道:“考满那日受人欺辱,我便在想,倘若叫山儿他们见到我狼狈不堪的模样,知晓十年苦读、一朝为官,依旧要受制于人,他们会如何作想?他们还能稳住本心继续苦读吗?” “暗沟里蹚水寻路,谁都不知晓下一步是什么,总是要有人先走一步、摸黑上道的,不是吗?”乔仲常问道。 窗外柏树根深叶茂,愈发翠绿映人。 “那便照你想的去做罢。”老爷子道。 不管是给自己烧香,还是靠他人探路,只要提及三个小的,他们便是一样的。 乔仲常松了口气,朝父亲深深作揖,郑重道:“这一回……孩儿必不负父亲所盼。” 言罢,大步走出房间。 夏风阵阵,院内无静树,叶叶相喧哗。 “老二。”老爷子追了几步,远远喊道。 乔仲常止住了步子,挺拔如朱柱。 “你做得很好。”老爷子说道,“一直都是。” …… 晚霞时分,乔时为顺着梯子登上阁楼,透过窗户,看着这一方宅院,几间砖房,很是惬意。 橘子靠坐他身旁,吐着舌头哈气。 一卷史书在手,正巧翻到了那句“大厦之构,非一木之枝”,他对下一句暂时无感,只觉得家和大厦是一样的。 非一木之枝。 祖父虽然孤傲了些,有时会说些不中听的话,可他像是房柱,保住了牢固。 祖母最护犊子,像是屋檐,只要在她这,就不会叫你淋雨。 “汪汪——”橘子吠了两声,也要有个名分。 “橘子像什么呢?”乔时为托腮思忖,“橘子像我……嗯,说过了,再不拿坏人同你比了,我不是坏人。” …… …… 账目签字的事,乔仲常一连拖了月余。 卢专知来了几回,皆是无功而返,乔仲常既不让他察觉自己发现了问题所在,也不叫他觉得全无希望。 少部分不涉及预支盐引的账簿,乔仲常是签了的。 卢专知只是个办事员而已,问题不出在他这,稳住他即可。 六月中旬,乔仲常等待已久的卜御史终于从滑州返京,途经封丘县。 封丘县盐政不大,卜御史打算在此只留一日,乔仲常把开引专程放在了这一日,他吩咐道:“通知盐商们,叫他们带好凭据,明日到衙门兑换盐引。” 引少盐商多,还没打三更,就已有不少盐商在衙门外候着了。 放引当日,卢专知神情松快了许多,只是有些躲着乔仲常,不敢与之对视。 辰时,衙门外里外三层挤满了盐商,盼着能多兑换几张盐引,颇有些举子围着贡院看榜的阵仗。 谁知放引没半个时辰,这里便闹成了一锅粥。 还有结群到县衙门击鼓鸣冤的盐商:“请大人为草民主持公道,我等执银钱票据在盐库外等了一夜,新上任的监当官却浑说我等没交过课税,要再交银钱才发盐引。” 一阵连一阵的击鼓鸣冤声,把巡盐御史给震来了。 93 第 93 章 难得她忽然想吃肉,王嫂立刻帮她做了,并且做的比以往更尽心。 被吐了一脸口水没来及躲开的尚兵,用手抹了把脸,另一只手狠狠的抽了林柯一个嘴巴,林柯的半张脸立即肿胀起来,嘴角也被打破淌了血了。 舒夜似乎被说穿了心思,脸色一沉,盯着顾萧晗的眼神也变得极其不友好。 谁能想到外人面前清冷淡漠,清华无比的祁睿泽在家里竟然是个跟自己儿子吃醋的货色? 想着,他们就不禁担心起苏锦绣了,尤其是苏锦绣宫里的宫人,简直是一步三回头。 我甚至笑了,沧海桑田,仙上人间,情节竟然惊人的相似,越是相似越感讽刺。 我望着墨色幽深的忘川,原路回去是不行了,方才我在幽都闹了一通,白惊鸿应该已经将那头给堵起来了。 仙踪林是个灵蕴丰沛之地,无论草木牲畜,幻化成人形,模样一个赛一个漂亮,长成南妖妖这样的,确实能以一己之力就拉低整个妖府的颜值水平。 那种被自己儿子保护着的感觉,是开心是幸福,当然更多的是欣慰。 要说常翊和尹毓之前是恋人关系,孔一娴倒没觉得有什么。但是林能进这一扯进来可就劲爆了,这算什么,三角恋么? 输了也就那么大事,徐中磊自然是无所谓的点头;李牧的注意力始终保持在向宇的手上,只是点头表示不改。 “人家怎么知道,宝宝是前天晚才有的。”狐媚娘娇嗔羞答答地低下了脑袋。 这种自信,的确是装不出来的,更何况是在他朱建伟这种有身份的大人物面前。 铁渣取出第二枚红绸穿甲弹,正要压进枪膛,眼角的余光却扫到一名部落勇士,正身体后仰,朝他投出标枪。刹那间,他心中泛起强烈的危机感,迅速向侧面翻滚。 罗汉原为十六位,汉地名称来自唐朝玄奘取经翻译而来,同时期西藏及敦煌中有十六罗汉的造像出现,至于后来再加上二人成为十八罗汉,加上哪两人呢?不同朝代及地区,说法各异。 首先是羊皮卷的风格,有一种老旧沧桑的味道,历史韵味十足;其次,他花费了很大心思,从设计到制作都十分认真,还和我反复讨论一些细节。 “你动手了没有?”秦轩指着另一个被吓的两腿直打哆嗦的男人问道。 没追出几步,他就又看到了那张怪脸,不过这张脸已经没有刚才那种嚣张了,它此时脸贴着墙壁躺着,露出了婴儿一样的身体和四肢,以及比它的身体大几倍的道袍,它周身都是黑灰色的,布满了一种梅花状的黑点。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道高近三丈的蓝色人形光影,在青色光影面前一闪而出,一股威压勃然而发,波及范围三十五里。 唐朝的驿站建造的可以说是很豪华,和前世的别墅差不多,红墙碧瓦,绿树成荫,曲径池塘,还可以泛舟垂钓,这在古代的旅途中可以说是世外桃源了。 “是!”梦之队的选手大声应道,双眼盯着面前的屏幕,警惕着普朗克船长的到来。 但凡是发现了这一事情的修者,全部向着胎光所在地,聚集而来,金血童子在临盆前,十分危险,如果胎死腹中,便不是金血童子,体内之血也会迅速凝固,失去了塑体之效。 普朗克船长听了,骂道:“这个时候还打什么野?!要是我们再打野,恐怕基地就被他们给摧毁了!走!我们往中路去!”。 龙气,比象气又高出了一个层次。威力自然也不是象气可以比拟的。 此时在秦峥眼里看到的是一棵技能树,技能一排一排自下而上的摆放了五排,第一排放了五个技能,第二排四个,依此类推,到最高处只放了一个,也是最为厉害的技能。 剩下中路的“狼人”却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唯有傻愣愣地站在原处。 唐夜不再客气,打算用一套硬太极的拳法解决剩下的三个对手。他一脚踏地,摆出一个扎马步的姿势,同时,双手和双脚都加护了火焰力量。而后“噌”地一声,唐夜如同发射的火箭,带着烈焰冲向金毛猿族。 城门上的人头已经腐烂,老远都能听到苍蝇的嗡嗡声。绕是入城走了一段距离,王凝的耳边似乎还是那些声音。 “事情是这样的。”我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的都说了出来,甚至连晚餐吃的啥菜都告诉了燕北寻,生怕漏了什么细节。 在吕子阳看来,整个隐龙之中能够拦住叶寻欢的,除了隐龙的龙首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风璇子将托盘递给两位师兄,双眼通红,雾气隐现,因为年龄相近,所以风璇子与风真子感情最好。 看到方锦他们打扫完战场、并且草草将常茂才安葬后返回,在阳台上远远围观了这一战的方爸,忍不住发出了担忧的感叹。 “既然你们已经选择魔道,有些事我必须跟你们说。”北冥雷难得严肃的对孙悟空和岳鹏说道。 霎时间他吓出了一声冷汗,确定自己还没有被吃掉的时候他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撤了云鼠幻化的防御球,朝外面投去了目光。 这是沈薇的一贯原则,银子多到一定程度就是个符号,多一些少一些真的关系不大,她比较看重人,有人就有银子,就能挣来一切。 94 第 94 章 她想了想,五指一握,将狗妖的眼珠握在了手心里,提着裙摆就往猫妖的尸体方向跑,身后的盛锦天抬步便追,路过盛锦绣时,盛锦天眉头一皱,单手提起还趴在地上吐的盛锦绣,一同往猫妖的尸体旁追了过去。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肖云谦心里不同意却也无法辩解,只是心疼的看着穹儿一身旧衣,脸上带着一块已经磨黑了的鹿皮遮挡住了他曾经熟悉的容颜,脖子上怎么有些凹凸不平?难道没用他留给她的疤痕膏子么? 既然刘家是刘老太公说了算,他的一言一行就决定了刘家的态度,加上他对刘二娘的喜爱,做出一些偏激的举动还是有可能的,这么问高峰也是想得出一些判断。 “秀恩爱回房去,别在这里虐单身汪,”冯丽琴酸溜溜的,几天的魔鬼训练让她失去了平日的淡定,也不再畏惧冰山身上的低气压了。 万谷主心中暗叫不妙,本是轻盈无比的降龙宝鞭瞬间变得重于千钧,飞速扭动的鞭稍竟然一阵扭曲,同时速度变缓,慢的如同静止一般,并在接触到宝盒前一刻停下。 到底是什么让她下了这样的决心?谷儿感觉关风灵绝对受过伤害,她的决心就像,就像,怎么说呢,就像自己那时间要离开周家一样,非常的强烈,这里面一定有个理由,有个引子。 钱美玉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可等了半天,钉子却是半个字都没有。 穗儿有些气愤,这人怎么这样,还跟着进店抢衣服,这是完全不要脸皮了。 不过在胡氏等人对这个姑姑了解不深很多,她嫁过来没两年,李青梅就没消息了,根本没有太多交流。 “不行,你不吸收这里的仙气精髓根本领悟不出第七层以后的功法,到时候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我要让你先吸收这里的仙气精髓。”沈柔雪摇了摇头。 虽然每种丹药最多五颗就会失效,只能提升两虎多,而且越往后效果越弱,但他手上还有好几种极品丹药,足可使他提升七八虎以上,再加上坚持苦练鲲鹏十八变,只怕晋升七重之前,肉|身就能达到三十六虎之力。 但在追猎的时候,杨冲觉得自己脑海当中多了一些什么东西,也恍然自己每次认真的时候总是有种不带多少感情的可观去看待事物。所以在拿出了铁背狮虎兽的尸体时,杨冲忽然心血来潮想要看看这个部落当中的人的本性。 五月份的天一向是亮的很早,实际上不到卯时天就已经大亮,可是如今王泽却连一个安稳觉也睡不了,因为王泽大婚将近,老娘公西雯楉是越来越亢奋。 眼前的一幕彻底证明了这个理论。杨冲的这几个部下,丰元和陈祥两人有些露怯了。但江华却镇定自若,身边明明没有带着杨冲这个签约需要的人,竟然还非常淡然自信的朝着面前走去。萧雁犹豫了一些,也跟上了他。 这支军队是杨爽自己训练出来的,也是这三十万军队中最精锐的一支部队。 可杨冲和左楠依旧像是没有看到这些一样,他们此时仍旧在空中对峙,气氛仿佛又陷入到了僵局。 “已经可以走动了,不会有太大影响!”阿维把包扎在大腿上的那块布条束紧了一点,压迫的疼痛让他皱了一下眉毛。 顺带一提的是,原本无人问津的金创膏,现在也有很多人购买和使用了,有的人还因此保住了手指,甚至是性命,都在评论区大夸特夸,说这更是一种治愈外伤的圣药。 老学者也走了回来,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菲德身旁默默地看着,没有阻止菲德翻查那些老旧的羊皮卷轴。 这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先前他就连星将的气场都抵挡不住,现在怎么就一下子变得如此的恐怖了?招手间,囚禁两位星将,简直不要太惊人,就算是同级别,也不可能如此轻松的制伏和自己同一境界者。 花弄影蹙眉,眼里的冷意透出来,像是穿越千年的深渊幽潭一般,看着久了便会蛊惑人心。 我现在的穿着就如同在梦里面一样,完完全全的一模一样。可是我心里面也非常的明白,如果现在的事情发展是按照我刚才的那个梦所发展的话,那么就会如同梦里面那样,我的后背会被这些不知云云的虫子把大棉衣咬穿。 我心里毛了,他娘的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猛地抬起自己的大腿,伸过头一看,可是我却没有看到我的脚上有个什么名堂。除了我的脚上凸起了几个肉包,其他我还真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一时间,这场攻防之战有些滑稽,让人哭笑不得,仿佛送礼之时的你我谦让推拉一般。 我才一认出是苏夫子alice,就赶忙跑了过去;然后也把她扶了过来,和周瞎子坐到了一起。 想到这一点,我捏紧了拳头。如果真的是这样,恐怕今天晚上我的举动真是白搭了。 看到清寒妩媚的笑容,我心头一颤,然后我再也忍不住了,直接伸出手就插进了清寒的衣领里,然后抓住了她胸口的那一处丰盈。 好一会儿我才静下来,脑海里却是闪过无数幅画面。过去几天的点点滴滴都在我的脑海里闪过。 他的队友闻言,也没多说什么,他们国贸这些篮球队员,清一色都是外国人,寒国、岛国、椰子国、越国、星洲。 她知道:孔子跟方基石一样,都是口头上没有原谅她,其实心里早已原谅她了。他们都嘴上说“光说没用,用事实说话”,其实!他们是很在意表面形式的。 马车内的这些名贵宝物全被外人看在了眼里,许多人皆是露出了贪婪之色,不过这队商旅中有两个境界不低的镖师,大多数人都认识这两人,所以都是有贼心,没贼胆。 95 第 95 章 “峰叔,这里。”峰老刚刚一进餐厅,便看到段可对着自己摆摆手,犹豫了一下,这才向段可有些缓慢的走了过去,从背影上来看,还真有几分英雄迟暮的感觉。 格兰不知道,这酒菜里的确有毒,而且就在酒里。而正好,格兰比较贪杯,刚刚喝下去了不少。 “那好吧,下一步呢,你还要不要去花场玩一玩了?”孟缺问着,反正今天将她约出来了,能玩多久就尽量玩多久。感情是培养出来的,而培养是需要时间来消耗的。 秦天的话,让葡京微微一愣,似乎秦天正好说中了他的想法,他微微的一欠身,算是受教了。 此时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但餐厅里还是有不少的人,只不过外国人居多,也许是和他们吃饭不定时有一些关系吧。 龙羽凌没有说话,只是奋力挥剑挡着紫涵身边的箭,他早也身中数箭。 老大见状,惨叫一声。但是此时容不得他多想,伸手从身后抽出一柄狗腿弯刀,照着自己的大腿就砍了下去。 母猪受惊,哼哼着爬了起来,鬃毛倒竖,低声地对着入侵家园的家伙吼叫。 郑飞龙上下打量了玄美香一番,像是一个艺术家在品评艺术品一般。 秦天有点急切的问道,此时,他那一直都沉寂的心,突然再一次的被点燃了。 有的只是像平常人一般的简简单单的说辞,当然这是除了在开会时讨论事情的情况。 遗憾的是这些人之中,没有像无心、林涛、青迪这样轻松自如,迅速结束战斗的。 还有玄迟……药人的事情应该不会再出什么意外,可是,他们真的得要上路了,玄迟会作何决定? 玄王爷简直太恐怖了有传言说他在赤狼不过停了一日的工夫居然……已经斩杀了狼王!而他这次带来横扫十国的军队还不到他一半的兵力! “砰”的一声,一道影子从山崖前飞了出来,径直被秦川的雷神剑所劈中,又重重的弹了回去。 也就意味着,这两件法宝,都已经刻上了她本身的灵印。完全成为由她控制的法宝。 洛子男哀叹一声,对王丰说道:“祝你好运。”也把茶座搬走了。 徐至和周沅芷见这些画卷并没有什么字迹提示,一时也难以猜测这些人的身份和命运,可是李秀云却盯着最后一幅画卷看了很久,也没有回过神来。 娜塔莎近战能力在变种人和超级英雄的世界里只能算一般,她更习惯用手枪。林涛担心她在使用手枪的时候由于作战风格泄露身份,不允许她使用手枪。而让娜塔莎参与近战又太危险了,索性只让她使用树人。 他本是打算回来之后,若是看到七七坚持回去,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必须让她安静下来,所以那马儿他也只是在半路勒令停下,生怕惊动了七七。 在准备转移指挥部的同时,参谋们还得筹划如何让与正面明军对峙的闯军安全后退,这么大量的工作几乎不可能在明军推进到许平的指挥部前完成。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发生,许平知道那就会导致整个指挥通讯系统的崩溃。 海钰此时寸步不离胤禛,那四人也紧紧贴在胤禛左右,六匹马呈菱形一路向前冲去。 不过苏郁发现,在时光界,即使没有禁魔区域也有一种怪的力场在压制着这里的能力者。因此在时光界,即使没有禁魔立场,一个能力者也无法完全发挥自己的战力。 只见这把手枪的长度有七八公分,金色的颜色,在阳光的照射下显的特别的耀眼,而且很精致,一看就知道不是凡物。 窦怀贞见他唾沫星子乱飞,鼻毛又恶心,下意识拍了拍自己的袖子,往旁边躲了几步。 乐浪发现这两个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在后院的番薯地旁边挖了个洞,现在基本上都住在那里,它们还会偷偷的挖番薯。这两个家伙属于杂食动物,什么都吃,胃口奇好,和三点差不多,不过不吃太油腻的东西。 看到溃兵数量比想象中的要少得多,方杰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不打算再等了,当即给高万丈下达了全歼总攻命令! 有了饭炒蛋的这条短信,本来已经丧失信心,心灰意冷的武氏七兄弟立马有了底气,对饭炒蛋的知遇之恩更是感激不已,当然,如果他们知道饭炒蛋有意放纵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跟不简单斗个两败俱伤,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 此时的大宋,可没有电灯,到了晚上,所有人都需要用到油灯或者蜡烛来照明,而蜡中最为常用的便是虫蜡。 少时你我曾向往共事一明主,如今看来,果然还是我略逊一筹,错看刘备。往后,你我怕是又要分道扬镳了,这两位公子可都绝非等闲之辈,夺嫡之争在所难免。 其实也不错,这样长的一块玻璃,在此时的价格恐怕还真对的起这绝世珍宝的称号。 这些战甲真的很像飞禽,顶部有透明的罩子,里面还坐了人,全都露出震惊的表情,像是见鬼了。 他不信邪,继续施展神通,可毫无例外,全部都被火炉吸收,根本碰不到叶晨分毫。 武浩想叫住她,但终究晚了一步,眼前景物大变,一股奇特的波动将韩萱吞没,武浩二话不说,倏地化为一道光束跟了上去。 反倒是高阶弑神者的全身一僵,紫宫丹腹处,一道狰狞的伤口,几乎已经完全破开了腹部。 回归正题,说到铸器宗,它在沧丰国诸多城池都设有店面,不但对外承接世俗凡人的锻造,也出售打造修士用的法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