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瑕公主》 第一章 这具尸体已经僵硬,死者脸上最后所带的神情是惊惧、惶然和不知所措,现在这些表情就永远定格在他的面部无法改变——也包括那双瞪得极大的眼睛,尽管人们已经多次试图让它合拢起来,却都没有办法做到,这双已经失去了焦距的眼睛仍然直直呆呆地望着正前方,死不瞑目。 尸体身上染满了血污和尘土的甲胄已经被脱了下来清理干净摆放在一边,装殓者为了给这具抬回来时就已经僵硬的身躯换上他平日的盛装也算是颇费了一番功夫;可即使如此,死者颈项上那个足够茶杯口粗的伤口却无论如何也遮挡不掉。那是一支雕翎箭造成的前后贯穿之伤,从很远的地方射来,正中头盔和护甲之间的空当,哽嗓咽喉,一箭致命! 现在,那支被启下来的羽箭也放在尸身的一侧,尽管箭镞上的血迹已被清理干净,但那冷厉锋刃间所闪动的血色寒芒却依然动人心魄。启下这支箭的时候死者已经僵硬了很久,箭镞上的倒刺早和皮肉凝为一体,还是召两名太医用了刀子才把它整个儿从脖子里割了出来——也因此伤口生生又扩大了一圈,源源不断的污血浸透了堵在里面的棉花和纱布,如今颜色都已经发黑了。 西羌国皇帝元颉的手伸进这还没有加盖的棺材里摸了摸死者冰凉生硬的脸,这就是他唯一的亲弟弟——好吧,其实两人的感情一直都不好:弟弟元硕此人这辈子都好像是草原上最横冲直撞的野牛,当初父亲老汗王谢世之后宗族里还是有几个亲贵想要趁乱拥立这位亲王继位为帝的。奈何这家伙的确不争气,平日里飞扬跋扈早把朝中群臣都得罪光了,光那区区几个亲贵的拥立又能成什么事儿? 元颉登基的时候并没有费多大力气就料理掉了这些许的麻烦,不过似乎是因为这个缘故,两兄弟的感情就又更疏远了一些,记得上次两人单独说话还是五年前,那是元硕这家伙不满意自己指婚给他的王妃所以喝了酒跑到王宫里来大闹!那事儿后来怎么样来着?哦,对了,自己命八个人把他硬拖下去还绑在王宫大门外的拴马桩上狠狠地抽了十鞭子! 想起这家伙当时杀猪般的惨叫声,元颉不禁抬了抬嘴角,露出一丝近乎是笑容的表情——是啊,这个学不乖的蠢货,从小他就是这样,亏吃的比谁都大,喊得比谁都响,脑袋里缺的那一根筋却怎么也长不齐。现在想起五年前的事感觉那么遥远,简直都有点模模糊糊的,那时候自己才刚刚起兵征伐西域各国吧?对的,那时候母后也还在世,她是不爱看见打仗的……一生一直都不爱。 现在这个家伙前所未有安安静静躺在自己面前,他的魂魄应该已经到天上去见到父汗和母后了吧?元颉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想,其实一个人死了之后他的魂魄究竟要去哪里这件事,自己这辈子从来就没有关心过,可是现在却不由自主地要想——元硕杀了那样多的人,他也可以去天上么?其实父汗在世的时候杀的人更多,如果不是他率部奋起反抗,我大羌族现在也许还在华国那帮脑满肠肥贵族们的压榨之下吧。而现在,我们已经打平了整个草原、扫荡了整个西域,并且连当年不可一世的宗主华国也踩在了脚下。 前后不过一二十年而已,曾经看上去那么强大的邻邦们便一个个轰然倒塌,王朝到了自己手里这五年以来,战事更是势如破竹;尤为可笑的是,一向威风凛凛以天朝上邦自居的华国居然也只抵抗了不到一年而已。当然……代价还是有的——比如眼前的这个,元颉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收回自己的手。 当朝宰相沙勒赫就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见他从棺材边上退开了一步,便走近过来向着棺中逝者深躬为礼。沙勒赫的身后还有很多人,都是朝野中的官员们,他们也要依次来跟这位战死沙场的左亲王最后一次行礼告别。 元颉又退开几步踱到一边,这时他心中泛起一股腻烦的感觉,却又觉得莫名,扭头见沙勒赫已经行礼完毕,便点首示意让他到自己面前来。 沙勒赫今年才三十三岁,比元颉自己还小一岁,他在西羌一族里面算个异数——因为他居然肯把近二十年的时光都浪费在林林总总各族各国千奇百怪的书本上。不仅如此,他还好像很多华国的读书人一样,热衷一些类似琴棋书画这样奇奇怪怪的玩意儿,这些都是绝大多数西羌人所不能够理解的。但是好在元颉不在乎,他庞大的帝国需要这样一位博学多识的宰相,更何况后者在几岁大的时候就已经是他的好友了。 走到君主面前的沙勒赫单手抚胸躬身施礼:“陛下,左亲王殿下的事还请您不要太过于难过了,殿下英勇作战、殉国于沙场之上,便是老汗王陛下与太后娘娘还在世,也当深自欣慰了。”元颉点头道:“是啊,父汗一直夸赞他像是草原上最勇猛的云豹,如今这豹子却再也不能纵横驰骋啦!”他说着淡淡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转换了话题道:“对了,如今军中和上京城中的情形如何?” 沙勒赫道:“南征大军休整了两日,塞达勒将军今早已经率部进发继续追击残敌去了;军心士气如今正是锐不可当之时,再拿下南方的剩余四省想必也是指日可待的事。”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见君主的脸色果然已比方才霁和了不少,便又接着禀报道:“至于上京城这边,从三日前城破至今虽一度有些骚乱,但微臣已经下令驻守的各军各部整肃军纪,前日也明正典刑了几个烧杀抢掠的士兵,朝廷的安民告示贴出去之后,如今城里已经颇为宁静太平了。” 元颉皱眉道:“杀了几个士兵?这却是为何?咱们之前攻占那些邦国王都之类的,不都是可以容许士兵们稍为放纵几日的么?怎么如今规矩倒变了?”沙勒赫从容解释道:“陛下,之前咱们攻占的那些都城也好、市镇也好,有的小国举国之人口都还没有现在上京这一个城的人多,”他又走近些压低了声音道:“臣是怕一时行事操切万一激起了民变……则又要多耗许多心力在此了。” 对这个听起来谨慎有余的说法元颉“哼”了一声,虽仍未置可否,但到底也未再有异议,他接着又开始询问其他事由:“今日元硕就要入土了,究竟害死他的人是谁,这事你可查了出来没有?”沙勒赫回禀道:“凶手倒是已经查出来了,左亲王殿下殉国之战正是我军最后进攻宫城之时,当时在宫城中率禁军死守三昼夜的乃是华国的护国永宁公主。臣亲自讯问了一些当时在场的人,据他们交代,射杀左亲王殿下的那支箭便是由这位公主亲手所发!” “护国公主?”元颉难以置信地一挑眉:“难道朕的亲弟弟竟是被一个女人所杀?!这件事朕断断乎不能相信!”“不但陛下如此,便是臣一开始也决计不敢相信,”沙勒赫又补充道:“可是害死了左亲王殿下的那支箭的确是永宁公主的专有之物,微臣亲眼所见,那箭杆上还錾着她的封号……” 不等他的话说完,元颉早几步冲到棺材边上去拿尸身旁的那支箭,倒把正在磕头行礼的两个官员白白吓了一跳。漆黑的箭杆光滑笔直,拿在手中倒的确像是比寻常羽箭更压手一些,元颉凝目细看时,果然就见那上面錾着小小的金色“永宁”二字! 元颉不禁怒极而笑:“哈哈,想不到我堂堂一国的亲王、朕的弟弟,竟然死于一介妇人之手!”他咬牙“咔嚓”一声将那支箭一撅为二掷到地上:“这个女人抓住了没有?如今她人在何处?现在是死是活?!” 见到皇帝陛下勃然变色,灵堂上的臣子们都不由得悚然而惊,他们当中的大部分都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自己这位君主喜怒无常的性子这些人都还是领教过的,此时见他忽然动怒,这些人便也顾不得其他,一个个急忙都垂首跪倒在地。 唯有宰相沙勒赫倒还是那副平平静静的样子,只是又躬了躬身,接着禀报道:“据臣所知,这位永宁公主后来在宫城被我军击破之时身受重伤,目前就看押在天牢之内,不知陛下打算将她如何处置?”元颉冷声道:“既然此人已被擒获,那为何今日左亲王的葬礼不将她押解到灵堂上来受死!难道还真要朕的弟弟睁着一双眼睛就此入土不成!” 对于君主的这项指责,沙勒赫倒是难得露出了几丝为难的表情,他字斟句酌的说:“陛下息怒容禀,臣本来也的确是这样安排的;但是天牢那边来报,说是此女伤势颇重,已经昏迷了两日多,看样子怕是活不过一时三刻了……臣想着若是将她抬了来放在这灵堂上,未免有失体统,所以这才自作主张——” 元颉闻言不禁冷笑,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说她快要死了?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速速派人到天牢去给朕看清楚,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快死了!” 第二章 上京城刑部的天牢,过去是华国关押重刑罪犯的地方,如今这里已经没有一个罪犯,取而代之的则是华国过去高高在上的君主、臣子和妃嫔亲贵们。这些平日里锦衣玉食的贵人又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从京城陷落到今日不过才三四天的功夫里就又有好些人都在牢里撞墙、上吊死去了——他们的尸首一概都被西羌国的看守们像拖拽牲口一样拉出去喂食给那些眼睛血红的猛犬吃。而这些吃了人的牲畜们越发连喷出来的气息都带着浓浓的血腥味,鲜红的舌头上滴下贪婪的涎水,更凶狠地打量着还苟活着的那些人。 关押宫中高位女眷的牢房在最里面的背阴处,牢房虽然宽敞,却终日难得能照进几缕阳光;导致这里阴暗潮湿,空气中布满了令人作呕的腥臭味,脏乱不堪的土地上更是遍布鼠蚁虫豸,让待在里面的人时时都身处丝毫不逊于十八层地狱般的折磨之中。 那位被西羌国宰相沙勒赫大人提到的华国护国永宁公主李无瑕,此时便正浑身血污人事不省地躺在这间黑牢的深处;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扶国永安公主李无玟及其母亲丽妃王娘娘这几天以来一直都在尽力照拂着她,可是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这星星点点的照顾压根就无济于事,永宁公主李无瑕的气息已然越来越微弱了。 李无玟和这位比自己才大一岁的异母姐姐自小感情便好,此刻见她回天乏力的样子自是心酸不已,忍不住低低地哭了起来。她的母亲王娘娘痛惜地将女儿揽在怀中安慰着,坐在一旁的太子妃沈氏听闻悲音也凑过来看了看,见李无瑕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不由也跟着掉下眼泪。 她们三个这一哭,倒惹恼了一直坐在唯一土窗边的贵妃江娘娘——这位江娘娘十分年轻貌美,进宫才不到五年功夫就已经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之位。如今没了皇后,整个后宫自然是以她为尊,是以自从那日大夥被关进这里开始,她就牢牢地霸占住了窗边这一点点能通风又稍能见着一丝光明的地方;如今整个牢里其他几个人都早已蓬头垢面浑身污秽,却唯有她,一身儿衣裳竟是齐齐整整,头发也几乎一丝儿都不乱。 她坐在那边看着这三人婆婆妈妈在这厢抹泪,心中早已老大的不耐,忍不住冷笑一声出言道:“哭什么哭!早死晚死都是死,还不如早早咽了气拖出去喂狗倒干净!明日自然也就轮到你们了,这会子只管嚎什么丧!”她这话说的十分尖酸刻薄,奈何那王氏本来性格柔弱内敛,永安公主和太子妃又都是晚辈,因此三人中竟并无一人敢开口反驳。 倒是一直在旁没有吭声的皇宫长史女官尉迟芳耐不住性子,冷冷地出言顶撞道:“有些人是自寻短见自然不该哭,但永宁公主殿下乃是为国尽忠为父母尽孝,拼死力战受了重伤才至如此!这般忠义两全如何不该哭?”江娘娘见她区区一个女官竟敢当面驳自己的话,顿时大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竟然也敢跟本宫对嘴对舌!”尉迟芳冷笑道:“奴婢是草芥之人自然不算什么东西,可是不知贵妃娘娘又算什么东西?永宁公主殿下乃是当今皇上和皇后娘娘亲生的嫡出长女,贵妃娘娘的父亲不过是市井小商贾一类的贩夫走卒吧?娘娘方才竟然出言辱及公主殿下,奴婢为何就说不得娘娘?” 江贵妃生平最恨旁人说及自己的出身不如人,这下当面被揭了疮疤立时便气得浑身发抖!尖叫一声就要扑过去撕打尉迟芳,太子妃沈氏和二公主李无玟急忙上前死命拦阻;尉迟芳却仍是冷笑道:“劝贵妃娘娘还是好自为之吧,到了这监牢之中还摆什么主子的架势?况且奴婢真心敬仰的是皇后娘娘那样城破之日以身殉国的主子,可不是某些凭着狐媚之术上位,如今到了监牢之中还不知羞耻想要跟什么人勾勾搭搭的下贱之人!” 江贵妃仗着自己年轻美貌,这几日确实动过以美色引诱狱卒俟机脱身的念头,她一直霸着窗口不肯离开,原本心中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此时被尉迟芳一语道破,这真是老羞成怒羞愤如狂,奈何却又挣不脱阻拦的二人,正待破口大骂之时,却忽听外面门锁声响,有狱卒以西羌俚语吆喝了几句什么。 几人都吃够了这些西羌国横蛮狱卒的苦头,此时急忙都住口噤声不敢再出一声。那狱卒举着火把进来之后又毕恭毕敬地让进两人,这两人都是白袍青冠的官员打扮,他们走将进来并不理会其他人,而是径直过去围在李无瑕身边细细查看。看过之后两人嘀咕了几句,便又招手叫进二人,再来的这二人当中有一个这牢内的几位却都是认得的,他正是华国太医院的医正赵先生;而另一个人也是个长者,一身羌袍长靴,身上倒也背着药箱,看着亦是个医生模样。 见到这西羌人竟然找来医生要为李无瑕诊治,二公主、王娘娘、沈氏等人都不由得暗自欣喜,虽猜不出羌人为何要安这般好心,但李无瑕的性命已在顷刻之间,这会儿只要有人肯救那自是极好之事。可惜她们的欣喜之情还未维持片刻,就听那两位白袍官员中的一个以汉话向她们朗声下令道:“我朝大皇帝陛下要召见你们这些罪囚,都随我来吧。” 紫霄殿,乃是曾经华国皇帝日日升殿理事的最高权力中枢,如今它已经沦为外族首领耀武扬威的工具。当华国皇帝李显宗和他的臣属妃嫔子女们被人用绳子好似栓蚂蚱似的绑成一串走进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时,他们的心中都是满腔的悲凉。至尊宝座如今的主人——西羌皇帝元颉身材只在中等,虽说眉目周正神色威严颇有帝王之姿,整个人看上去倒也并不怎么威武高大。但当他一身金冠红袍威风凛凛坐在高处时,下面这些昔日也曾经地位尊贵的囚徒们却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颅。 而元颉在上面俯视着这些畏首畏尾穷形尽相的阶下之囚,他的心情却也谈不到太好——依他的脾气,似这般无胆无识又没本事又昏聩的东西哪里还会留到现在!比如这战战兢兢其肥如猪跪在右侧头一个的华国皇帝李显宗,这哪里还有一个皇帝丝毫该有的样子?——也就是沙勒赫一直在说什么安定民心之类的话拦着罢了,不然下面这一群完全都该拉下去直接喂狗! 李显宗身后跪着他的太子李德懋,再往后是二殿下李德愍和只有六七岁大的三殿下李德恭,再往后又有几个宗室亲贵,以及还活着的华国臣子们。在他们对面,以江贵妃为首,后面依次跪着太子妃沈氏、淑妃刘氏、丽妃王氏等嫔妃,以及二公主李无玟、女史尉迟芳,还有一些位阶较低的偏妃和女官们。这些人绝大部分都吓得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样子让元颉看在眼中说不出的厌恶腻烦,是以在正式开口同李显宗说话之前,他先挥手叫上了殿角值守的侍卫吩咐道:“把姓李的那两个小子先吊起来,每人赏五十鞭子!” 他说的“那两个姓李的小子”,正是华国的太子和二皇子两人;眼见得这二人被如狼似虎的侍卫不由分说从地上撮起来甚至都没有拖下殿去,而是就此当众吊在这紫霄殿两侧的横梁上,然后提起牛皮鞭子就是一顿猛抽!其他众人顿时更被吓得魂不附体,又是好一阵杂乱不堪的哭泣尖叫纷扰之声——直到挨鞭子二人惨厉的嚎叫之音传来,才把这些人又都吓得缩了脖子再不敢出声了。 元颉就在这惨嚎和皮鞭抽击肉体的闷响中徐徐开口向浑身发抖如同打摆子样的原华国皇帝李显宗道:“之前落到朕手里的每个国君最后的下场都是死无全尸,但是唯有你,朕的宰相却屡次劝朕给你一条生路——为的是不至于寒了你那些臣民们的心。其实,朕觉得似你这般窝囊的皇帝,想必也没有什么臣民会衷心爱戴于你了罢?所以关于这一点,朕倒是很想试上一试——” 他说话的时候李显宗滚圆的躯体一直都在不断地剧烈颤抖中,这颤抖伴随着两位皇子挨了鞭子后此起彼伏的哀嚎而时时更加剧烈,简直好似抽搐一般;他脸上不断滚下黄豆大的汗珠,而对于元颉所说的话,则压根像是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元颉鄙夷地挑了挑眉,还是接着又道:“后日就在这皇宫御花园里,朕亲自给你们君臣准备了一场热闹,要是你可以活过那一场,朕就答应留下你的这条老命,否则嘛——”他饶有兴趣地摸着留了短须的下颌:“朕的那些爱犬们倒是又可以饱一饱口福了!” 李显宗已经如同字面意义一般完全吓傻了,甚至不知道具体是被什么吓傻的,梁上挨鞭子的二皇子李德愍已经哑着嗓子在哭嚎着求情不叠,对此元颉只是轻描淡写地做了个手势:“一鞭也不能少!打完了再把这些不像样的东西都给朕扔回天牢里去——除了跪在后面的那些女人和后宫使不着的宫女,就把她们都赏给城里戍卫的部队吧!辛苦了这么久,也该给他们见一些‘荤腥’了。” 这道命令出口之后,如意料之中那样,下面的人群里又是好一阵的鬼哭狼嚎声。元颉自不耐烦再多听这些,他站起来就走,却在起身的瞬间一眼瞥见跪在女眷首位的那位娇媚女子正悄然向自己秋波横送,他不禁暗自冷笑了一声。 第三章 华国的御花园占地颇大,内中亭台楼阁假山奇石奇花异草一应俱全,曾经也是恍若瑶池仙苑一般的人间胜景。没想到又过了一日李显宗等人再次被押到这里来时,却才发觉原来这处世外仙源般的皇家园林竟然已经被西羌那些草原上来的蛮子夷为一座跑马场! 雕栏玉榭和小桥流水早都不知去向,这园林如今只剩下一片土黄尘灰飞扬的巨大宽阔平场;倒是平场的四周都新筑起了高台并搭上了长长的凉棚、安置了许多坐席桌椅,这会儿早就挨挨挤挤的坐满了锦衣华服官员打扮的羌人,这些却又不知道是意欲何为了。 西羌皇帝元颉面南背北坐在正中央最高台子上的黄罗伞盖之下,他左手边还坐着一位衣饰华贵容色极美的少年妇人,这少妇面若芙蓉目若秋波,周身锦缎鲜花围绕,头上亦戴着金冠,身侧则簇簇拥拥站着无数侍女——正是西羌国的正宫皇后娘娘朵兰。 待见到这些狼狈不堪的华国俘虏们被押了进来,整个场中立时便想起了一阵经久不息的热闹鼓噪声,那些凉棚下的羌人官员们个个面带红光,向着他们这些人纵声欢呼,都显得兴奋至极! 就听得场中三声锣响,那些西羌官员们的兴奋之声这才渐次被压了下去,只见一个身高足有丈五开外身披兽皮的巨汉走到场中,先向着元颉躬身施礼之后,朗声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吆喝道:“今天皇上赏大夥儿一场‘人猎’!在场的人无论是谁,打到‘猎物’越多的,赏金就越为丰厚!请各位大人多多努力了!” 他语声一落,两厢顿时又响起了雷鸣般的欢呼声!众官员纷纷起身向着中央高台齐齐躬身施礼,高呼“万岁”不止。华国众人自是暗暗心惊,他们虽并不知道何为“人猎”,但仅从字面判断,此事应是凶险残忍之极!这些人心中打鼓四肢发颤,唯存着一线侥幸的心思,盼着但愿那“人猎”并不是自己所想的模样。 可是怕什么就来什么,那巨汉退场之后,又有无数凶猛彪悍的赤膊大汉涌进场中,这些人手中挥舞皮鞭劈头盖脸就来抽打他们这些华国降人!这些华国人挨了鞭子纷纷遮挡闪避不叠,不一时大部分都被追打得不由自主奔跑起来;四周台上响起喝彩之声,只见那些西羌官员们纷纷张弓搭箭,便如同要在狩猎场上射杀野兽般瞄准了在场中乱跑的华国众人。 又是一声锣响之后,那些箭各各离弦,场中惨叫声此起彼伏顿时乱做一团!却原来这西羌国用来打“人猎”的箭支也是特制的,箭镞都没有装铁头,而纯然只是用削得极锋利的木头——纵使被这样的箭支射中,箭也不会深入躯体直接致死,自是延长了射猎之人的玩乐的时间并加剧了受箭之人的痛苦罢了。 眼见得四面飞箭如流星般射入场中,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里,二百多名现存的华国官员就倒下了近一半,剩下的也大都各自带伤在身。这些人浑身又是鲜血又是灰土,早已狼狈到不成人形,重伤者委顿在地不住地抽搐大声惨嚎,轻伤者却被那些壮汉用皮鞭驱赶着还得挣扎继续奔逃——真是好一幅修罗地狱的惨景。 良久后,又一声锣响终于停住了箭雨,只见先前那名巨汉又走进场中,仍是操着生硬的汉话大声道:“场中的人听了!有谁情愿永生永世做我西羌国奴隶的,如今便可走到中间台下向我陛下跪伏叩拜,否则一刻之后‘人猎’便要再来一轮了!” 场内华国官员们三魂早丢了两魂半,一听这话,果然当场就有三四十人挣扎着直奔元颉台下向他跪拜;甚至还有几个身中数箭鲜血横流一时还不得死的,也都挣命向那边爬了过去。 李显宗父子四人倒不在这一次的驱赶之列,但是太子和二皇子因为前日各挨了五十鞭子的缘故早已遍体鳞伤,这会儿站立都殊为不易,目睹着场内的惨状,两人都是脸色惨白。他们的幼弟更早吓得魂不附体,两只小手紧紧地抱着父亲李显宗的腿,浑身抖得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李显宗本人也早面无人色,只以双手紧紧揽着幼子的身子,双目低垂,早已没有向场内惨状望去的勇气。 在他们的身后就是贵妃江氏、丽妃王氏、淑妃刘氏、太子妃沈氏和二公主等仅有的几个还没有拉出去赏给守城官兵的女眷们,王氏胆小,方才放箭时就已经吓得晕了过去,只得由二公主李无玟和女史尉迟芳两人勉力搀扶着她不至于倒在地上。太子妃沈氏乃是相府千金小姐出身,其父沈老丞相早在羌兵破城之时已经殉国,但她的两个哥哥都还在朝为官,眼睁睁看着亲兄长中箭倒地的模样真不亚于剖心挖肝!沈氏目眦欲裂几度想要冲上前去都被淑妃刘氏紧紧地拉住了。 一刻的时间瞬间过去,耳中又听得锣响,场内和场边的华国众人都是惨然变色,想必这次再放箭就应该不会再有能够活下来的人了。因此就在锣响的一刻,场内又有一二十人瞬间后悔,连滚带爬地向元颉所在的高台方向冲去!——引得四周台上西羌国的官员们好一阵子哄笑不已。 可是这一次四面却没有再放箭,就听高台上的元颉开口说道:“既然方才诸位爱卿都试过了身手,那么寡人自也不免要活动活动筋骨——李显宗,朕前日跟你说过的,要是你可以活过今天这一场,朕就可以留下你的这条老命!”他说着就自面前的案上拿起了三支箭杆镶金的羽箭,淡淡的接着道:“就是这个场子,你可以随意选择跑到哪里,朕只射这三支箭,若是三箭之后你还有命在,那你这条命就算是你自己的了。” 这话一出,两旁西羌国众臣自是欢腾不已,纷纷排山倒海沸腾鼓噪叫好;李显宗却面如死灰一般,连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元颉自也不屑等他回话,早弯弓搭箭瞄向了这边,微笑道:“李显宗,怎么你一步也不跑,难道就要那样站着给朕当靶子么?”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就在这一刹那间,还活着的华国臣子中忽有一人疾步从场内奔出来伸开双臂就挡在了李显宗面前——这人正是华国的镇殿将军田武威,他空有武艺却因没有甲胄兵刃护身,如今身上已经中了三箭,血流如注之下却仍是屹立不倒,朗声向元颉道:“你要射便射!莫说是三箭,就是三十箭又能如何!” 这一下出乎众人意料,须知华国这一年来连吃败仗,全国内所有的忠臣良将几乎都已丧失殆尽了;眼见得剩下的这些臣子们都是一副吓破胆的模样,却是谁也想不到在最后这个关键时刻,竟然还有人肯舍了性命相救君主。 有了田武威这个带头的,场内很快又有十几个华国臣子奋力挣起身子挨过去护在李显宗面前。这下西羌国君臣尽皆愕然不说,便是李显宗本人也百感交集不禁落下泪来:“诸位爱卿又何必如此?朕并非一个好皇帝,不值得你们以命相替啊!”有个满脸是血的文官拼着全身的力气大声答道:“陛下这是说哪里话来!自古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臣等死于今日已是晚了的,请陛下万万不必介怀!” 在这个架势之下,今日要想三支箭射死李显宗,那是万不可能的事了;而且说出口的话的确又不能更改,元颉只得怏怏将弓箭收了起来掷在案上——至此他方才真正明白了沙勒赫之前的建言:华国和西域草原各国是决然不可一概而论的,所以对这些人的方式自然也决计不能和从前一样。 想通了此节之后,他倒觉得今日这事也不算全无收获,因此索性将手一摆道:“罢了,既然如此,朕一言九鼎,今日就饶了你的性命!——来人,把那些人都拖下去!”他说着又厌恶地看了一眼跪在自己台下的那几十人,又补充道:“还有这些,也都一总再关押起来!”听他竟果真松了口肯暂且饶这些人今日不死,华国众人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倒是一直坐着看热闹的西羌皇后朵兰有些不乐意了,俏脸一沉,向元颉撒娇道:“事情就这么算了?臣妾可还没看够呢!”元颉哈哈大笑:“你还想看热闹?这有何难!”他忽然又吩咐道:“其他人可以押走,李显宗的两个大儿子却要留下!你们父亲的老命是捡回去了,但你们两人的小命朕却还没有想好要不要饶呢!” 这话一出犹如晴天霹雳,华国众人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二皇子李德愍再也承受不住,涕泪纵横地跪倒在地向着元颉这边连连扣头:“求陛下饶命!我……微臣愿意永世为西羌之奴!永不翻身!”他这里全然失态,太子李德懋那边却整个好似吓傻了,呆楞在当地竟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是太子妃沈氏从旁闪过来挡在丈夫面前叫道:“妾妃情愿代替太子殿下一死!” 元颉不禁莞尔:“世上竟还有这般躲在老婆衣裙后的太子?罢罢罢,你们都给朕滚下去罢!”旁边皇后朵兰也脆声笑了起来:“这男子竟还没有一个女子的勇气,真是羞死人了!”他们两人这里取笑着,只见圆滚滚的西羌国皇叔右亲王拉姆洛已满面笑容地躬身来到这边台上,连连施礼笑道:“这华国的君臣男女果然颇为有趣儿,臣看站在女眷为首的那个小娘儿实在漂亮,但不知能不能请陛下开恩赏赐给臣?” 第四章 “女眷为首的那个?”元颉微一沉吟,立即便想起了前日那个长相虽然漂亮,但气质却显得十分轻浮风骚的年轻华国妃嫔——她竟然还不知死活的想要勾引自己,呵呵……他不禁嘿然冷笑起来:和那些吓成一滩泥的官员、贵族们相比,今日看到的这些肯在生死关头拼命护主的臣子无疑就显得有趣多了。自然,同样有趣的还有那个不肯认命、企图用美色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的女人。 拉姆洛见他脸上露出笑容,还当是他已经要答允自己所求之事,顿时不由得心花怒放,一张圆胖脸也笑的更加开心了:“对对对,陛下圣明,就是那个叫什么江贵妃的,臣十分看中她那个风骚的小模样儿,还求陛下成全!” 元颉知道这厮是老色鬼,别看平时打仗的时候看不到他的人影,但是每次分美貌女奴丫鬟的当口可哪一回也少不了他!按说那华国亡国之君的妃子就是赏了给他也无所谓,只是就这么痛痛快快就满足这老滑头的胃口可不合元颉的个性。因此他有意沉吟道:“虽然这事是皇叔所请,但朕实在记不起来那些女眷当中为首的到底是哪个了,还是叫人把她们都弄过来看看吧。” 听他没有马上答应自己的要求,拉姆洛心中微感意外,但此人到底是色鬼秉性,想着可以凑近了再好好看看那几个华国美女,倒也觉得十分乐意:“也好也好,来人呐,快去把那些女眷都押到这台上来!本王……啊不,是陛下要召见她们!” 台下禁军首领答应一声领命而去,拉姆洛喜孜孜的又道:“陛下可能没留意着,李显宗这老家伙别看本事不济,他后宫的这些女子可都着实妖娆娇美的很哩!陛下自己若有能看上眼的倒也不妨……”他刚刚说到这里忽然想起皇后就在旁边,斜眼一看,果然见朵兰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起身带着一众侍女径自便离席而去了。 拉姆洛忙乱中急忙硬生生改口讪笑道:“自然这些庸脂俗粉陛下是断然没有兴趣的了,臣是说拿她们赏给大臣们倒也不错,比如,呃……比如咱们的宰相大人,他夫人去世总也有好些年了吧?早该寻摸着再娶一个啦!——话说今日这么热闹有趣的场合,怎么丞相大人倒没有来?” 元颉自然知道他忽然转换话题的原因,倒也懒得理会,只微微一笑道:“沙勒赫那个人皇叔也知道的,毕竟读书读的多,和咱们不大一式,他不爱见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咱们也就别勉强他了。” 这里说着话,那边禁军们已又把华国的那几个女眷们押了回来,依着拉姆洛的命令都带到中间元颉所在的高台上来一字排开跪倒在地。可怜丽妃王氏刚刚醒转过来,此刻又给吓得魂飞魄散,竟连跪都跪不稳,只得战兢兢倚在女儿肩上。永安公主也不过才满十八岁,又是从小儿一直养在深宫金尊玉贵的人,这会子也早唬得六神无主,禁不住和她母亲抖作了一团。 江贵妃却是心里有成算的人,听见说是西羌皇帝要召见她们这些女眷,她心里的小算盘早来来回回拨了无数个上下,自忖此乃天赐之良机,因此自从上得台来之后,那双水汪汪的含情之目早不知道楚楚可怜的偷瞄了元颉多少回。她身边跪着淑妃刘氏,刘氏乃是三皇子李德恭之生母,只因儿子年幼,她便自请同皇子们关在了一处——她的性子平日里倒最是刚强耿直不过,早就看不惯江氏那妖妖乔乔的样子,见她又不知羞耻当众对敌酋目送秋波,顿时不禁恨得牙痒。 元颉也注意到了江氏,今日相隔不过十几步远,近看之下才觉此女姿色果然不错;虽还比不上自己皇后的艳冠群芳,但那一双水汪汪的狐媚眼儿转来转去亦是别具风味。眼见拉姆洛在旁眼巴巴的望着此女,简直口水都要滴下来的模样,他不禁笑了笑问道:“江氏,听说你是这华国皇宫的贵妃?如今我朝右亲王殿下看上了你,你可愿意跟他去么?” 江氏自小就是美人坯子,早见惯了男人们色眯眯的眼光,她焉能没有注意到拉姆洛对自己露骨的觊觎?只是跟拉姆洛那个脑满肠肥的老头子相比,眼前自然还是西羌国皇帝这根高枝儿更合适了。因此她娇滴滴的答道:“华国如今已经亡国了,妾身也早就不再是什么贵妃,妾身名叫江梨儿,陛下喜欢的话,就叫妾身‘梨儿’吧……” 她说着便大起了胆子索性抬头风情万种地对着元颉微然一笑道:“至于右亲王殿下的错爱嘛,妾身真是不敢当,毕竟妾身乃是陛下的俘虏,一身一体,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是陛下的——若是能为陛下侍奉洒扫做些粗使活计,那妾身即便立时死了也是没有怨言的。” 她话音刚落,元颉还没答言,跪在一旁的淑妃刘氏忽然身形暴起,对着她的脸颊左右开弓就猛抽了两记耳光!刘氏口中一面骂着“我今日就毙了你这卖国求荣不知廉耻的贱人!”一面就死死地掐住了江氏的脖子! 这刘氏乃是华国前大将军兵部司马的女儿,自小跟着父兄勤练武艺,虽说并无放在两军阵前的身手,但拿来对付江氏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儿却是绰绰有余!只见她双手如钢钳一般牢牢卡住江氏的脖子摁在地上手掌猛力收缩,江氏娇娇弱弱,简直连叫都叫不出一声,手足乱蹬想要挣脱更是不能,瞬间就被掐得双目翻白! 元颉一愣之下不由得大怒,向两旁侍卫喝令道:“都愣着作甚?还不快拖开那泼妇!”侍卫们答应一声冲了上来七手八脚抓住刘氏就要将她拖开,奈何刘氏双手掐得太紧,对于周遭之事竟是不闻不问,双目泛红如冒血一般,只是要将江氏掐死为止! 方才跪在她身后的太子妃沈氏也早恨透了江氏,见此情景她也上来相帮刘氏厮打那些侍卫们;还是拉姆洛急了,生怕真的掐死了他的美人儿,当即也怪叫一声扑上前去,对着刘氏的后背抬足就猛踹了两脚!这两脚毕竟势大力沉,刘氏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双手不由得松了劲儿,被侍卫们到底硬是把手掰开了——饶是如此,那江氏也早被掐得口吐白沫昏厥过去。 这边刘氏被一众侍卫强压着又跪倒在地,她鬓发散乱,嘴角尚带着血迹,脸上却露出了恶狠狠的笑容,对着元颉厉声叫道:“贼羌狗!你等今日占了我大好河山也不过是一时得计罢了,我朝亿万黎民又岂肯屈服在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蛮子之下?!不出几日定会生食你等之肉、生剥你等之皮!……” 拉姆洛见江氏昏厥过去早已心疼不已,又见刘氏竟敢辱骂本国君主,他恼怒之下立即拔剑在手,上前一剑就刺入刘氏的胸膛!刘氏最后一口气息伴着满腔的鲜血从口中狂喷出来,正喷了拉姆洛一头一脸,她哈哈大笑,笑了两声戛然而止,已是当场气绝身亡。 沈氏和永安公主都不顾侍卫阻拦,爬过来伏在刘氏的尸身之上放声大哭!王氏亦是泪流满面扑倒在地,尉迟芳含泪上前将她扶了起来安慰道:“丽妃娘娘不必悲伤,淑妃娘娘这是为国尽忠,正是光耀史册垂范千秋的义行!咱们该当为她高兴才是!” ——闹出了这么一场,元颉也觉得颇为无趣,他瞧着刘氏那满是血污的脸上双眼大睁瞪视着自己、却带着一脸疯狂诡异笑容的模样,顿觉得所有的好兴头全都败坏殆尽。只没好气的吩咐道:“把那个死的拖下去喂狗!昏过去的召太医诊治,剩下的照旧押回天牢里去!” 他这里心绪败坏,那边拉姆洛还不知死活地凑了过来又道:“陛下,那么把江氏赐给臣的事儿……”元颉怒道:“此等小事改日再议!”拉姆洛缩了缩脖子,到底不甘心,又小声道:“臣也知道那江氏乃是绝色,陛下要是舍不得,就把那王氏和她的女儿赏给臣也……”他话未说完已被元颉狠狠地瞪了一眼!元颉的脾气他还是知道的,这一眼瞪过来顿时吓得他剩下的半截子话立马断在了肚里,慌忙躬了躬身,就此连滚带爬地去了。 正中台子上发生了这样的事,两边台子上的臣子们多多少少也都看见了,今日这热闹没凑成反倒闹了一场没趣儿,他们也都觉得讪讪的。本来照着以前的例子,君臣们“人猎”之后少不得还得开怀痛饮一番,只是眼见得皇帝已经发了脾气,这些人也都乖觉的很,急忙一个个都悄没声地溜走了。 元颉发过脾气之后倒独自又坐了下来,望着地上的血迹呆呆出神——难道这华国的人自己真的就驾驭不了么?!难道那些书本上的所谓“君臣忠义”的事儿自己竟真的就无可奈何了?!他暗自咬紧了牙关:钢刀之下没有杀不完的叛逆!他们有本事就只管跟朕顶着来吧!什么亿万黎民,朕倒要看看能有多少硬骨头! 他正想着,去押送女犯的那个禁军头目已经回来复命了:“回禀陛下,女犯都已解回天牢。此外另有一事,据天牢的人禀报说,经过几位太医的连日医治,那个什么护国永宁公主方才倒是已经醒来了。” 提到护国公主,元颉先是一愣,随即便想了起来:“对,还有她!那个杀了朕皇弟的女人!你去传朕的话,让他们明日早朝后带她到大殿来见!” 第五章 第二日早朝已毕,群臣散去之后元颉果然令人去天牢押解永宁公主来见;彼时丞相沙勒赫因为昨日之事正待留下单独向皇帝进言几句,听说他又要召见一位华国公主,心知此事不妥,忙娓娓劝谏道:“陛下,如今十成天下咱们已经得了九成半,这些华国旧人之类——不管他是君主将相也好、妃嫔内眷也罢,都不过是咱们的阶下之囚罢了。陛下只需在眼皮子底下画一片地方将他们圈了起来,名为荣养实为囚禁即可,一来可以堵住那些华国百姓的嘴,二来咱们也可省却了不少的麻烦。” 元颉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何尝不是!经过昨日的事我心中也有些悟过来了,这华国和咱们之前打下的那些西域小国当真不同,的确不可以一概而论。但是朕觉得再杀一杀这些人的气势倒也使得,免得他们不久之后又生出甚么异心来。” 沙勒赫颔首道:“陛下英明,言之有理,不过据臣所看,李显宗那两个已经成年的儿子俱是懦弱胆怯的无能之辈,他本人也昏庸颟顸,这边想来是不足为虑的了。”元颉嘿嘿一笑道:“这倒是,他们这父子几个竟还不如昨日当面辱骂朕的那个女人有胆量!这就难怪他们的江山坐不稳了。” 他们两人正说着,忽见皇叔拉姆洛一溜小跑奔了进来,呼哧带喘地胡乱施了一礼讪笑说:“臣听说陛下又要召见华国的公主?这可是乖乖不得了,昨日那泼妇几乎就要当众犯驾,今日这个公主听说武艺还不错哩,臣可是无论如何也得赶过来保护陛下才是!” 元颉如何不知他不过是找个借口来看美人罢了,此人秉性如此向来如此也是无法,他侧目见沙勒赫在旁也是叹了口气露出一脸无奈状,倒不由得微微一笑,向拉姆洛道:“多谢皇叔费心,只是今日此女非同一般,她可是杀害了元硕的凶手!便是整个华国皇族朕都可饶得,她这条命却也饶不得!劝皇叔还是不必打她主意的好。” 拉姆洛被他当场说穿了来意顿时颇为尴尬,好在他脸皮素来比城墙还厚,老脸只是微微一红,仍然咧嘴笑道:“自然自然,这种人就该明正典刑为元硕报仇才是!不过嘛……倘若她果真生得十分貌美,倒也不妨先赏给臣受用几天……” 沙勒赫打趣道:“这可不成,万一到时候王爷被这女子迷住,失了魂魄一心护着她可怎么好?陛下岂不是无法为左亲王殿下报仇了?”元颉也笑道:“正是,万一到时候皇叔居然和她私奔逃走了,朕非但报仇不成,而且还得痛失朝廷栋梁!这却怎么好?” 拉姆洛两手乱摆道:“不会、不会,决计不会!我对那些美貌女子都是玩几日也就厌了,决然不会带她们私逃的!”听他不顾颜面连这种话都说了出来,元颉和沙勒赫不禁相顾而笑。这时有殿头官奔进来躬身道:“陛下,那华国的永宁公主押来了,正在殿外候旨。” 元颉笑容一敛,顿时就沉下了脸,冷冷地道:“那就押进来罢,朕倒要看看,害死元硕的到底是个怎样三头六臂的厉害角色。”沙勒赫对这位华国公主也是颇为好奇,毕竟这女子竟能在本国大军围攻之下率禁军死守宫城数昼夜,亲手击毙了左亲王不算,最后若非有太监叛逃私开宫门,只怕她还能再守数日也未可知呢!——这样厉害的女子真是闻所未闻,但不知她究竟长了一副什么模样。 殿头官出去传话,片刻后,就见一名女子搀扶着另外一名女子,在四个侍卫的押解下缓缓走进大殿之中。负责搀扶的那名女子正是华国女史尉迟芳,她是宫中女官之首,又是二位公主的伴读老师,因此虽非嫔妃却也并不等同于一般的宫娥、女官可比。而她搀扶着的这个身量颀长苗条、容貌秀美却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的年轻女子,自然就是传说中的华国护国永宁公主李无瑕了。 西羌国君臣三人初见李无瑕第一眼都不由有些失望,见她容色虽也颇美,倒亦并非是十分出众之姿,所出众者只是面庞生得恬淡清秀且皮肤凝白如玉而已,即便如此,她整个人看上去却也只有怡人之感却并无媚人之意,比之江贵妃那倾国倾城的妖娆之色那可就差得远了。 在他们三人打量李无瑕的功夫里,李无瑕也抬头打量着他们三人,且目光直率坦然并无躲避之意。拉姆洛失望之下正要寻衅发作,见她如此大胆竟敢直视皇帝,当即便怒喝道:“大胆贱人!见到皇帝陛下还不下拜是何道理!” 李无瑕淡淡的道:“陛下是西羌国之君,我却不是西羌国之臣,自然没有下拜的道理——不过你们羌人恃武,那倒不妨打断了我的双腿,我自然也就站不起来了。”说着她便微微一笑,口气并不激烈,直如叙家常一般。 元颉皱了皱眉冷笑道:“你说朕不是你的君主?!这话真是荒谬!华国如今已经不复存在,不但这上京城,便是举国江山亦都在朕手中!你一个手下败将、又是亡国之人,还在这里大言什么‘没有下拜的道理’,难道自己不觉得可笑么?” 元颉性子暴躁酷烈,他发起脾气的时候满朝文武鲜有敢喘大气的,可是李无瑕却偏偏还是那副淡淡的面孔,连说话的声音都不曾抬高一分:“陛下觉得自己已是华国之主,依我看却还早呢!世间之事并不是一概都可以恃强而定的,就好比强盗明火执仗抢了人家的钱财田产,难道这强盗就成了财物的主人?自然不是,怕是连强盗们自己心里都晓得,这些抢来的不过是赃物罢了。” 她竟然当面骂西羌一国君臣为强盗,这下连素日温和斯文的沙勒赫不由得也有些动容,遂在旁正色插言道:“公主这话就有些强词夺理了吧?你们中原人自古也有成王败寇的说法,既然败了就该低头服输,胜者自然就是新的王者!似你这般徒展口舌之利,最终也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李无瑕转目望着他,漆黑的眸子转了一转,目中倒似乎又有了些笑意:“这位大人言之有理,但既然如此,怎么你们羌人反倒自己都不把自己当成是这里的主人看?这个道理我也是不懂,还要请你们多多指教才是。” 元颉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她不慌乱、不悲戚,甚至都不愤怒也不激动,但面对那张平静如恒的面孔,他却宁愿和自己说话的是昨天那个厉声叱骂的刘氏——真的很想立即挥手叫人上来把这个傲慢的女人拖出去碎尸万段,撕烂她那张自以为是的面孔。可是天知道为什么,明明觉得怒火已经冲到头顶,元颉却听见自己又问道:“何以见得我们羌人不当自己是天下之主了?你倒给朕说来听听!” 就听李无瑕悠悠说道:“所谓天子者,乃是天下万民之主也,万民仰之如父如母;那么天子对待臣下和黎民自然应该常怀仁厚慈悲之心、常有优抚悯恤之念。可是反观陛下如何待我中州国百姓?烧杀抢掠,甚至屠城之事常有发生!这不是强盗行径又是什么?还听说陛下昨日威风凛凛,更要把许多人都拖去喂狗,再试问陛下一次,有哪家主人是将自己的家人拖去喂狗的?——是以并非我不以陛下为君,便是陛下自己都不以自己为君,如今又何须怪我?” 这段话一说出来,堂堂西羌国宰相沙勒赫楞在当地竟是无言以对,元颉简直给她气懵了,拍桌大怒道:“来人!把这贱人拖下去抽一百鞭子!给朕堵上她那张利口!”眼见侍卫们答应一声就来拖人,一直没有开口的尉迟芳顿时大急,双手护着李无瑕尖叫道:“且慢!公主殿下重伤未愈,奴婢愿意以身相代!”李无瑕摇头道:“芳姐你不要如此,我早就是该死之人,城破之日未死,留到今日得以直抒胸臆才死,实无所憾了!” 可饶是她这么说,尉迟芳却仍是两手死死地将她抱住,厉声道:“你们要打公主殿下就先打死我!要死我们也死在一处!”那些侍卫哪里同她啰嗦,上来抓着她就要强行和李无瑕拉开!谁知尉迟芳身上的衣衫这几日在牢中爬来滚去已自有些朽坏,这拉扯之下就听一声脆响,衣襟已是裂开了长长的一道口子! 眼见得雪白的酥胸隐隐若现,一直蔫着的拉姆洛登时可来了精神,蹦得老高嚷道:“快!这小贱人若是不肯让开就扒光了她!”有了皇叔这道命令,那帮侍卫再无忌惮,果然撕啦撕啦几声索性将尉迟芳的衣服尽皆撕了下来!谁知那尉迟芳虽不着寸缕、浑身发抖,双目紧闭却仍是紧紧地抱着李无瑕不放! 李无瑕也是急了,她拼命想要挣开尉迟芳的手,奈何她本来就有重伤在身,刚刚勉强苏醒也不过才一日,方才又勉力说了那许多的话,早已心力交瘁,至此急怒用力之下,几处伤口迸裂,竟是当场又昏厥过去。她这一昏,尉迟芳也跟着站立不稳,两人双双倒在地上。 元颉大感不耐,正要命人把她们一起拖出去抽鞭子,谁知沙勒赫却在这时跪了下来,就听他语气急切的说道:“求陛下恕罪,臣有个不情之请,愿陛下将那女犯尉迟芳赏赐给臣吧!” 第六章 听见沙勒赫这句话,元颉当场就是一愣,十分诧异地问道:“你——你说什么?”沙勒赫垂下头又重复道:“请陛下开恩,将这名女犯尉迟芳赏赐给臣吧!”元颉又听了一遍却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这会儿他甚至连对李无瑕的怒火都忘了,忍不住又追问道:“你是说你想要这个尉迟芳?这却是为何?” 原来这沙勒赫因为相貌颇为俊美的缘故,自十几岁起便在草原上成为最受女孩们爱慕倾心的少年,那时的元颉虽然贵为皇长子之尊,倒还三不五时都要在心里暗暗吃这位好友的醋。后来沙勒赫在十七岁那年迎娶了他们部族中最娇艳美丽的姑娘之一,名叫茵琦——便是如今西羌国正宫皇后朵兰的亲妹妹,这两朵无以伦比的姐妹花在同一年出嫁,一个嫁入皇族为太子妃,另一个则嫁了全族最英俊博学的少年;此事便在很多年后一直亦都是他们草原上的佳话。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在沙勒赫同茵琦成婚后第四年,茵琦忽然身染重病夭亡,她去世之年才满二十岁,并没有留下一子半女;沙勒赫悲痛欲绝之下发誓此生此世绝不再娶。由是以来他便果真对任何女子都不再假以辞色。便是后来有几次元颉亲自提起的几桩婚事,也都被他以各种理由不动声色的婉拒了。 记得前年他们打下龟兹国的时候,曾经俘获了那国中的第一美人,此女不但貌美,而且能歌善舞更兼身带异香;龟兹国王献城之时曾明确提出要将这个女儿赠予西羌国的宰相大人为妻,可饶是如此,沙勒赫到底也没有接受,而是顺水推舟将这位美人许配给当时战功赫赫的一位将军了事。 正因为有如此这般的种种前事,今日沙勒赫忽然毫无征兆的开口向自己讨要一个华国女官,元颉自然是免不了要大吃一惊,忍不住要开口追问个究竟。 就听沙勒赫低声道:“或许陛下觉得不可思议,但是臣方才看到那位尉迟姑娘双目含泪的样子,忽然就想起了……想起了茵琦,她临去的那一日也是这般……”见他说到这里顿住了语声,眼圈已是微微发红,元颉忙止住他的话头道:“原来如此,朕知道了,准你所请便是!——来人!给这位尉迟姑娘穿好衣服、梳妆妥当,立即用轿子送往丞相府上!” 立时就有几名宫女领命上前开始七手八脚的帮着尉迟芳更衣,元颉趁机又好好看了她几眼,却见她面庞眉目与神情并没有丝毫与茵琦相似之处——也罢,难得沙勒赫肯解开心结就好。他这些年一直如此自苦,这自然终非长久之计,眼下不管所为何因,倒是难得他又敞开了心扉,此事终究还是令人欣慰的。 他这里暗自为朋友高兴,尉迟芳那里却早已满心迷乱不已——原本她决意死命护着李无瑕的之时,就已经安心要两人今日一同死在此处殉国了;因此便是连衣裳给人扯烂也全然不顾,只是要索性拼个至死方休的局面才罢!可谁知李无瑕竟会忽然支持不住又晕厥过去,这一来情势急转直下,令她顿时又是惶急又是羞窘——前者是为李无瑕的伤势,后者则是为了自己这恨不得立时死了才好的窘境。 她本是华国仕宦诗礼的大家小姐出身,因其才名被召入宫掌教二位公主,这是何等的荣耀与矜贵?便是宫中那些妖娆狐媚以色侍君的嫔妃们如江梨儿之流,纵然坐到了贵妃之尊,等闲还放不到她的眼中;哪曾想今日竟会当众蒙此羞辱,自己的清白贞洁名誉全然毁于一旦,当真是比死了还难受百倍。 她有心一头撞阶而死,手中却还抱着昏迷不醒的李无瑕;再者此时这不着寸缕的模样,便是死了给那些羌人拖将出去,又何尝不是十倍百倍的羞辱?一念至此,尉迟芳这心中便如火焚虫噬一般,她只觉得脑中昏昏沉沉,几乎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耳中依稀听见似乎是什么人说要讨要什么人,又有什么人对答了几句,接着便有人上来开始为她更衣——她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下意识地穿着衣服,却又凭着本能双手仍是死死地抓住昏迷的李无瑕不放。 四名宫女好一会儿才算帮她将衣衫重新穿好,想要依命扶她出去上轿,奈何她双手抓得极紧,就那么死死地抱着李无瑕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开。为首的宫女无奈之下只得又来向元颉请命:“陛下,那位姑娘她一直抓着地上的姑娘不肯走……” 元颉此时也正望着躺在地上的李无瑕,看着她的衣服渐渐被渗出的鲜血浸透,那血迹又缓缓在地上漫开——看来她的伤势的确不轻。像方才那样轻描淡写若无其事的说话,究竟是耗费了多少气力?此刻由于再度失血的缘故,她的脸色变得更苍白了,白到近乎透明的样子,几乎已不似真人,倒像是用白玉雕成的塑像一般——是了,她叫做“无瑕”,华国说白璧无瑕,想来也就是这个意思吧? 元颉不禁眉头一皱,觉得自己所想之事实在无聊透顶——这女子如此桀骜不驯又如此牙尖嘴利,她非但害死了元硕,更是不知死活竟敢当面辱骂自己这个堂堂的天下之主!难道还可以放任她继续活在世上么?——或许就这样看她一直流血,再过一会儿她就会死了,可是……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西羌国皇帝不禁冷笑一声:“来人,把她们分开,尉迟姑娘送相府,剩下的那个嘛……去宫里随便找间闲房子把她扔进去召太医诊治!她想就这样做什么忠臣孝子,朕却决计不会让她如愿以偿。” 侍卫们应命之后一起上来动手,这才硬生生扯开了尉迟芳的手将她拖了出去,又有几人上来抬了李无瑕送往后宫。元颉胸中的闷气这才觉得出了一些,见沙勒赫还侍立在旁,他立时换上笑脸站起身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人都送去你府上了,你怎么还耽在这里?我曾听华国这边的人说过,那个尉迟芳也是此地有名的才女,想来定然对你胃口的。便是这个不甚中意,改日我再另外替你寻更好的就是了。” 沙勒赫微笑道:“真正多谢陛下了——”他说着倒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压低了声音:“是了,臣听说华国的那个江贵妃昨日也被陛下送往宫中诊治去了,不知她是否已经好了些?那位倒是个不折不扣绝色美人胚子,所以陛下这后宫里是不是又该道喜了?”元颉笑着捶了他一拳:“你这假道学了半辈子的人,忽然开了窍还真越发荤素不忌起来!还不快回府看看你那新得的美人去,倒还有心思在这里打趣我?” 沙勒赫笑着一躬到地:“是是是,臣这就告退,”他说着又向站在一边已是半晌没有说话的皇叔拉姆洛点了点头,接着便当真告退扭身而去。倒是拉姆洛一直在旁站着,此时心中已是不痛快之极!原本他是冲着李无瑕来的,谁知李无瑕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倾国倾城之姿;这事儿已算得败兴了,还好后来忽然有了剥光尉迟芳衣衫这档乐子可看,尚算不虚此行。 可是谁知他这边只顾着饱眼福,还没来得及寻思别的,那个平素里一直道貌岸然的沙勒赫居然从斜刺里杀出来公然跟皇帝要人了!说来这事也是可气,昨日自己讨要江氏的时候陛下就百般不痛快绕来绕去只是不允;今日这沙勒赫一开口可倒好,不但当场点头答应,而且居然连那个当面冒犯顶撞的天威的李无瑕都莫名其妙的饶了。 这叫个什么事儿啊?拉姆洛顿时有些愤愤不平,可随后听见沙勒赫同元颉的对话,他这才明白过一点味儿来——原来自己昨天担心的事竟是真的,皇上果然也已经看中了江氏,这就难怪他左右支吾不肯答应自己了。但这样一来,皇上有了江氏,沙勒赫那小子也不声不响就平白捡了个尉迟芳,自己这个下手最早的人却反而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捞着? 不过幸好美人还有剩下的——昨日死的那个刘氏其实长得倒也不错,不过她的性子实在太烈了,这样的女人断然难以驾驭,她果然还是死了的好。李无瑕是不用想了,这样的女人天生就是要男人命的,还不如早些杀了的干净。 而剩下的几个嘛……丽妃王氏和她的女儿永安公主倒真是一对大小尤物:大的端庄柔美风情万众,小的明眸皓齿稚气未脱,若是把这母女二人弄到手,想来倒也不逊于得到那个大美女江贵妃呢!不过这个意思自己昨日已经透露了一些,怎么皇上倒像是很不高兴的样子?难道连那对母女他也看上了? 这可不成,自己绝不能当那种入宝山却空手而归的傻子!拉姆洛暗自咬了咬肥厚的嘴唇下定了决心——大不了我就先下手为强!等到生米都煮成熟饭,皇上总不好意思不答应了吧?毕竟我可是他的亲叔叔哩,他想必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和我翻脸……一定的! 想到这里,这位皇叔兼右亲王殿下猥琐的胖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第七章 待到西羌国皇后朵兰得知那日皇叔所说的某个华国女人真的入了元颉眼,并被他纳为妃子时,已经又是两日之后的事了。羌人后宫设置比不得中原皇朝之中节次鳞比等级众多,他国中君主之正妻也仿照汉俗称为皇后,但是其余妾室却不分高低一概都称为妃——妃子们也并无特别的封号,无非是以姓氏相称,再者诞育了皇子公主的可以被称为大妃罢了。 元颉素有野心,登基这些年一直不断地四处用兵,在女色一事上倒并未格外上心。当初扫平了西域各国之时,那些国君们为求活命,也多有进献美女以期讨好的;元颉碰到了略看顺眼些的也陆陆续续纳了几个妃子,但纳妃之后不久,俟新鲜劲儿一过去,也都把她们尽数派人送回草原去扔在一边了。 可他这次对这个江梨儿倒颇为不同,先前见她向自己眉目传情之时还颇有鄙薄之意;待到后来经过拉姆洛讨要未成的事,那日又被沙勒赫打趣了一遭儿,反倒让他对这个女人生出了几分兴趣。加之他本是随意之人,兴之所至也就如此这般了,至于别人有何想法,那原本就不是他在意的事。 相较之下,朵兰这个皇后的心里定然没有那么舒服,那日拉姆洛当着面提到此事已经惹得她怫然不悦,没想到如今事情居然成了真,这让她如何不恼?也难怪她这一早坐在凤翔宫里脸上阴得简直好似能拧出水来一般! 她身边伺候的宫女人数众多,贴身的都是从草原带来的亲信侍婢,华国宫女们大部分都被赏给有功兵将了,仅留下少部分格外心灵手巧的,却也只配干些外围的粗使活计。可饶是如此,才小半晌午过去,这些人当中就已有好几个都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被迁怒而拖出去挨了鞭子! 朵兰恼上来,更是连华国皇后之前所使的那个琉璃大插屏的白玉妆台都砸了,唬得一宫上下奴婢个个胆战心惊,生怕下一个遭殃的人就是自己。偏偏午膳时候元颉又使人来说自己正在同几个大臣议事未完,就不回来同皇后一起用膳了;这一下更是火上浇油,整整一桌膳食都给皇后掀到了地上!直到西羌国的后宫掌事女官莫洛嬷嬷闻讯赶过来的时候,那一地狼藉都还没有收拾完呢。 莫洛嬷嬷年轻时乃是元颉的乳母,她的面子朵兰还是要给的,见她特意急匆匆赶了来问安,朵兰这才将满面怒容敛去了一两分。只是这一来柔肠百转之间,不免想到元颉的负心薄幸,倒不由得心中一酸又落下泪来。 莫洛嬷嬷如何不知这其中的情由?她连忙近前悉心安慰道:“娘娘快别伤心了,陛下的脾气难道您还不知道?这些年看多了那些莺莺燕燕什么的,其实最后他心中还不是只有您一个人?”朵兰撇了撇小嘴拭泪道:“先前是这样,今后可未必了!这华国的狐媚子本事大的很……可能陛下从此就只爱她一个也未可知呢!” 莫洛嬷嬷噗嗤一笑道:“奴婢说句大胆的话——娘娘这也是糊涂了,先前比她好看十倍的女人陛下也不是没见过,又哪里稀罕她们了?况且这些年以来南征北战,除了您之外,他又带过谁在身边来着?这还不是明明白白的事么。”听她这样说,朵兰的俏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可她念头转了几转,到底眼圈还是又红了:“唉,嬷嬷,你说咱们羌人要这么多的土地做什么?哪怕这里的房子再大再美、宝石衣饰再多再好,可我心里想着的始终还是想着当年咱们在草原上的大帐篷……那时候多好啊,他和我,只有我们两个,天天骑马射猎。他摘下翠雀儿花来别在我头发上,说我是世上最美丽的仙女……” 莫洛嬷嬷抬手温柔地捋了捋她背后的长发,悠悠然答道:“娘娘,咱们的陛下啊,可是天底下最威武最伟大的君王;所以您就应该是天下最高贵最贤明的皇后!——至于方才那些话,请您还是忘了它们吧。”她说着便揽住了朵兰的肩膀柔声又抚慰道:“况且这次终究也不过只是小事罢了,想来陛下不过是看到宰相大人终于又遇到了合意之人,心中代他高兴,因此这行事才比往常略略放松了些……” 朵兰闻言吃了一惊,忙问道:“你说沙勒赫竟然也看中一个华国女人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说为了我妹妹终身都不再娶的么?!”莫洛嬷嬷失笑道:“哎呀娘娘您这话说的,宰相大人独自一人冷清了这十多年之久也已算得情深义重啦!他才三十多岁,膝下又没有子嗣,怎么能一生都这样呢?就是茵琦夫人在天上看见他这样,终究也不会安心的。” 朵兰哼了一声道:“为何不会安心?比如我若是哪天不在了,我可就盼着陛下终身都不要再娶别的女人呢!”听她说出这样娇蛮任性的话,莫洛嬷嬷笑着打趣道:“真的么?漫说您必定是要长命百岁的,就是不长命百岁,难道就当真舍得让陛下今后只想着您一个人凄凄苦苦的过日子?”朵兰先是重重点了点头,片刻之后终究还是叹口气笑了起来:“罢了,我也不去生他的气了,就当是我已经死了罢!”说着,她最后又恨恨地补充了一句:“这终究还是那些狐媚子的华国女人不好!尤其是那个姓江的,早知这样就该一开始就把她赏给皇叔为妾才好呢。” 她这里说着皇叔,却不知道此时的皇叔拉姆洛却已又惹出新的麻烦来了——原来那日离了皇宫之后,这位心里打着小算盘的色鬼皇叔当晚就钻去了天牢,想来个“先下手为强”把王氏母女搞上手再说。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那王氏本来斯文娇弱,经过了头天的几场惊吓之后第二日竟是浑身滚烫发起了高烧。 永安公主守着母亲早哭成了泪人,见他这会子还要来讨便宜,当时便羞怒交加直要同他拼命!拉姆洛自讨没趣碰了一鼻子灰,况且这种重病之人毕竟他也有忌讳的,因此只得悻悻的抓了几个其他犯人抽了一顿鞭子出气了事。 此后过了一天,他不死心再去天牢,却见非但王氏的病没能好转,便是连永安公主也跟着病倒了,只有一个沈氏在苦苦支撑照顾着她们两人。拉姆洛也怕美人死人自己就没得便宜可捞,当下倒是派人召太医来给王氏母女诊治用药,在这个空挡里他觑见沈氏的美貌也是非同小可——细看之下倒也不怎么输给那个江梨儿呢,只是逊在平日神态端庄不苟言笑,因此便显得没那么勾人而已。 拉姆洛这样的急色无德之人一旦动了念头便自忍耐不住,当即令手下将沈氏自牢内提出,便要直接送到他的府上去。那沈氏乃是何等刚烈之人,又岂肯轻易就范!饶是三四个亲王府的随从外加两个狱卒终于将她制服拖出了牢房,却冷不防被她突然咬伤了一名狱卒的手竟是拼命挣脱出来,一口气奔到男牢房之外当场撞壁身亡! 那男牢房内关的正是李显宗父子几人,太子李德懋眼见妻子血溅当场死于自己面前,又惊又怕又悲又怒之下竟是疯了,自此便放声嚎啕、歌哭无常起来。这一来惹怒了满牢里还活着的华国旧臣们,他们狂怒之下以镣铐猛砸监牢门窗,破口痛骂不休!西羌国的狱卒看守们竟无法制止,鞭笞了几个之后其余众人反而闹得更凶了。 如此一来,天牢的狱官无奈只得将这情形呈报上去。罪魁祸首拉姆洛出事之后自然早就一溜烟逃走了,躲在自己的王府里只说受了风寒不能起身。这消息一层层传到宰相沙勒赫那里时,已到了当天晚上。沙勒赫亲自登门去找拉姆洛询问情由,那拉姆洛自也说得不尽不实,只咬定自己好心派太医去诊治王氏母女的病情,是那沈氏暗藏凶险之心,竟然企图对自己行刺杀之事,一来二去这才闹出了人命云云。 沙勒赫亦熟知拉姆洛的为人,凭着狱中报上的只言片语外加拉姆洛自己的辩解言语前后拼凑,他早将事情推演了个十之八九;只是拉姆洛贵为皇叔之尊,地位实在太高,如今纵然惹出了这样的丑事,自己这个宰相到底也不能随意定他的罪。 是以第二日早朝之后沙勒赫便将此事前后经过和自己的推想尽都禀报了皇帝元颉。元颉对拉姆洛这个好色无厌的性子也早觉不以为然,有心借着此事给他一个教训,却又不免觉得如此倒纵了华国那些阶下之囚的骄气。因而他略一思忖心中便有了计较——这边派人去召拉姆洛来回话,同时便去天牢提取李显宗父子。 毕竟对元颉这个君主来说,拉姆洛行事有不妥之处自然该罚,但华国那些闹事的囚徒却也绝不能放任,还得责成李显宗这个废帝去将他们压下去才是。而且,天牢那事唯有让李显宗站出来解决才能够彻底,如此处置且于西羌国的面子上丝毫无损,正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 第八章 如同元颉和沙勒赫所料的那样,活似一只从壳里硬生生挖出来的胖蜗牛般满心不情愿被召进皇宫的拉姆洛果然没用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沈氏之死不过是因为她企图刺杀右亲王殿下罪有应得罢了,况且甚至哪怕面对着被刺杀这样的突变,慈悲为怀的右亲王殿下都没有痛下杀手,只是命人把她制住而已;只不防那女子居然自家畏罪自戕了——自然这样的事儿是怪不到他右亲王头上的,都是狱卒们没有看好犯人的过错。 诸如此类破绽百出的长篇大论他倒有脸说得滔滔不绝,元颉和沙勒赫面面相觑之下也懒得当面拆穿他,最后只由沙勒赫象征性地刺了一句道:“事情既然如此,那么倒要请问皇叔,您未奉圣旨却三番两次到天牢去究竟有何贵干?” 拉姆洛当场语塞,支支吾吾了半晌方道:“这……这件事嘛……其实的确是因为我对那位王氏妃子什么的一见钟情,这几日有点想念她,所以才擅自前往天牢探望的……还请陛下恕罪……” 刺他一句不过是警告他不要当别人都是傻子而已,这会子又有谁还耐烦再听这些无聊的废话?元颉摆手道:“算了,前事朕也不打算再追究,但皇叔你擅入天牢又惹出了这样的乱子,这个过错却无论如何必定要受罚!就罚你在府中面壁一个月、停俸半年吧。” 拉姆洛心中虽然百般不满,但他也知这样轻轻的惩罚的确已是元颉看在自己是皇叔的份儿上手下留情了,当下只得躬身领命谢恩,接着便垂头丧气怏怏的去了。 待他走后就是接见李显宗父子——三皇子李德恭年才六岁多,那日在“人猎”中本就受了极大的惊吓,随后又逢母亲刘妃惨死,这孩子从那晚起病倒就再没有醒来过,熬到今日已是病入膏肓了——如此自是无法前来。再有就是太子李德懋的情况却也好不到那里去,自从沈氏自戕之后他便一疯不可收拾,至今痴痴呆呆神志不清;不过饶是这样,但他凡还爬得动些,便到底也给押了来见驾。 李显宗还是那副缩头缩脑畏手畏脚的模样,只是他的头发这几日间已大半灰白了,原本肥胖圆润的腮帮子也塌陷下去,满脸都带着如同锅底般的惨淡灰败之色。相较之下倒还是二皇子李德愍略好些,这位虽说狼狈,但一双眼睛却还是骨碌碌乱转,精气神儿似乎一点儿也没少。 三人被押进来后一起在元颉座前跪倒行礼,礼毕之后也不敢起身,李显宗和李德愍都将头低低地埋了下去,唯有李德懋倒是满面痴笑腆着脸东张西望,涎水从嘴角溢出来顺着下巴直往下淌。 元颉皱了皱眉向李显宗道:“李显宗,前日天牢的事你也看见了,如今你们华国的囚徒都在闹事,朕想问问你,这事终究要怎么了局?难道真的要朕把他们都杀了不成?”李显宗被点到名的时候身子本能的哆嗦了一下,嗫嚅了好半天方才期期艾艾地说:“罪臣该死……这都是那些人、那些人……和罪臣的不是,请、请……求陛下恕罪!” 元颉面无表情,哼了一声道:“朕并不想听你这些请罪的言语,朕是在问你,为今之计应当如何应对?”李显宗这下不仅是哆嗦一下了,而是全身都悉悉索索地哆嗦起来,脸上出满了汗珠却不敢抬袖去擦,嘴里嘟嘟哝哝似乎在说什么,却又全然听不清楚。 元颉心中大感不耐,他挑眉正要发作,却忽听旁边那李德懋“哈”的一声竟是笑了出来!只见他满脸欢悦,冲着站在御座后面的一个宫女叫道:“夜歆!夜歆——!是你么?怎么你不理我?夜歆,我好想你……我时时日日都在想你,可是你怎么不理我?”他边说边笑,说到后来却又哭了起来。 沈夜歆,正是惨死在天牢的太子妃的闺名,这个懦弱无能的男人亲眼看到妻子不甘受辱自尽于自己面前,他唯一能做的事却只是彻底让自己疯掉,疯到忘记妻子已死的事实——进而疯到忘记妻子的死因、更忘掉自己的软弱无用与无能为力。 沙勒赫毕竟是读书人,见此情景面上已微露不忍之色,元颉到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只淡淡吩咐道:“来人,先把那个疯子拖出去。”立即就有侍卫上来架起李德懋向外拖去,后者也不挣扎,只从喉中发出凄厉不似人声的怪叫:“夜歆——!夜歆——!!夜歆————” 被他这么一闹,元颉也没了心绪去再和李显宗慢慢的说话,索性直接吩咐道:“罢了,天牢那件事朕希望就到此为止,朕不会去追究那些闹事罪囚的不是,但他们也必须悬崖勒马!李显宗,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办不好的话……你应该知道朕会做什么吧?” 李显宗本来答不上话就已经又急又怕,待到李德懋忽然疯癫发作闹了起来他就更是吓得魂不附体!生怕万一惹恼了面前这位喜怒无常的蛮族君主他会下令把自己父子三人全部处死!待得听说只是要自己去制止天牢的华国旧臣闹事,倒是顿时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在地上连连磕头应承道:“是是是,罪臣遵旨!罪臣一定会办好这件事的,请陛下放心!” 在他身后,二皇子李德愍也跟着一起磕头如捣蒜感激涕零状:“罪臣父子一定竭尽全力办好此事!这次的事都是鄙国罪臣和罪妇沈氏的不是,陛下如此宽恩仁厚,臣等真是不胜感激!” 听见这话,元颉和沙勒赫都不禁暗自皱眉——沈氏忠贞节烈,以弱女子之身抗暴未遂宁可自尽也绝不屈服,这样的义烈便是他们二人也颇觉佩服——况且这沈氏还是李德愍的嫂子,他如今却能说出这样狼心狗肺落井下石的话来,可见此人心肠何等之卑劣龌龊。 元颉心中厌烦,更懒得搭理他们,径自挥手令人将这父子俩也拖了出去。待他们离开后,沙勒赫不禁面带鄙薄之色道:“这一国的君主王储尽是这般人物,看来他这天下的气数果然早就尽了。”元颉也冷笑道:“正是,我看他们这父子几人的气概连他国中那些女子尚自不如,这样的君主又能治理出什么好国家来?也难怪给咱们一年之内就尽数拿下了。” 他这样说着,提到这国的女子,却不知怎的,蓦地里又想起那个李无瑕。昨日太医来报,那李无瑕倒是又醒过来了,太医还请旨要不要再将她挪回天牢去?自己当时正忙着,便没做理会这些闲事,只随意将太医打发走了。今日不知怎的,见过了窝窝囊囊的李氏父子三人,倒忽然又想起了她。 李无瑕这次的确又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总算她常年习武身体底子算得极好的,又经过几个太医的联手救治,这才又昏迷了许久之后醒转过来。她还记得自己上次醒来之时身在天牢之中,身边还有庶母、妹妹等人在侧。那牢中环境虽差,但亲人相见之时的悲喜交加之情却反而更胜往昔——她是从皇城被攻破那日起就重伤昏迷的,好些之后的事都是那次醒来后才听说:比如母亲叶皇后自刎于中宫慷慨殉国、比如父亲逊位捧玺向羌军纳降、比如后宫许多妃嫔人等都被先冲进城的乱军掳走不知去向……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李无瑕生性平稳恬淡,听了这些之后倒反而开口安慰众人不必太过伤心。彼时大伙儿一起在黑牢之中哭哭说说又相互抚慰,倒也觉得颇为温暖。可是这次醒来,她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宫中某处,身边再无一人陪伴,连自告奋勇陪她一起出见敌酋的尉迟芳也不知去向。想到自己昏迷之前曾差点被羌帝拖去挨鞭子,正是尉迟芳不顾一切的拼死维护……如今她是不是已经被自己连累了? 尽管如此担心,却也没有一人可以询问,只见这间宫室甚为残破简陋,房屋雕梁画栋虽仍是宫殿格局,但屋内家具却只有一桌一椅一榻而已,想来这应该是皇宫里冷宫的某处地方吧。 李无瑕一个人躺了许久才见有两三个太医轮流进来把脉,但这些太医又都是羌人,诊病之时更不发一语;诊完之后将药汤端了来给她灌下去,随后便又匆匆离去。又过了一会子,有个西羌的小宫女用粗瓷碗捧了一大碗粥来喂给她吃,她是久病虚弱之人,又不知有多少日都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见到这一碗白粥竟也如甘露一般,在那个宫女的扶助之下把那满满的一大碗都吃得干干净净。那宫女又以湿布帮她悉心擦了手脸,稍做了一番整理,这些举动间动作倒也颇为殷勤熨帖,只口中还是始终不发一言。 又一夜过去,第二日早上那小宫女又给她捧来了白粥,这次粥中还细心撒了些盐粒,想是怕没有滋味她吃不下去。李无瑕心中感激,吃完之后便即开口道谢,她接着便想打听尉迟芳的事儿,那小宫女却收拾了东西逃也似的立即就走了。 第九章 此时正是八九月间,中秋节已经过去了,晨间空气已颇有些凉浸浸的;初秋稀薄的晨雾轻纱般缠绕着院子里树叶发黄的两棵老槐树,窗下的芭蕉叶子倒是翠绿如昔,只是生长在这处冷清的宫苑里长久无人打理,宽大卷曲的蕉叶杂着横七竖八的杂草,便显得十分破败。 李无瑕强挣着坐起身子离了床榻一步步挨到窗边,向外打量着被朝阳一层层涂为淡金色的雾岚和从房檐与蕉叶上轻轻流淌而下的水滴——空气潮湿而清新,她贪婪地深吸了几口,倒不小心牵动胸前的伤处,不免低头咳嗽几声。 照顾她的那个小宫女就坐在门外朝阳的台阶上,听见屋里有动静,这小姑娘立即便起身从窗口向里面望去。李无瑕正扶着敞开的窗棂立在窗边,与她目光相碰之时便点头微微一笑,那小宫女倒像是吓了一跳,急忙忙就将目光错了开去。 李无瑕性子阔朗随意,此刻心中虽还担心着尉迟芳的安危,但眼下既然是无法可想的局面,这些担心便也撂到一边去了——这会儿见那小宫女仍不敢理会自己,倒是勾起了几分童心,略一思忖后她便轻轻哼唱起了一首西羌族的歌谣:“——斜月西沉也,鸿雁不归来,草叶儿黄黄飞天际,天穹渺如海。——红日东升也,灰雀结伴舞,泪珠儿点点落两腮,谁解相思苦……” 她身有重伤未愈,此时勉力哼唱歌谣,声音自然十分微弱。可是这声音传到那小宫女的耳中却不啻响雷一般,让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立即就跳了起来直接奔到窗边:“你……您也会唱我们草原上的歌子?”李无瑕点头道:“可惜我就只学了这一首——还是三年前,我曾随兄长去过塞外,看过你们辽阔的草原、云朵似的羊群,也住过你们的帐篷、吃过糌粑粑喝过奶子酒……草原真是好地方啊。” 那小宫女两眼发光,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哪里也比不过我们的大草原!我阿爸烤的羊腿又香又嫩、滋味最好不过了!”她眉飞色舞的说着,末了却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叹了口气:“可惜我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去……” 她说着便同情地望了李无瑕一眼:“我回不去我的家,你的家却又被我们的人给占了——你受了这么多的伤,但姐姐们都说大皇帝陛下还是定然会杀了你的!所以她们都不叫我同你说话。”李无瑕点头微笑道:“便是明日要杀我,今日我却总还活着的,那又何必徒增许多的烦恼?是了,既然是你的姐姐们不高兴你同我说话,那咱们就还是不说话罢了。” 小宫女点点头道:“知道了,但你是个好人,我真喜欢你。这样,咱们不说话,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她说着便又走回阶边坐下,这次却压低了嗓音轻轻唱了起来,唱的正是刚才那首歌:“斜月西沉也,鸿雁不归来………” 草原上的女子嗓子大多天生便清越响亮,纵然不是放声高歌,却也十分婉转动听;李无瑕听着这样美丽的歌声,斜倚在窗上,望着宫院上头那一方碧蓝蓝清爽爽的天空,嘴角不由得勾出了一丝笑意。 只可惜那歌声没一会儿就戛然而止,只见西羌皇帝元颉带着几名侍卫阔步从外走进这处院子。唱歌的小宫女吓得脸色都绿了,急忙站起身来又发觉不对,心慌意乱地赶紧跪下身子磕头不迭。 元颉看也没看她一眼就径自进屋,侍卫们则就此分为两列侍立在门外。李无瑕仍靠窗立着,见这位皇帝陛下进来也只是将身子微微转过来,向着他点了点头:“皇帝陛下怎么这么有空倒亲自来看我了?这可当真是荣幸得很。” 元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见她鬓发微乱、脸色仍是苍白如纸,身上衣衫单薄且到处都裹着血迹斑斑的绷带,只那双眼睛平平静静地望了过来,目光湛然冷澈如水,倒全然不带一丝虚弱之意。 方才他刚面对了穷形尽相的李家父子三人,如今再面对这个李家的女儿,不知怎的,这位羌国皇帝的心情倒是好了很多,连对方再次没有向自己施礼的事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值得恼恨了。他施施然在屋内唯一的那张椅子上落座,淡淡道:“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再煞费心机想故意用言语来激怒朕了,你是害死了朕唯一亲弟弟的人,朕不会让你那么便宜就轻易死掉。不过比起你的那些父兄辈们,我现在倒的确倒还更愿意看到你——因为至少你看起来还有点‘人’的样子。”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李无瑕就静静的瞧着他,待他说完之后却也并不接他的话头,而是很突兀地给出了一句:“陛下,劝你还是杀了我才好。”元颉不由一愣:“你说什么?”李无瑕摇头叹道:“我是说,请陛下早日将我杀了罢,这样大可以省了你我双方的许多繁琐——你给你唯一的弟弟报了仇,我殉了我的国家,各得其所,岂不正好?” 听她话中之意,无非还是那些什么忠臣孝子之类的打算,元颉不禁冷笑:“世上报仇的法子很多,杀了你只是其中太无趣的一种,我大可以将你也赏给城里的那些劳苦功高的军士们——”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听到这句话的李无瑕却非但不惊讶不愤怒,而且简直都并没有多少情绪波动,她只是盯着自己又看了片刻,随即便将目光移开了,望着窗外翩翩飘落的树叶道:“陛下可知道何为无瑕?——皎白莹润之玉,纵使粉身碎骨亦不改其白、烈火焚烧亦不改其坚,更遑论深陷泥淖而不染其质了!所以陛下若是愿意的话,倒不妨什么都可以试试。” 她若是疾言厉色声嘶力竭说出这段话,那倒还有点虚张声势的意思,可她的语气却平淡静谧,仍然犹如闲话家常一般。元颉心中微微一凛,知道自己的确是看轻了这个女人,他随即微微一哂道:“你这样慷慨陈词,无非还是想尽愚忠罢了,以此看来,你的眼界也就不过如此而已——扪心自问,你的父皇,那个其蠢如猪的李显宗,他配得上你们这么多人的忠心么?” 李无瑕也微微笑了一下:“的确,家父并不是一个什么好皇帝,作为守成之君,他实在是太过于沉湎于物欲和享乐了——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忠臣的劝谏他不纳,我们这江山倾覆其实原本也是应该的事。不过我的的确确是有愚忠的念头——既然身在皇家,平日里锦衣玉食不事耕作,外侮横来之时却又无力保国安民,最后只能以身殉国,想来也算分内之事吧?” 她这话说的分外坦然,元颉心中倒不由得有了几分敬佩,正欲再说话时,却见李无瑕已经蹒跚几步离开窗边来到他面前,随后双膝及地跪了下来。元颉不禁一愣——面前这女子可谓倔强之极,自己在大殿召见她之时,她便拒不行礼,还说出了一大套当面公然骂自己是强盗的道理来。今日也是同般,方才自己进来的时候她也不过只是点了点头而已,谁知这会儿为何竟会忽然向自己大礼参拜起来? 就听李无瑕跪在地上清清楚楚地说道:“所以敢请陛下厚待百姓,否则我华国之今日,便是陛下西羌国之明朝!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惟愿操舟者戒之、慎之。”原来她这样跪拜行礼不过是为民请命?元颉微感意外之余忍不住冷笑道:“那日不是你说朕是强盗么?你们华国的人都当朕是强盗,不肯认朕为君,那却要朕如何善待他们?” 李无瑕道:“百姓不管何人为帝,他们只希望自己可以吃饱肚子罢了——历朝历代莫不如此;这其中的道理便还是我那日所说之言:若陛下当自己是君王、是民之父母,那万民自然当您是天子、是君父;可如果陛下只当自己是强盗、是噬人猛兽,那您要百姓如何?他们自然要揭竿而起了!” 她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元颉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奇异的念头,他随口便问了出来:“李无瑕,若是朕不杀你,你可愿意入宫做朕的妃子么?”这话一说出来他就后悔了,自己这究竟是中了什么迷魂药!为什么打下华国之后自己整个人都好像哪里变得不一样了?这样一个害死自己同胞手足的凶手,搁在以前那是看都不看一眼便会直接下令凌迟处死的啊! 还好,李无瑕那边并没有丝毫领情的意思:“无瑕不愿入宫为妃,请陛下还是杀了我罢!”如同松了口气般,元颉立即就答道:“好!朕可以杀了你!十日之后在上京城明正典刑!这下你满意了吧?” 这次李无瑕没有在第一时间答话,似乎她也松了一口气似的,随后才见她深深地躬下身去说了四个字:“多谢陛下!” 在回寝宫的路上,元颉觉得自己的头微微有些昏沉,他忽然想不起为什么自己今日要来见这个李无瑕了,为什么?这个女人的头颅难道不应该早就高挂在上京城的城门上示众了么!难道竟然有什么东西让自己心软了? 他心乱如麻便走边想,刚走到寝宫外的门廊上,就听一人断喝道:“狗鞑子皇帝纳命来吧!”接着有个黑影从路边栏杆外的树丛中暴起直扑到他面前! 第十章 这刺客忽然一跃而出且是瞬间就扑到面前,正在走神的元颉和他身后那几个侍卫第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眼见寒光闪闪的短刀已经向自己劈面刺到,元颉猝不及防之下只得抬起右臂勉强格挡。总算羌人尚武,他这个君主的常服袍袖上也带着护腕的皮质剑袖筒,可饶是如此,那雪亮的刀锋划着小臂堪堪擦过脸侧时却仍将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侍卫们惊愕下早拔出兵刃从两边包抄上来,那刺客身量虽不高,身手却是格外矫健灵活,被四名侍卫围攻之下竟然还能滴溜溜瞬间脱身出来再向元颉猛刺几刀!元颉的身手也自不弱,这会儿他顾不得臂上伤势急忙拔出腰刀来格挡,在双方兵刃相碰之时又觉得对方虽然招式繁多层出不穷,但力量却着实一般的很,因此他当即喝道:“给朕捉活的,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来行刺!” 这会子寝宫周围的守卫们也都呐喊着赶了过来,上百号人如潮水般里三层外三层围向这里,那刺客又出了几招都被元颉化解,自己也知今日难以成事,他便长笑一声返身杀入赶来的兵士从中。这些西羌兵士虽勇,但无奈那刺客身手实在太快,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有几个兵士痛呼出声被他刺伤,随即就见此人跃上屋顶,几个起伏间便不见了踪影。 元颉勃然大怒,厉声喝令皇宫侍卫队长狼目封锁全部宫门火速派人去追拿,又令全宫上下彻底进行搜查,务必要将这刺客尽快抓回来!发作过后他才想起自己身上的伤处,低头看了看倒并不严重,所幸那刺客的兵刃并未淬毒,所以这般轻微的皮肉之伤只需召太医来稍事包扎也就无碍了。 不过他这里不在意,消息传开之后其他人可都瞬间炸了营!先是以沙勒赫为首的一班朝臣们进宫来问安,群臣大惊小怪嘘寒问暖一阵散去之后,接着来的便是皇后和莫洛嬷嬷这些女眷们——皇后朵兰这会子也顾不得为了纳妾的事和他生气了,早红了眼圈眼圈捧着那只手臂只是吧嗒吧嗒的掉泪;莫洛嬷嬷也担心之极,一个劲儿地追着太医问东问西。 元颉心中觉得有些好笑,便向朵兰打趣道:“就这一下子,还没有那年我陪你在草甸子上看月亮时被狼獾挠的那一下厉害呢!你如今怎么变得这么爱哭了?当年不是总取笑我比熊瞎子还笨么?”朵兰给他逗的破涕为笑,却又恨恨地戳了他一指头:“人家天天夜夜时时刻刻都给你担心,你这熊瞎子又哪里知道了!” 他们二人乃是少年夫妻,结缡十多年来始终恩爱甚笃,并不同于一般君主夫妇间那般拘礼,元颉给妻子当众在脑门上戳了一下倒也不以为忤,反而呵呵笑了起来:“这会子又不担心了?可见刚才的担心也未必是真的吧!”朵兰啐道:“真是白瞎了我的一片好心了,看看下次再这么着我还理你不理!“嘴里这么说着,她到底还是亲手端了一碗蜜羹尝了凉热才递过来。 他们夫妻正说笑着,只见门帘一挑,又有个姿容绝美的年轻女子穿着素色衣衫风致楚楚地走进殿中——却正是元颉新纳的妃子,原华国的贵妃江梨儿。只见她秀眉微蹙,双眸水汪汪的,显得又是担心又是急切,进得门来便直奔到元颉面前颤声问道:“陛下的伤势怎样了?这……这可真是吓死臣妾了……“一面说着,泪水一面便如走珠儿似的顺着白玉般的面颊滚落下来。 一见到她,朵兰的面色顿时不愉,又见她进来之后竟无视自己这个皇后而直接向元颉献媚,顿时不由大怒:“你是何人?有何资格到此询问陛下的伤势?本宫怎么不认得你?” 江梨儿身子一颤,急忙提衣裙跪倒,一面忙不迭地拭泪,一面连连磕头道:“都是臣妾不好,臣妾实在太担心陛下的安危了,竟然忘了向娘娘行礼参见,求娘娘恕罪……臣妾再也不敢了……娘娘您就饶了臣妾这一次吧。”她身子本来纤细苗条,衣着颜色又淡,这般跪在地上自怨自艾泫然欲泣的模样当真是楚楚可怜。 可是元颉只管端了那碗蜜羹慢慢地啜饮着,对这副娇弱动人的模样恍若没有看见一般,倒是朵兰轻轻地冷笑了一声:“臣妾?你是哪里来的‘臣妾’?我怎么竟然都不知道?”随着她的话音,莫洛嬷嬷已在旁冷冷的道:“在我朝中,只有皇后娘娘一人可以在陛下面前自称为‘臣妾’;后宫其余众人,不管她是何身份、是妃子还是大妃,终究都只是陛下和娘娘的奴婢而已,又有什么资格自称为‘臣妾’了?” 江梨儿这下真的吃了一惊,她不过是按照华国宫廷的规矩自称而已;从进了后宫这几天以来,元颉去她那里过夜也只有一次,当时她自称为臣妾时对方却也并未给她更正,哪成想这称呼中竟还有这么大的不妥!想到被这个鞑子皇后捏到了自己的错处可能她就要借题发挥给自己苦头吃,江梨儿连忙抬起娇美的小脸儿向着元颉连声哀告:“求陛下、娘娘饶命,臣……奴婢是真的不知道,绝非有意犯上!奴婢再不敢了,只求饶了奴婢这一回吧!”她说着,珠泪纵横又拼命地磕着头,简直是可怜已极。 元颉将空碗向案上一撂,皱眉道:“这蜜羹未免太甜了,下次还是给朕准备奶子羹罢。”朵兰微笑道:“若不为你受了伤,哪里会准备这么甜的羹?还不是太医说多吃些蜂蜜好得快些嘛。”莫洛嬷嬷也帮腔道:“正是,方才两三个太医都同奴婢言讲,陛下的饮食调理也是极要紧的,您就多忍耐几日也罢。”. 他们三个自顾说话,就像是没有江梨儿这个人一般,江梨儿低着头跪在地上,心里又怕又恨——明明这些招数之前拿来对付李显宗这样阅女无数的老色鬼都有奇效的,怎么这些鞑子竟像是半点人性不通的样子?自己本来想着今日借了探望伤势的好机会正面打压一下这个鞑子皇后的气焰,可是万没想到身为皇帝的元颉竟是全然不接招,这要她接下来怎么举措才好? 她这里心中正盘算着,那边终于同丈夫说笑完毕的朵兰仿佛才想起来似的扭头向她道:“是了,既然你已经痛改前非再不敢犯,那本宫也就不同你计较那么多——来人,把这奴婢拖下去抽五十鞭子便罢!”江梨儿本来听她说不计较,心里已经暗自松了口气,还暗暗得意毕竟皇帝宠爱自己,这皇后虽然蛮横却也不能不有所顾忌。谁知接下来的惩罚居然是五十鞭子,这严酷的刑罚可真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要知在华国皇宫之中,皇后纵便恼怒要惩戒犯错的妃嫔,最多也不过就是罚跪、禁足或者命宫女之流赏几记耳光而已;真有宫嫔犯了大错需要送进有司去用刑的,那都是由皇帝亲自下旨,皇后可并没有这样的权力。哪知这羌人皇后竟公然当着皇帝的面就要抽自己鞭子?!江梨儿真急了,情急之下什么也顾不得,竟是扑上去抱住了元颉的小腿:“陛下救我——求陛下救救奴婢吧!” 元颉腿上微一用力就将她甩脱在一边,就听他事不关己的悠然说道:“朕向来不管后宫的事,你得罪了皇后,那自然就该好好挨皇后的罚,不过你要记得下次不可再如此有失体统,朕最不喜欢没有骨气的女人。”江梨儿给这话吓得连哭都不敢哭出声,却早有两名太监冲进来一把将她拎起,就此拖到外面挨鞭子去了。 听着外面隐隐传来江梨儿的惨叫声,元颉倒打了个哈欠:“也罢,既然你们都说养伤,那朕就索性休息半日了。”朵兰大喜,忙亲手服侍他在炕上躺下,又拿了虎皮薄被来给他轻轻盖在身上:“肯听劝好好休息,足见陛下还是学乖多了,臣妾心里欢喜的很。” 随后又放下床帏合拢了门窗,四下里就此寂静无声,只有江梨儿凄厉的惨叫声隔了几重宫宇还在微微传来。元颉合眼朦胧着,想着江梨儿的样子——她的确很美,拥有动人心魄的美貌,在床笫之间的妖媚也的确令他有些喜欢;但这又如何?这样一个对过去的丈夫和国家都弃如敝履的女人,现在眼泪汪汪说是担心自己的伤势?呵呵,这个笑话真是足够讽刺,倒难为了她还巴巴儿演得那么认真。 这样的女人不过是玩物而已,过几天腻烦了就可以扔掉了事,倒不像有的女子……他想到这里的时候眼前不由自主就出现了李无瑕的样子,李无瑕似乎一直在浅浅地笑着,平平静静地说着话,就像是任何东西都无法使她改变一样。 想到这里元颉皱眉,想抬手抚一抚眉心却不小心牵动了伤口,他不禁抽了口气:还好已经决定杀掉那个李无瑕了,那个女人绝不能留!她身上那种奇异的感觉似乎已经有些影响到自己,这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 第十一章 皇帝元颉遇刺的消息很快就在宫中传开,一边是侍卫兵丁们封闭了宫门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搜,一边则是宫中太监宫女们的窃窃私议——现在宫中主事的宫女太监都是西羌国这边的人,但他们的人数终究不多,难以支撑整个宫城的日常运行,所以华国的奴婢也留下了不少,大部分是做粗活的太监,还有就是一些特别心灵手巧的宫女。 现在这两伙人的心里都有些慌乱,生怕出事、生怕再有什么变故砸到自己身上之类的恐慌弥漫在所有人的心中,以至于竟连李无瑕所在的那么偏僻的宫苑竟然也听到了不少消息。太医们和宫女们在嘀嘀咕咕,暗地里议论着皇帝的伤情,但又据说这伤倒是并不严重,让李无瑕的心中不免有些淡淡的失落。 她猜不出这干冒奇险潜入深宫之中行刺的义士究竟是谁,此人的武功看来应该十分高强,刺伤元颉之后竟然还能全身而退!唉,却不知他如今脱离险境了没有?方才侍卫们搜宫的时候自然也没有放过她所在的这处,但其实那帮人越是这样乱搜,李无瑕的心中反倒越踏实,这至少说明那人还没有被他们抓住。 可是过了中午,宫中就慢慢安静下来,后晌又有太医来看她的伤情,这次却是什么也没有再提起了。李无瑕有些担心,怕那义士已经落入敌手,如今国破家亡之际,每一个这样的人都是可贵的,她希望他们至少都能够活下去。 到了黄昏的时候那些侍卫倒是又来搜了一圈,这次他们的态度更为焦急暴躁,闯进院来之时简直差点把外面那个小宫女给撞倒在地!进屋里更不会给李无瑕这样的阶下之囚什么好脸色看,四下里乱翻之余还打碎了桌上唯一的那个茶碗。对此李无瑕心中自然毫不介意,此刻天就快要黑了,若是此时他们还没有抓到那刺客,入夜后那人要离开皇宫便是易如反掌的事。 等到天完全黑了下来,那小宫女又给她送了一碗粥来,以李无瑕目前这样的身份晚上自然并不配使用油灯或蜡烛,她身上的伤又太重,连坐立行走都十分困难,所以倒也不用太费心来看守她;那小宫女服侍她把一碗粥喝了下去,自己稍微拾掇拾掇屋里的各处狼藉,便照旧歇息去了。 窗户依然开着,躺在榻上向外望去,能看到一角黑石板似的天空,今夜月色不错,天上的星星便不显眼,只能望见一两颗格外亮的,就像是一两点在远处跳动的小火苗儿,光芒明明明暗暗,倒跟小时候倚在母后膝上听她说故事的时候自己迷迷糊糊看到的星光差不多。李无瑕嘴角向下抿了抿,想着母后那时候说的故事唱的歌,现在都已经模模糊糊记不得了,可是……总有忘不了的东西,比如那双比天上所有星辰加起来还要美丽的眼睛。 两滴泪珠顺着鬓发一侧无声地流进枕头里,她还以为自己这一生已经决然不会再流泪了,但在这个静静的秋夜里,一直被隔绝在心底最深处的悲伤终究还是冲破了重重樊篱将她整个人淹没——还好这一切都快要结束了,跟母后团聚的日子也没有几天了,李无瑕闭上眼睛的时候脸上已恢复了平静。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窗棂那边忽然响了一下,待她闻声急忙睁眼的时候才惊觉屋内赫然竟多了一人!而那人似乎也没料到这间荒僻的宫室里居然还有人在,只见他两步冲到床边,以一把短刀抵住了李无瑕的脖子沉声喝道:“不许出声!你是何人?” 听这语声乃是字正腔圆的汉话,李无瑕心中念头一转已明白了其中关窍,她低低地开口问道:“你就是今日行刺羌帝那人?”对方显出更为吃惊的样子,侧身借月光打量了李无瑕一番,见她只是一个重伤的女子,而且一身华国装扮,这才稍为放心,便压着嗓子又追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他的短刀抵在李无瑕颈子一侧,刀锋正好隔着绷带压在一处伤口上,李无瑕觉得呼吸都颇为吃力,她只得勉强又挤出了两个字:“……猜、测……”那人也发觉她的窘状,随即便将刀撤了回去,反问道:“那你又是何人?” 李无瑕舒了一口气,这才能够比较流利地答话道:“我是给他们捉住的华国人……我决计不会出卖你的……”那人上下又打量了她一番,似是信了,一手还刀入鞘一手便将遮在脸上的面幕扯了下来。他这一露出本来面目,李无瑕倒是略吃了一惊——只见这张面孔虽并非十分美貌,倒也生得颇为清秀、柳眉杏目,原来这个如此大胆敢于孤身进宫行刺的义士竟赫然是个妙龄女子! 见李无瑕惊讶地望着自己,那女子倒是咧嘴一笑:“你不用吃惊,我是丐帮的,我们江湖儿女自然比不得人家娇滴滴的闺阁小姐啦。”李无瑕点头道:“原来是丐帮的江湖豪杰……”她说着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实在是失礼了,可惜我现在自己连坐起来都不太容易……”那女子也不拘礼,上前伸手就将她扶了起来,口中笑道:“什么豪杰不豪杰的,我这行刺不成又自己差点被狗腿子抓了去,也是足够丢人啦!” 自从城破那日到如今,李无瑕这还是第一次接触到“外面来的人”,之前在天牢虽然见到一些亲人,但她们都是宫中女眷,外头的事她们自是并不知情的。所以眼前这个机会就显得格外宝贵,她急忙询问道:“既然尊驾从皇宫外面来,那么外面的情形现在究竟如何了?上京城的百姓可还好么?听说南边还有战事,但不知有没有那边的消息?” 那女子大咧咧的道:“我叫做花容,你叫我名字就好,不用什么尊驾不尊驾的乱客气——至于外面嘛,上京城可是着实乱了几日!羌兵到处烧杀抢掠啊……听说至少死了好几万人哩!不过这几日好些了,那个西羌的宰相叫个什么赫的,据传他倒算是个大好人,他下了明令处斩一些乱兵,又开仓放粮放赈,叫人把火也都扑灭了,大伙儿这才有了些活路。” “至于南方的战事嘛,听我们帮中的弟兄说,赵老元帅父子还带了兵在南方四省跟羌兵激战正酣;江湖上不少帮派,像少林武当什么的,这几家名门正派的弟子们都已经倾巢而出助战去啦!我们丐帮也是调集了江北所有三袋以上的弟子悉数奔赴战场,本来我也想去的,可是我爹非得胡诌什么没有女人上战场的道理,哼……所以我就非得做点大事出来给他看看不可!” 李无瑕早先曾经听说过丐帮的现任帮主姓花,如今一听这个花容的口吻,这才忽然明白过来:原来面前这个年轻姑娘赫然便是堂堂天下第一大帮丐帮的少帮主!按说他们朝廷中人和江湖帮派那自然是冰炭不同炉的,但李无瑕少年时习武的师傅就来自赫赫有名的华山派,是以这些江湖掌故她还是着实听说了不少——明白这丐帮势力之大、帮中弟子之多,简直遍布天下,甚至连军中不少将士暗地里也都是他们的帮众。 万没想到竟能在这穷途末路之时遇到丐帮的少帮主,李无瑕心中顿时又升起了一线希望——横竖如今到了这地步也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她索性单刀直入地说道:“原来如此,不过你既然可以进入皇宫,想必进入天牢也应该不难吧?能不能求你和你们帮中的弟兄们救一救太子殿下?毕竟储君乃是国之根本……” 没等她把话说完,花容就嗤鼻道:“拉倒吧,你不要怪我说话难听!我这几天在皇宫各处等机会下手,里里外外可看见了不少事——那个所谓的太子爷,分明就是一个脓包!人家太子妃殿下还知道坚贞不屈一死抗暴,他居然就此吓疯了!你说可笑不可笑?这样的废物就是救了出来又有何用?所以我丐帮才不做这种无用的事哩!” 李无瑕大吃一惊:“什么,我皇兄居然疯了?!你……你这话当真?”花容也吃了一惊:“怎么,你称太子为皇兄?你究竟是什么人?”昏暗的月光中,她上下又打量着李无瑕,半晌后,忽然面露喜色双膝跪倒在地:“你是护国公主对不对?你一定就是死守皇城三天三夜的护国永宁公主!——草民参见公主殿下!殿下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当初听说你力战不屈伤重而亡,家父和帮中的几位长老们都是掉了眼泪的……如今这可太好啦!我这就想法子救你出去!” 她语无伦次的说着,脸上眉飞色舞简直高兴到了极点,一礼之后跳起身上前就来拉李无瑕的手:“殿下,事不宜迟,咱们这就想法子出去罢!”李无瑕苦笑道:“你的美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如今伤势太重,行走坐立都不得自便,委实不能再这样拖累于你。”她这一说,花容也是呆了呆,道:“这倒是……不过那鞑子皇帝实在太过狠毒,杀人便如同草芥一般!你留在这里,他迟早都会杀了你!——这可不成,决计不成!”她说着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唉,我爹总是骂我没有心计又没有头脑,你说我怎么就想不出办法来呢!也罢,你在这里好好等着,我这就出去联络帮中弟兄,无论如何,好歹我们也会把你救出去的!” 说完这句话,便如同来时一般,这位丐帮少帮主倏忽就从窗口跃出去就此没了踪影。 第十二章 他们江湖中人行事洒脱不拘一格,那花容自说自话要搭救李无瑕,她一旦拿定主意之后竟是抬脚就走了。李无瑕本来还想再问问她知不知道尉迟芳如今究竟怎样了,见人转眼之间踪影全无,也就只得作罢——毕竟方才听说皇兄皇嫂一疯一死的噩耗已经让这位久经战阵的华国公主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来了。 皇嫂沈夜歆乃是相府千金,最矜持端庄又知书达理的一个人,遇到外侮横来,她会立即慷慨赴死原本倒并不意外的事;可是皇兄怎么会?!……那么温和睿智又开朗的兄长…… 胸口传来剧痛,难以分辨这是伤痛发作还是心痛的感觉,李无瑕一手抚心,握掌成拳用力狠狠地摁压着伤口,她很想将这种从里面迸发出来剧痛变为只是简简单单的伤痛,可是胸膛里却如同火焚一般!泪水冲眶而出弥漫纵横,她整个人倒在榻上全身紧紧地蜷曲着,一时恨不得胸中这把火从里面烧了出来,将自己整个儿都烧成灰才好! 这时她又想起了那日拼命维护自己的尉迟芳——唉,也许后者已经在什么地方无声无息被那些凶狠野蛮的羌人处死了吧?死了,其实也很好,那时就没有这许多的疼痛和苦难了。 自然,李无瑕现在不可能知道,尉迟芳非但没有死,她如今反倒成了堂堂西羌国威势赫赫的当朝“宰相夫人”!——从那日在大殿上被当众剥衣羞辱到今天已经过去了好几日,当时羌人七手八脚把她捆绑起来塞进一乘小轿之后她便已经晕了过去,待到再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身在某处陈设豪华的府邸之中,她仔细辨认了一下,才发现这里赫然正是太子从前所居的东宫——只是如今这神圣森严的地方却成了某个西羌官员的住所。而自己,看来是被那羌狗皇帝赏给什么人做“战利品”了吧? 这些草原上来的狗鞑子秉性正是野蛮之极,两国交战这一年间,随着本国的节节败退,从被占领的城池一直都传来各种悲惨不幸的消息:有的全城被屠寸草不留、有的虽不至于此,但那些禽兽般的羌兵却也是奸淫掳掠无所不为,甚至听说在有的地方连幼女与年长的婆婆也不放过的…… 上京城虽为帝都,但之前零星听说的情形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那羌狗皇帝竟把华国官员内眷和宫中大部分宫女嫔妃都统统赏给了那些乱兵去糟蹋,听说很多人最后都死得惨不堪言——如今,看来这样的命运终究还是轮到自己的头上了。 尉迟芳暗自下定了绝不受辱的决心,一待绳子松开之后她便从头上摘下一枚小钗来死死攥在手中,这是她最后的一件首饰了——只要那羌狗敢近前来,自己拼死也要先戳烂他的喉咙!若是这一击不能得手,那就当即咬舌自尽罢了,让他这贼羌狗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决心已定,当即便全身戒备静候时机;可是出乎意料的是,这一等就是整整一夜过去,而这期间却并没有什么人来向她罗唣。只有几个羌国侍女捧来了颇为丰盛的饭馔蔬菜汤饮等吃食来,这些东西尉迟芳自是碰也不会碰一下,一来是因为“誓死不食周粟”的骨气,二来她也着实担心那饭食中会被人做了什么不堪的手脚。 就这样目不交睫生生熬过了一夜,期间她不敢睡、不敢吃、不敢出声,也曾乍着胆子到窗口向外去观望了一阵,见外面果然戒备森严,想要逃走自是绝无可能。到了第二日一早,侍女们又送来了热气腾腾的饭食,尉迟芳此时又累又饿又怕,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但她还是咬紧了牙关,强迫自己对这些东西看也不看一眼。 侍女们退下后又过了片刻,外面脚步声响起,走进一个衣袍颇为华贵的西羌国青年官员,只见他宽大的白袍上镶着细细的金边,头戴银冠,冠上缀着一支彩色的羽毛,显得甚是好看;而此人的一张脸也生的是俊秀白净,斯文气十足,和其他大部分黝黑粗壮的羌人颇为不同——此人尉迟芳之前曾经也见过两次,知道他便是西羌国中的第一重臣、也是那羌狗皇帝元颉的第一亲信:宰相沙勒赫。 原来自己竟然是被那狗皇帝赏给了此人?尉迟芳全身一凛,不禁暗自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小钗,心头怦怦乱跳:这羌狗宰相身量虽高挑,但看上去倒是文质彬彬的,自己一击得手的可能性又大了些,况且此人位高权重,自己若能把他杀死,拼了这条命也尽值得了! 她这里暗中不住的盘算,可是那沙勒赫却并不走近,只是来到桌边,当着她的面提筷将每种菜肴都吃了一口,饭食也尝一口,而后放下筷子拿起调羹,将汤也喝了一口,再喝一口杯中的茶水。做完这些之后他竟是毫不停留转身又往外走去,只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住了步子,淡淡的说道:“这些饭食菜蔬,都是你们华国的百姓种出来的,并不是我们羌人的东西,望尉迟姑娘明白这一点。” 眼见他说完之后立即出门而去,尉迟芳顿觉得头脑中有些糊里糊涂——难道这贼羌狗官竟然有这么好心,怕自己不肯吃饭饿死了,倒亲自来给自己“试毒”?不,他决计不会有这样的好心!想必是还有别的阴谋诡计吧?可是至少他那句话说的很对,这些东西都是我们华国的,是我们华国百姓的血汗劳作而得,只是被他们这些贼羌狗抢去了而已! 一念至此,腹中早已饥饿难耐的尉迟芳立即来到桌边大口大口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自己绝不能就这么死了,要攒足了气力来等待时机,如果可以除掉这个沙勒赫,那也算是为死去的华国众人们报了一些仇了! 可是自从她开始吃东西之后,那沙勒赫却再也没有露过面,似乎对于她这个“赏赐品”完全没有兴趣的样子。一连两天过去,尉迟芳独自住在这个豪华的屋子里,每日吃吃睡睡,倒像是与世隔绝了一般。自然,这期间她也试着走出了屋子几次,最初外面的卫兵们很警惕,但见她神情举止一切如常,那些人便也渐渐放下心来。不但如此,相府中那些侍女、仆人们面对她这位“夫人”时,神情竟然都还显得颇为恭敬。 这东宫尉迟芳以前也来过不少次,如今试着到处走了走,发现一切倒还尽如旧观,看来毕竟是堂堂的宰相府,羌狗们对这里倒不像对他处一般肆意践踏破坏——以目前所见来看,这东宫只怕比皇宫还保存得更完整些个。 如此又过了一日,尉迟芳已经摸清,那沙勒赫将他自己的起居之地安排在原来太子的书房里,距离尉迟芳目前所居之地并不十分遥远——知道了地方就好,那便可以找机会下手除掉他!尉迟芳暗暗计划着……这两日她趁着侍女不注意之时偷藏了一枚黄铜汤匙,已经暗中磨得它边缘颇为锋利了,这东西可比那小钗好用得多,重重划在脖子上的要害之处就足够要人性命! 就在这晚,等到入更之后她悄悄出了门,跟门口的卫兵只说是睡不着,想随意走一走;那士兵这两日已经见惯了这位“宰相夫人”的进进出出,因此恭恭敬敬便让在了一边。尉迟芳握着那铜汤匙,沿着记忆中最偏僻的一条路向书房方向疾步奔去!路上她小心地躲过了两队巡视的兵士和几个干活的侍女,心中不由得暗暗庆幸。而更幸运的是,走到书房外她才发现这门口赫然竟是并没有卫兵把守——这可真真天助我也!尉迟芳暗自欣喜,伸手轻轻推开了房门,悄没声儿地迈步就走进屋中。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在这静静的屋子里,沙勒赫居然并没有入睡,只见他正坐在书案后提笔书写着什么,见她进来也只是抬头望了一眼,并不意外的样子:“你来了?请坐罢,待我写完了这份文书咱们再说话。”尉迟芳在第一瞬间已经有些吓呆了,她毕竟只是一介久居宫中的文弱女子,虽然心中发了狠想要如何如何,但这些事之前却是从来没有做过的——如今被当场拿住,这让她心中如何不慌? 好在沙勒赫平静的表情倒又给了她一丝希望:也许对方并没有留意自己的用心?这就太好了,应该还有下手的机会……这样想着,她默默地又攥了攥手里的“凶器”,不动声色地尽量走到靠书案近旁的一张椅边坐了下来。 这屋里烛光明亮,周围的陈设也都还是东宫之前的样子,只是书案后面的范宽真迹山水画如今却被换成了一个羌国女子的肖像,只见这女子画得活灵活现十分美貌,脸上巧笑嫣然、目光转盼灵活,倒像是随时都能开口说话一般,足见得绘画之人功力不俗——却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尉迟芳正打量着那幅画,沙勒赫已搁下了笔,抬手揉了揉略显倦容的面孔,随即便露出了微笑:“我还当你昨晚就会来的,是以昨日便把外面的人都遣开了,不料倒是多等了一日。” 尉迟芳不禁吃惊,讶然道:“你……你怎么知道我会到这里来?”沙勒赫抬眼望着她,静静的道:“有机会杀了我这个西羌国的宰相,你会不动手?那我岂不是低估你了?” 第十三章 从他口中说出那个“杀”字的时候,尉迟芳整个人都已经呆住了,只觉得整个头脑中如同霹雷闪电般轰轰乱响,是索性扑上去以命相拼还是急忙拔腿飞奔而去,这些念头都走马灯似的在心中快速盘旋着。可是沙勒赫却并没有其他动作,说完那句话之后还是静静地望着她,像是在等她的最后决断似的。 尉迟芳到了此时也豁出去了,索性站起身将那把铜汤匙向桌上一扔,朗声道:“你所言不错,我就是想要杀了你!你们羌人杀我国民何止万千,我恨不得将你们个个都碎尸万段以报国仇!——如今既然事已败露,你叫人来处死我罢了!” 沙勒赫叹道:“你可是我亲自开口跟皇上讨要来的‘夫人’,我却处死你做什么?”尉迟芳目光一凛:“是你跟那狗皇帝将我讨要到这里来的?你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想来这些下流无耻的羌狗还能有什么其他打算?自然不过是糟蹋良家女子以逞其银欲罢了,尉迟芳一念至此立即暗暗倒退了两步,寻思着如果对方如果扑上来动粗,自己究竟该如何自保的法子。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沙勒赫听到那句诘问却只是摇了摇头答道:“既然你问起来,那我也就实不相瞒了——其实当时我心中最想跟陛下讨要的人并不是你,而是你们那位护国永宁公主殿下……只是那位公主终究杀死了左亲王,陛下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而当时情势又颇为紧急,陛下的火气已经快要按捺不住,我也就只好出此下策了。” 尉迟芳一愣:“你是说你真正想要的是永宁公主殿下?”她说着不禁冷笑了一声:“劝你还是莫要做这样的千秋大梦!我们公主殿下武艺高强,便是她有伤在身,终究也不会像我这般无用,只怕是早就取了你的狗命了!” 她恶狠狠地说出这番话,沙勒赫那边却微微笑了起来,只见他站起身子,信手拿起桌上那柄铜汤匙在手中把玩着:“此刻我若说自己对姑娘你,和你的那位公主殿下都是全无恶意的,想必你也不会相信吧?可是事实就是如此——那位永宁公主殿下气度不凡,谈吐从容睿智,可见得胸中定有大丘壑在;而姑娘你一心护主、英勇不屈,面对外侮仍可不改其志,这也令我十分敬佩………” 尉迟芳打断他的话冷笑道:“你该不是想说,你只是打算救我们吧?你们这些贼羌狗又哪有这么好心了?”沙勒赫正色道:“姑娘这话就差了,我们羌人也有很多好人,正如你们汉人也有许多坏人一般,两国征战,死伤之事在所难免,你怎可将我们一族之人都如此武断定论?” 尉迟芳不屑地道:“两国交战各有死伤虽是常情,但你们羌兵对待百姓如此暴虐凶狠,所作所为简直与禽兽无异!这样的事实在前难道宰相大人还想要空言狡辩么?” 沙勒赫点点头,负手走了几步,悠然道:“对此我的确无话可说,只是贵国的国史我也有幸读过几篇,当初你们太祖皇帝当年也是打平了天下才有了今日的江山——我记得你们的史书上说,太祖皇帝打下南诏小国之时曾将此国中所有男丁一概屠灭!再有,你们的世祖皇帝出征西域之时,因为军粮短缺,也曾经搜掠了当地男女百姓杀死作为军粮食用……这样的事在你们的史册上也是不胜枚举,难道我可以据此就说你们汉人全都禽兽不如么?” 尉迟芳断然料不到这个西羌蛮子竟能如此博学多知,她自己也是博览群书的人,昧了良心的话断然无法出口,因此竟是当场被说得哑口无言楞在当地。沙勒赫走到窗口,仰望着一天星月,悠悠的又接着道:“惨无人道的杀戮之事的确不对,无论放在何时何地、无论是哪一族或者哪一国,做出这样的事都大为不该——只是征战之时兵士们往往杀红了眼,这样的人和正常的人断然无法相比,他们就像是嗜血的野兽,会做出许多血腥残忍之事来。我也曾尽力想要约束他们的这般举动,到目前虽小有成效,但很多错事也已然铸成,我心中亦是十分不忍的。” 他娓娓说着,背对着尉迟芳竟是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后者手边其实还有那枚小钗在,但她此刻心头的杀意却不知为何已经减淡了许多,甚至淡到几乎有点忘记面前这个人是个不共戴天仇人的地步。瞬间感到自己心中这样的认知,让尉迟芳不禁惕然心惊:难道血海般的国仇家恨就被这个鞑子的几句话就轻轻化解了?!她立即开口反驳道:“你这些不过都是花言巧语罢了!还是我们永宁公主殿下那日说的对,就像你们那位随时要把人拖出去喂狗的残暴之君一样,你们这些人所做的都是强盗行径!任你再怎么粉饰也毫无用处的!” 沙勒赫叹了口气,仍是负手慢慢踱着步,徐徐道:“其实我们皇帝陛下也并不是什么坏人,原先老汗王在世的时候,打败异族之后都要将他们族中亲贵及其臣属全都剖腹剜心以祭天神。到了现在的皇帝陛下这里,这样的事早已被他废止,否则纵使我有心要救你或者那位公主殿下,也不会有任何机会了。” 尉迟芳哂道:“既然如此好心,他又何必还纵兵四处攻打征战不休?难道就不怕生灵涂炭么?”沙勒赫闻言停下了步子望着她,坦然道:“可是就算我朝皇帝陛下不起兵,难道天下就没有战事么?据我所知,近三十年来,我们西羌和你们华国几乎每年都在边境大规模鏖兵数次,死伤将士加起来已逾百万!可是这样的战事有何意义?倒不如索性天下一统,从此万民乐享太平为好。” 尉迟芳又一次被他说到几乎哑口无言,只是终究不甘心又反驳道:“万民太平!你想的倒是不错,但各族之间仇深似海势同水火,而你们那位皇帝陛下又是如此的暴躁好战嗜杀!你当真觉得有此可能么?”沙勒赫微笑道:“有我在,这事就能成。” 他这时就站在尉迟芳面前,这一笑充满了势在必得的自负与睥睨天下的傲然,竟是说不出的好看;尉迟芳只觉得心中猛然跳了一下,急忙将目光错开,口中虽仍不服输地补了一句“只怕是痴人说梦吧!”,脸颊却微微有些涨红了。 再度出乎她的意料,沙勒赫竟然将那把边缘锋利的铜汤匙又递了回来:“不管是不是痴人说梦,这东西还是留给你保管——日后若是觉得我口不应心,你倒是大可以用它杀了我。”尉迟芳有点迟疑地将铜勺接了过去,思忖了片刻,终究还是又问道:“你……你当真就这么有把握?” 沙勒赫点头道:“我对自己和皇帝陛下都有信心,这天下,终究会变成我们一开始所想的那样!”尉迟芳感到茫然不解,经过今晚的对话,对于很多事,她心中都已开始恍惚——心中一面还是入骨切齿的国仇家恨,一面却又不知不觉有些认同沙勒赫的说辞;这样的混杂十分怪异,甚至连对眼前这人的感觉都怪异起来——他本是自己必欲杀之而后快的敌酋之一,可是现在……满心的杀意却烟消云散,这究竟让她要如何自处? 此时沙勒赫已又回到书案后面重新提起了笔,他最后又说道:“我之所以特意等姑娘来此,又说了这许多,就是希望姑娘可以安心先住在我这里——关于永宁公主的事我还是会继续想办法的,请你稍安勿躁就好。也因我委实太忙,今后应该没有什么时间再专门同你说话了,请你一切自便——但不知姑娘你还有什么疑问么?” 他再次提到永宁公主,尉迟芳也顿时想到此事——她这几日也在不断地打听公主殿下的安危去向,前日有个侍女回话,宰相大人说了,她问的那个人在宫中养伤。当时她心中虽半信半疑,但因消息终究无法证实,便也只得作罢。 今日终于有了机会当面询问,她自然决计不能放过:“永宁公主殿下……她现在当真在宫中治伤?她如今可还好么?”沙勒赫叹道:“眼下还好,只是皇上已经决定于下月朔日将她明正典刑了,我这里一时也是苦乏良策。”尉迟芳急道:“你们羌国这位皇帝是不是疯了?连我们华国的皇上他都应承了可以不杀,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永宁公主殿下呢!” 沙勒赫道:“这自然还是因为左亲王殿下的死,陛下也需要给我们朝野上下一个交代,唉,咱们要救这位公主,可得要好好再生个办法才是。”尉迟芳并不明白他何以如此热心定要解救永宁公主,但有此人出力毕竟还是极好的——他对于羌国皇帝的影响力绝非其他人可以比拟。比如那日公主出言激怒了羌帝,眼看羌帝怒不可遏当即吩咐就要用刑,可是这个沙勒赫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那羌帝的怒火居然就烟消云散,非但顺利地将自己保了下来,连公主殿下也免于刑罚之苦,竟被直接送去治伤了。 想到这里,尉迟芳的心中倒又燃起一丝希望,但愿得这沙勒赫真能想出解救公主的法子,到那时自己再设法离开这相府,此后跟随公主殿下去南方投奔赵元帅的大军,那便真算得逃出生天了。 第十四章 出了沙勒赫书房的尉迟芳只觉得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自己看起来暂时算是脱离了险境,永宁公主殿下那边虽尚有凶险,但事情却也不无转机。虽然她至今也无法相信沙勒赫愿意相救自己和公主殿下只是纯然出于好心,但情势早已坏到了不能再坏的地步,最差无非一死而已;横竖也已经死了那么多人,现在倒不妨索性横下心来走一步算一步便是了。 她一面暗下决心,一面又琢磨着过二日能否说动沙勒赫帮忙,让自己得以混进宫去再见见公主殿下才好……现在距离下个月的朔日统共还有七八天,要救人就得趁着这几日的的工夫,公主殿下向来足智多谋最有成算,若是能跟她当面商量一下,则事情成功的把握就会变得更大。 这样想着,尉迟芳脚步轻快地走向自己的居处,快到门口的时候她倒是又记起了还握在自己手中的那把铜汤匙;抬手要将这个看似已经无用的物件儿丢进路边草丛中去,可是脑中念头一转,却终究还是把它又谨慎地放进了袖中。 这时已是月上中天的深夜时分,在皇宫内院中安歇着的西羌皇帝元颉却睡的并不踏实,整个晚上他都沉浸在一个逼真的梦境里——梦中的他似乎还在少年时代,孤零零一个人,并没有骑马,只挎着一张弓,在好大好大的一片草塘子里奋力奔跑着。 周围的草都非常茂盛,好似围墙般密密匝匝望不到边,这地方看着很熟悉,就像是父汗经常带他们兄弟去打围的那片草甸子;可是同时感觉却又很陌生,因为他们常去的那个地方并没有这么高的草,简直比他整个人还高出许多,看来仿佛波涛翻滚的绿色海浪,甚至草叶上还弥漫着一股危险的腥气,闻不出是什么,只莫名让他的整颗心都怦怦乱跳。 他挎着弓,一直在奔跑着,觉得自己定然是在追寻什么。可是随着席卷草原的狂风、随着草丛在风中“唰唰”的轻吟声、随着他自己越来越剧烈的心跳,他又不免觉得自己才是被追逐的那个,在拼命躲避着隐藏在不知何处的凶险之物。 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追,一直观望……即使气喘吁吁筋疲力尽却也无法停下脚步,他甚至看到草丛之后有一双寒冷如冰雪般的眼睛在望着自己;只要对上这双眼睛,他全身的血液便瞬间都呼啸着涌动起来,说不出是畏惧、期待,还是兴奋。 直到最后,所有的草忽然全都不知去向!只剩下茫无边际的荒原和一只巨大的野兽还留在他的视野里——这野兽乃是一头豹子,但这豹子居然通体都是雪白色的,非但如此,就连它的瞳孔竟也发着白光,那光芒好似冰凌结为的刀子,看着他的目光竟然能够直直地刺到他心里去。 他慌忙张弓搭箭,可是那雪白的巨豹却忽然消失了踪迹,就在他惶然四顾的一刹那,鬼魅般刺透人心的眼睛却忽然直接就出现在他面前!非但如此,这双眼睛甚至还冻结了他的一切动作,任由那锋利的獠牙泛着寒光刺入他的喉咙…… 叫不出、挣不动,甚至连最微小的动作都被封冻了,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鲜血喷涌出来,漫天漫地染红了周围的荒原,可唯有那巨豹却始终还是白得耀眼的颜色,它啃食着他的躯体,脸上竟然泛起了一个看似有点熟悉的笑容…… 元颉惊呼一声终于醒了过来,他抬手抹了把额上的冷汗,不小心又牵动臂上的伤口,这才真正让他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身畔的朵兰还在熟睡中,长长的头发都散在肩头和枕上各处,她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不时翕动一下,显得分外温柔而甜美。 元颉坐起身,伸手摸了摸妻子美丽的脸颊——这柔和的触感进一步提醒了他,方才那个荒谬梦境究竟有多么的虚假。可是,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这样奇怪的梦了吧?他这样以并吞天下为目标的雄主,居然也像个女人似的竟然从噩梦中被吓醒?这可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 觉得不可思议又有点好笑的元颉索性离榻趿了鞋向殿外走去,他轻轻推开殿门,就见满天银白月光底下一个身形异常魁伟的巨汉正全身甲胄独坐在这寝殿大门外的台阶上——正是他们西羌的宫廷侍卫队长狼目。 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巨汉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自己的君主走了出来,他急忙跳起身毕恭毕敬地深施一礼,口中则以羌语低声问安。元颉素知他头脑有些笨拙,学习汉话确实比较困难的。但今晚凉夜不眠横竖闲着无事,便故意存心逗他道:“狼目,朕不是已经下过旨么?咱们入主华国之后,朝廷上下所有人都平日要说汉话了,你怎么还没有改过来?” 比他高了一大截的巨汉顿时就紫胀了一张面孔,吭吭哧哧了半日才沮丧地以半生不熟的汉话回道:“陛下恕罪,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怎么也学不好,汉话太难说了!”他自怨自艾地说着,像是又勾动了什么其他的愁绪,整张脸都越发垮了下来:“我也恨我自己,可是到了这里来之后,我就什么都不成了——所有的事都不成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元颉倒不料这个从前一直没心没肺的大个子如今居然也有了如此懊恼的心事,他不禁好奇的反倒换了羌语问道:“怎么,你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么?”狼目垂头丧气的说:“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陛下的安全!可是……宰相大人派别人进驻皇宫来负责晚上的守卫……我心里还是不那么好受……” 原来是因为这个——沙勒赫的确是足够小心谨慎,自从宫中那日出了刺客的事,第二天他便又在城中调了一千精锐部队进驻宫中分担守护重任;这样的事自然会让狼目这个宫廷侍卫队长的心里大不舒服,可是沙勒赫行事素来如此,便是元颉本人有时也拦他不住。 此时面对巨汉那张懊恼到简直快要哭出来的脸,元颉心中不禁觉得好笑,他继续打趣道:“既然你不喜欢宰相大人的这般安排,那何不找他去说一说,让他收回成命罢了?”狼目颓然道:“陛下你这明明是笑话我,我哪里说得过宰相大人!再说会出这样的事……的确都是因为我无能,我还能有什么话说!唉……我的确太笨了,不但保护不好陛下,便连马如今也养不好,唉!” 这狼目本来在元颉少年之时就是为他养马的骑奴,后来因为身材长得越来越魁伟高大又兼勇武过人,这才渐次被提拔成了宫廷的侍卫队长。但他这辈子最爱之事却依然还是饲养宝马良驹,便是出任侍卫队长之后,元颉自己的坐骑也仍然由他亲自喂养至今。 元颉自己也是爱马之人,听狼目说是马匹没有喂好,他立即便想到了自己的坐骑夜奔雷,遂急忙问道:“马怎么了?可是夜奔雷生病了么?”狼目无精打采道:“回陛下,不是夜奔雷如何了,而是咱们占了这汉人的皇宫之后,我在他们宫殿的马厩了又找到一匹资质极好极好的宝马!唉,可是此马性子实在太过暴烈,这半个多月以来竟是绝料绝水,什么都不肯吃!” 元颉奇道:“世上竟还有这样烈性的马?那它现在如何?莫不是已经饿死了?”狼目愁眉苦脸道:“死倒是还没死,每每它饿到不行之时,我便撬开它的嘴以米汤灌之,这才能勉强活到现在……可是以前在草原的时候,不管什么马儿又有哪个是不听我话的?怎么偏偏来到这中原之地,竟然连马儿都不让我喂了……” 要说喂马驯马,狼目若自认第二,天下想必就没有人敢称得上第一了。想不到他竟然也有不能驯服的马匹?元颉的好奇心真个越发被勾了起来,不禁追问道:“那些华国的马夫难道都死光了不成?你就没有问问他们么,这匹马如此不吃不喝究竟是个什么缘故?” 狼目摸着鼻子想了想道:“如今宫里养的马匹更多,那些华国马夫自然都还在的,我一早就问过了,他们说这匹‘雪狮子’的主人乃是什么当今护国公主殿下,是以这匹马的性子委实高傲之极,不见它的主人就怎么都不肯吃东西。” 怎么这麻烦事的源头又是那个李无瑕?元颉不禁皱了皱眉:“是护国公主的马?那看来就没有什么办法好想了,朕已经决定几日后就将那个女人当众明正典刑为左亲王复仇——所以这匹马也就算了,你不必再勉强救它啦。” 见狼目虽然躬身应了一声“是”,脸上却终有不豫之色,想来还是舍不得那匹马;元颉不禁取笑道:“你也是个没出息的,任凭什么宝马良驹,难道咱们这些年来还没见过不成!怎么这一匹就舍不下还是怎的?”狼目不好意思道:“陛下说的很是……只是我真的第一次见到这样全身雪白一丝杂色都没有、鬃毛却蜷曲如狮的好马呢。” 被他这一说,元颉忽地倒想起方才自己梦中那头全身雪白的巨豹,他目光不禁一跳:“走,带朕到马厩去看看这匹马!” 第十五章 名叫雪狮子的这匹骏马如今千真万确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境,元颉跟着狼目来到皇宫马厩时,就见这匹浑身雪白的马儿全身无力委顿在地,同样雪白毫无杂色的鬃毛上尽管滚满了尘土,却仍可以看出它们卷卷曲曲,竟真的好似狮子的鬃毛一般。 听到有脚步声靠近,雪狮子吃力地睁开眼睛,见是狼目和另一个并没有见过的陌生人,它只瞥了一眼便又将眼睛闭上了,一副听之任之万事无关的模样。元颉毕竟也是自小驰骋草原在马背上长大的人,一眼就看出这匹马虽然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但的确四肢挺拔有力、骨骼间架也十分挺拔结实,一看就是难得一见的宝马良驹! 难怪狼目这个爱马之人会如此舍不得它了,元颉仔细打量之下倒也起了些爱惜之心,他不禁俯身摸了摸那柔软的鬃毛;这马儿虽不睁眼,却也知道并不是主人在碰触自己,它便勉力动了动脖子,从鼻孔里抗议似地喷出一股粗气——到了这般地步仍是高傲的很。 元颉自己的坐骑夜奔雷乃是一匹全身黝黑透亮的大宛名驹,它就拴在旁边一栏的马槽之上,这马儿老远看到主人前来,早就乐得刨蹄扬脖,一声声咴儿咴儿直叫。狼目上前将它的缰绳一解开,这匹马就急忙快步跑到元颉身边,将脑袋和脖子偎着他不住地挨挨擦擦,显得亲切之极。 元颉回手摸着马头,微笑道:“这阵子一直忙着,竟都忘了来看看你,一直都在这里拴着,憋坏了吧?”狼目在旁答道:“是啊,夜奔雷还是老样子,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别人骑乘,每日我虽然都会牵着它出去走几圈,但它这阵子精神是有点恹恹的。”元颉道:“等我忙过这阵子得了闲,每日还是会来遛它几圈的,马儿一直这样圈着最后也都给养坏啦。” 他说话的时候,夜奔雷便垂头去嗅一嗅地上的雪狮子,想是也觉察到后者将不久于世吧,这马儿喉中呜呜两声,发出了低低的哀鸣。狼目叹道:“多好的马儿呀,就连夜奔雷都舍不得它,可它怎么就这么倔呢!” 元颉道:“马儿也有马儿的忠义,这匹马倒是个好样的——罢了,明日我就叫它的主人来看看它罢。”狼目闻言大喜,脱口而出就问道:“陛下当真要这样做?”他说完之后才觉得自己这话未免太过放肆,登时就紫胀了脸连连躬身道:“陛下恕罪,是臣不会说话……” 元颉微微一笑道:“我若是不来看这匹马,心中便也不觉得有甚么可惜,如今既然见着了,那就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反正它那个主人还活着,便是她不肯来,我着人把她拖到这里来便是了。”狼目欢喜道:“多谢陛下!这匹马儿若是养得好了倒是可以送给皇后娘娘,臣看它比娘娘原来骑的那匹红烟兽还好哩。” 元颉看看自己的夜奔雷,又瞧了瞧躺在地上的雪狮子,觉得这两匹马一黑一白望去果然显得十分般配;想来朵兰要是瞧见了必定也十分喜欢,就只看那李无瑕肯不肯来救这匹马了——元颉蓦地里想起李无瑕的样子,心中忽然泛起一种奇怪的信心:那个女人一定会答应来救她的马,一定会的。 果然,正如元颉所料,第二日当狼目亲自前往冷宫见到李无瑕,向她提到雪狮子之事时,这位明知自己已然时日无多的华国公主连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只是她伤势实在太重,便是有人搀扶着也无法走太远的路;狼目看得着急,便自作主张令侍卫们寻了个简单的小轿,将李无瑕抬将起来直奔皇宫马厩。 雪狮子今日已显得更加衰弱了,连听到有人走近都已经很难再睁开眼睛,直到它听见主人熟悉的声音:“小雪儿,你……你还好么?”白马一闻此声不但立即睁开了眼睛,而且全身死命挣扎着竟是硬生生打着颤又站了起来! 李无瑕踉跄着下了轿子,跌跌撞撞疾奔几步来到马前,伸臂就抱住了马脖子落下泪来。那雪狮子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里也是泪水滚滚而落,只是它委实太过虚弱,四腿不住地打颤难以站稳,只支撑了片刻后终究还是哀鸣一声又倒在地上。 李无瑕也不嫌脏污,自己跟着坐倒在马厩的泥土地里,不住地抚摸着马儿的头颈:“乖雪儿,好雪儿,我来看你了,你可不能死,你要活得好好的……” 她神色温柔至极地叨念了几遍,见雪狮子的神情已颇为平静,这才扭头向狼目道:“这位大人,烦劳您取一些容易克化的稀粥拌软草料来,我好歹先喂它几口,若是如今还能吃得下,想必就仍然有得救。”狼目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我这就去弄!”听他汉话虽说得怪腔怪调,但爱马之心确实至诚,李无瑕当即道谢:“多谢您这些日子的费心,想来若不是您悉心照料到今日,小雪儿怕是早就不在人世了。” 狼目可顾不上跟她客气,早就飞跑了去亲自调了一大锅稠粥拌草料来,又寻了个木勺,小心翼翼地交到李无瑕手中:“前几日它饿到垂危之时我便是这样强灌一些食料给它的,你赶紧也试试吧!”话虽如此说,但李无瑕毕竟是主人,前几日来狼目要奋力掰开马嘴才能喂进些许一点东西,今日只把木盆向地上一放,那雪狮子就自家挣扎着侧过身子将头伸过去一口一口地吃喝起来。 狼目顿时大喜过望,连声道:“肯吃东西它就有救了!这下有救了!想来死不了了!”李无瑕嘴角也露出微笑,爱怜地又轻抚了几下马头道:“既然如此,今后我就放心将它交给大人您了,看得出您是真心爱马之人,小雪儿能跟了您这样一位新主,也是它莫大的幸运。” 她说着吸了口气两手在地上一撑,勉力就想要站起身来,可是那白马雪狮子却好似能听懂人话知道她要离开一般,竟是不顾吃食,一张嘴就死死地咬住了她的衣袖! 李无瑕挣了两下挣不开,心中也颇觉酸楚,只得又抱了抱马颈哽咽道:“雪儿乖,我……我改日再来看你,你要好好的,快放开我,不然我要生气啦!”可是凭她怎么说,马儿就是死死咬着那衣袖绝不松口,两眼中湿漉漉的,又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落了下来。 这一人一马难舍难离,巨汉狼目在一旁也看得红了眼圈,略想了想便大声道:“你先不必走了,我这就去求一求皇上,让他准许你再多留一时也罢。”李无瑕闻言顿时颇为感激,连忙道谢:“如此就多谢大人了,其实我剩下的时日无多,这几日便是都住在马厩里也是使得的,望大人据此以告皇帝陛下即可。” 听她这样说,狼目倒也有些为难,看了看马厩那简陋的顶棚和满地的马粪与污泥道:“这……这里又岂是住得人的地方?你当真要如此?”李无瑕点了点头,微笑道:“只要能将小雪儿救活,便是将就些也罢了,况且这几日天气还不甚冷,在干草堆里打发几日也无不可。”狼目纵然性子粗卤些,却也知道她之前乃是堂堂一国公主之尊,况且还是皇帝和皇后唯一嫡出的公主,断然料不到她竟然肯为了一匹马的死活如此委屈自己,因此倒不由得有些动容,慨然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先在此等一等,我这就去跟陛下请旨,我看你伤势至今还是不轻,顺便叫太医也到此地来给你诊治诊治。” 狼目离开之后,李无瑕又喂着雪狮子吃了半盆草料,却也不敢一次喂得太饱,只看它精神已经恢复了些,就将食盆推到一边去了。这雪狮子生生熬了这些日,今日终于等到主人现身来见,它欢喜之下简直舍不得就此睡去,依偎在李无瑕身边只是依依不舍地磨蹭着,像是生怕自己一闭上眼睛主人便会就此不见了一般。 为了叫它安心,李无瑕便一直抱着这马儿的脖子坐在地上——能感觉到腿上和腰上的伤口有的或许已经裂开了,在一片钝痛中或许又渗出血来,可是这又如何?现在这位华国护国永宁公主殿下的人生里就只剩下了面前这匹马。 母亲殉国、父亲屈膝事敌,兄嫂一疯一死,江山易主国破家亡,只有这匹马儿还念念不忘她这个旧主,为了要见她一面甚至不惜傻傻地要活生生饿死自己。唉,可是小雪儿是应该活下去的,人间的兴亡成败和它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能再碰到一个新的主人,也许它还会有幸福的可能吧?还可以如往昔一般纵情驰骋在沙场之上……只要想到可能还会有那一日,李无瑕便觉得自己纵然几日之后身首异处也算得是了无遗憾了。 她这样想着,伏在雪狮子身上,轻轻抚弄着它的皮毛,口中低低地哼起歌谣来………… 第十六章 狼目去宫中向元颉禀报李无瑕与雪狮子之事的时候,已是这一日的午后。彼时西羌国的皇帝陛下正跟宰相大人一同在御书房用过了午膳又接着讨论这阵子南方的军情战事。皇后朵兰亲自烹了奶茶热气腾腾地奉到他们手中——他们这君臣二人原本自小就在一处混惯了的,后来又做了亲戚,对这些礼数那自是早就不拘了。 见着狼目进来,朵兰遂笑吟吟的命侍女也倒了一杯奶茶给他:“数你运气好,我也有一阵子没煮奶茶了,今日煮这一回,正好就让你赶上——怎样,离了草原这么久,挺想念这个滋味吧?”狼目躬身接过奶茶先趁热喝了两口,这才诚恳致谢道:“多谢娘娘,真是好些日子没喝着这么地道的滋味啦!我手下有个侍卫倒也学着煮过几次,只是他那手艺委实太差,不但人喝了恶心,我拿给夜奔雷尝了尝,它都差险乎给吐了出来!” 见帝后二人和宰相都被自己逗得哈哈大笑,狼目趁机就把李无瑕要住在马厩里喂雪狮子的话提了提;元颉闻言眉头先是一皱,想了想道:“我倒不信那个华国女人能有这样的好心,她一直满口都是苍生百姓天下福祉,谁知心里在打什么主意!这些华国人都刁滑得紧,这次她自请住在马厩里,怕不是有什么别的想头吧?” 狼目是爱马成痴的人,他瞧着李无瑕对马儿那样好,心中早就对此人颇有好感了,听见皇帝言下似有不允之意,他便急忙先抢着道:“不会不会,我看她对雪狮子好应该是真心的!再说她身上的伤那么重,站立走动都艰难得很,我多派几个侍卫在马厩里盯着也就是啦!” 他这里摆出全力担当的架势,元颉还没说话,沙勒赫倒先笑了起来:“怎么,你当真能保证得那个永宁公主不会勾结了什么人密谋脱身?”狼目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他跟元颉一二十年的主仆,倒真有点没上没下的感觉,可是唯有对沙勒赫这位高深莫测的宰相大人,熟悉归熟悉,他心里却始终有点畏惧。 见沙勒赫平平淡淡一句话就把狼目这个巨汉当场噤住,元颉在旁也觉得有趣,呷了口奶茶笑道:“是啊,你这般没头没脑就信了那个女人的言语,这事儿可真未必妥当。”他随即敛了笑容向沙勒赫正色道:“我看整个华国皇族一家子就数这个女人难缠,过几日直接杀了她倒是干净,你怎么说?” 沙勒赫也收了玩笑的神色一本正经答道:“以臣之见,事情怕是没有这么简单——前两日陛下不是命那个李显宗去镇抚牢里那些华国的罪囚么?我听见下头的呈报,说那些罪囚都对李显宗显得颇为失望,他们当中很多人都提到了护国永宁公主,罪囚们说这位公主殿下才不愧是华国列祖列宗的血裔呢。” 这件事元颉倒是第一次听说,他顿时就拧起了眉毛:“竟有此事!看来这个女人的确留不得了。”沙勒赫点头道:“正是如此,而且非但如此,如今他们那个太子已经疯了,华国的人再也没有了盼头,唯其剩下的些许指望就是这个永宁公主……所以咱们不但要处决她,而且还要索性把排场格外弄得大一些,让那些百姓都看看她最后的下场,顺便也对左亲王的在天之灵有个交代,更算是杀鸡儆猴,扬一扬我们大羌的国威!” 听他这么一说,元颉也深觉有理,频频点头道:“果然还是你想得周全,是了,咱们就这么办!我即刻吩咐特鲁乌他们去筹备,到下月朔日那天,就在这上京城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明正典刑和祭祀!给华国的孤臣余孽们都看看那个女人的下场,也祭告天地神明,以安元硕的在天之灵!” 他们郑重讨论国事的时候,狼目这个宫廷侍卫队长自然不敢插口,可是听到这会儿都是什么处决又是什么明正典刑的,他便不由得又想起那匹雪狮子来,遂期期艾艾的小声道:“便……便是要杀她的头那是几天后的事儿了,如今先叫她好好喂马不成么?那匹雪狮子眼看都有了几分起色了………” 这几人言来语去说话之时,朵兰坐在边上并未听懂,直到狼目说出这一句,她才忽然明白过来,忍不住也插口问道:“你们这会儿说的那个什么‘雪狮子’竟然是一匹马?这马跟华国的公主又有什么干系?”狼目听见皇后开口询问,寻思若能把娘娘拉过来支持自己这边,说不定陛下的心思能转过弯儿来也未可知;因此他急忙抢着答道:“回禀娘娘,那雪狮子乃是一匹罕见的好马!它不但长得四腿魁梧有力一看就善能跃,而且模样儿还特别好看!全身雪白雪白的,连一丝儿杂毛都没有!陛下昨日说过,要是这匹马能救得过来,就把它送给您当坐骑哩……” 朵兰也是草原上长大的女儿,听说有这般好马,她顿时就来了兴致:“陛下,此话当真么?这匹好马可以给我?”元颉如何不解狼目的心思,但那雪狮子他也亲眼见过的,的确是罕见的良驹。因此面对朵兰的问话,他也就照实说道:“的确是想给你的,只是这匹马性子高傲之极,它的前主人便是我们刚才所说的那位华国永宁公主;那马儿为了见不着主人已经绝食多日了,今天叫那旧主去看了看它,听说情形这才好了些——至于它往下究竟会怎样,这会儿还说不准。” 朵兰不禁撇了撇嘴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儿呢,原来如此!其实你们有什么可为难的?让那个什么公主就住在马厩里好好喂马便是了,怕她跑了的话,用铁链子把她拴上、再多派几个人看着不就万全了?” 她这一说,狼目立即欢呼道:“就是娘娘说的这个话!马厩那边人多,再拿铁链子拴着她,定能保证她跑不了!”元颉至此算是被狼目磨得没了办法,加上眼见妻子也爱上那匹好马,他只得笑着点头道:“罢罢罢,就是如此了;横竖离朔日还有六天,这六天你们勤加小心就是。” 狼目大喜,领命之后满脸笑容地去了,可朵兰的兴致却刚方兴未艾,她站起身上前拉住元颉的袍袖连连摇晃:“陛下,既然有如此良驹,你这就陪我去看看吧,我的红烟兽这次没能带了来,真是好久都没有骑过合意的马儿啦!” 元颉笑道:“便是要看马也须得过几日我再陪你前去,今天我跟沙勒赫商量的事情还没有完,况且那马儿如今虚弱的很,站都站不起来,你便是去了也看不着什么好不好的,还是让它再将息两日罢。”他说着便有意抬了抬那只还包着绷带的手臂,取笑道:“况且如今好歹我也是带伤之人,莫不是这点儿伤势你已经不心疼了?” 朵兰涨红脸儿啐了一口,道:“改日就改日,偏偏还说这么多有的没的,不理你啦!”说完,她在地上顿一顿足,带着侍女们就此扬长而去。元颉笑了笑,转目看沙勒赫时,却见他凝目望着皇后的背影露出似有所思的神态——想必是又想起和皇后长相颇有几分相似的亡妻茵琦了。皇帝遂趋前拍了拍宰相的肩温言道:“算了,都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一些事还是忘了吧。况且如今你也算迎娶了新人,正该敞开胸怀无忧无虑跟那美人过日子的时候——怎么,难道是对她还不甚满意么?” 沙勒赫低头微笑道:“的确如陛下所说,那位尉迟姑娘读书不少,倒是很对我的胃口——只是听说陛下这里前儿倒把新纳的那位娘娘给打了?这却又是个什么典故?”元颉笑道:“就数你的耳朵长!是朵兰看不惯那个江梨儿,就随便教训了她几鞭子而已——那女子水性杨花,打了便打了,也没有甚么可惜的。” 沙勒赫莞尔道:“毕竟也是个千里万里挑一的美人儿,陛下未免太不知道惜香怜玉了。”元颉却哼了一声道:“似她那般的女子,便是长得再美又能如何?无非还是玩物而已——我朝中有朵兰这样的皇后,骄矜美貌又直爽大气,正是我大羌国草原飒爽女儿的典范!相较之下其他女人不过都是些个点缀,无非哪一日我看腻了她们的脸,哪一日撂到一边也就是了。” 沙勒赫脸上渐渐又露出那种所有所思的神情,他低低地道:“这些女子奴颜婢膝胁肩谄笑的确令人胃口倒尽,但若是泰然自若不卑不亢智勇双全呢?那样的女子究竟是令人敬佩、还是会更觉得悚然而惊,巴不得离她们更远一些、甚至欲除之而后快?” 他这话说的有些没头没脑,元颉一愣之后下意识地问道:“你是说那个华国的护国公主李无瑕?”可是他这句话沙勒赫却没有接,后者脸上那微带怔忪的表情一扫而过,若无其事地又抄起了一份军情奏章道:“……哎呀,只顾说闲话都忘记了,塞达勒将军这次军粮催得很急,咱们只能先从就近的省份征调了先运上去,后续如何还我得先找户部他们几个管事的议一议再拿出详细章程来……” 第十七章 自此李无瑕便住在了马厩里,每日只尽心尽力照料着那匹雪狮子。那马儿本自颇为壮健,虽然接连饿了那些日子不免大为虚弱,但此番得到主人亲自照顾饮食,不过二日的功夫里,它便已然可以站立行走如常了。 自第三日起,李无瑕便有意空出些时候让狼目也得以同马儿亲近,喂食草料饮水的活儿也都让与狼目去做,自己只在一旁指点而已。那雪狮子初时见不是主人亲自喂食还有抗拒之意,但总算见着主人就在身边,想来这大个子定是主人寻来帮着照看自己的人,因此它只别扭了片刻,也就乖乖的低头吃喝了。 狼目心中自然颇喜,他本来还担心这马儿只肯吃它主人所喂之食,那么几日之后主人不在了却又如之奈何?难道还得像前些时一般绝食活活饿死不成!倒没承望李无瑕这边先有了办法,竟愿意亲自调理得这马儿渐渐同自己亲近,这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看来这华国公主果然是一片真心只为了救活爱马而已,不免令狼目心中对她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李无瑕自己的伤势这两日倒没什么起色,一则她搬来马厩之后,羌人便也当她等同于一般饲马的奴仆,这种身份自是再也不能劳动太医前来探视诊治的了;二来这马厩中环境颇为恶劣,虽已是秋日天气,但污泥马粪的恶臭之气外加蚊蝇成群,也着实不是一个合适的安身之所——似这般折腾下来,她身上有些伤处又出脓出血,身子也是一日一日更弱了下去。 还亏得那个在冷宫内照顾过她的小宫女心肠着实不错,不忍见她这般困苦煎熬,便偷偷隔三差五带了些药品吃食来多加照拂;再加上这宫中还有些华国的旧宫人在,这些人当中有恋旧念恩的,也自暗地里跑来照顾一二。毕竟这马厩里人来人往本来就杂乱些,虽说狼目加了些侍卫作为看守,但终究比不得原先在冷宫那边戒备森严;因此李无瑕这两日虽过得艰难辛苦,但总算时时还能瞧见几个故人,心中倒比之前更自在了一些。 至于众人暗中前来照顾的事狼目自然知情,但他此时对李无瑕的好感已经加到了七八分,这草原汉子耿直爽朗,若不是因为李无瑕乃是皇帝亲自下令要严加看守的敌国公主,他怕是头脑一热早就私自将她放出宫去了。 又过了一日,雪狮子已经适应每日都由狼目前来喂食了,李无瑕便提议将它从马厩中牵出,来到宫内的跑马场中,再由狼目亲手牵了它在场中来回缓缓地兜圈子,只待遛得乖顺了,再骑乘上去加以驯服,从此马儿今后也就认下狼目这个主人了。 狼目自是懂马的行家,知道越是这等傲性良驹越勉强不来的道理。幸好马主就在近旁,马儿瞧在主人面上倒也不会太过桀骜不驯,因此他耐起了性子,牵着这匹雪狮子在宽阔的跑马场中只是慢慢的来回走动溜达。 李无瑕却没有气力跟着马儿一同前行,她伤势本就加重,脚上此时还戴了生铁的镣铐和锁链,正是每迈一步都举步维艰,方才从马厩到这里来,还是多亏了狼目将她扶上雪狮子的马背才得以挪动了这么远。此刻她一个人斜倚在跑马场边的围栏上,仅只勉强站立着,便已经有些筋疲力尽了。 羌人无不爱马,平日里这跑马场便甚是热闹,他们的宫禁也没有华国那么严格,不当值的侍卫、军官、宫中的仆役甚至宫女们闲了都来到这里纵马驰骋几圈。他们自然不去理会李无瑕这个马厩里来的奴仆,只管自己任意挥鞭奔驰、挥洒尽兴;李无瑕站在远处瞧着,瞧着这些灭亡了自己国家的人,他们也是一般儿欢声笑语、也是一般儿的神采飞扬,她觉得自己应该切齿痛恨这些人,可是心中却又着实并没有几分真实的恨意,只觉得秋日的阳光洒在脸上暖暖的,宫女们唱的牧歌传了过来,悦耳动听。 而羌帝元颉这日午后来到跑马场本只是为了散散心,他并未命人去牵他的夜奔雷到此,只静静自场边走进来缓缓的踱步。场中的羌人们正玩着一局骑马捉羊的游戏,那些人都大喊大叫,互相争夺着一张充作奖品的羊皮;想是玩得太过热闹,竟是谁也没注意到从一边徒步走进来的皇帝陛下。 元颉也无意打扰他们的戏耍,自己只带了两个侍卫默默踱着步,心中思量着这几日前线传来的军报——塞达勒将军同那华国将军已经胶着鏖战这么久了,却还是无法将对方打退。从这情形看来,增兵已是刻不容缓之事;只是目下江山初定,钱粮等事都还颇不趁手,那些华国百姓又都刁滑得很,远远听说他们大军过去便都藏好粮食各各奔逃了——这种情形之下若是再增兵,怕是缺粮的情况就会更加严重了…… 他心里琢磨着,信步向前走着,猛然间却瞧见了不远处倚在场边栅栏上的李无瑕。只见她一身衣服满是残破污秽和血渍,脚上缠着又粗又长的锁链,就只头发还梳得整整齐齐,手脸脖颈也都干干净净——只是脸色越发苍白如纸,静静站在那厢竟浑不似活物一般。 元颉停下了脚步,远远打量着这个女子的侧颜,见她双目望着场中热闹不堪纵马驰骋的众人,目光悠然恬静,尽管双唇之上并无一丝血色,却仍然能看出她唇角露出一点笑意,身体虽已弱不胜衣随时像是要倒下的样子,却依然在风中轻轻摆动,竟是在入神地倾听那边传来的牧歌声。 元颉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李无瑕,他便总会变得和平时的自己有些不一样——比如现在,他居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很想就这样大步走上前去将这个女人拢进自己怀中;然后就这样一直抱着她,用手掌温存的抚摸她又黑又亮的发丝,听她用春风般的声音呢喃低语那些温柔的话儿,甚至……和她双骑并辔在草原上驰骋,黑色的夜奔雷和白色的雪狮子鬃毛飞扬,而雪狮子的主人……绝不应该是朵兰。 再次被自己头脑中想法吓到的西羌皇帝陛下立即就皱起了眉头:难道自己居然真的中意上了这个女人?!这怎么可能!这简直荒唐透顶——况且这个女人到底哪里好?她并非是最美丽的、也远远不够妩媚不够甜美,甚至连一个女人基本应该具备的温柔与娇羞都不够,她究竟是哪里好?! 元颉摇了摇头,把方才那诡异的想法再次从脑中赶了出来,他转身正要离开,却互听那边的李无瑕扬声叫道:“雪儿!再乖一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就见远处被狼目牵着的白马扬起脖子轻嘶了一声。狼目那边也叫道:“多谢公主,方才它的确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哩。” 原来狼目所言不错,这个女人竟是真的在努力想办法让她的爱马适应羌人的生活以便在自己身死之后仍然可以活下去——呵呵,原来她自己的生命还没有这匹马的生命可贵么?元颉露出揶揄的笑容,却见李无瑕喊完那短短的一句之后,便似呼吸颇为不畅样子,抬手在胸前顺了顺气,一缕血丝自嘴角缓缓渗了出来。 觉得自己心中猛地跳动了一下,竟似隐隐然觉得有点疼?元颉狠狠地拧下了眉毛,再也不多看一眼,就此转身大步离开了跑马场。羌人们没有看到皇帝来过,忙着应付雪狮子的狼目、以及自顾不暇的李无瑕自然也没有看到,但是来去匆匆的元颉却也忽略了一个人——那就是悄悄跟在他身后前来的皇后朵兰。 朵兰想着那匹好马已经着实想了好几日,偏偏这几日军情紧急,元颉时时都在忙碌着,实在拿不出时间来陪她一同去观看。她也召见了狼目两次,想叫他把马儿带到自己宫中来看看,可是狼目每次都回说那马儿至今还并非十分温驯,万一发了性子伤了人就不好了。 又等了这一两日,朵兰再也按捺不住性子,索性亲自走到马厩去一探究竟。谁知到了那里才知,马儿已经被狼目牵去跑马场了——朵兰也是一时好兴致,立即也追了过来,却在跑马场外瞧见丈夫元颉也带着两个侍卫踱了进去。他们夫妇间原是笑闹惯了的,朵兰顽心大起,想要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吓他一跳;她当即让侍女们都停在原地,自己则隐在路旁树荫下悄悄跟在元颉后面走了过去。 可是谁知,接下来跑马场内的一幕却令她大吃一惊!因为她看到元颉竟然就那样远远的看着一个陌生的女子,目不转睛的看着,面上露出那样温柔的神色…… 元颉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任何别的女人,从来没有!之前那些国王们献上的美女没有,对那个江梨儿也没有!可是……这个女人究竟是谁?她居然真真正正打动了元颉的心?!不,这样的事情绝对不容许发生!绝对不可以!! 第十八章 次日前线又传来战报,这次倒是告捷的消息,但据战报上说,己方八万大军与敌方五万人马交兵一场,虽然打胜此役倒也夺取了一座城池,但两军的伤亡人数却不相上下,大将军塞达勒的副将竟然也在阵前被敌将当场击毙! 元颉将军报来来回回看了三次,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啪的一声将它拍在了书案之上!跪在下面的是兵部尚书呼诃木,他也是带兵打仗带老了的,自然心知这份所谓的“捷报”并不能令皇帝满意;所以自从进了这御书房他的一颗心就提在嗓子里,待到听见这一声拍桌的巨响,便更是吓得全身都不禁瑟缩了一下。 就听皇帝怒声道:“这塞达勒的仗也是越打越倒退了!与敌方强弱悬殊的仗打成了这般惨状,连副将都搭上了,他倒还好意思来报捷!这叫做什么?说得好听些算是惨胜,说难听了就是大败!”元颉越说越怒,索性抓起那份战报掷了下来,厉声续道:“你这就去给他回个公文,跟他说:这仗他能打就打,不能打趁早给朕滚回来,我大羌朝内有的是可以替换他的将军!” 呼诃木连连顿首道:“是、是,臣这就去写公文……敢问陛下还有什么其他的吩咐没有?”元颉攒起了两道浓眉,一张脸阴沉得如同冰霜似的,一字一字的道:“你再加上几句给他,就说朕的话:再给他十天,若是再连江城都拿不下,那就索性连京城也不用回,自己找个什么地方抹脖子也罢!” 呼诃木身子又缩了一下,踌躇片刻,到底还是嗫嚅道:“陛下,其实塞达勒将军那里也有他的难处……臣听说他们前线粮草告急已经好些日了,后方的粮秣一时运不上去,咱们的很多士卒都是饿着肚子打仗的……加上南方气候潮热,虽入秋后有些缓解,但还是不少人都水土不服,臣听前来送军报的那个军卒说:很多将士的脚都溃烂了……行军打仗都极为艰难;八万人打败五万人的战绩虽然不佳,但他们的确已经尽力了……” 他所说之事元颉自然也颇有所闻,只是他的确没有料到事情居然严重到了这般地步而已;就听呼诃木在下面又续道:“听闻塞达勒将军自己也中了箭伤,他只是太过要强才不肯将实情呈报给朝廷知道罢了;臣今早在户部遇到宰相大人,大人看了这份战报也是颇为不悦,但他还是命微臣代为转奏陛下:眼下前线之事看来急不得,对将士们也请以宽恩勉励为佳,更得着手选两员能征惯战之将进补塞达勒将军副将之位,克日就得率第二路兵马星夜驰援过去。” 沙勒赫谋事风格的确沉稳刚健,元颉点了点头道:“也好,朕就收回前命,一切按宰相的话办吧。你们兵部明日之前尽快拟个堪当此任的将领名单上来朕看——只是沙勒赫怎么不自己来跟朕奏陈此事?” 松了口气的呼诃木躬身回道:“请陛下恕罪,宰相大人近来下朝后就在户部办理筹措粮秣的事,已经忙了三日两夜没有睡觉了,是以他今早才回府去小憩片刻,若是陛下如今要传他前来,微臣这便自己去一趟。” 元颉闻言当即摆手道:“不必,他这般劳累还是歇着罢,前方塞达勒带了伤,后方若再把他熬倒,咱们这仗也就不用打了。”只是话虽这么说,战局如此不利却还是令他心烦意乱。命呼诃木退下之后,这位西羌皇帝陛下起了身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只觉得满身满心都是不自在,简直好似笼中困兽一般。 可是好巧不巧,便在这时,浑身圆滚滚犹如大皮球般的皇叔拉姆勒却一手拎着袍襟子从外面颠颠地走了进来。元颉停下步子没好气地问:“皇叔这又是怎么了?朕不是命你在府中闭门思过么?你又到此作甚?” 那拉姆勒本是厚颜无耻之人,禁足了这些日子早憋得浑身难受,横竖仗着自己是当今皇帝的亲叔父之尊,隔三差五便总想讨个巧宗儿,是以今日觍颜又到宫里来;谁知一进门听见元颉这个口气,他立即便知道自己这是又撞到了饿虎发疯最想要撕人肉吃的当口,肚里顿时就懊悔不叠,只到底仗着脸皮厚,终究还是涎着脸笑道:“陛下恕罪,臣这不是……这不是在府中闷了这许多日,心中着实挂念着陛下……所以斗胆进宫来看看么……” 对付这般二皮脸也的确并无良法,毕竟他是先可汗的亲弟弟,自己的亲叔叔,元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好,既然如此,皇叔看也看了,这就还是回府去罢!朕这里正忙着,也就不再留你了。”拉姆勒听见他口气有所松动,已不似方才的盛怒之势,顿时不由心中窃喜,又哪里肯就此回去了? 只见他缩着脖子挨到元颉面前,腆脸又笑道:“是是是,臣这就走。只不过嘛,臣在府中禁足着实无聊得紧,能不能请陛下把华国那个丽妃,叫个什么王氏的……还有她那个女儿,一起都赐给臣,臣感恩不尽,便是自此在府中禁足一辈子,也是无怨的了。” 元颉努力压下去的火气腾地一下就又给他挑了起来,沉下脸冷冷的道:“罚你禁足乃是朕的旨意,你方才那话的意思是不是在说,其实你心中对朕的旨意还有怨言?!皇叔敢莫是忘了前头那位右亲王是什么下场了么?” 他这话一出,拉姆勒当场便吓得面无人色,竟是站立不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须知他们西羌的上一任右亲王便是元颉之父老汗王的叔父,此人因为狂妄跋扈妄自尊大且又经常口出狂言的缘故,当年被老汗王投入蛇窟之中,受众蛇噬咬了几个时辰才死。死时情状惨不堪言,拉姆勒他们可都是亲眼看到的。 如今听元颉又提到此人,西羌国现任的这位右亲王殿下可真是连苦胆都要给吓破了!他在地上拼命连扣响头颤声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是臣失言了,臣满嘴胡说八道……臣都是放屁胡诌的……我不是人!求陛下饶恕!”一面求饶,他一面就挥掌左右开弓猛抽自己的脸颊噼啪作响。 元颉十分看不惯他那副懦弱猥琐的样子,正待喝命他立即滚了下去,却忽听旁边有个清脆悦耳的女声道:“陛下这是怎么了?皇叔不就是想讨要两个华国宫里的女人么?这样的小事难道也犯得上您这样动怒?” 元颉一愣,扭头看时,却见一身盛装的皇后朵兰已经带了几个侍女大步走进御书房中。拉姆勒再没想到事情竟然还能有此一变,他大喜过望之下急忙又扭头向着朵兰连连磕头:“多谢皇后娘娘!臣只是想要两个美女而已,并不敢有其他心思,求陛下明鉴!” 元颉心里正烦着,见朵兰无缘无故掺和进来也是无谓的很,因此他不耐烦的道:“朵兰,这其中的内情你不知道就莫要随便开口!”谁知皇后却只是笑了一声,淡淡的道:“臣妾的确不知道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但听来不就是两个狱中的女罪奴么?像她们这样的人,过去咱们开‘人猎’场子,射杀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随便赏给宫中奴婢为妻为妾的也不计其数,怎么偏偏就不能给皇叔殿下这个面子了?” 元颉不禁一愣,其实所谓什么丽妃或者什么公主的去向之事根本就从来不曾放在他心上,只是听皇后这个话头,倒像是自己另有别的什么事上得罪了她,所以她才这般故意借势发作来寻自己的晦气罢了。这般情形果真不多见,他诧异之下,心中的火气倒是不知不觉消去了几分。 果然就听朵兰接下来又说道:“所以臣妾真格儿有点糊涂了,是不是陛下对从前华国宫中的那些女人格外更看重些个?抑或她们果真有什么了不得的与众不同之处?”听她这口气,难道还是为了江梨儿的事不依不饶在发脾气?可是自从那日她发作江梨儿自己并未插手开始,她对这事难道不是已经丢开手了么? 元颉对朵兰素来宠爱,便是这刁蛮的性子也是他一手惯出来的,此时虽然她对自己当面咄咄逼人不依不饶的样子,但毕竟以往都宠惯了,元颉终究还是退让了一步道:“也罢,既然是皇后这样说,横竖两个女罪奴的确不算什么,那就索性赏赐给皇叔罢。” 拉姆勒又惊又喜,连连磕头谢恩之后爬将起来乐颠颠儿地前往天牢提人去了。听见这些话,朵兰脸上虽仍是笑着,但不知为何眼圈却有些红了,躬身道:“多谢陛下给了臣妾这个面子,臣妾真是感激不尽!”元颉心中诧异,便上前挽住她的手温言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又有谁胆敢惹到了你?”朵兰笑了一声,挣脱他的手道:“原来陛下心中还是有我的,我还以为到了这中原花花世界里,咱们草原上那些过去的日子陛下都忘了呢!” 元颉不禁眉头一皱,他今天本来心情就不好,方才为了朵兰的面子已经算得是极力容忍了;如今却见她还是一味在没头没脑的使性子歪派人,这下他心中的火气再也压制不住,当即冷哼了一声也不再言语,就此拂袖而去。 第十九章 皇帝元颉一怒拂袖而去,皇后朵兰气得连御书房的砚台都扔到地上;这消息仿佛长了翅膀一般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后宫。自然,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各种心思的人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便也不尽相同——比如羌国的宫人们多半不以为怪,他们这位皇后娘娘刁蛮任性惯了,从前有一次闹脾气还一把火烧了他们夫妇的寝帐,如今只摔了个砚台自是太小的意思,完全没有什么可多心的。 华国那些宫人们的想法则正好相反,他们在宫中伺候了这么久也从未见过如此放肆的后妃,因此不少人都琢磨着:这鞑子皇帝是不是来到中原之后就打算要废后了?这事儿可真是不好说。 只不过他们这些人闻讯之后不过偶尔在头脑中过一下也就罢了,唯有一人,听到这个消息却是欣喜若狂到简直要跳了起来!此人就是仍身居后宫的原华国贵妃江梨儿。 这江梨儿自从上次挨了鞭子之后便一直再也没有机会和元颉见面,在养伤的这段日子里,她的心中真可谓是百感杂陈——先是忧惧惶恐不已,生怕那蛮族皇后还不肯放过自己,背地里使些阴招儿来加以暗害,以自己今时今日的处境,可真活脱脱好似砧板之鱼,别说是加以制衡、反击,便是连躲闪避让都不能够。 此外她心中也并非没有后悔过,自己一个堂堂贵妃之尊,原本在这皇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加上皇后叶婉贞那个老妇根本就不得宠,能保住后位不过是因为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罢了,皇帝的全副心思可是全都放在她江梨儿一个人的身上的! 可是现在怎么样?虽说还是“妃”,却连个名头封号品级一概都没有;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在后宫里待着。元颉对自己也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受了鞭笞之后伤得那么严重,几次三番命身边宫女暗地里去皇帝身边吹风儿卖可怜,那人却浑似不闻一般,竟然连脚尖也没再迈进她这宫门一步。 面对此情此景,这让她心中如何不悔?早知是这样,还不如当初索性就跟了那个先看上自己的胖王爷去也好呢!那人虽生得肥胖猥琐且年纪也不小了,但好歹自己的美貌可是他满眼相中的,到了他那里,只要自己再略略放出些手腕儿来,不愁不能将那老家伙迷得色授神予,自然远强过陷在这深宫中不上不下的守活寡。 她这心中诸般念头纷纷乱乱不说,自己还得打叠起了精神好好养伤,生怕这一身羊脂白玉般的肌肤万一落下了疤痕,那可就再也噬脐莫及了。只不过这些羌人到底是蛮子,后宫之中的供给也比前朝差了许多,连胭脂粉儿都不再是江南顶尖的百花蕊,而换上了京城铺子里普普通通的市卖货;更遑论衣衫绫罗的品级和金银首饰的工艺了。 面对所有这些,她江梨儿现在也只能咬牙强忍着,每日只吃些清淡饭食,派人跟太医院尽力讨要了最好的伤药,只管先将养着伤势。便是心中还百般不甘,放不下那东山再起的念头,一时却也苦无机会,索性也只得先丢开手罢了——倒所幸那朵兰并没有再来寻她的晦气,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谁知这般过了几日,猛可里却传来帝后反目的消息!江梨儿这一喜非同小可,急忙细细地向专门捡着天黑无人觉察时跑来给她传信的秦太监探问事情的缘由经过。这秦太监原本乃是华国宫中的六品大总管,深得李显宗宠爱的,还钦赐了个名字叫秦禄贵。只是他为人着实不好,对上阿谀奉承无所不至,对下又残酷刻薄视财如命;众人恨极了他这副狗仗人势的样子,背地里便只叫他个“秦老狗”。 这秦老狗如今也是不走运,大总管的位子自是早没法指望了,好歹谋了个侍弄花草的差事才算是保住性命。成日价还要被那些羌国来的管事们吆三喝四非打即骂,心里也早憋了一肚子的屈气,亦是不甘久居人下,只同江梨儿一般苦乏良策出头而已。 他那厢一旦有了消息便特特前来告知江梨儿,这两人也算一拍即合,都觉得经过了今日之事皇后朵兰怕是就要失宠在即,元颉身边又并无其他嫔妃姬妾,这真乃是天上白白掉下来的一个大好机会!因此秦老狗禀报完了详情之后便喜孜孜地向江梨儿笑道:“娘娘,老奴本就觉得那个鞑子皇后姿容相貌远不及您,而且她当皇后这些年来竟是半个子嗣也没有诞育,您说她这后位怎么安稳得了?偏偏这蠢女人还不知道收敛下脾气性子,这次又当面若怒了羌帝,只怕不久这后宫中就照旧是您的天下啦!” 江梨儿道:“若能如此,那自然是最好!只不过……”她皱了皱眉又道:“羌帝对我却始终只是不冷不热的样子,这情形却着实让我有些担心——你说他还会不会再纳别的嫔妃进来分宠?” 秦老狗胸有成竹道:“娘娘望安,依奴才看,羌帝短期内并没有再纳妃的打算;况且,如今也并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原先咱们后宫里那些老人儿,九成半都撵出去赏给有功将士了。剩下一个尉迟芳,被这里的宰相讨去做了续弦,刘氏死了,沈氏也死了,王氏和她的闺女二公主这次都被皇上一怒之下赏给了皇叔右亲王——娘娘您细算算,如今哪里还有合适的人在?” 江梨儿不禁一笑道:“这倒也是,本来我还担心永安公主那个小狐媚子会勾住皇上的心,谁知呀,皇上对她竟是一眼也没多看哩!是了,听说永宁公主也还活着?不知她如今怎样了?”听她问及永宁公主,秦老狗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啊哟,娘娘不提,奴才都把这个人忘了。啧啧啧,只是她如今的惨状啊……真真是没法儿说!没得寒碜死人呐!” 江梨儿好奇道:“我在这深宫之中,身边多是羌人围着,着实消息是大不灵光——你说那个永宁公主到底怎样了?”秦老狗捂嘴笑道:“这话儿说来凄惨,咱们堂堂的护国公主殿下呀,如今正住在马厩里给羌人喂马呢!这情形奴才可是亲眼瞧见的——那一身儿腌臜污秽也是没法说了,奈何便是如此,羌人还是不肯放过她,听说后日便要在上京城里明正典刑哩。” 江梨儿不禁失笑,难以置信的道:“你说永宁公主竟然肯给羌人喂马?啊哟,那妮子不是最高傲目中无人不过的么?当年见着本宫都不施礼,连个‘母妃’都没叫过,皇上还惯着她,让本宫不要同她计较……怎么如此厉害的一个人儿,如今也知道服软了?我听着可真真有点儿不敢信呢。” 秦老狗笑道:“谁说不是?奴才刚听着的时候也不敢信,还是自家儿跑去亲眼看着了才当真的。可见如今这人呐,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哪里又有什么真章了?只可惜呀,她没有娘娘您这样绝世的美貌,便是跪烂了膝盖也讨不得一条活命,瞧着倒也怪可怜见儿的不是?” 江梨儿又笑了一会儿,这才又正容道:“罢了,这样将死的人咱们不说她,怪晦气的。还是先商量商量怎么对付那个鞑子皇后朵兰罢;人家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到底也是当了这么多年皇后的人,我怕羌帝还念旧情,这次的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秦老狗点头道:“娘娘所虑极是,奴才也觉得今日这事毕竟可大可小,若不抓住机会做点儿功夫,只怕倒是要白白浪费这个天赐良机呢。”江梨儿思忖片刻,皱眉道:“既如此说,你又有何良策,不妨说来听听?” 秦老狗谄笑道:“这些法儿远都是娘娘您用老了的……哪里还用得着奴才在这里多嘴?横竖羌帝如今正在气头上,您就有意无意给他再加点‘料’进去,这样的风儿只要吹得几次,不怕他不厌弃了那个鞑子女人,把一门心思都放到您这里来。” 江梨儿点头道:“这当中的琐细之事自然是不劳你说,只要能见得了羌帝的面,我这里可用的法子的确不少。只是嘛……他确实已有好多人都未到我宫中来了,唉……”见她一脸落寞不甘的神情,秦老狗忙安慰道:“娘娘不必担心,以您的美貌,便是当年咱们宫里三宫六院那时节也给您杀出了一条血路不是?何况如今宫中只有您和那个鞑子蛮女两人,咱们只要沉住气,不愁找不到好机会!况且吧……羌帝若是不爱您,他又怎么会在那些女人当中就单单把您一人纳入后宫?他来得不勤,想来无非还是那鞑子女人嫉妒泼悍看得太紧罢了……她毕竟是皇后,羌帝还是要给她几分面子的,不过如今他二人已经反目,今后羌帝不到您这里来,他还能到哪里去?” 他这番话算是真真正正钻进了江梨儿的心里,她顿时就喜形于色道:“你这话说的倒是在理,我看羌帝就是忌惮她几分才不得已冷淡我的……”她刚说到这里,忽见宫门上伺候的丫鬟飞跑进来禀报道:“娘娘,娘娘!皇上到咱们宫里来了!” 第二十章 公平地说,元颉今日能想起江梨儿这个人来,的确是因为在朵兰那里吃了气的缘故——朵兰性子自来如此,真正从来也不会服软的;头晌既然在御书房发了脾气,午间便断然不可能有什么好脸色。元颉自己也打叠不起几分好心绪去哄她,是以索性出宫往沙勒赫的宰相府走了一趟。 他与沙勒赫君臣之间向来不分什么彼此,两人商讨军情国事之余顺便也就一起用了午膳和晚膳。直谈到快要入夜时分这才回宫,到了后宫的皇帝陛下这才想起了皇后还在与自己赌气的事实——原本自己回寝宫里将就一夜也并非不可,但今晚话说得太多,已经错过了困头,他就这么信步在后宫中踱着,也就想起了自己还有江梨儿这个妃子的事来。 只是这一御驾亲临,却着实让盘算了半晚的江、秦二人大喜过望、甚至自以为得计,此中情由原委却又并非是元颉所知的了——他走进这宫苑的时候就见江梨儿打扮得楚楚动人如月中仙子一般,袅袅婷婷迎了上来向自己婉转施礼不迭。 一阵子不见,今日瞧着这美人娇娇怯怯望着自己,又是热切又是羞涩的样子,元颉心中倒也颇为受用;当即便亲手挽起了江梨儿,携着她的手走入殿中。秦老狗那般比猴儿还精的人物自然更不会放过这般良机,早就伺候在殿中将当年服侍李显宗的那全挂子本事都一套一套使了出来。 元颉手中端着美酒,怀中抱着美人,边上有人殷勤熏香掌扇,又有华国的旧宫人于旁侧伺候着丝竹悠扬婉转动听,这般神仙似的日子在他而言倒也算得新鲜,因而颇吃了几杯酒,醉眼乜斜地拥着江梨儿一径前往后殿寝宫中去歇息。 二人登榻之后自有一番温存缠绵也不消细说,那江梨儿的心中自是越发活泛起来——眼见得元颉今日对自己竟是从前再没有过的好颜好色,如此看来自己的机会果然是到了,那个泼悍的鞑子女人就要失宠,自己正该抓住机会尽快上位才好。 她心里不住地来回盘算,自然是无法睡着,而那元颉毕竟是带了酒的人,一番折腾之后倒是合拢了双目朦胧着就要入梦了。江梨儿缓缓将头倚了过去靠在他怀中,听着他沉稳有节奏的心跳,压低了声音悄悄的娇声道:“陛下可喜欢奴婢今日的伺候么?” 元颉仍合着眼,只从喉中嗯了一声道:“朕很喜欢,辛苦你了。”他说着便以手掌轻轻摩挲着江梨儿温润滑腻的后背,微微一笑道:“你果真是个尤物,只不过这身上毕竟还多少留着几道疤痕,可惜了。”江梨儿本来正自算计着要怎么才能把话题引到自己的伤疤上来,如今得了这一句那真是正中下怀! 她故意细细地叹息了一声,弄出了些哽咽悲凄的声音来:“陛下恕罪,这都是奴婢不好,奴婢该死,糊里糊涂不懂得这宫里的规矩,这才冲撞了皇后娘娘……奴婢这些日也是追悔莫及了……”元颉仍是朦胧着双眼,只抬手在她肩上轻轻又拍了两拍,温言道:“你不知道我们羌人的规矩,想来也是因为没有人告诉你的缘故,这倒没有什么,下次不要再犯就是,伤势也只管好好养着,再过几日必定都痊愈了。” 江梨儿落下两滴泪来,呜呜咽咽地道:“是,奴婢多谢陛下关心!其实这事儿都是奴婢自己不好,的确不能怪皇后娘娘动气……便是娘娘后来不叫太医院给奴婢诊治,也是为了要教奴婢尽快学会规矩而已,奴婢心里都是感激不尽的……” 她说完了这重要的一句,便急忙悄悄抬眼去看元颉的表情,却见烛光下那人合着眼睛仍是似睡非睡的样子,对刚才那句话竟是毫无反应。江梨儿心头猛跳了几下,顿时暗自窃喜不已:似这样挑拨的言语原本就不指望当场奏效的,只要他听在耳朵里,只要他没有表示出明确的反感,那么今日种下的这种子从耳朵进到他心中生根发芽,将来再积少成多,那便终究有发作的一天! 江梨儿从来最擅长的就是此道,过去华国后宫的嫔妃们也不知道有多少都是吃了她这一招的暗算,如今拿在羌国皇帝面前施展出来,想必定然也会有所斩获吧?她按捺中心中的欣喜之情,还是用那般悲悲切切的声音接着又说道:“至于太医院的那些人一直不肯拿好药给奴婢使用,这必定也都是那些小人狗眼看人低妄自揣测而已,奴婢知道一定不会是皇后娘娘吩咐他们这么做的——毕竟娘娘母仪天下,最是温厚端庄德厚良善的人,她怎么会故意为难奴婢呢?陛下您说是不是?” 元颉仍不说话,但从他握着自己肩膀的力道看来,他此刻应该并未睡着;感觉自己受到鼓励的江梨儿简直是喜不自胜,她再接再励道:“其实奴婢最羡慕的就是娘娘那样端方的性子了,陛下这样敬重娘娘,一定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只不过……奴婢听说,听说您和娘娘今日有了些口角?奴婢心想娘娘一定不是故意要顶撞您的,还请您一定不要和她计较才好……” 她又说完了一番话,自觉得握在肩上的手力度似乎更重了些,但元颉却仍然一言不发,而且连方才那已经显得有些悠长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了——这情形着实有点奇怪,心中暗叫一声不妙的江梨儿连忙再次悄悄抬头望去,这次她正跟元颉看了个四目相对,后者双目炯炯再无一丝睡意,此刻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江梨儿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吓得简直要跳了起来,慌乱中还没想出该如何转圜,元颉那只搂着她肩膀的右手已悄然移到脖子上,以拇指上下抚弄着那里的肌肤,声音则仍是低低地道:“你方才跟朕说,朵兰不叫太医院来给你治伤?她还吩咐太医们不得拿好药给你?”他语气温和,听起来简直毫无波澜,但江梨儿却觉得整个后背瞬间就布满了冷汗! 她连忙磕磕巴巴的辩解道:“陛下恕罪,奴……奴、奴婢这也是自己胡乱揣摩的,刚才随口乱说而已,真是该死之极,陛下饶命……”元颉嘿然道:“只是自己胡乱揣摩的事你居然就敢说给朕听?你想做什么?以为不咸不淡这几句之后朕就会废了皇后再立你为后?” 他这句话的口气已有些加重,摸着江梨儿脖子的手掌也开始微微用力收缩!江梨儿简直吓得魂不附体,慌忙又申辩道:“奴婢不敢!奴婢决计不敢!……求陛下明鉴!奴婢断然不敢的……”元颉玩味似的望着她,冷笑道:“不敢?你方才明明‘敢’得很嘛!朵兰那个人,虽然性子执拗不会转弯,但背后阴谋害人的事她却是绝计不屑为之的!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到朕面前来诬陷朕的妻子?!朕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江梨儿脖子被他扼住已经有些呼吸困难,这会儿连吓带急早已说不出话,只是满脸涕泪横流,不断地眨着那双妩媚动人的美目拼命乞怜。元颉倒也并无意就此将她掐死,只是吓够了便嫌弃地将手收了回来,淡淡的又道:“你方才还说的朕和皇后的口角?看来在这深宫之中你的耳目倒还满灵通的嘛,说说看,是谁把这事儿捅到你这里来的?” 江梨儿拼命喘息之余一肚子的聪明早给丢到了九霄云外,但想着自己在宫中孤立无援,这秦老狗乃是一个难得的助力,无论如何自己也该想法保全他才是,因此她战战兢兢的道:“实在并没有什么人来说给奴婢知道……就是今天一整天这事儿全宫里都……都已经传遍了……求陛下明察……” 元颉冷笑道:“朕自然晓得全宫里都传遍了,可现在朕问的是,究竟是哪张嘴把它说给了你?怎么——还不想老实说出来么?”眼见他说完这句已经坐起身来不知要意欲何为,吓得心胆俱裂的江梨儿再也不顾得其他,慌忙连声道:“是秦禄贵!就是刚才在陛下身边伺候的那个秦禄贵!是他跑来告诉奴婢的!就是他!” 元颉点了一点头,从榻上下来随手拎起衣袍披在肩上道:“好得很,说出来就好——来人,把那个叫什么秦禄贵的太监拖出去,杖杀之后直接喂狗!至于你么……” 他目中转动着危险的寒光睨视着榻上抖作一团的江梨儿,见后者长发散乱,衣衫不整,薄纱亵衣里隐隐还露出几处方才缠绵之时留下的痕迹;对此,西羌皇帝脸上却并没有半分温柔的神情,他只是揶揄般地勾了勾嘴角,又吩咐道:“至于这个贱人,那就再抽五十鞭子罢!横竖朕看她精神好得很,看来再多几十鞭子必定也打她不死呢。” 扔下这句话,他扔下江梨儿与秦老狗两人杀猪般的惨叫哀告求饶之声,就此转身出殿而去,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第二十一章 元颉从江梨儿宫中大步走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时分,这宫里半夜三更传出的喧哗声在寂静中听来格外刺耳,早有不少当值不当值的宫人太监侍卫们闻讯都探头探脑地看热闹;见着皇帝陛下面无表情走了出来,这些人一个个便都吓得跪倒行礼不迭。 掌管宫内事务的莫洛嬷嬷带了几个女官匆匆赶了过来,至元颉面前行礼如仪,自然莫洛嬷嬷毕竟不同于他人,她只是躬身一礼便微笑问道:“陛下这又是怎么了?奴婢近日已经差人颇教了这位江娘娘一些咱们宫中的规矩,莫不是她又冲撞您了?” 元颉冷笑道:“她不是规矩不正,是心思不正!这种人凭你怎么教也是教不出来的,多少功夫也都白费了。”莫洛嬷嬷做了个手势,令那几名女官自行进去料理江梨儿宫中之事,她自己则笑眯眯的陪着元颉一同向中宫的方向走来:“我知道如今陛下心里不痛快,想是拿那位娘娘撒气也是有的吧?” 毕竟是自小亲手把他拉扯大的乳母,一眼就看透了元颉的心思——以江梨儿今日所动的那点子小心思而论,其实远远没有如此严重,也根本到不了挨鞭子的程度;所以元颉发作的确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他是故意做给朵兰看的:你乱发脾气乱吃醋,歪派我看重华国女人?那我就索性让你看看,其实在我眼中这些人不过是如同草芥一般!这便足可以证明你的那点子小女人心思有多么可笑了。 自然,毕竟是一国君主之尊,便是被人看穿了心思,他也只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而已。莫洛嬷嬷便又笑道:“陛下不说我也知道,您是为了娘娘的事在赌气罢了……其实莫怪嬷嬷年纪大了心思重,您对娘娘还是应该再多体恤一些才好。” 这话元颉可不怎么服气,他哼了一声道:“难道她的脾气还不是朕纵出来的?如今更是越发没规没矩,不分青红皂白就要使性子,嬷嬷且说这要朕还得如何再多体恤她才好?”莫洛嬷嬷叹道:“陛下是天上的太阳,光芒普照大地,您有广阔无边的远大抱负和远到天边的辽远国土;可是对皇后娘娘而言,她离开草原跟您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家,她身边的人却只有您一个而已。” 元颉一愣,他随即想到,这些年来朵兰跟着自己寸步不离南征北战,的确已经很久都没有回过草原上的家乡了,也许她会想家?果然,就听莫洛嬷嬷接着又道:“所以啊,虽然娘娘每天都摆出那么高高兴兴的样子,其实有时她也是很孤单的——上次她也私下跟我说过,说她不稀罕这华丽的宫殿和精美的衣饰,而只想要和陛下您在草原上以前的那个家……” 她这话说了出来,元颉听着也有些感伤,不禁叹了口气道:“的确朕这些年沉醉于扫平天下的大计之中,是有些忽略了她……可她想家难道不可以对朕明说么?至多再过这一二年,等到华国这边的局势也稳定下来,朕就每年都带她回草原上打围去!” 莫洛嬷嬷温柔笑叹道:“陛下有这样的心意自然最好,但女儿家的小心思却又远远没有这么简单了——比如娘娘这回闹脾气据我所知可当真不仅仅只是因为想家的缘故。这里头详细的原委她也并没有同我说,只是嬷嬷是过来人,自然有些事儿还是猜得着的——女人其实并不怕跟着她们心爱的男人一起受苦受累,她们所在意的是这个男人心中是不是只有她一个而已。” 这话倒有些莫名,元颉挑眉诧异道:“朕的心里自然无论何时都只有她一人罢了,难道她竟然小心眼到以为朕会喜欢上那个江梨儿不成?”莫洛嬷嬷皱眉道:“正是这事儿我也不得明白,那日陛下纳了江妃入宫之时,皇后娘娘的确私下里闹过一阵子小脾气,我当时还劝解过她几句,她也颇听得进去。后来她发作江妃之时陛下没有阻拦,娘娘心里也就把这事撂下了,谁知昨日她自跑马场回来后神情又变得有些古怪起来,今日又有了御书房那事儿,可是其中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却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昨日朵兰也去过跑马场?她是何时过去的?难道就是在自己遥望着李无瑕的时候?元颉一念至此立时便顿住了脚步——难道朵兰居然会误以为自己看上了那个李无瑕?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个误解!可是……不知怎的,想到昨日看着李无瑕站在那里的样子,他胸口便如同给一根什么羽毛轻轻拂过去般,有点丝丝痒痒的,又带着一点莫名的波动。 莫洛嬷嬷乃是何等谙练之人,在旁一见他神情有异,立即便问道:“难道陛下您真的又有了中意的女子?她究竟是谁?莫非也是华国的哪个宫中女眷么?”元颉断然摇头道:“嬷嬷你想得太多了,朕怎么会真对这些华国的女人动心?便是朵兰也不该多想这些无用之事,朕早晚会向她证明这一点——朕是不会看上其他女子的。” 莫洛嬷嬷欣慰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虽说陛下您是天下之主、富有四海,便是真的多中意几个女人也自无妨,只不过终究您和朵兰都是嬷嬷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只盼你们这一世都恩恩爱爱和和美美的,嬷嬷也就别无他求啦!”她说着便抬袖擦了擦眼角,不免又想起朵兰的妹子茵琦来:“那会儿茵琦小姐还在的时候,你们几个最爱结伴出去射猎游玩,人都说她和沙勒赫少爷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白头鸟,却谁知她竟会那么年纪轻轻就……” 元颉与沙勒赫情同手足,想起当年他妻子新丧那时的悲痛欲绝不禁也是恻然——转眼茵琦已经逝去了十多年之久,沙勒赫身边也有了新人,而所幸朵兰还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看来自己真的应该多多珍惜爱重她才是。想到这里,羌国皇帝脚下终究转了方向,向皇后所居的凤翔宫走去;莫洛嬷嬷紧走几步满心欢喜道:“这就是啦!你们小两口儿之间还有什么是说不开的?娘娘这会儿一准没睡在等着您呢!” 这边羌国帝后之间的一场小小龃龉很快便被弥合,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终于又等来了她的丈夫——元颉的这次迁就让朵兰愿意相信也许有些事真的只是自己多心了;而朵兰的回心转意也让元颉再次将李无瑕这个人的一切从他的脑海中彻底赶开,因而心中获得了极大的宁静:日子原本就是如此,今后还当如此,理所当然。 只是这注定是个多事的夜晚,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也有一个女人至今无眠。她披散着长长的头发呆坐在洒满明月清辉的院子里,散乱的长发之下是狼狈不堪凌乱残破的衣衫,可是这根本无法遮蔽身体的衣物却丝毫也并不能引起她自己的任何注意。因为她整个人都是呆滞的,楞楞怔怔,脸上有泪痕,嘴角有血迹,目光却似冻结了一般,连转动都无法转动一下。 这个人就是今天才被下令赏赐给右亲王拉姆勒的原华国丽妃娘娘王端娘,一起被送到这里的还有她的女儿安国公主李无玟。她们母女无力反抗,甚至连寻死都做不到——在自己惨被凌辱的时候她也曾经卑躬屈膝痛哭流涕地乞求那禽兽放过她的女儿,可是现在,她的女儿正在身后的屋子里经受着一模一样非人的虐辱! 能听到令人心碎的惨叫和哭泣声时时传来,可是王端娘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她像是已经全然傻了,想不起这些日子到底都发生了什么?是的,她不是温柔贤淑的丽妃娘娘么?从小到大都是谨守妇德的典范:温柔谦和、文雅端庄……哪怕她不是最受宠的妃子,可是那又如何?有了聪明美丽的女儿,她觉得自己这一生已经完全足够。 可是……可是现在,过去的一切忽然都不见了,它们都到哪里去了呢?!这些妖魔一样的羌人像是从地底下的修罗炼狱中钻了出来一般,他们忽然就强占并毁坏了一切!所以……这究竟是人间还是阿鼻地狱? ……不知就这样呆怔了多久,能听见身后的屋门被打开,那个其肥如猪的卑劣男人心满意足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王端娘这才挣扎着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回到屋内,只见她那花朵儿一般的女儿此刻仍被捆住了手脚,却已然被折磨得遍体鳞伤不成人形。 王端娘以颤抖的指尖轻轻触摸着女儿毫无血色的小脸,听她用嘶哑虚弱的声音哭泣着:“娘……我好疼……我不想活着了……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娘,求求你救救我……我再也不想活了,娘……救我……” 还是那样一下一下摸着女儿的脸颊,低头亲吻着她光洁美丽的额头,就像小时候她睡不着觉自己将她搂在怀中温柔抚慰一般。可是与此同时,一生并无主见、柔弱怯懦到连一只蚂蚁也不会踩死的王端娘,就此将一支锋利的金钗插进了她唯一亲生女儿的胸膛。 她的嘴角满是慈爱的笑意:“玟儿不要怕,娘来救你,你再也不必害怕……娘很快就会来找你了……” 第二十二章 刚刚回到内宅准备休息的右亲王拉姆勒听见惊慌失措跑来报信的丫鬟说自己方才宠幸过的那个小美人儿居然死了,他自然是当场吓了一大跳!急忙披衣趿鞋赶回来看时,却见永安公主李无玟果然已经气绝身亡;而杀死她的人——她母亲王端娘这会儿虽浑身是血,但却兀自坐在那里神情颇为平静。 拉姆勒骇异之下不免又觉得可惜,遂向王端娘喝道:“你这婆娘莫不是疯了?!为何要杀死你自己的亲生闺女!”王端娘转目看了他一眼,嘴角倒是露出一丝笑容来:“我说过的,请你放过我的女儿,可你就是不听啊!我们母女若是共侍一夫,那我成了什么人了?岂不是连禽兽都不如了?所以我只好杀了她……” 拉姆勒怒道:“就因为不愿意共侍一夫,你居然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你简直就是个疯婆子!”王端娘定定地瞅着他,片刻之后居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王爷这么恼怒做什么?还不就是因为伺候你的美人少了一个么?可是玟儿她不过胜在年轻而已,我又有哪一点比不过她?” 她说着便站起身来缓缓撕开了自己的衣襟,让雪白如玉的胴体一寸一寸展露了出来,脸上则露出了半是疯狂半是妩媚的笑容:“不信的话,王爷大可以再仔细看看——”拉姆勒心知今日这事绝非正常,面前这个女人连她的亲生骨肉都可以杀死,必定也能做出其他更可怕的事来——所以这样的女人绝对不宜再留在自己身边了。 可是道理是道理,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那妙曼的躯体展露出来,凸凹有致、美妙绝伦,却还是令他控制不住心跳如捣且血脉贲张不已。况且那莹润白腻的肌肤上还沾着一缕缕殷红刺目的血迹,这种诱惑力简直是致命的!肥胖的右亲王殿下接连吞了几下口水,喉结上下滚动,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的美景,一时竟连喝退身边跟来的随从都忘记了。 王端娘满面媚笑,一丝不挂的躯体轻轻扭动着,不动声色地向前移动了几步,腻声道:“怎么样啊,王爷?是不是有我一个人就足够了?”拉姆勒眯缝着一双猪眼睛正要说话,谁知对面的女人却忽然猛扑过来抱住了他!非但如此,就在眼前一花的功夫里,对方忽然狠狠地一口就咬住了他的喉咙! 王端娘这一口咬得极其之狠,她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牙齿之上!刹那间血光迸现,拉姆勒已经叫不出声来,他手脚乱挣想要推开死死抱住自己的女人却丝毫也无法奏效。随从们大惊之下急忙也都过来帮忙,先是企图将王端娘拉开,却发觉她全身肌肉骨骼都似僵硬了一般,如铜浇铁铸似的紧紧箍住了拉姆勒莫想撼动一分一毫! 眼见他二人已经滚倒在地,右亲王殿下两眼都翻了白,喉咙也已是血肉模糊怕是就要糟糕了!随从们原本还忌惮弄死或弄伤了美人会被他怪罪,如今却再也顾不得,纷纷都抽出兵刃向王端娘身上招呼起来! 可是那王端娘虽连中了数剑都深入脊背,眼见得是不活了,但她的嘴巴就是动也不动死死地咬住拉姆勒的喉管;鼻中和目中都涌出血来,汩汩地淌到拉姆勒身上。随从们见此招不灵,只得又去砍断她的手臂和大腿,如此又补了十几剑才将她紧紧箍着拉姆勒的四肢全部砍断,众人拖拽着她的躯体只盼能将两人就此扯开;却不料及至此时王端娘的牙齿还是深深埋在拉姆勒的脖颈之中,竟仍是丝毫也无法分开! 众人无奈,只得又去猛击她的头部,可是这次虽连颅骨都敲碎了,她的牙齿却仍是丝毫不松,最后还是有个随从用短刀硬生生卸掉了她的下颌,这才将她从拉姆勒的身上“摘”了下来。此刻再去看拉姆勒,只见他喉间血如泉涌、皮肉模糊,喉管和气管全都被咬烂,也是早已死去多时了。 这下右亲王府的随从们可傻了眼,这府中就是以王爷拉姆勒一人为主,王妃和世子如今都还在塞外的老都城中并未一起跟到上京城来;如今王爷居然被一个女人活活“咬死”了,出了这样天大的祸事究竟应该如何应对?! 毕竟还是王府主管有些见识,一头命人整理收拾王爷的尸体,一头便差了几个机灵的亲随分别奔去皇宫和宰相府报信。至于王端娘母女那惨不忍睹的尸身他们倒是不敢妄动,只派府上的侍卫们先看守着,又连夜在京城各棺材铺里急寻合适的棺木先凑合盛殓尸身不提。 且说那两队奉命报信的亲随,一组到了皇宫之外却不得进去,里头传出消息说皇上已经安歇了,依制非有军国大事不得惊动;饶是这几人说得口干舌燥,宫门口的侍卫们也是并不理会,只叫他们等到天明之后再来。 而去往宰相沙勒赫府上报信的那组亲随却也并不顺利,他们进了门说明来意之后才知道,原来今晚送走了皇帝陛下之后,宰相大人就亲自带着新纳的夫人一起出城散心去了,至今也不知到了何处,想必明日早朝前定是回不来的——这几个报信的自然毫无办法,只得在相府的门房里苦等罢了,心中不免暗暗埋怨宰相大人:怎么早不出去散心、晚不出去散心,偏偏就今晚的兴致却这么好呢! 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如今他们的宰相大人沙勒赫压根就没有走远,他带着“夫人”尉迟芳就在相府不远处的皇宫里——毕竟后日就是永宁公主李无瑕将要被明正典刑的日子了,尉迟芳今晚总算说动沙勒赫带她前往皇宫一行,只盼能利用这最后一次的见面机会,为公主殿下谋得一线可贵的生机。 再次看到尉迟芳,对于仍住在马厩中的李无瑕而言倒是个意外之喜!她挣扎着从草垛边坐起身来微笑道:“芳姐你还一切平安?这真是太好了!”尉迟芳老远一见这堂堂的公主殿下居然栖身在这般所在,境况又是这般凄凉,她顿时眼圈就红了,几步上前抱住了李无瑕:“殿下……殿下你吃苦了!奴婢应该早来看你的,都是奴婢不好……”一面说,一面眼泪就滚落下来。 李无瑕微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道:“总算如今还有一口气呢,天天又能和小雪儿在一处,我看这里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倒是你,你这阵子是怎么过来的?又是如何到了这里?”尉迟芳微微涨红了脸,瞄了一眼站在不远处并未走近的沙勒赫道:“是……是他带我到这里来的……” 李无瑕毕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公主,何等耳聪目明,虽说身子虚弱之极,但毕竟不同于一般女子,自是早就看到了沙勒赫;只等尉迟芳自己说了说出来,她才问道:“那便是羌国的宰相大人吧?他怎么竟然肯帮着你到这里来看我?”尉迟芳咬了咬嘴唇,摇头道:“这其中的原因,我至今也不明白,但他亲口说了,他会想办法营救殿下您的……” 李无瑕奇道:“他要营救我?那却是为什么?”她随即微微扬声向沙勒赫那边道:“既然宰相大人已经来了,那何不索性借一步说话?”沙勒赫微微一笑,果然走近了些,向着李无瑕躬身为礼道:“见过永宁公主殿下。”李无瑕站不起来,便坐着点首还礼道:“宰相大人不必如此客气,我一个阶下之囚委实也当不起你的这般大礼——咱们还是开门见山,先把话先说开的好。” 沙勒赫颔首道:“是,公主殿下所言不错,我想要救你的确是有我自己的打算——其实自从两国交兵以来到目前为止,双方一直伤亡不断以致兵连祸结,这事儿委实并非天下黎民之福……在下惟愿两族之和解自公主殿下始,但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李无瑕微笑道:“宰相大人的意思是,要我投降贵国皇帝以保住性命么?这事儿怕是有些难了。”沙勒赫摇头道:“公主殿下乃是何等样人,便是大军围困也难动您一分颜色,您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做出那等屈膝投敌的事来?——在下断然不敢有此妄想的,不过若是在下所谋之事可成,那对你我两族却都是莫大的福气,不但兵祸从此消解,便是还在狱中的令尊与令兄等人也尽都可以善加安置了。” 他这样一说,不但李无瑕,便是尉迟芳也越发诧异起来,在旁忍不住问道:“你还有这样的好办法?只是眼下两族之间已是血海深仇之势,羌人所杀的汉人那么多,南方至今还是战事不断。我朝上至帝胄公卿下至平民百姓,多少人都给害得家破人亡惨不堪言,难道你轻轻一句化解,所以这些事便都能化解了不成?” 沙勒赫答道:“越是如此,才越是要化解,不然照此下去,两族互仇互杀,怕是此类惨祸还会越演越烈!”他说着忽然又向着李无瑕深深施了一礼,肃然道:“为了天下苍生计,但不知道公主殿下是否愿意嫁与我朝皇帝陛下为妻?” 第二十三章 勒赫这话说出来,不但尉迟芳,便是李无瑕也不免吃了一惊。还是尉迟芳抢着又问道:“你……你说想让我们公主殿下去嫁给元颉那贼羌……那羌国皇帝?!这却如何可能!”沙勒赫正色道:“正所谓事在人为,这天下原本就没有绝对不可能之事,只要公主殿下答允下来,后续的其他问题我都可以想出办法解决。” 李无瑕愕然过后听他说得如此笃定,更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也问道:“宰相大人究竟为何竟会生出这般奇异的想法?为何竟会想到让我与贵国皇帝结亲之事?尤其是在我这个阶下之囚后日便即将被明正典刑的当口里,大人自己难道不觉得这种想法颇为荒诞么?” 对于她的质疑,沙勒赫郑重其事地解释道:“殿下虽觉得不可思议,但对你我两国来说,此事却是极好的一个机缘!——殿下请想,您是贵国皇帝与已故皇后娘娘所生的唯一嫡出公主,不但如此,由于殿下之前的赫赫战绩,目前您还在贵国民间亦享有极高的声望。便是那些贵国朝廷残存的旧臣们也无不仰望殿下,觉得您才是无愧于李氏列祖列宗的真正皇室之后!” “而鄙国的皇帝陛下也不愧为人中之龙,深得我族众父老百姓的景仰拥戴,如今更是威加四海、万邦宾服,正可谓为一代不世出之雄主也!若是殿下如今能够答允嫁与吾皇陛下为妻,将来则可由你们二位所出的子嗣继承这万里江山,那么羌汉两族之争岂不是立时便可消解了么?” 他这番话更是说得惊世骇俗、匪夷所思之极,尉迟芳与李无瑕面面相觑,她半晌才又说出话来:“……你是说让我们殿下与你们羌帝的子嗣继承你们羌国的皇位?这怎么可能?!”沙勒赫胸有成竹道:“这有何不可能?我朝皇帝陛下如今虽已有子嗣,但那两位皇子皆是地位寻常的嫔妃所生;我朝皇后娘娘至今并未诞育任何子女——因此只要永宁公主殿下答允此事,届时只需给您封以高位,那么您所生的子嗣继承大统便是天经地义之事了。” 他说得口气十分笃定,尉迟芳只觉得头脑中一片混乱,一面仍觉得此事简直胡闹之极,一面却又隐隐觉得他的话中竟似也有几分道理,她来不及细想就急忙又问道:“这究竟只是你的想法还是那羌帝的想法?难道那羌帝已经对我们殿下有意了不成?若非如此,便是我们公主殿下肯答允此事,你又有几分把握可以在后日之前说服羌帝放弃杀她的念头?” 沙勒赫道:“方才我就已经说过,这事只需公主殿下应允即可,只要殿下今晚可以答应下来,我们皇帝陛下那里我自然有办法可以解决!——非但说服他放弃后日将殿下明正典刑的念头,而且还可以立即迎娶殿下入宫,举行隆重的封妃大典昭示天下:为殿下专设一尊崇之封号,保证您的身份位同副后,今后在宫廷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不必多说。此后便是还在天牢中的贵国皇帝、皇子、臣属等人自然也都可得以释放,作为皇亲,殿下的父兄们今后当可宽心由朝廷荣养,而华国旧臣只要愿意效力于我朝的,也大可就此留在朝中任职;自此以后我们两国两族敦睦相处无分彼此,天下岂不从此就太平了么?” 听他所说之事实在太过于美好,尉迟芳又觉得心中有些恍惚,忍不住扭头去看李无瑕,却见她神色已然恢复平静,对于沙勒赫所说的那般惊人的言语竟像是并无任何想法似的。尉迟芳忍不住小声问道:“殿下,不知您对此怎么想?可是觉得他的言语有些不尽不实么?”李无瑕摇头道:“这倒不是,羌国宰相大人才名遍布天下,所谋之事定然多半可成,他的话自是十分可信的。——只不过我对于他的这番好意却只能敬谢不敏而已,委实是有些不恭了。” “您不答应?”尉迟芳心心念念所想的只是保住公主殿下的性命,如今好容易听见沙勒赫那里有了主意,可是公主这里却偏又不答应,她不禁着急起来:“殿下……后日之期转眼就到了,奴婢知道您素有傲性,必是不肯屈膝事敌的……可是如今这情形,您便是就这样死了也于事无补啊!” 一旁的沙勒赫听见李无瑕出口拒绝也劝道:“殿下乃是何等之人,若是一味囿于仇恨而蒙蔽了双眼岂不太过可惜?在下也知我朝至今仍多有残暴不法之徒肆意横行,与贵国之间的血海深仇也实难就此一笔勾销;但越是如此,就越是需要殿下和贵国的一众贤能之士进入朝廷,同吾皇陛下与在下一起同整朝纲不是么?” 他这番话言辞十分恳切,可是李无瑕却仍旧只淡然摇了摇头,低声向尉迟芳道:“芳姐,你先扶我起身。”尉迟芳虽不解何意,但公主殿下既然吩咐下来,她自然便要从命,因此连忙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李无瑕从草垛边上站了起来。 李无瑕一手扶着草垛,缓缓走了两步,待全身都舒展开来,她这才吸了口气,扭头向沙勒赫正容道:“我不肯答应大人的提议并非只是囿于仇恨而已,其实我自己便是带军的将领,两军厮杀的那些事我也尽都知道的——偷袭敌将的事我做过,斩首不肯归降敌兵的命令我也下过的!若是就此记恨起来,想必恨我的人也不在少数!所以什么深仇大恨的事原本就可以放在一边,只是如今我们华国也算得国破家亡,我身为将领不能力保疆土不失,自然便当以身殉国才是,又岂可再作他想?” 她伤势沉重,说话之时中气颇为不足,但这番话讲了出来却仍是慷慨豪迈掷地有声。沙勒赫面露钦佩之色道:“殿下的意思在下明白,正所谓忠臣不事二邦,此乃贵国上下最为可敬的气节!可是如今两国战事未完,彼此争斗迫害报复之事只怕还将越演越烈,在下敢请殿下曲一己之身以解此危难,难道此亦不可为乎?” 李无瑕望着他,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却仍是摇了摇头道:“大人错了,能解万民苦难的人乃是大人您,而并不是我——大人觉得只要未来登上皇位之人身上兼有两族皇家之血统,这江山便可以坐稳了么?其实不然!我李家的天下之所以失守,一来的确是因为你们羌人自外攻入,但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家父沉湎酒色不善治国的缘故。” 她神采奕奕地说着,脸上已没有丝毫病容:“所以我从来就不觉得,所谓将来的皇上天经地义还应该有李家血统的这件事!而你们羌人想要坐稳这天下,仅仅从血统上打主意那可又是南辕北辙了——我李家的天下将来若是可以复国,则定然是因为我们能够再出一位可以善待百姓的贤君,而你们羌人若是不知道善待百姓,还如同现在这般胡作非为,你当真以为杀一个永宁公主或者娶一个永宁公主能有任何效用不成!” 面对这个女人,沙勒赫生平第二次觉得自己有些词穷——她胸怀之开阔如同皓月清光之碧空万里,连周围些微纤毫的黑影都照了出来,令人仰之弥高之时却又不免有些自惭形秽,很多话竟是再也说不出来了。倒还是尉迟芳急急在旁又说了一句:“可是殿下……若是这样那羌帝是决计不会放过你的!奴婢怎么忍心看着你……” 李无瑕微微一笑道:“芳姐不必如此,那也不过是我的本分罢了,所幸今晚又能再见你一面,我也算是于愿已足,还望你自此要善加珍重才好,咱们就此别过也罢。”尉迟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立时哭了出来:“殿下!若是如此奴婢愿意同您一起去死!奴婢就不走了,陪着您住在这马厩里,到时候咱们一起上路也是好的!” 李无瑕叹息一声,伸手来搀扶她,却又没有力气,只是在她肩上轻轻扶了一把道:“你这又是何苦?况且你留在这里陪我,旁人岂不起疑?到时候连累到宰相大人被他们的皇帝怪罪,这岂不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所以你们还是这就走了吧,这里那位狼目大人为人其实很好,对我也多有照顾,你就不必再担心我了。” 尉迟芳哪里听她说这些,伏在地上只是大哭不已,李无瑕退开两步,以目光示意沙勒赫上前带她离开,沙勒赫点了点头,走过来到底勉强把这位痛哭不已的华国女官从地上扶了起来慢慢向马厩之外走去。李无瑕目送他们离开,抬头见明月已是西沉,她倚着草垛缓缓又坐了下去,神色柔和而平静。 尉迟芳被沙勒赫半抱半扶走出老远之后眼泪还是止不住,她悲声问道:“如今事情成了这样,难道殿下就非死不可了么?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沙勒赫道:“你放心,不到最后一刻我总会再想办法的,只因为这位公主殿下委实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女人,我绝不会就这样让她死去的!” 第二十四章 等到皇帝元颉听说皇叔拉姆勒丧命这一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早朝之前。终于被批准进入宫内的右亲王府家人跪在正更衣准备上朝的皇帝面前,战战兢兢地禀报了这个噩耗——自然,出于害怕皇帝迁怒于自己的恐惧,这几人的禀报自不免有些语焉不详、含含糊糊;只说是昨晚皇叔不幸被刺身亡了,凶手就是华国的一个妃子王氏,如今凶手已经被击毙了云云。 元颉闻言又惊又怒自不待言,便是皇后朵兰听见这些话也大为吃惊,加上她本来就对所谓华国宫中女眷心存芥蒂的,因此当即便说道:“这些华国女子简直是丧心病狂!臣妾听说之前这个王氏在天牢生病之时,皇叔还曾专门召太医给她诊治过,如此这般,对她也不可谓不好了。谁知这女子竟是毫无心肝,竟然借着接近的机会刺杀了皇叔,足可见得其心思之坏!” 元颉拧着眉毛点头道:“正是,朕听了沙勒赫的劝解才对这些华国的旧人不予置理,只把他们关在天牢中罢了,想不到他们心中对我们还是如此怨毒,如此看来,对他们这些不知感恩的东西竟还是不必再如此客气为好。” 这拉姆勒毕竟是皇叔兼亲王之尊,便是元颉素来多有嫌弃他荒唐颟顸无用之时,但此刻一旦身死,想起他毕竟是自己的亲叔父,小时候对自己也曾多有照拂,元颉心中亦不可谓不悲不痛,对华国旧人的恶感自然又增加了许多。 他这里悲怒交加正要上朝去下令大事惩处那些还活着的华国旧人,却见宰相沙勒赫连官服都没穿,只着一身便衣就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在门口躬身施礼草草一礼后,更不等皇帝叫起便自顾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他面前:“右亲王殿下那边的变故皇上是不是已经听说了?”元颉拧着眉头道:“正是已经听说了,可见这些华国的旧人简直无法无天!你也不必再劝了,杀了朕的叔父这件事非同小可,朕今日非得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不可!” 沙勒赫苦笑道:“果然陛下是这样打算的,那么看起来臣急忙忙赶到宫里来这一趟倒真算是赶上了——只因此事万万不可张扬,还请陛下三思为好!”一听他这话,元颉还没答言,一旁的朵兰便先耐不住了,立即就语带讽刺的说:“宰相大人这是怎么了?咱们这边可是死了一个堂堂的亲王兼皇帝陛下的嫡亲叔父!出了这样的大事难道还要陛下再宽纵他们不成?——宰相大人倒真不愧是娶了个华国女人做续弦的,才几日不到竟连心思都变了哩。” 听她这话说得十分尖刻,元颉立时沉下脸喝道:“朵兰!有些话是你该说的么?还不快退下!”羌国皇后撇了撇小嘴道:“怎么就说不得了?他早先还说过这一生只喜欢我妹妹一人,如今却被个华国女人迷得神魂颠倒,先前所说的那些话,怕是他自己早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罢?” 朵兰素来任性惯了,心里怎样想便要怎样宣之于口,元颉却素知沙勒赫这人虽然看着旷达,但唯有在茵琦这件事上却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好容易他纳了那个尉迟芳之后这阵子看着才好了些,何必又这样故意揭他的疮疤?因此他满面怒容地向朵兰训斥道:“朕叫你退下难道你没有听见么!连朕的话也不听了?” 朵兰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总算这次没有再说什么,气鼓鼓地带着几个丫鬟一起转到屏风后面去了。沙勒赫被她当众狠狠排揎了这两句倒也并不着恼,只当没有听见一般,接着又说道:“臣也是今早才听到了右亲王殿下的噩耗,因此一早赶着到他府上去了一趟,谁知到了那厢才知,有些事并非如咱们所知的那么简单。” 元颉一愣:“怎么,这当中还有什么内情不成?”他随即转身就着炕沿边上坐下,又指面前的一个绣墩道:“你且坐下慢慢说!”沙勒赫点点头也跟着落了座,压低声音又道:“我见着亲王殿下的遗体了,其状……甚是怪异,颈项之上血肉模糊,听他府上的下人回禀说,他竟是被那个女人活活咬死的……” “咬死的?!”元颉吓了一跳:“这是怎么说?”沙勒赫道:“臣今早已经大致提审了亲王府上几个管事的人和昨晚在场目击的人,听他们这些人的口径,昨日陛下和娘娘将王氏母女赐予王爷之后,昨晚王爷便先后宠幸了她们两人……据说那王氏曾苦苦哀求王爷放过她的女儿,但以王爷的性子,对这些话自然并未放在心上,是以没有理会她;谁知后来……” 答应把王氏母女一并赏赐给拉姆勒,原是昨日元颉自己同朵兰赌气之时所下的命令,他自己又哪里把这些草芥般的人物放在心上了?只一转身便忘记了个干干净净,谁知以此事为诱因,竟然导致当晚就出了如此一场莫大的惨祸!元颉一念至此满腔的怒火登时就消散了个七七八八,他皱眉又问道:“后来又如何了?” 沙勒赫脸色有些苍白,低低地道:“这真正是谁也想不到的事,后来那王氏居然用一根簪子活活刺死了她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元颉大惊:“你说那个王氏居然亲手杀了永安公主?这……这如何可能!”他立即想到人猎的那一天,仅是站在场外目睹那些人中箭受伤的惨状,这个王氏就已经吓得几乎昏厥过去,后来为此她还在天牢中大病了一场。就是这么个文静懦弱的妇人,她居然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这真是太过匪夷所思的事。 沙勒赫黯然道:“此事虽然离奇,但事实的确如此——永安公主的尸身臣也见到了,确属被一根金簪刺入胸膛当场毙命!听亲王府的丫鬟说,有人曾听见这位公主哭求母亲准其一死,却想不到那王氏竟果真下得了这般狠手!”这正是名副其实的人伦惨剧了,便是元颉他们羌人素来粗犷不羁,却也知道即使草原上最凶狠的母狼也决计不会咬死自己的幼崽,那个纤纤弱弱的王氏竟被逼到了这般田地,真是令人闻之色变。 沙勒赫又续道:“后来的情形大致便是王爷听说此事前来查看,那王氏忽然做出百般媚态当众挑逗不已,王爷把持不住心旌动摇疏于提防,竟被她一把抱紧之后死死咬住了咽喉!”元颉诧异道:“难道就这般轻易被咬死了?王府上那些侍卫都是做什么的!” 沙勒赫摇头叹道:“王爷身边当时本来就只有几个亲随和丫鬟而已,待到出事他们开始也是猝不及防,后来便竭力想将那王氏拉开,为此还斩断了她的双臂,甚至还击碎了她的颅骨,可是那王氏直到最后就是死死咬着王爷的喉咙再也没有松开!最后他们还是整个儿切开了她的下颌骨才把两人分了开来……” 这番场景实在是太过于惨烈血腥,饶是元颉身经百战杀人无数,听到这里也不由得有些瞠目结舌,半晌方道:“这……出了这样的事,依你之见咱们该当如何处理?”沙勒赫叹道:“恕臣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此事实属右亲王殿下咎由自取!而且他死状如此难看,朝廷若是大肆张扬,这事传了出去岂不是连咱们这举国上下的脸面都丢尽了?所以依臣之见,横竖那凶手也已经毙命,朝廷便索性含糊其词,只说皇叔忽然间暴病身亡也就是了,万万不可多作宣扬……臣便是为此才急忙赶到宫里来的,望陛下采纳臣的建议!” 元颉此时早没了方才那番又悲又怒的心思,对拉姆勒其人也更加厌恶其好色累事,因此当即便点头道:“你所言极是,咱们不妨这么办——朝廷发个讣闻,就说右亲王忽然病逝,令世子及早进京奔丧也就罢了。因为是急病身亡的,只恐多有不吉,因此丧事只管一切从简便是,文武百官也不必前往吊唁了,省得人多口舌杂,又叨登出什么该说不该说的来。” 沙勒赫起身一礼道:“陛下英明,臣这就着手去办——还请陛下在意些,早朝之上这事不提也就罢了。”元颉见他转身要走,忙又补了一句道:“如此就辛苦你了,只是——方才朵兰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才好。”沙勒赫回头微微一笑道:“皇后娘娘的脾气我素来都知道的,况且娘娘也并没有说错了我,这还有什么可介意的?陛下只管放心就是。” 他离开之后,元颉便起身接着整理朝服准备上朝。只见朵兰从屏风后面眼睛红红的走了出来,走到他面前忽然掉下了眼泪:“会出这样的事,是不是都因为昨日我那番话造的孽?不然陛下决然不会答应把王氏母女赐给皇叔的……那样皇叔便不会死,而王氏母女也不会遭逢那样的惨祸!她们死的那么惨,都是我害的……她们一定恨死了我!” 元颉伸臂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摸着她的头发道:“这事本来和你无关,你不要想这么多,皇叔缠着朕讨要那母女二人已非一日,便是昨日朕不肯应允,改日必定还是会应允的——她们便怎样也怨恨不到你的头上,放心吧。”朵兰点了点头,仍是窝在他怀里,轻声道:“我真的没有想要害死她们,我只是心里害怕,怕她们……她们这样的人终有一日会从我身边夺走了你……真的。” 第二十五章 听见朵兰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元颉不由一愣道:“你胡说什么?她们那些人怎么会夺走朕?——难道你还担心朕会真的爱上那个江梨儿不成?那好,朕即刻叫人将她从宫中迁出,还扔回天牢中罢了。”朵兰连忙道:“不,不必如此!我只是自己心中有些害怕而已……并不是因为她。” 元颉随即又想到了李无瑕,只是明日便到了朔日,正是要将李无瑕明正典刑的日子,此时更不必提她了,因此他呵呵一笑道:“既然不是她,那又有何人可以让你担心的?你这心眼也是越发小了!”朵兰涨红了脸,闷闷的说道:“横竖我心中便只有陛下一人,陛下明白我的心思就好——还有方才,我说沙勒赫的那些话也都不是有意的,不知道他是不是心里已经恼了我?不然改日叫他来宫里,我亲手煮奶茶给他赔个不是吧。” 元颉笑道:“这还差不多,是个贤明大气的皇后娘娘该有的样子。虽说沙勒赫那人胸襟宽广的很,他不会跟你计较;不过叫他进来一起喝喝茶也好,这阵子进了华国都城以来,他越发忙得没日没夜,我也正该好好慰劳他一番才是。” 他说完之后便径自起身前去上朝而去,朵兰送到门口,瞧着他的背影去得远了,这才怅然转身回到屋中。莫洛嬷嬷带了一众侍女们围上来帮着她梳妆更衣,见皇后娘娘脸上神色仍是恹恹的,莫洛嬷嬷便笑道:“娘娘如今还担心什么?陛下昨晚又下令鞭笞了江妃,连给她通风报信的一个华国的太监也索性杖杀了,看来从今往后她再也没有得宠的日子啦。” 朵兰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了,陛下确实并没有把这个江妃放在心上过,无非看她有几分姿色罢了……这样的人原本就不值得我担心什么。”莫洛嬷嬷诧异道:“除却她之外还有谁?华国宫中女眷如今可是几乎都要死尽了,只剩下一个住在马厩的永宁公主,可即便是她,明日也要拉出去明正典刑砍头的了——此后便唯有那位尉迟姑娘还活着,不过她已经是咱们宰相大人的夫人,对娘娘您更不可能有分毫威胁了。” 朵兰听罢又叹了口气,也不接话,半晌才道:“我只是觉得心中有些闷,许是待会儿出去走走便好,嬷嬷就不必再担心了。”莫洛嬷嬷笑道:“如此便好,昨晚奴婢还是好好劝了陛下几句的,陛下心中对娘娘仍然十分爱重,只是娘娘您的小性儿也该略收一收才好,你们两人一直和和睦睦的,嬷嬷我也就安心啦!” 此时毕竟已是深秋季节,黄叶飒飒遍地,秋风中寒意渐浓;梳妆完毕的朵兰加了一件薄裘,只带了两名侍女便徒步向御马厩这边走来。远远她即望见壮硕如小山般的巨汉狼目正十分亲昵的在照料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那马儿形貌神骏之极,对待狼目的照料也显得颇为习惯,想必它就是那匹雪狮子了。 早有守在外面的侍卫飞跑过去禀报了皇后娘娘驾临的消息,巨汉乐呵呵地快步迎出来连连施礼:“娘娘您可是来看马儿的?这马儿如今已经大好啦!我这就把它牵过来给您过目!——只是它的性子确实傲了些,这几日天天同我在一处厮混着,对我倒是已经服帖了不少,但其他人若乍然太过接近的话,只怕还是不大方便哩。” 朵兰点头道:“我晓得了,你去牵过来吧,陛下既然说过要把这马儿给了我,我自己总得仔仔细细看过满意才好。”狼目笑道:“正是正是,我这就去牵,您只管放心罢!它比您原先的那匹红烟兽还更好了许多呢!” 不一时他果然将雪狮子牵了过来,直带到朵兰面前,满面笑容地道:“娘娘您只管仔细瞧瞧!这马儿真是世间少有的神驹,论脚力也不输给陛下那匹夜奔雷了,恰恰颜色又正是一黑一白,这可不就正好最堪配皇后娘娘您来骑乘么?”朵兰在听他说到“脚力不输于夜奔雷”时眉心已然微微一皱,待到又听说什么“颜色恰是一黑一白”时,更是脸色完全阴沉下来,冷冷的道:“当真有这么好?” 她嘴里说着话伸手便要去抚摸马头,那马儿却乖觉之极,见这个陌生女人第一次见面就企图碰触自己,它将脖子轻轻一仰,立时便躲了开去。狼目生恐它还有别的举动惊了皇后娘娘的大驾,连忙在旁用力拉扯缰绳不迭,赔笑又道:“娘娘您看,这马儿果然性子真是倔强的很……” 朵兰冷冷的道:“任凭它再怎样倔强,终究也不过只是一头畜类而已,狼目,你这就扶我上去骑一骑,看看是不是果真有你方才说的那么好?”狼目十分为难,用巨掌抓了抓脑门道:“娘娘,这马儿还并未完全驯服哩,您要试骑,过几日再来可好?臣怕您万一有什么闪失可就不好了。” 朵兰哼了一声道:“陛下可是说过的,这匹马已经赏给我了,所以我想什么时候骑便什么时候骑,不然养它在此还有何用处!”狼目伸了伸舌头,不敢再有他言,只得亲自小心翼翼地扶着朵兰搬鞍跨上了马背。这雪狮子从来最傲性无比,除了本主之外从来没给别人如此驾驭过,便是狼目尽心尽力照拂了它这些日子,彼此已经厮混得十分熟悉,却也只能做到每日给它喂草饮水后再牵出去走走而已。 如今来了朵兰这么个面生之人,甫一出现就迫不及待骑了上来,这马儿顿时便是老大的不乐意,喉中低嘶一声,前蹄在地上重重一顿,便要立时跃起将朵兰抛将下去!到底还是狼目见机快,不等它跃起就急忙死死地抓住了缰绳,口中厉声喝道:“还不给我老实点!”可饶是如此,那马儿却仍旧不服,用四蹄在地上轮番乱刨,鼻孔中喷出一股股粗气,马头也挣扎着不住地晃动,竟是不把朵兰扔下来就誓不罢休的架势。 幸好狼目身壮力大,一手仍死拽着缰绳不放,另一手便牢牢抱住了马头,两臂一起用力,硬是将它钳制得几乎动弹不得;但也正因如此,这两人一马就此僵持不下,却是一步也挪动不得。 朵兰骑在马背上早已是满心的不耐,眼见马厩里的马奴、杂役还有狼目手下的侍卫们都跑了出来围观这场“皇后驯马”的好戏,她心中火气顿时更炽!目光向远处一扫,忽见有个灰白色的身影斜倚在马厩旁的草垛上,这人也正全神贯注凝望着这边——却正是那日在跑马场上远远见过一面的华国的护国永宁公主李无瑕。 朵兰一见此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立即吩咐道:“狼目,既然你还没有本事驯服这匹马,那就给我唤它的本主来!让她来给本宫牵马!”狼目面上露出不忍之色,待要说些什么,抬头却望见朵兰满面都是怒容,他顿时就将话吞进肚里大半截子,但终究还是期期艾艾的道:“娘娘容禀,那个人……她身上伤势颇重,如今怕是站立都已不易……况且她明日就……” 朵兰怒道:“你说什么?我要谁来牵马谁便得来给我牵马!这规矩你是忘了不成?还是有胆子不听我的话了?”狼目吓了一跳,忙道:“娘娘息怒,我这就命人去唤她过来。”他身边的侍卫听见这话头更不敢耽误,连忙一溜跑着过去急传李无瑕来见。 那侍卫原是最近才增派到这里来负责看守李无瑕的,待了这几日彼此倒也熟悉了,知道她一身伤势沉重,想要独自行走都殊为不易。偏偏那边皇后娘娘又是急召,因此这侍卫也并未多想,传了命令之后便即动手,搀扶着李无瑕向朵兰那边缓缓走去。 只是这番情景看在朵兰眼中却又是另一番光景——原来这华国公主竟如此神通广大,住在马厩之中才几日而已,便已然邀买了这许多人心。狼目方才公然给她求情不说,连这样的普通侍卫竟也情愿被她驱使,简直形同奴仆一般! 朵兰越想越是恼怒,待到他二人终于慢慢走近过来,到了自己马前,她抬手向着李无瑕便挥出一马鞭:“区区一个喂马的贱奴竟敢劳本宫如此久等,难道你活腻了不成!”谁知那李无瑕看着脸色苍白如纸、身子已然摇摇欲坠的样子,动作却出乎意料的快,只一抬手的功夫竟稳稳地将马鞭抄在手中!就听她一字一句地道:“还请皇后娘娘记好了,我是华国的嫡长公主,并不是你们羌国的什么喂马贱奴。” 朵兰大怒如狂,抬手将鞭子抽了回来,怒喝道:“放肆!你一个阶下之囚竟敢对本宫无礼?!”随着这句话,她手中又是一鞭狠狠地抽了过去!这次李无瑕倒是不拦不躲,站在那厢就此生生挨了这一鞭,口中淡淡的道:“阶下之囚自然不敢对娘娘无礼,只是想请娘娘记得我是谁而已——我华国虽然战败亡国,但你们羌人想要坐拥天下、奴役四海却只怕尚还早些。这就好比驯马,想要雪儿当真认你为主,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第二十六章 朵兰这一生娇生惯养金尊玉贵之极,何曾当面受过别人这样的排揎?她脸色变了几变,怒极之下反倒笑了出来:“听这个意思,你当我真的很稀罕你的这匹劣马么?本宫富有四海,什么样的宝马良驹没有见过不成!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人将这匹马的头砍了下来?” 李无瑕微微一笑道:“娘娘令出必行,我有什么可以不信的?只不过马儿不驯服你可以砍杀之,这普天下的亿兆黎民,不愿意臣服于你们羌国的又何止万千?这么多的头颅,敢问娘娘您砍得过来么?”朵兰冷笑道:“你不用在那里跟我饶舌,亿兆黎民服与不服不是你说了算的,但是你和你这头牲口的贱命如今却攥在本宫手中,但不知你还有什么可以同本宫如此狂妄的资本?” 李无瑕微笑道:“的确黎民百姓服与不服并不是我说了算,但这件事同样也并非你们可以决定的——我和这匹马的性命算得什么?在你们手中不过如同碾死蝼蚁一般罢了,但若是民心不能收服,你们便是每日杀一百个李无瑕也无补于事。” 朵兰忽然觉得有些无话可说,因为对方与她对答之时口气实在太过于平淡随意,既不愤怒慷慨也不悲怆凄楚,甚至连普普通通的喜怒之情都没有,就只是那么平平淡淡的随口道来——每句话都似乎与她针锋相对却又似乎跟她的话并不相干,这样的对手在她此生中的确还是第一次遇到。 狼目惴惴不安在一旁看着,至于这两人间的对话,老实说他并没有弄得太懂,只是大概判断这位华国公主在顶撞本国的皇后娘娘而已。眼见得娘娘脸色越来越难看,加上她方才又放出了要处决这匹雪狮子的狠话,大个子侍卫队长的心里便更加七上八下;他好容易逮住两人都不说话的这个空当,遂急忙插口赔笑道:“娘娘,既然人都传到了,您看要不要让她牵了马带您在这附近走上一走?” 这句话一出算是给朵兰解了围,她立即点头道:“正是,本宫和一个喂马的贱奴有什么可说的?让她执缰为本宫牵马便是,我倒要看看这匹马能有多好!”狼目生恐李无瑕又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便急忙凑到她面前歉然道:“公主殿下,我也知道你如今伤势沉重举动不便,只是我们皇后娘娘定要在今日试马……这件事……唉,只有请你委屈一下了。” 李无瑕点头道:“狼目大人你只管放心,我自己乃是将死之人,什么荣辱之事早已不放在心上,何况当初我既决定要保全雪儿,那便必定会尽力设法好好保全它的。”狼目大喜,忙亲手将缰绳交到她手中道:“如此便好,只要娘娘喜欢了这马儿,今后它的生计那就绝无问题啦!”李无瑕接缰在手,向他微微颔首微笑道:“那就先多谢狼目大人的保全之德了。” 他两人这里言言语语,骑在马上的朵兰如何看不到?只是她决意以牵马坠蹬之事来羞辱李无瑕,那便也不急在这一时,只扭头向跟随自己同来的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侍女会意,立即便开口催促道:“牵马的奴才到底准备好了没有?娘娘可是要等急了!” 狼目连忙点头笑道:“已是准备好了,有劳娘娘久等,恕罪恕罪。”他嘴里说着,目光还是担心地望着李无瑕,知道她举动十分吃力,因而不确定这牵马的差事她到底能不能够胜任。 李无瑕一手执缰,身子便靠过去,斜倚在雪狮子身上,另一手揽住马儿的颈项,轻声说道:“雪儿,咱们乖一点,不要闹,慢慢的走几步。”那雪狮子极通人性,见是自己主人在此,果然将性子收敛起来,不跳不闹,乖乖地驮着朵兰缓步向前走去。 李无瑕倚在马身上随着它同时慢慢前行,那马儿伸出舌头来舐了舐她的衣袖,满眼都露出亲昵依恋之意。狼目乃是真正懂马惜马之人,他人虽生得粗卤,心思却颇细腻,在旁见这雪狮子如此恋主不舍,顿时不由觉得有些鼻酸。 李无瑕抚摸着马儿的脖子轻声道:“从今往后你都要乖乖的……要听话,再不要闹脾气了,要好好吃东西,好好侍奉新主人……懂了么?”那马儿虽然听不懂这许多的言语,但它毕竟是通灵之兽,听得主人声音如此凄楚哀婉,一双大眼睛里顿时便涌出泪来;李无瑕见状自己也是泪盈于睫,只是强忍着不落下来,强笑着又道:“你哭什么?这般软弱无用的战马我可是不敢要了,明日就送给别人牵了去罢!” 这句话雪狮子倒是听懂了,毕竟从幼时起主人便时常同它这般说笑的,是以一闻此言,它便将脖子向上扬了扬,咴儿的轻嘶了一声,似是在撒娇向主人抗议。李无瑕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又道:“好好好,不牵不牵,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狼目也笑道:“这马儿的确也是喂得有些娇了,便同我们陛下那匹夜奔雷一样,正是半句闲话都说不得哩。” 他们这边说笑着,朵兰那边可就越发的不自在,本来叫李无瑕给自己充作牵马的粗役不过是为了羞辱她;可如今那个当事人却丝毫也没有受到羞辱的感觉,非但如此,这雪狮子、还有那个狼目,竟都像是同她全然是一伙的!反倒是朵兰自己这里加倍的没趣起来,堂堂一国皇后,竟连一匹马的主也做不得,全然成了个笑话一般。 朵兰越想心中越躁,忽然提鞭就在雪狮子臀上狠狠抽了一记,喝道:“似这般半死不活的劣马本宫要你何用!”那马儿乍然吃痛之下身子绷紧几乎就要暴跳起来,可是只因主人还倚在它身上,抱着它的脖子,唯恐惊到了主人,这匹马竟是生生将这剧痛忍了下来,只是后腿肌肉一阵哆嗦,却连声都没吭一气儿。 朵兰才不管这些,她扶着侍女的手立即便离鞍甩镫跳下马来,厉声吩咐道:“本宫使不着这么无用的畜生,来人,拖下去砍了它的头!”旁人不说如何,狼目听闻此言顿时便是大惊失色,亲自悉心照料了这许久,他早已对这匹马儿有了很深的感情,这会子忽然听见女主人说要杀马,他吃惊之下急忙奔过去在朵兰面前双膝跪倒:“娘娘息怒!这匹马当真是极好的……只是如今它还没有驯熟罢了,请娘娘再宽限几天时日,我必定能将它驯得好好的!” 他冲过去求情之时早丢了个眼色给手下一名亲信的侍卫,那侍卫会意之后急忙悄悄抽身,飞奔赶往紫霄殿方向去看羌帝是否已经下朝。狼目这边则使出浑身解数拼命求情:“其实这事儿须怨不得这匹宝马,都是微臣无能,已经过了这许多日子仍然无法将马儿驯好,也难怪娘娘生气,微臣知错了,只求娘娘开恩,多少再宽限几日吧!” 朵兰如何不知他故意转开话题只为了保全那匹马?自己若是就此轻轻松口饶了过去,岂不更令那个李无瑕越发得意起来!因此她绷着脸一丝表情也无,只冷冷地向狼目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本宫连这一匹马的主都做不得?”狼目跟了元颉这么多年,侍奉在他们夫妇身侧左右不离,其实早就猜出这位皇后娘娘今日必定是有什么事儿不顺心,所以到此地来找茬儿刹性子的,他虽然想不出到底是何事惹恼了这位刁蛮任性惯了的女主人,却也知道此时此刻自然还是先顺从她的意思才是自保良策。 只是那雪狮子实在是罕见难得的好马,狼目又是个爱马爱到发了痴的草原汉子,想到只要自己稍有犹豫这匹马儿的性命就要断送,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同朵兰支吾下去:“娘娘明察,微臣决然没有那个意思!微臣的意思是……是……”他正张口结舌不知道还能拉扯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倒是福至心灵,想到朵兰方才那话中所说的“一匹马的主都做不得”上来。 绞尽脑汁的壮汉顿时眼睛便是一亮,急忙补充道:“微臣的意思是,这匹马儿毕竟是当初皇帝陛下亲眼看中之后决定赏赐给您的,怎样也不好就这么轻易杀掉吧?就算娘娘真的不喜欢,微臣是不是也应该去请陛下的一个示下?” 朵兰咬住了嘴唇——其实明明白白的说,她今日到此就是来找李无瑕这个人晦气的,只因她还从未见过元颉用那样微妙的眼神打量过其他任何一个女子。所以哪怕是莫洛嬷嬷的劝解、哪怕是元颉自己的主动示好和宽慰、哪怕是这个李无瑕明日就要砍头的事实;什么也无法阻挡这位西羌国皇后那满腔汹涌的妒意!偏偏这李无瑕还真就是个刀枪不入油盐不进的样子,自是更加令她怒火中烧,那雪狮子则不过是被她拿来出气的工具罢了。 如今听见狼目这么说,朵兰恼怒之余却又是一阵灰心:不错,若是元颉真的有一日对自己负了心,又爱上了他人,自己究竟又能如何?杀了这匹马能怎样?杀了这个李无瑕又能怎样?想到这里,她长叹一声跺了跺脚,竟是再也不发一言,就此转身快步离去 第二十七章 皇后娘娘朵兰大怒之下拂袖而去,侍卫队长狼目懵头懵脑地急忙从地上站起身,望着她的背影挠头道:“说不得娘娘这次是真的着了恼啦,看来我得去她那里赔礼请罪才好。”方才他们君臣争执的时候李无瑕一直没有出声,此刻见这巨汉为了保全雪狮子已然得罪了他们本国的皇后,她心中颇为过意不去:“原是因为我的马儿连累了你,着实是对不住了。” 狼目摆手道:“这事公主殿下你不用放在心上,其实我们皇后娘娘就这个性子,她的心肠还是挺好的——我去同她赔个礼,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她不会将我怎样的,你放心吧。”这话他说得十分诚恳,只是刚刚见识过朵兰那蛮不讲理做派的李无瑕心中自是无法认同,她笑了笑道:“原来如此,那自是最好不过了。” 狼目扭身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又向伺候在周围的几名侍卫吩咐道:“我去皇后娘娘那里一趟,你们也不用在这儿候着啦,各回本职去罢。至于雪狮子和永宁公主,你们也不必管了,让她们在这附近走走也使得——”他说着就转向李无瑕又道:“届时就有劳殿下亲自将马儿牵回马厩了,我先此谢过。” 李无瑕如何不知他的用意?这草原汉子知道自己明日就要命丧黄泉,方才见了雪狮子对自己还是那般依恋,因而他这是故意行方便,给了自己同马儿最后一段相处的时间罢了。她顿时十分感激道:“该我该多谢大人你的成全之恩才是,雪儿今后就托付给你了,这也正是它莫大的福气。”说着她便挣扎着直起了身子向着狼目郑重躬身施了一礼。 狼目也正容向她点了点头,这才又转身向凤翔宫方向快步走去;其余几个侍卫虽说是奉命来看守李无瑕的,但这几日下来,也都尽知这犯人伤重体弱之至,早就没有什么逃脱的气力——昨日因无法站立的缘故连脚镣也索性都卸去了。如今队长大人亲口吩咐下来,他们便也乐得遵命行事,就此各各散去了。 马厩之外的平场上此时便只剩下李无瑕和雪狮子这一人一马,秋日午间的太阳将她们的影子也晒得暖融融的,雪狮子用脖颈轻蹭着主人的臂膊,似是在邀请她如往常那般跨坐到自己背上驰骋一番。李无瑕微笑道:“如今怕是不成啦……想不到我也有今日,竟连马背都上不去了。” 虽然她这样说,那雪狮子却不肯改主意,越发要同她撒娇,索性转过头来张口咬住她的衣袖轻轻拉扯。被纠缠不过的华国护国公主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都多大啦,怎么还是这副无赖的模样?好罢,那我就勉力再试上一试!”说着她双手抱住马鞍勉力抬左腿想要踩入镫中上马,但无奈右腿伤势太过沉重,根本支撑不住身体,左腿才刚刚抬起一点,还未碰触到马镫,刺痛就逼得她轻呼一声整个人都摔倒在地。 雪狮子吃了一惊,情急中四腿着地竟是全身跪伏下来,扭头焦急地望着倒在地上的主人,喉中呜呜做声。李无瑕挣扎着坐了起来苦笑道:“雪儿你别怕,这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但尽管如此,那马儿目睹主人如此狼狈模样还是又默默落下泪来。 李无瑕倾身过去抱住马颈,就着它四蹄跪伏在地的姿势,全身用足了力气终于爬坐到了马鞍之上,遂气喘吁吁地笑道:“你哭什么?以为我当真不成了?看看我这不是又坐上来了么?”虽然她故意这般逞强,好在那马儿确是聪明之极,知道主人确是今非昔比,它当下小心翼翼支起四腿稳稳的站了起来,生恐自己一个不留神再害得主人跌倒。 李无瑕坐在马背上,奋力直起身子,双手握缰,倒还真寻回了几分昔日的感觉——想来这应该是她这一生中最后一次骑在爱马背上了吧?双腿微夹,令马儿缓缓举步向前行走,华国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如同梦幻一般,也许一切都并没有发生,也许家国还未支离破碎,也许亲人还未离散惨死,也许所有的一切根本都只是一场梦……那该有多好呢?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微笑,李无瑕终究还是又将眼睛睁开了——昨日之日不可留,失去的东西无论如何就是失去了,它们再也不会回来,自己的空想也不过只是可笑的自我麻醉罢了。 秋风里吹来不知是何处的果木香味,一如每年秋天都会闻到的那样,只是此后的秋日当再也看不到了。唉,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属于她的那个世界已经全然崩塌,若还有一分力,自当尽力挽救危亡于万一;只是如今连这一分力也没有了,那便从容随它而去也好罢。 雪狮子的脚步微微有些加快起来,对它来说也已有好些日子没有载着主人肆意奔跑了,作为一匹马它不可能知道周围究竟发生了什么,唯一所知的是,主人终于又回来了,那便一切又可以回到从前那样吧? 觉察到这一点的李无瑕面上不禁流露出温柔爱怜之色,虽然全身伤处不免都给颠得十分疼痛,但她却不忍收缰令马儿就此止步,而只是默默俯下身子抱住了马颈,任它撒着欢儿地腾起四蹄一径向前奔去。 雪狮子得了主人默许,心花怒放之余越发跑得肆无忌惮,围着马厩外的那片小平场转了两圈后索性撒开马蹄向李无瑕从前所居的灵秀宫方向奔去——以前这位马上公主在皇宫里纵横驰骋可是再常有不过的事,奔复于皇宫马厩与灵秀宫之间这条路便是雪狮子生平最熟悉的路程。 只是如今的皇宫终究已不复旧观,这马儿还没跑出一箭之地,早有许多西羌国的侍卫兵丁们从四下蜂拥而出围将过来堵住了去路。依着雪狮子那长年惯出来的骄傲脾气,又哪里把这些拦阻的人放在眼中了?它嘶鸣一声抬起双蹄就要强闯过去,还是李无瑕手快,急忙收住缰绳口中吆喝一声将马儿止了下来。 一名侍卫头领拔刀出鞘,气势汹汹地来到马前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胡乱纵马在这皇宫中乱跑?”李无瑕方才给雪狮子颠簸了许久,浑身伤痛早已纷纷发作已是体不能支,方才勒住马儿那猛然的一下更是几乎透支了她最后仅剩的那点气力,如今虽被人当面喝问,却是再也无力答话,只是煞白着脸儿缓缓摇了摇头。 可偏偏就在此时,不远处脚步声迭起,有人击掌开道,却正是羌帝元颉的车驾到来了——原来方才情势紧急,狼目生怕自己阻拦不住使性子要杀雪狮子的朵兰,因此差遣前去搬请皇帝大驾的那个侍卫倒当真中用;此人巴巴候在紫霄殿外硬是等到下了朝,这才来到御前将马厩这边的事禀报了一遍,只说他们队长恳请陛下无论如何也得劝劝皇后娘娘,好歹饶了那匹骏马才是。 元颉如何不知朵兰的心思?知道她心中关于李无瑕的那个疙瘩始终没有解开,今日这分明是拿着雪狮子煞性子呢——原本此等琐碎小事放在平日他断然懒得管,可是今天不知怎么的,听完那侍卫的禀报之后他居然毫不犹豫地立即就下令先摆驾皇宫马厩。 皇帝的车驾本来就走得慢,这一路摇摇晃晃还未走到御马厩外,老远就见前面一片喧闹,十几个侍卫兵士围着一人一骑正不知在说些什么。这时双方距离已是不远,元颉清清楚楚的看见骑在那白马雪狮子上的人正是华国的护国永宁公主李无瑕,只不知她这个明日即将被处斩的朝廷重犯却为何竟然到了这里? 元颉望见李无瑕的时候,李无瑕也望见了元颉,虽说此时她已算是油尽灯枯之境,但面对敌酋之时却是万万不可示弱的;因此这位公主到底还是奋力又挺直了身躯面对着对方打量的目光,嘴角也挂起了得体的微笑:“原来是皇帝陛下驾到,失礼了。” 她周围的侍卫兵丁们一见本国皇帝到来自是早就跪了一地,那边皇帝扈从中的司仪官员见这女子面对天子竟敢公然高踞马上拒不行礼,立即便要上前叱喝,却被元颉一个手势止住了动作。就见皇帝陛下面上毫无愠色地打量着对面白马上的女子,淡淡的说道:“礼数就不必了,只是今时今日,难道永宁公主还忘不了你的公主架子么?到了最后还想再找机会耍一耍你的威风?” 李无瑕仰头一哂道:“你们这些外族之人还不是逞一时武力之强便自以为可以脚踏万里河山、鱼肉万千黎民作威作福了么?但不知陛下自己摆出这般堂堂威武之状又是给谁看的?无非在战场之上你胜我负而已,但如时移事易,真有长剑在手,你当我便杀不了你?” 听她这话说得杀气腾腾,羌国众人惊骇下急忙都去腰间拔取兵刃,却见李无瑕身子晃了晃,竟从马上一头栽了下来。 第二十八章 李无瑕这一番昏厥过去不同以往,宫中几个最好的太医给召了过来轮番施救了三四个时辰,这才勉勉强强又给她吊回了一口生气儿。太医院的医正向元颉禀报道:“陛下,以这位姑娘目前的情势,若是再不每日里好好保养调治,只怕臣等也是难有回天之力的了。”元颉皱了皱眉,点头道:“知道了,朕心中自然有数,你们几个就退下去罢。” 太医们领命退下之后,西羌国皇帝陛下有些烦躁地从书案后面站起身来在殿中来回踱步。老实说,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自己心中也有些恍惚——当时亲眼看到李无瑕栽下马来,他竟然头脑一热之下什么都不管不顾地疾步上前去,把那个片刻之前还扬言要杀死自己的女人亲手抱了起来!非但如此,如今这女子居然还堂而皇之躺在他这位皇帝陛下寝宫的龙床上接受太医的诊治。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元颉在心中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所有跟这个李无瑕有关的事都走了样,甚至不但自己如此,便连朵兰也受到了影响;可是……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 躺在床榻上的李无瑕还是毫无动静,元颉走到床边俯视着她,看着她凄惨衰弱不堪的样子,那仅有的一点呼吸便细如蛛丝般维系着她最后仅余的一点活力,似有若无。这便是那个方才还意气风发对着自己公然出言挑衅敌国将领,那时的她似乎整个人都在阳光里熠熠生辉,手无寸铁的一人一骑便将周遭所有羌国人马的气势都尽数压了下去! 元颉不禁叹了口气,到了现在,便是他再不愿意正视此事,却也不的不在心中暗自承认——自己千真万确就是被这个女子所吸引,因而竟然从不知何时起便不由自主地爱上了她。想必朵兰的种种不安也正是因为察觉到了这一点吧?她的心思毕竟十分细腻的,也许仅凭一个眼神、一句言语就能看透自己的所想。 可是,爱上这个女人又能如何?难道可以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么?就像那个江梨儿和从前许多小国的那些女人一样?可是李无瑕却并不是那些人——简直可以说,这个李无瑕跟那些女子根本就毫无相同之处,她这个人从内到外都是强大而独立的,有她自己的所想所求,并且不会受到任何外物的影响。 所以如果强行将她纳入后宫虽然并非做不到,但今后又将如何?她的心思是任何人也无法驾驭的!等到身上的伤势好起来,难道她还会这般毫无办法地任人摆布么?那自是毫无可能的事,这个女子便如同是一堆熊熊燃烧着的危险火焰,她明亮地蒸腾着,吸引着人们的目光,强大而炽烈,但每个试图拥有她的人却都会被灼伤! 也许自己正是迷上了她的这份不同吧?的确是一生也没有遇到过一个这样的女人,那么特别、那么冷静、那么强大;强大到让人觉得靠近她也是一种刺激。便如同爱马之人发现一匹绝世良驹一般,想要征服她的心念是如此强烈!可又偏偏在心中很清楚地知道,征服她应该是无法做到的事。 唉,如果无法为我所用,那么最好的办法自然还是将她毁去吧——同时也毁去自己心中这长久未有过的动摇与留恋。毕竟在自己实现王图霸业的路上,这区区的一个女人所占的分量实在是太轻、太轻了;哪怕她足够美好足够特别,那又如何?难道在他们中原的历史上,毁于君主沉湎美色的例子还少了不成? 自觉得已经平复了心绪的元颉遂再度回到书案之后拿起批阅至半的奏折;可是心里却仍是不能定:有些纷纷乱乱的,像几根发丝,又像一只小手,在不断撩拨着他,让他忍不住过一会儿就抬头向床榻那边张望一眼。 红字的朱批已经是第三次出错了,西羌皇帝烦躁地索性将朱笔重重向案上一摔,伸手去暖窠里提了茶壶出来对着嘴灌了几大口奶子茶。可就在这时,床榻里的李无瑕忽然发出轻微的声音,似乎在呼唤着什么人。来不及作任何细想,元颉一个箭步就赶到了床边,甚至手中还提着那把茶壶。 可是李无瑕并没有醒来,她只是沉浸在某种臆幻之中,脸色苍白里带着发烧引起的病态的红晕,口中喃喃的不知说着什么,两行眼泪顺着眼角潸潸的滚落下来,落入枕中。 元颉心中一动,一面抬手替她拭去泪痕,另一手轻轻将茶壶放于床边的几案上,自己则侧身在榻边坐了下来。李无瑕仍是不断地抽噎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发着抖,喃喃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元颉扯过榻边的虎皮被又给她盖了一层,摸着她头上依然滚烫,便又起身亲自去寻铜盆与冷水。 以一国帝王之尊,做这样服侍照顾人的琐事他实在是不擅长的,第一次将巾子拧得太轻,盖在李无瑕额上之后那凉水便顺着额角都淌了下去,连枕头都洇湿了。他急忙抓将起来又重新拧过,这次倒是拧干了,只是忙乱中手肘碰翻搁在几案上的铜盆,导致整盆水咣当一声尽数都泼翻在地上。 奉命只能候在外面的宫女们听见动静不免伸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几眼,元颉如今也算是破罐子破摔了,索性挥手令她们进来收拾。毕竟还是这些人手脚麻利,不一会儿擦干水渍洗好铜盆抹净桌案,连李无瑕那浸湿的枕头也给重新换过了。 值守的太医适时给端来了一碗清热降烧的药汁,两名宫女帮着给李无瑕喂了进去,又以湿布帮她擦拭了头脸手脚等处,经过这一番折腾,这位奄奄一息的华国公主总算又睡得安稳了些。而在宫女太医们忙碌的过程中,他们的皇帝陛下却始终都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显得十分关切的样子;宫女们大都不知道这个病人的来历,便是太医的见识略多些,却也只依稀听说此乃华国的公主,明日就要被明正典刑的,只不知到底为了什么,她竟能劳动本国皇帝之尊亲自照顾服侍? 自然这些人心中便是再有什么疑问也断然不敢宣之于口,甚至连疑惑的表情都不敢露出,只是各各低着头快手快脚做完手中的事务,然后再急急忙忙退了出去。元颉再度落座榻边,用手掌试过李无瑕额上已没有那么火烫,顿时觉得心中安定了一些;他索性走过去拿了几份奏折自己坐到榻边来看,又将笔砚也搬了过来,此时此间再批阅这些案卷反倒觉得心思清明了许多,再不复方才那般神不守舍的情形。 天近五更的时候昏迷良久的李无瑕才算苏醒过来,她朦胧着眼睛环顾周围,见到自己居然躺在皇帝的寝宫之中,而自己身边赫然便坐着羌国的皇帝之时,不免面露惊讶之色,但也仅仅就此一瞬,片刻后她的面上便又恢复了常见的那种平静。 元颉见她醒来倒是一喜,搁下手中的奏章探身向她脸上打量了片刻,微笑道:“你倒当真命硬的很,这许多次生生死死都给你捱过来了。”李无瑕也是微微一笑道:“既然我是应该法场处斩身首异处的命,自然不会轻易这般就死了,倒该多谢陛下又将我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才是。” 她提到法场处斩,元颉顿时面色便是一沉,半晌才又道:“难道你就丝毫也不好奇么,朕究竟为何又要救你?”李无瑕淡淡的道:“阶下之囚不过是任人摆布而已,我好奇或者不好奇又有何区别?”元颉望着她,心中一丝一缕犹豫着,最终还是开口又道:“如果朕今日在这里对你说,你可以不必死,不会再有法场处决,你也可以不再是阶下之囚,但不知此时你的心情又当如何?” “我……可以不必死?”李无瑕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忽然轻声笑了出来:“这种事不提也罢,劝陛下最好还是杀了我,也免得你将来后悔。”她虽然满面病容神情委顿,但这一笑却是自内而外显得明丽至极,便如同春花初绽一般;元颉怔怔瞧着她的笑颜,慢慢地又道:“怎么,既然你连死都尚且不惧,却如此惧怕活着面对朕和今后的日子么?” 听他说得认真,李无瑕便也收敛了笑容,正色答道:“难道时至今日,陛下竟然还以为你我之间尚有任何其他可能么?”她说到这里轻轻吸了口气,又一字一字的说:“其实你我之间的事从来便只有一件而已——你不杀我;我必杀你!” 短短的几个字,立时便冻结了羌国皇帝元颉那罕见发热的头脑与心绪,他立时冷下面孔站起了身子,向外面朗声吩咐道:“来人,给永宁公主换一身衣服准备送她上路!”说完这句话,他不再回望李无瑕一眼,就此昂首阔步从寝宫中走了出去。 第二十九章 十月朔日这天,上京城里破天荒下了点小雪,空气清冷清冷的,往年这个时候还只穿着夹衣出入的人们今年只好都提前换上了棉袄棉袍。为战死沙场的左亲王元硕举行盛大祭奠仪式的祭坛,以及将凶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的法场就准备在宫城南门之外的巨大平场上。 所有住在周遭近处的百姓都被如狼似虎的西羌士兵们从家中驱赶出来,成群结队地拥到这里来“共襄盛举”——这些惊惶可怜的上京百姓啊,就像是被饿狼咬怕了的绵羊一般,男男女女扶老携幼战栗着被从家中搜掠出来,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问,只能被迫沉默着走去羌兵驱赶他们的地方。 人越聚越多,晨间过后已有七八万百姓被赶到了平场四周,用来看押他们的西羌士兵也足有万人之多,这些人一手持着兵刃一手拎着皮鞭,大声叱喝着把他们的“猎物”赶到还没有站满的地方。等到了巳时,西羌的文武百官便簇拥这皇帝元颉与皇后朵兰夫妇从宫城中浩浩荡荡地开了出来;四下山呼万岁之声响起,皮鞭下的上京百姓们不得不跪拜行礼,跟那些兵士一起向元颉三跪九叩。 元颉身穿绣金龙滚金边的红袍端坐在御辇之中,头戴纯金嵌宝皇冠,显得甚是威风;他身旁的皇后朵兰亦是金冠红袍,衣服和头冠上缀满了各色宝石,连长靴上都装饰着纯金的铃铛,更是雍容华丽之极。只是她头冠上垂下厚厚的面纱,挡住了面孔,因此谁也无法看清这位异族皇后的真容而已。 不一时众人山呼朝拜已毕,元颉夫妇离了御辇来到祭台正中高处就座,文武众臣们在沙勒赫的带领之下也都登上祭台分列两边。随后上台的还有许多头戴古怪面具身披各色兽皮的萨满法师以及他们的随从,最后才是押送着囚犯李无瑕的皇宫近卫与李无瑕本人。 李无瑕今日给换上了一身粗布的白色衣裙,头发也大致被梳理过了,总算显得比前几日略精神了些,只是她脸色苍白如纸脚步虚浮却终究是改变不了的,只能由两名卫兵一边一个抓住臂膊扶拽前行。 之前羌国众人上台之时,华国百姓们都低着头不敢仰视更不敢出声,这会儿忽然看见了李无瑕,不少百姓便认出她来,人群中开始有些微的声音响起,接着便越来越明显,不少百姓都忍不住叫嚷了出来:“永宁公主!”“公主殿下!”“那是……永宁公主啊……” 这样的声音很快就演变为四面八方的窃窃私语,西羌兵士们只得挥舞皮鞭连连恫吓,这才将众人的声音硬生生压了下去。只是百姓们原本不知今日究竟要发生何事,只模模糊糊听说那些羌狗又要杀人,用来祭奠一个死去的什么王爷之类。如今见了本国的护国公主,大夥立时便猜到今日将被斩首之人多半是她——这位公主当初为抵御羌兵入城可是拼死血战过数日的,城中百姓谁不感念她的忠勇?因此这当儿不少百姓便都暗自红了眼圈垂下泪来,只是碍于羌兵威吓不敢出声。 元颉坐在高处,早将这般情形尽收眼底,他面上自是不动声色,只是以眼角的余光扫视自己身侧的文武群臣等众——见这些人当中果然有些在周围华国百姓的议论声里神色微显局促不安,不过这些认毕竟只在少数,大部分西羌臣子们都神情泰然自若,并不把下面那些百姓放在眼中,这倒令元颉心中颇感满意。 和那些人相比,今日真正神色有异的人其实是坐在元颉身边的朵兰,她这整整一头晌都沉着脸如冰如霜,晨间见了皇帝兼夫君的时候甚至连例行的礼都忽略了,戴上头冠后整个人更在那厚厚的面纱之后沉默得好似一座冰山一般。 元颉自然知道她这样恼怒的原因——昨晚自己将李无瑕带回寝宫疗伤的消息想必早就传遍了全宫,她当时居然没有跑过去直接闹将起来已经算是克制了几分脾气,如今这不理不睬的态度在她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严重的发作了。元颉本来倒还有心想解释几句的,但话在心里过了几回,想想却终究没有可以解释的去处,况且便是他自己如今也说不清为何昨日要做出那般举动。 所幸今日过后就再也没有李无瑕此人,朵兰的那口怨气终究会慢慢消散,有些话自可一辈子都不必再说了。元颉想到此处,禁不住又将目光转向李无瑕的所在,见她一身白衣站在台中,同即将被宰杀献祭的一头羊羔一起被载歌载舞的萨满法师们包围着。在那些花花绿绿上下翻飞的衣袍当中,她那一身清素倒成了最显眼的存在,像是百花当中的一滴露水珠那么莹然剔透、静谧安然。 想起初见那日她就是这样吧?这么静静的,不卑不亢的神情,清朗低沉的声音说着不疾不徐的话语,却令人怎样都无法与之抗衡——直到现在,哪怕人头落地在即,她望向周围的眼神却仍是平静的,听着萨满们古老的歌谣甚至目中还微露好奇之色,仿佛她才是主宰这里的那个人。 元颉收回目光,在心中喟叹一声,这样的女子再也不会遇到了吧?可是谁让她居然是华国的公主?谁让她的心智居然如此坚强?哪怕她可以稍微柔和一些……抑或再稍微脆弱一些……不,如果真的变成那样,也许她就泯然于众了吧。唯有如此强大而理性才是她,甚至都不只是强硬——所谓至坚则易折,但她却像水一样,从头到尾不温不火,却也从头到尾始终一步都不退。 祝祷的歌声停下之后,两名萨满法师先是割断了那头羊羔的喉咙,将它的血淋淋漓漓洒入金色的祭盆之中;那羊羔一时还不得死,虽已叫不出声,四肢却还在不断地踢动挣扎着。李无瑕面上露出不忍之色,向一边转过头去,可就在这一瞬间,台下百姓从中忽然有十几条黑影暴起跃上台来!这些人身穿百姓服色看上去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只是手中各持兵刃,身法俱都十分矫健! 为首一人身材不高,上台就先叫道:“公主殿下,我们来救你了!”这声音十分清脆,来者正是之前行刺过羌帝的丐帮少帮主花容。花容所带来的人虽不多,但看起来各个武艺都自不凡,上台之后纵横砍杀,瞬间便杀死了几名羌兵和萨满法师,他们更不停留,直接向御座上的元颉那边扑了过去! 这一下变起仓促,好在西羌的武将们都是这些年久经战阵之辈,惊愕之后纷纷都拔出佩刀上前厮杀,挡住了那些刺客们的去路。元颉身边护驾的正是皇宫卫队长狼目,这巨汉今日一身甲胄,手持两把纯铜狼牙棒,此刻他吼叫一声冲入刺客群中大呼酣战,双棒挥舞密不透风,便如同是凶煞临凡一般! 周围的西羌兵士和皇宫侍卫们也都反应过来,急忙围成圈子向中间砍杀刺客,整个大祭台转眼间竟是陷入了一片混战!台下的华国百姓们一开始乍逢变故都觉害怕,待到发现那些刺客乃是前来营救永宁公主的,不少胆大的百姓便立即鼓噪起来:“快杀鞑子!杀了鞑子皇帝救公主殿下!” 这般呼喊的人越来越多,百姓们想起了这些日子以来被羌兵们烧杀抢掠所受的屈辱磨难,血海深仇涌上了心头,一时几万人男女老少如疯如狂一般扑向驱赶鞭笞他们的羌兵!远远近近,全是喊杀声、咒骂声、兵刃声和惨叫声,可以说,自从西羌人拿下华国的都城直到现在,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些百姓们暴怒发狂的样子,尽管他们手持兵刃且身经百战,但那些数倍于己的百姓个个都像是疯了,往往几个人将一名羌兵扑倒在地甚至张口撕咬至死,妇人们也拔下头上的发钗发簪没头没脑地乱刺,有的老年人用手指抠出羌兵的眼珠放入自己口中大嚼,对于砍在自己身上的刀刃竟像是无知无觉一般。 元颉愣住了,他南征北战纵横天下这些年,征服了不计其数的国家,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那些看上去文文弱弱的汉人,被他们瞧不起,连硬弓都拉不开的汉人,此刻却像是草原上最凶猛嗜血的狼群!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激发了这些人如此可怕的血性?是李无瑕么? 沙勒赫快步走到他面前禀报道:“陛下放心,臣已经安排好了三万禁军就在附近,方才已传令下去,他们即刻就到了。”元颉点了点头,过了片刻才问道:“沙勒赫,难道你早就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么?”沙勒赫低声道:“陛下,臣之前说过的,汉人并不同于咱们之前征服的那些部族之人,所以对待他们也不可以同以前一样……”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台上白影一闪,那李无瑕不知何时竟夺了一把弯刀在手,她身形飘忽,一起一落间居然径直落在元颉面前,以刀尖直指他的胸口,淡淡的道:“陛下,你还不叫他们住手么?” 第三十章 距离胸口不足一尺处的这柄弯刀刀锋明净如水,锋刃上还挂着不知是谁的斑斑血迹正在一丝一缕地流淌下来。元颉望着这把刀,还有那个持刀的人,他神色丝毫不变,只是平静的开口说道:“怎么,你这是威胁么?朕倒不信你如今还有余力可以杀了我,不然你可以试试?” 李无瑕仍是淡淡的道:“我不敢威胁陛下,如今也并没有力量可以杀了陛下,我只是恳请陛下命令将士们住手而已。”“我为什么要令他们住手?”元颉望着面前的刀锋又道:“这些人竟敢向朕犯驾,正是个个罪大恶极!自然要全部抓住处决掉!”他说着话,注意到那刀锋已经在微微颤动,知道持刀之人的力气早已所剩无几,不禁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永宁公主殿下瞧见自己如此得人望民心,是不是心里有些糊涂了?别忘了这早已不是你们华国的天下!又岂能容这些不法之徒和无知暴民随意滋事不成?!” 李无瑕吸了口气,轻声道:“难道陛下可以杀光我们华国所有的百姓么?难道华国灭亡之后,天下百姓不都是陛下的子民么?陛下究竟还要杀到何时何日?莫非今日的事陛下还没有看懂?以杀止杀只会越杀越多,怨恨也会越来越深的!”勉力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她终于再也拿不住手中的刀子,手腕一颤,弯刀当啷一声就此掉落在地。 自她忽然跃起扑向元颉这边那一刻,早有无数西羌武将侍卫兵丁的兵刃早从身后四面八方指向她的后背,无非忌惮她手中之刀距离皇帝陛下太近因而不敢贸然行动罢了。此刻见她凶器已然脱手,这些人哪里还忍耐得?顿时齐齐就要动手将她格毙于当场! 还是元颉抬手喝道:“住手!你们都去缉拿刺客,朕这里不要紧!”众人齐声领命而去,元颉索性起身自地上将那把刀拾了起来,冷笑道:“那要是依你之见,朕应当怎么做?”李无瑕道:“这些人无非是来救我的,请陛下杀了我,他们救人无望自会设法远远的逃遁而去;至于那些百姓……他们只是这些日子被欺侮的委实太厉害了……他们原本只是些手无寸铁的良善之民而已,恳请陛下能够饶了他们………” 元颉冷笑不语,游目四望,只见那十几个刺客如今已被众西羌武将们团团围在中间陷入了苦斗之中,无非他们的身手着实不错,这会子才能勉力支撑不至丧命而已,饶是如此,有几人身上挨了狼目的棒击,眼看也就快要支持不住了。 台下百姓和那些兵士虽仍是一团混战,但不远处旗帜飘扬,大队禁军已然杀到,要全部消灭这些并无实战经验的平头百姓想来也不过就在顷刻之间。看来今日这事最多不过算个小小意外罢了,现在也的确到了该收场的时候——他缓缓抬刀指向李无瑕,一字一字冷冷地道:“我自然要杀你,但那些人也休想活命!你又能奈我何?” 李无瑕神色一黯,缓缓道:“你定要如此,我自然是无法可想,天下之事不过尽人事而知天命罢了,如果这就是我们这些华国之人的天命,那么我相信,你的天命应该也就在不远之处等着你了!”元颉讥诮道:“怎么?百般无计可施之后,你居然想用鬼神之说来吓我?” 李无瑕双眉一轩,朗声道:“陛下可以不信,但看千古青史之中又有哪一个暴君独夫是有好下场的?只怕你们番邦蛮夷之辈,识不得那许多字罢了!”说完这句话,她忽然合身向前一扑竟是整个人都对着元颉手中的刀锋撞了过来!元颉一时措手不及之下本能地急忙将刀向上抬起,可饶是如此,刀尖还是刺入李无瑕左肩之中,只见鲜血喷出,她立时栽倒在地,就此再也没了声息。 花容给围在战团脱身不得当中早急得七窍生烟,此刻远远望见羌帝的刀刺中了永宁公主,便知她这番定然难以活命——枉费这阵子联络人手筹备今日来劫法场,却没料到这些羌狗竟然恁般难缠,终究这事还是功败垂成了。一念及此,她立即大喝道:“公主殿下已经殉国了!咱们先收风回去吧!”话音未落,早有两个同来的江湖中人掏出不知是什么东西来猛掷在地上! 只见黄烟弥漫,西羌国众将顿时都给呛得连连咳嗽,沙勒赫忙高声叫道:“那烟有毒,大家快掩住口鼻!”他们这边如此一耽搁,趁着烟雾弥漫无法看清的机会,那十几个江湖中人尽数跃到台下趁乱逃散而去。狼目给呛得满脸是泪,双手挥舞狼牙棒以羌语对着台下破口大骂不止,其他武将们终究不比他这粗卤之人,一个个急忙各自取水来洗清双眼不题。 在这混乱的功夫里,奉命前来增援的禁军早在外围将那些来不及逃离、以及受伤不能动弹的百姓们围了个结结实实。为首的将领上来向沙勒赫复命,沙勒赫随即来到元颉面前请示道:“陛下,如今刺客都已经逃去了,不知那些百姓要如何处置才好?” 元颉瞧着地上的李无瑕,瞧着她连鼻翼的轻微翕动都似乎看不出来了,不由得下意识地皱起了眉,摆了摆手道:“算了,闹事的主犯杀几个,余者就不问了吧,把他们都抓起来扔出京城也就是了。”沙勒赫闻言顿时面露喜色,连忙道:“是,臣这就去办,只是这位公主的后事……是不是也要依例……?” 元颉目光不由得一跳,依着他们西羌的例子,这样的俘囚死后都要扔去喂狗的,可是,也许她还有一口气?想到这里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猛地跳了几下,忽然就大声吩咐道:“来人,传太医!先把她运回宫里去!” “你还要救她?”在他这句话之后,今天一直不言不动坐在他身边如同木雕泥塑一般的朵兰忽然起身大声说道:“陛下如今是被这个女人迷惑,以至于心思完全糊涂了么!”元颉心中本来就乱纷纷的,忽然听到她这样不顾一切的质问,当着周遭群臣的面,便是要解释也拉不下脸来,遂声色俱厉的道:“皇后逾矩了!朕要做何事难道还得问你不成?还不给朕退下!” 朵兰呆了一呆,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索性伸手将头冠连着面纱一起全都摔在地上,双手掩面带着一众侍女嬷嬷们就此下了祭台登上凤辇回宫而去。早有随驾的太医赶过来开始替地上的李无瑕包裹伤口,武将们洗净了双眼和口鼻之后又过了这一会儿,渐渐觉得咽喉里刺痛之感消退了不少,一个个这才定下心来。 唯有巨汉狼目这会儿还是涕泪横流咳嗽不断,他一手抹着鼻涕眼泪走了回来站在元颉身侧,看意思是想要张口询问方才朵兰发怒离去之事,只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只干咳了几声罢了。元颉道:“狼目,你是不是也觉得这次是朕做错什么了?” 巨汉吓了一跳,连忙道:“不是啊!咳……我怎么会……咳咳!觉得陛下错了呢?咳……娘娘不喜欢永宁公主……咳,可是我也觉得永宁公主……咳咳!永宁公主这个人其实……咳,其实挺好的啊!”元颉倒被他逗得一笑,道:“你赶紧去洗个脸,让太医看看要紧不要紧吧。”狼目答应一声转身欲走,又憨笑道:“我不要紧的……咳咳!他们汉人太狡猾了……咳!打不过我就放这些……咳,这些玩意儿!” 巨汉退下之后,将善后之事安置完毕的沙勒赫便回来复命了,元颉闷闷地望着他:“沙勒赫,你说朕如今这是怎么了?为何竟会变得和从前完全不同?”沙勒赫微微一笑道:“其实陛下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是对某个人动心了而已——关于这件事,陛下自己心中定然也清楚的很,却一直都不肯承认罢了。” “动心?”元颉皱眉道:“你是说李无瑕?你——这件事你又如何知道?”沙勒赫悠然道:“陛下,以臣对你的了解,若非你对那个女子心生好感的话,其实当她第一次出现在你面前之时,她就已经是个死人了吧?” 元颉闻言默然,半晌方道:“既然如此,你一早就觉察到朕对那个女子动了心思,那你为何后来还会建议朕将她明正典刑?”他这话问出来之后,沙勒赫沉默了片刻,最终竟是撩衣在他御座之前跪了下来,正容说道:“请陛下恕罪,臣这样做,其实只是为了制造一个机会可以让陛下正视自己的内心而已——因为只有即将失去的东西才越发显得格外宝贵,不是么?” 元颉先是一愣,随即就怒声喝道:“沙勒赫!你是说你居然在算计朕,企图左右朕的心思么?!”沙勒赫跪在地上扣了个头,静静地说道:“正是如此,但请陛下息怒,这其中的缘由,臣还是有话要说的……” 元颉抬手在御座的扶手上重重地一拍,喝道:“好,朕让你说!咱们现在立即摆驾回宫,然后你到御书房来给朕一五一十说个清楚!” 第三十一章 轰轰烈烈的一场祭祀外加斩首扬威的盛典最后竟是闹得乱纷纷一塌糊涂收场,西羌国群臣们面上无光之余心里不免也有些忐忑——看得出皇帝陛下今日心情已经差到了极点!连皇后娘娘都当众骂了,还有素来权倾朝野言听计从的宰相大人也被厉声申斥,他们这些离得稍微远些的人后来简直恨不得立时掘个地缝钻将进去,让皇帝看不到自己才好。 所以皇帝摆驾回宫之后,这些人立即就四散而去,武将们固然嗓子里火辣辣的早没了喝酒的兴致,文官们也生怕训斥完了宰相大人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因此这些人散朝的速度倒是出奇的快,连那个不知道最后究竟是死是活的永宁公主也没有人想得起她的去向究竟如何了。 元颉回到御书房,卸下一身袍服冠冕换上常装,见沙勒赫还穿着宰相那身繁琐的官服在旁巴巴地站着,顿时没好气的道:“你也不用支着给人看了,赶紧换了衣服过来把话给我交代清楚!”说着便索性抓起自己的两件家常衣袍给他摔了过去。 沙勒赫接了那衣服却并不忙着更换,仍是一身官服就地双膝跪了下来,一板一眼地说道:“因为臣接下来所说之事,实在太过重大,关乎国体,所以这官服一时尚不能换,还请陛下见谅。”元颉皱眉道:“好好好,那你就先说清楚!在李无瑕的这件事上,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可是沙勒赫却并不正面回答他的话,而是继续用那种板板整整的语气说道:“臣沙勒赫恳请吾皇陛下,请陛下以国事为重,立原华国的护国永宁公主李无瑕为我们大羌的皇后!”“什么?!”元颉大吃了一惊,一瞬间甚至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出毛病听错了,他愕然问道:“你究竟在说什么?!” 沙勒赫表情平静地又说道:“陛下今日也都看到了,那位永宁公主在华国百姓心中享有怎样的威望和地位!而且这位公主天性聪慧睿智、文武双全,若她身为男儿,想必成为一国之君应该不是什么问题。陛下请想,若是您娶她为后,由您和她的子嗣继承大统,那么华国的旧人应该也没有什么不服气的地方了吧?” 元颉怔了怔,老实说,在内心的最深处他也未尝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可是……如果那样做,又怎么对得起朵兰?朵兰的心里会怎么想?自己这些年来征战间隙里虽然也不断新纳一些女人入宫,但李无瑕跟那些女人是完全不同的,即使只是纳她为妃而不是像沙勒赫说的那样册立为后,她也跟其他女人是截然不同的——元颉在心里清清楚楚的她的不同在哪里。 现在已经明白了沙勒赫的良苦用心,他费了这许多功夫,无非只是想让自己更加正视自己的内心和那个女子的真正价值而已。顺带看到的,还有压抑在华国百姓心中的那股凶猛的怒潮,想必在短时间之内那将会是非常大的不稳定因素!而要化解这个不稳定因素,也许沙勒赫的建议是对的。 想到这里,他伸手将沙勒赫扶了起来,摇头叹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这件事谈何容易?不但朵兰那里无法交代,便是那个李无瑕,只怕她自己也未必愿意吧?”沙勒赫点头道:“陛下所虑极是,其实臣几天之前就曾经私下里跟那位永宁公主会过面,当时臣已经将这个意思都说与她知晓了。不出陛下的预料,她果然当场就一口回绝,并没有留下任何的余地。” 元颉不禁苦笑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是没有放弃这件事?”沙勒赫微微一笑道:“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既然此事于国有利,且陛下也并不排斥的话,那么臣就总有办法能叫它实现的。”听他说得如此笃定,元颉不禁伸拳在他肩上捶了一把道:“所以你就连朕都给算计进去了?” 沙勒赫给他捶得一笑,这才抬手摘下头上戴的银冠,又将官服外的大氅解了下来,披上方才接过的常服。元颉同他在炕沿上落座下来,接过侍女奉上的热奶子喝了几口,这才又细细地将此事拿来商议:“其实你所说之事,朕也曾经想过,但终究立她为后还是不妥的,朕与朵兰伉俪情深这么多年,又岂能将后位许与他人?那也未免太对不起朵兰了。” 提到朵兰,沙勒赫的神色立时便有些黯然,他低下头道:“臣也知道自己所谋之事实在是万分对不住皇后娘娘,可是如今咱们也算事急从权吧——臣查阅古籍,其实华国和咱们羌国历史上都曾经有过一帝两后的例子,但不知陛下意下如何?”“一帝两后?”元颉沉吟道:“如此弄法倒也未尝不可,只是你为何一定建言要将李无瑕立为皇后呢?难道给一个大妃的地位还不可么?” 沙勒赫缓缓摇头道:“之所以要立她为后,主要还是做给天下百姓看的——他们的护国公主成了咱们大羌国的皇后之尊,陛下再降下恩旨,只说从今往后对待各族百姓尽都一视同仁;如此一来,这十成的天下也就定了九成,加上前线战事近来颇有进展,一统宇内、天下太平想来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此其一也……” 元颉点头道:“朕今日看过那些百姓的阵势,的确明白你所说之事刻不容缓,但那个李无瑕她本身也并不愿意入宫,这却又如何解决?”沙勒赫道:“那边是臣要说的第二项了,日前臣同永宁公主提及此事之时,的确说的是要她入宫为妃的话,自然这话已被她一口回绝了——但如果我们是堂堂正正迎娶她为皇后,想必她就没有拒绝的理由了吧?” 元颉不以为然道:“你以为她当初一口回绝会是因为觉得妃位太低的缘故?”沙勒赫笑了笑道:“那自然不是,但是陛下不知,他们华国这边的婚俗和咱们实在大不相同——但凡儿女婚事,都是父母做主;之前令她为妃,她的父亲,那个天牢里的废帝李显宗也不过就是个妃子之父而已,便是给放了出来,其处境也并没有什么实际改善。但如果永宁公主成了皇后,那李显宗立即就从阶下囚变成我们羌国的国丈之尊!他和他那两个儿子岂有不愿意的道理?到时候只需他开口说话,永宁公主也就只有从命一途了。” 元颉听到这里,不禁在炕桌上拍了一掌笑道:“原来如此!还真有你的,天下人加起来怕是都算计不过你的一个零星吧!”沙勒赫笑了一下,笑容转瞬即逝,轻叹道:“这些不过都是见不得人的小巧心思、阴谋诡计而已,陛下不怪我自作主张就好……”元颉道:“我绝计不会怪罪什么,你无非也是为了咱们这一族一国之事才如此费心,这些事朕心中都清楚的很。” 沙勒赫苦笑摇头道:“陛下委实是高抬我了,我的一些算计,便是自己想了起来自己也是心寒不已——”他刚说到这里,忽然有个清脆尖利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打断了他的话,就听这人道:“原来咱们的宰相大人还知道你那些心思有多不要脸?这可真是难为你了!” 随着这句话,就见双眼红肿的皇后朵兰已经旋风般从后殿方向直闯进了这御书房中!她几步来到沙勒赫面前,指着他厉声道:“你是我妹妹的丈夫,那可是在日月神明跟前发过誓这一辈子都只爱重她一个人的!如今她死了,你又娶了个华国女人,莫洛嬷嬷同我说,这事不能怪你,并不是你薄情变了心,只是因为天人永隔委实没有办法……这话我也信了!可是如今你又来怂恿我的丈夫也去娶一个华国女人为妻,让他把我抛在脑后!沙勒赫,你摸一摸你的良心,你这样做对得起茵琦么?亏她去世之前还恳求你帮忙照看她这个唯一的姐姐,你当初是怎么答应的?!你说,你说呀!” 沙勒赫脸色立时变得苍白,站起身低声道:“皇后娘娘所言极是,对此我的确无话可讲……”朵兰冷笑道:“你不用在这里假惺惺的装可怜,我不是你的‘皇后娘娘’,那个华国的女人才是你心目中的‘皇后娘娘’不是么?!看看你刚才多会说?这会子怎么什么都说不出了?!” 元颉大怒,向朵兰厉声道:“你这像个什么样子?沙勒赫乃我朝堂堂宰相,他也是你可以随便训斥的?素来你没有规矩朕也不计较惯了,如今越发肆意横行起来——国家大事什么时候有了你置喙的地方?若是这皇宫你实在住不惯,那就给朕滚回草原去罢!” 他委实很少对朵兰说出这般凌厉狠绝的话,一语出口,便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朵兰那边则更是被他惊呆了,足足怔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遂跺脚大哭道:“原来陛下有了中意的新欢之后心里已经厌弃我了?那又何必还拉扯其他,将我废了给你那位华国公主让了岂不更好!”说完这话,她大哭着掩面从御书房中疾奔而出。 第三十二章 朵兰离去之后,御书房陷入一片寂静之中,元颉回过神来见沙勒赫立在那厢面色苍白,他如何不知朵兰这是拿着人家煞性子出气呢,遂温言宽慰道:“你千万不必在意她说了什么,她就是给我惯坏,举止言行正是毫无分寸,真是早该教训一番了。” 沙勒赫闻言,面上露出一丝苦笑道:“陛下说哪里话来,娘娘方才所讲的那些言语正是句句是实,臣是一个字也辩驳不来的。”元颉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什么句句是实,难道你还真和她一个小女子计较不成?过去咱们几个一处长大的,她是怎样的做派你还不知道么?一发脾气就是口不择言胡搅蛮缠,这一回说不得还当真要我替她同你赔不是不成?” 他这一说,沙勒赫也就笑了起来,躬身道:“臣不敢,那咱们方才商议之事……”元颉道:“那事就先缓一缓罢,横竖如今李无瑕的身子也是不好,若是这一次的伤势没有大碍的话,余下的事咱们再另行商议——我这里自然也还得再劝劝朵兰。”沙勒赫点头道:“陛下所言极是,那就这么办罢——倒是臣府中的那位尉迟……尉迟夫人,她本来就是在永宁公主身边伺候的人,素来也颇为担心公主殿下的身子,如今不如索性差她进宫来服侍在公主身边可使得?” 元颉点头道:“如此自然最好,只是你们小两口终究也算新婚燕尔吧?就这么拆了开来心中岂不委屈?”沙勒赫一笑道:“陛下取笑了,咱们终究还是国事为重——既如此臣回府后即刻差人送她进来,臣那里事多,也就不在陛下这里久留了。” 一时送走了沙勒赫,元颉心中倒颇有些五味杂陈——他早知自己中意于李无瑕已非一日之事,只是碍于双方终究份数敌国,且彼此又有杀亲之仇的缘故,方从内到外都始终强迫自己回避此事;如今经沙勒赫所说,这事既然关乎到了国运,那自然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就此了结这阵子心中一个老大的梁子,又可以顺理成章地将李无瑕留在身边,他心中自不可谓之不喜。 可是这几分喜悦之外虑及朵兰不免又有些心虚和担忧——这些年来朵兰毕竟是他心目中唯一不二的妻室,如今李无瑕来了,自己的心思必然会有所分散,这也是毫无办法的事。不过想到华国李显宗那样的皇帝身边还有三宫六院之多,他又觉得有些释然,自己在心里盘算着日后不免对朵兰更好些也就是了。 除却上面这些私情之事,西羌皇帝陛下想的更多的则是今日上京百姓乍然狂怒如潮水般的那些情形——羌兵虽勇,但人数毕竟是少数,便是所有的羌民全都加起来,总数也不过才是汉人数量的十之二三而已。那些汉人平时看起来懦弱温顺,似是随意可欺的样子,可一旦有某种引线将他们的怒火激发出来,那种排山倒海般的力量绝不是羌人们能够抵抗的。 看来还是沙勒赫说的对,为今之计还要软硬兼施为妙,再不可一味用强了。迎娶李无瑕自然是首要举措,对待那些被关押的华国旧人,似乎也该给他们一些优抚以便收为己用才好;至于那李显宗父子,也大可以拿他们做做文章,让天下的汉人百姓都看看新朝廷的宽仁,顺便缓和一下自己跟李无瑕之间紧张的关系,这也算是个一举多得的好办法。 且不提元颉自己在御书房中如何暗自谋划盘算,只说沙勒赫出了皇宫返回自己府上,才进府门就被焦急等待了大半日的尉迟芳当面迎了上来忙不迭地一连串问道:“怎样?公主殿下究竟如何了?我听门上的人说仿佛是有人劫法场?那到底是劫成了没有?殿下如今到底是死是活?” 见她急得满脸是汗双眼瞪得老大,沙勒赫不禁微微一笑道:“你的公主殿下如今又给安置到宫中养伤去了,一时想来是没有大碍的,我已经禀明了皇帝陛下,自明日起你就可以进宫去照顾她。”“真的?!”尉迟芳又惊又喜之下眼睛瞪得更大了:“元……你们那位皇帝陛下会有这么好心?他不杀我们公主殿下了?” 沙勒赫微笑道:“若是你不介意,咱们可否进到屋里去容我慢慢给你详细解说?还是定要站在这里说完?”尉迟芳脸上一红,退开了几步道:“大人见谅,是我一时情急,实在多有失礼了……”沙勒赫笑着摇头道:“礼就不必拘着了,还要麻烦你吩咐厨下给我略备一碗热汤来可好?”尉迟芳的脸更红,说了声:“是我忽略了。”之后便急急忙忙向厨房方向赶去。 来到丞相府有些日子了,她跟这里的人也算混得比较熟悉——沙勒赫乃是西羌皇帝首屈一指的重臣,吃穿用度上伺候的人一应都是羌人中挑上来最能干的那一类;初时她心中对这些人还觉得颇为忌惮,如今一日一日相处下来,倒觉得羌人也并非想象中那般个个尽皆凶残狠毒。 至于跟沙勒赫之间的相处,也比先前更加自然了些,虽然后者委实太忙,常日价难得看到他的影子,但有时在庭院中偶尔相遇,倒也能略微闲谈几句。自然,更多的还是对永宁公主李无瑕之事的商讨议论;在这些不断的商议中,尉迟芳对沙勒赫此人的智谋和才华都有了更深切的了解与钦佩,只是沙勒赫对她,却始终都只是淡淡的罢了。 一时两人匆匆用了一顿午膳,之后沙勒赫便将上午发生的事如长如短地说了一遍。尉迟芳听得时惊时怕且忧且喜,到了最后忍不住问道:“这么说,你们皇上真的决定要立我们公主殿下为皇后?他会不会又忽然变了主意?”沙勒赫摇头道:“我们陛下乃是一个杀伐决断十分英明果敢的君主,他决定的事就不会轻易改变,而且据我看来,他对永宁公主殿下的确也是动了真心……不然也不会那么多次都还下不了决心要杀她——这完全不似陛下素日以来的作风。” 尉迟芳讶然道:“你说你们的皇帝看中了我们公主殿下?这如何可能?!”沙勒赫轻叹道:“所谓世间的缘之一物,实在是玄妙得紧……其实我之所以一力促成公主殿下与皇帝陛下的亲事,也同当时觉察到陛下的心意有些关系。”尉迟芳“哦”了一声点点头,随即便又皱起了眉头来:“可是虽则你们皇帝有这个心思,我们公主殿下却全然没有答应的意思,这却如之奈何?” 沙勒赫道:“关于此事,我已经有了大致的解决办法,如今先不忙着说给你听。你明日进去之后只管好好照顾好公主的身子就是,这桩亲事,她若是问起,你便只管照实对她说便是;你们殿下天资极高,横竖瞒着她也是无用的,还不如索性早日摊开了才好。”尉迟芳点头道:“这些我都省得的,可我始终还有些担心……便是你们皇帝不会改变主意,那么你们那位皇后娘娘呢?她会不会暗地里使出一些手段来加害公主?” 沙勒赫摇头道:“我们皇后娘娘的脾气虽然的确急躁了一些,但她并不是会在背后弄鬼害人的那种女子,便要发脾气使性子,也都会使在明处——这种放在明处的事儿,想来也就不必太过担心了,皇帝陛下不会坐视不理的。”说到这里,他不禁叹了口气道:“不过终究这事,还是我与皇帝陛下对她不住,她毕竟是茵琦唯一的亲姐姐,我当日答应了茵琦要照顾她姐姐的……唉,想必将来便是便是死后也没有面目再去见茵琦了。” 尉迟芳如今已经知道这位茵琦便是沙勒赫的原配妻子,也听府上的多少人都称颂过宰相大人对先夫人的一往情深,如今真正当面看到他这般黯然神伤的样子,心中顿时也跟着有些酸楚:“大人你不要这样想,你做出一些选择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尊夫人的在天之灵必定会体谅你这些难处的。” 沙勒赫苦笑道:“你还真的当我是个什么好人么?——比如对你们的这位永宁公主殿下,你只知道似乎我在尽力保全她是不是?但其实就在今早,我还打过她今日真的死了倒也不无好处的主意……毕竟皇帝陛下已经很久都没有如此中意过一个女人了,如果这个女人就此在他面前死掉,那么势必她会被陛下记在心中很久;而只要有了这个记忆在,陛下今后再处置类似的人和事物之时,势必都会三思后行的。” 他说到这里转头望着尉迟芳,嘿然道:“这一层,便是在皇帝陛下那里我都没有说透,但其实我就是这样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任何人都可以是我的棋子,包括皇帝陛下也尽都在我的算计之内——你明白了么?”尉迟芳愣怔了片刻,缓缓地道:“其实你如此苦心筹谋,为的还不是这天下能早日太平么?那又何必将自己说得这般不堪?” 沙勒赫听她这话说得十分笃定,倒楞了一下,随即便笑起来:“怎么,打算用一根铜汤匙杀了我的尉迟姑娘如今这是心软了么?”尉迟芳也跟着一笑,想起那根汤匙如今的确还带在身边,她心中不知怎的又有些怅然起来。 第三十三章 直到次日等尉迟芳进了宫,被送到李无瑕身边,她这才知道头一天沙勒赫有些话并非危言耸听——原来此次李无瑕果真是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鬼门关,性命如游丝般只剩下那么一线还勉勉强强维系在人间罢了。 总算这一次羌帝元颉是下定了决心要救她,是以自昨日从法场回来之后就严命所有宫中太医都必须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尽力施为抢救,再不似之前那般只随便吩咐一句了事的模样;这些太医们为着惧怕万一有失自己要受罚的缘故,一个个都拼尽了全身的医术,宫中珍藏的极品上好药材更是流水价地往上使,这才又险险得得吊住了她那一口气。 可惜李无瑕本人这些日以来的确是耗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不过仗了自幼习武的底子硬撑着而已,到昨日又受了刀伤,这一下真可谓冰山崩裂天塌地陷,再要回天确实千难万难的了。 尉迟芳守在她身边,瞧着她那副死了大半截昏昏沉沉的样子,手绢早不知哭得湿透了多少条,有心催促那些太医们再想办法,却见那些人一个个也是熬得眼圈青紫神不守舍,想必但凡能有什么法子也必定早就用上了。 中间元颉来瞧过一两回,每次都是走至榻边静静的站着看上片刻,随即也就抽身而去。尉迟芳初时见着他心中还颇有惧意,待到后来也就索性撂开了手,只当没看着他罢了。 如此又堪堪拖过了二日,西羌太医院的医正实在没了办法,只得战兢兢去向元颉禀报,说了些罪该万死有负皇上重托、但天命难违无可奈何、还请节哀顺变及早准备后事的话;元颉听了这禀报自是没有什么好脸色,就地命侍卫将那医正打了五十棍子,又令人去京城中广召名医进宫来为李无瑕诊治。 医正挨了打,其他太医们就更是诚惶诚恐愁云惨雾,尉迟芳瞧着他们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心中不由气恼,索性喝令让他们都去外面候着,每过半个时辰才准进来一次切脉进药。那些太医早知李无瑕要“过去”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本来最愁的就是这责任自己要如何承担,现在尉迟芳不叫他们靠近反而更好,这就叫做正中下怀。 过了这日午后,许多民间大夫也都给宫中侍卫们押解着进来给李无瑕看诊,这些都是华国的汉人,听说是救治永宁公主,再没有个不愿意尽力的。只是等他们一个个近前请了脉,又看了病人的样子,好多大夫都不由得当场掉下泪来,宫中太医都无计可施,他们又能有何良策?于是又被一个个给赶了出去。 到了黄昏时分,李无瑕连脉象几乎都已经摸不着了,只手心和胸口各种还微存着一丝暖意而已。尉迟芳哭得两眼红肿,却也心知公主多半是不成了,正寻思是不是去找来她昔日所穿的衣裙给她换上时,却见几名侍卫又带来了两三个大夫模样的人。 到了这地步,尉迟芳对大夫们也早已不抱希望了,只在旁木然瞧着他们照样走到榻边去例行逐一诊脉。这三人中有一个相貌清癯年龄颇大,另外两人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第三个却正相反,瘦瘦小小的,也看不出多大年纪,黄漆漆一张脸上稀稀疏疏生着几根胡子,长得着实其貌不扬。 那清癯老者一马当先,率先拿起李无瑕的手腕来切脉,他诊了片刻,脸上露出凝重神色,又换了另一只手来诊脉象,右手则以食指轻触在李无瑕额角之处,又是半晌的沉默。尉迟芳见此人诊脉手法与众人截然不同,心中不由得又升起几丝渺茫的希望,她眼见那瘦小大夫瞧着羌人侍卫满面厌恶之色,便即挥手令侍卫们全体退了出去。 又过了片刻,那清癯老者才结束了这奇异的切脉动作,叹气摇了摇头;就听那瘦小大夫嘶哑着声音问道:“怎么,孟先生?这事儿还有得转圜没有?”那清癯老者沉吟道:“唉……终究还是晚了,若是能早个一日半日,咱们的把握就更大些,如今嘛…却说不得有些冒险了。” 听他说“把握大些”,想来正是有法子可用的人,尉迟芳大喜过望之下也是顾不得了,急忙上前双膝在这三人面前跪了下去:“三位先生若是还能有一线法子,就请千万救救我们公主殿下吧!奴婢这里给你们诸位磕头了!”一面说着一面就不住地向地上扣头。 那瘦小大夫伸手将她搀扶起来道:“这位姑娘不必如此客气,若不是为了救公主殿下,我们三人也不至于要进宫走这一遭了——这位孟先生可是两日赶了六百里路从南方赶来入京的,你只管一切都听他的便是。” 他说话嗓音委实嘶哑难听,说得多了,话音里竟还露出一些女声来;尉迟芳不由得微感诧异,正待出言详询,那人却自己先笑了出来,道:“给你听出来啦?好吧,我是女的!丐帮少帮主花容便是,那日带人劫法场的也是我。”这段话再听来就全是女声,果然顺耳多了,只是她易容为一个丑陋男子,又说着这般清脆娇嫩的女音,看着毕竟有些诡异。 那日法场被劫的事尉迟芳也听沙勒赫提过,只不知是何人所为罢了,如今见了这位丐帮的少帮主,她才明白原来是江湖侠士们看不惯羌人的胡作非为前来仗义援手。就见花容指着那个清癯老者道:“这位便是江湖第一名医,人称鬼门圣手的孟百草孟先生——我们一听说公主殿下还没有过世,立即就飞鸽传书,令南省的兄弟陪了孟先生即刻赶路进京的,只望还能赶得上。” 她与尉迟芳说话的时候,那个神医孟先生便一直手捻胡须沉思不语,到了这会儿,他忽然开口道:“此时虽晚了些,倒也不算全然无望,老朽觉得咱们大可以用小还丹试试——先给公主殿下服上三粒,再佐以人参灵芝等固本培元益气的大补药,由周世兄护法,以内力打通公主殿下的百骸经脉,我再以金针刺穴,将殿下体内所积的淤毒缓缓导出,只怕这事儿倒还有些机会。” 虽然听不懂他话中的具体意思,但这已是几日以来听到的唯一好消息,尉迟芳惊喜之下眼泪又夺眶而出,她也顾不得擦拭,急忙出去吩咐外面的太医们熬制人参灵芝汤备用。那些太医们还巴不得有人逞能把这烫手山芋接过去才好呢,如今听见这个话头岂有不喜,连忙一个个去挑选了最好的山参灵芝上锅煎制不题。 等她返身再回到殿内时,那一直没说话的高壮江湖汉子已将李无瑕扶了起来,将她摆成盘膝而坐的姿势,自己也盘膝坐在她身后,又以双掌抵住她的背心。那位孟先生倒是掏出了老大的一个药囊,从里面层层解开,拿出许多长长短短如同牛毛般粗细的金针。 见尉迟芳张口似要询问的样子,花容急忙过来止住她的话头悄声道:“不可打扰他们,这会子正是最要紧的关头!咱们就守在外面替他们护法,若是有宫中的羌人前来罗唣,就全都由你打发,他们若不肯退,我便将他们全都打退!”尉迟芳点一点头,跟着她悄悄走出殿外,这时外面的太医们都忙着煎药去了,剩下的无非只是一些宫女和侍卫。尉迟芳便径直吩咐他们都撤到远一些的地方去不可打扰——她如今虽非宫中女官,但那些羌人都知此女乃是宰相大人新娶的夫人,皇上对宰相大人那是何等的倚重,他夫人说出话来自也分量不俗。 因此这些人答应一声,便都乖乖退到院外去守着去了;花容看着稀罕,不禁笑问道:“怎么这些鞑子当真都如此听你的话?”尉迟芳自知那些人不过都看沙勒赫的面子而已,只是其中原委不好同花容明言,她只勉强笑了一下道:“想必他们也是奉了羌帝的命令吧……”花容诧异道:“这倒也着实可怪了!前儿那羌狗皇帝不是还要杀公主殿下的头么?怎么如今改主意这样快?竟然都肯去宫外召医生进来救她——我们三人本来还打算深夜潜入宫中的,这一来可不知省了多少麻烦哩!” 尉迟芳道:“羌帝如今给他们宰相说得动了心,想是要娶咱们公主殿下当皇后娘娘,所以他才肯这般真心相救。”“当皇后?”花容越发讶异不已,挠头道:“他为什么忽然要娶永宁公主当他们羌人的皇后?这又打的是什么坏主意?”尉迟芳沉吟道:“我……我听沙勒赫说,他们羌人也是忧心咱们汉人不肯服气的,那日法场上又看了上京百姓们的那般声势,羌帝也颇为心惊——他们寻思着永宁公主殿下在咱们华国声望甚高,只盼能通过这门亲事就此化解汉人对他们的怨恨呢。” “哦,原来如此……”花容点了点头道:“倒也难为这些鞑子们肯费心生出这许多办法来!”她正要往下说,却忽听外面传来脚步声,不由得当场就跳了起来,粗声喝道:“什么人?!” 第三十四章 尉迟芳耳力远不及她,见她忽然喝问先吓了一跳,片刻后才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她急忙起身迎上前去,只见两名太医亲自捧了熬好的人参并灵芝汤送了过来。这两名太医中一人正是那个挨了打的医正,他一面将药碗交到李无瑕手中,一面苦着脸悄声打听道:“夫人,公主殿下如今究竟如何了?那几位大夫可是有了什么管用的好法子?方才皇上又派人来询问哩……” 尉迟芳自然不肯以实言相告,只随口敷衍道:“大人放心,最后来的这三位先生都颇为精通求神、通灵之道,如今他们正在焚香祝祷作法,待会儿神仙若是赐下仙丹妙药来,公主殿下自然也就有救了。”那医正闻言不由得暗自咧了咧嘴,心知这些神鬼巫蛊之术怎么能当真的?不过都是江湖方士的骗术罢啦。 只是李无瑕如今已经到了百般不可救的地步,若在民间,怕是早都大殓了装进棺材好久了——这会子不管是跳大神也罢、行巫术也罢,横竖最后人死了倒是怪不到他们太医院的头上,陛下恼上来只管杀那几个神汉方士的头出气就是。因此那医正心中虽然老大的不以为然,却到底还是半句也没有多说,只缩了缩脖子,对同来的那个太医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快手快脚的退了下去。 尉迟芳连忙捧着药碗来到殿中,就见才不过这一会儿的功夫,那个坐在李无瑕身后运功的壮汉整张脸就已变得通红,不但如此,他的头顶上还有袅袅白色的热气蒸腾而起,便如同整个人都泡在滚烫的热水中一般。李无瑕垂着头坐在他前面,却依然全无声息的样子,只是身上不少地方都已经插上了亮晶晶的金针,那些针又细又长,且是针尾还随着那壮汉粗重的呼吸声在不断地颤动着。 正在施针的孟百草老先生发觉尉迟芳进来,立即便抬起一只手阻住她开口询问的话头,只向榻边案几上指了一指,又做了个“出去”的手势。尉迟芳情知事关重大,又哪里敢耽误片刻?她急忙轻手轻脚将药碗放在案上,又快步退了出去。 来到外面又走远了几步,她这才忍不住向花容问道:“花少帮主,你……你说孟先生他们这法子当真管用么?”花容道:“那位孟先生可是医术通神的盖世名医,早年我老爹有一次受伤极重,全身筋脉几乎尽断,内脏也多有伤损——便这般惨状都还给孟先生救回来了哩!还有那位周长老,你别看他一年也说不到二句话,那功力在我们帮中可是最深厚的!有了他们二位联手,想必公主殿下还是有望痊愈的吧。” 经她这么一说,尉迟芳顿时便喜得热泪盈眶,双手合十连声道:“若是真能如此,我下半生愿给你们三位设长生牌位日日斋戒祝祷,愿老天爷保佑你们多福多寿绵延万年!”花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摆手道:“你可万万不要如此!我爹若是知道了还不打断我的腿?再说我们这些江湖草莽粗人便营救公主殿下也是咱们华国百姓的应尽之分,又有什么可谢的?” 尉迟芳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又问道:“既然如此,那你们……你们这些江湖英雄为何不设法营救天牢中的皇上跟太子殿下他们?”花容嗤鼻道:“我们愿意营救公主殿下,并不单因为她是公主,而是看重她誓死守城血战到底的忠勇之义!至于咱们那位皇帝佬儿嘛……这些年他好像也没有行什么施惠于民的善政吧?倒是秀女大挑从五年一届改到三年一届、丁税又重了三成——如今南省战事连败,我爹他们这许多江湖之人都去前线助战,可是到得那厢才听说,有好些将士都有一年多没有拿到军饷了。如此治国用兵,这国家哪有个不亡的道理?” 她的话说得极其直白,尉迟芳一时间竟是给噎住了,花容见她发楞,便又笑道:“我这人说话粗,你别生我的气;不过反正叫我们搭救那昏君我们是不干的,还有太子,听说咱们堂堂的太子殿下居然给吓得疯了?似这般废物,救出来又有何用?” 类似的话其实从前沙勒赫也说过,只是沙勒赫毕竟说的十分委婉,如今被花容直接戳了出来,尉迟芳心中不禁有些怅然,长叹道:“如此说来,咱们华国的气数,难道当真便这么尽了么?”花容挑眉道:“谁说的!咱们不是还有永宁公主殿下么?殿下文武双全忧国忧民,而且气度人望都极好;要照我说,咱们也不稀罕做他什么鞑子的皇后,只管等伤好之后设法逃出皇宫去,大夥儿拥着殿下一起打跑了羌狗复国,然后殿下就是咱们的新皇帝岂不更好!” 这话可真算是晴天霹雳一般震撼之极!尉迟芳从来没有想过女人也能做皇帝之事,骇异之下又有些呆了:“这……这如何使得?殿下又不是男儿之身……”花容大咧咧的道:“谁说只有男人才做得皇帝?男人若是昏庸糊涂无用,那咱们女人自然就比他们强百倍!比如我爹只生了我这一个闺女,他就曾经说过的,若是不争气,便生一百个儿子也不中用,若是有出息,一个闺女也能撑起咱们丐帮来!——我们丐帮是如此,咱们这个国家、这个天下自然也是如此,你说是也不是?” 尉迟芳虽仍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但想到以李无瑕的才具气魄,的确比天牢中的太子与二皇子胜出了十倍百倍,因此她到底点了点头道:“少帮主你说的有理,这天下若是有朝一日能到了咱们公主殿下手中,怕是百姓们才终于盼到过好日子的时候啦!”花容道:“谁说不是?所以头些日子我本来打算联络了众家英雄都去刺杀那羌狗皇帝的,如今想来,却还是先想法子救出公主殿下才是正经——横竖南方如今已是必定守不住的了,将来这江山兴复的希望便都在殿下一个人的身上。” 尉迟芳给她说得心里热乎乎的,忙又问道:“除了你们丐帮,江湖上其他的英雄好汉们,他们也都是这般心思的么?”花容道:“那是自然,我们这些人虽是草莽,但好歹还是知道的——前次去劫法场的事儿就是几大帮派高手一起出手所为!只可惜那个羌狗的什么侍卫头子武功太高又天生蛮力,加上他们人太多,这才导致功败垂成……黄河帮的齐师叔还伤势过重,没等回去就咽气了,唉。” 尉迟芳动容道:“为了搭救殿下,你们是不是死伤了很多人?”花容叹道:“我们都有些武功,终究还好了许多,只有齐师叔一人不幸,其他几个虽然有伤,这会子也都并无大碍了。倒是京城的百姓这次死伤着实不少……幸好他们那个宰相沙勒赫是个好人,后来私下把那些没能逃脱的百姓都放了,不然最后若给他们羌兵围起来肆意屠杀,那可就血流成河啦!”她说着便望了尉迟芳一眼,笑道:“听说你便是嫁了那个宰相沙勒赫才活下来的?” 尉迟芳没料到这些事他们江湖中人竟然早就知道了,顿时就涨了个满脸通红,嗫嚅道:“这……我、我……的确是……”花容见她难堪,便又朗然笑道:“没事儿,羌人中也有好的,如今羌兵占了咱们的江山,好多事儿都多亏他从中转圜维持着,百姓才没有吃更大的苦头哩!我还听人家说,以前他们攻占西域别的好多国家,那狗皇帝要屠城杀人,都还是这位宰相大人拦着呢!这人很好,你嫁他也就嫁了,我们江湖儿女才不讲究这些,你也不用不好意思啦!” 见尉迟芳涨红着脸儿点了点头,花容便笑着拍了拍的她的肩膀:“那日劫法场的时候我也见过那位宰相大人,长得甚是白净俊美,相比咱们汉人也不差什么——要是依我看呐,他硬是比那个羌狗皇帝还强上几分!你就跟着他好好过日子便是了。”她只晓得尉迟芳成了沙勒赫的夫人,却不知这两人乃是虚凰假凤的一对假夫妻;只是这其中真相尉迟芳不便同她明言,听她这般好心劝解,一概也只管点头虚应着罢了。 两人谈谈说说,又过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午夜时分,那神医孟先生和丐帮的周长老两人才汗透重衣地从殿中先后走了出来。孟先生不等她们发问便抢先开口道:“今日的功夫便是差不多如此啦,殿下受伤时日太久且伤势又太重,虽说那些伤势都并非致命之处,可这些日子拖了下来,五脏百骸还是都给拖累得元气几乎都耗尽了……”尉迟芳闻言大急,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颤声问道:“先生这般说,是不是我们殿下……殿下她……她……” 孟先生摆手道:“夫人放心,殿下的性命如今想来已是无碍了,只是她体内淤血积毒太多,这一次却是除之不尽的,因此我同周世兄明后两日都还得再进宫来如法诊治才可——这其中行止多有不便之处,还需要夫人你多多从中周旋才是。” 尉迟芳一听说李无瑕的性命已然保住,顿时乐得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一时又是哭又是笑,好一会儿才道:“先生放心,这事儿我自去同他们羌人讲明,必定不叫他们多有阻挠留难便是了。” 第三十五章 一时送走了花容他们三人,尉迟芳急忙抢着先冲进殿中来看李无瑕。只见后者虽仍是静卧在那厢一动不动,如今却已有了些微弱的呼吸,摸着手腕脉门处,也总算能找到一点轻微的搏动。尉迟芳大喜若狂,尚自犹恐这事不是真的,将食指置于李无瑕的鼻端良久良久,寻找气息轻轻拂过指尖的感觉,一时心头百感交集,不由得又是潸然泪下。 许久,她终于稍稍平复了心绪,这才来到外面招呼宫女去唤太医前来。羌国的太医们忽见宫女来传,一时都只当是李无瑕已经“过去了”,因此匆匆赶来之时,每人脸上都是一副惶惶然的哭丧表情;可是一待他们进殿见了李无瑕本人,这些医术不凡的先生们顿时便一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 尉迟芳道:“多亏了那三位先生通神祝祷之后求来了仙药,给殿下服用之后如今已经大为好转,只是这仙药效力太过剧烈,不可一次全部服下,因而那三位先生明日后日晚间都还要再来作法一次——你们就依这般禀报给皇帝陛下罢。” 太医院的群医都是见多识广之人,对于什么鬼神仙药之说那是一个字也不会相信。只是说不得这亲眼所见之事——死了大半截的人居然莫名其妙就这么活了!他们心中虽也百思不解,但好在这人救活过来也就算保住了他们自己的小命,这正是再好不过的事,因此这些人谨谨慎慎轮番上前给李无瑕又请了一轮脉,确定她的确是“活过来了”之后,便当真照着尉迟芳的说法给羌帝元颉上了一份奏陈。 元颉接奏之后便即命人传话,明后两日可继续传召那三位华国大夫入宫来为永宁公主诊治。接了这道口谕,尉迟芳和羌国的太医们都松了一大口气;他们商量了下,决定留下两位太医同尉迟芳一道值守,其他人便各各就此散去了。 等到大致尘埃落定之后,尉迟芳思前想后了一番,终究还是觉得心中不安——距离花容他们下次入宫毕竟还有整整一天的时间,听说那羌帝乃是喜怒无常心思诡谲的人,万一他忽然变了心思又收回成命却怎么好? 此事关乎李无瑕的性命,尉迟芳越想越怕,最后还是亲笔写了一封短笺,交于守在外面的侍卫,命他们在明日上朝之前务必送去交到宰相大人沙勒赫的手中。 在这封信里,尉迟芳虽亦不能直陈实情,但打发太医和羌帝的那番鬼话却也不敢再用。只含糊说有三个汉人郎中祖传了灵丹妙方,恰好可以医治公主殿下之疾病,只是这法子急切不得,需要连续诊治三次方可奏效,因此恳求大人务必说服皇上恩准那三位大夫按时入宫之事才好。 信笺送出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到了东方发白天色欲曙之时,那送信的侍卫方才返了回来,给尉迟芳带来了沙勒赫的复信——也是一张简单的短笺,上面以一笔俊秀飘洒的汉字写道:前情已察,余事不必担心,切以公主殿下贵体为重。亦望相告入宫三人,前事虽可不究,此后亦不可造次。 尉迟芳初看此信时先觉放心,知道沙勒赫答应之事那必定就是他有十分把握的,看来花容他们如期入宫的安排自己终于不必再担心了。而这信的后半截那两句她初时不解,随后在心中稍稍过了一遍立时便觉心惊——原来沙勒赫已经猜到了这几人的身份,知道他们便是那日劫法场的江湖人士,只是如今看在永宁公主的面上前事不同他们计较,却要自己务必约束他们的言行,不可再随便放肆造次! 想到自己和花容等人的一切所想所谋可能都逃不开沙勒赫的洞察,尉迟芳又不由得惕然心惊,心思百转之中忽惊忽忧,再打开那短笺细细观看时,却见下面还有一行八个小字:节忧节劳,珍重自身。 这几个字明显就是写给她的了,原来那个人也会有那么一丝丝些微的心思放在她身上么?尉迟芳嘴角勾起一丝凄凉的笑意——自己居然会不知不觉对一个异族的敌酋动了真情已经是匪夷所思之事,可笑的是人家心中明明只有亡妻一人,自己却还要在这里自作多情,这般行径,比之那位卖身求荣的江贵妃又能好到哪里去? 她苦笑着拿起那短笺想要撕毁,可是几番犹豫下来,两手却连一分气力都使不出,到了最后反而又展开那张纸,细细地摩挲着上面的每一个字,竟是想不起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了。 这一日的白天过去的很快,在太医们和尉迟芳的共同护持之下,李无瑕的状况一直颇为稳定。她如今虽吃不下任何东西,只由太医院每过两个时辰准备一碗老参汤维持着,好在御膳房那边受了沙勒赫的吩咐,也会过一阵子就进一碗奶子或米粥过来,李无瑕虽然昏迷着吃不进,但每次由尉迟芳帮着以汤匙灌个一口半口的,倒也总算聊胜于无了。 到了黄昏时候,羌帝元颉又来看望了一次,尉迟芳这几日见了他两三回,也没了最初那惧怕的心思,只做个恭敬的样子迎进来就是了。横竖知道这人等闲也是不会同她们这些下人说话,最多只在李无瑕榻边站着看看便走,因此她低头侍立在旁,心思却早就飞到花容他们那边去了,也不知他们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入宫的准备? 可是今日这元颉却偏偏不同往常,先是站在李无瑕榻边的时间格外长不说,且还俯身亲自伸手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接着便扭头向尉迟芳问道:“公主的情形今日果然大好了许多,是不是再治两次就可以醒过来了?”尉迟芳吓了一跳,慌乱中竟是没听清他的问话,只得急忙答道:“是,是……回禀陛下,公主殿下如今的确已经好多了。” 元颉直起身,仍是瞅着她,淡淡的道:“朕听说你不眠不休守在公主身边已经好些日了,想必也是累坏了吧?”他这话中虽并未露出责备之意,但听在尉迟芳的耳朵里却已感到莫大的压力,她急忙跪倒在地叩首道:“回陛下的话,奴婢不累,只是方才是有些走神了,请陛下恕罪!”元颉抬手道:“你起来,不必如此——如今你是沙勒赫的夫人,他是我朝中的宰相,说来你总算也是宰相夫人之尊,做这样的事的确太过辛苦了。” 听他言中之意竟似是要把自己从公主殿下身边调开,尉迟芳心中顿时大急,也顾不得起身了,急忙抬头恳求道:“不是的,奴婢一点也不辛苦,奴婢愿意在这里服侍公主殿下!求陛下开恩,千万不要将奴婢从殿下身边调开!”元颉叹了口气道:“也罢,既然如此,你就仍然留在这里吧——朕主要也放心不下沙勒赫那边,他的事情太多太忙太辛苦,身边没有人照拂也是不行的,难得过了这些年他终于又肯娶亲,总叫你们这么分开着,朕觉得也有些过意不去。” 尉迟芳忙道:“是、是,多谢陛下对宰相大人的关心,只要公主殿下这边一好起来,奴婢立即就回宰相大人那边伺候,不会多耽搁的——不过如今便是宰相大人也十分担心公主殿下的安危,因此奴婢在这里,便也算得是替他尽这一份心了,望陛下体谅。” 元颉闻言点了点头,又道:“他的心思朕自然明白,那就只能再多辛苦你一阵子了。起来吧,须知你丈夫同朕乃是兄弟之谊,以后你的礼节也不可再如此谦卑。”尉迟芳谢恩之后起了身,倒觉得这羌帝似乎也没有以前所见的那么狠毒霸道的样子,是以不禁抬头望了他一眼,见他也正神色平静地望着自己,顿时不由吓得又将头低了下去。 就听羌帝道:“你们汉人女子就是这一点不好,为人做事总是畏首畏尾唯唯诺诺,看着令人着实不悦,幸亏你们永宁公主并没有这些毛病,看起来倒有些我们羌国女儿那明艳英气爽朗的性子了。”这话尉迟芳可是一百一千个不以为然,心说你们羌人女子那般刁蛮任性,又有哪里可爱了?怎么比得上我们公主殿下的万分之一! 只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心中再有多少不服也只得忍着,低着头含糊应了一声应付过去。而元颉说完刚才那句之后,不知忽然想起了什么,也是半晌都没有再开口,就这么楞了一会子,才又说道:“既然永宁公主身子转好,朕也就放心了,那三位郎中想必也快到了吧?” 这话吓得尉迟芳心中又是咯噔一声,想着以花容那般炮仗般的性子,待会儿来了看见羌帝在这里还得了!肯定想都不想便会拔刀子扑将过来!这下闹了起来,行刺成与不成不说,李无瑕的诊治却必定是要被耽误的了——她好容易才有了这一点起色,若给此刻中断医治,则无疑必仍是死路一条。 幸而元颉接着道:“只是朕那边事忙,今日还有晚朝要见大臣,就不见这几个人了,你只管同他们说,若是医好了公主殿下,朕自然重重有赏便是。”尉迟芳一颗心这才从嗓子眼掉回腔子里,脸色早变了好几回,吓得她头也不敢抬,口中诺诺答应着,躬身将元颉送了出去。 第三十六章 好容易打发走了羌帝元颉,花容与孟先生等三人随即便在几名侍卫的带领下又到来了;今日不同昨晚,那孟先生额外还背着一个硕大的药包,一直沉默寡言的周长老手中也多了个黑沉沉的木箱子,不知装的是什么物事。 花容解释道:“昨儿咱们是第一次来,尚不晓得这宫中的情势,又怕万一争斗起来不便脱身,因此好些个药材家什都没能拿来——今日这心里有了底,带这些东西也就无碍啦。”尉迟芳见她说得郑重,不禁好奇道:“这都是些罕有的珍贵药材么?其实宫里太医院的药房好药也是不少,随时取用倒也方便……” 没等她的话说完,那孟百草先生便冷笑道:“宫中那些烂俗药材又能顶什么事儿?不过都是贵人们吃饱了没事做,拿来安富养尊的小道,治治头疼脑热或可,要想治好别的病,那可就难得很了!”尉迟芳吃他的这通当面排揎,顿时红了脸,低声道:“是是,晚辈无知妄言,实在唐突了,还请先生恕罪!”花容见她难堪,便在旁笑着推孟先生道:“先生又来教训人了!人家这位姑娘住在宫里,不知道您老人家那些神神道道的故事儿,咱们就放过人家这一马如何!” 她这一插科打诨,那孟先生不禁捻须笑了起来,向她笑骂道:“偏你这小鬼头话多!便是你父亲,在老夫面前也都恭谨客气的很,你却这般放肆,看我不叫他打你个爬不起!”花容嘻嘻笑道:“我老爹再不为这个打我,怕是你治不好公主殿下的病,自家打了自家的脸才好看哩……” 听他们的话头终于说到公主殿下的病,尉迟芳便急忙插口道:“是啊是啊,请先生快去看看公主殿下吧,殿下今日的确好了些,但若要全好只怕也不易呢。”孟先生傲然道:“才治了一日,哪里便能够全好了?只是老夫既然出手,断然便没有治不好的道理!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 扔下这句话,孟神医这才阔步进殿去看李无瑕,花容笑着伸了伸舌头,跟在他身后也进去了;倒是那位一直不说话的周长老对着尉迟芳憨然笑了一笑道:“孟先生若是没把握,今晚也不会再来了,所以姑娘你就放心吧。”他说这话声音不高,已经走进去的孟百草自然没听见,才走出几步的花容倒是听了个正着,她立时噗嗤一声就笑了起来,回身拉住周长老一起走了进去。 今晚仍是由周长老运功护法孟先生负责施针,所不同的是孟先生自那个黑木箱中取出了不少瓶瓶罐罐一字摊开,将金针分门别类浸泡在瓶中;又从随身药囊里掏出几样不认识的草根样物事,吩咐尉迟芳务必亲自以文火煎熬为汤汁备用。 尉迟芳不敢耽搁,接过药材退出殿外,命宫女准备了小炭火炉与药锅,自己拿了扇子亲自蹲在炉边守着将那药材细细的熬制。而花容也没有昨晚那么悠闲,她被留在殿中“打下手”——听从孟先生的吩咐将浸在不同瓶中的金针逐一递送过去给他使用。 如此这般,四人忙了大半夜,孟先生与周长老又是汗透重衣地结束了今日的诊治。尉迟芳将他们送到垂花门外,不免又悄悄去问花容:“殿下的病真的只需明日再治一日便会好么?若是不成,便再多来几日也使得的……我已经同他们羌人的皇帝和宰相都说过了……”花容笑着拍了拍她的肩道:“没事儿,孟先生说三日,那三日便必定是可以的;你没见他今日再不同昨日那般凝重神色,都开始贫嘴饶舌了么?若是殿下那边情势不妙,他又哪里有这般心思了?” 她说着便用胳膊肘捅捅身边的周长老:“便是连我们这位三年不说半句话的周长老都有了调侃的心思,这事儿你就可想而知啦!殿下已经过了昨日那般最凶险的时候,说不定明日便会醒来哩,你只管好生守着就是了。” 周长老给她捅得又一个憨笑,倒是孟先生扭头横了他们一眼,哼道:“有些话别以为老夫没有听见!回去我只同你们当家的算账!”花容哈哈笑道:“我们当家的还在南省,先生这口气就接茬儿憋着罢!大不了回头请你吃叫花鸡!”………… 目送他们三人有说有笑地离去,尉迟芳扭身返回之时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丝丝羡慕之情——看花容的年纪,应该比自己还小着好几岁吧?可是她的天地却那么开阔,一个女孩儿家也同男子一般豪情冲天;不像自己,少年时囿于闺阁,如今又困在宫廷中,终究再没有见过哪怕稍微大一点的天空,外头的山川河流、市井百态、江山风月也似乎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而公主殿下李无瑕,跟自己却是截然不同的,她从来不会被宫墙圈住,纵马驰骋自由自在的日子、便如同花容那般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气才更适合她——所以真的要如沙勒赫所说的那样,劝她成为羌国的皇后么?那决计不是她愿意接受的生活方式,更遑论这其中还有两族、两国间决然无法被抹煞的血海深仇了。 回到殿中的尉迟芳再去细看李无瑕的情形,果然见她今日的起色更加明显,连脸蛋上都隐约能看到一丝红晕,呼吸声也更加明显和平稳了。想到这次真是绝处逢生,尉迟芳欣慰庆幸之余不免满心感慨,又夹杂着几分后怕——只是这几日她不眠不休着实累得狠了,一颗心忽然放下之后便再也支持不住,就此办跪半趴扑倒在李无瑕榻边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再睁眼时已是天光大亮,有两个羌国宫女正轻手轻脚地在旁打扫,榻旁的案几上也不知何时摆好了热气腾腾的米粥与参汤。尉迟芳急忙支起身子,迎面却见李无瑕已经睁开了眼睛,双眼正一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这边。 “殿下你……你醒了?!”尉迟芳大喜过望,几乎是一跃起身扑到李无瑕面前:“你觉得还好么?要不要我立即召太医来看看?”李无瑕微微一笑道:“方才太医已经来看过,宫女们也服侍我喝了些粥和水,是我怕他们吵醒你,不叫他们大声说话——你放心,我这条命想是无碍的了……”她说到这里不禁轻叹一声:“说来可笑,天下无辜的平民百姓,开战到如今以来也不知道无声无息死了多少,偏偏我这个想死的人却无论如何也死不了。” 听她言中隐隐似有弃世之意,尉迟芳连忙劝解道:“殿下可别这么想,虽然咱们华国已经不在了,可是这天下并不是全然没有希望的!你知道这次是谁救了你么?便是那日劫法场的那些江湖好汉!他们和天下的百姓也都盼望殿下你好好活着呢!”李无瑕望着她,轻声笑道:“芳姐你不要急,我既然活了过来便定然不会去死了,便是为着你们这些人的辛苦,我这口气也须用在合适的地方才是。” 尉迟芳喜道:“正是正是,咱们只有先活着,才能徐徐筹谋别的事……对了,殿下可饿了没有?我这就叫御膳房再送些吃的过来。”李无瑕缓缓摇头道:“不必了,送来也吃不下,我如今身上只是乏力,手脚也动弹不得,芳姐你便扶我起来略坐一坐罢。”尉迟芳笑道:“是了,躺了这许多日子,想来身上也是不好受。”说着她便俯下身去将李无瑕的上半身整个儿抱扶起来,令宫女移来几个软枕堆叠起来,再轻轻松手让李无瑕倚靠上去,方又问道:“这般乍然坐起来,头可晕不晕?要不要再坐低些?” 李无瑕笑道:“芳姐你也是太过谨慎,我哪里便有这么娇气了?”尉迟芳正色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当你还如同往日那般么?少不得咱们就得好好调养些日子才可,再不要逞强了!”她说话的时候,李无瑕便静静望着她,待她说完了这句,忽然轻声问了一句:“如今还活着的,是不是就剩下咱们两人了?” 尉迟芳身子一僵,半晌才涩然道:“是啊……如今还活着的,只有殿下和我了……淑妃刘娘娘,给他们杀了,太子妃沈娘娘,是给逼得在天牢中撞壁自尽的……还有丽妃王娘娘和二公主,她们死得最惨,连个囫囵尸首都……”李无瑕怔怔地听着,喃喃道:“连玟儿都去了?记得在天牢的时候她自己生了病还只顾日日照拂着我……王娘娘的身子也一直都不好,羌人竟然连她们都不肯放过么?” 尉迟芳咬牙道:“拉姆勒那个贼羌狗简直就是个全无人性的畜生!可是王娘娘最后也没有放过他,硬生生咬断了咽喉弄死了他!也算是报了仇了!”李无瑕目中涔涔滚下泪来,哽咽道:“人都没有了,报仇又有何用?可怜的玟儿,她才不过十八岁……”尉迟芳自己也心中悲痛欲绝,但见李无瑕落泪却急忙劝解道:“殿下你万万不要再想这些伤心的事了,如今你身子才刚刚有了点起色,如此悲恸伤神实不可取。” 她话问说完,忽听外面传来一个尖利的女声冷笑道:“哎哟哟,咱们新任的大羌国皇后娘娘又在猫哭耗子呐?快省了那几滴眼泪吧!”随着这句话,就见满头珠翠一身华服的江梨儿已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 第三十七章 江梨儿忽然现身,闯进李无瑕养伤的灵秀宫正殿之中;此举自不免将尉迟芳和刚刚苏醒的李无瑕都吓了一跳。其实尉迟芳这些日子一直提心吊胆确有原因,一来主要为了李无瑕的伤势太重几乎不治,再者便是她心中始终害怕羌国皇后朵兰会忽然来找她们的麻烦。 须知尉迟芳在宫中身为女官这么多年,什么样尔虞我诈无所不用其极的后宫倾轧争斗手段她没有见过?况且也隐约听见留在宫中伺候的华国宫女们说起,那位西羌皇后千真万确是个蛮不讲理又心肠狠毒的角色——之前不知因为何故,她还曾经大闹皇宫马厩,逼着永宁公主当众为她牵马执鞭。 加上如今羌帝有意将公主也一并立为皇后,公主殿下偏偏又病到动弹不得,那个泼辣的女人焉能放过这般好机会?尉迟芳便是用脚趾头想想,也断定那女人必定会趁此良机想方设法害死永宁公主!是以这些日子以来她可以说是目不交睫地守在李无瑕身边,任何物事,一汤一水一药,每件她都必定要亲自尝过之后才敢放心给后者使用;饶是如此,为防备朵兰仗皇后之权前来胡闹搅局,尉迟芳更时时刻刻都做好了以死力拼的准备!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这些日来朵兰非但一次也没有露面,便是宫中送来给李无瑕的一概吃用之物也都规规矩矩,半点没有做手脚的意思。尉迟芳猜测着,想是羌帝设法管住了那泼妇也未可知?毕竟听沙勒赫那个说法,公主殿下若成了他们羌国的皇后,羌人从中所得之利亦非常巨大,因此那羌帝自不愿意被人破坏这个计划了。 有了这般想法,她的心思才稍稍平静一些,加之如今公主殿下的伤势好转,也令她更加松弛了戒备之心。只觉得最困苦无望的时候想必都熬过去了,未来即便再有任何艰难险阻,横竖公主殿下已经苏醒,她那般聪慧英明,自然能生出最好的应对之策来。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江梨儿这个压根被尉迟芳忘到脑后的卖身求荣之辈却忽然闯了过来。自然她并没有朵兰那样的威力,听说羌帝对她的宠爱实在是有限得很,光挨鞭子的事儿就已经发生了两次,便连她在宫中的位次也不尴不尬——只是一个“妃”,却连个起码的封号都没有。 这样的人想来不足以对李无瑕构成威胁,但尉迟芳的心中却还是本能地有些紧张——之前看过太多江梨儿对付其他嫔妃的狠辣手段,仗着李显宗的宠爱,这个女人纵横后宫早已非一日——除了皇后娘娘地位尊崇她不敢妄动、加上丽妃、淑妃这几个资格较老又有子女的嫔妃外,华国皇宫那阖宫上下竟鲜有能逃过她毒手的。 轻则被克扣常例供奉苦不堪言,重则灌药、鞭笞、进而种种私刑加身,早已不知道明里暗里害死了多少无辜的嫔妃宫女。皇后叶娘娘虽有心加以管束,但无奈皇帝已经整个被她迷住了,百般妖娆狐媚的花样儿耍出来,便是天大的冤情也都尽皆烟消云散。 尉迟芳她们这些女官夹在当中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总算她是掌教两位公主礼仪书典的,而且位份又高,平日也极少涉足后宫的争端。可饶是如此,有一回江梨儿要寻丽妃王娘娘的晦气,无端便拿着永安公主扎筏子,硬说公主殿下藐视她这位贵妃庶母、礼仪不周如何如何,一顿发作下来,掌教公主的女官们一个也跑不掉,全都给送到慎行司去领了一顿板子。 因此尉迟芳她们对这位江贵妃那真是又恨又怕,早已成了多年的积习;就算明明心知如今已然亡国,她这个所谓的贵妃也不过已是昨日黄花罢了,但此时此刻乍然看到她现身,却还是本能地有些紧张惧怕之情。 就见那江梨儿大模大样,摇摇摆摆径直走到李无瑕榻边,挑眉撇嘴地向她看了片刻,随即便嗤笑道:“哎哟哟,听说咱们忠贞义烈宁死不屈的护国公主殿下要嫁给羌人鞑子当娘娘了,我本来还怎么都不信,如今这巴巴儿地过来一瞧,偏偏还就真是咱们的公主殿下呢!” 李无瑕并不接话,只是默默地望着江梨儿,望着她那张虽看上去依然美貌、虽脂粉涂抹得极其浓艳,却依旧掩饰不住几道深深鞭痕的面孔——不管这个女人再如何尖酸逞强,她最最引以为傲的那张脸却已然是被毁掉了。 江梨儿等不到回话,却见对方只是一言不发望着自己的脸,她顿时便恼羞成怒起来,厉声道:“你看什么!老娘的脸便是有了伤疤也比你那副寡淡无味的模样胜强百倍不止!你以为羌帝如今肯娶你,你就成了个什么了不得的货色么?我呸!” 关于元颉欲立李无瑕为后的事,她本人今日这也是第一遭听说,因而听闻此言她首先扭头去看尉迟芳,目中带着询问的神色;尉迟芳却顾不上回应她的目光,这位忠诚耿直的前华国女官已经被江梨儿那挑衅的言语气得火冒三丈,早忍不住大声回击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我们公主殿下相提并论?卖身求荣的水性杨花之辈,偏偏人家羌人还不吃你那一套狐媚伎俩,当真是活该之极!” 江梨儿听见她这话,不但不怒,反倒咯咯笑了起来:“哎呦哦,我当是谁,这不是咱们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尉迟大才女么?你说我是卖身求荣的水性杨花之辈,那你这个连羌帝的大腿都抱不住,只能屈身奴颜婢膝讨好他手下喽啰的贱人又算什么?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真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尉迟芳被她气得几乎晕了过去,正恨不得扑上去撕烂那张臭嘴,却忽听李无瑕淡淡的道:“芳姐,咱们不必同她争执,也无须生这些闲气。”对此尉迟芳还没接话,江梨儿那边已经阴阳怪气地抢着道:“正是正是,被人当面说穿了你们的丑勾当,这下无言以对了吧?此时此地,一个个还装什么天潢贵胄、名门淑女么?我以美貌来换取想要的生活有什么不对!横竖比你们这些说一套做一套的贱人还高贵多了!你们这种人才真正是令人恶心呢!” 她这话说得极其过分极其恶毒,李无瑕却只是叹了口气,慢慢地说道:“江娘娘,想必你如今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吧?其实这阵子我待在皇宫马厩里,一些事倒还看得清楚——如今他们羌人的宫禁并不比得咱们华国先前,毕竟游牧民族的习性,他们好些规矩也都是马马虎虎而已。我看这应该是个绝佳的良机,你身边若无太多闲人看守,倒不妨趁机逃出宫去,自此天高海阔,那便又是一番天地了。” 江梨儿再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番话来,一时不由得怔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半晌才又冷笑道:“你这算是在做什么?这般假模假样地说几句便宜话,便以为能邀买了人心不成?呵呵,其实你也不必再叫我作什么‘娘娘’,横竖过几天,你也是娘娘,我也是娘娘,咱们姐妹相称还差不多——只是不知道李显宗那个老不死的听见了作何感想?哈哈哈哈,反正也无所谓了,人家羌帝的床上功夫可比他强过千倍百倍,听说你也曾在他寝宫中过夜,想必就是试过了其中滋味,就此难以自拔了吧?哈哈哈……” 这话说得实在太过肮脏,尉迟芳忍不住怒喝道:“闭嘴!你无耻之尤!……”李无瑕轻声打断她的话道:“江娘娘,我的话无论你信与不信,但目前的确是你离开皇宫的最好时机——将来羌人必定会加强他们的宫禁管束,到了那时,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你毕竟还年轻,又有如此非凡的美貌,又何必非要把一生的光阴都虚掷在这宫廷的高墙之内?” 江梨儿咬住嘴唇,死盯着李无瑕的脸,要看她说这话究竟是否真心,她的脸上是不是带有任何讥诮的神色?可是她看到的,却只有平静疲惫忧伤的神情,就像是一汪波澜不惊的湖水,能将无数怒火和激愤都在其中熄灭殆尽。 江梨儿最终还是让自己露出一丝嘲讽的表情:“怎么,你竟会这般担心起我的生死存亡来?我可不记得咱们之前有这么深的交情啊!你母后那个老妇更是处处针对我,你和你妹妹也是,从骨子里压根就从来没有看得起过我!你们真的当我不知道么?”李无瑕喟叹一声,黯然说道:“前事已不可追,如今不提也罢,何况现下他们大夥儿都不在了……我母后、王娘娘、刘娘娘、我妹妹玟儿、还有我嫂子……她们全都不在了……难道你对她们的记恨真的就深到如此地步么?无论如何,你毕竟是我们华国之人,多一个人可以脱离这苦海,可以活下去,难道不好么?” 江梨儿的脸色终于变得苍白,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片刻后方大声道:“本宫自有本宫的安排,用不着你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你有这心思,还不如多担心担心你自己罢!”说完这话,她便如同来时一般,昂首阔步地又走了出去。 第三十八章 江梨儿风风火火闯进来之时,满殿中伺候的羌国宫女们都颇为惊讶——须知西羌一统天下之心早已酝酿了几十年,其中最大的目标自然就是消灭华国、取而代之;是以早在元颉的祖父那一代的羌国汗王就已经开始下令朝中文武尽皆都要学习汉话。到了元颉之父这一代,此风更加盛行,并且渐渐推及到宫廷和民间富户家中;因而自元颉接位这几年以来,汉话甚至逐渐取代了羌语成为他们朝野宫廷中的主要用语,朝中众臣更不乏像沙勒赫这样通读汉族史籍经典、出口成章的大有才学之辈。 至于宫中伺候的宫女、太监、侍卫等人虽皆为平民出身,但这些年耳濡目染,他们也早都将汉话学了个七七八八,便如狼目这般头脑不大灵光的,虽说起汉话来音调颇有些荒腔走板,不过听别人说话、或是自家儿日常开口言说倒也绝无问题。 因此,江梨儿方才叽叽呱呱如连珠炮般说出的那些尖酸刻薄之语,宫女们虽因她说的太快而未必全能听懂,但大致意思却都还听了个七七八八——知道这位最近已经不受本国皇帝宠爱的原华国贵妃娘娘必是吃了即将要当羌国皇后娘娘的永宁公主殿下的干醋,竟然大白天跑来叫骂挑衅了。 女人的天性本就酷爱议论这些张长李短之事,西羌宫女们自也不能免俗,此刻见江梨儿又气鼓鼓的去了,她们便忍不住三三两两小声嘀咕起来。而尉迟芳本来就极其鄙薄江梨儿的为人,此番更被气了个倒仰,看见那些宫女们兀自在旁交头接耳瞧热闹,她心中更觉恼怒,立即便喝令将殿中所有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 等到整个寝殿都安静了下来,尉迟芳这才勉强敛起了一脑门子的官司,毕竟想着李无瑕是身子虚弱刚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她又如何经受得起这般送上门来的闲气?一念至此,她先打叠了精神来劝李无瑕:“殿下千万不要同江氏这样的东西一般见识,这些日子以来她百般献媚却始终得不着那羌帝的青眼,如今这不过是老羞成怒狗急跳墙罢啦!” 李无瑕倚在靠枕上,脸色显得有些苍白,除此之外她的神情看上去倒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就听她缓缓地问道:“是了,芳姐,江氏所说的那个……羌帝要纳我为妃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怕也正是为此,他这回才肯命人救我吧?” 尉迟芳没料到她会忽然把话题转到这里,愣了一下之后便照实答道:“是啊,诚如殿下所想,的确是因为这个原因,羌帝才会命人全力救治的……不过这次他们不是想要纳殿下入宫为妃,而是要正式册立你为他们的皇后!” 李无瑕闻言无声地笑了一下,轻声道:“这只怕又是那位宰相大人沙勒赫的好主意吧?难道他以为给我高一些的位份,我便会心甘情愿嫁与他们那位羌帝了不成?”听她提到沙勒赫,尉迟芳先是本能地红了红脸,立即便毫不犹豫地答道:“想来这也不过是他们羌人的痴心妄想而已,其实那日在马厩之时,殿下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我本以为他会就此死心的,没想到他竟然又生出了别的主意。不过,既然因此保全了殿下的性命,奴婢心中倒也觉得十分欢喜。” 李无瑕点点头,轻叹道:“唉,这些日子委实是辛苦你了,其实原本我便是死得着的人,偏偏却还要连累你们——比如你,比如丐帮的花少帮主还有那些江湖好汉们为了我如此犯险受累……这却叫我心中如何过意的去?”尉迟芳眼眶一热,哽咽道:“殿下这是说哪里话来!那日花少帮主还同我说过,你如今可是咱们华国复兴唯一的指望啦!我们这些人便是做了点什么,也都全然是自愿的——便是你自个儿,也无需再多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什么羌帝不羌帝,入宫不入宫;咱们如今只要想法子拖延时日养好了身子,花少帮主那些江湖朋友自会想法子救咱们出去的!” 花容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可是我父皇和皇兄他们都还在天牢之中,这要我如何逃脱?”她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思忖片刻方又点头道:“是了,我有点明白那位沙勒赫大人的意思了——其实这个所谓皇后的名位并不是给我的,而是要拿它给我父皇一个交代;如果我父皇下令命我嫁与羌帝,那么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抗命,如此这般,羌人的计划也就成功了。” 尉迟芳吃惊道:“当真会是如此么?可是……可是这……”她不禁想到了华国皇帝李显宗那窝囊的性格,又想到了沙勒赫的智计多端;只需这般稍加描摹,她随即明白李无瑕的猜想只怕是虽不中亦不远矣。 只是这般前景与这两日丐帮少帮主花容所说的那般相比委实差距太大,导致尉迟芳一时有些缓不过劲儿来,迟疑了半晌,方不甘心地又问道:“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么?殿下你今晚可以同那位花少帮主再商议商议,咱们总有法子可想的是不是?” 李无瑕苦笑着摇了摇头:“世上并非所有的事都有办法可以解决的……而且老实说,我也不希望花少帮主他们再冒险介入此事了——他们是江湖中人,想不到这其中的凶险到底有多大,但芳姐你应该明白的,估计那位沙勒赫大人也早就盯上他们这些人了吧?你不会真的以为他们闯进宫中救了人之后还能全身而退罢?” 这也是尉迟芳没有想过的事,哪怕在她已经知晓沙勒赫看破花容他们几人身份这件事之后,她的思维也一直没有向这个方向延伸过。而现在被李无瑕点了出来,她这才意识到:沙勒赫能够放任花容他们入宫来救治李无瑕,的确只是因为李无瑕的生命对羌国而言非常重要而已;如果不是这样,那三人若稍稍抱有于羌帝不利或者其他心思入宫,只怕他们早就惨被一网打尽了。 想到这里,尉迟芳不禁默然,可她随即又意识到,以李无瑕的性格,便是当真到了无可奈何的境地,她必定也是不会甘心受辱委身与羌帝的!那么到时最大的一种可能便是……她不敢再往下想,急忙抓住李无瑕的手颤声道:“殿下,奴婢知道事情的确危急,但咱们也可以慢慢再想办法解决啊!……求你千万不要生出什么不该想的念头来!” 李无瑕见她忽然神色惶急,先是一愣,随即便摇头笑道:“唉,芳姐你不用担心,我既然活了过来,那便决计不会自己去寻死的。再说咱们华国向年也多有远嫁公主前往西羌和番之事,若是为了家国大计,我这一人一身又算得什么?” 可是尽管她这样说,尉迟芳却只是不放心,仍然两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臂,两眼只是盯着她的脸,像是要看她方才那话究竟是否由衷似的。李无瑕无奈的又给了她一个笑容道:“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早先我一心求死,不过是想尽一个武将的本分而已——既然平日不能劝谏君主励精图治、战时又不能力战保家卫国,想来那的确也只有以身殉国一途罢了。可是如今我这条命又给你们抢了回来,那便不能轻易再舍去了,否则如何对得起你们大夥儿的良苦用心?况且既然羌人也决定要我活着,那我就活着也好,让他们看看我堂堂护国永宁公主也不是吃素的!” 她如今身子极其虚弱,一口气说上这一大段话,自然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说到最后声音更是越来越低,几不可闻。但尽管如此,这话语中的豪气却依稀还是她当年统御大军驰骋作战时的模样。尉迟芳终于放下了一颗心,这才觉得今日话说得太多,怕是已经把公主殿下累坏了,她急忙扶着李无瑕又往下躺了躺,关切道:“殿下快别说话,都是奴婢该死,只顾着唠唠叨叨忽略了,忘了你这身子还远没好呢!” 李无瑕的确是累坏了,她仰在那里闭目好半晌才算勉强调匀呼吸,睁眼看见尉迟芳望着自己又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便冲她笑了一笑,摇了摇头,以示自己身子的确无碍。尉迟芳哪里肯信,站起身道:“我这就去叫太医来再看看,殿下先睡一会子吧,被江氏那个贱人一闹,今日都没能好好调养……” 她说着正要往外走,却见李无瑕勉力抬起一只手向自己招了招,于是便又返身回到榻边急问道:“殿下怎么了?可是觉得身上有哪里不舒服么?” 李无瑕轻声道:“不是的,我现下好得很,只是有一桩事情想请芳姐你帮我办一下……能不能请羌国那位宰相大人午后到这里来一次?我有些话想要跟他当面谈谈。”尉迟芳皱眉道:“殿下为何要见他?便是当真要见他,过几日等咱们身子复原些再见岂不更好?” 李无瑕闭目摇了摇头道:“不必了,一些事宜早不宜迟,请你今日便设法邀他前来吧。”尉迟芳心中虽仍觉不妥,但李无瑕多年治军养成的那般令出无二的习惯她还是清楚的,因此虽犹豫了片刻,最后她还是依令出门命人前去通知沙勒赫入宫。 第三十九章 出乎尉迟芳的意料,李无瑕与沙勒赫的这次会面倒非常迅速简短——从沙勒赫走进灵秀宫到他离开,前后总共也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而两人加起来,一共也就只说了十几句话而已。 不得不说,尉迟芳一开始确有顾虑,担心他们争执起来会对李无瑕那本就虚弱的身体造成不利的影响。毕竟之前江梨儿已经不请自来地大闹了一场,虽说公主殿下器量大,不会跟她这样的泼妇一般见识,但听人罗唣和与人多说话毕竟还是颇耗心力的。更何况那沙勒赫还是此次之事的策划者,公主殿下瞧见他时只怕断然没有面对江氏那么冷静,万一因心绪波动再触动了伤势以致恶化,那岂不是惹出了天大的祸事么? 因此,午后沙勒赫一到灵秀宫,尉迟芳便抢先迎上去急着嘱咐道:“公主殿下如今还虚弱得紧,无论她说了什么,都恳请大人不要与她争执辩解,哪怕便是容后再细细分说也好……”沙勒赫今日下了朝先前往御书房与元颉继续议事,午膳在御书房匆忙用过,随即便接到尉迟芳这边的口信,说永宁公主要见他,遂顾不得回府更衣便又直奔灵秀宫这边而来。 尉迟芳见他身上还是朝服,脸上亦微有倦容,心中不由得有些过意不去,遂放缓了口气又道:“大人勿怪,我只是怕一些激烈的言辞会惹得公主殿下心绪不宁而触发了伤势……”沙勒赫向她微微一笑道:“姑娘放心,这个我自然有数——便是公主殿下,想来她心中也是有数的。”说着他额外又上下打量了尉迟芳一眼,关切道:“倒是你,这几日服侍公主殿下足足瘦了一圈,委实太过辛苦了。” 尉迟芳心中一颤,不知怎的,蓦地里泛起了一股又是心酸又是甜蜜的心绪,她在心中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勉强毫无表情地用平平静静的声音答道:“请大人不必挂心,我这里一切都好得很,只盼公主殿下早日康复便心满意足了。”沙勒赫点点头,便即启步向殿中走去,尉迟芳低着头跟在他身后,谁也看不到她脸上此刻露出了一个酸楚之极的微笑。 其后便是李无瑕与沙勒赫那场十分平静的对话——先是李无瑕开口,经过了一中午的休息,她的精神比早间已经恢复了不少,说话的声气也响亮了些:“事到如今,宰相大人难道还以为我与你们皇帝陛下的婚事会对你们羌国的大业有所帮助么?”沙勒赫答道:“微臣在前次会面之后便已经确定公主殿下的确并无此意,也全然了解了公主殿下的心中所想。但是,有一件事是公主殿下并没有想到的——那就是我们皇帝陛下本身的变数。” 李无瑕笑了笑道:“我明白大人的意思,大人是觉得贵国的皇帝陛下会在我的影响之下变成一个爱民如子的好皇上么?请恕我直言,大人的想法是不是有些过于简单了?”沙勒赫也淡淡笑道:“的确,微臣也许想得是有些天真,但殿下也不能否认的是,要改变一个人虽然困难,而要影响一个人却还是相对容易的——而殿下您有忧国忧民之心和文武双全之能,正是胜任此事的不二人选。” “文武双全实不敢当,但我倒的确有些蛮力——”李无瑕神色不变,望着沙勒赫笑道:“所以大人难道就不怕我的伤势一旦养好,身体复原之后会对你们皇帝陛下的安全构成威胁么?”“关于这一点,微臣并不担心。”沙勒赫坦然道:“老实说,上一次同殿下见面,微臣想要试探的正是这一方面——如果殿下只是死忠于李氏王朝,而非以天下苍生为念的话,那么微臣也会觉得,您在身体康复之后也许会做出什么危及皇帝陛下安全的事来。但事实恰恰相反,微臣看到殿下您是一个非常清醒而有远见的君略之才,为了一己私仇就行事冲动,导致已经大致稳定下来的天下又再度陷入混乱征战之中这样的举动断非您之所为。” 李无瑕怔了怔,喃喃道:“你就这么肯定?难道我与你们羌人之间的血海深仇难道还不足以导致我做出反常之举么?”沙勒赫反问道:“殿下觉得自己会么?因为一人之仇而陷天下于再次战乱?”李无瑕沉默片刻,便即又道:“可若是你们的皇帝陛下始终如此,又当如何?”沙勒赫道:“天下之事,有道伐无道乃是大义,若是吾皇果然无道,那么天下自当群起而伐之,只是如此大义与报复私仇实不能混为一谈。” 李无瑕点头道:“诚如大人之言,我受教了——那么大人准备何时安排我与家父相见?”沙勒赫躬身道:“微臣不敢左右殿下的安排,只待殿下身体康复之后,自可择日相见。”说完这句话,他后退两步又道:“如此微臣便不再打扰殿下的休养了,这就告退。”李无瑕道:“大人请便,也望大人善自珍重自身才好,若是贵国君臣皆若大人这般,天下百姓的日子便终究还是有盼头的。” 沙勒赫已经退到了门口处,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下来说道:“是了,有些人的安危微臣自会想法子周全,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这一点也请公主殿下务必宽心。”李无瑕微微躬身道:“这就多谢宰相大人了,我也会让他们小心的。” 直到沙勒赫走出大殿之后又离开了灵秀宫,一直站在旁边的尉迟芳还觉得有些恍惚——方才那场你来我往的对话似乎只是朋友间简简单单的寒暄叙旧而已,难道公主殿下因此就已经答应要嫁给那位羌国皇帝了? 送走沙勒赫之后,因见公主殿下看上去精神还可以,尉迟芳忍不住问了出来:“殿下莫不是已经答应要嫁给那个鞑子皇帝了?”李无瑕斜斜倚在那一堆软枕中,脸上露出一丝疲色,轻声道:“芳姐你以为我还有其他选择么?我父皇他们都还在羌人手中,便是我不答应,只要父皇答应下来,那我便也只有低头从命一途。” “——原本我不明白,既然上次见面已经把话说得那样清楚,为什么沙勒赫还是这么热心想要让我入宫嫁给他们的皇帝?可是今天我懂了,他是希望我成为另一个他罢了……” “另一个他?”尉迟芳更糊涂了:“谁?沙勒赫么?”李无瑕点了点头:“是的,他希望我可以成为羌国的另一个宰相——住在他们皇帝身边的宰相,用我的言行去影响羌帝的决策,用我的出身去拉拢华国的官民,最终达到使羌人朝廷稳如磐石的目的。”她说着不由得苦笑一声:“也许他根本就高估了我的作用,但在目前这种情势之下,无论如何,我也只能按照他的想法去做罢了。” 尉迟芳满含同情地望着她,劝慰道:“虽然如此,请殿下也不必如此烦忧,实在不成奴婢再去同沙勒赫说说,他……他倒也并不是一个全然不通情理的人。”李无瑕轻轻摇摇头,微笑道:“不必了,我知道沙勒赫是个好人,但他的意志并不是我们可以左右的,因为他决定的这些事,并不是为了他自己……羌国有他这样的宰相,这是羌国的福气,若是先前我们华国有他这样的官员,也许我们的国家就不会灭亡得这么快了。” 尉迟芳给她说得有些心酸,便索性岔开了话题道:“算了,这事如今咱们也是急不来,等到身子养好了再细细琢磨也不迟,你这又劳了半日的神,还是先歇歇吧,我叫他们炖的参汤也该好了,再进一碗,略休憩一会子,花少帮主她们也就该到了。” 见李无瑕并无异议,她扭身出门正要去催参汤,抬眼却见元颉带了几个侍卫正进了宫门向这边走来。尉迟芳心中暗自叫苦,公主殿下今日这刚刚醒来的一天已经足够劳累的了,此刻这羌帝偏偏又跑来凑什么热闹! 可是腹诽归腹诽,她终究还得毕恭毕敬迎上前去:“拜见陛下!陛下可是前来探望我们公主殿下的么?这个……呃,殿下方才有些劳累,如今已经睡了……”元颉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无所谓地说道:“睡了?知道了,那朕也就不进去了,你照看她好生调养吧。” 扔下这一句话,堂堂的羌帝竟是当场扭头就此干干脆脆地大步离开,尉迟芳楞在当地,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这些日子虽说她对羌帝此人已经有些习惯,但毕竟还没有熟悉到这种程度,加上最开始形成的印象:这鞑子皇帝杀了那么多人,把他们这些华国之人都当做猫狗牲畜一般驱赶了去给羌人当做射猎取乐的猎物,他怎么会有如此好心?会当真关怀公主殿下的身体状况? 除非——某种忽然冒出来的想法让尉迟芳的心猛跳了几下,那就是,也许这异族君主是真的爱上了公主殿下?!是的、是的!……为什么沙勒赫撮合此事之时态度竟然如此笃定,他必然是有所依仗的。从之前那么自信能够保住公主的性命,到现在无论如何也要促成这门亲事——在他的热络之后,也许正是因为元颉本人动了心? 当真如此的话,那么也许,公主殿下即将面对的这场强加的姻缘,其中也许会有那么一点点幸福的可能? 第四十章 尉迟芳心中种种猜测思忖暂且不提,且说李无瑕耗了这大半日的精神,到了傍晚天擦黑时终究再也支撑不住,迷迷糊糊的又晕厥过去。好在花容等三人随后不久便即到来,那位孟先生一听尉迟芳大致说完了白天之事,当场便霹雷火爆地发作起来:“你们只当老朽和周兄每晚在这里辛辛苦苦拼命运功疗伤是闹着玩儿的么?!好容易这才见了些分晓,治得有了点眉目,你们便这般不知珍惜,只管一味地糟蹋了去,那还叫我们来有什么用!” 尉迟芳不敢说别的,只得唯唯连声赔尽了许多的不是,饶是如此,那孟先生仍恨恨地又说了许多气话,直到花容实在看不过去,赔笑上前解围方才作罢。 这晚少不得又是一通忙碌调治,那位周长老和孟先生因为接连这几日都奋力运起全身内功的缘故,今日都显得十分疲累,到后半夜,周长老便告力竭不能支撑,由花容替手将他换了下来。如此这般,直折腾到天色近亮时,李无瑕才又悠悠然缓醒过来。 孟百草先生还赌着气,见她醒来也不见礼,只管气鼓鼓地往一边收拾药瓶金针等物去了。花容功力不及周长老深厚,连续运功这一阵子也早累得满头大汗,遂向尉迟芳招手笑道:“你过来照应一下吧,殿下总算又醒过来了。” 尉迟芳快步奔上前去,扶着李无瑕重新躺好,见她双目已经睁开,便轻声问道:“殿下觉得还有哪里不舒服?如今孟先生就在这里,现下说了出来正好就便儿让他再诊治诊治。”李无瑕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转向坐在榻边擦汗的花容,嘴角淡淡勾起一个微笑道:“花……少帮主,多谢了……” 花容一跃而起,连连摆手道:“莫见外,莫见外!只要殿下从今好好休息调养那就比什么都强!等养好了伤,我们自然想法子救你出去!”李无瑕皱眉道:“不可如此……羌国宰相已经……已经盯上你们这些江湖英雄了……他、他虽然当面跟我说过……说过不会将你们怎样,但……若是……若是……” 花容见她说得着实吃力,便打断她的话朗然道:“这个殿下可以不必担心,我们自有我们的办法,羌国宰相再能干,终究他也不是神仙下凡!所以殿下你就安心养伤吧,怎么离开这里的事自有我们设法。”李无瑕闭目喘息了片刻,又说出几个字:“不必救我……请你们救……救太子殿下才好……” “嘁!”虽然是同公主说话,花容还是毫不客气地嗤鼻道:“咱们那位太子殿下已经疯了,救出来也不过是废物一个,又有何用?再说殿下你的才能明明十倍于他,又何必如此拘泥于身份?终不成他是男的,咱们是女的,所以便事事都要让着他们不成?” “不是的……”李无瑕轻声道:“太子乃是皇储,这大纛无人可以替代……只需振臂一呼,百姓自然应者云集……我终究只是公主,并无继承皇位之……权,此事须考虑民心所向……并、并非……”她断断续续说话之时,那孟先生便不做声地走了过来,此刻一言不发,忽然出手就快逾闪电般接连点了她几处穴道! 被点穴的李无瑕再无动静,就此闭目沉沉睡去,尉迟芳大惊之下慌忙问道:“孟先生,你这是——?”孟百草冷冷地道:“你不用怕,我只是点穴让她好睡几个时辰而已,到了午后穴道自会解开——我这就再开个药方子给你,里面都是些个益气安神滋养的药材,你只管每日早晚按时给殿下服用便可祛烦除忧多多安睡,如此这般伤势才能好得快些;不然便如她这样事事操心强要硬撑下去,老夫的这几日苦功夫早晚就要全都白费!” 尉迟芳深以为然,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孟先生所言极是,这方子咱们可以多用些日子,让殿下每日都得好好休息调养,不久想必也就全好了!”孟百草闻言先是点了点头,随即便又叹气道:“身子若要好起来还不难,只是殿下这次伤势太重又拖得太久,终究还是累及根本,只怕便是伤好之后,要恢复昔日的武功怕是不能了。” 尉迟芳一愣,忙问道:“除却武功之外,其他方面有没有什么影响?日常行动之时可否便利如旧?”孟百草捻须沉吟道:“若是多养些日子,日常行动自然无碍的……再善加滋补调治,过二年便是要成亲生子也无不可,只是殿下从前那般的武艺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尽复旧观了,便是此后勤加练习,能恢复个五六成也算不错。” 尉迟芳松了口气道:“殿下经此大劫,能保全性命,身子大致无碍已是万千之幸,其余诸事又有何要紧?这终究还是要多谢先生您和各位江湖英雄仗义援手,请受奴婢一拜!”说着她便双膝跪地对着孟百草、花容等三人恭恭敬敬地磕起头来。 她是女流,孟先生不便伸手搀扶,便侧身让在一边,由花容上前将她扶了起来:“哎呀尉迟姑娘你又何必跟我们客气?要是搁在往日,我们这些人想要巴结你们这些宫中的贵人还巴结不上哩,快别折我们的阳寿了!”孟先生也道:“我等只要能治好公主殿下,便算功德无量之事,委实不敢当姑娘的一个‘谢’字。”连那位沉默寡言的周长老也摆了摆手简短地说了几个字:“不必客气!” 一时三人收拾好了药囊药箱等物向外走去,尉迟芳又是一径送到灵秀宫外,临别之时花容压低了声音跟她说道:“今后我们不便再时常进宫来看望,你和公主殿下若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去找宫内针工局的掌针嬷嬷沈娘子,她也是我们丐帮的人,自会有法子尽快把消息传递到我这里。” 其时宫中各处使唤的宫女太监大都换为羌人,汉人奴婢都被隔在外围,等闲也难寻着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唯有负责皇室衣饰床铺贴身用物的针工局却是个例外——这里仍然十之八九都仍由原先的华国宫女们充任。其原因说来倒也简单,无非那些羌女们久在塞外草原,一时哪里去学如此细腻精妙的针黹女红功夫?——羌人做不来,那便只有留给汉人去做,再想不到丐帮的手居然能够伸进宫里,倒真可算得是神通广大了。 花容见尉迟芳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便又笑了笑道:“这其中原因咱们容后有功夫再慢慢细说,你只管记好此事便可——至于公主殿下方才说的那件事,我们这些粗人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不过那事更非一两日之功,也请你上复殿下不必着急。” 尉迟芳点头道:“正是,一切都要等到殿下伤好之后再说,你们到外面也要小心些了……”花容笃定道:“你放心吧,这次我们不会再轻举妄动的,就等你们的消息了!不过最近黄河帮那边……”她这话刚说出一半,忽见远处有几名侍卫向这边走近过来,因此,下半句话便就此缩住,故意换上那副又粗又哑的嗓子道:“如此我等就告退了,请回吧。” 尉迟芳也知此地言多必然招疑,虽然不知花容接下来究竟想说什么,但听她提到什么黄河帮,谅必应是他们江湖上的帮派之事。对于这类事情,尉迟芳是既不懂得、也无兴趣,因而招呼那几名侍卫送花容他们三人出宫,自己便又转身返回灵秀宫内。 自这日起,李无瑕每日照孟百草所留的药方服药,这药汤果然十分有效,她服下之后就此变得少思多眠,每日至少都能睡七八个时辰。待到醒来之时尉迟芳也都只以种种好言与她宽心,要不就是精心炮制了许多她从前爱吃之物来哄着她多吃几口;李无瑕本是最聪慧通透不过的一个人,哪能不明白尉迟芳的苦心?因此她索性撂开了一切心头之事,放开心怀,每日只是由着尉迟芳安排了吃吃睡睡,竟是再不放一物萦心。 如此匆匆一月过去,到了十一月便已是隆冬时节,窗外飘雪纷纷,屋内被暖炉熏笼烘得热气腾腾,坐在窗边向外望去,能瞧见那厢梅花琼枝玉叶般次第冒雪而开——正如同过去的每年一般。所谓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如今这朱颜与玉砌虽都还在此,奈何外面却早已变了一番天地,再不是过去的模样了。 在这一个月中,羌帝元颉仍是隔三差五便来探望一眼,每次依然看看就走,偶尔与李无瑕对答几句,彼此也都淡淡的——既不似国仇家恨的模样,也并无行将婚娶的意思。倒是那位羌国皇后朵兰,这么久以来竟是一次也未曾现身,尉迟芳心中诧异之下不免向羌国宫女们旁敲侧击地打听过,可惜得到的消息却是五花八门:有的说,皇后娘娘胸襟宽广,并不计较此事,所以等闲才不会来见永宁公主哩!也有的说,皇后娘娘此次是同皇上彻底闹翻,两人已经许久都没有说话,怕是皇帝陛下不许她到这里来也未可知……更有宫女说,她们的皇后娘娘已经病倒了,天天吃药调理还调理不过来呢,哪有闲心管这里的事? 第四十一章 其实不光是久在华国宫廷看惯了嫔妃勾心斗角的尉迟芳觉得羌国皇后朵兰有些怪异,便是羌国皇帝元颉,这阵子以来也觉得妻子变得有些奇奇怪怪,有时竟像是不认识了一般。 从最初那日在御书房听说要立李无瑕为后开始,朵兰整个人都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开始元颉还以为她定会火冒三丈怒不可遏地跟自己大闹几场,可是几天过去了,这位从来娇纵任性的皇后娘娘却连任何一点胡闹的意思都没有表现出来。 非但如此,她整个人都变得有些木木的,再不是过去那般明艳活泼动人的模样——歌儿不再唱了,奶茶不再煮了,甚至也不再冲着宫人侍女们们发脾气使性子。如今的她看上去便如同一尊会喘气的塑像般,虽然也说话,也走动,但从前那股精气神儿却半点也没有了。 对于妻子的这种变化,元颉初时觉得诧异,继而便有些愧疚;他也曾专门寻了半日去到朵兰宫中想与她恳谈一番,可是朵兰却只怔怔地望着他笑,用一种做梦般轻飘飘的声音说,多谢陛下挂心,臣妾没事,臣妾一点儿事都没有,请陛下万勿以臣妾为念,还是保重自身勤理朝政才好。 朵兰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跟她的皇帝丈夫说过话,导致元颉恍惚了一下之后竟是无言可以对答,愣了片刻后只能灰溜溜地离开了凤翔宫。还是他最后出门的时候,莫洛嬷嬷赶上来眼泪汪汪地给了一句:陛下,娘娘如今已经快要撑不住了,您可一定得救救她啊! 元颉觉得这事儿十分棘手,若论攻城略地征战沙场,他这个马上君王自然是毫不含糊,朝政民务之事虽有些琐细,但这些日子以来在沙勒赫的尽心辅助之下,这部分事务渐渐也上手了个七七八八。可是,一个女人心中的沟沟壑壑要如何去抚平?关于这件事他可是没有任何经验的——虽然已经结婚十多年并且在皇后之外又有了许多妃子,但那些女人又怎敢劳动他的大驾去哄?她们一个个打叠了百般精神来谄媚讨好他还犹恐不及呢! 至于朵兰,由于出身高贵的缘故,她的脾气是坏了一些;但她心中却连草芥子那么大的事儿都藏不住——每次惹得她不高兴时,无非也就大闹一场罢了,闹完之后依旧故我,压根也不用旁人费心思去猜度她的想法。 所以元颉其实非常满意于这一点,这些年来也愿意一直这样惯着她、宠着她,哪怕她对自己有失礼冒犯的地方也从来都不予计较。他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可是没料到因为李无瑕的事,朵兰竟像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元颉不知该如何应付,偏偏这事又不能去问沙勒赫,后者因为之前那个立华国永宁公主为后的提议已经对皇后朵兰和他的亡妻茵琦负疚良久了,自不能再加重他的负担。可是又实在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元颉心中烦乱,偏偏这阵子国事又多不胜数,他理不出头绪之下索性干脆撂开手,让自己连想都不再去想这件事。 如此忙过了数日又稍稍闲暇些,得知那边李无瑕的伤势都已经趋于平稳了,可偏偏朵兰这边还是连一丝转好的迹象都没有;元颉左思右想没奈何,终究还是又一次厚着脸皮来到凤翔宫谋求解决之道。 这次他到来之时已是入夜时分,宫女们本来已经服侍着朵兰都睡下了。忽见皇帝陛下走进来,她们都不禁吓了一跳,个个慌手忙脚地拥上来又要服侍朵兰更衣起身见礼;元颉还没说话,倒是莫洛嬷嬷有眼力见儿,在旁急忙招呼了这些宫女们,一起静悄悄都退了下去。 朵兰披散了长发,苍白着一张脸坐起身来,眼睛又有些红红的,看上去正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元颉自也觉得心疼,便即上前坐在榻边,伸臂将她拥在怀中,柔声问道:“怎么才几日不见你就瘦了这么多?可是生病了?召太医来看过没有?”朵兰蜷在他怀中不说话,过了半晌,却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眼泪顺着脸颊滚下去,由下巴一滴滴地落在元颉手背上。 元颉抬手替她拭了拭泪珠,柔声又道:“你还是为了华国永宁公主的事在闹气?其实这事也怪朕,决定前应该跟你商量的——不过便是如今也不晚,你若不喜欢她,朕便只封她为妃好了,就如同那个江氏一样,你看可好么?” 朵兰又不答话,就在元颉以为她压根就不打算开口,所以准备自己继续说服的时候,忽听怀中的人低低地问了一句:“陛下……你是爱上她了么?是不是?”元颉一愣,这话问得十分直接,让他颇有些难以应对,但今晚毕竟也是个机会,趁着这个机会不如就把自己心中所想的事都跟朵兰说了吧……两人毕竟结缡这么多年,想来没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 一念至此,元颉便稍稍措辞了一下道:“的确,朕承认,朕对那个永宁公主是有些不一样的心思在内。唉……其实朕也不知道这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想来因为朕这一生都没有见过那样的女子吧?所以觉得有些新鲜也是有的……你不必太放在心上,毕竟朕的妻子无论何时终究只有你一人而已。” 这番话,他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十分委婉周全,可是朵兰那边听完之后却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就听她梦呓般地轻语道:“果然如此……果然没有错,我的丈夫……我的丈夫终究还是爱上的别人……”元颉一皱眉,辩解道:“朕对她只是一时好感而已,你不要想那么多,她终究是汉人,和咱们不一样的。” “只是一时……好感?”朵兰抬起泪盈盈的眼睛望着他:“就因为这个一时好感,所以陛下一直不忍心杀她对吧?到了法场都还不忍心动手,这样的好感还真是与众不同呢!”元颉被她的眼神和话锋逼得有些窘迫,便又分辩道:“之所以不杀她,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了——沙勒赫那日的话你也听到了?咱们是要利用她来收服华国的人心,很多百姓现在对咱们羌人都仇视得十分厉害,永宁公主的人望很高,咱们正是要利用这一点。” 朵兰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原来咱们几十万战无不胜的草原铁骑、无数忠心耿耿的羌族勇将雄兵都及不上那个女人的效用?臣妾竟然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变成如此没有出息的人了?!”这话挤兑得委实有些不留情面,元颉的眉毛登时就立了起来,厉声道:“放肆!你说话不要失了分寸!” 他这一发作,朵兰那边已经止住的眼泪便又汹涌流出,她索性挣脱了丈夫的搂抱大声说道:“我就是这般放肆!就是从来都没有分寸!横竖陛下如今也已经有了新欢,看我不顺眼那就杀了我算了!让你那位公主殿下名正言顺地当皇后!” 见她气的浑身发抖,连嘴唇上也没了一丝血色,元颉盛怒过后又觉得有些心疼,遂放缓了语气道:“你看你,又使性子了……唉,朕的脾气你知道,恼上来发作几句也是常有的事,你又何必如此生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得?” 可是这一次朵兰却完全不为所动,她自己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然后双眼就那么灼灼地盯着元颉,一字一字地道:“臣妾想求陛下杀掉那个女人可不可以?陛下愿不愿意为了臣妾杀掉她?臣妾心中只有陛下一人,陛下心中也应该只有臣妾一人对不对?所以咱们杀掉那个女人就好了,是不是?” 元颉双眉紧锁——他本就不是特别有耐心的那种人,羌国的臣子们知道,皇帝陛下的怒火从来都是如同霹雷闪电般不期而至的,而伴随着这些怒火而来的通常便是极其严厉的惩罚!因此尝过其中厉害的羌国群臣们可从来都没有胆量去挑战皇帝陛下的脾气,也就只有沙勒赫这样的头号重臣兼挚友还好些罢了。 所以今日为了修补与妻子的关系,元颉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准备好了足够的耐心和好意,但是架不住朵兰那么咄咄逼人地一再抢白,他之前那些十分温柔婉转的解释竟像是全然白费了一样——这就令他的心绪不免又有些急躁起来,心中反复按捺着发脾气的冲动,脸色早已经阴沉下去。 朵兰定定的瞅着他,没有放过他表情阴晴变化的每一个细节,最后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等来一个满意的答案了——所以便又做了一件令元颉十分吃惊的事:整个人从榻上溜下去,用双手紧紧抱住了丈夫的双腿,将头伏在他膝盖上哽咽地说道:“陛下,求求你,咱们回草原去好不好?咱们什么都不要了,不要这么多国土、这么多百姓、这么多宫室、这么多财宝……什么都不要!咱们回草原去,还像从前那般无忧无虑地过日子不好么?” 元气一口闷气没撒出来,被她这么一哭求,不由得叹了口气,摸着她的头发道:“傻子,咱们已经回不去了,这天下今后才是咱们的家!你就不要再闹小孩子脾气了……” 第四十二章 经过这一晚之后,朵兰的情绪似乎就变得好了些,虽仍不复旧时那般无忧无虑的模样,但瞧见元颉终于算是有了些言语,不再只当没看见他一般,对周围的人话也多了些。元颉自然知道她心里还是别扭着的,不过这种小性子耍一阵子想必就会好,毕竟两人成婚以来朵兰使性子的时候多了去了,到最后还不都是她自己慢慢好起来的? 另一方面,李无瑕那边情形已是大好,她养了这一个多月,已经能试着下床走动几步;元颉过几日便去灵秀宫探望一次,前者虽仍是平平板板地待之以礼、丝毫不假以辞色,但说话的语气到底还是平缓了几分,再不似从前那般明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却夹枪带棒剑拔弩张的态度——这一切自然都是极好的迹象。 而入冬以来最好的消息则来自南方,羌军经过持续苦战,终于击溃了最后一支负隅顽抗的华国军队,就此将全部华国疆土收入囊中。此役虽付出重大代价,羌兵伤亡达到万人之巨,前线统军大将塞达勒也不幸中箭伤损失一目,但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从今往后,这煌煌宇内、九州四海便全都是大羌国的版图了!如此盖世功业真可谓空前绝后,让元颉如何能不喜出望外? 宰相沙勒赫和礼部侍郎特鲁乌等几个大臣已经上了表,奏请皇上务必于即将到来的新年伊始之际改元易号、并封禅山岳祭祀河流以谢上天,封诰群臣重颁律法以正朝纲等。对于此等建议元颉自是毫无意见,立即准奏之后批复回去让各部臣工们自行酌情筹办。 自然,为着这桩亘古少有的大喜事儿,宫中不免也跟着热闹起来,各处里重新修缮宫殿、置办器物、赶制皇上皇后新年大典的吉服等物,直忙了个不可开交。掌管宫务的莫洛嬷嬷心细,不免来请元颉的示下,说起宫中其他女眷的服制安排——江氏乃是妃子,按例倒亦是有资格参与大典的,她这里自还好说;只是那李无瑕究竟算作个什么名分?她的品级服饰又将如何准备? 被她这一问,元颉心中也觉得有些踌躇——按照他和沙勒赫的打算,李无瑕乃是另外一个“皇后”。在他们羌人的历史上,汗王同时拥有两名正妻的先例并不是没有过,两位皇后一东一西平起平坐便是。听沙勒赫说,华国这边以前似乎也有过这样的事,有个汉人皇帝生平最多之时只皇后便立了四名之多。 要依着元颉自己的意思,索性立李无瑕为后的事便同这新年大典赶在一起办了最好,正好顺便昭告天下,也足以显出了朝廷的重视之意,乃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可是,这其中毕竟还有朵兰的因素在内,他到底当面答应过朵兰,若是她不愿意,便只纳李无瑕为妃的,所谓君无戏言,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因此关于李无瑕的品级和服色那自是无法确定下来,元颉素来也懒得在这些小事上用心,索性同莫洛嬷嬷敷衍了几句,叫她只管先去置办别的,此事容后再说也罢。 如此又过数日,到了十一月中旬,京城普降大雪三日,天气寒冷异常,平地积雪厚逾一尺,一时冻死的百姓竟是多达数百人。沙勒赫即令户部开仓放粮放棉衣赈灾,自己又来同元颉商议:原来这京内羌军驻扎太多,粮草辎重一概都是就地征用,百姓们早已不堪其苦。如今遭逢天灾,民力更加匮乏,为赈灾安民计,应当将一些驻军迁出京城,在郊外建立大营驻屯,由附近几州共同筹粮供给才是。 元颉道:“京城驻兵十五万,的确是多了些,但如此天寒地冻的日子令他们迁了出去,岂不是太过苛刻了?”沙勒赫回道:“建立大营所需的一应帐篷木材等物臣已经令户部备好了,粮秣也下令周围几州陆续运达,他们迁了出去之后只需去山上自备取暖的柴草之类便是,倒也还算得便利。” 元颉点头道:“即使如此,那就照你所言办罢,待得迁营之事妥当了,朕自当出京去营中看望看望这些将士们——他们跟随朕南征北战已是颇为辛苦,如今还要受这样的委屈,朕心中委实有些过意不去。”沙勒赫微笑道:“将士们固然辛苦,但京中驻军如此之多终究并非常态,况且如今天下大定,咱们也该慢慢从战时过渡至治理之时啦。”他说着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又道:“等到这阵子忙过去,明年开了春,臣可要好好告假休息几日了。” 元颉笑道:“是了是了,这些日子真是太过累你,本来好不容易又娶了个夫人,偏偏还把她送进宫中来服侍永宁公主,想你那府中如今也颇为冷清吧?这都是朕的不是,今日便叫你夫人即刻出宫回你府上去。” 沙勒赫摆手笑道:“这倒罢了,她心中到底还是惦记她们那位公主殿下更多些,便是出了宫,心中终究还是不踏实的,倒不如索性留在永宁公主身边更好——但不知公主殿下如今是否已经大好了?”元颉道:“据太医说,她的身子如今已然无碍了,余者只需静心调养即可——前儿雪前还从灵秀宫里出来走动了一遭,虽仍需旁人扶持照料着,但精神已是恢复了七八成。也正为此,她又使人来跟朕请求,说是要去天牢见那个李显宗呢。” 沙勒赫点头道:“李显宗那边,臣已经同他说过了,他早已是一千一万个满心愿意的,公主去见他,倒也不必担心什么。只是让殿下前往天牢终究不妥,那便还是找一处闲置的宫室,把那父子三人提进宫来让他们相见罢——另须多派耳目从旁监视也就是了。”元颉闻言微一皱眉:“怎么,对这几人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沙勒赫叹道:“陛下不清楚他们汉人,他们对所谓的皇祚正统之说还是非常笃信的——咱们不杀李显宗父子不过为着安抚人心,却不是为了叫他们串通起来背地里又密谋什么不利于本朝的勾当,总之一切都需多加小心为好。” 对此元颉自是并无异议,他们两人这边商议好了,事情也就定了下来,于是便在第二日的午时,由宫中侍卫奉命将李显宗等父子三人从天牢中押解入宫来同李无瑕见面。见面地点特意选在明阳宫的一处偏殿,为此李无瑕还得换上他们羌人贵族女子的服饰,身边除尉迟芳外,另有一大群羌国宫女太监随侍作陪。 那李显宗父子在天牢中被关押了这许多日子,如今早熬得个个人不人鬼不鬼,六七岁大的李德恭早就染病一命呜呼,李显宗本也瘦得脱了形,原先肥硕的圆胖脸庞如今只落得颧骨高突、面有菜色,身上裹着一条早已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脏烂棉絮,犹自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和他相比,两位皇子毕竟年轻些,状况便也略好——只是太子李德懋已经疯了多日,身上脏污头发蓬乱,简直已没有半点人形;还是二皇子李德愍略好些,衣衫装扮还算大致囫囵,却也瘦得眼眶都塌了下去,越发显得两眼空洞无神。 李无瑕坐在正中一见这三人被带了进来,立时便掌不住红了眼圈,扶着尉迟芳的手抢步上前在李显宗面前双膝跪倒,叫了一声“父皇”之后,就此哭出声来,竟是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李显宗这些日子吃够了羌兵狱卒的苦头,如今从头到脚连一根汗毛都是怕的,又哪里敢受她的礼? 他急忙竟也双膝跪倒连连磕头:“折煞我了,娘娘快莫如此!罪臣实在不敢当……”在他身后,二皇子李德愍也跟着跪了下来,放声大哭道:“皇姐,求你救救我们!这日子可是再熬不下去啦!”唯有李德懋还是傻愣愣直立在那厢,口中喃喃呐呐不知在嘟哝些什么。 眼见他们一家子哭作一团,周遭众羌人都是面露好奇之色,倒似看得颇为津津有味;尉迟芳实在瞧着不像话,遂上去先搀扶李显宗,奈何无论如何也扶不起,她便只好回身再来搀扶李无瑕。 见扶起了李无瑕,李显宗父子这才战兢兢跟着站起身来,李德愍犹自哭道:“皇姐,如今咱们只有指望你一人啦!求求你,这就快快嫁给那羌国皇帝,把我们好歹从那苦地方放出来吧……真的再也熬不住啦……”李无瑕擦干了眼泪,命尉迟芳将自己的大氅先拿来给父亲披上,又叫宫女给摆了座,自己这才缓缓的归座而去。 李显宗一落座便道:“瑕儿啊,如今咱们落到这步田地,只求能多活一日便是一日……皇帝陛下要娶你,这也是你的机会,你就答应了罢!”李无瑕凄然道:“父皇这是命儿臣出嫁么?”李显宗老泪纵横道:“唉,为父落到如此地步,哪里还有面目对你发号施令!只是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孩子,咱们这些人又如何扛得过命数?还是早日认了罢。” 李德愍也忙着帮腔道:“是啊,就是父皇这话!再说听宰相大人说,羌国皇帝这次可是要让你当皇后娘娘的!你要是做了皇后,我们都成了皇亲,咱们的性命不就全都保住了么?过二年你若再能生个一子半女,继承了这江山社稷,那便还是咱们的天下!我听说他现在那个皇后可是并无子嗣,这不正是咱们的大好机会么?” 他这话说得委实太过直白,两旁羌国宫女太监们闻言已是相顾失色。 第四十三章 见二皇子李德愍如此口无遮拦地说话,尉迟芳情急之下急忙开口打断他的话道:“二殿下慎言!如今可不比从前时候了!”李德愍本来口沫四溅正说得兴起,忽然被这一声喝止,惊得当场就立时钳口,瞠目结舌显出一副痴呆呆的神态。便连李显宗,也给吓了一跳,竟是不敢再坐着,战兢兢哆嗦着两条腿慌忙站了起来。 见他起身,李无瑕也急忙站了起来,她只觉得满心酸楚,哽咽着说道:“父皇快请坐下,没事了,您不必如此担心。”李显宗缩着脖子,胆怯地环顾了一圈周围那些西羌宫女太监们,见他们并未有何其他表示,这才大着胆子又坐了下来。 李德愍立在他身后,脸色犹自青一阵白一阵,看得尉迟芳心里也不是滋味,当即福了一福身子歉然道:“二殿下恕罪,奴婢方才并非有意冒犯。”李德愍煞白着脸儿冲她点了点头,却是不敢再开口说话了。 李显宗见状,便哭丧着脸向李无瑕道:“瑕儿,别怪你二弟莽撞,这些日子他也是吃苦吃得忒狠了……可怜见儿的从小他母亲去得就早,本就比不得你们,况且如今咱们又遭了难,你就多体谅他一些个吧……”李无瑕凄然道:“父皇所言极是,儿臣遵命。”她说着便扭头向身边的羌国宫女吩咐道:“去把那边案子上的点心取些过来给我二弟吃。” 那宫女躬身领命之后,果然将满满一盘子皇宫御厨精致的细点都捧过来送到李德愍面前。后者这些日子在天牢中吃着猪狗不如的饭食早已饿得肚肠都要出窟窿了,如今见了这些好吃的,又哪里还按捺得住?两手将盘子整个儿抢过去,大把大把抓了点心就只管往嘴里猛塞!惹得那些羌人们又是一阵偷笑不已。 李无瑕看在眼中却感倍加心痛,虽然平素里她同这个兄弟感情着实一般,但彼此毕竟也是骨肉至亲,见他沦落到这般地步,心中自然颇为难过。倒是尉迟芳有眼色,见李显宗坐在那厢也是馋涎欲滴的模样,知道他必然也饿坏了,便即走过去又端了一盘点心来给他。 就在他们父子两人狼吞虎咽的功夫里,太子李德懋却始终如枯焦的老树般直挺挺地站在一旁,口中呜哩呜喇自言自语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脸上带着面具般僵硬而空洞洞的笑容。李无瑕与他乃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妹,更是从小儿一起长大的,见他数月间居然当真疯成了这般光景,不由得又掉下泪来:“皇兄,皇兄!我是瑕儿,你……你还认得我么?” 见李德懋对这话竟恍如未闻一般,李无瑕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离座走到他面前,颤声又道:“皇兄你当真不记得了么?你看看我,我……我是你妹妹瑕儿啊!”李德懋的目光这才缓缓转到她脸上,呆呆地瞠视了片刻,忽然露出个傻里傻气的笑容:“嘿!小兔儿!你是我养的小兔儿,是不是?” 周遭的羌国宫女太监们好多人都掌不住笑出声来,李无瑕脸色惨白,伸手去拉住了兄长的手臂,轻声道:“我是瑕儿,我是你妹妹啊!皇兄你再想想——”可是李德懋却不再理她,竟是只管自顾自摇头晃脑地叨咕起儿歌来:“蹬蹬腿儿,眯眯眼儿~吃萝卜,吃白菜~~” 尉迟芳毕竟谨慎,见太子殿下疯成了这般模样,便有些担心他有忽然暴起伤人的可能性,当下急忙将李无瑕伸出的那只手硬生生又给拽了回来,小声道:“殿下,咱们不可离得太近……要小心些!”谁知她这一靠近,反倒引起了李德懋的兴趣,就见他瞬间变得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向着尉迟芳拍手笑道:“夜歆,夜歆!原来你在这里?我找得你好苦——你知道么?咱们养的小兔儿找着了,你觉得欢喜么?我就说咱们定能找着的!” 尉迟芳尴尬道:“殿下,您认错了,奴婢并不是太子妃娘娘……”可是李德懋哪里听她这些言语?只顾着自己手舞足蹈地接着道:“夜歆,夜歆,咱们带小兔儿到西山踏青去!你看外头,那杏花桃花不是都开了么?”听他说得如此煞有介事,不少人都没忍住下意识地向外看了一眼,自然,这隆冬节气又哪里来的桃花杏花?只是天气阴沉沉地又开始下雪了而已。 李无瑕心中难过之极,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得又返身归座;尉迟芳心里也自酸楚不已——太子殿下虽然只有二十多岁,但他聪慧仁达、性情又温和,年纪轻轻便已经显露出了一代明君的势头。当时朝中许多大臣对他都是寄予厚望的,只望他登基之后能够尽除弊政、重整朝纲,外拒强敌内安黎民,好好整治出一番盛世景象来! 可是谁承想,没等到这一天,他们就已经落到了国破家亡的地步;而好好一个睿智英明的储君竟被羌人活活逼疯,沦为如此这般的废人!只是,无论再怎么难过,事实却是已然如此,因而她还是打叠了精神先去劝慰李无瑕:“殿下也不必太难过了……其实太子殿下如今这般模样,唉,倒也未尝不能算是一种幸运吧,至少在他心中,太子妃殿下一直都还是在世的,咱们的国家,也……也一直都还是旧时模样……这岂不也是上天的一种垂怜么?” 李无瑕闻言抬目又看了兄长一眼,果见他满脸都是兴奋之色,双目放光,笑容灿烂得像是能从脸上溢出来一般。看来尉迟芳的话倒也不无道理,她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唉,诚如你所言,今时今日,若真能够从头到尾什么也不知道、不认识、不记得,那果然是上天赐予的莫大福气了。” 在这个功夫里,李显宗与李德愍父子倒是吃了个滚瓜肚儿圆,总算有眼力乖觉的羌国宫女给他们送上茶壶,这父子二人才避免了活活噎死的厄运。李无瑕见他们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便又吩咐道:“来人,去御膳房把新做的糕点多装一些拿到这里来。”两旁立即便有羌国宫女应声领命而出。 李德愍吃饱了肚子,胆气便又雄壮不少,见姐姐能够对两旁的羌人如此发号施令颐指气使,不免又有些想入非非,遂乍着胆子插口道:“皇姐,能不能叫他们再……再准备点肉给我们带回去?我和父皇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尝过肉味啦!”李无瑕叹了口气,再吩咐道:“是了,那就叫他们再准备些鸡鸭猪羊之类的肉食送来罢。” 这下不但李德愍大喜过望,便连李显宗的眼睛也亮了许多,他打了个饱嗝道:“瑕儿啊,今后有了你的照应,我们的苦日子也就熬到头了,你可千万千万要好好儿的啊!”李无瑕黯然道:“是,孩儿遵命,孩儿也会尽快想办法让父皇、皇兄和二弟离开天牢的……”李德愍听她说出这话,更是喜不自胜地连忙道:“正是正是,姐姐以后是他们羌国的皇后,那我和父皇与皇兄不就是皇亲国戚么?咱们一家团聚的日子想必又为时不远啦!” 虽然从一开始就明白沙勒赫的用意,也从心里知道自己见了父皇之后会是这么个结果,但事情真到了面前,看着父兄们那三张满是笑容的脸孔,李无瑕心头不免还是掠过一丝凄然——所谓亡国公主的命运,若是不能一死,那么剩下的部分想来也没有什么是可以自己做主的了。 拼得自己一身,换了面前这三人的平安,在目前看来的确已是最好的选择——至于后面的事,说不得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千古艰难唯一死,如今既然求死不得,面对活下去的艰辛,想来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 几名宫女抬了御膳房做的菜肴点心共装了满满两大食盒送了进来,李无瑕便又问道:“父皇还有什么吩咐么?若是没有,女儿便要请他们送您回去了。”李显宗听到她这句话,不知为何忽然显得情绪有些激动,他犹豫着站起身,哆嗦了半日嘴唇忽然哑声道:“既然咱们是在这明阳宫见面,那……那怎么不见‘她’出来?她……她如今过得还好么?” 这话问得李无瑕尉迟芳都是一愣,随即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位丢了皇位跟国家的皇帝陛下到了如今这般田地,心中惦记的却仍然还是那位祸国妖妃江梨儿!尉迟芳心中顿时大感不屑,正要开口狠狠抢白几句,却听李无瑕已静静地说道:“父皇放心,儿臣前些日还见过江妃娘娘,她如今过得倒是颇为不错。” 李显宗点点头,呐呐的道:“那就好、那就好……如今死的人实在太多了,我也不过是瞎琢磨……”他说着站起身就去拿那巨大的食盒,想不到一生养尊处优的皇帝陛下竟也有了些蛮力,竟是生生将两三名宫女才能抬起的一个木制大食盒生生拎了起来!李德愍也急忙上前拎起另一个食盒,他还怕李无瑕方才的话只是随口说活,因而最后也忘不了又嘱咐道:“等皇姐一当上皇后娘娘,可千万别忘了要早点放我们出来呀!便是那蛮子女人不许,你也一定要想法儿救救我们!总之千万要讨得皇帝的欢心,那便什么都好说了!” 至此李无瑕只觉得全身乏力,叹息一声,挥手令人将他们送了出去。 第四十四章 尉迟芳将李显宗父子三人送出宫外,返身回到明阳宫大殿时,见李无瑕还是神情恹恹地坐在那厢不言不动。尉迟芳只当她久病新愈,劳乏了这么一阵子精神上有些支撑不住,便上前款款说道:“殿下可是乏了?奴婢这就让他们顺轿过来送你回咱们灵秀宫去歇着。” 李无瑕“嗯”了一声,似乎有话要说,但言到嘴边,到底还是咽了下去,只略向她点了点头。尉迟芳立即吩咐侍候在旁的太监备轿,自己则上前亲手帮着李无瑕披上厚厚的狐皮翻毛大氅,将风兜严严实实地系好,再拿来铜手炉和棉手笼;正在一层层地穿戴着,忽然门帘一挑,有个装扮颇为华丽的羌国女官趾高气扬地走了进来,冲着李无瑕高声吩咐道:“李氏,我们皇后娘娘要见你,还不速到凤翔宫来见驾?” 虽说尉迟芳心中早就提防着这一天,可万没想到事情竟会在今日这个当口儿发生!她心中不禁本能的一阵慌乱,急忙转目去看李无瑕,却见她已经默默站起身来,口中不卑不亢的答道:“是,我这就前往凤翔宫去拜见皇后娘娘。”她这话说得不疾不缓,那女官却觉得自己似乎是碰了个软钉子,当即便瞪起眼睛寻衅道:“李氏你好大胆!你一个连位份品级都没有的前朝阶下之囚,竟然也敢不知天高地厚,妄自尊大以‘我’自称?!” 李无瑕微微一笑道:“这位大人说得好,不过既然我并无你们羌国的位份品级,那也自然并非贵国皇后娘娘的臣属或者奴婢,此时自称为‘我’,想必也没有什么不妥吧?”那女官给她顶得噎了一下,脸色变了几变,半晌方冷笑道:“你这话说得好!咱们就走着瞧罢,我倒要看看一个阶下囚还能再猖狂几日!”她这话说得极其过分,尉迟芳按捺不住当场反唇相讥道:“我们公主殿下从来都是正宫嫡出的金枝玉叶,便到将来也是你们这宫里的主子,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出言不逊?” 那女官立时气的紫胀了脸,正要开口反驳什么,却见门帘高高挑起,又有几名女官簇拥着莫洛嬷嬷走了进来。相比这些年轻的西羌女官们,莫洛嬷嬷倒打扮得十分朴素,从头到脚只着一身灰褐色的长棉袍,外罩棉斗篷,头上也并没有什么首饰,发髻间只别着一把绿松石嵌宝的银梳子,那样式却也显得十分古旧了。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位慈眉善目、装扮简朴的老妪,才一走进这殿中,却立时就令人觉得气势大为不同,连方才那么嚣张的女官也立即就低下了头,恭恭敬敬地道:“奴婢这里即刻就好,怎么嬷嬷您倒亲自过来了?” 莫洛嬷嬷只看了她一眼,并不答话,先来到李无瑕面前屈膝行了一礼道:“奴婢参见公主殿下——我们皇后娘娘有请公主殿下,奴婢怕她们说不清楚,便自己走过来看看。还请公主殿下即刻过去,也免得有劳皇后娘娘久等着。” 同样的话,经她说了出来便显得肃穆大气了许多,一应礼数也尽都端端正正,并无丝毫倨傲不恭之意。李无瑕点头道:“是,有劳嬷嬷了,我这就前去。”见她说着放下了手笼和手炉便举步要走,尉迟芳不由得急道:“殿下不可一人前往,奴婢同你一起过去!” 李无瑕扭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既然皇后娘娘只召见我一人,芳姐你就不必前往了——你放心,我身上如今已然大好,便走这一趟谅必也不会有什么事的。”尉迟芳大急,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袍道:“不成的,殿下!上次那女人……那皇后娘娘在马厩是怎么为难你来着?我可是都听说了!她心中如此恨你,决计不会轻易放过这次机会的!” 听她情急之下公然说出如此非议本国皇后的话来,在场的几个羌国女官脸上都不禁勃然变色,还是莫洛嬷嬷沉得住气,不疾不徐地说道:“皇后娘娘的确只召见公主殿下一人,其他人等未奉诏不可擅自前往,还请夫人慎言!” 尉迟芳此时已知自己失口说错了话,但她早顾不得这些,抢着大声又道:“虽则皇后娘娘只召见公主一人,但我可是奉你们皇帝陛下的命令伺候在公主殿下身边一步不可远离的!我不敢有违皇帝陛下之命!”莫洛嬷嬷倒也没想到她急切之下竟能抬出本国皇帝的招牌来压人,这一招的确不易应付,她脑筋转动,正思忖着合适的应对之策;谁知那边李无瑕却忽然道:“芳姐,你还是回灵秀宫去等我罢——自然,如今你我已无主仆之分,听与不听亦全然在你。” 尉迟芳进宫这么多年,一直伺候在两位公主面前,但这样的重话却还是她生平第一次从李无瑕口中听到;她不由得楞了楞,下意识应道:“奴婢不敢,可是这……”李无瑕不待她说完便已轻轻挣脱了她的手举步向外面走去:“有劳嬷嬷带路,我们这就前去吧。” 莫洛嬷嬷松了口气,急忙趋前两步亲自搀扶住她的手臂道:“是,多谢公主殿下体谅。”她说着扭头又向尉迟芳道:“也请夫人放心,皇后娘娘召见完毕之后,奴婢亦会着人尽快送公主殿下回去的;夫人您只管回灵秀宫那边去候着就好。”——毕竟如今的尉迟芳也是堂堂宰相夫人之尊,细论起来,怕是身份倒还尤在李无瑕之上呢,对她实在也不宜太过失了礼数。 至此尉迟芳也知公主殿下决心已定,不愿让自己再被牵涉其中,她心中便是再有百般的放心不下也只得从命,依依不舍地直送到门外,看着李无瑕上了小轿一径去得远了,这才愁容满面地自行返回灵秀宫而去。 与她此时的心情相比,轿中的李无瑕却又另是一番心思——今日终于见着了父兄之面,在她也算了却一桩夙愿:现下死去的人已经太多,越发显得每一个活着的亲人都那么珍贵!而更加珍贵的则是,在这次相见中她终于确定了一个猜测,那就是她的皇兄,华国太子李德懋并没有真的变成疯癫之人。 所谓的痴傻、所谓的狂态,都只是他的韬晦之计而已——这个想法李无瑕在之前就隐隐有过,只是那时她自己也危在旦夕,并没有余力去兼顾他人;况且彼时她心中早有一死殉国的念头,很多事便都并未去细思与验证;可如今既然侥幸活了下来,那么该做的事情便一件也不能少。 羌人只当她定要与父兄相见只是不甘心就此入宫嫁与羌帝而已,便是聪明机变如沙勒赫,也很难猜到,这位华国护国公主的目的其实只是为了确定她长兄如今的真实境况罢了。 而知妹莫如兄的李德懋也抓住了这次机会,他恰到好处地提到了“小兔儿”——那正是从前他们兄妹间玩笑时,他私下里给妹妹起的一个小小昵称。那时他们兄妹时常出宫游历四方,朝夕相伴中真可谓无话不说无言不谈,他时常取笑她要做本朝的花木兰,所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那不就当真成了一只莫辨雌雄的小兔儿了么? 这些话,李德懋记得,李无瑕自然也记得,当她听兄长说到“蹬蹬腿儿(脚扑朔)、眯眯眼儿(眼迷离)”的时候,便早已洞悉了一切;那时心中百般的悲喜交集,又怕在众人面前露出破绽,她只得佯作出悲痛欲绝之态,便连身边的尉迟芳也都给瞒了过去。 李德懋那边也生怕妹妹当真已忘了当日之语,随后便又说出了兄妹二人之前的约定——桃杏繁花满枝之时,郊外西山踏青而去。那本是去岁夏日时他们兄妹间约好的事,谁知后来羌兵大举犯境,这一约竟是遥遥无期,再也没有了兑现的日子。 轿中的李无瑕思及此处不由得露出酸楚而欣慰的微笑——兄长安好自然是万千之幸,只是如今这时景如此艰难,不要说报仇复国之类遥不可及的念想,眼下便是想方设法令兄长能够安然逃脱牢狱也是千难万难之事。 而且如今灵秀宫那边的境况也不比从前,她病危之时那宫中的宫女太监和侍卫等人倒都还松懈得很,自己同尉迟芳两人私下里说一些话倒也方便。可是自从她伤势渐渐转好这一个月,灵秀宫里上上下下伺候的人可都整整换过了一茬,虽不知是出于元颉本人还是皇后朵兰的安排,总之在那般耳目森严的地方想要暗中筹谋什么,却又更加倍的艰难了。 所以兄长这事暂且还没有找到告知尉迟芳的机会,说不得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罢了。至于朵兰今日的突然发难,这倒本来就在意料之中的,李无瑕并没有多少心思愿意用在朵兰身上——在宫中久了,早已看多了一个女人对付另一个女人的种种手段,可是那又如何?从前她不曾畏惧过元颉,因为早已决意一死。而如今,既然还活着,并且有了一定要完成的事,又有什么样的屈辱、折磨或加害是她不能坦然承受的? 第四十五章 微雪中的皇宫恍若笼罩在一片白纱般的岚霭中,轿帘外宫人们以竹帚轻轻扫去宫道上落雪的声音是如此熟悉,自这条宫道转向凤翔宫那个拐角外的那一树红梅此时想必又尽都冒雪绽放了吧?风中传来那幽淡的香气一如既往地沁人心脾——只是下轿去折一枝梅花带到母后宫中玩赏的日子却再也回不来了。 正如这条通往凤翔宫的路,从小到大她也不知已经走过了几千几百回。记得那时母后还私下开玩笑说,将来指婚的驸马若是哪位朝中将帅的公子,当了人家的媳妇儿自然要跟着人家驻守到边关去,那时再想日日来凤翔宫里聒絮怕也不能了呢。那时她还撒娇不依,使性子说着永不嫁人的话,逗得父皇和母后都哈哈大笑起来…… 李无瑕不禁苦笑——人生的变数就是如此无奈,这些日子以来经历的事情实在太过惨痛,令人几乎不忍去回想,却又不禁暗自庆幸:也许母后早一点离去亦算是上天的眷顾吧!她一生都那么优雅温文,从容不迫地管理着这个宫廷,贞静娴淑,便如同古书上记载的那些贤女一般。若是让她亲眼目睹后来发生的这一切,那会对她造成怎样的摧残和打击! 还有皇嫂、淑妃娘娘、丽妃娘娘跟玟儿她们,能够早早离去不必再继续承受这些,应该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吧……而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世界,就由自己来面对好了!用全部的勇气和毅力活下去,救出父亲和兄长,如果可以的话,还要设法脱身离开这个宫廷;或者在最坏的可能下,尽力为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们尽力争取哪怕是一点点微薄的福祉。 很多事,其实想开了也就无非是这样,等这乘寒酸的灰布小轿终于在凤翔宫门外落地时,走出轿外的李无瑕整个内心都已经恢复了平静。哪怕当场就被守在宫门外的太监语带讽刺地吆喝了一句“李氏,你是可以站在这里的身份么?还不速速跪下候着!” 这样的事本就在预料之中,所以当她在雪地中跪下去的时候心中委实毫无波澜——莫洛嬷嬷走进宫门前略带探询的眼神和方才那位传令女官最后扔下的讥诮笑意都显得遥远而模糊;就连膝盖下透过来的冰雪刺骨寒冷也几乎微不可察,更遑论四周羌国宫女太监们投来的各种目光了。 时间缓缓流逝,雪粒子飞来飞去,轻轻敷在她周身各处,形成了薄薄的一层白衣;周遭那些人初时指指点点还有些稀罕,后来看得久了也就没了兴头,悄没声儿的一个个亦都散去了。 等莫洛嬷嬷返身出来传她进去的时候,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李无瑕在她的搀扶下花了一点力气才勉力站起身子,只觉得整个下半截尽都冻得僵硬麻木几乎已是毫无知觉——毕竟重伤方愈没多久,生生冻了那么久加上乍然这一起身,不免顿感眼前金星乱冒,心口乱跳不已。 但李无瑕自浑不在意这些,不动声色地尽力稳住身形又轻声向莫洛嬷嬷道谢之后,她便淡然举步走进了凤翔宫大门。这副强自支撑的样子落入随在她身边的莫洛嬷嬷眼中,使这位羌国老妇人目光变得有些复杂,似是稍微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开口轻声道:“殿下如若不嫌奴婢冒犯的话,不妨听我一言——待会儿到了里面,礼数不妨多多恭谨些个,毕竟我们皇后娘娘这些日子正在气头上……殿下应该听说过吧?之前江妃娘娘便是因为首次觐见之时言辞不够恭敬而当场就挨了鞭笞之刑!即便皇帝陛下也没有驳皇后娘娘的面子呢。” 李无瑕闻言停住了脚步,转头面向着莫洛嬷嬷点头一礼道:“实在多谢嬷嬷了,还特意先提醒了我这些——”她说到这里微笑了一下,又道:“只是今日这事恐怕并非我言语恭谨便能过得去的,想是倒要辜负嬷嬷的一片好心了。”她这话说得十分坦然诚恳,莫洛嬷嬷一愣之下竟是无言以答,心中不禁竟是涌上了些许怜悯之情。 莫洛嬷嬷身为羌帝元颉的乳母,自年轻时进入宫中到如今已有三十多年,她自己的丈夫儿子多年以来都先后死于西羌开疆拓土的不同战事之中,如今这宫廷便是她的家,而元颉在她心中,也就基本等同于亲生的孩子、以及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皇后朵兰也是莫洛嬷嬷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是她心爱的“儿媳妇”,这一对佳儿佳妇彼此恩爱和美,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曾经是这位年迈后宫女官余生中最大的慰藉,直到李无瑕这个人的忽然出现——同西羌的先代汗王们相比,其实元颉的侍妾人数并不算多,至今也不过就是区区可数的不到十人而已,况且这些侧妃们又并不得宠,都是早早就被扔回远在草原的旧宫中去了。 此事甚至还导致元颉至今子息不旺,在正宫无所出的情况下,他目前膝下只有两名大妃所生的庶子;这二位皇子如今一个七八岁,一个才不到五岁,也都跟随他们的母妃一起待在旧都,并没有获得元颉本人的任何重视。 这种情形对于王朝的帝位传承自然是大为不利的,莫洛嬷嬷每每思及此事倒也并非不急;只是元颉如今毕竟年轻,正是年富力强野心勃勃的时候,他的心思并不肯放在这些看起来遥不可及的日后琐事上来。再者,如今天下已定,很多事想必无需着急也自会慢慢解决——比如子嗣,只要这日子太平下来,无需成日东征西讨,再多册几个妃子入宫,儿女绕膝还不是转眼可及的事么? 所以不但莫洛嬷嬷心中对此踏实得很,便是朝中的重臣们也不觉得有何问题,这些年来,他们劝说宰相沙勒赫续弦再娶的声音都比劝皇帝在意子嗣的声音大许多。所以,当元颉纳江梨儿入宫的时候,没有人觉得有任何问题,包括莫洛嬷嬷在内——哪怕她从来都不喜欢这些柔媚妖娆的华国女人,但在她看来,无论是谁,这些女子不过都是元颉的玩物或者生育子嗣的工具而已。 等哪一日元颉厌烦了,便不会再多看她们一眼,即使不将她们送回旧都去扔置一旁,也会向对待江梨儿一样,从此只当她是宫中可有可无的摆设般,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哪怕她有可能生下子嗣,这子嗣即便有些出息,将来迟早也必然归于皇后朵兰名下。 直到李无瑕这个人的出现——李无瑕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哪怕在元颉决意要杀她的日子里,朵兰仅凭远远的一面就已经意识到来自这个女人的威胁;更遑论到后来,元颉非但没有杀她,还郑重其事要迎她入宫为后的今日了。 元颉的变化使莫洛嬷嬷感到惊讶而不适应,朵兰的悲伤与愤怒也令她这个“母亲”倍感心痛!之前她匆匆见过李无瑕几次,只是那几次后者要么在重伤昏迷中、要么在身为阶下囚的极端狼狈下;莫洛嬷嬷看不出她有任何出众之处:论容貌及不上朵兰和江梨儿当中的任何一个,况且她还……就在明正典刑那日,随侍在朵兰身边的莫洛嬷嬷亲眼看见这女子手持利刃越过人群扑到她“爱子”面前! 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危险!听说她之前也曾经当众口出狂言说要取元颉的性命,对于这样明显的威胁,元颉和沙勒赫不但不立即斩杀清除,反而一致决定要让她成为跟朵兰平起平坐的大羌国皇后?!他们是不是被华国女人的什么巫咒之术给迷惑了?莫洛嬷嬷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所以在李无瑕病重的这些日子里,这位嬷嬷除了每日温柔安慰心碎的朵兰之外,她所做最多的事,就是暗中不住地祝祷,希望那个阴险的华国女人就此死了才好!可是,天不遂人愿,李无瑕非但平平安安地挺了过来,而且就连她的父亲和兄弟,那软弱无能的华国废君父子也依仗了她的势力快要被放出来了。 朵兰几近崩溃,这是她从来没有面对过的局面——当元颉的心终于有一日不在她这边,她所有的任性、骄傲和自信便都已不复存在。最初还是咬着牙赌气,可是当赌着的一口气也撑不住时,她便彻底缴了械,沦为一个悲悲切切无所适从的木偶。既不知该如何挽回丈夫,也惶然无计去对付情敌,便连今日这个忽然召见,也还是出于莫洛嬷嬷的建议。 毕竟在莫洛嬷嬷看来,元颉对李无瑕突如其来的好感很可能只是因为男人“妾不如偷”的劣根性而已——这个统领兵马的异国公主是元颉从来没有见识过的类型,况且她又不卑不亢端着架子始终不肯屈服,这便无异于搔中了大多数男人的心痒之处,令他们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变得格外可贵。但其实只要将这个女子加以驯服,令她低眉顺目伺候在他身边几日,过了最初“求之不得”的新鲜劲儿,那么她的所谓“独特”和“魅力”也就很快消失殆尽了。 只是,本着这个出发点去召来李无瑕的莫洛嬷嬷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居然莫名其妙有些同情起面前这个本该无比厌恶的华国女子来。 第四十六章 凤翔宫的偏殿里,此时一派恍如春日般温暖和煦的气氛,西羌皇帝元颉居中而坐,皇后朵兰陪坐在他的右手边,而在御座的下手,还分左右各设了一个席位。左边的席位上赫然在座的正是前华国贵妃江梨儿,右侧的席位空着,不问亦可知那是留给谁的了。 李无瑕之前并没有料到今日这事元颉居然也会在场,莫洛嬷嬷她们也未露出丝毫口风,所以直到方才她还只当这场突如其来的召见纯然只是皇后朵兰自己的意思——其目的大约不外乎想要羞辱或者整治一番自己这个“情敌”罢了。 可是如今竟然见到元颉也在,李无瑕开始不免微微怔忡了一瞬,但在这一霎之后她便又重新放松下来——事已至此,没有什么是不能面对的,无论对面的人是谁,想来也不会有太大的分别吧。 有羌国宫女上前帮她解去披在外面早已沾满了冰晶雪珠的斗篷,见元颉抬目瞧着自己,李无瑕便趋前两步微微蹲身行了一个万福道:“罪囚李氏参见皇帝陛下、皇后娘娘。” 元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干巴巴地问道:“怎么,到了今日你反倒故意自称为罪囚?方才不是已经见过你父亲和兄弟,他们也已经同意你入宫做朕的妃子了么?”“是,家父的确有此命,”李无瑕答道:“但我仅存在世的家人都还关在天牢中是为罪囚,那我有何德何能,可以例外于他们?” 元颉“呵”地一声冷笑出来:“这么说,你这是公然在同朕讲条件了?”李无瑕坦然道:“陛下若要如此以为,我自然也并无异议,但在家人离开天牢之前,我的身份只能是同他们一样的罪囚,还请陛下不妨将我也同他们一样,关进天牢去才好。” 元颉哼笑道:“你这是见朕上次不但没有杀你,反而命人竭尽全力救了你的命,所以觉得朕必定不会将你怎样,因此便觉得可以同朕直着腰杆说话了么?”李无瑕微微一笑道:“是又如何?陛下今日仍可杀我,只是不畏死者不可以死惧之——再者自从与陛下相识以来,我有何时不是直着身躯说话的,还要烦请陛下指明才好。” 元颉给她噎得一怔,正要说话,下手的江梨儿已经哂笑一声尖声道:“就是,有些人啊,明明也并非什么三贞九烈的贞洁孝女,可人家就是有办法把自己吊得高高儿的,又当表字又立牌坊,真真是热闹得紧呢!”这话说得刻薄已极,而且江梨儿的神态亦是十分无礼——按说此刻帝后二人都赫然在场的情况下,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小小的妃子多口多舌? 可是她这话正好说到朵兰的心坎里,以至后者嘴角都不由得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容,正要作势训斥她一句,那厢早有莫洛嬷嬷眼疾手快,急忙将话头抢了过去,半真半假地喝道:“江妃娘娘请慎言,陛下面前不可造次。”江梨儿那是在皇宫明争暗斗中混迹多少年的人,她哪里会看不明白朵兰跟莫洛嬷嬷之间的那点小心思? 自然这二人同她的梁子也不可谓不深,正是她们害得她吃苦受辱,甚至还毁坏了她最最引以为豪的美貌,让她这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再以此为赌注去赢得更好的人生!可尽管这样,以她江梨儿的性格,让她眼睁睁地看着李无瑕这样相貌性格全然不及自己的女人爬到自己头上去的滋味,毕竟还是决计不可忍耐的!只在这个节点上,她不介意跟朵兰她们成为短暂的同盟——毕竟后者虽然尊贵而貌美,但其处理宫中事务的能力却幼稚得好似三岁孩童一般,照目前的形势看,她惨败在李无瑕手中只是迟早会发生的事。 那可不是她江梨儿愿意看见的!在这样的乱世里,她一个柔弱女子想要凭借自己的美貌挣得更好的生活有什么不对?凭什么她就成了被人唾骂的水性杨花女子?而那个李无瑕同她又有什么区别了?那人不过是用更隐蔽的法子勾引了羌国皇帝而已……难道这就可以作为她被人人称道的资本么? 她江梨儿才不会放任这样的事在自己眼前发生,所以她秀眉一挑,立即就随着莫洛嬷嬷的话头似笑非笑地说:“嬷嬷这话奴婢可就听不懂了,奴婢纵然身份微贱,但毕竟也是皇帝陛下正儿八经的妃子呢!倒不像是某些人,嘴上虽然以什么‘罪囚’自居,只怕心里早就当自己是这里的皇后了!不然她何以竟敢在陛下面前那么无礼?怎么对于她的那些言行,嬷嬷反而当做看不见一样?” 有她这两句话不咸不淡地垫了下去,元颉的脸上果然就有些挂不住,遂冷笑一声向李无瑕道:“也好,既然你愿意以罪囚自居,那朕也不妨就成全你的这个愿望!来人,撤去她的席位,就让这个亡国的罪囚跪在地上伺候朕与皇后进膳罢!” 他这一语既出,朵兰和江梨儿面上都不禁露出笑容,莫洛嬷嬷心中方才对李无瑕本来还有少许同情的心思,但听了她方才的话锋,此刻倒也觉得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的,因此命人撤去桌案之后立即便冷声说道:“李氏,我们大羌国宫中,奴才服侍主子用膳的规矩你可知道么?” 李无瑕微笑道:“其实我懂不懂贵国的规矩想必也没有多大区别吧?无非要我跪在这里听凭差遣和发落即可,不是么?多谢嬷嬷费心了。”见她一面说,一面便果真提衣双膝跪倒在地,莫洛嬷嬷一时当真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下意识扭头去看朵兰。 朵兰今日亲眼看到丈夫对这个华国女人也不过只是如此而已,她的心情便早转好了许多,坐在高处看着李无瑕跪在那厢,心中正是百般的解恨,也正暗自寻思着接下来进一步出气的法子,就听元颉那边已经淡淡的吩咐道:“知道自己要听凭差遣和发落就好,那也就不必再做出那副清高的样子给人看了,到这边来给朕捶腿。” 李无瑕答了一声“是”,双手撑地慢慢站起身子走到元颉面前,再度又跪了下去,果然规规矩矩地开始给他捶腿。朵兰本来满拟着今日也要像从前对付江梨儿那般,务必要给这个女人一个下马威的!谁知元颉的法子竟是如此轻忽,她心中暗暗不满,轻咬了一下嘴唇后便即拿定主意,遂开口吩咐道:“李氏,你这样殷勤服侍皇帝陛下,本宫心中甚是欢喜,就赏你一杯酒喝吧!” 说着,她端起手中酒杯,将满满的一杯好酒“哗啦”一声尽数都泼在桌案前的大理石地面上,笑道:“李氏!怎么你还楞在那里,是本宫的赏赐你看不在眼里么?”见她此举,元颉那边只是目光微微一跳,并未作出任何表示;而江梨儿却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桌子大声道:“是啊,李氏!这可是皇后娘娘给你的赏赐!你难道有胆子不领赏谢恩不成?!” 李无瑕口中答道:“是,谢娘娘赏赐。”说着她停下了捶腿的动作,起身来到那滩酒水旁边,盈盈然竟是坐倒在地,脸上神色一如方才,居然并无丝毫窘迫屈辱之意。江梨儿的座位就在旁侧,她早已兴奋得两眼放光,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亢声尖笑道:“李氏!娘娘的赏赐你也敢这么怠慢?还不快趴下去都给我舔干净?!快舔啊!” 李无瑕微微侧头,眼角的余光望向这个亢奋到表情都有些扭曲的女人——望着她那如同往昔般华丽的衣饰和脸庞上厚厚的脂粉下那蜿蜒如蜈蚣般丑陋的疤痕——因为自己坠落下去了,所以大约是希望所有的人、以及这个世界都跟着一起坠落的吧?此刻的她也许极其卑劣极其可恶,但在这卑劣可恶之外,更多呈现出来的,却是一个曾经心高气傲女子穷途末路之时的可悲。 李无瑕在心中轻轻喟叹一声,收回了目光,然后便在四周羌人们的灼灼目光之中微微俯下身子,展开左手的衣袖,覆盖在那摊酒渍上,待到酒水尽数被衣袖吸收后,便抬袖放在唇边浅浅地舐了一口,随即微笑道:“果然是好酒,多谢娘娘了……” 当朵兰将那杯酒抛出去的时候,莫洛嬷嬷便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李无瑕敢做出任何抗拒的举止言行,便立即命令众宫女一起上前摁着她的脖子让她当众如同猪狗一般舔干那满地的酒渍!尽管莫洛嬷嬷自己也心知这样欺辱一人乃是伤天害理的勾当,但今日之事已无退路,务必要在元颉面前将他的这个“新宠”完全踩入尘埃之中方可!让昔日的独特与高不可攀当众变成温驯与卑贱,这才是将皇帝的心拉回皇后身边的唯一途径。 可是莫洛嬷嬷万万没有想到,李无瑕竟然有法子行若无事地就此化解危局,这样让她们接下来该如何继续?自然,一时被呛住的并非只有莫洛嬷嬷一人,直接碰了个软钉子的朵兰那边更是瞬间就变了脸色!而接下来,她转目便瞧见自己的丈夫元颉望着那个华国女人,目中竟是一抹难以遮掩的赞赏之色。 正是这一抹并不明显的异色,瞬间就崩断了朵兰好容易维持至今的理智之弦,她勃然大怒之下,竟是挥手将满满一桌子的饮食酒馔之物尽都扫落在地上! 第四十七章 许多杯盘碗盏一起跌落发出清脆的声音,本来盛放于其中的珍馐佳肴也都尽数被泼洒于地,瞬间就变成一片狼藉的污秽之物。被这声巨响吓到的殿内西羌国宫女们立即就黑压压跪倒了一地,本来伺候在外面的内侍们也唬得纷纷暗自伸头向里面观望不已。 但李无瑕脸上的神色却是丝毫未变,尽管她是距离事中最近的一个人,尽管那些飞溅的碎片和汤汁早有不少已经都落在她的身上,可她的眼睛却始终只是静静地望着盛怒的朵兰——眼神既不躲闪也没有半点儿畏惧之意。 对上这样的目光更令朵兰怒不可遏,她指着那一地凌乱食物与汤水喝道:“大胆李氏,竟敢敷衍了事!本宫命你现在就一口一口把地上这些东西都给本宫舔干净!听见了么?全部都要舔干净!若有一丝不净之处,信不信本宫这就生生剥了你的皮!” 面对这番声色俱厉的恫吓,李无瑕并不说话,仍旧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之所以还有这样的平静,站在李无瑕的角度上来说,朵兰目前这种程度的羞辱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所以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可惊讶愤怒的;而且,在另一个方面,今日这么繁多动作委实已经达到她重伤新愈身体的极限。无论是与亲人会面时的心情激荡还是方才在宫门外雪地中的长跪,每一件事都耗去了她太多的体力,到了目前为止,老实说还能这样稳稳的保持着身躯不到下去,已算得颇为不易了。 更何况,面对目前这样的情势,她能够做出的最佳回应其实也就是没有回应而已;以颠扑不破的平静去面对朵兰炽烈的怒火,更胜于唇枪舌剑的交锋,也正好可以完美掩饰她其实已经行将力竭的真实状况,正是一举而两得的选择。 李无瑕所料不错,无论她作何回应,是哀恳求饶还是巧言舌辩、甚至是出语顶撞挑衅;无论哪一种情况也没有目下这视若无睹般的平静更令人痛恨!后者随即厉声吩咐道:“来人!摁着头让她把这里给本宫都舔干净!” 四周有人答应一声,立即便上来几名西羌女官从四面将李无瑕围在中间,她们当中有的牢牢扳住她的双臂以防止挣扎,另外几个则抓住她脑后的头发,就这样一口气死死地摁了下去!其实李无瑕如今根本没有丝毫挣扎的力气,便是一个孩童的力量也足以将她推到在地,更遑论这些女官们每个人都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额头着地的时候发出不小的一声脆响,接着整个头脑便是一阵眩晕,能感觉到有尖锐的东西刺入额角,想来应该是某些碗盏的碎片吧……脸颊也已经完全被摁入地上的污秽之中,那不知是一块狍子肉还是其他的什么肉,至今仍冒着微微的热气,里面有硬硬的骨头硌着她的颧骨。 李无瑕不挣扎,完全一丝一毫都没有挣扎,在这种整个上半身都被死命摁得几乎陷入地中的蛮力之内,她唯一所做的事便是小心而平缓地慢慢维持着一丝呼吸,不让自己被几乎溢入口鼻的汤水等物活活呛死。 漾入口中的味道不知何时掺入了血腥味,除却额头外,想必还有什么地方也被碎瓷片划破了吧?可想而知自己目前的样子会有多么狼狈,李无瑕心中反倒觉得有些好笑起来——曾经一心求死之时,觉得想要如愿赴死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如今决定要活下去,又发现要维持这一息在世原来也一样艰难得很。 她这样一动都不动的反应,倒也出乎那几名女官的所料——毕竟在她们的常识中,大哭大闹拼死挣脱或者哀求乞怜才是常见的事;这几人随即便都想到一种可能:难道方才用力过大,竟把这华国女人撞得头伤过重昏厥过去了? 不知是哪一个领头,总之小半盏茶的功夫内,那几名摁着李无瑕的羌国女官便都先后松开了手——今日这事本是出自皇后娘娘的吩咐,按说便是她们做得过分一些原本也不妨事;只是毕竟碍于皇帝陛下也在场,听说陛下还有意要立这个华国女人为妃为后的……若是此举惹怒了陛下,她们几个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感觉到身上摁着的手在逐一松开,到了最后,连抓着手臂的那几只手也不在了;可是李无瑕却没有力气直起身子,她深深吸了口气,将两条被拧得酸痛麻木的手臂转过来支撑在地,又闭目攒了攒气力,这才缓缓地从遍地污秽中将身子撑了起来。 朵兰瞪视着她,看着这个女人满脸满身都是污物,头发上还在滴落着浑浊的汤水,大半边脸都被血迹染得通红,这当真是狼狈恶心难看到极点了!可偏偏就是这个女人,依然如同刚才那般静静地望着自己,嘴角甚至还露出一丝微笑,说道:“如何,皇后娘娘现在觉得已经够了么?” “不够,不够!不够!!”朵兰美丽的眸子中喷射出疯狂的怒火,她咬牙切齿地吼道:“你们方才是没有听到本宫的吩咐么?还不快撕开她的嘴,把地上这些东西全都塞进去?!”这次,那几名女官在领命前目光不由自主地都望向元颉,而从方才就一直未发一语的西羌皇帝此刻眼神变得有些深邃,他抬起一只手,缓缓覆在身旁妻子的手背上,说道:“算了,朵兰,朕看今日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其实从元颉没有开口之前,坐在下手的江梨儿便一直在盯着他的神情变化——今日这事的胜负,决定因素不在朵兰也不在李无瑕,一切都要看羌帝的心中最终会偏向谁。所以当女官们将李无瑕摁倒在地元颉并未干涉的时候,江梨儿心中便已经大致给她们两人判定了输赢——因为她明显看到元颉在微不可察地在皱眉了。 皱眉表示不满,他明明已经感到不满却不发一言,那不过是他在用最后的耐心想成全朵兰这个皇后的体面罢了。而朵兰这个蠢货却懵然毫不知情,她还以为自己仍是当初那个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羌国皇后么?以为她的丈夫还会一直那样纵容着她的一切任性之举? 真想不出这么愚蠢的女人,除了容貌之外明明没有任何优点的家伙,居然也能独占羌国后位长达十年之久!究竟该说是因为这些塞外蛮夷之辈没有见过世面,还是该说朵兰这个女人的运气实在太好? 毕竟在江梨儿看来,男人之所以宠爱某个女人,无非因为几个原因而已——首先自然是容貌,但在后宫这样美女如云的地方,容貌上的优势其实并不能长久;而仅次于容貌的,便是一个女人妩媚动人的风姿、小鸟依依的体态和楚楚可怜的神情了,后面这三样才是她制胜于后宫的法宝! 而反观眼前的朵兰,这个女人虽然足够美丽,但却完全称不上温柔,更遑论什么巧媚解意的把戏了;所以她的倒台应该只是早晚会发生的事——虽然江梨儿自己的确已经败下阵来,但她仍然可以确信,其失败的原因只因为自己恰好不是元颉特别喜爱的那个类型而已,并不是自己的应对策略哪里出了问题。 比如眼前这个局面,江梨儿假想如果自己是李无瑕,那么现在无疑正是最好的上位时机了!只需要适当的梨花带雨珠泪轻抛,再配合点半真半假体力不支的表演,最好能适时地晕倒在羌帝怀中,那就更是神来之笔,可以一举奠定自己的后宫中的地位,更是对朵兰恶形恶状的无声控诉,自可以将羌帝对皇后的不满再提升一个等级。 自然,此时此刻的朵兰也并非面对死局,只要她适时向丈夫示弱乞怜,那便依然还保有反戈一击的实力!毕竟平日越是霸道骄纵的人,她的软弱哀怜就会更加令人心动,元颉跟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自然还是有的。况且此时为了李无瑕这么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敌国公主跟妻子翻脸毕竟也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因此可以预计,只要朵兰送上一个台阶,元颉自然见好就收,今日这事仍可算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可是枉费江梨儿在旁想出如此完美的计划,场上的人物却丝毫没有按照她想法进行的觉悟——首先便是朵兰,她听到元颉那句语气还算十分平和的话之后,瞬间就霹雷闪电般发作起来:“臣妾才是这后宫之主,难道连处置一个罪囚的权力都没有了么?!陛下方才这话,是在这里公然要打臣妾的脸不成?”她根本不等元颉接话,就声嘶力竭接着一股脑儿又道:“想来陛下如今的心思果真是变了,臣妾执掌后宫十年,向来言出必行!如今陛下是要收回臣妾的这个权力么?那么臣妾与陛下的这场夫妻看来也就做到头了!” 她说着便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小的纯银佩刀,咬着牙将自己的头发割断一缕,连同刀子一起狠狠地掷在元颉面前,然后立即转身竟是头也不回地快步奔了出去! 第四十八章 以羌帝元颉的本心而言,对今日这事的确也有他自己的想法与目的:第一,他要磋磨掉李无瑕身上那些无谓的傲气,这件事仅仅有李显宗的出面显然还不够,羌帝希望让李无瑕明白的事实是——其实她与这后宫中的其他女人并没有任何区别不同之处,不管她曾经的身份是什么。 正是基于这一点,元颉没有阻止朵兰召见李无瑕,而且也并不打算插手这场一望可知用意的“下马威”。在华国废君父女们那场会面中,前二皇子李德愍有几次都说出了非常不恭的言语,其矛头直指朵兰的后位,甚至还公然提到了帝国的后嗣之事。这样的大逆之言自然第一时间就被禀告到元颉的耳朵里,引得他颇为意味深长地露出一丝笑容。 那些华国阶下之囚还残存着一些野心,这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无论李显宗也好、李德愍也好,他们这些曾经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人沦落到如今这般地步,心中自然会有百般的无奈和不甘,所以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机会他们也会拼命抓住! 对此元颉只觉得有趣而已,不管听到禀报的妻子朵兰脸色变得有多么难看,这位游牧之族的君主更多感到的却只是如同捕获猎物般的兴奋——只要有所求就必定会有破绽,曾经看上去那么冷静逾恒不可动摇的华国护国公主,任凭斧钺加身也丝毫不动声色的女中豪杰,当她的心中也有了必欲实现之愿望时会怎样? 在李无瑕重伤几乎不治的那些日子里,元颉也曾每隔一日便前往灵秀宫去看她一眼,但是自从她的伤势渐好之后,羌帝看望的频率便也随之下降。他不希望这个华国女人产生出任何恃宠而骄的心思,同时也愿意趁机修复弥合一下同朵兰之间的感情,毕竟后者自从与他成婚以来,还是第一次那么长时间都沉浸在悲伤灰暗甚至绝望的情绪中,这不免令做丈夫的人也感到一定程度的不安。 这便是元颉今日的另一个目的:他要为朵兰撑腰、当众给足她的面子,以便让后者重拾自信;自然,也让李无瑕及其父兄之辈明白,她纵然进了宫,不管名分如何,其地位也休想跟朵兰皇后这位原配相提并论! 说起来虽然元颉已经陆陆续续收纳妾室达十几人,但对于女人的心思他却从来都懒得仔细琢磨——谁知道那些娇美媚笑的表情之后她们心中到底在想什么?这位醉心于征战和开疆拓土的君王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把时间浪费在这种琐事之上;反正他的妻子朵兰一直都是最简单的人,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也会说出自己为何不高兴,从来不会弄些哑谜来给他猜。 一直如此这么多年过来,元颉从来没有想过要动摇朵兰的后位,子嗣之事不算什么,虽然早前也有朝臣隐晦地嘟哝过关于“嫡子空缺实属不吉”之类的蠢话;但这种微小的议论很快就平复在元颉强势的压力之下。所以即便在他觉察到自己已经对李无瑕此人有所动心的今日,在羌帝的心中,他的妻子人选仍然无可替代的只是朵兰而已。 李无瑕算是有趣的补充吧——毕竟她是元颉遇到的第一个强大而独立的女性,其心浩渺如海、其质却又坚硬如冰,闪烁着令人迷惑又危险的寒芒。所有这一切全都对上了元颉的胃口,也满足了他内心深处一直喧嚣从不停息的征服欲望。对元颉来说,现在的问题只是如何把维系生命不可或缺的水跟充满诱惑令人心寒的冰,和平的放置在同一个容器内而已。 其后朵兰让李无瑕在雪地中罚跪,元颉坦然听之任之,这些都是那位桀骜不驯的华国公主应该承受的,必将有助于对她性格的打磨。至于后来李无瑕走进来之后所表现出的那些不同于从前的、略微恭顺的态度,在元颉看来自然都算是自己这边的胜利。你来我往的斗嘴自然是不可避免的,此后的发展一切都还算顺利,看着忍气吞声跪在自己面前默默捶腿的李无瑕,元颉觉得事情距离自己预计中的解决已经为期不远了。 直到朵兰泼出那杯酒,直到那时候元颉才意识到自己之前错得有多么厉害!李无瑕压根就没有任何屈服的打算,她的眼神看上去和之前骑在马上意兴豪飞、当众朗言要取一国至尊性命的时候一模一样!所以朵兰决计不会是她的对手,后宫女子所能想得出的那些折辱整治别人的手段,放在李无瑕面前只是太小的意思——她目光如此笃定平静,正是坚钢亦不可夺其志,目下这小小的受辱之事,只怕压根就没有被她放在眼里。 接下来的事果然印证了元颉的猜测,若是强加外侮于并不受辱之人,那么其结果必然是发难之人自己反而下不来台;被激怒的朵兰接下来会做什么,身为丈夫的元颉自然很清楚,无非也就是肉刑吧,鞭笞、杖责或者更厉害的其他什么。但那些又有何用?杀了这个女人也无法改变她那种几乎永远不可打破的坚定与骄傲。 基于这种考虑,元颉这才出口阻拦了朵兰接下来的冒失行为,但他这个征服天下的霸主所不知道的是,今日这事对于他的妻子而言,也已经是最后爆发前的临界点。一个久居后宫的女人也许远远没有他们这些纵横天下的须眉男儿的那些深谋远虑,但她们对事情的洞察也自有她们自己的法则—— 比如对朵兰而言,李无瑕这个人物的出现意味的就只是掠夺和失去,而元颉的态度则是决定胜负的唯一标准,就算之前的事可以自欺欺人当做没有发生过,那么就在今时今日,在这么多人的眼睛之前,堂堂一个皇帝对于一个异国罪囚的回护还是重重撕碎了朵兰这个正宫皇后仅存的全部颜面。 不止颜面,同时被粉碎的,还有朵兰经过这一个多月的自我安慰与自我催眠所带来的,那种短暂的,“其实现在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陛下只是又短期被某个其他女人吸引了而已”的幻想。当这一切都被粉碎之后,事情的真相就再次毫无遮挡地矗立在她面前:皇帝元颉千真万确已经迷上了那个女人,她是十分重要的,和以前所有只是短期抱持新鲜感的各国各族美女都决然并不相同。 朵兰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真相,所以哪怕元颉只是轻飘飘说出那么一句话,那么一句任谁听来都觉得十分温和甚至充满了商量口吻的话,却立即就引发了这位西羌国皇后从内到外的全面崩溃!她所有的骄傲与尊严在那一刻全部委地为尘,同时还有对丈夫信任以及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也都跟着全部一起被粉碎了。 元颉决计料不到这一点,在朵兰摔下那绺头发狂怒离去之后,他这个当朝天子最初的第一反应竟然只是发楞而已;直到看着莫洛嬷嬷也率领女官们急匆匆追了出去,羌帝这才反应过来:今日这事以己方的失败而结束了,胜利的人无疑正是李无瑕!而与之相对的,朵兰那边的绝望哭闹或冷若冰霜又不知会持续到何年何月。 元颉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他并没有打算立即追上妻子去解释或者争吵些什么,以后者那个脾气,所有这些事再怎样都要排到几日、甚至十几日之后才可以进行。所以此刻他能做的就只是静静离开皇后宫,回到自己应该待着的地方去而已。临出门前他没有忘记吩咐宫女将李无瑕送回她的灵秀宫——此时后者仍然满身狼狈地坐在地上,目视着朵兰离去的方向,目光中隐隐然竟有几分悲悯之意。 羌帝离开之后,一直乐得从旁看戏的江梨儿也站起了身子,摇摇摆摆地走到李无瑕面前,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说道:“公主殿下难道就不就觉得可惜么?刚才有那么好的机会,你差点就可以将那个男人就此牢牢地握在手中了!可惜啊……可惜你就没有能够把握到那个绝世良机呢。” 李无瑕如今完全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她只能转过头,被动地仰视着站在自己面前满脸得意之色的年轻女人,口中淡淡地问道:“可是,我有什么必要,非得要将那个男人握在手中呢?这件事在我看来并没有任何必要性啊。”江梨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呵呵,其实你要装清高也没什么,但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们全家都得仰人家羌国皇帝的鼻息过活,你以为除了卑躬屈膝地讨好那个人之外,自己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可选么?” 李无瑕也静静地笑了一下,说道:“是么,多谢江妃娘娘提醒了,只不过即使是仰人鼻息的日子,我倒仍然觉得直起身躯做人更习惯一些呢。”江梨儿咬牙,这个动作使得她脸上的疤痕有些抽动,但她随即便又笑了起来,凑到李无瑕耳边轻声道:“我知道你在得意什么,不就是以为自己的子嗣未来可以继承皇位么?可是你别忘了,天下并不只有你一个女人会生,本宫最近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有了身孕,你猜猜,现在有几个月大了?” 扔出这句话后,江梨儿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直起身子摇曳生姿地也离开了凤翔宫。 第四十九章 当一身狼狈满脸血迹的李无瑕被羌国宫女们送回灵秀宫的时候,心急如焚守望在宫门口的尉迟芳顿时便惊得几乎晕了过去!煞白着脸扑上来一连叠声地问道:“这这……这究竟是怎样了?殿下!殿下……你觉得如何?”李无瑕释然地冲她笑着咧了咧嘴:“芳姐你别怕,我完全没事,只是看上去略狼狈些罢了。” 听她语声平静说话连贯,且细观她的目光也十分清明有神,尉迟芳提到腔子口的一颗心这才落下去不少,连忙同羌国宫女们一道将她搀扶着进了灵秀宫主殿的卧房。待到换下身上脏污的衣服,以温水洗净手脸和头发,再将脸上那些被细瓷片划出的伤痕也都一一敷药治疗后,这位护国公主的情形看起来果然便没有那么严重了。 她散着头发半靠在几个丝绵软枕上,虽难掩脸上的疲惫虚弱之色,但且喜身上的确并无其他明显损伤;尉迟芳亲手给她将身上绣被掖了又掖,切切的嘱咐道:“纵然并无大事,咱们也不得轻忽,毕竟殿下的伤这才刚好了没几日……我已经叫他们去准备安神汤来,殿下进一碗,便先好好的睡一觉吧。” 李无瑕点点头,见周围还有不少羌国宫女嬷嬷之类的在旁立着伺候,便吩咐道:“你们都先下去吧,只留芳姐一人在此便好——本宫要小睡片刻,只是方才在凤翔宫外多跪了一会儿,倒觉得膝盖下有些酸痛,有劳芳姐给我略揉一揉。”两旁的宫女们有不少便是元颉或莫洛嬷嬷安排了在这宫里监视的,她们却没有这么容易便被遣出去,自有几人只管磨磨蹭蹭地做出些拾掇东西的模样来,赖着不肯就走。 可是眼见李无瑕阖上双目之后昏昏沉沉的似乎当真已经睡着,而尉迟芳掀开被子,轻轻将她的裤角卷了起来,确乎是两膝下面都有些乌紫发黑了,正是在冰天雪地中跪的太久之后冻伤所致。又见尉迟芳忙忙的将双手搓热,细细的给她按摩推拿起来并无他话,那些羌国宫女们方放心一个个陆陆续续地退了出去。 待到整个殿中全都安静下来又过了片刻,“沉睡”中李无瑕这才睁开眼睛又坐起身来,悄声道:“芳姐,劳你到四外窗边门边看看还有没有人,我有要紧的事儿要同你说。”尉迟芳按摩着她腿上的伤处,早心疼得眼圈都红了,但此刻听她语气郑重,便急忙拭了拭眼角,起身放轻脚步将四外都查看了一遍。 见四下里倒是静悄悄的并无人迹,她便又快步返回李无瑕榻边,也压低了声音悄悄的道:“殿下放心,四外都没有人,咱们如此小声说话,便是有人在窗外想必她们也听不着。”李无瑕点点头,支起身子凑近了尉迟芳耳边,把皇兄李德懋实为诈疯的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尉迟芳听罢先是大惊,骇异之下几乎连压低声音都忘了,脱口就叫了出来:“此事当真?!……”她随即警觉,立即掩住口悄悄的又问道:“这……这事儿是果真的么?”见李无瑕向着自己笃定地点了点头,这位忠心耿耿的华国女官这才有些欢喜上来,一时却又觉得百感交集,不由得湿了眼眶,哽咽道:“若……若是太子殿下还能指望得上,咱们终究有一日还能复国的是不是?” 李无瑕也红了眼圈,含着泪水道:“复国之事何其遥远,如今尚不敢有此奢望,但兄长平安无事毕竟也是天大的喜事!此刻咱们便要好好想出法子,无论如何也要救他离开此地才是……”尉迟芳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丐帮的那位花少帮主原说过会想法子帮咱们脱身的,原先她之所以不肯相救太子殿下,主要还是觉得殿下横竖已经疯了,救了出去也无甚大用;如今咱们既然已知殿下乃是诈疯,这营救之事是不是也可以请她一并帮忙想想法子?”李无瑕道:“我也正有此意,只是皇兄这事关系重大,倘若消息稍有走漏,可想羌人必定不会放过他的,所以这事还是慎之又慎才好。” 尉迟芳沉吟道:“是啊……看来咱们得尽快联络花少帮主再进宫一趟,当面同她好好商议一番方好。”她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伸手在自己脑门上拍了一下道:“哎呀,这阵子一直忙乱着照料殿下的身子康复之事都忘记了,那花少帮主最后离开皇宫之时曾经说过的,咱们宫里针工局的掌针沈娘子正是她们丐帮的内应,叫咱们有事就去找她传讯哩……” 李无瑕眉心微微一皱道:“针工局的沈娘子?那位可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只是咱们这宫中的女官和宫女们都选的是良家官民之女充任,何以会有丐帮的人混在其中?这事却有些蹊跷……”尉迟芳听她这一说,也觉得此事颇为怪异,遂犹豫道:“果然这事颇不寻常,以殿下的意思看,咱们究竟能不能相信此人?” 李无瑕叹了口气道:“如今正是没有法子的光景,我这里眼目众多被看得死死的,便是身子复原之后想要营救皇兄他们只怕也殊为不易;这事只有托付于花少帮主她们,而对于那位沈掌针……只能麻烦芳姐你设法先去试探一番了。” 尉迟芳点头道:“这事奴婢自然省得,此人若非十分可靠,咱们便一个字也不能透露于她,花少帮主那里,宁可再想其他法子联络便是。”李无瑕见她全然会意,这才放下心来,松了一大口气微笑道:“便是这件事,告诉了芳姐我就放心了,若不是你在我身边,我自己怕是全无办法,连一丝一毫力量也使不出来。” 尉迟芳叹道:“奴婢所能尽力者,也不过就是这些粗苯之事而已,殿下被他们羌人如此刁难折磨,奴婢却是半点法子都没有……”她说着这话瞧着李无瑕脸上新添的那些伤痕,不由得又是自责又是心酸,声音也哽咽起来:“比如今日这事,奴婢当真是无用极了!”李无瑕见她几乎又快要哭了,连忙宽慰道:“芳姐你何必自责,他们其实并没有如何为难我,再说你素知我是习武之人,这一点点皮毛小伤又算得什么?” 尉迟芳含泪道:“话虽然如此,但今后这样的事情只怕还多着呢,若是每次都要如此,殿下你又如何承受得了?”李无瑕安慰道:“此事委实不必介怀,其实据我今日所见,那位西羌国的皇后娘娘只怕果然并非心肠歹毒之人,她之所以拿我使性子撒气,不过还是为着唯恐自己已被丈夫厌弃罢了;说来说去,亦算是个十分可怜的女子。” 尉迟芳听她这么一说,立时便睁大了眼睛反驳道:“那个羌国女人蛮横霸道又心肠狠毒,殿下怎么反倒同情起她来了!……”她这稍一激动,话音立即倍增,倒把自己也吓了一跳,急忙伸手掩住口,脸上露出赧然的笑容。 李无瑕见总算引得她破涕为笑出来,也就放下了心,自己顺着身后的软枕缓缓躺了下去,这会子把诸事总算都交代停当,终于觉得方才那半日折腾磋磨所带来困倦四下袭来,精神的确有些支持不住了。尉迟芳轻轻给她重新盖好被子,又去焚上一炉凝神香,等到外面传来扣门之声,外面禀报说安神汤已送来之时,李无瑕那边鼻息沉沉,却是早已睡得很沉了。 尉迟芳快步过去打开门,看到外面送汤之人登时就吃了一惊——却见来人正是这西羌国皇宫中的掌事女官莫洛嬷嬷!在灵秀宫伺候李无瑕这一个多月,尉迟芳没少明里暗里跟周围那些羌国宫女打听她们这宫里的掌故;对于莫洛嬷嬷其人更不陌生,知道她乃是皇后娘娘跟前第一个倚重得力的女官,更还是羌帝元颉的乳母,在这皇宫里可以说是除了帝后二人之外最有权柄的人物! 既有这样的厉害人物存在,尉迟芳心中早就暗中有所提防的,方才在明阳宫匆匆一面,也算稍稍见识过这位老妇人的厉害;却哪承想只小半日的功夫里,公主殿下那厢刚刚安顿下来,对方却又大模大样地公然寻上门来。 心里惕然而惊,面上却还得努力克制着情绪的尉迟芳先躬身施了一礼,一面接过安神汤来放在案上,一面尽量以轻松的语调说道:“见过嬷嬷,怎么这样的小事倒要烦劳嬷嬷亲自跑一趟?我们公主殿下委实不敢当的。”莫洛嬷嬷脸上的神色却有些古怪,说不清是难过还是惶恐,嘴角向下瘪了又瘪,半晌却十分突兀地问出了一句:“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如今可还好么?” 听她居然还有脸当面问起公主殿下,尉迟芳心中先是一怒,冲口就要嘲讽几句却又强自忍住,只冷冷地道:“多谢嬷嬷挂怀,我们殿下伤势不重,刚才已经入睡了。”莫洛嬷嬷“哦”了一声,微微有些失望的样子,怔了怔道:“是了……殿下没事就好,那我就先告退了,改日待到殿下醒来我再来拜访罢。” 见她愣愣地说完便木然转身离去,尉迟芳心中越发诧异,更猜不着这个地位显赫的西羌女官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总算好在她没有再找麻烦,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第五十章 其实不但尉迟芳摸不着头脑,便连莫洛嬷嬷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此刻来见李无瑕究竟是想要做什么?有那么一会儿,她真想吩咐手下的宫人太监们一起拥进去将里面那个可恶的华国女人扔进天牢或者其他什么可以让朵兰再也无需看到她的地方去!可是……即使这样做又能如何?元颉还会再把她找回来的,这次就连沙勒赫都站在元颉那边,身为深宫女流的朵兰和自己,究竟还能有什么办法可想? 所以又有一瞬间,这位年迈的羌国女官甚至也想过,她要跪倒在李无瑕面前苦苦哀求,求她高抬贵手给朵兰留一条生路。可是,这样的场面是不是过于滑稽呢?对李无瑕而言,明明朵兰才是高高在上欺人太甚的存在,怎么?欺压别人的人反倒要被欺侮的人放过自己?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可无论这件事的表面看上去有多么荒诞,莫洛嬷嬷的心里却明白得很——如今的朵兰已是一败涂地,她决计不是李无瑕的对手,当后者用那沉静如寒冰之湖般的眼神冷冷地向她望去,而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打破那种平静的时候,两人间的胜负其实早就不言而喻了。 莫洛嬷嬷感到由衷心痛,她看到朵兰再次陷入无边的悲恸和绝望中,那绝望甚至比上一次还深很多倍——它甚至已经击垮了这个已经快要三十岁的羌国贵妇,让她彻底沦为一个悲切茫然的木偶;神色间再也没有了过去那永远宛如少女般的明艳爽朗,取而代之的,则是略显老态的中年妇人般的木讷与迟钝。 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她一定会死的!莫洛嬷嬷坚信这一点,她不明白为什么元颉就没有这样的感悟?不,元颉如今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元颉了,他的心去了另外一个女人那里,所以朵兰的悲惨、朵兰的绝望和凄楚他都是看不到的;在他心中,怕是尽快迎娶那位新欢名正言顺地同她双栖双飞才是最要紧的事吧? 可是朵兰要怎么办?她失去元颉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她没有孩子,住在这远离草原的皇宫里也没有家人,这要她如何自处?莫洛嬷嬷想到这里禁不住落下泪来。她一个人蹒跚地在宫道上走着,看不到两边那些纷纷行礼的宫女太监们;甚至也顾不上两行老泪早已挂在腮边——此刻这些又有什么要紧?这个悲痛的妈妈觉得自己就快要失去心爱的女儿了,她的心中早已放不下其他。 正在御书房的暖炕上盘膝坐着批改奏章的元颉抬头见是自己的老乳母闯了进来,且神情仓皇、脸上还带着泪痕,他立即便猜到,恐怕朵兰那边的情形更加不好了。这原本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元颉在心中叹了口气,还是急忙起身招呼道:“嬷嬷来了?怎么也不多加件衣裳?跟着你的那些人也太不用心了。” 莫洛嬷嬷几步走到炕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终于放声哭了出来:“陛下!嬷嬷求求你,去看看皇后娘娘吧!她如今那个样子……怕是……怕是支撑不了几日了……”她越说越悲,连后半截话都淹没在哭声中听不清楚了。元颉见状连忙亲手将她搀扶起来,先抬袖拭去泪痕,强按着她在炕沿上坐了下来,又吩咐边上伺候的宫女去打水来给嬷嬷梳洗,这才温言劝慰道:“嬷嬷别急,今日这事的确是朕之前思虑有些不周了,只是朵兰那个性子你也晓得,她如今正在气头上,我便是去了怕也无济于事吧。” 莫洛嬷嬷用热巾子擦了擦脸,心绪这才平复了些,听他这般说,便又伤心地道:“陛下乃是万乘之尊,嬷嬷也知道,叫你去给一个小女子低头着实委屈你了……可是朵兰那孩子一直便是这样的脾性,纵然她如今还在气头上,其实心里也还盼望你能去同她说些温存的言语的……这些小女子的心思,陛下想来不懂,但嬷嬷却是知道的……如今只求陛下再去迁就迁就她……便只当给嬷嬷一个面子不成么?” 元颉不禁苦笑道:“嬷嬷说哪里话来,朵兰是朕的妻子,朕自当好好待她。即便今日这事,朕心中也并没有半分责怪她的意思,只盼她快快消了气,咱们只管一切如常便是——至于那个李无瑕,日后纵然她进了宫,咱们也大可以把她安排到偏远的宫室去,平日里尽可不必露面也就是了。” 听他这样说,莫洛嬷嬷的眼神倒是亮了些,她迟疑地问道:“陛下这些可是真心话么?您的心里如今到底是皇后娘娘多一些,还是那位华国的公主殿下更多一些?国政上的大事嬷嬷不懂,并不敢妄自插言,嬷嬷所知的只有一事,那便是——也许那位公主殿下真的极好极好,但她待陛下的心,却万万及不上皇后娘娘的一丝一毫!关于这件事,陛下心中可明白么?” 元颉点头叹道:“嬷嬷所说的,朕何尝不明白,那李无瑕乃是女中豪杰、万中无一的脂粉英雄,朕对她颇有所赏识倾慕之意也是真的。但在朕的心中,妻子的人选自始至终便只有朵兰一人。这话也请嬷嬷务必告诉她才好——叫她无需为旁人烦恼,朕待她的心思永如当初我二人在草原上神明面前发誓永结同心之日。” 有了他这话,莫洛嬷嬷再也忍不住又哭了出来,颤声道:“陛下所言当真?便是今后……今后那位护国公主果然生下了子嗣,那子嗣也可以归于皇后娘娘名下么?皇后娘娘即便年华老去,不复今日之美貌,您还能如今日所说这般,永远当她是您唯一的妻子么?”她忽然提到了子嗣之事,元颉面上不禁闪过一丝犹豫——以李无瑕的出身血统,她若当真诞下男丁,这孩子登上羌国皇位的可能性自是极大的;这也是沙勒赫和自己筹谋良久之事,只是这孩子究竟会不会认朵兰为母……却实在有些不好说了。 莫洛嬷嬷见他踌躇不言,心中岂有不明白的?遂心灰意冷的道:“原来如此,陛下莫怪嬷嬷说话太直,您虽然口口声声都说皇后娘娘是您唯一的妻子,但心中却打的是让他人的子嗣承继江山大统的主意。如此这般,将来这宫中哪里还有皇后娘娘的立足之地?倒是人家永宁公主,父亲兄弟都在身边,又有一个宰相夫人当左右手,怕是没几日就踩到娘娘头上去了吧?” 她这番话又直又冲,几乎是抢白到元颉的脸上来了,这也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元颉眉头不由得一皱,下意识几乎就要发作,却又想着这毕竟是将自己奶大的嬷嬷,她便是有些失礼之处终究也是为了自己夫妇失和之事着急罢了,因此羌帝终究还是放缓了语气又安慰道:“此事嬷嬷倒不必担忧,朕便是放了李显宗父子出来也不会任由他们四处逍遥,终究不过是换个地方圈着而已。至于李无瑕,她到底是华国人,和咱们羌人不会是一条心思,她的孩儿朕也决计不会放在她身边的,这江山终究还是咱们羌人的江山——不是什么人轻易便可以更改的。” 他是莫洛嬷嬷一手带大的孩子,这番神情中微小的变化如何看不出来?也知他已经是强自按捺了脾气说话,自己若再不收敛,怕是今日这事还不知如何了局呢。一念至此,莫洛嬷嬷更为心灰,遂木着脸答道:“如此便好,奴婢也就放心了,一切陛下做主便是。” 听她这般说,元颉的心中倒是又软了下来,上前握住她的手又温言道:“嬷嬷也不必伤心,朕这几日心中烦乱,说话不周之处你也担待些——朕明日还要同沙勒赫一起往城外驻军大营去查看防务顺便慰劳将士,过一日回来便去朵兰那里同她好好和解,这一两日就烦劳嬷嬷替我多劝劝她吧。” 莫洛嬷嬷又红了眼圈,点头道:“是,这自是奴婢的本分,陛下不必挂心……方才奴婢说话多有冒犯,也请陛下恕罪……”元颉叹了口气,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道:“我母后素来体弱,我便是嬷嬷一手养大的孩子,嬷嬷说这话未免太生分了……”他这里正说着,外面便有太监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禀报道:“启禀陛下,呼诃木大人在外求见。” 既有大臣来议国事,后宫这些琐碎事务自然就要先搁置一边,莫洛嬷嬷急忙起身告退,元颉那边也不挽留,只摆摆手又添了一句:“如此皇后那边朕先交给嬷嬷了,只是如今天冷,嬷嬷自家身子也许善自珍重些才好。”莫洛嬷嬷躬身谢恩,一步步退出御书房,到了外面,才见那细雪倒不知何时又纷纷扬扬的下了起来。 从御书房走回凤翔宫这一路,莫洛嬷嬷心里颠来倒去想了许多事,一时是元颉方才的那些话,如今细思倒也并非没有道理——横竖朵兰自己无子,将来他人之子继位也是可想而知的事,至于那个人是不是李无瑕,这当中又有多少分别?朵兰唯一可以依恃的,唯有元颉对她的宠爱与旧情而已,若是连这些感情也因为一次次闹别扭而被磨损销蚀了,那才真正是走到了绝境! 看来自己还得好好劝劝皇后娘娘才是啊…… 第五十一章 带着满腹心事返回凤翔宫的莫洛嬷嬷一走进皇后的寝殿就看到了一个令她十分意外的人——那人便是元颉如今在这上京城皇宫中唯一的侧妃江梨儿,只见她亲亲密密地跪在朵兰面前,整个上身都向前倾伏,简直几乎要挨到后者腿上去了;而那张涂着厚厚脂粉的脸上则带着七分谄媚外加三分亲热的笑容。 抬眼见着莫洛嬷嬷进来,江梨儿急忙直起身子笑道:“嬷嬷回来了?怎么这衣裳上倒沾了许多雪珠子?嬷嬷身子虽然强健,但终究也有些春秋了,可要仔细莫着凉了才好。”对比她这番又关切又讨巧的寒暄话儿,朵兰那边却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似乎压根就没看到有人进来一般。 脱了半湿的外袍交到宫女手中后,年迈的羌国女官总管规规矩矩地来到朵兰面前躬身施礼:“参见皇后娘娘。”仿佛大梦初醒一般,朵兰直到这会儿才抬目望了她一眼,口中讷讷地应道:“哦……是嬷嬷回来了?……” 莫洛嬷嬷心中一酸,强笑道:“奴婢方才出去走了一遭,也到御书房见过了陛下,陛下又忙得着实厉害,说是明日还要同宰相大人一道出京去巡视驻军防务哩……只如今这又下起雪来,怕是外头道路也艰难了不少,陛下也忒辛苦了……” 若是往日她说起这样的话,朵兰早就跳起来忙着要给丈夫张罗着这样那样出门的衣物了;可是今时今日,这位皇后娘娘却只淡淡地“哦”了一声,似乎并没有听见方才那些话。还是江梨儿乖觉,巧笑嫣然地接口说道:“陛下这般辛劳,奴婢听着也是着实心疼得紧,待会儿回得宫去就亲手给陛下做几样羹汤点心滋补滋补身子吧……”她说着又将身子向朵兰那边探出许多,柔声细语地道:“等奴婢做好了这些东西,就命人送到娘娘这宫里来,请娘娘和陛下一同品尝品尝奴婢的手艺可好?” 这个女人几时倒有了这般的好心?莫洛嬷嬷在旁顿时听得有些难以置信,她深知物不循常即为妖,生恐皇后娘娘一不留神上了这贱人的当,遂急忙向朵兰递了个眼色。可是朵兰那里却仍旧木木的,对江梨儿献的殷勤和莫洛嬷嬷的警示一概都视而不见。 江梨儿见状不由得蹙起了眉毛,换出一副悲悲切切的模样说道:“唉,娘娘今日这样伤心,全都是那个李氏害的!那狐媚子勾引了陛下不算,方才又在娘娘面前如此放肆,着实是太可恶了!”听她忽然提到李无瑕,朵兰脸上的神色再也无法无法维持平静,嘴角开始微微颤抖抽动,眉峰也不由自主地拧了起来。 江梨儿自不会放过她这样明显的反应,遂做个更加悲愤哀恸的样子接着又道:“这事便是奴婢看着也着实气不过!那李氏才貌姿色都平庸得紧,哪里及得上娘娘您的一个零星儿?她不过仗着巧言令色的功夫迷惑了皇帝陛下而已……娘娘若不给她一些厉害尝尝,怕是今后这贱婢越发得了意,那便更加难以管束了!” 即使只是这样空洞无物而且居心明显的煽动之语,居然也打动了朵兰的心,就见她双目渐渐恢复了一些神采,便如同草原上饿了数日的一头小兽般,目光灼灼地紧盯着面前的江梨儿,静等她下面要说的话。莫洛嬷嬷觉察到事情有些不对,急忙上前要说什么,却被江梨儿抢去了话头,只管一径又说了下去:“其实您是堂堂的皇后娘娘,那李氏如今不过一介罪囚之身,您要整治她,还不是十分容易的事儿么?”她说到这里,索性连那副假模假样的伤心面孔也不装着了,满脸露出诡秘的笑容:“更何况,陛下明日就出京去了,这宫里再没有能管束您的人,正是天赐良机啊!” 莫洛嬷嬷一听她竟公然向朵兰撺掇那些歪门邪道之事,立即便厉声喝止道:“江氏!娘娘面前不可胡言乱语,你还不住嘴!”可是江梨儿还没说话,反倒是朵兰扭头瞪了她一眼道:“嬷嬷你若无事便退下吧,本宫要同江氏商议一些要紧的事情你就不必操心了!”莫洛嬷嬷心中大急,双膝跪倒在地哀声道:“娘娘!这江氏不是什么好人……她分明是要拿您当枪使,不可不防啊!” 可朵兰已经不再理睬她,而是径直转向江梨儿道:“江氏,你无需理会旁人说什么,只管给本宫仔仔细细地讲下去!”江梨儿满脸得意之色,用眼角余光狠狠剜了莫洛嬷嬷一眼,胸有成竹地接着道:“其实要论那些个整治人的事儿,奴婢所知的还当真不少,但那些法子虽说可以出气,效果却都慢了些,并不适合拿来对付李氏——毕竟陛下很快就会回来,那时若给她在陛下面前告了刁状,那最后吃亏的却还是咱们。” 听到丈夫会偏袒其他女人的这个说法,朵兰不禁又想起方才自己被当众驳了面子,元颉竟公然维护那个华国女人的场景;一念至此她顿时脸色苍白,眼中又隐隐泛出了泪光,哽咽道:“既然如此,那本宫又当如何?” 江梨儿瞧着她这副无用的样子,心中早已暗自冷笑,面上却丝毫也没带出来,只压低了声音接着又道:“所以咱们下手一定要狠!不但要狠,而且还得永绝后患!娘娘您可明白么?”朵兰目光一跳,惊讶道:“你是说……让我趁着陛下不在,索性杀了她?” 江梨儿摇头道:“不是的,若娘娘您命人杀了她,陛下回来自然知道这是您做的事,以陛下和您的感情而论,按说他倒也不会将您如何,不过发一顿脾气了事;但这样毕竟也有损您和陛下的伉俪之情,不是么?”被她这一说,朵兰那里更加茫然,皱眉问道:“那你说本宫到底要怎么做?” 江梨儿再度压低声音,低到已经几不可闻的地步,凑到她耳边轻轻说道:“娘娘您可以派人去破了她的身子……那样即便陛下回来,也决计不会再要她了!”朵兰一怔,随即问道:“但即使如此,陛下回来看到出了这样的事,想必还是一样会归罪在本宫身上吧?” 江梨儿冷笑道:“这件事只要您找几个宫中侍卫去做,事后将这几名侍卫灭口即可,便是那姓李的去陛下面前告状,您也大可以一口咬定是她自己不守宫规,四处勾搭卖弄风骚以致此祸,陛下纵然将信将疑也罢……反正死无对证的事,他又能如何?最后终将厌弃了李氏,将她弃如敝履罢了。” “杀了宫中侍卫?”朵兰面露犹豫之色:“这如何使得?他们都是我大羌国最勇武强健的勇士,我怎么可以加害他们?”江梨儿笑道:“其实不用羌国侍卫,您去收买几个原先华国留在宫中的粗使杂役之类更好,对陛下就说他们这些汉人狼狈为奸在宫中行污秽之事,您身为六宫之主着实看不下去这才将那些奴才全都立即处死,只怕这样的话,陛下还能更加相信些哩。” 朵兰脸上闪过一丝狠厉之色,频频点头道:“这倒是个好办法,这样做的话,陛下决计不会再喜欢那个李氏了!”江梨儿媚笑道:“正是如此,而且不但如此,陛下恐怕只会觉得她十分无耻恶心,不久便会杀了她或者将她逐出宫去呢……”她洋洋得意地还要继续往下说,一直跪在旁边的莫洛嬷嬷却再也忍耐不住,忽然支起身子扑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便狠狠地推倒在地:“你这贱人还不住口!给我滚了出去!来人,把她给我拖出去!” 外面宫女们答应着一拥而入,七手八脚地抓住江梨儿就要把她拖走,被忽然暴起的莫洛嬷嬷吓了一跳的朵兰这才缓过劲来,皱眉怒道:“嬷嬷你这是要做什么?!”莫洛嬷嬷肃然道:“奴婢有失礼之处,娘娘尽可以处罚奴婢,但江氏这贱人竟敢公然设计陷害于您,这事奴婢断不能容!”她说着便向宫女们一摆手,厉声道:“还不快把人拖出去!” 江梨儿被拖走之时毫无反抗之意,不但如此,她脸上还始终都带着那抹诡秘的笑意。朵兰这边自是勃然大怒,抓起桌上的一个茶杯便重重地掼在莫洛嬷嬷面前:“你放肆!竟敢在本宫面前颐指气使,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 莫洛嬷嬷再次噗通一声双膝跪地,也不避满地那些碎瓷残片,只管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放声大哭道:“娘娘,您万万不可着了那江氏的道儿!她无非是想挑拨得您和李氏斗个两败俱伤以便她自己从中取利而已!您若真如她所说的那般去做,陛下回来这事要如何交代?您和陛下之间的情分便是再也无法保住了!” 她这一番话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正是句句带血的肺腑之言,朵兰禁不住也泪流满面,颤声道:“嬷嬷你说情分?是陛下先爱上别人辜负了我们的情分,如今却叫我如何保住这些?你难道不知道么?他移情别恋之时,我们的情分便早已死了,不存在了!” 莫洛嬷嬷膝行两步扑到她面前痛哭道:“不是的,陛下方才还亲口对奴婢说过,只有您才是他唯一的妻子,您万万不可有自暴自弃的心思啊!”朵兰闻言,愣怔了片刻,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时这寝殿之中满是哭泣之声,再也没有了其他声音。 第五十二章 朵兰痛哭了一场之后情绪便平复了许多,第二日身着华丽朝服率领后宫女官们亲自前去为皇帝丈夫送行之时,其神情举止已经几乎一如往昔,跟在她身边的莫洛嬷嬷看在眼中,心里不禁又是感慨又有些欣慰之情。 可是出乎莫洛嬷嬷的意料,送别了元颉之后返回自己宫中的朵兰发出的第一道命令便是:“来人,去给本宫传江氏过来!”她忽然要见江梨儿,其中目的自是不言而喻;莫洛嬷嬷大惊之下急忙劝阻道:“娘娘!莫非您当真要做……要做昨日江氏所说的那件事?那却万万不可啊!陛下回来必定要追究的,到时候您要如何交代?但那江氏却可以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这事您想过了么?” 朵兰木着脸道:“事已至此,那又如何?陛下果真恼怒起来那便随他处置好了!废了我的皇后之位也好、杀了我给那个李氏出气也好,这些我全都认了!”莫洛嬷嬷急道:“您这不是气糊涂了么?怎么能起这样的念头!您这里出手教训了李氏,陛下发作了您,这当中得益的人会是谁?难道您就不肯想一想么?” 朵兰冷笑道:“便是江氏得利又如何?横竖如今她的脸已经毁了,陛下对她再也不会有半分喜爱,她还以为扳倒了本宫和李氏,她自己便能有什么机会不成!”莫洛嬷嬷苦笑道:“纵然如此,但娘娘您是何等贵重的身份,又何必跟她们这些华国的罪囚之类一般见识?奴婢说个冒撞的话儿——其实便没有那个李氏,为子嗣帝裔计,陛下移情别恋他人也是迟早都会发生的事!娘娘您又何必……唉……” 这话造成的打击委实不小,朵兰的脸色登时就变得惨白,咬着牙沉吟半日方咬着牙一字一字的道:“原来如此……因为无法诞育子嗣,所以本宫早就已是无用之人么?从今往后,本宫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着陛下和其他女子恩爱缠绵、看着其他女子生下孩儿,那孩儿又一步步登上我大羌国的皇位;届时新帝自会迎奉他的生母为太后,而本宫这个所谓的‘前皇后’又算得什么?怕是早就无人记得、无人理睬只能老死冷宫了吧!” 她一口气将这些话说了出来,整个人便如同泄气的皮球般委顿下去,愣怔了半日方又续道:“那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何意义?便如同茵琦那般,早早死了岂不更好?可是……即便是茵琦,她又怎能想到,她死去十年之后,说是会想她念她一辈子的丈夫便又会迷上另一个女人?你说,若茵琦在泉下有知,她会不会也如我这般心痛?痛到恨不得用刀子将这颗心挖了出来!痛到恨不得立时死了、或是从来也没有托生为人来到这世上过!” 在她说起前头那话的时候,莫洛嬷嬷便早已哭了出来,等她又说出后面这番话来,这位鹤发苍年的老嬷嬷便更加泣不成声,抓着女主人的手气噎声哽地连连道:“不是的、不是的……娘娘万万不可这样想……陛下还是顾念着您的……”朵兰惨笑道:“是么?只是嬷嬷你也不知道,陛下的这份‘顾念’究竟还能维持到何时吧?既然早知如此,那么本宫还有什么可以顾虑的,大不了跟那个李氏同归于尽便是了!” 莫洛嬷嬷万没料到,这话头说来说去竟还是转回了一开始的地方,她又悲又急正要再劝,朵兰那边却已经冷冷地向她吩咐道:“总之本宫今日乏了,要独自休憩一会子,嬷嬷这就退下去罢,也不必在这里候着了,你是有年纪的人,回你自己的住处多多修养就是。”说完这话,她径自转身便向内室去了,竟是不肯再听一言。 莫洛嬷嬷无奈,只得怏怏的退了出来,在门外悄立良久,果见稍后便有宫女奉命一径前往江梨儿宫中传人去了。这却如何是好?今日这事一旦做了出来,那么皇后娘娘与皇帝陛下之间的关系便再也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以陛下那样的性子,届时倘若果真着了恼,只怕废黜娘娘的后位也并非做不出来的事! 为今之计,看来只有去联合那位护国永宁公主李氏了,但愿得李氏能有什么自保之计,可以安然度过此次劫难才好。莫洛嬷嬷拿定了主意,立即便举步又往灵秀宫这边走来。她是六宫总管,进出各宫各院向来无需通传禀报的;这一路直走进灵秀宫正殿门外,方才停下脚步在门扉上略略轻扣了几下,放低了声音说道:“六宫都检掌事官,奴婢莫洛求见永宁公主殿下。” 这次出来开门的却不是尉迟芳,只是一个普通西羌宫女,莫洛嬷嬷进得殿来,就见李无瑕倚在榻上正在看书,脸上那些昨日新添的细小疤痕都还涂着药,神情间倒显得颇为恬淡适意。尉迟芳伺候在她身边,正双手涂了油脂细细地按摩她那双今日仍旧乌青发紫的膝盖——抬眼见是莫洛嬷嬷进来,这主仆二人倒都显出几分诧异之色,李无瑕立即坐起身来,含笑微一躬身道:“嬷嬷亲自来此,可是皇后娘娘那边又有什么吩咐么?” 随着她这句话,尉迟芳那边也立即就警惕起来,紧跟着大声说道:“请嬷嬷上复你们皇后娘娘,我们公主殿下腿伤未好,今日还无法行走自如呢!她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冲着奴婢来便是了!”有了昨日之事,她主仆的这般反应原在意料之中,莫洛嬷嬷苦笑一声,先吩咐两旁羌国宫女太监尽数退下,接着她自己趋前几步走到李无瑕近前几步处,颤巍巍地伏下身子竟是双膝跪了下去。 李无瑕吃了一惊,目视尉迟芳示意她过来搀扶莫洛嬷嬷起身,自己则肃然问道:“嬷嬷何以如此客气?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不成?快请起来说话便是——”莫洛嬷嬷被尉迟芳搀着手臂站起身子,却不肯在后者端来的杌子上就坐,而是又向前走了两步,干脆凑到李无瑕面前再度跪倒,这才压低声音把昨日朵兰同江梨儿私下所议的事如长如短地说了一遍。 尉迟芳毕竟耿直,还没听完就已经跳了起来,上前抓住李无瑕的手急道:“这却怎么好?!她们……她们多半马上就会派人来!外头那些都是他们羌人,顶不得半分用场,殿下如今身子刚刚复元也使不出多少武功,这……这这却如何是好!咱们这就逃出灵秀宫去哪里躲起来?还是把这宫的宫门全都封锁起来?!” 虽然她已经急得简直快要疯了,李无瑕那边神情却并无什么明显变化,只在听完之后才淡淡地向莫洛嬷嬷问道:“既是如此机密之事,嬷嬷为何反而要先跑来告知于我?难道嬷嬷就不怕我这里有了防范之后娘娘的计划会因此落空么?”莫洛嬷嬷咬牙道:“正是因为这样,奴婢才定要先来告知殿下的,奴婢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殿下,而实际上是为了我们娘娘着想。” 李无瑕点头道:“原来如此,的确,若是皇帝陛下出京之时我这里发生了什么,娘娘身上的干系必定是脱不开的——不过纵然如此,还是多谢嬷嬷告知了,无瑕感激不尽。”莫洛嬷嬷见她到了此时还是行若无事不慌不忙的样子,心中诧异之余倒也升起几丝希望,遂忍不住问道:“看殿下这般成竹在胸的样子……莫不是针对此事已经想出了什么应对之策?” 听她还有脸这样问,又气又急的尉迟芳早抢白道:“你那皇后心肠歹毒要设计谋害我们公主殿下,你还假惺惺的来说这些作甚!莫不是要问出了我们的对策好去禀报你那主子么!”莫洛嬷嬷苦笑道:“事已至此,殿下和夫人无法信任奴婢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这事危急之极,还望殿下务必早早想出应付的办法来才是!” 李无瑕沉吟了片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道:“如今也算得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时之内并没有什么好法子可想,不过听天由命罢了——况且我自身倒也没有什么,纵然力有不济,但想要自保却也不难,无非是梁上、壁上、刀锋之上寻一处便罢了;只不过芳姐乃是你们宰相大人的夫人,难道你们娘娘连她也不肯放过么?” 听她这话大有自寻了断之意,尉迟芳情急之下几乎哭了出来:“不,不!殿下,要死咱们便死在一处!奴婢决计不肯独自苟活于世的!”李无瑕叹了口气,瞥了她一眼微笑道:“芳姐别急,咱们如今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节呢,我这不过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方才她说那话之时,不但尉迟芳,便连莫洛嬷嬷的一颗心也霎时就沉到了底,知道这位公主虽然看着温和从容,但她毕竟也是率军抵抗羌兵几昼夜并且手刃了左亲王元硕的人!这样的人怎会甘心受辱?她到了力不能拒之时必会慨然赴死原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她死了皇后朵兰该怎么办? 莫洛嬷嬷听到这里本来正自心慌,却又听见李无瑕接下去的话风倒有了些转圜之意,她正待开口详询,却见面前的这位华国公主已悠悠然将目光移到自己脸上,一本正经地问道:“说来,此事的关键……还是要看嬷嬷是不是真的有心要保全我们?” 第五十三章 莫洛嬷嬷没有想到李无瑕竟然会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她先是呆了一下,随即连连摆手道:“殿下这是何意?奴婢又哪里有那样的力量了?便是在皇后娘娘面前,奴婢也是苦苦相劝她不肯听……委实没了法子,这才不得不来殿下这里的……” 尽管她这话说得十分泄气,李无瑕却仍只静静的目视着她,微笑道:“嬷嬷莫急,我方才所问之言是这样的——敢问你是不是真的有心要保全于我?”她又问了一次,这次却使得莫洛嬷嬷更加糊涂了,完全猜不出她的意图,呆怔片刻之后方呐呐的道:“那是自然,奴婢方才也已经说过,奴婢之所以这样做,为的是想要保全我们皇后娘娘!说句僭越的话儿,在奴婢心中,娘娘便如同是奴婢的亲女儿一般,奴婢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做出这样的糊涂事,就此毁了自己的下半生?所以……对于此事,奴婢自是一千一万个真心实意的!” 李无瑕点了点头,亲自躬身将她搀扶起来在杌子上落座,又返身去案上提了茶壶倒茶;尉迟芳连忙抢步过来接过茶壶道:“这样粗笨的活计有奴婢在呢,殿下你的腿如今成了那样,还不好好坐着去!”——经过了方才的极度慌乱,又见到公主殿下如此镇定淡然的模样,尉迟芳这会儿倒也有些冷静下来,虽然倒茶之时手不免还有些打颤,但说话神情声气儿听着倒也大致与平常无异了。 只是事态的确严重,莫洛嬷嬷道谢接过茶杯,只出于礼貌抿了一口便又急着道:“总之奴婢此番若无诚意,那便死于天地雷劈之下永世不得超生!殿下若有什么好法子也请快快告诉奴婢知道才好啊……江氏那贱人心思十分狡诈狠毒,她如今已经被召去我们娘娘宫中,怕是她们不一会儿就要动手了也未可知!” 李无瑕点头道:“也好,既然如此,我就直言相告也罢——其实这件事我也是毫无把握的,说不得只好碰碰运气而已,就烦嬷嬷为我传请皇宫侍卫队长狼目大人来此相见可以么?”“狼目大人?”莫洛嬷嬷诧异地道:“殿下可是要找他帮忙么?但依照以往的例子,皇帝陛下如若出京,他必定都要率军随驾护卫的,这会儿决然不会还在宫中。况且即便他还在宫中,毕竟他也是我们皇后娘娘的臣属,殿下觉得他可以违抗娘娘的旨意么?” 李无瑕沉吟道:“的确正如嬷嬷所说,但是方才我已经大略想过——今日这事,若有一分转机,则此机会只有放在狼目大人身上;所以无论如何,还是烦请嬷嬷派人前去传他过来,若他此时不在宫中,那么此事已然无法可想,我也只得就此认命罢了。” 莫洛嬷嬷越发诧异,但此刻毕竟不是言来语去多加啰嗦的时候,她立即便站起身放下茶杯道:“既然事关重大,那自不便遣人前往,还是由奴婢自己跑一趟为好。”说着她更不耽误,就此快步出门疾走而去,举止间简直浑不似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待她去得远了,尉迟芳这才迟疑地向李无瑕问道:“殿下……这事你到底有多少把握?若此法果然不成,咱们难道便当真要坐以待毙了?”李无瑕轻叹一声,苦笑道:“其实这件事的成败不在于我,而在于宰相大人那边,只看他要怎样周全此事了……唉,说来我也算是可笑之人,一面大话说尽、尽驳人言,一面却又要仰人鼻息苟延残喘,想必宰相大人也会觉得十分头痛吧?” 尉迟芳不明白这件事怎么无缘无故又会扯到沙勒赫身上去,只是这些日子着实忙碌得紧,倒的确有一阵子没见着沙勒赫了,甚至连想起他这个人的时候也很少。此刻忽听李无瑕提了起来,她心中最初竟是不由得微微一荡,不由自主地升起些微的几分甜蜜之意,脸颊也有些涨红了。 见自己提到沙勒赫此人,尉迟芳下意识间竟是露出了几分小女儿情态,李无瑕顿觉得十分有趣,遂含笑凑过去说道:“是了,那位沙勒赫大人如今好歹也算我的‘姐夫’了是吧?说来这阵子一直忙乱着,倒还没有给你们二位道喜呢!”尉迟芳面红耳赤道:“殿下说的哪里话来!我跟他不过是徒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罢了,况且在他心中,从始至终所想的便只有他那位已经故世的夫人,我这个人……便一分一毫也没有给他看在眼里过,从来没有的。” 她说到这里忽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便急忙咳嗽一声硬生生转了话题道:“……是了,如今这情势如此危急,我也是糊涂了,怎么反倒拉扯起那些有的没的闲事儿来!殿下,咱们还是先好好商议商议有没有什么脱身之计吧。”李无瑕见她眼圈都有些红了,心中倒不免诧异,这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位亲随女官对西羌国的宰相大人沙勒赫已是用情极深;虽然她不明白其中到底发生了何事,但想那沙勒赫的人品相貌、才华气度均属十分出众,的确也算得一位良配之选,也就难怪尉迟芳如此倾心了。 至于他们二人之间既不同族又分属敌国,李无瑕倒并不觉得如何,汉人当中奸佞暴虐之徒也多得很,便是嫁与羌人亦无不可。只是听着尉迟芳的口风,倒像是那沙勒赫对她并无心意?这其中的详情今日不便细问,还是留待来日再细细地听她说吧。因此她顺着尉迟芳故意岔开的话头接着往下道:“关于脱身之计,如今的确并无太好的办法,不过谅必光天化日之时对方也还不会急着动手,咱们应该还有时间再做些其他考虑——自然,若是那位狼目大人还在宫中,此事也就无需再担心什么了。” 她二人这里一言一语的说着,也不过才一盏茶左右的功夫,莫洛嬷嬷便又脚步匆忙地赶了回来。在她身后,跟着一位宛如庙中金刚神像般的巨汉,却正是羌国皇宫的侍卫队长狼目。 莫洛嬷嬷一走进殿中,顾不得行礼,立即便十分欣喜的说道:“当真是奇了!公主殿下料事如神,偏偏就是今日,狼目大人并没有随驾出京而去,这可实乃万千之幸啊!”她这样说着,狼目那边也懵头懵脑的,在李无瑕面前躬身草草一礼,闷声道:“是啊,别说嬷嬷纳闷,便是我这会儿也不得明白——明明每次陛下外出都要带我护驾的,怎么偏偏就这次,宰相大人无论如何都要我留在宫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听他提到宰相大人,莫洛嬷嬷和尉迟芳都更加惊奇,李无瑕却只一笑问道:“是啦,既然是宰相大人命你留在宫中,那他还有别的什么吩咐么?”狼目摸了摸头,迟迟疑疑地道:“正是这事蹊跷哩,宰相大人说,叫我留在宫中其实并无任何要事,若是永宁公主殿下并未派人来找我,那我便什么都不必做;但若公主殿下相请,我就得不分昼夜守在这灵秀宫外,一步不得擅离。” 听他这样说,李无瑕轻轻舒了口气道:“是了,不愧是宰相大人,果然设计周全——既如此,那便有劳狼目大人在灵秀宫外把守一日了。”狼目“哦”了一声道:“原来这事公主殿下也知道的?那能不能烦你告诉我,特意要我在这宫外把守究竟所为何事?”李无瑕微微一笑道:“不瞒大人说,想必果真也并没有什么要紧事罢,你就不必多问许多了。” 这下狼目便有些不满了,嘟嘟哝哝的道:“既然并没有什么要紧事,那为何不准我随行前去护驾,却偏要留下来做这样琐碎的事情……亏得宰相大人还巴巴的同我说,守在这宫外之时寸步不得擅离,连皇后娘娘传召都不得前往哩……”他这样耿直地低声抱怨着,终究还是躬了躬身,果然退出去守在外面了。 等他一出去,殿内的三人面面相顾都觉得心中踏实了许多,莫洛嬷嬷拍了拍胸口喃喃道:“原来这事竟是出于我们宰相大人的安排……宰相大人神机妙算,奴婢当真佩服得紧!只是既然如此,公主殿下又是如何得知宰相大人将有这般安排的?”李无瑕道:“不瞒嬷嬷说,我也只是猜测而已——毕竟这阖宫内外上下人等,我唯一能够想到的可用之人便只有狼目大人一个罢了;昨日凤翔宫那事若是宰相大人已然知情,他深知皇后娘娘的秉性脾气,断然明白娘娘无法容我过今日的。因此我猜想他也许会在出京之前有所安排,如今看来,大人果然心思缜密、滴水不漏,我也是深感钦佩之至。” 莫洛嬷嬷点点头,心中由衷佩服之余忽然又升起了另一个念头:面前这位华国公主心思如此机敏厉害,难怪皇帝陛下和宰相大人都如此看重于她;可是这样厉害的人物,不要说朵兰决然并非对手,便是那个一肚子阴招诡计的江梨儿也不过区区小巫而已。这样的人一旦进入后宫,那么朵兰还有什么可以翻身的机会?更漫说过些日子她的武功一旦恢复,那时便更加无懈可击、连想要近她的身恐怕都殊为不易了。 第五十四章 莫洛嬷嬷一念至此,脸上神色不由得冷了下来,好在李无瑕正扭头同尉迟芳说话,倒是没有在意她神情的变化。这会儿依稀能听见外头宫墙周围有杂沓脚步踏雪之声,却是狼目召来宫内侍卫将这座灵秀宫结结实实地围了起来——他倒果然尽职尽责,尽管压根不明白宰相大人的意图,但那也没妨碍他极其认真地执行后者的命令——想必这种事也都尽在沙勒赫和李无瑕这种聪明人的计算之中吧? 莫洛嬷嬷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黯然说道:“既然狼目大人都已经做好了安排,公主殿下这里看来也就没有什么事了,奴婢这就告退,先回我们娘娘那边去罢。”李无瑕抬目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站起身竟是端端正正向她施了一礼,肃然道:“今日多谢嬷嬷的相救之恩了,我与芳姐都感激不尽!”莫洛嬷嬷有些尴尬,连连摆手道:“公主殿下不必如此,奴婢方才已经说过多次,我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相救于你……” “但那又怎样?”李无瑕微微一笑轻声道:“毕竟嬷嬷是千真万确救了我的命,虽然阶下之囚身份卑微无以报答,但嬷嬷今后如有任何吩咐,我都定当从命效劳。”听见她这样说,莫洛嬷嬷那些在心中不知滚了多少遭的话几乎就要冲口而出“求你放过我们皇后娘娘、求你将皇帝陛下还给娘娘吧!”…… 可是,这样的话却无从说起,因为在朵兰和李无瑕之前,显然朵兰才是那个站在明处的加害者;而李无瑕,她连皇帝陛下的宠爱想必都丝毫也不稀罕吧?那对她来说不过只是某种无法摆脱的枷锁桎梏而已,让她放过朵兰?这听起来像是最不恰当的笑话。 因此,莫洛嬷嬷只是苦笑了一下,呐呐的道:“是,既如此奴婢也就愧受殿下的礼了,奴婢告退。”李无瑕如此郑重其事地向她施礼,这位羌国老嬷嬷却连个还礼的意思都没有露出,尉迟芳在旁不免觉得有些看不过去,她正要说话,却被李无瑕轻轻在手臂上碰了一下,接着便是一个制止的眼神,尉迟芳点点头,将已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莫洛嬷嬷脚步沉重地慢慢走出灵秀宫——方才她来的时候满心都是焦急不安,生怕李无瑕这边也无法可想那该如何?朵兰被江氏挑唆得已经失去理性,皇帝回宫前这一两天,无论她对李无瑕做出何事,到时势必都是无可挽回的局面。所以那时的莫洛嬷嬷全部心思都想的是如何阻拦住娘娘的莽撞行为,而到了现在,亲眼看着这灵秀宫已经变得铁桶般全无破绽,这位羌国女官却并没有丝毫喜色,反倒是另一种深厚沉重的悲凉之感又悄悄袭上心头。 她独自踽踽的走出灵秀宫大门,不出意料地在门外又碰到了正在认真把守的狼目。巨人般的侍卫队长见她出来倒是立即就露出了亲切的笑容,殷勤地躬了躬高大的身躯道:“嬷嬷可是还有什么吩咐么?”莫洛嬷嬷摇摇头,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道:“我没有什么事,辛苦你在此值守了,公主殿下这里就交给你,我先回皇后娘娘那边去啦。” 狼目点点头,又笑道:“嬷嬷整日要顾着这宫中这里那里的事,您这把年纪都不说辛苦,我又有什么辛苦的?”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忽然又想起一事,便急忙补充道:“是了是了,宰相大人还有一句话要带给皇后娘娘,你看我这记性,稀里糊涂的倒是差点给忘了!” 莫洛嬷嬷一怔,连忙问道:“宰相大人有何要紧的言语要带给皇后娘娘,你可还记得?”狼目皱着眉毛想了片刻,抓抓头发道:“记得自然记得的,只是这话听着倒也不像是有多要紧的样子……宰相大人说的是——‘有些事,既然我已知晓,那么皇帝陛下自然也可能知晓,望娘娘一切三思为好’,另外他还说了几句‘恳请娘娘恕罪’、‘回京之后定当进宫请罪’之类的话,反正我是听得糊里糊涂的,嬷嬷你可懂了没有?” 莫洛嬷嬷心头一震,她如何不知道沙勒赫的意思?知道这位宰相大人做事滴水不漏,他生恐放一个狼目在此还难以阻止朵兰在情绪失控之下的冒进;所以又放下了一句极厉害的话,这摆明了就是告诉朵兰,目前元颉还不知此事,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而此地则正是朵兰的软肋所在,无论她究竟激愤恼怒到何种程度,却也终究无法放下与元颉的夫妻之情。 莫洛嬷嬷不由得苦笑,随口向狼目敷衍道:“宰相大人这话究竟何意果然我也猜测不出,不过我定会原话转告给皇后娘娘知道,你就放心吧。”狼目闻言自是连连致谢,一时无话,两人点头作别而去。 离了灵秀宫返回凤翔宫的莫洛嬷嬷一路都在咀嚼着沙勒赫的几句话,盘算着要如何转告给娘娘才会略婉转些,不至于引起娘娘新的痛苦和伤心。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走到凤翔宫门外,这位六宫掌事女官居然破天荒的被守在外面的宫女给拦住了。虽然那宫女的措辞倒还颇为恭谨,只说是娘娘吩咐了,嬷嬷今日就不必再到这宫里来伺候着了,这阵子一直如此劳累,请嬷嬷自去歇息即可。 莫洛嬷嬷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这话背后的意思——皇后娘娘已经不再当她是“自己人”了,此事的起因,只怕多半还是因为娘娘觉察到自己“帮助”了李无瑕?其实,早在方才走进灵秀宫的时候,莫洛嬷嬷心中不能说没有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可是果真事到临头,她心中还是不免泛起一丝凄凉,遂勉强打叠了精神向那个宫女道:“是,既然娘娘如此吩咐,奴婢自当退下,但奴婢这里有一句要紧的话,是宰相大人托狼目大人转告给娘娘的,这话奴婢无论如何也要当面禀告给娘娘方可。” 那传话的宫女素来也与她颇为亲厚的,听见这个言语便急忙入内向朵兰禀报去了。朵兰此刻正同江梨儿坐在她自己的寝殿之中,自从方才听见人说莫洛嬷嬷去了灵秀宫、不但去了灵秀宫,而且她还亲自唤来狼目将灵秀宫团团围护起来的话,这位羌国皇后的脸就一直苍白着再也没有变过颜色。 江梨儿见着她这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心中早不知嘲笑了多少个来回,面上却还做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恳切模样劝慰道:“娘娘也不必伤心,这宫里的奴婢又有哪个不是逢高踩低跟红顶白的?她定是看那李氏就要得宠,所以巴不得跑去讨好儿献勤也未可知,这样的奴才娘娘只管革去不用也就是了,何必为她生气?”虽然她这样说,朵兰那里却只是愣愣的,好半日才喃喃道:“嬷嬷决计不是这样的人……她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啊……” 直到方才,听说莫洛嬷嬷已经出了灵秀宫向这边走来,这位似乎一直魂游天外的皇后娘娘才吩咐了一句:“出去告诉嬷嬷,让她回去歇息了罢,本宫此刻不想见她。”可是不料只片刻的功夫,派去说话的宫女便又跑回来道:“启禀娘娘,嬷嬷说她从狼目大人那里带来了一句宰相大人的要紧说话,必定要当面禀报给您方可,所以您看这事……” 朵兰怔了怔道:“宰相大人?”她猛地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本来我还在纳闷,嬷嬷如何调得动狼目和那些禁军侍卫?却原来这事是沙勒赫安排好的!”她说着便颓然在炕桌上拍了一下道:“沙勒赫既然插手,看来今日这事定然是不成的了。” 江梨儿从来不知道原来宰相还可以插手后宫事务的,她听着又是新鲜又觉匪夷所思;只是这次机会委实太好,就这么白白放过岂能甘心!因此她立即便又撺掇道:“奴婢从来没听说宰相的手还能伸到内宫来的道理!娘娘您是六宫之主天下之母,便是宰相又能如何?您是君,他是臣,他敢如此放肆已是大大失去了为臣的本分,您又何必再给他颜面?便是皇帝陛下听说这事,也没有偏着他一个外臣来责怪您的道理!” 听她这样说,朵兰立即便皱眉道:“你不知情之事不可如此乱言,沙勒赫乃是我朝中的擎天之柱,也是我夫君的左膀右臂,本宫素来以兄长视之。他所决定之事必定有他的道理,便是关于那个李氏的事,本宫心中多有不满,也曾经几次毫不客气的赌气与他说在当面。但本宫始终深信,此事他并无半点私心,终究还是为了我大羌朝廷考虑的——所以今日你我所议之事既然他已知情并且插手制止,那么我等也只有放手一途而已。来人,传莫洛嬷嬷进来说话罢。” 老实说,对于朵兰此人,江梨儿心中始终都是看不起的,觉得这只是一个徒有美貌却全无心机、又被宠坏了的草包而已。谁知她这样朗朗的一段话说将出来,这番心胸竟又是另一般格局,令江梨儿片刻间不知何言以对,居然当场愣住了。 可是,要她放手却又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本来那日去灵秀宫见过李无瑕之后她也有些灰心的,孰料回宫不久,她就觉察到了自己的身孕。孩子,即将到来的孩子,这又是新的资本!若为这孩子扫清前路,她江梨儿未尝没有彻底翻身的可能!而眼前的障碍,只有朵兰和李无瑕这二人而已,想来倒也不太困难…… 第五十五章 不出莫洛嬷嬷所料,朵兰听她转述完了沙勒赫的那句话,果然当场就怔住了,好半日才挤出一个极其酸楚悲凉的笑容问道:“照沙勒赫的说法,原来此事皇帝还不知情,所以他劝我及早收手为妙?”——的确这应该就是沙勒赫的本意,莫洛嬷嬷也苦笑了一下答道:“是,奴婢也想着宰相大人应该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请娘娘明鉴,宰相大人这样做倒也并不只为了那个李氏,只怕他同奴婢一样,亦是担心娘娘您贸然举动之后会大伤您同陛下的夫妻之情吧……” 朵兰凄楚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复又愣怔了半晌,才如梦初醒般喃喃的说道:“既然如此,你们便都散了去吧,本宫想要自己静一静……”虽然她这个皇后已然如此吩咐,江梨儿那边却决计不肯善罢甘休,仍旧端了一副义愤填膺的面孔大声说道:“娘娘您也忒软弱了!依奴婢看来,宰相大人分明就是被尉迟氏那个贱人迷得失了本性,如今一切行事都偏袒她们华国罪囚而已!” 她自己便是华国罪囚出身的人,如今当众说起这四个字倒是半点也不脸红,越发还显得理直气壮似的,索性直接将连珠炮对住了莫洛嬷嬷:“所以嬷嬷方才说什么宰相大人也是为了娘娘着想,这话奴婢断断不敢苟同!娘娘与陛下伉俪情深这么多年,区区一个李氏又算得什么?明明娘娘便杀了那个李氏陛下也不会如何,却偏偏被你们这些人弄得蝎蝎蜇蜇,天知道你们心中打的是什么主意……” 见她居然用心如此恶毒当面挑拨离间,莫洛嬷嬷顿时大怒,喝道:“江氏!你莫要失了分寸,我朝宰相大人也是你可以非议的人么?还不速速与我闭嘴!”这话江梨儿哪里肯服,撇嘴一笑正要反驳,却听朵兰那边已经又开口,仍是那般木然呆板的声气,淡淡的说道:“江氏,你没有听到本宫方才的话么?为何还不退下?——还有嬷嬷,你也退下去罢,本宫累了,着实是累了……本宫要歇一歇……” 有了这个话,江梨儿自不敢再倔强,心知上头坐的这位如今正是满腔怒火没处发泄的时候,自己可别伸头做了那个出气的筏子才好;因此她连忙躬身施礼道别,快手快脚地就此退了出去。可是莫洛嬷嬷这里却是万般放心不下,她非但没有遵命离开,反倒又走近两步跪倒在朵兰面前,俯身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垂下泪来:“娘娘,求您不要这样苦着自己,有什么话……心里有什么苦楚,都一并痛痛快快地说出来罢!” 她这话朵兰却恍若不闻,只愣愣地问道:“嬷嬷怎么还不走?当真不愿再听我的话了么?”莫洛嬷嬷哽咽道:“我知道娘娘是恼了我,恨我不该去相助那个李氏,可是奴婢千真万确对娘娘并无二心!不管娘娘相信也好、不信也罢,奴婢同宰相大人的心思的确都是一般的……”对于她这番字字带泪的肺腑之言,朵兰那里却仍旧只是“哦”了一声便罢,又过了一会子,这位羌国皇后才自失地笑了笑道:“我知道,我自然知道你们都还是维护着我的……生怕我当真与陛下生分了,便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可是,陛下的心思如今已经不在我这里,你们所做的这些,究竟又有何意义?” 莫洛嬷嬷拭泪道:“不是这样的,奴婢已经说过了多次,皇帝陛下对那个李氏只是一时好感而已,他的心思自然永远都在您这里!便是这一次,陛下出京之时丝毫也没有考虑过您会不会对李氏做出何事,还是宰相大人自作主张安排了狼目大人留在宫中戒备——这难道不说明陛下对您的信任倚重之情还一如往昔么?” “原来如此……么?”朵兰喃喃的道:“所以在陛下心中,我始终还是那个什么都不会做、也哪里都不去,永远只会在他身后默默候着的傻子么?”她抬手胡乱抹了抹汹涌而出的眼泪,惨笑道:“可是,就算我心甘情愿当这个傻子,也要陛下永远站在我身前、永远不会舍我而去才行啊!”她又哭又笑地向莫洛嬷嬷摆了摆手:“嬷嬷你还是下去吧,我真的想要自己静一静了。” 这次已经无法再抗命不从,莫洛嬷嬷担心地望了望自己的女主人,见她目光涣散,正呆呆的望着不可名状的某处;想必自己无论再说什么,她也都再听不进去了吧?一念至此,年迈的西羌女官叹息一声,吃力地站起身,一步步从皇后寝殿中退了出来。 跟守在外头的一众女官、宫女们嘱咐了几句,要她们务必尽心看好皇后娘娘,莫洛嬷嬷活动了几下因疲累而酸痛的腰背;此时已近正午时候,她想着以朵兰如今的心绪,怕是午膳必定也进不了多少,倒不如自己去膳房亲手做几样她从前爱吃的点心来试试也许还使得。 拿定了主意,莫洛嬷嬷便直接向御膳房方向走去。谁知她走到离着御膳房大门还有十几丈的地方,却远远瞧见江梨儿亲手拎着一个食盒从里面妖妖乔乔地走了出来;两人远远打了个照面,都觉得颇不自在,江梨儿索性将头一扭,只当没看到她一般,拎着食盒拐了个弯儿顺着一侧抄手游廊袅袅婷婷的去了。 莫洛嬷嬷也知道她如今日子不大好过,自从第二次被鞭笞以至容貌受损之后,元颉便再也没有多看她一眼。她身边如今服侍的人都是西羌这边的宫女太监,那些人又哪里看得起她这个全无宠爱的华国旧妃?一应供给尽都懈怠拖延不说,面孔上想必也没有什么好颜色来给她看。竟然逼得这位昔日的贵妃娘娘不得不自己亲自到御膳房来讨吃讨喝,果真也是狼狈得紧。 倒是一听说莫洛嬷嬷驾到,这御膳房几个掌膳的女官全都忙不迭地迎了出来,一个个满面殷勤笑容可掬地上前连连行礼,簇拥着这位六宫掌事嬷嬷一同进到御膳房内。莫洛嬷嬷不免询问了几句皇后娘娘的午膳筹备之事,因想起方才遇到江梨儿,便随口又问道:“那位江妃娘娘一直都是自己过来拿东西吃的么?” 膳房掌厨女官答道:“回大人,原先她还没有这么挑剔,便是我们遣人送去她宫中的膳食多半也都使得;谁知这十几日倒越发娇贵起来,三餐竟都要自家来这里选了材料看着我们做,”她说到这里忍不住轻蔑地撇了撇嘴接着又道:“也不照量照量自己是哪牌名上的人,还只管挑三拣四,鸡汤都还要喝雄鸡的,非得给她现杀现熬,真是令人腻烦得紧……” 莫洛嬷嬷闻言也笑了笑,转身正要吩咐这些人打水来给自己净手,以便下厨为娘娘做几样小吃;可只一转身间,她头脑中忽如电光火石般猛地一亮!不知怎的竟想起雄鸡汤乃是安胎之物来,这个念头一旦闪出,莫洛嬷嬷顿时不由得大惊失色:那江梨儿竟然有了身孕不成?! 若果真如此,不管这腹中孩儿究竟是男是女,将来生了下来势必都会变成她手中一枚得力的棋子!如今天下大定,已经诞育子嗣的妃嫔非但不会再被送回草原旧都去,便是还在旧都的二位皇子以及他们各自的生母大妃娘娘,只怕不日也都要一起接进上京城来居住。 那两位皇子年纪不大,听说资质也是平平,他们的母亲分别出自西域小国,性情也都粗疏得很,便是接来上京也没有什么威胁。可是江梨儿呢?一个李无瑕已经足够朵兰头疼了,如今再加上一个怀有帝裔的江梨儿,朵兰若是听说此事,她的心中岂不更加悲伤绝望! 莫洛嬷嬷想到这里不禁脸色铁青,下意识狠狠地咬紧了牙关;倒把两旁的御膳房众人吓了一跳,那些人见她忽然便是这般脸色异常神不守舍的模样,唬得不禁唬得都围了过来连连问候:“大人,您可是哪里觉得有些不适么?” 被这些人的呼唤声叫的回过了神,莫洛嬷嬷忙掩饰道:“罢了,我没有什么事,不过是方才走得急了些,倒觉得眼前有些眩晕——你们扶我去一边歇息片刻就好。”她毕竟上了些年纪,这样一说众人尽都释然,连忙七手八脚扶着她往掌厨女官的屋里去落座歇息,又沏好热腾腾的红枣蜂蜜茶并几样精巧细点一同奉了上来。 莫洛嬷嬷如今却哪里还有吃茶的心思?她端着茶碗满心里只是盘算着江梨儿有孕的事,因借口只说自己乏了,将众人都打发出去,这才定下心思,好好地琢磨了一番——其实江梨儿的这个孩子,只怕元颉未必会重视到哪里去,徒然只是给那个贱人增加一件把柄而已……这样的孩子,倒还不如没有的好! 莫洛嬷嬷紧咬的牙关使她那张本来慈祥温和的面孔都显得有些狞厉起来——既然是多余的孩子,那就让我来除掉他好了!便是陛下日后知情,反正娘娘横竖丝毫不会牵涉其中,便有什么严厉惩处,自己一概也都认了!这样想着,她心中倒觉得有些轻松,忽然竟又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既然可以想法子除掉江梨儿的孩子,那为何不可以设法索性除掉李无瑕这个眼中钉? 横竖如今狼目堵在灵秀宫门口,李无瑕便是出了什么事也怪不到皇后娘娘身上,这难道不是一个天赐良机么? 第五十六章 有些念头就像是溅落在枯草从上的一星火种,一旦萌发之后便熊熊燃烧不可遏制,莫洛嬷嬷此刻的脑中便恰如一片疯狂蔓延的火海,她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几乎跳得快从嗓子眼里冒出去了——除掉江梨儿腹中胎儿、除掉李无瑕!怎么自己没有早一些想到这里呢?只是徒然看着娘娘的悲泣哀愁无可奈何,但明明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就在眼前,怎么自己从来就没有动过这个心思? 莫洛嬷嬷努力压制着疯狂的心跳,强迫自己将心绪全都集中到对于具体办法而得思考上来——江梨儿虽然狡诈阴险,但她那里反倒好办得很,因为她毕竟只是一个人而已;就算再怎么小心防范,但她的一饮一食全部日常用度全都掌握在自己手中,要想从中不动声色地做些微手脚,那正是再容易也没有的事。 麻烦的是李无瑕那边,灵秀宫自己备有小厨房,压根就不在御膳房这边搭伙,那小厨房内服役的宫人们虽然也都听从自己的调度,但她们之中的绝大部分皆为华国旧人,想在这些人眼皮子底下弄机关可就没那么轻松了。 更何况李无瑕身边还有一个尉迟芳,这位女官对她的公主殿下那一番忠心更是难以言喻——每日李无瑕所有食用入口之物都必得经她先行亲口品尝试毒才罢,在这样严密的防范之中,究竟该当怎样下手才会成功? 不但下手的办法不易想,便是时间也并不宽裕——明日陛下就会回宫来了,此后再动手的话,皇后娘娘身上的嫌疑便无法洗脱得干净,自己唯有就在今日设法将李无瑕弄死方为上上之策! 莫洛嬷嬷思忖着,下意识地紧紧握住茶杯,那一杯热茶滚烫的温度在她而言竟是丝毫也没有觉察。她任六宫掌事一职多年,从前也亲手处置过几个不守规矩的嫔妃,惩处宫人太监也是常事;可是筹谋如今日这般的暗中勾当,却委实还是第一遭。自然,在宫中日久,各种阴暗诡谲之事也听说了不少,手中也不是没有这方面的法子,只是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所需要的勇气和狠心却往往不是每个人都具备的。 可是为了皇后娘娘,无论是怎样的惩处、怎样的罪孽,自己便都扛下来也无妨了!李无瑕那边虽说防备谨严,但终究也不算没有破绽可寻,比如今日——自己刚刚救过她的命,这在一定程度上定然可以松懈她们主仆的防范之心,此刻若是自己拿了什么东西去给她食用,想必她定不会拒绝吧? ——是了,记得先前的皇后娘娘,也就是当今皇帝元颉的母后在世之时,羌国宫中曾发生过嫔妃欲以毒药戕害皇子的事,元颉之上本来还有一个皇兄,那孩子便是误饮了那杯投毒的奶子,当晚七窍流血抽搐而死的……那种毒药无色无味,而且并不会当时就发作,要过半个时辰药效才会忽然爆发出来;当时记得还是皇后娘娘下令搜宫,最终在某个妃子的宫内搜出了剩余的毒药这才真相大白。 而这些被搜出的剩余毒药,皇后娘娘当时是交给自己的贴身宫女保管的——那位宫女和莫洛嬷嬷年纪相若,两人颇有些交情,后来皇后娘娘故世之时,那宫女便也自尽殉主而去,她遗下的那些东西便留到了当时已是六宫掌事的莫洛嬷嬷手中。 莫洛嬷嬷记得自己还亲眼看过几次那个小瓷瓶,由于知道是极其危险的毒物、万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所以她后来似乎是将那个东西牢牢地锁在自己存放紧要物事的一个木匣子中去了……这事已经过去太长时间,她模模糊糊地回忆着当时的情形,犹记得再往后自己收拾了东西跟着现在的皇后娘娘迁来这上京皇宫之时,那个木匣子应该就放在行李之内吧。 太好了!半个时辰的时间足足够用,无论那个尉迟芳如何警惕,她也不会想到这世上还有半个时辰后才发作的毒药!更何况……莫洛嬷嬷再度咬紧了牙关,必要的话,自己也可以先吃几口去疑,自己这条老命又算得什么?若是能用来交换李无瑕的性命,那正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拿定主意,她立即起身直奔自己的居处而去——只在今日,一切都还来得及,要吩咐膳房中最得力的那个女官,今晚在给江梨儿熬制的汤内不动声色地加一点可致滑胎的药物;这法子简单的很,事先把药粉掺在调料之中,就是当着江梨儿的面放进去,她也不会有丝毫的觉察。 而另一边,莫洛嬷嬷决定自己亲自动手——灵秀宫小厨房那些人太容易走漏风声了,这种事情只要一击不成就不会再有下一次的机会,所以她要保证这次出手的效果万无一失! 所以,便在这一日的后晌,这位掌事女官亲手捧着一罐热气腾腾的奶子粥又一次走进了灵秀宫的大门。不过出乎她的意料,这次尉迟芳破天荒的居然并不在李无瑕身边——听说是到针工局给公主殿下催衣裳去了,这倒并不算是意外的事:自此次李无瑕伤愈之后,她外出之时的一应衣饰便都要照着羌人的着装来穿;那些衣物本都是针工局这阵子新近赶制的,数量谅必不多,加上昨日在凤翔宫闹了那一场,足足污毁了一身衣裳,怕是洗都洗不出来,也难怪尉迟芳着急,要自己去针工局催活儿了。 莫洛嬷嬷心中越发觉得这真是天赐良机,在李无瑕面前端端正正地行礼之后,她立即便奉上了自己亲手熬制的奶粥:“奴婢今早看殿下的脸色仍不甚好,想是昨日在凤翔宫外又有些着凉了?我们草原上的人,在这寒冬时候最爱喝的就是这种热乎乎的奶子粥,又甜又香又驱寒;所以奴婢专门给殿下熬了一些在此,若是殿下不嫌弃的话,便赏脸尝一尝吧。” 李无瑕答应一声,微笑着放下了手中正在看的书,起身走到桌面打量了几眼那罐粥,口中称谢道:“实在是有劳嬷嬷费心费力了,多谢,嬷嬷就放在这里罢,待会儿芳姐回来,我同她一起每人多吃几碗便是。”听她言语中颇有推诿之意,莫洛嬷嬷只得又笑着说道:“如此也好,只是……只是这粥若凉了,味道便不好了……正好奴婢走了这一路,也正觉得身上怪冷的,不如奴婢先陪着殿下吃一碗,待尉迟夫人回来再给她热了吃?” 她自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也算从容大方,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的样子,可是李无瑕闻言之后却半晌都没有回音,只默默望着那粥罐出神。半晌又半晌,这位华国公主竟像是睡着了一般,对莫洛嬷嬷的话竟没有一个字的回应。 莫洛嬷嬷不由自主又有些心跳加快,正盘算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李无瑕那边却忽然用极轻极低的声音慢慢地说道:“请嬷嬷务必见谅,我……我如今还不能死。”她忽然提到这个“死”字,莫洛嬷嬷吓得全身几乎跳了起来!两手中、额头上瞬间就布满了冷汗,她挣扎着强笑道:“殿下这是说哪里话来?我、我……奴婢怎么听不懂您的意思?” 李无瑕神情仍十分平和,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道:“我在说什么,嬷嬷自然知道,其实这事倒也怪不得嬷嬷,从昨日那事来看,皇后娘娘对我憎恶想必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吧?娘娘既如此愤怒伤心,嬷嬷将我视为眼中之钉也是可想而知的事……只是如今我父兄都还在天牢之中,我的这条命却也不全是自己的,还请嬷嬷见谅了。” 莫洛嬷嬷没料到她竟会把事情想到如此清楚的地步,一时间也说不清是惊讶恐惧还是愤怒了,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在扑簌簌地抖,口中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李无瑕抬目望着她,微笑道:“嬷嬷放心,这件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即使是芳姐,我也不会让她知道的——你救过我的性命,我也说过了,若是嬷嬷需要之时,我可以唯命是从。只是的确如今还有余事未了,不知嬷嬷是否愿意宽限我一些时日?” 莫洛嬷嬷怔怔望着她,几乎听不懂她所说之言,只恍惚听到了最后几句,但即便听到了,心中却又不解,禁不住喃喃地问道:“殿下的意思……您的意思是——?”李无瑕道:“我的意思是,请嬷嬷放心,我对你们的皇帝陛下以及任何后宫中的名位都没有丝毫觊觎之意,这一点,不但嬷嬷可以放心,便是皇后娘娘也一样大可以放心——只要能救得父兄脱离牢狱,能有个安身的所在,其实我的这条命在与不在,倒也没有多大分别。” 她平静的说着,望向莫洛嬷嬷的目光也明澈清亮,证明着这些话并非违心之语;可是莫洛嬷嬷的心中却忽然五味杂陈——自己面前的这个人,被自己的族人害得国破家亡亲人惨死,甚至连她自身也饱受欺凌痛苦一度几乎身首异处;如今便是要入宫,却也并非出自她的本意,这样的人,难道自己真的一定要她死么? 第五十七章 莫洛嬷嬷实在并非心肠狠毒穷凶极恶之人,无非她素来与朵兰感情太深,以至于受不了后者日益哀恸消沉下去的打击,这才满腔心思越想越偏颇激愤,最后竟会出此下策,走到了今日这般邪道上来。如今面对着李无瑕的目光,由己推人,想到对方所面对的处境之惨实非自己主仆可比,这位老嬷嬷的心智便又慢慢变得冷静清明起来。 李无瑕见她神情渐渐平静,便又轻声说道:“多谢嬷嬷体谅,这罐东西就留下罢,也免得外头门上的人起疑,我必不告知任何他人得知的,请嬷嬷只管放心便是。”莫洛嬷嬷如今脸上总算回过了几分颜色,虽说两手中仍汗津津的捏着两把虚汗,但对于李无瑕所说的话已经全然能够听懂并明白其中的意思了——知道李无瑕已全然不会同自己计较,她反倒心中又生出一层疑虑来:自己所做的毕竟是投毒害命的勾当,李无瑕为何要放过自己?她真的有这般好心?还是想要放长线钓大鱼,想顺着自己这一层,将皇后娘娘牵连进来? 想到皇后娘娘这一层,莫洛嬷嬷不由得悚然而惊,这才明白自己之前所想有多么幼稚——自己的所作所为,在旁人眼中应该就等同于皇后娘娘授意之事吧?便是自己再怎么拼命辩驳否认,怕是也只会越描越黑而已。今日这事只需李无瑕将这罐毒粥往皇帝陛下面前轻轻一放,陛下会怎么想?他会不疑心皇后娘娘? 再想不到自己千算万算,却终究还是将皇后娘娘拉下水来;莫洛嬷嬷心中顿觉追悔莫及,只恨不得自己这会子立时死了才好。她又看了看李无瑕那状若诚恳的模样,不禁惨然说道:“奴婢多谢公主殿下的美意,只是奴婢要说清楚,今日这事纯然只是奴婢一人的所为,与皇后娘娘并无半点干系,娘娘至今也是毫不知情的!公主殿下肯放过奴婢这一马,奴婢感激不尽;但就算殿下不肯放过奴婢,奴婢亦愿意领责领罚,只是这事万万不能牵连到皇后娘娘身上!不然就请殿下即刻杀了奴婢便是,一人做事一人当,这道理奴婢自然也省得的!” 她这话说得慷慨激昂,一个年迈苍苍的老妇人神情间竟也有了几分万夫莫敌的豪气。李无瑕知道是自己那句叫她把毒粥留下的话犯了猜忌,心中倒是越发敬佩这位老嬷嬷的忠勇护主之义,遂歉然道:“是了,是我思虑不周,这东西还是请嬷嬷带走即可;我已说过,决计不再告诉一个旁人,自然在皇帝陛下和宰相大人那里也不会透露一个字的。” 莫洛嬷嬷犹自半信半疑,但她答应让自己把“证物”带走,想必应该还是有几分诚意的吧?毕竟只要这“证物”一旦被销毁,便是她想要去皇帝陛下面前告状,也是空口无凭的了。只是……这位明明与己方势不两立的华国公主却为何会这般轻易就放过已到手中的这个得之不易的把柄?难道她心中还另有打算不成? 莫洛嬷嬷一时猜不透李无瑕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因而反倒当场被噤住了,虽说答应了把那罐“证物”交还给她,但她却反倒没有勇气立时拿了东西离开这里;只疑惑地望着李无瑕,盼她还能再说点什么,也好判断出她是不是还有别的居心所在。 李无瑕也知这位老嬷嬷委实是放心不下,这般情形紧张沉郁之外倒还另有几分好笑,她不禁轻声笑了出来:“嬷嬷你想,前些日子我重伤昏迷之时,若是皇后娘娘有意要加害于我,恐怕芳姐再怎么仔细提防也是枉然吧?即便嬷嬷自己,以执掌六宫事物的权力,那时想要不动声色地做些什么,想必也都极为容易吧?虽说我与贵国有不共戴天之仇,今生今世此仇不可消解,但贵国的皇后娘娘与嬷嬷你却实非阴险狡诈之人,也不曾戕害我的家人与华国百姓,我又何必要同你们过不去?” 她这番光明磊落的话说了出来,莫洛嬷嬷心中顿时一震——再想不到如此了解皇后娘娘和自己为人的,竟然会是这个被她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敌国公主。不过有了李无瑕的这番剖白,莫洛嬷嬷的心倒是放下了一大半,她不敢耽搁,立即上前捧起那罐毒粥,又连连躬身道:“既然如此,奴婢就多谢公主殿下的饶命之恩了!”说完这句,她急忙扭身举步急匆匆地奔了出去。 果然到了门外,又碰上值守的狼目,后者见她将端进去的吃食又端了出来,不免好奇问道:“怎么嬷嬷亲手炮制的好吃的竟也不合公主殿下的胃口么?”莫洛嬷嬷强笑道:“这也不奇怪,想是他们中原之人吃不惯咱们塞外食物的味道吧……”她说着话,眼见面前的巨汉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盯着自己手中的罐子,便急忙赶在他开口索要之前匆匆说道:“是了,皇后娘娘那边还有急事,我先回凤翔宫那边去了。” 狼目闻着那罐子里奶粥的香甜味儿,倒的确是引动了腹内馋虫无数,可正措辞着想怎么讨来过过瘾的功夫里,莫洛嬷嬷竟是一溜烟地去远了——这事当真可惜之极!忠厚的巨汉不免长叹一声,为自己这没有福气的肚子默悼了好一会儿。总算过不多时,灵秀宫内便有宫女出来传李无瑕的吩咐,说是队长大人辛苦了,加上这阵子帮着照看雪狮子也是无以为报,便叫小厨房整治了一桌酒菜抬出来供大人享用。狼目心中这才舒服了不少,叫上几个亲随一起入席,就在这灵秀宫大门外敞开了尽兴吃喝一番,立时便把莫洛嬷嬷以及什么罐子什么粥的事早抛到了脑后。 又过了一会子,尉迟芳拿了衣物从针工局返回,她满心都是难以压抑的兴奋之情,断然想不到自己离开的时间里竟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儿发生。自然,进了殿中之后她还得尽量和平时一般无二地料理些细琐杂事之类,好容易混到后晌日影西斜,这才借口说公主殿下要歇息一阵,将那些羌国宫女太监们尽数打发了出去。 李无瑕跟她之间那是何等的熟悉,见她两眼发亮的回来,自然猜想这一趟针工局她必不虚此行,因此只等众人一退,便抢着悄声先问道:“如何,这一去可见着那个沈掌针了?”尉迟芳面露笑容连连点头道:“见着了见着了,不但见着了其人,便连她的来历也都探问得清清楚楚,殿下交代的事儿,也顺利吩咐给她办去了。” 她心中高兴之余也不等李无瑕再问,一径便直接往下说道:“要说这位沈掌针,可也算是咱们一个熟人呢!殿下可还记得头几年京北大营那位副将张宪诚么?原来沈掌针就是他的夫人!”李无瑕闻言吃了一惊,思索道:“竟有这般巧事?可我记得那位张将军后来调往西北边境戍卫之时因为约束部下不严、以致麾下将领犯有投敌叛国之罪的缘故吃了挂落,不是被发配南疆去了么?” 尉迟芳连连点头道:“殿下果然好记性,说的正是此人!他自身获罪之后全家都没入奴籍发往工坊效力,那时节因为他家娘子乃是江南绣娘出身,所以破例拔入宫内针工局执役,想不到她果然心灵手巧,如今竟然坐到了掌针的位子上。”李无瑕闻言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她既入宫,怎么又和丐帮有了关系?” 尉迟芳笑道:“这就说来凑巧了,那张将军发配前往南疆之时恰逢夏季暴雨倾盆,导致山道塌毁,他与两名解差都被山洪冲到山崖下面去了。自此之后因为没有了音讯,朝廷刑部这头便以发配途中天灾暴毙勾了簿,谁知他却被路过那厢的一位丐帮长老搭救下来……”李无瑕“哦”了一声道:“这么说,此后他就加入了丐帮?” 尉迟芳点头道:“正是,张将军隐姓埋名加入丐帮之后便潜回京城之中渐次搭救他家中亲人脱身——他夫妇伉俪情深,知道其妻身陷皇宫之后更是多方设法营救,此后他二人虽终究互通音讯知悉了彼此的情形,但终因宫规森严而无计搭救沈掌针脱身出去。” “直到今年羌人大兵杀到,张将军带领一众丐帮弟子协助京城防守以致战死,丐帮花少帮主便暗中联络了掌针娘子助她进宫行刺羌帝——这才有了后来诸事。所以,以此看来奴婢觉得这位沈掌针倒是个可以信得过的人,也就暗中把咱们的事同她大致说了一些,她今晚便设法去送消息给那位花少帮主,等少帮主一到,咱们也好同她共谋搭救太子殿下和殿下您一起脱身的法子” 李无瑕听到张将军战死之事时,神情已颇为黯然,最后等尉迟芳都说完了才道:“唉,终究是朝廷对不起张将军一家,亏负他们的实在太多,咱们此次之事又颇为凶险,还要连累得她也跟着以身犯险,这却有些过意不去了……”尉迟芳叹道:“殿下虽然这样说,但那掌针娘子却也是个好的,听说是为殿下和太子殿下效力,她可是半分也不曾犹疑过,只说若是她先夫在世也必当如此!” 李无瑕慨叹道:“想我们李家又有何德何能?哪里值得他们这样……”她话刚说到一半,寝殿大门却忽然被一个惊惶的羌国宫女用力撞开!那宫女奔进来没头没脑地嚷道:“夫人在不在?尉迟夫人在么?请夫人快快回府,宰相大人遇刺了!” 第五十八章 尉迟芳这一惊非同小可,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颤声问道:“你……你说清楚些!宰相大人怎样了?”在这隆冬天气却满头是汗的宫女冲到她面前急道:“宰相大人遇刺了!如今相府那边正催着您赶紧回去呢,外头车子都备好了,您快跟奴婢走吧!”尉迟芳闻言登时方寸大乱,本能先扭头去看李无瑕,口中嗫嚅道:“我……不,我这厢的事情还……我若走了,公主殿下这边怎么办?” 李无瑕听说沙勒赫遇刺之事也大吃了一惊,她立即打断尉迟芳的话果断道:“芳姐你说哪里话!如今我这里还有什么事?你只管先回府去照顾宰相大人的伤势要紧!”尉迟芳早急得眼泪在眼眶中来回滚动,有了她这句话,虽心中还有许多放不下之处,如今也顾不得了,连忙扯了一件斗篷草草披在身上,跟了那宫女急匆匆地出宫而去。 到了皇宫外头,果然就见当日送她进来的相府马车正候在那厢,哭丧着脸坐在车辕上的相府管事图鲁一见她出来,立即抢步上前施礼,哽咽着声音道:“您可算出来了!如今咱们府上已经乱成了一团……”尉迟芳哪里有心思听他说这些闲事?一面踩了漆凳上车,一面急着就问道:“大人究竟如何了?不是随同陛下巡视大营么?何以竟会遇刺?” 图鲁赶了马车掉头向相府方向疾奔,口中带着哭腔答道:“奴才听说大人是在返京途中遇刺的……详细情形也不知道,如今陛下和朝中群臣大人们都还在咱们府上,又从宫里调了太医和无数使唤的人,奴才也凑不到近前……他们打发奴才出来接您,里里外外乱成了那样,都等着您回去分派调遣呢!” 尉迟芳听说这般阵势,心中越发觉得不好,只是如今并非惊慌失措的时候,她煞白着脸咬紧了牙关道:“既然如此,想必大人如今尚还不妨事吧?你也不必难过,回府之后我要理事还须得你从旁多多帮衬才好。”图鲁听了她这个话,神色这才好看了几分,只是满脸泪水实在顾不得擦拭,也就由得它去了。 马车在相府门外停下,尉迟芳快步进门,远远就见正厅外头黑压压聚着数百人之多,这些人个个身穿西羌官服,正是上京城中各个部司衙门中的官员们——这些人上至公卿下至堂官全都面露焦急之色,一个个搓手顿足、唉声叹气地立在那里等消息。 口中吩咐图鲁立即着家人给那些六部尚书之类的高官安排座位茶水,尉迟芳举步便迈进正厅之中。这厅中倒是冷清了许多,只有羌帝元颉一人铁青着脸独自坐在居中的交椅内,见她进来,羌帝也是一脸的没好气,压根不等她施礼便冷冷地道:“好歹你也是这府中的夫人,何以到了此时才来?难道都不知道自己的本分是什么不成?”尉迟芳心中一沉,心知羌帝火气如此之大,想必沙勒赫那边情形委实危急得很了,她一颗心怦怦乱跳着方要跪倒请罪,元颉那边却又是一摆手:“还不速去他身边照顾着更待何时!” 果然如图鲁所说,相府内宅之中如今更是乱成了一锅粥,太医、宫女、太监、还有府中本来的下人们便如同没头苍蝇般到处撞来撞去,也分不清哪些个是做什么事儿的。家下众人更是哭得跟泪人儿相若,一个个木木呆呆的,看着非但不能济事反倒十分碍事的样子。 尉迟芳到底是掌事多年的女官,她一径往里头走,一径随口就分派指示众人各归其位、各掌其政:有出去接待伺候羌帝与官员们的、有跟着太医轮班值守随时听命的、有备茶备饭以作支应的、有准备各式药材分门别类以候取用的、有各房各处巡视加强戒备的……这一宗宗指派完毕之后,整个内院果然瞬间就整肃安静下来,尉迟芳心里仍忐忑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步入沙勒赫的卧房之中。 卧房内灯火通明,几个炭炉烧得火热,几个医术最高的太医正围在榻边攒眉咬牙地想办法,一见尉迟芳进来,这几人倒都是一喜:“夫人您可回来了!大人如今情势危急,有些事正待您回来拿个主意哩……”尉迟芳顾不得与他们答话,自己先奔到榻边,就见沙勒赫身上盖着厚厚的丝被静卧在榻上,虽然看不到身上究竟伤在何处,但见他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双目紧闭气若游丝,却赫然正像是那些日李无瑕伤势最重之时的模样。 尉迟芳心中一酸,泪水扑簌簌流淌而下,她连忙强自忍住,一手用力拭泪,回头先问太医道:“宰相大人的伤势究竟如何了?究竟还……还能不能救?”为首的医正回禀道:“大人这次是胸口中了箭伤,这伤口在如此要害之处,已然深及心肺……实在是太过凶险了……” 他每说一个字,尉迟芳就觉得一颗心往下又沉了一些,听到最后,忍不住惨然问道:“依着先生这般说,大人这已是不可救了么?”那医正慌忙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自然还有法子,只是如今这箭头还在体内没有起出,可大人已经如此虚弱,恐怕捱不到我们割开皮肉取出箭头的时候……唉,兹事体大,我们几人不敢贸然决定,可是大人这情形却也委实再不能耽搁了呀……” 箭头若不及时起出,自然便只有死路一条,可是外头羌帝在那厢虎视眈眈的盯着,贸然动手之后引发的任何后果的确都不是这帮太医能承受得了的。尉迟芳咬牙道:“为今并无他计,只得兵行险招了!这事由我做主,你们只管动手便是,皇帝陛下便有任何责怪,也须怪不到你们头上。” 几名太医闻言都大为感激,当即便开始分头准备剜取箭头的一应事宜,医正立即吩咐外头送来一碗老参续命汤,拿过来直接交到尉迟芳手中:“喂药之事便有劳夫人了。”——这样的续命汤前些日子李无瑕也不知陆陆续续喝下过多少碗,她伤势最重的那些日子,牙关紧咬无法吞咽,这些药汁都是由尉迟芳撬开了牙关以口对口喂入她嘴里的。可是毕竟双方都是女流,尉迟芳又一向只拿这位公主当自己亲妹妹一般看待,便是如此倒也不觉得如何。 可沙勒赫却是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尉迟芳与他虽有夫妻之名,但两人实则连手指都没有相碰过;如今当着这满屋子众人睽睽之目,却要尉迟芳如何将这碗药喂了下去?她端着药碗的双手不由得微微发颤,目光下意识地瞧着榻上沙勒赫的脸——这张脸如今已没有丝毫生气,只有那比常人更为浓密的眼睫偶尔轻轻颤动一下,能够显示出他还算是一个活物。 尉迟芳盯着那全然失去血色以致苍白的紧闭嘴唇,想着以前从这双唇之间迸出的声音,那样朗润动听、那样温雅斯文,有时是戏谑,有时是温柔,虽然从来都与很多密谋算计不可分割,但这张嘴里说出的话却从来没有哪一句令她真正讨厌过。 我毕竟是他的“妻子”……尉迟芳凄然想到,哪怕他自己从来都没有承认过,可是,我毕竟是他亲自从羌帝手中要来的“夫人”。所以,就算他心中全然没有我这个人又如何?只要我心中有他这个人,那么一切也便足够了。 一念至此,她断然在榻边蹲跪下去,吩咐道:“去取个汤匙来,帮我撬开大人的牙关,这药喂了下去,过一会子就能动手起出箭头了吧?”一旁太医点头称是,当即过来两人帮着尉迟芳一起将一枚银汤匙探入沙勒赫口中,小心翼翼地将牙关撬开了一道缝隙。 尉迟芳含了药汁在口,俯下身对着微张的双唇缓缓哺入,她只觉得自己唇间触感一片寒凉,浑然不似接触活人的感觉,心中不由得一阵酸痛,倒将满面通红的羞窘消去了不少。周遭太医们一个个屏息凝视,眼见得宰相大人白皙的喉结微微上下动了一动,满屋子人便全都压抑着声音欢呼出来:“好好好,这药喂进去了!请夫人再多喂一些为好!” 有了这个开头,尉迟芳后头也便豁了出去,不停口地将那药汁喂了大半碗进去,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此刻倒觉得榻上之人鼻翼间的气息略略明显了一些,她顿时喜极而泣,忙扭头向医正问道:“如今的情形似比方才强了一些,是不是可以动手了?”医正亦十分欣慰道:“正是正是,有请夫人先出去等候,我们几人这就为大人将箭头取了出来。” 初闻沙勒赫出事之时尉迟芳心中已然方寸大乱悲不自胜,待得一路赶回终于到他身边,眼看着他又渐渐有了一丝活气儿,此时此刻,叫尉迟芳如何忍心再离开他身边半步?但自己若是不走,想必众太医也心有旁骛便无法全心全力施为,因此她恋恋不舍地站起身子,又细心地将沙勒赫露出被外的一只手向里面掖了掖。 触指只觉得对方的手冰凉僵硬,简直有一种冰冷刺骨般的感觉,这感觉瞬间便又勾动了尉迟芳心中那刚刚才面前压制下去的惊惶绝望,令她再也控制不住,呜咽一声掩面低泣着奔了出去。 第五十九章 尉迟芳这一出来便直等到天色擦黑的时候,那位医正大人才满头大汗地将她唤了进去,只见屋里其他几个太医也都忙得脑门见汗,却又一个个面露欢容,将一枚黑黝黝沾着血迹的箭头呈在盘中拿给她看,庆幸道:“所幸这支箭只是民间铁匠铺子里私造的普通铁箭头,既没有倒钩倒刺,也万幸没有淬毒……这真真是天尊庇佑啊!” 尉迟芳自己于武技兵刃一道全然不通,只是过去李无瑕习武之时她倒也没少从旁围观,见过那位公主箭壶之中的特制雕翎箭头,样子果然是比眼前这个铁箭头要尖利复杂得多。她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侥幸,连忙问道:“既然这箭头没有那么厉害,这么说,大人的伤势是不是……” 医正吁了口气点头道:“我们小心翼翼将这箭头启了出来,所幸流血不算太多,箭头也没有想象中刺得那么深——大人如今的情形就算是暂且稳定下来了,过一会子便可以略进些补血益气滋养元气的药啦。”他说着便扭头吩咐另一名太医道:“既然宰相大人这里一时无碍,你即刻便去前头把这件事禀告给皇帝陛下得知吧,也免得陛下一直悬心挂念着。” 那名太医答应一声领命而去,剩下的几个太医则立即开始商议接下来的用药配方之事——此次面对的病人乃是他们西羌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廷重臣,这些太医的态度跟之前医治李无瑕这个身份未定的敌国罪囚之时那可谓是天渊之别,早就一个个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将通身毕生所学全都一一施展出来。 尉迟芳又走到榻边来看沙勒赫,见他依然还是方才那副模样,所谓的“稳定下来”,也不过是指情形没有更加恶化而已吧?之前寸步不离地照顾了李无瑕那么久,尉迟芳此时也算是有了不少照顾病人的经验,亦知道这事着急不得,为今之计只要不再生出任何其他变故,便已是上上大吉。 去给元颉报信的太医转瞬便又返回,向医正禀报道:“陛下听闻宰相大人的情形大为放心,如今已经起驾回宫去了。”医正点头道:“如此甚好,这样等到宰相大人醒过来之时咱们再派人进宫去禀报一次便是。”他们不觉得如何,尉迟芳在旁听着却觉得羌帝此人委实怪异——既然是放心不下已经在外面等了那么久,何以如今连看都没有进来看一眼,却就这么拔脚走了?这些羌人的习性可当真令人难以捉摸得紧。 而更可怪的事情是,虽然羌帝已经离开,前院那些大臣们却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不但没有散去的意思,而且据图鲁禀报说,那些人还索性供起神像大张旗鼓地开始念经祝祷祈福起来。尉迟芳不太清楚这些羌人所崇信的究竟是何神明,住在相府的日子里也见过几回他们带在身上的小小神像,那模样却都凶恶狰狞的很——只是这些人倒也虔诚得很,前头嗡嗡的祝祷之声传了过来,连这卧房之中都听得清清楚楚。 唯有此时,尉迟芳才忽然想起自己与面前这些人的天差地别——难道不是他们害得自己的国家忽然灭亡了么?难道不是他们烧杀抢掠残害了无数百姓么?难道不是他们至今还拘押着华国皇帝,并以此来要挟永宁公主殿下么?可是……我却会为了一个羌人的生死如此痛苦纠结,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没有更多的时间给她继续这样自怨自艾,太医们敲定了药方之后,很快便又熬好新的药汁需要她帮着喂药了——太医们对此自然觉得正是理所当然之事,而在尉迟芳,当她再次将药碗接在手中的时候,忽然间也就没有了方才的一切犹疑——也许我在骨子里果真便是个下贱的女人吧?面对这样的血海深仇却还是选择了屈膝事敌,哪怕人家并不承认,却依然厚颜无耻地以“夫人”自居,想必其实我就是这样的人了。 每过半个时辰就进一次药,如此反复了三四番之后,医正又亲自来给沙勒赫诊了一次脉象,锁着眉头道:“难道咱们方才那个方子还有不妥当的地方么?怎么大人的情形并没有什么起色?这却不甚妙了,好歹总得拖过了今夜,明日才好接着再想别的法子啊!”其他几个太医也都依次过来摸了摸脉,个个一脸凝重,其中一人道:“不然咱们就索性出去把他们都召集过来,大夥一起再好好参详参详这方子可使得?”医正叹道:“如今也只能这样了,再不成便还得请旨连夜召集京城的所有民间郎中前来,只是便要召集,也不是一时三刻可以办成的事,终究还得咱们先想法子撑住才好。” 一面说,他们这几人一面便走到外头,跟候在那里的其他太医们商议去了;尉迟芳见沙勒赫被诊脉的那只手又落在被子外面,便又俯身拿起这只手要再塞回被中去。可是这次的接触却让她觉得,这手似乎已经没有方才那么冷彻刺骨了,仿佛掌心里已经微微有了一丝似有若无的温暖。 欣喜之中,她急忙将这只手掌合握在自己两手之中,只盼着自己身上的温热能够有一些些传递过去也好。可是不经意间,她双手之中的那只冰凉的手掌却微微动弹了一下,接着便有一个低低的声音传了过来:“其实……我另一只手更冷,能不能不要只顾这一边?” 这声音一出,尉迟芳大喜过望之下急忙转目去看,果然就见沙勒赫双目已经张开,正带着一丝笑意望向自己这边。尉迟芳狂喜中也顾不得自己还抓着人家的手这点尴尬了,竟是两行眼泪扑簌簌落下难以遏制,颤声道:“你你……你……醒了?!”沙勒赫微微一笑道:“是啊,醒了,我本来还以为做的坏事太多,就此恶贯满盈了倒也不差,想不到你们竟还有本事硬是又给救了回来。” 听他这样说,尉迟芳立即就“呸”了一声道:“如今伤成这样,你还说什么恶贯满盈的话,也不怕忌讳!”她说这句话时只是下意识去接对方的话头,直到自己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跟这个人的关系,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亲密了?自己便是自作多情也罢,难道连面子上的一点矜持都不顾了不成? 一念至此,她整张脸顿时羞得通红,却听沙勒赫轻轻的道:“也罢,我倒没什么,只是这些日子一直辛苦你照顾病人,好容易永宁公主殿下好了些,我这里偏又倒了,着实累你不轻。”果然,听他这话里分明还当她是个外人,尉迟芳地一颗心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红了眼圈正要说什么,房门一开,医正同另一名太医听到屋内的动静已返了回来,满面喜色地问道:“大人您醒了?” 沙勒赫嗯了一声道:“我已经好些了,实在辛苦你们诸位,多谢了。”那医正急忙跪倒道:“大人平安无事便是我大羌国朝廷之福,下官万万不敢当这个‘谢’字!”他身后那名太医也跟着连连叩首,只道:“不敢、不敢……”沙勒赫也不再多同他们客气,接着便又吩咐道:“有劳你们去把六部尚书都传到这里来,我有话说。” 见他才刚一醒来立即就要接见部下议事,尉迟芳自是大觉不妥,好在还没等她开口,那医正已抢着阻拦道:“大人,如今您的身子还十分虚弱……这样辛劳那是万万不可的!”沙勒赫轻叹道:“正是因为我这一倒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府理事,所以才不免每人嘱咐他们几句——你只管去传罢。”他这样说,那医正便不敢违拗,只得答应一声带了那名太医又退出去。 他们离去之后,沙勒赫又向尉迟芳道:“烦你扶我坐起来些,这般躺着见人说话委实不雅。”尉迟芳的脸又红了红,虽然方才连喂药那样亲昵的事她都做了,但那时对方尚在昏迷之中,如今这四目相对的时候,却叫她如何伸得出手?沙勒赫见她楞在那里,倒是又笑了一下,轻声道:“若从今日起,要你真正做我的妻子,不知你可愿意么?” 他这话说的声音很低,但听在尉迟芳耳中却犹如电闪雷鸣般,她一张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失声问道:“你说什么?”沙勒赫苦笑叹道:“我如今这般行事、这个模样,怕是茵琦在天有灵也不会再要我了……只有问问看,你是不是也嫌弃了我这半死不活的人?”“不,我绝不嫌弃!”尉迟芳急忙用力摇头,颤声道:“我愿意当你妻子,即便你是羌人我是汉人,即便我们两族有血海深仇,可是我愿意跟着你从此当一个羌人!” 她话虽说的坚决,心中却十分混乱,并不明白为何沙勒赫苏醒之后会忽然向自己提及此事。但联想到自己方才抓着他的手、且这般情形之下,想必对方也已经想到了喂药的事;他自然不是那般忘恩负义之人,既然受了自己的恩情,那是自当要还给自己一个名分了。 ……好吧,尽管这个结果并没有那么理想,对尉迟芳而言却也足够了;就听沙勒赫接着又道:“好在我们羌人倒也没有你们汉人女子那些三从四德的忌讳,便是丈夫死了,也仍可自便另嫁他人的……” 第六十章 他这话中分明仍透出见外之意,尉迟芳想分辩些什么却偏偏说不出,此刻此情,想必说得多了,也只会令彼此更增尴尬吧?可她仍觉得有些不甘心,想要将心底最深的那句话问出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你认我为妻之时,心中可当真有几分心悦于我么? 可是,这句澎湃到嘴边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她纠结着,最终还是轻轻说道:“……那么,如果妾身愿意为大人做一个羌人,但不知大人可愿意为妾身做一个汉人么?”“做一个汉人?”沙勒赫沉吟着,凝目望着她,因为虚弱的缘故,他的目光并不似平日那般澄澈明亮,但在这微微涣散的双眸中却依然透出了认真之意:“也好,那我便做一个汉人罢。” 尉迟芳欣喜之下又觉得有几分酸楚,轻声道:“大人可是当真的?”沙勒赫又微微笑了起来:“自然是当真的,难得你不嫌弃我这鞑子羌人狗官,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死后便埋在这上京城外,倒也简单省事了……”听他又说出这等晦气之语,什么死后、什么埋葬的,尉迟芳情急之下踏前一步,抬手便掩在他嘴上,皱眉道:“你如今伤势这样重,不可如此乱说!” 沙勒赫给她掩住口之后,瞧着这人着急的样子,不禁又微微一笑,尉迟芳被他笑得涨红了脸,只是这会子便收回手来也已迟了,她咬了咬嘴唇,跺脚嗔道:“你到这会子还要开玩笑,不知道人家有多担心么!”。这时外头传来禀报声:“大人,六部尚书求见。”屋里的两人听见这话,急忙敛了笑容,由尉迟芳扶着沙勒赫略略坐起来一些,又垫好了软枕等物作为倚靠,这才吩咐道:“都叫进来罢。” 六名身着华贵官服的西羌官员鱼贯走入房中,一起躬身在沙勒赫榻前施礼,礼毕之后一个个这才走近过来探看他们宰相大人的伤势,就听其中一个黑脸高壮官员道:“大人既然醒来,这伤势想必也就无碍了吧?倒白白把我们这些人吓了个半死!陛下那脸也黑得跟雷公似的,我等方才真真三魂都飞了两魂半还多……” 他话未说完就被旁边的另一个官员当头拍了一掌,笑喝道:“陛下是雷公这话也是能乱说的?仔细你出了这门就遭雷劈!”又有一个官员在旁不知用羌语大声说了一句什么,这六人便都前仰后合哄堂大笑起来,丝毫浑不似尉迟芳往日看惯的华国朝廷重臣那般肃穆持重的模样。 沙勒赫自醒来已经说了不少话,这会子含笑听这帮部下们打趣儿,倒算是略略歇了一歇,听得众人笑声渐止,他这才哼了一声道:“想来我这伤势给救了过来没有称你们六位的心意是么?那么多冗杂事务,又有人摁着你们的脖子非做不可了。”最开始说话那高壮官员又笑道:“就是这话!偏偏连一时一刻都躲懒不得,果然令人丧气得很,不如大人你就装作今日没有醒来,且放我们去歇息几日如何?” 那方才用羌语说笑话的官员这回也换了汉话笑道:“宰相大人别听他胡唚,便是这厮,方才诵经之时还掉眼泪哩,呼诃木,你就在他旁边,你可看清楚没有?”被叫做呼诃木的官员立即笑道:“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不光是他,还有特鲁乌!方才那嘴瘪得跟吃了酸杏皮似的,是也不是?” 特鲁乌乃是礼部尚书,倒比其他那几人生得略斯文些,听见点着他的名字,便也毫不示弱的道:“我那是一心虔诚念经祝祷呢,横竖总比你们这些经文都记不全的要强些!那般哭丧着脸满嘴混唚,也不怕神明来割了你们的舌头!”呼诃木笑道:“就方才诵经那个架势,神明便是要割舌头也轮不到我们几个吧?我听见后头不知是哪个衙门的几个人,后来竟都扯着嗓子唱将起来,那声气儿就跟野狼叼住驴后腿似的……” 听他说得着实好笑,这六人便又哗然朗声大笑起来,沙勒赫也跟着笑了一声,却因为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笑容转瞬便即敛去,只暗自沉了沉嘴角忍住伤痛,面上神情却丝毫不变一如方才。只是他这番神情的轻微变化旁人虽没有看见,站在他身侧的尉迟芳却瞧了个清清楚楚——后者对那些羌人朝臣们之间的戏谑打闹自是毫无兴趣,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沙勒赫一人的身上,双眼几乎一瞬也不瞬地望着那人的一举一动,便连最小的一个微微蹙眉的神情也尽都看入眼中。 沙勒赫毕竟不同于李无瑕——李无瑕与尉迟芳虽然份数君臣主仆,但在内心深处,她也一直将这位照顾了自己多年的女官视为亲姐的。所以在这位姐姐面前,无论何种伤痛辛苦难受等感觉自然无须掩饰,何等狼狈模样自己也不觉得有何难堪;便是伤势最重连话都说不囫囵的日子里,维系生命的细琐之事全部都由尉迟芳照顾,她们两人并不觉得有甚违和之处。 可是沙勒赫这次醒来之后却言谈话语一如往昔,除了说话声音略低弱些之外,简直丝毫感觉不出他是个重伤垂危之人。方才他们两人单独说话之时,尉迟芳因为心情太过于激动欣喜的缘故,倒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这个事实——沙勒赫毫无疑问是在强自支撑:当他不说话的时候,便默默调匀了呼吸积攒几分气力,如此这般,才能维持着说话之时口气连贯一如常人,可即便如此,一句话若是略微长些,那么讲到后半句时他的声音也往往会难以掩饰地弱了下去。 尉迟芳只觉得心中一痛,忽然十分后悔自己方才居然不管不顾地同他说了那么多的话;自己照顾病人这么久了,何以竟连这点子常识都不知道?自然,目下更可恨的则是眼前这六个羌人官员了,他们难道都没有一点基本的眼力见儿么?难道没有一个人能稍微体谅下沙勒赫的伤势么?何以竟会如此没完没了的在那厢说个不停,又是汉话又是羌语,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歇,难道要这样讲一夜不成! 自然尉迟芳也知道这个场合没有自己说话的地方,所以她只能默默注视着沙勒赫,默默在心里恼恨那些不识时务的羌国尚书们。看得出沙勒赫额上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的虚汗——这屋子里虽然给暖炉烘得有些闷热,但作为四肢冰凉的病人来说,他此刻应该还是会觉得十分寒冷的吧…… 除此之外,他的脸色也并不正常,方才是苍白到完全没有一丝血色,而现在两颊上却又泛起异样嫣红的颜色——拿以前照顾李无瑕的经验来看,想必这会子他额上必定已经热到了烫手的温度。可是,尽管如此,听他的语声却还是平稳的,一个一个交代给那些尚书们接下来要处理的事务也都是井井有条,并没有显出任何一丝一毫的紊乱。 可是天知道尉迟芳如今有多么的担心!沙勒赫每多支撑一刻,她的心就更痛一分,到了后来简直有点站立不安,目光越过那群鼓噪的西羌官员,落在一直没有说话的医正身上。其实后者如今也有些着急,本来他就不赞同宰相大人在这么虚弱的时候还召集官员来议事的——那伤势究竟有多重,他心里可是有数得很,虽然宰相大人表现得好似行若无事一般,但其实包含今晚在内的最近一二天其实都还算是十分危险的时候。 如今觉察到宰相夫人暗中投来的催促的目光,医正大人知道自己不能再坐视不理了,他定了定神向前走出几步,鼓起勇气打断某部尚书大人那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以十分恭谨的口气说道:“下官失礼,请诸位大人恕罪,但是宰相大人的伤势颇重,实在不宜如此太过操劳……若是并无十分要紧之事,就请诸位大人容后再来向宰相大人禀报如何?” 其实便是他不说,六位尚书中稍微心细些的,如特鲁乌等人,也早就看出沙勒赫的神情已渐渐委顿下去,的确是一副支撑不住的样子;只是宰相大人心性素来要强,若是当面说了出来只怕反倒惹得他不悦呢。如今正好太医出来说话,这几人便连忙接过话头道:“正是正是,我等如今横竖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大人方才吩咐的章程我们也都记下了,那便改日再来向大人请安罢!” 六人中有个别心思粗疏的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欲待张嘴询问,被其他人暗自拽一下衣袖也就闭了口,遂一起向沙勒赫施礼道别。沙勒赫强自支撑了这么久,的确也有些难以为继,亦知众人这是体谅自己的伤势,遂微笑道:“也好,那就改日再说,只是你们出去之后就叫外头那些念经的也都散了罢,明知道我不信这些个还故意如此,你们这是明欺我如今无法起身么?” 六人又是大笑,呼诃木道:“是是是,我们这就叫他们散了去便是,不过这里要散容易,听说皇后娘娘在宫中也做了道场率众彻夜为大人念经祈福,那事儿我们可就管不着了,哈哈哈……”这样说笑着,他们总算鱼贯走了出去;尉迟芳狠狠地松了一口气,急忙抢上前来扶着沙勒赫重新躺倒,后者果然身上已烧得火烫,只喃喃说了一句:“我没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随后便又昏沉过去。 第六十一章 再说灵秀宫那边,尉迟芳跟着来叫的人急匆匆离开之后,李无瑕倒是一个人静默沉思了良久——在她的立场上,按说西羌国首屈一指的朝廷重臣遇刺涉险原本应是十分称心快意之事。可是天知道因为什么,此刻她心中却殊无半点欣喜之情,反倒有些隐隐的担心。 她同沙勒赫见过几次面,彼此交谈也有不止一次,从这些接触中,足以看出对方的才分韬略之高实非之前华国任何一名朝臣堪比——虽说如今幸喜皇兄无恙,本国的复国大计又多了几分指望;但只要沙勒赫此人还在,别说后续筹谋何事,便是想要平安从这皇宫之中脱身,自也是千难万难之事。 可偏偏如此凑巧,沙勒赫就在这个极其关键的时候倒了下去,他这一倒自然再无余力兼顾其他,正好成全了李无瑕等人的脱身大计。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此刻李无瑕的心中这淡淡的担忧之情都有些说不过去——连她自己也有点纳闷,细思之下,便觉这一定是因为尉迟芳的缘故吧。 眼见芳姐对那个人的倾慕已经到了一望可知的地步,尽管这样的感情会被很多人不以为然、甚至于曲解;但在李无瑕看来,倾心便是倾心,更何况那沙勒赫倒也算得是一位良配之选,这桩姻缘并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沙勒赫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芳姐一定会伤心欲绝吧?她这些日子为了自己如此操心劳力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又如何能经得住这样的打击? 李无瑕叹息着,心中各种情绪涌动着,一面是自己与皇兄脱身有望的庆幸,一面又真心实意为尉迟芳感到悲伤担心;在这般心绪不定中,直到掌灯时分她才发觉,这灵秀宫里的羌人宫女太监竟是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一大半,连送来晚膳的也只是这边小厨房中的两个华国旧宫女。 询问了送膳的华国宫女她才知道,原来宰相大人被刺的消息传来,皇后娘娘朵兰当即在宫中设了法坛召集阖宫人等一起诵经为他祈福祝祷;那些羌国宫女太监侍卫们此刻想必都往凤翔宫跪经去了,所以此刻皇宫内其他地方便都显得十分冷清。 这样的怪事显然又是羌人习俗,若是放在华国,即便身为宰相也不过一介臣子而已;漫说是他,便一众亲王显贵宗室元老,也断然没有惊动皇后在皇宫中诵经祈福的道理。除非太后、太上皇或者皇帝本人有恙才得这般排场——更遑论不久之前元颉本人在宫中遇刺,却反而静悄悄无人张扬的事了。 不过这倒也好,李无瑕细听了一下,发觉便连自己这灵秀宫四墙外巡守的侍卫们似乎也都撤走了。今晚她本来托针工局的沈掌针约了丐帮少帮主花容入更之后进宫来会面的,这事儿原着落在尉迟芳身上,两人盘算着等到入夜之时,李无瑕只装作睡不安稳,打发尉迟芳前往太医院取安神药——借着这个机会,便溜去人迹罕至的冷宫方向同花容会面。 可是尉迟芳忽然这一走,李无瑕本来还在忧心今晚的会面要就此告吹,却没想到事情竟有了新的转机。用罢晚膳之后,她信步来到灵秀宫门口,果然就见其他侍卫尽都撤走,只留下狼目一人还孤零零的守在大门外不曾离去。 见着李无瑕出来,这高大的壮汉躬身施礼问道:“公主殿下亲自出来是有什么事情吩咐么?”李无瑕见他神情颇为黯淡,知道这想必也是为沙勒赫担心,遂顺口问道:“我并没有什么事,只不知宰相大人的伤势如今究竟如何了,所以特意出来向大人询问一下。”狼目攒眉叹道:“外头的消息说大人伤势颇重,不过陛下方才已经回宫,据如此看来,想必应该已经转好了些吧……” 他说着便垂目看了看李无瑕的神情,又道:“公主殿下不是我们羌人,不知道宰相大人对我们大羌而言究竟有多么重要!唉……可恨偏偏这次我没有随驾前往,若是我在,断然不能有这样的事出来!”见他说这话脸上神情十分懊恼,简直像是想要抬手给自己几巴掌的样子;李无瑕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歉然说道:“都是因为我,耽误了大人的事情,委实抱歉得很……” 狼目听她这么说,立即便睁大了眼睛正色道:“公主殿下何出此言?宰相大人既然吩咐我护卫在你这里,那自然有他的理由,我定当在此护卫殿下到最后的!便是这中间外面出了些什么事,又与殿下又什么干系?万万不要说这样的话。” 对于面前这个耿直地草原汉子,李无瑕倒没有什么恶感,也知他心性耿直不善机变,且遇事易认死理决不变通。看来今晚自己想从这宫门混了出去怕是不易了,她心里暗自盘算着,又同狼目说了几句别的话,便慢慢返回自己的寝殿之中。 等到外面万籁俱寂入了夜,她这才悄悄又从殿中潜出,悄没声儿地一路顺着偏僻的游廊小径直奔灵秀宫西面的一处宫墙——这墙边种着老大的一棵公孙树,她幼年时常便在树下玩耍,及至少年之时学了些武艺,更是淘气得紧,三不五时便攀到树上去寻开心,为此还不止一次被母后当面训斥过。 如今又到此地,只见这公孙树虽然枝桠上满满落了一层白雪,又有冰凌树挂如水晶琉璃柱般垂了下来,但它的树冠还是直直伸向宫墙之外,和从前的样子并无二致。李无瑕心中一喜,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势还未好全,急忙顺着树干攀援而上,到了墙头附近轻轻向外一纵,就此人不知鬼不觉的落在了灵秀宫的外面。 虽说落地之时震动身上好几处旧伤,剧痛下一口气几乎提不上来,但幸喜这墙外的宫道上倒颇为宁静,并没有西羌人众路过,李无瑕扶着宫墙默默调息了片刻,这才再次举步,疾速抄僻静小路向冷宫方向奔去。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这满宫里伺候的宫女太监侍卫等人大多都去凤翔宫跪香祈福,以至于到处都冷冷清清的;可是谁知偏偏这冷宫今晚却格外热闹!老远就看见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细听里面似乎还隐隐传来某个女子凄厉的惨叫声! 再悄悄靠近些,便连那惨叫的内容也听了出来,那声音叫的赫然正是汉话,一时是痛嚎悲鸣、一时又是断断续续的咒骂;李无瑕心头一跳,首先便想到了沈掌针和花容这两人,难道是她们出事了?可若当真是她们失手被擒,又怎会在这冷宫中遭人严刑拷打? 定了定心神,她趁那些人不备快步闪入冷宫大门,就近寻了一处破败的假山掩住身形,正待详细探看究竟是何人失陷于此,却没防备那假山后面的阴影中正悄没声立着一人!那人见她忽然窜将过来,惊骇之下立时便要喊叫;李无瑕眼疾手快,左手一把擒住她双臂,右手则牢牢地扪住了她的嘴。 这一下两人靠得极近,借着宫室里传来的微弱灯光倒也看清了彼此——原来站在这假山后面的却正是当日李无瑕被关在这冷宫之中时对她颇有照拂的那位羌国小宫女。那小宫女也认出了李无瑕,她面上惊惧之色顿减,手脚顿时也不再挣扎了。 李无瑕见她对自己并无敌意的样子,遂放开了手,轻声在她耳边问道:“今日冷宫里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那小宫女伸手在自己胸口轻轻拍了几下定了定神,这才答道:“里头是那个江妃娘娘,她不知为何今晚忽然小产,只是太医院的御医们如今都去了宰相大人府上,一时也找不着人照顾她……这一来二去就惊动了皇后娘娘,娘娘十分恼怒,说这样的事大为不吉,岂不是冲犯了为宰相大人祈福的法事?为着这个,娘娘便命人将她丢到这冷宫来了……” 李无瑕一愣:“江妃娘娘小产了?”她随即想起江梨儿昨日在自己面前那洋洋得意的样子——想不到只是一日之隔,她的遭逢际遇竟会有如霄渊之别!这江氏虽说为人十分可鄙,但毕竟同属华国旧人,物伤其类之心终究还是有些的,听得她在里面叫得着实凄惨,李无瑕心中不免也有些恻然。 她这里心念转动之时,那小宫女也在打量着她,凑过来小声问道:“公主殿下您怎么此时会到了这冷宫之中?可是有什么要事么?”打算在这里同花容会面的事自然绝不能说,只是自己身份尴尬,夤夜出现在冷宫之中的确并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李无瑕只得讪讪的道:“其实……我也并没有什么事……只是长夜难眠独自走动了几步……” 那小宫女望着她的神色,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又问道:“殿下莫不是想要趁机逃出皇宫去?”李无瑕忙道:“不是,决计不是的……”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她越否认倒像是越心虚的样子。那小宫女见她如此,越发认定了自己的猜测,便急忙忙地说道:“殿下如今万万不可以出去!皇帝陛下明日就要屠城了!您便是此刻能离开这皇宫,外头城门紧闭也是出不去京城的,到了明日那就大祸临头啦!” 第六十二章 那小宫女口中的“屠城”二字便如同当头炸雷一般震得李无瑕一个愣怔之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颤声问道:“你……你方才说什么?”那小宫女见她面色陡变,不禁也被吓了一跳,迟迟疑疑的道:“我是说……我们皇帝陛下明日便要屠城……所以殿下你今晚还是不要逃出去为好……” 原来并不是自己听错了,李无瑕只觉得心头突突乱跳,勉强收拢了心绪又问道:“皇帝陛下要屠城这样的事,你却是如何得知的?——这事可当真么?!”那小宫女见她脸都白了,双目紧紧盯着自己,说话声音也浑不似平时;顿时便给吓得更厉害了,期期艾艾的道:“我……我是听雁姊姊说的,她哥哥便驻扎在京郊大营里……方才她从伺候在陛下身边的哪个姊姊那里得了消息,说陛下已经下令连夜调两个大营的驻军进城,驻军一到便要封闭九门开始屠城了……为着这个,她还担心了好一会子,说那些华国蛮子……华国百姓人数实在太多,怕她哥哥万一有什么闪失呢!” 有了这样的说法,看来屠城之事当为千真万确了;李无瑕再也想不到蓦地里竟会横生出这样的泼天大祸,她只觉得头脑中乱做一团,一颗心简直要从腔子里跳了出来,两手中满满的捏了两把冷汗却又懵然无措,从前便是领军于千军万马中被敌人围困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惊惶茫然,一时间便如同高楼失足般整个人都恍惚不已。 那小宫女见她如此,连忙抓住她的手连连摇晃,着急道:“殿下!殿下你可觉得还好么?”李无瑕给她摇得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道:“没什么……我没有什么事,就是有点给吓到了,原来果然不该有想要逃出去的念头,我……我还是先回灵秀宫去罢。”那小宫女听她这样说,便又满含同情的道:“殿下你别着急,那事也许将来还会再有机会的,何况便是没有机会逃出去,我看我们陛下也不见得会杀你了,你也不要太害怕……” 李无瑕强笑着点了点头道:“是啊……原是我太心急了……今日当真多谢你,我这就回去啦!”那小宫女高兴道:“殿下你和别的华国人不一样,我觉得你挺好的,听姊姊们说,我们皇帝陛下也很喜欢你,你就嫁给陛下也很好啊!是不是?”李无瑕此时委实没有心绪同她再说别的话,便只是胡乱点头笑了笑,遂扭身疾步走出了冷宫的大门。 里面江梨儿的惨叫声仍是一阵接着一阵,那些伺候的羌国宫女们忙乱中倒幸喜没有人注意到她;她一个人顺着冷宫的宫墙默默踟躇了一段,脑海中满满当当便只有那血淋淋的屠城二字——西羌军队会在占领一城之后做出屠城的恶行,这并不是什么太新鲜的事儿;早在元颉之前,他的父辈祖辈们在长达多年统一草原和西域各国的战争之中,动辄将敌国人口屠杀到只剩下从前十之二三的事情便时有发生。 到了元颉这一代,西羌国力更盛,一举扫灭西域残存的几国之后即刻挥兵南下向华国开战!便在开战之初,华国边境三城最先陷落,这三城当中有二城属被攻陷,而第三城则因守将贪生怕死,卖国求荣献城投降给了羌军。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羌军占据这三城之后,竟是毫无任何区别对待,尽数将城内的军民人等男女老幼全都杀得干干净净!这一下可得算是吓破了华国军队的胆子,战亦死降亦死,对于早已文恬武嬉过了多年舒服日子只知欺压百姓的华国官兵们而言,简直等于是老了他们的老命!此后说不清有多少城关都是守将惊惶之下索性弃城而逃的,导致羌军竟是势如破竹般,前后才用了不到两年的功夫就打下了偌大一片锦绣江山! 但即便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羌军占领了那些毫无抵抗的城池,却仍然时不时会有屠城之事发生,杀人之多、手段之惨无不骇人听闻!听说有的地方连土地和河水都被染红,方圆上百里内往往沦为鬼城,连一个活口都不会留下。还好身为宰相的沙勒赫一直劝阻元颉,又多方制止羌军的暴行,这才使得一些重要城池,包括国都上京城在内得以幸免于难。可是谁料羌帝却偏偏在这时又重新想起屠城来?! 上京城在此次被攻陷之前已经有三百多年没有沾染过战火,期间几经盛世大治,城内百业繁盛人口众多,粗算也有三四十万人之多!若是被羌人堵住城门肆意屠杀,几十万人求生无门,那岂不是要变成了一座最大的人间地狱么! 想到这里,李无瑕不寒而栗,她只觉得自己全身似乎都被冻僵,连一个小手指都无法动弹——此时方感觉到自己一人之力的微薄渺小,在这样的惊天惨祸巨变之前竟然连一点办法都没有。纵然此刻她能够离开这座皇宫,甚至手中还握有些许军队,难道就能够救得下全城百姓么?可是哪怕只是那样,哪怕救不下百姓自己也力战到死,无论如何也强于现在这样连一丝力量都使不出的无奈处境。 她心中急得如同在油锅中煎熬,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就这样一个人倚在冷宫外一处偏僻的宫墙上,竟似整个人都愣怔住了。直到一个轻捷的人影悄悄跃上冷宫的墙头,先停在那厢四下打量了一番,接着便轻轻一两个起落,几无声息地落在她面前。来人正是丐帮的少帮主花容,花容倒是跟她熟不拘礼,一到跟前就先笑着拍了拍她的肩:“方才吓了我一跳!里头乱成那样,我还以为行藏给人觉察了哩……幸好倒没贸然靠近,先在周围看了一圈,这不就正好见着殿下你了么?” 她兴高采烈地说着,却不闻李无瑕的回应,这才觑着眼来看后者的神情,诧异的又问道:“咦,殿下是怎么了?这宫里可是出了什么事?”李无瑕一见到她,头脑中早不知飞快地掠过了多少个念头,此刻哪里顾得上回答对方的问话,她一把就抓住了花容的手臂,急切问道:“你如今身边还能召集多少丐帮的兄弟?或者其他帮派的江湖人,这会儿能召集到多少?” 花容给她问得莫名其妙,挠头想了想道:“召集……帮中兄弟?我们丐帮在京城的分舵也有四五百人,这就算是不少啦,不过他们都分散的很,大半夜怕是不好召集,怎样也得到了明日再说——至于其他帮派嘛,京中现在倒是没几家,少林、武当的分舵之外,只有黄河帮的人多一些,这几天他们不是筹谋着要行刺羌帝给齐师叔报仇的事儿么?结果谁知阴差阳错居然刺错了人,倒把那个西羌宰相给刺伤了……” 李无瑕没有心思听她这些闲话,急忙打断她的话道:“没有四五百,便有一二百人也好,你赶紧出宫去召集了这些人,想法子尽快通知全城百姓,羌人要屠城!大伙儿今晚无论如何,拼尽全力也要冲破城门逃了出去!若是此时不逃,等他们城外的大军赶到就来不及了!” 花容闻言大惊失色:“你说羌人要屠城?这话当真么?!”李无瑕点头道:“我是听这宫里的羌人宫女说的,那羌狗皇帝已经下令调京郊两个大营的驻军连夜尽数赶来了!你如今快快出去,别的无论什么事咱们都容后再说,先去召集人手通知百姓们逃命要紧!” 花容至此方相信此事为真,她惊怒之下立即破口骂道:“贼羌狗竟如此狠毒,真是断子绝孙猪狗不如!干脆我召集了弟兄们冲进宫来刺杀那狗皇帝如何?”李无瑕苦笑道:“要在皇宫中行刺羌帝那谈何容易?自从你上次得手之后,这宫中几处紧要的殿宇个个都是日夜重兵围护,你们纵然武功高强也万难接近,为今之计还是赶紧想法子告知百姓们去吧!”说着她急得忍不住推了花容一把。 花容此刻也急了起来,自不敢再多做停留,转身一掠上墙欲走,却又伏下身子扭头急急问道:“殿下是带兵打过仗的人,想必主意定然比我们这些江湖草莽强百倍,如何能急速通告全城百姓这事,你可有什么好法子么?”李无瑕沉吟道:“你先去召集一些弟兄,大夥儿多准备一些锣鼓响器,以便挨街挨巷呐喊告知——咱们京城有五大四小共计九个城门,唯有南门之外不远处便是山丘林地,可先找些武功高强的兄弟暗中解决了南门守将,届时百姓们都从此门涌出向山上奔逃,骑兵便不易追赶了,” 花容点头,又皱眉道:“正是,可是京城太大,我们一时三刻能召集的人手毕竟有限,百姓们又都在酣睡之中……”李无瑕咬牙道:“实在不成就放火!各处放火鸣锣,他们自然也就醒来了!”花容恍然道:“正是正是,这倒是个好法子,但愿那些羌狗能天明之后再动手,我们便又对了几分把握。”李无瑕道:“他们去城外调兵,等那些兵马整装赶来,无论如何也在四更、五更前后了吧……你放心,我会想法子拖住羌帝,延缓他接见那些将领的时辰,你们便又多了一些时候来行事了。” 花容肃然道:“既如此,那就有劳殿下设法,我先去也!”这句话后,她身子一蹿,立时便消失在冷宫那高大的宫墙之内。 第六十三章 有了花容这个助力,李无瑕的心中终于松快了许多,她随即想到,自己究竟该怎样做,才能拖延羌帝屠城的时辰?如今身边再无可用之人,连尉迟芳也已不在,越发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远处传来交二更的梆响,时间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耽误了。 漆黑的天空中不知何时起又开始飘散下细细的雪屑,落在李无瑕脸上之时带来有如针尖触体般些微的凉意,引得她下意识抬头仰望苍穹,嘴角却不禁勾起一丝涩然的笑意——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以商量的?拼此一身生死荣辱置之度外便是!苟利社稷,死生与之;这难道不是最浅显的道理么? 想通了这一点,她心中再无犹疑,先低头理了理身上的衣裳——那还是一身类似西羌国宫人的装扮,这样的衣服没有华国的宫装那么繁琐华丽,倒着实轻捷简便了不少,里面便只是一条简简单单的素色长裙,外面罩着束腰的棉袍;棉袍的袖子也都是窄袖,不过滚了两道银边作为装饰罢了。 以手指轻轻拂过这样的异族装束,李无瑕的目光渐渐变得如同从前一般沉静:曾经想要以身殉国的时候却没有如愿死去,想必苟活下来的这具躯体就是为了今晚而留存的吧?所以还有什么事不能面对?什么都不必多想了,该如何就是如何,来吧!她深深吸了口气,迎着风雪以笃定的步伐向羌帝寝宫方向走去。 走过凤翔宫附近时,能听到里面仍然传出响亮的诵经之声,这里已是整个皇宫中最要紧的几处宫殿之一,虽在深夜,仍然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那些羌国侍卫太监们见着李无瑕深夜在此行走自不免有些诧异,但见她神情从容、举止一派光明正大的样子,那些人反倒不好贸然上前盘问什么——毕竟这也是即将成为皇帝陛下妃嫔甚至皇后的女人,谁知道今晚是不是陛下忽然心血来潮要召见她? 因此李无瑕就这样一路毫无阻碍地走到灵仪宫外;果然,如她之前所料的那般,远远就能看到这宫中灯火通明,外面一层层侍卫兵丁把守森严,丝毫也没有羌帝已经就寝的样子。提起衣裙在宫外正门口跪倒,李无瑕朗声说道:“华国罪囚李氏今有要事求见皇帝陛下,烦请通传——” 门上的侍卫也吃了一惊,这样的事在他们羌国也属罕见之极,虽然皇后娘娘前来灵仪宫觐见皇帝陛下的事儿并不稀少,但其他妃嫔却是没有这等权利的,她们只能待在自己的殿宇之中恭候着陛下前去临幸而已。可是这个李氏,如今却连妃嫔的名分都没有,她忽然出现在这里要求见陛下,究竟算是个什么情况? 便如同之前碰见的那些羌国宫人太监一般,越是诧异的事情反倒越不好贸然直接询问,守在灵仪宫外的侍卫们略微商量了一下,最后还是由一个领头的跑进去向元颉作了禀报。片刻后他返回门口,向李无瑕说道:“皇帝陛下命你进去回话。”有了这句话,那些之前心存疑虑的侍卫们便都觉得十分侥幸——幸好自己没有阻拦这位华国公主,看来皇帝陛下对她的宠爱果然不一般哪! 得到许可的李无瑕跟着一个太监顺利走进羌帝的寝殿之中——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来到这里,上一回还是在晕厥之后被羌帝亲自带回来的。那正是即将被押赴刑场的前一天,彼时的她早已坚定了向死之心,相比于今日这般吉凶未卜的情势,反倒多了几分笃定和淡然。 羌帝元颉独自一人坐在殿中的书案之后翻阅奏章,听见李无瑕进来却也并不抬头,只略一扬手令那名引路的太监退下,此后殿中便只剩他与李无瑕这两个人。李无瑕默默地提衣跪倒在地,规规矩矩地照着羌人的规矩双手交叉胸前行了一个叩拜之礼,口中说道:“罪囚李氏拜见皇帝陛下。” 一礼既毕,元颉那里却仍然毫无动静,甚至并未抬头向她这边扫视一眼;他双眼仍是盯着手中的奏章翻阅着,只在嘴角勾起了一丝微不可察冷峻的笑意。 如今已是半夜,只怕距离城外大军赶来已经没有多少时候,元颉虽没有说话,但从他身上弥散而出的杀意却锐利如刀锋般静静地浸染着这大殿中的空气——若说李无瑕方才进来之前对屠城之事的真伪还存有最后一丝侥幸的话,此刻见到元颉本人,她便立即明白,那件事的确已是千真万确的了。 因此,虽然羌帝没有说话,李无瑕这边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耽误,她又躬了躬身,以肃然的语气直截了当地说道:“既然贵国之军已经尽占了这九州之地,那便应当早熄干戈才能有天下太平之盛世,陛下何苦骤然又动了那大肆杀戮之念?便是我等华国罪囚多有得罪之处,但百姓毕竟无辜,恳请陛下收回屠城之命!” 元颉轻轻哼了一声,这才抬头瞥了她一眼,满脸尽是鄙夷之色:“怎么,你这困在宫中的华国罪囚消息倒还灵通的紧!不过这事便是说了出去也没有什么,你从前不是说过么?朕是强盗、是匪类,不配做这九州万邦之主,那朕如今便好好做一个匪类便是!这岂不是称了你的心思么?你还有什么可啰嗦的?” 同羌帝此人相识以来,两人之间的交道如今也算打了不少,但直至今晚,李无瑕觉得自己才算是第一次看到这位君主的真正面目!——此刻他面前这个男人,在满殿灯火通明的映照中,那双眼睛却发出如同鬼火般幽暗阴冷的寒光,便如同是草原上择人而噬的饥饿猛兽一般! 李无瑕立即再次重重地叩头道:“既然是罪奴言语冒犯陛下天威,罪奴的确罪该万死!求陛下将罪奴凌迟处死,放过这上京城中的百姓罢!”元颉“哈”的干笑了一声,冷冷道:“你以为这次屠城是因为你?你算个什么东西?朕素日不过给你二分颜色,你便自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不成!”他说着便站起身,从书案后面踱了出来,走到李无瑕面前,仍是尖酸刻薄地道:“便是当真要换,用你的性命换这一城百姓,你当你自己是神仙么?呵呵,这可当真是笑死人了!” 李无瑕跪在地上给他如此奚落,神情却连丝毫也没有更改——这些原本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并没有什么太出奇的地方,因此她只是躬身又磕了一个头,沉声说道:“罪奴身为亡国之人,自然知道自身卑贱不堪不足以论,但陛下可听过民贵君轻说法?百姓如水,君王如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望陛下收回成命!” 元颉哼笑道:“我们草原上的人,都是你们口中的蛮夷凶狠之辈,哪里见过什么大江大河和什么载舟覆舟的?反正都说我们羌人是豺狼秉性杀戮为乐嘛,那朕今日便给你们看看,究竟什么才是豺狼秉性!”李无瑕急忙道:“若在两国交战之时,屠城之事虽然残忍,但的确可以起到威慑瓦解敌方,以及消灭敌方兵源的作用……此般行径我虽不为,但毕竟……毕竟也算得是古今用兵之时常见之事,说不上什么豺狼不豺狼的。只是如今天下已定,陛下正该收揽人心励精图治之时,此时再行屠城之举,实在是毫无必要只是徒增民怨而已,望陛下三思!” 元颉冷笑道:“民怨?便是民怨又如何?朕偏要看看是他们的头硬还是朕的刀硬!从前沙勒赫总是絮絮叨叨的劝说朕,说什么中原百姓要以德化之如何如何,如今怎样?连他自己都搭进去了!那些汉人又有什么心肝?哈哈,好得很,好得很!不过是杀人嘛,一人不服朕便杀一人,十人不服朕便杀十人!既然善政无效,他们不领情,那朕便索性成全了他们就是!” 直至此时,李无瑕方才明白,原来此次元颉忽然暴怒之下定要屠城的缘由竟是因为沙勒赫遇刺之事!其实那事原本纯属误会,只不过如今即便说了出来,元颉又哪里肯信?只不过平白搭上花容和沈掌针这条暗线而已。 一念及此,李无暇已然明白今日之事绝非劝说可以奏效的了,但她又如何甘心就此放弃,只得急忙又道:“既然宰相大人一向推崇善政,如今他还在病中,陛下难道就不顾虑他的心思么?这事若是宰相大人知道……”元颉打断她的话冷然道:“他就是太过心慈手软,才会得了今日这般报应,但朕却绝非他那般妇人之仁的读书人,你以为凭你的三言两语就能说动朕的心思么?” 李无瑕朗声道:“既然如此,陛下不肯收回成命定要屠杀华国百姓,那边请从我开始,我也是华国百姓!请陛下先杀了我再杀其他的人!”元颉嘿嘿冷笑道:“你当真以为我对你着了迷,所以舍不得杀你么?”他说着便俯身抓住衣襟将李无瑕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第六十四章 元颉的身高在男子之中只算得中等,而李无瑕则在一众女子当中要算得身量高挑的,可饶是如此,如今给他劈手抓住衣襟将整个人都拎了起来竟是毫不费力,便如同饿鹰利爪之下的雏鸽般,一时竟给制住了动弹不得。 面面相对之下,元颉森冷的目光逼视着她的眼睛,语带讥诮的慢慢说道:“是何人给了你自信,让你觉得凭借自己的身份可以来这里同朕讨价还价?你当真以为朕对你迷恋到了何种程度么?”李无瑕从来没有同任何男子如此接近过,她贵为一国公主之尊,便是破了例抛头露面出来从军带兵,但在军中自然也有贴身女兵在身边围护,等闲男子断然接近不得。 倒是自从兵败被俘之后落入羌人手中这些日子,免不了被西羌军兵侍卫们推推搡搡之类,不过她那时重伤垂危,性命早已置之度外,对这些无礼冒犯便更加不会放在心上。唯有今日,被羌帝制住之后两人竟会在这般呼吸可闻的面面相觑,李无瑕心下早已羞窘难当,只是强逼着自己面上丝毫也不露出痕迹来,迎视着对方的目光淡淡地说道:“我一个阶下之囚,便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又有什么打紧?倒是陛下堂堂一个帝王之尊居然也忘了自己君临四海身份,竟动辄又拿自家当做杀人越货的蟊贼,这便可笑得紧了!” 元颉心下大怒,双掌用力正待要狠狠将她整个人都掼倒在地,可转眸间却一丝不错地在面前这个女人的眼底瞧见一抹转瞬即逝的窘迫之色。这种情绪在李无瑕身上无疑是极其罕见的——至少元颉本人还是第一次看到,在过去的日子里,无论遭到何种境遇,他都从未在这位异国公主身上寻到一丝破绽,这也的确有点让他内心深处觉得沮丧;但就在今晚,他蓦地里发现,原来至坚至洁无所畏惧的无瑕公主也有她乱了方寸的时候! 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一个瞬间,也足够燃起元颉心中残忍而快意的火焰,因此他敛去了怒容,反而倾身更近地凑到了李无瑕面前,沉着声音揶揄地问道:“你是想激怒我,让我将你放开么?原来你竟然也有畏惧的时候?原先不是还大言不惭,说便是粉身碎骨也不改其坚的么?” 四目相对,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粗重地喷在自己脸上,李无瑕的心中到了此刻却反而完全平静下来——是的,只要能拖延时间,为花容的行动争取几分成功的可能,自己使用何种手段、付出何等代价,本来就没有任何关系。 一念至此,她忽然抬起双臂搂住元颉的脖子,然后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嘴唇重重地在对方唇上贴了一下,尔后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陛下说我畏惧?但不知你我二人之间,究竟是我在畏惧,还是陛下这个一国之君在畏惧呢?” 从来没有女人敢在元颉面前如此放肆过!自然,若将这范围扩大,可以说从来没有任何人敢于不知死活这样向他挑战!元颉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向头顶涌来,他腾出右手重重箍制住对方的下巴,接着便以攻城略地般的姿态狠狠地吻住了面前那双嫣红的唇瓣! 可以感觉到,怀中这个女子是如此青涩毫无任何经验的,在自己的掠夺啃咬侵蚀中根本就毫无招架之功。可是她却偏偏不肯认输,竟是丝毫没有躲闪畏怯的表现,虽然被动承受,甚至连唇上都给咬出了斑斑血迹,可是那双漆黑眼眸中闪动的挑衅之色却从未减淡过半分。浸入口中那淡淡的腥咸味道更激发了元颉骨髓之中的嗜血本性,而这样一个不屈服的对手也更加令他兴奋!就像是饿极了的野狼碰到负隅抵抗的鹿一般,将对方一点点撕碎的快意反倒已经凌驾在饱腹的本能之上了。 元颉的心情本来糟糕之极,沙勒赫的骤然遇刺让他清楚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要想征服这些看似软弱可欺的汉人其实远远没有之前所想的那么容易!一切正如李无瑕之前所说的那样,那些百姓都在心里痛恨着他们,哪怕是对于沙勒赫这样一力主张怀柔抚民的羌人他们也丝毫并不领情。 好吧,既然怀柔优抚你们不领情,那就休怪朕下狠手了!没有比刀锋更硬的脖子,也没有杀不完的乱民!他们羌人一路便是这样杀过来的,自然也可以这样继续杀下去!那些汉人以为他们有什么不一样的?其实他们也不过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而已,只要胆敢反抗,就会付出十倍百倍千倍万倍的代价!看看到最后还有谁敢站出来! 李无瑕会跑来求情这件事倒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相当于被软禁在皇宫里的这个女人居然还有这么灵通的消息的确不可思议——不过这件事本来他就没有要隐瞒的意思,不但要做给全天下那些不死心的汉人看,也要做给宫里还活着的少数华国宫人看,更要做给她李无瑕看! 朕已经用这样的手段征服了天下,你那套陈腐说辞最多也就只能骗骗你自己而已;便连你自己,难道还当真以为朕没有让你俯首帖耳卑躬屈膝地手段么?所有一切都只看朕的心情而已,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例外! 可是,前来求情的李无瑕居然到了现在还没有任何屈服的表示,她甚至还主动“勾引”自己,露出那副仿佛“看你能将我怎样”的表情……并非猜不出她心里的想法,也许她只是想要拖延时间,可是那又怎样?这女人真的以为自己不会将她怎样么?! 粗野狂乱的啃咬从双唇一直蔓延到颈项,元颉在肆意侵略的时候并没有忘记给猎物施加额外的痛苦,他恶意地扼住对方的脖子,缓缓用力,压制着她的呼吸,这种随时可以咬断猎物喉咙但却故意慢慢延长他们挣扎时间的做法正是草原上很多猛兽的最爱。 李无瑕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自己全身最脆弱的部分暴露在敌方的尖齿利爪之下,这让她没有办法不恐惧紧张。哪怕在心里反复命令自己不可以示弱,但身体的自然反应却是无法控制的。艰难的呼吸中,能感觉到本来卡住脖子的手掌慢慢下滑,粗鲁地探入自己衣襟之中,接着便是胸前柔软的部分被狠狠地攥住! 李无瑕痛得身子一缩,喉中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呼!可是这几不可闻的声音却更增加了对方的兴奋,那恶意的手爪顿时更加用力了,指甲深深陷入肉中,几乎要掐出血来!李无瑕“啊”的叫了一声,她胸前本来就有旧伤,如今虽已结疤,但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折腾?能感觉到伤口已经重新又给弄得裂开了…… 元颉却并无任何怜惜之意,只好整以暇地观察着她布满细细冷汗的面庞,神情暧昧地问道:“现在如何?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李无瑕皱眉,随即便松开眉头面无表情地道:“陛下的手段也不过如此嘛,难怪如今连皇后娘娘都对你越发疏远了。”对于这种层次的嘴硬,元颉倒是毫不在意,他满意地欣赏着对方苍白的脸色——有些事可以掩饰,有些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掉的,他倒要看看这个女人的坚强面具还能维持多久? 被打横抱起来整个人都摔进灵仪宫寝殿床榻的时候,李无瑕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只是躺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元颉,好像从胸口衣襟中渗出的血迹完全跟她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似的。而被彻底撕裂毁坏全身那并不合适的羌国服饰并没有用多少时间,雪白的躯体,淡粉色的疤痕和鲜红的血液,就像一幅终极诱惑的图画般横陈在元颉眼前,他毫不思索地立即扑了上去! 李无瑕向一侧偏过头,紧紧咬住嘴唇默默地承受着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既然无法指望对方有任何温柔的表现,那就索性一声不吭地全盘接受吧!这具身躯仅余的价值也就在此了,即使被怎样对待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可是她沉默却极大削弱了元颉的成就感与快意,后者的破坏欲遂更加不可收拾,几乎在她全身的每一处都留下了肆虐的痕迹;欣赏着她身体上因为疼痛而布满的冷汗,感受着她的每一下僵硬和瑟缩,那无疑都是给他的胜利奖赏! 直到几乎被撕裂的那个瞬间,李无瑕终于低低地哭了出来,她弓起身体想要挣扎,却又被死死地摁着,然后是毫不留情近乎狂暴的撞击!痛楚的感觉被加到极致,李无瑕觉得自己的神志都有些恍惚了,可是她不能够就这样晕厥过去,她要强迫自己清醒地承受这一切,因为她还要拖延时间! 能听见对方的声音在耳边恶意地喷着热气:“怎么样?还敢跟朕犟嘴么?”“不过……如此”李无瑕咬着牙轻轻一笑:“终于知道陛下为何子嗣不兴了呢……”回答她这句话的是脸上两记重重的耳光和更粗暴的新一轮折磨…… 第六十五章 这一夜似乎漫长得永远没有尽头,到了天将破晓的时候李无瑕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迷迷糊糊地昏厥过去。元颉看着这样的她,一时心中竟是莫可名状的滋味——他从来没有见过强硬到如此地步的女人,哪怕是被逼到最难堪最悲惨的境地,她却始终都咬牙支撑不屈不挠地抵抗着,直到最后,也没有任何屈服的表示。 元颉以手指轻轻拂过后者那双因为失血而显得颜色浅淡的嘴唇,这嘴唇微微张着,干燥而寒凉,嘴角凝固的血丝颜色已经有些发黑了。元颉心中微微一动,想也不想便低头又吻了吻这倔强的唇瓣,只是如此难得的温柔昏迷中的李无瑕自然感受不到一丝一毫。 她身上有好几处伤口都又被折腾得重新裂开出血了,颈上胸前等地也布满了各种青青紫紫的齿痕,便连身下所铺的褥单上也都沾染了斑斑血迹。元颉心中忽然掠过一丝似乎是后悔又似乎是歉疚的情绪,毕竟对于面前这个女人他的心中还有许多介乎于欣赏、喜爱、好奇与排斥等杂糅的情绪——他想要征服她,想要她俯首帖耳,却又觉得那样的她似乎也就泯然于众了。 昨晚的事对于元颉而言纯然只是个意外,他当时的情绪本来就波动很大,而这个女人却还不知死活地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挑衅自己……不过反正都已经决定要纳她为妃了,这样事迟早都会发生,便是早发生一时也没有什么问题。想到这一点的元颉顿觉得心中轻松了许多——他并不是一个慈悲的人,死在他手中的人多到难以计数,但是对于喜欢的女人,他总还愿意保留一些耐心,比如朵兰,又比如面前这个李无瑕。 李无瑕的气息微微加快,她应该就要醒来了;元颉下意识又碰了碰她的脸颊,便在此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缓缓睁了开来。醒来觉察到接触自己的手是属于何人的,她全身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这是她的身体对昨晚那件事的本能记忆和排斥,可是只在这一瞬之后,她便若无其事定定地迎向元颉的目光,轻声道:“陛下这样小心翼翼,难道竟然是怕我死了不成么?” 这种坦然平静的目光真的很令人恼火,元颉不禁冷笑了一声:“是啊,朕怕你死了,那样朕岂不是少了一个有趣的玩物么?”他说这话的时候故意跟对方贴得很近,感受那躯体上本能的瑟缩——是的,她还是怕了,只是她自己不肯承认而已。 李无瑕偷眼向外看了看天光,目下应该已经过了卯时吧?也不知城中的百姓究竟逃出去了多少?昨晚被折磨得昏天黑地之时依稀听见外面有官员求见却被元颉一语斥出,那应该就是城外驻军领命而来的将领了。现下他们应该还候在外头,只等着元颉一声令下才好出去动手;如今天色大亮的情况下,百姓们要想出逃自是更加便利,自己若能再拖延些时候,那就更好不过了。 她这里心念不住转动,元颉那边倒是饶有兴趣地望着她:“怎么,到如今你还有心思谋算别的不成?何不说出来给朕听听?”李无瑕微微笑了一下:“我只是在纳闷而已,难道昨晚那些,就是陛下全部的手段了?”又是这样赤裸裸的挑衅!这女人难道是想今天把性命送在这里么?! 元颉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就算明知道这是对方的故意挑衅,他也无法放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如此胆大妄为的言行。可是外面太监的声音却恰好在此时战兢兢传了过来:“启奏陛下,察鲁泰和厄索两位将军有要事在外求见,已经恭候多时了……” 是了,今日还有屠城的事要做!元颉意兴阑珊地起了身,随意裹了件外袍便趿鞋走出寝殿。外面三三两两传来模糊的语声,羌语掺杂着汉话,李无瑕一时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不过想要再拖延时间的计划怕是不成了,只盼着昨晚花容与丐帮众人行动得力,能够多营救出一些无辜百姓吧。 不过片刻的功夫,元颉便周身裹挟着寒气从外面大步闯了进来,至床边一把将她抓了起来,恶狠狠地逼问道:“你在这皇宫中居然还有同外面联络的法子?是也不是?!”事到如今,否认自也于事无补,李无瑕遂坦然说道:“那是自然,我带兵多年,在这皇宫里外京城上下安插些耳目又有什么稀奇?陛下枉自东征西讨了这些时,难道连这点关窍都想不明白么?” 元颉喷出怒火的眼睛狠狠逼视着她,片刻之后,这目光却渐渐变得阴鸷:“不错,不错!好本事、好打算!那些人在京城放火鼓动刁民逃窜,你就在这里拖住了朕!不愧是堂堂的护国永宁公主,朕的确小看你了!”他说到这里忽然冷笑出声:“只可惜啊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那些刁民夤夜之时惊惶外逃,因为人数实在太多竟然堵塞了城门,以至于不知挤死、踏死了多少!这件事儿你可曾想到么?” 李无瑕“啊”的一声脸上惨然变色,她孤身被困宫中,唯一可用的外援就是花容,昨晚情急之下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便是如此,却哪里料得到事情会有如此不幸的走向!元颉瞧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倒是颇觉快意,他故意将声音放得十分柔和,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道:“既然你费了不少心思想要挽救那些华国刁民,那么朕怎么好意思不让你亲眼看看他们的最后下场呢?——朕已经命他们即刻动手,这会子上京城里怕是热闹得很,你方才不还嘲笑朕只有那些手段么?这会子朕就亲自带你去看看我们羌人的手段如何?” 李无瑕脸上惨白毫无血色,颤抖着嘴唇好半晌才挤出了一句话:“……恳请陛下收回成命,那些刺客便是当日在法场企图营救我的那些江湖人士,他们刺伤宰相大人并非本意……”她这样说着,全然不顾自己遍体鳞伤一身上下寸缕无着,竟是挣扎着从榻上滚了下来跪伏在元颉脚边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腿,上气不接下气地哀声又恳求道:“我冒犯了陛下是我罪该万死!那些刺客也是我招来的……求陛下千万开恩,饶了这些京城百姓吧!我……奴婢愿意当牛做马以报陛下大恩!” 她这从未有过的卑躬屈膝竟将元颉惊得一怔,他有心想将面前这可怜楚楚的女人搀扶起来,转念却又想到:这个华国女子的心计未免也太过厉害了!重伤初愈被困宫中之时居然还有法子在京城中策划那样的大事,更险些连自己这个一国之君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这行径如何可以放纵得?这次须得给她的一个厉害的教训才是! 拿定了主意,元颉的脸色便越发阴沉,抬手自榻边随意扯过一件自己的袍子在李无瑕身上胡乱裹了一裹,然后不由分说拖着她便向门口走去,口内兀自冷笑道:“就凭你,也敢跟朕来讨价还价不成?果然拿朕当你们中原那些沉湎女色的昏君了吧?今日便让你看看朕究竟是何等样人!” 李无瑕身不由己被他半抱半挟地出了灵仪宫大门,身上诸般伤痛不说,更兼衣不蔽体、头发散乱,端的是狼狈到了极点!灵仪宫外早有卫队马匹列队等候,元颉便如同扔掷粮食布袋一般先将她往坐骑夜奔雷脖子后一撂,随后自己上马,一声令下,整个队伍便疾速向皇宫外奔去。 李无瑕被横搁在马鞍之前,便如货物一般,头发早飘曳着拖在地上,一张脸憋得通红,更兼被一路颠簸着,几乎又要昏厥过去了。元颉并不理会,只管催马向前奔去,对于臣下们悄悄向自己这边投来的好奇目光更如没有看见一般,只在狼目率手下向自己行礼的时候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这个戆人竟守在灵秀宫门口却连个李无瑕都看不住,他还能派什么用场! 出了宫门,京城四面八方各处传来的哭嚎惨叫声就变得清晰起来。恍如阿修罗地狱一般的惨景——到处都是四散奔逃的华国百姓、也到处都是持利刃追杀的西羌士兵,火光冲天血流满地;李无瑕被重重地掼在地上,恍惚听见元颉冷冷地道:“永宁公主殿下不是一向都足智多谋有的是法子么?如今你还有什么妙计何不都使出来让朕见识见识?” 李无瑕本来伤重,这一路颠了个七荤八素,又给猛地从马上摔了下来,早摔得懵了。她摇摇晃晃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可是四肢却没有一处是可以挪动的,在地上蠕动了片刻,这才颤巍巍地抬起头,昏蒙蒙的目光一眼就望见不远处羌军的暴行。她如遭重击般全身一震,哇的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就此昏绝在地。 狼目在旁看着颇为不忍,遂乍着胆子向元颉低声道:“陛下,要不微臣先派人送她回宫去?”元颉冷笑道:“你放心,她死不了!况且咱们今日要杀这么多汉人,她也不过是个汉人而已,又有什么可矜贵的?”狼目缩了下脖子不敢再劝,就听元颉又道:“今日之后,这上京便是一座空城,我看看还有何人可以反抗朕!” 他话音未落,就听一旁有人叫道:“陛下请住手,屠城之事万不可行!” 第六十六章 这一声来得十分突然,在场羌国众人都不由得一愣,不知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当面喝止皇帝陛下的圣命?待到诸人都循声转头看时,却见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分开人群缓缓驶来,车上帘幔大张,脸上苍白全无一丝血色斜倚在车中的却正是身受重伤的西羌国宰相大人沙勒赫。 元颉见他忽然到来,这一惊非同小可,顿时讶然道:“你不在府中静心养伤,却又跑来这里作甚?”沙勒赫那边并不答言,扶着几个奴仆的手勉力支撑身体离了马车,来到元颉马前颤巍巍地双膝跪了下去:“……臣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这屠城之事于今万不可行……正所谓百弊而无一利……乞陛下千万三思……” 元颉哪里还听得他啰嗦这些?早飞身跃下坐骑亲自上前搀扶,口中禁不住埋怨道:“此等小事你只管差人来同朕禀报便是,何以竟不知轻重自己跑来这里!”沙勒赫挣脱了他的手仍是跪伏在地接着道:“万祈陛下准臣所奏之事……昔日咱们便有……有屠城之事,也不过……不过是为了威慑……敌邦而已,如今天下已定……陛下再不可……不可……不……” 耳听他说话的声气儿越来越弱,到了后来已是几不可闻,元颉心中大急,哪里还顾得其他,连忙大声应承道:“是了是了,朕一切依你所言便是!你快快给朕住嘴罢!”说着他便双臂用力硬将沙勒赫抱扶起来,又同亲自同狼目一起将这位奄奄一息的宰相大人抬回了马车之上。 车边跟来的几个相府的奴仆早慌了手脚,急忙忙都凑过来探视,元颉看见这帮人便气不打一处来,怒喝道:“你们这些人究竟是做什么吃的!连宰相大人都照顾不好?究竟是何人走漏了消息害得他这般操心劳力的?!朕决计不能轻饶了此人!” 那几个仆人登时唬得浑身发抖,一个个面如土色都在马车前跪倒如捣蒜般不住磕头,皆说是昨晚城中不知何故忽然各处起火,许多百姓惊惶奔走,都嚷着羌兵要屠城之类的言语,又有锣鼓喧嚣之声不断;那相府所在之地原是华国太子东宫,四周自然十分繁华的,这般一嚷闹起来,终于惊动了昏迷方醒的宰相大人。 听到如此言语,元颉这才又想起了昏厥在地的李无瑕——正是因为她的安排,事情才会阴差阳错变成这般模样,只是如今哪里还顾得上同她算账?自然还是沙勒赫的伤势更为要紧!因此元颉立即大声向外喝命道:“你们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相府把太医都传过来!”他说着又不耐烦的对着李无瑕抬了抬下巴:“还有她,先拖回宫中去羁押起来,朕过后再同她算账!” 一声令下,众人急忙各行其是,只有那两名奉命屠城的将军还一脸尴尬地站在车外,期期艾艾地问道:“陛下,如今这事……咱们是不是还……?”元颉怒道:“朕方才的话你们没有听到么?!屠城之事就此作罢!你们还不赶紧收拢了人马给朕滚回大营去!”那二人诺诺领命之后便如同飞一般地立时整顿军兵去了。 沙勒赫躺在车厢之内片刻后倒是悠悠醒转过来,此时积攒了几分力气,便又挣扎着向元颉说道:“多谢陛下……只是此次屠城后果颇为恶劣,咱们须得下榜安民之外,还得着户部分发钱粮……”元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给朕闭嘴!这般琐事等你身子好了有多少做不得?偏要如今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沙勒赫闭目喘息了片刻,又睁开眼睛微笑道:“臣自己的伤势自己知道,经此一事怕是不成了……只是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臣不甘心就这样撒手将这摊子都丢给陛下……”听他居然说出这样的丧气话,元颉真的有些急了,厉声道:“朕不许你胡思乱想,快闭嘴给朕好好歇着,太医就快来了!” 说着他便伸头向车外张望,见太医仍无踪影,不禁咆哮道:“怎么太医还不到?!当真想要朕砍了他们的脑袋么!”车外如今只有狼目所率的卫队团团围护,这些人听见皇帝陛下如此暴怒凶狠的声气儿,一个个也都吓得脸上变色心头乱跳,急忙又派了人前去相府催传不题。 沙勒赫年轻俊秀的脸庞不但雪白如纸,如今连眼神也已有些涣散,他伸手握住元颉的手,断断续续轻声又道:“臣为今放不下之事……便是陛下同永宁公主的联姻……此事、此事……陛下放心去做……臣在李显宗……周围已有安排……这事……于江山社稷大大有利……” 直到此刻,元颉才真切感受到,也许自己的这个左膀右臂竟是真的就要从此断去了!他原本并非十分重情之人,在父母、兄弟这类血亲的缘法上都有限得很,便是之前亲弟弟元硕战死,在他而言也不过只算平常事而已。但唯有对沙勒赫,这人同他幼时为伴本就十分投契,这一路又兢兢业业鞠躬尽瘁辅佐着他的基业大成,在他心中,却是个比骨肉血亲更亲近更重要的存在。 可是事到如今,这万里江山才刚刚平定下来,难道说……难道说自己身边最重要的这个人就要离开了?元颉又悲又急,生平第一次油然而生无可奈何之感,他只能紧紧地握住沙勒赫的手,一连声说道:“不会的,不会的!你决计不会死,咱们羌人何其雄伟壮硕,那些刀斧之伤又算得什么?你便是娇气些,好歹也算得草原上的男儿,哪有这么容易便死了的道理!” 沙勒赫嘴角勾起一丝微笑,仍是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今后……还望陛下……戒除急躁之心,以宽仁待民……以……以善德施政。这天下万邦……亿万、亿万……黎庶都是您的子民,不可存有……偏颇之心……” 元颉只觉得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想要再喝止他不要说话,竟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总算这时几个太医跌跌撞撞地赶了过来,气吁吁上车来给沙勒赫诊脉。满脸是泪的尉迟芳也跟着众人一同赶了过来,只是车厢狭小,她只能挤在太医后面默默垂泣不已。 沙勒赫仍然抓着元颉的一只手,断断续续地又道:“是了,臣与这位……这位尉迟姑娘……其实、其实并无夫妻之实……臣去之后……求陛下不要难为……不要难为她,就给她……自由之身,让她再去嫁个……嫁个好人家……” 他话未说完,尉迟芳那边已是放声痛哭道:“不,不!你说过要与我成为夫妻的!我们汉人女子自来从一而终,便是你心中从来没有过我,但我这一生一世,决计不会再有第二个夫君!”沙勒赫闻言闭了眼睛,半晌方轻声道:“这……又是何苦?……”说完这句之后,他便就此没了声息,连握着元颉手掌的那只手竟也慢慢凉了下来。元颉惊惶之下急忙向太医叱道:“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昨晚不还跟朕说他的伤势暂无大碍了么?!” 那医正也不知是急的还是吓的,满头都是黄豆大的汗珠,抖如筛糠般地回道:“大人所伤之处乃是要害,昨晚臣等想尽一切法子才将伤势暂且稳住,奈何……奈何今日又经此一变……大人如今已是心力交瘁、无法支撑……臣等罪该万死,真是再也没有办法了!” “你胡说!当初永宁公主那么重的伤都可以救得活,为何宰相大人你们便没有办法?”元颉怒不可遏道:“真的要逼朕活殉了你们全家不成!”那医正委实没办法,只得又战兢兢掏出金针等物在沙勒赫人中、手腕等处施针。 又过了半晌,便听到一声极轻的喘息之声,沙勒赫的眼睛居然真的又缓缓睁了开来。车上诸人都是大喜过望,连方才已经哭得几乎晕厥过去的尉迟芳也急忙止住哭声尽力倾身来看他的情形。就见沙勒赫的目光模模糊糊逐个扫过车中诸人,最后还是停驻在元颉脸上,轻轻又道:“请陛下不必迁怒于……太医,他们业已尽力,是臣没有……没有这么长的福命罢了……” 元颉也知他这已是最后回光返照之时,心下酸楚之下不由得红了眼圈,哽着声音问道:“是了,朕如你所言便是,你……你还有什么要同朕说的?”沙勒赫最后又笑了笑,慢慢道:“臣死之后……便在这上京……上京城外寻一处地方,随意下葬即可……不必费事送回塞外,也不可……厚葬……”说着,他顿了一顿,语声倒是又连贯了些:“也免得回去之后……这副样子吓到了茵琦就不好了……” 一语既毕,他双目缓缓阖起,一代贤臣良相竟然就此溘然长逝而去。 第六十七章 宰相大人沙勒赫骤然离世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西羌朝野,官员们初闻此讯都觉不可思议——尤其是昨晚还在相府亲自面见过沙勒赫的那几位各部大员更是如此。宰相大人这次遇刺伤势虽重,但当时明明看着他说话谈笑几乎一如常人,何以竟会隔日便忽然毫无任何征兆的死了? 既然照着常情去想难以置信,自然便有许多小道消息在他们当中悄悄的弥散开来。一些官员有鼻子有眼地私下说着似乎从宫里传出的消息——原来皇帝陛下今日大怒之中下旨要屠城的事又被宰相大人当面阻拦,惹得陛下当场怫然不悦,竟然狠狠地向宰相大人发作了一顿脾气;宰相大人本就伤势沉重,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排揎,一时又是心急又是惶愧,以至于触发了伤势,这才当场便不治身亡了。 这样的小道消息虽暂解了许多官员心中的疑问,但也有不少人觉得此事并不可信——要说西羌占了某国某城之后皇帝下令要屠城,那本是稀松平常的事。群臣早都见得惯了,因此并没有哪个站出来谏阻的,唯有宰相大人倒三不五时会阻拦皇帝这样的命令——但即便如此,陛下因而向宰相大人发怒的情形倒是从未见过,不但如此,多半还会依从他的谏言收回成命。 何以唯有这次,陛下明知道宰相大人有重伤在身,竟会丝毫也不顾念体恤他的伤情?所以这样的传闻想来的确未必可信,只是其中详情究竟如何,这些人却又委实难以猜度了。 总之屠城的事便就此作罢,到了这日午后,朝中传出上谕:皇帝陛下要辍朝三日为宰相大人治丧,陵墓就定在上京城外,今日便召集能工巧匠开工修建,宰相大人在宫中停灵四十九日之后方入土安葬,满朝文武皆须服孝入朝举哀,全国上下不分尊卑贵贱人等一概不得歌舞宴乐一年,违者满门抄斩! 这上谕一出来,自然又是举朝震惊,须知不久之前左右二位亲王相继逝世,他二人一个是当今皇帝的嫡亲兄弟,另一个贵为皇叔之尊,可两人的丧事却也不过如此而已。元硕倒还好些,毕竟是为国效力战死沙场的,如此方才下令百官致祭举哀,又于多日后举行了盛大的祭典。但话虽如此,这位左亲王殿下毕竟也只在宫中停灵三日而已,而那个亲手击毙他的华国公主如今却还好好地住在宫里,甚至听说她不久就要被册封为贵妃甚至皇后了! 至于那位皇叔右亲王拉姆洛殿下的境遇就更凄惨,去世之日朝廷只含含糊糊给了个消息说是“急病暴毙”,只因“有碍观瞻”的缘故,竟然不许官员出席葬礼,只草草在京外挖了个坑立了个碑,便悄没声息地把人抬出去埋了。就连他的世子从塞外赶来奔丧竟也没能同遗体见上一面,只在坟前哭一场,又奉旨袭了爵位,便给皇帝陛下又赶回草原上去了。 对比之下,宰相大人沙勒赫的这个丧仪真可以算得极尽哀荣,群臣们虽至今仍不知道他骤然去世的详情,但有了皇帝的这道上谕,众人的心里倒也安定了许多——但接下来就是因为宰相大人离去而留下的,朝政方面的巨大空缺,这些事今后又将交付何人?许多深谋远虑的羌国臣子们不免又有些忧虑起来。 和这些臣子们惊疑不定的心情不同,西羌皇帝元颉的情绪如今可以说是如同沉浸在隆冬冰窟中一般寒冷——沙勒赫去世这件事,在某个时刻他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接受,尽管东征西讨这些年他已经目睹着无数亲人与臣下死在自己面前,可沙勒赫毕竟是不同的,不同到元颉甚至没有想过他有离开的可能!他还那么年轻,虽然身体并不强壮,但也算得上是康健安泰;况且他是文官,无需上战场去面对那些刀枪箭矢,他本该是一手支撑着这个国家走向全盛的人啊! 当年进兵华国之前,元颉自己甚至都想过,若是自己这个马上君主在战阵之前遇到个什么万中有一的凶险,以其时的情形,整个国家唯有交到沙勒赫手里他才能够完全放心。可是谁知道,只是几年过去,大家都还好好的,怎么偏偏就是沙勒赫先行离去了呢?! 元颉很想把这件事归罪于哪个人,以便让他自己能够在发泄之后尽快平静下来;可是,能够归罪于谁?——李无瑕?如果不是李无瑕策划令人四处放火扰动百姓四散奔逃,又怎么会惊动了正在养伤的沙勒赫呢?!没错,都是李无瑕的原因!若是早日将她千刀万剐就好了!那日在法场就不该一时心软留下她的性命! 可是……即使在心中给了自己这样的理由,元颉却还是无法释然,他何尝不明白,即使没有李无瑕,屠城之时百姓们的纷乱嘈杂也一样会惊动沙勒赫;所以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并不会有任何改变。自己怎么就被气昏了头,非得要屠城不可?!明知道素日沙勒赫必定不会赞同此事,他从来都是尽力阻拦的——自己总笑他妇人之仁,总揶揄他心肠软得好似汉人一般……可是这次为何却偏偏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伤势那么重!若是一旦被惊动将是怎样的风险? 想到这里元颉懊恼之极,甚至连对李无瑕的怒火都熄灭了不少——始作俑者其实是他自己,这要他如何发泄出心中的狂躁与愤怒?就算几乎砸毁了整个御书房里所有的东西,就算下令把相府的奴仆全都发配到西域去做苦力,就算命人将李无瑕又扔回天牢,就算把所有太医都痛打几十大板!可是所有这些加起来也无法让他有所平静,整颗心似乎冰冷到已经被封冻起来,又似乎灼热到简直恨不得烧毁周围的一切才好! 伺候在他周围的宫女和太监们早被吓得一个个都躲了出去,唯恐这城头失火殃及池鱼,甚至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都没有人敢鼓起勇气走进这间御书房来点起油灯。最后打破这个僵局的人竟是朵兰,她穿着一身黑漆漆的衣服,独自一人便如同幽灵般从外面静静地走了进来。 元颉本来还要发作,但抬头一见是她,便又将头扭向一边。朵兰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她那明艳动人的面容已经黯然失色,只有一双眼睛还依然生动,尽管已经哭得通红,但那双眼中的悲伤却如同两盏小灯般让她整个人都显得还颇有些活力。 “陛下……”她走近元颉身边的时候,便如同梦呓般轻轻说道:“我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在念经诵祷,祈求神明可以开恩,保佑沙勒赫哥哥能够平平安安度过这次劫难……可是,可是神明为何就是听不到我的祝祷?难道是因为我昔日所做的错事太多了么?” 她这话说得元颉心中也是一酸,便伸手将她揽进自己怀中道:“此事全然与你无关,要说错事的话,那也是朕做错了,并不是你有什么错处。”朵兰在他怀中抽噎了一下,气噎声哽地说道:“可是我之前对他说过那么过分的话,神明一定不肯原宥我……但我那些话不是当真的,我不是真心要那样说的……其实我心里一直都知道的,他心里并没有忘了茵琦,从来也没有忘记过的。” 元颉长叹了一声,黯然道:“是啊,从前许是你我都错看他了,原来他与那个尉迟芳从来都没有真正成为夫妇,他心里从头到尾便只有你妹妹一个人,到死也没有改变过……”朵兰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可是现在他们都已经不在了!茵琦不在了,沙勒赫也不在了!记得那年白节咱们四个人在草甸子上唱歌喝酒……茵琦还说,此后年年岁岁都要如此,沙勒赫那时候念了两句汉人的诗,我们还笑他是酸文假醋的假斯文……可是想不到那一日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她说到这里,用力拭了拭满脸的眼泪,忽然抬起头满是急切地向元颉道:“咱们回草原去好么?把这江山就还给他们汉人,咱们还回咱们自己的家里去!就像是从前那样,简简单单快快乐乐的日子,你跟我两个人,好不好?” 元颉木然面对着她那殷切的眼神,慢慢地说道:“朵兰,我说过的,我们早已回不去了——况且如今沙勒赫不在,他丢下的那些事都要由我逐一承担起来。从今日而始,我才真正要面对一国之君的所有军国大事、所有繁杂琐务,再也没有人可以倾谈,也再没有人可以分担……你明白么?” 朵兰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她自失地抿了抿嘴,自丈夫怀中轻轻挣脱了身子,低声说道:“是了,我早该知道便是如此的,陛下说的对,我们不该再想着回去了……我们哪里也回不去。茵琦不在了,沙勒赫不在了,我们往昔的日子也早就不在了……陛下以后想如何便是如何吧——立那个李无瑕为皇后也好,这都是为了江山社稷,我什么都明白的……我不会再胡闹了,再也不了……再也不闹了……” 这样喃喃说着,她便如同来时一样,又独自静悄悄地走了出去。 第六十八章 上京城的天牢,如今已经不复昔日的拥挤;城破国亡的这几个月,原先大批被关押在这里的华国旧臣如今大部分都已被折磨致死,还剩下的那部分也在羌国宰相沙勒赫的授意之下遭到分化——其中一些进入羌国朝廷继续效力,另一些抵死不降的则都被远远发配到西域去了。 所以偌大的天牢如今便只剩下李氏父子三人,他们三个挤在一间囚室之内,每日靠着狱卒们随手丢来的几口粗粝饭食勉强活命,除了那一日被带出去同李无瑕见面之外,大部分时间他们都被扔在这个被彻底遗忘的角落。 直到今天,他们赫然发现他们唯一脱身的指望——李无瑕,竟然也被羌人又丢了回来。父子们顿时大为沮丧,除却痴痴呆呆的李德懋之外,李显宗和李德愍两个都是当场痛哭失声;二皇子李德愍绝望之下甚至捶打着铁栅破口大骂:“李无瑕你到底还能做什么?让你守城守不住,好容易羌国皇帝看上了你,那你就该拿出些手段好生巴结伺候着讨人家欢喜啊!却怎么连这个也做不来,如今没进宫就给人家厌弃了,你还不如死了倒干净些!” 李无瑕就关在他们的隔壁囚室之内,彼此虽看不到对方,但声音自是清晰可闻。她全身上下伤痕累累,就只马马虎虎穿了元颉的那件袍子,在这数九隆冬的严寒天气里早冻得身子都僵硬了,哪里还有心思理会得弟弟的咒骂埋怨? 她自昏迷中醒来之后便即被扔来这里,在此期间也曾想尽办法旁敲侧击向看押的羌人探问过屠城的事;据那些人零零碎碎的口风,她隐约得知,最后屠城之事还是被宰相大人沙勒赫给劝阻了。只是不知怎的,似乎皇帝陛下发了很大的脾气,后来宰相大人便莫名其妙地当场过世了。 当时李无瑕在最后昏厥之前心中早已绝望至极,只盼自己再也不要醒来,就此同上京城的百姓们一起死了才好。再想不到事情最终竟然还有转机!得知此讯之后她心中再无他求,于余下之事自更不萦心,哪个人的生生死死、又或是谁谁谁的恶毒谩骂……一切都随他们去吧! 李德愍骂了一阵又哭了一阵,听不见李无瑕的答言便也有些倦了,遂四脚朝天地索性躺倒在地哭起了皇天:“老天爷呀……咱们最后的指望也没了!这到底是造的什么孽呀……我怎么就落到这一步……老天爷你怎么不睁睁眼啊!……”在他的哭嚎声中,李显宗也颤巍巍地出声问道:“瑕儿,瑕儿!你快跟爹爹说说,难道咱们就真的从此全无指望了么?!你再想想办法呀……原来那个鞑子皇帝不是喜欢你么?你就再设法去求求他……瑕儿你好歹救救我们吧!” 弟弟的咒骂可以不理,但父亲的话却不能不答,李无瑕强打了精神抬高声音回道:“父亲请放心,但凡还有一线希望,我便必定会想法子周旋,尽力救你们出去的!”李显宗听她这话里像是还有一些把握,不由得又兴奋起来,便连哭天喊地的李德愍一闻此语也立时就停住了哭声,抢着先问道:“皇姐你还有其他的办法?是不是?原来你还有其他办法?那可太好了!我……我们在这个鬼地方可是一天也熬不下去啦,你就早点想法子救救我们吧!” 李无瑕黯然道:“事已至此我也算不上还有什么办法,说不得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罢了,若是当真命该如此,容不得咱们一家人逃出生天,那便尽都死在这里,也算得是骨肉至亲最后相聚团圆在一处,并无甚么憾事了吧……”李德愍满满怀抱了一腔的希望却听到如此丧气之语,顿时便如泄了气的皮球般整个人都瘪了下去。李显宗心里也是空欢喜一场,越发比着从来都没有指望还又难受了几分,一张脸上老泪纵横,又哭了个不住。 及至天黑时候,倒有个狱卒拿了两张破棉絮来扔给李无瑕,送给她的饭食也比扔给李氏父子的略强些,李显宗李德愍二人看在眼中,心里不免暗暗又活泛了几分——总盼着羌帝对李无瑕终究还有余情,将她关在此处不过煞煞性子而已,异日定然还要放出去留在身边的;到了那时,自己脱身之事便又有了指望。 可是枉自他们心里七上八下的乱猜,李无瑕那边却再也没有了动静——这般一直又过了二日,连她的饭食也变得同这父子三人一般无二。李德愍失望之下不免又哭骂了半日,自然李无瑕那边并不答言理睬,他骂得累了也只能丟倒头睡觉去了。 到第三日午后,天牢中忽然来了许多皇宫侍卫,李氏父子们正猜度着是不是羌帝又想起李无瑕要传她回去了?谁知待那些侍卫们两旁列好之后,又有一位头戴金冠身披玄狐大氅内着华丽红袍的青年男子随后走进这天牢之中——却正是西羌国的皇帝元颉本人。 李氏父子们又喜又怕,早一个个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元颉却连眼角也不看他们,径直走过往李无瑕的囚室那边去了。李无瑕也万万没有料到,以羌帝之尊居然会亲自到天牢这种地方来,她抬眼打量之时,却见对方虽然神色比往日更冷峻了许多,但面容间却颇见憔悴灰败之色——李无瑕心中立时便知那日所听传言多半不虚,想必沙勒赫果然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打量元颉之时,元颉也打量着她,见这位华国公主身上仍穿着那日自己的袍子,颈上唇边仍有伤痕历历在目,但面前这人却丝毫不加遮饰,望着自己也目光也坦然平静一如往昔。元颉心中不禁微微一动,随即命狱卒打开牢门,自己背负着双手踱入牢房之中。 李无瑕并不行礼拜见,而是上来就单刀直入地问道:“请问陛下,难道宰相大人他当真已经过世了么?”元颉没有料到她一上来就会问到沙勒赫的事,这也正是他自己心中最懊恼悔恨之处,此刻被当面揭了出来,哪里还能有什么好声气?当即冷了脸森然说道:“是啊,他已经死了,想必你这华国的护国公主心中一定快意得很吧?我羌国失却了这样的栋梁之臣,你们华国复国又有望了是不是?”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李无瑕闻言却立即落下泪来,自破棉絮中挣扎着站起身,面向着狱门方向双膝跪倒,竟是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含泪肃然说道:“沙勒赫大人于我本人既有保全之德又有救命之恩;这次又拼命拯救了满上京城的百姓,如此大恩大德,我便是来世结草衔环为犬为马也难以答报其万一!只愿余生年年岁岁焚香祝祷,愿上天保佑他来生多福多寿安康喜乐才是。” 她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元颉满腔的焦躁郁懑竟也被冲淡了不少,遂黯然叹气道:“却原来你倒还算得他的知己,也难怪他对你素日如此推崇——如今他已经不在了,临终之时曾嘱朕一定要纳你为妃,想必他也是担忧自己去后再也无人可以劝阻于朕吧……”他说着转目又望了望李无瑕的神色,接着道:“朕心中也十分喜欢你,想必你是知道的,虽然或许你入宫之后根本无法起到他预想中的效果,但这毕竟是他的安排,朕不愿意到最后还拂了他的一番好意,你明白么?” 自从认识此人以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面对面如此平静的说话,也是元颉第一次正面承认自己对于李无瑕的感觉,这反倒令李无瑕这个当事人有些不适应起来,她颇不自然地别转了目光,涩然答道:“虽然陛下这样说,但我在这件事中难道还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么?况且我之前便已经说过,只要陛下肯放过我的家人,那么我自是一切都悉听尊便的。” 元颉轻轻哼了一声道:“你当朕不知道你的心思么?放了他们三个,你自己或是寻机脱身,或是异日再图谋别的,是也不是?本来还当真是朕低看了你,再想不到今时今日你居然还有本事能在京城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当真是不同凡响哪!”李无瑕不禁苦笑道:“既然陛下这样说,那何不干脆将我杀了了事?又何必今日还特意来同我说这些话?” 元颉目视着她,慢慢地道:“所以朕今日来见你,就是要你务必当面答应朕,要嫁朕为妻,此后不得再有任何异心!——若是你可以答应,朕立即就叫人放了你的父兄,此后天南海北随他们往哪里去,绝不干涉!”李无瑕这下真正大吃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禁脱口问了出来:“难道陛下就不怕放了他们之后再生出什么别的事来么?” 元颉哼了一声,傲然道:“朕看他们几人便如同蝼蚁一般,倒要看看能掀起什么风浪?佯痴卖呆也好、真的愚不可及也罢,如今便给他们十万兵马,凭这三人难道能挡得住我们大羌精锐之师一仗么?”李无瑕闻言不禁默然,目下她所筹谋之事的确也只是拯救父兄的性命而已,至于复不复国的想头却还遥不可及——就算目下已经得知皇兄并不是真的疯癫又如何?在羌人的百万铁骑之前,他一个赤手空拳的前太子又能有何作为? 可即便如此,哪怕父亲与兄长从此流落民间辛苦过活,毕竟也胜过如今这般锁链加身、或者之前所设想的那样,被羌人软禁朝不保夕的日子吧?李无瑕一念至此立即便朗声说道:“如蒙陛下开恩放了我的家人,那么我李无瑕余生之内便当服侍于陛下身边,绝无二心!” 第六十九章 她这话答应得十分干脆果断,竟似丝毫不假思索般;元颉反倒愣了一刹,下意识地问道:“你果真拿定主意了?”李无瑕垂下眼睫轻轻地说道:“亡国之人一无所有,信与不信全凭陛下裁夺——我与陛下之间实有血海深仇,不但家母因羌兵攻城自尽而死,几位庶母与长嫂亦都死得惨不堪言,舍妹过世之时才不过二八年华,更遑论那些数不胜数断送性命的官员与无辜百姓了。自然,陛下的嫡亲胞弟也死于我手……如此桩桩件件实在不堪回首,但今日陛下若是答应释放家父与家兄三人,且日后都善待我华国百姓,我李无瑕便立誓从此哪怕为奴为婢也当尽忠竭力服侍陛下!” 听她当面直言不讳把恩怨全都说了出来,元颉反倒无话可讲,便只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朕便信你一次无妨,只是如今国丧期间,诸事皆不宜大操大办,朕过几日拟诏册封之后便着人来接你入宫就是。”李无瑕肃然道:“惟陛下之命谨遵,奴婢并无他言。”说着她便跪倒在地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羌帝面前以奴婢自称,元颉听在耳中颇有些不适应,欲待再说什么,但又觉得兴味索然,当下只“嗯”了一声,便即转身就此离去,竟是又将李无瑕孤零零留在天牢之内。 那厢李显宗与李德愍父子二人见羌帝亲来狱中看望李无瑕,心中都不由得大喜过望!只道这鞑子皇帝又回心转意要来接这个心爱之人回宫了,可是谁晓得那两人也不知是言来语去说了些什么,过了片刻之后羌帝竟是又独自一人径直离去了。李氏父子只觉得心中百般煎熬,好容易等得随驾而来的那些羌国侍卫也都退去了,这才抬高了声音向李无瑕询问缘故。 就听李无瑕以略显疲惫的声音答道:“请父亲放心,羌帝方才说他不久就会下旨纳我入宫,到了那时便释放你们三人出狱,此后不再过问你们的任何动向。”世上竟有如此便宜之事?李显宗乍闻好音竟然不敢置信,慌忙又问道:“此事当真?那……那羌国皇帝果然是这样说的?他、他……他怎么忽然变得如此好心了?” 李无瑕叹道:“据儿臣所想,一来是因为他们羌国宰相刚刚去世,羌帝心思波动不安,有意要遵从他那位好友的临终遗愿行事;二来也因为前几日那场屠城的闹剧,上京城中如今民心必定动荡不安,除却朝廷出榜安民之外,想必公开将旨纳前朝公主为妃也算是个向华国百姓示好的办法吧……” 被她这么有理有据的一分说,李显宗等人的心思顿时便安定了不少,只是那李德愍却仍然放心不下,期期艾艾的又问道:“既然如此,他怎么不接皇姐你回宫里去?却又将你扔在这天牢之中?难道……难道这事情竟然还有其他变数么?”李无瑕苦笑道:“经过屠城未遂之变,如今羌帝已然知晓我在宫中亦可以向外联络的事。他对此必然十分忌惮,虽然嘴上说着信我之言,但心中却哪里便肯尽信了?所以自然还是将我放在这看守森严重兵防卫的天牢之中才更能令他放心些了。” 李德愍顿时便惶然道:“如此说来,也许那羌帝还会改变主意不成?他既然对皇姐放心不下……也说不定回去之后思来想去又不愿纳你为妃了也未可知?”李无瑕淡淡的道:“自然,也并非没有这般可能,将我这样的危险人物放在身边,实在并非羌帝那样的强权之君心中所愿吧……” 她自己这话说得平平淡淡,李显宗和李德愍那里却又如闻晴天霹雳一般,父子倆如今已不敢再埋怨李无瑕这个活命的唯一救星,只得跪祷诵佛不住地许愿,但愿那鞑子皇帝千万不要忽然又改变了主意才好。 一切正如李无瑕所想,元颉心中对她的确没有几分把握——可以说,对于这个捉摸不透的华国女子他便从来都没有过什么把握,哪怕在后者已经主动委身于自己的今时今日,他却仍深深觉得,对方的心思依然强大到可以与自己正面抗衡的程度,并没有一丝一毫弱小下去的倾向。 这样的女人放在身边无疑是危险的,就像是难以驯服的猛兽——如同他某日梦境中那头雪白的豹子一般,似乎随时都可以扑上来咬住他的咽喉!可这种危险无疑又带着某种致命的诱惑力,令他觉得刺激而兴奋!越是无法征服的猎物才越激发猎人捕获它的兴致,将九州万邦都踩在脚下也好、令亿万黎民尽都俯首称臣也罢,这种不断侵略征服的快乐无疑才是元颉心中至高无上的享受! 而李无瑕的魅力则正在于此——她强大到即使跪下去口称奴婢之时你却仍然无法掌握她任何想法的程度。她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不在乎所谓女子的贞操与名声,更不在乎一己之身的荣辱处境;这样的对手要如何彻底制服她?元颉想到这一点,便觉得自己全身神经都有些兴奋和燃烧起来。 是的,他现在急需一件事来转移注意力,将自己的心思迅速从沙勒赫骤然离世的巨大空洞中吸引开来——满朝群臣虽多,但能够称为兄弟,能够不分彼此的那个人却再也不存在了,一直沉浸在这样的念头中简直足以令他消沉到几乎难以自控!所以他必须强迫自己来做些什么,一定要做些什么才可以! 李无瑕的事是一件,让自己忙碌于朝政则是另一件——最近这几日他天天不分昼夜地接见臣子们议事,只有到了困倦之时才略略休息几个时辰,如此这般,方才觉得压在心头的郁垒终于算是消解了几分。 可是有些人却像是偏偏要来刺他的眼——从天牢出来返回御书房的路上,忽然间有个人影斜刺里奔出来拦在御辇前,这人一冲出来就全身扑倒在地,口中发出尖锐刺耳的哭叫声:“陛下!求陛下为奴婢做主!” 元颉初时怔了一下,低头打量半晌方认出这个跪在自己面前头发蓬乱一身狼狈的人竟然便是不久前还姿色动人、妖娆妩媚的那个江梨儿。江梨儿是从冷宫里跑出来的,她自那日小产之后就被西羌宫女们看押在冷宫之内;这几日以来满宫里的人都忙着宰相大人的丧仪,对她的看管也就松懈不少,她也是在宫廷争宠激斗中混老了的人,细细一品哪里还琢磨不出这其中的关窍? 这必定是皇后朵兰那贱人不知怎的发觉了自己已经有孕的实情,所以趁着沙勒赫遇刺、到处人心惶惶并不留意内宫诸事的当口,便指使了莫洛嬷嬷这个老不死的贱婢悄悄在御膳房供给自己的饭食中做了手脚,害得自己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儿就此夭折腹中! 江梨儿心中自是恨极,她容貌不复当初,已经丧失了获得元颉宠爱的可能,唯一的指望就只剩这个孩子,但孩子却偏偏还给人害死了!这原本是她在华国宫廷中对付无数其他嫔妃最常用不过的手段,如今这打了三十年大雁,临了却硬是被大雁给嗛了眼,让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 听闻羌帝元颉本就子嗣不旺,他便是已经不在意自己,想必对于他那未出世便被人害死的孩子却必定还是在意的吧?不管在哪朝哪代,谋害皇嗣可都是能让多少人脑袋落地的天大罪过,她朵兰便是正宫元配又怎样?这事只要羌帝肯下定决心彻查,御膳房那边自然不愁没有端倪可寻,只要查出了莫洛嬷嬷的首尾,不怕这事扯不到她朵兰身上! 怀着这样的心思,江梨儿不顾自己一身狼狈的惨状,今日一早便悄悄自冷宫中溜了出来。御书房那边戒备森严人多眼杂她不敢去,生怕还没求见到皇帝就又遭了朵兰的毒手。所幸听说今日陛下有事已经出宫而去,她便悄悄候在这回宫后通往御书房的必经之路上,耐着性子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等到元颉回来,她便立即冲出来拦辇叫屈。 在元颉的心里原本几乎已经忘记了这宫中还有她这么一号人的存在,待得此时又见她全身衣衫凌乱,身上斑驳陆离的也不知是血渍还是别的什么;发髻蓬松,气喘吁吁越发显得脸上那几道好不了的鞭痕颜色发红发紫。只打量这一眼他便已经倒尽了胃口,不耐烦地沉着脸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竟敢阻拦朕的御辇,不要命了不成!” 江梨儿听见他问,哪里还管那声气儿好是不好,便只管自己哭哭啼啼地诉起撞天屈来:“皇上,奴婢本来怀了您的孩子,可是皇后娘娘却派人给奴婢的饭食中下药,害得奴婢的孩子没能保住…小产之时几乎母子俱丧………求陛下无论如何要给奴婢和孩子做主啊!……” 这个女人怀孕了?她算个什么东西,也想生下朕的孩子?元颉在心中鄙夷地想罢,当即开口打断江梨儿的话道:“住口,朕懒得听你疯疯癫癫胡说八道,来人,把她给朕扔到冷宫去!” 江梨儿再也想不到事情竟会是这么个结果,她惊愕愣怔之下,被侍卫们七手八脚地拖走时竟连挣扎求饶都忘记了。 第七十章 不由分说被拖下去丢回冷宫的江梨儿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难道这些塞外草原上来的西羌蛮子竟果然如同食人生番一般是全然并没有半点人味儿的?竟然连父子骨肉亲情这点天性都没有? 若果然真是这般,自己的下半生究竟该怎么办?如今容貌已经被毁了,身子本来就虚寒偏弱,经过了这次的折腾,多半也没有再生育子嗣的指望,难道自己才二十来岁年纪就这样要活生生就此被折磨死在这个冷宫里? 江梨儿至此方有些想明白过来那日李无瑕同她说的那些话——若那时就想方设法逃出宫去,又何以至于会有今日之祸?可是……可是她仍然不甘心!以她这样绝顶的人品姿色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境地了?!都是那些猪狗不如的羌狗鞑子将她害得这样惨:朵兰那贱人是一个,还有那个装着慈眉善目的莫洛嬷嬷也是一个……还有元颉! 元颉这个该死行瘟的羌狗皇帝还当真以为自己对他有什么感情么?他也不稍微动鼻子闻闻他身上那股子牛羊腥膻骚臭味儿有多刺鼻!每次和他在一起,那气味都令江梨儿几乎要作呕!可就是这些人,这些从蛮荒之地的烂草堆里爬来的贱胚联起手来毁了她的一生! 抱紧了身子瑟缩在冷宫里刺骨的寒风中,江梨儿死命攥拳将指甲狠狠地刺进掌心,她紧咬着牙关几乎要咬出血来——你们这些贼羌狗就等着吧!这事儿没有完!你们害得我这样惨,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似乎身体中最后的一丝暖意也被冷厉如刀锋般的朔风夺去了,她觉得整个人都慢慢僵硬起来,身子缩了又缩,只仗着心头最后那一丝仇恨的火焰勉强维系着一口不知何时会消失的活气儿——恍惚间却又像是回到了自己还是华国贵妃的日子里……那宫殿中熏着百花甜香,焚烧着最好的银丝精碳,在滴水成冰的日子里也和暖如春,她穿着精美华贵的衣裳慵懒地躺在绣榻之中,面前摆满了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珍馐美味…… 从眼眶中涌出的泪水还没有流淌到下巴就已经被冻结,外面传来看守她的羌国宫女们的谈笑声,那些人都还有炭盆可以取暖,而她却只能瑟缩在又脏又臭的一床破棉絮中,连身下铺的那一层稻草也变得格外可贵起来。 如果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该有多好?如果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间便回到从前该多好……?她模模糊糊地想着,神思终于飘荡着恍惚了过去。 这边江梨儿的噩梦刚刚开始,而另一个人的噩梦也似乎永远没有尽头——那个人,就是尉迟芳。自从沙勒赫去世之后,羌帝元颉盛怒之下立即便下令将相府中所有伺候的人都发配去了西域!唯一的例外便只有自己这个挂名的“夫人”,为着沙勒赫临终的一句交代,元颉倒果然并没有为难她;但尽管如此,高高在上的羌帝却也不愿意再看到她这副面孔。 于是他便当真遵照好友的意愿给了这个女人“自由”——绝对的自由,将她赶出相府的时候连多余的衣物都不许带一件,那些羌兵推推搡搡便将她带到相府门外,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吆喝一句“快快滚开吧!”便就此当着她的面关闭了相府的大门。 尉迟芳孤零零地踟躇在上京城冷清的街头——有了那日的屠城之事,加上如今几个城门都被封闭着,吓破了胆子的百姓们哪里还敢出来?导致这座昔日繁华昌盛的都城便如同一座破败的庙宇般,除了呼啸肆虐的风声之外,竟是再也听不到一丝其他属于活物的声响。 尉迟芳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皇宫进不去,也就再见不到李无瑕;城门出不去,所以她也无法离开这里……那么她可以去往何方?又可以做些什么?甚至,她如今还活在这个世上,究竟还有何意义? 关于这些,她自己完全不知道,也想不出,只是茫然间深一脚浅一脚下意识地走着,便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般,全然并没有自己的任何思想与意志。 就在一两日前,她记得自己还与沙勒赫定下了终身,那时自己甚至还想过要从此为了他做一个羌人!可是就这么转眼的功夫里,事情却变得全然不同了,沙勒赫……那个用笑意盈盈的目光望着她,一字一句说着也愿意为她做一个汉人的人,他怎么就不见了呢?他到底去哪里了? 那个晚上的事,尉迟芳觉得自己永远也忘不了——本来沙勒赫的伤势已经渐趋稳定,送走了朝臣们之后他便已经安歇了的。可是谁知道没过多久外面却忽然惊天动地般地嚷闹起来!说不清是多少人在大喊大叫着往复奔走,又有锣鼓声和各式各样的喧哗声,后来似乎不知哪里又失了火,远远近近的声音终于还是将沙勒赫又吵醒过来。 起初尉迟芳和太医们都只以外面有民宅失火之事作为借口遮掩着,沙勒赫又着实虚弱得很,给众人好歹劝着服了一剂药便又昏昏睡了过去。可是谁知外面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起来,到了天明时分那声音几乎演变成了地动山摇的哭喊哀嚎的修罗地狱之声!尉迟芳直到那时才弄清楚原来羌人竟要屠城了!她慌乱之下第一件事想到的便是要去叫醒沙勒赫,据说能够阻拦羌帝残忍暴行的人只有他,要想解救上京城的万千生灵,唯有求助于他了! 可是太医院的医正却痛哭流涕跪在地上向她苦苦哀求:“夫人万万不可如此!宰相大人这次伤势极重,已经伤损了心肺要害,昨晚勉强接见那些尚书大人们已是大大的不利,如今若再为此时烦忧劳心……甚至贸然挪动,只怕这伤势发作起来那便再也无法救治了!”尉迟芳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道:“可是这事关乎全城百姓的性命,难道要我坐视不理不成?那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了!” 医正重重地又扣头道:“您可是我们宰相大人的妻子,难道您还盼着他伤重不治么?如今他正是命悬一线的时候,您怎么能忍心就这样害了他?”他们两人正在外头一来一往的小声争执着,屋里隐约却传来沙勒赫的声音:“你们不必争了,都进来罢……” 尉迟芳在踏进屋子,看到他那苍白脸庞的一瞬间就改变了主意,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看着面前这个人死去,哪怕是自己成为千古罪人,哪怕是过了今日自己便以死谢罪也好! 可是沙勒赫却并没有如同预想般向他们询问什么,只是静静地说道:“你们扶我起来罢,我要去见皇帝陛下……”医正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连连磕头哀求道:“大人您如今万万不可起身!若是您的身子出了什么差错……我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尉迟芳也强笑着劝道:“是啊,便有什么要紧事,好歹也等着身子再养好些再去吧……” 沙勒赫轻声道:“这次怪我没有想周全……以皇帝陛下那性子,原本我早该料到他要屠城出气的……唉,若是昨日略作安排就好了……到了如今这情势,看来只有我亲自出面方可。”尉迟芳眼泪夺眶而出,连声道:“不,并没有屠城,是你听错了……你只管好好休养,外头不过是民宅失火而已。” 沙勒赫闭了闭眼睛,叹气道:“难道你忍心看着外头那些华国百姓都给……给杀光么?很多事,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必为之事难道我可以不做么?”尉迟芳顿时说不出话来,只两行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着,好半日才颤声道:“你……你当真有把握可以阻止皇帝屠城么?” 沙勒赫微微笑了一笑:“我这人并没有甚么别的用处,唯有此事……却是在行的,你就放心吧……”他勉力抬手拍了拍尉迟芳的手背道:“如果我没猜错,昨夜那场混乱……应该是永宁公主的手笔……我当时便该想到的,如今她已经尽了全力……也该着我们做些事情了——扶我起来吧。” 后来沙勒赫便果然命人将自己抬着登车而去了,接着他果然阻止住了那场屠城的暴行,拯救了无数华国百姓的性命,他自己却再也没有能够回到那相府之中。而尉迟芳跟着后来被传召去的太医们一道总算是又赶着见了他最后一面,却没有想到,他最终说的,却是跟自己并无夫妻之实的话。 所以……到了最后,他心中的妻子依然只有茵琦一人吧?他顾念着自己,想要给自己自由,可是这自由要来又有何用?难道他那么聪明灵慧的心思里,就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一点么?尉迟芳痴痴地笑着,她被赶出来的时候周身并无长物,只除了藏在怀中须臾不离的那把亮晶晶的铜汤匙——上京城的百姓们得救了,沙勒赫不在了,也许自己的路也走到尽头了吧?也许可以放下一切了,是时候了…… 第七十一章 尉迟芳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模模糊糊拿定了主意,想要寻个清净的所在去给自己一个了断。可是还没等她具体去想究竟应该往哪里找这个清净之所,猛听得身后有人说道:“尉迟姑娘,我看你还是跟我走罢!”随着这句话,立即便有只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尉迟芳这一惊非同小可,身子晃了几下竟是差点摔倒,急忙回头看时,却见身后和自己说话的竟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姑娘。这姑娘一身普普通通的布衣打扮,梳着两条利落的麻花辫子,一双眼睛又黑又大,倒是显得格外精神。 尉迟芳呆怔怔地望着她,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何时见过此人,怎么她居然一上来就能叫出自己的姓氏?况且那语气中还透出三分亲切,倒像两人是久别重逢的旧识一般。那姑娘见她愣愣的瞅着自己并不说话,倒是挺开心地咧嘴笑了起来:“怎么,你不认得我啦?我是花容呀!” 花容?……花容又是何人?尉迟芳仔细想了想,只觉得这名字听着耳熟,却又无论如何跟自己过去认识的那些人对不上号,思忖了半晌她才忽然悟过来:“你——你是丐帮的花少帮主?”那姑娘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就是我!去宫里给公主殿下治伤的那几次都只能易着容,还要哑着喉咙说话,也难怪你猛可里认不出我来。” 的确,尉迟芳记忆中花容的模样一直便是个瘦小枯干的中年男子模样,虽然知道这是个女子乔装打扮的,但对她的本来面目却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在宫外再度重逢,一开始虽觉得全然辨认不出,但这会儿面对面看得久了,便也觉得对方的眼神语气之类倒都熟悉得很,因此这才定下心来。 花容自不跟她见外,只管自己笑嘻嘻的又道:“方才我已经悄悄跟了你大半日啦,初时还道你是要找寻甚么地方,后来又看着像是有些神不守舍似的,这才过来喊了你一声——若是暂时无处可往,那便只管随我去我们上京城的分舵吧,那厢虽然破旧些,但总算人来人往的,倒也热闹好玩。” 尉迟芳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凑热闹的心思?只是她心中的打算终究不能同花容直说,便只能客客气气地推辞道:“多谢少帮主的美意,只是我身无一技之长,实在不便去给贵帮添麻烦了……”闻听她说出这般疏远客套的言语,花容口中“嗐”了一声,索性上前拉住她的手就走:“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们这些讨饭的花子难道还嫌弃了你不成?快跟我走罢!” 她年纪虽轻,却毕竟自幼习武,一手拉着尉迟芳在路上疾走竟是毫不费力;尉迟芳一介闺阁女流自是挣脱不得,只得一手提起衣裙勉力跟上她的脚步。花容听她没一会儿便走得气喘吁吁,这才连忙放慢了步子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这人是个急性子,忘了你们都不惯走这么快的。” 到了此时,尉迟芳再要推辞已然不能,她只好摆摆手苦笑道:“你说哪里话来,是我太没用罢了……”花容也连连摆手道:“我核桃大的字只认得一筐,要是你这样的才女都说没用,那我岂不成了饭桶啦?你是宫中的贵人,后来又成了宰相夫人,跟我们这些粗人自然不好比啦!” 她说别的倒还罢了,唯有提到宰相夫人四个字,尉迟芳只觉得胸口便如同针扎一般狠狠地疼了一下,眼眶顿时便又红了。花容行走江湖多年自然乖觉的很,一见她神色有异,顿时便想着了其中关窍,立马便在自己嘴上轻轻拍了一下:“哎,难怪我老爹总骂我嘴上没个把门的,你夫君刚刚过世,我这不是成心给你找不痛快么!” 尉迟芳含泪道:“少帮主不必在意,那沙勒赫……他……他并不是我的夫君……”花容十分诧异,有心想问个端的,但掸眼只见她已是泫然欲泣的模样,便知这事不可造次,遂叹了口气将话题扯开道:“不是你夫君更好,省得你心里那般难过——不过要说这位羌国的宰相大人着实是可惜了……那日黄河帮他们当真不是冲他去的,原想宰了那狗鞑子皇帝给齐师叔报仇,谁知阴差阳错,却误伤了他朝中唯一这么个好人……难为他到最后还救了咱们上京城的百姓,我老爹说啦,等来日他下葬之后,我们帮中弟兄都要去他坟上磕头的,这人的恩情天高地厚,我们可不能因为他是羌人就忘恩负义了。” 她这样说着,暗自打量尉迟芳神色,见她两行眼泪还是滚滚而下,顿时便在心中又给了自己一嘴巴,心说我扯点什么不成,非得要扯到这沙勒赫身上?不管到底有没有成婚,这尉迟姑娘对那人的一往情深可是千真万确的;如今人都没了,只怕她心里还不一定有多难过呢,我可不能再提这个茬口了。 想到这里,她强笑一声又道:“是了是了,我都忘了说,我老爹此次从南方回来得当真及时!那晚我接了沈娘子的传信入宫去与公主殿下会面。殿下当时已经知道了鞑子将要屠城的消息,她出主意让我赶紧出来召集帮众去通知京城百姓;当时那会儿夜都深了,把我给急得呀,手头一时哪里抓挠那么多人去?!可巧老天开眼,我老爹正好便是那晚带了几位长老赶回京中!要不是他们来得及时,我们那晚无论如何也弄不到那么大的阵仗声势哩!” 关于此事,之前沙勒赫便已经提过个大概——那场半夜的喧闹应是永宁公主李无瑕的手笔。这话尉迟芳虽然听见了,但彼时她正悬心于前者的伤势,是以丝毫都没有多想半点,直至此刻花容又提了起来,尉迟芳才又记起这件事:自己这几日离开灵秀宫之后公主殿下那边究竟怎样了?她是怎么得知屠城之事的? 一念及此她赶忙问道:“是了,那日还是我托沈娘子给你带消息出来的;你那晚见着公主殿下了?她是怎么得知羌人即将屠城那事的?”花容见这个话题总算岔开了她的悲伤之情,心中倒颇为高兴,遂照实答道:“我也不知道公主殿下是怎么知道的,她并没有同我细说,当时情势紧急,殿下已经急坏了,匆忙忙给我交代了告知百姓的法子之后就立即催着我出来啦。” 尉迟芳点了点头,到底还是不放心李无瑕的安危,便又接着追问道:“那么后来你有没有再往宫里去?但不知殿下如今还安好么?”花容连连摇头道:“这几日着实没得着空儿去,那晚我们在城中敲锣打鼓、呐喊放火,虽然惊动了不少百姓起来逃命,但这人多起来就乱做一团,好几个城门都给堵得水泄不通,大夥儿挤来挤去倒踩伤了不少自己人。又有羌军闻讯赶来封门,争斗间我们的弟兄也伤了好些……加上第二日天亮之后他们动手屠城,虽说后来是给阻住了,但前头先行凶的那些羌狗也还杀了几千、伤了上万人呢!所以这几日零零散散只顾着各处照应伤者了,委实没能腾出功夫来打探宫中的情形。” 尉迟芳点头道:“如今自然还是照料伤者的事更为重要,我就怕鞑子皇帝万一知晓了那晚的事乃是公主殿下的安排,若要迁怒于她……那么她的处境岂不是就危险了么?”花容拍了下脑袋道:“啊哟,你不说我还当真想不起这个,回去这就派人去跟沈娘子联络,打探下公主殿下如今的处境。” 经过沙勒赫骤然离世之变,尉迟芳可以说是整个人都已经乱了方寸;加上又给羌人自相府赶了出来,竟连在灵前上一炷香的机会都没有给她。这样的遭际一时间的确令她觉得心灰意冷,且又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也难怪她很快就萌生了轻生之念。 可是如今碰到花容,两人谈谈讲讲中提到了前后诸般事由,尉迟芳这才又想起原来世间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比如公主殿下的安危。殿下独自被困宫中,尚还不忘于那般艰难的情势里想方设法要守护这上京城里的黎民百姓;而自己,却曾因为一己私情就几乎阻止了沙勒赫为百姓求情的举动……自己这样的所作所为,如何对得起公主殿下?又如何对得起这成千上万的华国子民? 她羞惭无地之余,倒把那向死之心淡去了不少——如今最迫切的事自然是同花容他们想办法搭救公主殿下了,其余诸事皆不重要。下定了这样的决心,尉迟芳的头脑之中顿时便又恢复了一片清明,她有些着急地道:“既如此那就尽早派人去联络罢!实在不行你便先赶回去安排,尽可不必管我!我又走不快的,尽剩下拖后腿了……” 花容道:“不急不急,便是要做安排,白日里也接近皇宫不得,须得傍晚时分才好动手。况且咱们边走边说这一路,前头那巷子里可不是就快要到了么?你就随我一起同去罢,顺便也见见我老爹和帮中的其他兄弟们,今后咱们也算是一家人啦!” 第七十二章 天下第一大帮丐帮在京城的分舵便设在一处偏僻小巷中不起眼的某个院落里。这院子的两扇木门看上去非但毫不气派,而且还颇有些破旧朽坏,门上贴着和合二仙的年画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月,早连画中人的面目都剥蚀到模糊不清了。 跟着花容进了大门,尉迟芳才发现这里头的院落倒是出乎意料的大,房屋虽看着陈旧,但整个布局四方三进,倒很有些大户人家宅邸的意思。花容领着尉迟芳一面向里头走一面解释道:“这院子原本是两三家子的,我老爹接过来之后又重新改建布置了一番,加上此地偏僻得很,等闲也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 尉迟芳点了点头,她自幼长在深闺,及笄之年便奉旨入宫担任女官,对于外面市井间这些江湖帮派自是一无所知。便是像丐帮这样的名头,也是跟在李无瑕身边之后从她口中听说的,没料到原来这样所谓“乞丐的帮派”倒也规整得十分像模像样。 这分舵中来来往往的人果然有不少都是些衣衫褴褛的乞丐,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衣饰打扮一如常人;这些人见到花容之时尽都拱手或点头作礼,花容这边却大大咧咧,对他们爱理不理的样子只管拉了尉迟芳一径向最里面一层院子的正堂走去。 里头正堂四门大开,中间木桌上供着一座木雕的铁拐李塑像,桌边交椅上坐着个四十多岁年纪、身量高大,显得威风凛凛的中年汉子,这人皮肤黝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手中执着一根足足有三尺长的旱烟锅,正在吧嗒吧嗒地一面吞云吐雾,一面同另外三四个中年汉子说着话——其中有一人便正是当初跟了花容与孟先生一起乔装进宫去给李无瑕治过伤的那位周长老。 花容笑嘻嘻地向居中而坐拿着烟杆那汉子马马虎虎地施了一礼道:“爹,我回来了!这位姊姊便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尉迟姑娘,沙勒赫死后她被羌人从相府中赶了出来,我便将她带回咱们这里来啦!”尉迟芳原以为丐帮的帮主必定当是一位年高德劭的老者,却没想到他还如此年轻,意外之下连忙低头敛衽施礼:“见过花帮主。” 那花盛听了女儿的话便已抬头双目如电般向她上下打量,见她举止十分谦恭有礼,便也起身抱了抱拳道:“尉迟姑娘不必如此客气,你是公主殿下身边的贵人,我们这些不过是江湖草莽罢了,当不得这般礼数。”随着他这句话,屋里其他那几个中年汉子便也都一起向尉迟芳躬身施礼,周长老算是熟人了,礼毕之后倒是格外又问了一句:“公主殿下的伤势如今可大好了?” 尉迟芳本来正自忧心李无瑕的安危,听他问话倒是正中下怀,当即顾不得回答他的问话,只急急向花盛说道:“花帮主,我这几日都不在宫里,中间又经过了屠城之事,如今委实不知道公主殿下到底安危如何?若是方便的话,请您尽快派人想法子去打探打探罢!”花容也在旁说道:“是啊爹,咱们这几天一直忙着倒把公主殿下给忘记啦,也不知道她如今究竟怎样了?” 花盛点一点头,更无丝毫犹豫,立即摆手将一名身材矮小的汉子唤到自己面前,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那人躬身领命之后就此转身出门而去。尉迟芳见他们这些江湖中人行事如此果决,心中顿时十分欣慰,遂又施了一礼道:“多谢了,奴婢代公主殿下谢过诸位!” 一礼未毕,花容早伸手将她拉到一边笑道:“早说过今后咱们就算一家人啦,又何必这么见外多礼?”说着便按着她在一把木椅中坐了下来:“你只管安心在此等消息,我们帮中如今在京人手着实不少,必定能救出公主殿下的,你就放心吧!”如何想法子营救李无瑕等人也是尉迟芳最关心的,她心里还惦记着之前李无瑕的话——既然太子殿下并非真的疯了,联络这些江湖中人先营救太子自是更要紧的事。因此就着花容的话她立即便又说道:“是了,那一日公主殿下请少帮主进宫去所要商议之事也正是这个,殿下已经设法探知太子殿下只是诈疯而已,还请诸位英雄无论如何也要设法先营救太子殿下脱离险境才是!” 花容撇了撇嘴道:“不是真的疯了又如何?这阵子也没见那位太子爷为这万里江山或者黎民百姓做过什么,这样的人便救了出来多半也是孱头货色……”她话未说完便被花盛厉声喝止道:“容儿闭嘴!你懂什么?岂可如此胡说八道!”花容一脸不服,哼了一声又道:“我是什么也不懂,但咱们汉人这江山到底是怎么丢的?朝廷无能难道不是事实么?” “就是这个话!”没等花盛再开口,站在周长老身边的一个身材粗壮的虬髯汉子便粗声附和道:“少帮主言之有理,这次咱们这些江湖人往南省前去助战,难道所见所闻的那些事还不够么?说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可咱们拼命抵敌羌兵的时候那些官儿老爷又在做什么?若不是他们拖后腿,褚三哥又怎么会死?!” 他一条手臂上包着厚厚的绷带,脸上又道长长的疤痕鲜红刺目,显得面目颇为凶狠,说话之时口气也十分激愤,从未见过这般阵仗的尉迟芳顿时便吓得心头突突直跳,竟然不敢开言接话。还是花盛长叹一声道:“三哥那事虽然痛心,但毕竟逝者已去,咱们终究还得想法子再救一救这汉人的江山才是……” “反正这江山姓李,也不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的!”那虬髯汉子兀自满面不以为然又道:“自然永宁公主殿下我是佩服的,人家虽为一介女流,为着这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也算是拼尽了全力!这样的人,咱们不管用什么法子也要搭救出来,便是要我王铁牛的脑袋,我也决计不皱一下眉头!可是其他么……比如那个昏君,还有别的什么人……我老王说不得可就没那么大情面了!” 见他这话说得十分坚决,花盛便又转向另一个始终始终没出声的汉子道:“大哥,这事你怎么说?”最后这个汉子头发微见花白,显得比花盛和那个王铁牛以及周长老都大着几岁,他身量中等,修眉细目的模样倒显得文绉绉的;听见帮主开口向自己询问,便字斟句酌地说道:“老六的话有些道理,他这也是气急了嘛……只是太子殿下毕竟乃东宫储君,这事可万万马虎不得的!咱们要真能想法子把他救了出来,此后这可是一面光复江山的大纛,许多事情也就容易多了。” 听见终于有人把话说到了点子上,尉迟芳欣喜之下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急忙插口道:“永宁公主殿下也是这个意思!太子殿下毕竟是储君,有了他在,要召集旧臣残部、甚至招募义兵军民,这都是众望所归的一个名义呀!”花盛点了点头,沉吟道:“殿下果然深谋远虑,非我等江湖之人可比——我看这事咱们大可以照着殿下的这个吩咐再详细筹谋筹谋……” 他这里已然首肯,花容那边却依然大不服气,气哼哼地道:“太子是光复江山的大纛,难道公主殿下便做不得这个大纛么?殿下心怀社稷又会打仗,我看咱们将来拥着她做个女皇帝就好得很!”花盛横了她一眼道:“孩子话!这光复江山的大事岂同儿戏?还不给我闭嘴到一边去!”花容身为独女早给父亲惯得胆子比斗还大,见他沉下脸训斥自己也是毫不畏惧,仍然梗着脖子争辩道:“原来你也瞧不起我们女子是吧?若你有了个儿子,是不是我这个女儿就没有用处啦?那你原先那些话敢情都是骗人的?什么女儿也能掌一帮之类的,这些都是假话么?!” 听她夹七缠八将话题越扯越远,素来沉默讷言的周长老也忍不住开口道:“咱们现在商议救人要紧,少帮主你就少说几句吧。”尉迟芳也道:“是啊,要从戒备森严的皇宫和天牢将人营救出来是何等艰难?咱们还是先商量商量这事吧!”见并无一人附和自己的说法,花容这才噘着嘴道:“商议就商议,反正公主殿下归我救,你们要救太子什么的你们自己去罢!” 花盛更不理会她,只管又转向那位年长汉子道:“这事的确十分不易,恐怕不是咱们丐帮能够独力支撑的,如今还有哪些门派在京中有人?不如尽快把他们都叫来一同商议商议?”那汉子点头道:“帮主所言极是,咱们这里人数虽不少,但好几位长老身上都带了伤,委实也不敢太过于冒险托大,我这就派人设法联络其他门派去,这事宜早不宜迟,也免得夜长梦多又生出什么别的变故来。” 花盛道:“正是,这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等打探消息的回来了咱们可得好好参详参详!”那虬髯汉子王铁牛也道:“要冲进宫去救人怎么也得算我一个,这点伤不算什么,不多杀几个羌狗我这心里就痛快不了!” 一时众人商议停当,尉迟芳心中的大石也落下了多半,她欣慰之余忽然想到,若是沙勒赫在世的话,这些江湖好汉的谋划只怕多半逃不过那人的明察洞悉;如今他不在了,救人的把握就大了许多,所以他的死……其实也算得一桩好事么?一念及此,尉迟芳的嘴角不禁勾起了一丝酸楚的微笑。 第七十三章 正如花容之前所说,去往皇宫打听消息这事果然是急不得的。到了这日后晌,丐帮已经陆陆续续邀请了不少在京其他门派的江湖好汉来共商营救太子与公主殿下事宜,但之前被派去联络沈娘子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回来。 因为后来各帮各派来的人越来越多,令原本就没有经过这种场面的尉迟芳倍感局促不安,花容便索性陪着她先到自己卧房之中休息去了。尉迟芳这些日也是累极了的人,林林总总经了这么多事,早熬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如今终于得了这个稍显清静的所在,哪怕外面还时有江湖豪客们粗喉大嗓的争执声隐约传来,她这里却也无心去分辨那些讨论内容,没过多久就在花容的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睡得颇不安稳,在梦中朦胧着似乎又回到从前——那灵秀宫还是一派春日融融的盛景,一身戎装练习骑射英姿飒爽的永宁公主,还有总喜欢穿着粉色的轻衫在秋千架上蹁跹飞舞的永安公主,她们也依然还是从前芳华明丽的模样……盛气凌人的江贵妃神情也仍旧是那么尖酸刻薄,便连太监头子秦老狗那一身馊味儿也都跟以前一般无二。 似乎太子殿下夫妇又进宫来向皇后娘娘请安了,太子妃沈娘娘姿容娇艳,穿着那身新婚的大红吉服便如同随风款款摆动的凌霄花一般。尉迟芳梦到自己过去见礼,太子妃便笑吟吟地同自己闲话家常,偏偏永安公主也凑了过来逗趣儿,姑嫂们不一时便珠落玉盘般咭咭咯咯地笑做一团,太子殿下也温和地笑着,目中满满都是带着许多宠溺的柔情。 太子与永宁公主殿下乃是嫡亲的兄妹,每次见着面两人都有说不尽的话儿,尽是些什么山南海北、天文地理的大道理,又有什么经史子集、兵书战册的议论。他们聊着的时候,太子妃殿下便与永安公主一道坐在灵秀宫后园那茂密的紫藤花架子下头绣花儿——公主的生母王娘娘可个不折不扣的针黹女红高手,她时时便在旁指点着,又收了散落的花瓣子都用彩线穿了备着做香袋。 尉迟芳自己手里也拿绷子闲闲地扎着花儿,抬头仰望暖融融日头下房檐上开得正好的芙蓉花,心中便如同春日山间细细的溪流一般欢快而明澈。一时竟有些懒洋洋的,不免起身舒活舒活筋骨,转目却见外头宫门方向缓缓地走来了一个人。 这人身量高挑,因为四肢颀长的缘故,越发显得玉树临风;身上穿着清素的白袍,头戴银冠,冠上装饰着一根色彩缤纷的羽毛。这分明是异族的打扮,那袍子边上滚的金边也不是中原的纹样,可他给人的感觉却如此温暖亲切,以至于尉迟芳心中惊喜交集竟是哽咽起来,抛下了手中的东西不管不顾地向这人奔了过去:“沙勒赫大人!原来你还活着?” 沙勒赫年轻俊秀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黑黢黢的眸子如湖水般宁静澄澈地凝望着尉迟芳,缓缓向她伸出了手:“从今往后,你可愿意跟着我么?”“我愿意!”尉迟芳顾不上擦拭自己满眼满脸的泪,只管尽力向他面前奔去,想要拉住他那只手:“无论去哪里,我都愿意跟了你去!” 可是她却始终没有办法来到沙勒赫跟前,那人就那么远远的,柔和地笑望着她,却始终无法接近,那只似乎近在眼前的手,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忽然有个姿容极美的异族女子出现在他们两人中间,那女子似乎像是朵兰,又似乎不是,只觉得无比眼熟却又无比陌生,她娇媚地走过去依偎在沙勒赫怀中,眼睛望向尉迟芳这边,嘴角却带着森冷讥诮的笑意:“你算个什么东西?他心里从来也没有喜欢过你一分一毫,他从来都只是我一个人的!” 尉迟芳忽然记起来,面前这个女子,不正是沙勒赫书房中悬挂的画上那个人么?她是沙勒赫的结发妻子茵琦,可是她……她不是明明已经死去很多年了么?!一念至此,周围所有的东西忽然都不同了,灵秀宫里升起熊熊火焰,不仅是宫室房屋,便连一花一草也全部都在燃烧!沈娘娘、永安公主和王娘娘她们满身是血,全都陷身于火海之中,她们在凄厉地惨叫着,那声音几乎已不似人声,便如同森罗地狱中的厉鬼一般! 而沙勒赫依然微笑着,白皙的面庞温润如玉,只是这笑容也不再面对尉迟芳,而是转向他怀中的茵琦;他们就像是一对恩爱缱绻的鸟儿,彼此依偎着,轻怜蜜爱,对周遭的一切全都浑不在意。 身后是森罗地狱,整个她的世界全都陷在里面;眼前虽然是极乐天堂,但这天堂却是别人的,她一丝一毫都无法靠近!最后,火焰终于开始吞食她的衣裙和身体,她木然立着,只盼这火快快将自己烧成灰烬才好。可是永宁公主和太子殿下这时却从远处奔了过来,他们身上也全都是肆虐的火苗,但他们还在拼尽全力挣扎着! 尉迟芳不由自主地也向他们那边跑过去,嘴里高声叫着:“殿下!你们快跑啊!快些逃出去呀!”随着这一声喊,遍身冷汗的尉迟芳猛可里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她猛的睁开双眼瞪视着自己所睡床榻的帐顶,好半日才又想清了自己究竟身在何地。 坐起身时,见外头天色已经全黑下来,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屋里点着油灯蜡烛,却并没有第二个人,桌上新摆了两盘模样普通的点心,暖窠子里煨着茶壶,看来这些都是花容专门给自己准备的。尉迟芳抬手擦拭着额上的汗水,下床趿了鞋到桌边给自己倒出一杯温热的茶水来一饮而尽,至此才算渐渐定下心来。 外头仍有语声模糊传来,这次却听着是花容的声音:“……实在不成,咱们就还用之前那个老招儿,多带些人溜进皇宫放火去!只要一乱起来,不愁救不出几个人来!”跟她对答的则是花盛的声音:“胡闹!如今准信儿都没有一个,你且又扯这些做什么?”听不清花容不服气地小声又说了句什么,接着又是她父亲的声音:“算了,现在说这些也为时尚早,你先去照看着那位尉迟姑娘吧,她熟悉宫里的路径,将来要救人还须得她帮忙呢。” 花容答应了一声,脚步声便向着这边走来。尉迟芳悬心着李无瑕的消息,况且刚做了那样不吉利的梦,她心中越发着慌,没等花容进来便急忙过去先开门迎了出去。花容见她出来倒是一愣:“怎么,你这么快就醒了?我看你那样困倦,还以为这一觉怎么也得睡到明早呢!” 尉迟芳没心思答她这些不要紧的话,只管单刀直入地问道:“如何?可有了永宁公主殿下的消息了?”花容知她着急,自然也不见怪,只皱了皱眉道:“这回事情委实是不大顺利,我们的人好容易才联络上沈娘子,据她所言,宫中的情形如今竟是大不如前了——那羌帝自屠城之事后,忽然便又将原先留下的一大半汉人宫女太监又给赶出宫去,余下的少数人都集中在浣衣局、针工局这样的地方。况且如今又给他们下了禁令,无事一概不得外出。所以如今这消息已然大不灵通啦!” 尉迟芳闻言更为着急,忙又问道:“既然如此说,这次难道并没有打探到永宁公主的消息?”花容挠头道:“的确,算是没能打听着准信儿吧,沈娘子只说灵秀宫如今已经空了,公主并不在宫中,但至于公主去了哪里,她却再打听不着了。”尉迟芳没想到事情竟会变成这样,情急下几乎要哭了出来:“这……这却怎么好!难道是因为这次的事……羌帝迁怒于公主殿下,已经将她……将她……” 她怎么也说不出下头那几个字,声音却已经带了哭腔,花容连忙拍拍她的肩膀道:“你先别急,沈娘子那里还有一个不确实的信儿,她说她手下有两个小宫女给抽了去冷宫,照顾一个什么滑胎失了孩子的江妃娘娘。那个娘娘疯疯癫癫的,说话也不知是真是假,成日里又哭又骂,那些羌人都嫌恶得很,这才索性把她扔给汉人宫女去伺候……” 这一说,尉迟芳立即便猜到她所言之人正是从前的华国贵妃江梨儿,却不知那贱人何时竟然滑了胎,何时又发了疯?尉迟芳对此人的生死存殁自然毫不在意,便直接打断花容的话问道:“是不是这个江妃……这姓江的疯子说了什么关于公主殿下的消息么?” 花容点头道:“正是,据她说公主殿下已经给羌帝关到天牢去了!只不知她这消息究竟从何而来,那可就无从验证啦。”“天牢?”尉迟芳惶然道:“难道殿下协助你们阻挠屠城的事羌帝已经知道了?这……这却怎么好?天牢那边的消息咱们能打探得到么?” 花容摇头叹道:“天牢却难了,如今里里外外都是羌人,戒备森严的很,咱们汉人是很难靠近的;其实皇宫现下也更难了,自我第一次潜入刺伤了羌帝后,他们便加强了防卫,这次又闹出宰相遇刺的事,虽说事发在宫外,但毕竟惹怒了羌帝,如今那厢更如铁桶一般了。” 第七十四章 听见花容所说现今情势如此不妙,尉迟芳的心中不由得便越加沉重,只是江湖帮派的事她全然不懂,此刻便纵然焦急百倍,却也只能绞了衣带颤声又问道:“既是这般说,若公主殿下此刻当真给关在天牢之中,咱们便毫无办法了么?”花容见她脸色苍白,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知道这必是给自己方才那些话吓着了,便又出言宽慰道:“尉迟姊姊你不用这样担心,不管他们羌狗们如何肆虐,这天下终究还是咱们汉人多,咱们只要好好的想法设法,必定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尉迟芳点点头,先抬手拭了拭泪,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道:“是啊,毕竟事在人为,咱们终究会有法子的——到底我不经事儿,一听说天牢就给吓慌了……”她嘴里这样说着,想起天牢中那般恶劣严酷的环境,李无瑕乃是重伤新愈之身,哪里捱得过那般苦楚折磨?原想着羌帝一心要纳公主殿下为妃为后的,纵然自己一时不在她身边照应料想也该无妨才是。哪知道如今殿下卷入这阻挠屠城的大事中来,必定是给羌帝觉察了行迹,若果真将她复又关入天牢之内,以羌帝那喜怒无常的性子,怕是公主殿下当真又要命悬一线了! 一念至此,她脸上那勉强挤出的笑容却哪里还挂得住?连忙扯着花容的衣袖又道:“只是如今天气严寒,天牢中又着实阴冷困苦难熬,咱们可得早些想出法子来才是!”花容点头叹道:“何尝不是如此?只是这消息原本也未必确实,我老爹已经又遣人分头出去打听了,其他又有五六个帮派的好汉们也都自愿帮忙,相信不久必有准信儿回来。” 尉迟芳听了这个话倒松了一口气,只盼着江梨儿那贱人所言不实才好,她当即双手合十念了几声佛:“阿弥陀佛,神佛菩萨若能保佑公主殿下这次躲过劫难、平安脱身出来,我情愿下半生许身佛门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花容口中“嗐”了一声,笑道:“姊姊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要果真能把公主殿下救了出来,咱们哪里还有那念佛的心思?自是保着殿下招兵买马,跟他们羌狗大战三百回合去!” 她说着便在房中纵身腾跃了两下,双手比划着招式,眉飞色舞的道:“到那时我也能同公主殿下一般,骑上高头大马,顶盔贯甲罩袍束带做一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军!便如花木兰一般,你说好是不好?”尉迟芳眼中带着酸楚的神情,嘴角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道:“是啊,你本来就身负武艺,身手如此矫健,将来若跟了公主殿下同羌人开战,便做个女将军也是顺理成章地事。可是我……我却是百无一用之身,留在殿下身边也不过累赘罢啦……” 花容诧异道:“姊姊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读了那么多的书,跟着殿下又是时间最长的,就算不能上阵杀敌,便做一个女诸葛,给殿下出谋划策难道不好么?”尉迟芳漫应一声点点头,只目中那一分酸楚的神色却更如古井水波般荡漾着一纹一纹越发深沉了。 是啊,若能救了公主殿下出来,接下来自然要慢慢筹谋着复国的大事——公主殿下文韬武略都是全的,她心智坚定、胸有丘壑,将来大展宏图之时身边未必还需要自己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更何况,自己还是一个羌人的“妻子”,哪怕沙勒赫从来没有当真过,哪怕他人如今已经不在了;可是,在尉迟芳心中,却永永远远也不会忘记自己亲口说出“愿意为你做一个羌人”的那天晚上。 这江山,本是汉人的江山,如今被羌人夺了去,两族之间有如山如海的深仇大恨;可是她尉迟芳这个人,却偏偏夹在这血海深仇之中——汉人要复国,那原是天经地义的事;可羌人的江山却耗尽了沙勒赫毕生的心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深仇大恨不能不报,可是又怎能忍心看着沙勒赫的一世心血付诸东流?怎能忍心? 这样的心事自然无法宣之于口,于是尉迟芳便只能挂着一个凄然的微笑,静静地在旁看着花容手舞足蹈地畅想将来自己当了女将军之后的威风模样。所以……如果能够救出公主殿下的话,也算得自己尽到这一份心了吧,此后天涯海角,寻个没有任何人的去处,草草了此一生也就罢了。 按下尉迟芳的这点心思不说,时间又过了两日,撒出去在京城各处打探消息的人终于带回了比较确切的消息:屠城那日之后的确有人亲眼看见永宁公主殿下又给羌人押去了天牢;与此同时,宫里沈掌针的消息也几乎同时送了出来:羌帝本月内就会下旨正式册封永宁公主为左皇后,虽然因为宰相大人的事如今还算在国丧之中不会大肆操办,但宫中责成她们针工局为殿下赶制新礼服的命令可是已经明明白白地传了下来。 有了这两条确切的消息相加,丐帮上下等人立时便都鼓足了干劲,花容更是第一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看来那鞑子皇帝还是要立公主殿下为皇后的,只是怕她跑了,或者担心咱们这些人去营救她,是以这才将她关在天牢内!爹,我看咱们不如索性破釜沉舟了,多约齐各帮各派的好手,索性给他来个劫天牢,连同太子他们也一起救了出来岂不痛快?” 花盛执掌一帮日久,自然没有他女儿这般冲动,他只是横了花容一眼,将烟嘴塞进口中吧嗒吧嗒地吸了两下,转头去问几位丐帮长老中最年长的卫长老道:“大哥,这事你可有了什么计较?”卫长老便是那日首先出言赞同营救太子的那个花白头发的中年汉子,他听得帮主又最先询问自己,便略一思忖十分谨慎地说道:“要照着我的想头,那西羌的鞑子皇帝之所以要纳永宁公主殿下为后,一来是因为殿下人才出众万里挑一;再者嘛……我觉得他应该是想要笼络人心哩!” 花盛点头道:“这话有理,经过上次屠城的事,这上京城的百姓如今都越发成了惊弓之鸟,鞑子朝廷一连出了几张安民告示也于事无补;闹得直到现在满城里都还是死气沉沉的,羌兵也不敢开城门,只怕大门一开,这满城的人就此一涌而出再也辖制不住!所以那鞑子皇帝没了办法,只能借永宁公主的人望和名头出来做幌子了。” 卫长老两手一拍道:“着哇,就是这个话!我想着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虽然说是这婚事不会大操大办,但想必鞑子皇帝也会专门下一道明旨昭告天下的;这京城里也许更会放宽些,比如解了宵禁之类的,让百姓们觉得他们羌人的确是有意要善待华国旧人了,这可比出一百张安民告示都管用!” 花容眼睛一亮道:“卫伯伯是说咱们的人趁这机会混进宫去救人?”卫长老微微一笑道:“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但具体的步骤我还远没想好,要等着鞑子皇帝的旨意出来之后才好参详——自然咱们目下就开始着手准备,联合各门各派,多找些轻功好、会易容的兄弟们准备着,实在不成到时候扮成羌人行事也是好的。”尉迟芳在丐帮住了这几日,对他们几人也都熟悉了不少,此刻说话也就没有一开始初来时那么拘谨,她轻声建议道:“既然沈娘子她们奉命为公主殿下赶制礼服,那样她们的行动是不是也可稍微自由些了?若能经她的路子改扮成宫女混进宫去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花盛点头道:“尉迟姑娘言之有理,你熟悉宫中路径,到时候咱们还必得你相助方可,你不会武功,若能从沈娘子那边混进去倒正好。”尉迟芳肃容颔首道:“谨遵帮主之言,不过关于宫中路径之事,奴婢已经想办法,这几日赶着绘制了几幅皇宫之内殿宇楼阁分布的草图,届时若是前去的英雄好汉众多,那就给大家分散开来带在身上,也好随机应变——若这几幅不够,那奴婢就尽快再画几幅备用便是。” 花盛闻言甚喜,扭头向自己女儿笑道:“你看看人家,统共年纪也比你大不了几岁,做事却是这般的周全妥帖!你这几日就帮着尉迟姑娘一起索性多画些宫中地图备着吧,咱们到时也好分头行事。”花容给父亲数落也不以为意,只笑嘻嘻地晃了晃脑袋道:“尉迟姊姊的法子是好法子,难道我的法子就不好了么?咱们届时在皇宫各处都放起大火来,让那些贼羌狗们顾头不顾尾,岂不正好方便了咱们救人?” 卫长老呵呵笑道:“是啊是啊,这都是好法子,尉迟姑娘的法子好,少帮主的法子也好!只盼着这次的事情能够如我所料吧,不然咱们要想救人出来可得大费周章了。”尉迟芳也知道卫长老的计较是必须建立在羌帝颁旨令全城同庆、到处人多热闹这一情况之下的,但倘若到时候事情并非如此……她心中不由得咯噔了一声,惴惴的道:“可是,到时候如果事情有变,咱们又该如何?” 花盛双眉一轩朗声道:“我们江湖中人没有那么多顾虑,既要救人那便一定救得出来,纵然到时候千难万险,大不了我们这些人都拚了这性命便是!”随着这句话,他手中的铜烟锅“铛”的一声砸在面前的八仙桌上,竟将那桌面硬生生砸出了一个圆圆的大洞。 第七十五章 正如丐帮卫长老所猜想的那样,到了立春日这天,西羌朝廷终于颁下明旨,说是为了羌汉两族永结姻亲之好、往后彼此敦睦相处再无战端云云,所以大羌国皇帝陛下要册封原华国的护国永宁公主殿下为左皇后——自此羌汉两族便亲如一家,皇帝陛下对天下臣民都将一视同仁,不分厚薄彼此……诸如此类的话絮絮罗列了许多。 此外为了安抚上京城的民心,果然额外又有民间欢庆三日金吾不禁的恩旨;虽说是国丧期间不宜大肆铺排,但上京城的九门届时都会重新开放,街衢巷间巡视的羌兵也大部分都会撤走——这倒的确是个好消息,因为屠城之事被吓破胆的京城百姓们得了这个消息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这些日来他们终日惶惶不安躲藏在家中忍饥挨饿的苦楚委实已经受够了,有些实在捱不下去的也已经硬了头皮出门来谋取生计,可是城门一直不开,又让他们的心始终不敢放下来,生怕哪天羌帝又变了主意,会再调集人马把他们杀个鸡犬不留。 现在有了这联姻之事,又是前后一连两道圣旨下来,接着城门也开了,无处不在的羌兵巡逻队又撤走了不少;百姓们心头的大石头至此方放下了大半,这两道旨意张贴出来才半日,上京城里倒是已经热闹了不少。 除了城中百姓之外,因为宰相大人的丧事而陷入阴郁沉闷气氛的皇宫也因着这桩喜事气氛松泛了许多。虽然圣旨上已经明说了国丧期间不得铺排声张,但那位华国护国公主好歹也算是又一位皇后娘娘呢,重新归置整理宫室之类自是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新皇后娘娘按说地位应该比朵兰这位正宫娘娘要低一些,但她毕竟又高于寻常的妃子和大妃,一应陈设仪制自然都要从新制定采办,为这事礼部尚书忒鲁乌与皇宫总管莫洛嬷嬷都忙了个四脚朝天。 莫洛嬷嬷自那日暗动手脚打下江梨儿腹中胎儿之后,心中也颇为惴惴不安地担心了好几日,毕竟此事关乎皇帝陛下的子嗣大计,倘若陛下追究起来,自己如何领罪倒不在话下,怕是牵累到皇后娘娘身上,自己可就百死莫赎了! 谁知元颉对于此事竟是毫不在意,即便江梨儿从冷宫里跑出来到他面前告状他都不为所动,反将后者如同扔弃废物破烂般又给踢回冷宫之中;此后见着莫洛嬷嬷也并未多问一句,便只当没有这回事,莫洛嬷嬷的心这才放回肚子里。 接着又是册封李无瑕的事,按说有朵兰这个后宫之主在,好多事原轮不到莫洛嬷嬷做主;可是朵兰这个正宫皇后在忙完了宰相大人沙勒赫的丧仪之后就病倒了。这一病来势汹汹,她自然无法起身理事,莫洛嬷嬷深体她的难处,也就自动把事情全都揽了过去。 如此忙乱了好几日,总算大致筹备妥当,第二日便要正式行册封之礼了;莫洛嬷嬷手头的活儿好容易告一段落,顾不上休憩片刻便又赶往凤翔宫来看望朵兰。 朵兰虽挂名是病着,倒也并没有躺在榻上养病,只呆愣楞坐在寝殿窗边拿着几根丝绦默默地编络子。莫洛嬷嬷走进来时只见这寝殿中黑沉沉的,半下午的光景倒弄得跟黄昏时一样,宫女们也都给打发得远远的,只有朵兰单薄的身影黑黢黢地背着日光影儿显出几分心酸的活气。 莫洛嬷嬷行了礼,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走过去道:“娘娘既然身上不自在,又何必不好好歇着些,反倒要弄这些怪累眼费神的活计?”朵兰听见她的声音,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淡淡的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累眼费神又有什么要紧?” 她原本姿容明艳绝丽,便如同盛放的牡丹花一般光彩照人卓然不群;可是如今整个人却黄瘦了不少,两腮微微突出,眼眶下陷,手背上的青筋也凸了出来,竟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再也看不见从前那般芳华绝代的美貌。只有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依然还亮晶晶的,可即便是这双眼睛,如今也布满了红丝,哪里还有半分美目流转秋波灵动的模样? 莫洛嬷嬷心头一酸,几乎便要掉下泪来,强打了精神笑道:“等过两日娘娘身子好了,要做多少这样的活计做不得?如今还是听奴婢一句话,好好的先养病是正经。”朵兰凄然笑了一笑,痴痴地道:“嬷嬷你不懂,这活计再晚几日就赶不上了……你看这如意成双的络子,茵琦以前最爱编的就是这个,我那时候还笑她太过琐碎……可是如今沙勒赫也随她去了,我总得多编几条这络子随着一块儿埋下去,也免得到了那世里,他们两个隔着这千山万水的彼此找不着了可怎么好?” 莫洛嬷嬷哽着声音道:“茵琦夫人已经等了这么多年,如今宰相大人去了,他们必定已经团圆在一处啦……奴婢也知道娘娘心里难过,可是事已至此,您还是要节哀顺变,多多保重自己才好啊!”朵兰木然摇头道:“谁说我很难过了?我心里明明是替他们高兴的!我妹妹去得早,人家都说她的命不好,可是这些年以来,沙勒赫却从来没有忘记过她一日!反倒是我这个活着的,如今连自个儿也不知道自己还活着有什么意思了……你说说,若是我也早早死了该有多好?” 她此言一出,莫洛嬷嬷登时大惊失色,连忙道:“娘娘怎么说出这样灰心的话来?陛下即便有了其他妾室,他的妻子仍然只是您一个人而已,您万万不可有这般自轻自怨的念头……”朵兰听她着急,反倒又笑了起来:“嬷嬷放心,我不会再哭闹了,也不会再同皇帝陛下闹意气——我是一国之后,毕竟得有容人之量,一个华国公主算什么?将来怕是三宫六院美女如云也属常事,陛下乃九五之尊、天下之主,即便为了子嗣计,多纳几个女人也是应该的,这些我都已经想明白了。” 她这段话说得异常流畅,如同在诉说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他人之事,竟是一点感情波动都没有,莫洛嬷嬷反倒有些担心,只得斟酌着又宽慰道:“道理虽然是这样,但娘娘也不必灰心,陛下心中毕竟还是最在意您的……” 朵兰自失地一笑,只当没听见这句话,倒将手中打了一半的络子递了过来:“嬷嬷你看,这花纹和颜色都还合眼么?”莫洛嬷嬷接过来对着日光仔细瞧了瞧,见是大红配着金黄与明赭这般喜气洋洋的颜色,立即便先称赞道:“这般鲜亮的活计果真不愧是娘娘的手艺,这般大气又稳重的颜色当真好看得紧……” 她打点着词句正要再夸奖一回别的,朵兰那里却打断她的话道:“既然样子不错,等我把这根做好了就由嬷嬷替我拿去送给那位华国公主,当做是新婚的贺喜之礼罢。”莫洛嬷嬷一愣:“这如何使得,她虽然号称左皇后,但仍不过是陛下的妾侍而已,娘娘又何必这么给她脸面?” 朵兰轻轻道:“这脸面我不给人家便没有么?你们准备的吉服我也见着了,样子真好看……人家身量比我高挑,穿上之后定然也比我光鲜体面得多!我送这点小东西也不过锦上添花罢了,又算得了什么?”莫洛嬷嬷忙道:“娘娘这说的是什么话?那吉服虽然用了大红色,但纹样装点一概都还在妃子级别,配饰也不能用赤金所制,哪里及得上您的金凤明珠袍服华贵?您才是咱们大羌最尊贵的皇后娘娘,其他人无论如何也是无法和您相提并论的!” “是么?”朵兰消瘦的脸颊边挂起一个讥诮的微笑:“像我这样生不出子嗣的空壳正宫皇后,真的还有你所说的那般尊贵么?将来人家的孩子继承皇帝之位,我又算个什么东西?陛下如今总算还顾念着我几分,可这点子顾念又能维持多久?呵呵,方才我说不如早日死了才好,嬷嬷还拦着不许我说,如今看来何尝不是这个道理?” 莫洛嬷嬷被她说得满心冰凉,含泪跪倒在地道:“娘娘万不可如此灰心泄气,您还如此年轻,说不定很快就会有子嗣的!只要您好好的保养自己的身子,再不要如此胡思乱想了!”“是啊,是啊……”朵兰喃喃说道:“我可得要好好保养着自己,不然怎么等着看陛下江山永固威加四海子孙满堂呢?还是陛下说的对,我们已经回不去了,过去只是我太傻太笨而已……竟然以为过去的日子还能再回来,岂不知自从离了草原那一日起,原来过去的我根本就已经死了……” 她口中这样自言自语地说着,也不叫莫洛嬷嬷起身,只管自己木木地向床榻方向走去:“所以嬷嬷说得很是,我要好好地休养去了,你改日再来看我罢,横竖日子还长得很呢……” 第七十六章 皇宫里紧锣密鼓筹备册封典礼之时,当事人李无瑕却仍然被羌帝关押在天牢里——与其他囚犯的不同也仅仅只是吃食上略有改善,并且放了几个火盆给她取暖而已。那日屠城之事后,李无瑕身上多处旧伤复发,更兼再添新伤,又受了严重的风寒;很快就在天牢中又病倒。但即便如此,羌帝也没有放她出来,只命几个太医前去看诊,开了几副药之外并令两个羌国宫女到牢中来照应她的起居罢了。 李无瑕自然知道这必是因为自己被困宫中还能对外联络阻扰屠城的事点了羌帝的眼——以往沙勒赫还在世时,他并不会在这些细事上多留意用心;但如今已经失去了那个得力的臂膀,元颉这个强权君主其心思缜密的一面便渐渐展现了出来。 自然他这种处置方式不免令早已形同惊弓之鸟的李显宗父子又有些惴惴不安:先前明明听说已经答应了要册封李无瑕、还要放了自己出去的事,怎么好好的却将一个新皇后始终关在天牢里?难道羌帝果真反复无常竟又改变了心意不成? 他们这也算是关己则乱,越想越惶惑害怕之时不免便絮絮地向李无瑕反复啰嗦询问,李无瑕自己尚且病得七荤八素,又哪里有精神同他们细细地分说?遂只一概粗粗安慰几句,叫他们只管安心等消息便是。李显宗同李德愍两人虽仍难以放心,但李无瑕毕竟已是他们最后的希望,所以李德愍这个做弟弟的也只得强自忍耐,没敢再胡言乱语叫骂什么。 倒是前太子李德懋从头到尾一直呆呆的,每日里不言不动无悲无喜对周遭事物也毫无觉察的样子;给他饭食便胡乱啃吃几口,到了晚间倒头便睡下,除此之外竟浑不似活物一般。李显宗他们久而久之也就索性只当没有他这个人,有时李德愍饿得狠了便连他那一份牢饭也霸占了去,他却亦全没看见似的,竟连饥馑寒温也浑然不觉了。 李无瑕听说这般情形自不放心,她病势略转好了几分便即吩咐那两个羌国宫女将自己的饭食分一些给父兄果腹。奈何此次羌帝派来的两个宫女竟似听不懂多少汉话的,平日里只谨谨慎慎照顾着她的饮食起居,对她一些简单的吩咐也能遵命执行,但若略略多说几句,她们便显得神色十分茫然——况且这两人自己互相对话也都是羌语,并不肯同李无瑕多谈哪怕一句闲言,想必定是额外受到过严厉的吩咐了。 她们不肯奉命,李无瑕自也没有别的办法,心中亦知这又是羌帝对自己的严密提防;想必今后便是册封完毕自己在后宫之内应也不外如此,无论名头是皇后也好、妃子也罢,无非算换个略轩敞体面些的牢房而已。只不过若能换得父兄平安脱险,她自己的生死荣辱原本就是并不要紧的事,无论羌帝有何安排算计,一概皆由他去,自己只管安之若素地受着即可。 等到了册封这日,天牢倒是热闹了许多,又是狼目亲自率领着大队皇宫侍卫、又是礼部各级官员、又是数不清的西羌宫女太监们……浩浩荡荡地拥进牢房来迎请李无瑕上轿回宫。乌泱泱的人堆里唯有狼目总算是个熟人,李无瑕便趁机向他询问何时开释自己父兄的事, 狼目倒不隐瞒,很爽快地答道:“我们陛下说了,公主殿下以后就是我们的皇后娘娘,殿下的父兄自然也是我朝中的贵戚,今日册封大典他们自然也要一并观礼的,礼成之后即送他们几位出城!我们皇帝陛下一言九鼎,公主殿下只管放心便是。”李无瑕只要这一句话,余者再不放在心上,她当即恭恭敬敬地谢了一句恩,这才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上了华丽的辇轿。 登辇之后落下了四面的帘子,宫女们便要上前服侍她更换吉服与凤冠,李无瑕微有犹豫,手指轻轻拂过那华丽袍服上精巧绚美的鸾鸟纹样,凝思了半晌方沉吟说道:“这吉服还是到皇宫之后再换吧,我还有些别的安排。”率队前来服侍的那位中年女官倒汉话十分流利,她听见这话立即面露为难之色道:“这吉服原本就是专为今日准备的,殿下若不肯更衣的话,怕是陛下待会儿要责罚我们这些伺候的人呢……还望殿下多多体谅奴婢们的难处才是。” 李无瑕笃定道:“这件事你只管照实回禀皇帝陛下便是,我到时自有道理,必不会让陛下怪罪你们的。”那女官虽仍颇不死心,但见她神色平静坚定,显然已下定了决心,便也只得作罢;急忙先遣人早一步赶回宫中去向元颉禀报此事。 如此这般之后,这一行仪仗辇轿终于前呼后拥声势浩大地去往皇宫。沿途自然引动了不少京城百姓夹道围观,李无瑕坐在轿中依稀听着外面又是昔日繁华热闹的景象,她心中颇感欣慰之余倒也五感杂陈略有辛酸之意——此次拼尽了全力总算歪打正着保住了这一城生灵免造涂炭,自己虽说付出了不少代价,但如今想来,那些亦只算得区区小事罢了。 倒是羌人这次显然给足了她这个“左皇后”面子,皇宫竟是大开正门迎接,虽因国丧并无鼓乐喧天之类的喜庆之音,但阖宫内大大小小所有的官员和男女仆役等人早都候在路边夹道跪迎,还是摆足了这宏大隆重的场面。 辇轿一直抬到灵仪宫外这才落地,羌帝元颉着一身常服自宫中走出来,见打起轿帘之后里面的李无瑕果然还穿着一身颜色清淡的素服,他的脸色立即就沉了下去,冷冷地说道:“永宁公主殿下的想头真多,既然已经又回到了这皇宫内,却偏偏不肯更换吉服,这又是想要闹什么花样?”李无瑕扶着宫女的手下了轿子,先提衣裙规规矩矩地在他面前跪倒行礼,礼毕之后这才静静地答道:“请陛下恕罪,奴婢并非有意抗旨不遵,只是如今毕竟在国丧期间,奴婢恳请陛下允准,容我先去宰相大人灵前进香拜祭一下未知可否?” 听她这个话,元颉脸上的不豫之色立即便减去了几分,目光也顿时柔和了许多,他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这件事朕自然没有不准的道理,你有这番心意也算难得,朕便与你同去灵前拜祭吧。”李无瑕肃然道:“宰相大人乃是拯救我们华国万千百姓性命的大恩人,前去拜祭正是当尽之礼,奴婢多谢陛下开恩了。”她说着便又磕了一个头,神色甚是诚恳。元颉轻叹一声道:“他生前原本便对你多有推崇,如此想来你二人倒也算得知音,便是封你为后之事也是由他多方筹谋来的,如今这个册封之日你去祭拜,他若在泉下见着,想必心中定然欢喜。” 一面这样说着,他一面走过去竟是亲手将李无瑕扶了起来,然后携了她手径直向灵堂方向走去。跟着李无瑕的那女官原本心中颇为忐忑,生恐皇帝见新皇后没有更衣会迁怒到自己身上,谁知李无瑕轻轻几句话说完之后,皇帝竟怒容顿敛、立时便改了颜色,看来这位华国公主倒的确是聪明得紧。当下她不敢耽搁,想着莫洛嬷嬷之前的嘱托,立即便派人去往皇后朵兰处禀报消息。 这册封大典乃是宫中要事,皇后朵兰自然也早换齐了正装候在自己宫里,见有宫女前来报信,她便先问道:“那人已经到了?是不是本宫该去紫霄殿的时候了?”那宫女施礼禀报道:“回娘娘的话,那位……那位新娘娘说是要先去宰相大人灵前祭拜,皇帝陛下就亲自陪着她先过去了,想必册封大典还要再过一阵子才开始呢。” “她说要先去祭拜宰相大人?”朵兰不禁诧异道:“我朝中没了宰相大人这样的栋梁之臣,他们华国之人难道还不是正中下怀的么,又怎么会有这样的好心要去灵前祭拜?”那宫女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想了想,又扣头道:“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只晓得那位新娘娘上辇之后却不肯跟更换吉服,奴婢们原都还悬心皇帝陛下会动怒来着……可是谁知后来新娘娘说她想要去祭拜宰相大人,陛下便什么都没有同她计较了。” 朵兰哼了一声,摆手令那宫女退下,这才自失地笑着道:“看看吧,人家华国的女子是多么聪慧灵巧?转眼就把咱们的皇帝陛下哄得妥妥帖帖的,这样的心思和手段,我又哪里及得上一星半点儿了?”莫洛嬷嬷至此也再没有什么新鲜的宽心话儿能说给她,只得苦笑道:“无论如何她终究是异族,皇帝陛下心中始终有数的,不然也不会一直将她关在天牢内了。” 朵兰叹道:“关在天牢又怎样,还不是好好放出来了?从前还曾将她押赴法场呢,陛下照样也舍不得杀她,后来又珍而重之的给她治病养伤,可见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心里的确对她中意到了十分。嬷嬷你也不必再说什么有数、没数的话了,本宫如今也算混到了破罐破摔的时候——走吧,咱们这就给人家新娘娘道喜去!” 第七十七章 关于李无瑕的事,朵兰原本觉得自己已经想通了,或者说,已经彻底心中释然放下怨念了——这个华国女人的出现应该算是一个必然吧,即使没有她,也必然会有顶着其他名头的别的人。总之在如今一统天下横扫海内之后,元颉作为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他的心思便注定了绝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只放在自己一人身上。 这是最难通的心结,毕竟他们夫妻结缡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如此恩爱和美,并不同于世间大部分君主跟他们正室之间那种仅仅只维持一个面子的冷淡关系。可即便如此,这样的鹣鲽情深却终于也走到了它的尽头,不管是为了王朝社稷、为了子嗣兴盛抑或为了新的情之所钟之类……总之事情的实质就是:现在有了一个李无瑕,今后还会有更多“王无瑕”、“赵无瑕”、“张无瑕”之类的人层出不穷。 所有这些都是朵兰无力阻止和改变的,她贵为皇后,所谓六宫之主、天下之母;据汉人的书上说,身为皇后就得端庄贤良高贵温柔,她要做天下所有女人的表率。所以,她也得跟天下所有女人一样,哪怕丈夫的心已经不在自己这里了,哪怕最后坚守着当初海誓山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也必须一直表现得大方得体,还要用最大的善意和耐心去包容并接纳丈夫的新欢们。 大抵世间女子,皆自此道而过,朵兰觉得如果别人都能做到,想必自己应该也可以吧?反正大羌的正宫娘娘依然是她,这个位分元颉应该是不会动的——哪怕他们之间没有子嗣,但自己毕竟代表了他的“过去”,曾经他们才是同一国的人,有相同的背景和相同的过往;仅凭着这份对从前的眷恋,应该可以确保自己下半生的富贵平安吧? 所以对于将来,朵兰把期望降得很低,她觉得惟其如此,自己便不会再伤心失望,自己心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也不会再被伤害——哪怕元颉爱上了别人,那就让他爱去吧,反正那个“别人”迟早有一天也会变得不再新鲜,被新的什么人所取代。而自己,当然始终都是最特殊的一个,是他真正的“妻”,他终究还是会回到自己这里来的,即使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后——朵兰觉得,自己可以等。 但下定了这样的决心去参加李无瑕册封典礼的朵兰,却在看到李无瑕这个人的一瞬间就动摇了——面前这个华国女人穿着他们羌人的华贵礼服,那鲜红的颜色中又有暗金色精致的鸾鸟绣纹,腰间束着金镶玉嵌的腰带,头上金冠虽然没有自己的华丽,装饰的宝石也较少,可是人家身材高挑颀长,气质雍容娴雅,被这一身朝霞般光华烁烁的吉服衬托得有如芝兰玉树般明艳美丽。 朵兰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似乎被某个巨大的手掌狠狠攥住了!刹那间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当初即使面对着姿容妩媚绝世、艳光逼人的江梨儿之时也不曾有过这种压迫感——是的,江梨儿固然美艳,但她的神态却是柔媚而卑下的,带着某种有所祈求的小巧和局促。那样的女人能够带来的威胁到底终究有限,元颉也决计不会真正倾心于她,至多只能算个玩物而已。 但李无瑕却完全不同,哪怕她跪下去聆听册封旨意之时那谦恭的礼数丝毫无可挑剔、哪怕她三跪九叩谢恩之时那貌似温柔和顺的神情仿佛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可紧攥着朵兰心脏的那只手就是怎样也无法放松,直到后者遵循礼制来到她面前行拜见皇后之礼时,她这才具体觉察到究竟是哪里的细微不同—— 是的,问题就出在李无瑕的那双眼睛上;那眼神坦然平静地望着他们这些人,既没有被册封为左皇后之尊的任何喜悦之情,也并无在他们这些异族面前屈膝跪拜的屈辱之意。那么平静深邃,如古井无波,而嘴角偏偏还配着一丝淡淡得体的笑意,仿佛她才是站在高处接受参拜的那个人。 沙勒赫的感觉是对的,果然唯有这样强大从容、内心高贵的女人才配得上元颉那样的天下至尊——她骄傲到几乎没有任何人可以触碰她隐藏的本心;无欲无求,别人为之朝思暮想、如疯如狂的名分地位和恩宠,在她面前却几乎只似笑话一般。 朵兰不知道自己用了怎样的自制力才能平静地说出那“平身”二字,想必声音听起来着实干瘪嘶哑吧?那之后元颉望过来的目光倒带了几分关切探询之意:“朵兰你身子是不是有些不适,怎么竟然消瘦得这么厉害?声气也听着弱了许多?”原来他心中还有些关怀着自己?朵兰涩然挂起了一个淡淡的微笑:“臣妾无事,只不过最近胃口不太好,以至清减些许罢了,请陛下只管放心就是。” 能看得出元颉的神情是比较满意的——他终于得到了新近称心可意的女人,且连原先刁蛮任性的妻子如今也变得通情达理了许多;作为君主,这自然可以算得一项不大不小的成就。在他这种愉悦情绪的带动下,册封典礼后赐宴时的气氛便整个儿都显得宽松快活了不少,臣子们觑见皇帝心境不错的样子,便也跟着都和乐起来,连宰相大人骤然离世所带来的旷日持久的阴霾也几乎都消散了。 朵兰与李无瑕分据在元颉左右两侧的席位上,作为来到中原后唯一被纳入后宫的嫔妃,江梨儿也难得的被想了起来,元颉命人将她拾掇打扮一番从冷宫中又拎了出来放在宴席上装门面。自然,如今容颜早已不复旧观、又满面病容坐在下首的她其实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得到,唯其还能够获得这个席位,无非代表羌帝对汉人示好的某种态度而已。 其余能够列席的都是西羌朝廷的重臣们,沙勒赫的座位仍被保留在百官之首这自然毫无异议,而在所有官员最末后的位置上,原来的华国皇帝李显宗、加上太子李德懋兄弟二人居然也得以用所谓“外戚”的身份占据一个小小的席面。 这正是宰相大人沙勒赫生前一直梦寐以求的场景——羌汉两族几乎不分彼此、和乐融融地共聚一堂;这样的心愿终于在他去世后不久被元颉实现了。虽然整个场面上依然是羌人的天下,李显宗等噤若寒蝉战战兢兢的汉人不过作为点缀存在,但毕竟还有个李无瑕高据在君主之侧,用她那沉稳大方的举止和淡雅从容的神情充分印证着沙勒赫昔日设想的可行性。 朵兰暗自冷笑——今日的主角自然应该是李无瑕无疑,也许此后的主角都将是这个李无瑕了,她这正宫皇后又算得什么?谁还在意她的存在?谁还关心她的喜怒哀乐?这样想着,她端起面前的醇酒一杯杯给自己灌了下去,让那热辣辣的味道从喉咙直通进胃中,只有如此,才能把心里那酸涩窒息的感觉冲淡一些。 公平的说,元颉此刻确实没有注意到朵兰的情绪,他只当她千真万确已经释然了,那便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目下应该在意的自然另有其事,所以当酒过三巡外加闲话一轮后,他便搁下手中的酒杯直接向坐在下面的户部尚书询问道:“纳尔莫,这几日上京城中的情形如何了?”被皇帝点到名字的官员立即起身出班,在丹墀前重新跪倒启奏道:“回禀陛下,一切皆如您之前所料,册封左皇后的旨意颁布之后,京城中的气氛立时便松泛了不少,尤其到最近这二三日,绝大多数百姓都已经开始照常出门营生,街巷各处的买卖铺户也尽都重新开张营业了。” 元颉点头满意道:“如此甚好,是了——呼诃木,近日九门防务情形又如何?”呼诃木乃是兵部尚书,他也立即出班朗声启奏道:“回陛下,只在初开城门那半日,有过少量百姓逃出城外的情形发生;此后便一切都太平无事了,自昨日起臣将在京城各处巡视的部队人数也减少一半,均依旨令他们返回京郊大营候命去了。” 元颉闻言更加满意,略想了想,又问道:“既是这样,除却开仓放赈和营中所需之外,如今京中的粮食还存有多少?”纳尔莫叩首道:“陛下圣明,臣正想禀报此事——本来咱们京郊大营的粮草就是从临近几个省份调来的,如今经过了前头……前头那件事,前者为了稳定民心,已先行开仓放钱粮赈济了不少,后来两座大营又支取了一些;如此下去粮食必定是不够的,户部存粮今已不足十五万石。臣拟了个条陈,恳请陛下尽快下令再往其他省份调粮进京要紧。” 元颉皱眉道:“果然,这粮食的事的确疏忽不得,朕这就传旨命人去往周边几省份调粮。”他话音刚落,却忽听一个清婉明亮的女声响起,却正是李无瑕的声音:“陛下恕罪,奴婢尚有一言面奏。”元颉一愣,随即道:“李氏你有何话说?” 李无瑕亦离了席位走到阶下,在两位大臣旁侧跪倒回道:“启奏陛下,向外省调粮之计只可解一时燃眉之急,却并非长久之计。况且如今正将春耕之时,便是周遭的省份谅必也没有多少余粮可以征收的,望陛下三思。”元颉和这一屋子羌人虽然驰骋天下百战百胜,但对于所谓农耕之道他们却几乎全然不懂,听见李无瑕这话,遂追问道:“如今京中粮少,若不从外调粮,你又有什么好办法不成?”李无瑕答道:“奴婢已经说过,调粮只可解一时燃眉之急而已,陛下此次不妨先少量调粮入京暂且支应目下急需,至于后续粮草的稳定供应,还需于军中行屯田之策才可望彻底解决。” 第七十八章 西羌乃塞外游牧之国,于朝廷宫闱之类的规矩倒远没有华国这样的中原古国森严,即便对于后宫干政这样稍显敏感的事他们也并无明令禁止。因为塞外女子识字的本就不多,像朵兰这般读过几本书的已算异数,况且那有限的几本书也无非是启蒙识字抑或乐府诗歌之类,导致她在国政大事上本就从来插不了什么嘴。 是以今日李无瑕站出来清清楚楚地以国事当众在君前奏对,这在他们西羌朝廷中也算得开天辟地的第一遭;在场的羌国重臣们不免大多面露纳罕之色,李显宗父子几人更吓得面色如土,生怕李无瑕言语失当惹怒了羌帝或许便会迁怒到自己头上。 倒是元颉本人却并未流露出任何动怒的意思,反倒神情温和地又追问道:“李氏,你所说的屯田之策究竟是何意思?难不成要让朕麾下的士兵们个个都去学你们汉人务农耕种么?” 李无瑕正色答道:“正是如此,也唯其如此,陛下军中的粮草供应才可保证源源不绝、永无后患——如今正是将届春耕之时,宜于开垦荒地撒种耕作,还望陛下早下决心才是!”她一语未毕,跪在她旁侧的兵部尚书呼诃木已亢声反对道:“娘娘此言差矣,我们大羌国男儿皆是雄赳赳之马上豪杰,驰骋天下的英雄好汉!怎能令他们从事那些卑下繁琐的农耕之业?那种事本就应是汉人该做的,反正天下汉人比羌人多得多,理当由他们奉养我们才是!” 听他这般当众贬低汉人,丝毫没给自己留下任何颜面,李无瑕倒也并不着恼,只静静地向元颉又陈奏道:“陛下切不可听从兵部尚书大人此言,须知粮食乃国家命脉,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个个生来都要吃饭,此系天下第一要务,又有何卑下琐碎之说?羌人虽从前不娴农耕之术,那又何妨从头学起?况且倘若羌人始终不精此道,难道要将如此重要的命脉始终交付在汉人手中掌握么?” 呼诃木听她一口便将自己之言全数驳回,不由得涨红了脸,当即冷笑道:“娘娘这样说怕是有些混淆视听之嫌了吧?纵然农务再要紧,但天下毕竟尚有尊卑贵贱之分,卑贱之人自当奉养尊贵之人;所以要汉人奉养我们羌人又有何不妥?比如你们华国君臣即便再重视农耕之道,终究也不会自己亲自去种地吧?还不是要等农人种好了粮食才送来奉养你们这些白吃白喝之人么?” 李无瑕听他这话已是动了意气,当下亦只淡淡地应道:“尚书大人所言不假,但华国也正因我等当权之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全然不知稼穑之苦而只晓得盘剥百姓,导致民心背离这才有了今日亡国之报!怎么,大羌国难道也要重蹈这样的覆辙不成?”呼诃木给她噎得脸红脖子粗,正要大声再作反驳,还是旁边户部尚书纳尔莫看出他决计不会是李无瑕的对手,暗中伸手扯了扯他的袍襟,又低低干咳一声递了个眼色。 呼诃木这才住了口,从鼻孔中喷出两股粗气,狠狠地横了李无瑕一眼。那纳尔莫却是老成持重之人,他阻住呼诃木的话头后,遂自己向着李无瑕躬了躬身道:“娘娘所言自然不无道理,但我大羌国的兵士军卒从未接触过这些开垦耕种之技,一时即便令他们从头学起,想必也没有那么快便收获成效,如娘娘所说的,要以此解决军中粮草之需,岂不是远水不解近渴么?” 李无瑕点头道:“正是如此,但屯田之策本就可分为军屯与民屯两项——如今天下初定,大战过后各地人口锐减,许多田地都已荒芜废弃无人耕作。若是朝廷下令将这些荒废田地颁给那些因战事无家可归的流亡农人耕种,而只收取其田地中所获收成的一小部分作为军粮,这岂不是一举数得的善政么?亦可令这些农人教导羌国士兵开荒农垦之道,如此只消两三年过去,则天下必可大定矣。” 他们几人互相争执之时,坐在高处的元颉并没有插口,他只默默注视着胸有成竹侃侃而谈的李无瑕,心中却不由得又想起沙勒赫来——李无瑕所说的屯田之策当初沙勒赫也曾在他面前粗略提出过,只因当时战事未毕,元颉听过之后也未往细处去想,亦寻思着这样的事将来纵使到了跟前也总有沙勒赫会详细操持,又哪里轮得到自己去伤脑筋了? 可是如今沙勒赫人已不在,他昔日的打算却由一个华国女子重新提了出来。及至此时,元颉方深深体会到自己那位好友无论如何也要一力促成李无瑕入宫这事的真正良苦用心——自己身边的确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清醒而冷静地指明前方的路径,在自己冲动冒进之时能够极力阻止。唯有如此,这江山社稷才能兴盛不衰地传承下去,便如同他和沙勒赫当初年少意气风发之时所梦想的那样。 一念至此,元颉的目光更趋于柔和,他和颜悦色地向呼诃木与纳尔莫说道:“左皇后的说法的确有些道理,先前宰相大人在世的时候也曾经向朕做过类似建言——自然,此事并非一日之功,你们两人下去之后不妨召集你们各自部里的臣工们好好商议商议,这几天拟个大略可行的章程交上来给朕看看。”既有皇帝陛下发话,那两位尚书自然再无他言,当即一个个躬身领命后退回自己的席位。周遭其他西羌大臣中有些颇为认可李无瑕之言的,也大有满心不以为然的,但见皇帝对她的建言如此支持,看来日后倚重更不在话下,那些人的神态倒顿时都收敛恭敬了许多。 这样的变化落在朵兰眼中,自然是倍加刺目,她望着自己的丈夫目中流露出欣悦赞赏的笑意,向着另外一个女人伸出手,示意她坐回自己身边。而那女子却只淡淡的,莹白如玉的面庞上流露出宠辱不惊的淡然,嘴角挂了似有若无的微笑,对面前男子示好既不拒绝,也并无几分欢喜。那神情便如同漂浮在水面上的花朵,虽随了水波轻轻晃动着,却从来没有根,自也并无什么明确的情绪,一切便都只是那一层薄薄的敷衍而已。 朵兰只觉得心中如针刺般疼痛,她不知道这疼是为了元颉还是为了自己——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自己是这样,元颉又何尝不是这样?真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啊……你殷殷要给的,未必是人家想要的;可人家满心所求的那样,谁知道旁人愿不愿给呢? 惨笑,将泪水硬生生憋回去,让它们和着灌入口中的烈酒一起重新落回腔子里;只是这瓶中之酒却如何恁的不禁喝,转眼这一瓶便又空了?她不耐烦地向旁边的宫女摆手示意上酒,却被一直站在身后的莫洛嬷嬷阻住了:“娘娘,您今晚已经喝得太多……本来您身子这阵子就不好……” 朵兰推开她的手:“本宫不用你管,今天是皇帝陛下大喜的日子,本宫怎么能不多喝几杯高兴高兴?”听见她这个话,莫洛嬷嬷自然心中颇为难过,只得闭口不言。倒是坐在下首一直忙于大吃大喝的江梨儿忽然抬头发出一声响亮的尖笑!这一声突兀的笑便如同夜枭啼叫般瘆人,引得在场西羌诸人都不由得侧目而视;元颉也皱起眉毛瞪了她一眼,只见这女人虽梳妆打扮过一番,那脸上的伤痕和高高突出的颧骨却无论如何也遮饰不住,加上她委实消瘦得厉害,手上满是斑驳陆离红红紫紫的冻疮,皮肤又干又柴,狼吞虎咽地啃咽着面前的饭食,哪里还有一分昔日绝代美人的模样? 元颉心中厌恶,连训斥她的话都懒得出口,索性扭头只当没看到她这个人一般;好在那江梨儿也不再出声,又埋了头直如饿死鬼投胎般又狂塞猛嚼起来。连莫洛嬷嬷也觉得她那模样太过寒碜,不禁暗自撇撇嘴悄声向朵兰道:“江氏那样儿当真丢人得紧,下回略像样点的场合可不能再叫她出来了。”朵兰却哪里有心思在意这些闲事,她已又提起一壶酒,正恍恍惚惚地自斟自饮,对周遭的事压根早已经充耳不闻。 大宴完毕之后群臣告退,羌帝自然要往新皇后娘娘的宫中安歇,朵兰一身酒气昏沉沉扶着两个侍女的手出了紫霄殿,早有伺候的太监人等上前来搀扶她登上步辇。她这一生中还是头一回喝这么多酒,只觉得天旋地转间全身都飘飘忽忽的,似乎一切都不真实,又似乎满心的烦恼都已经被这初春夜晚的冷风吹散。如此眩晕着半仰靠在步辇上,却不防轿夫们走动起来脚步晃动,反倒颠得她胸口一阵阵烦恶难当,几乎就要当场呕吐出来。 “住轿!快给本宫住轿!”朵兰一手捂着胸口吩咐道,不等辇轿放稳她就挣扎着站了起来,宫女们见她摇摇晃晃似是快要摔倒的模样,一个个急忙赶上前来搀扶。朵兰却益发觉得心烦,将手一摆厉声喝命道:“本宫要自己走一走,不许任何人跟随,你们谁胆敢跟了上来,本宫就令人将他拖下去立即杖毙!”有这一句,宫人们哪个还敢上前?只得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这位醉意醺然的皇后娘娘一个人乜斜着脚步走去了。 半晌才有个女官反应过来,她急忙先吩咐两个宫女远远地跟着朵兰,一面又急忙亲自去寻还在忙碌率众收拾宴会现场的莫洛嬷嬷。自然,酒醉的朵兰才不管这些,她只顾自己深一脚浅一脚漫无目的地走着,倒觉得那冷冰冰的夜风吹在身上格外爽快似的,周遭都是廊檐斗拱黑森森的宫殿——这华国的皇宫即便已经住了几个月,对她而言却依然显得那么陌生,四下那好似没有尽头的黑暗里倒像是隐藏着无数噬人猛兽似的。 可是朵兰已经再没有畏惧的东西,她只是恍恍惚惚信步一径向前走去…… 第七十九章 春寒料峭,这初春的长夜倒与隆冬时节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那浸入肌理的森冷之意反倒像是又更刺骨了几分。西羌国皇后朵兰独自一人在空旷阴暗的皇宫中孑然漫步,满身浓郁的酒气让她几乎感觉不到寒风的侵袭,心中满是酸楚孤寂与失落,却又夹着几分被酒精煽起来的亢奋,让她一路大步向前,漫无目的却不知疲倦,就像又回到十几岁那年一个人半夜里悄悄去草甸子上捉萤火虫时的光景。 一切都还是那么好啊,年轻的岁月里哪有什么值得忧愁的事?她是草原上最美丽的盛世花,她的意中人则是天空中最矫健的雄鹰,没有人不艳羡赞美他们的幸福,就像是比翼齐飞的金凤彩凰一般永远也不会分开。 朵兰不禁轻声唱起了歌子,那是最最吉祥如意的曲调,当初他们大婚的时候,人们曾经整日整夜地唱起——那时的元颉还是草原上最英勇高贵的少年,他的脸上洋溢着比夏日阳光更灿烂的笑意,纵马驰骋,将赛马大会头筹的锦绣彩球高高抛了过来;朵兰开心地笑着,提起衣裙欢快地向他的方向奔了过去…… 看到皇后娘娘加快步伐几乎小跑起来,保持着距离悄悄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宫女只得也加快了步子,她们已经跟了大半个时辰,早冻得手脚都有些僵硬了。可娘娘就偏偏没有半分要回宫的意思,如今她们既不敢上前劝阻,又没胆子分头再去催请莫洛嬷嬷,只得苦着脸仍旧保持那不远不近的距离稍在后面;也不知今晚这倒霉的差事什么时候才算个尽头。 一路上倒也遇到过几队巡视的侍卫或者上夜的宫女太监等人,她们亦曾出言求助,要那些人想法子尽快把莫洛嬷嬷或者狼目大人请过来,可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那二位大人却依然没有露面,后来反倒依稀听见西面隐隐传来锣声,似乎是哪里走水了,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们却又不得而知了。 仅仅如此倒还罢了,今晚的皇宫像注定要发生什么大事似的,不一会儿南边竟然也有锣声响了起来,这次距离比较近,能听见人们奔走呐喊的声音,千真万确是又有宫殿失火了!不仅如此,后来她们甚至还看到了红彤彤的冲天火光,那火势一上来就十分凶猛的样子,而且似乎正向这边蔓延而来! 两个宫女顿时慌了,顾不得别的,急忙冲到朵兰面前拦住她哀声劝阻道:“娘娘,那边失火了,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快些回凤翔宫去罢!”朵兰哪里听得进她们这些话?她远远望着那炽烈的火光,却满脸都是欣悦兴奋,拍手脆声笑道:“啊呀,今晚这篝火好亮啊!那边可不是茵琦在唱歌么,你们都听见了?” 两宫女一听她说的仍全然都是醉话,不由得相顾苦笑,这时没有别的法子,只得一人一边半扶半架着这位醉意朦胧的皇后娘娘勉强向凤翔宫方向挪去。谁知朵兰没走几步忽然就大发脾气,挣脱了她们的手厉声喝道:“你们是何人?还不快放开本宫,难道你们全家的脑袋都不想要了么!”宫女们吓得魂不附体,急忙跪倒磕头,又竭力哀求道:“娘娘,那边火势看着大得很,这里委实有些危险,您就跟奴婢们回宫去罢!” 朵兰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兀自笑道:“他们都在那篝火边上唱歌跳舞,你们却偏要催着我回去睡觉!我才不上当哩,陛下还约了我待会儿去河边一起赏月的,你们知道不知道?”映红半边天的火光照亮了她满脸甜蜜幸福的笑容,但在此时此景之中却显得说不出的诡异,两个宫女跪在地上不敢再劝,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后娘娘又脚步轻快地蹁跹向着失火的宫殿那边去了。 朵兰向火光方向正走着,猛可的斜刺里却忽然有个人影从黑暗中冲出来直扑到她面前,跪伏在地连连磕头:“娘娘,皇后娘娘!求娘娘开恩,救救奴婢吧,奴婢在冷宫真的再也熬不下去了……”朵兰一怔,住了脚步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面前这人;只见她面容憔悴身体枯瘦,头发虽梳得好好的,发色却干枯萎黄,脸上更纵横交织着几个显眼的红色伤痕,便如同几条蠕动的蜈蚣似的——正是从前华国的贵妃、如今西羌的侧妃江梨儿。 醉醺醺的朵兰本正沉浸在昔年美好的回忆中,骤然被她拦住,又不防给她这张略显诡异的面孔吓了一跳,一时竟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她扶着头茫然四顾,口中喃喃说道:“你……你又是何人?你有何事?”江梨儿哪里顾得这些,早涕泪泗滂地索性抱住了她的腿:“娘娘,奴婢的孩儿已经没有了,太医说奴婢这身子再也没有生育的可能……奴婢的脸也已经毁了,皇帝陛下更不会再多看奴婢一眼,奴婢如今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奴婢只想能够活下去……” 朵兰木然望着她,终于渐渐想起面前这人的身份——她不正是自己丈夫的新欢之一么?她那娇美艳丽的容貌一度便如同盛放的花朵般刺痛自己的眼睛;可是现在,她变成了这个模样,那么卑微、那么绝望、那么可怜……但在可怜之外,更多的却又令朵兰觉得有些恶心。她不自觉地挪动了一下被后者抱住的腿,皱起了眉头:“江氏,你自己是什么身份自己不知道么?还不快放开本宫!” 江梨儿哪里肯放手,越发索性大声嚎啕起来:“皇后娘娘您就发发慈悲罢!奴婢对您再也没有任何威胁了,奴婢只是想活下去难道都不成么?您就行行好,不要让他们再送我回冷宫了……” 人,就是这么古怪的东西,当她容颜姣好的时候,哪怕只是虚情假意的献媚乞怜,却也看着芳致楚楚娇弱动人;如今容颜大损,真正可怜到了极点,可是那张鼻涕眼泪横流的面孔却也只会令人觉得恶心。她当然再也没有任何威胁,这样的货色怎么会看在元颉眼里?元颉中意的人必定是像李无瑕那样秀美睿智又气度不凡的,那样的女人站在他身边才算得鸾凤和鸣之美。 朵兰只觉得心中猛然刺痛了一下,嘴角不觉勾起一丝凄然:“也罢,既然如此,自明日你就迁回原先的宫里去吧。”江梨儿大喜过望,感激涕零地连连叩首:“谢娘娘!您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她喜极而泣磕了一阵子的头,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一只手伸进自己怀里去掏摸着:“是了,奴婢这里还有一件皇帝陛下从前赏赐的东西,既然从今往后都再也见不着陛下的面,这样东西留着也无用的了,不如送给皇后娘娘吧。” 皇帝陛下送给她的东西?这倒从未听元颉提起过,想来元颉同面前这个女人也有过他们两情相悦的欢好时光吧?彼时他们也曾卿卿我我山盟海誓地互换定情之物?却原来那个李无瑕也并不算是什么太特别的例子,她只是面前这个女人的后续而已……一切都要看皇帝陛下的欢心究竟能持续多久,也许像自己这样,长达十年以上,一度还令她以为那就是天长地久;抑或就像对江梨儿一样,那爱悦转瞬即逝,短暂到她之前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原来元颉还当真对这个女人动心过。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元颉收回了他的情意,而这个女人也不再珍视他曾经的赐予——朵兰忽然有些好奇,想知道究竟自己的丈夫会拿什么珍奇异宝来取悦别的女人?所以她专注地盯着江梨儿的动作,却见后者搜寻半晌之后终于从怀中掏出一件只有鸽子蛋大小黑黢黢的物事,随即面上便露出神秘的笑容:“娘娘,这便是当初陛下专门赐给奴婢一个人的东西……” 大半夜间光线本来昏暗,借着不远处宫殿上的火光,朵兰微微躬下身去仔细分辨,却在看清之前先闻到一股冲鼻的血腥之气!她眉头一皱正待出言询问,冷不防跪在地上的江梨儿忽然直起身,另一只手挟着一道寒芒猛然直直戳进她的胸膛里!不等她惨叫出声,那只拿着短刀的手又迅速将刀拔出再捅进她腹中! 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满头满脸都是血的江梨儿脸上露出毒蛇吐信般狰狞疯狂的笑容:“没错!这就是你们这些贼羌狗鞑子给我的东西!这是我腹中几个月大的孩儿,我现在就把它还给你们!”随着这狠绝的话语,她手中不断地刀起刀落,一下一下无不正中朵兰的胸腹要害! 远远跟着朵兰的两个宫女觉察不对早就尖叫着狂奔过来,却哪里还来得及搭救?满身是血的朵兰早已摔倒在地,而行凶者则挥舞着短刀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贼鞑子害了我一生,我就让你们也尝尝这个滋味!” 而朵兰倒在地上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感觉到多少疼痛,她模模糊糊听见宫女们撕破喉咙般的喊叫声,逐渐失去焦距的眼睛能看到一身是血狰狞如鬼魅的江梨儿快速奔逃消失在黑暗中,接着视线里便只剩下远处那熊熊燃烧的大火——人们围着火堆唱啊跳啊,有一只坚定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掌,她便露出甜蜜羞涩的笑容,如鸟儿般向着火堆方向飞去…… 第八十章 当西羌国皇后朵兰在皇宫深处停止呼吸的时候,上京城外的某处荒芜深林之中正有另外一个和她全无交集的人也几乎同时结束了生命。与朵兰相似的是,那个人直到临死前也还是全无防备的,他甚至脸上还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直到死亡猝不及防地降临——那个人,就是原华国的二皇子李德愍。 在李无瑕的册封典礼这一天,其实李显宗父子三人可以算得是最尴尬又最无奈的存在。明面上说,他们是新皇后娘娘的家人,亦可以算得大羌皇帝陛下的“亲戚”,可是这样兼具阶下囚身份的亲戚却实在微妙得很。一方面,在宴席上他们可以占据一个偏僻又窄小的席位,另一方面,即使在这个时候,身后西羌武士们严厉监视的目光也丝毫没有松懈过。 这顿饭可以说吃得简直如坐针毡,虽说羌帝从前亲口许诺过,李无瑕入宫被册封的日子也就是释放他们三人的时候——可是古往今来君王们说出来的话又有多少是可以相信的?一个高兴或不高兴,他们都可以随意决定别人的生死荣辱,又怎会当真践行什么诺言? 所以李显宗父子三人个个心中忐忑不已,既巴望这顿饭尽快吃完自己就能获得自由,又深恐那“自由”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奢望,也许宴罢之后他们三人就会被拖到什么地方去秘密处决掉,而不久后羌帝则轻飘飘放出一道旨意,只说原华国皇帝太子等人急病暴亡之类,这原都是可想而知的事。 在他们的满心惊惧不安中,那场宴会终于还是结束,西羌国君臣们心满意足洋洋得意地各自散去,只剩下他们这三个几乎被遗忘的“外人”,命运也终于到了见分晓的时候。几个西羌侍卫不由分说将他们自皇宫中押解出来,早有一辆模样寻常的马车等候在宫门外。车上亦是全副武装的几名西羌兵士,他们三人便被塞进马车之内,就此向京城外疾驰而去。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辆马车驶出京城之后也并没有停下,而是照着不可知的方向又一路继续狂奔下去!每多走远一程,李显宗父子三人心中的不详之感就又加剧一重:真要释放他们的话,又何必如此费力送得这么远?现在看来多半当真是要找个什么所在去秘密处决然后就地掩埋了……父子三人顿时不由得个个都是面如死灰。 马车跑到后来,速度倒是渐渐慢了下来,只觉得车下剧烈颠簸不止,似乎走在什么崎岖偏僻的山路之类的地方,这自然越发印证了李氏父子们的猜想,他们三人彼此凄然相顾,都知道这必然已是自己活在这世上最后的时刻了。 可是出乎他们的意料,马车磕磕绊绊又行进了一些时候,在某个极其荒凉的山岗之上,那几名西羌士兵忽然停了车,打开车门将他们三人尽数都赶了出来。双脚着地之后的李氏父子三人立时便抖作了一团,只当那些羌人就要用兵刃将他们砍杀了,可是再也想不到,那几名羌兵却只是朝着他们大笑一声道:“行啦,你们滚蛋罢,我们皇帝陛下说到做到,你们可以滚啦!” 说完这句话,那几人面露鄙夷之色各自向地上吐一口唾沫,居然当真又爬上马车,吆喝了一声就此循着来路扬长而去。李显宗父子先是在当地愣怔了片刻,随后三人便不约而同地惊跳起来不顾一切地向着密林树丛深处狂奔而去! 他们没命地跑着,不顾一切不择路径不辨方向疯狂地跑着,向着荆棘树林最深最密的地方狠命钻去!生恐那些羌人改变了主意又再追了上来,这自由是如此可贵,既然好不容易抓在手中,又岂能再轻易给人夺走? 尽管他们在天牢中给关了那么久,饱受折磨,身体早已虚弱不堪,没跑多久便个个都上气不接下气。可是没有人敢停下脚步,哪怕心脏已经跳得几乎像是要爆裂一般,哪怕每喘息一口气都青筋暴露像是最后一次呼吸,哪怕全身的衣裳和肌肤都给周遭的枯枝荆刺划得破破烂烂;可三人就是咬着牙用尽全部气力拼死地跑着。 直到年迈的李显宗再也坚持不住,终于在某块尖利的石头上一脚踩空重重地摔倒在地为止。李德懋和李德愍这才停下来,一面张着嘴艰难地喘着粗气,一面挣扎着过来搀扶父亲。 李显宗的伤势很重,一条右腿自膝盖以下被划开了一个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喷涌而出,眼见得这条腿已是不保的了。李德懋急忙从自己的衣襟上扯下布条来给父亲包扎,李德愍却绝望地大声嚎哭起来:“老天爷呀!……看来咱们是逃不了了!” 他声音太大,在这深夜荒山之中立即便惊得许多鸟雀扑腾着飞了起来,远处又隐隐传来兽嗥之声,李德懋急忙低声禁喝道:“二弟,你小声些!只要那些羌人不追上来,咱们如今就算是暂且脱险了,先在此歇息一阵给父皇裹一裹伤,到天明之后认清道路再想法子下山就是。” 他这话说得调理分明,说话之时目光沉稳清明,李德愍不由得吃了一惊:“皇兄,你……你不是疯了么?”李德懋苦笑道:“我那自然是装的,不过韬光养晦借以麻痹羌人而已。”李德愍咋舌道:“你一直都是装的?!怎么也没有同我和父皇打个招呼啊,可把我们两人也都给骗进去啦……” 他话没说完,却被倒在地上的李显宗打断:“这些都容后再说,你们先看看我的伤处,我瞧这周围地势凶险得紧,也不知道咱们还能不能走得出去?”被他这一说,李德懋兄弟这才又加意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势,果然见四外都是高山连绵,近处也多有怪石嶙峋的陡坡山崖,遍地皆是荒草荆棘树丛,看不出什么路径所在。 李德懋便一面蹲身替父亲裹伤,一面宽言安慰道:“父皇放心,这里虽然看着荒凉,但毕竟还在京城外面不远的地方,只是如今深夜中咱们无法分辨方向而已,待到明日天亮之后自然会有法子可想的。”李德愍听他这么说,倒有些高兴起来:“我想着京郊左不过是那几座山,原先山下都有许多猎户人家的,咱们明日下山之后便去同他们要些吃穿应用之物,然后再徐图复国大计!” 李显宗点头道:“这倒也是,总算咱们父子三人还在一处,到时候召集天下勤王之师,光复咱们汉人的江山也不是什么难事!——来,愍儿你过来将我扶起来一些,且在这里略坐坐……”李德愍答应一声躬身上前抱扶住父亲的身子正要将他挪动一些,却不防李显宗忽然自地上抓起一块尖锐的石头抡圆了手臂重重一下就砸在他头上! 这一下事出仓促,李德愍脸上还笑着,整个人就已经栽倒在地!李显宗更不停手,只管抡起石头又狠命地砸了七八下,竟当场将他砸得脑浆迸裂就此毙命!李德恭顿时吓呆了,不知道父亲为何忽然凶性大发要下此毒手,他惊得一时竟然动弹不得,只呆呆地瞠视着面前十分陌生的父亲和倒毙在地的弟弟。 李显宗满脸都溅着亲儿子的血,却露出了恶狠狠的笑容道:“你以为那贼羌狗鞑子皇帝当真有这么好心放了咱们么?他是早就在我们身边埋好了钉子的!就是这个李德愍,他暗地里答应了那个西羌宰相沙勒赫要监视你我的行动,还约好事成之后就封他一个亲王!这逆子一直当我没有觉察,心里还暗自得意……如今就先送他去见阎王!” 李德懋讶然道:“竟有这样的事?二弟也是太草率了!可是父皇就这样杀了他……这……”李显宗冷笑道:“成大事者不恤小节,你可是咱们华国的太子,将来这天下的皇帝!如此婆婆妈妈的如何成事?”李德懋倒退了一步,忽然觉得父亲的脸变得极其狰狞而怪异,竟有些不似真人了。 李显宗咬牙吩咐道:“如今我这腿伤眼看是不成了,你不必管我,只管连夜找路想法子下山去,今后这复国大业可全在你一人身上了!”李德懋一听这话,急得连连摇头道:“不,不!我决计不能丢下父皇!”李显宗冷哼道:“如今这山险林密,又有野兽出没,你一人尚且难保,又带着我这个累赘做什么?我弄亡了祖宗的江山基业,早就该一死谢罪的了,你若再这么啰里啰嗦,那就是逼我立时死在你面前了?” 李德懋又退开几步,慌忙连连摆手哀声道:“父皇不可如此!这样的话儿臣怎么禁得起……儿臣决计不能丢下您……”至此,李显宗的目光也柔和了几分,他举起那块石头对着自己的脑袋道:“懋儿,你素来贤明睿智又有仁心,将来会是个明君的,父皇在天上等着看那一日!若你还有些孝心,就快快走了罢,让父皇再多活这几个时辰……等野兽吞食了我们的尸身,那些羌人回来看到,便只当你也葬身于此了,你行事就又多保险了几分,快去罢!” 言尽于此,李德懋只得强忍眼泪跪地向父亲拜了三拜,随即起身,向着某个漆黑的方向快步奔了过去;李显宗的嘴角则露出微笑,他轻轻抚摸着地上李德愍的尸身:“好孩子,父皇素来疼爱你,都把你宠坏啦,今日咱们父子就一起死在这里你说可好不好呢……” 第八十一章 冥冥中似乎注定这必是一个颠覆许多人命运的夜晚,但出乎意料的是,应该处在风暴中心的那个人——李无瑕,这一晚的前半段却过得十分平静。准确的说,李无瑕其实并没有她看起来的那么轻松,她那一身新伤旧伤再加上天牢内恶劣环境的侵蚀,虽然这几日一直有太医用药物帮她撑着,但毕竟也是几乎虚弱到极致的人,能在众人面前表现得精神焕发如同常人一般亦是极不容易的事。 等到宴会过去之后,她就被送回灵秀宫中——离开了一些日子,这里已经完全变得不同:所有属于她过去的那些东西都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则是许多明显富有西羌特征的陈设,就连地上的地毯都给换成了整张整张的兽皮,书架上满满摆放的古今典籍也没了去向,倒是多挂了两三把雕饰华丽的长弓。 这是要她彻底变为羌人么?李无瑕无所谓地轻叹了一声,她毕竟已是乏透了的人,这会子哪有精力再去关注这些,接过西羌宫女送来的温热奶子茶一饮而尽之后,她便倒在榻上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如今能歇息就先歇息一会子吧,待会儿羌帝来了怕是耗费精力的时候还多着呢,虽说已经进了宫、受了羌人的册封,但那人想要她“彻底臣服”的念头只怕还正方兴未艾呢,说不得也只好见招拆招了。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羌帝元颉居然一直没有到灵秀宫来;李无瑕这里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子倒还是被外面传来的脚步声和吵嚷声给惊醒的。她侧耳听了片刻,没有头绪,便向一旁伺候的羌国宫女询问打听,那宫女回道:“启禀娘娘,是明阳宫那边不知怎么的走水了,那些人都忙着去救呢。” 走水?李无瑕眉头一皱,心中不由得立即升起某种猜想,她急忙坐起身来走到门口向外观望;只是这灵秀宫距离失火的明阳宫到底还有一些距离,站在这里实在看不出什么。欲待走出去细看,却见里里外外伺候的西羌宫女太监们望着自己的眼神都充满了警惕,想来这里的戒备比之天牢应该也不遑多让,她苦笑一声终究还是放弃了出去的打算。 可是事情的发展却没有这么简单,没过多久,就有宫女冲进来禀报道:“娘娘,御膳房方向好像也走水了!”事情到这个程度就可以定论了,必然是花容他们在想方设法引开羌人的注意力想要搭救自己,李无瑕一念至此遂故意皱眉道:“啊哟,御膳房离咱们这里也不远了,但不知火势会不会蔓延过来?” 那宫女也有些惊慌道:“听说火势当真不小呢,奴婢这就去请示皇帝陛下,看看能不能让您先移宫?”看来果然如此,没有元颉的命令自己竟是寸步都不能离开这座灵秀宫,花容他们想要浑水摸鱼又谈何容易?李无瑕只得做出几分着急的样子忙道:“是了是了,你快去请示陛下,另外这宫里伺候的人能帮忙的也都快去帮着救火吧!” 那宫女答应一声快步离去,之后院子里伺候的人果然少了许多,这次再无需出门,来到窗边都可以看到红彤彤的火光——看来花容他们的确也是下足了本钱了。可是事情还没有完,不一会儿又有其他宫殿失火的消息传来,这下连剩下的那些西羌宫女太监们也都慌乱起来,李无瑕再度吩咐他们尽快前去协助救火,于是这灵秀宫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她身边的“看守”只剩下寥寥三四人。 身着西羌宫女装扮的花容就在此时从外面一跃而入,她快逾闪电般蹿上去劈手就先打晕了一名宫女,又点了另一人的穴道,还剩下两个惊叫一声刚奔逃到门口,就被一身羌国侍卫打扮的周长老瞬间解决。周长老身后还跟着好几个面生的西羌“侍卫”和“太监”,他们个个都手提兵刃神情剽悍,一看便知都是精通武艺的练家子。 同样打扮成西羌宫女的尉迟芳最后一个迈入殿中,她一见到李无瑕就惊喜交集热泪盈眶地奔了过来:“公主殿下!都是奴婢不好,这阵子真是苦了你了……”李无瑕看到外面的阵势早料到必是花容他们设法营救,却没想到尉迟芳居然也跟他们在一起,当下不禁也十分欢喜,抱住了尉迟芳连声问道:“芳姐你近来没有音讯原来是跟花少帮主她们在一起么?你过得可还好?” 花容见她二人居然还有心在此寒暄,顿觉得有些着急,遂过来催促道:“有什么话咱们出去再说!如今羌人都给调开了,我们外头还有一些接应的弟兄,公主殿下快跟我们走罢!”尉迟芳也道:“是啊,这次混进来可当真不容易,大夥儿好容易走到这一步,殿下你快跟我们走吧!” 李无瑕倒微微犹豫了一下:“这个……多谢你们不顾自己安危前来救我,只是我已经答应了羌帝,只要他肯释放我的父皇和皇兄皇弟他们,我便心甘情愿下半生都待在这皇宫中寸步不离的。”火急火燎来救人,好不容易快要救到了,却想不到这个被救的居然还不干脆,花容当真有些急了,跺脚道:“殿下你这不是糊涂了么?!同他们羌狗说的话又哪里是能够当真的!他们杀了咱们多少汉人,你怎么还要同他们这些鞑子讲什么信义,岂不是太迂腐了么!” 李无瑕听她这么说,倒是又想起了更要紧的事,急忙又问道:“这么说羌帝没有释放我父皇他们?”花容道:“放倒是放了,本来我老爹带了人是准备营救他们的,谁知宴会刚完他们就给羌人装上马车径直送出城去了,如今究竟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我老爹已经带了几个长老和黄河帮、武当派的许多人分头去追了,想必不久就会有消息回来吧。” 李无瑕踌躇道:“既然羌帝已经如约放人,我这里又怎能……”花容没等她说完就怒气冲冲打断她的话喝道:“你只顾着同羌人讲什么承诺信义,那么我们这些舍生忘死冲进来救你的人难道你就不顾了不成!我们和外面那些江湖好汉的性命又算得什么?!”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李无瑕当即再无犹豫,立刻说道:“你所言不错,是我太过迂腐了,咱们这就走罢!” 谁知她这话刚一出口,就听外面有一人悠然说道:“果然你们华国汉人的所谓一诺千金原来当真不值一屁么?倒枉费了朕还打算要相信你一次!”这语声稳健低沉中又带着三分揶揄,却正是羌帝元颉的声音! 李无瑕脸上遽然变色,她立即凑近花容低声道:“待会儿若有机会你们就想法子不顾一切先冲出去,我来拖住羌帝!”花容还没开口,元颉那边已笃悠悠地又道:“你就不用再费这些心思了,我已经将这灵秀宫团团围住,外头那些放风的、联络的、纵火的也尽都全数落网了!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随着这句话,一身戎装意态悠闲的西羌皇帝元颉已经不紧不慢地走进这灵秀宫的正殿之中,他身后跟着高壮如铁塔般的狼目,再往外看去,果然见无数西羌侍卫绳捆索绑押解着许多穿羌国宫人装扮的人——看来他的话果然不虚,花容带来的那些江湖人竟是生生跳进他掘好的陷阱中,已然尽数都被擒住了!到了这般地步还有何话说,李无瑕面色苍白,惨然道:“原来这些都是陛下安排好的?” 元颉冷冷道:“自从上次阻挠屠城之事开始,你就令朕难以安心——之前在法场救你的想必也是这班人吧?后来在上京城放火鸣锣的自然又是他们;如今好了,全部落网,也不枉费朕特意松懈宫中防务安排布置了这一番!” 羌帝忽然出现,花容她们自然也大吃一惊,但见外面那千军万马之势,便知自己等人已经落入圈套今日势必无幸,江湖中人刀头舐血生死不惧又哪里会畏惧这些?她立即冷笑向元颉喝道:“我们一时不察落入你的圈套,你这狗皇帝要杀便杀,若皱一皱眉头我们也不算是英雄好汉!”连素来沉默寡言的周长老也道:“正是,事既不成,我等有死而已!”其他几人的脸上也都露出坚决不屈的神色。 元颉却看也不看他们,只一步步向李无瑕走来,双目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事已至此,你怎么说?”李无瑕吸了口气,昂然道:“今日这事无非又因我而起,若是陛下能够开恩放了我的这些朋友,那我自当遵守从前所发之誓言,从此老死宫中侍奉陛下决不外出一步!但如果陛下定要治他们的罪,便正如那位英雄所言,我们既然事败,有死而已!陛下请将我们这些人一并处决便是!” 元颉嘿然冷笑起来:“你说的倒便宜,但朕怎么会杀了你?你可是我大羌国堂堂的左皇后呢!朕只会在你面前一个一个杀了他们这些人而已,还要他们每个人都死得惨不堪言——为了一网打尽这些宵小之辈,朕不得不容忍他们在这皇宫中多有放肆,甚至焚毁宫殿!这样的滔天之罪可万万不能便宜了他们。” 李无瑕也冷笑道:“我等死尚且不惧,又何惧惨死?不过劝陛下还是杀了我才好,不然只消我还有一口气,你今后便再也没有安宁之日可过!你以为你抓了他们就是斩断了我的手足?可即便你果真斩断我的手足,我也有法子让你付出代价!”她如此强硬的态度毫无意外地激怒了元颉,后者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狞笑道:“别忘了,你已经是朕的人了!朕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我是我自己的!”李无瑕毫不示弱地回视着他,元颉面对着她那如寒冰利刃般的眼神,只觉得心头怒火越来越炽,正要吩咐狼目将这些人全部拿下,却忽见有个宫女浑身狼狈不堪惊惶失措地从外面闯了进来扑倒在地:“陛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遇刺了!” 第八十二章 “皇后遇刺了?!”元颉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面向那位报信的宫女雷霆万钧般咆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宫女顿时吓懵了,浑身抖如筛糠般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只磕巴着又重复了一遍:“……陛下,娘娘遇刺了……您快去看看吧!” 戒备森严的宫廷,身为六宫之主的朵兰何以竟会遇刺?不用想这必然是李无瑕的这些江湖党羽们干的好事!元颉暴怒的目光扫过花容等人,面色变得阴沉狞恶:“好!若是朕的皇后这次有个什么闪失,朕会让你们这些鼠辈后悔自己活在这个世上!”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李无瑕脸上,便又补充道:“也包括你在内,朕这次会如你所愿的!” 羌帝说完之后拂袖而去,临出门的时候给狼目下达命令:“将殿内那些乱党统统给朕拿下,有反抗的一律格杀勿论,包括那个李氏!”他脚步匆匆地离去,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仿佛之前在天牢中同李无瑕款款说及自己喜欢她的那个,只是另外一个全不相干的人而已。 朵兰这会儿已经被宫人们一起送回了凤翔宫,但准确的说,送回去的只是她的遗体,她整个人都已经冷透僵硬了,早已没有了丝毫气息。元颉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朵兰——全身血迹,尤其是胸腹等要害部位的血渍都已经干结凝固成了丑陋的黑紫色;曾经娇艳红润的脸颊青灰一片,从嘴角溢出的大量血污浸染了她的秀发,让它们变得黏连板结,倒像是被击毙的猎物们肮脏的皮毛一般。 元颉不能相信这就是他的妻子朵兰,那个明艳妩媚姿容绝世的朵兰!最初的瞬间他只能呆呆望着后者的样子,竟是全然说不出一个字来。两旁的宫女太监们早就哭作了一团,在这片喧嚣纷乱的哭声中,元颉仍是怔怔的瞧着朵兰的脸——瞧着那已毫无生气的面容,这张脸最后的表情是一个极其甜蜜美好的笑容,可是再美好的表情一旦被凝固之后就显得那么诡异,天知道朵兰已经多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最后陪在朵兰身边的两个宫女被带了过来,跪在元颉的脚边,她们开始战战兢兢地向皇帝陛下禀报皇后娘娘遇刺的整个过程。而元颉却哪里还有耐心去从头到尾听这些琐事?他截断了她们的话咬牙切齿地问道:“你们先说说,到底是谁杀害了皇后?!是不是那些可恨的华国江湖草莽鼠辈?!” 两个宫女哪里知道什么是所谓的“华国江湖草莽鼠辈”?她们暗自掂量着江梨儿的身份——这的确是个华国人,但她似乎跟江湖什么的拉不上干系啊……因此这两个宫女也有些糊涂了,不知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一时便都只能呆愣楞地望着元颉,不明所以。 元颉本就是气急了的人,哪里还耐得住她们这副木木呆呆的表情,他上前劈胸一脚就将其中一个宫女踹翻在地!直踹得她惨叫一声骨碌碌滚出一丈多远去才罢,当场立时便喷出鲜血昏厥过去,也不知是给踢断了肋骨还是已然伤及到了内脏。 另一个宫女见到这般惨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这会子也顾不得了,只管尖声叫道:“陛下饶命!!饶命啊!……是江氏刺杀了皇后娘娘,奴婢不敢有一字虚言!”江氏?元颉一愣,霎时间竟想不起这个所谓“江氏”究竟是何许人也,他凝神思索了片刻才蓦地里记起江梨儿这号人物的存在——只是江梨儿一介女流又不会武功,平时娇娇弱弱的,论身手她甚至还赶不上能够纵马开弓的朵兰,何以竟能行够行刺成功? 元颉深觉此事匪夷所思,又恐那宫女惊惶之下看错了,便厉声又问道:“当真是江氏?你可看清楚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至此那宫女方壮起胆子断断续续把今晚发生的事简单从头说了一遍。而元颉再想不到居然还能发生这样的事,一切本来不都尽在他的计划之中么?可那个江氏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不幸的变故究竟应该怪谁?——李无瑕?李无瑕虽然勾结了江湖之辈来扰乱皇宫企图脱身逃走,但那些人却并不是行刺朵兰的元凶。 可不怪李无瑕他们又能怪谁?今晚为了能将李无瑕的党羽们一网打尽,元颉的确是特意做出安排的:很多宫殿都特意松懈了防卫,对外的宫廷门禁也没有之前那么森严,为的就是让这些人自以为得计,尽都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可尽管如此,最重要的几个宫殿,比如灵仪宫、比如凤翔宫,这些地方的戒备甚至比往常都还是加倍的!谁能料到朵兰却偏偏就在今晚,竟会在酒后失魂落魄地孤身到处游走而没有返回她的寝宫? 所以难道这事是朵兰她“自作自受”么?不!决然不是这样!其实自己明明早就知道她最近一直都灰心丧气神不守舍的……朵兰也不止一次跟自己诉说过她的悲伤和她的痛苦,但自己却从来都没有真正放在心上——哪怕当时心里略感困扰,随即也就丢开了;只想着朵兰这是一时闹脾气,她闹过这一阵之后终究便会想开的。 在这种想法的支配下,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关注她的喜怒哀乐了?甚至明明觉察到在方才的宴会上她一反常态喝了那么多酒,却也丝毫没有劝阻她;而那个江梨儿,更千真万确是自己一手带进这个皇宫来的,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推不到别人的身上。 当初在沙勒赫遇刺之后,元颉只觉得自己满身满心都是压抑如火山般急欲爆发的怒意,他是如此憎恨那些不知道感恩戴德、猪狗不如的汉人,憎恨到简直想一口气把他们全部都杀光!于是就有了后来的屠城之事,而事实上,也正是这次头脑发热之下的冲动决定,直接葬送了沙勒赫年轻的性命——如果一直好好保养伤势,也许他还能再活很多年。 而这一次,妻子就死在自己身边不远之处,这样的天大错漏究竟应该归咎于谁?!元颉在某个瞬间甚至觉得有些高楼失足般的茫然,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尽快找到一个可以发泄的目标,如果不这样做,也许他会因为承受不住再度失去亲近之人的悲痛而陷入疯狂!但这次的目标究竟应该是谁?是谁?!——对了,是江氏,那个该死的江氏!!他立即向身边伺候的侍卫怒吼道:“既是江氏行凶,你们为何还没有捉拿她前来领罪?!” 那位侍卫小队长总算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人,比之前的宫女自是强了不少,听见皇帝问话,他当即跪倒扣头回话道:“启禀陛下,我们全宫搜查,方才已经捉拿到了江氏,只是……只是今晚宫中大乱,捉拿之事稍嫌迟缓,又给那江氏趁机戕害了其他的人……” “还有其他人遇害?”元颉只觉得额角突突乱跳,涩声问道:“是……何人?”那小队长不安地咽了口唾沫,又扣头答道:“是莫洛嬷嬷,臣等发现她的时候也已经气绝身亡了,看样子她正在赶去皇后娘娘出事的现场……她身边的女官们也都吓坏了,她们在与江氏的厮打中也被刺伤了几人,臣等就是在那厢捉拿到江氏的。” 莫洛嬷嬷也完了?元颉眼前一阵发黑,身子不由得微微晃了晃,他强自收摄心神,按捺住满腔的怒火,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那你还等什么,还不将那贱人给朕押上来!” 外面侍卫们一声吆喝,几个人押解着五花大绑全身狼狈不堪几乎不成人形的江梨儿在殿门口跪倒。江梨儿头发散乱,全身是血;满脸尽是污渍灰土涎水鼻涕,哪里还有半分昔日艳冠群芳的模样?元颉看在眼中又是恶心又是愤怒,耐着性子沉声喝问道:“江氏你究竟受了何人指使?快说出来朕还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些!” 江梨儿哪里肯回答他的问话?她早已笑得全身发抖,简直像是停不下来一般:“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贼鞑子!你们这些下三等的贱畜生!塞外吃屎喝尿的烂羌狗!老娘今日就让你们也尝尝报应!你那个贱婆娘不是嫉妒老娘的美貌让人毁我容颜么!老娘足足刺了她六刀!这臭婊子还以为她是什么高贵的东西不成!哈哈哈哈……看她像狗一样死在我面前可有多痛快!哈哈哈哈……” 听她满嘴污言秽语骂得实在不堪,那侍卫小队长也不等元颉吩咐,立即便上前左右开弓猛力扇了她十几个耳光!打得她口鼻喷血,脸颊高高肿起,牙齿也松脱了几枚;可即便如此,这位昔日华国贵妃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疯狂而诡异了:“还有……那个给你喂过奶的……下贱老猪狗!她竟敢用卑劣手段……戕害我腹中的……腹中的孩儿,好啊!我就送她这老贱货去见阎王!哈哈哈哈……你说痛快不痛快?哈哈哈……看见你脸上露出这般气急败坏的神色,我心里可有多高兴啊!……你快来杀了我呀!你这个遍身骚臭的羌狗羌猪!老娘每次挨近你都恶心到想吐!哈哈哈哈……你知道不知道,我从前养过的猫啊狗啊都比你干净十倍!哈哈哈哈……你还以为我真能看得上你?我呸!” 元颉听不下去了,那样疯狂而怪诞的笑声简直就如同厉鬼哀呺般刺激着他的神经,这样的问话自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他挥手厉声吩咐道:“拉下去,给朕一刀一刀碎剐了她!”侍卫们一声领命拉着江梨儿就向外拖去,而那刺耳的笑声却越发尖锐了:“元颉你个孬种!老娘在阴间等着你!就看你这畜生将来怎么毙命!你不得好死……”终于有人塞住她的嘴,终止了这夜枭般的怪音。 元颉忽然生平第一次感到有些目眩心悸,一时竟有些站立不稳,他摆手喝令周围的人都退下,随后便关起房门,将自己和朵兰两人留在这宫殿深处的寂静之中。 第八十三章 幽暗寂静的凤翔宫寝殿深处,只有西羌皇帝元颉和他的妻子朵兰两人——他们已经多久没有这样“独处”过了?元颉的手指抚过自己臂上那道清晰的伤痕,那还是不久前在宫中遇刺时留下的;犹记得彼时朵兰的百般担心关切与伶牙俐齿的巧笑薄嗔,那一切都似在眼前,可是那一切又都已不复存在。 当愤怒也无法遮挡内心的悲伤和失落,当再也找不到借口和可以归咎迁怒的人,于是傲视天下的君主终于也变成了一个陷入悲恸之中的普通人。他颤抖着握住妻子业已僵硬冰冷的手,泪水便一滴一滴洒落在这没有知觉的手背上:“朵兰……朵兰,为什么你要如此狠心的丢下朕?这是对我变心的惩罚么?……” 朵兰没有回答,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回到一直梦萦魂绕的那个地方去了。在那里有她的妹妹和家人,有她心心念念一望无际湛清碧绿的草原和永不停歇通宵达旦欢快祥和的歌舞;还有那个她最最心爱的男子——那个永远只钟爱于她一人、温柔包容她所有任性和刁蛮小脾气的男子,他叫做元颉,是草原上最英武最勇敢的少年! 所以,她脸上最后的笑容是那么甜蜜而幸福,元颉此时落在她身上的泪水,却全然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尽管这位征服天下的帝王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掉过眼泪了,甚至他自己也一度以为再也不会有如此软弱的时刻——可是,怎么从来都没有人告诉他,原来面前这个女人才始终是他最不可或缺的那个唯一呢?! 犹记得许多年前,那还是茵琦刚刚过世的时候,沙勒赫曾经陷入巨大的悲伤痛苦之中很长时间都无法自拔;后来自己还曾经当面取笑过他:这样多情善感,哪里还有丁点儿草原男儿与生俱来的豪气?那时沙勒赫只淡淡地笑了一笑,抬目凝望着某个不知名的远方,轻轻地说道:“但愿陛下这一辈子都不必明白,有很多最要紧的物事,一旦失去之后才真正能够理解它的价值,只可惜,到了那时也就无法挽回了。” 当时自己的确没有听懂沙勒赫的话,也不觉得他那种中原文人书生式的伤悲有多么感同身受,只是作为好友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意而已。可是如今,一切全然都明白了,唯有当一个人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时,才能深切体会到已经失去东西的可贵之处。 朵兰的离开,意味着他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回头的“过去”,甚至连莫洛嬷嬷也同时不在了。从今往后,即便富有天下、坐拥四海、身为至尊,可能够与他一起分享欢乐与荣耀的人却不复存在,他终于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在这黑暗而孤寂的宫殿中,堂堂西羌皇帝元颉就像一个平庸普通的失去心爱妻子的鳏夫一样,最终痛哭着伏倒在他妻子的尸身上。他不是沙勒赫,没有那样属于文人的纤细心思,也没有那么多可以尽情沉浸于悲痛之中的时间;但只在今晚的此刻,他终于放开了一切身份上的羁绊,只作为一个丈夫和爱人,为朵兰献上那份最后的悼念与悲痛。 夜风飒飒,走水的几处宫殿火势都已陆续被扑灭,只有灰烬中的余烟还飘散着枯焦刺鼻的气息;偌大的皇宫也基本恢复了平静,平静得就像是今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唯有灵秀宫中还是重兵集结、团团围困。经过一番剧烈抵抗终究被拿下的花容等人也都给捆绑起来押解出去,同院子里其他之前被捕的江湖同道一起等待着最后的宣决。李无瑕毕竟和他们还有所不同,狼目并没有将她捆绑起来,到底还是给她这位新晋的“左皇后”留了一些面子,只将她独自关在寝殿之中而已。 气氛阴冷而肃杀,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羌帝的一句号令——是当即斩首、是五马分尸、还是千刀万剐;只待那一声令下之后,这些如狼似虎的西羌侍卫就会毫不犹豫挥动起他们手中的利刃将面前的俘虏们如同牛马牲畜般当场宰杀! 三更过后,羌帝元颉终于再度来临。他神情装束一如方才,只是脸色变得微微有些苍白,眼中红丝密布,此外反倒看不出他现在的情绪究竟是悲伤还是愤怒。经过灵秀宫前院时,那里密密麻麻的兵士们整齐而响亮地一起向他这个君主施礼参拜,元颉只微一抬手令他们起身,自己则毫不停留地直接走进同样被重重看守的寝殿之中。 李无瑕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为了营救自己而搭上外面那么多人的性命正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可是如今已经几乎没有了转圜的希望,她深知元颉那杀人如麻的秉性——之前因为沙勒赫遇刺的事他便迁怒于整个上京城的几十万黎民百姓!何况这次出事的还是他结发的妻子? 此时唯有的一点渺小的指望,就是希望朵兰也许没事,但愿一切只是虚惊一场;那么自己想要尽力为花容他们争取一线生机也许还是可以办得到……可是随着元颉面无表情地再度走进这间屋子,李无瑕的心顿时就沉了下去。 她站起身迎上去走到对方面前,以探询的口气轻声问道:“陛下,请问皇后娘娘她……她如今到底怎样了?”元颉不说话,只拿两道锋利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搜寻着,似乎定要找出什么幸灾乐祸的蛛丝马迹似的;过了半晌他才拧起眉毛一字一字地道:“她死了,她已经死了!……你看,如今你失去了你的许多亲人,朕却也失去最好的朋友和结发妻子了……所以你说,我们两人之中究竟是谁获得了胜利?是你,还是朕?” 李无瑕轻轻“啊”了一声,脸上立即便露出沉痛和悲悯的神色,她吸了一口气,低低的问道:“那么皇后娘娘究竟是如何……难道真的是我那些江湖朋友所做的么?”元颉涩然一笑,却又忍不住揶揄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以为到了此时此刻,朕还有放过他们那些人的任何可能么?” 李无瑕默然,她低头沉思了片刻,最终还是长长地吐出那口气,然后以平静的声调说道:“既然没有余地,那就请陛下从我开始杀起吧。”元颉又不接话,他再度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面前这个与众不同的华国女子—— 是的,她足够好:坚强睿智、从容高雅,拥有坚钢亦不可夺去的强大心志!如果能够获得她的效忠,那么自己身边无疑会多一个如同沙勒赫那般最强而有力的臂膀;可是……她却永远不会成为自己情投意合的妻子——以前不会,以后也永远不会!为什么自己没有早一些看清楚这点呢? 其实就连沙勒赫也同样没有搞清,他只看到了李无瑕的资质,看到了自己对于这个女人的好感,于是便试图用最合理的方法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对于此事他们两人也的确曾经设想过很美好的前景,可是事实证明,那种假设根本没有被实现的可能性!李无瑕永远只属于她自己,只属于她的国家和她的民族,任谁也无法改变这一点。 而如今,就连朵兰也永远逝去,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现在要怎么做?杀掉李无瑕及其同党以便彻底了断了这一切?抑或强行将她留在身边充当朵兰或者沙勒赫的替代品? 不,无论朵兰也好、沙勒赫也罢,他们都是不可替代的!而李无瑕也决计不会成为他们的替代品,她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一个对西羌朝廷与自己这个皇帝都充满了憎恨的人!彼此间的血海深仇注定了她心中那份仇恨永远也不会被消解,诚然可以用华国百姓的性命作为绳索长久将她捆在自己身边,但是那又有什么意义? 元颉想到这里,忽然很突兀的说道:“李无瑕,朕的心里的确十分欣赏你,也确实颇为喜欢你这样卓然不群的女子,可是朕如今真的不想再看到你了……你的存在时刻都在提醒着朕,朕之前究竟是怎样深深的伤害和辜负了朵兰……” 李无瑕说出方才那句话的时候,便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却万没想到片刻后羌帝竟会将话题扯到这样一个非常奇怪的方向。甚至她完全没能听懂对方的言中之意,只好诧异地抬头望着面前这位异族君王那凄苦到甚至都不似他本人的神情,静待他接下来的后续。 就听元颉随后又续道:“所以朕决定放了你,你走吧!带着外面你那些党羽或者还是手下什么的,一起都远远的走了罢!去想方设法复兴你们的华国!朕就在这里等着,且看你们究竟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来!”李无瑕再想不到他竟会突然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决定,骇异之下简直惊呆了,一时间居然说不出半个字来。 元颉最后倒是笑了起来:“怎么,不敢相信么?朕说放人那便一定会放人,决计不会再同你们汉人的君主那般背后搞甚么阴谋诡计!”虽然他这么说,但李无瑕兀自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只喃喃地问道:“可是……我不明白,陛下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为何?”元颉眼神黯淡地沉默了片刻,最终仰天一叹:“朕如今已经失去了一个好友和一个妻子,便连最亲近的乳母也不在了……所以朕不想再失去你;你就去充当朕最重要的一个敌人吧!” 第八十四章 (尾声) 早春二三月的上京城郊,草长莺飞桃杏争艳,这是一处山明水秀新柳如茵的所在,西羌宰相沙勒赫那汉白玉的墓碑就掩映在这片明媚春光之中。墓前参差不齐摆放了许多糕点纸钱供品和一些各式各样的香烛,看起来都是华国百姓们祭拜之后留下的;西羌皇帝元颉一身素服走到碑前,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想不到你这里居然十分热闹,倒比朕孤零零一个人在皇宫里还强了几分呢。” 几名近侍上前小心地摆下了香案果品和玉壶金盏,元颉便在案边的交椅上坐了下来,亲手提壶将两个酒杯都斟满,然后拿起其中一杯浅浅的抿了一口:“朕最近好容易才忙出个头绪,总算得空出来看看你——京郊两个大营附近的试点屯田已经都开始啦,那些丘八们个个都叫苦连天,也不知到了年尾究竟能不能种出些许庄稼来?” “还有那个李无瑕,她这一去果然再也没有消息。可是朕并不后悔放走她的这个决定——你们都不在了,朕一个人真的十分寂寞,需要有个能让朕打起精神的敌人存在!她应该是不会令朕失望的,那日她在皇宫外跨上雪狮子离去之时的模样,的确是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英姿飒爽!——那才是她的本来面目,你说是不是?” 坟墓中的人自然无法开口作答,元颉将手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拿起另外的一杯浇酹于地:“朵兰和嬷嬷已经都送走了,她们不像你,决计不会愿意在这背井离乡的地方将就着,朕也不忍心让她们找不到返回故土的路……”说到这里,羌帝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凝滞,他掩饰般地干咳了几声,又让自己露出一个笑容:“如今我同你当年也算半斤八两,早知今日,那时便不笑你了。”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他一个人落寞的语声,随行而来的侍卫和宫人们这会儿也都远远退开,不敢打扰君主这平素绝少在人前流露出的直抒胸臆。元颉又将两只酒杯全都斟满:“不过你也无须担心我,如今我已经又召了几名本族和汉人的女子入宫为妃,也遣人回旧都去迎了两个皇儿跟他们各自的母妃一同进京——这日子终究还是要过下去的,朕可是堂堂的天下之主,决计没有朕迈不过的坎子!” 第二杯酒也一饮入腹中,他伸手正要拿起另一杯来浇祭,闪眼却望见不远处的树丛后似乎隐隐藏着一个灰色的身影。“什么人在那里!”随着他这句话,几名侍卫快步奔过去,三下五除二从墓侧的矮树间揪出一个全身灰袍手持念珠作尼姑打扮的女人。 这女人看上去年龄不大,而且十分面熟,元颉定睛略分辨了片刻,立即认出她赫然正是李无瑕身边的那位忠心耿耿的前华国宫廷女史尉迟芳!摆手令侍卫将她押解到自己面前,元颉有些意外地望着面前这个一头青丝全然剃去,看起来彻底已是出家人打扮的华国女子:“怎么?你居然没有跟着你那位公主殿下去筹谋复国的大计,却又待在这里做什么?” 尉迟芳低眉垂目,站在羌帝面前亦是平静从容的模样,只微微躬了躬身答道:“回陛下的话,华国复国之事自有永宁公主殿下去做;我如今乃是一介羌人,自然不便搅入其中。所以……于我而言,最好的归宿自然是余生之内都在此地为宰相大人守墓了。”“你是羌人?”元颉不禁一愣:“你什么时候居然成了羌人?” 尉迟芳轻声道:“因为我之前答应过宰相大人,愿意为了他从此成为一名羌人,虽然他如今已经不在了,但我自己说过的话自然没有不算数的道理。”这样的说法令元颉不禁微一皱眉:“沙勒赫临去之时已经特意向朕述说过,他与你并无夫妻之实,如今你已是自由之身,又何必还如此看不开?” 尉迟芳凄然一笑:“是啊……但我们华国女子一生便只能有一位夫君,纵然宰相大人并不承认我的身份,我却也决计不会再另嫁他人,宁愿余生都在此为他守墓诵经祝祷便是了。”没有想到这么一个看上去柔弱的华国女子竟也会有如此坚定不移的心志,更料不着她对沙勒赫的用情竟会弥深至此!元颉震撼之余不禁有些感动,叹息了一声,颇为由衷地说道:“原来如此,也好——你就尽心在这里守着他罢,多多虔诚念经祝祷,但愿来生上天可以开恩让你们结成连理。” “不!那是决计不成的!”尉迟芳肃然坚定地答道:“我心中从来没有盼望过那样的事!只愿日后时时诵经祝祷,保佑来世里大人能够和他心爱的茵琦夫人白头偕老就是了——我想着……他为人那样好,老天爷一定会成全他们两人的!” “你希望成全他们两个?”元颉不解地问道:“那么你自己怎么办?你又将自身置于何地了?”尉迟芳双手合十,面上露出一缕清冷凄然的微笑:“我本来就是不应该出现的人,又何必要管什么来世的去向?况且……唯其所爱,因而放手,这原本不是陛下也在做的事么?” 说完这句话,她不再开口,向着元颉深深一躬之后就此从容迈步缓缓地走开了。元颉下意识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咀嚼着她最后的那句话,片刻之后倒是又笑了起来——是啊,已经得到的,倘若不知珍惜也会失去;那些永远也得不到的,不如就索性放手随她去吧。 微凉的春风轻轻拂过他的衣带,却并没有多少寒冷之意,原来如今早已不是塞上冰雪、铁马长刀的季节,风中送来不知是何处陌生又熟悉的牧笛声,新的一年终究还是开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