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事件簿》 序章 时已晚秋。 天还没有大亮,陆振豪就起床了。 永远比工作时间早起一个时辰,这是他的习惯之一。 他认为人的一生时光有限,要想比别人做更多的事情,就要有更多的时间、更高的效率。 所以无论是三十年前他开始在车马驿给人当搬货的伙计时,还是如今贵为北七路绿林的总扛把子,他都维持着这种习惯,三十年从未间废。 这种习惯给他带来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即使已年近五旬,他的身子也仍然硬朗、强壮,两只铁拳虽然称不上无双无对,却也是天下闻名。 陆振豪在院子里打了几趟拳,又练了一会硬桥硬马的功夫后,便回到屋子里准备喝他一天当中的第一碗、也是唯一一碗酒——这同样是他的习惯之一。 他在车马驿给人搬了二十年的货,除了要费力外,还常常因为各种原因要挨监工的鞭子。 有时是因为疏忽碰倒了商人的货物,有时是因为偷偷瞧了一眼官太太或者小姐,有时则纯粹是因为监工想要炫耀自己的权力。 所以几乎每天晚上他都是伤痕累累的。 为了缓解这种伤痛,陆振豪养成了在上工前喝一碗酒的习惯。 三十年前,他喝的是车马驿旁小酒馆里三文钱一碗的贱酒,如今喝的是各路扛把子供上来的几十两一坛的好酒。 可无论是哪种酒,他每天只喝一碗,四两。 三十年前给人当伙计时,陆振豪喝酒是为了镇痛;十年前当上总扛把子之后,喝酒对他来说就变成了为数不多的一种享受。 因为在喝酒时,他总能回想起一些令他愉悦的事情来,比如七年前他如何逼迫长江十三路总瓢把子签了城下之盟,比如十年前他如何报复那个抽了他二十年鞭子的监工,又比如十五年前他如何与一位官太太暗通款曲…… 可是今天喝酒时,他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因为他的注意力全被一张酒碗底下压着的纸条吸引住了,甚至连酒都忘了喝。 这张三寸宽、五寸长的纸条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上边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是写着四个字:“今夜子正”,其中后两个字相较前两个字还加粗了些。 今夜子正,如何呢? 陆振豪比任何人都要明白这个字条的含义。 因为十年前他正是靠着那些人才坐上了现在的位置。 如今十年期满,那些人要来向他收债了。 这个债,就是他自己的命。 所以今夜子正,陆振豪会死。 他坐在桌子前,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看向那张字条,眼神却是涣散的。 他就这么呆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额头上之前练拳流出的汗滴落到酒中,发出“哒”的一声轻响,他也毫无反应,整个人如同一尊石像,连呼吸的声音也几乎没有了。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呆了多久。 那张普普通通的纸条仿佛伸出了无数双手,把他牢牢地攫住,令他一动也不能动。 直到他听见一个声音。 “京城徐家徐文昭来访。” 这句话没有寒暄,没有问候,甚至连一声尊称都欠奉,只是说明白了一件事情,连语调也是平平淡淡的,没有波澜。 可这句话却让陆振豪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因为这句话严格遵守了他的规矩——为了提高效率,他要求所有人和他说的每句话都务必简洁明了,一切虚礼,尽可不拘。 十年了,如今他已成为绿林大枭,不再是十年前初登高位的孤家寡人,更非三十年前那个人尽可欺的伙计。越来越多的人守他的规矩,因为越来越多的人要靠他生存。手下徒众数以万计,自己或许能和那群人一较高低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陆振豪端起酒碗来一口喝光,走到门口时又停下来,努力挺了挺胸膛,板起了脸,才推开门走了出去。 那个传信的家丁恭恭敬敬地守在门口,微微弯着腰,眼睛盯着陆振豪的靴子。 “走。” 陆振豪仿佛又回到了平常的状态,声音沉稳而有力,大步向院子外走去。 可没走两步,他又忽然停下来了——一片半黄半绿的叶子从树上落下,不偏不倚正落在他的额头上。 陆振豪忽然出了一阵冷汗。 但仅仅一瞬间,他就又回过神来,用力把那片叶子扫在地上,继续向外走,依然龙行虎步。 ****************************************************************************************** 徐文昭就站在会客厅的门口,所以陆振豪一出院子便看见他了。 可徐文昭并没有看陆振豪,他的一双眼睛定定地看向会客厅门上的匾额,左手虚握,背在身后,右手轻摇折扇。 徐文昭并非第一次来访,对这会客厅也并不陌生,甚至匾上“聚豪”二字正是他亲笔提的。 可他现在盯着这两个字,已经入了神。仿佛天底下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这块匾、这两个字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甚至似乎连陆振豪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 陆振豪的心慢慢沉下去了。 他不相信徐文昭没有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他了解徐文昭的能耐。虽然“京城徐家”以商称雄,徐文昭本人也惯作书生打扮,但其人颇负武名,一柄折扇变化万千,内家功夫也称得上炉火纯青。 陆振豪相信,刚才在别院中小厮的通禀声一定没逃过徐文昭的耳朵。 要在往常,两人早已大笑相拥,各叙契阔。 可今天陆振豪已经走到徐文昭的身后了,徐文昭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徐……”陆振豪顿了顿,“徐兄弟。” 徐文昭好像这才注意到陆振豪,回过头冲陆振豪拱了拱手:“陆龙头。” 听到这个称呼,陆振豪的心又往下坠了坠。 “徐公子辱降寒舍,必有要事,愿闻其详。” “陆龙头客气了。小子贸然来访,是因为有几件要事来告知龙头。” 徐文昭的声音平淡,对“徐兄弟”到“徐公子”的变化仿佛一点不觉,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的变化:“第一件是家事。徐家的生意通达四海,尤以北方为重,过往十年多蒙陆龙头的照顾,总算过得去;可惜今不比昔,朝廷对盐、铁、茶、糖的抽税加重,其利难逐什一。故而奉家主之命来拜访龙头,一是感谢龙头往日照顾,二是知会龙头,从此徐家的生意再不劳龙头挂心了。另外,京城卢、向、严三家的意思与我徐家一样,知道我与龙头有些交情,特命我代为转告,并修书一封,各家家主的私印为信,可证我所言无虚。” 陆振豪只觉得嘴里发苦。 就像一口气连嚼十块黄连、又吞了十颗蛇胆那样。 京城徐、卢、向、严四家各擅盐、铁、茶、糖之利,经商全国。这十年来,四家受陆振豪的照顾,省了大宗的保货钱,所以也投桃报李,给陆振豪还一些“心意”,每年都有十数万两银子入账,可以说是陆振豪最为倚重的一个财源。 “徐兄弟,你我相交十年,感情深厚。远的不提,我刚才说的那句场面话,还是你教给我的;还有这块匾,也是……” “陆龙头不必说了,这正是我的第二件事。”徐文昭叹了口气,打断了陆振豪,“遥想十年前,龙头初登大位,风光无限;我只不过是商贾之子,德陋行薄。承蒙不弃,引为知己,这十年来可谓是肝胆相照,并无怨悔。可惜家严有命,徐家上下不可再与龙头有丝毫牵连,个中缘由,非我能知。如今父命难违,还请龙头见谅,过往情义,请龙头当做云烟俱散吧。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陆振豪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十年相交,一朝诀别,他又能说什么呢? 他只能大口地喘着粗气,发出“呼呼”的响声,又尽力压抑着怒气,把自己憋得满脸通红。 半晌,他才稍稍平复了心情,冷笑一声,答道:“好得很,陆某知道了。徐公子,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就请便吧。” “不忙,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是受人之托,来转告龙头的。” 徐文昭又叹了口气,看了陆振豪一眼,脸上露出不忍之色:相交十年,陆振豪从来都是意气风发的,令出行随,不敢有违;可现在,陆振豪的双拳紧握,青筋毕现,两片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因失血而显出了苍白,腮帮子也高高鼓起——一般人看见像陆振豪这样的大人物发怒,只怕早已吓得魂不附体。 但徐文昭只觉得他可怜,因为徐文昭知道,自己的话讲完后,陆振豪只怕是连气都生不出来了。 但无论如何不忍,徐文昭也只能说下去。 “我的一位朋友托我转告龙头一句话,‘陆三抗命,旬日授首;各安本分,从者亦然。’他要我把这句话带给北七路的其他几位扛把子,最后再转告足下。现在诸事已毕,在下告辞了。” 徐文昭又向陆振豪拱了拱手,才摇着扇子走了。 时已晚秋,天气日寒,可徐文昭仍然摇着他的扇子。 陆振豪只觉得那把扇子摇出来的风全都吹到了自己的心里。 ****************************************************************************************** 夜。 整个寨子都已熄了灯火,万籁俱寂。只有藏身枝叶间的夜枭间或啼鸣,声音时高时低。 无边的黑暗中,一个人影默默地向寨子走着。 前几天刚下了一场雨,土路还没有干透。那个人在泥水中跋涉,裹着泥水的鞋踩在另一片泥水上,发出“啪嗒”的声响。 仔细听起来,这种声音仿佛与夜枭的叫声互相唱和:夜枭的叫声忽高忽低,“啪嗒”声也时缓时急,两相应和,竟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韵律。 夜幕下,整个寨子如同一头屏息凝神、择人而噬的猛兽。 那个人就这么一步一步地,向着巨兽的口中走去。 ****************************************************************************************** 陆振豪也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 上午刚刚看见那张字条时,他如坠冰窟。 他曾短暂地振作精神,可惜过了不久,他勉强重拾的信心就被徐文昭几句话给打得烟消云散。 准确地说,当他听见“陆三”两个字时,便已感受到从身体各处散发出来的寒意。 他再次跌入无尽的黑暗中。 这一次他再没有什么足以依持,也再没有什么能叫醒他。 他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徐文昭还没有为他改名,他还是那个叫做“陆三”的伙计。 因为积怨成仇,趁着夜色,他用鞭子活活抽死了那个监工,然后在房中呆坐着,等着天亮被人抓到衙门,等着为监工偿命。 也是那一夜,他遇到了那些人,成为了北七路绿林的总扛把子。 十载繁华如一梦。 梦醒时,他再次感受到了十年前的那种恐惧,那种绝望——甚至比当初更深沉。 陆振豪的面前摆着一个坛子,一碗酒。 自从开始喝酒以来,他每天只喝四两,不会多也不会少,一只碗刚刚好盛满,他喝的时候也一滴都不会浪费。 可是现在,四斤的酒坛已将告罄,他仍然感受不到一丝醉意。 临事方知一死难。 很多人在活着的时候都想知道死到临头的人会想些什么,却很少有人在死前将这些感觉如实地描绘出来,这是否说明将死之人都明白自己万事皆休,也就不愿意再分享这些感受? 所以有的人故作豪情,写出些“只当漂流在异乡”的诗句;有的人平静如常,留下些可尝出火腿味的秘方;甚至有的人大哭大笑,状若疯癫。 人间异状,不一而足。 陆振豪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坐在那里,一碗又一碗地喝着酒。 他亲手杀掉的人数以百计,因他而死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见惯生死,可是当他真正地面临即将到来的死亡时,仍然期望通过喝醉来逃避。 喝醉和死亡,又有多少区别呢? 门开了。 那个在泥土路上跋涉的人走了进来。 陆振豪一言不发,甚至连看都没有看那个人一眼。 他已经快要喝醉了。 他只觉得将要解脱。 在黑暗中,那个人皱了皱眉。 “你为什么不点灯?” 这个声音温和、平淡,仿佛是老友间的寒暄,不带有一丝杀气。 可惜,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 那个人没有等到回复,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我见过很多将死之人,他们有的人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就像你一样在黑暗中枯坐,丧失了一切希望;也有的人看见了我,迸发出求生的欲望来,以各样东西来向我求情,金钱、美女、神兵、绝学,无所不有,甚至有位少女向我自荐枕席,为的就是让我饶他们一命;还有的人……” “我还以为做了杀手的人都是冷酷无情,话也不肯多讲半句的。” 陆振豪终于开口了。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那个人仿佛毫不介意自己的话被陆振豪打断,反而对陆振豪肯开口而感到由衷的开心。 “一个人活着,怎么可能不说话。你听不到一些人说话,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对你说罢了。做了杀手,话自然少些,毕竟言多有失,但也绝非完全不说话。据我所知,我的同行们有的喜欢对着楚馆的姐儿们说,有的喜欢在杀了人之后对着尸体说,甚至有的人喜欢对着树、对着畜牲说。在这些人中,我的习惯并非最独特的。我只喜欢跟我将要杀的人说话。” 这次,回答那个人的是一阵“咕噜”声。 陆振豪又喝下了一碗酒。 他已经喝了足足四斤。 那个人见陆振豪不答话,也不再开口,而是慢慢地走到陆振豪的对面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把桌上的油灯点亮了。 突然的光明让陆振豪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你看,你还活着,起码懂得眯起眼睛来躲避强烈的光。” 那个人又笑了一下。 在光明中,陆振豪看清了那个人的模样:剑眉朗目,鹰鼻薄唇,如果没有那一道从右耳上方延续到左耳下侧、途径鼻梁的疤痕的话,他一定可称得上玉树临风;可惜有了这道疤痕之后,他原本清秀的面孔就变得说不出的恐怖。 偏偏这张脸刚刚还冲他笑了一下。 陆振豪感觉自己的胃里有些翻涌。 “没有人是一定要死的,”那个人感受到陆振豪的目光,轻轻用手抚摸着自己脸上的疤痕,缓缓说道:“当初那柄刀几乎把我的头横切开,我的脸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幸好想杀我的人觉得我已经必死无疑,没有再补一刀。我后来足足花了十个月的时间才保住了这张脸、这条命,但是连说话或者笑一笑都变得很困难。但也正是拜这一刀所赐,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没有人能轻易地要了别人的命,一个人只要想活下去,总是有法子可想的。只要活着,什么都有希望,什么也都能发生。所以到了现在,我反而比往常更喜欢说话,也更喜欢笑了。” “你……你肯放过我?” 原本有些昏沉的陆振豪忽然清醒起来,声音却带着一些颤抖。 “很好,你总算振作起来一些精神,也不枉费我和你说的这些话了。” 那个人笑了笑,仿佛很满意陆振豪的反应。 再面对这种笑容,陆振豪非但不觉得恶心,反而看出了无比的可爱。 他已开始在心里盘算如何向徐文昭以及北七路的分路扛把子报复了。 “但是,不行。” 话音未落,一道剑光闪过,陆振豪便直直地从凳子滑落到了地上。 如非他此刻已没有了呼吸、双眼也圆睁着,那看起来与醉倒在地也没什么区别。 那个人轻轻抚摸着自己脸上的疤痕,又笑了笑,仿佛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他吹熄了灯,又轻轻地把门关上,才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寨子。 “啪嗒”。 “啪嗒”。 “啪嗒”。 第一章 茶馆 天下有多少座县城,就有多少间“传闻茶馆”。 事实上,没人知道“传闻茶馆”的本名是什么,也从来没有哪间茶馆的门口挂着“传闻茶馆”的牌匾或者立着“传闻茶馆”的旗幡。 它之所以得名,是因为每间“传闻茶馆”的木门两侧都各贴着一句话,一边是“江湖今古事”,另一侧写着“天下咸传闻”。 这是“传闻茶馆”的标志之一。 天下所有“传闻茶馆”都是一个样式的:区别于一般单层的茶肆书馆,“传闻茶馆”分为两层,但这种两层又与酒楼不同,在于它的第二层的正中间有一个九尺见方的镂空,以半人高的栏杆围住,四周各摆着三个桌子和九条长凳。镂空的下方是个略高出地面的讲台,摆着桌椅,有先生时,作为先生说书之所;如果有空闲时,茶客可以自行上台讲一些见闻,博一些茶资。 每一间“传闻茶馆”里都只有四名伙计,一名烧茶工,没有老板。 伙计们在端茶倒水之余,也都兼管账之职,因为这账实在不麻烦:仅消十文钱买个座位,便可以在茶馆里从卯正一直坐到戌初,享受不限量的茶水供应。 此外,每个月的月初、月中、月末,每间“传闻茶馆”里都会有统一穿白色长衫、戴黑色帽子的说书人。与其他说书演义的先生不同,这些说书人只讲近期在江湖上发生的、有影响力的大事,或者品评近来在江湖上冒尖的人物。 所以除了长路渴水的行客外,这里也常常聚集着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等。 这些人中,既有在泥水里打滚、厮混多年的泼皮无赖,也有仗剑江湖、敢执不平的游侠豪客,还有些腰金佩玉、呼前拥后的富商大贾。 他们来这里的目的也不尽相同:泼皮们是为了“生意”,豪侠们是为了扬名,而商贾们则是为了消息。 任舟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不过他既不想找“生意”,也不想打探消息,更无意扬名。 他来这里,只是为了听一听江湖上的故事,然后找一点乐子罢了。 今天正是九月初一。 任舟坐在二楼的长凳上,独自占了一张桌子。 他并不霸道,事实上,他很乐意和别人分享,只是没有人愿意与他同桌。 倒不是因为他面目可憎——他长得虽然不算“恭喜”,但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抱歉”。 没有人愿意和他同桌,只是因为他看起来实在是太狼狈了。 他的衣服由紫色的绸缎制成,上边还用深色绣成了各种暗纹。若在平日,这件衣服看起来一定很华丽,可惜现在,这件衣服从上到下破了七个洞,每个洞里都有一个伤口,有的伤口已经结了痂,有的伤口还在流着血。 他的腰间系着一柄剑,这柄剑没有剑穗也没有剑格,木质的剑柄与剑鞘似乎连为了一体,呈现出暗沉的黑棕色——这是经年日久的结果,就像这柄剑的剑缑呈现出的暗红色一样。 相较于他的衣服而言,黑色的裤子和鞋倒算得上整齐,只是因为久经风霜,鞋子和裤脚上沾满了泥迹,原本黑色的裤子也有些发白。 他的周身上下,唯有脸和双手是干净的。 但是你也不能看他的脸。 因为你一看到他的脸,就会不由自主地被他的头发吸引住——他的头发虽然整整齐齐的束在脑后,但可惜的是,这些头发就像那柄剑的剑缑一样,几乎要黏到一起去了。 他少说也有半个月没有洗过头了。 可是他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痒,因为他在那里坐了一个时辰,却一次也没有抓过头发。 因为他那双干净的手正在忙碌着。 任舟面前的桌子上摞着几百枚铜钱,这些铜币被搭成了一个严丝合缝的圆柱体,足有一尺多高。他紧紧盯着这一摞铜钱,双手交替着把铜钱弹到桌子上。 随着他的动作,那一摞铜钱丝毫没有晃动,而被弹出的铜钱则稳稳地落在桌子上,不会旋转也不会跳跃,只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他双手各弹了九下,桌子上便多了十八枚铜币,三行六列,不差分毫。 然后,他又把那些铜钱重新垒上去,开始新的一轮游戏。 他完全沉浸在这样的游戏中,周围的嘈杂和喧嚣仿佛对他没有任何的影响。直到说书人坐到椅子上时,他才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身似放舟何所求,繁华如醉乐如偷。江湖子弟江湖老,不待秋风……”说书人摔了一下醒木,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已白头。” 说书人的声音稳定、平和,随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口,他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直到他摔下了醒木,原本有些喧闹的茶馆终于完全地安静了下来。 先生仿佛很满意这种安静,没有急于开口,而是先左右顾盼了一会,瞧着茶客们的眼光和表情,突然笑了一声。 说书人一笑,其他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也紧跟着笑了起来——这一阵笑声把之前的气氛中由于突然安静而产生的尴尬给打破了。 “江湖今古事,天下咸传闻。”说书人清了清嗓子,又念了一句,“列位朋友里,有的是路经此处,来喝杯茶、歇歇脚、听听书的,喝茶歇脚倒是容易,可惜今天的故事不大精彩,怕是要让你们失望了。如果说得不好,请看在茶钱不贵的份上,嘴下留情吧。” 一楼又传来一阵哄笑声。 取笑了一会,说书人继续说道:“我知道,另一些朋友是专程来这里,想听一听最近江湖上发生了什么大事的。你们算是来着了,前几天还真是有些变故,我之后自然会说到。剩下还有的朋友,眉头紧锁、愁容满面的,连笑也不笑,恐怕是愁肠满腹,我猜是想找我打听一些事情,这也容易,稍后来找我就是。” 说最后一段话时,任舟发现说书人的脸转了几个方向,于是便往那几个方向望了望,果然瞧见一点异样。 一个文生打扮的中年人,虽然面色如常,但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手却握紧了拳头,听了说书人的话才稍稍放松了些,与中年人同桌的还有两人,好像对说书人的话一点兴趣也没有,连身子也不转,仍然相对而坐。 还有一个与任舟一样独占了一张桌子的大汉,满脸络腮胡,虽然已是晚秋、将进入冬,但他仍然把上衣拉开了,露出来黢黑的胸膛和一些浓密的胸毛,他的两条眉毛几乎要拧在一起了,听了说书人的话也没有丝毫缓解。 最后的一群人计有七八个,为首的似乎是一个老年人,独占了一条凳子。剩下的几个人三三两两各自坐下,全部围在一张桌子旁边,一律是破衣烂衫的乞丐打扮,那张桌子上也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破碗。那老丐本来面露急色,听了说书人的话,才稍稍放松了一些。 ‘这些人想必是丐帮的朋友了,只是为什么不见他们拿打狗棒?不过,我也配觉得别人破衣烂衫吗?’ 任舟自嘲地笑了一下。 “……北七路绿林总扛把子陆振豪被发现身死家中。” 任舟一下子回过神来。 他当然知道陆振豪是谁。 行走江湖,你总该知道有哪些人不好惹。就算没有见过其人,可是名号、特征多少该打听得清楚些,这也才能活得久一点。 陆振豪无疑是那些不好惹的人中的一位。 可是现在这位不好惹的人却死了。 楼上楼下顿时起了一阵阵的交谈声。 有的人与陆振豪素无瓜葛,把他的死当做了一种机会,已经在思考能不能从绿林道中捞一笔油水;有的人似乎和陆振豪有什么交情,比如那位文生打扮的中年人,面上露出了一些悲戚的神色。 任舟倒是面色如常,因为他既不想去捞好处,也和陆龙头没有什么情分,不用去祭拜。只是之前听闻过陆龙头如何的豪情无双,如今突然知道其人已死,有些唏嘘罢了。 “三天前,徐文昭公子特意请了六扇门的李仵作去验尸,可也没有什么结果。陆龙头周身并无外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所以李仵作最终断了个‘隐疾突发,暴病而亡’……” 大凡江湖中人,尤其是有头有脸的台面上的人物,多少都会与一些郎中、仵作交好。 与郎中交好是为了自己活着的时候救自己的命,与仵作交好则是为了自己死后有人能揭发凶手,好让朋友为自己报仇。 “……陆龙头既无子嗣,也无妻妾。而徐公子呢,又与陆龙头交情深厚,所以应了主持陆龙头丧礼的差事,定下来七日后在燕京山发丧。此外,听说北七路的七位分龙头已经商量好,要在丧礼上选出新的总扛把子……” 任舟心中一动。 北七路绿林的总扛把子,地位不可谓不尊,权力不可谓不大,于北方绿林道来说,总扛把子与皇帝也相差无几了。 可是这么重要的位置,为何要搁置一旬再选出继任者呢?如果是为了表示对陆振豪的尊重,那在他头七之后、丧礼之前,也有几天光景,何必要拖到葬礼上解决呢? 更何况,在死者的葬礼上交割他生前的权力,不是对死者的不敬么? 或许是七位龙头之间的意见不能统一,可是又互相掣肘,一时没有主意,所以选在七天后、陆振豪的葬礼上再做最终的决定。陆振豪交游广阔,届时去送行的人必定不少,经过这七天的准备,到时候各施手段,在众人面前选出继任者,传闻天下,也就任谁都不能翻悔了。 这是任舟能想出的所有解释里,唯一一个能说服他自己的。 一件事情讲完,说书人并没有着急讲第二件,而是一边看着周围的人讨论,一边慢慢地喝着茶,脸上不时露出惬意的神色。 在讲这件可谓轰动绿林的大事时,由始至终他都没有表露出什么异样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去消化,又或许是见到、听说了太多大人物的死亡,他已根本不太在乎了——连皇帝都不见得能活得比常人久一点,区区一个绿林道的扛把子死了,又有什么所谓呢? 半晌,讨论之声渐息,说书人才开始讲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倒是与第一件事有关,或者说是第一件事的一种延伸:由于北七路的分龙头们自觉年事已高或是能力有限,难当大任,故而约定下来,各自推荐一个人选来争夺总扛把子之位。此外,为了保证继任者对所有龙头都公平对待,所以七位龙头举荐的人不能是自己的亲朋旧友。 台下又响起了一阵讨论声,甚至有人已经发起当上总扛把子的大梦。 任舟倒是没有这种幻想,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件事情或许有什么蹊跷。 在这世界上,高风亮节的固然不少,但利欲熏心的却更多。何况在绿林道中,讲的是“情”,是“义”,而不是“理”。 任舟绝不相信七个龙头能心甘情愿地放弃可能到手的权力,去听命于一个陌生人——哪怕这个人与他们都不沾亲带故,行事毫无偏颇。可是“无情”的两面正如剑的两刃,虽然无徇私之虞,可他们难道不怕这个人随时会向自己祭起屠刀么? 据任舟所知,总扛把子虽有调令七路绿林的权力,可平日里这些力量还是由七路龙头掌控。放到朝廷里说,那就是“只知有将,不知有君”,古来的名师大将,因此掉了脑袋的不可谓不多。 任舟忽然想去瞧瞧热闹了——热闹永远是乐子的直接来源。 第三件事令任舟觉得有些乏味,因为他正是此事的主角:两日前有人白日行盗,闯进河间县大豪刘家,斗伤十数人,夺走了先皇御赐的玉笏一板,并明珠两枚。河间县已经画影图形,签发了海捕文书,悬赏一百两纹银;刘家也挂出了暗花,生擒五百两,追赃四百两,立毙二百两。 没想到自己能值这么多钱,任舟不禁缩了缩脑袋。 三件事讲完,说书人也不多耽搁,起身进了墙角的一间小屋里。 一名伙计跟了进去,片刻后又出来,先后把方才面露急色的几位请进屋里,想来是方便他们打听事情。 任舟有些好奇,可惜身在二楼,更兼小屋有墙壁之隔,里边的人说话也刻意地压低了声音。想要下楼,又怕人多眼杂,被人认出来,只得侧耳了半晌,却收获寥寥。 他唯一听见的一点声音,是那位大汉进门后传出来的:“……坏了……猪丢了……年关……” 任舟顿时兴致缺缺,低着头下楼,悄悄地往门外走去。 可是他还没走出门,就停下了脚步。 因为门外边站着两个捕快。 任舟对这两个人都不陌生。 一位是徐成,绰号“捉鬼手”,说的是他手上的功夫登峰造极,一旦出手,鬼也难逃;一位是朱贵,绰号“手眼通天”,说的是他交游广阔,天上地下就没有他打听不出的事、打听不到的人。 公门中人当然不会起绰号,这两个绰号是绿林客们私下喊起来的。 很多时候,“敌人”的评价比朋友更准确:正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公门中人抓的就是绿林客,可却得到了这么样的外号,足见他们必定有过人之处。 任舟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笑笑别人,被人笑笑,人生大抵如此。 看惯了别人的热闹,也总会有一天成为别人眼里的热闹。 此刻,任舟就成了周围无数看客眼中的热闹。 这是看热闹的代价,任舟在心里告诫自己,以后千万别再想着去凑什么热闹了。 “东西就不用我拿出来了吧?”朱贵笑眯眯的,一旁的徐成虽然没有开口,但也没有摆出如临大敌的样子。 此刻的两个人不像是在奉差办案,倒像是与老友重聚。 只是任舟并不太想见到这两位老友。 “走吧,”朱贵掏出两条链子,把一头锁在任舟的手腕上,另一头则分别锁在自己和徐成的手腕上,“文书不必出示了,规矩还是要的。” 任舟看了看周围的人,低声说道:“一点心意,朱大哥行个方便吧。”一面说,一面摸出来一块银子塞到朱贵手里。 朱贵捏了捏银子,又在众目睽睽下把锁在自己腕子上的那条链子解开了。 观众中发出了阵阵嘘声,朱贵却毫不在意,一边解,一边骂道:“他娘的,你偷了人家几千两银子的东西,就给我半两的心意。” 任舟嘿嘿地笑了一会,发现朱贵并没有解开另一条的意思,于是看向了徐成。 徐成也看着他。 两个人互相瞪了一会,围观的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徐成绑着链子的那只手虚抓了一下。 “……” 任舟只好也放上去一小块银子。 另一条链子也解开之后,任舟一翻身就跳到房顶上了。 徐、朱两个人仍旧在地上站着,连脚也没动一下,只是抬着头看着任舟。 任舟也惊讶地看着两个人:“你们不追我吗?” “我们为什么要追你?”答话的还是朱贵。 “你们不抓我吗?”任舟更惊讶了。 “我们为什么要抓你?”朱贵的表情也显出了一点惊讶。 “你们不抓我,为什么要锁我?” “嘿嘿,早料到你会有此问。”朱贵摩挲着下巴,笑了起来,又用眼神往自己身边指了指,“跟我们走一趟就知道了。” 任舟只好乖乖地从房顶上翻下来,被朱贵重新锁住了。 这次他没有再求朱贵“行个方便”,因为他已经囊空如洗了——除了那游戏用的几百文钱以外。 这是好奇的代价,任舟看着绑在手腕上的两条链子,在心中再次告诫自己,以后千万别再起什么好奇的心思。 第二章 疑云 令任舟颇感意外的是,徐成和朱贵并没有把自己押回河间县或是京城,而是带到了燕京山脚下的一座小城中。 路途遥远,好在徐、朱二人对任舟还算照顾,买下来一辆堪称豪华的马车,配着两匹高头大马,从车厢到车轸都饰以各样的雕刻,连銮铃都是金光闪闪的。 如果买这辆马车的钱,不是自己向“亨通钱庄”借的高利贷的话,任舟会更开心。 可是现在,任舟的脸上尽是苦笑。 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这笔本银一百两、每月三分利的钱该怎么还上。 “我当了这么久的捕快,还是第一次坐这样的马车。” 朱贵的脸上满是笑容,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半靠在车厢内的长椅上,显然是舒服极了。 外面的天寒地冻,是坐在马车里的人感受不到的。 因为车厢里不但有精致、华美的兽皮垫子,还有关外产的、手工织成的厚棉毯,在车厢的中央甚至还生起了火炉——周身以一种不知名的金属包围,只在中间斜出一个漏斗状的口子,用以添加燃料或者点火,上方和车厢顶部连接,开出一个口子来散放烟气,以免去烟熏的困扰,同时保证火苗不会窜出,在这样一个满是皮草的车厢里,也全无走水之虞。 “我混了这么多年江湖,也是第一次见到有捕快去借高利贷。”任舟的语气中不无揶揄。 “放屁,放臭狗屁!”朱贵忽然坐直了,瞪着任舟说道:“你去看看那借钱的银契上,按的不是你的手指?” “是了是了,是我骄奢成性。”任舟只能继续苦笑,“但是两位大哥到底想把我带到哪,能不能交个底,也省的我胡猜乱想。” “嘿嘿,任兄弟,就凭咱们三人的交情,如果是其他事情,告诉你也无妨。只是这件事,上命所差,我们也不好多说。”见任舟服软,朱贵又恢复了那种笑眯眯的模样。 “放心,断头饭还没吃,死不了。”一直沉默的徐成开口了。 任舟只能叹了口气,盯着手腕上的两条链子发起呆来。 他并非不能逃跑,徐、朱二人的武功虽然不差,但比起他来还是逊色得多。 挣脱这两条链子对他而言也并不比弄断两根稻草困难多少。 他没有跑,只是因为他实在感到好奇:徐、朱二人穿公服来抓自己,却不是为了刘家的事情,还把自己带到燕京山,必定是得到了官府中人的授意。 官面上的人物,能使唤得动徐、朱这两位六扇门甲科捕快的,不算少,但也不会太多。 这些人中无论哪一个,别说要见任舟,就算是要杀了任舟也是易如反掌——一纸海捕文书,配上六扇门的大印,任他跑到天涯海角,也难有安寝之日。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 深秋的夜晚,官道上连一个行人也见不到,只有一辆马车伴着马蹄声与轱辘声,从黑暗中驶来,又向黑暗中驶去。 载着驱车人的哈欠,载着徐成、朱贵的呼噜,也载着任舟的满腹疑问。 ****************************************************************************************** 燕京山东二十里,靖县。 这辆马车足足跑了四天,终于进了这座小城,又在朱贵的指挥下,在狭窄的街道里七拐八扭,才停在了一个小院的门口——对于这么狭窄的小路竟然能供马车通过,任舟颇为惊讶。 这座小院的年岁看来不小,大门上的朱漆块块剥落,露出里面黑色的木头。门上的两个衔环兽首,一个丢了环,另一个完全不知所踪,只留下些许的残迹。 门口两座镇宅的石狮子也在风吹雨淋下面目全非了,底座周围长满了杂草,足有半尺高,一直延绵到墙角,院墙上也爬满了枯藤。 朱贵和赶车的伙计交谈了几句,愉快地把这辆车充作了赶车的费用。转过身,扬了扬系着锁链的那只手,对着任舟说道:“就是这里了,请吧。”说罢便走上前去推开了大门。 车夫好像生怕朱贵反悔一样,连场面话都来不及说上两句,便匆匆地走了。 任舟看着扬长而去的一百两银子,不禁叹了口气,但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默默地和徐成一起跟在朱贵的身后,走进了这座院子。 与外观的破败不同,这间只有一进的小院内部倒是颇为整洁。 虽值深秋,地面上却没有一片落叶,墙壁也没有圮败的痕迹。 庭院里没有种树,只在北房前的两侧稀疏的种着几棵竹子。只可惜,或许是因为水分稀少,这些竹子显出了些委顿来。 此外,三正两耳和倒座房的墙壁均是青灰色的,灰墙黑瓦,看来虽不算富丽,倒也称得上素雅。 任舟三人走进来时,一位青衣人正站在北房门口,似乎是在赏竹,听见三人的脚步声,转过头来看向他们。 这个人的头发被整齐地梳到脑后,露出额头——与任舟的情况不同,青衣人的头发可谓是根根分明。眉毛几乎有一指宽,眼睛不大不小,其中的三分之二被黑眼球占了。颧骨不高,鼻似驼峰,人中不算太长,嘴唇略厚,但在与驼峰鼻的互相映衬下,并不显得难看,反而令他看起来格外的稳重、可靠。 他看来已有三十多岁,却没有蓄须,露出了颇为圆润的下巴来。 徐成和朱贵上前抱拳行礼,喊了一声“总捕头”。 青衣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又看了看任舟。 “蒋总捕头,你好。” 任舟松了一口气。 在之前,他一直在猜测,究竟是什么人要见自己? 这个人有驱使六扇门甲科捕快的权力,却又出于某些顾虑不能直接安排自己去见他,而是派出人手去捉拿自己;他虽然派出的是六扇门的捕头,却没有出具相应的文书,说明他并不希望这件事情在官面上留下什么证据;按理说,这种事情应该力求万无一失,可他仅派出两人,还是身手远不及自己、又与自己相熟的徐成、朱贵,说明他不希望以暴力手段威胁自己,当时徐成二人摆出“愿者上钩”的态势也证明了这一点;他既然派出了徐、朱二人,自然是笃定这两个人一定不负他所望,以任舟对二人的了解,他们恐怕只会用一些苦肉计,可当天二人却通过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几个动作勾起了自己的好奇心,最终让自己乖乖就范,这恐怕也离不开他的算计。 如此地大费周折,任舟当然不会相信那个人只是为了见自己一面。 如果一个人以一种非常麻烦的方式去托人办一件事,那就说明这件事情一定更麻烦。 任舟喜欢热闹,喜欢管闲事,可是不喜欢麻烦。 这听起来很滑稽,因为热闹与闲事往往和麻烦密不可分。 但任舟的想法就是如此。 因为在他看来,主动找麻烦和被动卷入麻烦是十分不同的。 你能主动找的麻烦,解决起来往往不难;但是你一旦被卷入麻烦里,那就意味着你失去了主动权,这些麻烦解决起来就很不容易了。 可是这一次,无论这件事情再怎么困难,恐怕都容不得任舟拒绝了。 一个心思缜密、富有权力又对你了若指掌的人,无论让你去做什么事情,你最好都要答应。 因为你一旦拒绝,就意味着要付出巨大而惨痛的代价。 所以,此前任舟一直在心里祈祷,此回要见的,千万不要是什么太大的人物。 官当得越小,麻烦也就越少,解决起来也就更轻松一些。九品的县令只会让你去抓贼,一品的宰相却可能让你去刺驾。 更何况,如非迫不得已,很少有江湖人愿意和当官的打交道。 当他看到蒋涵洋的那一刻,他才算松了一口气。 六扇门的总捕头当然是一个大人物,但是相比于尚书、宰相乃至于镇边的将军,无疑小了很多。 而且六扇门统管江湖事宜,蒋涵洋找自己的目的八成也和江湖、绿林脱不了关系。不用和那些高品大员打交道,对任舟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 “任少侠,久仰了。” 无论在哪里,但凡是能当上头头的人,大多不简单。 蒋涵洋贵为六扇门的总捕头,在江湖中的地位可谓超然。 可现在他与任舟说起话来,并无一毫盛气凌人之意。任舟周身上下的破洞,他也仿佛视而不见。 就算是表面功夫,能做到这样已是不简单。 更何况,他说话时正盯着任舟的双眼,久惯抓贼形成的锐利眼神也被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柔和的目光,脸上也满是和煦的笑意。 种种神态,无一不显出他的真诚。 “总捕头客气了,恕我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 这种真诚,任舟当然感受的到,可惜现在他的双手还系着锁链,想要抱拳还礼都很麻烦。 蒋涵洋愣了一下,不由失笑,摆了摆手,让徐、朱撤下了锁链,又低声吩咐了几句,便打发他们走了。 然后,蒋涵洋回过头,把任舟邀进了北屋。 与院子一样,这间屋子的装饰并不如何精美。 屋子的正中央摆着一张巨案,案后是一把略大的椅子,案上堆列满了各样的书简。 六把小些的椅子相对着摆成两排,分列在巨案的下首。两排座位的前后以及巨案的两旁各立着几个灯架、烛台。 进门的左手边隔开了一个小间,门口以青色的布帘遮挡,想必是蒋涵洋的休息之所了。 “寒舍简陋,任少侠多担待。” 蒋涵洋请任舟上座了,自己才坐到主位。 任舟忽然觉得很滑稽。 他见过许多高官大员乃至封疆大吏。 只是以往他见到这些人时,要么是乔装改扮另有目的,要么就是绳捆索绑地被押到这些人面前。绝没有一次能像现在这样,坐到主人左手边的上座去。 同时他也明白,蒋涵洋执礼越恭,那自己要办的事情也就越麻烦。 所以他又恨不得让蒋涵洋立刻把自己绑起来、打一顿。 “蒋总捕头,久闻大名了。这次你花了这么大的力气要见我,能不能透个底,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任舟不是个急性子的人,只是他明白,对付蒋涵洋这种人,装傻是没有用的,不如开门见山。 蒋涵洋道:“任少侠果然快人快语,我也不卖关子了。前几日,绿林北七路总扛把子陆振豪身死家中,任少侠应该是知道的。” “这个我倒是有所耳闻,”任舟被“抓”到的时候,刚听说了这件事情,“只不过个中缘由,我就不太了解了。蒋总捕头久涉江湖,想必也了解,江湖绿林虽然常常混为一谈,可实际上却各行其是。我一个江湖道上的无名小卒,跟绿林道的大豪也没那么好的交情。” 蒋涵洋听出任舟话里的推诿之意,微微一笑:“江湖道确实是江湖道,无名小卒则未必吧?能破了刘家的剑阵,夺走明珠玉笏,单这一件事就足以让任少侠名震江湖了。更不必提三败少林慧真神僧、斗杀严景松,连徐家的大公子徐文昭在你手上也走不过三招。这一桩桩、一件件,恐怕不是一个无名小卒能做出来的。” “呃……嘿嘿……嗯……”任舟只能打着哈哈。 无论是夺宝还是杀人,这些江湖人眼中的桩桩功绩,到了蒋涵洋眼里当然就成了条条罪状。 此时,蒋涵洋把这些拿出来作为谈资,虽然语气轻松,却也不乏威胁之意。 “哈哈,少侠不用紧张。我知道,刘家的那两颗珠子怕是已经被兑成白银,发往江浙救灾去了,而那板玉笏想来少侠也会不日归还,这也是我压着这桩案子的缘由所在了。至于严景松,私通番邦,借贩糖之便,传递消息,罪无可恕,杀之无妨。不过……”蒋涵洋说到这里,顿了顿,一边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子,一边看向任舟,只是这次的眼神一改先前的柔和,变得凌厉起来,令人难以忤视,“我不明白的是,任少侠不过二十余岁,正在好勇斗狠、争名逐利的年纪,为什么却处处隐声匿迹,不露行藏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俗话往往是真理。 在这世上奔忙,谁也逃不脱名缰利锁。 虽然也有巢父、严光这样的隐士,但任舟显然不属于此类,否则他就不会做出那些事情。 能力超卓却又不求名利,像这样的人,要么是一个风光霁月、心底无私的伟君子,要么是一个包藏祸心、所图非小的阴谋家。 蒋涵洋敲打桌子的声音渐渐急促起来。 因为他实在想知道任舟的答案,想知道他究竟是哪一种人,所以有意地用这种方式给他压力。 任舟知道,这个问题一旦回答得不能让蒋涵洋满意,自己可能就要交代了。 他不认为蒋涵洋能稳胜自己,但是他知道此刻无数的捕快已经埋伏在这小院的内外。 这也是蒋涵洋之前吩咐徐、朱去做的——他虽然无意偷听,但是也做不到充耳不闻。 沉默了半晌,任舟忽然笑了一下。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这个人懒散得很,不太想常常被蒋总捕头这样的人用各种手段请到自己家里去,让我去办一些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办成的事情。” 这答案有些出乎蒋涵洋的意料。 他以为任舟会辩白、会反问、甚至会恼羞成怒。 对每一种可能的情况他都做出了充足的准备,可是现在这些准备却全无用武之地。 他当然明白了任舟的意思,所以也不由哑然失笑。 蒋涵洋相信任舟的回答是出自本心的。 之所以产生这种感觉,依靠的不仅是多年办案养成的直觉,还有任舟在说话时的语调和神态。 他相信任舟一定听见了自己对徐成、朱贵的安排,可是在这种压力和自己的干扰下,任舟还能以略带挖苦的玩笑来作答,足见其人如何。 “好得很,那我就直说了吧。这件事情,正与陆振豪的死有关。”言归正传,蒋涵洋又恢复了之前那种和煦的面色,“你知道陆振豪身死,当然也应该知道我六扇门的仵作去验过尸了,对么?” 看任舟点了点头,蒋涵洋继续说道:“李仵作当时断出的死因是‘隐疾突发,暴病而亡’,说的是陆振豪周身无伤,也无中毒的迹象。” “唔,这件事我也有耳闻。” 任舟点了点头,还是不太明白蒋涵洋提这件事情是什么用意。 “你应该也了解,但凡是江湖名宿、绿林大豪,多少都有些相识的郎中和仵作。可是与陆振豪交好的,并非此次前去验尸的李仵作,而是另一位陈仵作。此前,李仵作与陆振豪没有一点交情,这次由他去验尸,只因为陆振豪死前三日,陈仵作已经先病故了。非但如此,为陈仵作验尸的也正是李仵作,断出的死因也是‘隐疾突发,暴病而亡’,与陆振豪别无二致。” 任舟皱了皱眉头。 “陈仵作在我手底下干了十多年,与我可谓知根知底、交情深厚。他生前无妻无子,孑然一身,所以在他死后,是我主持为他下葬。当时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听闻陆振豪的死讯,发现他的死因竟然与陈仵作一样,才觉得有些蹊跷。于是我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发现了这蹊跷是在何处。我当时去陈仵作家时,也到过他死时所处的房间,里边仅有一张圆木桌、三把圆木凳,桌上还摆着他死前喝剩下的酒。当时我只觉得伤情,可是如今……” 或许是谈及已故的旧友,蒋涵洋语带悲怆,言谈反复,声音也低沉了许多。 任舟只能报以安慰的目光。 自觉失态,蒋涵洋深呼吸了几下,稍稍平复了情绪,继续说道:“如今回忆起来,我觉得陈仵作一定不是因病猝死。” “哦?” “我十三岁就在衙门里做事,当了六年的捕快,又当了十三年的捕头,见过无数死尸,其中病死的不在少数。病因当然各不相同,但绝没有哪一种病可以在一瞬间要人性命。就算是所谓的‘暴病而亡’,死前也一定经历过一番挣扎,不可能像陈仵作那样,连酒杯和酒壶都没有碰倒。” “那陈仵作的尸体……” “我想到这一点之后,当然去开棺检查过。可惜,经过验尸,又在土里埋了六七天,虫咬水注下,尸体已经破败不堪,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所以你希望我这次能替你去检查一下陆振豪的尸体?”任舟有些明白了。 “不错。为了让尸体看来体面些、不至于‘死无全尸’,仵作们在验完尸后还会把尸体缝好。陈仵作是个老鳏夫,家里没人递钱,李仵作也就省下这道麻烦了。可陆振豪毕竟是绿林大豪,死后自然有一帮朋友代为照应,李仵作不可能省去这道工序。而且,虽然陆振豪死去的时间不短,但一直没有入葬,现在正值深秋,最近几天也没有下雨。天气干冷,尸体想必也不会太过腐坏。你去看一看,说不定能找出什么痕迹。” “可是还有两个问题。第一,我对仵作行一窍不通,到时候只怕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怀疑,如果两人真的是被人杀害,且李仵作没有受贿作假的话,那凶手一定是用了一把薄而利的快剑,一剑刺入心脏,不等血液喷出就又快速拔出来。这样不会有什么血迹,伤口也不会太明显,等到尸体放了一夜再被人发现时,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就算是再经仵作之手,开膛验尸,皮肤也可能早就粘在一起了。如果不是早有预料,仵作也很难注意如此细微的伤口。所以你如果真的见到了陆振豪的尸体,就试着扯一扯他心脏位置附近的皮肤,应该就能看出来端倪。” 任舟点了点头,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要我去?” 他当然知道蒋涵洋不能去的原因。身为六扇门的总捕头,一言一行都颇受关注,实在不太好与绿林道的一帮土匪交从过密。 更何况,在那么多眼睛的注视下,他恐怕也很难有机会接近陆振豪的尸体。 可蒋涵洋的手下捕快无数,为什么偏偏要任舟去做这件事情呢? “如果我的推测属实,那么六扇门的吏员和绿林的总扛把子先后遇害,可能牵扯出很多问题。首先,他们敢出手杀人,就说明他们并不忌惮死者的势力——无论是绿林还是六扇门。其次,六扇门由朝廷统领,背后牵涉颇广,一言一行都要被无数人监视着,实在很难主动出头,更何况现在的这些不过是我的推测而已……” 蒋涵洋面露凝重之色。 任舟的表情也同样凝重。 因为无论对谁来说,接近陆振豪的尸体都是一道难题,至少他现在想不出来任何办法。 “至于你,身在江湖,又没有声名之累。如果我推断错了,他们确是暴病而死,那你最多也就是对死者不敬。以你的能耐,全身而退不成问题,这把火烧不到我六扇门的头上;如果我的推测是对的,那正好给了六扇门插手此事的借口,到时候我自然会尽力给你帮助。” “你说的很好。可是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去?” 任舟当然不想去。 哪怕在他心里知道,拒绝的代价会是惨痛的,可他仍不愿意随便就惹上一个可能存在的、连六扇门也不放在眼中的神秘势力。 “唔,我还以为你会按捺不住好奇心的。” 蒋涵洋冲任舟眨了眨眼,这正是他把任舟引过来的办法。 “实不相瞒,在我发觉上套了之后,就已经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对任何事情感到好奇了。”任舟不为所动。 “如果你不是真心想去的话,我也确实没有办法,”蒋涵洋顿了顿,露出一抹笑容,继续说道:“不过嘛,我听说你在刘府不但盗走了玉笏明珠,还轻薄了刘家的大小姐,如果我为此签发海捕文书的话……” “胡说,我没有!” 任舟一下子跳起来。 “可是,你又怎么证明你没有呢?” 任舟觉得蒋涵洋的笑容里,充满了奸诈的意味。 第三章 葬礼 人一辈子遇到的许多事情里,有很大一部分是你难以预料的。 比如,任舟从没有预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堂堂六扇门总捕头要挟。 他当然不算是好人,当过小偷、当过强盗,甚至还杀过人,可他惟独没有“偷香窃玉”的前科。仅从这一点而言,他虽然算不上一个好人,但也可称得上“盗亦有道”。 可惜,这世上的事情大多是证实容易证伪难。 任舟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和别人认为“任舟没有做过这种事情”根本是两回事。 一个人如果有了什么坏名声的话,再想洗脱,往往就很不容易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古来的圣贤大儒们大多爱惜羽毛,连孔子这样的圣人也不得不赌咒发誓。 所以任舟也只能答应来办这件事情。 任舟对于自己答应下来的事情,往往都很上心,所以他连晚饭也没吃,立刻动身,想要趁夜色混上燕京山。 然后他就遇到了一天之中,第二件出乎他意料的事情。 没有一点灯火,整座寨子在黑暗中仿佛化成了一团虚无的阴影,靠着月光才能勉强看出一点轮廓来。 秋夜霜浓,似乎是为了避开笞骨的寒冷,所有人都早早地躲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此时的寨子中,别说巡夜的喽啰了,甚至连门口站岗的哨卫也看不见一个。 任舟就那么大摇大摆地从寨子的大门走进去,又大摇大摆地走到最大的院子里,最后大摇大摆地走到那口堪称豪华的棺材旁、把盖子掀开了。 在掀开盖子时,他还特意地发出来一点响动。 可惜回答他的仍然是一片寂静——对这种令人齿酸的木头摩擦声,寨子里的人全无一点反应。 任舟在江湖里摸爬滚打,一向自谓久经世故,可是现在他所见到的种种,还是令他对“人走茶凉”一词有了更深刻的见解。 若非闻不到丁点的血腥味,他几乎要认为这座寨子里已无一个活口,全叫什么人给杀光了。 借着从陆振豪房间里找到的灯,任舟细细打量了一番这具尸体。 或许是因为经过了一次验尸,一股浓烈的苍术味将尸臭掩盖了不少,棺材里还摆着几个锦囊,想来是放了些延缓腐败、祛除异味的药草。这样一来,虽然隐约还是能闻到些刺鼻的臭气,但比任舟想象的还是要好了不少。 这位生前名震绿林的豪客,在他死后,除了满是老茧的拳头外,看起来与一般的中年人也并无多少不同,连那一身肌肉也随着他的死亡而变得松软了。 除了眼球突出、腹部隆起这些常见于尸体的症状外,最令任舟注意的是陆振豪的头发。 与一般中年人不同,他的头发乌黑而浓密,但靠近头颅的那一小部分却全部是雪白的。整个看起来就如同一块浸在颜料中的布,还没完全染好就被人捏着边提起来了。 按照蒋涵洋的的指点,任舟把那件单薄的寿衣拉开,仔细瞧了瞧陆振豪的心口,却一无所获。除了大大小小的尸斑外,陆振豪的胸口上什么也没有——无论是狭窄的剑伤还是伤口皮肤粘合后留下的淤青。 又查看了几处要害,却还是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伤口之后,任舟只好放弃了。毕竟他于验尸一道所知甚少,再怎么仔细检查也终归是徒劳,只好把盖子原封不动地盖了回去。 把灯放在了棺材上,任舟盯着那朵跃动的火苗,有些出神:按照他的观察,陆振豪的尸体上并没有什么伤痕,如果李仵作所言非虚,陆振豪也并没有中毒的话,难道他真的是暴病而亡? 可是与陈仵作前后身死,未免蹊跷了些。 任舟不相信这种巧合,但陆振豪的尸体却没有给他任何有用的信息。 他只好转身到陆振豪的屋子里看一看,怀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期望:一种是希望能有所收获,找出来蛛丝马迹,起码算得上不负所托;可另一种却是希望自己什么也看不出来,这件事情就此打住,对蒋涵洋算是有了交代,也省得再横生枝节。 相比较起陆振豪生前的权势而言,这间屋子不太大,东西也不算太多。 靠门的这一侧什么也没有,屋子正中间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靠近墙的那一侧摆着一个空酒坛和一只空碗,靠门和靠墙两侧各摆着一条长凳。靠墙的那条长凳后垒着大大小小的酒坛,酒坛旁边是一个花梨木做的立柜,立柜紧挨着床脚。这张床也不太大,仅有七尺长、三尺宽,上边摆着一条叠好的被子和一个枕头。 任舟摸了摸嘴——这是他思考事情时的习惯之一。 陆振豪过世之后,这间屋子应该有不少人来过,但应该没有谁会去帮死人叠被子。 也就是说,这条被子在陆振豪死的时候就是叠好了的。 据蒋涵洋的描述,陆振豪的生活习惯非常规律:亥正安寝,卯初起床。就算有误差,也不会超过一刻,每天如此。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偏偏在死的那一晚,没有按时就寝呢? 贪杯误时? 恐怕不是。 陆振豪虽然每天饮酒,但并非无度。 一个人在深夜独坐饮酒,实在是一件无趣的事情。除非是遭逢大变,借酒浇愁,不然很少有人能忍受的住这种寂寞。 可是任舟也没有听说北方的绿林道上出了什么惊人的变故。 任舟用手轻轻摩擦着下巴,慢慢在摆着酒坛那一侧的长凳上坐了下去。 一个不酗酒的人长夜独饮,如果不是为了消愁,那可能就是作为等待时的一种消遣。 等待无非就是两种,一种是等时间,一种是等人。 等时间是为了去做什么事情,这不大可能。因为值得等待再去做的事情大多不太平常,陆振豪不可能会在做这种重要的事情前喝那么多酒。 那只可能是在等人。 这个人不大可能是陆振豪的朋友,不然桌子上不会只摆着一只碗;可是这个人也不大可能是他的敌人,否则陆振豪不太会这么好整以暇地等着。 一个人,既不是陆振豪的朋友,也不是他的敌人,却还能让他一反常态地等到深夜。 任舟首先想到了蒋涵洋。 但他旋即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只因为他知道,蒋涵洋使的是一杆一尺多长的精钢判官笔。虽属奇门,但与众不同的是,蒋涵洋走的是刚正威猛的路数。同样是认穴打穴,一般人不过是借此干扰真气运行,不留外伤,而蒋涵洋使出来却是碎金裂石。 蒋涵洋的笔锋所到之处,就算是横练的硬功夫,也非得皮开肉绽不可。 而且,如果陆振豪是被人点穴而死,那必定会造成气血凝滞,穴位周围会留下明显的痕迹。 一个人在深夜来拜访陆振豪,又用了某种方法在无声无息间杀掉了他却不留一丝痕迹。 这个人是谁呢?又是如何办到的呢? 会不会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陆振豪只不过是突然心情不好所以独自饮酒,又恰好发病? 或者,陆振豪会不会根本没有喝酒,这些酒坛和酒碗只不过是杀手故布疑阵? 可是一个人能无声无息地杀掉陆振豪,他又何必再费心去布置这些场景呢? 任舟想到的问题很多,可惜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一个都想不出来。 他慢慢平躺在长凳上,把那盏灯放在身边的地上。 ‘一个人走进这间屋子,不会立刻动手,想在这么远的距离杀人,不外乎暗器和毒烟,可是陆振豪既未受伤也未中毒;既然没有动手,两个人一定会有一番交谈,陆振豪坐在这里,那么那个人也不会一直站着……’ 任舟忽然偏过头,看向了桌子底下。 他看见了一些泥水凝固后留下的黑色土块。 ****************************************************************************************** 九月初八,天气阴。 宜入殓,宜修坟,宜祭祀,忌嫁娶。 任舟躲在角落里,看着徐文昭一边致辞一边痛哭流涕,看着他们一点点把陆振豪的棺材钉实,也看着众人脸上流露出的悲戚之色。 任舟的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 他当然不是冷酷无情。 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陆振豪的死多少会令他有些感触。 只不过还不足以让他露出那种神态来。 而且,他一直在思考两件事情:谁杀了陆振豪?又是怎么杀的? 当他看到那些泥块时,他还不能肯定陆振豪是死在别人手上,所以他又花了一些时间去打听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比如陆振豪的房间每天都有人打扫,比如最近的一场雨是陆振豪死之前两天下的,再比如陆振豪死的那天,徐文昭曾经来拜访过他。 两个人在聚豪厅前交谈了几句,似乎很不愉快,但内容却无人得知——当时跟着陆振豪的那位伙计已经随着陆振豪的死而失踪了。 徐文昭走后,陆振豪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那些泥迹不可能是陆振豪在下雨的那几天自己留下的,否则早就被人清扫了;到了陆振豪死的那一天,他没有出过大院,而院内的泥水早就被打扫干净了。 也就是说,当天夜里一定有人从院子外、甚至是寨子外走进陆振豪的房间,坐在了靠门的那条长凳上,才在桌子底下留下了泥迹。 而徐文昭…… 任舟摸了摸嘴巴。 绿林道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京城徐家的大公子和陆振豪的交情非同一般。 可为什么偏偏在陆振豪去世的当天,徐文昭会与他产生争执呢? 而且徐文昭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燕京山,却连一杯茶水也欠奉,连坐也没有坐,就在正厅的门口叙话,这实在有违待客之道。 就算是两人交情深厚,不落形迹,也着实有些奇怪。 尤其反常的是,徐文昭走后,陆振豪竟然把自己关了一整天。 关于陆振豪的发迹史,任舟也有所了解。能从一文不名的伙计一跃成为占据绿林半壁江山的总扛把子,陆振豪一定是个心智坚韧的人。按照道理来说,一般的事情不会对陆振豪产生如此大的影响,让他连日常的事务也无心打理了。 徐文昭告诉了陆振豪一件足以让他崩溃的事情,导致他闭门独处。 深夜时,陆振豪在自己的房中遇害。 这两件事情,是巧合么? 任舟也说不清楚,不过他宁愿相信这不是,否则就真的一点头绪也没有了。 徐文昭还在讲着话,也在流着泪。 可惜他的声泪俱下,在任舟的眼中却更像是一种表演:陆振豪已经死了一旬有余,就算是再如何悲伤,到现在也该有所缓解了,起码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下如此失态。 而且,任舟还从没有见过哪个人在痛哭时还能把话说得如此清楚。 徐文昭说起话来,不但清楚,甚至连丝毫的颤抖也没有。 这令任舟更坚信了自己之前的判断——杀陆振豪的人,就算不是徐文昭自己,只怕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 徐文昭虽然不太开心,但也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痛苦。 陆振豪当然是个很好的朋友,豪气干云,是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对自己也够真诚、尊敬。 可惜的是,人的命从来不是握在自己手里。如果有人以为自己能掌握一切,那他也就离死不远了。 陆振豪就是犯了这样的错误,所以他得死,徐文昭也救不了他。 刚开始的时候,徐文昭也确实伤心了一阵子——仅仅一阵子之后,他就不得不振作起精神来,去应付接下来的事情。 比如去请李仵作,比如去置办丧葬的一应用品,比如现在主持这场葬礼,再比如接下来见证新龙头的诞生。 好在,事情进展到现在,一切都非常顺利,这总算让他有了一点安慰。 词致完了,礼也行完了,这场葬礼也基本到了结束的时候。这流程实在不复杂,连和尚也没来一个,更不必提念经或者放焰口了。 绿林道上,人命贱如纸。任你生前是多大的人物字号,一旦死了,也不过是一具尸体罢了。 像陆振豪这样,还能有一口像样的棺材,已实属不易。 最后向那口棺材深深地看了一眼,徐文昭叹了口气。 接下来就是戏肉了。 回过头的徐文昭深吸一口气,朗声说道:“请诸位暂息悲声,我有话讲。” 来的人里,除了小部分是陆振豪生前的好友、下属外,大多都是来“慕名而来”的。这些人名为“吊唁”,实则只是来瞧瞧热闹,顺便看看有没有机会捞点什么好处、或者和什么大人物说上两句话罢了。 此时的“暂止悲声”,听来满是讽刺的意味。因为自打徐文昭不哭的那一刻起,全场就已没有多少“悲声”可止了,仅剩下大大小小、令人难以听真的议论声。 现在听见徐文昭的话,那些议论声也慢慢平息了。 “陆龙头雄才大略,气度非凡,可惜时运不济,天不假年,竟猝然病故,实在令人叹惋……”徐文昭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露出几分悲伤的神色来,过了好一会,才继续说道:“逝者已矣,目下还有一件事亟待解决,便是这总扛把子之位的归属。想必各位也听说了,七位分龙头会各举荐一人,择优而任。区区不才,应邀来做个保人。其实非但是我,连同在场的诸位也可以一起做见证,确保无私无弊。倒是这新任龙头一旦选出,各位分龙头须要倾力辅佐,不能有毫厘的私心。” 说到最后,徐文昭的眼光向着下垂手并排而立的七个人看去。 七人中,只有一个女人,年龄在四旬上下,已是徐娘半老,却仍旧浓妆艳抹、穿着暴露,在这样的天气里,仍像是毫不介意一样,露出一双如玉的藕臂。 另外六人则有老有少,年龄最大的弯腰驼背、皓首长髯,看来已有六、七十岁,年轻些的也在四旬往上,蓄着短须。 七人中,那位年龄最大的老者站在最前,似乎是众人里领头的。 听了徐文昭的话,老人张了张嘴,先是猛烈地咳嗽了几声,才说出话来:“徐公子,实不相瞒,前些天我们确实有在陆龙头的葬礼上选出继任者的打算,也各自去找人来着。可是挑来挑去,始终没有一个衬意的,要么是心术不正……” 话音未落,人群中一个高大壮实的年轻人起哄道:“你们一群绿林道的土匪,还嫌弃别人心术不正么?” 老者回过头瞪了说话的年轻人一眼,年轻人却夷然不惧,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心思好些的,却又嫌武功低微,功夫好的,又略输于智计。” “哈哈,又要功夫好,又要通智谋,你们是想选土匪头子还是想选将军呢?” 搭话的还是那位年轻人,引得许多人大笑起来。 老者面露不悦之色,回过身,右臂一摆,一件物事裹着风声向着那青年飞去。那东西去势甚急,“噌”地一声,插到了青年人面前的土地中,原来是一柄蝉翼飞刀。 刀身虽然已尽埋土里,尾部却仍然不停地颤动,发出“嗡嗡”的响声。 “诸位来为陆龙头送行,我们承情得很。但也请各位收敛些,别再口出狂言,说什么不敬的话。死者为大,前两次我就不计较了,再有下回,就别怪我下狠手了。” 老者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那位年轻人。 这次年轻人倒是学乖了,缩起了头,不敢再搭一句话。 摆平了一桩麻烦,老者似乎颇费了些力气,又是狠狠咳嗽了几下,才继续说道:“好在,几天前我偶然识得了一位青年才俊。非但武功高强、智计不凡,更难得的是立心颇正,通过了我设下的几重考验。与其他六位龙头商量之后,我们都觉得他最有资格继任,不作他人想。所以这选龙头一事,也不必再提了。只要现在把他请出来,在众人面前,在陆龙头灵前饮酒盟誓,也就成了。” 徐文昭沉吟了一下,又看了看其他人的神色,答道:“既然诸位龙头主意已定,我们外人也无从置喙,那就把这位少侠请出来完誓吧。” 老者吩咐了一声,身边的随从依言转身离开。 半晌,那位随从才把人引过来。 在远处瞧不清样貌,徐文昭只看得出这位青年身穿孝服,白衣白帽,打幡抱罐,想来是已经得知自己将要继承陆振豪的事业,特意做这样的孝子打扮;等到青年走得近了些,徐文昭不由露出惊诧之色:这人的年龄并不大,约在三旬,虽然没有蓄须,眼角却已经有了些许皱纹。长得本应该算得上清秀,可惜一道刀疤破坏了这种美感——从右耳上方延续到左耳下侧、途径鼻梁的疤。 “徐公子,你好。在下张一尘。”那人走到徐文昭跟前,抱拳行礼,通了姓名之后,又笑了一下。 徐文昭修养非凡,只在初见时有些失态,此刻已经恢复过来,对这种笑容也没有特别的反应,也抱拳还了一礼,答了句好。 只是围观的众人,修养并不都像徐文昭一般。虽然碍于老者一刀之威,不敢高声取笑,但此时也从各处传来细微的议论声。 这些议论声,张一尘当然是听得见的,不过他早已经习惯了,所以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张……咳……”徐文昭轻咳了一声,他想叫“张少侠”,可是两人年纪仿佛,再称呼少侠似乎不妥,只好改口道:“张兄弟果然气度不凡,佩服。人多嘴杂,闲言少叙,就请盟誓吧。” 一旁早有喽啰备好了一碗牲畜的血,叫张一尘及七位龙头各自抹在嘴上,又端来九碗酒和一把刀,八人连同徐文昭各自划破手指,将血滴进酒里,又把酒喝干了。 如此一来,前两项算是完成了。接着,徐文昭走到一旁,换由张一尘跪在陆振豪的灵位前,七位龙头则依次在张一尘身后跪下。 八个人先一齐向灵位磕了几个头,然后张一尘单独起誓。 誓言的内容很简单,不外乎“斩奸除恶”、“匡扶正道”之类的,绿林里通用的话。 誓宣完了,基本就可以算是礼成,余下的不过是巡视七路之类的杂务,之后会慢慢做完。 徐文昭不禁露出了一抹微笑。因为这件事情进行到现在,实在是非常顺利,他对自己非常满意,对张一尘以及其他七位龙头也非常满意。 他已经等不及要去喝一杯酒,歇一歇了。 他的这个愿望并不难满足,可惜要立刻实现却不太容易。 因为有一个声音非常突兀地响起了,就在张一尘宣誓已毕,正要起身的时候。 “张小兄弟,不妨在誓言里多加一句吧。” 第四章 变故 说话的是个中年人,书生打扮,正是任舟在“传闻茶馆”看见的那一位。 只不过与当时不同,此时他左臂上缠了一圈白色的布带,青色的布衣也换成了黑色,想是为了参加老友葬礼而特意准备的。 他的身后跟着三个人,除了当天与他同桌的两人外,还多了一个穿着紫色绸缎衣服、衣服上打着几个补丁的年轻人。 “刘家主此言何解?”徐文昭迎上前,冲着这位中年人微微弯了下腰,抱了抱拳,执晚辈礼。 河间县的刘家,虽然不像京城四大家那样经商全国、财力雄厚,却是以武起家,可算是地地道道的武林豪门。在风云变幻的江湖中能传五世而不衰,其实力可见一斑。 而且,当代家主刘慎之可谓惊才艳艳,匠心独具,于武学一道颇有独得之秘。 他非但将家传的功夫练得出神入化,更是以之为基础创出了一套剑阵,引得无数人慕名前去挑战。其中不乏成名已久的高手,却是直到前些天才初尝败绩,据传闻只是仓促应对的缘故,非战之罪。 这样拥有豪门背景的天才,往往都是眼高于顶的人物。 可刘慎之却礼贤下士、交游广阔,更兼豪爽大方、仗义疏财。所以上到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各行各业都有他的朋友。 甚至连下五门的偷儿们,只要与他言语投机、意气相合,都能成为他的座上宾。 面对这样一个人,连徐家的家主也只有客客气气的份,也就不用说徐文昭了。 更何况,徐刘两家早在二十年前、刘家大小姐出生之时,已经盟了婚约。若非是刘夫人爱女心切,迟迟不肯完婚,此时徐文昭已要改口称丈人了。 只是此时两人正与绿林道上的朋友交往,又均与陆振豪等人有旧,不宜论辈分,否则细讲起来,平添麻烦。 所以徐文昭只称“刘家主”。 “徐贤侄客气了,”刘慎之扫了徐文昭一眼,明白他的难处,也没在称呼上多做纠结,转过头盯着张一尘说道:“小兄弟,盟约未竟,我也不好改口称你龙头,只好托个大,还希望你不要见怪。” 张一尘此时还跪在地上,却没有露出什么不耐烦的神色,微笑道:“刘家主不必客气,只是你方才所言是什么意思,还请见教。” 刘慎之闻言,露出些悲伤的神色,叹了口气:“我与陆龙头相交日久,虽无金兰之约,情义却也相差无几了。不想如今阴阳陌路,天人永隔,实在令人唏嘘。早前,我以为陆兄弟是突发疾病而亡,所以除了伤心,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是刚刚,这位小兄弟告诉我,”刘慎之说着话,指了指身后那位穿紫色绸缎衣服的年轻人,“陆兄弟的死另有隐情,他并非暴病而亡,而是死于人手。” 闻言,在场诸人,除开张一尘外,均露出惊疑的神色。 徐文昭的面色变了一变,冲年轻人问道:“这位小兄弟,你说陆龙头是死于人手,可有确证?如果是真的,那你是否知道是什么人下此毒手?事关重大,还请不吝赐告。” “实不相瞒,这件事是我一位朋友告诉我的,我在来的路上与他碰巧遇到,他就把这件事情当做故事告诉我了。”提及这位朋友,年轻人露出一丝为难之情,压低声音对徐文昭说道:“这件事干系重大,我本应该知无不言,可是我这位朋友身份颇有些尴尬,不好宣之于众。徐公子与陆龙头的交情我是知道的,但是……” 这话没有说完,但是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徐文昭心领神会,回过头冲张一尘递了个眼色,又和七位龙头说了几句话,才引着年轻人进了偏僻处的一间小屋里。 屋子里除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以及角落处摆着的一张床外,其他地方都是空空荡荡的。 虽然陈设不多,但都还算干净,桌椅上并没有落下灰尘。 徐文昭先是环视一周,叹了口气,才说道:“此屋是我来拜访陆大哥时的客居之所。大哥曾有心添办些物件,可我觉得这些已够我使用,便谢绝了他的好意。谁想……再履故地,如今就算我有心想再让他为我置些装饰,已是不能够了。” 年轻人一进屋就毫不客气地坐到了一把椅子上,听了徐文昭的话,他对言谈中透露出的哀伤之意仿若未闻,微笑道:“徐公子想知道我那位朋友的名字,倒是不难。只是我还有个问题,想请徐公子解惑:我那位朋友说,陆龙头去世的那天上午,徐公子曾来拜访过,还与陆龙头发生了一些争执,请问是什么缘故呢?” 听了年轻人的问题,徐文昭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自打进了这间屋子以来,他就一直在叹气,似乎有满腹的愁闷无从发泄,只好靠着叹气来勉强地消解。 “不错,我当天确实来找过陆大哥,所为的是我家中的私事……” 徐文昭踌躇了好一会,似乎在犹豫是否应该直言相告,过了半晌才继续说道:“事发前两天,突然有一位陌生人到我家,与家父密谈了一下午。事后家父告诉我,我徐家连同京城的向家、卢家和严家要一齐断了与陆大哥的合作,还要我亲口去把这个消息告诉陆大哥。虽然不情愿,但是父命难违,我也只好来了。此事有些蹊跷,我当时便怀疑有人要对陆大哥不利,所以见到陆大哥的时候,就把我的猜测也告诉了他,劝他早做准备。可惜陆大哥情绪颇为激动,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我也只好告辞,当夜在山脚下的靖县歇息,准备隔日返京。但还没来得及动身,便传来陆大哥身死的消息……” 也许是情难自抑,说到最后,徐文昭的语音里已有了些哽咽。 见状,年轻人也收起了笑容,宽慰道:“所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斯人已逝,徐公子也不宜悲伤太过了。至于我那位朋友,实不相瞒,我这位朋友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知道他的名字容易,可想找到他却是困难得很,连我也联系不到他,只能靠着运气才能偶然撞见。” “不妨,但凡有一点可能,我也要找到他,把事情问个明白,好为陆大哥报仇。阁下的这位朋友究竟是谁,请赐告吧。” 声音中虽然还带着些悲戚,可徐文昭的表情看来倒是坚定得很。 任舟沉默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道:“南宫大盗。” 这个人,徐文昭当然是知道的。 南宫大盗,这不像是名字,而更像是一种蔑称。 可这确确实实是他的名字,或者说是他的代号。 只因为他每次犯案后,都会用一把三寸长的柳叶飞刀把一张纸条钉在原先失物所在的地方。 纸条的正面写着“南宫大盗”四个大字,背面则写着“永春典”以及一句不相干的话。失主可以拿着这张字条前往京城的永春典赎回失物,那句话便是确认身份的切口。 自二十三年前刘家的玉笏失窃以来,南宫大盗共计作案六十四起,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所盗之物虽各不相同,却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这样的巨盗,本该是六扇门的心腹大患。可惜这二十三年来,六扇门连他长得什么样貌都不知道,更休提抓他了。 这样一个人,别说想向他打听事情,光是要找到他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徐文昭不禁皱起了眉。 年轻人接着说道:“这件事就是这样了,我信得过公子的为人,所以才据实以告,还希望公子能替我守住这个秘密。要是叫别人得知我与南宫大盗相识,只怕会有无数的麻烦。” “这倒是小事。可有一节,既然少侠与南宫大盗有旧,能否将其样貌描绘一二,也方便我按图索骥。” 徐文昭盯着年轻人,眼光中满是诚恳。 可惜年轻人的回答让他非常失望。 “实不相瞒,我虽然与他有点交情,但是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都用一个黑口袋把脸整个蒙住,只露出一双眼睛。所以我们见面时,只有他认我,没有我认他。虽然这像是推托的话,但确实如此。实在是抱歉得很。” 徐文昭又盯了年轻人一会,像是在辨别真伪,年轻人倒是面色如常,坦然自若。 “此事事关重大,常言道‘耳闻不如目见’,又何况此事也非少侠亲眼目睹,中间隔了两重的转述,具体是真是假,谁也拿不准……” “再加上我与其他人非亲非故,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证据,单单几句话,也不足为凭信。”那位年轻人接口说道。 徐文昭闻言,连忙解释:“少侠多虑了,仅凭刘家主的引介,我便该完全信任你。何况我与陆龙头私交至深,但凡有一毫的疑窦,我必要追根问底,查个清楚。可是单凭我一人之力,毕竟有限,若能借助诸位龙头之力,那为最好。只是如今没有什么凭据,恐怕难说动几位龙头。” “要说证据,其实我倒也有一些,足以证明其时除了我那位朋友外,还有人到过陆龙头的房间里。只是此人究竟是谁,陆龙头到底是不是他杀的,那就说不清楚了。” “南宫大盗没有把当时的情况说明白么?”徐文昭的眸光闪动了一下。 “他当时似乎颇为沮丧,”年轻人仔细回忆了一会,说道:“想来是所谓‘贼不走空’,可他这次非但空手而回,而且还撞上了一桩麻烦。所以他只是随意说了两句就走了,我没来得及问清其中的细节。” “唔……那证据……” “不必着急,我稍后自然会展示。” 徐文昭仔细地打量着年轻人,沉默了下来。 在这种尴尬的气氛里,年轻人却好像不觉有异,既没有开口,也没有表露出不安。 “方才一时情急,礼数有失。还没请教,少侠的高姓大名?” “任舟,‘身似不系之舟’的那个任舟。” “好名字,人如其名,所谓英雄出少年,果然是气度非凡。” 徐文昭说着夸奖的言语,却连一丝笑意也没有,只因他仍想探探任舟的底。 他虽然不过三十出头,可身在豪富世家,又兼多与陆振豪这样的人物往来,可说是久经风浪了。一般的人见到他,多少都要露出些紧张局促之态,就算有强装镇定的,他也能看穿。 可像任舟这样,本身寂寂无名,又不是什么大家贵胄的出身,见了自己还能泰然自若、问答如流,实在罕见。 任舟虽然没有“弦歌知雅意”的本事,却多少能听出来些话外之音,微笑了一下,说道:“像我这样的无名小卒,在见徐公子这样的大人物之前,总是要做一些准备的。况且这件事情我已和刘家主说过了一遍,再说起来,当然轻松些。” 徐文昭还想再多问,可是无论再说什么,都无可避免地会流露出怀疑的意思,便与他先前所言相抵触了。 “无论如何,多谢少侠了。” 徐文昭终于放弃,叹了口气之后,把门打开,冲着年轻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等年轻人出了房门,徐文昭又环顾了房子一周,才又叹声气,走出门,与年轻人一起回去了。 陆振豪的灵位前,刘慎之仍旧与他的两位随从站在一起,另一边则是七位龙头聚在一处。 龙头们间或低声交谈几句,刘慎之却是一言不发,只是愣愣地看着“先兄陆振豪之灵位”几个字发呆。 一位随从瞧见徐文昭二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在刘慎之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刘慎之才回过神,赶忙迎了过去。 七位龙头紧随其后,只有张一尘仍旧跪在灵位前,一动也没有动。他的两只眼睛盯着那块牌位,面色如常,既不特别伤心,也不特别兴奋,如同老僧入定了一般。 徐文昭离开的时间不短,他也没有露出一丁点不耐之色。 见状,任舟不禁摸了摸嘴巴,暗忖:该说这张一尘是养气功夫到家呢,还是所图非小呢? 刘慎之与徐文昭对面而立,七位龙头则围在两个人的两侧,连带着徐文昭身后的任舟,一群人将徐文昭围在了中间。 “徐贤侄,这件事情你都知道得清楚了吗?” 刘慎之贵为大家之主,此时问出话来却显得有些着急,足见他对此事的关切。 “这件事情,方才这位任少侠已经告诉我了,”徐文昭看向任舟,稍稍沉吟,继续说道:“据任少侠所言,他还有些证据可以证明他所言非虚。若有确证,那此事恐怕牵涉不小,之后恐怕还要各位龙头……”说着话,徐文昭向那边跪着的张一尘望了一眼,“以及张兄弟费心费力了。” 七位龙头中,有人惊疑不定,有人眉头紧锁,神色各异。 为首的那位老人倒是面色不变,微微颔首,答道:“如果陆大哥确实死得蹊跷,那报仇雪恨就是我们分内的事,必定会全力以赴。相信张大哥的意思,也与我们一样。” 绿林中人习惯把领头的喊作‘大哥’,所以就算这位分龙头已然年近古稀,却仍要老老实实地称三旬左右的张一尘作‘大哥’,以示尊重。 只是那边的誓还未盟完,这里已经迫不及待地改了口。再加上之前任舟趁夜来访的时候,连一位守灵的人也欠奉,所谓“人走茶凉”也就是这样了。 此时他们说的“全力以赴”,又有多少可信呢? 怕是一毫也无吧。 刘慎之与任舟相视一眼,表情各不相同。 任舟此行虽然得了蒋涵洋的托付,但到底还是看热闹的成分多一些。 此前他倒是查出了些蛛丝马迹,可眼见难有寸进之后,他便想找机会把这麻烦甩开,才去找了刘慎之,却又被拉来做了人证。 此刻眼见徐文昭与几位龙头担下这件事来,虽然任舟对他们仍有些怀疑,但更为自己即将能脱身而感到轻松。而且自己发现的那些异常,也可算对蒋涵洋、陆振豪有了交代。 刘慎之则是心系故友,一方面怕他们不肯尽心、致使老友含冤泉下,另一方面又碍于身份、不好贸然开口,恐怕引起诸人的敌意。故而心事满腹,欲言又止,这时也只好见步行步了。 对于老人的这种称呼,徐文昭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冲着两侧的龙头抱了抱拳,说道:“这样最好,那就有劳各位先把张龙……兄弟请来,一起看看任少侠的证据吧。” 他本来要称“张龙头”,只是瞥见刘慎之面露不豫之色,才改了口,含糊过关。 七位龙头拥到张一尘的身边,低声交谈了几句。 张一尘向这边望了一眼,又冲着陆振豪的灵位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被龙头们簇拥着走了过来。 如果说之前老人只是言谈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以张一尘为主之意,那此刻他们将张一尘拥在当中,便是把他们的态度表露无遗了。 刘慎之的面色发沉,却不好指责什么,只能低声对徐文昭说道:“贤侄,江湖情薄,恐怕他们未必用心。如果有什么事情,尽可来找我,我一定全力相助。刘家虽然在财力上不如你们徐家,但江湖道上的朋友,我还是认识一些的。” 徐文昭知道这位刘家主心中不快,但也没法安慰,只好点头应是。 走到近前,张一尘向几人抱拳致意后,问道:“这件事我已大概清楚了,请教任少侠,阁下的那位朋友是谁?你说的证据,又在何处?” 任舟苦笑了一下,躲来躲去还是要吐出南宫大盗来。 只不过让这十几个人知道,总归比被那一群看客都知道要好得多。 况且这件事情他并非没有预料到。 之前所以扭捏作态,不过是为了增加一些可信度罢了,早晚还是要把这件事说出来的。 否则几个权倾绿林的大人物未必就肯相信一个连名字都不具的“朋友”——就算他们愿意相信,再查下去恐怕也非常困难。 “人多嘴杂,多有不便,还是先去陆龙头生前的居所看看证据,到时我自然会把我知道的事情说清楚。” 听说证据就在陆振豪的房中,在场的人多少都有些诧异。 徐文昭与张一尘对视一眼,却没有说话。 陆振豪的房间本就不算大,十几个人走进来就更不宽敞了。 刘慎之只好叫他的两位随从在门外等候,七位龙头商量了几句,最终也只留下了那位老人和那位半老徐娘。 屋子里仅剩了六人,才稍显得不那么拥挤。 徐文昭照惯例长吁短叹了一阵,只是与以往不同,这次有刘慎之作陪。 张一尘与陆振豪之间,细论起来,也算是有一段继人衣钵的香火情。 但毕竟身在绿林道里,又兼张一尘是在陆振豪死后才上位,这点情分就淡薄得很了。所以此时的张一尘虽然身在故人居所,却没有露出什么哀伤的神色。 “任小哥,地方呢我们是已经到了,你却不说话了,难道那证据会自己飞出来么?”一片沉默中,最先开口的是那位中年妇人。 这样的肃穆中,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兴起了些物伤其类的感慨,唯独她似乎不受一点影响,甚至还能出言调笑。 每个人进到屋子里之后的种种行为神态,任舟都看得很仔细。 比如徐文昭在叹气之前,先瞄了一眼刘慎之。 比如张一尘进来之后,左顾右盼,看似轻松,身子却一直冲着老人和妇人那个方向,不知是信任还是监视。 又比如,七位龙头越靠近这间屋子,就显得越紧张,哪怕是妇人出言调笑时,她上臂紧绷的肌肉也显出来她并不像言语表现得那么轻松。 至于那位老人,虽然不像这位妇人一样全身紧绷,可是表情也僵硬得很,全无当时飞刀息声的神采。 “我的证据嘛,诸位往这张桌子底下瞧一瞧自然就知道了。” 任舟拍了拍屋中唯一的那张桌子,桌子上仍然摆着陆振豪生前用过的碗和已经空了的酒坛。 所有人都向桌子下看去,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天晚上任舟看到的,一些已经干透了的泥块。 第五章 谜底 这泥块并不罕见,也不稀奇。 你到世界上任意一处雨后的坭坑里踩上两脚,再回家跺一跺,搁上几天,都能见到这种泥块。 稀奇的是,这种泥块在陆振豪的桌子底下。 “我此前听说,在陆龙头生前,他的房间每天都有人打扫,只是在他死后,这份日常工作才停了,不错吧?”任舟看向那位老人。 听了任舟的问题,老人点了点头:“不错。” 不知道为什么,相较于刚才,此时老人的表情轻松了许多。 那位妇人紧绷的肌肉此时也放松了。 任舟轻轻摸了摸嘴巴。 “如今将要入冬,天气渐冷,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雨了。最近的一场雨,还是在陆龙头死前几日下的,而到了陆龙头身死的那天,雨早已停了。据几位杂役说,那时院子里的泥水也已经被打扫干净了,也就说明这些泥迹不是陆龙头自己遗留的。” “所以在陆龙头死的那天,一定有人来过他的房间,还与他交谈过。如果是在他死前几日,那这些泥块就会被打扫出去;如果是他身死后,又未曾降雨,何况在死人屋里盘桓,未免不吉利,访客也未必有那份闲心坐在那里。” “陆龙头死的当天,他除了一大早与徐公子见了一面之外,整整一天都呆在屋子里,既没有出来,也没有人进去。所以那位访客一定是趁夜色来访,才能躲开仆役的耳目。此人来了之后,还曾坐在凳子上与陆龙头交谈了一阵,才会在桌子底下留下痕迹。在他走后,陆龙头于翌日被发现身死。” “一个人,他来的时候,陆龙头还活得好好的;他走了,陆龙头也死了。这中间有什么关系,相信是不言自明了。” 对于此前已经听任舟推论过的刘慎之和徐文昭而言,这个证据虽然算不上有力,但也大概能佐证他的话,所以两人轻轻点了点头;张一尘则紧锁双眉,像是在凝神思考;老者和妇女对视了一下,又瞄了张一尘一眼,似乎有话要讲,但又都不想开口。 僵持了一会,最终还是老者轻咳一声,开了口:“任少侠所说的,我已经大概懂了。只是还有几件事情,想向少侠请教。” 任舟微笑道:“龙头但说无妨。” “嗯……第一件,陆龙头的桌子底下有这些泥块,连我们都没有发觉,任少侠又是怎么知道的?想必是任少侠此前已经来这间屋子探查过了吧?任少侠能来,那别人自然也能来,那这些泥块也未见得就是当天留下的吧?” 任舟面色不改,也不答话,只是略略偏了一下头,示意老人继续问。 或许是自觉有些冒犯,老人也并没有纠结任舟这个动作有些失礼,说道:“第二件,就算如你所说,陆大哥死时,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在场。可仅凭这几块干了的泥巴,怎么可能找的到这个人呢?至于第三件,少侠之前说过,这件事是你的一位朋友告诉你的。如果确实如此的话,那直接请少侠或者少侠的朋友说清楚那个人究竟长相、特点如何不就可以了,何必再绕这么大的圈子呢?” 老人每说一句,语调便高一分。到最后,已是气势汹汹、接近质问了。 刘慎之虽然没有说话,但已露出不悦之色。 徐文昭看了看刘慎之,似乎想要说两句圆场的话,但瞄了张一尘一眼,看他没有什么反应之后,又把嘴闭上了。 “唉……”面对诘问,任舟既不生气,也不慌张,只是叹了口气,“世间扰攘,为的不过是名利二字。龙头的意思,我听明白了,说了那么多,无非怀疑我是贪名逐利之辈,想要搅动是非、借机渔利。” 老人冷哼一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开始时,他心里已相信任舟所说的是实,却又知道此事干系重大,怕任舟奋起“少年心性”、一意追查,最后弄得大家面子上难看,不好收场。 所以他说的那些话,既为了刺任舟两句,消一消任舟的热情,又兼探探任舟的底,看他还有没有什么更直接的证据。 他本无意如此咄咄逼人,只是所谓“词不尽言、言不尽意”,他越说越自觉占理,越说越觉得痛快,早把开始的打算忘了。现在冷静下来后,再想解释几句,又自恃身份,怕有“低头”之嫌,只能故作高深了。 任舟无奈地笑了一下,身形忽然一动。 老人只觉得一阵风拂过,再定睛看的时候,任舟却仍然站在原地,只是手中多了几缕银白色的胡须。 从老人那里割下来的胡须。 徐文昭与张一尘不禁变了变神色。 任舟站在那堆酒坛旁边,而老人则站在门口,两人相隔两丈有余。这距离算不得长,但能在眨眼间来回、还能顺手割下几根胡子,单是这轻身功夫已经是世所罕见,更何况…… 徐文昭向任舟腰间系的那柄剑看了一眼。 更何况,刚才没有剑光闪动、也不闻宝剑出鞘的声音。 要么是任舟用剑极快,从拔剑到割须再到最后收剑都在一瞬间完成,才让人听不见也看不到。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江湖上用快剑的不少,可充其量也不过是让人反应不及,像这样连看都看不见,绝没有人能做到。 远的不说,在场的刘慎之浸淫剑道数十载,可谓大家,但他用剑也快不到那种程度。 要么就是任舟的双手有什么机关。 可是无论徐文昭如何观察,除开多了那几缕银须外,任舟的手与一般的肉掌也没什么区别。 “好俊的功夫。”张一尘忽然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拍手,“多谢任少侠手下留情。刚才李老龙头一时失言,多有冒犯,请见谅。但是少侠这一手,莫非是想露露威风么?” 即使是在静止不动时,张一尘脸上的那条疤也足够可怖。 现在他一笑起来,肉色的疤痕与棕黄色的皮肤相映衬,就如同一条蠕动着的蛇,恐怖之余,又多添了几分恶心。 “不敢,”任舟似乎不为所动,带着微笑回答:“在下一介无名小卒,老龙头有这种怀疑也属正常。我不过是想说明白一件事情,凭我的身手,想要扬名,垂拱可得,还犯不上用什么手段来掺和这种麻烦。” 李老龙头的面色有些发白,虽然心里气恼任舟言语动作里的威胁之意,但也明白自己的生死不过在任舟的一念之间,只好冲任舟抱了抱拳,说道:“受教,多谢少侠手下留情。” 任舟微微躬了躬身,还了一礼,道:“失礼了。我也知道这件事难以取信于各位,所以用了些非常手段,还请见谅。其实这件事情说到底,各位只要能找到我那位朋友,真相如何,自然水落石出。只是一来口说无凭,怕各位不能尽信;二来,我那位朋友不大好找,怕各位下不去决心。所以我才找到了这个东西作为佐证,各位愿意追查下去,那固然好,可如果各位还是信不过我,那也就多说无益了。” “任小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之前问你那位朋友是谁,你却支支吾吾的不肯直言,现在还怨在我们头上了。李老大的岁数不小,可经不起你这么吓唬呀。” 那位少妇的话听来虽然有责怪的意思,但语气里却满是娇嗔。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一双眼睛紧盯着任舟,如同两汪泛着波光的湖泊。 任舟虽不是未经人事的少男,但面对这种情势也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尴尬地偏过头,不敢忤视。 “任少侠思虑周全,花当家就别为难他了吧。”徐文昭咳嗽了几声,出声替任舟解围,说道:“少侠此前所以不肯直言,只因为他的这位朋友乃是赫赫有名的‘南宫大盗’。” 听见“南宫大盗”这四个字,刘慎之皱了皱眉头,向任舟看了一眼。 张一尘又笑了一下。 他实在应该少笑一点,无论是谁,无论见了这种笑容几次,还是会感到胆寒不适。 可惜他似乎完全没有这种自觉。 “这也怪不得任少侠不肯说实话了,要是叫别人知道自己认识一个像这样的巨盗,之后的麻烦恐怕不会太少。”李老龙头捻着仅剩的几根长须说道。 “更何况,像那样的巨盗能见证这件事,只怕是当时正在这座屋子里当梁上君子哩。”花龙头一边说,一边抬头看屋顶的横梁,“东西没偷到,还死人了,只怕这位大盗回去要洗十回澡才能除去霉气了。” 眼看两位龙头言语间已全无哀伤之意,刘慎之的眉头皱得更紧,却不好发作,只能压着怒气说道:“事情经过,大概如此,究竟如何,怕是要等见了那位‘南宫大盗’才能说清。此前打断誓约,为的就是想请张兄弟在誓言里加上一句‘追查到底,为陆龙头报仇’。” 张一尘先是向刘慎之抱了抱拳,又冲着任舟深鞠一躬,才肃容说道:“刘家主,任少侠,感激两位不辞麻烦,据实以告。两位高义,我绿林道上下一定铭记在心,日后必有报答。这件事情,本就属我分内,立誓当然不在话下,之后我自然会传令北七路,并且给南方下‘龙头帖子’,一起追查‘南宫大盗’的下落,争取早些为陆龙头报仇……” 讲到此处,张一尘又对任舟笑了一下,继续说道:“传令通信时,我自然会把任少侠的这一层关系隐去,在场诸位也都不是口松的人,少侠不必担心惹上麻烦。” 任舟抱拳答道:“感激不尽。” 计议已定,张一尘吩咐李、花两位龙头去和其余龙头说明情况,自己则同着徐文昭去陆振豪的灵位前盟完了誓约。 当然也加上了刘慎之要他加的那句话。 这个插曲自然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尤其是张一尘回来之后立的那句誓言,几乎是明示陆龙头的死另有蹊跷。 可无论观众们怎么讨论,最终也难有定论——知情的支支吾吾,不知情的高谈阔论。 说来说去,越传越玄,最后连张一尘、徐文昭以及刘慎之都成了嫌犯。 但这些与任舟已没有关系了。 对于他而言,现在只需要同刘慎之一起去向蒋涵洋交了差,他就可以彻底从这件事里脱身而出。 至于凶手是谁、怎么抓,就不是他应该头疼的事情了。 ****************************************************************************************** “除了绿林道以外,现在最想知道‘南宫大盗’下落的就是那个凶手了。想打听‘南宫大盗’,自然离不开‘说书人’,我早已派人去知会,要他们配合。到时,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打听过‘南宫大盗’的下落,都脱不开我的手心。” 蒋涵洋看起来信心满满,连带着一直苦大仇深的刘慎之也轻松不少。 刘慎之来这里所为的两件事,第一是追回任舟所盗的那一板玉笏,之前已经在蒋涵洋的帮助下完成了;第二就是在蒋涵洋的安排下,配合任舟演这么一出戏,好钓出凶手来,为老友报仇雪恨。 虽然他没有想到这出戏还涉及到“南宫大盗”,但无论如何,他的那部分任务完成的很完美。 “蒋捕头,事到如今,我也可算是不辱使命了,后面的事情,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咱们就此别过吧。” 任舟抱了抱拳,转身就想走,却被刘慎之喊住了。 “任少侠,我还有两件事情想向你请教。” 刘慎之看起来有些赧然。 任舟乍见刘慎之如此神态,不由有些诧异:“刘家主请直言。” “嗯……第一件,你在寨子里提到的‘南宫大盗’,请问少侠是否真的与其相识?”刘慎之踌躇了一下,“第二件,这玉笏少侠随身携带了不少日子,敢问有没有发现什么……嗯……玄机?” “呃,实不相瞒,我和‘南宫大盗’素未谋面,更别提交情了。借用其名头也是为了提高一点可信度,毕竟那位凶手想来身手不差,如果是一般的蟊贼,恐怕躲不开他的眼睛。至于第二点,拿到那枚玉笏后,我也没有时间认真把玩就还给阁下了,着实也没有发现什么玄机。” 任舟的表情看起来非常诚恳,只是他当时也是以同样诚恳的表情骗过了徐文昭。 “多谢少侠了,还望勿怪我失礼。少侠的事迹我已有耳闻,你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只是这板玉笏里藏着我刘家家传剑法的奥妙,所以不得不小心谨慎。” 任舟微笑一下:“无妨,尽请放心。” 然后,他又冲着蒋涵洋和刘慎之抱了抱拳,就离开了那座略显破败的小院。 为什么刘慎之要关心自己和南宫大盗的关系?在解释的时候,他宁愿告诉自己事关家传武功的秘密,也不解释他为什么对南宫大盗的关心更甚于那玉笏。 任舟心里有点疑惑,但他也不会为此再去追问了。 毕竟,无论如何,蒋涵洋是官,自己是贼,能离得远的时候,还是别再往前凑了。 更何况,任舟一向对自己宽容得很,想不通的事情就不再去想。 ****************************************************************************************** 靖县虽然并不大,本地人也并不多,但青楼、赌场、酒楼等场所却是一应俱全。 这些当然是为了过往的行客以及燕京山上的绿林人士而开设的。 毕竟毗邻燕京山,一年到头总是少不了人来人往。尤其是最近燕京山上大摆丧宴,也顺带着让山脚这座小城中的各类商家跟着沾了光。 哪怕此时天色已晚,从赌场、酒楼里传出的呼喝声还是能传出十里远,没有丝毫的减弱。 但这些与任舟却没有一点关系。 他并非没有兴头——他简直有兴头极了,当他做完一件事情的时候,就是他最轻松的时候。每到这时,他恨不得要喝五十坛酒、赌上一天一夜,再去找当地最有名的粉头睡上三天,才觉得快意。 可惜现在,他的口袋和他的脸一样干净,甚至要更干净一点——他的口袋会欠别人一百两银子,但是他的脸却不会欠别人一块肉。 所以他只能呆在城门外的破庙里,躺在唯一还算整齐的供桌上,一边听着那些喧闹声,一边闻着酒肉的味道,一边砸着嘴。 伴着这些时高时低的协奏,任舟几乎要睡着了。 可他的眼睛还没闭紧,就忽然张开了,还努力吸了吸鼻子。 因为他闻到了一种香气,和之前酒肉的香味不同,他此刻闻见的是女人的脂粉香。 任舟还没来得及问话,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走进了破庙里。 走在前边的是一个男人,腰间悬着长剑,斗笠压得很低,叫人看不清面貌;紧随其后的则是一位提着灯的女人,仅看身材的话实在是非常诱人,可等任舟看到她的脸之后,先前起的那一点遐想瞬间就消失得无踪了。 这并非是因为她容貌不扬。恰恰相反,就算她已年过四旬,仍不失为一位美人。 只是不久前他们在燕京山上刚刚见过面。 “任小哥,又见面了。” 花龙头满脸笑意。 任舟从那张供桌上跳下来,整了整衣服,说道:“实在想不到,张龙头与花龙头的私交好到了这样的地步。” 花龙头捂着嘴、“咯咯”地笑了几声:“我总算不太丑吧。一个不太丑的女人想和男人套一套交情,总归是不难的。” 说着话,花龙头还冲任舟眨了眨眼睛,露出一抹微笑。 面对这样的姿态,任舟之前毫无办法,现在也是束手无策。 所以他只好尴尬地咳嗽了一下,说道:“既然两位有这样的雅兴,君子成人之美,我也不打搅了。”说着话,就向着门口走去。 可他还没走两步,就停住了。 因为此前一直不发一言的张一尘忽然抽出长剑一挥。 剑光闪过,泥土地上便出现了一道剑痕,正在任舟的脚尖前。 “好剑法。”任舟不禁赞叹。 这并非吹捧。 刚才那一剑虽然没有什么招数,但从拔剑到挥剑再到最后收剑都是一气呵成,毫无滞涩,可谓如臂使指。 以小窥大,便可知张一尘的剑法不凡。 张一尘微笑答道:“好眼力。” 任舟在仓促间能瞧清楚剑路,已属不易,看清剑路后及时止步却不做更多的防御或者躲闪,更是难得。 可知他对这一剑的把握非常准确,也对自己的判断非常自信。 “美人在侧,张龙头却动凶器,实在有些煞风景。” “任少侠无需紧张,我不过是想问几句话罢了。” 张一尘抬起头,露出眼睛来,紧紧盯着任舟。 任舟苦笑了一下,说道:“我还是紧张些吧,免得你用嘴问不出来,最后还是要用剑问。” 花龙头又轻笑了起来。 自打进门来之后,她好像是最轻松的那个人。就算是刚才张一尘拔了剑,也不见她露出什么严肃的表情。 张一尘也不禁莞尔。 “你实在是个妙人,”张一尘又露出了那种任舟不想看到的微笑,“不过我的这个问题想必不会令你太为难:我猜,所谓的‘南宫大盗’,是少侠信口胡诌的吧?” 任舟的眉毛轻轻挑了一下:“张龙头何出此问?” 这话一出口,任舟就有些后悔,因为这句反问有些默认的意思。 但想再改口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我知道,陆振豪死时绝没有第三人在场。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任舟说不出话了。 张一尘的言下之意已经非常明显,所以任舟再否认或者承认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这话花龙头当然也听见了,可是她仍然笑吟吟的,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一个人要是想活得久一些,最好的办法就是离闲事远远的。这是我给少侠的建议,作为你印证我猜测的答谢。同样,也请少侠把这句话转告给蒋涵洋,顺带告诉他,我北方绿林道的事情,他最好别再插手了。” 有了刚才的教训,任舟暗自告诫自己千万别再露出什么破绽。 所以他听了张一尘的话之后,就算为张一尘猜出了蒋涵洋而暗自吃惊,面上也未露出什么异样。 只是,没有反应往往也是一种反应。 张一尘看着任舟故作镇定的表情,笑得更加愉快了:“来拜访任少侠这一趟,可谓是不虚此行了。作为报答,我还可以另告诉你一件你想知道的事情。” 任舟沉默了一下。 因为他发现自己今天晚上一直被张一尘牵着鼻子走。 此刻他在张一尘眼中仿佛赤身裸体一般,什么也无法隐藏。 只是木已成舟,后悔已晚,他也只好暂抑失落,问道:“你是怎么杀的陆振豪?” 张一尘的表情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要杀陆振豪……” 这在任舟心里并不算一个问题:张一尘杀他,当然是为了总扛把子之位,后面他与七位龙头的种种表现也说明了他们恐怕是早有预谋。 但如果真是这么简单的话,张一尘又何必说这话呢? 任舟摸了摸嘴巴。 “不过这也是个很不错的问题,只是问得不够好。你应该问‘陆振豪是怎么死的’,因为我从来不杀人。”惊讶的表情一闪即逝,张一尘又恢复了之前的那种愉快的笑容,“仔细看好了。” 话音未落,张一尘忽然又拔出了他腰间的那柄剑向任舟刺去。 只是这一次比刚才还要快,无论是拔剑还是刺出,都比之前要快上三分。 任舟见过不少用剑的名家,比如陕北的“落雨剑”傅青衫、湘西的公孙先生以及蜀中的“快剑沈”。 他们中无论哪一位都以快剑成名,可无论哪一位都用不出像张一尘这样的快剑。 只因他们的剑就算再快,总归是有迹可循,而张一尘这一剑使出来毫无章法,却如同一道电光一般,转瞬已到目前,让人无可躲避、无从招架。 任舟仍在原地,他的心神仿佛已被这一剑的威势所摄,竟然一点反应也做不出。 眼见任舟就要毙命,可这一剑却停在了任舟的眼前。 花龙头忍不住轻轻松了口气。 “我这一剑如何?” “据我所见,天下无双。” 任舟难得地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他并非不怕,也并非躲不开。 只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与张一尘之间的距离足有一丈多,张一尘站在原地出剑的话,无论如何也刺不到自己。 而张一尘如果移动的话,自己也有足够的时间做出反应。 但如果自己站得近一些,是否能躲开或者格开这一剑呢? 任舟想象了一下,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自己只有七成把握。 而这只是第一剑,如果还有第二剑、第三剑乃至第十剑的话,自己又是否能活命呢? 任舟也说不清。 “陆振豪就是死在这一剑下。” “可他的尸体上并无伤痕。” “拔剑见血的是最低级的剑客,真正的高深剑法应该是杀人无形的。” 张一尘又把那顶斗笠压下来,遮住了自己的面孔,转身离开了这座破庙。 花龙头也跟着离开了,只是离开前还扭过头,冲任舟笑了一下、眨了眨眼。 她好像尤其喜欢这种动作。 今天晚上的破庙里,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三个莫名其妙的人,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最后除了那道剑痕外,什么也没留下。 就算是那道剑痕,等到过些日子,风吹人踏之后,也会最终消弭无形。 第六章 解颐 今天的天气实在不错,寒风不作,暖阳高照。 虽然还比不上春风和煦,但在漫长的冬日里,这样的天气已经足够让人愉悦了。 如果你有幸在这样的天气里偷得半日闲暇,能躺在长椅上晒一晒阳光、慢慢地喝上一壶温热的黄酒,那人世间的什么烦恼都不过尔尔,与神仙也不差多少了。 有幸享受这种悠闲的人并不多,而任舟正是其中之一。 可惜的是,任舟虽然有幸享受,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他此时正躺在“老羊汤”的屋顶上,身边摆着一叠花生和毛豆,一坛花雕,一个装满了的酒碗。 正午的阳光洒下来,照在他身边的酒碗上,照在他紫色的衣服上,也照在他微微眯着的双眼上,可偏偏照不进他的心里。 任舟用肘半撑起身子,拿起那只碗来,一仰脖子,一整碗酒就全进了他的肚子里,一滴没有洒、也一滴没有剩。 他一向不愿意浪费,所以无论是在端碗时还是在喝酒时,他的动作幅度都不太大,生怕有一点泼出来。 他一点酒也不愿损失,可浪费起这样的好天气来,他却一点不手软。 任舟把碗摆回去,斟满了酒,便又躺下,微微眯起眼睛,恢复了刚才的状态。 “唉……” 半晌,任舟忽然叹了口气。 “叹叹叹,你在上边躺了两个时辰,叹了七百五十三次气。老子就那么一点财运,全叫你个衰神给叹走了。” 喝骂的是一个站在“老羊汤”门口的中年人,络腮胡,横丝肉,棕褐色的布衣上因为沾满油污而落下块块的黑斑,在阳光的照射下还能反射些油光。 他是老杨,也就是“老羊汤”的老板。 正如很多以讹传讹的故事,“老羊汤”的本名并不是“老羊汤”,而是“老杨羊汤”,可是连省略带模糊的口耳相传下,中间的“杨”字就被略去了。 这样喊起来倒是省力得多,所以老杨也并不纠正,反而是另换了个“老羊汤”的招牌,坐实了这个名字。 “老羊汤”虽然以羊汤为名,而且只卖羊汤,但老杨的羊汤并不太美味,原因在于“汤如其名”,太老了——连着煮十几个时辰再加上不断续水,就算是琼浆玉液也不剩什么滋味了,更何况是一锅汤呢? 汤里的羊肉嚼起来也和木头相差无几了。 但这种煮了十几个时辰的羊汤也正是这个馆子出名的缘由。一年到头的任何一天里的任何一个时辰,只消十文钱,你就可以在这里吃上一碗热腾腾的羊汤。 所谓长安米贵,这种价格在京城已算是低廉了。 所以一到晚上,这里便聚集了各种人,既有落魄的赌棍,也有钱财耗尽、被赶出来的嫖客,将本就不大的店面挤得满满当当。 现在是正午,“老羊汤”虽然还在营业,但食客却寥寥,所以老杨十分清闲。 在往常,老杨都会趴在店里的桌子上小憩一会。可是现在任舟来了,他就不得不打起精神来陪一陪这位朋友。 可惜他的这位朋友丝毫不领他的情,没跟他说两句话,就提着一壶酒上房顶发呆了。 老杨不好意思撇下任舟不管,可又找不到说话的由头,就只能这样借题发挥、骂上两句过过瘾了。 听了老杨的骂声,任舟侧过头扫了老杨一眼:“拉倒吧,就你这个破店,怕是十个财神爷往里边拉客也拉不进来。” 老杨涨红了脸,骂道:“他妈的,老子就不该冲着那点情分收留你,费力不讨好。你给老子滚下来,看老子不把你个衰神砍死老子就不姓杨。” “好了好了,别吵了,”任舟摆了摆手,又把头扭过去,“本来就烦,你这么一吵,我更要叹气了,你到时候又要怪我扫你的财运。” “要我不吵也可以,你起码和我说说你到底烦什么吧?到我的店里,一声不响就拿了五两银子一坛的花雕——倒不是钱不钱的事,我也相信你给得起。但那酒我陈了几个月也没舍得动,你拿走喝了也没关系,起码得跟我说几句话吧,”老杨顿了顿,又小声说了一句:“那他娘的可是五两一坛。” “那你可真是高看我了,”任舟坐直身子,伸了个懒腰,“别说五两,我现在全身上下连一吊钱都没了。” 老杨听了这句话,忽然跳到房顶上,一把将那坛酒抱在怀里看了一眼。 空空如也。 “咕噜……咕噜……” 趁着这点工夫,任舟把最后一碗酒也喝到了肚子里。 老杨俯下身,抓着任舟的领子,双眼圆睁,把额头顶住任舟的额头,怒喝道:“你还要不要脸了,没钱也敢来骗你爷爷的酒喝?” 任舟把老杨推开,整了整领子:“别靠这么近,一股子羊膻味。再说了,怎么叫骗呢,我去拿酒,什么也没说,你也不反对,这不就是你给我的?” “我给你娘的屁!”老杨一边骂着,一边又要上来抓任舟的领子。 任舟这次不再挣扎,任由老杨抓着领子。 鼻子里尽是羊肉的膻味,可他好像也不在意了,说道:“打吧,打吧,反正之后还不上钱也少不了挨几顿打,早打早习惯。” 老杨看任舟不反抗,却不动手了,松开任舟的领子,问道:“你欠钱了?欠谁的?欠了多少?” “亨通钱庄,一百两的高利贷。”任舟又躺倒了,眯起眼睛,“眼看着距离年关只有两个多月,快要清账了。这钱还不上,迟早也是天天挨打,在你这练练手也不错。” 老杨一屁股在任舟的身边坐下来:“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连一百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经过我手的宝物倒是多如牛毛,可惜换来的钱都叫我赈灾了。就算拔了几根,也早吃干喝净了,哪还有剩余。” “你前几天不是替六扇门的蒋捕头跑了一趟差事,蒋捕头也不提给你点赏钱?” “要不是因为蒋涵洋找我,我也犯不上欠……”说道这里,任舟顿了顿,再说下去,免不了要吐出徐成和朱贵来,所以改口道:“我也犯不上这么累死累活,到最后被蒋涵洋一句‘非公门中人,无钱发饷’给打发了——亏我还这么上心地去通风报信。” “那你的朋友呢?老话说穷文富武,你在江湖上的朋友不少,要筹措一百两想必也不难吧?” “老话还说了,‘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管人借钱哪有那么容易,再说了,就算借到了,之后拿什么还呢?”说到这里,任舟忽然撑起身子,看向老杨,“老杨,我一直觉得你很够朋友……” 这回换成老杨躺下去了:“朋友也靠不上,那怎么办呢?” “老杨,我们的交情……” “就算找份工,想在两个月里赚一百两银子也不容易。” “老杨……” 老杨又圆睁着双眼瞪着任舟:“我要表现得多明显,你才能明白我没有一百两银子给你还债?” 任舟无奈地笑了一下,再次躺平了:“我当然明白,只是看你好像比我还着急,所以开开玩笑罢了。而且现在不是一百两了,按照当月起计、每月三分息、利滚利来算,现在已经是一百六十九两了。” “嘶……”老杨吸了口凉气,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那你还不上钱,就只能乖乖挨打么?动起手来的话,你没有胜算么?” “欠了钱还敢跟债主动手,还要点脸、还算个人么?” 老杨沉默了一下,叹道:“这年岁,但凡干出点事业的,做的事情大多都不算个人……” “我要是那种人,你恐怕也不愿意跟我交朋友吧。” 老杨鄙夷地看了任舟一眼:“我倒巴不得你是那样的人,现在就能把五两银子的酒钱还上。”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要是那样的人,非但不会还你钱,还会把你打一顿。” 老杨无话可说了。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并排躺在了“老羊汤”的屋顶上。 温和的阳光洒在任舟的脸上。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岁时的那个夏天,回到了那个生活十余年的小村里,回到那座老屋子的屋脊上。 只是那时候是三个人。 任舟的头枕在一条胳膊上,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腰间那柄沾满了灰尘和油泥的长剑,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息老杨当然听见了,不过他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知道任舟为什么叹气。 “想在一个月里赚一百七十两,又没有本钱,天下恐怕没有这种生意。” 老杨的这一句话,把任舟对于过往的那一点回忆给打断了。 绕来绕去,最后还是回到了“钱”上。 “我有一计!”老杨想起了什么,忽地坐直了身子,满脸的兴奋之色,“我和‘百花苑’的桃枝姑娘私交很好。曾听她说起过,她们苑里的薪酬很不错,茶壶每月都有三两银子,要是能兼护院,还能多得二两。凭你的身手,当上护院的领头想必不难,那每个月少说就有七八两银子。逢年过节还能有赏钱,一年下来怎么也有一百多两进账。那里还包吃住,这一百多两就算是净赚。我这就领着你去,签个五年的契,凭着桃枝姑娘的面子,预支个两年的工钱想必不是问题,这钱不就有着落了吗?” 老杨越说越兴奋,任舟边听边翻白眼。 “你干嘛这种表情?在妓馆当护院虽然不大光彩,但也总好过天天吃人打吧?” 任舟打了个哈欠:“实不相瞒,我要是肯给人家当护院,那就轮不着‘百花苑’了。远的不说,我这回给蒋涵洋跑差事,认识了河间县刘家的家主刘慎之,以及徐家的大少爷徐文昭。要是这两家请我的话,少说一个月也有个四五十两吧?” “四五十两?”老杨的眼睛有点发直,“任少侠,任兄弟,任少爷,有这种差事你不早说?咱们这么多年的好兄弟了,你出面引介我一下怎么样?我这破店,起早贪黑、累死累活的,一个月也只不过二三十两的利钱,哪像去给人当个打手,还轻松得多。” 任舟并不答话,而是冲着老杨踢了一脚。 这一脚大出老杨的意料。 他闪躲不及,挨得结结实实,打着滚从屋顶掉到了大街上,激起了一阵灰尘。 老杨起身,连身上的土都来不及拍,就仰着头大骂道:“你他妈的是要杀了你爷爷么?” “连这一脚都躲不开,还是别想着给人家当护院了,免得人家还没付工钱就要准备丧葬费。” 老杨更生气了:“你娘的,你下来,咱俩比划比划,今天老子不砍死你个小崽子爷爷就不姓杨。” “行啦行啦,老任,这么大岁数了,老实待会吧。” “我任你妈……” 老杨作势又要往上跳,但他还没跳上去,任舟就翻身跳下来了。 “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任舟的表情有些兴奋,有些激动,“如果顺利的话,我可能这个月就能把账还上了。” ****************************************************************************************** “老羊汤”里,老杨和任舟相对而坐。 屋子里不太亮堂,两个人的脸都是半明半暗的,叫光线斜劈成两半。 没有人说话。 任舟是在等老杨的回应。 老杨是说不出来话。 沉默了半晌,任舟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觉得怎么样?” 老杨摸了摸嘴巴——这个习惯是被任舟传染的,但与任舟不同的是,老杨只有在为难的时候才做这个动作。 任舟见状非常善解人意地补了一句:“没关系,有什么说什么,不必为难。” 老杨还是不说话,只是盯着任舟看——以一种充满了同情和惋惜的目光。 此时的老杨如同一个老父亲在无声地审判说错了话的孩子,浑身散发着父爱的光辉,与之前动辄骂娘的他判若两人。 任舟被盯得有些发毛,硬着头皮说道:“是不是我说得不够明白?哪里不懂,我可以再仔细解释一下。” 老杨赶忙摆了摆手:“别,别,别再说了。疯话听得太多,我怕我也会被传染。” 任舟啧了一声,不服气道:“什么叫疯话?我这主意难道不够好么?” “好极了,简直是太棒了,”老杨拍着手,语气里却充满了揶揄,“你简直是个天才中的天才,否则怎么能想出来这种绝妙的主意?‘五十两请你出手打一个人’?能出得起五十两的,谁又甘心只是打别人一顿了事?哪个笨蛋愿意出五十两只为了打别人一顿,你叫我也认识认识。” 任舟的脸红了一下:“这价钱是否有点高了?不行的话,四十两、三十两也足够了。” 老杨连白眼都懒得翻了:“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最负盛名的杀手组织是哪一个?” 任舟想了想:“夜枭?” 老杨点了点头:“那你知不知道他们杀一个人要多少钱?” 任舟摇了摇头。 “普通人十两,有功夫的再加钱。杀个一般的江湖好手,最多也就不过三十两。当然,有名有姓的大豪要另算,这个就不提了。” 任舟无言以对。 他并非被这些话打击了,而是他从来也想不到,一条人命竟然用几十两银子就能打发。 同时,他又忍不住猜测,自己这条命又值多少钱呢? “不过你这个想法倒是不错……”老杨想了想,继续说道:“打人也好,杀人也罢,无非是替人办事,为人解忧。但人需要的帮助有很多种,饿了要吃饭,就是饭馆厨师的生计了;渴了要喝水,则是茶馆伙计的生意;耐不住寂寞的时候,就是青楼楚馆里姐儿们的财源。这都是久有的行当,但有的事情并不能这么轻松地解决。譬如我要是丢了什么东西,差役们不肯用心去找,就可以把事情托付给你了,再或者……”说到这里,老杨忽然嘿嘿地笑了几声,“要是蒋涵洋的老婆做了什么不太规矩的事情,他又不方便动用六扇门的人去查,你不也可以再替他跑一跑差事么?” 任舟摸了摸嘴巴:“桃枝姑娘凭什么有那么大的面子,能让我预支两年的工钱?” 老杨一把抓住任舟的领子:“老子说话你有没有听?” 任舟一巴掌拍掉老杨的手,整了整领子:“这衣服很贵,抓坏了你不一定能赔得起。” 老杨鄙夷地看着那几个补丁,没有答话。 任舟轻咳了一声,说道:“你说的我当然听得很清楚,也很明白。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一般的东西,张家针李家线的,让我去找,不说我有没有这种功夫,就算找回来了只怕也没有多少赚头;贵重的东西,人家又凭什么信任我呢?蒋涵洋的老婆给他戴帽子,他就算不肯动用六扇门的关系,也轮不到我一个外人插手吧?倒是你……”任舟上下打量了老杨一眼,“你要是当了王八,需要我去查的话,我倒是乐意效劳得很。” 老杨勃然大怒:“放你娘的臭狗屁,老子连老婆都没有,哪来的绿帽子?” “这你就不懂了。前朝的规矩,凡娼妓之家,男性家属均要戴青绿色的头巾。你那位桃枝姑娘不就身在‘百花苑’么?” 老杨仔细想了想:“除我之外,总不会还有人去妓院是为了嫖老鸨子吧?” 任舟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位桃枝姑娘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让他预支两年的工钱了。 “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老话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先把招牌立起来,就不愁没生意,‘酒香不怕巷子深’嘛。” “可立招牌总归要个店面吧?我在京城两眼一抹黑……” “你这话说的,咱们这么多年的好朋友了,哪还用你另找地方呢?就在我这馆子里了,这张桌子,就给你用了,”老杨拍了拍面前的桌子,话锋一转:“赚来的钱五五分账。” “一言为定!”任舟站起身,拍了拍老杨的胳膊,“你真是够朋友极了。” 说完话,任舟一溜烟跑出了小店,转眼间没有了踪影。 两个时辰后,任舟才抱着一块匾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位年轻的文生。 匾上刻着两个字:解颐。 匾是梨花木制成的,四周镶着金边;两个字不但潇洒漂亮,还烤上了金粉,看来非常大气。 任舟把这块匾立在桌子上,靠着墙放好,来回走了几遍,觉得非常满意。 老杨也很满意。 “怎么样?”开口的是跟着任舟进来的那位文生。 老杨难得地露出赞叹的神色:“好极了。” “那真是太好了。”文生也跟着微笑起来,然后走到老杨的面前,摊开一只手。 老杨有些发愣,看向了任舟:“什么意思?” 任舟翻了翻白眼:“你不会以为我有钱吧?” 第七章 夜谈 “老羊汤”里,老杨和书生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却一句话也不说。 能说的话,过往的一个时辰已经说尽了。 所以他们只能这样僵持着。 任舟倒是看起来十分惬意,独坐在“属于”他的那张桌子旁,背后靠着的正是今天下午刚刚制成的那块匾。 任舟不但靠着这块匾,还时不时用手去摸一摸,笑几声,好像开心极了。 他倒不至于为了这么小的事情而如此忘形,他只是十分喜欢看老杨那副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罢了。 而这种表情在任舟笑的时候出现得最多。 所以任舟笑得更开心,也更频繁了。 冬天的日头较短,三个多时辰过去,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老羊汤”也随之迎来了一茬又一茬的食客。 刚开始的时候,食客们看见店内的气氛尴尬,都有点踌躇。好在大多与老杨相熟,老杨摆出一副笑脸,解释两句,也就释然了,照常吃喝。 每逢有新客人,任舟便会上前去问一问对方是否有什么难处需要他帮忙。一边问,一边还指一指那块新做的牌匾:“就算现在没有,以后有需要的话,也别忘了。” 食客们先是茫然地看看那块匾,又茫然地看看任舟,最后茫然地看着老杨。 老杨只能赔着笑说:“交情过命的好朋友,如今马高镫短,求到我了。诸位朋友要是有什么难办的事情,不妨让他试试。” “那两个字是个啥?” “‘解颐’,解颐者,笑之谓也。”书生摇头晃脑地为他们解释一番,“语出《匡衡传》,有言曰:‘无说《诗》,匡鼎来;匡说《诗》,解人颐。’就是说……” “就是说你要是遇到什么麻烦的事情尽可来找我,保准解决得妥妥当当,让你笑口常开。”瞧着这些人愈发迷茫了,任舟赶忙插口解释。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所以一直到亥时,任舟还是没有开张。 “不用心急,”老杨为新来的客人们端上羊汤之后,一屁股坐在了任舟的对面,也学着任舟,倚在了那块匾上,微微眯起双眼,权作休息了,“先前来的都是周围的住户邻居,一群平头百姓。别说是没有事情,就算是有,也请不动你去解决。再等等,晚些时候,赌局散了场,或者嫖客尽了兴,那时候他们少不了要来打打牙祭。到时候,全是些阔绰少爷、王子皇孙的,你要是能谈成一两件差事,赚几百两银子还不是手拿把攥的?” 任舟打了个哈欠:“既然都是有钱的人家,回去叫家里的厨子置办一顿吃食不行么,何苦要来吃你这里的泔水?” “放屁,什么叫泔水?”老杨瞪了任舟一眼,但是应付了半天客人,实在疲惫,也提不起力气来再胡闹了,“不过要说起他们来的原因嘛,也简单得很:一来,嫖的也好,赌的也罢,多是些少年公子们,瞒着家里偷偷跑出来娱乐消遣的,哪还敢大张旗鼓地回家开伙呢?二来嘛,拿来侍奉这些少爷们的,当然和平日里卖的不同。我一会还要去另炖一锅汤,到他们来的时候,火候正好。三来嘛,少年心性,什么事情都喜欢就伴,有一个就有两个,慢慢地都听说了我的招牌,来的人当然也就越来越多了。” “有道理得很。那么卖给这些公子少爷的汤,要多少钱一碗呢?” 老杨伸出了三根手指头:“三百文。” “那一天能卖出多少碗呢?” “多的时候能卖出二三十碗,少的时候也有十碗上下吧。” 任舟忽然倾过半个身子,抓住老杨那件沾满油污的衣服,一通摇晃:“这么算起来,一天起码能赚三两,你开了十几年的店,却连一百多两都拿不出来?” 任舟的手劲远非老杨一介庖丁可比,这几下摇得老杨头昏眼花,连气都快喘不上了。 “先……先放开……”老杨的脸憋得通红,费了半天的力气才说出几个字来。 任舟依言松开了手,老杨先是狠狠地咳了几下,才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 “三百文一碗是不假,一天起码卖十碗也不假。但这又不是纯利,还要减去本钱的嘛。”老杨伸出几根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掰着算,“羊肉是要钱的吧,给那些少爷们做汤用的羊肉那都是足斤足两的,料也放得多,偶尔还要加些别的什么野味,那也是真金实银买来的。而且,我一天到晚都呆在这个店里,买菜买肉只好雇人代劳了,这不都是成本么?算下来,一碗汤卖三百文,减去杂七杂八的出项,我赚的也就不到一百文吧。” “那一天少说也有一二两银子,一个月也有三四十两甚至六七十两吧?” 任舟作势又要抓,老杨赶忙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两步:“话是这么说,但是你要想想,我一个鳏夫,每个月总少不了要去几趟烟花巷子吧?去一趟就是五两银子打底。再算上我不在的时候,店还要照常开,又要雇人帮我看店,不又是一项花费么?这么算下来,我先前说的每个月赚二三十两银子还算多了,实际几乎攒不下什么钱。” 两个人这样说来说去,其实任舟心里明白老杨没钱借给自己,老杨也知道任舟不是死皮赖脸地要钱。 所以虽然激烈,甚至有了一些动作,但到底是逗趣的成分居多。 眼见聊不出个结果,两人也就歇了,仍像刚才一样,各自倚着匾额,闭目假寐。 老杨在等他的客人,任舟在等他的生意。 那位书生在一旁,本来看得津津有味,可转眼间两个人又不说话了,不禁有些无聊。 又稍等了一会,两个人还是没有动作,书生只好打着哈欠去和两个人告别:“杨师,任师,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休息了。” 两个人均是一愣:“我们怎么成你的师傅了?”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讲的就是读书人要善于向别人学习,韩昌黎曾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两位在圣贤之道上或许不及我,但在别处却给了我很大的启发。”说到这里,书生先是向老杨鞠了一躬,“杨师的言词,让我对圣人所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有了更生动的理解……”说完,书生又转向任舟鞠了一躬,“任师所言,则让我更理解了何谓‘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像任师现在这样一文不名,也无怪乎会千方百计地从杨师手里扣钱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 半晌,老杨清了清嗓子,问道:“你既然饱读诗书,是不是也听过那句话,什么子说的,叫什么利,什么义的……”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对对对,就这句!”老杨很开心,“你看,你饱览群书,当然称得上是君子了。我们两个是君子的老师,那自然也是君子。咱们既然都是君子,当然要说义,不能说利了,对不对?既然不说利了,那这块匾的钱不如就这么算了吧。再不济,就当是礼钱了,怎么样?” “君子的老师不一定是君子,也可能是老子。”书生似乎考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任舟,“不过我看任师的面相异于常人,并非久居人下之辈,这银子日后自然还得上,我就不急着讨要了。等到任师什么时候手头宽裕了,再还我也不迟。” 任舟有些惊讶:“你还懂得看相?” 书生微微一笑:“略知一二。” “那我呢,你瞧瞧我的面相怎么样?” 听说不要钱了,老杨也来了精神。 书生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老杨一番,沉思一会,说道:“鳏夫之相,虽犯桃花却难以修成正果;命格应着奔劳无功,无大成亦无大咎。” 说完话,书生也不等老杨做什么反应,径自离开了。 老杨有点发懵,认真地想了想,对任舟说道:“我怎么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但全是废话呢?” 任舟微笑道:“但凡是提前告诉你之后再看相的,十有八九是在唬人。” ****************************************************************************************** 书生走了,可财神还没有到。 如老杨所言,过了子时之后,果然有三五成群的人结伴而来。 也正如他所说,来的人无一不是锦袍缎带、油头粉面的少年公子。 可惜的是,他们并非任舟的主顾,也没有生意给任舟做——就算有,也都是些任舟无能为力的事情。 例如帮他们把输在赌坊里的钱“拿”回来,或者瞧上了哪家的清倌人,要任舟去把人“请”来。 任舟觉得自己打一开始就想错了:这些人有钱是不假,但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们又哪里有什么正经事需要花大价钱请人去做呢? 尤其是这些整夜厮混于赌坊妓馆的,只怕是在少爷秧子里也算尤其不成器的。 想通此节之后,任舟有些意兴阑珊,甚至连上去招揽生意的心思也凉了,只是在自己的位子上枯坐。 正在任舟百无聊赖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位新客人。 与众不同的是,这位新客人并没有同伴,而且似乎也不为了喝汤,因为他一进门就冲着任舟走来,连看都没看老杨一眼。 原本聊得火热的几位官宦人家的公子,瞧见这位新客人进屋,都止住了话头,面色也变得不大好看。 任舟当然感觉得到这个人是冲自己来的。 但他之前受到的挫折太多,所以此时也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的热情,只是一边指了指身后的牌匾,一边打量了一下这位客人。 这位新客人周身雪白,外边罩着一件雪色的狐裘,里边是一身素白的锦衣,不饰任何的暗纹,连头上的逍遥巾都是白色的,唯一的异色是脚穿着一双青色的布履。 人们常用“面如冠玉”来形容男人的肤色,但任舟觉得,这个词用在这位客人身上,却有些不妥当,只因为“实过其言”——就算是与通体的白衣相比,他的肤色也不遑多让,这种白不是任何美玉能够比拟的,也唯有初落的雪能与之相媲美。 虽然他是个男人,但用“肌肤胜雪”来形容他,却是恰如其分。 除了肤色外,这位客人最惹人注目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睛和眉毛了。 一双丹凤眼配合着高鼻梁、薄嘴唇和雪白的皮肤,使他看来充满了阴柔的气息,但一双粗长的剑眉却为其平添了一些阳刚之美。 阴柔和阳刚虽是水火不容的两面,但在他的脸上却调和得恰到好处:多一分阴柔,就叫人见之生畏;多一分阳刚,则又嫌太过粗犷。 那位客人看过了任舟身后的牌匾,对着任舟笑了笑:“任先生,你好。” 任舟有些惊讶:“你认得我?” 那位客人点了点头:“六扇门的蒋捕头曾向家父提起过任公子的大名。” 任舟更疑惑了:“敢问令尊是哪位?” “家父姓陈,讳百川。”陈公子顿了顿,看任舟的疑惑之色不减,所以又补了一句:“都察院的左都御史。” 任舟恍然大悟。 他不知道陈百川是谁,但是却听说书的先生讲起过“都御史”,知道这是负责监察百官的职务。 也无怪乎那群少爷们看到这位陈公子会变了脸色,话都不敢多讲了。 “原来是陈公子,不知道深夜来访,有何见教?”任舟抱了抱拳,他隐约地感觉到,自己的第一单生意上门了。 陈公子环视一圈,瞧见不少熟脸,却没有寒暄,而是回过头冲任舟说道:“人多眼杂,请借一步说话吧。” ****************************************************************************************** 长夜寂寞,冬夜的街道尤其冷清。 任舟跟在陈公子的身后,足足走了四条街,才停下了脚步。 喧嚣和嘈杂都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任舟站在那里,只能隐约听见几声远方的犬吠和周遭房子里睡梦中的呓语。 “任先生。”陈公子转过身来,一双眼睛盯着任舟,“若非蒋涵洋此前提及,我还不知道江湖上有你这样的奇人异士。” 任舟苦笑了一下。 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一个人一旦有了名气,那所有他能想到的和想不到的麻烦就会纷至沓来,让人疲于应付。 这也是他之前刻意隐介藏形的原因所在了。 可惜他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麻烦还是找上门来了。 好在,他现在正需要这样的“麻烦”。 “我也没想到,陈公子这样的大人物居然喜欢在半夜拜访别人。” 陈公子听出任舟话中的调侃之意,笑了一下:“任先生的踪迹飘忽不定,想要找你实在不容易得很。我今天下午刚刚得知阁下在那个羊汤馆里,就立刻赶来,在门外整整候了三个时辰,还是没等到阁下出门。所以只好唐突,实在是冒昧了。” 任舟觉得自己的头大了不少。 前脚有蒋涵洋请自己的大费周章,后脚又碰上了这种“任门立雪”。 如果是别人,或许会为自己得到如此殊遇而大受感动,可任舟只觉得担心。 “如果你早来一小会,或许就能碰到我了。”任舟回想了一下,“当时我应该刚把那块匾抱回去。” “解颐?”陈公子有些疑惑,“你为什么要刻这两个字?” “那就是我的店铺名字。” 陈公子上下仔细打量了任舟一下:“你看起来不像做这个行当的。” 任舟愣了一下,不由失笑。 他忽然觉得这位陈公子比蒋涵洋要可爱得多。 蒋涵洋可不会在找自己做一些麻烦的事情的时候,和自己开这种玩笑。 “我的店名叫解颐,但我并不卖笑。”任舟解释道,“我是专为人解决麻烦事的。陈公子既然听说过我,当然也就知道我为蒋捕头做了什么事情。” “那是当然,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了。”陈公子沉吟一下,说道:“眼下我确实有一件棘手的事情想要麻烦任先生,只是在此之前,我想先请教任先生几个问题。” 任舟不知道自己走了什么运势。 最近来找自己的人,要么就是要自己办事,要么就是要问自己问题——这回倒好,两件事赶到一起来了。 “蒋捕头提到,当时任先生为他办事的时候,曾见过新任的北七路绿林总扛把子。在事情结束之后,还曾与其密会过一次,不错吧?” 任舟点了点头:“不错,这件事情的经过我已经详细地告诉了蒋捕头。” “那凭任先生与其交往时的感受,你觉得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任舟沉默了一下。 看透一个人已经很不容易,要准确地评价一个人无疑更难。 陈公子的问题,任舟此前从没考虑过,此刻突然提出来,弄得他有些措手不及,不知从何说起。 看出任舟有些为难,陈公子补充了一句:“任先生也不用为难,此处没有别人,尽可以畅所欲言,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 任舟轻轻地撇了一下嘴。 两人认识不过片刻,交情还远不到畅所欲言的地步吧? 不过,腹诽归腹诽,任舟还是在认真地考虑该怎样回答,毕竟事关自己的生意。 陈公子也不着急,耐心地等待着任舟的答案。 过了半晌,任舟才开口:“其人养气功夫到家,深不可测。仅凭我们两面之交,实在说不清楚他为人如何。但仅看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陆振豪、又迅速地把七位分龙头收归己用,叫他们俯首帖耳,可知他的手段非常。此外,最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武功。凭他的剑法,只怕蒋捕头也不是他的对手。” 任舟这话说得已非常客气,否则大不可不必加上“只怕”二字。 陈公子有些诧异:“蒋涵洋在公门里已是拔尖的人物了,却仍不是他的对手吗?那如果任先生与他交手的话,又有几成胜算?” “如果我们的距离在一丈以内,他一旦出手,我只有四成的机会活命。”这个问题任舟在那天夜里就考虑过了,所以此刻答起来非常迅速,“他的快剑是我生平仅见。但所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如果交手到三十招以外,他应该就不是我的对手了。” 陈公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阁下为什么会对张一尘这样的绿林草莽感兴趣?”任舟试探着问道。 “家严为天子分忧,我作为儿子当然也理应为怹分忧。”陈公子长叹了一口气,“所谓‘霜履冰至’,先是陆振豪死得不明不白,紧接着又有张一尘这样来路不明的人火速上位,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大事,谁也说不清楚。我本来想派蒋涵洋借着陆振豪的死去搅一搅绿林道的浑水,查一查这位新龙头的来路。没想到张一尘的手段如此高明,短短一旬的时间就把绿林道上下尽收囊中,最终落得徒劳无功。” 任舟颇感诧异:“张一尘的来历,连蒋涵洋也不知道么?” 陈公子没有答话,只是递过来一张纸。 借着月色,任舟看见这张纸上只有一行字: 张一尘,男,岁数不详,武功不详,现北七路绿林总扛把子。 “这就是六扇门掌握的,有关张一尘的全部信息了。” 任舟说不出话来了。 任舟自问之前做那些事情时已经足够小心了,却还是逃不过蒋涵洋的眼睛,足见六扇门的能力如何。 可他们却对张一尘一无所知。 要么是这张一尘真的履历清白,一朝成名;要么是什么人帮着张一尘遮掩,连六扇门也被蒙在鼓里。 毫无疑问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六扇门作为官府的代表,肩负监察江湖、绿林之责,却对堂堂北方绿林的总扛把子一无所知,这背后的问题,也就不言自明了。 “陈公子的意思,是想叫我去查一查这位张龙头的来历么?”任舟问道。 “不。”陈公子摇了摇头,“连六扇门都束手无策,仅凭任先生一人之力,怕是更难。何况你们此前已经交过手,恐怕张一尘对你已经有了防备,再想接近他殊为不易。” 任舟一头雾水:“那陈公子的意思是……” 陈公子并没有着急回答,而是话锋一转,问道:“任先生知不知道,在这京城中,最出名的青楼是哪一处?” “愿闻其详。” 这并非是任舟藏拙,只是他久惯浪荡江湖,却绝少进京来,所以对京城的风物所知甚少。 唯一听说过的“百花苑”,还是今天老杨告诉他的。 “凤凰楼。无论是行商天下的大贾,还是誉满天下的才子,亦或者是官场的大员以及江湖的豪客,凡到了京城,都会去凤凰楼喝杯酒、坐一坐。甚至连谢登这样的大名士也不能免俗,凤凰楼的招牌正是他亲笔提的。” 任舟弄不明白陈公子的言下之意,所以只好沉默着等他继续说下去。 “可是凤凰楼虽然名声在外,却因其背后的老板与皇宫内院联系密切,反而不是京城里大小官员宴饮时的首选。京城中人宴会时,常去的是另一家名为‘百花苑’的地方……” 任舟有些惊讶:“百花苑?” 他从没想到,老杨搭上的情人,来头居然这么大。 陈公子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百花苑’出名,只因为它的老板是绿林道里赫赫有名的花清,花龙头。绿林道里的人物开的妓馆,相较于官办的,当然就少了很多掣肘。最突出的一点,就是绝没有官府的眼线。所以其中的客人无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必担心叫人拿住把柄。” 花龙头,这又是一个任舟非常熟悉的名字。 只是他同样没想到,这位花龙头竟然有这么大的能量,能在京城里开这样一间妓馆。 “京城中有绿林道的人做生意,却连六扇门都伸不进去手,令尊贵为左都御史,难道不该出手管一管么?” 陈公子苦笑道:“管一管?谈何容易,连宰相……”自觉失言,他顿了顿,改口道:“其中的关系错综复杂,家严虽然身为御史言官,想要出手,也是有心无力。” 陈公子的话只说了一半,但任舟已经明白了。恐怕堂堂的当朝宰相,也与这位花龙头有什么说不清的纠葛。 他同时也明白了陈公子想叫自己去办的事情。 但他还有一点疑惑:“六扇门都插不进去,为什么陈公子会认为我有办法?” 陈公子赞赏地看了任舟一眼:“我听说任先生的朋友与百花苑的鸨子桃枝交情深厚,有他出面作保,想要混进去应该也不难。” 第八章 初入百花苑 “就是这里了。”老杨抬头看了看“百花苑”的招牌,回头冲着任舟说道。 仔细瞧了瞧这座院子,任舟却什么也看不出来:仅从外表上来说,这座院子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大体的装饰与一般的青楼楚馆也没什么差别。 任舟在一旁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老杨走上台阶去敲了敲那扇朱漆的大门。 过了一会,门上开了一个小口,一位年轻的伙计冲着外边张望了一下。瞧见老杨之后,他露出些笑容来,寒暄道:“哟,杨老爷来了。您稍等片刻,我去通报桃枝姐。” 老杨摆了摆手:“诶,不必麻烦。你打开门,我自己进去就成。” 那伙计看了看跟在老杨身后的任舟,迟疑了一下,说道:“按道理,杨老爷这么说也没错。但您也知道我们这是什么地方,院子里多的是姑娘。就这么放两位大男人进去,万一瞧见什么不该看的,落得尴尬。还是有桃枝姐领着方便些,您多多担待吧。” 那伙计把话说到这样,老杨也不好再多讲,只能摆摆手让他去了。 伙计把门上的小口合上后,只听见一阵脚步声“噔噔噔”地跑远了。 “他妈的,他嫌我们是男人,怕我们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他倒是百无禁忌了。” 老杨转过头冲着任舟笑骂了一句。 任舟也笑了笑,答道:“他常年在此,恐怕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了,当然也就无所谓了。” 老杨想了想,忽然露出了一些淫猥的笑意:“这个差事倒是挺不错的。” 任舟知道他言下之意,翻了翻白眼,没有搭理他。 两个人又调笑了半天,任舟才听见两个脚步声由远及近,走了过来。 其中一个是布鞋,想来是刚才那位伙计了,只是此时比刚才要从容得多;另外一个则是木屐,走路时踩在石板上,发出“咯哒”“咯哒”的声响,应该就是那位桃枝小姐了。 “咯吱”一声,大门的一侧开出了一扇小门。 老杨赶紧凑了过去:“桃枝,最近可好啊?” 任舟没有跟着上前,而是站在原地,偷偷地打量这位桃枝姑娘。 说是“姑娘”,却实在有些名不副实。 因为她眼角眉梢的皱纹说明了她的年纪起码在三旬往上,四旬左右。就算衣着红艳,妆容入时,也难以掩盖年华老去的事实。 不过这个年纪倒是正好和老杨相当了。 “实在是不好极了。”桃枝叹了口气,答道:“杨大爷这么久也不来看人家一次,长日寂寞,哪还好的了呢?” 语气中,三分责备,三分嗔怪,还有四分的无奈,听得任舟暗暗咋舌。 他不禁在心中感慨,这位桃枝姑娘好深的道行。怪不得能让老杨神魂颠倒,对那些年轻姑娘看都不看一眼,每个月花大价钱来侍奉这位老鸨子。 更厉害的是,就算已到中年,可她用这种娇嗔的语气说话时,神态动作却与双十年华的少女别无二致,竟无一丝做作的痕迹,看起来并不令人觉得突兀。 对桃枝的这种语气,老杨显然是受用极了,忍不住一把抓住桃枝的手,轻轻捏着:“是我的不好了。不过我这不是来了嘛,也算将功补过了,对不对?” 任舟打了个寒颤: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中年人谈情说爱起来,竟然像少男少女那样蜜里调油。 况且其中一个还是老杨,就更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了。 桃枝瞧了任舟一眼,对老杨说道:“得了吧,一大早的,还领着一位小兄弟,恐怕不是专门来找我的吧?莫非是昨天晚上在这里受了气,去找你抱怨了?还是这位小兄弟忍不住了,求你带着来开开封?” 老杨一见了桃枝,就好像双眼已被黏住,完全把任舟全抛在脑后了。 此刻桃枝提起来,他才想起这件事,回头看了一下,转过头低声对桃枝说了两句话。 桃枝听完,又抬头看了看任舟,迟疑了片刻,才对任舟说了一句“进来吧”,然后扭头走进去了。 她和老杨的手当然还是拉在一起的。 任舟乖乖地跟在两人的身后,保持着一丈远的距离。 这距离实在不算近了,可他还能听到两个人的调笑密语声。 心爱的人之间讲一讲情话,这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之一。 但对于旁听者来说,这件事就没有那么可爱了。 更何况两人在言谈间颇为露骨。 任舟一向对他的耳力非常自豪,可现在,他却巴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走进大门,任舟首先看到的是四个拱门。拱门上分别挂着一个牌子,写着“陶然”、“解忧”、“消愁”和“忘形”。 每个拱门之后似乎各有一个庭院,但是门上都垂下来或青或红的帘子,叫人看不清其后的风景。 桃枝领着老杨从“陶然”那一间拱门走进去了,任舟也只能按下好奇,跟了上去。 进了拱门之后,百花苑就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无味了。 任舟甚至觉得,外表的简朴是设计者有意为之,其目的就是想令初入这座院子的人能感受到内外那种鲜明的对比。 哪怕他已算是经多见广了,可乍一进陶然院中,还是不禁为其中的风景所夺,微微失神。 他从没有想过,能在京城中见到这样的景色。 亭台楼阁、廊池榭桥应有尽有,就算此时已是冬季,院子中央的湖泊也全无干涸或者结冰的迹象。 湖上遍布着错综复杂的廊桥,廊桥的交汇处则是水榭或者小亭。 湖泊远端建有一座石舫,并不与廊桥相连,想来是歌舞表演之所。 院子的两侧,紧靠着院墙的是大大小小的数间房子,之间以青石板铺成的花径相通,想必就是秋娘们的闺房了。 这样一座地处北方京城中的小院,风景却与任舟所见过的南方园林所差无几,这大出任舟的意料之外。 同时他又忍不住猜测,另外三间庭院的风景,想来也应该与这一间相差不多吧? 果真如此的话,在京城建这么四间院子,所耗费的财力物力恐怕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他从没想到,曾有过两面之缘的那位花龙头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与任舟不同,老杨已不知见过多少次这种景色了,所以没有一点的惊异,仍是一门心思地和桃枝说着话。 两个人相谈甚欢,桃枝似乎也并不急着回自己的房间,而是领着老杨和任舟在廊桥上来来回回地穿梭着,甚至还在湖上的亭子里坐了一会,最后才慢慢踱到最靠里的一间屋子。 眼见终于要解脱了,任舟不由地长出了一口气。 身为朋友,他当然希望老杨快活一点,可这绝不意味着他喜欢跟在一旁当看客。 屋子不太大,但也不算小,其中的布置可算雅致。 进门右手边的墙上挂着一张琴,左手则是梳妆台。屋子正中央摆着八仙桌和几张椅子,再靠里则是一张床和一个柜子。帘幔被挂在了床两旁的银钩上,被子和枕头则是整整齐齐地叠在了一起。 桃枝自己坐在了八仙桌旁,把桌子上摆着的熏香炉盖打开,从旁边摸出一个火折子来,把香点燃了之后,又把盖子盖了回去。 老杨倒是毫不见外,自己往那张床上一趟,发出“啊”的一声叹息,眯起眼睛,看起来惬意极了。 任舟只能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口。 “说说吧,”桃枝回头横了老杨一眼,“你的这位小兄弟怎么回事?” “嘿嘿……”老杨似乎嫌刚才的姿势不够舒服,又在床上扭了扭,发出一阵满足的笑声。听了桃枝的问询,他才睁开眼,答道:“也没有什么,我这位小兄弟走投无路了,来找我寻个饭辙。你也知道,我那小铺子养不起闲人,所以这就来求到你了。” 桃枝点了点头,又回头瞧了任舟一眼:“百花苑的生意虽然不小,但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平白地招个人进来,恐怕有点难办。” 这话里有些推诿的意思,但老杨却恍若不觉,仍是笑嘻嘻地说道:“你尽可放心。我这位小兄弟颇有点身手,不是吃白饭的,一定不叫你为难。” “哦?”听说任舟有点身手,桃枝似乎来了点兴趣,又仔细地打量了任舟两眼,问道:“你多大岁数了?” “二十三岁。”任舟老老实实地回答。 “练的什么功夫?” “六合拳,粗通些猛虎刀。” 这是最普通的两门武学,寻常的破落武馆,尽有靠着传授这种武功混饭吃的。 所以在江湖道上,说自己会这两门功夫的,其实也就和不会武功差不了多远了。 这种事情,桃枝虽然不是武林中人,但是毕竟靠着一位绿林道的主子,多少也是知道的。 所以她也没有因此高看任舟一眼,又换回了那种漠然的神色:“粗通拳脚而已,想吃护院这碗饭,不太容易啊。” 任舟的功夫,老杨是了解的。虽然囿于眼力,老杨并不能说出来任舟的功夫具体到了什么水平,但他却知道,任舟远不是“粗通拳脚”这么简单。 听了桃枝的话,他刚张开嘴,打算为任舟辩白两句,顺便问问任舟为什么不实话实讲,却看见任舟轻轻冲他摇了摇头,只好把嘴又闭上了。 “桃枝姐,这两门功夫虽然会的人不少,但真正练到家了的,却没有几个。我自问在这上边有点心得,不是常人能比的。不如这样,您派人去招呼个护院来,我和他较量几招,如何?” 任舟在示意老杨闭嘴时,脸上一派淡然之色,仿佛对桃枝的评价毫不关心。但此时和桃枝解释起来,却满脸真诚,语速飞快,好像又唯恐桃枝不信。 这前后的变化,桃枝没有看到,老杨却感觉到了,不由有些疑惑,但此刻也不好问出口。 “倒也不用招呼人来,你就在这里练上两拳,叫我看看吧。没吃过猪肉,但是我见过猪跑,是好是赖,我多少还是能分辨的。”说着话,桃枝又转过头看了老杨一眼,“杨大爷,我这可是给足您面子了。要真是功夫不济事,就算拼着惹您生气,我也留不下他呀。” 先前桃枝同老杨讲话时,语气有些不客气,是因为听说任舟是来求她帮忙的。她想着无非是借些钱或者是白嫖一次,总归不难,所以摆出冷脸,是要老杨记她的好。 后来知道任舟是来谋差事的,又听说他略通拳脚,仍觉得这事在自己的把控里,所以还是一样的打算。 可到了现在,桃枝瞧着任舟不像有什么过人之处,恐怕自己难让老杨满意,所以先把话软下来了,也省得事情办不成,自己还落下埋怨。 “没事,我这位小兄弟丢不了人。” 老杨对桃枝的心思当然了解,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担忧。 见老杨这种态度,桃枝也就放心了,对着任舟点了点头,说道:“请吧。” “老话讲,‘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拳招打来打去也没什么新鲜,不如请桃枝姐瞧瞧我这一手如何吧。” 说着话,任舟从八仙桌旁搬来一把椅子,奋力一拍。 任舟架势拿得足,好像是用了大力,可肉掌与椅子相交,却仅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然后椅子便应声而碎。 桃枝眼中满是惊讶之色。 任舟冲桃枝抱了抱拳,说道:“献丑了。” 桃枝看了看那把“死无全尸”的椅子,又看了看任舟的手,问道:“你练了内功?” 打碎一把椅子,算不得功夫,寻常武夫凭着蛮力就能做到。 真正值钱的,是那一声轻响。 任舟点了点头。 “你到底是什么人?” 桃枝面露怀疑之色:“凭阁下的功夫,无论是镖行还是武馆,都少不了你一口饭吃。至不济,去给那些达官贵人当个护院打手,也能养家糊口。何须到我们窑子里来厮混?” 这一手,在她所见所闻里,并不算登峰造极。 就算在百花苑的护院中,也有不少人能做到这样。 但那些人,不是花老板的亲信,就是那些亲信的亲朋故友。来这里,也都是受了邀请,图个安逸,没有一个是像任舟这样主动来投的。 这让她不得不存些小心。 面对桃枝的怀疑,任舟倒是从容得很。 因为他早料到会有此问,所以也早想好了答对的话:“实不相瞒,我在别处背了人命案子,仓皇间找不到栖身之所,才来投奔老杨。来这里谋差事,也是老杨的建议。” 桃枝回过头看着老杨。 老杨虽然惊讶于任舟言辞间的真假参半,但是现在也不好拆台,只能点了点头,认可了任舟的话。 桃枝沉吟了半晌,又看了看散落一地的木块,似乎在思考什么。 任舟和老杨对了几次眼。面对老杨的一脸疑惑,任舟递过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气氛一时沉默了下来,任舟看着桃枝,桃枝盯着木块。 老杨则又仰面躺在床上,眯起了眼睛,一派置身事外的样子。 这事倒了现在,也确实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过了许久,桃枝终于下定了决心:“你叫什么名字?” 任舟面露为难之色。 “你既然来了,老杨就应该和你说过了我们百花苑的情况。”桃枝解释道,“所以你大可不用担心我用你去邀功请赏。只是既然招你进来了,总该知道你的底细,好对上边有交代。日后要是案子犯了,也能早做准备。” 老杨也跟着附和:“没错,没错。有花龙头罩着,你那点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听了老杨的话,任舟似乎才放下心来,回答道:“我叫鲁长贵。桃枝姐勿怪,只是漂泊江湖,不得不谨慎。” 桃枝微微点了点头:“此刻园中的姐妹都在歇息,我也不好找人领你。你就自己去门口,找刚才看门的那个伙计,叫他领着你去见一见护院里领头的陈二爷。见了陈二爷,只要告诉他,是我叫你去的,别的就都听他吩咐就成了。” “那要是他问起来我的姓名来历……” “唔……”桃枝想了想,“你就说你叫‘阿贵’吧。毕竟是我派去的,别的他也不会再问太多。” “诶,等一下。”任舟转身刚要走,桃枝忽然又喊住了他,“我和老杨好久不见,刚才在院子里多逛了一会,你不觉得烦吧?” 任舟摇了摇头:“桃枝姐说笑了,能陪着桃枝姐散步,多少人求之不得呢,我怎么会烦?” “听说你们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方圆几里,无论谁说了什么都逃不出你们的耳朵。那刚才的一路上,你都听到什么了?” 任舟仍是摇头:“桃枝姐别逗我了。刚才的一路上,我光顾着看周围的景致了,什么也没听清。” 桃枝这才露出一点满意的神色,点了点头,说道:“好,不错。行了,你去吧。” 任舟领命出门,连看也没看老杨一眼。 因为他知道,小别胜新婚,两个人只怕还有很多“话”要说。 按着桃枝的吩咐,任舟先去找了那位伙计,又跟着伙计去见了那位陈二爷。 听说是桃枝派来的人,陈二爷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过了姓名籍贯之后,吩咐人登记在了一个小册子上,又派人去取了一套青色的麻布衣、一双麻黄色白底的布鞋以及一方青色的方巾来给了任舟。 之后,陈二爷又亲自领着任舟在“陶然”院里逛了一圈,讲了讲哪间房子住着哪位姑娘,以及平日里在哪里巡视。 逛完了“陶然”院,陈二爷又带着任舟进了一处偏院。 院子不大,三侧都是住房。 进到当中的一间,里边连桌子也没有一张,仅有一张大通铺和一个柜子,这就是护院伙计们的住宿之所了。 此时正是休息的时候,铺上正躺着几位在呼呼大睡,连任舟和陈二爷进来都没有发现。 这一趟下来,已经快到中午了,不过百花苑里并没有为这些下人们设置专门的饭堂,连做大锅饭的厨子也欠奉。 所有下人,包括陈二爷在内,一律是到百花苑的斜对面,一间小馆子里吃。 这间小馆子没有招牌,想来是被百花苑包下来的。 进了馆子之后,陈二爷将一个小铁牌递给了一名伙计。 伙计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无误后,又交还回去,转头冲着任舟伸出了手。 见状,任舟一愣,好在陈二爷代为解释道:“这位小兄弟今天才来,还来不及发牌。” 那位伙计显然是认识陈二爷的,所以也不再多问,转身进了后厨。 过了一会儿,伙计端出来两份饭,分别摆在他们面前之后,便又坐回了先前的位子上。 这饭看起来并不美味,非但没有肉,连油水也少的可怜。 好在任舟对食物不算挑剔,仍是吃的津津有味。 “阿贵兄弟,”陈二爷一边吃着,一边含混不清地说,“我瞧你的气度不凡,怎么混到来窑子当打手了?” 任舟放下碗筷,长叹了一声,答道:“一言难尽。” 见任舟有些唏嘘,陈二爷也不好再追问,便沉默了。 陈二爷挑起了话头,任舟倒也没有着急继续吃,趁机问道:“二爷,刚才那个牌子是什么意思?怎么他明明认得你,却还要看了牌子才肯放饭?” 听了任舟的问题,陈二爷放下碗,从腰间摸出刚才那个铁牌,放到桌子上,叫任舟看清楚了。 漆黑的铁牌上刻着四个字,分作两行,上边一行是“护院”,下边一行是“陈二”。 这一天中,令任舟意想不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些。 比如现在,他又没有想到,一间青楼里居然还要这种腰牌来证明身份。 “咱们百花苑的生意做得大,平日里来的尽有些当官为宦的。万一有什么歹人混进来,伤了这些官老爷们,砸的是咱们自己的招牌。所以才铸出这种铁牌来,用来识别身份。” 陈二爷又扒拉了两口饭,才继续说道:“至于为什么这里的伙计要看牌子,是因为之前有的瘪三做生意做到我们头上来啦。进来当了小厮,自己在这里混熟脸了之后,又把牌子租给别人,赚着双份。后来叫我给查出来了,才有了这个规矩。” “但是我看这铁牌的做工也不算精细,要是有人仿冒怎么办?” 陈二爷嘿嘿一笑:“这铁牌当然是有些机关的,无论是上工还是吃饭,都有人会检查,保准不会叫人混进来。” 任舟了然地点了点头。 至于是什么机关,他当然不会去问。 就算是他问了,陈二爷只怕也不会答,反而惹人生疑。 “快吃吧,吃完了还有事哩。” 在说话间,陈二爷已经连菜带饭吃得干干净净,把碗往桌子上一放,抹了抹嘴。 第九章 初入百花苑(二) 吃过了饭,陈二爷又领着任舟在百花苑的里外转了转,交代了些值得注意的杂事。 估摸着在房中休息的护院们大概起床了,陈二爷便又带任舟回到那座偏院里,让他们打个照面,互相认识一下。 因为是桃枝介绍进来的,所以任舟自然而然地被安排在了陶然院里。 陶然院里的护院分成三班,每班分为两个小队,每个小队各有四到六人。 两个小队虽然是一起上工,却各司站岗和巡视之责,具体的职责是之前就已订好的,并不会轮换。 每一班各值守六个时辰。换岗时,要挨个由两位班头一起检查身份牌,核定无误后,才能离开。 这规矩是陈二爷告诉任舟的。 他一边讲,任舟一边咋舌:天底下像这样规矩森严的窑子,恐怕再找不出来第二家。 也无怪那些官员们都肯来这里饮宴了。 任舟被分到了第三班的第二队里,司职站岗。 陈二爷拍拍任舟的肩膀:“虽然听起来是末流,但这一、二、三班以及一、二队之间,没有高下的分别,只是职务不同罢了,不要介意。” 任舟其实一点也不介意。 他巴不得在最角落里呆着,没有人关注他才好,也省得被报给了那位花龙头,平添麻烦。 听了陈二爷的话,他立刻堆起笑来答道:“不妨事,能有个差事就很好了,我不挑拣。” 此时在院子里休息的大多是昨夜刚值守过的三班人,以及几位无家可回、又不用上工的二班人。 三班的班头也在其中。两人来的时候,他似乎刚睡醒,还坐在床头醒盹。 “这位就是三班的班头了,姓李。”陈二爷介绍完李班头,又指着任舟对他说:“这位小兄弟是桃枝姐介绍来的,叫阿贵。我看前些天你们二队正好走了个人,就把他安排在你手下了。” 看见陈二爷进来,李班头赶紧从那张大通铺上跳下来,先给陈二爷见了礼,又向任舟点了点头,说道:“阿贵兄弟,你好啊。” 李班头三十来岁,全身肌肉坟起,看着勇武得很。此刻他主动向任舟示好,任舟也不敢托大,规规矩矩地抱了抱拳,喊了一声“李班头”。 李班头摆了摆手:“不用客气,班不班头的也不打紧。以后你就喊我老李就行了,都是一起的兄弟,不用见外。” 一旁的陈二爷也帮腔说:“老李为人仗义,最肯照顾人。你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他就成了。” “那当然不在话下。”老李露出憨笑,“我看这小兄弟灵气得很,又是桃枝姐介绍进来的。以后说不得能混个总管之类的,我还要跟着他混饭吃哩。” 听了这话,陈二爷也跟着笑了起来,边笑边拍了拍老李的肩膀:“行了,别耍嘴了。人,我就交给你了。大概的事情我都和他说清楚了,剩下具体的工作就由你教他吧。” 老李应了句好,便和任舟一起把陈二爷送出了院子。 送走了陈二爷,老李又领着任舟在偏院里绕了一圈,一边走,一边讲解。 “正对着院门口的那间房子最大,住的是咱们护院的兄弟们。等着上工或者上完工的,都可以在这休息。此外,没有讨老婆的兄弟,三班人里共有七八个,平日里也都住在这。” “其余两间则是住的杂役门丁。他们人虽然不比我们少,但是一来年纪都大些,有了家室,住在院子里的不多;二来不像我们要两班倒,在院子里的时间也少些。所以他们的房间比我们的要稍小一些。” 护院们住的房子旁,还有一道小拱门,老李也领着任舟进去看了看。 里边是一个小院子,摆了些石锁木桩之类,练功用的东西。 最角落里,用木头搭起了一座武台,台上铺着一层黑布,两侧各有台阶。武台旁还有几个木架子,上边放着些兵刃,大多是刀和剑。 “这里就是咱们护院弟兄们专用的地方了。不上工的时候,都可以在这练练功夫——拳不离手嘛。那座台子是供咱们切磋之用,只能使旁边的架子上摆的那些兵器,都没开锋,不会轻易闹出人命来。” 之后,老李又领着任舟在陶然院里认了认哨岗,讲了讲每个哨岗应该关注的地方。 “大致就是这些了,你要是没什么其他要问的事情,就自己去逛一逛吧。”老李总结道,“每天的卯正和酉正换岗。轮到咱们班的时候,你只要在上工之前换好衣服来找我就可以了,我会领着你去的——这些事二爷应该都说过了。还有一件事你得记着,不经允许,千万别去其他的院子里。要是叫人看见的话,连桃枝姐也保不住你。” 说最后一句话时,老李的表情格外严肃。 所以任舟也摆出诚惶诚恐的样子,使劲点了点头。 看着任舟的模样,老李又笑了笑:“别的事情都好商量,哪怕你偷瞧了两眼姑娘们,冲着桃枝姐的面子,也都好说。行了,就这么着吧,我先去练会功……”说着话,老李转头刚要走,忽然又转回来,“差点忘记了,明天咱们上工的时候,你的身份牌应该也就做好了。一会你要是想去吃晚饭,可以来找我领着你去。” 交代完,老李又仔细想了想,确定没有什么遗漏,才离开了。 老李走了之后,任舟也没再四处走动,而是静静地坐在湖上的小亭中,等着老杨出来。 对百花苑,他当然是非常好奇的。 可是,一来,他今天刚来做工,要是叫人看见他到处闲晃,未免会认为他形迹可疑,平白惹人注意。 二来,这陶然院他已经来来回回逛了三四遍了,收获寥寥。想去其他三座院子里一探,却刚得了老李的警告。要是明知故犯的话,难免被老李厌恶,得不偿失。 至于第三,则是因为他靠着老杨的关系进来,却又当着他的面说了谎话,怕老杨心生嫌隙,所以有心解释一下。 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 随着天色暗淡下来,四周的房间内外以及廊桥上先后点了灯。 休息过的姑娘们也都趁着客人没来的这点空闲出来散一散步,沿着花径或是廊桥,三五成群。 有的是并着同伴,有的则是跟着侍女。 她们边走边说笑,瞧见独坐的任舟之后,当然少不了一些讨论。 有不少人看他衣着平常,却不是护院杂役的打扮,便猜他是痴心于某位姑娘,又碍于囊中羞涩,不好造次,只能在这里怅惘。 也有的人猜他是因为自己的亲眷甚至老婆被卖进来,所以找到这里寻亲的。 还有的人认为他是某位贵公子的随从,随着主人来这里。主人在屋中寻欢作乐,他却只能坐在廊桥上吹西北风。 这些猜测,任舟多少都听到了些,却不做解释,连反应也没有,仍是呆呆地坐着,眼睛望向桃枝的房间。 不过在他心里,倒是觉得自己和最后一种猜测较为相符。 他心里只盼着自己的那位“主子”早点出来。 天黑之后,就是青楼营业的时间,来往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枯坐的任舟也就不那么明显了。 客人愈来愈多,也就意味着桃枝要出来迎客,不好继续躲在房间里了。 所以耳畔种种吵闹的声音,非但不让任舟觉得厌烦,反而叫他觉得很振奋。他猜想,过不多时,老杨就不得不离开了。 不出他所料,当第五位姑娘进去找过桃枝后,桃枝终于出门了,跟她一起出来的当然还有老杨。 两个人在门口还拉着手说了半天的话,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了。 桃枝和那位姑娘急匆匆地先走了,老杨则慢慢地踱着步,一步三晃,看起来精神极了。 看见任舟向自己走来,老杨也不惊讶,站住了脚,好整以暇地等在原地。 直到任舟走得近了,他才开口:“是阿贵啊。都过了酉正了,怎么不上工呢?” 任舟刻意地摆出那种谄媚的笑容来:“杨老爷好啊,我们班是明天卯正上工的。现在无事,就随便看一看。您在这干嘛呢?” 老杨翻了翻白眼:“我儿子今天对我说谎来着,我等他来找我认错,然后打断他的腿。” 任舟语塞,他想还两句口,又怕闹起来被别人瞧见,只好继续赔着笑:“杨老爷这是要走吧?我跟着您伺候一段。” 老杨看任舟不接招,也知道穷寇莫追,不再多说,只是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走在前边。 任舟低头躬身,紧随其后。 两个人一路走出大门,又拐过两趟街角,才停下脚。 任舟屏息听了听,确定周围没有什么人了,上前一把抓住老杨:“你刚才说,你在等谁呢?” 攻守易势,老杨也不逞强,讪笑两声,连声答道:“等任老爷,等任老爷。” “这还像话。” 任舟把手收了回来,老杨趁机整了整领子。 “说说吧,怎么回事?”整好领子,老杨一屁股坐在土地上,仰起脖子来看着任舟。 “说来话长……” 任舟把陈公子那天晚上的话大概地复述了一遍。 “但是你不是见过花清么?要是叫她知道你混进她手下,恐怕能猜出点什么。” 任舟摸了摸嘴巴:“这我倒是问清了。毕竟这里是京畿重地,她一介绿林人士,一年也不见得能来一两回。这里一直是由她的一位心腹手下看着的……” “‘花斑蛇’薛雨?” 任舟有些惊讶地看着老杨:“你认识她?” 老杨摇了摇头:“不认得,不过毕竟是桃枝的上司,听说过几次。” “唔……”任舟点了点头,“就是她,陈公子怀疑京城里不少官员都通过薛雨来与花清联系。若是一两个人,倒也无妨,叫衙门或是六扇门去办就是了。但是这里常年聚集着大小官吏无数,又无六扇门的眼线,更兼位于京城腹地。一个弄不好,恐怕牵连起的祸事不小,所以让我来查一查。” “你一介江湖人士,能查出什么来?” “像这些绿林人士与官面上的人物来往时,为了避免对方翻脸无情,往往会留下些证据作为掣肘,或是名单或是账簿。我只要找机会弄到这件东西交给陈公子,就万事大吉了。” “也就是说,连他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这件东西,就叫你来查了?” 老杨翻了翻白眼。 “应该是有的……”任舟又摸了一下嘴巴,接着说道:“要实在没有的话,把薛雨绑给他,应该也能交差——总归是已经付了钱,也不怕他赖账。” “钱?多少钱?”老杨来了精神,“堂堂左都御史的公子,让你办这么难的事情,应该不会吝啬吧?” 任舟伸出手,比了个“三”的手势。 “三千两?”老杨的眼睛里都快冒出火光了。 “三百两。”任舟有些无奈。 “那也不少了。”老杨搓着手说道,“还了高利贷之后,还能剩下一百多两,你之后吃住都在这里,也没什么花销,不如……” 没等他说完,任舟便转身走了。 老杨连喊了几声,任舟也没停住脚步。 一直到任舟快走到转角了,老杨高喊了一句:“你小心些,别折在里边了。” 任舟的身形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便离开了。 第十章 夜探(一) 转眼,任舟已经在百花苑里干了一个多月。 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太短,刚好够他把陶然院里外的各色人等认了个七七八八。 但除此之外,他就别无所获了。 另外的三座院子,他别说进去,连里边的风景都没看过一眼。 至于那位花清的心腹、“花斑蛇”薛雨,他也是一次都没见到过。 期间,陈公子倒是来过两趟。 不过他不算是熟客,由于他父亲的缘故,又乏人引介,所以也只能和任舟一样,在陶然院里盘桓。 趁此机会,陈公子也问了问任舟的进展如何。 可惜,得到的答案显然不能让他满意。 好在他也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所以并没有表现出不满,只是露出一种忧虑的表情。 “张一尘最近有什么动作了吗?” 陈公子的表情,任舟当然看在眼里,所以他适时地表达了关切。 陈公子长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没有,所以我才更担心。他之前的动作,可谓迅雷不及掩耳。现在他虽然一时按兵不动,但我们更要抢在他行动之前早做准备,否则等他开始动手,我们再做什么恐怕也晚了。” “张一尘不过一介草莽,就算是他没有动作,单凭他身为绿林道的龙头,难道不能治他的罪么?绿林道的那些生意,哪一桩不是杀头的买卖?” 听到任舟的问题,陈公子面露无奈:“谈何容易。一来,北方七路绿林聚众上万,其中不乏豪勇之士,又大多盘踞在深山,就算是派出大军,也难以一战功成;二来,诸夷环伺,虎视眈眈,边关的军队不好开拔,其余军队又各有任务,不能轻举妄动;三来,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就算真的有这么一支军队可供差遣,可因此耗费的无数钱粮,又到哪里去筹措呢?” “六扇门既然统管江湖事宜,那可以派出好手,假托六扇门的名义去把他抓了,不就结了?” “也不行。”陈公子轻轻摇头,“‘蛇有蛇路,鼠有鼠道’。绿林道存在了几千年,无论哪一朝、哪一代都难以将其彻底消灭,本朝也不能例外。所以,六扇门虽然有监察绿林之责,可只要他们的行为不出格,六扇门也不能多加干预。否则一个不小心,可能会激起民怨。此外,张一尘的来路成谜,能瞒得过六扇门,恐怕其背后的势力不小,实在是让我有些投鼠忌器。” “出格?比如勾结朝臣么?” 陈公子点了点头:“不错,身为草寇却与官员交从过密,便有谋反之嫌,所以我才请你来查访一番。要是有所收获,便能作为抓捕张一尘的借口,到时候任谁也说不出什么。” 绕来绕去,最后还是绕到自己的身上。 任舟也跟着叹了口气,只觉得头疼得很。 “好了,我在这里呆得太久了。” 陈公子站起身来,整了整袍子。 任舟的岗哨在廊桥的一个拐角处,平时少有人盘桓。就算偶尔有人,也只是匆匆路过。 陈公子此前便是装作观景,倚在任舟身旁的栏杆上,一边四处眺望,一边与任舟低声交谈。 “不用心急。临近年关,想来大小宴饮不会少。而且六天后是王柱国的诞辰,半个多月前就撒出帖子去,定在这里设宴,到时我也会随父出席。这或许是个机会。” 说完这句话,也不等任舟回答,陈公子就离开了。 几天后将有大人物在这里过寿的事,任舟早就在闲谈时听老李提到过了。 只不过,之前他也见了不少官员来这里集会,却都是在解忧院和消愁院里摆的席,跟他扯不上关系,所以也不敢问得太多。 现在听陈公子的意思,这位大人物的宴席规模恐怕不小,到时候可能要整个地包下百花苑来。 彼时,各个院子里来往的人数众多,自己或许就有机会混杂其中、到其他三座院子里瞧一瞧了。 他安静地站在阴暗处,靠在廊桥的立柱上,一双眼睛左右地扫视着,看起来尽职得很。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思全不在差事上。 一方面,任舟为了即将到来的寿宴而感到期待。 诚如陈公子所说,这是个混入其他三座院子的好机会。到时候其他院子的人手恐怕不够,应当会从陶然院抽调,凭着老杨和桃枝的关系,不愁自己没有机会参与此事。 可另一方面,到时候京城的贵胄毕集,少不了碰上些熟脸。 例如徐家的大少爷,或者严家的高手们。 前者还好说,顶多是计划败露,再另寻他法就是了;但要是碰上后者,那可能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前任的严家家主严景松就死在任舟手里。 论起打架,任舟倒是不怵,毕竟堂堂的家主都折在自己手里了,这些徒子徒孙又算什么呢? 任舟担心的是,一旦交起手,恐怕逃不过花清和徐文昭的眼睛。到时候自己的身份败露,他们自然会追查自己是如何混进来的。 问到桃枝身上时,她想必也不会隐瞒,追本溯源起来,少不了会查到老杨。 凭着严家的势力,要了老杨的命易如反掌。 自己可以一走了之,但因此拖累了老杨,这是他不愿看到的。 羝羊触藩,进退两难。 好在还有几天的时间,任舟自信能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既不负陈公子的托付,又不至于连累老杨。 实在不行,大不了另寻他法就是了。 ****************************************************************************************** 夜里值岗时,老李总共会带人巡逻三次。 最后一次是在子末丑初。一般到了这个时候,院子里的人已不多了,尽兴的客人已经离开,而留宿的客人也在房间休息了。 所以,巡完这一趟之后,跟着老李的一队人就可以回去睡觉了。 站岗的二队虽然不能离开,但毕竟没什么人检查,在各自的位置上或坐或躺地休息一会,也没有人较真。 今天也不例外。 老李似乎刚从被窝里起来,哪怕已在这样寒冷的冬夜里走了一段路,却仍然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从任舟的岗哨经过时,他一边把双手裹在腋下、好把棉衣拉得紧一些,一边打着哈欠。 远远地望见老李带人过来了,任舟赶紧抖擞精神、站得笔直。 等他们走得近些,任舟又往前迎了两步,走到光亮些的地方,堆出满脸的笑容来,喊道:“李班头。” 瞧见任舟那副一丝不苟的派头,老李不由得露出一些满意的微笑来,冲任舟点了点头,说了句“辛苦了”。 寒暄完了,老李照例检查了一下任舟的身份牌之后,又照例问了问附近有什么异常没有。 任舟当然是据实回答。 听说一切如常,老李面带嘉许地伸手拍了拍任舟的肩膀,又嘱咐了一句“打起精神”的废话之后,就匆匆走了。 眼看着老李走得远了,任舟才半躺在栏杆上,背靠着立柱,打算休息一会。 虽然这样不会休息得太好,但也聊胜于无。 正在任舟放松了精神,闭目假寐的时候,他突然听到头顶传来“噌”的一声。 这声音轻极了,就如一只猫在快速奔跑时用足轻轻点地发出的声响。 却还是没有躲过任舟的耳朵。 任舟猛地睁开了眼睛,屏息凝神地等了片刻。 直到远方又传来一声更细微的动静后,他腾身而起,在栏杆和立柱上先后轻轻一踏,便跃到廊桥的顶棚上了。 他本来就藏身在阴暗处,起身和落地时又十分小心,所以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四周仍是一片寂静。 任舟并没有立刻站直身体,而是伏在廊桥上,先朝前看了一眼。 借着月色和灯光,他隐约瞧见了一团黑影正在飞驰。兔起鹘落,每一步都跨出一两丈的距离去,发出的声响却不大。 任舟不由觉得有些侥幸。 想来,若非是这位不速之客刚才恰好落在自己的头顶上,恐怕自己也不会察觉出什么来。 ‘好高明的轻功。’任舟在心里暗自赞叹。 之后他又向两旁和身后看了看,确定那位黑衣人没有其他同伴了,才起身跟了上去。 他没有高声喊叫,引起别人的注意,只因为他看出,那个人的方向是冲着隔壁的解忧院。 这对他来说,也是个绝好的机会。 第十一章 夜探(二) 廊桥的顶棚上视野非常开阔,所以任舟一眼就能发现那位闯入者。 同样,只要那个人一回头,也能瞧见跟在他身后的任舟。 但他似乎对自己的身手相当自信,毫不担心自己有被人发现的可能,仍是一刻不停地向前狂奔着。 陶然湖毕竟是人工挖成的,不算太大。相应的,架设于其上的廊桥长度也就有限了。 闯入者几个起落间已经到了廊桥的尽头,略停了停脚步,左右看了一眼之后,又是一纵身,跳到了墙边的房顶上。 任舟的眼力本就不俗,再加上廊桥的尽头靠近姑娘们的居所,此刻其间的灯火还未完全熄灭。较之别处,那里更光亮一些,所以他把闯入者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顺着闯入者观察的方向看去,正是两个哨点,想来是闯入者担心自己会被值岗的护院偶然发现,所以提前观察了一下才行动。 这人倒是对陶然院的情况清清楚楚,又兼小心谨慎。 用脚在房顶上轻轻一点,闯入者便跃过院墙,进入解忧院中,不见了踪影。 任舟当然是急忙跟上。不过跃到屋顶后,他并未像那个人一样直接跳进解忧院,而是伏在了砖瓦上。 前后左右都听不到什么声音,唯独身下不停地传来一男一女的调笑。 任舟略略起身,居高临下地往解忧院里望了望。 与他想象中不同,这座神秘的院子看起来比陶然院要寒酸得多,不但面积要小一些,而且其中也没有太多的建筑,更不必提湖泊以及配套的廊池榭桥了。 解忧院中,只有一座单层的房屋——说是房屋,其实它四周并没有墙壁,撑起顶棚的只有几根粗大的立柱,看来倒像个巨大的、略高出地面的亭子,四周都是石阶。 从解忧院的入口,也就是那道拱门,一直到这座巨大的亭子之间,以青石板铺成的道路相连。 由于飞檐的阻挡,任舟并不能完全看清亭子中的布置,只能瞧见那条石板路的两旁,每隔一段便摆着一张石桌和三张石凳,石桌石凳旁还立着一个一丈来高的木架子。 远离拱门的院墙周围,还种着几棵粗壮的树木。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这院子不大,任舟没有费多少工夫便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此刻院子里并没有刚才那位闯入者的身影。 任舟摸了摸嘴巴。 要么,是那位闯入者已经进到了隔壁的消愁院里;要么,就是他已进了那座亭子。 又或许,他正藏身在院墙下,等着埋伏自己? 解忧院虽然小些,但横跨也有三四十丈。 那位闯入者与任舟到达这座屋顶的时间相隔不过片刻,想在这么短的时间甩开任舟几十丈远,这世上只怕还没人能做到。 所以那位闯入者要么是进了亭子,要么是等在墙下。 此时的万全之策,当然是等闯入者再次现身之后再采取行动。 但权衡了一会儿,任舟还是决定冒一冒险,立刻跟进院子里。 原因有二。 首先,是那座亭子的歇山顶既高且大,几条戗脊分散开来,挡住了大片的视线。要是闯入者从被顶棚遮挡的地方翻进消愁院,任舟也难以察觉。 跟丢了闯入者,任舟也就失去了再进一步的借口。 其次,任舟对自己的身手颇有信心,自信只要足够小心戒备,就算那人埋伏在墙角下,想伤他也不容易——既然是埋伏,当然是要出其不意,现在任舟已有所防备,是谁埋伏谁还说不定。 何况,与他此前的经历相比,这点风险也就不足为虑了。 令任舟颇感意外的是,他本来已做好大打出手的准备了,可一直到他落在地上,却什么也没发生。 他又向亭子里望了望,发现其中空无一人。 任舟的心沉了下去,却还没完全放弃,慢慢地向亭子走过去。 他的步子很轻,呼吸平稳而悠长,努力不叫可能在亭子里的人发现他。 可惜,等他进到亭子里,仔细地环顾了一圈之后,才发现自己做的全是无用功。 在他的设想里,那位闯入者有可能藏身在巨大的立柱之后,或者是借亭子里的陈设遮掩身形。 但他到了亭子中,却什么也没发现。 立柱后空无一人,虽然有些陈设,但无非是些桌椅,绝不可能容人藏身。 过来的路上他也没有听见除他之外的脚步声。 任舟又抬头向上看去。 这座亭子比平常的要大得多,或许是出于坚固性的考虑,歇山顶下又另加了两根梁木,交叉在一起,呈十字形。 任舟的心思一动,忽然腾跃而起,一脚踹在左近的立柱上,发出“嘭”的一声,飞身向横梁冲了过去。 此刻他也不担心自己被闯入者察觉了——若对方仍在这亭子里,对峙了这么久,对方早该发现自己了,再遮掩也没有用;若对方不在亭子里,自然就更不用白费心机了。 他的身形极快,眨眼间已能触碰到梁木了。 可是正在他要伸手去抓梁木借力时,忽然感觉到一阵疾风冲着自己刮过来。 剑风。 此人出剑的时机恰到好处,正是任舟身在半空、旧力已竭而新力未生的时候。 这一剑来得也是又快又准,直刺向任舟的面门。 任舟的鼻尖几乎可以感受到剑身上的寒气。 可他并不惊讶,也不慌张,反而露出了一丝微笑。 那位闯入者可能藏身在这两根巨大的横梁上,正是他刚才的猜测之一。 所以他在飞身而上之前,便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他此前踹向立柱的那一脚本就未尽全力。此时异变突生,他原本作势要抓住梁木的双手忽然转而重重地在上边一拍,自己则借着这股力道,迅速地坠向了地面。 闯入者看自己的杀招转瞬落空,似乎有些讶异。 在他失神的这短暂空当,任舟已经落在地面上,稳稳地站住了。 “好俊的身手,也无怪刘慎之会对你大加赞赏,张一尘会对你如临大敌了。” 任舟还没说话,反而是那位闯入者先开了口。 他的声音听起来粗重浑厚,似乎是刻意为之,与他瘦削的身形极不相符。 “你认得我?”任舟挑了挑眉。 闯入者也不否认:“任舟的大名,我还是晓得的。” 任舟在百花苑中的这一个多月里隐介藏形,连他自己都已习惯被人称作“阿贵”了,可这个人却一口就叫出了他的大名。 这不能不令他感到惊讶。 任舟首先想到了陈公子。 如果此人是受陈公子的指派,那他能认得自己也就能解释通了。 而且,陈公子做这种安排也并非不可理解。 或许是自己这边进展不多,令他有些丧失耐心。 又或许是陈公子想确保能在王柱国的寿宴上有所收获,所以另派了这么一个人趁夜色混进来,既能伺机行窃,又能熟悉地形。 就算是这个计划的成功率不高,但失败的损失对陈公子来说也不算大。 可是自己已在这里呆了一个多月,虽然一时没有什么成果,但长远来看还是颇有把握的。陈公子就这么派人闯进来,却不和自己知会一声,就不怕自己觉得不受信任,心生不满,反而得不偿失么? 这实在不像是陈公子此前表现出的性格。 但是除了陈公子以外,又有谁会知道自己身在百花苑呢? 任舟摸了摸嘴巴。 那人见任舟面露沉思之色,也不多言,一翻身,从横梁上跃了下来。 他落地时的声音细不可闻,比刚才在顶棚上奔跑时发出的响动还要小上不少。 随着闯入者翻身而下,任舟忽然闻到了一股难以言明的臭味,令他不禁皱了皱眉头。 任舟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感觉那气味淡了些,才开口问道:“你就这么跳下来,不怕我出手么?” 闯入者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笑了起来:“我既然听说过你,当然也知道你做了什么事。浪荡江湖七年来,你杀过的人也不过三四个,且个个都有充足的理由,足见你不是嗜杀之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压低了一些声音:“更何况,你今天跟着我来到这里,我还算是帮了你的大忙。你谢谢我还来不及,怎么会杀我呢,对不对?” 说着话,他还冲任舟眨了眨眼睛,又笑了一下——他周身上下都隐藏在黑布中,所以他的笑容任舟没有亲眼得见,只是凭着那双眯起的眼睛推测而已。 对于这位刚刚出手意图暗算、现在却又没有丝毫敌意的怪人,任舟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好板起脸来,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那个人摆了摆手:“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我前几天路过陈百川家,碰巧听见这位陈御史和自己的儿子聊天。他儿子说自己已在百花苑埋下了一枚暗子,可惜进展得不太顺利。之后,我又碰巧看见陈公子找你聊天,想到凭你的身手不该屈才在这里当护院,才猜出来你就是那枚暗子。我说得没错吧?” 任舟的目光一下子锐利了起来:“你是谁?” 如非迫不得已,他实在不愿动手,以免动静太大、惹人注意,却也不能坐视自己的身份暴露。 所以此刻他一边问,一边也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只要一句话说的不对,任舟就会立刻出手——他虽然不愿意杀人,但把人关上几天这种事情,只要有足够的理由,他也不会反对。 可是,那个人的回答,却令他不得不放弃动手的打算。 “我啊,我本名叫南宫大,但是很多人都喊我‘南宫大盗’。” 第十二章 夜探(三) 任舟当然知道南宫大盗。 非但知道,一个多月前,他还利用这个名字撒了一回谎。 如今,这个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让任舟不由得有些心虚。 “嗯……”任舟干咳了一下,规规矩矩地抱拳行了个礼,“原来是南宫前辈当面,失敬了。” 南宫大盗这个名字首次出现,距今已有二十三载,恰好是任舟出生的那一年。 所以现在任舟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句“前辈”也是理所当然的。 由防备到赧然,任舟的这种态度变化,南宫大当然是看在眼中的。见任舟行了一礼,南宫大摆了摆手:“好说好说,只要别再冒我的名去骗人就是了。” 任舟的脸又红了红。 对于南宫大如何知道此事、又如何认识自己,任舟当然很好奇。 只是他现在不好解释,更不好询问,只能岔开话题,试探着说:“前辈深夜造访,莫非这百花苑里还有什么东西能入得了前辈的法眼?” 百花苑是花清的生意,花清又是张一尘的属下。 按理来讲,花清就算有什么稀世的珍宝,也总比不上张一尘的收藏。 所以,南宫大要是冲着钱的话,直接去燕京山的收获只怕更大。 “一边喊着‘前辈’,一边又拿话来探我的底。放心好啦,我可不像你,肯为了那群当官的卖命。” 南宫大的言语中不无调侃之意,可任舟却不肯罢休。 “我身为护院,职责所在,还请前辈赐告。” “嘿,嘿,嘿。”南宫大冷笑了几声,转而以一种不屑的语气反诘:“那我要是不肯说呢?你是否要大呼大嚷地喊人过来?又或者,你就这么有自信能把我拿下?” 对于南宫大言词间的挑衅之意,任舟也不生气,只是淡淡答道:“无论是哪一种,总归是不能叫前辈轻易脱身就是了。” 南宫大冷哼一声,用脚狠狠地往地上一踩,飞身向任舟冲去。 同时,他的右手在左胳膊上一抹,发出一声机括弹动的声音,紧接着反手一挥,一柄一尺多长的短剑便向着任舟的脖子削过来。 连行动带出剑,南宫大的动作一气呵成,不可谓不快。 最难得的是,他出剑的时机与脚下的行动配合得天衣无缝。一眨眼的功夫,人与剑便一齐到了任舟的眼前,有些难以招架。 不过,二人之间毕竟有段距离,所以在任舟看来,南宫大的这种“快”,比起张一尘来说还是差了一截。 任舟应对起来很是从容,把头略略向后仰了一下,身形向右一闪,便躲开了。 眼见一击不中,南宫大的身形一顿,右手的剑换为反握,一旋身,短剑又刺向了任舟的腰窝。 刚才任舟本来就是向右闪,南宫大换招之后,正从他身子的右侧刺来,倒像是任舟迎着剑撞上去一样。 两人相距不过咫尺,南宫大的这一剑又借着身子旋转的力量,速度竟比刚才又快了两分。 此时任舟想再停身后退,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用右手迎着剑挥过去,似乎是想弃卒保车,拼着失去手掌也不愿受重伤。 南宫大看见任舟的动作,不由皱了皱眉头,有心收招。 但这一招是他全力施为,仓促间也只能收回一二成的力气。 然后,他又把剑稍微偏了偏,以确保就算剑掌相交,也最多只是削去几根指头,而无断掌之虞。 眼见任舟的手迎着剑锋而来,即将接触的时候,南宫大轻轻闭上了眼睛,似乎是起了恻隐之心,不忍见血。 “当”。 金铁交击之声。 南宫大再睁开眼时,任舟已经退出了一丈外,站到了亭子的边上,身形稳健,全无受伤的迹象。 他又摸了摸剑身。 冰冷而干燥。 “掌中刀?” 南宫大打量着任舟,用不确定的语气问道。 任舟也不藏私,微笑着点了点头:“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南宫大眯起眼睛,仔细地盯着任舟说道:“上一个用这种武器而能名动江湖的人,十几年前就死了,后来也没有再听说有什么人用这种兵器。我看你不过二十多岁,那个人死时,你应该还是个不记事的孩童,应当和那个人没什么关系吧?” “我虽然无缘得见许大侠,但他的为人,我一向仰慕得很。” 说着话,任舟面露神往之色,似乎真的对这位“许大侠”仰慕非常。 但任舟的这种仰慕,南宫大显然是不能理解的。 他冷哼了一声,以一种不屑的语气说道:“一介江湖散人,发了疯要去掺和帝王家事,只怕是想当官想瞎了心了,死了也是白死。许沉这种人,不提也罢。” 任舟轻轻摇了摇头:“许大侠这样胸怀天下的豪杰,自然不能用常理揣度。” 南宫大又哼了两声,看见两人对许沉的态度截然不同,也不再纠结,转而问道:“这么说来,你当时在燕京山上,也是用掌中刀割了那个老头的胡子?” 任舟没有否认。 “当时没有人问过你师承来历么?” 任舟摇了摇头:“没有。或许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陆龙头的死因上,倒没有太在意这些。” “嗯……”南宫大的眼珠转了转,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辞,“当时刘……刘慎之也在场,他也没有多问什么?” “前辈难道与刘家主有旧么?”任舟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他这么问,只因为觉得实在有些奇怪。 当天在靖县的小院里,刘慎之特意要问自己与南宫大盗的关系,却宁可暴露自己家传武学的秘密,也不肯解释发问的原因。 现在,南宫大盗也特意地关心当时刘慎之的反应。 “哈哈哈,我和他的旧,要牵扯到二十多年前了。”南宫大盗笑了起来,似乎很是畅快,“当年我刚出道,便从他家偷了玉笏——就是你前些日子抢走的那一板,把玩了几日后,才被他从永春典赎走。按理说,钱货两讫,也不该有什么恩怨……你不必奇怪,我在永春典标的赎金,往往不到其真实价值的一半,他那板玉笏也不过是几百两银子而已。像他这样的大户,本不该把这点小钱挂在心上。可他却好像认准我了,这二十多年来一直揪着我不放,到处打探我的踪迹。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他虽然没有抓到我,但是也烦人得很,所以我也不时地逗逗他,从他家偷些东西出来玩玩。” “一来二去,梁子也就结的更深了?” “不错。” 任舟摸了摸嘴巴:“但是前辈也犯不上关心他的举动吧?” “唉,你不懂。”南宫大的神情由得意变为了苦恼,“这么多年来,我虽然偶尔也能逗一逗他,但更多时候是被他搅得难以安静。所以我早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跟他和解——大不了把银子退给他也成。可是他对我传的话、留的字却一概不理,一门心思要把我找出来。后来你也抢了他的那板玉笏,可他却既往不咎,想来是蒋涵洋在其中出了力,可我又不能找蒋涵洋出面……” 任舟轻咳了一声:“但这些与他当日的反应如何也没什么关系吧?” “别急。”南宫大翻了翻白眼,“当年刘慎之的结拜兄弟死在了许沉的手上。他曾发誓要为兄弟报仇,可他还没来得及动手,许沉也死了。这么些年来,他对许沉的恨意不减,可许沉一无妻子二无兄弟,他也没处寻仇。当天他要是看出你用的兵器和许沉相同,或许要找你的麻烦。要是他有这个意思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帮他这个忙——把你绑了给他,从此恩怨两清。” 南宫大如此坦诚,倒是让任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心里明白,刘慎之如此上心地找南宫大盗,恐怕是为了确认自己的家传武学是否外传了。 但未经刘慎之的许可,他又不好代为询问——就算问出个结果,刘慎之肯不肯信还是另一件事。 所以他只好解释道:“刘家主当时没有什么表示,事后也没有问过我有关许大侠的事情。应该是在我们见面前,蒋捕头已经和他说过了吧。” “这倒也是,你毕竟是为六扇门跑腿,依着蒋涵洋的性格,肯定要把你查得清清楚楚才能放心。”南宫大点了点头,“行了,被你这么一搅合,我的事也办不成了,咱们就此别过把。” 说着话,南宫大作势要走,却又被任舟拦住了:“前辈,你到底所为何来,还请赐告。” “我是个贼,你觉得我为什么来的?” “我身为护院……” “行了行了。”南宫大摆了摆手,“我今天又没偷,你就算能抓到我也没有用。等到我来偷的时候,你恐怕也没心思当护院了。” 说完话,南宫大一闪身便跳到了歇山顶上,又是一跃,身形便消失在墙的另一端,不见了踪影。 任舟也不再追了。 虽然并未直言,但南宫大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他要到王柱国的寿宴时才会动手。 那时候朝廷里的大小官员来贺寿,寿礼当然不会寒酸,不怕其中没有奇珍异宝。 今天他来,恐怕是为了踩点,正好叫任舟碰上了。 只是刚才动手的时候,他为什么要对自己手下留情呢? 任舟摸了摸嘴巴,却想不出个答案。 趁着夜色,任舟又摸回了自己的岗哨处,静静地靠坐着,却为了考虑南宫大的事情而无心休息。一直等到卯正换完岗,才与同队的伙计们一起回偏院睡觉了。 按着往常,他一觉能睡到下午天擦黑。 可今天还不到午时,他就被老李喊起来了。 老李喊的当然不止是他一个,而是在这屋子里睡觉的所有人。 “起来起来,都给老子起来。” 老李一边用力地拍着床沿的木板,发出“梆梆”的响声,一边大声地吼着:“麻溜的,桃枝姐喊你们去问话哩!” 第十三章 脚印 “这几天,你们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人?” 桃枝的话说得很慢,因为她一边说,一边在观察别人的表情。 巳末,在偏院住着的护院们都被喊到了桃枝的屋外候着。一直等到午正时分,值班的一班班头陈虎查完岗、带着司职巡逻的一队也来到了门外,人才算是来齐了。 老李又进去通报了一声之后,桃枝才缓缓地走出门来,站在屋外的台阶上,三个班的班头分别站在她两侧的台阶下。 桃枝并不急着说话,而是先用审视的眼光扫了一遍在场的所有人。 每个人的表情都多少有些疑惑。 然后,她才开口问出了那句话。 “可疑的人?”刚来的陈虎似乎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又重复了一遍。 “没错。”桃枝瞥了他一眼,又转头盯着神色各异的护院们,“无论是形迹可疑,还是神色仓皇,又或者你们瞧见了什么人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都可以告诉我。要是谁的消息派上用场了,便能得十两银子的赏钱。” 十两银子! 不少人的眼睛都亮了很多。 这实在不是个小数目了。他们这样辛苦地站岗巡逻,一个月也不过是五六两银子。 而现在不过是动动嘴,就能得到两个月的工钱。 许多人都显出意动之色,只是其中的大多数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发现。所以觊觎归觊觎,却不能说出什么来,只是一边左右地看身边人的神色,一边干着急。 也有几个人似乎确实有什么发现,又好像有什么顾忌,一会左右瞧瞧,一会又偷眼看看桃枝,但就是不开口说话。 在场诸人的反应,桃枝自然是尽收眼底的。她轻咳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若是知情不报,叫我查出来的话,就以同伙论罪。到时候不但要丢差事,还可能被送进衙门去,谁也保不住你。” 后边这一句,威胁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来这里当护院的,多多少少都有点案底;就算之前没有,来得久了,也免不了要背上一些——打人致伤致残的,每个人多少都有过。 这句话的效果当然也很明显,立刻就有人开了口。 “桃枝姐,俺见过。” 喊话的是二队的人,年纪似乎只有十多岁,那张坑坑洼洼的脸上此刻洋溢着兴奋之色,似乎那十两银子已经唾手可得了。 刚才他就一副憋着话的样子,却一直没有开口,似乎有什么顾虑。此时桃枝稍微威胁一下,他便迫不及待地从人群里挤出来,站到了最前边。 二班的班头是一位姓钱的中年人,年纪与老李相仿,此刻就站在桃枝的左手侧。听了那个年轻人的话,他面色一沉:“憨娃子,别乱讲话。” 憨娃子本来满脸兴奋,却被钱班头一唬,不由得有些尴尬,桃枝赶忙问道:“你见过什么了?” 憨娃子却不答话,偷眼看了看钱班头,把头低下去了。 钱班头又瞪了憨娃子一眼,扭过头对桃枝淡淡地说道:“桃枝姐不必在意,年轻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再加上他的性子咋咋呼呼的,一贯见风是雨。不用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还是问问别人吧。” “没关系,说来听听也好。”桃枝冲憨娃子笑了笑,想以此来鼓励他,“你瞧见什么来着?” 憨娃子一开始还是不敢说话,桃枝只好向钱班头递个眼色,钱班头才冷哼了一声,叫憨娃子开口了。 “嗯……”憨娃子仔细想了想,“大前天晚上轮到俺们二班守夜。班头最后一次巡查完之后,俺正要休……正要活动一下身子,却看见过朱老二进了如烟的房间,而且进门前还左右看了看,像是怕被人发现一样。” 他的话转得很生硬,也很蹩脚,谁都能听出来他原本想说什么。 只是这本来就是一条约定俗成的潜规则,所以也没有人深究。 “哦?”桃枝似乎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左右看了看,问道:“朱老二呢?” 朱老二是一班的人,刚跟着陈虎巡逻完。 陈虎是班头,站在了桃枝身旁,其他的人来得晚,就站在了众人的身后。陈虎踮起脚往人群里看了看,便找到人了,骂了句“滚出来”。 眼看麻烦临头,朱老二也不敢怠慢,赶紧从人群里钻出一条路来,挤到最前边,先喊了一声“班头”,又点头哈腰地赔着笑,对桃枝说道:“在这,在这。” “嗯。”桃枝板起了脸,不理会朱老二的笑容,直截了当地问道:“最后一次巡逻完,应该是在子时之后了。大半夜的,你去找如烟做什么?” “呃,嘿嘿……”朱老二讪笑着,脸红了红,似乎有些扭捏,“我没娶老婆,每天在院子里待着,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只能找她了……” “肥水不流外人田?”桃枝的面上好像带着些笑意了。 “是的,是的,钱我也没少给的。”瞧见桃枝的面色放缓,朱老二似乎也轻松了不少,还不忘替自己辩白一句。 这事情听起来很简单。孤男寡女在这种地方做出点什么事情来,也不难理解。 只是任舟知道,青楼的妓女们都是签了卖身契的,她们所得的财物均要交给老鸨子,接待的客人也会被老鸨子登记在册。像这样私下里接客,算是一项大忌,轻则罚钱,重则杖刑,不会轻易就放过了。 可桃枝却好像无心在这上边纠结,问完话之后,冲陈虎使了个眼色,便让朱老二回到队末了。 然后,桃枝又去问了问憨娃子。 这回憨娃子的脸上没有了最初的兴奋之色,但仔细想了半天之后,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却不急着开口,而是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钱班头,似乎怕他责怪。 钱班头白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有话就说,有屁快放。扭扭捏捏的。” 桃枝见状,又温言安抚了两句,憨娃子才开口:“俺……俺昨天夜里出来撒尿,就在偏院的墙角,好像见着了一个黑影跳进陶然院了……” “黑影?”桃枝皱起眉头。 “是,当时好像很晚了,也没什么灯光,俺就看见了一团黑影从房顶上跳过去,速度快得很……” “从你们房顶上跳过去的?” “不,没,从老丁他们房子上跳过去的……” 老丁是门房里的一个,平日就住在百花苑里,休息的房间在护院们右手边,与陶然院仅有一墙之隔。 桃枝闻言,点了点头,又追问道:“那你当时怎么不喊人?” “俺……俺当时还以为看花了眼……俺还没睡醒,瞧不清楚,等了一会也没什么动静,就接着回去睡了。” 说着话,憨娃子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笑。 之后桃枝又问了几句,可越到后来憨娃子越说不清楚自己看到的是个什么。到最后,连自己究竟有没有见到那团黑影,他都不敢保证了。 桃枝有些无可奈何,只好让他回去了。 除此之外,倒是也有几个人提供了几条信息,不过大都没什么用处。 问了将近一个时辰,却收获寥寥。眼见再难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桃枝便有些累了,摆了摆手,让别人都散了,唯独留下了老李和任舟。 回到自己的房中,桃枝的疲惫之色愈加明显,靠坐在梳妆台旁,紧紧盯着老李和任舟。 老李和任舟均是一脸严肃地垂着头,不敢忤视。 过了半晌,桃枝终于开口了:“昨夜是三班守夜,你们有没有看见什么?” “我巡逻的时候,什么也没发现。”老李偏过头看了看任舟,“阿贵,你呢?” “我也没有看见什么,不过……”任舟卖了个关子。 桃枝急忙追问:“不过什么?” “不过,李班头最后一次巡查完之后,我曾听见顶棚上有过一次很轻微的声响。但我上去看了之后,却什么也没发现。” 这件事由头到尾任舟当然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却不可能明说,只好用这样半真半假的方式,既撇开自己的嫌疑,又不让自己置身事外,反而更容易被人相信。 桃枝皱了皱眉头:“那你刚才怎么不说呢?” 话一出口,她好像又明白了任舟的顾虑,改口道:“算了,你一个新来的,又仅仅听到个声音,说了也没什么用。” 老李小心翼翼地问道:“桃枝姐,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这么着急地把我们全喊来了。” 这也是任舟疑惑的地方。 他当然知道昨天南宫大来这里走了一遭,可刚到陶然院就被自己发现了,之后什么也没偷就走了。 如果当时没人见到的话,之后也不会被人察觉——如果当时有人看见的话,自己早就被认出来了,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呢? 桃枝叹了口气,面露愁容:“你们一个来这里最久,一个又是我心腹人介绍来的,我就不瞒你们了。过几天,王柱国要在这里过寿,把百花苑整个地包下来了。本来是用不到我们陶然院的,所以我也没有和你们多说,乐得清闲。可今天早上,王柱国府上的人到解忧院去挂彩灯红绸的时候,却看见解忧亭的十字梁上有几个脚印。他们怀疑是有人要趁机对柱国不利,先去踩点的。可是帖子都撒出去了,再换地方也来不及,只好从我们陶然院抽调人手,去保卫柱国及客人的安全。” “出了这件事,花老板没有亲到么?”任舟想到花清也认得自己,不由有些担心。 桃枝看了任舟一眼,答道:“花老板当天自然会到场,只是现在不在京中。还好薛老板已经带人去柱国府上赔罪了,临走时特别让我在院子里问一问,看三个院子中有没有人看到过什么。你们也知道,除非是有宴会,否则其他两个院里平日没什么人。薛老板这话明摆着是冲陶然院来的,可单凭着几个脚印,能查出什么来呢?” 说到最后,也许是想到自己不好交差,桃枝忍不住又叹了几口气。 任舟默然。 他没想到,自己能参与这场寿宴,最后还是拜南宫大所赐。 老李也跟着叹了几口气,摆出一副“为君分忧”的架势,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桃枝摆了摆手:“行了,你们也走吧。知道这件事,心里警醒着点就行。也别到处乱说去,弄得人心惶惶的……而且也保不准陶然院里有内鬼呢。” 桃枝最后这句话,让任舟的眼皮猛地一跳。 第十四章 皇宫旧闻 任舟和老李并肩走着。 之前两人被桃枝留住说了会话,比别人散得晚了些,所以此刻院子里有些冷清,除了几个岗哨外,别处见不到一个人影。 四顾无人,说起话来也就方便了许多。 两人谈话的内容当然离不开今天发生的事情,尤其是桃枝在屋里单独和两个人说的。 “我看那位钱班头好像不大买桃枝姐的账啊。” 任舟说的是钱班头敢在桃枝还没开口时就呵斥憨娃子的事情。按理说,当时桃枝在场,让不让憨娃子说话都该是桃枝说了算,可她还没开口,钱班头就先骂上了,有些扫桃枝的颜面。 老李听了这话,嘿嘿地笑:“姓钱的是薛老板派下来的人,算是三个班头里拿主意的。真要论起来,地位和桃枝也差不了多少,不买账也是正常。” “薛老板?”任舟当然知道薛雨,但是此刻仍是摆出一副好奇的神色,是希望老李多讲一点。 “百花苑有两位老板,大老板就是花老板了,是绿林道的龙头,这个你应该听说过了。”看任舟点了点头,老李又接着说:“花老板因为身份有些尴尬,不好常在京城,所以另派了一位老板来管这儿的生意,便是薛老板了。” “哦。”任舟作恍然大悟色,又问道:“这位薛老板平日里就在院子里吗?为什么我来得这么久了,一次也没见过。” “嘿,既然是老板,哪能那么容易见呢?”老李笑了笑,“薛老板平日里都呆在忘形院,只有大人物来宴饮的时候,才会出来露一面。要不然,就是院子里出了什么大事,像今天这种,分管各院的鸨子们解决不了的,才会请她出面。” 看着任舟若有所思的模样,老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来这里快十年了,也就见过两三次薛老板。她长得虽然不算太漂亮,但身上流露出那种……感觉,却不是别人能比的。”一边说着话,老李的脸上浮现出神往之态。 任舟刚才在心里盘算的是另一件事:那忘形院既然是薛雨的居所,自己一个大男人,贸然闯进去恐怕多有不便,若找不到一个合理的借口,恐怕只有伺机潜入了。只不过,老李看他沉思,以为他是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老板感到好奇,所以又加了几句。 任舟也不解释,顺着老李的话说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亲眼得见。” “嘿嘿,估计快了。院子里出了这么大事,上午是去柱国家赔礼了,下午回来之后,怎么着也会来问一问。”老李搓了搓手,也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有机会见到薛雨而感到激动。 之后,任舟又问了问憨娃子和朱老二的事情,但毕竟分属不同班,上工也不是一起,所以老李所知有限,也就说不出来什么。 不过在聊到王柱国时,老李倒是知道得不少。 “这位王柱国,那可正儿八经是朝廷大员。自打年轻的时候便随着当今的皇上行军打仗,后来更是一举平了伪太子之乱,就更得宠信了。还不到五十岁,就当上了大将军,听说还有个什么王的封号,世袭的哩。” “今年年初的时候,王柱国就曾在百花苑里设过宴会,当时的阵仗不太大,只包下了消愁院,但来的人却不少,光是府上的杂役保镖就有几十个。听说当时来饮宴的都是四品朝上的大官,也带了不少随从,硬是把个解忧院挤得满满当当的。” 提及当时的盛况,老李露出了艳羡之意,说话的时候还止不住地咋舌:“你是没看见,那群当官的人坐的马车轿子上,还刻着好多花纹,好看极了;那群丫鬟侍女穿的,比桃枝都漂亮。” 混迹江湖许多年,任舟好歹也算见过世面了,所以对于老李描述的景象,他倒是不怎么神往。令他感兴趣的,是这位王柱国的发迹史,准确地说,是“伪太子之乱”。 他之前也多少听说过这件事,但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知情的人讳莫如深,不知细情的倒是说得不少,却没什么意义。 提起这桩宫闱秘闻来,老李先是紧张兮兮地左右看了看,确保周围没有人能听见他说话后,又刻意地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件事情我也是无意中听一位客人提起过。好像是说,当时先皇死之前,曾留下遗诏,立三皇子为太子,由他继位,可在要宣读时,这遗诏却不见了……” “不见了?”任舟皱了皱眉头。 “好像是的,大皇子当时领兵在外,听说先皇要不行了,连夜赶回京城,但已经不赶趟了。又听说皇位没有自己的份,便要三皇子出示诏书——现在想想,可能只是有些不服气、不肯死心吧。没想到,三皇子却拿不出来这份诏书,可当时宫里的所有人都力证三皇子所说是实,反过来指责大皇子带兵进京、图谋不轨。大皇子一怒之下,真就起兵杀入皇城了,只杀得血流成河。我活了四十多年,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皇宫内院里动刀兵。” “后来三皇子就死于乱兵之中,而大皇子顺势自立为太子,统管朝政。可还没等正式继位,大皇子便在宫中离奇身亡了。先帝所生三子,最终只剩下了二皇子还健在,所以就由二皇子继位,也就是当今的皇上了。” “离奇身亡?”任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按着老李所说,这位大皇子既然之前领兵在外,之后回京时,又能凭着手下一帮连夜奔袭的疲劳之师大败御林军,足见其人颇有才干。像这样久经战场的统帅,往往警戒心都不小,兼且身强力壮,何况,他这太子之位来得不太清白,平日里必定存着小心,戒卫的应该都是他的心腹手下,怎么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皇城里了呢? 莫非,这又是一起“斧声烛影”? “是了,当时有宫中的太医检查过了,周身并无伤痕,他生前吃的酒菜里也没验出毒来。所以只能认定他是意外身亡,改由仅存的二皇子继位。不过大皇子的手下们听说这件事之后,并不肯善罢甘休,最后是二皇子派出人马去,连夜抄了为首几个人的家,才算把这件事解决了——王柱国便在其中出了大力气。那一晚死的人也不少,为首的那几家是满门抄斩,他们手下的人也尽有被砍了头的,总之是鸡犬不宁,那几条街隔了一个月还能闻见血腥味。” 任舟的眼皮猛地一跳。 他想起张一尘那杀人于无形的手段来了。 可是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当时的张一尘应该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想来不大可能有这种手段。 任舟摸了摸嘴巴,没有搭话。 老李见状,也不再多说。一来是因为任舟不开口,他自己说起来也没有兴味;二来则是他听到的只有这么多,再说别的他也不知道了。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一阵,又随意聊了聊院子里其他人的闲话。 吃过饭,老李说自己要去耍两把,便先走了。 任舟知道,老李说的“耍两把”,是去附近的赌场玩上两手。他进百花苑这一个多月来,老李少说已经去过七八次了,刚开始的时候,任舟还会尽一尽规过之义,后来见劝不住,而且老李玩得也不算大,所以也就由他去了。 老李走后,任舟本来是想去找老杨待一会,可又想到下午薛雨可能要来,有心见一见这位薛老板,便打道回府,回偏院休息了。 第十五章 朱老二之死 任舟刚躺下没多久,老李就急冲冲地跑回来了。 见任舟有些疑惑,老李冲他挤了挤眼睛,说道:“一会薛老板可能要来,说不定要问我什么事情,我怎么好跑出去呢?” 任舟恍然,他之前以为老李是赌瘾犯了,情难自制,现在看来,还是这位薛老板对他的诱惑更大一些,之前只是话头岔开了,让他一时忘了而已。 可惜,让老李失望的是,他一直等到晚上,还是没等来薛老板的消息。 任舟一觉睡醒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下去了,整张通铺上,除了坐在床头唉声叹气的老李以外,就剩他一个人。 “啊~”任舟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问道:“薛老板还没来么?” 老李颇为丧气地摇了摇头。 “桃枝姐也没再找过你么?” 老李还是摇了摇头,不说话。 “行啦,也不用这个样子。远的不说,之后王柱国的寿宴上,连花老板都能见到,还怕见不到薛老板么?” 老李看了任舟一眼,才开了口,只是还没说话,先叹了口气:“唉,我倒也不全是为了见不到薛老板才这么难过。只是我最近财运好极了,今天下午要是去耍两把,没准还能赢点钱喝酒。可是现在,人没见到,钱也没赢,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任舟想了想:“也没准你下午去了本来是要输钱的,现在虽然没见到人,但也省的输钱了,少输当赢,你把下午的赌资拿去喝酒,不是一样的?” 老李翻了翻白眼:“你哄小孩呢?” 任舟笑一笑,不答话了。 此后几天,倒是风平浪静得很。 发现过脚印之后,薛雨虽然没有亲到陶然院来,却把桃枝喊到忘形院去问过话了。桃枝回来时面色很不好看,把三个班头喊到自己房中,商量了一下之后,便下令从当天晚上开始,由两个班一起守夜。 这种方法不是不好,可陶然院统共只有三班人,这样安排的话,护院们就免不了连轴转了。首当其冲的是三班,本来应该是转天早上才上工,却不得不陪着二班熬上一宿。 好在桃枝也颇通情理,给护院们各发了三两银子的赏钱之后,也就没多少人再多说了。 此外,薛雨又从忘形院调了些人手到解忧、消愁两院,而忘形院作为她自己平日的居所,本来的护院就不少,如此一来,百花苑内外可谓是戒备森严。 在这种境况下,南宫大倒是很识趣地没有来触霉头,之后几天,百花苑的四座院子里倒是再没发现什么可疑的状况。 这种平静,一直持续到了王柱国寿辰的那一天。 头天晚上正是二班和三班的人值守,而从陶然院挑去寿宴上站岗的,又恰是这两班里的人较多,所以一换了岗,大多数人就赶忙回偏院休息,为下午和晚上的寿宴做准备了。 任舟也是这些人中之一。 在护院们休息时,不断有王柱国府上的人进进出出,好像在搬运什么东西,不过东西都是搬到解忧院和消愁院的,与偏院离得不近,倒是也不太觉得吵闹。 正在任舟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觉得一阵冷风刮进屋子里了,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略显慌张的声音:“起,起,起!出事了!” 任舟听到这句话,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了,反而把进来的那个人吓了一跳。不过任舟没有理会他的反应,直接问道:“又发现脚印了?” 进来的人是一班的班头陈虎,听了任舟的问话,他先是愣了一下:“脚印?什么脚印?”旋即反应过来,任舟说的是几天前的事情,骂道:“人都死了,还他妈脚印呢。赶紧起来,麻溜的!”后边一句,是对还躺在床上的其他人说的,一边说,一边把他们身上的被子掀开了。 好梦被搅,很多人一开始都咕咕哝哝地骂着,不过看清楚对方是陈虎之后,大多数人也就息声了。不过钱班头并不在此列,一则是他与陈虎职位相同,二则是他身为薛雨的亲信,地位更高些。所以他此时虽然也醒了,却没有急着起身,而是靠坐在墙上醒盹。 “怎么了,着急忙慌的,被鬼撵了?”钱班头一边晃着脑袋,一边问陈虎。 陈虎虽然有些着急,但也不好对钱班头说重话,只能陪着笑解释道:“院子里死人了,桃枝姐让我来喊你们起来去看看。” “死人了?”钱班头一怔,“你咋不早说清楚?死的是谁?啥时候死的?” 陈虎刚才和任舟说话的时候,已经讲到有人死了,只是当时钱班头还睡着,没听到罢了。此刻钱班头反而拿这件事情怪自己,陈虎只能苦笑一声,答道:“死的是朱老二,具体什么时候死的不知道,但我大概巳时三刻去查过一班岗,巳时五刻的时候,如云姑娘去角落里倒水,发现了朱老二的尸体,止不住地尖叫,才把我们引过去了。” 钱班头本来正在穿衣服,听见陈虎的话,忽然放下衣服,扭过头去盯着陈虎,问道:“我要没记错的话,朱老二不是一队的人么?怎么去站岗了?” “昨天下午,我们班二队的猪大肠出门去了,到今天早上也没回来,仓促间又没处找他,只好叫朱老二先顶了他的工作。”或许是自觉身为队长却监察不力,陈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当时我想着大白天的,也不会出什么事情,只要站岗的人够了就行,少一个人巡逻也没什么。” “哼。”钱班头冷哼了一声,显然是有些不满,但陈虎的处理也没有什么问题,所以也不再多说了。 猪大肠这个人,任舟是知道的,本名叫朱大晨,不但与朱老二是同姓,而且高矮、胖瘦都有些相似,再加上一个名字里有大、一个外号叫老二,又都在一班里,所以常有人拿他俩开玩笑,说他俩是亲兄弟。一来二去,两个人的感情倒是因此热络了不少,真如兄弟一般,平时也都是以兄弟相称。 说着话,屋子里的人也都穿戴整齐了,便在陈虎的带领下到朱老二死的地方去看看。 一众护院们到的时候,朱老二的尸体旁已经围了不少人,除了一班的人外,不少姑娘听到如云的喊声,也出来瞧热闹了。此外,桃枝也在,身前还站着一位身着绮罗的少妇,任舟此前从未见过她,不过看桃枝这幅恭敬的神态,想来她便是那位“花斑蛇”薛雨了。 隔得老远,任舟便听见了女人的哭声,随着他们走近,不少人都向着这边张望,可那哭声却一点也没有停止的意思。 刚开始是陈虎领队,看见人群之后,钱班头便紧走了两步,到了队伍的最前头。此时他更是快步如飞,一溜小跑到了那位少妇的跟前,躬身喊了一声“薛老板”。 对钱班头的动作,薛雨只是侧过脸来看他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又抬头向着他身后的护院们望了一下,便转回去,盯着那具尸体了。 趁着这个机会,任舟倒是仔细看了看这位令老李魂牵梦萦的女神。果然如老李所说,这位花斑蛇长相只能算是中上,可是她这种面无表情而流露出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倒是为她加分不少。 薛雨只是往这边瞥了一眼,连话也没说,可走在任舟身旁的老李此时已是激动得满面通红。 不过任舟却无心打趣,他的心神,此时已全部在朱老二的死上了。 众人走得近了,任舟才看见,放声痛哭的正是如烟姑娘,也就是私底下和朱老二做过“生意”的那位。她此刻正跪在尸体旁,身上的服装首饰看起来相较于平时要更华丽一些,只是此刻失声痛哭,脸上的妆容已经花了,白、粉、红等各种颜色混在一起,形成了一条条灰色的痕迹。 看她哭得撕心裂肺,任舟有心上去安慰两句,可是此刻薛雨和桃枝都在场,往下又有三位班头,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说话,所以他不禁有些踌躇。 正当任舟举棋不定的时候,钱班头忽然冷笑了一声,低声说了句:“都当了婊子了,还装什么有情有义。” 这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他身旁的几个人却听得清清楚楚。桃枝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薛雨也是皱紧了眉头,显出不快的神情。 在场的女人们,多多少少都和这个行当有关,哪怕是薛雨,此前也是在青楼里出身的。钱班头这句话无疑是把在场的人都骂进去了,只是薛雨自恃身份,不好直接开口责骂;桃枝又有些忌惮,也不敢贸然开口。反而是此前唯唯诺诺的陈虎为如烟出了头,狠狠地骂了两句。 钱班头的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出来有些不妥,偷眼看了看薛雨的反应,更是惴惴不安,所以虽然被陈虎骂了两句难听的,却也不敢多话,悻悻地笑了笑,算是认怂,把这篇揭过去了。 最后还是桃枝出言安抚了几句,如烟的哭声才小了些。 “如烟妹子,你和朱老二莫非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开口问话的是薛雨。她虽然面若冰霜,但此刻说起话来却是轻声细语的,说话时还轻轻握着如烟的手。 如烟迟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呢?”薛雨紧盯着如烟那双哭得已经有些红肿的双眼。 “我和他……认识得久了……他……他在这里干的时间……时间很长……” “所以你们两个很熟悉,现在他突然死了,你很难过,是不是?”看如烟说起话来仍是不停地抽噎,薛雨索性就替她把话讲完了。 可是如烟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说道:“他……他死的太惨了……好可怕……”说着话,或许是情难自抑,又放声大哭起来。 “太惨了?”薛雨闻言轻轻皱了皱眉头,可是如烟现在显然已经说不出来话了,她只好把询问的眼光投向了陈虎。 陈虎此时的脸色也有些发白,身上也有些颤抖,似乎对朱老二的死状心有余悸。此时看薛雨瞧着自己,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朱老二的脸……他的脸被人割烂了……” 第十六章 寿宴之前 听到陈虎的话,在场的诸人心内均是一惊。 最初见到尸体的如云据说是直接吓昏过去,叫人抬走了;其后见到尸体的一队人,此时都露出些复杂的表情,恐惧和恶心兼有;再后来的人,无论是任舟这帮护院,还是薛雨和桃枝,包括这群看热闹的姑娘们,他们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朱老二的尸体已经叫一床厚厚的棉被盖上,什么也瞧不出来。 “脸都被划烂了,你怎么知道死的是朱老二呢?”薛雨皱了皱眉头。 陈虎答道:“他随身带着自己的身份牌,我检查过了,不是伪造的。” 薛雨轻轻点了点头,只是眉头还是没有舒展,显然是在考虑什么问题。而她的沉默,也导致现场陷入了一片死寂,没有人敢在这时候多嘴,生怕扰乱了薛老板的思绪。 “朱老二是你们班的吧?”薛雨忽然看向了陈虎,陈虎闻言点了点头。 薛雨接着问道:“那他平时有没有和什么人结怨?” 这个问题陈虎自然已经考虑过了,所以回答得不假思索:“没有,他平常大大咧咧的,什么事情也不计较,别说和什么人结下仇怨了,连争吵都很少。” “你们既然是护院,有时免不了要和客人起冲突吧?他怎么处理这种事情?” 护院们的工作,除了防贼以外,更多的就是处理薛雨口中的这种纠纷。有很多客人,要么是借酒撒泼,要么是胡搅蛮缠,经常会提出一些出格的要求,像免账赊欠这种属于最平常的,更有些客人会要求姑娘们满足一些他们的“特殊癖好”,而不在乎姑娘们是否愿意。发生这种事情时,要是姑娘够聪明伶俐,能自己解决,那是最好。否则的话,就要请桃枝出面代为处理。要是连桃枝都摆不平,那就只好请护院们出手,把这些客人“请”走了。 闹到最后一步时,往往就不会太愉快了,护院们因此而得罪客人的,也不在少数。薛雨也是风月场出身,自然知道这些情况,故有此问。 可陈虎还是摇了摇头:“他本来是属一队,司职巡逻的。就算是出了这类事情,也是由我出面,他只要在后边跟着就好。更何况,咱百花苑名声在外,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常有官员来咱们这里玩乐,所以客人们也不会闹得太过分,近半年来好像还没发生过这种事情。” 桃枝也跟着点了点头,说道:“确实如此,就算有吃多了酒撒疯的客人,被我连哄带唬地就劝住了,已经很久没有叫伙计们往外边请过人了。” “不是仇杀,最近也没有和人发生过冲突……”薛雨喃喃自语,她的眉头几乎要拧到一起去了,“他的积蓄如何?平日里好不好赌?有没有向钱庄借过贷?” 陈虎仔细回想了一下,用不确定的语气答道:“这倒是没有听说,他平日里就住在偏院,不上工的时候就在偏院练功,就算是出去了也无非是到处闲晃一会,过不了一个时辰就回来了……”说着话,陈虎忽然想起来什么,语调也跟着高了一些,“我们之前喝酒时,他曾告诉我,他在老家娶过老婆,还生了个儿子。他每个月挣下的工钱,除了自己留一些备用以外,大部分都叫驿夫带回老家给他的父母和妻子用了。所以他平时手头也不宽裕,应该不会去赌吧?” “嗯……就算是有人图财害命,或者是收债不成、杀鸡儆猴,也不会挑这种大白天动手,更不至于把脸都划烂了……”薛雨似乎毫无头绪,一时看看尸体,一时又左右瞧瞧,不停地低声咕哝着。 过了半晌,桃枝忍不住低声劝道:“雨姐姐,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这么大一个活人死了,我看咱们还是先报官吧?否则再耽搁下去,说不定要被治个‘知情不报’的罪,得不偿失啊……” “不可!”薛雨说话的声音忽然扬高了不少,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薛雨尴尬地轻咳了两下,调整了一下情绪,才接着说道:“先不谈花老板三令五申不叫官府的人伸进手来,就说王柱国眼下要在院子里摆寿宴,要是叫差役捕快来了,这么大一桩买卖不就泡汤了么?” “可是……” 桃枝嗫嚅着,似乎还想说上两句,却被薛雨打断了。 “行了,这件事先这样吧,管好你们的嘴,一会见了外人,不该说的一个字也别往外蹦,否则……”说着话,薛雨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环视了在场的人一圈,她的话只说了一半,但意思却很明显了。 见到众人噤若寒蝉的模样,薛雨似乎很满意,又露出一种温和的微笑来:“大家也不用太担心了,等明天,寿宴结束了之后,我自然会彻查此事。要真是什么都查不出来,我拼着违反花老板的命令,也要请衙门口的人来,给朱老二一个公道。” 最后一句话,说得是掷地有声。 之后,她又派人去问了问如云的情况,自己则是和在场的如烟谈了几句。如烟此前哭得撕心裂肺,现在倒是缓和了不少,说起话来也不再抽噎了。 薛雨瞧她的精神恢复了很多,便问她之后还能不能参加寿宴。 “放心吧,雨姐姐。”如烟用那张遍是灰痕的脸挤出了一丝微笑,“刚才……刚才我只是有些激动而已,现在好多了,不影响的。” 薛雨点了点头,轻轻抚了抚如烟的背,没有再多说。 倒是如云那边传过来消息,说她受到的惊吓实在太大,直到现在仍是心神不定的,恐怕参加不了这场寿宴了。 薛雨也没有强求,又要那个人转告如云,让她好好歇息就成了。 眼看朱老二的死已成悬案,这么多人围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薛雨让钱班头找了几个人清扫一下现场的血迹,再把尸体搬到偏院的武场去暂时停放之后,便让围观的众人各自散去了。 由于再过不久,参加寿宴的官员就要陆陆续续地派些家丁下人们来了,所以任舟也无心再回偏院睡觉,便和老李一道去吃顿午饭。 所谓“物伤其类”,没有几个人能在见到尸体之后还开心得起来,老李亦是如此。虽然他因此见到了薛雨,却仍是有些意兴阑珊,任舟连叫了他几遍,他才反应过来。 “想什么呢?”任舟冲着老李笑了笑。 “没什么。”老李也回报了一个笑容,只不过是苦笑。 “你说,薛老板明明不需要问咱们话,却还是把这么多人都喊过去了,是为了什么呢?” 老李此刻显然不想多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诶,想一下嘛,一会去站岗,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谁知道呢,或许是觉得咱们中间有凶手,想看看咱们的反应?”老李叹了口气,“或者是觉得凶手跑不远,喊咱们来壮壮胆子?不知道,薛老板这么做,应该是有她的用意。” “有道理,”任舟点了点头,假装思考了一下,又冲着老李坏笑:“也没准是她也想见你,又不好直接提,所以找个借口要我们陪你走一趟?” 对于任舟的玩笑,老李连捧场的心情都欠奉,而是翻了个白眼:“那直接把三个班的班头喊过去不就结了。” “倒也是。” 老李实在打不起精神来说笑,任舟也没法强求。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吃完午饭,在百花苑的大门口分手了。 老李是要去找桃枝打听寿宴上值守的人选安排,任舟则想去瞧一瞧朱老二的尸体。 临别时,老李忽然喊住了任舟,踌躇了良久,忧心忡忡地低声说道:“你站岗的时候小心些……我总觉得,要出什么变故。” 第十七章 新尸 看着老李这副煞有介事的表情,任舟的心不自觉地猛跳了几下。但面上不动声色,笑了笑,说道:“百花苑有薛老板,薛老板上边还有花老板,今天又是王柱国的寿宴,谁敢来做什么?就算真出了什么事,也没有他们摆不平的。” 老李虽然忧色不减,动了动嘴唇,却终究还是没多说什么别的,只是又嘱咐了一句“你多小心”后,便离开了。 抱着查看尸体的念头,任舟原本十分谨慎,连走路都刻意地轻了些。可一进偏院,他就听见武场传来嘈杂的交谈声,让他有些意外。 “你们……在干什么?”进了武场,任舟看见一堆人围着尸体,不停地讨论,甚至没人发现新来的任舟,他只好凑上去,找一个较熟悉的人问一问。 任舟问的是三班的王麻子,他与任舟的年龄相仿,又同在一个班,所以平时来往不少。在整个百花苑里,除了老李外,与任舟最相熟的就是他了。 王麻子此前没和人交谈,只是静静地在角落发呆,突然有人和自己说话,他先是愣了一下,回头看见问话的人是任舟之后,才苦笑了一下,答道:“没什么,只是……”他说着话,回头瞥了那群围观的人一眼,“只是咱们苑里这么多年也没死过几个人,刚才一堆人吵着要来看……要来瞧一瞧。” 任舟默然。 他实在没想到,一位曾经与他们朝夕与共的人,在死了之后,竟然成了别人眼里的热闹。 “你也是来看尸体的么?”见任舟不说话,王麻子问了一句。 任舟摇了摇头:“不,我只是听说朱二哥死的太惨了,想来祭拜一番。” 对于这番说辞,王麻子显然是不信的,不过低头看见任舟手里还提着一壶酒,也就没多说什么。 这壶酒是与老李分别之后,任舟特意去买的,本来是考虑到万一自己被发现了,还能解释一下,但是现在这么多人在这里,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任舟向里边张望了一下,围观的人虽然不少,却没有挤得太严实,所以他站在外围,也能瞧见尸体的状况。原本蒙在尸体身上的棉被已经被人掀开了一角,露出死尸的头来,果然如陈虎所说,已然面目全非,连鼻子和眼睛都分不清了。 脸上的这些伤,想必是在朱老二死后才被人弄出来的。可是朱老二不过是一介普通的护院,又有什么人会和他有如此的深仇大恨,光杀了他还不够,还要毁去他的容貌呢? “唉……” 任舟面露不忍之色,王麻子也感同身受地长叹了一口气。 围观者讨论的焦点,刚开始是围绕着朱老二的死状,后来则发展为各自吹嘘起自己见过最恐怖的尸体,再往后,又讲起来各种奇闻怪事了。任舟听了一会,便觉得没有什么趣味。 他迟迟没有离开,是因为他在思考一个问题:按着朱老二平日所表现出来的性格,以及桃枝和陈虎的描述,朱老二不像是和什么人有深仇大恨;若非是深仇大恨,那凶手杀人之后还要毁容,很可能是为了掩盖死者的身份。 这种事情,任舟之前也遇到过。一位花花公子为了摆脱痴缠不休的女孩,不惜大费周折地伪造了自己的死亡,好让她死心。若非是任舟之后在相隔千里的另一座城市的青楼里又碰见了这位公子,险些也要被瞒过去了。 可是那位花花公子是为了躲情债,才出此下策;而朱老二一介下人,既无钱债,也无情债,又何必如此呢——他与如烟的关系,往好了说是露水情缘,往坏了说只是一场生意,也不够格让他费这么大的力气吧? 更何况,若死的不是朱老二,又会是谁呢? 任舟首先想到了彻夜未归、连上工都误了的猪大肠。也正是他的缺席,导致朱老二替他站岗,最后才身死。 正在任舟思考的时候,却被一句叫喊打断了思路。 声音从偏院外传来,喊话的是钱班头。 “有没有喘气的?赶紧滚过来搭把手,他妈的,累死老子了。” 原本聊得开心的一群人,听到钱班头的叫喊,瞬间安静了下来,争先恐后地朝外赶,生怕迎得慢了,叫钱班头骂什么更难听的。 任舟当然也在其中。 一帮人熙熙攘攘地走出武场时,钱班头刚进偏院的门,一看众人都是打武场里出来,猜出他们是去瞧朱老二尸体的,有些生气地骂道:“他娘的,摆个尸体在院子里已经够晦气了,你们这帮狗崽子还喜欢去触霉头。不是喜欢看么?来来来,让你们看个够。” 之前一直是钱班头说话,众人都以为他是孤身一个,等他走进院子之后,才发现他抬着什么东西,叫一张巨大的红绸子盖住了,看不真切。走在后边和钱班头一起抬着凳子的,是任舟好久没见到的陈二爷。 有眼色的忙上去接过了他们手上的东西。卸下手里的活之后,陈二爷冲在场诸位略点了点头,寒暄几句,便离开了。钱班头则仍是骂骂咧咧的:“他妈的猪大肠,自己跑去耍,害死朱老二还不算完,现在自己也死在外边了,还要大爷去收尸。” 听闻这个消息,任舟不禁皱了皱眉头。 其他人也有些惊异,他们从钱班头的话里,多少已经猜出来这张红绸子下盖的恐怕是个尸体,只是没料到死的是猪大肠。 个中细情,任舟不好开口询问,但自有二班里平常和钱班头相熟的人替他开口。 “别提了,刚才薛老板突然把我喊去,说‘聚财’那边来人,告诉她猪大肠害恶疾死在那了,让我们赶紧去抬尸体。到了之后才发现,猪大肠浑身上下都起了包,脸上已经肿得不成样子了,查过身份牌之后,才把人抬回来。我们回来的时候,外边各府上的人已经来了不少,怕叫人瞧见尸体,不吉利,只好找了块绸子盖上……”说着话,钱班头又看了那尸体一眼,骂道:“这个杂碎,活着就让人倒胃口,死了又叫老子赔上这么好的一块料。” “聚财”是一处赌场,与百花苑相隔不远,在那里耍乐的大多是些地痞流氓,或者是像猪大肠这样的杂役下人。老李平时也是到那里去玩,所以任舟也了解一点。 “‘聚财’的这帮人真不懂事,咱们苑要办喜宴,就把尸体在那停一天又能怎么样?还劳烦班头辛苦这么一趟。” 钱班头翻了翻白眼:“你想到的,老子会想不到?人家说了,打开门做生意的,没有停尸的理,招灾。更何况,赌场那种地方,最讲气运,要是停个尸体在旁边,光是看就够倒霉了,谁还肯赌钱?” “是是是,就是辛苦钱爷了。”先前说话的人见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反而被抢白了一番,也不敢生气,仍旧赔着笑。 “行了,该干嘛干嘛去吧,一会老李和陈虎也该来喊你们了。”骂了半天,钱班头的气好像也消了不少,眼看尸体已经搬进了武场,他转身要走,忽然又回过头来,盯着在场的人说道:“我可告诉你们,朱老二的尸体就算了,猪大肠是害病死的,你们别乱看,要是谁被传染上了,做了鬼别来怨老子。” 这话说的众人面面相觑,刚才抢着抬尸的两个人面色也白了白,显然是颇为担心。 瞧见那两人的面色,钱班头没好气地说:“行了,家里死了人一样。老子抬了一路了,要真有事也轮不到你们两个。” 第十八章 寿宴(一) 在这世上,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死去,也有数不清的人出生。 对于任舟以及这些护院而言,浪荡江湖,他们本来就见惯了生死,所以并不会因此而引发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之前朱老二死的蹊跷,才勾起了许多人的好奇。现在猪大肠是害急病死的,又有钱班头的警告,所以也没有人再敢去看了。 连带着武场似乎也成了一种禁区,在死亡的威慑下,无人敢越雷池半步。 老李从桃枝那回来的时候,脸上还挂着点笑,不过在听说这件事之后,又变回了之前消沉的状态。 “走吧,”老李有些意兴阑珊,“带你们去认认哨点。” 受到这种情绪的感染,也没有人多说什么,连带任舟在内,都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就跟上去了。 走出偏院之后,老李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看身后跟着的一群人,又看了一眼偏院的大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转过身慢慢地走着。 任舟有心上去搭两句话,不过同着这么多的人,又不好说什么,兼且有“谄媚”的嫌疑,便作罢了。 不过老李似乎也有心和任舟聊上两句,因为他最后才给任舟安排哨点。其他人都各就各位之后,他才领着任舟到了解忧院最边角的一个地方。 这个地方在远离拱门的墙根附近,在亭子的方向上还有一颗粗壮的大树遮挡视野,保证从亭子里望过来不会瞧见任舟,同样的,任舟也一点也瞧不见亭子里的情形。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工作,因为此处的职责就是确保不会从墙外跳进来人。 任舟此前只是希望能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站岗,越远离人群越好,如今的这个地方正让他称心如意,这棵此前被他忽略的大树更让他喜出望外。 对于一般人而言,这里的工作有些枯燥,又远远地躲开了热闹,一点额外的趣味都没有,更重要的是,很难与那些大人物见面,也就失去了交流的机会。 不过对于任舟来讲,这里倒是正好:远离人群又非交通的要道,既可避开徐文昭、花清,又为他之后的消失提供了绝佳的掩护;就算有人碰巧在他消失的期间来了,他之后也可以托词“追踪可疑人物”来为自己辩解——反正紧挨围墙的哨点仅此一处,全无被人拆穿之虞。 不过这些只是任舟自己的算计,他对老李的解释是:身为六扇门里记名的逃犯,他实在不敢太往那群当官的身边凑,免得被人认出来了,叫桃枝姐和两位老板为难。 对于任舟的解释,老李倒是提出了不同的见解:“来参加寿宴的人里,随便拈出一个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你要真能得到他们的赏识,不说销了你的案子,起码护住你周全不成问题,也就省的在这里当个小小的护院,虚耗时光了。” 任舟笑道:“我一介武夫,他们就算赏识我,也只不过是换个地方虚耗时光而已。” “你还年轻得很,总不能一辈子混迹在妓院里吧?就算是一样的当护院,给官老爷做事,和在妓院里做事,总归是不同的。” 任舟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我这个人无拘无束惯了,要真去伺候这些官老爷,免不了谨言慎行,太累了。况且,能不能被他们赏识还在两说,要是今天晚上辛辛苦苦地表现完了,人家还看不上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还不如躲在这里,没事的时候还能歇一歇。” 见任舟如此坚持,老李也只好同意了。 此时到了老李特意安排的哨点,任舟环望了一周,觉得满意极了。 瞧着任舟的神色,老李也露出了一点笑容:“怎么样?” “好得很。”瞧见老李的神色轻松了许多,任舟也跟着露出了微笑。 老李学着刚才任舟的模样,四周望了望,说道:“这地方倒是清净得很,只是……”他抿了抿嘴,又抬头看着光秃秃的树杈,没有接着说下去。 任舟知道,他仍为了自己“错失”这种与大人物交流的机会而感到惋惜。 已近年关,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树枝上已没有了一片叶子,在寒风中颇有些萧索,此时老李正是盯着它出了神。 过了半晌,老李忽然开口:“你说,这棵树在春天的时候会不会想到,自己到了冬天会变成这样?” 任舟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受了这番景象的影响,老李恐怕又想起了那两位死者来。 “恐怕不会,”任舟沉吟了一下,“否则它在春天也就犯不上发新芽了。” 老李微微眯起了眼睛,面上的肌肉也紧绷起来,抖了一下,却没有多说什么,显然是不准备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了。 “你说,衙门口要是真来了人,能不能查出来谁杀了朱老二?”任舟看老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另找了个话题。 “难。”老李看了任舟一眼,回答得言简意赅。 老李兴致缺缺,任舟也因为另有打算而满腹心事。两个人在这棵大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之后,便沉默了下来。 之后,老李便离开了。 望着老李的背影,任舟轻轻出了一口气,背靠着大树,闭目养起神来。 宴会还未正式开始,亭子里人来人往,也不过是在为那些些先期的布置做最后确认。 他必须趁此机会做好准备。 等到宴会开始的时候,他就要找机会混进忘形院去找那个可能存在的“名单”了。 时至傍晚,天色已黑。 百花苑的四座院子里同时点起了灯火,解忧亭上还挂起了大红的灯笼,亭外的那些木架子也搭上了红色的幕布,看来是给这些坐在院子里的客人做挡风之用。 不过今天晚上的风并不太大,所以这些幕布也未打开,束在了架子上。 此时来的人已不少,不过正主还没到,所以与会的宾客大多三三两两的各自聚成一堆,谈着各种闲话,并没有入座。 有的人离树近一些,任舟大概能听得见他们交谈的内容,大多是些风月场上的事情,夹杂着几句调笑。 这种话虽然没有什么意义,可听得多了,却让任舟捕捉到了一些额外的信息:王柱国此前曾来过几次百花苑,对陶然院的如烟姑娘颇为中意,所以这回选在这里摆寿宴,还特意让如烟守在他身旁,为他佐酒。 任舟摸了摸嘴巴,有些明白为什么如烟此前明明伤心非常,却仍要来参加宴会了。 这个意外的消息倒是让他来了一些兴致,正在他准备再多听一会的时候,院子外忽然传了一阵嘈杂的乐器声,紧跟着有人叫喊着,从大门一路跑进了院子里。 “王柱国驾到!” 第十九章 寿宴(二) 那句叫喊就如同某种命令,原本四散在院子里交谈的众人听见之后,便齐刷刷地向那道拱门拥去,争先恐后,看来是都想去迎一迎这位大人物,表现一番。 对于这位王柱国,任舟当然存着些好奇,只是现在,这种好奇却被纠结所掩盖了:躲在树后的时候,确实不易被人察觉,可他一旦走出来就很容易被人注意,要是在饮宴时他突然从树后钻出来,很容易被人看到,到时候就算能解释清楚,但再想做什么也难了。绕道墙后不失为一个方法,可是这座院子里有哨点,难保忘形院的院墙下不会有人站岗,机会难得,他赌不起。还有一个方法,就是现在趁着人群涌动,借机混到忘形院里,可是这个方法的风险在于,万一有人在宴会开始前确认各哨点的情况,而他又不在岗位上,长久不归,难免要引起骚动。 虽然在得手之后,他就不必再回这里了,可万一他还没找到那份名单,先被人发现失踪了,花清或者薛雨难免会派人四处搜寻,阻碍他的行动。 他之前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可是一直到现在仍没有什么好办法。 任舟倚靠着树干,听到脚步声已越来越远,知道落在最后的人也已到了拱门附近,如果此时再不赶紧跟上的话,最后一种方法也就宣告失效了。 略一思考,他咬了咬牙,决定跟上去,铤而走险——这词用得不大准确,事实上,每一种方法都是“险”,他所以选这种,只是因为这种方法更容易成功,起码更有机会进入到忘形院里。 任舟先是从树后往院子里观望了一下,确定没有人看向这里之后,便要闪身跟上。可刚要动身,忽然听到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年轻人,还是要学会沉住气。” 任舟先是一惊,觉得这声音有些粗重,听来颇耳熟。抬头一看,墙头上露出一张蒙着黑布的脸来,两个眼睛眯着,似乎是在笑。 “南宫大。” 对于他的到来,任舟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不懂,他为什么要故意叫住自己?此前两人虽然见过一面,可相处得并不算愉快,还曾大打出手,现在他又满脸笑意,好像将之前的冲突全忘记了。 “行了,你自己都要去当贼了,还有心思要抓我么?”看着任舟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南宫大索性一翻身,从墙外跃进来了,落在了任舟的面前。 任舟当然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抓他,甚至连喊都不敢喊,否则真的闹起来,自己就更脱不开身了。 一想到脱身,任舟忽然又朝树后看了一眼,耽搁了这么一会,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了,此刻他就算跟出去了,只怕也会被人一眼看见。 “别摆出那副表情,”南宫大看见任舟面露不满之色,又笑了一下,“你跟在他们后边,等到迎回了王柱国之后,你怎么办?谁还能把你领进忘形院去?而且什么花清徐文昭的,全在那里,你也不怕被他们瞧见?” 任舟眯起眼睛来,盯着南宫大:“你到底干什么来的?” 南宫大嘿嘿地笑了笑,答道:“我是个贼,当然是来偷东西的。只是看你愣头愣脑的,发发好心,顺带帮帮你而已。” 任舟冷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南宫大瞧出他的怀疑,也不再解释,转身作势欲走,还没起身时,说道:“唉,我好心好意地查清了忘形院的守卫情况,又探到了那张‘名单’在哪里,可惜有人不太领情。实在是让人伤心啊,这个年头,好人难当,好人难当啊。” 刚开始,南宫大是作势要走,说到后来,他又好像深有感触似的,连叹气带摇头。 任舟心中一动,问道:“你知道那东西在哪?” 关于这份名单的事情,包括陈公子在内,也只是猜测,不敢保证。此刻南宫大的言谈间透露出的意思,似乎确有其事,而且这张名单就在忘形院里。 南宫大翻了个白眼,揶揄道:“任大侠上天入地的好本事,自己去找一找不就知道了,干嘛还要来问我一个小偷呢?” “呃,嘿嘿,”任舟堆起了满脸的谄笑,说道:“前辈说的哪里话,像前辈这样不落形迹的世外高人,怎么能叫‘小偷’呢?” “你这个马屁拍得实在差劲,太急功近利了,说的虽然是好话,却实在不怎么受用。”南宫大回头瞧了任舟一眼,摇了摇头。 任舟想了想,说道:“我身无长物,没有什么可作为报答的,如果前辈肯赐告,我一定铭记于心,他日……” “诶,停停停。”任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南宫大摆着手打断了,“用得上的时候是‘前辈’,用不上就是一声冷哼,你还是别铭记于心了吧。这样,我帮你找到那个名单,你也帮我个忙,咱们就算两清了,怎么样?” 听了南宫大的话,任舟先是考虑了一下,刚开始有些不明白南宫大的用意,不过随即想起来之前一次见面时他说的话,所料不差的话,他应该是想请自己向刘慎之说一说情。想通此节,任舟便点头答应了。 看任舟首肯,南宫大也露出点喜色,说了一句“来吧”,便翻身跳过了墙。 任舟紧随其后,沿着墙壁走了几步之后,突然说了一句“稍等”。南宫大颇为疑惑地转过头来看着任舟,搞不清他的用意。 任舟的眼神变得有些锐利,紧紧地盯着南宫大那双露在外边的双眼:“你是谁?” “南宫大啊。”南宫大被这句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 “不,你不是。”任舟摇了摇头,“那天虽然是深夜,可是我却能大概地瞧出来真正的‘南宫大’身形如何。他比你要矮上一头多,更要瘦不少。此外,他身上有一股……奇怪的臭味,在你身上却闻不到。” 在此之前,任舟便觉得有些奇怪,只是一直在谈要紧事,所以他也无暇细想。此时跟在此人身后,他忽然想起当天夜里,他也曾追逐着南宫大跑了一段距离,后来更是直接交手过,才发现这“不对”是在何处,也明白了此前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那天夜里,他对南宫大最深刻的印象,除了那双眼睛以外,就来自他靠近自己时散发的奇怪的臭味了。 南宫大先是愣了一下,旋即释然地笑了笑,略退了几步之后,似乎是运了一口气,全身的骨节迸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响声停后,南宫大的身体竟然凭空缩小了几分,身形看起来倒是与那天晚上差不多了。 “缩骨功?”任舟有些诧异。 他此前就听说过“缩骨功”,只是因为它练起来很是辛苦,不但要药物的辅助,而且过程中痛苦非常,就算练成了也没有多少实战的价值,所以他未曾见过有人真正地使用这门功夫。没想到,此刻居然见到南宫大使出来了,不过任舟转念一想,南宫大既然是贼,就免不了要去各样的地方,会这么一门缩小身形的功夫,也不足为奇了。 “怎么样?”南宫大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因为他缩小身形而变得有些松垮的衣服里掏出了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把一些粉末撒在了身上之后,又把那个瓷瓶收了回去。 一股臭味扑面而来。此前任舟只是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已然是印象深刻了,此时他把整瓶都拿出来,那股浓烈的臭气让任舟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或许是早已习惯了,南宫大对这种臭味并没有特别的反应,瞧见任舟这幅狼狈的样子,不由笑道:“幸好我这不是毒,否则你已着了道了。” 任舟又猛烈地咳嗽了几下,才算恢复了,喘着粗气说:“前辈……前辈真是特……特立独行……” “嘿,嘿,嘿,我这药是专门配出来的,叫做‘狗不闻’。”南宫大面有得色,似乎对自己的这个宝贝颇为满意。 等到任舟把气喘匀了,南宫大才转身继续带路了。 任舟只能老老实实地跟上去。 第二十章 寿宴(三) 欢愉使人不自觉地沉溺其中,只有在痛苦时,人才会对这个世界有更清醒的认知。由古及今,莫不如此,所以才会有“文章憎命达”的名言。 此刻的任舟,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格外清醒,因为这一路跟在南宫大的身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气味,令任舟痛苦非常。 人这一辈子遭受的许多痛苦里,大部分都是自己找的——这正是任舟此时的想法,对于怀疑南宫大这件事,他简直后悔极了,恨不得要给自己一巴掌。 好在,还没等任舟把这种想法付诸实践,他们就已经到了忘形院里。 任舟从未想到,这件事会这么容易,在忘形院里,他四处打量了半天,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 此前南宫大连停都不停,直接跃进来的时候,任舟还觉得他有些莽撞,此刻看来,南宫大对这种情况只怕是早有预料。 “自从我听说王柱国要在这摆寿宴的那天起,到今天为止,我前后来了不下三十趟。”瞧出任舟面带惊异,南宫大主动解释起来,“有时是和那天晚上一样,偷偷潜入;有时则是扮做客人,有的时候,为了能在白天混进来,我还当过车夫苦力——连薛雨都坐过我的车。” 任舟由衷地说了句“佩服”。 像南宫大这样,身怀绝技,又肯为了一个目的而不辞辛苦、费尽周折的人,他实在不能不佩服。同时他也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他纵横江湖二十多年,所盗的奇珍异宝无计其数,却叫人连一根毛都摸不到:他所赖的,除了缩骨功这类的偏门绝学外,就是这种一丝不苟的精神。 就拿王柱国的寿宴来说,凭他的能耐,完全可以改头换面混进来,再伺机寻找宝物,虽然有些风险,却省力得多。可他全偏偏要用这么麻烦的方法,为的就是确保万无一失。任舟自问,若非是那天碰巧听到了南宫大的脚步声,自己也绝无可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想起那轻微的脚步声,任舟忽然有一些疑惑:此前,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察觉到,是因为自己的听力敏锐;可现在听了南宫大的话,他不可避免地怀疑起来,那天听到的脚步声,究竟是得益于自己的观察,还是南宫大故意暴露给自己的呢?若非是他故意暴露,凭着他如此周全的准备,不该查不出来那里有人值守,按着他的性格,也不会冒险在那里落地;可若说他是故意的,又是为了什么呢? 任舟摸了摸嘴巴,却想不出个头绪来。 任舟在想什么,南宫大当然是不知道的,因为他此时正像个征服者一样,四处扫视着这座小院子——或许应该说,他现在确实已经是个征服者了,在他的面前,忘形院已然全无防备。 这座院子不大也不小,设计得与其他两座院子都不太一样,若说陶然院专供游览、解忧院专供饮宴的话,那这座忘形院则更像是专门用来居住的。一道墙将这座小院分为了两进,如今两人就在二进院里,只是与蒋涵洋在靖县的那座略显破败的小院不同,这里只有一座屋子,也就是坐北朝南的正屋,两侧连耳房都没有,院中铺着青石板,正中间摆着些石桌石椅,两侧各留出了一块土地,或许是因为时值深冬,并没有种着什么植物,看起来光秃秃的。 “这座屋子就是薛雨的居所了,花清来的时候也是住在这里。”按照南宫大的说法,他不止一次地来过这里,所以显得非常熟悉。 任舟看了正屋一眼:“两位百花苑的老板居然要挤在一个屋子里,实在有些寒酸。” “和几十个人挤一张床的人,居然会嫌弃两个人住一个屋子寒酸。”南宫大语带揶揄,一边说,还一边翻了个白眼,“行了,别废话了。这就是她们的居所,无论要藏什么东西,总归是在这间屋子里,你要找名单,就进去找吧。” 任舟并没有立刻动身,而是先问了一个问题:“这里的护院都哪去了?” “你怀疑我?”南宫大瞪大了眼睛盯着任舟,语气里颇为不满。 任舟摇了摇头:“不敢,只是有样学样,跟着前辈学了一点皮毛而已——万事还是小心些好。” 任舟并非生性多疑,只是南宫大身上有太多的秘密,让他不得不小心戒备:之前的问题,任舟想不出个结果,可依南宫大表现出来的性格,他更宁愿相信那天晚上南宫大是故意暴露给自己的,那么他这么做的用意何在?现在又主动找上门来要帮自己的忙,虽说自己也承诺了会投桃报李,可是江湖上轻诺寡信的不计其数,自己与南宫大又无交情,他凭什么会相信自己? “嘿,嘿,嘿。好得很,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一定能活得久一点。”南宫大冷笑着说道。 对于他语气里的嘲讽之意,任舟恍若未闻,一言不发,就那么看着南宫大,等着他回答自己的问题。 “这院子里的守卫,本就是花清从绿林道里精挑细选出来的,作为花清的心腹,他们虽然对花清是忠心耿耿,但对同为花清心腹的薛雨就不怎么买账了。虽然不敢明着作对,可阳奉阴违总是少不了的,薛雨一不盯着,他们就开小差,这也是薛雨轻易不会出门的原因。”看任舟打定主意要自己解释,南宫大被逼无奈,也只好开了口:“虽然今天花清也来了,却是和王柱国一起到的,所以她也来不及到这里训上两句话,就去参加寿宴了。这群守卫呢,现在当然也乐得清闲,要么是偷偷跟着花清去参加寿宴了,要么就干脆趁着没人管、跑出去撒欢了,仅剩的那么几个,则是晚上要在花清的眼皮子底下巡逻,不好造次,现在都在自己的房中补觉呢。” 任舟轻轻点了点头,像是认可了南宫大的说辞,不过又马上追问了一句:“如果这房中真有那份名单的话,此物关乎整个百花苑以及相关大小官员的生死存亡,防备怎么会如此松懈?” 南宫大瞧任舟点了点头,刚松了一口气,不料任舟又有新问题,不由得有些无奈地扁了扁嘴:“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叫‘只有千日抓贼,没有千日防贼’?况且,这么重要的东西,花清或者薛雨当然不会告诉手底下的护卫,免得他们起了异心。护卫们不知道这里有什么东西,只当自己来是为了保护薛雨或者花清的安全,现在两个人都不在,他们对这个房子也就更不上心了。” 任舟又细细地想了一遍,南宫大的这番解释好像入情入理,实在是挑不出来什么毛病,只好拱了拱手,向南宫大行了一礼,以示歉意。 南宫大并不还礼,而是问道:“任大侠,这下可以了吧?” “当然,多谢前辈了。”任舟又堆起了笑容,并且为了显示自己对南宫大的信任,一马当先走进了屋子里。 听到任舟的这句“前辈”,南宫大忍不住冷哼了一声,不过也没再多说便跟了进去。 屋子里有四个房间,除了一进屋的厅堂外,还有两间是卧室,想来便是花、薛两位的闺房了,任舟进去之后,一看见床就立马退出来了。最后的一间则是书房,也正是在这间屋子里,南宫大帮任舟找到了那张名单。 整个书房的布局看起来颇为雅致,窗前摆着一把太师椅和一张巨大的书案,案上摆着文房四宝以及一座精美的香炉,左手旁是书架,上边摆着各样的书册,右侧则挂着一把琴,对面则是一张小桌,小桌上摆着一只茶壶和几个小杯,两侧则相对地摆着两把太师椅。 任舟一进屋,先是整体地观察了一下屋内的布局,南宫大却没有这份雅致,而是直奔主题,在书架上翻看起来。 “你说两个烟花场的女流之辈,家里摆着这么多书干嘛。”南宫大翻看着书,嘴里也不闲着。 “书能愉情悦性,增长见闻,他们平时来往的又多是官场上的人物,要是大字不认得一个,怎么能和人家聊到一起去?”书架叫南宫大占了,所以任舟也没有往跟前凑,而是在屋子里四处摸摸看看,以期有所发现。 “也有道理,不过她们看的也真杂,连《战国策》都有。”南宫大每拿起一本书,大概地翻几下,确定其中没有夹带或者活页之后,便扔到一边去了,所以效率极高,不一会,就把架子上的书全找了一遍。 找完之后,南宫大一屁股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都找过了,没有。” 任舟此时正躺在太师椅上,听了南宫大的话,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笑道:“前辈用找财宝的办法去找一张纸,当然是找不到的。” 南宫大一瞪眼:“我给你帮忙,你反倒躺在那装起大爷了。反正我是找不到了,你自己上吧。” 任舟站起身走过去,在那堆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书里挑拣了一会,找出其中的一本来,对南宫大说道:“我猜,如果真有那份名单的话,大概就在这里边了。” 南宫大瞧了一眼,这本书较其他的基本略厚些,封面上写着“管子”二字。 “‘为女闾三百,以安行商’嘛,我知道,不少妓院里还供着他的牌位,我刚才也特意地多翻了几遍,什么也没有。” 任舟有些惊讶地看了南宫大一眼:“没想到前辈于先贤之道还有所涉猎,失敬了。” “梁上君子也是君子。” 任舟微笑了一下,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打开了这本书,仔细地翻看着。看书时,他的表情非常认真,生怕遗漏了丁点的信息。 过不多时,任舟忽然露出一抹喜色,说道:“找到了。” 第二十一章 寿宴(四) 南宫大闻言,也凑上去看了看。 任舟把手里的书向南宫大斜了斜,叫他能看清书页上的字。南宫大乍一看,只见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却瞧不出来有什么蹊跷,仔细观察了半晌,才发现每一句的末尾,都较原文多出了一个字,乍看很是突兀,但与后边多出的字相连,便成了一句完整的话。 每句话都简明扼要地描述了一件事情,而每件事情的主角,无一例外的都是当朝的官员——并非是任舟见多识广,而是因为在每句话里,不但有其本来的姓名,还在后边缀上了他们的官职。此外,每句话的结尾还备注上了具体的时间。 不过,令任舟颇感意外的是,这里记载的事情,不仅仅像陈公子所猜测的那样,是花清留存下来的、与那些官员们来往的证据,还另包括了一些可说是这些官员们隐私的事情。 “啧啧啧啧,王世坚礼部主客司郎中扒灰,李通用兵部武库司郎中染部下妻……”发现这个门道之后,南宫大便一边咋舌,一边挑着念,念了一会,他忽然脸色一变,一把将书从任舟手里抢过来,往后翻了翻之后,又合上了。 “怎么了?”任舟虽然有些诧异,却不觉得南宫大要“独吞”。虽则其中记载了不少官员的秘辛,但叫南宫大拿去了却全无用处——他得了这些消息,无非是两种用处,要么是用这些事去向官员们勒索,要么是拿去向陈公子或者陈百川邀功请赏。 若是前者,那他与这些官员接触得多了,便有暴露身份的风险,而且这些官员也未必肯认头,一个不好就会弄得他们人人自危,反而联起手来对付他,平白招致祸患;退一步说,就算这些人肯交钱,也未必能比南宫大偷的那些奇珍价值高,最终是费力不讨好。 这其中的利害,任舟能想明白,南宫大也不会糊涂。 而若是后者,那任舟正求之不得,陈公子的钱已经付了,自己也为这件事出了力,最终找到这份名单,交易也就算是完成了。至于是谁把它交给陈公子的,任舟倒是不太在乎——他也无心借着陈公子的赏识得到什么额外的机遇,若南宫大要代劳,任舟当然乐意得很。可他也知道,这种选择对南宫大而言,也不怎么诱人,因为其中的风险比前一种还要大,收益却可能更小些。 南宫大没有直接回答任舟,而是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书,又向着窗外望了一眼,问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偷了那么多价值连城的宝物,失主里不乏帝王贵胄,却直到现在仍能平安无事?” 此时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院中无人,所以也没有点灯。若非屋中有一点烛火,此刻应该是漆黑一片的。案角处腾跃的火光映在南宫大蒙了黑布、仅仅露出双眼的脸上,为他又增添了一些神秘感。 任舟想了想:“当然是有赖前辈小心谨慎,兼且身手过人。” 南宫大轻轻地摇了一下头,答道:“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这世上,身手比我好、心思比我细的小偷巨盗多如牛毛,可从没有一个能像我一样活跃二十多年。远的不说,五六年前京城里出了个有名的飞贼,叫池飞的,你应该听说过吧?” 任舟点了点头,五六年前,池飞的名号响彻京城周边,甚至盖过了成名已久的南宫大盗,传说他曾夜闯皇宫、盗走龙书案上的御笔一支,还在奏折上批了个“池”字,让当朝皇帝震怒非常,敕令六扇门限期缉拿。其时还只是一个普通捕头的蒋涵洋领命,在期限内将池飞捉拿归案,从而获得了万岁的赏识。他也是凭此功绩才得以在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升任总捕头,总管六扇门。 “池飞能名声大噪,当然是因为皇宫盗笔一事。这事当然不简单,能在高手如云的皇宫内院从容盗走御笔又全身而退,其身手、智计如何,可见一斑。可在此事之前,他已犯案无数了,连相国府他都不知道去过几次了,六扇门对他却无可奈何;偏偏在此事之后,连一个月都没到,他就被抓住了,你猜这是何故?” 任舟摸了摸嘴巴:“难道是此前六扇门不肯用命么?” 南宫大摇了摇头:“错。当朝宰相虽在皇帝之下,却也是位极人臣了,对于宰相以下的官员而言,宰相的命令和皇帝的命令也不差多少了。虽然六扇门直接听命于皇帝,但对于宰相的命令,他们也是不敢疏忽的。” “或者,是六扇门办事不力?后来换成蒋涵洋去办,才大功告成。” 南宫大仍是摇头:“蒋涵洋的能力虽可算是六扇门中的翘楚,但其他人能当上捕头,也不是酒囊饭袋。更何况,时任总捕头的是赫赫有名的顾振雄顾老爷子,虽然年岁不小,但真论起手段来,和蒋涵洋也不相伯仲。有这些人在,就算没有蒋涵洋,也不至于耽搁那么久还抓不到一个池飞。” 坊间传闻,顾老爷子其时自谓年事已高,功名无用,所以有心提拔蒋涵洋,才令他去做了这件事。事成之后,还为了蒋涵洋向皇帝请功,之后蒋涵洋能继任总捕头,其中也有顾振雄出的一份力。 “这……晚辈猜不出来了。” “之前迟迟抓不到池飞,并非是六扇门不肯尽心,也不是他们不肯尽力,只因为宰相一直压着此事,不让他们去做。” “啊?”任舟露出惊讶的神色来。 “身为偷儿,走千家穿万户,又多在晚间行动,免不了会知道些主人家的龌龊事。平常的商贾人家倒是还好,像这些当官的,最是把这些事捂得紧,生怕叫别人知道。对于我们这些可能知情的偷儿们,大多不敢紧逼,在财物上也就放宽了些。生怕追得紧了,我们到处去张扬,把事说破了,叫人参上一本‘德行有亏’,丢了官职,甚至抄家灭族,反而得不偿失了。” 任舟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南宫大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算起来,这也可说是我们这个行当的规矩了。那池飞刚开始也算是懂行,可日子久了,便有些放浪了,把他撞见胡侍郎扒灰的事情拿来当作笑料到处说。那胡侍郎平白被人参了一本,虽说并无实据,得保官职,却是对池飞怀恨在心。又因为宰相压着六扇门,不好走官路抓他,便暗地里买通了陆振豪,让他在酒后激池飞。想来,池飞一是吃了酒,酒醒后碍着面子不好反悔,二是太平日子过惯了,有些目中无人,当即答应下来要去皇宫盗宝,才做出那件事情来,最终落得个身首异处。” 任舟沉默了一会。 南宫大说这些的意思,他已懂得了:南宫大能活这么久,全赖他守得住秘密;可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不好说,也没有必要去赌。这些秘辛,没看过的就不要好奇,看过的也只当是忘了,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旦失言,可能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多谢前辈提点,晚辈必定铭记于心。”任舟恭恭敬敬地冲南宫大施了一礼。 若说此前在任舟心中,他们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那如今南宫大的这一番话,可说是发自关心,让任舟不禁亲切了许多。 “诶,不必不必。”南宫大摆了摆手,“你听得懂就好了,也不用铭记我了……”说着话,他把那本书扔给了任舟,“你把这东西给了陈公子,我帮你做的事情也就算做完了,该轮到你帮我了。” “前辈请说,只要做得到的,我必尽全力。” “嗯……”南宫大搓了搓手,“做得到,做得到,只要你别记恨我就成了。” 任舟一愣:“这是说哪里话?前辈倾心教导,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记恨呢?” “嘿嘿,不记恨就好,不记恨就好。”南宫大点了点头,看了看任舟,又看了看窗外。 此时的忘形院中一片寂静,之前宴会刚开始的时候,还不时能听见隔壁消愁院里传来的报名声,现在只有些丝竹之声依稀可闻了。 就在任舟疑惑时,南宫大突然高声叫道:“快来人啊!忘形院进了贼了!” 第二十二章 惊变 南宫大在喊这句话的时候,刻意地调用了些内力,就如同佛家秘法狮子吼那般,高处直冲云霄,低处婉转绕梁,方圆几里之内都可听得清清楚楚,更不必说就在他身旁的任舟了。 这声喊叫大出任舟的意料之外,所以他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奇怪地问道:“你说什……” 话还没说完,南宫大的人影已经消失在窗外了。 任舟这才明白,南宫大要自己做的是什么事情。 他下意识地想跟着跑,可此时他已听见有脚步声到了二进院的门口,此时再走,也少不了要被跟住,就算是穿房越脊,一时也甩不脱,还可能坏了南宫大的事情。 所以他先是把那根蜡烛吹灭了,免得被人瞧见样貌,然后就在黑暗中默默地等着这些人进来。 任舟的打算是先和这群人过过招,等一会人来得多了,再伺机逃跑,这样一来可以帮南宫大引出忘形院里的宾客,二来风险也不大,不会把自己折在这里。 这计划简单有效,正是任舟最喜欢的那一款,唯一让任舟有些纠结的,是要不要把自己这身护院的衣服脱下来。不过他很快放弃了这个计划,倒不是畏惧寒冷,而是觉得,只穿着贴身的衣物和一群人打斗,有些奇怪。 大不了之后先把衣服埋起来,再趁乱装作昏倒在某处就可以了。 借着月色,任舟瞧见几个人影已走进了院子里,后边并没有人跟着,所以他们看起来有些小心谨慎,神情紧张,步子也迈得很小。 任舟沉了沉气,做好应战的准备。 只是还没等这些人走进房子里,忘形院里忽然传出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刚才南宫大的那一声叫喊,与之相比可谓相形见绌。那一瞬间,任舟还以为是南宫大暴露身形而引起了恐慌。可仅仅片刻之后,又传来一声女人的叫喊:“来人啊!王柱国遇刺了!” 这声音任舟认得,是花清的。 院中的几个人听到尖叫时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在听到花清喊的这句话之后,立刻回头向着院外跑去,好像也无心搭理这忘形院里的贼了。 任舟轻轻地揉了一下鼻子,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想了那么多,最后一点也没派上用场。 不过很快,他又回过神来,迅速地离开了忘形院。 等到任舟绕道解忧院,又从解忧院赶到消愁院时,院里院外已是乱成了一团。 拱门处里里外外围了许多人,既有衣着华丽、来赴宴的宾客,也有衣着朴素些、围在那群宾客旁的家丁们,剩下还有些穿着护院制服、像任舟一样循声赶来的护院,把拱门围得水泄不通,却好像不敢往里进,只能在门口干瞪眼。 因为多绕了些道,所以任舟是最末一批到达的。他来的时候,正看见几名同事亮出护院的身份,挤到人群里,他也有样学样,一路“老爷”、“先生”地叫着,摆出一副笑脸来,亮明自己的护院身份,倒是也没人为难他,纷纷左右侧身、为他让出一条路来,让他一路到了人群的最前端。 与其他三院不同,解忧院整个院子就是一座大厅,厅内各类陈设一应俱全,只是此时厅内的人好像刚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一般,胆子大些的人如花清,只是面如白纸,倒是还能说话,胆子小些的此时已是失魂落魄,只懂得呆呆地坐在那里,或是抱头痛哭,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正当中的主位是一把宽阔的长椅,上边坐着一男一女。男人仰面靠着椅背,一动不动,心口处血流如注,面前的桌子上也满是血迹,眼见是活不成了。女人则蜷缩在椅子的角落,满面惊恐之色,嘴唇微微颤抖,眼睛也有些失神,正是如烟。 先前早任舟一步挤到前边来的同事们,此时还站在原地,拦住他们的是钱班头。 “花老板有令,不准再有人入内。” 此时钱班头也全无平日的神气,面色惨白,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难以察觉的颤抖。 显然,此事发生的时候他也在现场,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听了钱班头的话,任舟他们一群护院当然是不敢多说什么,但他们身后站着的无一不是高品大员,并不买钱班头的账。虽然他们碍于身份不会高声吵嚷,但各种诛心之言讲出来,让钱班头听得冷汗连连,面色又白了几分。 只是无论如何,花清不开口,他也不敢擅作主张,放人进去。 正在议论纷纷的时候,薛雨向着拱门走过来了。她先是冲着门外的众人道了个万福,又挤出些笑容来,说道:“各位老爷,异变陡生,实在是出于我们意料之外,有照顾不到之处,还请见谅。我们花老板已撒出人手去,一边追踪那个刺客,一边通知了六扇门的蒋爷。相信过不多久就有结果了,在此之前还请担待些,暂时不要进到消愁院中来,以免无意间破坏了什么痕迹,有碍蒋爷查案。” 人群中有人问道:“薛老板,并非我们想闹事,只是我们既然受邀赴宴,便都可算是柱国的心腹好友,如今柱国遭遇不测,我们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吧?更何况,就算我们不进去,那院里的人就不会破坏痕迹了吗?” “张侍郎,尽可放心,花老板早就知会过院子里的人,各自呆在自己的位置,在蒋爷来之前,不可轻易走动。院子里的各位爷也知道花老板的用意,没有为难。” 王柱国在消愁院里饮酒,所以这可算是寿宴的主场,能坐在消愁院的席中,要么是身份地位更崇高些,要么是与王柱国的关系更亲密些。所以薛雨这番话,既是解释,也是警告:主席的宾客们都不多说,身居次席的也就别再多嘴了。 薛雨的话无疑很有效,原本把拱门围得水泄不通的众人闻言各自散开了,有相熟的便找个角落交谈起来,也有不肯走的,也只能乖乖地站在拱门外向里边张望。 老李并不在现场,估计是作为花清派出的两拨人里的一员,去奔走了。恰好给了任舟一个与陈公子交谈的机会,而不用担心被人打断。 此时周围尽是三三两两交谈的人,其中不乏有官员向护院们打听事情,所以任舟和陈公子也不必像之前那样遮遮掩掩,倒是坦然得很。 任舟先是把那本书交给了陈公子,后者借着灯火翻了翻,一时瞧不出什么名堂,任舟低声指点了一番之后,杨公子恍然大悟,又翻了两页,眉头却紧皱起来,越往后翻,眉头便皱得越紧,到最后几乎要拧在一起了。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任舟关切地问道。 陈公子把书合上,抬起头来看了任舟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又紧盯着手里的这本书,说道:“不,应该是这本了……只是我没想到,他们将朝中的官员了解得如此清楚,若是出于张一尘的授意,足可见此人所图非小……” 按理说,此事到现在为止,陈公子想要找的把柄也找到了,任舟的任务已可算成功。可在陈公子的脸上却不见一毫喜色,反而更加忧心忡忡了。 任舟明白,此前陈公子只以为这是普通的账簿,记载的不过是些金钱往来,如今真看到了这本书,却发现其中记录了不少难以启齿的秘辛。其父身为左都御史,肩负监察百官之责,但这种揭人老底的事情,干起来还是有些棘手——更何况,这么厚的一本书,就算任舟没读完,也能猜出来其中的牵连不小,也无怪乎陈公子会是这幅表情了。 “任先生,你……看过这本书了么?”陈公子忽然问道。 任舟愣了一下,刚点了一下头,旋即又摇了摇,答道:“我在忘形院找到这本书之后,刚翻了前边两页,大概摸清其中规律之后,还没来得及往后再翻,就听见花龙……花老板的喊声,便匆匆赶来了。” 陈公子深深地看了任舟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那是最好……” 话音未落,忽然从过道上跑过一群护院,直奔着忘形院里冲过去。钱班头瞧见他们,也不拦着,直接放进去了。 “看来是追着凶手的那一群人有结果了。”任舟看着他们的背影,冲陈公子说道。 “看来是被凶手甩开了。”陈公子瞧他们的身上并无血迹,衣衫也很完整,不像是经过打斗的。 对于陈公子的这个推测,任舟表示同意。 此时,原本散在四周的人们看见这么一队人直接进了院子,便又都围上去想看看情况,任舟和陈公子也在其中。 这群人里为首的正是陈虎,此时他似乎焦急得很,连气都还没喘匀,就向花清报告:“追……追上了……” “人呢?”花清闻言,似乎精神一振。 陈虎和他身后的几个人脸上有些为难之色,陈虎还特意环视了一圈,又向外边站着的诸位看了看,把头低了下去,似乎颇为踌躇。 花清有些不满,说道:“你们没有把人带回来么?难道说你们眼见着他跑到什么地方,你们不好跟上去了?在场的皆是柱国的好友,必不会允许谁藏匿凶手,无论他跑到哪里,你只管说出来,就算咱们百花苑出不了这个头,各位官爷还不能替柱国报仇么?” “我们跟着那个刺客,一路跟到了偏院的武场……”陈虎说到这里,抬头瞄了一眼花清的脸色,一咬牙,接着说道:“我们进去,却发现里边只有原先便停放在那的两具尸体,除此之外,再无别人。” 第二十三章 蒋涵洋驾到 陈虎的那队人刚进去说了两句话,蒋涵洋紧跟着也到了。 还没等他走进院子,任舟就听见老李在大门口高声喊道:“六扇门的蒋爷来啦,诸位大爷借个光吧!” 这是百花苑的规矩——常有入品的大员在百花苑里盘桓,又不好叫人看到在青楼里厮混,所以逢着公门里的人来查,或是有脸生的官员,门丁们都会高声喊这么一嗓子,明面上是给这些人涨脸助威,实则是在不好阻拦的情况下,知会院子里的人一声,有不便的就趁早躲开。 只是如今的状况,老李的这一声却有些不合时宜了。王柱国在这里摆宴,是京城里人尽皆知的事,赴宴的人也无需躲避,这一嗓子实在有些突兀。 “蒋涵洋一介捕役,官威倒是大得很。”话语间好像对蒋涵洋颇为不屑。 任舟悄悄看了一眼,说话的是个中年人,衣着不凡。 陈公子闻言也像那边看了一眼,瞧清楚说话的人之后,冷哼一声,低声对任舟说道:“王郎中若非是在此处排不上号,只怕架子摆得不比蒋涵洋要小。行了,不用理他,咱们去迎一迎蒋捕头吧。”说罢,就领着任舟向大门口走。 没走多远,正和疾步赶来的蒋涵洋等人迎面碰上。 蒋涵洋一行四人,老李走得略靠前,最末并排的正是许久不见的徐成朱贵二人。 老李也瞧见了陈公子和任舟,虽则陈公子是个生面孔,但老李凭他身上的衣着气度,便猜出他的不凡了,又见到任舟紧随其后,像是个跟班的样子,不由露出了些诧异的神色。 蒋涵洋看见任舟二人之后,便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冲陈公子抱拳行礼,陈公子轻轻摆了摆手之后,便拉开蒋涵洋,像是要说几句话。 走在最后的徐成朱贵正要趁此机会和任舟聊上几句,却不想被老李抢了先。 “阿贵,这公子哥是谁?面生得很,派头也足。”老李来到任舟的身旁,瞧着在角落交谈的蒋、陈二人,低声问道。 “这位是陈御史家的公子。”任舟也冲那边望了一眼,又向徐、朱二人摇了摇头,才同样用低声答复,又补充了一句:“这回是随父饮宴来的。” “陈百川?”老李有些惊讶,又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无怪蒋爷都要这么客套了,你小子有福气呀,不声不响地跟了这么个主子。” 任舟不好解释,只能报以微笑。 老李正要再补上两句,那边两个人的话却已经讲完了,并肩走到了任舟跟前,蒋涵洋先是向任舟轻点了点头,又冲老李道:“李班头,请带路吧。” 蒋涵洋近在咫尺,其动作当然逃不过老李的眼睛。瞧见蒋涵洋还不忘和任舟招呼一下,老李以为是陈公子的缘故,满是艳羡地看了任舟一眼,才忙不迭地摆出笑容来,连声道:“请,请。” 趁此机会,徐成和朱贵也跟了上来,一左一右地把任舟夹在中间,倒是把任舟吓得收起手来,生怕二人突然掏出锁链,把自己系上。 “任老弟,好久不见了。”说话的是朱贵,仍是满脸笑嘻嘻的模样。 “朱大哥,徐大哥,近来可好啊?” “好得很,好得很。”朱贵一边说,一边伸手勾住了任舟的脖子,“怎么样啊,这百花苑里?” 任舟不知道朱贵的用意,只能含混着答道:“就是一般青楼的样子,还能怎么样。” 听了任舟的回答,朱贵左右看了看,说道:“我们在京城中经常听说这里如何不俗,可惜要价不少,我们当捕快的,囊中羞涩,来不起。” 这下任舟明白了,却仍揣着明白装糊涂:“没事,我看过两位的面相,不是久贫之人,一定能指日高升,到时候别忘了提携一番小弟就好。” 朱贵翻了翻白眼,骂了一句“你会看个屁的相”,倒是没有纠缠下去。一旁的徐成虽然一贯不多说话,但听到两人的交谈,也不禁莞尔。 去迎蒋涵洋时,走得快些,此时返程,步子倒是放慢了不少,但说了这么一会儿话,也快要到消愁院的拱门了。任舟便悄声对二人说道:“两位老哥,之后是六扇门的事了,我就不跟着掺和了吧?” “你要走?”朱贵有些疑惑地看了任舟两眼,“不像你啊,听老李的描述,这事还挺悬的,你不好奇么?” 任舟当然好奇得很,只是他担心暴露身份,拖累了老杨。之前只是老李隐约地察觉了自己与蒋涵洋及陈公子的关系,倒是无碍,就算他把此事告知了花清,后者也只会当成陈公子要了个人走,不当回事——反正“阿贵”和“任舟”对不上号。可是自己这么堂而皇之地跟着进去的话,立刻要被花清以及徐文昭认出来,到时候在伙计里问出前后始末,反而是横生枝节——花清和严家虽然对付不了自己,但要对付一个羊汤馆的老板还是手拿把攥的。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任舟决定先走一步。就算对此事感到好奇,之后有机会再问问徐成、朱贵或是蒋涵洋也不迟。 听了任舟的顾虑之后,朱贵还没说话,徐成反而先开口了:“放心。” 放心什么?徐成却不肯解释了。 任舟不明所以,只能看向朱贵。 朱贵笑了笑——他无时无刻不在笑,只是此时的笑似乎格外的惬意。 “笑什么?”任舟有些奇怪。 朱贵左右看看,此时三人为了说话,已经停下脚步了。老李领着蒋涵洋和陈公子已经进到院子里,拱门外又挤满了人,倒是没几个注意任舟他们。观察了一番之后,朱贵把勾着任舟脖子的那只手放到任舟的眼前,做了个虚抓的动作:“走财运的时候,当然要笑。” 任舟下意识地要从怀里掏银子,旋即想起来,自己穿的是护院的行头,此前陈公子付给自己的钱,除开还债的那一部分外,剩下的连同随身携带的那柄剑一起,“寄存”在了老杨那里——剑是寄存,银子则未必了。 所以他只能讪笑着说道:“好大哥,你瞧我这行头,也不像是能掏出来钱的,先记在账上吧。” 朱贵也学着任舟的语气说道:“好老弟,你瞧我这行头,也不像是能有账本的,还是钱货两讫吧。” 一旁的徐成又露出了一抹微笑来。 任舟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徐成,发现后者并没有替他讲情的意思,只好乖乖的掏出四两银子来——这是他存下的上个月的工钱。 “我就说嘛,一早就闻见你身上的银子香了,还和我哭穷。”朱贵笑得更开心了,也不勾着任舟了,用双手捧过这锭不怎么大的银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又轻轻拍了拍,仿佛满意得很。一旁的徐成仍是微笑,一点表示也没有。 这银子在任舟身上放了好几天了,但除了人身上的臭气外,任舟什么也闻不出来。此时见朱贵的模样,不由有些好笑,却装出恼怒的模样,说道:“行了,到你兜里了,谁也拿不走了,有什么主意,赶紧说吧。” 任舟的语气有些生硬,但拿了钱的朱贵却不以为意,嬉笑着答道:“任兄弟出手果然豪爽。听你说,既然你那位朋友是通过陶然院的老鸨子介绍你进来的,别人都不知细情的话,那就好办得多了。能当老鸨子的,都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在人情世故上没有不通的,她既然知道了你来历不凡,又和蒋头儿、陈公子关系密切,又怎么肯冒着得罪你的风险,把你那位朋友卖出来呢?她要这么干了,非但不会减轻自己的罪责,反而可能被认为是同谋——损人不利己嘛。还不如卖你个好,咬定牙关,只承认自己用人不明,罪过反而小些。” 任舟摸了摸嘴巴:“好像有道理。” “那当然,而且,就算她转不过这道弯来,花清也不会跟着犯糊涂——木已成舟,事情已然败露……对了,你那事做成了没?”说到此处,朱贵忽然问了一句,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他又接着说:“事情已经败露了,她现在应该把全副心思用来对付六扇门和陈百川,又何必再多添你一个敌人呢?所以就算老鸨子吐口了,她也不会怎么样。退一步讲,就算她或者是严家存心报复的话,我们也能收到风声,提前应对。” “什么风声?”任舟不大明白。 “花清和严家,一个是绿林道的龙头,一个有通敌卖国的前科,六扇门当然会在其中安插人手,以便监控了。”开口的是徐成,三人在外边谈了许久,他怕蒋涵洋有事找他们,所以便替朱贵解释了。 “正是如此。”朱贵满脸得意之色,用肩膀轻轻撞了任舟一下,“咱们这关系,我当然会帮你设计周全,保证万无一失。” 第二十四章 散席时分 拱门外仍然里里外外地围着一堆人,连带老李,在领着蒋涵洋到了之后,也被拦在了外边。不过借着两位捕头的光,任舟得以入内,倒是让值守在门前的钱班头有些莫名其妙,想不通任舟怎么和六扇门的捕快攀上了关系。 老李看出钱班头的诧异,开口解释道:“你还不知道吧?阿贵得了陈御史家的公子赏识,前程远大哩……” 对于老李的这种解释,任舟倒是不置可否——反正他之后就要知道真相了,现在随便猜猜也无妨。所以只是和老李点头致意了一下,便跟着朱贵二人进去了。 “瞧瞧,阿贵真是不错,富贵不忘故友。”任舟的这个动作,让老李觉得颇有面子,可事实上,他们认识不过一个多月,距离他们上次见面也不过几个时辰,还远称不上“故友”。 大厅中,远离酒席的一侧摆着各色的礼品,大些的如宝剑、画卷或是佛像等,甚至还有一棵三尺多高的珊瑚树;小些的则被红绸裹着,或是装在精美的锦盒中。 瞧见这些礼品,朱贵的眼睛都放出光来,碍于在场人数不少,又都身份显赫,所以他也不好太失态,只是一边走,一边借着左右观察的空当偷瞄几眼。 如任舟所料,花清、徐文昭以及严家的那位大管家悉数在场,此外,令他颇感意外的是,刘慎之居然也在。 此时在座的众人也大都平静了不少,有挨得近的,便低声交谈两句,他们见到任舟等三人,知道是六扇门的捕快,便不再理会,仍是各说各的。 认得任舟的几个人则表情各异,有旧怨的,如严家的那位大管家,瞧着任舟目眦欲裂,却碍于蒋涵洋在场,不敢轻举妄动;无冤无仇的,如花清、薛雨、徐文昭,只是略微露出些诧异的神色,不过诧异的缘故各不相同;而刘慎之则是冲着任舟微笑了一下,任舟也点头致意。 任舟三人进来之前,蒋涵洋已查看过了王柱国的尸体,此时见三人到跟前了,长叹口气,对三人说道:“一剑直入心口,当时毙命。”说完了话,蒋涵洋又扭回头,和花清低声交谈起来。 朱贵左顾右盼地观察着在场诸人的表情,徐成则是摆弄起尸体前的餐具,还摸出一根银针来,挨个试毒。 任舟四处打量了一遍,皱着眉头摸起了嘴巴。 又过了半晌,蒋涵洋似乎和花清聊得差不多了,眼见再难有什么进展,便回过身,冲着院内院外的众人朗声说道:“各位,王柱国横遭不幸,在座诸位既是他生前好友,此刻必定痛苦非常。我虽与柱国交情不密,但同朝为官,一夕之间,天人永隔,各位的悲痛,我亦可感受一二。只是此事疑点颇多,要想抓获凶手,并非一时之功,我之后会带人彻查此事,必要抓获凶手以慰柱国在天之灵。现在,还请各位打道回府吧,之后要是有什么需要诸位配合的,我自会登门拜访,若有唐突之处,看在柱国英灵不远,还请见谅。” 这里刚发生了命案,在场的人本就兴致不高,只是蒋涵洋一直不发话,他们也不敢动身,以免招惹是非。此时见蒋涵洋开口了,他们也乐得轻松,各自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便准备离开了。 蒋涵洋虽然贵为六扇门的总捕头,说出来是奉皇帝之命监察江湖、威震绿林,可在官场上却只是个不入品的吏员而已。此时这些达官显宦或是名商大贾们同他讲话,他也不敢怠慢,一一地温言回礼。 正在此时,突然有人问道:“蒋涵洋,六扇门虽是号称天下衙门之首,可此事未经京城衙门的审理,也还未上报我们刑部,似乎还轮不到你们六扇门插手吧?” 任舟闻声看过去,瞧见说话的是个老年人,须发皆白,只是面色红润,眉宇间有一股凌厉的气势,此时说出的话也是夹枪带棒,暗指蒋涵洋有逾越之嫌。 朱贵也瞧见了此人,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蒋涵洋闻言先是一愣,不过看到说话的人之后,他又摆出一副笑容来,先拱手行礼,之后才答道:“穆尚书,下官行礼。尚书所言确实有理,只是我朝律令,凡是衙门缉凶,均以报案处为准,而非案发处。换言之,苦主到哪个衙门报案,就该哪个衙门审理。百花苑既然把此案告到了六扇门,我们六扇门直接办案也是理所应当的。而且,因为事关重大,所以我在来之前已经命人把此事奏闻万岁了,到底该不该六扇门管,明天早朝的时候自有定论。若到时万岁降旨,要地方衙门审理此案,我自然会移交案卷。” 朱贵闻言,扭过头捂着嘴轻笑了几声。而那位穆尚书听了蒋涵洋的解释,也挑不出什么理来,只能冷哼一声,拂袖而走。 发生了这么一段插曲之后,其余的人再不多说什么,纷纷告辞了。 花清和薛雨在蒋涵洋逐客之前,便先离开了大厅,早早地候在了百花苑的大门口,向宾客们挨个地致歉,一时回不来。 现在,偌大的消愁院就只剩下蒋涵洋、任舟等四个人了——如果不算那具尸体的话。 “就把这些东西扔在这了,他们倒是放心得很。”此时再无旁人,朱贵倒是毫不掩饰自己对那堆财宝的欲望。 任舟并不接话,而是问道:“你刚才在笑什么?” 朱贵先是看了蒋涵洋一眼,发现他正盯着王柱国的尸体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无暇顾及自己,便低声对任舟说道:“律令里的那句话,本来针对的是案发和报案不在一处的情况,却被蒋头儿挪用过来,堵了穆老头的嘴,实在是解气得很。” “解气?”任舟有些奇怪,“你们有什么过节?” “我一个小小的捕快,连捕头都不是,能和堂堂的刑部尚书有什么过节呢?”朱贵翻着白眼答道,似乎是对任舟的无知颇为鄙夷,“要说起来,是我们六扇门和刑部有过节——倒也谈不上过节吧,只能算是……嗯……渊源?嗯,有一段渊源。” “长话短说吧,之前我们六扇门是在刑部手下的。不过十多年前,前任总捕头顾老爷子向皇上请命,把六扇门从刑部独立出来,才从此成了天子直属。估计是看不惯原本的手下摇身一变竟然和自己平级——甚至可能更高一筹了,其时身为刑部侍郎的穆老头就和顾老爷子有些不和。后来蒋头儿升任总捕头,穆老头也当上尚书了,可他还是对六扇门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经常找茬,不过我们蒋头儿大人大量,处处忍让,只有到今天这样的节骨眼儿才会据理力争。” 此时蒋涵洋已结束了神游,听到朱贵正在传闲话,刚要呵责,又看见了他身边的任舟,不由一怔:“任少侠,你怎么还在?” 蒋涵洋问得任舟也愣了一下,下意识反问了一句:“我该走么?”话一出口,任舟清醒了许多,赶忙找补:“之前我是想凑凑热闹,顺便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没有。如果蒋捕头觉得我妨碍办案,那我走也无妨。” “不是,”蒋涵洋摇了摇头,“我以为你已和陈公子一起离开了……有任少侠这样的高手协助,我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之后少侠要是有什么见解,也不必隐瞒,直说就好。” 此前默不作声的徐成此时也忙完了手里的活,仍捏着那根银针,冲蒋涵洋摇了摇头:“都查过了,没有毒。” 徐成手中的这根银针有个诨名,叫做“瞒不住”,是六扇门特制出来验毒的。银针上涂抹着各类的药品,一遇毒便会呈现出颜色来,且接触不同种类的毒,针上的颜色也会有区别,百试不爽。 听了徐成的话,又看了看他手中的毒针,蒋涵洋不禁皱起了眉头。 “不应该啊……”蒋涵洋喃喃自语。 “什么不应该?”任舟有些疑惑。 蒋涵洋这才想起,他们三个人并没有听到院子里的人描述的案发时的情况,便简单地说明了几句:“据他们所说,那名刺客是突然在拱门处出现,因其容貌惊人,引起了不小的慌乱。他从院门口飞奔过来,一剑刺死了王柱国后,又飞身而去。两侧的护院们回过神来之后,再想要救援时已来不及了,只能尾随着刺客而去,一路追到了偏院,却只发现了两具尸体。” 听着蒋涵洋的描述,任舟摸了摸嘴巴,向着院门口看去,又看了看王柱国的尸体,说道:“院门到这里足有几十丈,这么长的一段路,就算轻功再好也要走上一会儿。王柱国是行伍出身,纵然一时为刺客的容貌所慑,却也不该失神这么久……”任舟一边说着,一边想象着当时的境况,“最不济,等到那刺客来到身前的时候,他也会下意识地做出格挡的动作,可是他连剑都没有拔出来……” 蒋涵洋赞许地看了任舟一眼,点了点头。 “容貌惊人?就算再丑也不至于吓到一屋子的人吧?有没有更具体的描述?”朱贵插口问道。 “据说,刺客的脸就像剁碎的肉馅一样,面上的五官一个都分不清楚了……” 第二十五章 意外消息 蒋涵洋的这句话,让任舟一下子就想起今天早上死的朱老二了,便把朱老二和猪大肠先后身亡的事情讲了出来。 听完任舟的描述,蒋涵洋又详细地问了问两人的身形如何,任舟在自己身上比了比,答道:“两人身形相仿,大概比我要矮上……两寸吧。”任舟一边说着,一边拿手比划了一下。 蒋涵洋正待要再问上几句,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像是不少人围了过来,又在院外停下了,紧接着,花清便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薛雨和桃枝两人。 想必是之前薛雨已经向花清问过了任舟的身份,任舟混进百花苑的事情,花清也知晓了。所以走来的路上,花清向任舟递了个复杂的眼神,像是责怪,又更像娇嗔,让任舟颇感无所适从,只能尴尬地看向别处。 “蒋爷,依您的吩咐,百花苑连姑娘带护院还有家丁们都来了。”走到近前,花清冲着蒋涵洋道了个万福。 蒋涵洋轻轻点了点头,倒是没有着急出去,而是先问花清:“花老板,听说今天贵苑里死了两个人,对么?” 花清又用那种眼神瞟了任舟一眼,才答道:“不错的,两个都是护院,一个是朱老二,一个是朱大晨,外号叫猪大肠。” “什么时候死的?” 两人身死的时候,花清都不在百花苑中,所以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薛雨,让薛雨作答。 “他俩都是一班的,今天白天正轮到他们值岗,朱老二负责巡查,猪大肠……朱大晨是站岗的。不过朱大晨彻夜未归,今天上工时也不见人影,所以由朱老二替他站岗,上工之后,一班的班头陈虎还曾巡视了好几遍,前边都还好好的,到了大概巳时五刻的时候,如云去角落倒水,才发现了他的尸体。” “发现他尸体之前,最近一次见到他的是谁?在什么时候?” “一班的班头,陈虎。”对于第一个问题,薛雨倒是答得很快,不过第二个问题却让她回忆了一会,“大概是在……巳时三刻吧,我记得陈虎是这么说的。” 蒋涵洋露出了思考的神情,瞧着那一双紧拧的眉头,现场一时安静了下来。大凡是匪见了兵,任你是多大的能耐,也少不得心惊胆战,任舟如此,花清和薛雨也概莫能外。此时蒋涵洋不发问,她们也不敢多说,只能静静地等着。 “猪大肠呢?” 蒋涵洋忽然开口,把薛雨问得一愣,不过她又很快反应过来,答道:“他不是死在院子里,是死在了‘聚财赌坊’里,具体什么时候死的我也说不清,不过聚财赌坊是今天午时的时候来报的信,让我差人去搬尸。”说完话,为免蒋涵洋追问,她又补了一句:“当时伙计们要么在站岗走不开,要么是出去吃饭了,所以我就叫二班的钱班头和掌管库房的陈二去了。”之后,又把钱班头告诉她的、猪大肠的死状,向蒋涵洋描述了一番。 “刚才提到的这些人,现在都在外边么?”蒋涵洋向拱门望了一眼,丫丫叉叉,围着不少人。 “都在的,”这回轮到花清说话了,“除了朱大晨和朱老二以外——他们的尸体现在就停放在偏院的武场,也就是刺客消失的地方。本来我有心让他们把尸体搬来,又恐怕反而帮凶手遮掩了行藏,所以只让钱班头带人看住那里。您看是我叫他们搬来,还是……” 蒋涵洋答道:“我一会自己过去吧,再有劳三位老板,去把伙计们请进来问话吧。里边好歹亮堂些,也能避避风。” 花清回头冲桃枝一扬头,然后转头笑着说道:“我先替他们谢过蒋爷啦。” 在桃枝的带领下,一堆人走进了厅中,紧随在桃枝身后的是陈二爷,再之后就是陈、李两位班头。 “蒋爷,除了看着武场的钱班头那一队人以外,百花苑里的所有人都在这了。”桃枝把人领进来之后,又回到花清身边,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对蒋涵洋说到。 蒋涵洋又把之前的问题问了一遍,得到的答案与刚才差不了多少,这他当然早有预料——无论他们说的是真是假,此事已过去了半天,花清或者薛雨有的是时间和他们统一口供。所以蒋涵洋又示意徐成和朱贵各自把人带出去问话,寄希望于花清、薛雨不在场的情况下,他们能说出点不一样的信息。 两人每次分别带一个人出去,出了拱门便各奔左右,以确保对方听不见自己这里的声音。可惜,无论他们用上什么技巧,得到的答案却差不了多少,所以每次回来的时候,二人的面色均是十分无奈。 任舟虽是得了蒋涵洋的许可来帮忙,可到底并非公门中人,这时候也不好像徐、朱二人一样,带人出去问话,只能呆在厅里,斜倚在立柱上,双手环抱,百无聊赖地四处瞟着。 此时的重担全在问话的二人身上,所以蒋涵洋倒是轻松许多,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花清闲聊着,也不知道在扯些什么。这幅情景倒是让任舟有些意外,毕竟绿林和江湖不同,绿林道的作为,多多少少有和官府作对的意味,所以相较于江湖道而言,绿林道与六扇门的对立无疑更严重些。只是现在,绿林道的龙头居然和六扇门的总捕头相安无事地聊着闲篇。 看见蒋涵洋如此放松,百花苑的众人也放开了不少,三三两两地各自聊了起来。不过由于死尸在地,六扇门的捕快在侧,所以众人聊的,很多都和今天死的三个人有关。 发现这一点之后,任舟忍不住看了蒋涵洋一眼,却发现他与花清似乎聊得很是投机,对周遭的谈话仿佛充耳不闻。 这是否在他的算计里呢? 任舟轻轻摸了摸嘴巴。 “阿……任少侠,想什么呢?”老李挨到任舟的旁边,轻声问道。 看来任舟的猜测不假,刚才花清和薛雨已经对完了信息,也无怪花清在进来的时候会向他投去那样的眼神了。 任舟冲老李露出了一抹微笑:“还是喊我阿贵吧,来得亲切些。” “别别别,”老李赶忙摆了摆手,“我一个下人,不敢的,不敢的。” 任舟苦笑了一下。虽然并非是有意要骗老李,老李的言谈间也满是真诚,全无嘲讽之意,可如今的情形,还是令他有些不舒服。 见用言语不能劝动老李,任舟换了一种方式:“你的梦中情人就在那,怎么跑来跟我一个男人搭话?”一边说话,任舟还一边扬了扬下巴,指向薛雨那边。 老李闻言,也跟着看了薛雨一眼,旋即干笑了一下,讷讷着:“蒋爷和花老板都在身前,不合适……” “他们平日里都不在百花苑,怎么也不见你往忘形院跑呢?” 老李的脸红了红:“薛老板是何等人物,我怎么能高攀?看一眼就成了,看一眼就成了……” 两人调笑了一阵,气氛便热络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之前的那种状态。 说着话,任舟忽然想起寿宴之前,老李曾经三番五次地警告自己,便问他是出于何故。 “你还记得之前发现脚印的时候,桃枝曾把我们叫到一起问话吧?当时憨娃子说他曾看到过一团黑影,其实早先几天,我也见着过两次。”老李挠了挠头,“一次也是起夜的时候看见的,和憨娃子说的差不多;另一次是咱们守夜的时候瞧见的,当时我领队巡逻,却先后瞧见了两团黑影,不过我问别人的时候,都说没看见,我也只当自己是眼花了。” “两团黑影?”任舟摸了摸嘴巴。如果说憨娃子和老李第一次看到的那团黑影是南宫大的话,那另外一个又是谁呢?如果是刺客的话,则说明他并非是百花苑里的人,和南宫大一样是来踩点的,那现在再询问这些人也就意义不大了。 “是的,两团,只不过好像不是一路的,有一个先跑到解忧院了,过了半天,另一个才过去。”老李仔细地回忆了一番,“憨娃子说了那件事之后,我想起来自己也见过,所以之后也告诉了桃枝。” “桃枝姐什么反应?” “当时和我反复确认了好几遍,好像很上心,还说要报知薛老板。不过后来就没下文了,我偷偷问过一次,桃枝说是薛老板已经加派了人手,而且当时黑灯瞎火的,也没准是我们看差了,或者是个大鸟什么的,不必自乱阵脚。话虽如此,我还是有点不安,所以之后才提醒了你两次,没想到还真叫我给说着了……” 说着话,两人又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王柱国的尸体,轻声叹了口气。 说到了憨娃子,老李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憨娃子说,朱老二半夜偷偷找如烟的事?” 任舟有些莫名其妙:“记得啊,怎么了?” 两人说话的声音本就不大,可老李开口前还是左右地看了看,又刻意地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在任舟耳畔轻声说道:“你也知道,这事有点犯忌讳了,只是当时人多嘴杂,不好处理,便在明面上放过了。之后桃枝又让我把如烟带到她房中审问了一番,才知道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 老李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让任舟非常好奇,此时见他卖关子,便着急问道:“什么消息?” “朱老二和如烟本就是夫妻。” 第二十六章 无果 老李的消息,确实大出任舟的意料。 从此前如烟在朱老二尸体跟前伤心欲绝的表现来看,任舟猜得出来,二者之间并非单纯的生意关系,而很可能有某种情感掺杂其中:一个妓女,一个护院,见面频繁,地位也相当,非常容易互相吸引,更兼有了肉体上的关系之后,日久生情也是顺理成章的。 只是,他没想到,二人“本就”是夫妻——换言之,在他们产生这种关系之前,或者说在他们进到百花苑之前,可能就已经成亲了。 像妻子卖淫以供养丈夫的情况,从古至今都时有发生,并不罕见。只是她们里的绝大多数都是暗娼,像如烟这样、夫妻同在一处工作的,任舟还是头一次听说。 而且,百花苑的护院收入并不少。不算逢年过节另封的赏银,一个月也有五两的工钱,这样的收入在京城中虽然算不上富贵,但是日子过得勤俭些的话,也能过得去,又何必让自己的妻子出来做这种事呢? “听到如烟这么说,我也惊讶得很。因为朱老二这个人平日里节省得很,连酒也很少喝,不像我们还偶尔要去赌两手,或者去别的院子里消遣一下。”老李瞧出任舟面露疑惑,主动解释起来,“他不上工的时候,要么是在武场里练武,要么就在屋子里睡觉,如果不是去吃饭的话,连百花苑的大门都不怎么出,实在不像是有什么地方能用得上大宗的钱,需要他们两口子一起干活才凑得齐——咱们护院的收入已算不少,用来过日子怎么也够了。” “不错。”任舟点了点头,这也正是他刚才所想。 老李往蒋涵洋那边瞟了一眼:“当时桃枝也想到这些,就问了一下。如烟告诉我们,说她公公久病在床,全靠着一种药才能吊着命,可是这种药贵得很,一个月就要二十多两银子。朱老二是个孝子,刚开始在乡下靠着卖田卖地,还能支持一会,但日子一长,便支撑不住了。所以朱老二便到京城来,想凭着力气混饭吃——可是天下有能耐的多了去,谁的力气能值得上一个月二十两银子呢?所以只好找了个工钱不少又包吃住的活儿,也就是咱百花苑了。可是这点工钱,和买药的费用一比,全不济事,又看着咱百花苑来往的都是富贵人家,姑娘们赚的不少,便动了心思,才把如烟也劝了过来。” 任舟沉默了一下,问道:“凡是青楼的妓女,都要在官府里登记造册,归入贱籍。可如烟要瞒着她和朱老二的关系,便不能使用原本的户籍,又怎么跟官府交代?而且她的来历不明,桃枝怎么肯收留?” “这年头,流民众多,怎么管得过来?如烟来的时候,自称是家里遇了强人,一家老小全给杀了,只剩她一个见势不妙仓皇跑了。桃枝看她生得标致,说起话来也顺溜,已有几分喜欢,再加上当时她破衣烂衫的,又加了几分心软,便把她留下了。刚开始的时候当然不太放心,可过了一段时间,发现她不争不抢,安分得很,又会讨人欢心,很得一些客人的喜欢,便不再猜疑了。” 这事已经过去了不少年,所以老李在讲的时候,经常要停下来回忆一会。 任舟轻轻点了点头。 他本来还想再问一问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可是看老李刚才那副慎重的模样,估计他是不会告诉别人了,至于桃枝,最多也只是和薛雨以及花清说过。 “那件事到现在,已经过去几天了,桃枝姐没道理放任他们不管吧?”从头到尾仔细地思考了一遍,任舟忽然又发现一个问题。 任舟的问题让老李也是一愣:“对啊……是不是桃枝姐体恤他们家的境况,而特意开恩?又或者是觉得王柱国的寿宴在即,不想再生什么事端,以免弄得人心不稳?我也说不清楚,那天之后,桃枝也没再和我说起过这件事,我只顾着同情他们的遭遇,也没往你说的这方面去想。” 对于老李的猜测,任舟不置可否,望了桃枝一眼之后,便又另启了个话题。毕竟斯人已逝,再谈论这些,就算没有诋毁的意思,可总归是不好。 徐成和朱贵两个人来来回回地走了十几趟,把当时在场或是和两位死者相关的人全问了一遍,连老李都被叫走过。可惜收获似乎寥寥,最后一次带人回来之后,他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先后凑到蒋涵洋跟前,低声地说了一下情况。 蒋涵洋听完他们的话,面色不变,先是站起身来拍了拍二人的肩膀,以示宽慰,然后又回过身,冲花清抱拳说道:“花老板,多谢配合,我的话已经问完,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时候不早,我们先告辞了。” 之前是蒋、花二人并排坐着,薛雨和桃枝侍立于花清身后。不过刚才蒋涵洋起身时,桃枝也就跟着站起来了,听了蒋涵洋的话,花清也道了个万福答礼:“那王柱国以及偏院里的两具尸体怎么处置?” 蒋涵洋回头看了一眼王柱国的尸体:“就先停放在原地,不要搬动,等明天我带上仵作再来详细地检查。” 花清应承下来之后,又就着蒋涵洋在,对现场其他人嘱咐了一遍。 蒋涵洋当然很是领情,又抱了抱拳,说了一声“多谢”。之后,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先看向任舟,是在询问任舟的打算。 任舟想了想,说道:“我也随着蒋捕头一起吧。” 他当然不是出于趋附权势的目的,只是如今身份不同,再回偏院去住的话多有不便,就不必弄得别人不舒服了。而且,发生这么大的事,护院们少不得要议论一番,他要在场的话,顾忌他与蒋涵洋的关系,护院们聊得也不会太畅快,还不如让老李帮着注意一下——这也是他此前托付给老李的事情。 蒋涵洋点了点头,便带着三人离开了。临行时,花清当然领头送了一下,又是一番客套,任舟也趁机与人群中的老李对视了一眼,后者细不可查地轻点了一下头。 蒋涵洋他们三人虽然各有住处,却都在衙门旁边,倒是顺路。任舟开始想去找老杨,又他平日就住在店里,半夜正是开张的时候,恐怕休息不好,便接受了朱贵的邀请,到他家住一晚。 一路上,四个人又聊了聊今天的情况,徐成的话仍不多,一半是天性使然,一半则是因为他收集到的信息不多。 蒋涵洋得到的信息此前已和他们说了,后来和花清聊天,当然也不可能再知道什么,所以也不怎么说话,只是认真地听。 任舟有心把老李说的那件事讲出来,可还没开口,却被朱贵抢了先。 “我进到消愁院里之后,便注意观察在场之人的表情,”朱贵一扫刚才的颓然之色,满面都是兴奋,“你们发现没有?徐家这回竟然是派徐文昭来赴宴,而且他虽然也像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可比别人却要镇静不少。” 第二十七章 线索 “徐文昭来赴宴怎么了?”任舟问道。 他虽然对徐家有一些了解,但有限得很,毕竟比不上久居京城的三位捕快。 蒋涵洋替朱贵解释:“徐家的家主共有两子,大的已是三十出头,就是今天来饮宴的徐文昭了,而小些的则和你年纪仿佛,名叫徐文彰。所谓‘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徐家虽然财力雄厚,可仍属百姓,自然也避不开这个规律,徐家的家主徐振道对徐文彰便偏爱有加,据传闻,有心要扶持他作下一任的家主。” 任舟回忆了一下之前见到徐文昭的情形,问道:“那徐文昭对此岂不是不服气得很?于他而言,无论如何费力,攒下的家业都是弟弟的,又怎么肯再出力为了徐家的事情奔波?” 蒋涵洋轻轻摇头:“关于立谁作下一任家主的事,徐振道也并未明言,只是给两兄弟的分工不同:徐文昭主管的是京城以外的事务,例如与绿林道来往或是与各地的商铺协调联络,均是他出面;而徐文彰平日里只在京城中活动,专一代表徐家与京城里的高官显宦们交道,像今天这种场合,本应是他出席才对。正是徐振道的这种分工,让不少人认为他对两兄弟的态度不同,更偏爱小弟些,所以才有了那种传闻。” 任舟点了点头,以示了解。 蒋涵洋解释完了,朱贵说道:“凭着这种异常,以及徐文昭的表现,我猜测,或者徐家对今天发生的事情早有预料,所以也并不拿这场寿宴当回事,又怕场面混乱时发生什么意外,才派了身手好些的徐文昭来。” 朱贵的猜测不无道理,可任舟却提出了些不同的见解:“也未必吧?或许是不凑巧,徐文彰另有别的安排,抽不开身呢?” “像王柱国这样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只要皇帝不设御宴,京城里还有什么事比他的寿宴还重要?不说此事在一个月前就定下了,徐文彰会不会把事情安排得那么远;就算早先有了别的安排,也理该为此事腾出空闲来。” “又或者今天徐文彰碰巧身体不适也未可知。” 两人意见相左,又争论了几句,被蒋涵洋打断了:“你们说的各有道理,不过再怎么争论也难有结果,还是等明天去徐府拜访一下再说吧。”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趁此机会,一直默不作声的徐成忽然开口了,“进消愁院的时候,我发现地上有一条‘血路’,好像是血液连续滴到地上才形成的,为了不破坏它,我们都是沿着门的一侧走的。” 其他三人纷纷点了点头,他们对于这条“血路”也多少有点印象。 “我进去的时候也注意到了,便问了花清,她说是那名刺客留下的。”蒋涵洋回忆了一下,“之后我忙着和他们讲话,也没再注意了,再后来厅里的人离开、百花苑里的人全拥进厅内,人来人往的,那条血路也就随之被踩踏没了。” “嗯,我是在验毒的时候无意间扫到了这条血路,当时还比较清楚,所以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徐成忽然看向任舟,问道:“那位朱老二是在今天早上死的,对吧?” 任舟不明白徐成说这些的用意,只能点头承认。 “据厅内的人说,那名刺客的脸已全被剁碎了,与朱老二的死状如出一辙,再加上去追击刺客的陈虎一路跟到偏院后就失去了刺客的踪影。所以后来我再去单独询问那些人时,他们不少人都猜测是朱老二的亡魂复仇。”徐成沉声道。 朱贵挑了挑眉毛:“亡魂复仇?朱老二一介杂役,能和堂堂柱国有什么仇?” “我倒是听老李说起过。”任舟便把之前听说的、朱老二与如烟的关系讲出来了。 听了任舟的描述,三人俱是沉吟了一会后,蒋涵洋先开口了:“这么样说来,他们的猜测是朱老二尸骨未寒,恼恨妻子琵琶别抱,才杀了王柱国?” “琵琶别抱?”朱贵冷哼了一声,“所谓‘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如烟一个妓女,与她有染的多不胜数,怎么称得上‘琵琶别抱’?朱老二要是想为此复仇,那这京城里不知道多少王公贵族要绝后了。” 蒋涵洋看了朱贵一眼:“也不能这么说,或许是他死后一灵不泯,瞧见妻子在别人怀中做种种媚态,才一怒杀人呢?” 朱贵有些惊讶:“蒋头儿,您别告诉我您还真信了。” “这只是一种可能。圣人尚且要‘敬鬼神而远之’,我一个凡夫俗子,虽然不信,却也不能妄言有无。”蒋涵洋摇了摇头,“我只是在猜测而已。这位刺客既然做这种打扮,显然是刻意要引起百花苑里之人的联想。他们做出这种猜测,恐怕正中刺客的下怀。” “这也给凶手制造了不小的便利,或许那些护院们正是瞧见刺客的样貌,想起停尸偏院的朱老二来,才更加害怕,来不及阻止他的动作。”徐成补充道。 蒋涵洋回忆起瑟缩在长椅上、面色惨白的如烟来,同意了徐成的推断。 之前朱贵只把这些当做戏言,不过听了二人的话,他也仔细地考虑了一下,问道:“老徐说的确实有道理,不过有一个问题,要让那些人产生那种猜测,首先要知道朱老二和如烟的关系吧?百花苑里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的?”最后一句话,是在问任舟。 “据老李所说,这件事只有他和桃枝知道,他没有再告诉过别人……当然,除了我。除开我们三人以外,桃枝也有可能告诉薛雨和花清。”任舟沉吟了一下,补上了一句:“不过就算他们不知道二人是夫妻,却大都知道二人……嗯……非比寻常,所以为了争风吃醋,也是有理由的。” “非比寻常?”朱贵一时没有明白。 “嗯……算是有生意往来吧。”任舟用词尽可能的隐晦,毕竟这种事,生前算是风流笑料,死后就变成了嚼舌根。而后,他又把憨娃子看到的那件事讲出来了。 “这些和那条血路有什么关系?”在三人各自思考的时候,任舟忽然想起徐成的话来,便开口问道。 话题扯开得太远,其他人也有点忘了这茬了,此刻被任舟提醒,都是恍然大悟,看向了徐成。 “我当时看到的那条血路,虽然是血液滴落飞溅而成的,却窄得很,应当是刺客杀了王柱国之后,逃离时从剑身上流下来的。”徐成仔细回忆了一下,“若凶手是朱老二的话,姑且不论尸僵,他是在今天临近中午时被发现身亡,随后就被送往偏院安置了。无人清理的话,他的脸上以及致死处的伤口应当还留存有大量的血液,又是这么高速飞奔,可能进一步撕裂伤口,血液应该飞溅得更远才是。” 徐成的话,否定了恶鬼作祟的可能,也佐证了蒋涵洋有关“凶手刻意打扮”的猜测。 “这么说起来,这位刺客可谓是处心积虑了,朱老二的死是否也是他做的?”任舟想了一下,推测道。 “就算不是他杀的,也和他脱不了干系。”蒋涵洋碰了碰朱贵,“你觉得呢?” 朱贵听了徐成的话之后,一直做思考状,此时蒋涵洋问起,他紧皱着眉头,答道:“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就算是这位刺客要装成朱老二的模样行刺,又何必把朱老二的容貌毁去呢?要是别人不往这方面猜的话,岂不是白费心思?” “那些宾客们并不认得朱老二,若不是做那种打扮,可能吓不住他们,到时候说不定要跟王柱国交起手来,就被拖住了。”任舟想到了一种解释。 对于这种解释,朱贵不置可否:“可能吧……” 四个人这么边说边走,虽然脚程不快,却也到了分别的时候。 蒋涵洋平日就住在六扇门的衙门里,徐成住在六扇门的衙门旁边,朱贵则是住在京城的衙门对面。此时,已到了京城衙门附近,所以朱贵和两人道别之后,便带着任舟回家了。 朱贵的住处不大,好在他并未成亲,平时一个人过日子,倒是也折腾的开。不过此时任舟来,只能和朱贵同挤在一张床上了。 “担待些吧。”朱贵向任舟歉意地笑了笑,“这还是当年我在京城衙门当差的时候盘下的,离六扇门不远,所以就一直住着了。” 任舟倒是不以为意:“相比和几十个人睡通铺,能和一个人挤一挤已让我很满足了。” 两人躺在床上,却都没有困意,便又说了一会话,不过没有什么进展。 “今天蒋捕头好像没有去偏院。”之前不断有各样的事情,任舟也没细琢磨,此时躺在床上,再无别事,倒是把这件事想起来了。 聊了一会,朱贵已有些困意了。听到任舟的话,他先是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才回答道:“蒋捕头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可能是觉得人已经丢了,去看与否也无所谓了吧。何况凶手心思缜密,恐怕也不会留下什么线索,还不如等明天带仵作去了再详细检查。”说完话,便侧过身去,准备睡了。 任舟躺在床上,一会想到朱老二,一会又想起王柱国的死状,过了不知道多久才沉沉睡去。 这几天,先是为了筹备王柱国的寿宴,任舟跟着一帮护院连轴转;之后又发生了刺杀事件,他也跟着费心费力;此时好不容易躺在床上了,却又被各种事情弄得心烦意乱。任舟实在觉得累极了,所以在半睡半醒间,他觉得有一些解脱,只希望这一觉能睡到中午,什么事也不要打扰他。 可惜,天不遂人愿。 天还没大亮的时候,任舟就被窗外的吵嚷声惊醒了。 第二十八章 再起波澜 声音是从街对面传过来的。 任舟从床上支起身子,揉了揉眼睛,看向窗户,才发现朱贵已经背对着他站在窗户旁了,此时正支开窗往外边看着。 “怎么了?”任舟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 朱贵回头瞧了任舟一眼,又转过去,一边看着,一边说道:“我也刚起来,没听的太明白。其中有个城南义庄的,叫老宋,好像是和什么人起争执了……”朱贵又眯起眼,仔细看了一番,“和他起争执的人面生得很,没见过。” “这么一大早的就迫不及待地来了,估计事情小不了吧。”任舟打着呵欠,站到朱贵身旁,也向外边看了两眼。 衙门口站岗的差役还没来,四个人正堵在衙门前,激烈地争吵着。其中一方里,为首的是个壮年的男子,此时正站到鸣冤鼓旁边,手里拿着鼓槌,作势要敲;另一方只有一个人,弯腰驼背,老态毕露,头发也是半黑半白的,一双褶皱的手紧紧地拉住那位壮年男子,嘴里也不停地说着话。与壮年男子同伙的其余两人,既不愿上去为他代劳,也不敢把那位老人扯开,只是站在老人的两侧,不停地劝着。 “得了,也别睡了,下去看看吧。”看见任舟也起床了,朱贵提议道。 任舟点了点头,套上外衣就跟着朱贵过去了。 刚出门,朱贵就高声叫了一句:“咋回事啊老宋,一大早的,吵啥呢?” 听到有人说话,四个人都向这边看来,瞧见朱贵和任舟之后,以那位壮年男子为首的三人并不认得,又看来人主动和老宋招呼,都露出了些戒备的神情,而老人则是一改愁容,满脸喜色道:“朱捕头,您来了。” 听闻来者是个捕快,三人的戒备之色稍减,壮年男子也不忙着敲鼓了,放下鼓槌冲朱贵抱了抱拳,算是行礼,看来也是个跑江湖的。朱贵走到跟前,也抱拳答礼。 “老兄面生得很啊。”朱贵一边说话,一边打量了三个人几眼。 壮年男子答道:“朱捕头,俺叫于春,您就喊我春子就成。” 朱贵轻轻点头,问道:“这么一大早的,衙门口还没开,为什么堵在这里连喊带叫的?” 按理说,朱贵和老宋更熟悉些,若要问话,肯定是先问老宋更方便。但那样一来,便可能有偏帮之意,要是这位于春不买账,再闹开来,不好收场。还不如先问于春,以示公正,也不给他闹事的机会。 听到朱贵先问自己,于春也愣了一下,答道:“回捕头的话,小人年初时进京城做工赚钱,一起的还有个同乡的朋友,叫狗子。最近这不是临近年关了,所以俺们就盘算着一起返乡。可是前几天狗子突然害病死了,仓促间俺也不好处理,所以就先把尸体停在城南义庄,想着买好棺材再凑齐盘缠之后,雇人把他运回家,也算是全了朋友的情义。到昨天晚上俺总算是把钱凑齐了,便联系好了人,想今天一早就装棺启程,可没想到,到了义庄才发现,尸体居然不见了。” “不见了?”任舟闻言,紧皱眉头。 听完于春的话,朱贵又看向了老宋:“说说吧,怎么回事?” 老宋苦着脸,五官几乎要拧到一起去了:“唉,朱爷,他说的不假,尸体确实是停在了义庄,昨天也确实是说好了今天一早来取,可是找不到尸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那尸体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事,就算有,我偷了不就完了,还要尸体做什么?” 于春一挑眉,说道:“也没准是你偷了什么东西又怕被俺发现,所以才毁尸灭迹呢?” “哎哟,我的大爷啊。”老宋不由得叫了声苦,一张脸拧得更紧了,“您瞧瞧我这么大岁数了,我有命偷还有命用么?再说我家里也没有个老婆孩子的,我就算是偷了东西,又给谁呢?” 听到老宋这么说,于春也不忍逼迫太甚,说道:“宋……宋大爷,您也不用如此,俺也不是非咬着您偷了东西。但那地方平时就是您一个人看着,也没旁人往来,尸体总不至于自己跑了吧?打一开始俺也没想着说您偷了东西,就是想找到他的尸体带回去罢了。毕竟朋友一场,俺也不能眼睁睁看他埋骨异乡不是?” 于春的这番话,无疑让任舟高看了他一眼。 “朋友高义。”朱贵也是面露敬佩之色,又向于春拱了拱手,“只是眼下要是找不到尸体,又怎么说?” 朱贵当了许多年的捕快,谋财害命的案子不知见过了多少,这些案子里,不少凶手都是死者的好友或者同乡,因为一时见财起意,才犯下命案。所以之前听说了这个案子后,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怀疑于春,只是后来看于春眉宇间颇有正气,兼之言语不俗,而且说话时的表情也很自然,不似造作,才把疑心稍稍放下了。不过此时仍忍不住设了个套,想看看于春的居心究竟如何。 “这……”于春挠了挠头,有些苦恼,“要是报了官也找不到,就只能作罢了。” 听了于春的回答,朱贵回头看了任舟一眼,任舟会意,轻轻点了点头。 任舟当然能领会朱贵此前问话的用意,是想看看于春到底想要什么——是想让老宋赔偿,还是非找出尸体不可。若是前者,说明他对钱物颇为看重,谋财害命的可能性就大了几分;若是后者,他身上的嫌疑自然小些,说话的可信度也就大了不少。 于春的回答,显然是让二人很满意。 朱贵又围绕着狗子的死,详细地问了几个问题,于春刚开始也是对答如流,可偏偏在死因上,有些支吾,说不明白。 “你说他平时身体硬朗得很,就突然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屠户家里,你没去上门要个说法么?”朱贵问话时,眼睛紧盯着于春。 “俺……俺也不知道啊……”于春的表情有些为难,“当时上工的伙计们都说他就突然发病死了……或许是看见屠户宰牲口,吓死了?” “去做了快一年的工,都没什么事,偏偏要回家的时候吓死了?”朱贵闻言,冷笑了一声,忽然向于春迈出一步,高声喝道:“是不是你见财起意,谋杀友人?说!” “不是啊……”于春被这么一吓,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却仍是摇头否认。 一旁的老宋面露不忍之色,好像全忘了之前争吵的嫌隙,走上去把于春扶起来了,埋怨道:“你同着朱爷还撒什么谎呢?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省的把自己也折进去了。” “怎么回事?”老宋的言下之意,似乎是他也知道内情,这让朱贵有些诧异。 老宋又看了于春一眼,看他抿着嘴,还是不肯说话,便叹了口气,替他解释道:“他这个朋友根本不是生病死的,尸体运来义庄的时候我瞧见了,脸上叫杀猪刀斜着劈了一个大口子。” “哦?”朱贵挑了挑眉,又盯着于春,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实话实说呢?” 看老宋已经把实话讲出来了,于春也只能叹了口气,说道:“狗子算是横死,不光彩,尸体不但不能入祖坟,而且要是乡亲知道了,要说闲话的。所以俺才想瞒着这事,反正装到棺材里运回去,直接就埋了,也不怕被发现。” “你就不怀疑是有人蓄意要杀他么?”朱贵追问。 于春摇了摇头,露出一抹苦笑:“俺早就已经去找过了,可当时有不少伙计在场,都能证明是他自己没把刀摆好,才……” “狗子的身形如何?什么时候死的?”一直沉默不语的任舟忽然开口问道。 于春先是迟疑地看了朱贵一眼,朱贵对他点了点头之后,他才答道:“狗子是前天的下午死的,当天晚上就送到了义庄,至于身形……”于春回忆了一下,用手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阵,最后停在眉毛附近,“大概有这么高吧,比我要稍微壮实一点。” 于春比任舟略高一点,若是狗子的身高到他的眉毛的话,那也正好比任舟要矮上两寸左右。 于春的描述让任舟紧皱着眉头,仔细地思索起来。 朱贵并没有打扰任舟,而是拍了拍于春的肩膀,宽慰道:“你实在是个好朋友,要是狗子泉下有知,一定可以安心了。”说着话,又掏出腰牌来,给于春看了一眼,“我是六扇门的捕快,这件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之后我自然会知会太爷,尽力帮你寻回尸体的。” 于春自然是千恩万谢,连带着老宋也跟着拱手,他们身后的两人本是于春找来运棺的,本以为生意泡汤了,此时听说还有回旋的余地,也都有几分喜色。打听清楚于春的住处之后,朱贵嘱咐他多等两天,以待结果,便打发他们走了。 打发走了他们,朱贵才低声问任舟:“你觉得两件事有关系?” 任舟先是点了点头,又轻轻摇了摇,答道:“我也说不清,只是听说了死者脸上有刀口,才下意识地问一下……而且听于春的描述,死者的身形倒是和朱老二他们差不多。” 朱贵皱着眉头,刚要说什么,长街的里侧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循声望去,来的是蒋涵洋和徐成,徐成身旁还跟着个百花苑的人,正是钱班头。 在长街上相遇,四人均有些惊讶。 “老朱,任少侠,起的这么早啊。”蒋涵洋先开口寒暄了一句。 “哈哈,蒋头儿,早啊。”朱贵又摆出了一副笑脸,答道:“没,刚才衙门口有点事,现在才散了。” 碍于钱班头在场,朱贵并没有说清楚,蒋涵洋也没细问,点了点头,说道:“走吧,钱班头来报信,百花苑又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任舟一愣。刚看见钱班头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花清急于破案,才一大早地派钱班头来请人。 蒋涵洋看了钱班头一眼,沉声答道:“钱班头刚才来报信,说如烟姑娘今天早上被人发现在房中上吊自杀了。” 第二十九章 二入百花苑 蒋涵洋一大早就被钱班头喊起来,急匆匆地便出门了,此时五个人没什么话讲,在路上走了一段,他才想起忘记带仵作的事情,就让朱贵返回去通知衙门口,其他人则先到百花苑看看情况。 昨夜的四人走在路上,以交谈为主,走得慢些。今天听闻噩耗,再从住处赶往百花苑,便是快马加鞭了,不多时便到了百花苑的大门口。 原本任舟打算趁着钱班头进去报信的空当,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和蒋涵洋说一下,可到了之后才发现,百花苑的大门敞开,门内虽无人影,但也不时地传来些说话的声音。钱班头也全无一点停步的意思,直接就领着三人要往里边进,却被蒋涵洋喊住了。 钱班头有些疑惑地回头看着蒋涵洋:“蒋爷,有什么不对么?” “不是,”蒋涵洋往门内看了一眼,沉吟了一下,“院中多是女流之辈,我们一群男人就这么闯进去,是否唐突?” “蒋爷,人都死了,还讲什么唐不唐突。况且桃枝发现如烟的尸体之后,早就把人都喊起来了。”说话时,钱班头满脸的苦笑。 蒋涵洋这么说,也是有心问一下任舟此前发生的事情,不过钱班头都这么说了,也只能暂时作罢,便点点头,说声“带路吧”,快步跟上了。 进了陶然院,果然如钱班头所言,无论是姑娘们还是护院们,此时都已起床了,正三五成群地分散在各处,低声交谈着。看见蒋涵洋等人来了,离得近的就问声好,离得远些的只是看了一眼便继续说话去了。 如烟的房间门口一左一右的站着两个人,正是老李和陈虎,其余便再无一个人围堵着看热闹,也不知是兔死狐悲,还是桃枝有令在先。瞧见钱班头引着蒋涵洋三人到了,值岗的二人均是神情一肃,喊了句“蒋爷好”,蒋涵洋步也不停,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就进去了。任舟跟在最后,看了老李一眼,老李则报以摇头叹息,神情有些哀伤。 虽然在百花苑里混迹了一个多月,但这还是任舟第一次进到除桃枝外的姑娘的房内,他先是左右打量了一下,发现其中的布置与桃枝的房间颇为相似,只在家具的材质上有细微的差别,如烟房中的更便宜些,不过样式倒是一般无二。 任舟他们来之前,房中只有桃枝一人,如烟的尸体已从系在房梁上的白绫中取下来了,此刻就放在她的床上。桃枝原先坐在床边,一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如烟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此时见到四人进来,急忙迎上来,照例和蒋涵洋见礼。 蒋涵洋拱手答礼之后,环顾一周,又抬头看了看系在房梁上的白绫,低头看了眼白绫下、倒在地上的凳子。而后,他把凳子扶起来,站在上边用力拉了白绫一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便下来了。 桌上没有餐具,徐成也就没拿出那根“瞒不住”来,而是在门口和窗户处仔细观察了一会,又推开窗子看了看窗沿,最后在窗前的梳妆台上摆弄了一番,好像是没有什么发现,才冲着蒋涵洋摇了摇头。 自打领着蒋涵洋他们进了屋子之后,钱班头便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不敢说上一句话,恐怕影响了他们办案。桃枝倒是有心开口,不过蒋涵洋一进屋便开始观察四周,她便不好贸然开口,只能等着蒋涵洋询问。 看到徐成的动作之后,蒋涵洋终于开口了,不过他并没急着询问桃枝,而是先请钱班头以及门外值守的二位离开,并让他们传话,这座屋子的十丈之内不留闲人,包括隔壁屋里的人也要一并离开。 钱班头虽然有些好奇,但蒋涵洋的话他也不敢不听,只能领命去了。过不多时,隔壁传来几声轻微的交谈,旋即便是一阵脚步声越行越远,想来是钱班头已把此事办妥了。 蒋涵洋刚要开口说话,忽然顿了顿,因为此前与他交道的是花清和薛雨。他们交谈时,桃枝虽然也在左右,却是一句话也没说过,所以蒋涵洋也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只能试探着喊了句“桃老板”。 桃枝闻言,挤出一抹笑来:“蒋爷抬举了,我不过是个老鸨子,哪称得上老板,您喊我桃枝就成。” 蒋涵洋点了点头:“桃枝,如烟的尸体是你最先发现的?” “是……”桃枝面有戚色,扭回头看了如烟的尸体一眼,“昨天接连发生了那么多的变故,我担心她受到惊吓,所以一早就来看望,没想到……”说到最后,已有了哭腔,好像是再说不下去了。 任舟皱着眉头问道:“按着百花苑的作息,此时还应该是休息的时间,桃枝姐为什么会现在就过来呢?” 桃枝看了任舟一眼,对于他的质疑,桃枝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老老实实地答道:“本来是的,只是昨天晚上花老板特意吩咐下来,今天蒋爷可能要来审案,所以要早起些。再加上昨夜歇息得早,今天天还没亮我便起了,想趁着几位爷还没来,找如烟说上几句体己话,解解烦心。可是我到了之后,发现门虚掩着,还以为如烟有心事,也起得早些,便直接进来,才发现她已经吊在上边了。”桃枝说起这段经历的时候,面色有些恐慌,仍是心有余悸,“当时把我吓了一跳,我赶忙去找了钱班头,让他带人把如烟抱下来,放到那边了。” “昨天发生的事,你也在场,花老板是怎样处置的,你也都看在眼里了,为什么今天不怕破坏痕迹呢?”蒋涵洋沉声问道。 “这……当时我怕得很,没来得及想那么多,而且又思量着如烟兴许只是一时背过气了,放下来没准有救,就赶忙找人了。”听出蒋涵洋的责问之意,桃枝低下头,不敢忤视,小声答道,“况且她是吊死的,也不像是被人杀害,我就没注意这些。” 桃枝的语气里有些慌乱,不过想到她一个妇道人家,接连碰倒凶案,又在天还没亮的时候独自见到了一具吊在房梁上的尸体,有些处理不当也在情理之中——何况,若此事不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这百花苑里,那桃枝的处置可说是无可非议。想通此节,蒋涵洋便没有再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转而问道:“发生了这种事,你没去报告给花清么?” “说了的,我让钱班头去报案之后,便去忘形院了一趟。”桃枝答道,“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忘形院的几个伙计都伤痕累累地在外头罚站,我想请他们代为通禀,他们却都推说不敢,我只好自己进去了。我当时只见到了薛老板,听我说了这事之后,她便让我先在这里等着,说她稍后和花老板一起过来。” “花清出去了?”蒋涵洋追问。 桃枝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反正当时我去的时候,花老板应该不在屋里,否则怎么也该来问我两句——不过或许还在休息也说不定。” 蒋涵洋若有所思地看了任舟一眼,轻点了下头,思考片刻,便对桃枝说道:“好了,你先出去吧。之后会有仵作来,我们或许还要问话,所以请转告其他人,先别离开百花苑。”桃枝领命,刚要走,蒋涵洋又补充了一句:“仵作来了之后,先让他来找我一趟,除此之外,任何人,包括花、薛两位老板,没我的命令,均不许靠近这间房子。” 桃枝走后,徐成先开口了:“门上没有破坏的痕迹,不像是有人闯入;窗户完好无损,窗前的梳妆台及其上的物件并没有踩踏过的痕迹。” “这么说,如烟确实是自杀的?”任舟问道。 徐成点头:“以现在的情况看,像是,不过还要让仵作为如烟验伤之后才能确定。” “没有道理啊,”任舟摸了摸嘴巴,“凭她为了给公公治病,甘心沦落风尘,可见她与丈夫的情感深厚,或者她对感情格外看重。若说是为了丈夫殉情,可是她昨天晚上还能打起精神参加寿宴,难道说她和王柱国的感情已到了这种地步?还是说另有隐情?” “或许所以肯参加寿宴,是为了巴结王柱国这棵大树,接着筹钱供公公治病。可先是丈夫遇害,令她情感受伤;紧接着王柱国也在她眼前身亡,断了财路。这样的接连打击,才使得她一时想不开,自寻短见?”蒋涵洋猜测道,“不过她是否自杀,还没定论。现在我更关心的,是花清去哪了。” 任舟会意:“按着桃枝的说法,忘形院的伙计受到严惩,应该是花清已经发现那本书被偷走了。在这种情况下,她再联系到我的身上,不难猜出我潜入百花苑的目的,也就能猜出我一定把这本书交到了你的手上。所以她一定要找个人商量对策……” 那本书上的内容,陈公子似乎已和蒋涵洋讲过了,所以他此时顺着任舟的话说道:“可是那本书上的内容,她又不好跟京城里的官员说;在京城里,她的根基仅此一处,除了薛雨外,她又能找谁商量呢?燕京山与京城相距千里,就算她要找张一尘,恐怕也来不及,除非……” “除非张一尘此时也在京中。”任舟的目光灼灼,替蒋涵洋补完了话。 第三十章 验尸 “若果真如此,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既然张一尘就在京中,他昨天为什么不出现呢?”忽然想起这件事情,令任舟原本开朗的神情又变得阴沉下来,双眉也随之紧锁,“花清与京中的大小官员往来,既然是受了他的指派,那昨天他亲自出席不是更好?” “与官员们来往确实是来往,但是否受了张一尘的指派,却未必了。”蒋涵洋眯起眼睛,看着如烟的尸体。 蒋涵洋的话让任舟愣了一下:“花清贵为北方绿林道的龙头之一,除了张一尘这个总扛把子外,还有谁能指使得动她?” 蒋涵洋并不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在江湖这么多年,对‘说书人’一定不陌生吧?” “当然。”任舟疑惑地点了点头。他对“说书人”当然熟悉得很,若非他们的帮助,任舟哪能找得到那么多的热闹呢?包括此前朱贵和徐成在传闻茶馆外抓到他的时候,他才刚从“说书人”那里听到了陆振豪的死讯。 “‘说书人’的眼线遍布天下,无论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但凡是与江湖道或是绿林道有关的,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在这一点上,就连肩负监察江湖之责的六扇门也自愧不如。”说到最后,蒋涵洋忍不住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为“说书人”而惊叹,还是为六扇门而惭愧。 任舟知道,蒋涵洋并非自谦,此前为了追查杀害陆振豪的凶手时,他也曾借助“说书人”的力量。 “你身在江湖,当然对于贩卖江湖情报的‘说书人’更熟悉些。其实,还有另一伙人也和他们在做着同样的生意,只是与‘说书人’不同,这伙人的情报都是围绕着高官显宦或是名商大贾这样的大人物,绝少做普通人的生意,所以其名声反倒不如‘说书人’显赫。” “不过论起手段来,她们却比‘说书人’犹有过之。毕竟无论绿林也好,江湖也罢,混迹其中的人良莠不齐,只要肯使钱,打听消息也不是难事;而她们想要打听那些深宅大院里的事情,无疑要困难上不少,更不必提传闻中,连禁中的消息都能向她们买到了。” 听了蒋涵洋的描述,任舟不禁咋舌,旋即又想到在花清房中发现的那本书,问道:“这么说来,花清便是那伙人里的一员了?” “不错。”蒋涵洋赞许地看了任舟一眼,点了点头,“如同传闻茶馆之于‘说书人’,天下的青楼楚馆就是她们的根据地。”说到此处,蒋涵洋似乎对这伙人的构想颇为赞叹,语气里也多了些敬佩,“她们倒是把男人抓得很准:酒前和床上,是男人最管不住嘴的两个地方。要是能在这两个地方打听消息,无疑会事半功倍,什么秘密也能查得出来了。” “而青楼正是这两样地方的结合。”任舟轻轻地点头,也不禁有些佩服那位创建者的想法了,不过又想到一个问题:“像这样的话,虽然开始时能有收获,日子长了,人家自然会有所防备,又怎么办?” “她们的手段当然不仅如此。仅我所知道的,她们也会向那些高门大阀的院工奴仆们购买情报,或者是与购买者交换情报,等等。”蒋涵洋说着话,又左右看了看,“更何况,就算他们有防备了又能怎么样?若非是那本书,我都不会知道花清也是她们的人,谁又能确定哪家妓院和她们有关,哪家又无关?难不成为了防着她们,你就再不去饮宴了?或者去饮宴的时候还能时刻防备着么?若真是如此的话,恐怕不等别人买你的消息对付你,你自己的交情就先要损失殆尽了。” 任舟摸着嘴巴:“所以你的意思是,花清可能并非是去找张一尘,而是去和……‘他们’商议对策了?” 蒋涵洋摇了摇头:“不好说,这只是一种可能而已……”顿了顿,他又继续说道:“不过若真是如你的猜测,张一尘就在京中,却又没出席昨天的寿宴,那他很可能对王柱国的死早有预料,那他的嫌疑恐怕也不会太小……对了,刚才来的时候你和老朱围在衙门前干什么呢?” “啊?哦,那会被吵起来了,所以出去看看……”任舟刚才还在考虑张一尘与此事的关系,没想到蒋涵洋却问起了别的事,不由迟疑了一下,才把刚才的事情讲了一遍。 “又一具尸体……”蒋涵洋听完任舟的话,皱着眉头仔细地想了一会,好像一时没有什么思路,可又下意识地觉得,接连出现三具身形相仿的尸体,颇为蹊跷,便问任舟:“你有什么想法?” “接连死了三个人,时间不差多少就算了,偏偏身形还都相似,天下再难有这么巧的事情了……”任舟摩挲着嘴巴,“可要说不是巧合,那其中又有什么关联?” 任舟的问题,在场无人能回答——这本就是蒋涵洋抛给他的,所以此时蒋涵洋也只能紧皱着眉摇了摇头;而徐成也是沉默不语,这本就不是他的活儿,所以他置身事外得理直气壮。 此时门突然叫人推开了,一前一后进来两人,为首的正是半路被蒋涵洋叫去通知仵作的朱贵。 “蒋头儿,来了。”一进门,朱贵先和蒋涵洋招呼了一声,又向着另外两人点头致意。 “嗯。”蒋涵洋向朱贵和他身后的仵作看了一眼,“就近先看看这具吧。”说着话,指了指床上的如烟。 或许是来之前已经听朱贵说明了情况,所以仵作也没多问便开始检查了。趁此机会,任舟也把刚才讨论的事情告诉了朱贵,想看看他有什么见解。 朱贵听完之后,也是一头雾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是整屋子的人,除了已是尸体的如烟和正在检查的仵作外,都在看着自己,也不好没有表示,只能装做思考状,说道:“要说没关系吧,太巧了;要说有关系吧,又说不出来……” 任舟翻了翻白眼:“磨来磨去,还是这么一句车轱辘话。” 或许是死因明了,那位仵作并不费多少工夫便检查完了,起身向蒋涵洋拱了拱手:“蒋头儿,我验完了。” “怎么样?”有了新消息,蒋涵洋也有些急切。 “勒痕在喉上,唇开齿露,舌抵齿上……”仵作一边讲解,一边用手指点着如烟的尸体,以佐证自己的话,“……双手紧握,指爪间无杂物,周身也没有什么伤痕,可知生前无打斗。种种迹象表明,她确是自缢而死。” 蒋涵洋听得全神贯注,一边听还一边不时地点点头。等到仵作讲完了,他看了任舟一眼,发现任舟双眉紧锁,盯着尸体,不知在想些什么,便对仵作说道:“好,那就先看看王……” “先去偏院看看吧。”任舟忽然打断了蒋涵洋的话。 蒋涵洋又看过去,问道:“怎么了?” “我……我突然想到一个事情,但是也说不好,要先检查一下尸体才有定论……”任舟向蒋涵洋递了个抱歉的眼神,“而且,他们死的比王柱国早些,虽然是天寒地冻的,但我还是怕检查得晚了会漏掉什么信息。” 蒋涵洋对任舟回报了一个微笑,全不计较他的唐突,转而对仵作道:“那就依任少侠的意思,先去偏院吧。” “偏院中有一具尸体可能是染病而死,您是否需要做些准备?”任舟又问了仵作一句。 仵作闻言,拍了拍随身携带的包裹,微笑答道:“少侠有心了,不过不必担忧,来之前朱捕头已说明白了,所以一应事务我都有准备。” 看仵作这样胸有成竹,任舟便点了点头,不再赘言,领着众人出门了。 有蒋涵洋的命令在先,此刻在百花苑里的人全都聚在陶然院中了,不过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 任舟扫了一眼,发现花清和薛雨居然也到了,想来是桃枝知会过,所以不敢打扰,此刻三人正在回廊下谈着话。 任舟看见了她们,她们自然也看到了任舟。瞧见蒋涵洋出门,三人立刻止住了话头,朝着这边走过来了。 任舟不由地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蒋涵洋一眼。 “你们先去吧,留下我和老朱来,和她们答对两句。”蒋涵洋知道任舟的意思,开口说道:“一会我再过去,或者我这边耽搁得久了,你们验完尸再回来吧。” 任舟轻点头,没等花清她们到,便自顾地领着徐成和仵作离开了。 第三十一章 解密之前 偏院中空无一人,倒是方便得很,三人可以毫不避忌地畅所欲言了。 任舟引着二人到了武场之后,便和徐成躲到一旁,静静地等着仵作施为。 距离任舟上一次来到这座武场,到现在还不足十二个时辰。相较于任舟离开时,武场的摆设也没什么变化——除了演武台前又多摆了一具盖着红绸、枕着春凳的尸体之外。可是这十二个时辰内发生的事情实在不少,所以当任舟再次看到那具摆在演武台上的朱老二的尸体时,不由得有些恍惚。 徐成是第一次来,所以对任舟这种复杂的心情并不能理解,他先是好奇地四处打量了一番,发现没什么异常后,便去看仵作的行动了。 仵作先走到朱老二的尸体旁,从包囊里掏出些药物来烧了,才开始检查。 对于尸体,就算是任舟或是徐成这样的人,也会本能地排斥,所以他们虽然好奇,却也不愿意靠得太近。只是远远地看着仵作把尸体的衣服拨开,上下仔细地观察着,不时地还走动一下,好像是为了换一个角度。 看了一会,徐成似乎是觉得有些无聊了,又开始四处打量。 “不用找了。”像是已猜到徐成的目的,任舟开口说道,“我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来这座武场不下三十次,要是有什么地方能藏人,我早就提出来了。” 确实如任舟所言,这座武场没有房间也没有凉棚,所有东西都明明白白地摆在外边,连那座高出地面些的武场下方都以粗长的圆木围起来了,每个方向都有三根圆木,上挨武台下接地面,中间没有一点缝隙。若不把这些木头砍断的话,不可能钻得进去。 徐成又看了进来时的拱门一眼:“凶手看不可能从这道拱门跑到偏院去,躲在什么地方,等追他的人走了再离开?” “不大可能。”任舟轻轻摇头,“一来,凶手刻意打扮成那副模样,为的就是让人把他和朱老二的尸体联系起来,要是他偷偷跑掉的话,万一让人看见,岂非弄巧成拙?二来,这里到消愁院的距离虽然不近,但像那天晚上那样越墙而走,又是高速飞奔,来往也用不了多久,可那天陈虎……也就是追此刻的那队人,所用的时间比正常走一趟还要长,想来是里里外外地把院子搜了一遍,却还是找不到凶手。” “照你这么说,凶手就这么消失了不成?”徐成皱了皱眉头。 “还未可知,等验完尸,或许就有结果了。”任舟虽然已有了猜测,却不急着说出来,而是又看向了忙碌中的仵作。 相比于刚才,这次多了一具尸体,又兼死因复杂,所以仵作花费的时间更长了些。等了半晌,他才终于结束了工作,向着等待的二位走了过来。 “久候了。”仵作迟疑了一下,有些为难地说道:“尸体我已验过,不过情况好像和你们说的不太一样……” “不一样?”徐成怔了一下。 “嗯……”仵作点头,“按着此前朱捕头跟我说的,两人死的时间应该相差不远,对吧?” 任舟点了点头,朱老二是巳时三刻到巳时五刻中间,猪大肠的死讯是午时传来的,聚财赌坊距此不远,走一回也不用两刻钟,可推知他大概是巳末左右死亡,否则早就要来人报信了。 “可是刚才我检查的时候,发现尸体的僵硬程度并不一致,台子上的那位明显要比春凳上的死得晚上不少。而且,台子上的那位双足和肩胛并不和台子接触,稍微抬起了些,头也是向着正上方。我猜测,可能是在他死后,尸体被人搬动过,才会出现这种情况。”说着话,仵作还做了个双手抱托的姿势,以资讲解。 任舟的目光一闪,向台子上的尸体看了一眼,问道:“还有其他发现么?” “有。另一具尸体的周身上下,包括脸上,虽然布满鼓包,但却不像是病死——如果真能病成这样,那早就叫人发现异常了。而且,染恶疾而死的,死后大多会臭不可闻,单用一块布是掩盖不了的,可是进来了这么久,我却什么也没闻见,只在掀开那块绸子的时候才闻到了一点。再加上死者胸前有不少抓痕,想来是他生前奇痒难耐,自己抓伤的。我觉得,他更像是叫人毒死的。”说着话,仵作把手中的针递到了二人眼前,任舟发现其上呈赤红色,“所以我拿‘瞒不住’试了一下,果然有反应。” 任舟虽然看出异常了,却不知道这红色代表什么,便向徐成递了个询问的眼神。徐成意会,解释道:“呈红色的应该是蛇毒,颜色越深也就说明毒性越强。像这样的颜色,虽然不算太深,但考虑到是从尸体身上验的,毒性较之原本已减弱了不少,仍能染成这样,可知它原本的毒性该多强。” “能否看出是什么蛇的毒?” “这……我看不出来。”徐成面有愧色,摇了摇头,“像我们侦案,多是在验出毒时已有了怀疑的对象,只管凭此证据抓人就成,至于是什么毒倒是并不深究。” 任舟轻轻地点了点头,向徐成微笑了一下,以示宽慰。 看两人说完了话,仵作又接着说道:“其他的倒是没什么发现了。” “已足够了。”任舟摸了摸嘴巴,“和我猜测的差不多,不过我还要再看尸体一眼,只是确认一下,不要介怀。”最后半句是对仵作说的,任舟怕仵作感觉不受信任,所以提前说明,以免误会——虽然两人以后可能不会再打交道了,但还是别在公门里留个冤家为妙。 仵作听任舟这么说,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微笑道:“不妨事,应该的,有什么问题尽可问我。” 徐成也跟在任舟身后,到尸体旁看了看,一边看,一边不由得咋舌:“这毒性如此猛烈,下毒的人恐怕和死者仇怨不小。” 任舟看向死者的脸,仔细地端详了片刻。虽然死者的脸上已满是鼓包,可毕竟生前与任舟一同住过一段时间,所以任舟看过去,倒是也能依稀地分辨出些东西来。此时听闻徐成说话,任舟叹了口气:“只怕并非是仇怨……” “要不是仇怨,为什么要下此狠手?”徐成有些诧异,指着尸体身上的抓痕问道:“寻常的毒药,无论是砒霜也好,鸩酒也罢,都可致人死地却不会让人这么痛苦,连尸体都变得这么可怖。” “瞧见这具尸体的时候,我的想法与你此时的相同。”任舟侧过头,看了一眼摆在台上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仇恨可致人盲目,亦能让人聪明,在它的驱使下,人会做出种种让人想得到或者想不到的事情来——但这些事情里,却绝不包括‘幡然悔悟’。”任舟一边说着,一边指着两具尸体,“你看他们中的任意一个,均可猜测凶手与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可如果真的如此的话,凶手又何必把尸体留下来供我们追查呢?尤其是又何必留在百花苑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呢?让他们悄无声息地消失,甚而把他们挫骨扬灰,既可报仇雪恨,又不留痕迹,岂不是更好?” “或许是他们死在百花苑或是闹市里,不好搬运……”徐成挠着头,可说了一半,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任何人都有自己独处的时间,就算是朱老二,也会独自出百花苑去饮酒,更不必提猪大肠这样的好赌之人了。 “也有可能是杀手想以此立威?或者是震慑什么人?”仵作提出了一种新的可能。 不过这种可能旋即被任舟否定了:“若他真是冲着立威或者震慑,又怎么会偷偷摸摸的杀人呢?就算是他杀人前没有完全的把握,不敢声张,可是事后也少不了要留下些痕迹作为挑衅,否则他能震慑得了谁呢?” 任舟的反问,让两人都说不出来话了。 “走吧。”沉默了一阵,任舟长出了一口气,望向了消愁院的方向,眯起了眼睛:“那位柱国的尸体放了一夜,也该见见光了。” 说完话,任舟又把原先盖在两具尸体上的绸布盖回去,又忍不住叹口气之后,当先走出去了。仵作和徐成面面相觑,有些摸不清楚头脑,只好连忙跟了上去。 第三十二章 真相 一出门,任舟就看见候在门口的钱班头了,钱班头当然也看见了他们,立刻扬起一副笑脸,凑了过来。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没?”对于任舟,钱班头颇感为难:一方面任舟曾在自己的手底下做工,现在却爬到了比自己更高的层级上,想再像原来那样对待,已是不妥;可另一方面,蒋涵洋虽然对任舟青眼相加,但说到底任舟并非是公门中人,像称呼蒋涵洋那样称呼他为“任爷”似乎也不合适。所以钱班头干脆把称呼和寒暄省去了,单刀直入。 任舟对钱班头回报以微笑:“有一些,之后见了蒋捕头再说吧。你怎么在这儿?” “你们过来之后,王柱国府上也来人了,被花老板请到到消愁院中稍待,连同蒋爷以及其他的姑娘护院们也都一起过去了,临行前蒋爷让我来报个信。知道几位头儿在里边办案,不好打搅,所以我就在这儿候着了。”说着话,钱班头又向任舟身后看了一眼,微笑着向仵作和徐成点头问好之后,问道:“几位,这边的事情办完了么?” “嗯。”任舟点了点头,“咱们也过去吧。” 虽然全无必要,但钱班头还是担负起了引路之责。 “花龙头可真是忙得很啊。”走在路上,任舟忽然感慨了一句,“蒋捕头到的时候她还没来。” 此前在百花苑中,无论是蒋涵洋也好,还是任舟也罢,他们虽然知道花清的另一重身份,可为了就事论事、不节外生枝,他们都以“花老板”来称呼。此时,任舟却改称“花龙头”了,听得钱班头一惊,偷觑了任舟一眼,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 “呃……”钱班头闻言,面色有些尴尬,又回头偷偷瞧了跟在后边的徐成二人,低声答道:“唉,您也知道,花老板要忙的不止是百花苑一处,所以……” “我懂,我懂。”任舟露出了意会的笑容,“身兼三职,当然要比别人辛苦些。” 钱班头一愣:“三职?什么三职?” “既是百花苑的老板,又要管理绿林道的事情,此外……”任舟忽然“嘿嘿”地笑了两声,才继续说道:“此外,还要当张龙头的情人,不是辛苦得很么?” 任舟此前听老李说起过,钱班头虽然职位不显,却是花清的亲支近派。之前他也没有多想,不过刚刚才听说花清可能还属于另外一个神秘的情报组织,如今又适逢其会,只有钱班头在侧,所以他有心出言试探一下。看钱班头刚才的反应,想来是对那个组织一无所知了。 钱班头也跟着笑了两声:“是了,像花老板这样的女人,也唯有张龙头这样的豪杰才配得上。” 任舟附和了两声,又随口问了一句:“花老板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们刚来不久,花老板便回来了。”钱班头不假思索地答道。 听到钱班头的回答,任舟摸了摸嘴巴,没有再说下去。看任舟不说话,身后跟着的也是两个闷葫芦,钱班头也就息声了。四个人就这么一路沉默着,走到了消愁院里。 消愁院中,王柱国的尸体仍倒在主位上。其余的人各自聚在一处,分成三堆,可以由此分出派别来:蒋涵洋这边只有他和朱贵两个人,花清则和薛雨、桃枝以及其他百花苑的人聚在一处,此外,剩下还有一堆,统共七八个人,为首的是个四五十岁、留着八字胡的小老头儿,此时守在王柱国的尸体旁边,目光凌厉,来回地扫视着在场的人。除了这位老头儿以外,在场的人面色均有些紧张,不大好看,连以往最好聊闲天的护院们此时也是噤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敢说,都老老实实地躲在花清身后。 任舟昨天倒是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却没什么交流,所以不知道他的来路。现在看来,他就是王柱国府上派来的人了。 一见到任舟他们到了,花清和蒋涵洋立马迎过来问话,那位小老头儿倒是纹丝不动,不过一双眼睛却是紧紧地盯了过来。 “怎么样?”蒋涵洋率先开口,言简意赅。 任舟递了个眼色:“很不错,之后请仵作再检验一下王柱国的尸体,也许就会有结论了。” “嗯。”蒋涵洋面色稍缓,向走在最后的仵作轻点了下头:“有劳。” 仵作摆摆手:“蒋头儿客气了,职责所在。” 说着话,仵作便向王柱国走了过去,到了附近,便打开随身的包裹,显然是准备就地开工,却被那老头儿拦下了。 “柱国生前身份尊崇,就算是横遭不幸,那也是万金之躯,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下赤身裸体,成何体统?”老头儿拦的是仵作,话却是看着蒋涵洋说的。 仵作也看了过去,表情有些无奈,想看看蒋涵洋怎么应对。蒋涵洋想了想,说道:“王管家,事急从权,附近没有隔间,再搬到别院去,太费周折了吧?”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位王管家虽然不在官场,可论起实权来或许比蒋涵洋犹有过之。所以蒋涵洋虽然贵为六扇门的总捕头,此时也不得不放低姿态,好言相商。 可惜,这位王管家却毫不领情地冷哼了一声,答道:“蒋涵洋,柱国的遗体不好搬动,可你们这么多人都长着两条腿,就不能出去避一避么?” 朱贵闻言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蒋涵洋的表情也有些无奈。不过破案在即,他也无心在这件事上纠缠,一声令下,除了柱国府派来的人以及仵作外,所有人都退到了拱门外的过道上。瞧着众人的动作,那老头儿又是一声冷哼:“这还像话些。” 退出了消愁院,许多人都是长出了一口气,显然是刚才在厅内憋得不轻,现在得了空,便立刻说起话来。朱贵显然是对那位老人很是不满,此刻全无笑意,骂骂咧咧地说道:“这个老不死的,昨天晚上同着那么些大官一个屁也不敢放,现在冲着我们倒是抖起来了。” 蒋涵洋闻言瞪了朱贵一眼,朱贵便不敢多说了,只是表情仍是不忿。 花清站在一旁,不和人说话,一双美目紧紧盯着任舟,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被花清这么看着,任舟浑身不自在,也就不好和蒋涵洋说话了,只能默默地等着。 过了半晌,仵作才出来了:“验完了,王管家请诸位进去。”蒋涵洋闻言,道声“辛苦”便进去了,旁人急忙跟上,朱贵一边走路,还不忘冷笑一下,低声对任舟说道:“好大的威风。” 任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报以苦笑。 等到主要的人物都进到大厅里了,仵作便清清嗓子,讲起了验尸时发现的异常。 “……致命伤在胸口,宽两寸有余,伤口处较整齐,应为剑类利器所致。” 这些都是他们早已知道的,甚至是亲眼看见的,所以听到这个消息时,没有人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反应。 看见无人发问,仵作也就接着往下说了:“尸体口中无毒物残余。尸僵情况较正常出现得晚,疑是生前中了麻痹之毒,于尸体的背后发现了细微伤口,应是毒针所致。” “毒针?”蒋涵洋皱了皱眉头。 “不错。”仵作点头答道:“除这两处伤口外,尸体身上再无别处损伤,口中也无毒物残余,所以要么是剑上有毒,要么是被毒针刺伤。可是这一剑直入胸口,当时毙命,不必再用什么毒,那就只可能是毒针了。” 厅内众人均是变了脸色,下人们不敢声张,只能面面相觑;三堆人里为首的几个,花清、薛雨和桃枝心知自己逃不开责任,此时俱是战战兢兢的,蒋涵洋看向王柱国的尸体,却不说话。 唯有那位王管家,听仵作说完话,立刻冲着花清喊道:“昨天晚上就只有你们百花苑派的如烟一直呆在柱国的身旁,一定是她了,赶紧滚出来领死。” 花清脸色变了变,硬着头皮向前走了两步,低着头答道:“回爷的话,如烟姑娘……她今早已在房中自缢了。” “死了?”王管家一愣,旋即冷笑道:“好啊,好个死无对证。她一个百花苑的妓女,平时受我们柱国的照顾颇多,怎么会想着要刺杀我们柱国呢?一定是受你们的教唆,然后又被你们杀了灭口。”接着,他又指着花清冲蒋涵洋大喊道:“眼下人证物证俱在,还愣着干嘛?赶紧把这个婊子抓了给柱国报仇。” “且慢,”叫人家指着鼻子骂了一句“婊子”,花清此时的脸色更难看了,不过生死攸关,也顾不得计较这些,便把声音提高了些,辩解道:“如烟平日受柱国照顾,那我们百花苑不也是一样?行刺柱国,于我百花苑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花清突然提高的声音把王管家唬得又是一愣,沉吟片刻,他又看了花清两眼,问道:“你什么意思?难道真是如烟好端端地发疯了?” 花清摇了摇头,把如烟的来历以及她与朱老二的关系详细地说了一遍,推测道:“或许是什么人知道如烟颇受柱国的青睐,便饵以重利,要她配合,而她为了给公公筹钱,不得不答应下来——这也是为何丈夫身死后,她还要强撑着参加寿宴。不过她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哪怕是早有准备,可回去之后也会忍不住胡思乱想,一想到之后少了靠山、自己也被这么大的案子牵涉在里边,又加上丈夫身亡的打击,一时想不开,才寻了短见。” “这……”王管家皱着眉头,迟疑了一下,“好像也不是全无道理……蒋涵洋,你怎么说?” 蒋涵洋问道:“若果真如此的话,又是什么人要将柱国置于死地呢?况且,朱老二上午刚死,晚上刺客便做出那副打扮刺杀柱国,可见此人对百花苑的风吹草动了解得很,之后更是跑到朱老二的停尸处便消失不见了,又作何解释呢?” “那伙人既然和如烟有联系,知道这些也不奇怪。而刺客消失的事,说不得是我们护院能耐有限,半路跟丢了还不知道,最后找不到人也是正常。”花清说道,“至于是什么人要害柱国,我也猜不出来。不过柱国位高权重,颇得圣眷,说不得有人为此眼红,才要谋害他?” “如果如烟真的像你先前说的,和丈夫情深意长,甚至还为此自杀的话,又怎么会在丈夫死后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呢?更别提允许别人假扮成自己亡夫的模样去装神弄鬼了。”蒋涵洋轻轻摇头,“你的话前后矛盾,又多是推测,并无确证,实在是难让人信服。” “那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花清满脸不服气的神色,瞪着蒋涵洋。 王管家也跟着看了过去。 蒋涵洋并不急着作答,而是先回头看向了任舟,瞧见他面色坦然,似乎胸有成竹,才露出一抹微笑来:“不如让我这位小兄弟给大家讲讲吧。” 花清看向任舟,面色变了变,不过嘴里毫不示弱:“我倒要听听,你们六扇门请来的强援能说出什么来。” 任舟并不接茬,而是向王管家抱拳行礼,微笑道:“在下有个故事,相比于花老板的,或许更合理些。” “快讲快讲。”王管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早先,桃枝对于王柱国将在院子里设办寿宴,或许很是开心。可是机缘巧合下,她得知自己的主子、百花苑的老板花清将要设计在寿宴上刺杀柱国后,又深感不安。不过位居人下,她又不能反对自己主子的计划,所以虽是忧心忡忡,却毫无办法。 直到几天前,她意外得知了朱老二与如烟的夫妻关系之后,便有心在上边下文章,设了一条瞒天过海的计策:到义庄里寻一具和朱老二身材相仿的尸体,把脸砍花之后,假充是朱老二,企图以这件事来阻挠花清,毕竟刚死了人,再举办寿宴,未免不吉;另一方面,真正的朱老二知道自己与如烟的关系一旦败露,被辞退是早晚的事。与其之后被人赶走,不如现在参与这个计划,又能因此得到一笔赏钱,划算得很,便答应了桃枝,拿钱离开了。 这计划首要的一个难点,便是义庄里的尸体多是死了几天、甚至已有尸臭的,拿来假冒刚死之人有些勉强。可凑巧的是,这计划开始的前一天晚上,恰好有一具新尸停在义庄内,而且恰是脸上被劈了一刀,面目难辨。于桃枝而言,这简直是天赐良机,虽然这具尸体在假充朱老二的时候已死了接近一天,可还没有产生异味,就算是比刚死之人僵硬些,也能靠天气寒冷支吾过去——再加上她事发后迅速赶往现场,表面是维持秩序,实则是不叫人太靠近尸体,以免露出马脚来。 此事一直到传扬开去,所有人聚集到陶然院里时,仍可算是成功的。可她没想到,花清杀意已决,了解花清心思的薛雨当即下令封锁此事,不许走露风声。她不敢明着违抗,只好作罢。到此处为止,距离柱国的寿宴开始已只剩半天,桃枝手无缚鸡之力,再想做什么已是来不及了,她的计划也就以失败告终。 可另一方面,决心刺杀王柱国的薛雨,或者说是花清,却因为知晓如烟与朱老二的关系而看出破绽,进而识破了桃枝的计策,又凭着这件事想到了个新主意,才有了假扮尸体刺杀王柱国的事。为了办成此事,她们先是设计毒杀了猪大肠,假作是突发疾病的样子,又派出心腹钱班头去取尸体,还让资历颇深又无派别的陈二爷跟去作证。搬回来尸体后,又托词“防止染病”,严令众人不许靠近尸体——这看似是件小事,后来却有大用。众人早先见过“朱老二”的尸体,对这种事已有些麻木,此刻又慑于疾病,当然不敢轻举妄动。之后老李便来喊人上工,再无人关心武场的尸体,这便给了刺客可乘之机,他先是把原先在地上的那具尸体丢出院外——院外自然有人接应。之后,他又戴上早已准备好的人皮面具,刺杀王柱国之后,便躺回了原先“朱老二”尸体所在的地方。循迹而来的陈虎等人,一是因为天色昏暗,瞧不清楚,二是钱班头有言在先,生怕染上什么疾病,不敢靠近两具尸体,只在内外查了一圈之后便回来复命了。而在陈虎他们走后,凶手便伙同某人将真正的朱老二的尸体运了回来,放在原处,自己则逃之夭夭。至此,事情已基本结束了。 至于如烟,她应当是知道桃枝的计划的,也为此出了力——伏在假尸体身上痛哭,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可是之后,她又受到了洞悉这个计划的花清或她手下人的威胁,被迫参与了刺杀王柱国——也就是刺入毒针,使他无法抵抗,才让刺客轻易得手。事件结束之后,或许她又去偏院偷偷看过,发现丈夫真的死了,又或许是她与丈夫有什么约定,到了时间却没见到人,猜出来丈夫已被灭口,所以最终选择上吊自杀了。 任何的阴谋诡计,一旦从头拆穿,便一文不值了。此时任舟的故事说完,在场的人均露出了沉思之色——只是思考的事情截然不同。 “不对啊,桃枝既然是跟着花清混饭吃,又怎么敢做出这种砸饭碗的事情?”沉默了半晌,王管家率先发问。 “桃枝确实是花清的手下不假,可却未必是跟着花清混饭吃。”任舟说着话,看向了王管家,“阁下随侍柱国左右,经多见广,想必也听说过除‘说书人’以外的,另一个出卖情报的组织吧?想来,百花苑便是这个组织的一处据点,花清也是其中的一员头目。只是,出于另一重身份考虑,也就是身为绿林道的龙头,她却要做出有损组织利益的事情——刺杀王柱国。桃枝对此当然是不同意的,只是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反对,只好另辟蹊径了。” “可是花清为什么要杀那什么朱……猪大肠?”王主管先是点了点头,旋即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还有朱老二,既然已有了死尸,何必多此一举,多杀两人?” “杀猪大肠的目的有二:其一是通过这件事加深百花苑以及查案人对偏院的印象,下意识地把它看做藏尸之地,再加上钱班头的那句话,在‘鬼’与‘病’的双重压力下,让追踪凶手的陈虎等人不敢仔细查看尸体,方便凶手逃跑;其二,则是扰乱查案人的视线,让人不自觉地把这几件事联系到一处,问出‘为何杀他’之类的问题。”任舟语气轻松,最后还不忘和王管家开个玩笑。 王管家一瞪眼:“那朱老二呢?人已经走了,又何必再杀他呢?” “那就更简单了。一来是那具假冒的尸体到现在已死了接近两天,验尸的时候可一眼瞧出破绽,到时候六扇门恐怕要全力缉捕消失了的朱老二……” “那不是更好?正好把罪责全推在朱老二身上。”王管家截口说道。 “不,那简直是太不好了。”任舟摇了摇头,“朱老二不死,这件事就多了变数,万一真叫六扇门逮住了,把桃枝的计划供出来,六扇门就要再查此案,就算没查出什么来,百花苑也要跟着遭殃;还不如就这么杀了省事,而且杀了朱老二,也就顺带着逼死了如烟,这件事便又少了一个知情人,省了一番手脚。若我所料不差,他们之后还要把义庄的那具尸体还回去,到时候真就是死无对证,只能推给恶鬼作祟了。” “死无对证?”王管家喃喃自语。 “这个故事算得上通顺,不过还有一处问题:既然桃枝要在如烟和朱老二的关系上做文章,为防被看穿,她当然不会把这件事上报给花清了,那花清或者薛雨又是怎么知道的?”问话的是蒋涵洋,不过相比王管家发问时的咄咄逼人,他更像是提点,“而且,就像刚才花龙头的故事那样,你好像也没什么确证。” “要证据的话,其一是朱老二的尸体说明,他较猪大肠死得更晚,可知昨天早上死的不是他;其二,凶手进入百花苑时天色应该还不算太晚,他把原先那具尸体抛出去后,接应的人必定不敢走远,以免惹人注意,更可能是就近掩埋了,所以你们到那边去挖一挖,或许会有发现;其三,昨夜花清离开百花苑,直到今天早上才回来,这件事,钱班头也知道,钱班头知悉花清绿林道的身份,却对那个组织一无所知,而花清能让钱班头知道自己离开,也必定是去和绿林道的人联系了。”任舟微笑着看向花清,“能让花清这位堂堂的龙头亲自跑一趟,除了张一尘外,绿林道上也没有别人了。张一尘既然到了京城,昨晚却又不肯来参加寿宴,岂不是蹊跷得很?” 花清先是恨恨地瞪了任舟一眼,忽然展颜一笑:“任少侠果然手段了得,可是说了这么多,又怎么能证明我与此事相关呢?我同张龙头关系非常,这是绿林道里都知道的事,私会一番,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吧。” 任舟闻言,不急着搭话,而是先在百花苑的众人脸上扫视了一圈,喟然长叹,说道:“人家钱班头一直是心腹,自然不怕。可是你一个只谋前途的墙头草,人家又凭什么信任你呢?怕只怕你忠心错付,回过头就要被拿来祭旗了……” 任舟的话让包括花清和蒋涵洋在内的众人均感莫名,不清楚他言下何意。忽然,站在桃枝身后的老李快步跑向了蒋涵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喊了一声:“蒋爷救我。” 第一章 余音 王柱国的死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来势汹汹,却又在转眼间云销雨霁,只留下一片沉寂。真正亲历此事的诸人,无论是六扇门的捕快,还是百花苑的杂役,均是三缄其口,不愿多谈。最终,这位大人物的死亡仅剩了些捕风捉影的痕迹,随同各样的想象和推论,化成了古往今来无数口耳相传的秘闻里最不起眼的一件。 “就这么完了?”老杨看起来有些诧异。 “不然呢?”任舟靠在刻有“解颐”二字的匾上,翻了翻白眼,反问道。 “这事绝非花清一个人能做得成的,张一尘就在京中,怎么不把他也抓来问问话?” “花清一力担下了这事,死也不吐口,还能怎么着?”任舟颇为无奈地笑了笑,“偌大的京城里高手如林,其中用剑的好手也不在少数,难不成要挨个审一遍?” “可……”老杨刚想说,张一尘与花清关系非常,又在京中,未免太过凑巧,但转念一想,这件事无论是任舟还是蒋涵洋都绝不可能想不到,迟迟没有行动应该是另有顾忌,便打住了话头,转而替花清抱起屈来:“这张一尘也忒无情意了,就这么眼睁睁瞧着花清替自己顶缸?” 任舟打了个哈欠:“这事横竖和花清脱不开关系,何苦再多搭上一个人呢?何况花清只是被押起来了,又没死,到明年开春前,张一尘还有的是时间救她……” ——这是陈公子最担心的事情,也是他最期待的事情。 “张一尘的动作越大,露出的马脚也就越多,所以他要是真的出力搭救花清,于我们而言倒可能是个摸清他底细的好机会。不过其人心思缜密,我又有些担心重蹈此回覆辙……”前半段话,陈公子雄心勃勃,可说到后半段时,又显得有些失落,想来是此次出师未捷给他的打击不小。 听了陈公子的话,任舟先是下意识地想纠正他,并非是“我们”,把自己摘出来,可是看他这幅样子,又不忍直言,只好宽慰道:“张一尘布局已久,有心算无心,你就算是应对失策也是正常的。” 听了任舟的话,陈公子虽是愁容不减,却也不能说别的,只好点了点头——正如此时的老杨一样,不过除了点头外,他还一边踱着步,一边止不住地叹着气。 瞧着老杨这么走来走去,任舟又翻了个白眼:“你怎么好像比张一尘还要忧心些?有这个担心花清的时间,你不如关心关心自己吧。” 老杨愣住了:“我?我不是挺好,有什么可关心的?” “你有多久没去过百花苑了?”任舟卖了个关子。 老杨认真想了想:“大概半个多月吧。” “那你知不知道百花苑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没关门?” “不知道啊……”老杨有些糊涂了,“百花苑关不关门和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当然没有关系了,”任舟顿了顿,“不过和你的桃枝关系可就大了。” “桃枝怎么了?”一听这话,老杨来了精神。 不过任舟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用指头轻轻敲着桌子,眼睛向上瞟着:“我记得我之前好像把什么东西存到你这了,怎么来了这么久还没见到呢?” 老杨一溜烟地跑到了后厨,片刻之后又一溜烟地跑了出来,把一柄剑和一个包裹恭恭敬敬地放在了任舟的面前:“任爷,您看看。” 这柄剑正是之前任舟常年悬在腰侧的那一柄——剑身上经年日久留下的油泥污渍就是它最好的标志,全天下再找不出一模一样的第二把来,就算是再高明的巧手也难以仿制。所以任舟只是看了一眼,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那个包裹上。 当着老杨的面,他解开了那个包裹,里边的银子反射着柔和的光芒,任舟又把银子抓在手上,轻轻掂了掂。 对于任舟的动作,老杨很是不满:“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么?” “我就是太了解了。”任舟确认无误,才把银子又放了回去,重新系好包裹后,好整以暇地答道。 任舟的话把老杨气得直瞪眼,却又无可奈何。眼看任舟检验完了,老杨冷哼一声,说道:“任大爷,放心了吧?可以讲讲了吧?” “可以讲讲了吧?”任舟拿腔拿调地重复了一遍老杨的话,语气里极尽嘲讽之能事,说完了还翻了翻白眼:“你就是这么求人的?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了,就当是谢礼了?” 老杨闻言,又快步跑回了后厨,不过这次回来时手里既没有剑也没有包裹,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宽背薄刃的菜刀——正是他平时用来切羊肉的那把。 “当”地一声,老杨把菜刀插在任舟面前的桌子上,斜眼睨着任舟:“讲讲吧?” “杨大爷,您这就客气了。”任舟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 老杨板着脸:“少废话,快说。” “别紧张,别紧张。”任舟坐直了身子,摆了摆手,“百花苑能继续开着,是因为她们背后有大靠山。这事一出来,就把责任撇清楚了,连带着花清那一系,像什么薛雨、钱班头之类的,就算没被蒋涵洋抓,也被赶走了……” 在此之前,桃枝在百花苑的地位仅在花、薛两位老板之下,这次花清一系被连根拔起,是否也就意味着桃枝一跃成为百花苑的大老板了呢?想到这里,老杨的眼中不禁放出光来。 “……不过,桃枝还没资格顶替花清的位子,据说是百花苑的东家又新派了一位老板来,桃枝至多只可算是二号人物,像之前的薛雨一样。”任舟又继续把话说完了。 老杨沉思了片刻,自言自语道:“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看看吧?” “这倒是。”任舟点了点头,“不过嘛,人家成了百花苑的二老板,能否看得上你还在两说。” 老杨一瞪眼:“这叫什么话,我们之间的感情哪是地位不同便能左右的?再说,就算她真看不上我了,冲着往日的情分,我也该去看望她一下。” “有理。”任舟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走吧。” “你去干嘛?”老杨一愣。 “你去你的百花苑,我要出城去烧柱香。” 任舟说着话,便伸手把剑系在腰间了,趁着这个空档,老杨一把将桌上的包裹捡起来,转眼间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一下确实大出任舟的意料之外,让他不禁呆了呆,回过神后,不禁苦笑了一下,也离开了这间小店。 临走时,还不忘帮老杨把店门掩上了。 第二章 祭拜 将近年关,天气日寒。 京城的街道上往来的人减少了许多,沿街的店铺虽是都挂上了大红的灯笼,有的甚至已贴好了春联,可与和平日相比略显空荡的街道相映衬,却显示出一种不合时宜的凄凉来。 既然是去烧香,当然少不了贡品,可惜任舟如今囊中羞涩得很,在百花苑做工的工钱给了朱贵,给陈公子跑腿赚的刚刚又被老杨卷走了。万幸的是,老杨是开饭店的,想找点羊肉并不难,临走时,他又从老杨的后厨里翻出了一坛酒,便顺手拿上了。 出了京城的城门六七里,在道旁的树林中开出了一块空地来,便是一处乱葬岗子了。其上杂草丛生,荒坟野冢散落各处、不计其数,坟冢的四周还散落着不少纸钱。一眼望去,立在坟头的多是些木牌,连石碑都见不到一个,木牌上边简单地注明了死者的姓名,有些还写了生卒年和籍贯。这些坟茔大多是草草埋就,年深日久,不少的棺材已从土里露出来,甚而有些薄棺已然破败不堪,棺中的尸体早成了野狗走兽的腹中之物,唯留下了些漆黑的孔洞,如同一个个连接着此世与遥远彼岸的通道。 埋在这里的,大多是些置不起田产的苦哈哈,或是因故横死又无人认领的无名尸,又或是客死异乡、又乏资停棺于义庄或是寺庙的,只能暂厝于此,以待改迁。 任舟此回来祭拜的朱老二和如烟无疑是属于第三种情况。 六扇门已经派人把他们的死讯带给了朱老二的父母,只等那边的回信,就可起棺返乡,落叶归根了——这中间的花费均是由桃枝一力承担。这个请求是桃枝主动提出的,根据蒋涵洋的转述,桃枝是觉得此事全因她而起,若非是她,朱老二夫妇就算不能再留在百花苑了,可也不至于横死。 “也怨不得桃枝会为此内疚。”蒋涵洋为任舟转述此事时,不禁叹了口气,“钱班头的供词说,他们本来只打算利用猪大肠做文章。朱老二的事情发生后,薛雨又把李班头喊去问了话,才最终定下了这个计策。” 任舟当时只是摸了摸嘴巴,没有说话。从发现“朱老二”的尸体,到最终计划实施,中间不过是几个时辰的光景,还要在避免被桃枝察觉的情况下向老李问话,留给花清的时间只会更短。在这么有限的时间里,能做出这种部署,主谋者的智计不可谓不高,但留下破绽也是在所难免的。 说来也奇怪,每当任舟再回想这件事的时候,他首先想起的总是案发后,瑟缩在主位的长椅上的那个女人,任舟仍能回忆起她当时满面的惊慌和紧张,如同一只受了惊却又无处可逃的兔子。 任舟一手提着酒,一手提着肉,默默地走进了乱葬岗里。朱老二夫妇下葬的那天,任舟也在场,所以此时找起来,倒也算得上是轻车熟路。 知悉朱老二夫妇死讯的人里,大多数都像蒋涵洋和徐、朱二人那样,与二人没有什么交集,只是公事公办,不抱更多情感;剩下的如百花苑的众人,虽然在朱老二夫妇生前与他们颇有来往,可是人死如灯灭,在下葬时来瞧一眼、流几滴泪,已算是全了交情,不能奢求更多;至于桃枝,一方面对二人心怀歉疚,一方面又刚当上老板、事务缠身,也不大可能来祭拜。所以二人这样埋尸异乡,又乏人惦念,虽是暂厝,却也未免凄凉。 正是出于这种考虑,任舟才决定带着东西来祭奠一番。 可出乎意料的是,在任舟之前,已有人立在了朱老二夫妇的墓前。此人身着月华裙,上半身罩着淡黄色的狐裘,头发梳成垂鬟分肖髻,看来竟是个少女。此时,她正背对着任舟,面朝着朱老二和如烟的坟墓,似乎是在想些什么。 直到任舟走得近了,她方才听到脚步声,回头望了一眼,似乎是对有人前来颇感诧异,不过瞧清楚是任舟之后,她的面色一松,对任舟微笑了一下。 任舟不禁愣了一下。 就算是仅看她的长相,她也可算得上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只因她的五官大小、间距都恰到好处,不可改动分毫。任舟所见过的美女不在少数,在这些人当中,她亦可算是翘楚。可最难得的,是她给任舟的感觉,既有少女的天真和娇憨,再搭配上她的打扮,又多了一分成熟女人的知性和妩媚,两种看似截然不同的气质在她身上竟然结合得恰到好处,令人见之难忘。 自作多情是普天下所有男人的通病,任舟也不能例外,所以在看到这位少女之后,尤其是在她向着自己笑了一下之后,任舟不禁有些逸兴遄飞了。 还好,任舟毕竟是见过些世面的,所以短暂的失神之后,他便调整过来了,并且开始犯男人的另一个通病——假装自己没有自作多情。 “嗯……”任舟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又向少女回报了一个微笑:“你好。” “任少侠,您好。” 她的声音轻柔婉转,如黄莺出谷,正和她的外貌相匹配。 不过更令任舟意外的,是她居然认得自己。 “我们……好像没有见过吧?”任舟稳了稳心神——自打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任舟就不断在两个通病之间来回摇摆,此时也只是故作冷静。 少女摇了摇头:“小女子慕任少侠的为人已久,可惜此前缘吝一面,未得识荆,这回是第一次见面。” 任舟挠了挠头,想要直接问她的姓名,可又怕显得唐突,正在踌躇的时候,少女瞧见任舟手里提着的东西,问道:“任少侠也是来祭拜如烟姐姐他们的吗?” “啊,是的。”任舟忙不迭地点了点头,“你也是吗?” “当然。”少女又笑了笑,回过头看着两座紧挨着的坟茔,眉目上流露出一些哀伤的神色来:“二位因故横死,实在是可惜、可怜。要说起来,也有我栖凰阁的责任,所以我才来祭拜一番。” “栖凰阁?”任舟先是一愣,旋即又想起蒋涵洋向自己提起过的、托身于妓院中的那个神秘情报组织,“你……你是栖凰阁的人?” “当然。”少女回头瞧了任舟一眼,这回的目光中却带了些诧异,“小女子还以为凭着任少侠的才智,早已猜出来了。” 任舟的脸不仅红了红——若在平日,他绝不至于问出这样的蠢问题,可此时他有些魂不守舍,连之前少女的话中带了个“也”都没发现,还多问了那么一句。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任舟的定力不足,此前他不过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就算是见过不少名动江湖的美人,也全没机会像今天这样近距离地交谈。 少女不再说话了,任舟也找不到机会开口,只好默默地把带来的羊肉摆在木牌前,又把坛子开了封,自己先喝了一口,把剩下的慢慢倾在了土中。 做完这些之后,任舟盯着那两个简陋的、仅写有朱老二与如烟名字的木牌,轻轻叹了口气。 瞧着任舟的动作神态,少女不禁有些好奇:“小女子此前没有听说,不过看任少侠的神色,莫非与他们夫妻有什么特别的交情么?” “没有,”任舟摇了摇头,仍是盯着木牌,目光中尽是落寞,“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过是‘见其生不忍见其死’罢了。” “没想到任少侠闯荡江湖这么多年,却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少女说话时的语气平和,任舟也分不清她是赞扬还是鄙夷。不过此时他的心思多在感慨上,倒也无暇细究,只是淡淡答道:“正因为久历江湖,才对生死格外敏感……”说着话,任舟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到了我死的那天,有多少人会来为我出殡,又有几个人能在我坟前倒上这么一壶酒。” 少女闻言,仔细盯着任舟看了半晌,忽然展颜一笑:“任少侠请放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小女子愿奉上一壶好酒。” 第三章 意外现身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玄妙得很,你愈是把别人想象得高不可攀、尽力恭维,关系愈是生疏;而一旦你敞开襟怀、畅所欲言,反而可能会引起对方的共鸣,使得关系突飞猛进。 任舟此时的感觉就是如此。他与这位少女相识不过片刻,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可她那句话一说出口,就使得任舟油然而生一种惺惺相惜之感,甚而想将她引为知己,不过任舟很快又警觉起来——这是否又犯了自作多情的毛病? “那就多谢了。”任舟也微笑了一下,“不过到时候姑娘惠赐美酒,我泉下有知,想要感谢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那也没什么关系,”少女听出了任舟的言外之意,却不接招,“少侠只要保佑我栖凰阁的姐妹们便成了,不拘我一人。” 任舟闻言苦笑了一下:“一壶酒就能换来保佑几万人,姑娘的算盘打得未免太精,这种生意连庙里的菩萨都不愿意做的。” “也没……”少女忽然顿了顿,盯着任舟,“怨不得桃枝和花清都着了你的道,连小女子也险些落入了少侠的彀中。” 任舟瞧见用意被识破了,也不好意思解释之前是真的为其风姿所迷,恍惚失神,只能打着哈哈说道:“人数规模也算不上什么机要大事,犯不上藏得这么紧吧。” “当然是不算的,不过……”少女的眼珠转了转,“不过,少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说法,叫做笨蛋可分为三类?” “没有,愿闻其详。” “这第一类笨蛋嘛,是真的笨,脑子不灵光。” 任舟点了点头:“像这样的确确实实就是我们平时说的笨蛋了,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嘛,非但不笨,甚至可以说是聪明人了,只是不想陷入太多纷扰,宁愿少言寡语、摆出个蠢笨的样子。” 任舟又点头:“‘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这样的‘笨蛋’也不是一般人能当的。那最后一种呢?” “最后一种嘛……”少女看了任舟一眼,轻笑了一下,又整理了一下表情,一本正经地说道:“最后一种,是那些自己没有多聪明,却又自命非凡、瞧别人都像是笨蛋的人,却不知道自己才是真正的笨蛋。” 任舟苦笑。 他也只能苦笑了。 他并非是想不出话来反击,只是再说下去,未免有失风度,而且确实是自己有错在先,所以此时被少女暗讽,他也只好认了。 瞧着任舟一副吃瘪的样子,少女忍俊不禁,先是“咯咯”地笑了半晌,然后说道:“好啦,下次见面,有话还是直说吧。” “下次?”任舟一愣,“你要走了?” 少女点了点头:“当然要走了,像任少侠这样的忙人,我可不敢耽搁得太久……”说着话,少女向树林里瞟了一眼,“否则,人家岂非要怪我没有眼色了?”说完了,也不待任舟反应,自顾地离开了。 任舟顺眼望去,果然在树林里看见了一个人影,此人也在看着自己,面上还浮出了微笑。 看清此人的那一瞬间,任舟全身的肌肉下意识地紧绷了起来。 张一尘。 早在勘破百花苑的案子时,任舟就猜想过,他与张一尘的第二次见面恐怕就在眼前了。在他的设想里,张一尘或许会忍不住出手救下花清,那时有蒋涵洋等人的协助,任舟便能轻松制住张一尘了。所以在讲述案件经过的时候,任舟有意识地说得更详细些,把时间拖得更长些,为的就是给张一尘制造出手的机会。 可惜,那时候张一尘却没有上钩。 而此时,张一尘却出现在这里。 在这世上,任何的阴谋诡计说穿了都可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有心算无心”。之前在百花苑中,任舟是有心的那一方,所以他气定神闲;而现在,张一尘的现身大出任舟的意料之外,任舟也就变成了无心的那一方——虽不至于害怕,但紧张总归是免不了的。 尤其是张一尘的那种微笑,在任舟眼中像足了猎人在看见野兽掉入陷阱时那种满意的神色。 与任舟的如临大敌不同,张一尘此时看来轻松极了,瞧见那位少女离开之后,张一尘便慢慢地向着任舟走了过来。 ‘十丈……九丈……八丈……七丈……’ 任舟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他与张一尘之间的距离。他已打定主意,当张一尘走到距自己一丈远的时候,自己一定要首先出手,以免陷入张一尘的快剑中,再想反制便很不容易了。 “好久不见。” 走到离任舟两丈远的地方,张一尘忽然停了脚步,脸上仍带着微笑,如同阔别的老友那样,和任舟打了个招呼。 “张龙头,你好。” 任舟对于杀意有一种近乎天生的敏感,这也是他在过往能屡屡逢凶化吉的重要原因。可此时,他在张一尘的身上感受不到一毫的杀气,张一尘就这么站在那里,毫不设防,好像全不在意自己刚刚把他的手下、也是他的情人,花清,送到了六扇门的大牢里。 看出任舟的戒备之色稍减,张一尘又接着说道:“我们并非是敌人。” 任舟愣了一下,旋即苦笑道:“张龙头的手段高明,起码到现在为止,我确实不是你的对手。” 无论是在燕京山上,还是在百花苑中,任舟的立场都是在张一尘的对立面。而此时张一尘却说出这种话来,先是让任舟禁不住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两次交手,张一尘均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虽然在后一次自己也稍稍扳回了一局,但仍没能真正地阻止他。 这一点让任舟颇感挫败,但是也不得不承认。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张一尘摇了摇头,“我在燕京山上见识过你的武功路数,让我不禁想起了一位故人。如果真如我所猜想,你们是同出一脉的话,我们就不该是敌人。” “故人?”任舟皱了皱眉头,露出疑惑的神色。 “许沉……”张一尘往任舟的手上瞧了一眼,旋即又挪开了,转而向远方眺望,面上尽是怀念之色,似乎陷入了某种悠远的美好回忆中,“许大哥是我平生见过的人中,首屈一指的好汉子。他非但武功高强,更要紧的是胸怀正义、坦荡无私。可惜……” “可惜什么?”任舟顺着张一尘的话问道。 这并非是他第一次听说“许沉”这个名字,甚至也不是第二次。只是无论面对张一尘还是南宫大,任舟都不情愿暴露太多,所以他现在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一点疑惑,好像真的对许沉一无所知一样。 “可惜,像这样的人物,却英年早逝了……”张一尘深深地看了任舟一眼,沉声说道。 任舟像是全未察觉张一尘眼神中的试探之意,面上浮现出失望的神色,叹了口气,说道:“能得张龙头的推崇,想来这位许沉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可惜我福薄缘浅,没有机会见识了。” 说话的功夫,张一尘已慢慢踱到了任舟的身侧。任舟并非没有察觉,只是想看看张一尘究竟是作何打算,所以也并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不时地瞟一眼张一尘用剑的右手,暗自戒备着。 张一尘瞧着面前的两座新坟,以及立在坟前的那两块简陋的木牌,先叹了口气,紧接着像是忍不住一样,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 这场景让任舟有些诧异,也有些好笑:死者躺在土地里,而凶手却在他的墓前摆出一副难过的情态。现在回想起来,当日在燕京山上,张一尘在陆振豪的灵位前,不也是一样的表现么? “张龙头对自己杀了的人好像抱有格外的歉意?” 张一尘闻言,不理会任舟话里的讽刺,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答道:“我此前从未亲手杀人,而现在手上已有了两条人命……” 两条人命? 任舟面上不露异常,心里却是一凛:张一尘是否算是承认了,自己就是刺杀王柱国的凶手呢?可张一尘一介绿林人士,对王柱国这样的大员巴结还来不及,为什么要杀他呢?就算真是张一尘杀的,他又何必告诉自己呢? “……人终有一死,区别无外乎早晚,所以我并不对死在我手上的人感到抱歉,就算是没有我,他们一样终归会死……” 张一尘当然不知道任舟在想些什么,仍是继续说着。一直说到最后,任舟才终于回过神来,听见了结尾的一句: “……不过,每当我面对那些死在我手上、或是因我而死的人的尸体时,总忍不住为他们感到惋惜。” “惋惜?”任舟没有听明白。 “是的,惋惜。”张一尘说着话,又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了一下写有“朱老二”的木牌,“他们都是实现一项宏伟计划的棋子,只是可惜,他们都不能亲眼见到这项计划成功的那一天了。” 第四章 闲话 “你早就回来了?” 老杨回到铺子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铺子里既无声响,也没灯光。老杨推开门点上灯之后,才发现任舟坐在那块匾的旁边,一脸沉思之色,老杨的动作好像没有引起他的一丁点注意,他甚至没看老杨一眼。 所以老杨只好先开口了。 “啊?”任舟一个激灵,回过神,瞧一眼老杨,又朝外边看了一眼,“啊,我早回来了。你才回来?” “废话。”老杨手里提着一堆东西,径直走到后厨去了,路过任舟身边时,随口问道:“什么情况啊?五迷三道的。” “没事……我刚才去上坟,碰见了两个人。”任舟随口答道,顺便看了一眼老杨手里的东西,尽是些菜和肉。 “废话,你去上坟碰见的不是人,难道还是鬼么?”老杨一边走一边说,进到后厨之后怕任舟听不清,特意还升高了些音量。 被老杨这么一噎,任舟不由得哑然失笑:“我的意思是,我碰见的这两个人,大出我的意料之外,你也一定猜不出来是谁。” 老杨没有立即答话,任舟有些疑惑地看向了后厨的方向:“老杨?” 话音未落,老杨一阵风似地从后厨冲了出来,手里抓着的还是上午那柄菜刀,也仍是像上午那样,“当”地一声把菜刀插到了任舟面前的桌子上:“我猜不出来你碰见谁了,但是我能猜出来你个狗崽子又把老子的酒偷走了。” 任舟干笑了几下:“杨爷,小弟身无长物,所剩的那么点积蓄也被你卷了,万般无奈,借花献佛以飨鬼神,想必你不会介意吧?” 老杨狠狠地瞪了任舟一眼,伸手拔起来菜刀,发出“噌”的一声,回到后厨把刀放好后,坐回了任舟的对面,往桌子上一趴:“累死我了……说说吧,碰到谁了?” “第一个碰见的是你姘头的顶头上司。” “薛雨?”老杨下意识说道,不过刚说完就想起来,薛雨已作为花清的同谋被关进了大牢里,“不对,你不可能碰到她,是那个新来的?还有,什么叫姘头?这么难听。” “好,好,不是姘头,你的情人。”任舟摆了摆手,“她虽然没有直接说,不过听言谈她对你情人那个情报组织熟悉得很,又是个生面孔,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她是个怎么样的人?你们谈什么来着?”老杨好像来了精神,略抬起上身,盯着任舟问道。 任舟凭记忆描述了一番之后,老杨摩挲着下巴,不怀好意地盯着任舟。 任舟一脸莫名其妙:“怎么了?” “听你说话,好像对她挺有意思,眼中冒光,嘴里流涎的。所以赶紧看看你是否犯桃花了。” 任舟翻了个白眼:“哪有那么多事,碰见了美人当然高兴,总比天天看着你好得多。” “哼哼,那就成。”老杨又趴了下去,“她们这些人,一颗心十八个孔,玲珑剔透的,我怕你到时被卖了还不知道。” 任舟不服气:“那你那个桃枝又怎么说?” “我们当然不同得很了。”老杨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们是相貌相当,情投意合,哪是你们这样萍水相逢能比的?再说了,我们相逢于微末,彼此也不图对方什么,这样的感情才最真。” 任舟瞧着老杨满脸的横肉,以及横肉上长着的根根络腮胡子,违心地点了点头,说道:“真是相当得很。” 老杨看出来任舟的言不由衷,摩挲着络腮胡,嘿嘿地乐了几声:“行了,重要的是后一句。你现在身份毕竟不同了,交游的人物也大多不同凡响,就更要长着心眼,以免着了人家的道。” “就算是患难之交,也有靠不住的。”任舟想了想,说道:“所谓‘富易妻,贵易友’,这样的事简直多得数不清。” “行了行了,你自己有个数就好,你也这么大了,什么事情也明白。”老杨摆了摆手,不再争辩。 任舟刚要点头,忽然觉得不对:“你说这话的语气,怎么好像是我爹一样?” “嘿嘿……”老杨又乐了几声,没有就这个问题再讨论下去,话锋一转,问道:“那第二个人是谁?” 任舟故作神秘地微笑了一下:“你猜猜?” “你既然叫我猜,说明这个人我一定认识……”老杨学着任舟思考时的动作,摸了摸嘴巴,口中念念有词,“这人有心去拜祭两个下人,又出乎你的意料……张一尘?” “你怎么知道?”任舟的表情有些惊讶。 “真是他啊?”老杨的表情更惊讶,“你们打起来没?” 任舟摇摇头:“没有,他好像不想为难我……不是,你先说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也没什么,既然是你想不到的,那我就往不可能里猜呗。”老杨一摊手,耸了耸肩,“我知道的人也没几个,像是陈公子、蒋涵洋都有理由去祭拜一番,不至于出乎你的意料,那就剩下张一尘了呗。” “可以啊老杨。”任舟夸赞道。 “侥幸,侥幸。”老杨的面色明明骄傲得不行,却是故作谦虚地摆了摆手,“你们谈什么来着?” “也没什么……”任舟回忆了一下张一尘的话,转述了一番。 “许沉的朋友?”老杨紧皱着眉头,“我怎么不知道许大哥有绿林道上的朋友。” 任舟猜测:“我也不知道。不过这张一尘来路成谜,或者是家道中落,才落草为寇也说不定?” 老杨想了想,点了下头:“也有可能,或者可以凭此查查这个张一尘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他说的那个‘宏伟计划’究竟是什么意思。”任舟眯起眼睛,盯着灯中那团跃动的火苗。 “嗯……”老杨也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挠了挠头:“仅看他的这个劳什子计划要靠杀人达成,就可知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废话。”任舟仍是不眨眼地盯着那团火光,似乎已陷入了沉思中,只是抽空答对一句。 老杨又想了片刻,却是什么也想不出来,一挥手:“你没听过那些说书先生的故事吗?大凡是心术不正的人要做什么坏事,总要拿些好话来掩盖,估计他这个什么计划也是如此。往大了说是谋朝篡位,往小了说是杀人越货,反正他又不能把天捅个窟窿,你怕什么?见招拆招就行了。” “话是这样不假,可是像他这样的人在谋划着什么事,光是想想就令人不安得很,要是能提前……” 任舟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到了店铺门口,紧接着进来了一位中年人,正是在燕京山上为任舟帮腔、又在王柱国寿宴上与任舟有过一面之缘的刘慎之。 刘慎之进了门,先冲着回过身看自己的老杨抱拳行礼,说了句“久仰”,然后又看向了坐在老杨身后的任舟:“任少侠,又见面了。” 老杨见来人面生,却能叫出自己的名字,不由有些疑惑,站起身抱拳还礼之后,不知道怎么称呼,只好含糊地说道:“久仰,久仰。” 任舟苦笑着抱了抱拳:“像刘家主这样登门拜访,恐怕我想不再见也很难了。” 任舟并非是有意话里带刺,只是他知道,像刘慎之这么急匆匆地来找自己,恐怕意味着要有新的生意上门了。新的生意固然意味着进财,可也意味着麻烦。 钱与闲不可得兼,这正是任舟此时的烦恼,也正是这世上大多数人的烦恼。 第五章 失踪 听完了刘慎之的讲述,店铺内的瞬间安静了下来,三个人面面相觑着,却无人再多说什么——老杨是因为事不关己,没有什么意见;刘慎之则是等着看任舟的反应如何。 而任舟…… 任舟又陷入了那种烦恼里,紧锁着双眉,思考着。过了半晌,任舟终于开口了:“离家出走……这茬老点了。”说着话,又看向了刘慎之:“我倒不是别的意思,只不过令爱千金之体,怎么好端端地就要离家出走了呢?” 此时的刘慎之全无平日里的风度了。若说刚来时他还矜持着,那如今便已卸下了防备,双眉紧蹙,忧心忡忡地答道:“这……唉……少侠是否听说过,早在二十年前,小女刚一出生,便与徐家的大公子徐文昭定下了一门亲事?” “有所耳闻。”任舟点了点头。事实上,他从未听说过这件事,此时也不过是就坡下驴,让刘慎之接着说下去罢了。 “一晃二十年飞逝,如今小女已然成人,文昭较小女还要长上几岁,二人早到了婚嫁的年纪。早在三四年前我便有心让他们完婚,只是内人爱女过甚,迟迟不肯松口,才一拖多年。”刘慎之露出追忆之色,紧接着又满面愁容,“只是这么一直拖着也不是个办法,所以我这回进京,除了参加王柱国的寿宴外,另一个目的便是要和徐家主商量一下二人的婚期,早点把这事定下来,也好做准备。” 任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提起徐文昭,使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便是那天晚上,朱贵说过的,徐家的异常。当时蒋涵洋说要隔天去登门拜访,探一探虚实,可转天如烟又上吊自杀,仓促间便把此事搁下了。 如今百花苑的事情虽然看似已了结,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真凶,或者说与此事牵连重大的张一尘仍逍遥法外。而徐文昭先后与北方绿林的两人总扛把子都有交集,与张一尘的交情虽不像与陆振豪那般深厚,但也绝不陌生。如果徐文昭真的参与了此事,那徐家也不大可能置身事外。 如果真的如此,那徐家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又是为了什么呢? 任舟轻轻地摸着嘴巴。 任舟心内所想,刘慎之当然不会知道,看任舟面露沉思之色,只以为他思考自己的话入了神,也不见怪,接着说道:“不过就在刚刚,家中忽然传来了消息,说我从家里出发的第二天,小女也紧跟着就失踪了。” 瞧任舟一副神游天际的模样,老杨不动声色地在桌子下轻轻踢了他一脚。 “唔……”任舟猛地回过神来,尴尬地冲刘慎之笑了笑:“抱歉,刚才想事情,一时入了神。刘家主刚才说的,令爱是在……” “我离家的第二天失踪的。”刘慎之适时地接了一句,虽是满面愁容,却仍不忘挤出来一丝微笑,以示宽慰。 任舟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那是谁、什么时候发现令爱失踪的?” “是小女的贴身丫鬟锦儿发现的。当天一早她去小女房中送水,见屋里没人,便告知了拙荆。拙荆再派人到院子里搜寻,才发现小女失踪了。”刘慎之一边回忆,一边说道,“之后,拙荆又撒出人手去,到县城里以及她的娘家去访问,均无音讯,今天才派人来送信,把此事告诉我了。” “那令爱有没有在房中留下什么字句呢?或者房中有无打斗的痕迹、当天夜里有无异样的声音,令爱是否可能是叫人强行掳走呢?” 刘慎之摇了摇头:“都没有……拙荆因此觉得小女是不想成婚,才偷偷溜走的。也就没有着急告诉我,而是先自己差人找寻。” “嗯……刘家主到京城多少天了?” “我是王柱国寿宴的那天,也就是大前天到的京城。不过因为此来既要贺寿,又要拜访徐家,所以准备的礼品颇多,脚程较慢,在路上还耽搁了一天。” 任舟轻轻地点了点头。河间到京城不过五百余里,若是骑马,再加上路途通顺的话,朝发夕至不成问题。刘慎之随行带有大批的礼品,速度不快,可前来给他送信的家人必定是心急如焚,一点不肯耽搁,想是今天一早就从家里出发了。 “这么算来,从令爱失踪,到今天,已有三天了……”任舟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发出一下下有节奏的声响来,“尊夫人倒真是沉得住气……” 任舟的话没有说完,可意思已很明显了。他的意思,刘慎之当然也明白了。 “真是胡闹。”仔细思索了一阵,刘慎之原本的愁容便换做了愤怒,看来是对这位刘小姐的任性妄为以及刘夫人听之任之的态度颇为生气,旋即,他又露出一丝赧然的笑容来,对着任舟拱了拱手:“任少侠,多谢了,这事是我没考虑清楚便冒昧打扰,请恕唐突。” 任舟还礼道:“不妨事,所谓关心则乱,人之常情。容我说一句不知进退的话,看这样子,令爱与尊夫人似乎对这桩婚事心存疑虑,刘家主之后还是要好好地说清楚才是。” 刘慎之连连称谢,又摸出十两银子摆到任舟面前,口称“聊表谢意”。任舟当然坚辞不受,两人拉扯不开的时候,一旁的老杨赶紧抓起银子凑过去,把银子往刘慎之的那边推。又是一番推拉后,拗不过刘慎之的盛情难却,任舟只好把银子收下了——当然是老杨代收的。 刘慎之走后,任舟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瞧着老杨满脸喜色,冷哼了一声。 “干什么?”老杨对任舟的态度颇为不满,“我也帮着你推辞来着,那人家坚持要给,我能怎么办?” 任舟翻了翻白眼:“像你这样,双手抓着银子、掌心朝内往人家身上推的法子,我还是第一次见。” 见任舟识破了自己的算计,老杨也不再争辩,只是盯着那锭银子嘿嘿地直乐:“这位刘家主真是讲究得很。不过你这钱也太好挣了点。” “你这就是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了。”任舟撇了撇嘴,“刘慎之能来找我,那是冲着我此前在燕京山和百花苑的表现,觉得我可靠。若非是这两次我不畏艰险,人家哪认得我是谁呢?又怎么肯来找我?” “也是,怪不得人家说,名利名利,名在利先。这有了名气,好处确实多得很。”老杨的眼珠一转,“不过像这样的事,他怎么不去六扇门或者衙门报案呢?” “不知道,不过我猜测,可能一来六扇门大案众多、公务繁忙,就算应下来了替他寻找,也未必能用多少心思;二来,一般的地方衙门里有才干的毕竟是少数,就算肯尽心,可能力不济也是白搭。再说,也可能是他已在衙门报完案了,只是想多分把握才来找我的,也不一定。”说着话,任舟看着老杨不住地用双手摩挲着银子,不禁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人家拿来给我的,我还没碰过,就快叫你磨烂了。” “什么话?咱们两兄弟,何分彼此呢?”老杨的手仍不住地摩挲,嘴里应付道,“再说了,你一个多月前喝了我一坛酒,今天又拿走一坛,这十两银子差可相抵了。” “何分彼此呢?”任舟学着老杨的语气,揶揄了一句,又看了看门外,说道:“百花苑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又快到年关了,估计也没几个公子哥深更半夜在外边晃荡了,赶快歇了吧。”说着话,还打了个哈欠。 “不忙,不忙,再等等。”老杨也想外边看了一眼,然后又专心地把玩起银子了。 长夜寂寥。 任舟这几日颇为劳累,有心早睡。老杨虽是舍不得生意,但也拗不过任舟,加上刚才任舟的话不无道理,便放下银子,准备关门上闩了。 老杨刚站起身,准备要去关门的时候,忽然又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冲了进来,前边的正是刚刚离开的刘慎之,随行身后的是一位下人打扮、神色焦灼的青年人。 看神色,刘慎之比起前次来的时候更要焦虑几分,还不等把气喘匀,便开口对任舟说道:“任少侠……新消息……小女真的失踪了……” 第六章 失踪 任舟闻言,起身想把他们引进座位上。老杨也站起身来,借着回身的功夫,把桌子上的那锭银子拢在了袖子里,嘴里连声说着“请坐”、“请坐”。 刘慎之却站住了脚,摆了摆手:“我还要回去收拾行装,明天一早返程,就不坐了。具体情况,让刘安说吧……”说着话,指了指身后跟着的那位年轻人,又对任舟说道:“任少侠,先借一步说话。” 任舟瞧了老杨一眼,点了点头,跟着刘慎之出去了。 “任少侠,具体的情况我已让刘安告诉杨老板了,你回去再听也不妨。我请你出来,主要是为着一件事……不,也可能是两件。”刘慎之压低了声音,语带踌躇。 “请说,但凡能力所及,一定尽力。” “小女确实失踪一事,除了少侠以及杨老板以外,我并未告诉任何人。” 任舟不由得心内一动:他注意到,刘慎之话里特意强调的是“确实失踪”,言下之意,前一次的虚惊一场恐怕他已同别人说了,可这回却不想让别人知道。 可是这个“别人”又包括了多少人呢? 蒋涵洋贵为六扇门的总捕,又与刘慎之私交甚笃,该不该被包括在“别人”里呢? 不过这并非他该操心的事情,刘慎之这话,也无非是让他和老杨保守秘密罢了,所以他轻轻地点头:“我明白了。” 刘慎之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少侠寻着小女之后,也万勿声张,只叫她尽快回家便好。” 任舟仍是点头,以示了解。 “就是这两件事,有劳少侠了。”刘慎之抱拳行了一礼。 任舟赶忙答礼,又微笑了一下:“尽情放心。” 回到店内,刘安好像已把情况说清了,独自坐在角落,老杨则刚从后厨出来,瞧见刘慎之与任舟回来了,立刻扬起满面的笑容来:“刘家主,要不要喝完汤再走?” “多谢美意,不过我还有事,就不多叨扰了。”看任舟应下了自己的请求,刘慎之似乎也放松了不少,与老杨答对完,便向刘安使了个眼色,转身要离开。 临走时,他又向任舟及老杨施了一礼:“请多费心。” “不妨事,不妨事。”老杨赶忙答道,又把二人送出了门,目送了好一阵,才依依不舍地回到房内,把门闩横上了。 老杨回过身,先伸了个懒腰,好像惬意得很,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道:“早休息,早休息,明天还有正事要忙哩。” 任舟坐回原先的位子上,双眼盯着老杨,面上挂着玩味的笑容。 老杨被看得有些心虚,不满道:“我有什么好看的,紧盯着干嘛?” “多少?”任舟言简意赅。 “什么多少?”老杨眨了眨眼睛,反问了一句。 任舟也不答话,起身就往后厨走,老杨赶忙过去拦下了,拉着任舟又坐了回去,露出巴结的笑容:“任爷财运亨通,不过这不是要出门公干了嘛,小的就先替任爷保管一阵,保证出不了差错。” 任舟挑了挑眉毛:“我就怕你全给捐到百花苑,去赈济那些沦落风尘的姑娘们了。” “那不能,那不能。”老杨摆了摆手,又嘿嘿地笑道:“反正赈济灾民也是赈济,赈济姑娘也差不多嘛……行了行了,任爷,开个玩笑罢了。” 任舟被按回椅子上,轻哼了一声,问道:“刚才刘安和你说什么来着。” “也没什么,就讲了讲这个事情。”老杨学着任舟的样子,用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则把之前藏在袖中的那锭银子拿了出来,随意地把玩着,“据他说,今天一早来送信的人离开之后,刘大小姐也就紧跟着不见了。像这样弄假成真,刘夫人当然也吃惊得很,又是一番好找,最后还是那个丫鬟,叫什么……金儿的,在刘小姐的房中找到了一张字条。” 任舟翻了个白眼:“人家叫锦儿……什么字条?” 老杨伸了个大拇指:“还是任爷有心。那字条上写着四个字,‘有女胜男’。刘夫人也看过这张字条了,确认上边的字迹正是刘小姐的。之后,就派刘安再来传信了。” “有女胜男?”任舟念叨了一遍,“还有别的么?” “没了,就这么些。”老杨摇了摇头,又换了个支撑的手,看向任舟:“刚才刘家主没和你说什么吗?” 任舟苦笑了一下:“他只嘱咐了我和你要保密,就算最后找到了也别声张。剩下的就什么也没说了。” “啊?”老杨闻言,不禁皱起了眉头,“保密是什么意思?就算咱们保密了,蒋涵洋他们到处查案,走露风声,最后又算谁的?” “我猜,他应该也没有告诉蒋涵洋。” 老杨一下子直起身子:“你的意思是,他连官都没报,就指望着你一个人满天下去找?”说完,似乎还意犹未尽,又补了一句:“你就这么答应了?到底是你疯了还是他疯了?” “不只是我。”任舟对着老杨微笑了一下,“这不是还有你吗?” “没有我没有我。”老杨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还要开店,没这个闲心跟你到处跑,满天下去赌运气。” “我从来不赌运气。”任舟想了想,补充道:“起码很少赌。我一向认为,把希望寄托在运气上,是人生最大的悲哀之一。” 老杨撇了撇嘴:“那你不赌运气,还能怎么办?天下城镇何止千万,你难道要一座一座地找么?” “也不必。”任舟笑了笑,“我大概已经知道怎么找这位刘小姐了。” 瞧着任舟这幅信心满满的样子,老杨也不多问,只是由衷地说了句:“加油。”说完,又生怕任舟顺势提出让自己也跟着一起帮什么忙,赶忙岔开话头:“这刘家主出手大方,家里想必是阔绰得很,要什么有什么,刘小姐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到处跑呢?” 老杨的这点算计,任舟当然想得明白,不过也不点破,答道:“这世上最难测的是无欲无求之人的心思。饥思食,渴思水,困思睡,寒思衣,可一个人穿得好、睡得着,又兼着吃饱喝足了,那再想要什么,恐怕没人说得清。” 老杨歪着头想了想任舟的话,忽然露出一种淫猥的笑意:“我倒是有个猜测——少女怀春,也是常情。她会否是与情郎私奔了?刘家主怕有辱门风,不敢声张,只能偷偷来找你帮忙。” 瞧着老杨的这个样子,任舟就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听了他的猜测,任舟不禁有些无奈:“这位大小姐整日地锁在院子里,所接触的也不过是内院的杂役,就算真是私奔,一查就着,哪用得上我呢?何况,侠女怜才本是美谈,刘家出身武林,这也不算是羞于人知的坏事吧。” “也对。”老杨忽然想起任舟此前曾强闯入刘府,便问道:“也没准是你当天强闯刘府,英姿勃发,让那刘小姐一见倾心呢?”老杨越说,越觉得有理,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这么说来,也无怪刘家主第一个找上你来了,你说他是认你做姑爷的意思多些,还是防你监守自盗、前来提点的意思多些?” 任舟不急着答话,而是用力地吸了吸鼻子。老杨不明所以,也跟着闻了闻,却什么也闻不见,疑惑地问道:“你干嘛呢?” “刚才忽然听到有人放屁,所以闻一闻有没有臭味。”任舟好整以暇地答道。 “那你说说,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对于任舟的讽刺,老杨很是不服气。 任舟摸了摸嘴巴:“我猜测,可能是因为刘慎之急着想要让她与徐文昭完婚的事,让她很不满……” 话还没说完,老杨就急不可耐地打断了:“那当然是因为见过了任少侠的潇洒风度,芳心暗许了!” 任舟瞥了老杨一眼,没有接茬:“可能在她看来,刘慎之是嫌弃她继承不了家业,才想通过把她嫁给徐文昭,来攀上徐家的高枝。” “也不无道理。”老杨挠了挠头。 “所以她才留下那样一句话,离家出走。”任舟说着话,起身将两条凳子并在了一起,又从柜台下抱出了一张被子铺在上边,“行了,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找蒋涵洋有正事。” “正事?”老杨问了一句,也依样做了张“床”出来,躺下了。 “打听点事情。”任舟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一扬手,把灯中的火苗打灭了,店内立时一片漆黑,“睡吧,刚才那枚铜钱记在你头上了。” 第七章 食客 任舟已记不清自己是否睡着过了,他只觉得好像刚闭上眼睛,正在将睡未睡的时候,就忽然被一阵喧闹声吵醒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外边的人一边敲着,嘴里还一边喊着“老杨”。 “来了。”有客上门,老杨清醒得比任舟要快得多,应了一句之后,又低声对任舟说:“起了起了。”说话间,他已把衣服套好、又点起了灯,正要把被子放回柜台下。 “什么时候了?”任舟眯着眼睛,打了个呵欠。 老杨把闩取下来,抽空答了任舟一句:“做生意的时候了。”说完话,便把门拉开,堆起笑脸来,侧过身,寒暄道:“几位少爷雅兴颇高啊。” 屋外是一群少年人,穿着一例是贵气逼人,此时似乎是兴致颇高,等老杨来开门这点功夫里仍是谈笑不断。门开之后,进来了五个人,其中为首的冲着老杨笑了一下,问道:“怎么今天歇得这么早?” “我看这几天将近年关,生意不多,就琢磨着早早歇了,明天一早再起来熬汤,省得浪费了柴火。”老杨一边把人往屋里引,一边答道,“几位少爷好久不来,忙什么呐?” “什么也没忙。”其中一个罩着粉袍的少年人接口道:“这不是前几天王柱国遇刺嘛,人心惶惶的,家里看的紧,就算是后来抓着凶手了,一时也不肯放松。今天好不容易找个由头,借着王公子生日出来耍两手,解解闷,顺道来喝碗汤。” 老杨闻听,向着刚才在人群中站在最前、罩着大红锦袍的那位说道:“我说王公子今日怎么看起来格外的容光焕发,原来是小寿星当面。” “好说,好说。”红袍公子摆了摆手,“行了,你先赶快忙你的吧,喝完了汤我们还要赶着回家呢。” 老杨领命到后厨张罗去了,余下五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跟前聊着天。任舟早在他们进来前就用被子蒙住了头,倒并非是为了遮挡面容,只是不想多事,一心等他们吃完东西、赶紧离开,好再睡一会。 五个少年人先是聊了聊方才在赌场里各人的收获,之后又说起来京城内各个院子里的姐儿们,谈及“百花苑”时,任舟倒是听到不少熟悉的名字。 “百花苑新来了个老板,你们听说没?” “当然听说了,据说是百花苑的东家派来的。”接话的是那位粉袍公子。 又有一人说道:“听说她上任的当天,就弄了不少奇珍异宝,连带着王柱国寿宴时留在百花苑未及带走的寿礼,到王柱国府上去赔罪哩。” “这王柱国一死,他儿子还没成人,正所谓‘树倒猢狲散’,势力大不如前了,还弄得这么隆重干嘛呢?” “‘树倒猢狲散’?那你们家老子之前对王柱国趋附得很,现在不闻不问的,你这话不也把他骂成了猢狲了?” 这话一出口,引起了一阵的哄笑,笑声渐息后,那个人又接着说道:“不过道理不是这么说的。一来,王柱国死在百花苑里,她们多少担着点责任;二来呢,柱国府的势力虽然今时不同往日,可还有句话讲‘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百花苑也未必敢得罪,还不如去卖个好。” “对,而且她这一手颇有点‘千金买马骨’的意思,明摆着告诉别人,哪怕王柱国死了,她们一样是对他尊重得很,免得别人说什么风凉话。此外,听说百花苑的护院们也换了不少,多是由那位东家亲自指派的,生怕再有花清那样的事情。这两手,倒是把声誉挽回来不少。” “这位新老板有点意思。”说话的人砸了咂嘴,又压低声音道:“我听说,那位新老板姿容过人,说是风华绝代也不为过,而且年龄正和我们相仿。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王公子这是赌运正昌,色心便起了?” 王公子闻言,嘿嘿笑了两句,答道:“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位新老板要真像传说中那般,能一亲芳泽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凭着王公子的身家人才,想要一亲芳泽,料也不难。毕竟是身在烟花之地,哪有什么贞洁烈女?纵然是老板,也无非是要价高些罢了。” 这话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其中还夹杂着几声附和。 任舟躲在一旁,闻言想要去替那位少女说上几句话,可转念一想,自己一来与那少女只有一面之缘,说是“认识”也嫌牵强,师出无名;二来嘛,像这样的话大多是男人之间说来涨脸充阔的,有口无心罢了,若因此而生出口舌之争来,没什么意义。便由他们去了。 老杨曾告诉过任舟,为这些公子哥儿做的羊汤是特制的,除了要另加许多的料以外,火候功夫也要足够,所以耗时不短。五个人又谈了一会儿,便意兴阑珊了。 为着省钱,老杨点灯用的油不算太好,仅是没有太多异味而已,却是暗淡得很。再加上五个人从进门来,一直到刚才,都是交谈不断,无心他顾。此时“高谈转清”了,便免不了东张西望。 百无聊赖之际,忽然有个人发现了躺在角落里、全身上下裹在被子中的任舟。他先是吓了一跳,忽然往后厨看了一眼,想到了什么,憋着笑、压低声音对别人说道:“这老鳏夫倒是放浪得很,还把人带回来了,无怪今天歇得这么早。” 几人先后向着任舟这边望了望,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又低声交谈了几句。他们虽然刻意地压低了些声音,却还是不能逃过任舟的耳朵。 对他们的调笑和猜测,任舟本来是无心理会的,可现在他却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当日南宫大要在王柱国的寿宴上盗宝,目标正是那些堆积在消愁院中的寿礼。消愁院的构造与其他三院不同,整体就是一个大厅,只有面向着过道的拱门一个入口。而南宫大要进去盗宝,自然要掩人耳目,为了避免惹人注意,那他进出都只能经由那道拱门。就算是他趁着寿宴进行时混了进去,可后来从王柱国身死,一直到蒋涵洋到达,中间他便再没有机会出去了,只能一直待在厅里。而彼时厅内的人大多互相认识,在那种情况下,若是出现了个新面孔,很容易就被抓出来,不可能随便放过。所以,南宫大一定有某种合理的身份能够留在现场而不被人怀疑。 此前任舟一直以为南宫大是躲在暗处了,厅内的人先是各自谈话,后来注意力又全集中在张一尘和王柱国身上,才没有发现他。可是现在想来,当夜消愁院内灯火辉煌,四周又岗哨众多,就算是一时没有发觉,从王柱国身死,到蒋涵洋到达,中间这么长的空当,也少不了有人像这五位公子一样东张西望,那么大的一个活人,不可能藏得住。 想通此节,任舟颇感振奋。他当然不是想要抓南宫大——这是蒋涵洋的活儿,人家都不着急,他又何必狗拿耗子呢?他为的,是顺藤摸瓜地找出那位刘小姐来:刘慎之在江湖里闯荡了几十年,可谓是交友遍天下,极少听说和什么人结下了梁子,唯独是与南宫大嫌隙颇深。刘小姐离家出走时留下了“有女胜男”四个字,那意思大概是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而要达到这一目的的最佳方法,便是将这位颇令她父亲头痛的“南宫大盗”抓捕归案。 所以,找到了南宫大,就能找到刘小姐。 这正是他此先的计划。 只不过,现在他的计划要做出一些改变了:他本来打算天一亮就去找蒋涵洋询问最近有无南宫大的踪迹,但是现在听了几位公子的谈话,他又有了新的打算。 第八章 线索 任舟一把将被子掀开,站起身向着那五位公子走了过去。 五人见被子掀开之后,站起来的是个男人,均是有些惊诧。 迎着这种惊讶的目光,任舟走到了五人所坐的桌子跟前,轻轻咳嗽了一下,问道:“哪位是王公子?” 五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着,一时没有人接话。任舟也不着急,静静地等着。 “我是。”穿红袍的少年最终回答了任舟的问题。 “好得很。”任舟露出了微笑,继续问道:“刚才是谁提起来,百花苑的那位新老板把寿礼连同自己的心意运去了柱国府。” 这此答话的是五人中较黑、穿着蓝色袍子的:“是我,阁下想要怎么样,就划出个道来吧。”他虽然出身官宦之家,不过常年在青楼赌场厮混,倒是学了些黑话,此时说来,一为壮胆,二是借此威慑来人:自己也熟知道上的情况,不要轻举妄动。 任舟闻言,轻轻摇了摇头,又笑了一下,说道:“各位均是官门贵胄,我一介草民,当然是不敢怎么样的,只是想问两句话罢了……”说到这里,任舟本打算露上一手,作为震慑。可那位粉袍的少年忽然说道:“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陈……陈公子来找的就是你。” 他本意是想直呼陈公子的大名,不过看那天晚上看陈公子与任舟关系非常,此时碍着任舟在场,也只好继续尊称了。 陈公子来找任舟的那天晚上,这五个人也都在场,只是就见过那么一次,又过去了一个多月,印象早有些淡了,再加上此时任舟来得出其不意,一开口又带着点不客气,让他们乱了方寸。经粉袍少年这么一提醒,王公子也面露恍然之色,站起身冲任舟拱了拱手:“原来是……先生当面,失礼了。” 王公子只依稀记得当时陈公子执礼甚恭,此时也不敢怠慢,不过任舟姓什么,他却想不起来了,只好以“先生”带过。 这一下,对任舟而言倒是省了不少事,不过他并未借此自傲,而是冲王公子回了一礼,说道:“敝姓任,诸位不必客气,叫我任舟就是了。” “不敢。任先生怎么问起这件事了?”王公子问得开门见山,显然是无意和任舟多做纠缠。虽然他表现得很是恭敬,礼数周全,可却不意味着他有多么喜欢和任舟——或者说是和陈公子交道。 “嗯……受人之托,不好多说,请见谅。”任舟当然不可能全盘托出,只能这样说得隐晦些,面上也露出为难的表情。 瞧着任舟的做派,众人均是把这事和陈公子联系到了一起,面露了然之色——御史查事,当然不好和外人多说。王公子点了点头,说道:“既然这样,那也罢了。任先生还想问什么,我们必定知无不言。” “还有三件事。第一件,想问这位公子。”任舟看向刚才答话的那位绿袍少年,“王柱国当日留在百花苑的寿礼运到相国府后,是否发现有什么东西丢失了?” 绿袍少年仔细回忆了一番,答道:“这我还真没有听说……按道理讲,要是真有差错,柱国府的人怎么会轻易放过呢?所以应该是没有的吧。” 任舟点了点头,以示同意,又看向了王公子:“第二个问题,是想请教王公子,今天既然是你的诞辰,贵府是否操办了寿宴?又是否有人送上贺礼?” “啊?”王公子先是一愣,似乎有些紧张,思考了一下,字斟句酌地答道:“寿宴是办了,贺礼也有,不过都在正常的人情范围内,没有逾矩。” 任舟笑了笑,并未解释,只是接着问道:“最后一个问题,请问诸位,最近这两天,还有没有什么人摆宴请客,规模比王公子家还要大的?” 王公子面露尴尬之色,不过还是答道:“没有了。王柱国刚去世不久,也没多少人有心思饮宴。我家是因为要为我行冠礼,不好失了礼数,才坚持设宴,不过规模也算不上太大。” “好得很。”任舟对于王公子的答案非常满意,又坐回了自己原先躺着的那张凳子上,闭目养起神来。 任舟虽是走了,却仍和他们共处在这一间不算太大的房间内,所以五位少年互相看了一眼,均是闭口不言。这种沉默一直持续到老杨把汤端出来的时候,中间虽有人沉不住气想要挑个话头起来,却被王公子以眼神制止了。 “汤来咯。”一片寂静中,老杨的这一声喊格外刺耳。可惜回应他满腔喜气的只有一片寂静。 于是老杨也立刻察觉到气氛不对来了。 瞧见五位公子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模样,他先以询问的眼神看向了王公子,又顺着王公子的眼色看到了在昏暗中闭目独坐的任舟。 任舟却连头都没回。 老杨顿时明白,这是任舟在暗示自己不要搅局,所以他也并未再说什么,只是把汤一碗碗地端到了,嘴里招呼着“趁热”,脸上仍堆满了客气的笑意。 见老杨都不能上去说点什么,五个人也只好默默地喝起汤来,先是小口地抿,等到稍凉些便大口地喝起来,无论是羊肉还是羊杂,他们都无心细细咀嚼,只是混在汤里一股脑地喝进了肚子。 汤一喝完,五个人像是完成了一项任务一样,争先恐后地离开了,连钱都险些忘记付了——还好老杨仍记得。王公子慌忙地从腰侧的囊中掏出一块三两多的银子给了老杨,老杨还要装模作样地找钱时,王公子已经一边连声说着“不必”,一边逃也似地跑了。 人都走光了之后,老杨把玩着银子,一屁股坐到了任舟的对面。 任舟也把眼睛睁开了。 “行啊,”老杨露出嘲讽的笑容,“堂堂的任大侠现在还学会吓唬小孩子了。” “说什么小孩子,也比我小不了两岁。”任舟看了一眼老杨手里的银块,淡淡地答道,“我只不过是问了几句话而已。” “问了几句话?而已?几句话能把他们吓成这样?”老杨嗤之以鼻。 “真的。”任舟的表情诚恳极了,“只不过他们把我当成陈公子的探子,自己吓自己而已。” “老百姓怕官,官怕御史。”老杨嘿嘿地笑了几声,“行了,你走的时候不用关门了,我就这么趴一会准备熬汤了。” 任舟当然是要走的——他还要跟着那位王公子回家,守株待兔,等着那位南宫大盗。 毕竟相交多年,知根知底,所以虽然没有明说,可任舟对于老杨能猜出来也并不奇怪,只是问了一句:“要是你睡着了之后进贼怎么办?” “银子都藏好了,剩下的只有点食材,估计也没谁能看得上。” 老杨已经把那块银子收进了怀里,又把两条胳膊盘在了桌子上,将头枕在了上边,含混不清地回答了任舟的问题。 “那要是真丢了呢?” “权当赈济灾民了。”老杨忽然打了个冷战,起身把被子裹在了自己身上,又恢复了之前的姿势,“你还是把门掩上吧,灯就不用熄了。” 第九章 等待 能常相往来的人,大多是地位相当的;小孩子间的阶层划分虽没有那么明显,但也不可避免地受到父辈的影响,从而被动地区分出阶级来。 这五人也不能例外。他们五家非但住在同一条街上、彼此距离很近,甚至有两家就紧挨在一起,而且从住宅大小、装饰可看出,他们的家境大都相差不远——其中明显阔绰些的就数王公子了,这也与他今日表现出的、在众人里的地位相当。 五个人刚出店时步履匆匆,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望上几眼,生怕任舟尾随于后——这也是任舟预料到的,所以他没有急着跟上去,而是稍稍地等了一等。 一直到走出了一条街,他们才算稍稍地定了定神,喘了口气之后,他们不但把脚步放缓了,而且也有了闲话的心思。几人先是猜了猜任舟的身份,以及他问话的用意。各抒己见之后,却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也没得出个结论,只好按下不谈了。之后,又聊了一会儿今晚寿宴时的情况,众人有心奉承,当然是一通胡吹,天花乱坠的,听得一旁跟踪的任舟都有些恍惚,分不出他们说的究竟是这位王公子庆生,还是王母娘娘摆宴了。 看面色,这位王公子显然是对这种吹捧颇为受用,但先前刚受了任舟一吓,生怕自己已叫陈公子盯上,一边听着,一边还不忘往左右四周看一看。 不过气氛总算是缓和了不少。 连说带笑地走了一阵,诸人便先后到家了,任舟也跟着王公子进了一处宅院。 趁着王公子敲开偏门、与护院们寒暄的机会,任舟一纵身,跳上了紧挨着墙头的一个屋顶上,先是四周观察了一下,发现整座院子里,虽然岗哨不少,但大多懒散得很,也不知是惯常如此,还是今天刚办完寿宴,紧张过后难免松懈。 不过这倒是替任舟省了不少麻烦。等到王公子回了房间、先前凑上去搭话的守卫们也各自归位后,任舟又观察了一阵,最后趁着无人注意,纵身一跃,跳到了另一处的屋顶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座宅第分出了四进来,如今任舟正在第二进中偏房的房顶。伏在这座屋脊上,整个院子的状况尽可一览无余,又不易叫人发现,于任舟而言,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 此时已过了子时,朗月斜坠,如同宝镜高悬,反射出淡淡的光芒,介乎明亮与昏暗之间,照到大地上,整个世界如同笼了一层轻纱。 任舟仰卧在屋脊上,一会看看月亮,一会又望一望四周,脸上全无一点喜色。 置身于这样的景色中,可任舟却好像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并非是他不懂得珍惜,只是所谓“四美”,乃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可像任舟这样孤零零地躺在房顶上,耳畔面前俱是呼啸的寒风,四周除了那些值岗的护院外再无旁人,别说红粉佳人了,连一杯酒都欠奉,又有什么赏心、乐事可言呢?境况如此,就算是良辰和美景得兼也全不济事了。 任舟轻轻地呼出了一些白雾,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升腾飞舞又最终消弭无形,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已在这里等了多久。 他能知道的,只有月亮好像又下坠了几寸。周遭的寂静里,间或可听到些绵长的鼾声,鼾声的主人似乎惬意极了,在这鼾声的间隙还轻轻地咂着嘴。 于是任舟也情不自禁地咂了两下嘴,又吐出一口白雾来——在过去的不知多长时间里,这已是他唯一的消遣,可现在,他对这唯一的消遣也禁不住有些厌倦了。 人这一生中,难免会做出许多令自己后悔的事情。 任舟此时,只痛恨自己为何要临时起意,为何不老老实实地待老杨的店里,虽然两条凳子拼起来的“床”谈不上舒适,可也远非像这样躺在屋顶上吹风可比。 其实这世上大多的事情,在你感到后悔时往往还有补救的余地。可大部分人往往抱着“错中自有错中往”的心思,这或许并非是他们知错不改,而是因为他们无法确定自己的“改正”是否是另一个错误的开始。 此时的任舟,无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在一种想放弃又不甘心的纠结中,任舟用手在月亮和远方的房顶之间比划了一下:“等月亮再坠这么多……”看了一阵,他又把指头往下稍稍放了些,“这么多吧……等月亮到了这儿,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睡觉了。” 他已无聊到自言自语的地步了。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是所有人一辈子里都必须要经历的,“自欺”一定是其中之一。虽说圣人的教诲是“毋自欺”,可真实的情况是,这世界远比大多数人的想象更要复杂得多,如果不在失意或者枯燥时骗骗自己的话,别说要做什么事,恐怕连活下去都很困难。 可惜,“自欺”带来的一时的宽慰,却无法对抗长久的痛苦和无聊。虽说任舟已为自己的等待设置了一个期限,可在到达这个期限之前,他的情况没有任何好转——他仍然只能仰面躺着,盯着月亮,目不转睛地看。 ——如果当年苏东坡也是像自己这样,只能一瞬不瞬地盯着月亮,而没有其他消遣的话,恐怕也不会对它抱有那么深厚的情感了吧? 这只是任舟穷极无聊时的所有想法里,尤其荒诞的一个。 他还禁不住想起了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女、也就是百花苑的新老板;又想到了最近遇到过的形形色色的人,诸如老李、桃枝、陈公子以及蒋涵洋;他甚至还想起了老杨做的羊汤里那些干硬难嚼如同木柴一样的羊肉。 ——为什么当时忘了沾一沾那些少年公子的光、让老杨也给自己煮一碗汤呢? 在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任舟觉得自己已经将要失去意识了——连他自己也分不出来自己究竟是要睡着了还是要冻昏了。 突然,他闻到了一阵奇怪的味道——刺鼻的臭味。 他原本将要闭上的双眼瞬间睁开了,现在的他对这种味道尤其敏感,对这种味道的主人也尤其期待。 他迫不及待地坐了起来,动作之敏捷,很难看出他在这种地方冻了这么久。 任舟先是向着四周的屋顶上放眼望了望,却什么也看不见——没有哪里多出一团黑影来,也没有什么东西在动。又不死心地往院子里看去,却也没什么收获。 是否呆的太久让自己产生幻觉了? 任舟轻轻地摸了摸鼻子,苦笑了一下。 可他还没来得及躺下,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极细微的落地声。 听到这种声音的任舟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究竟是喜悦多些,还是紧张多些呢? 或许更多地是觉得解脱吧。 南宫大仍是之前的那副打扮,一袭黑衣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仅露出一双眼睛来。 不过任舟凭着那股独特的气味,就可断定,这一定是他本人了。 任舟起身时,目光从南宫大的脚上扫过去,忽然产生了一种怪诞的想法:这位南宫前辈的脚相较常人来说要小得多。 不过他当然不会说出来,而是向着南宫大抱了抱拳,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只是这种笑出现在他已将冻僵的脸上,比哭也好看不了多少。 “前辈,久违了。” 第十章 羊脂玉樽 “这么样讲,你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咯?”听完任舟的解释,南宫大不置可否地问了一句。 “也不算吧。”任舟有些摸不清南宫大的态度,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只不过想着前辈前事未竟,所谓‘贼不……’,呃,所以我只是来碰碰运气。”话说到一半,任舟忽然觉得当面骂贼,未免不妥,所以含混带过了。 南宫大冷哼了一声:“我本就是贼,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前辈果然胸怀坦荡,受教了。” 任舟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 对于这么直白的马屁,南宫大报以数声冷笑。 “嗯……前辈对于我说的事情,意下如何?”任舟虽然也觉得有些尴尬,但此时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前辈此前不是正想和刘家主和解么?这倒是个绝佳的机会,要是前辈肯为此出力的话,想来刘家主也不会揪住此前的纠葛不放了。” “我先前要跟他和解,只不过是被烦得不行而已。”南宫大翻了个白眼,“现在攻守易势,是他刘慎之求上我了,我要再这么上杆子去帮他,岂不是有失身份了?” “这……”任舟有些犯难,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劝说了。 瞧着任舟这么窘迫,南宫大的眼睛转了转,问道:“你是否真的这么想替刘慎之寻回他的宝贝女儿?” “刘家主既然找上我了,我当然想替他把这事办妥。” 任舟虽然不明白南宫大此问的用意,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答了。 “看在你的份上,要我帮这个忙倒是也不太难……” 任舟没有急着接话,因为他知道但凡是这么说的,最后总要有个“但是”。 “……但是你也知道,我最近不顺得很。前次还没得手,那个劳什子的柱国就呜呼哀哉了;这次刚踩好点,又叫你抓了个现形,实在是有些流年不利……”南宫大越说越无奈,禁不住叹了口气,摇着头说:“若非是还有些存饷,我现在几乎要揭不开锅了。” 像南宫大这样的巨盗,成名已久,积蓄也必定不少,虽然不能和那些名商大豪相提并论,但也绝不会像他自己说的这么凄惨。 这个道理,任舟当然明白得很,不过此时他仍是摆出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样子,带着满面的同情说:“刘家主托我办这件事的时候给了我一封银子,约莫着有个一百来两。要是前辈看得上,不妨先拿去使用。” 刘慎之两回见任舟,头一次留下的是十两的谢礼,第二回让刘安转交给了老杨,具体有多少任舟也不确定,不过总不会比十两还少就是了。此时任舟为了说动南宫大,当然是往大里头吹,哪怕刘慎之留下的银子不够数,也有先前陈公子的钱打底。 何况,要是这事办妥了,何愁刘慎之不把钱补上呢? 无论如何,一百多两银子已不算是个小数目,所以任舟说得信心满满。不想,南宫大却摆了摆手:“我既然是个偷儿,当然是凭着手段混饭吃,要人家的接济算是怎么回事?所以经我手的银子以亿万计,其中却无一文是人家送给我的。何况,刘慎之的钱我拿着烫手,还是免了吧。” “那前辈想要晚辈做什么,尽请吩咐,只要力所能及,晚辈绝不推辞。” 南宫大的这番说辞,当然是任舟闻所未闻的,不过此时他也无心去争论其中的是非对错了。 “别急。”南宫大冲着任舟眨了眨眼睛,“好歹你在百花苑里也算是帮过我了,我也不会叫你为难。我要你去做的这件事,说起来也算是简单得很。” 南宫大回头看了看那轮明月,暗淡的光芒映入他的眼中,令他看来又增添了几分神秘。 哪怕近在咫尺,可在任舟眼中,此刻的南宫大却仿佛与他相隔万里般遥远。 任舟回到店里时,天边已泛起些微的亮光。 叫任舟推门时带进来的凉风一打,原本趴在桌子上的老杨一个激灵便坐直了身子,还没回头看,就下意识地喊了句:“稍等,就来。” “就来个屁。”任舟没好气地答了一句,回身把门掩上了。 分辨出了声音,老杨回头看了任舟一眼,又趴下了,嘴里咕哝着问道:“什么时候了?” “天快亮了,该起来熬汤了。” 任舟在老杨的对面坐了下来,伸了个懒腰,觉得浑身都有些别扭——在人家的房顶上吹了半夜的西北风,能好受才是怪了。 听了任舟的话,老杨又调整了一下睡姿,哼了两声,答道:“不急……这会儿没来人,估计早上是开不了张了……一会再准备中午的也来得及。” 瞧着老杨惬意的表情,任舟气不打一处来,用手在老杨面前的桌子上敲了两下,没好气地说道:“怎么不开张了?爷就不是客人了?赶紧给我煮完汤去,就按着昨天晚上你给王公子准备的那个样式来。” “哼哼,你有钱么就来充大爷了?” 老杨抬起惺忪的睡眼瞥了任舟一下,又合上了。 任舟见状,二话不说就越过桌子,用手往老杨怀里掏。 老杨猝不及防下,赶忙往后躲,一边躲一边喊着:“干嘛,干嘛?我可不知道你有这个心思……” “少废话,昨天刘家主留下的银子呢?”一边说着,任舟手上的动作也不停,“老子在外边吹风,你倒是挺舒服的。赶紧给我,让你看看爷有钱没有。” 老杨的眼睛还不大能睁开,此时也只好一边推着任舟的手,一边告饶:“行了、行了。任爷,任大爷,您先让我歇会,一会……” “就现在。” “好好好。”老杨叹口气,认了命,用手揉了揉眼睛,起身往后厨走。 过了一会儿,老杨端出碗汤来,往任舟面前一摆,没好气地说了句“赶紧吃”,便又趴下了。 “这么快?”任舟看了老杨一眼,又拿筷子拨了拨汤里的羊杂和羊肉,“这么大方?” “昨天就剩了这么些,我本来是打算一会自己吃的。” 老杨说着话,又打了个哈欠。 “老子拿几百两银子就换你这么一碗剩汤?”任舟不依不饶,又开始闹起来了。 老杨被搅得不得安生,被逼无奈下,坐直身子,哭丧着脸问道:“我的任爷,您这一晚上受了气还是着了凉了?冲我这儿撒阀子干嘛呢?” “也没什么,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看老杨不再睡,任舟也不闹了,嘿嘿笑了两声,低下头吸溜吸溜地喝起了汤。 老杨叹了口气:“怎么着?风吹了半宿,勾起来你的少男心事了?” 任舟不置可否,反问了一句:“你觉着,百花苑的新老板为人怎么样?” “我早瞧出来你对人家有意思了……” “不是你想的那种。”老杨的话还没说完,就叫任舟摆着手打断了,“我的意思是,她够不够大方?我要是管她要什么东西,她愿不愿意给我?” “我又没见过她,哪知道呢。”老杨翻了个白眼,“不过也要看你要什么吧。你之前揭发了花清,也算是对百花苑有功了,如果是什么寻常的物件,估计着她冲你的功劳,也不能吝啬。” 任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我看也是。” “怎么着?任大爷瞧上人家什么宝贝了?” “不是我,不是我。”任舟挠了挠头,“是南宫前辈要我替他找的,据说是百花苑里有个什么……羊脂玉做的杯子,他喜欢得很。” “羊脂玉?”老杨睁大了眼睛,“你说的是那盏羊脂玉樽?” “应该是吧……”任舟想了想,用不确定的语气答道,又问:“你知道?” 老杨不答话,起身把任舟的被子盖到了任舟的身上,坐回去之后,把自己的被子也盖好,又趴在了桌子上。 “干嘛?”任舟不明所以。 老杨窝在杯子中,声音也有点嗡嗡的:“你还是赶紧睡吧,都开始说胡话了。没准儿在梦里她就肯把羊脂玉樽送你了。” 第十一章 再入百花苑(一) 冬日的清晨干爽而寒冷,即使是太阳已高高地升起了,却仍难感受到什么暖意。 任舟静静地站在百花苑的门口,恍惚间,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个多月以前,他正是在这样的早晨,跟在老杨的身后,敲开了百花苑的大门。 不过这回,老杨却说什么也不肯再带着他来了。 无论任舟使出了什么样的手段,老杨仍是龟缩在自己的被子中,来回来去只有一句话:“你年纪小,混不吝,我这么一大把年纪可丢不起这样的人——何况还是当着桃枝的面。” 只有信念坚定的人才能理解别人的信念坚定,所以任舟面对老杨的这幅态势也别无他法了。 临走时,老杨终于肯从被窝里伸出头来,给了任舟唯一一个有用的建议:“你可以先去找桃枝,让她代为引见,否则你能否见到那位老板还在两说。”说完之后,又怕任舟借题发挥,赶忙补了一句:“别跟桃枝提是我请她帮忙,就让她引见一下就成,不用她帮着说话。” “你不在旁边监督着,就不怕我假传圣旨?” “那不能。”老杨嘿嘿地笑着,又把头缩了回去,嗡嗡地说:“你上回差点连累到我,恐怕到现在还内疚得不行,怎么好意思再用我的面子说瞎话呢?” 有一个这样对自己知根知底的朋友,实在说不上是好还是坏。 任舟只好苦笑着,独自来了。 如同那天一样,门上先是开了个小口,一个人从那道小口里往外瞧,一眼便看到了任舟。 任舟当然也看到了他。 “阿……任爷,您来了?”伙计仍是那天的伙计,瞧见任舟之后,他下意识地想叫“阿贵”,不过转念想起任舟的身份来,又生生地拗成了“任爷”。招呼完了,又向任舟的身后和两侧看了看,问道:“蒋爷他们没跟着一起吗?” “只有我一个。”任舟微笑了一下,“劳烦去通禀一下桃枝姐吧。” “这……任爷您来得忒早些了吧……” 瞧出任舟孤身前来,似乎不为公干,伙计便有些懈怠,又非是老主顾,怕打扰了桃枝休息,落了埋怨——毕竟桃枝才刚高升,身份也有不同了。 任舟见状,上前两步,伸出了手。手心里是一小块银子——这是他先前趁着老杨蒙着头,从柜台里顺出来的。 有钱开路,伙计再无别话,拿了银子,心满意足地跑进去了。过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声便由远及近向着大门走来了,紧跟着大门一侧的小门打开,桃枝仍是通身红艳,连披着的毛皮披肩都染成了粉红色。 “任大爷,今天怎么自己来了?”见着任舟后,桃枝毫不见外地打起了招呼,似乎对前些天任舟乔装混进百花苑、险些坑了她的事全不在意了。 虽说桃枝是风尘中人,平日里言谈举止可谓百无禁忌,不过鉴于她与老杨的关系,任舟仍是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桃老板,您好。我是有些私事想要请您帮忙。” “叫什么老板,就依着从前叫我桃枝姐便成了。”桃枝轻轻地摆了摆手,又笑着说:“那请进来吧。” 对于百花苑,任舟当然熟悉得很。他原以为桃枝新升任了老板,依先前的规矩,当然要住到忘形院里去,却不想桃枝仍是引着他往陶然院走。 瞧出来任舟有些迟疑,桃枝解释了一句:“先前花老板在时,我便已是二老板了。薛雨在院里并无职位,但由于她是花老板亲自指派,代花老板处理一应事务,算是个‘代老板’,压了我一头。如今花老板倒了,新老板一心处理院子里的事务,‘代老板’当然就无从谈起,我这个‘二老板’才算是名正言顺了。” 任舟恍然,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问道:“那先前的事里,桃枝姐也算是有功,没什么赏赐么?” “哪有什么功劳呢?”桃枝横了任舟一眼,表情像是嗔怪,又像是撒娇,“我虽说有心补救,可识人不明在先。两个亲支近派,一个做了叛徒,另一个虽是力挽狂澜了,却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东家没有因此怪罪,还让我继续当着二老板,我已是感激得很了。” “呃……嘿嘿……”对于桃枝的这番话,任舟不知道该怎样作答,只好讪笑两声,尴尬地挠了挠头。 瞧见任舟面露窘色,桃枝又温言安慰起来了:“任爷也不用这样。像任大侠这样的人,是翱翔九天的人中龙凤,所谓‘大行不顾细谨’,也算正常,能用得上我,倒还算是我的荣幸。只是希望冲着老杨的面子上,以后再有什么要我出力的,先把话讲清,也好让我早做准备,别像上回一样就好。” 桃枝的话有所指,任舟当然听得明白,赶忙说道:“桃枝姐,您和老杨虽还没成亲,但在我心里与嫂子也没什么差别了。上回是事出有因,来不及细说,也怕说得多了您也担上责任。之后再有什么求您帮忙的,我一定和您说的清清楚楚,再不敢隐瞒了。” 桃枝见任舟满脸的真诚之色,不由露出些满意的笑容来:“这还像话。” 两人走了一阵,桃枝有心像上次一样把任舟请到自己的房中,却被任舟婉言谢绝了,只好在湖上找了一处亭子,相对而坐。 坐在亭子里,任舟下意识地向着周遭的几个哨点望了望,发现值岗的人里多了几个生面孔之后,又看了一眼如烟生前的房间,默然不语。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古往今来,多少感慨系之?不过任舟此时复杂的心情,还有另一重的原因:自打燕京山一行之后,数不清的麻烦和变故便接踵而至,令他应接不暇。虽然之后在百花苑里的一个多月算得上是惬意自在,可这恐怕也只是暴雨狂风前的片刻宁静罢了。 当时的任舟还不懂得,或许多年后再回首时他才能明白,那些百无聊赖的冗长午后,正是他一生中难得的悠闲时光。 第十二章 再入百花苑(二) “任爷?” 瞧见任舟一副神游天际的模样,半晌也不说话,桃枝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句。 任舟猛然惊醒,不由得有些尴尬,只好冲桃枝笑了笑,说道:“抱歉,瞧见了新来的护院们,又看到了如烟的房间,睹物思人,有些感慨……而且也不必喊我作‘任爷’了,太生分,就还是叫我‘阿贵’就成。” “阿贵”这个名字,正是初次见到桃枝时,桃枝替任舟起的。此时提及,令桃枝也露出了一抹微笑:“那时见你的身手,只当是一般的江湖流寇,哪想得到连蒋爷都要敬你三分呢?亏我当时还派人去衙门口打听,听说并无差错了才算放心。现在想来,恐怕是蒋爷早看出花老板的不对头来了吧?衙门口有蒋爷打点着,无怪我看不出来一点问题了。” 其实任舟混进百花苑的事,由头至尾多是那位陈公子在出力,不过此时任舟只能笑着以“事急从权”作答,默认了桃枝的猜测,以免解释起来,扯出许多的问题。 “我此前只知道江湖里的人多会装腔作势地充大头,没想到你装起傻来也是一把好手。” 任舟赧然,只好拱了拱手,说道:“实在抱歉了,当时上边传下令来,也由不得我不从——民不斗官嘛。” 桃枝理解地点了点头,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道:“那我就不客气地喊你阿贵啦?你这回来既然是为了私事,总不至于再有什么隐瞒了吧?” “当然,当然。”任舟忙不迭地点了点头,把自己的来意说明了。 听了任舟的话,桃枝狐疑地看了任舟一眼,先是摇了摇头,又轻轻点了点头,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任舟被看得心里有点发虚。 “我们这位新老板,虽是在窑子里管事,长相也可算倾国倾城,但却没有落在风尘中,你要是冲着一夜风流的话,恐怕是不能遂愿了……”说到这里,桃枝忽然又变了个语气:“但凭着任……阿贵你的功夫人品,估计能入老板的法眼,想成就一段才子佳人的风流佳话,也并非全无可能。” 说完了,桃枝还冲着任舟眨了眨眼,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 任舟有些哭笑不得:若说桃枝了解自己的功夫,那倒还说得过去,毕竟那天揭发花清时,桃枝也在场,花清最后负隅顽抗还是自己出手制住了;可要说人品,自己先前才刚骗了她,她又哪里来的信心为自己打包票呢? 虽说这位老板称得上潇洒出尘,可这并非是任舟此行的目的。所以他只好尴尬地摆了摆手,解释道:“桃枝姐别取笑了,我是为了借一样东西。” “借东西?”桃枝想了想,“难道是羊脂玉樽?” 任舟有些惊讶:“桃枝姐果然不凡。” “有什么不凡的,百花苑里虽说是财宝不少,可能入你法眼、让你亲自跑一趟,还只敢说‘借’的,恐怕只有这么一样了,也不算难猜。”桃枝先对任舟的夸赞报以一笑,又换出一副愧疚的神色来:“不过你要是为了这个东西,姐姐恐怕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不妨,不妨,只要姐姐能带我见一见这位新老板,就帮了大忙了。” “这倒是不难。”桃枝一边答着话,一边四顾看了一眼,冲着一个护院招了招手,等护院走到近前,吩咐了一句:“去看看老板起来没,要是起来了,就通禀一声,说是我带着一位客人求见。我在这等你回话。” 这是个新面孔,任舟看着他领命去了,感慨了一句:“这些新人倒比我们当时要自由得多了。” 任舟在这院子里当差时,从未有过名正言顺进入忘形院的机会,否则也不必等到王柱国寿宴那天才下手了。 桃枝闻言,微笑答道:“这都是东家指派来的,怕的就是再出现老钱或者老李那样的事。明面上是我们管着他们,可实际上他们也在随时监视着我们哩。” 任舟会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先前那批人呢?” “三个班头里就剩了个陈虎,因为他父亲陈二爷的缘故,算是东家的嫡系;钱班头判了个同谋,跟花老板和薛雨一起坐牢了,这你是知道的,其余的二班人马连同着原先忘形院的人都被清出去了;老李……他虽说最后回了头,但也在百花苑待不下去了。其余的三班和一班都没怎么被牵连,还留下了不少,不过都重新分了班,两个新班头也是由东家派来的。” 桃枝说的很详细,提及老李的时候,她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也说不出是憎恨还是惋惜,最后一笔带过了。 想来,相较于任舟而言,老李的背叛更让她难以接受,毕竟在三个班头中,一班的是东家的亲信,二班的是花清的心腹,唯剩下个没有派系、足以依靠的,却做了叛徒。 桃枝的心情复杂,任舟也不禁叹了口气。 那位满身肌肉、魁梧健硕又有些憨厚的汉子,是他在百花苑中为数不多可说上两句“知心话”的人,也称得上是“相识于微末”了,可惜这样一位朋友,从今往后,恐怕再难见面了——虽说任舟此前有利用他之嫌,任舟也确实为此颇感愧疚,无颜见他。可“不愿见”和“不能见”的意思,显然还是不同的。 对于老李,桃枝的心情复杂,任舟则以怀念居多,虽然感情不同,却是一般的伤怀,便都沉默不语,气氛一时冷淡了下来。 过了半天,那位被桃枝差去问话的护院终于回来了,先是冲着桃枝招呼了一声“二老板”,又向任舟抱了抱拳,然后说:“二位久候了,老板传话,男宾不好入闺阁,就请二老板带着这位客人在院内答话就成了。” 桃枝有些尴尬地看了任舟一眼,任舟到不以为意,还了一礼:“多谢。” 看见任舟的反应,桃枝也就向那人摆了摆手,示意他退回去了,又对任舟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位老板还真是洁身自好。”走在路上,任舟随口说道。 桃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老板平日里深居简出的,连忘形院也很少离开,唯有前些天到王柱国的府上去了一趟。不过就因为去了一趟柱国府,可能叫人瞧见了样貌,这两天的客人里尽有向我打听她的。老板此举,或许也是为了省得日后的麻烦。” 今天见了任舟,以后少不了就要见张三李四,否则传出闲话去,让人捏住了话柄,反而不美。就算是事出有因,可京城的贵公子们多是恃宠而骄的,哪会听什么缘由? 这道理任舟当然明白得很,所以他也并不因此见怪,转而问道:“姑娘家的名字不好打听,可姓什么总可以告诉我吧?否则一会也不好称呼。” 前两天任舟见到真人时,曾巧设机关想套她的话,可惜没能成功。此时以退为进,假装毫不在意的样子随口问了一句,桃枝果然不假思索地答道:“老板姓唐,一会你称呼‘老板’或者‘姑娘’均可。” 任舟有些惊讶:“国姓啊。” 桃枝笑了笑:“唐虽是国姓,但姓唐的也不全是皇亲国戚,不足为怪。” 任舟点了点头以示同意。其实他想到的是蒋涵洋此前提到过,传说栖凰阁连皇宫内院的事情都能打听得到,若这传言是真的,那这位身在栖凰阁中的“唐”,会否与金銮殿里的那个“唐”有什么关联呢? 第十三章 再入百花苑(三) 到了地方,循例是桃枝先进去通禀,任舟静候门外。 忘形院门口的两名守卫当然是任舟此前没见过的,想来也是新人,倒是卖力得很,只在桃枝到的时候微微躬身叫了一句“老板”,桃枝进去之后便不再看任舟一眼,如同两尊镇宅的泥塑一样,各自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前方,挺胸叠肚,不苟言笑。 瞧着二位这幅生人勿近的派头,任舟也不好意思答话,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等着。 幸好,任舟并没等得太久,稍等了片刻,桃枝便出来了,不过表情有些奇怪。 “怎么了?”任舟赶忙迎上去两步,低声地问。 桃枝摇了摇头,示意没事,又看了任舟一眼,同样以低声问:“你是否先前就和我们老板认识?” “啊?算是有过一面之缘吧。” 桃枝若有所思地轻点了下头,又笑了一下:“行了,赶快进去吧,别让老板久等了。” 这问题来得莫名其妙,结束得也莫名其妙,但是看桃枝不像要解释的样子,任舟只好拱手作别,进门前又向着两侧的守卫分别抱了抱拳。 两人都有些惊讶,相视一眼后,各扯出了点笑意来,对任舟说了声“请”。 忘形院分为两进,与别处不同的是,第一进院子的两侧各设有一间偏房,供本院的杂役们休息之用,而第二进中则只有一间正房。所以相比较而言,反而是一进院要大些,偏房门前和院子中的土地里各种着些东西,不过此时已是寒冬,都凋敝枯萎了,也瞧不出类别来。 任舟的脚步匆匆,穿了两道门,又绕过影壁之后,看见一位少女正坐在院子当中的石凳上。少女正面对着影壁,瞧见任舟进来后,站起身,冲着他笑了笑。 任舟的心不自觉地猛跳了两下,一时忘了说话,最终还是少女先招呼了一声。 “任少侠,你好呀。” 打完招呼,少女又扬了一下眉毛,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了自己对面的凳子。 任舟默默地依着少女的指示,坐到了她的对面。 他并非不想说话,只是先前的失态,令他现在觉得无论怎么说都有些尴尬。 一个人做了傻事之后,无论再想做什么事情去补救都已晚了——对别人而言,这种补救或许是成功的;但对这个人自己来说,这些补救反而会令自己不断回想起自己做过的蠢事,令自己觉得自己更傻了。 任舟此时无疑正是这种情况,所以他虽然早想好了说辞,可现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而连眼睛都不敢乱看,只能呆愣愣地盯着石桌,仿佛上边镌着什么精美复杂的图案,令他完全地沉浸其中了。 可惜这书桌上除了纵横的石纹外再没别的了。 “我听桃枝姐说,任少侠此来是要借一样东西。” 听见少女又开口说话了,任舟只好抬起头,却发现她冲着自己眨了眨眼睛。 “难道是看上了这张石桌么?” 任舟不由得哑然失笑,少女也跟着笑了起来。 “唐姑娘玩笑了,”任舟苦笑了一下,说道:“我想借什么东西,姑娘谅必心中有数了。” “桃枝姐虽未明言,但能劳动任少侠的大架来‘借’的东西不多,我也能猜出来些。”如同桃枝一样,唐姑娘在说话时也特意着重强调了“借”字。 “那……” “我想先请少侠为我解答一个问题。” “但讲无妨。” “据我所知,前任的花老板有一本《管子》,就放在屋中。可我住进来后,把整个屋子全翻遍了,却怎么样也找不到,少侠是否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问完话,唐姑娘便定定地看着任舟,眼睛眨也不眨,好确保任舟的任何动作都逃不出她的观察。 几句交谈之后,非但气氛有所缓和,任舟的心态也恢复了不少。此时唐姑娘这句话问得突然,任舟一边思考应对之策,表面不动声色地应付了一句:“会否是花老板对这本书爱的极了,所以一并带到了六扇门的大牢里?” 唐姑娘哂笑了一声:“任少侠是否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的,笨蛋分三种?” “当然记得,仙音妙谛,不敢或忘。不过……”任舟意有所指地笑了一下,“不过,姑娘在问话时便已把我当做了傻子,还想着蒙混过去,所以被我当成傻子也是理所应当,最多算扯平吧。” 任舟的言下之意,不但承认了自己知道这本书,而且暗示自己已发觉了这本书的秘密。 这正是他片刻间能想出的、最好的答案了。 毕竟他来百花苑的时候,王柱国还未把寿宴定在这里,要说是蒋涵洋为了防止寿宴上出差错,提前安排他进来,未免牵强——如果蒋涵洋真有未卜先知的神通,王柱国也就不至于死了。 所以,唐姑娘猜得出来,任舟进来一定是别有所图,侦破王柱国的案子,也只能说是适逢其会。可百花苑开了这么多年,花清当老板的年头也不算少了,要是单为了查这两者,全不必等到最近才动手,也不一定要让任舟来办——蒋涵洋贵为天下第一号衙门的总捕头,想要找个由头彻查百花苑实在是不太难。 可蒋涵洋最终是让任舟来做这件事,也就意味着他并不想和百花苑,或者说不想和百花苑老板花清背后代表的绿林道彻底翻脸。毕竟绿林、江湖和朝堂上的关系,外人看来是势不两立,可内里的暗通款曲却是身在其中的人心知肚明的。所以蒋涵洋派了任舟这么一个公门外的人来做这件事,既可掩人耳目,万一没成功,还可以撇脱自己的责任,不至于激化双方的矛盾。 蒋涵洋大费周折地安排这件事,却又不想彻底地与绿林道开战,那就只能是为了针对绿林道里的某个人。这个人既然不是花清,那除了那位刚刚上任、风头无两的张一尘外,还有谁呢?而要通过花清来针对张一尘,能用的手段无非是花清手里掌握的、绿林道与那些朝臣们往来的凭据,借此治张一尘一个“勾结朝臣、图谋不轨”的罪名。 而这凭据,就在那本《管子》里,并且随着那本书的消失,任舟也是一副功成身退的样子、离开了百花苑。知道了这些信息后,就算是傻子也能猜出来两者有莫大的关系。 更何况唐姑娘不是傻子。能凭着几条看似全不相关的消息就推测出这么多东西的人,谁能说她是傻子呢? 幸好,任舟也不太傻,他知道再怎样推脱也是无益,反而令唐姑娘心生反感,索性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唉……”瞧见任舟就这样承认了,唐姑娘却没有一点的喜色,反而是面露愁容,甚至还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难过极了,“你做了这样的事,还送上门来了,你说,我该怎样才好呢?” 第十四章 再入百花苑(四) 任舟全身上下都绷紧了。 正如野兽对于弓箭会有某种特别的感应那样,像任舟这样的江湖人士对于危险也更容易察觉。有些人认为,那些名噪一时的侠士所以能纵横江湖,靠的是面对危险时聪明冷静的头脑和常人难及的反应,才屡屡逢凶化吉。可事实上,真正的杀机往往是猝不及防的,人的反应也总有个极限,等到危险真正到了眼前时,再做什么反应也迟了。 所以,那些高手们能活得比别人长,靠的更多是常年游走在生死之间形成的、对于危险的直觉。 野兽一样的直觉。 此时的任舟,正是通过这种直觉感受到了危险。 哪怕对面的唐姑娘现在好像已陷入了纠结里,全无一丝杀气,连手臂上的肌肉也没绷起来,全不像是要翻脸动手的样子。 可任舟却一点也不敢疏忽——笑里藏刀并不算是个多么高明的计策,却往往有效得很。在他不长也不短的江湖生涯里,他已曾见过无数人折在了这一手上边。 任舟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唐姑娘,却对那张曾令他惊为天人的脸毫不关心,而是专心致志地盯着她周身的肌肉,观察它们有无变化,以便判断这位唐姑娘出手的方式、攻击的方向,好赶在她动手前及时地做出反应。 无论曾经任舟遇到过怎样的危险,可在此时此刻的他看来,已全不足道了——他的直觉从未像今天这样强烈过,所以他也从未像今天这样紧张过。 就在任舟这样如临大敌的时候,唐姑娘忽然动了。 瞧着她身上的肌肉扯动,任舟几乎要忍不住翻身躲开了。 幸好任舟还没来得及这么干——否则在此后的不知道多少年里,这都将是唐姑娘拿来取笑、而他却又无法反驳的话柄。 因为唐姑娘只是简简单单地抬起了头,冲他笑了一下。 “少侠替我栖凰阁清除叛徒,当然可算是功劳不小,我们感激得很。”话音未落,唐姑娘的笑容隐去,又恢复了先前的神情,接着说道:“可花清的作为,本就都在我们的算计里——当然除刺杀王柱国这件事外。我们把她当做联系绿林的纽带,也是收集绿林里各类消息的探子。像这样一个人,因为少侠的缘故,不但自己栽了,而且还丢了我们辛苦收集来的情报,最重要的是把栖凰阁暴露在了台面上……”说到这里,唐姑娘直视着任舟的双眼,问道:“像公子这样,对我们有大功,又有大过,可功过又不可相抵,你说我该怎样对你呢?” 被唐姑娘这么一看,任舟的心又是猛跳几下,先前那种对危险的直觉也随之更加强烈了,所以他赶忙侧了侧脸,避开了唐姑娘的视线,轻咳了一声,问道:“那要是分别而论呢?” “要是论功嘛,少侠可任提一个要求,只要是我栖凰阁力所能及之处,又不至太过强人所难,我都可代为答应,慢说区区一个羊脂玉樽,就算是什么别的,也尽可商量;可要论过嘛……恐怕是剐也有余了。” 在说前半段时,唐姑娘眼波流转、目腾光些,可谓是风情万种;可说到最后,却换了副模样,声如寒铁,似乎毫不容情。 最后一句话,唐姑娘说的杀气毕露,可此时的任舟却反而全无先前的那种紧张了,闻言微笑道:“按着姑娘说的,我的三条罪状里,第一条便不对了。花清栽在我的手上全是因为她图谋不轨才会咎由自取,况且我揭破她的阴谋、令百花苑免受更大损失,正是我的功劳,怎么能算罪过呢?” 唐姑娘轻轻点了下头:“还有呢?其余两条罪过也不算小。” “至于第二条,也不太对,遗失那些情报的罪过应该算在花清的头上,是她保管不严所致,我至多只可算是……‘妙手偶得’。况且我也并未藏私,早已上交官府了,怎么还能怪在我身上呢?” 听到那句“妙手偶得”,唐姑娘有些忍俊不禁,“嗤”地笑了一下,旋即又板起脸来,转了转眼珠,说道:“第三条呢?这条最是可恨,即使前两条不算,单这条也够得上个死字了。” “这条就更冤枉我了。”任舟拿手指头点了点石桌,发出几声“哒”、“哒”的响来,好像理直气壮极了:“栖凰阁所以到了台面上,那是因为花清暴露了身份,可她暴露身份也是因为她犯了案子,所以首先还是要怪花清;其次,是要怪勘破这个案子的蒋涵洋。至于我,不过是个鞍前马后的小卒,哪担得起这么大的责任呢?更何况……” 唐姑娘虽仍是不苟言笑,但也有些被任舟绕到了里边,见任舟卖关子,赶忙问道:“何况什么?” “更何况,到了台面上也未为无益。”任舟好整以暇地说道,“一来,原先你们的名声仅在小范围内流传,这下名声大多了,必定是财源广进;二来嘛,你们露出来了,也省得蒋涵洋或者别的官老爷们太过忌惮,借机与这些人修好,也省得之后可能有什么掣肘;三来嘛,先前知道你们的人,或者已对你们在妓院里收集情报有所猜测,所以游玩时多少还是留存着小心,如今百花苑虽是暴露出来了,却让别处更隐蔽了,不是有失有得?正可把这里当做交易的地点,也方便得多。” “这么说来,你非但没有过错,反而是立了两件大功了?” “侥幸,侥幸。”任舟佯做谦虚地摆了摆手,默认了唐姑娘的话,好像全听不出其中的讽刺。 唐姑娘定定地看着任舟,这回任舟倒是夷然不惧,坦然对视。半晌,唐姑娘忽然莞尔一笑:“想不到任少侠非但是身手不凡,更兼辩才无碍。” “还算可以吧。”任舟把这句恭维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瞧着任舟这种百无禁忌的痞赖样,唐姑娘又忍不住笑了笑:“任少侠是否有过,最后还是要听我们阁主说了才算,现在我也不和你多费唇舌了。现下只看功劳的话,这羊脂玉樽,少侠想要拿去也无妨,不过……” “还有不过?”任舟挑了挑眉毛,“你不刚说了可以任意提个要求来着?” “那是当然,既然说是‘借’,那最终还是要还回来的,换言之,这仍是我百花苑的东西。所以任公子要拿去做什么,我当然还是要打听得清楚点。” 说完话,唐姑娘又眨了眨眼睛。 任舟当然不会平白无故地想要拿走这玉樽,而无论他想要拿这玉樽做什么,自己都可想方设法地找些借口出来,虽然最终少不得还是借给他,可多少也能添点障碍,扳回一城。 这正是唐姑娘的想法,而且这想法实施起来也不难,所以她看来得意极了。 任舟面色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试探着问道:“那我能否改成‘要’这玉樽呢?” 他此时只觉得后悔:要早知道自己的功劳这么大,令栖凰阁可许下那种诺言,自己也不至于这么畏手畏脚了。 全怪老杨。 若非是他夸大其词,任舟早按着以前的打算,直接提“要羊脂玉樽”了,又怎么会被反将一军呢? 任舟一边在心里怪罪着老杨,一边又小心翼翼地看着唐姑娘。 可惜唐姑娘带着些古怪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 “任少侠是少年豪杰,朝令夕改恐怕不是英雄行径吧?” 第十五章 再入百花苑(终) 瞧唐姑娘这样,是吃死自己,不许丝毫的通融了,任舟只好放弃,字斟句酌地说道:“是要给……嗯……借给一位朋友急用。” “我只听说有人急用钱、急用衣或者急用粮的,从没有听说过有人要急用一个玉杯子的。” 唐姑娘笑了一下,显然是把任舟的话当成了蹩脚的谎言。 任舟挠了挠头,只好坦白道:“我这位朋友,怎么说呢,有些特立独行。” “哦?”唐姑娘似笑非笑地看了任舟一眼,“莫非是肯改名换姓当下人的那种特立独行么?” 任舟苦笑了一下:“姑娘既然身在栖凰阁里,当然对‘南宫大盗’不陌生了。” 听到这个名字,唐姑娘先是面露恍然之色,旋即又用怀疑的眼光看了任舟一眼:“任少侠曾在燕京山上拿这个名字骗过张一尘,现在又准备来骗我吗?” 无论是在燕京山的总寨里,还是在破庙中,花清都跟在张一尘的身旁,所以唐姑娘能知道这件事也不奇怪。 “不不不……”任舟有些苦恼,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我先前确实与‘南宫大盗’不认得,不过他曾想在王柱国的寿宴上偷什么东西,踩点的时候被我发现了,才算是不打不相识吧。” “这么一个成名二十多年、无人识得真面目的大盗,少侠居然能发现得了。该说是他浪得虚名呢,还是少侠技高一筹呢?” 唐姑娘瞧着任舟的脸色,几乎要忍不住笑出来了,可还是强忍着,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 任舟觉得自己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几乎要拧作一团了。 他还未试过这样的窘迫。 关键是,就在这样的窘迫下,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连他自己也曾怀疑过,为什么南宫大会恰好在他面前露出形迹。 但这个问题他自己都想不通,又怎么能和唐姑娘解释得清楚呢? 所以他只好紧闭着嘴巴,假装是对唐姑娘怀疑自己的抗议,可实际上他已没有办法了。 唐姑娘终于忍不住了,用袖子掩住了半张脸,笑了起来。 虽然唐姑娘已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让这笑声太放肆。可这发自内心的畅快笑声,却无疑让任舟更窘迫了。 唐姑娘每笑一声,任舟的脸色便更苦一分。到了最后,唐姑娘的笑声终于停下了之后,任舟的五官好像真的拧到了一起去。 “我相信你的话了。”正了正表情之后,唐姑娘忽然说道。 “啊?”任舟有些意外,表情也缓和了许多。 唐姑娘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要是编瞎话的话,应该早想到这些问题了,理应说得更好,不至于像这样全无防备;况且,你要真是骗我,刚才早应恼羞成怒了,不会仍是这么样的表情。” 就在此刻,唐姑娘在任舟眼中忽然变得可爱极了。 于是他急不可耐地问道:“那羊脂玉樽……” “还是不能借给你。”唐姑娘说完,又向他眨了眨眼睛。 就在此刻,唐姑娘在任舟眼中忽然又没那么可爱了。 瞧出任舟面色的变化,唐姑娘又是轻笑了一声,主动解释道:“‘南宫大盗’无论如何有名,归根结底是个贼,我要是向你借什么东西去拿给一个贼,你会肯么?何况,他要看上了什么东西,尽可来取,得手了是他手段高,失败了是技不如人,又何须少侠来‘借’呢?” “后一个问题我也问过他,”任舟回忆了一下,“他说的是像羊脂玉樽这类珍贵事物,应该是藏在姑娘的闺房里,他虽然是个偷儿,却也知道男女有别,不好造次。” “梁上君子亦君子?”唐姑娘想了想,“这倒也说得过去。不过第一个问题呢?有借有还才叫借,否则不就变成‘送’了?” “姑娘既然知道其人,当然也听说过他的规矩。他经手的珍宝虽然不少,但最终却没留下一件,都放到京城的‘永春典’里去供失主赎回了。” 这个问题任舟早有腹案,所以答得很是干脆,不料唐姑娘眼神一动,又露出那种古怪的笑意来,看得任舟心叫不好。 “少侠所说的不假,但是赎回这羊脂玉樽的钱又从哪出呢?” “嗯……” “何况这玉樽价值何止万金?南宫大盗肯标个五千两白银已算是很够意思了,少侠又能否拿得出这五千两替我赎回玉樽呢?” 任舟左思右想,也没个答对的方法,唐姑娘倒是一点不急,只是微笑看着他。 最终,任舟两手一摊,说道:“我实话讲了吧,我原本都不知道这么一样东西,当然也不知道其价值;后来得人提醒,知道它价值非凡,仍是想来碰碰运气。至于赎银,别说五千两了,现在我周身上下连五两银子都凑不整。不过,只要姑娘愿意借给我,那有什么要求尽可提出,但凡我能做到的,无不遵从。” 若说原先两人在言语上的交锋不相伯仲,那任舟这话出了口,便已等同宣告唐姑娘的胜利了。 “嗯……”带着胜利者的威势,唐姑娘也不急着说话,长长地拖了一声之后,才问道:“少侠不妨先说说,你为什么肯出力跑这么一趟呢?” “当然是有事相求了。”任舟顿了顿,考虑了一会该否把刘慎之的事讲出来,不过想起他再三地叮嘱自己不可外传,只好作罢了,含糊地说:“事关我另一位朋友求我帮的忙,不便多言。而那位朋友请我做的事也只有南宫大盗能做到,所以作为交换,我便答应了替他找这玉樽。” 唐姑娘先是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刘慎之?” 任舟先是一惊,旋即又摆出疑惑的表情,假意问:“刘家主怎么了?” “你看,刚好了没一会儿,又不老实了。”唐姑娘嗔怪地白了任舟一眼,“你忘了我栖凰阁是做什么的了吗?刘家主女儿失踪的事情,我当然也知道了。” 栖凰阁专在豪门里收集情报,河间刘家当然也可属豪门,所以唐姑娘能知道这事也不奇怪了。 被这么当面拆穿之后,任舟先是有些赧然,可这羞愧转眼便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式的无所谓:“姑娘既然知道了来龙去脉,那想叫我做什么事,就请直言吧。”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唐姑娘踌躇了一下,问道:“你肯这么卖力,想必与刘家的小姐关系不俗吧?” 任舟摇了摇头:“素未谋面。只是刘家主把这事托付给我,定金也给了,我不过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罢了。” “少侠倒是直白得很。”唐姑娘若有所思地看了任舟一眼,又抿了抿嘴,像是思考了一下,说道:“我百花苑中一时还没有需要少侠效劳的地方,倒是外边有件事,少侠或许能出力。” “外面?” “先前百花苑的老板是花姐姐,她本就在绿林里声望非凡,寻常宵小也不敢来生事;不过换做我主事之后,便有人耐不住性子,想来讨便宜了……”看见任舟望向自己,若有所思的样子,唐姑娘不由得霞飞双靥,解释道:“……是说打秋风。” 任舟赶忙点头以示明白。 “所以你替我把这件事解决了就成。”唐姑娘脸上的红晕稍稍褪去了些,“堂堂的任少侠,对付一帮子地痞无赖,应该不难吧?” “不难倒是不难,不过该怎样算是料理呢?打一顿?还是……杀了?”任舟试探性地问道。 唐姑娘有些惊异地看着任舟:“你愿意杀了他们?” “不愿意。”任舟回答得干脆了当。 “嘁,那废什么话呢?打一顿,也叫他们知道我不好欺负就得了。” 唐姑娘翻了翻白眼。 任舟有些迟疑地往外头看了一眼:“唐姑娘你手底下这么多护院家丁,何必非要我一个外人出手呢?” “一来,生意以和为贵,况且我百花苑先前出了那么一件事,正是要埋下头的时候,不好再出什么乱子;二来,像你这么一个他们素未谋面的高手都肯替我出力,他们少不得要以为我背景深厚,叫人看高、不敢招惹总比叫人看轻、肆意拿捏好得多;三来嘛……”说到这里,唐姑娘横了任舟一眼,“任公子有心替朋友分忧,我栖凰阁也受过公子的恩惠,总不好见死不救吧?这答案任公子满意吗?” 唐姑娘最后这句话倒是很讲情义,可惜语气生硬得很。 不过任舟当然不会纠结这些,听了唐姑娘的话,他先是连声答了几句“满意”,又站起来,躬身抱拳,说道:“唐姑娘稍候。”说完话,他一扭头,撩了一下袍子,嘴里“锵锵锵锵”地念着,脚下跟着节拍,一溜烟地闪过影壁,离开了百花苑。 瞧着任舟离开的背影,唐姑娘又是满面通红,心里恼怒任舟刚才那一下未免把下摆撩得太高了——虽然里边有裤子,可也总归不雅。 待了一会,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自己还没告诉任舟,那伙打秋风的人有谁呢。 第十六章 算计 往后几天,忽然流传起了一个传说:京城里出了个少年英雄,专一是找那些地痞无赖的麻烦,先是南城的“三头蛟”当着自己一众伙计的面被按在地上打了个筋断骨折;之后北城的“黄面虎”两天之内被打了五回,第五回打挨完了之后还硬充好汉死不低头,等到第六回再见到那位少年时,黄面虎直接认怂了——甚至还想跪下来着,不过那少年也没让就是了。 当然,最后那句只是当时在场之人的猜测,毕竟到最后黄面虎也没真跪下,服了个软之后,那少年也就走了。只是据黄面虎身边的伙计说,当时一见着那少年,“黄爷的腿就有点发软,得亏是我们有眼力,扶得快。” 这消息先是在混混的圈子里传播,紧跟着不少平头百姓也听说了,不过两天,便已传遍了京城,连蒋涵洋都听说了——当然是朱贵告诉他的。 “蒋头儿,您说这任舟好端端的,发什么疯?” 凭着别人对那位少年的描述,朱贵断定他一定就是任舟了——毕竟任舟的那把剑,想找个仿制品都难。所以他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转告给了蒋涵洋之后,顺势提出了这个问题。 蒋涵洋靠在椅背上,想了片刻,答道:“反正他祸祸的都是一帮子地痞,闹翻天了也有京城衙门料理,随他去吧。” 朱贵露出了些为难之色:“头儿,嗯……但是……” “有人求到你头上了?” 蒋涵洋横了朱贵一眼。 朱贵只好尴尬地点了点头,又解释道:“平时在京城里查案他们也出力不小,我也不好一点表示都没有吧。” 蒋涵洋长呼了一口气,盯着房梁,随口说道:“那小子不是让他们别到百花苑收份儿钱么?既然打不过,老老实实地低头不就完了。” 朱贵瞧出蒋涵洋是打定主意两不相帮了,只好讪讪地点了点头,退出去了。 瞧着朱贵的背影,蒋涵洋坐直了身子,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却没再说什么。 见蒋涵洋这条路是走不通了,朱贵又直接到“老羊汤”去找任舟说这件事。 “这……朱大哥,也不是我不给您面子,只是我先前受了托付,实在不好半途而废啊。” 朱贵为难,任舟却好像比他更为难。 “那也不能这么样吧?”朱贵皱着眉头,“你这么一闹,弄得人心惶惶的,谁也说不清你下回是不是就要找上他们了。” “只要他们答应别跟百花苑要份儿钱不就结了。”任舟一摊手,“你看三头蛟和黄面虎,只要答应了不收份儿钱,我不就再没去找过麻烦。” 朱贵翻了个白眼——任舟提到的这两个人,三头蛟叫他一顿毒打,半年都别想下床了;黄面虎倒是好些,但是面子丢到姥姥家去了,现在连话都说得不硬气。 对于任舟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不少人理解为“杀人诛心”。可是老杨问起来的时候,任舟却有些赧然地答道:“和高手们交手惯了,第一次没搂住,打得重了,有点过意不去;后来又打得轻了,没起效果。”旋即又信心满满地表示自己已经找到了恰到好处的力度,保证之后都可以一次功成。老杨对此当然嗤之以鼻,不过也不往心里去。 老杨可以不往心里去,朱贵却不行。听了任舟的这种解释,朱贵简直要把眼睛翻个一圈、嘴巴撇出三丈去。不过他此回毕竟是受朋友之请来说和的,只能尽量耐心地解释:“地面儿上的人物虽然比不上你们江湖中人那样手段高强,不过道理是一样的,活的是一张脸。你上来就要求人家听你的,人家不愿意就是一顿打,是否太霸道了些?” “嗯……”任舟仔细地想了想,只好点了点头:“好像是有点儿。” “那不就是了。我知道任兄弟你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不过这回办事有点愣了。”朱贵无心纠结是否只是“有点儿”的问题,摆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劝解道:“不过年轻人,血气方刚,也是难免。但这事总归要解决,照这么下去肯定不行。我倒是有个主意,你看看怎么样。” 任舟忙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来。 “咱们定下来个日子,约个地方,一场论输赢——不过他们一群无赖汉不是你的对手,所以他们是要另请一位高手来和你比试,这个我可提前说了。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说完主意,朱贵又补了一句:“两边都是我的好朋友,我当然只好两不相帮了,这已是我能想出的最公平的主意了。你也不用担心他们设下什么机关或者耍赖,到时候我和老徐都可去做个见证。” 任舟佯装苦恼地想了想,眼睛却瞥了一下坐在一旁的老杨,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来。老杨会意,翻了个白眼,只是顾忌着怕叫朱贵看出端倪,动作并不大。 “成,那就这么办。”任舟咬了咬牙,好像下定了决心,冲朱贵抱了抱拳:“那就有劳朱大哥再传个话了。” “好说,好说。”朱贵瞧任舟松口了,当然也是满面的笑意,轻轻拍了拍任舟的肩膀之后,便匆匆离去了。 看朱贵走得远了,任舟冲着老杨一伸手。 老杨冷哼了一声,虽是不情愿得很,但是也只能乖乖地拿出一包银子放在了任舟的手上。 任舟掂了掂,满意地收进了自己的怀里。 这件事从头到尾,起码到目前为止,都在任舟的算计里:他先前走得急,没把事情问清楚,不过他也不好意思再回头了,只好一不做二不休,一次把事情办利索,就当帮百花苑扫清隐患了。而这些常年在街头厮混的,都是群滚刀肉,想光靠拳头让他们屈服,无疑是痴人说梦,况且单靠任舟一个人想要“扫平”这么一大帮人,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了。 所以任舟的第一步就是“扬名”。他选的两个开刀的人里,三头蛟是出了名的勇力过人,黄面虎则是出了名的脖子硬。要是能让这两个人屈服,又何愁唬不住别人呢?虽然实施计划时出现了些小的失误,但最终还算是成功。 立起来人物字号了之后,出于自保,混混们一定会另找办法、一起去对付任舟,以免叫他逐个击破。而这个办法,无外乎两种,一种直接点的就是投降,这当然是让任舟省了不少力;而第二种则是像现在这样,混混们找出个有脸面的人去联络任舟,做最后一搏。 任舟在计划事情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地做最坏打算,所以他早已做好面对第二种情况的准备——找老杨打了个赌,赌的内容是无赖们找来联络任舟的一定是朱贵,赌资就是先前刘安交给老杨的定金。 这场赌,最终当然是任舟胜了。 因为他早已想清楚,偌大的京城里,够格来做这件事的大多不认识自己,认识自己的人,比如徐文昭之类的,又非这些地痞能请得动的,所以他们最后也只能求助于号称“手眼通天”的朱贵了。 任舟收好赢来的银子,先是用力地伸了个懒腰,又探头往外边看了一眼。 “天气真好。” 他微笑着,看起来神气极了。 第十七章 英雄楼 老杨打了个哈欠,往外边瞄了一眼,看见天色已有些暗了,问道:“朱捕头怎么还不见影子?” “急什么?”任舟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他的那群朋友恐怕比我要急的多,估摸着不是现在,就是一会儿,反正今天总是要来消息的。” 老杨还没来得及反驳,朱贵的人影就出现在了门口。 任舟冲着老杨一挑眉,老杨又翻了个白眼——自打任舟从他这赢走了银子之后,他已翻了无数个白眼,令他的眼睛格外的干涩,可除此外,他再无别的办法表达他对任舟的无奈。 朱贵的裤脚上都染了不少尘土,像是奔劳所致,不过看表情好像是激动得很,还不等任舟招呼,他已急不可耐地开口:“今天晚上,就定在‘英雄楼’里,你看怎么样?” “这么急?”任舟虽然早有预料,可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毕竟搬请援兵也要耗费些时间。 “快些好。”朱贵饶有深意地看了任舟一眼,“否则他们连‘生意’都不好做,多拖一天就多喝一天西北风。” “我当然是没问题的。”任舟面上虽是有些犹豫,不过看了朱贵一眼之后,仍是一咬牙,应承了下来,又补充道:“到时候就烦请朱大哥多照顾了。” “好说好说。”朱贵摆了摆手,“那就戌正在‘英雄楼’不见不散了。” 看到任舟点头之后,朱贵便又急匆匆地走了。 “慢走。” 任舟高喊了一句,也不知道朱贵听到没有,反正是没有一句回音。 不过任舟仍是一副施施然的样子坐下了。 看着任舟这么趾高气扬,老杨便有点不服气,却没什么由头,只能挖苦道:“任公子装模作样起来也真是有一套。” “嘿嘿。”任舟摸了摸下巴,“否则怎么好骗过这位‘手眼通天’呢?” “你的官差大哥对这事好像在意得很啊。” “那当然了,面上说的是‘两不相帮’,可他肯出面做这事,恐怕对面给的‘心意’就少不了。要是他看得出我早有戒备,一定会出言提醒,平添麻烦。” “佩服,佩服。” 老杨嘴里说的是“佩服”,可是无论表情还是语调,都写足了“鄙夷”——这仍是为了输钱而心存不满。 任舟特地从那包银子里拿出来了两块,一瞧老杨的态度,也不答话,只是用手把两块银子轻轻地一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来。 “银子可真是个好东西,”任舟感慨着,又碰了一下,“连声音都这么好听。” 老杨当然是被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获全胜的任舟终于心满意足地收起了银子,转而掏出一袋铜钱来,倾在了桌子上,又一枚一枚地把它们摞在了一起,形成一个严丝合缝的圆柱体。 摆好了东西之后,他便全神贯注地做起了游戏。 这是他的一种习惯,在与别人交手前,只要时间允许,他就一定会玩上一会,借此来集中精神、协调手眼。 任舟的异常,朱贵虽不能完全看出,但也多少有些察觉。 最令他注意的一点是,上午任舟听到自己的提议时,虽然像是在思考,手却一下都没碰嘴巴。 事出反常必有妖。 朱贵也说不清“妖”在哪里,但他确实感觉到任舟恐怕对这事早有准备了。 所以在他回去通报这件事的时候,也适时地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宜早不宜迟。 “我这位小兄弟虽然年纪不大,但也经过不少风雨了,不可以常理揣度。看他的意思,像是早料到我要去求情一样,如果不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恐怕拖下去麻烦更大。” 朱贵总算还称得上够朋友,没轻易把任舟的那点底细和盘托出,否则这群人隔三差五地去找一找老杨的麻烦,就足够让任舟头痛不已了。 一群以武力称雄的泼皮中,为首的竟是个长髯及胸、须发皆白的老人。 听了朱贵的建议之后,老人沉吟了一阵,又用征询的眼光看了看四周,最后落在了两个人身上:“你们看呢?” 这两人,一个伤痕累累,鼻青脸肿,看起来凄惨极了;另一个则干脆是躺在一张铺着软被的木板上、叫人给抬来的。 正是先前任舟拿来开刀的黄面虎和三头蛟。 听了老人的问题,黄面虎抢着答道:“怕什么?有前辈您请来的高手助拳,那小子翻不出什么花儿来。何况,咱们这么多兄弟也不是吃干饭的。” 此刻有这么多同伴在一旁为他撑胆,令黄面虎那本已被任舟“捏软”的脖子重新硬了起来。 不过黄面虎这“群起而攻之”的计策,让朱贵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老人知道朱贵的意思,先是冲朱贵轻点了下头,又板起脸来说:“讲好了是比武,仗着人多又算怎么回事?我看你是叫人家打昏头,连颜面都不知道顾及了。” 这老人显然是威望超群,被他这么声色俱厉地呵斥了一番,黄面虎也只敢讪笑着点头,一点争辩的意思都没有。 瞧黄面虎服软了,老人哼了一声,转而问道:“三头蛟,你有什么话说?” 三头蛟身负重伤,先是哼唧了几下,才断断续续地答道:“我技……不如人,没……没话讲……全……看您……” 三头蛟这样一个往日威猛无俦的狠角色,现在却成了这么半死不活的样子,令在场人不少都露出了恻隐之色。老人也在其中,闻言又看了朱贵一眼,咬了咬牙:“那就这么定了,今晚戌正,就在我‘英雄楼’里设宴。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少年英豪胆敢下这样的重手。”说到“少年英豪”时,老人把所剩不多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听得旁边人半是愤怒,半是担忧。 朱贵闻言,便去向任舟回信了。他走之后,场面瞬间松快了不少——在地痞流氓们聚会的时候,有个捕快在一旁,虽然此时双方是同一边的,但也总归不太自在。 “许爷,您请的那位高手在什么地方,不如先请出来让我们见见?也好开开眼。”趁此机会,黄面虎小心翼翼地问那位老人。 老人瞥了黄面虎一眼,又是冷哼了一声,知道他仍存着担心,不过也不点破,只是低声吩咐了伙计一句。那伙计领命去了不久,便引着一个人回来了。 瞧见来了位新人,屋子里的议论声便息了,纷纷打量着来客。 来者把头上的斗笠压得非常低,将面目整个地遮住了,叫人瞧不清楚。身上外罩着一件青色的棉氅,内里则是青色的棉袍,甚而连鞋也是青色的棉布鞋。他浑身上下俱是青色,唯独头上戴着的黄褐色斗笠和腰间悬着的那柄剑例外——这柄从大氅里露出来半截的长剑通体漆黑,没有一点的杂色,也没有一点的装饰。 有些人好像自带着某种气势,哪怕他一句话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已足够你尊重和害怕了。 这个人就是一例。 所以在场的每个人,包括那位老人在内,都以恭敬的神色看着他。 仿佛他才是此地的主人。 青衣人一出现,老人便站起了身子,等他走得再近些,老人便首先抱了个拳,又示意周边的人腾出个座位来,用手朝着空当向青衣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傅大侠,请坐吧。” 青衣人仰起头来,众人这才看到他的样貌:薄片嘴、鹰钩鼻,还有一双几乎和眉毛一样狭长的眼睛。 此刻,他用那双狭长的眼睛看了老人一眼之后,又环顾了一圈在场的众人,操着一口陕北话问道:“刚才是哪位朋友想见见我?” 这声音就如同他本人看起来的那样锋利和尖锐。 老人略带责难地看了黄面虎一眼。 黄面虎此时虽然慑于青衣人的威势,却也不愿落了面子,硬着头皮答道:“是我。” 青衣人点了点头,又问:“你现在看过了,觉得怎么样?” “看起来不柴,不过不知道身手如何。” 鬼使神差地,黄面虎竟然答出来了这么一句。 连他自己也没想到。 话一出口,他已知道要坏,赶忙想要解释。 可惜他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一道剑光闪过,他的喉咙上便多了一个窟窿。 “我不是那个意思。” 黄面虎的这句话,最后变成了简简单单的一声惨呼——甚至连惨呼都不完整,到了最后,只剩下了呼气声。 黄面虎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青衣人,最后直直地倒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不用麻烦了。”青衣人好像无事发生那样轻松,甚至对老人笑了一下,然后就施施然地坐到了刚才黄面虎的位置上。 第十八章 赴约 在起名字的时候,许多人想方设法地要把名字取得生僻些,恨不能把各类的诗书经典翻烂了,选出其中最为晦涩的字词,才好显示出自己的与众不同来;可在生意场上,凡是能做得大的买卖,取的名字却常常朴实无华,图的是让客人记得住。 所以古往今来,愈是兴隆以致通达四海的买卖,其名字往往就愈是平常,甚至显出些“土气”来。 可这道理是生意人尽知的,而且名字起得再怎么叫人容易记住,最后经营不下去也是白搭,剩下的名声也只是白白地替继承这个名字的同行们做了嫁衣。所以能在一众同类或者相似的名字里脱颖而出,提名认地,才可显出老板们的能耐来。 比如京城里最负盛名的妓馆“凤凰楼”、“百花苑”,再比如“英雄楼”。 京城里曾经叫“英雄楼”的酒馆饭铺不计其数,可最终不是易弦更张就是关门大吉,唯独剩下的一家,位于京城两条最繁华的道路的交口处。 仅剩的这一家“英雄楼”,仅从外观的装修看已足够对得起它的名字,用料之讲究、建筑之巧妙自不消提,最要紧的是它门前两尊石狮更为其添了不少的磅礴气势,正与门上悬着的牌匾中那龙飞凤舞的“英雄”二字相映衬。 何谓“英雄楼”?斯有英雄之谓也。 就像它的名字给人的暗示那样,每日络绎不绝的客人里,以“英雄”自况的绝不在少数。 可今天晚上,“英雄楼”的主人却传下了一道命令,把这些五湖四海来的“英雄”们尽数拦在了外边。最开始当然有人表示不满,可当他们得了“明日免费”的承诺,又见到主人派出来的泼皮无赖之后,这些“英雄”便纷纷偃旗息鼓了。 所以任舟到的时候,“英雄楼”一改往日的热闹,而变得有些萧索了,虽然是大门洞开,可门口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楼里的灯当然照常点着。 主人并非是不营业,而是只想“招待”一个人。 这个人已经到了楼下。 可这个人却好像不急着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向着里边张望了一下。 门内的板凳上坐着一个伙计,正倚在墙壁上打盹,朦胧间瞧见有人来了,打了个哈欠,随口说:“今天不开张,爷明天请早吧。” 任舟挠了挠头:“我不是来吃饭的。” “找乐子去凤凰楼。” 伙计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任舟不答话,又往里边左右望了望,发现一楼只有这伙计一个人。 二楼却悄无声息。 任舟这种鬼鬼祟祟的做派,终于引起了伙计的警觉,他立起身来冲着任舟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喝问:“朋友是来找麻烦的?” “没有没有。”任舟连忙摆了摆手,“是有个朋友叫我来的。” “朋友?”伙计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任舟一番,“哪位朋友?” “六扇门的捕快,叫朱贵的。” “你是任舟?” 伙计扬了扬眉,显出些敌意来。 任舟点了点头。 伙计又着重往任舟的腰间看了看,却没看到那柄锈迹斑斑的剑,不由得有些狐疑。 “你上去传个信,叫朱大爷下楼看看,不就明白了?” 话音未落,楼上忽然传下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下人有眼不识泰山,少侠只管上来就是了。” 任舟与伙计交谈时,并未刻意压着音量,二楼又无一点声息,所以这人能听得到也不奇怪。 这话说完之后,二楼又重归了刚才那种寂静。 任舟闻言,往上看了一眼,轻轻摸了摸嘴巴,忽然笑了笑。 “初来贵宝地,我不认路。” 任舟扯着嗓子回答的这句话,大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从一楼到二楼,只有一条楼梯,就明明白白地摆在了任舟的面前,可任舟居然讲得出“不认路”这种话。 伙计愣了愣,指了指那条楼梯,刚要说话,却被任舟打断了。 “有劳朋友还是上去通报一下吧,有朱大哥在,我心里稳当些。” “想不到任少侠‘手段了得’,却连这么点胆子都没有。” 那道苍老的声音又传下来了,这回着重在“手段了得”这四个字上加了重音,任谁也听得出话里的嘲讽之意。 可是任舟却毫不在意,仍是笑嘻嘻地答道:“那不成,朱大哥要不下来,那今天就这么算了吧。” 说完了话,任舟便抱臂靠在了门框上,好像真的不打算进去了。 沉默了半晌,楼上又传来了一声冷哼,紧跟着便是脚步声响,想来是那人终于肯妥协了。 任舟在一楼默默地听着,等到那脚步声已到楼梯上,快要走到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时候,他忽然后退了几步,一顿足,飞身而起,用手在飞檐上轻轻一攀,拿双脚踹开了二楼的木窗,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杂响之后,稳稳地落在了二楼的地板上,发出“嘭”的一声轻响。 二楼的众人均是以惊异的眼光看着任舟。 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先前一群人在二楼却不发出一点声响,为的不过是“以有心算无心”,要他上楼的时候感受到这种沉默带来的压力,令他还未交手便在心理上落于下风。 可他先是凭着几句话打破了这种沉默,又这么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场面一下调转过来,他倒成了“有心”的那一方。 对方出的第一招,就这么叫他拆解干净了。 对于看向自己的这些目光,任舟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他先是弯下腰去打了打身上的木屑尘土,站直了身子之后,又先后冲着站在楼梯上的朱贵以及人群末尾的徐成抱了抱拳,最后才看向了坐在主位上的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微笑着问道:“老英雄怎么称呼?” 老人眯着眼打量了任舟半晌,瞧他毫无局促之意,忽然展颜一笑,一边笑一边拍着手:“好得很,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老夫许世亨,便是这座英雄楼的主人了。” “许老爷子,您好。”任舟佯做恭敬地抱拳行礼。 “好说。”许世亨一摆手,又换出一副怒容来:“少侠虽然身手过人,可是做事未免过分,今天请少侠来,就是想论一论你伤我两位朋友的事情。” 任舟四下看了一眼,发现许世亨身旁并排躺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恨恨地盯着他看,另一个则紧闭双眼,喉咙上破了个窟窿,胸前尽是血迹,眼看是不活了。 这两个人他当然都不陌生。 “不是我杀的。”任舟没接许世亨的话,先指着黄面虎的尸体对着徐成和朱贵解释。 朱贵和徐成均是神情尴尬地点了点头。 任舟这才放心似的出了口气,回过头笑嘻嘻地对许世亨说道:“行啦,来之前不就已讲好是比武了,又何用多话呢?要论起过分来,在座诸位平日的作为恐怕比我要过分多了——当然,除你们两位大哥外。”最后一句话当然是对在场唯二的两位捕头说,解释完了,又继续讲:“赶紧把生死状抬上来签了吧,我好久没听一条青毛狗用陕北话喊爸爸了,实在是想念得很……噢,不对,应当是喊‘答答’。” 这话一出口,在场的人均是悚然色变。 徐、朱二人色变,是奇怪任舟怎么把许世亨一方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而且这么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像是全不把这位名震陕北的高手放在眼里;而许世亨他们变色,除了与徐、朱相同的那部分原因外,还加上想起黄面虎的下场来了。 有不少人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躺在三头蛟身旁、全无生气的黄面虎。 只不过是一句话答得不对,便已招来了杀身之祸,那像任舟这样直言挑衅,又会是什么下场呢? 傅青衫就那么大摇大摆地坐在那,虽然是以斗笠遮住了面孔,可由于衣服的颜色太过显眼,还是叫任舟一眼瞧出来了。 任舟这样单刀直入,傅青衫也不好再躲躲藏藏,他长身而起之后,一把将斗笠掀下来,放在身旁的桌子上,一只手压住了腰侧的那柄漆黑长剑,狭长的双眼紧盯着任舟。 一旁的许世亨先前还为了任舟一下说破自己的援兵而有些疑心和担忧,但此时见双方均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也不能冒然开口了。 许世亨不说话,他的徒子徒孙们当然也就更不能开口了。 场面一时再次冷清了下来,唯余下了各人的呼吸声。只是这次的安静,相比于之前而言,更多了一些凝重。 第十九章 未风先雨 “你怕了。” 任舟忽然微笑了一下。 傅青衫的右眼皮轻轻一动,却紧紧抿着嘴,不肯答话。 他没有出言反驳,是否可看做一种默认呢? 这问题的答案,在每个人的心中都不尽相同,可谁也没法确认。 除了傅青衫和任舟以外。 场面虽是仍如先前一样的安静和凝重,可有不少人,包括许世亨在内,却忍不住偷眼看了看傅青衫,目光中尽是担忧。 “你的呼吸已不均匀,自打见到我的那一刻起,你的呼吸便愈来愈急促。”对于傅青衫的沉默,任舟并不在意,仍是继续地说着:“从你起身应战的那一刻起,你虽是有心在不断地控制,可惜收效甚微。在刚才还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里,你已调整了八次,无论我抓住哪一次机会,你都必败无疑。” 傅青衫虽然仍是以沉默回应,可握着剑柄的那只手却越抓越紧,以致青筋暴露,手上显示出一种病态的苍白来,血管也纤毫毕现。 这下,任谁都能看出来傅青衫的紧张了,也都可看得出任舟所言不虚。 “你可知我为什么迟迟不肯出手?” 任舟面上尽是胸有成竹的笑容,二人还未交手,他却仿佛已是胜券在握了。 可是看着傅青衫这种表现,又无人能否认任舟的话。 “那当然是因为答答爱子心切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傅青衫竟是真的喊了一句“答答”,也就是“爸爸”。 先前任舟那样说,所有人只把他的话当做扰乱傅青衫心绪的一种手段。 此刻,傅青衫真的叫了出来以后,所有人看着他的目光瞬间不同了——哪怕有一剑刺死黄面虎的威慑,可大多数人看着傅青衫的眼神里仍是充满了鄙夷。 但傅青衫说完这句话之后,整个人却放松了不少,好像并不引以为耻,反而似乎觉得能和任舟“攀上亲”令他倍感光荣,那双狭长而充满杀机的眼睛此刻眯成了两条弯曲的线,嘴角几乎要扬到了鼻子上边,让他整张脸上都是那种肤浅而谄媚的笑。 他的手当然也放开了剑柄,此时向着任舟走了几步之后,傅青衫张开怀抱,双膝略弯,像是要跪下来抱住任舟的样子,正如远游归家的孩子投进父亲的怀抱那样。 许世亨的面颊随着他咬牙切齿而一跳一跳的,两只眼睛周围的肌肉也在不断地颤抖着,可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也一句话都不想说。 他只能等着任舟的奚落。 朱贵和徐成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徐成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而朱贵则看着傅青衫的动作,露出来一抹不屑的笑容。在此之前,他们两个谁也没想到,这位享誉江湖的陕北大豪会是这么的不成器。 谁又能想得到呢? 只有任舟。 瞧着身前的傅青衫已把头低下了,好像一个最孝顺的儿子一样,连忤视父亲的勇气都没有,任舟却一动也不动,既不伸手搀扶,也不远远躲开。 傅青衫实在不该低下头,否则他就可以发现深藏于任舟眼中的那一抹奇怪的笑意。 就在傅青衫将要跪倒的时候,他忽然以右肩触地,翻到在地上,借着翻滚的动作,从腰间拔出了那柄长剑。 “噌啷”。 这声音出现得突兀极了,伴着这声音,一道剑光直刺向任舟的胸口。 傅青衫此时全无刚才的狼狈和谄媚,取而代之的是就快要溢出来的兴奋。 倒在他这一手上的名宿豪客不计其数,相较于这些人而言,任舟只不过是其中最寂寂无名的那一个。 但是先前已在任舟手上败过一次的傅青衫知道,除了这一招以外,自己再无别的取胜机会。 所以他只好用这一招。 他为这一招取名“未风先雨”。 这是他的撒手锏,也是他的得意之作。这一剑他已磨练过成千上万次,无论是出剑的时机还是方向,都已几近于完美。 他的眼中闪烁着快意和怨毒,他已几乎看见这道剑光划破任舟的胸膛之后,任舟狼狈后退时,自己顺势起身、一剑封喉的画面了——正如在任舟之前,死在这一招下的那些人那样。 这一剑愈靠近任舟的胸膛,傅青衫便愈兴奋一些。这种兴奋一直持续到了剑光划开任舟胸前的衣服,却没有想象中那样鲜血飞溅的时候——取而代之的是剑尖传来的剧烈震动以及金铁交击的响声。 紧跟着,从任舟胸前的破口处,几锭银子滑落到木质的地板上,有的还翻滚了几圈,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在傅青衫听来,这声音实在是嘲讽极了。 可是杀招已露,他便没有机会再追悔或是怅惘了。 傅青衫的左腿撑在地上,右脚用力猛蹬,想要借力起身,手里的剑也顺势撩向了任舟的脖子。 可惜这一招好像正在任舟的意料之中,傅青衫的腿还没完全发力的时候,任舟已举起了左手,迎着剑光轻轻一拂,发出“当”的一声响,紧跟着,任舟又把右手架到了傅青衫的脖子上。 从别的地方看时,任舟手上好像空无一物,可傅青衫却感觉到了自己脖颈上传来的森森寒意,令他连呼吸都只能尽量地放得缓慢,右手举着剑,悬在了半空,既不敢收剑,也不敢变招。 “服了没?”任舟笑嘻嘻地问道。 傅青衫眼巴巴地看着任舟,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服了。”连声音也不敢太大,生怕自己的脖子上多出来一条口子。 “还有话说么?” “没了。” 任舟这才收起手,往后退了两步,示意傅青衫可以起身了。 傅青衫站起身之后,神色复杂地看了任舟一眼,却一句话也不愿多说,连斗笠都不拿,径自离开了。 当然无人出面阻拦。 许世亨一方的人是慑于傅青衫的武力,不敢;朱贵和徐成则是事不关己,不愿。 所有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傅青衫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上。 除了任舟以外。 他正忙着从地上一块一块地把刚才散落的银子拾起来,又擦了擦上边沾染的尘土,放进由胸口取出来的一个袋子里。有几块银子上被砍出了深浅不一的剑痕,任舟看了看,也一起装起来了,随口说道:“看来当这位大侠的‘答答’也是危险得很。” 傅青衫的脚步顿了一下,却不回话。 装好了银子,任舟抱着口袋,笑嘻嘻地坐到了许世亨的身旁。 第二十章 许世亨 到英雄楼来的时候,任舟是孤身一个,怀里揣着刘慎之留下的一百两定金;如今离开的时候,定金留给了许世亨,却是和朱贵、徐成一起走的。 从某种意义上讲,也算得上是“有得有失”。 许世亨一路把三个人送出了英雄楼的大门后,仍怕不够,有心再多送一段,却拗不过任舟的坚辞拒绝,只好改为目送。 临分别的时候,许世亨一改先前的敌意,目光中满是欣赏地对任舟说:“少侠可谓是少年老成了,他日成就必不可限量。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此后少侠在京城中有什么马高镫短的地方,尽可来找我。”说完,又补了一句:“老汉没什么大能耐,不过‘许世亨’这三个字在京城里还算有点用。” 许世亨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可是任舟听得明白,所谓“人情似纸张张薄”,对许世亨这样街面儿上的人物来说,尤其如此。他肯这样“屈尊降贵”,一半是看在那一百两银子的份儿上,另一半则是觉得任舟算是“有用”,结一段善缘罢了。 不过想归想,在这个场面下,任舟当然只好恭恭敬敬地表示了感谢,又说了些“事出无奈,请恕唐突”的场面话,才与朱、徐一起抱了抱拳,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一直到拐过一条街,看不见英雄楼的影子了,任舟才算是松了口气。 “行啊任老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么一手。”朱贵一把架住了任舟的脖子,亲热极了,“我原以为你这么年纪轻轻就在江湖上厮混,只懂得好勇斗狠,没想到在人情上也通达得很嘛。” 不光言词上不吝赞赏,朱贵还向任舟比了个大拇指。 “还不是多亏了两位大哥教导有方,我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 任舟嘿嘿地笑了两声。 “那许世亨虽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流氓头子,但因为这‘英雄楼’的缘故,他的交游倒是广阔得很。有他那句话在,只要不是什么弥天大罪,在大内以外的这百里京城,老弟你尽可无忧了。”朱贵越说越兴奋,因为激动,脸上也有些发红。 朱贵的这番话,在任舟听来仍是吹嘘居多:哪怕势力如徐、卢、向、严,也不敢夸下这样的海口,许世亨又凭什么呢? 不过瞧着朱贵的神色,任舟撇了撇嘴,倒是没反驳。 朱贵正是开心的时候,眼睛不断地在街道两旁扫来扫去,没注意任舟的反应,只是用力地拍了拍任舟的胸膛:“可别忘了哥哥的好处。” “当然不会。” “那就好。”朱贵笑得更开怀了。 又走了两条街,三人才告别——朱贵和徐成各自回家,任舟要去找老杨。临别之际,朱贵把胳膊从任舟的脖子上拿开的时候,又顺道拍了拍任舟的肩膀:“哥哥的发达富贵可就全看着你了。” 任舟笑着点了点头,目送二人走远了,自己也转身离开。 先前在英雄楼里的时候,任舟便注意到朱贵不时瞄一眼自己拿给许世亨的那包银子,不过碍于诸多人在场,朱贵也一直没什么表示。本以为就剩下三个人之后,朱贵会忍不住打听银两的来历,顺便看看有没有剩余——正如此前朱贵无数次从任舟这敲竹竿一样。 没想到,这一路走来,除了奉承或者夸赞以外,朱贵对银子的事情却全然不提,好像已把这事忘了。 朱贵不提,任舟当然也不会张嘴——毕竟此时他也没什么存饷了。 此时已过了晚饭,又没到夜宵,所以老杨的店里有些冷清,除了老杨的长吁短叹以外就没别的声响了。店门虚掩着,仅留出一道缝来,透着点暗淡的光亮。 任舟的双手缩在袖子里,抱在胸前,拿肩膀顶开门进去了之后,又用脚把门勾上了。 老杨一瞧见任舟,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发现他周身没什么伤痕或是血迹,便放下心来,问道:“办妥了?” 任舟坐在板凳上,轻点了下头。 “银子呢?” “什么银子?” “就是你从我这……赢的那包银子。” “散了。” 老杨的眼睛瞬间瞪大了:“什么叫散了?” “当然就是‘千金散尽’的那个‘散了’。”任舟忙着往手上呼着热气,抽空答了一句。 回答得理直气壮。 老杨气结,又往任舟的胸口看。 走的时候鼓鼓囊囊,现在却是一马平川,什么也不剩了——也不准确,还剩了一条口子。 老杨腾地站起了身,双手抓住任舟的领子,把脸伸过去,鼻子几乎要贴到任舟的脸上,好确保任舟与他的双眼对视着。 任舟可以清楚地看到,老杨的双眼正在一点一点地变成红色。 “一百两银子,你散到哪去了?” 老杨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任舟只好老老实实地答道:“英雄楼,许世亨。” 如果老杨此时拿着菜刀,要冲到英雄楼里去找许世亨拼命的话,任舟一点也不会感到意外。 可老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却是愣了一下,放开了任舟,坐回了凳子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怎么了?” 老杨摇了摇头:“这钱是拿不回来了。” 沾了钱,老杨很少有服软的时候,可现在他却好像认命了一样。 任舟不由得有些意外:“他很有名?” “岂止是有名?”老杨看了任舟一眼之后,又恢复了那种呆滞的神色,“偌大的京城里,敢不卖他面子的都在皇宫里。” “啊?为什么?”任舟一愣——他先前只当朱贵是受了好处,替人吹嘘,现在听老杨的话头儿,好像煞有介事一般。 “他年轻的时候也不过是街面上凭拳头讨饭吃的无赖,和你前几天打的那两个没什么不同。可到了中年以后,他不知道开了什么窍,居然出钱盘了间酒楼——也就是英雄楼了,规规矩矩地做起了生意。” “最开始慑于他的威势,去的都是些受制于他的生意人或者在他手下讨生活的混混,说是吃饭,其实奉承捧场的意思居多。不过日子久了,英雄楼的名声还真是传开了。去的人一是图清净,不虞有偷盗或是闹事;二是看酒楼的装饰不俗,位置也好;三来是老板对京城的风物了如指掌,外来进京的多可向他打听。就这么着,生意便愈加红火了。” “有了名声之后,去的人便更多,其中也就不乏达官显贵了。许世亨借此机会认识了不少人,又凭着他与这些官老爷的交情去替人解决麻烦,收了‘心意’之后,再把其中不少上交给那些显贵,或是替他们去解决别的麻烦。总而言之,一来二去,京城里数得上号的人物里都有不少人承过他的情,他的地位当然也就愈发超凡,以致到了今天的地步。” “唔……”任舟听明白之后,轻轻点了点头,对这位老人又有了些新的认识。 瞧任舟这种受教的神色,老杨忽然察觉出什么来了:“你既然不知道他的身份,怎么那么大方地就把银子给他了?” “恩威并施,这本就是我先前计划好的手段。” “那你怎么那么豪爽地给了一百两?”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老杨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虽然不愿去招惹许世亨,也赞同任舟的计划,可却对这个庞大的数字很有意见。 “因为我有一百两。” 任舟的面色坦然得很。 第二十一章 复命 “任少侠的气色不太好看啊。”唐姑娘瞧着任舟的眼圈有点发黑,若有所思地说道。 任舟扯出一个勉强可算是“笑”的表情来:“还成。” 昨夜从英雄楼出来,正是百花苑开门做生意的时间。唐姑娘虽不接客,可毕竟是老板,说不准有什么事情要忙,任舟担心打搅了她的正事,况且事情已经办完,也不争早晚了,便等到今天一早才来。 现在的任舟又开始为了这个决定而深深后悔着。 说来奇怪,昨天老杨的生意格外的好,一整夜都没怎么歇息,再加上老杨为了那一百两银子记恨任舟,迎来送往时有意地提高了调门,走起路来也格外用力,踩得地面“咚咚”作响,就差趴在任舟的耳畔唱一套全本的《西厢记》了。 在这样的境况下,任舟怎么能休息得好呢? 所以作为报复,今天任舟出门的时候,趁着老杨休息,又从后厨顺出一坛酒来——这是仅剩的一坛了,叫老杨藏在了菜筐里,上边用各色的蔬菜盖得严严实实,却还是被任舟找到了。 恐怕等老杨察觉出自己精心藏好的酒被任舟偷去了之后,会和当初的任舟生出来一样的感悟:有一个这样对自己知根知底的朋友,实在说不上是好还是坏。 依照与南宫大的约定,任舟把那坛酒放在了屋顶之后,便来百花苑交差了。 听了任舟的回答,唐姑娘微笑道:“昨天我已听人说了,如今任少侠的声名可算是不小,连许世亨也要恭恭敬敬地把你送出英雄楼去。” “幸不辱命罢了。” 依着往常,任舟恨不能多和这位唐姑娘交谈几句。可是他连日来都没怎么休息好,脑子如同一团浆糊一样,实在是无心再和唐姑娘打什么机锋了,所以此时仍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其中有一小半是为了早点脱身而装出来的。 南宫大只答应代为寻找刘小姐,能否找得到、找到之后又是否能立时启程,都未可知。任舟现在巴望着早点交差,也是想回去休息一下,为晚上可能面对的这些事留足精神。 任舟是因为老杨才没歇息好,可在唐姑娘看来,却像是为了自己奔波所致——虽则任舟的能耐不小,可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搪”,与这些泼皮无赖纠缠几日,恐怕所费的精神也不会少。再加上任舟此时无意多谈,倒好像是“居功不自傲”一样,就更有心多说上几句,以资慰劳了。 ——要是叫任舟知道唐姑娘的这种想法,只怕恨不得立刻抖擞精神,乔出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来。 “听说昨晚少侠曾与人比斗来着,是么?” 任舟点了点头。 “少侠可曾受伤?” 任舟摇了摇头。 “……其时的状况怎样?我虽然听说了这件事,却不知细情,少侠能否给我讲讲?” 任舟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无奈极了——要是在朱老二夫妇的坟前,唐姑娘肯这样搭话,自己恐怕要开心得跳起来;可现在,他只觉得痛苦不堪。 “许老爷请了位高手来,不是我的对手。我虽然赢了,可又怕逼他们签下这样的城下之盟,他们心里不甘,便给了点好处,让他们心服口服了。” 任舟一气把这事的经过简明扼要地讲完了,以免唐姑娘再问什么。 唐姑娘果然没有再就这个事情问下去了,却开始问起了另一件事:“是否小女子的问题让少侠很不耐烦?” “没有。” 任舟苦笑着摇头。 “那少侠为什么这么搪塞?” 说这话的时候,唐姑娘展露出任舟从未见过的小儿女之态,嘴巴微微地嘟着,嘴角却向下不断地抽动,偷瞄了任舟一眼之后,旋即眼睑下垂,眼角甚而有些水光闪动,一副泫然欲泣的神色。 个中风情,实在难具以言表。 可是这些风情到了任舟的眼里,却更令他不知所措——他既想早点离开,可又不忍让唐姑娘误会。 当一个女人不想同你说话的时候,那你费尽心机也枉然;可当她想同你说话的时候,就算你把嘴巴缝起来了,她也有办法叫你开口。 ——任舟倒是很希望自己的嘴巴真的叫什么人缝起来了,也好有充足的理由不开口。 ——可是他的嘴巴还好好的,所以他只能陷入在纠结里。 最终,任舟又一次地深吸了一口气——他已准备投降了。 可还没等他开口解释,唐姑娘却抢先一步说道:“要是少侠实在不愿意说的话……” “我说!”任舟也顾不得等唐姑娘说完话了,只是一股脑地把昨天的情况、昨夜老杨的作为以及他接下去的打算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才罢休。 任舟讲的时间不短,辞藻也不华丽,哪怕是傅青衫那惊心动魄的一剑,经由任舟口里转述出来也如白水一样无味。可是唐姑娘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任舟,好像听得津津有味。 等到任舟都讲完了,唐姑娘又细细地想了一会儿,才问道:“你为了这位刘姑娘费了这么多力气,真的是素未谋面、只为了生意么?” “当然,而且就算放开生意不谈,我和刘家主也可称朋友了。为朋友奔劳,本就该不辞辛苦。” 任舟答得正义凛然,格外注意把自己与刘姑娘的关系撇清,因为他明白唐姑娘这么问的用意——虽然这么说有自作多情之嫌。 “任少侠可谓是够朋友极了,要是有朝一日我也有求于少侠……” 唐姑娘用那种别有深意的眼光看了任舟一眼。 “当然是义不容辞。” 任舟唯恐这句话不够有力,特意又露出了一抹宽厚、温和的笑容来。 对于这种回答,唐姑娘不置可否地回报了一个笑容,然后进屋托出来一个锦盒递给了任舟。 “玉樽就在其中了,什么时候能赎了,记得来提醒我一下。” 任舟的心中一动,不过并未说什么别的,只是答了句“一定”,便离开了。 一直到出了百花苑的大门,晴朗冬日里那种强烈、干燥却不含一点温度的阳光照进任舟的眼里时,任舟才如梦方醒,觉得自己又做了件傻事——先前唐姑娘赶在自己之前说的那么一句,一定是有意为之,故意叫自己着急的。 不过除了为这件傻事而懊丧外,他更为了唐姑娘临别的那句话而感到有些兴奋。 ——特意知会要自己去通知她,是否可说是她为自己创造见面的机会呢? ——否则尽可叫老杨带话给桃枝,再让桃枝转达。 越想,任舟便觉得越开怀,连带着先前那种懊丧都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带着这种愉悦的心情,任舟一把推开了老羊汤的大门,发现老杨正坐在桌子前,以手托腮、冲着盹儿。 被凉风一拍,老杨也睁开了眼,瞧见任舟回来,却没有一点茫然或是发怒的样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奸计得逞的笑容。 “怎么了?”任舟不明所以。 老杨眨了眨眼睛:“酒的味道怎么样?” “什么意思?”任舟皱着眉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老杨嘿嘿地笑了起来:“你杨老爷早算准你还要偷酒,特意给你准备了一坛子‘羊黄汤’,还是我去买肉的时候特意叫人弄的,花费不少,也算不亏待你吧?” 任舟闻言,面色一变。也顾不得和老杨多说,将手里的锦盒放到桌子上之后,扭头飞身上了房顶,一转眼的功夫,他又跳下来了,手里却空无一物。 “嘿嘿,不用怕,人家医生说了,‘童子尿’可治不少的毛病,这些羊虽非童子,不过年岁也不大,功效想来也相差不远,喝了之后包你受用无穷……” 老杨絮絮叨叨地讲着,他每说一句,任舟的脸色便黑了一分,到了最后,老杨也不敢再卖乖了,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 任舟的脸色却一点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我还以为凭你的机灵劲,一闻见味道就不会喝了……” 老杨解释得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任舟长出一口气,皮笑肉不笑地问道:“那你猜猜那位南宫前辈的鼻子是否也像我这么灵?” “有他什么事?”老杨没听明白,“你把那坛酒给他了?” “……我们先前约定,等我拿到这玉樽之后,便在房顶上摆一壶酒,等到亥正时就在房顶上见面。” 任舟一屁股在凳子上坐下了,浑身好像没有一点力气一样,靠着牌匾,那个费尽心机才得来的锦盒就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可他却连多看一眼的心情也没了。 “那你赶紧……呃……”话说到了一半,老杨忽然想起任舟已从房顶上往返过一遭了,手中空空如也,想是酒已被取走了,只好面带尴尬地凑到任舟的身旁,挠了挠头,试着宽慰道:“南宫前辈这么大的名头,应该不会中这种小把戏吧?” 任舟连话也懒得答了。 他当然相信南宫大不会上这样的恶当。可是平白无故被这么捉弄一下,南宫大又是否肯继续守约呢? 任舟想不出答案,更想不出个补救的方法。 他只好等着。 第二十二章 终见 约定的时间是亥正,可在囫囵地睡了一觉之后,还没到酉初,任舟便爬到房顶上等着了。 似乎觉得光是这么等着还不够显出诚心来,他还另买了一壶酒——酒钱当然是老杨出的。 任舟坐在房顶上,那壶新买的酒就被他抱在怀中,用体温来温热着。 人一生做过的无数事情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无法同别人讲清楚原因和动机的,这一类事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谓的“傻事”。 而这些傻事中的绝大部分就像任舟现在正在做的一样:在那样的境况下无论你付出了怎样的努力,最终对结果或者对他人而言却很可能意义寥寥,而要坚持去做的原因不过是为了在结局不那么令人满意时替自己准备一个开脱的借口罢了。 换言之,这不过是一种自欺,或者说自我安慰而已。 任舟现在正是在这样“自欺”的心态中。 最开始的时候,老杨还站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任舟说上两句话,后来叫风吹得实在难受,便找了个由头回屋里躲着了。 任舟也并不介意,因为他的心思已叫纠结和担忧填满了。 虽然仍在做着这样的傻事,可他已忍不住开始在心中计划,如果南宫大因为那坛“酒”而一怒爽约,他又该再到哪去找他呢? 京城么?南宫大在此处连着两次碰壁,还会否再铤而走险? 出了京城的话,神州万里,自己再想像上次一样守株待兔,便是痴人说梦了。 越想下去,任舟便觉得越没有头绪。 他抬头看了一眼,冬日里白天短些,到房顶上来的时候天已全黑了,此时月亮已升到了半空。 “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任舟忽然想到了这么一句,不由哑然失笑,转而又考虑起唐姑娘来了。 人在无聊的时候,心思复杂多变,最是难测。就在刚刚,他还为了南宫大的事情而心绪不宁、愁眉苦脸,可现在由月亮想到了那位唐姑娘之后,他又不自觉地露出了一抹微笑来。 任舟拿起放在身边的锦盒,打开之后,轻轻地把绸缎里包裹着的玉杯捧了出来。 乳白色的三脚玉樽因月色而反射出柔和的荧光,其上雕刻出的纹路也因明暗不同而显得格外清楚。细细地抚摸时,光滑细腻的触感如同少女那春葱般的柔荑。 任舟几乎要忍不住把它捧到鼻子下闻一闻了——至于是想闻玉器上本身的冷香,还是想闻其上沾染的少女香,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还没等他把这种冲动付诸实践,却听到了耳畔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咳嗽。 不知什么时候,南宫大已站在了离他不足一丈远的地方。 瞧见任舟看向了自己,南宫大似乎笑了笑,说道:“近日来风头无两的任舟少侠竟然肯在这里等我,实在是倍感光荣。” 任舟慌忙把玉樽放回了锦盒里,冲着南宫大行了个礼,心中有些疑惑:南宫大为什么像这样淡然,甚至还有心开玩笑?要说他中了招,此时应是怒气冲冲的;就算是没中招,也该为此疑心我的心意不诚,摆出兴师问罪的架势,无论如何也不该这样从容。 “前辈您好……嗯……白天我放在这里的酒坛,您看到了?” 任舟问得小心翼翼,从用词到语气无一不透露着谨慎。 “当然了,否则我怎么知道今晚要来?” 南宫大仍没有一点动怒的意思,反而是有些奇怪地看了任舟一眼。 “啊……那坛酒……” “我喝了,怎么?你难道还想要回去不成?” 南宫大好像真的听不懂任舟的意思一样,眉头都皱了起来,显然是疑惑得很。 任舟慌忙摆了摆手,连声答着“没有”,旋即舔了舔嘴唇,一咬牙,直接问道:“那您觉得酒的味道如何?” “一般般,还成吧。”南宫大答得不假思索。 任舟只好尴尬地赔着笑,嘴里咕哝着:“那就好,那就好……” “你今天的问题怎么这么奇怪?”南宫大狐疑地看了任舟一眼,又看了看他脚边的锦盒,“是否为了那位新老板魂牵梦萦,连话也不懂得说了?” 百花苑的新老板风华绝代,京城里的人就算没亲眼见到,总归也听说了不少,所以南宫大能知道也不算奇怪,再加上先前又看着任舟对着玉樽发痴,故有此问。 任舟脸上尴尬之意更浓,好像是心事叫人点破了那样。但只有他知道,自己这样的表现,有一半是因为不清楚南宫大的这种态度究竟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全不在乎。 若是前者,任舟便要留一份小心,以防着了道;若是后者…… 若是后者的话,那只能归结为异人异行,不可捉摸了。 “前辈,前次的酒……不过是寻常村醪,有失敬意,这回晚辈特意寻来了一壶‘玉山倾’,聊表寸心。” 心里犯着嘀咕,任舟一边从怀里掏出来那壶已和他体温相近的新酒来,双手呈给了南宫大,一边还仔细地观察着南宫大的神色。 可是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南宫大随手把酒接过了之后,连闻也懒得闻,对这壶任舟豁出面子和银子才从英雄楼买出来的名酒好像全不在意,只是应付了一句“有心了”。 看实在瞧不出什么异样来,任舟只好放弃了,转而拿起脚边的锦盒,递给了南宫大。 这回南宫大的兴趣显然更大了一些,把酒塞到怀里之后,他双手接过了锦盒,又打开盖子朝里边看了两眼,双眼轻轻地眯起来,好像是对玉樽非常满意。 “前辈,玉樽在此了,那刘小姐……” 任舟试探着问道。 南宫大闻言,“啪”地一声合上了盖子,说了句“来”,便一转身,当先跃下了房顶。 任舟全没想到南宫大说走就走,不自禁地一愣,还好南宫大有心等他,未尽全力,所以任舟几步便跟上了。 跟在南宫大的身后,在错综复杂的街道和胡同里七拐八拐地绕了一通之后,两人终于停在了一个院子的门口。 这院子既称不上华美,也算不得破败,一条胡同的十几个院子里,倒有半数和这座看起来差不多。院门周围的墙壁上也没有什么题名记号,不知道南宫大是怎么在这么多门里认准这间的。 站在门口,南宫大轻出了口气,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紧接着门内有人把横住的门闩下了,轻轻地把门打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双眼睛来向外边打量,一看到门口的南宫大,里头的人便把两扇门都打开了,做出恭迎的样儿。 南宫大回头瞧了任舟一眼,径自走进去了。 任舟先是打量了一下开门的人,是个中年仆妇,面目黢黑,体格看起来很健壮。仆妇瞧任舟冲自己行了个礼,连连摆着手,又比了个“请”的手势,嘴里去“啊呃嗯”地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这世上再没什么活人比一个不识字的哑巴更能保守秘密了。” 瞧任舟进了院子,南宫大解释一句之后,便冲仆妇使了个眼色,仆妇便把门虚掩上了,倒是没上闩。 院子只有一进,南宫大指了指一侧的偏房说道:“刘小姐就在其中了。” “啊?” 任舟有些意外。这里显然是南宫大的居所,与南宫大“家仇”颇深的刘小姐却在这里独占了一间屋子,倒好像成了南宫大的坐上之宾一样。 屋内悄无声息,刘小姐是否已安寝了? 又或者这是南宫大为了报复自己的那坛“酒”而精心设下的什么陷阱? 不过眼见成功在即,此时也顾不得怀疑或是避嫌了,任舟一把将房门推开,屋里黑暗和寂静全叫这一下给打破了,片刻之后又传来了一连串的“呜呜”声。 任舟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了南宫大一眼。 南宫大双手从仆妇的手中接过一盏油灯,递给了任舟。 在灯光的作用下,任舟首先看到的是堆放得十分散乱的木柴和杂草,紧接着发现一位少女被反绑在一个角落里,嘴巴里塞着个黑色的布团,身下是稻草拼凑成的“床”,“床”上方的墙壁开着一间窗。 除了头发、脸上和衣服上沾染的稻草和灰尘外,这少女倒勉强算得上整齐,看来虽然被绑着,但也没吃什么苦头。 任舟有些尴尬地看了南宫大一眼,皱了皱眉头:“前辈……她不过一介弱质女流,也不用这么粗鲁吧。” 南宫大颇有深意地看了任舟一眼,摇了摇头:“你……你之后自然就知道了。” 说完话,南宫大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子,临走的时候,还特意把门带上了。 第二十三章 刘小姐 瞧着这位嘴巴被堵住、神色颇为激动的刘小姐,任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边慢慢地向她走过去,一边以一种尽量温柔的语调说道:“我叫任舟,小姐应该对我有些印象吧?之前……嗯,之前我曾到你家拜访过……” 这话果然有点用,刘小姐先是眯起了眼,仔细地打量了任舟一番…… 然后挣扎得更激烈了,这回不但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呜”声,一双眼睛也狠狠地瞪着任舟,若非是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双脚也捆起来了,只怕她立时就要冲过来拼命了。 任舟慌忙站住了脚,有些尴尬地挠了一下脑门。 “你先别这么激动,是你父亲托我来寻你的……真的,你别这么瞧着我,你看我像是说谎的样子吗?你先别挣扎了……你这样我根本不敢给你松绑啊……” 任舟好声好气地说了半天,可这位刘小姐却连一点情也不领,仍是挣扎、乱喊、瞪眼睛的老三样。最终,任舟把心一横,抢上前两步,还不等刘小姐反应过来,先后在她肩井穴、足三里穴以及后颈上的哑门穴各点了一下。 顾忌着刘小姐身出名门、千金之体,任舟特意把手放轻了些,仅用了不到三成力,却已足够了。 这回,刘小姐叫也叫不出来,动也动不了,仅剩下瞪眼睛这一门功夫了。 而这门功夫是任舟最不怕的,他只觉得清净了不少。 往后退了几步之后,任舟迎着刘小姐那两道锋锐如刀的眼光,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你看,这样不是轻松很多?虽然之前有点误会,你总要给人解释的机会嘛。” 接着,任舟解释起此事的前因后果来。为了打消刘小姐的疑虑,他还有意说得格外仔细,包括了此前怎样与刘慎之相识、合作,然后刘慎之怎样去找了他两次、把此事托付给了自己,自己又怎么和南宫大盗相识,又怎样托他帮忙代为寻找——当然,为了隐去陈公子和百花苑的事情,任舟只把相识的情节简化为了“发现南宫大盗踩点”。 一整段故事说下来,任舟只觉得口干舌燥,可刘小姐仍是一副将信将疑的神色。 “虽然没有什么凭证信物,可是我连你的贴身丫鬟叫做锦儿都知道,是否能说明我所言不虚?还有那天报信的伙计叫刘安,也是贵府上的人吧?” 任舟实在找不出别的凭证来,只能再把这件事搬出来说一遍。 瞧着刘小姐不为所动的神色,任舟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 “这样,我们各退一步,我可以给你解开哑门穴、拿开布团,也不要你立时信任我了,不过,你也不要再喊叫了,只说说我该怎样取信,怎么样?你要是肯,就点——就往左看一下。” 刘小姐虽然先前不配合得很,不过眼看可以稍微解放一些,倒是听起话来了,依言用眼睛往左看了两下。 “一言为定。” 无论如何,这总是个好的开始,任舟松了一口气,上前解开穴道之后,又把布团拿下来了。 重获权力说话的刘小姐并不急着开口,而是伴着咳嗽先大口呼吸了几下,好像憋得不轻。 瞧刘小姐不像是要反悔的样子,任舟也慢慢地退回了原地,不过手里仍抓着那个布团,不时地晃动一下,作为威胁。 “你说的这些虽然都不假,却都不算是什么秘密。无论是我贴身丫鬟的名字还是府里下人的身份,只要花些心思都可打听得到。” 刘小姐一开口,任舟首先被这声音吸引住了——区别于唐姑娘那种软糯的燕语莺声,刘小姐的声音在女性特有的温柔上又添了些略显男性的豪迈,令她说起话来自然地带有一股英气。 “但是第二回是刘安来给你父亲报信这件事,知道的人总归不多。” 乱想归乱想,却没耽误任舟为自己寻找证据。 “是啊,应该不多。”刘小姐翻了个白眼,说道,“这件事连我也不知道。” 刘安传信的时候,这位刘小姐已经真的“失踪”了,当然不会知道是谁到京城来的。 任舟一时语塞。 他只恨当初自己为什么没向刘慎之要什么凭证,现在也不至于这么尴尬。 场面一时僵持住了,刘小姐等着任舟再拿出什么证据来,而任舟则盯着刘小姐,用手轻轻地摸着嘴巴——在这样的昏暗灯光下,又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任舟这种习惯性的动作看起来便多了些下流的意味。 刘小姐被看得有些发慌,不由问道:“你在想什么?” “啊?”任舟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微笑了一下:“我在想,要是把小姐打晕或者绑上送回去,刘家主是否会怪罪。” 任舟的这一笑,在刘小姐眼里更是充满了猥琐,不过她也不愿露怯,壮着胆子,凤目一寒,喝问:“你敢?” 任舟当然是不敢的。抛开刘家主会否怪罪不谈,要真是这么干了,少不得有身体上的接触,刘小姐是个未出阁的闺女,再加上亲事在即,这事传出去恐怕于她甚至是刘家的名声有碍。 任舟读的书不算太多,不过孟老夫子那句“男女授受不亲”的名言他还是听说过的。 ——他实在应该多读些书,这样此时便可用“嫂溺叔亦援之以手”来开解自己了。 他现在这么样讲,不过是为了其后提出另一个计划时,让刘小姐觉得自己做出让步,消减些敌意,更容易接受罢了。 “敢当然是敢,不过要真这么干了,传出去恐怕不好听。”任舟仍是带着微笑解释道,“所以我只把它当作下下之策,另想出了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刘小姐果然上钩。 “刘小姐当然不想接着被困在这里了?”任舟的这个问题显得很多余,不过刘小姐却没显出不耐烦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答复之后,任舟胸有成竹地说道:“既然小姐不愿意再被困在这里,当然只能回家了。我可以随同在小姐的身后,既可保小姐无虞,完成我的差事;也不必有什么接触,可保全小姐的名声。你觉得怎么样?”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刘小姐听完之后,细细想了一会儿,眼珠也跟着轻轻地转动了两圈,又露出种为难的表情来:“不过……” “不过什么?”这已是任舟能想出来的最周全的计划,眼看就要成功,他生怕再出波澜,所以问话时也有些紧张。 “不过,谁说我不呆在这里就必须要回家呢?” 这话说得飞快,说完之后,刘小姐又冲任舟笑了笑——是那种奸计得逞的笑容。 任舟一愣。 就在这个关头,刘小姐忽然挣脱了束缚,飞身撞开了一旁的窗户,如同一只翠鸟一样灵便敏捷,连蹬带拍之下,转眼已要消失在房顶。 这下,任舟明白为什么南宫大宁愿不顾前辈的风度也要把她绑得这么严实了。 同样,他也为了自己此前点穴时刻意留力而后悔不已。 所谓“虎父无犬子”,刘小姐家学渊源,而且还留下了“有女胜男”这样的话,又怎么可能真的像她外表看起来那样弱不胜风呢? 不过这时再说什么也都晚了,任舟只好叹了口气,起身追了上去。 他此时只庆幸一件事,那就是刘家的轻功并不像剑法那样出名。 第二十四章 计议 老杨坐在桌子前,用胳膊撑住脑袋,不时一点一点地打着盹。正在似睡非睡的时候,他忽然听到门叫人推开时发出的木头摩擦声,推门的人好像有意放轻了动作,所以这声音也显得格外轻柔和冗长。紧跟着,一个脑袋由门缝里钻出来,四下看了一圈,发现屋子里除老杨外再无旁人之后,才松了口气。 然后就是震耳欲聋的两声“咚”,是门叫人大力推开之后撞到旁边墙壁的声音。 老杨早在来人探头的时候就已清醒了,但还是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一激灵。所以他看向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的任舟时,眼神十分不悦;再看着跟在任舟身后那位衣着不凡却有些狼狈的少女时,眼神又透出些惊奇,尤其是在看到这位少女的双手被一条黑色的绳子绑住、绳子的另一头牵在任舟的手里时,他忍不住轻轻地揉了揉眼睛,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又仔细地打量了二人几眼之后,老杨才能确定自己是清醒的——因为在他的梦里,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此时任舟那种趾高气扬的神采。 “愣着干嘛,赶紧来碗汤啊,今天晚上累死爷了。” 任舟非但是表情看起来很得意,此时说起话来也不客气极了。 “行啊,任大爷,”老杨一动不动地,瞟了一眼任舟手里牵的黑线,语带讽刺地说:“玩得够开的。” “以防万一罢了。”任舟看了少女一眼,“这位刘小姐说什么也不肯配合,我只好出此下策了。” 老杨听完,冲着刘小姐比了个大拇指:“看来任舟实在是对你没办法得很了,才不顾风度也要做这种事。” “那我还要觉得荣幸么?”刘小姐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况中,刘小姐说起话来还是这么生硬,毫不肯吃亏。 老杨嘿嘿地笑了两声,从后厨里端出来两碗汤,分别放在了两个人的面前。 任舟看了看自己那一碗,又探头看了看刘小姐的那一碗,好像在用心地比较。 “不用看了,一口锅里盛出来的。” “算你有良心。”任舟笑嘻嘻地答了一句。 瞧任舟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流油,刘小姐不禁皱了一下眉头,轻轻缩了缩手。 绳子刚扯动一下,任舟立马抓紧了,警觉地问道:“干嘛?” “我连手都动不了,怎么吃呢?”刘小姐白了任舟一眼。 “也有道理。”任舟想了想,“我喂你?”话刚出口,便瞧见刘小姐的眼睛瞪起来了,嘴巴快要张开,像是要说什么难听的。 任舟急忙掏出来原先塞在她嘴里的那团黑布。 刘小姐只好识相地紧闭起了嘴,一双眼睛仍是恨恨地盯着他。 瞧着刘小姐的这种反应,任舟却没一点喜色,收起布团后,反而叹了口气:“我刚才虽然有些冒犯了,但只是为了擒住你,也不算过分吧?” 刘小姐迟疑了一下,只好点了点头——任舟说的毕竟是实情,交手时难免有接触,可自己被制住再带来老羊汤的这一路上,任舟目不斜视,间隔也够远,倒可算“守礼”。 “你看,我一不图财,二不图色,除了是受令尊之命去找你之外,还能有什么理由让我这么辛苦奔波呢?” 其实理由多得很,比如为了扬名,为了请赏,甚至是为了攀上刘家的高枝。 但这些全不与“把刘小姐平安送回家去”相违背。 所以刘小姐也只好又点了点头,认可了任舟的说法。 刘小姐这突然转变的态度倒是让任舟一愣,试探着问了句:“你……相信我的话了?” “我又不是傻子,当然能想得明白。” 刘小姐这话说得不客气,可任舟全不计较,眉梢眼角尽是喜色。 “那你肯听我的计划了?”任舟决定趁热打铁。 这回刘小姐却摇了摇头。 任舟的面上瞬间半点喜色也没了,剩下的尽是无奈。 一旁看戏的老杨见状,不禁笑出了声音。 任舟不满地瞪了老杨一眼,老杨一边止不住地笑,一边摆了摆手:“没什么,你继续。我不过是头一次见你这样没法子,觉得新奇。” “你有哪里不满,尽可提出来,我们商量一下就是了。” 见吓不住老杨,任舟只好继续和刘小姐协商。 刘小姐看了任舟一眼:“我要是说了,你肯答应?” “但说无妨,尽可商量。”任舟赶忙答道。 刘小姐轻轻咬了咬嘴唇:“我根本不想回家。” “哈哈哈哈。” 老杨瞧任舟一脸吃瘪的表情,笑得更畅快了。 “那也该有个原因吧?别说是为了抓南宫大盗,这回你也见到了,自己全不是他的对手,叫他绑……叫他抓住了之后还要等着别人救你。” 任舟刚要描述一下当时刘小姐在柴房里的惨状,却被瞪了一眼,只好一笔带过了。 “不想就是不想,哪来的为什么?” 在刘小姐看来,任舟的话是存心奚落自己,所以瞪了一眼之后还嫌不解气,说话的语气又生硬起来。 “那也不成啊,我已答应了令尊要送你回去,总不好食言而肥吧。”任舟皱了皱眉头,又换上一副循循善诱的口气说:“那要不这样,我先把你送回去,你再找个空当跑出来,如何?” 这话一出口,连老杨都有些吃惊,更别提刘小姐了。 面对着二人夹杂着惊诧和鄙夷的眼光,任舟安之若素:这样棘手的局面,不可以常理解决的情况下,起飞智还是很必要的。 半晌,老杨先从震惊里回过神来,冲任舟抱了个拳:“任爷,还是您有法子,怨不得您能日进斗金,小的服了。” 这话听着像是揶揄,可老杨的面色尽是真诚。 任舟没搭理老杨,只是用期待的眼光看着刘小姐。 “这……不好吧?”刘小姐有些尴尬,“而且转过年去过不久我就要成婚了,再加上有这事在前头,我父亲肯定盯得紧,哪还能找出什么机会呢?” 提起婚事的时候,刘小姐显得有些忧心。任舟见状,与老杨一换眼神,对于刘小姐不想回家的缘由,均有些明悟了。 不过这毕竟是别人家事,不是任舟能掺和的,所以他换了个方向,启发道:“或者你有什么想法,想到哪去玩玩看看的,尽可说一说,我们商讨一下。毕竟这事你父亲只托给了我一个人,拖一拖时间也没人能知道。” 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小姐,知道自己不久就要远嫁他乡——虽然不算太远,可毕竟生活的环境与之前不同了,有些担忧害怕也是难免,所以任舟想到的法子,就是尽量让她开心些,趁此机会自己想通了最好。否则就算此次被押回去了,以后也少不了再生枝节。 “你说,我父亲只把这事托给了你一个人?”刘小姐的眼睛转了转,在“一个人”三字上尤其加重。 “是啊,令尊还特意关照过,不要告诉别人。”任舟点了点头——像南宫大这样必要的情况当然是事急从权,至于唐姑娘是自己猜出来的,也不算是自己走漏风声。 “唔……”刘小姐若有所思地看了任舟一眼。 任舟没明白刘小姐眼神里的意思,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转瞬间,刘小姐换上了一副笑脸,好像轻松了不少,语气也变得欢快起来:“那就这么定了。” “什么……啊,好,就这么定了。”刘小姐的心思转得太快,让任舟都有些反应不及了,“那小姐准备去哪转转呢?” “别‘小姐’、‘小姐’了,听来麻烦,就称我名字‘刘佩琼’就成。” “呃,好,好,好。” 刘佩琼这样突如其来的热情令任舟颇觉得难以招架,不知所措地看了老杨一眼,却发现老杨悄悄地冲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那刘小,呃,佩琼,你打算去哪散心呢?”任舟虽然依言改了口,可这么直呼其名,仍觉得有些别扭。 “嗯……听说津东的‘小赛神’热闹得很,几天之后就要开始了,正好可以去看看。” 刘佩琼话说得客气,可是看向任舟的眼光中已满是期待之色。 “成,就是那了。”任舟一拍桌子,答应了下来,说得豪气干云。 第二十五章 勇乡 天津意为“天子渡津之所”,古称“直沽”、“海津”。正如俗谚“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中所说,天津位于南运河、子牙河等多条河流的交汇入海口处,以其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而成为了北方首屈一指的交通枢纽。 而刘佩琼想去的“津东”,便是天津以东四五十里的一处小镇,以其“小赛神”盛会而在周边的州县中薄有声名。 “小赛神”的历史并不算悠久,相传是前几任太爷留下的规矩:每到十一月底、十二月初的时候,当地的百姓便各出当年里得到的最稀奇的物事,以资观赏和交易。太爷这个想法的本意是显出当地百姓的富裕阔绰来,讨个“为官清廉、百姓安居”的美名。后来这位太爷果然受拔擢高升了,继任者也有样学样,这“小赛神”渐渐地便成了惯例。 再到上一任太爷来任职的时候,又放开了管制,不拘是当地的百姓,各地的商贾尽可来买卖货物,令这集会的规模更庞大了不少,以致吸引了许多戏班伶优来演出,进一步地吸引了更多人去参观,名声也跟着传开了。所以这“小赛神”虽名为“小”,但发展到今天,单看规模的话,也与正牌的“赛神会”相差无几,甚至犹有过之了。 这些缘由,当然是一路上穷极无聊的时候任舟随口给刘佩琼讲的。 启程的时候,任舟本想着租辆马车,既可省力,又能省时。可惜,这回老杨说什么也不肯把陈公子给的那份银子交出来了。任舟逼得急了,老杨便托词“留备急用”,还用力地向任舟使眼色,反正是不肯就范,却把任舟看得莫名其妙。 从老杨那掏不出钱来,任舟只好指望刘佩琼了。 可惜刘佩琼此番是“离家出走”,为的是抓贼,当然也没带多少银子——更何况像她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门之女,哪会把银子放在心上呢?出门时随便带了些财物,也在京中耗干净了,此时与任舟一样是囊空如洗。 所以两人只好步行了,非但要步行,而且连客栈也没得住。一路上要么是在路边的人家里借宿,要么是在野庙里凑合。可借宿的话,便要叫主人腾出两间屋子来,颇为不便,加之他们又乏礼答谢,实在抹不开面子,到头来还是住破庙的时候多。 开始的时候,刘佩琼对这种“浪迹江湖”的生活充满了无限的遐想,期待得很,可是在破庙的供桌上睡了一晚之后,她便兴致缺缺了,每天数着日子,巴不得早点到津东。 瞧着她的这种表现,任舟已不忍心再拿“到了津东也没钱住客栈”打击她了。 在路上足足走了四天之后,在第五天的傍晚,两人终于进了津东的地界。 这四天里,开始的时候任舟还能讲点“小赛神”的来历这一类风物故事,可时间长了,任舟所知也有限,只好转而讲起了武林中各类奇闻异事,再到后来,任舟干脆讲起了自己的各种经历见闻,颇有点自叙平生的味道。 每次讲这些故事的时候,刘佩琼听得是兴致盎然,任舟却不禁在心里琢磨:若非是无聊,恐怕就算蒋涵洋以刑具逼供,自己也不肯说得这么详尽。 无聊实在是人生能遇到的所有难事里,最痛苦的一件。 相较而言,这种连日赶路的劳累实在是不值一提了。 好在,到了津东,也就意味着这种无聊的日子到头了。 瞧着刻有“津东”二字的界碑,刘佩琼不禁喜形于色,任舟也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四处望了望,却见不到一户人家。 “再往前走走吧,估摸离县城也没多远了,要是寻不到住处,就进城再说吧。” 说着话,任舟轻轻地抚摸着腰间的那柄剑,像是对刘佩琼说,却更像是在同这柄寒冷的破剑交流。 刘佩琼见状,不禁轻轻撇了撇嘴。她早瞧出任舟似乎对这柄剑感情深厚,可问起来的时候,任舟只拿“故友相赠”来搪塞,不肯细说。此刻看见任舟的动作,刘佩琼哼了一下,问道:“要是没有住处,你肯当了这柄剑救急么?” “何必当剑呢?”任舟故作惊讶,“城里就算没有破庙,也该有个墙角旮旯什么的,至不济,也可找间无人的柴房凑合一晚。”说罢,又向刘佩琼眨了眨眼睛:“这样的事情,佩琼小姐当然比我更有经验,就不消说了。” 连着几日的朝夕相处,两人的关系当然也热络了许多,最明显的一处,就是任舟的称呼由“刘小姐”变作“刘佩琼”再成了如今的“佩琼小姐”。 刘佩琼闻言哼了一声,也不答话,赌着气自己往前走。 任舟嘻嘻一笑,也跟了上去。 越往前走,任舟便越觉得奇怪:相比先前的信马由缰、全看任舟指引,一进了津东,却成了刘佩琼在前边带路,途经人家的时候,也无意上前问路,好像对此处熟悉得很。 不过瞧着刘佩琼仍是赌着气的样子,任舟也故意没去问话,以免碰一鼻子灰,只是默默地跟着。 然后刘佩琼看起来好像更生气了。 先前两个人连走带说的,脚程不快,可现在刘佩琼却越走越快,甚而提起了轻功,也不知道是为了任舟揭短而怒气不息,还是为了为了什么别的原因。任舟只好也加紧了步伐。 又走了约摸一个时辰,刘佩琼便在一处村落的大门口停住了脚步。 任舟抬头看了看,大门上挂着个牌子,写有“勇乡”两个字,一旁立着块碑,上边密密麻麻地镌着一篇文章,任舟大体地浏览了一下,文章是讲此庄原名“孙家庄”,因除贼有功,赐名“勇乡”。文章的末尾刻有时间,用的年号还是前朝的。 任舟摸了摸嘴巴,看了刘佩琼一眼。 刘佩琼此时终于露出笑意来了,颇为得意的看了任舟一眼,好像在等他开口问自己。 “佩琼小姐,怎么到这里来了?” 纵然是瞧出来了刘佩琼的意思,任舟也只能老老实实地摆出虚心请教的样子,权作是逗人开心了。 其实他一见到碑上刻着的“原孙家庄”,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记得,刘慎之的妻子正是姓孙。 刘佩琼果然很受用,不过并不急于解答,而是刻意地又把脸扳起来了:“这当然是我的……朋友家。一会跟着我进去,不该说话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要说,以免露怯,我面子上也不好看。”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偷偷从家里跑出来,此时倒是顾惜起面子来了。 任舟强忍着笑意,佯装认真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六章 孙全仁 “勇乡”原名“孙家庄”,顾名思义,这是个同姓的亲戚们聚集而成的村落,像这样的村落大多有两个特点:一是规模有限,二是此处的居民们相互熟悉得很。所以街旁路边不时能看见几个人在聊着闲天,瞧见两张生面孔之后,闲聊的众人都露出些疑惑的神色,互相打了个眼色之后,便有一两个人停了话头,悄悄溜走了。 对于这些动作,刘佩琼都能发现,就更不必说任舟了。不过任舟瞧着刘佩琼没什么反应,也就没多话。 回了自己的姥姥家,刘佩琼当然是轻车熟路了。此时面上尽是悠闲的神色,一边走,一边还四处打量着,不时微笑一下,似乎被街边的景色勾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来。 又走了几步,任舟发现先前谈兴正浓的几个人都息声了,转而以一副戒备的神色瞧着自己,便压低声音说:“佩琼小姐,好像有点不对头了。” “啊?是吗?”刘佩琼假模假式地左右看了看,“没什么啊,这不是正常得很?你别自己吓自己了。” 任舟深深地看了刘佩琼一眼,不清楚她什么打算,也不再多说了。 再往前走,任舟只觉得气氛愈加凝重,除了刚才闲聊的人以外,街上又多出了不少新面孔,似乎专为了他们二人而来,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们。 任舟不禁轻轻地皱了皱眉头,左右打量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刘佩琼,轻轻地摇了摇头。 一个人的身手,大多数时候是藏不住的,尤其瞒不住内行人的眼睛。于武学一窍不通的人要分辨素不相识的两人功夫高低,只有等他们交手后、分出胜负时才能知道;而内行人只看他们的脚步和呼吸便可有判断了。 看一个人的脚步,可看出其外功,也就是桩功怎样;而听呼吸,则可大概了解其内功如何。先前闲聊的人呼吸短促,可知他们内功修为不深;后来的这些人里,虽有几个呼吸悠长的,却又大多脚步虚浮。 凭着任舟的眼力,可瞧得出这些人哪怕一拥而上也绝非他一人的对手,所以并不至于担忧,此时只是有些无奈而已:恐怕这位大小姐是要存心给自己找麻烦了。 路边的人越聚越多,到了最后,连二人的前后都被堵住了。 刘佩琼当然只好停下了脚步,不过仍是满脸的嬉笑,毫无紧张的意思。 瞧见二人止步了,从人群里站出了一位青年人来,年纪约在二十六七,穿着一身黄褐色的麻布衣,脚上是平常的布鞋,腰间挎着一口刀,木质的刀鞘和刀柄都漆成了红色。 青年人出来之后,先是冲着两人抱拳行了个礼,沉声问:“二位朋友,素未谋面,来敝村有何贵干?” 刘佩琼眯着眼打量了青年人一会儿,试探着问道:“你是全仁哥还是全忠哥?” 青年人一愣:“我是孙全仁,姑娘是哪位?怎么知道我和我弟弟的名字?” “我是佩琼呀。”刘佩琼满面的喜色,作势要飞奔过去与孙全仁相认,却不想孙全仁后撤了一步,脸上的戒备之意毫不减弱,刘佩琼见状,只好停下了脚步,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位“全仁哥”。 “你有什么证物可自证身份么?” 刘佩琼想了想:“我出来得急,倒是没带着什么信物,不过我知道一个秘密……”说到这里,她的脸上浮出一点坏笑来,“……锅下藏糖。” “锅下藏糖”说的是孙全仁年少时为了独吞得来的糖,便把糖藏在了锅和灶之间,留着想吃的时候再取。可惜,还没等他取出来,他的母亲便要用灶生火做饭了——之后的事情也就不难猜了。 孙全仁的母亲除了为此事责打了他一番外,还把这事当做个趣闻讲给了亲戚们,其中也就包括了刘佩琼的母亲,也就是孙全仁的表姑。 这事不算大,也不太光彩,所以知道的人不多,此时刘佩琼把这事讲出来了,便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了。 听了这四个字,孙全仁面露赧然,尴尬地笑了笑:“真是琼妹子,十多年没见,出落的越发伶俐了,一时不敢相认,别怪罪,别怪罪。” 见孙全仁松了口,刘佩琼便上前几步,到了他身边,笑眯眯地说:“应该的,全仁哥真是越来越有家主的风范了。” “最近不算太平,所以格外小心些罢了。”说完,刘全仁又看了任舟一眼,问道:“这位是……” 刘全仁当然知道自己的妹妹已和京城的徐家定下亲事,不过那位徐公子已过而立之年,眼前这位却与自己的妹妹看起来年龄相仿,应该不是一人;要说是下人,刚才两人又并肩而行,毫无主仆之分,看来也不像,所以有点疑惑。 “他啊……”刘佩琼瞥了任舟一眼,附在孙全仁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此时任舟与他们的距离不近,刘佩琼又刻意地把声音压低了,所以具体说了什么,任舟也听不清楚,不过本能地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刘佩琼说完了之后,孙全仁看向任舟的眼神又与先前不同了——之前虽是怀疑,但仍带些尊重,此时则全变成了鄙夷和蔑视。 “兄弟们,擒贼。” 围观的人见没什么事,都已准备各自散去,却被孙全仁这一声喊给叫住了。 任舟揉了揉下巴,尴尬地笑了笑。 此时仅有自己一个外人,那这“贼”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来真的啊?”看在场的人多摆出了如临大敌的神色,任舟只好看向了刘佩琼。 刘佩琼此时得意极了:“当然是真的。” 像她这样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平日里骄纵惯了,向来是唯我独尊,怎么能忍受自己受制于人、还叫人绑住手呢?况且刚刚任舟的话,又令她觉得像是讽刺,更让她下决心要让任舟吃点苦头了。先前势必人强,自己不得不低头,此时任舟中了自己的“请君入瓮”之计,还不是任自己拿捏? 一定要把任舟五花大绑地扔到柴房里睡上一晚。 不,两晚。 刘佩琼一想到那副场景,心中就止不住地觉得痛快。 任舟又扫视了一圈在场的众人,叹了口气,对孙全仁说道:“孙家主……” “我还不是家主。” “孙兄弟……” “你还不配跟我称兄道弟。”孙全仁看来是打定主意要杠到底了,言词也很不客气,不留一点余地。 “……孙全仁,你还是三思吧。你们的人数虽然不少,可功夫实在是有限。这些人里,外功好的,没修内功;内功有些水准的,外功又不济。就算是一拥而上,也是徒增伤亡罢了,弄到最后,也不好收场。” 听了前半段话,孙全仁面露不屑,轻声地冷哼着;可到了最后,孙全仁的面色却有些阴晴不定。 因为他知道,任舟对自己的这些乡亲们评价得十分准确,借此他也知道了,眼前的人恐怕功夫不差。 仔细地思索了一番之后,孙全仁一咬牙,喝道:“阁下眼力不差,可惜心术不正。今天既然来了‘勇乡’,姓孙的当然不能放你走。”话毕,又低声地吩咐身边随从:“一会儿我们交起手来,你就回去通禀我父亲,让他老人家尽快赶来。” 任舟不由得苦笑一下,又看了刘佩琼一眼,心里有些疑惑。 自己到底干了什么事,称得上“心术不正”呢? 不过他已无暇多问了。 孙全仁吩咐完之后,便以一手压着刀柄,急速向任舟冲了过来,目瞬身至,近在眼前,令任舟不得不收束精神,全心应对。 第二十八章 刀势 所谓“剑为百兵之君,刀为百兵之帅”,凭这话便可看出刀剑的不同来:古往今来无数的用剑名家,多是在剑招上着力,以变化莫测的招数取胜,正如君子相争,靠的是各出奇谋,以力相抗便落了下乘;而刀则不然,虽也有招式上的比拼,但正如搏杀疆场的将军那样,除开机谋外,更多的是凭着一股威猛无俦、一往无前的气势。 令任舟不敢轻忽的,正是孙全仁出刀时的那种气魄。孙全仁如同猛虎扑食一样,以全部精神锁定了任舟,使任舟产生一种避无可避、挡无可挡的错觉,仿若一只羔羊,仅能引颈待戮了。 任舟虽不至于完全地陷入被动,但仍觉得颇为棘手。 因为在孙全仁这一刀完全施展出来之前,他找不到一点出手反制的机会。 孙全仁的刀仍在鞘中,他的身体也几乎蜷缩成了一团,将周身的要害尽数挡住了,不漏丝毫的空门。 这样极致的防守之后,必然是猛烈的爆发。 任舟几乎可以想象得出,这借助了周身力量用出来的一刀会有怎样的威能。 势不可挡,挡者必死。 不能挡,就只能退。可退的时机却又仅有一瞬间:退得早了,这一刀还未出,孙全仁势必紧逼,积蓄的威势更盛,只会令自己更处于下风中、以致万劫不复;退得晚了,这一刀已出,就算得保性命,也少不了身负重伤、无力再战。只有在这一刀将出未出之际抽身而退,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自己实在不该托大,放任孙全仁这样冲到自己的面前。 不过此时任舟已无心追悔了,正如孙全仁全神贯注地盯着他那样,任舟也在全神贯注地盯着孙全仁——准确地说,应该是盯着孙全仁背部的肌肉。 任舟紧紧地抿着嘴,眼睛一眨也不眨。 时间在此时仿若停滞了,任舟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了,无论是周遭的风声、呼吸声还是交谈声;除了孙全仁外,他也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包括周围人各异的神色、远处正向这边走来的一队人,以及刘佩琼那兼有懊悔和担忧的表情。 在旁人看来,任舟似乎已在这一刀的震慑下,彻底呆住了。 可只有任舟知道,他在等。 他必须等,也只有等。 突然,毫无征兆的,孙全仁背上的肌肉忽然隆起了一些。 就是现在! 任舟的眼皮猛地一跳,脚步一蹬,飞身后撤。 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孙全仁一刀出鞘,刀光爆起,由下而上地撩过了刚才任舟所在的位置。 在这迅如闪电的刀光里,任舟最终却全身而退,并无一点伤痕,看起来飘逸极了。 而孙全仁也随着这一刀的使出,长身立起,破绽尽露。 不过任舟却没有趁机发难,而是站在了孙全仁面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到这时,孙全仁已输了。 任舟知道,孙全仁也清楚。 看任舟没有出手的意思,孙全仁皱了皱眉头,沉声道:“阁下就算留手,也别期望我会承情。”话是这么说,不过也并不进招,只是摆出个防守的架子来。 看来嘴上说的是“不承情”,可心知对方饶了自己一命,还是投桃报李、让出了先手。 任舟苦笑着摇了摇头,瞥了刘佩琼一眼,发现她面色怪异,不由得一愣。 “请出招吧。”看任舟走神,孙全仁咳嗽了一声,提醒道。 任舟这才回过神来,心里对孙全仁的评价又高了一分,无意与他分个你死我活,便岔开话题,问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不知道。” “既然没有宿怨,我刚到这里,也没有新仇,何至于要打个死去活来呢?” “佩琼是我的表妹,你做出那样的事情,还敢说‘没有宿怨’么?” 虽然是对答如流,可孙全仁的面色却没一点缓和,仍是冷着张脸,肯答上几句话,全是看在刚才任舟手下容情的份上。 任舟更诧异了。 先前是“心术不正”,现在干脆是暗示自己欺辱了刘佩琼。 要说先前为了制住刘佩琼,把她的双手绑上,这是有的,不过这也算不上欺辱吧?到后来这一路上虽是迫于形势,同宿于破庙,可也是刘佩琼在庙里、任舟在庙外,秋毫无犯,跟欺辱就更不沾边了。 但是刘佩琼一个大家闺秀,又何至于拿这种事来骗人呢? 任舟想不通。 瞧任舟迟迟不动,孙全仁的耐心快要磨尽了,催促道:“阁下再不出手,就别怪我了。” “别急,别急。”任舟连忙摆了摆手,又看了刘佩琼一眼,试探着问道:“令妹是怎样和你说的?” 孙全仁的目光一寒:“大胆狂徒,何必明知故问?”说罢,又要动手。 任舟先前吃过一次亏,这次说什么也不敢再放任孙全仁施为了,身形一动,向着孙全仁飘然而来。孙全仁仓促之下,刀交右手,向下一劈,却被任舟轻松躲过,紧接着听到身上发出几声“嗤嗤”的轻响,任舟也随之退远了。 孙全仁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心口、肋部以及腹部的衣服上各破了一个洞。心惊之余,他以不可思议的眼光看了任舟一眼,却发现任舟在冲自己微笑。 “阁下两次饶我,我再出手就有些不知好歹了……”孙全仁咬着牙,很是纠结。 不等他说完,任舟就打断道:“别急着但是,孙兄不妨先想一个问题,权当是报我留手之恩了。” 这要求不过分,所以孙全仁轻点了下头:“请讲。” “我要是真的……嗯……做了什么不光明磊落的事情,先前令妹怎么可能是那样笑逐颜开的样子?” “受制于人,强颜欢笑,也是有的。”孙全忠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令妹要真是在我掌握里逃不脱,我又何必冒着风险带她出来呢?就算是我发善心让她出来了,又怎么可能允许她带路呢?” 这下孙全忠哑口无言了,他仔细地思考了一会儿之后,正色道:“所谓‘奸从妇人口’,就算阁下说的不无道理,可我表妹告状在先,实在不能就这么放过了……” 任舟摸了摸脑门,露出一丝苦笑——话都白说了。 “……不过,现在也不用非要分出生死来不可。少侠可在这暂住几天,我自会差人去通禀我姑丈,由他定夺。”孙全仁虽然不肯放过任舟,但也做出了一些让步,心中对任舟也有了两三分信任,连语气也客气了不少。 任舟不由得喜出望外,他从未感觉到“少侠”两个字有这么动听,在听说对方准备通知刘慎之之后,他更是眼睛都亮起来了,连声地答着“好”。 孙全仁瞧任舟的神色,更加肯定了自己对于“其中有误会”的猜测,冲任舟一抱拳,说了声“请”,便转身要走。 可是他刚一转身,便看见了刘佩琼身边站着一位五十上下的中年人,须发中虽仍以黑色为主,但已有了些银丝,穿着的不过是普通的布衣,不过面貌威严,自有气度,此时正盯着自己看。 正是先前他令人去请的、自己的父亲。 一瞧见父亲来了,孙全仁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亦步亦趋地向着那边走过去。 任舟当然也只能慢慢地跟在身后。 中年人看着儿子慢慢向自己走过来,也不催促,面无表情,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一直到孙全仁走到了身旁,轻声喊了句“爹”之后,中年人才冷哼了一声,冷声道:“你叫来的人,你也叫他们散了吧。” 孙全仁闻言,向着左右喊了几句话,原本把街道围得水泄不通的一群人便轰然而散,各自回家,转眼间,街道上便干干净净了。 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中年人先是颇有深意地看了任舟一眼,又看了看低眉顺眼的孙全仁,又是一声冷哼,说了句“不成器”,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身后的一众随从、小辈,连带着任舟在内,也只好紧随其后。 第二十八章 逐客令 孙家的会客厅里,孙全仁的父亲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刘佩琼与任舟则一前一后地坐在左手边的客位,孙全仁默默地站在中央,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琼儿,”孙老爷看了刘佩琼一眼,寒声道:“你刚才怎么说的,现在再说一遍。” 刘佩琼应了一声,便把此前的经过讲了一遍。由从家里跑出来开始,到后来怎样“失手”被南宫大擒住,又是怎样认识了任舟,又是如何一路来到了勇乡。 “还有么?”看刘佩琼不说话了,孙老爷又追问一句。 “没了。” 这位孙老爷虽然说起话来面无表情,不过自有威仪,刘佩琼此时也不敢胡闹,只能一五一十地把事讲清楚了,半点也没添油加醋。 “一路上走了这么多天,你们是怎样休息的?” “多是找无人的破庙。” “晚间你们同宿在庙内么?” 刘佩琼摇了摇头:“我在屋中,他在室外。” 听到这话,孙老爷又瞪了孙全仁一眼,重重地冷哼了一声。 孙全仁只好把头埋得更低了。 孙老爷又看了一眼任舟之后,继续问道:“那你怎么说你被这位少侠‘欺辱’了?” “他先是用绳索绑了我,然后又多次出言嘲讽我被南宫大擒住的事情,这还不算欺辱么?” 这一下,刘佩琼好像得着理了,嘴巴翘得老高。 闻言,孙全仁更是尴尬,此时也不好出言解释,只好冲着任舟递了一个歉意的眼神。 任舟则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位大小姐已是双十年华了,虽然还未嫁娶,可是“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就算她是个女孩,没有“朘”,也该对男女之事有些了解了,怎么说起话仍像个孩子一样?她难道想不到经由她一个女子口中说出的“欺辱”,会令人想偏了吗? 孙老爷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此时也不好直接点出刘佩琼的错,只好把气撒在了孙全仁身上:“你知错了么?” “知道了。”孙全仁的声音半是羞愧,半是无奈。 “说。” “孩儿不知内情,却不肯细问,而是逞强动手。失谋少算,查事不明,实在不该。” “还有呢?” “孩儿……孩儿学艺不精,技不如人,以后更要勤加修炼。” “还有呢?” 这下孙全仁皱着眉头思考半天,却想不出来了,只好偷瞄了父亲一眼:“请父亲明示。” “查事不明,这倒还在其次,这世上能一眼把事情看明白的毕竟是少数,否则也不必把‘明察秋毫’当做个能耐来夸人了。一时看不透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兼听。尤其是当了家主之后,再遇上各类事情,一件事百样说,你仅听一两个人的话,判断错了,少不得要做出后悔事,这一点上,要尤其慎重。至于学艺不精,就更不必提了,人外有人,古往今来多少人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又有几个善终的?你更错在不该料敌不明。今天得亏是任公子海涵,就当给你长个教训,以后当了家主,切不可像今日一般盲目树敌。” 孙老爷每说一句,孙全仁便唯唯诺诺地应一声“是”,显然很是受教。 任舟没想到孙老爷会当着自己一个外人的面庭训,更没想到他会轻飘飘地用一句“海涵”就把这事带过,替自己做主了。 不过此时任舟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以免横生枝节——毕竟还要借宿在此,人在屋檐下嘛。 此时的孙老爷全无先前的威严,与寻常父亲全无两样。 看了看孙全仁的反应,孙老爷又把目光移向了门外,话锋一转:“不过,这事你也有做得不错的地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也是你比全忠强的地方了,能有你继任家主,倒也不虞有毁宗灭族之灾……” 若说先前提到孙全仁继任家主的事,只是正常的勉励和期许,那此时孙老爷这话一说出来,味道就变了,更像是在交代身后事一样。 任舟和刘佩琼不知所以然,有些疑惑地对视了一眼。 孙全仁的双眉也皱紧了,有些紧张地喊了句“父亲”,声音都有些颤抖,不过还没说下去,便叫孙老爷的眼色给止住了。 止住了孙全仁的话头之后,孙老爷又转而看向任舟,行了个礼:“任少侠,你好。今天是犬子唐突了,还请看在慎之的面子,多多担待。” 先前是拿话挤兑,现在干脆是直言求情。 任舟能说什么呢?只好站起身,还了一礼,说了句“孙家主言重了”,算是同意把此事揭过去了。 “不对呀,舅舅。”见气氛缓和了不少,刘佩琼也不复先前的紧张之态,此时插嘴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和我父亲相识的?” 孙老爷哼了一声,不过与先前的不满不同,此回无奈之意更多:“还不是因为你?” “我?”刘佩琼眨了眨眼睛,模样看起来无辜得很:“我刚才也没说呀——直到现在,我还记恨着他强闯我家,不肯信他与我父亲交好哩。” “前几天姑丈曾来了封信,其中说了你离家出走的事情。”孙全仁代为解释了一句。 那封信写明了是孙老爷亲启,所以虽是由孙全仁转交的,他却也没看过。刘佩琼的事,也是孙老爷看过信之后才告诉他的,却没提任舟也可能随行。故此,他在见到二人时并未想到这事,只当做匪人来探听情报,白忙了一场。 不过个中的细情,刘佩琼当然是不知道的,此时听孙全仁这么解释,她转了转眼珠,摆出个兴师问罪的架势,高声道:“好哇,原来全仁兄早知道了这事,还故意发难,是不是要当众出我的丑?” “这……”孙全仁略一犹豫,此时再追本溯源,就要怪到自己的父亲身上了,只好“代父受过”,答道:“是愚兄的不对了,稍后再向二位赔礼吧。” “哼哼,这还像话。”刘佩琼说完后,又忍不住笑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鬼主意。 谈笑了几句之后,孙老爷轻咳了一声,令众人息声后,对孙全仁说:“去告诉你母亲,就说佩琼来了,让她置办点吃食,出来见一见吧。” 这几天刘佩琼跟着任舟赶路,多是以野果充饥,虽然偶尔也能碰上些走兽,或者钓上条鱼来,却无佐料,只能烤熟了将就着吃,也是味同嚼蜡。任舟对此倒算习惯,却为难了刘佩琼。此时听说终于能吃上一顿热饭了,刘佩琼不禁喜形于色,连声叫好。 孙老爷和孙全仁见状,均是露出一抹微笑。等孙全仁走了之后,孙老爷忽然正色道:“二位,稍后吃了饭,便可离去了。” 这话大出任舟与刘佩琼的意料之外。碍于身份,任舟当然不好开口,但是刘佩琼却无所顾忌,直接问道:“舅舅是不是嫌琼儿来得冒昧了?” “不是不是,亲外甥女到舅舅家不挑时候,哪有冒昧之说?” “那就是舅舅不喜欢琼儿了。” 刘佩琼一边说着,一边撅起了嘴,看来倒是楚楚可怜。 孙老爷只好又摆了摆手:“也不是,我就你母亲一个妹子,也只有你一个外甥女,巴不得天天见你呢,怎么可能不喜欢?” “那舅舅你这么赶我们走,也总是要有个理由吧?”刘佩琼忽然看了任舟一眼,“是不是舅舅不想留他,却又不好开口?没关系,我早觉得他面目可憎了,把他赶走也没关系。就算是我父亲问起,也有我担着。” 任舟捏了捏鼻子——这位大小姐就这么把自己豁出去了,倒还真是不客气。 不过孙老爷仍是摇了摇头:“你父亲安排他送你回家,自然有他的用意。况且,像任少侠这样功夫与风度俱佳的青年才俊,正是全仁和全忠的楷模,我巴不得他们常相往来,怎么会赶他走呢?” “那总要有个理由吧?我这么多年也没机会看您和舅妈一趟,刚一来您就要赶我走了,下回我可再不敢来了。”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刘佩琼的嘴巴撅得更高了,甚至已开始眼泛泪光,看起来十分委屈。 “你父亲早算到你可能到我这来,所以在信里写得清清楚楚,要我一见到你就立刻让你回家,片刻也不能耽误。” “干嘛事事要听他的?要真论起来,舅舅你的孙家刀也不怕他的刘家剑呀。”刘佩琼眨了眨眼睛,替孙老爷打气。 任舟见状,默默地在心里原谅了刘佩琼把自己豁出去的事——此时她为了不回家,一门心思地捧着孙老爷,连父亲的颜面也不顾了,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呢? 孙老爷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一摊手:“要只是你父亲的意思,为了你,违了也就违了。可这回是我妹子、也就是你母亲特意派人带话,明白地告诉我‘不可有违’,我有什么办法呢?” 提到了自己的母亲,刘佩琼的态度便截然不同了,像是知道这事已全无回旋的余地一样,失望之色尽显,却说不出别的来。 第二十九章 返回 任舟与刘佩琼到达勇乡的时候,已过了晚饭的时间,所以孙老爷一家早已吃过了,此时孙老爷和孙全仁也只是陪同着任舟,尽一尽地主之谊罢了。至于孙夫人,则碍于任舟这个外人在,不好抛头露面,仍呆在内室。 刘佩琼当然也到内室去了。 任舟一边吃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孙氏父子闲聊着。所说的内容,无非就是任舟的师承来历以及与刘慎之相识的经过。 用过了饭之后,依照先前所说的,任舟二人便要离开了。任舟走得当然爽利,不过刘佩琼就难舍得多了。与孙夫人分别的时候,刘佩琼就满是依依不舍的样儿,孙全仁进屋劝说了好几次才肯动身;之后孙全仁把二人送至村口的时候,刘佩琼更是忍不住洒下几滴泪来,令孙全仁也跟着伤怀不已。 可惜,万般不舍终须舍。 星沉四野,皓月当空。 两人沉默着在路上走了一段之后,便不约而同地住了脚。 任舟是望着四周的景色,想事情出了神,才停下了。 刘佩琼则是嫌两人走的方向不对。 “咱们要上哪去?” “去你们家啊。”任舟被问得莫名其妙,下意识地答道:“先前你舅舅不是说了,你父亲要你即刻回去,不能耽误。” 刘佩琼“嘁”了一声,大摇其头:“我舅舅是怕我母亲怕成习惯了,我劝不动他,只好出来了,不过也并非一定要回家不可。”说着话,刘佩琼打腰间掏出来了一个小布囊,在任舟眼前晃了晃,得意地说:“有了这个,就算不在我舅舅家,也不必风餐露宿了,天下大可去得。” 这个布囊是临走时孙老爷赠给刘佩琼的盘缠,其中有十多两银子,足够从勇乡到河间的一应花费了,不过要说“天下尽可去得”,显然是夸口了。 任舟看着这个小布囊,心里也有些唏嘘:孙老爷堂堂一家之主、一族之尊、一村之长,却只能给外甥女这么点盘缠,相比刘慎之而言,出手实在是有些寒酸了。 又掂了掂小布囊之后,刘佩琼才把它收进了口袋,四处看了看,指着一个方向冲任舟说:“走这边。” 任舟顺着刘佩琼的指示望了一眼,暮色苍茫,什么也瞧不见,疑惑地问道:“这是去哪?” “津东啊。”刘佩琼白了任舟一眼,“咱们不就是为了看‘小赛神’才来的吗?出了村以后,你怎么一直是魂不守舍的样子?倒好像是辞别了你的亲戚一样。” “要真能找到我的亲戚,哪怕是出了五服的,我就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刘佩琼奇怪地看了任舟一眼:“你这话怎么这么凄惨?” 任舟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转而问道:“你觉不觉得,你舅舅今天有些奇怪?” “什么意思?” 任舟一边环顾着周围,一边答道:“都这个时辰了,这一路上也没什么住宿的地方,你舅舅为什么非要赶咱们出来不可呢?虽说是你父亲有言在先,可也该通融一下,起码住上一晚吧?” 对于任舟的怀疑,刘佩琼却不放在心上,大大咧咧地说:“那你是不了解我舅舅,打小他就怵我母亲,什么事也不敢有违。所以我母亲说了‘片刻不得有误’,那就是一会儿也不能留我,肯让我们吃顿饭已算是法外开恩了。” 任舟摸了一下嘴巴,又摇了摇头:“还是不太对。” “任大侠又有什么高见?” 任舟全不理会刘佩琼话中的讽刺之意,一边思索,一边说着:“你舅舅的态度,以及村子里的情况有点太奇怪了……虽说这是孙姓聚集而成的村落,可是临近津东,估计也少不了会有商贾或者外地人途经此处,何至于一见到生脸就这么大动干戈的把咱们围住呢?” “嗯……可能是看咱们有些狼狈?或者觉得你的面色不善?” 任舟轻轻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说我长得不好看的倒是有,说我面色不善的你是第一个。” 刘佩琼仔细地端详了任舟一番,也不得不承认任舟说的有道理,改口道:“也或者是为了防范贼寇?” “附近有什么绿林豪杰聚集的地方吗?”任舟来了兴趣。 “当然了。天津是个水陆码头,平时从天津往来、经过这里的商旅颇多,行镖保货的也有,所以附近的山贼土匪数量不少。”刘佩琼回忆了一下,“不过我也好久没来了,这些歹人具体盘踞在哪,我说不清,只是隐约记得有个什么……好像叫‘三贤寨’,声势最大。” 任舟先是点头,旋即又摇头:“也不像……要真是匪寇作乱,你舅舅理应报告官府,出兵解决,可这一路走来,却连一个兵都没有瞧见。我猜,是不是担心有人上门寻仇?” “我舅舅那个人,说好听了是谨慎,说难听了是胆小,平生很少与人冲突,甚至很少在江湖上走动。否则,也不至于把原本与刘家剑齐名的孙家刀弄到现在这步田地,还要靠耕种过活。” 任舟闻言,回想起孙老爷的教诲,又想起孙全仁那一刀的威势,不由点了点头,认可了刘佩琼的话。 凡是江湖上出了名的侠客,哪个不是钱财无忧、富贵立致?就拿刘慎之来说,从未听说刘家置办了什么产业,可刘慎之交起朋友来散尽千金毫不手软,靠的就是偶尔替六扇门或者权贵们出力得来的报酬,以及受他庇护的徒子徒孙们上供的“心意”。 “孙家刀”的声名,近些年来确实是不显,否则单凭孙全仁的身手,也不至于穿着那种最便宜的麻布衣了。 说到此处,刘佩琼也不禁有些唏嘘,回过神来之后,继续说道:“所以要说我舅舅也不大可能和什么人结下这么大的仇……也或许是最近津东要办‘小赛神’,我舅舅怕有歹人借机生事,才格外防范?” “对了,”任舟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先前问孙全仁是‘全仁哥还是全忠哥’,孙老爷的话里也提到‘全忠’了,想来这位全忠是孙老爷的儿子吧?怎么没见到?难道是外出博名声去了?” “没有,我舅舅一向是反对我这两位哥哥闯江湖的,况且全忠哥的功夫还不及全仁哥,就算要出去,也该是全仁哥去。”刘佩琼的面色也有些疑惑,“不过也没听说全忠哥成亲了,怎么在家没看到呢?刚才全记挂着要离开的事,也忘了问……” 任舟摸了摸嘴巴,隐约猜到了些东西,一转身,说了声“回去”,又向勇乡走了。 “怎么了?”刘佩琼不明所以,不过也看出来其中有问题了,连忙跟上。 “我有一个猜测。或许是这位全忠犯在什么人手里了,孙老爷既怕那人上门生事,又怕把这事告诉自己的儿子以及亲戚们后,有人会按捺不住前去搭救,又非那人的敌手,白白送命。才一方面以什么借口要村里的人警备,一方面又做好了独身救子的准备。而且,他应该也没有万全的把握,所以刚才对孙全仁说的话里,隐隐有‘遗嘱’的意思,而孙全仁却全不明白原因。若我猜的不错,或许他正准备今晚动身,又怕被我们瞧出破绽来,所以才那么坚定地要赶我们走。” 任舟的话说得有些散乱,好在刘佩琼大体听懂了,也不再问,只是暗自运起了轻功。 不同于刘佩琼赶路时的心无旁骛,任舟还在考虑另一件事:孙老爷究竟是想要自己明白还是不想呢?要说不想,何必人前训子,还把话说得这么暧昧;要说想,那何必非得赶自己走呢? 这问题任舟想了一路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只好放弃了,同时心里也不禁感慨:为什么所有人都好像乐于跟自己打哑谜?难道要以此显示出高深莫测吗?为什么就不肯把话说得明白些呢? 第三十章 告别 今夜的勇乡内外可谓是灯火通明,除了寻常的巡守外,孙全仁又在孙老爷的安排下,另加了不少的岗哨。 孙全仁虽然不明白父亲此举的用意,不过也没有多问,因为他一向孝顺得很。 送走了表妹和任舟之后,孙全仁又跟负责巡视和站岗的乡亲们问了声好,嘱咐了几句,才回家。回家的路上,他偶尔能听见一两句议论的声音,内容大约是夸赞他越来越有个当“族长”的样子了。 这些话要是在往常,或许会令他很是受用,可在今天,在自己的父亲以托付后事的语气说了那些话之后,他却觉得别扭得很。 不过他也不好表现出来,只是默默地加快了步伐。 到了家之后,他循例先去给父母问安。 可是轻声地敲门、唤了声“父亲”之后,应门的却是自己的母亲。 屋里的灯火已熄了。 孙夫人打开门,看了孙全仁一眼,便悄悄走出来,又回身轻轻地把门掩上了。 “你表妹他们已离开了?”虽然已把门掩上了,可孙夫人的声音仍是刻意地压低了些。 孙全仁见状,也轻声答道:“都走了。孩儿把他们送到村口,又看了半晌,才回来的。” 孙夫人点了点头:“多事之秋,还是别给他们添麻烦的好。乡亲们都怎么样?没有反感抱怨的吧?” “没有,乡亲们都配合得很。”说着话,孙全仁又向门内看了一眼,“父亲怎么今天歇得这么早?” “今天那伙强人送来的信里,讲好了明天一早来取刀,到时候少不了一场争斗,你父亲也是为此决定早点休息,打算养精蓄锐。” 孙夫人也冲着门内看了一眼,目光里尽是忧虑。 她在担心什么呢?是担心自己的丈夫雄风不再,横尸当场?还是担心对方见以自己儿子的性命相胁不成,一怒杀人呢? 或者是兼而有之? 孙全仁也猜不出,正如他猜不出自己的父亲为何会用那样的语气说话一样。 所以一阵沉默之后,孙全仁也只能告退了,临走前还勉强地微笑了一下,安慰了一番自己的母亲。 孙夫人点了点头,接受了孙全仁的孝心,又叮嘱了几句类似“多加注意”的话之后,便放孙全仁回到他自己的屋里了。 孙全仁当然不会看见,自己转身离开后,母亲看向自己的眼光里满是不寻常的担忧和关切。 眼睁睁地看着孙全仁的背影消失在了黑暗里,孙夫人才打开了身后的那扇门。从开门到进屋再到关门,仍旧是如刚才一样小心翼翼,不过一关上门之后,她便点起了灯。 孙老爷并没有睡,非但没睡,他此时还格外地清醒。孙夫人进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床前,静静地擦拭着怀中的刀。 这柄尘封已久的宝刀,此刻在他的擦拭下,仿佛又焕发出了勃勃生机。不谈寒光四射的刀身,就连搁在一旁的刀鞘,其上的红漆也是光可鉴人。 “什么时候了?” 听见自己的妻子进到房中,孙老爷长长地出了一个口气。 “将近亥末了。”孙夫人答道。 孙老爷轻轻地点了点头,却没有看自己的妻子一眼,他不但手上不停地擦拭着那把刀,连眼神也不舍得离开一下。 他的全部心神都已系在了这把刀上。 孙夫人缓缓走到了孙老爷身边,慢慢地坐下了,同时也学着孙老爷那样,仔细地端详着他捧着的那柄刀。 刀身上立时映出了孙夫人的样貌。 “我上次见你用这把刀,好像还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孙夫人的话音很轻,很柔。 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在回想起往事来时,总是忍不住要比平常更温柔一些。 哪怕回忆起来的事情不是那么令人愉快。 “七年前。”听了孙夫人的话,孙老爷手上的动作一顿,双眼仍是直直地看着,也不知道是在看着这把刀,还是盯着刀身上映出来的、与自己相濡以沫半生的妻子的倒影。 孙夫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已过去这么久了。” “……你是否还在心里记恨我?”没头没脑的,孙老爷忽然问出了这么一句。 孙夫人闻言,表情一滞,旋即又露出苦涩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也不情愿的。” “我知道你也不情愿的”。 这句话里,包含着多少难与人知的辛酸和无奈? 人生里,最难得的是有一个人可与你达到情感上的契合,而这种契合也正是人与人之间能达到的最大程度的“理解”。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 浮沉一世,有多少人苦求知己而不得,只能抱恨而终? 现如今,孙夫人就这样坐在自己的身边,以充满着悲苦却又不乏温柔的语调,明白地诉说了对自己的理解和同情。 孙老爷如何能不动容呢? 宝刀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孙夫人看见,刀身上映出的、孙老爷的脸上,挂满了由懊悔、痛苦和感动交织而成的复杂表情,也正是在这样复杂情感的冲击下,孙老爷轻轻地闭上了双眼。 半晌,孙老爷才把眼睛睁开,用一种颤抖的声音说了一句:“他实在不该……” “是啊,他实在不该……” 孙夫人一边重复着孙老爷的话,一边张开了双臂,轻轻地环抱住了眼前的男人。 然后,她发觉,眼前这个一向顶天立地的男人,腰背已有些弯曲了。 这个发现令她更加忧虑了。 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仍是用那种温柔的语调,轻轻地安慰:“忠儿什么都好,唯独不懂得悬崖勒马……你已是个很合格的父亲了。” “我原以为那根小拇指已足够警醒他,却没想到……”提起了这个名字,孙老爷面上的痛苦之色更甚,“我是否错了?早知会这样适得其反,我是否该另寻他法?” 这问题孙夫人答不上来,所以她只好把胳膊搂得更紧一些,以此来表示对自己丈夫的无声支持。 正如孙夫人对他的理解那样,孙老爷也同样可以理解孙夫人这个动作的用意。所以他深呼吸了几次之后,终于露出了一抹笑容:“这次回来,我决定打他的屁股。” 这个笑话讲得不高明,可孙夫人还是配合着笑了一下:“只怕不等你打他的屁股,被这次这样吓唬了一番,忠儿自己也要改了。” 孙夫人的言下之意,竟是全不把对方看在眼里一样。 这倒是正合孙老爷的意思。 他挺了挺腰板,又轻轻地拍了拍环抱着自己的、妻子的手臂,温言道:“我该走了。” “嗯。”孙夫人答应了一声,乖乖地放下了手臂,然后看着她的丈夫站起身,把刀收到刀鞘里,又仔细地把刀鞘挂在了他自己的腰上。 收拾整齐了之后,孙老爷又轻轻地拍了拍自己腰上的刀,深深地看了妻子一眼之后,忽然又微笑了一下:“我要走啦。” 孙夫人也站起身来,替丈夫翻了翻领子之后,又轻轻地拥抱了他一下。 他们的动作就如同蜜里调油的少年夫妻那样。 他们已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这样做过了。 可无论是孙老爷还是孙夫人,都只觉得此时这样做起来自然极了。 然后,孙老爷便推开了窗户,由窗户跳出去,离开了家,再从他安排的暗哨的缝隙处离开了村子。 除了孙夫人以外,勇乡里再没人知道,他们的族长已趁着夜色离开,独自赴约了。 所有人都还在为了明天的“交锋”做着准备。 瞧着孙老爷远去的身影,孙夫人一时望得痴了,半晌,回过神来之后,她目光一扫,便看到了今早递进来的那封信,此刻叫一块镇纸压在了桌子上。 说是信,其实它更像字条多些。 因为其上只写着一句话,七个字。 “今夜子正小尤山”。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唯独在“子正”两个字上加粗了些。 第三十一章 人与狗 小尤山到勇乡的距离并不远,所以孙老爷赶路的速度也并不快。 从他少年起,他便经常到这座小山上去玩耍,所以他有十足的把握,可在约定的时间之前赶到山上。 他一步一步地,走在因寒冷天气而枯死的杂草上,把杂草裸露于土地之上的部分踩得弯曲、破裂,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他好像充耳不闻。 他的躯干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挺直,一扫过去、尤其是近些年的消沉,仿若回到了三十年前的少年时代那样。 他的眼睛里也满是坚定的神采。 如果说他先前在见到任舟和刘佩琼时,是一种衰老、破败的模样,那么现在,他无疑是改头换面了。 他整个人就如同他腰间的刀那样,重又焕发出了生机。 这把刀自从被他束之高阁以来,七年里从未出鞘。 但是,宝刀毕竟是宝刀,哪怕搁置了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百年,只要像他今天一样,除掉其上的锈迹,便仍可发出森然的寒意,仍可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但他的人呢? 他是否能抵御岁月的侵蚀? 又有谁能替他擦去身上的“锈迹”? 没有人。孙夫人不行,孙老爷自己也不行。 所以他虽然努力地装出了一副胸有成竹、器宇轩昂的样子,可他这一路上的粗重喘息声早已把他的底细完全出卖了。 所以,他也并不能对从脚下传上来的声音置之不理。 恰恰相反,这种连绵不断的声响在他听来格外刺耳,甚至令他胡思乱想起来。 自己的儿子是否已如这些杂草一样,被人给踏得支离破碎? 自己呢?这片片碎裂的草芥,是否也预示着自己此行的命运? 勇乡呢?是否在自己死后,也将如同这些杂草一样,唯独留下些不全的残骸? 他忍不住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腰间的宝刀,就像抚摸着自己的情人那样,想以此来获得一些宽慰。 可是入手处,却是一片冰凉。 这种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此时的他看来,仿佛也是一种致命的预言。 眼见小尤山已近在眼前,他的心思却越来越乱。 高手相争,胜负从来都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容不得半点恍惚,一招乃至半招之差,便可能左右胜败。 所以孙老爷不得不停下脚步,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的方法很古老,也往往很有效,那就是深呼吸。 可惜,这个法子今天却不那么奏效。无论他怎样尝试,还是忍不住想到此刻在对方手上、说不定已饱受折磨的全忠,想到他曾经是怎样一刀把自己亲生儿子的小拇指削下来的。 与这次相同,七年前,也是因为赌债欠得狠了,赌场的人一路追到了村子里,将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孙全忠放在了孙老爷的面前。 “孙老英雄,我们敬您是一方好汉,所以没多为难令公子。人我们是整整齐齐给您带来了,现在您划个道,看这事怎么解决?” 孙老爷清晰地记得,当时赌场来了三个人,说话的是个体格健壮的中年人,左眼上还有条疤痕,为他本就不善的面相更添了几分狠毒。 其时,一旁的孙夫人瞧见亲生骨肉如此狼狈,早已忍不住留出了几滴眼泪,可碍于对方的声势,又不敢上前,只懂得在后头轻轻地拽着孙老爷的袖子,目光里尽是恳求。 孙全仁也是紧皱着眉头,就等孙老爷的一声号令,便要同着在场的乡亲们一齐把这些人赶走,救出自己的胞弟。 连躺在地上的孙全忠也努力地扬起了头,看向了孙老爷。 孙老爷也同样记得自己是怎样回答的。 “他……欠了你们多少钱?” “不多不少,整是四百二十两。不过来之前我们老板特意关照过,看在孙老英雄的面子,去个零头,仅要四百两就成。” 一中年人的脸上泛起一些笑意来。凭他的经验,孙老爷但凡问出了这句话,也就离掏钱不远了——无非是在多少上矫情些,但总归能交差。 孙老爷闻言,紧拧着双眉,看向了孙全忠。 孙全忠却识相地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听到了这个数目,在场的乡亲均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孙全仁在惊诧之余,忍不住握紧了腰间的刀。 不过,孙全仁却没等到号令,而是先看见了一道光芒。 刀光。 紧随其后的是一声惨呼。 这声惨呼是由他的胞弟、孙全忠发出来的。 这下,所有人都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孙老爷一刀把自己亲生骨肉的两个小拇指削下来了。 没有人敢说话,连喘气也刻意地压低了声音。 除了痛呼不止的孙全忠以外,连带着孙夫人、孙全仁以及赌场的人在内,所有人都呆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有孙老爷行动如常。他虽然面色不太好看,可行动仍然从容得很。 慢慢走到孙全忠身旁之后,他弯腰拾起来地上的两截断指,又把断指送到了那个中年人的眼前。 “孙……孙老英雄,您这是什么意思?” 中年人的面色怪异,像是吃惊,又像是害怕,可还要拼命地扯出点笑容来。 他并非没有见过剁人手指的——这种事情他自己也干过。 可是像孙老爷这样、眼睛不眨地就削下自己亲生儿子的两根手指,他还是第一次见。 “抵债。” 这两个字,孙老爷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说完之后,还生怕自己的话不够明确,孙老爷又补了一句:“我孙家人的手指头,一根抵二百两,应该不算是过分了。” 中年人瞧了瞧孙老爷那柄已收归了腰间的刀,又瞧了瞧面前的两根手指,只好面色苍白地点了点头,拿着指头仓皇而去。 做完这一切之后,孙老爷便背过了身,向孙全仁使了个眼色,才佝偻着身体,独自回了房间。 再往后的事情,孙老爷也记不太清了。 他只记得,自打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孙全忠的半点笑意。孙全忠甚至连勇乡都不怎么回了,就算是偶尔回去,也整日地呆在自己的房中,绝少和孙老爷打照面。 不过,万幸的是,从那时起,到前些天之前,再没有赌场的人上门讨过债。 这些年来,在孙老爷为了前者而懊悔时,也唯有后者能给他一点点安慰。 他并非没有钱——四百两银子他虽然一时拿不出来,可靠着朋友和亲戚筹措一番,还是能凑齐的。他之所以不肯出钱,更多是为了让自己的儿子长个教训。 他已见过无数人,无分老少,把一条命捐在了赌桌上。 他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成为下一个。 所以在苦劝多次,均告无效之后,他也只好壮士断腕。 直到这次的事情之前,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做法取得了成果。 所以,在他听说孙全忠重蹈覆辙以后,内心的痛苦、纠结可想而知。 不过,他并不像当年那样生气了。 人在青年甚至中年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会被热血冲昏了头脑,做出一些令自己感到后悔的事情。 他已老了,热血已冷了,也尝足了后悔的滋味。 他决心这次要用一种温和的方式,好好地和儿子谈一谈,把儿子当做一个大人,将自己当年的想法、顾虑以及这些年的懊悔说清楚,以求让儿子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想到此处,他忽然觉得平静了不少,也坚定了不少。 正当他准备上山的时候,忽然瞧见从山上走过来了两团黑影。 是一个人在牵着一条狗。 人走在前,狗随在后。 等到黑影走得再近些,孙老爷发现那个人头戴着斗笠,一身青衣,腰间还挂着一把长剑;同时,他也看见了那个叫一根铁链拴住、趴在地上四足前行的并非是一条狗,而是一个披散着头发、浑身褴褛的人。 孙老爷原本平静下来的心猛然跳了跳,因为他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黑影一直来到孙老爷面前四丈远的地方才停下。 青衣人停步的时候,趴在地上的人还想继续往前爬,所以青衣人用力地拽了一下铁链。 趴在地上的人脖子受力,几乎要倒翻过去,还好最终稳住了,一点声音也没出,乖乖地退了几步,趴在了青衣人的脚边,把脸埋在的地上。 倒真像是一条忠犬。 不过就在刚才那人抬头的一瞬间,孙老爷认出了这个人,也证实了他的预感。 他的心慢慢地凉下去了,可浑身的血却热了起来。 他紧盯着青衣人,几乎已忍不住要立刻动手了。 “嘿嘿嘿。”瞧着目眦欲裂的孙老爷,青衣人露出了一种奸谋得逞的笑容,“孙老英雄,久闻大名了。” 第三十二章 等待 任舟躺在草地上,透过枝叶交错的缝隙,直勾勾地盯着那轮如盘如镜的明月,一句话也不说,不知道在想什么。 刘佩琼的内功修为远不及任舟,在这样的天气下不能学着任舟静卧不寒;又兼关心则乱,此时一点也静不下来,不时地走来走去,一会望望勇乡,一会又朝着四周看看,不时还“嘶唬”地短叹几下,好像不耐烦得很。 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遍之后,她终于耐不住性子了,走到任舟的身边,用脚轻轻地“碰”了“碰”任舟的胳膊。 “干嘛?” 任舟侧过头看了刘佩琼一眼,觉得从这个方向看不太雅观,便又偏回了头。 “什么时候了?”刘佩琼没理会任舟的动作,带着一腔怨气发问道。 任舟又看了看月亮:“大概要到亥末子初了吧。” “你有什么发现?” “今天的月亮还挺好看的。” 刘佩琼凤眼一瞪:“你就剩下一次机会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你只有一次机会好好地回答我的问题了。”刘佩琼抱着肩膀,语气里的威胁之意已不用特意分辨了。 “否则?”任舟从地上坐了起来,看着刘佩琼的脸色,不像是在撒娇耍赖,不禁有些疑惑她的底气从何而来。 “否则……”刘佩琼忽然诡异地笑了笑,“否则全天下都会知道你,任舟,‘欺辱’过我了。” 任舟闻言打了个激灵,因为他知道这件事刘佩琼一定做得出来——她先前已做过一次了,不过上一次算是任舟走运,再加上她自己“良心发现”、据实以告,才算是让任舟躲过了一场麻烦。而且,更重要的是,上次知道这件事的人毕竟有限,还有机会解释;要真是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那就成了黄泥巴掉裤裆,说也说不清了。 估计到了那个时候,除了一死以谢天下外,任舟也没别的办法可选了。 “女侠,这个事可不好拿来玩笑,而且上回不是讲清楚了嘛?” 任舟的解释干巴无力,显然是不能让刘佩琼满意的。 不过,好在他还算是识相,一看刘佩琼的脸色变了,立刻补充道:“但是你要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这还像话。”刘佩琼冷哼了一声,又拿下巴指了指勇乡的方向,“那是怎么回事?” 任舟顺眼望去,时候已不早了,可勇乡内外仍点着不少的灯火,隐约还可看见几队人在来回走动。 “枕戈待旦,不是挺好的?” 从半路回来之后,任舟也曾独自到勇乡里去打探过一次,从旁人的闲聊里,他大概听明白了那些人此举的用意,便把这事告诉了刘佩琼。 “挺好的?”刘佩琼的声音提高了不少:“我现在不止是不好,简直是不好极了。既然知道了明天有贼人来,干脆明白地告诉他们,咱们有心帮忙,不就结了?何苦大半夜在这荒郊野外吹冷风?” 像刘佩琼这样的千金小姐,却要在大半夜陪着任舟遭这样的罪,也无怪她会发脾气了——虽然在任舟看来,现在应当是他陪着刘佩琼,毕竟要救的是刘佩琼的亲戚。 “我觉得没这么简单。先前没清楚地告诉你,因为这些都是我的猜测……” 刘佩琼翻了个白眼,用一种嘲讽的语气说:“猜测?你上一个猜测不是我舅舅要独身救子吗?现在全村人都如临大敌的,哪有什么‘独身’一说?而且咱们在这儿等了一个时辰,也没见一个鬼影从村里出来。你现在又猜什么了?” “上一个猜测也不一定是错的啊。”任舟苦笑着答道。 刘佩琼一瞪眼:“少废话,赶紧说。” 任舟有些无奈地摸了摸脑门:先前打断自己的是她,现在要自己说话的还是她。不过现在势比人强,任舟也不敢抱怨,只好问道:“你觉得我的功夫怎么样?” “还凑合,怎么了?”刘佩琼心里埋怨任舟,所以故意说得不屑。 能强闯到她家里夺走宝物之后全身而退的人,得到的评语居然只是“还凑合”,令任舟有些哭笑不得。 “没什么,那你觉得你全仁哥的功夫呢?” 先前孙全仁与任舟已比试过了一次,虽然未分生死,但胜负却还是能看出来的。所以刘佩琼也不好继续贬低任舟,只能如实答道:“比你稍逊一筹,不过也将就了。” 刘佩琼要是单独地面对两人中的任意一个,都没有一分的胜算,可在她的嘴里,两人却只是“凑合”和“将就”。 不过任舟意不在此,也不纠结,继续问:“那你舅舅呢?” “我舅舅?当然是高手里的高手了,恐怕你们俩加起来也不是对手。”刘佩琼不假思索地答道,看来是对自己的这位舅舅很是有信心。 “照啊。”任舟一拍巴掌,“我的功夫你舅舅也见过了,要真的只是为了对付普通的蟊贼,你舅舅就算直说也无妨。有你舅舅这么个一流的高手压阵,又有我和你全仁哥两个次一些的人帮手,寻常的山贼流寇哪是对手呢?” 刘佩琼歪着脑袋想了想:“所以呢?” “所以这回来找麻烦的,一定不像村里传言的那样,是什么普通的土匪来打秋风。” “废话,我又不是傻子。”刘佩琼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我问的是,你觉得是谁?” “绿林道里知名的、不知名的高手数之不尽,但能让你舅舅这么忌惮的却不多。”被刘佩琼噎了这么一下,不过任舟却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因为他已渐渐地开始习惯了。 “为什么非得是绿林道的人呢?”刘佩琼转了转眼睛,“你们江湖道上的人就高贵些?” “你这么说就有失偏颇了,怎么能叫‘我们江湖道’呢?令尊也算是和我同一路的。”任舟眨了眨眼睛。 刘佩琼瞥了任舟一眼,对他的玩笑无动于衷:“你就剩下……” “行行行。”任舟摆了摆手,“第一,是因为听说此事是从你那位全忠哥欠赌局的钱开始的,而赌局一般是绿林道发财的地方,江湖人少有在其中厮混的——绿林求财,江湖求名,给赌局当打手,传出去也不好听。第二,要真是江湖上的人物,也不用闹得这么尴尬,非到生死相搏的地步——远的不谈,就请你父亲出面说和一番,估计着也能了事,可你舅舅却全没这个打算。” “也有点道理……”刘佩琼想了想,“就算是绿林道上的人吧,那我舅舅不是对手,怎么不求援呢?就算你和全仁哥的功夫差些,但是多个人总归是多份力嘛。” 任舟一摊手:“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是对方特意让孙老爷独自去,又或许是你舅舅觉得对方高过他太多,去再多人也是枉然,还不如就自己试试运气。” “这些和咱们在这吹风也没关系吧?总归是帮忙,无论对方是什么人,也不碍着咱们进村啊?”被任舟绕了一大圈,刘佩琼忽然想起先前挑起话头的缘由了。 “关系大了。要是后一种情况还好说;要是前一种情况,对方少不了要在村子周围布下眼线,咱们这么大张旗鼓地进了村,岂不是明白地告诉对方来帮手了吗?到时候对方眼看计划不成,一怒之下撕了票,悔之晚矣。” “那现在怎么办?继续等着?” “不用了。再等下去,估计就过了时候了。”任舟说着话,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沾染的草芥和尘土。 “过了时候?什么意思?”刘佩琼不明所以。 “绿林道上的规矩。打从子末丑初以后,一直到天明之前,都是小偷盗贼活动的时间。绿林道的人自诩‘好汉’,当然不屑与这些梁上君子混为一谈,所以绿林道上约战或是做‘生意’,都要赶在子时之前,最迟也不会晚于子末。” “可是到现在还没见我舅舅从村子里出来啊。” 任舟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从这一侧出去,那当然是从另一侧出去了呗。” 刘佩琼一听,顾不上计较任舟言语动作透出的不耐烦,有些慌神地问:“那怎么办?咱们还赶得上么?” “应该可以。”这一点上,任舟也不敢打包票,不过还算是有几分把握:“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对方既然把时间选在了晚上,当然就是怕惊动村里的其他人——在这一点上,他们与你舅舅的计划是一致的。所以时间大概就是子时前后,地点也不会离这太远或者太近,以便让你舅舅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赴约。”说着话,任舟向着远方眺望了一眼:“对面有什么地方……” 不等任舟问完,刘佩琼已经会意,截口答道:“小尤山。我小时候曾去玩过,正可算是不远不近,平常又人迹罕至,绿林道的人要在那里驻扎最合适不过了。” 任舟欣赏地看了刘佩琼一眼,又摸了摸嘴巴:“应该就是那了。你舅舅应该差不多出发了,不过为了节省体力,他的速度一定不快。咱们紧走几步,没准还能追得上。” 任舟的话还没说完,刘佩琼已耐不下性子,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 第三十三章 生死一线 孙老爷这一辈子里,从未像现在这么狼狈过。 青衣人好像深知孙家家传刀法的奥妙,没说上两句话,便率先出手,一意抢攻。孙老爷仓促应战之下,来不及积蓄刀势,一交手便落在了下风。 于孙老爷而言,这种情势本就不利,再加上青衣人正值壮年,经验丰富、反应灵敏,而他自己久疏战阵,又年老体衰,最要命的是,他还一心挂念着此刻趴在地上的儿子,心思也不如青衣人集中。 交手到第三招的时候,孙老爷的背上便被撩出了一道口子,到了第五招,他的左臂也被刺中了一剑,再过六招之后,孙老爷的胸口也被划出一条血迹。 自己已不再年轻了。 这并非孙老爷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可以往令他意识到这一点的,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远不如这一次来得深刻,来得残忍。 高手相争,胜负就在毫厘之间,连一瞬间的走神都可能致命,更何况像孙老爷这样一心多用呢? 不过,青衣人好像无心取孙老爷的性命。 起码不那么着急。 他的脸上尽是微笑,就如同精明的猎人在欣赏落入陷阱的猎物拼命挣扎时的那种神情。 随着孙老爷的刀势放缓,青衣人出剑也相较之前慢了不少。 “当”。 随着一声刀剑交击的声响,孙老爷忽然往后退了几步。 趴在地上的孙家忠看到这一幕,眼神透露出一种复杂的感情,不过仍是一声不吭。 孙家刀之所以能名扬江湖,靠的就是许进不许退、一往无前的刀势,也正是凭着这种刀势,身手远不及任舟的孙全仁才能险些要了任舟的命。 这刀势施展起来固然是威猛无俦,可一旦退了,那无异于自乱阵脚,余下的结局就是十死无生。 这道理,趴在地上的孙全忠明白,在场上生死相搏的孙老爷更不会不懂。 但此时,孙老爷却还是这么做了。 而青衣人也没有追击,停在原地,仍是以那种神色打量着孙老爷。不过相比起刚才,此时青衣人的表情里更添了些嘲讽的意味。 在伤口侵蚀和体力消耗的作用下,孙老爷几乎已快站不住了。退了几步之后,瞧见青衣人没有上前的动作,孙老爷用刀倚住了地面,才勉强站稳,粗重地呼吸了几下。 “虎老雄风在,孙老英雄的名声果然不虚。” 此时此刻,青衣人这话说出来,讽刺之意溢于言表。 孙老爷听到这句话,原先勉强控制住的呼吸声此刻又剧烈起来,面上也显出怒容,可他看了孙全忠一眼之后,又露出悲哀之色。 孙全忠好像无颜面对自己的父亲,只好把整张脸都埋在了地上的杂草间。 “好汉,未请教尊姓大名。”孙老爷好像认了命一样,长叹了一声。 青衣人嘿嘿嘿地笑了三声,答道:“我不是好汉,姓名也不尊贵。” 孙老爷咬了咬牙,忍住怒气,继续问:“既然好汉不肯赐告,那就算了。不过,我们之间也没有生死大仇,只为了犬子欠下的赌债才大动干戈。老头子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之后,我一定把犬子所欠的赌债,连本带利送到阁下手上,尊意如何?” 以孙老爷的身份,此时能用这种口气说话,已够卑微,也够诚恳,可青衣人脸上的嘲讽之意更浓,上下打量了孙老爷几眼:“先前说这回带上钱来赎人,你自负武艺,不肯就范。现在知道不是对手了,再想买后悔药吃,不觉得晚么?” “那阁下的意思是……” “我看你那口刀不柴。” 孙老爷的面色变了变,不好直言拒绝,试探着说:“这是家传的宝刀‘山君’,一向为我孙家族长的凭信,实在不好赠与外人。” “孙老爷,我现在好好和你说话,叫你一声孙老爷、孙家主,要真撕破了脸……”说到此处,青衣人忽然顿住,板起了脸,走回孙全忠的身边,抬起一只脚,踩在了孙全忠的脑袋上,瞧着孙老爷怒发贲张的样子,青衣人微笑着继续说道:“你们爷俩葬身在这里,和两条野狗又能差多少呢?到时候你的刀不也一样是我的?” “你……欺人太甚了……” 这句话,孙老爷说得咬牙切齿,怒不可遏,可在这种愤怒之下,他却不由地从心里生出了一股悲凉之意。 青衣人冷笑了一声:“交出刀来,你们尽可离开,赌债一事,就不必提了。否则……” 这话没说完,也不需要说完了。 孙老爷低着头,像是在打量着自己倚着的宝刀,面色阴晴不定,一时难以决断。 青衣人也不催促,静静地看着,嘴角却勾起一丝得意的笑容。 此时的局面已尽在他的掌握中了,他实在不能不得意。 到了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孙全忠也顾不得羞耻了,拼命抬着头,以一种期盼的眼神盯着自己的父亲。 过了半晌,孙老爷忽然长叹了一声。还没开口说话,先看了孙全忠一眼,目光里尽是愧疚。 这种眼神,令孙全忠心里一凉。 “正如‘孙家刀法’一样,自打有我‘孙家刀’的名号之日起,一直到先父,历任家主无不是宁折不弯的好汉,只有向前受死,没有退后躲刀。刚才我肯低头,虽是出于爱子心切,但已有负庭训。阁下既然这样苦苦相逼,那我也没别话可讲了。刀就在这,阁下连同我父子的人头一同拿去吧。” 此时,孙老爷非但说起话来豪气干云、掷地有声,而且还刻意地挺了挺腰,一扫先前的颓态,说着话,他将刀从泥土中拔了出来,摆了个‘孙家刀’的起手式。 如果此刻他能分心看一看孙全忠的话,就可看见孙全忠那种复杂的神色,有痛恨、有不屑也有惋惜,却无一丝对死亡的恐惧。 可是,此时的孙老爷已把全部的精神系在青衣人的身上,只等对方露出破绽,他便要乘机发难。 不同于孙老爷的如临大敌,青衣人却是一副不以为意的神色,先是摇了摇头,又笑了一声:“要是先前你能提振精神的话,说不得还要浪费我一番手脚;现在嘛,你我心照,也不消说了。何必摆出这幅架势呢?” 孙老爷冷哼了一声,刚要答话,青衣人忽然身形暴起,向着孙老爷急速冲来。 所谓“渡河未竟,击之中流”,这本是孙老爷先前求之不得的好机会,可惜他的心神已被青衣人的话语牵动,不复先前的严阵以待,此时再想出刀,已然不及。 眼见青衣人的剑锋已到眼前,孙老爷只好用刀仓促一撩。 可这一下正在青衣人的算计之内,他略一收手,正好让过了孙老爷的刀。 先前孙老爷看青衣人来势汹汹,全没料到对方还有收剑的余力,此时自己空门全露,却无力收刀了。 略一收手之后,青衣人又刺出一剑,这一剑竟比刚才还要迅猛,直奔孙老爷的咽喉。 这下,孙老爷自知已是回天乏术了,虽然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只好恨恨地瞪着青衣人。 此时的青衣人无疑是愉快而满足的。 这件事到了现在,虽然只能算差强人意,可也毕竟是要结束了。 对青衣人来说,这件事是否完美全无干系,他只要做好分内之事就行了。 现在,就是他完成任务的时候。 可是,眼看着这一剑将要刺入咽喉的这一刻,他忽然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像是某一种暗器的破空之声。 凭着对这个声音的判断,青衣人可以确定,如果他不作反应的话,那他的剑刺入孙老爷咽喉的那一刻,这枚暗器同样也能打穿他自己的脖子。 无暇多想,青衣人只好放过了孙老爷,用剑一扫,正撞上飞射向自己的那枚暗器。 凭着月色,青衣人看了看落在自己身旁的那枚“暗器”。 是一枚被砍出了一道口子的铜钱。 第三十四章 父与子 任舟的脚踩在干枯的草地上,发出一阵令人齿酸的杂响。 在孙老爷乘机退开了几步之后,场中的三个人,连带趴在一旁的孙全忠,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只不过怀揣的心情是截然不同的。 看到任舟的第一眼,青衣人的面色就变得难看极了,此时的眼光里也充满着愤恨和不满;而孙老爷先是一喜,又往任舟的身后看了一眼,没发现刘佩琼的身影,不由得有些疑惑;至于孙全忠,看向任舟的目光有些茫然,又兼有些感激和敌意交织而成的矛盾。 似乎是对这种注视十分享受,任舟的步伐不大也不快,一摇三晃地,还抽空对青衣人露出了一丝微笑。 又走了几步,好像是怕刺激青衣人,令他做出什么激烈的反应来,任舟停在了青衣人面前的不远处。 看见这幅笑容之后,青衣人的脸色几乎要和他的衣服一样泛出青色了。 “你来干什么?” 这一次,轮到青衣人咬牙切齿地说话了。 “啊?”任舟故意露出吃惊的神情,“小傅,你就是这么和你爹说话的吗?” 这个青衣人,正是先前两次败在任舟手上的傅青衫。 不过相较于前次逃离英雄楼时的狼狈,此时的傅青衫看起来倒是从容多了——这全得益于先前他曾短暂地主宰过在场其余二人的生死,但一见到任舟之后,他的从容便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以及愤怒之下所掩盖的心虚。 任舟的这话,傅青衫接不了,也不知道怎样接。因为他先前交道的人里,要么是功夫远不及他、又对他有所求的,这样的人无不是对他曲意逢迎,他也不需要说什么;要么是与他在伯仲间或者比他高出一些的,这样的人要么是被他攻于不备、丧命于他的剑下,要么就是他自己忌惮对方的名声实力,不敢造次,也不会多说。 像这样敢占他便宜、而他又无计可施的,只有任舟一个。 所以他只能紧紧地抿着嘴,眼光里的愤恨更甚。 见傅青衫不答话,任舟嬉笑着看了看傅青衫手里的剑,摇了摇头:“小小年纪不学好,净学人家斗狠拼命,实在是不该,回头少不了要请你吃一顿家法。”说完了,又看向孙老爷,面对孙老爷的疑惑,他先是递了一个安心的眼神,又拱了拱手:“孙老爷,你好呀,又见面了。” “任少侠,您好。”先前两人交谈时,孙老爷是以前辈自居,此时自己的命全赖人家救下,也不好再端着身份,说起话也客气得很。 “客气客气。”任舟摆了摆手,又看向了傅青衫,问道:“乖儿子,有‘答答’在这,你今天恐怕如愿不了了,还有什么话说?” “那也未……”傅青衫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叫喊。 “琼妹!” 这一声呼唤,在傅青衫听来是惊诧,在孙老爷听来却是惊中带喜,至于任舟…… 任舟心里有些疑惑。 这本是他安排好的计划。早在傅青衫要刀的时候,他与刘佩琼便已赶到了,之所以没有立刻出手,为的就是要等傅青衫离开孙全忠的周围,以便及时救下孙全忠,省得投鼠忌器。到他铜钱退敌之后,故意和傅青衫调笑又不肯逼迫过甚,为的就是让傅青衫集中注意力在自己身上,方便刘佩琼接近孙全忠。 这计划到目前为止可算是进行得不错,可这一声喊却大出了任舟的意料,令他有些心生疑窦——孙全忠既然看出来刘佩琼是来救他的,就不该这样贸然发声,以免惊到傅青衫,横生枝节。 这道理不难明白,像孙全忠这样久在赌场厮混的人更不该想不通。 不过,此时的任舟与孙全忠之间还隔着个傅青衫,也不能多做什么,只能静观其变。 傅青衫急忙回身看,却发现身后的树林里忽然钻出了一个妙龄少女,正向着孙全忠走去。先前少女有意放轻脚步,以免让傅青衫发现什么端倪,可现在已经暴露,少女便顾不得许多了,疾步向着孙全忠冲了过去,几个起落,已到孙全忠的身边,将他扶起来了。 傅青衫作势想要阻止,却又害怕身后的任、孙出手阻拦,反将自己置于险地,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人质落在了对方手里。 孙全忠这一声喊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过瞧见他最终得救了,无论是任舟还是孙老爷,此时都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那也未必?”任舟愉快地笑了一下,“现在是否‘必’了呢?” 傅青衫不答话,只是面目阴沉地盯着那少女,又眼看着孙全忠在少女的扶持下,慢慢地走到了孙老爷身边。 他不会不知道,放任孙全忠回到孙老爷的身边,也就意味着自己丧失了手上仅剩的一点筹码。连这点筹码都没了的话,自己就真的是满盘皆输、翻盘无望了。 可是慑于一旁任舟的压力,他又不能轻举妄动。 羝羊触藩,进退两难。 孙全忠似乎受伤颇重,一路虽有刘佩琼的搀扶,可走路时还是打了几个趔趄。此时到了孙老爷身边,虽然孙老爷也有伤在身,但是爱子心切之下,仍是伸手搭住了孙全忠,替刘佩琼分担了一些重量。 到了孙老爷身侧之后,孙全忠便露出了羞愧的神色,低声说了几句道歉的话,还落下了几滴眼泪来。孙老爷本就拿一只手搀扶着他,此时看他落泪,又腾出另一只手去替儿子抹了两下,嘴里温言安抚着,还不忘向任舟投来了一个感激的目光。 瞧着这种父慈子孝的场面,任舟的心也稍稍放宽了些——先前孙全忠或许只是一时激动。像他这样饱经折磨之后,忽然见到希望了,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也在所难免。 但是,与此同时,同样瞧见这一幕的傅青衫那张原本阴沉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仍是‘未必’。” 闻言,任舟的心猛地一跳,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孙老爷和刘佩琼接连发出惨呼。再看过去的时候,原先劫后余生、父子团圆的画面已全不见了,唯独剩下了孙全忠站在原地,孙老爷与刘佩琼均倒在了他的身边,生死不明。 见任舟看向了自己,孙全忠先是露出了一抹苦笑:“身不由己。”说完话,便弯下腰、从孙老爷的腰间解下了刀鞘,又迈过了父亲的身体,一把将刀从地上拔了起来。 收刀归鞘之后,孙全忠便将这把家传的宝刀“山君”挂在了自己的腰上,冲着傅青衫微笑了一下:“大功告成。” 傅青衫低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孙老爷,又仔细地看了看志得意满的孙全忠,说了一句:“好。” 这声“好”,到底是夸赞呢,还是讽刺呢? 连傅青衫自己也说不清楚。 不过任务总归是完成了。 傅青衫深深地看了任舟一眼:“这次好像是我赢了。” “也未必。” 任舟说着话,将双手由袖子里伸出来,五指并拢地摊开在身子的两侧。 在朗月的照射下,任舟的双手处居然泛起了寒光。 第三十五章 杀意 任舟也说不清此时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或许是愧悔、自责与愤怒兼而有之吧。 他先前已瞧出来孙全忠或许有些问题了,若非是心存侥幸的话,他完全可以早些提醒孙老爷和刘佩琼,或许还可挽回一二。 再往前想,若非是他自负聪明,也不必让刘佩琼置身险地——若他肯直接以雷霆手段制服傅青衫的话,任孙全忠怎样的出其不意,有他在一旁,一定不会让孙全忠轻易得手。 再往前想,若非是他托大,完全可以手段强硬些、直接把刘佩琼送回河间,不必再出来走这么一遭——虽然这或许于刘佩琼的名声有碍,可名声与性命相比较而言,显然还是后者更重要些。 再往前想,若是在英雄楼的时候,他肯下重手,此时傅青衫也不会这样站在他的面前了。 再往前想…… 千金难买早知道。 这道理人人会说、人人都懂,可是事到临头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忍住不去追悔呢? 换言之,又有几个人能在这种境况下放过自己呢? 起码任舟做不到。 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辜负别人的信任。 这世上,一切的错误都可找到等值的东西作为报偿:欠债的可还钱,杀人的可偿命。可唯独信任不在此列,因为没有什么比信任更可贵——连等值的东西都没有。一旦辜负了别人的信任,那再费怎样的精力与金钱、哪怕是豁出命去,也难修复如初了。 正是出于信任,刘慎之让他去替自己寻回爱女;可他能带回去的却只剩下这么一具冰冷的骸骨了。 他固然可以找出理由甚至编出谎言来推脱自己的责任。但就算对刘慎之有交代,对自己又该怎样交代呢? 任舟越想,便越是后悔,也越是自责。 他已不忍再往倒在地上的二人那边看上一眼。 他的心思已叫自责和愤怒两种情绪给填满了。 这两种情绪在他心中交织升腾,最终留下的只有杀意。 在他有限的一生里,杀意从未像现在这样澎湃过,他只觉得自己如同置身于火炭之间,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焚烧欲裂。 在这样的激烈情绪下,他感觉到自己灵台中的道心已是岌岌可危,将要失守。 可是,此时他已无暇顾及了。 他杀的人不多,可绝不是没有杀过。 他对于杀人之后的那种空虚、那种后悔,已深有体会。 他不喜欢那种感觉,所以当他决定要杀一个人的时候,一定是别无选择。 现在,对他而言,又到了别无选择的时候。 任舟的杀意若有实质,就连孙全忠都可感受得到,更别提身手远胜孙全忠的傅青衫了。 可是傅青衫却一动不动。 连带着孙全忠也只好呆在原地,既不敢走,也不敢出手。 傅青衫是怕轻举妄动会令任舟受到刺激,为自己招来灭顶之灾——他先前虽然两次败在任舟手上,却从没在任舟身上感受过如此强烈的杀机,也从未见过任舟的这种模样。他只有赌,赌任舟会恢复冷静,会给自己说话的机会。 一旦任舟让他说话了,那他就有把握活命——如果那位“主事人”没有猜错的话。 同时,傅青衫又忍不住在心里后悔,暗恨这个计划制订得有些草率了。 可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所以他只能等。 好在,任舟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由那种激烈的情绪中稍稍回神之后,任舟又重新打量了傅青衫一眼,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一样。 傅青衫挺了挺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坦然些。 “论起投机来,你实在是个好手。”任舟面无表情,连说话的语调也平淡如常,听不出一丝变化,“可是这次你赌错了。我不愿杀人,却不是不敢杀人。” “我从未幻想你能放过我,我只是在等一个说话的机会。” 傅青衫心知,任舟此时表现得愈是波澜不惊,愈能说明他在强抑情绪,一会爆发的时候也一定愈是剧烈。所以他虽然拼命地挤出一丝微笑,却能感觉到自己的脑门凉飕飕的——不必摸他就能猜出来,此时自己的脑门上一定满是冷汗。 任舟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说——你就剩下……一次机会了。” 这话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可说到一半的时候,任舟却不禁有些恍惚。 一瞬之间,天人永隔,世间惨事,何过于斯? 任舟的想法,傅青衫当然猜不到,不过看任舟给了自己说话的机会,他赶忙按下紧张之情,一字一句说道:“刘佩琼没有死。” “什么意思?”任舟的眼光闪烁了一下,周身弥漫的杀气也减弱了不少。 气势这种东西,没有人见过它具体长什么样子,却也没人能否认它的存在,而且,每个人对不同气势的敏感程度也因身份而有所差别:对官员而言,最敏感的是官威;对商人而言,最敏感的是贵气;对书生而言,最敏感的是才情。 名各不同,其实一也。 而对于江湖中人来说,最敏感的当然是杀气。 任舟此时收摄杀气,令傅青衫与孙全忠忽然觉得周身都轻松了不少。 “您任大爷进了勇乡,我们当然收到消息了。”傅青衫赔着笑说道:“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并无一毫不敬的意思……” 任舟的掌中的寒光又闪动了一下。 “孙老爷不降就死,这是一定的。可您突然掺和进来,让这事颇为棘手。主事的猜您一定能看出端倪,不会坐视不理,所以才又另想了一计,也就是如您所见的了。不过,主事的无意和您结下生死大仇,所以传令下来,说明了要留刘小姐一条命,以示诚意。投桃报李,您应该也就不会再为难小的们了。” 任舟冷笑了一声:“你也不必拿话架我。道义是说给人听的,你还算个人,我可以还你一命。不过像孙全忠这样的畜生,今天是非死不可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又是杀气四溢,令孙全忠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以任舟对傅青衫的了解,此时傅青衫见事不可为也就该乖乖地走了,岂料傅青衫居然横跨出一步,挡在了孙全忠的身前:“任大爷,今天您要杀了我都成,可偏偏不能动孙全忠。” 傅青衫先前说话时虽然有些畏畏缩缩,可此时挡在孙全忠面前却是坚定得很,一副“舍生取义”的神色,令任舟有些诧异。 细细看了看傅青衫的表情之后,任舟忽然明白了:“想不到,你堂堂的‘落雨剑’居然成了人家的狗——还是死心塌地的忠犬。” 任舟的话里满是讥讽之意,傅青衫闻言,也有些无奈:“我要是现在保不下来孙全忠,回去也逃不过个死,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呢?何况现在死还能痛快些。” 凭着任舟的了解,像傅青衫这样的人,最懂得审时度势、明哲保身。现在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就可知他对“在那位主事人手里求生”这件事一点期望也不报,也能想见他的那位主子该是怎样的恐怖,居然令他不敢生出一点反抗之心。 任舟摸了摸嘴巴,忽然问道:“那我要是不肯‘投桃报李’,一定要将你们二人立毙当下呢?” “那你恐怕没有时间了。”此时,傅青衫的面色又与先前不同,嘴角居然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来,好像是吃定了任舟。 “哦?”任舟的面色一寒,又把双手垂到了身侧:“你是否太高看了自己?” 傅青衫轻轻摇了摇头:“我从未高看自己,只不过想提醒任大爷一句,刘小姐虽然还没有死,但是也受伤不轻。” 正如先前任舟说话是为了拖住傅青衫一样,此时傅青衫说话也是为了拖住任舟。 任舟成功了,傅青衫也没有失败。 一直拖到了现在,任舟便不得不在他们与刘小姐之间做一个抉择:要救刘小姐,便拦不住他们;要杀他们,刘小姐便可能失血而亡。 对于任舟会做什么样的决定,傅青衫有把握得很。 或者应该说是那位制定计划的“主事人”有把握得很。 瞧着任舟铁青的脸色,傅青衫了然地笑了笑,与之前强努出来的笑意不同,这次他的笑完全是发自内心,带着满满的轻松和愉悦。 “看来任大爷还有要事,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第三十六章 对策 任舟独自坐在孙家正厅门口的台阶上,紧抿着嘴巴,两只眼睛眺着远方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自从昨夜他将孙老爷和刘佩琼运回来之后,他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到现在已经整整六个时辰了。周遭过往的人脸上挂着各样的表情,或是紧张或是担忧,进进出出,步履匆匆,唯独他仿若置身事外一样,对这些人不闻不问。这些人经过他身旁的时候,看他的眼神虽然各不相同,却也没有人来打扰他。 昨夜,他在检查完刘佩琼的伤势后,发现这位刘小姐的伤并不在要害处,伤口也不算太深,一时还无性命之忧,便稍稍放下心来,简单地为刘佩琼止了血。而后,他特意绕开了岗哨,偷偷将刘佩琼和孙老爷送回了孙家。 更深夜班,刚由睡梦中醒来,还有些恍惚的孙全仁突然见到自己父亲的尸体,一时呆住了,又听任舟讲完前因后果之后,他几乎下意识地怀疑任舟与此事有什么关联,几乎要动起手来,还好被一旁的孙夫人喝止了。 孙夫人此时虽然也是满面的悲戚,却比孙全仁要冷静得多。 ——这是否因为她对这样的结果早有预料呢? 没有人知道。 眼见相偕半生的爱侣就这么横尸在了自己的眼前,孙夫人却强忍住了悲痛,一点眼泪也没掉,喝令孙全仁不得无礼之后,她向任舟抱了抱拳:“任少侠,多谢了。” 孙夫人这样处变不惊的修养,令任舟不由得高看了一眼,所以他也认真地抱拳回礼:“分内之事。” “你刚才说,杀死老爷的是忠……”孙夫人轻轻咬了咬牙,改口道:“是孙全忠么?” 任舟点了点头:“其时还有另一位名叫傅青衫的江湖客在场,在我赶到之前他已令孙老爷受了些伤,不过最终下杀手的确实是孙全忠。” 之前就有些不信的孙全仁,听了这话之后,更是双目圆睁,忍不住怒喝:“放屁……”不过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孙夫人以眼神制止了,而后,孙夫人又向任舟递了个歉意的神色。 任舟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猝临大变,又听闻凶手是自己的至亲兄弟,有谁愿意接受这样的事情呢? 当一个人不愿意接受一件事的时候,最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要否认。 否认一件事有很多方法,最简单的当然就是质疑说这件事的人。 这是人之常情,任舟可以理解,所以对于孙全仁的不客气,他也没有计较。 孙全仁被母亲制止了之后,面色仍是愤愤不平,不过再转眼看到已无生气的父亲,他又忍不住颤抖了一下,紧紧抿着嘴,再不做声了。 是否是因为,他不得不承认任舟的话极有可能是真的? 否则,孙老爷的致命伤怎么会在后心处? 否则,任舟又怎么会给刘佩琼留一条活口? 这些问题孙全仁一个也答不上来,所以他也没办法再找理由怀疑任舟,所以他只能发着呆——借此,他才可以由这些他不愿面对的事实里暂时逃离出来。 见孙全仁不言语了,任舟看向孙夫人,发现她此时盯着房梁,若有所思。 “孙全忠离家……离开勇乡的时间已不短了,为什么忽然回来,又为什么要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呢……”孙夫人呢喃着,双眼不由自主地向下瞟,看向了孙老爷的尸体,眼圈也跟着红了一下,“又为什么要拿走‘山君’呢?” “夫人前边两个问题,我答不上来,不过最后一个,我猜是否与孙家的家主有关?” “什么意思?” “我先前听说,这柄宝刀是令族的家主凭信,他是否……”说到一半,任舟皱起了眉头,觉得不对,“可是他做出这样的事来,又怎么可能凭着一把刀就继任族长呢?或者,令族是否有什么类似‘认刀不认人’的规矩在?” 孙夫人摇头:“我孙家虽是以武传家,可也颇知伦理,怎么可能容许这种事发生?” “又或者,勇乡里是否有什么与他交情深厚的人,可以为他壮声势、搅混水?”任舟摸了摸嘴巴,提出了另一种猜测,“毕竟这件事只有我一个外人看到,就算佩琼小姐醒了,恐怕也不能取信于所有人。要是有人看准这个机会搅动风雨,颠倒黑白也不是全无可能。” 任舟这话有两重意味:其一,就是如话里所说的,担心孙全忠在勇乡里有什么亲信,或许会生出什么事端来,到时候孙全忠拿着“山君”作为凭信,又有这些人鼓动,麻烦得很;二来,则是借此试探孙全仁,或者说是孙家未来家主的态度,他虽然有心管一管这个“闲事”,也不想挟恩求报,可要是背负着怀疑的话,难免会令他觉得束手,自讨没趣。 孙夫人心领神会,但也不能替孙全仁表态,只好看向了自己的儿子,瞧他一副神游天际的模样,轻咳了一声,叫了声“仁儿”。 “啊?什么?”孙全仁乍回神,愣了一下,对孙夫人露出赧然之色。 孙夫人瞪了孙全仁一眼,把刚才任舟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说完,还打了几个眼色。 孙全仁听完之后,皱着眉头想了一会,摇了摇头:“少侠多虑了,舍弟……孙全忠在乡里没有什么党羽。” “哦?”任舟看孙全仁答得肯定,不由得有些疑惑。 像孙家这样的大族里,每一任家主的产生,除了要经过精挑细选外,还常常伴着腥风血雨。虽然孙老爷只有两个儿子,且是一母同胞,可兄弟阋墙的故事任舟也听说过不少。所以,任舟不明白孙全仁何以会如此笃定。 见状,孙全仁便替任舟解释了一番此前孙全忠的作为,末了,又补了一句:“要是没有这事,就由全忠来做家主也无妨。” 听到最后,任舟明白了孙全仁的态度,顿觉轻松了不少。 “不过……”孙全仁想了想,继续说:“现在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或许有什么变化也不一定——毕竟全忠来势汹汹,保不准有人见异思迁,另做打算。” “说得是,”孙夫人先以嘉许的眼光看了孙全仁一眼,又对任舟说:“多亏少侠思虑周全,没有惊动旁人。” “这也只是权宜之计而已。”任舟摆了摆手,不愿居功,看着孙全仁,问道:“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天明之后,就算孙全忠不来把这件事说破,也会有人发现孙老爷不见了,那时候怎么办,孙兄有主意了么?” 孙全仁沉吟了一会,缓缓说:“这件事还是不要瞒了。虽说是家丑不可外扬,可如果捂得太紧,反而会招人猜疑,不如直说。” “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孙兄现在,比起晚上初见时,更要成长了不少。”任舟不吝赞许。 孙全仁闻言,又看了父亲的尸首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我宁愿不长进。” 这话一出口,任舟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了,还好孙夫人在一旁把话题岔开了:“就算要把这事说开,也该有个人作见证。就如仁儿你先前所说,如今勇乡里虽然对孙全忠不屑一顾,可知道这些变故之后,难免会各为己谋,不足依持;我虽然嫁到孙家三十年,可终归是外姓,恐怕在那些族老跟前也不好说话。” 孙全仁心领神会:“我这就差人去给姑姑、姑父带信,让他们来主持局面。” 计较已定,孙夫人叹了口气,对任舟说道:“少侠,老身粗通岐黄,琼儿有我照看着,应该没什么问题。你连日奔波,应该也疲惫得很了,之后让全仁给你打扫出个房间来,稍作休息吧。” 不想,任舟却摇了摇头:“不必叨扰了,我就在门外候着吧。”说着话,任舟又看了孙老爷一眼,“说不定他们还要趁着夜色生出什么事端来,有我守着,也安全些。” 孙夫人与孙全仁当然不肯,以“有失礼数”为由,再三劝任舟去休息,却拗不过任舟的坚决。之后,孙全仁又提出与任舟一起守着,也被任舟拒绝了。 “天明之后,孙兄的事情少不了,要是休息得不好,答对的时候稍露疲惫迟疑的神色,恐怕会引起族人们不安,横生枝节。至于我,等到刘家主来了,也就用不到我了,自可歇息。” 任舟的这个说辞令孙全仁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来,只好对着任舟深施一礼:“多谢。” 虽然礼数足够,言词恳切,可孙全仁的表情看起来仍然有些复杂。 任舟恍若未觉,只是拱了拱手,报以微笑,并未答话。 他知道孙全仁的这种复杂表情为何而来——哪怕孙全仁知道这事与自己无关,有没有自己,孙老爷最终都是难逃一死,可孙全仁还是难免会把自己与孙老爷的死联系到一起,有这样的表情也就不足为怪了。 任舟不肯多言的原因,也与孙全仁一样。 连他自己也忍不住要责怪自己,又怎么去和孙全仁计较呢? 第三十七章 重出江湖 天还没亮,孙全仁就出门了。他先是去挨家地拜访村内的各位长老,通知孙老爷的死讯,又把这些人请到自己的家中商议对策。 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并未刻意地遮掩,所以过不多时,全村的人都知道孙老爷已死了,而杀死这位前任族长的正是族长的亲儿子,孙全忠。 一时间村内议论纷纷,众说纷纭。在这样一个冬日的早晨,勇乡苏醒得出奇的早,孙全仁出门的时候还是寂无人声,到他回来的时候,勇乡的街边门口已经有不少人聚在一处,或是絮絮低语,或是高谈阔论,讨论的也都是这一件事。 尤其是孙全仁的家门口,一大早便聚集了不少人,除开被孙全仁邀请来议事的长老外,也有不少并未受邀的跑过来,明说是“致哀”、“吊唁”,实则是看热闹的意思多些——孙老爷虽然在勇乡内很有威望,但勇乡毕竟人数不少,不可能都对他一样地尊敬。 屋里不断传出来的各色声响里,既有义愤填膺的议论,也有饱含关切的劝慰,同时还有不着边际的猜想。对于目的、情感各不相同的这些话、这些人,孙全仁倒是表现得很镇静,应付的话也很周到。 任舟仍旧坐在门口,既不离开,也不进去,无论里边讨论什么,他都置之不理,好像没有听见一样。 一开始,屋里的长老们顾忌着任舟一个外人守在门口,说话时有些防备,还不断以眼色或是言语暗示孙全仁将其请走。不过很快,他们就发现了这些行为是徒劳无功,也只好放弃了,说话的声音也渐渐高了不少。 等到进屋吊唁的人都走光了之后,厅内连孙全仁在内一共剩了六个人,显然就是平时在村里主事的。这些人里,除了孙全仁外,最年轻的也在五十出头了。 见人已到齐了,孙全仁轻咳了一声,先拱着手行了一圈礼,才开口:“五爷爷,各位叔伯,如今家父猝然离世,家母哀伤之余,还要照顾我的表妹。所以家里的一应事务,均是由晚辈照管,倘有失礼,还请海涵。” 五人里年岁最大的那位五爷闻言,轻轻地摆了一下手,答道:“我们同姓同族,这样的话也不消提了。”其余四人也跟着附和了几句,中间还掺着几句宽慰。 “感激各位长辈的谅解,那我就有话直说了。”孙全仁沉吟了一下,“今天请各位长辈到此,是为了两件事。第一件,就是家父撒手人寰之后,我勇乡的族长人选一事。” “什么意思?”答话的是五人里年岁中等的一个,约在六旬左右,头发灰白相间,样子颇为富态,“你父亲只有两子,你弟弟……孙全忠做出那种事,也就不用说了。只有你一个能继任,也理该由你继任,还谈什么‘人选’?” “三叔,话虽然是这么说的,可是我自认才薄德浅,实在是有心无力。” 孙全仁答话的时候,面貌真诚,看来倒不像是作伪。 但是那位三叔却不肯罢休:“仁儿,你是我们看着长起来的,你的能耐我们再清楚不过了,怎么可说才薄呢?况且,除开你之外,又有谁有资格继任?难不成要我们几个土埋到腰的老头子当么?” 三叔这话虽然是反问,却令他身旁的人眼光一闪,似乎颇为意动。 “这……这正与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有关了。”孙全仁抿了抿嘴,好像有些为难,又回头看了孙老爷的尸体一眼之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那就是‘比武夺魁’。” 听了这话,五个人先是面色各异地看了孙全仁一眼,又面面相觑了一阵,不清楚孙全仁此言可意。 “仁儿,你的意思,是说采取比武的方式选出族长么?”问话的就是站在三叔身侧的那个、年纪最轻的长老,相比于别人,他的衣着要华丽些,腰带上悬着个玉佩,看起来倒像个商人多点。 “不错。”孙全仁点了点头,“六叔有何高见?” “高见嘛,我倒是没有。”六叔皮笑肉不笑地答道:“不过任谁都知道,整个村子里,论起身手,除了我大哥、也就是你父亲外,当属你们兄弟俩最为出众。如今孙全忠是参加不了了,就剩个你,还有什么比头?不是多此一举嘛。” 先前他便对他三哥的那句反问格外上心,只是一直忍着没有说话,想看看事态怎样发展。等到现在,孙全仁先给了一点希望、又提出了一个令他难以接受的要求,让他终于忍不住了,话语里也带着埋怨。 “这叫什么话?”还不等孙全仁解释,五爷先瞪了这位六叔一眼,显然对他的言词十分不满,“仁儿此举当然是有他的用意,你听着就行了。” 六叔面色有些尴尬,只好赔了个笑,不作声了。 “我有这个主意,也是因为我父亲的死。”重提此事,孙全仁又露出了一抹哀色——至于是出自真心,还是为了应景,也只有他自己说得清了,“想当年,我孙家刀在江湖内也算是赫赫有名,虽然算不得是独步江湖,但提起我们的名号来,无论江湖还是绿林的朋友总要给三分面子。” 这话一出口,五人均是深以为然,尤其是其中年纪大些的,像是五爷,更是露出了悠然神往的样子。 “可到了家父继任族长的时候,却下令止戈息武、再不涉足江湖了。其中的用意,各位长辈也都明白,我也就不赘言了。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我孙家的名号不扬,村内多为了农事操劳,不修武艺,致使群狼窥伺,更让家父惨死于小人之手,实在可惜。” 先前孙全仁还多少顾及兄弟之情,可现在说起这段话的时候,却顿足捶胸,更是直接以“小人”代称他的胞弟,显然是愤恨已极了。 “所以,我出这个主意,便是要重拾我孙家的立族根本。” 孙全仁沉声把自己的计划讲完了。 场中先是一阵沉默,众人各有所思,半晌才有人开口。 “你的意思是要重出江湖?”三叔皱了皱眉,不置可否。 孙全仁先是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正是要重振‘孙家刀’的名号,却和‘勇乡’没什么关系。” “那感情好,也省了我外出经商的时候还要到各处交‘心意’、受人白眼。”先前还有些不满的六叔此时又变得满面春风,显然很支持孙全仁的想法,“我们孙家刀的名声要是能再扬起来,我看还有谁不开眼,敢找咱们的麻烦。” “你的意思,是要撇开‘勇乡’的封号,重新用回‘孙家村’的名字?”不同于六叔的直言支持,五爷老成持重,虽然已懂得孙全仁的言下之意,却还是要再三确认。 “不错。”孙全仁点了点头,“先父之所以要做出那样的决定,为的就是‘勇乡’这两个字。毕竟这是前朝御赐,怹既怕引起当朝圣上的猜忌,又舍不得这一点荣誉。” “嗯……”三叔想了想,“大哥的仇我们是一定要报的,既然要报仇,当然少不了和江湖或者绿林的人起争端,到时候想不扬名都不成了,早早把‘勇乡’两个字撇脱了,也好。” 这正是孙全仁的想法,所以他轻轻点了点头之后,又看向了五爷:“五爷爷,您觉得呢?” 五爷爷环视了一圈,见众人都是一副雀跃之色,也只好点了点头,不过又加了一句:“我们就算撇脱了这个封号,一时半会还是脱不开与前朝的关联,所以还是要先低调些好。” “这个我明白。咱们是为求自保、替前族长报仇,也算师出有名,任谁也说不出来什么。” 见孙全仁这么说了,五爷也说不出来什么别的,只好同意。 第三十八章 等待 两件事说完了之后,六人又商讨了一番有关孙老爷丧礼的各项事宜,最后约定在葬礼上宣布有关“比武会”的事宜。 计较定了之后,孙全仁把五位长老送到了门口,挨个地抱拳感谢了一番,又站在门口目送着五人走远了,才把院门掩上,坐到了任舟的身边。 “任兄弟在想什么?” 孙全仁用来寒暄的话很老套,全无新意。 任舟扭过头,冲着孙全仁微笑了一下:“孙兄越来越有家主的风度了。” 这话并非是谬赞,先前在屋子里的时候,孙全仁讲起话来字斟句酌,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现在却这么一屁股坐到任舟身边的台阶上,说话也透着随便,显然是深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奥妙了。 孙全仁闻言,摇着头苦笑了一下,并未答话。 事实上,先前与长老们周旋,已令他颇为神疲,现在他不过是想在这样的压力下暂时脱身,随便说说话罢了。 “佩琼小姐怎么样了?” 见孙全仁对这件事的谈兴不浓,任舟识趣地另找了个话题。 “先前我去看望了一下,琼儿虽然还没醒转,但是呼吸均匀、脉象平稳,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孙全仁说着话,看了任舟一眼,“全忠好像对她并无杀心。” 先前提到孙全忠的时候,孙全仁或是直呼其名,或是蔑称为“小人”,一副划清界限、不共戴天的样子,可此时与任舟说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昵称一句“全忠”——或许连他自己也没发现。 无论带着怎样的仇恨,可对自己的孪生兄弟,他或许多少仍留有些情感。 “应该是吧,毕竟杀孙老爷是为了夺刀,佩琼小姐既然构不成威胁,也不必多添一条人命了,省得跟刘家主结下血仇。” “嗯……”孙全仁闷闷地点了点头,“山君虽然是把宝刀,却算不上天下无双,为什么他们非要得到这把刀不可呢?” 任舟摸了摸嘴巴:“或许,是他们想迫令你父亲投降,以掌控你们孙家?毕竟这刀是孙家家主的凭信,你父亲要是肯把这把刀交出去,也就意味着肯听他们调遣了。” “我孙家的状况,任兄弟你也看到了。不但不算富裕,而且除开我和全忠外,余下的人大都武艺平平,要是为了江湖上的事,我们既没钱也没力,就算是掌控了孙家,又有什么意义?”孙全仁茫然地向着四周的院墙看了一眼,“况且,就算那个傅青衫在威逼我父亲交刀的时候是这种打算,可眼见不成之后,全忠又为何宁可弑父也要把刀拿走呢?” 任舟沉思了一会儿,试探性地问道:“那把刀中是否有什么事关孙家家传武学的秘诀?又或者,记载着孙家祖先留下的什么财富?”说完后,自觉不妥,又解释了一句:“我并无刺探之意,这不过是一种猜测罢了,要是不好说也无妨。” “啊?”孙全仁一怔,“这我从未听我父亲或者爷爷提及过。就算真的有,我都不知道,全忠也更不可能知道了。任兄弟,你是否传闻故事听得多了,信以为真?” “或许吧……不过除开这两个原因外,我也想不出别的了。” 任舟摸了摸鼻子,尴尬地笑了一下。 孙全仁也附和着笑了一声,不过旋即又蹙起眉,显然还在为这事而迷惑。 见状,任舟宽慰:“我先前听过一句话,叫做‘世间事,尽可以理度之,亦可以理解之,却难以理得之’。” “什么意思?”孙全仁更疑惑了。 “这是我师傅教给我的。就是说,这世上的事情,你都可以在事后用道理去揣测和解释,但是却很难提前料中。”任舟说话时,抬起头看向了天空,蓝天和白云映入他的眸中,令他的眼神看起来格外悠远,“因为事情虽然都有它的道理,可做事情的人却不一定肯讲道理。每个人在做事情的时候,除开计划外,更常常受到情感的左右,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或许会做出些令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情。所以,你在猜的时候,只能猜测他的计划,却猜不中他做这件事时会受什么样情感的影响,也就很难完全猜对了。” 任舟这话,是叫孙全仁不必为此太过伤神的意思,孙全仁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向任舟递了个感激的眼神之后,转而以痛恨的语气说:“有道理。无论如何,到我押着孙全忠到父亲的灵位前谢罪的时候,一切也就都明了了。” “这么看,孙兄是下定决心要重振门楣了?” “当然。”孙全仁语气坚定,“先君一心隐居避祸,到头来还是躲不过别人的算计。可见,躲逃毫无用处,唯有精进武艺、令宵小不敢窥觑才是正道。” 任舟点了点头,又想起先前屋子里谈的话,问道:“先前你说,避世不出是令尊的命令,有什么缘由么?” 这个问题与此时、此事全无关联,所以略显冒昧。任舟之所以要问,也只是因为他此先已立誓戒除的好奇心复萌,又在作祟罢了。 好在,孙全仁也不计较,解释道:“先前进村的时候,想必你也看到了村口的那块碑。那是前朝的皇帝御赐的,为嘉奖孙家村除匪有功。不过先朝的荣耀到了当朝就变成了麻烦,早先倒是还好,没有什么差错。可到了当今圣上的时候——你也知道,当今天子继位颇为……曲折,先后生出的事端不少,先君恐怕我们‘勇乡’之名被人拿去做文章,叫天子认为前朝余孽,所以才迫于无奈,下了那样的命令。” 皇宫内的往事传闻,任舟先前已听老李讲过了一次,所以也就大概了解了。 当今天子继位颇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意思,登基之后少不得要为“正名”而下些功夫,而要“正名”,最简单的方法无过于党同伐异了——所谓的“异”中,最重要的当然是他的两位哥哥在位时培植的党羽,但打出的名号却是清剿前朝余孽。 像孙家这样受了前朝封号的地方望族,当然会被认为是“余孽”之一。如果有歹人拿来在皇上面前搬弄一番,少不得要被皇帝拿来开刀立威。 为了保全宗族,孙老爷下这样的命令也是情有可原;而此时为了报仇,少不得要被人盯上,孙全仁现在把名号改回去,便是向皇帝示忠的意思,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要改一村之名,恐怕也没那么简单,起码要通过户部,上禀朝廷,孙兄有朋友在京城么?” “我孙家与世隔绝了这么久,就算祖上有几个朋友,也早断了往来。”孙全仁向着门外望了一眼,“所以这次要请我姑父出面,代为疏通。” 任舟恍然大悟——他先前一时忘了还有刘慎之这么一层关系。 就凭刘慎之能在王柱国的寿宴上坐在主席,可知他在京中的地位不低,有他出面,这件事估计也就不难办了。 第三十九章 刺客 与任舟闲聊了一会,孙全仁便又要出门了,这回是为了去找木匠。 “到现在还没有动静,估计他们是不会来了。”孙全仁沉吟了一下,又往屋子里看了一眼,“不过还请任兄弟多多注意,小心无大错。之后要是有人来找我,就说我去拐子那了。” “当然。”任舟微笑着应承了下来。 孙全仁走了之后,任舟独坐空庭,往四周看了看,又回头看了一眼孙家的正厅,忽然觉得有些黯然神伤。 这种感觉的由来,并非是独在异乡——事实上,这种事对他而言已可算司空见惯了,他早已不会为这件事而伤神。 他觉得黯然,不过是因为此时身旁无人,没有话头可引开他的思绪了,他便又不自觉地想起了已经身死的孙老爷和重伤昏迷的刘佩琼。 不到六个时辰之前,孙老爷还曾在他身后的这间屋子里讲话,言语如流,中气十足。 不到五个时辰之前,刘佩琼还在他的身边和他耍闹,活蹦乱跳,巧笑倩兮。 仿佛一转眼的功夫,这两个人里,一个还没醒来,一个已不可能再醒来了。 死生亦大矣。 人的体内,似乎设定好了某种规则,可令我们不会对那些常见的悲剧感到过分的痛苦,以免哀伤过甚,虚耗精神。 可是,无论怎样见惯生死的人——无论是郎中、仵作,还是刽子手、行刑官,亦或者是像任舟这样的江湖客,在面对这种事情的时候,却总是好像第一次见到那样,会感到一种不可抑制的悲哀。 这是否因为,与其他的所有悲剧相比,唯独这一件事是所有人都无可避免、也无能为力的? 任舟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最近好像常常叹气。 因为他实在没有办法不叹气。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屋内悄无声息,门外倒是有些响动。不时还有几个人向里边看两眼,却都不与任舟相熟,一见到任舟盯着自己,这些人便又赶紧离开了。 任舟无心上去搭话,甚至连偷听一些他们讲话的心情都欠奉。 他就这么枯坐在台阶上,两只眼睛仍旧盯着天空,好像那些变幻莫测的白云拥有莫大的吸引力,看得他目不转睛。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喧哗——先前门外也不算安静,不过此时尤其吵闹。 紧跟着,一个匆忙的脚步声从远处跑来,连门都没叫就直接闯进了孙家。 任舟看了他一眼,发现这个人的面色通红,额头和鬓角都挂着不少汗珠,胸前也湿了一片。 在这样的天气里,他显然是跑了很远的路程,用了很大的力气。 进了孙家的院子之后,他连看也没看任舟一眼——哪怕此时任舟已站起了身,就要往屋子里边闯。 “孙全仁已到拐子那去了,屋里只有女眷,还是别进去了吧。”任舟只好伸出了一只手,拦住了那个人的去路。 那个人闻言,停住了脚步,不过仍是伸着头往里边张望了两眼,发现任舟所言不虚之后,才狠狠地喘了两口气,不过面色却更急切了。 “不必太着急。”任舟微笑了一下,以便让这个人能够放松一些,“有什么事,你可现在告诉我,或者到拐子那里去告诉孙全仁。” “刘……刘老爷带着人……到了村外……十……十里处。” 这个人说起话虽然断断续续的,还偶尔咽一口口水,不过任舟还是听明白了。 同时,他也明白了这个人的意思。 “但是,我也不认识拐子家的路在哪啊。”任舟皱了皱眉头,“况且,我已答应了孙全仁,要为他守住院子。” 这个人好像累得极了,此刻喘了半天的气,却仍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听了任舟的问题,他先是一指门外的人,示意任舟可以去问他们,又学着任舟的样子,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指了指自己,示意任舟自己可以代为看守。 任舟踌躇了一下。他不明白,刘慎之来就来了,何必要这么焦急地来报信呢?或许,是孙全仁怕有失礼数,所以准备远道相迎? 也唯有这一种解释了。 任舟点了点头,转身刚要走,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这个人既然能把这件事告诉自己,那为什么不请一个同村的人代为转达呢? 这话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忽然心脏猛地一跳,紧接着听到了身后传来一阵利器破空的响声。 几乎是下意识地,任舟用力一踩地面,整个人腾空而起,反而翻到了那个人的身后,伸出了两根手指,比着那个人的脖子。 这个变故,非但大出门外围观者的意料之外,连刚才在任舟身后偷袭的人都反应不及。他能感觉到脖子上传来的丝丝凉意,所以一动也不敢动,仍保持着刺出匕首的姿势。 “什么意思?”任舟的语调就如他的面色一样阴沉。 门外的人也先后反应过来了,有不少和此人相识的,纷纷叫嚷着:“孙来,你疯啦?咋回事?” 在这些人的叫嚷声中,孙来的面色阵青阵白地变幻了一会儿,忽然向着门外喊了一句:“闹什么?老子都说不了话了。” 他这句话说得好像理直气壮,非但是门外的人息声了,连任舟都把手指挪开了些,以免不小心割破他喊话时暴起的青筋。 “行了,说吧。”手指虽然稍稍挪开了,但任舟仍是满脸的戒备之色。 孙来冷哼了一声,不屑地反问:“说什么?我要杀你,你瞧不出来么?技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和你素未谋面,有什么样的仇恨值得你痛下杀手么?” “我听说任舟聪明得很,连这点事情都猜不到么?”孙来此时倒好像十分从容,语调里也满是戏谑。 任舟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隐约觉得这件事不大寻常。 通过刚才的叫喊可知,这个孙来是孙家村的本地人。可是,自己与孙家村并无仇隙,与孙来更是不相识,既无公仇、也乏私怨,他又为何要来刺杀自己呢? 除非,他是受人指派。 能指派孙家村的人行凶,任舟不可避免地首先想到了孙全仁。 旋即,他又把这个想法否定了。 且不说自己与孙全仁没有过节,就算是他一心把孙老爷的死怪到自己身上,有心要杀自己,也不必在这样众目睽睽下动手,更不必挑这种刘慎之即将到达的时候。 然后,他便顺理成章地想到了另一个人。 一个有动机,也可能有能力的人。 可惜,没等他问出口,他身前的孙来忽然从喉咙间发出了几声“嘿嘿”的声响,听来像是干涩的怪笑,紧接着浑身颤抖着瘫倒在了地上——不是向前扑,也不是向后仰,而是像浑身的骨头都消失了那样,整个身体忽然就散成一滩。 任舟转到了孙来的面前,发现他已成血水和烂肉的遗骸上,唯独脑袋还完好无损。 此时,孙来的面上,带着某种扭曲而残酷的笑意。他的眼睛也没合上,眼珠向上瞪着,好像正与俯视着他的任舟对视。 任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门外围观的人里,有的已经忍不住干呕起来了。 就算有人能忍住呕吐的冲动,此时也是面色煞白,再不能多说一句话。 任舟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忽然从村口悠悠飘来了一声叫喊。 “小姐、姑爷来啦!” 第四十章 夜枭 孙家正厅内,刘慎之坐在客座的首位。 按理讲,他是孙全仁的长辈,又与孙家有亲,此时孙老爷身死,他就算坐到主位上也未尝不可,孙全仁也是这么劝说的,可刘慎之仍坚持着坐到了左手边的客位上。 孙全仁也只好和任舟并立于厅中,不敢托大。 伴同刘慎之一起来的刘夫人,也就是孙全仁的姑姑、刘佩琼的母亲,此时已到内室去与孙夫人做伴了。外厅中,只余下了刘慎之三人。 此时,三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亲眼见过那具“尸体”的人,脸色都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相形之下,任舟的面色反而比另外二人要好些。 孙来的“尸体”已经叫人打扫干净了,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任舟仍时不时地能闻到一阵血腥味。 “我在村外十里的地方,就叫人拦住了。”刘慎之看向了孙全仁,“他们也说是奉了你的命令。” 先前,任舟已把孙来之死的前因后果向两人讲过了一遍,所以刘慎之说话的时候,刻意在“也”字上加重了。 孙全仁皱着眉头:“我从来没下过这样的命令。” “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时,我以为是你要出来迎接,便告诉他们不必如此,我直接进村就行了。”说到这里,刘慎之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了,“拦路的共有三个,除开一个跑来送信——也就是这个孙来以外,剩下两个说什么也不肯放我过去,甚至不惜跟我动手。” 这三个人既然被派出来做同一件事,身手想必也相差不远。 就凭着身手与孙来相仿的两个人,想要拦住刘慎之,无异于天方夜谭,这交手的结果也就不言自明了,任舟与孙全仁都有数得很。 不过,虽然是对方无礼在先,但是双方毕竟有秦晋之好,看在刘夫人的面子上,刘慎之也不至于对他们痛下杀手。 可现在,随着刘慎之和刘夫人进村的,只有几个刘家的仆从,以及先前去送信的孙家下人,并不见其他人的踪影。 “他们在进村前就已死了。”刘慎之看出孙全仁的问询之意,直接解释道:“死状和孙来一模一样。” “这么样看来,他们都是早先就服下毒药了。”任舟摸了摸嘴巴,“孙家村不大,够格让他们赴死不辞的恐怕更少,能有这种毒药的人,我只能想出来一个。” “这种毒药?”孙全仁念叨了一句,看向任舟,“任兄知道这毒药的来历?” “我先前曾见过一个人,死状与孙来相同。”任舟看向了刘慎之,“刘家主想必也听过‘薛祖宗’的名号?” “薛万年?我当然听说过。”刘慎之不明白任舟提这个人的意思,“他不是在五六年前死在了‘夜枭’的手里么?难道他就是死在这种毒下?” “不。”任舟摇了摇头,“他是被利刃穿心而死,只不过中间有点曲折。杀他的,先后有两人,第一个动手的人功夫不济,被他擒住了。可还没等他问话,那名刺客便服毒自杀了——状况与孙来别无二致。正在薛万年惊慌失神的时候,第二名刺客才陡然发难,一招毙命。” 所以,先前任舟瞧见孙来的死状时,并非是被吓得说不出话来,而是在全心戒备着对方的后手。 听了任舟的话,刘慎之也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 因为他不禁回想起了那两个村民身亡时的情境。 扪心自问,若是在当时再有人出手暗杀,自己又能否逃出生天呢? 恐怕很难。 人处在惊慌、恐惧这样的激烈情绪时,难免会大意一些,感官和反应也会相应变得迟钝。 这或许就是“夜枭”做这种安排的用意了。 “兑子?”刘慎之若有所思,“看来‘夜枭’能有那样的名声,所依靠的,除了如林的高手外,还有这种防不胜防的鬼蜮伎俩。” “这么样讲,孙全忠……他也加入了那个‘夜枭’?” 对于这些江湖事,孙全仁知之甚少,至于“夜枭”他更是闻所未闻。他对于“夜枭”的兴趣显然远比不上对自己的胞弟那么大。 “恐怕是了。”任舟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也无怪傅青衫当晚为何要冒死保下孙全忠了——要是他失败的话,后果恐怕比死还严重些。” “比死还严重?”孙全仁显然不太明白,“一死万事休,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死还严重的事么?” “这种事因人而异,简直太多了。”任舟沉声答道,“除开种种酷烈的肉刑不说,就算不伤害一个人的身体,也有各样的方法摧毁他的精神。贞妇毁其节,清官毁其名,孝子杀其父母,志士绝其子嗣,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就拿孙兄来说,要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是想自己一死了之,还是要眼睁睁地看着孙家村全村上下接连死在你的面前呢?” “当然是宁愿自己一死了。” “可惜,他们并不会给你选择的机会。” 孙全仁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任舟的意思,他已懂得了。 除了不由自主的恐惧外,他还不禁产生了一丝担忧。 “那……全忠会否是遭到他们胁迫,才不得已做出这种事情?” 任谁都可以听出来孙全仁这句话里的期盼之意。 不过在与刘慎之对视一眼之后,任舟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们做的勾当虽然是全天下最险恶的,但是也有自己的规矩。”任舟斟酌着解释道,“首先就是,他们不会强邀人入伙。” ——就算他们真的要强拉人入伙,仅凭孙全忠的微末功夫,恐怕也不能入他们的法眼。 这句话任舟当然不能明白地说出来。 不过,他的意思已经足够明显。 所以孙全仁说不出话来了。 “我在前几天,就听说傅青衫已投入了‘夜枭’的麾下。”见孙全仁不再追问了,刘慎之才开口说:“而且还在京中替他们做了一桩买卖。” “京中?”任舟有些诧异,“我前几天就在京中见到过傅青衫了,也与他打过交道。可他当时是为了许世亨出头,难道‘夜枭’已经落魄成这样,连地痞斗殴的活儿也接么?” “当然不是,他当时只是受人之托罢了。”英雄楼里的事情,刘慎之已听蒋涵洋讲过了,“许世亨求到了徐家,而当时傅青衫正是徐家的客人,所以就由他代劳了。” “又是徐家?”任舟看了刘慎之一眼,却发现他正以一种奇怪的神色看着自己,像是暗示自己不要再讲下去,只好转而谈起了傅青衫:“他既然是在做客,按理说这样的事情无需他出手,他又何必应这种差事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连蒋捕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刘慎之砸了咂嘴,“不过也无外乎是钱和名吧。徐家的财力非凡,出手阔绰,傅青衫的贪心又是和他的剑法一样出名,有了这样的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 “可惜他把这件事办砸了。” “有你在,就算是徐文昭亲自去,恐怕也办不好。” 任舟一向不喜欢听别人吹捧自己。因为他总觉得,别人说自己的好话时,就算不是“笑里藏刀”,也往往是有事相求。 所以他的眼珠转了转,没有接茬,转而问道:“刘家主和蒋捕头的关系真是不错。” 据他所知,刘慎之自从与他在老羊汤一别以后,便已返回了河间。河间与京城相距几百里,不可谓不远,可蒋涵洋仍与刘慎之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连英雄楼里的事也不忘了知会一声。 “或许是因为我先前帮过蒋捕头不少忙,所以关系好些吧。” 这理由蹩脚极了,可刘慎之说出来的时候却面无怍色,坦然得很。 任舟刚想接着发问,却发现刘慎之又以那样的表情看着自己,所以只好乖乖地把嘴巴闭上了。 如果说刘慎之不希望自己对“徐家”刨根问底,是出于双方的关系密切——虽未成婚,可双方有婚约在先,任舟也可以理解;可现在,他为什么又对自己和蒋涵洋的关系讳莫如深呢? 任舟不明白,刘慎之又不让他问,所以他只好等刘慎之自己说。 但刘慎之显然是不打算现在就解释。 “好了。”刘慎之清了清嗓子,又板起脸来对任舟说:“任少侠连日操劳,应该已经疲惫得很了,就先去休息吧。我还要去看看小女的伤势,之后再与少侠盘桓。” 刘慎之的这种神色,本来是吓不住任舟的,但是一听他提起了刘佩琼,任舟只好乖乖就范,摆出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跟着孙全仁到一间客房休息去了。 第四十一章 峥嵘往事闲话中 先前一直在考虑各种事情,还不觉得如何疲惫,可是一沾枕头,任舟便觉得一阵困意上涌,没过多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任舟猛地睁开了眼睛,却什么也瞧不见。 屋内当然没有点灯,屋外的天色也全黑了。 不知道现在已是什么时候,周遭一片寂静,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这样的安静和黑暗令他觉得仿佛置身于混沌中,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几乎要分不清自己究竟处于现实还是梦境,也几乎要忘记了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更要命的,是他觉得自己反而比睡觉之前更疲惫了——非但头脑昏沉,而且浑身各处都有些酸痛。 “嗯……”伸了个懒腰之后,任舟左右扭了扭头,然后,他的动作突然僵住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并非是这屋子里的唯一一人。 经过短暂的适应之后,任舟的眼睛已可在这样的黑暗中勉强分辨出一些东西了。 比如床的四角立起的木杆,以及木杆上挂着的幔帐。 再比如屋内的几个椅子,以及独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的人。 他发现了那个人,那个人也在看着他。 一个人在初醒时的表现,往往是不经修饰的、最真实的。 虽然任舟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可是被一个大男人这么盯着看,还是令他觉得有些尴尬。 尤其是在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道自己睡梦中又是否说了梦话的情况下,任舟连话都不懂得怎样说了。 他只为一点而感到庆幸——还好自己睡觉时没有学老杨那样脱光了。 “任少侠休息的还成吧?” 刘慎之的语调不阴不阳,听不出一点波澜,没有讽刺任舟惫懒的责怪,也没有寒暄时的亲热。 “还成,还成……”任舟揉了揉脑袋,他此时还有点懵懂,全没把刘慎之怪异的语气放在心上,“刘家主来多久了?” “也不算太久吧……” 听到这句话,任舟稍稍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到刘慎之继续说:“我去看了琼儿一眼之后,便托词奔波劳累,到你隔壁的房间休息,紧接着,便到你的房中来找你了。” “呃……” “大约也就等了四五个时辰吧。” 任舟改而揉起了自己的脸,就像是揉一块面团一样,想把它揉得硬一点、厚一点。 可惜的是,这个动作收效甚微,所以他只好努力硬起头皮来:“佩琼小姐怎么样了?” “我去看的时候琼儿已经醒了,不过她听闻舅舅的死讯,颇受打击。”刘慎之叹了口气,又饶有深意地看了任舟一眼:“多亏了少侠用的伤药名贵,琼儿恢复得可谓神速。” “令媛的伤,我也有责任,只是略尽存心罢了。” “恐怕不是‘略’吧?”刘慎之沉声问道:“自从许沉死了之后,我再没见过谁的伤药里有天道谷中特产的‘断续藤’和‘丹歌草’了。” 任舟答不上话了。 为刘佩琼上药的时候,他并非没有想到可能会被刘慎之发现,可当时情况紧急,任舟随身携带的伤药也只有这一种,只好事急从权了;等把刘佩琼送回孙家之后,他有心请孙夫人为刘佩琼更换一下伤药,可是一来没有借口,恐怕唐突,反而令人生疑,二来各样的事情接踵而至,也令他无暇他顾,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 等他再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就是再见到刘慎之的时候了。 所以,任舟只有寄希望于刘慎之瞧不出异常来——毕竟上一个使用这种伤药的许沉已经死了十几年,像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刘慎之忘记了也不无可能。 可惜,刘慎之不但记得,而且记得很牢靠。 “而且,我听说你制住孙来,是靠着你的两根手指?”黑暗中,刘慎之的眼睛里仿佛射出两道精光,直抵任舟的内心,“是手指,还是手指夹着的掌中刀呢?” 任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却仍是不答话。 “用着同一种天道谷特产的伤药,也用着同样的兵刃,你到底是许沉的什么人呢?”刘慎之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问任舟。 “嗯……”任舟试探着问:“我要是告诉你,这个伤药是我捡来的,你应该不会相信吧?” 刘慎之哼了一声,不屑答话。 “这个……我也听说南宫前辈说起了,你和许大哥有生死大仇。” “南宫前辈?许大哥?”刘慎之冷笑了一下,“你和他们的关系倒是热络得很啊。” “也就还成吧。”任舟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继续说:“我和许大哥的关系,你也能猜出来,我就不必多说了,至于南宫前辈……” “也不用多说了。琼儿已把这事的经过告诉过我,以后就当是没这个人就成了,井水不犯河水。至于你们怎么相识,我也无意打听。” 任舟点了点头:“也好。总之,我知道你和许大哥之间的恩怨,可是现在,许大哥已成了冢中枯骨,也无一儿半女留存于世,再记恨着这些旧怨,又有什么用呢?” “你呢?” “我们只是师出同门,却非血亲,仇也报不到我身上吧?”任舟哭笑不得,“何况,你要有心杀了我报仇,我也就醒不过来了。” “我没直接下手,只不过是想要问几句话而已。”刘慎之又是一声冷哼,“你知道我和你许大哥有仇,那你知不知道这仇是从何而来?” “愿闻其详。” “当年皇宫里‘夺嫡’的事情,你多少也听说过吧?” “有所耳闻。”任舟想了想,问道:“我记得,当时天道谷是站在三皇子这一边的。” “哼,你们天道谷一向是自诩正义,以匡扶正道自命,当然是唯先帝的遗诏是听了。”刘慎之的不满之意溢于言表,“但是也不想想,三皇子久居京城,养尊处优,哪知道什么民生疾苦?又怎么懂得治国安邦呢?” “所以刘家主是支持大皇子多些了?”任舟恍然大悟。 刘慎之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没错,我和我大哥的意思都是一样的,所以后来大皇子麾军杀入皇城的时候,我大哥也参与其中了。不过我当时在河间,并未能随行。” “后来在皇城交战的时候,刘家主的那位结拜大哥死在了许大哥的手里?”任舟猜测道。 “嗯。”提及此事的时候,刘慎之似乎余怒未消,牙齿也紧紧地咬在了一起:“到后来,许沉寡不敌众,失手被擒,叫大皇子砍了头,你应该知道了。” 这件事,任舟当然清楚。 并未理会任舟略带伤怀的沉默,刘慎之继续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虽然明白,其时各为其主,并无对错,但血海深仇,却也不敢或忘。” “或不或忘的,都过了这么久了,难道刘家主现在还有心跟我分个生死吗?” 任舟这话,半是无奈,半是惆怅。 “那就要看看任少侠所为何来了。”刘慎之不置可否,“毕竟你们天道谷的作为,往往不可理喻。有许沉这样的前车之鉴,我不得不存些小心。” “这话有失偏颇了吧?”任舟苦笑着说:“我天道谷寄心正道,顺天而行,所作所为都是为着正义二字,虽然不敢自命天下共钦,但是也不能说是‘不可理喻’吧?” 刘慎之又是一声冷哼,显然对任舟的说辞不屑得很:“正义?这正义是谁来说的?你们天道谷来说么?你们的正义,难道就一定是正义么?与你们意见相左的,就一定错了么?你们又是何来的这种自信呢?” “‘心诚求之,虽不中亦不远矣。’这话,刘家主想必听说过吧?我固然不可自命正义,但却可以努力做到不存私念、俯仰无愧。” 任舟的话虽然说起来铿锵有力,可显然还不足够打动刘慎之。 “俯仰无愧?”刘慎之冷笑了两声,“我叫你送我女儿回家,你却和她同吃同宿、外出游玩,现在还累得她重伤卧床,这就是你的‘俯仰无愧’么?” 任舟无言以对。 他并非没有理由解释,他也自信自己做这些事并非出于私念。 只是现在事实俱在,他再怎样辩驳,也于事无补了。 “是我错了。”任舟的声音低了不少,“好在这件事流传不广,知者甚少,刘小姐也无性命之虞。刘家主既然已接到了刘小姐,也无需我再做什么了。之后,我会将刘家主的定金送回尊府,这一次,是我有负刘家主之托。” 瞧着任舟这幅情态,刘慎之往椅背上一靠,长长地叹了口气。 在一阵冗长而又难捱的沉默之后,刘慎之才又开口了,说出的话却令任舟意想不到。 “人人尽知我与穆溪洲是拜把子的兄弟,却不知道,当时结拜的共有三人,剩下的那个便是你的同门师兄,许沉。” “我刚才说这些,并无责怪你的意思。我虽然和你交情不深,但凭着对许沉的了解,大概也能猜得出来你为人如何,知道你做这些事必定有自己的原因。” “我只不过想告诉你,在这世上,许多人都有自己的道理,有自己的正义,没有人——起码很少有人会明知一件事是错的还要去做。” “所以,天底下所有的错事里,有许多是出于‘正义’的目的才做出来的。而这些为了正义而做错事的人里,有的到底也不知悔改;有的人虽然有所明悟了,但也悔之无及。” “你肯认错,并不把你的理由拿来作为说辞,这很好,仅就这一点而言,你已强过你许大哥不少。” “论年岁,我足可做你的长辈;论辈分,我又与你的师兄有金兰之谊。这些,都是为兄、为父的一些肺腑之言。” 刘慎之的话说得情真意切,可任舟却听得有些别扭——他并不怀疑这番话是出自刘慎之的真心,只是不太喜欢这样凝重的氛围罢了。 所以他调侃了一句:“刘家主,教诲归教诲,占大辈就没意思了。” 刘慎之闻言,哑然失笑:“你这样跳脱的性格,倒是与许沉有些相似,我早该看出来了。” “您确实早看出来了。”任舟眨了眨眼睛,“否则,当天你问我是否知晓玉笏的秘密时,又怎么会那么轻易地相信我的话呢?” 第四十二章 烛话阔谈 “当时只是在燕京山上见你使过一回掌中刀,可掌中刀也非许沉的独门绝学,所以我也不能确定。不过乍睹此物,难免起些故人之情,也就被你含混过去了。” 刘慎之捋了捋胡须,对于任舟的话,倒是没有否认。 “那刘家主何须做出那副兴师问罪的样子?若非我沉得住气,恐怕又要打上一场,岂不是伤了和气?” 有了许沉这个纽带,任舟顿时觉得与刘慎之亲热了不少,言语也随便了很多。 可是刘慎之却并未附和调笑,而是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与许沉交情深厚是真,但恨他也不假。” “什么意思?” “我们三人义结金兰,当然是因为意气相投。只是,他身负你们天道谷的使命,为的是统摄武林、帮扶皇室;而我和穆大哥都只是江湖游侠,虽然先前受过大皇子的优待,可也无心插手帝王家事。一开始,这倒不算什么,到后来先帝病危时,有不少关于选太子的流言传出,我和穆大哥当然是支持大皇子的,认为他戍守边关、劳苦功高,是做太子的不二人选。但许沉并不认同……” “因为他一定要以先皇的遗诏为准。”毕竟同出一门,这一点任舟清楚得很。 “不错。”刘慎之深深地看了任舟一眼,“随着‘先皇有意要三皇子继位’的传言甚嚣尘上,我们的矛盾也愈发激烈。到后来,连皇宫里也传出这样的消息,可见为实,我和穆大哥反而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我们总归只是些平头百姓,手也伸不到皇城那么远,只把这些当做谈资罢了。” “但是许大哥当然不止把这些当做谈资。”任舟摸了摸嘴巴,“尤其是在他听说大皇子引兵回京之后,恐怕更坐不住了。” “一点也不错,看来我和许沉枉有八拜之交了,我对他的了解,或许还不及你的一半。”刘慎之苦笑了一下,“得到大皇子带兵回京的消息之后,许沉大反常态地找我和穆大哥喝了一次酒,当天就在我家里住下了。到第二天清晨,我们才发现他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了一封信,说他担心大皇子的大军抵京会生出乱子,所以连夜赶到京城去卫戍东宫了。” 任舟微笑着说:“天道谷素有‘王犬帝奴’的名声,我与许师兄同为天道谷所出,对于他的选择,我当然能够明白。” 事实上,所谓的“王犬帝奴”是武林中人对天道谷的蔑称,专为了讥讽天道谷立足江湖却去替皇帝卖命,而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王佐帝师”,这也是刻在天道谷中笃虚殿旁的御碑上的,历代天道谷传人莫不是以此自命。 “是了。你说,大皇子也好,三皇子也罢,还有当今圣上,哪个不是先皇一脉?又何用分得这么清楚呢?”刘慎之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当时我们也没想通此节。尤其是穆大哥,一来气恼许沉听不进劝阻,二来抹不开当大哥的面子,有心争个对错出来,这才一怒之下,跑到大皇子麾下,随同进京。我当时左右为难,只好两不相帮,总觉得毕竟是兄弟,也闹不到什么地步,也就听之任之了,没想到……” 说到这,刘慎之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像满是悔恨,沉吟了一阵之后,却又不肯再讲下去了,又用回那种平淡如水的语调说道:“我恨许沉是真,可爱他也不假。这样的情感,或许有朝一日你也能体会得到。” 这像是缥缈的预言,又像是恶毒的谶语。 “但愿不会。”受到刘慎之的这种情绪感染,任舟也不禁跟着叹了口气。 “我和你说这样的话,是希望你以后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像你许大哥那样一意孤行,误人误己。”这话刘慎之先前已隐约地提到过一次了,现在再直白地说出来,却又更多了几分真挚。 不过,他显然也知道自己也劝服不了任舟,因为他又补了一句:“你们个个自命不凡,又怎么会把我一介江湖草寇的话放在心里?你就当是偶发狂言吧。” “不,刘家主的提点,我十分感激,也一定会铭记在心。” 任舟微笑了一下。 刘慎之也同样回报了一个微笑。 哪怕是在这样的黑暗中,双方并不能完全看清对方的这种细微表情,可他们还是互相以微笑致意,仿佛在这一刻心有灵犀。 “我想说的,已说完了。”刘慎之由胸前掏出了一个火折子,点亮了身旁桌子上的油灯,“你有什么想问的,也尽可以趁现在问我。” “趁现在?”任舟愣了一下,“你要走了?” “当然不是。”刘慎之摇了摇头,“是你要走。” “我怎么不知道我要走了?”任舟更懵了,“我还要留在这观礼,送孙老爷最后一程;还要帮着抓孙全忠归案……” 刘慎之说这话的时候,并不像是要逐客的意思,所以任舟也没往这上边猜,只是给出几个自认为充分的理由。 可是刘慎之仍是摇头。 “这些都不是你要操心的事情了。丧礼你不必参加,你还年轻,不必在这样的场合上白白落泪伤神。何况孙老爷与你非亲非故,他的死也跟你没什么关系——我猜,你或许为此而内疚,那大可不必,对方计策周密,无论你在不在场,他都是非死不可的。” “那孙全忠……” “这更不是你现在该管的事情了。连蒋涵洋都难奈‘夜枭’何,凭着区区的孙家、刘家,就算再加上你,有什么用呢?” 任舟彻底愣住了:“这些事既然都已与我全无关系,那我还有什么可问的?” “太多了,比如说你先前想知道的、我为什么不肯当着全仁的面谈徐家?” “我猜是出于姻亲之好吧?”这个问题任舟先前已考虑出了一个答案。 “小女与徐文昭的婚约已经取消了,哪还来的姻亲之好呢?” “啊?”这一晚任舟已听了太多令他震惊的消息,可现在这句话由刘慎之嘴里这么轻松地说出来,还是颇令他意外。 “啊什么啊?琼儿跟着你,孤男寡女的,在外边跑了这么多天,还怎么解释得清楚?与其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不如干脆断了来的干净。”刘慎之板起了脸。 任舟忍不住分辩道:“这事知道的人毕竟有限,也都是孙家的人,谁肯冒着得罪你的风险,去向徐家嚼舌根呢?” “那要是我自己去向徐家说呢?” 刘慎之说着话,居然冲着任舟眨了眨眼睛。这动作实在不像一个年近半百的老人能做出来的,可刘慎之不但做了,而且看起来好像还得意得很,让任舟生出些不祥的预感。 任舟定定地看着刘慎之,没有发问。 因为他知道,刘慎之一定会忍不住自己解释。 可他却想错了,刘慎之非但没有解释,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觉得徐家怎么样?” “经商全国,财势显赫,哪怕是与其并列的卢、向、严三家恐怕也远比不上徐家。” 任舟回答得一丝不苟,在末了又加了一句:“与刘家这样的武林豪门联姻,正是天作之合。” “你说的,虽然不假,可在我看来,徐家的辉煌恐怕仅止于此了。”刘慎之眯着眼睛,望向了窗外,“‘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句话你也许听说过吧?如今的徐家,正如千钧重的巨石,靠着一根儿臂粗细的木头撑起来,虽然看来气势非凡,实则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倾塌。” “也不至于这么玄吧……”任舟扁了扁嘴。 “实际上可能比这还要玄多了。盐、铁、茶、糖,哪一项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正因其中利益丰厚,所以历朝历代都是由朝廷掌管,何以到了本朝,这样的肥差会落到商贾手里呢?” “当然是因为京城四家均有开国之勋,又与皇室往来密切了。” “照啊。可徐家的祸患,也由此而来。” “伪太子之乱?” 刘慎之面带激赏地点了点头:“四家里,尤其以徐家最得先皇的恩宠。其余三家,要么是被划定了经商范围,要么是被限制了交易数额,唯有徐家可以百无禁忌。为了投桃报李,他们当然也要支持先皇钦定的太子,也就是三皇子了。” 任舟心中了然。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徐家既然是三皇子的亲信,那不得当今皇帝的宠信也就理所当然了。可他还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 “就算徐家不得宠信,可是树大根深,也能支持一时吧?要是能找机会修复与禁中的关系的话,或许能长保富贵,也未可知。” “修复?凭什么修复?让出贩盐的权力?徐家肯么?”刘慎之冷笑了一声,“你们天道谷的人有时候天真得近乎无知。让出贩盐权,固然可能免于猜忌,但是徐家再想保持如今这样的声势,必不可能,迟早要衰败;不让出去,那就等着被皇上找个由头抄家,还是个死。” “等死,死国可乎?” 任舟彻底明白了刘慎之的意思,再联系先前徐家的种种异状,他不得不承认,刘慎之所言恐怕不虚——就算不是为了造反,恐怕徐家也有心搅动一番风云。 忽然,任舟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你为了顾忌名声,一定不会说是令媛自己偷跑出来,然后才被我找到的吧?” “那当然不能了。”刘慎之嘿嘿地笑着,“再说了,我要是真的有心把她找回家,怎么会只找你一个人帮忙呢?” “什么意思?” 任舟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更猛了。 因为他觉得,自己恐怕已经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里。 这陷阱里虽然没有致命的钩锁,却可能有数之不尽的麻烦。 与任舟的不安截然相反,此时刘慎之的得意,已不需要通过“笑”来体现了。 “这事也不复杂。前一次所谓的失踪,其实是我为了与徐家取消婚约而找的借口——我女儿都找不到了,还怎么成婚呢?正好拿琼儿‘坚辞不允’做借口,强扭的瓜不甜嘛,徐家也说不出什么来。” “但是你没想到,令媛真的偷跑出来了,反而弄假成真。” 刘慎之一拍桌子:“太对了,不过这也正中我的下怀,省得做戏太假,遗人话柄。” “其实你既想找到她,又不想让她回家,才让我去做这件事,并且通过我,把你的意思暗示给她了。”任舟苦笑,他也只能苦笑了,“也无怪当时令媛一听说你只找了我一个人,立刻配合了不少。” “父女连心啊。”刘慎之惬意地眯起了眼睛,连胡须好像都忍不住要翘起来了。 “所以你只好告诉徐家,令媛已被我拐走,这婚约也只好作罢了。” “‘知好色而慕少艾’,也属正常。” 任舟腾地从床上坐起来,盯着刘慎之,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那以后令媛总归要嫁人的,难道就要赖上我了?” “什么叫赖上?之后再解释不就成了。你任舟的话或许没人信,可天道谷毕竟还是有些名声的。”说到这,刘慎之忽然住嘴,打量了任舟两眼,又露出一抹微笑来,“但是要能有个‘天道谷’的女婿,或许不柴。” 任舟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穿上鞋子就要往外走。 “干嘛去?”刘慎之赶忙问道。 任舟头也不回:“去徐家领死。” “也不是不成。”刘慎之一派悠然之色,“反正也差不多。” “差不多?” “没什么,去吧,不送了。” 见任舟停住脚,刘慎之反而卖起关子来了。 任舟看看刘慎之,又看了看窗外,权衡了半晌,最终还是坐回了床上。 “说吧,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不过是考虑到你出身于天道谷,忽然就在江湖中扬名了,来意不明,但前一次代表着天道谷的许沉却是一门心思支持三皇子的。而徐家要造反的话,肯定是打着三皇子的旗号。你们要是真的勾结在一起了,麻烦得很,所以只好先下手为强了。有天道谷这么一层关系在,徐家固然不可能来找你的麻烦,但是有这种‘夺妻之恨’的嫌隙,你们也休想再合作了。” 刘慎之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显然对这个计划非常满意。 任舟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手:“好得很。这个主意简直太好了,恐怕其中也有蒋涵洋的意思吧?” 刘慎之承认得非常干脆:“没错,这正是我第二次去找你之前,和蒋涵洋商量出来的。” “可你不是说过,今天之前你还不能确认我的来历么?要是我并非天道谷的人,岂不是麻烦得很?” “有杀错没放过嘛。况且,我知道你对付麻烦一向很有办法。” 刘慎之的话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是说错了一点。 任舟对付麻烦,并非一直很有办法。 比如现在,他就无计可施了。 事已至此,也只能见步行步。 好在,任舟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面对这种他无法解决的麻烦时,一向想得很开。 所以他旋即换上了一副笑容:“我有个消息,或许是你们不知道的。” “哦?”刘慎之一挑眉,“什么消息?” 任舟连鞋也不脱,忽然直直地躺在了床上,又扭了几下,调整成一个舒适的姿势,然后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天色不早,我有点疲惫,就不远送了。下回再说吧。” 第一章 风雪夜来客 洞庭湖,云梦水寨,项将军府。 大厅中坐在主位上的,是个身形足有八尺多的壮汉,肩宽膀阔,蜂腰蝶背。光是看他一眼,就能想见他绝非什么易与的角色。 事实上,他也确实不是。 长江大大小小的支流共计有四五十条,在其上讨生活的人数以万计,既有做正经生意的纤夫船工,也有做杀头买卖的水匪草寇。 在这些人里,有七成以上的人要听他的调遣;在听他调遣的人中,又有一半以上的人唯他的命令是从。 在错综复杂的长江水路上,他的任何一句话都可随时抵达任何一个偏僻幽微的角落,甚至比朝廷的诏令更迅捷,也更有效。 这样的权威,当然不是朝夕可以形成的。 项将军能有如今的这种地位,除了项家先祖的世代耕耘外,更得益于他自身的特质,那就是公平和“仁慈”——这种仁慈,当然只是针对那些在他手底下讨饭吃的兄弟。 如今,就又到了他发挥这两项特质的时候。 堂下跪着的三四十人里,以一位年岁在三十五六、披麻戴孝的少妇为首。其余有老有少,均是身着白衣,此刻都深深地把头埋在地上,连动也不敢动一下。 项将军先是扫了他们一眼,又看向了侍立于他身旁的喽啰:“褚天锡那个王八蛋走了多久了?” “回将军的话,褚大哥已离开五天了。” 这名答话的喽啰此时虽然站着,却也没有忤视的勇气。答话时,他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声音倒是洪亮得很。 “五天?”项将军又看向了那位少妇,“朱俊是三天前死的?” “回将军,当家的确实是死在三天前的凌晨。他知道褚天锡受您的命令往各路巡查,所以在褚天锡到我们飞鱼坞的时候,就设宴款待了一番,席散之后,还邀褚天锡同塌而眠。第二天天明之后,妾身去送醒酒汤,可进了房间才发现,褚天锡早就不见了踪影,当家的也死在了床上……” 前边几句话,少妇的声音虽然有些颤抖,可仍能勉强控制。但是到此处之后,她终于难耐心中的痛恨,咬牙切齿地说道:“看伤口,正是死在褚天锡的独门兵刃‘金鳞刺’上。” 项将军闻言,双眼微微眯起,令他原本就凶悍的面容更添了些狠毒。 情绪一旦发泄出来,便很难再控制住了。 所以少妇也顾不得害怕,猛地抬起头,用一种哀求的眼光看着项将军,面上却是决然之色:“只要将军肯为我们做主,无论怎么样的代价,我们都肯付出来。” 她的意思已不必再说得更清楚了。 可随她而来的家人们却都一声不吭,显然是对这样的情况早有准备。 “这是说哪里话?朱俊是我的兄弟,为兄弟报仇,谈什么代价?”项将军面色一肃,又向喽啰吩咐了一声:“舟车劳顿,先捡个房间,带我的弟妹去休息一下。” “遵命。”喽啰一丝不苟地答话,又一丝不苟地拱了一下手,然后才向着少妇走过去。 可少妇不肯起身,仍是用那种乞求的神情看着项将军,像是一定要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才肯罢休。 “不必担心,我自然会差人去把这个王八蛋抓回来。” 项将军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可是却没有人能怀疑,也没有人敢怀疑。 所谓的“君无戏言”,不一定特指皇帝。 任何人到了一定地位之后,便不必再赌咒发誓了,因为他的任意一句话都比普通人的誓言要可靠得多。 项将军无疑拥有这样的地位。 所以少妇和她身后跪着的那些人便立刻站起身,心满意足地跟着那名喽啰离开了。 只是,无论是紧随在身后的少妇,还是坐在堂上的项将军,都没有发现,这位之前表现得唯唯诺诺、俯首帖耳的喽啰,在走出门外之后,便露出了一种难以言明的笑容。****************************************************************************************** 赶在年关之前,终于下了一场雪,大雪。 时断时续地下了整整三天。 到了第三天的夜里,街上堆砌的雪足有三四寸深,不光是人举步维艰,连马也寸步难行。 钱老板静静地坐在客栈的门口,双手缩在袖子里,两只眼睛盯着门外那面招展飘摇、写着“钱记客栈”的旗幡,一言不发。 大雪阻路,这样的天气本该是旅舍老板们最喜欢的。 可惜钱老板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到今天为止,他已经三天没开张了。 他的心情正如那面在黑夜中的旗幡一样,虽然飘扬不定,却听不出一点猎猎的响声。 因为那点声音已经全叫呼啸的寒风给盖过了。 “唉……” 钱老板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子,想要闩上门。 他的心中,已没有了前两天的那种幻想。 可他还没来及行动,便听到了一些怪异的声响——其实这声响并不怪异,只是他从未想过会在这个时候听到而已。 因为这是人行走的声音。 初时,这个声音并不大,可随着那个人越走越近,脚踩进蓬松的雪里而发出的那种“嘎吱嘎吱”的响声也就越发明显。 钱老板怀着满心的期待,终于等到了发出这种声音的人走到自己的面前。 来人看年岁在二十出头,做道士打扮,头上戴着白色的逍遥巾,身上罩着蓝色的棉氅,脚上穿着黑色的棉鞋,身后斜背着一柄松纹宝剑。 或许是长途跋涉的缘故,道士的衣服和鞋子上都有些大大小小的湿印,头发和脸上也沾了不少还未融化的雪花,看起来有些狼狈。 可这种狼狈,在钱老板的眼中,却为道士添了些潇洒气度。 “道爷从何处来?” 钱老板并不急着把道士请进去,而是先问了一句话。 像道士、和尚这样的方外之人,出外游历的时候往往不带资财,只凭化缘为生。 所以钱老板决定先问清楚为好,毕竟对于他而言,不开张总比折了本要好。 “贫道今天早上打武当山上下来。”道士的语气平静,对钱老板近乎无礼的“谨慎”也没表现出不满来。 一听说对方是从武当山上来的,钱老板急忙换上了笑脸,侧过身子,嘴里连声称“请”,把道士让进了店里。 此处距武当山不远,平日里受其上的道爷庇护,本地居民绝少匪盗之患。此外,要是碰上天灾时节,例如瘟疫、干旱等,武当山还会派下人来发放符水、作法禳灾,可称得上是荫庇一方,所以本地居民们也对武当山的道士们尤其尊敬。 最要紧的是,相传武当山中的不少天师都精擅抽简禄马之术,就算不是尊神圣诞或是真人得道这样的好日头,上山去烧香祈福或者买卜问卦的信众也络绎不绝,里边更不乏达官显贵。所以一年到头,武当山上均是香火鼎盛。 道士作揖答礼之后,不等钱老板安排,便自顾坐在了一楼的厅堂中。 “时候不早了,道爷还要用些斋饭么?” 钱老板嘴上问着,心里却巴不得道士拒绝,也好省了麻烦。 “用一些吧,青菜豆腐什么的,随便做一点。”道士微笑了一下,又看向风雪呼啸的门外,“至于酒肉之类的,我虽然用不上,但是也可以为之后的客人准备着。” “道爷还约了朋友?” 道士摇了摇头:“不是我的朋友。” “那……”钱老板有些踌躇。 “只管去做吧。要是没人来,权当是我做东请你吃饭了。” 道士看向钱老板,又露出了一抹微笑,只不过这次的微笑里,加了些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看着道士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钱老板也不敢多问,只好依言,到后厨去准备了。 第二章 公子无颜恰似鬼 不过是短短的半个时辰,“钱记客栈”的景象便已与先前截然不同了。 紧随着那位道士之后,又来了三波人。 第一波是一群带刀佩剑的绿林客,共计七人,面貌凶狠,服装各异,但都戴着一顶赤红色的头巾。 其中为首的是个年纪在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体态偏瘦,蓄着短须,赤帻上还插着一根青色的翎羽。 一进客栈,还不等钱老板出来招呼,这群人便各找位子坐下了。 “几位爷,想来点什么?” 钱老板堆着笑,凑到了这群人里为首的那位中年人跟前。 “切几盘肉,拿四坛酒。” “来点什么肉?小店有……” 中年人身旁一位年轻些的随从一拍桌子:“有什么就要什么,哪来的废话?” “我这不是怕不合您各位的意嘛。”虽然被抢白了一番,可钱老板仍赔着笑,又试探着问:“那酒……” 随从还要开口,可被中年人瞪了一眼之后,他就只好乖乖地闭上了嘴。 “就拿你们这最好的就行。” 中年人说着话,由腰间的袋子里掏出了一小块银子,放在了钱老板的面前。 已有三天没开张了,钱老板看着那块银子,眼睛几乎都要冒出火来。 不过,对方没说给,他也不敢擅动,只好佯装疑惑地看了中年人一眼,嘴里犹豫着:“这……” “别的东西看着张罗吧。今天晚上我们就在这住下了,这是定金。不够的话,离店的时候再补。” “够了,够了。” 钱老板一边把银子收进袖中,一边忙不迭地答着话。 他这间客栈里的所有客房,连好带赖加起来也不过是六间。其中好些的有两间,每晚要价三百文;差些的四间,每晚只消两百文。 这块银子,少说也有三两,已足够把整间客栈包下两天,还有剩余。 他又怎么可能不开心呢? 拿起银子的时候,他还不动声色地捏了一下、掂了掂,确认无误后,脸上的笑意也就愈发畅快了。 “几位爷稍等一会儿,小的这就去弄。”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在中年人的身旁,可说完的时候,他已进了后厨。 点上火了之后,他又把那锭银子拿出来端详了半天,忍不住“嘿嘿”地笑了两下。 他只觉得今天实在是幸运非常,连带着也感谢起了那位最先来的道士。 先前他听说有人花大价钱去武当山上烧香的时候,还常常嗤之以鼻。 可现在,他却觉得武当山实在是灵验极了——哪怕只是这么年轻的一位道士,也能把前几天的霉气一扫而光。 他决心,到了天气转暖的时候,也要上武当山去烧一炷香、拜一拜神。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当然是把这群财神爷侍奉好了。 得益于那位道士的提醒,钱老板先前已经备下了不少的鱼、肉,此时烹制起来也方便、快速得很。 不过多时,那两张绿林客围坐的桌子上便已摆满了酒肉。 先前因为长途奔波再加上饥肠辘辘,这些人看起来有气无力的,也没什么谈话的兴头;此时三杯酒、两块肉进了肚子,他们的力气都恢复了不少,精神也随之振作起来了。 有了精神,他们说话的调门当然就跟着高了许多,令原本略显冷寂的客栈顿时热闹了不少。 看着豪饮大嚼、高谈阔论的那群人,钱老板揩了一把脑门上的细汗,又坐到了年轻道士的身旁。 道士虽然独占了一张桌子,可他的面前仅有三个碟子。两个小些的分别盛着笋干和酱豆腐,大一些的则摞着几张面饼。 与那群人相比,道士的这一份无疑显得有些寒酸。 但是道士却全然不觉,仍是不疾不徐地吃着,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对于近在耳畔的嘈杂吵闹声仿若未闻。 “道……天师,要不再给您添点什么?” 见状,钱老板略有些感到过意不去。 他并非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居士,也极少斋僧布道。 不过今天却是例外。 因为在他看来,这群财神能光顾自己的生意,一定与这位道士有莫大的关联——否则这位道士怎么一口咬定会再有人来呢? 可道士却摇了摇头:“不必了。囊中羞涩,这些已经足够。” “您这话说的,我怎么还能跟您要钱呢?”钱老板砸了一下嘴,好像很不乐意听道士说的这种话,“平日里,我们这些人常受武当山上的天师们照顾。现在我表一表心意,也是应该的。” “真的不必,”道士仍是拒绝,又微笑了一下:“圣人为腹不为目。老板做的这碟酱豆腐咸淡正合适,比起我师弟做的要强上不少,已足饱口腹之欲,不敢他求。” 道士的那句话,钱老板并不能完全明白。 但他长年迎来送往、与人交道,当然能看得出来道士面色真诚,不似作伪,只好放弃了劝说,转而问道:“天师,您是卜到他们要来了么?” “可说是,也可说不是。”道士模棱两可地答了一句。 钱老板挠了挠头,刚想接着问下去,从门外忽然又走进来了一个人。 新进来的是个少年公子打扮的年轻人,火红的披风,白色的锦袍,丝织的发冠,小牛皮的软靴,金丝缠成的腰带中央还镶着一颗明珠。 仅从这身打扮上看,便可推知他一定非常阔绰。 可是,像这么阔绰的一位客人,钱老板却一反常态的迟迟不敢上前。 只因为这位少年公子的长相,实在是有碍观瞻。 他的右半边脸上,从发际到下颌之间,满是纵横交错的伤疤,几乎已经看不到原本的皮肤了;左半边脸倒是完好一些,可看出他肤色偏白,略有点“面如冠玉”的意思,可惜却没有了眼睛。 不光是钱老板呆住了,连那群原本高声交谈的绿林客此时都已安静了下来。 这种因为瞬间安静而产生的凝重,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压力。 除了那位新进来的少年公子以外。 在众人带着紧张和戒备的注视下,他先是好整以暇地抖了抖肩,震落了沾附其上的雪花,然后又用仅存的右眼扫视了一遍在场的所有人。 “谁是吕通?” 他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听起来正和那张支离破碎的右脸相匹配。 这话一问出来,钱老板顿时松了一口气。 可那群江湖客却更紧张了。 “我是。” 答话的正是那位为首的中年人。 他先向同伴们投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后才站起身来。 或许是不想被对方的气势完全压倒,他又努力挺了挺胸,反问道:“阁下有什么指教?” “好,你继续吃吧。” 吕通一愣:“什么意思?” “没什么。”少年公子一边答话,一边施施然地坐到了绿林客们旁边的位子上,“吃饱了好上路。” 这句话,已将他的来意表露无遗。 “你他妈说什么呢?”跟在吕通身旁的那个年轻人又忍不住了。 他不但嘴里骂着,而且还站起身来,作势要拔刀。 可是,他的手刚放在刀把上,便被吕通按住了。 在像年轻人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吕通便开始在绿林道里厮混;到了今天,他的年纪已几乎是这位年轻人的两倍。 能在绿林道里活这么久,吕通当然有他的独到之处,那就是格外能沉住气。 所以,哪怕是明知对方来意不善的情况下,他仍不肯轻易动手,而是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了这位少年公子一番。 然后,他忽然想起了眼前这人的身份。 “公子无颜恰似鬼,叫花落魄醒如醉。” 这两句话描述的是“夜枭”中最知名的两位高手,吕通也听说过。 只是,他原先一直以为所谓的“无颜似鬼”,不过是极言其丑陋的一种夸张。 到了现在,他才明白,原来这句用来形容眼前这位的话一点也不过分。 “原来是‘无颜公子’当面,请恕眼拙,失敬了。” 这句话,当然是说给他的同伴们听的。 年轻人闻言,不禁颤抖了一下,面色也有些发白。 无颜公子仍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吕通。 无论是恭维还是喝骂,他都仿佛没有听见一样,非但没有动作,连面色也没有丁点的变化。 “不知道在下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竟然惊动大驾,实在是罪该万死。”看无颜公子不答话,吕通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只是在下现在正为项将军的托付奔波,能否暂寄一条命在身?等到事情完了,我一定把这颗人头双手奉上。” 吕通这话,看似是把姿态放得极低,可实则是拿出了“项将军”的名号来为自己撑腰,寄希望于对方顾忌着这个名头,知难而退。 可惜,他的算盘打错了。 因为无颜公子回复他的,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不行。” 吕通面色忽而变得苍白,转瞬又变作潮红。 他已把按住年轻人的那只手收了回来,放在了自己腰间的刀柄上。 “还有别的路可选吗?只要公子肯说,无论什么样的事情,我都愿效犬马之劳。” 哪怕明知道全无希望,他还是忍不住要做最后的挣扎。 他迟迟没有拔刀,并非是失去了勇气,只不过是因为他知道,一旦拔出了刀,恐怕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你们还吃么?” 无颜公子这个看似全不相关的问题,已把他的意思表现得很明显了。 吕通咬了咬牙。 他的手已握紧了刀柄。 随他而来的其余六人,也把手放在了各自的武器上。 不必等什么号令,只要吕通一拔出刀,他们就会立刻出手。 这是共同经历过无数次的生死才能形成的默契。 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中,钱老板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了。 而坐在钱老板身旁的道士,虽然面色如常,可看向无颜公子的眼神却格外锐利,全无先前的平和之气。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门外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和轱辘声。 这种声音一直到了客栈的门口才停下。 紧跟着,一个人踩着雪向着客栈走了过来。 或许是因为在这样的天气里赶车已把他的耐心磨尽了,还没等进门,他便迫不及待地问道:“老板,还有空余的客房么?” 伴着这声询问,一个穿着紫色衣服的青年人走进了客栈。 第三章 客路几断行人魂 京城,徐府。 刘慎之坐在停靠于大门一侧的马车里,静静地看着刘安去向徐府的门丁递上了拜帖,然后又一路小跑到车厢旁边,低声回禀了一句:“大爷,成了,稍待一会儿吧。” “嗯。”刘慎之看着门丁转身的背影,应了一声。 徐家的门丁一见是公子的老泰山登门,当然不敢怠慢,拿了拜帖就急急往家里闯。穿过了几道门之后,才在一个大屋的门外停了下来。 相较于徐府的其他房间,这座屋子从外观上看起来要简朴得多,唯一能显示出其不凡的,是它门上挂着的一块牌匾。 牌匾上写有“奕叶承芳”四个字,乃是本朝的开朝太祖亲题御赐的,以示对徐家的恩宠。 当然,历朝历代能得纶音宠锡的不知凡几,单看这一块匾也不算什么。 真正值钱的,是藏在这块牌匾之后的、太祖亲书的御旨。 正是通过这一道御旨,徐家才获得了贩盐的权力,也造就了徐家如今的声势。 门丁站在屋子外,先是喘匀了气、稳了稳心神,又整理了一番周身的衣饰,才板起腰、低下头,以一种不高也不低的声调通禀:“启禀老爷,刘家主到访。” 半晌,打里边传出来一个略显沧桑老迈的声音:“先让文昭来一趟。” 门丁领命去通报。不过多时,徐文昭便步履匆匆地过来了。 与那门丁一样,徐文昭先在屋外准备了一番。 不过,这回还不等他开口,里边就说话了。 “刘慎之来了。” “孩儿已听闻。” 徐文昭的语气里充满着恭顺之意,他的头也低下去了。 “你觉得,他所为何事?” 徐文昭迟疑了一下,试探着说:“应该是为了婚事。” 说完这话,场面一时沉默了。半晌,才从里边传出了一声冷哼。 “他真是越老越天真了。打天道谷出来的,有几个正常人?” 这话,刘慎之不知道怎样接,也不敢附和,只好老老实实地闭嘴等着。 “他想巴着天道谷,就由他去。”徐家主冷笑了一声,“就说我身体不适,你去同他讲吧。” 对于徐氏父子而言,刘家无疑是个极好的助力,只不过现在双方已不在一条船上,那再多说什么也无益了。 徐家主的意思,徐文彰当然能明白,所以他也不再多问,应了一声“是”之后,便缓缓地退出了这间小跨院。 等到房外再无一点声息之后,屋内忽然传出来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或许,徐家主也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成竹在胸。 ****************************************************************************************** 在到达竹山县之前,任舟已经赶着这辆马车在路上走了整整十天。 两千里的路程却走了这么久,并非是因为任舟驾车的水平有限,而是为了照顾有伤在身的刘佩琼。 让刘佩琼继续跟着任舟,当然是刘慎之的意思。 在这世上,任何的谎言都会有漏洞。 而为了弥补这种漏洞,就需要更多的谎言来填补。 知道“任舟和刘佩琼同时出现在孙家村”这件事的,不仅仅是刘慎之和孙家村的人,还有已投身“夜枭”之中的傅青衫和孙家忠。 他们同样也知道,此事发生后的第二天,刘小姐重伤不起、任舟还没离开的时候,刘慎之便已赶到了孙家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这件事的见证者之一,傅青衫,此前不久还曾在徐家寄居,双方的关系暧昧不明。 所以,为了弥补“女儿被任舟拐走”这个谎言的漏洞,刘慎之不得不又编出一个新的谎言。 那就是他虽然在孙家村寻回了女儿,也拿住了任舟,却架不住任舟诡计多端。趁他不备,任舟不但自己逃出生天了,还又一次拐走了他的掌上明珠。 在任舟看来,这个谎言平庸得近乎蹩脚。唯一的一点可信度,只在于它是刘慎之说的。 不过,不同于任舟的怀疑,刘慎之对自己的谎言倒是充满了自信。 “撒谎的人越是聪明,反而越不容易骗过别人。因为聪明人在撒谎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说得尽量周全些,恨不能把所有的细节都推敲详实,以防让别人看出破绽来。” “但是这世上任何的事情都不可能没有漏洞,真实发生的事情往往比谎言更没有道理可讲。所以,越是完美,就越是惹人生疑。” 他以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对任舟说了一大堆歪理之后,做了最终的总结:“谎言的生命并非道理,而是信心。你越是对谎言有信心,别人也就越容易相信你。” “骗人先骗己?” 刘慎之面带激赏地点了点头,看向任舟的目光里满是“得遇知音”的欣慰。 任舟翻了翻白眼,没有话可说了。 于他而言,反正已经背上了这种名声,那再多背一会也没什么所谓。 见任舟愿意配合,刘慎之也适时地表现了自己的诚意——三锭五十两的纹银,以及一辆马车。 这辆马车当然比不上当初任舟借钱买的那一辆,不过用来代步倒是绰绰有余。 任舟不禁为刘慎之的体贴而感动——他已不知道有多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优待了。 所以,在感动之余,他也就把之前为了报复刘慎之而卖的关子给说破了。 “照你这么说,张一尘确实有可能和伪太子有什么关系。只是不知道,他是大皇子的人,还是三皇子的人?” 听完任舟复述的、当天他与张一尘在朱老二坟前的对话,刘慎之露出了沉思之色。 不过,他想来想去,却没有个结果,只好把这事暂且搁下,先帮忙把刘佩琼抬进了马车里。 然后,他冲着任舟挥了挥手,转身就想走,却被任舟给拦住了:“车夫呢?” “什么车夫?”刘慎之满脸茫然。 “当然是赶车的车夫啊。”任舟指了指身后的马车,“难道要我自己赶么?” 刘慎之撇了一下嘴:“你拐走了我的女儿,还要让我的家丁赶车。要是被人瞧出来,传出去了,是否太过匪夷所思?” “你不是刚说了,谎言的生命……” 话还没说完,便叫刘慎之给打断了:“但要是一点道理都不讲,那就不是谎言,而是天方夜谭了。” 任舟忽然为自己先前一时冲动便揭晓了谜底而后悔不已,他实在应该忍住,多吊一吊刘慎之的胃口。 可惜现在再说什么也晚了,他只能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所以,这一路上,他不但要当向导,还要当车夫,更要随时关心着刘佩琼的伤势如何、替她更换伤药。 身兼三职,实在是劳心劳力。 唯一令他颇感欣慰的,就是刘佩琼恢复得还算不错。到了第七天的时候,刘佩琼背后的伤口已经结痂了。 但是,就在他想要加快速度的时候,又赶上了漫天的风雪。 白天迎着寒风和大雪,连人带马都有些睁不开眼;到了夜晚,一路上沾染的雪水在车轮上凝成了冰。 较之先前,他们的速度反而更慢了不少。 好在,他们这一趟出来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以便让刘慎之出面,取消与徐家的婚约。 这样看来,大雪虽然是一种阻碍,却也为这场旅途增添了不少的兴味。 不过,兴味总有耗尽的时候,尤其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 泰山脚下的居民们也常常忽视了泰山的雄伟壮阔。 到了钱记客栈之前,任舟已赶了整整一天车,只觉得困乏难当,早就无心再去欣赏什么雪景了。 在饥寒与疲惫中,钱记客栈里透出的亮光无疑给了他很大的诱惑。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去吃一点东西,再好好地睡上一觉。 然后他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了一场杀机里。 第四章 生死一瞬 在进门的那一瞬间,任舟也感受到了店内那种压抑的气氛。 扑面而来的杀气令他瞬间清醒了不少。 瞧着对峙的两派人马,任舟虽然不明所以,却也不敢擅动,以免因为自己的轻微动作而引起什么剧烈的反应。 场面再一次僵持住了。 吕通只觉得自己的小腿在不断地颤抖着,握住刀柄的那只手也渗出了不少汗,令刀柄上缠着的布带变得有些湿滑。 有人在论述秦所以能一扫六合的原因时,指出六国之败,在于慑于秦国的威势而不敢相抗,进一步提出“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的主张。 可惜,这话说起来轻巧,做起来却不易。 不谈动辄流血漂橹的两国交兵,只看江湖中人以性命相搏时,又有几个人能做到“无为积威所劫”呢? 恐怕不多。 起码吕通做不到。 人的名,树的影。 折在这位无颜公子手中的人里,不乏曾经名动江湖的豪侠,或者德高望重的名宿。可无论他们生前多么的叱咤风云,最终也只能以死亡成就了“无颜公子”的赫赫威名,成为其平生战绩里最简单的一笔。 和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相比起来,吕通实在是不值一提。 这一点,连吕通自己也心知肚明。 他先前的种种姿态固然是真的,可现在的胆怯也并非假装。 刚才他表现出来的沉着冷静、无所畏惧,依靠的不过是项将军的名头,以及恼羞成怒而产生的勇气。 现在,等他发现自己赖以为生、在江南地面横行无阻的名头全无作用,因热血而产生的勇气也渐渐消退了之后,他便不可抑制地感到了恐惧。 既恐惧面前的无颜公子,又恐惧那虚无缥缈又仿佛近在眼前的死亡。 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这两者根本就是一回事。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狼狈,所以他又拼命地想抑制这种情感,努力表现出一种视死如归的英武气概。 可惜,他的身体并不如他所愿,而是诚实地将他的懦弱表现了出来。 他几乎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已在颤抖了。 他已没有勇气再拔出刀来。 事实上,武林中人在交手时,一旦为对方的气势所折,根本不需要“日削月割”这么久,仅仅只用一炷香的功夫便可见分晓。 他忽然为自己先前阻止少年的行动而深感后悔。 吕通的心思,无颜公子当然不知道。 但是无颜公子却可以感受到吕通身上那种细微的抖动。 所以他好整以暇地回答了任舟的问题:“现在还没有,不过,马上就有了。” 吕通一愣——在这样的煎熬中过了太久,他已忘了先前任舟的问题,自然而然地对无颜公子的话感到莫名其妙。 每个人都会发愣,这本来是所有人都难以避免的事情。 但是此刻实在不是用来发愣的好机会。 尤其是对吕通来说。 就在吕通面露诧异的那一瞬间,无颜公子忽然从袖子里把左手伸了出来,向他的左胸上重重一拍,紧跟着一旋身,又伸出了右手拍向了吕通身旁的同伴。 与此同时,一旁的任舟也喊出了声:“小……” 这声“小心”提醒得实在有些晚了。 受了无颜公子一掌之后,吕通在掌力的作用下向着左边侧过了身子,正面向了任舟,脸上仍带着先前那种诧异的神色。 他的脸色已再也不会改变了。 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人的一生正是由无数个一瞬间组成的。 无数个纵酒高歌、愉情骋怀的瞬间组成了快乐的片段,无数个长夜寂寞、黯然神伤的瞬间组成了痛苦的片段。最终,由这些片段交织而成了漫长的一生。 而死亡则短暂得多,也简单得多,因为它既无法延续,也无法扩充。 它仅仅只能占用这么一瞬间。 人用漫长的一生去活,最终用短促的刹那去死。 任舟在这一刻想到了很多,可无颜公子的动作却好像比他的思绪更快。 因为紧接着吕通之后,原本站在吕通身旁的人也倒了下去。 相比较吕通的诧异,这位绿林客的面色更多的是震惊。 他在看见无颜公子发难之后,已经下意识地做出了防御动作,可他的刀刚拔出来三寸,无颜公子的杀招便已到了他的面前。 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人的动作能快到这个地步。 他已不必再去想了。 连杀了两个人之后,无颜公子好像还并不满足。 在转回了先前的方向后,他又往前迈了一步,伸出双手要去扼住另外两个人的喉咙。 他是冲着吕通来的不假,却从没打算只杀吕通一个人。 他接到的任务是“杀吕通等七人”,收到的酬金也是杀七个人的钱,所以也一定会把这七个人都杀光才肯罢休。 作为一个杀手,他的要价比起别人都高得多,可生意却不比别人少。 因为人人都知道,凡是无颜公子接下来的生意,还没有做不成的。 所以,在支付给他的酬金里,有很大一部分是买他的信誉。 可惜,这回额外支付、用来买他信誉的那笔钱或许要白费了。 眼见无颜公子的手向着自己的脖子抓来,两个绿林客均是双眼圆睁、瞳孔收缩,面显惊慌,却无能为力。 在巨大的实力差距下,他们犹如两只恐惧的白兔,已慑服于狮子的威势而无法动弹。 可正在这时,无颜公子的动作忽然一顿。 这并非是他心生恻隐,而是因为他忽然觉得一阵疾风冲着自己的右手腕刮来,眼角一瞥,发难的正是最后才进屋的任舟。 凭着对对危险的直觉,他在心里已做出了判断。 如果执意不退,那在他的手扼住别人喉咙的同时,自己的手腕也将受到任舟的重创。 这种买卖无疑不太划算。 所以他只好收回了右手上的攻势,改为左手击出,顺势半转身子以面对任舟。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应对的方法也不可谓不佳,可是却算漏了一件事。 那就是原先一直沉默不语、仿若作壁上观的道士竟然也在此时猝然发难。 道士出手的时机恰到好处,正在无颜公子勉力换招、无暇他顾的节骨眼上,令其势成骑虎,进退两难。 此时,他要是仍按先前的方法应对,便会将后背毫无遮掩地暴露在道士的剑光下。 可要是就此止住攻势,抽身而退,那势必要在气势上落于下风中,更进一步地陷进两人的夹击里,十死无生。 就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无颜公子的招式居然还能生出变化。 他借着转身的力道,原本攻向那位少年的左手改而迎着任舟横扫了过去,同时脚下一踩,整个人也向着任舟直冲过去,借此拉开与道士的距离。 这一手,他以仓促变招对上有备而来的任舟,固然是要吃些亏,但已是这种境地下的最佳应对策略了。 转瞬间,任舟与无颜公子两掌相击,身形也随之交错而过。 借着错身的功夫,二人也是努力调整身形,落地时又变为了相对而立,只是位置已互相交换,改为由无颜公子站在客栈的门口。 为了避开任舟,道士不得不放弃追击、收束剑势,停在了任舟的身旁,冷眼盯着无颜公子。 站稳脚步之后,无颜公子先抬起左手来看了一眼,发现其上已经多了一道口子。 “掌中刀?”无颜公子嘶哑的嗓音中带着惊诧,试探着问道:“你是任舟?” 任舟点了点头,没有否认,也并不为对方认出自己而感到奇怪。 无颜公子的大名,他也同样听说过,既然知道对方身在夜枭中,那凭着兵器认出自己的身份也就不足为奇了。 “阁下又是哪位?”无颜公子转而看向了那位年轻道士。 “无名小卒,穆师泉。” 道士并没有自谦,因为这个名字无论是任舟还是无颜公子都没有听说过。 但仅凭着刚才恰到好处的出手时机,也没有人敢小瞧他。 有了二人阻止,无颜公子知道今日恐怕是难以功成了。 他左手上的伤口虽不致命,却流血不止,难以再战。而仅凭着一只右手,要对付穆师泉的剑已很不容易,还要防备着任舟神出鬼没的掌中刀,实在是强人所难。 所以他只能退走。 于是他张了张嘴,好像还要说话,趁着对方一晃神的功夫,忽然冲进了屋外的漫天风雪中。 等到穆师泉追到门口的时候,外边仅余下无边的黑暗和寂静,全没有无颜公子的踪影了。 穆师泉向着外边望了望,又回头看了任舟一眼:“地上留有血迹,可供追踪。” 任舟微笑了一下:“我劝你最好不要。” “为什么?”穆师泉皱了皱眉头,颇为不解。 在他看来,任舟实在不像是胆小怕事的人,凭着任舟的身手,也没有胆小怕事的理由。 所谓除恶务尽,此时正是个绝佳的机会,要是按着他的想法,此时早已跟了出去。 他所以肯停下来,只因为听说过任舟的名头,又见过了任舟的手段,知道任舟这么说,一定有他的理由。 “夜枭中人行事一向喜欢留着后手。咱们去追踪倒是无妨,可是回来的时候,恐怕这间屋子里就一个活人都没有了。”任舟说着话,坐到了身旁的凳子上,“何况,我现在又累又饿,实在不想再到外边去奔波了。” 穆师泉看向任舟的眼光颇为无奈,却又没法多说什么。 但就在任舟的屁股刚沾上凳子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叫喊,喊的正是任舟的大名。 然后任舟就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仿佛坐到钉子上了一样。 紧接着,刚说完“不想去外边奔波”的任舟便像风一样冲出了大门——甚至比风还要快,因为连站在门口的穆师泉都没有反应过来。 第五章 风波未平 再回来的时候,任舟背上多了一个少女。 少女的长相可称英气:瓜子脸,薄唇,浅人中,挺拔却不锋锐的鼻子,以及修长而明亮的双眸和粗细恰到好处的一字眉,头发整齐地梳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来。 此时她似乎重伤未愈,面上显示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倒正为其加了些柔弱之意。加之此时被任舟背在身上,在众人的注视下羞态微露,霞飞双靥,更显得明艳动人。 任舟背着这位少女进了客栈之后,用脚把门掩上,看向钱老板,又问出了和先前同样的问题:“还有空房么?” “这……” 钱老板沉吟一声,有些犯难了。 自己的客栈本就不大,仅有六个房间,要供吕通等七人住宿已是不易。再加上其中还要找出一间来给穆师泉住,就更不富裕了,少不得要让吕通的人挤一挤。 要单是这样,倒是好说,毕竟穆师泉先来,又是方外之人,就算冲着“武当山”的名头,想必吕通等人也不会计较;可现在任舟也要分出去一间,就有些不好办了。 有心应承,可是再分给任舟一间,就要委屈吕通一伙人。虽然吕通已死,但还剩了五个同伴,钱也给了,又是先来,就这么答应任舟,摆明是欺负人家势单力薄,不是做生意的道理。 如果拒绝的话,任舟先前已露过那么一手,不好得罪。要是他发狠耍横,闹起来了,谁也不得安生。更何况,任舟二人的衣着气质不俗,这种送上门的好生意,不做就着实可惜了…… “小店仅有六间客房,先前已叫这位天师,以及吕大爷他们定下了……”左右为难之下,钱老板只好把这个难题抛给了那群绿林客,“任大侠不妨跟他们商量一下吧。” 先前无颜公子提过一次,钱老板便把这名字记下来了。 任舟闻言,以征询的眼光看向了吕通带来的同伴们。 吕通已死,那伙人便隐隐以那位少年为主。此时见任舟看着自己,他们便以同样的眼光看向了少年,显然是等他拿主意。 先前吕通活着的时候,这少年便有些飞扬跋扈,还好有吕通压着;此时吕通身死,这群人以他为首,恐怕更是不可一世。 钱老板心下惴惴,觉得自己这单生意恐怕是做不成了。 不想,那少年看了伏尸在地的吕通二人一眼后,露出些悲色来,叹了口气,冲任舟抱拳行礼:“我们几人的性命都是大侠救下的,无以为报,让出间客房也不算什么。” “多谢。”任舟微笑着冲少年点了一下头。 那少年虽然愁容不减,却仍勉强挤出一些笑意来回应。 钱老板见状,虽然心中满是意外之喜,但并未表现得十分明显,而先冲少年告了个罪:“小店实在简陋,照顾不周的地方,请多担待些。” 少年没有答话,只是摆了摆手。 ****************************************************************************************** 钱老板安排给任舟的,当然是最好的一间——当然,这个最好只是相较于钱记客栈的其他房间而言。 另一个好些的房间,原本是给吕通的,现在则改由那少年住了。 除少年外的四个人,两两一间,穆师泉单独住一间。 最后一间房则用来暂放吕通二人的尸体了——对于这样的安排,钱老板颇有微词,但是也无可奈何。 安顿好了之后,任舟又回到楼下,想要找些吃食。 刘佩琼虽然行动不便,但再三要求之后,任舟也只好背着她一起下来了。 楼下的大厅里,此时倒是空空荡荡的。少年连同另外四人已经回去休息了,仅剩下穆师泉还坐在桌前,静静地喝着热茶,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见任舟下楼的声音,穆师泉看了二人一眼:“任兄,还不歇息么?” “找些吃食。”任舟随口答了一句,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血迹,将刘佩琼放到了穆师泉身旁的凳子上,又冲道士微笑了一下:“不介意吧?” 厅堂内不过三张桌子,先前吕通等人坐的那两张桌子上还留着些残羹冷炙以及飞溅的血液,钱老板未及打扫,所以任舟只好跟穆师泉拼用一张了。 “无妨。”穆师泉微笑着应了一声,又往另一边挪了挪。 刘佩琼看见这种动作,嗤地笑了一声:“穆道长太过狷介了吧。” 还不等穆师泉开口,任舟便代为解释道:“穆道长师承武当,应属全真。平日里吃斋守戒,以求大道,谨慎一些也是正常的。” “任兄认得我?”穆师泉有些讶异。 “不认得,不过此处离武当山不远,胡乱猜测的。” 任舟说着话,又往四周看了看:“老板上哪去了?” “刚出了门,我也没问。” 任舟注意到,从刚才到现在,穆师泉都未自称“贫道”,不由得有些疑惑:“道长还未授箓么?” “任兄果然心细如发。我凡心未尽,尘缘未了,此回下山就是为此而来。”穆师泉解释道,“所以也不必称我‘道长’,就喊我姓名便是了。” “哦……”任舟面露了然,点了点头。 正说着话,客栈的门叫人从外边推开了,钱老板打外边走进来,跺了跺脚,抖了抖身上的雪水。 “任大爷还未休息呢?”瞧见厅堂里坐着的三人之后,钱老板主动打了个招呼。 “下来找点东西吃。这么晚了,钱老板还出去做什么?” “刚才关门的时候,看任大爷的马车停在外边,就找了个毯子,好歹让马也避一避风雪。”钱老板一边答话,一边把门给闩上了,“稍等一会儿,我去给您准备点。” “有劳了,到明天走的时候一起算钱。”任舟微笑着谢过了钱老板的好意。 “不妨事,不过先前吕通他们已经吃了不少。小店存货不多,请将就些吧。” 钱老板一边答话,一边进了后厨,然后又探出个脑袋来,问道:“任大爷喝点酒么?” 闻言,任舟眼睛一亮,十分意动——他已不知道有多久没有闻过酒香了。 可惜还没等他回答,就被一旁的刘佩琼抢了先:“不用了,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任舟只好无奈地翻个白眼,砸了咂嘴。刘佩琼当然是满脸的得意之色。 二人的言语动作被一旁的穆师泉尽收眼底,不由得有些疑惑。 他虽然是刚刚下山,但在武当山上时也并非与世隔绝。有关任舟与刘小姐的传闻,他也曾听香客或是师兄弟们提起过。 当初听到这个消息时,他视任舟为见色起意的小人,对其行径当然是颇为鄙夷。 他鄙夷的,当然不是“私奔”这种行为——毕竟身在江湖中,不把“男女大防”放在眼里的不在少数。况且,古有红拂夜奔的先例,江湖中人多把侠女怜才当做美谈,声名远播的大侠也不等同于循规蹈矩的君子。 他只是认为,刘小姐与徐家有婚约在先,却被任舟拐走了,恐怕是任舟使了什么不太光彩的手段所致。 可现在见了任舟本人之后,他的印象又有些改观。 任舟与吕通等人非亲非故却能仗义出手,足见其人颇有豪侠之风,不像是会使出什么下作手段的宵小。 再加上刘小姐谈笑晏如,没有丁点受制于人的样子,更令他觉得二人像是私奔而非拐骗。 在他想来,刘家主之所以那样说,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罢了——被人拐骗与主动相随之间,毕竟还是差别甚远。 “穆兄……穆兄?” “啊?” 穆师泉由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发现任舟正看着自己,面色赧然地告了声罪:“抱歉,刚才一时入了神。任兄有什么指教?” “没什么,老板问你还要吃点什么不要了。” 穆师泉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钱老板已端上两碗面给了任舟二人,此时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赶忙答道:“不必、不必,多谢老板了。” 钱老板点了点头,又招呼了任舟一句“慢吃”,便径自回了后厨。 与钱老板交谈时,任舟满面笑意;可钱老板一转身,任舟便蹙起了眉头,紧盯着他的背影。 “怎么了?” 瞧出任舟的神色不对,穆师泉压低了声音问道。 任舟对面的刘佩琼刚挑起一筷子面,吹得凉了,正要吃,听见穆师泉问话,也停下了动作,疑惑地看向任舟。 任舟没有答话,而是用眼神示意二人往地上看。 刚才钱老板来往时,正要经过吕通二人留下的那一滩血迹,所以地上便多了几个沾着血的脚印。 “先前他称我做‘任大侠’,出去一趟之后又改口称‘任大爷’,已令我有些奇怪……” 瞧见穆师泉的疑惑之色不减,任舟同样压低了声音解释道:“而且,他先前称吕通时,喊的是‘吕大爷’,可刚刚却直呼其名。” “任兄有些风声鹤唳了吧,称呼这种事情,有些变动也算正常。或许是看你是他客人,所以改成‘大爷’;而吕通已死,随从又不在身旁,也不必尊称了。” 穆师泉毕竟久居山中,对这样的事情并不敏感,可刘佩琼已领回了任舟的意思,说道:“称呼这种事情,若非像穆大哥先前那样刻意纠正,一般也不会变化。” 闻言,穆师泉皱着眉想了想,反驳道:“他最开始称我‘道爷’,后来又变作了‘天师’,我也并未纠正过他。” “就算称呼没什么,可这脚印又怎么解释?”穆师泉的话令刘佩琼不知该怎样反驳,只好另找出一件事来说:“先前他可是要刻意避开的,现在却毫不顾忌了。” 穆师泉刚要说话,一旁的任舟又帮腔道:“就算是人走茶凉了,可他是个生意人,也不该不避开这种霉头。” “那现在怎么办?” 穆师泉又凝神想了片刻,也不得不承认二人说的话有几分道理。 任舟摸了摸嘴巴:“这些都是猜测,并无确证,还是试试再说吧。” 说完,他便轻轻站起身子来,把自己碗中的面向吕通七人吃剩的饭菜里倒了一些,又依样把刘佩琼的那碗做了相同的手脚。 然后,任舟向着刘佩琼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紧闭着双眼,侧过脸趴在了桌子上。 “佩……”话还没说完,任舟也跟着倒下去了。 穆师泉见状,只好一边假意摇晃任舟,一边胡乱喊着。 第六章 夜半杀机(一) 这一连串的响动,尤其是穆师泉的叫喊,不但引来了后厨里的钱老板,也叫醒了已各自回到房中的那伙绿林客。 以少年为首的绿林客们先后来到楼梯口,扒着栏杆往下望着,看见任舟和刘佩琼或是倒在地上、或是趴在桌上,均是不省人事,不由得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穆道长,”少年打断了穆师泉的叫喊,“任大侠怎样了?” 穆师泉抬眼看向那少年,眼角瞥着钱老板的神情,答道:“我也不知道。刚才老板端上来两碗面,他们吃了之后,就都昏过去了。” “这……”绿林众人均是面色一变。 穆师泉这话未交待前因后果,只说是吃了老板的饭。而他们先前吃的不少,唯恐自己也着了道,忍不住跟着惊慌起来,议论纷纷。 一时还没察觉出什么异样,所以少年还算能沉得住气,只是试探着问:“老板,这是……” 可他的问题还没问完,便叫钱老板的一声冷哼给打断了。 此时的钱老板,全非先前那种畏畏缩缩的模样,毫不理会乱作一团的绿林众人,只是扫了穆师泉一眼,又看了看桌子上的两碗面,以及倒在地上的任舟,发出了几声哂笑。 “任舟,不必做戏了,老朽用的并非蒙汗药。” 这话说出来,无疑是坐实了任舟先前的猜测。 非但是绿林客们议论纷纷,连穆师泉也不禁面色微变。 他只是少见这种勾当,所以略有些天真,却并不傻。 起码他看得出来,对方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下毒,恐怕是有恃无恐。 见自己的伎俩已被对方识破,任舟也就睁开了双眼,大大方方地站了起来。 不过,似乎是立足未稳,刚刚站起的任舟摇晃了一下,又一屁股坐到了身后的板凳上。 钱老板见状,又发出了一声冷笑:“任大侠果然是气量非凡,到了这种时候还可以坐得住。”话里满是揶揄和嘲讽,好像全不把任舟看在眼里。 “或许是我生性散漫,总觉得坐着要比站着舒服些。” 不同于穆师泉的忧色满面,任舟看起来倒是轻松得很,甚至还能微笑一下。 “好,好,好。”钱老板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往任舟那边走,“老朽倒是觉得,躺下更比坐着舒服点,少侠以为呢?” “对极了!”任舟深以为然地附和了一句,又叹了口气:“可惜躺下的机会却不是时时都有的。” “没关系,现在正……” 钱老板的话刚说一半,任舟便摊开了手,以中指和食指弹出了一样东西,冲着钱老板的膝盖急射而来。 任舟心知,此时的他已如强弩之末,其势不能穿鲁缟也。所以刻意用话勾住“钱老板”的心思,再突施冷箭,以求功成。 可惜,他实在低估了这位“钱老板”,或者是太高估了自己。 面对这枚耗尽他全身力气的铜钱,“钱老板”却避也不避,一猫腰,便将其捉在了手中。 “任大侠惠赐,老朽就却之不恭了。”“钱老板”看了看手中的铜板,又冲着任舟笑了一下,施施然地将其纳入了怀里。 “唉……这下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只能指望穆兄了。” 任舟的话是对穆师泉说的,可是却没有回过头,依旧看向“钱老板”。 他是否已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穆师泉的眉头皱得更紧,不过仍是站起身来,答道:“放心。”边说着话,边从背上抽出了松纹剑,剑尖斜指地面,摆出个御敌的架势。 “我估计是放心不了了。”任舟此时力气尽失,可话却一点不少,“‘毒狈’谭鸩在这,估计无颜公子也不远。穆兄还是找个机会,走为上策吧。” “你认得老朽?”见任舟说破了自己的底细,谭鸩也不忙着上前了,而是饶有兴趣地跟任舟聊了起来。 正如任舟所言,无颜公子此时正在左近,只等他的信号便可赶来。 一切尽在掌握中,所以他一点也不用着急。 “我虽然无缘识得尊面,却听说过一种毒药。这种毒一经沾染便会迅速发作,由接触的地方沿着经络一路直达气海,再从气海出发,上行百会,下抵涌泉。三大气门一闭,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是枉然了。”任舟苦笑了一下,“这种名为‘解兵散’的奇毒,正是谭大爷的得意之作。” 听了任舟的话,谭鸩忍不住笑了一下,不过与任舟不同,他的笑是出于满意。 他的嘴巴几乎要翘到鼻子上了。 “一点也不错,想不到任大侠对老朽竟然这么了解,实在是有些受宠若惊。”带着这种表情,谭鸩又摇了摇头,“不过任大侠还是少说了一点。老朽用的确实是‘解兵散’不假,可除此之外,还另加了‘蚀玉粉’,才会令你一点力气也用不上。” “谭大爷倒是真看得起我。” 任舟的苦笑更浓了。 “能叫傅青衫闻之色变的人物,老朽当然也不敢小看了。” 说完,谭鸩看向了穆师泉:“穆道士,听清楚了吗?任舟是拿话暗示你,一会交起手来,千万别与老朽有一丁点的接触。” “无妨。”穆师泉冷声答道:“道门心法,博大精深,未必就怕了这种邪门歪道。” “穆兄还是小心些为好。虽则道门功夫讲求的是不闭天门,可要是内功没到‘阴阳互济’的地步,恐怕也受不住这种奇毒。所谓‘强梁者不得其死’,千万不可逞强大意。” 穆师泉面露诧异。 “阴阳互济”乃是武当心法中较高的一层了。到了这层,便与传说中的“道明心通”间只隔了一重“阴阳相生”的性命关。 这一点,他当然清楚。在他心中,虽然讶于谭鸩的手段霸道,可更好奇的是任舟何以对武当的心法知之甚详。 “任兄……”穆师泉看了任舟一眼,顿了顿,继续说道:“……所言极是,我一定小心。” 说完,他的神情一肃,看向谭鸩,说了声“请”。 话音未落,他便往身后的墙上一踩,剑指谭鸩的咽喉,欺身而上。 已得了任舟的提醒,穆师泉心知,与谭鸩交手时绝不能落于下风。否则免不了要受其浑身上下的毒剂影响,大受掣肘,以至于进退失据,最终只有败亡一途。 所以他嘴里说“请”,却是抢先出手。 这一剑转瞬已到谭鸩的眼前。 谭鸩手无寸铁,无法格挡,只好侧身让过剑锋,以身子撞向穆师泉的怀中,又用手去抓他的阳谷穴,意图逼其回剑自卫。 见状,穆师泉脚步一顿,竟然立刻止住了去势,同时就地一旋,改用剑锋削了过去。 “好!”任舟喝彩道:“武当山的‘游仙步’果然不凡。” 一计不成,穆师泉的剑招又到。谭鸩的面色微变,仓促间用了个铁板桥才勉强躲开,可还没等直起身子,那柄剑就向下劈了过来。 他既然号称“毒狈”,便可知他惯与人搭档,以往多是充当帮手,绝少出力与人肉搏。此时虽然还没受伤,可已落进对方的剑势里,他便有些慌神了,又勉强躲过了几招,已是捉襟见肘,穷于应付。 穆师泉的剑并不算快,却是连贯自如,使起来如水银泻地,令谭鸩寻不到半点的空隙。 谭鸩现在只后悔自己有些托大,实在不该为了独吞赏钱就贸然出手。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连还手的机会都几乎找不到,更别提脱身去向无颜公子发信号了。 武当的剑法素来以“稳”着称,这一点在穆师泉的手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就这么一剑跟着一剑,走的是中正平和的路子,虽不能一招建功,却也不露丝毫破绽。在这样的步步紧逼下,谭鸩已是险象环生,只好连连后退,最终抵到了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穆师泉的剑也紧跟着落在了谭鸩的脖子旁边,却没轻易地削下去,而是沉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讲?” 谭鸩惨笑了一下,闷声答道:“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经过这一番打斗,他脸上经过易容的地方已有不少恢复了原状,露出褶皱、干枯的皮肤,令他看起来苍老了不少,全无刚才的神气。 由他露出的皮肤看来,他已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注意到这一点的穆师泉眼中透出一丝不忍之色,犹豫了一下,说道:“交出来解药,我也不为难你。” 闻言,谭鸩眼睛一亮:“当真?” 穆师泉点了点头:“当然。” “好,好。”谭鸩绝处逢生,不禁喜形于色,连声应着,急忙伸手向自己的怀里摸索。 就在此时,任舟忽然高喊了一声:“小心!” 伴着这声叫喊,传来了木头碎裂的声音,紧跟着便刮进来了一阵寒风。 这两个变故大出穆师泉的意料之外。 他下意识地抽剑想要后退,却不想谭鸩趁此机会,从怀中收回手,用力一扬,一股白色的粉末便被寒风裹着向穆师泉刮了过去。 第七章 夜半杀机(二) 任舟的提醒没头没尾,还不容穆师泉反应,杀机便转瞬来至眼前。 好在,先前的一番交谈已令穆师泉对任舟颇有好感,心里也就存着几分信任。一经提示,他便立刻抽身而退,在退后之余,还抽空一挥剑,把谭鸩撒出的毒粉打散了不少。 饶是如此,却不免在手上和脸上沾了一些。 由门外闯进来的,当然就是刚才负伤远遁的无颜公子了。 见一击不成,无颜公子也不追赶,只是站在了谭鸩身前,冷眼瞧着穆师泉退到了任舟的身旁。 “你来的倒正是时候。”谭鸩用力地喘了一口气,扶着墙站起身来。 他生怕穆师泉挥出的那一剑会伤及自己,一时情急,干脆偏过头、扑倒在了地上,实在是狼狈得很。此时见自己转危为安,担心被无颜公子耻笑,干脆半是夸奖、半是责备地先发制人,连一点感激的意思都没有。 无颜公子没有答话,而是先向着任舟看了过去。 任舟此时虽然面色如常,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可无颜公子能猜得出来,恐怕他已经没有半点力气、只能任人鱼肉了;而那位与任舟同在一张桌子上、此刻没有一点声息的少女,无颜公子没有见过,不过也能猜得出来她的身份。 一旁的穆师泉反手执剑,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无颜公子,摆出小心戒备的样子,似乎随时准备发难,可他微微颤抖着的腿已说明了他并不像看起来那样从容。 见无颜公子不答话,谭鸩也不以为忤。皱着眉头把自己身上沾染的尘土污秽拍了拍之后,他又冲着穆师泉笑了一下。 恶毒的笑。 就如同毒蛇在审视猎物那样,微微露出的牙齿正像是吞吐不定的信子。 穆师泉忍不住轻颤了一下,又努力握了握剑柄。 他的颤抖,到底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沾上他的毒药已经发挥了作用? 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人说得清楚。 “刚才穆兄后退之前,本有机会一剑杀了谭大爷。”任舟忽然开口了,仍是对着穆师泉说,可眼睛也仍是看着谭鸩,“但你为什么不动手呢?” “我是方外之人,怎么能妄开杀戒?” “唉……穆兄慈悲为怀,但是却没听说过‘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啊。一念之仁,恐怕咱们三个都跑不了了。” 任舟的语气里满是叹惋,可表情却还是刚才的那样,甚至带点微笑。 这并非是他处变不惊,而是因为到了现在,他连变一变表情都很困难了。 这一点,谭鸩当然非常明白。 “任大侠,都到了这种地步,也不必枉费口舌了。”谭鸩一边说着话,一边轻轻地拍了拍手——带着那种充满讽刺的嘉许之色,“你既然知道老朽是谁,又何用抱着这种幻想呢?” 任舟叹了口气。 除此之外,他也干不了什么了。 正如谭鸩所言,他先前的那番话的意思,就是暗示谭鸩,先前穆师泉已手下留情了,要谭鸩“投桃报李”,放穆师泉一条活路。 “多谢任兄好意,不过这是我命里该然,也怨不得别人。” 穆师泉的回答大出所有人的意料,因为他说这话的语气全不像持戒的羽客,更像是绿林的草莽。 紧跟着,他剑尖一旋,又指向了谭鸩。 这次他连“请”都省了,一句话不多就要直接动手。 而且,不同的不光是他的语气,还有他的剑法。 此刻穆师泉的剑招与他先前所用的大相径庭,全无一点平和之气,而改为了招招用险、剑剑致命,时刻不离谭鸩的咽喉要害。 “你……” 在这样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下,谭鸩连说一句完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只懂得左躲右闪,勉力支持。 穆师泉在毒药的作用下,无论剑势还是身法都比刚才要慢了不少,可正是因为对自己的状况心知肚明,他才更要兵行险着、一味猛攻,借此来弥补速度上的不足。 仅仅是三招以后,谭鸩便有些无以为继,只好故技重施,再攻向穆师泉的手腕关节,企图以此逼迫对方变招。不想,这回穆师泉却视而不见,摆出了一副搏命的架势——这已是他现在唯一的出路,若不如此,等到毒素发作的时候,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谭鸩实在是出了一个昏招。 若他经验再老道一些,便可看出此时的穆师泉不过是振奋余勇,他只用继续借躲闪来消耗穆师泉的气力,便可不战而胜。 可是这样险象环生的境地已让他无暇思考,等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却为时已晚了。 没有人可以在自己的一生中不犯一点错误,同样没有人可以在犯错之后不付出任何代价。 谭鸩犯了错,所以他就一定会付出代价。 只不过,他实在可以算是走运。因为他所付出的代价,相较于他所犯下的错误而言,几乎可以说是不值一提的——这种足以致命的错误,他付出的代价仅仅是一只手。 没有人愿意随随便便失去一只手。 但是与性命比起来,一只手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起码,只要能活下来,还有另一只手可用。 谭鸩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当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也意识到穆师泉的这一剑已避无可避的时候,他立刻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将原本攻向穆师泉的那只手改而挡在了穆师泉的剑路上。 这决定无疑是正确的。 当初在面对南宫大盗的时候,任舟也这样做过。 只是当初任舟的手中有掌中刀,而谭鸩的身上什么也没有。 或许几十年后——如果谭鸩能活这么久的话,再回忆起此事时,他会对自己这种“壮士断腕”的果决钦佩不已。 但是现在,当他看见那只在空中翻腾的手,以及随之飞溅而出的血液时,首先感受到的却是一种空白,一种如同置身梦境的虚幻感。 然后才是一阵几乎令他昏厥过去的剧痛。 好在,借着这一剑的力道,他已退到了无颜公子的身边,摆脱了穆师泉的剑势。 而穆师泉也没有追击的力气了。 这一剑已耗尽了他的力量和真气,他现在只能把剑拄在地上才可以勉强地稳住身形。 愤怒和疼痛令谭鸩的五官几乎都要拧到了一起,此时的他,看起来好像比身旁的无颜公子更要可怖几分。 “你这是什么意思?” 谭鸩想要愤怒地质问,可惜阵阵晕眩已让他站立不稳,连语气也跟着软了很多。 跟着软下去的还有他的身子。 他已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由刚才谭鸩与穆师泉交手起,到谭鸩被砍下了一只手,中间的时间不算长,但也不算太短,已足够无颜公子出手了。 可无颜公子却好像事不关己一样,一直冷眼旁观着,全无一点助拳的意思。 甚至在谭鸩退到他身旁的时候,他也没有搀扶,就这么任由谭鸩倒在了他身旁。 “没什么。” 无颜公子一边答着话,一边居然还微笑了一下。 他笑起来的时候,和平常人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要把嘴角扬起来的。 只不过,当他扬起嘴角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扯动脸上的肌肉。而正是在这种牵扯下,他右半边脸上那些大大小小、纵横交错的伤疤也跟着翻动了起来,犹如一条条相互纠缠着的蚯蚓在翻转攀爬。 “我看得出来,前辈有心独吞这份赏钱,所以想知道前辈有没有这样的能耐。” 无颜公子的嗓音还是与先前一样的嘶哑,只是其中多了些戏谑。 谭鸩哑口无言。 他怎么也没想到,原来无颜公子已把这件事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才能这么恰到好处地救下自己的命。 既然自己的那点算计已被别人看破,那再多说什么也没用了。 所以他只好紧咬着牙,一声不吭地从怀中摸出些外伤的药来,撒在了断腕上。 这当然不能立时止住血,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 “看来前辈是做不来这单生意了。” 无颜公子一边说着话,一边看向了楼梯上:“那我只好代劳了。” 第八章 夜半杀机(三) 无颜公子的话说得轻松,事情做得也不麻烦。 那伙刚刚得救的绿林客,就这么在任舟的面前被杀了个干干净净。 他们看得出来,谭鸩是冲着任舟来的。 他们无能为力,只好先力求保住自己的性命。 所以从刚才到现在,他们已经尽力地保持安静,也尽力地隐藏身形,唯恐惊动了谭鸩,遭受池鱼之灾。 可惜,他们没有想到,已经逃走的无颜公子会去而复返。 他们更没想到的是无颜公子仍未忘了他们。 在这样的境况下,他们已经完全失去了还击的勇气和决心。 任舟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却没法堵住耳朵。 所以他仍能听得到那一连串的惨呼。 最后的那一声叫喊最为稚嫩,是否他们在最后关头仍合力把那位少年护在了身后? 任舟已经不忍心再想下去。 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他连自己能否活下去都说不清楚。 穆师泉已经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随着他倒下的,还有那柄松纹宝剑。 剑掉在地上之后,还来回跳动了几下,发出一连串的清脆响声,正像是填补在声声惨呼的空隙中的间奏。 当无颜公子的工作结束的时候,这柄剑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这些毫不相干的声响串联在了一起,就如同悼亡时的哀乐,于那一声声高亢的痛呼中抵达高潮,又在最终的颤音中戛然而止。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 客栈中,仅剩下了谭鸩粗重的呼吸声,以及无颜公子踩着木质楼梯下来时的脚步声。 刘佩琼把眼睛睁开了。 她刚才一直不言不语,不过是想假作昏倒,伺机出手。 但现在,她已不必再装下去了,因为她早已失去了出手的能力。 就像那群绿林客从未想到无颜公子会去而复返一样,她也从未想到会有人把毒下在碗底下。 她的江湖阅历并不深,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被孙全忠暗算的那一次当然要排除在外,因为当时她还来不及反应便已失去了意识。 或许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在担忧、恐惧之余,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想法,那就是想抬起头来看一看任舟。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或许是因为想看看像任舟这样的人面对死亡时会是怎样的表现,又或许是想以眼神责备任舟不该盲目地搅进是非中。 可惜,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她都抬不起头来了。 从楼梯上下来之后,无颜公子又走回了谭鸩的身旁,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问道:“前辈恢复得如何了?” “还活着。” 谭鸩的回答很不客气,但无颜公子也没有计较,只是点了点头:“走吧。” 话说完,竟然真的转身就要离开了,连看也没看任舟等人一眼。 这一下,连谭鸩都没想到,更别提任舟他们了。 “等一下——”谭鸩急忙喊住了无颜公子,“那他们呢?” 客栈里,除了谭鸩自己和无颜公子以外,就只有任舟、穆师泉以及刘佩琼三个活人了。 所以谭鸩说的“他们”,也当然是指后边的三个人。 “他们怎么了?” 无颜公子皱着眉头,好像真的不懂谭鸩说这话的意思。 “他们切下了我的手……” “前辈难道想叫我替你报仇?”无颜公子打断了谭鸩的话,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与谭鸩交谈时,无颜公子似乎就没有那么惜字如金了,表情也丰富了不少。 谭鸩咬了咬牙:“不光是为我报仇,于你自己也有好处。” “好处?”无颜公子重复了一遍,又用眼神扫了一下三人,“开罪武当山和刘家,对我有什么好处?” “刘大小姐逃婚的事,你是知道的?” 看无颜公子点了一下头,谭鸩继续说:“要是能把任舟和刘大小姐抓回去,何愁徐家没有赏赐呢?” “像这样的残花败柳,就算抓回去了,徐家也未必愿意要。” 无颜公子的语气平淡,似乎一点也不为所动。 可刘佩琼却不能像无颜公子那么平淡——她几乎要跳起来了。 但是她跳不起来,所以只能以愤怒的眼神看着无颜公子。 作用当然寥寥。 “他们不要,是因为两个活人太麻烦了。”虽然被拒绝了,可谭鸩仍不肯放弃劝说,“他们驳了徐家的面子,徐家能不怀恨在心么?可是忌惮刘家的声势,徐家也未必愿意下杀手。要是你替徐家找回了面子、又干了脏活的话……” 真正懂得劝说的人,都会给对方留下三分思考的余地。 谭鸩显然是深谙此道。 无颜公子果然露出些意动的表情,像是在斟酌谭鸩的话是否可靠。 见状,谭鸩也不催促,而是静静地等着。 他不怕无颜公子不信,因为这番话连他自己都相信了。 他先前之所以要节外生枝、向任舟和刘佩琼发难,为的就是这个目的。 权衡了半晌之后,无颜公子忽然又看向了穆师泉:“就算你说的可行,和这个道士也没什么关系。” “当然是有的。”谭鸩淡淡地答道:“要是他去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刘慎之,你觉得刘慎之会找你还是找徐家?到了那时,恐怕连徐家也会埋怨你办事不力、贻人口实。” “你应该知道,如非必要,我一向不愿意多杀人。” “我当然知道,不过这与你做生意也没什么差别——只是先付钱与后付钱的不同罢了。” 无颜公子又打量了屋内其余四人一眼,这些人的表情当然各不相同,不过他也无意去深究了。 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 他当然更不会。 若非要为了赚钱,他也不必去做杀手。 他当然知道,谭鸩对自己说这些话的目的是想借自己的力量报仇。 可他也有自己的打算——正如谭鸩自己所说的,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不过他并没有表露出什么异常,而是面色平淡地从谭鸩身旁走过,冲着穆师泉走了过去。 穆师泉看着走向自己的无颜公子,没有说话,也没有反应。 他现在已什么都做不了了。 瞧着那把与自己朝夕相伴、此刻也近在咫尺的松纹宝剑,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只是这声叹气也并不明显,就如同在砧板上的鱼无助地开合嘴巴一样。 走到了穆师泉的身边后,无颜公子并没有急着下手,而是仔细地端详了片刻。 “抱歉。” 除了无颜公子自己以外,没有人明白他为何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也没有人会问。 瞧着无颜公子缓缓举起的手,谭鸩不禁瞪大了双眼,其中满是怨毒和快意的神采。 而刘佩琼则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心中满是歉疚。 至于任舟…… 已没有人关心任舟了。 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无颜公子身上,因为他才是这间客栈里的主宰。 无颜公子的手高高举起,不过片刻之后,这一掌就要落到穆师泉的头上了。 但这一掌终究没有落下去。 因为一个突兀的响声打破了这种安静。 椅子倒在地上的声音。 任舟已经站起来了,脸上仍挂着那种微笑,只不过比刚才要自然得多。 “我劝你不要这么做。” 他的声音就像他的表情看起来那样从容、镇定,却令所有人都不禁动容。 “不可能!”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谭鸩,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叫喊着:“他不过是故弄玄虚,绝没有还手之力。” 无颜公子虽然没有急着说话,可是一双眼睛却上下打量着任舟,像是在探究任舟的虚实。 任舟夷然不惧,与无颜公子对视着。 “你觉得,你可以阻止我?” “为什么不试试呢?”任舟眨了眨眼睛,“在我站起来之前,也没人认为我能站得起来。”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试?”无颜公子一边说话,一边回头瞟了一眼楼梯。 “或许是因为,我是个公道的人,不太会阻碍别人做生意。”任舟笑了一下,似乎是对于自己的这种解释忍俊不禁,“也或许是因为,我刚才根本没那样的能力。” “哦?” 任舟的坦然倒是大出无颜公子的意料之外。 “谭大爷的毒药当然是十分有效的。可惜,我的功夫与武当山的内功异种同源,不闭天门,谭大爷的药也封不住,所以还剩了三四成的功力。”任舟说着话,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头顶的百会穴,“有了这三四成功力,我便可将气海里的毒素一并逼出来——这花费的时间当然不少,不过幸好还来得及。人门一开,我也就恢复了七八成。” “你有信心,可用七八成功力战胜我?” “我没有,可是你也没有。” 任舟的意思,无颜公子已经明白。 谭鸩当然也明白,所以他说不出话来了——哪怕他有心让无颜公子出手,可也怕任舟所说的是实话,到时候连自己也折在这里。 所以他干脆一言不发,等着无颜公子拿主意。 就在无颜公子举棋不定的时候,任舟忽然弯下腰,把刚才起身时碰倒的椅子扶了起来,然后坐了上去。 “我总觉得,坐着要比站着舒服些。” 任舟不但坐下了,而且把胳膊摆在了桌子上,以手撑住了下巴,看起来悠闲极了。 可无颜公子关注的,是任舟那两只如同钉在地上一样的脚——无论任舟在做什么,他的脚都连一点也没挪动过。 感受到了无颜公子审视的目光,任舟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两条腿:“时间紧急,地门还没那么好开。” 任舟毫无遮掩地暴露出了自己的短处,却令无颜公子更为踌躇了。 “隐姓埋名”是杀手这个行当的金科玉律,因为名气对于杀手而言就意味着死亡。 可无颜公子无疑是个例外。 而他能兼得性命、名气与财富这三样东西的原因,就是他格外的谨慎。 包括这次折戟,也不过是因为他实在不太走运,正好被任舟赶上了。 况且,就像傻瓜常常会误以为别人和自己一样傻,谨慎的人也总会觉得别人与自己一样谨慎。 在他看来,任舟若没有完全的把握,一定不会这么轻易地卖出破绽来。 所以他退缩了。 他能同时保有性命和名气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总是能分得清孰轻孰重。 “告辞。” 无颜公子的话说得干脆,走得也坚决。 临走时,他还不忘了抓起谭鸩的领子,将其一并带走——既然最终没有做那件事,那谭鸩也不是非死不可了。 呼啸的风雪不断地从那扇破碎的大门中刮进来,可任舟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暖意。 第九章 各叙平生(一) 帮助刘佩琼和穆师泉驱完了毒,趁着二人调息的功夫,任舟又把那五位绿林客的尸首搬到了房中。 之后,他又在这间摆有七具尸体的客房里静静地坐了一会才下楼。 下楼的时候,他的脸色当然不太好看。 而刘佩琼二人的状况就如他的脸色一样,也不算太好。 穆师泉先前在已经中毒的情况下勉强运功,经脉因此受伤。毒素虽然在任舟的帮助下已被祛除了,可损伤的经脉想要好转,还需要静养一些时日。 至于刘佩琼就更不必说了,本就有伤在身,刚见好转便又中了毒,无异于雪上加霜。哪怕是毒素已除,可她仍是浑身乏力,连动也懒得动,全无精神。任舟下楼的时候,她正趴在桌子上,以双臂支着下巴,呆呆地看着门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任舟默默地走到了穆师泉的对面,叹了口气。 “要不先扶你回房休息一下?”任舟试探着问刘佩琼。 刘佩琼没有答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你想要吃点东西么?” 这句话显然正中刘佩琼的下怀,可是她眼睛一亮之后,又露出疑惑之色:“老板都不知道去哪了,怎么做饭?” 说完,发现任舟仍看着自己,刘佩琼撇了撇嘴:“你猜猜我是否懂得做饭?” “没关系,我倒是略通一二。虽然称不上美味,但是用来果腹还是可以的。”说这话的时候,任舟的表情满是自信,任谁都不难猜出他的这番话不过是谦虚。 刘佩琼当然也猜得出来,所以她的眼睛也跟着亮起来了。 不过,很快她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巧……男难为无米之炊。刚才那个谭鸩在后厨待了那么久,就算有材料,还能吃么?” “这个不用担心。”任舟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毒性愈是剧烈,就愈是难以隐藏,无论是味道还是颜色,总归是能看得出来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总要把毒下在酒中的缘故了,正是要借着酒的味道掩盖毒剂的异味……” 正在慷慨激昂的时候,任舟发现刘佩琼的眼光里透出了怀疑,不由得有些尴尬,只好借摸鼻子来掩饰,又干咳了一下,接着说道:“刚才谭鸩把毒下在碗底,毒药的气味混在汤面的气味之中,我一时没有意料到罢了。” “那以后我们岂不是都不敢接陌生人的东西了?” “也不至于,像谭鸩这样的炼毒、用毒高手,普天下也就仅他一人而已。”任舟说着话,又拿起一旁的面碗来看了看,“况且像这样的奇毒,炼制起来也颇为不易,既耗精力,且耗银钱。这回失手,于他的损失也不算小,恐怕一时半会他也缓不过气来,更别提来找我们的麻烦了。” 刘佩琼的神色里虽然还是以不信居多,可是看任舟说得信誓旦旦,也不再发问了。 或许是刚刚直面死亡已令她的心态改变了不少,在她想来,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再中毒,然后一起死在这里罢了——与刚才也没什么区别。 见刘佩琼不再问话,任舟转而看向了穆师泉:“穆兄刚才费力颇多,要不要再吃点东西?”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穆师泉长出了一口气,回报了任舟一个微笑。 ****************************************************************************************** 等到任舟把三碗面端到桌子上了之后,刘佩琼才明白,原来刚才自己会错了意。 任舟一点都没有谦虚。 他真的只是“略通一二”。 “这是什么?” 刘佩琼仔细地端详了一遍摆在桌子上的三个碗,然后抬起头看着任舟。 “面啊。”任舟一边理直气壮地回答,一边还拿手在二人的面前比了个“请”的手势:“快快快,趁热尝尝。” 虽然还想说话,可是盛情难却,刘佩琼只好拿起一双筷子,小心翼翼地在碗里拨了一下。 然后她的神色更复杂了。 “怎么了?” “嗯……”刘佩琼沉吟了一下,又看了看拿着筷子、望着碗发呆的穆师泉,犹豫着说:“我们家一般都管这个叫浆糊汤……” 任舟挠了挠头:“我是害怕没煮熟,就多煮了一会。” 刘佩琼还想再多说什么,不过看任舟的脸上尽是歉意,也就说不出来了。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 确切地说,应该是“喝”得很安静。 没有人说话,因为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 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说出来的是褒是贬,都是对任舟的伤害。 好在,无论做成什么样子,食物终究是食物,还是可以填饱肚子的。 “吃”完了饭,三人都是觉得精神恢复了不少,连带刘佩琼的脸色都红润了许多。 腹中饱足——虽然其中大半是水,可三人也不想就此休息,所以顺势闲聊了起来。 “穆兄,这回从武当山上下来,要到哪里去了尘缘呢?” 首先挑起话题的当然是任舟,因为他心中有无数的疑问亟待解开。 他虽然明白“交浅言深”是一项大忌,可是刚刚共同经历了生死,他自觉与穆师泉的关系已算得上相熟了,所以问起来也是开门见山。 倾盖如故,白首如新。“交情”这种东西,本来也不能以结识的时间长短来衡量。 穆师泉果然不负他的期望,大大方方地回答:“去洞庭湖。” “喔,好地方。‘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任舟摇头晃脑地吟了一句,“穆兄是要去吕祖故迹求仙?” 穆师泉摇了摇头,答道:“仙人古迹,有幸重游,当然是很好。不过此回,我是要去办一件事。” “哦?是道友往来,还是江湖恩怨?” “算是江湖恩怨吧,不过是绿林道的事情。” “哦……”任舟面露了然之色,点了点头,“我听说南方绿林以‘项将军’为尊,他的云梦水寨正是在洞庭湖中。看来穆兄与这位项将军有些渊源?” 吕通在被杀之前,正是想以“项将军”的名号求饶,然后穆师泉便一改作壁上观的姿态,突然出手相助。 任舟正是通过这件事来做出判断的。 “可算是故交吧,不过平日里疏于走动。” 武当山毕竟是清净之地,与绿林道的土匪们往来频繁,传出去也不好听。 “那这次……” “这次是听闻绿林里出了点变故。传说,几日之前,‘飞鱼坞’的主人朱俊死在了褚天锡手上。褚天锡是项将军的心腹,朱俊也算是项将军的下属,所以朱俊的家人便把这事告到了项将军那里,请他主持公道。” “项将军听说这事后,十分震怒,传令抓回了褚天锡,并将其囚在水寨中,听候发落。由于褚天锡位列三使之一,地位仅在项将军之下,所以项将军也不好轻易治罪,而是发下帖子去,邀长江水道上的各路英豪齐到水寨中,要当着他们的面料理此事。” “我这次正是要代表武当山去见证此事的。” 见任舟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穆师泉干脆一口气把事情讲清楚了。 “群英会?这个主意倒是不错。”任舟摸了摸嘴巴,“当着这么多人惩处自己的亲信,正可显出这位项将军的公正严明、无私无弊来。” “一点也不错。”穆师泉点头赞同。 刘佩琼忽然插口问道:“那夜枭的人干嘛要跟项将军过不去呢?” “他们应该并不是跟项将军过不去,而是跟褚天锡过不去。” 任舟闻言,立刻来了兴头:“此话怎讲?” “简而言之吧,这件事颇为暧昧不明。朱俊身亡时没有旁人在场,所以褚天锡是否就是元凶,还有待商榷。这也是项将军迟迟不肯发落的原因了。”穆师泉沉吟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如何措辞,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他们应该是受项将军的命令,去什么地方寻找证据吧。这一点,我就不清楚了。” “那穆兄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我……我对此事还知之甚少,所以暂时没有什么成见。” 答完话,穆师泉不等任舟追问,又反过来问道:“那任兄两位是要到哪里?” “我们……”任舟转了转眼珠,“我们只是随意游玩一圈罢了,你应该也听说了我们的事情,这次出来就是为了躲开徐、刘两家的追踪。” 穆师泉刚点了一下头,表示理解,还没来得及开口,任舟便又接着说道:“穆兄经脉的伤一时半会恐怕好不了,又得罪了夜枭,恐怕路上会有麻烦。如果穆兄不介意,我们也想随穆兄一同前往洞庭湖,看看这长江水路的群英湖如何,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我当然不介意。有任兄这样的高手相伴,说不定我还能有机会讨教一番,于我的功夫想必大有裨益。” 穆师泉话里有话,因为先前他心中的疑问仍未得到解答,那就是任舟何以对道门心法知之甚详? 那时他就想问,不过彼时大敌当前,无暇细说,再加上任舟藏在桌下的手轻轻动了动,像是在示意他不要开口,所以才含糊放过了。 此时倒是个机会,可是他又担心打听对方功夫犯了忌讳,所以只是以言语暗示。 要是任舟实在不肯说,他也只好作罢了。 穆师泉的意思,任舟当然听得明白。 先前穆师泉直言相告,足见诚意,所以任舟也没有藏私,解释道:“我师出天道谷,与武当可算是异路同源,在功法上当然也有些相似。指教不敢当,互相切磋倒是正好。” 穆师泉闻言,眼皮一跳,显出沉思之色。 第十章 各叙平生(二) 天道谷的传说在江湖上广为流传,穆师泉当然也听说过不少。 除开“王犬帝奴”的名声外,天道谷最出名的,便是它神秘莫测的行事风格。 没有人知道“天道谷”究竟在哪,也没有人知道它的主人是谁。世人所能了解的、有关天道谷的全部信息,都来源于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现在武林中的、天道谷的传人。 每次出现的天道谷传人仅有一位,都是龄方弱冠的青年才俊,也都是睥睨天下的绝顶高手。 这些传人们就仿若流星一般,凭着高强的武功突然在武林中声名鹊起,在做出一件或者几件匪夷所思或是令人称道的大事之后,便又迅速消失无踪——有的是主动归隐,有的则是横死人手。 鉴于这些传人们的事迹,无论是江湖中人还是绿林客,对于天道谷都抱有一种既崇敬又鄙夷、既艳羡又戒备的复杂情感。 崇敬当然是因为历代传人的所作所为大多是扶危济困、惩奸除恶的善举;鄙夷则因为他们往往以朝廷的利益为先、甚至于甘当官府的鹰犬;至于艳羡,是由于天道谷的传人们年纪轻轻便身手了得,令不少人都对他们所修习的那种神秘功法心生向往,乃至于觊觎。 而戒备,便是由前边的三种情感混合成的,正像是蒋涵洋先前对任舟的怀疑那样。 一个武功超群、品行高尚却又目的不明的人,无疑是危险的。因为你无法轻易地辨析这种“高尚”的真伪,更找不到他的软肋,也就难以推知他的行动。 像这样的人,你只能祈祷他真如表现出来的那样无私;否则,他一旦包藏祸心的话,便很难预料。等事到临头的时候再去阻止,所要付出的代价无疑是巨大的。 面对这样一种人,又有谁能不产生一种想要“敬而远之”的戒备呢? 即使先前没有这样的心思,那在经历过许沉的事情之后,也会吃一堑、长一智了。 在皇宫一战之前,许沉早已享誉江湖,称得上是人所共仰,声势一时无两。 可在皇宫一战中,他亲手击毙了无数随大皇子杀入禁中的“叛党”,其中不乏钦慕大皇子为人而主动相随、或是大皇子亲自礼聘来的武林高手。 这件事大出所有人的意料,没有人能想到这位“大侠”对付起“自己人”来竟然是这样的辣手无情,不留余地。 正是这件事,令他的声名一落千丈,连带着让“天道谷”也背上了许多骂名。 这就是任舟不愿轻易吐露自己身份的缘由了。 他虽然不介意别人的戒备,却也不想因此而招来麻烦。 所以,到目前为止,确切地知道任舟身份的,仅有刘慎之一个;剩下的,无论是张一尘还是南宫大盗,都只是凭他的兵器猜测,而无确证。 不过此时此刻,又多了两人。 至于为何肯对他们直言,任舟当然有自己的考量。 刘佩琼自不用说,在她的父亲已经知道这件事的情况下,再瞒她也没什么意义。 而让穆师泉知道此事,一是为了报答他的坦诚,也避免自己遮遮掩掩、遭他怀疑,反而不美;二来,正像自己先前所说的那样,天道谷与武当山虽有派别之分,却是同出一源,天然要亲近些。何况穆师泉作为方外之人,就算知晓了此事,也无走露风声之虞。 穆师泉此前从未听说过又有一位天道谷传人出来行走江湖的事情,所以一时有些恍惚。回过神来之后,他面容一肃,说道:“任兄肯将此事赐告,足见信任,我一定留心为任兄保守这个秘密。” “也不算是什么秘密吧。”任舟微笑着摆了摆手,“不过因为许师兄的事情,颇有些麻烦,所以能不叫别人知道是最好的。” 穆师泉同样回报以微笑:“我明白。” “行啦,天色不早,也该休息了。” 任舟说着话,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穆师泉也随之立起,冲二人拱了拱手:“贤伉俪今日费心颇多,好好歇息吧。明日一早,我先去衙门说明此处情况,再寻一些吃食,请二位就在此处稍待。” 穆师泉这话是出于好意,可是任舟和刘佩琼听了之后,面色都有些尴尬。 “嗯……” 任舟干咳了一声,又沉吟了半晌,好像有些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说。 见状,穆师泉也觉得有些尴尬:“我是否说错了话?” “这个……其实我们并非夫妻——” 说完,看穆师泉好像会错了意,任舟又赶忙补了一句:“无名也无实。” “啊?” 穆师泉愣住了,先看向了刘佩琼,发现她面色微红,却没有否认;又看向任舟,发现他的面色真诚——虽然夹杂着些许的尴尬,却绝无隐瞒或者遮掩的意思。 “抱歉得很。”穆师泉苦笑一下,赶紧又抱拳赔罪,“我实在不知……唉,之前听信人言,险些失之宰予。没想到任兄乃是一位真正的正人君子,之后我要是再听人这样议论,一定代为驳斥……” “别,别,别。”穆师泉的话还没讲完,就被任舟赶紧拦下了,“这个……其中有许多难言之隐,现下不能相告。不过这件事,穆兄只要自己知道就好了,千万别再跟别人说了。” 虽然仍不太能理解,不过看任舟说得郑重,穆师泉也只好点了点头。 又再三嘱咐了几句之后,任舟才把刘佩琼背回了刚才的房间里安顿好了,自己住到了隔壁的房间——同住一屋只不过是权宜之计,现在店里除他们外只有穆师泉一人,也就不必做戏了。 白天冒着风雪赶了一整天的马车,到了晚上又经历了几番波折,任舟只觉得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疲惫极了。 可他躺在床上,却迟迟睡不着。 或许是睹物思人,看见那少年留在房中的东西,想到他就在自己面前惨死,自己却无能为力。 又或许是自己从未忘记这件事情,刚才只不过是借着说话来逃避罢了。 任舟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 睡不着这件事,就像孩子要哭一样,根本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好在,一个人睡不着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想起来很多事情,很多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的事情,能让自己不那么寂寞——也或许是更寂寞了。 正在任舟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墙板上传来了一阵轻响。 第十一章 心事尽在栏杆中 任舟的隔壁正是刘佩琼的房间。 为了避免误会,任舟又等了一会,一直到墙板上再度传来那种敲击的响声后,任舟才确定是刘佩琼有意地叫自己。 翻身下床之后,任舟下意识地要去开门,又觉得有些不妥,便转而把窗户打开,从缝隙中钻了出去,攀到隔壁的窗沿下,轻轻敲了两下窗框,然后把头伏了下去。 刘佩琼听见响动之后,过来把窗子推开,看了抬起头的任舟一眼,没有说话,又坐回了床头。 屋子里的灯还点着,刘佩琼的衣服当然也整齐得很。 任舟在大半夜被叫了出来,可叫他出来的那个人却反而像是无事一样,就那么一言不发地坐着。 所以他终于忍不住了:“深夜见召,未审尊意如何?” 刘佩琼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没想到任大侠还懂得掉几句书袋子。” 任舟这么说,正是看刘佩琼面带愁容,又迟迟不开口,想要开句玩笑。此刻见刘佩琼面色好转,他也跟着笑了起来:“略知一二,见笑了。” 笑过之后,刘佩琼忽然板起脸来,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质问道:“既然你是知书的君子,怎么放着正路不走,学宵小爬窗户呢?” “书,我确实知道一点,不过君子则未必是君子了。”任舟眨了眨眼睛,“再说了,像南宫大盗这样的梁上君子不也是君子么?据我所知,他正喜欢由窗户进房间。” “哦?那他也像你这样,喜欢趴在窗沿上不进来么?” “他喜不喜欢趴窗沿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的是,他好像不怎么愿意进女人的闺房——这也就是他可称君子的地方了。” “你什么意思?”刘佩琼忽然一瞪眼,“是否拿他的名头来揭我的短?” 南宫大盗把她绑在柴房的事情,距今已过去了半个多月,中间光是生死就经历了两次,可她仍不忘此事,甚至到了现在还为此耿耿于怀。 任舟一时语塞,只好讪讪地答道:“没有、没有,顺口搭音罢了……” 许多女人似乎天生就有一种能力,但凡是她想要挑你刺的时候,就能用简单几句话把你噎得喘不上气。 对于这种能力,任舟羡慕非常。 他做梦也想拥有这种能力,这样每次在与老杨拌嘴的时候,就不必要依靠暴力才能取胜了。 想到了老杨,他又觉得先前的想法不太严谨——这种能力是许多男人也具备的。 见任舟低头服输,刘佩琼好像仍是余怒未消,不过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带着娇嗔地哼了一声。 “行啦,佩琼小姐,你要是没什么事……”说着话,任舟打了个哈欠,“我就先回去休息了,明天还要启程上路。” 刘佩琼又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谁说我没事了?再说,没事我就不能找你了么?” “当然可以了,刘大小姐能找我,实在是荣幸之至。” 任舟一边说着话,一边摆出认真的表情,仿佛煞有介事一般。 见状,刘佩琼又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不过笑完之后,她叹了口气,表情也随之变得有些苦恼。 “我只是……觉得很害怕。” 半晌,刘佩琼才幽幽说道:“我从未见过有这么多人死在我眼前……也从没有像今天一样,感觉自己也随时可能会死。” 愈说到后来,刘佩琼的声音便愈低,而且还带着轻微的颤抖以及厚重的鼻音,似乎泫然欲泣。 即使不用看刘佩琼的表情,仅听她这样说话,任舟也能感受得到她心中的恐惧和绝望。 可是任舟也不知道该怎样劝说——连他自己也不免常常产生这样的感觉,又怎么能帮助别人摆脱这种困扰呢? 所以他只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刘佩琼,其中既有安慰,也有同情,但更多的是感同身受。 “我是否很没用?” 对于任舟的眼神,刘佩琼回报了一个勉强的笑容,似乎想通过这个办法来稍作遮掩。 遮掩什么呢?她也说不清,或许是不想被轻易地看穿心事吧。 哪怕如何渴求他人理解的人,在真正吐露心声的时候,仍不免下意识地采取一些防备,例如低头或者他顾,甚至于痛哭嚎啕,以避免感受到如同赤身裸体般、被人轻易洞穿的尴尬。 就像是先前任舟与刘佩琼已有过肌肤相接,却仍不肯在半夜走进对方的房间一样。 人总是很矛盾的,而且这种矛盾也很难用言语解释得清楚。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念完之后,任舟顿了顿,露出一抹微笑:“我也经常会有相同的苦恼,所以常用这句话来开解自己。” “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就是人的生和死就像天的早晚变化一样,都是事物本身的本性,也是人力所不能干预的。” 刘佩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所以如果你为了活着而开心,也同样应该为了死而开心——因为这些都不过只是事物变化的两种形式罢了,就如同白天与黑夜一样。” “嗯……” 凝神沉思了半晌之后,刘佩琼却好像比刚才更苦恼了:“你解释得已很清楚,可是我仍不太明白。” “没有关系。你只用知道这些都是你难改变的事情就可以了,既然无法改变,那也就多想无益了。” “说了跟没说一样。”刚才的之乎者也已经快把刘佩琼绕晕了,此时听任舟这么说,她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当然早就知道这是我力所不逮的事情了,但哪有那么容易就不想了?” “没有关系,睡吧。明天起来之后看到太阳,这些烦恼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任舟温言说道:“如果你害怕的话,我可以在这等着你睡着。况且,我警觉得很,又与你仅有一墙之隔,有什么事情我也会立刻赶来。” 刘佩琼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忽然又想到什么,双颊微红,狠狠地瞪了任舟一眼,却没说话,只是吹熄灯,又拉过被子,和衣躺下了。 不知过了过久,屋里才传来了一阵均匀而又平稳的呼吸声。 任舟又稍等了片刻,确认刘佩琼应该已经睡着了之后,便悄悄地合上窗户,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任舟已尽可能的小心翼翼,以免发出一丁点声响,惊扰了刘佩琼的睡眠。 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刚把窗户合上的时候,刘佩琼也把眼睛睁开了。 听着窗外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响动,刘佩琼抿着嘴巴,两眼呆呆地盯着横梁,似乎上边有什么奇异的花纹,令她看得发痴了。 她不知道的是,回到自己房中的任舟,瞧着那少年的遗物,又叹了口气。 刚刚任舟没有忍心说破一件事情,就是那些在见到太阳之后以为自己已经全部遗忘的烦恼,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往往会一件一件地全都想起来。 他只愿她永远也别明白这件事。 可她似乎已经懂得了。 第十二章 外生枝 任舟起床之后,推开窗看了看,发现太阳已经快升到正当空了,便循例去敲了敲刘佩琼的房门。 进了屋,任舟便发现刘佩琼看起来不算太好,苍白的面孔以及浮肿的双眼无一不体现出她的虚弱来,于是关切地问:“昨晚休息得不好?” 刘佩琼摇了摇头。 “是否要再请一位‘乳娘’来?” 任舟所说的乳娘当然是最普通的意思,就是指那种给孩子喂奶、兼要照顾孩子起居的行当。 刘佩琼虽然不是小孩,也不需要人喂奶,但她确确实实需要人照顾——任舟虽然能帮上很多忙,可也有一些是他爱莫能助的。 在最开始的一段路上,任舟曾雇过一位,到后来刘佩琼的状况恢复了些之后,才把那位乳娘辞掉。 不过此时刘佩琼看来有些虚弱,所以任舟又提出了这个建议。 可刘佩琼仍是摇头:“不必了。” “但是……” 任舟还想坚持,却被刘佩琼打断了:“或许是太过劳累了,今晚再休息一下就好。” 说完话,刘佩琼还勉力挤出一个微笑,然后扶着床沿站起身来。 “你瞧,我比先前要好得多了。” 见刘佩琼坚持,任舟也只好作罢。 二人下楼的时候,穆师泉还未回来,所以任舟把行李放到马车上之后,便回到大厅,与刘佩琼一起等着。 连下三日的大雪终于停了,天气放晴之后,竹山县也恢复了不少的生气。 透过那扇破碎的大门,便可以看到这条街上的来往行人,不时还有人往客栈里瞧上一眼,似乎对里边的状况很是好奇。 也有的人可能就住在左近,昨晚听到了不少的响动,此时见大厅里有人,便进来问上两句:“钱老板呢?” 任舟沉吟了一下,想到穆师泉已去通报官府,此刻还没有结果,便决定先瞒住这件事,所以他撒了个谎:“……他出去了。” 那人还是不甘心,又继续问:“昨晚吵吵嚷嚷的,咋回事?” “……没什么大事。” 见任舟已把敷衍同时表现在脸色和口气上,那个人也只好识相地离开了。 等到穆师泉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了,随他一同来的,还有两个官差。 或许是看在穆师泉的面子上,官差们倒是也算客气,没有摆什么脸色,开门见山地盘问了任舟和刘佩琼一些问题。 先是姓名、籍贯,接着是到此处来的原因,最后是案发的经过。 前后两个问题二人当然是据实答了,唯独在中间的问题上,撒了个小谎,自称是与穆师泉一同往洞庭湖赴约,途经此处——这当然也是三人为了避免麻烦,之前就商量好的。 见二人的描述与穆师泉基本无差,两位官差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个跟在穆师泉的身后、上楼去查看尸体,另一个则在楼下守着任舟二人。 官差的到来,当然又引来了一大批围观者,只是这回慑于官差的威势,无人敢上来搭话了,不过在门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总是少不了的。 一开始的时候,留在一楼的那位捕快还有心问上两句,到后来实在不胜其扰,又担心说得多了、叫旁人听去,走漏了风声,干脆闭口不言了。 于是三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 好在,这回他们等的不算久。 楼上的情况并不复杂,七具尸体都放在了一间屋子里、一字排开,那位捕快检查起来也方便得很。所以他们很快就下来了,只是这回改由捕快走在了前边。 “走吧,回事。”下楼的捕快向着楼下的三人招呼了一声,一马当先地出了门。 “我们也要跟着去?”任舟有些诧异。 “当然了,”捕快翻了个白眼,似乎觉得任舟的问题过于愚蠢,“你们同是证人,老爷自然要问些话。” 相较于平民百姓而言,武林中人虽然在杀人上略放开了些规矩,可那只针对双方同在武林的情况。若昨夜死的仅是吕通等七人,那衙门一般只管收尸,不太会过问;不过,同时还有一位平民失踪,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好,好。”深谙“民不斗官”这项铁律的任舟当然别无二话,趁着他身边的捕快起身的时候,偷偷塞过去一小锭银子。 捕快把银子捏在手里,掂了掂,约摸着有三、四两,露出些满意的神色。不过他并未立刻装起来,而是刻意地板起脸,盯着任舟问道:“什么意思?” 任舟满脸堆笑:“二位老爷差事辛苦了,一些心意,请老爷们喝点酒。” 捕快没有答话,甚至连好脸色也没露一个,只是冷哼了一声,便甩开手走了——银子当然已装进了荷包。走到门口、路过同伴身旁的时候,他递过去了一个颜色,对方也以微不可查的幅度轻轻点了一下头。 等任舟把刘佩琼也背出了客栈之后,两位捕快在客栈那扇破损的大门上贴了个封条。 去往衙门的路上,两位官差走在最前,紧随其后的是穆师泉,再后边是抓着缰绳的任舟,刘佩琼则因为行走不便而坐在了马车里。 到了官衙的门口,其中一位捕快先进去回话,留下其他人在原地等着。过了好一会儿,原先进去的那位才出来,面色有些无奈:“老爷另有要务,等着吧。” 说完了之后,他又跑到穆师泉的身边,详细地解释了一番,解释完了,还问穆师泉是否要吃点东西,或者坐在凳子上歇一歇。 这样的优待,任舟当然是享受不到的,好在他还可以坐在马车上靠一会。 对于捕快们的好意,穆师泉却婉言谢绝了,令坐在马车里、往外张望的刘佩琼有些疑惑。 “穆兄要是一坐下,天南海北的聊起来就不知道要多久了,恐怕今天再难登程。”任舟压低了声音解释道,“而他要不肯坐,两位捕快当然就会觉得有些慢待了他,自然要勤向里边打探消息,以免他等得太久。” “哦……”刘佩琼向着两位差役看了一眼,又问:“那刚才你递银子是什么意思?” “我要是不递银子,你恐怕就只能自己走过来了,别说是像这样坐在马车里,就连让我背着也是妄想,更不用说可能还有别的各种刁难。” 刘佩琼闻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不同于这边刻意把声音压低了,与穆师泉交谈的二人倒是百无禁忌。 二人先是想请穆师泉卜上一卦,问问前程,却被穆师泉以“学艺不精”为由婉拒了,令他们不由有些沮丧。见状,穆师泉便赠了二人两张符,称其“虽无延年益寿之功,却有辟祸禳灾之用”,哄得二人喜笑颜开、连连称谢。 趁此机会,穆师泉向先前进去回事的捕快打听了一下老爷接待的客人是何方神圣,连他这样的武当山传人都只能在门外等着。 “老爷对道爷们一向是敬重的很,只是今天确实不巧,这位客人实在是怠慢不得,多请赎罪。”说完,他好像还唯恐穆师泉不信,又压低了声音,附在穆师泉的耳畔悄悄说道:“那位爷是打京城来的六扇门捕快……” 双方相隔不远,所以任舟对捕快的话当然听得清清楚楚。 “六扇门来的?那你应该认识的吧?”还不等任舟说话,车内的刘佩琼却先开口了,“就算你不认得他,可凭着你和蒋捕头的交情,他也该认得你。” 任舟深深地看了刘佩琼一眼,没有答话。 “怎么了?” “没什么,我正要去问问。” 任舟忽然展颜一笑,跳下了马车,向着那位捕快走去。 听说任舟与六扇门的人相识,那位捕快下意识地露出了怀疑的神色,上下打量着任舟。 “请代为通报一下姓名。就算是我说了大话、连累老爷受罚,我总归也是跑不了的。” 说着话,任舟又塞过去了一小块银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那捕快也不再多问,急匆匆地进去了。 到他出来的时候,居然比进去得还要急,险些被门槛绊倒,不过他却不顾狼狈,匆匆地赶到任舟的身旁,脸上尽是奉承的笑意:“有眼不识泰山,任爷,多怠慢了。六扇门的朱老爷就在里边请您进去呢。” 说完,他又把刚才收的那一小块银子掏出来,作势要还给任舟。 “不必了。”任舟赶忙阻止了捕快的动作,“一些心意,千万别见外。” 见任舟推拒,那捕快也就顺势把银子收了回去。 等他把银子收好,任舟问道:“是我一个人进去,还是我们三个一起去?” “这……”捕快好像有些为难,先看了一眼穆师泉,才答道:“老爷说,先请您一人进去。” 捕快的眼神里好像有些歉疚,所以穆师泉冲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请吧。”见得到谅解,捕快轻松了不少,冲着任舟比划了一下,当先走进了衙门。 竹山县并不大,所以县衙也相应的略显寒酸,一进了门便可看见审案时的大堂,连影壁也欠奉。 捕快领着任舟走到了大堂一侧的小门旁,轻轻地敲了一下门,低声通禀:“二位老爷,任大侠已领到了门外……” 话音未落,这扇门便打开了,紧跟着从里边出来了一个人,直直地向着任舟走过来,一把便将他的脖子勾住了:“任老弟,怎么跑来这里了?” “这不是躲着徐刘两家的追杀嘛。”对于这种热情,任舟早已习惯了,所以并未挣脱,“朱大哥,好久不见了。” 第十三章 他乡遇故知 出来迎接任舟的,当然是他的老熟人朱贵了。 他对此毫不意外,当他听到那位捕快说到“六扇门的朱老爷”时,他就已经猜到了。 六扇门里姓朱的捕快不少,但是能自己出来办差、又能叫一县之尊如此优待的,除了朱贵也再无旁人了。 寒暄已毕,朱贵又引着任舟到屋子里见过县令、陈述了来意。 听完任舟的讲述,这位年龄已在五旬以上、须发灰白间杂的县令先是沉吟了一声,又以征询的眼光看向了朱贵。 朱贵会意,答道:“我的这位小兄弟与我交情非常,还曾为蒋头儿办过差事,有什么就直管说。” 听说任舟与蒋涵洋有旧,县令也不禁高看了任舟一眼,又客套了一番“英雄出少年”之类的废话之后,才言归正传。 “嗯……其实这事说来话长。”县令的眉毛几乎都要拧在一起了,显然是为难得很,“这回朱头儿前来,为的是褚天锡的事情。我先前听穆道长讲过,他与任少侠也是因此而途径竹山,少侠当然应该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我此回正是要跟穆兄前去见证此事。不过,这是绿林道的事情,又远在洞庭湖,县尊有什么可忧心的?” 朱贵代为解释:“你既然知道此事,当然也该知道这回项贼邀请的人不少,且大都是在长江水路上讨生活的水匪草寇。” “当然。” “项贼虽然号称是‘长江十三水路总瓢把子’,但他的势力绝不仅止‘十三路’这么点。但凡是在长江上讨生活的,就算不受他调遣,可也要卖他几分面子。” “哦……”这件事任舟从未听说过,所以他稍想了一会儿,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这些人到云梦水寨里去‘见上官’,恐怕不会好意思空着手。但他们又多是吃了今天没明天的主,为了置办礼物,当然要找点‘生意’做了。” “不错,长江水路上的匪盗一贯猖獗。先前,他们神出鬼没、难以预防,而且江水支流众多、地势复杂,想要衔尾追击更是困难重重。再加上他们营建的水寨也往往是扼守险地,就算能追踪到匪巢,想要一举剿灭也不容易得很。” 朱贵所说的“不容易”已是非常客气,事实上,根本可算是“不可能”。 正如先前陈公子已向任舟解释过的,像这样依险建造的寨子,其中又满是身手过于常人的悍匪,想要彻底铲除,就非得开拔大军、拿人命来填不可。 更要紧的是,就算真的派出大军将其剿灭了,又不可能常年在那些地方驻军。而军队一旦撤走,恐怕又会出现新的一批强盗占山为王,最终是徒劳无功。 “所以这回他们主动出击,正是你们建功的机会。”任舟心领神会,可刚把朱贵的话补完,便又有些疑惑:“就凭你一人,能否办得成这件事?” 朱贵微笑了一下,却没直接答话,而是反问道:“你想出手相帮么?” 任舟愣了一下,明白了朱贵的意思。 像这样的大事,本不该是他一个江湖客能知晓的。朱贵能暗示几句、满足一下他的好奇心,不过是出于信任罢了,毕竟先前任舟可算为六扇门出力不少。 但是再具体些的事情,就不该多问,也不能多说了。 “抱歉,一时忘形。”任舟面色赧然地冲朱贵拱了拱手,算是赔罪。见对方示意无妨之后,他又转而向县令问道:“敢问县尊提起此事是何意?” “因为我要说的虽然不是剿匪,却和褚天锡有关。”县令捋了一下胡子,“自从项贼抓回褚天锡、发出‘将军帖’之后,他手下的喽啰当然要为了这事做准备,他自己也没闲着,派出了许多好手,要彻查此事,以确保绝无冤屈。” “哦?”任舟眼皮一跳,似乎想到了什么。 而县令接下去的话,也印证了他的猜测:“根据这几日往来的公文看,周边的不少县镇都发生了命案,且死者俱为项贼手下、被派出来追查褚天锡一事的。” “这么讲,褚天锡的事情颇有蹊跷?”任舟摸了摸嘴巴,看向了朱贵。 “虽然不能盖棺定论,但由这些事情看来,确实有可能。”朱贵点了点头,“我一会便传信给蒋头儿,请他定夺。” “对了,”任舟忽然想起他此来的目的,“既然先前已有了不少这样的案子,而且穆兄已把事情讲清了,何必非要把我们拿到衙门来一趟呢?总不成是怀疑我们与此事有关吧?” “我当然相信贤伉俪以及穆道长与此事无关,而且此事涉及武林纷争,理该由六扇门负责,我也不必过问,只是……” “只是牵涉到了钱记客栈的老板,所以不得不深究?” “不错。少侠久涉江湖,想必也明白:谁杀的人,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谁死了。” “当然懂得。武林中人相互仇杀本是常事,大多是任其自为,不会轻加干涉;可一旦牵扯到平民百姓,便不一样了。” “正是如此。”县令苦笑了一下,“按例,该由我审清此事、捉拿无果后,再将此事呈报给六扇门,由六扇门缉凶完案。而在六扇门接手前,把证人扣住、以备六扇门审问也是我的职责……” 话还没说完,任舟的脸色便有些改变,县令见状,补充道:“不过,正赶上朱头儿在这,若他愿意代劳,那我省去这一层麻烦也无妨了。” “当然愿意了。”这件事不涉机密,所以朱贵又恢复了他一贯笑嘻嘻的模样,“问完了话,我正好一并告知蒋头儿。” 然后朱贵便向任舟眨了眨眼睛,传达的意思正是任舟最熟悉的那一种。 这意思任舟当然明白,可他正要掏出银子,朱贵却轻咳了一声:“赶快说吧。” 一愣之后,任舟旋即反应过来,恐怕是因为此时县令在场,朱贵觉得不大方便。 所以他那只即将伸入怀中的手改为整了整衣服,又理了一下领子,摆出个郑重的样子之后,便将昨晚的事情详细地说明了一遍,尤其是无颜公子和谭鸩的身份更是解释的清清楚楚。 听完了任舟的话,县令稍一考虑,点头道:“少侠与穆道长的说法一般无二,料应与事实无差了。朱头儿的意思……” 县令眼见得闲,当然是一力周全,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事直接推给六扇门。 可朱贵却没有那么轻松,而是皱起了眉头,意有所指地说道:“夜枭最近很是活分啊……” 朱贵的话,县令听不懂,任舟却明白。 就在十几天前,夜枭还在孙家村谋害了孙老爷;一转眼,他们又搅进了褚天锡的事情。 “而且,叫无颜公子和谭鸩一同出手,就为了对付几个土匪,不是杀鸡用牛刀么?难道他们的这位主顾嫌钱太多、花不出去了?” 越想,朱贵便越觉得没有头绪。 “不但如此。”任舟摸了摸嘴巴,“如果其他的命案也是夜枭出手的话,耗费的金钱恐怕更为惊人。” “嗯……这么一大宗财富,一定不是一般人能拿得出来的。一个人,既要有这种财力,又肯为这件事花钱,最要紧的,还要确保这件事万无一失……” 话音未落,朱贵忽然停下了轻轻拍打脑门的动作,露出激动的神色:“我知道主使此事的是谁了!” 任舟从未想过朱贵能如此心思敏捷,不由得有些惊讶,不过此时也无暇细想,赶忙问道:“是谁?” “就是云梦水寨的主人,也是褚天锡的主子——项将军。” 第十四章 谁能为此谋 “项将军?”任舟又重复了一遍,看见朱贵那种胸有成竹的神色,颇为诧异地问道:“为什么?” 县令也是以同样的神色看向了朱贵。 轻咳了一声之后,朱贵大模大样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来:“第一,这个人一定非常有钱,才能拿得出这笔钱来雇佣夜枭。” 这当然是句废话,所以说完之后,他不等别人反应便又伸出第二根指头:“第二,这个人一定与褚天锡有什么刻骨深仇,才会这样不惜代价地要置他于死地。” 这又是句废话,可他却没有伸出第三根指头,而是将两根指头并在了一起,露出笃定的微笑:“这两个条件加在一起,便除项将军外再无旁人了。” “但是,这也不能确定是项将军吧?”县令立刻出言反驳:“江南地带富庶的人家不少,褚天锡又是个土匪头子,说不定就会得罪了哪家富豪。人家趁此机会,想要了褚天锡的命也不无可能。” “不会。”沉思了半晌后,任舟轻轻摇了摇头,“如果是一般的富户,就算能出得起这笔钱,就算与褚天锡有血海深仇,也大可不必如此——如果朱俊真是褚天锡杀的,那自不消说,褚天锡肯定是难逃一死,富户只用静观其变就成了,犯不着买凶杀人。” “而如果褚天锡没有杀朱俊,或者他不能确定是褚天锡杀了朱俊,也不必花这么多钱。他只要等褚天锡被项将军放出来之后,再买上两个好手去杀了褚天锡即可——远的不说,无颜公子和谭鸩便可以办到这件事,而且确保万无一失。” “所以,朱大哥的推测还要再加上一条,那就是这个人与褚天锡有什么嫌隙、却又不能直接动手,只有通过这种办法才能名正言顺地杀死他。” “照啊。”朱贵一拍巴掌,显然对任舟的话非常赞赏,“这正是我先前想到的,忘记说了而已。” “可是项将军与褚天锡有什么大仇呢?”任舟皱着眉看向朱贵。 “这……”朱贵一愣,面色有些尴尬,“或许是褚天锡图谋不轨?这样的事情在绿林道上也不鲜见。” 任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我倒是知道一点。”县令忽然插了句话,“虽然褚天锡并未如朱头儿所说的那样图谋不轨,但他威望极高倒是真的。如果非要说是项将军主使此事的话,或许他正是对此颇为忌惮,才想要斩草除根。” “哦?”任舟眉毛一挑,“威望?” “不错。项将军麾下设有三使,分别为‘理财’、‘治兵’和‘修睦’,其中的‘修睦使’正是褚天锡。顾名思义,他的职责便是与项将军手下的各路人马打交道的,或是赏忠惩奸,或是调停矛盾。一来二去,这些人当然对褚天锡推崇非常,甚而只知有褚、不知有项。” “对了,”听了县令的话,朱贵也想起来一件事,“此前,大概是七八年前吧,南北绿林曾有过一场利益之争,闹得不可开交,几乎要兵戎相见了——南北龙头手下各有上万徒众,真要打起来,不啻于两国交兵,不是耍笑。” “这件事我也有耳闻,不过双方最终并没有打起来。” “那当然了,毕竟还有我们六扇门看着呢。不过,双方虽然没有真的交兵,但是私底下的小动作也不算少,像刺杀或是暗算这样的事情更是接连不断。日子久了,双方都有些不支,可事情总归要有个结果。于是褚天锡献计,提议双方各找出五个人,约在一处比斗,胜三局者便是赢了。” “绿林中人多是只逞血气之勇,高手寥若晨星。真要比较起来,双方最多是打个平手,项将军这也并不占优势吧?” “当然不是由绿林道的人里选了。”朱贵翻了个白眼,“他们平日里也多与江湖上的人交道,尤其是那些武林世家或者名门大派,往往都与他们来往密切。比如你的丈人刘慎之,不就和陆振豪近得很吗?所以,这场比试不但是为了比拼武力,更要紧的是比拼势力。” “哦……”任舟明白了,“长江上来往的商贾比肩接迹,项将军在此处做买卖,论起财势来,当然比身处北方又毗邻京畿的陆振豪强得多。面对着真金白银,谁会不卖面子呢?况且,项将军想必也不会强求北方的世家或是门派出力相助,只要他们两不相帮就成了——这个请求当然比陆振豪的要简单得多。” “正是如此。所以项将军信心十足地派出人去和陆振豪约战,没想到陆振豪在稍加考虑之后,居然真的应下来了。这下,项将军更是自以为得计。没想到,等到比试的那一天,陆振豪带来的是五位黑衣蒙面、不露姓名的高手,而且凭武功路数也完全辨认不出他们的身份。最终,项将军这一方连败三场,只好定了城下之盟。” “偷鸡不成蚀把米,项将军一定是把这笔账算在褚天锡头上了?” “那倒没有——起码明面上看不出来,不过心里怎么想的,那就谁也说不清了。”朱贵摩挲着下巴,“经此一败,项将军的声名也受到了一些影响,而褚天锡的声望却与日俱增,或许就此生出怨恨,也未可知。” 任舟摸着嘴巴沉思了半晌,也不得不承认朱贵所说的不无道理。 “行啦,这些都是我的推测罢了。褚天锡这不是还没死吗?”朱贵说着话,站起身来,抖了抖衣服,“就算他真的死了,这些事最终怎么办,还要看蒋头儿怎么说。” “那倒是。”任舟笑了笑,随之站起了身子。 同县令告别之后,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房间。出门时,任舟顺手把门带上了,然后一回头,差点撞到了朱贵身上。 不理会任舟的诧异,朱贵又把手勾在了任舟的肩膀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先前聊得太远,任舟几乎已把这件事忘了,不过瞧见朱贵那种熟悉的笑容之后,他又全都想起来了。 于是两人一边朝外走着,任舟一边掏出了一锭足有二十两的纹银给了朱贵。 “毕竟是做了刘家的女婿,出手也阔绰多了。” 掂了掂重量之后,朱贵自然是笑逐颜开、喜不自胜,心满意足地把银子装进了自己的荷包。 上回在百花苑中,任舟只给了他四两银子,这回足足翻了四倍,也无怪他会这样开心了。 对于“女婿”一事,任舟也不争辩,只是附和道:“这回多亏了朱大哥的帮衬,一点心意,也是应该的。” “花花轿子人抬人嘛,这也是做朋友的本分。”朱贵一面说着话,一面拍了拍任舟的肩膀。 交谈的功夫,两人已走到了门口。那两位官差原本正和穆师泉攀谈,瞧见六扇门的朱大爷亲自把任舟送出来,模样十分亲热,均是面色一肃,连忙上来见礼。 “行啦行啦。”朱贵挥了挥手,然后指着任舟对他们说:“我已经盘问过他了,不必再问别人,现在就要放他们离开,也是经你们老爷同意的。” 两人应了一声,又向任舟以及穆师泉告了个罪,无非是“上命所差,概不由己”之类的,便一溜烟地跑进衙门了。 见此间事毕,朱贵也就放开了任舟,说道:“你们走吧,恕哥哥不远送了。我一会儿还要请人修书,传信给蒋头儿,好说明此处的情况。” 先前的模样要多亲热有多亲热,此时银子到手,就变成了“恕不远送”,令任舟颇有些无奈。 不过,毕竟朱贵刚刚帮了他的大忙,所以他只好抱拳行了一礼:“多谢朱大哥仗义相助。” 第十五章 岳阳一夜(一) 在任舟到过的所有城镇里,岳阳并非其中最大的,却一定是最特别的。 这种特别并非来源于其丰富而悠久的历史所带来的文化上的厚重感——起码不全是。 令他产生这种感觉的,是街道上随处可见的那些人,那些挟刀带剑、气势昂然的武夫们。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由这些武夫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如有实质的肃杀之气。 杀气在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上升腾、凝集、郁结,最终几乎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墙壁,把整个巴陵郡都包含在其中。 这种由无数人身上散发出来、又在空气中交织混合而形成的杀气所带给人的压迫,若非亲身在其中感受过,是绝对想象不出的。 夕阳将沉,暮霭依稀。 或许是这样的景象更加剧了气氛中的凝重,所以任舟刚到城门外就立刻感受到了某种异样。 “好像不太对。” 感受到这种异常的穆师泉抿了抿嘴,一改先前恬静自如的神态,面色严肃了不少,连带着说话的音调也刻意压低了。 至于刘佩琼,干脆是躲在车厢里一言不发了,连面也不露。 “正常,项将军手底下都是在刀尖上过日子的,要是没这种感觉,才是怪事。” 说着话,任舟接过穆师泉手里的缰绳,轻轻地抖了一下。 他并非是因为仁心过盛才不肯用力,而是希望马车以一种不疾不徐的速度行进,以免急促的马蹄声惊扰到旁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即使他已足够小心,可马蹄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哒哒”声响仍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穆师泉不自觉地挺了挺腰,眼睛也平视着前方。 这种动作无疑令他更紧张了。 好在,没有走多久,任舟便一扯缰绳,把马车停在了一个客栈的门口。 比起钱记客栈,这座客栈当然是气派得多了,这种气派不仅体现在规模上,更体现在了装饰上。 就连大门外的拴马桩,都是以大理石制成,上边还刻着各样精致的图案。 “爷,您来啦。”候在门口的伙计赶忙迎上来,满面笑意,手里还抱着块木墩,“两位爷是打尖是住店?” “住店,两间房。”任舟随口答了一句,没等伙计把木墩放下,便一跃下了马车,又回身把车厢的帘子掀开了。 “那真是巧了,正有最后两间给您预备着。”伙计见状,把木墩放到车辕下,起身后顺手接过了任舟手里的缰绳,然后回过头叫道:“上房两间。” 上房的意思有很多,比如昂贵的价格,比如舒适的环境,再比如周道的服务。 任舟并非是一个贪图奢华的人,他一向很能吃苦,哪怕是在百花苑里和十几个人挤大通铺,他也安之若素。 但是,偶尔能有享受的机会时,他也不会拒绝。 所以,当另一名伙计殷勤地从他手里接过箱子、把他们三个人往楼上引的时候,他显得十分惬意。 当他看到房中那张巨大的床之后,他笑得也就更开心了。 仅仅是看上一眼,他就几乎能猜出来这张床该有多么柔软、多么舒适。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躺上去,好好地休息一番了。 但是,还有一个人的动作比他还快。 正在他兴发感慨的时候,刘佩琼以一种与她的伤势完全不符的速度冲了过去,然后张开双臂、扑倒在床上。 看着已经陷进床垫里的刘佩琼,任舟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陷进了某种无底的深渊。 就如同是在一个饥肠辘辘的人面前摆了一碟刚出锅的包子,可那个人还没来得及拿,就被别人抢了先。而且,抢走包子的人就这么大口大口地在他面前吃了起来,毫不吝于分享自己的幸福。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残忍呢? 有,那就是让吃包子的人一边大肆咀啖,一边还要吧唧着嘴。 刘佩琼虽然没有吧唧嘴,可她却不断扭动着,以期找出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这种动作当然非常不雅观,可刘佩琼却好像一点也没发觉。 这是否能说明,在她的心中,已不把任舟当做外人了? 亦或者说,她认为任舟先前为她换药的时候已有过肌肤相接,相形而言,这个动作也不算出格? 出于非礼勿视,任舟默默地转过了身。 他不清楚刘佩琼的想法,也从没有想要去问过。 他当然不是木头。 他能轻易捕捉任何一丝杀气,也能看出对手出招之前的细微肌肉变化。 拥有这样的能力,也就说明他的感知比别人都要强得多。 所以,他当然感觉得出来,刘佩琼对他的感情在逐渐发生着变化。 尤其是在竹山县的那一晚之后,这种变化就更加明显了,甚至连穆师泉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可任舟却好像不为所动。 或许,他现在恨不得自己是一块木头。 “诶。” 对于任舟的逃避,刘佩琼也能感受得到,所以她在好奇之外,也很不满。 可是,她却无法把这种好奇或者不满直白地表示出来,所以她就更生气了——既气任舟,也气自己。 听到呼唤的任舟一回头,就看见了刘佩琼那种气鼓鼓的表情。 他当然能猜得到刘佩琼的气从何来。 可是他却没有任何办法,只好继续乔痴妆呆,微笑着问:“怎么了?” “没怎么,饿了。”刘佩琼狠狠地瞪了任舟一眼,“下去吃饭。” “好。” 任舟应了一声,回身就要开门,却被刘佩琼拦住了。 “我背上痛得很,走不动。” 实际上,早在几天之前的竹山县里,刘佩琼背上的伤口就好得差不多了,哪怕是中了谭鸩的毒,却于外伤无碍。 但这并不妨碍刘佩琼以此为借口。 “这都快半个月了……” “嘶——” 听出来任舟的话里有推脱之意,不等他说完,刘佩琼赌气似地一撑,却好像因为用力过猛而牵动了伤口,不由地轻哼了一下,连面色也跟着白了几分。 任舟只好就范。 穆师泉正站在他们的房门口,瞧见两人出来之后,露出了一抹微笑。 “笑什么?”朝夕相处了几日,关系自然增进不少,所以任舟说起话来也随便得多。 “没什么。”穆师泉又冲任舟笑了一下,“看见刘小姐的微笑,回应一下。” 任舟撇了撇嘴,说不出话来了。 此时早已过了晚饭的时间,可楼下大厅中仍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厅中共计十七张桌子,每张桌子前都至少坐了一个人,甚而有的围着七八个。 这种喧哗似乎将任舟初入岳阳时感受到的那种压抑冲散了不少。 可任舟却明白,这不过是在压抑中的一种宣泄罢了。 正像是深林中的野兽那样,在真正做生死相搏以前,往往要通过嚎叫来相互威慑。 不过,他们都是受了项将军的邀请而来,当然不会轻易动手,所以只有通过“嚎叫”的声音大小来一较高低了。 瞧见任舟下楼,先前迎他们进来的那位伙计赶忙凑了过去,脸上仍是奉承的笑意:“爷,您出去逛逛?” 任舟扫了一眼大厅里的情况,答道:“不出去,就在这吃点东西。” “呃……”伙计略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大厅里的众人,又偷觑了任舟一眼,试探着说:“现在实在不太凑巧,没空位了。要不您在房里等等,我给您送进去?” “怎么没有空位?”身上背着刘佩琼,实在脱不开手,任舟便拿下巴指了指几个位子,“那三个桌子不就只有一个人坐么?” 任舟指的三个位子上各坐了一个人,一个是公子打扮的少年人,看起来面如冠玉、仪表堂堂;另一个看起来像是个穷酸和尚,不但瘦弱,而且眉毛和眼睛都呈“八”字向下撇、看起来颇为滑稽,头顶上却有足足十二颗戒疤;最后一位,则是个中年人,桌上摆着一把绿色的宝剑,穿着打扮与其他的绿林客无异,却少了一只手。 见任舟指着那三个人,伙计露出了苦色:“大爷,别人都好说,这几位真是惹不得。” “我也没想要惹,不过是拼桌吃个饭罢了。”任舟露出一抹微笑来。 不过这种微笑不但没让伙计安心,反而令他更加担忧了。 “爷,您要去,我敢不拦着,不过要是吃了亏,可别怨我没提醒您。” 看任舟的态度坚决,伙计咬了咬牙,终于放弃了说服,转而指了指和尚,解释道:“那位和尚是杭州法华寺的妙谛大师,头顶的戒疤您也看到了,是受了菩萨戒的大德高僧。这回是受项老太爷的邀请来的,要是冲撞了他,那就等于得罪了老太爷。” “好,我不去就是了。”任舟又用下巴指了指那位中年人,“那他呢?” “这位爷就更不得了。湘西七贤洞您该听说过吧?他正是七贤洞的洞主公孙先生的高足,此回也是代表公孙先生来参加群英会的。” 任舟点了点头。公孙先生的大名,他当然听说过,而且还熟悉得很。 不过此时显然不必说这些,所以他又看向了最后一位,也就是那位年轻公子:“这位小哥呢?” “这位,这位的来头可以说比前头两位还要大些。老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他正是项老太爷座下的三使之一、‘理财使’汤不名。” 任舟眼睛一亮:“就是他了。” 说完后,在伙计半是惊愕、半是忧心的眼神中,他快步下了楼梯,冲着那位理财使走了过去。 第十六章 岳阳一夜(二) 大厅里已经人满为患是每个人都可眼见的事实。 这也就意味着,每当有新的人想坐下,就要有旧的人站起来——又或者躺下去。 在这样的境况下,大厅里的每一张桌子或者凳子似乎都变为了权力的象征。就如同野兽以尿液划分地盘那样,大厅里的人也以长久把持着座位的方式来彰显自己的实力——哪怕他们已吃完了饭,却仍不肯走。 这当然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也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但是,在这样的压力下,人本来就是什么都可能做得出来的。 此处离洞庭湖还有一百多里地,而大多数人为了觐见项将军还特意准备了价值不菲的礼品,为了防止自己被别人惦记上,适当地展示一下拳头也是很有必要的。 毕竟,怕贼惦记的这种担忧连贼自己也会有。 在任舟之前,已有五伙人来过。其中有两伙人成为了这里的新主人,而另外的三伙人里,有一伙是被抬出去的。 所以,任舟一出现在楼梯上,便吸引了厅堂里大多数人的目光。这些目光里夹杂着担心和期待,既想看看任舟会不会成为第六伙人、会不会被抬出去,又怕自己被找上。 不过任舟迟迟没有动作,一副畏葸不前的样子,令他们颇为失望,只好又自顾地谈起了话。 就算有几个移不开眼的,也不过是瞧刘佩琼相貌出众罢了——虽然不敢上前去讨便宜,但是过过眼瘾还是可以的。 正在言谈呕哑之际,任舟忽然走了下来,而且步伐急促、神色笃定,令厅堂内的声音顿时减弱了不少。 不过,这回看向任舟的目光里却是以幸灾乐祸居多,因为他们看得出来任舟的目标是厅堂正当中的那张桌子。 坐在那张桌子前的,正是汤不名。 关于他是不是项将军最宠信的属下,先前还有过不少争议,而现在,随着褚天锡被抓进了云梦水寨的大牢,这些争议也就平息了。 能在这样的年纪成为南方绿林的二号人物,汤不名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除开身为“理财使”必要的管账能力以外,据传,他的武艺在南方绿林已可称魁首,就连他的大哥项将军也不是他的对手。 对此,项将军非但不避讳,仿佛还引以为傲,曾在某次酒后说过:“连不名这样在各方面都远胜我的豪杰都要听命于我,我会不会武功还打什么紧呢?” 这句话或许有吹嘘的成分,却足够印证传言,也可见项将军对他的赞许和信任。 而任舟为自己挑的就是这么一个硬茬,也无怪那些旁观者会露出那样的神色了。 汤不名冷眼瞧着任舟走到了自己的身旁,又冷眼瞧着任舟把刘佩琼放到了自己身旁的凳子上,然后连任舟和那位道士也一左一右地坐到了自己的身旁,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并非不敢,而是觉得不必。 人到了一定的地位之后,就不必自己去说太多的话、做太多的事了,因为有很多话、很多事都有人争先恐后地替他说、替他做。而他的任务,不过是在这件事做成了以后,给上一句无关痛痒的赞许罢了——就像项将军对他做的那样。 这就是权力的好处了。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些围观者在看出他面露不悦的神色之后,已有些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地想要跳出来为他解决这桩麻烦,以便在他的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 到了任舟自己也坐下来的时候,终于有人坐不住、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首先起身的是一个皮肤黢黑的壮汉,浑身坟起的肌肉便是他那爆炸力量的明证,他那紧握着的、双蒲扇般的大手似乎可以随时把任舟的头打破。 而他也正要这么做。 他的脚步并不算快,可是因为步子迈得大、双方的距离也不算远,所以他还是很迅速地就到了任舟的身后。 此时的任舟似乎对身后的危险茫然不觉,仍向还站在楼梯上的那位伙计招着手、示意他过来。 壮汉的眼睛紧盯着任舟的脑袋,而他的右手已经高高抬起来了。 他几乎可以预见到这只手落下去时会有什么后果——任舟的这颗头会被整个地砸到腔子里,就像他之前每次做的那样。 可他今天好像不太走运,因为就在他的那只拳头将要落下的时候,任舟忽然侧过了身子,并且缩回那只向店小二示意的手,在他的肚子上轻轻拍了一下——仅仅是一触即退的轻轻一下。 然后他就感觉到腹部传来的凉意。 随着这种凉意袭来的剧痛令他的那只拳头再也落不下去了,转而捂向了肚子,整个人也像一只虾米一样弓着腰,几乎要躺在地上。 “你实在应该多穿一些衣服。” 任舟反而埋怨起他来了,并且在他捂着肚子、弯下腰以前,先在他的衣服上抹了一下。 这一次他没有受伤,因为任舟只不过是想擦一擦手上沾染的血迹罢了。 他的心思并不像他的外表看起来那样粗犷,他也看得出来,任舟在向伙计打听之后,仍要到汤不名跟前来,一定是有所依持。 而他之所以肯为人先,不过是在赌罢了——既赌汤不名和身旁的人不会坐视不理,也赌自己能在任舟的手下撑过几回合。 现在,他赌输了,不过付出的代价却比他想象的要轻不少。 任舟没有下杀手,所以他只是被刀在肚子上剌开了一道口子而已。 不过这也够他喝一壶了。 所以,这位看起来很硬的硬汉,便像一只虾米一样侧躺在了地上,发出一连串很不硬的哀嚎。 “带走。” 在汤不名说话以前,没有人敢做什么动作;而在他的一声令下以后,随同这个壮汉来的那桌人终于七手八脚地把壮汉抬上了楼梯。 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多走几级,便又听见了汤不名的话。 “我说,带走。” 于是这群人又只好改而把他抬出了客栈。 等到那一声声叫喊终于听不见了之后,大厅里就只剩下了针落可闻的寂静。 除了任舟三人以外,每个人都在看汤不名,在等着他的命令。 他们并非不害怕任舟的功夫,只不过相比起来,他们更看重得到汤不名的赏识所带来的的好处——他们做的本来就是杀头的买卖。 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汤不名在仔细打量了任舟一番之后,居然露出了笑容。 一种发自真心的微笑。 在他那种久居上位而刻意板起来的、犹如寒冬的脸上,这种笑容却像乍泄的春光那样,非但不突兀,反而叫人忍不住心生亲切。 “阁下是任舟?” 汤不名说起话来竟然也客气多了。 “你认得我?”任舟一点也不觉得受宠若惊,反而是露出了狐疑的神色。 汤不名摇了摇头:“我不认得。但是我听说过。” “哦?听什么人说的?” “我的师兄,也就是徐家的大少爷,徐文昭。” 任舟回头看了刘佩琼一眼,回过头时的面色有些无奈。 见状,汤不名又微笑了一下,说道:“放心,我无意替师兄出头。更何况,徐、刘两家的婚约已解了,刘小姐愿意和什么人去哪,全凭她的心意,连我师兄都管不着,我更是无从置喙。”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既然不是为了笑里藏刀,汤兄又何用这样呢?” 相对于汤不名话里的示好,任舟的问题便有些尖锐了。 “哦?”汤不名环视了一圈,“我不过是避免无谓的伤亡罢了,怎么能算是‘礼下于人’呢?难道任兄还怕我们一群泥腿子么?” “不怕。”任舟摇了摇头,“可是我不想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没有,更不想失去参加群英会的资格。” “好得很,任兄快人快语,那小弟也不卖关子了。”汤不名面色一肃,“小弟此回是奉了我大哥的命令,专在此等候任兄的。” “项将军也认得我?”任舟更意外了。 “不认得,不过小弟已向他推荐过了。” 任舟没有言语,只是定定地看着汤不名,等着他解释。 “师兄曾说过,任兄是一个很难缠、也很有手段的人。而我这里,正需要一个像任兄这样的人来帮忙。所以我一听说任兄在竹山县出现,又向着洞庭湖来了之后,便专程在这里等待。” “那你又凭什么认为我肯帮你?” 汤不名好整以暇地答道:“因为我师兄还说过,任兄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像任兄这样的人,一旦遇到什么蹊跷,当然会千方百计地调查清楚。” 任舟说不出话来了,因为汤不名的这句话正捏在他的七寸上。 他发现,来找他做事的每个人,从蒋涵洋开始,似乎都把他调查得非常清楚,总有让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这大概就是出名的坏处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汤不名站起身,冲任舟抱拳行了个礼,“明日一早,我便来接任兄前往水寨。” 说完之后,他便离开了客栈,脸上全是轻松而愉悦的笑意。 然后,在那些夹杂着艳羡和嫉妒的眼光里,任舟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第十七章 洞庭湖上将军府 先前在燕京山上,任舟曾亲眼见过执北方绿林牛耳的陆振豪的居所,除开在其中遇到的各样的人以外,那座寨子本身并没有留给他多么深刻的印象。 不客气地说,陆振豪的那座龙头寨,相比起其他任舟亲到过的匪巢而言,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在装饰的豪华程度上还略有不及。 在他想来,或许对于陆振豪以及项将军这样地位尊崇的人而言,已无需靠外在的装饰来彰显自己的身份了。 所以他此回对项将军的云梦水寨也并未报多大的期望。 不过,等他到了云梦水寨之后,才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可说是大错而特错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过,有人能在洞庭湖畔修建这么一座水寨——或者,应该称其为行宫才更为妥帖。 当驾驶着舳舻的水手熟练地拐进两山之间的一处缝隙之后,无论是任舟还是穆师泉、刘佩琼,都立时为自己眼前的景象而感到震惊,几乎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在这宽有几十丈的湖面上,近百根足有合抱粗细的木桩并排由水中立起,其间密不透风,看起来竟像是城墙一般。这些木桩似乎由几根梁木首尾相衔而成,顶部则抵着一个由厚木板拼接而成的平台。 平台高出水面近十丈,左右两边与两侧的山崖相接,宽度正与湖面相等。其上除了同样用木头制成的矮垛以外,甚至还建有一个两层的门楼。矮垛之后,每隔一两丈便站着一个背弓佩刀、司职戒备的喽啰,门楼的二层则坐着个头领模样的人。 由城墙到城楼,虽然没有什么精美的装饰,甚至连漆也不涂,就露出木头那种棕褐的原色,却为其添了一种粗犷原始的美感,尤其是两侧与悬崖相接、后边也依稀可望见耸立的山峰,令它似乎与山势合而为一,在暮霭中更显得肃穆巍峨。 常年由此处出入的汤不名对此当然已司空见惯了,所以并未像任舟三人一样失神,只是一抬手,便有人传令下去停了船。 坐在门楼中的那位头领远远眺见汤不名的船来了,拿出一把红色的旗子来招了一下。 立于船头的汤不名见状,从身旁接过了一把黑色的旗子,按着某种方法舞了几下作为回应。 眼见暗号匹配,那位头领将一员喽啰喊到身边,吩咐了两句。喽啰领命去了之后,不多时,门楼正下方、原本严丝合缝的城墙上突然开了一道口子,然后十几根相连的木桩便宛如一扇大门一样由水中被斜向上拉起,留下了一个十丈宽、五丈高的甬道。 汤不名又招了一下旗子以后,才交回令旗、叫喽啰们开船了。 “如何?”忙完了以后,汤不名回到任舟三人的身边,微笑着问道。 语气里当然满是自豪和骄傲。 看着甬道两侧的湖面上支起的无数木桩,任舟只能由衷地赞叹:“若非亲至,恐怕我连做梦也想象不出来。” “名称将军府,疑是水晶宫。”一旁的穆师泉也不禁慨叹了一句,“像这样长短、粗细的杉木,恐怕一根就价值千金。光是这些材料的耗费就要以亿万计,更不必提搬运以及建造所需的人力、物力了。项将军的手笔实在不小。” 经过了甬道以后,又行驶了一段,才靠近了一处浅滩。岸边早有人等候,见船只靠近了,便撑过去一条小船,靠在舳舻的一侧。 汤不名又引着三人换乘了这条小船以后,才最终上了岸。 “到了此处,才算是真的到了云梦水寨。” 吩咐人去通禀项将军之后,汤不名自己则领着任舟等人不紧不慢地朝寨中走,一边走,还一边讲解各处的名称、用途。 坐落于水寨中的各色房屋,无一不是勾心斗角、富丽堂皇,不光是用料讲究,更难得的是建筑合度,令人看来毫无穷奢极欲之感,只觉得大气磅礴、气势恢宏。 最终,在走过一处由汉白玉搭建成的广场之后,任舟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项将军。 这位名震遐迩又坐拥如许仙府的大人物,在打扮上却好像不太讲究,穿的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黄色皮袍,系着的也不过是一根再平凡不过的红色缎带。他的周身上下,唯一可稍显出他身份的,只有那根红色抹额上缀着的一颗蓝色宝石,除此以外便再无一点异于常人的地方了。 可是没有人会因为他的衣着而轻视他,因为你见到他的第一眼,就会立刻感觉出他身上那种不同凡响的气概。 无论是那双粗大浓密的虎眉,还是刀削斧凿似的面庞,亦或者是铁塔般的身材,都可叫人感受到他那种气吞万里、睥睨天下的豪迈。 也正是凭着这样独特的气质,任舟才能在无人引介的情况下,一眼便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一个像项将军这样的人才够格成为这座寨子的主人,也同样只有这样的寨子才能配得上项将军这样的人。 此刻,项将军正负手独立,用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四个人,尤其着重地上下打量了任舟一番。瞧见任舟毫无怍色地与自己对视以后,他先是一愣,旋即露出一种似有似无的笑意。 一见到项将军,走在任舟身边、原本谈笑风生的汤不名便立刻露出了恭谨的神色,不但闭上了嘴,连步幅都减小了不少,把头也微微地低下去了,双眼盯着地面,显然是对自己的大哥尊重极了。 一路走到了项将军身前的台阶旁,汤不名立刻停住了脚步,恭恭敬敬地说道:“大哥,我已将任少侠、穆道长以及刘姑娘请来了。” “很不错。” 哪怕项将军早已经看见了他们,也早已与任舟有过眼神的交流,不过他却一直等到汤不名报告完了以后,才说出了第一句话。 但是这样的威仪只针对汤不名这样的下属,对于任舟这样的客人,他倒是客气得很。因为他紧接着便挨个向三人各抱了个拳:“远道而来,辛苦各位了,进来坐一坐再叙话吧。” 说完以后,他不等众人还礼,便转过了身、大步地走进了悬着刻有“云梦”二字牌匾的大厅内。 任舟没有急着跟上去,而是轻轻地摸了摸嘴巴。 因为他觉得这位项将军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要说项将军无礼,可他却主动行礼,用词也颇为客气;可要说他有礼,他又不等自己反应,便自顾地进去了。 而且,要说他有多么期望他来,好像也不见得,否则不必好整以暇地等那么久才肯开尊口;可要说他完全不欢迎自己,似乎也不对,否则他也不用这样专门出来等候。 他的每一个表现好像都自相抵触,完全是方寸已乱的表现。 但是任舟从没见过哪个人可以在心神不定的情况下仍能保持那样的气势。 他看不懂,也想不明白。 最终,穆师泉轻轻地用肩膀碰了一下他,他才回过神来,歉意地向汤不名微笑了一下以后,赶忙进了大厅。 第十八章 浮生如一梦 云梦水寨中最出名的,除了开凿出来专用以关押犯人的囚龙洞以外,便是与水寨同名的云梦厅了。 这座几乎可称为大殿的厅堂之所以出名,原因无他,正因为这里是项将军议事、会客之所。 够资格在这里谈论的,当然都是些至关重要的大事情;而够资格被邀请进这座厅堂的,也无一不是名动江湖的大人物。 任舟不免猜测,自己能够进来,究竟是因为前者还是因为后者。 他刚开始以为是后者,可在听完项将军请他办的事情以后,他才发现自己能进来或许是因为前者。 此时的云梦厅里,项将军坐在主位,任舟等三人则在他的左手边依次坐下。 除了他们四个以外,厅内再无旁人,连汤不名都被项将军以“办差辛苦、暂去休息”为由屏退了。 项将军的郑重其事,令任舟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认真倾听。 与他一样的还有穆师泉。 至于刘佩琼,虽然也努力做出认真的样子,可却时不时地到处瞟一眼,似乎比起项将军的话来,厅中的各样装饰对他的吸引力更大。 项将军说完话以后,厅中先是一阵沉默,然后任舟紧盯着项将军的双眼问道:“就是这些了么?” “是的。”项将军点了点头。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令任舟满意,所以他又追问道:“没有别的事情了么?” “少侠这是何意?”项将军不禁轻轻皱起了眉头。 任舟微微眯起眼睛,注视着项将军;项将军虽不明白他的意思,却也毫无愧色地与他对视。 在刚才项将军说话的功夫里,他的左手不自觉地紧握了六次,一次不多,也一次不少。 一个人要是做出这样的动作,往往是出于愤怒、恐惧或者激动,与说话的内容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可是项将军却似乎不是这样,因为无论哪一次握手,他的神情甚至眼神里都没有流露出与之相对应的情绪。 这让任舟有些疑惑,所以他又认为项将军是在说谎,通过这样不自觉的动作来集中注意或者掩饰尴尬。 但是在与项将军的对视中,任舟却没有看出丝毫的破绽。 所以任舟只好摇了摇头,答道:“没什么。” 项将军又看了穆师泉一眼,发现后者也以诧异的眼光看着任舟,似乎与自己有着相同的疑惑,也弄不清楚任舟发问的目的。 “那关于我说的这件事,少侠有什么看法?”项将军清了清嗓子,只能又谈回了主题。 “嗯……”任舟摸了摸嘴巴,“实不相瞒,我先前也觉得褚使者这件事有些蹊跷,不过与项龙头不同,我已有了怀疑的目标。” “哦?”项将军闻言大感意外,赶忙追问道:“是谁?” 任舟没有答话,只是紧盯着项将军。 于是项将军的表情由好奇变成了疑惑,再由疑惑变成了愕然,最后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以一种不可置信的语气问道:“我?” 任舟没有否认:“就我的想法来看,好像是这样的。” “为什么?” 任舟扭过头看了穆师泉一眼,见对方轻点了一下头以后,便把之前自己与朱贵的谈话和盘托出了。 在来的路上,穆师泉已听过这些推论了,他也明白任舟看着自己的目的,所以他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他虽然不能明白任舟把这件事说出来的用意,但是他相信任舟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这种信任,正是基于他们已经交换了对彼此而言最重要的秘密。 互相为对方保守秘密,本就是加深友情的捷径。 这些动作当然没能逃过项将军的眼睛,不过他却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任舟的叙述。直到任舟讲完了,他又仔细想了半晌。 “他妈的,”项将军嘴里在骂,可是表情里却都是笑意,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畅快的笑意,似乎觉得光是笑还不足以完全表达他的心情,所以他又狠狠地拍了几下巴掌,才继续说:“这些王八蛋可真是有办法,连老子听了都觉得实在是有道理。” 这是任舟等人见到项将军以来,第一次听到他骂脏话,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快意。 等到骂完了,也笑完了以后,项将军忽然又把脸板起来,狠狠地盯着任舟:“那你怎么敢把这件事对我说出来?” “或许是因为我觉得项龙头不像是这种人吧。”任舟微笑了一下,“我可以感觉得到,龙头对褚使者的关心不像是装出来的。” “感觉?你这么相信你的感觉?” “如果我不相信自己的感觉,恐怕也不能活到现在了。” 听到这种答案,项将军先是一愣,紧接着好像是忍俊不禁,又露出了那种畅快的笑意。 项将军的这种表现令任舟大感意外。 任舟所见过的大人物不知凡几,他们虽然性格各异,却有一个特点是共通的,那就是喜怒不形于色。 一个人,要是轻易地就叫别人看穿了自己的心事,那就说明他无法保守秘密。 而一个不能保守秘密的人,是做不成任何大事的。 任舟相信,今天他所见到的,一定不是项将军的常态——可是自己与他素未谋面,他又为何在自己的面前如此忘形呢? 自打见到项将军以来,任舟便不断地发现各样异常、不断地想到各种问题。 他一方面为这些问题的答案而感到好奇,可另一方面,他却有一种预感,那就是在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时,自己恐怕不会那么愉悦。 任舟的想法,项将军当然是不知道的,或许他也不想知道,因为他此刻显然高兴极了,他已有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空旷的大厅里回荡的全是他那种豪迈的笑声,过了许久,才渐渐地停了下来。 轻轻地揩了揩眼角以后,他才看向了任舟:“那你觉得,不是我的话,又是谁想要谋害我的这位兄弟?” “这我就不知道了。”任舟并非推脱,而是因为他对此事知之甚少,真的没有什么头绪。 “后天就是群英会,到了明天,各路人马也就基本到齐了。我本来想在明天晚上宴会的时候,宣布请少侠代为调查此事。现在看来,似乎也没这种必要了,反正依着你的说法,在大多数人眼里都是我要害死褚老弟。” “那龙头准备怎么处理此事?” “还能怎么处理?”项将军一拍面前的桌子,“想让老子亲手杀了自己的兄弟,那是做梦。到时候老子就说是查清楚了,这事与褚老弟无关,把他放了,倒要看看哪个敢出来拦我。” 这话说得意气风发、豪情顿生,可任舟却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并非对项将军的这种言词而感到不满,只是觉得项将军的情绪起伏实在是有些太大了。 大到像是装出来的。 任舟摸了摸嘴巴。 “行啦,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不理会任舟的反应,项将军话锋一转,说道:“几位此来舟车劳顿,一会就请吃顿便饭,在寨子里休息一晚。到了明天早上,我再派人送几位出洞庭湖。” 说完以后,项将军便站起身来,刚要唤人进来,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略有些羞愧地说道:“按理说,各位此来是要帮我的忙。现在虽然不用帮忙了,可是总该送些礼物,以见我作为主人的心意。” 任舟闻言,刚要推辞,却被项将军截住了:“穆道长和刘小姐的礼物,我一会自然会差人送去。可是任少侠风度不群,该送些什么礼物,我一时也没有主意……不如,就送少侠一句话吧,如何?” “洗耳恭听。”看着项将军目光灼灼,满是期待,任舟也不好扫兴,只能摆出个受教的样子。 “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摇头晃脑地背完了以后,项将军又笑了一下,“这句话可是大有来头。先前我常为洞庭湖而自豪,认为这是天下再没什么水泊能比这更大,还为此嘲笑过一位朋友的名字。当时,这位朋友便把这句话告诉我了,让我惊异非常,不禁心生向往,顺便还把这句话背下来了。可惜,到现在我还没能亲至,实在是遗憾得很。” 面对着项将军这样几如明示的言词,任舟先是沉默着深深地看了项将军一眼,忽然展颜一笑:“会有机会。” 见状,项将军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过这回不再是先前那种忘形的大笑,而是一种心满意足的微笑。 “不错,会有机会。” 第十九章 就中谁识真(一) 像项将军这样的大人物,他们口中的“便饭”,到了任舟或是穆师泉眼中就变得“不便”极了。 这当然不是说任舟等人在吃饭的时候感到了不适。 恰恰相反,他们简直吃得舒适极了,也愉快极了。 一张巨大的圆桌上摆满了各样的菜肴,任何你能想到的和想不到的珍馐美味都可在这张桌子上见到。最难得的是,非但种类齐全,而且连温度也是恰到好处。 酒当然也是好酒,品类俱全、应有尽有,从山西的竹叶青,到绍兴的女儿红,乃至北方的二锅头,甚至还有波斯传进来的葡萄酒。 每个人的身旁都至少有两个人服侍,一个专司斟酒,令一个则以一种特制的长筷将桌上的各种食物夹到客人的面前。 除此以外,项将军还特意找了几位陪席的下人以活跃气氛。这些下人们当然对这种事情拿手的很,除了说些地方风俗、或是讲些笑话轶事外,他们还偶尔以提问的方式来让客人自己说上几句、参与其中,以确保没人在这次宴席里被忽视。 没有人会在这样的款待里感到丝毫的不适,哪怕是最挑剔的客人也不得不承认,项将军实在是一个周道、妥帖的好主人。 可是在这样难得的“二难”具备的欢愉场面中,任舟却有些心不在焉。 因为他一想到项将军在云梦厅中说的那些话,便不免有些忧心忡忡、食难下咽。 但现在显然是不适合讨论这些的。 项将军也没有想和他讨论的意思。 所以他只有把这些话憋在了心里。 这一憋,就憋到了宾主尽欢后的席散时分。 散了席以后,任舟本以为终于有机会跟项将军再单独说上两句话,可是项将军却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而是以非常客套的语气跟他们分别道别了以后,便让下人领着他们先去休息了。 “舟车劳顿,诸位先请回去歇息吧,到明天还有要事请诸位帮忙。” 当时的任舟等人并不知道,这是项将军此生对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所以任舟虽有些不安,不过并未再说什么,只是选择了听从他的安排。 循例,任舟与刘佩琼一间,穆师泉单独一间——这个“一间”,当然是一间房子,而非一间屋子。 住处当然也十分豪华,可是已难以让他们兴起一丁点叹赏的心思——他们今天已见识了太多。 下人将他们领到了各自的住处以后便离开了,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他们什么都不交代,倒是省心,”刘佩琼坐到桌子旁,摆弄起桌子上的香炉来,“也不怕咱们做出点什么大差离格的事情来?” “这座院子的内外,明岗暗哨不计其数,你前脚出了房门,后脚项将军就能知道,你还能做得出什么来?” 任舟四仰八叉地躺在了一张巨大而柔软的床上,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那种因思考和奔波而产生的疲惫感也褪去了不少。 “嘁,那么客客气气的,结果好像是关犯人一样。” 一边说着话,刘佩琼一边掀开了香炉的盖子,瞧见里边的东西以后,眼睛瞬时瞪大了不少:“这么大一块?” “什么东西?”任舟略撑起头看了过去。 “龙涎香啊。”刘佩琼把香炉倾成一个角度,好让任舟看清楚,“这一块怎么也要有个二三两吧。” 说完以后,她好像还生怕任舟不能理解她的意思,又补充道:“这里的房子数以百计,要是每间里边都有这么二三两,那合计就是二三十斤了——就算每年进贡给皇帝的也没有这么多。” “每年进贡到禁中的,当然只是少之又少的一小部分。”任舟又躺下去了,“还要极言此物来之不易,以免皇帝大加苛求。” 刘佩琼啧了几声,好像对这种做法鄙夷得很。 任舟翻了个白眼:“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是这样,你现在恐怕连见都见不到,更别提点上了。” “也有道理。” 就在闲扯的时候,任舟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 任舟立刻翻身坐起,原本有些松弛的精神立刻又紧绷起来了。 “谁?”见半天没有其他声响,任舟试探着问了一句。 门外传来了穆师泉的声音:“是我。” 任舟又躺了下去,然后看向了刘佩琼,想以眼神示意她去开门——却发现刘佩琼正以相同的眼神在开着自己。 所以他只好叹了口气,从床上爬起来了。 打开门以后,借着灯光,任舟发现穆师泉的表情有些赧然。 “实在是抱歉,深夜叨扰。”穆师泉踌躇了一下,说道:“只不过我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可又说不清楚,实在是心绪难平。” 这种感觉,任舟十分能理解。因为之前他也曾有过,而且十分强烈,只不过刚刚的闲谈和放松把他的这种心情冲淡了。 侧过身放穆师泉进屋以后,任舟刚想躺回床上,没想到已被刘佩琼捷足先登了。 这座房子里当然不止有这一张床,但是同样也不止有这一间屋子。 于是他只好跟穆师泉相对坐在了桌子前。 盯着香炉中升腾的缕缕轻烟,穆师泉沉默了一阵之后,终于忍不住发问:“任兄觉得,项龙头今天怎么样?” “很奇怪。” “我也是这么觉得。”穆师泉点了点头,“自从见到我们以来,他好像都是魂不守舍的。尤其是吃饭之前,他说的那些话……” “穆兄应该知道他说的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吧?” “当然知道,那段话出自《南华经》,极言海洋之广大……” “是了。他要我们听出的,就是这个意思。”任舟轻轻摸了摸嘴巴,打断了穆师泉的解释,“他还特意说起先前曾嘲笑过某位朋友的名字,这段话就是那位朋友告诉他的。” 穆师泉皱着眉,好像不明白任舟这话的用意。 “打个比方吧,我要是嘲笑穆兄为何叫‘师泉’,而不叫‘师江’或者‘师海’,那穆兄就一定要以‘泉’的特点来反驳我。” 穆师泉的眼睛一亮:“换言之,项龙头的这位朋友一定是名字里带着海或者洋,才会说出这话。他这么说,当然也就是暗示咱们去代他找这位朋友。” 旋即,他又蹙回了眉头:“可是,这两样东西广大之极、寓意不凡。天下名字里带这两个字的多如牛毛,想要找到这位朋友,恐怕不容易得很。”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穆师泉的目光里满是讶异,不明白任舟为何突然背起了心经。 这段话显然不是背给穆师泉听的,因为背完以后,任舟就回过头看向了一言不发的刘佩琼:“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刘佩琼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翻了个白眼,答道:“我又不是道姑,怎么听得懂你们道门的典籍?” “你明白了么?”穆师泉刚要解释,又被任舟制止了,“曲共知音赏,话同密友谈。项龙头既然跟我们这么说,显然是确定我们能凭此找到他的那位朋友。” “你是说……”穆师泉精神一振,显然已经领会了任舟的意思。可还没等他说完,就听见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伴着敲门声,还有人在说着话:“任少侠,歇息了么?奉龙头的命令,来送上礼物。” 先前项将军在云梦厅中提过会送上礼物,不过随后众人便被他的那段话所吸引,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没想到项将军却在意得很,这么晚了还要差人送来。 任舟开了门以后,发现一个喽啰打扮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左右手各提着一个锦盒。见任舟露面,喽啰递出其中一个给了任舟:“这是给刘小姐的,请少侠转交吧。” 任舟一面接过锦盒,一面把门拉开了一些,好让喽啰见到坐在屋中的穆师泉。 “穆兄也在屋里,不劳小哥麻烦,一并给我就成了。” 见状,喽啰当然也乐得轻松,将锦盒一并交了过去以后,便插手告退了。 两个锦盒外表看来一模一样,可拿在手里以后,任舟才发现其中的区别:送给刘佩琼的那一个要轻些。 第二十章 就中谁识真(二) 刘佩琼的锦盒里,只装了一颗珠子,一颗以红绸包裹、安放得十分妥帖的珠子。 “我听说,几年前有人去南洋做生意,回航的路上,在一只死去已久的鼍龙体内找到了五十多颗夜明珠。回来以后,他挑出品相最好的两颗进贡给了皇帝,剩下的就都卖掉了。” “在卖掉的珠子中,最大的一颗名为‘十四月’,这既是描述它侧看时的形状,也有惋惜其虽大、却不规整,算不得完美的意思。” 刘佩琼以双手捧起珠子,放到眼前看着,虽然知道不太合时宜,嘴角却仍是不禁勾起了笑意:“若我所料不差,这应当就是那颗‘十四月’了。” 任舟眯起眼睛看着刘佩琼手中的那颗珠子,想的却与刘佩琼全然不同。 他当然能感受到项将军的富有,也体会过了项将军的大方,可从没想象过项将军会大方到这种地步。如果刘佩琼的猜测不假,那这颗珠子可称得上是天下罕有了,像这样价值连城的宝物,项将军居然因为一句话就送给了刚刚相识、连话也没说几句的刘佩琼。 这已远超“大方”或者“慷慨”的范畴了。 任舟又看向了穆师泉,却发现穆师泉的表情好像非常凝重,手里拿着两把任舟从未见过的奇门兵器。 感受到任舟的目光,穆师泉也抬头看了任舟一眼,目光里满是焦虑:“这是家父所用的兵刃,因其护手处有一块如同鳞片一样的铁刃,所以得名‘金鳞刺’。” 穆师泉所说的“家父”,当然是指现在身陷囹圄的褚天锡了。 在来的路上,穆师泉已把这事告诉过任舟二人。 “我之所以会出现在那座客栈,是因为已向‘说书人’打听了吕通等人的行踪,所以专程在那里等候,以便探听我父亲的境况以及他们的进展。” “后来无颜公子突然出手,大出我的意料之外,阻拦不及。还好有任兄援手,才勉强救下来其余五人。不过,当时我还不了解任兄为人,所以不敢贸然说出实情,只是与任兄应付,一心等任兄歇息了以后再伺机去找他们问话。” “结果,还没等我找到机会,谭鸩便发难了,紧接着无颜公子也去而复返。当时我肯以命相搏,一半是因为唇亡齿寒,一半则是因为想借任兄之力救下那五人。” 任舟忍不住问道:“难道就没有一点是出于对我的欣赏么?” “呃……”穆师泉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不忍拂了任舟的意,只好口不对心地答道:“有一些吧……” 刘佩琼见状,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种笑声当然也带动了任舟和穆师泉。 “当时毕竟相交不深,不过现在,我当然是对任兄欣赏得很了。” 笑了一阵以后,穆师泉又补充了一句,说得十分认真。 当时,无论是穆师泉还是任舟,都轻松极了。 因为这件事在当时的他们看来,实在是简单得很:有人阻止项将军调查此事,原因只可能是中间有鬼。只要把这件事向项将军说明白,再请求宽限时日、找出证据,要救下褚天锡总归不难。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会到现在这种地步——他们已明白了,项将军有关放掉褚天锡的那番话,说出来纯粹是为了宽他们的心。 如今的项将军,恐怕已是自身难保了,否则也不必连“蒋涵洋”三个字也不敢直白地提起,还需要通过打机锋的方式来暗示。 想通的这件事本已令他们十分沉重,而现在,项将军把褚天锡的兵刃送到穆师泉手上,无疑令他们原本沉重的心情雪上加霜了。 “项龙头这是什么意思?”穆师泉又把头低下去,盯着手里的那副兵刃,“就算他要让我们去找蒋涵洋,也不必送上这样的大礼。更何况,等我们找来蒋涵洋,群英会早已结束了,恐怕是为时已晚。” 为时已晚! 任舟的眼睛一亮。 在这四个字的提醒下,他好像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情。 他终于明白项龙头为何会在听完他的推测以后,露出那样的神态。 “我懂了。” 任舟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便坐在了穆师泉的对面,望着那些袅袅升起的烟雾,怔怔地出神。 他心里忽然有些感慨。 此时的项将军岂非正如这炉中所点的龙涎香一样?哪怕是价值千金、万金,可在点燃以后,也只能升起些轻烟淡雾,最终尸骨无存,连这些烟雾和香气,也会因时间的推移而最终消失不见。 而这座宏伟壮丽的云梦水寨就像这鼎美轮美奂的香炉一样,令身在其中的他逃不脱,也令身处外边的人进不来。 刘佩琼等了半天,看任舟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催促道:“都这个节骨眼了,就别卖关子了。” “正因为是这个节骨眼了,所以卖不卖关子也就无妨了。”任舟苦笑了一下,“现在已是死局,我就算能想得明白,只怕也于事无补了。” “死局?” 任舟叹了口气:“不错。若我所料不差的话,如今的项将军恐怕只剩下引颈就戮这一条路了——他自己很可能也意识到这一点了,才会做出这种姿态。” “这件事是从褚天锡身上开始的,可谋划这件事的人从头至尾都在针对着项将军。陷害褚天锡——姑且认为是陷害,也不过是为了让项将军把他抓进牢里,而这正落入谋划者的彀中。” “接下去,谋划者便买通了夜枭的人,令他们四处截杀项将军派出去调查此事的人手。这件大反常理的事乍一看当然不会和项将军联系到一起——毕竟项将军要杀褚天锡的话,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可再想深一层,就会发现没那么简单。项将军要是毫无理由的杀掉这么一位深得人心的重臣,当然会给自己的威信带来不可挽回的打击,也势必会造成人心动荡;而要是褚天锡死得不明不白,同样会令项将军自己惹上怀疑。所以,这件事其实是项将军名正言顺地杀掉褚天锡的绝佳机会。” “换言之,宁愿不计代价也要名正言顺杀掉褚天锡的,除了项将军以外,再无旁人。这一点,项将军或许一开始不明白,可在他接二连三地收到那些手下的死讯时,恐怕也能醒悟一些了。” “我们刚见到项将军的时候,他之所以会是那种心神不宁的样子,正因为他已察觉到此事,却又感到颇为棘手,一时没有应对之策。到后来,我把朱贵的分析和盘托出以后,他才发现,一切已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为时已晚。”任舟又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所以他才会那么忘形谈笑——他在那时已明白自己离死不远了。同时,他也明白,对方能把他拿捏得这么准,便一定是他的亲支近派。在这偌大的水寨中,恐怕已遍是对方的耳目,所以他才会以暗示的方式要我们去找蒋涵洋,同时还要让我们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 “可是,他仍是这水寨之主,仍是江南绿林的扛把子,难道他说的话就一点用也不管了么?”刘佩琼忍不住反驳。 “他现在是扛把子,并不意味着他还有这样的权力。”任舟苦笑着摇了摇头,“是权力决定了地位,而非地位决定权力。” 对任舟这句颇为拗口的话,刘佩琼显然没有听懂。 “就拿伪太子之乱来说,为什么三皇子明明已有先皇遗诏,获得了太子之位,却最终败在了大皇子的手上?因为他没有指挥那些军队的权力。权力这种东西,看似是自上而下的掌控,可其实是自下而上的支持。若得不到这种支持,那么再高的地位也会一瞬间倾塌——随之产生的就是哗变或者叛乱。” “在认为是项将军有意谋害褚天锡了以后,恐怕每个人都会不可避免地产生兔死狐悲之感,这种情况下,又有谁肯去听项将军的解释呢?又有谁还会去支持这么一个主子呢?恐怕,后天的群英会上,受刑的不是褚天锡,而是项将军。” “那项将军就不能像他说的那样,直接把褚天锡放出来么?”刘佩琼还是抱有最后一丝期望,不肯放弃。 任舟一摊手:“不谈这种朝令夕改会给他的声望造成多么大的损失。你觉得那位谋划这件事的人,会坐视不理么?” 当然不会。项将军如果真的这么做了,那只会逼得对方图穷匕见。 他固然可以召集心腹做殊死一搏,毕竟能在这座寨子中的都可以算是项将军的心腹。可是正如亲戚有远近、朋友有厚薄,心腹与心腹之间,也是不一样的。 在这些心腹里,能不为金钱所动、不为流言所惑,对项将军忠心耿耿的,有多少呢? 刘佩琼说不出话了,因为她已明白任舟所说的“死局”是什么意思:摆在项将军面前的两条路,最终通向的都是死亡,不过是迟速之别。 第二十一章 枭雄末路 项将军独坐在云梦厅中,属于他的那张宝座上。 厅内灯火通明,可是除了他以外,一个人都没有。 离他最近的两个人,此刻就站在大厅外,昂首挺胸、一丝不苟地值守着,看起来忠诚极了。 只是他们是否真的像现在看起来那样忠心耿耿呢? 项将军不知道。 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失去了那种可掌握一切的信心。 这种信心是什么时候失去的?是在发觉自己落入圈套时?还是在发现自己已经无计可施也无法逃脱时? 他还是不知道。 一个人不知道的事情越多,也就越忍不住去想;而想得越多,又越会发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循环的结果,便是令人不可抑制地对一切产生怀疑。 而这种怀疑便是直达恐惧的通途。 项将军忽然拿起了面前的一方印章,仔细地端详起来。 这方印章当然雕刻得很精致,用料也很昂贵,因为它代表的正是项将军在南方绿林的无上权威。 他轻轻地抚摸着印纽那条栩栩如生、昂首怒吟的盘龙,然后向下到了印墙四周雕刻的波浪状的花纹,最终,他用手指一笔一划地描摹着印面上刻着的、“洞庭项印”四个大字。 面对这方反射着淡淡柔光的玉印,他就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面对着心爱的恋人那样温柔。 可是,他突然又生出了一种可怕的冲动。 他忽然想要把这方陪伴了自己将近三十年的玉印狠狠地摔在地上,瞧瞧它会不会粉碎。 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想法。 他也同样从没想象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产生这种想法。 谁又能控制或者想象自己下一刻的想法呢? 过了半晌,厅内还是静悄悄的,除了他那粗重的呼吸声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响动。 他好像已经完全抑制住了那种冲动,用双手把印章放回了桌子上,然后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好像是解脱,又好像是无奈。 门外的两名卫士虽然没有回头,却能清清楚楚地听到项将军的叹息,以及他的脚步声——他正一步一步地由座位向着门口走来,最终停到了自己的身旁。 “将军。” 两人不约而同地行了个礼,不但抱拳,还微微弓着身,把头也低下去了。 他们做的很标准,也很熟练,可是项将军却没有一点欣赏的意思,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因为他不禁想到,或许到了后天,甚至是明天,站在这里接受他们行礼的恐怕就要换一个人了。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恐惧还是愤怒,亦或者是痛恨。总之,他的一切心思都已叫这件事情给填满了,连片刻也不得宁静。 他忽然很想去见一见那位被自己亲手关在囚龙洞中、与自己同舟共济了二十多年的老朋友。 他早已有过这样的想法。 只不过,先前,当他发现自己已落入圈套、并且主谋者就在自己身边时,他为了避免刺激对方,只能尽力地压抑着这种想法。 但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 他能做的,能说的,先前已经完全透露给任舟和穆师泉了。 他现在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唯有束手待毙。 他已是一个将死之人——或许在那位主谋者的眼中,他早已是了,不过直到今天下午,他才发现这一点。 好在还不算太晚,他似乎还有时间去达成临死前的一点心愿。 ****************************************************************************************** 囚龙洞是在后山上人工开凿而成的,与其说是洞,不如说是一条宽阔些的隧道。 只不过这条隧道的两旁,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间用以关押犯人的囚室。 关押褚天锡的那一间,就在这条隧道的尽头。 借着隧道两旁悬着的火把,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位四肢都锁着铁链、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的老友。然后,在他的示意下,看守此处的喽啰把他面前这扇紧闭的铁门打开了。 听到铁门转动时发出的那种刺耳声响,褚天锡似乎从睡梦中被惊醒了,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这位往日意气风发的老友此刻却状如乞丐,囚服上沾满着灰尘和油泥,披散、粘结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透过其缝隙看向自己的眼中也满是畏惧和瑟缩。 瞧见这幅景象的项将军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最终,还是褚天锡先开口了:“大哥,你来了。” 或许是太久没有说话,又或许是牢饭太过粗粝,褚天锡的嗓音有些干哑低沉。 “我……来了。” 然后便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那些项将军想要说的话,无论是抱歉还是后悔,在见了此刻、此状的褚天锡以后,他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是已经查明白了么?”褚天锡顿了顿,见项将军没有答话,才以低沉的语气继续问道:“还是我的日子到了?” “都不是。”项将军轻轻摇了摇头,“我……只不过想来看看你。”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这句像是埋怨的话,由褚天锡嘴里说出来,却是异常平静,好像只是在叙述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项将军抿了抿嘴,说道:“因为我今天见到了你的儿子。” 闻言,褚天锡轻颤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也终于有了些光:“他……怎么样?” “他很好。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可感觉得到,他是一位非常踏实、可靠的年轻人。”项将军说着话,不禁微笑了一下,“而且,他还有一位非常好的朋友——比我要好百倍。” “那就好、那就好……”褚天锡呢喃着这句话,表情里尽是满足。 提到了穆师泉以后,这间牢笼中的气氛明显缓和了不少。 所以项将军也做好了把自己的境遇说出来的准备。 这当然不能够救他的命,但是能有人供他倾诉的话,无疑会让他稍稍轻松一些。 他已抗着那些压在他肩膀上的重担活过了一生,却不想到死时仍背着枷锁。 对于一个已无生望的人而言,这个愿望当然不算过分。 可是就在他准备开口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这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从洞口传来,在这条隧道的墙壁上碰撞、回荡着,竟然给了项将军一种难以言表的压力。 或许这种压力一直存在,只不过刚才被他有意地忽略了而已。 而此刻,这一阵脚步声,无疑是对他的一种提醒:他的性命,早已握在了别人的手里。 至于这个人是谁,他在心中已有了猜测。 所以在看到从远处的阴影中逐渐浮现、清晰的身影之后,项将军也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 “果然是你。” 项将军的语气里竟然透着一种轻松。 这也是他为数不多的一次抢在下属之前开口。 “大哥,您好。” 汤不名的脸上仍然刻意地摆着那种恭敬的神色,“我听闻大哥迟迟没有歇息,便想来探望您一下,尽一尽……” 只不过这种恭敬在项将军看来却变成了一种嘲讽。 “不用说这些废话了。”项将军冷笑了一声,截口道:“你已经迫不及待地要送我上路了?我还以为你计划得这么周详,一定要等到群英会才肯动手。” 对于这种猜测,汤不名没有否认:“那只不过是备用的计划之一。” “但却是最周详的计划——你用那种丝丝入扣的分析叫大多数人都对我心生猜疑,到时候当着众位英雄的面,我要是下令处死老褚,便正应了你的话。你只需登高一呼,恐怕我立刻就要身首异处,在这样的乱战中,老褚当然也活不下来。” “不错,到时候我身为大哥麾下最受器重、也是地位最高的理财使,又是大义灭亲,威望无两,继任总瓢把子也是顺理成章的。” “那你为何现在却急不可耐了呢?我要是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就算你能够当上龙头,也免不了会受人非议。” “原因有二。最重要的,当然是因为多了任舟以及穆师泉这么一个变数。”汤不名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我当时提议请他来,不过是要他做个见证,也好替我跟蒋涵洋传话。没想到,大哥和他的关系似乎更为密切,我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那第二呢?” 似乎知道自己已经在劫难逃了,项将军一改先前的忧虑和烦躁,反而平静得很,甚至有来有回地跟汤不名聊起了天。 或许是因为他自觉心愿已了,再无挂念了吧。 可是汤不名接下去的话,却让项将军原本已如明镜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第二嘛,谁说这两个计划相冲突了呢?” 汤不名忽然露出了一种狡黠而又邪恶的笑容:“我恰巧认识一位精通易容术的朋友,经他改扮,若非血亲挚友,恐怕什么异样也瞧不出来。到时候来的人里,又有几个跟大哥有这么好的交情呢?就算有的话,估计一时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毕竟——” 汤不名顿了顿,卖了个关子,让项将军不由得有些出神。 就在此时,项将军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风声,紧接着一股巨力拍在了他的脊梁上,令他不受控制地向着汤不名扑了过去。 可他还没扑多远,一根铁链子便栓到了他的脖子上,又硬生生地把他向后拉倒了。 瞧着项将军以双手抓着铁链、在地上扭动挣扎的样子,汤不名的眼中闪出了一种兴奋的神采。 “——大哥也没有分辨清褚天锡,不是么?” 第二十二章 破局(一) 瞧着项将军渐渐地失去了声息,最终无力地把手垂在了地上以后,汤不名忽然觉得有些意兴索然。 最初的兴奋褪去以后,只余下了一种莫名的疲惫。 于他而言,混进云梦水寨的目的,就是有朝一日要将眼前这位名重绿林的大人物取而代之。 而要做到这一点,项将军就非死不可。 过往的时日里,汤不名曾带着兴奋和期待无数次地幻想这一幕。 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他却并无想象中那么愉快,反而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就让他跟你先做两天伴吧。”汤不名重重地叹了口气,背过了身,“他总算待我不薄,理应厚葬。” 说完这句像是宽慰自己的话以后,不等“褚天锡”回答,汤不名便带着满腹心事匆匆离去了。 当那一连串的脚步声消失在隧道的尽头以后,整个囚龙洞终于又复归了平静。 不过这种平静持续的时间并不算长,仅仅是片刻以后,便从各间囚室里传来了高低不同的呼喊或是谩骂。 于这些终日不能见到阳光的犯人而言,纵情交谈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乐趣。 在这样浑浊的空气里和微弱的火光下呆上两天,就算是铁打的汉子恐怕也会无精打采、躺在床上不肯动弹了。 他们中的每一个,在这里呆的时间当然都比两天要长,所以除了睡觉以外,交谈便成了唯一的消遣,也是一种避免发疯的手段。 只不过,刚才先是项将军、后是汤不名,两位大人物的到来令他们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以免触了霉头。 现在,项将军死了、汤不名离开了,他们终于可以百无禁忌了。 与往日不同的是,除了相互的攻讦和诅咒以外,今天又多了一些新的话题——他们刚才没有说话,可是听得却很清楚。 对于这个话题,不同的人当然有着不同的反应。 有的人为项将军的猝然离世而颇感叹惋,但更多的人却是幸灾乐祸——毕竟他们之所以被押在这里,正是出于项将军的命令。 所以此时的叫喊声中,绝大多数都是对于项将军的唾骂和讽刺,那些在项将军生前不敢提的话,他们现在说起来畅快极了。 除此以外,还有些眼力活泛的人,知道这水寨中的风向已变了,所以立时抓住机会向那位杀死项将军的凶手示好,极尽阿谀之能事,几乎将其描述成了世间少有的英豪,以期能获得青睐、脱离牢狱。 不过,无论外边传来的是痛骂、嘲讽还是奉承,最里边的这间囚室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回应。 因为此时的“褚天锡”正忙于自己的事情。 他先是在项将军的尸体上拍了几下,又向项将军的气海中渡入一丝真气,并以掌附于其身上,牵引着这一丝真气沿着经络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了项将军头顶的百会穴上。 项将军已死了,正是死在他的手里,这是汤不名亲眼得见的事实。 面对着一具尸体,他所做的好像全是无用功。 可是他做起这种无用功时,却认真极了,不但无暇回应外边的言论,连脑门和鬓角上都渗出了些细汗。 终于,在他的手掌到达项将军的百会穴的那一刻,项将军也随之忽然睁开了双眼,深吸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又用那只救了项将军性命的手捂在了项将军的嘴巴上。 项将军的眼色先是一片茫然,然后变为了惊疑,最终则成为了一种带有戒备的镇静。 直到这时,“褚天锡”才把手掌拿开。 “阁下是哪位?” 意识到自己处境的项将军并未立刻起身,以免弄出响动来、惹人注意,连说话也是刻意地压低了声音。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全无防备——他的肌肉已微微绷着,以便在察觉出不对的时候能够快速做出反应。 相比起“救命之恩”,他更关心的是对方为什么要救自己。 察觉到这一点的“褚天锡”微微向后错了错身,以示自己绝无敌意,然后又冲着项将军眨了眨眼睛,同样压低了声音说道:“项龙头刚刚还对我评价颇高,怎么一转眼就不认人了?” 这句话当然是以他原本的嗓音说的,所以项将军在辨认出了他的身份以后,立刻放松了不少。 这个“褚天锡”正是任舟假扮的——说是假扮,其实有些不妥,因为他只不过是把头发披散下来,又压低了一些嗓音罢了。 但是在这样昏暗的光亮里,这样的改扮已然足够了。 项将军心怀愧疚,汤不名全无防备,谁也不会特意点上灯火来验明正身。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我与穆兄,现在应当称褚兄了,一同商议出的一个计划。”任舟微笑着答道,“这个计划当然有很多风险,还好现在看来,可算是成功。” 然后,任舟便为项将军讲解起来。 正如任舟先前所分析的那样,他们在这件事里已处于彻底的败势中。 仅凭着他们,绝对无法阻止那位主谋者——也就是汤不名。哪怕是能顺利离开此处、搬来蒋涵洋作为救兵,却也为时已晚,不过是重蹈燕京山的覆辙罢了。 所以,想要破局,关键就是要保住项将军的命。 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保证项将军免受汤不名的掌控。 一开始,他们想采取的方案是按兵不动,趁着第二天离开水寨的机会躲藏在暗处,到群英会上再猝然发难。 这个方案乍一看十分妥帖。到时候凭着任舟和褚师泉的身手,虽然不一定能从绿林草莽以及夜枭的手里带走项将军,但要护他一时周全还是不难的。在那样激愤动荡的环境里,恐怕没有多少人能够冷静思考,凭着项将军平日积累下的威信,只要他有机会开口说话,便有机会一举翻盘。 可就在即将敲定这个主意的时候,任舟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钱记客栈的老板。 谭鸩当时就是凭借着精湛的易容手段,乔装成这位小人物的样子,才令任舟等人几乎陷入绝境中。 任舟紧跟着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对于汤不名而言,项将军的作用仅仅是在群英会上露面,然后被汤不名杀死。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谭鸩的帮忙,那汤不名尽可另外找人改扮成项将军的模样,而不必让真正的项将军活那么久、徒增不必要的风险。 越是思考,任舟越觉得这种可能性较大。 谭鸩可以出手一次,就可以出手第二次,而且有了汤不名的帮忙,谭鸩想要混进水寨中简直是轻而易举——他甚至有可能是乔装后混迹在水手中、和任舟一同进来的。 至于叫什么人改扮成项将军,那就更不必费心了,无论是夜枭还是汤不名手下,都绝不缺少死士。 所以任舟又想出了第二条办法,那就是像现在这样,置之死地而后生。 而为了确保这个办法能成功,对于任舟等人来说,当务之急便是要绕开汤不名的耳目,与项将军联系上。 凭着项将军特意差人送来的金鳞刺,任舟推测项将军对褚天锡的感情颇深,在明知自己必死的情况下,他或许会想要单独去见老友最后一面。 哪怕从未来过囚龙洞,可任舟却能猜得到,凡是用作关押犯人的,一定是看守严密、人迹罕至的地方。项将军来这种地方与老友密话,正是任舟的绝佳机会。 所以在留下刘佩琼和褚师泉以防备汤不名可能的刺探以后,他便绕开了各处岗哨,独自找到了囚龙洞,并凭着还算高明的轻功躲过了守卫以及一众囚犯的视线。 那扇紧紧锁住的铁制牢门当然也拦不住他,毕竟他曾有过从刘家盗走玉笏明珠的“辉煌战绩”。 可是千算万算,却还是有一件事是他没有预料到的——关押在此处的“褚天锡”竟然是假的。好在外边颇为喧嚷,任舟出手也够快,才没让“褚天锡”眼见不敌后发出的喊声传出去、惊动旁人。 之后,任舟重新锁上铁门,又将“褚天锡”放在床上、以被子掩好。最后为自己换上了“褚天锡”的那身囚服,绑上铁链,坐在了囚室的另一侧,以确保每个新进来的人会首先看向自己,不至于立即发现破绽。 “后边的事情,项龙头也就都知道了。”任舟微笑了一下,“看来在这里杀掉龙头也是汤不名的计划之一,没想到这回歪打正着,反而省了不少的麻烦。” 这同样是在他的意料以外。好在,凭着对杀气的感知,他敏锐地把握住了汤不名的意图,果断出手,才总算没有露出马脚。 任舟说得轻松,而项将军却知道,这其中无论哪一步都是危险至极。但凡有一处行差踏错,都必将会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 哪怕任舟的武艺卓绝,令汤不名一时奈何不得他,可是汤不名只要封住出路,便能瓮中捉鳖——任他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攀不上三面的千仞悬崖、渡不过洞庭湖的万顷波涛。 所以,此刻项将军的表情满是激赏。 任舟一见到这种面色,就猜到了项将军的意思,不等他开口,便赶忙说道:“好啦,这样也可算是大功告成,我就不久留了……”说着话,任舟看向了囚室里唯一的那张床,眼光里有些黯然,“我还要想想,该怎样把这件事告诉褚兄。” 真正的褚天锡不在此处,又会在哪里呢? 哪怕是对项将军,汤不名都毫不手软,又怎么会为了褚天锡这么一颗棋子而大发善心呢? 这一点,项将军同样可以想象得到。 所以他一扫先前那种劫后余生的轻松和对任舟的叹赏,取而代之的是沉痛以及惋惜,其中又夹杂着一些狠毒和愤恨。 第二十三章 破局(二) 任舟以关切的眼神看着褚师泉,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囚龙洞里的情况,任舟刚才已经讲得清清楚楚了,却没有说出来自己的推测。 但是他知道,哪怕他不说,褚师泉也能猜得到。 褚师泉确实能猜到。 所以此时的褚师泉微微眯着眼睛、平视前方,用力地抿着嘴唇。 屋子里甚至比刚才任舟离开时还要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褚师泉才把嘴巴松开一些、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其实,我早有预料。”褚师泉顿了顿,“但还是多谢任兄把此事告诉我。” 任舟轻轻地拍了拍褚师泉的肩膀。 他好像什么都会一点,唯独在如何安慰人上一窍不通——否则也不必对着刘佩琼背《南华经》了。 所以他只好以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同情。 好在,褚师泉感受到了任舟的意思,冲着任舟扯了扯嘴,眼光里尽是茫然——这实在算不上微笑。 但已是褚师泉能做到的极限了。 “好啦。”紧接着褚师泉霍然而起,“天色已晚,明天可能还有很多事要做,就不打扰了。两位早些休息。” 他好像十分匆忙,连礼数也顾不上了,不等任舟或是刘佩琼回话,便一把将门拉开了,作势要往外走。 但是他的动作实在有些过于莽撞,以至于将肩膀撞到了门框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褚师泉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愣了一下,又回过头看了任舟一眼,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笑容——那种夹杂着苦涩和赧然的笑容。 然后他就快步离开了,没有再说一句话。 任舟默默地走过去把门关上,又踱回了桌子旁边,长叹了一口气。 见褚师泉离开,刘佩琼先是松了口气——先前她受那样压抑气氛的影响,连呼吸也是提心吊胆的,现下终于可以放松些了。不过,她旋即又想到了什么,问道:“他这样会否出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任舟的语气仍是有些沉闷。 “比如,他会否忍不住要去找汤不名的麻烦?”刘佩琼顿了顿,补充道:“毕竟有杀父之仇,又近在眼前。就算是现在一时悲怆,无暇多想,到明天见了汤不名,他能不能忍得住?”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应该可以。”任舟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了那扇门,眼光却仿佛穿门而出,直抵褚师泉踽踽独行的背影,“害死他父亲的人,绝不仅止汤不名一个。这一点,他一定能想得通。” “那要是万一呢?你是不是应该去陪一陪他?” “不。我能讲给他听的道理,他自己也都懂,不需要我再多说。如果他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那我去了也无益。何况,有其他人在场,或许反而令他无法纵情地释放,还不如给他些独处的时间。他如果真的需要别人陪他说话,也就不会这么着急着离开了。” “至于万一……”任舟坐在了椅子上,面冲着刘佩琼,忽然露出了微笑,“如果他万一想不开,一定要找汤不名的麻烦,我也只好奉陪了。” 面对着这种微笑,刘佩琼说不出话了。 她与任舟相识的时间不算长,但相处的时间绝不算短。所以她明白,任舟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往往就说明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半晌,刘佩琼向后一仰身,躺倒在了床上,又把被子盖好。 任舟见状,便默默地把屋里的几盏灯吹熄了。 今天过得实在太漫长,漫长得令他身心俱疲。 哪怕是见到了反败为胜的希望,可却不能让他感觉到丝毫的慰藉,因为这种喜悦已叫褚天锡之死给冲得一干二净了。 他只想好好休息一下,什么也不想,最好连梦也不要做。 这种平凡的期待,对于现在的他而言,似乎也变成了一种奢求。 他最近常常这么期望,却很少能得到满足。 今天也不例外。 就在他即将走出这间房子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刘佩琼的声音。 “那我怎么办?” 任舟下意识地回过了头:“什么怎么办?” “你要是真的陪着褚师泉赴死了,当然是慷慨激昂,以后江湖上提起你的时候,恐怕人人都会赞上一句任侠重义。” “可是,我呢?” 刘佩琼幽幽地说着,语气既不高昂,也不低沉,只是一种充满着迷茫的平静。 任舟不知道该怎样作答。 他并非不清楚刘佩琼说这话的意思。 可是他只能强笑一声,支吾着:“凭着刘家主在江湖上的声望,就算是汤不名真的能掌握南方绿林、与张一尘遥相呼应,恐怕也不愿轻易开罪。佩琼小姐的性命一定无虞,不必担心。” 这话当然不合刘佩琼的心思,但她已无法说得更多了。 所以她沉默了。 她也只能沉默。 任舟默默地躺在了另一间屋子里的另一张床上。 他并非没有听到离开时、刘佩琼发出的那一声几乎细不可闻的叹息。 可他也只能充耳不闻。 在装傻这件事情上,他已越来越熟练了。 他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并非闭门不纳的鲁男子,更不比秉烛达旦的关云长。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其他人有的欲望,他也会有。 只不过,有的时候为了达到某个宏伟的目的,就不得不在一些较小的地方做出牺牲。 这种想法令他不禁想到了张一尘,因为他依稀记得张一尘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当时的任舟只把那些话当做张一尘用以掩饰自己野心的托词,而现在,他却也抱有了类似的观点。 这令他有了一种奇妙的感受。 紧跟着,他又想起了在张一尘之前见到的唐姑娘。 然后便是百花苑、花清、桃枝甚至是朱老二和如烟。 这些事情发生到现在也不过两个多月,可现在再想到这些,却令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在这样纷繁的思绪中,他终于沉沉睡去了。 到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了,而屋外却静悄悄的。 这种安静让他产生了一种不安,所以他没有立即出声,而是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门口,向着外边看了看。 于是他便看见了刘佩琼和褚师泉。 两个人都不说话,也都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各自望着一处,静静地发着呆。 “嗯……”任舟清了清嗓子,成功地得到了两人的关注,“褚兄这么一大早就来了啊。” 褚师泉没有答话,只是冲他微笑了一下——哪怕这种微笑仍有些勉强,但是比起昨天来要好得多。 “或许是因为我们没有任少侠这么镇静吧。”刘佩琼不阴不阳地答道,“在这样的地方竟然还能睡得这么踏实。” 任舟摸了摸脸,苦笑了一下。 这两个人看起来都很正常。 但是因为昨天发生的事情,令他们的正常反而有些不正常了。 可是任舟却不敢问,所以他只好苦笑。 “行了,赶紧收拾一下吧。”看任舟无话可说,刘佩琼也没有乘胜追击,“项将军差人来请我们去用餐哩。听说,已有不少龙头赶来了。” 在“项将军”这三个字上,刘佩琼特意加重了。 任舟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又偷觑了褚师泉一眼,发现其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以后,胡乱抹了一把脸,便招呼着他们出发了。 第二十四章 破局(三) 项将军是这里的主人,这些人也是受他邀请而来,可是当任舟等人到的时候,项将军自己却没有来。 代替他招待来宾的当然是汤不名。 现在的汤不名与之前任舟见过的全然不同,既非初见时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也非面对项将军时的唯唯诺诺。此刻的他,脸上尽是那种和煦而热情的笑意,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正在殷勤地招待他的贵客。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确实是的。 “实在抱歉,项大哥身体略有些不适,所以托付我代为招待各位。” 汤不名站在台子上,一边说着话,一边扫视着已入座的客人们。 在看到任舟的时候,汤不名微微颔首,任舟当然也微笑着点头回应。 等到台下的议论声稍稍平息以后,汤不名继续说道:“若有失礼、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多见谅。” 对于汤不名的说法,当然没有人会怀疑。 所以此时场下此起彼伏、回应汤不名的喊声里,均是宽慰、谅解的意思。 汤不名带着满意的微笑点了点头,然后便走到人群里,挨个地和来宾们叙话。 哪怕他已不在台上,却仍是这间大厅里最受瞩目的人。无数人以目光追踪着他的动向,纷纷显出期待的模样,而有幸先与他交谈的人无不是面露骄傲。 “他倒是挺吃得开。” 刘佩琼压低了声音,语气中不无反感。 在这样的聚会里,任舟等人不是项将军的直系部属,也不是长江上的首领,所以被安排的位置也就稍差一些——三个人围坐在最角落的一张桌子前,显得与别人格格不入。 不过,这倒是正方便他们说些不愿让别人听到的话。 “那是一定的,毕竟是项将军手下的红人,谁不想凑上去沾沾光呢?”任舟瞧着那些争相与汤不名叙话的人,轻轻用手摸着嘴巴,“只是不知道,他们这样的殷勤,究竟是为了项将军多些,还是为了汤不名自己多些。” “这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为了项将军,那我们明天成功的机会就很大。反之,就希望渺茫了。” “应该是冲着项将军多些吧,”刘佩琼想了想,“否则,他一个‘理财使’,要是与这些人交从过密的话,一定会引起非议,也就很难得到项将军的信任了。” “之前或许是这样,不过现在就很难说了。”任舟将手放回了桌子上,轻轻以食指点着桌面,“毕竟,他们既然相信了是项将军有意加害褚使者,那么此来多少已做好了准备要造项将军的反。可是,推翻了项将军以后,又该由谁来继任呢?” 在这些人中,无论是凭威望还是地位,汤不名当然都是继任的不二人选。 更何况,这件事本就是他一手操办的,恐怕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刘佩琼明白了任舟的意思以后,不可思议地问道:“你的意思是,他们现在已迫不及待地要向汤不名表忠心了?这未免也太快了吧?” “能在绿林道上活得久一点,辩清风向、及时转舵是很重要的一点。” 任舟叹了口气,表情有些凝重。 不过,当他发现汤不名正冲着自己走来以后,脸上的凝重便不翼而飞了。 “任兄弟、穆兄弟、刘小姐,不好意思了。”汤不名的脸上带着亲切的笑意,向着三人挨个拱手以后,一开口便是道歉,“那些兄弟都跟随项大哥已久,冲着大哥的面子,我也不敢怠慢。所以只好委屈兄弟们一些,实在是过意不去。” 任舟在心中咋舌不已。 他还是第一次见识到汤不名有这样的手段。 不谈他连称“兄弟”的这股亲热劲,单从内容上讲,这几句话像是在赔罪,可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表明自己的无奈,叫任舟等人把受到冷落归罪于项将军,却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这些门道,任舟听得出来,但不能说出来,所以他摆出了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摆着手答道:“没有、没有,能有幸与众位英雄同席,已令我与有荣焉,这些小事也就不足挂齿了。” “无论怎么讲,还是我照顾不周,多请见谅。” 又客套了一句,汤不名才终于切入了正题:“任兄弟,项大哥传下令来,有意送你们一会就离开,你们觉得如何?” 这又是一处陷阱——项将军先前那么说,本意是想要他们逃离这个是非坑,可经由汤不名嘴里传述以后,却好像是项将军要逐客一样。 “这件事昨天项龙头倒是也提起过,不过并未强求,嗯……”任舟配合地露出了尴尬之色,好像是听出了汤不名的意思,又有些合理的怀疑,最终化为了纠结和踌躇,“要是项龙头真不想让我们留着,那一会就走也无妨。” 见状,汤不名赶忙解释道:“大哥应该没有这种意思,任兄弟多虑了。项大哥最是好客,怹这么说,或许只是担心兄弟你另有要事又不好开口告辞。如果任兄弟肯留在这里、看一看明天的群英会,我当然是求之不得的,相信大哥的意思也是这样。” “要是项龙头同意,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一言为定,那我一会便向大哥通禀此事,任兄无需担心。” 说完,汤不名又依次向三个人拱了拱手,便告辞了。 汤不名一走,再无别人上来搭话——就算有几个有心结交的,在看到任舟等人没有露出欢迎之意后,也就罢了这种心思。 用过了饭,三人回到所住的房间,均是大感轻松。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刘佩琼靠坐在床上,望向了任舟:“如果像你说的,那么多人都已将汤不名视为下一任龙头,那汤不名何必要等到明天呢?直接发难岂不是更好?” “他要是贸然动手的话,一定会招来蒋涵洋的怀疑和调查——就像先前陆振豪之死那样。他那么殷勤地想要留我在此,恐怕就是想让我替他给蒋涵洋传话,以安蒋涵洋的心呢。” “但要真像你说的,他是徐家的人,徐家又和张一尘搅在一起了,那他们便等同于同时掌握了南北绿林,到时候别说是蒋涵洋了,恐怕连当朝的皇帝也不放在眼里。” “哪有那么容易,就算他真的当上了龙头,也需要一段时间来培植亲信、铲除异己,要是蒋涵洋趁此机会出手,那这群绿林草莽恐怕就会立刻分崩离析。” 任舟坐在椅子上,轻轻地揉着脑门,继续说道:“更何况,绿林道中,以下犯上本就是大忌,再加上项家在此处累世深耕,广有声名。要是项将军——我是指真的那个,真的下令杀了褚使者,那汤不名还有‘匡正锄奸’的借口;而如果没有这种借口,也没有群英会这样的机会,那他就算杀了项将军,恐怕回头就要面对以项家为首的、南方绿林各路人马的围剿。” 这下刘佩琼找不出话来反驳了,只好撇了撇嘴:“他们想的倒真周到。” “那是当然。”任舟苦笑了一下,侧过头看向一直不发一言的褚师泉:“褚兄在想些什么?” 仿佛神游天外的褚师泉乍听任舟的问题,猛地将手握紧了,略微颤抖的拳头上,条条青筋显露无疑。 过了半晌,他才渐渐松开了,面无表情地答道:“没什么。” 他的语气平淡,可在刚刚,任舟分明地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骇人的杀气。 对于这种杀气因何而来,任舟当然清楚得很,但是他却想不出办法来劝解。 所以他只能以一种忧虑的眼光看着褚师泉。 道门心法,最重的是清静无为,任何激烈的感情都会令自己的修为受损。 他只希望自己的这位朋友能勘破这一关。 似乎是感受到了任舟的目光,褚师泉忽然回过了头。 眼光交汇了半晌,褚师泉抿了一下嘴,最终露出了一抹微笑。 第二十五章 破局(四) 晚宴上,明天将要参加群英会的各路人马来齐以后,“项将军”终于出现了。 正如汤不名在中午所说的那样,“项将军”似乎身患重病,连喘带咳地讲了几句场面话,声音也虚弱得很。 一开始,还有些人向他问安、表达一番关心之情,他也尽量地回应了几句;到后来,说话的人越来越多,他就有些应付不过来了,猛烈地咳嗽了几声以后,满面涨得通红。 在这样的状况下,作为“项将军”最忠实的部属,汤不名就顺理成章地请他回去休息了。 可就在他将要被汤不名搀扶着离开的时候,忽然有人高声问了一个问题。 一个场上大多数人都关心的问题。 “龙头,褚使者的事情查清楚了么?” 这一声过后,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因为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项将军”身上,想要看看他怎样回应。 项将军派出去调查此事的人几乎被杀了个干干净净,就算有几个侥幸逃脱,也没查出个什么结果,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所以此时无论他怎样回答,都会有一连串更尖锐的问题等着他。 可是在这样的关注下,他又不能避而不答,否则更要惹人猜疑。 最终,伴随着几声剧烈的咳嗽,项将军含混地回答了一句“明天自有分晓”以后,便示意汤不名加快脚步、扶他离开了。 除了这一段以外,这次晚宴剩下的内容也就和中午的那一场大同小异了——依然是汤不名代为主持,他也像上次一样、挨个与这些宾客们单独叙话。 这些对于任舟等人而言当然没有什么新意,所以他们用完饭以后,一点也不愿耽搁,和汤不名打了声招呼以后便离开了。 回到了住处,三人也并不像之前那样自在了。原因无他,只因为这里房屋连栋,他们的房子与别人的居室不过一墙之隔。先前来的人不多,两边还有空余;现在人来齐了以后,几乎将这座院子住得满满当当。 为免隔墙有耳,他们便不得不慎重些。 好在,计划先前已商量妥了,此时也没有什么要事,不过是点评一下今晚那位赝品的表现,以及分析一番汤不名如此布置的用意。 边聊边等了半晌以后,任舟听到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交谈和脚步声,便看了一眼褚师泉。 交换了一下眼神,褚师泉心领神会地站起身,匆匆地离开了。 见到有人出来,门外的声音先是顿了顿,紧跟着有人认出来褚师泉的身份,上前攀谈了几句,便顺势邀请他到自己的房中盘桓。 “能行么?”等到那些声音渐远以至消失后,刘佩琼忍不住轻声问道。 任舟伸了个懒腰,答道:“能不能行的,就是他了。” “你这叫什么话?未免也太敷衍了。” “凡是涉及到人的心思,那谁也不敢打包票。不过,这些人就算冲着武当山的面子,再加上与褚天锡的旧情,应该也不至于会去通报汤不名。而只要不去通报,就说明他们还是心存疑虑,那明天就有转机。” “那要是万一有人真的去通报了呢?”刘佩琼锲而不舍地问道。 在以往,她好像从没有这么谨慎过,只不过这次的情况非比寻常,再加上这种环境造成的压力,令她不得不多存些小心。 闻言,任舟微笑了一下:“就算有人想去通报,不是还有我么?” 刘佩琼说不出来话,也无需再说了。 她只觉得她的心猛跳了两下。 ****************************************************************************************** 夜阑人静,云梦厅内仍点着灯火。 汤不名负手站在那张巨大、豪华的主座前,静静地看着这把椅子,以及椅子前的桌案上摆着的那一方印章。 他呼吸平稳、面无表情,这两样在南方绿林代表着无上权威、也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此刻就这么摆在他的眼前,却仿佛没有在他心里引起一丁点的波澜。 在他的身后,站着两个喽啰打扮的人物,一个脸上带着一张面具,另一个则少了右手。 他们就这么安静地站在汤不名的身后,就像当初汤不名默默站在项将军身后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汤不名才回过神来,长出了一口气之后,转过身看着身后的两人。 “一切如常?”汤不名问这句话时,眼睛看向了没有右手的那个人。 此人轻轻点了点头,带着自信的微笑答道:“是。我今晚再去检查一下,可确保明天不会出一丁点乱子。” “那就好。”汤不名向着无穷的夜幕中看了一眼,“毕竟是自家兄弟,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让他们送命?一会去的时候,有劳谭大爷代我送去些好酒好肉,权当送行了。” “汤大哥放心,我一定带到。” 他们交谈时,一个称对方“大爷”,另一个回称“大哥”,听起来滑稽非常,可是他们好像觉得正常得很——因为他们说的,本就是两件事。 “好啦,传令下去开始布置吧。”汤不名侧过身子,轻轻地拍了拍那张桌案以后,又看向了那位带着面具的人,“明天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今天早点办完,也好早点休息。” “是。” 这次的回答就简洁多了。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汤不名又转过了身子,拿起那方印章来,仔细地抚摸着。 随着这种动作,他的眼神也由从容变为了迷茫,最终,这种迷茫褪去,只剩下了一种不顾一切的狂热。 这枚冰冷的玉章,在他的手中却好像变得跟烈火一样炙热。 ****************************************************************************************** 如果没有要事,绝少有人愿意到囚龙洞中来。 除了环境的原因外,更因为这里的名称和功用都带着一股不祥的意思。 人们对这些匪盗们常常有一种误会,那就是认为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可事实并非如此,没有人——起码很少有人能真的不怕死,所以愈是像这样的人,反而对吉凶祸福愈是在意,生怕跟那些不吉的东西沾上边。 但是当上命所差的时候,哪怕不情愿,也不得不依令行事。 比如现在。 “谭大方?”值守的官兵对着火光看了看对面的人递过来的腰牌,又重复了一遍他自报的姓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谭大方忙不迭地点了点头:“是我,是我。” “要是想见褚使者,怕是不太容易啊。”守卫一边说着,一边瞟了一眼谭大方手里提着的两个巨大食盒,“你也知道,褚使者交游广阔,如今各路的首领聚齐,有不少都想来探望一番。可我要是把他们都放进去,那不是乱了吗?” “是汤大哥派我来的……” “废话,要不是汤大哥派你来,我早把你轰走了。”守卫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打断了,又转而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也不卖关子了,兄弟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站岗,日子实在是难过得很……” 说着话,他还眨了眨眼睛。 谭大方见状,心领神会地放下一个食盒,从腰中摸出了一小块银子,放在了守卫的怀里。 “都是当差的兄弟,我当然明白。一点心意,权当请老兄喝酒了。” 守卫这才露出笑意,点了点头,说了声“来”,转身便领着谭大方进了囚龙洞。 穿过了此起彼伏的叫骂和呼喊,守卫最终停在了最里边的囚室前。 “进去吧。”打开了铁门,守卫冲谭大方吩咐道,“别耽搁太久,我就在外边等着。” “这……”谭大方闻言,面露犹疑,一咬牙,又放下食盒,掏出了一小块银子递到了守卫的面前。 守卫没忙着接,而是一蹙眉,问道:“什么意思?” “汤大哥交代下来,让里边的兄弟吃顿好的,恐怕急不来。”说着话,谭大方提起食盒来晃了晃,“要是怕这憋屈,老兄可以先在外边等会……” “这叫什么话?”守卫一把推开了谭大方的手,然后把先前放在地上的那个食盒捡起来了,“大家都为了汤大哥办事,还弄这些做什么?寡酒难饮,不如一起热闹一下。” 谭大方一愣,旋即喜出望外地答道:“那最好,那最好。”说完,便当先进了囚室。 守卫紧跟着他进去了以后,随手把门掩上了。 不多时,门内便传出来一阵劝酒、交谈声,似乎气氛很是畅快。 再过了一会儿,谭大方匆匆地跑到了囚龙洞的门口,向着门口的另一个守卫耳语了一番。 一听说里边有酒有肉,这位守卫也跟着心动不已,眼睛都跟着亮了起来,在左右扫了一圈,确定周围无人以后,一咬牙,也跟着谭大方进去了。 第二十六章 破局(五) 举行群英会的地方,正是云梦厅外、任舟等人初来时经过的那个全以汉白玉搭建成的广场。 这一次,在长江水路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来齐了,还有一些不属绿林却受邀而来的,像妙谛这样的高僧,或是公孙先生这种江湖名宿派出的使者,亦或者是久与项将军往来、交情颇深的商贾等,共计有近百人。 在这些人里,又有不少都带着心腹随从,多的带着十几个,少的也有两三人。再加上受“项将军”调遣、在此处维持秩序或者警戒的,此时的场地中林林总总加起来围聚了千余人,令原本颇为空阔的广场显得略有些拥挤。 密集的人群被两排相对摆放着的椅子分成了两堆,留出一条三四丈宽的过道来。 这条过道的一端、靠近云梦厅的那一侧,以面对人群的方向摆着一把巨大的、铺有虎皮的椅子,显然是为项将军预备的,而另一端则被人群围住了,正中央新搭起了一个略高出广场的木台。 过道两旁的椅子当然是为了那些首领以及应邀前来的贵客们准备的,其中也包含了任舟等三人。 这固然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但是与岳阳的那座客栈中的情况不同,这回倒是没有人敢为此而争斗了——是否有坐椅子的资格,那是“项将军”说了算的。 此时,无论是项将军的亲信,还是长江水路上的豪杰,亦或者是应邀来见证的客人,都已各自入座了,却唯独少了两个主角,所以这场群英会还迟迟没有正式开始。 听着耳畔传来的议论声,任舟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偏过头看向刘佩琼,问道:“你困么?” 与任舟的满脸轻松不同,此时刘佩琼紧张极了,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听到任舟的问题,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有答话。 “是否没有见过这种大场面,连话都不会说了?”说着话,任舟又打了个哈欠。 刘佩琼瞪了他一眼,还是不肯说话。 此刻身处人群中,任舟也无法出言宽慰,所以只好轻轻地拍了拍刘佩琼的肩膀,转而看向了褚师泉。 可是褚师泉显然也无心搭理他,因为此时的褚师泉正忙于与别人做眼神上的交流。 就在任舟百无聊赖、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远方有人喊了一句“龙头到”。 紧跟着,交谈声便渐渐平息了,原本坐着的诸人也纷纷站起了身,以示敬意。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项将军在随从的搀扶下缓缓地走到了那张巨大的椅子旁边,又缓缓地坐了上去。 坐到椅子上以后,项将军先是靠在椅背上狠狠地喘了几口气,咳嗽了一声,才摆了摆手、示意别人可以坐下了。 这样的表现与他强壮的体型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对于这种反差,每个人的反应当然都各不相同,只不过慑于项将军的威势和此时的气氛,没有人敢再出声议论。 不过,交流并非是一定要出声不可,在不能说话的时候,眼神也能表达出许多意思。 在短暂的眼神交流以后,不少人看向了汤不名,已露出蠢蠢欲动的神色。 也有不少人带着犹豫的目光看向了褚师泉。 瞧着这一幕的任舟不禁摸了摸嘴巴。 汤不名可谓是谨慎得很,生怕长江水路上的那些人虽有反心,却为项将军的积威所劫而不敢动手,特意让这位“项将军”露出这副虚弱的模样,以增强他们的信心。 现在看来,这个办法显然非常成功。 更能勾起邪念的,往往不是巨额的回报,而是微不足道的风险。 同样意识到这一点的刘佩琼无疑更加紧张了,此时连呼吸都变得粗重了许多。 发现异常的任舟回过头,先冲着刘佩琼微笑了一下,又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感受到了从任舟手上传来的暖意以后,刘佩琼的神色终于稍稍恢复了正常。 虽然心思不同,可在短暂的思考过后,大多数人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回了项将军身上,毕竟之后的进展如何,全要看他怎样处理此事。 等到把气稍微喘匀了之后,项将军冲着坐在他下首的汤不名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自己的身边去。 汤不名当然顺从得很,不光是走了过去,还贴心地把耳朵支到了项将军的嘴边,以便让对方省些力气。 等到项将军把事情交代清楚以后,汤不名才直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朗声说道:“大哥令我代言,此回诸位拨冗来为我云梦水寨的家事做见证,大哥承情得很。不过现下大哥身体抱恙,未能一一致谢,还请多加谅解。”说完了以后,便冲着场下的众人拱手致意。 等到此起彼伏的回应声稍稍停了,汤不名又接着说道:“此回请诸位前来,所为的正是大哥麾下‘修睦使’褚天锡的事情。旬月以前,飞鱼坞的帮主朱俊惨死人手,朱夫人把状子告到了大哥手中,声称这件事是褚使者所为。于是,大哥便下令抓回褚使者、收押在囚龙洞中,等候大哥把此事查清再行处置。” “按理说,这件事可算寨中的私事,实不该劳诸位挂心。不过,大哥出于两点考虑,还是决定召开这次群英会。” “其一,褚使者劳苦功高,与大哥的交情远非朱帮主能比。要是最终查出来褚使者与此事无干、直接放了,不免叫人怀疑大哥曲意回护、寒了兄弟们的心。” “二来,正像之前说的,褚使者位高权重。如果查出来确实是褚使者做了此事,那或许又会引起借题发挥、铲除异己的猜忌,更是不妥。” “所以,在思量再三以后,大哥还是决定邀请各位前来,当着各位朋友、兄弟的面发落褚使者,以确保无私无弊。” 说话的时候,汤不名调用了些内力,以保证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然后,他冲着站在过道末端的喽啰一挥手,那名喽啰领命,从人群中分开了一条路,匆匆离开了。 而汤不名则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囚龙洞离此不近,所以这回等待得颇久,周遭不免渐渐响起了议论声。 一开始,顾忌着项将军在此,不过只有零星的几个人交谈,声音也不大;到后来看项将军没有计较的意思,众人也便放开了胆子,连坐在椅子上的客人们都有不少开始交头接耳地攀谈起来。 趁此机会,任舟也与刘佩琼耳语了几句。 过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浑身掺着铁链的“褚天锡”才被人带了过来。 众人瞧着这位浑身遍是尘土、披散的头发上沾满油泥的囚犯,几乎无法将眼前之人与往日意气风发的褚天锡联系在一起。 而且,似乎是意识到死期将近,此时褚天锡好像连路也不会走了,两条腿拖在地上,几乎是被他身旁的狱卒抬着到了台上。 此情此景,令不少人都面露不忍,甚至还有一个平日与褚天锡交好的首领忍不住喊了出来:“项大哥,这是何意?” 这声质问,引起了不少人的附和,他们虽然不敢像那位首领一样直接冲着项将军,但是话里话外透着的都是替褚天锡抱屈的意思。 “褚使者好赖也是一号人物,就算是真杀了朱俊,也不该受这种罪吧……” “现在事情还未有定论,怎么能就这么让褚使者失了体面……”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任舟叹了口气,心知这恐怕又是汤不名的算计了。 与此同时,褚师泉感受到无数的目光向他看来,似乎想看他作何应对。 可出乎这些人意料的是,褚师泉却连面色也没有变,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在这些议论结束以后,所有人再一次地看向了项将军。不过,与先前不同,此回每个人看向项将军的眼光里,或多或少都带着些期盼——正是汤不名所希望的那种期盼。 无论是那位首领的直言相询,还是随之而起的非议,都未能引起项将军的任何反应。 他只是再一次冲着汤不名招了招手,示意他扶着自己走到台前。 到了木台旁边,项将军先是靠近了褚天锡,说了几句话,然后又附在了汤不名的耳畔轻语了起来,显然是想让他再像先前那样替自己传达。 这差事汤不名做起来轻车熟路,所以此刻项将军一边讲,他便一边朗声地说了起来:“褚天锡擅杀兄弟、图谋不轨,理应处死……” 话还没完,他自己好像已说不下去了,往后退了几步,面带震惊地看着项将军,高声喊道:“大哥,褚使者跟随您这么多年,眼下无凭无据,杀不得啊!” 第二十七章 群英会上会群英 项将军先前倚在汤不名的身上才勉强站稳,此刻汤不名忽然退后,项将军猝不及防之下几乎要摔倒,幸好手忙脚乱中以一只手按在木台上,终于勉强稳住了身形。 汤不名见状,似乎也有些愧疚,一边喊着“大哥”,一边作势还要上来搀扶,但刚伸出手,就被已勉强站稳的项将军打开了。 被项将军阻止后,汤不名把手悬在半空,尴尬地停在原地,好像也不敢上前了,满面涨得通红,嗫嚅再三,最终低声说道:“大哥,我……我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 “没有不敬?”项将军猛喘了几口气,冷笑一声,“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过是觉得,这件事还有些疑窦,要是不查清楚就贸然杀了褚使者,于您的声名也有损啊。” “疑窦?什么疑窦?朱俊的致命伤是他褚天锡的独门兵刃‘金鳞刺’所致,这是你我亲眼得见,不假吧?我生怕冤枉了他,撒出人手去四处调查此事,这是人所共知的,也不假吧?可现在,奉我命令出去办差的兄弟们接二连三地死于非命,若非是他褚天锡心中有鬼,又怎么会买通杀手阻挠我查清此事呢?” 一口气说完这么一长串话,项将军显然受累不轻,捂着胸口发出了一阵“呃呃”“呵呵”的喘息声,看起来颇有些狼狈。 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再凑上去嘘寒问暖,更没有人随声附和或是出言相帮。 项将军这番拼尽力气的慷慨陈词,却如同石沉大海一样,没有激起一点涟漪。 所有人都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各不相同,有同情,有嘲讽,有不屑,也有无奈。 却唯独没有信任。 项将军环视了一圈,好像直到这时才发现了情势有些不对。 “什么意思?”项将军皱着眉头,又看向了跪在地上的汤不名。 此时汤不名的脸上挂满了纠结,一副难以下定决心的样子。 听到项将军的质问以后,他略一犹豫,最终一咬牙,向前膝行了两步,用双手抓着项将军那件袍子的下摆,仰起头、直视着项将军的双眼,高声道:“大哥,现在究竟是谁买通的杀手,众说纷纭、还无定论,甚至……甚至还有人抱有对您不敬的揣测。如果您坚持要杀褚使者,恐怕正中了这些人的下怀,贻人口实。大哥,请三思啊……” 见到汤不名这种赤胆忠心、犯言直谏的样子,又有谁不会为其忠诚所感,从而心生敬佩呢? “对我不敬的揣测?”项将军眯起眼来,重复了一遍汤不名的话,“有多么不敬?” “我……”汤不名张了张嘴,却没有接着说下去。 项将军一瞪眼,暴喝一句:“说!” 虎老雄风在。 他虽不老,但凭着他先前的表现,任谁都可以看得出,他似乎已是病入膏肓、行将就木了。 可现在,他在盛怒之下展露出的这种气魄,仍是令人心神一凛,不敢小觑。 慑于这种气势,汤不名也不禁打了个寒战,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有人说您……担心褚使者威胁到您的地位,所以才有意构陷……包括那些杀手也是您找来的……” “为的就是死无对证,逼死老褚?” 汤不名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勉强稳住了心神以后,项将军深深地看了汤不名一眼,又抬起头来,挨个地向着周围人看去。 “你们……是这样想的?” 此时的他,宛如垂暮的狼王,在心知大势已去的情况下,仍不肯就范,想要做最后的挣扎,希冀着从这些往日的拥趸中获得一点微薄的支持。 哪怕是一句话,甚至是一个眼神。 可是,什么都没有。 甚至没有人敢、或者说没有人愿意与他对视——在眼神相接的那一刹,不少人便把头低下去了。 就算是有零星几个没有躲开的,眼神中也尽是敌意和蔑视。 有的时候,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眼神或者几句话,便可能引发一场你死我活的生死较量,甚至是流血漂橹、伏尸百万的战争。 这并非是因为双方都不够冷静——起码不全是。 而是因为,有些威严是不容挑衅的。 项将军轻轻地闭上了眼,面容归于平静,好像已经认命了。 等眼睛再睁开以后,他先是看向了趴在木台上、始终一言不发的褚天锡,又看了看仍紧紧抓着自己下摆、满面紧张和期待的汤不名。 “老郝,你怎么说?” 最终,他看向了那张铺有虎皮的巨大座椅,以及一位座位紧挨着主位的中年人。 这位中年人先前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如同一个置身局外的旁观者,连表情也没有变化。 但是,却没有人敢忽视他。 因为此时在场的人里,或许有人没有见过他的模样,却一定没有人没听说过他的名字——郝路通,也就是项将军麾下的三位使者中、除开汤不名和褚天锡以外的最后一位。 在这偌大的云梦水寨中,上到对抗朝廷水师、下至日常巡逻护卫,凡与兵事相关,全由这位“治兵使”一手打理。 与其他两位使者相比,郝路通或许有些不显山、不露水,但他就如同一块稳定的基石,正是由于他的存在,才令朝廷水师不敢放舟于洞庭湖之上,也让项将军拥有了执南方绿林牛耳的雄厚实力。 可以说,他是整座寨子、乃至整个南方绿林中,除项将军以外,最具实权的人物。 而现在,项将军终于忍不住要征询他的意见了。 不少人都偷偷松了口气。 在他们看来,项将军已知道事不可为,有心放过褚天锡,只不过抹不开面子直说、想要找个台阶罢了。 只要郝路通不傻,就该看得清楚此时的众望归于何处,也就该劝阻他的大哥做出傻事来。 而要是三位使者中,有两位都反对项将军离开杀掉褚天锡的话,那他当然不会一意孤行。 一旦项将军放过褚天锡,那么一切就都有转圜的余地,也就不必兵戎相见了。 这种构想很正常,也很美好。 可现实却常常不像构想得那么完美。 因为郝路通的回答大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我的意见,和大哥的一样。”几乎没有任何的思考,郝路通立刻应声答道:“大哥想要做什么,我都全力支持。” 这句话很简单,也很明白。 但还是有很多人没听懂。 他们当然不是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而是不明白郝路通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郝路通傻么? 他当然不傻,甚至可以说比许多人都聪明得多,否则也混不到他现在的那种地位。 不过,越是聪明人,往往就越会有自己的打算。 而正是这样的打算,令他们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最后反而做出一些蠢事来。 就像现在的郝路通一样。 他看得清楚,想得也明白。 项将军想要杀褚天锡,而汤不名却出面阻止,此时周围的众人恐怕也和汤不名的想法一样。那对于郝路通而言,此时面临的抉择就是帮项将军还是帮汤不名。 如果选择声援汤不名,那么无论最终能否劝止项将军,对他而言,收益都有限。劝住了,功劳在汤不名身上;劝不住,平白惹项将军厌恶。再加上此事以后,说不定项将军还要疑心他与汤不名串通一气,反而为自己惹祸上身。 而要是选择支持项将军,那无论最终项将军有没有动手,都可令项将军对他更为信任,包赚无赔。要是项将军不动手,那他当然乐得轻松;就算是项将军一意孤行、非要杀褚天锡不可,那他手握着整座水寨的兵权,也不怕场中的这些人翻出什么浪花来。更何况,要是项将军为此而对汤不名心生猜疑的话,那他的地位无疑将更上一层。 一面是赔和赔得更惨,一面是赚和赚得更大,这样的选择对郝路通而言根本不复杂,所以他立刻表明了他的态度。 听了郝路通的话,所有人的面色都变得有些凝重——除了项将军以外。 “哈哈哈哈……” 一改先前的愁容满面,此时的项将军简直快意极了,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完以后,他又背靠着木台拍了拍手,满面的赞许之情,“好,好,好。” 连着三声“好”,已将他的态度表露无遗了。 见状,汤不名抓着衣服的手又握得紧了一些,焦急地说道:“大哥,三思,三思啊……” 但是这一次,项将军没有了刚刚的耐心。 似乎是担心迟则生变,他不等汤不名的话讲完,便一脚踹在了汤不名的胸口,令后者几乎要翻出去了,最终仰面半躺在了地上。 紧接着,项将军用力一按,便飞身跃上了木台,落在了押着褚天锡的两名喽啰身旁,探手由其中一个的腰间抽出刀来,作势要向着褚天锡的脖子砍去。 这个变故,在场没有人能想得到。 既没有人能想到项将军会如此果断、不由分说,也没有人能想到刚刚还病恹恹的他此时突然又变得生龙活虎。 没有想到,所以反应不及。 项将军的刀既快又猛,不留一丝余地。 在这样的情况下,好像已没有人能阻止他了。 所以项将军的刀顺顺利利地落在了褚天锡的脖子上,又顺顺利利地把它砍成了两段,最终去势不停的刀嵌入了木板,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第二十八章 势如轮转 项将军杵刀而立,把头高高地抬起来,像是长啸的猛虎一样,在展示着自己的威仪。 只不过,刚才那一番激烈的动作好像已把他的力气耗尽了,所以他的长啸变成了一声声粗重的喘息。 但这显然已经无关紧要了。 “哪怕我已到这种地步了,可但凡是我想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不成的。” 这句话,项将军没有说出口,也不必说出口。 因为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 场面一时陷入了死寂。 没有任何言语,也没有任何动作,每个人都仿佛为项将军的这种威势所夺,一动也不敢动。 包括木台下的汤不名。 他的脸上沾满了由褚天锡的脖子喷涌出的血液,可他却好像完全没有知觉,连眼睛都没有眨,只是呆愣愣地看着木台,看着褚天锡的尸体,也看着志得意满的项将军。 褚师泉缓缓扭过头来,看向了身旁的任舟。 眼前正发生的事情,显然与他们早先所做的计划天差地别。 可任舟只是皱着眉毛、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无法回应褚师泉的眼神,因为事到如今,连他也没有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按照他先前的计划,应该是由项将军代替那位假褚天锡被带到这里,再在假项将军将要动手的时候暴起发难,进而一举揭穿汤不名的阴谋。 项将军要代替假褚天锡并不难,毕竟那位假褚天锡的身上就有现成的材料可供易容——项将军毕竟在绿林里打拼了半辈子,哪怕于此道并不算精通,可也不是一窍不通。 就算不能像假项将军那样改扮得尽善尽美也没有关系。一来他并非此事的主角,恐怕没有人会过分地关注他;二来,汤不名心知此处有鬼,也不会将别人的注意力引到他的身上。 再加上一些油泥和头发的遮掩,若非是存心细看,很难发现异常。 保险起见,连被抬上来都是任舟早先与项将军商议好的,为的就是借此来掩盖身形上的差异——靠着这样的方法,可令大多数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他的凄惨上而无暇细审,加之两个狱卒的身形掩映,便很有可能蒙混过关。 只要这一关过了,后边的也就不成问题了:对方不虞有诈的情况下,项将军想要躲开攻击绝非难事,只要有一丁点的空当,任舟和褚师泉便可以施以援手;而与汤不名对质就更简单了,只要在囚龙洞中任找一个都可作为证人。 这计划不复杂。 但往往能奏效的都是这种简单的计划,因为计划越复杂、越周密,也就意味着变数越多。 可是,当假褚天锡被抬过来、放在木台上的时候,任舟便察觉出了有些不对——作为这个计划的制定者,任舟当然会在别人不注意的地方格外留心,比如最有可能露出破绽的身形。 在更细致地观察了一番之后,任舟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看法。 因为从倒在木台上的那个人身上,他始终感受不到一毫的敌意和杀气,而这显然是不合常理的。 既然台上的不是项将军,那他也就只能静观其变了,以防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出更多的问题。 同时,就如同褚师泉那样,任舟的心中也充满了疑问。 项将军是否还活着? 如果他还活着,那他现在在哪?为什么变更计划?死在台上的又是谁? 如果他死了,那是否意味着汤不名已经洞悉自己的计划?自己又该怎样带着刘佩琼和褚师泉脱身? 这些问题里,无论要搞清楚哪一个都很不容易。 而要是不搞清楚这些问题的话,那无论做什么都可能是做多错多。 所以任舟现在只好按兵不动,在暗地里把握着刘佩琼的那只手抓得紧了一些,借此来缓解对方的压力。 见状,褚师泉也明白了任舟的意思,同样对着那些看向自己的人们摇了摇头。 “褚天锡擅杀兄弟、图谋不轨,现已被我就地正法……” 最终打破这种寂静的还是项将军。 这样的话,汤不名已经替他转述过一次了,现在再由他自己亲口说出来,虽然声音中有些轻微的颤抖,却无碍于他的威严。 他一边说着话,还一边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场中的所有人。 同样的事情,他已做了三次,不过每一次的目的都各不相同。 第一次,是一种满怀疑惑的询问;第二次,变为了带有不安的求助。 而这一次,则是展示那种主宰生死的至高权力。 “……有谁还有异议?” 没有人回答。 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着异议,可是没有人愿意率先将这些异议讲出来,唯恐自己成了褚天锡第二。 瞧着诸人脸上那种欲言又止的复杂表情,项将军显然是得意极了,几乎要忍不住再次开怀大笑。 可还没等他把嘴咧开,人群中便传出了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 “事未查清便迫不及待了,显然是为铲除异己,有什么公道可言?” “谁?”项将军震怒地喝问,眼睛也看向了发出声音的方向。 可是回应他的是一阵嘈杂的议论。 在那句话的蛊惑下,每个人好像都有些意动。 “今天是褚天锡,明天就是你们了!” 又是另一道声音,说话的人好像刻意地捏住了嗓子,不叫别人分辨出自己的身份。 项将军再次看过去,也再次一无所获。 接二连三的挑拨之下,人群中的议论声更盛了,不少先前慑于压力不敢开口的人,此时也加入了这种讨论中。 这下连郝路通都有些坐不住了。 不过,他的“坐不住”显然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你们想造反么?”他高声地喝骂着,“儿郎们,聚起来!老子今天倒是要看看,哪个敢……”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便戛然而止。 他也没有讲完的机会了。 因为一把剑的剑尖已经从他的胸口穿了出来。 “我敢。” 杀他的人冷冷地答了一句,然后把那把剑抽了出来,露出来挂满血液的剑身。 随着他的动作,郝路通倒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激起了不少的尘埃。 对于这个人,任舟一点也不陌生,因为在岳阳的那间客栈里,任舟就曾经见过他。 他悬在腰侧的剑鞘是翠绿的,但剑身是漆黑的。 此刻,他正用他唯一的那只手拿着剑,抬起头,看向了满面震惊的项将军。 “敝人吴越,师承公孙先生,这回是奉师命前来见证此事。”说到此处,吴越稍停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里便满是鄙夷了:“按理讲,此事与我全无关系。但是,事不平有人管,何况要是像你这样的小人窃居高位,恐怕江南绿林再无宁日,连带着我七贤洞也要遭殃。所以我冒昧出手,为的乃是维护武林的公义。” 吴越的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大义凛然,更要紧的是,他为自己、以及其他的所有人都找了一个绝佳的借口——并非反叛背盟,而是仗义出手。 先前,人们迟迟没有爆发,不过是顾忌着师出无名。 而现在吴越的这番话,便如同迸溅到干草上的火星,仅仅是一瞬间以后,便引动了巨大的反响。 项将军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说出一句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吴越一步一步地冲着自己走来。 可是还没等吴越走到项将军的身边,便被一个人给拦住了。 一个脸上沾满了血液的人。 “我大哥的做法欠妥,但终归是我云梦水寨的家务事,不容外人置喙。”汤不名一边摆出个迎战的架势,一边说道:“更何况,就算要有人管,也轮不到你们江湖人。” 变故接踵而至,已令旁观者有些目不暇接了。 没有人想得到最终站出来维护项将军的竟然是先前一直劝阻他的汤不名,就像是没有人能想到名重一时的郝路通会这么仓猝地死在吴越的手里一样。 “你要拦我?”吴越的神情颇为诧异。 汤不名冷声答道:“你看不出来么?” “我当然看得出来,同时,我还看得出来另一件事……” “你得死。” 话音未落,忽然由人群中又冲出来了两个蒙面客,目标直指汤不名。 第二十九章 乱战 趁着汤不名与吴越交谈的时候,那些负责维护秩序的水寨喽啰终于反应过来了,纷纷向着场内挤来,喊出的口号当然是“保护项将军”。 这种口号,要是早喊一会儿,就没什么问题了。 可是现在,在接二连三的鼓动以后,这些旁观者——尤其是与此事有莫大关联的南方绿林中的草莽们,早已是群情激奋,尤其是郝路通的死和吴越的话,更是彻底激发了他们的狂热。 于是,一场只针对个人的刺杀在一瞬间就变成了大规模的争斗。 瞧着这一幕,任舟轻声地说道:“这或许也在汤不名的算计里。” “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刘佩琼一边提心吊胆地四处看着,生怕遭受什么飞来横祸,一边紧紧倚靠着任舟,“他又何必这么惺惺作态?” “好处可就多了。他先是反对项将军杀褚天锡,已获得了不少与他意见一致之人的欣赏;现在又站出来保卫项将军,甚至不惜力战,当然又会获得项将军心腹人马的支持。” 任舟看向了在二人夹击下疲态尽显的汤不名,冷笑了一声:“等到项将军死后,这两拨针锋相对的势力最终还是要同归于一派,到那个时候,除了汤不名,还有谁能叫他们都心悦诚服呢?” “可是他现在站出来,不就是得罪了那些反对项将军的人么?” “那些反对者不过是些散兵游勇,在人数上本就处于劣势,现在只是一时脑热,到水寨中的其他人都赶来的时候,他们也只好缴械投降了——而到了那时候,项将军也早就死了。再然后,汤不名接受云梦水寨就是顺理成章了。” “哦……”刘佩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褚师泉皱起眉毛,四处观望着周围的形势。 “等。”任舟以两根手指抚摸着嘴唇,眼睛紧盯着木台,“如果项将军还活着,那他一定会出来。” “那他要是……没活着呢?” “那我们就更不需要插手了,置身事外。” “可要是项将军已死的话,是否说明汤不名已识破了我们的计划?那等到此间事毕,他会否轻易放过我们?” “不放过又能怎么样?我们一直作壁上观,他又没什么由头当着这么多人对咱们下手。” “就算不能明着来,可是咱们总算要坐船离开,要是他在船上做一些手脚的话……” 任舟翻了个白眼:“项将军生死未知,现在先别想那么多了。” “那现在能做什么?干看着?” “你们武当山抽马之术颇为灵验,你给算一卦不就成了?” 褚师泉撇了撇嘴,懒得答话。 “或者……”任舟以左手比了个三山诀,伏首垂睑,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可以祈祷一番。” 褚师泉闻言,深深地看了任舟一眼,紧抿着嘴唇,以鼻子长出着气,无奈之色显露无疑,最终也没说出来什么,又凝神观察起场上的状况来。 然后,他发现了一个有些出乎他意料的事情,那就是此时的场中,打斗最为激烈的地方并非是木台上,而是在木台前的汤不名那里。 一开始,他只以为是汤不名把戏做得足一些,不疑有他。 可是细致观察以后,他发现此时攻向汤不名的两个人虽然也留有余力、未下杀手,但是汤不名却已有些左右支绌、难以应对了。 这种狼狈,绝非可以表演出来的。 这一点,褚师泉能看得出来,身在其中的汤不名当然更能感受得到。 但是他却没有任何办法。 因为他的计划也生出了令他意想不到的变化。 就像任舟没有想到假扮褚天锡的并非是项将军那样,他也没有想到现在按着计划向自己发难的并非是自己先前安排好的那两人。 同样是预料不及,但他所面临的后果却比任舟要严重得多,因为他错判了自己面对的情况。 甫一交手,他便已察觉出不对了,不过他看对方的手段平平,自忖能应付得了,也就没有声张,以免破坏了计划。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才发现自己的对手并不像乍看起来那么简单,对方不但在举手投足中颇有章法,而且配合无间。 每当他发现其中一人露出了破绽、想要一举建功的时候,另一人便立刻代为遮掩、或是出招相逼,令他攻势未竟便要仓促变招。 可每当他闪躲不及、眼见要中招受伤时,对方偏偏又装出力有不逮的样子,给他留出了一些喘息的空当。 当然,这种空当转瞬即逝,还不等他抓住机会抽身而退,对方便重振旗鼓,再度贴了上来,令他又陷入新的一轮苦战中。 在这样的境况下,他就如同一个木偶,行动全凭对方的心意。 现在想来,若那时他趁对方立足未稳便用出全力,也未必会落得如此局面。 不过现在再说什么都晚了。 对方虽然无意要伤他的性命,可也不会让他太过从容。 最要紧的是,对方的这种表现明白地告诉了他,此时的情况已超出了他的掌控。所以他虽然一时无性命之忧,但也禁不住疑窦丛生、心急如焚。 他也曾考虑过拼着受伤也要逼退对方或者遁逃,可现在已到了计划的关键时刻,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他又生怕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葬送好局。 在这样进退维谷的局面下,他只好指望着另一边的吴越能够早些将项将军拿下,也好施以援手。 可惜,吴越那一边的进展也并不顺利。 此时的项将军已无方才的雄风,整个人都瘫倒在了地上,仿佛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眼睁睁看着吴越走来,却毫无反应,俨然是束手待毙了。 这也是先前已计划好的。 但就在吴越将要按照计划刺死项将军、结束这种乱象的时候,异变陡生,先前押送褚天锡前来的狱卒猛地抽出刀来,先是一刀将同伴砍死,紧接着又向着吴越当头劈去。 猝不及防之下,吴越只好挥剑格挡,然后借着这股力道落到了木台下边。 “你是谁?”吴越皱了皱眉头,冷声问道。 可狱卒却不答话,一击得手以后,他并未追击,反而是蜷缩起身子来、半蹲在地上,双手握刀、斜在身前,双眼紧盯着吴越。 他的整个人都如同一柄宝刀,虽然还未出鞘,但任谁都可感受得到他散发出的森冷杀意。 为他气机锁定的吴越感受得当然更加深刻。 吴越想要抢攻,但此时对方一点破绽也没露出;想要退避,但又怕受到追击,以至于完全陷入被动。 所以吴越只好一动也不动地凝神对峙,握着剑的那只手已经暴起了条条青筋。 “但是一动也不动,反而是在放任对方积攒威势。”这种杀气,任舟当然也感受得到,所以他立刻看向了木台,然后露出了一抹微笑,“现在的吴越,已是有败无胜了。” 刘佩琼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褚师泉有些疑惑地问道:“这你们也能看得出来?” “看不出来,不过我先前已吃过这样的亏。” 说着话,任舟打了个哈欠,整个人都好像轻松了不少。 可仅仅片刻以后,这种轻松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甚先前的凝重。 注意到这种变化的刘佩琼一怔:“怎么了?” “好像不太对。”任舟眯起眼睛,四处打量了一番。 第三十章 波折(一) 木台上蓄势待发的,当然就是孙全仁了。 按照道理来说,孙全仁绝不应该在此处出现。而一个绝不可能在此处出现的人,现在却出现了,那唯一的原因就是受到了什么人的邀请。 这个人不是自己,同样不可能是项将军——孙全仁远在孙家村,孙家村又避世多年,绝不会在项将军的邀请范围内。 那除此以外,能请得动身为孙家村家主的孙全仁、又有理由让他来这里的人,任舟只能想得到两个。 刘慎之和蒋涵洋。 “应该是蒋涵洋也来了。”任舟摸着嘴巴分析道,“刘……家主不太可能有这样的手段,既能够取信项将军,又同时查明汤不名的计划、再像现在这样反制。” 习惯使然,他差点就直呼其名了,猛地想起身边还站着刘佩琼,才赶忙改口。 好在,刘佩琼并未计较这种小节,而是问道:“既然蒋涵洋都来了,你干嘛还露出这种表情?” “他虽然是来了,但是出手的时机选得不太好。”任舟叹了口气,“且不说他这么兴师动众,是否会引起对方的警觉。就算侥幸瞒过了对方,那也该由我们先行动,而他作为暗子,以防不测。” “现在,他已像我们一样,暴露在了台面上。”褚师泉也明白了任舟的意思,面色跟着严肃了起来。 任舟点了点头:“这实在不像是蒋涵洋的作风。” 话音未落,仿佛是为了印证任舟的猜测一样,场上最关键的两处战局同时生出了变化。 首先是汤不名那一方,就在汤不名几乎要无以为继的时候,从人群中突然又有两人飞身而出,一个戴着木质面具,另一个只剩一只左手,同时向着围攻汤不名的人冲了过去。 紧接着,就在木台上的孙全仁蓄势已毕、即将出手的关头,忽然有人从他身后欺身而上,同时挥出了一刀,刀势宛如一道飞流直下的水瀑,直取孙全仁的脊梁。 偷袭者都由对方的身后出手,再兼招式狠辣,出手的时机也捏得很死。无论是孙全仁还是围攻汤不名的两人,在这种情况下,哪怕能凭借本能稍稍避开杀招,也必将身受重伤。 “台!” 情急之下,任舟暴喝一声,已来不及说得更多了,身形一动,便奔向汤不名那边。而他身旁的褚师泉虽然反应不如他迅速,但在得了提醒以后,立刻心领神会地抽出宝剑,疾步冲向木台。 此刻的情形对于任舟而言已是间不容发了,由他所在的地方到汤不名身边本就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偷袭者又分别在围攻汤不名的两人身后出手,想要同时救下两人,无异于痴人说梦。 博二兔,不得一兔。 所以,任舟最后决定先逼退离自己较近的那一个,也就是戴着面具的那位,再做打算。 眼见任舟飞身而来,“面具”也是焦急万分,拼命地催动功力。 他拍向目标的那只手,几乎已触摸到了对方因风而鼓荡起的衣服。 他几乎可感受到从对方的衣服上传来的那种粗糙的触感。 这令他不禁精神一振。 再有不到一寸,他便可成功。 等到他的手拍实了,那就算任舟赶到,也无回天之力。 他的心中充满了快意。 他终于赢了任舟。 可是这最后一寸,却成了横在他面前的一道天堑,令他难以逾越。 他心中刚生出的那点快意,也被腰间传来的一股巨力给冲散了。 在这股巨力下,他本来直冲的身形改为了横飞出去,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与此同时,另一声相似的响声也由附近传出来。 紧接着,木台上也传来了一声铁器交击的巨响,以及利刃划破衣服和血肉的声音。 不过任舟已来不及回头查看木台上的情形了。救下一人以后,他刚站稳身形,便见受到“独手”偷袭的那位向着自己扑了过来。 见状,任舟抱住来人,一旋身,使了个巧劲,止住了对方的去势,同时借着转身的力道又踢出一脚,想要借此逼退追击而来的“独手”。 这带起猎猎风声的一脚,“独手”自忖无法抵挡,只好抽身后退,不过已经一击得手,所以他的脸上仍带着惬意的笑容。 至于汤不名,本也想趁机发难,但无奈先前一直处于守势,还未及变招,任舟便已救下了二人,只好先行后退,拉开了一段距离。 尘埃落定,任舟才有机会往木台上看了一眼,发现孙全仁与褚师泉正相靠而立。孙全仁的嘴唇略显苍白,身旁也有些血迹,虽然仍握着刀,可手却在微微地颤抖着,全无先前的气势。 看来,刚才褚师泉虽然救下了他的性命,却未能阻止他受伤。 “你们怎样?”任舟皱了皱眉,看向了身旁的人。 此时,他们终于摘下了蒙面的黑布,露出本来的面目。 如任舟所猜想的那样,这两个正是徐成和朱贵。 “还……还成。”朱贵受了“独手”一击,已是身负重伤了,一边说着话,一边“呵呵”地喘着粗气,又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可惜……差……差事办砸了……” “先别说这些了,留着力气休息一下吧。” 任舟说完,便将朱贵交给了徐成搀扶,自己则看向了汤不名,以及他身旁站着的“面具”和“独手”。 对于后两者的身份,凭他们的身手,任舟已有所猜测,可惜他们并不像两位捕头那样磊落,仍未卸下装扮,所以任舟也无法确定。 “如果我认得不错,那两位应该是六扇门中的朱贵朱捕头、徐成徐捕头吧?”稍稍歇息以后,汤不名先是眯着眼打量了一番,然后又乔出惊讶的模样,紧跟着,惊讶又变成了诚惶诚恐,“实在抱歉,我的属下失手伤了两位官差,实在是抱歉得很,不过……” 汤不名说到这里,顿了顿,改而换上一副怀疑的口气问道:“此处是我们绿林聚会,两位官差却乔装改扮混进来,还意图对我不利,又是为什么呢?” 朱贵本就有伤在身,此刻被这么一问,深知一个答对不好便可能引来众人的围攻,更增了些焦急,面色涨得通红,一开口,还没说话,便“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监察绿林本就是我六扇门的职责所在。”徐成沉声答道,“何况,此回我们是收到消息,云梦水寨中有人勾结夜枭,意图对项龙头不利,所以特地来一探究竟。” 说完了以后,徐成又看向了站在汤不名身后的两人。 闻言,汤不名面色一寒:“这么讲,两位捕头是怀疑我了?” “由现有的证据来看,确实如此。”徐成也并不否认。 汤不名冷哼了一声,转而看向了任舟。 “那任少侠呢?”汤不名板起脸来,“任少侠总归不是六扇门中的人,却出手救了你们,又是为何呢?因为他也知道你们六扇门的计划,此回来就是替你们打前站?亦或者……” 汤不名眯着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他也有心对在下不利,借机搅动风雨?” 第三十一章 波折(二) 汤不名的这个问题,令任舟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后一种猜测,他当然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的,否则将立刻陷入围攻,甚至可能把朱、徐也拖下水。 而如果他承认自己是替六扇门打前站,那固然可保一时无虞,却可能失去旁观者的信任——他们即使不敢明刀明枪地跟六扇门作对,但也少不了会心存抵触。到了那时,恐怕跟自己一路的褚师泉也难以取信于人了。 可现在已没时间供任舟多做考虑了,他只要稍露沉吟之色,立刻就要被汤不名抓住话柄。 要是再等汤不名多说上两句、完全主导场上的局势,那才真的是落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所以任舟立刻微笑着答道:“汤兄多虑了,我之所以出手,并非是因为汤兄所说的这两种缘故。” “哦?”汤不名挑了挑眉,怀疑之色不减,但仍给了任舟说下去的机会,以免逼迫太甚、贻人口实。 “实际上,我先前一直没有出手的打算。毕竟正如汤兄所说的,这是云梦水寨的家务事,我虽然与项将军有些交情,但也无权置喙,只好作壁上观。” 任舟顿了顿,指向了身旁的朱、徐二人,“不过,我先前便与朱贵、徐成两位大哥素有来往。刚才看两位的身形手段便有些眼熟,有心上来劝息此事,可看两位大哥并无对汤兄下重手的意思,又担心耽误了两位的公干,才踌躇不前。直到刚刚,我瞧着汤兄的手下突施暗箭,担心双方为此结下什么生死大仇,才莽撞出手。” “这么说,反而是我这两位属下的错了?” “那倒不尽然。背后伤人,本是宵小所为,不过他们心系汤兄,仓促出手,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劝开双方,不过是想让你们都冷静下来以后,看看中间是否有什么误会。” “要是有,怎么说?要是没有,又怎么说?” “如果有误会,那就不妨把话说开、一拍两散,毕竟冤家宜解不宜结,趁着现在局面还可以挽回,双方就此罢手。如果没有的话,那就是六扇门与汤兄的事情了,我一介外人,已尽朋友之义,便不会再出手了。况且……” 任舟的眼神绕过汤不名,向着木台上望了一眼:“现在,无论有没有误会,当务之急还是先把项龙头救下来吧?” 到了现在,场面似乎僵持住了,没有人再敢轻易动手。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一个信号。 而能发出这个信号的,只有汤不名。 对于此时双方而言,面前摆着的是同样两条路:要么交手,要么罢兵、共同对抗意欲行刺的吴越以及他的帮手。 如果就此罢兵的话,任舟这一方几乎是没有损失的——请出真正的项将军以了结此事,虽然不能一举铲除汤不名,但来日方长,以后或许还会有更好的机会;但对于汤不名来说,这就意味着他们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了,虽然在他的眼中,项将军已死,现存的也不过是个傀儡、可任他摆布,但假的终归可能露出破绽,错过了这次机会,以后他再想名正言顺地接掌水寨便是难如登天,显然是不可接受的。 更何况,如今六扇门的人已盯上了汤不名,在行藏已露的情况下,他唯有尽快继任龙头,才能凭地位与六扇门周旋,此时一退,遗祸无穷。 因此,汤不名不想停手,也停不下来。 这一点,任舟与汤不名都心照不宣。 而在势必要继续交手的情况下,任舟这一方的目的有二,其一就是保住项将军——在真的项将军出现以前,这个假的同样不能死,起码不能死得太过容易。 因为无论真假,只要项将军活着,汤不名能调动的就只有夜枭的人;而一旦项将军死了,那整个云梦水寨都会落入汤不名的手中,场面也会陷入混乱。 到了那个时候,即使真的项将军出现,也不免要受人怀疑,从而加剧这种混乱。 除非出现了一种情况,或者说达到了任舟的另一个目的,那就是汤不名一方为了杀掉项将军而不择手段、露出了马脚。 换言之,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场中的焦点变为了那位假项将军的生死。 只要他活着,那么任舟便可立于不败之地,而汤不名则会陷入被动,一直到那些旁观者冷静下来以后,他便将彻底落于败势中。 所以,对于汤不名而言,他面前的只有两种选择。 首选当然是逼任舟一方先出手、或者将任舟一方与行刺者联系到一起,为自己反击寻找一个合理借口。 次选,则是鱼死网破,以武力胁迫在场之人就范。无论从风险还是收益上看,这种方法当然都远比不上前一种,因为这只不过是在走投无路时的垂死挣扎罢了。 现在好像还没到孤注一掷的时候。 汤不名仍抱有一线希望。 “有六扇门和任兄安排的人手在,区区吴越,也不过是癣疥之疾。”汤不名冷哼了一声,同样回头看了一眼,回过头来,又看向了朱、徐,此回则是一脸玩味的笑容,“比起这个,我倒是更关心另一件事,那就是两位堂堂六扇门的捕快,怎么会听命于吴越一个江湖人士?” 任舟拧着眉毛,同样看向了徐成。 这个问题,他无法代为回答,所以他只能寄希望于徐成能回答得圆满一些。 可是,他也明白,这似乎不是徐成擅长处理的事情——以往,这种与人交道的活都是由朱贵来办的。 “嗯……”徐成果然面露踌躇,不知该怎样作答。 “莫非,你们与吴越也有那么好的交情、忍不住出手相助?”见状,汤不名精神一振,“又或者……他根本就是你们六扇门的人,行刺我大哥,也是你们六扇门的主意?” “放屁!”徐成暴喝一声,面目也随即涨得通红——只不过与朱贵不同,他是急切所致,“我与朱贵是接到消息,说你汤不名勾结夜枭、意欲对项龙头不利,才乔装改扮、混入其中,想要查清此事。” 汤不名哂笑一声,露出不屑之色:“所以,你们出手阻拦我保护大哥,也是为了‘查清此事’么?” “这当然是因为我们已定下周全的计划,可确保项龙头无虞。若不如此,怎能够逼出夜枭的后手呢?” 这个后手,当然是指后来偷袭孙全仁的那一位。 汤不名咬了咬牙,不再问下去了。 孙全仁不是他的人,那当然就是对方的人。此时,无论他做出何种怀疑,对方均可让孙全仁出面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论如何,孙全仁刚才救下项将军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长舒了一口气后,任舟好整以暇地说道:“既然汤兄不说话了,那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汤兄解惑。” 汤不名没有答话。 他知道任舟想要问什么,也知道自己无法回答。 可是,现在他已没有可供发问的事情了,所以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获得了主动。 他现在只是在权衡一个问题:是否已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了? “看汤兄身后的两位,出手狠辣,必定不是无名之辈。我从未听说云梦水寨中,除了项龙头以及汤兄以外,还有这样的高手……” ——是否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呢? “……能否让两位卸下装扮,也好让我们一睹尊容、认识一番呢?” ——或许有。 汤不名的眼睛一亮。 他想到了一个昏招,但也是在仓促之中唯一能想到的主意了。 “小心!”任舟忽然高声提醒,可没有人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于是,在无数人带着疑惑的目光中,汤不名忽然用力一蹬地,越过了身后的二人,在空中拧身,飞似的向着木台飘去。 见着汤不名冲来,猝不及防之下,孙全仁以刀上撩,企图阻挡。可汤不名以扇子抵住了刀锋以后,借力翻身,最终正好落在了项将军的身边。 在汤不名动作时,任舟已想要阻拦,可又担心一旁身负重伤的朱贵,加之他看清汤不名的动向,以为汤不名是要铤而走险,便任其施为了。 毕竟,还有什么马脚,比“汤不名亲手杀掉项将军”更大呢? “诸位,我早有疑惑,近几日大哥的种种表现均有些异常,不但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而且身手也大不如前。” 一边说着话,汤不名一边扣住了项将军的脖颈,将他拉到了自己的身前。 在这种威胁下,褚师泉和孙全仁当然不敢上前逼迫。 至于项将军,原本就已是一副吓破了胆的样子,面对着吴越都生不出反抗之心,此时被汤不名胁持,更是面如死灰,一句话也不敢讲了。 “诸位看看,项大哥几时露出过这种没卵子的怂样?先前我还觉得,他的这种表现不过是由于生病,可现在看来,他更像是由歹人易容成的。” 话音未落,汤不名便腾出另一只手来,在“项将军”的脸上摩挲了一番。随着他的动作,“项将军”的脸上也不断向下掉着东西,最终,到汤不名把手拿开的时候,“项将军”也早不复先前的模样了。 为了让所有人都能明白地看清楚现在的情况,汤不名还贴心地架着项将军转了一圈。 于是,无论是争吵、打斗、还是议论,在此时都停了下来,剩下的,只有充满着讶异的沉默。 第三十二章 成败一线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汤不名大声地质问着。 可是,他的心里却不像他所表现出的那样急躁,反而比刚才上台前更要从容了一些。 他当然不能够回答任舟的问题,也不能满足任舟的要求——那张木头面具一摘,那其身份也就不言自明了。 刚才跟在他身后的,当然就是无颜公子和谭鸩。 这本是他为了以防万一而留出的后手,却反而给了任舟大做文章的机会。 他并非没有想过有这种可能。 但这也是无奈之举。 作为半个主人,他显然不宜带太多的随从,那么能混入其中的外人也就相应更少了,而无颜公子与谭鸩正是他身旁能找到的最得力的帮手。所以权衡再三以后,他最终还是安排了这两个人参与这件事。 刚才他眼看事情要脱离自己的掌控,才紧急召他们出来救场。而在此以后,他率先发难,接二连三地诘问,正是企图以言语主导局势的走向,怕任舟有机会问及两人的身份。 在这种想法落空以后,仓促之间,他把心一横,想出了这个倒打一耙的计划。 其中的后果,他已想明白了——直接与六扇门对立,后患无穷。 但是,也总比现在就一败涂地要好得多。 所以他这么做了,不但做了,而且还先声夺人,不给别人任何怀疑的机会。 “我……我……”不知是因为喉咙被卡得太死,还是由于害怕,“项将军”支吾了半天,脸色阵红阵白的,却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这当然和“死士”的形象不符。 凡是能成为死士的,除开不怕死以外,更要紧的是聪明。惟其如此,才能确保他们的死能换取等额的回报。 否则,要是派出一队傻子去充当死士,那最终能收获的,除开对方的警觉以外,可能就只有一座整整齐齐的京观。 而现在“项将军”的这种神态,看似慌张,却正是汤不名想要的。 因为这正符合一个死间被揭穿时的表现,能把他暂时地摘出去。 见状,汤不名由腰间取出了扇子,“哗”的一声展开了以后,冲着“项将军”的手狠狠一削。 随着“项将军”的一声惨嚎,两根手指应声落地。 “说!”汤不名的眼睛中绷起了根根血丝,“你还有八根指头的机会。” “我……” “项将军”刚一犹豫,汤不名便立刻又举起了扇子。 “小的是大牢里的死囚。” “项将军”终于妥协了。 场中一片哗然。 “死囚?”汤不名冷哼了一声,将扇子合上了,“你一个死囚,怎么会装扮成这样?那些话,谁教给你的?” 汤不名虽然收回了刑具,那死囚却也不敢再隐瞒,赶忙竹筒倒豆子一样把事情讲清楚了,免受皮肉之苦。 “是官老爷说,受人托付,要找个人代死。看小的体型合适,便差小的来了。那些言语、行止,均是老爷教给我的。小人本就是死罪,这回替老爷办差,虽然到头还是个死,但也能享一享威风的滋味,还有点赏钱给家里。所以小人也愿意应下此事。” 死士最要紧的就是聪明,而他显然是聪明极了。 汤不名又追问道:“官老爷受了谁的托付?又是谁带你混进来的?” “小的也不知道具体,不过偶然听老爷说起,好像是六……六……” 到了此处,死囚又努力地往朱贵和徐成那边瞟了两眼,好像不敢说下去了。 “六扇门?”见状,汤不名便代他补完了。 “是……是……”死囚见汤不名已说出了口,索性扭过头,不再看朱、徐,好像已豁出去了,“至于怎样混进来的,小的也不清楚。小的被官老爷带到了湖畔的船坞以后,便被蒙上了布袋子,再摘下来的时候,便在水寨中了,见到的就是……就是那两位六扇门的大爷。” 汤不名冷哼了一声,手上一松,死囚便倒在了地上。 已没有人再去关心他的死活了。 “项大哥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受你们摆布?恐怕,此时他早已被你们害死了吧?” 有些问题是不需要回答的。 汤不名的话无疑属于此列,所以他没等任舟或是朱贵、徐成作答,便紧跟着说:“你们六扇门的人暗害我大哥,又找人乔装成他的模样,不顾劝阻、害死了褚使者,究竟是意欲何为?如果此时没被我发现端倪,是否下一个死的就是我了?” 面对着汤不名的诘问,任舟微微闭起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他不需要睁开眼,已可以感受到无穷的压力铺天盖地地向着自己涌了过来。 人言可畏,积毁销骨。 对于此时的他们而言,从朱、徐二人手里救下汤不名的人是谁已经不再重要了——哪怕他们是夜枭的人,汤不名也确实有意篡位,可这件事说到底还是绿林内部的争斗。 但六扇门向云梦水寨安插人手、甚至是改扮成项将军的模样,意图掌控绿林,这件事的意义显然就不同了。 像汤不名这样的叛徒毕竟是个例,而六扇门要是铁了心要插手绿林道,那恐怕在场的绿林人士一个都跑不了。 孰轻孰重,他们还是分得很清楚的。 汤不名用力地握着拳头,看起来已是怒不可遏,但其实只是为了不让自己露出太过得意的表情来。 抑制愉悦,往往比抑制痛苦要困难得多。 所以他说的话的声音里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颤抖:“六扇门……” “且慢,我有话讲。” 这回讲话的不是任舟,而是就在木台上、与汤不名相隔不远的褚师泉。 他先前一直没有开口,所以不少人已将他忽略了。 而此时,他打断了汤不名的话以后,立刻获得了他人的关注。 “怎么?”汤不名一愣,虽然不明白褚师泉的用意,但还是决定先发制人,“难道说,武当山也参与了此事?” “我现在并非代表武当山,也并非‘穆道长’。”褚师泉摇了摇头,“事实上,我也并不姓穆,而是姓褚……” 先前,为了保险起见,他并未和太多的人说明自己的身份,而只是有选择地挑了一些地位、人品俱佳的人。 所以,此时见他这么郑重其事地宣布了自己的姓氏,大多数人先是一愣,旋即看向了那颗滚落在地的、“褚天锡”的头颅,顿时议论纷纷。 而接下来,褚师泉的话也印证了他们的想法:“……家父正是项龙头手下、已故的‘修睦使’褚天锡。” “不可能!” 汤不名的第一反应是呆住了,但此时显然已没有时间让他细想,所以他立刻气势汹汹地质问道:“你要真是褚使者的儿子,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冒牌货把你爹杀了?” “那不过是因为,家父早已死在了你的手里。”褚师泉寒声道,“先前,我心系家父的安危,早已到囚龙洞中探查过了,发现其中的乃是一个假货……” 之后,褚师泉便把先前的经过说了一遍——只不过将任舟替换成了自己。 他的话说得慷慨激昂、声情并茂,加之场下有人先前便已知道他的身份,此刻在这些人的鼓动下,大多数人都认可了他的言词。 汤不名慌张地四处看了几眼,发现那些出言支持褚师泉的人中,有不少平素在绿林道中颇有威望,便明白自己无法再质疑了,只好硬着头皮说道:“穆……褚兄,这事并非我所为,中间恐怕有许多误会,不妨放到之后再论明白。现下,最要紧的是先联起手来对付六扇门的人,毕竟刚才这个杀才的话你也听见了……” “我看你那两位随从的风范,颇像‘夜枭’中鼎鼎大名的无颜公子和谭鸩,眼见你们勾结是实,还有什么误会?”褚师泉哂笑了一声,全不吃汤不名那一套,“至于绿林的大义,你险些逼死了项龙头以后,全权掌控了云梦水寨,要想偷梁换柱,比起六扇门来简单百倍,现在仅凭一个将死之人的话,怎么就能洗脱你自己的嫌疑?” 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很多骗局,都禁不住细想。只是在这些事情发生时,身处其中的人往往为时间所迫或是情感所胁,无暇多做考虑便匆忙做了决定,只有在事情发生以后才能冷静思考、发现端倪。 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也是大多数人都只是事后诸葛的原因了。 而此时褚师泉的话无疑是给了旁观者一个冷静思考的机会。 感受到周遭越来越重的敌意,汤不名咬了咬牙。 此时,终于到了破釜沉舟的时候了。 尤其是项将军很可能还活着的消息,更是令他如坐针毡。 所以他当机立断,高声喊道:“穆师泉妖言惑众、其心可诛,六扇门意欲染指我云梦水寨、证据确凿。南方绿林的豪杰、云梦水寨的儿郎,不可为他们蒙蔽,项大哥已为他们所害,万不可让他生前的心血也毁于一旦!快快随我平乱!” 汤不名的心腹本就不少,在水寨中的威望也非褚师泉一个外人可比,此刻他登高一呼,竟然真的激起了不小的反响。 没有人能在人群中保持自己的主见,最终,都要为群体的意见所裹挟——除非,他们的主见与大多数人的意见一致,那就不存在“裹挟”一说了。 而当意见相左的人各占一半的时候,那么人群便会支离破散、陷入一种无序的混乱中。 此时,广场上的情况就是如此。 各执一词的双方各有一部分拥趸,言语上的对抗无果以后,便即将转变为肉体上的搏斗。 这本来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古往今来几乎所有事情的发展都脱不开这样的轨迹。 可是,就在双方即将忍不住要动手的那一刹那,忽然从远方传来了一道洪亮的声音。 这声音对于在场的所有人来说,都非常熟悉。 汤不名尤其如此。 所以他的脸不禁白了一下。 “那个龟孙子说老子死了来着?” 第三十三章 图穷匕见 除非是瞎子、傻子,不然不会再有人怀疑眼前这位项将军的真假。 无论多么杰出的模仿者,至多也只是模仿他人的外貌、言语以及惯常的动作,却有一样东西是怎样也学不来的。 那就是气势。 所以先前那名死囚要乔出一副重病在身的样子,才能让别人忽略这种差异。 但眼前这位项将军显然不需要用上那种伎俩,因为他的一切表现都已经清楚地说明了他的身份。无论是龙行虎步的姿态,还是中气十足的声音,以及洞察秋毫的目光,无一不是久处上位才能形成的。 “老子还好端端地活着呢,就有王八蛋想替老子哭丧了?” 项将军的话里充满着揶揄和嘲讽,他的嘴角也牵出了一抹得意的微笑。 他虽然没有同旁人说上一句话,可是他的到来,却立刻平息了那些各执一词的旁观者们的纷争。没有人敢做出任何出格的动作,甚至没有人再敢多说一句话,所有人都乖乖地低下了头,如同一群伏在草地上的狮子,在迎接他们的王。 汤不名也不例外。 无论心中有怎样的失落或者愤恨,他现在也不得不和别人一样,乖乖地低着头、看向了项将军的靴子。 “怎么?老子一来,你倒好像是哑巴了?”可项将军显然不打算就此罢手,又向着汤不名迫近了一步,“刚才听你讲起话来,不是顺畅得很么?” 汤不名还是不答话。 他的眼睛仍在盯着项将军的靴子,不过并非是出于臣服,而是因为他在估算着二人之间的距离。 只要项将军再向前迈一步,他就有十足的把握,可在别人阻止以前便拿下项将军。 但是项将军显然不打算给他这样的机会。 在说完了那句话以后,项将军又一转身,跳上了木台,一只手就把那个假扮他的死囚拎起来了。 死囚的面色苍白,眼睛也紧紧地闭上了,甚至已经不可抑制地发着抖。 “他妈的,这个怂货有哪一点看着像我?” 项将军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又骂了一句,然后,把死囚递到了随自己过来的同伴面前:“你们六扇门的死士就是这么个熊样吗?” 不知是因为身形还是气势,项将军一出场,便吸引了全部的目光。若非是他此时有意地搭话,不知道要过多久才会有人发现他的身旁还跟着一个人。 而跟在他身旁的这位长着驼峰鼻、厚嘴唇,貌不惊人的中年人显然不是他的随从。 普天之下,官职大过他的人不少,但能叫他当随从的,恐怕只有皇帝一人。 因为他是六扇门的总捕头,蒋涵洋。 此时能受邀前来的绿林豪客,无一不是长江水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他们很轻松地便认出了这位蒋捕头,然后便立刻收回了眼光,摆出一副恭顺的姿态,看起来乖巧极了。 所谓的前倨而后恭,不过是因为目光所及之处,祸患还未临头罢了。 先前站在褚师泉这边的人,此时当然是暗自庆幸;而那些支持汤不名的人,在忐忑不安中又不敢出言解释,只好把这些痛苦全都怪到了汤不名头上。 而这,或许就是项将军迟迟不肯同他们讲话的原因。 蒋涵洋煞有介事地仔细观察了那位死囚一番,然后微笑着冲项将军摇了摇头:“他不是六扇门的人,我也从未寻求过除六扇门以外的人帮助……” 话音未落,任舟轻咳了一声。 “……除了大名鼎鼎的任少侠以外。” 这句带着刻意奉承的补充,就像是一种无奈的妥协,令不少人都忍俊不禁,连带着朱贵都跟着笑了两声,然后又咳出了几口血。 原本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在几句话以后便好像消失殆尽了。 这就是项将军的手段。 但这显然不意味着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从犯可以不论,但首恶必须根除。 “你的这个人选找得实在不错。”项将军一边开怀大笑,一边将死囚扔到了地上。 他并未十分用力,也不是存心下死手,所以囚犯落到地上以后,虽然发出了一下沉闷的声响,但还活着,只不过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做完这一切以后,他便阔步走到了那张为他准备的主位旁。 在经过汤不名的身边时,汤不名却没有任何动作,好像已完全认命了。 项将军当然更是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好像已全不把这位昔日最受他宠信的部下放在眼中了。 然后,在他的安排下,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原先的位置上——除了已经伏尸在地的郝路通和站在原处的汤不名以及后来出手的三人以外。 至于新来的蒋涵洋,则是在项将军的安排下,在主位的旁边上座了。 而朱贵和孙全仁则因为身受重伤,被扶到了任舟与褚师泉先前的座位上,任舟、褚师泉和徐成则“侍立”在两侧,倒好像让他们成为了场中最具地位的人。 一切就绪以后,这场群英会似乎才正式开始了。 因为它终于等来了真正的主角。 “诸位,这回叫大家来看笑话了,多多见谅。”项将军从主位上站起了身,冲着四周抱了一拳,“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是在场的各位里,既有随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也有跟我交情深厚的朋友,都不是外人。所以我就在这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也免令大伙猜疑。” 项龙头的前半段描述,与褚师泉先前所讲的八九不离十——稍有出入的地方,就在于他又把褚师泉的角色换回了任舟,正和实情相符。 关于这种变化,察觉出来的人不少,但也没有人提出异议,毕竟相较而言,这并非事情的关键。 和所有人一样,任舟更关心的是后半段,也就是他计划以外的部分。 但是这部分却比任舟所想象得要轻松得多——有了朱贵和徐成这两个早就混入夜枭之中的“奸细”,蒋涵洋对此处发生的事情可谓了如指掌。 所以,蒋涵洋当然也知道囚龙洞中的看守已全被换成了汤不名的心腹。为此,他担心任舟的计划会在“验明正身”这一步出现纰漏,便在昨夜扮做下人混进了洞中,与项将军联系上了。 在一番商议过后,最终的结果是,项将军改扮成狱卒、混出了囚龙洞,而被他替换的那名狱卒,则成了已死的那位“褚天锡”。 保险起见,昨夜他们便将那位“褚天锡”割舌断骨,确保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所以今天到了木台上,他才会是那副模样。 至于蒋涵洋自己,把项将军安顿好了以后,则是仍保持原样、回去复命了,以免惹起谭鸩的怀疑。 而随同蒋涵洋一起混入水寨的孙全仁改扮成了喽啰,也就是今天早上去囚龙洞中传令的那位了。到了囚龙洞以后,他与那位遍寻同伴而不见的守卫一起将“褚天锡”扛到了会场,然后就一同立在台上,伺机而动。 好在,其时所有人都注意力已全集中在了“褚天锡”的惨状上,没有计较传令的喽啰没来回事的问题。 “可以啊,”任舟轻轻碰了碰孙全仁的肩膀,低声道,“长进得不少,我之前都没看穿。” 面对任舟的夸奖,孙全仁摇了摇头:“这不过是因为没人肯在我这样的小人物身上花心思罢了。” “临事不乱,已经难得的很了。” 孙全仁最终咬了咬牙,不再答话。 或许是因为他可以感受得到,自己的心中仿若沸腾的油锅一般,片刻不能平息,实在称不上“临事不乱”。 事情讲到此处,便已清楚了。 项将军略沉默了一会,等到大多数人已想明白了以后,才又继续说道:“这回本来是想在各位面前说清老褚的事情,可不想老褚早已叫汤不名给害死了。不过,诸位也不算白跑一趟,现在正可以说一说这位‘汤龙头’的事情……” 这句“汤龙头”里满是清晰可辨的嘲讽之意,喊完以后,项将军还意犹未尽地冷笑了两声,盯着汤不名问道:“如何?这句话应该是你日思夜想的吧?现在听来,感受如何?” “好得很。”汤不名居然还有心情报以微笑。 “好,好。这才像话,毕竟是我云梦水寨里出来的,没有一个软骨头。”项将军冲着汤不名比了一个大拇指,但是说的话却好像在夸自己,“那就按照你先前拿来说吧,又是‘擅杀兄弟’又是‘图谋不轨’,这些你拿来编排老褚的话,用在你身上倒是正合适。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说?” 汤不名还能说什么?已有朱贵和徐成两个人证在此,现在场上的情势也是一眼可知,哪怕他巧舌如簧,也翻不出什么花来了。 所以他只能摇了一下头,可脸上却仍带着那种微笑,仿佛夷然不惧。 “那再好不过了。” 汤不名的表情,项将军并非看不见,只是他将其视作故弄玄虚,不屑理会,自顾着说道:“汤不名的所作所为,已够得上一死了。但为确保无私无弊,各位朋友要是有什么意见,现在尽可说出来。” 这本是一句客套,却不想真的有人应声答道:“我有意见。” 这个从人群的角落里传出的声音同样洪亮,所以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于是,所有人都冲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原本站在说话者身旁的人,此刻为避免受到牵连,也都纷纷让开了。 紧接着,这个头戴着斗笠、腰间悬着一柄长剑的黑衣人,沿着人群中为他让出的一条空道,就这么施施然地走到了场中央。 第三十四章 背水一战 哪怕那顶斗笠已将他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的,可任舟却还是一下子就把他认出来了。 因为这个人此时的打扮,简直与他们在燕京山下破庙中见面时一模一样。 任舟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看向了蒋涵洋。 却发现蒋涵洋也跟他一样,露出了一副凝重的表情。 显然,张一尘的出现同样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走到过道中央以后,张一尘便面冲着项将军抬起了头,毫不躲避项将军的审视。 同样,面对那些在他抬起头、露出面容以后的嘈杂议论,他也仿若未闻。 主位上的项将军虽然从未见过张一尘,却能从张一尘的这种气度中感觉出他的不同来,不敢托大,谨慎地问道:“阁下气势非凡,却面生得很,应该不是我南方绿林上的人物吧?” “我是张一尘。” 张一尘的声音从容淡漠,自我介绍的方式也简单直接,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说“我是”而非“我叫”,因为他有十足的把握,在场的所有人都应该听说过他的大名。 事实也确实如此。 哪怕是先前不知道他的人,在他发出龙头帖子、要项将军帮忙追查“南宫大盗”的下落之后,也该知道了。 他托付给项将军去办的事情,最终当然是不了了之——连蒋涵洋都拿南宫大盗无计可施,项将军一介草莽又能耐他何呢? 对此,项将军倒没有觉得多么抱歉,因为在他看来,对于这种要求,恐怕连张一尘自己也没有报多么大的希望。 但是现在看来,项将军恐怕是想错了。 双方并无宿怨,而此时张一尘却来意不善,只可能是为了项将军先前有负他所托——起码项将军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项将军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以后,把话软了下来:“不知张龙头驾到,实在是抱歉得很。来人,为张龙头看座。” 后一句当然是冲着喽啰喊的。 可张一尘好像并不把这种善意放在眼里,直截了当地答道:“不必麻烦了,我走了数千里,不是为了来云梦水寨坐着的。” 项将军闻言,面色便有些难看,不过自忖理亏,还是强忍着怒气,问道:“张龙头远道而来,所为了何事?” “救汤不名。” 项将军皱起眉,问道:“汤不名罪不容诛,要是我不肯给张龙头这个面子呢?” “那就杀你。” 张一尘的语气依然是云淡风轻。 项将军先是一愣,然后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看向了他身旁的蒋涵洋,似乎想从后者的反应中寻求共鸣。 可蒋涵洋却并未露出轻松之色。 他已与张一尘交手两回,所以明白张一尘是一个多么难缠的对手。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张一尘的这种作风,蒋涵洋已有所了解,他绝不认为张一尘的这句话是心血来潮、随口说的。 蒋涵洋的这种情绪无疑也影响了项将军,但项将军仍不想就此翻脸,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张龙头,我们虽然神交已久,但却是初次见面。这种玩笑,还是别随便开的好。” 可惜,张一尘对项将军递出的这个台阶仍是置若罔闻:“你会跟我开这种玩笑么?” 这句话的意思显而易见:你不会跟我开这种玩笑,所以我现在也并没有和你开玩笑。 “好。”项将军瞳孔一缩,知道一场血斗已无可避免了,也被激出了怒气,“看来张龙头是非要搅局不可了,那也不必怨我姓项的不体面。” 说完以后,他便要一挥手,示意在场众人一拥而上。 可他的手刚刚举起来,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时候,从人群中的各处忽然传来了一声声高低不一的怒吼和哀嚎。 伴着这一声声叫喊,场中顿时倒下了不少人。 项将军面色一变。 他并非没有想到过汤不名会有心腹埋伏在人群中伺机生乱,可他却没想到,对方会如此果断地出手。 更没有想到,那些发难的人中,有不少都曾被他认为是亲信。 此刻仍站在场中的人里,依立场不同而分出了人数相仿的两派,相互对峙着。 这看似尚可接受的局面却令项将军更添了一丝忧心——对方既然能策划出这样的局面,就一定不会甘心只和自己平分秋色。 可是对方的人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了。 到此为止了么? 显然是没有的。 略观察了一会之后,项将军终于懂得了对方的后手在哪里。 先前遭到暗算的那些人并未立刻死去,而是在重伤下倒地,因剧痛而翻扭打滚、并且发出了一阵阵连绵不断的惨呼。 而正是这些惨呼,令那些站在项将军一方的人露出了迟疑和恐惧的神色。 除了对于同伴的同情外,他们更担心自己也会沦落到和躺在地上的那些人一样的境地。 最终,这种恐惧化成了怀疑——谁能保证此刻和他们站在一起的人,就真的和他们是一条心呢? 没有人能保证,所以他们便更加紧张,更不敢轻举妄动。 张一尘漫不经心地往左右看了一眼,然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这种局势显然正合他意。 越是雄伟的宫殿,在倾塌时往往便越是迅速。此时,那一声声惨呼传到项将军的耳中,便如同宫殿倒塌时发出的巨响。 项将军忽然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把拳头紧紧地握住,通过指甲嵌入肉中而产生的疼痛,迫使他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他还未到必输的地步。 “汤不名、无颜公子、谭鸩,以及那位不知名的刀客。”冷笑了一声以后,项将军睁开眼,缓缓说道:“张龙头派出了这些高手,却还要做这种准备。该说张龙头谨慎呢,还是太瞧得起我姓项的了呢?” 张一尘好整以暇地答道:“要是能有同时击杀项将军和蒋捕头的机会,那做什么样的准备也都不过分了。” 听到这一番话,除了汤不名、谭鸩等寥寥几人以外,其余无不是骇然变色。 没有人能预料到,张一尘已经胆子大到连蒋涵洋都不放在眼里了。 在惊讶之余,任舟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听张一尘的话,似乎是把蒋涵洋也算进去了,才做出这种布置的? “好,好。”项将军气急而笑,“可就算你杀得了我,难道就能一举将南方绿林收入囊中么?” “项将军这话问得就太显天真了,哪怕你仍活着,我不是一样侵蚀了南方绿林的半壁江山了么?”说着话,张一尘向人群中指了几下。 他指着的,当然是那些先前被项将军引为心腹、在南方绿林颇有声名的人了。 “至于杀掉你以后能否一统南北绿林,那就更简单了。”瞧着项将军脸上目眦欲裂的神情,张一尘又补充道,“这世上真正的硬汉毕竟不多,能在刀口下活命的,就一个都没有了。”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武林中人交锋也不外乎此。 而在这一关上落于下风的一方,显然易见是项将军。 所以他怒喝一声,不再多言,一把抄起主位旁架着的长戟,大喝一声,便兜头向着张一尘劈去。 他的喊声与动作,意味着“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幻想已彻底破灭,随之而来的,便是结局难料的生死搏杀。 相较于项将军的怒气勃发,张一尘当然就要从容得多了,以力搏力虽非他所擅长,但此时也不愿躲避、在心理上落入下风。眼见戟锋已至,他迅速地抽出了腰间的长剑,催动内力向上一挥,正以剑尖抵在了月牙上,竟令项将军难以寸进。 以重搏轻,再加上项将军这一劈还挟着下坠的力道,却最终与张一尘打成了平手。孰高孰低,也就不言自明了。 项将军意识到了这一点,可却没有一点办法。 没有人能来帮他的忙。 所以他只好咬着牙拼命进招,以期令张一尘疲于应付、忙中出粗。 可他的愿望显然是要落空了。 在项将军奋力挥动出的重重戟影中,张一尘却如闲庭信步一般潇洒自如,那一次次势大力沉的攻击,却未能给他造成一点麻烦,在举手投足间就被他化解得干干净净了。 第三十五章 兄弟阋墙 蒋涵洋已与汤不名战在一处,一杆判官笔、一把铁骨扇,你来我往间,比起项将军这里,倒是多了几分风雅,可双方举手投足间带起的风声呼啸,说明了其中的危险非同一般,并不像看起来那样轻松惬意。 至于任舟等人,已被无颜公子、谭鸩、吴越以及那名蒙着面的神秘刀客团团围住了。 “你们总不至于要对一个女孩子下手吧?”任舟眨了眨眼睛,用力将刘佩琼往自己身后扯了扯,全不在乎她的反抗,“可是三打四,总归不是那么公平。” “是四打四。” 答话的是孙全仁。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杵着刀站起了身,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位刀客。 刀客见状,也不再遮掩,一伸手便将面罩摘了下来。 正是先前在孙家村害死亲父的孙全忠。 “我说你怎么肯不远万里、来搅这滩浑水。” 任舟苦笑了一下,并未阻拦,只是想要伸手搀扶,却被孙全仁阻止了。 他的双眼,仍恨恨地盯着自己的弟弟。 而孙全忠的表情则由始至终都没什么变化,仿佛对自己亲兄长的痛恨毫无察觉。 “为什么?”孙全仁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这种话,早在孙全忠亲手杀死孙老爷的那一刻起,便已不必再问。 因为他们之间已是不共戴天的弑父之仇。 而仇恨,是没有道理可讲、没有原因可说的。 但孙全仁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或许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远不如自己的想象中那么坚决。 关于再次见面的场景,孙全仁已想象过无数次,自认早已有所准备。 可是现在,面对着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孪生兄弟,他却还是不忍直接拔刀相向。 人的情感,总是难以达到真正的互通,哪怕是至亲之间也难以做到。 所以孙全忠并没有回答自己兄长的问题,只是后退了两步,摆出了个迎战的架势,淡淡道:“请吧。” “请吧”。 让出先手,就已是他对于自己孪生兄长的全部尊重了。 孙全仁咬了咬牙,一个箭步向着孙全忠扑了上去。 双方用着同一种武功,当然也都深知其中的奥妙,此时交手,均不肯给对方任何一点喘息的机会,招招都是向着对方的要害抢攻,刀光闪动、铿锵不绝,反而比其他两处打得还要激烈些。 剩下的人里,除开刘佩琼被安排来保护朱贵以外,正是三对三的局面。 “现在就公平许多了。”不无忧心地看了孙全仁一眼后,任舟回过头来,摆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话音未落,他忽然高喊了声“看招”,一纵身,以右手击向了无颜公子。 出于对孙全仁的担心,任舟也无意和那些人再多说什么了,直截了当地挑了个对手,想要快刀斩乱麻。 这三人里,无颜公子曾与他直接交手,另外两人的功夫他也是亲眼见过的。所以这三个人的能耐大小,他心中清楚得很。 此时,他为自己挑的正是三人中的佼佼者。 褚师泉见状,心领神会地拔剑向吴越刺去,而谭鸩和徐成两个赤手空拳的则打在了一团。 任舟等人一面交手,一面心照不宣地将对方向着远方引开了一些,以免误伤到刘佩琼和朱贵。 至此,刚刚因项将军的归来而重归秩序的会场再次陷入了混乱中,而且现在的这种混乱,甚至比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原因无他,只因为先前项将军未出现的时候,哪怕因意见不同而分出了两拨人,可双方同属一脉,大都顾忌着情面,毕竟仍可算是“一家人”;而现在,则变为了南北绿林的派别之争,双方动起手来也就再无顾虑了。 伴着兵刃交击之声和负伤痛呼声的,当然还有声声责骂。支持项将军的,怒斥对方翻脸无情,置道义于不顾;而改投张一尘的,则讥讽对方不识大义,不懂得顺势而行。 相形之下,场中央过道上的交锋更为惊险,却反而更安静些。 因为所有人都无暇分神,占了上风的一意抢攻,而落于劣势的则拼命躲闪。 就连张一尘,慢慢地也失去了最初的从容——所谓“一寸长、一寸强”,项将军虽然难以伤他分毫,可大戟施展开来,也令他难以近身。 所以他只有等,等到项将军力气耗尽的那一刻。 同样在等的,还有任舟。 自忖绝非任舟对手的无颜公子一直采取守势,以躲闪为主,到实在难以躲开的时候,便使出搏命的架势,宁肯以重伤换轻伤,也绝不让任舟好过。 要在平常,任舟或许也愿意付出一些代价,但是现在却不然。毕竟有张一尘这样的强敌在侧,再加上那些站在项将军一方的绿林众又士气低迷、随时有溃败的风险,自己要是稍显颓势,便可能造成不可预估的后果。 所以,他必须尽量保存实力,以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各种状况。 与他情况类似的还有褚师泉。 至于徐成,本身功夫就与谭鸩在伯仲之间,又要小心提防对方的各种毒药,更是捉襟见肘,已是完全落于被动,只能勉强支撑。 而蒋涵洋那一方,则是旗鼓相当。蒋涵洋已打烂了汤不名的云门、天宗和曲池三处大穴,但自己也被扇锋划出了七八道口子。以伤势而论,蒋涵洋虽然略占上风,但仓促间也难以取胜。 观察了一番场上局势以后,朱贵随口问道:“你瞧着……他们谁会最先结束?” “说不好……”刘佩琼本来想说任舟来着,但也能看得出来在无颜公子严防死守下,任舟一时也难以建功,“但是孙氏兄弟打得最为激烈,应该是他们那边吧。” 正如刘佩琼所言,孙氏兄弟虽是一奶同胞,可此时交起手来却绝不容情,招招都是奔着对方的要害处。 在这种激烈的交锋中,孙全仁虽然振奋余勇、一时未落下风,但毕竟有伤在身,此时后背的衣服都被血浸透了,其势不能久。 再加上孙全忠用的,正是那天从孙老爷手上夺来的宝刀“山君”,锋利非常,几次格挡以后,孙全仁的刀已卷了刃,好像随时都有折断的危险。 这种情况令刘佩琼不由地露出了担忧之色,但又担心打扰任舟等人,不敢贸然开口。 刘佩琼一个局外人能看出的事情,身处其中的孙全仁对此当然更是心知肚明。 可是他已没有任何办法了,剧烈的疼痛从背部扩散到了全身,在痛苦和脱力的作用下,他几乎已快握不住刀了。 但他只能咬牙坚持着。 因失血而显出苍白的嘴唇被他用力地抿紧,以确保自己不会痛呼出声。 “我不会杀你。”眼看孙全仁已将力竭,却迟迟不肯就范,孙全仁开始以言语来动摇他的决心,“我无意成为家主,杀爸……杀孙老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孙全仁冷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他并非无话可说,只是现在他已连说话的力气都分不出来了。 他的刀越来越快,势头也越来越猛,如同疾风骤雨般劈头盖脸地砍向了孙全忠。 这当然很不可思议,但是孙全忠也明白,这既是孙全仁对自己的回应,也表明了孙全仁已到穷途末路了。 所以孙全忠干脆放弃了攻击,转而专心地以“山君”格开对方的刀锋,全力防守。 见状,孙全仁也不再使用那些招式,改而用起了最简单的办法——劈,或者说“砸”。 此时握在他手中的,仿佛是一柄铁锤,一下又一下地向着下方敲击着。 “当”、“当”、“当”…… 如同晨钟般清脆的声响连绵不绝地传了出去,已逝的响声遗留下的震颤回音又与新生的响声掺杂在了一起,循环往复,似乎永无断绝。 孙全仁已记不清自己劈了多少刀。 孙全忠也不记得自己挡了多少下。 双方都在硬挺着,等待对方先倒下去。 可孙全仁手里的刀已挺不住了。 终于,在最后一声巨响以后,传来了一阵令人齿酸的铁器摩擦声——孙全仁的刀终于断成了两半。 这本是孙全忠期盼已久的,可他的脸上还没来得及露出喜悦,便已布满了惊骇。 因为孙全仁手中的那半截刀去势不减,裹着呼啸的风声,将要斩在他的胸口上。 这是他从未意料到的。 他的周身上下都因先前那种纯粹的力量对抗而酸痛以至于麻木,失去了往日的灵活,此时难以做出任何反应。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全仁的刀落了下来,却无能为力。 第三十六章 云诡波谲 “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杀了我。” 孙全忠捂住了胸口上的刀伤,狠狠地咳嗽了几声,才稍缓过神来。 “我倒是很想。”孙全仁的状况并不比孙全忠好多少,只能依靠着那柄仅剩半截的刀,半跪在了地上,“可我此回来之前已立誓,要把你抓回孙家村,在父亲的灵位前行刑。” 孙全忠苦笑了一下,没有就此说下去,而是以肘稍稍撑起身,回过头看了一眼其他地方的形势,岔开了话头:“你想把我带回去,恐怕没那么容易。” 若单以高手交锋的情况而论,那无疑是任舟一方占优。除孙氏兄弟外的其余五对厮杀的人里,任舟、蒋涵洋和褚师泉都已稳占上风,取胜只在早晚。 可在那些绿林草莽的战场上,形势便反了过来。 项将军的拥趸们在仓促应战下,天然就处于劣势,更兼相互怀疑、难以同心协力,面对那些有备而来的敌人们,只能步步败退。若非是孙全仁的胜利为他们提振了一些士气,只怕他们此时已要溃逃了。 “放心。”孙全仁咬了咬牙,忽然用力一撑,站起了身来。 孙全忠皱了皱眉:“你还有力气?” 孙全仁并未立刻答话,而是走到了孙全忠的跟前,再次蹲下身,先以重手封住了孙全忠胸口上的几处大穴,既令孙全忠无法动弹,也暂缓了伤口流血的速度。然后,他又将孙全忠的一条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身上,再度用力,想要背着孙全忠站起身来。 可他显然高估了自己的体力。 最终,伴着“嘶”的一声痛哼,他反而与孙全忠一起摔到了地上,还牵扯动了背上的伤口,令他的面色更白了一分。 “不行就歇歇吧,我已说了,不会要你的命。”孙全忠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孙全仁虽然还是不肯答话,但也并没有再做这种无谓的尝试。 他先前苦苦维持的斗志,已伴着这一摔和那一声痛哼而倾泻一空了,他此刻已连动一动手指都觉得费力得很,只好向着刘佩琼望去。 刘佩琼会意,急忙赶了过来,将孙氏兄弟先后扶回了座位。 此刻,在混乱无章的战场上,刘佩琼所处的这片座位便如同一方世外桃源。就算偶尔有人打起歪主意,也被刘佩琼一一击退了。 毕竟是虎父无犬女,出身于刘家这样的豪门,刘佩琼虽然不算是一流高手,但对付起这种绿林道的草莽来,还是绰绰有余的。 终于得以休息的孙全仁不禁长出了一口气,刚要靠在椅背上,却又因为触碰到背上的伤口而瞬间弹起来了。 “全仁哥,你没事吧?”见状,刘佩琼投去了关切的目光,“是否要用些伤药?” 孙全仁摇了摇头:“先不必。” “可你本就有伤,刚才那番交手,更令伤口撕裂开了。像这样流血不止,再耽搁下去,恐怕有性命之忧。” “还不妨事。” 孙全仁咬了咬牙,调整了一下坐姿以后,再次拒绝了刘佩琼的提议。 他并非不识好歹,只不过他清楚金创药中的龙骨有安神之用,担心自己因精神松懈而昏厥过去,彻底丧失行动能力。 相形之下,他倒宁愿在这疼痛的作用下保持清醒。 见孙全仁如此坚持,刘佩琼也只好放弃了劝说,转而跟朱贵一起看向了任舟那边。 “你……你们看,这回谁……先结束?”此时身旁又多了两人,朱贵哪怕有伤在身,仍是不甘寂寞,问出了跟先前相同的问题。 “这回该是任舟了……”刘佩琼看看任舟,又看看项将军,“但是项将军那边不容乐观。” “应该是任兄。”孙全仁紧咬着牙,说话时还从牙缝里“咝咝”地喘着气,“无颜公子方寸尽乱,败像已生。至于……” 话还没说完,就叫刘佩琼打断了:“行了行了,别至不至于了,留点力气吧你。” 孙全仁苦笑了一下,虽然遭刘佩琼抢白,但也明白她是出于关心,当下便乖乖闭上嘴巴,认真地看起来。 无颜公子的情况,正像是孙全仁所说的那样。 眼见孙全仁得胜,任舟总算放心不少,而与他交手的无颜公子虽然不至于慌张,却也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一些担忧之色。 这种情绪上的变化,令本就处于劣势的无颜公子更是破绽频出,情势一下变得岌岌可危了。 像这种机会,任舟当然不会错过。 他原本攻向无颜公子左肋的一掌忽然变招,改为上撩,切向无颜公子的脖颈。无颜公子见状,也把双手上提,想要以此架开任舟的这一招。 却不想,任舟上撩的右手又生变化,硬生生地从无颜公子的面前收了回去,改为以左手拍向他的腹部。 原本就因局势变化而心绪不宁的无颜公子,在面对任舟前一次变招时已有些仓促,提手时几乎用上了全力,以期赶上任舟的速度。在这样的情况下,任舟突然收手,令他的招架落空,双臂上扬,反而使自己胸前的空门尽露。 “嘭”。 这一掌,无颜公子已避无可避,挨得结结实实,身体也随着这一掌的力量飞了出去。 落在了地上以后,无颜公子下意识地想要翻身跳起,可刚撑起了上半身,便觉得一阵剧痛伴着酥麻从自己的腹部袭来,显然是已受伤不轻,而且内外伤兼有。 “别忙了,赶紧止血调息吧。”任舟伸出了左手,手上已沾了些血迹,指间在阳光的照射下映出一道寒光,“否则那道由气海进入你体内的真气肆虐,直达你周身百脉,到时候纵有通天的本事,也救不回来你这一身功夫了。” 无颜公子心知任舟所言是实,此刻也不敢逞强,只好恨恨地瞪了任舟一眼后,盘坐调息起来。 此时大敌当前,无颜公子却好像全不在乎。 因为他知道,对于任舟而言,此刻的当务之急该是救下项将军,否则再与他纠缠起来,旷日持久,难保会生出什么变故。 见无颜公子当机立断,任舟轻笑了一下,仔细观察起项将军那边的局势。 此时,项将军已有些支左屈右,只能凭着躲闪和兵器上的优势勉力与张一尘周旋。 见状,任舟由腰间掏出了一枚铜钱,想要伺机干扰张一尘、打破僵局,好插手其中,以免自己贸然闯入,反令项将军掣肘。 可就在他已找准机会,将要打出暗器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声惊呼。 一声女人的惊呼。 在嘈杂的喝骂声中,这个声音也显得尤为刺耳。 因为这个声音,任舟熟悉得很。 所以他皱着眉,看向了刘佩琼。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看向了此时用刀架在了刘佩琼脖子上的朱贵。 “任老弟,我劝你还是别贸然插手了。” 见任舟看向了自己,朱贵露出了一丝微笑:“就像哥哥一样,坐在这,看看戏,不是惬意得很么?” 一边说着话,他还一边抖了抖手,引得架在刘佩琼脖子上的刀锋跟着轻颤不止。 刘佩琼虽然努力装出平淡的表情,仿佛毫无惧意,但面色却不禁白了一下。 至于与朱贵情同手足的徐成,此时当然也出现在了朱贵的身旁,手里同样拿着一把刀,架在了面露不忿的孙全仁的脖子上。 而谭鸩,则好整以暇地站在另一侧,似笑非笑地看着任舟,似乎对于任舟此时的表情非常欣赏。 任舟虽然没有答话,但却默默地把手里的铜钱收回了腰间。 “这就对了。” 对于任舟的配合,朱贵不吝夸赞,脸上的笑容也愈发得意。 第三十七章 生死攸关 “各位,请先罢手吧。” 瞧见任舟就范以后,朱贵又调运起内力,大喝了一声。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占尽上风的蒋涵洋和褚师泉,在听见朱贵的话以后,他们抽空向着朱贵看了一眼,便不约而同地止住攻势、飞身而退,停下手来。 至于张一尘,在听清说话的人是朱贵以后,他全力向着戟杆上一斩,全不看因突受巨力而动作一顿的项将军,飘然而退,把剑也收回了鞘中,似乎是信心满满,不再急于一时。 因此而压力顿消、得了喘息之机的项将军,则是扫了一眼场中的局面以及各人脸上的表情,然后将手中的长戟狠狠地往地上一杵,发出一声巨响,把汉白玉的台面都砸出了细密的裂纹。 “都给老子停了。”项将军带着恼怒之色,高声叫喊着,“听听这位朱大爷有什么话讲。” 无论是从表情还是语气,均可看出此时项将军的不满。至于这种不满,究竟是针对自己刚才的狼狈而生出的无名火,还是针对朱贵的手段下作而生出的愤怒,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毕竟是久在江南绿林耕耘,积威甚深,哪怕是已投在张一尘手下的人,听了项将军的话,也下意识地怔住了、有些犹疑。而那些本就处于劣势的项将军的拥趸们,正好趁机后退、拉开了一段距离。 兵戈止息后,取而代之的便是纷纷的议论声。 趁此机会,蒋涵洋带着询问之意向着任舟望了一眼。 目光相接以后,任舟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已束手无策。 朱贵发难的时机可谓是恰到好处,正在他凝神观察、无暇他顾的时候一举得手。 何况,此时场中满是敌意和杀气,就算他能察觉到朱贵的杀气,也分不清这种杀气是针对谁的,更别提料敌机先了。 所以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在成为场上的焦点以后,朱贵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清了清嗓子,拿捏起派头来了。 这种机会并不时常有,所以他格外地珍惜。 现在的他,当然有这样的资格,所有人都在耐心地等待他开口。 “其实,若非受人之托,我实在是不想做这样的事情。” 说完了这句话以后,朱贵还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才继续说道:“各位也该知道,我朱贵的朋友遍布天下。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但是,朋友多了,麻烦也就跟着多了起来。因为总有各式各样的朋友要来求我帮各式各样的忙,有的忙还稍微好办一些,可是有的忙就不那么轻松了。” “比如说这次?”任舟挑了挑眉毛。 “对极了。像这样的忙,最是让我为难。毕竟双方都是我的朋友,得罪了哪一方,都不是我愿意的。” 蒋涵洋瞟了一眼张一尘,见到后者的嘴角上挂着的那抹微笑,心中了然,沉声道:“我还从不知道,老朱你有张龙头这样的朋友。” “诶,张龙头这样的大人物,我是高攀不起的。”朱贵摇了摇头,否认了蒋涵洋的猜测,“不过,我的一位好朋友恰巧同样是张龙头的朋友,由他来托付我,看在交情的份上,我也只好同意了。” “交情?”蒋涵洋哂笑道,“只怕是真金白银的那种交情吧。” “那也是交情的一种,而且是最牢靠的那种。”朱贵眨了眨眼睛,“毕竟,要是单靠着当捕快的那点赏钱,只怕是什么也干不了。” 瞧着朱贵这种神态,蒋涵洋面色一沉,冷声道:“行了,你究竟想要干点什么,不妨直说吧。” “蒋头儿,您也知道,我这个人嘛,一向够朋友得很,急人所难。这回,我的朋友找上我来,就为了让我能帮张龙头一把,我只好同意了。” 闻言,项将军先是一拧眉毛,紧接着却开怀大笑起来,前仰后合的,仿佛看到了什么天底下最滑稽的事情。 “我……我说你啊……”等到笑声渐小,项将军终于能腾出空来说话以后,便指着汤不名说道:“小汤啊,不名啊,你可真是不长进得很。要单是害死了老褚、嫁祸给我,那我也不说什么了,毕竟都是吃这碗饭的,心狠手黑嘛,我能理解。” “可你居然还勾结了张一尘。你就不想想,他会眼睁睁看着你当上江南的扛把子?到头来,你还是要给他当狗,这道理你不该不明白。同样是当狗,你却不想给我当了?是我给你的骨头吃腻了,想要换换口味?” 汤不名脸上的肌肉轻颤了一下,却未回话,任由项将军继续说道:“当狗也就当狗了,我也不说什么,人各有一好嘛。可就算是当狗,也总该找个吃肉的朋友吧?你看看,你找的这尽是些吃屎的,连绑架人家小姑娘的事情也能做得出来,我们云梦水寨的脸全叫你给丢尽了。” 朱贵的脸色一黑。 像这样粗鄙的叫骂,本不该是项将军这种身份的人说出来的,但他现在却毫不顾忌地说了出来,而且说得畅快极了。 任舟不禁皱起了眉头。 因为他对项将军现在的表现,实在是觉得有些熟悉。 “行啦,蒋捕头,任老弟,褚……”项将军本想顺口喊下来,又发现在辈分上好像出了错,顿了顿后,改口道:“褚贤侄,这件破事,你们也犯不上掺和了。大丈夫,生有处、死有地,姓项的一生光明磊落,却遭小人算计。这条命,就算给了他们也无妨。” “不过……”说着话,项将军又将手中的长戟奋力往地上一插,在响动之余,戟杆的根部几乎要没进台面下了,“想要我的命,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项将军的这番话,说得可谓是豪气干云。受他的感染,那些拥趸们也变得士气昂扬起来,七嘴八舌地高喊着,表示自己的忠心。 而那些已投向张一尘的人中,也有不少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项龙头高义,我承情得很。”蒋涵洋苦笑了一下,“不过,恐怕现在我想要抽出身去,也不可能了。” “哦?”项将军一愣,不明其意。 “朱大哥既然已投向了张龙头,那意味着张龙头或者汤不名早已洞悉了我们先前的计划,却并未直接拆穿,而是让朱大哥将蒋捕头引来了。这样看来,张龙头想要对付的,恐怕不止是项将军一个人。” 任舟嘴上向项将军解释着,眼睛却看向了张一尘。 这种猜测,他先前已产生过,只不过现在才最终确认了而已。 “不错,不过也不尽然。我怕小汤露出破绽,所以并没有提前告诉他这些事情。”张一尘又露出了那种微笑,不过现在却没人在敢因此而露出什么不敬的反应了。 见张一尘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任舟也就顺势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可是先前朱大哥明明有许多更好的机会暗算我,何必要等到现在才出手呢?” “首要的原因嘛,我先前已讲过,我们并非敌人。就算做不成朋友,可是要对付你的,也不是我。”张一尘悠然答道,“其次,暗子的价值,当然是在不为人知的时候才最大。此次是我失算了,否则也不至于暴露两位捕头。” 朱贵和徐成的最大价值是什么? 任舟细细咂摸了一番张一尘的话,忽然有些明悟了。 要是蒋涵洋在此处遭难,而朱、徐两人“侥幸”逃脱的话,那就算他们不能代替蒋涵洋的位子、升任总捕头,凭着这些年的声望和功劳,在六扇门中的地位也远非现在可比。 到了那个时候,张一尘一手掌握南北绿林,又在六扇门中有朱贵、徐成这样的内应,其势力可称恐怖,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 而现在,这件事有了任舟这个见证人,情况当然就大为不同了。 这一点,张一尘也同样心知肚明,却没露出什么惋惜的神色来,只是淡淡地说道:“求其上者得其中,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事能臻至完美。能一举杀掉项龙头和蒋捕头,我已经知足得很了。” 第三十八章 困中生变 “想要靠着杀掉我来对付六扇门,张龙头的打算未免太过天真吧。” 瞧着张一尘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蒋涵洋不禁冷哼了一声,出言讽刺。 “蒋捕头的死,或许不能阻止六扇门,却可令六扇门陷入群龙无首的局面。”对于蒋涵洋的讽刺,张一尘却不以为意,耐心地解释了起来:“这种局面要持续多久呢?或许要半个月?一个月?到时候,我早已将南北绿林整合完毕,就算继任的总捕头像你一样精明强干,也难奈我何了。” “更何况,张龙头刻意利用夜枭四处挑起江湖纷争,到时候新任的总捕头面对一团乱麻,恐怕一时也难以条分缕析。”任舟接口说道。 现在,张一尘已大大方方地展示出了自己与夜枭的关系,再加上孙全忠的出现,令任舟一下子想通了夜枭此前种种举措的目的所在。 张一尘面带赞许地点了点头:“我从未小觑过任少侠,可任少侠却仍常常令我刮目相看。” “张龙头谬赞了,比起张龙头的一步三策,我还是自叹弗如。”任舟苦笑着摇了摇头,“否则,我早该想出朱大哥在竹山县中的那种异常,也就不至于落到这种局面了。” “一步三策”这种话用在张一尘身上,实在是再妥帖不过了。不谈他在百花苑中的将计就计,只说现在的局面,恐怕也是他在得知任舟和蒋涵洋的计划以后,临时做出的应对,足见其人颇有机变之能。 “当局者迷,任少侠也不必自责太甚。这回若非是朱捕头发现了牢里的异常,恐怕我也会叫任少侠这个‘瞒天过海’的计策给骗过去。” 蒋涵洋又狠狠地瞪了朱贵一眼,冷哼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蒋头儿何须如此呢?你若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不妨一一讲出来,我都可代为解答。”朱贵看见蒋涵洋的动作后,丝毫不以为忤,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哪怕先前有什么不懂的,现在我也全明白了,不劳朱大爷费心。”蒋涵洋喟然一叹,旋即也苦笑了起来,“枉我昨夜还自谓得计,却没想到这不过是张龙头害怕暗子暴露的特意纵容。” 张一尘并未否认蒋涵洋的话,只是从容地看了一眼他与项将军的表情,问道:“还有什么事没想明白,此时尽可发问。我对于将死之人,一向格外的有耐心。”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张一尘在问项、蒋,可接话的仍是任舟,“张龙头为何这么笃定,能够对付我呢?” “任少侠玩笑了,我从未想过能对付你,否则也不必这样挟持刘小姐了。” “你觉得,挟持了她就可令我袖手旁观?” 张一尘微笑了一下,反问道:“不能么?” 任舟看向了刘佩琼,看着她拼命想要表现出的坚定和无畏,也看见了她略微颤抖着的身躯。 那句“不能”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甚至也说不出什么“走着瞧”之类的威胁——等到张一尘一统南北绿林以后,恐怕他就将举步维艰了,此时讲什么大言炎炎的话,也没什么意义了。 所以,任舟只好改而问道:“可你根本不必放过我。就凭张龙头一个人,已令我颇为棘手,要是再多来几个像无颜公子这样的高手,恐怕就算我有三头六臂,也不免要折在这里。” “我已说过,就算最终不免要兵戎相见,那自会有人来对付任少侠。此时,那位还未有表示,我自然不能越俎代庖。” 任舟皱着眉头。 对于张一尘口中的“那位”,他好像知道是谁,但又不敢确认。 “要是各位没什么话说了……”任舟的沉默,令张一尘惬意地微笑了一下,然后向着汤不名与吴越打了个眼色,“那就言归正传吧。” 其余两人心领神会,同时向着各自的目标欺身而上。 伴着他们的动作,另一边的战场上也再次响起了喊杀声。 这一次,没有任舟从中作梗,改由吴越和汤不名联手对付褚师泉,张一尘对上了蒋涵洋,谭鸩则缠上了项将军。 褚师泉的功夫与蒋涵洋本就就在伯仲之间,他如果单是对上汤不名一人还有胜算,但面对汤不名和吴越的联手夹击,便有些捉襟见肘了。 而张一尘的功夫则在蒋涵洋之上。蒋涵洋的兵器又是一支一尺半的判官笔,长度甚至还比不上张一尘手中的宝剑,不像项将军那样可借兵器之利,因此他一对上张一尘那种迅如鬼魅的剑法,便立时陷入苦战。 至于谭鸩,身手虽然不如项将军,可是凭着毒烟和毒粉,令项将军颇为忌惮。此时的项将军自保有余,但想要摆脱谭鸩的纠缠,却殊为不易。 在这样的境况下,接下去的走势如何,几乎是一眼可知了。 任舟紧咬着牙,一会儿看看左支右绌的蒋涵洋和褚师泉,一会儿看看命悬人手的刘佩琼,却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用力地握起了拳头。 等到他的手再伸开的时候,几滴鲜血也随之落在了地上。 他所用的“掌中刀”,本就是夹在指间、极锋极薄的短刀,练成了固然是神鬼莫测,但在初学时却难免常常划伤自己,因此他的手掌上遍布着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伤口。 以他现在的身手,当然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只不过,他已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困境中。 这样的困境,每个人或多或少都遇到过,当然也就不难理解他现在的苦恼——越是在这样的困境里,越会为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念头纠缠,最终陷入彻底的茫然中。 所以,他只好借助疼痛来重整思绪、集中精神。 “呼……”任舟长出了一口气,环视了一圈。 除了各有对手的几人以外,每个人都在注视着他,表情各不相同。 朱贵仍然带着一丝得意,徐成则非常平静,孙全忠面无表情,似乎毫不为他们一方的胜势而欣喜,而孙全仁的脸上夹杂着愤怒和无奈,最终糅合成一种绝望。 刘佩琼的表情十分复杂,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讲,却又顾忌着横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把刀而不敢轻举妄动。 任舟紧盯着刘佩琼的双眼,忽然淡淡地说道:“你说吧。” 这语调平淡的一句话,却拨动了无数紧绷的心弦。 朱贵的表情一僵,活动了一下拿着刀的手臂,带动着刀锋上下前后地动了动,威胁之意已显露无疑。 可任舟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你放心。”见刘佩琼仍是不敢开口的模样,任舟忽然展颜一笑,“他们还要拿你要挟我。只要我不动手,那么你就算想坐、想躺,甚至是要往你身后那个人的身上捅上两刀,他们也不敢拿你怎么样的。” 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不过想捅刀子的话,最好赶快些。否则一会他们打完了,也就由不得你了。” “嘿嘿嘿……”刘佩琼还没答话,朱贵便先发出了几声干笑,却也知道任舟所言是实,找不出话来反驳,只好把话支开了,瞥着孙全仁说道:“任老弟所说的当然不假,但是现在我们手里的却不止有刘小姐一个人。我们固然不敢对刘小姐怎么样,但是这位孙兄弟就不是那么金贵了。” “你尽可放手施为,不必……”孙全仁闻言,刚喊出一句,徐成便把刀收得紧了些。孙全仁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上已被割出了一道小口,虽然仍不肯就范,但势比人强,也只好暂时息声了,不过脸上仍带着愤愤之色。 见到这幅场景,孙全忠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在任舟的劝说下,刘佩琼本来刚要开口,可又被朱贵的言词所吓,忧心表哥之下,便不敢开口了,只是以忧心忡忡的眼神看了任舟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唉……”出乎意料的,任舟忽然长叹了一声,“朱大哥一向是个聪明人,现在却做出了这种傻事。” “哦?”朱贵一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像是十分不屑,又为了稳住任舟而不得不回应。 任舟全不计较朱贵的反应,只是继续以十分诚恳的表情问道:“朱大哥,你自问功夫如何?” “比起任老弟来说,当然是差得远,但在六扇门的捕役中,还算尚可吧。” “但是这回朱大哥做出了这种事,又有我见证,当然也就不能回六扇门了。那以后,就只能跟张龙头手下的绿林豪杰,或者夜枭中的杀手相比了吧?” “那又怎么样?” “朱大哥要是跟那些绿林草莽相比,当然算是高手。但是,你想一想,你叛出了六扇门,张龙头又怎么可能把你安排到他的手底下呢?就算不顾忌着这样形同造反,也不免疑心你可能会像背叛蒋捕头一样背叛他……” “你这个离间计实在不高明。”朱贵打断了任舟的话,板起脸来说道:“我已说过,此回只是受一位朋友的托付来帮忙,并不意味着要给张一尘卖命。” “无论朱大哥愿不愿意,恐怕都没有投奔张一尘这个选项了。那么以后,朱大哥就只能混迹于夜枭之中了吧?”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出路。” “可是这个出路实在是不太好。说句不客气的话,朱大哥的身手若放在夜枭中,也不过是泛泛之辈,又丢了六扇门这个靠山,以后全凭本事吃饭,不但地位一落千丈,而且随时都可能有性命之忧啊。” 朱贵皱着眉头沉吟了一番,又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任舟:“那你觉得,怎么样才好呢?” “我倒是觉得,在这场中,朱、徐两位大哥才是关键,双方的胜败,全系于两位大哥的立场。正是囤积居奇的机会,所以,不如趁此机会多多地套一些‘交情’。做成了这一桩买卖,以后尽可隐姓埋名、逍遥江湖,何必再过这种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呢?” 任舟距离朱贵的距离不近,此时也并未刻意用上什么传音入密的功夫,所以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得清他说的话。 但却没有人回应。 蒋涵洋和褚师泉此时都已疲于应付、无暇开口,而项将军所用的兵器颇重,此时在接连应战的情况下,已有些体力不济。 至于张一尘,则干脆是置若罔闻,只是手底下的动作又加快了几分。 张一尘不回答,那么唯其马首是瞻的汤不名等人自然就更不会说话了。 所以最终能回应任舟的还是只有朱贵和徐成。 二人在对视了一眼以后,忽然同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任舟的话,似乎已滑稽得无以复加,两个人不但笑,而且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已直不起腰来。 刘佩琼的脸色又白了白,生怕朱贵一个不小心,就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好在,朱贵总算还能控制得住自己。 “任……任老弟,我从没想到你会这么天真……”朱贵以手轻轻地揩了一下眼角的泪,说起话来断断续续的,好像连气都喘不上来了,“你不会……不会觉得……” 张一尘听着二人的反应,也露出了一抹讽刺的笑容,好像同样为任舟的天真而感到鄙夷。 可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朱贵的“觉得”以后,就没再说出话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惨叫。 声嘶力竭的惨叫。 第三十九章 峰回路转 “就算你要往朱贵的身上捅上两刀,他们也不敢怎么样。” 这本是任舟对刘佩琼说的一句玩笑话,但现在却一语成谶。 只不过,把刀捅在朱贵身上的,当然不是刘佩琼。 一直到现在,朱贵重伤不起,原本握在他手中的刀也因他脱力而坠地、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时,刘佩琼还是处于惊诧和茫然中。 改变那些波澜壮阔的历史走向的,往往都是一些原本并不起眼的小人物。 此时,改变场上现状的,也同样是一个几乎要被所有人忽略的人。 但是现在,没有人再敢忽略他了。 因为朱贵腰间的那把匕首,正是他插进去的。 “为……”朱贵已经连话都讲不出来了,倒在地上以后,两只眼睛还死死地盯着孙全忠,但也只能呼呼地喘着粗气。 与之前的装模作样不同,此时他已确确实实身受重伤了——他腰间那把仅剩柄在外头的匕首,以及由伤口处汩汩流出的鲜血即是明证。 任谁也看得出,受了这样的重伤,他的命已不长了。 除了他自己以外。 他先是哆哆嗦嗦地想要从怀里掏出伤药来,未果之后,又以求助的眼神看着面无表情的孙全忠,看着惊魂未定的刘佩琼,还想要看看他的老伙计。 可惜,徐成现在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因为他的脖子上正架着一把刀,就是先前他架在孙全仁脖子上的那一柄,而握着那柄刀的人,正是孙全仁。 就在孙全忠暴起发难的那一刻,任舟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手发出了三枚铜钱。 第一枚铜钱射向了张一尘的手肘。这当然远不能伤到张一尘,却迫使张一尘要分出心来把暗器挑飞,令他的剑势一缓,给了蒋涵洋脱身的时机。 而第二枚则打向了吴越的腰窝。吴越的身手远不及张一尘,未能提前察觉,加之他此时又自恃有汤不名在侧,招招用险、全力进攻,一心想快些将褚师泉拿下,对于任舟的暗算全无防备。等到他发现的时候,已经闪躲不及了,只能略微腾了腾身子,让过了要害处,但也受了些外伤。 所幸,有汤不名的保护,褚师泉未能趁机讨得什么便宜,但是想再像先前那样困住褚师泉,却也做不到了。 至于最后一枚铜钱,则是直奔着徐成而来,目标就是徐成的右眼。 任舟所发的这三枚铜钱,目的各不相同,相应便有了缓急之分。 打向张一尘的那一枚,只为了牵制,所以力道较轻;打向吴越的那一枚,为的是伤人,力道最重,务求让吴越反应不及;而打向徐成的那一枚,力道恰在另外两枚之间,是任舟刻意留手所致,为的就是让徐成无法躲闪,迫使徐成在自己和孙全仁的性命中做出抉择。 这个选择并不困难。 所以徐成立刻回刀自卫,崩开了打向自己眼睛的那枚铜钱。 但这个略显慌张的动作却正入任舟的彀中。 就在徐成崩开铜钱的那一瞬间,孙全仁忽然靠着椅子往后边猛地一撞,令本就身形不稳的徐成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上。 趁此机会,孙全仁伸手攥住了徐成持刀的右手手腕,用力一捏,在巨力所导致的疼痛之下,徐成立时松开了手。 于是那柄刀便到了孙全仁的手中。 转瞬之间,形势已全然不同了。 主动权再一次回到了项将军这一方的手中。 原本耀武扬威的朱贵,此时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而他的至交好友此时也在刀锋的威慑下,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斜靠在交椅上,用手紧捂着胸前的伤口,面色惨白,情况似乎并不比朱贵好太多。 “孙……全忠哥,你怎么样?”回过神来的刘佩琼赶忙凑过去,屈膝蹲在孙全忠的身旁,模样甚为关切。 无论先前有怎样的恩怨情仇,此时孙全忠把刘佩琼救下来了,总归是不争的事实。 “还……还成,扯动了伤口而已……”孙全忠猛咳了几声,声音颇为虚弱,说到此处,他又压低了声音,附到刘佩琼的耳边:“去把我哥换来,他要撑不住了……” 闻言,刘佩琼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孙全仁的状况果然如孙全忠所言说,不但面目苍白,而且身形已有些微微颤抖,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去,此时只不过是咬着牙、勉力坚持罢了。 但她并未立刻过去,而是又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了孙全忠。 她实在有许多问题想问,但也明白此时并非什么好机会。 “一会儿再说……”孙全忠看出刘佩琼的意思,搪塞了一句,又不断催促着:“快去,快去……” 刘佩琼一咬牙,站起身来,走到孙全仁的身旁,伸手想要接过他手中的刀。 孙全仁此时已有些恍惚了,先是一个激灵,几乎要下意识地将刀反手上撩,还好刘佩琼及时喊了他一声,才急忙罢手。 “抱歉……” 孙全仁的声音满是疲惫,却仍勉强扯出了一丝歉意的微笑,乖乖地把刀交了出去。然后还不等刘佩琼有所反应,他便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刘佩琼忍不住惊叫出声,几乎连刀也拿不稳了。 喊的当然是任舟的名字。 这种混乱本该是徐成摆脱束缚的绝佳机会。可惜,此时的他心思全在朱贵身上,眼看朱贵命不久矣,他也无心再挣扎了——何况,任舟先前便一直注意着此处的情况,此时闻声而来,速度极快,他已来不及再做些什么了。 “放心吧,不过是脱力、失血而导致的昏迷。”任舟详细地察看了一番,确认情况以后,回过头冲着刘佩琼递过去一个安心的眼神。 刘佩琼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把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了一些,又向着徐成的脖子靠近了几分,确保徐成一动也不能动。 对于这种很不客气的动作,徐成似乎已全不在乎了,只是静静地平躺在地上,看着天上来往漂浮、变幻多端的云彩,陷入了沉思。 看见徐成已无斗志,任舟本想看在先前的交情上,让刘佩琼稍稍放松些。可转念又想起孙全忠的前车之鉴,最终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看向了张一尘。 “这样看来,张龙头此次似乎又失算了。” 任舟一边说着话,一边慢慢地走回了场中央。 “看起来,好像是这么回事。”张一尘好整以暇地答道。 他说起话来仍然从容得很,说话的时候,还看了孙全忠一眼,面色也没有什么变化,似乎全不在意孙全忠的背叛。 “那现在张龙头是要束手就擒,还是仍想做一番挣扎呢?”任舟皱了皱眉头,对于张一尘的反应颇感诧异,不由生出了提防之心。 张一尘轻轻摇了摇头:“都不想。我现在只想带着我的人离开。” “张龙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是否太不把云梦水寨放在眼里了?”这回答话的是项将军,语气里满是恼怒,“等把我褚老弟的账算清楚了以后,再走也不迟。” 与此同时,仿佛是为了应和项将军的话,场地的四周纷纷传来了如雷的脚步声,计有数千人之众,将这一块巨大的广场团团围在了中央。 待到脚步声停止了以后,后来的这些各持枪戟的喽啰们均是挺胸叠肚、目不斜视,看来肃整之至,绝不像普通的绿林草莽,反倒如同久经沙场的百战锐士,举手投足间满是肃杀之气。 受他们的气势所慑,那些投向张一尘的头目们已有些战栗,虽不至于弃甲曳兵,但斗志已丧失殆尽了,纷纷看向了张一尘。 张一尘面露赞叹,环视了一圈以后,悠然道:“久闻云梦水寨的水师威名赫赫,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说完了这句话,他有意无意地看了蒋涵洋一眼。 感受到张一尘的目光以后,蒋涵洋眼睛微眯,眉毛也跟着蹙在了一起。 说到底,他是六扇门的人,也就是朝廷的人。 而朝廷对绿林势力的态度,无外乎两个字,那就是制衡。 所以他不愿让张一尘一统南北绿林,可是也不能坐视项将军拥兵自重。 要是现在帮着项将军除掉了张一尘,那么接下来,项将军便可趁着北方绿林群龙无首,挥师北上,最终难免养虎遗患。 所以他只好沉默了。 蒋涵洋的这种变化,项将军当然感受得到,但此时已无暇顾及了。 他先前迟迟不肯动用这批人马,就是担心蒋涵洋因此而生出防备,最终造成二人的隔阂。可是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再瞻前顾后了。 于他而言,当务之急还是除掉张一尘。 “儿郎们听令!”项将军大喊了一声,高举起手中的长戟,然后用力地向下一劈:“速速制住场中之人!但有违抗,格杀勿论!” “但有违抗,格杀勿论”。 听见这八个字的蒋涵洋,眉毛几乎要拧到一起去了。 他想要阻止,但是又找不出个理由来。 “蒋头儿,你尽可放心。”项将军瞧着仍在负隅顽抗的张一尘等人,面上尽是得意之色,“咱们相交十余年,我的性情你也该了解。我绝无反心,操练这帮兄弟,也不过是为了保护水寨,绝不会踏出去半步。” “你既然有这么一支雄壮之师,怎么迟迟不肯动用?” “一来,我没料到张一尘也会参与其中,先前觉得有你和任少侠相帮,已足够对付汤不名了。二来,我担心他们已为汤不名所掌控,所以不敢贸然召他们前来,是刚才已被逼到绝路的时候才冒险一试。” “还有第三么?” “有。”项将军注视着蒋涵洋的双眼,以诚恳的语气说道:“我担心你会因此对我生出忌惮,平白坏了我们的交情。” 蒋涵洋用力地抿了抿嘴唇,最终长叹一声,没有再问下去,转而看向了迟迟不肯就范的张一尘。 半晌,他忽然说:“别人都可归你处置,但张一尘、朱贵和徐成三人,都必须交由我带回六扇门。” “好。”项将军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听到项将军的回答,蒋涵洋负在身后的右手一松,忽然又更为用力地猛然握在一起,却最终没有多说什么。 第四十章 功败垂成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任武功多么高强的人,也难逃这个铁律。 何况现在张一尘面对的远不止是“四手”,而是八手、十六手乃至三十二手。 在被团团围住的情况下,无论他怎样躲避、招架,永远都有枪戟乘虚而入,令他苦不堪言,只能疲于应付。 依靠兵器之利,围攻他的喽啰们都距他足有一丈多远,他就算想要奋起反击,也只能砍断几根木杆,至多以剑气伤到几个人,但迅速就有更多的人围上来,填补了因伤亡而出现的空当。 在这样的形势下,任谁都看得出,他已到穷途末路了,无论他怎么挣扎,总归有气力耗尽的时候。 而到了那时,就是他的死期。 张一尘不会不明白,现在他再怎么反抗,也无力改变最终的结果。 可他仍不肯就这么束手待毙。 受他的影响,汤不名、吴越等人也不肯轻易就范,就连无颜公子此时都顾不得伤势如何了,咬着牙起身、与喽啰们战在了一处。 但他们先前已连战数场,体力的损耗不小,加之除了张一尘以外的其他人身上都多少背了些伤,此时皆是强弩之末,其势不能穿鲁缟也。 所以,很快人群中便传出了一阵阵欢呼。 仿佛是为了打击对方的信心,每响起一阵欢呼,就一定伴随着项将军的一声高喊。 “谭鸩已降!” “吴越已降!” “无颜公子已降!” “……” 到了最后,场上仅剩了张一尘这一处战场。 而张一尘也不复先前的潇洒,除了几处要害外,他的周身上下已遍是深深浅浅的伤口,由其中流出的血液几乎要浸透了他的衣服。 无论是江湖还是绿林,皆是以武称雄,在其中讨生活的人也往往敬重豪勇之士。 而此时在其他人眼中,张一尘无疑就是这种人。 所以围攻者的脸上纷纷显露出犹疑之色,手上的动作也相应放缓了些。 这本是张一尘脱出樊笼的好机会,但此时他已再没有力气这样做了——何况,就算逃离了此处,面对着万里洞庭湖水,他又能跑到哪去呢? 他的武功就算再怎样高强,但毕竟只是一个凡人,不可能肋生双翅。 所以,这些出于仁慈、敬佩而生出的犹豫,最终也只是给了他一些苟延残喘的时间罢了,于事无补。 见状,项将军先是一摆手,叫喽啰们暂停了攻势,然后沉声说道:“张龙头,事已至此,何必再白费功夫呢?我先前已答应了蒋捕头,将你交给他带回六扇门,还未必是死。要是你现在力战而亡,岂不可惜?切莫自误。” 猛喘了几口气、平静心神以后,张一尘冷哼一声,不屑地反问道:“张某现在还有一战之力,你们就迫不及待地讨论起怎样处置我了,不嫌太早么?” “张龙头是个聪明人,相信也能看得出这样的局势下,阁下已是必败无疑,何必再逞口舌之利、血气之强?”连蒋涵洋也开始劝说起来了。 “必败无疑?”张一尘冷笑了一下,向着洞庭湖的方向远眺了一眼,冷声道:“我看还未必吧。” 蒋涵洋皱着眉看向了任舟,发现任舟此时正摸着嘴巴,一副凝神思考之态。 眼看成功在望,项将军心内虽然也对张一尘的有恃无恐而深感担忧,却不肯坐失良机,于是冲着喽啰一挥手,寒声道:“既然张龙头不识时务,那也别怪我姓项的不体面了。” 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在项将军的指令下,喽啰们还是纷纷挺起了枪戟,摆出了围攻的架势。 可是,这一次还不等兵器刺出去,远处就传来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伴着这阵脚步声的,还有同样急切的叫喊:“报!” 像这样的情况,于这些云梦水寨的喽啰而言显然并不陌生,所以不等项将军传令,那些将会场挤得满满当当的喽啰便自觉地往左右分开了一些,让出了一条过道来,容那位传令兵一路跑到了项将军的跟前。 “傅游击提兵来犯,已攻到寨门。”信使单膝跪地以后,先是迅速地交代清楚状况,然后才大口地喘起粗气来。 所谓的“游击”,当然并非人名,而是官称,即是“游击将军”的简称,不过与项将军的名号相讳,便在称呼上省去了后两个字。 朝廷在此处设游击将军的目的便是操演洞庭水师以防备云梦水寨,与项将军正是对头。只不过,项将军势力庞大,平日也没有越轨之举,所以历任游击、守备也往往不愿生事,大多都与项将军颇有来往,现任的傅游击也不例外。 可是现在,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这位傅游击却突然领兵来攻,要说是偶然,也未免太凑巧了一些。 所以项将军下意识地看向了蒋涵洋。 蒋涵洋会意,轻轻摇头,答道:“这位傅游击我倒是有所耳闻,可是这回事发突然,我并未与他联络。” “看起来,项将军似乎另有要务。”张一尘说着话,扫视了一圈围在他四周、各持兵刃的喽啰,“想必是没有时间再跟我耗下去了。” “是你捣的鬼?”项将军紧皱着眉头。 “或许。”张一尘不置可否。 项将军的问题,是希望张一尘能在得意之下解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但张一尘显然没有这种打算,甚至没有直接承认。 可张一尘的言词越是暧昧,便越会引起别人的猜疑。 “就算把这些人派去抵挡官兵,就凭着任少侠、蒋捕头和褚贤侄,已足够对付你了。” 连项将军自己或许都没有发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作出了让步。 哪怕这种让步并非针对张一尘,但项将军的气势无疑已有些减弱。 这一点,张一尘当然把握得到,所以他没有急于应答,而是反问道:“我记得郝路通已经死了。” 项将军的眉头皱得更紧。 郝路通确实已经死了,就在刚刚,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了吴越的手里。 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而张一尘现在提起这个事实,或许只为了告诉项将军两件事:第一件,除了项将军以外,再无旁人可以替他领兵对抗傅游击了,所以项将军必须亲自出马不可;第二件,这件事,或许也在张一尘的算计中。 “在官兵杀进来以前,我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对付你。”项将军说着话,看向了蒋涵洋和任舟。 这当然也是做给张一尘看的。 “或许。”张一尘微笑着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然后悠然道:“那你为什么不动手呢?” 项将军握了握拳头,他已忍不住要请任舟和蒋涵洋一齐出手了。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到在场中人一片惊呼,紧跟着,一块巨石由水寨一侧、万仞高的悬崖上滚落了下来,带着呼啸的风声,直直坠落在悬崖底的房屋上,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广场仿佛也随之震颤了一下。 项将军的脸色难看极了,一半是因为震惊,一半是因为恐惧。 半晌,他长出了一口气,气势也随之一馁。 “迎敌。” 这句本该气势万千的口号,由此时的项将军嘴里说出来,却平淡如水。 他仿佛一条斗败的老狗那样,在张一尘层出不穷的手段面前,已完全丧失的争雄之心。 第四十一章 全身而退 项将军站在船头,面色阴沉地看着远方水面上停泊的、大大小小十余艘船只。 这些船距离项将军身旁那道横贯湖面的寨门虽然不远,但却悄无声息,也闻不到什么血腥味,一点也看不出是交过兵的样子。 “这就是你说的——”项将军忽然一扭头,抓住了那位信使的领子,将其拽到跟前,虎目圆睁,指着那些船只,一字一句地问道:“——提兵来犯、攻到寨门?” 任舟离项将军足有四五步远,但那名信使因恐惧而牙齿相碰、发出的“咯哒咯哒”的响声对他而言却清晰可闻。 不知是因为项将军勒得太紧,还是他太过恐惧,信使的脸已涨得通红,却不敢有丝毫反抗,也无力控制身体的战栗,只能含混不清地答道:“是项驰大哥……他让我这么传信的……” 项驰正是项将军的族人,司守关之责,地位虽不如三使那样尊崇,但也颇得项将军的信任。所以在听到这个名字以后,项将军略松了松手,冷声道:“说清楚。” “是,是。”稍得自由的信使连应了两声,慌忙答道:“方才,傅游击麾下的陈牙将乘舟到关前,以箭传书,说是奉了傅游击的命令,来向将军讨要北方绿林的龙头,张一尘。” “哦?”项将军回头瞟了一眼被五花大绑着的张一尘,问道:“那小驰怎么说?” “驰哥答复说,张一尘并未在寨中,交不出去。但是陈牙将却不肯罢休,声言要是龙头不肯交人,那恐怕就要兵戎相见了。” “好大的口气,就算来真的,我也未必就怕了他。”项将军冷哼了一声。 这话说得当然好听得很,但再联想到他之前的表现,便不免有些色厉内荏的意思。 “驰哥也是这个意思,但顾虑到龙头与傅游击有些交情,不敢妄下决断,便差我进去送信。” “叫你这样送信?”项将军手上一用力,又把领子抓紧了些。 “是陈牙将说的,只要龙头不放人,那每过一盏茶,关外便多两艘船。等到泊满二十艘,就要杀进水寨了。驰哥担心生变,又怕龙头轻视,所以才教我这样传信。” 听完了信使的话,项将军又是一声冷哼,却没再为难信使,而是一甩手,将其扔在了身后。 项驰的顾虑,项将军当然明白,就连项将军自己,若非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也不愿轻易触怒这些官兵。虽然正像项将军自己说的,真要打起来,他也未必怕,但是这只针对一时的交锋。要是拖得时间久了,朝廷只需要坚壁清野,将项将军困死在洞庭湖上,那最终项将军还是讨不到好。 就在此时,仿佛是为了印证那名信使的话,远方的湖面又驶过来两艘哨船,却不靠近,仍泊在先前那些船只的左右,似乎已蓄势待发了。 张一尘的阴谋已被挫败,虽然此时放了他有纵虎归山之虞,但与近在眼前的祸患相比,这好像也并非不能接受。 项将军最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张一尘也猜得到。 所以他露出了一丝惬意的微笑。 这种笑容没能逃过项将军的眼睛,但此时的项将军只能装作视而不见,向着手下吩咐了一句:“开船。” 一声令下,这艘楼船便缓缓离开甬道,向着那些船只驶去。到了距对方两三丈远的地方,便被对方喝停了。 “项龙头。”讲话的人站在那群船只中为首的一艘艨艟上,一副武将打扮,向着项将军抱拳行礼。 项将军也依样答了一礼:“陈兄,久违了。” “好说。张一尘可在?”叙礼已毕,陈牙将便急不可耐地单刀直入。 张一尘此时虽与项将军同在甲板上,但站得稍靠后了些。闻言,项将军向着身后一招手,自有喽啰将五花大绑的张一尘带到了船头。 眼见张一尘无恙,陈牙将才松了一口气,又拱了拱手:“此回奉命前来,有得罪之处,还请多见谅。” “不敢,平日多蒙照顾,傅将军既然托付下来了,我自当效命。”项将军沉吟了一下以后,又试探着问道:“敢问,傅将军与这位张龙头有怎样的交情,一定要保下他来呢?” “这就不是末将能知道的了。”陈牙将打了个哈哈,“不过,傅将军也知道这回有些难为项龙头了,所以特意吩咐下来,如果项龙头肯卖这个面子,那自然有些好处奉上。”说完以后,同样转过身去,向着身后一招手。 不多时,船舱中便出来了几位兵丁,将三个箱子抬到了甲板上。 俯瞰之下,项将军将艨艟上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不过此时对方并未言明,他也只好装傻问道:“傅将军这是何意?” “只是傅将军的一点心意罢了。”陈牙将说着话,又打了个手势,那些兵丁便依令将箱子打开了,霎时间金光闪动,夺人耳目。 每一口箱子都叫码得整整齐齐的金锭给装满了。 项将军的眼中闪动了一道奇异的光芒,嘴角也不禁扬起了一抹满意的微笑。 瞧见项将军的反应,陈牙将也跟着微笑起来了:“这三口箱子里,每一箱都装着五百锭金元宝,每锭元宝都足有十两沉。足斤足两,项龙头尽可叫人来查检一番。” “陈老哥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相交多年,难道你还会亏了我不成?” 要是先前项将军还有些气恼,那此刻见到这宗财宝以后,他就只剩下欢喜了。 哪怕他已坐拥宝山,却不妨碍他仍然充满着对钱财的渴望——“有钱”和“爱钱”根本是两回事。 所以他立刻就想让人放下小艇,好将张一尘送过去、换回钱财。 但却被张一尘打断了:“项龙头,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项将军眯起眼睛,盯着张一尘看了半晌,吐出了一个字:“说。” 张一尘低头看了一眼伤痕累累、此刻已站不起身来的汤不名等人,叹了口气:“这回我算是栽啦,但也不想连累我的这帮弟兄们。还请项龙头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一马。之后,我们自然不会再踏进江南半步。” “哦?”项将军踌躇了片刻,又扫了几人一眼,似乎一时难以下定决心。 先前在那样的生死关头,张一尘都一直寸步不让,而现在眼见要逃出生天,他却又把口气软下来了。 “笼络人心罢了。”看出褚师泉的疑惑,任舟低声解释道:“张一尘的这个要求,乍看似乎很过分,但细想起来,也并非不可接受——项将军连他都能放走,还会在乎这几个虾兵蟹将么?何况,就算项将军把这些人留下,最多也就是杀了,于事无补。还不如就做个顺水人情,总归到了现在,在项将军眼中,连张一尘带汤不名,这群人归拢包堆恐怕也不如那三箱金子重要。” 褚师泉恍然大悟:“张一尘也想得到这点,所以特意做出各种姿态来,为的是给汤不名他们看?” 任舟轻轻点了点头。 张一尘听到二人的议论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冲着任舟微笑了一下。 正如任舟所料的那样,项将军在佯做为难地稍作考虑以后,便同意了张一尘的请求。 不过,他也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让一个人押送着张一尘等人另乘一艘小艇,等那边接回银子以后,再把张一尘放还。 这也是出于保险的考虑。先前项将军手上还有汤不名等人作为要挟,此回要是一齐放走的话,万一陈牙将翻脸不认账,那他便无计可施了。 而押送张一尘的这个人当然非任舟莫属了,除了他以外,再无旁人自问能稳胜张一尘。 任舟倒也没有推辞。 计较已定,项将军对陈牙将说了一番,然后便依着计划安排下去了。 一番周折,终于轮到张一尘登上艨艟。 就在任舟为张一尘松绑的时候,张一尘忽然附在任舟的耳畔,悄悄地说了一句话:“任兄的武艺,似乎已退步了不少。” 闻言,任舟手上一顿,紧接着便恢复了常态,故作镇定地反问道:“是么?” 张一尘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露出了一种诡异的微笑,然后便飞身登上了艨艟。 此间事毕,陈牙将也就无意多做盘桓了,冲着项将军道别以后,一展令旗,便调了个头、同着其余十几艘哨船扬长而去,不过多时,已消失在了无边的波涛中。 第四十二章 后知后觉(一) 宴客厅中,项将军的意兴颇豪,正与那些幸存的龙头们高声谈笑着,顾盼间颇有威仪,全不复先前与任舟等人单独在此的那种彷徨。 哪怕过程并不轻松,但他还活着,还是这座水寨的主人,所以他总归是赢了。 所以他对于手下众位头目的恭维照单全收,同时作为对方支持自己的回馈,他也毫不吝惜地把先前投靠张一尘的那些人手中的地盘划分出去了——当然并非全部,对于其中一些见机快、及时又倒向他的人,他没有过多的为难,甚至还将他们请来一同饮酒。 他向来是个公平的人,也是个很“仁慈”的人。 “人的一生,难免有做错事的时候,只要能悔改,就不算晚。” 带着三分酒意,项将军拍着其中一人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着,话里满是诚恳和期许。 于是,那个人只好唯唯诺诺地应下来,然后诚惶诚恐地表示着感激之情。 在场的每个人,连带着蒋涵洋在内,似乎都已沉浸在这样宾主尽欢的气氛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兴奋而快活的神情。 除了任舟以外。 他并非是一个不识趣的人,但也不太喜欢凑这种热闹。 所以在用过饭以后,他便托词要照料孙氏兄弟,向项将军告辞、回房去了。 随同他一起的,当然还有褚师泉和刘佩琼。 “你看起来似乎并不是特别开心。”回到房中静坐了片刻,褚师泉看着面无表情的任舟,突然说道。 刘佩琼纠正:“应该是‘特别不开心’才对。” “嗯?”任舟好像是乍回过神来,“有么?” 褚师泉与刘佩琼一齐点了点头。 “有点累吧,毕竟连日没有休息好。况且,无论怎么样,朱贵都与我有些交情,就这么死在我眼前;徐成也被关进囚龙洞里,估计被带回六扇门也是十死无生。现在回想起来,有一些物是人非的唏嘘罢了。” 任舟解释完以后,又苦笑了一下,用力地伸了个懒腰,然后不等两人再多问什么,抢先问褚师泉:“之后你打算去哪?” “什么去哪?”褚师泉一怔。 “这里的事情已结束了。你打算留在这里,还是回武当山?” 褚师泉沉吟了一下,答道:“我还没打定主意,目前打算先去飞鱼坞,将家父的尸首送回老家安葬。之后再怎么样,还没有想清楚。”说完,又看向任舟:“任兄有什么主意么?” “有一个建议。”任舟往椅背上一靠,“最好还是回武当山去吧。” “为什么?” “嗯……因为项将军恐怕不会特别欢迎你。” 褚师泉愣了一下,不明其意。 任舟解释道:“令尊颇有人望,如今虽已故去,影响却未消散。今天在会场上,有许多人冲着令尊的名头肯站在你这一边就是明证。再加上你功夫又好,这次出力也不小,要是留下来,恐怕项将军会为了怎样对待你而大感为难。” “怎么样的为难?”褚师泉毕竟久在世外,对这些人情世故还是有些生疏。 所以任舟干脆直白地说:“他想重用你,又怕尾大不掉,担心你成为下一个汤不名或者褚天锡;想对你弃之不理,却又不想贻人口实,让别人说他嫉贤妒能。” “担心我是汤不名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担心我是下一个家父呢?” “你觉得他真的对令尊毫无芥蒂?”任舟冷笑了一声,“他跟我们说的那些,不过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已。要是真像他自己说的,他对令尊那么信任的话,又何至于将令尊抓回来以后直接关进囚龙洞中,连面也不见一次,非得到临死之前再去忏悔呢?” 如果项将军早些见到褚天锡的话,或许就能发现其中的破绽,提早戒备,也不至于落得如此被动——当然,他也可能早就叫汤不名杀了灭口,连任舟等人的面也见不到。 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不会是像现在这样的局面。 “照这么样说,项将军也有心借机害死家父?” 任舟没有否定:“就算是没有汤不名,令尊此次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可是……可是……” 褚师泉皱着眉头,但“可是”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来。 好在,任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代他说了出来:“可是项将军看起来没有这么毒辣,对么?” 褚师泉点了点头。 “所谓的毒辣,只是在你看来而已。在项将军眼中,这不过是为了避免危险而采取的必要措施。”一边说着话,任舟一边打量着这座装饰得堪称精美的房屋,“这么舒适的地方,这么漂亮的装饰,谁看见了不会想占为己有呢?或许于令尊而言,这些东西远比不上兄弟之间的情谊。但项将军并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也不会理解令尊的想法。” 刘佩琼撇了撇嘴,说道:“但是他先前送我的那颗珠子可谓是价值连城。像这样一掷千金的人,应该不是爱财的人吧?” “一掷千金也不能说明他不爱财,只能说明他并不悭吝罢了。这云梦水寨之中,处处精雕细琢,足见其豪奢,而性好豪奢的,又有谁会不爱财呢?何况,人本来就有无数种面孔,因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以及不同的想法而不断改变。在送出那些礼物时,他或许已自知必死,所以把钱财看淡了;或许是他恰好看你投缘,所以才毫不吝惜;又或许,他觉得我们或许能帮到他的忙,所以把那些当做一种押宝。” 每说一种可能,任舟便伸出一根指头来,到伸出第三根指头以后,他忽然又把指头收了回去,“也可能这三种原因兼而有之,最终令他做出那种决定来。人的心思,本来就很难揣摩得清楚,也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刘佩琼思考了半晌,还是摇头:“你说的不是自相矛盾么?他既然不吝啬,怎么会不愿意跟褚使者共享富贵呢?又何至于要谋害褚使者呢?” “因为其中涉及的不仅仅是财富,还有比财富更要紧的,那就是权力。”任舟拍了拍脑门,“财富只不过是权力所带来的诸多附属品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样。除此以外,还有一呼百应的风光、言出法随的威严等等,像这些东西,项将军当然不会甘于与别人共享。” “嗯……”刘佩琼轻点了一下头,又翻了个白眼,“那你直说是权力不就成了,扯那么远干嘛?” 任舟摸着鼻子苦笑了一下:“起兴而已,我以为你有弦歌知雅意的本事,不必说得这么明白。” 刘佩琼一瞪眼:“你的意思是怪我了?” “没有没有。”任舟慌忙摆了摆手,不敢就此说下去了,转而看向褚师泉,问道:“褚兄明白我的意思了?” “明白得很。”褚师泉也苦笑了一下,“像我这样的‘功勋之后’,能耐又不柴,当然会令项将军颇为忌惮了。” “不错,如果褚兄是个酒囊饭袋,那恐怕项将军巴不得留你在此,可惜褚兄不是。所以,为免反目成仇、彼此留些体面,还是就此别过的好……” 话说到此处,任舟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就在二人不明其意的时候,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以及一声问询:“任少侠,休息了么?” “正要休息。时候不早了,蒋捕头有何见教?” “没什么要事,不过是心绪不宁,想找人说上两句话罢了。”听声音,蒋涵洋似乎是意兴索然,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如果少侠不方便的话,那明天再说也无妨。” 说完以后,门口响起一阵窸窣之声,蒋涵洋似乎就要离开了。 “不忙。”任舟赶忙喊住了他,“正好褚兄也在这里,一起叙叙话也无妨。” 第四十三章 后知后觉(二) 蒋涵洋进屋以后,先是和褚师泉见礼,然后便自觉地与其相对而坐,占住了任舟原本的位置。 所以任舟只好像刘佩琼一样,靠坐在床头边。 这当然逾矩得很,只不过无论是任舟还是刘佩琼,乃至褚师泉,都已见怪不怪了——连同宿一屋都有过,这又算得上什么呢? 而不知细情的蒋涵洋见状,露出了一抹讳莫如深的笑容,整个人好像也随之轻松了不少。 任舟当然知道他的笑是因为什么,却也懒得解释,只是翻了个白眼。 蒋涵洋向任舟递过去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以后,轻咳一声,问道:“几位刚才在聊些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为褚兄做一些打算罢了。”任舟用以回应蒋涵洋的,仍然是一个白眼。 “哦?”蒋涵洋闻言,看向了褚师泉,“褚少侠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我也可以帮忙参谋一番。” 褚师泉先是看了任舟一眼,见任舟微微颔首,便把刚才任舟的推测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 蒋涵洋想了想,说道:“这样讲,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此先的理财使并非汤不名,而是另有其人。不过上一任理财使与郝路通一样,甘居褚使者之下,似乎令项将军颇为不满,这才在两年前提拔起汤不名,用以制衡褚使者。否则,就算汤不名本领通天,也不至于年纪轻轻便能有这样的地位。” 此话无疑可印证任舟的推论不假,所以蒋涵洋最终做出的总结是:“项将军虽然颇有才干,却是外宽内忌。褚少侠还是像任少侠所说,回武当山好些,以免久处生变,也算是替令尊全了他与项将军的交情。” 褚师泉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人心叵测。像我和老……朱贵、徐成,共事十余年了,还是难以看穿他们的心事,更何况褚少侠与项将军只是几面之缘呢?要是褚少侠不肯尽信,我也可理解。”看出褚师泉的想法,蒋涵洋叹了口气。 褚师泉赶忙摆手道:“没有,没有。两位金玉良言,我受益良多。刚才我只是想到了家父,颇感不平罢了。” 闻言,蒋涵洋又是一声长叹。想来褚天锡生前在绿林上奔走,与蒋涵洋或许有些交情也未可知,此刻蒋涵洋恐怕是兴起了一些感伤之意。 “怎么?蒋捕头夤夜来此,莫非就为了给褚兄出谋划策?”见气氛有些凝重,任舟便另起了个话头。 “当然不是。”经任舟提醒,蒋涵洋想起自己所为何来,面容一肃,说道:“我是刚才发觉了一点异常。” “什么异常?” “我们好像被骗了。” 说完,蒋涵洋见任舟面色沉重,似乎是会错了意,急忙补充:“不是被项将军,是被张一尘。” “哦?”任舟摸了摸嘴巴,“如何被骗?” “还记得之前由山坡上滚落的那块巨石么?” 见三人点了点头,蒋涵洋继续说道:“我刚才去察看了一番,发现其表面颇为光滑,而且约有一丈多宽,不像是军中所用的礌石。” “都是石头,还有什么差别么?”不同于褚师泉那样、对于与己无关的事情毫不挂心,刘佩琼的好奇心颇为强烈,几乎与任舟差不了多少,碰上她不懂的事情,总是喜欢问上两句。 “当然有。”蒋涵洋点点头,“军中所用的礌石往往是在守城寨时才会用,为增强威力,大多都是选用一些形状不那么规整的石块,同时也不会太大,以方便普通士卒们搬用。” “哦……”刘佩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换言之,由山坡上扔下那块巨石的,不是游击部下的兵丁?” “应该不是。像这么大的石块,让普通士卒来搬的话,恐怕非得集十数人之力不可。与其如此,还不如各搬一块小些的,这样扔下来的时候还更有气势些。除非……” “除非山顶上只有一个人。”任舟接口说道,“而如果真的是游击将军派出来的人,无论是为了威慑还是为了杀伤,都不会只派出一个人、扔下一块石头。” “那他为什么不干脆多扔两块下来?” “因为中间有间隙,不就很容易被瞧出破绽了么?”任舟侧过头,白了刘佩琼一眼,“一块一块地往下扔,不就明摆着告诉别人,山上只有一个人了?” “嘁,那你们现在不也看出破绽了么?”刘佩琼不服气地反诘。 “现在知道也已经晚了,对方的目的已然达到。”任舟轻轻地抚摸着嘴巴,“当时的所有人都以为傅游击已在山上布兵,将要大举进攻,正和那信使所说的话相符。” “所以项将军才匆忙交出了张一尘……”蒋涵洋说到一半,忽然拧起了眉毛,“不对啊,傅游击既然有大军在手,又何必弄这些玄乎套呢?” “那或许是因为,傅游击根本没有派兵参与此事。”任舟顿了顿,“起码没有派出大军来。” “什么意思?” “给你讲个故事吧。”把事情想通了以后,任舟忽然轻松了下来,嘴角也挂着笑意,“据传闻,前朝曾有一名书生带着爱妾到此处游览。这位书生风流倜傥、智略不俗,他的爱妾当然也很不一般,非但容貌过人,而且诗词歌赋无有不通,因此最得书生宠爱。但是在游览时,这位爱妾却叫盘踞在洞庭湖中的强盗劫去了。那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当时不能阻拦,只能任其施为。” “这书生未免也太窝囊了。”刘佩琼嘟起了嘴,好像对那位书生的反应颇为不满。 “其时势比人强,书生也没有办法。不过,在回了岳阳以后,他便贴出榜去,悬赏先前劫走他爱妾之人——就算不能将其捉拿,只要能说出其姓名来历,便可得赏钱。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很快便打听清楚了那伙人正是盘踞于洞庭湖中,势力最盛的一伙人,号为‘柯陈’……” 听到这个名号,蒋涵洋与刘佩琼均是一笑。见褚师泉面露茫然,刘佩琼便代为解释道:“北方俚语,‘磕碜’就是丑的意思,想必这些人是貌不惊人得很。” 任舟无奈地摇了摇头:“此‘柯陈’非彼‘磕碜’,是陈友谅后代子孙打出的旗号。当年在这洞庭湖上的威势,与如今的项将军也差不多。因此,书生将此事报官以后,老爷们担心激起柯陈的反抗,均是推辞不管,反而劝这位书生不要莽撞。” “啊?那怎么办?”刘佩琼的眉头一蹙。 “我已说了,这书生智略不俗。在已知不可强攻的情况下,他便设计智取。凭着与官老爷的交情,他借来一艘楼船、两只哨船,以及伞盖、旌旗、冠服等,还有两位官老爷家的下人,此外,又雇了不少民夫,请了一个戏班。凭着这些,他诈作新任游击将军出巡的样子,一路上敲锣打鼓、沿湖岸巡游,沿途与百姓、匪徒各有交往,最终到了柯陈的水寨前,命官老爷家的两位小厮去报信。” “正像是现在的项将军与傅游击交情匪浅一样,柯陈中人也与官老爷颇有来往。因此,见了两个小厮以后,不疑有他,急忙请这位书生进了寨子,并且由三位首领轮番做东,连摆了三天的宴席,以示尊重。” 刘佩琼猜测道:“然后书生趁他们不备,就把他的爱妾救走了?” “哪有那么容易,要是书生真这么干了,恐怕连寨子都出不去。”任舟摇了摇头,“等到第四天的时候,三位首领又一齐请那书生吃了一顿酒席,才把他送回到船上。趁此机会,书生说出些‘来而不往非礼也’的道理,要回请三人。一开始,三人还有心推拒,但架不住书生再三劝说,又觉得与书生已有些交情了,就答应下来了。” “书生对此早有准备,在宴席上请出了戏班来唱戏,而且投其所好,唱的都是《桃园结义》、《千里独行》等豪杰戏文,令三位首领颇为着迷。趁此机会,书生暗自吩咐民夫,把船开出了大寨,那些喽啰们见是新任游击将军的船,都不敢上来盘问,更不敢阻拦。” “后边的事情,你们大概也能猜测到了。到了洞庭湖上,书生便将实情说出来了,威逼三人派人回去送信、交还他的爱妾。三位首领虽然也颇有勇力,但这船上都是书生的人手,也不敢造次,只能依从书生的吩咐了。” 故事讲完以后,三人都露出了些沉思之色。半晌,蒋涵洋的眼光一闪,问道:“你觉得,张一尘的计策和你说的这个故事如出一辙?” “应该是了。”任舟微笑着点了点头,“否则,要真是傅游击操办此事,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掏出那么一大宗财宝给项将军?再加上他们要真是满载兵员的话,连人带兵器的重量,恐怕也跑不了那么快。” “可是,那陈牙将和那些官船毕竟是真的,就算傅游击没有派兵、却也肯把这些借出来了。难道张一尘已预料到会有身陷云梦水寨的一天、早就与傅游击攀上了交情?” “非也。”任舟冲着蒋涵洋眨了眨眼睛,“这件事根本不劳张一尘亲自去做,在他的手下,有个人可以代劳。” “花清?”蒋涵洋猛地想起来一个名字,旋即又疑惑地说道:“她出身栖凰阁,或许能掌握傅游击的消息、以此要挟,但她早已被关……” 话说到了一半,蒋涵洋说不下去了。 在他的眼前就已有了朱贵、徐成两个叛徒,那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会否有更多呢? 有了这些暗子,那从六扇门的大牢里救出一个花清,想必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蒋涵洋眯着眼睛,狠狠地抿住了嘴唇。 第四十四章 尘埃落定 “项将军,就此止步吧。”任舟冲项将军一拱手,飞身在小船上一踏,便跃到了舳舻的甲板上。 而蒋涵洋、褚师泉等人也早已在舳舻上等候了。见任舟已登船,蒋涵洋先是向项将军抱拳高喊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完,便吩咐船工开船。 等船开出去一段距离以后,三人才回到舱中略坐了一会,然后又一齐走到了船头,一边观赏着周围的景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此时,在熹微的晨光映照下,细浪翻腾,波如鳞跃,远山在霭郁的晨雾中时隐时现,虽然迎面吹拂的微风中尽是寒意,却足以令久处压抑中的三人襟怀为之一旷。 “刚才项将军留住你说什么来着?” 问话的是褚师泉,而发问的对象,当然就是最后才登上船的任舟了。 “没什么别的。”任舟轻笑了一下,“就是旁敲侧击地问一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哦?”褚师泉一怔,“那他怎么不直接来问我?” “当然是怕得到的答案不合他的心思,又不好推阻,所以先来问问我,也好早做打算。”任舟的回答显然意有所指。 “那你是怎样答复的?” “当然是实话实说了。”任舟又忍不住微笑了一下,“项将军听了以后,明明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却唯恐我瞧出来,硬要装出依依不舍,还托付我多劝你两句——至于劝你什么,他最终也没说清楚,大概是担心在我不遗余力的劝说下,你真要回去吧。” 闻言,褚师泉不禁哑然,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见褚师泉不再说话了,任舟又左右看了看周围的景色,长叹了一声。 蒋涵洋问道:“任少侠似乎感慨颇多?” “也不算吧。”任舟一边远眺着,一边随口答道:“每览昔人迹,顿知兴感由。” 蒋涵洋抬起头,眯起眼睛看向了太阳,似乎深有感触地说道:“太阳照常升起了。” 任舟淡淡地说:“这实在是一件平凡至极的小事。” “是啊。”蒋涵洋长出了一口气,“这确实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却有许多人再也无缘亲眼见到了……” 比如郝路通,比如朱贵,再比如昨天那些伏尸会场、连姓名都留不下来的绿林草莽们。 因感伤而沉默了片刻以后,蒋涵洋缓缓地继续说道:“……所以我觉得,任何能有幸见到这种景色的人,都该为此而感到幸福。” 但任舟对此却不太赞同:“要是一个人到了像你所说、需要告诉自己应该为了什么而感到幸福的地步,那是否说明他本来就太过不幸福了呢?” 蒋涵洋抿着嘴,像是无法解答任舟的问题了。 最终,反而是任舟继续说道:“不过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这世上,能真正感受到幸福的人恐怕屈指可数。大多数的人,还是要像你说的那样,不时地告诉自己一下——哪怕是骗骗自己。” 叹了口气以后,蒋涵洋苦笑着默认了任舟的说法。 “有漏皆苦。” 出身道教的褚师泉,最终却用一句佛教的名言为两人的谈话做结。 一阵沉默以后,蒋涵洋佯装无意地问任舟:“之后你打算做点什么去?” “不知道。”任舟似乎在凝望着眼前的千里波涛,但眼神却涣散空洞,这万顷明镜又好像全不在他的眼中,“先去一趟襄阳吧。” “襄阳?”蒋涵洋想了想,“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许沉?” “兼而有之。”任舟轻飘飘地答道。 蒋涵洋锲而不舍地问:“那刘小姐呢?” 任舟回过头盯着蒋涵洋,忽然轻笑了一下。 蒋涵洋却面不改色。 “我要是请你代我将刘小姐送回河间,你一定不会答应吧?” “当然不会。此回光是要押送徐成,又要分心保护孙氏兄弟,已足够我劳神了,实在腾不出手去照顾刘小姐了。”蒋涵洋回答得理所当然。 任舟嗤笑了一声,不再多言,像是默认了蒋涵洋的话。 “不过嘛,你要是实在想叫我帮这个忙,我也只好勉为其难。”蒋涵洋又补充了一句,“毕竟在来之前,我已收到了消息,徐、刘两家的婚约作废了。” “那真是十分恭喜了。”任舟的语气平淡如水,“不过还是不必了。” “哦?”蒋涵洋似笑非笑地看着任舟,“我还以为你已急不可耐地想要甩脱这个麻烦了。” “蒋捕头在说什么麻烦?” 一个女人的声音由三人身后的船舱中响起,紧跟着帘子一掀,刘佩琼由里边走了出来,与三人一起站在了船头上。 还好这艘项将军用以接送客人的船并不算太小,此时四个人站在这里仍是绰绰有余。 “没什么。不过是觉得这云梦水寨里的麻烦实在不少,终于可以甩开了。”蒋涵洋打起了哈哈,然后不等刘佩琼反应,便抢先发问道:“孙氏兄弟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全仁哥没有大碍,昨天晚上到刚才已经醒了几回,虽然仍使不上力气,但将养几天应该就可痊愈。至于孙……全忠哥,就有些麻烦了。全仁哥的那一刀伤及他的脏腑,本来就十分严重,加之他又强冲穴道、奋力出招,更是雪上加霜。因此,他到现在仍在昏迷中,而且发起了烧。” 孙全忠先前险些害了刘佩琼的命,但昨天又在危急关头由朱贵的手中救下了刘佩琼,所以在提及他的时候,刘佩琼的感情也颇为复杂。 “一会儿到了岳阳,我就去请郎中来瞧瞧。”蒋涵洋先是皱着眉、点了点头,然后又含笑看了褚师泉一眼,意有所指地说道:“褚兄,我还有些事情想要请教,请跟我到舱中叙话吧。” “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有什么话还要躲开我们偷偷说?”刘佩琼狐疑地看了蒋涵洋一眼。 褚师泉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了,连应了几声“好”。 看着两个人的表情,刘佩琼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也不阻拦。等到两人走后,刘佩琼便站到了任舟的身边,占据了蒋涵洋原先的位置。 “你之后打算做什么去?”刘佩琼非但站的位置与蒋涵洋相同,而且问的话也如出一辙,连神态也有几分相似——均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不过刘佩琼此时的面色微红。 对于相同的问题,任舟的答案当然还是一样的。 “你去襄阳做什么?”相比蒋涵洋的刺探,刘佩琼问起话来就直白得多了。 “去拜访一位故人。” “怎么样的故人?” “故人就是故人,还要分怎么样的吗?” “那当然有区别了。比如说,你要是去河间县拜访我爹,那是一种故人;但要是拜访我,那就又是另一种故人了。” “哦?那我要是拜访你爹那种故人,会怎么样?拜访你这种故人,又怎么样?” 刘佩琼眼珠一转,答道:“要是拜访我爹那种故人,我当然愿意和你一起去,而且很开心;但要是拜访我这种故人,那我就会很生气了。” 任舟一扬眉:“那你就不去了?” “我就更得跟你一起去了。”刘佩琼回答得一本正经。 任舟苦笑了一下。 对于自己和刘佩琼之间的关系,双方似乎已经心照不宣了——有的事情,或许根本用不着言语去说明。 又或许,还不到需要用言语说明的地步。 任舟也说不清楚。 词不尽言、言不尽意。在这世上,能说得清楚的永远只是极小的一部分。 第四十五章 往事 到达岳阳时,已是薄暮,所以任舟一行人在岳阳城里住了一夜之后,才在第二天一早分别。 蒋涵洋既要押送徐成,又要照料孙氏兄弟,还要带着朱贵的尸体,仅凭他一个人显然是分身乏术。好在凭他的身份,从地方衙门中调用几个捕快、征用两架马车还是不难的。 “全仁哥和全忠哥就请蒋头儿多多费心了。”临分别的时候,刘佩琼一本正经地再三叮咛。 蒋涵洋自然是满口答应。 “有劳,有劳。”刘佩琼客套了两句,好像还是不能放下心来,又嘱咐道:“尤其是全忠哥,伤得实在不轻,一路颠簸,请格外关照些……” 话还没说完,孙全仁便不顾郎中的劝阻,由马车里探出头来,对刘佩琼说道:“琼妹子,你要是实在放心不下,不如就由你护送哥哥一趟,不就成了?” “……总而言之,有劳蒋捕头了。”刘佩琼霞飞双靥,又不知道怎样回答孙全仁,便干脆装作听不到的样子,仍旧和蒋涵洋交代完了。 “放心。”蒋涵洋应了一句,然后冲着任舟和褚师泉抱了抱拳,“蒋某有公事在身,就此别过了。后会有期。” 说完,他飞身登上了徐成所在的那一辆马车,然后向着驾车的捕快招呼一声。捕快依令一抖缰绳,两辆马车便先后离开了。 等到马车走得远了,刘佩琼的面色才恢复平常,自言自语道:“唉,他们也不知道来问问我要不要一同回去。” “令兄不是刚才还……” 褚师泉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刘佩琼的轻咳给打断了。 见状,任舟微笑着说道:“无妨,你要是想同他们一起回去,凭我的脚程,还来得及拦下他们。” 刘佩琼狠狠地瞪了任舟一眼。 “但是你如果肯陪我走一趟的话,我当然是求之不得了。”任舟摸着鼻子,又补充了一句。 “这还像句人话。”刘佩琼皱着鼻子,轻哼了一声。 应付好了刘佩琼以后,任舟便看向了褚师泉:“褚兄要去飞鱼坞的话,还可与我们同行一段。” 褚师泉摇了摇头,拒绝了任舟的提议:“我还不打算即刻动身。” “哦?”任舟有些意外,“难道褚兄还对项将军心存希望?” “不不不。”褚师泉还是摇头,“只不过是听闻此处景致宜人,像是‘岳阳楼’、‘望君山’、‘湘妃祠’以及‘朗吟亭’等胜迹,我慕名已久。将家父遗骨迁回祖坟以后,我便要返回武当,只怕再无机会游览了,是以此回我不愿错过。” “哦。”任舟了然,“看来这回是无缘与褚兄同行了,我们也要先走一步。” 褚师泉微笑了一下,答道:“无妨。日后任兄与刘小姐要是再抵江南,尽可到武当山上与我一叙契阔。”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任舟同样回报给褚师泉一个微笑。 ****************************************************************************************** 岳阳和襄阳只差了一个字,却相隔足有数百里。 好在,这一次既不用装出狼狈出逃的样子,也不必像去洞庭湖那样赶时间,所以任舟早已打定主意,要走得从容些。 刚开始任舟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但很快他就不得不加紧步伐了。 因为漫长的旅途实在太过无聊。 觉得无聊的当然不是任舟。在他看来,能有机会像这样将时间慢慢地耽搁在旅途中,已是他惊心动魄的江湖生涯中难得的消遣。 但他的心情,显然是初涉江湖的刘佩琼所难以领会的。 究其原因,大概是任舟拥有足够的经历,可供他在这样的旅途中静静回味——而这,正是刘佩琼所没有的。 所以刘佩琼只好不断缠着任舟说话。一开始是谈论此次在云梦水寨中的见闻,到了后来,便是各式各样的问题。 “想不到六扇门的总捕头居然会这么平易近人。” “那只不过是因为你有足够的能力,值得他尊重。” “是么?我有么?” “你暂时还没有,不过有句话叫‘看父敬子’,令尊当然是有的。” “哦……”刘佩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呢?” “我……也算有吧。无论怎么样,我总算是帮上过几回忙。” “几回?” “嗯……算上这次,已经有三回了吧。” 然后,在刘佩琼期盼的眼光中,任舟便把先前两件事简明扼要地讲了一下。 讲到了百花苑,便不得不提它的新老板,唐姑娘了。毕竟任舟正是通过她的帮助,才能将刘佩琼救出来。 而提及了唐姑娘,便让任舟不由得想到了先前与唐姑娘的那个约定——“什么时候能赎了,记得来提醒我一下。” 其时,任舟为了这句话而鼓舞非常。可是一转眼,不过是在一个多月以后,他好像便将这件事全抛在脑后了。 任舟不禁苦笑了一下。 在一个女孩子的面前,却去想另一个女孩子,这无疑是件十分失礼的事情。 尤其在两个人已经是“那样”的关系的情况下,就更过分了——虽然任舟也说不清具体是“怎么样”,但总归要比普通的朋友亲近一些。 所以任舟又苦笑了一下,勒令自己回过神来。 刘佩琼听完以后,看着任舟魂飞天外的样子,转了转眼珠:“听你的口气,好像对那位百花苑的新老板欣赏得很?” “若非唐姑娘的帮忙,我也很难从南宫大盗手里救下你。所以我当然很感激她。”任舟心内一惊,不过没有表现出来,赶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地答道。 “‘唐姑娘’,啧啧啧啧。”刘佩琼学着任舟的称呼,然后又用一连串的“啧”,将她的不满明白无误地表达了出来。 “我还以为你会问张一尘的事情。”任舟不动声色地说道,“毕竟他可算是令尊和蒋捕头的心腹大患,此次你也该看得出他是个多么难缠的对手。” “这件事还用不着我来操心。”刘佩琼翻了个白眼,不上任舟的套,继续说道:“相形之下,我更想知道这位唐姑娘芳龄几何?曾婚配否?志趣如何?” 任舟无言以对,只好学着刘佩琼的样子,板起脸来说道:“这件事还用不着我来操心。” 刘佩琼先是噗嗤一笑,然后又赶忙憋住了笑意,狠狠地瞪了任舟两眼。 最后她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来今天晚上、赶在关门以前就能进襄阳城了。”见状,任舟赶忙岔开了话题。 “对了,你还没有讲,此次去襄阳是要探访什么样的故人?” 任舟沉吟了一下,答道:“你听说过方歌么?” “你说的要是号称‘束风绫’的那位方歌,我就听说过。” “就是她。” “你此回是要来拜访她的?” “是的。” “江湖传说,她不但风华绝代,而且武功高强,善用一段以特殊材料制成的白绫,舞起来密不透风,而且刀砍不断、剑刺不透,最终要把人捆得结结实实的才肯罢休。在十多年前江湖上的一众巾帼英豪中,她可算是其中魁首。”谈起这位前辈来,刘佩琼如数家珍,显然是对她崇拜非常,但是说到此处,她忽然叹了口气:“可惜,在偶然一次败给了许沉以后,她便一蹶不振,绝迹江湖了。” 说完,刘佩琼好像明白了什么,盯着任舟:“你先前说过,许沉就是你的师兄。怎么,你们欺负了人家一回还嫌不够?” 任舟摇了摇头:“不是,这中间的关系比较复杂。” “复杂?”刘佩琼想了想,“莫非……你那位许师兄与方女侠因比武生缘,已偷偷结为夫妇,你这会是去看望你师侄的?” 说完,还不等任舟答话,她好像已将之当做事实了,接着说道:“这样也无怪她会这么突兀地便在江湖中消失了。一个女人,结婚生子以后,想法总归是与先前不同的。” 刘佩琼一边说着话,一边脸红了一下,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没有这么复杂……不过也差不多。”任舟哭笑不得地解释道:“他们二人确实是情投意合,而且已函告师门,天道谷中也已置备好了礼品。只不过,还未及成婚,许师兄便在皇城的那场变乱中身亡了。” “啊?”刘佩琼一惊,“那方前辈岂不是成了望门寡?” “那倒没有,此事知情的人不多,而且天道谷也未以此来要求方歌什么。至于之后她不再行走江湖,或许是用情至深的缘故吧。天道谷虽是许师兄的师门,但也终究是外人,只能去书一封,聊作安慰。其余的事情,不能禁,却也不好劝。” “哦……”刘佩琼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一件事:“对了,你先前不是说过,你和褚师泉同属道门么?怎么许沉成婚,还能得你师门同意的?” 任舟思考了片刻,简单地解释道:“因为道教也有诸多分支。像我天道谷,虽然也属道门,却是正一教,在家修行,不禁婚娶、食肉。而且,虽是属正一教,但不修拘鬼役神之术,也不会给人做法事。” 刘佩琼轻笑了一声:“那你们这种道士当起来倒是轻松得很。” “所以我们只是功夫与武当同源,却从不以道士自居。”任舟也跟着笑了一下。 第四十六章 香消玉殒 “你们要找方歌?”听到任舟的问题,小二将端来的酒菜放在了任舟与刘佩琼面前的桌子上以后,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番,“你们是来送行的?” “送行?”任舟一愣,“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小二翻了个白眼,“看你们都是江湖人的打扮,还能不懂送行的意思?” 说完,小二转身要走,却被任舟一把拽住了。 “诶——”伙计刚要挣扎,却发现自己手里多了一小块银子,立时转怒为笑,摆出一副知无不言的样子来。 “你的意思是,方前辈已离世了么?” “爷,如果您要找的是那位鼎鼎大名的方女侠,那她确是已经死了。”小二见了钱,连说话也谨慎多了,“毕竟叫方歌的人里,她是最有名的了。要是找别人……” 任舟一摆手,打断了小二的话,说道:“我要找的,就是这位方女侠。她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嗯……听说是在两天前死的,好像是上吊自杀。再具体的,我就说不清了。”小二赔着笑说道。 闻言,任舟微微眯起眼睛,面色阴晴不定。 又等了一会,看任舟没有接着发问的意思,小二试探着说道:“爷,您要是没别的事,那我就先走了?” “去吧。”任舟头也不抬地答道。 “那这……”小二又把握着银子的那只手往前伸了伸,似乎想要确认一番任舟的意思。 “这就当做给小哥的一点心意吧。”任舟长出了一口气之后,抬起头露出了一丝微笑,“之后要是有什么关于方女侠的消息,还请告知我一下。”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小二喜滋滋地把钱塞进腰间,连声答应了下来。 “是否为了方前辈的猝然离世而感到神伤?”见任舟面露沉思之色、迟迟不肯动筷,刘佩琼忍不住轻声问道。 “不是——”任舟迟疑了一下,“不止是。” “那还为了什么?” 任舟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没什么,不过是出乎意料,一时难以接受。” “这也是难免的。” “是啊。”任舟看向了门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难免的。” 说完,又回过头、冲着刘佩琼一笑:“没事,快吃吧。” 草草地用过了饭以后,任舟又向着小二招了招手。 “爷,您也忒心急了,这么点功夫,我也听不到什么新鲜的事啊。”小二靠过来以后,还没等任舟发问,便抢先说道。 “无妨。我不过是想问一下,这些天有多少来为方女侠送行的人?” “这……”小二想了想,“打外地来的,你们还是头一拨。先前去的,大多是些本地人。” “方女侠在本地还有什么亲故么?” “亲倒是没有亲。方女侠一贯独居在此地,家中只有一位老媪供她驱使,听说是她的乳娘、从本家带来的,此回方女侠病故,也是这位老媪向家中去信,只不过一时还没有回音。” 小二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是故就有很多了。毕竟方女侠武艺高强,虽然久不在江湖上走动,但先前的名声在外,本地的武林中人多少都与她有些交情。” “哦。”任舟点了点头,“那方女侠自缢前有什么先兆么?比方说是灰心丧气,或者说受了什么样的刺激?” “这……倒是没有听说。”小二挠了挠头发。 “那她这样突然寻了短见,就没有引起什么怀疑?” “什么怀疑?”伙计有些疑惑。 任舟耐心地解释道:“比方说,会不会是被人害死了,却装成是自杀?” “方女侠武艺高强,谁还能害得了她呢?”对于任舟的这种猜测,伙计不以为然,“而且,那老媪一发现方女侠自杀,便立刻报官了。经衙门检验,确定是自杀无疑。” “哦?”任舟的眼光闪了闪。 见任舟这幅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伙计有些心虚地问道:“爷,您是做什么的?怎么对这件事这么上心?” “你看我像是做什么的?” “我觉着您像是巡抚架前的展熊飞,此回是来打前站的。”小二搓着手答道,不过说完以后,又皱着眉看了刘佩琼两眼,摇了摇头,“不过,我还没见过哪位官差办案还要带着家眷的。” “嘁。”刘佩琼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你知道‘展熊飞’,就不认得‘红拂女’么?” “恕小人眼拙,瞧不斟酌。”小二连忙告了声罪,又冲着刘佩琼比了两下大拇指,说道:“女中豪杰,失敬,失敬。” 任舟轻咳了一声,说道:“好了,你也不必担心,我并非是替官府办事的,只不过与方女侠有点渊源而已。” “好,好。那爷您还打算问点什么别的?” “最后一件,方女侠家怎么走?” 小二一听,迟疑了一下,面露怀疑之色。 任舟的这个问题,显然是与他口中的“有点渊源”十分不符。 见状,任舟解释道:“当年方女侠还在江湖上走动的时候,曾与我们家有点交情。到后来方女侠在此隐居,不问世事,因此久疏音讯。此回我来正是要重修旧好的,没想到……”说到这里,像是感慨万千,再说不下去了,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任舟说的当然是实情,但在小二看来,倒是掩饰的意思居多。不过,寻仇也好,访友也罢,哪怕真是官府的人查案,说白了也跟他没什么关系。 因此,小二虽然仍带着几分不信,还是替任舟指明了方向。 “多谢了。” 说罢,任舟便放走了小二,自己则同刘佩琼一起回到了房中。 如今刘佩琼的伤势已然痊愈,徐、刘的婚约也已作废,实在没有什么同住一间房的必要了。因此,两人订的是两间相邻的客房。 只不过,刘佩琼此时还有问题要问任舟,所以也紧跟着任舟、到了他的房间。 “你觉得方前辈的死有蹊跷?” 一边问,刘佩琼一边循例往床上一躺,然后露出了惬意的表情。 这张床远不及云梦水寨的那张舒适,不过却比坐在马车上要舒服多了。 “有一点吧。”任舟只好坐在了椅子上,轻轻拍着扶手。 刘佩琼托着腮,看向任舟:“什么蹊跷?” 任舟迟疑了一下,模棱两可地答道:“我也说不清楚,只是一种感觉。” “因为她无缘无故地自杀了?” “是。”任舟没有否认,“据我所知,上吊自杀是一个非常漫长、非常痛苦的过程。在这段时间里,但凡有一点悔意,便可能奋力挣扎、发出声响,以此引来别人的注意。何况,像她那样的高手,要是后悔了,根本就不用别人帮助,自己便可脱开绳索。” “所以她在自杀的时候,一定是打定主意了。可是,按照那个小二的说法,她又没有遇到什么变故。就算有什么想不开的,也不大可能突然就寻短见。” 刘佩琼说完以后,等了片刻,发现任舟没有着急答话,而是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刘佩琼的脸红了一下。 “没什么。”任舟又笑了一下,“不过是发现‘近朱者赤’这句话实在太有道理了。” “啊?” “跟我相处的时间久了,你好像也聪明了一点。” 这句话虽然有褒奖之意,但自夸的意思显然更多。 所以刘佩琼嗤笑了一声,想要表达她的不屑。 可是她的脸却好像更红了。 她也发现了这一点,所以赶忙岔开话题:“那你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自己去看一看。”任舟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就在今晚。” 第四十七章 夜探方宅 天公作美,今夜的月亮宛如悬镜。 按照小二的指点,任舟和刘佩琼轻松地找到了方歌的居所。 这是一座略显破落的院子,墙角尽是杂草,墙头上爬满了枯藤,门上连一块匾额都欠奉。若非院子中摆着的那些白布白幡以及那一口薄棺,任舟险些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 谁能想象得到,十几年前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束风绫”,在退隐江湖以后,就住在这么一座院子里。 到了她去世的时候,连棺材也这样寒酸,甚至连个灵棚以及守灵的人也没有。 真正令人心生感伤的,往往并非眼前所见的凄凉景象,而是与之对比鲜明的、往昔那些如梦似幻的繁华追忆。 那些事情,任舟虽未亲眼得见,但却能凭着别人的描述想象得出。 “进去吧。”沉默了一阵以后,任舟长出一口气,轻声说道。 说完,他便准备在墙上一撑,跃到院子里。 可他还未及把这种想法付诸实践,就被刘佩琼制止了。 在他诧异的眼光中,刘佩琼由腰间掏出一块小石子,轻轻地一抛,石子接连在房檐、墙壁上碰撞而发出了一连串的轻响。 等到轻响结束以后,院子内外又恢复了寂静。 “成了。”又过了一阵子,刘佩琼才放下心来,冲任舟一点头,率先跳进了院子里。 落地时,她又刻意地加了小心,以确保不会发出一丁点声响。 然后,她便看向了任舟,却发现任舟虽然紧随着她进了院子,却一言不发,面色也有些古怪。 “怎么了?” 她先是一怔,旋即好像又明白了任舟的意思,轻声解释道:“这些事情我已听说书先生讲过无数遍了,当然有些了解,所以刚才特意带了块石子在身上。” 这道理很简单。 可任舟觉得诧异的,是刘佩琼的沉稳周到。而且她落地时的那种姿态,全不是初涉江湖的样子,倒像个行家里手。 只是,现在显然无暇容他细问,所以他点了点头,说道:“先到屋子里看一看吧。” 话音未落,忽然从他们身侧的房间传出了一阵令人齿酸的“吱呀”声。 这是两种声音的混合,其中一种是因年久失修而向下坠的木门与门槛摩擦发出的,另一种则是同样经年日久的门枢转动而发出的。 伴着这种不那么令人愉快的声音,那间屋子的门缓缓叫人拉开了,紧跟着走出来的,是一个看起来就更不令人愉快的人。 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妇。 她的体型佝偻着,手里拄着一把龙头拐。条理分明的皱纹镌刻在她那张瘦削的脸上,再配合她蜡黄的脸色,就如同刚犁过的土地那样,又好像鲨鱼的鳃裂,令她看来死气沉沉,绝无半点慈祥的意思。 无论是那副尊容,还是那种姿态,亦或者那只握着拐杖、干瘪枯瘦的手掌,无一不说明了她已行将就木。 但与这些绝不相宜的是她那双精光闪动的眼睛。 看着这双眼睛,再配合其悠长的呼吸,任舟明白,此时站在她眼前的这位老媪,内功可称精深。 任舟苦笑了一下。 因为他觉得自己实在是蠢极了,竟然会把这种呼吸错认为是别人睡着时发出来的。 任舟是怎样想的,老媪当然不知道,她也没兴趣知道。 此时,她正用那双眼睛上下打量着闯进院子的不速之客。 半晌,她才面无表情地说道:“旧主已逝,屋子里也没什么好看的,两位还是早早离开吧。” 说完以后,她等了一会儿,看两人全无离开的意思,便皱起了眉,语气也加重了些:“两位还有什么话说么?” “不敢。”任舟顿了顿,抱拳行礼以后,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前辈是……” 任舟的话还没讲完,老媪忽然将手中的龙头拐一提,改为握住拐杖的末尾,以龙头勾下来了一段挂在门框上的白绫。 白绫因这一勾而飘飘下坠,老媪伸出左手将白绫的一端握在手中,轻轻一绕,那段白绫便裹在了她的手臂上。 “你走不走?”老媪将缠满白绫的左手斜举在身侧寒声问道,威胁之意已尽览无余。 这并非任舟所愿,但此时已势成骑虎,所以他只好又拱了拱手:“请前辈赐教。” 老媪冷哼了一声,抓着白绫的左手一抖,便将缠绕其上的白绫抖落了。还不等白绫落地,老媪左手旋转了几下,就将其绕在一处,紧跟着又是一扬手,已聚成一团的白绫便向着任舟直冲过去,宛如流星锤一般。 见状,任舟丝毫不敢轻忽,先是一侧身,躲过了“锤身”,紧跟着又往软锁上用力一劈,意图以实击虚、断其连接。 不想,老媪又是一抖手,已飞到任舟身后的“锤身”忽而四散,这道软锁也紧跟着铺展开,又变回了白绫状,浑不受力,令任舟这一招无功而返。 见任舟的招式用老,老媪冷笑了一声,左手一拧,原本已铺散的白绫转瞬又束在一处,如同一条长鞭一样。随着老媪手中拉拽,任舟身后的鞭梢急向任舟的后背抽来,引得一旁观战的刘佩琼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此时,任舟要是向着旁边闪身,便可躲过这一招,但却会令软鞭重归老媪的掌握。之后,老媪凭着软鞭与他周旋,便有些难办了。 念及此处,任舟忽然以肩膀往软鞭上一靠。在任舟的力量下,本就向着任舟抽来的鞭梢又更快了几分,随之发出了一阵尖锐的破风声。可任舟却不慌不忙,背倚着软鞭半转身,探手一抓,竟然险之又险地将那势大力沉的鞭梢抓在了手里。 如今老媪的兵器已有一半落在了任舟手中,谁胜谁负,一望可知。 “侥幸。”任舟见老媪不再出招,便放开了手,微笑着说道。 可老媪却毫不领情,见任舟放手,她一振左手,原本束成软鞭的白绫又铺展成了原状。 紧跟着,老媪左手摇晃摆动,白绫也随之飘摇招展,围绕在任舟的身侧,却不含一点杀气。 就在任舟和刘佩琼大感莫名之际,老媪暗催内力,白绫也随之而迅疾起来,宛如一条灵蛇一般,先是在任舟的胸腹各绕了一圈,将他的双手缚在了他的身侧,紧接着又缠向了他的双腿、双脚以及脖颈头颅。 任舟出于诧异,下意识想要运功挣脱,可附着在白绫上的力道却似乎正与他自身的力道相当。每次奋力稍微撑开了一点以后,在他换力时,白绫便又重新缚紧了。 趁此机会,老媪左手猛摆,等她止住动作的时候,层层白绫便将任舟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此时,任舟便彷如置身在一个为他量身制作的茧中,连稍微动一动的空余都没有。 此情此景,当然是刘佩琼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令她不禁有些失神。 “你怎么样?”回过神来以后,刘佩琼焦急地问道。 回答她的当然是一阵沉默。 “他此时恐怕在奋力运功中,分不出精力来回答你。”老媪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可惜,他往左用力,右边便紧些,往右用力,左边便紧些,同时往两边用力,便是与自己的力量相抗,再怎样费劲,也尽是无用功……” 话还没说完,仿佛专为与她作对一样,茧中立刻传出了任舟的回答:“不好,简直是不好极了。” 或许是因为白绫缚得太紧,任舟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 听见任舟说话,老媪先是面色一变,在发现没有什么异状以后,老媪才放下心来,又露出了那种悠然自得的神情。 “你怎么能这样?”刘佩琼狠狠地瞪了老媪一眼,作势想要上前帮忙,“他刚才都放过了你一马。” “他现在还能活着,正因为我也放了他一马。”老媪冷笑了一声,“我无意为难你们二人,赶紧滚吧。”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而老媪要做的事情更不客气。 她抓着白绫的左手用力一挥,作势要将裹在白绫中的任舟扔到墙外去。 此时,老媪手中的武器似乎又变回了一开始的流星锤。 只不过,这回做锤身的却是任舟。 第四十八章 锦书不堪托旧梦 可老媪的想法最终没能实现。 她的手确实挥了,受她的牵引,白绫也确实绷紧了——但仅仅是一瞬间,然后便无力地垂在了地上。 因为那个将任舟包裹其中的巨茧已经寸寸断裂、四散飘落。 而挣脱了束缚的任舟却不忙着发难,而是施施然地抖了抖衣服,看起来从容极了。 “你把白绫……撑破了?”老媪眉头紧锁,以一种不确定的语气试探着问道。 “没有。”任舟摇了摇头,“前辈内功深厚,将内力附着于其上,令这些白绫坚韧异常,想要撑破,恐怕没那么容易。” 任舟说的是“没那么容易”,而并非“不行”。 这中间的区别,老媪当然注意到了,但她只把这种话当做故弄玄虚,此时也无暇揭破,只是问道:“那你怎么出来的?” “因为有这个。”任舟说着话,举起了一只手。 在月光的照射下,任舟的手指间闪烁着寒光。 “掌中刀?” 老媪惊呼出声,紧跟着面色微变,死死地盯着任舟,咬牙切齿地问道:“许沉是你的什么人?” 老媪嘴里剩下的牙齿虽然不多,可话里的憎恶之意已显露无余。 任舟对于老媪的这种态度早有预料,所以丝毫不以为意,仍是以平淡的语气答道:“是我的师兄。我们同出于天道谷。” 听到任舟的回答,老媪沉默了一下,问道:“你出谷多久了?” “约莫有七年多了吧。” “那你们……”老媪皱着眉头,瞟了刘佩琼一眼。 任舟会意,答道:“相识还不足两个月。” “难怪……难怪……”老媪喃喃自语。 她已相信任舟先前并非是夸海口了——凭他的本事,只要他情愿,便可以将白绫撑破。而任舟之所以没有这样做,除开像他所说的、因为太过费力以外,恐怕也是因为无意示威,想给自己留一些颜面。 见状,刘佩琼不禁有些好奇,轻声问任舟:“什么难怪?” “没什么。”任舟微笑了一下。 听见二人交谈,老媪又以怪异的眼神看了任舟一眼,却发现任舟冲着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好了。你既然是天道谷的人,就该知道许沉与方歌的旧事。”沉默了一下以后,老媪冷声说道:“那你就该明白,此处最不欢迎的,就是你们天道谷的人。” “这……”任舟踌躇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如何答对。 “没有什么这那。你要是再不识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老媪说着话,作势又要抢攻。 单从武功而言,老媪当然不是任舟的对手,先前二人交手无疑已说明了这一点。 可是,老媪此时依仗的当然不是武功,而是她自己的性命——或者说是道义。 许沉与方歌的旧事,虽然没有对错之分,可方歌为许沉守了十几年活寡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这虽是出于方歌的自愿,可老媪既然是方歌的近人,把这件事怪在许沉乃至天道谷头上,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任谁碰上这种事,恐怕想法也会与老媪相同。 所以老媪对于天道谷的愤恨,任舟也十分能理解。 而在“有错在先”的情况下,谁还能苦苦相逼、乃至生死相搏呢? 起码任舟做不出来这种事情。 因此,他只好苦笑了一下,商量道:“无论如何,许师兄都曾与方……师姐有过这么一段渊源。我作为师弟,上一炷香总是应该的吧?” 老媪权衡了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了任舟这个并不算过分的请求。 在一旁监视着任舟恭恭敬敬地上完香、行完礼以后,老媪又催促道:“行了,赶紧走吧。” “不忙,既然上了香,那和丧主说上两句话,也是理所应当的。”任舟不慌不忙地答道。 老媪又把眉头皱紧了:“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但是我却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前辈。” 任舟的用词很恭敬,语气很恭敬,甚至还非常恭敬地抱拳行了一礼。 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这么恭敬的任舟,老媪也只好让他开口了。 “我听说,前辈一发现方师姐自缢,便立刻去报官了,对么?” “不错。” “但是这就有些奇怪了。”任舟负手来回踱着步,“一般而言,要是发现有人自缢,当务之急应该是先将其救下,确定生死吧?” “这件事大出我的意料之外,一时惊慌,我也顾不上细看,就赶忙去报官了。” “忙中出错,也是有的。”任舟轻轻点了点头,“但是一般人惊慌失措时,难免会大喊大叫,引来旁人吧?可是我听说,这件事由始至终,从发现尸体,到最后报官,都是前辈一个人做的。” “哼,这有什么稀奇?我本来是有些惊慌,想要喊邻居们来帮忙。可转念一想,这事要是未经官府便叫人知道了,人多嘴杂,说不定会传成什么样子,所以才没有声张。” “哦——”任舟拖了个长音,“先前惊慌失措,后来又细致周到。前辈还真是善变得很。” 老媪眉毛一竖:“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以为是我害死了方歌么?” “不会,不会。”任舟摆了摆手,“虎毒不食子。方师姐虽非你的女儿,却是你的徒弟,又兼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感情相较于亲生母女也没什么差别了,前辈又怎么忍心痛下杀手呢?” 见任舟识破自己的来历,老媪只是冷哼了一声,并未分辩——她的功夫、兵器与方歌如出一辙,先前那么大模大样地在任舟面前使出来了,显然也没有隐藏身份的意思。 “你也知道我不可能谋害方歌,还讲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因为我实在是想不明白,或者应该说,前辈的作为实在是有些让人难以理解。”任舟摸了摸嘴巴,一会儿看看那具薄棺,一会儿看看老媪,“且不说前辈从惊慌到冷静都把握得‘恰到好处’,就说报官这件事吧。就我所知,像方师姐这样自寻短见的死者,衙门往往只会登记在册,而不会过问,更不会派出仵作来验尸,除非——” 任舟直视着老媪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除非是苦主出首,不认为是自杀,而要衙门问成命案。” 老媪皱着眉头,踌躇了一下,答道:“方歌自缢本就蹊跷得很,我当然会以为是有人谋害,才请仵作来检验一番。” 任舟轻轻摇了摇头,忽然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老媪怒问。 任舟一指自己的鼻子:“前辈,你是否瞧我像个傻瓜?” “什么意思?” “前辈要是觉得我不像傻瓜,又何必用这种话来糊弄我?” “你觉得我在骗你?” “你不是在骗我?” “当然不是。”老媪面不改色地答道。 任舟忽然低下头,弯腰从地上捡起来了一枚石子,约莫与先前刘佩琼掷出的那一颗差不多大小,然后向着墙上一抛,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动。 这声音比起说话的声音,当然要小得多,甚至比不上刚才交手时老媪催动白绫所发出的破风声。 做完这些以后,任舟便微笑着望着老媪,不发一言。 老媪忍不住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适才我们进来的时候,发出的声响也差不多就是这么大了。而这么一丁点声音,都没有瞒过前辈,要是方师姐与人打斗起来,声音恐怕要比这个大得多。”任舟顿了顿,看向了仍被老媪握在手中的那一截白绫,“更何况,在方师姐力有不逮的情况下,还有前辈这位恩师在侧,她怎么会不记得请前辈来助拳呢?” “或许是方歌已叫贼人迷倒、药晕了,全无反抗之力呢?”老媪反驳道。 “那就更说不过去了。”任舟冷笑了一声,“前辈报官,是报的襄阳县衙,而非六扇门。要说是寻常命案,或是检验伤势,地方上的衙门或许还有些经验。可要涉及到下毒用药,尤其是江湖中人所用的奇毒,便远非他们力所能及了。不客气地说,凭着前辈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的见闻,或许都要比襄阳衙门的仵作更懂得分辨药物,又何须要去请他们班门弄斧呢?” 似乎是不知该怎样回答,老媪蹙着眉,沉吟不语。 见状,任舟知道老媪已有些动摇了,便趁热打铁,向着老媪踏近了一步,说道:“前辈所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有些道理,可放在一起,便自相矛盾了。刚才一言不合便要刀兵相向,足见前辈性烈如火,那如果前辈觉得方师姐是遭人暗算,恐怕早就忍不住要自己找出凶手算账了,怎么会去报官呢?” “更何况,凭着前辈的身手,天下大可去得,富贵荣华,垂手可得。而前辈却甘心在陋巷中与方师姐相依为命十几载,可见前辈与方师姐情深义重。既然如此,又怎么会因仵作的一番话便疑虑尽消呢?” “又或者,前辈早已知道方师姐的死别无隐情,确系自缢,又担心他人生疑,才向衙门请了这么一纸公牍,来堵上悠悠众口。可是,方师姐隐居此处,就算有些朋友,也不过是泛泛之交,又何须这样大费周章呢?前辈的这番戏,又是做给谁看的呢?” 任舟语似连珠,步步紧逼,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势。 这显然有些失礼,可任舟此举,也是为了迫使老媪讲出实情,才不得已而为之。 当然,他也暗自运气,做好了应对老媪恼羞成怒的准备。 半晌,老媪长叹一声,满面颓唐之色。 任舟也跟着松了口气。 “你……跟我来。”说完,老媪转身走进了正房。 “那我呢?”刘佩琼看了一眼老媪的背影,又看向了任舟。 任舟沉吟了一下,答道:“前辈似乎是不太想叫太多人知道。” “可是……”刘佩琼皱了皱眉。 她想说的是,既然她都已经知道了这么多,那么再多了解一些也无妨了。 任舟会意,微笑了一下:“知道得太多,并非是一件好事。” “可我看你知道得好像不少。”刘佩琼嘟了嘟嘴。 “所以我的麻烦也很多。”任舟苦笑着答道,“保守秘密本就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情,既劳神又劳力,所以还是少知道一点比较好。” 刘佩琼显然十分不情愿,可最终也只好答应了下来。 “要是你觉得害怕,可以先回客栈。”任舟刚要进门,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身冲刘佩琼说道。 然后,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补充道:“我的耳朵一向灵便得很,千万别想着在外边偷听。” 刘佩琼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她对于任舟的安排当然不满意得很,却别无他法,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她的不满。 任舟笑了一下,转身走进了屋子。 正如院子的寒酸简陋,屋子里的摆设同样乏善可陈,会客厅中也仅有三张凳子、一张圆桌,紧靠着墙的地方还摆有一张供桌,供桌上放着一个香炉和一个牌位,香炉上还插着三炷香,已烧到了一半,牌位上刻着七个字——“亡夫许沉之灵位”。 老媪就坐在圆桌旁的凳子上。 任舟也走了过去,与老媪相对而坐。 见状,老媪淡淡地说道:“方歌上吊的时候,踩的正是你现在坐的那一张凳子。” 任舟立刻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坐到了老媪的旁边。 “枉你们天道谷还自谓道流,连箕踞鼓盆都不懂。”老媪说着话,哂笑了一声。 “正因为难以做到,所以他是庄子,而我是任舟。”任舟随口答了一句,又反过来问道:“看前辈的神态,好像轻松了不少。” “那大概是因为保守秘密实在太过辛苦,而要缓解这种辛苦的唯一办法,就是把这个秘密分享给别人。” “实在是对极了。” “你想问的事情,现在尽可以问了。” 任舟紧盯着老媪的双眼,问道:“方师姐究竟是怎么样死的?” 老媪也同样看着任舟,答道:“就如你所知道的,她确实是自缢而亡。” 任舟皱了皱眉头。 这个答案显然不足以令他满意。 但他旋即又发现了一个问题:“前辈为什么这么笃定?” 莫非是亲眼得见?——这句话,任舟没有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可意思已很明显。 所以老媪听懂了。 “我虽然没有亲眼见到,可是,方歌在这样做以前,已经向我禀报过了。” 老媪的语气平淡,可任舟却从其中感受出了莫名的无奈和感伤。 “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是这世上最痛苦的几件事之一,而老媪的痛苦却比之要更深一层——明知自己视如亲子的爱徒将要殒命,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个中的酸楚与无助,老媪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可任舟却能大概地想象一二。 他也不必问“你为什么不阻止”这种蠢话。 因为,当一个人的死志已决的时候,是什么人、什么话也阻止不了的。 死亡实在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大多数人对其畏如蛇蝎、闻之色变,可有的人偏偏又心向往之。 “可是……”任舟刚开口,便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因为他忽然觉得,再问得更多,对于老媪而言,无疑是一种伤害。 “无妨。”老媪却笑了一下,“到了我这种年纪,对于生死也早就看淡了,你尽可直言。” 由专横变为窘迫,再由窘迫变到淡然,此时的她与初见时相比,已是判若两人了。 任舟投去一道感激的目光,踌躇了一下,问道:“可是,方师姐已在此隐居十数载,为什么突然会……想不开呢?” “因为突然有一个人来拜访过她。” 任舟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并非是你所想象的那样。”老媪见状,回过头向着灵位看了一眼,“他已死了十几年了。” “可是除了他以外,还有谁能令方师姐平湖生波呢?”任舟皱了皱眉。 “一位故人。”老媪顿了顿,补充道:“一位与许沉颇有渊源的故人。” “哦?莫非是方师姐见故人,起旧情,才会方寸大乱?” “他们怎样谈话,我也不知道。不过,想来恐怕正如你所说。”老媪说着话,指了指圆桌上放着的一张素笺,“这正是方歌将那位客人送走以后写的。写完以后,她将这首词给我看了,哭天抹泪地自称是死志已决。我苦劝了半晌,才总算让她睡下了,却不想到了第二天早起,发现她已悬梁了。” 说着话,老媪连叹了数声。 闻言,任舟向着那张纸上看过去,发现字迹工整秀丽,颇为可观。 “悲秋多少更伤神,谁意生如马后尘。蝶梦形开假作真。似萍身,犹笑乾坤炉内人。” 任舟轻声读完,沉默了一阵以后,也跟着叹了口气。 词中的意思,他虽不能尽知,却也大概能懂。 所以他只好叹气。 除了叹气以外,再没什么能恰如其分地表达他现在的感情了。 可他还有其他的问题要问,所以在短暂的唏嘘过后,他又强打起精神来。 “既然如此,前辈又何须故布疑阵呢?” “你觉得是故布疑阵,不过是因为你有心寻根问底。”老媪苦笑了一下,脸上的道道皱纹也随之缠结在了一起,“可大多数人并不想知道真相,他们只需要一个交代。我虽然与方歌情同母女,但毕竟只是师徒,她还有自己的家人。” 这个交代,当然是给方歌的家人的。 任舟明白了老媪的苦处,心中不禁产生了一丝同情。 所以他打算再问完最后一个问题,便不再打扰她了。 有的痛苦可以让人分担,可有的痛苦却注定只能独自忍受,任何来自他人的安慰都无济于事。 于老媪而言,此时的情况无疑是后者。 “多谢前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任舟打定主意要速战速决了,所以问得也直接许多,“方师姐的那位故人,前辈认得么?” 老媪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先前不认得,不过方歌为我介绍了一番。” “哦?”任舟眼睛一亮,“那前辈可否赐告此人的姓名?” “张一尘。” “张一尘?”任舟的声调不自觉的扬起来了一些。 老媪有些诧异:“你认得他?” “如果他的脸上有这么一道疤的话,那我就认得。”任舟说着话,在自己的脸上比划了一下。 “不错,就是他。”老媪笃定地说道。 有了那条醒目的疤痕作为标记,就算想要忘记他也不容易得很。 “那实在是好极了。” 任舟忽然站起身来,向着外边走去。 “你要去哪?” “当然是去找张一尘。”任舟顿了顿,回头看向老媪,迎着老媪那种复杂的眼神说道:“我本来就有许多事情要找他,此回不过是更多了一件。” 半晌,老媪终于缓缓说了一句:“多谢。” “无妨。” 任舟微笑着答了一句,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一章 故国故人 任舟所说的“去找张一尘”的意思,当然不是“立刻去找”,而是总有一天会去找。 张一尘在云梦水寨算计蒋涵洋不成,虽然设计逃遁,但却要面临着六扇门的缉捕。因此,现在的张一尘正处处小心、时时戒备,唯恐漏出一丁点破绽、让蒋涵洋有机可乘。 此时的燕京山上恐怕是眼线密布、危机四伏,于任舟而言,这显然不是一个“登门拜访”的好机会。 好在,任舟有的是耐心——否则也不可能在百花苑中厮混一个多月了。 对他来说,当务之急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他已为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而劳神费力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或许还要奔波更久。 但是现在,无论如何,也该放松一会儿了。 还有什么比忙里偷闲更令人愉悦呢? 因此,他赶起马车来不慌不忙,身子斜靠在车厢上,翘起的二郎腿随着马车行进而轻轻摇摆着,以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则抓着缰绳。抓着缰绳的那只手时不时地抖上一下,只是不让驽马停步,却不催促得太急,双眼则四处观瞧着沿途的风景。 此时年关已过,正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时节,周遭的景致倒正与他的心境相宜,令他时不时还哼唱上一段儿时学来的小调。 每逢此时,刘佩琼总要把帘子掀开,板起脸来抱怨一句:“别唱了,难听得要命。”然后把帘子狠狠一放,缩回车厢中。 一开始,任舟对于刘佩琼的无名火颇为莫名其妙,可问其原因,刘佩琼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到了后来,他隐约明白了一些,但也无计可施,只好顺其自然了。 在旅途中蹉跎了半个多月以后,他才完璧归赵、将刘佩琼送回了河间府,然后独自回到了京城。 在到达河间的时候,刘慎之曾盛情邀请他住上几天、好让其有机会尽一尽地主之谊,却被他婉言谢绝了——刘府虽然阔绰豪华,但毕竟仍是客居在外。 对于一个羁旅的浪子来说,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家里。 而他虽然没有家,却可以回到“老羊汤”去。 在不能回天道谷的情况下,“老羊汤”与“家”也就不差多少了。 何况,现在他的行囊里还剩了些银子,再算上卖掉马车得来的钱,共计凑了二十多两。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现在,正是任舟富贵还乡的时候了。 所以他看起来神气极了,甚至不屑于用手去推门,而是用脚轻轻一踢,把门踹开了。 于是,门先是急速地撞向了墙壁,又同样急速地反弹回来,如此反复几次以后,才晃晃悠悠地开出了一道缝隙。 而这道缝隙已足够任舟进入了。 本来正趴在桌子上休息的老杨被这一连串的声音吓得一惊,立刻坐起身来、想要跑到后厨去拿菜刀,等看清进来的是任舟以后,他愣了愣,随即勃然大怒:“你他妈疯了?” 任舟则是凑到门后看了看,啧了两声,说道:“油上得挺多的嘛。” “怎么着?出去一趟,脾气大了?”老杨由梦中惊醒,全无心情与任舟玩笑,仍是怒气不息,“还是手叫人砍了?” 任舟一步三晃地走到了老杨的对面,笑嘻嘻地伸出两只手来,在老杨面前晃了晃:“劳您挂心,两只手都还在,而且好用得很。” “那你不用手推?” “那当然是因为我有钱了。”任舟仍是笑嘻嘻的,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有钱的人,大多要蛮横一些,你总该了解的。” “你说得对极了。”老杨翻了个白眼,“但是我更了解那些穷鬼充阔的样子,就像你现在一样。” “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充阔呢?” “阁下这身行头,恐怕就算是给丐帮的兄弟,他们也要嫌弃漏风。”老杨冷笑了一声。 任舟摇了摇头,答道:“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 回答任舟的,是另一声冷笑。 “那我可真期望您这位真人能给我这个凡夫俗子露两手,也好让我开开眼。”老杨的语气满是揶揄,“别揭开后襟露出腚,那可就露相露大了。” “不急,不急。”任舟微笑了一下,“连日来舟车劳顿、受累非轻,总该让我填饱了肚子吧?” “任大爷有所不知,小店是小本买卖,从不赊……” 老杨的话讲不下去了。 因为任舟已经打怀里掏出了一块四五两重的银子,当着他的面一抛一接的,玩得不亦乐乎,引得老杨的眼睛也随之一上一下。 “够么?”在抛接之余,任舟腾出空来瞥了老杨一眼。 老杨用力地点了点头:“够,非常够。” “那就好。”任舟笑得很愉快,“我要的是像那天给王公子他们做的那种。” “那是,那是。”老杨忙不迭地点着头。 “而且要新做的。” “没有问题。”老杨仍是满口答应。 “而且要一锅,不是一碗。” “这……”老杨略微露出了迟疑之色。 见状,任舟又从怀里摸出了一块大小与先前那块相仿的银块,轮流抛了起来。 如果说他先前的动作是玩世不恭,还有些潇洒的意思,那现在就如同一个街头上杂耍的卖艺人了,毫无气度可言。 但老杨却不在乎,只是拍案而起,说了句“稍等”,便急匆匆地跑进了后厨,随之响起了一阵切肉洗锅的杂响。 过了整整一个时辰以后,任舟点的那锅汤才终于做好了。 为了显示自己“童叟无欺”,老杨干脆将那口炖汤的锅整个搬到了任舟面前的桌子上。 光是闻到那股香气,已令饥肠辘辘的任舟食指大动了,再看到奶白色的汤上漂浮着的翠绿色的葱花,以及炖得与汤汁颜色相仿的羊肉和羊杂,更令任舟急不可耐。 可还没等任舟伸出手去,老杨就抢先一步将汤勺抓在了手里。 “诶,你这就有点客气了。”说归说,可任舟还是拿起碗递向了老杨。 老杨却没有接,只是满含深意地看着任舟。 任舟先是一愣,旋即恍然,改用双手将碗捧到老杨面前,满脸堆笑地说道:“有劳了。” 他此回是客人,不必看老杨的脸色,可是礼多人不怪嘛,况且美食在前,也不必计较那么多了。任舟美滋滋地想着。 但老杨仍是拿那种眼神看着任舟。 任舟只好以疑惑的眼神看了回去。 过了片刻,老杨终于忍不住了,轻咳一声,说道:“小店是小本买卖。”说完,伸出手在任舟面前勾了勾。 连傻子都该明白这句话以及这个动作的意思。 任舟当然不是傻子,他只是一时情急,把这茬忘了而已。 所以他撇了撇嘴以后,终于还是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把先前的那两块银子掏给了老杨。 把银子握在手里掂了掂以后,老杨喜滋滋地放开了汤勺,毫不理会任舟已举到自己面前的碗,一点也没有伺候一番的意思。 任舟的嘴快要撇到耳朵根了。 不过他已没有心情再跟老杨计较,而是一碗一碗地盛起汤来。 或许是因为任舟出的价钱足够,又或许是因为久别重逢,总之老杨的这锅汤里,放的料足斤足两,吃起来快意极了。 一开始,老杨只顾傻笑着把弄那两块银子。到后来,也许是受到任舟狼吞虎咽时所发出的那种声音的影响,老杨也拿过来一只碗,跟任舟一起吃了起来。 任舟十分不满地瞪了老杨一眼,可老严却置若罔闻,毫无羞惭之意,吃的好像比任舟还要多。 于是本已有了七八分饱的任舟吃得反而更快了。 这一番“无声”的较量,最后以任舟略胜一筹而告终。 可惜,得胜的任舟全无半点喜悦,甚至连一句嘲讽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转过身,背靠在桌子上,不停地用手揉着肚子。 缓了半天,任舟才终于恢复了一些,回过身,冲老杨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要银子。 “你羞不羞?给出去的银子还有往回要的?”老杨翻了个白眼,“何况,你东西都吃了,现在还好意思要我退钱?” “你也吃了。” 一句话四个字,任舟打了两个饱嗝。 就在他要打第三个的时候,他突然用力地把嘴巴捂住了——汤已到了咽喉,只要他张开嘴,便随时要喷薄而出。 老杨嘿嘿地笑了起来:“你这话就不讲究了。我们既然是朋友,那你请我吃顿饭,岂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这句话快要把任舟的鼻子都气歪了——任舟到了老杨的店里,却要自己掏钱请老杨吃饭。 天底下没有这种道理。 可是老杨说出这种话来却是理直气壮。 若非此时实在张不开嘴,任舟早已将老杨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但是现在,他却只能用力地瞪着老杨,以冀将自己的愤懑之意表达一二。 面对着这种锋利如刀的眼神,老杨却无一点惧色,仍是嘻嘻的笑着,甚至还向着任舟抱了抱拳:“承惠,承惠。” 就在任舟忍无可忍、想要将口舌的争端变为武力的比拼时,老杨忽然走到柜台旁,拿出了一块木牌在任舟的眼前晃了晃。 木牌上刻着“今晚歇业”四个字,看字体,与任舟身旁的“解颐”如出一辙。 “什么意思?”任舟用眼神问出了这句话。 “漂泊在外,一定辛苦得很。所以我刚才把剩下的材料全炖在一锅里,专为给你接风洗尘——要在平时,这些已足够做两锅有余了。既然没有了材料,那也就开不了张,今天晚上只好歇了,可保证你睡得舒舒服服、踏踏实实。” 老杨面带着微笑,还冲任舟眨了眨眼,“怎么样?作为朋友,我是不是体贴极了?” 说完,不等任舟反应,便径自把那块木牌挂到了门外,又把门闩上了。 见老杨为了自己而不惜血本,任舟心中当然大为感动。 可是转念一想,他的那点感动便烟消云散了——那十两银子,老杨一点退还给他的意思也没有。 第二章 夜半来信 此时还不算太晚,任舟虽然有些疲惫,但并不十分困倦。 而老杨在任舟来之前,已经睡了一整天,此时更是精神奕奕。 所以两人就这么躺在各自的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聊的内容当然是任舟此行的见闻。 任舟说得多些,老杨则司职捧场、时不时地做出些反应,有时是惊讶,有时是叹息,有时则是毫无意义的“啧啧”声——这种反应,一般是在任舟谈起刘佩琼时出现的。 “……然后我就把她送回了河间。” 老杨循惯例“啧”了两声,等了一会儿,见任舟不说话,不禁问道:“之后呢?” “之后?还有什么之后?”任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之后我就回京城了啊。” “我的意思是,你没在刘家多待两天?” “没有啊。没什么好待的,我又不是没去过。” “你上回去是做贼,这回当然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无非是当客人。我这一路上尽是去当客人了。” “客人和客人也是不同的。”老杨想了想,说道:“你这回是当贵客。” 任舟轻笑道:“凭着我的功夫,到哪去都是贵客。” 老杨沉默了一下,对于任舟的装傻充愣终于忍无可忍了,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你和那位刘小姐算是怎么回事?” “嗯……”任舟沉吟了半晌,“你看着像怎么回事?” 这并非是搪塞或者推诿,只不过是因为连任舟自己也没有完全想明白。 “我看着像怎么回事?”老杨不禁叫了起来,显然对于任舟的言词不满意得很,“你和人家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同吃同宿了这么久,还要问我是怎么回事?” 虽然觉得老杨言之有理,可任舟还是忍不住纠正:“并非一路。到后来就分开住了,而且我一向是个规矩的人。” “规矩?”老杨冷笑了一下,不屑地说道:“规矩的人就做不出这样的事来。何况,这事一传十、十传百,我知道你规矩,刘家主也知道你规矩,但是别人嘛,就说不准了。” “说不准”的意思,往往是“说得准”,而且是“非常准”。 任舟闻言,砸了两下嘴。 “后悔了?” “那倒没有。”任舟顿了顿,“这个结果我早已预料到了。” “哦?早有预料?”老杨一听,干脆坐起身来,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这么样讲,你是对那位刘小姐有意了?” 对于这个猜测,任舟还没有反应,老杨自己已信了七八分。意犹未尽地嘿嘿地笑了两声以后,他又阴阳怪气地说道:“刚才忽然听到有人放屁,所以闻一闻有没有臭味。” 这句话,正是先前老杨疑心任舟与刘佩琼有什么猫腻的时候,任舟对老杨说的。 现在,老杨又反过来拿这句话来讽刺任舟。 老杨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天才——不但把这句话记得清清楚楚,还能用得恰到好处。所以说完了之后,他又嘿笑了几声,得意极了。 “因为这正是刘慎之叫我做这件事的目的。”任舟也坐起身来,冲老杨翻了个白眼,“否则,他哪来的理由向徐家退婚呢?” “他有他的算计,但你也可以拒绝吧?以他的能耐,显然不能拿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任舟认真地回答:“他当然不能——因为他用的是剑。” 老杨回敬了一个白眼。 “他虽然不能真的拿剑威胁我,可是却有别的办法。”任舟叹了口气,“比如,他请我护送他的女儿回家,结果我不但没有照办,还令他的女儿受了重伤。” 老杨摩挲着下巴,点了点头:“单从这点上说,你确实有负于他。” “不但如此。更要紧的是,他与许大哥相交莫逆。就算是冲着许大哥的面子,我也该帮他的忙。” “许沉?”老杨一愣,“许沉和他不是仇深似海么?” “这件事说来话长。” 于是,任舟只好把那天晚上自己与刘慎之说的话详细地交代了一番,着重强调了刘慎之明明看穿了他的身份、也有机会置他于死地,却最终没下手。 “所以你相信他的话?” “还因为我感受得出来,他对我并无敌意。”任舟解释道,“哪怕你怀疑我的判断,也该相信天道谷的功夫。” 老杨默然。从他的表情,可看出他并不赞同任舟的话,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 “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呢?只好见步行步了。”任舟企图以这种和稀泥的方式结束讨论。 老杨哂笑了一声,转了转眼珠,问道:“那刘小姐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跟着你跑了一趟,是否说明她对你有意呢?” “这是她父亲的安排,她还能拒绝不成?” “这你就不懂了。当一个女人不情愿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别说是她爹,就算是天王老子下凡来讲情,也是白搭。” “当时她还在昏迷着,又身受重伤,就算想拒绝也没办法。” “那她伤好了以后呢?还不是一样老老实实地跟着你?这还不能说明她起码不讨厌你?” 这回轮到任舟沉默了。 他已想不出答对的话,所以只好语焉不详地答道:“或许吧。” 任舟的这种回答显然还不足够令老杨满意,所以他又得寸进尺地问道:“又或许不仅仅是不讨厌吧?” “那就说不清了。”任舟的语气十分平淡。 其实他说得清,只是觉得拿这种少女心事来跟朋友说,多少有些不尊重,所以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 任舟的意思,老杨当然也领会到了。 “那你呢?” 老杨放弃了前一个令任舟不想回答的问题,却又提出了另一个让任舟更加为难的问题,还生怕任舟装糊涂,补充道:“你对这位刘小姐是怎么个意思?” 这个问题已问得十分明白了。 但任舟铁了心想要装傻充楞,所以并未回答,只是伸了个懒腰,喃喃道:“时候已不早了,还是快些休息吧。” 说完,便躺了下去。 老杨还有些不甘心,却不好再问,只是自己来来回回地想着,不时地嘿笑两声。过了一会儿,也吹熄灯、躺下了。 在黑暗中,任舟忽然发出了一点响声。 老杨刚以为任舟终于憋不住要向自己吐露实情了,却发现那不过是一个长长的哈欠。 紧接着,老杨也跟着打了个哈欠,然后屋子里就陷入了安静。 但两个人都没有睡着。 老杨还不太困,而任舟虽然困意上涌,却偏偏清醒得很——他还在反复地考虑着老杨的问题。 这也是他自己的问题。 翻来覆去地想了半晌,任舟才慢慢地有了些睡意。 但这阵来之不易地睡意却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惊到了九霄云外。 已有些迷糊的老杨听到敲门声,下意识地一翻身,跌落到了地上。 “汤已经卖光啦,今晚歇业,明日请早吧。”老杨高声叫了一句,然后扶着腰、撑着椅子,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门外的人却无就此离开的打算,而是问道:“敢问,任舟任少侠可在此处?” 闻言,任舟撑起身子来,老杨也点上了灯。 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以后,改由任舟答道:“我在。阁下何人?所为何事?” “小人奉命,前来给任少侠送上拜帖。” 门外的人恭恭敬敬地答道。 第三章 镜花非花 “任舟少侠惠鉴: 寒冬将尽,宜赏镜花。 小子荆楛,承荫得宝,不敢自专。故于下月中旬设镜花宴,欲邀天下豪杰云集敝处,共观奇景,因叙幽情。 向闻足下大名,虽无缘面见,然心慕久矣。 今会盛事,特奉鱼书相延。 拳拳之忱,难书万一,务请详审,勿负厚意。 即颂台安。 冰盘山庄主人拜上。” 任舟为老杨念完、又讲解了一番以后,老杨露出了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了?” 老杨踌躇了一下,问道:“虽说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但年关刚过,哪有什么花可赏?” “镜花非花,只是一种雅称罢了。” 任舟指着落款上的“冰盘山庄”四个字,解释道:“那座山庄之所以名为‘冰盘’,是因为建立那座山庄的人、也就是现任庄主的曾祖,收藏了一件稀世的珍宝。这件宝贝乍看与普通瓷盘无异,可是一旦贮上水再结成冰,便会在冰下生出各种各样的图画来,屡试不爽。因此而名为‘冰花’,山庄也名为‘冰盘’。只是后来有人嫌‘冰花’不太雅致,而且冰性遇热而融,寓意不祥,才改称‘镜花’。” “哦?都有些什么图案?”老杨也起了些兴趣。 “那可就多了,既有山水景,也有仕女图,种类繁多,不一而足。而且,这些图案不但纤毫毕现、栩栩如生,最绝的是那些图案往往与时日相宜。传说,现任庄主的曾祖还健在时,曾在其寿宴上取出这件宝物请客人们观赏,并且当场浇水结冰,最后形成的居然是一副松鹤延年图。” 老杨一惊:“有这么神奇?” “传说而已,我也不知道。” “所以你打算去看看真伪?” “当然。况且,现在请柬已递到了我的手上,就算我不想去,恐怕也不行了。” “可是……”老杨先是露出一丝神往之色,转瞬又皱起眉。 “怎么?你也想去看看?” “那就不必了。我是个俗人,这样的东西,听听就罢了,要真摆在我面前,恐怕我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老杨想了想,答道:“只不过,我瞧他好像也没有那么诚心实意,否则怎么连地址也不写明白?” 闻言,任舟不由失笑:“凡在江湖上混的,都该知道‘冰盘山庄’在哪里。” 老杨不太服气:“可是那个信使把信交给你以后就走了,一点也没有等你答复的意思,可见在这位‘冰盘山庄主人’的眼里,你去不去也是两可。” “那当然是因为他有十足的把握,认定我非去不可。况且,这位信使与众不同的很。”任舟说道,“你瞧见他系在腰间的那柄剑了没有?” “瞧见了,我又不瞎。”老杨翻了个白眼,“就算没看见他的剑,也该看得见他的剑鞘——上边镶着足足十七颗各色宝石,像是生怕别人瞧不出他有钱一样。” “那你就该明白他是个多么出众的剑手。” 老杨撇了撇嘴:“我从未见过哪位剑法出众的人用这种花里胡哨的剑。” “所有因你这样想法而轻视他的人,最终都无一例外地败在了他的手上。” 老杨眼皮子一跳:“有这么玄?” “那把剑的名字叫‘十七曜’,剑的主人叫做沈除。” 老杨摇着头答道:“都没有听说过。” “但你一定听说过他的诨名,也就是‘快剑沈’。” 老杨仔细想了片刻,皱着眉答道:“这个名字倒是有点印象,但是我记不太清是从哪里听来的。” “或许是从我这里听来的。”任舟顿了顿,“我曾侥幸赢过他一招。” 老杨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但旋即摆出一副不屑的神色:“你的手下败将,恐怕也高明不到哪去。” 任舟心知老杨是在报复自己先前语焉不详,毫不介怀地笑了一下,答道:“但他在蜀中已算是首屈一指的高手。” “那个什么劳什子的山庄也在蜀中?” “不,冰盘山庄在关外。” “一个关外的人,却要请一位蜀中的剑手到京城里送信,你说他是不是有毛病?” “如果是其他人这么做,或许是为了故弄玄虚,但冰盘山庄的主人则不然。于他而言,快剑沈无论怎样的威名显着,都只不过是他的手下人,跟别的下人也没什么两样。” “恐怕也是有区别的。人分三六九等,那些下人里一定也有等级之分。而能与快剑沈同一等级的,恐怕能耐也不会跟他相差太远。” “好像是这样。” “那么那些接到请柬的人,见到像快剑沈这样的高手都要听命于那位主人,当然就更不敢小觑他、也不敢爽约了。” “冰盘山庄虽然不必以这样的办法来立威,但是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老杨摩挲着下巴考虑了半晌,忽然问道:“你觉得那位主人此番相邀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为了赏镜花,信上不是已说明白了么?” “但是你们素不相识的,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邀请你呢?”老杨撇了撇嘴,意犹未尽地补充道:“而且,还派了你的手下败将来。是不是期望快剑沈与你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呢?” 任舟一摊手:“交情交情,当然是有交才有情。要是不先交往,哪来的情呢?况且,你瞧快剑沈,刚才有半点敌意么?” 老杨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快剑沈无论是言词还是动作,甚至是看见任舟以后的表情,都透着一股恭顺和客气的意思,一点也不像是对任舟心怀不满。 “可是江湖上的那些高手,个个心比天高。快剑沈败在你的手上,难道他就没有丝毫的怨恨?” “或许是他将事情分得很清。现在既然是替他的主人送信,当然是恭恭敬敬的,不敢唐突。”说着话,任舟挑了挑眉毛,“又或许,是他已输得心服口服了。” 老杨“嘁”了一声,对于任舟的后半句话不屑一顾。 “无论如何,我都是非去不可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现在在考虑另一件事。”任舟轻轻摸着嘴巴,“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这有什么奇怪的?或许是快剑沈去给你老泰山送信,又知道你与刘小姐的关系,便向你老泰山打听了一下。” 老杨口中的“老泰山”,当然就是刘慎之了。 “如果真的是那样,恐怕刘慎之就要把这个事情揽下来了。现在张一尘爪牙已露,刘慎之不会错过任何把我拉到他那一边的机会。” “也对。”老杨又嘿嘿地笑了起来。 任舟不用听也知道他要说什么话,所以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而老杨坚持着说了出来:“上阵父子兵嘛。你们虽非父子,却是翁婿,论起来不差多少,同去也有个照应。” 说完,老杨笑得更畅快了。 “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任舟揶揄道,“自己就能把自己逗得这么开心。” “我又没有任大爷那么高的本事,能叫别人来逗我,所以只好自娱自乐了。” 老杨刚要板起脸来,装出一副深沉的样子,旋即发现自己话里的“别人”似乎意有所指,所以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紧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的,好像随时要倒在地上打两个滚。 任舟揉着脸苦笑道:“这也不至于让你这么开怀吧?莫非你在这一个多月里染上了疯病?” 可老杨仍沉浸在自己的欢愉中,没有搭理任舟。 一直等到老杨笑声渐息了以后,任舟忽然把手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发出“啪”的一声。 第四章 真假南宫 “干……干嘛……”老杨在努力地顺着气。 任舟不答话,只是手心朝上,轻轻地勾动了两下四根手指。 这个手势是要钱时通用的。 “干嘛?莫非你要跟我过两招?” 老杨说完,似乎很为自己能把话题岔得这么远而自鸣得意,几乎又忍不住要笑出来了。 他今天好像格外开心,因为他已很久没有机会让任舟这样吃瘪了——哪怕这种“吃瘪”只存在于他的想象里。 任舟翻了个白眼:“拿钱。” 然后又生怕老杨装糊涂,干脆说明道:“就是刘慎之拿来请我找刘小姐的那些钱。” “那不是嫁妆……”话还没说完,老杨发现任舟按压着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于是迅速改口道:“你吃住都在我的店里,还要钱做什么?” “既然他们不是向刘慎之打听的,那估计就是跟栖凰阁或者说书人买的消息,我当然要去问问清楚了。” “这有什么必要?” “如果真是他们卖的消息,那也就无妨了。可如果不是的话,岂不是意味着另有他人在紧密地监视着我们?问清楚了以后,我也好早做准备。” 老杨仍有些不情愿:“可是,就算是要去向他们打听消息,也用不到那么多钱吧?” 任舟翻了个白眼:“为了帮我的忙,唐姑娘才肯把羊脂玉樽借给我。过去了这么久,此时唐姑娘恐怕早已将玉樽赎回,可是这赎金总该由我来出吧?” “哦——”老杨拖了个长音,一副了然之色,“原来是想去向旧情人卖个好。” 于是任舟的另一只手也发出了“咔咔”的响声。 “你就为了补上赎金?”老杨赶忙正色问道。 “不然呢?” “那就不必这么麻烦了。” 老杨一边说,一边起身向着后厨走去。 等他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锦盒。 正是先前用来装羊脂玉樽的那一个。 “这东西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任舟大为惊异,仔细地把玉樽拿出来检查一番以后,又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回到锦盒中,皱着眉看向了老杨。 “这说来就话长了。”老杨在柜台里翻找了半天,最终将一把刀和一张纸条拿给了任舟。 刀是很普通的柳叶飞刀,纸条则破了一道口子,一面写着“南宫大盗”四个字,一面则写着“永春典”和“抖散开拗口”。 和传闻中的一模一样。 所以任舟更诧异了:“这东西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羊脂玉樽是百花苑里的东西,哪怕是经由任舟才到了南宫大盗的手上,可南宫大盗“还”的时候,也该还给百花苑才对。 “我也不明白。”老杨耸了耸肩,“你和刘小姐走的第二天晚上,没什么客人来,所以我就准备趴着休息一会。忽然听见门上有一阵轻响,于是赶忙起身,想出去看看。但还没等我把门打开,外边的声音就停了,紧跟着是一阵脚步声。” “于是你就发现了这张纸条被这把刀钉在了门外?” “对。” “然后你就凭着这张纸条,去永春典赎回了玉樽?” 老杨点了点头。 任舟则紧皱起眉毛,摸着嘴巴,凝神思考起来。 “怎么了?”见任舟这副模样,老杨也不再打岔了,而是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否有什么不对?” “不对的实在太多了。”任舟缓缓答道,“首先,他为什么会把这个东西给你?于情于理,他都该把这件东西交给唐姑娘才对。” 老杨摇了摇头,同样表示不解。 这并不出任舟的意料,所以他继续说道:“其次,你说你听见了轻响?是怎么样的轻响?” 老杨仔细地回忆了一番,答道:“嗯……大概是用刀往木头里钉的声音吧,他好像生怕不牢靠,还特意多钉了几次……” 老杨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发现任舟的表情越来越古怪。 最后,老杨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任舟掂了掂手中的柳叶飞刀,又转过身,向着木门看了一眼,忽然一扬手,一道匹练似的亮光过后传来了“夺”的一声,飞刀也应声插到了门里,只剩刀柄在外。 任舟回过头,指着飞刀冲面色怪异的老杨说道:“我先前与南宫大盗交过手,凭他的能耐,也能做到这样。何况,将刀插进门里要比将刀射进门里轻松得多,他不应该像你说的那样,还要多钉几下才肯放心。” 老杨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以示赞同。 “还有,你刚才说听到了脚步声?” “对。”老杨答道,“不过我出去以后就没看见人影了。” 任舟不动声色地以脚尖在地上轻点了一下,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老杨。 “干嘛?”老杨被看得莫名其妙。 “你刚才听到什么声音了么?” “你点了一下地?” “对。” 任舟站起身,又走到门口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问道:“现在呢?” 老杨如实回答:“我看见了,但是听不到。” “以他的轻功,奔跑时发出的声音,大概也就是这么大了。” “可是我确确实实听到了脚步声。”老杨蹙着眉,却好像没那么有把握了,犹疑着说道:“难道我听错了?可当时已很晚了,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但是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来送信的人一定不是南宫大盗。”任舟顿了一下,解释道:“不谈我与他交手的经验。就凭他先前所犯下的那些案子来说,他的身手也不该这么不济。” “可是我确实拿着这张纸条去赎回了玉樽。”说着话,老杨又把玉樽取了出来,靠近油灯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这也确实是你先前从百花苑拿来的那个。” 这只玉樽,任舟先前已检查过了,当然知道这一点。 正因为这玉樽是真的,所以才更令他奇怪。 思忖了半晌以后,任舟以关节轻轻地扣着桌子说道:“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那天晚上来送信的并非南宫大盗。” “可是他为什么要把南宫大盗的规矩学个十足十呢?何况,像这么重要的事情,南宫大盗又怎么放心让别人代劳呢?” “前一个问题,我想不明白。可是后一个嘛,或许这个人是南宫大盗的好朋友?” “可是再好的朋友,沾上钱,尤其是这样价值连城的宝贝,总不会那么放心吧?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古往今来,为了钱财而反目成仇的不知道有多少。” “实在有道理极了。”任舟满含深意地看着老杨说道。 这回换成老杨吃瘪了。 “行了。”任舟长叹了一声,“能想清楚的事情,以后总有机会想明白;而想不通的事情,现在再怎样绞尽脑汁也是白费功夫。” 说完,任舟又向刚才一样,把手伸到了老杨的面前。 老杨一愣,把玉樽放回了锦盒,然后把锦盒推给了任舟。 可任舟的手还是没缩回去。 “干嘛?”老杨狐疑地看着任舟。 “我去问情报,总不能用脸赊账吧?” “那可不一定。任少侠的身份今非昔比,你的面子恐怕比万两黄金还要金贵。” 老杨毫不客气地说起了便宜话,想要扳回一局。 “有道理。”任舟哂笑了一声,“那我就吃些亏,用这黄金万两,来跟你兑一百两白银。” 第五章 还珠百花 最终,老杨给了任舟二十多两银子。 这并非是老杨吝啬,而是因为他只剩下这么多了。 “你的老泰山统共就给了二百两银子,赎当已全花光了。”老杨看出任舟的意思,十分不满地说道:“先前剩下的十几两,连带着我自己存下来的,已全在这里了。” “想不到你还有往外吐的一天。” 老杨说得凄惨,可任舟收起钱来却十分爽快,调笑了一句以后,又问道:“赎回玉樽只要二百两?” “得亏只要二百两,不然我就把这个纸条交到你那位唐姑娘手里了。”老杨翻了个白眼,“收当的时候付了一百八十两,加上二十两的息银,可不就是二百两么。” 任舟没有理会老杨嘴里的“你那位”,只是啧啧地叹道:“这利息还真不低。” “人家正巴不得你付不起利息,变为死当呢。”老杨冷笑了一声。 任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于是,转天早上,任舟便怀揣着勉强凑出来的四十两银子以及那个锦盒,站在了百花苑的门口。 任舟循例敲了敲门,应门的伙计在打开小口、看见任舟以后,还不等任舟开口,便叫道:“任少侠稍等,我这就去通禀老板。”说完,便把小口一关,快步进去了。 等了半晌,那伙计又飞奔着跑来,一边说着“老板有请”,一边打开小门、将任舟请进去了。 进了门以后,任舟看看那位伙计没有在前带路的意思,不由得有些疑惑。 见状,伙计解释道:“老板已吩咐下来了,任少侠已算是我们的朋友,可自去忘形院,不必要我引路了。” 任舟先是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片刻之后,又露出一丝笑容:“有劳。” “任少侠客气了。”伙计连连作揖。 时日尚早,百花苑里也没什么人走动,倒是省了寒暄的麻烦。 在忘形院门口值守的,仍是任舟来借玉樽时见到的那两位,此时都是挺胸抬头、目不转睛。一直等到任舟走到两人跟前,其中一人才开口:“任少侠,老板在院里久候了。” “辛苦。”任舟微笑着客套了一句,便快步进了院门。 一如任舟来借玉樽的那天早晨,唐姑娘已早早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等候了。 春寒料峭,唐姑娘罩着一件火红色的毛皮披风,只不过与无颜公子的那件不同,唐姑娘所穿的这件用料颇为考究,款式也十分精美,更为她添了几分活泼和娇俏。 瞧见任舟的身影从影壁后走出,唐姑娘弯起那双好看的眼睛,笑眯眯地说道:“上次一别,距今已有一个多月啦。” “是啊。”任舟也回报了一个笑容,然后不等唐姑娘邀请,便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了唐姑娘的对面,把锦盒放在桌上、推到了唐姑娘的面前。 “任少侠此回来,就是为了完璧归赵?”唐姑娘歪了一下头。 “完杯归唐。”任舟不置可否,又轻扬了一下下巴,“唐姑娘检查一下吧。” “任公子的品性,我还是信得过的,料应做不出以次充好、糊弄我这种小姑娘的事情来。”唐姑娘仍是笑容可掬,连看也没看锦盒一眼,“比起这个,我还是更好奇,任少侠何以是这种态度?” “哦?”任舟愣了一下,“我的是什么样的态度?” “一言难尽,不过给我的感觉,似乎任少侠此回像是要兴师问罪。” “兴师问罪?”任舟哑然失笑,“唐姑娘用的这个词,好像太严重了一点。” “是么?”唐姑娘眨了眨眼睛,“看来任少侠此回确实有事情要问我?” 任舟没有否认:“我现下确实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 “哦?少侠是想问我,还是问栖凰阁?” “有什么不同么?” “那当然十分不同。如果要是问我,那就是以朋友的身份,我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而要是问栖凰阁,那少侠就是我的客人了,我自然是知无不言,只不过嘛……” 唐姑娘没有把话说下去,只是饶有深意地看了任舟一眼。 她的意思,任舟当然明白:既然是生意,那在商言商,他势必要付出一些代价。 所以任舟苦笑了一下,答道:“我想先问姑娘,如果姑娘答不上来,再问栖凰阁,可以吗?” “当然可以。” “好。我想请教,为什么此回唐姑娘对我的态度与先前截然不同?” 自打唐姑娘接手百花苑以来,任舟前后来过三次。 前两次任舟来的时候,唐姑娘虽然不算拿足架子,可也不算热情;但此回,从门房到院外的守卫,甚至是唐姑娘自己,都透着一股亲热,好像全不把任舟当外人了。 “欠钱的都是大爷。前两回少侠是来借,我的派头当然要足一些;而此回少侠是来还,我们当然要把姿态放得低一点了。”唐姑娘一本正经地答道,“这个理由,少侠满意么?” 任舟撇了撇嘴:“可门房并不知道我所为何来。” “我知道就行了。”唐姑娘笑了一下,“像是‘永春典’这样的大字号,他们做了什么样的买卖,我们当然也有打听的办法。” “而你又恰巧知道了我回到京城了?” 闻言,唐姑娘眼光一闪,含笑答道:“更凑巧的是,快剑沈居然正好来像我买情报了。” 任舟沉默了一下。 唐姑娘显然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片刻以后,任舟若有所思地说道:“栖凰阁应该不太允许向别人透露客人的消息吧?” “当然不可以,所以这全是我作为朋友回答的。” 任舟苦笑了一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和唐姑娘变成这么要好的朋友了。” “倾盖如故,白首如新。变成朋友,本来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不是么?” “对极了。”任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可惜我连你这位朋友的名字都不知道。” 唐姑娘的眼珠转了转,倒是没再隐瞒,而是大大方方地答道:“唐象瑶。” “好名字,富贵逼人。”任舟轻轻摸着嘴巴答道。 “多谢。”唐象瑶微笑了一下,“不过少侠好像有点口不应心。” “是么?”任舟捏了一下鼻子,答道:“那或许是因为我已经闻到了麻烦的味道。” “那么任少侠想不想知道是怎样的麻烦呢?” 唐象瑶虽然是在问,但好像已预料到了任舟的回答,所以她已准备好继续说下去了。 可惜任舟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老实说,不是太想。” 任舟瞧着唐象瑶惊讶的神情,展颜一笑,用力地伸了个懒腰,然后由怀中掏出了羊脂玉樽,当着唐象瑶的面将玉樽放进了锦盒中。 “原物奉还。”任舟合上盖子以后,又轻轻拍了拍,“我就先不打扰了。” 说完,任舟便施施然地离开了。 第六章 警告 任舟静静地躺在“老羊汤”的房顶上。 春日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可是耳畔传来的却是呼啸的风声。 现在确实不是什么在房顶上悠闲的好时光,在这样的大风里,任谁也没有心情享受。 但他却固执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 像这样的风声没有给他造成任何的影响,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昨天夜里的风比起现在来大的多,而且全由门上那道被飞刀洞穿的缺口吹到了他的身上。 老杨被这种风、以及因之而发出的或尖锐或低沉的响声吵得彻夜难眠,而他却安之若素,睡得稳稳当当。 所以,打今天一早开始,老杨就不停地为了此事找任舟的麻烦。他先是以眼神暗示,在发现无用之后,他又改为言语上的讽刺,当这一招也失效了以后,老杨最终忍不住把话说明白了:“今天晚上以前把门修好。” “你怎么不去?”见老杨终于沉不住气了,任舟憋着笑问道。 老杨不答话,只是张牙舞爪地要从任舟的怀中掏银子。 见状,任舟只好一边喊着“有伤风化”,一边乖乖就范了,将这件事揽在了自己身上。 他自己显然没有这样的本事,但是他有钱。 只是到了现在,他已由百花苑回来了之后,还是没有找来木匠。 因为他忽然想独自待一会——反正约定是“晚上以前”,还有三四个时辰可供他虚耗。 浪费时间去愣神固然是一件奢侈的事情,然而,越是奢侈的事情,往往越会给人带来一种难以名状的幸福。 任舟现在就在享受着这样的幸福。 但是世界上的幸福大多不可坚久。 因为任舟忽然听见这间房顶上除了自己以外,又来了一个新的人。 一个对他充满着敌意的人。 虽然满怀敌意,可那个人并未急于出手,而是淡淡地说道:“你好像悠闲得很。” “比起你而言,确实是这样。”任舟微笑了一下。 他虽然没有看见那个人,可是凭着声音就已认出来说话的人是快剑沈。 这并非是因为快剑沈的声音格外有特点,只不过因为他们前不久才刚刚见过一面。 只是此时快剑沈的语气里全无先前的那种恭敬。 快剑沈又问:“信,你已看过了?” “当然。能让你这样的人亲自送来的信,我当然要仔仔细细地看了。” “你今天的废话好像格外的多。” “那不过是因为你来的非常凑巧,我恰好和另一个人还有很多话没说完。”任舟又笑了一下,坐起身来,“你不会是来问我要回信的吧?” “不。”快剑沈摇了摇头,“你不必回信……” 他忽然以右手握住剑柄,向下一压,剑鞘里传出了一声机括弹动的声响,紧跟着一道剑光应声展开,由下向上、冲着半坐着的任舟撩了过去。 “……因为你一定去不了。”这句话伴着剑光飘进了任舟的耳朵里。 谁都想象不到,前一刻还言语如流的快剑沈竟然会在下一刻猝然发难——除了任舟以外。 就在快剑沈拔剑的那一瞬间,任舟已用双手在身子下边一推,整个人便向着相反的方向倒滑出去。 那道迅疾如电的剑光最终擦着任舟的鞋底划过,被任舟“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未能伤到任舟分毫。 究竟是被迫用险,还是游刃有余? 看任舟那种从容的神色,快剑沈明白,恐怕是后一种可能多一些。 如果是较技切磋,那看任舟能如此轻松地避开这出其不意的一剑,已能分出双方的高下了。 可快剑沈却不肯就此罢休。一招未竟,他硬生生地止住了上撩的剑势,转而刺向了任舟的眼睛。 与张一尘的“快”不同,单论使剑的速度而言,快剑沈只算是一流,还远未到拔尖的地步。他的“快”,更多是像现在这样,体现在招式的变化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通过迅速的变招来让对手应接不暇。 但任舟已与他交过一回手,所以对这样的变化也不显得如何吃惊。见剑锋将至,任舟先是伸出了左手,以掌中刀架住剑刃、发出了一声脆响,紧接着以右手沿着剑身攀上,指间寒光闪动,切向了快剑沈的手腕。 快剑沈手中的长剑,显然是比任舟的胳膊要长一些的,但是任舟的右手在向上时,又在十七曜的剑身上轻拍了一下。 借着这股不大的力道,任舟的身子轻飘飘地向右飞起、借势站了起来,同时也将快剑沈的剑向下一带,令其身形晃动,倒好像是主动把手腕送到了任舟面前。 而身处其中的快剑沈有苦自知。 任舟这一拍、一带的力道,正借了快剑沈自己向下刺的势头,因此在外人看来或许是轻若鸿毛,可在快剑沈看来却沛不可当。 若无任舟的这一下,快剑沈本还有余力再行变招;可任舟的这一手,无论是时机还是力道都恰到好处,正打在了节骨眼上,令他再想应对已是有心无力了。 所以,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任舟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要是我没收刀的话,你现在只怕已少了一只手。”任舟笑嘻嘻地说着话,手上一松,放开了快剑沈的腕子。 快剑沈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收剑归鞘。 见状,任舟又坐了下去,还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快剑沈也可以一起坐下。 可快剑沈却摇了摇头,拒绝了任舟的好意。 “还不服气?”任舟一挑眉毛。 快剑沈摇了摇头,答道:“我要走了。” “干什么去?” “去做一个下人应当做的事情。”快剑沈语带讥讽,“何须多问呢?” 任舟有些诧异:“你不愿意?” 快剑沈冷哼了一声,答道:“我没有给人当狗的癖好。” “那凭你的本事,大可以一走了之。” “凭我的本事?”快剑沈先是一怔,随即露出了苦笑,“我的本事也没有多么了不起,起码比起你来说还差得远。” “能比得上我的本来就没有几个,你也不必因此自卑。” 这句十分狂妄的话,任舟说出来却平淡得很。 而快剑沈也没有办法反驳,因为以他的见闻来看,任舟说的本就是事实。 可是“武无第二”,哪怕快剑沈自己也认同这件事,但任舟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来,还是令他有些不服气。 所以快剑沈沉默了一下之后,冷笑着说道:“蚁多咬死象,要是有十个我这样的人联起手来围攻你,你恐怕也讨不了好。” “这倒是。”任舟先是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又话锋一转,说道:“那我是否该先下手为强,把十个人变成九个人?” 快剑沈一窒,答不上话了。 见状,任舟微笑了一下,又像快剑沈来的时候那样、翻身躺下了,悠然问道:“说说吧,为什么去而复返?难道只为了找我切磋一番?” “有两个目的。首先,是想看看能不能杀了你;如果不行的话,就看看能不能劝阻你。” 对于快剑沈的直言不讳,任舟好像毫不惊讶,只是问道:“劝阻我什么?” “当然是去冰盘山庄。” “你亲自给我送信,现在又想阻止我去?” “没错。” “为什么?” “给你送信,是庄主的命令;不想让你去,是我自己的想法。” 快剑沈淡淡地答道:“我虽然不想当狗。可是既然当了狗,就要守狗的规矩。所以我先办完了差事,再来做我自己的私事。” 任舟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你又为什么不想让我去呢?” “简单地说,我不想让你也变成一条狗。” “你觉得那位庄主有这样的能力?” “我不能确定,只能说他很可能有。” “但你也该知道,冰盘山庄的主人发出的邀约,是没有人能够拒绝的。” “那不过是一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为了让自己不显得那么趋炎附势而编造出的谣言而已。事实上,如果庄主真的有那么专横霸道,恐怕早已激起众怒了。” “这么样讲,那编出这种谎言的人倒真是好狗。” “可惜,他们就算想当狗,也没有那种资格。” 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任舟觉得,快剑沈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膛。 这种发现令他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所以他皱着眉问道:“那位庄主既然没有那么霸道,又怎么会强迫你为他做事呢?” 快剑沈迟疑了一下,答道:“他……也不算是强迫。” 含糊其辞地说了一句以后,他又补充道:“何况,就算他真的像传闻中的那样,你也不用担心——有蒋涵洋和项将军以及刘慎之三座靠山在,他也不敢真的对你如何。” “是么?”任舟摸了摸嘴巴,“看来你打听得很清楚。” “既然是为了劝说你,我当然要了解得多一些。”快剑沈面色不改。 任舟思考了一下,欣然道:“那你也该知道,我这个人好奇心一向重得很。往往是别人越不想我做什么,我就偏偏要去做。” 快剑沈的眼皮一跳,冷声道:“你这不是好奇心重,你这是犯贱。” “也都差不多。” 对于快剑沈的话,任舟不以为意,仍带着微笑说道:“所以这回恐怕要辜负你的一片良苦用心了。” 快剑沈用力地握了握剑柄,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最好不要后悔。” 说完这句像是恐吓一样的话以后,他便长叹了一声,飞身离开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任舟摸了摸嘴巴,最终露出了一丝莫名的笑意。 第七章 夜访 快剑沈离开以后,任舟不知道又躺了多久,中间似乎还短暂地睡过一阵。直到日头西沉的时候,他才终于大摇大摆地由房顶上跳下来,打算去找个木匠。 然后他就发现老杨搬了个马札坐在门口,正冷笑着看着自己。 而那道被飞刀捅穿的洞,此时也被一块钉在门上的木板挡住了。 “哟,老杨。”任舟搓着手,干笑着,“起得挺早啊。” 老杨仍是带着冷笑,哼哼了两声,没答话。 任舟干咳了一下,又凑过去、摸了摸门上的木板,啧啧叹道:“手艺真不赖,你瞧,上边还有一条金粉,看起来真是贵气极了。” “你喜欢么?”老杨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任舟一愣,然后装出一副激赏的表情,连连说道:“喜欢极了。” “那就好。”老杨点了点头。 看老杨没下文了,任舟又问道:“你钉上去的?” “不然呢?” “好,好。”任舟比了个大拇指,“心灵手巧。”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以后,任舟摸了摸鼻子,说:“幸好我还没来得及去找木匠,不然岂不是让你少了一个大展拳脚的机会。” “对极了。”老杨翻了个白眼。 “嗯……你今天的生意如何?” “还成。” “我今天去百花苑来着。” “哦。” “你猜怎么着?”任舟故作神秘。 老杨面无表情地看着任舟。 见没能勾起老杨的兴趣,任舟只好略带尴尬地继续说:“快剑沈又来找我了,我们刚才还过了几招。” “我知道。” “你知道?” 老杨没好气地答道:“废话,我既不聋又不瞎,刚才当然看见了也听见了。” “……” 见老杨这幅样子,任舟也想不出该说什么了,只好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道:“今天做的事情实在不少,我先进去歇一会。” 老杨仿佛没听见一样,没有回答,表情也没变,就任由任舟从自己身旁走进了店里。 仅仅片刻以后,店内突然传出了任舟的哀嚎:“老杨!” “怎么了?”老杨好整以暇地答道,连头也没回。 “这是你弄的?”任舟由店里绕到了老杨的面前,然后把他怀中抱着的那块匾重重地放在了老杨的面前。 匾自然是当初任舟请人制作的、写有“解颐”的那一块。 只不过,此时的这块匾只剩下了一半,原本的两个字如今也只剩下了一个“解”。 “是啊。”老杨瞥了一眼那块匾,不咸不淡地答道。 任舟质问道:“好端端地,你摆弄它干什么?” “修门啊。”老杨理所当然地答道,又指了指他身旁那块新钉上去的木板,“你刚才不也挺喜欢的?” “我喜欢你奶奶个腿。” 毕竟是自己理亏,所以任舟最终没有骂出来这句话,半天以后,说道:“可是……你也用不到这么多啊。” “是啊。”老杨赞同地点点头,“我现在也后悔得很。” “……”任舟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了。 最终,任舟长叹了一声以后,还是将这块仅剩一半的匾放回了原位。 而老杨也拎着马札跟了进去,脸上挂着那种得胜的微笑。 咬牙切齿地看了半天那块残缺不全的匾,任舟忽然说道:“我想起一个事情。” 老杨一边剔着牙,一边含糊地答道:“什么?” “你今天做生意来着?” “废话。”老杨翻了个白眼,“不做生意,难道喝西北风么?” “可是你昨天晚上不是把剩的食材都一锅炖了么?” “是啊。所以我今天早上特意去买了一些。” “哦?”任舟突然伸出手,抓住了老杨的领子,“你没钱请木匠,有钱买羊肉?” 老杨先是一愣,随即尴尬地笑了笑,支支吾吾地说道:“对啊,当时我怎么没想到……” 说罢,看任舟面色不善,老杨急忙解释:“但是你想想,你如今在江湖上也可算得上是大名鼎鼎。名利名利,名在利先。你如今有了名,也就不怕没利,当然就用不上这块招牌了,对不对?既然没有用了,那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如帮我省点钱。” “对……”任舟一瞪眼,“……你奶奶个孙子。” 嘴上虽然在骂,可任舟还是双手一松,坐回了凳子上。 “怎么着,任少侠?”老杨整了整领子,“今天心情不佳?” 任舟叹了声气,答道:“我今天去百花苑来着。” “然后呢?” “把玉樽归还了以后,我又跟唐姑娘聊了会天。” “哦——”老杨拖了个长音,露出一种促狭的笑容,“她问起你和刘小姐的事情了?” 任舟一翻白眼,无意与老杨调笑,便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讲完了,一直讲到他从怀里掏出玉樽、放回锦盒然后一走了之。 “你的意思是,那位唐老板忽然对你这么热情,让你有点不适应?” “对。” “然后你觉得她有事相求?” “不错。” “然后你看她迟迟不肯说明她的意思,就为此作弄了她一下,还拂袖而去?” “也不到拂袖而去那么严重吧。”任舟回忆了一下,“只不过是不想被她当成傻子。” 老杨表情怪异地摸了摸嘴巴。 “没事,你有什么话就只管说。” 有了任舟这句话,老杨才终于开口:“我看快剑沈说的不错,你这就是犯贱。” “我又怎么了?” “你想想,近些的如汤什么,远的像张一尘,他们都设法骗过你,或者是瞒着你。那按照你的说法,他们就都把你当傻子了,对吧?可你也不太生他们的气吧?” “废话。我和他们是敌人,敌人之间各处奇谋、尔虞我诈本就是常事。可我和唐姑娘是朋友,朋友之间,当然该坦诚一些才好。” 听到任舟这么说,老杨下意识地想要讽刺两句,可任舟却颇有先见之明,提前就捏响了手指间的关节。 老杨只好板起脸来,说道:“就算是她也拿你当朋友,可是毕竟还不太熟悉吧?或许是她想托你办的这件事不太容易,担心令你为难,才这样扭扭捏捏。” 任舟仔细地思考了片刻,犹疑着说道:“你这样讲,好像也不无道理。” “当然了。”老杨以手指轻点着桌子,继续说道:“况且,她毕竟是个女孩子,总归有些羞涩。又或许是她有心像刘小姐那样,让你带着她浪迹江湖,又羞于开口呢?” 任舟撇了撇嘴:“看在你说了句人话的份儿上,我就恩准你放个屁吧。” “这叫什么话?”老杨拍了拍桌子,对任舟的话十分不满。 “好啦。”任舟站起身来,抖了抖因在房顶上躺了半天而有些褶皱又沾满了灰尘的衣服。 “干嘛去?” “当然是去问个清楚。” 话音未落,任舟的人影已闪到了门外,转瞬便消失不见了。 当局者迷,经老杨这么一说,他心中也随之松快了不少,此时已有些迫不及待了,颇有些“不俟驾而行”的意思。 所以到了百花苑以后,他也没有再像往常那样、请人去通禀,而是绕到了百花苑的后边,打算越墙而入——先前已跟着南宫大盗这么干过一次,现在再做起来,称得上轻车熟路。 不过,此时院中的情况,却令他有些后悔这样冒昧前来。 第八章 远来之客 一男一女的交谈声不断地从院中传来。 他本应在墙外就注意到这种声音,但或许是此时其他院子里人声鼎沸、将忘形院中的声响遮盖住了,又或许是他一时疏忽、没有注意到。总之,当他注意到这种交谈声的时候,他已到了忘形院中正屋的房顶上。 这个发现虽然令他产生了某种莫名的情绪,却还远不足以令他后悔。 令他感到后悔的是他接下去的发现。 就在他准备恪守非礼勿闻的准则、悄悄离开的时候,院中的那个男人恰好开口了。 “多有打扰,那我先告辞了。” 这句话不长,但仅凭着这短短的一句话,任舟立刻辨认出了说话之人的身份。 因为这个人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任舟曾两次“败”在他的手上,虽然并非一败涂地,但始终是棋差一招。 张一尘。 任舟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因为这突然的发现带给了他许多疑惑:张一尘正面临着蒋涵洋的缉捕,为何还敢出现在京城中?他又为何来到百花苑里找唐象瑶?在自己来之前,他们又谈了什么事? 他此时的后悔,既为了自己不该唐突,又有些遗憾自己来得太晚,未能知晓全貌。 这些不能得到答案的问题正如百爪挠心,搅得他不得安宁。 而交谈的二人也全无为他解惑的意思。 在提出告辞以后,唐象瑶先是客套地挽留了两句,便亲自将张一尘送出了院子。 听到张一尘的脚步渐行渐远,任舟忽然有一种跳下去、问个清楚的冲动,可是这种冲动最终没有付诸实践。 因为唐象瑶全无回来的打算。在送走了张一尘之后,她便跟守卫交代了两句,然后领着守卫们去解忧院了。 平日里不开张的解忧院此时却有了客人,当然是因为有人在其中举办宴席。 而有能耐包下一个院子的人往往非富即贵,那么唐象瑶作为此处的老板,前去说两句话、敬几倍酒也是顺理成章的。 至于任舟,在那种冲动过后,他忽然觉得像他这样鬼鬼祟祟似乎不太雅观,再去向别人求证自己偷听来的消息,就更唐突了。 所以他最终又沿着原路离开了百花苑。 然后他就站在老羊汤的门口,看着停靠在路边的马车,以及侍立于马车旁的人,摸着鼻子露出了苦笑。 那位侍从瞧见任舟以后,立时面露喜色,脱口喊了声“任大爷”。 这称呼要多尊敬就有多尊敬,这语气要多亲热就有多亲热。 可任舟的笑容要多苦涩就有多苦涩。 因为眼前这位亲热地招呼着他的随从,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正是刘慎之将寻回刘佩琼的重任托付给他时,跟随在刘慎之左右的刘安。 此时再见刘安,令他隐约觉得,先前那种忙里偷闲的打算已变为了梦幻泡影,可望而不可即。 无论刘安这回是跟着谁来的,总归无事不登三宝殿。 “任爷,老爷在里边等您呢。”见任舟不答话,刘安又凑近了两步。 “有劳了。” 任舟揉了揉脸,正要迈步进店,忽然瞥见刘安的胳膊上缠着一圈白布,有些迟疑地低声问道:“这是……” “嗯……还是老爷亲自跟您说吧。”刘安的表情没有多么悲痛,反而是尴尬多一些。 任舟点了点头。 有刘慎之这样的贵客光临,“老羊汤”当然早就清了场,此时仅剩下了老杨一个人与刘慎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任舟与刘安在门外的对话,店内的人当然都听得清清楚楚,只是却都没有什么反应。刘慎之自恃身份,再加上此回原来是客,不好出门相迎;而老杨…… 老杨正尽心地侍奉着他眼前的这位财神爷,无暇他顾,只是在看见任舟进门以后,冲着任舟挤眉弄眼地露出了一丝怪笑。 “久等了。”任舟冲老杨翻了个白眼以后,向着刘慎之抱拳行了一礼。 “无妨。”刘慎之答以微笑。 见状,老杨便很有眼色地借故避开了。 “刘家主远道而来,有何见教?” 在老杨的位置坐下以后,任舟便开门见山地发问了。 刘慎之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信,放在了任舟的面前,又比了个“请”的手势。 取出信瓤,任舟大致地扫了一眼,发现其内容与自己收到的那封一般无二,只不过抬头换成了“刘家主钧鉴”。 见任舟读完了信、向自己看来,刘慎之问道:“听杨老板说,昨天晚上你也收到了一封这样的信?” “不错。”任舟说着话,起身从柜台处翻找了一会,然后把另一封一模一样的信摆在了桌子上。 刘慎之取出信来看了两眼,便将其装回封中、递还给了任舟:“那你这回打算应邀么?” “本来还没想明白,但是刘家主一来,我恐怕是想不去都不成了。”任舟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恐怕就算我不来,你也非去不可。”刘慎之笑了一下,“我听说,快剑沈今天下午去而复返、还曾向你讨教了两招?” “看来刘家主等我的时间确实不短了。” 任舟顿了顿,继续说道:“不错,我当时确实告诉他,我非去不可。但这只不过是气话。” “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怎样回答他的,而是他为什么要再来一次。”刘慎之解释道,“前次他已将自己的任务完成了,为什么还要去而复返呢?” “我也问过了他相似的问题,不过他的回答是想劝阻我、不想叫我也……和他一样,沦为下人。”任舟摸着嘴巴,“你的意思是,他这么做,是因为得到了别人的授意而使出的激将法?” “很有可能。”刘慎之点了点头,“不过也不绝对,还要看你们之间的关系是否到了那种地步,足够让他冒着风险也要来提醒你。” 任舟思考了片刻以后,轻轻摇了摇头:“我们之间的关系显然远未到那种程度,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来提醒我。” “哦?什么意思?”刘慎之有些好奇。 在将快剑沈当时的言语、动作复述了一遍以后,任舟尤其着重地强调了快剑沈在谈及别人“想做狗也没资格”的那种像是骄傲的神态。 “你的意思是,他对自己现在的这种地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刘慎之皱着眉头问道。 “虽然有些怪诞,但恐怕是这样的。”任舟一摊手,“所以,在我看来,他担心我沦落到与他相同的境地是假,担心我抢了他的风头才是真。” “我虽然只在收信的时候见过快剑沈一次、没见过他出手。可是我听说过,以他的剑法,在年轻一辈中已可算出类拔萃。像这样少年成名的人,往往都眼高于顶,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去当人家的走狗呢?” 闻言,任舟微笑着答道:“我听说你也是年少成名,不一样是谦逊得很。” “那不过是因为,我张狂的时候还不那么有名罢了。”刘慎之有些赧然,“后来多次败在许沉的手上,我就算想张狂也狂不起来了。” “一样的。你可以为许沉所折服,他也一样可以甘心替那位庄主卖命。” “但是想要让人心服口服,仅凭武功是远不够的。” “你曾见过那位位庄主么?” 刘慎之摇了摇头,又反问:“你呢?” “我也没有。”任舟答道,“所以我才更为此感到好奇,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他的这种魅力在于何处。” “对极了。”刘慎之笑着耸了耸肩,“所以就算没有我,你还是要去的。” 任舟无奈地撇了撇嘴:“但是你这样登门拜访,显然是打算给我找一些我意料之外的麻烦。” 第九章 孙全忠之死 “还真没有。”刘慎之两手一摊,“现在蒋捕头全部的心思都在张一尘以及六扇门的内奸上,全是我帮不上忙的。连我都闲下来了,哪还会给你找什么麻烦?” “那真是最好不过了——”任舟刚松了一口气,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我刚见过张一尘。” 刘慎之一愣,追问道:“在百花苑?” “不错。”任舟点了点头,“也不算见过——我没见到他的脸,但是听到了他说话的声音。” 对于任舟的能耐,刘慎之当然是十分信任的,所以并未因此纠结,而是继续问道:“他是去找百花苑的新老板?” “是。不过我到的时候,他们的谈话已至尾声,所以我也不清楚他问了些什么。” “那他发现你了没?” “没有。” 任舟回答得非常笃定,因为他对自己的身手信心十足。 可是刘慎之看向他的眼神却有些怪异:“你对他很熟悉,他对你也一样。你能凭着声音认出他,他也可以凭着身形辨出你。你既然听得见他说话,那他在离开时也理该能瞧得见你才对。除非……” 刘慎之的这声“除非”拉得很长,任舟只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就像是做坏事的小孩叫人抓了现行那样局促不安。 见任舟这番模样,刘慎之更觉得把握十足,继续说道:“……除非你其时躲在了那位唐老板的屋子里。” 任舟愕然。 他惊讶,当然是因为全没想到刘慎之会往这上边猜;可在刘慎之看来,任舟的惊愕是因为没想到自己会猜个正着。 于是刘慎之了然地笑了笑:“看来你果然跟那位新老板交情非凡?” “也不算吧。”任舟撇了撇嘴,“比起这个事情,我还以为你会更在意张一尘的动向。” “现在在意也没有用了,又不能大张旗鼓地全城搜捕。何况,他既然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京城里来,当然也有办法走。至多是一会我去知会蒋捕头一声。”刘慎之满不在乎地说道。 “难道你不好奇他为什么要冒着风险到京城里来?” “说实话,是有一点。不过嘛……”刘慎之轻捋了一下胡子,“我就算知道了,也帮不上什么忙,白费心思。所以我现在更想了解一下你的儿女情长。” 任舟无奈地答道:“那或许要叫你失望了,连情都没有,更别提长不长了——我刚才只不过是越墙而入,恰巧听到了而已。” “嘿嘿。”刘慎之露出了一种促狭的笑意,“‘夜深还过女墙来’,自古的风流佳话,大抵是从这开始的。” 任舟翻了个白眼,答道:“那只不过是因为我恰巧有事要和唐姑娘商量,又不耐繁文缛节,所以才出此下策。” 刘慎之锲而不舍地说道:“那还是因为你们的交情不一般,令你觉得就算你做出如此唐突的事情也不会让唐老板怪罪。” “也没有多么不一般,只不过是互相帮了几回忙的朋友而已。” 用这话来解释任舟的行为,当然十分苍白无力。可再多的话,任舟也说不出来了,因为他也不得不承认刘慎之言之有理。 他不禁在心里又想起了之前的那个问题:他是否在自作多情呢? 见状,刘慎之又嘿嘿地笑了几声,然后悠然道:“好啦。我也该去六扇门衙门一趟,然后回去休息了。” 任舟还在考虑问题,闻言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那我明天来接上你,一同出发?” “啊?”任舟一愣,“去哪?” 刘慎之指了指桌上的信封。 “这也太急了吧?” “冰盘山庄远在关外,气候严寒,要是赶上霜雪,赶路颇为不易,所以还是早些出发的好,免得耽误。”刘慎之顿了顿,补充道:“何况,关外的风景与别处迥然不同,路上走得从容些,也可以赏玩一番。” 见刘慎之的理由充足,任舟也只能同意了。 “一言为定。” 刘慎之说罢,转身欲走。 “且慢。”任舟忽然出言阻拦。 刘慎之面带疑惑的回过头。 “嗯……我刚才看刘安好像戴着孝,敢问是什么缘故?” “这个啊。”刘慎之沉吟了一下,神色颇为复杂。 任舟瞧出他有些为难,说道:“要是不方便细讲也无妨。” “倒不是不方便,只是……”刘慎之叹了口气,“算了,我就直说了吧,孙全忠在返乡的路上身亡了。” “啊?”任舟一怔。 按理说,他与孙全忠的交情不深,自打认识以后,他们倒有一大半的时间处于对立的阵营,所以孙全忠的死活理应与他全无干系。 只不过“见其生不忍见其死”,何况孙全忠曾在云梦水寨中帮过他的忙,所以乍闻其死讯,任舟不禁有些失神,回过神以后赶忙问道:“伤重不治么?” “不,他虽然受伤颇重,可是却不致命。”刘慎之摇着头答道,“他最终是死在了夜枭的手上。” 凭着孙全忠在水寨里的所作所为,被夜枭视为叛徒也并不奇怪,而夜枭对付叛徒的手段,一向不以仁慈着称——就看傅青衫当日宁肯一死也要护住孙全忠周全便可想象一二了。 “可是,有蒋涵洋随行,夜枭怎么能轻易得手?”任舟皱着眉问道。 “蒋捕头回京城还有要事,当然不可能一路护送,所以他们在途中便分别了。孙全忠就是在双方分开以后遇害的。” 任舟默然。 “虽然他曾亲手救下小女,可毕竟是弑父在先、天理不容,所以我刘家全无道理为他戴孝。只不过,据全仁转述,孙全忠在一路上已向他交待清了此事的原委。” “哦?”任舟摸了摸嘴巴,“他弑父是我亲手所见,并无旁人胁迫,难道还有什么隐情么?” “也不算是隐情吧,至多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其时夜枭的目的便是挑动孙家村重出江湖,这一点我们现在已知道了。而为了这一目的,他们除了在孙家村中培植了一些亲信以外,更要紧的是让孙家村有一个非要入世不可的理由。” “仇恨?”任舟有些明悟。 “不错。这世上所有错综复杂的关系,说穿了不过是恩怨二字。” “但他也并不是非要杀了自己的生父不可。” “不,老孙非死不可。”刘慎之摇了摇头,“封村隐世的命令就是老孙下的。他要是不死,那凭着他的威望,绝无别人胆敢破坏他的规矩——就算是他的两个儿子也不行。” “就算孙老爷非死不可,那也不需要孙全忠自己出手吧?” “这正是他向夜枭表示忠心的办法。起初,夜枭的打算是纠结山贼、大举攻村,再派出高手伺机刺杀老孙,然后在那些亲信的帮助下,扶持孙全忠登上家主之位。但这个计划被孙全忠否决了,理由是他在村中威望不显,要是忽然成了家主,难免招来怀疑,到时候再想改变他父亲的决定,恐怕会受到所有人的反对。” 任舟恍然,接着刘慎之的话继续说道:“所以他想出了这个办法,既可达到夜枭的目的,也可让自己得到信任。这么样讲,那么第二天来刺杀我们的人,也并不是非要建功不可,只是为了进一步刺激我们,或者说是孙全仁?” 刘慎之微微颔首:“不错。” “可是,就凭着那天刺杀我们的那些人,想要将孙全忠推上家主之位,未免有些天方夜谭吧?除非……” 任舟停住了话头,因为他忽然明白了刘慎之先前露出那种为难之色的原因。 “不错,恐怕村中的长老们还有夜枭的人,只是并未暴露出来。所以,孙全忠的这些话,全仁也只是讲给了我和他母亲两个人听。别的人都以为孙全忠这一路都没醒转。” “那蒋涵洋和那位随行照料的郎中呢?” “我早已和蒋捕头打过招呼了,至于那位郎中……”刘慎之踌躇了一下,最终没有明说。 可任舟已经懂得了——与一族的命运相比,区区一条人命实在是微不足道。 “放心,我一定会守住这个秘密。”说完,任舟有些意兴阑珊地长出了一口气,心中五味陈杂。 刘慎之抱拳道:“那就多谢了。” 第十章 临行 “你的老泰山来兴师问罪了?” 送别了刘慎之以后,老杨不怀好意地怪笑着问道。 任舟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答道:“你还真是知无不言。” “那是。” 老杨对任舟的讽刺丝毫不以为忤,笑嘻嘻地答道:“像是刘家主这样出手阔绰的贵客,理该得到特别的优待。” 任舟冷笑了一声。 “再说了,我这也是为了你好。”见任舟不回话,老杨优哉游哉地坐到了他的对面,故作神秘地说道。 “哦?”任舟虽然在问,可脸上却写满了不屑,连一点好奇的意思都没有。 “你想想,你要是在唐老板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我又替你瞒住了刘家主,回头如果叫刘家主查出来了,岂不觉得你这人太不光明磊落了?最后两边都不讨好。” “那像你这样直言不讳,就能讨好了?” “当然了。”老杨一拍巴掌,“这更可说明你心底无私——事无不可对人言嘛。” 任舟皱着鼻子揶揄道:“难为你竟然替我想得这么周到。你真是够朋友极了。” “那是当然。”任舟说的是反话,可老杨却好像听不出来那样,表情里尽是得意。 对于老杨的这种做派,任舟嗤之以鼻。 老杨接着问道:“怎样?刚才去百花苑有什么收获么?是否和那位唐老板破镜重圆了?” “什么叫破镜重圆?我和唐姑娘只是朋友罢了。”任舟撇着嘴答道,“何况,我这回连跟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老杨闻言,颇有经验地指点道:“哦?她生你的气来着?女孩子难免这样,口不应心,或许只是气恼你的莽撞,心里还是在意你的,多说几句软话就好了。” 能将一件没影子的事情说得煞有介事一般,最要紧的是连他自己都好像深信不疑——这是任舟最佩服老杨的几样本事之一。 可是佩服绝不等同于欣赏。 对于老杨的这种能耐,任舟简直是不欣赏极了——尤其是在老杨对他施展这种能耐的时候,所以他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答道:“你还是把这样的手段留着对付你的桃枝姑娘吧。” 老杨转了转眼珠,任舟的话好像给了他提醒:“你那还剩下多少钱?” “三十多两吧……”任舟也不能确定,犹豫地答道。 老杨一听,将手摊在了任舟的面前,手心朝上。 发现任舟面露疑惑以后,老杨又很不满地以关节敲了敲桌子:“快点。” “你要干嘛?” “当然是去百花苑,废什么话。” 老杨见任舟毫无自觉,干脆自己动手了。 任舟则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胸口,抵死不从:“我明天要出远门,总该带点盘缠吧……小点劲,衣服撕坏了……哈哈哈哈,怎么还带抓痒的……” 最终,笑得气力全失的任舟还是没能挡得住老杨的攻势。 “跟老丈人出门还带什么盘缠?”说着话,老杨喜滋滋地把一包银子揣进了自己的怀里,“对啦,刚才你老丈人跟你说什么来着?” 任舟呼喝地喘了一会粗气,勉强平息以后,板起脸来答道:“我劝你还是好好说话,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好好好。” 拿到银子的老杨乖巧得很,笑嘻嘻地说道:“刚才,‘刘家主’和你说什么来着?” 在“刘家主”三个字上,老杨咬得格外清晰。 “没说什么……”任舟偏着脑袋想了想,“就是说冰盘山庄的事情。” 老杨眼睛一亮:“蒋捕头又有安排?” “那倒是没有,只是刘慎之跟我一起去看个热闹而已。” “噢。”老杨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刚才瞧见刘安戴着孝没有?” “瞧见了,我也问来着。” “怎么回事?”老杨撑在桌子上凑向了任舟,“我问刘安,可是刘安怎么也不肯讲清楚。” 任舟狐疑地问道:“你怎么对这些事这么感兴趣?” “也不只是对这些事。这不是要去见桃枝了嘛,总该搜罗些奇闻轶事,到时候聊起天来也好增添些情趣。” “情趣?”任舟睨了老杨一眼,“恐怕是给她点生意吧?” 老杨也不否认,仍是嬉笑着答道:“放心,我有分寸。” “男人的分寸都挂在衣服上。”任舟不屑地说道,“其实也没怎么,孙全忠——就是孙家现任家主孙全仁的弟弟,也就是当时在孙家村暗算刘小姐的那位——死了。” “孙家忠”这个名字对于老杨来说当然是陌生得很,好在经任舟两次提醒,他总算想起来了这么一号人物。 “就说孙、刘两家有姻亲——这说起来怎么跟三国一样——但也不至于让刘家的下人也披麻戴孝吧?何况孙全忠还暗算过刘小姐。”老杨想了想,还是有些疑惑。 任舟淡淡答道:“或许是因为那次孙全忠对刘小姐本就手下留情了吧,再加上又在水寨中救过刘小姐一次,总算是有恩。” “也不无道理,毕竟先有仇、后有大恩,刘安那样支支吾吾也是可以理解的。” 老杨又发挥出了那种本事,装模作样地思考片刻,点了点头,转而问道:“那他是怎么死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是横遭不幸,难道我还好意思抽丝剥茧地问个明白么?” “以你们的关系……” 老杨故态复萌,却被任舟指间传来的响声止住了话头。 “那唐姑娘呢?你打算怎么办?”说完,还生怕任舟误会,老杨又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你还打算找她问清楚么?” “如果有机会再说吧。”任舟伸了个懒腰,“明天就该启程了,什么时候回来还说不准。” “要不我去找桃枝的时候,顺便给你带句话?” “别别别,你还是就当没这回事吧。” 对于老杨的这个提议,任舟敬谢不敏。因为他实在了解老杨会怎样“带话”——说是添油加醋还算轻,恐怕他真能为无米之炊。 “呿,为了你好,你还不懂感激。”老杨撇了一下嘴,又把那块写有“今晚歇业”的木牌挂在了门上,然后把门上好闩。 “还算你有点良心。”任舟打趣道,“不过三十多两银子换一夜安睡,总归是太贵了一些。” “这价格已是看在了我们的交情上。”老杨不甘示弱地还嘴,“毕竟,谁的儿子谁不爱呢。” 第十一章 鬼街 “咚——咚——咚——咚!” 更夫的锣声正如晚间的薄雾一样在远处的空中飘荡环绕,却传不进“鬼街”上的任何一家商户中。 时已子夜,可“鬼街”上仍是灯火通明、语笑喧阗。 巡夜的官兵在这条街上来来回回地走了两趟,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他们虽然是朝廷的兵,但却管不住“鬼街”上的“鬼”。 所以,哪怕这些只在半夜开放的生意与朝廷的宵禁令大为抵触,他们也不敢妄置一词,只是装模作样地巡了两趟便步履匆匆地走了。 “鬼街”上的,当然并非真的“鬼”,而是一个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而他们胆敢公然违抗朝廷的禁令、又叫那些官兵捕快无计可施,当然是因为在这座偏远的小城中,为他们撑腰的那位老板比起远在京城的皇帝而言更有权威。 在这条鬼街上,你可找到任何一种你能想象到或者想象不到的生意,无论是饭庄、客栈还是赌坊、青楼,这里都应有尽有。 甚至在这条街的末尾、接近城墙的地方,还有一座大院子。每到半夜,都可以听到从其中传来的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一年到头从不间歇,而在这里献艺的优伶中也不乏成名日久的名角大腕。 最绝的是,还有一间店的牌匾上写着“南北杂货”四个大字。只不过与其他地方的人声鼎沸相比,这间杂货铺无疑显得十分萧条、冷清,只能从洞开的门户以及屋中那种暗淡的灯光才可看得出来这间买卖还未歇业。 在乘着马车经过这间杂货铺的时候,任舟还特意往里边瞧了一眼,发现除了一位年近五旬、形容枯槁的老头站在柜台后边以外,店内便再无旁人了。 见到这种略显凄凉的情景,任舟不由得露出了些同情之色。 “你要是知道他做的是什么样的生意,就绝不会露出这种表情了。”刘慎之也向着店里望了一眼以后,坐回了原位,淡淡地对任舟说道。 任舟有些诧异地问道:“哦?他做的是什么样的生意?” “做的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生意。” “据我所知,这世上像这样的生意有很多种,他做的是哪一种?” “每一种。”刘慎之饶有深意地看了任舟一眼,“只要你付出的价钱足够,那么就可以叫他去做任何事情。无论是杀人还是盗宝,全都不在话下。” “但是做这种生意的人,一般都生怕仇家找上门来,所以大多居无定所,没有像他这样专门盘下一个店面的。” “那当然是因为他有恃无恐。”刘慎之四顾着繁华的街市,“在这里盘下一个店面,就意味着他已得到此处老板的庇护。任何胆敢来找他麻烦的人,都要掂量一下自己是否够格跟那位老板作对。” “这么样讲,那位老板的势力当然也不小,才敢庇护他这样的人。”任舟懂得了刘慎之的意思,“在这样的边陲之地,有这种势力的人绝不太多,而冰盘山庄的那位庄主就是其中一个。” “但那位庄主却不是这里的老板。” “不是?” “当然不是。一个是老板,一个是庄主,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呢?”刘慎之答道,“他们非但不是同一个人,而且还是生死仇敌。”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么小的地方,怎么能容得下两位权势熏天的人物呢?” “这就是他们结仇的原因了。”刘慎之耸了耸肩,“但是他们谁又都奈何不了对方,就只能勉强地维持着这样的局面。” 最终,辚辚的轱辘声和哒哒的马蹄声在一家名为“福临栈”的旅馆门口停了下来。停好了马车以后,不必等刘慎之吩咐,刘安便跳下马车、跑进了客栈中。 稍等了一会儿,刘安便从客栈冲跑了出来,跑到刘慎之那一侧的车厢外,先将一块木墩放到了车辕下,才喊了声“大爷”。 “讲。” “都安排好了。”刘安恭恭敬敬地说道。 “好。”刘慎之应了一句。 然后刘安掀开了轿帘,又把手挡在车厢的上沿,以免刘慎之碰了头。 等到刘慎之踩在那块垫脚的木墩上、接着稳稳地站在地上以后,刘安又抱起那块砖,想要绕到另一侧服侍任舟。 但任舟却先他一步跳了下来。 “多谢美意,不过我粗鄙成性,守不来那么多规矩。”任舟瞧出来刘安略有些尴尬,便微笑着解释了一句。 “成。”刘安也笑了一下,然后将木墩放回了马车上,对刘慎之说:“大爷,小的先将马车赶到后院。” 刘慎之轻轻点了点头,便同任舟进了客栈。 这间客栈的装潢并不算精致,但要价却不低。 所幸此时有刘慎之在侧,足以让任舟省去很多的烦恼——尤其是钱财上的。 伙计分别将二人引到各自的房间以后便离开了。 此时已不早了,只不过周遭传来的吵闹声令任舟无心休息。就在他打定主意、想要出去逛一逛的时候,忽然有人敲了敲他的房门。 “进。”任舟应了一声,又坐回了椅子上。 进来的当然是刘慎之。 “怎么样?”刘慎之环视了一圈屋内的陈设,“是否嫌太简陋了?” “满意得很。比我在百花苑中舒服了不知道有多少倍。”任舟顿了顿,“不过,也不知道贵了多少倍。” “那是当然。”刘慎之笑了一下,“凭着这是‘老板’开的,就值这个价钱。” “为什么?” “因为这是这条街上唯一一间客栈。” “可这却不是这座小镇里的唯一一间。” “当然。可是别的地方就算有再多的客栈,也跟生活在这条街上的人没什么关系。” “哦?”听出来刘慎之似乎话里有话,任舟不禁微皱起了眉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可知道这条街为什么叫‘鬼街’么?” “我觉得是因为这里只在半夜做生意,难道不是么?” “当然不是。”刘慎之说着话,坐到了任舟身旁的椅子上,“这里所以名为‘鬼街’,那是因为平日里生活在这条街上的,都是应死而未死之人——若非是得了‘老板’的庇护,他们早该变成鬼了。” “所以,他们也不能踏出这条街半步?” “然也。” 任舟闻言,下意识地往左右看了看:“这么讲的话,这个地方好像叫‘桃花源’也很合适——只不过住在这里的尽是一些亡命之徒。” “不无道理。”刘慎之笑了笑。 “可是我们并非亡命之徒。” “当然不是。我要到这里来,不过是因为我跟这位‘老板’有些交情,所以顺便来看看老朋友罢了。”刘慎之说道,“你想不想一起去见见这位‘老板’?” “还是算了吧。”忖度了半晌以后,任舟淡淡地答道。 “哦?”刘慎之大为意外,“我还以为像这样的神秘人会令你非常感兴趣。” “感兴趣归感兴趣,不过我却没什么心情去认识。”任舟耸了耸肩,“仅看他如此有权有势又圈养着这么多的死士,就能推知他该有多么难缠。” “他就算再怎么难缠,也跟你没什么关系吧?” “本来是没有的,要是跟着你去见他一面,恐怕就有了。” 说着话,任舟把两只手摊在面前:“我去见他、与他相识的结果,要么是凭着你的面子,跟他成为朋友——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因为一旦成为朋友,那么他的麻烦就将要变成我的麻烦。要么是不幸成为仇人,那就更坏了,跟这种人结仇的后果,不用我说你也该明白。” 每提一种可能,任舟便翻一下手掌。等到两种可能都说完了以后,任舟便把两掌一合,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随之总结道:“所以,干脆还是别见的好。” 第十二章 进宝坊 沉默了半晌以后,刘慎之笑道:“想不到你居然这么狷介谨慎。” “也或许是最近才忽然变成这样的。”任舟耸了耸肩。 “好吧。”刘慎之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那我就自己去了。” “现在?”任舟有些诧异。 “当然是现在。因为现在正是那位‘老板’活动的时间。”刘慎之微笑着解释道,“毕竟,他与冰盘庄主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任舟一怔,旋即了然地笑了笑。 “对了。”刘慎之刚打开门,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把门掩上,回过头、压低了声音对任舟说道:“如果你想要出去逛逛的话,最好别拔出那把剑。” 说着话,他指了指任舟的腰间。 这柄剑已陪了任舟太长时间、到过太多地方,以至于令任舟觉得他仿佛与这把剑合为一体了,连他自己也常常忽略它。 此时,若非刘慎之的提醒,任舟几乎想不起自己还带着这么一把剑。 “没有人胆敢在这条街上动武,否则便是与这条街上的所有人为敌。” 刘慎之郑重其事地交代了这么一句,尤其是在‘所有人’上加了重音——此时刘慎之也在这条街上,所以他理所当然也是他自己口中的‘所有人’之一。 他的意思,当然不仅是叫任舟不要拔出腰间的那柄剑。 任舟只能答应。 目送着刘慎之离开以后,任舟也紧随其后、走出了这间“福临栈”,站在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若非此时悬在半空的是缺了一小块的明月,那这里与其他任何一座城市中的闹市也就没什么差别了。 但正因为有了这个差别,才格外显现出此处的与众不同来。 或许是因为四周的灯光的作用,又或许是因迟迟未睡而导致的疲惫,任舟觉得四周来往的人脸上似乎都罩着一层轻纱、令他看不真切,更让他整个人都如同置身于梦幻中。 他在客栈的门口足足站了两炷香的时间,才总算摆脱了那种怪异的感觉。 然后他开始盘算现在该去哪里。 考虑了半晌,他最终决定先去赌场转一圈。 他虽然也偶尔会玩上两手,却非沉迷此道的赌棍。之所以做出这种决定,是出于两个原因。 首先当然是因为他囊中羞涩,而这条街上又全是出钱的地方,唯有在赌坊中,或许可凭着他的功夫搏些进项。 其次,是因为他想看看这里是否真如刘慎之所说的那样规矩森严——“从来名利地,易起是非心”,在真金白银的诱惑下,那位“老板”的规矩还是否有效呢? 任舟非常好奇。 此外,他还有一点疑问。 冰盘山庄的庄主在江湖上闻名遐迩,这位老板既然与他是生死对头,那么势力也该大致与他相当。可是,像这么一个人,任舟此前却从未听说过,这令任舟不禁有些怀疑:刘慎之是否出于朋友的义气,在替这位老板吹大话? 所以任舟想要探探这位老板的底。 怀着复杂的目的,任舟最终走进了一家门前挂着“进宝坊”的赌场。 途经那间杂货铺的时候,任舟忍不住又向里边看了一眼。似乎是感受到了任舟的目光,那位正在打瞌睡的老人也看了他一眼,然后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要露出一抹微笑来示好。 只不过,这种微笑并未能吸引任舟进去。 “进宝坊”内的装饰就如它的名字一样平淡无奇,但这并不妨碍赌坊的生意兴隆。 广阔的大厅中摆着五张巨大的桌子,挤挤挨挨的人群也因此而分成了五堆,其中一堆人稍少些,还有一堆稍多些,其余三张桌子前围挤的人数则大致相等。 任舟首先向着人少的那一堆凑过去,发现这张桌子的庄家是一个耄耋老人,一双手看起来干瘦却有力,眼睛里透着一股精明。 此时,这位老人正用手把扣在他面前的两只瓷碗快速地来回挪动、互换。反复多次以后,老人放开瓷碗,以左手往桌上一拍,然后握成拳头拄在桌子上,右手则抄起放在一旁的筷子来,分别在两只碗底来回点动着,同时以那双精明的眼睛扫视着在场之人。 “猜大小,猜大小。”老人吆喝着,“觉得左边多的,往左边下,觉得右边多的,往右下。买定离手了嘿。” 连着吆喝了几遍,可围在这桌子前的人却大多面露犹疑之色,迟迟不肯下注,而老人也不再催促,只是面带着笑意,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兄弟,这是怎么个玩法?”任舟此时已站在了桌子边,压低了声音询问身旁的人。 这人穿着一身淡绿的锦衣,头上裹着一套蓝帻,看起来温柔谦和,倒像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不像是混迹在这里的赌棍。 他的这种气质无疑令任舟心生好感,所以任舟才特意凑到了他的跟前。 闻言,书生先是瞥了任舟一眼,然后又回过头去盯着那两只瓷碗,随口答道:“倒包子,没见过么?三个球装在两只碗里,你觉得哪边装得多,就往哪边下注。” 书生的语气虽然有些不耐烦,可还是为任舟解释清楚了。 “倒包子”任舟当然听说过,而且也亲眼见过,对其中的门道熟悉得很。他心知其中的胜负全系在庄家手上,外人盯得再紧也是枉然,便有心提点书生两句。 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已有几个人分别在两边下好注了,少的有二三两,多的也不过一二十。 瞧见别人的动作以后,书生的眉头拧得更紧了,略忖了片刻,任舟还没来得及说话,书生便在左边压了十两银子。 这下,左边堆放的财务比起右边便要多上不少,令任舟微皱起了眉,心知这次书生恐怕不免要破财了——庄家要在赌客们赢得的钱财里抽成,所以对庄家而言,当然是客人们“以少博多”对他们更为有利。 此时所有人都围在同一张桌子前,任舟的言语动作当然都没能逃过庄家的眼睛。 “还有下的么?”庄家吆喝了一句,又拿着筷子点着碗底,发出“邦邦”的轻响,“没有的话,就开了啊!” 稍等了片刻,确定再无别人下注以后,庄家先用筷子拨了拨放成两堆的赌银,笑道:“好,好,相差不远。” 接着他便低下了头,以筷子撑起碗沿、将瓷碗冲着他自己开了条缝,装模作样地往里边瞄了两眼,又抬起头看了一眼赌注,然后扫视了一圈围挤在周边、屏息凝神的赌客们。 庄家的脸上一直带着那种惬意的微笑,但看向任舟时,他的眼神却令任舟觉得他的笑容似乎有些意味深长。 任舟也说不清这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有人发财,有人遭灾……” 看过了一圈以后,庄家念了两句词,忽然用筷子在右边那只碗上一点,大喊了一声:“开!”同时左手一掀,瓷碗便应声翻转过来。 或许是庄家用的力道太大,翻转过来的碗在桌子上还转了好几圈、发出一阵“光啷光啷”的响声。 只不过,没人会去在意那个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只碗原先的地方,所有人都迫不及待想知道碗下的状况。 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一个孤零零的木丸静静地摆在桌子上。 第十三章 善缘 右边的碗下扣着一颗,那么左边当然就有两颗。 但是,此时这件一望可知、简单至极的事情,却受到了诸多的怀疑——来自将筹码投在右边的赌客们的怀疑。 “不对!”一位眼睛通红的中年人高喊了一句。 因为他的身形健壮、庞大,所以在一众抗议者中,以他最为显眼。 此时他的这一声吼也盖过了其他所有人。非但是他身旁的人噤若寒蝉,连别的桌上也有不少人侧目看了过来。 “哦?”庄家笑了笑,好整以暇地问道:“哪里不对了?放丸、扣碗,都是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做的,还能有什么门道不成?” “一定是你在扣碗的时候,用什么手法拿走了其中一颗。”中年人面目涨得通红,也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愤怒,“两边的碗下边都只剩一个。这样,你先开哪边,哪边自然就是小。” 受中年人这番话的启发,不少押错注的赌客纷纷应和起来。 不过,庄家没理会别人,而是直勾勾地看向了挑头的中年人,冷声问道:“你要在这里挑事?” “我……不是。”中年人犹豫了一下,最终软了下来,“只不过不太服气。” 庄家眉毛一竖,接着问:“不服气?你连愿赌服输都不懂么?” “不是……没有……”中年人垂下头、支吾了两句,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不再言语。 又冷哼了两声以后,庄家将手往下压了压,那些应和的赌客们便随之息声了。 “有话好好讲嘛,吵吵闹闹,像个什么样子。”见状,庄家又露出了那种满意的笑容,闻言宽抚了两句,然后把两只手按在了左边那只碗上,“你们不就是想看看这只碗里嘛?看好了!” 说罢,庄家把碗一掀,露出了碗下的两颗木丸。 这次他似乎分神说话,所以动作有些莽撞了。在他翻开碗的时候,不慎用碗沿碰到了底下的木丸,令两颗木丸滚动了起来,幸好庄家眼疾手快、迅速地将滚动的木丸重新抓回了手中。 这一点小意外显然无伤大雅。 左边的碗里扣着两颗木丸,这一点是在场所有人都亲眼见到的,所以再没人能多说什么了。 “怎么样?”庄家以征询的眼光环视了一圈,“还有什么意义么?” 回答他的,当然是此起彼伏的“没有”,连先前发难的那位中年人也勉强地挤出了一张笑脸。 “好。”庄家愉快地点了点头,又向着站在他身旁的伙计使了个眼色,“清账吧。” 伙计得令,走向赌客们所在的那一侧,先在右边的那堆银子中拿出来几锭,递到了庄家面前,然后将剩下的那些按照本金的多寡分发给了那些得胜者。 那位书生当然也得到了一份,不禁笑逐颜开。 在伙计忙碌的时候,庄家也没闲着,先是跟几位熟客说笑了两句,又看了一眼面前的几锭银子,却没有忙于将它们收入囊中,而是推到了任舟跟前。 “小哥也有兴趣玩两把?”看见任舟疑惑的眼神,庄家笑眯眯地问道。 任舟恍然,拱了拱手,答道:“小子恐怕赌运不昌,输钱难过,还是不必了吧。” “小哥此言差矣。钱财是身外之物,拿来助一助兴头、消遣一番,得失又何须挂怀呢?”说着话,庄家又把银子往任舟面前推了推,“小老儿看小哥投缘得很,这几付赌注就给小哥结个善缘吧。就算不想在小老儿这玩,也可到别的桌前看看。” 任舟莞尔一笑,又行了一礼:“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完,拿起面前的银子,施施然地转身离开了。 见任舟识相,庄家也松了一口气,又吆喝着准备开始新的一局了。 拿了钱的任舟四处游荡了一会以后,最终在人数最多的那张桌子跟前停住了脚步。 原因无他,只不过是因为只有这里的庄家是一个女人。 而且是一个正当年又性感妩媚的女人。 她的衣着虽不算出格,却也跟“保守”挨不上边,非但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她的曼妙身材,而且正与她胜雪的肌肤相映衬,足以勾起任何一种漫无边际的美妙幻想。 可是她的妆容却和她的这身打扮不太相配。 她的长相当然也可称精美,但粉饰于其上的却是跟她这种装束格格不入的淡妆,再配上她冷若冰霜的表情,反而叫人生不出一丝亵渎之心。 不过,这种矛盾最终在她的身上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和谐,更为其增添了某种难以言述的魅力。 此时围在她身旁的一众人中,或许有一大半都是受到这种魅力的吸引——其中当然也包括了任舟。 上一轮刚刚结束,赢了钱的自然是欢欣鼓舞地呆在原地,静待着下一句开始;而输钱的人,有的咬牙切齿、誓要翻盘,也有的已囊空如洗,只好恋恋不舍地被人挤到了人群的末尾。 有人被挤出去,当然也就有人挤进来。 任舟就是新挤进来的几个人之一。 他的运气十分不错,因为他就站在这位庄家的在正对面。 与先前那位庄家相比,这一位的派头也大了不少,因为她的身旁站着两位伙计。此时,她正示意其中一位收起她面前的抽成,瞧见有新人挤进来以后,她又回过头、冲另一个伙计打了个眼色。 得到暗示的伙计便开始讲解起了规则。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讲的,因为这张桌上玩的是“赌大小”。 但凡进过普天下任何一家赌场的人,就绝不会对这种玩法感到陌生,实在无须那位伙计再多费唇舌了。 可是那位伙计讲起来却一丝不苟,引得许多人都面露不耐之色。 好在,这么简单的规则,哪怕讲得再细致,也用不了太长时间。 “……最后一条规矩。”伙计说到这里,仿佛是为了吊足别人的胃口那样,还清了清嗓子,“下注要在摇盅以前。” 这个规矩是任舟闻所未闻的。 他先前到过的赌场,无一不是在落盅以后再押注,这也就给了像他这样的高手凭着耳力投机取巧的机会,所以他才打算到这里来捞上一笔横财。 “为什么?”替任舟把这个问题问出口的,是和他一样、新挤进来的几人中的一个。 “为了公平。”伙计对付起这类问题显然已很有经验,“我知道各位大爷里,不乏功夫精深、耳聪目明的高手,要是按着普通赌坊那么玩,难免有些不妥。” 至于不妥在何处,就不用他说得再明白了,因为每个人都已想得到。 任舟轻揉了一下脸。 他忽然有种伎俩被人洞穿的尴尬。 同时还有一种庆幸——若非刚才那位老人给了他十几两“结善缘”的钱,恐怕他此时就要灰溜溜地挤出去了。 不过,这种庆幸并未能持续得太久——等他看到周围的人纷纷以银票下注的时候,那种庆幸就荡然无存了。 “大爷,你是想玩一把,还是想看一会儿?” 其他人都下好注了以后,伙计便盯向了任舟。 瞧着任舟的表情,伙计已明白了七八分,所以虽然是询问,可语气里已有了些鄙夷和不耐。 “嗯……”任舟摸了摸鼻子,“这张桌子上,最小押一百两么?” 他这么问,是因为他看见那些银票中,最小的一张写的正是“纹银一百两”。 “正是。”伙计的言词更简单了,因为他已做好请任舟离席的准备。 任舟忽然微笑了一下。 他的笑容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令他看起来充满着一种特别的自信。 见到这种笑容以后,那位伙计的面色也缓和了不少。 可转瞬他就又把脸扳起来了,因为他瞧见任舟从怀中、腰间前后掏出来了不少银子,多的有四五两,少的只有一二两,甚至还有几百枚串成一串的铜钱。 任舟将这些钱摆在桌子上以后,仍带着那种微笑,看向了庄家:“我浑身上下就剩了这么多钱,可否通——” 他的话还没讲完,便被庄家打断了。 而庄家用来打断任舟的话也简单得很,因为只有一个字。 “滚。” 第十四章 他乡故知 在短暂的沉默以后,四周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嘲笑和奚落声,不少人甚至都已笑得前仰后合了——哪怕任舟吃瘪与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却好像仍带给了他们一种非凡的愉悦。 或许是因为,在他们看来,任舟与他们怀抱着相同的目的来接近眼前这位美人,此时任舟受到了驱逐,无疑意味着他们少了一个对手,所以为此而感到轻松。 又或者,企图以与众不同的方式来向美人献媚,本来就是一件幼稚得可笑的事情。 总之,没有人对任舟表示宽慰或者同情。 “听见没?大奶奶请你走咧。”伙计强忍着笑意对任舟说道。 “别急。”任舟一边收钱,一边从容地答话,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 实际上,他仍带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是他将最后一块银子收归囊中时,他的这种幻想也就随着庄家的沉默落空了。 “这钱,我替任少侠付了。” 就在任舟长呼出了一口气、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忽然从人群中传出了这么一句话。 听见这句话的所有人,包括任舟在内,都不禁为之一怔。 别的人发怔,是因为没想到会有人在这种情况下替任舟解围,更没想到替他解围的居然是个女人,还是一个声音很好听的女人。 而任舟发怔,则是因为他对这个声音熟悉极了,却没想到过这个声音的主人会在此时、此处出现。 人群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道路来,唐象瑶便顺着这条路走到了任舟的面前,又以两根春葱般的手指夹着一张写着“纹银三百两”的银票、递给了任舟。 仿佛是为了与此处的气氛相宜,唐象瑶一改先前在百花苑中的打扮,身着劲装,看来干净利落、英气逼人。 任舟从未见到过唐象瑶做这种打扮,乍见之下,不由得有些失神。 “怎么了?”见任舟迟迟不答话,唐象瑶偏了一下头,夹着银票的两根手指晃了晃,发出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声,“不够?” “够了。”任舟先是歉意地笑了一下,然后又摇了摇头,“不过不必了。” “哦?”这回轮到唐象瑶面露诧异了。 任舟并未急于解释,而是向着四周拱了拱手:“多有打搅,十分抱歉。” 说完,任舟便示意唐象瑶跟他一起离开了“进宝坊”。 两个人在街上沉默着徘徊了许久。 这并非是因为无话可谈,事实上,两人的心中都有些问题想问,只不过又都有些顾虑、叫他们一时之间难以开口,所以两人又都在等待对方先打破这种沉默。 唐象瑶想要问任舟为何非要跟那位庄家赌上一局、甚至为此不惜受到奚落和冷眼,只是又担心这个问题会令任舟尴尬,故而迟迟不语。 至于任舟,他想要问的事情就更多了:唐象瑶为何会在这里?又为何会这么“恰巧”出现、替自己解围?当时她在百花苑又为何会摆出那种姿态?最要紧的是,那天晚上张一尘与她谈了什么? 这些问题在任舟的心中纠结反复,令他如鲠在喉,却又不敢贸然问出口,以免流露出怀疑的意思,令唐象瑶为此而感到不快。 所以他只好不停地东张西望,以期找到一点足以讨论的事情,才能顺水推舟、把那些话问出口。 沉默是座无形的牢笼,身处其中的时间越久,便越会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却也越难以破牢而出。 最终,在两人绕着这条街走到第二圈、任舟第三次摸着鼻子的时候,他终于忍无可忍地说道:“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唐姑娘,真是巧得很。” 唐象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只好轻轻地“嗯”了一声,等着任舟继续说下去。 可惜,任舟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又不想坐视气氛重归沉默,只好继续略带尴尬地说道:“他乡遇故知,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说完这句话,连他自己也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发酸,鼻子也快叫自己揉烂了。 “是啊。”瞧见任舟的窘态,唐象瑶不禁莞尔,“我听说任少侠随着刘家主一同前来的时候,也有些惊讶。” “听说?” 任舟有些疑惑地看向唐象瑶,发现她不动声色地向着一处瞟了一眼,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一处宅院,院门上的招牌写有“倚红”两个字。 见到了这块招牌,以及站在招牌旁舞巾摆袖的姑娘们,任舟当然就知道那里是做什么样的生意,也就明白了唐象瑶为何能找到自己——恐怕自己一下马车,唐象瑶就知道了。 所以他喃喃自语道:“想不到我已有名到了这种地步,连这种地方也会有人认识。” “嗯……”唐象瑶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其实是因为这里的人认识刘家主。而我恰巧知道,任少侠和刘家主是一同从京城出发的。” “也对。”任舟一怔,把手从鼻子上放下来了。 他生怕自己一用力,真的把鼻子捏烂了。 唐象瑶抿着嘴偷笑了一下,改而问到:“任少侠今晚怎么有兴趣到赌坊里玩两把?” “初来乍到,想要找个地方看看风土人情罢了。” 任舟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顺便看看,有没有机会发上一笔横财。” “可是你先前不是已经发了一笔么?”唐象瑶眨了眨眼睛,“结善缘的那一笔。” “那时你已在赌场里了?” “当然。任少侠走到哪里,总少不了热闹,而我们这个行当,最不想错过的就是热闹,所以我当然要跟来看看了。” “或许是因为那几十两还不够填饱我的胃口吧。”任舟释然,轻笑了一下,“何况,这是那位庄家怕我拆穿他的门道才给我的好处。凭本事挣来的钱,又怎么能叫‘横财’呢?” “门道?什么门道?”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个戏法而已。他在扣上碗以前,已先用手指将一颗木丸勾在了手心里、再以掌心夹住,只不过动作极快、又十分隐蔽,才叫旁观者察觉不出。后边的不过都是故弄玄虚的障眼法罢了。实际上,他想要哪边多,便在掀开碗的时候将手中的木丸一并放进去就成了。” “这么简单?” “没错。不过光是要练这样的手法已十分不易,没有几年甚至十几年的苦工根本办不到;何况他还要面不改色地跟旁人谈笑,分心二用,这就更难了。” “所以你最终也没有揭穿他?” “愿赌服输。他凭着本事晃了别人的眼,那么别人输钱给他也是应该的,我又何必枉作恶人呢?何况……” “何况什么?” 任舟一本正经地答道:“何况,这里是那位‘老板’的地方,他能在这里坐庄,一定跟‘老板’交情匪浅,我还不想得罪那位老板。” 唐象瑶若有所思地问道:“这么样讲,任少侠有些忌惮那位老板?” “也不算忌惮吧,只不过不太想惹是生非。”任舟淡淡地答道。 “既然如此的话,那你实在不该往那位美人的身边凑。” “哦?”任舟的眉毛一挑,“难道那位冰脸美人跟老板有什么关系?” “当然,而且关系非同一般。” 唐象瑶一字一句地答道:“因为她本就是老板的妻子。” 第十五章 老板 “妻子?”任舟一怔,“是‘富易妻、贵易友’的那种妻子么?” 唐象瑶轻摇螓首:“不,就是他的结发之妻。” “可是她的岁数看起来并不太大。”任舟更为惊讶了。 “那或许是因为那位老板的年龄也不太大。” 任舟若有所思地轻轻点了点头。 “怎么了?”唐象瑶问道,“你好像很意外?” “确实有一些。” “因为他年纪轻轻就有了这样的地位?” “不是。”任舟摇了摇头,“只不过先前我听说他跟冰盘庄主仇隙颇深,却能一直隐忍不发,因此觉得他颇为老成。” “这样讲,那恐怕你又猜错了。”唐象瑶轻笑了一下,“那位冰盘庄主的年龄,大致跟这位老板相当。” “哦?”任舟摸了摸嘴巴,“这么样讲,唐姑娘应该对他们二人都很熟悉了?” “那要看你是问我,还是问栖凰阁了。”唐象瑶的眼珠转了转,却答非所问。 “当然是想先问你了。” “那真是抱歉得很。我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无论是‘老板’还是冰盘庄主,我一个都没见到过,更别提熟悉与否了。”唐象瑶一本正经地答道。 “那我要是想问栖凰阁呢?” “既然是生意,那就该钱货两讫了。”唐象瑶说着话,向任舟的胸口瞄了一眼,“不过任少侠看起来并不像是能付得起那种价钱的人。” 唐象瑶说的是“不像”,但口气却笃定得很,显得十分有把握。 因为,先前任舟已将他身上的所有钱财放在赌桌上展示过了一遍,却连一百两都凑不整。 任舟苦笑道:“栖凰阁的要价还真是不低。” “那也是因为我们的消息当得起这个价钱。”唐象瑶说到此处,忽然话锋一转,“不过,要是任少侠肯回答我几个问题的话,我或许也能投桃报李。” “或许?”任舟带着疑问重复了一遍。 “或许。”唐象瑶点了点头,“或许的意思,就是说我会回答一些与我的疑问价值相当的问题。” “这样的话,我们是否都不吃亏?” “当然。” “但好像我还是吃着亏的。”任舟一耸肩,“因为我不知道每条消息的价值,怎么能确定你没有以次充好呢?” “这确实是件麻烦的事情。”唐象瑶狡黠地笑了一下,“那不如就换过来,改为你先问我,然后我再问你。” “朝三暮四?”任舟笑道,“唐姑娘这是把我当做猴子了?” “当然不是——况且,任少侠就算是猴子,也是尤其聪明的一个,我怎么会拿这种伎俩来骗你呢?”唐象瑶含笑摇了摇头,“只不过,这样就换由你来权衡问题的价值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任舟点了点头,“不过你就不怕吃亏么?” “我先前当然觉得你不会叫我吃亏,不过——” 唐象瑶想了想,慎重地答道:“不过你这样问了,我就很担心了。” 闻言,任舟忍俊不禁,唐象瑶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声停住以后,唐象瑶继续说道:“就算是我吃了一点亏也无妨,就当是补上玉樽的赎金了。” “既然唐姑娘想得这么开,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任舟清了清嗓子,问道:“那天在百花苑中,唐姑娘究竟是想要我做什么?” “我还以为你会忍不住直接问有关老板的事情了。” “饭要一口一口吃。”任舟淡淡地说道,“何况,相比起别人,我对于那些关乎自己的事情更感兴趣一些。” “也有道理。”唐象瑶点了点头,“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想请任少侠替栖凰阁做一件事——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杀一个人。” “花清?” “不错。” “花清的功夫虽然不算太差,但也远称不上拔尖,总不至于令你们为难吧?” “但是花清当然不算什么,不过我们也不愿触怒她背后的人。” “张一尘?” 唐象瑶螓首微点。 “可就算你们不去招惹他,难道就能相安无事么?”任舟意有所指地说道。 唐象瑶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凝视了任舟片刻,反问道:“任少侠此言是什么意思?” 任舟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以平淡的语气答道:“先前他在百花苑中暗算王柱国,可一点也没有顾忌你们栖凰阁的意思。” “确实。不过生意以和为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所以你们少的这一事就要多在我身上了?” “总归任少侠与张龙头已然势成水火,再多这么一桩公案也无妨了。” “你倒是替我破罐破摔了。”任舟摸着鼻子,苦笑起来,“那么你现在对我讲出这件事,到底是委婉的请求,还是事后的解释?” “后者。”唐象瑶不假思索地答道。 “哦?为什么?”哪怕是早有预料,可任舟还是装出了一副惊诧的样子,以免叫唐象瑶看出端倪。 “我本该以‘我也不知细情’来回答你。” 唐象瑶思索了片刻,答道:“不过,我还是决定告诉你实话。那就是‘事关栖凰阁,请恕我不能直言相告’。” 闻言,任舟又露出了一抹苦笑:“这两句话的意思好像差不多。而且,都是不告诉我,后一句听起来反而还生硬些。” “但是这却是实话。”唐象瑶眨了眨眼睛,“实话往往不那么动听。” 任舟心里想的是“胡说八道”,可嘴上却一本正经地说:“实在是有道理极了。” “那么现在是否该轮到我发问了?”唐象瑶又眨了眨眼睛。 唐象瑶的这个动作令任舟有些微微失神,或许是因为那种昏暗灯光的作用,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怪诞的想法:虽然“眨眼睛”的动作都是一样的,可唐象瑶做起来却比刘慎之要可爱得多——尤其是以她现在的这身装扮,却做出了这种表情,流露出了一种与她气质绝不相符的俏皮可爱。 “任少侠?”唐象瑶轻唤了一声。 任舟这才回过神来,干咳了一下,答道:“请讲。” 他忽然想要给自己两巴掌,因为他觉得自己今天在唐象瑶面前的表现实在是蠢极了。 还好,为了避免显得更蠢,他最终还是遏制住了这种冲动。 任舟这些复杂难明的心思,唐象瑶当然无从得知,所以她只是问道:“任少侠并不像是一个见色忘形的人,刚才为何一定要跟那位美人赌上一局呢?” “我虽然不至于见色忘形,但也并非不分妍媸,能有机会跟那样的美人说上几句话,我当然不愿错过。”任舟笑了笑,“况且,其时我虽然不知道她的身份,却也能凭着她的那种派头看出来她似乎来历不凡。” “在这里的‘来历不凡’,当然是跟‘老板’有关了?” 任舟点头:“不错。” “可是你刚才还说过,不想要惹是生非?” “这两件事并不冲突。”任舟不假思索地答道,“就像我虽然不想招惹或者认识皇帝,但一样会对皇帝的衣食住行感到好奇。” “好像也有道理。” “那是当然。” “这次轮到你问我了。” 任舟沉吟了一下,却摇了摇头:“我没有别的想问了。” “哦?”唐象瑶有些狐疑地看着任舟,“你不打算问问有关‘老板’或者冰盘庄主的事情了?” “老实说,很想。只不过这个问题太值钱了,我怕你问我相同价值的问题,我不好回答。”任舟坦然答道。 “嗯……”唐象瑶转了转眼珠,忽然高深莫测地说道:“你要是实在想知道的话,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他们的姓名——只不过,你总该付出些代价。” “什么样的代价?” “比如……”唐象瑶拖了个长音,忽然指向了不远处的“集市”,“请我吃顿饭?” 第十六章 鬼街鬼市 每一条热闹繁华的街道里总少不了一个集市,在其中经营的,往往是一些租不起门面或是无须门面的小摊,卖的也大多是一些廉价的货物,例如蔬菜、鱼肉,或者是各色小吃。 鬼街里,也有这样一个集市,只不过其中只有几家小吃摊还在营业。 几家点着昏暗烛火、彼此相隔不远也不近的小吃摊将十几张桌子围在中间,里边却没有点起灯,虽然有些月光斜照进去,但远称不上明亮。在这样的境况下,只要不是有心凑近了观察,便可保证在其中进食的人互相看不清彼此的样貌,只能大概地瞧见一些模糊的影子。 “我还以为身在鬼街的人,便已经可以百无禁忌了。”任舟若有所思地说道:“想不到还有这么多人,连吃一口饭都要躲躲藏藏的。” “那或许是因为他们得罪的人来头太大、连‘老板’也不能保证护得住他们周全,所以只好出此下策。” 听到唐象瑶的这种解释,任舟轻笑了一下。 “怎么了?” “没什么事。”任舟摇了摇头,“只不过是对‘老板’的看法有点改观。” “什么样的改观?” “先前,我在听刘家主描述的时候,觉得这位‘老板’简直是个无所不能的人物,好像是此地的主宰一样;可是,听你这么一讲,才发现他好像也有力所不及的地方。” “因为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唐象瑶淡淡地答道,“但凡是个人,就一定不是无所不能的。” 任舟苦笑着点了点头:“道理确实如此,只不过,听多了刘家主的那种描述,总会不自觉地忘记这件事。” 说着话,两人走到了一家小摊旁。 这家小摊的老板是个臃肿、肥胖的中年男人。 任舟曾见过不少胖子,在他看来,这些胖子或是奸狡、或是憨厚,总是有其可爱的一面。 可是他眼前的这位胖子,却证明了他的这种看法无疑是错误的。 因为这个胖子看起来非但不可爱,反而有些恐怖。 或许是久不见阳光的关系,胖子的皮肤显示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尤其是他的那张脸,原本苍白的皮肤在灯光下显出某种青色,再配上那双细小、微突的死鱼眼,更添了一丝阴森。 他的整个人看起来就好像一具深藏在地底的尸体那样,带着一种腐败的气息。 见任舟二人走到了自己的身边,胖子扬起了脸,借着昏暗的烛火,用那双毫无生气的小眼睛打量了两人一番,然后才问道:“要什么?” 他的嗓音有些干哑,语调没有丝毫的变化。他的这句话,与其说是“说”出来的,毋宁说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您这有什么?”任舟勉强地扯出一抹微笑,同时努力地多说几个字,好驱散这种因胖子而产生的压抑氛围。 “面。” 胖子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便叫任舟先前的努力付诸东流了。 “你想吃面么?”任舟只好转头看向了唐象瑶。 可惜,这样的情景显然是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所以不免有些恐惧,此时非但面色也跟着有些发白,而且好像连话也讲不出了,只懂得木讷地点了点头。 “那就来两碗面吧。” “哦。”胖子答了一句,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准备开伙——他的“颤颤巍巍”,并非是因为他的动作僵硬,而是因为随着他的行动,他浑身上下的肥肉都好像跟着一抖一抖的。 哦的意思,就是明白了。 可是任舟还没有完全明白:“多少钱?” “二十。”胖子头也不抬地答道。 任舟撇了撇嘴,最终没有划价,而是乖乖地把二十两银子放在了摊位上。 十两银子的面,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他也能想明白这碗面如此昂贵的原因:就像是在客栈中一样,在这里吃饭,绝无暴露身份之虞,所以这碗面的价格里,同样包含着买命钱。 “这位‘老板’还真是会做买卖。”两人拣了个位子坐下以后,任舟四顾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附在唐象瑶的耳畔轻声说道。 或许是因为置身黑暗而产生的安全感,唐象瑶比起刚才恢复了不少。 闻言,她也同样以轻声答道:“为了活命,这种价格也就不算贵了。” “可是我们全无必要来遭这种罪。” “我还以为你会对这种地方感到十分好奇。” “为什么你们总要觉得我会好奇呢?”任舟苦笑着说道,“要是我一辈子都不知道有这种地方,那我就一辈子都不会感到好奇了。” “那岂不是可惜?” “我要是不知道的话,当然也就不会觉得可惜了。”任舟的语气里尽是无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问道:“那你又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 “你指的是这个镇子,还是这个集市?” “都指。” “来这个镇子,当然是跟你们一样,为了参加镜花会。至于来这里嘛……”唐象瑶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了一眼周围的情况,确保近处无人以后,仍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因为还未有栖凰阁的人进来过,所以我想进来瞧瞧。” 任舟一怔:“打探消息?” 唐象瑶并未否认:“也算吧。” “这样讲,还是一单生意?”任舟摸了摸鼻子,“你告诉我两个名字,我带你进来。” “或者,你也可以将这视作朋友间的互助。”唐象瑶轻吐了一下舌头。 任舟砸了咂嘴,并未在这上边纠缠,而是说道:“那么现在该轮到你帮我了。” 唐象瑶大大方方地答道:“冰盘山庄的本名叫罗贤,至于那位老板,则叫做苏欣。” “就这么简单?” “当然,这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是你不肯问罢了。”唐象瑶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两只眼睛几乎完成了月牙,“我也从未说过这是个多么了不起的秘密。” 任舟说不出话来了。 无论是唐象瑶还是刘慎之,好像都未对这两个名字讳莫如深、避而不谈,可是他们郑重其事的样子,无疑令任舟产生了某种错觉,才最终落入了唐象瑶的彀中。 不过,虽然任舟明白自己“中计”,但看着唐象瑶的这种表情,他却一点也生不出气来,只能跟着一起笑了起来——苦笑。 就在此时,那位胖老板已将两人要的面放在了桌子上——确切地说,应该是“扔”到了桌子上,若非是任舟见机得快,恐怕两只碗都要扣翻了。 饶是如此,仍不免一阵汤汁飞溅。 “送”来了面以后,胖老板转身便要回到自己的摊位上,却被任舟叫住了。 “筷子。”在那双死鱼眼的注视下,任舟硬着头皮说道,用词也不自觉地简洁了不少。 “等着。” 胖老板又把头扭了回去,颤颤巍巍地走回了自己的摊位,从桶中抓出了四只筷子,随手一挥,四只筷子便如同袖箭一样,伴着尖锐的破空声、笔直地冲着任舟的面门扎了过来。 这位看似蠢笨的胖老板,竟然有这么一手暗器功夫,叫唐象瑶颇为惊讶。 而任舟却好像早有预料一般,身形不动,面对着不分轩轾、齐向自己射来的“暗器”,伸出手一挥,便把四只筷子一齐抓在了手里。 然后,他又向着胖老板拱了拱手。 可惜胖老板只是把身子扭回去了,不发一言。 任舟将筷子递给唐象瑶的时候,轻声说道:“看来他并没有那么喜欢做我们的生意。” “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任舟用筷子在桌子上拄了一下,好叫筷子的头尾平齐,“吃完再说。” 然后,他便津津有味地大口吃起了面。 见状,唐象瑶也低下了头,只不过吃面的动作却比任舟文雅得多。 所以她没能发现,任舟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因为任舟觉得有些怪异——在胖老板发难以前,他没有察觉出对方的丝毫敌意。 第十七章 奸情 这个地方虽然略显阴森诡异,好在这碗价值十两银子的面还不算难吃。 但是不难吃的意思,也仅仅只是不难吃而已。 吃饱喝足的任舟轻轻地用筷子搅动着碗中剩下的汤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他仍在思考之前的事情。 其实这本来就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每个人都可能出现各种各样的失误。 何况,他当时还在考虑一些有关唐象瑶和张一尘的事情,分心二用之下,有些疏忽也是正常的。 但他却不肯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 因为这件事令他想起了那天在云梦水寨放走张一尘时,张一尘对他说的那句话。 “任兄的武艺,似乎已退步了不少。” 他几乎能回忆起张一尘在说这句话时的表情、语调,以及说完这句话后露出的那种微笑。 一种兴奋、恶毒又笃定的微笑。 哪怕是现在,再想起那种表情的时候,任舟还是能感觉到从脊背上传来、直达四肢百骸的一丝凉意,令他的右手不自觉地一颤,筷子随之碰在碗壁上、发出了一声脆响,碗中的汤水也溅出来了不少。 见状,唐象瑶轻声询问:“怎么了?” “没什么。”任舟勉强笑了一下,“有点冷。” 唐象瑶有些奇怪地打量了任舟一眼,最终没有追问下去。 任舟轻咳了一声,略带尴尬地问道:“你吃好了?” “算是吧。” 唐象瑶的那份面还剩了一大半,可她的筷子已摆在桌子上了。 “那就走吧?” “还不急。”唐象瑶一边说话,一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桌。 在任舟和唐象瑶来的时候,那里还没有人;可现在,那张桌子上已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相对而坐,各自向着任舟的方向露出了半张脸。 而这两个人,任舟恰巧都认识。 那个女人,正是任舟几炷香以前刚在“进宝坊”里见过的那位美人,也就是那位名叫苏欣的老板的妻子,苏夫人。 她仍穿着那身衣服,任舟也是凭着这身衣服才辨认出她的身份。 此时,她那只如同莲藕般修长、白皙的手臂正摆在桌子上,与她对面那个男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仿若一对如胶似漆的恩爱夫妻,不忍有片刻的分离。 只不过,任舟知道,此时坐在她对面的,一定不是苏欣。 因为他的名字叫做“无颜公子”——此时,他露给任舟的,正是他那张标志性的右脸。 任舟从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更没想到他会跟苏夫人搅在了一起。 这个意外的发现,令任舟不禁微微皱起了眉。 而那一对正你侬我侬的情人,显然也不会想得到会有人在这样的黑暗中窥视着自己,动作仍然大胆而热烈,无颜公子甚至伸出另一只手去摸了摸苏夫人的脸,显得亲昵极了。 虽然无颜公子身在夜枭中、可算是任舟的敌人,先前还两次以命相搏,但任舟也无意在他花前月下的时候坏他的好事。 所以在看清了彼处的情况以后,任舟便无心再旁观下去了,而是偏过头,轻声地对唐象瑶说道:“走吧?” 唐象瑶面色诧异,有些留恋似的、又往那边望了两眼,最终才依依不舍地跟着任舟离开了,仿佛还未过足瘾。 “我听说他和你有点过节,”重归灯光下,唐象瑶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主动说起了话,“我还以为你会忍不住要跟他算算账哩。” “他来对付我,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任舟淡淡地答道,“何况,就算真的要跟他过不去,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哦?此时他正意乱情迷,岂不是个发难的好机会?” “但是在这里动手,难道不是坏了苏老板的规矩么?” 唐象瑶白了任舟一眼,吃吃地笑道:“你有时聪明得很,有时却糊涂得过头。‘大行不顾细谨’,你替苏老板抓到了奸夫,他感谢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计较这种小事?” “那也可能是我不想跟栖凰阁抢生意?”任舟微笑了一下,“你正可将这件事卖给苏老板,我要是出手了,那你们不就没戏可唱了?” “照你这么讲,栖凰阁还应该承你的情了?” 任舟毫无怍色地点了点头:“好像是这样。” 唐象瑶的眼珠转了转,说道:“可是,我却觉得不是你说的这个缘故。” “哦?”任舟一挑眉,“那你觉得是什么缘故?” 唐象瑶咳嗽了几下,清了清嗓子,又把嗓门刻意压低了些,以模仿男人说话的声音,淡淡道:“像他这样在刀口上讨生活的江湖客,一生恐怕也难有几回这样花前月下的机会,所以我还是不去坏他的好事了。” 任舟突然愣住了,停下脚步,由上到下地仔细打量了唐象瑶半晌。 “怎么了?”唐象瑶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难道我说错了。” 任舟摇着头苦笑了一下,答道:“若非是你没有胡子、身材也瘦小些、长得也可爱些,我几乎要将你认作老杨了。” “哦?”唐象瑶闻言,露出了一抹得意的微笑,“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一样的了解你?” “不。”任舟仍是摇头,“我的意思是说,你们都有同一种本事。” “什么本事?” “能把一件没影子的事情说得好像煞有介事一般,最要紧的是,好像连你们自己也深信不疑。” 唐象瑶想了想,忽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任舟有些莫名其妙。 “没什么。”答话的时候,唐象瑶本想努力地板起脸来,却最终没能憋住笑意,“我只听说过恼羞成怒,却没见过任少侠这样、叫人戳穿心事以后还能反唇相讥的。” 任舟耸了耸肩,没有答话。 他也无须再多说什么,无论是承认还是否认,都无法动摇唐象瑶的想法,所以他干脆闭嘴了。 “好啦。”唐象瑶冲着任舟摇了摇手,“多谢任少侠的帮忙,此回收获颇丰,我也该回去记录下来了。” “你还真是直白。”任舟摸了摸鼻子。 “或许是因为我吸取了上回的教训,学会不卖关子了?”唐象瑶说着话,眨了一下右眼,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任舟忽然叹了口气,缓缓地转过了身子,却没有急于离开,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还好,他没有久等。 就在唐象瑶离开、任舟转过身的同时,仍穿着一身猩红披风的无颜公子便从街角的阴影处慢慢地踱了出来。 “你这该算是有样学样,还是投桃报李呢?”任舟偏着头,微笑了一下。 “兼而有之吧。”无颜公子淡淡地答道,声音一如既往的干涩、喑哑。 “你确定要在这个地方动手?”任舟左右顾盼着,此时的街道上仍有不少行人来往。 无颜公子摇了摇头:“我不想动手。” “那你是为了提醒我?” “算是。” “提醒什么?” “快走。” “走?为什么?到哪去?” 任舟的一连串问题,令无颜公子的左眉一拧:“你问得太多了。” “那是当然,我总该问得清楚些再做决定,毕竟……” 任舟顿了顿。 他不想停顿,却觉得舌头有些发麻,令他说不出话来,紧跟着头脑也有些昏沉。 然后他就忽然摔倒在了地上。 他觉得像是困意上涌一样,突如其来的睡意令他毫无招架之力,连一丁点力气都用不上。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颜公子冲着他走了过去,然后把他像一袋货物一样扛在了肩上。 用的是刚才与苏夫人紧握在一起的左手。 任舟也不明白,在这样的关头,为什么他还会在意这么荒诞的事情。 他没有机会想明白了。 因为他终于支撑不住,眼睛一闭、昏睡了过去。 第十八章 就擒 等任舟再度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置身在一间寒酸的小屋中,躺在一张老旧的木床上,枕着一个满是霉迹的枕头,身上盖着一席散发着酸臭味的破被子。 在床前的不远处有一张小桌子,桌子上点着一盏油灯,不算明亮,但也不特别昏暗,足以让任舟看清,此时有一个穿着猩红披风的人正背对着他坐在那张桌子前。 于是他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又觉得有些不对。 原本系在腰带上的那把剑已经不翼而飞了。 听到响动的无颜公子回过了头,看见任舟的动作以后,将桌子上的一件物事向任舟抛了过去。 任舟稳稳地将其接在手中。 正是他刚才在寻找的那把剑。 “多谢。”任舟说着话,坐了起来,将那柄剑系回了自己的腰间。 “谢什么?” “当然是谢这个。”任舟拍了拍那柄锈迹斑斑的长剑。 无颜公子缓缓道:“我没有杀你。” “我当然知道。”任舟笑了一下,“不过,你没有杀我一定有你的理由,所以我要听听你的理由,再决定要不要道谢——或许,你没有杀我,却要我去做一件比杀了我还要令我难受的事情,那我就没有必要谢你了,对不对?” “没有理由。”无颜公子摇了摇头,“你可以走了。” “我可以走了?”任舟皱着眉重复道。 可无颜公子却微微颔首:“是。” “可是……” “没有可是。” 无颜公子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要是再不走,那么就谁都救不了你。” “有人要杀我?” “是。” “谁?” 无颜公子顿了顿,答道:“老板。” “是苏夫人告诉你的?” 无颜公子点头承认。 “这好像不太对吧。”任舟盯着无颜公子的眼睛,“我和苏老板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跟你也没有什么过命的交情。所以,他不该想杀我,你也不该救我。” 无颜公子深吸了一口气。 他已看出来,如果自己无法解答任舟的这些问题,恐怕任舟是不会乖乖听话。 所以他决定以尽量简单的话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解释清楚:“苏老板不但是鬼街的老板,同样是夜枭的主人,所以你们有仇。” 无颜公子的这句话令任舟惊讶非常,他几乎要忍不住把舌头吐出来了。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夜枭的主人竟然会存身在这样荒僻的遐方绝域中。 但这也令他明白了,这位在江湖上默默无闻的苏老板有什么资格与名满天下的冰盘庄主成为生死对头。 可是,无颜公子的话显然并不能令他疑虑尽消:“可是,明明是‘夜枭’三番五次来找我的麻烦,要说记恨,也该是我记恨他,他又凭什么记恨我?” “你是否没有睡醒?”无颜公子冷哼了一声。 “什么意思?” “他收了张一尘的钱,却未替他办妥事情,当然该把钱退还回去,还要倒赔一笔。”无颜公子冷声道,“那么,你觉得,他该把这笔账算到谁的头上?” 任舟默然。 按照道理讲,这应该算是苏老板技不如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因此记恨任舟。 但是这位苏老板显然不是那么讲道理的人。 “可是你又何必要救我呢?” “因为我也要走了。”无颜公子那张令人不敢恭维的脸上,此时竟露出了一抹幸福而愉悦的微笑,“所以,我们可算是同一边。” “同一边?”任舟恍然,“你需要让我替你们牵扯苏老板的注意力?” “反过来讲,我们也为你做了同样的事情。” 无颜公子并未否认任舟的话,而是说:“这就要赌命了,看他究竟记恨谁多一些——这对我们而言都很公平。” “可是……” “你还有多少问题,最好一口气问完。”那抹微笑转瞬即逝,无颜公子又恢复了先前那种表情,显然对任舟十分不耐烦。 “最后一个。”任舟说道,“你总该告诉我,先前是怎样下的毒吧?否则我走出去,一转眼就要被他抓住,还谈什么替你牵扯呢?” “那不是毒,是香。”无颜公子淡淡地答道。 “香?” “不错,迷香。” 这回轮到任舟板起脸来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你总该知道,功夫到了我这种境地,就不会被迷香暗算了。” “你说的只是一般的迷香。”无颜公子面不改色地回答,“这一种,是张一尘交给老板、专用来对付你的。” “可是,就算是迷香,你们全未近过我的身,又怎么能暗算我呢?”任舟锲而不舍地追问。 “你应该想得到。”无颜公子只是定定地看着任舟。 任舟张了张嘴,最终又默默地闭上了。 他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落入了某个漆黑而深邃的深渊中,正在飞速地下坠着。 无颜公子的暗示,他当然听得明白——甚至无需他暗示,任舟自己也能想象得到。 只是他一直不想承认罢了。 其中的原因很复杂,或许是因为就像他对老杨说的,他将唐象瑶视作朋友;又或许是因为,他无法接受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他会来这里,是在刘慎之的带领下,而刘慎之又“恰好”是苏老板的朋友。 总之,他现在的心思一片混杂。 但在这片混杂中,许多事情又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比如张一尘在百花苑中与唐象瑶见面的原因,再比如张一尘在云梦水寨中对任舟说的那句“要对付你的并不是我”。 确实正如张一尘所说的,要对付任舟,全不必他自己出手。 任舟苦笑了一下。 见到任舟这副表情,无颜公子催促道:“你要是想清楚了,就快点走吧。” “那你呢?” “我当然要等萱儿一起走。”无颜公子顿了顿,补充道:“你该明白,我们不能一起上路。” 话音未落,屋子外忽然传进来了一阵大笑声——数十人一起发出的大笑。 紧跟着,这间简陋的房屋上那个同样破败的茅草屋顶便向着两个人砸了过来。 这间屋子虽然年久失修,但它的房顶也不会无缘无故地落下来。 可现在它却偏偏落下来了,因为这间房子四周的墙壁已同时叫人推倒了。 区区一块房顶,显然并不能令任舟和无颜公子为难。 令他们为难的,是此时围在房屋四周、数十位将面目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其中为首的两位倒是大大方方的把面目露了出来,“恰好”都是任舟认识的——谭鸩和傅青衫。 先前的那一阵大笑正是由这些人发出来的。 “你说错了。”见到二人的身影在一片随房顶掉落而四散飞舞的茅草中渐渐清晰,谭鸩止住了笑意,对无颜公子说道:“你们可以一起上路,而且很快就可以了。” 无颜公子的面色一变:“萱儿呢?” “这并不是你该喊的称呼。”谭鸩板起脸来,“也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不同于无颜公子的关心则乱,任舟此时倒是好整以暇地扫视了一圈,含笑对谭鸩说道:“此处不是云梦水寨。” “当然不是。” “所以,我也不像当天的张一尘那样无路可逃。” 谭鸩轻松地说道:“当然,所以你要是想走,尽可以现在就走。” 在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惬意极了。 可是任舟却没有走。 非但没有走,他的脚就好像钉在了地上一样,一动也不动。 “怎么?任大爷又改主意了?”谭鸩说着话,又看向了无颜公子,“又或者,你想要将他也一并救走、以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听到谭鸩这么说,连无颜公子也不禁以一种夹杂着疑惑和焦急的眼神看向了任舟。 而任舟只能露出了一抹苦笑。 他今天的苦笑格外多。 因为今天实在有太多事情出乎他的意料。 而且全是令他不那么愉快的事情。 “什么时候?”任舟看着谭鸩,问出了一句与此时全不相干的话。 可谭鸩却仿佛与他默契非常,没有多问,只是微笑着指了指任舟脚边那些茅草。 第十九章 监牢 “还挺厚实的。”任舟努力地举起了右手,借着墙壁上豆大的灯光仔细端详了一番缠在手腕上的铁链。 任舟的这句话,坐在他身旁、同样以铁链捆得结结实实的无颜公子当然听得清清楚楚,但他却撇了撇嘴,没有回话。 “没想到灯红酒绿的鬼街之下,竟然修着这么一间地牢。”任舟一边说着话,一边想要站起身来、四处走一走,却未能成功,只是搅动得铁链碰撞纠缠、发出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声。 这阵响声最终为他引来了回应。 不过回应他的人却不是无颜公子,而是看守着他们的狱卒。 “老实点。”狱卒趴在铁栏上往里边瞧了两眼,语气不善地说道,“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任舟苦笑了一下,气喘吁吁地答道:“我现在已不痛快极了,何须再找呢?” “你还可以再找一些更不痛快的事情。”说着话,狱卒把腰间的刀抽出来了一截,以反射的光芒照着任舟的眼睛,威胁之意已不言而喻。 见状,任舟咂了咂嘴巴,乖乖把嘴闭上了。 看任舟还算识相,那狱卒也没乘胜追击,只是冷哼了一声,“哗”地一声把刀收回鞘里,又背过身去了。 就在任舟百无聊赖之际,忽然感觉无颜公子在轻轻地扯动着自己的袖子,于是投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却发现无颜公子冲他眨了眨眼、又招了招手。 于是任舟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以确保不会再令铁链摩擦、发出响声。 “怎么了?”贴近到一个适宜的距离以后,任舟压低了声音问道。 无颜公子同样压着声音,反过来问道:“我记得你好像可以冲开谭鸩的毒?” “再一不可再二。谭鸩又不是傻子,当然会防备着我这一手。”任舟指了指缠在自己腰间的铁环,“其中有一根铁针,刺入了我的气海中。气海不通,光是天门不闭也没什么用了。” 无颜公子闻言,大失所望地叹了口气。 “怎么样?”瞧着无颜公子的表情,任舟忽然问道。 无颜公子一怔:“什么怎么样?” “你和谭鸩配合无间,相识已久,是否第一次中他的毒?感觉怎么样?” “很不好。”无颜公子皱着眉头答道,“况且我又没有你那种本事,当然就更不好了。” 任舟的眼珠转了转:“你要是实在想学,我也不是不能教给你。” “当真?”无颜公子眼睛一亮。 “当然……不当真。” 任舟笑了一下,显然很为自己的这个玩笑得意,但是无颜公子却笑不出来。他见无颜公子的眼神暗淡下去了,又补充解释道:“我的这门功夫,求的是致虚守静、归根复命,要是心思繁杂、私欲炽盛的话,那我就算把法门告诉你了也是白搭。” 无颜公子默然。 他当然清楚,自己无疑属于“心思繁杂、私欲炽盛”之人。 所以他也无颜说出什么“试一试”之类的话,只是更为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叹完气,无颜公子似乎还未完全死心,看着任舟问道:“那你还有什么办法么?” “好像没了。”任舟想要摊手,又怕因此而生出动静,只好改为撇着嘴耸了耸肩。 “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见任舟毫无惧色,甚至还有心思玩笑,无颜公子蹙着眉问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现在连你也无办法可想,我们已只有死路一条了。” “也未必吧。” 任舟想了想,答道:“并非是‘我们’,只是你而已。” “什么意思?” 任舟施施然地解释道:“你想想,你居然胆大包天到给苏老板戴绿帽,此仇不雪,他还有什么颜面再当大哥呢?所以你一定是非死不可了。” 无颜公子嘴角扯了一下,答道:“我好歹还算是‘夜枭’的自己人,总归有点情面在,而你从头到尾都是苏老板的敌人。要是我死定了的话,你恐怕更没有活路。” “此言差矣。”任舟笑了一下,“你想想,我跟苏老板只不过是利益之争,又没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要是我肯投在他的麾下,你猜他还会不会计较那些倒贴给张一尘的银子呢?” “你肯么?” “那就说不准了。”任舟又耸了耸肩,“更何况,或许他根本没想要杀我,否则早就可以动手了。” “那他不一样也没杀我?” 任舟撇了撇嘴:“我跟你当然不一样了。他留着你,或许是想在你们夜枭的人聚齐以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再动手,以此立威、震慑不轨。而我就没有这种作用了,就算是要拿我立威,也不必非要留着我的活口——把我的头挂出去,效果也是一样的。” “又或许是他还没想好是该亲手杀了你泄愤,还是将你交给张一尘,所以才暂时留着你的命。”无颜公子冷笑了一声,“但是无论他做出何种决定,最终你还是逃不出一死。” “有道理。”任舟点了点头,“不过还不到那个时候,所以想也没用。” 无颜公子哼了一声:“你倒是乐观的很。” “那当然,这样起码轻松一些。”任舟微笑着说道,“而且,还能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比如?” “比如你实在是非常有先见之明。” “哦?” “这样想来,我们恐怕真的不能一起上路了。”任舟好整以暇地答道,“那位苏老板应该要杀掉你泄愤以后,才能静下心来考虑该怎样处置我。” 说完,任舟又拍了拍无颜公子的肩膀,“我虽然不能救你,但是会给你上一炷香、尽一尽故人之谊——毕竟我们现在也可以算是‘共患难’了。” 此时谈话已近尾声,所以任舟也不避忌自己的动作可能会招来狱卒的注意了。 无颜公子找不出话来反驳任舟,只好用力地抿着嘴唇,负气不言。 “对了,”任舟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先前不是和苏夫人……呃……你的萱儿在一起么?为什么把我迷晕以后,你们又分开了?” “因为你是一个很难缠的人。”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任舟一愣。 “其时准备要对付你的,不止有我一个。”无颜公子答道,“而我们为了救下你,就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只好兵分两路。由我先在中途伺机将你带走,而萱儿则在搜寻无果的情况下稳住人心,然后带着其余的人去向老板回事。” “然后她再找机会脱身、与你会和?” 无颜公子颔首答道:“不错。” “这件事的风险不可谓不大,所以你们定下来的见面地点一定也就越隐蔽越好?” “当然,那间屋子只有我们知道。” “那就不太对了。”任舟摸着嘴巴,“恐怕你的‘萱儿’,此时已是凶多吉少了。” “什么意思?”无颜公子眼睛一眯。 “我昏迷了多久?” 无颜公子想了想,如实答道:“大概有三四个时辰吧。” “要是你的萱儿背叛了你,或者是你的行藏暴露、有人跟着你找到了那个地方,他们全不必要等那么久才动手。”任舟解释道,“所以,只可能是你的萱儿熬刑不过才被迫吐口。” 无颜公子的表情一僵,面色随之有些发白。 紧跟着,仿佛为了证明任舟所言不虚,外头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交谈声,然后牢房的铁门便叫人打开了,两个孔武有力的大汉架着一位血迹斑斑、生死不明的女人走了进来。 在这三人之后,又进来了一位熟脸,正是谭鸩。 他先是指挥着两个大汉将那个女人扔到了无颜公子身边的干草垛上,瞧着猛扑向那个女人、嘶声呐喊的无颜公子,露出了一抹冷笑,寒声道:“她还没死——不过也快了,老板仁心,给你们个‘死则同穴’的机会。” 说完,谭鸩又看向了任舟,又露出了一抹笑容,只不过这回改为了得意:“任少侠,老板请你去见他。” 第二十章 密谈 任舟突然觉得,“请”这个字实在是太绝了。 因为这个字展示出了一种恰到好处的尊重,既不至于太过盛气凌人,令听者心生抵触,又不至于太过卑躬屈膝,令说者落于被动。 可以说,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便同时为“礼贤下士”和“先礼后兵”做出了充足的铺垫。 尤其是像任舟此时的状况,在说话者已然掌握了全部主动权的前提下,再用出这个字,简直是将腔调拿捏到了十足。 所以任舟只好“依请”,跟着谭鸩去见见这位苏老板——或者应该说是像条狗一样被人牵着,因为此时他浑身上下绑满了铁链,而这些铁链的另一端则被走在他身后的那两个壮汉死死地握在手里,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 在谭鸩的带领下,任舟等人在错综复杂的甬道中慢慢穿梭着,周围除了墙壁上的火把和木架以外,便是各式各样的屋子,却没有任何指路的标志。 可谭鸩显然是对这里的路线熟悉极了,非但走起路来驾轻就熟,在面对着频繁出现的岔口时也毫不犹豫。 他的这种本事,令任舟十分佩服。 但任舟当然更佩服那位苏老板。 因为他从来没想到过,有人能在一座城池之下,修建这么一间复杂、庞大的“行宫”,却一点也不被察觉——仅从刚才路过的那些不计其数的库房、宿舍来看,称此处为行宫应该是毫不夸张的。 他虽然没有亲到过,但在他的想象中,恐怕那座因王重阳而久负盛名的“活死人墓”也无过于此了。 只不过,这个听起来魁伟壮丽、令人兴叹的伟大工程,却叫身处其中的任舟苦不堪言。 因为他已在负重和受伤的折磨下气喘吁吁、几乎要迈不动脚步了。 他甚至怀疑,谭鸩是否在刻意折磨他、领着他绕弯子,以报断手之仇——虽说并非是他砍断那只手,但他却阻止了谭鸩报复。 好在,就在他将要支撑不住的时候,谭鸩终于举起了那只仅剩的左手,示意跟在他身后的任舟三人止步。 而谭鸩自己则紧走了两步,又绕过了一道弯,毕恭毕敬地说道:“启禀,已将任舟带到了。” “请。” 在这简单明了的指示下,谭鸩带着任舟走进了这间屋子。 相较于任舟路过的那些简陋的宿舍而言,这间用以会客的大厅,其中的装饰和布局显然更华丽些。 过道两旁的墙壁和立柱上刻满了壁画,只不过这些栩栩如生的壁画激不起任舟任何一丝叹赏之情。这并非是因为他不懂得欣赏,而是因为其中的内容实在是太过诡异——图画中所描绘的,尽是自戕、受刑或者屠杀时的景象,那些喻意着鲜血的红色涂料似乎随时要从墙壁上流淌而下,叫人不寒而栗。 墙边还摆放着许多雕塑,其造型和含义与那些壁画如出一辙。 在这些装饰中,最为引人瞩目的便是大厅尽头处那堵墙上悬挂着的、以青铜铸就的枭鸟图腾,它的眼睛处镶着两颗璀璨的明珠,此刻在火光的映照下放出一种诡异的光芒,就像是在以冷峻的眼神注视和打量着每一个走进这座大厅里的人那样,令人不自觉地便心生寒意。 此时,一个戴着恶鬼面具的人正坐在图腾下的王座上。 他正斜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一条胳膊随意地搭在扶手上,而另一条胳膊则以肘抵住扶手、然后把手撑在那张面具上,歪着头看向走进来的任舟等人。 他的这种姿势看起来慵懒、随意极了,那些因诡异装饰和幽暗光线所产生的压抑气氛仿佛对他没有任何的影响。 正像是任舟在打量着他那样,他也在以深藏于面具之后的那双眼睛仔细地端详着任舟。 走到距离王座两三丈远的地方,谭鸩又举起了他的左手,于是任舟以及牵着他的两名壮汉便一同停了下来。 而谭鸩自己,则又低着头、往前趋了两步,一言不发,如同一条忠犬在等待着他的主人发号施令。 “很好,下去吧。” 苏老板的话是同谭鸩等人说的,可他的眼睛却仍旧看着任舟。 或许是因为这种压抑的气氛,又或许是因为这间大厅太过空荡,任舟觉得苏老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幻缥缈。 得到命令的谭鸩仍旧低着头,应了一句“是”之后,又小步向后挪了几下,才转过身、带着那两位壮汉一同走出了大厅。 等到这阵脚步声渐小、最终消失了以后,大厅里便只剩下火把燃烧所发出的那种噼啪声。 过了半晌,苏老板终于率先开口:“任少侠,久闻大名。” “我也很想以同样的话来客套,”任舟耸了耸肩,“可惜,我直到昨天才听说阁下的大名。” “那也不算太晚。”苏老板靠在椅背上,改为以双手交握在胸前,“既然无颜已经告诉了你我是谁,也应该解释了我为什么会找上你。” “当然。” “那任少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我没什么意思。”任舟苦笑了一下,“我虽然不知道你赔给张一尘的那笔银子具体有多少,但我知道这个数字我一定出不起。所以我的意思是怎么样,并不紧要。” “很紧要。”苏老板的身子往前略倾了一些,“那笔钱虽然不少,但要是拿来买任少侠的这条命就太不值了。” “哦?所以苏老板把我请过来,是另有要事?” 在“请”这个字上,任舟咬得格外清楚,以示讥讽和不满。 “像任少侠这样的人,如果不用一些非常的手段,恐怕没那么容易‘请’得动。”苏老板一摊手,摆出一副十分无奈的样子解释道。 解释完之后,他稍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既然任少侠已知道了我是什么人,就不难猜出我请你是为了什么事情了?” “我确实有些猜测,只是不知道对不对。” “不妨说来听听。” “冰盘山庄?” “看来我果然没有找错人。”苏老板语带赞许地说道。 “可是我还有两件事想请苏老板解惑。” “但讲无妨。” “首先,冰盘山庄传到如今已有四代,就算我能替你除掉罗贤,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将冰盘山庄连根拔起吧?” “要想对付冰盘山庄,光杀掉罗贤当然是不够的。”苏老板又靠回了椅背上,信心十足地说道:“但是罗贤的死,却会引发许多有趣的事,这就足够了。” 树大根深也就意味着支系庞杂。罗贤一死,那么他的族人势必将为庄主之位展开激烈的争夺,无论最终花落谁家,都免不了元气大伤,再想保持现在与苏欣势均力敌的局面,也就难如登天了。 又或许就像在孙家村那样,苏欣在冰盘山庄也埋有暗子也未可知。 “就算如此吧。”任舟想要摸一摸嘴巴,可惜他的手叫铁链牢牢地坠住,想动一动都很困难,更别提举起来了,“可我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苏老板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去做这件事?” 苏老板看了看任舟,反问道:“那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不去做这件事?” “现在我当然毫无反抗之力。”任舟耸了耸肩,“但我要是去刺杀罗贤,总不能带着这些累赘吧?” “好像有道理。”苏老板不置可否地答道,“不过你还有一些时间去把这件事考虑清楚。” 说完,不等任舟再回应,他便重重地拍了拍手。 然后谭鸩等人便从外边快步走了进来,又将任舟带出了这座大厅。 第二十一章 妥协 回到先前的牢房之后,任舟站在牢门外,以惊诧的目光看着里边,却迟迟没有迈进去一步。 因为他从未见过眼前这样的景象。 无颜公子此时正浑身颤抖着把头埋进干草垛中,不时发出几声野兽般的嘶吼声,原先还算完好的衣衫已被抓得支离破碎,裸露出的皮肤上血迹纵横,到处都是深深浅浅、长短不一的伤口。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显然正是无颜公子自己,因为此时他的两只手仍在不肯安分地四处抓挠着,指甲里满是血液、皮肉以及墙灰和草屑。 至于他的那位萱儿,也就是苏夫人,此时正靠坐在角落中,紧抿着嘴巴,呆呆地看着无颜公子,眼神中满是同情和关切,却说不出一句话,也不敢靠近分毫。 就在任舟惊诧莫名之际,无颜公子忽然抬起头来,向着外边看了一眼,然后连滚带爬地凑到了铁栏旁边,伸出两只已然血肉模糊的手抓住了铁栏,含混不清地叫道:“香……香……” 一边说着话,他还一边用力地摇晃着铁栏,几乎要将栏杆撕开一条口子。 “他怎么了?”任舟看向了谭鸩。 “没什么。” 不同于任舟,谭鸩对于这幅场景显然已见怪不怪了,语气平淡地答道:“只不过是犯瘾了。” “什么瘾?” “香瘾。”谭鸩简明扼要地回答完,不容任舟再多说,便蹲到了无颜公子的面前,问道:“你要什么?” 他当然是明知故问,就像是逗弄着无知的孩童那样。 可无颜公子却不敢露出一点不耐烦的意思,仍是喃喃地说着:“香……香,我……要香……” 说话的时候,无颜公子涎涕横流,还从栏杆的缝隙中伸出一只手去、想要抓谭鸩的衣服。 这毫无力道和速度的一抓,谭鸩当然轻巧地躲开了。 不过,他也并没有躲得太远,见无颜公子的手再难够到自己以后,他又蹲了下去,好整以暇地说道:“但是你已没有得香的资格了。” “我要……要……香……”无颜公子哆哆嗦嗦地重复着这句话,语气里满是乞求。 任舟的眼睛微微地眯起来了。 眼前这样真实而荒诞的场景,远比那座大厅中的装饰更令他觉得胆寒。 他认识无颜公子的时间不算久,但也算经历过了一些事情。 在他的印象里,无论是得意还是落魄,无颜公子总能保持着一种从容和骄傲,哪怕是在云梦水寨中失手被擒、生死系于人手的时候,无颜公子仍是面无表情、连话也不肯多讲半句,更别提求饶了。 可是现在,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的无颜公子就宛如乞食的野狗那样,已毫无尊严可谈。 而蹲在地上的谭鸩却好像并未体会到这种悲凉——又或许他已体会到了,只不过乐在其中罢了。 他的脸上挂着一种戏谑的笑意,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该明白,你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便不可能再——” 可他的话还没讲完,便被任舟给打断了:“给他。” 谭鸩差异地回过头看向了任舟,好像要确认一番任舟是否在同自己讲话一样。 “你好像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在发现任舟以肯定的眼神看着自己以后,谭鸩咂了咂嘴,又伸出手、在任舟腰间的铁环上轻弹了一下。 铁环连带着已刺入任舟腹中的铁针一阵轻震,令任舟不禁面色一白,可他却不肯做丝毫让步,咬着牙又重复了一句:“给他。” 见到任舟的这种态度,谭鸩也收敛了笑意,板起脸来问道:“你要替他出这个头?” “是。” “我从不知道,你们的交情已经好到了这个地步。”谭鸩回头看了无颜公子一眼,不阴不阳地说道,“你们连朋友都称不上,而且你已自顾不暇,还有闲情去管他?” “或许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任舟同样看了无颜公子一眼,顿了顿,又补充道:“你该明白,他救过我一次。而且我们又被关进了同一间牢房里,这已足够令我们成为朋友。” 虽然仍处在浑浑噩噩中,可无颜公子却似乎听懂了任舟的话。他先是呆了一下,然后努力地吸了吸嘴角的涎水,又把手略缩回了一些。 没有人希望自己的朋友因为自己而脸上无光。 所以哪怕他仍难以抑制那种渴望,却还是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以此来表达他的态度。 无颜公子的动作,当然被任舟尽收眼底,所以他再度看向谭鸩时眼神也更加坚定了:“给他。” “好得很。” 沉默了半晌,谭鸩忽然答道,脸上随之浮现出了一种怪异的微笑。 紧跟着,他从怀中掏出来了一个小布袋,以手指勾住布袋上的线,将其放到无颜公子的眼前晃动着。 而无颜公子则狠狠地咬着牙齿,好叫自己不发出一丁点声音来。 但有的东西,是他无法控制的。 比如那逐渐粗重、犹如野兽的呼吸声。 再比如眼神。 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随着谭鸩的动作,无颜公子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这个东西,并非不能给他。”无颜公子的反应显然令谭鸩满意非常,所以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微笑,“毕竟,我们先前也算是有些交情——” “那你又何须废话呢?”任舟再一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谭鸩的话。 他并非是个粗暴的人,他这么做,是因为他有非要如此不可的理由——再听谭鸩这么惺惺作态地说上一句话,他就要忍不住吐出来了。 “不要心急。” 谭鸩的手指一勾,又把布袋攥回了手中,不再理会眼神随着他的动作而黯淡下去的无颜公子,而是站起身来,看着任舟,从容地说道:“这东西,我能给他一次、两次,但是总要有个结尾,毕竟情谊也总有耗光的那天。但是到了那一天,他又该怎么办呢?” 任舟眯了眯眼睛,问道:“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任少侠应该明白。” 谭鸩狡黠地笑了一下,悠然答道:“能否救他,全在任少侠的一念之间。” 听到这句话,任舟紧蹙起眉毛,先是盯着谭鸩的双眼,然后看向了被谭鸩握在手中、仅露出一角的布袋,最终看向了无颜公子。 无颜公子虽然不能明白任舟二人在说些什么,可是他却能凭着直觉看出任舟的为难。 所以他缓缓地摆动了两下头,想要做出摇晃的样子——只不过,在那种痛苦的折磨下,他做得颇为费力。 好在,任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答应了。” 任舟长出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说道。 “哦?” 谭鸩一挑眉,饶有兴致地问道:“任少侠无需再考虑一番了?” “不必。”任舟已不想再跟谭鸩多废唇舌,直截了当地说道,“你尽可把这件事去告诉苏老板了。” “好,好。”谭鸩微笑着回答,又从身旁的狱卒那里要过来了一个火折子,与那个布袋一并塞到了任舟的怀里。 “这东西该怎么用,无颜公子自然知道。”好像是生怕放得不够牢靠,谭鸩又拍了拍任舟的胸口。 做完这些以后,谭鸩向着那两位壮汉使了个眼色,叫他们将任舟带回了牢房中,又把铁链系回了墙上。 “那我就先不打扰了。”谭鸩把门锁好以后,笑嘻嘻地冲着任舟拱了拱手,“任少侠好好休息,等老板有回音的时候,我再来找你。” 第二十二章 香 布袋中软膏一样的东西,虽然名为“香”,却一点也不香,而是一种混杂着腐烂味道的土腥味。 这种令任舟闻之欲呕的怪味,无颜公子却甘之若饴。 与其说无颜公子是在“闻”,倒不如说他在“吸”。 此时,他正趴在那一小块燃着的软膏旁,一耸一耸地吸着鼻子,好像要将那些徐徐升起的白雾全部纳诸己怀,唯恐浪费了半点,恨不能将其整个地塞进自己的鼻子里——任舟怀疑,若非仅剩的那一点神智提醒无颜公子要畏火,恐怕他真的会这么做。 在药膏燃尽以后,无颜公子先是意犹未尽的捧起剩下的灰烬放到鼻子下闻了闻,等到那些灰烬随着他的呼吸而四散飘零、消失殆尽,他又翻过身躺在了地上,惬意地眯着眼睛,嘴角带着愉悦的笑意,呼吸也渐趋沉稳,似乎已慢慢地睡着了。 眼见无颜公子得救,理应为此而感到欣慰的任舟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任舟皱着眉,看向了苏夫人。 “香。”苏夫人面无表情地答道。 “我从没见过这种样子的香。”任舟沉声说道,“更没见过有人会为了香而惹上瘾。” “因为这本来也不是一般的香。”苏夫人幽幽叹道,“这种香本来就是他特制出来、为了叫别人上瘾的。” “他?” 苏夫人看了任舟一眼,又把头垂了下去,缓缓地说道:“苏欣。” “他是你的丈夫。” 苏夫人浑身一震,又看了任舟一眼,却没有答话。 或许她想要说些什么,但对于这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以沉默回应。 “所以,你应该明白这香是怎么来的。”任舟继续说道。 可苏夫人却惨笑了一下,反问道:“你凭什么这样以为呢?” 这回轮到任舟说不出话了。 他早该明白,如果苏欣与这位夫人是那样无话不谈的恩爱夫妻,那么情况也就不该是此时这样。 “我也不知道这东西是怎样来的。” 苏夫人叹了口气,说道:“只不过,除了他以外,我再没在别处见过这样的东西,所以我才觉得是他制出来的。” “看来他正是用这种东西来控制着夜枭里的人?”任舟以手指捻起那些燃烬来,放到眼前仔细观瞧了半晌。 “不错。” “可是,能吃杀手这碗饭的,可以说个个精似鬼,绝没有一个傻子,他们又怎么会上这样的恶当呢?” 苏夫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知道无颜公子已在夜枭中多久了么?” “六年?或者七年?”任舟不能确认。 “六年。”苏夫人笃定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是这样?” “当然不是。”苏夫人答道,“一开始的时候,这种香可谓是百利而无一害,非但能使人心情愉悦,而且可令人精神振奋、感觉敏锐。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每次闻过这种香以后,‘药效’可持续一到两个时辰。等到药效过去以后,便会有疲乏、眩晕之感。” “眩晕或者疲惫?”任舟皱着眉重复了一遍。 “不错。”苏夫人看着双眼紧闭、似乎已沉沉睡去的无颜公子,缓缓点了点头,“那是一种很难以言语形容的、怅然若失的感觉,就如同在某种奇妙的幻境中猛然回神一样。” 任舟忽然愀然色变。 因为他想起来,在不久以前、他刚走出“福临栈”的时候,就曾突然产生过这样的感觉。 其时他只以为是因为身处异乡或者舟车劳顿,可现在苏夫人所形容的、“药效”结束后的感觉,与他当时的情况如出一辙,令他产生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任舟的沉默引起了苏夫人的注意,在转过头看了任舟一眼、发现他脸上那种怪异的表情以后,苏夫人先是一怔,旋即有些了然地问道:“你已有过这种感觉了?” “恐怕是的。”任舟沉声答道。 “你曾闻过这种香?” “没有。” 任舟摇了摇头,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起码我没有主动闻过。” 任舟这么说,是因为他想到了一个人——刘慎之。 如果他的猜想不错、是刘慎之在苏老板的授意下将他带到这里,那么刘慎之也就有机会让他“无意”中闻到这种香气。 从京城到这座小城耗费的时日不短,所以这样的机会也充足得很。 为了避免他因一些异常状况而心生警觉,刘慎之一定不会让那种气味太过浓烈,或许只是以这种香熏染了衣物或者车厢。 而他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长久处在这样的环境里,或许早已对此成瘾而不自知。 那么在离开刘慎之身边、独身走到大街上以后,会因为突然闻不到那种“香”而产生药效褪去后的疲乏感也就不足为奇了。 看着任舟面露沉思之色,苏夫人忽然冷笑了一声。 “怎么了?” “没什么,只不过先前还因为连累了你而心存愧疚,现在看来,恐怕就算没有我们,你也难逃苏欣的掌控。”苏夫人再度看向了无颜公子,“恐怕过不得多久,你就要跟他一样,为了香而对苏欣言听计从。” 任舟回想起苏欣胜券在握的语气,沉默了一下,答道:“或许这正是他的打算,只不过没料到我会对无颜公子心生恻隐,反而令这件事更简单了。” “但他要你做的,绝不仅仅是这一件事,所以那些准备也十分必要。”苏夫人冷声道。 “见步行步吧。” 任舟忽然觉得有些气闷,不愿再就此谈下去,于是改而说道:“我想要请教一个问题。” “说吧。”苏夫人扫了任舟一眼,“不过要是想问夜枭里的情况,那就免开尊口。” “哦?莫非夫人还顾念着旧情?” “旧情?”苏夫人哂笑着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我与他没有丝毫的旧情可言。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也同你一样,除了像无颜公子、谭鸩或者叫花子这样的熟脸以外,对于其他事情一无所知。” “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如今……劳燕分飞,可当时的恩爱毕竟不假吧?” “我们但凡有一丁点的‘恩’或者‘情’,他也就不会叫人把我打得筋骨寸断,像现在这样,连动也动不了一下。”苏夫人低着头,好像在透过衣物凝视着自己周身的伤痕。 “可是……” “不必再说了。”苏夫人打断了任舟的话,微微眯起眼睛,叹了口气,“我们从头至尾都不是夫妻——或者应该说,我们没有做过一天的真正夫妻。” 任舟一时语塞,因为他也不懂该怎样才能继续问下去而不显得唐突了。 似乎是看出了任舟的为难,苏夫人惨笑了一声,说道:“他所以要处心积虑地对付冰盘山庄、对付罗贤,并非是出于权势之争——以如今夜枭在江湖上的势力来说,他完全无需为了这么一座小镇与冰盘山庄争雄。” “哦?”任舟虽不明白苏夫人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些,但也听得出她话里有话。 “他不惜大费周章的请你出手、刺杀罗贤,为的就是扶持他的‘龙阳’登上庄主之位。”苏夫人又是一声惨笑,“到时候夜枭与冰盘山庄‘珠联璧合’,偌大的关外便是他的一家之地,我和无颜要不趁此机会远遁,恐怕便再无生机了。” 第二十三章 鬼王 “可是我还是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任舟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忽然说道。 在说完了那些沉重而痛苦的秘密以后,苏夫人似乎已轻松了不少,此时正靠在墙壁上、两只眼睛随意地望着房顶上陈旧的蛛网或是龟裂的纹路,好像已看得入神,嘴巴不时一张一合地,似乎在喃喃自语着什么,却不发出一丁点声响,看起来诡异极了。 听到任舟的话以后,她停下了动作、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地说道:“你尽可以问到满意为止。” 说完,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太显得敷衍、不满,所以又转过头、冲着任舟勉强地扯出一点苦笑,补充道:“要是现在不问,恐怕以后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看着苏夫人的累累伤痕,再听着她以那种了无生趣的语气说出那些话,任是铁石心肠也很难不为之动容。 此时再让她多说一句话、甚至是多发出一丁点声音,好像都是一种无情的折磨。 可是任舟还是要坚持把事情问清楚。这并非是因为他不近人情,而是因为他此时的思绪一片混沌,所以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把眼前所有事的来龙去脉弄清楚,来让他自己重归冷静。 “既然苏欣不近女色,那又何必与夫人成亲呢?” 对于苏欣好男风这件事,任舟并不觉得多么意外,只因为古往今来这种事已屡见不鲜。只不过,他不明白,苏欣为何要多此一举呢? 任舟相信,以苏欣的身份地位,绝没有人敢对他的喜好说三道四。 苏夫人好像明白了任舟的意思,反问道:“你一定觉得,以苏欣的地位,他全没有必要对这种事遮遮掩掩,对不对?” 任舟点了点头。 “他之所以要遮掩,当然是因为他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拥有这样的地位。” 苏夫人说着话,忽然吃力地抬起了一只手,轻轻地抚摸起了身边的墙壁,半晌以后才继续说:“你瞧这地方已建成有多少年了?” “十年?还是二十年?” “七年。” “七年?” “不错。”苏夫人点了点头,“七年前,这地方正式建成,夜枭也是那时候才有的。” 任舟不禁有些意外。 他先前一直觉得,像夜枭这样神秘、严酷的组织一定由来已久,只不过是最近才声名鹊起。因此,在他的猜想里,身为夜枭主人的苏欣一定年岁不小,后来在听唐象瑶说过、苏欣的年纪不算大的时候,他又疑心是苏欣承荫袭位才当了老板。 可是现在,苏夫人虽未直言,可她的意思就是在告诉任舟:夜枭是由这位年纪不大的苏欣一手建立的,而且到现在为止也不过存在了七年。 仅仅用了七年的时间,便将夜枭经营到如此地步。哪怕任舟与苏欣颇有龃龉,也不禁为其才略而深感敬佩。 顿了顿以后,苏夫人又问道:“你不妨再猜猜,建成这地方用了多久?” “我猜不出来。”任舟摇了摇头,“不过,我可以想象,用时一定不太长。” “哦?为什么?” “因为夫人的年纪看起来不算太大。”任舟答道,“我听说,苏欣与夫人是结发夫妻,所以他也不会太老。此处既然是为了夜枭而建,那么一定是苏欣的意思。一个现在不老的人,七年前当然可称得上年轻,但要是再往前倒,恐怕就要算是‘年幼’了。” 而一个年幼的人,哪怕再有雄心,恐怕也没有能力叫别人为自己修建这样一座地宫。 “不错。”苏夫人叹了口气,“这座地宫,由动土到竣工,前后只花了一年的时间。” “一年?” 哪怕早有准备,可任舟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还是不禁惊讶失声。 “一整年。”苏夫人又确认了一遍。 “据我所知,历朝历代修建皇陵所耗费的时间是此处的十几倍还不止。”任舟又环视了一圈周遭的环境,“而这里比起皇陵来,应该要宽敞得多。” “或许是因为皇陵中没有活人,所以不能像这里一样年年扩建。又或许,是因为苏欣拿来奖赏民夫们的并非钱粮,而是他们自己的性命。” “要在一年内建造这么一处地宫,恐怕需要数以万计的民夫。其时苏欣并非夜枭之主,也没有如今的这种地位,单靠他一人之力,又凭什么能要挟得动那么多人呢?” “其时他虽然不是夜枭之主,却也不是势单力薄。”苏夫人满是苦涩地笑了一下,“因为他得到了家父的支持。” “哦?”任舟眉毛一挑,“敢问令尊高姓大名?” “‘鬼王’,也就是鬼街之王。” “换言之,令尊才是那条街的真正主人?” “到目前为止,还可算是。但是到冰盘山庄易主的时候,就说不准了。” “说不准”的意思有很多,有时候是拿捏不准的推测,有时候是故作姿态的自谦。 而苏夫人说的这句话,显然不是以上的任何一种,而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讳饰。 只不过任舟却没有说破,而是摸着嘴巴、陷入了思考。 因为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事。 比如苏欣为什么非要娶苏夫人不可,比如苏夫人为什么敢毫不避忌地在鬼市中与无颜公子幽会,再比如苏欣为何要舍近求远、将他带到地宫中见面。 “这么样讲,苏欣是否还对令尊心存顾忌?”任舟皱着眉头问道,“否则他大可取而代之,也就不必这么遮遮掩掩地躲在地底下了。” “他顾忌的并非家父手上的势力,而是家父手上的关系。”苏夫人缓缓答道,“要是论起势力来,鬼街的那群亡命徒早非夜枭的敌手——我听说‘天道谷’在判断功夫高低上颇有独得之秘,相信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 任舟眸光一闪,似乎感到了某种异样,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接着问道:“令尊手上的关系?什么样的关系?” “当然是生意的那种关系。”苏夫人答道,“你在鬼街待过,也就该明白家父做的是什么样的生意吧?” “替人保命的那种生意?” “不错。” “这种生意还要怎么样的关系?据我所知,天上地下也仅有令尊一个人在做这种生意,也不必担心叫人抢了客源。” “你该明白,在此地存身的人,大多是遭到追杀才被迫来此的。” “而有能耐又愿意追杀他们的人,当然是与他们仇深似海的高手了?” “正是。”苏夫人说道,“天下高手如恒河沙数、不知凡几,要是单凭着个人之力、而无旁人从中调和,任是武功多么高强的人也难免尸骨无存——你那位许师兄即为明证。” “所以,令尊的关系就是那些够资格调和这些事的人?”任舟忽然笑了一下,因为他觉得这件事有意思极了,“令尊做的是保命的生意,而苏欣做的却是要命的生意,翁婿俩的生意互相抵触,却又能安然共处,实在是奇怪。” 苏夫人却没有笑意,只是淡淡地答道:“并不奇怪,因为从根本上来讲,他们做的都是同一种、拿人命做文章的生意,只不过方法不同罢了。” “可是我先前听一位朋友讲起过,苏欣已成了那条街的老板。” “他只是代为打理罢了。”苏夫人叹了口气,“家父并未将那些关系交给他。” 任舟想了想,推测道:“或许是令尊已偷偷做了这件事却没告诉你也说不定?毕竟先前夫人与苏欣成亲正是令尊的意思,可见令尊对苏欣欣赏非常,做出这种决定也无足诧异。” “绝无可能。”苏夫人笃定地答道。 “为什么?” “首先,因为他们都是同一类人——野心很大的那种人。” “野心大的人,往往猜忌之心也不会太小。”任舟点了点头,“那其次呢?” 苏夫人看向任舟,一字一句地答道:“其次就是因为我还活着。” 这个理由实在是十分可信,所以任舟也无言以对了。 第二十四章 绝路 就在任舟沉默的功夫,先前已酣然入睡的无颜公子忽然醒了过来。 乍醒的无颜公子先是坐起了身子、左右瞧了瞧,然后还没来得及跟“救命恩人”叙话,便连滚带爬地凑到了苏夫人的身旁,以双手环抱住了苏夫人的腿,将脸靠在了沾满灰尘与血污的衣服上,颤抖着说:“你……还好吧?” 原本倚靠在墙壁上的苏夫人勉力坐直了一些,向任舟露出了个歉意与羞涩间杂的微笑以后,便努力地俯下了身子,以同样沾满灰尘的手轻轻地将无颜公子那些因他挣扎、狂乱而披散在他面前的头发慢慢地捋到他的耳后。 “我很好……” 她的声音就像她的动作一样轻柔,语气里也全无刚才的愤恨或者恼怒,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温柔,仿佛一位贤惠的妻子在替心爱的丈夫打理衣饰那样,自然而认真。 只不过,由于伤势的缘故,哪怕她已尽力控制,身子却仍不可避免地轻轻颤抖着,额头上也沁出一些冷汗来。 这种连远在一旁的任舟都瞧得出来的异状,与苏夫人紧贴在一起的无颜公子当然感受得更为清楚。 所以无颜公子立刻握住了苏夫人的手,同时近身坐在了苏夫人的旁边,伸出另一只手去环抱住苏夫人的肩膀,将她拥进了自己的怀中。 “抱歉……”又过了半晌,无颜公子才终于吐出了这么一句,语气里满是懊丧和歉疚。 苏夫人好像在无颜公子的怀中轻轻地摇了摇头,答道:“这不能怪你的。” “你的伤怎样?” “两条腿都已经走不了了,手指头好像也断了两根,剩下的就都是皮肉伤了。” 苏夫人的语气似乎云淡风轻,可听在无颜公子的耳中,却不啻于重锤猛击。苏夫人每说一句,他的手便握紧了一分,一直到最后,他扶在苏夫人肩头的那只手上的关节都显出一阵妖异的苍白来。 可是他的怒火仅仅持续了片刻就烟消云散了。 因为他发觉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此时,连他自己都被困在这座暗无天日的地牢中、难以脱身,就更别提什么报仇之类的蠢话了。 “没有关系的……” 苏夫人当然知道无颜公子的这种痛苦所为何事,但她也找不出什么话来鼓励无颜公子,就只好用这种无力的语言来安慰对方,同时也是在安慰自己:“最后能与你死在一处,我也甘心了。” 无颜公子迟疑了一下,说道:“可是……” “可是什么?”苏夫人仰起了头,直视着无颜公子的眼睛,“你难道不愿意?” “不,我当然愿意。”无颜公子努力地挤出一点笑意,同样凝视着苏夫人的眼睛,“只不过,我担心他未必肯发这样的慈悲……” 无颜公子口中的“他”,当然说的是苏欣。 于是苏夫人的眼光随着无颜公子的话而逐渐暗淡了下去,又重新把头垂进了无颜公子的胸膛中,仿佛要借此来逃避。 而无颜公子的话还没有说完。 “但是,我刚才忽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无颜公子顿了顿,看着重新仰起头的苏夫人继续说道:“一个绝佳的主意,可令我们不必看他的眼色。” 无颜公子的话说得语焉不详,可苏夫人最终却明白了爱人的意思。 她的眼睛由疑惑变为茫然,最终剩下的是平静和坚定。 见苏夫人领会并支持自己的意图,无颜公子显得轻松了不少,又将苏夫人搂得更紧了一些以后,他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了任舟。 “谢谢。” “不必。”任舟答道,“你该知道,我救你并非为了你的感激。” “可是除了这句话以外,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无颜公子苦笑了一下,“现在我们已自身难保,更帮不上你的忙了。” “至少还有一样。” “哦?”无颜公子面露疑惑之色,“你尽可直说,但凡我能做到的,绝不推辞。” 任舟认真地说道:“好好活下去。” 任舟与二人的感情虽没有深厚到心有灵犀的程度,可是他也能凭着无颜公子的话,将他们的打算猜测一二。 如果说二人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逃脱,那么刚才苏夫人绝不会摆出那样了无生趣的姿态。 所以,现在留在二人面前的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无颜公子想出的办法,当然也就是指这一条路——他们总归已无活路,继续苟延残喘还可能遭受各样的苦楚,还不如自行了断来得痛快。 通过这种办法,至少就像无颜公子说的,他们不必再看他的眼色——死人无需看任何人的眼色,所谓的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更多的只是生者一厢情愿的发泄而已。 听到任舟的话以后,无颜公子沉默了一下,缓缓地说道:“我们已别无选择。” “可是我有。”任舟微笑了一下,“苏欣既然要我替他办事,总归要付出一些合理的代价。” “但刚才你已答应过他了。” “好像是的。”任舟耸了耸肩,“但是我刚才还有一句‘不过’没有说完,而谭鸩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苏夫人忍不住含笑说道:“可谭鸩在这等的时间不算太短。” 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以后,她也从无颜公子的怀中坐直的身子,脸上带着一抹红晕,也不知是为了先前的动作而感到羞涩,还是因为重见生机的兴奋。 总之,她看起来要比先前轻松得多,也愉快得多。 哪怕她现在的处境仍然没有改变,可任舟的话好像已给了她充足的信心。 “那还是因为他等得不够久。”任舟一本正经地答道,“比方说,他要是肯等到现在,不就能听我说完了么?” “好像是的。”苏夫人用力地克制着笑意,令她双靥的红霞更浓了。 可无颜公子却不像苏夫人那么轻松,而是蹙起了眉毛,看着任舟,认真地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来救我们?此时你武功尽失、自身难保,又何须为了我们去做这种尝试?” 无颜公子全然无视了苏夫人言语和动作的暗示,执着地问道:“我是个杀手。我一向信奉花多少钱、办多少事。你的武功远胜于我,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如果我真的能活下来的话,我都难以给你带来等额的回报。” “我们并非在做生意。”任舟微笑着说,“我已说过了,我们是朋友。” “可是我们相识不过几个月、先前还曾兵戎相见。” “‘倾盖如故、白首如新’,这句话你听过没?”任舟一边说着话,一边抖了抖缠在自己身上的铁链,“何况,我们现在同病相怜,而同病相怜正是产生友情的绝佳机会。”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无颜公子最终说了一声“谢谢”。 同样的一句话,可这回却比上一次要郑重得多,其中包含的意思也十分不同。 而任舟只是轻轻地耸了一下肩,没有答话。 或许是因为明白任舟的身份不同,所以哪怕三人交谈的声音不算太小,任舟还曾刻意地抖动了铁链,也没有招来狱卒的喝骂。 又过了不久,就在任舟独坐一角、静静冥思,而无颜公子与苏夫人正在絮絮低语的时候,牢房的大门突然叫人给打开了。 走进来的当然是司职传令的谭鸩以及司职押送的那两位壮汉。 “主人有请。” 带着讥讽和不屑的眼神看了无颜公子一眼之后,谭鸩面无表情地对任舟说道。 然后不等任舟回应,谭鸩便一挥手,示意壮汉们将任舟的铁链从墙上解下来。 轻车熟路地做完这些以后,任舟便像之前一样、跟着谭鸩走出了这间牢房。 只不过,就在他出门的时候,忽然转过头、向着无颜公子二人轻眨了一下眼睛。 二人先是一愣,旋即心领神会地露出了一抹微笑。 第二十五章 交易 “我们是否走错了?” 到达某处岔路的时候,任舟忽然停下了脚步,几乎与他身后的人撞到了一起。 “怎么错了?”谭鸩回过头,看了任舟一眼,又冲着任舟所指的方向望了望。 “我大概记得,上一回好像是从那边走的。” “你认得路?” “不认得。”任舟摇了摇头,又瞟了一下过道两旁的火盆以及顶上的木架,“不过,这里的火比别处烧得都旺些,把上边的架子都熏黑了,所以有一点印象。” 谭鸩也跟着抬头看了一眼,淡淡地答道:“此处是在地下,当然需要开出几个通风口了。凡是靠近通风口的地方,火焰当然都会烧得格外炽烈些。” “所以这并非什么记路的标识?” “正是。” “实在是抱歉。”任舟歉意地微笑了一下。 “无妨。任少侠小心谨慎,正可说明老板并不是所托非人。” 面无表情地客套了一句以后,谭鸩便又领着他们启程了。 之后,仿佛是为了印证谭鸩的话那样,四人经过的岔路里,有好几处的架子都被熏黑了。第一次从这些熏黑了的架子下边经过时,谭鸩还特意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去看向任舟,指了指架子,又耸了耸肩。 任舟当然是摆出了一副羞惭的样子。 似乎是由说错话而产生出的羞愧,任舟在之后的一路上都再没有吭声。 只不过,他心里想的却跟表现出的模样全然不同。 因为他的心里尽是疑惑——此时自己的武功尽失、性命已悬于人手,谭鸩有什么话尽可直说,又何必像这样语焉不详呢? 任舟有十足的把握可保证这回走的路与前次绝非同一条。 虽然在这样阴暗的环境里,每一处路口看起来都相差不多、难以分辨,可就像被熏黑的木架一样,只要留心,总能发现各处的不同来。 比如火盆与木架的间隔,比如两侧房间的数目,再比如由房门口到路口的距离。 正是凭着这些东西,任舟已将前次的路线记得八九不离十了,所以他早在经过第三个岔口的时候便已发现了异常,只是等到了一个恰当的时机才提出了疑问。 而谭鸩的答案显然不能让他满意。 在他的预想里,谭鸩可用许多的理由回答他,至不济也可威吓他不要自作聪明,可是谭鸩最终却顾左右而言他、将话题支吾过去了。 谭鸩这种反常的表现,令任舟忍不住心生疑窦,一直到押送着他的壮汉从身后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肩膀,他才终于由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主人有请。”瞧见任舟终于抬起了头,谭鸩面无表情地说道。 说完,他便一转身,如同前次那样,领着任舟再度走进了这座诡异的大厅。 无论是那些诡异的壁画和雕塑,还是那座目光灼灼的枭鸟图腾,都和先前别无二致,甚至连这里的主人、此时正戴着恶鬼面具、坐在王座上的苏欣也摆着和先前一样的动作,仍是那样翘着二郎腿、斜靠在椅背上。 只不过,这回任舟在走到距离王座五丈远的地方,便被迫停下了脚步。 在谭鸩等人离开以后,苏欣便率先开口了:“我听说你已考虑好了?” “差不多吧。”任舟随口答道。 任舟的回答似乎大出苏欣的意料之外,所以他先是沉默了一下,才缓缓说道:“你该明白,这并非我想要的回答。” “我也很想给你那种回答,只不过……” 任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好像十分赧然的样子:“只不过我又有了一些额外的请求,所以想要待价而沽,不想那么痛快地答应下来了。” “哦?”苏欣问道,“是有关无颜公子他们的么?” “对极了。”任舟又叹了口气。 “我还没拒绝你,你又何必要叹气呢?” “因为我觉得我实在是个十足的傻瓜。” “傻瓜?”苏欣笑了一声,“为什么?” “因为我好像很聪明,猜得到你将我们关在一起,就是为了让我见到二人的境遇而心生恻隐。最终为了救他们,我就要乖乖任你摆布。” “你确实很聪明。”苏欣并未否认任舟的猜测。 “可惜我还不够聪明。”任舟苦笑了一下,“所以哪怕我明知是陷阱,还是跳了进来。”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这正是孟夫子所求的‘仁’。”苏欣满意地笑了一声,“只不过,大仁近懦,所以古来像你这样的君子,往往难逃我这种小人的算计。” “那么你同意我的条件了?” “算是吧。” “算是?” “算是的意思,就是我可以答应其中的一部分。”苏欣说着话,坐直了身子,又稍微把上身前倾了些,“你可以救他们两人之一。” “之一?” “没错,之一。你替我杀一个人,我放一个人活命,这交易公平得很,谁也不会吃亏。”苏欣点了点头,“你该明白,他们二人与我的仇恨都不算小,我肯为了你而放过其中之一,已算表示出了足够的诚意。” 任舟略忖了一下,忽然问道:“那么你想叫我杀的另一个人是谁?” 见任舟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苏欣也不遮掩,直接答道:“冰盘山庄的二管家。” “二管家是谁?” “无可奉告。”苏欣一摊手,仿佛十分无奈的样子,“我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至于他在哪里、叫什么、长什么样子,我一概不知。别说是我了,就算是冰盘山庄里的人,恐怕也没有几个人知道。” “你不知道?”任舟有些讶异,“那我怎么去找他?” “我虽然不知道他确切的位置,却能保证他一定在冰盘山庄里。至于你该怎么找到他,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苏欣似乎十分欣赏任舟此时那种为难的表情,所以说话的语调也十分轻松。 “既然你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难道不怕我随便找个人头充数?” “不可能的。”苏欣笃定地说道,“我有办法知道死的是不是他。” “什么办法?” “他虽然位居次席,但在冰盘山庄里却是除开罗贤以外最有权势的人物,因为他司职管账,冰盘山庄里的一切钱财调用,上至物资采购、下到发放工钱,全要经他过目、由他登记在册。” 任舟恍然:“所以他与罗贤同时身死的话,冰盘山庄便要立时陷入完全的混乱中。” “没错。” “可你先前为什么只字不提?” “因为其时是我求你。而且这件事并非必须由你去做不可,等到我的人继任庄主了以后再设法除掉二管家也无不可。所以我也不必跟你说得太多。”苏欣好整以暇地答道,“不过现在改由你来求我了,情况当然不同。能令事情多一分把握,我也并不介意。” 见任舟不忙答话,苏欣也不催促,而是又靠回了椅背上,悠然道:“你可以重新考虑一下这件事。不过我要提醒你,距离镜花会仅剩三天了,到了大后天的晚上镜花会就要开始。错过了这次机会,再想混入冰盘山庄便是难如登天——其中蓄养的好手不在少数,你应该心知肚明。” “当然。”任舟点了点头,“所以不必再考虑了,我现在就可以出发。” “倒也不必这么着急。”苏欣先是摆了一下手,又指了指缠在任舟腰间的铁环,“你要恢复功夫总需要一点时间。” “那就无需苏老板挂心了。”任舟淡淡地答道,“你只需给我一辆马车、再照料好无颜二人便成。” 第二十六章 再见 苏欣非但为任舟提供了一辆马车,还另外派出了一位车夫。 至于这位车夫是为了服侍任舟还是监视任舟,就只有苏欣自己说得清楚了。 “少侠,已快到了。” 在距离冰盘山庄还有三里远的地方,车夫猛地一拉缰绳,随着驽马的一阵嘶鸣,马车也止住了前行的势头。 闻言,任舟挑起了帘子,四处望了望,发现马车正在一处树林里,时已薄暮,四周杳无人烟。 瞧出任舟的疑惑,车夫解释道:“此处到冰盘山庄仅有三里地,走出这座林子便能瞧见山庄的大门了。” “你不方便送我过去?” “抱歉。”车夫恭恭敬敬地答道,“我担心有人认出我这张脸来,为少侠增添麻烦,反而坏了主人的事。” “没有关系。”任舟微笑了一下,跳下了马车,用力地伸了个懒腰,又甩了甩头,“事成以后,我该怎样找你?” “到时候主人自然会派人联系少侠。” “那他要是不来联系我呢?”任舟追问,“或者,我要是碰见什么***难以实施的难题需要他帮忙,该怎么办?” “只要少侠杀了罗贤,老板自然会联系你,这点毋庸置疑。至于第二点……” 车夫沉默了一下,继续说道:“在冰盘山庄中,要是连少侠都束手无策,那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否则我就不必在这里停步了。” “有道理。”任舟拍了拍车夫的肩膀,“这一路有劳了。” “分内之事。”车夫低垂眼睑,“要是少侠没有别的吩咐,那我就去回事了。” “不忙。” 任舟作势左右看了看——实际上,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表示他要说的事情事关重大、要车夫慎重作答而已。 车夫果然露出了一丝紧张之色。 确定四周无人以后,任舟凑到车夫的耳边,轻声问道:“我可否与刘家主联系?” “这……” 车夫迟疑了一下,有些为难地答道:“老板并无这方面的交代。” “没有交代的意思,就是凭我自己愿意咯?” “这……小的也说不清楚……”车夫吞吞吐吐地说,“不过……想来要以完成老板的差事为先,如果少侠觉得有必要,联系刘家主也无不可……” “哦?”任舟微笑着又拍了拍车夫的肩膀,看起来满意极了,“有刘家主助力的话,那实在不错。” 见到任舟的这种表情,车夫却没有任何轻松之感,犹豫了一下以后,车夫又补充道:“这全是小人的猜测,做不得准……还是看少侠自己的安排吧。” 他显然是担心任舟拿他的话做凭据、做出些令苏欣不愿看到的事情,才着急地摆脱干系,以免落得个“妄测上意”的罪名。 “放心。” 任舟宽慰了一句,意有所指地说道:“这件事既然交给我了,当然全是我拿主意,跟任何人都没有干系。” 车夫意会,感激地看了任舟一眼,用力地点了点头。 “成了,就这么着吧,我没有别的事情了。”任舟想了想,“回事的时候,关照你们老板一声,务必照看好无颜他们。” “一定,一定。”车夫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 ****************************************************************************************** 正像是车夫所说的那样,一走出了树林,任舟便瞧见了冰盘山庄的大门,以及大门两侧刷着红漆、盖着黑瓦的高大院墙。 此时天色虽已不早,但还未完全天黑,可冰盘山庄的门口已然挂上了灯笼,将红漆大门上排列有序的金色“涿弋”照得闪闪放光。 同样熠熠生辉的,还有高悬的那块匾额上以金粉写就的“冰盘山庄”四个大字。 此时庄门紧闭,可戒备却毫不松懈。除开大门两侧的石狮旁各站着两位门丁外,另有两队人在庄前的空地上沿着石板铺成的大路来回巡视。 冰盘山庄给这些护院们开出的佣金一定不菲,因为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尽职尽责得很,除了来回地巡逻以外,他们还毫不停歇地四处观望着,以确保任何一点异常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所以任舟刚走出树林,便立刻被他们发现了。 两队中为首的队长同时停住了脚步、对视了一眼。在互相打了个手势以后,其中一位队长领着自己麾下的一队人快步向着任舟围了上来,而另一位则领着手下退守在了大门附近。 围上去的那位队长见任舟一动不动、目光平静,也并未太过靠近,在距任舟一丈远的地方就停住了脚步。 随他前来的护院们当然也跟着他一同停下了,但手却各自压在了他们腰侧的刀柄上,显然是凝神戒备、只待队长的一声号令便要群起而攻。 见阵势已摆好了,那队长又往前走了两步,冲任舟抱拳行了一礼,客气地说道:“再往前便是冰盘山庄,朋友要是误入此间,可以就此回头了。” “我正是要到冰盘山庄来。”任舟同样抱拳答礼。 “哦?”听到任舟的回答,队长的脸色并未放松,而是带着戒备之色接连发问,“敢问朋友高姓大名?从何处来?来冰盘山庄有何事?” “在下任舟,从……可算从京城中来吧,受邀参加镜花会。”任舟苦笑着答道。 “原来是任少侠当面,失敬。” 队长又拱了拱手,但没等任舟放松,便又接着说道:“久闻少侠大名,如雷贯耳,却始终未有机会面见……” “所以,我要有一件可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任舟直截了当地问道。 虽然自己的话被打断了,但队长毫无忤色,而是点了点头,答道:“不错。规矩如此,还请见谅。” “无妨。”任舟笑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了那封请柬,递了过去。 队长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无误以后,才以双手把请柬捧还给任舟,说道:“小人这就进去通禀,有劳少侠稍候——” “‘规矩如此’,对不对?”任舟替他补完了这句话。 “正是。”队长略有些赧然地笑着,“请恕慢待之罪。” 任舟耸了耸肩,点头答应了下来。 跟着护院们走到门口以后,两位队长先是耳语了两句,最终由原先守在门口的那位队长进去传话,而另一位则留在了外边。 似乎是为了缓解这种拒客在外的尴尬,又或许是想探探任舟的底,所以在等待的时候,那位队长首先找了个话头:“京城离此不近,任少侠全凭着两条腿奔波,想来受累不轻吧?” “还成。”任舟一边四处打量着,一边随口答道,“先前买了辆马车,后来资财用尽,将马车转手了,才改为步行。” “原来如此。” 队长面露了然之色,反而安慰起了任舟来:“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此事倒也不稀奇。不过,凭着少侠的功夫,想来富贵可立致,也无需为此挂怀。” “借你吉言。”任舟笑了笑,“不过,令庄庄主召开镜花会,却对来客严加盘查,就不怕惹恼客人么?” “这……一般我们只会叫客人出示请柬便成。”队长觑着任舟答道,“只不过没想到少侠异人异行,才有了些误会。” “误会?把我当做踩点的贼人了?” 队长一本正经地答道:“少侠器宇轩昂,一看就不同凡响,当然不会是一般的盗贼流寇。但庄主在江湖上也有些对头,我先前担心少侠是受那些对头的托付前来寻衅,才谨慎了一些,还请多多担待。” 俗话说“伸手难打笑脸人”,像这样一连串的马屁拍过来,就算任舟想不“担待”恐怕也不行了。 ——更何况,这位队长的随口猜测居然与任舟的目的八九不离十。 所以任舟只好微笑了一下,算是把这件事揭过去了。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就在任舟想要旁敲侧击地询问一番庄内的情况、尤其是有关管家的事情时,先前进去通禀的那位队长恰巧回来了。 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位任舟的熟人。 “快剑沈”。 只不过,故人相见时却没有任何热络的寒暄,而是一种怪异的沉默。 在无言地对视了许久以后,沈除终于抿了抿薄唇、率先开口了。 “你还是来了。” 第二十七章 入庄(一) “像你这样的高手亲自给我下请帖,我要是不来,岂非太不给你面子了。” 两人并肩走在庄内的阔道上,任舟一边四处地打量、观望着,一边笑嘻嘻地与沈除谈话。 沈除目不斜视地走着,以一声冷哼作为答复。 见快剑沈不答话,任舟也不以为忤,仍是左顾右盼的,随口说道:“没想到非但外边戒备森严,里边的守卫同样不少……” 正像是任舟所言,此时道旁的一排排房屋边上,各站着多则四五位、少则二三人的护院,俱是小心谨慎、凝神戒备的样子。 这些护院们在瞧见任舟这样肆无忌惮地四处窥觑时,大多眉头紧皱、面色不善,若非顾忌着沈除在侧,恐怕就要立时群起攻之、将任舟当场拿下了。 饶是如此,护院们也并未放松对任舟的警惕。他们不但以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任舟,而且有几个人已把手扶在了兵刃上,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而且好像不怎么好客。” 任舟咂了咂嘴,补完了自己的话。 沈除又是一声冷哼之后,淡淡答道:“大概是因为,进出山庄的客人里,少有像你这样徒步而来、又这么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的。” “我不过是没见过这样的地方,开开眼罢了。”任舟不满地撇了撇嘴,“怎么能叫鬼鬼祟祟呢?” “四周也没什么奇景,不过是一些模样相同的房子而已,又何须像你这么来回来去地看个不停?” ——当然是为了在其中找出一些不那么相同的房子来作为夜探的目标。 只是这个目的当然不能宣之于口,所以任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答道:“我正是因此感到好奇。令庄主修出这么多一模一样的房子来,难道不嫌乏味么?” “这不过是下人们的住处罢了,乏味与否,又有什么干系?” “下人们?” 闻言,任舟又多看了一眼左右,眼见栋栋房屋连片成群、数量几乎要以千百计,不由啧啧叹道:“令庄主好大的排场——恐怕这里的规模比起禁中来也不遑多让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庄主在江湖中享有大名,虽然因此结交了不少好朋友,但冤家对头也同样不少。” 沈除左右看了一眼,一边同旁人点头致意、打着招呼,一边说道:“为了防备各样的名刀暗箭,多请些下人也不足为怪。” “名刀暗箭?” 任舟佯装疑惑,明知故问道:“以令庄主这样的势力,又有什么人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 “那就太多了。”沈除叹了口气,“单是一个‘鬼王’已足够令人头疼。加之‘怀璧其罪’,不知道有多少人都觊觎庄主这份财富家产,只是未敢轻易发难罢了。” “既然如此,令庄主又何须广邀江湖人士、召开‘镜花会’呢?正像你说的,其中有不少人都居心叵测,这岂不是开门揖盗?” “开门是开门,揖盗则未必。” 任舟一怔,旋即明白了沈除的未言之意:于那些心怀不轨的人而言,可趁“镜花会”打探冰盘山庄的虚实;而对罗贤来说,这同样是个亮明手腕、震慑宵小的良机。 想通这一点以后,任舟刚要顺势问一些有关“鬼王”的事情,但沈除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而是指了指离二人不远的一道“城墙”,说道:“过了这道关,便进了内庄。” 沈除所说的“关”并无任何夸大的意思,因为这道以巨石垒成的城墙之高、之广几乎与寻常关隘无异,两侧一直延伸到了庄园之外,其上还修有箭楼。 高大的城墙在夕阳斜照中更显巍峨、肃穆,披散于块块巨石上的橘黄色光芒更为其增添了某种不可逼视的壮丽之感。 抬头仰望了一番这座近在目前的雄关以后,任舟又回头看了一眼已被二人远远抛在身后的院墙,突然产生了一种怪诞的想法:这座闻名遐迩的庄园,与其说是“山庄”,毋宁说是一座城池,而任舟现在所处的地方正是其瓮城,要经过了眼前这道城门以后,才算真正到了这座城中。 在正中央那道高达数丈、紧紧关闭着的城门两侧,还另开有两道一丈多高的小门,小门的旁边同样有挟刀荷戟的卫兵值守。此外,还有一位不带兵刃、却牵着两三条黄犬的下人也和那些卫兵一样站着岗。 乍见到这幅情景,尤其是那些或坐或趴的黄犬,任舟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毛。 因为他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苏欣既是鬼街的“老板”,手上又掌握着夜枭的力量,那么在与冰盘山庄的交锋中,他一定也曾派出过夜枭的人,却始终未能建功。 而这些杀手们纷纷折戟的原因,除了因为冰盘山庄中密不透风的盘查以及像快剑沈这样的高手坐镇以外,或许还因为这些狗——夜枭的杀手闻“香”成癖,身上一定或多或少地沾染着那种怪味。这种怪味或许可凭着一些方法遮掩、令别人难以察觉,却很难逃得过狗的鼻子。 任舟并非夜枭中人,也无闻香之癖,这件事理该与他无关。 可是事实并不如此——在不久以前,他曾和无颜公子共处一室,无颜公子还曾在他的面前燃尽了一整袋的香。 哪怕已走过了一段不近的路程,可任舟还是不能保证自己身上的那种味道是否已散尽了。 同时,他又生出了另一种猜测:他目前的状况,会否是苏欣有意设计的? 苏欣绝不应该不知道冰盘山庄用以甄别夜枭杀手的这种法门,可他却未给任舟提醒,也并未替任舟做任何准备。 凭着苏欣的手段,任舟绝不相信这会是苏欣无意的疏漏。 ——可他又为何要用这种手段对付自己呢? 任舟想不明白。 如果苏欣真的有意杀他,那在暗无天日的地宫中便有数之不尽的机会,何须像这样借刀杀人呢? “怎么了?”见任舟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沈除以疑惑的目光看向了他。 “没什么。”任舟摇了摇头,笑了一下,“不过是没想到此处名为‘山庄’,实则与城池无异,连瓮城也一应俱全。” “庄主祖孙数代累世经营才有了这番规模,初见这番情景时,我也曾像你一样、心神为之所夺。” 沈除了然地微笑了一下。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任舟在沈除的微笑里竟然看到了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仿佛沈除也是这里的主人那样。 “走吧。”短暂的驻足观赏以后,沈除指了指一旁的小门,“若无紧急状况,这道大门是不会开的,客人们无论身份、皆是从这道小门进,并无轻视你的意思。” “无妨。” 任舟苦笑着跟在沈除的身后,心中已在盘算着自己该怎样全身而退了。 “沈管家。” 驻守于门侧的卫兵们纷纷与沈除招呼着,连那几条狗似乎也明白沈除的身份不低,都从地上爬了起来、围着沈除雀跃打转,好像快活极了。 “兄弟们辛苦。” 沈除答完礼,又递过去个腰牌供人查验。 趁着卫兵们检查腰牌的当口,沈除弯下腰去,颇为亲昵地挨个拍了拍那些狗,又指着任舟对牵狗的下人说道:“应庄主之邀来赴宴的客人,检查一番吧。” “得罪了。”下人说着话,冲任舟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又吹了一声口哨,那些原本环绕着沈除的黄犬便像得到命令那样、一齐朝着任舟冲了过来,围着任舟仔细地闻个不停,甚至有一条狗人立而起、以两条爪子搭在任舟的肩膀上,在任舟的胸口、下颌来回嗅探,几乎要与任舟鼻息相接。 “不必紧张。” 沈除瞧出任舟的谨慎之色,解释道:“不过是例行的检查罢了,以防备有宵小混进庄内。” 任舟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心中却为难得很——他既担心自己的猜测是真、被这些狗发现异常,同时又不可避免地怀着一丝侥幸、期望自己猜测有误。 在这样的矛盾下,他既不敢贸然发难、以免打草惊蛇,又不敢放松懈怠、以便随时应付可能的变故。 好在,或许是因为他身上“香”的味道并不浓烈、一路上已散得差不多了,又或许是他连日奔波、却未有机会梳洗,身上的臭味已盖过了“香”味。 总之,那些狗最终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在呜叫了几声以后,便重回沈除的周围了。 任舟不由得长松了一口气。 “好了。” 见状,沈除也从守卫手中接回了他的腰牌,又在几条狗的头上轻拍了两下以后,回头冲任舟说道:“进去吧。” 第二十八章 入庄(二) 比起瓮城而言,内庄所展现出的更多是一种返璞归真的自然之美,各色花、树杂植其中,间或还有些矮瀑、湖泊或是温泉一类的水景——这些水景在这样的密林中却毫不嫌突兀,反而与周遭的景致相掩映、别有一番滋味。 沿着以各色卵石铺就的小径徜徉其中,颇有些“曲径通幽”的闲情雅趣。 但任舟却对这些奇景视若罔闻,因为他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心中的各种困惑上,无暇别顾。 可惜,进入到内庄以后,沈除显而易见地比先前要沉默得多,摆出了一副不苟言笑的姿态,令满腹疑云的任舟就算想要发问也找不到开口的时机,只好作罢。 最终,沈除在一栋藏身于竹林中的二层小楼前停住了脚步。 “波涛轩?” 借着路旁灯笼的光亮,任舟看清了匾额上所题的字,又左右看了看,轻笑道:“竹波树涛,令庄主倒是颇具文人雅趣。” “不错,此处正是庄主最为钟意的一处别业,闲暇时常来此小住。”沈除顺手从一旁的架子上摘下了一盏灯笼,“能让你住在这里,足见庄主对你青眼有加。” 说着话,沈除便领任舟进到了小楼中。 楼内的陈设就像这座建筑外表那样简单,桌椅俱是以竹子篾成,通往二层的楼梯也是以竹子搭建而成的。 带任舟大致地转了一圈以后,二人最终回到了一楼。 沈除点着茶几上的蜡烛,又把灯笼挂在了门外。再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发现任舟正将烛台举到墙壁上的一副字画旁、凝神观赏着。 画中所描绘的正是这座竹楼周遭的景致,在空白处还写有十六个小字。 “幽谷有尽,欲壑难填。妄念繁杂,对此息心。”任舟念完,又咂了咂嘴,似乎是在品味其中的含义。 “这画中所描绘的景象,正是‘波涛’之名的来历。” 沈除也站到了任舟的身旁,指着画中因风力而摇摆弯曲的竹子,解释道:“楼外那片竹林之后便是后山的山谷,四季常有大风由谷中刮过来,吹得竹子枝叶动摇、沙沙作响,听来正与波涛相类。” “怪不得其上会写‘幽谷有尽’。”任舟面露恍然之色,“我虽然不太懂赏画,但能叫令庄主珍藏在这里,想必这幅画的价值也不菲吧?” “那你就猜错了。”沈除微笑着摇了摇头,“庄主得到这幅画的时候,一文钱也没花。” “哦?”任舟眉毛一挑,“莫非是画师与令庄主交情匪浅,慷慨相赠?” “也不是。”沈除又笑了一下,不再卖关子,直接解释道:“因为这幅画正是庄主亲手所绘。” “原来如此。” 闻言,任舟愣了一下,又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副画看了两眼。 “怎么了?” “没什么,有些意外罢了。”任舟答道,“冰盘山庄声势显赫,因此我一直以为令庄主一定是位雄心勃勃之人,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沈除沉默了一下,喟然叹道:“世事纷扰,在江湖中尤甚。就算庄主有闲情逸致,却还是要常常为俗世所累、不能自专。” “谁意生如马后尘。”任舟忽然想到了方歌的那阙绝命词。 “不错,不错,‘谁意生如马后尘’。”沈除品味了片刻,忽然拍了拍手,好像对这句话赞赏有加,“逐逐一世,岂不正如马后之尘?因马而起、随风飘荡,生、死、起、落皆不由人。要是庄主听到任兄的这句话,恐怕要立时将你引为知己了。” 这句话是方歌所写,任舟只不过是转述而已。 但任舟没有解释。 并非是他想冒名居功,而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与在京城中那次见面时的情况相比,沈除如今对他的态度可谓截然不同了。 那时的沈除,对待任舟满是敌意,为了阻止任舟来赴约,他甚至不惜兵戎相向;可是现在,任舟到了冰盘山庄以后,他的敌意反而没有那么重了,甚至还隐约地透着某种亲近的意思。 对于这种变化的原因,任舟当然十分好奇,却又不能直言相询,以免落得尴尬。 于是他旁敲侧击地问道:“听你的意思,你对令庄主好像了解得很?” “要说了解,总归有一些的。”沈除答道,“庄主对我欣赏有加、器重非常,甚而常常联床夜话。除开身份之别,以我们的交情,说是‘知己好友’也不为过。” “哦?”任舟一挑眉毛,“可是我记得,先前在京城中见面时,你却说自己是在这里‘当狗’。” ——我没有给人当狗的癖好。 其时沈除的话任舟还记得清清楚楚,不过此时却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只是想弄清原委而已,无意让沈除难堪。 可沈除却已经感受到了尴尬,因为他也没有忘记自己当时的言词。 所以他的表情一僵,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答道:“当狗固然不假——我虽名为‘管家’,做的却是看家护院的事,与先前那些在你身上闻来闻去的狗又有什么区别?” “那当然是十分不同的。”任舟往沈除的脖子上看了一眼,“起码你的脖子上没有给人拴住链子。” 任舟说这句话的意思本来只是为了调笑一番,可沈除却真的伸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摸了一下。 “其实这上边已拴上了链子,”摸索了一下以后,沈除又把手放了下去,“只不过你看不见而已。” “哦?什么样的链子?” 任舟有些诧异地问道:“名缰利锁?” “不。”沈除摇了摇头,又以一种严肃的语气、一本正经地答道:“感情。” “感情?” “不错。对我而言,这种以感情制成的链子比起其他任何一种链子——无论是名声、财富还是别的,都要牢靠得多。” “因为你永远也不会想要挣脱它?” 沈除思考了片刻,没有否认。 “令庄主以国士待你,你也以国士报之,这正是君臣相知的佳话,怎么能称为链子呢?”任舟笑着说道,“所谓的‘当狗’云云,或许是你太过偏激了。” “或许吧。”沈除淡然答道,“只不过,这种事说穿了也不过是我们各取所需——他提供感情,而我则为他卖命。无论以怎样的言词去修饰,说是‘君臣相知’也好,‘当狗’也罢,说的都是这么一回事。” 任舟抿了抿嘴,没有就此再继续劝说下去,而是趁热打铁地问道:“那我呢?” “你怎么了?” “你先前千方百计要阻止我来,说的是不想让我也‘当狗’,可是现在你的态度好像变了?” “那只不过是因为先前我不希望有个像你这样的人来跟我抢食。” “那现在呢?你又看开了?” “我现在仍不希望,但却别无选择。” “因为我已来了,而你又不能赶我走?” 沈除点头,又摇头,答道:“不止。还因为庄主对你的态度。” “就像我说的,庄主让你住在这里,足以说明他多么看重你。”他一边四处打量着竹楼里的陈设,一边解释,“而我也说过,既然当了狗,就要守狗的规矩。所以对于庄主看重的客人,我也理该表示亲近。” “那你能否告诉我,令庄主为何要这么看重我呢?” “无可奉告。”沈除冷冰冰地回答。 任舟摸着鼻子苦笑道:“你这可一点不像是亲近的样子。” “我说的无可奉告,跟我的态度一点关系也没有,而是因为我也不知道。”沈除面无表情地说,“你不妨等着见到他以后,让他亲口告诉你。”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 “很快。”沈除沉吟了一下,“明天——或者就在今晚也说不定。” “那实在是好极了。”任舟愉快地笑着,“我已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识一下这位闻名遐迩的大人物的风采了。” 或许是因为已把话说开了,此时的沈除也不再费力地去表现那种虚伪的热情,而是以一声干脆利落的冷哼,简洁明了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至于他的不满,究竟是针对任舟的这种奉承,还是因为庄主对任舟的另眼相加,那就不是任舟所能知道的了。 第二十九章 入庄(终) 对于沈除的冷哼,任舟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又接起先前在瓮城中未完的话题,问道:“你先前说,跟贵庄作对的人里,有个叫‘鬼王’的?” 沈除点头。 “能跟大名鼎鼎的冰盘山庄结仇,想必这位‘鬼王’也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任舟摩挲着下巴,“可我却好像没有听说过他。” “瞎子不认得画家,聋子也不会找琴师。”沈除冷声道,“有的人,你没听说过他的名字,并非因为其名声不响,而是因为你还没有知道他们的机会、也无认识他们的必要。但是,一旦你有这样的需求时,譬如有一天你被追杀得走投无路,自然就会知道他的名字。” “哦?”任舟揣着明白装糊涂,“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我恐怕已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还要知道他的名字做什么?难道他是专职替人发丧哭坟的,所以叫做‘鬼王’?” 对于任舟的插科打诨,沈除显然并不欣赏,也并未理会,而是简明扼要地答道:“他号称‘鬼王’,是因为他手底下管的都是将死而未死的‘鬼’。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被迫要去投靠他的话,恐怕也会成为那群‘鬼’里的一个。” “你的意思是说,这些‘鬼’全部都是遭到追杀、走投无路的人,却因为得到他的庇护才能活命,也因此受他调遣了?” “不错。” “你觉得,他也能保得下我?” “当然。” “但是你该知道,能叫我走投无路,非要十个八个像你这样的好手通力合作才可能做到。”任舟面露沉吟之色,“难道这位‘鬼王’有这么大的本事,能从你们手里保下我?” “要是单凭功夫的话,他当然做不到。但是他凭的不是功夫,而是面子。” “面子?” 任舟一怔,旋即笑道:“面子这种东西,向来是看时厚、用时薄。能因面子而揭过去的过节,都不是刻骨铭心的深仇——我还从未见过有谁能以面子抵偿性命的。” “你这么讲,倒是也不错。”沈除先是颔首,紧跟着话锋一转,“但他的面子,并非是向我们讨。” “你们来追杀我,他能用面子把我保下来,却又不是跟你们讨面子?”任舟皱着眉头,“我好像越听越糊涂了。” 沉默了一下之后,沈除徐徐说道:“打个比方吧。譬如,我如果真的纠结了一些好手来追杀你,你也真的去向鬼王寻求庇护、而他也愿意保全你。那么只要你不走出他的地盘,我们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对你不利。” “为什么?”任舟仍是听得云山雾罩。 “因为他一旦愿意保你,那么江湖上但凡与我们有一点关系的名宿大豪们就会一齐站出来替你讲话,迫令我们放弃追杀。到那时候,要是我们执意不从的话,驳的就是那些大豪们的颜面——无需鬼王再多说、多做什么,那些大豪们就会自然而然地着手对付我们。” “有关系?什么样的关系?” “什么关系都有可能,同乡、同道,甚至同门,无所不包,总归是能跟我们说得上话、又有身份的人。比如我世居蜀中,鬼王便会请蜀中诸葛家的人代为说项;再比如我请动的人里如果有绿林道的人,鬼王便会请张一尘或是项将军出面;又或者是出身各个宗派的人,那鬼王就会请其中的掌门、长老发话。” 任舟不禁咋舌:“他的面子有这么广?” “以我们所了解的消息来看,似乎确实如此。”沈除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过往数十年来,他所保下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大多都是采用我先前所说的那种手段。如今在江湖、绿林以至朝堂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几乎都曾受过他的托付、代为出头。” 对于沈除后边那段话,任舟虽然也颇感不可思议,但也心知沈除不会言过其实,所以除了惊叹以外再无别的想法,反而对于“大多”二字颇为在意。 沈除解释道:“因为有的人宁愿触怒那些大豪也不肯善罢甘休,非要手刃仇敌不可。” “那鬼王该怎样对付这些人呢?” “首先,这些人要先从那些颜面扫地的大豪手上活命。”沈除答道,“要过这一关已很不容易。‘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越是久居上位的人越不能忍受别人冒犯自己的威严,所以对付起那些人来也就越是不遗余力。” “好像是的。”任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但不容易并非不可能,还是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对于那些能做到这一点的人,鬼王会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什么样的机会?” “活命的机会,却也不止是活命,而是活得比原先好得多的机会。”沈除微微眯起了眼睛,“只要答应鬼王、放弃寻仇,那么你便能获得他的支持。” “支持?” “不错。这种支持里,包含财富、名声以及随着前两者而来的权力。” “而那些获得支持的人,便又会成为新的大豪,成为鬼王的面子里的一部分?”任舟的眼光一闪。 沈除一怔,旋即双眉紧锁,面露沉思之色,缓缓道:“我先前只为鬼王先威胁后利诱、双管齐下的办法而颇感赞叹,还没想到你说的这一层——如果真的如此,那些大豪尽是他一手培植的话,他岂非与皇帝无异?” “也不至于。”任舟摇了摇头,“那些大豪虽是受他的支持,可一旦有了自己的势力,便如同诸侯一样,听调不听宣——甚至连‘调’也不一定会听,至多只是在力所能及或者事关己身的时候略施援手罢了。” “也对,否则蒋涵洋不会坐视不理。”细想了片刻以后,沈除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好像放松了不少。 “那如果有人连闯过了威胁与利诱两关,鬼王又该拿他怎么办呢?”任舟又接着先前的话头问道。 “那他就可以去见鬼王了——或者是去见鬼。”沈除耸了耸肩,“能连闯两关的人,便能到他的鬼街去找他了。只不过,在鬼街的人,除了鬼王以外,还有那些因鬼王而活命的人。” “同仇敌忾下,再加上有鬼王的号令,他们当然不会坐视别人来鬼街逞凶了?”任舟摸着嘴巴,替沈除补完了他的话,“到了鬼街便要面对成百上千的对手,就算是大罗金仙恐怕也无能为力了。” “当然。” “照你这么说,那鬼王这个名字起的实在不好——他应当叫‘活菩萨’才对。”任舟忽然笑道,“只要他保佑的人,就一个也死不了。” “也不尽然。”沈除却摇了摇头,“并非一个也死不了——据我所知,就有一个人曾在鬼街手刃了仇人却又全身而退。” “是谁?”任舟颇感惊异,又隐隐约约能猜得到沈除所说的是谁,但还是想等沈除亲口说出来。 沈除好像对他将要提到的人物不敢有任何亵渎之心那样,面色一肃,一字一顿地答道:“便是冰盘山庄的当代庄主。” 这个答案正和任舟所猜测的一模一样。 但他还是装出了一副惊讶的神色以奉承沈除,好找机会问出更多的事情。 可惜,天不遂人愿,哪怕沈除十分享受任舟的惊讶,任舟却也没有机会再问更多的话了。 因为任舟还没来得及开口,屋外便传来了一道温柔、平和却又略带责怪的声音。 “小沈,你的话有些多了。” 第三十章 罗贤 屋外传进来的这句话,与其说是责备,倒更像是嗔怪。 凭着那声称呼,任舟已可猜测出说话之人的身份;再看见听到那句话的沈除非但没有露出丝毫不快,反而摆出一副赧然之色,任舟对自己的猜测也就越发确定了。 “抱歉。” 说着话,沈除又把头低了下去——哪怕说话之人远在屋外,无法看到屋内的情况,可他还是这么做了,似乎不如此便不足以表示自己的恭顺与愧疚。 似乎是感受到了沈除的内疚,屋外之人又把原本就十分平和的语气格外地更放轻了些,温柔地开解道:“没什么。故友重逢,多说些话也是难免的。” 沈除仍是低低地把头埋在胸前。 顿了顿以后,那人又接着说道:“我本不该打扰,但我现在要跟这位任少侠谈一些事情,所以只好请你暂时回避一下,可以吗?” 任舟很难描述自己此时的感受。 他从未见过有哪位老板如此温柔、客气地跟自己的属下说话,甚至用上了“请”字——那人说的“请”似乎透着一种真挚之情,而无一毫凌人之气,与苏欣或者谭鸩用来装饰强调的“请”截然不同不同。 对于那人的这种语气,沈除全无惊讶之色,显然已对此习以为常了。 “当然可以。” 提高了些音调、回答了那人以后,沈除又抿了抿嘴唇,以某种近乎怨毒的眼神看了任舟一眼。 任舟不禁大感莫名,可沈除也没给他发问的机会,一言不发地径自走出了屋子。 似乎是生怕沈除心怀不满,那人在沈除离开以前还特意拉着他在外边密谈了几句,但由于相隔过远、对方又刻意压低了音量,再加上夜风吹动竹叶所发出的声音干扰,所以任舟也没能听清二人谈话的内容。 一直到沈除走得远了,那人才轻咳了一声,对任舟说:“实在抱歉,久等了。” “无妨。”任舟试探着说道,“在下不过一介江湖散人,罗庄主能拨冗接见,与我而言已是莫大荣耀,等得久不久根本不算什么事。” “任兄客气了。此回任兄肯应邀光降敝庄,理该是在下的荣幸才对。” 罗贤似乎不愿再客套下去,回敬了一句以后,单刀直入道:“此刻月明星稀,清风不寒。若任兄有意,不妨出来一叙。”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任舟朗声答道。 罗贤就站在院子的正当中,负手而立,头发随意地披散在双肩上,正带着一种温和的笑意、仔细地由上到下观察着任舟。 任舟也在同样仔细地观察着这位名动江湖的冰盘山庄之主。 看年纪,他应当在四旬上下,头发虽未染霜,眼角却已有了些许的褶皱。可这些褶皱却不至令人觉得他老态尽显,反而为其增添了成熟之感,正与他身上那种饱经沧桑以后所形成的从容、淡定的气度相契合。 从衣着打扮到动作表情,他周身上下似乎无一处不与那种气度相匹配。 尤其是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里,没有一点久居上位者所惯有的居高临下的傲慢或者骄矜,取而代之的是一派祥和。包含于其中的,除了诚恳、平静和一种毫不张扬的自信以外,还有一种难以言述的情感,一种近乎于“赞天地之化育”的大爱,似乎对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乐见其成那样。 哪怕明知他的身份非比寻常,可任何人在这种眼神的注视下,都不会感到一丁点的局促不安,反而会生出一种如沐春风的愉悦。因为通过这种眼神,你能明白地感受到他对你的情感——那种集结了赞许、鼓励以及包容等一切善意的情感。 那一身剪裁合度、不饰任何暗纹的白衣穿在他的身上,既不显得寒酸,也不显得赘余,反而与他的气质贴合得恰到好处,此时在月色的映照下,更为他添了一分潇洒出尘的意味。 注意到任舟的神色,罗贤仍是用那种和风细雨的语调、微笑着问道:“任兄似乎十分惊讶?” “确实有一些。”任舟同样微笑着答道,“我从没想到罗庄主会是这么样一个人。” “哦?那任兄先前觉得我应该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说着话,罗贤忽然圆睁起双眼、怒目而视,把肩膀也架了起来,双臂交叉在胸前,又将嘴角向下撇了撇,做出一派倨傲之色,冷声问道:“这样么?” 任舟一怔,还在踌躇该怎样作答的时候,罗贤便笑了一声,又抖散开了架势、变回了原来的状态。 如果说先前罗贤所表现出的一切令他看起来就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散仙,那么他此时这种刻意的玩笑无疑为他增添了一些“人气”、以免令人敬而远之,同时也无形中拉近了不少与任舟之间的距离。 “虽然不中,亦不远矣。” 任舟乔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说道:“先前,我一直觉得冰盘山庄的一庄之主,应该是像项将军那样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英豪。却没想到,亲眼见到的罗庄主是这么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不像是在刀口舔血的江湖客,倒像是个书生多些。” 闻言,罗贤不禁哑然失笑,摇了摇头,答道:“那或许是因为我们的处境不同吧。” “处境不同?”任舟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们俱是一时人杰,也都各执一地的牛耳——云梦水寨在江南的绿林道称雄,贵庄在关外的万里之地也是首屈一指,又有什么不同呢?” 罗贤细致地解释道:“称项将军为人杰,那当然是十分妥当的。单看他能统率江南绿林数十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威望无两、人人敬服,便可知他手段非常,也理应有那样的气魄。反过来讲,若他没有那种气魄,恐怕会令外敌窥觑、人心离散,反而不美。” “至于我嘛……”罗贤沉吟了一下,“我不过是个守成之人,既乏雄心,亦少壮志,只是勉力维持着敝庄不至倾覆而已,内忧外患下,早已神疲力竭,自然生不出那样的气概。所谓‘人杰’二字,我实在是受之有愧。” 说这些话的时候,罗贤的语气诚恳,而且也收敛起了笑意,面色认真,全不像是自谦或者作伪,就如同是字字发自肺腑那样,满是真诚。 可任舟却对这番话未能尽信。 “罗庄主也不必过谦了。”任舟摸了摸鼻子,“若庄主真的毫无争雄之心,又何须与鬼王结仇呢?” “那并非是我情愿。” 罗贤将一只手伸在了身前,比了一个手势以后,以另一只手指了指地上的影子,问任舟:“你看这是什么?” “狗?”任舟猜测道。 “确实有几分相似。”罗贤也跟着看了一眼,微笑着说道,“可是我只是伸出了一只手而已。” 说着话,他又把比着手势的那只手晃了晃、示意任舟看向他的那只手。 要是单看这只手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其跟狗联系在一起。 任舟摸了摸嘴巴,面露了然之色。 见状,罗贤接着说道:“我只不过是伸出了一只手,影子落在地上却成了那副样子,我又能去怨谁呢?” “当然谁都怨不了。”任舟长出了一口气,“可是,我还是非常好奇,庄主为何一定要伸出那只手呢?” “为了公道。” “公道?”任舟咂摸着这两个字,露出了一种玩味的笑容,“这两个字并不太有说服力——有多少人便有多少种公道。” “但我的这种公道一定是人所共有的。”罗贤注视着任舟的双眼答道,“那就是‘杀人偿命’。” 这种公道实在是合理极了。 半晌,任舟幽幽地叹了口气:“那么我大概明白庄主请我来是为什么了。” “哦?”罗贤一挑眉毛,“任兄觉得是为了什么?” “我猜,大概是为了让我把这种公道讲给鬼王听吧?”任舟耸了耸肩,“据我所知,他好像不是特别愿意听庄主去讲。” 第三十一章 洗心池 任舟虽然说的是“猜测”,但已有了十拿九稳的把握——因为除此以外,他实在想不出罗贤为什么要如此地优待他。 可他却猜错了。 “任兄实在是多虑了。”罗贤轻轻地摇着头,“我此回请任兄来做客,就只是做客而已,绝无他事相求。我与任何人的事情都与任兄没有丝毫关系,也不会劳任兄替我出力。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要是任兄愿意讲述一番江湖上的见闻的话,便足见厚情了。”罗贤答道,“这只是久居世外之人的一点心愿,要是能得任兄首肯,那为最好。除此以外,再无他求。” “冰盘山庄虽然远在关外,但对关内的事情恐怕也有所耳闻吧?”任舟疑惑地问道,“就算贵庄没有耳目,也大可光顾‘栖凰阁’或是‘说书人’的生意。” “任兄可谓是近来江湖上风头最盛的人物,近来发生的所有大事均有任兄参与其中。要是任兄肯亲述,我又何必去听那些捕风捉影的道听途说呢?” 顿了顿以后,罗贤补充道:“当然,这并非强求,要是任兄有什么不便之处也尽可拒绝。” “罗庄主这么说就见外了。”任舟展颜一笑,“这并非什么难事,只要庄主不嫌弃我笨口拙舌,我自然愿意得很。” “那就感激不尽了。”罗贤欣然答道,又四顾着周围的景色,做了个“请”的手势,“内庄风景宜人,又无俗事相扰,我有意请任兄同我步月赏景,间做幽谈,如何?” “这……” 任舟略一迟疑,犹豫了片刻,才最终答到:“恭敬不如从命。” “这不过是我一时兴起,要是任兄疲乏欲睡,另择他日亦无不可。”罗贤颇为体谅地说道。 “无妨。”任舟笑了一下,“庄主日理万机,难得拨冗,我要是拒绝的话,岂非太不识抬举了?” 说完,他不等罗贤再客气,便同样伸手比了一下,“请。” 见状,罗贤也不再多言,只是露出了一抹感激的微笑,等到任舟走到了自己的身边,便回过头、带起了路。 “庄主想听哪件事?”任舟一边按着罗贤的指点、赏玩着路边的景色,一边随口问道。 “都好。” 似乎是觉得这两个字太过宽泛,思忖了一下以后,罗贤又改而道:“我听闻任少侠好像跟北方绿林的新龙头不大对付,曾三番两次地交手,不妨就从你们第一次交手讲起吧。” “第一次交手?”任舟想了想,“那实在太过久远了,恐怕要从燕京山上、陆振豪陆龙头的葬礼讲起……” 月明星稀,四野俱寂。 一开始的时候,二人的谈话频繁地被那些牵着狗、打着灯笼的巡夜庄丁所打断。到后来,仿佛是不胜其扰那样,罗贤专门拣小路走,终于比先前清净了许多,再无人上来与他见礼了。 只不过,“没有上来见礼的人”和“没有人”是全不相同的两回事。 哪怕那些人已尽力地隐藏起了自己的声息,可任舟还是能感受得到两旁树林里偶尔传出来的、几乎已细不可闻的呼吸声。 亲眼见到这样近乎于密不透风的戒备以后,任舟终于明白了夜枭为何会对冰盘山庄束手无策——那些值守在城门附近、嗅觉灵敏的狗可杜绝他们乔装改扮的心思,就算他们想要越墙而入,也绝躲不过内庄的这些眼线。 最终,罗贤在一处温泉池边停下了脚步。 凭着月色,透过缕缕升腾飞舞的氤氲雾气,任舟看清楚了池中那块石碑上所镌着的“洗心”二字。 除了这块石碑以外,这座池子便再无其余的装饰,好像与二人先前路过的那些并无区别。 但仅仅只是好像而已。 相较于在树林中每五十步便有一个哨位,此处的情况大为不同——以这座水池为中心的百步范围内,除了任舟和罗贤以外便再无旁人。 到了这座水池边上以后,罗贤也一改先前谈笑风生的神态,换上一副不苟言笑的庄严之色。 任舟虽然疑惑,却也隐约能猜得到此处非比寻常,并未贸然发问,而是偷觑了罗贤一眼,期望他能理解自己的意思、为自己解惑。 可惜,罗贤并未领会任舟的意图,因为他连看也没看任舟一眼,更未说一句话,只是双眼紧盯着水池中央的那块石碑,慢慢地弯下了腰、跪倒在了地上。 跪倒在地的罗贤先是将双手伸入水中、仔细地清洗了一番,然后又低下头、掬起一捧水来,同样认真地清洗起面庞来,一连洗了三次。 无论是洗手还是洗脸,他的动作都细致极了,也温柔极了。 清洗完毕以后,他没有急于起身,而是凝视了石碑片刻,又缓缓将双眼闭了起来,眉毛舒展、面色平和,呼吸平稳悠长,就好像是在冥想那样。 看着跪在自己身旁的罗贤,任舟面露犹豫之色。 只不过,与先前答应罗贤的邀约时那种故作姿态的犹豫不同,此时他的心中确实充满着激烈的矛盾。 他没有忘记自己此来的目的,更没忘记自己的手中悬着无颜公子和苏夫人二人的性命。 如果说他决心刺杀的话,此时便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他与罗贤相距不过咫尺,对方又全无防备,他有十足的把握可一击致命。 而且,他也有同样的把握,可赶在百步之外的那些暗哨形成合围之势以前逃离此处,再趁着罗贤身亡以后的混乱伺机离开冰盘山庄。 这个计划虽然有些草率,但若只是为了刺杀罗贤的话,便已经有了相当的可行性。 只不过,他还未能完全下定这样的决心。 不但是因为他还未能打听出“二管家”的身份、此时刺杀罗贤无异于打草惊蛇,更因为他不愿辜负罗贤的信任——对于他,罗贤可谓是执礼甚恭、毫无机心,完全是一副赤诚相待的模样。 所谓“以德报德”,哪怕最终二人还是免不了兵刃相向,可任舟宁愿那是在已无回寰余地的情况下决一死战,而非是像现在这样攻其不备。 所以,在思虑再三以后,任舟最终长出了一口气,将已握在手里的掌中刀重新插回了手腕的皮带上。 与此同时,罗贤也终于完成了冥想,从容地站起了身来。 他当然不知道先前的片刻里任舟的心思经过了怎样的峰回路转,更不会知道自己已在鬼门关旁打了个转。 所以,再看向任舟的时候,他面露歉然的笑容,温声道:“久候了。” “没什么。” 报以微笑以后,任舟左右顾盼了一番,问道:“此处是何地?庄主方才为何要做出那种姿态?” “此处名为‘洗心池’,乃是先祖所建。”罗贤叹了口气,凝视着“洗心”二字答道,“尘烦扰扰,世人多为此所累,心亦为所蔽。先祖建这座水池,就是为了让我们这些后人对此尽洗尘念、以求持心公正,故名为‘洗心’。” “原来如此。”任舟了然地略一颔首,“庄主肩负重大,当然要时时警醒。” “正是。所以每当我心绪不宁时,总会来此,或是静坐,或是梳洗。” “心绪不宁?” 任舟的眼皮一跳,假作毫不在意地随口问道:“莫非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罗贤仍在注视着石碑,所以并未发现任舟的异常。 闻言,他苦笑了一下,答道:“没什么事情,不过是听任兄说起的往事里,那位如烟姑娘受人利用、最终殉情,颇有些感慨系之。” 见到罗贤的那种表情,任舟便能猜想得到对方生出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慨——这样的感慨,任舟也曾有过,只是却无人可谈,只好放在了心里。 如今,罗贤的话却令他产生了某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浮生如寄,百年以后便如悬崖撒手、转瞬成空。生死尚且不能自专,还要费心劳力去算计、利用,岂非可笑?在这样的算计里,人人都以为自己可得偿心愿,最终却不免成为另一人的棋子,岂不可悲?” 听着罗贤的这种感慨,任舟没有说话,也说不出来话。 最终,在一阵冗长的沉默以后,罗贤最后深深地忘了一眼那块刻着“洗心”二字的石碑,颇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感慨颇多,见笑了。” “没有。”任舟摇了摇头,“先前我也曾有过相似的感触,所以此时听罗庄主说出来,只觉得声求气应。” “看来任兄也是性情中人。”罗贤勉力挤出了一丝笑意,旋即叹了口气,“时日不早了,我还是先送任兄回去歇息吧。” 第三十二章 权衡 仿佛是为了展示自己的热情、同时也为了表达歉意,罗贤亲自将任舟送回了“波涛轩”的院外,才依依不舍地拱手作别。 但是,任舟刚进屋,还没等坐下来喘口气,屋外便又传来了罗贤的声音。 “没想到,罗庄主的‘改日’竟然近在眼前。”任舟出门的时候,随口调笑了一句。 罗贤一怔,旋即莞尔一笑,解释道:“实在抱歉。方才有些事没有说清,才冒昧打扰,多请见谅。” 这番话说得客气极了,透着一股诚惶诚恐的意味,就好像任舟才是此间的主人、而他自己反而成了来宾一样。 罗贤的回答大出任舟的意料之外,所以他只好苦笑着摆了摆手,答道:“玩笑而已。我本就是客居,何来‘打扰’一说?有何赐教,罗庄主尽请直说无碍。” 在拱手赔礼以后,罗贤才说道:“谈不上‘赐教’,不过是一些琐事而已。之前我来得太急、小沈似乎没有时间交代清楚,所以我才来代为说明。” “有劳了。” “首先是这个铃铛。”罗贤指了指挂在院墙上的那一枚造型古拙的铜铃,“无论何时,任兄但凡有任何需求——无论是用餐还是沐浴,亦或者是什么别的,都可以摇动这个铃铛,最迟在一炷香以内,便会有下人前来服侍。” 这颗铃铛既然能挂在墙上,当然也就不会太大,而一颗不大的铃铛自然也就不会太响,那么能听到这种声音的人也就势必不会离得太远。 而目力所及的范围内,除开任舟身后的“波涛轩”以外,便再无别的房屋。 所以罗贤的这句话,无疑也说明了这座小院的周围时时都会有人看守着。 也许这正是罗贤用以暗示客人不宜轻举妄动、以免撕破脸皮的手段。不过,任舟对此早已心知肚明,所以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以示了解。 但罗贤却好像有些过意不去的样子,不待任舟发问,便自顾地解释了起来:“敝庄占地颇广,加之地处偏僻、平日也少有宾客往来,因此不免有许多房屋空置。周遭的哨卫,包括先前任兄所见到的那些家丁在内,皆是我请来防备着不虞之灾的,并无监视之意,万勿挂怀。若有不便之处,还请多多体谅。” “无妨,我能明白。”任舟微笑着答道。 “多谢谅解。”罗贤亦报以笑容,“第二件事,是‘镜花会’在即,我明天有些事情要过问,或许不能来与任兄盘桓了,请恕怠慢。” “能得这样的盛情款待,已令我感激不尽。倘有要务,当然以山庄的事情为先,何谈‘怠慢’?庄主实在太客气了。” 闻言,罗贤欣然道:“不过,明天我可以差小沈来陪同任兄在庄内庄外游览一番,代我尽一尽地主之谊,也免得任兄闲居无聊。” 罗贤派沈除来作陪,当然是出于二人相识、方便说话的考虑。 只不过,他却不知道二人之间的那些龃龉——或者应该说是沈除一厢情愿的敌视。 尤其是在听到“小沈”这两个字的时候,任舟几乎下意识地便想起了方才分别时沈除那种怨毒的眼神。 但他也不愿让罗贤再为自己的事多费心神,只好口不应心地答道:“那实在是好极了。”脸上还硬挤出了一些笑意。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见任舟没有异议,罗贤似乎也长松了一口气,轻松了不少,“任兄要是有其他的要求,尽可直言。凡是我能力所及的,一定不会推脱。” “庄主的安排已经周到至极,我并无其他要求。” “好,那我不打扰任兄休息,就先告辞了。”罗贤笑了笑,“此外,任兄要是想起了别的事情,也尽可告诉小沈、由他代为操办——在这庄中,除了一些机要大事以外,他皆可自己做主,任兄不必担心令他为难。” 先前听到城门前的守卫称沈除为“管家”时,任舟已能猜测得出沈除在山庄中的地位不低;而此时听罗贤的话,沈除竟好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样。 这让任舟不得不生出了一种联想——沈除会否就是那位“二管家”呢? 但此时显然并非思考这件事的良机,所以任舟只是略显出了一种恰到好处的惊异、似乎是为了沈除的身份而惊异那样,旋即点了点头,答道:“好,多谢庄主美意。” 再次拱手送别了罗贤以后,任舟躺在床上,却连半点睡意也没有了。 因为他的思绪已全叫先前的那种猜想、以及随之而来的种种问题所占据。 ——沈除会否就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管家? ——如果他不是,那么该到哪里去找那位二管家?四周尽是眼线,不可能趁夜色探查;白天又有沈除在旁掣肘,更无机会。 ——如果他真的是,那么自己该怎样下手?偷袭固然是种捷径,却与自己先前的打算不符;但要说明刀明枪地决一死战,自己又无绝对的把握可以在杀掉罗贤与沈除以后全身而退。 ——最要紧的是,自己又能否真的下得去手?他是否真的能狠得下心,以罗贤和沈除两条无辜的性命去换取无颜二人的生机? 在这些问题里,尤以最后一个最令任舟苦恼。 一边是虽仅有一面之缘、却与他颇为志气相投的罗贤,以及虽颇有不合、却无生死大仇的沈除;而另一边则是与他化干戈为玉帛、甚而共经生死的无颜公子,以及他自己亲口许下的承诺。 在反复的权衡以后,任舟还是没有下定决心——那无法取舍的两边就如同两块千钧重的秤砣一样,快要将他这杆秤坠弯、坠折、一路坠到某种无底的深渊中去。 最终,任舟混混沌沌地睡了过去。 与其说是“睡”,毋宁说是逃避。 虽然他自己也明白,这种逃避只不过是暂时的,终归有一天他不得不在其中做出抉择——而且那一天并不十分遥远。 “但起码不是现在。” 任舟如是安慰自己。 第三十三章 莫名 忽然打了个激灵以后,任舟翻身坐在了床上,呆呆地盯着对面的墙壁发愣。 他依稀记得,就在昨夜将睡未睡的时候,他似乎想到了某个关键的问题。 当然不是关于如何在两方中取舍的问题——事实上,他正在千方百计地尽力让自己暂时不去想它——而是另一个十分紧要的问题。 可惜,无论他现在怎样的绞尽脑汁,也难以想起半点有关那个问题的内容。 在颇为苦恼地拍了拍脑袋以后,任舟最终放过了自己。 “唉……” 任舟略带怅惘地叹了口气,然后就像是要迫使自己下定决心那样,他带着一股狠劲跳下了床,又狠狠地跺了跺脚。 他实在对这张温暖而舒适、被子与枕头都散发着某种幽香的床有些不舍。 这是近几个月以来,他睡过得最舒服的一张床;要是不谈那个折磨着他的问题的话,昨夜也可算是他近几个月来睡得最踏实的一次,以至于到他穿上鞋子、走下楼的时候,脑袋仍有些发懵。 但是他必须要起来了。 虽然四周寂静无人,但外边刺眼的阳光已明白地告诉了他,现在已然不早了。 而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再多的事情,也要一件一件地完成。所以他打算先解决现在正摆在他面前的两件要务:填饱肚子,然后去找那位罗贤为自己安排的向导。 前一件事令他期待,后一件事令他犯难。 依着罗贤的指点,任舟轻轻地摇动了一下院墙外的铜铃。 在听到那阵伴随着铃铛的脆响、由树林中传出的窸窣脚步声以后,他又施施然地搬出了一把椅子,坐在了院子当中,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怀着期望的等待,永远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尤其是此时那种恰到好处的春日阳光洒在了他的身上,既不过分燥热,也不至于寒冷,鼻尖划过的微风中还带着新生竹叶的清香以及潮湿的泥土味,更令他情不自禁地陶醉其中。 在一片金黄的灿烂中,他几乎已忍不住要沉沉睡去了。 可惜,幻梦的蝴蝶还未来得及伸展开翅膀,便已叫人扼断了喉咙——他的美梦在一阵近乎粗暴的敲击声中戛然而止。 看见任舟面色无奈地揉搓着面颊,沈除停止敲打竹椅,顺手把食盒放到了任舟的怀里。 “你这实在不像是待客之道。”任舟苦笑着说道。 沈除冷哼了一声,淡然答道:“你要是没睡饱,尽可回床上接着睡。” “当然睡饱了,刚才只不过是等待无聊,想要小憩一会。”任舟叹了口气,掀开了食盒,在其中翻检了一会,拿起了个包子递到了沈除面前,“来点儿?” 沈除微皱着眉毛向后躲了躲,拒绝了任舟的美意。 见状,任舟毫不在意地自己享用了起来。 看见任舟那种不顾风度的大嚼大咽,沈除的眉毛皱得更紧了。 “你们平时在庄里都做什么?” 任舟一边吞咽着包子,一边含混不清地问道。 “你最好吃完了再说话。”沈除冷声答道,满脸尽是不耐烦的神色。 “好。”任舟猛嚼了两下,用力地把嘴里的残余尽皆送下去了以后,又问了一遍:“你们平时在庄里都做什么?” “巡逻。”沈除回答得言简意赅。 “除了巡逻呢?”任舟又拿出了一个新的包子。 沈除的嘴角轻轻扯动了一下,不过已明白自己的提醒毫无用处,干脆老老实实地回答:“……练武。” “还有呢?” “……比武。” “比武?”任舟眼睛里精光一闪,显然十分感兴趣,“怎么个比法?在哪里比?有什么彩头没有?” “……你要是想知道,我一会可领你去看看。” “好极了。”任舟笑嘻嘻地说道。 又囫囵吃了几个包子以后,任舟长出一口气,抹了抹嘴巴,看起来满足极了。 “走吧。”任舟站起身子,拍了拍手,将盖子合好以后、把食盒递还给了沈除。 接过食盒的沈除默默将其放到了铃铛下边。 “就这么摆着?” “一会自然会有人来收拾。”沈除当先带路,头也不回地淡淡答道,“这并非我的职责。” “那你的职责是什么呢?” 任舟心内一动,佯装毫不在意地随口问道:“我先前听人称你做‘管家’,昨晚听罗庄主的口气,就好像你是仅次于他的二当家一样。” “二当家?”沈除冷笑了一声,“我虽然是管家不假,但冰盘山庄内的管家不下十人,我还远称不上‘二当家’。” “有这么多?”任舟并不能理解、也无心理解沈除为何冷笑,只是为了他口中的数字而颇感咋舌,“那你们有没有什么排位,好分出谁大谁小来?” “没有。” “没有?”任舟一怔,“那如果罗庄主不在的话,谁说了算?” “各个管家只有职责之别,而无高下之分。所以如果真有你说的那种情况,那么是谁的事情,就是谁说了算。” “那么你的职责,就是管辖护院了?” “我只管内庄。” “哦——” 任舟拖了个长音,了然地点了点头,还想要再问,却发现沈除的面色已有些不耐烦,担心令对方生疑,于是改口道:“能得到这样的差事,正可说明你有多么得罗庄主信任。有你这样的大总管陪着我,实在是让我有面子极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任舟当然深谙其中三昧,所以他尽力地想要说得诚恳一些,虽不抱着完全消解隔阂的幻想,却也想借此令对方受用一些、好给自己问出更多问题的机会。 可惜,他的这种恭维好像全无效果。 听到那番话的沈除并无任何欣喜之色,反而又发出了一声冷哼:“你的面子已足够让庄主相伴夜游,我也算不了什么。” 所谓的“热脸贴上冷屁股”说的大抵就是这回事了。 一时想不出该怎样接话的任舟,只好借着轻咳和四顾来掩饰尴尬。 而这好像正是沈除的目的。 见任舟不再发问,他也乐得清闲,目不斜视地带着路,一点打圆场的意思也没有——他巴不得接下去两人能一直保持着现状,最好一句话都不要多讲。 但是,就像他并未按照任舟的愿望殷勤作答那样,任舟也并未按照他的愿望保持沉默。 “今天庄内的人好像多了不少。” 沈除随意瞟了那些来往的人一眼,闷声道:“后天就是镜花会,当然会有新客人来了。”说完,又回过头,冲着任舟露出了一丝带有嘲讽意味的笑意,“今天庄主就是要陪那些新客人才无暇顾及你的。” “这也是难免。”任舟虽然不明白沈除笑容中的嘲讽所为何来,但也没细究,只是耸了耸肩,“他身为一庄之主,当然要面面俱到了。” 沈除的表情一窒,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你能明白就好”,便又缄口不言了。 行不多时,二人终于来到了一处小院的门外。 院门洞开,不时还有人走进走出的,院内或高或低的呼喝声不绝于耳,看起来热闹极了。 “这是什么地方?” “护院们的居所……”沈除面带着微笑跟那些向他见礼的下人们点头致意,抽空答道,“……之一。你要是想看比武,或是玩两手,就在这里了。” 第三十四章 异乡旧人 关于沈除口中的“玩两手”,任舟先前只以为是技痒难耐、与人切磋一番。 可是进了小院、看清了其中摆放着的张张赌桌以及各色赌具以后,任舟才发现自己原先的想法错得有多么离谱。 “沈管家好啊。” 瞧见沈除带着个陌生人进入院内,在其中消遣的家丁们纷纷停住了手上的动作,跟沈除打起招呼来。 还有些原先东瞅西看、并未入局的人,已向沈除贴了过去,颇为殷勤地问道:“沈管家这是带着朋友来玩?” “好,好。” 沈除先是微笑着应付了那些向他问好的人,又瞥了任舟一眼,答道:“这位是庄主的贵客,请我带他来消遣一番的。” 闻言,几人又转而向着任舟拢过来,其中一个老成一点、似乎像是几人中为首的中年人带着奉承的笑意,问道:“敢问少侠高姓大名?” “任舟。” “原来是任少侠当面,久仰了。”中年人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咱们这无论是骰子还是大小牌九应有尽有,少侠想要玩点什么?” “我是听说此处有比武较技,才想要来开开眼的。” “原来如此。”中年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大家都是练家子,手里分高下,确实比起骨牌骰子要精彩得多。只不过,少侠是想怎么玩?” “什么叫怎么玩?”任舟有些诧异。 “就是说,少侠是想这么玩……”说着话,中年人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搓了搓,“……还是这么玩?”说到此处,中年人又改为以手比划了几下。 “嗯……” 任舟沉吟了一下,瞥了沈除一眼,发现后者面无表情,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没有半点详细解释的样子,便答道:“还是先看看再说吧。” “也好,也好。”中年人笑呵呵地答道,“那沈管家呢?要不您在这玩一会,由我代为招待少侠一番?” “不必。”虽然有些不对付,但沈除对罗贤交代下来的事情还是不敢有丁点的怠慢,所以他也没有就坡下驴、将这桩麻烦甩脱,而是下巴一扬,“带路吧。” “成。”中年人一躬身,“二位爷这边请。” 在他的带领下,任舟最终来到了后院的天井中。 两座以木头垒成的拳台分摆在天井的两侧,任舟等人到的时候,两座拳台上已各有两个庄丁打扮的人正在比试着。 其中一场已然接近尾声了,一人俯身趴倒,领子叫他的对手提住,显然是毫无还手之力,只等对手耀武扬威完,便要被抬走了。 眼看结局已定,围观这一场的观众们也大多兴致阑珊,除开几位显然是因胜者而赢了钱、此时大声地为胜者叫好的人以外,其余人大多沉默不语,静静地等着此间事毕、再开下一场。 与这边拳台的沉寂相比,另一座拳台就要热闹多了——台上比武的两个人你来我往的激斗正酣,台下的观众们看得专心致志,不时因台上的情势而发出阵阵或是喝彩或是惊叹的呼喊声。 只不过…… “太平庸了?” 瞥见任舟的神色以后,沈除大概能猜得到其中的缘由。 “要是在普通人里,这些倒也算得上‘有两把刷子’,但是……”任舟迟疑了一下,最后采用了稍微委婉一些的说法,“但是有些难登大雅之堂。” “他们只不过是寻常的庄丁护院而已,在我手下都走不过三招,当然更难入你的法眼了。” 任舟耸了耸肩,没有否认。 “不过,你要是有兴趣的话,大可以跟我玩一手。” 沈除忽然将手搭在了剑柄上。 随着他的动作,“十七曜”上的宝石光芒一闪。 “跟你?”任舟打量了沈除一眼,“我们又不是没有较量过——” 不等任舟说完,沈除便抢先道:“原来是原来,现在是现在。或许这回我就能赢你也未可知。” “哦?”任舟一愣,“你最近新练成了什么功夫?” “一会你自然能知道。” 沈除冷笑着答道,又反问:“怎么?你莫非不敢?” 话已经说到了这种份上,任舟也全无退缩的道理,只好又耸了耸肩,淡淡答道:“你要是实在想比试一番,我也并无不可。” 原先领着他们前来的那位中年人先前就在一旁左右观瞧,既不走远,也不插话,但也把二人的交谈一字不漏地听清楚了。 尤其是在听说二人有心在此较量一番的时候,他更是显得十分感兴趣,频频向着任舟看来。 此时,任舟的话音未落,他立刻凑了过来,满面堆笑地问道:“二位就在这玩一手?” 沈除毫不客气地答道:“你既然已经听见了,就只管去安排就好。” “成,成。那边眼看就完事了,我去张罗一下、让他们把地方给二位腾出来。” 虽遭抢白,可中年人的面色却没有丝毫变化,显然是对沈除的作风习以为常了。 见沈除点头同意,中年人又说了句“稍待”,便拨开人群、向着台上挤了过去。 “他怎么这么上心?”任舟看着中年人的背影问道。 “他就在此处管事,这个场子里的买卖都有他一份抽成。一会我们比武的盘口开出来,场面小不了,他也不会少赚,当然要全力促成这件事。” 见任舟同意与自己过招,沈除似乎是心情大好,此时回答起任舟的问题来也是尽量详细。 任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二人交谈间,那位中年人也挤到了拳台下,抓着木台周围的栏杆、向台上仍在耀武扬威的胜者交代了一句。 “好嘞,这就完,蒋哥您稍等。” 胜者回完话,又抓了抓失败者的领子、将其稍稍提起来了一些,问道:“你服了没?” 回答他的当然是一阵沉默——失败者的双手垂在地上,头也抬不起来,连是否还活着都未可知,更别说回答问题了。 见状,胜者又笑嘻嘻地继续说道:“你要是不说话,我就当你是认输了。” 蒋哥的眉毛微皱,但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边已经有人不服气地喊道:“老虎,老李已折在你手上了,所有人都能看得明白,你又何必这么不依不饶?” “不依不饶?”老虎的眉毛一竖,向着说话之人重重地啐了一口,“没本事就老老实实地在台下看着,干什么上台来逞强?既然输给我了,那当然全看我高兴……” 说着话,他手上一松,放开了“老李”的领子,又抓起了后者的头发往上一拉,迫使其扬起头来,然后用另一只手握住其面颊、让他张开了嘴巴。 “……我还给他留了一口好牙,已算是大发慈悲了。” 正如老虎所说,虽然“老李”眼皮红肿、满脸血迹,看起来狼狈非常,但一口牙还是整整齐齐的,一颗也不少。 “他的事情你也并非不知道……” “知道又怎么样?总归跟我没什么关系,他也不该到这来抢我的饭碗。”老虎一边答话,一边满脸嫌弃地将握住“老李”面颊的那只手松开了、又在其衣服上揩了揩,“归根到底,还是他不对在先……” 他的话头突然止住了。 因为他突然听到了“咚”的一声,似乎是又有什么人趁他低头擦拭手指上沾的涎水时跳上了拳台。 他没有听错,因为任舟此时就站在他的对面。 “你是谁?” “任舟。” “任舟?” 老虎久在山庄内,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所以只是皱了皱眉毛,继续问道:“你要干嘛?” “向你讨教一番。” “你好像找错了对手。” 沈除的声音由任舟的身后传来,紧跟着沈除也飞身跳到了拳台上,站在了老虎的身旁。 在阻止了老虎见礼以后,沈除以手将十七曜压到了一个合适、舒服的角度,冷声道:“要跟你过招的是我,何须为难这些下人。” 老虎虽然不认识任舟,但却认识沈除,也深知其能耐如何。此时听沈除的口风,老虎便已猜到这件事并非是他能掺和得了的,所以很识时务地闭上了嘴巴,默不作声地抓起了“老李”的腰带,要将他带下台去,好给沈除腾出地方——这也是蒋哥先前交代的。 可他的动作却叫任舟打断了。 “不忙。”任舟说着话,忽然一挥手。 伴随着夺的一声,一枚铜钱已插在了老虎面前的木头里,吓得老虎面色一白,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这……”老虎迟疑地看向了沈除。 他不明白,自己与任舟素未谋面,为何任舟却要这样不依不饶。 别说是他,就连沈除也不明白——沈除深知任舟并无恃强凌弱的嗜好,所以更为任舟此时的所作所为感到不解。 “为什么?”沈除皱着眉问道。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输在老虎手上、此时已昏过去的那位“老李”正是任舟认识的那一位,也就是百花苑中、对任舟照顾颇多的李班头。 只不过,任舟无意将二人的渊源解释清楚,所以面对沈除的问题,他也只是淡然答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第三十五章 三镖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显然并非是什么绝佳的借口,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已经够用了。 所谓的“够用”,就是说所有人都能通过这句话明白,任舟一定要找老虎的麻烦不可,而且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你一定要动手?” 沈除问的是句废话,但以他的身份,在这样的情况下却又非要多问这么一句不可。 “是。”任舟点了点头。 沈除长出了一口气,却不再多劝,而是飞身跳下了拳台、落在了蒋哥的身旁。 “这……沈管家,您不再多说两句了?”不同于沈除的淡然,蒋哥此时显得有些焦急,不过他与任舟并不相识,所以也不好搭话,只能期望沈除代为讲一讲请。 “放心。”沈除瞟了任舟一眼,“任少侠下手有分寸。” “有分寸”这三个字,显然十分的没有说服力——不伤人是“有分寸”,可是不杀人也同样是“有分寸”。如果是前面那种情况,蒋哥当然乐意得很;可要是后边一种,他就没那么开心了。 但是看沈除的答话,蒋哥也明白他无意再过问这件事了,只好转而以眼神示意老虎、让其找机会认输作罢。 可惜,这件事显然并非老虎说了算的——若有机会的话,老虎恨不能立即就认输才好。 所以他只好回敬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请进招吧。”见对方犹疑不决,任舟轻咳一声,语气平淡地说道。 “好。” 老虎硬着头皮答了一句,将老李放在栏杆旁,又刻意走远了几步,才冲任舟抱了抱拳:“请赐教。” “赐教不敢当。”任舟踌躇了一下,“刀剑无眼,如果真的见了血,难免伤和气,所以不妨改为约斗。” “约斗?怎么个约法?”老虎一怔。 任舟从腰间摸出来三枚铜钱,以指头捻着在面前晃了晃,答道:“规则很简单,在下手中共有三枚铜钱,只要你任躲过去了一枚,便算是在下输了;而要是三枚全中的话,便算是在下赢了——我说明白了么?” 虽然不理解任舟何以会前倨后恭,但他现在提出的条件无疑对自己有利,所以老虎还是立刻点了点头,答道:“十分明白。” “二位有什么意见么?”任舟这话问的是场下的沈除和蒋哥。 “当然没有。”答话的是蒋哥——他显然不可能有任何意见,区区三枚铜钱,只要任舟不是专挑要害处下手,那么损伤就一定不会太大,起码不会像老李那样趴在地上、起都起不来。 “那就开始了?” “多谢任爷,可以开始了。”蒋哥松了一口气,语气也轻快了不少。 任舟点了点头,又看向了老虎,示意他可以准备了。 略调了调呼吸以后,老虎一抱拳:“请。” “好。” 任舟答了一句,却未立即发难,而是将双手背在了身后,两只眼睛不停地在老虎的双手上来回打量着。 在任舟的注视下,老虎被看得心里发毛,连两只手都不知道怎样摆弄了——有心将手藏在身后,又担心任舟将目标转放在别处,闪躲更为不易;可要是大大方方地将手伸出来,他又没有那样的信心。 就在老虎左右为难之际,任舟忽然轻喝一声“小心了”,听得老虎心中一凛,几乎下意识地将手背到了身后、期望任舟的铜钱可以打在自己身侧的空处。 可惜,他的愿望落空了。 或者应该说,从一开始他就想错了——任舟的这一镖,居然直直地向着老虎的脑门射了过去,不偏不倚地打在了老虎的眉心处,却无血光崩现,只是在眉心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白印。 看着那枚在地上旋转跳跃的铜钱,老虎先是因自己受到戏耍而感到一阵愤怒和尴尬;可随即,他也想清楚了,此时他所以能安然无恙,只因任舟已手下留情,所以他的一腔怒火便再也发泄不出来了。 “第一枚。”任舟淡淡地说道,“看起来,你好像没有躲过。” “是。”老虎点了点头。 然后,他的表情变得更为严肃,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任舟来回抛掷着铜钱的那只手,一副屏息凝神、严阵以待的模样。 已先败一阵的他,显然比先前更要认真了。 但是有很多差距,并非是靠着态度上的转变就能弥平的。 他与任舟之间的差距显然就是属于那一种。 “你还有两次机会。” 老虎没有答话。 他连呼吸的动作也放轻了不少,生怕因为疏忽而错过了任舟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 “这回,我要打你的手了……” 任舟忽然说道。 话音未落,他便以食指和中指将抛在空中的铜钱夹住,腕子用力一甩,铜钱便随着他的动作呼啸着向老虎打来。 好快! 老虎眉毛一蹙,几乎下意识地伸出了一只手,好像是想要抓住那枚极速向着自己飞来的铜钱一样。 任舟的动作简洁明了,老虎也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他也很有信心猜中暗器飞行的线路。 ‘与其狼狈地躲开,倒不如拼着将暗器捉住,也好挽回一些颜面。’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他并非不清楚自己和任舟之间的差距,只不过他认为,由任舟发出的第一镖看来,任舟已有心放水,那么他也不是全无还手之力。 再加上先前那种遭到戏耍的怒火还远未平息——没有发泄出的怒火并不意味着就此消失,恰恰相反,这种勉力抑制着的愤怒反而更容易灼伤理智。 现在他的心中已全叫复仇的快意填满了,没有半点对危险的警觉。 他几乎已能勉强幻想出一向面如平湖的任舟大惊失色的模样了。 但他没有想到,大惊失色的却是他自己。 原本的事情就像他所计划的那样,眼看着铜钱就像他所预料的那样飞到了他的掌中,他忍不住要扯动嘴角、露出得胜的笑容来——这也是他做出那种决定时一齐考虑好的。 但就在这种笑容还未完全展示出来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再也扯不动了——岂止是扯不动,他只觉得自己的脸就好像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那样,眼睛、鼻子和嘴巴几乎揉在了一起,由其中流出的眼泪、鼻涕和涎水也交融汇流到了一处。 他的脸当然没有受到一丁点伤害。 他的这种表情,完全是他手上传来的痛感所致。 “啊——” 过了半晌,他才终于恢复了神识,然后便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哀嚎,又颤巍巍地将挡住铜钱的那只手举到了眼前。 透过眼前的朦胧,他勉强地看清了自己手中的铜钱。 那枚已有一小半嵌入了他掌心的铜钱。 “第二枚了。”任舟的语气仍是波澜不惊,“你好像还是没有躲过。” 老虎哆哆嗦嗦地张了张嘴巴,却只发出了一阵粗重的喘息声。 五一停更请假条 如题,因有一些私人事务需要处理,所以到六号之前暂时停更,还望海涵。 十分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和谅解,在此次休息以后,本书将保持每天双更的频率直到完本。 祝大家五一愉快。 第三十六章 剑光 “还有最后一枚。” 仿佛是有意要令老虎感受到压力,任舟说话的时候,还刻意地捻着最后那枚铜钱在面前晃了晃。 随着他的动作,老虎的面色也跟着更苍白了几分。 他几乎要忍不住把“认输”这两个字喊出来了。 不过,任舟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也幸好没有,否则他便要失去最终反败为胜的机会了。 因为任舟打出最后这枚铜钱时,与其说是“射”或者“弹”,毋宁说是“抛”。 他轻松写意地随手一挥,仅剩的那枚铜钱便在空中划过了一道弧线,最终精准无误地落在了呆立不动的老虎脚前一寸远的地方,发出了“当”的一声轻响。 面对着这种出人意料的情况,在场众人,连带着沈除,都陷入了沉默。 没人看不出来任舟有意放水,但也没人能弄得清楚个中缘由。 在一众疑惑的目光中,任舟装模作样地伸出头去、往地上看了看,然后又乔出一副赧然之色,仿佛是为了掩饰尴尬一样、以一只手轻抚着面颊,说道:“好像偏了一点。” “多谢少侠手下留情!” 台下的蒋哥率先回过神来,一攀栏杆、跳上了拳台,横身在任舟和老虎中间,冲着任舟抱了抱拳,又接着说道:“不过,依着少侠的说法,这场看来是老虎胜了?” “好像是的。” “那既然胜负已分,是否便无再比斗下去的必要了?” “不错。”任舟点了点头,“你尽可将这位老兄带下去医治。” “那就好。”说着话,蒋哥重施一礼,以示感激,“我这位兄弟生性鲁莽,或许哪里开罪了少侠却不自知,感谢少侠看在庄主的面上饶他这回。稍后他手上的伤情好转以后,我自然会令他备酒向少侠赔罪。” “我与他初次见面,并无宿怨,这回不过是看不过去他的作为才薄施惩戒而已。” 这回答与他先前的借口别无二致,令蒋哥打探来意的算盘落了个空,只好回头看了老虎一眼。 “少侠古道热肠、侠义可钦,受教了。” 在蒋哥的暗示下,老虎强打精神说了两句场面话,本来也想有样学样地施上一礼,可惜手上的伤口令他稍一用力便立即感受到了一股钻心的疼痛,只好作罢。 好在,任舟得了便宜也无意卖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把这篇揭过去了。 尘埃落定,老虎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气,被蒋哥叫上去的人搀下了拳台,至于老李,则是由蒋哥亲自动手、将他背了下去。 “你们有旧?”沈除看着累得脸红脖子粗却仍不肯放下老李的蒋哥,若有所思地问道。 “和谁?”任舟明知故问道。 “老李。” “也不算吧。” 任舟斟酌了一下,半真半假地回答:“不过是先前有过一面之缘,得过他的一些照顾。” “凭他的本事,能照顾你?” “这世上能靠武功解决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任舟答道,“而我受他照顾的,恰巧就是那一小部分以外的事情。” “那么你既然要为他出头,又何用留手?” “或许那只是我一时失手而已。”任舟耸了耸肩。 “那真是好极了。”沈除冷笑了一声,“期望你一会跟我交手的时候,也会像那么失手一下。”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并无不可。”任舟微笑了一下,又低头瞥了一眼沈除按着剑柄的那只手,“不过看来并无这种必要。” 那只青筋毕露的手已将沈除的磅礴战意表现无遗。 “来吧。” 见蒋哥已将场地收拾好了,沈除也不再多话,淡然说了一句以后,轻吐一口气,缓缓地踱到了任舟对面三丈远的地方,与任舟对面而立。 “这个距离倒是公平得很。”见沈除面向着自己停下了脚步,任舟笑了一下。 沈除将剑柄又向下压了一些,答道:“你要是做好了准备,就可以出手了。” “在动手以前,我可否请教一下,你这样突然约战所为何来呢?” “一时技痒。” 这个答案显然无法令任舟满意,但他也能明白,就像他先前所说的“路见不平”一样,这不过是一种搪塞的借口而已。 见沈除不愿直言,任舟也不再逼问,而是又取出了一枚铜钱来,微笑着说道:“小心了。” 沈除则回应了一声冷哼,凝神以待。 将铜钱在手中掂了掂以后,任舟忽然一抖手腕,铜钱便急急向沈除的手腕打去。 相较于先前与老虎约斗时出的那三镖,这一回无论是力道还是速度均要胜上一筹,在空中的铜钱几乎已辨不清轮廓,只余下一道残影,引得台下的几位观众嘴巴微张、像是忍不住要发出几声惊呼一样。 “雕虫小技。” 沈除面色不变,对于那枚急袭而来的铜钱看也不看,只是反手将剑抽出以后,略压了一下腕子,剑尖随之轻震,便轻而易举地将铜钱挑落在了地上。 “投石问路而已。” 任舟笑了一下,并未抢攻,只是从容地说道:“不过还是很有效果的。” 沈除面色一沉。 先前双方在对峙的时候,任舟已经过一场比斗,名败实胜、威势正炽,要是匆忙交手的话,沈除难免落于下风,因此他采取守势,企图以守代攻、消磨任舟的士气;而任舟的这一手虽未建功,却迫令沈除出剑格挡,剑光乍现、锋芒毕露,沈除的守势也就不攻自破了,只好转而与任舟正面相抗。 仓促出手、积势未竟的沈除虽然心知中计,但也只好将错就错、欺身而上,三丈远的距离转瞬已略过去了两丈半,剩余的距离正足够让他挥出手中的长剑。 这正是他的得意之作——除开招式运转自如、变幻莫测这样节奏上的快以外,他的剑法与身法之间的配合同样妙至毫巅。 就在他奋力在地上踏出最后一步、飞身而起的当口,他手中的十七曜也同时换为正握、向着对手疾刺而出,等同于凭空弥平了四五尺的距离。 任舟的眼皮一跳。 他与沈除已交手过两次,但先前均是近身而战,像这样大开大阖的招数自然是施展不开的,所以他也从未见沈除用过。 因此,他没有料到沈除会在距自己半丈远的地方忽然动手,更没料到二尺有余的十七曜配合着沈除的臂展竟然转瞬便攻到了自己的眼前。 此时,在沈除的刻意控制下,十七曜剑尖跃动,犹如吐信的毒蛇一样,锋芒分指向任舟的咽喉心口、捉摸不定,在日光的映照下,剑戟两侧的剑身上寒光闪耀,更是令人眼花缭乱、不可逼视——同时,也令任舟看不清沈除握剑的那只手。 手都看不清,自然也就无法判断剑锋所向,再想像先前那样从容闪避也就更不可能了。 面对这一招,任舟并非全然束手无策:最起码,他仍可重施故技、以掌中刀引偏剑锋,虽然仍不免受伤,却可避开要害处,到了剑身入体的时候,沈除身在半空、旧力已竭,他便有充足的机会一击致命。 只不过,这是以命相搏的办法,却非比武较技的办法。 而面对着近在眼前的剑锋,他已无暇去思考比武较技的办法了。 所以他只好以掌中刀抵住剑锋,奋力向上一抬,令十七曜略高了几寸,同时身体向后一仰、使了个铁板桥,险之又险地避过了这当头一剑。 在旁观者看来,这一格、一闪实在可算是潇洒极了,好像简简单单便将沈除这来势汹汹的一剑化解殆尽,所以已有不少人纷纷喝起了彩。 只不过身在其中的任舟却毫无轻松之色,反而忍不住露出了一抹苦笑。 因为他明白,这只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接下来他必将要面对沈除接连不断、犹如浪涛般的攻势。 第三十七章 白景行 正像是任舟所预料的那样,虽然这来势汹汹的当头一剑被他勉力躲过,但沈除紧随其后的变招却令他险象迭生、疲于应付。 身在半空的沈除见到任舟的应对以后,手腕轻扭,转圜之间,十七曜便由刺改劈,兜头下砍。变招的这一剑既快且狠,借着下坠的力道,大有开金断玉之势,相较于先前,无论是力道还是速度都要更胜一筹。 已处在下风中的任舟对付起这一招来本应更为棘手,可他却稍稍露出了一些轻松之色。原因无他,只因为任舟此时正处在飞身而起的沈除正下方,原本令他眼晕目眩的日光已叫沈除尽数挡住了,借此机会,任舟便能判断清剑路的走向,应对起来当然也就从容了许多。 一磕、一带以后,任舟拧身侧立而起,而沈除的那一剑则在任舟的干扰下、擦着任舟的鼻尖刺了个空,笔直地向着那些垒起拳台的根根粗木之间的缝隙而去——这正是任舟算计好的,剑锋刺入缝隙中以后,无疑会对沈除的变招造成阻碍,哪怕只有转瞬即逝的一丁点空当,也足够让任舟重振旗鼓了。 身在半空的沈除无处借力,先前的变招已是全力为之,却不想弄巧成拙、反而给了任舟机会,此时再想挽回已是不能,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剑尖卡进了缝隙中。 好在,这同样给了他一点支持、好让他能从容落地。 只不过等他站稳脚步的同时,任舟也同样做好了准备,这就意味着他先前通过突施奇招而赢得的机会已然付之东流了。 沈除回过头看了任舟一眼以后,忽然叹了口气,将十七曜收归了剑鞘。 “不打了?”任舟笑了一下。 “胜负已分,我已全无机会了。” 这并非谦辞,以二人先前两次交手的情况来看,除非是攻其不意、或是像刚才那样借环境来干扰,否则沈除全无胜算。 这一点沈除明白,任舟也清楚,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答道:“我以为你还有什么别的招数。” “会有的,只不过不太适宜现在用出来。” “哦?那在什么时候才适宜?”沈除的回答显然大出任舟的意料,因此令他产生了些许好奇。 深深地看了任舟一眼以后,沈除抿了抿嘴,答道:“等到我决心杀你的时候。” “我不记得我做过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情,能让你记恨我到这种地步。”任舟一怔,旋即露出了一抹苦笑。 这也是任舟一直想要弄明白的事情。 但是沈除显然并不打算现在作答,所以他并不理会任舟,只是对着台下的蒋哥微微颔首。 任舟与沈除的交手,开始时如雷霆乍响、气势万千,却偏偏又在一瞬间戛然而止,令拳台四周的观众、连带着蒋哥在内均是大感莫名。 此时得到了提示,蒋哥急忙攀上了拳台、凑到了沈除身边,低声问道:“二位这算是分出胜负了?” “嗯。”沈除点了点头,“我已输了。” “可是……可是……”蒋哥略有些为难地四处扫了一眼观众们意犹未尽的表情,“可是,就这样结束了,是否太……太寡淡了?” “寡淡?”沈除哼了一声,“怎么叫寡淡?你是期望着我像先前那个人一样被人抬下去才算是不寡淡?” “没有没有。”蒋哥赔着笑摆了摆手,偷觑了任舟一眼以后,又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我看沈管家先前占尽了上风,也不是全无得胜的机会吧?莫非是照顾着客人的面子?” “照顾客人面子?” 沈除冷笑道:“我还能站在这里、喊你上来收场,已是他照顾我的面子了。” “这……” 武功一途,蒋哥是个十足的门外汉,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此时听沈除这样说,他也只好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你不信?” “没有。”蒋哥摆了摆手,“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当然是信的。不过……” “不过什么?”沈除皱起了眉毛。 “沈管家你司职保卫内庄,可算是咱们冰盘山庄里除开庄主以外首屈一指的高手了,现在这么不明不白地输在了一个外人的手上,传出去好说不好听,恐怕于名声有碍,你看有没有可能……” “再比一场?” 蒋哥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应和道:“我瞧刚才的胜负也不过是毫厘之间,再比一场,胜负犹未可知。要是这一场你赢了,不就能把刚才的面子再挣回来?” “只是毫厘之间?” 凝视了蒋哥片刻,沈除忽然哂然道:“我跟他的差别远不止毫厘,别说一场,恐怕再比十场、百场,结果也是一样的。” “那……”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沈除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蒋哥的话,“看来你是上一局把宝压在我身上、折了本,现在想要翻回来?” 见心思被沈除拆穿,蒋哥“嘿嘿”地讪笑了两声,也不狡辩。 “这回……” 沈除的话刚开了个头,恰在此时,门口忽然有人高喊了一声“传庄主令”。 听到这几个字以后,沈除立刻止住了话头,换上了一副恭敬的神色、向着门口望过去,站在他身旁的蒋哥也是同样反应。 至于那些围挤在拳台四周的人更是纷纷低下了头,离那位信使稍近些的则各自向着两侧散开、以腾出一条通道来。 最终,翻涌的人潮直到任舟等人所在的拳台下方才停息,那条通道也就一路开了过来。 一位身穿着绛色衣服、系着青帻的青年人就缓缓地沿着这条路走到了拳台边上,又从拳台一侧的台阶登上了拳台——除开先前搀扶伤者以外,这还是任舟第一次见到有人规规矩矩地走台阶。 这位年轻人的打扮也像他的行为那么规矩:鬓角额头的发丝均一丝不苟地梳好、压在了青帻下,剪裁合度的绛色绸衣上不染纤尘,手腕处以两只棕黄色的护腕收紧了袖口,指甲也被修剪得不长不短、恰到好处。 他似乎已习惯了他人的注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毫无紧张局促之态,步调仍是不疾不徐的。 “敝姓白,贱名景行,忝掌冰盘山庄管家一职。”他说起话来的语调平淡如水,既不特别高亢,也不特别低沉,显然与先前在门口高声叫喊的并非一人,“想必阁下就是任舟任少侠了。” 说完话,青年人对着任舟露出了一抹客套而礼貌的微笑,似乎全不介意任舟那种打量的目光,又虚握右拳、平举到胸前四五寸远的地方,左手成掌覆于其上,抱拳行了一礼——这同样也是任舟第一次见到有人这么规规矩矩地行礼。 “不敢,任舟正是区区在下。”任舟同样规矩地回了一礼。 “久闻任少侠少年英才,今日一见,果然潇洒不群。” “白管家客气了。”任舟笑了笑,“山人野性,何谈潇洒?” “任少侠太过自谦了……” 白景行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轻咳。 咳嗽的人像是专为打断白景行的话而故意为之一样,见白景行转过头以后,那阵咳嗽也就随之停止了,咳嗽的人也改换上一副笑意,问了声“白管家好”。 “蒋兄有何见教?”白景行皱眉问道。 “见教不敢当,只不过要是庄主有什么要事,不妨移步到一旁去谈……”说着话,蒋哥指了指台下的观众们,“我这还等着开张呢。” 此时拳台上下、连带着沈除在内共计有上百号人,无一不对这位白管家毕恭毕敬,唯独这位蒋哥好像是全不把白景行看在眼中一样,非但敢打断他的话,甚至还以“生意”为借口、隐隐有逐客之意,令任舟大为意外——蒋哥现在的表现,与先前面对沈除时的那种巴结、奉承简直是判若两人。 更令他意外的是,白景行对此却并无什么激烈的反应,只是答了句“就好”以后,便又转头看向了任舟。 “此回在下领庄主之命,前来转告任少侠,今晚于撷英轩设宴。少侠若无他事,不妨前往。” 或许是因为受到催促的缘故,白景行不再客套,说起话来也是言简意赅。 “撷英轩?”任舟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少侠若有意参加,到时沈除自然会代为引路。”说完,白景行回头看了沈除一眼,后者微微点了点头,以示应下了这个差事。 “我知道了。”任舟微笑颔首,“多谢赐告。” “那在下就不多叨扰了。”白景行又露出了先前那种微笑,再次拱了拱手,“到时就在撷英轩恭候少侠大驾。” 第三十八章 等待 由白景行来、到白景行走,除开蒋哥以及与他对答的任舟以外,其余人好像连抬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更别提发出什么声响了。一直到他的脚步声已消失在院外,整座院子才终于从这种诡异的寂静中解脱出来。 横生出这么一道枝节以后,蒋哥忙于招呼旁人,也无暇再与沈除纠缠,只是在吩咐随从取来了一包银子时,才抽空对任舟说:“少侠身手高明,令我等大开眼界。这份是少侠的抽成,请收下吧。” 说着话,蒋哥将那包银子递到了任舟的面前。 “却之不恭。” 大凡拳场都有这样的规矩,所以任舟也没有推辞。 只不过,他的话说得虽然轻松,但当他将包袱拎在手里不动声色地掂了掂、发现其中约莫有二三十两银子之多的时候,还是不由得有些惊讶。 “这些是由赢家所得的钱里抽出来的,作为胜者的奖励,不必见怪。”蒋哥解释道,“看来今天庄主另有安排,我也就不多留了。以后少侠要是再想来玩上一手,无论是下注还是过招,我都欢迎得很。” “有这么丰厚的酬劳,恐怕我以后少不得常来打扰。”任舟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布带摇晃了一下。 随着他的动作,布袋中满盛的银子相互碰撞、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声响。 “欢迎之至。”蒋哥微笑着答道。 随后,他又跟沈除耳语了两句,便自顾地离开了。 “多谢了。”任舟忽然说道。 “我已说过,我可算是一条好狗,这些事情本就在我的职责范围以内。”沈除淡然道,“老李一醒,蒋哥自然就会派人知会你。” “好得很。”任舟想了想,“那现在该去做些什么?或者庄中是否还有其他地方可供游玩?” “没了。” “没了?” “你要想娱乐消遣,就仅此一处;若是赏玩景致,那庄主几乎已带你看得差不多了。” “只有这些东西的话,那在庄中生活岂非无聊得很?”任舟伸了个懒腰,“你闲暇时都做些什么?” “练剑。” “除了练剑呢?” “睡觉。” “还有别的么?除了吃饭喝水睡觉练剑这些事情以外。” 看着面无表情的沈除,任舟几乎分不清对方是否在拿自己开涮,只好尽量把话说得明白些。 沈除刚要张嘴,任舟又补充道:“再除了来这里比武或者赌钱。” 思考了一会以后,沈除才回答:“间或去周围的城镇转上一圈。” “哦?”任舟来了兴致,“去做什么?” “去做买卖。”沈除答道,“做一种正常男人都会做的买卖。” 任舟哑然失笑,因为他从没见过有谁把这种事说得这么平淡无奇。 “这没什么可笑的。” “确实没有。连孔圣人都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更何况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呢。”任舟这么样说着,但却仍难掩笑意,“只不过,我没想到你会专门为此跑出去一趟。” “我还没成婚,庄里也没有这类地方。” “好像是这样。”任舟仔细回想了一下进庄以来的所见所闻,“庄里好像连丫鬟侍女都没有几个?” “确实不多。” “那庄中女眷起居岂不是很不方便?” “不多也并非没有。罗家的旁支全在外庄居住,伺候他们的婢女也一同居住在外庄,你在内庄当然是看不到的。” “那罗夫人呢?” “庄主……”沈除顿了顿,“庄主还未娶亲。” “是未娶正妻还是……” “无妻无妾。” “这……”任舟沉吟了一下,“想来是俗务缠身,令罗庄主无暇他顾吧?” 作为下人议论家主的私事显然有些逾矩,所以沈除并不多做猜测,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也明白地表示自己无心再就此谈论更多。 意会到这一点以后,任舟又转而问道:“先前那位白管家是什么来头?为什么同为管家,你好像都要比他低一头?” “我并不比他低。”沈除摇了摇头。 “那……” “我先前的态度,只不过是因为他此回是替庄主传话。” “哦——”任舟了然地点了点头,“就像是太监出去宣读圣旨,那些接旨的人要跪下,却非冲太监跪,而是冲圣旨跪一样。” 这比方实在不太恰当——照这样讲的话,白景行是来宣旨的太监,那么与白景行同任管家的沈除自然也同样是了。 只不过,个中的意思也不差多少,所以沈除只是撇了撇嘴,并未分辩。 “那么那位蒋哥呢?”任舟扬了扬下巴,指向了正在拳台下方,此时蒋哥还站在原先的位置上,正为了台上交手的两人呼喊嘶吼,显然已是全情投入了。 “他?他只不过是个下人而已,连管家都不是。” “那他怎么敢以那种口气跟白管家讲话?” “因为白景行管不到他,他也不怕白景行。” “哦?莫非他的顶头上司是你?所以先前见到你的时候才那么热情?” 这种猜测甫一提出,便叫任舟自己否决了:“也不太对,否则他看在你的面子上,也理该恭敬些。” “不错,我也不是他的上司。他所以对我热情,不过是因为在这里消遣的大多是庄丁护院,而我能管得住他们罢了。”沈除眯起眼睛,眺望着人群中奋拳攘臂的蒋哥,“能管得住蒋哥的,整个庄中唯有庄主一人。” “只有庄主一人?”任舟若有所思地重复道,“那他的地位岂非和你们这些管家无异?” “单从地位讲,确实如此,但他是有职无权。”沈除答道,“他能管的,就只有这一座小院——在这座小院里的买卖,他都能从中抽一份。至于别的就再没有了,既无手下,也无仆役。” “这样说来,他跟罗庄主是否有什么特别的交情?”任舟左右看了看,“否则罗庄主也不必把这里的生意交由他来料理吧?” “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沈除顿了顿,又睨了任舟一眼,“也并非是你一位客人应该关心的。” 或许是因为先前沈除的有问必答令任舟产生了某种不该有的错觉,所以这句稍显突兀的回答把任舟噎得不轻。 “只是好奇而已。”任舟摸了摸鼻子,略带尴尬地辩解道。 “如果你实在好奇,尽可向庄主询问。”沈除冷声道。 任舟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把话头岔开,问道:“现在我既不想赌钱,也不想比武,只想坐一会、等等老李的消息,这里有没有这种地方?” “有。” “哪里?” “波涛轩。” “……” 任舟想要申明,他说的“这里”是指这座小院而非是冰盘山庄,但出于种种考虑,他最终没有说出来,而是乖乖地把嘴闭上了。 于是,在吩咐完下人以后,两人便“打道回府”了,仍旧由沈除当先带路——虽然于任舟而言,已全无这样的必要,但对沈除来说,这却是避免过于亲密的并肩而行或者逃离任舟无穷无尽的问题的绝佳办法。 第三十九章 叙旧 老李是叫人给抬到波涛轩的。 他乡遇故知,本该是充满着惊喜和愉悦的故事——这也是任舟原本的设想。但是在真正的见面以后,双方却仿佛不知道如何开口一样,不约而同地陷入了冗长的沉默中。 为了给任舟和老李留下充裕的空间交谈,无论是沈除还是那些送老李前来的家丁们都已退出了波涛轩、远远地避开了。 起初,任舟对他们的体谅十分感激,因为他打算询问老李的许多问题都是不适宜让其他人知道的;但随后、在单独面对老李的时候,他就有些后悔先前没有挽留沈除等人了,因为他忽然觉得沈除的这种谅解好像适得其反了——若有旁人在,大可说些不相干的话以消解阔别的隔膜,但偏偏偌大的院子中只余下了相顾无言的二人,似乎令那种隔膜更加深刻、以至于成为了横亘在二人中间的深渊高墙,叫双方谁也不敢轻易逾越。 任舟默默地打量着老李,而老李则为避免因眼神交会而产生尴尬,假作浑不在意地四处打量着。 相较于在百花苑中时,老李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他的体型健壮依旧,块块坟起的肌肉无一不是他旺盛而充沛的精力的明证。 只不过,任舟明白,此时在他面前的老李,已远非先前他在百花苑中所见到的那一位了——即使从外在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但老李的顾盼间已无当初的那种豪爽,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和萧索。 他的肩膀上似乎已压上了某些难以负荷的重担,令他直不起腰、喘不过气,即使现在躺在了担架上,他仍微微弓着腰,好像是要瑟缩成一团,以拒绝来自外界的一切窥伺。 而这些,绝非是——起码不止是他身上那些令他站不起来的伤所导致的。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好。” 任舟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打破了满溢着尴尬的沉默。 “谁?我么?” 乍闻声响,老李几乎是下意识地一缩身子、向着任舟看了一眼。 在一刹那的目光相接以后,他很快又把目光挪到了别处,强笑了一声,答道:“无论是谁叫人打成这个样子恐怕都好不到哪去。” “恐怕不止是外伤吧?” 任舟虽然在发问,可是口气却非常笃定。 但老李却没有给他答案。在面颊轻轻抽动了一下之后,老李并未接茬,而是仍旧四处扫视着,像是全未听见一样。 见状,任舟轻舒一口气,忽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向着老李走过去。 听见了任舟的脚步声以后,老李身体一僵,似乎将浑身上下的肌肉都悄然绷紧了。 但他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甚至都没有看任舟一眼——既是不敢看,也是不愿看。 他巴不得任舟能领会到他无意多谈的态度,然后把先前的那些人喊进来、再叫他们把自己原模原样地送回自己的居所。 可惜,事与愿违。 任舟竟然毫不见外地席地坐在了距他只有三四寸远的地方。 相隔如许之近,哪怕他再不情愿,也只好回过头、冲着任舟看过去。 “好久不见了。”任舟微笑了一下,“百花苑一事以后几日,我便离开京城去办事。等到我再回去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你了。” 老李苦笑着答道:“出了那种事,桃枝姐也不能保下我。京城的其他地方一听说我是百花苑出来的,又进过一遭六扇门,生怕担上麻烦,也大都不愿收留,我就只好出来碰碰运气了。” “可惜,你离开得实在有些匆忙,否则我还能为你饯行一番。” “以你的身份,全不必为我这种小人物操这种心。” “不,在我心中一直将你视为朋友。”任舟的表情非常认真,“先前在百花苑中,你并不知道我的身份来历,却还是一样对我照顾有加、不求回报。仅凭这一点,已足够让我心存感激。” “那不过是看在桃枝姐的面子上。毕竟其时我还算是她的心腹,她安插进来的人,我当然不敢怠慢了。” “论迹不论心。无论是看在谁的面子上,你对我不错终归是真的。” “就算是吧。但你最终救我一命,让我迷途知返,也算是把我的那点好处全报答完了。” “若非是你,也无人能为我作证。更何况,我能揭开花清的圈套,你也在其中出力不少。”任舟伸出手,拍了拍老李的肩膀,“所以这也不算是‘报答’,只能看成是朋友间的互相帮忙。” 任舟的话说得轻快愉悦,显然是想要借此拉近一些与老李的关系,但老李的表情却变得不大好看,对任舟表示亲昵的动作也没有什么反应。 略一思索,任舟大概弄清了老李的想法,轻咳了一声,将手缩了回去,尴尬地问道:“你是否因为我弄丢了你的饭碗而心怀不满?” 若无任舟这个“内线”从中作梗的话,桃枝慑于花清的地位,也不大可能出首。以此推论,或许蒋涵洋至多只能查到如烟联合外人行刺王柱国,并且最终为此责罚百花苑,却挖不出花清来,更不至于牵连到老李。 果真如此的话,到时老李在百花苑中大可左右逢源,也就不必躲到这样的穷乡僻壤了。 任舟的这种猜测不无道理,但老李却缓缓摇了摇头,答道:“不是。” “不是?” “我曾经为此怨过你,但是后来就想通了。那时我们都是各为其主而已,你能把这事查得清楚明白,那是你的本事,我也怪不到你头上。”说到此处,老李又面带苦涩地笑了一下,似乎唏嘘非常,“你肯在紧要关头拉我一把,已是十分够朋友。如果再为了那件事迁怒你,我就有些不知好歹了。” “你瞧,你也觉得我们是朋友不是?那你又何必露出那种表情呢?弄得我还担心你仍为那件事而耿耿于怀。”对于老李的回答,任舟显然是满意得很,脸上又重新挂上了笑意。 “那件事虽说是‘各为其主’,但是说到底,我是跟着桃枝姐的,却转去替花老板办事,还是有些不仁义。所以我常常为此惭愧,也就不愿多回想了。”老李叹了口气。 “但是你一见到我,又把那些回忆勾起来了?” 老李闷闷地点了点头。 “那些事都已过去了。”任舟又拍了拍老李的肩膀,借此来表示鼓励之意,“冰盘山庄虽说与世隔绝,但胜在闲事少一些,对了——” 任舟好像想起了什么事,忽然长身而起,在老李疑惑的眼神中匆匆走到桌子跟前,回来时手里还提着个布袋。 “这是……” “先前看那个什么老虎辣手无情,所以我忍不住跟他比划了一番。”将布袋放到老李的身边以后,任舟又坐回了原位,“后来又凑巧赢了一场,这是蒋哥给的赏钱。我现在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又恰好听说你有什么难处,就先拿给你应急去吧。” “应急?”老李看了布袋一眼,又一改先前的畏缩、以双眼直视着任舟,“还是收买?” “那要看你怎么想了。” 面对老李的尖锐质疑,任舟也不气恼,而是悠然答道:“如果你拿我当朋友,这些就是朋友之间的仗义疏财,给你应急;但你要是把我当做陌路之人,觉得我有所图谋的话,将这钱当做收买也无不可。毕竟——” “毕竟什么?” “毕竟,我也确实有求于你。”任舟一本正经地答道。 第四十一章 疑窦 “那你还是先说明白,要我做什么事情吧。”老李又把头偏了回去,“否则的话,这钱我拿着也烫手。” “很简单,闲暇时陪我聊聊天就成了。”任舟笑了一下,“那位沈管家对我极有成见,话不投机;而罗庄主又有庄务缠身,无暇常常作陪。如果有你陪我聊聊天、解解闷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任舟说话的时候,老李又看向了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像是在辨别真伪一样。 等到任舟说完了,老李沉默了良久,才忽然叹了口气,答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恐怕不行。” “不行?”任舟一愣,十分诧异地反问。 “是的,不行。”老李苦笑着答道,“并非是我不愿认你这位朋友,只是我之后恐怕实在抽不出什么时间来陪你叙话。” “哦?难道庄里的事情这么多,让你连一点空闲都抽不出来么?” “那倒也不是,只不过——” 老李踌躇了一下,最终露出了一些赧然之色,答道:“只不过,我已成婚了,当然要多抽出一些时间去陪一陪妻子。” “哦?是么?”任舟更为讶异,语气里满是惊喜,显然十分为老李而感到开心。 “是的。”感受到任舟的态度以后,老李轻松了不少,甚至还露出了一丝微笑,“而且你也认识我的妻子。” “我也认识?是谁?”任舟一怔,旋即有些明悟,“难道是……” “没错,正是雨儿。” 再回答任舟的时候,老李露出了些许自豪之色。 他也确实有资格感到自豪。曾几何时,他只将薛雨看作是只可远观的洛水之神;可现在,他却真真切切地与之结为秦晋了。 能做到这件事的人,毕竟不多。 “什么时候的事?”任舟饶有兴致地问道。 “就在一开春的时候。”说起这件事,老李一改先前的拘谨,变得轻松了许多,脸上也挂着惬意的微笑,“我们从牢里出来以后,无处可去,便一同到了这里。原本只说是相互有个照应,后来一路上……算是日久生情吧。” “那也是你心诚所致,才能打动薛老板吧?”任舟嬉笑着问。 “算是,算是。”老李略带赧然地嗫嚅着。 “不过,你说你们一开春就成婚了?”说笑了一阵以后,任舟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那时你们已到了这里,岂不是说明你们被放出来得更早?” “我们确实没被关太久。” “哦?” 任舟眼皮一挑,对于个中的缘由十分好奇。不过为避免引起老李的反感,他没有直言相询,而是打着哈哈道:“看来你们的运气实在不错,没关两天也就算了,居然还能一齐被放出来。但凡有个前后脚,恐怕就要天各一方、再难见面了。” 说到此事,老李先是沉默了一会,才答道:“不,并非是我们运气好,而是花老板自己把这件事扛下来了。” “她一个人?能抗得下么?”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那件事……那件事干系实在太大,本来我们都已做好杀头的准备,可是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们仅在牢里押了四五天,便被放出来了。我跟雨儿成亲以后,曾跟她谈起过此事,她虽然没有直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多亏了花老板,我们才能捡回一条命,所以我才有那种猜测,也因此我们现在的屋子里还为花老板立着生祠牌位。” “你们出来以后,没有想要去打探一番花清的消息、看看她是否还有活路么?”任舟想了想,“别的人呢?比方说跟着花清的那个班头,姓……姓……” “老钱?” “对,对。”任舟一拍巴掌,“就是他。他也跟着你们一起被放出来了?” “没有,而且花老板……花老板恐怕是出不来了。”说到此处,老李叹了口气,不知是因为对花清穷途末路心生感慨,还是因为自己死里逃生而心有余悸,“毕竟那件事是因她而起,据说——我只是听说——花老板,连带着老钱,估计到秋天就要上路了。” “哦——”任舟拖着长音,点了点头,心里想的却是自己在水寨中的猜测——恐怕花清早已叫张一尘埋伏在六扇门中的暗子给放出来了,只是老李地处偏僻、还没收到消息罢了。 不过,考虑到老李好不容易跳出那个是非坑、避世至此,再知道这件事也无益,说不定还要为此记挂花清,又或者担忧自己因花清越狱而遭六扇门缉捕,平添麻烦,反而不美。所以任舟也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老李,只是点了点头,跟着叹了口气、唏嘘不已。 沉默了片刻,见任舟面露沉思之色,老李强笑了一声,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想来花老板在做那件事以前,已做好了今日的准备,我们……我们也不必多想了。” “不错,这也是难免的结果。”任舟随口应和。事实上,他心里想的,跟老李想的全不是一回事。 哪怕是没猜到花清逃出生天以前,他也从未担忧过花清的生死,更从未替花清感到过丝毫惋惜——正像是老李所说的,花清的一切下场都不过是她咎由自取,不必让任舟劳神。 他此时更为好奇的是,花清为何偏偏要保下薛雨、却对钱班头不闻不问? 一同放出来的两个人里,老李不需花清操心,凭着他迷途知返、又兼有任舟的面子在,蒋涵洋自然不会太过为难,所以花清所要操心的就只有薛雨、钱班头这些人。 要论交情的话,或许薛雨与她更亲近些,但钱班头在刺杀王柱国一事中也算出力不小,这样厚此薄彼,不免叫人寒心。 若真是到了生死关头、花清只能保全一人的话,那当然是从心所欲、按交情的多寡选择。但是凭着花清的地位,张一尘一定会想方设法救她逃出樊笼,这一点花清自己也心知肚明,那么她就该知道,其时远非绝路、她还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到了那个时候,她少不了要有薛雨、钱班头这一干亲支近派的助力,又怎么会出这种可能引起其他属下不满的昏招呢? 可是,果真如此的话,她又为何要放任薛雨先行离开呢?等到张一尘施手救援的时候再一同逃离岂不是更好? 除非…… 任舟眉头一皱。 除非花清先将薛雨保出来是另有安排。 那么薛雨连同老李一起远遁此地,又是否在花清的安排中呢? 又或许,她们来这里,正是为了隐居避世、以脱离花清的掌控? 任舟轻轻地摩挲着嘴巴,仔细地思索着。 第四十二章 传闻 任舟想得投入至极,力求将每一种情况都考虑到,以便提前准备。 但还没等他想出个结果来,便叫老李给惊醒了。 “想什么呢?” “啊,没什么。” 任舟一愣,旋即歉然一笑,半真半假地说道:“不过是觉得花清对薛……令阃实在是不错,在生死之际还是头一个想到了她。” “那是自然,所以雨儿也常常为此伤心。”老李又叹了口气,“好啦,不讲这个了,提起来怪沉闷的。你这回来,也是为了参加后天的镜花会?” “不错,我正是受到罗庄主的邀请而来。”任舟笑了笑,“本来只当做无聊消遣,却没想到能在此处再见到你。” “实在是巧合至极。”老李也跟着笑道,“先前我刚醒的时候,听他们说有一位我的老朋友替我出头了,我还在想会不会是你,又觉得天下没这么碰巧的事情,还不敢确认哩。” “我也一样。当时刚听到有人称你为‘老李’,我也有些含糊、不敢相信。” “唉,没想到我们竟然会在这样的境况下重逢——我叫人打成了那副样子,实在是丢脸得很。” 任舟摆了摆手,答道:“这是什么话。人在江湖,难免有马高镫短的时候,我也曾叫人打得人事不知、昏迷了整整三四天才醒过来,比你可要狼狈得多。” “三四天?那实在太悬了。”老李啧啧叹道,“谁这么有本事,能把你逼到这种地步?” “第一回是湘西的公孙先生。他的剑招嘛,就那么回事,不过我没防备到他剑上涂的毒药。因此我虽然胜过了他,但是回到住处以后却也不好过,连发了几天的高烧,若非是有点运道在,恐怕都无缘认识你了。” “竟然用毒,实在是下作。”老李从未听说过“公孙先生”的大号,却不妨碍他此时为任舟而感到愤愤不平。 “比武较技,本就是各施所长。况且当时我就住在湘西,如果他再毒辣一些、趁我发病的时候痛下杀手,那我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开的。”任舟淡然一笑,“仅从这一点说,他还是不失宗师风范的。” “这倒也是。”老李点了点头,“不过听你刚才说的‘第一回’,意思是你不止一次这么凄惨过?其他的时候也是像那回一样遭人暗算么?” “倒也不是。另一回就是技不如人了。”任舟面露追忆之色,“西子湖畔的‘养心剑庐’你听说过没有?” 老李仔细想了想,答道:“这名字有点熟悉,好像是听说过……对了,好像是有一次一位剑手在百花苑跟人起冲突的时候,报过这个名号。” “是么?后来呢?” “后来好像是没有打起来,算是各让了一步吧。”老李答道,“我当时瞧那剑手年纪轻轻的,相貌也平常,不像是有什么过人之处,难道是我看走眼了?” “也不算是走眼。养心剑庐最为闻名的是其剑阵,要单论其中弟子一人之能,在江湖中只可算是中游。” 老李恍然大悟:“我就说嘛,那小子受了气、连剑都不敢拔,只懂得报出师门名号来吓唬人,实在不像是有多大能耐的,原来是单枪匹马就不灵了。” “你这么样讲,倒是也不错。”任舟不禁莞尔,“不过这话还是关起门来自己说吧,要是给别人听去了,恐怕麻烦不小。” “那当然了。”老李嘿嘿一笑,“要是在旁人面前,我肯定一个字也不往外吐。” 听见这话,任舟心中一动,知道刚才一番恳谈,已令双方的关系拉近了不少,于是颇为轻松地打趣道:“那就再好也不过了,否则我还要时时记挂着去哪里救你。” 老李一怔,旋即大笑道:“我怎么不记得你原先有揭人短的坏毛病。” 这一阵豪迈的笑声仿佛在宣告着先前种种隔膜已然烟消云散,双方似乎又回到了当初百花苑中那种无话不谈的境况中,令任舟也跟着露出了一丝微笑。 可惜,老李的伤势未愈,所以那一阵大笑到了中间便换成了剧烈的咳嗽,他的嘴角也紧跟着泛出些血沫来,任舟只好赶忙找了块手绢替他收拾干净了。 “要不我先叫他们送你回去休息?”任舟不无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大事。”深吸了两口气、确认无碍后,老李恨恨答道,“老虎这个孙子,下手还真是不轻。” “确实。”任舟点了点头,“比武较技讲求的是点到即止,像他这种好像是下了杀心一样,实在少见,莫非你们有什么过节不成?” “过节?有个屁的过节,他凭着打拳赢抽成、就靠着这个吃饭,当然打起来毫不留情,期望借此来威吓别人哩。”老李翻了个白眼。 “那蒋哥也管不动他么?” “蒋哥?”老李冷笑了一声,“他跟老虎是一伙的,老虎是输是赢全要看他的脸色,他当然不可能出来管了。或许,他正巴不得老虎把我打得再惨一些,这样下回老虎输的时候才能多赚点钱。” “原来如此。”任舟恍然大悟,“也无怪他当时对老虎的安危那么上心了。不过他这样做生意,谁还肯到他那里去玩呢?” “不去又能怎么样呢?整个庄子里就那么一处可以消遣,难不成还要跑到几十里以外么?”老李无奈地答道,“况且,我说的这些也不过是别人的猜测,没有真凭实据的。” “就算只是猜测,也大可向罗庄主报告此事、由他代为查清吧?”任舟想了想,“以他的为人,应该不会曲意回护蒋哥。” 老李一怔,咂了咂嘴,苦笑着答道:“我的任老爷,你是否太高看我了?我不过是一介普通庄丁,连见庄主一面都困难得很,更何况是说话呢?” “这……”任舟无奈地笑了一下,“倒也是。我倒是能说上几句话,可惜我是个外人,所谓‘疏不间亲’,我也不好多说。” 见任舟也无办法可想,老李只好叹了口气。 “好了,你也无需为此动怒,左右我已替你教训过他一回,算是出了一回气。”任舟宽慰道。 老李颇为丧气地“嗯”了一声。 见老李悒悒不乐,任舟转而问道:“这位蒋哥到底是个什么来头?莫非是管家一类的?怎么有这么大的权力,独得赌场之利?”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我所见过的,无论内庄外庄哪一位管家见到他的时候,好像都要礼让三分,所以他应该地位犹在管家之上。” “哦?”任舟想到沈除的说辞,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我到这里不过几个月。我来的时候他早已在此,所以他的来历身份,我也说不上来,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曾听人谈起过一些关于蒋哥身份的事情……”老李吞吞吐吐地答道,“就是不知道真假。” “这么神神秘秘的么?”任舟佯做轻松地笑道,“就当是个故事吧,随便讲来听听、解解闷也不错。” “倒不是说不愿意告诉你,只不过那个说法太离奇了一些。” “离奇?”任舟咂摸了一下这两个字,“横竖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的凡人,还能离奇到哪去?” “我听过一个说法,好像是说蒋哥是罗庄主的兄弟。” “兄弟?” 任舟愣住了。 第四十二章 故事 “据我所知,这世上的‘兄弟’种类繁多,既有攀权附势、吸髓吮骨的那种,也有意气相投、肝胆相照的那种,更有许多只是陌路相逢、假此以称。”任舟一边思索,一边缓缓道,“以二人的身份地位来看的话,蒋哥与罗庄主恐怕是前一种可能居多吧?” “这……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听说——” 老李顿了顿,显然对自己的消息十分不肯确定,又重复道:“只是听说啊,不知真假。我听说蒋哥和罗庄主是那种斩过鸡头、烧过黄纸的兄弟。” “义结金兰?” “对,好像是这么说的。” “蒋哥……”任舟沉吟了半晌,仔细回想了一番自己所见到的、蒋哥的言谈举止,不由得有些疑惑,“我看他脚步虚浮、呼吸短促,可知他武艺平平;待人接物虽可算是一把好手,但是看他要靠着在罗庄主手下过活,便可知他也没多大能为。罗庄主又为什么要跟他结交如斯深厚呢?”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据说蒋哥的家人,是住在外庄的。” “住在外庄?这有什么?外庄住着成千上百号的奴仆庄丁,难道个个跟罗庄主交情非凡?” “不是,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老李挤了挤眼睛,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态势,“我的意思是,他的家人,是跟罗氏的其他族人住在一起的。” 任舟一怔:“通家之好?” “不错。”见任舟终于明白了,老李露出一丝满意之色,“据说,他们祖上的交情已延续了三四代。” “三四代……那可着实不短了。”任舟咂了咂嘴,“这岂不是说蒋哥一家可算是这冰盘山庄中的功勋元老了?” “还远不止哩,当年还没冰盘山庄的时候,二人的曾祖便交情匪浅。你也知道,关外这个地方,天高皇帝远的,朝廷往往管不到这儿。其时罗庄主的曾祖似乎是某山的匪首,而蒋哥的曾祖则是那座山头的二当家,好像还救过几回罗曾祖的命,就连那只冰盘也是二人一起抢来的。所以,有不少人都说,这冰盘山庄不单单姓罗,同样还有蒋哥他们家的一份。” 任舟一边听着,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嘴唇,像是已陷入了沉思。 见状,老李总结道:“我听说的事情大概就是这么多了。这个说法不知真假,但看其他管家多少都要对蒋哥敬让几分,我估摸着八九不离十。” 细想了一会儿,任舟不置可否地微微颔首,然后又笑道:“你们这些在庄里做工的居然敢传主家闲话,就不怕被人知道了受罚么?” “这也是关系好的几个朋友酒后谈起的,平时也不跟别人说。” 被任舟一说,老李露出了谨慎之色,扭捏着答道:“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道听途说来的,你可别去问别人啊……” 略一停顿,老李又补充了一句:“……就算是真去求证了,也别说是从我这听来的。” “这我当然明白。”任舟笑了笑,“放心,我已说过,只是听个故事而已。既然是故事,又何必向别人求证呢?” “那是最好,那是最好。”老李附和道。 任舟略带宽慰地轻拍了两下老李的肩膀以后,转而问道:“对了,你在内庄中当差么?是做什么?莫非还是跟百花苑里一样的巡逻站岗?” “我?我倒是想哩,可惜还不够格。那时在院中打拳,也只是进来消遣一下而已,平日我都是在外庄的。” “不够格?什么意思?”任舟有些疑惑。 “你也瞧得出来,这冰盘山庄的内外都是戒备森严。对外严,对内也毫不松懈,因此在庄里当差,也要身家清白才行。”老李苦笑着答道,“我和雨儿的来历倒是清清楚楚,但毕竟进过大牢,和‘清白’就差了十万八千里远。所以我只能凭着一膀子力气在外庄谋个营生,要想进内庄,恐怕是难上加难。” “营生?什么营生?” 老李吐了口气,颇带难堪地答道:“养狗。” 原先在百花苑中的时候,老李身为班头,手下管辖着十几号人,多少也算得上有些地位,可是到了此处以后却只能与狗为伴,颇有落魄的意思。所以哪怕任舟并无讥讽之色,可他自己也不禁为之失落——尤其是对他这样一心想要往上爬的人,这种际遇无疑会令其更受煎熬。 见状,任舟轻咳了一声,开解道:“你初来乍到,遇到一些不如意也是在所难免的。往后的日子还长,日久见人心嘛。等到跟那些管家们混熟了、让他们知道你诚实可靠,还怕没有调进内庄的机会么?” “还是没那么容易。要想在这内庄里当差,还有一个要求,就是身手不能太差。”老李面露无奈,“我的本事你也清楚,力气嘛多少有一些,但功夫就差得远了,否则——唉,反正我还没那样的能耐。” ——否则就不会被老虎打成那副样子了。 这话老李虽然没说完,但任舟也听得明白。 为避免再揭旧伤疤,任舟并未因此而表示安慰,只是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答道:“功夫可以练,我看内庄中当差的人里,有许多也不比你强到哪里去,平日多做做功课,你也并非全无机会。” 闻言,老李反应颇为微妙,显示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在踌躇再三以后,他最终却没多说,只是伴着一声长叹应了一声“嗯”。 “怎么?你想叫我跟沈除说说情、让他通融一下?”见状,任舟笑着问道,“我起先也有这个想法,可惜我们之间嫌隙颇深——虽然我也不懂因为什么,但他似乎对我十分不满,所以先前我都不敢直接将我们的关系说明白。要是我开了这个口,恐怕会适得其反,所以我最终才放弃了这种打算。” 常言道“积怨成仇”,可事实上,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积恩成仇”。要是一方给另一方的恩惠过多、令其难以报答的话,往往反而会引起对方的疏远和敌视——毕竟没有人情愿让自己在别人面前显得过于渺小。 而任舟之所以没有开口托付沈除,除了他所说的原因外,便是有这一层考虑在。 可他却不能保证老李能够理解他的打算,所以他的话虽然说得轻松,可看着老李的时候,心内还是不免有些忐忑。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老李赶忙答道,“你已帮我够多了,这点小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小事?” “本来不小,可是你已替我解决了。”说着话,老李瞥了一眼放在他身边的布袋。 见状,任舟露出了心领神会的微笑,悠然道:“看来交情也并非那么难攀。” “若非是有你帮忙,还是很难的。”见到任舟的反应,老李好像也松了口气,嘿嘿地笑着,“我刚才想要实话实讲,又恐怕会被你轻视,才有些犹豫。” “那你实在多虑了,凭我们的交情,你有话直说就无妨,也省得我胡思乱想。”或许是因为久涉江湖,耳濡目染之下,任舟对这样的事情早已见怪不怪,所以回答起老李的话来也算得上真心实意,“况且我也没有那么清高自傲,这种事情连读书人做得都不少,我们这种武夫做起来也勉勉强强算是‘附庸风雅’了。” “那是,那是。” 老李嘿嘿地笑着,看向任舟的眼神里满带着感激。 只是不知道,老李的这种感激,究竟是针对任舟帮他的忙多一些,还是针对任舟能够理解他多一些? 任舟不清楚,也不打算弄清楚,所以他只是回报给老李了一个默契的微笑。 第四十三章 不意之邀 就在老李与任舟相谈正欢的时候,忽然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 这声音的高低恰到好处,既不因过大而显得莽撞,也不因过小而令人忽视。 “请。”任舟高声回道。 推门进来的是白景行。 他连看也没看躺在地上的老李一眼,径直走到了任舟的面前,又以那种十分规矩的方式向着任舟抱拳行了一礼,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任少侠,该启程了。” “启程?”任舟有些诧异。 “不错。”后者的脸上仍带着那种客套的微笑,“庄主于撷英轩所设的宴会行将开始,已传下令去邀请各位宾朋。” 寒冬方逝,日头仍不算太长,此时已近黄昏,只是刚才二人言谈甚欢,才对时间的变化恍然不觉。 任舟下意识地向着外边望去,薄暮的夕照笼盖四野,傍晚所特有的灿烂金光令他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 “可是,我恐怕不大方便。”任舟斟酌着答道,“可否通报罗庄主,就说我此时身体不适,不克出席?” “哦?可是我看少侠神采奕奕,不像是有恙。”白景行带着微笑答道。 “……这不过是一种借口而已。”任舟咂了咂嘴巴,语气里略带无奈。 “我从不对庄主说谎,所以这样的借口请恕我难以转达。更何况,此回我来请少侠,不但是庄主的意思,还受了一位贵客之托。” “贵客?”任舟听到这两个字不禁眉头大皱。 因为他下意识地就想到了一个人。 刘慎之。 在他所认识的、来参加镜花会的人中,除了这位名重武林的北方大豪以外,恐怕再无旁人能在冰盘山庄中当得起“贵客”二字——即使再有别人能劳白景行亲自传话,可也大多与任舟素不相识,更不会如此突兀相邀。 任舟从没想到,自己还未来得及去找刘慎之的麻烦,他反而架起了身段、点名要见自己了。 这种反常令任舟心生警觉,同时又不免有些疑惑。 只不过,因之而起的疑惑却不能勾动任舟丝毫的好奇心,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反感的厌恶——他不喜欢辜负别人,同样也不喜欢被人辜负。 所以,如非必要,他不想再跟刘慎之见上一面、说上一句话。 而撷英轩中的聚会,在任舟看来,无疑是属于非必要的那种情况,所以他立刻摇了摇头,答道:“山人野性,不耐与高人周旋,那恐怕要令你的那位‘贵客’失望了。” 在“贵客”两个字上他咬得格外清楚,显示出十足的不屑和反感。 一怔以后,白景行会错了意,还以为任舟是为了地位之别而心怀不忿,故而开解道:“任少侠当然也属敝庄的贵客,如果少侠不愿相见,在下自然不敢强求。只不过……” ‘既然不敢强求,那就不必多说了。’ 这句话,任舟几乎忍不住要脱口而出了。 可惜,所谓“伸手难打笑脸人”,白景行对他一向执礼甚恭,所以他也不好意思太过失礼,只好耐下性子来问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这回庄主先设小宴,就是为了让来宾们先互相认识一番,以免在之后的镜花会上太过拘束。所以此次宴会并无什么规矩,各人成席,举止由心、动静随意,即使少侠不为结交,去喝上一杯酒、散散心,未为无益,也不负庄主的一番盛情。” 白景行的话说得已足够诚恳,甚至不惜搬出罗贤来,若非是他提及刘慎之也在的话,任舟恐怕已忍不住答应下来了。 但是一想到刘慎之,便让任舟勉强生起的一点兴致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所以他仍是摇了摇头,坚持道:“如果是平时就算了,可是现在……” 话还没说完,任舟便把嘴巴闭上了。 并非是他有意要卖关子,而是因为他忽然感觉到,老李轻轻牵了牵他的衣角。 在任舟诧异的眼神中,老李轻轻摇了摇头。 “现在怎么了?”白景行明知故问。 任舟与老李近在白景行的眼前,他们的一举一动被白景行看得清清楚楚——他并非不清楚任舟此时正有客人在,但他也同样清楚任舟的这位客人的身份来历,所以他并不认为老李足以成为任舟缺席宴会的理由。 “没事了。” 任舟对老李的意思心领神会,摇了摇头,答道:“请稍等片刻,我跟朋友说上几句话就出发。” “好,我就在门外相候。”白景行微笑着答道,又低头以嘉许的目光看了老李一眼,显然对后者的识时务感到非常满意,“至于李雄,我一会自然会安排人送他回去,少侠不必挂心。” 李雄当然就是老李的大号了。 此时听到白景行提到了自己的名字,老李的脸上因激动而生出了一阵潮红。 “最好不过。”任舟微笑着答道,“但是先前不是说好由沈除引我前去,为什么忽然改由白管家代劳了?” “因为庄主另有些事情要他去做,所以才临时差我来了。”白景行答道,“沈除接到庄主的消息时,曾有心知会少侠,又担心打扰少侠谈话,所以还请我代为赔罪,万请见谅。” “好的。”任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我就在院外等候少侠的消息了。” 仍是一样规矩地拱手作别了一番,出门的时候,白景行还不忘把门带上了。 “我的任老爷,你想害死我么?”白景行一走,老李便急不可耐地开口了,“要是你真因为我而驳了白管家的面子,我以后别说进内庄、恐怕在外庄都混不下去了。” “一时考虑不周而已,况且我也实在不想去饮宴。”任舟苦笑道,“不过,这不是因祸得福,正好给了你表现的机会么?” “这倒是。”老李一想到白景行记住了自己的名字,便不免得意非常地嘿笑了几声,“不过你为什么不想去?能受咱们罗庄主邀请的,肯定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像这样的宴会,正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有关刘慎之的事情实在太过错综复杂,并非一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所以任舟只是撇了撇嘴,颇有深意地答道:“名气大了的人,毛病也往往不少,能敬而远之的话,我倒宁愿离得远一些。” 老李愣了愣,颇为艳羡地说道:“像你这样有大能为的,说起话来口气确实不一般。” 任舟苦笑着摇了摇头。 “好啦,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家了,此时雨儿恐怕已做好了饭、等着我哩。” 见任舟不愿多谈,老李也不勉强,喜滋滋地说道:“今天虽说吃了一顿打,可却见到了老朋友,再加上未来有望,可算是双喜临门,非得好好喝上一顿不可。” “你重伤未愈,还是悠着点吧。”任舟拍了拍老李的肩膀,“或者,不妨把这顿酒先欠下,等到明天我去你家拜访的时候再一起喝。” “好极了。”对于任舟的提议,老李十分赞同,“那我明天就让雨儿多打些酒来恭候你的大驾,到时候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任舟微笑着附和道。 第四十四章 暗箭 “还有多远?”在沉默着走了许久以后,任舟终于忍不住开口发问了。 令他忍不住的,并非是无人与言的寂寞,也不是长路漫漫的疲惫,而是即将重见刘慎之的怪异感觉。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特感受,既有期待也有忐忑,几乎令他生出了某种错觉——一想到这件事,他就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寸肌肤似乎都随之生出了一阵瘙痒。 所以,任舟只好凭借说话来分开心神,以避免过于深刻地体会这种令人坐立不安的错觉。 “很快了。”白景行微笑着看向了任舟,“但少侠要是觉得疲乏,歇息一会也无妨。” “不必了。还是快些去吧,以免迟到。” 白景行言简意赅地答道:“好。” 任舟清了清嗓子,换了个话题继续问道:“你先前说,沈除另有事情?那他这回的宴会岂不是只能缺席了?” “他应该回来。庄主要他去做的并非是多么棘手的事情,所以他解决起来应该也不麻烦。” “哦——”任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此回镜花会共邀请了多少位客人?此时已来得差不多了么?” “请帖一共发出去五十张。连带任少侠在内,共有四十三位客人应邀,此时已来了三十九位。” “那些不来的人,或者爽约的人,贵庄准备怎么对付?” “对付?”白景行一怔,“客人们无暇拨冗,这是敝庄的遗憾,只好留待后日,又何谈对付?” “我听说此先有人曾拒绝过贵庄之邀,一个月之内便死于非命了。” “任少侠说的是白王山的王盛?” “不错。” “这是江湖上的朋友以讹传讹了。如果敝庄真的霸道如此,恐怕早已成了武林中人的公敌,哪还有闲心召开镜花会呢?”白景行微笑着答道,“王盛的那件事,其中的情况错综复杂。简而言之,便是他的‘买卖’做到了庄主的一位朋友头上,所以庄主请他来庄中叙话,想要从中调解,却遭拒绝。庄主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以儆效尤。” “请?” “请。”白景行点头,又确认了一遍,“香车宝马,精馔美酒,无一不备,可王盛却自恃身份,不肯应邀。” “他不过是一介草寇,又有什么身份够他依仗呢?” “任少侠听说过鬼王么?” 听到“鬼王”两个字,任舟心内一动,微微颔首,答道:“原本是没有的,不过后来听沈除说过贵庄与鬼王的纠葛,所以也算是听说过了。” “其时王盛便是央鬼王传信说情。” “那贵庄没有给鬼王这个面子,岂非会令鬼王恼怒不已?” “不错,这也是敝庄与鬼王的第一宗公案。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情,令我们的仇越结越深,最终无可挽回。” “原来如此。”任舟想了想,“我听说鬼王就是盘踞在离此不远的鬼街中,所以贵庄内外的戒备,都是为了防备着鬼王及其徒众了?” “也不尽然。”白景行向着左右看了一眼,“鬼王固然可算是难缠的对手,却非唯一的对手。” “哦?那还有谁?” “那就太多了,不可胜数。”说到此处,白景行罕见地收起了那副微笑,换上了一副忧虑的表情,轻叹了一口气,“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白景行的说辞与沈除的如出一辙,所以任舟也无心再发表什么高见,只是跟着叹了口气。 在两声意义截然不同的叹息以后,紧随着二人的就只剩下了冗长的沉默。 白景行似乎是忧心山庄,无意多谈,而任舟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了。 但是,重新陷入沉默以后,任舟忽然为自己终于找不到话题而感到有些庆幸。 因为他突然觉得,此时无论说话与否,都是一种折磨。 与沈除相比,白景行的态度要好上不知道多少。 他的脸上永远挂着温和的笑意,回答任舟的问题时非但事无巨细,而且语气里也充满着尊敬。 他时时刻刻都和任舟并肩而行,既不肯抢先一步,也不会落后半点,宛若一条忠犬一样,亦步亦趋地守在任舟身旁。 但是,任舟再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要怀念沈除那张写满敌意与不耐的脸了。 这并非是因为任舟久居下流、无福消受他人的尊敬,而是因为白景行的这种客套的恭顺已近乎虚伪,犹如一张满浸着油脂的纸覆盖在了皮肤上,滑腻恶心却又摆脱不开。 尤其是白景行那种始终如一的微笑,常常令任舟觉得不寒而栗——那是一种缺乏生气也缺乏变化的微笑,简直不像是人的表情,而更像是一张面具。 这张面具几乎是长在了白景行脸上那样,掩盖着白景行对外界的一切真实反应,哪怕他曾短暂地改换过一会,可就在一转眼的功夫,他就又把那张面具重新戴上了——甚至连那种忧虑和那声叹息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他的另一张面具,任舟也不能确定。 好在,这样的折磨并未持续性得太久。 就在太阳已将落尽、正要散发出一天中仅剩的余晖时,白景行在一处树林的入口处率先停下了脚步。 “到了。” “到了?”任舟一怔,向着树林里看去。 蜿蜒曲折的小路七扭八扭地铺展了一段距离,又在猛地甩过一道弯以后消失不见了,只能依稀听见由树林中传来的谈笑声。 “就是这座林中。” 白景行微笑着解释道:“就像我先前说的,庄主此回是意在让来宾们相识,不想有太多拘碍,所以特邀宾客们帐饮于野,以效金谷园往事。” “兼且秉烛夜游?” “不错。” “罗庄主果然是位雅人,风流可师。”任舟由衷赞叹道。 “任少侠客气了。”白景行伸出了一只手向前一比,“请。” 任舟轻轻点头,刚要举步,忽然感受到一丝不妥,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 就在这一瞬间,一条十三节铁鞭竟突然由白景行身旁那棵粗壮的树木之后击出,急急向着白景行伸出的那只手抽打过去。 这一手突施冷箭来得既快且急,正可说明暗算者势在必得的决心。软鞭破风所发出的呼啸声尖锐刺耳,铁制鞭稍在灿烂余晖中映射出了一道璀璨夺目、令人胆寒的光芒。 第四十五章 诸葛 “小心。” 任舟一边高声提醒,一边从腕中翻出掌中刀来,奋力向着鞭稍磕去。 从提醒到出手,任舟的动作一气呵成,尽是出自他下意识的反应。可二人之间毕竟相隔着一些距离,这距离虽然不远,但也非挥臂可至。 而这些距离,正需要一点时间来弥补。 但任舟已没有这样的时间了。 比起对方的有备而来,任舟无疑要慢上了片刻——或许足以致命的片刻。 来不及了。 任舟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虽然不太喜欢白景行待人接物的方式,却也不忍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遭受断手之厄。 但是他却毫无办法。 他的眼睛紧盯着那只软鞭,瞳中倒映出了鞭稍上反射出的灿烂余晖。 不过,他并未被这种耀眼的光芒所扰,所以他看得出来,就在他手里的掌中刀接触鞭稍以前,那铁制的鞭头便要洞穿白景行的手腕。 现在天上地下,能救下白景行这只手的,除开白景行以外,就只有那位暗算者了——唯有祈祷他忽然动了恻隐之心。 但凭着这一鞭出手的时机和力道,任舟便知道这种可能不过是近乎幻想的奢望。 那么白景行自己呢?他有没有办法接下或者躲开这一鞭? 没有可能。 任舟不需要看,就已经能在心中得出结论了。 他与白景行虽然是今天才刚刚相识,但相处的时间却不算太短,所以他有足够的时间去观察和了解。 他早已看出来,无论是内功还是外功,白景行都一窍不通。 因此,哪怕是得到了任舟的提醒,但白景行却做不出任何的反应——这么讲也不大准确,至少在瞧清了目前的形式以后,已收起了他那种令任舟深恶痛绝的微笑。 可惜,除此以外,他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死局。 死局? 任舟咬了咬牙,突然猛地往白景行身上一撞,虽是仓促施为,但这种力道对于毫无功夫傍身的白景行而言却是沛不可挡。 于是,在这种力道的作用下,白景行的身子偏了偏、向着软鞭击来的方向倒去,同时,那只被当做靶子的手也随着白景行身形的变化而向着任舟横扫过来,借此与鞭稍拉开了一段不长的距离。 以鞭稍的速度来说,这突然增加的一段距离也不过是转瞬可至,似乎对最终的结果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但对任舟而言,这段距离已足够了。 在那阵尖锐急促的破风声停息以后,场中陷入了短暂的寂静,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响——那是白景行调整身形不及、跌倒在地上而发出的。 将鞭头紧握在手心里以后,任舟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 “还好吧?”任舟低下头,向着白景行看去。 “还好。” 在短暂的失神以后,白景行赶忙从地上爬起来,用力地将衣服上沾染的尘土拍打殆尽以后,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说道:“多谢任少侠。” 他似乎很快便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了,因为在说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又挂起了那种笑容。 那种任舟格外不欣赏的笑容。 “没什么。”任舟勉强笑了一下,又用力地拽了拽手中的软鞭,“阁下何人?如此暗箭伤人,实在有失光明磊落,不是大丈夫行径。” “嘻嘻。” 回答任舟的却是一阵银铃乍响般的轻笑,紧跟着,从那棵粗壮的大树之后闪出了一位遍体红衣的少女来。 少女大约是双十年华,肤如凝脂,领如蝤蛴,双眉乌黑而修长,或许是因为先前暗算时用力过猛,她的双颊上还带着一抹酡红,稚气还未脱尽,却已不失为一位美人,茂密的长发梳成了两条粗壮的马尾辫,此时正随着她的动作而来回甩动着,更显得活泼可爱。 “我本来就是一介女流,当然不必效仿什么大丈夫行径了。”少女笑嘻嘻地说着话,又用力扯了扯鞭子,发现任舟毫无松手的迹象以后,眼睛一瞪,“反倒是你,一个大男人,抓着我一个女孩子的东西不放手,岂非更可耻?” 她突施冷箭在先,此时技不如人、遭到任舟反制,不但没有任何羞惭和慌张,反而理直气壮地质问起了任舟来。 任舟一怔,不由露出了一抹苦笑,轻咳了一声,答道:“我此时并未看见什么女孩子,只瞧见了一位行刺不成的杀手。” “杀手?”少女的音调高扬,眼睛也跟着瞪得更大了,“我算是什么杀手?你几时瞧见过有哪个杀手会这么气定神闲地跟你废话?” 任舟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岂止是见过,他自己就是这样的“杀手”。 “你既然不是杀手,为何要出手暗算白管家?” “这其中……恐怕有些误会。”一旁的白景行忽然插话了,“这位是蜀中望族诸葛家的大小姐,去年已来敝庄游玩过一次,与我也算是旧识。” “听到没?我们是老朋友哩,还不赶紧撒手。”见白景行开口替自己说话,少女更觉得理。 “诸葛家?”任舟看着白景行,皱了皱眉,又看向少女,冷笑了一声,“我还未见过你这样、甫一见面便要伤人的旧识。” “那只不过是跟白大哥开个玩笑而已。”少女辩解道,“况且,我下手自有分寸,就算你不出手,我也决计不会伤了白大哥。” “分寸?你……” 任舟刚要再说什么,却叫白景行微笑着打断了。 “无妨。”白景行轻轻地摇了摇头,“诸葛小姐少女心性,相信她并无恶意,任少侠不必太过较真了。” 任舟本就只是仗义相助而已,此时连白景行都这么说了,他当然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来,只好轻轻一扬手,将鞭头甩脱了。 “还算你识相。” 少女说着话,一震软鞭,鞭头便向她飞去,但无论是力道还是速度都不可与袭击白景行时同日而语。等到鞭头飞至近前,少女看也不看,一伸手便将其揽在手中。 将软鞭节节叠好后,少女随手将鞭子挂在了自己的腰侧,向着任舟二人走了过来。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可知少女于此道造诣颇深。 “二位初次见面,在下便代为引介一番吧。”白景行先是一指任舟,“这位便是最近在江湖中声名鹊起的任舟,任少侠了。相信你先前也曾听过他的名号吧?” 不知是否是错觉,任舟总觉得,在听说了自己的身份以后,这位诸葛小姐竟隐隐生出了一丝敌意——比起先前自己抓着她的鞭子时还要强烈的敌意。 但她似乎又很快就把这种敌意强抑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惊喜之色。 “原来你就是任舟。”少女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任舟一番,“先前你在云梦水寨中大发神威,我虽然没有亲见,但是却听我们家派去的使者说过。” “哦?”任舟不置可否地微笑了一下,“大发神威谈不上,不过是仗义相助而已。” “既然你听过任少侠的名号,那我就不再多费唇舌了。” 白景行点了点头,又指向了少女,刚要开口,却不想被少女抢了先:“我叫诸葛绮,白大哥先前已说过了,我出身自蜀中的诸葛家,此回也是替家父来参加镜花会的。” “令尊是?” “家父诸葛越。” 这个名字任舟当然不陌生,所以他拱了拱手,说道:“原来是诸葛家主的千金,久仰,久仰。” “久仰?”诸葛绮的眼珠转了转,“我几乎不在江湖上走动,你怎么会久仰?” 这问题来得实在突兀,令任舟颇感猝不及防,下意识地看了白景行一眼,发现他正以爱莫能助的眼神回望着自己。 实质上,所谓“久仰”不过是江湖上的常用寒暄而已。任舟此时说出来,最多有一层“看父敬子”的意思,却不想对方似乎是有意要报刚刚的一箭之仇,故意出言刁难。 “怎么?难道堂堂任大侠也要来骗我这么一个小姑娘不成?” 见任舟哑口无言,诸葛绮好像是占了什么理一样,露出了一抹得意的微笑。 第四十六章 约定 “当然不是。”任舟下意识地回答。 “那是什么呢?”诸葛绮眨了眨眼睛。 “诸葛家是蜀中望族,关注者自然不少。所以,哪怕小姐绝少在江湖上走动,但已有不少关乎小姐的传闻,我正是因此得知。”略一沉吟,任舟半真半假地答道。 “哦?真的?”诸葛绮将信将疑,“有什么传闻?说来听听。” “譬如说,我曾听人讲过,蜀中诸葛家家学渊源,家主诸葛越的千金虽然年方双十,却已尽得诸葛家鞭法之妙,颇具乃父风范,一手十三节软鞭可称得上是炉火纯青。”任舟假作回想,“我先前只以为是旁人冲着诸葛家的面子大肆吹捧,想不到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巧言令色。” 诸葛绮板起脸来骂了一句,旋即又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微笑,显然对任舟的吹捧受用得很。 见状,白景行出来打圆场:“先前只不过是误会一场。此时既已解开了,两位都万勿挂怀,还是早些进去,以免让庄主久等。” “那你尽可放心,罗庄主并没有等任何人,宴会早已开始了。” 诸葛绮在说话的时候,刻意地看着任舟,似乎想要瞧瞧任舟听到这个消息会作何反应——最好要暴跳如雷或是勃然大怒才好。 可惜,任舟的反应却让她失望了,因为任舟非但没有露出一丝因受到漠视而生出的愤怒,反而像是轻松了不少。 “既然宴会已开始了,诸葛姑娘又为何独自在此处呢?”比了个“请”的手势邀二人同行以后,白景行随口问道。 “因为宴会实在无趣。”诸葛绮耸了耸鼻子,像是十分不耐烦,“一群大男人喝酒谈天、互相攀关系,也不知有什么意思,偏偏除我以外的每个人好像都乐在其中。所以我闷得无聊,只好出来走走。” “那罗庄主没有挽留么?”任舟不解。在他想来,罗贤应当不太会放任客人于宴席中间离开。 “每人一张桌子,零零散散的,都不在一处,我走的时候他是否看见了还在两说。”诸葛绮翻了个白眼,“况且,我也不是不回去了,就算不回去,左右也是住在庄里,又有什么好挽留的?” “没错。”任舟摸着鼻子点了点头。 “对了,今天下午的时候,养心剑庐的姜姑娘也到了,她没有在么?还有渭南的程少侠,你们年龄相仿,怎么不一起说说话?”见任舟吃了个瘪,白景行主动将话题接了过来。 “姜姐姐说是舟车劳顿,想要歇息,今天晚上无心饮宴。至于那个程小子……”诸葛绮撇了撇嘴,不满之情溢于言表,“他就是我先前说的,忙着喝酒攀关系的人,根本无暇理会我。” 说话间,几人已到了会场周围。 场中正像是诸葛绮所说的那样,数十张景致的桌几散乱地摆放在一大片空地上,彼此间的距离足有一二丈远,可确保无心谈话的客人不被别人打扰。 每张桌子上各以瓷、玉制的餐具盛着各色食品,旁边还站着一位司职斟酒传菜的仆婢。 只不过,其中大多数人都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中,因为他们要服侍的客人此时已离开了自己的席位,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以或高或低的声音谈论着什么。 而此处的主人,罗贤,此时正端坐在场地最中央的席位上。他的境况相比其他人要冷清得多,因为只有一位中年人与他相对而坐。 二人的酒喝得很慢,因为他们在不停地说着话。 见状,白景行并未冒昧打扰,而是先将任舟引到一处杯盏洁净的座位上,告了声罪。 “少侠请少坐片刻,我去向庄主复命。此处酒肴,尽可自用,要是待得无聊,四处走走也无妨,我稍后再来将少侠引介给其他客人。” “好。”任舟点了点头。 “不必担心我。”见白景行转而看向了自己,诸葛绮耸了耸肩,“我也无别处可去,干脆在这里跟任大侠说上几句话也好。” “那就请二位恕罪。”说着话,白景行又向二人拱了拱手,然后转身离开了。 望着白景行的背影,任舟有些发怔。 但他看的并非白景行,而是那个方向上、正与罗贤相对坐谈的那个中年人。 他从未见过此人,但却能猜得出这个人一定不太一般。 罗贤在关外的万顷土地上可算是首屈一指的大人物,即使是放眼江湖内,能与其相提并论的也是凤毛麟角,由此而生的威势可谓惊人,虽非罗贤有意展露,却在其举手投足间自然显现、叫人难以忽视。 而与他对谈的这位中年人,在这一方面却与罗贤隐隐有平分秋色的意思,在谈话间一直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毫不露虚怯之色。以势度人,便可知他的身份应当跟罗贤相差无几、甚至是旗鼓相当。 但是…… 任舟蹙起眉,仔细地回忆着。 江湖中,地位与罗贤相当或是仿佛的大豪名宿,任舟几乎全见过了,但他现在却认不出这人的身份。 “你在想什么?” 诸葛绮突兀的提问打断了任舟的思绪。 “没什么。” 回过神来以后,任舟微笑了一下,随手拿起了自己身旁的杯子,打算倒上一杯酒。却发现在他愣神的时候,一旁的侍者早已将酒斟满了。 “那你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诸葛绮狐疑地问道。 向侍者点头致意后,任舟好整以暇地答道:“没什么,不过是有些好奇罗庄主的那位客人是谁而已。” “他啊……”诸葛绮闻言,也回头望了一眼,“他好像年年都会应邀来此——起码我来的时候他都在,但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不过倒是隐约听说过,他好像姓苏。” “姓苏?” 任舟再度认真地回想了片刻,却还是想不出此人的身份,只好作罢。 “对了。”见任舟沉默不语,诸葛绮忽然开口了。 她虽然努力乔出一副突发奇想的样子,但事实上,任舟早已看出来她憋着话想说、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而已。 不过,任舟当然不会点破,只是同样乔出惊讶的样子问道:“怎么?” “我听说,沈除曾经败在了你的手上?” “嗯……”任舟沉吟了一下,“侥幸而已。” “实在是好极了。”诸葛绮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一向自负剑法出众,简直不把我们诸葛家放在眼中,可惜我一直没有机会教训他一番,还好你替我挫了挫他的锐气。” 任舟含笑不语。 事实上,以诸葛绮的功夫,就算是真有“机会”,谁教训谁还不一定。 这是真话,却不太好听,所以任舟最终没有说出来。 见任舟不答话,诸葛绮的眼睛转了转,又接着问道:“你已来了很多天了?” “不。”任舟摇了摇头,“昨天才到。” “沈除此时就在庄中当差,你有没有见过他?” “岂止是见过。”任舟叹了口气,“他奉庄主的命令,专职陪同我。” “那他现在怎么没来?” 顿了顿之后,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过急切,诸葛绮又补充道:“否则我现在便可跟他一较高下了。” “他似乎是另有要事,所以才临时改派白管家来招待我。”任舟摸了摸嘴巴,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嘛,你要找他也简单得很,到了明天应该就会再换成他了。” “好极了。”这个消息似乎令诸葛绮颇感振奋,她的那双大眼睛似乎都跟着亮了不少,“你住在哪里?” “波涛轩。”任舟老老实实地答道,“就是……” “我知道是哪。”诸葛绮截口道,“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什么事情?”问话的是白景行。 他刚刚才从罗贤那里复命归来,恰巧听到了诸葛绮的那一句。 “没什么事情。”诸葛绮赶忙答道,“不过是我跟任大侠相约明天一起在庄中游玩。我毕竟来过几回,勉勉强强可当个向导。” “哦?”白景行一怔,看向了任舟。 任舟刚要解释,却发现诸葛绮冲着自己眨了眨眼睛,只好苦笑着点了点头。 第四十七章 贵客 诸葛绮自顾离开以后,白景行循例先引任舟到罗贤的席位旁叙话。 “实在抱歉,我与这位老友许久未见,有些话要说,只好叫小白陪同了。”见任舟到了近前,罗贤急忙起身,低声解释着,“万勿见怪。” “人之常情,无妨。”任舟笑着答道。 “多谢谅解。小白先前应当已讲过了,此处没什么规矩,适意便好,去留尽可自专,不必觉得拘束。”罗贤露出了一抹感激的笑容。 “好。”任舟佯装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与罗贤同桌的那位苏姓客人,发现他原本并未向着这边看来,好像对二人的谈话毫不感兴趣那样,仍在自顾地喝着酒。在感受到任舟探寻的目光以后,他才抬起头、瞥了任舟一眼。 确认自己从未见过他以后,任舟向罗贤拱手道:“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辞别了罗贤,白景行并未直接领任舟参与到那些三三两两的讨论中,以免显得突兀、破坏客人们交谈的雅兴,而是先领着任舟在场中随意地绕了几圈,在经过聚集着的人群时,便压低声音为任舟解释那些人的身份来历。 首先经过的一桌,围坐其间的是三位衣着光鲜、气度不凡的年轻人。 “那位时时刻刻刀不离手的年轻人,便是东莱马家的大少爷,也即是‘刀劈五岳’马元肇的长子,马如龙,刀法颇有可观之处。” “至于那位剑上系着青绦的,便是‘无回快剑’曲令明,师出北岳恒山,以剑法狠辣、招招搏命而闻名,故而又被人戏称‘无命快剑’,讲的就是他与人交手时所用的剑法往往不计损伤、不顾性命。” “至于最后一位,则是渝州‘百翎门’掌门人胡老爷子的次子,胡凤仪。百翎门素以暗器称雄,这位胡少爷也不例外,善用金针,号称‘雀不惊’,说的是他的暗器无形无影、神鬼莫测。” 说到这里,白景行微笑着看了任舟一眼,含笑道:“我听说任少侠于暗器一道也颇有独得之秘,不知道和这位胡公子相比孰高孰低呢?” “我不过是野路子,自然难与出身名家、专精此道的胡公子相提并论。”任舟轻飘飘地答道。 说完,任舟又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胡凤仪好像感觉到自己正在议论他一样,正盯着任舟看,于是任舟对其露出了一抹和善的笑容,却不想对方却报以不屑的冷笑。 “少年锐气,任少侠万勿挂怀。”察觉到二人无声交流的白景行连忙劝解道。 “无妨。”任舟回过头来,耸了耸肩,“毕竟是我们在背后议论别人在先,也怨不得别人有所不满。” 谈话间,二人又经过了一处人群。 与先前那三位风度翩翩、贵气盈面的少年公子不同,此时经过的这张桌子旁围坐的四人看起来便简朴得多,也怪异得多。 其中一位中年人似乎有些不利于行,旁边还放着一把镔铁拐杖;还有两位,无论是表情、兵刃还是穿着打扮都是一模一样,除了在样貌上有细微的差别外,几乎难分彼此;至于最后一位,则干脆是摊贩打扮,粗布衣裤,薄底的草鞋已大大小小破了三个洞,腰间还插着一把秤。 吸取先前的教训,白景行此回走得远了一些、确保对方不会再注意自己以后,才开口为任舟解释。 “那位坐在主位上、一旁放着拐杖的中年人,正是虎涧山‘逐虎寨’的大当家……” “施万钧?” “不错,少侠认得他?” “不认得,不过我好歹在绿林中厮混过一段,所以听说过他的大名。”任舟想了想,“我听说逐虎寨虽属北方绿林,却不听调令,施万钧更是独断专行、目中无人,无论是前任龙头陆振豪还是现任龙头张一尘都奈何不得他。想不到罗庄主的面子有这么大,竟然能请得动他下山来参加‘镜花会’。” “庄主的面子虽然不小,与施大当家也颇有交情,但还没到足以让他奔驰万里的地步。”白景行解释道,“施大当家此回来,主要是为到长白山与‘参帮’议事,才顺便到敝庄做客。” “议事?”任舟有些诧异,“他的逐虎寨到长白山相距何止万里,就算是生意也不会经过他的虎涧山,又有什么事可议?” “个中细情,在下就不清楚了。不过,在下听说他的结义兄弟范红堂叫人打伤了,心脉震动,虽一时无性命之忧,但也只能卧病在床,急需一颗百年野参将养身子,可惜遍寻不得。此回他亲到长白山去,或许就是为了此事。” “原来如此。”任舟点点头。 “至于那两位一模一样的同胞兄弟,则是项将军派来的使者。任少侠曾亲到过云梦水寨,还替项将军解了覆灭之厄,想必对他们也不太陌生。” “我虽然对‘大小鬼’之名素有耳闻,却没有见过他们。”任舟摇了摇头,“其时他们似乎奉项将军的命令在外公干,事情结束以后我又走得太急,所以没能见上一面。” “倒也无妨,有这层情面在,稍后少侠尽可找他们叙一叙旧。” “再说吧。”任舟不置可否地答道,“那最后那一位呢?据我所知,无论是江湖还是绿林,异人异行都有不少,但恕我孤陋寡闻,实在想不出有哪一位做这种打扮。” “他是‘货郎’张三,凭他的打扮,少侠应当不难看出他是个买卖人。” “但是我从没见过有哪位买卖人能这么气定神闲地跟一群土匪强盗坐在一起。”任舟意有所指地说道,“尤其是他看起来不像是那些经营南北的豪商。” “那当然是因为他的买卖独树一帜、常常要和施大当家这样的人往来了。” “杀手?”任舟下意识地问道。 “他更愿意称之为‘称重’,只不过称的是人头的重量,用的也就是他别在腰间的那把秤。” “怪不得他们能说到一起去。” 任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偷眼觑了一下张三的秤,似乎是在比较那块秤盘能否装得下自己的头。 大致绕了一圈以后,二人又回到了任舟原先的位子上,白景行也几乎将来宾们一一介绍清楚了。 “大概如此,少侠若想要跟他们叙叙话、聊聊天,尽可自便。如果无意攀谈,等到酒足饭饱以后,我便可陪少侠回到波涛轩去。” “嗯……” 任舟面色踌躇地应了一声。 因为他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并未在场中的这些人里瞧见任何熟悉的面孔——无论是刘慎之还是唐象瑶,都没有。 同样的,白景行也并未有意地将他介绍给其他任何人。 难道那位“贵客”并非刘慎之,是自己猜错了? 可除了刘慎之以外,还有谁会特意请白景行传话、想要见自己一面呢? 这样的疑惑令任舟不自觉地现出犹豫之色。 白景行当然也看得出来。 “少侠如果有任何要求,也尽可提出。” “要求倒是谈不上,不过,你先前说过,有一位‘贵客’想要见我?” “不错。”白景行微笑着点了点头,“不但是贵人,而且也可算是故人。” “故人?”任舟皱了皱眉,愈发笃定此人必定是刘慎之不错,“可是我并未见到任何故人。” “我先前见少侠颇有推搪之意,觉得少侠无心相见,所以才刻意绕开了。如果少侠有意,那我现在代为引见也不算太迟。” 考虑再三以后,任舟最终长出了一口气,答道:“来都来了,就见一见吧。” 这并非一时冲动,而是一路上深思熟虑的结果。 事已至此,再想逃避也是无用。何况,是刘慎之有负任舟在先,任舟也想看看,刘慎之点名要见自己一面,究竟会有怎样的说辞。 “那最好不过了。”白景行答道,“请随我来。” 于是,任舟被白景行领到了一处游离于会场之外的偏僻角落中,才终于见到了白景行口中的那位“贵客”。 也才知道了,他原先的想法根本是大错而特错。 “阿弥陀佛。” 见到任舟应邀前来以后,这位“贵客”不等任舟或是白景行寒暄,便率先开口,宣了一声佛号。 第四十八章 欲为孽主 原先,任舟跟在白景行的身后一路走来、最终到达如此偏僻的地方时,还在心中暗忖,那位贵客虽名为“贵”,却要在这样的地方饮宴,无疑与其身份极不相匹。 可是,等真正见到这位客人的时候,任舟又觉得此处与其极为相宜——一个和尚如果真的凑到了一群喝酒吃肉的江湖豪客中间,那么只会令双方均大感败兴,还不如躲在这样犄角旮旯的地方,还颇称其“世外之人”的身份。 此处距离喧阗热闹的会场中心虽仅有几十丈的距离,相隔不算太远,但正是这数十丈距离中的灯火变化,将两处几乎分成了全无关联的两个世界:一个光明而繁华,一个晦暗而冷僻。 如今,那位贵客就在这一方冷寂的世界中,如非远处打来的些许灯光,他几乎要与林中的苍茫暮色融为一体了。 但那些熹微的光芒并不足以照亮此处,所以那位客人的大半仍是隐藏在黑暗中,唯在光线所及的地方露出了一些朦胧的影子。 饶是如此,任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这并非是因为双方交情深厚——事实上,任舟统共只见过对方不到三次。与其说任舟是对此人印象深刻,毋宁说是对旁人介绍对方的话记忆犹新。 “……杭州法华寺的妙谛大师……高僧大德……要是冲撞了他,便等同于得罪了老太爷……” 再想起这段话,当时的情境似乎又重现于任舟的眼前,包括那位伙计在说这些话时的紧张之色,以及…… 以及当时受伤未愈、被他背着的刘佩琼。 时隔数月,再想起这位英姿勃发的姑娘,却令任舟重重地叹了口气。 “任少侠,暌违日久,还记得贫僧否?” 见任舟迟迟不语、一副魂游天际的模样,妙谛轻咳了一声,首先发问了。 “当然。大师宝相……超尘脱俗,可惜前回来去匆匆,未聆尊训,遗憾非常。” 乍回神的任舟下意识想以“宝相庄严”来恭维,但细看了看对方如“八”字一样向下撇的眉眼,以及那副羸弱的身躯,再用那四个字恐怕有讥讽之嫌,故而临时改口。 “超凡脱俗嘛,愧不敢当,寒酸落魄倒是勉勉强强。”说完,妙谛便“呵呵”地笑了起来,那双原本就细窄的眼睛也跟着眯成了两条缝隙。 “大师玩笑了。大师勇猛精进、肋不沾席,早晚行满功圆。到了那时,人间贫相正是佛间贵相,又何来寒酸呢?”白景行一本正经地说道。 “白居士此言差矣。富贵贫贱,于此间僧看来尚且一般无二,于彼间佛看来更不应有差,即是无‘分别心’。倘有分别心,便分高下,继生争胜心,再而诸恶念并作,最终难免毒龙缠身、万劫不复。于此一事,白居士万万谨慎。” 闻言,白景行微微躬身,摆出一副心悦诚服之色,答道:“多谢大师点拨,弟子受教。” “好啦,多谢白居士代为将任少侠请来。我与少侠还有几句话要说,就不多留居士在此了。” 面对着妙谛这样生硬的逐客,白景行没有露出丝毫不满之色,仍是恭恭敬敬地应道:“那弟子便不多打扰了。” 说完,他双手合十、向妙谛行了一礼,然后又冲任舟点了点头,才小步离开了。 而妙谛却好像全不把白景行的动作看在眼里一样,既未还礼,也没有丝毫反应,只是沉默着为任舟倒了一杯茶。 “多谢。”任舟双手接过茶杯,放在了自己面前。 “借花献佛而已。”见白景行走得远了,妙谛又恢复了先前的神态,呵呵地笑着。 “大师似乎对白管家颇有微词?”任舟沉默了一下,试探着问道。 “此话何来?” “先前大师自己提出的‘寒酸落魄’,白管家不过是顺着您的话说下去而已,再往前说,我为大师讳,亦是有了‘分别心’。可大师何故单单对白管家严词相向?” “呵呵呵。”妙谛又笑了几声,“其时少侠就在一旁,字字句句听得清清楚楚,又怎么能说贫僧是‘单单’对白居士严词相向呢?” “这倒也是。”任舟点了点头。 “况且,少侠出身‘天道谷’,这些浅薄道理应当早已耳闻心识,也就无需贫僧再多费口舌了。而白居士嘛,久滞俗尘,持心不慎,贫僧的那一番话也是为了开示他,所谓‘狮子吼’者即如是。” “大师知道我的来历?” 任舟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了,语气中也不乏戒备之意。 “贫僧原本是不知道的。” 妙谛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接着说道:“不过,我此回正是受人托付来给少侠传一句话,所以少侠的身份来历,那人也就一并告诉我了。” “不知道是哪位高人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请得动大师充当信使?”任舟的眼皮一挑。 事实上,关于这个问题,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偌大的江湖中,知悉他身份来历的不过寥寥几人。在这些人里,有几位与他往来颇少,此时也不大可能有什么事要借妙谛之口转达。剩下的、与他来往密切的人中,无论是刘佩琼还是褚师泉,又或者老杨,他们既无请人带话的必要,亦与妙谛素无往来,因此可以排除,最终便只剩下了刘慎之这一种可能。 瞧见任舟的面色转变以后,妙谛悠然道:“我知道少侠对于那人的身份已有了猜测,不过,我觉得少侠应当是猜不中的。” “哦?”任舟不置可否地反问了一句,“那就请大师明示吧。” “明示,明示,我有心明示,可惜却得了那人的警告,不可轻易说出他的名讳来。” 任舟皱着眉问道:“既然他已有心向我传话,有何用这样藏头露尾、故弄玄虚?” “呵呵呵,他的行事一向出人意料,谁也弄不懂他在想什么。”妙谛笑着答道,“少侠也不必为此费心了,等见到他的时候,一切自然清清楚楚。” 任舟摸着鼻子,苦笑着点了点头。 明知其中有玄机,可他偏偏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弄不明白,简直比杀了他还令他难受。 “他的名字虽然不能说,可他要我做些什么,或者是想要告诉我什么事情,大师总归是能说的吧?” “当然,当然。他要我传的这句话,其实也不复杂,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而已。” “哪四个字?”任舟追问道。 “欲为孽主。” 妙谛一字一顿地答道。 正像是妙谛自己所描述的,这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其含义也没有什么艰深复杂的地方。 但是,任舟在听到这四个字以后,却像是忽然被人点中了要穴那样,非但没有声音,似乎连呼吸也都放轻了,只懂得呆呆地坐在原处,连妙谛是何时起身离开的都不知道。 第四十九章 自荐枕席 一直到任舟独自走回波涛轩以后,他仍在翻来覆去地想着那四个字。 “欲为孽主。” 事实上,这简短精悍的四个字不过是半句。就在妙谛说出这半句的时候,任舟几乎要脱口接上后半句话——痴生祸根。 任舟之所以对这两句话印象如此深刻,原因无他,只因为这八个字正是天道谷心法纲要中开宗明义的第一句,亦是天道谷心法之旨归,意在规劝门下弟子息心绝欲、持心端正,以免落入尘垢中而无法自拔。 自出谷以来,任舟便再未从何处听过、见过这四个字,却不意刚才突然从妙谛口中重闻,既令他感慨系之、回忆颇多,又让他忍不住心生疑惑。 是谁托付妙谛传话? 他是天道谷的什么人? 他带给自己的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这些问题任舟一个也想不通,却又忍不住要去想。 他想得全情投入,甚至连灯火也不掌、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只是呆坐在椅子中,双眼直愣愣地向前望着。 向他面前那块已与屋外融为一体的黑暗中望着。 他似乎期望可从中得到什么答案,但结果却是他毫无悬念地失败了。 黑暗之后是另一层黑暗,层层黑暗的尽头,也不过是一堵挂着罗贤亲笔题写的字画的墙。 他忽然无比怀念老杨——如果有他在这里,就算不能帮自己想通事情,可至不济也能插科打诨、叫自己转移心神。 但怀念是无用的,老杨并不在这里。 所以任舟在黑暗中枯坐了许久以后,最终还是一筹莫展。 于是,在长出了一口气以后,任舟霍地站起了身子。 他的动作又猛又快,似乎想通过这样的动作来促使自己下定决心:先把这些问题暂时搁置下来,回去好好睡上一觉,等到醒来以后,再专心解决眼前的麻烦。 他并非是一个容易放弃的人,只不过他不算漫长的数年江湖生涯教会了他一件事情,那就是放过自己。 更何况,就算他不想放过自己恐怕也不行了,因为他眼前的麻烦已够多,多得令他无暇他顾。 他既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以确保在沈除等人的干扰下成功击杀罗贤,同时又要查明那位神秘的“二管家”究竟是何许人也。 这两件事里,无论那一件都不太容易,但任舟偏偏都要做,而且要在两天以内做好。 当然,他做这些打算,并不意味着他已在无颜公子与罗贤的性命之间做出了取舍,只不过是因为他不愿在事到临头时再被迫做出决定。 “反正总会有个结果。” 任舟摩挲着鼻子,自言自语道:“现在急也无用。” 用力地伸了个懒腰以后,任舟忽然感受到浑身各处突然产生了一种疲乏。这或许是刚才过度思考的结果,又或许是因为今天他做的事情格外多,因而格外疲惫。 但无论如何,他已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在慢慢踱向楼梯的时候,他已在脑中想象出了他身陷在床中时,那温暖、柔软而干燥的被子紧紧贴合着他每一寸皮肤的感受。 这种愉悦的幻想几乎令他背上的汗毛都根根竖立起来了。 但是,所有的美妙幻想都在他登上楼梯的那一瞬间戛然而止。 因为他忽然听到了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并非是巡夜的庄丁们所穿的布鞋发出的那种嘈杂而散乱的脚步声,而是一阵轻快而迅捷的“哒哒”声,显示出这阵脚步声的主人所穿的应该是一种厚底的靴子。 而在今天任舟所见过的人里,唯有一个人穿着这种靴子。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诸葛姑娘和在下约的是明天。”任舟拉开门,斜靠在门柱上,略带些无奈地说道。 “约的是明天,确实不假。”诸葛绮嘻嘻地笑着,完全不在乎任舟语气里的拒客之意,不紧不慢地踱进了院中,“但我也从来没说过只找你那么一次吧?” “确实没有。”任舟苦笑了一下,“那么诸葛姑娘夤夜造访,有何见教呢?” “指教嘛,愧不敢当,比起任大哥来,我还差得远。”诸葛绮四下观瞧着院中的陈设,“我此番迫不及待地来拜访任大哥,是有些事情想要请教。” “诸葛姑娘几时变得这么客气?” “嘻嘻,我对待任大哥这样有本事的人,一向是恭敬、客气得很。”说完,诸葛绮又向任舟眨了眨眼睛。 “哦?”任舟玩味一笑,“那么诸葛姑娘想要请教什么呢?” “我听说,就在今天上午,任大哥又叫沈除吃了一场败阵?”诸葛绮反问道。 “侥幸而已。”任舟没有否认。 “那么任大哥能否指教我两手?” 诸葛绮顿了顿,解释道:“我虽然不能尽学大哥的身手,可至少也能多了解些沈除的剑法,交手时也多些把握——知己知彼嘛。” “他已离开蜀中多时,姑娘又何必紧追不放呢?”任舟皱了皱眉。 诸葛绮冷哼了一声,答道:“他已离开蜀中不假,可他当初在蜀中成名时、全不把我诸葛家放在眼中却是不争的事实。我此回来,就是要出这一口气,也好让别人知道,我诸葛家未必怕了他沈除。” 任舟摸了摸嘴巴,没有答话。 “怎么?任大哥不愿赐教?”诸葛绮追问道。 “不,没有。”任舟摇了摇头,“不过,有言在先,姑娘家学渊源,我并没什么能指点的,只能模仿着沈除的剑路耍上几招,供姑娘参谋。” “已足够了。”诸葛绮摆出一副大喜过望的神态。 “那就来吧。” 说完,任舟便作势要抽出腰间的那把锈剑,却被诸葛绮阻止了。 “就在此处?” “不然呢?”对于诸葛绮的问题,任舟颇感诧异,“这里有什么问题么?” “没什么问题,但是……但是……” 扭捏半晌以后,诸葛绮像是猛然下定决心那样,飞快地说道:“露重风寒,任大哥就这么把我一个姑娘家挡在外边,好像有点不解风情。” 这话所暗示的意思已然非常明显,明显到连说出这句话的人都不禁微露羞态、霞飞双靥。 轻纱一般的月色披散在诸葛绮的身上,为她烈火般通红的衣服以及满蘸着酡红的双颊敷上了一层银光,在娇媚动人之余,又多添了一分圣洁之意。 任舟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所以他看得见眼前这幅罕有其匹的美景,也同样听得明白诸葛绮那番话的意思。 “可是……”任舟略带为难地踌躇着,“屋中陈设颇多,不宜动武,万一……” “不宜动,那就不动。任大哥尽可先教些心得,至于实战,稍后不迟。” 诸葛绮微笑着打断了任舟的话,金莲款动,慢慢地向任舟踱来。 随着她的脚步,那一串悬在腰间的十三节软鞭也跟着发出一阵又一阵“哗啦哗啦”的脆响。 而任舟则像是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那样,露出了恰如其分的慌张,一步一步地向后挪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终,在诸葛绮到了面前的时候,任舟的脚跟也正好抵在了门槛上,心神散乱之下,他竟然打了个趔趄、跌坐进了屋中。 见状,诸葛绮不禁莞尔一笑,同样一跃进了屋子,然后回身把门仔仔细细地关好了,又把门闩横上,以确保不会有任何不速之客前来打搅。 她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所有的事情都令她非常满意。 但她的这种笑容很快就凝住了。 “姑娘青睐非薄,在下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实在难办,所以只得出此下策,好让姑娘有话直说,有唐突之处,多请见谅。” 伴着这句话,诸葛绮感觉到自己颈间传来的一阵凉意——任舟正以并拢的两指比在她的咽喉处。 第五十章 内情 “此时我的命都在你的手上,还谈什么见……” 诸葛绮的话还没说完便戛然而止了。 因为她已不敢再说下去——任舟似乎无意理会她的娇嗔那样,又将手指往她的脖子上挪近了几分,那股凉意也就愈发明显了。 她同样不是傻子,所以也能感受得到任舟的威胁之意,当下只好乖乖地把嘴巴闭上了。 “姑娘无话可说了?”任舟明知故问道。 见诸葛绮不答话,任舟笑嘻嘻地接着说道:“那实在好极了,因为现在变成我有问题想请教姑娘了,还请姑娘知无不言。” 诸葛绮咬了咬牙,最终沉闷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然后任舟便把手指挪回了原先的位置上。 “姑娘此番夤夜造访,究竟所为何故?” “因为……我今日一见任大哥的英姿,便不由芳心暗许……” 不等她说完,任舟便不动声色地轻咳了一声,又把手指逼近了半寸。 “……因为我想教训你一顿。” “教训我?”任舟一愣,“是我糊涂了还是你糊涂了?你先前不是说为了沈除而来,怎么又改成教训我了?” “那只不过是借口,否则我怎么好近你的身?” “有道理”任舟点了点头,“那么你说的教训,是怎么样的教训?” “当然是打得你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的那种教训,最好让你以后见到我都只敢乖乖低头、认我当姑奶奶。”诸葛绮咬牙切齿地说道。 “口气倒是不小。” 任舟摸着鼻子苦笑了一下,又接着逼问:“就是这样?” “那你还想怎么样?”诸葛绮冷笑了一声,“难不成还能杀了你?” “我原先倒是有这种猜测。” 说完,任舟又将手指靠近了几分,刀锋几乎要紧贴在诸葛绮颈间那如玉的肌肤上了,寒声问道:“是谁要你来的?” “什……什么意思……”感受到这种变化的诸葛绮不禁面色有些发白,舌头也跟着有点打结,整个人似乎都有些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起来。 哪怕表现得再如何乖张,可诸葛绮毕竟年龄不大,又兼贵为望族的大小姐,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她连与人性命相搏都未曾经历过,就更别提像现在这样受人威胁了。 “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我跟姑娘今天才刚刚认识,实在想不到有哪点对不住姑娘,足够让姑娘如此处心积虑地报复。”任舟缓缓地说道,“所以,我只能认为姑娘是受人指派的。” “没……没有……” “没有?”任舟又确认了一遍。 “没有。”诸葛绮此回的回答倒是干脆利落了许多,毫无半点迟疑。 见她回答得如此笃定,任舟却不禁有些犹疑起来。 沈除在向他介绍鬼王行事的风格时,便曾拿诸葛家举例,这无疑可说明诸葛家与鬼王之间的交情非同一般。 因此,在见到诸葛绮夤夜来访时,他几乎下意识地以为她是鬼王的使者,前来向自己传递消息。 但是,就在他们双双进入了房间以后,他却从诸葛绮的身上感觉到了某种敌意以及随之产生的些许杀气——这也就是任舟断然出手反制诸葛绮的缘由所在了。 任舟虽不清楚其中的原因,但已有了些猜测:大概是情况有变,或者是鬼王担心他难以对罗贤痛下杀手、反而倒戈相向,因此派出诸葛绮深夜行刺。 虽说诸葛绮的功夫比起任舟来不值一提,但正因为这样,任舟也不会对她心生戒备。 而一个漂亮女人对付起一个毫无戒心的男人,往往有很多法子,并不一定非要通过武功不可。 可是,现在看来,好像全不是这样。 “你……是否可放开了?” 见任舟半天也不说一句话,诸葛绮反倒有些沉不住气了。 闻言,任舟一挑眉,反问道:“你深更半夜地跑来暗算我,现在凭着几句话就想让我放过你,未免太容易了吧?” “那……你还……还想怎么样……”诸葛绮的颤抖愈发剧烈了起来,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几乎连话也说不完整了。 她的这种表现反倒令任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有人说,女人的眼泪是对付男人的最好武器。 任舟现在觉得这句话实在是有道理极了——哪怕此时这把武器还未出鞘,但其中所蕴含的盎然杀气却已令任舟有些不寒而栗。 在略一思忖之后,任舟忽然一收手,抽身向后退了几步。 “我……我可以转身了么?”诸葛绮问得小心翼翼,她虽然察觉了任舟动作,却仍处于惊魂未定中。 “当然可以。”任舟走到茶几旁点燃了油灯,然后施施然地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只要你愿意,你现在就可以离开了——别忘了把门关上就成。” “真的?”诸葛绮将信将疑地看着任舟。 “当然。”任舟微笑了一下。 于是,诸葛绮战战兢兢地抬起了门闩,又战战兢兢地拉开了门,然后偷眼觑着任舟,发现后者全无起身阻拦的意思,反而做出了个“请便”的手势。 见状,她好像才松了口气。但是在略稳了稳心神以后,她似乎又不急着走了,转身径直坐在了任舟对面的椅子上。 “我……我想求你件事情。” 迎着任舟诧异的眼神,诸葛绮的表情非常认真。 “什么事情?”任舟偏着头,挑了挑眉毛,“该不会是老话重提,又叫我指点你对付沈除吧?” “不……不是对付沈除。” 诸葛绮咬了咬牙,有些为难地答道:“我想求你,能否败给沈除一次?” “你要我故意败给沈除?”任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诸葛绮飞快地点了点头。 “这个……”任舟不禁有些踌躇——并非是因为他多么爱惜名声,而是因为诸葛绮的请求实在太过突兀,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他也不需要问原因,因为他能想象得出。 一个女人,为做这件事而甘冒奇险,无外乎两种可能:要么是她疯了,要么是她已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人。 当然,这两种可能说白了都是一样的——愈是陷入爱情的泥淖,便离疯狂愈是接近,最终无法自拔时,便会做出各样意想不到的傻事,与疯了也相差无几。 而诸葛绮现在正在做的,无疑就是这种事情。 “你不愿意?” 见任舟面色踌躇,诸葛绮也微微低下了头,低声问道。 任舟汗毛一竖,似乎又从诸葛绮的动作中感受到了那种凛然的杀气,不敢再怠慢,只好苦笑着答道:“我并非不愿意……” “那你就是同意了?”诸葛绮猛地一抬头,那双灵动的大眼睛里满是希冀之情。 “也没那么简单,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少女情态,动静随心。眼看前一刻还小心谨慎的诸葛绮此时又恢复了先前那种无所顾忌的样子,任舟不禁大感挠头。 “你说你说。”诸葛绮迫不及待地催促着。 “首先,我败给他并非难事,但这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有意义。”诸葛绮一本正经地答道,“他当初可算是蜀中的头号高手,与家父也只在伯仲之间。他之所以离开蜀中,便是因为败在你手上,才立志遍行天下,约斗四方高手以增进剑术,只求有朝一日能胜过你。如果他已能赢过你的话,自然就不用在外漂泊,可以跟我……可以回蜀中了。” “好吧,就算你说得不错。” 任舟轻轻地揉搓着面颊,一边思考,一边字斟句酌地说道:“但是他又不是傻子。正像你所说,我就在今天还胜过了他一回。如果再行比试,他并无寸进却反而能胜过我,他会不会觉得其中有什么端倪?我该否把你供出来?供出来以后,他会是感激你用心良苦多些,还是觉得你多管闲事、甚至觉得我们合起伙来愚弄他多些?” “这……”诸葛绮微微犹豫。 任舟的这些问题,确实是她此先从未考虑过的。 见状,任舟趁热打铁,接着问道:“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没看出端倪,夙愿得偿,也愿意回蜀中了。但他又能否走得脱呢?” “什么意思?”诸葛绮一怔,“他只是在庄中司职管家,又并非签了卖身契,为什么不能走?” “因为对于有的人来说,年深日久所积聚而成的情感比起白纸黑字的契约更要紧。”任舟耸了耸肩,“沈除无疑就是这种人。据我所知,罗庄主对他倚重非常,此时冰盘山庄诸敌环伺,他恐怕很难一走了之。” “那照你这么说,沈除岂非很难回蜀中了?” “也不一定。”任舟想了想,“你起码该让他知道你的心意,然后在弄清楚他究竟想要怎么办,才好对症下药。否则你再如何筹划,也是白费功夫,甚至可能弄巧成拙。” 诸葛绮脸上微红了红,随后颇为会意地点了点头。 见状,任舟长长地松了口气,顿感轻松了不少。 第五十一章 同行 诸葛绮的事情,虽然来得突兀,可好在总算是解决了。 这也是自任舟到达关外以来,成功解决的第一桩麻烦——虽然这桩麻烦相较于其他的而言要简单不少,但对正处于如乱麻般毫无头绪的困境中的任舟而言,这无疑令他的信心增强了不少。 所以从入睡到醒来,任舟的心情都称得上愉快,甚至还久违地做了个美梦。 一直到把衣服鞋子都穿好以后,任舟还在不停地咂着嘴,像是在回味他梦中从老杨那偷来的那坛酒的醇香。 又或者是在回味梦中老杨那副着急跳脚偏偏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他已记不清自己有多久都没生出过这样愉悦的心情了。 不过,在愉悦的任舟拿着铃铛推开院门、看到门口相对而立的两个人时,就在一瞬间变成了不那么愉快的任舟。 “任大哥。” 瞧着因诧异而颇有些进退不得的任舟,诸葛绮首先开口、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仿佛已将昨夜的种种不快尽数忘却了。 “二位……”任舟随手将铃铛放在一旁,勉强堆出一丝微笑,“不会是在专程等我吧?” “我是想到昨天与任大哥有约,怕任大哥久等,所以才来相候,和沈大哥也是碰巧遇见。”虽是在回答任舟的问题,但诸葛绮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说话之余,还不停地偷觑沈除。 可惜,这一腔柔情却像碰上了万年坚冰,没令沈除生出任何波澜。 “诸葛小姐客气太过,我不过是个下人,‘大哥’二字,我万万不敢当,还是叫我沈除或是沈管家便好。” 诸葛绮的表情一窒,改而向任舟看来。 任舟只好打着哈哈:“相逢即是有缘,沈兄也不必……” 话音未落,沈除便以比先前更不耐烦地语气答道:“我和任少侠也并未熟悉到这种份上,还是叫我沈管家吧。” “那么沈管家一大早在门外相候,是有什么要事么?”任舟干咳了一声,然后向诸葛绮露出了一抹苦笑。 “没有。”沈除冷声答道,“我不过是受庄主的命令前来陪同,想要做些什么,全看任少侠的意思。不过,此时任少侠既然已有美人相伴,若是不需要我一旁作陪也无妨。” “需要。”任舟赶忙答道,“我初来此处,诸葛小姐也不过来了两回,正需要一位熟悉此间情况的向导。” 一旁的诸葛绮也跟着点头。 “向导?”沈除瞥了诸葛绮一眼,“二位想要去哪?” “你先前说,庄中消遣娱乐的地方仅有那座赌馆一处?” “不错。” “那么吃东西的地方呢?”任舟看了诸葛绮一眼,“诸葛小姐一大早就来了,恐怕还没来得及吃饭吧?” “正是。”得了任舟的提醒,诸葛绮立刻会意地摆出一副饥饿难忍的模样。 “吃东西的地方当然有,只不过各位客人的酒膳俱是有专人送到住处,所以那个地方平日里多是供下人们使用。” “那也无妨。”任舟向着略显犹豫的诸葛绮打了一下眼色,“只是吃一顿饭而已。” 见任舟这么说了,诸葛绮也只好勉强地点了点头。 “那就走吧。” 二人的言行俱被沈除看在眼中。他虽然不明其故,但也不愿多问,冷哼了一声以后,便转过身当先带路。 或许是为了照顾内庄各处的庄丁们、让他们不必走得太远,所以这座食堂——或者依其装饰,称之酒楼更为妥帖——就建在靠近内庄正中心的地方,即使是从最靠边的波涛轩走到这里也没用太久。 酒楼的各样装饰当然可称豪华,但在这山庄中就不显得多么出众了,反而因毫无特色而流于庸俗。 “就是这里了。”沈除回过头看着任舟,顺带着扫了诸葛绮一眼,“二位可还满意?” “满意得很。”诸葛绮堆出满面微笑,抢先答道。 事实上,此处的装饰已比她先前想象的要好上不少,足以令她满意了——虽然与下人们一起用餐于她而言可算是一种辱没,但事急从权,她也并非不能忍受。 “那就好。”沈除又把头扭了回去,“请吧。” 有沈除这么一位管家的面子在,虽然任舟一行仅有三人,却还是得了一处最宽敞的位子。 沈除总算一改先前的冷淡、表现出了一些主人的风度,叫了些饭食以后,还专门问任舟是否要喝上一杯酒。 “不必了。”任舟想了想,拒绝了沈除难得的美意,“我虽然是杯中南冠,但也不想一大早就醉醺醺的……” 话还没说完,沈除已向前来侍候的伙计吩咐了一句“不用”,便摆手让他离开了。 任舟只好冲着诸葛绮苦笑了一下。 沈除要的都是些后厨早已备好的寻常饭菜,所以过不多时,三人围坐的那张桌子上便已叫各色菜碟点心给摆满了。 三人各怀心思,这顿饭吃得也是异常安静。 作为主人的沈除本该找些话来聊,以免局面过于冷清。可惜他全无这样的打算,只是默默地咀嚼,唯在举箸时才偶尔微微抬头、飞快地向四周扫一眼,旋即便又把头低下去了。 而诸葛绮则是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沈除身上、却又唯恐沈除发现,动作也与沈除恰好相反——沈除低头的时候,她便偷眼觑着;而在沈除抬头的时候,她反而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杯盘。 至于任舟,则是置身事外,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观赏着这种静默的“尔虞我诈”。 “你看什么呢。” 在沈除第四次抬头的时候,任舟忽然问道。 “我也不知道。”沈除皱着眉头,又往旁边看了一圈,“总觉得有什么人在盯着我。” “哦?”任舟佯做惊讶地四下看去,“周围尽是你的手下,就算看你也无足诧怪吧?” “并非是那种感觉……”沈除沉吟了一下,最终也没想出来该如何恰当地形容自己的感受,只好横了任舟一眼,“有多管闲事的功夫,还是快些吃完、尽早离开为好。” 虽然遭到抢白,可任舟也丝毫不着恼,反而是冲诸葛绮挤眉弄眼地露出一抹怪笑。 诸葛绮的脸红了红,也把头低下去了。 眼见好戏落幕,任舟颇感无趣地左顾右盼起来。 正像是他所说的那样,四周坐着的尽是下人打扮的庄丁们,三三两两地聚坐一处,虽慑于沈除在此、不敢高谈阔论,却也不时地交头接耳、低声交谈。 这些人,任舟当然一个也不认得,甚至大多数连见都没见过,却不妨碍他对剩下的一些存有些稀薄的印象。 尤其是其中有一位坐在三四个人中间、像是他们首领的年轻人,任舟对其的印象尤为深刻,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种印象从何而来了。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或许是因为沈除此前有过被人紧盯的感觉、令他觉得此间有什么异常,所以在发现任舟若有所思地看着某处之后,他并未冷言相向,而是把语调都放轻了不少。 “没什么事,”任舟展颜一笑,“不过是看个热闹。” “热闹?”沈除冷哼着顺任舟的目光望了一眼,“没什么热闹,不过是群下人扎堆起哄而已。功夫不济,闲言碎语知道得倒是不少。” 任舟笑了笑,没有答话。 “你要是吃完了,我们就可以走了。”沈除又接着说道。 闻言,任舟看了诸葛绮一眼,发现后者正以期盼的眼神看着自己——对于她这样的大小姐,肯屈尊降贵到此处来吃顿饭已是不易,此时已半刻也不想多呆。 “我当然吃好了,不过,我稍后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做,或许要失陪了。” “我——” 沈除刚要开口,可任舟早已明白他的意思,直接截住了话头。 “多感庄主美意,但沈管家也不必太过为难自己了,此回是我请你代我招待诸葛小姐,要是罗庄主有什么不满,尽可怪在我头上。” “你要去哪里?” “去找老李。”任舟不假思索地答道,“故友重逢,当然有很多话要说,前一次不过片刻便叫白管家打断了,所以才特地约在今日。” 说完,见沈除面色踌躇,任舟又补充道:“他不过是个外庄的下人,我们也只在外庄相见,这应当不太犯忌讳吧?” 第五十二章 二哥 当然不犯。 主人们往往禁止家丁与客人往来过密,只是为了防止自己的私密事叫人知道、授人话柄。而老李身在外庄,本就无缘知道什么秘事,二人又在外庄相会、不虞有“误入白虎堂”之祸,所以沈除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临走以前,沈除还解下了一块玉佩递给了任舟,作为通关文牒,令一旁的诸葛绮艳羡不已。 沈除一走,屋子里瞬时便热闹起来了,大小高低各不相同的谈话声接连不断地传入任舟的耳中。 这当然正合任舟的心意,他先是佯做把玩玉佩,坐在原位、侧耳倾听了一会,随后忽然把玉佩往怀中一揣,起身向着门外走去。 并非是因为他不想再听下去了,而是因为他发现,那些庄丁们虽然声音提高了不少,但在说话时却频频向着自己偷眼瞧着,显然颇为顾忌,所谈的话题也大都不冷不热、无关紧要——尤其是任舟觉得面熟的那人,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觑着任舟,连同桌的话题都极少参与。 离开了食堂的任舟并未走得太远,在外边悠游自在地走了一段路以后,他突然一摸身上,随即像是有什么东西遗落在酒楼中一样、又急匆匆地跑了回去。 “这块的东西呢?”重回酒楼的任舟先是跑向了自己原先的位子,正像他所预料的,原本堆积其上的餐盘此时已被收拾一空了,于是他一把揽住了一位伙计的腕子,“杯盘餐具什么的?” 这位伙计正是先前侍候沈除的那一位,在短暂的惊诧过后便认出了任舟,立刻赔着笑答道:“爷,我刚看您离开,以为您是不吃了,就全收拾完了,是小的唐突。您要是还没吃饱,稍等一会,我再传后厨、叫他们原模原样给您弄一份来。” “不是那回事。”任舟满面焦急之色,“我丢了一块‘天造地化拘鬼役神通灵宝’,先前还曾在手中把玩,可一出门就不见了,所以回来寻找,你瞧见过么?” “没……没有啊。”伙计虽从未听说过什么“通灵宝”,但仅凭这一串名头便可猜想这宝物事干重大,再看任舟这幅神色,不禁也跟着有些紧张,“大爷,您是否记得差了?我刚才收拾的时候,什么外物也没瞧见,就是一些我们庄中的杯盘。或者,是您丢在别处了?” “怎么可能?我记得清清楚楚,进来以后我还拿在手中的。” 说完,任舟瞥了伙计一眼,面色狐疑地问道:“该不会是你瞧着宝物动心,私自昧下来了吧?” “大爷,您别开玩笑了。您是我们庄中的贵客,借我八十个胆子也不敢跟您耍什么猫腻啊。”伙计连连摆手。 “我瞧你也像是个诚实的人,但是——”任舟装模作样地仔细瞧了伙计两眼,微微颔首,显出陈思之色,“但是我那宝物确实是丢在这里,而此时一路寻来、桌上桌下都找不见……莫非是落在了杯盘里,被你一齐收进去了?” “这……这倒也有可能,毕竟那时候还剩下不少汤汤水水的,要真不慎掉在里边,我也瞧不清楚。”伙计有些拿捏不准,也只好顺着任舟的意思随声附和,“要不这么着,您在这稍等一会,我到后边给您找找去。” “那怎么行?”任舟一瞪眼,把脸扳起来了,“我这是举世罕见的天材地宝。先前你说没瞧见我信了,这回你知道了其价值,要是真发现了我的通灵宝,恐怕会偷偷藏起来、再骗我说找不见,那到时候我真就是哑巴吃黄连了。” “我肯定不会的!”伙计慌忙辩解道,“再说后厨的人那么多,众目睽睽之下,我还怎么藏起来?” 任舟冷笑着答道:“你们整日在此,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交情非比寻常,要是通同作案,合力瞒我,我不就更没办法了?” 伙计迟疑片刻,也想不出好法子了,只好反问任舟:“那您说该怎样解决?” “要我说,肯定是由我亲自去后厨找一找才放心。” “这……”伙计面色有些犹豫。 “哦?怎么?你不情愿?”任舟一挑眉,“看来果然叫我说着了?” “不是,大爷,您的宝物我确实是没瞧见过。”伙计十分为难地解释道,“我并非不愿让您亲自找,只不过……后厨重地,庄主特别传下令来,不许外人随便入内。要真出了岔子,我也担不下来。” “哦?” 任舟四处扫了一眼,发现这里的一番交谈已吸引了不少注意,于是他凑到了伙计耳边,压低了声音问道:“那么我便那这件事去请教一下庄主,由他定夺?” “如果大爷您执意要到后厨去,也只能如此了。”伙计的脸一白,但仍不肯松口。 “好哇。”任舟又是一声冷笑,“那到时候我就只好跟罗庄主讲,你们心中有鬼,不肯放我搜查。到时候,恐怕整个后厨连带着现在屋子里的人一个都跑不脱。” “这……” “到时候就算查明了,不是你们捣的鬼,恐怕你们少不了也要挨一顿教训吧?”见伙计犹豫之色更盛,任舟啧了两声,又装模作样地环视四周,“众怒难犯,到时候我可以一走了之,料也无人敢找我的麻烦,但是你嘛……” “大爷,您这又是何必……” “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那件宝物实在是干系重大,否则我也不会揪住不放。”任舟耸了耸肩。 纠结踌躇了片刻,伙计看了任舟一眼,最终一咬牙,答道:“大爷,小的不让您为难,也请您多体谅一下小的。这样,您可以进后厨自己找,但旁边得有我跟着,而且不该去的地方也别去,您看可以么?” “不该去的地方……”任舟皱眉斟酌着这句话。 “就是后厨师傅们准备饭菜的地方,有专人守着,我都进不去。” “那没问题。”任舟点了点头,“我只为了找我的宝物,见着我们先前所用的杯盘就行。” “好。那您稍等,我去打一声招呼。” “快去快回。” 伙计领命,先是跟堂中的同伴耳语了几句、要对方替他照看,然后便急匆匆地跑了进去。 过不多时,伙计便从后厨出来了,走到任舟身旁一比手势。 任舟会意,紧随其后便进了后厨。 见此处的热闹散了,正在堂中吃饭的其他人又多议论了几句之后,便又各自说回先前的话题了。 不时有人来,也不时有人走,堂中又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无序的嘈杂。 “二哥,你先前说的那个买卖,有准信么?”问话的是一个塌鼻梁、细眼睛的年轻人。 或许是因为他所说的这件事实在干系重大,所以他表现出了十足的小心谨慎,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还不忘把声音格外地压低了一些。 “还说不清,我也拿捏不准。”答话的正是任舟先前觉得十分眼熟、却又想不起缘由的那一位,此时他的话说得不肯定,表情也有些犹豫,“但是先前那笔工钱结得倒是很利落。” “而且价钱开得也足。”细眼睛补充。 对这一点,为首的那位“二哥”也没否认。 “那这回……”见状,细眼睛试探着问道。 “你觉得呢?”二哥反问道。 “我是觉得,只不过是吃顿酒、说几句话而已,又死不了人,办成了有钱拿,就算办不成也没什么罪过。” “那么你是愿意去做了?”二哥点了点头,又扫了同桌的其他二人一眼,“你们呢?” “我当然也愿意了。”其中一个抢先道,“跟着二哥准不吃亏。” “要是二哥答应下了,我当然也没二话,只不过……”另一人迟疑了片刻,略有些犹豫地说道,“只不过,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好对付的,刚才往这边瞧的那两眼看得我心惊肉跳的。” “说什么败兴话。” 二哥把脸一扳,十分不耐地反驳道:“他看的是我,又不干你们什么事;何况,咱们也没害他,他也怨不着咱们。” “那就按二哥的意思来。”最后那位也终于被说服了。 闻言,二哥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第五十三章 赌 任舟一边凝神倾听着外边的谈话,一边装模作样地在浸满杯盘的水桶中来回地翻找着,动作认真仔细、不疾不徐。 过了半晌,见任舟迟迟没有发现,伙计已有些不耐,催促道:“大爷,您找到了么?或者是落在别处了,您不妨去看看?” 任舟刚要答话,就听见外边的那位二哥说了一声“走吧”,像是要带着他那班兄弟离开了,于是眉毛一扬,乔出一副喜色来,笑呵呵地答道:“找到了,找到了。” 说着话,他把手从水中拿出来,甩了甩以后,便迅速地把手中捏住的东西揣进腰间、转身要走,却被伙计拦下了。 “怎么?见财起意,想要谋我的宝贝?”任舟一斜眼,带着戒备问道。 “大爷您说笑话了,就算我有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能耐。”伙计赔着笑,扭捏着答道,“只不过,这回为了让您进来,我也算出力不小。不看功劳看苦劳,您能否给小的个机会也开开眼?” “哦——”任舟会意地一笑,“你这话说得不无道理。你想要看也并非不行,只不过,你可要管住了嘴巴。” “大爷放心,不该说的,我一个字也不跟人提。”伙计把胸脯拍的啪啪作响。 “那好,就给你看一次啊……” 说着话,任舟小心翼翼地从腰间取出了一样物事,以一只手捧着,另一只手覆盖于其上,递到了伙计面前,又重复了一遍:“仅此一次,看好了啊。” 伙计面色激动地连连点头。 见状,任舟轻笑了一下,猛地把覆盖着的那只手抬起,过了片刻又迅速地合上了,然后便急忙把东西放回了腰间,好像生怕伙计图谋不轨一样。 “就……就是这个?”伙计满脸惊诧,“大爷您是否搞错了?” “这是什么话?”任舟板着脸反问,“我辛辛苦苦才找到的,怎么可能搞错?” “可是……这……这不就是个铜板么?”伙计结结巴巴地问道,仍是不敢置信。 “嘘——” 任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谨慎地看了一眼四周,确认再无旁人注意自己以后,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什么叫‘不就是个铜板’?你可知这代表着什么?” “这……恕小人眼拙。” “财富。”任舟一本正经地答道,“无尽的财富。当年邓通多么阔绰?不也是靠着这一个一个的铜板堆起来的?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你要懂得珍惜这一个,才可能攒下十个、百个。如若不然的话,恐怕到头也是个穷命。” “这道理是不错,可是这跟‘天造地化’什么的也不相干吧?” “此言差矣。这钱是天子敕令铸造,不就是‘天造’么?这钱用铜打造,而铜由地下采出,可不就是‘地化’么?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说的不就是这钱是可以‘拘鬼’、‘役神’的通灵之宝么?” 听到这番话,伙计看任舟的眼光顿时大为不同了——先前他虽觉得任舟不可理喻、胡搅蛮缠,但为了失物也算是情有可原;而此时,他只觉得任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借由伙计的眼神,任舟已明白其心中所想了,不过却并未多言,只是笑着拍了拍伙计的肩膀,然后便扬长而去。 他先是紧走了几步,待到可以远远望到二哥等人的身影以后,才刻意地把脚步放缓了一些,以免引起旁人的注意。 好在,此时正是白天,路上来来往往的家丁仆役或是游览观景的客人并不在少数,如非刻意观察,二哥他们想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发现任舟也非易事。有这些人的遮掩,任舟也不必担心因身形鬼祟而引起林中哨卫们的怀疑和注意。 二哥一行四人,在任舟跟上以前便有一人先行离开了。走了一段路之后,陆陆续续又有两个各自散去,最终只剩下了二哥一个,倒是为任舟之后的打算增添了不少便利。 这位二哥今日似乎不用上工,所以他非但走起路来尽显悠闲,而且直奔赌馆而去。 抵达赌馆以后,二哥先是饶有兴致地四处绕了一圈,又在赌大小的台子旁驻足观赏了片刻,才终于按捺不住、挤到台前,打算玩上两手。 而任舟则占了二哥先前的那个位置,默默地冷眼旁观着。 二哥先前刚得了一笔不菲的报酬,似乎是自觉财运正炽,所以表现得信心满满。可惜,据任舟的经验来说,一个人的正财运旺,那么他的偏财运往往就不会太好。 二哥也未能逃脱这个规律,短短一盏茶的时间里,押大开小、押小开大,赌了三把输了三把,令他羞恼不已、叹气连连。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反而像是脾气上来了一样,仍不肯罢手,手里紧紧地捏着一小块银子,似乎是打算孤注一掷了。 见无人退场也无人加入,庄家便抄起骰盅,打算开始新的一局。 骰子在骰盅里“叮了当啷”地一阵乱响以后,伴着庄家奋力把骰盅扣在桌上而发出的“嘭”的一声炸响,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二哥紧盯着骰盅看了半晌,干咽了口唾沫以后,一咬牙,将手中已满沾着汗水的那块银子下在了写有“大”字的那一块上,然后便跟着与他阵营相同的那些人齐声呐喊着“大”、“大”。 见状,庄家像是有意留足悬念一样,并无把骰盅全开,而是不慌不忙地打开了一点、露出了第一个骰子来。 一点。 二哥的面色有些发白,那些呼喊着“大”的人气势也跟着一落千丈。 然后,庄家又把骰盅挪开了一些、露出了第二个骰子。 二哥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因为第二颗骰子向上的那一面密密麻麻地刻着六点。 场中的气氛登时又回到了先前双方摇旗呐喊、气势难分高下的时候了。 最终,庄家终于把骰盅整个拿开了。伴着他的动作,场中有一方完全没了声息。 以二哥为首、喊“大”的那一方。 因为最后这一颗与第一颗别无二致,同样是孤零零的一点朝上。 “别忙。” 二哥颇为怅惘地叹了口气以后、转身欲走,却被一个人叫住了。 他抬起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任舟已站在了他的身边。 “任大侠。”二哥的嗓子有些发紧,但还是硬着头皮打了句招呼。 “不必客气。”任舟轻轻拍了拍二哥的肩膀,“不就是输了点钱嘛,何至于垂头丧气的?我帮你赢回来就是了。” “这……不必任大侠费心了吧……”二哥嗫嚅着答道,“况且,我也没钱翻本了。” “我有。” “这怎么好意思?”二哥眼睛一亮,已显得十分意动,但仍勉强矜持着。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若非是你,我恐怕便要与老李失之交臂了,就权当是我答谢你了。”任舟笑嘻嘻地答道。 “那就多谢了。”听任舟这么说,二哥也轻松了不少。 然后,任舟便像是个贯通此道的赌徒一样,敛起了嬉笑之色,转而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庄家手中的那口漆黑骰盅。 等到那口骰盅再次落在桌子上,任舟略一思忖,忽然从腰间捏出了他从后厨辛辛苦苦找回的那块“通灵宝”,轻飘飘地摆在了写有“小”字的那一块上。 “客爷,您这有些不合规矩了。” 见状,庄家并未急着开盅,而是请皱了皱眉,扫了任舟一眼,又赔笑着说道:“我们这历来是半贯起押,您看是不是再补点?” “半贯?”任舟同样把眉毛皱起来了,“可是我没有半贯怎么办?” “要么您去蒋哥那筹一点,下把再来?”庄家提议道。 连带着站在身旁的二哥也跟着劝解,似乎是担心任舟惹出事端以后连累了自己。 再向二哥递过去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之后,任舟从容问道:“或者,你们这允许押物么?” “那就要看是什么东西了,能否值得起半两银子。”见任舟囊中羞涩,庄家也收起了笑脸,冷声答道。 “值,当然值。”说着话,任舟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玉坠,“这是沈管家——也即是沈除的贴身玉坠,你们中间如果有他的亲信,大可拿去辨别真伪。” 闻言,庄家向身旁的伙计一打眼色,伙计领命,接过玉坠仔细端详了一番,冲庄家点了点头。 “值半两银子么?”任舟笑眯眯地问道。 “当然,当然。”庄家连连点头,“权作纹银五十两下注,你看可以么?” 闻言,任舟向着两边所押的财物扫了一眼,刚要点头,却感觉二哥轻轻拉了拉自己的衣袖。 “怎么?” “爷,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东西不好随便拿来赌。万一要是失手了、赔出去,沈管家追究起来,我担不起呀。”二哥附在任舟耳畔,为难地说道。 “说什么败兴话。”任舟笑了笑,“他给的是我,又不干你的事情;何况,有赌未必输……” 话还没说完,二哥的脸色一变,便要抽身离开。 他的反应不慢,但任舟的动作却更快。 就在他准备抽身挤出人群的那一刹那,突然感觉自己的腕子被人抓住了,紧接着从其上传来了一丝凉意。 那是任舟以食指和中指夹着那枚铜钱、轻轻在他皮肤上划过而导致的。 于是他的面色一白,立刻不敢轻举妄动了——他没有忘记,老虎的手就是叫这种铜钱给打穿的。 他不觉得自己的手腕能硬得过老虎的手掌。 “那就这么定了。”见二哥颇识时务,任舟笑嘻嘻地看着庄家,“就按五十两押注了,开吧。” 第五十四章 旧友新客 “哟,来得这么早?”见敲门的是任舟,李雄立刻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快请,快请。” “左右无事,又不想在内庄闲晃,就直接过来了。”对于李雄的热情,任舟报以微笑,“薛老板——或者我该改口称大嫂了?她没在家么?” “你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吧,顺口就成。”李雄笑呵呵地答道,“她中午还在,下午就去朋友家忙些针线活了。我已跟她讲好,你晚上要来吃饭,还让她回来之前特地去弄几坛酒。” “几坛未免也太多了些。”任舟咋舌。 “不多,正好,否则怎么能叫不醉不归呢?” 将任舟请到上座以后,李雄还想替任舟倒上杯水,但任舟看他架着拐、走起路来十分费力,便劝他作罢了。 李雄也不逞强,依言坐在了任舟身旁,将双拐靠放在了扶手上。 “看来你恢复得实在不错。昨天还奄奄一息的,今天便能下地了。” “还不是全靠这个?”李雄哈哈一笑,拍了拍身旁的拐杖,“而且昨天庄里的大夫来瞧过了,没什么大事。老虎这个孙子,架势做得足,下手倒是有分寸,上身都是皮外伤,腿反而叫他踹断了一条。” “没什么大事就再好不过了。” 任舟四处瞟了一眼,发现这间屋子虽然不大,但各样摆饰却是一应俱全,甚至在向阳处还摆着一个花盆,某种不知名的花草刚从中冒出个新芽,不由感慨道:“有了老婆实在是不同的很,我先前还以为你会把住处弄得跟百花苑中的通铺一样,没想到还弄得有模有样,倒真有几分安乐窝的意思。” “那全是雨儿的手笔,连带那盆花,也是她亲手种的。”得了任舟的夸奖,李雄似乎也得意非常。 任舟点了点头,含笑道:“看来大嫂实在是持家有方,兼且温柔体贴,早知道你是闲不住的,少不了招灾惹祸,还把拐杖给你准备好了。” “哪是提前准备的,这是她今天一早替我从木匠那买来的。”说着话,李雄将木拐横在身前,又倾了倾、好让任舟能看得清楚些,“就这么一副拐,要了小一两,连倒刺都还没去干净呢,给我手上扎了好几个口子。” 说着话,李雄又把一只手递到了任舟面前,其上果然有几处伤口。 “那也是大嫂的一片心意,否则你现在还只能躺在床上。” “这倒也是。”老李嘿嘿地笑着,没有反驳,“贫贱夫妻,也就只剩下这么点心意了。” 正在谈笑间,屋门忽然叫人拉开了。 “谁啊?” 李雄扭过头高声问道,正瞧见了进门的薛雨。 “还能是谁?”进来的是薛雨,她一改先前在百花苑中的装扮,此时穿着一身靛蓝色的布衣,挽着个妇人髻,头上插的也是寻常木簪,手上还提着两个食盒,“大白天的关什么门?” “客人来了,担心有别人打扰。”李雄一边答话,一边以拐杖撑起了身子。 任舟也赶忙站起身来,搀了李雄一把。 经过了短暂的沉默,或许是因为早有准备,所以在因乍见任舟而微微失神了片刻以后,薛雨便迅速恢复了常态,微笑着寒暄道:“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 “我是该称呼你任少侠呢,还是称呼你‘阿贵’呢?” 薛雨脸上虽仍带着笑意,但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任舟。 “‘阿贵’嘛,就免了,毕竟我姓任名舟,跟‘贵’也扯不上关系。”任舟微笑着答道,“至于‘少侠’二字也大可不必。如果大嫂不嫌弃,称我‘阿舟’或是‘小任’均可。” 任舟的这番答复无疑令薛雨非常满意。 “小任就算了,听起来实在难听,还是阿舟好些。”薛雨含笑答道,顺手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了八仙桌上。 李雄刚坐下,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看了看八仙桌上的食盒,又看向了薛雨,使了个眼色。 “怎么了?”薛雨一怔。 “酒呢?” “急什么?一开口就要那么多,我怎么搬得动?已让人送来了,估计一会——” 话音未落,又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在薛雨喊了一声“进”之后,进来了一位腰宽背阔的壮汉,手上以麻绳提着四五个酒坛子。 “哟,熊子来了。” 说着话,李雄便把拐杖往地上一拄,作势又要起身,却被熊子拦住了。 “李哥,不用麻烦了,坐着就行。” 将手中的酒放在八仙桌上以后,熊子向任舟憨笑着点了点头,又对李雄说道:“今天七爷过寿,我还得赶紧去张罗一番,就不多待了。” 客套了一番之后,薛雨将熊子送到门外,又回来取出几个碟碗,将食盒中的饭菜分别盛好,空出来的两个碗则拿来当做酒樽。 “行啦,二位,入席吧。” 薛雨招呼了一声,先将李雄搀到了主位上,然后才自己坐到了一旁。 各自落座以后,李雄先分别为自己和任舟的碗中满斟上酒,然后举起碗来。 “阿舟,这碗酒是我敬你的。一是为你两回救我,二是为你慷慨解囊,三——” 李雄还要再说下去,却被任舟打断了:“老李,我们相识于微末,可算是患难与共了,你说这些就太过见外了。” “不错,不错。”李雄哑然失笑,“既然是朋友,那也不必说这些了,实在该罚。” 说完,李雄一仰脖子,满满一碗酒便一滴也不剩下了。 任舟也同样满饮了一碗。 “怎么样?这是关外最有名的烧刀子,比起二锅头还要烈上不少,喝的惯么?” “当然没问题。”任舟笑着答道,“我早已听过‘烧刀子’的美名,可惜一直没机会尝一尝,这回倒是了却一桩心愿。” “那就好,”老李拍了拍身旁的酒坛,又把酒续上了,“这回管保你喝个痛快。” 吃了几口菜、随意聊了几句以后,又换成了薛雨开口。 “怎么样?这菜吃得还习惯么?”薛雨的面色有些歉然,“我本来想自己开伙,但是我的厨艺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只好从外边买些现成的回来,千万别见怪。” “不会不会,这些菜已好极了。”任舟连连点头,又夹起一块酱肉来,“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肉稍咸了些。” “吴婶的酱肉,料足量大,价钱也公道,但就像你说的,口味太重了,要不我给你过过水?”说着话,薛雨微微起身,作势要去端盘子。 “不用,我只不过是随口一提。”任舟赶忙拦住了薛雨的动作,“这肉虽然稍咸,但拿来佐酒却恰到好处。” 闻言,薛雨也不坚持,坐回了位子上以后,不断张罗着二人喝酒,又间或地替二人夹上些肉菜。 到了后来,她似乎嫌李雄倒酒的动作太不麻利,干脆把这件活也担下来了。 三人一会说话,一会喝酒,偶尔记起过往的趣事来——例如李雄当时怎样迷恋薛雨——还能引起会心一笑,气氛中热闹而不失温馨。 就在其乐融融之际,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谁啊?” 无论真假,三人均是先露出了一丝诧异,然后李雄扬声问道。 “李哥,是我,娄二。”门外传进来了二哥的声音,“白天兄弟们各有事情、一直没空来看望你,现在大家都得闲了,特意来找你吃顿饭、喝上一杯。” “我这……”李雄看了任舟一眼,犹豫了一下,“我这已有位朋友在了,要不咱们改日再聚?” 门外先是一阵嘈杂的讨论,最终还是由二哥喊道:“没关系,相见即是有缘,只要那位朋友愿意,我们也不介意一起喝上一杯、交个朋友。” “这……”李雄以征询的目光看向了任舟。 后者心知,此时已到了戏肉,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微笑着点了点头,答道:“多认识几位朋友也是好的。” 第五十五章 各怀鬼胎 在李雄的引见下,二哥一众人与任舟互通了姓名。略寒暄了几句以后,二哥并未急着落座,而是先向着身后的兄弟打了个眼色,后者提出来一个食盒放在了桌上。 “我担心我们来得唐突,嫂子没有准备,还特意在路上买了点东西。”二哥说着话,把盖子掀开了,“恰巧吴婶的铺子还开着,我就把剩下的半斤多酱肉一气买下来了,正好拿来下酒……” 二哥越说声音越小,因为他发现李雄和薛雨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然后他一低头,就发现桌上摆好的一只碟子里盛满了跟他手边那个饭盒中一模一样的酱肉。 “这……”二哥一怔,又往旁边看了看,就发现了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的四坛酒。 见状,薛雨出来打圆场道:“实在是巧极了,不过这不是也正说明了你们和老李意气相投、连吃饭喝酒的品味都如此一致?” “对,对,合该我们做朋友。”李雄也连连应和。 说完,薛雨便接过了几人手中的酒,邀他们入座以后,将他们带来的酒与先前的那些放在一处,又另取出几只碟子来,将他们带来的几样小菜也分别盛好,再取出四个碗来依次摆在他们面前,亲自为他们斟满了酒。 “好啦,我作为主人,先敬在座各位一碗。”李雄端起碗来,以下沿磕了磕桌子,“所谓‘城墙高万丈,全靠朋友帮’,在座各位无论是新识还是旧识,均帮过我不少,我李雄感激不尽。今天有机会把各位好朋友聚到一处,能有这样的机会表示一番心意,可算是一件幸事,也希望各位不要拘谨。这碗酒,权当是开场了,我先干为敬!” 主人做出了表率,其余人当然也不甘落后。 经过了短暂的尴尬以后,在酒的作用下,又有李雄夫妇在一旁刻意地穿针引线,气氛终于再次热络起来了。 为了照顾后来的几位朋友,席间所谈论的话题也由追忆往事变为讨论起冰盘山庄内的各项风物人情来。 首先提到的,当然是作为一庄之主的罗贤了。 一开始,众人对这位待人和善的庄主还存些敬畏之心、未敢多加议论,但说到后来,酒意上涌以后,便再无所顾忌了,将各样捕风捉影的事情说了个痛快。 “我听说……”二哥打了个嗝,“听说过一件事。” “你听的事情多了,又有几件是真的?”李雄瞥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取笑道。 二哥闻言,十分不满地撇了撇嘴,答道:“这件……这件十有八九不假。” “那就说来听听呗。” “你们听说没有?”二哥得了允许,把身子往前倾了倾,环视一周以后,压低了声音问道。 “什么?”见二哥这么郑重其事,李雄也来了些兴趣,同样把头凑了过去。 “庄主……他已四十多岁了,还没老婆,更没有孩子。” “呿,我还当是什么大事。”薛雨翻了个白眼,“这件事在庄中又不是什么秘闻,我看你是喝多了酒,拾到土块当金子——糊涂了。” “不是,我清醒得很。”二哥摆了摆手,“这件事你们知道,但是……可是你们肯定不知道背后的隐情。” “隐情?”薛雨的眼珠转了转,“莫非是庄主有私生子,只是并未公布?” “不是。”二哥拍了拍桌子,“不是!比这个……更要复杂?” “那我就猜不出来了。”薛雨答道,“那是什么隐情?” 二哥先是嘿嘿地傻笑了几声,紧跟着又哈哈大笑起来,好像他要说的事情实在太过滑稽、连他自己都忍俊不禁了。 “你自己笑个什么?要说就赶紧说,别吊胃口。”薛雨催促道。 “这件事……保准大出你们的意料之外。” 二哥又把头往桌子中央探了探,涨红的面色几乎与他旁边那碟酱肉一般无二了。 重新扫视了一圈之后,二哥最终看向了任舟,一字一顿地说道:“其实,庄主并不喜欢女人。” 说完以后,他故意沉默了几秒,然后仿佛很享受众人脸上的那种诧异一样,晃了晃头,又嘿嘿地笑了几声,嘴里喃喃道:“这就是他的秘密啦……嗝……也是他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婚娶……” “断袖分桃,名士雅趣。就算是真的,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薛雨毕竟曾是百花苑中的二老板,经多见广,率先回过神来,“再说,我看这事十有八九是你瞎编的——否则你怎么可能知道这种私密事?” “我怎么不可能?”二哥的眼睛一瞪,十分不服气地反问,“我非但知道,而且还是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任舟十分诧异。 “呃……当然,也并非那种的亲眼所见……”二哥想了想,“算是见到了一半吧……另一半是听到的。” 薛雨翻了个白眼,奚落道:“你一贯听风是雨,见到一分能说出八分来,还是免开尊口了。小周,你来说。” 小周正是二哥带来的三位兄弟之一,此时突然被薛雨点名,他先是下意识地看了二哥一眼,发现后者虽然因遭到抢白而撇了撇嘴,却还是冲着自己点了点头,于是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我们有一会值晚班,恰在庄主住处附近巡逻。约莫在三更天的时候吧,瞧见沈管家到庄主的住处拜访,然后庄主亲自将他迎进去了。” “沈管家?沈除?” 小周点了点头。 “可就算是这样,也并不能说明什么吧。”任舟瞟了二哥一眼,“沈除司职保卫内庄,或许正好在半夜遇到了什么情况也未可知。” “不……不但是进去了。” 小周的年纪尚轻,在众目睽睽下说起这种事情似乎颇觉难堪,面色有些发红,嗫嚅着道:“后来我们途经后院的时候,还听见了从房中传来的、庄主跟沈管家的……谈笑声。” “谈笑声?” “就是……就是那种声音……”小周的面色更红了。 他的话说得暧昧不明,但所有人都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见状,薛雨咯咯地笑了起来,又冲任舟眨了眨眼睛:“我先前听旁人说庄主对你青眼有加,还以为是敬重你的名声为人,现在看来,或许是看在沈除的面子上,觉得你是‘娘家人’哩。” 任舟勉强地还以微笑,心中却不由为诸葛绮而轻叹了口气。 见众人已相信了小周的话,二哥也仿佛与有荣焉那样,带着一丝得意之色说道:“不但是沈除,连带着白景……白景行在内,一众管家……嘿嘿,名为管家,其实就是罗贤的姘头。” “嘿嘿嘿,这么多人,也不知道庄主能否应付得过来。”李雄醉眼迷离地怪笑了两声。 “这还算多么?那是你不知道,连老蒋……蒋哥,也跟他有这层关系。” “蒋哥?”李雄瞪大了眼睛,“你先前不是告诉我,他们算得上异姓兄弟么?” “那……那也不假,这不就是亲上加亲了嘛……”二哥又打了个酒嗝,“否则,罗贤怎么放心让蒋哥管庄里的账本呢?” 在二哥说完这句话以后,任舟忽然打了个激灵。 并非是因为他为这个消息而感到多么吃惊——事实上,早在白天,二哥便已在他的威胁下将这些事原原本本地说清楚了——而是因为他忽然感觉到,整间屋子的人,在这一瞬间,全部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 包括李雄夫妇在内。 任舟轻叹了一声,没有言语。 第五十六章 夜访 在喝干了第五坛酒以后,任舟终于难捺心中的烦闷,提出了告辞。 李雄夫妇虽然已尽力挽留,可任舟去意已决,最终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离开李家时候,更夫已打了二更。任舟看了看天边的一勾弯月,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李宅那扇紧闭的大门,幽幽地长叹了一声。 此时的天色已然不早,好在有沈除的那枚玉坠傍身,守关的庄丁倒是没有太过为难,只在例行检查了一番以后便放任舟进去了。 带着三分酒意和满腹心事,任舟随手推开了虚掩着的、波涛轩的院门,然后一声问询便突兀地从院子里传了出来。 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去做什么了?” 借着月色,任舟瞟了一眼坐在门前台阶上的诸葛绮,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把门关上了,又静静地坐在了诸葛绮的身旁。 在诸葛绮的另一侧摆着两坛酒,两坛封装完好的酒。 但就算还没打开泥封,任舟也能猜得出这两坛酒的味道——跟他刚刚喝的那些酒别无二致。 瞥了一眼诸葛绮微微泛红的眼眶,再看到那两坛酒,诸葛绮的来意对任舟来说也就不言自明了。 任舟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不说话?”诸葛绮横了任舟一眼,冷声问道。 “我还需要说什么呢?” “问我的来意。” “我已不用问。”任舟苦笑了一下,“看到这两坛酒时我就已经懂了,无外乎伤心人别有怀抱。” “你懂了?”诸葛绮惨笑了一声,缓缓摇头,“你不懂。” 任舟沉默了片刻,淡淡答道:“哪怕我先前不明白,可我刚刚已听说了。” “你听说了什么?” “很多事情……很多有关罗庄主跟沈除的事情。”任舟顿了顿,又仰起头、看了一眼月亮,“所以我早料到你会再来找我。” 诸葛绮侧过脸来盯着任舟,而任舟却仿佛在月色中得到了无穷的趣味那样、连回望诸葛绮一眼的兴致也欠奉。 过了半晌,诸葛绮忽然露出了一种惨笑,一种名副其实的惨笑。 她本来不想笑,可除了笑以外,她却实在想不出该做出什么表情,所以她只好笑。 “你不必这样。”任舟仍旧盯着月亮,因为他也同样想不出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诸葛绮,“这本来也不怪你……这怪不了任何人,只能说是时运不济。” “时运不济……” 诸葛绮低下头,念叨了两遍这个词,突然把腰间的软鞭解下来了。 “其实,如果当时不是你阻止的话,我那一鞭子一定会打穿白景行的手腕。”诸葛绮一面端详着铁制鞭梢发出的幽幽寒光,一面平静地说道。 “我知道。”任舟连眼睛也不眨一下,更没有丝毫诧异。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任舟抿了抿嘴,老老实实地答道:“因为当时我已能感受到你的那种杀意——包括后来你得知我名字的时候,也曾流露出过相同的杀意。” “那时……那时我觉得,你们两人,一个阻碍了沈大哥……” 诸葛绮顿了顿,改口道:“沈除的仕途,令他不能尽得罗庄主的信任。一个又跟他有旧仇,害得他远走他乡,所以才……” “我后来得知你对沈除有那层意思以后,也就能想得明白各种缘由了。”任舟笑了笑,“就像我现在也能想得通沈除为何要对我敌意如此之大。” “为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的。”任舟看了诸葛绮一眼。 “我怎么……”诸葛绮一怔,旋即像是猛然顿悟了一样,瞪大了眼睛,“你该不会是想说,你觉得他在吃你的醋?” “恐怕是的。”见诸葛绮已猜出了,任舟也不否认,只是耸了耸肩,“否则他也不必在见到罗庄主对我青睐有加的时候,反应那么激烈了。” 诸葛绮愣了半晌,最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她仍未能完全接受这种事实。 任舟也闭上了嘴巴,没有再就这个问题多说下去。 因为他知道,此时无论他说得再多、再好,最终也不过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揭开旧疮疤而已。 如果诸葛绮自己能想得通,自然不用他多说;而要是她想不通,那么他说得再多也无用。 沉默着摆弄了半天那条软鞭以后,诸葛绮忽然将它放在了一旁,转而将一坛酒递给了任舟。 “干嘛?” “喝酒。” 说着话,诸葛绮将那坛酒放在了任舟的手边,毫不见外地替任舟拍开了泥封,然后自己也同样打开了另一坛酒。 “干。”诸葛绮举起了她的那一坛。 “也不用这么着急吧?”任舟虽然同样举起了酒,却没有急着应邀,“此时的月色不错,夜还长,明天也没什么要紧事……” “我听说你们男人喝酒的时候,最忌讳这样婆婆妈妈的。”诸葛绮板起了脸。 任舟苦笑着摇了摇头,答道:“那是男人跟男人喝酒的时候——现在是男人跟女人喝酒,情况当然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太多了。比方说,喝的太急就容易醉,喝醉了就要睡觉。跟男人睡一觉,和跟女人睡一觉,其中可谓是天差地别。” 诸葛绮仔细想了想,忽然展颜一笑,冲着任舟眨了眨眼睛,问道:“我长得总算不难看吧?” “远比不难看要好得多。”任舟由衷地答道。 “那就是了。我长得不难看,家世也不差;至于你,虽然长得有些勉强,但好在功夫总算不错。如果,当然,我只是说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情的话,我们好像都不太吃亏。” 说完,诸葛绮偏了偏头,静候任舟的答复。 任舟认真地看着诸葛绮,没有答话。 寂寞的人渴求爱,就像饥饿的人寻找食物一样,不过是一种以满足欲望为目的的本能而已,单纯而直接。哪怕之后难免饥附饱飏,可在这种关头、受到那种强烈欲望的驱使,他们往往不免做出一些近乎天真的承诺或者匪夷所思的蠢事。 相信那些承诺的是傻瓜,而不相信承诺、又放任对方做蠢事的则是坏蛋。 我们的任大爷当然并非以上的任何一种,但又不忍心直言拒绝,所以只好以沉默应对。 沉默的意思有很多,而拒绝正是其中一种。 也是任舟现在想要表达的那一种。 诸葛绮明白了任舟的意思,所以她没有追问,只是默默地把头转了回去,然后发出了一声苦笑。 一声与她年龄绝不相宜的、满溢着苍凉和悲哀的苦笑。 “你也不必如此。”任舟忽然用手中的酒坛轻轻地撞了一下诸葛绮手中的那一个,“最起码,你跟我说了这么多话,我们已够称得上朋友了。作为朋友,我还是不介意陪你喝点酒,听你说说话的。” “或者……” 迎着诸葛绮那种诧异与感激兼具的眼神,任舟微笑了一下,“你要是想要发发牢骚,也并无不可。” 第五十七章 酒后 任舟忽然觉得,这世上再没什么东西比酒更要神奇、更要诡秘莫测了。 它是忘忧散,也是兴悲剂。它可斩断庸人心中的千丈愁肠,也能钓出诗人腹中的万卷诗书。它能使雄狮变为白兔,亦能叫白兔变为雄狮。它既能让贤愚各增其本性,也同样能变贤为愚、变愚为贤。 任舟之所以会兴发这种感慨,是因为喝了半坛酒以后,诸葛绮一改平日泼辣大胆的作风,变得犹如一只白兔一样乖巧。 此时,已有些不胜酒力的诸葛绮正倚靠在台阶上半躺着,臻首轻点,像是随时要忍不住睡在这里了。白皙的面颊上浮着一层酡红,修长的睫毛不时交织在一处、旋即又在她刻意的控制下快速分开了。 “你在看什么?”乍醒的诸葛绮忽然半睁开眼,以半醉时特有的那种迷离眼神看向了任舟。 “没什么。” 或许是为了掩饰尴尬,又或许是为了平复心情,任舟简洁地答完话,便提起坛子来喝了一口酒。 “你刚才在偷看我,对不对?”诸葛绮仍是不依不饶。 任舟没有否认。 他并非从不说谎,但也不想撒这种太过容易被揭穿的谎言。 见到任舟的反应,诸葛绮吃吃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信口吟道:“你不该看我。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什么君来着?” “恨不逢君未嫁时。” “对,对!恨不逢君未嫁时!我已经嫁人啦,你怎么能偷看一个有夫之妇呢?” “哦?是么?” “当然!我的夫君叫沈除,也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快剑沈’。江湖上姓沈的那么多,其中用剑的也不少,但是偏偏叫他独占了这么一个名号,你就能猜得出他有多么厉害了。”说完,诸葛绮微笑着晃了晃头,脸上说不尽的得意与满足。 “他确实很厉害。” “那当然。不过,他却不是你的对手,还曾好几次败在你的手上。”说着话,诸葛绮换以另一只肘撑着身子,腾出了一只手来拍了拍任舟的肩膀,“可是,我却一点不怨你,你知道原因么?” “为什么?”任舟问道。 无论诸葛绮说了什么,任舟都只是这样恰到好处地回上一句,既不多问,也不纠正。因为他明白,此时的诸葛绮哪怕没有真醉,也是借装醉来发泄。 如果诸葛绮真的醉了,那么跟她较真就是一种愚蠢;而如果她没有醉、只是借机发泄,那么跟她较真则是一种残忍。 “因为他不喜欢我……他不喜欢女人。”诸葛绮先是哽咽着吸了吸鼻子,然后又嘿嘿地笑了几声,“他一心要在冰盘山庄里当他的主母——嘿嘿,主母——怎么能瞧得上我呢?” “他要真是贪恋荣华,和你成亲不也是一样的?”任舟抿了一口酒,“诸葛家比起冰盘山庄也不遑多让。” “不遑多让?”诸葛绮轻摆臻首,“是不值一提才对。” “也没有那么悬吧。”任舟笑了笑,随口答道。 在不经意间,任舟已经犯了一个大忌讳,那就是跟喝多了酒的人争辩。 等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已太晚了,因为诸葛绮已瞪大了眼睛、准备驳斥他的论调了。 “简直比你想象的要悬得多。”诸葛绮以一种异乎寻常的认真口气说道。 任舟连忙点头,想要以诚恳的态度将错误挽回一二,但诸葛绮显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你以为冰盘山庄是靠着什么起家?那个破盘子么?错。你以为这座山庄就是一间山庄、一个家族么?错。你以为分割内外庄的那道关是用来防你这样的江湖游侠的么?大错特错。” 任舟叫这一连串的“错”给拍得晕头转向,忍不住问道:“那事实是怎样的?” “事实?事实是,这座庄……不对,应该是罗庄主的先祖建这座庄,是托了北戎的福,在他们的支持下才建成的。就像是晚唐的那个儿皇帝,叫石——石——” “石敬瑭?” “对,就是他。”诸葛绮一拍巴掌,“不过,罗家倒是没有石敬瑭那么大的野心,所以此庄建成以后,也没有什么僭越之举。这么一来,我朝和北戎都不敢逼迫过甚,以免让冰盘山庄倒向另一边,所以这关外几乎就是冰盘山庄的一家之地。” 说完,诸葛绮又吃吃地笑了几声。 “笑什么呢?” “笑我自己呀。”诸葛绮端起坛子来灌了满满一大口,含混不清地答道,“笑我自己的见识短,我先前说他是想当主母,还说得太轻了——他是想当皇后。” 或许是因为喝得太急,又或许是因为说话的缘故,话音未落,诸葛绮忽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见状,任舟扳住了诸葛绮的肩头,用力在她背上拍了几下,诸葛绮应声吐出了些酒来,才算好转。 伏在台阶上喘息了一会,诸葛绮又要伸手去拿酒,却被任舟挡住了。 “干嘛?” “你已喝得太多了。”任舟取过诸葛绮的那坛酒,轻晃了晃,发现其中还剩了一小半,索性把剩余的尽数倒在了自己的坛中,又把空坛递还回去了。 诸葛绮接过坛子,仰头倒了半天,发现其中仅剩了零星几滴以后,十分不满意地横了任舟一眼、撇了撇嘴。 任舟笑了笑,刚举起酒坛打算喝上一口,却不料一旁的诸葛绮突然伸出双手、作势要夺坛。诸葛绮此时已醉,动作当然说不上有多么迅捷,却是全力施为,摆明了就算自己抢不到、也要让任舟没得喝的态度。 见状,任舟先是把酒坛一挪,然后以手肘猛地一压剑柄。腰间的锈剑受力磕在了台阶上,旋即又高高弹起,恰挡在了原先酒坛的位置上、被诸葛绮牢牢抓在手心里。 “这是什么?” “一把剑。”任舟喝了口酒,悠然答道。 “废话。”诸葛绮翻了个白眼,“我的意思是,这把剑这么破,你怎么还天天带着。” “因为这是我的一位朋友送的。” “朋友?”诸葛绮眨了眨眼睛,嘿嘿地笑了起来,“怎么样的朋友?定情信物么?” “不,只是一位老朋友。” 这件事显然并非是任舟想要提起的,所以在简明扼要地说了一句之后,任舟便长叹了口气,然后用酒堵住了嘴巴。 “呿,我告诉你事情的时候是和盘托出,到你说事情了,就支支吾吾的,太不爽快了。” “那大概是因为你没有拿刀架住我的脖子吧。” 诸葛绮一听,好像得了启发一样,抓住剑柄、奋力一拉,想要拔出剑来。 可惜,这把剑的内部就像外观看上去一样,已经满是锈迹,任凭诸葛绮如何用尽了力气,也只是伴着一阵“咔咔啦啦”的响声拔出了三四寸。 这把剑任舟也有些时日没有拔出来过了,乍听到这种声响,任舟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怪不得你不愿意用,都成了这幅样子,恐怕想用也用不了了。”虽然任舟不明白有什么可笑之处,但诸葛绮还是笑得花枝乱颤,“看来你的那位朋友要么是太过穷酸,要么是不太看重你——这么讲的话,我们倒算是同病相怜了。” “这把剑已在我腰间挂了十年。”任舟看了一眼月亮,“这十年来风吹雨打,我平时也无暇磨砺,变成这幅样子也不奇怪。” “十年?这么久?”诸葛绮吐了吐舌头,把剑收回鞘中,放在了任舟身边,“看来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 “久么?也不算太久。至于隐情……”任舟苦笑了一下,摸了摸嘴巴,“也不过是乏味的故事和寡淡的人生。” “那你现在正可以跟我讲讲。”诸葛绮又换成了先前那种姿势,倚在台阶上半躺着,“就当做是对我完璧归赵的报答。” 第五十八章 鱼肉 正像是任舟自己所说的那样,这实在是个冗长而又无聊的故事。一开始的时候诸葛绮还能零星地搭上几句话,后来便只能发出一些无意识地“嗯嗯”声,以示她仍在听着。到了最后,就连这点声音都欠奉,只余下均匀、粗重的呼吸声,因为她已沉沉睡去了。 发现了这一点的任舟苦笑着摸了摸鼻子,一口气把剩下的酒喝完之后,轻轻地把诸葛绮搬到了楼上,自己则在楼下用两把椅子拼成了一张床。 躺在这张简陋的床上,任舟虽然闭上了眼睛,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到后来,他索性把眼睛睁开了,呆呆地敲着黑漆漆的楼板——那是在这座匠心独运的建筑中唯一未经雕刻和修饰的处女地。 在这样的境况中,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刘佩琼。因为在他与刘佩琼漂泊南方的短暂岁月中,他的处境常常和现在类似,同样需要睡在以椅子或者凳子拼凑成的床上。 紧接着,他又想到了刘慎之。 这是一个令他感到有些不愉快的名字,他本来也不愿多想,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想。 因为他忽然察觉出了一点异常。 刘慎之早就该到山庄里了,可他偏偏到现在还未现身。 同样缺席的还有唐象瑶。 哪怕任舟近来所碰见的事情大都不那么寻常,但二人双双缺席这件事在那些不寻常的事情里还是显得尤为突出。 就在任舟沉思之际,忽然听到外边传来了几声呼喊。 在沉寂的夜色下,这突兀的几声叫喊便如同某种信号,在相隔了极短的刹那之后,便引起一连串像是回应的嚷叫,以及随之而来的声声惨呼。 这些惨呼似乎是由人负痛发出,分别来自庄中各处,却都与任舟所在的波涛轩隔着一段距离。 任舟下意识地翻身站起、想要出去瞧一瞧情况,但在抬头看了一眼之后,他最终还是默默地坐回了原处。 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巡夜的庄丁们已有所反应了。 原本平静的山庄中忽然响起了比先前那几声呼号更要嘈杂百倍的交谈声、问询声和脚步声。紧接着,这一阵杂乱无章的话音在一些颇具威严的声音所发出的命令下渐渐平息了,唯独剩下了井然有序的脚步声,似乎是在惊慌中回神的庄丁们正在按照那些命令有条不紊地分赴各处。 面对这样的突发情况,虽然指挥者已算应变及时,但巡夜的庄丁本就在少数,对方又是有备而来,所以不免有些捉襟见肘,只好从密林各处的岗哨处抽调人手。 其中也就包括了波涛轩外的那些哨卫。 任舟若有所思地向着门外看了一眼,轻轻地摸了摸嘴巴。 是否该趁乱去做些什么呢? 任舟听着外边不时传进来的交兵声,心下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如果他已打定主意要杀罗贤,那么此时便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不虞有哨卫通风报信、令对方早做准备,同时有那些刺客的协助,亦能让对方救援不及。 但是…… 任舟皱了皱眉头。 因为他忽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正向着波涛轩而来。 三个人。 为首的就算不是沈除,也跟他功夫相差不远,剩下两个的身手则略差些。 三人到了门口以后,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为首那人进前两步,在门上叩了三下。 “任少侠,还醒着么?” 是沈除的声音。 任舟眯了眯眼睛,扬声答道:“已睡了。” “如果少侠现在方便,不妨把门打开。” 听到任舟的答复以后,沈除似乎松了一口气,全不在乎任舟话语里的拒客之意,仍是自顾地说道:“我们有一些事情想要请教。” “门并没有锁。” 任舟慢慢地踱到了庭中。 闻言,沈除毫不客气地把门推开了,不等任舟的邀请,便已跟两位同伴一起进到了院中。 跨过院门以后,三人都未停步,沈除径直走到了距任舟三丈远的地方,而另外两人则分别到了任舟左右,呈夹击之势。 三人的武器虽还未出鞘,但手却已经各自放在了柄上,宁息以待。 “虽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是各位此来所为的事情好像不小啊。” 任舟左右打量了一眼,故作轻松地打趣道。 “你刚才都听见了?”沈除冷声问道。 “我不是聋子。”任舟笑了笑,“怎么,难道你是‘勤王’已毕,此时来党同伐异了?” 沈除向来不欣赏任舟的幽默,此时也不例外。 所以他仍是毫不放松地紧盯着任舟,继续追问道:“你一直呆在屋子里?” “当然。从外庄回来以后,我便一步也没踏出过这道门。”任舟耸了耸肩,“这件事情你问一问外边的哨卫就能清楚了。至于他们走后,你们也就紧跟着来了,中间的这么一点时间,我就算是想去看看热闹恐怕也来不及。” “也没有人到你这里来?” “有。” “谁?” “你不想知道的。” “……那么她呢?她刚刚有没有外出过?”沈除眯了眯眼睛,向着楼上望了一眼。 楼上安静、漆黑如旧,似乎对外面的嘈杂纷乱毫无察觉。 任舟摇了摇头,答道:“她刚才喝得不少,此时正是海棠春睡,还没醒转。” 闻言,沈除略微踌躇了一下,向着其余两人打了个眼色,沉声道:“你们先到晚晴居去。” 二人得令,向任舟抱拳谢罪后,便一齐离开了。 “请吧。” “请?”任舟一怔,“到哪去?” “上楼看看。” “这……我们两个大男人,似乎不太合时宜吧?”任舟有些为难。 “职责所在。”沈除言简意赅地答道,“你尽可在下边等着。” 任舟撇了撇嘴巴,不再阻拦。 得到默许的沈除匆匆进了屋子。 过了片刻,突然从楼上传来了沈除的喊声。 “她人呢?” “她不是就在……”任舟一边答话,一边急匆匆地越级而上。 但是,到了二楼以后,他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因为借着沈除的灯笼,他可明明白白地瞧见床上已空无一人,他先前亲手为诸葛绮盖上的被子此时已被掀到了一边,而诸葛绮已不知去向。 “你先前说,她已喝醉了?”沈除冷笑着瞥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床,“那么此时她又能到哪去呢?” “我先前一直在楼下,从未听见她下楼或者借由窗户离开。”任舟俯下身,摸了摸床上,入手处尚有一点余温,“好在,无论她去哪了,此时一定走得还不太远……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这样问,是因为在他说话的时候,沈除已将手中的灯笼放下,改而握住了剑柄,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你该明白,如非必要,我实在不想跟你动手。”沈除叹了口气,“可惜,职责所在,我也不能就这么放任你离开。” “你就这么下了定论,未免武断吧?” “放心,我只管将你带到庄主面前。之后,你有什么话尽可对庄主讲。”沈除将剑柄压到了一个舒适的角度,“或者,你也可选择由我封住你的要穴,便可免动干戈。” “如果我不愿成为任人拿捏的鱼肉,你就非动手不可了?” “不错。” “你有必胜过我的把握?”任舟皱了皱眉,仍在做最后的挣扎。 “任何人对上你,恐怕都难说有把握,我也不例外。所以,我只好勉强一试了。” 话音未落,沈除腰间剑光乍起,宛如长虹一般、直向着任舟的咽喉刺去。 任舟面色一变。 沈除的这一剑虽然不同凡响,可总归有迹可循,远未到可令任舟反应不及的地步。 但是任舟却像是慑于这一剑的威势已然失魂落魄那样,既未闪躲,也未招架,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一剑由远及近、一直刺到了自己的咽喉前半寸远的地方。 “怎么?你以为我会对你手下留情?” 沈除微笑着问道。 笑得戏谑,笑得愉快。 “什么时候?”任舟轻轻呼出一口气。 “就在你刚才摸人家被褥的时候。”回答任舟的是一串银铃摇动般的声音。 诸葛绮竟然从楼下慢慢地走了上来,慢慢地踱到了任舟的面前,脸上带着那种跟沈除如出一辙的笑意。 “怎么样?叫人家拿刀比着喉咙的滋味是否很不好受?” 第五十九章 旧隙新仇 在亲到此处以前,任舟从没猜到过,富丽堂皇的冰盘山庄里竟然会有像这样阴暗破败的“地牢”。 在这间长宽仅有三丈左右、如同地窖般的斗室中,仅有两处与外界连通,一处是一扇紧闭的、开向上方的门,而另一处则是在门旁不远的墙壁上开出的一道长约十寸、宽约两指的小口。室内凌乱地摆着些酒坛和兵器一类的杂物,并无刑具或是血迹,显然是平日里做储物之用,只不过现在被沈除临时用来当做任舟的关押之所。 “看来你的情郎对待你似乎算不上多么体贴。”任舟扭动了一下手腕,“起码他对我要比对你更温柔些。” 正像是过往的一天多时间里一样,此时仅剩任舟与诸葛绮二人在这间斗室里。少了沈除在侧,任舟只觉得呼吸都轻便多了,此时也有闲心开上两句玩笑。 二人同样被麻绳五花大绑着,但任舟看起来远比诸葛绮要惬意得多。因为在绑着他的麻绳以下还垫着一层绸缎,可保证他的皮肤不会被麻绳磨烂、擦伤。此外,每到沈除来送饭的时候,还会特意为任舟梳洗一番。因此,虽然已被绑了一天有余,但任舟看起来倒还算是精神。 至于诸葛绮,则全无任舟这样的优待。此时,她的手腕、脚踝等关节处已被磨出了几道血口,脸上和头发上也满沾着灰尘和泥土,看起来全无往日的风姿。 如非是沈除喂给他的饭菜中下着足量的毒药,任舟几乎要错以为沈除想要对付的是诸葛绮,而他只不过是受了池鱼之累而已。 诸葛绮原本正望着门口烛台上那团跃动着的火苗、看得入神,听了任舟的话,她扫了任舟一眼,答道:“我现在遭些罪,以后还有享受的时候,至于你嘛……” “我怎么不记得我有什么地方开罪你了?”任舟咂了咂嘴,摆出十分无奈的样子。 “确实没有。不但没有,而且你对我还算好得很。”诸葛绮嫣然一笑,旋即又露出狠厉之色,“但是你得罪了沈除,那就比得罪我更要可恨一百倍。” “可是你莫非忘记了他压根不喜欢女人?你又何苦为虎作伥呢?” “枉你还算是老江湖,难道不明白一个道理——女人的话至多只可相信一半么?”诸葛绮轻笑,“他是跟罗贤有过床笫之欢不假,但那不过是委曲求全的办法而已。此时有了我帮忙,等到罗贤死后,我们自然就可以逍遥江湖、再无拘束了。” “恐怕也离不开我的帮助吧?”任舟苦笑了一下,“此时给我垫着这些绸缎,无非是不让人看出我有被绑着的痕迹。等罗贤死后,刺客消失在这附近,沈除便可佯装无意间发现了我在此处藏匿。我受邀来此,却跟那天晚上夜袭山庄的刺客们一同消失、又被发现在此处躲藏,身上或许还带着些血迹,一切也就不言自明了。他只需一剑结果了我、再把你救出去,就可将一切事情推在我头上,把他和你撇得干干净净。” 诸葛绮十分惊讶地点了点头:“实在是对极了。难为你竟然把这件事从头到尾想得这么清楚,也无怪沈大哥为了对付你要如此大费周章了。” “到时候一切证据确凿,就算是天道谷出面,恐怕也替我翻不了案了。”任舟叹了口气,“绑架诸葛家的大小姐在先,刺杀罗庄主在后,任谁听来,都会觉得我这种采花盗柳、目无道义的狂徒实在是死有余辜。”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沮丧,起码每逢忌日,我都会记挂着为你烧一炷香。”诸葛绮嫣然一笑。 “我也不会忘记的。”沈除的声音由门外传来。 伴着这句话,那扇门也被他拉开了,腐旧的门枢转动发出了一阵“嘎吱”、“嘎吱”的哀鸣。 “你们实在是有良心得很。” 任舟的语气中不乏讽刺之意,可沈除却好像甘之如饴,非但毫无怍色,反而愉快地点了点头,答道:“那是当然,你起码可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这个人一贯恩怨分明。” 说完,他又向着身后一招手,一位家丁便按他的指示进了地窖、将手中餐盘放到了任舟的面前,又将提着的两个食盒分别放好,最后从怀中取出两壶酒来。 “断头饭?”任舟若有所思地问道。 “不错。明天就是镜花会了,我未必有时间来为你送行,只好在今晚提前请你吃了。” 沈除点了点头,冷眼瞧着家丁从食盒中取出各样菜品、依次在餐盘上摆好以后,突然向前一跨步,一掌猛地拍在了家丁的后心处。 家丁没有半点武艺,遭此一击登时气绝,尸体刚要向前扑倒,却被沈除横出一脚、踹到了一旁。 “你下手未免太毒辣了。”任舟看着那具撞在杂物上而激荡起一阵灰尘的尸首,不由轻声叹了口气,“他总归不会碍着你的事情。” “他前些天来送饭的时候,听到、看到的事情已经不少了。”沈除悠然答道,“况且,这种事情,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了一份危险,与其提心吊胆,还不如这样一劳永逸。” 任舟看着那双已无生气、却仍未肯闭上的双眼,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话。 “你都活不到明天的此时,就不要替别人浪费心神了。”沈除瞧出了任舟的意思,轻笑了一声,席地坐在了任舟的对面,亲自为任舟斟了一杯酒、摆在的任舟的面前,“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可惜我不会凭空喝酒的法门。”任舟低头看了看酒杯,又看向了沈除。 “没关系,我可以帮你。” 说着话,沈除将酒杯递到了任舟的嘴边,看着对方一饮而尽以后,微笑着问道:“怎么样?” “好得很。”任舟咂了咂嘴,好像是意犹未尽一样,“入口爽洌却不呛辣,回味仍有余香,我已经很久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了。” “当然,这是罗贤的珍藏,一共只赏过我四壶。如今我拿出一半来为你送行,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现在连‘庄主’的尊称也省去了么?” “庄主也好,罗贤也罢,说的都是他,也没什么分别,又何必计较呢?” 沈除微笑着答道,又为任舟递上了第二杯酒。 任舟同样一饮而尽以后,看着沈除又作势要为他斟酒,赶忙阻拦道:“还不忙。” “哦?”沈除停下手上的动作,“你已喝够了?” “当然没有,这样的酒,是无论如何也喝不够的。”任舟苦笑着答道,“只不过,再过不久我连命都要没了,还是想多清醒一会。” “倒也是。” 闻言,沈除把酒壶放在了一旁,改而殷勤地喂起菜来。 “其实要说起来的话,我们好像没什么刻骨铭心的深仇大恨吧?”任舟一边咀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问道。 沈除手上的动作一顿,紧接着又恢复了常态,反问道:“没有么?” “好像没有吧。”见沈除的这幅态度,任舟也有些把握不定了。 “有的。” 沈除将筷子整整齐齐地摆在了碗沿上,抬起头来、直视着任舟的双眼:“只不过你不在乎而已。” “不在乎?”任舟不明所以。 “于你而言,我不过是一个手下败将,你又怎么会觉得对不住我呢?”沈除惨笑了一下,“所以你当然不会知道我费了多少工夫才在蜀中闯下那样的名声,更不明白你的那一场得意大胜会对我的声名造成多么大的影响。” 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又一口喝干之后,沈除哑声念道:“‘素闻足下剑法通神,不胜心慕,故邀足下明日于杏花楼一晤,以请高招,叙论短长。不才任舟百拜,候命。’你瞧,我连你当时写给我的战书都记得清清楚楚,恐怕你自己都已忘了吧?” “那倒没有。”任舟皱了皱鼻子——他本来是想摸一摸的,这是他掩饰尴尬的常用姿势,只不过现在却做不到了,“因为我写给你和傅青衫、公孙先生的战书都是这一套话,只不过约的地点不同。” 第六十章 死路逢生 任舟的话确实是实话,但实话往往没有那么动听。 沈除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喘气的声音也跟着粗了起来,就在任舟以为他要忍耐不住时,他却缓缓地松开了那只青筋毕现的手。 “没有关系。”沈除笑了笑,像是对任舟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蜀中第一快剑’?嘿,嘿,嘿……这样的名头不要也罢。等到明天之后,江湖上人人都会知道我沈除手刃了天道谷的败类、替旧主报仇,又救诸葛大小姐脱离魔掌。到那时候,你和天道谷的名声便都成了我的垫脚石,也就算是你将功赎罪了。” 言讫,他又偏过头、看向了诸葛绮,温声道:“到时候我跟你荣归故里,人人都少不了称我一句‘蜀中大侠’,而你,就是大侠夫人。” 一个人最得意的时候,往往就是他最恐怖的时候——在这种时候,人往往会将自己内心中最幽暗、最丑陋的欲望肆无忌惮地展现出来。 就像是此时的沈除一样。 诸葛绮似乎从未见过沈除这副模样,一时有些失神,只懂得略带茫然地点了点头。 “你……不为我开心么?”沈除轻轻抚摸着诸葛绮的面颊。 半晌,诸葛绮才勉强笑了一下,答道:“当然了。” 沈除默默地注视着诸葛绮的眼睛,场面也随之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 半晌,沈除才忽然展颜一笑,在诸葛绮的脸上轻抚了一下,微笑道:“没有关系,你现在或许只是太累了。等到明天以后,你就可有大把的时间休息。” “好。”诸葛绮长松了一口气,同样报以微笑。 “或许她并非是累了,只不过是感到害怕。”任舟忽然插口道,“一山不容二虎,你沈除成了蜀中大侠,那声名势必要盖过诸葛家,此消彼长之下,诸葛家或许就要衰败。她作为诸葛家的大小姐,怎么开心得起来呢?” “不会的。” 沈除斟了一杯酒,悠然道:“等到我沈家起势的时候,她便是沈家的主母。有了秦晋之好,我们只会相互扶持,而非倾轧——” “那是在你沈家的地位势力尚不如诸葛家的时候。”任舟笑了笑,“一旦你沈家的势力足以跟诸葛家抗衡,恐怕便是你穷尽心力要吞并诸葛家的时候——你并非甘居人下之人,又兼心狠手辣,这一点诸葛小姐想必也看得明白。” “够了。” 沈除忽然把杯子重重往餐盘上一放,冷声道:“你与其有闲心像这样用口舌之利挑拨离间,倒不如仔细考虑一下该怎样才能活得长久一点——我并非一定要等到罗贤死后才能杀你,在那样的慌乱中,谁也不会有闲心仔细盘查。” “你不会杀我的。”任舟的话说得信心十足。 沈除半眯起眼睛,审视着任舟那副满是信心的表情,问道:“哦?为什么?” 任舟把头向前倾了倾,忤视着沈除,一字一顿地答道:“因为我们的目的本就是一样——我也是来杀罗贤的。” 出乎任舟意料的是沈除并未对这句话产生多么大的反应,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只是淡淡地问道:“所以呢?” “所以?”任舟皱了皱眉。 “你觉得,我是受谁的命令来刺杀罗贤?”沈除长出了一口气,改而问道。 “鬼王?” “对极了。” 沈除一拍巴掌,像是对任舟的猜测颇为激赏那样,然后同样把身子向任舟略倾了一些,带着一种古怪的笑意问道:“我既然是内应,你难道觉得鬼王会不把刺客的身份告诉我么?” “那么你早就清楚我的来意了?也早就做好了准备,要把我和罗贤一起除掉?” “不不不,当然不是。”沈除摆了摆手,“虽然我们过节不浅,但是像你这样的帮手,我怎么可能无端浪费呢?所以我给过你一次机会。” “机会?”任舟蹙眉沉思了片刻,“你是说那次突兀的约战?” “那只不过是你觉得突兀而已。”沈除的笑容满是嘲弄,“于我而言,那本就是计划的分支处。如果那次你输了,那么一切都将大为不同,我会亮明身份、帮助你杀死罗贤并且找出二管家,然后再跟你一起保守住这个秘密。果真如此的话,我们将成为真正的朋友,毕竟,就像我说的,我不会无端浪费一个像你这样的高手。可惜,你没能把握住那个机会……” 说到此处,沈除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仿佛十分惋惜那样。 “实在是可惜。”沈除又满饮了一杯酒,继续说道,“命运从不示警,只是按着你的选择悄无声息地在幽暗中行进,仅在最后关头才昭示出那些由无数个被忽略的细节拼凑成的图景。这些图景往往触目惊心,也不会尽如人意,但却是无数抉择累积而成的结果,积重难返,谁也没办法改变——你自己不行,我也不行。所以我也没有任何法子,我能给你的就是——也只能是空洞而无力的惋惜。” 就宛如在丧礼饱含深情地朗读悼词的司仪那样,沈除说得全情投入,说得专心致志,甚而露出了一丝哀戚之色,似乎已完全沉浸在了他自己的情感中,以致于完全忽略了任舟的表情。 正与沈除完全相反,此时的任舟全无将死的忐忑或者紧张,更没有一丁点的愤怒以及仇恨,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听得同样认真投入、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字。 终于,在沈除的这番长篇大论抵达结尾时,任舟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然后露出了一抹微笑。 一抹沈除绝不想看到的微笑。 “你刚刚说,你也不清楚那位‘二管家’的身份?” “我确实不清楚。”沈除迟疑了片刻,旋即冷笑了一声,“你也不必故弄玄虚,这件事已与你无关了。等到罗贤死后,我自然有大把时间和机会——” 任舟突然以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打断了沈除的话。 “如果我没猜错,你用的这种毒应该是谭鸩给你的吧?” “是又如何?”沈除反问。 人们常用反问来增强肯定,沈除此时也不例外。 但他却忽略了一件问题,那就是如果需要以这种技巧来增强信心,是否可说明他本身的信心已不足了? 沈除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预感——他正感觉到原本紧握在手中的局势正要脱离他的掌握。 “解兵散和蚀玉粉?”任舟接着问道。 “不错。”沈除眯了眯眼睛,忽然把手搭在了剑柄上。 此时任舟已叫麻绳绑得结结实实,沈除实在不该、也不必摆出这种如临大敌的姿态。 可是他却还是这么做了。 失败有时带来的不仅仅是教训,还有恐惧。 “谭鸩的毒固然可谓是独步天下、无能出其右者,但是也有不灵的时候,所以他丢了一只手。”任舟悠然道,“你实在应该问得再清楚些。” 说完,任舟忽然一用力,原本牢牢捆着他的绳索便随着一阵撕裂声寸寸断开,落在了他的身旁。 沈除一惊,下意识地站起身、向后退了几步,握着剑柄的那只手也抓的更紧了。 同时也在不自觉地颤抖着。 但任舟却没有任何发难的意思,只是略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弯腰拿起了那壶尚未开封的酒。 “不介意吧?” 沈除面色难看地摇了摇头。 “多谢。”任舟轻快地笑了一下,又冲着诸葛绮摆了摆手,才扬长而去,仅余下沈除与诸葛绮在沉默中面面相觑。 任舟并未走得太远——并非是他不想走,而是因为有人拦在了他的身前。 以罗贤为首的十数个人。 “实在是很巧。”任舟耸了耸肩,“你们在这里很久了?” “沈除进去的时候,我们就到了。”罗贤的脸上仍挂着那种温和的微笑。 “唔,无怪我没有听到脚步声。”任舟点了点头,“那么刚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一字不差。” “好极了。” “好个屁。”答话的是与白景行同站在罗贤身后第一排的一位庄丁。 正是那天晚上、跟着沈除去波涛轩的二人之一,此时他显然已“高升”了。 驳斥完任舟以后,他又意犹未尽地继续说道:“识相的,乖乖束手就擒——” 罗贤忽然一扬手,这位新任的管家便立刻闭上了嘴巴。 “这一条倒是比原先那条要乖巧多了。” “任少侠玩笑了。”罗贤拱了拱手,“想必任少侠还另有要事,我就不强留客了。” 任舟拱手还礼,微笑着答道:“好得很,那我也不耽误庄主处理家事了。咱们有缘再见吧。” 说完,他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在经过那位新管家身旁时,任舟还刻意地挤了挤眼睛。 “庄主——”新管家望着任舟的背影,几乎要把牙齿都咬碎了。 “庄主放他离开,是不想逼他跟沈除联手,否则十分棘手。”白景行代为解释道,“况且,此后他再无现在这样混进庄中的机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放他离开也无妨。” 罗贤回头以赞许的目光看了白景行一眼,微微点头。 “现在就剩沈除和诸葛绮两人了,我们是否——”见白景行得了称赞,新管家也不甘示弱地想要献计。 “不急。” 罗贤望着地窖那扇洞开的木门,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说道:“给他们些时间说说话吧。他是个聪明人,已知道自己无路可走了,一会自然会出来。” 第六十一章 猜忌 “今天晚上就是镜花会了。你绝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 苏欣的穿着打扮与先前如出一辙,唯一稍有不同的是那张青铜色的恶鬼面具此时换成了红色。 鲜血的红色。 任舟如旧站在距他两三丈远的地方,瞧着那张因火光的掩映而忽明忽暗、更显诡异恐怖的面具,听着他那种经过了刻意控制而显得空洞、悠远的声音。 “你似乎并不太开心。”任舟没有接茬,也没有解释。 苏欣靠坐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像是在审视着任舟的表情。 过了半晌,他才突然开口:“见到你在这里,我实在没有开心的理由。”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已完成了你交代的事情才回来复命呢?” 苏欣冷笑了一下,以讥讽的语气答道:“如果罗贤和二管家已经死了的话,此时我们便该在冰盘山庄里相见了。” “不无道理。”任舟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 “说说吧,你到底为什么选在这时候回来?”苏欣把身子往前略倾了一些,“莫非是你打算放弃那笔交易?” “放弃嘛,肯定是不会的。毕竟你也了解我,见死不救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任舟四下打量着周围的壁画雕塑,随口答道:“只不过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苏欣寒声问道。 “所谓‘奇货可居’,非但是说货要‘奇’,更是在说要‘居’。”任舟一摊手,“此时罗贤和那位二庄主还活着,那么货也就还在我的手上。而一旦他们死了,便等同于我先把货交给了你,到那时候,万一你翻脸不认账、把无颜他们‘咔嚓’了,我岂非人财……嗯……‘人人两空’?” “就是为了这件事?那么你现在想要怎样的保证?是要见他们一面、确保他们安然无恙,还是让我提前放了他们?” 苏欣的声音平淡如常,可他那只紧抓着扶手、青筋毕现的手便可说明他绝不平静。 事实上,他正强抑着愤怒。 “都不用。” 这个答案显然大出苏欣的意料,却并不足以缓解他的情绪。 因为他明白,任舟一定还有后文——或许是一个令他更难接受的要求。 所以他没有急着答话。 “我想通这件事情,并非是想要跟你提什么要求,而是为了减少一些愧疚。” “愧疚?” “不错,你把这件事情交给我了,我却办不成,虽说是交易,可我也难免问心有愧。”任舟耸着肩答道,“但是,我一想到你也留有后手、或许是存心算计我,我就没有那么惭愧了。” 任舟的这一番话,是辩解也好,是借口也罢,苏欣全不在乎。 他真正注意的是那关键的三个字。 “办不成?” “不错。”任舟撇着嘴耸了耸肩,显得好像比苏欣还要无奈。 “为什么?” “原因有很多。其中最主要的嘛,应该算是你给我选的那位帮手实在不太可靠。” “你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苏欣的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杀意。 他先前勉力抑制着的杀气,在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似乎终于要迸发出来了。 这样明显而浓烈的杀气,任舟当然敏锐地察觉到了。 但任舟面对这位夜枭之主、鬼街之王的滔天震怒却好像一点知觉也没有,仍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更没什么防备的动作,只是笑嘻嘻地答道:“非但是我,恐怕到了现在,冰盘山庄上下的所有人都知道了沈除的身份。” 见任舟这样毫无顾忌地说出了那个名字,苏欣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将这样一枚棋子安插到冰盘山庄内,又帮他爬到了那样的位置,苏欣所耗费的精力不可谓不多。 可是现在这些精力却要付之东流了。 他怎么能不生气? 而这一切的变故,似乎都是因任舟而产生,他又怎么能不痛恨? 他当然痛恨,痛恨极了。 他不但把拳头握紧了,而且指甲几乎都要抠进了掌心的肉里。 但是到了最后,他却没有发难,只是一点一点、缓慢地又把手松开了。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因为他同时要对抗着所有可能影响他判断的情绪。 “说。”半晌以后,苏欣似乎终于恢复了常态,长出了一口气,简明扼要地命令道。 “好。”任舟挑了个大拇指,“我在来的路上预想你的反应,还以为你会在这时便忍不住要动手了。” “事已至此。”苏欣的口气平淡,“你总归要比沈除有用得多。” “你这话就太客气了。事实上,我们现在同样的没用——他已被罗贤抓了现行,我嘛,也差不了多少,罗贤已知悉了我的来意,肯放我离开已经很讲江湖义气了。之后我再想进山庄已是难上加难,更别提要刺杀他了。” “难的意思就是还有希望,而非绝不可能。” “道理确实是这样,但是现在我却不那么想要杀罗贤了。” “为什么?” “首要的一点嘛,就像是我刚才说的,你为我挑选的帮手实在太不可靠。”任舟一摊手,“进山庄那么久,非但连那位二管家的身份都搞不清楚,十足的无能,而且做事太不仔细、叫罗贤瞧出了破绽,最要紧的是他分不清轻重,你的事情还没办成就来寻我的私仇。如非是我还有点运道在,恐怕此时我和他就要一起成罗贤的阶下之囚了。有这么样的一位帮手,实在太败我的兴致了——要我说,你还不如一开始就把刘慎之派去给我打下手。” “刘家主……刘家主另有要事,况且又广有名望,这件事他恐怕不太适宜参与。” 顿了顿之后,苏欣又换了一副口气劝说道:“这件事确实是沈除做得差了,不过事已至此,还是以要事为先——等到罗贤死后,我自然会把沈除送到你的手上、任你处置。” “不行不行。”任舟连连摆手,“就算是这点我既往不咎了,可还有别的事情一样让我没心情去替你卖命。” “你不妨把所有要求一气说出来,但凡是我能解决的,无所不允。” 镜花会的临近令苏欣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十足的紧迫感。此时眼见有最后一丝希望,他当然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所以只好夸下了这样的海口。 “爽快,毕竟是‘夜枭’的主人,好大的魄力。” 任舟又是一挑拇指,只不过这回与先前的钦佩不同,话语里多了不少揶揄讽刺之意,尤其在‘夜枭的主人’这几个字上加重了口气。 “什么意思?”苏欣也感受到了任舟态度里的不寻常。 “也没什么,只不过嘛……”任舟面带微笑地眨了眨眼睛,“我突然生出了一些猜疑。” “猜疑?你觉得我用心不诚?” “不不不,当然不是,我相信你十分想要杀了罗贤,也相信你愿意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 任舟环抱着双臂,来回踱了两步:“令我猜疑的并非是这件事情本身,而是——你。” “我?”苏欣的语气里满是讶异。 “不错。”任舟点了点头,“你究竟是谁呢?” “我当然是苏欣。” “不,不对。” 任舟摇了摇头,以十分笃定的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不是苏欣。” 第六十二章 揭破 任舟的这句话似乎太过荒唐,荒唐到了令苏欣难以置信、更无法回答的地步。 所以,过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苏欣才终于由惊愕中回过神来。 “你说,我不是苏欣?” “绝不是。”任舟肯定地答道。 然后,一向以沉稳、淡然示人的苏欣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一阵突兀、豪迈的大笑。 似乎唯有通过这种疯狂而肆无忌惮的笑声,他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他对任舟这个荒谬质疑的讥讽和不屑。 面对着这种荒谬而近乎滑稽的质疑,他有足够的理由发出这样嘲弄的笑声。 他的上半身已经整个地伏在了那张巨大椅子的扶手上,两只手也在随着他的笑声上下地乱颤着。 空旷的房间中回荡的满是这种愉快而夸张的大笑声,以至于令门口的守卫都忍不住偷偷地窥伺着其中的情况。 显然,他从没见过苏欣的这种表现——更确切地说,他从没在这座满溢着肃杀之气、仿若九幽黄泉的地宫中听到任何一丁点笑声。 而此时,这种与此地绝不相宜的声音却自此地的主人身上发出了,由不得他不惊讶,也由不得他不好奇。 每一个听到这种声音的人都怀着同样的惊讶——除了任舟以外。 他早已预想到了此时的场面。 并非是因为他对这位号称“苏欣”的人有多么了解,而是因为他知道,一个人到了极端窘迫的时候,往往会采用一些出格、怪诞的行为来掩盖自己真实的反应。 比如“苏欣”的这种大笑。 所以,在面对着这样一生也难再见的奇景时,任舟只是静静地欣赏着,一点不耐烦或是恼羞成怒的意思也没有,更没有出言打断。 过了许久,这种近乎癫狂的笑声终于临近了末尾,苏欣也重新坐直了身子。 “实在抱歉。”苏欣轻咳了一声,略整理了一下领子和上身的衣饰,“因为我实在没有想到,你原来像淳于髡或者优孟一样,是一位讲笑话的天才。” “没什么。” 任舟笑了笑,全不在乎苏欣的讥讽,好整以暇地答道:“我也同样没有想到,你除了杀人的本事以外,也是一位同样出色的优伶。”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想请你把脸上的面具摘下来、给我个机会一睹尊容而已。” 说到此处,任舟略停顿了片刻,见对方没有动作之后,露出了一丝了然的微笑:“怎么?莫非是面具戴得太久了,‘无颜’见人了么?” 如果说先前的种种只不过是旁敲侧击的暗示,那此时任舟在“无颜”二字上尤其加重的语气便无异于直接点破了对方的身份。 但是,此时那位端坐在神相以下气势万千、动辄以无颜二人性命充当筹码的“苏欣”,真的是那天在监牢里状若疯狗、而后又奄奄一息的无颜公子么? 任舟也说不清,但是他却有九成的把握。 听到任舟的话以后,苏欣先是沉默了片刻,旋即轻轻摇了摇头,哑然失笑:“我从未想到,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也会有说疯话的时候。” “疯话么?”任舟不置可否。 “不然能是什么呢?”苏欣靠在了椅背上,曲起一只手来枕着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闲适、从容一些,似乎是意图借此来打消任舟的信心,“你难道真的觉得我会是无颜公子?” “不,你绝不该是无颜公子。” “你到底是清醒还是糊涂?是否需要我给你些香来提提神?”苏欣忍俊不禁,“一会说我是,一会又说我‘不该是’,你简直越说越大差离格了。” “这并不矛盾。”任舟敛起了全部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乎寻常的认真之色,“你也理该明白我的意思——此时此刻正坐在我面前、跟我对话的确实是‘无颜公子’无疑,可是本来那位戴着面具的夜枭之主却不是你,当然更不是苏欣。” “你是否认真地考虑过你自己的话?” 苏欣终于忍无可忍地讥讽道:“如果我果然是‘无颜公子’,那我怎么敢冒充夜枭的主人?又怎么可能使唤得动谭鸩等人?更要紧的是,我有什么必要在你面前演这么一处苦肉戏?” 如果说先前的任舟只有九成把握,那么此时此刻,面对着苏欣一连串的疑问,他就已能确定自己的猜测了。 原因无他,只不过是因为他明白,一个人在说谎的时候,往往会避免直接阐述谎言的内容,而是选择以否定或是反问的语句来暗示对方、令对方替自己补全谎言,借此来摆脱负疚或者自责。 就像是现在“苏欣”正在做的那样。 “不需要么?”任舟一挑眉,“你——或者是那位夜枭的主人,还需要用我来对付罗贤。你该明白,如果单单以性命相胁,远不足以让我心甘情愿地替你们卖命,所以只好用出了这种计策、以情动人——从这方面说,我和沈除好像也没什么差别。” “这好像有点道理。”“苏欣”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那么前两个问题呢?” “那就更简单了。因为你们的这些做法,全都得到了夜枭真正主人的授意。” “苏欣”冷笑了一声:“那他未免也太过信任我了,居然就这么任由我在他的老巢作威作福、呼风唤雨。” “她当然信任你,所以才派你来做这种事;不过她却也没信任你到这种程度,所以你们的一举一动俱是在她的监视下进行的。” “现在你或许是觉得‘隔墙有耳’,可是当时在狱中呢?彼时只有你们在狱中,你该不会怀疑那些狱卒吧?” “当然不是。” 任舟摇了摇头,然后凝视着“苏欣”说道:“彼时,她不就在你的身旁么?” “你觉得是‘萱儿’?” “‘萱儿’?这声称呼,从你这位被她带了绿帽子的丈夫嘴里喊出来,是否太显亲昵了些呢?” 任舟好整以暇地说道,然后看着“苏欣”突然放在腿上的那只手,露出了一丝促狭的笑意。 “你在笑什么?” “你紧张了。”任舟悠然道,“你的手心已经出汗了,但你不希望我看出这一点,又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很少有人能同时维系两个谎言,所以你只好把汗擦在了衣服上。” “苏欣”没有否认。 没有否认的意思,往往就是默认了。 这是否可证明任舟所说的全部是正确的呢? 否则他又何必紧张? “你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无声地对视了片刻之后,“苏欣”终于开口了。 随着这句话,任舟也浮现出了轻松自得之色。 但这幅表情转瞬就消失不见了,因为“苏欣”并未按照他所预想的那样、见无法狡辩之后便缴械投降,而是仍在做着最后的挣扎:“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在这世上,有时候毫无道理的偏偏才是真相。所以你还缺了一个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证据。” “你要证据?”任舟一字一句地反问。 “苏欣”沉默着点了点头。 长出了一口气之后,任舟缓缓说道:“你该明白,我们离得并不远。像这样的距离,我想赶在别人援手之前要你的命或许不太容易,但是想要揭开你的面具却不太难。先前我没有这么做,不过是因为我还记挂着你总归是放了我一条生路,但是现在——” “你不妨试试。” “苏欣”突然长身而起,打断了任舟的话。 两柄锋锐狭小的掌中刀亦在同时滑落到了任舟的指间。 他并不想走到这一步,但现在看来,这一步已然无法避免。 可是他仍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他并没有抢攻。 而“苏欣”也并未呼唤帮手。 他担心这刹那的分神会让让任舟有可乘之机。 跃动的火苗所发出的“噼啪”声响此时听来格外刺耳。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道声音忽然从任舟的身后传来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 “不必逞强了,你不是他的对手。” 第六十三章 谎言 任舟对这个声音当然不陌生。 她的出现也完全印证了任舟的所有猜测。 这一点,任舟对面的“苏欣”当然也了解得非常清楚。所以在得到了命令以后,他没有再多做狡辩,而是大大方方地把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了那张一半是人、一半似鬼的脸。 “你全部都猜对了。” 那张面具里似乎带有某种神奇的魔力,在无颜公子摘下了面具以后,原本存在于“苏欣”身上的那种睥睨天下、唯我独尊的气概便消失一空了,声音也同时变得嘶哑、低沉了许多。 这一切正像是任舟所猜想的那样。 但是亲眼证实了这一切的任舟却好像并未感到轻松或是愉悦。 一丁点都没有。 恰恰相反,他仍是满面凝重地戒备着——甚至比刚刚还要认真得多。 因为他已落入了背腹受敌的窘境。 “你费尽力气,不就是想要揭破我的身份么?怎么此时我站出来了、你反而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呢?” “因为不需要。”任舟故作轻松地答道,“像夫人这样的美人,我自然是见之难忘,仅凭声音便足够辨认了。” “哦?想不到任少侠还有这样的好本事,也无怪无颜会暴露了行藏。”苏夫人轻笑了一声。 “我看穿无颜并非是通过声音——事实上,他已将声音伪装得天衣无缝。而且,夫人也不必以这样的方式来探我的口风。如果夫人想知道原委,我并不介意原原本本地讲清楚——如果夫人不着急的话。” “我当然不着急了。”苏夫人叹了口气,“此时我派去冰盘山庄的人里,一个已经暴露行藏,还有一个站在我面前讲故事,我着急还有什么用呢?” “夫人也不必自怨自艾。事实上,夫人的各项安排已算得上周密,只不过其中出了一点小小的差错——或者说是难以避免的纰漏,才让我看出了一些端倪。” “恭候赐教。” “最开始令我起疑的,是那两次到这里来见‘苏欣’——也就是无颜公子了,不知道你对当时的情景还有没有印象?” “有。” 在任舟的注视下,无颜公子点了点头。 任舟展颜一笑:“好极了,那么你就应该记得,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与你的距离跟现在差不多、约莫有两三丈吧,而到了第二回,在距你还有五丈多远的地方,我就被迫停下了,不错吧?” “不错。” “就这么一点差别,难道就引起你的怀疑了?”苏夫人插口问道。 “当然不止这一点。”任舟摇了摇头,“再加上第二回来的时候,谭鸩还有意领着我绕了一段远路——这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可谭鸩的态度却怪异极了。” “他一本正经地向你解释来着?” “看来你对你的手下实在是了解得很。” 苏夫人冷哼了一声:“他一向心高气傲又自负聪明,却往往弄巧成拙,如非是看在他于用毒一道上还有些可取之处……啧……” “夫人大可不必动怒过甚,他当时解释得已很合理,如非是我已将前次的路线记得八九不离十,恐怕我也要被他糊弄过去了。” 苏夫人又是一声冷哼,显然不屑也不满得很,但没就这个问题再争执下去,只是闷声道:“继续说吧。” “这两件事情在一开始确实令我有些怀疑,不过还谈不上破绽,我当时只以为这些是你们担心我瞧出太多东西而故布疑阵。后来,等到我想通其中的关节以后才隐约猜到了,恐怕第二次谭鸩故意引我绕远路,是为了给无颜腾出一些时间来做准备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他当时在你面前演了那么一出戏,蓬头垢面的,不多备些时间怎么来得及打理呢?” “不错。这虽然是无奈之举,但是却很必要——否则即使隔了五丈远,我或许也能闻到他身上的那种‘香’味。” “那么你是从何时、何事开始对无颜起疑的呢?” “从一些更加无关紧要的小事。” 任舟瞟了无颜公子一眼:“比如说,我跟无颜已交过几回手,因此对他站立时的身形非常熟悉,但却认不出他坐下时的姿态——哪怕是在牢中时看过两眼,但彼时他要乔出身受重伤的模样,所以常常是弯腰驼背的,跟端坐在高位上、器宇轩昂的那种姿势绝不相类,所以我先前也没看出来。” “但是等你第二次来这里以前,在牢房中看到无颜刻意挺直腰板搂着我的样子,便认出他了?” “差不多吧,再加上当时无颜公子的表现实在太过刻意——他实在太想表现得愤怒和无力了,所以在一切地方都做足了功夫,比如——” 任舟忽然抬起了一只手,四指并拢、猛地一用力,却并未攥成拳头,而是像僵住了一样、保持着原来的模样,但关节处却变得有些苍白。 “还记得这个动作么?” 这句话问的是无颜公子。 无颜公子凝视着任舟的这只手,眼神变了变,最终只能点头。 “以你的手劲,如果真要用了那么大的力气,恐怕苏夫人的肩膀早就叫你捏碎了。”任舟笑了笑,“可她当时的表情却若无其事,所以我才觉得你们的关系并非看起来那么简单。” “或许我当时只是怕伤到她,所以像你现在一样在刻意控制自己呢?”无颜公子忍不住反驳道。 “那就更奇怪了。”任舟忽然举起了另一只手,“你又不是谭鸩,你的另一只手还安然无恙,为什么非要在这只手上较劲呢?在面对着一件令你无能为力的事情时,如果连发泄都无法畅快淋漓,岂非更加憋屈?那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你的另一只手在离我较远的一侧,你担心我看不到,没错吧?” 无颜公子没有否认。 苏夫人追问道:“可是仅凭着这些,你难道就能确定‘苏欣’是由无颜假扮的么?” “当然还远不够。所以还有最后一件事,也是最关键的一件。而这件事,跟刘慎之有关。” “跟他有什么关系?”苏夫人不解,“自打你落到我们手中以后,便连见也没见过他,又怎么能看出破绽?” “就因为没见过他,所以才是最大的破绽。” 任舟好整以暇地答道:“以他的声望能耐,如果进了冰盘山庄,对我的帮助一定不小,杀罗贤、找出二管家的机会也就更大,这一点你不会不明白。但他却没有去——这当然不会是因为你不想让他去,那就只能是因为你使唤不动他。” “也或许是我顾及他的名声,觉得他另有用处,再加上信任你能将这事办妥,所谓一事不烦二主,才没让他去呢。” “不会的。”任舟笑了笑,“你先是煞费苦心地将沈除安排进去,又大费周章地把我拖下水,可知你对这件事已势在必得。但凡刘慎之对这件事有一丁点的助益,你就不会容许他置身事外。” “好,就算我使唤不动他又能说明什么?” “能说明的东西很多——他并不肯听你的命令,而我在离开这里的几天里也再没出现过头晕目眩一类的症状,可知我们都没有被那种‘香’控制,不错吧?” 面对着这样的事实,苏夫人也无可辩驳,只好承认:“不错。”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我出身天道谷呢?” 任舟忽然转过了身,直视着苏夫人的双眼。 他好像唯恐苏夫人已将这事忘记了一样,学着她的语气提示道:“我听说‘天道谷’在判断功夫高低上颇有独得之秘,相信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这句话是你亲口所说,你不该忘记吧?” “刘慎之跟那位真正的鬼街之主交从甚密,这一点我知道得很清楚,他也并未对我隐瞒,所以他如果告诉了苏欣——我指的当然是真正的那位——我的身份,我也并不会吃惊。”瞧着苏夫人在跃动的火光中乍阴乍晴的面色,任舟缓缓说道,“但是你们夫妻既然不合,他也当然不会把这种事情跟你说了,你又是从何得知这件事的呢?” 第六十四章 诱惑 “张一尘说的没错,你实在是一位难缠的对手。”在任舟的注视下,苏夫人忽然展颜一笑,话语里不乏赞赏之情,“你说的这些事情——除开无颜突然发病以外,均是我们计划详备、筹谋已久的,却还是被你看出了破绽。” “或许是因为我不太喜欢被人控制或者要挟,所以在各样事情上都稍留了些心,再加上有一点点的运气。”任舟淡然答道。 “所以你也是用这样的办法认出了沈除?” “不,当然不是。” 提起了沈除,任舟便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诸葛绮。 先前在他的眼中,诸葛绮和眼前的这位苏夫人都是一样的苦命人,可是现在看来好像全不是这样。 真正苦命的,或许是那位已落在了苏夫人手中、生死难卜的刘慎之。 或者还要加上唐象瑶。 但这种担忧显然不足为外人道,所以他只是默默在心中叹了口气,面上仍乔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接着说道:“事实上,如非是他出手暗算我,恐怕直到现在我还蒙在鼓里。” “暗算?”苏夫人眉头轻皱,显然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就是我跟他有一些旧隙——虽然于我而言无关紧要,但他显然看得很重,所以他趁着这次机会下毒暗算。”任舟耸了耸肩,“还好他用的是谭鸩的毒药,否则我此时恐怕已成了他的剑下亡魂。” 见任舟解释得如此详细,苏夫人没有忙着说话,而是仔细地打量着任舟。 尤其认真地盯着任舟的眼睛。 任舟问心无愧,当然是毫无惧色地与她对视着。 过了半晌,苏夫人蓦地嫣然一笑。 “难道夫人觉得我有什么可笑之处?” “当然,而且还不止一个。” 苏夫人轻眨了一下那双如秋水般的善睐明眸,其中似乎随之荡起了层层波光,令任舟心中突然一惊。 “第一点呢,是怪你揣着明白装糊涂。如果你心中牵挂着刘家主和那位唐姑娘,尽可直言,何必像这样强装镇定呢?” “夫人说的话,我好像不太明白。” “你应该明白的。此时我们之间的关系,相较于在牢中时已截然不同,对于我的问题,你大可置之不理,或者是随口应付,又何须事无巨细地向我解释清楚呢?当然是因为你仍有求于我,所以不敢把姿态拿捏得太高,以免触怒了我、弄巧成拙。而现在,如果真的动起手来,我们之间的胜负犹未可知,你自然无需为此担心。算来算去,你也只可能是为了那两个人,我说得不错吧?” “不错。” 任舟微微颔首,由衷地称赞道:“夫人果然聪明绝顶。” “你也不必捧我,我的话还没完哩。” 说着话,苏夫人翻了个白眼,状似不屑,可其中娇嗔的意味无疑要更多些。 所谓“灯下看美人”,此时虽非灯下,但火光昏暗得却恰到好处,正合此话的意味,更为本就俊美不凡的苏夫人添了几分神秘的诱惑力。她此时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俱是媚态横生,无不透露着万千风情,几令任舟难以自持。 “夫人请讲。”任舟干咳了一声,强抑着涌动的心潮。 他的这种反应,当然被苏夫人看得清清楚楚。 “这件事嘛,暂可撇开不谈。”苏夫人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一边温柔地说着话,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款动金莲、向着任舟走了两步,“我笑你的另一点,则是因为你实在太过木讷,好像全不解风情为何物一样。” “这……”任舟面露沉吟,像是为了避开苏夫人一样,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小步,“还请夫人明示。” “关于你和沈除的那点过节,我也曾听说过了。”见任舟退让,苏夫人也不紧逼,“你莫非真的相信沈除会为了那么一点小事就将我交代他的事情弃之不顾?” “我先前也不太相信。但是,人和人毕竟不同,或许对我来说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可对他而言却是如鲠在喉,如果不能趁机报仇的话,恐怕一辈子都坐立难安,所以只好抓住这样的机会。” 苏夫人的停步令任舟松了一口气,答起话来也轻松了不少。 “这就是我说你不解风情的缘由了。”苏夫人掩面轻笑,“你觉得沈除最看重的是什么?” 任舟思考了片刻,想到沈除对自己说的那些话,有些不确定地猜测道:“名声?” “不错,名声。”苏夫人点头,“那么,你觉得他又凭什么会听我的命令、在冰盘山庄里隐姓埋名地当一条‘狗’呢?” “嗯……” 任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此时苏夫人乍一提起,令他露出了一丝为难之色。 或许,他已能隐约猜到了答案,只不过是碍于无颜公子的颜面,不好直接讲出来罢了。 “你应该猜得出来。” 苏夫人以轻柔的语气说着,巧笑倩兮、媚眼如丝,同时不动声色地又往前悄悄挪了两步。 任舟忽然感觉有些痒——他的鬓角和额头似乎都渗出了一些细汗。 当然不是因为热,此处虽然烧着不少火盆,但仍和“热”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或许是因为……他是个男人?” 任舟干咳了一声,想要强作镇定,但仍难掩语气里的慌促。 “对极了。”苏夫人的星眸中闪过了一道亮光,“他确确实实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也比你更要解风情得多。” “可是既然如此的话,他就更不该做出那样的傻事。” “不不不,正因为如此,他才更会做那样的事。”苏夫人轻笑了一声,“只要是男人,总会有某种完全占有女人的无聊幻想,他也不例外。” “所以他是错以为我去做这件事的原因跟他一样?”任舟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或许是因为你实在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而我又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女人。” 这话颇有自吹自擂之嫌,可由苏夫人口中说出来却让人难以反驳。 美丽的女人从来都是致命的武器,而苏夫人在这些兵器里也可算是尤为锋锐的一个。 瞧着蛾眉曼睩的苏夫人,任舟似乎已痴了,那些他精心设置的防备,在他不经意之间,似乎已叫这样的兵器给划出了一道口子。 一道致命的口子。 所以他当然不会注意到,苏夫人又向着他走了一步。 二人之间的距离已不足一丈了。 这实在是个危险的距离,但对苏夫人而言却好像还远远不够。 所以她的脸上仍带着盈盈笑意。 那种散漫、温柔又略带些慵懒的笑意。 但这样的笑意仅仅维持到了她迈出第三步的时候。 因为就在她迈出第三步的时候,任舟也同时向着她走出了一步。 这正是她想要见到的局面,所以她的笑容也就愈发愉悦。 可是,就在转瞬间,那种仿若粘附在她脸上的笑容就变得有些勉强了。 因为任舟在迈出那一步的同时,还举起了一只手。 那只手不偏不倚地伸到了她的脖子旁。 第六十五章 陷阱 “怎么了?” 苏夫人的脸上仍勉力地维持着那种笑容。 她当然不希望自己的脖子上被划出一道口子——一道真正致命的口子。 “没什么。”任舟悠然答道,“只不过是想告诉夫人一个道理。” “你说,我在听着。” 答话的时候,苏夫人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虽然任舟的手指距离她的脖子还有足足两寸,可她还是表现出了足够的小心谨慎。 毕竟,就算是再美丽的女人,如果脖子上落了疤的话,也会令她的魅力大为减色。 “盲目自信的女人所干出来的蠢事,并不会比抱有那种无聊幻想的男人所干出来的少。”任舟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轻松的笑意,“所以嘛,大哥不说二哥,你也不必太瞧不起沈除。” 苏夫人的表情忽然间变得愤怒而扭曲,就像是被人铆足了力气、狠狠地抽了一巴掌一样。 “好得很。”苏夫人咬了咬牙,“我记清楚了。” 对于苏夫人眼中迸发出的那种怨毒的眼神,任舟视而不见,仍是笑嘻嘻地说道:“那就好。夫人是个聪明人,想必也不用我说得再明白了吧?” “当然。” 苏夫人脸上的肌肉轻轻抽动了一下,然后扬起声音命令道:“无颜,传我的命令,将刘家主请过来……” “恐怕不止刘家主一个吧?”任舟似笑非笑地问道。 沉默了一下,苏夫人恨声补充道:“……还有那位唐小姐。” “多谢。” 苏夫人冷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得到命令的无颜公子一声不吭地向着门口走去。 听到他的脚步声愈发靠近,任舟不动声色地向着一旁让了几步,同时侧过了身子。 “任少侠未免太过小心了吧?”苏夫人语带讥讽。 任舟毫不在意地笑了一下:“小心无大错。” 这句话虽然不假,但在这世上,能真正受人掌控的事情毕竟很少,所以“错”还是出现了。 就在无颜公子经过任舟的面前、二人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无颜公子忽然以右手拍向了任舟的左肩,左手则握拳打向了任舟的腹部。 与此同时,原本在任舟的威胁下如绵羊般乖巧的苏夫人也同时发难,两只手宛若灵蛇一般、攀向了任舟比在自己脖颈间的右手,脚步一错,飞身想要后退。 二人心有灵犀,出手的时机配合得恰到好处,四只手几乎在同一时间通过不同角度分别攻向了任舟。 这猝然而临的变故几乎令任舟陷入了羝羊触藩、进退两难的境地。 如果他抽身后退,固然可保自身一时无虞,却难免失去对苏夫人的控制。到那个时候,他孤身一人落在“夜枭”的老巢中,不免落入围攻、力战而亡。 而要是他不肯后退、甚而欺身上前的话,灭顶之灾交睫将至,单是无颜公子的一拳一掌已不好对付,更别提那双即将攀上他腕子的纤纤玉手了。 这世上能真正受人掌控的事情毕竟很少。 好在,任舟并非第一天明白这种道理,所以他早已做好了应对这种突发状况的准备。 面对着二人的攻势,任舟缩回右手,同时左脚略微后撤,作势旋身,借此从容不迫地避开了无颜公子迎面而来的一拳一掌。 但这种动作,无疑是将后背卖给了苏夫人。 苏夫人的眼睛一亮,双手虚握成爪,一手改而攀向任舟的肩头,另一只手则探向了任舟的脖子。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苏夫人的双眼紧盯着任舟的脖子,仿若一位出众的猎手那样,动作迅捷而毒辣。 她已下定决心,制住任舟以后,一定不会轻易地下杀手——她要报复先前受到的所有羞辱。 在这种决心的驱使下,她这一手虽是仓促变招,却裹挟着无尽威势、迅如闪电。 而一旁的无颜公子则没有她这样的感受,先前出招也是以救人为要,旨在迫使任舟分神,并无一举建功的打算,所以眼见一招落空,虽然收手及时,但再想出招却慢了半步。 这刹那的迟疑便令二人原先堪称天衣无缝的配合出现了一丝漏洞——二人出手的时机分出了片刻的先后。 而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片刻时间,对任舟而言却已足够了。 他原本后撤的左脚忽然一顿,右臂一抬,以肘格开了苏夫人攻向自己脖子的那只手,又猛地攫住了苏夫人另一只手的腕子、令苏夫人这来势汹汹的一招再难有存进。 免了苏夫人这个后顾之忧以后,再面对无颜公子时,任舟就要从容得多了。 眼见无颜公子如法炮制、迎面而来的一拳一掌,任舟不躲不避,而是轻喝了一声“小心”,同时以右手在腰间一抚、旋即弹出了一枚铜钱,正向着无颜公子那只在一片纵横交错的伤疤中硕果仅存的右眼打去。 这一手大出无颜公子的意料之外,先前他心系苏夫人、飞身向任舟扑去,气势可谓一往无前,此时再想闪躲已然不及,只好分出拍向任舟肩膀的那只手拂向了疾驰而来的铜钱。 动作一顿,气势已衰,无颜公子那只印向任舟胸口的拳头最终也被任舟以轻轻一拂化解得干干净净。 这一场猝然产生的变故尘埃落定以后,局面似乎与先前没有丝毫的变化——苏夫人仍在任舟的掌控中。 这也是任舟早已打算好的。 他已预料到,对方不会轻易死心,一定会伺机发难。所以对他而言,与其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防备,倒不如主动卖个破绽出来,诱使对方出手。 所以,先前苏夫人在诱惑着他的时候,他也同样在诱惑着苏夫人。 现在看来,似乎是他更胜一筹。 “那么,现在可以劳烦无颜公子去传令了么?”任舟好整以暇地微笑着,同时轻轻捏了捏苏夫人的手腕,以提示对方她此时的处境。 无颜公子默不作声地看着苏夫人。 “你……” 苏夫人眉头轻皱,旋即又强打精神,嗲声道:“你这么样地抓着人家的腕子,有些太不成体统了吧?” “如果夫人是想要重施故技,那大可省些力气了。” 说着话,任舟的两个指头又贴得紧了一些,苏夫人的腕子上也随之显出一条血痕来。 “我此时已留了手,夫人是做这种买卖的,当然也该明白,此时我只需再稍稍多用一丁点力气,你的这只手恐怕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我当然明白。” 苏夫人强笑着回答了任舟的话,转而看向了无颜公子,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已尽力了,这怨不得你。此时势比人强,你就按任少侠的话,去请二位过来吧。” “好。” 这句话是回答苏夫人的,但无颜公子看着的却是任舟。 “放心。”任舟展颜一笑,“我这个人一向有分寸得很,只要你将他们完整无损地请到我的面前,她也不会有一丁点事情。” 第六十六章 逃遁 任舟向下错了错身子,好让自己不用弯着腰便能用倚着扶手的拳头抵住下巴,然后重新靠在了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显得舒适极了。 而苏夫人,也就是任舟所坐的那把椅子的真正主人,此时正默默地站在任舟身旁,宛若最忠诚体贴的侍女那样,任舟不说话,她便一句也不敢说。 “你在想什么?”任舟忽然侧过了头、看着苏夫人问道。 “在想你。”苏夫人不假思索地答道。 任舟轻笑了一声:“如果你把我当成了沈除或是无颜,那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难不成我只能以女人的角度去想,而不能以对手的角度想么?”苏夫人语带娇嗔。 “哦?”任舟一挑眉毛,“那么你不妨说说,以对手的角度想我什么?” “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杀我。” “你想让我杀了你?”任舟反问。 “当然不想,能活着,又有谁想死呢?只不过,等我将刘家主与唐姑娘交到你手上以后,我于你而言便再无什么价值。到时候,恐怕我想不死都不行了。” 任舟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你这话说得并非没有道理,但有两处不对。” “哪两处?” “第一嘛,我虽然懂得杀人,却不太喜欢杀人,更不会因为所谓‘没有价值’而随意杀人。何况,你手下徒众甚多,如果我真要杀你,光是各样的暗杀复仇就会令我疲于应付。这一点想必你也清楚,此时我解释给你听,是想给你个保证,以免你为此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令我们双方难堪。” 闻言,苏夫人立刻扬起了笑脸:“任大侠的为人我当然相信得很。那么第二处呢?” “第二处嘛,就是夫人不必妄自菲薄。你是个漂亮的女人,又掌管着夜枭这样庞大的组织,像你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没有价值’。” 任舟一改先前的严肃,笑嘻嘻地说道:“最起码,据我所知,六扇门的蒋捕头已为了你开出了一万两白银的悬赏,再加上那些与你有血海深仇的豪门望族为了你开出的暗花,合计有十万两开外。这么一大宗财富,实在让人眼热得很。” “你就不担心有人寻仇了?” “我只不过是将你交给了蒋涵洋而已,至于你在牢中是死是活、能否逃得开仇人的暗算,就非我说了算的,寻仇也寻不到我身上。” 说到此处,任舟忽然眨了眨眼睛,把声音刻意压低了些:“这只是所有办法的一种,我还有另一种办法,你想不想听听?” “什么?”苏夫轻蹙眉头,却仍忍不住问道。 “嗯……就是……” 见苏夫人发问了,任舟反倒有些踌躇起来,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这种主意实在太过下作、难以宣之于口。 在犹豫良久以后,他才终于狠了狠心,咳嗽了一声,以充满暗示意味的语气缓缓说道:“夫人想必也了解,京城有个叫‘百花苑’的地方,而我恰巧跟那里的老鸨子相熟……”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并非是任舟有意要勾起苏夫人的遐想,而是因为连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他只希望苏夫人能被他的话吓住。 可惜,事与愿违。 苏夫人在打量了任舟一眼、尤其是在看到他脸上那种满是尴尬偏又刻意隐藏的神色以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任舟扳了扳脸,“你难道以为我做不出来?” 话一出口,任舟便有些后悔了——他实在不该反问。 所以他立刻摸了摸鼻子。 然后他又后悔了——这样的动作无疑将他的底细出卖得一干二净。 果不其然,苏夫人非但没有被这番话给吓到,反而比先前更要轻松了不少。 “你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开口就是了,总归我现在已落在了你的手上,又何须说这种口不应心的话来吓唬我一介女流呢?” 说话的时候,苏夫人还不忘眼睛一翻、递出了一个更像是媚眼的白眼。 “好得很。第一个问题,有关我身份来历,你是从何处得知?”任舟咳嗽了一声,放下了那只快要将鼻子揪下来的手,选择了开门见山。 “你又何须明知故问?自然是从你的老对头张一尘那里听来的。” 张一尘。 如今,光是听到这个名字便足以令任舟眉头大皱。 可这种烦恼显然不该、也不能让苏夫人瞧出来,所以任舟仍是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那他又是从何处听说?” “这就并非我能知道了。”苏夫人一摊手,“你就算那样看着我,我还是不知道。毕竟我们只是生意上的伙伴,我无权追根问底、他也不必解释详尽。” 任舟轻抚着嘴巴,一时无语。 见任舟沉默,苏夫人自顾地说了起来:“他实在是个出色的男人,风度出众,武艺不凡,更兼谋略不俗。” 苏夫人的话里不乏倾慕之意,说完以后,嘴角还勾起了一丝甜蜜的笑意。 见状,任舟轻叹了口气。 “你也不必这么失落。”苏夫人眨了一下眼睛,“其实你也并不比他差多少,不过嘛,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 任舟苦笑着摇了摇头,答道:“承蒙错爱,不过我压根没往那方面想。” “哦?那你叹什么气?” “首先嘛,光是一个张一尘已足够令我头痛,再加上夫人你,恐怕我再无宁日,不免有些忧虑。” 苏夫人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这倒也是——日后我们珠联璧合,恐怕连你也不是我们对手。” “是极,是极。”见苏夫人借坡下驴,任舟不由失笑,“而其次呢,则是因为想到了苏欣苏老板。如果他瞧见夫人这幅少女思春的小儿女情态,还是为着另一个男人,不知该作何感想?” 闻言,苏夫人面色变了变,最终语带不屑地答道:“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他的‘龙阳君’身上,才不会介意我。他对我但凡有丝毫的关心,恐怕我们也不至于落到这番境地,他也早该发现夜枭的秘密了。” “但是苏夫人这样钟情张龙头,恐怕到最后也不免春心错付。”任舟满含深意地说道。 “哦?” 苏夫人饶有兴趣地问道:“为什么?” “据我所知,张龙头已有了一位红颜知己。” “你说的莫非是他手下的那位花清花龙头?” “你认识她?” “不单是认识——” 苏夫人的话说到一半,便被匆忙的脚步声给打断了。 突然闯入的两位,正是与任舟暌违日久的刘慎之与唐象瑶。 任舟急忙起身迎向了二人。 二人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被关了几天,神情不免有些憔悴,衣衫发肤上也沾了些灰尘,看起来颇为狼狈。 除此以外,倒是没有什么伤痕。 “怎么样?两位贵客在我这里,虽然不算是受到了优待,可连绳绑索缚也免去了,无论如何也不算亏待吧?” 苏夫人坐在了属于她的那把椅子上,悠然问道。 “多谢。”任舟回过头,冲着苏夫人一抱拳,毫不介意对方打断了自己的寒暄。 “没什么。”苏夫人笑靥如花,“除此以外,我还要送你一份大礼。” “大礼?”任舟诧异。 “我听说花清在京城中犯了一桩大案,虽遭擒获,可后来又越狱而逃,正受六扇门的缉捕。此时嘛,她就在大牢里,权当是我送给少侠的临别赠礼了——” “临别赠礼?” 任舟一怔,刚要有所反应,只见苏夫人忽然将右侧的扶手向上一抬,椅子之后的墙壁里随之发出了一阵机括响声。 在这阵嘈杂的响声中,苏夫人背后的墙壁上忽然开出了一道巨大的裂口,然后那把椅子便宛如活物一般、载着苏夫人倒退进了裂口之中。 慌乱间,任舟飞身而上想要阻拦一二,却为时已晚。就在苏夫人退进墙壁之后的一瞬间,那道裂口也随之闭合了,任舟最终摸到的只有严丝合缝的墙壁,再找不出一点端倪。 第六十七章 阔别重逢 “不必费心了。她既然敢这么趾高气扬地在我们面前以这种方式离开,便是已料定我们追不上去。”任舟叹了口气,阻止了仍旧不死心、在墙壁上胡乱拍打的刘慎之。 “我早已看出她不简单,可老苏偏不肯听我的劝,此时果然着了她的道。”刘慎之奋力在墙上一拍,语气里满是懊丧。 “先前只有你们二人进来,不见无颜公子的踪影,我理该看出些端倪,也就不会放她这么从容离开了。好在,总归人没有大碍。”任舟笑了笑,扫了唐象瑶一眼,又看向了刘慎之,“走吧,去瞧瞧那位花龙头。” 一出门,任舟便立刻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 原先站在门口两侧的守卫此时已不见了踪影,而消失无踪的不止是这两个人。 “怎么静悄悄的?”唐象瑶皱了皱眉,语气里略带不安。 任舟凝神静听了片刻,长出了一口气,答道:“恐怕此处仅剩了我们三个人——三个活人。” “活人?”唐象瑶眉头皱得更紧了,“什么意思?” 任舟没有答话,只是扬了扬下巴。 顺着任舟所指示的方向看去,一个人影正趴在不远处的地上。 “死了。”刘慎之走过去,以两指按在了那个人的脖颈处,“死得不算太久。” 说完,他又把尸体翻了过来,借着晦暗的火光仔细端详了一番死者的长相。 然后他也学着唐象瑶的样子、把眉毛皱起来了。 “这个人……” “就是他把我们押过来的。” 唐象瑶同样认出了死者的身份。 “他?”任舟看了看那张陌生的、毫无生气的脸,“无颜公子呢?” “不知道,我没有见到他。”刘慎之抬起头,看了任舟一眼,“这些天来,我一直是被布蒙着眼睛,直到刚刚才解开,所以对这个人的印象深刻。” “我也是。”唐象瑶附和道。 “他是怎么死的?” “没有血迹,也没有伤痕。面色发青……”说着话,刘慎之用力将死者的嘴巴扳开了,“牙齿也有些发黑,应该是服毒身亡。” 任舟叹了口气,缓缓点了点头:“这位苏夫人还真是谨慎,一丁点破绽都不肯留下。” “什么意思?” “走吧。”任舟蹲下身,将死者的眼睛合上了,“边走边说。” 这座构建于地下的迷宫长年不见天日,本就沉闷压抑,此时又少了那种由呼吸、纷杂的脚步以及细密的谈话所构成的“人气”,便更显得幽暗可怖。 那一条条漫长静谧的隧道,开始于黑暗,亦以黑暗终结,前不见首、后不见尾,仿若抵达九幽黄泉的通途。行走于其中时,除开火盆燃烧所发出的噼啪声,便只剩下任舟讲话的声音在过道的墙壁上冲撞回荡。 “……这样看来,她应该是已做好了各样的准备,以应对这样的情况,先前也通过什么方式暗示了无颜公子。”大致讲清了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以后,任舟做了最终总结,“至于那时她跟我闲聊,想来也是为了分散我的心神,以免我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应该是这样了。”刘慎之点了点头。 “你们呢?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任舟的问题似乎令刘慎之有些尴尬,在干咳了一声之后,他才支支吾吾地答道:“我那天晚上——就是咱们刚到鬼街的那天晚上,不是告诉你我要去拜访鬼王来着么?” “然后就被暗算了?” “没有,是后来。”刘慎之摆了摆手,“告别鬼王以后,刘安驱车、载着我回客栈的路上,我忽然觉得有些困倦,便小憩了一会。再醒来的时候,就到这里了。” “这么说来,是刘安做的手脚?”任舟摸了摸嘴巴。 刘慎之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只是半带惭愧、半带忧虑地长叹了一声。 显然,“驭下不严”这种事情颇让他脸上无光。 “那唐小姐呢?” 任舟又看向了唐象瑶。 比起刘慎之来,她倒是要大方不少,直言道:“栖凰阁安排在倚红院中的人手已转投了夜枭,而我是在被捉进来以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听你说苏夫人对苏欣恨之入骨,而我与苏欣私交甚笃,因此被她一并记恨上也算是情有可原。可唐姑娘与夜枭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苏夫人抓她做什么呢?” 刘慎之像是在问任舟,可看的却是唐象瑶。 或许是因为遭受亲信家丁背叛的缘故,此时他本能地怀疑一切事情。 “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唐象瑶语带无奈地答道。 她当然感受得到刘慎之的怀疑,但却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合理的原因。 “我倒是有些猜想。”任舟插嘴。 “哦?” “说说看。” 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道,同时将目光移向了任舟,只不过眼神里包含的情感却截然不同。 刘慎之的眼神中满含着猜疑和审度,而唐象瑶则只是单纯的好奇。 在二人的注视下,任舟一本正经地答道:“为了我。” “为了你?”刘慎之皱着眉看了看任舟,又看了看唐象瑶,“莫非二位情投意合,苏夫人拿住唐小姐,是为了在今天这种情况下用唐小姐来换一条活路?” 唐象瑶的脸色微红,略带责备地剜了刘慎之一眼:“先听任少侠讲完,不要胡乱猜测。” “这跟男女之情无关。”任舟挠了挠鼻尖,“而是为了避免被我瞧出端倪来。” “什么意思?”刘慎之不解。 任舟咳嗽了一声,详细地解释道:“其实她做的所有事情,无论是她挑选了无颜公子作为情夫,还是通过各种方法来暗示我你们二人已将我出卖,都是为了骗过我,好叫我尽心竭力地替她卖命。” “她与无颜公子外貌差距实在过大,可谓是云泥之别,任谁也不会相信她们有私情。所以他们先是在鬼市里被我和唐姑娘‘撞见’,然后又演了那么一出生离死别,就是为了让我先相信这件事。而我一旦相信了一件这么荒唐的事情,以后再听到那些没那么荒唐的谎言,自然也就更容易相信了。” “至于后一件事情嘛,则是为了让我陷入孤立无援的处境。一个人在这样的境地下,自然而然地会感到无助,更容易相信别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又曾共经生死,可算是‘患难之交’,我自然会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了。” “所以,为了维持着这样的谎言,她当然不能让你们二人有机会跟我碰面。” 刘慎之思索了片刻,又狐疑地看了看二人的面色表情,在发现实在瞧不出什么异样以后,才缓缓点了点头,答道:“似乎有点道理。” “这么想来,我这一场横祸岂非全是因少侠而起的?”唐象瑶的眼珠一转,忽然问道。 任舟干咳了一声,刚要答话,忽然面色一肃。 “你们听到了么?” 唐象瑶一怔,摇了摇头。 而刘慎之则在侧耳片刻以后,表情同样严肃了起来。 “好像是……呻吟声?” 任舟点了点头,补充道:“女人——而且是个将死的女人所发出来的。” 第六十八章 花清之死 任舟等人终于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地宫中发现了除他们以外的另一位活人。 只不过,这位活人已然活不久了。 无论是谁,如果叫人剜去了双眼、脸上横七竖八地被砍了整整三十刀、再加上双手双脚都叫匕首给钉穿了,都不会活得太久——没有立刻死去已算是运气不错,但要想再活得更久便无异于痴人说梦了。 她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任舟等人的脚步声那样,仍在一声又一声地重复着呻吟——说是呻吟已不太准确,实际上,那是一种混杂着喉咙颤抖及鼻子嗡鸣所发出的、满含着悲怆和绝望的呜咽。 乍见到这番情景,刘慎之和任舟尚能勉强自持,而唐象瑶却没有这样的定力,面色登时变为煞白,嘴巴略微张了张、像是已忍不住要呕吐了。 “花……花龙头?” 任舟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生怕惊扰了对方那样,其中已带有了些细不可察的颤抖。 面对着对方已不可辨认的长相,他只有凭着那种似曾相识的声音以及苏夫人留给他的暗示来勉强猜测。 这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期望自己猜想有误的时候。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无论他跟花清有着怎样的过节,他也从未想要见到花清沦落到如此地步。 可惜,他的猜测很少出错,这次也没能例外。 听到任舟的呼唤以后,花清的声音一顿,勉强偏了偏脑袋,以那双空洞的眼眶向着任舟等人的方向“望”了一下,颤声问道:“我的时候终于到了么?” “不,我们——”任舟顿了顿,想不出该怎样阐明自己的来意。 他们当然不是来杀她的,可是她已到了这种境地,眼看去日无多,他自忖也无回天之力,无论如何也救不活她了。 就在任舟踌躇之际,唐象瑶似乎已恢复了不少,面色虽然仍有些发白,却已镇静了许多、不复先前受惊非小的模样。 “花……花姐姐,你还认得出我的声音么?” 唐象瑶一边温声说着话,一边向前走了两步。 “你是……唐姑娘?” “是我。”唐象瑶蹲在了花清身旁,像是犹豫了片刻,然后突然伸出了一只手,轻轻地盖在花清那只已满是血污的手上,“你还是像原来一样喊我瑶儿吧。” “那怎么成?” 花清的嘴唇轻轻蠕动着,低声道:“尊卑有序,我虽已不在阁中,可规矩却不能坏。只可惜我现在不能跟你见礼啦。” 见花清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唐象瑶满面惊喜地抬头看向了任舟。 而任舟则是欲言又止,最终面色无奈地冲她摇了摇头。 见状,唐象瑶默默地把头低了下去,强笑着答道:“你既然已不在阁中,还分什么尊卑呢?” “这倒也是。”花清扯了扯嘴角,回报了一个勉强的微笑,“想不到一别经年,瑶儿你还是聪颖如旧。” 说着话,她似乎想要反过来握住唐象瑶的手。可惜,她稍一动弹,便感受到了一阵深入骨髓的疼痛,最终未能如愿。 “没关系,你就这么呆着就好。”唐象瑶赶忙劝解道。 “好,好,好。”花清倒吸了几口气,连声应着,“你已经脱困了?那刚才说话的是任舟么?” “好姐姐,你也还像原来一样聪明,一猜就中。” “不是猜的,这件事我原本就知道地很清楚。”说完,花清又把头偏向了任舟那一边,“你已经猜到了,对不对?” “算是吧。”任舟没有否认。 “你我总算是相识一场,说起来,先前你还在我手下做过伙计,勉强算有些情分在,对不对?” “不错。”任舟点了点头。 “好,那么我想求你一件事。” 任舟眉头轻皱,却不愿拂了一个将死之人的心愿,只好答道:“请讲。” “雨儿跟老李两个人并没害你的心思,只不过是受我的命令、向你传句话而已,你可否看在我们的那点情分,放他们一马?” “放心,我本来就无意为难他们。”任舟故作轻松地一笑,“我先前还以为你是想求我放过张一尘。” “他已落在你的手里了?”花清一惊。 “还没有,不过也快了。”任舟信心十足地答道。 “话不用说得太满,你们两个,谁放过谁还很难说,况且,一尘他……” 花清费力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又猛烈地呼吸了几下,然后才继续说道:“一尘他一心要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就算是你有心放过他,他也未必肯放过你。” “他们?”任舟一怔,“他们是谁?” “他们叫做‘子正’,于医术颇为精擅,更借此结交权贵、蓄养死士,势力非小,一尘脸上的那道伤也是他们给医好的、如果此时他们肯救我,或许我也能保下一条命来,可惜……” “不可惜,姐姐,我随身还带着咱们栖凰阁的名贵伤药,也未必就比他们差了,一会就给你用上……” “傻姑娘,别说痴话了。”花清张了张嘴,打断了唐象瑶,“先让我跟任少侠交代几句话,好么?” “好。”唐象瑶抿了抿嘴唇。 “我对‘子正’就知道这么多啦,此时已全告诉你了,就当是偿了你放过雨儿他们的人情。”花清嘴角一扯,像是露出了一抹苦笑,“要是你还嫌不够,我也没别的东西加码了。” 任舟毫不犹豫地答道:“放心,这交易已公道得很。” 闻言,花清长出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一样,转而“看”向了唐象瑶。 “瑶儿,我对不住你。” “没有,我虽然被绑来了这里,却没被多为难,姐姐不必愧疚。”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一尘他想要做什么事情,你们虽然不清楚,但也能猜测一二了。他担心你会忍不住利用栖凰阁的关系去帮助你的那位皇叔,就算是‘薄情莫过帝王家’,可也是血浓于水,所以他让我通过阿翠将此处发生的种种事情都推到了你的头上,恐怕你就算有任少侠保护、性命无忧,可也回不了栖凰阁了。” 就像是生怕被唐象瑶打断一样,花清鼓足了力气、一口气将事情说完了,随即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喘息。 她的神智似乎已有些混沌,说起话来也有些颠三倒四,好在,她的意思已经清楚了。 闻言,唐象瑶先是面露惊愕,旋即又有些迟疑,但在看到花清的这幅姿态以后,却无论如何也不忍责怪,只好强颜欢笑道:“那也没什么,反正我早已呆腻了,这回脱身,正好像姐姐你一样找一位如意郎君,逍遥江湖。” 花清先是“呵呵”地笑了两声,然后又轻轻摇了摇头:“我对不住你,但此时我已得到报应了,你也别记恨姐姐,好么?” “我仍记得姐姐在集会上给我买糖吃,还买花给我戴,怎么会记恨姐姐呢?” 就像是被唐象瑶的话勾起了回忆一样,花清的脸上漾起了一种愉悦的微笑——即使从她的表情看不出来,但在场的众人却都能感受得到——然后发出了一阵“呵呵”的笑声。 但是这阵笑声持续了不久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更甚先前的粗重喘息。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还不等把气喘匀,花清便挣扎着继续说道:“好瑶儿,你天姿国色、蕙质兰心,想要找一位称心如意的郎君想必不难,不过千万记着姐姐的一句话……” 唐象瑶眼眶一红,赶忙答道:“姐姐,你说,我听着哩。” “那就是……别像姐姐一样,太……太投入了,否则不免像姐姐一样做出许多傻事来。”花清的喉头轻轻抖了一下,声音又变得颤抖起来。 “好,我记下了。”唐象瑶紧咬着牙,连连点头。 “值得么?” 任舟问话的声音很细、很轻,因为这个问题本就不是问花清的,他也没有期望得到什么答案,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见到此时的花清,他便不免想起她在燕京山上、百花苑中那种巧笑倩兮、八面玲珑的模样。 但是,花清却听到了。 “值得么?” 花清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就像是在扪心自问那样,然后含混不清地答道:“这件事……本来就没什么办法。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本就是一件没法子的事情……” 说完,她忽然迸发出一阵高亢、凄凉的大笑声,其中满含着无奈、愧悔、悲怆以及其他幽微难明的复杂情感。 伴着这阵笑声,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嘴角也喷溢出了血沫,脸上和周身的伤口亦随之淌出了鲜血,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浸透了。 “瑶儿、瑶儿……”笑声到了最后便只剩下“呼呼”的闷喘,她又拼着力气大喊了起来。 “我在,我在。”唐象瑶用力地握住了花清的手,“姐姐,我就在这呢。” 花清的嘴巴动了动。 先前的大笑和喘息似乎已经耗光了她全部的力气,此时她的声音已细不可闻。 唐象瑶赶忙把耳朵贴了过去,低声问:“姐姐,你说什么?” “瑶儿,我……”花清的嘴唇就像她的声音那样颤抖着,“我……好疼啊……” 话音未落,两滴混杂着血水的眼泪忽然由那双空洞的眼眶中流出,划过了道道凹凸不平的伤痕,最终消失在了凌乱蓬松的鬓发中,悄无声息。 第六十九章 奔赴 一辆不算寒酸也不算豪华的马车正在泥土路上飞驰着。 驾车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技巧颇为娴熟,即使是以这样的速度行进着,坐在车里也丝毫不觉得颠簸。 他双唇紧紧抿在一起,双手牢牢地握着缰绳,眼睛一丝不苟地望着前方,显然对自己的工作十分投入。 正在此时,他身后的帘子忽然被人掀开了,刘慎之从车厢里探出了头来,没头没脑地问道:“这些天你去哪了?” “回老爷,我就在福临栈里等着,哪也没有去。” “混账。”刘慎之一拍车厢,“这么多天没瞧见老爷,也不知道去找找?” “我先前还以为老爷是去‘公干’了……” 刘慎之轻咳了一声,年轻人会意,立刻改口道:“我想着老爷手段高强,就算是不回来,应当也无大碍。我本领低微,乱闯乱撞说不定还会给老爷平添麻烦,还不如就在原地等着,也免得老爷找不到我。” “这还像句人话。”刘慎之点了点头,“还有多久能到?” “我们此时已走过了一大半路程,约莫还有两炷香的时间吧,您还可以再休息一会。” 刘慎之“嗯”了一声,又把帘子放了下来、缩回了车厢中。 驾车的年轻人,当然就是刘安了。 离开地宫以后,任舟三人自然要赶往冰盘山庄,而要去冰盘山庄,则非要一辆马车代步不可——否则这么一段路走下来,即使能及时赶到山庄,也非要精疲力竭不可。 于是,刘慎之便想到了他那辆停在福临栈后院的马车。 然后他们便看见了正在后院中擦车洗马的刘安。 起初,刘慎之自然是勃然大怒,不由分说便拔出剑来抵住了刘安的胸口。 可是据刘安自述,他来的第一天晚上——亦即是任舟和刘慎之等人遭到暗算的时候,因为长路疲乏便早早歇息了,一觉睡到天亮,期间并未醒来,更没有受刘慎之的命令、载他去见鬼王。 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他当然也是一概不知。 对于刘安的说辞,刘慎之起先十分怀疑,但任舟却在仔细地观察以后,选择了相信刘安。 “原因很简单。”任舟指了指车厢外摆着的、垫脚用的木墩,“这么多天以来,这东西向来是放在左侧,可现在却放在了右边,绝非刘安的习惯,所以那天晚上应当是有人盗用了这辆马车。” “爷,您真行。”刘安见自己得到了任舟的支持,语气中不乏兴奋,“如果不是您提起来,连我自己也没发现。” “这东西,不用的时候当然没人在意,我也是碰巧注意到了。”任舟笑了笑,对刘安的吹捧不以为意。 “那会否是他故意这么摆,好让我们相信他?”刘慎之的疑虑尚未尽消。 “何必呢?受苏夫人指使?她有派人在这摆迷魂阵的功夫,不如另换一个脚夫,风险小些,还能另赚一笔赶车钱。” 任舟翻了个白眼,当先跳进了车厢里,扬声接着说道:“况且,她先前压根也没料到你还有活着出来的时候,当然不会早做布置。刚刚又走得急急忙忙,生怕我们追赶,哪还有功夫做这些呢?” 闻言,刘慎之犹豫了片刻,一咬牙,也跳上了马车。 见二人已经拿定了注意,唐象瑶自然也没有异议。 启程之后,任舟先是大略指点了一下方向,便闭上眼睛、假寐起来。而唐象瑶则仍为花清之死神伤不已,话也不肯多讲半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半因猜疑、半因无聊,这一路上刘慎之不时地探出头、旁敲侧击地问刘安一些话,见刘安对答如流、毫无异状之后,才终于慢慢放下心来。 坐回车厢里的刘慎之看着面色不满的任舟,嘿嘿地笑了两声,明知故问道:“你醒啦?” “有你这么殷勤伺候,恐怕我不想醒也很难。”任舟翻了个白眼,语带揶揄。 他正是被刘慎之拍车厢的那一下给惊醒的。 刘慎之干咳了一声,自顾自地说道:“休息好了就成,我正好有点事要问你。” 任舟翻了个白眼。 “你说,苏夫人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们呢?” “因为我还有用处。”任舟咂了咂嘴吧,“如果今天我没有碰巧制住苏夫人的话,有你们两个在她手上,我还是少不了乖乖去杀罗贤。” “就是为了威胁你?”刘慎之对这种答案十分不满意。 任舟撇了撇嘴,以嘲弄的语气答道:“不然还是为了什么呢?你们两个,一个老得糊涂了、连自家的下人都认不清,另一个……” “……另一个嘛,天香国色、蕙质兰心,倒还有些赏心娱目的用处。”感受到唐象瑶的目光,任舟话锋一转。 见到这幅情景,刘慎之看了看任舟,又看了看重新把头低下去的唐象瑶,露出了一抹讳莫如深的微笑。 “你在笑什么?”任舟瞥了刘慎之一眼。 “大难不死,当然该笑了。” 说完,刘慎之又往外瞥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刘安呢?他总不可能是为了威胁你吧?” “夜枭是一群杀手,又不是一群屠夫,费力不讨好的亏本买卖他们向来是不做的。何况,鬼街上到处是苏欣的眼线,他们当然不会自找麻烦。” 说着话,任舟又翻了个白眼。 他今天翻的白眼格外多,因为他的心情格外不愉快。 没有人会因为在睡梦中被人吵醒而感到愉快,他也不例外。 “可是,就算是先前是为了威胁你,后来呢?你已识破了她的诡计,又迫令她把我们交出来了。那在她通过机关逃离之后,明知你已不会在替她卖命的情况下,为什么不趁着我所中的毒药效力未退、你孤军奋战的机会让夜枭的杀手们群起而攻,反而一起逃走了?” “一来嘛,这样虽然有机会把我立毙当场,但损失也不会太小,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甚至更多的事情,她当然不愿意做;二来嘛,她此时最大的对手仍是罗贤,当然不想在我身上徒耗精力;三来嘛,她还需要我来为她挡住张一尘。” “挡住张一尘?什么意思?”刘慎之不解。 “花清死在了她的地盘上,无论是真是假,她都需要给张一尘一个交代。”任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和张一尘纠葛甚深,无论怎么看,我好像都是充当这个‘交代’的最佳人选。” “可是张一尘那么聪明的人,会被她骗过去么?” “当然不会,可是张一尘就算不信也必须要信。夜枭的势力不小,有了这种帮手,无论张一尘想要做什么都会变得容易得多,所以他只能选择相信苏夫人,然后把我当做宣泄仇恨和愤怒的目标。” 刘慎之点了点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满面兴奋地问道:“对了,你先前回答花清的那个问题,说你快抓到张一尘了,什么意思?你已有了对付他的把握?” 任舟不动声色地扫了唐象瑶一眼,摇了摇头,淡然道:“没有。” “没有?”刘慎之惊诧,“那你怎么说得好像胜券在握一样?” “输人不输阵嘛。”任舟耸了耸肩。 这回轮到刘慎之翻白眼了。 就在二人言谈之际,马车的速度慢慢缓了下来、最终完全停止了。 刘慎之刚要询问情况,便听到外边有人正在以客气的语气盘查着身份。 “老爷……” 刘安刚要转述,便被探出头的刘慎之阻止了。 “不用赘述了,规矩我明白。”说着话,刘慎之将请柬递了出去,“请去通报吧,就说刘某赴宴来迟,还望海涵。我们就在这等着回音。” 第七十章 猜想 “换乘贵庄的马车?”刘慎之的面色变了变,以怀疑的眼神瞧着那位往来传令、气喘吁吁的庄丁,“我怎么不知道贵庄有这种规矩?” “刘老爷勿怪,这是庄主的命令。前些天庄里混进了些刺客,虽然立时伏诛、为祸不大,却也令庄主雷霆震怒。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庄主除了下令在庄内严加排查以外,也下令要之后的客人进庄时一律换乘敝庄的马车,还请见谅。” 说着话,他还犹恐刘慎之不信那样,一指山庄的院墙,补充道:“您的马车停在此处,有小的们给您照看着,绝无损坏丢失之虞,您放心。”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已有大大小小十几辆马车停在了那里。 刘慎之沉吟了一下,心知对方保证是假、借着别人来劝说自己是真,要在往常他也不会多做纠缠,可是现在他的车里还坐着个任舟。 关于任舟是在怎样的情境下离开冰盘山庄的,他已听任舟讲过了,所以他能猜想得到,罗贤对于任舟应当不会太欢迎。 刘慎之轻咳了一声,正准备再胡搅蛮缠一番,却不想任舟已先他一步跳出了车厢。 “不必麻烦了,入乡随俗,就按这位朋友的安排吧。”任舟回过头,微笑着冲刘慎之说道。 “多谢爷体恤,还是您……”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队长一把推开了。 这位队长正是任舟先前来的时候曾一起在院门外叙话的那位。 “任大爷,又见面了。”队长冲着任舟恭恭敬敬地抱拳行了一礼。 任舟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的礼数愈是周到,讲起话来也就愈是方便,任舟也就更难拉下脸来做出什么令他难堪。 “你好。”任舟同样对他露出了一抹微笑。 “您此回是想跟刘大爷一同参加镜花宴么?” “不错,不光是我们两个。”说着话,任舟一掀帘子,露出了里边的唐象瑶来,“还有栖凰阁的唐象瑶唐小姐也要跟我们一起去。” “久仰大名。” 队长依次向着刘、唐二人行了一礼,又看向了任舟,露出一抹为难的神色:“任大爷,刘爷跟唐小姐自然是无妨,可是您……小的不敢做主啊。” “没有关系。你可以先去向罗庄主通禀一番,我在庄外等着便是。” “成,成。”队长连连点头,“不过,要是庄主不允的话,还望您不要见怪。” “我明白。”任舟会意一笑,然后又凑到了队长的耳边,低声道:“不过,你见到庄主以后别说我要见他,就说是我来拜访‘苏先生’。” “苏先生?”队长一怔,颇为不解地看着任舟。 “就按我说的传话就是。”任舟也不多做解释。 “那好,我记下了,请稍候片刻。” 说完,队长又转而看向了刘慎之,迟疑着问道:“那您和唐小姐……” “我们也一起等着就是了。”刘慎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赶紧进去吧,别误了镜花会的时辰。” 队长领命,向着其他人使了个眼色后,便飞也似的跑进了山庄中。 “你跟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 任舟随口答道:“不过是说我此来并非是拜访罗庄主,而是为了拜访苏先生。” “苏先生?”刘慎之诧异地看了任舟一眼,“哪位苏先生?” “当然是你认识的那位苏先生。” “你说的是苏欣?” 见任舟点了点头,刘慎之更为惊讶了:“你莫非在说胡话?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他当然该在这里,否则的话,站出来要我刺杀罗贤的就不该只有苏夫人一个,还该有他才对。” “什么意思?你在猜谜么?” “任少侠的意思就是说苏欣跟罗贤并没有什么真正的仇隙。”一直沉默的唐象瑶忽然开口了。 任舟对她比了个大拇指。 “你们说的每个字我都听清楚了,可是连在一起却不太懂。”刘慎之听得更加云山雾罩了。 “合纵你总该明白吧?无论是苏欣所执掌的鬼街,还是苏夫人所执掌的夜枭,亦或者是张一尘,在这关外之地都没有独自对抗冰盘山庄的能力。因此,不管苏欣与苏夫人是貌合神离还是同床异梦,总归仇怨要小些,还有一层夫妻的名分在,便极有可能为了对付冰盘山庄而联起手来。可是刚才咱们离开鬼街的时候,其中却是风平浪静的,可知苏欣并无趁机发难的打算。” “那或许是苏夫人对苏欣的恼恨尤甚于罗贤,所以不肯跟他合作。” “确实,但这种可能性也并不大。鬼街的戒备远不如冰盘山庄那样森严,苏夫人又熟知苏欣的住址——否则也不可能选在你拜访苏欣之后下手。苏夫人如果想要除掉苏欣,可以说是简单至极,但她却没有这么做。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现在有一个未经证实的猜测。” “说说看。” 任舟扫了一眼正紧盯着自己的庄丁们,附到刘慎之的耳畔,压低了声音说道:“我猜,苏欣和‘鬼王’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这……”刘慎之一愣,“你的意思是,苏夫人连这种小事也要骗你?” 任舟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你和苏欣的交情不错,曾听他提起过他的那位岳丈么?” 刘慎之思忖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旋即又不解地问道:“可她这么骗你的意图何在?” “试想,鬼王能在罗贤的地盘上经营那么一条‘鬼街’,令罗贤对其无可奈何,一定是个手段非凡的人物。可是像这么样的一个人,却对在他眼皮子底下创建夜枭的苏夫人置若罔闻,不嫌太奇怪了么?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话不仅适用于鬼王与罗贤间,也同样适用于鬼王和苏夫人之间。” “好像是这样的。” “所以,为了令这件事看起来合理些,苏夫人就只好编造出这么一位‘鬼王’来。毕竟夫妻之间可以反目成仇,而父女之间多少会留些情分在,那么‘鬼王’默许她在自己的地盘上经营势力也就可以理解了。” “但是,如果真像你所说的,苏欣即是鬼王,那他又为何要坐视苏夫人建立夜枭呢?” “因为他并未有传闻中的那么神奇,对于苏夫人的所作所为也一概不知。” “那他……” “他的这份产业,全部来自于罗贤的支持——苏夫人口中所说的、他在冰盘山庄中的‘龙阳君’正是罗贤本人。” “所以他的一举一动全是受罗贤的命令?” “应该是这样的。” “那罗贤又何必要给自己树立这么样一位对手呢?” “他在关外这万顷土地上几乎与藩王无异,可是树大招风,他的地位愈是尊崇,觊觎的人便越多。所以他干脆树一个靶子出来,既可减少朝廷的猜忌,同时嘛,也方便掌握那些对冰盘山庄心怀不轨之人的情报——就拿此回的张一尘来说,如非是他与夜枭早有联系的话,恐怕也不免要借助苏欣的力量,到时候罗贤自然就能早做准备了。” 刘慎之蹙着眉,胡子轻轻抖动着,像是犹未肯尽信,却也找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 见状,任舟悠然道:“这只不过是一种猜测而已,未必是真。” “那怎样才能证实?” “很简单。”任舟笑了笑,瞟了一眼正从院门赶过来的队长,“看他带来的消息如何就知道了。” 仿若是为了证实任舟的话一样,那位队长脚步匆匆地来到两人近前,连额头上的汗也来不及揩一把,便气喘吁吁地说道:“庄主有请。” 第七十一章 镜花之宴 外庄可乘马车,而到了曲径通幽的内庄,便只好步行了。 “这好像并非是去会场的路。” 原本默默跟在队长身后的任舟忽然开口发问了。 “因为此时镜花会已开始了,所以庄主吩咐我引着几位从侧门入座,还望见谅。”队长小心翼翼地赔着笑。 “是么?”任舟左右看了看,“怎么往日里巡逻的庄丁此时一位也瞧不见了?” “此时客人们聚在了一处,自然是以保卫会场为要。”队长不假思索地答道。 “原来如此。” 任舟先是点了点头,就在队长松了口气、回过头去的时候,他忽然紧走了一步,以手作刀、在队长的脖子上斜砍了一下。 “他有什么问题么?”看着软倒在地的队长,刘慎之不禁一愣。 “他也是张一尘的人?”唐象瑶若有所思。 “当然不是,他一点问题也没有。”任舟弯下腰、将队长拖入了路边的树林里,“有问题的是我们。” 闻言,唐象瑶略一思索,便已心领神会,赶忙上前搭手帮忙。 “我们?” 任舟白了刘慎之一眼:“我意图刺杀罗贤在先,此时又明摆着告诉他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你猜他为了守住这个秘密、永绝后患,是该好言好语地求我呢,还是想方设法地除掉我?” “当然是除掉你了。”刘慎之恍然大悟,然后又瞪大了眼睛,“那我们现在也知道了这件事,岂不是也成了他眼中之钉?” “你实在是聪明极了。”任舟面无表情地答道。 刘慎之闻言,左右看了看,确保四周无人以后,也紧跟着任舟躲进了林子里。 ****************************************************************************************** 时已傍晚,夕阳的大半已隐没在群山之后,唯剩下依稀的轮廓仍散发着一些赤黄色的光芒。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在这种极易引人感伤的灿烂夕照中,镜花厅中却是灯火辉煌、语笑喧阗,一改平日里的寂寞景象。 此时,主人祝词已毕,酒也行过了两轮,场地的中央正有一群训练有素的舞女在卖力地招展着,长袖款动、曼舞轻歌。 按身份地位依次落座其中的客人们,或是绿林道中执一方牛耳的大豪,或是江湖道上成名已久的侠客,亦有各地望族所派出的使者以及经营南北的富商。 他们的身份来历虽然各不相同,但在主人的招待下却是一般的笑逐颜开。 端坐在主位上的罗贤瞧着眼前的景象,不由露出了一抹愉悦的微笑。 然后他忽然举起酒杯向坐在他左右的二人示意。 坐在他身旁的二人并未入席,而是各据一张小桌、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这样的位置,既可说明他们地位较低、不足以与席中各位并列,亦可说明他们受主人的信任非常。 如果任舟在此处便一定能认得出来,坐在罗贤左手边的是白景行,而坐在罗贤右手边的则是那位因沈除一事而提拔的新管家——看来,除了职位以外,这位新管家也同样继承了原本属于沈除的那份信任和尊崇。 见主人向自己提酒,二人赶忙想要起身,却被罗贤劝住了。 “不必拘礼。说来惭愧,先前我自命为了庄中事务殚精竭虑,却不想连沈除这样的附骨之疽都未能察觉,多赖二位提醒。这杯酒,一为感谢,二为期许——今后,也期望二位多多协助。” 白景行仍旧带着那种微笑沉声答道:“多感庄主厚爱,景行必效犬马之劳。” “庄主放心,我一定会为了咱们山庄肝脑涂地,绝不会像沈除那个王八蛋那样……”新管家显然是第一次得到这种待遇,不免有些激动,由面颊到脖子根都涨得通红,连握着酒的手都有些颤抖了。 不过,他还没有被这种激动给冲昏头脑,所以在他看见罗贤因“沈除”二字而微微皱眉、面露不快以后,便及时的止住了话头。 “沈除此人……以后便不要提了。” 罗贤先是叹了口气,见对方有些尴尬,便又换回了先前的笑容,温声道:“他总算是为了山庄出力不小,就算是行差踏错,可已得了应有的惩罚,我们就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庄主宅心仁厚,景行受教了。”白景行毕恭毕敬地答道。 那位新管家则半是羞臊、半是愧悔,一张脸比先前又更红了几分,连话也说不出了,只懂得一边连声应是、一边点头。 “好啦。”罗贤笑着摆了摆手,“此时不再提这些了。二位劳苦功高,今后庄内的事务也少不了二位多多出力,罗某敬二位一杯。” 说完,不等两人再多做客气,罗贤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二人见状,也连忙有样学样。 就在此时,忽然有一位庄丁匆匆走进了厅中,沿着一侧径直到了罗贤的身旁,附在罗贤的耳畔轻声说了几句话。 “我知道了。” 罗贤看了庄丁一眼,沉声道:“传我的命令,再找找看——尤其是他曾到过的地方,更要留心。” 庄丁微微点头,然后又像来时一样、急匆匆地离开了。 庄丁走后,罗贤面对着两位管家询问的眼神,只是微微摇头,吩咐道:“没什么大碍,不必担心。稍后我去将冰盘取来,景行你代我招待客人行酒,顺便将小钟向客人们引介一番。” 正道自然就是那位新任的管家了。 听到罗贤的命令,白景行不动声色地略一躬身,与面色激动的小钟一齐应了句“领命”。 罗贤点了点头,突然站起身来,轻咳了一声,在成功赢得了所有人注意、舞蹈乐曲也为之暂停之后,他向着众人拱了拱手。 “列位此番肯应邀前来,罗某荣幸之至。前函有约,此回要与各位朋友同赏镜花,可此时家传宝物不在左近,另有他处保管,需我亲自取出,稍后难免失陪片刻,还望见谅。” 闻言,在座的客人话语纷纷,尽是“无妨”之类的言词。 罗贤见状,又重新拱了拱手:“多感各位体谅。这两位,一位姓白,双名‘景行’;一位姓钟,单名一个‘正’字。皆是敝庄的管家——虽然名为‘管家’,可却与罗某的至交亲朋别无二致。稍后就由他们替我招待各位,若诸位有什么难处或者要求,也尽可对他们直说无碍。” 在罗贤的介绍下,白景行和钟正也站起了身,学着罗贤的样子行了一圈礼。 交代已毕,见无人有异议,罗贤在说了几句玩笑话、令场面重归热烈以后,便引着两个随侍的庄丁由大厅的一侧离开了。 而留在厅中的白景行则依着罗贤的吩咐,引钟正到各位宾客的席前叙话饮酒。 身处在这样一片欢快、热闹的氛围中,谁也不会注意到,就在罗贤离开以后不久,便有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各自寻了个借口、悄声离开了镜花厅。 第七十二章 纠纷 一曲终了,余音虽然仍在萦绕回响,可舞女们已颇有眼色地退到了左右。 宴会当然还远未结束,她们这样做,只不过是要为腾出空余来。 为此地的主人腾出空余。 罗贤离开的时间并不算长,不过是半柱香的时间,他便已回到了镜花厅中。 去的时候,他引着两位随从由大厅的一侧悄声离开,是为了避免败坏客人们的饮兴。而回来的时候,他的身后仍旧跟着那两位随从,只不过却改由大厅中央的过道走进来了。 因为他已做好成为场中焦点的准备。 他昂首阔步地走在最前,身后的两位随从则像是经受不住在场客人的注视那样、微微把头垂下去,亦步亦趋地跟在罗贤的身后,一位手里捧着一个装饰精美的木盒,而另一个则提着一个坛子和一个布袋。 众人的目光自然是看向那个木盒的多些,见表知里,任谁也能猜得出来,这个雕刻精美、装饰不凡的木盒中所盛的便是罗贤的家传宝物了。 两位随从走到这条宽阔过道的正中央后便停下了脚步,而罗贤则径直走回了属于他的主位上,回过神来,冲着客人们抱拳行礼:“列位朋友,有劳久候了。” “庄主客气了。”答话的是逐虎寨的大当家,施万钧,“此处有酒有肉,还有这样的美人可看,就算等上一年我也绝不会感到厌倦。” “多感施当家体谅,要是施当家有这样的雅兴,不妨在敝庄多住些时日,保管天天如此。” “那感情不错,不过庄主可别因为心疼酒肉就把我赶走才好。” 闻言,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罗贤也跟着笑了笑,然后言归正传:“敝庄的这件宝盘,乍看与常物无异,但是注水于其中、待到凝结成冰以后,便可看见冰下形成的各色图画。” 这件事在座的客人们早已有所耳闻,所以并没露出什么诧怪的表情,唯独一位穿着寒酸、作商贩打扮的中年人扬声问道:“那么这件宝盘是否像是传闻中的那么神奇,非但画工精细、而且图案每次都各不相同?” “张兄的这个问题,罗某实在难以回答,因为我常年居住在庄中,实在不知道外边的传闻究竟吹嘘到什么地步了。” 张三先前的贸然发问已令不少人面露不然之色,此时他们听到罗贤的这种答复,纷纷抚掌大笑,连张三自己似乎也自觉冒昧、略带尴尬地挠了挠头。 “张兄快言快语,不必歉疚。”罗贤向着张三露出了一抹和善的微笑,“至于究竟如何、会否像传闻中那样神奇,一会便可见分晓。” 张三感激地点了点头,不再插话。 先前随罗贤去取东西的两位庄丁似乎对这一套工序十分熟稔,不必罗贤可以吩咐,早在罗贤开始说话的时候便已各自忙碌了起来。 提着坛子和布袋的庄丁先从其他人手中接过一个中间镂空的木架,然后将布袋中的冰块填至其中。 做完这些以后,他便像在场的其他客人一样,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的同伴行动。 好在,他们并没有等得太久。怀抱木盒的庄丁没有卖什么关子,只是以一块白净的手绢仔细地擦拭了一遍双手以后,便在木盒的机关上轻轻一拨,伴着“哒”的一声轻响,木盒应声而开。 这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响,竟好像比罗贤那些声如洪钟的话语更要惹人注意一样,引得不少人纷纷翘首观望——离得近些的伸长了脖子,离得远些的几乎要越过了自己的几案。 可惜,他们怀着多么强烈的憧憬,在看到这件闻名遐迩的宝盘的真容时,便感受到了多么强烈的失望。 乌黑的盘沿,泥灰色的盘底,离得近些的人还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盘底上那些因经年日久而生出的道道细纹。 这实在不像是什么宝物,到任意一处小铺里花上十文钱,都能买上一个与之一模一样的盘子回来——有时候仅需八文。 在大失所望下,原本伸长了脖子的又把脖子缩了回去,那些撑着几案长身而起的也都好整以暇地坐回了位子上。 原本对宝盘最为好奇的张三,在亲眼见到宝盘以后也下意识地微露不屑之色,虽然没有多说什么,却冲着远在过道另一侧、与他斜对的施万钧撇了撇嘴,轻轻摇头。 施万钧既不兴奋、也不失落,甚至都没往盘子上多看一眼,仍是恣意饮啖,好像对这些毫不关心一样。 旁观者的态度变化没有引起两位庄丁的任何反应,他们仍是有条不紊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抱盒的那一位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将盘子由满堆着绸缎的木盒中端出来,又同样小心谨慎地将盘子安置在了已填满冰块的木架上。 等到他确定将盘子放稳了以后,另一位便将坛子里的水慢慢地倾注在盘子里,不多不少,在盘中的水刚好漫过盘底、约莫只有半寸深的时候,他便停下了手,然后跟同伴一起退开了。 见状,张三故态复萌,又忍不住高声问道:“久闻罗庄主慷慨大方,是天底下第一号喜欢交朋友的,今日一见,传言果然不虚,竟然就这么把家传宝物摆在客人面前,难道就不怕有人起了什么歹念么?” “罗庄主当然不必担心,因为他只需要看住了你,就不用再防备别人了。” 代替罗贤开口的正是胡凤仪,他出身不俗,对张三这样混迹市井的小人物本就看不进眼,刚才张三第一次搭话时,他便已面露不满,此时见张三又得寸进尺,他也忍不住开口讽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张三的面色一变,“我不过是好心提醒,尽尽客人之情,你凭什么出言侮辱?” “侮辱?这还是轻的。小爷今天少不得要给你长个教训,以后不该说话的时候千万别张嘴。” 说着话,胡凤仪手腕一翻,指间便多了三根细如牛毛的金针,在灯火的映照下闪闪放光,正是他赖以成名的“雀不惊”。 见状,张三不甘示弱手上从腰间把那杆秤抽出来了,嘴上也不忘回口:“老子早就听说渝州的‘百翎门’声势不小,今天正好开开眼界。” “那你最好瞧得仔细些,也免得以后没了招子白白后悔……” 胡凤仪冷笑了一声,正要发难,却发现自己的手已叫人握住了。大骇之下,胡凤仪猛地回头,就发现罗贤正面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自己。 “胡小友,此刻正是欢愉时节,还是不要妄动刀兵,免得煞了风景。” 见胡凤仪看向了自己,罗贤轻轻点了点头,递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第七十三章 豪夺 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 胡凤仪出身不俗,少年心性,难免有些跋扈,却也不是不知好歹,此时见罗贤已承情,又好言相劝,他也不再执着,只是微微颔首。 见状,罗贤满意地一笑,把手轻轻一松。重得自由的胡凤仪又回头瞥了张三一眼,面带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手腕又是一翻,那三根金针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见罗贤亲自出手罢斗,张三虽然仍是面带不忿之色,却也只好乖乖地将秤收回了腰间。 一旁的客人们,有的是事不关己、冷眼旁观,有的则是面带兴奋、显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还有的人则是为了罗贤的身手而暗自惊异。 施万钧无疑就是最后那一类人中的一个。 他先是不动声色地瞧了罗贤一眼,眼中闪过一道异色,旋即便又把头埋下去、照旧吃喝,可他心中却远不如看起来那么平静。 近些年来,罗贤已绝少出手,所以有关他的实力如何,也仅能靠一些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的传闻猜测一二。 有的人认为罗贤的武功已臻化境,世间罕有其匹。之所以隐居关外、绝少踏出冰盘山庄,正是因为他自知已无对手,颇觉世事无聊。 当然,也有的人认为罗贤不过是浪得虚名——即使先前武功不俗,可是多年的隐居已磨灭了他的心气,也荒废了他的身手,所以才不敢涉足江湖、以免身败名裂。 在这两种说法里,施万钧先前是偏信后一种的,这也是他来这里的原因;可是现在,在亲眼见到罗贤不动声色地在瞬息间飞掠过数丈的距离、又轻松写意地制住了胡凤仪之后,他的信念便不由得有些动摇了。 所以他忍不住偷偷瞧了张三一眼,却发现对方脸上除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赧然和歉意以外别无异状,不见慌乱,更没有胆怯。 这样的发现无疑令他放心不少。 “张兄的这个问题,我倒是可以回答一二。” 眼见风波平息,罗贤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张三,朗声道:“首先,此间应罗某之邀前来的,无一不是君子。所谓‘君子不夺人所爱’,我信得过各位朋友的为人,当然也就不必另做防备了,也免得太显小家子气、不足与各位高士并列。” “至于张兄的顾虑嘛,也不无道理。”顿了顿以后,罗贤看着神色各异的众人,又接着说道,“不过,天下宝物,有德可居。就算真有朋友起了爱惜之心、想要据为己有,只要能带着宝盘从敝庄走出去,那么敝庄上下绝无二话,更不会纠缠不休。” 罗贤的这番话说得可谓软硬兼施,令在场的大多数人都露出了心悦诚服之色,连张三也不得不赔着笑脸连连点头:“罗庄主果然心胸宽广、气度不凡,姓张的佩服。” “无妨。”罗贤笑了笑,“此时天气转暖,盘中的水想要凝结成冰恐怕还要等候一段时间。好在,为此良会,敝庄准备的酒水不少,诸位大可边喝边等。” “庄主此言差矣,难道喝酒就能令冰结得更快些么?” 这回搭话的是曲令明。 虽然也是发问,但他却满面含笑、语气神态与张三截然不同,无疑是调侃的意思多些。 “喝酒固然不能令冰结得更快,却可令等待的时候不至于无聊。况且,如果喝多了酒,便可作陈抟高卧,凝冰与否也就无关紧要了,对不对?” “对极了。”曲令明不禁莞尔,冲着罗贤挑了个大拇指,“这么样看来,我还是少喝些为好,也免得错过这样来之不易的机会。” 几句调笑成功地将先前因张三而生出的尴尬冲散不少,见状,罗贤适时地示意琴师重新开始奏乐,虽无美人伴舞,但悠扬婉转的琴声还是令场面恢复到了之前轻松适意的氛围中,饮酒交谈声也随之响亮了起来。 “先前情况如何?”罗贤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若有深意地看了张三一眼。 白景行会意,同样瞟了张三一眼之后,轻轻摇了摇头,答道:“没有什么异常,看来不过是粗人野性、偶发狂癫。” 罗贤皱了皱眉,又问:“别人呢?” “也正常得很。”白景行想了想,“看来此回的客人们大都安分得很,不像是有不轨之图。” “此时说这些还太早了。”对于白景行的论断,罗贤不置可否,“灯还没暗,鬼怎么现形?” “那庄主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就是提醒你们把灯火照得亮些。” 罗贤的这句话不单单是对白景行说,一旁的钟正也同样听得清清楚楚。 见罗贤说得郑重其事,二人也不敢有丝毫马虎,纷纷点头应是。 就在此时,之前那位向罗贤密报的庄丁又走进了厅中,仍旧是沿着大厅的一侧向着罗贤走来,不过无论是表情还是神态看起来都比先前又更焦急了几分。 庄丁走到近前之后,还不等他开口,罗贤便率先问道:“还是没有结果么?” 庄丁面色赧然,迟疑地点了点头,正待要补充几句,却被罗贤大手一挥给制止了。 “不必多说了,由他去吧。”罗贤温和地拍了拍庄丁的肩膀,“你们今晚也辛苦得很,换班以后,传我的命令,各有三两银子的赏钱。” “多谢庄主。”庄丁半是感激、半是羞愧地说道。 “没什么。”罗贤笑了笑,“下去吧。” 庄丁走后,罗贤稍稍歇息了一会,便又离开了座位,转而在客人之间徘徊、说笑不停,以示主人的殷勤奉客之意。 见客人如此态度,场面登时更为热烈了,不少人干脆离开了自己的席位、争先恐后地聚到了罗贤周围;就算有人不愿意凑这种热闹、仍旧留在自己的位子上,却不妨碍旁人为着结交而主动上前攀谈。 言语喧天、热闹非凡,高低不一的劝酒声和谈笑声几乎盖过了琴声。 讲话的声音愈来愈高,喝酒的速度也愈来愈快,原先存于厅中的酒坛很快罄尽,在白景行的安排下,又有新的一批酒被运了进来。 就在这样无序的热闹中,不知道过了多久,连送酒的伙计都进来过三次以后,忽然有个人惊声叫道:“结冰了。” 闻言,场面为之一肃,紧跟着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人群中央的罗贤。 推杯换盏之下,罗贤此时已有了些许醉意,听到这声叫喊,赶忙整了整衣饰,靠了过去,嘴里高声道:“诸位不必着急,且请回席少坐,稍后我自然会……” 他的话忽然顿住了。 因为有一个人并未按照他的吩咐、回到席位,反而是先他一步、凑到了冰盘旁边。 “以往听传闻的时候,我还总觉得是言过其实,今天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这个人不但凑到了冰盘旁边,而且还将盘子捧在了手中,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端详了起来,一边看,一边还在啧啧称叹。 “张兄,你这似乎并非做客之道。”饶是罗贤修养非凡,可此时也忍不住面沉似水,显然不快至极。 “哦?”张三依依不舍地将视线从冰盘挪开,抬眼瞧着罗贤,“罗庄主此言何意?” 见到张三的这种反应,罗贤已知来者不善,向白景行和钟正使了个眼色以后,他才从容地露出了一抹微笑:“见猎心喜,人之常情。可是此时众位客人在此,张兄还是该给各位朋友传看一番,实在不应像这样独擅其美。” “传看一番?”张三闻言,咂了咂嘴,猛地摇了摇头,“不成不成,这么宝贝的东西,要是有人失手摔碎了,岂不可惜?” 罗贤沉声答道:“就算是碎了,也是敝庄的事情,好像跟张兄没什么关系吧?” “此言差矣。当然有关系,而且有天大的关系。”张三摇头晃脑地答道。 “哦?什么关系?”罗贤一挑眼皮。 “因为打今天起,这个冰盘便是我的东西了。” 说着话,张三竟然真的大模大样地将冰盘收归了自己的怀中。 第七十四章 冰盘之乱(一) 在一阵漫长、几乎要令人窒息的沉默以后,罗贤忽然展颜一笑。 无论是谁都无法否认他在笑,他的嘴角上勾、眼眉下弯,微微张开的嘴巴里还露出了几颗牙齿,显得亲切而愉悦。 可是,却也没有人真的认为他在笑。 因为他的眼神中全无一丝轻松,反而满是冰冷和肃杀之意。 “张兄的玩笑未免有些太过火了。” 他维持着那种“笑”,一字一顿地说道。 哪怕以他的身份地位完全不必如此,可是他还是再次向张三递出了台阶。 或许是因为他的修养真的到了犯而不校、唾面自干的程度。 又或许是因为他仍不想就这么撕破脸皮、导致这场耗费他不少心神的聚会不欢而散。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已意识到对方是有备而来,敌暗我明之下,他未肯就这么轻易地引发争端。 原因到底是什么,只有罗贤自己清楚,而他也全无解释的意思,在说完那句话以后,他便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张三。 罗贤毕竟久处上位,那种平日里因他刻意表现出平易近人而收敛起的威势此时却在震怒中毫无保留地散发了出来,霎时间,某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真实存在着的压力便将张三层层包裹住。 在罗贤的注视下,张三只觉得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不少,连呼吸都为之一缓,哪怕他怀中的冰盘仍在散发着丝丝凉意,可他的额头上却不合时宜地沁出了几滴汗水。 冷汗。 “看来罗庄主对我的了解还是不够。”在重压之下,张三露出了一丝勉强地笑容,“我从来不拿已经到手的宝贝开玩笑。” 罗贤半眯着眼睛:“你觉得那件宝贝已经到手了?” “当然。”张三佯做轻松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此时它已到了我的手里。” “好。好得很。”罗贤长出了一口气,“那么张兄可否赐告,你这番作为,究竟是受人指使、前来搅局,还是简简单单的见财起意?” “这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而且很大。如果是前者,念在张兄不过是受人蛊惑的份上,只要你将冰盘放下,再说出主使人的身份,然后离开敝庄,那么此时发生的这些事我全可以不计较。” 罗贤顿了顿,见张三无动于衷,又接着说道:“而要是后者的话,只要张兄原物奉还,我们仍可如前饮酒——谁都难免有行差踏错的时候,而我很乐意给张兄一个改正的机会。” 罗贤身为冰盘山庄之主,手下庄丁计以万千,单是在这镜花厅的周围便有数百人可供他驱使,哪怕他自恃身份、不肯亲自动手,只需一声令下,哪怕张三长着三头六臂、一身本领通天彻地,恐怕也走不出十丈远。 可他还是愿意给张三一条活路。 虽然这样的说辞略显妇人之仁,更有故作姿态之嫌,可他毕竟这么说了——像他这样的人,话一旦出口,便没有商榷更改的余地。 那些冷眼旁观的人当中,已有不少为罗贤的这种气度所折服,虽是碍于身为外人、不好轻易开口,但再看向张三时,眼神中便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些鄙夷的意味。 这样的眼神无疑令张三所感受到的压力又加重了几分。 他的脸色阴晴不定地来回变化着,像是在反复地权衡,一时并未答话。 “庄主雅量恢弘、心胸宽广,还为张兄留出了一条活路。”白景行站到了罗贤身旁,收敛起往日的那种微笑,一脸凝重之色,“张兄还是仔细考虑好、以免自误。” “呼……”张三忽然长出了一口气,“二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嘛,财帛动人心,已到了我手中的东西,除非我死了,否则便没有再吐出去的道理。” 白景行冷声问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其中的后果,你已经掂量清楚了?” “当然。” 或许是已下定了决心的缘故,张三的面色看起来要比先前更轻松了不少,似笑非笑地看着罗贤:“只要我能带着冰盘走出山庄,那么这件东西便归我了,以后贵庄也不会再多做纠缠,对不对?” 这话正是不久之前罗贤自己亲口所说,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所以没有人能否认。 罗贤自己也不能。 “这话虽然不错,可是阁下自问,真的有这样的本事么?”白景行冷笑了一声。 “那就不是你该管的事情了,白管家。” 后边三个字,张三说话时咬得尤其清楚,不屑之情已一览无余。 然后,他又笑嘻嘻地看向了罗贤:“怎么样?罗庄主,划下道来吧?是否到了你招呼那些徒子徒孙一拥而上的时候了?” “你也不必拿话挤兑我。你来敝庄夺宝,本就是强盗行径,对付强盗,无论用上什么手段都不算是有违江湖道义,所以就算传扬出去,敝庄也并无理亏处。” “强盗行径?嘿嘿,好,好一个强盗行径。”张三面带着戏谑的笑意咂了咂嘴,旋即爆发出了一阵大笑,就像是突发癫狂那样,引得旁人面面相觑,“这世上实在没有比你们冰盘山庄更懂得何谓‘强盗行径’的人啦。” “阁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想提醒你,这个冰盘现在是你罗家祖传之物不假,可算上你统共也只在罗家传了四辈人而已。但是,这件东西落在你们罗家手里以前,已在许胡子手里传了十几代——许胡子何许人也,别人不清楚,你罗贤不该不知道吧?或者说,你那位曾祖在传下冰盘的时候,没有告诉自己的亲儿子这件东西是从谁手里劫来的?” 经他这么一说,哪怕先前不知道许胡子是谁的,此时也听明白了。 “你是许胡子的什么人?”罗贤又重新仔细打量起张三来。 面对着罗贤审视的眼神,张三却一改先前的慌乱,反而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我是他的什么人?你那位曾祖下起手来干净利落,许胡子阖家上下连老带少七十三口人都死得干干净净,许家从此在这世上算是除了根了,我又能是他什么人呢?” 闻言,白景行又是一声冷笑:“说了半天,这件事与你半点关系也没有,你也不过是觊觎宝物,又何须说这些毫不相干的废话呢?” 张三把脸一板:“你这话就说得错了,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就算我跟许胡子没关系,也不妨碍我为他鸣不平。” 话音未落,人群中忽然传出了一阵大笑声。 “哈哈哈哈,这位张三张大爷今天可真是让我开了眼界了。”伴着这阵笑声,胡凤仪慢慢地踱到了罗贤的身旁,“你是否太高看自己了?江湖的道义什么时候需要你这么一个下三滥的杀手来匡扶了?” 张三淡淡道:“最起码,我还懂得‘道义’二字为何物,不像阁下,只懂得掇臀捧屁地曲意讨好。” 胡凤仪面色一青,怒声道:“罗庄主自恃身份、不肯跟你计较,还为你留了条活路,可惜你不识抬举,那就别怪我越俎代庖、替罗庄主薄施惩戒了。” 话音未落,胡凤仪手腕一翻,重新将三根金针夹在指间。 此番,他杀意已决,根本不给罗贤劝止的机会,甩手便将三根金针分别向着承泣、玉堂和气海三处要穴打去。 第七十五章 冰盘之乱(二) 暗器既然名为“暗器”,自然是要在攻敌不备时才更易得手,像是胡公子这样当面发难,威力自然不免大打折扣。 尤其是在他先前已三番五次地表露敌意的情况下,张三更是已做足了准备,此时面对着那三根金针,应对起来也是从容不迫——先是微微一偏头,让过了打向自己承泣穴的那根金针,同时右手从腰间将那杆秤重新抽出、奋力在胸前一甩,那块径长接近一尺的秤盘便如同一块盾牌一样,轻轻松松便将剩下两根分别袭向玉堂和气海的两根金针崩开了。 “看来胡大公子手上的本事并不像嘴上的本事那么出众,居然连我这样‘下三滥的杀手’都伤不了。” 将胡凤仪的攻势化解于无形以后,张三同样不忘在嘴上讥讽一番、以报对方出言不逊之仇。 闻言,胡凤仪更是怒不可遏,重新翻出了三根金针,作势又要扬手打出,却被罗贤拦下了。 “罗庄主,你还要护着他不成?这厮实在欺人太甚,你再怎样容让,都只会令他得寸进尺,到最后还不免令人觉得你优柔寡断、妇人之仁。”见自己挣脱不开,胡凤仪只好带着不忿之色看向了罗贤。 他所说的道理虽然不假,可却用错了语气,听来倒好像是在指责罗贤一样。 白景行干咳了一声,同时向胡凤仪使了个眼色。 “我……”反应过来的胡凤仪有些尴尬地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怎样解释。 “无妨。” 罗贤心知对方只不过是因迁怒而一时失言,所以并未计较胡凤仪言语上的冒犯,只是面带微笑地拍了拍胡凤仪的肩膀,温声道:“多谢胡小友再三替我说话,不过这件事本就是敝庄的私事,还是交给我来料理吧。小友尽可暂作壁上观,待稍后我再另做感谢。” “好。”胡凤仪赶忙借坡下驴,然后瞥了张三一眼。 “怎么?此时你的援手都来了,你莫非还有胆子不要他帮忙?” 面对着张三这样的嘲讽,胡凤仪咬了咬牙,最终还是颇有自知之明地让到了一旁。 看着胡凤仪的反应,张三虽没什么动作,却也不打算在言语上就这么放过他:“不错,不错,起码你已知道什么时候该认怂,也算是张大爷没白教你。” 见张三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罗贤忍不住皱了皱眉,呵斥道:“阁下何必这样咄咄逼人呢?” “嘿嘿,姓张的怎么样,还轮不到你罗庄主来教训。”张三面露不屑,又装模作样地瞧了瞧四周剑拔弩张的庄丁们,“你这是被我揭破了龌龊事,又要拿出‘家传绝学’来堵我的嘴了?我还以为你声名在外,好歹还认得‘廉耻’二字,想不到也不过如此嘛。” “子不言父,家祖的所作所为如何,我作为后代子孙当然不好评价。不过,阁下夺走的那件冰盘,从敝庄建立之日起便是敝庄之物,这也是个不争的事实。现在,我既然忝为庄主,自然有追回敝庄之物的责任。” 张三哂然。 顿了顿之后,罗贤又接着说道:“不过,空穴来风,非是无因。阁下所说的事情,我虽未亲见、不知真假,但看阁下这么一副言之凿凿的态度,或许确有其事也未可知。所以,要说这冰盘完全是敝庄之物,似乎又有些不妥。” “你绕来绕去的,到底想说什么?”张三忍不住问道。 “我的意思很简单:关于这东西的归属,我们各执一词、争论不休也没什么意义,倒不如换一种简单明了的办法解决。” “什么办法?” “江湖的办法。” 说完,罗贤忽然冲着白景行伸出了手,后者赶忙从腰间解下了一把刀,用双手捧着,毕恭毕敬地交给了罗贤。 “我虽然避世隐居,可却仍算得上是个江湖人,所以用江湖的办法来解决,对我们而言都公平得很。” 一边说话,罗贤一边轻轻地抚摸着手里的刀。 这柄刀看起来平平无奇,由刀柄到刀鞘均是以木头制成,连漆也没上,更没雕刻什么花纹,只是呈现出一体的棕黄色,那是原本的颜色。 “只要阁下赢得过我手中的这柄刀,尽可带着冰盘离去,敝庄上下绝无二话。而要是我侥幸得胜……” “那就连我的命也一起拿走吧。”张三不假思索地答道,“命丧在罗庄主的刀下,说出去也不算跌份。” “只要肯归还冰盘就可以了,阁下的命我要来也没什么用处。” “少废话,来吧。” 说完,张三便将秤横在身前,一副凝神戒备的模样。 在示意身旁的白景行稍退几步之后,罗贤悠然答道:“阁下远来是客,我身为主人,不便抢攻,便让你三招吧。” 罗贤的种种言行已算得上是仁至义尽,可在张三看来也不过是故弄玄虚、惺惺作态罢了。 所以他毫不领情,更未答话,只是猛地欺身而上,同时一甩手,被秤杆拖动着的秤盘便宛若流星一般、裹挟着呼呼风声狠狠地向罗贤的脑袋砸过去。 “原来阁下的武器还有这样的妙用。” 罗贤的话说得轻松,躲得也从容,身形一晃,便已侧身让过来来势汹汹的“流星锤”。 眼见一招不成,张三也并不意外,手腕一抖,原本笔直向下砸去的秤盘便改为了横扫。 这手变化来得突然,却也在罗贤的意料之中,所以他仍是毫不慌乱,脚步一错,飞身后退。 “两招了。” 退了两步以后,罗贤便停住了脚步,因为他已看得出来,这样的距离已足够让那势大力沉的秤盘伤不到自己分毫。 可是话音未落,异变陡生——在飞驰的秤盘的带动下,原本仅有二尺长的秤杆忽然又伸出了一段,变为了接近四尺有余,几乎与一般的长剑无异。 罗贤的面色一凝。 这凭空产生的两尺长度便足以弥平罗贤飞身后退所拉开的距离,那呼啸的秤盘几乎在转瞬之间已砸到了罗贤的腰间。 迫于无奈,罗贤只好以手中的刀勉强格挡,同时借着反震之力退得远些。 可张三却不肯给他这样的喘息之机,就在刀、盘将要相接的一瞬间,张三一直空闲着的左手突然从秤杆的根部轻轻一拽,拉出了一把两指余宽的短刀来。 这又是一个令罗贤始料未及的变故。 他从没想到过对方手里那件貌不惊人的兵器会是这样难缠。 可此时再想这些已无意义,因为张三手中的短刀已狠狠地劈出、正是朝着他想要借力远遁的方向。 毫无疑问,如果他仍像先前所打算的那样,恐怕无异于乖乖将自己送到了张三的刀口下。 可是,在感受到秤盘上那种沛不可挡的巨力之后,他想要稳住身形已是痴人说梦,更别提另做应对了。 张三的嘴巴紧紧地抿着,可眼中已透出了兴奋的神采。 他是个杀手。 做这个行当的往往活得都不太久。 但他却是一个例外。 因为他还没有碰见能接的下这一招的人——一个也没有。 所以他还活得好好的。 第七十六章 冰盘之乱(三) 罗贤没有受伤,更没有死,但也同样不太好过。 他的刀尖斜指向下,刀身正随着持刀的右手而微微颤抖着,左手拿着的刀鞘已只剩下了一半。 他虽然封挡住了张三的那柄短刀,可在巨力之下,他的右臂几乎已失去了知觉,几乎连到都要握不住了。 在他不算短暂的江湖生涯中,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狼狈,也从没有哪个人能将他逼到现在这个地步。 “罗庄主果然不凡。”张三不动声色地抖了抖握着窄刀的左手。 “彼此彼此。”罗贤皱着眉,紧盯着张三的左手,“想不到阁下居然是惯用左手。刻意隐藏了这么久,看来阁下对现在的这种情况是早有预料?” “做我们这个行当的,难免要遇事留几手。”张三不置可否。 见对方不肯吐口,罗贤也不再追问,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瞟了几眼周遭看客们的表情,然后沉声道:“三招已过,阁下若再执迷不悟,就请恕无礼之罪。” “嘿嘿,我正要见识见识罗庄主的功夫是否真有传说中那么高明。” 话音未落,张三一抖秤杆,秤盘在地上猛地一砸,旋即反弹而起,笔直地向着罗贤飞去。 看着迎面而来的秤盘,罗贤不退反进,猛地握紧了手中宝刀,奋力一磕,将秤盘击飞以后,毫不做停顿,身如鬼魅,转瞬交睫之间已欺身到了张三面前。 见状,张三毫不慌乱,分心二用,右手一拉秤杆,同时左手窄刀迎着罗贤的刀锋挡去,显然是意图阻挡罗贤片刻、再以由罗贤身后倒飞而来的秤盘伤人。 秤盘虽在罗贤身后,可它激荡起的风声却一毫不漏地被罗贤听在耳中。 两败俱伤显然并非罗贤所愿,所以他只好再次折身向左,同时手腕一旋,刀势改劈为扫,狠狠地削向了张三的腰间。 “当”的一声,两刀相交,罗贤也随之松了一口气。 这一刀虽然无功而返,却令他从容地避开了对方的反击。 更为要紧的是,借着这次机会,他已在张三身旁成功立足,之后张三再想拉开距离、借兵器之利耗费他的气力已殊为不易。 这一点张三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却又毫无办法——他想要抽身而退,却又自问轻功远逊于罗贤,贸然后退便无异于授人以柄。 攻守之势就在此时突然逆转。 论起功夫,张三自然是比罗贤差得远,先前只因为依仗兵器之利,再加上罗贤有言在先、一意闪躲,所以才能勉强占据上风。此时,罗贤已着手反击,他便立刻有些支绌为难,再加上杀手锏早已用出,却并未能一举建功,更是失去了出奇制胜的手段。 更要紧的是,他的信心似乎也随着那一招落空的杀手锏而大打折扣,气势也随之一馁。此时在罗贤匹练似的刀光笼罩下,他似乎只懂得勉强格挡闪避,全无取胜的信念和意图。 见状,罗贤手上不停,同时开口劝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果阁下此时束手就擒的话,我还是愿意给出一条生路。” 张三咬了咬牙,没有答话。此时他虽然落于劣势,却连一丁点罢手的意思都没有,显然是像他自己说的、已做好了不死不休的打算。 罗贤轻叹了口气,刀势忽然一顿。这突如其来的节奏变化大出张三的意料之外,手上招架的动作也随之挡了个空。 紧接着,他突然觉得右臂上传来了一阵凉意,然后是一阵痛彻肺腑、几乎令他握不稳秤杆的剧痛。 “嘶——”张三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但他已没有时间多想了,因为罗贤的刀势又到了他的眼前。 似乎是已经感受到了张三的决心,所以罗贤也不再白费功夫,只是以手中的宝刀连绵不绝地出着招,或劈或砍,或削或斩。 这些简单至极的招式到了罗贤的手中,辅以远超常人的速度和力道,就好像有了某种不同凡响的威力,再配合捉摸不定的节奏变化,令身处在刀势下的张三苦不堪言。 渐渐地,“当当”的铁器交击声愈来愈少,取而代之的是刀锋划破肌肤的闷响以及血液流到地上的“滴答”声。 或许是因为疼痛,又或是因为失血,张三只觉得头脑越来越昏沉,力气好像也随着那些喷涌而出的血液消失不见了,如非是那仅存的意志仍在发挥着效力,他几乎要拿不住武器、跌坐到地上了。 眼见又是一刀劈来,张三猛地一咬牙,好像突然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不躲不避,竟然直直地以胸膛迎了上去。 罗贤的眼神中不禁闪出了一刀讶色,旁观者也或多或少地露出了吃惊或是疑惑的表情。 张三疯了么? 他当然没有疯。 他只不过在赌。 他在赌罗贤的这一刀劈不下来。 因为就在不久以前,他刚刚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冰盘塞到了自己的怀里,这是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看见的,其中也包括了罗贤。 此时,于他而言情势已岌岌可危,如果不是兵行险着的话,那么他就永远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所以他赌了,他也只能赌。 还好,他赌赢了。 罗贤面露迟疑,那一刀最终在距他胸口不足一寸远的地方戛然而止。 “何必……”罗贤紧皱着眉头。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声惊叫给打断了:“庄主小心!” 闻言,罗贤猛地一回头,只见那块张三早已无力驱使、早已被他遗忘了的秤盘再度由他的背后打来。 可惜,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张三在伤痕累累的状况下仓促使出的这一招威能毕竟有限得很,还没等打在罗贤的身上便已摇摇欲坠了。 罗贤随手将秤盘磕飞之后,不理会因此而呕出一口鲜血的张三,而是以责难的眼光看向了发出那道惊叫的人。 白景行面带羞愧地低下了头。 见对方已知错,罗贤冷哼了一声,转回头来想要再次面对自己的对手。 然后他忽然感受到了腹部传来的一丝凉意。 “罗庄主,生死相搏,岂能容片刻分心呢?” 张三笑了笑,然后在罗贤满带惊讶的眼光中,又缓缓地将那柄窄刀从罗贤的腹部拔了出来。 一股鲜血也随之喷涌到了张三的脸上。 可他却毫不在意,反而笑得更加愉快了。 第七十七章 冰盘之乱(四) 每个人都会犯错误,而犯了错误便难免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张三低估了罗贤、贸然使出了杀手锏,所以付出了满身伤痕的代价。 而罗贤犯的错误更严重些,所以代价也就更大一些。 看着颓然倒地的罗贤,场面霎时间陷入到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中。 因为这种状况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最终打破这种安静的,正是先前制造这种安静的那一位。 “现在,是否可算是我赢了?” 张三拄着秤杆、费力地爬起了身子,将刀横在了罗贤的脖子旁。 “是我败了。”罗贤直视着张三的双眼,喉咙轻轻抖动了一下,“愿赌服输,现在阁下尽可带着冰盘离开了,敝庄上下绝无二话。” “哦?”闻言,张三扫视了一圈在场众人。 不少人——尤其是冰盘山庄的人,似乎是觉得张三取胜的手段实在太不光彩,所以脸上或多或少地都带有些不忿之色,却因忌惮横在罗贤脖子上的那把刀而敢怒不敢言。 “他们好像都不怎么服气。”张三露出了某种戏谑的笑意,又将刀轻轻地在罗贤的脖子上比划了几下,威胁之意已不言而喻。 他的这种动作,无疑令原本就心怀不忿的众人更加恼怒。 “张三,你别得寸进尺……”钟正瞪着眼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我现在连刀都快握不住了,他们还这么吓唬我,难道就不怕我一失手、闹出什么不愉快么?” 说完,张三冲罗贤眨了眨眼睛,又乔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又或许,他们巴不得我杀了你,以便谋取你的冰盘山庄?” 钟正忍不住怒喝道:“你放*******见钟正已出离愤怒,罗贤只好向白景行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冲着钟正轻轻摇了摇头。 钟正呼呼地喘了几口粗气,但也只好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唉。你瞧,并不是我想要怎么着,但是我现在一放了你,恐怕你的那些狗腿子立刻就要忍不住上来咬我了,你说怎么办?” “那就看阁下想要怎么办了。”罗贤面色不改。 “哦?”张三一挑眉毛,“这话怎么讲?” “如果阁下只为图财,那么就依照先前的约定,在场的朋友均可作为见证,阁下也不必担心我出尔反尔。” 罗贤顿了顿,然后淡然道:“而要是阁下打定主意要跟敝庄结仇的话,此时也尽可动手了。” “你不怕死?”张三饶有兴致地问道。 “怕,当然怕,活人哪有不怕死的呢?”罗贤笑了笑,“但是阁下如果已经下了决心,我就算怕也没什么用。” 张三比了个大拇指,嘿嘿笑着:“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罗庄主倒也不失为一条好汉。” “谬赞了。” “姓张的平生最喜欢好汉,你可知道为什么?” “愿闻其详。” “因为你们这样的好汉最喜欢打肿脸充胖子,变起脸来也最为有趣——如果罗庄主的十根手指、十根脚趾一一被我切去的话,不知道还会否跟现在一样平淡?” 罗贤半眯着眼睛,沉声问道:“我与阁下似乎并无宿怨,阁下又何必要下此毒手?况且,阁下想要杀我容易,但想要折辱我却有些困难,在我死后,阁下想要安然无恙地离开敝庄更是难上加难。” “怎么?忍不住要求饶了么?”张三脸上戏谑之色更浓。 “只不过是稍作提醒而已。” “好家伙,鸭子死了嘴还硬,我可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张三嬉皮笑脸地将秤杆放在一旁,腾出手来在罗贤的肩膀上拍了两下,旋即又皱起眉毛、咂了咂嘴,像是十分苦恼的样子,喃喃道:“可惜,我已先答应了别人要在此处结果你,否则将你关起来、每天切上一片肉,不知道会有多么痛快。” “这么说,阁下果然是受人指使了?” “先前不告诉你,是怕你早做提防——如果你早有准备,又怎么会给我这样的机会呢,对不对?” “对极了。”罗贤竟然真的微微颔首,像是十分认可张三的话一样,“那么现在我的命已到了阁下的手里,可否让我死得明白些呢?” “好说,好说。”张三笑嘻嘻地答道,“好话不说二遍,你可要专心听好啦。” “洗耳恭听。” “那个人就是——” 说到此处,张三忽然闭上了嘴巴,左右瞧了瞧,像是为了刻意吊足人胃口一样。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张三身上,面色或是紧张或是好奇,却都是一样的屏息凝神。 见状,张三忽然嘿嘿地笑了起来,一开始只是忍俊不禁,到后面干脆变成了一种畅快而夸张的大笑。 “各位多少也算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怎么这样天真呢?”张三轻轻在嘴角一抹,揩去了因大笑而喷溢出的血沫,“我们这一行,最重要的是手黑嘴巴紧。我干了这么多年,怎么会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闻言,罗贤轻轻叹了口气,却并未因遭到戏耍而露出什么激动的神色。 眼见罗贤的反应远不如预期的激烈,张三反而有些恼怒了:“你此时再怎样故作镇定也没用了,今天你非死不可。而且,虽然我不能说出那个人的身份,却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就在今晚,不但是你要死,你们罗家上下一个也跑不了。”张三恨声道,“过了今天晚上,无论是你们罗家,还是冰盘山庄,恐怕都要在江湖上除名了。” “你的话说得未免太大了。”罗贤不卑不亢地答道。 “哦?是么?” 见罗贤反驳自己,张三反而又笑了出来——折磨这件事,当然要对方有反抗和求生的意志才更有趣。否则,对方仿若一摊烂肉一样任人拿捏,还有什么滋味可言呢? “如果你不信的话,可以试试。”罗贤同样微笑了一下,“不妨就从杀我试起。” 张三的笑容一窒,然后板起脸来。 “怎么?你犹豫了?”罗贤好整以暇地问道。 “故弄玄虚。” 张三不再犹豫,仿佛是为了宣泄不满一样,以手中的窄刀奋力向下一切。 他的刀距离罗贤不过寸许,动作也算得上干净利落,却还是慢了半步。 这势在必得的一刀落空了。 他的表情满是惊异。 这是他最后的表情。 无论是谁,脖子上如果叫人捅出一个大洞来,都很难再变换表情了。 张三也不例外。 他甚至没来得及再说上一句多余的话,就直直地仰面倒下了。 罗贤长出了一口气,缓缓地站起了身子。 “我低估了你,但你也同样低估了我。” 注视着张三那双圆睁的眼睛,罗贤喃喃道:“你实在不应该给我任何喘息之机。” 就在刚才,他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把头向着张三的方向偏了偏,第二件事就是抓着被张三放在一旁的秤杆、捅向了张三的脖子。 这两件事是同时进行的,速度也比张三要快得多。 所以他活下来了,而张三死了。 第七十八章 冰盘之乱(五) 见罗贤脱险,在其余人还处在茫然和震惊中时,白景行首先反应过来了,抢先几步来到罗贤身旁。 “庄主。”白景行以双手搀扶着罗贤,“您……” “无妨。” 罗贤又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的张三,淡淡道:“跳梁小丑而已,无伤大雅,收拾出去吧。” 就在白景行得令、刚要吩咐人有所行动时,突然从外边传来了一阵大笑声。 女人的笑声。 她似乎开心极了,笑声狂放而恣意,连绵不绝、时高时低。 非但是白景行,在场的所有人、连带罗贤在内,似乎都被这阵笑声吸引住了,一时忘记了动作。 这阵笑声来得实在太过突兀,太过诡异,尤其是在此时的情况下,更是仿佛充斥着某种不祥的寓意,令人禁不住遍体生寒。 看着宾客们面面相觑、惊骇莫名的神色,罗贤轻轻皱了皱眉,忽然调足内力、高声喝问道:“阁下何人?何不现身一见?” 随着罗贤的喝问,那阵笑声戛然而止,紧跟着的是一个女人的反问声:“此时夜色已沉,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好出来见你们一群大男人呢?罗庄主这个要求,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了。” “阁下既然不愿现身,又何须做此异状、引人瞩目呢?”罗贤冷哼了一声。 “你这话就说得不明不白了。” 女子媚声答道:“我笑是我的事情,又没央着你们搭理我,对不对?你怎么能一上来就横加指责呢?那位张大爷眼高于顶、自命不凡,手段却又稀疏得很,这么滑稽的事情,我又怎么能不笑呢?……” 罗贤心知对方来者不善,也不答话,只是侧耳听了一会儿,依稀辨清了发出声音的方向。就在那女子仍在自说自话的时候,他猛地一顿足,飞身向着屋外冲去。 然而,就在他刚踏出镜花厅的刹那,忽然感到身侧一阵剑风袭来,急忙挥刀格挡。 仓促应战之下,他又身负旧伤,虽然抵住了对方的剑锋,却因脚步慌乱、气力不足,再难寸进,反而是踉跄着脚步又退回了厅中。 若非是白景行见机得快、再次上前搀扶,罗贤在身形不稳之下恐怕不免跌坐在地上。 饶是如此,罗贤也可谓是狼狈极了,腹部的伤口似乎因这次剧烈的动作而又撕开了些,血液源源不断地由他捂住伤口的指缝间流出,将周遭的衣衫染成了殷红的一片。 而他手中的刀似乎也无力拿稳,伴着一阵“叮里当啷”的响声,滚落到了他脚边的不远处。 “庄主……” 罗贤猛地横了白景行一眼,以眼神止住了后者的话头。 未战先怯本就是兵家大忌,此时既然知道对方来意不善,他身为庄主自然就更不能退避。 白景行也同样明白这个道理,只好默默把头低下去、不吭声了。 就在此时,那位女子又自顾地说起了话来:“你瞧瞧,到最后还是不免要你亲自动手,先前又何必弄那些弯弯绕绕呢?早早按我的办法来,不就万事大吉了?连那位张大爷的命也不必搭出去。” 这话当然不是对着罗贤或是在场的别人说的。 可是除了他们以外,她又能对谁说呢? 罗贤心中已大概有了答案,却不忙着说出来,只是面沉似水地看着厅外。 他的眼中尽是黑暗。 然后,在黑暗中,渐渐地浮现出了一个依稀的人影。 “他自有取死之道,送命也是活该。”那个人影一边回答着女人的问题,一边悠然踱到了镜花厅内,脚步轻松而散漫,手里的剑也是松松垮垮地拎着,仿若信步在自己的后花园中一样,“但是,他起码把事情做好了,也不算是白死。” 说着话,他瞧了一眼罗贤那只捂着伤口、已满浸着鲜血的手,然后又冲罗贤轻轻微笑了一下。 那是一种真诚而和善的笑意。 只不过,随着他的微笑,他脸上那道显眼的伤疤——一道横亘在他脸的正中央、从右耳上方延续到左耳下侧、途径鼻梁的疤痕——也跟着翻动了几下,犹如一条滑腻而扭曲的毒蛇,又像是带着某种嘲弄之情而咧开的嘴巴。 “罗庄主,久仰了。” 他仍带着那种笑意,松松垮垮地站在了距离罗贤两丈远的地方,好像全不设防一样。 不过他也确实没有设防的必要,离他最近的两个人,白景行全不通武艺,而罗贤此时却要靠一个全无武功的人搀扶着才能站得稳。 “张龙头,我也久闻大名了。”罗贤淡淡地答道,“只不过,我从没预料到会是在这样的境况下与阁下见面。” 关于罗贤认得出自己的身份,张一尘并不感到惊讶,因为他的特点实在太过于明显。 “实在是巧得很。” 张一尘随口答着,然后低下头,用脚轻轻一挑,伴着一阵“叮当”的响声,罗贤的那柄刀又重新滚向了罗贤,最终不偏不倚地停在了罗贤面前。 罗贤看了看刀,又看了看张一尘,眉毛皱得更紧了。 他从未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而且他心知肚明,此时还远未到终点。 “姓张的,不要欺人太甚。” 就在罗贤犹豫之际,钟正忽而快步走到了罗贤身边、代罗贤拾起了地上那把刀,以刀锋指向了张一尘,怒声道:“庄主此时身体抱恙,你要是有什么招数尽可冲着我来。” 那把刀是罗贤的心爱之物,同时亦代表着罗贤在冰盘山庄中的无上权威,此时钟正就这么拿在手里,不免有僭越之嫌。 不过,在这种时刻,却没有人再去计较这些。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此时张一尘的种种神态无不说明了他已胜券在握,像钟正这样贸然出头,非但莽撞,而且无异于螳臂当车。 可是,“迎难而上”无疑是赢得旁观者支持和同情的不二法门。 此时也不例外。 所以,旁观者们——连带罗贤在内——都只为了钟正此时的表现而颇感敬佩。 这也正是钟正所渴望达到的效果。 见状,张一尘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了钟正两眼,忽然高声问道:“你先前对我说,顶替你那位内应的新任管家是个愣头愣脑、不识时务的傻小子?” “对极了。”女子咯咯地娇笑了起来,“你瞧他此时的言语动作,不都透着一股傻气么?” “你错了。”张一尘摇了摇头。 女子的笑声一顿,颇为惊讶地反问道:“我错了?” “是的,大错特错。”张一尘答道,“他虽然不太聪明,却也不太傻。” “哦?为什么?” “他的功夫不济,能耐有限得很,这一点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可他还是这么义无反顾地冲了出来,就是因为他不傻——他知道罗贤无论如何也得保住他的命。”张一尘脸上带着那种戏谑的笑意,“而只要他活下来了,那么他此时的所作所为就是一桩莫大的功绩,就算冰盘山庄最终难免覆灭,可也牵连不到他一个外人的身上。到时候他凭着此时所博得的名声,无论去哪都不会被人看低。” 张一尘的语调平和而缓慢,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钟正自己当然也听到了。 所以他的面色一变,变得复杂而难看,既有叫人揭破心事后的窘迫,也有羞恼至极而生出的愤怒。 可他偏偏又找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 女子似乎思考了一阵,又接着问道:“照你这么说,他岂不是聪明极了?你怎么又说他还不太聪明?” “他当然不够聪明。”张一尘脸上的嘲弄之色更浓,“因为他还看不出来,罗贤保不住他的命。” 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钟正身上,因为每个人都想看看钟正最后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在面色阵红阵白地变幻了一会之后,钟正猛地仰起头,再度用刀指向了张一尘。 但他却什么也没说。 在很多时候,作为都比言词要重要得多。 此时无疑就是这种时候。 所以他只是忽然举刀向着张一尘冲去。 在距离张一尘还有不足一丈的地方,他猛地一跃而起,将刀高举过顶,以一招“力劈华山”向着张一尘狠狠砍去。 第七十九章 冰盘之乱(六) 看着张一尘那因刀风而鼓舞飘扬的头发,钟正的眼睛一亮,嘴唇已抿得发白。 他并非没有听说过张一尘的名声,可是此时却已到了不容有半分退缩的时候,所以他出招了。 此外,除了这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压迫以外,最终令他下定决心出手的,还有某种不可宣之于口的怀疑。 那就是张一尘是否真有传闻中的那么可怕? 毕竟,以张一尘的身份,愿意替他吹嘘扬名的绝不在少数。 再加上有关“张一尘在任舟手上连吃两次‘败仗’”的传闻,无疑令他的这种怀疑又加深了一分——就在几天以前,连任舟都险些落在冰盘山庄的手上。 这种怀疑显然为他增加了不少勇气。 而现在,就是验证这种怀疑的时候了。 他拼命地想要控制自己的思绪,想要竭尽全力完成这“惊世骇俗”的一刀——起码在他的想象中,应当是惊世骇俗的。 可惜,他愈是努力,思绪便愈是不受控制地发散开去——他想到了以后,想到了他因一举击杀了张一尘而声名远播之后的日子。 轻裘白马,香车美人。 张一尘自以为看得通透,可还是看错了一点——到那时候,江湖上人人尽知他钟大爷的名号,他又何须像现在这样寄人篱下、看罗贤的脸色度日呢? 到了那个时候,他摇身一变、成为冰盘山庄的恩人以后,罗贤恐怕要反过来瞧他的脸色了。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来了,握着刀的那只手也跟着又多用了几分力气。 ‘对不住了。’他的心里想着,‘今天少不了要用你的命来成全我的名号。不过你也不用太恨我——江湖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你混到今天这种地位,理应明白。’ 就在这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了成百上千种想法——成百上千种美妙的幻想。 每一种都令他愉悦,令他陶醉,令他无法自拔。 忽然,他看到了一道匹练一般的亮光,璨若流星、迅逾闪电。 这道突兀的亮光就像是深夜中雷光一样,骤然而生,凭空划破了他所有的杂念。 亮光消逝以后,那些成百上千的幻想便突然消失不见了,仅余下苍白、单调的空洞。 就像是此时出现在他脖子上的那个洞一样。 张一尘略微向旁边侧了侧身子,好让开身在半空、向下扑倒的钟正。 更确切地说,是钟正的尸体。 乍由梦幻中醒来的钟正好像仍未肯相信这样的现实,奋力地睁大了双眼,又努力地扭了扭脖子,似乎想要看清那柄致自己于死地的快剑。 可惜,那柄剑早已被张一尘收回了剑鞘里。 最终,带着无穷的疑惑与惊惧,乍醒的钟正又重新堕入了无穷的幻梦中。 又或许是无尽的空洞里。 没人说得清,也没人在乎。 “我已说过,罗贤保不住他的命。”张一尘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衣服,又露出了那种令人不适的微笑,“今天,你保不住任何人的命。” 后边的半句话当然是对罗贤说的。 罗贤的脸色更难看了一些。 不但是因为张一尘辣手无情——事实上,他对此已早有预料——而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好像全不是张一尘的对手。 现在不是,哪怕在他身体处于最佳状态的时候,恐怕同样不是。 他从未见过张一尘的那种快剑,由拔剑、杀人再到最后收剑一气呵成,仿佛是身体最自然的本能一样,不给对手留下任何思考的机会。 连他自己,也是在张一尘将剑收归剑鞘的那一刹那才如梦方醒。 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就如同一个刚由梦魇中逃脱的人却忍不住回想梦境中那些惊魂动魄的幻象一样。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深入脊髓的寒意。 这不是幻觉,因为他的后背已叫冷汗浸透了。 他感受得到,一旁的白景行也同样察觉到了这种异状。 所以,白景行以某种复杂难明的眼神看向了罗贤,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不可撄其锋芒。” 罗贤能够明白对方的意思,不但是因为双方的情感已近乎心有灵犀,更因为这也是他自己下意识的想法。 可是…… 罗贤长出了一口气,霍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张一尘。 “怎么,罗庄主还有什么话讲?”张一尘语带戏谑地问道,脸上也是一种玩味的笑容,就像是一只在作弄耗子的猫。 “我不过是想要请教张龙头一个问题。” “请。” “张龙头是否已做好了跟冰盘山庄不死不休的准备?” “你觉得呢?” “我觉得还没有。”罗贤沉声答道,“否则,你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孤身前来。” “哦?”张一尘似笑非笑地看了看罗贤,“如果罗庄主是想以‘群起围攻’相恐吓,那就大可不必了。冰盘山庄高手众多固然不假,可是罗庄主一旦身遭不测,这些庄丁下人里又有几个豫让呢?” “张龙头功夫高强,远非我能比的,这一点我心服口服,不过……” “不过?” 罗贤沉声答道:“不过,张龙头想要取罗某的性命,恐怕也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那么简单。” 闻言,张一尘哑然失笑,又细细地看了罗贤两眼,似乎想要确认对方是否已疯了。 罗贤当然没有疯。 “莫非罗庄主觉得有人能从我手中救下你的性命?” 话音未落,忽然有个人影从屋顶上翻落了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了罗贤身前。 这是一个身穿着灰衣布鞋的老人,年近五旬,形容枯槁。 老人全不理会旁人或是惊讶或是好奇的眼光,甚至连头也不回一下,而是紧盯着张一尘——尤其是他手里的那把剑,哑声道:“老朽就算不是张龙头的对手,可总归也能阻拦片刻。” “不错,不错。”看清了对方的样貌以后,张一尘附和着点了点头,似乎对老人的话深以为然,“有范老头这样的高手,别说是片刻了,恐怕十个片刻也挡得下来。不过,我听说你已经叫人追得躲到鬼街了,怎么现在又成了罗庄主的救星?” “因为罗庄主出的价钱够高。” “有多高?” “够买下我这条命。”老人淡然答道。 “所以,你为了护住他,已做好了拼命的打算?” 老人点了点头。 “看来这件事不太好办了。”张一尘撇了撇嘴,“只要有片刻的光景,已足够让别人围上来了,到时候别说杀罗贤了,恐怕连我自己都自身难保。” “所以如果你想要走的话,现在还来得及。”范老头悠然答道。 “那也不行。”张一尘摇了摇头,“错过了这一会,下次再有这样的好机会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见到张一尘一边说话,一边仿若不经意地将手搭在了剑柄上,范老头面色一沉,心知对方杀意已决,不再多言,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张一尘握剑的那只手,同时低声向着身后的二人嘱咐道:“一会动起手来,有劳白管家……呃啊!” 范老头的表情忽然因痛苦而变得扭曲起来,那句还未完的话说到了一半突然变成了惨呼。 然后,伴着这声突兀的惨叫,他猛地扑倒在了地上。 第八十章 冰盘之乱(七) 万籁俱寂。 没有人说话,因为没有人敢说话。 每个人都能感受得到脖颈间传来的丝丝凉意,所以每个人都心惊胆战地闭上了嘴巴,以免成为下一个倒下去的人。 就像是此时的范老头一样。 这位骤然现身的救星,倒下得远比出现得更加突兀,更加令人猝不及防。 因他而生出的希望也在转眼之间、随着他的重伤而烟消云散了。 如梦方醒的罗贤猛地甩开了白景行的手,踉跄着往后退去。 这一回,白景行没有阻止,也没有追,更没有露出那种热切或者担心的表情,只是冷眼看着方寸大乱的罗贤被张三的尸体绊了个趔趄,最终在一位庄丁的搀扶下才勉强站住了。 庄丁的手在颤抖着,脸色好像也有些发苦。 这种平日里难得的殊荣,在此时却变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他不想接,却又不得不接。 他只恨自己刚才摆好了盘子以后为什么不退得再远一些。 张一尘的微笑重新变得轻松而愉悦,他脸上那条蜿蜒扭曲的伤疤,就如同伺伏已久的毒蛇乍吐出的信子,鲜红而恐怖。 “为什么?”罗贤看了看那柄插在范老头腰间、齐根没入的匕首,又看向了白景行。 他的嘴唇轻轻地颤动着——这是恐惧、无力与无奈交织而成的结果,连他自己也无力控制。 “你已经在庄中度过了十五载。”罗贤轻声地呢喃着,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可眼睛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白景行,“无论对于谁来说,这都是一段不算短的时光了。” “我记得很清楚。”白景行面无表情地答道。 “那你也应该记得当初你来时的状况?” “刻骨铭心。”白景行眼睛半眯起来,“其时已到了傍晚,漫天风雪——这种在关外常见的天气,对于那是的我来说却不啻于灭顶之灾。我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才爬出了树林,却险些死在那些庄丁的手里,幸好令尊救下了我。” “不错。如非是那天家父恰好外出归来,恐怕就算庄丁们不杀你,你也要被冻死了。” “老庄主待我亦父亦主,非但救了我的性命,还教会了我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若没有老庄主,也就没有今日的白景行。” “既然如此,那你今天做出这样的事情,是因为我对你不公了?” “现在说这些,未免太晚了吧?”白景行话锋一转,转过头,瞥着范老头,“木已成舟,你今天绝无逃脱的余地,再分出对错又有什么意义?”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更想要知道真相。”罗贤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意,“你尽可把这当做是一个将死之人的遗愿。” 白景行深深地看了罗贤一眼,忽而长舒一口气,回报了一个复杂的笑容:“好,你既然想要知道,我告诉你也无妨。有关于救我活命的那件事,你——连带老庄主在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你们都错了,那并非是一场巧合。我那天之所以会冒着风雪出现在庄外,又被老庄主救下,皆是得了别人的授意而故意为之。” “是谁?”罗贤下意识地追问。 “你该明白的。老庄主的行踪一向隐秘,非亲近人不可得知。可既然已属‘亲近’,那就不必再多此一举、穷竭心力地安排我混进庄里了。” “那就是庄外的人了。”罗贤顿悟,“而庄外的人,又能明确地知道家父的行踪,也就只有那天邀家父外出的人了?” 白景行轻轻颔首,肯定了罗贤的猜测:“不错,我正是受狼主派遣。” “狼主”。 在场之人听到这种称呼大多讶然,同时也因此明白了白景行的身份。 “为了什么呢?”罗贤的苦意更浓。 “以备不测。” “不测?”罗贤哂然,“像是今天这样的不测么?” 白景行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只是定定地看着罗贤,一切尽在不言中。 “建庄之初,敝庄多承贵邦恩惠,这一点我罗氏子弟世代铭记,也因此与贵邦算是和睦,甚至还屡次拒绝了国朝假道发兵的要求、不惜触怒先皇。这些事情,你应该都知道吧?” “清清楚楚。” “那么,这就是贵邦的待友之道?”罗贤的语气里不乏讽刺。 “此一时,彼一时。何况,庄主拒绝了国朝假道的要求不错,却也同样没有允许我朝借道。” 罗贤沉声答道:“干戈一起,再无宁日,到时……” “这并非是你该考虑的事情。”白景行截口道,“也同样不是我该考虑的。” 罗贤的面色一僵,半晌才恢复了些许,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好。”然后,他又把目光挪向了张一尘,“看来,这位张龙头便是贵邦选定的新人选了?费了这么大气力要把我除去,所为的恐怕不会是像我一样、在此处建一座逍遥庄吧?素闻张龙头在中原势力不凡,手下徒众数以万计。有这样的声势,与北戎里应外合之下,恐怕平分中原也不是难事了。” 张一尘面色不改,仍是微笑着答道:“这同样不是罗庄主该考虑的事情。” “好,好极了。”罗贤再次看向了白景行,“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要请你解惑。” “但讲无妨。” “你在庄中生活了十五载。你也说过,我父子待你不薄,就算是你身负重任,可也总归有些情分在吧?你的王上给你下了命令,可你总归也有些自主的权力,大可与我略作商讨,何必要做出这种事情、将往昔的情义弃之不顾?” “是的,贤父子对我确实是好,好极了。”白景行惨笑了一声,表情却变得阴沉而狠毒,“而且,最要紧的是,贤父子对我是一样的‘好’。像这样的恩惠,我无以报答,只好出此下策了。” 看见白景行的神色,每个人都听得出他说的是反话,却始终想不出他的本意来。 除了罗贤以外。 他能听懂,所以他再说不出一句话。 “看来罗庄主已然明白了。”张一尘同样听不懂,可他也不必弄明白,他只用知道,此时的局势已尽在他的掌控中,“那么就是时候请罗庄主上路了——” “且慢。” “哦?罗庄主还有话讲?”张一尘又停下了脚步。 对待张一尘的戏谑,罗贤无动于衷,只是看向了周遭的宾客们:“各位,张一尘图谋甚大、野心不小,今日罗贤死后,他为防走漏风声难免要大开杀戒,诸位恐怕也难侥幸。此时他轻身入庄,后招已出,敝庄上下犹剩数百位好手可与各位联手,也未必怕了他一人。” 他从未说过这种话,也从没有说这种话的必要,所以说起来难免生疏。 但这并不紧要,关键的是所有人都能明白他的意思——他仍未肯就此认输、而要联合旁人做最后一搏。 张一尘也听得明白,甚至早在罗贤开口之前他便已有所猜测了。 但他没有打断罗贤的话,只是站在那里、优哉游哉地听着,好像事不关己一样。 一直到罗贤说完了话、开始观察旁人的表情时,他才带着那种嘲讽的笑意悠然道:“他们或许早已想到了这一点,可却迟迟没有动作,你不妨猜猜是为了什么。” 闻言,罗贤面带狐疑地扫了一眼,发现此时大多数人的表情均是如出一辙的无奈。 除了露出这种表情以外,他们再无别的动作,更不说一句话——既不响应罗贤,也不驳斥张一尘,他们仿佛一齐置身事外了一样,只懂得旁观这一场跌宕起伏的杂剧。 就连先前唯罗贤马首是瞻的胡凤仪此刻也仅仅闭着嘴巴、与旁人无异——如果非要说有哪里不同的话,那就在于他的表情比别人更要无奈得多,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下毒?”罗贤若有所悟地看向了先前所用的酒坛,“可是我……” “你当然没有中毒。”张一尘微笑着拍了拍白景行的肩膀,“否则你察觉有异的话,岂不是令白兄弟置身险地了?” 第八十一章 冰盘之乱(八) “张龙头考虑得倒是周到得很。” 罗贤叹了口气,仿佛认命了一样。 “无论是谁,想要撼动乃至颠覆冰盘山庄,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也由不得我不多加些小心了。” 一边说着话,张一尘迈步跨过了范老头已无生息的尸体,由范老头伤口汩汩流出的鲜血粘在了张一尘的靴子上,令他走起路来时接连不断地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 此时,这样带有某种奇异韵律的响声无疑令在场众人感受到了一种远甚先前的压力。 有许多人非但脸色愈发苍白,连呼吸也急促、沉重起来了。 对于这样的反应张一尘早已习以为常,所以他连看也没往别处多看一眼,仍旧紧盯着罗贤,只不过笑容中却多出了一丝满意。 他明白,旁人的这种反应无疑会令罗贤更为紧张惊慌、直至崩溃。 这正是他想要见到的局面。 他在心里已经计算清楚了自己与罗贤之间的距离。 只需要再迈出两步,他在心中默念着。 两步之后,只要他出剑,那么天上地下绝没有人能救得了罗贤的性命。 任舟也不行。 张一尘抿了抿嘴,忽然想到了花清。 这两个念头令他握剑的手不自觉地又用了一些力,杀意也随之高涨。 短短两步的距离,于罗贤或是其他客人庄丁而言,或许因其由生到死的额外含义而显得漫长无比,可对于张一尘而言却不过是咫尺之遥。 哪怕他此时思绪纷飞,可脚步却未因此放缓,也毫无犹豫之态。 在杀人的时候,他从不犹豫。 所以他的步伐稳健如常。 “张龙头。” 就在此时,罗贤忽然开口了。 张一尘的眼皮猛地一跳。 “罗庄主还有什么话要说?” 罗贤突然露出了一种与此时绝不相宜的、胸有成竹的微笑:“我当然无话可说了,只不过,我还有一位朋友在此,或许你们有些话可聊。” “朋友?”张一尘皱起眉左右扫视着,“哪位朋友?” “就是我了。” 伴着这句话,原本搀扶着罗贤的那位庄丁忽然一改先前那种胆怯懦弱、战战兢兢的神态,不但把头高昂起来了,而且双眼忤视着张一尘,不甘示弱。 张一尘周身萦绕着的那种如有实质的杀气对他似乎毫无影响,将罗贤让到了身后,他又一本正经地冲张一尘拱了拱手:“久闻张龙头剑法通神,一直无缘亲见,只好借此机会讨教一二了。” 张一尘敛起笑意,半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了庄丁一番,一时没有回话。 这样的气度仪态,绝非普通家丁可有。 这一点,张一尘很清楚地知道。 可是,他却从未听说过冰盘山庄的下人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存在。 任舟? 这种怀疑刚刚产生变被他自己否决了,原因无他,只不过是因为任舟要想插手,大可当面锣对面鼓地正面相抗,而不必像这样藏头露尾、装腔作势。 所以他默默地回头望了白景行一眼,却发现对方带着和自己一样的诧异正向着自己轻轻摇头。 “怎么?张龙头莫非不敢?”见状,家丁又笑嘻嘻地逼问道。 张一尘皱了皱眉,“我瞧尊下眼生得很,未请教高姓大名?” “面生?”庄丁一怔,旋即面露了然之色,伸出手在脸上胡乱摩挲了一下,伴着一阵窸窸窣窣的泥块、面团掉落,他的真容也终于展示在了张一尘面前,“这样是否就好得多了?” “是你?” 张一尘讶然,旋即又露出了谨慎之色,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先前跟刘慎之一同前来的那位庄丁,却发现后者并无异状,只好眯起眼睛问道:“任舟在哪?” “当然是你刘太爷我啦,不然还会有谁呢?”刘慎之笑嘻嘻地答道,“至于任小子嘛,我就不知道了。” “不知道?”张一尘面沉似水。 刘慎之一摊手:“其实我知道一点,但是肯定不能告诉你。” 张一尘的面色更加难看了。 他当然不至于为了刘慎之的突然出现而慌张,事实上,哪怕刘慎之声名在外,但他自问也未必不是刘慎之的对手。 可是,此时刘慎之这幅谈笑自若的姿态却无疑给了他很大的压力,而踪影全无的任舟又令这种压力更加重了几分。 同时这也是一个信号——一个不太好的信号,意味着事情的发展或许已脱离了他的掌控。 这绝非他愿意看到的局面。 所以,带着质询和疑惑,他再次看向了白景行。 “唉,你现在再去埋怨白小子就已经太迟啦。任小子神机妙算,早已看出了这个姓白的脑袋后边长着反骨,此番进庄当然要瞒过他的耳目了。” 看着刘慎之那副志得意满的神色,张一尘的面颊微微抽动了一下。 “怎么样?现在事情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你要是想走,还有机会。”说着话,刘慎之由怀里掏出了一柄长约一尺半的短剑,“否则的话,一会动起手来,你就再也走不脱了。” “你肯放过我们?”张一尘更为惊讶。 “当然不肯啦,单单说起陆兄弟的死,便是一笔血债。”刘慎之耸了耸肩,“不过嘛,既然已经过了这么久,也不一定非要现在算清楚不可。毕竟此时我也没有必胜你的把握,当然不好逼迫过甚,只能像这样故作大方了。” 他的话说得颠三倒四,可张一尘却不敢因此而生出半点轻视——事实上,越是如此,张一尘反而越觉得对方有所依持,也就越发不敢轻举妄动了。 况且,镜花厅外一片安静,几乎可听到稀疏的虫鸣声,先前那道女声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的异状更令张一尘心生不安。 “张……龙头。”白景行忽然上前一步,附在了张一尘的耳畔,“此间的高手不少,再拖延片刻,万一药效衰退,不免横生枝节。” 闻言,张一尘先是向着四周看了两眼,最终看向了刘慎之。 “怎么?还是想要放手一搏?”刘慎之一挑眉毛。 张一尘抬起一只手、示意白景行后退,然后语气平淡地答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见状,刘慎之也示意罗贤避开,同时手腕一抖,将手中那柄短剑的剑鞘弹开了。 张一尘的剑虽然还藏身鞘中,可他的手已紧紧地握住了剑柄。 他的脸上也露出了少有的、如临大敌的慎重。 第八十二章 冰盘之乱(九) 高手相争,胜负生死均在一招之内。 但是,无论是谁都无法预料这一招什么时候会到。 所以在交手伊始,无论是张一尘还是刘慎之,均是以试探为主。可随着交手时间的延长,双方除了面色愈发凝重以外,出手也越来越狠辣。 到了第七招时,刘慎之在被张一尘快剑压制的缝隙间,抓住了错身而过时那一瞬间的机会,短剑改为反握、在张一尘的背上划出了一道五寸长的伤口。 这道伤口虽然不深,也不足以影响张一尘的行动,却为张一尘敲响了警钟。收摄心神之下,张一尘的剑势虽然犀利如旧,却比先前更多了一分谨慎小心。 这样一来,本就处于下风的刘慎之更无办法可想,只好打足精神全力应对。 饶是刘慎之已够仔细,但所谓久守必失、忙中出错,到第十二招时,他虽然勉强架开了张一尘削向自己胸口的一剑,却不意对方剑锋一转,变撩为刺,在他的左臂上钻出了一个深有寸许的血洞。 刘慎之面色一白。 见一击得手,张一尘毫不放松,又是迅如闪电的连环三剑,开始的两剑刺向了刘慎之胸口,最后一剑更比先前两剑稍快些、削向了刘慎之的咽喉。 刘慎之猛地一咬牙,同样是三剑连出,只听“叮”、“当”、“叮”三声连环,其中第二声较之其余两声更为沉重些。 而后,刘慎之将张一尘的剑锋轻轻一带、又猛地一压,自己则借着反冲之力退后了两步,拉开了一段距离。 有了这段距离作为缓冲,他虽然摆脱了张一尘的攻势,但他的剑比张一尘的短了一半有余,便更无取胜之机了。 “未战先怯,兵家大忌。这个道理刘家主不该不懂吧?”见状,张一尘半眯着眼睛,却没有贸然追击,“还是说,刘家主已经决定抽身而出了?” “道理嘛,我当然明白,决定嘛,我也没有下。”刘慎之瞥了一眼左臂上的伤口,轻呼了口气,又乔出原先那副轻松自若的样子。 “那莫非是刘家主已老,连这么一点轻伤都忍受不住了?”张一尘冷哼一声,忍不住出言讥讽。 刘慎之笑嘻嘻地答道:“老不以筋骨为能,到了我这把年纪,再想跟你们这些年轻人争锋确实已经有心无力了。” “既然你已经明白这一点,那就不妨让出一条路来。” 刘慎之连连摆手:“那也是不行的。你不知道么?人越老,面皮便越薄,最受不了别人的质疑。况且,我已答应了任舟无论如何要保住罗庄主的性命。此时我叫你杀了罗庄主不打紧,要是以后任舟问起来这事,我该怎么回答呢?要是他时时拿这件事出来说的话,我岂非一辈子也见不得他了?” 张一尘一皱眉,已看出刘慎之是有意戏耍他、借故拖延,也不再多说,作势要再度挺剑而上,却被刘慎之再次喊住了。 “你还有什么话讲?”张一尘勉强压住火气,表现得出奇的有耐心。 “再歇歇,再歇歇。”刘慎之嬉皮笑脸地回答,“我今天车马劳顿的,还要东躲西藏……等等,你不是想知道任舟在哪吗?” “在哪?”张一尘咬着牙,停住了脚步,这两个字几乎是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说来话长——但是我也可以长话短说。”见对方作势又要举步,刘慎之又赶忙改口,“其实以你的聪明才智也应该猜测一二,他肯定是去找你的新相好算账去啦。” 说完,见张一尘面色不改,刘慎之又补充道:“按他的说法,你就算是瞒过了蒋涵洋的耳目、亲身来到关外,带的帮手也一定不多,光是带上一个花清已很不容易。此时你的老相好已经死在了你的新相好手上,等同是帮我们去掉了一个阻碍,那么此时守在你那位新相好身边的也只有他的那几位旧部,那些人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你怎么看起来好像并不担心?” “我为什么要担心?”张一尘冷笑着反问,“就算无颜公子这些人并非他的对手,可也并非他一时半会能解决的。只要我赶在他到达之前杀掉罗贤,那么最终还是我赢了。” “可你那位新相好恐怕就不免要为罗贤殉葬了。”刘慎之忍不住叫道。 “首先,我不相信任舟会杀掉她;其次,就算任舟真的动手了,那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毕竟,我和她之间的交易只是帮她杀掉罗贤和苏欣,而不是保住她的命。”张一尘毫不避讳旁人讶异的眼神,好整以暇地答道,“只要他们死了,那交易也就算是完成了。至于她的死活,我不想管,也非我能管。” 话毕,张一尘不待刘慎之再多说什么便挺剑而出,刘慎之也只好被迫应战。 二度交手,双方对彼此已了解得多,故而省去了先前那种无谓的试探,一招一式均是直指要害。本就因兵器而略出劣势的刘慎之在张一尘的放手猛攻下更是顾此失彼、险象迭生,短短五招之内身上便多了三道新伤。 好在,刘慎之虽然不免狼狈,却只是由于兵器之故,他的剑路仍旧平稳,不至因此落败。 “刘家主,你还是专心应付张龙头便是了,不必分心来提防我。”二人激斗正酣之际,一旁的白景行忽然开口了,脸上仍旧带着那种独有的微笑,“以我的身手,哪怕庄主身负重伤,也绝不是我能对付的。况且,无论怎样,罗庄主都是我的旧主,还剩些情分在。” 他此时开口,说的虽然是要刘慎之放宽心,却无疑牵扯了刘慎之的心神。 先前罗贤的功夫远胜张三,却还是因分神而险些落败,此时刘、张二人的能耐本就仿佛,这片刻的分心便更足以左右生死。 眼见刘慎之面露恍惚,张一尘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原本挑向刘慎之肩膀的一剑忽而化虚为实,轻松地崩开了刘慎之慌忙的招架。 仅在一瞬之间,原本呈缠斗之势的二人便已分出了胜负。 刘慎之看着脱手而出的短剑,又低头扫了一眼抵在自己脖子旁的长剑,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出什么,只是苦笑着叹了口气。 “刘家主还有什么话可讲?” “当然,还有最后一句。”刘慎之忽然看向白景行,“你还真是又讲道义又聪明,既帮新主子分忧,又不忘向旧主子卖好,我真是佩服极了。” 他的嘴上说着“佩服”,可话里却满是讽刺和揶揄。说完之后,他不等白景行的回答,便重新看向了张一尘:“好啦,我已没别的可说,你可以动手了。” “我从未说过要杀你吧?” “你好像确实没说过。”刘慎之点了点头,“但是你也该明白,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杀罗贤。” 张一尘再次露出了那种微笑,随着这阵笑容而扭曲蠕动的伤疤令近在咫尺的刘慎之不禁有些浑身发痒。 不过,他并没有回答刘慎之的话,而是手臂一挥。剑光闪动之后,刘慎之的肩膀和两条腿上便多了四道伤口——四道足以令他走不动路也抬不起胳膊的伤口。 萎坐在地的刘慎之拼命咬着牙、以免在不经意间因痛苦而发出呻吟。 正像是他自己说的,他是个很爱面子的人,所以先前没有讨饶,此时也不肯露出怯态。 就在张一尘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强忍着疼痛开口了,仍不忘做最后的努力:“你就算杀了罗贤,恐怕也走不出这间大厅。” “哦?”张一尘的脚步一顿,低下头,冲着紧盯着自己的刘慎之露出了一抹满含深意的笑容,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向着罗贤走了过去,“那时就是用到你的时候了。” 刘慎之说不出话了。 他还能说什么呢?无论是威胁还是告饶,对于张一尘而言均无意义,所以他就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张一尘一步一步地向着罗贤走了过去。 被张一尘握在手中、斜指向地面的剑锋在火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一道夺目的亮光,不偏不倚地射入了刘慎之的眼中,令他忍不住把眼睛微微闭了起来。 第八十三章 冰盘之乱(终) 好在,哪怕刘慎之自己说不出话来了,还有别的人替他说。 一个不会说话的人。 这件光是听起来就十分滑稽的事情,在此时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就在张一尘距离罗贤仅剩一步的时候,忽然被一声巨大、突兀而且沉闷的响声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人摔倒在地上的声音。 但这个人却不是刘慎之,他仍好端端地坐在哪里,与先前的唯一区别就是,同样受到这一声巨响的惊吓以后,他重新把眼睛睁开了。 然后他就看见了摔倒在地的无颜公子。 他虽然没亲眼见到过无颜公子,却已听过任舟的描述,所以自信绝不会认错——这实在是因为无颜公子的长相太过有特点了。 趴在地上的无颜公子唯一的那只眼睛紧闭着,呼吸也微弱得很。 他好像已经昏过去了。 一个昏过去的人当然不会说话,更不会自己走进来——他是叫人扔进来的。 扔他进来的人似乎牟足了力气,所以他摔在地上的声音很大,摔在地上以后滑得也很远,远到几乎撞在刘慎之身上的地步。 还好,最终无颜公子不偏不倚地停在了刘慎之的面前,刘慎之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吸时带出的热气。 这当然不是巧合,而是把无颜公子扔出来的人将这种力道控制得妙至毫巅。 刘慎之看着无颜公子的那张脸,油然而生了一种庆幸之情——替无颜公子感到庆幸。幸好这座大厅的玉石地板铺得还算周正平整,下人们打扫得也算干净,否则,恐怕无颜公子仅剩的那半张脸也不免于难。 并非所有人的想法都跟他一样怪诞、一样轻松。 比如张一尘和白景行,他们非但一点也不轻松,简直可以称得上“凝重”。 但是,没有人说话。 一个人也没有。 场面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无颜公子所说的“话”,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是却没有人想得到该怎样回答,所以他们只好闭口不言。 张一尘同样沉默着,面对近在咫尺、几乎要呼吸相接的罗贤,却没什么动作,而是背过了身、面色复杂地望向了厅外。 他在看,在听,也在等。 他看的是那混融无边的夜色,听的是在这片寂静中格外刺耳的脚步,等的是一个他不想见到的人。 他不想见到任舟——起码不想那么快见到,也确实为此付出过努力。 他先前贸然用出了白景行这支伏兵,便是抱着赶在任舟之前结束这场纷乱的打算。 可惜,无颜公子的出现宣告了他所有努力的白费。 随着那阵脚步声愈来愈近、最终停在了门口,张一尘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 “看来,现在就是用到刘家主的时候了。”任舟并没急于进入厅内,而是站在了门口,微笑着说道。 张一尘半眯着眼睛,看的却不是任舟,而是被任舟抓着后领的苏夫人。此时,她的头低低地垂了下去,姣好的面容隐藏在纷乱的头发之后,显得狼狈而无助。 注意到张一尘的目光,任舟轻轻地向上提了提苏夫人的领子,随着他的动作,苏夫人的头也跟着无规则地上下晃动了一下,然后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哀鸣。 “放心,她还活着——虽然活得不太好,但也还没死。” “所以,你是打算用她来要挟我?”张一尘终于看向了任舟。 任舟的表情有些赧然:“说‘要挟’未免太露骨了一点,不过嘛……”沉吟了一会之后,任舟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了。” 张一尘哂笑:“这并不像是你任大侠该做出来的事情。” “大侠一说,我是万万不敢当的。”任舟摆了摆空闲的那只手,“这不过是以直报怨而已——反正我不拿她来要挟你,你也会拿刘家主来要挟我。” “好。”张一尘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就这么简单?”刘慎之诧异,他从没想到事情的进展会这么顺利。 “用苏夫人来换你,一命抵一命,这交易公道得很,我实在没有拒绝的道理。”张一尘答道。 “可是罗庄主……” 听到这样的答案,刘慎之敛起笑意,转而蹙着眉看向了任舟。 任舟将苏夫人就地一放,摩挲着下巴,一会看看罗贤,一会看看张一尘,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 见状,张一尘也不催促,只是默默地等待着。 半晌,任舟终于开口了:“我要是说,用无颜公子来换罗庄主的话,你应当是不会同意的吧?” “你觉得呢?”张一尘的眼皮一挑,半是无奈、半是不屑地反问。 “那么,再加上他呢?”任舟一指白景行。 张一尘没有答话,只是看向了白景行。后者会意,微笑着冲任舟摇了摇头,答道:“任兄未免把我的地位看得太高了。” 对于这种答案,任舟已有预料,却还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看向了张一尘:“那么,再加上你自己的一条命呢?” “我自己?” “不错。”任舟点了点头,“我知道,张龙头的野心不小。野心大的人,往往也都很惜命,否则连命都没了,一切雄心壮志也不过是空谈。所以,无论张龙头现在有多么想杀罗庄主,都会以保命为先,不错吧?” “好像是这么回事。”张一尘先是点头,旋即目光一凝,“不过,现在刘家主躺在地上,那位唐小姐虽然不见踪影,却也不通武艺、难堪大用。你没有助力,凭什么觉得自己一定能胜过我呢?” 任舟一挑眉,刚要作答,忽然有一道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再算上我又如何?” 话音未落,由任舟身后的无边黑暗中忽然又走出了一个人。 一个中年人。 迎着数之不尽的打量、探寻的目光,他毫无异色,仍旧以不紧不慢的步伐踱到了任舟的身侧,双眼紧盯着张一尘——或者应该说他的目光已透过了张一尘、看向了被其挡在身后的罗贤。 仿佛是心有灵犀,又或者是光听到这样的声音已足以令他安心。总之,在听到那句话以后,先前仍苦苦支撑的罗贤终于倒坐在了地上,面色也跟着更苍白了几分。 不过,他已不是场上的焦点,也不会再有人去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哪怕是张一尘,在听到身后的响声以后,仍是连头也没回一下,只是紧盯着任舟二人,神色变幻万状。 或许是因为罗贤已是他囊中之物、不足以令他分心,又或许是眼前的局面已叫他无暇别顾了。 任舟干咳了一声,面带尴尬之色说道:“嗯……虽然这么样说总不免有些仗势欺人的味道,但你也能看得出来此时情况如何了。” 张一尘点了点头:“我当然看得出来。” “那就好。”任舟摸了摸鼻子,“那么你怎样打算?是拼个鱼死网破,还是……” “有苏老板在侧,我确实没有丝毫胜算;但是要我就此认输,也未免儿戏……” 说着话,张一尘将剑一横,淡然道:“那不妨就在剑下论生死吧。假使我输了,罗庄主自然可以安然无恙,我这条命你也尽可取走,但随我来的一干人等,还望任兄能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活路。” 任舟迟疑着侧目看了苏欣一眼,发现他冲着自己微微颌首,于是任舟也同样向着张一尘点了点头:“好。” “而要是我侥幸获胜的话……”张一尘紧盯着任舟,“我同样不会为难任兄或是刘家主,但罗庄主的命,我是非要不可。” “你这买卖实在是太过划算了吧?”刘慎之忍不住插嘴,“你现在本就是劣势,输了的话还能保住白小子他们的命;而要是赢了,则等同于白赚。” 张一尘好整以暇地答道:“那只不过是因为我的手中正握着罗庄主这样的奇货。” 说完,他又看向了苏欣:“要是苏老板情愿看着罗庄主死在我的手上,那么现在便可将我这颗脑袋取走。” 苏欣当然是不情愿的。 任舟不必开口问,便已能猜出答案。 “一言为定。” 任舟轻吐了一口浊气,气定神闲地冲苏欣露出一抹微笑,最后目光炯炯地看向了张一尘。 第八十四章 死斗 见任舟已作出了决定,苏欣既不劝也不问,只是默默地退到了一旁,将两手背在身后,以示自己绝无插手之意。 这并非是出于对任舟的信任,而是因为他已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唯独剩下了相信任舟这一个选择。 在得到任舟的默许以后,白景行搀起不省人事的苏夫人同样退到了一旁。 瞧着这一幕,苏欣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虽说是出于同类相救的考量,可与坐视结发妻子晕倒在地却不发一言的苏欣相比,白景行的作为无疑更为妥帖。 “你还站得起来么?”任舟看着刘慎之,戏谑地问道。 刘慎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是太高看我了还是太小觑张龙头了?” “当然是前者。”任舟笑了笑,转而冲苏欣递过去一个眼神。 苏欣会意,上前将刘慎之搀走了。 “好啦。”任舟手臂一展,两把薄如纸、细如线的掌中刀便到了他的指间,在灯火的照耀下散发着森森寒光,“请进招吧。” 他的话说得轻松惬意,好像对气氛中的肃杀之意毫无知觉、只把二人的交手当做一次切磋罢了。 但他是否真如话语里所显示的那样轻松? 好像不是的。 否则他的双手就不会这样轻轻地颤抖了。 这当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出于激动。 一种莫名的激动。 “我们相识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但也总归不太短了。”看了看任舟指间那两柄寒光毕现的利刃之后,张一尘又注视着任舟的双眼。 “当然。”任舟点了点头。 “这好像还是我们第一次正式交手。”张一尘若有所思地说道,“前次在云梦水寨时,我们虽然也是对手,却没有机会像现在这样正面交锋。” 任舟淡然答道:“现在也为时不晚。” “确实不晚,只不过我从没想到,我们的第一次交手就会是像现在这样生死相搏。”张一尘叹了口气,忽然将剑横至胸前,凝神观看,以两根手指轻抚着剑脊,“剑名‘匡道’,匡扶正道之意。” 他的语气沉重而缓慢,却与他擦拭剑脊的动作一样透露着一股一丝不苟的意味。 对于他这样的剑手而言,手中的宝剑即是他的第二条生命。而现在,他这样郑重其事地介绍自己的宝剑,除开以示尊敬的意思外,更有表达自己不死不休的决心的意图。 受到张一尘情绪的感染,任舟也收起轻松之色,同样凝重地答道:“刀名‘千山’、‘一箭’,典出‘午梦千山,窗阴一箭’。” “好。”张一尘点了点头,“如梦似幻,刀如其名。” “按理说,我应当捧回去的,可是……”任舟顿了顿,面现为难,“你也清楚,你做的是以下犯上的勾当,所以实在称不上‘如其名’。” 张一尘报以一笑,既不动怒,也不辩解,只是淡然道:“道不同,不相与为谋。这正是我们现在落到这种地步的缘由了。” 说完,他手腕一翻,剑锋直指任舟,同时欺身上前、身形迅若鬼魅。 任舟同样疾步迎上,速度竟比张一尘还要快上一分,一双利若鹰隼的眸子紧盯着张一尘持剑的那只手。 初次交手的二人,却无任何的试探,甫一出手便是单刀直入地各施杀招。 张一尘自不必多说,这一战事关他自己的身家性命,自然是全力施为、不肯有丝毫的轻忽;而任舟打定主意要保罗贤无虞,同样不肯有些许相让,亦是全神贯注。 张一尘剑走轻灵,深得“快”与“变”之三昧,此时又依仗兵器之利,占尽上风,剑光闪动,徐时如风拂细柳,快处似惊涛摧岸,变化莫测,不可具言。 而任舟虽因兵器的缘故而落入了与先前刘慎之一样的窘境,但却比刘慎之要从容得多。面对全力猛攻的张一尘,他虽然没有还手的空隙,却仿佛有未卜先知之能,每每能险之又险地让过张一尘的剑锋,是以张一尘的攻势虽猛,却始终未能伤他分毫。 看着二人的缠斗,刘慎之先是面露惊诧,紧跟着又眉头紧锁,最终露出了一抹苦色。 “怎么?自惭形秽了?”瞥见刘慎之的面色之后,苏欣轻声问道。 刘慎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旋即又忍不住苦笑着微微颔首:“我在江湖上享了几十年的大名,受到的吹捧颇多,先前也颇因之自傲,可是现在看来……” 话说到最后,只余下一声冗长而怅惘的叹息。 “后浪推前浪,本就是这样的。” 苏欣望着与刘慎之表情相类的罗贤,意有所指地说道:“所谓‘积威’,对于自身的影响往往比对于敌人更大。” 刘慎之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转而问道:“你觉得他们二人的胜负如何?” 沉思了片刻之后,苏欣缓声答道:“我看不出来。仅以现在的情形而言,无疑是张一尘赢面更大,但任舟也未露颓势,而且他既然应了张一尘的要求,想必还有什么深藏不露的杀招。” “久守必失。他现在一时没有受伤还算是走运,如果一着不慎、阵脚皆乱,恐怕就是万劫不复了。”刘慎之面色凝重,显然不像苏欣那么乐观。 眼见张一尘一剑快似一剑、招招连环,苏欣却不露担忧之色,反而像是轻松了不少:“也未必。这场胜败事关张一尘自己的生死,或许会令他的心态有所变化,加之久攻不下、不免急躁,到那时候,便是任舟反败为胜的机会。”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任舟落败了,你怎么办?难道要坐视罗庄主被杀么?” “我不知道。” “不知道?”刘慎之惊诧非常。 在他想来,事关罗先生死、冰盘山庄兴亡,与两者皆有莫大关联的苏欣理该有所准备才是,却没想到对方就这么轻飘飘地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见状,苏欣反问:“你可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了罗贤?” 关于“选择”是何意,已听过任舟解释的刘慎之当然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没有多问,只是面带古怪之色轻轻地摇了摇头。 “因为我从来都是见步行步,不善绸缪,而这正是他所擅长的。”说话的时候,苏欣再次看向了罗贤,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之后,他露出了一抹微笑,“如果任舟真的落败,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下罗贤。” “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苏欣面色平淡如常,“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仿佛是听到了苏欣的话,又或许是心有灵犀,就在苏欣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罗贤也同样露出了一抹微笑。 一抹温和、笃定的微笑。 刘慎之咂了咂嘴,说不出话了。 对于二人之间的这种感情,他不理解,但他有个优点,就是对待自己不理解的事情从不肆意置评。 所以他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向了场中激斗不休的二人。 第八十五章 暗算 与先前相比,场中的局势好像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张一尘仍处在上风,而任舟仍是闪转腾挪、四处躲避着张一尘的剑锋。 可是,此时的情况比起先前又确实有所改变了。 这种改变并非是明显地表现在一方落败或是负伤,而是显现于某些细微处。 例如张一尘的剑势虽然迅捷如旧,但在变招时,手腕却已有了一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例如任舟的闪转腾挪虽然看起来仍可算潇洒写意,但他的额头鬓角已挂了些细密的汗滴,一直紧盯着张一尘的双眼中也多了些血丝。 就在刚刚那种对旁人而言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片刻时间内,张一尘统共出了十七招,其中的六招被挡下,十一招被躲过。 这十七招虽然无一建功,却都是由他全力施为,一招一式均凝聚了他的全部心神,对他的损耗也就可想而知了。 至于任舟,虽不需像张一尘那样竭力进招,却要时时刻刻聚精会神地躲避张一尘那如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的剑法,同样受累非轻,连呼吸也粗重了不少。 于武学一道,刘慎之可谓行家里手,虽然造诣不及此时交手的两人那么深厚,却也能由双方的表现看出些端倪来。 “五招之内,要分胜负了。”刘慎之蹙着眉,喃喃道,“似乎不容乐观。” 说完,他侧过头瞥了苏欣一眼,像是在征询对方的意见。 苏欣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和天道谷有两代的交情,又和任舟相识已久,怎么反而比我还没信心?” “嗯……”刘慎之思忖了片刻,“或许是因为我从未见到过他这么狼狈吧。先前他遇到的对手都非他一合之敌,鲜有像现在这样、彻底落于被动的时候。” “你不过是关心则乱。” 苏欣微笑着以眼神示意刘慎之,又附在对方耳畔轻声道:“此时任舟虽然看起来狼狈,可步法有序,身形变幻之间显然仍有余力;反而是张一尘,久攻不下,好像已心生烦躁,剑法虽犀利如旧,下盘却已散乱,败像已生。” 闻言,刘慎之沉下心、仔细观察了片刻,发现各种情况确如苏欣所言,不由挑了个大拇指,同样压低着声音回答:“我还以为你在这里呆的久了,功夫不免搁置,想不到你的眼力依旧不凡。” “要守住这么大的一宗基业,光靠着名声是办不到的。”苏欣似乎深有感触,一边答话,一边朝四周看去。 刘慎之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旋即又有些疑惑:“你先前说我关心则乱,可事实上,他们的胜负与罗庄主的生死息息相关,你怎么反而看起来若无其事?” “可能是因为我早已看开了。” “看开了?” “看开了的意思,就是说我——还有罗贤——早已料到了可能有身死人手的那一天。” “你杀人,人杀你,江湖的恩怨情仇说穿了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不过,懂的人多,在此时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处之泰然的毕竟是少数。”说着话,刘慎之望向了罗贤,目光中不自觉地带了些钦佩之意。 正在刘慎之因苏欣的劝解而稍感放心之际,场中却蓦然生出了变化。 面对着张一尘从左侧撩来的一剑,任舟本该侧身闪开、再由右侧贴近,以免被张一尘拉开距离。但或许是因为久战神疲的缘故,仓促之下,任舟竟然抽身而退。 这实在是个错误至极的选择——借此固然可以解决此时的燃眉之急,却令他自己失去了反败为胜的机会、再难威胁到张一尘的安危。 在短暂的诧异之后,失去掣肘的张一尘精神一振,连带先前的疲惫似乎也因近在眼前的胜利一扫而光。 反观任舟则是满面苦涩,却已失去了弥补的机会——面对着那张由道道炫目的剑光交织而成的剑网,他即使能够贴近张一尘,也势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这样的代价显然是他所不能承受的。 所以他只好维持现状、另寻他途。 可是,真的还有办法能令他反败为胜么? 刘慎之与苏欣同样双眉紧锁,最终却一无所获。 在对视了一眼之后,苏欣微微摇头,刘慎之则缓缓地叹了口气。 正像是先前的种种,此回的变化也是从极细微处产生,但最终造成的影响却远超先前。 终于,在第二十八招的时候,场上的局势发生了更大的转变——在张一尘消除顾虑的一味猛攻之下,任舟终于负伤了。 那道伤口既不深也不长,由张一尘的剑锋带出的血花也不算太多,无论怎么看,这似乎都是件无足惊怪的小事。 可是,所谓“霜履冰至”,这无疑是某种灾难后果的先行预兆。 深谙其中道理的刘慎之眉头皱得更紧。 任舟的面色也随之一白——这当然不是因为失血,而是因为恐惧。 因为他也同样明白这道伤口意味着什么。 可是,他已别无办法,只好咬牙强撑着。 而先下一城的张一尘则比先前从容了许多,手上却毫不放松,一招一式间凌厉更甚先前。 事情的发展正如像刘慎之这样深谙其中玄机的人所预见的那样,短短五招之后,任舟身上便又多了两道伤口——与先前一样,任舟胸前和肩上的两道新伤同样不深,却将他由失误和颓势积累而成的败相彰显无疑。 这一点,就算是先前对场中情势的细微变化毫无察觉的门外汉也能看得出来。 于是,那些因任舟的突然出现而自以为得救、兴奋不已的宾客们,脸色慢慢地转变成了灰败。 反倒是与胜负关系最为密切的罗贤表现得最为潇洒,在长出一口气以后便又恢复了平静,显示出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像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一样。 周围人的反应,任舟虽无暇亲见,却也能猜测一二。 于是他的牙咬得更紧了,甚至能感受到从面颊上传来的酸楚。 然后,因这短暂分神的缘故,他的胸前又多了一道新的伤口。 “你输了。”张一尘甚至找到了开口说话的空闲。 任舟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仍旧尽力闪躲着。 可不论他怎样努力,他身上的伤口愈来愈多却是不争的事实。在这样的对比下,便愈发显得他的努力无用得近乎可笑。 “你该明白,你已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我已说过,我不会杀你,你也大可不必负隅顽抗。” “我先前也说过,我们并非敌手。只是现在迫于形势,我们不得不兵戎相见。” “之后,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这些话的意思。只不过在此以前,希望你不要做出令我们双方都为之后悔的决定——比如现在。” 张一尘的言语在“唰”“唰”的剑风中持续不断地传到任舟的耳朵里,可任舟却好像全无知觉那样,连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 最后,张一尘终于停止了劝说,而是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中,既有无奈,也有怜悯。 伴着这声叹息,他的剑势突然一缓,紧接着便以更甚先前的速度、猛地向着任舟的心口刺去。 任舟将会死在这一剑下。 张一尘对此有着十足的把握——不但是对自己,也是对任舟,因为他明白,面对着自己这威势无匹、迅愈闪电的一剑,阵脚已乱的任舟必然避无可避。 必然。 必然? 这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必然的事情。 这道理张一尘并非不懂,只不过他现在的脑海已叫种种复杂的情绪给填满了——既有手刃任舟的惋惜,也有为花清报仇的畅快,更有大功即将告成的轻松。 这些情绪无疑在不经意间影响着他的判断。 如果,他能摆脱那些情绪的影响,或许就能察觉到异常、早做应对,结局也就会全然不同。 可惜,这世界上同样没有什么如果。 跌坐在地的张一尘似乎还未从惊疑中回过神来,毫不理会任舟指间那近在眼前的刀锋,而是首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后。 他的身后正躺着一具冰冷的尸体。 张三的尸体。 张三死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可这一个时辰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多到令所有人都忽略了厅中还摆放着这么一具尸体。 尤其是在任舟的刻意遮挡下,张一尘更是无从察觉——然后他就被一具尸体暗算了。 虽然他有足够的能力调整身形,最终只是打了个趔趄,但他的剑势却不可避免地随之散乱了。 而这样的机会正是任舟等待已久的。 “这是你早已设计好的?”张一尘看着任舟,面色阴晴不定。 任舟微笑了一下,既未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淡然道:“还望张龙头言而有信。” 说完,他便看向了守在罗贤身旁的白景行,却发现对方也同样在看着自己,脸上还带着那种特有的、任舟十分不欣赏的微笑,看起来从容淡定,似乎丝毫不被张一尘的落败所影响,竟好像他才是大获全胜的那一方。 第八十六章 再相见 “看来你们也不全是一条心嘛。”任舟瞥了张一尘一眼。 张一尘连头也不回一下,却好像对身后白景行的动作了若指掌,淡然答道:“本来只是因利相合,这也无足为怪。” “那么,他也就不必在乎你的生死了?” “我同样不在乎他的性命,这倒也算得上公平。” 见张一尘一脸坦然,任舟忍不住揶揄:“你看得倒是很开。”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张一尘微笑了一下,“我要是安然无恙,他当然唯我马首是瞻;但我现在自身难保,就更无暇管他了。况且,说穿了,他背后的那位主子只是需要一条应门的狗而已,就算没有了我,还能另选他人。” 二人这么一唱一和地聊个不休,竟好像全不把白景行放在眼里。而后者却全不在乎一样,脸上仍带着和煦的笑意,像是在安静地等待着二人商议出一个结果。 恰在此时,因苏夫人被擒而陷入沉寂的无边夜色中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来者人数众多,兼且井然有序,顷刻之间已将整座镜花厅团团围住,却不冒然踏入厅内,更不发一言。 “不必看我。如果我要是有法子带这么多人进来的话,也就不必孤身犯险了。”感受到刘慎之疑惑的目光,张一尘耸了耸肩。 “那这是……”刘慎之又看向了苏欣,却发现后者同样是面露迷茫。 任舟回头瞟了一眼厅外那些挤挤挨挨的火把,以及在火光下烁烁发亮的兵刃,不由撇了撇嘴,然后回过头来看向了白景行:“看来你忍了这么久,终于要开口说话了?” “好像是的。”白景行眸光一闪,笑意不变,“如果各位没有异议的话。” 任舟摸了摸嘴巴,忽然退后了几步,任由张一尘从容起身。 “你……” 眼见任舟将费尽周折才擒住的张一尘就这么轻易地放开了,刘慎之下意识地想要出言反对,可在瞥了一眼厅外之后,他最终还是把嘴巴闭上了。 “如果你打的主意是想用我来换罗贤的话,恐怕是失算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张一尘从容起身,却并未靠近白景行,而是仍呆在原地,“你应当明白我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我当然明白。”任舟耸了耸肩,“所以我们现在暂时可算是同一边了。” “恐怕不算。” “不算?”任舟一怔。 “前言已定,愿赌服输。我既然败在你手上,此时便已可算是个死人了——无论是谁要杀我,于我而言结局总归相差不远,我也没有多做挣扎的必要了。” 说着话,张一尘竟把剑收回了鞘中,好像真不打算反抗一样。 任舟抿了抿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只好叹了口气,答道:“此间事毕,再论输赢也不迟。” 他的言下之意,竟是推翻了先前的胜负、打算与张一尘再比过。 刘慎之瞥了一眼苏欣,不禁叹了口气——他虽然明白这是权宜之计,却也忍不住为功亏一篑而扼腕叹息。 “好得很。”张一尘露出了满意而愉悦的笑容。 “恐怕还不够好。” 正在看客们为了峰回路转、重见生机而长松一口气的时候,一直缄默不语、唯独在任舟主动发问时才说了一句话的白景行忽然开口了。 出人意料的是,听到白景行的话以后,罗贤竟然也跟着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附和道:“确实还不够好。” “什么意思?”刘慎之看着罗贤,瞪大了眼睛。 罗贤苦笑了一下:“意思就是说,靠着任少侠和张龙头——即使再算上你跟老苏,恐怕也难逃出生天,更别说对付白景行了。” “罗庄主这话未免悲观吧。”刘慎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白景行一番,“这个姓白的呼吸粗浊、脚步虚浮,摆明是不通武艺,如非是我们还顾忌着你的生死,恐怕他早已身首异处了,怎么叫‘不能对付?’莫非哪里还藏着什么人专等着救他么?” 说完,他装模作样地向着房梁以及墙角等偏僻处观察起来,可惜却一无所获——先前藏身在那里的人此时已和张三做伴躺在了地上。 “不必找了。”任舟指了指自己的身后,“白管家的救兵早已到了。” “哦?”刘慎之一愣,赶忙向外看去。 不知何时,门口的台阶上出现了一位长相堪称俊美、头发却略显散乱的青年人。 他就像是一位沉默的看客,只是静静地观瞧着场中的形式,却一言不发,也没有任何反应,几乎与他身边的立柱融为一体了,如非任舟指出,恐怕谁也不会发现那里还有那么一个人。 他似乎专为这样的场合而特意打扮了一番。深蓝色的衣服以丝绸制成,针脚细密、剪裁合度,无疑为他本就潇洒不凡的气度又添了几分颜色;腰间的丝带里还埋着金线,在灯火的照耀下不时闪烁着金光,看起来更是贵气逼人;就连脚上的靴子也是以小牛皮精心制成,纤尘不染。 但是,他身上最引人瞩目的地方还是他腰间悬着的那柄剑。 一柄镶满了宝石的剑。 不多不少,正好十七颗宝石。 就算是没有见过他的人,凭着这柄名满江湖的宝剑,也能猜得出他的身份。 瞧清楚这位不速之客的样貌之后,罗贤先是忍不住看了白景行一眼,旋即叹了口气、苦笑着微微摇头。 见状,白景行轻轻拍了拍罗贤的肩膀:“你待我们已算很好,只不过,在有自己做主的机会时,没有人甘心只充当‘左膀右臂’。毕竟,胳膊做得再出色,最终也只会将功劳归给驱使它的人,对不对?” “对,对极了。”罗贤苦笑连连。 “你放心,死在我的手上,终归要比死在张一尘手上要好得多。” 闻言,刘慎之耸了耸鼻子,摆出了一个十足的不屑之色,讽刺道:“你该不会是想说要给他一个痛快吧?” “不仅如此。” 白景行一本正经地答道:“如果是由我接管山庄,那么除了罗庄主以外的罗氏族人均可活命,这就当做是我对老庄主的报偿了。” “那你可真是仁义至极。”刘慎之脸上的不屑更浓,“但愿人人都能明白你的良苦用心、替你传扬出去这样的好名声。” “过奖了。”对于刘慎之的讥讽,白景行毫不介怀地以微笑回应,“不过,相比起在座的各位,我实在不值一提。毕竟,像是各位这样为了救罗庄主一命而殒身不恤的大侠,实在称得上‘侠义可钦’,就算是不幸身亡,也理该刻碑留传、百代遗芳。” “这样的殊遇我可经受不起,还是免了吧。”刘慎之撇了撇嘴,“况且,就算是大名鼎鼎的‘快剑沈’在此,与你之间毕竟隔着任舟和张一尘,远水解不了近渴,你还是先想想怎么保命吧。” 白景行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以为我请他出来,是想让他救我?” “不是么?”刘慎之不甘示弱地反问。 “当然不是了。”白景行哑然失笑,“我虽然不通武艺,可跟了罗庄主这么久,耳濡目染之下、终归有些见识在,当然不至于怀揣这么幼稚的幻想。” “那么,除了他以外,你觉得场上还有谁能救得下你的命呢?” “我或许可以。” 伴着这声突兀的回答,胡凤仪忽然长身而起。 他的手中正夹着三根金针,显然早已为此做好了准备。 “你?”刘慎之仔细端详了对方半晌,“噢,原来是百翎门的胡大公子,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跟白景行混到一路上的,但是凭着你的手段,想要保下白景行,恐怕是有些困难。” “那要是再加上我呢?”又是另一个声音响起,又有另一个人站起身来。 “原来是马元肇那个王八蛋的儿子,不错,不错,果然跟你那位老爹一个脾性,都到了这种田地,还不忘了算计一番,既不肯打头阵,也不甘落后。”刘慎之的语气虽然轻佻如旧,却已收起了先前的轻松之色。 马如龙冷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光凭着你们两个……” 刘慎之的话还没说完,场中便三三两两地先后又站起来了几个人,就像是先前的两位一样,后来站起的人里,他同样认识不少,甚至有一些可称得上相熟。 所以他也知道这些人有多么难缠——凭着他的身份地位,无论是江湖还是绿林,但凡能跟他相识乃至相熟的人,本就没有一个易与之辈。 于是,他的话就说不完了。 “怎么样,刘家主?” 白景行的脸上满是盈盈笑意,眸子中流淌的却尽是昂然杀机。 第八十七章 峰回路转 “好,好。”刘慎之连声答道,一边说话,还一边冲白景行挑了个大拇指,“我先前只以为你是条尽职尽责的好狗,没想到你还留着这么一手在。看来今天就算没有张一尘,罗庄主也要栽在你的手里啦。” 对于刘慎之的这种猜测,白景行不置可否,只是微笑着看向了任舟:“任少侠何以一言不发呢?” 正像是白景行所说,自打沈除出现以后,任舟便把嘴巴紧紧地闭上了,任由刘慎之与白景行一唱一和地聊个不休也不插上一句话,仿佛已神游天际、置身事外了,唯独那双紧紧注视着白景行的双眼还显示着他仍在关注着场中的形式。 此时听见白景行主动发问,任舟轻轻吐出一口气,反问:“事已至此,白管家——或许,我应当改口称白庄主了——还希望我说什么呢?” “什么都好。”张一尘瞥了白景行一眼,代为回答了任舟的问题,“正如我不喜欢杀一个毫无反抗之意的人一样,此时的白管家既然胜券在握,当然也希望我们反抗一二,以增加他获胜的趣味。须知,败者的哀嚎和求饶同样是胜者的战利品之一。对于某些人而言,还甚至是最重要的那一项,如果这一项空缺了,便会令胜利减色不少。” “对极了。”白景行拍了几下巴掌,毫不吝惜激赏之情,“如非是到了这样的关头、我实在不敢多留一个知情人在世上的话,我们或可因惺惺相惜而成为知音。” 刘慎之冷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讽刺道:“惺惺相惜?我看是‘臭味相投,便称知己’还差不多。” “还是免了吧,我可不想有朝一日沦落到罗庄主那样的地步。”张一尘同样是一声冷哼,言词虽不像刘慎之那么刺耳,却也摆明了不承白景行的“好意”。 对于二人的这番回答,白景行也不着恼,而是颇有风度地付之一笑,然后便再度看向了任舟:“其中的道理正像是张龙头所讲的那样,君子有成人之美,不知道任少侠能否赏光、满足我这个心愿呢?” “我虽非君子,可白庄主既然已经发问了,我说也无妨。”任舟朗声回答,“先前,我只不过是在想一件事情。” “哦?什么事情?”白景行饶有兴致地问道。 “自打初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有些奇怪。” “奇怪?”白景行一怔,“什么叫奇怪?” “你的表情。”任舟沉声答道,“你虽然一直在笑,礼数也永远周到,看起来就像一位翩翩君子。可惜,这些表象非但引不起我丝毫的亲近之意,反而令我下意识地心生恐惧。” 闻言,白景行轻轻抚摸着自己的面颊,轻轻地抚摸着他最惯常的那一种表情:“为什么?” “或许是由于所谓‘末那识’,这不过是我的一种凭空猜想。又或许……” 任舟踌躇了片刻,像是在思量如何遣词造句,过了一会才接着说道:“又或许是因为你表现得实在太过单薄。” “单薄?”刘慎之显然对这个词很是诧异。 任舟点了点头:“是的,单薄。你的种种举动虽不至于‘惺惺作态’,可却太过单一、缺少正常的变化。面上的笑容永远是一成不变,谈起话来,无论亲疏远近、熟识与否均是彬彬有礼,不肯流露丝毫的情感,甚至连拱手行礼也是一板一眼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在我看来,你简直不像是一个人,而更像是木偶机关,或者是……一张面具。” “那么要怎样才算是有‘正常’的变化呢?” 刘慎之插口揶揄道:“反正不像是你现在这样,被人数落了一番之后连丁点的怒气也没有。” “看到刘家主此时的反应了么?这就是所谓‘正常’。”任舟耸了耸肩,“每个人的作为,非但受‘理’支配,也同样不可避免地受‘心’、‘性’影响。像是刘大侠名满江湖,人人尽知他好结交朋友,可此时却屡屡对你出言不逊,正是受了情绪的影响。而我却从没见到你有过这样的时候——甚至是诸葛绮蓄意暗算你的那一回,你在回过神来以后也是首先替她解围,而无丝毫怨怼之意。” 白景行沉思了一会,忽然幽幽叹了口气,表情终于有了一些变化——原本的微笑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落、无奈和迷茫兼而有之的复杂脸色。 半晌,他幽幽地长叹了一声,淡然道:“我明白了,请少侠接着往下说吧。” “自从我意识到你的这种异样之后,便总是忍不住猜想在你的那张面具之下隐藏的究竟是什么,而刚刚我已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么,少侠不妨说说看,隐藏在面具之下的是什么?” “欲望。”任舟沉声答道,“纯粹、繁盛而丑陋的欲望,犹如交织纠缠而成的一坨模糊的脓血和烂肉,处处都流淌着秽液,处处都散发着腥臭,令人见之心寒、闻之欲呕。” 听到任舟的这番描述,场中的不少人都不禁有些面色发白,仿佛亲眼见到了任舟口中的那副场景,就连白景行的喉咙也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可是,片刻——仅仅是片刻——之后,白景行的神色便又恢复了常态:“看来任少侠对我真是不欣赏得很。” “无关欣赏与否,只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任舟一摊手,“况且,我都要死在你手里了,还会有多么欣赏你呢?” “这倒也不无道理。” “白庄主的话问完了,可我还有点不明白的事情想要请教,不知道白庄主能否赐告?” “但说无妨。”白景行的嘴角扬起来了,又换上了那副笑容,“我一向不是个悭吝的人。” 任舟一本正经地问道:“今天的这种状况,全是你一手促成的?” 这个问题简单得近乎愚蠢,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答案一望可知。 但白景行还是点了点头,毫无鄙夷或者不耐烦的神色——就像是先前他期望任舟说些什么一样,回答败者的问题、让对方“死得明白些”,同样也是胜者不可多得的乐趣之一。 而白景行显然十分享受这种乐趣。 “那么,这些客人也是你早已联络好的?” 任舟所说的“客人”,当然是指现在站起身来、为白景行助威的那些人。 于是白景行再次点了点头。 “好,佩服。” 任舟比了个大拇指,一副心悦诚服的神色,高声夸赞道:“心思缜密,耐心非凡,就连罗庄主也难以发现端倪,恐怕这世上难有什么人能逃得过你的算计了。” 闻言,胡凤仪面露不屑之色,奚落道:“呿,你现在想要讨好告饶,恐怕是来不及啦。” “他并非是想要告饶。” 一道声音忽然从任舟身后传来,说话的正是迟迟不愿开口的沈除。 胡凤仪一怔:“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提醒我。”沈除瞟了任舟一眼,言简意赅地答道,“或者,应该说是离间。” “这……”胡凤仪面露尴尬之色,狠狠地瞪了任舟一眼。 人往往喜欢将自己的愚蠢归咎于他人,堂堂的胡公子也未能免俗。 而白景行,虽然也听出了任舟的弦外之音,却并未多做解释,也不插话,只是静静地作壁上观,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一个像任舟这样的人做垂死挣扎,这样的事情并不常见。 所以他看得认真仔细、全情投入,尤其关注任舟的神态语气,不肯错漏任何一丁点细节。 沈除并不理会胡凤仪的反应,也同样没有看白景行,只是接着对任舟说道:“不过,你打错算盘了。” “哦?”任舟的眉毛一挑,像是轻蔑,又像是挑衅。 “如果你觉得我会因你的几句话就倒戈相向,那就大错特错了。就算有朝一日我不免死在他的手上,可是今天你也会死在我前边。” “你觉得,我是想借你来对付白景行?” 沈除反问:“不然呢?” 任舟哑然失笑,轻松地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意思?”沈除眼睛微微眯着,像是要洞穿任舟的心事。 “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任舟两手一摊,“只不过是像现在这样,吸引你们的注意力而已。” 沈除冷笑:“怎么,你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死了?” “迫不及待倒是事实,但是死的是谁嘛,还犹未可知。” 沈除面色微变。 他当然不至于被这么简单的一句威胁而吓到。 他的这种反应,只不过是因为他听出了这句话是由白景行身旁发出的,而说这句话的是一个女人。 那里不该有女人。 至少,不该有一个醒着的女人。 第八十八章 生死 就在众人惊诧莫名、无所适从的时候,任舟猛地一翻身,跃到了白景行的身旁,顺手从“苏夫人”手中接过了那柄短刀。 “干嘛?”“苏夫人”的语气虽然不满得很,却也没有反抗。 任舟笑了笑,悠然答道:“以免他们反应过来之后你不好对付。” 说着话,他又照旧把刀架在了白景行的脖子上,只不过比先前离得远了些——这并非仁慈,而是因为他比“苏夫人”要更有自信。 白景行的喉咙轻轻地抖动了两下,笑意已经有些勉强。 无论是谁,当他的脖子上夹着一把吹毛断发的利刃时,想要笑出来已很不容易,也就不必再去苛求勉强与否了。 “怎么样,白管家,说点什么吧?”任舟笑嘻嘻地问道,“这回好像轮到我来享受你那种快感了。” 白景行默不作声地瞥了沈除一眼,在发现对方脸上那种爱莫能助的神色之后,便收回了目光,改而看向了“苏夫人”。 “苏夫人”当然不是苏夫人。 先前只不过是因为她时刻低着头、容貌全叫披散的头发遮挡住了,又兼无人注意,所以才没人发现端倪。此时她已没有再隐藏的必要,头颅也高扬着,透过那一层用以伪装的血迹与尘泥,在场的每个人都可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样貌。 她看起来不过是双十年华,还远不到“夫人”的年纪,称呼“姑娘”或是“小姐”无疑更妥帖些。 认出了她的身份之后,张一尘以饱含深意的眼神看向了任舟。 而任舟则回报了他一抹狡黠的笑容。 良久,白景行忽然问道:“你早已料到会是现在这个局面了?” “也不算太久吧。”任舟老老实实地答道,“我知道那位张龙头是一位十分难缠的对手,向来是谋定后动。此回他的内应沈除早已就擒,但他仍不打算偃旗息鼓,这样的怪事让我颇为怀疑,于是打算先去找到沈除、问问清楚,却发现他早已被人救走了。” 闻言,张一尘冷声问道:“你怎么有把握,知道我此次一定会出手?” 见到此时的情势,他已全无先前的淡然。 此前在京城和云梦水寨中连番失败已令他无路可退,此次于他而言可谓是最后一搏。 白景行的骤然发难固然令他措手不及,却也令他看到了一丁点败中求胜的契机,所以他才肯答应任舟暂放旧怨、联手协作。可现在眼见任舟反制了白景行,无疑也就宣告了他的再次失利。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 “猜的。” 相较于张一尘而言,任舟无疑要轻松得多,答起话来也随意得很。 “猜的?”张一尘嗤笑,对于这种答复不屑一顾。 “这并不是一件多么难猜的事情。” 任舟耸了耸肩,好整以暇地答道:“花清对你来说,无论于公于私,都可算是一个极佳的助力。但你却任由她死在了地牢中而迟迟不肯现身,这只能说明你正忙于其他更要紧的事情。” 张一尘面色复杂地抿了抿嘴,说不出话了。 见状,白景行继续问道:“那时你就已怀疑到我了?” 任舟没有否认:“我赶到时,牢房里空无一人,也没什么打斗的痕迹,甚至连丁点血腥味也欠奉,可知沈除一定不是叫人以武力救走的。而整座山庄内能做到这一点的,除开罗庄主也就只有你了。” “那也同样有可能是罗贤要另择他处关押沈除,或是干脆趁此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沈除,以免与沈除交好的护院们心怀不满、借机生乱。” “这倒也是诸多可能性的一种。”任舟瞟了刘慎之一眼,“好在刘家主与苏老板交情匪浅,借着通过苏老板面见罗庄主、向他阐明来意的机会,正可亲口询问他。” 刘慎之嘿嘿地笑了笑。 “但你仍无法确定这是我私下的行动还是经张龙头授意而为之。”白景行抿了抿嘴唇,像是仍不太服气。 “我当然不能。” 任舟附和了一句,又改而说道:“不过我也没必要分清。我只需要保证她能混到罗庄主的身旁、在必要时拖延片刻就可以了。无论是你还是张一尘,在面对我的时候,恐怕都不会分心去防备着‘苏夫人’、怀疑她的真假,尤其是在已见到无颜公子、而这位‘苏夫人’又昏过去的情况下。” 白景行叹了口气,颓然点头。 见白景行不再发问,任舟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处理眼前的局势——说到底,他只不过是此间的客人,所作所为至多算是“仗义相助”,要是贸然发号施令的话,不免有越俎代庖之嫌。 于是他瞥了罗贤一眼,发现后者在唐象瑶的照顾下,虽然仍因苍白的脸色而略显萎靡,眼睛却已恢复了些许神采。瞧见任舟看向自己,罗贤先是露出了一丝感激的笑意,然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他已做好了重新成为场中焦点、接管局面的准备。 但白景行却不打算给他这样的机会。 “你准备怎样处置我?” 就在罗贤刚准备说话的时候,白景行抢先一步开口了。 这句话问的是罗贤,所以他的双眼也紧紧地盯着罗贤。 对于这个问题,罗贤或许早有考虑,但在此时,真正到了这一步、面对着白景行那种嘲弄与冷漠交杂的眼神时,他还是不禁有些犹豫了。 这是一种难以言叙的复杂情感。作为此间主人,在面对险些致自己于死地的叛徒时,他理该当机立断——事实上,早在他从任舟的口中听到那些推测时,哪怕未肯全信,可他也在心中为此做足了准备。 但是现在,他却答不上来白景行的问题,甚至将目光从白景行的脸上移开了,仿佛他才是做贼心虚的那一个。 见状,白景行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该知道,今天我并非是输在你的手上。” 罗贤沉声答道:“我很明白。” “可是,你先前已有过很多次的机会,却都被你放过了。”说着话,白景行侧过头、瞟了沈除一眼,“远的不谈,在你发现他图谋不轨时,本该刨根问底地查个清楚,可你除了将他押入牢中以外,却没有伤他一根汗毛。” 这本就是一件不争的事实,所以罗贤只好点了点头。 “那是为什么呢?因为自信绝没人敢在你这位太岁头上动土?还是念及旧情的妇人之仁?亦或者,是‘饰小说以干县令’的惺惺作态?” 面对着白景行的诘问,罗贤沉默以对,既没有解释,也不肯反驳。 白景行似乎也不必得到回答,哂笑了一声之后,他又接着说道:“无论是哪一种原因,都可说明你不适合作为一方雄主。哪怕这次有任舟相助,令你侥幸逃过一劫,可你未必一直有这样的运道。” 听了这番话,罗贤的面色阴晴不定地变幻了片刻,又偷觑了白景行一眼,却最终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只是发出了一声冗长而无奈的叹息。 沉默了一会之后,白景行突然温声道:“你抬起头,看看我好么?” 罗贤依言看向了白景行,眼神中满是迷茫。 “其实,我一直为一件事而颇感遗憾。” 说话时,他非但在语气上一改先前的冷淡、转而变得温柔如水,而且还露出了一抹微笑——一抹任舟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过的、真诚而愉悦的微笑。 可是在见到这种微笑之后,任舟却把眉毛皱得更紧了。 这绝非此时的白景行应该有的表情。 这样的异常令任舟忽然生出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可他偏偏又说不出哪里出了差错。 “什么事?”罗贤的表情有些惊讶,却还是接着问了下去。 “那就是——我为什么是个男人?” 话音未落,白景行猛地向前一扑。 他的面前正架着一把短刀,一把吹毛断发的短刀。 这把刀正握在任舟的手里。 任舟本能从容避开,可是他却正因先前的预感而心神不宁、四处扫视着。 等到他察觉有异、想要退开的时候已经太迟了——那把刀已经齐根没入了白景行的咽喉中。 第八十九章 余波 没有人能在脖子里插上一把刀之后活下来,白景行也不例外。 所以他死了,死得仓促而突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却又在每个人的预料之中。 每个人都明白,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了这种事,一定是非死不可,无论罗贤愿意与否,最终都难免杀了他以儆效尤。 可是,却没人能猜得到他会是这样死、死在了他自己的手上。 任舟慢慢地将白景行的尸首平放在地上。 白景行的眼神已失去了光彩,可嘴角却还带着一丝诡异莫名的笑意。 他为什么笑呢? 任舟默默地在心中猜想着。 是为了临死前终于将心事讲出来而感到满足?还是为了摆脱死间的身份而感到轻松? 亦或者,是为了骗过自己而感到得意? 任舟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了。 任舟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失魂落魄、正看着白景行的尸首发呆的罗贤。 其他人、尤其是那些应白景行之邀而前来的客人们,虽不像罗贤那样怅惘,却也是神色不定、手足无措,显出一派群龙无首之像。 就连沈除此时也是方寸大乱,一会看看气息已绝的白景行,一会又偷觑着罗贤、任舟或是张一尘,面色乍阴乍晴,握住剑柄的那只手也跟着松一会、紧一会,显然是犹豫不决、无所适从,连一点振臂高呼的意思都没有。 见状,任舟放心不少,改而向苏欣递过去一个眼神。 苏欣会意,轻咳了一声,朗声道:“诸位朋友今日光降敝庄,庄中草木亦为之增色不少。值此良辰美景,二难并具,理该举杯畅饮、共享韶光,可惜先前有宵小作乱,致使生出了些许波折。好在,多赖诸位朋友帮忙,首逆伏诛,乱象已定,且请稍坐片刻,待家丁们收拾齐整之后,再向各位朋友们赔罪。” 那些站着的客人里,不乏像是胡凤仪、马如龙这样的名门之后,亦有如“长江大小鬼”这样的绿林豪客,背后倚仗的势力均是非同小可。单独对上其中的任何一个,冰盘山庄都可谓稳操胜券,但众怒难犯,尤其是在冰盘山庄内乱方平、损失不小的情况下,更不宜盲目树敌,以免逼迫过甚、生出更大的动荡来。 故此,苏欣并未逞一时之勇,这一段话摆明了是“既往不咎”,甚至连沈除也可一并宽赦,轻飘飘地便将一切过错推在了已死的白景行身上。 能被白景行邀请来做这种事的,无一不是心思活泛之人,所以他们也都很明白苏欣那段话的意思。本就因白景行之死而举棋不定的他们,眼见沈除迟迟未下决心,心知大势已去,也就乐得借坡下驴,纷纷依着苏欣的话、各自回到了座位上,乖巧极了。 最终,除了任舟、苏欣和唐象瑶以外,场上仅剩两个人还站在原处。 张一尘和沈除。 苏欣的眼睛微微眯着,打量了二人一眼以后,又看向了任舟。 “快刀斩乱麻。” 这正是苏欣想要传达给任舟的意思。 此时显然不是将理论情的时候。所谓“先礼后兵”,苏欣已给足了对方退路,而对方却不肯就范,要是苏欣再说更多便难免有软弱之嫌,或许会令刚刚平息的事态再起波澜。 这是权宜之计,也是在此时这样的情形下最好的应对之法。 瞥了罗贤一眼,发现他仍是如痴似呆、对外界发生的种种事情全无反应之后,任舟缓缓地冲苏欣点了点头。 计较已定,无需多言。任舟猛地飞身而起、向着张一尘扑去,掌中寒光闪动,“千山”、“一箭”均已捏在指间。 张一尘面色一凝,丝毫不敢托大,同样欺身而上、拔剑在手,锋芒直指任舟的胸口要害处,意欲逼停任舟的来势,重施故技,将任舟阻在五、六尺的距离以外,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先前任舟不知对方底细,才会示敌以弱、佯装以巧取胜,以便逐步逼出对方的后招来;而现在正需他使出雷霆手段以震慑不轨,不容他有半分退缩犹疑。 是以,面对着迎面而来的一剑,任舟不躲不避,而是伸出一只手去作势要握住张一尘的剑刃,实则是以指间的“千山”抵住剑锋、同时向下一压。受此力道,“匡道”剑锋所向不可避免地向下挪了几分,而任舟则借势一跃而起,恰好错过了剑身,另一只手直直向着张一尘的脖颈间抹去,杀机毕现。 沈除与张一尘先前虽然分属不同阵营,可随着白景行身死,二人在同样不愿乖乖就范的情况下,实则已可算是踏在了同一条船上。因此,见张一尘空门大露、力若不支,沈除也不肯袖手旁观,可他的剑还没拔出来,苏欣便已拦在了他的身前。 “无论怎样,罗贤对待你总算不错,你实在不该恩将仇报,更不该执迷不悟。” 苏欣嘴里说着话,手上的动作却也不慢,一出手便是他的成名绝学,毫不容情。 苏欣的身手本就在沈除之上,此时又是攻其不备,掌影翻飞、脚步连环之下,沈除只剩下狼狈闪躲,握剑的那只手青筋毕现,却迟迟拔不出来,更别提分心回话或是协助张一尘了。 沈除的败亡只在早晚,而张一尘也同样不好过。 先前,他虽然勉强避开了任舟的刀锋,却无力阻止对方贴近自己的身旁。此时二人相距不过尺寸,他的长剑根本施展不开,仅能勉力招架躲避,一时固然无虞,可气势已馁,再无胜机,短短数息之间已是险象迭生、左右支绌。 “好哇,原来你小子还藏着这么一手,枉费我先前那么担心你。”刘慎之高声嚷着,如非是他双臂带伤,恐怕他此时要忍不住鼓起掌来了。 可是话音刚落,他的面色便由愉快变为了焦急,连气都来不及喘上一口,便用比先前更高昂的声音喊道:“小心!” 这两句前言不搭后语,却都是对着任舟说的。 前一句是夸赞他逼得张一尘束手无策,而后一句则是见到有人在任舟身后暴起发难、故而出言警醒。 事实上,早在他开口之前,任舟便已感受到了身后那股暴涨的杀意,以及随之而来的呼啸风声。 凭着那种风声,任舟已能断定,由背后袭向自己的兵器一定不轻,叫这种兵刃砸上一下,就算不会当时身死,恐怕也免不了筋断骨折。 而要想以手中那两把薄如蝉翼的掌中刀去挡住那件灌以万钧巨力的兵器,无异于痴人说梦。 挡不了、接不住,所以任舟只好躲。 好在,暗算者的功夫有限,气力似乎也有些不济,选取的时机并非最佳,而后也无力再作追击,因此给任舟留出了不少余裕,令他闪躲起来颇为从容,甚至还能留出些心思来防备着张一尘的反攻。 见状,张一尘也不追击,只是在长出了一口气之后,看向了施万钧:“你很不错。” “暗箭伤人,不好得很,哪里称得上‘不错’?”施万钧哼了一声,“你别忘记那根人参就是了。” 他并非是白景行那一派的人,所以先前同样身中奇毒。此时药力刚褪去些许,他便勉力出招,虽然逼退了任舟,但他自己也同样受累非轻,说话时气息粗重,如非是及时以拐杖撑住了身子,恐怕不免摔倒在地上。 张一尘一笑:“我怎么记得是两根来着?” 施万钧又是一声冷哼,毫不领情:“你记错了,就是一根。”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张一尘,也不多看任舟一眼,只是架着拐,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第九十章 后招频出 施万钧的援手无疑令张一尘的压力为之一缓。 但他并没有轻松得太久。 就在他刚打算重振旗鼓、抢攻任舟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声闷响。 名为“闷响”,可在张一尘听来却不啻于一道惊雷——他能分辨得出来那是肉掌以巨力拍在人身上的声音,而据他所知,沈除是不善用拳脚功夫的。 正像是他所想象的,在这声闷响之后,同时还传来了一声轻哼。 沈除受伤负痛而发出的轻哼。 哪怕他已考虑得极为周到,为了避免扰乱张一尘的心神而特意咬紧牙关,但那种深入骨髓、不可言喻的剧痛还是令他的防备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这世上受了苏欣全力一掌还能安然无恙的人并非没有,但沈除绝不是其中一个。 所以,这也就意味着张一尘重新陷入了先前的那种被动中——甚至比先前更要糟糕得多,起码刚才他不至于背腹受敌。 于是他将刚刚举起的长剑又垂了下去。 “你是个聪明人。” 任舟向着苏欣使了个眼色,然后注视着张一尘说道:“白景行已死,苏夫人也落在了我的手中——无颜公子即是明证,沈除已无再战之力,厅外的那些人也未必肯听你的调度。你应当看得出来,你已没有了取胜的机会。” “既然你已胜券在握,只管来杀了我就是,又何须废话呢?” “因为我不想杀你。” “是么?”张一尘挑了挑眉毛,“为什么呢?据我所知,我们的交情好像没有深厚到这种地步。” 权衡了片刻,任舟最终决定实话实说:“因为我想要问你一些事情。” “比如?” “比如妙谛在哪?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是否是受你的托付、替你转达?” 说到此处,任舟忽然停住了话头,面色也跟着郑重了许多,然后一字一顿地继续问道:“再比如,那天晚上,你跟方……前辈究竟说了什么才致使她悬梁自尽?” “你的问题未免也太多了些,一口气问出来,你究竟想要我回答哪个呢?” “每一个。”任舟一本正经地答道,“不妨就从前两个说起。” 张一尘装模作样地考虑了一会以后,忽然露出了某种戏谑的神色:“可惜我一个也不想回答。” 说完,他干脆把剑收归鞘中,耸了耸肩:“正像是你说的,我已是有败无胜。既然横竖躲不过一个死,我又何必费心回答你的那些问题呢?” “我不会杀你。” “你不会,但是,你的话又能有多大用处呢?” 张一尘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于是任舟看向了苏欣。 而苏欣正看着罗贤。 “今天本是欢会,不宜再死更多的人了。”罗贤仍是面带戚色,长叹了一口气,“不妨就按着任少侠的意思来吧。” “不行!” 就在任舟正为罗贤的支持而颇感轻松的时候,刘慎之忽然高声嚷道。 闻言,张一尘瞥了刘慎之一眼:“看来你们的意见并不一样,那就不妨等你们商量好了再说——我并不着急。” 瞧见任舟看向了自己,刘慎之振振有词地解释道:“放虎归山,遗患无穷。” “仅此一回而已。”任舟递过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可刘慎之却对任舟的暗示视若不见,仍旧坚持己见:“前次在云梦水寨中可谓天罗地网,却仍旧被他逃了。这回如果任由他离开,恐怕再难有这样的机会。” “这倒是实话。”张一尘好像全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竟然附和着点了点头,“像这样的机会简直屈指可数,因为我并不会经常像这回一样选错帮手。” “那么,以你的意思,我该听从刘家主的建议?” “以我的意思,你们最好乖乖让出一条路来、叫我杀了罗贤才最好。”张一尘露出了一丝戏谑的笑意,“但这显然并非是我说了算的。” “故弄玄虚、死不悔改。”刘慎之恨声道。 任舟凝视着张一尘,一时并未答话,似乎想借此洞悉张一尘的真实打算。 可他却失败了。张一尘仍是那副轻松自得的样子,好像真的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既不理会刘慎之的评价,亦不防备任舟的观察。 于是任舟转而瞥了施万钧一眼。 后者会意,咧开了嘴巴、露出一种粗犷的笑意:“你不必担心我,我们的买卖已做完了。” “可如果他死在这里的话……” 不等任舟说完,施万钧便抢先解释道:“那也跟我没什么关系了。我收他一根参,救他一回命,公平得很。再有更多的参我也用不到。” “不,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他死在这里的话,又有谁会代他完成你们之间的交易呢?” “当然是‘参帮’。张龙头早已跟他们谈妥了。” “参帮?” 任舟一怔,突然想起了花清临终时所说的话——张一尘出身于一个名为“子正”、精擅医术的组织。一个精擅医术的组织与一个以贩卖药材为业的帮派有些交情当然无足奇怪,令任舟不解的是,张一尘为何只动用了“夜枭”的力量,却对“参帮”置之不理呢? 像是这么重要、牵连颇广的事件里,“参帮”所能发挥的力量绝不仅仅只是提供交易的筹码那么简单。 “你在想什么呢?”刘慎之忍不住问道。 “我……” 任舟刚一开口,便被厅外传来的一阵嘈杂的喧闹声打断了,紧跟着便有人高喊道:“走水!走水!” 起初,这么喊的不过是一两个人,声音也颇为遥远,并未引发多么大的骚动。 但是,慢慢地,嘶声呼吼的人越来越多,喊话的内容如出一辙、语气却愈发慌乱,令厅中不少人都骇然色变——他们所中的毒还未尽褪,即使侥幸逃脱火海,站立不稳之下,也极有可能死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 好在,于这样的紧要关头,罗贤终于振作了些许精神。 “不要慌张,传我的命令,就近取水救火。外边围厅的人,听从调遣的既往不咎,不听从调遣的……” 罗贤顿了顿,最终面色无奈地挤出了四个字:“就地格杀。” 说着话,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玉牌,随手抛给了先前随他取回冰盘的那位庄丁——能有资格陪他去做这么紧要的事情,身份高低也就无需赘言了。 正在所有人都为罗贤的调度有方而松了口气的时候,张一尘忽然脚步一踏、拧身向外冲去,同时长剑一挥,急急向着苏欣的胸口削去。 这一剑是他运足力气而发,剑势既猛且快,配合着他的身形,剑光须臾之间已到了苏欣左近。 惊骇之下,苏欣只好侧身闪避,却为张一尘留出了充足的空当。 等到苏欣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张一尘已逃出了镜花厅外。 “我去。”经过苏欣身旁时,任舟随手往身后一指,“人心未定,多加小心……” 最后的“小心”二字已随着任舟的身形远遁而略显缥缈,最终隐没在了汹涌人潮的呼喊声中。 好在,苏欣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驻足远眺了一眼之后,便依言退回厅中、守在了罗贤的身旁。 第九十一章 猎人与猎物 张一尘在房顶巷间疾速飞奔着,与汹涌的人潮背道而驰,兔起鹘落间,已能看见隔断内外庄的那道雄关。 眼见出庄在即,他却没有丝毫轻松之色,反而将嘴唇紧紧地抿着,一只手也紧紧地握着剑柄,须臾不肯放开。 因为他可以清楚地听见,就在他身后的不远处,还有另一个人正吊在他的身后,速度不紧不慢,正和他自己相当。他快一分,那个人便跟着快一分;他稍稍放缓步伐,那个人也就跟着放缓,既不过分迫近,也不容他将距离拉开,像足了一只悠闲的猫正在玩弄仓皇逃奔却又无路可走的老鼠。 任舟! 张一尘咬了咬牙。 他无需回头,便能猜得出对方的身份。 在房屋间数次转向也未能甩脱任舟以后,张一尘只好放弃了那样的努力、改而另寻他法。 最终,在即将抵达那道雄关的时候,张一尘忽然脚步一错,方向也随之一折,飞身进入了一处密林中。 进入树林以后,他先是闪身藏到一株巨大的树木之后,又拾起几枚石子、分别向着前方的几棵树干上打去,发出一阵不大不小的“碰碰”声,就如同飞驰的人蹬踏于其上那样。 而他自己则在那一阵声音的掩饰下,手足并用、飞速攀到了树顶上。 时已初春,树叶虽然远称不上茂盛,但也发出了稀疏的几只新芽,再加上本就粗壮的枝干,倒是为他提供了一种天然的庇护,如非仔细搜寻的话,站在树下的人便很难察觉头顶上的异常。 于是他刻意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使其变得缓慢而悠长,屏息凝神地等待着。 局势似乎随着他的一系列作为而悄然改变了——他由原本仓皇逃窜的老鼠摇身一变成为了猎人,而衔尾追击的任舟则沦为了随时可能因冒然踏入陷阱而送命的猎物。 伴着一阵缓慢而沉稳的脚步声,任舟也终于走进了林中。 张一尘握剑的那只手愈发用力了,掌心已沁出了些许汗水,汗水浸入剑缑中,使其变得格外湿滑,于是张一尘握得也就更紧了。 他甚至比在镜花厅中时更要紧张——哪怕任舟已明白地说过他不会杀自己,但是,有的秘密比生死更要重要得多。 好在,现在他还走到“非此即彼”的那一刻,他还有一线希望,他还不愿就此认输——哪怕真的只有一线。 张一尘瞥了面带着慎重之色、缓步前行的任舟一眼,仅仅一眼,之后,他便迫使自己将目光移开了。 他这样做,当然不是因为他缺乏面对任舟的勇气,而是因为他了解天道谷的心法,知道天道谷的门人们在甄别杀气上有着独得之秘。 不但是目光,他几乎将周身上下的杀气全部尽力收敛起来了,努力不放出一丝一毫,连呼吸也缓慢得近乎静止。 他的整个人几乎已与他藏身的这颗参天巨树连成了一体。 这正是杀手这种行当的本门功夫,而他在这一道上可谓宗师。 这或许不能够瞒得过任舟,但已是他现在唯一能做到的。 尽人事,听天命,他接下去能做的就只有等。 他虽然不能看,却能用耳朵听——功夫练到了他这样的地步,用眼睛和用耳朵也就不差多少了。 任舟慢慢地走到了他藏身的这棵树旁,忽然顿住了脚步。 这很正常。 张一尘在心里安慰着自己:那里本就是他最后出现的地方,任舟停在那里观察一番也情有可原,并不意味着他已有所发现。 正像是张一尘所猜想的那样,任舟在原地稍作停顿之后,又慢慢地向前走去。 一丈…… 一丈半…… 两丈…… 听着下面传来的、靴子踩在干硬的泥土上所发出的响声,张一尘在心中默默地计算着自己与任舟之间的距离。 他已打定主意,等到任舟走到第二棵树旁边、与自己相距三丈的时候,他便要发足狂奔。 他在默默地做着准备,两条腿上的肌肉也跟着绷紧了。 还有最后一步。 张一尘悄无声息地用空闲的那只手微微撑起身子来,同时谨慎地调整了一下腰间的长剑,以防剑鞘与枝干碰撞而发出什么不该有的声响。 任舟终于踏出了那一步。 张一尘的眼睛一亮,浑身上下亦随之一紧——他的身体就如同一张拉满的弓,下一刻便要飞射而出。 然后,他猛地深吸一口气,手足同时发力。 凭着这一瞬间的爆发,他即使不能一举甩脱任舟,也可拉开一段距离。 他是这么打算的,也即将要这么做。 但就在箭即将离弦的那一刹,他忽然听到了某种怪异的声响——某种尖锐而急促的破风声,正向着他前行的方向打去。 如果他继续维持原计划不做改变,那势必为暗器所伤,而要是他留在原地,亦或者侧身躲避,便难免再度落入任舟的威胁中。 此时他已无暇犹豫,所以略一考虑之后,他便做出了决定,硬生生地止住了前冲的势头,改为用手在枝干上猛地一拍,翻身落到了地上。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虽然不是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却无疑适用于极大多数情况,比如现在。 只不过,眼前的亏虽然避开了,但眼后的亏却转瞬即至。 张一尘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子。 任舟正面露微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现在你该相信我无意杀你了吧?”任舟笑吟吟地说道,“否则你此时不会还站着。” “你不应该能发现我。”张一尘并不理会任舟的示好。 “张龙头隐介藏形的功夫已登峰造极,就我所知道的人中,无能出你之右者,我也确实没有发现你。”任舟耸了耸肩,“刚刚只不过是碰运气而已,只不过正好叫我碰到了。” “那你的运气实在不错。”张一尘的语气中不无讥讽。 任舟附和着点了点头:“还好吧,不过也跟张龙头的准备太过仓促有关。” 说着话,任舟指了指他身后的树干。 张一尘蹙眉问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不过是在上边发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就像是这样……” 说着话,任舟忽然以脚尖挑起一枚不大不小的石子握在手中,手腕一甩,石子也随之打向了张一尘身旁的树干,发出了一声闷响。 然后,张一尘就在那枚石子击打过的地方发现了一道白印。 “张龙头想以这样的响声模仿蹬踏声,诱我向前追击,这样的想法不可谓不巧妙,不过却因时间仓促而不得不留下这样的破绽,恰好被我发现了。” “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怔然出神地望了那道白印片刻之后,张一尘再次看向了任舟,“我虽然不是你的对手,但你要想毫发无损地生擒我也非易事。” “我不想杀你,也不想擒你,只不过是想要问几个问题罢了。”任舟沉声答道。 张一尘轻轻吐出一口气,表情由凝重转为了释然:“我倒宁可你是想杀了我。” 任舟的嘴唇微微扯动了一下:“你意已决?” “你觉得呢?”张一尘毫不客气地反问。 任舟默然,一翻手腕,“千山”与“一箭”已夹在了他双手指间。 而张一尘也不甘示弱地拔剑在手,剑锋斜垂向地面,蓄势待发。 第九十二章 不速之客 “你心急了。” 又一次身形交错之后,任舟没有像先前那样奋力追击,而是停在了原地,一副神完气足的从容神色。 张一尘默默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由肋部到肩膀再到胳膊的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口,轻轻咬了咬牙,并不答话,只是重振旗鼓、再度挥剑飞身向任舟刺去。 他不能不急。 他的后招已经出尽,那一把突然烧起来的大火便是他逃生的最后希望,如果不能趁着因之而起的混乱顺利逃走,那么在大火熄灭的时候,便是他的死期。 所以他此时再无余裕去和任舟讲什么放过与否的废话,而是一门心思手上发力,一剑比一剑更快、一剑比一剑更狠,甚至不惜搏命,以招换招,只求能尽快取胜、尽早脱身。 可惜,在那些细密如鳞纹的伤口影响下,他的气力仿佛也随着那些浸满衣衫的殷殷血液而不断流失着,剑法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威能,虽不至于绵软无力,却也是破绽重重,并未给身处于剑势正中的任舟多少压力。 任舟一面从容闪躲,一面还有闲暇能时不时地抽空给出两句或是“慢了”或是“偏了”的点评,令本就心浮气躁的张一尘不胜其扰。 “你气机已衰,剑势散乱,就算我不出手,恐怕十招之后你也会无以为继,何必勉强呢?” 张一尘紧抿着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任舟,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看似对任舟的话全不在意,但是他逐渐粗重的呼吸却表明了他并不像看起来那样淡定。 见状,任舟心知对方战意已决,再不多话,身形忽然向左一探,就在张一尘以为他要攻向左侧、剑势也随之变化的时候,他却又猛地一闪,抽身向右扑去。 先前张一尘为了防备左侧而半拧着身子,眼看任舟将到自己的身后,一时应变不及,只好旋转手腕,剑改反握,由肋部向后刺出,以冀能稍阻任舟的来势、为自己争取到转身后退的些许时间。 他的这种应对已可谓沉着,却不想正中任舟的下怀。 瞧见张一尘的动作以后,任舟点向张一尘右侧的足尖忽然在地上一点,接着这股力道,他又停在了原先的位置上,直面着张一尘的身侧。 随后,他出手如电,两只手分别袭向张一尘的肋部和脖颈。 张一尘面如土色。 他已无力再做更多抵抗,先前的变招已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所以面对着任舟的这一招,他已无计可施了。 如果换在平日,他并未受伤、也不曾像今天这样连番苦战的时候,或许他还有办法能够挽救一二,可是现在…… “你输了。” 刀并未封喉,而是紧贴在了张一尘的咽喉上,却没有再前进半分。 张一尘维持着先前那种怪异的姿势,瞥了任舟一眼,没有说话。 “你现在肯否回答我的问题了呢?”任舟微笑着,“比如,妙谛在哪?” 张一尘十分干脆地答道:“死了。” “死了?”任舟眉毛一拧,“为什么?” 张一尘轻轻地舔了舔嘴唇,露出一种古怪的笑意,却并未直接作答,而是反问道:“你先前也收到了罗贤的信吧?” “当然,这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张一尘的笑意愈发诡异,“那封信你当然也看过了?” “你在说废话。”任舟毫不客气地呵斥道。 “不,这当然不是废话,而是好话,有用极了的那种好话。信你既然已经看过了,那么信纸呢?你是否还留着?” 对于越发迫近的刀锋,张一尘仿佛熟视无睹,只是仍带着那种笑容、沉默地观察着任舟的面色变化。 在看见任舟露出了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之后,他才接着说道:“你们天道谷既然崇奉道教,便理该明白何谓‘得鱼忘筌’。信的内容你既然已知悉了,那么用以记载内容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纸,也就没有保留的必要了。” “但是人和纸并不一样。” 任舟已听懂了对方的意思,所以声音不可避免地压低、冷淡了许多。 “确实不同。”张一尘哂笑,“因为有的人的价值或许还比不上那么一张纸。” 任舟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在辨析张一尘所言的真伪,又像是在观察着张一尘的表情。 半晌,他忽然问道:“比如张介?” “什么意思?”张一尘的笑容一敛,面色犹疑,目光闪烁,虽是反问,却因声音中那一丝几乎微不可查的颤抖而显得底气不足。 “没什么意思。”任舟笑了笑,“只不过是想告诉你,要查清楚你的底细也并不太难。当年令尊在大皇子手下,职虽不过参军,却可谓颇受倚重,更是随大皇子一路进京、夺得太子之位。可惜,世事无常,大皇子的突然身死使令尊在朝中的地位急转直下,‘从龙’在一夜之间变为了‘从逆’,最后落得一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幸好还留下了你这么一条血脉。” “那并非是走运。”张一尘闭上眼睛,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只不过是因为他没有想到——也没有人能想得到——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脸上挨了那么一刀、连头都快被劈成两半了,居然还能活得下来。” “他当然指的是王柱国了?” 张一尘没有否认。 他也没有否认的必要了。 “‘子正’救了你?” 张一尘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任舟,良久才反问:“花清告诉你的?” 任舟也同样没有否认。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问?”张一尘叹了口气,“我早该是个死人了,如果你想要以我的性命相要挟,恐怕是打错了主意。” “我不会杀你……” 张一尘眼皮一挑。 “……但也同样不能放了你。”任舟接着说道,“如果你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说的话,那我确实无计可施。但是我知道一个人,他对付起像你这样的人十分有办法。” “蒋涵洋?” 任舟微笑着点了点头。 张一尘的面色又是猛地一变,忽然向前一探身、作势要撞在任舟的刀锋上自尽。 可惜,早在他行动之前,任舟已先一步收回了掌中刀,单单以手掌在张一尘的咽喉处一抵,趁着对方目眩失神的机会,用另一只手在他周身要穴处接连拍下。 等到张一尘回过神来之后,已是一动也不能动了。 “这样便方便多了,我们彼此也不会给对方多添什么麻烦。” 任舟拍了拍手,轻松地笑了笑。 然而,他的笑容还未消退便僵滞在了脸上。 他的手也一同僵在了身前。 他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张一尘——张一尘仍好端端地站在他的面前,全身要穴尽数受制,什么也做不了,连话也说不出来。 他之所以做出这种反应,只不过是因为他感受到了除了他和张一尘以外的另一个人的气息。 就在他的身后。 自从他出天道谷以来,还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对手,能潜行到他身后却让他毫无知觉。 所以他一动也不敢动,连话也不敢多说半句,以免引起对方的激烈反应。 他在等着对方开口。 对方并没有让他等得太久:“你可以走了。” 这道声音干涩而嘶哑,却自有某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其中。 “我?”任舟佯装不解。 沉默了片刻之后,对方突然动了。 听见因对方行动而带起的风声,任舟下意识地想要侧身躲避、顺便抽眼看看对方的面容,但还没等他回过头来,便觉得后颈传来一阵凉意。 于是他立刻识趣地停下了动作。 然后那阵凉意也就随之消失了。 “你明白了么?” “当然。”任舟颔首示意。 “那么,你还有别的话可说么?” “没有,什么话也没有了。”任舟改为摇头,“你尽可将他带走了。” “很好。” 第九十三章 性命相胁 “张一尘呢?” “走了。” “走了?” “嗯。” “他去哪了?” “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回来了,又没有跟着他,怎么会知道他要去哪?” “……你把他放走了?” “算是吧。” “算是?什么叫算是?” “算是的意思就是说,他走的时候我确实没有阻拦,所以你说我‘放走’了他也不算有错。” “你不是他的对手?” “先前在厅中时,如非有施当家插手,他早已败在我手上;后来追逐时他气势一蹶不振,就更非我的对手了。” “那么,他是否有什么不肯轻易示人的杀招,你一时不察才吃了亏、只好放任他离开了?” “你瞧我周身上下像是吃过亏的样子么?” “不像,确实不像。”瞧着任舟那副悠游自在的样子,刘慎之终于忍不住把眼睛一瞪,“就因为不像,所以我才问你这么多——你既然并未在他手上吃亏,为什么肯放他离开?” 任舟耸了耸肩,略带无奈地答道:“因为我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什么叫没有办法?”刘慎之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任舟思忖了片刻,环顾一圈以后,忽然大踏步走到了一位庄丁的跟前,蓦地将两根并拢的手指贴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感受到了脖颈间传来的丝丝凉意,庄丁的面色立刻变得有些尴尬而紧张,勉强挤出来了一丝微笑:“爷,您这是……” “没什么,只不过想问你一件事:你信不信我可以在顷刻间取你的命?” “信,当然信。”庄丁的脖子梗住了,一动也不敢动,笑容更为勉强。 “那就好。”任舟微笑着以另一只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不必紧张,接下来只要你按我说的做,保管你平安无虞。” “这……” 庄丁略一迟疑,偷眼觑着罗贤,却发现罗贤毫无阻止的意思,反而是任舟又将指头贴得近了些,只好连忙应道:“成,成,您尽管吩咐。” 任舟瞟了刘慎之一眼,嘴里问道:“你瞧见了刘家主没有?” 庄丁不明其意,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当然看见了。” “好,跟我过去。” 庄丁只好照办。 “你要做什么?” 刘慎之的四肢都为张一尘所伤,此时虽已止住了血,却也用不上力气,只能瘫坐在椅子上,样貌颇为委顿。所以,他即使因任舟那种突兀的要求而心生警觉,却也做不出任何防备,只好努力挺了挺上半身、略微乔出些严阵以待的模样。 “没什么。” 任舟冲刘慎之笑了笑。 就在刘慎之因那种微笑而稍稍安心的时候,任舟又转过头对庄丁命令道:“去从刘家主的脸上揪三根胡子下来。” “你敢?!” 还不等庄丁反应,刘慎之便急不可耐地嚷了起来,如非是受了重伤,此时他恐怕早已从椅子上跳起来了。 但他跳不起来,甚至连挥一挥手、挡开庄丁的力气也欠奉,那一声看似底气十足的叫嚷,实则也不过是一种虚张声势的恫吓。 这样空洞的威胁当然不足以令任舟犹豫,但对付起庄丁来却已绰绰有余了。 “这……不大好吧?”庄丁不敢转过头,只好拼命向后转着眼珠、以冀看清任舟的神色,“大爷,我不过是个下人,您就别为难小的了吧?” “不必害怕,你只管去做就是了。”任舟好整以暇地温言鼓励着,“刘家主雅量恢弘,想必不会因你这么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着恼。何况,他现在一动也不能动,就算是要等到秋后算账,我也可为你挡下来——他远非我的对手,这一点你尽可放心。” “你别听他说这种混账话——不对,是放这种混账屁。你要真敢听他的话,等到我恢复之后,你哪根指头揪的我胡子,我就剁哪根指头,一根手指头揪的,我就剁一根,两根揪的,我就剁两根,非要把这笔账算清楚不可,我看他到时候能否保得下你。” 哪怕刘慎之心知任舟所说是实、自己确非他的对手,可到了这样颜面攸关的时候,他只好豁出去了,半步不让。 闻言,庄丁的面色更苦,先前因任舟的话而生出的一点意动也随着刘慎之这番慷慨激昂的威胁而抛到九霄云外了,仍是踌躇不决,既不敢上前、更不敢退后。 任舟见状,好像是耐心尽失了那样,收起了先前的温和之意,转而换上一副冰冷的语气:“那就看你怎样选了。你要是听他的,人头立时落地;但你要是听我的,至多只是丢几根指头,还能保住一条命。其中利害,你不妨斟酌一下——不过,我的耐心有限得很,所以只有三声数的时间,过了时间如果你还不肯听话嘛……” 任舟不不动声色地又将刀锋抵得更近了些,庄丁的面色亦随之而苍白了几分。 “那就抱歉得很了。” “三!” 庄丁再度看向了罗贤——在他的眼中,自己的这位庄主或许是此时唯一能将他超拔出苦海的救星。 可惜,他再度失望了,罗贤只是对着他露出了一抹宽和的笑容,就像是一个饶有兴致的观众一样,却不肯多说一句话。 “二!” 庄丁紧紧地抿住了嘴唇,改而看向了刘慎之,却因对方的嗔容怒目而又迅速移开了视线。 “一!” 任舟的计数已到了末尾,庄丁仍是一动不动,目光却坚定了许多。 罗贤素有仁名,自己虽然不过是一介下人,可庄主也不至于见死不救。 这是他此时因罗贤的那抹笑容而生出的想法。 他不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是对是错,但他决心赌一赌。 万幸,他的运气实在不错。 就在任舟冷笑一声,作势手上用力、将要割断庄丁的喉咙时,罗贤终于忍不住高喊了一声“且慢。” “哦?”任舟虽是依言而停下了动作,可“千山”实在太过锋利、他的动作也太快了些,以至于庄丁的脖子上还是出现了一道不算太深的伤口,“罗庄主还有什么话说?” 瞧着因那道伤口而面如土色、战栗不止的庄丁,罗贤微微皱了皱眉毛:“他不过是一个下人,少侠又何必强人所难呢?不妨卖给在下一个面子,放他一马吧。” 他先前只以为任舟是耍笑玩闹,所以迟迟不肯发话。可此时见任舟出手伤人,他也就无法再作壁上观了,语气也相应强硬了许多。 “罗庄主的面子当然不小,但我的面子也同样要紧。”任舟看了看罗贤,又看了看颤抖如筛糠的庄丁,“虽然不能就此作罢,但我却可以看在罗庄主的面子上、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同样是三声数,三声数以后、你再不从命,那就谁也救不了你了。” 见任舟主意坚决,罗贤只好冲庄丁使了个眼色,就连刘慎之也微微颔首。 事关性命,又有罗贤默许以及刘慎之首肯,庄丁再不犹豫,就在任舟喊出“三”的同时,庄丁猛地向前跨了一步、探手向着刘慎之的脸上抓去。 刘慎之虽然面露苦笑,却是不躲不避,摆明了任由庄丁施为。 但是,就在庄丁的手指距刘慎之的胡须仅有三寸远的时候,任舟忽然出手如电、猛地攥住了庄丁的腕子。 “任大爷……”庄丁眼巴巴地看着任舟。 “没事了。” 任舟说着话,手上一松,放开了庄丁的手腕,另一只手也从庄丁的脖子旁挪开了,手腕一翻,“千山”已隐藏在了袖子里。 然后,他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锦囊,由其中取出了一个小纸包递给了庄丁。对方茫然地接过以后,他才重新将锦囊放回怀中,手再出来的时候就变为了攥着一小锭银子,约莫有三四两。 “纸包里是伤药,拿水调匀之后抹在伤口上,明天应该就好了。至于这锭银子,就权当是我赔礼了。” 任舟的语气又换回了先前的那种平和,说话的时候还不忘轻拍着庄丁的肩膀。 庄丁的表情疑惑与感激参半,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以眼神请示罗贤。 罗贤含笑道:“长者有赐,却之不恭。任少侠既然说了给你,那你收着便是了。” “多谢任爷,多谢庄主!” 得此横财,庄丁好像已忘却了先前的为难和不快,满面笑意地用两手捧着银子和药包,分别冲任舟和罗贤作了两个揖。 “下次有这样的好事、能用一道口子换三两银子,你不妨找我。”刘慎之胡子轻轻抖了抖,“但是,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不过是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肯放走张一尘而已。”任舟耸了耸肩,“我担心红口白牙地说出来你不肯尽信,所以只好为你演示一下当时的情境。” 刘慎之面露疑惑:“你的意思是说,当时也有那么一个人,像你现在这样挟持着你?” 这话虽然有些拗口,却不太难理解。 任舟轻轻点头。 “是谁?” “不知道。” “你不认识?” “当然——就算先前认识,当时也认不出来了。因为他的浑身上下都被黑衣包裹得严严实实,头上还带着个巨大的斗笠,四周垂下的纱幔已足够掩住他的面容,更不必提他还戴着黑色的蒙面。” 第九十四章 谜题 “你们当时交手来着?”刘慎之又上下打量了任舟一番,尤其在他脖子上仔细观察着。 “当然没有,我一向懂得变通,并不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那种人。”受刘慎之的影响,任舟忍不住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在自己的脖子上来回抚摸着。 “但你也不是那种任由别人拿捏却不知反抗的人。” 对此,任舟倒是没有否认。 “既然还没交手,你又怎么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刘慎之接着问道。 任舟又左右看了看。 刘慎之见状赶忙出言阻拦:“不必演示了,你只管说,我相信得很。” “因为他当时无声无息地便到了我的身后,如非是他刻意暴露,恐怕直到他的刀插进我的脖子时,我才能发现他。” 任舟的话说得轻松,但在场的刘慎之、苏欣与罗贤却忍不住面面相觑,表情各不相同。 其中,尤以罗贤的表情最为复杂,兼有惊讶、后怕、疑惑以及一丝尽力隐藏却又在不经意间自然流露的怀疑之色。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苏欣干咳了一声、率先开口了:“我并无怀疑之意——” 一般以这句起头的话,接下去要表述的内容大多都是与这句话的意思截然相反。 任舟这么样想,却没有打断,只是面带微笑地听着。 “——只不过,任少侠的功夫之高已可算是我生平仅见,可此时听你所说,居然还有这么一号人物能令你毫无反抗之力,听来不免令我觉得有些近乎天方夜谭。会否是你当时忙于跟张一尘缠斗,才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任舟摇了摇头:“不,其时我已占尽上风,远谈不上‘缠斗’,更不会给别人留出这样的机会。” 见任舟回答得笃定,刘慎之忍不住说道:“依我看来,你于武学一途的造诣已可谓独步武林。江湖上数得上号的高手里,身手跟你仿佛的不过一二——或者干脆一个也没有。而像你说的这位不速之客,既然身手远在你之上,那么天下大可去得,又何至于这样藏头露尾、寂寂无名呢?” “异人异行,这就非我能知了。”任舟偏着头,撇了撇嘴巴,“正像是你说的,我的功夫既然尚可,那么眼力也就不会太差,当然不可能是看走眼了。” “这……”刘慎之说不出话来了。 他与苏欣倒不是对任舟有多么不信任,只不过“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凡是习武之人,无不是怀揣着“天下之大,舍我其谁”的豪情与自负。先前他们便已因武功远逊任舟而大感受挫,此时听闻还有另一个人的功夫远在任舟之上,当然更不能——或者是不肯——相信。 但是,任舟言之成理,又无谎报讹称的必要,所以他们也就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相视苦笑,感慨莫名。 “这个人既然出手救走了张一尘,那么他便极有可能是张一尘的同党了?”罗贤忽然问道。 “看起来是这样的。”任舟摸了摸鼻子,“否则,如果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话,怎么看也是我像好人多些。” 众人闻言,均是不禁莞尔,原本因任舟的这个消息而略显沉重的氛围也为之而轻松了许多。 罗贤面带着微笑继续问道:“但他们既然是同党,那位后来者又为何先前坐视张一尘失败却不搭救,一直等到张一尘垂死之际才现身呢——这并非是质问,只是有些疑惑,说出来供大家参详。” “我明白你的意思。”任舟颔首,“这同样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不过,当时轮不到我开口发问,所以……” “这是当然。” 罗贤微微颔首以示理解,转而看向了另外两人。 “慎之有何高见?”苏欣首先开口,却是把问题抛给了刘慎之。 后者迟疑了片刻,缓缓答道:“高见谈不上,不过是些猜测——会否是那位不速之客与张一尘同属‘子正’,却无多么深厚的交情,所以才坐视其败、直到张一尘性命不保的时候才出手援救?” 罗贤沉思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是觉得这种推测不无道理,但旋即又偏了偏脑袋:“刘家主所说固然不无道理,但如果二人同属子……嗯,子正,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纵使两人的交情不深,那位后来者也不该冷眼旁观张一尘的失败——除非二人的关系非但不深,甚至还有仇隙,但是……” “但是这也不大可能。”见罗贤面露思考之状,任舟索性接着罗贤的话说了下去,“否则,这件事情的主使者便不会派他们两个人来做这件事情。” “不错。”罗贤看向任舟的眼神中又多了一丝激赏。 “那我就真的想不出什么别的原因了。”刘慎之把两手一摊,表情无奈得很。 一旁的苏欣忽然坐直了身子。 “你想到什么了?”罗贤赶忙看向了他。 “醉翁之意不在酒。”苏欣看着罗贤,一字一顿地说道。 罗贤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他一开始就不是冲着冰盘山庄来的?” 苏欣先是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显得举棋不定。 “要说是冲着冰盘山庄来的,那个后来者便不该置身事外;而要说不是的话,那他们又何必大费周章、甚至不惜动用沈除和白景行这两个埋藏已久的暗子呢?”任舟慢慢地靠在椅背上,轻轻地摩挲着嘴巴,目光闪烁。 “除非是他们除此以外,另有更重要的目的,可是……”罗贤同样靠在椅背上,微微仰着头,直视着粗壮的梁木,轻声呢喃,“可是,会是什么呢?” 苦思无果之后,见众人都为那位突然出现的神秘来客而愁容满面、如临大敌,刘慎之轻咳了一声,宽慰道:“好啦,好啦。无论他是想要做什么,现在看来,对贵庄都没什么影响。此回是他们有心算无心,尚且无功而返,之后只需罗庄主警醒些,又有苏老板从旁协助,他们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任舟接口道:“再加上‘板荡识忠臣’,此回的波折不小,正可趁机甄拔忠义之人。” 刘慎之点着头附和:“对极了。这一回好歹是我们获胜了,怎么你们都愁容不展的,倒好像是惨败一样?” 闻言,罗贤与苏欣对视一眼,哑然失笑。 “自敝庄创建以来,从未发生过像今天这样的事情,故此有些失态,还请多多见谅。”说着话,罗贤又分别向任舟和刘慎之拱手行了一礼,“先前对亏二位大侠提醒,再加上不计前嫌、鼎力相助,否则敝庄难免覆灭。这样的大恩,在下没齿难忘,日后若有用得到我冰盘山庄的,敝庄上下必全力以赴——这样说虽不免俗套,但除此以外,我也再没别的办法可表达感激之情了。” 像这样的话,无论是任舟还是刘慎之都听过了不少,所以也没露出什么激动的神色。 “对了,先前光说我那头了,自我离开镜花厅以后,还有没有生出别的变故?” “对方后招出尽了,景……白景行的人马群龙无首、也不敢再生事端,所以后来可算是太平无事,在扑灭了大火之后,我便吩咐人伺候客人回去休息了。” “那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还是罗庄主有意秋后算账?” 罗贤不假思索地答道:“此回牵连甚广,如果我揪住此事不放的话,难免人人自危,反而不美,还不如既往不咎。” 任舟比了个大拇指:“罗庄主雅量恢弘,佩服。” “不敢。”罗贤苦笑着摇了摇头,“想必少侠也听说了,这镜花会虽是旁人窥伺敝庄的机会,却也同样是敝庄震慑宵小的手段,只不过此回敝庄筹备不周以至落于被动,本就是技不如人,还怎么好报复呢?” 任舟点了点头,岔开话题:“那么先前那把大火是谁烧起来的,是否已查明了?” “这……”罗贤的面色有些迟疑。 “我不过是随口一问,如果不方便的话,不讲也无妨。” “倒也没有方不方便,只不过这件事是我御下不严——想必少侠也猜到一二了,此外,做这件事情的人,跟少侠……也算旧识。”罗贤的表情有些古怪,说话的时候眼睛紧盯着任舟,时刻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任舟一怔,心里已有猜想,但还是问道:“哦?是谁?” “薛雨。” 罗贤一字一顿地说完,又生怕不够详细,补充道:“就是李雄的结发妻子,薛雨。” 第九十五章 尾声 “多谢。” 李雄的这句话虽是对任舟说的,可他连看也没看任舟一眼,只是望着那群因任舟的阻拦而离开的庄丁们的背影怔怔出神。 过了半晌他才从地上爬起来,连衣服上沾染的尘土都懒得掸,摇摇晃晃地从柜子里找出了两只碗,又提出来了一坛酒,一并摆到了桌子上。 任舟也默默地跟了过去,坐在了李雄的身旁。 “你都听说了?”李雄的眼睛注视着手里的酒坛,一眨也不眨,好像认真极了,可是他的手却微微地颤抖着,也不知是因为强抑着激动,还是因为刚才那顿打留下的痛苦。 “嗯。”任舟沉闷地应了一声,同样认真地盯着那坛酒。 他们好像看得心无旁骛,却又好像都没有那么认真、反而是各怀心思——任舟面对着因李雄的颤抖而飞溅出的酒水无动于衷;而李雄则是在酒从碗中溢出、一路滴到地上之后才如梦方醒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把坛子放在一边之后,李雄又发了半天呆才看向任舟,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容:“抱歉。” “没什么,人有失手,难免的。”任舟佯装不明其意,将碗推到了自己面前,“我喝的时候注意些就是了。” 李雄的笑意隐没,可苦意却未减少分毫:“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任舟轻轻地以手指摩挲着碗沿,没有答话。 “你是不是早已看出了破绽?” 任舟默默地点了点头。 李雄叹了口气,忽然举起碗来、一饮而尽,然后又为自己满上了。 再喝了一大口、面目也随之有些发红之后,他长出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是张龙头找上的我,就在你到庄里之前三天——” 任舟忽然开口,打断了李雄的话:“现在已不必再说这些了。” “我想说。” 顿了顿之后,李雄闷声答道:“你就权当是听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吧。” 言已至此,任舟还能说什么呢? 他只好点了点头,任由李雄接着说下去。 “我先前以为自己已走得够远,不会再有人找得到我,我可以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或者是在庄里混出名堂来,扬眉吐气地衣锦还乡。没想到,张龙头还是能找得到我——” 那当然是因为薛雨的缘故——任舟动了动嘴唇,最终没把这句话说明白。 “——当然,我现在明白了,有雨儿在,就算我走到天涯海角,他还是一样能找得到我。”任舟为照顾李雄感受而隐去的话,李雄却代他说了出来。 任舟只好继续点头。 “我当时并不想应承下来这件事,可我却不得不答应。”说到此处,李雄似乎觉得愧对任舟、脸上无光,所以把头垂了下去,“这并非是因为他许给我的那些好处——不管你相信与否,可是当时我真的没有一丁点的心动,反而觉得恐惧,甚至还有一些……反感。” “我相信你。” 任舟伸出手在李雄的肩膀上拍了拍。 “多谢。”李雄抬起头,终于肯看向任舟了,目光里充满了感激。 任舟报之以微笑:“我能明白,就算你不肯答应张龙头也不行,因为薛——大嫂一定会想方设法地说服你。” 这回轮到李雄沉默着点头了。 “他告诉了我蒋哥的身份、要我将这个消息转达给你。然后又教给我怎样和你相见、相认,甚至连我们谈话时,我在看见你怎样的反应时该怎么说,他都安排得清清楚楚。包括那天的老虎、二哥,也都是经他授意才做出那些事的。” 任舟端起碗来抿了一口酒,不动声色地说道:“看来他为了借我这柄刀还真是煞费苦心。” 李雄先是点头应和,旋即好像为此想起了伤心事,眼眶跟着有些发红,赶忙猛灌了一大口酒。 见状,任舟幽幽叹了口气,却没说出什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之类的话——现在,他作为得胜者,无论说什么,哪怕是真切的关心或者宽慰,恐怕也不会起到任何效果,甚至可能适得其反、被当做是事不关己的嘲笑。 所以他只是以悲悯和同情的目光看着李雄,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他等得并不太久。 喝下那口酒之后,李雄的面目又红了几分,但情绪却平静了不少:“其他的事情我就没份参与啦,所以也说不出个道道来,你或是听闻、或是亲眼瞧见,知道得应该比我更清楚。” “差不多吧,”任舟不置可否,“你想要听听么?” “一点也不想。”李雄苦笑着摇头。 任舟耸了耸肩,没有强求。 “我究竟该感激你,还是该痛恨你呢?”一口气将碗中剩下的酒喝得干干净净之后,李雄忽然问道。 任舟有些诧异:“什么?” 李雄一边面色如常地为自己斟酒,一边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你说,我究竟是该感激你呢,还是该痛恨你呢?” “什么意思?”这回任舟听清楚了,却更糊涂了。 李雄喟然长叹:“如非是你,我或许就在百花苑中一条道走到黑了,到最后免不了严刑拷打,要么是把这条命捐在六扇门的大牢里,要么是因松口招供而被视为叛徒、死在张龙头手上;即使他们侥幸成功了,我或许也要被灭口。就这点来说,你等同于救下了我的性命,我无论怎么感激你都是应该的。可是……” 说到此处,李雄话锋一转:“可是,我是个没什么大本事的人,至多也只是靠着一膀子力气给人看家护院、混口饭吃,根本没什么利用的价值。张一尘他之所以找上了我,也是看在了我跟你的交情上,最终搅得我不得安宁,甚至连雨儿她、她——” 李雄猛地吸了一口气,嘴唇抿来抿去、最终还是轻轻颤抖着,然后露出了一种古怪的笑容——所谓的古怪,是因为这根本不算是笑,而更像是近似于哭的戚容——颤声道:“——她也为此送了命。你说,我究竟该感激你,还是该痛恨你呢?” 任舟闭口不答。 他并非无言以对,只不过,面对着此时的李雄,他如果真的说出了心中的答案,无疑是一种残忍。 所以他沉默了,也只有沉默。 而李雄也并非一定要得到答案。 他只不过是借此来宣泄情绪而已。 或者,他虽然喝得不多,却已经醉了。 有心事的人,是否往往更容易醉? 李雄的酒越喝越多,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任舟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看着。 看着李雄笑逐颜开,也看着他涕泗横流。 最终,那坛酒终于喝光了,李雄也终于安静了下来,一言不发地靠着椅背,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只空无一物的碗,面无表情。 任舟知道,此时已到了他离开的时候。 可他还有话要说。 “我明天就要离开了。” 李雄没有任何反应。 “你是否要跟我一起走,毕竟你做了这样的事,以后在庄内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说这句话的时候,任舟以充满暗示意味的目光看着李雄衣服上的那块块尘渍。 李雄沉默如旧。 “或者,你要是不愿意走的话,我可向罗庄主托付几句。即使不能就此拔擢你到内庄去,却也可为你找一份清闲些的差事,起码比养狗要舒服些——” “不必费心了。”李雄终于开口了,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任舟的话,“我已不想再到哪里去了,就呆在这里就很好——无论别人怎样对待我,那也都是我应得的。” 任舟点了点头:“好,那我就去找罗庄主——” “同样不必了。” “为什么?” “因为我忽然喜欢上养狗了。” 李雄扭过头看着任舟,认认真真地回答:“我给它肉吃,它就冲我摇尾巴;我打它,它就呜咽着逃跑或是冲我呲牙。跟狗相处,总归要比跟人相处轻松得多。” 第一章 返程 “二位爷,”刘安左右看了一眼挤坐在他身边的任舟和刘慎之,满面苦色,“您们要不进去歇息一会?外边风急,再加上尘土飞扬的,未免太不自在了。” 任舟倚靠在车厢上,微微眯着眼睛,目视前方,悠然答道:“不妨事,里头太闷了,在外边畅快些。” “咱离开山庄走了三个多时辰,您也透了三个多时辰的气,总该好了吧?” 任舟还没开口,刘慎之先横了刘安一眼:“这叫什么话?我们在这碍你的事了么?” 刘安想要点头,却又不敢,只好支吾着答道:“没,没,就是有些伸展不开——二位爷能与小的同席而坐,当然是我莫大的福分,只不过我担心脚程慢了、耽误二位爷的要事。” 刘慎之瞟了任舟一眼,冷哼着答道:“你只管驾车就行,走得慢些就慢些,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 “成,成。”刘安一边无奈地应和着,一边把身子向前倾了倾,以便给向后倚着车厢的二人留出充足的余裕。 “你想什么呢?”刘慎之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刘安让出来的那些空余,又往任舟那边靠了些许。 “没想什么。”任舟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匹在刘安的驱使下飞奔的驽马,“只是在担心。” “张一尘?” 任舟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刘慎之把嘴一咧,露出某种得意的笑意,却不说话,反而缩回了身子。 “你笑什么?”任舟略显诧异。 “也没笑什么,不过是为了终于赶在你前边办成一件事而颇感开心。” 任舟听得云山雾罩:“什么意思?” “昨晚咱们散场之后,你去找李雄叙旧了,我也没闲着,而是飞鸽传书家中,要家人星夜赶奔京城,将冰盘山庄里的事情报知蒋涵洋。”刘慎之眨了眨眼睛,“如果我所料不差,恐怕蒋涵洋得了消息之后,早已在燕京山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专等张一尘返回时一举擒获。” 任舟抿了抿嘴唇:“如果他真按着你的想法做了,恐怕又是一场无用功。” 刘慎之的笑容一僵:“什么意思?” “就是说,张一尘绝无可能再返回燕京山上了。”任舟打了个呵欠,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他做起事来一向小心谨慎、谋定后动。先前他明知我们要赶去赴宴,却还是在冰盘山庄中露出行藏,想来便是提早做好了准备、不怕我们向蒋涵洋报信,更不怕蒋涵洋的追剿。” 刘慎之不服气地反驳道:“或许是孤注一掷也说不定。” “如果他单单只是‘北方绿林道总龙头’的话,确有这样的可能。”任舟轻撇了一下嘴巴,“但是他身后还有那个劳什子的‘子正’,便意味着他仍有退路。一时之败,想来于他而言还远未到山穷水尽、万劫不复的境地,当然也就不会冒着奇险再回到燕京山上——甚至会否回北方犹未可知。毕竟他在关外还有参帮这么一股势力,即使不能像夜枭那样驱策,但要藏身的话也不会太难。” “阴魂不散,死而不僵。”刘慎之咂了咂嘴吧,“那么你现在是担心那个‘子正’多些了?” “算是吧?” “算是?”刘慎之一怔,“那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叫你忧心?” 任舟面色古怪地看了刘慎之一眼,没有答话,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思忖片刻之后,刘慎之的表情由诧异转为狐疑,摩挲了两下胡子,他又重新靠向了任舟,甚至比先前挨得更要近一些,然后附在任舟耳边轻声问道:“我女儿?” 任舟的眼皮猛地一跳:“什么意思?” 他的这种反应倒好像正合刘慎之的预料一样。于是,后者露出了一抹微笑,隔着帘子、向车厢内扫了一眼之后,轻轻拍了拍任舟的肩膀,将声音又压低了一些:“没关系,年轻人难免为情爱所困,进退两难、举步维艰,这亦是常事。我虽是琼儿的父亲,但和你的交情——无论是因为许沉还是因为你自己——都算得上深厚,所以我也不会为难你。这件事全凭你自己决断就是了,不必顾忌我的面子。” 任舟斜眼看着刘慎之,一时没有答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刘慎之蹙起眉头。 “没什么。”任舟又把头转了回去,“下次你再到京城的时候,如果我也在的话,你一定要来找我,我请你和一碗羊汤。” “那位杨老板的羊汤?我上次喝过一回,味道确实不错。” “不,要紧的不是喝汤,而是说话。”任舟的表情十分认真,“你们一定有很多话可聊。” “为什么?”刘慎之不解其意。 “因为你们同样掌握着一门绝学,正可互相印证、一较高下。” “绝学?”刘慎之一愣,坐直了身子,低下头、仔细瞧了瞧自己的周身上下,又歪着脑袋回忆了片刻,“那位杨老板看起来平平无奇、全不通武艺,不像是会什么绝学的样子。” “那你是看走眼了,他不但身负绝学,而且他在那门绝学上的造诣可谓独步天下,就我所知,少有对手。” 顿了顿之后,任舟又补充道:“或许你可以算一个。” “我越听越糊涂了。”刘慎之以手指轻轻地摩擦着脑门,“那是什么绝学?” “自说自话。” 话音未落,车厢内外同时传出了一声轻笑。 刘慎之则是略带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扁了扁嘴,又狠狠地剜了刘安一眼。 后者自知失态,赶忙扳了扳脸色,乔出一副心无旁骛、目不斜视的样子。 刘慎之虽然能吓得住刘安,却对唐象瑶毫无办法,只好假作不闻,不甘心地追问任舟:“那你干嘛以那种眼神看我?” “我以为你能想得到。” 刘慎之这回倒是机灵了许多:“你在担心那个将张一尘救走的人?” 任舟收起嬉笑之色,沉默着点了点头。 “你觉得,如果我们联手的话,能否有一战之力?” 任舟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刘慎之一番,后者在审视的目光中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膛。 在思考良久之后,任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不一定。” “不一定?”刘慎之的眉毛拧起来了,“他是否真有那么可怕?是不是你太过谨小慎微了?” “他或许没有那么可怕,但我们很难得到以二对一的机会。”任舟解释道,“他的身边还有张一尘,更不必提还可能有其他的、我们还不知道的高手。” “这……” 叫任舟这么一说,刘慎之的信心也有些受挫了。 “二位爷……” 正在二人为了此事而大感踌躇忧虑的时候,刘安忽然小心翼翼地开口了。 “怎么?”刘慎之眼皮也不抬一下。 “时候不早了,晚间风寒,我隐约瞧见前边好像有幡旗飘扬,像是个驿馆,要不咱们一会就在那休息一夜?” 闻言,刘慎之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又抬眼望了望,最终同意了刘安的建议。 第二章 客居 刘安没有看错,前行不远,路边果然有一处客栈,且非官设的驿站,于任舟这样的江湖客而言倒是省去了许多麻烦。 不同于任舟先前在鬼街中所住的那一间,这间客栈更像是一座民居的院落,里外三进,两旁又各有一座两进的跨院,看起来宽敞极了,装修也堪称雅致。 马车还没停稳,院里已经有伙计闻声而动了。 “在这么一处荒郊野岭做客栈的营生,平时有生意么?”任舟率先跳下了马车,抬头望了一眼那面在风中招展摇曳、写有“潘记”二字的旗幡,随口问道。 “嘿嘿,爷,您这就有所不知了。”伙计年龄不过双十,稚气未脱,但待人接物倒是老练得很,一边伺候着刘慎之下车、一边抽空回答任舟的问题,有条不紊,“方圆七十里之内仅有我们一家客栈,所以从开春到年末,来往的经商的客人途经这里,都少不了要在这儿住上一晚。” “经商?”刘慎之四处远眺,“周围连个鬼影都没有,有什么生意可做?” “那就多啦,贩盐、贩粮、贩布的,种类多得很。”伙计摇头晃脑地解释着,“不过要说最多的,还是做药材生意的,毕竟长白山参、天下知名,商旅也大多为此而来。” “你倒是门儿清。”刘慎之向着院子里看了一眼,却只看到了雕饰精美的影壁,“现在还有几间空房?” 伙计笑嘻嘻地答道:“要么说爷您几位来得巧了呢,就剩下了一间跨院,正好够四位住的,宽敞便利,舒服得很,也不怕被别人惊扰。” 见任舟和唐象瑶均无异议,刘慎之便吩咐伙计去安排了。 不过多时,伙计匆匆地由主院中跑出来,喊了声“请随我来”,便一把揽住辔头,当先带路,引着四人进了西侧的跨院中。 “另外两座院子都已住满人了?”刘慎之跟在伙计身旁,一边打量着院子里的摆设,一边随口问道。 伙计事无巨细地答道:“正院已住满了。至于东跨院,虽然只有一位客爷,但人家已将整座院子包了下来,甚至还把原来住在其中的客爷给赶到正院去了,所以此时正院中别提空房,连一张空床也没有了。” “哦?”刘慎之若有所思地回头望了任舟一眼,“东跨院的那位什么来头?排场这么大?” “腰间佩着把长剑,看穿着打扮、言谈举止,像是跟几位爷一样的江湖客,而且也跟几位爷一样贵气逼人——他请原先住在东跨院的那几位离开的时候,用的并非是那把剑,而是足斤足两的纹银。” 说着话,伙计将缰绳系在了马厩的立柱上,又手脚麻利地往食槽里添了点草料,然后拿手拍了拍,貌甚自豪:“咱这的草料都是专门买来的,里边还添了些豆子谷物,保准吃了有气力,稍后我再汲些水来备上。” “有劳小哥啦。”刘慎之客套了一句,又重提前话,“东跨院的那位客人既然是孤身一人,又何须包下那么大一座院子?莫非有什么隐情?” 这回伙计并未直言相告,反而是面露难色,犹豫着答道:“爷,并非是我不想说,只不过客人的事情也轮不到我一个小的多嘴,说多了难免犯忌讳,您多体恤体恤。” 伙计的回答不无道理,如果是往常,刘慎之或许也就不再多问了。 只不过,此时他与任舟同样为张一尘而深感忧虑,此时听闻有这么一位大反常态的客人,当然不肯轻易放过。 于是,在略作思考之后,刘慎之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小木牌摆在了伙计面前。 这块小巧精致的木牌上,除开各样雕工精美的花纹以外,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其上的三个大字和五个小字。 三个大字是“六扇门”,还烤了金漆,看起来璀璨夺目,五个小字则是“蒋涵洋亲颁”。 伙计看看木牌,又看看刘慎之,又看了一眼木牌,最后还是看向了刘慎之。 只不过,与刘慎之的设想不同,伙计全无钦佩或是畏惧的意思,眼神中透露出的是——也只有——茫然。 “你不明白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刘慎之大为惊讶。 伙计颇为赧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颊:“爷,我连这几个字都认不得。” 刘慎之的身后又传来两声轻笑。 这回刘安忍住了,但任舟却没忍住。 刘慎之很是不满地回头瞪了任舟一眼,然后轻咳了一声,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解释道:“不认得字也没关系,‘六扇门’你总该知道吧?” “知道知道,官衙嘛。”说着话,伙计若有所悟,回头打量了任舟等人几眼,“几位爷是穿官衣的?” “也不算吧,只不过是跟六扇门的总捕头有些交情,时不时地帮上几个小忙。”刘慎之轻轻地拍了拍伙计的肩膀,以充满暗示的语调缓缓说着,“此回我们正是有公干才途经这里。再多的呢,我就不能说了。” 伙计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番那块木牌,又将信将疑地看了刘慎之一眼,最终一咬牙:“爷,请恕小人眼拙,也辨不出来个真伪,您多见谅。请您稍待一会,我去把我们掌柜的请来,您有什么只管问他就是了,比起问我要爽利明白得多。” “这……”刘慎之反倒有些迟疑了。 他的身份当然没有任何问题,那块牌子也正像其上所刻、是蒋涵洋亲手交给他的不假。但他不愿意兴师动众——如果对方果真是张一尘,那此举无异打草惊蛇;如果不是,那便极有可能平添一个仇家。 见刘慎之面显犹豫,伙计露出了一种略带得意的笑容,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却被一件东西勾住了心神。 一锭银子。 一锭被任舟握在手中、闪烁放光的银子。 于是他重新把嘴巴闭上了,目光顺着银子看向了任舟的手、胳膊,最终一路看向了任舟的脸。 “爷,您这是……” “跟你做个生意。”任舟微笑着答道,说着话,还不忘抛了两下手中的银锭,引得伙计的目光也随之上下翻飞,“这块头不小吧?” “不小,不小。”伙计赔着笑连声答道,“如果我没看错,足有五两?” “对极了,不多不少,恰是五两整。”任舟用手在伙计的面前晃了一圈之后,手指一弯,将银子结结实实地握在了手心里,“你不必管我们的来路,我也不用你做什么,只要老老实实地回答几个问题,那么这锭银子就是你的了。再往后,无论出了什么事,都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觉得怎么样?” 伙计的眼睛紧盯着任舟的那只手,干咽了一口唾沫以后,轻轻点头:“好。” 他只不过是一个伙计,又常年生活在这样的穷乡僻壤中,连铜钱都没见过两贯以上的,更何况这足足五两一枚的银锭呢? 他无法拒绝,也没有拒绝的必要。 “那就从前边的那个问题说起吧。”任舟施施然地问道,“那位客人自己包下了一整座院子,甚至不惜把原先住在其中的人赶走,是否有什么隐情?” 这一回伙计毫不犹豫地答道:“据那位客爷自己说,是要等朋友来一起住,有旁人的话不大方便。” “朋友?”任舟与刘慎之对视了一眼,“什么样的朋友?” “爷,这我就不知道了。”伙计有些无奈,眼巴巴地看着任舟,“人家不说,我当然也不好问得太细致。” “那他的穿着打扮呢?能否为我详细描述一番?” 顿了顿之后,任舟又补充了一句:“尤其是长相,有没有什么特点?” “长相……” 伙计面露回忆之色。 正在他冥思苦想之际,忽然又有另一个声音由墙头上传来了。 “你既然想知道,不妨自己看看,又何须花这种冤枉钱呢?” 第三章 曲令明 伙计走得干脆利落,因为他已从任舟的手里得到了那锭令他魂牵梦萦的赏钱。 “你来了多久?”随手将银子抛给了伙计以后,任舟抬起头来,看着那个跨坐在墙头上的人。 就像是伙计先前所描述的那样,他是个腰间佩剑、作江湖客打扮的人。 他当然不是张一尘,时至今日,张一尘已不可能再这样随便地出现在任舟等人面前了。 但任舟先前却已与他见过面,而且不止一次——最近的一次是在镜花厅里,上一次则是在一片树林里。 只不过,二人虽有两面之缘,这回却是他们第一次交谈——在镜花厅里时,任舟忙于与张一尘周旋而无暇顾及他;而在树林里是,则是他忙于与马如龙以及胡凤仪攀谈而无暇顾及任舟。 曲令明悠然答道:“也不算太久,只是恰巧看到刘家主掏出那块牌子来。” “哦?” 任舟一挑眉毛,缓缓摇了摇头:“恐怕没有那么久吧?” 曲令明含笑反问:“是么?那么你不妨说说,我来了多久?” “在我问及你包下一整座跨院的原因时,你才刚到墙外;而在我问及你的长相时,你才刚翻身上墙。” 曲令明的眼中闪过一道异色:“你看见了?” “没有。”任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但是我听到了。” 曲令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二人之间的距离,将信将疑:“你的耳朵有这么灵便?” 任舟耸了耸肩。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明显,已无需他回答。 “佩服,也无怪张一尘会败在你手上了。”曲令明比了个大拇指,“不过,你何必明知故问呢?” “为了看你诚实与否。” “那就奇怪了,我诚实与否,跟你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当然是有的。”任舟好整以暇地答道,“你先前已问了我许多问题,于情于理,都该换成我问你了。如果你不够诚实的话,那我岂非是等同于白问了?” “那你既然已觉得我不够诚实,是打算放弃询问,还是另找一个能让我变得诚实的办法?” “先试试后者,如果后者不奏效的话,那我就只好选择前者。” “好极了。”曲令明点了点头,“那么你现在可以去找了。” “我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 任舟信心十足地点了点头。 “什么意思?”曲令明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仔细地盯着任舟,“我并不像那位伙计那么爱钱,你也该看得出来——莫非你打算用刀来问?” “这倒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任舟先是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在看见曲令明面色乍变、露出了如临大敌的神色之后,忽然又展颜一笑,“不过,却不是我现在要用的。” “那你的办法是什么?” 任舟没有答话,而是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壶。 酒壶。 曲令明原本眯着的双眼在这一瞬间便睁大了,还闪烁出了渴望的光芒。 所谓耽爱成癖,一个人要是太过喜欢某一种东西,便无需任何人的指导、任何东西的辅助,自然而然地便会拥有鉴赏的能力。 就像是许多女人往往能轻易甄别胭脂水粉的优劣一样,很多男人也能轻松地分辨出酒的好坏。 尤其是像曲令明这样的酒鬼。 所以他的眼神立刻变得笔直而炽烈,与先前伙计看向那锭银子的眼神如出一辙。 “我的鼻子也同样灵便得很。”任舟带着惬意的微笑,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鼻子,“所以我能闻得出来,你的身上同时有着三种酒味——较浓烈些的是烧刀子,想来是在冰盘山庄中享用的;稍淡的是跟伙计身上一模一样的醪糟味,想来是刚喝不久;至于最淡的一种嘛,则是女儿红或是状元红一类的黄酒,甘冽和煦,应是上品,或许就是你自己的珍藏了。” “不错,不错,想不到任大侠也是饮中客,好得很。”曲令明抚掌大笑,好像欢快极了,笑完以后,他又由腰间解下了一个葫芦来,“这其中装的正是实打实陈了一十四年的女儿红,我费劲千辛万苦才得了这么些,此时还剩了不足一半。” 说完,他又仔细看了看任舟手中的那壶酒,问道:“这就是罗庄主的珍藏了?” “应该是的——起码把这壶酒给我的人是这么说的。” “错不了。”曲令明吸了吸鼻子,“酒壶可能做旧,香气却不会骗人。” “老道。”任舟回赠了曲令明一个大拇指。 曲令明嘿嘿地笑了笑:“我们既然各有一种好酒,独饮无味,不如互通一番有无?” “互通有无嘛,倒也不必——我喝酒从来不辨好坏,只为解缠,所以,多好的酒到了我嘴里,也是牛嚼牡丹,不识其味。如果曲兄肯老老实实地解答我的疑问,我便将这一壶酒赠与曲兄也无妨。” 曲令明先是面露惊愕,旋即又连连夸赞道:“好,好,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任兄不落形迹,正是我辈楷模。” 此时,他为了得到任舟手中的那壶酒,倒是不吝溢美之词。 “谬赞了。”任舟知道其中缘由,所以也并未因曲令明的话而露出骄矜之色,语气仍是平淡如常,“那么,曲兄是答应了我的提议?” “当然,当然。”曲令明连声应着,犹恐不够肯定那样,还狠狠地点了两下头。 “首先,我想请教曲兄,你在这样的穷乡僻壤,等待的是什么样的朋友?” “当然是跟我们一样、由冰盘山庄出来的朋友。不过不是张一尘,而是养心剑庐的姜姑娘和渭南的程小子。” 有酒作饵,曲令明答起话来不但痛快,而且详尽得很。 “曲兄与他们二人关系非常?” “那倒不是——我跟程小子确实有些交情,不过他是个见了美色走不动路的主儿,为了照顾偶感风寒的姜姑娘,赁了辆马车缓步而行,寸步不离地守在左近。我等得不耐烦,于是就先行一步、到这里来候着了。” “哦——”任舟拖了个长音,面露了然之色,“那么曲兄此来,是受了什么人的邀请呢?” 曲令明不假思索地答道:“没有邀请,是我自己来的。” “自己来的?” “不错。”曲令明点了点头,“我一生所好无他,唯酒剑耳。久闻冰盘山庄中藏酒无数,庄主罗贤更是武艺通神,所以我就起了拜庄的心思,也算是适逢其会吧。” “那你跟胡公子以及马公子……” 听到这两个名字,曲令明眉头微皱,颇为不屑地答道:“先前我听说他们二人的大名,还以为是个什么英雄人物,想不到是两个趁火打劫的宵小之徒,耻与为伍,耻与为伍。不过嘛……” 曲令明的眼珠一转,嘿嘿笑道:“姓胡的家藏的百花酒倒是不赖,也不白费我那天晚上跟他们扯皮了。” 他说的那天晚上当然是指在树林中的那次饮宴。 任舟闻言,不由哑然失笑:“曲兄风光霁月,想来是决计不肯跟白景行同流合污了。” 谈及此事,曲令明微露赧然,扭捏着答道:“那天晚上我们喝酒时,他们倒确实提起过有一件大事要来与我商谈,就约在席散之后、到姓胡的住处见面。只不过嘛,当时我多贪了几杯,醒转时已是隔日天明,早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是在镜花厅中、看见姓胡的他们的作为时,我才勉强回忆起来。” “那曲兄不是后悔得很?”任舟含笑道,“命悬人手的滋味想来不是很好过吧?如果那天晚上你去赴约了,或许就能成为他们中的一个,绝无性命之虞。” “到头来还是要败在任兄的手上、靠着罗庄主发慈悲才能捡回来一条命,有什么差别?何况……”曲令明的面色更红,“何况,其时我就算没中毒,也早已醉得站不起身了,仅剩的一点神识全用来维持自己坐得直一些,以免玉山倾颓、遗人笑柄,更拿不出什么心思来为他们站脚助威了。” “好。这壶酒送给曲兄这样的高士,也不算明珠投暗了。” 说着话,任舟用力一抛,那壶酒便跃至半空、然后直直地向着曲令明落去。 “就这么简单?” 曲令明将壶接在手上,却不忙着走,反而面露迟疑。 任舟点了点头:“当然,我的话已问完了。” 看了两眼手中的酒壶之后,曲令明干咽了一口唾沫,对任舟说道:“我还有一个消息可以告诉你。” “哦?但是我没有第二壶酒了。” “不必,你问的问题太过简单,以这样的酒来换未免不值,日后要是为此来寻我麻烦,倒是我理亏了。” 曲令明把壶塞进自己怀里,一本正经地说道:“所以我以这个消息来换你的酒,算是两清,怎么样?” “愿闻其详。” “据传闻,养心剑庐——即是西子湖畔的那一座,得了上古名剑‘湛泸’。” 说完,不等任舟反应,曲令明便从墙头一跃而下,转眼消失不见了。 第四章 湛泸 “你觉得他告诉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刘慎之一边夹菜,一边随口问道。 饭菜是伙计代为张罗的,虽不算丰盛,但在这样的荒山野岭里已可算难得了。 随着饭菜一起呈上来的当然还有酒,当然也不是好酒,只不过是此处自酿的醪糟浑酒。 “你觉得呢?”任舟举起杯子来抿了一口,忍不住皱了皱眉。 见状,刘慎之不由失笑:“你不是自谓牛嚼牡丹、好坏皆可么?怎么还露出这副表情?” “好坏皆可是不假,但嚼牡丹和嚼酸菜还是不同的。”任舟放下了杯子,“你们觉得曲令明说那句话是什么用意?” 这回,他问的不单是刘慎之,还包括了一直默不作声地唐象瑶。 “我要是知道还问你做什么?”刘慎之翻了个白眼,率先作答,“我只是觉得有些蹊跷,说是报答你赠酒之情吧,可又不见什么实际的好处。” “你觉得呢?”任舟看向了唐象瑶。 后者略一思忖,曼声道:“早在我来之前就曾收到过消息,说养心剑庐将有名剑出世,没想到居然是湛泸宝剑。” “栖凰阁的消息?” 唐象瑶点了点头。 任舟轻轻抚摸着嘴巴:“这么讲,这把剑的出现并非巧合,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想来如此。” “可为什么是偏偏是湛泸呢?” 一旁的刘安一直默默旁听,不敢插话,此时见众人都因任舟的这一个问题而显出沉思之态,不由有些好奇地问道:“难道这湛泸还有什么不妥么?” “并非不妥,而是蹊跷。” 任舟沉声道:“据《越绝书》所载,此剑为欧冶子所铸,取赤堇山之锡、若耶溪之铜,并有神力相助,又兼欧冶子用尽平生技艺,才造出了长三短二共计五把宝剑,其中湛泸居首、纯钧次之,另有胜邪、鱼肠以及巨阙。” “其中纯钧曾为越王勾践所得,有人愿以‘有市之乡二,骏马千疋,千户之都二’——也就是小镇和大城各两座以及千匹骏马——来交换纯钧,越王为此而请教其时的相剑名家薛烛,薛烛的答案是‘虽复倾城量金,珠玉竭河,犹不能得此一物’。纯钧尚且珍贵如此,那比起纯钧更胜一筹的湛泸也就可想而知了。” “除开其本身价值之外,更要紧的是它的寓意。越为吴灭后,湛泸也为阖闾所得,之后却不翼而飞,辗转到了楚昭王的手上。楚昭王也曾为此请教相剑师,得到的答案是‘此剑所在之国,其国祚必绵远昌炽’,后来楚国果然中兴,更为此剑添加了‘王道之剑’的意味。” 听到这番话,刘安不禁咋舌,却说不出来话了。 即使是身为刘慎之这样一方大豪的亲随,可眼界毕竟为地位所限,穷其一生,也没听说过、更没见过这种稀世奇珍,此时当然也就更无法出言品评了。 “说了这么一大套,你到底觉得他跟你说这些是什么用意?” 任舟瞥了刘慎之一眼,似笑非笑地答道:“所谓‘宝剑赠英雄’,他也许是看我腰间的这把剑实在太过寒酸,他又不能把他吃饭的家伙送给我,就只好给我指点一条明路了。” “这倒是也不无可能。” 任舟说的本是一句玩笑话,可刘慎之竟然真的点了点头:“也或许是他看我虎老雄风在,又没有由头跟我谈话,只好借此机会、把这个消息告诉我。” “‘虎老雄风在’?”任舟冷笑了一声,“你还真是不害臊。” 刘慎之丝毫不以为忤,淡然答道:“‘宝剑赠英雄’,彼此彼此。” 见任舟嬉笑跳脱,全无正经样子,唐象瑶撇了撇嘴,只好代为答道:“放眼天下,除开宫里的那一位之外,或许也只有张一尘急需这把‘湛泸’来佐证其王者气运。因此,如果这件事真是故意为之的话,恐怕与张一尘脱不了干系。” “看看,看看。” 任舟轻轻地拍打着桌子对刘慎之说道:“瞧瞧人家,什么叫才思敏捷,什么叫蕙质兰心。” 唐象瑶干咳了一声,丝毫不因任舟的夸奖而觉得得意,反而露出了一抹尴尬之色。 见状,刘慎之冲任舟挤了挤眉毛、嘿笑了几声,忽而又正了正神色,问道:“如果真是张一尘一手操办了这件事,那曲令明又为何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你?难道他真的是嫉恶如仇的那类人,又自忖不是张一尘的对手,才想要假你之手?” “我先前正是为这个问题而百思不得其解。”说着话,任舟看向了唐象瑶,递过去了一个充满暗示意味的眼神。 而后者对任舟的这种眼神却视若不见,丝毫不予理睬。 “可惜我对张一尘所知有限,更不知道他跟曲令明是否有什么过节。”任舟咳嗽了一声,将暗示表达地更明显了一些。 但唐象瑶仍是全无反应。 “看来只好改日去打听一番了——”任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然后摩挲着嘴巴,“就是不知道该向‘说书人’打听还是向‘栖凰阁’打听呢?” 瞧着任舟说话时还不忘了时不时地瞥唐象瑶一眼,非但是刘慎之,就连刘安都快要憋不住笑意了。 见任舟已把话说得这么明显,唐象瑶终于肯开尊口了:“要论起这样的江湖是非来,当然是‘说书人’的消息更多;不过嘛,说来也巧,张一尘与曲令明之间的恩怨是非,栖凰阁倒是也略知一二。” “是吗?” 任舟刻意板着脸,以便隐藏起计谋得逞的笑意,明知故问道:“那么唐姑娘也知道了?” 唐象瑶点了点头。 “那么唐姑娘肯否赐告呢?” “当然可以。”唐象瑶笑靥如花。 任舟也紧跟着露出了笑容。 不过,还没等他的笑容完全绽放出来,就忽然僵住了。 因为唐象瑶冲着他伸出了纤纤玉手,掌心向上。 这是个普天之下通用的手势,任谁也能看得懂她的意思。 “以我们的交情,论钱是否太显生疏了?”任舟的笑容在眨眼间变作了苦色。 “按理来说,好像是这样的。而且,我既然已被逐出了栖凰阁,再拿阁中的消息出来做生意,未免太不知进退了。”唐象瑶颇为怅惘地幽幽叹息,“不过,我一介弱质女流,既乏武艺,又少了靠山,之后风雨飘摇,若没些银子傍身,之后怎么过呢?” “我管你。”任舟下意识地答道,把胸脯拍得震天响,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之后我就是你的靠山了,什么也不必担心。” “哦?孤男寡女的,你又以什么名目当我的靠山呢?” 任舟说不出话了。 先前不过是一时冲动,在瞧见刘慎之主仆那种怪异的神色之后,他也自觉失言,此时面对唐象瑶的诘问,他更是无从作答。 见任舟沉吟不语,唐象瑶也不逼问,只是轻轻眨了眨眼睛:“我倒是有个主意,或许可令你不必破费。” “什么主意?”任舟立刻来了精神。 “那就是像先前一样,亲自去问一问。”唐象瑶悠然答道,“至于是问张一尘还是问曲令明,那就全凭你自专了。” 第五章 夜话 四个人同住一整座院子,房间当然空余得很,连刘安都单独分到了一间。 草草用过了饭,事情又商议不出个结果,又兼连日疲惫,所以四人也就早早地散去、各自回房休息了。 任舟当然也不例外。 只不过,他在自己的房中还没待多久便又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左右手各拎着一个五斤重的酒坛,随手放在了院子正中的石桌上。 “我还以为你是听了唐姑娘的建议、打算去问问曲令明。”刘慎之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还不急。”任舟瞥了对方一眼,“此时刚忙完一桩事情,歇歇再说也不迟。” “对极了。”不等任舟吩咐,刘慎之便毫不见外地拍开了泥封,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就不赖啊,比起这儿的醪糟要强上百倍,哪弄的?” 任舟变戏法一样从怀中掏出了两只碗来,分别斟满了,随口答道:“那些商旅里有做这种买卖的,问他们买了两坛。” “好,好。”刘慎之抿了一口酒,啧啧称叹,“你倒是活泛得很。” “过奖,你也不客气得很。”任舟同样端起碗来喝了一口。 刘慎之的胡子抖了抖,拿捏着腔调模仿道:“以我们的交情,谈‘客气’是否显得太生疏了?” 任舟翻了个白眼。 “而且,我也不白喝你的。” 任舟哂笑着问道:“难道你会付账?” “以我们的交情,论钱……” 不等刘慎之说完,任舟便作势要提起酒、起身离开,前者连忙用双手拉住了酒坛,连声道:“玩笑,玩笑。” 任舟缓缓坐了下来:“说吧,怎么叫‘不白喝’?” “当然是对你有好处。”刘慎之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又填满了,“比如为你指点迷津。” “哦?”任舟的眉毛一挑,“你知道曲令明跟张一尘之间的过节?” 刘慎之扁了扁嘴,老老实实地答道:“不知道。” “那你知道张一尘的下落。” “也不知道。” 任舟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问三不知,还敢夸口指点迷津。” 刘慎之清了清嗓子:“不是指这类事——这类事你比我更要在行的多,也不必我多嘴。我要指点的,当然是你不擅长的事情。” “不擅长的事?”任舟想了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比如呢?” “比如——” 刘慎之把头往任舟那边靠了靠,压低了声音说道:“——唐姑娘。” 任舟仔细地端详了半晌,在看清对方脸上那种一本正经的表情、不似玩笑以后,淡然道:“你已醉了。”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嘛?”刘慎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能耐虽然大不如前了,但这双眼睛还好用得很。” “那你瞧出什么来了?” “我瞧出来你对那位唐姑娘很有些意思,而且——”刘慎之挤了挤眼睛,“她对你也并非流水无情。” “何以见得?” “你嘛,时不时地就要偷瞄上人家小姑娘一眼,也不问问人家要去哪,是否怕她要跟你告别、而你又想不出话来挽留,索性就这样揣着明白当糊涂,对不对?吃饭的时候还故意那么说,如非是你有意,又何须做那种试探呢?” 见任舟没有反驳,刘慎之又接着分析:“至于唐姑娘嘛,就更好说了——” 任舟突然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觉得轻松了不少?悬着的心也可以放下了?” “不。” 任舟摇了摇头,认认真真地说道:“我觉得我错了。” “什么意思?”刘慎之大感莫名。 “我先前说你跟老杨可以‘一较高下’,错了,我的见识还是太浅——你在那门绝学上已远胜过他了。” 对于任舟的揶揄,刘慎之好像并不在乎,非但没有羞恼,反而很是理解似的、拍了拍任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年轻人的脸皮还是太薄了一些,如果为此留下什么遗憾,不免抱憾终生。” “我忽然又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面对刘慎之的真情流露,任舟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刘慎之一怔:“什么事情?”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年轻时名噪一时、惊才艳艳的天才、大侠——例如说你——随着时间的推移,武艺非但没有存进,反而退步不少,以致一落千丈。” “为什么?” “因为分心。” 任舟颇有深意地看了面色乍阴乍晴的刘慎之一眼,又喝了一口酒,擦了擦嘴巴以后,接着说道:“年轻时你的心思全放在武艺上,内练气,外练功,只求有一日扬名江湖,不敢有些毫放松,自然也就进境神速、一日千里。可惜,到了你这种年纪以后,要考虑的事情多了,例如你们刘家的大小事务,或是忙于跟蒋涵洋一类的人联络关系,如此种种,即使想再如先前那样下苦工,只怕也力有不逮了。” 刘慎之怅然若失地看了看任舟,又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那碗酒,张了张嘴巴,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经过了冗长的沉默,刘慎之一边抚摸着自己的面颊和胡须,一边喃喃说道:“老不以筋骨为能,谁也没办法靠着剑活一辈子——你也不行。” “我当然不行。”任舟微笑着举起一只手来,手指忽然一屈,再绷直的时候指间已夹住了“千山”,“我是靠刀吃饭的。” “你懂得我的意思。”刘慎之撇了撇嘴。 任舟的手指又是一屈,“千山”随之消失不见了:“我当然明白。” “所以你迟早还是要考虑我说的那些事。” “起码不是现在。”任舟低下头,看着自己碗中的那轮明月,轻轻地以手指摩挲着碗沿,“等到我退隐江湖的时候——如果我能活到那时候的话,再考虑也不迟。” “你能等,可她能等么?” 任舟仿佛已看得痴了,好像全未听到刘慎之的问题。 又或者是他不想回答,才这样装聋作哑。 刘慎之扫了任舟一眼,并不追问,只是轻声道:“在这一点上,你并不像你许大哥那样爽利。” “他并不比我爽利。”任舟微微眯起眼睛,“他所以肯跟方大嫂订婚,只因为他以为禁中的事情已定、三皇子继承大统指日可待,再无别的事令他忧心。他做出那样的事情,也就意味着他已大功告成、行将退隐了。至于后来另起波澜、他驰援乃至身死皇城,都是后话了。” “这就怪了,连圣人尚且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怎么你们天道谷出来的却个个对此畏如蛇蝎?” 任舟瞟了刘慎之一眼:“那是儒家的圣人说的,不是我们道家的圣人说的——我们说的是‘多闻数穷,不若守于中’,讲的就是持心清净,亦是我天道谷心法之旨归。一旦情为外物所牵、心为外物所扰,便难保赤子,武艺也会随之退步——这也即是天道谷多出少侠而少有耆宿的缘由了。” 这样的道理刘慎之从未听说过,在沉思片刻之后,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你的意思是,许沉当年驰援皇城时,是因方歌而心境有缺,才会最终仓皇落败?” “不一定。”任舟不置可否,“蚁多咬死象,即使他处在鼎盛时期,在一众好手的围攻下恐怕也不免身死,但是,他或许有击毙大皇子的机会。” “那你呢?”听完任舟的解释之后,刘慎之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任舟诧异:“我怎么了?” “你刚才的意思分明是说,许沉出谷,为的就是平息夺嫡之乱。在得知三皇子已得遗诏之后,他便可以归隐了。” 任舟点了点头。 “那你呢?你此番出谷,又是为了什么?” 刘慎之的瞳孔里映满了月光。 可那些月光并未能隐去他眼神中的锋芒。 他的眼中忽然显示出一种远超常日的锐利。 他在盯着任舟的双眼,又好像要通过任舟的双眼一直看向任舟的心里。 第六章 质疑 “我也不知道。” 迎着刘慎之那种刺探的目光,任舟的面色却坦然如常,答案也简单而明确,语调不慌不忙,不似有丝毫作伪。 “不知道?”刘慎之皱了皱眉。 这实在像极了托词,但看着任舟的那种面色,他又找不到任何一点可质疑的地方。 “很多时候,真话往往比假话更要无稽。”任舟耸了耸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说谎的时候,人们为了避免招致怀疑而往往要加以润色修缮,而说实话的时候则不必。因为不管别人怀疑与否,你说的总归是无可更改的实话,无论别人相信还是不相信,事实就是如此,不会有丝毫改变。” 刘慎之撇了撇嘴,也不知是不满多些还是不屑多些,最终没有出言辩驳,只是自言自语道:“我先前还以为你是专程出山来对付张一尘——以他的作为,正可算你们天道谷的对头。” 任舟耸了耸肩:“我先前也有过这样的错觉,不过不是。我出山在先,他作乱于后,我师父又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要我出山,当然不是为了他。” “这倒也是。”刘慎之囫囵答道,嘴上也不闲着,一口气连喝了三碗酒。 第三碗喝尽了以后,他看起来像是满足极了,眨了眨眼睛,撇了撇嘴,一边用手轻抚着肚子,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道:“这些天,有些太累了,恕我不能久陪。” “请便。”任舟举起碗向着刘慎之致意,权作是送客的礼节了。 刘慎之则要粗豪得多,只是一摆手便当做回礼,接着便站起身离开了,一句多余的话、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看着他摇摇晃晃离去的背影,任舟慢慢地喝下了碗中的酒,然后又为自己斟满了。 “他好像已醉了。” 唐象瑶从房间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又或许是他特别有眼色。” 任舟淡然答道,好像一点也不为她的突然出现而感到诧异,只是默默地由袖子里摸出了一只小巧玲珑的杯子来,不等唐象瑶吩咐,便替她倒满了酒。 看着那只杯子,唐象瑶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早已料到我会出来?” “也称不上是料到。”任舟比了个“请坐”的手势,“只不过是在出门的时候,恰巧听到你在屋里踱来踱去,仿佛心事重重,便猜测你或许会忍不住出来走走。” 唐象瑶并未按着任舟的邀请、坐在他的身侧,而是又向前走了两步,与任舟对面而坐。 坐定之后,唐象瑶似笑非笑地看着任舟:“你差一点就猜错了。” “差一点?”任舟将杯子推到了唐象瑶的面前,“为什么?” “因为我本来不打算出来的。” “但是你还是出来了。” “你可知道为什么?” 任舟回头看了一眼唐象瑶的房间:“难道你的房间里有老鼠?” “当然不是。” 说着话,唐象瑶把头往前伸了伸,一副神秘之色。 见状,任舟也把身子往前倾了倾,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态势来。 “因为,我听见有人在背后议论我来着。” 任舟默不作声地坐直了身子,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揉搓着鼻子,借此掩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 哪个背后不说人?哪个背后不被说?这件事虽然称不上正大光明,但仍可算是一件正常至极的事情,也很少有人会为此而感到羞愧——除非是在两种情况下。 一种是在受到“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一类的教导时,两相对照,往往不免为自己的小人行径而颇感赧然。 而另一种,则是像任舟现在这样,叫人抓住了现形。 尤其是,他们先前所议论的内容,虽然算不上是“嚼舌根”,却无疑是不适于让唐象瑶听见的那种话。 好在,任舟的面皮并不算太薄,在短暂的尴尬之后,他清了清嗓子,甚至还能面不改色地调笑:“看来你的耳朵也不比我的差多少。” 闻言,唐象瑶撇了撇嘴,不阴不阳地揶揄道:“但我的脸皮就要差上许多了。” “那也没什么关系,你总有修炼的机会。”任舟咧开嘴笑了笑,好像听不出来、又或是完全不在乎唐象瑶的讥讽,看起来憨厚极了。 唐象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赌气似地猛地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见状,任舟一边殷勤地续酒,一面另起话头:“刚刚是什么事令唐姑娘坐立难安呢?不妨说出来一起参谋一二。” “那就太多了。”唐象瑶的眼珠转了转。 “比如呢?” “比如说——”唐象瑶的嘴角勾起了一种诡异的笑意,“——你。” 任舟忽然猛烈地咳嗽了一声。 并非是因为羞赧或者尴尬,而是因为他被酒狠狠地呛了一下。 又或者是被唐象瑶这句出其不意的话狠狠地呛了一下。 唐象瑶对任舟的这种反应当然满意得很,笑容也由诡异变作了得意。 恢复镇定的任舟摸着鼻子佯装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问道:“我有什么值得姑娘挂心的地方?” “太多了,比方说、先前刘家主问你的那个问题,你此回出谷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你既然听到了他的问题,当然也就该听到了我的答案了。”任舟把手一摊,显示出了十足的无奈,“我也不知道。我先前以为是为了张一尘,可是——” “可是,后来又发现不是?” 任舟点了点头。 唐象瑶逼问:“你既然不知道,又怎么能确定不是张一尘呢?” “那当然是因为我出谷的时候,张一尘还未出手作乱。” 这本是他先前回答刘慎之的话,此时面对唐象瑶的问题,他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唐象瑶却缓缓摇了摇头:“草蛇灰线,伏行千里。张一尘的图谋不小,背后靠山来头神秘,准备当然也就充分得很。而准备得愈是周密,便愈可能在不经意间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令师或许正是由此察觉,才派你出谷来一探究竟,你又怎么能一口咬定跟张一尘无关呢?” 任舟张了张嘴,答不上话来了。 见到任舟的这种反应,唐象瑶心知自己猜测不虚,也就愈发得意,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任舟,而是接着问道:“还有,先前——” 任舟重重地咳嗽了一下,打断了对方的话。 这回当然不是被呛到了,因为他一口酒也没喝。 唐象瑶一怔,发现任舟正冲自己打着眼色——看看自己,又往刘慎之的屋子看看。 “风寒露重,屋外叙话多有不便,旅途漫长,如果为此伤风受寒那就有些不美了。” 见唐象瑶会意息声,任舟赶忙说道:“姑娘有什么话,不妨到我房间里细说也不迟。” 唐象瑶以贝齿轻咬着自己的嘴唇,凝视了任舟半晌,又回头看了刘慎之的屋子一眼,一时并未回话。 这种邀约来得不可谓不突兀,所以唐象瑶不可避免地面露迟疑之色。 就在任舟为此而生出一种兼有怅惘与轻松的复杂心情时,唐象瑶却忽地点了点头。 第七章 复生 “怎么,你现在连刘家主也信不过了么?” 唐象瑶目光灼灼地盯着任舟,似笑非笑。 在昏暗的房间中,她的双眼竟好像比那闪烁跃动的豆光更要明亮,也更要摄人心魄。 哪怕任舟已可谓久经风浪,可在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的时候,还是不禁生出了一种局促——并非是因为男女之情,而是因为无所遁形。 “并非是因为信不过。”任舟干咳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而是因为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唐象瑶一怔:“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任舟先是点了点头,旋即又把头微微仰起,直视着唐象瑶头顶的房梁,借此以避免目光交汇而带来的不适,缓缓解释道:“天道谷虽然隐世不出,却也并非与世隔绝,这一点,你想必也有所了解吧?” 唐象瑶微微颔首:“贵派与栖凰阁多有生意上的往来,这些生意虽不是由我负责,我却也略知一二。” “不错,除了栖凰阁,敝派也与说书人多有来往。”任舟点了点头,“此外,敝派还自有一套传递消息的办法,仅供谷中弟子使用。” “哦?”唐象瑶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讶色,“这我倒是从未听说过。” “这本是门中秘辛,姑娘不了解也正常得很。” “那这是否是说,贵派在各地也广有眼线?否则又何须专门设计一种方法来传递消息呢?” 任舟苦笑着点了点头。 他并非没有料到唐象瑶能猜得出来,但听她这么直白地讲出来,还是令任舟有了一丝泄露师门机密的负疚感。 “多谢直言。”唐象瑶露出了一抹微笑。 任舟抿了抿嘴,接着说道:“而我此次所以出谷,正是因为有人有人用那种方法与谷中联络。” “是谁?” “不知道。” 顿了顿之后,任舟补充:“但绝非我天道谷中人。” “你既然不知道是谁,又凭什么这么笃定?” “谷中规矩,在传递消息时,除开内容,还需标明传信人的身份,但是这次……” “没有按照规矩?” 任舟摇了摇头:“规矩得很,写得也很清楚。” “那你怎么说并非谷中人?” “因为……”任舟咬了咬牙,“因为这道消息所标的传信人,早已离世多年。” “冒名顶替?” “很有可能。” 唐象瑶半眯起了眼睛:“只是可能?” 任舟叹了口气,斟酌着答道:“如果是十天前——或者五天——谈起此事,我或许会笃定得很,但是现在,我就没那么肯定了。” 唐象瑶先是愣了一下,紧跟着沉眉回想了片刻,若有所思地问道:“子正?” “不错。”任舟的脸上闪过一道激赏之意,“我原先以为张一尘能带着那种伤口活下来,不过是因为他命大。可是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你怀疑,那位早该离世多年的传信人,实际上并没有死,而是被‘子正’救下来了?” 任舟面露犹豫之色,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认可了唐象瑶的猜测。 “那个人是谁?” 任舟没有急于回答,而是眼神一凝,不躲不避、直视着唐象瑶的双眼,像是要借此分辨出对方是否可信,又像是对自己该否直言而举棋不定,目光中充满着审视与犹豫。 在沉默中对视了屏息凝神地对视了良久之后,任舟才终于下定了决心,长出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答道:“许沉。” “许沉?” 唐象瑶的惊讶非但表现在了语气、语调上,还体现在了表情以及眼神中。 这是一个她并不陌生的名字。 她曾不止一次地听说过这个人、以及这个人所做的事情——甚至还有幸目睹了其中的一些。 最末尾的那一部分。 任舟抿着嘴、轻轻点头。 唐象瑶接着问道:“你觉得,他为子正所救,于是也加入其中了?” 任舟紧紧地抿着嘴巴,既没有出言承认,却也没有出言否认。 而这往往就是承认的意思。 “你不觉得这太过匪夷所思了么?”唐象瑶忍不住蹙起了眉,“他并不像张一尘。张一尘所受的致命伤,不过是脸上那一处,而许沉是为乱军所困、身陷重围,身上的伤口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几乎都看不出来完整的人形了,恐怕就算是神农再世、扁鹊复生也无计可施。” “这是你亲眼所见?”任舟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唐象瑶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任舟展颜一笑:“多谢。” “投桃报李而已。”唐象瑶报以微笑,“况且,这也并非是什么极隐秘的事情。” “哦?”任舟摸了摸嘴巴,“这么样讲,令尊应当是二皇子了?” “何以见得?” 任舟耸了耸肩:“姑娘熟谙禁中秘事,又能在京中活动无碍,应当身份不低,至少并非仆役宫女,而是皇亲国戚。以此推论,当今圣上放心让你寄身民间,既不关心也不担忧,足以说明你与怹并无利益纠葛,那就只能是二皇子那一脉了。” 唐象瑶不无揶揄地问道:“任大侠既然已经算得这么清楚了,又何须多此一问呢?” “想清楚归想清楚,求证归求证,这是两件毫无关联的事情。”任舟苦笑了一下,“比如,我虽然已想清楚了许沉极有可能投身子正,可如果能有机会让我印证猜测,我一样不肯放过。” 重提前话,唐象瑶脸上那种轻松之色便一闪即逝,唯独剩下了疑惑和迷惘。 她实在有十足的理由迷惘。 姑且不论“死而复生”这样耸人听闻的异事,只谈许沉先前为了他父亲力战而亡、可现在却又转投到子正麾下,便足以令她感到无所适从。 乍闻此事,尤其是在见到任舟言之凿凿的神态,令她对许沉的情感,由原先的感激、钦佩以及叹惋,又多添了一丝猜忌。 看着唐象瑶的神色变幻不定,任舟适时地闭上了嘴巴。 他十分理解唐象瑶此时的心情,因为先前他也曾经生出过这样的感受。 半晌,唐象瑶忍不住问道:“你已可以确定这件事了?” “十有八九。” 任舟并没把话说得太满,这是他一贯的作风。对此,唐象瑶也已有了些了解,所以她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任舟已有了十足的把握。 “为什么?”唐象瑶好像仍是心有不甘。 “理由有很多。” 任舟伸出了一只手,掰着指头数道:“方前辈死得蹊跷,那位神秘高手出现得蹊跷,最蹊跷的是,有人托付妙谛和尚向我传了一句话。” “什么话?” “欲为孽主——这是敝派心法中开宗明义的一句,绝非外人所能知。” “这便等同于他暗示了自己的身份?” 任舟点了点头。 这是件再明白不过的事情了,自然也就无需他再多费口舌。 第八章 许沉 “可是,为什么呢?”唐象瑶满面疑窦,“他既然已投身子正之中,自然是有所图谋。而无论他意欲何为,终归是身在暗处时更便利些,又何必这样,反而引起你的戒备?” “我也不懂。”任舟露出无奈之色,轻吐了一口浊气,“我先前觉得他或许是有意威慑,可仔细想想,他好像又全无这样的必要——他如果嫌我碍事,有大把的机会可以置我于死地,例如冰盘山庄中的那一会,可他又迟迟不动手……” 沉思片刻之后,唐象瑶忽然若有所悟,以某种十分诡异的眼神看了任舟一眼。 “怎么了?”任舟没来由地觉得后脊一凉。 “没怎么。” 唐象瑶嘴上说着“没怎么”,可看任舟的眼神却是怪异如旧,没有丝毫减轻。 任舟皱了皱鼻子:“那你为什么这么样看着我?” “我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哦?”任舟精神一振,“什么可能?” “你还记得罗贤和苏欣吧?”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任舟撇了撇嘴,“我们今天一早才同他们分别。” 唐象瑶清了清嗓子,改而以某种饱含暗示的语调说道:“这当然不是废话,而是说……嗯……你觉得,有没有可能,他对你也产生了那种情感?” “他?谁?”任舟摩挲着下巴,“罗贤么?” “当然是你那位许师兄。” 任舟的脸色忽然变得精彩极了——那是一种兼有窘迫、无奈和不知所措的表情。 他当然觉得唐象瑶的这种猜测十分滑稽,可是这却给了他另外的启发,令他一时无暇回答。 “你在想什么?”见任舟迟迟不语,反而摆出了深思之态,唐象瑶不禁有些好奇。 “想你说的话。”任舟瞥了唐象瑶一眼。 这回轮到唐象瑶露出那种精彩的脸色了:“难不成他对你……真的……” “并非你想的那样。”任舟有些窘迫的摆了摆手,“我在想的是,本门功法,务要清心寡欲、妄念不起,方能烛隐洞微、料敌机先,以至于最终并参天地、和光同尘。为此,连男女之情都要割舍,更遑论利欲之心了。” 唐象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而他既然已投身子正中,不免要为子正的各项事情奔波操劳——例如援救张一尘。在这样的境况中,他很难不起尘念。尘念一起,心思驳杂,武艺自然要退步许多,可是他……” “不但没有退步,反而比起先前好像更精进了不少?”唐象瑶接口。 “不错。”任舟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双眼茫然地望向了一片漆黑的屋顶,“我正是因你那句话才想到了这件蹊跷事。” “会否是他抛开了你们天道谷的本门功法,另循他途?” “不会。”任舟缓缓摇头,“各门各派的功法相差不啻天壤,尤其在心法上更是千差万别。而心法一途,讲求的是五年筑基、十年练气,绝非朝夕可以更替的。而且,就算他有足够的时间,也肯另修功法,能否练到先前的那种地步还在两说,更别提比先前更进一步了。” 唐象瑶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了。 她虽略通拳脚,却未涉足内功,于此中关节当然也就一窍不通。此时听任舟说得言之凿凿,她也给不出什么可供讨论的建议,只好把嘴巴又闭上了。 “除非……” 刚说了两个字,任舟便又息了声,面色略显迟疑,仿佛对自己的猜测未肯尽信那样。 唐象瑶追问:“除非什么?” “除非……他已参破了生与死、有情与无情之间的玄关,到达了另一重境地。”任舟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凝重。 “参破玄关?” 唐象瑶一怔。 哪怕久处栖凰阁,已可谓见多识广,可像这样、事关武学深微处的事情,却仍是她闻所未闻的。 “你听没听过靖居大师提出的、参禅的三重境界?” “你说的靖居大师,是指那位六祖惠能门下首座、青原行思?” 任舟颔首。 “有所耳闻。”这件事唐象瑶倒是不陌生,“第一重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第二重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最后一重则是‘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 “不错。”任舟叹了口气,“这三重境界,虽是原本用以衡量参禅,但用以区别武功境界却也同样适用。例如,第一重境界指的就是那些门外汉、或是初学武艺者,而第二重则是那些已有所成就、却未臻大道的人,至于第三重,则是已到了返璞归真的地步,绝顶高手皆属此类。” “那许沉呢?他已到了第三种境界?” 犹豫了片刻,任舟摇了摇头:“他并非第三种——当然更不是第二种。如果他真的参透了那层玄关,那么他便不属以上的任何一种,而是到达了某种全新的境界。” “什么境界?” 任舟一字一顿地答道:“看山是水、看水是山。” 唐象瑶不解。 事实上,连任舟也不太明白——这不过是他的一种猜测而已。 就他所知、所见、所闻,还未有人达到过那样的境界。 当然,现在或许要加上一句“除了许沉以外”。 沉思良久,唐象瑶试探着问道:“你的意思是指许沉已超脱象外、不滞于物了?” “大概如此吧。”任舟不经意地用指尖敲击着扶手,发出一连串“哒哒”的轻响,“换言之,或许他已到了‘以万物为刍狗’的地步,万事万物于他而言皆无二致。所以,他不杀我是因为‘不想’,而让我猜出他的身份则是因为‘想’,皆是率意而为,非出利欲,更不关情。” “你说得未免也太玄了吧?”唐象瑶不禁咋舌。 “玄么?”任舟苦笑反问,“我倒希望是我说得太玄了,事实远非如此。不过……” 不过什么? 任舟虽未说明白,但唐象瑶已听懂了:不过,事实极有可能就是这样。 半晌,唐象瑶忽然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任舟还在考虑先前的问题,一时没有回神。 “拿他怎么办。” 唐象瑶一摊手:“你出谷就是为了查清此事,而现在事情如何也差不多明白了,你准备回谷报告此事?还是想将他一并带回去?” 任舟猛地弹起身,将窗户和门都惯得严严实实的,不留下丝毫缝隙。 “怎么了?” 唐象瑶诧异地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问道:“莫非隔墙有耳。” 任舟摇了摇头,面色严肃地答道:“一个人也没有,我只不过是担心风太大,闪了你的舌头。” 唐象瑶翻了个白眼。 第九章 腹案 “只是个玩笑而已。”见唐象瑶半晌不语,任舟略带尴尬地搓了搓手,“你也不必生闷气吧?” “不,我只不过在替你考虑该怎样对付他而已。”唐象瑶抬眉瞥了任舟一眼,“就算他真的达到了你想象的那种地步,应该也并非无敌于天下吧?否则他又何须这么藏头露尾的,唯独在张一尘性命垂危时才露一面。” “就算他还没到无敌于天下的地步,可也相差不远了。”任舟耸了耸肩,“反正我绝非他的对手——如果有两个我的话,或许还能与之颉颃。” 这世上当然只有一个任舟,所以任舟说的也只能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假设。 “那比你稍逊些的呢?例如刘家主或是蒋捕头。” “无济于事,甚至反而可能掣肘,败得更惨些——”话音未落,任舟忽然挠了挠自己的下巴,轻轻摇了摇头,“——也或许不会更惨。” 唐象瑶眼睛一亮:“怎么说?” 任舟把手一摊:“不怎么说,我在他手下可能走不过十招,我加上他们二人同样走不过十招。同样是十招之内落败,当然也就分不出更不更惨了。” “你好像轻松了很多。”唐象瑶又翻了个白眼,“甚至还有闲心开这样无聊的玩笑。” 任舟洒然一笑:“因为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无论是轻松还是沉重都无改于这样的事实,那还不如轻松一点。” 唐象瑶已经连白眼都懒得翻了,只是撇了撇嘴,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任他宰割么?” “当然不是——” 顿了顿之后,任舟又改口:“——起码现在不是。” “哦?现在还有反败为胜的契机?” “或许吧。” “怎么办?” “回天道谷。” “对极了。”唐象瑶一拍巴掌,好像颇受启发,“令师能教出你这样的徒弟来,一定比你更高明,有他从旁协助,当然也就多了几分胜算。” 沉默了一会之后,任舟以饱含深意地语气答道:“家师虽然持心清净、并未婚娶,可是他对待我们这些徒弟俱是视若己出,关切得很。” “那他就更不会坐视许沉逞凶而无动于衷了——”话说到一半,唐象瑶的笑容忽然僵住了,“你的意思是,他的功夫也因此退步不少?” “不止是不少。”任舟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现在或许只是与刘家主仿佛——如果再考虑到年老体衰的话,他或许连刘家主都不如了。” “既然如此,那你还回天道谷做什么?” “我已有四五年没有回去了。”任舟老老实实地答道,“或许在这四五年间,家师又另收了什么惊才艳艳的徒弟也未可知,如果有的话,那正可作为帮手。” “要是没有呢?” “那就权作传信、要他们各自逃命吧。” 唐象瑶以贝齿轻咬了咬嘴唇,略带些不服气地反诘:“你这么说未免也太过悲观了吧?或许还有什么办法也说不定?” 任舟挑了挑眉毛:“譬如说?” 沉思片刻以后,唐象瑶答道:“譬如,以你的说法,那么他已可算是无情至极了,而你正可以心怀万物的有情之剑破他视万物为刍狗的无情之道。” 这回轮到任舟翻白眼了。 “怎么了?” 任舟咂了咂嘴,并未回答,而是反问:“你是否听了太多评话?” 唐象瑶微露赧然之色。 正像是任舟所猜测的那样,先前那番说辞正是她由评书先生那里听来的。 不过,虽然叫任舟戳破了,但她却未肯就此低头:“难道这样行不通么?” “当然行不通了。”任舟苦笑着摸了摸面颊,看起来无奈极了,“这不过是说书人的附会而已,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能侥幸打败他,而此事又能传扬开去的话,那才可能有这样的说辞。否则,如果此道真的可行的话,那么谁都不必再辛勤练功,只需挨个去塾里读书识字、学学张子厚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自然胸怀大爱,也就能天下无敌了。” 闻言,唐象瑶重重地叹了口气。 见到这幅情态,任舟好像有些于心不忍似的,温声宽慰道:“你也无需太过忧心了,这件事说穿了也跟你没什么关系。即使他们真的起事成功了,打的也是大皇子的名号,那时你作为皇亲帝胄,谅他们也不敢那你如何,你还是能做你的逍遥公主。” 唐象瑶头也不抬地反问:“那你呢?” “我?” 任舟微露愕然,像是从未想到唐象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不错。”唐象瑶点了点头,“如果他们真的起事了,而你又明知自己并非许沉的对手,你该怎么办?” 任舟抿了抿嘴巴,答道:“敝派素有‘王犬帝奴’的名声,如果他们真的起事,那我好像也没什么可供选择的余地。” “就像是当年的许沉一样?” 任舟默然。 见状,唐象瑶勉强笑了笑:“起码现在还没到那种时候,你还有时间去思考应对他的办法。” “对极了。”任舟抬起头来,露出了一抹同样勉强的笑意,“这是件大事,绝非朝夕可竟之功,亦非只靠着他们两个就能成事的。此时,他们或许连北方绿林都号令不动了。加之白景行已死,乏人联络,又有冰盘山庄横亘中央,他们也就同样指望不上番邦。因此,他们手下应无可用之人,想要凭此起事无异于痴人说梦。” 任舟说得慷慨激昂,仿佛已重拾了信心那样。 只不过,看着任舟的脸色,唐象瑶知道,他绝不像话语里所显示的那样轻松。 “看起来,只需阻止张一尘夺得湛泸,就能令他们师出无名。到时候,他们既无名、亦无人,也就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了,自然可以将这场大祸消弭于无形。”唐象瑶乔出一副欢欣鼓舞的神色,顺着任舟的话接着说道。 “不错。”任舟狠狠地点了点头,像是要借此来说服自己那样,“如此一来,我便有更加充足的时间来为对付许大哥做准备,即使未能劝他回头,也可令胜算增加不少。” 二人相视一笑。 他们笑得格外用力,也格外真诚。 因为他们都希望对方认为自己的笑容是发自真心。 第十章 夜色 夜阑人静,暗笼四野。 三座院落中的灯火已剩余无多,长路的旅人们大多已在疲乏与酒水的共同作用下酣然入梦。即使是一时还未睡着的,也是谈兴不复、各自安歇了。 在老板的吩咐下,早先招待任舟一行的那位伙计打着灯笼、轻手轻脚地摸到门口——他得到的任务是确保门已闩好了。 只不过,在他完成老板交代的事情之前,他还有些私事要做。 在确认四周无人能瞧见自己的动作以后,他先是轻轻地抬起了门闩,又将门拉开了一道缝隙,然后将手里的灯笼探了出去,四上三下地晃了一通之后,才重新把门掩好、把闩横上。 在重新确认了一边周遭绝无人影以后,他装模作样地四处看了看,最后把灯笼吹熄了,自己则借着微弱的月光,蹑足回到了住处。 他已做得足够小心,连呼吸都有意地放轻了不少。所以,在他回到了住处以后,他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你回来了?” 这句话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轻松得很,仿若是老友间的寒暄,又像是夫妻间的细语。 但是在他听起来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因为他向来是独居此处,没有朋友,更没有老婆。 他差点一头撞在门上。 还好他没有,否则那种在黑夜中尤其突兀的巨响非得招来看客不可。 他现在最不希望见到的就是看客。 在最初的惊诧之后,他费力地咽了口唾沫,一动也不敢动,仍旧维持着先前关门的动作,在静待着对方的下一句话,以便弄清楚对方的来意。 “不必这么紧张。”对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愉快的笑意,似乎对他的如临大敌而深感滑稽,“我总归不会杀了你的。” “爷,您玩笑了。”伙计磕磕巴巴地答道。 他后背上的肌肉几乎要拧到一起去了,尤其是在听到“杀”这个字的时候,他只觉得喉咙都有些发紧、几乎连话都不知道该怎样说了。 然后,他忽然听到了一连串的轻响,就像是某种硬物磕磕撞撞地滚落到了自己身边。 他面前的地上突然多了一锭银子,一锭由他身后跑过来、经由他两腿中间滚到他面前的银子——即使天色阴暗,可是仅凭着那种缥缈的月色,已足够他辨认出那块东西的品类。 或者说,他并非是看出来的,而是“闻”出来的。 他仿佛有种天生的本领,能够闻见银子或是铜钱上附着的那种奇异的味道,一种间杂着铁腥味和市井气的味道。 他背上的肌肉忽然松弛了下来。 那种味道无疑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他猛地一咬牙,突然蹲了下去,打算把银子拾起来。 这当然不是冒险。 他从不冒险——一个喜欢钱的人,绝不会拿自己的命冒险。 但是,就在他的手即将接触到银子的那一瞬间,一道伴着急促的、犹如哨声的尖锐响声的疾风突然从他的手边略过。 这种突兀的响声迫使他顿了顿手上的动作。 紧接着,他面前的门板上便多出了一个小孔。 幸好他停住了,否则那个孔便可能出现在他的手上。 他的鬓角沁出了一些冷汗。 “别心急。” 对方悠然说道:“只要你回答清楚我的问题,那锭银子自然是你的,谁也拿不走。” “您问,您问。”伙计干咳了一声,连连赔笑道。 “你认得出我是谁么?” “这……” 伙计有些犯难。 他当然记得,但对方值此深夜造访,连灯火也不掌,他却不知道对方是否想让他记得,所以迟疑着不敢回答。 像是看出了他的难处那样,对方又接着说道:“直说就是了。” “我当然记得任大爷啦。今天一看见您,我就知道您是人中龙凤,拔了尖的人物,所以格外留心,音容笑貌不敢或忘,当然听得出来。” “音容笑貌?”听着伙计的吹嘘,任舟不自觉地轻轻捏了捏鼻子,“说得倒好像我已经走了一样。” “爷,小的话说得不中听,大人不记小人过,您别忘心里放。”听着任舟的口气,虽是抢白,却没刁难的意思,反而是打趣居多,于是伙计也轻松了不少,作势往自己嘴上打了两下。 “行了。”任舟随手掏出火折子、将身边的灯点亮了。 在昏暗的灯火中,伙计转过身,发现任舟正似笑非笑地敲着自己,却不接着往下说话了,心中不由有些打鼓,只好硬着头皮问道:“任大爷,您贵足踏贱地,是有什么要小的代劳的么?您只管开口,只要小的力所能及的,绝不搪推。” “代劳嘛,倒是没有。”任舟悠然答道,“只是像先前说的,有些事情要问。” “您只管开口。” “你刚才干什么去来着?” “刚才?” 伙计的眼睛转了转,像是费了一阵回忆以后,才恍然大悟道:“准是刚才我这脚步重了、动作大了,吵醒您了吧?怪我,怪我,是掌柜的要我去检查一下门口的灯火,再把门闩上好。没成想惊扰您了,实在抱歉。” “哦?”任舟挑了挑眉毛,“关门去了?” “是啊,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伙计那种谄媚的笑容里适时地显示出了些许无奈,“咱们这虽说是荒郊野岭,但也时不时有夜行四方的好汉要来弄些盘缠,要是顺走了店里的东西还好说些,要是不长眼、冲撞了客爷,那我们不就摊上大祸了嘛。” “你们想得倒是周到得很。” 伙计涎着脸连连点头:“生意嘛,难免加些小心,您多体谅——”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了。 因为任舟的指间忽然闪过了一道寒光。 以他的眼界,当然没有见过这样的兵刃,却不妨碍他能看得出来,只要任舟愿意,便可在谈笑之间取走他的性命。 于是他颇识时务地把嘴巴闭上了。 “我曾经听过一句话。”见伙计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任舟悠然开口,“这世界上的傻子有很多种,其中的一种就是把别人当成傻子。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伙计连连点头。 他的笑容已有些勉强。 “好得很。”任舟露出了一抹微笑,显然对伙计的聪明很是嘉许,“那么,你刚才干什么去来着?” 第十一章 夜袭 深沉的夜色犹如淤结凝固的墨块,显得浓郁而稠密。 原本高悬中天、可算皎皓的半轮明月不知被何处飘来的云彩给严严实实地遮住了,空旷的郊野上间或能听到三两声因遥远而略显缥缈的野兽咆哮声,和着虫鸟的嘶鸣,为这种密不透风的黑暗更添了几分压抑。 写有“潘记”二字的旗幡在这样的黑夜中似乎也失去了平日里飘扬招展的豪情,无力地耷拉着,仅在微风吹拂过时才偶尔扬起一角。 四个同样穿着夜行服、蒙着黑巾的人影蹲伏在墙角之下,屏息凝神地等待着。 他们在等什么? 没有人知道。或许连他们四个人中,都有三个知道得不大清楚——他们三个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那一位,等待着他下一步的指令。 那位穿着一双以小牛皮鞣制而成的靴子、耳畔还插着一根显眼翎毛的领导者在抬头看了看天色之后,冲着三位同伴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色。 没有质疑也没有询问,其他三人忠实地执行了这样的命令。 在死气沉沉的暗幕里,他们仿佛是这世上仅剩的生者,可他们却好像要尽力与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那样,连呼吸也都循着虫鸣的节奏。 他们仿佛已同夜色混融成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 打破这种寂静的是寄居于院中树上的无名鸟发出的一声啼鸣,这声在平日里寻常得几乎令人充耳不闻的啼鸣在此时却显得格外的高亢嘹亮。 在这声啼鸣乍响的时候,“牛皮靴”冲着同伴打了个手势,然后霍地站起了身子、一跃到了墙后。 他的同伴们也并未落后得太多。 于是,在那声啼叫的末尾,四个人已落在了院中,落地时不可避免发出的那一丁点轻响也叫啼鸣末尾的余韵给掩住了。 “牛皮靴”的眼神中露出了一丝得意。 一切的进展正与他先前所计划的一般无二,这令他产生了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错觉。 只不过,他明白现在事情还远未做完,显然不适合与同伴们分享这样的心情,所以他在用力地握了握拳头之后,勉强抑制住了兴奋,不动声色地扫了静立于自己身后的同伴们一眼,微微颔首,再次比出了一种与先前全然不同的手势。 关于各项手势的含义,他们在来之前便已商量得清清楚楚,此时不该有丝毫的犹疑。 事实上,他的同伴们也确实没有半分迟疑——甫一进院子,他们便摆出了蓄势待发的态势,在得到他的指令以后,更是作势要各自向院中的三间房子扑去。 但是他们的动作却被一阵突兀的响声打断了——一种金属与石板碰撞而发出的清脆响声。 这是一种绝不该出现在此时的响声。 “牛皮靴”的脸色猛地一变,改而以带着苛责和质问的眼神看向了其余三人。 但他得到的反馈却尽是茫然。 就像是他自己一样,没有人明白先前的那种响声是谁发出来的。 正在惊疑不定之际,另一声与先前一样、却要大上些许的声音传进了“牛皮靴”的耳朵里。 “不好意思。”一道略带赧然的声音伴着那声脆响一并响起,“天色实在是不太好,看得不太清楚。” 月亮终于从厚厚叠叠的云中露出了一角,清辉之中,那个跨坐于屋脊之上的人影显露无遗。 “任舟?” 这虽然是个问句,但从“牛皮靴”嘴里说出来却一点疑问的意思也没有,有的只是恼怒与讶异。 “一切尽在掌握中”果然只是一种错觉而已。 他又用力地握紧了拳头,同时用背在身后的那只手重新打了个手势。 于是原本紧跟在他身后的三人默不作声地向着房屋的阴影中散去。 “我劝你们还是别乱动为好。” 见状,任舟接着说道:“我是个胆子不太大的人,如果一不小心叫出声来,恐怕不美。” “牛皮靴”当然明白这是一句显而易见的威胁,也听得出任舟话里的调笑之意,但势比人强,仓促之间他也不敢造次,只好咬了咬牙,右手一摆,令同伴们停下了动作。 “你想要保他们?”像是为了避免任舟辨别出自己身份那样,在说话时,“牛皮靴”刻意压着嗓子,令声音听起来干涩而低沉。 “你想要杀他们?”任舟饶有兴致地同样压低了声音。 这是句废话。 但“牛皮靴”并未因任舟的戏弄而羞恼,因为他明白任舟的意思——自己先前问的也是句废话。 于是,在略一沉吟之后,“牛皮靴”接着问道:“有商量么?” “当然有——” “牛皮靴”面色一喜。 “——你要是肯把此来的原因告诉我,我可以做主、放你们一条生路。” “牛皮靴”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他说的“商量”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怎么样?” 见对方不答话,任舟以促狭的语气追问道:“考虑好了没?” “我们此回是受雇前来。” “哦?”任舟挑了挑眉毛,“受谁雇?” “这就不大合规矩了吧?”“牛皮靴”不动声色地答道,“你想知道我们兄弟此来的原因,我已说了,但要再想问别的,恐怕就恕难从命了。” “想不到你的年纪不大,这几句话说得倒是像模像样。”任舟哑然失笑,“我不过是想知道谁有如此财力,能出得起连堂堂的胡凤仪胡大公子都无法拒绝的价钱。下次再有这样的好事,说不定我也能捞上一笔。” “牛皮靴”悚然色变,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同伴。 “不必看了。”任舟指了指对方穿的那双靴子,“你们既然做此打扮,显然是不想叫人家看出身份来历,恐怕连兵刃都改换了,那就更不该留下这样的破绽——你还是嫩了些,实在该向你身后的那几位多学学。” 胡凤仪的指甲几乎要把掌心抠破了。 镜花之会对他这样初出茅庐的新人而言,无疑是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尤其是在知悉了白景行的密谋以后,他更是下定决心、打算在冰盘山庄一展身手。 为此,他特意订做了一袭新衣,当然还有这双靴子。 这双舒适而温暖的靴子本是他对自己这身行头中最为满意的一部分,可现在他却恨不得把它砍得稀巴烂。 但是,现在再想这些当然已有些太晚了,再怎样追悔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所以他猛地将面罩扯了下来。 身份已叫人说破,那么再遮遮掩掩也没有意义。 这正是他此时的想法。 他的动作快捷而迅猛,看起来倒颇有种决绝的豪情,甚至没有给同伴们出言阻止自己的机会。 就在他扯下黑巾、露出真容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人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 一个在他身后的人。 却不是他的同伴,绝不是。 因为他的同伴此时都跟他一样、站在了平地上,绝没有人会呆在墙头。 “就像是任舟说得,你确实太嫩了些。” 他身后的人不无戏谑地说道:“你只需咬死牙关不承认,谁也拿你没有办法——总归他已说过要放过你们了。” 说话的人并不像胡凤仪或是任舟那样刻意拿捏着声调,所以胡凤仪一下就听出了对方的身份。 “曲令明。” 胡凤仪的牙齿咬得紧紧的,这三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崩出来的。 第十二章 审(上) 那一片阻碍着月华清辉的云终于被吹开了。 清凉的月光照在了胡凤仪的脸上,却令他感受到了一种更甚先前的压抑。 他将指间的“雀不惊”又捏得更紧了一些。 但是看着那柄横在自己脖子前的短剑,他却无论如何也没有了出手的勇气。 “你还想要再比划比划?”瞥见胡凤仪的动作之后,任舟饶有兴致地问道。 胡凤仪用力地抿了抿嘴巴,闷声答道:“不必了。” 确实已经没有这样的必要了——一行四人中,此时他已是唯一的一个站着的人,而曲令明正站在一旁,看起来悠游自在,至于程、姜二人,更是连影子也没瞧见。 此时此刻,纵使他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更何况,他也没有这样的本事,否则刚才的交锋便不会结束得这样迅速。 “那就说说吧,你们四个人怎么搅到一起去的?” “我刚才已讲过了。” 胡凤仪瞥了一眼问话的刘慎之,沉声答道:“有个人出了——” 刘慎之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是谁?” “这不太合规矩吧?”胡凤仪顿了顿,仍是拿旧话搪塞。 闻言,刘慎之咧开嘴笑了笑:“你瞧见这个了么?” 说话的时候,他上下动了动手中的短剑。 胡凤仪点头。 他当然看见了,而且看得清清楚楚。 “那就好。”刘慎之敛起笑意,冷哼了一声,“现在这就是你的规矩,这规矩就是说: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刘慎之这番话的口气活脱脱与剪径的土匪一般无二。 曲令明有些惊异地看了任舟一眼。 而任舟则报以微笑,以此示意对方静观其变。 曲令明懂得了他的意思。 同样懂得了他的意思的还有胡凤仪。 原本因刘慎之的威胁而略显慌乱的胡凤仪在瞧见任舟这种从容的笑意之后如有所悟,舔了舔嘴唇,不甘示弱地逆视着刘慎之:“如果我打定主意不说,莫非你真敢杀了我?” 见到胡凤仪前恭后倨的神色变化,刘慎之冲任舟翻了个白眼:“你在笑什么?” “我?”任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哭笑不得。 “废话。”刘慎之撇了撇嘴,“本来他已快吐口了,你这么一笑,不就是在坦陈我不过是虚张声势么?” 任舟从容地掏出了两枚铜钱来,放在手里掂了掂:“没有关系,就算你真的不敢拿他怎么样——” “谁说我不敢来着?”刘慎之一瞪眼。 “好,好,你来。”任舟含笑作势又要将铜板收起来。 “先不忙收着,这种事还是你来比较在行。”刘慎之干咳了一声,阻止了任舟的动作,“怎么说他也算是我的后辈,以大欺小这样的事情,我做起来脸上也无光。” 任舟瞥了一眼刘慎之手里的剑,“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见状,刘慎之把剑收归鞘中,又冲着胡凤仪嘿嘿地干笑了几声:“我先前多少还顾忌些前辈的威仪,换到了他手中,恐怕他问什么你就得说什么,否则嘛……” 否则怎么样呢? 他没有说清楚,也不必说清楚。 因为很多事情——尤其是这样的事情——说得越是含糊就越好。 太过具体的威胁往往会因对方为此做足准备而失去效力,而这样模棱两可的暗示却能给人以更大的威慑——人的想象力总是无穷的。 胡凤仪的脸色有些发白,却仍勉强挤出了一点笑容,直勾勾地盯着任舟:“我听说天道谷的传人尽是仁人志士,虽奉道教,不离儒宗,想必不会做出什么有辱斯文的事情来吧?” 他在问,却又不是在问。 这句话,不过是他在慌张中为了宽慰自己而做出的暗示而已——同时也是借此来提醒任舟,期望对方不会做出什么与身份不符的事情来。 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任舟。 他希望任舟能听明白他的意思。 可惜,任舟并未因这句话而生出任何羞愧的意思,反而挑了挑眉,冷不丁地问道:“是张一尘要你来的?” “你怎么——” 话到一半,胡凤仪突然紧紧地抿住了嘴巴,像是生怕自己会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一样,面色跟着又白了几分。 “好得很。”任舟惬意地笑了笑,“有关我的出身,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知道的人也不算太多。” 胡凤仪并不答话。 见状,任舟接着问道:“他跟曲兄、程兄以及姜小姐好像也没什么深仇,又为什么要让你们来追杀他们?” “不知道。”胡凤仪这次回答得倒是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可惜,这并非任舟想要得到的答案。 所以他轻轻抛接着手中的铜钱,眼睛盯着胡凤仪,威胁之意已溢于言表。 但后者却丝毫不为所动那样,仍是梗着脖子坚持道:“你就算把我杀了,我也还是不知道——这并非是我该知道的事情,他也并没说得太多。” “哦?” 任舟猛地抓住了铜钱,跟着一抖手,转瞬之间,那枚铜钱已打进了胡凤仪面前三寸远的石板中,不见了踪影。 “你该知道,我并非是失去了准头。” “我知道。”胡凤仪的喉咙颤了颤,额头有些发凉。 “那就好。”任舟重新拿出了一枚铜钱,“现在你肯开口了么?” 胡凤仪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任舟腰间悬着的长剑,又把头低下去了。 任舟叹了口气:“我不想太过为难你,只是存了一分仁心罢了,并非是惧怕令尊的声势——就算是,我也有无数种办法可避开令尊的锋芒,例如将你的手、腿全都打断,然后仍在荒郊野外,等到狼群猛兽一过,干干净净、死无对证,连你的尸首都寻不见了,又有谁能查出来是我害死了你呢?” 胡凤仪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慌乱,抬头看了看任舟之后,终于忍不住颤着声音开口了:“我是真的不知道,当时张大哥找上了我,要我帮忙出手料理曲令明等三人,我问及原因时,他却又支支吾吾地不肯细说……” “然后你就答应了?” 胡凤仪点了点头。 “你答应得未免也太快了些。”对于胡凤仪的这种言词,任舟不置可否。 胡凤仪有些难堪地答道:“我已上了贼船,并没别的选择。而且,我也巴不得要杀了他们。” “为什么?” “因为他驳了我的面子。”胡凤仪恨恨地回头瞪了曲令明一眼,“那天晚上他已答应了我的邀请,却逾期不至,令我空候整夜,所以……” 听见这样幼稚得近乎滑稽的理由,任舟与刘慎之对视了一眼,不由失笑。 “面子?”任舟收起了同伴,走上前拍了拍胡凤仪的肩膀,“面子再多也不能包饺子吃,年轻人为此争锋斗狠,最后往往难免伤及自身。” 这话说得老气横秋,且有些语重心长的意思,令胡凤仪不禁面露诧异,又赶忙点头应道:“多谢任大侠教诲,我记下了,记得清清楚楚,一定不敢或忘——” “好啦。”任舟摆了摆手,打断了对方的奉承,他生怕对方说得投入忘情、连“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都讲出来了,“我有言在先,你既然都已说清楚了,那就走吧。” “您——您肯放过我了?”胡凤仪半惊半喜。 至于曲令明与刘慎之则是惊疑参半。 “当然,我已说过了。”任舟冲着二人微微颔首。 闻言,胡凤仪左右看了看,见刘慎之和曲令明均因任舟的话而袖手旁观,不由大喜过望,向任舟草草地抱拳行了一礼以后,便要离开,却又被任舟喊住了。 “不忙走。”任舟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另外三人,“你把马公子和大小鬼留给我,是期望着我留他们过夜么?” 胡凤仪的面色一僵,有些恐惧、又带些诧异地看了任舟一眼,最终没有回话,只是搀起了大小鬼,又将已不省人事的马如龙扛在了肩上,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这回走的当然是正门。 第十三章 审(下) “你就这么放过了他们?” 等到胡凤仪四人走得连影子都瞧不见了以后,刘慎之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当然了。”任舟瞟了刘慎之一眼,伸了个懒腰,“你们刚才不是都没有意见么?” 刘慎之抖着胡子嚷道:“我怎么没有意见?我有意见极了!” “那你当时怎么不说?” “我——” 刘慎之一窒,然后又瞪着任舟:“那不是因为你向我们示意、要我们稍安勿躁么?” “是么?”任舟以征询的眼神看向了曲令明。 后者点了点头,印证了刘慎之的说法。 见状,任舟又看向了刘慎之:“我当时怎么示意的?” 刘慎之如实答道:“冲我们点头来着。” “你觉得那是要你们稍安勿躁?”任舟的表情有些诧异。 “不然呢?”刘慎之更加诧异。 “我那是告诉你们,有什么话可以趁现在说、有什么事也可以趁着现在做了。” “你——”刘慎之的眼睛瞪得更大、胡子也抖得更厉害了。 “那现在怎么办?”任舟一跃到了墙头上,作势往四周望了望,“他们已看不见踪影了,要不你循着他们走的方向去追追看看?” 刘慎之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呼呼”地喘着粗气,显然受气不轻。 “好啦,好啦。”任舟踱到刘慎之的身旁,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事已至此,悔之已晚,下次长个教训,有话直说就行了。” 刘慎之刚要回敬一个白眼,旋即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来,略带狐疑地看着任舟。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你心甘情愿地把他放走了。” “是啊,有言在先嘛。”任舟耸了耸肩,“我一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就是这么简单?” “并非是每件事背后都有一些复杂至极的原因。”任舟两手一摊,回答得理直气壮。 “恐怕不止吧?”刘慎之似笑非笑地答道,“或许还因为你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任舟毫不犹豫地点头承认:“这也是原因之一。” “你都看出什么来了?”刘慎之露出一抹“不出所料”的笑容。 “你们刚才不都听清楚了么?还是你因为上了年纪,已有些健忘了?”任舟有些惊讶地看了刘慎之一眼,不等对方反应,便伸出了一只手、掰着指头数道:“他们是来杀曲兄一行三人的,是张一尘派他们来的,而且胡凤仪自己也欲除曲兄而后快、所以才答应了张一尘……” “停、停、停。”刘慎之一把拽住了任舟的手,“这些我还记得。” 任舟有些莫名其妙:“那你还问什么?” 刘慎之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却又想不出个道理来,只好反问道:“你真的相信他说的话?” “你们这些人,真是难对付得很。”任舟撇了撇嘴,“人家不说的时候,你要千方百计地逼着人家说;人家说了吧,你又不信——那你还让人家说什么?” “我并非是不信,只不过……只不过……”刘慎之抿了抿嘴巴,支支吾吾地,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还好有一旁的曲令明帮腔:“我是觉得他吐口得未免太快了些。” “对极了。”刘慎之一拍巴掌,以兼有感激和赞许的眼神看了曲令明一眼,“他的嘴巴未免也太松了些,只不过是吓唬了几句、连皮肉都没擦破,就一股脑地全说出来了。” “年轻人嘛,未经过什么风浪,难免胆子小些,也不难理解。”任舟老气横秋地答道。 听任舟这么讲,刘慎之有些诧异地问道:“这么说,你真相信他说的话?” “当然不是——我一个字也不信。” 顿了顿之后,任舟又补充道:“这么说也不大对,起码我相信他确实是受张一尘的差遣,也相信他是真的没有退路、又对曲兄起了杀心,才会听从张一尘的安排。” “哦?”刘慎之眼睛一亮,“为什么?” 任舟指了指地上、先前马如龙等人负伤倒下的位置,解释道:“他先前走的时候慌慌张张、连同伴都可弃之不顾,足见他没什么担当,不大可能挑头来做这件事,那主使者就只可能另有其人。而他之所以肯应下来这件差事,原因或许与他所说的相差不远,他也没什么必要在这上面扯谎,以免弄巧成拙、反遭怀疑;况且,他的理由也跟他那种死好面子的性情相符。” “那你觉得他真不知道张一尘为什么要杀我么?”曲令明插口问道。 “他知道。”任舟毫不犹豫地答道。 曲令明露出了一抹疑色:“你确定?” “确定得很。”任舟好整以暇地冲曲令明笑了笑,“像他这样的人,愚而好自用,如果张一尘不肯给出个合理的原因的话,他一定不愿充当马前卒。” “那张一尘会否是随便扯个谎来骗他?” “不大可能。”任舟摸了摸嘴巴,“这不是张一尘的行事风格。而且这并非是一锤子买卖,张一尘所谋非小,正需要像是胡凤仪、马如龙乃至百翎门和东莱马家这样的帮手,而谎言总有被戳穿的那一天,如果为此而使对方心怀嫌隙,便可能因小失大。” “你既然这么有把握,为什么当时不问清楚?”沉默了许久的刘慎之忍不住叫道。 “因为没有这样的必要。”任舟悠然答道,“他已告诉了我。” “告诉了你?”刘慎之狐疑地看着任舟,“什么时候?” “就在他扯谎之前。”任舟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长剑,“他下意识地往这里看了一眼。” 刘慎之皱了皱眉毛:“看一眼你的剑又能说明什么?” 任舟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略带暗示的反问道:“张一尘对近日出现于养心剑庐的那把‘湛泸’势在必得,而除了他以外,还会有什么人渴望得此名剑呢?” “练武之人对这样的神兵难免起些见猎心喜之情,但要说是渴望,当然是像我或是曲令明这样的剑手了。”刘慎之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说,他想要提前除去些对手?” “不错。”任舟点了点头。 刘慎之已有些相信了,但是看着任舟那副得意的派头,又忍不住反驳道:“那他怎么没派出人来杀我?” “这样的神兵之所以遭人觊觎,一半是因为其本身的威能,还有一半则是因为它的名头。你贵为一方名宿,已无需借此扬名,要是出手争夺的话、更是可能因为以大欺小而被人指摘,反而于名声有碍。所以他没把你列为对手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是我们的关系已走到这一步了,他理该明白我不会坐视湛泸落在他的手里。” 任舟摇了摇头:“他当然不会亲自出手。” “如果他是想要借马如龙或是胡凤仪的手来夺剑,恐怕要杀的人不在少数。”曲令明哂笑着说道,显然对自己提及的两人不屑得很。 经过了先前的交手以后,他也确实有这样的资格。 “恐怕也不是他们两人。” 这话是对曲令明说的,但任舟却是看着刘慎之,眼神有些怪异。 “什么意思?”刘慎之被看得有些发毛,“你已猜出了他会派谁去?” “或许吧。”任舟不置可否,“我猜得不一定对,但以我所知,他确实是个极为合适的人选——起码可令你颇感掣肘。” “是谁?” 任舟一字一顿地答道:“徐文昭。” “他?”刘慎之一惊。 “就是他。” “他的功夫虽然不赖,可要说胜过我,恐怕也不容易吧?” “他不需要胜过你,因为你根本不会出手。” “我也同样不会坐视他夺得湛泸。” “你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 任舟毫不客气地反驳道:“无论内情如何,先前的订亲和退亲都是由你刘家提出来的,难免有出尔反尔之嫌,已是你刘家对不起徐家了。如果此回你再出手坏他好事的话,传扬出去,且不论徐家作何反应,单是江湖人的议论已够你喝一壶的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到时候真的能顶住这样的压力出手夺剑么?” 面对着任舟的注视,刘慎之再三张嘴,最终却说不出来一个字。 他确实没有这样的决心。 第十四章 悬尸 翌日上路时,任舟一行由原本的四人变为了七人,马车也多了一架。 多了一架马车,自然也就要多一个赶车的人。除开刘安的几人中,刘慎之自恃身份,而曲令明又是醉的时候比醒的多,至于唐象瑶则是不通此道,余下二人,姜莘重病,程知远要分心照料,俱是无能为力,也就只剩下了任舟。 好在,他虽然任了一份苦差,但与刘安比起来却不算寂寞,因为他还有唐象瑶的陪同。 这是唐象瑶的选择,因为她实在没得选了——两架马车中,一架的车厢叫姜莘和程知远占了,而另一间则坐着刘慎之和曲令明。 “我是个很有眼色的人。”她是这么样解释的,“当然不愿掺和在姜小姐与程少侠之间,以免遭人白眼。” “那另一边呢?” 任舟问道:“刘家主他们总不会嫌弃你。” “可惜我却有些嫌弃他们。”唐象瑶的鼻子轻轻皱了皱,看起来可爱极了,“就算我忍得住他们的鼾声,也受不了那股刺鼻的酒味。” “刺鼻么?”任舟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像是在怀疑自己的嗅觉。 唐象瑶横了任舟一眼,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么你是不欢迎了?” “欢迎之至。”任舟飞快地答道。 这是他唯一能回复的答案。 而且也不太违心。 唐象瑶愉快地微笑了一下,倚在车厢上,同时向后错了错身子,以便让自己待得舒服些,然后随口问道:“你刚才离开的时候,怎么不跟掌柜的说清楚?” “说什么?”任舟轻轻拽了拽缰绳。 “当然是那个伙计的事情了。”唐象瑶不假思索地答道,“勾结强人、谋算住客,这应当算是一条大罪吧?” 任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了又顶什么用呢?就算是另换一个人来,只要对方的价钱开得足够高,也不见得会比他好到哪里去。况且,他只不过是通风报信而已,又没做出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也不至于要被赶尽杀绝吧。” “收了人家的钱去通风报信还不算是坏事么?”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连庙里的菩萨都不免对上供多些的香客青眼相加,我又何必去苛求一个小厮呢?” 唐象瑶嘟着嘴,显然是对任舟的这番说辞很是不满。 见状,任舟摇头晃脑地吟哦:“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人家那是饶人先手,而非是像你这样、饶人过错。”唐象瑶毫不留情地指出,“你这分明是强词夺理的讹用。” “先圣后圣,其揆一也。”任舟不动声色地又讹用了一句,“既然同是仁心,又何用分辨得那么清楚呢?” 唐象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揶揄道:“想不到堂堂的任少侠非但功夫无双,‘引经据典’起来也同样是一把好手。” “那是当然的。”任舟笑嘻嘻地点了点头,仿佛深以为然,“否则,又怎么能练到‘以有情剑破无情剑’的地步呢?” 唐象瑶面颊一红,狠狠地剜了任舟一眼。 就在二人调笑之际,原本走在前边的、刘安赶的那辆马车忽然放慢了速度,最终停在了路边。 任舟猛地一揽缰绳,同样靠了过去。 “怎么了?”任舟一边跳下车,一边有些诧异地问道。 无人作答。 曲令明仍在醉梦中,连面也没露;刘安则是面色苍白,显然受惊非小,此时空张着嘴,却说不出来一个字。 相形之下,刘慎之虽然要镇定不少,但脸色却也不太好看,听到任舟的问题之后,他只是默默地向前指了指。 他指的地方是一片稀疏的树林——说是树林已有些勉强,那里只不过是几棵歪歪斜斜的老树而已。 老树当然无足惊诧,更不至于让刘安或是刘慎之露出如此模样。 真正让他们停下脚步的,是悬挂在树上的东西。 尸体。 十几具尸体。 这些尸体均是以儿臂粗细的麻绳拴住了脖子然后挂在树上,头颅俱是低付着,穿着打扮各不相同,却都是一般的悄无声息。 他们——或者该说是它们——确实也不可能再发出任何声音了,只是因微风或者树枝的抖动而不时轻轻地摇摆几下。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轻了不少。 这种诡诞的场景在寂静中更令人不寒而栗。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任舟不禁皱了皱眉。 唐象瑶猛地瞪大了眼睛,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任舟的袖子。 她的胆子已不算小了,见识也不可谓不广,但却从不曾见过、甚至都没想象到过那样的场面。 任舟回过头、勉强冲她挤出了一点笑容。 他的勉强,并非出于恐惧,而是因为心事重重——因为先前眺望时,他已依稀辨认出了几具尸首的身份。 “有什么事么?”同样察觉有异的程知远掀开了帘子,从车厢中探出了头来。 “没什么事,只不过有一点意外。”任舟深吸了一口气,“我和刘家主去看看,程少侠你还是继续守好姜姑娘……和唐姑娘吧。” 虽然不明其意,但程知远还是点了点头。 “放心。” 任舟轻轻地握住了唐象瑶的手,等到那只手终于有了些温度以后才缓缓松开了,然后向着刘慎之使了个眼色,一同向着他先前所指的地方走去。 “是否需要留下个人以备不测?”刘慎之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问道,“曲令明还没醒,只有程少侠一个人,如果真有什么乱子,恐怕力有不逮。” 任舟轻轻摆手:“如果他们想要杀我们,恐怕我们看不见今天早上的太阳。” “什么意思?”刘慎之一怔。 任舟没有答话,而是默默地走到了一具尸体的跟前,仰起头来看了一眼,然后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的猜测并没有错。 “这是那个伙计?”刘慎之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任舟缓缓地点了点头。 “掌柜也在这……还有那些客商……”刘慎之又四处走了几步,最终在一具衣着华丽些的尸体旁停了下来,“他好像是在那些商人中间领头的,我有些印象。” “恐怕昨夜住在‘潘记’客栈中的人,此时都在这里了。”任舟瞥了刘慎之一眼,“除了我们。” 说完,他忽然飞身而起,以“千山”割断了拴住伙计脖子的那根麻绳,同时抓住了那位伙计的领子、使其与自己同时落在了地上。 将尸体平放在地以后,任舟草草检视了一番,然后又依样检查了另外几句尸首。 “怎么样?” 见任舟面露沉思之色,刘慎之凑过来问道:“瞧出什么来了?” “是被勒死的。” “这我也看得出来。”刘慎之翻了个白眼,“谁会好端端地跑到这里上吊?” “而且已死了一夜。” 刘慎之一怔,不禁咂了咂舌头:“你的意思是,昨天晚上他们就被人勒死了,却连一点声音也没发出?咱们一点异状也没发现?可是,咱们今天早上不还见到他来着,难道我们一起见鬼了?” “我们没有见鬼,但是见到的并不是他。” “易容?” 任舟点了点头,面沉似水。 刘慎之看了看周遭的尸体,又向四处望了望,最终看向了任舟。 他终于明白任舟先前那句话的含义了。 第十五章 客路(一) 天色将暝时,任舟一行人才终于在一处小镇中找到客栈歇脚。 或许是因为地处偏僻的缘故,此处的行路人并不太多,任舟一行七人是这间不大的店面中第一拨也是唯一的一拨客人。 这倒是正合他们的心思。 各自回房之后,任舟先是在床上休息了一会,便下楼用饭了。 乡野小店,饭食均是寻常,但也胜过他们随身携带的干粮不少。 “你来啦。”唐象瑶冲着任舟露出了一抹微笑。 毕竟见多识广,她好像已由先前的那种震惊和恐惧中完全恢复了。 她的对面正坐着曲令明。 在草草地点头致意之后,曲令明便又专心致志地对付起他面前的那坛酒了。 “怎么就你们两个人?”毫不客气地在唐象瑶身边坐下之后,任舟左右看了看,发现除了小二之外再无旁人,“程兄与姜小姐呢?” 曲令明正用鼻子嗅着碗里的酒,听到任舟的问题以后,头也不抬地答道:“我已叫人送饭上去了。姜小姐身体不爽,不想走动。她不来,程小子当然也就不会来了。” 任舟点了点头,转而看向了唐象瑶:“刘家主仆呢?” “刚才两个人一起匆匆地出去了,我没来得及问——” 话音未落,便听见门外传来了辚辚的车马声,紧跟着刘慎之便快步走了进来。 “来几碟热菜,什么都行,没有忌口。” 随口吩咐了一句、支开伙计以后,他便快步走到曲令明身旁,一屁股坐了下来。 任舟瞥了他一眼,问道:“这里也有你的朋友?” “没有,我先前是去拜访此处的县尊,将先前的事情告诉他了。” 所谓“先前的事情”,当然是指路上见到的那十几具尸体。 “你出去就是为了这个?” “当然不是。” 刘慎之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了声音说道:“这间店已开了足足十七年,伙计也在这里干了八、九年了,我去问了一圈,都说这些天他们没什么异常,应当能放心。” “好极了。”任舟比了个大拇指。 刘慎之笑纳了对方的嘉许,但旋即又换上一副愁容来:“虽然如此,可他们要是半夜捣鬼的话,我们一样防不胜防。” “放心吧。”任舟喝了一口茶,“他们不会来的。” 见状,刘慎之的忧色稍减,却忍不住问道:“你这么有把握?” “当然啦,他们刚刚才打草惊蛇来着,难免要忌惮我们有所防备。”唐象瑶代为答道,“如果他们真的愿意跟我们正面交手,那昨夜就不该是那样的情形了。” “可是,为什么呢?”听见唐象瑶的解释,刘慎之的眉毛反而皱得更紧了,“他们明明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不干脆致我们于死地,反而要故弄玄虚呢?” 任舟不动声色地与唐象瑶对视了一眼,最后由任舟含糊答道:“或许是因为他还不想杀我们吧。” “他?”刘慎之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任舟所谓的“他”可能并非是张一尘,而是冰盘山庄中的那位神秘人。 而任舟接下去的话也印证了他的想法:“不错,毕竟他先前在冰盘山庄中也同样放过我一马。” “那他们摆出那样的阵势是什么意思?” “恐吓。” 任舟思考了片刻,推测道:“他不愿跟我们正面交手,以免我们看穿了他的外强中干;却又不愿坐视我们破坏他的筹划,所以想出了这种办法来敲山震虎,告诉我们少管他的闲事。” “这么样说,难道他已知道你猜出了他的计划?”曲令明突然抬起了头。 闻言,唐象瑶看了他一眼:“你怕了?” 曲令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反问道:“你可知道我的名号?” “‘无回快剑’,早有耳闻。” “不错,‘无回快剑’。”曲令明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招招拼命、有去无回。一个惜命的人绝不会用这样的剑法,更不会有这样的名号。” 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又会怕什么呢? 曲令明的这种意思每个人都听明白了。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任舟叹了口气,“活着才有酒喝,所以还是不要随便跟人拼命为好。” “我读的书不算太多,却听人说起过一句诗,非常喜欢。”曲令明端起酒碗来喝了一大口,“你不妨猜猜是哪一句。” “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曲令明摇了摇头:“不。是‘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如果我不拼命的话,早已经一命呜呼了,哪还有空去管‘跟人拼命好不好’这种事?活过一天算一天吧。” “好像是这么回事。” 任舟耸了耸肩,没有就此继续与他争论下去,而是解释起了曲令明先前的问题:“我们已坏过了他不少的好事,所以即使他不知道,也一样要对我们提防些。况且,这件事也并不难猜——湛泸出现得蹊跷,但凡知道其意义的,都不难猜出张一尘对它势在必得。” 曲令明的眼睛一亮:“这么讲,我们去养心剑庐的这一路上,岂非还有跟他交手的机会?” “或许吧,不过应当不是正面交手。” 说完,任舟顿了顿,又看着曲令明问道:“莫非曲兄与张一尘有什么深仇?” “深仇嘛,倒是没有。但是张龙头的剑法高妙,我也是练快剑这种路子的,当然难免见猎心喜、想要切磋一番。”曲令明摆了摆手。 “切磋?”任舟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恐怕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如果你跟他真的有交手的机会,那么你们都难免要拼尽全力、以命相搏了。” “那就更有趣了。”曲令明咂了咂嘴吧。 不多时,伙计端上了饭菜,曲令明也终于由他面前的酒里分出了一点心神——也仅仅是从菜碟里挑出几块肉时的那一丁点。 于是刘慎之又为他另要了一坛酒和一碟猪头肉。 “人人尽说河间刘家的家主豪爽大方,最会交朋友,我今天算是见识到啦。”哪怕那两样东西加起来也不过半两银子,可曲令明却不吝溢美之词,眼光中也透露着真挚的感激。 跟任舟混迹了这么久,刘慎之已很久没听过这样的吹捧了,不禁喜上眉梢,胡子跟着抖了抖,眼睛也眯成了一条几乎难以分辨的缝隙:“好说,好说。再来一坛!” 最后一句当然是对小二吩咐的。 任舟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 第十六章 客路(二) 用过了晚饭,几人便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任舟也不例外。 一回到房间,他便慢慢踱到床边,四仰八叉地躺下了,甚至连灯都没点。 躺下的时候,伴着悠长的吐气,由他的喉间发出了一声愉快的唔鸣。 他实在累极了。 一个疲惫的人才会懂得珍惜休息的机会,正像是被困沙漠中的人会尤其珍视淡水一样。 他先是双眼无神地直视着屋顶、发了一会呆,然后眼皮便不受控制地越挨越紧、越挨越紧,最终完全闭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街上忽然响起了一慢两快的梆子声。这种声音飘飘摇摇地飞到二楼、再透过窗户传入任舟的耳中时已不算太大,却已足够将任舟惊醒了。 乍醒的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却不忙起身,而是先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因为他忽然问道了一种奇怪的味道——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 但是,那种味道来得突兀,消失得也蹊跷,前一刻还清晰可辨,可后一刻便已无影无踪了。无论任舟嗅得多么用力也一无所获,仅能闻见枕头上那种夹杂着头油的皂角味道。 这种味道显然不那么令他愉快,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翻身坐了起来。 他先是晃晃悠悠地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了一点。屋外新鲜、干燥又寒冷的风拍在他的脸上,也将他所剩不多的睡意尽数吹散了。 他向着外边望了望,又左右看了看。 一切如常。 这令他不由怀疑先前的一切是否只是由心而生的幻想,又或是某种因结束得仓促而显得格外真实的梦境? 他用力地晃了晃脑袋,最终坐在了桌子跟前。 现在当然不是一个起床的好时机,他实在应该再躺回床上去睡觉的。 但是,那种怪异的味道却让他想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所以他也就再难入睡了。 茫然地盯着面前那点豆大的灯火看了一会之后,他最终从怀中掏出了一块丝巾,擦拭起了平日悬在他腰间的那把长剑。 他擦得聚精会神,动作认真、仔细而不乏温柔,就像是在侍奉着一位相伴多年的老友那样一丝不苟。 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也确实是的。 可惜,没过多久,一阵缓慢而轻微的敲门声便打断了他的动作。 他拿着丝巾的右手悬在了半空,略有些犹豫地往门那边瞧了一眼,最后还是站起了身。 他原本不想理会,因为在敲门声响起以前,他便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从唐象瑶的房间传来的脚步声、一直到他的门口才停下。 但他又不得不理会,其中的原因正跟他不想理会的原因一样。 人的想法总是复杂得很。 “你还没休息么?”唐象瑶轻咳了一声,理了理鬓角那缕本就规整之极的长发。 任舟耸了耸肩。 这个问题的答案已明显得很了——任舟的衣服还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 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的唐象瑶面颊微红,又咳嗽了一声,接着问道:“出去逛一逛吧?” “现在?”任舟有些诧异。 现在不是个起床的好时机,更不是个闲逛的好机会。 但唐象瑶却点了点头:“一想到张一尘或许就在某个角落窥伺,我便睡不着了,索性出去走走。” 任舟没有再问,也没有拒绝。 他并非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人——起码不总是。 更深夜半,原本就不算热闹的街道此时因冷清而显得更加空旷,两条因娴静的月光而拖得修长的人影正不紧不慢地踱着步。 慢总是一种特权,也是一种优待,只有那些不必追赶的人才享受得到。 他们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但此时却也有幸享受片刻,所以他们的表情看起来轻松而愉快。 当然,这种难得的享受或许并非是他们露出这种表情的唯一原因——这就只有他们自己才能说得清楚了。 “你为什么要时时带着这把剑呢?”唐象瑶瞥了一眼任舟的腰间,“刚才还要特意去拿一趟,好像生怕被人拿走一样。” 任舟随口答道:“当然是因为它于我而言意义非凡。” “哦?他人所赠?” 任舟点了点头。 “定情信物?” 任舟扭过头看了唐象瑶一眼。 仿佛是被看穿心事一样,唐象瑶的脸又红了一下,眼睛却定定地回看着他。 “不是。”任舟扭回头,轻轻摇了摇,“只是一位老朋友送给我的而已。” 唐象瑶松了一口气,又像是不肯放心一样接着追问道:“什么样的老朋友?” “这是个乏味的故事,上一个要听我讲这件事的人,还没听到一半就已经鼾声大作了。”任舟耸了耸肩,“你真的想听么?” “现在总归也没什么事。” 这句话实在是有道理极了,任舟也找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所以只好清了清嗓子,讲了起来:“我有个朋友,你应该知道,叫做老杨,就是京城里开羊汤馆的那一位。” 唐象瑶点了点头,以示明白。 “这把剑原本是他的——这样说也不大准确,应当是他打来送给他儿子的。剑名‘骐骥’,也就是他期望他儿子能像是曹休一样、成为他杨家的千里马。可惜,事与愿违,他的儿子还没来及成名、甚至还没来得及学成武艺,便死在了山贼手里。” “啊?”唐象瑶露出了兼有惋惜和惊诧的神色,“怎么会这样?” “我们年少时——”任舟摸了摸鼻子,顿了顿,“——这么说好像我已老了一样,还是说小时候吧——同住在一处毗邻着天道谷的小村里,到了十多岁的时候便一齐入谷拜师。起初很是顺利,他天资聪颖、又肯用功,武功进境远胜于我。可惜,好景不长,住了一年有余之后,他便被逐出谷了。” 唐象瑶一怔,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莫非他犯了什么忌讳?” 任舟摇了摇头:“没有。只不过是因为我师父认为他勤奋有余而恬淡不足,与我派武学中‘冲虚守静’的要旨大相径庭,纵使一时有所进展,可最终难免成就平平,更有走火入魔之虞,倒不如另寻他途。” “这……这也没有‘逐出’那么严重吧?” “起初当然是没有的。”任舟苦笑了一下,“所以他并不愿意就此离开,而我师父也没有强求,只不过在传授他武诀心法时有意隐去了一些精深的法门,改而以那些粗浅的功夫替代。在我师父看来,这或许是出于爱护之意,但在他看来却不啻于刻意刁难,尤其是在与我所学的东西两相对照以后,他更是怒不可遏。” 唐象瑶有些明悟了:“所以你师父其实无意赶走他,但在他看来却是容不下他了?” “差不多是这样吧。郢书燕说,很多时候令我们苦恼的并非是事件本身,而是因之生出的联想——譬如瞧见碗里有苍蝇,哪怕它完整无缺地呆在那,也不得不令你生出某种怀疑,那就是你先前是否已在不经意间吃过了不少。” “他就因此而生出了这种怀疑?” 任舟略带无奈地点了点头:“负气之下,他当然听不进去任何解释,最终一意孤行地离开了。” “那他去哪了?” “没人知道——起码当时是没人知道的,连我也不清楚。他只是立誓要遍寻名师,精修武艺,却也没告诉我去哪。”任舟颇为怅惘地叹了口气,“我其时以为他会先回村子,便也没有阻拦。现在想来,以他的性格,又怎么甘心就这样灰溜溜地被‘赶’回家呢?” 第十七章 客路(三) “既然他是要寻访名师,又怎么会死在山贼手里呢?” “你久在栖凰阁中,想必也了解江湖中人有多么瞧不起绿林客,再加上他初出茅庐、少年意气,自谓远胜过那些打家劫舍的土匪不少,也就难免冲动了。”任舟面无表情地答道,“那伙流寇共计九人,他杀了其中的四人,然后死在了其余五个人的手里。” “再之后呢?” “再之后,剩下的那五个人就死在了养心剑庐的师兄师姐手里。”任舟垂下手去,轻轻地抚摸着剑柄,“他们恰巧路过、听到喊杀声便出手相助,可惜却为时已晚——他的身上叫人捅出来了五个洞,每一个都可致命,眼睛也瞎了一只,任是华佗再世恐怕也无回天之力了。幸好他在弥留之际说了‘天道谷任舟’五个字,否则难免葬身荒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任舟苦笑了一下,又接着说道:“然后,老杨在领回尸体的时候便将这把剑转赠给了我,还说这是他的意思。可惜,这么多年来它只是空伴我左右,却无一毫用武之地。” “或许他是期望着你继承他那种惩恶扬善的遗志,在这一点上你已做了不少。至于是否使用,也就不必拘泥了。”唐象瑶轻声安慰,“况且,少年相知,至死相伴,这或许才是他期望将这把剑转赠给你的意思。” 任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而问道:“你把我找出来,不会就是为了听我讲这个故事吧?” “当然——不止是。” 任舟挑了挑眉毛:“不止?” “我只不过是想找个人陪着我说说话而已。”唐象瑶的声音忽而变得有些低落,“我这一生中,还未经历过像最近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你是指被逐出栖凰阁?”任舟想了想,“这比起当初‘伪太子之乱’时你被逐出皇宫好像也不算什么吧?” “这当然不同了。我在皇宫里也不过住了几年,而且大多时候还不记事。” 任舟思考了片刻,斟酌着问道:“但是……嗯……令尊令堂是否也在那场变故中罹难了?” 沉默了半晌之后,唐象瑶才面带苦涩,终于回答了这个问题:“禁中规矩森严,即使是骨肉至亲,几天甚至十几天不见面也是常态。因此,父母于我,在许多时候都只是个称呼罢了,而非是实实在在的人。时至今日,我……我可能连他们的长相都已记不清了。” 任舟张了张嘴,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只好生硬地安慰道:“其时先皇甫登大位,皇宫内外人心惶惶,疏忽了你也是难免的。” “我知道,所以也并不怨恨他们。”唐象瑶勉强露出了一点笑容,“只不过我说的也是实情,所以当初被迫逃离皇宫时,我也并不觉得有多么痛苦——即使有,等到我进了栖凰阁中之后也没了。” “哦?我还以为堂堂公主对人情世故这么惯熟,是因为先前落难在民间学来的,这么看来是没有了?” “这全得益于阁主的教导。” “阁主?” 任舟摸了摸嘴巴,佯装随意地问道:“久闻栖凰阁缥缈无踪,贵阁主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难不成你曾见过他的尊容?” “非但见过,还曾朝夕相处过很久——约莫从我入阁起,到我出阁赴百花苑任老板为止吧。” “这么久?那你当然应该对他熟悉得很了?” 唐象瑶想了想,忽然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当然。他身高近丈、腰宽背阔,狮鼻广口,最惹人注意的就是他的两只眼睛了——一只是蓝的,另一只是红的,在黑夜中还能烁烁放光。” “你说的究竟是贵阁主还是西游记或是搜神记里的神怪妖魔?”任舟的嘴巴几乎要撇到耳朵根去了。 唐象瑶嬉笑着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是后者多些。”任舟耸了耸肩,“如果这犯了贵阁的忌讳,那么不说也罢,我不过是出于好奇而已。” “忌讳嘛,倒也谈不上。只不过,你突然问起来,我也不知该怎样形容。”说着话,唐象瑶偏着脑袋想了想,“她年已耄耋,满头银丝,连腿脚都有些不灵便了,眼睛也有些发花,就跟你平日里见到的老太太没什么两样,待人接物也和善得很。” “你的意思是,栖凰阁的阁主是个女人?” 唐象瑶横了任舟一眼:“女人怎么了?” “当然不怎么,女人很好。”听出了唐象瑶的嗔怪之意,任舟赶忙答道,“只不过,一个女人想要创建、管理栖凰阁这么一桩大买卖,想必要付出远非常人可想象的心血,更要有一些独到的门路。” 对于这一点,唐象瑶倒是也没有否认,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旋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 “没什么。”唐象瑶抬起头望了月亮一眼,“只不过自打我入阁以来,还未曾跟怹分开这么久。先前我在百花苑中时还能通几封书信,自打我来了关外以后,便彻底音讯隔绝了。之后恐怕……” 见状,任舟开解道:“你的身份毕竟不同凡响,况且又跟阁主关系非常,她也未必会听信花清的谗言、将你逐出栖凰阁。现在她或许一时生气才没派人与你联系,之后还有转机也未可知。” “并非是她不跟我联系,而是我……我此回未经她的允许,私自离京,已是大错一件;来到关外以后又未立寸功,甚至连那里的分舵也折在了张一尘手上,更是错上加错。” “所以是你无颜去见她?” 唐象瑶颓然地点了点头。 “或许这件事也并没你想象得那么严重。”摸着嘴巴思忖了良久以后,任舟忽然说道。 唐象瑶有些诧异地看着任舟,却没插话,只是静静地等着对方接着说下去。 “一来,栖凰阁在关外的分舵虽然为张一尘所用,却非你的过错,而是花清从中捣鬼,关于这一点,想必以那位阁主的能耐,应该能查得清楚明白。你现在为此忧心,也不过是当局者迷而已。二来嘛,你此次在关外也并非是未立寸功,最起码你亲历了冰盘山庄中的变故,这就是一桩难得的秘闻,除了你以外,栖凰阁中还有谁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凭着这样的功劳,已足够弥补你所犯下的错误了,更何况,你现在又知悉了另一桩即将发生的大事。” 随着任舟的话,唐象瑶的眼睛亮了起来:“张一尘将要去养心剑庐夺剑?” “正是,而且你比其他人知道得更要多些——除了我们和张一尘双方以外,再无旁人知道我已决心要阻止张一尘。这不正是另一桩功劳么?” 闻言,唐象瑶一改先前的颓丧不安,忽然笑了起来,却不是大笑,而是微笑。 一种发自内心的微笑。 她的双眼已弯成了两道美丽的弧线。 真正的喜悦往往是静默而温和的。 月光照在了唐象瑶的脸上,也映在了任舟的眼睛里。 于是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十八章 客路(四) “大约明天中午便可入关了。” 任舟微微眯着眼睛,也不知是在眺望前路,还是看着那轮金光灿烂的斜阳。 “这几天倒是难得的平静。”唐象瑶扭过头瞥了任舟一眼,“可我却越发觉得不安。” 任舟报以微笑:“这或许正是他想要的反应。所以不必多想了,想得越多,便越容易落入他的圈套里。” 唐象瑶抿了抿嘴,微微颔首。 临近中原,再不复先前那种万里无人的荒凉景色,官道上来往的商旅游人络绎不绝,几人落脚的小镇中亦是行人来往如织、长街上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羁旅日久的众人均是为之精神一振,就连病恹恹的姜莘气色也好转了不少。 在客栈中稍事歇息之后,几人便相约着出去逛一逛、顺带找个地方吃饭。 任舟还专门为此请教了客栈的伙计。 “客爷,您几位就在店里用饭就成了,寻常的家常小菜咱们这都有。” 伙计首先当然是想要“肥水不流外人田”,却被任舟婉拒了:“长途跋涉,心神俱疲,当然要吃点好的祭一祭五脏庙。” “这么说也是。”伙计连忙应和道,“咱们这虽然偏远了些,但往来客商不少,酒楼倒也是有几家的。其中最出名的就是醉仙楼啦,据说老板是京城的,最懂得像您这样的贵客的喜好。那些做药材买卖的大商们赶上从这经过,都少不了去吃上一顿。” 于是,按着伙计的指点,几人先后找到了这家闻名远近的“醉仙楼”。 首先到的当然是任舟,其次则是程知远和曲令明。 “怎么换成你们两个搭伴了?”任舟看着程知远,“姜小姐呢?” 程知远耸了耸肩:“途经一家胭脂店,挂的招牌是京城‘宝芳斋’的分号,她跟唐小姐便要进去看看,我们就只好先来了。” 任舟十分理解地点了点头。 “醉仙楼?”曲令明一落座,便嗅来嗅去、东张西望地不肯安分,“闻起来寡淡无味的,不知道喝起来怎么样。” “出门在外,不能讲究,就只能将就了。”任舟笑嘻嘻地从桌子下边提上来了一坛酒,推到了曲令明的面前,“早已为曲兄备下了一坛,不妨先尝尝。” 曲令明竖了个大拇指:“好得很,任兄也是会交朋友的人,就跟刘家主一样。” 连日来,每过一处,刘慎之便要请他喝上一顿酒,他也投桃报李地奉承一番,将刘慎之夸得喜上眉梢,两人到可算是各得其所,也无怪此时他顺嘴要带出刘慎之了。 说完之后,不等任舟回应,他便已迫不及待地拍开了泥封、喝了满满一大口。 “不合曲兄的口味么?”见曲令明的面色有些古怪,任舟忍不住问道。 慢慢地将酒尽数吞入喉中以后,曲令明又叹了口气才颇为怅惘地答道:“也不是不适合,只不过比起冰盘山庄的酒来要差了许多——当然,比起这几天来的村醪还是要强之数倍的。” 任舟不由失笑,程知远则是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穷讲究。” “呿,你懂什么?喝酒就像是练剑一样,可是丝毫不能马虎的。”曲令明不甘示弱地回敬了一个白眼。 闻言,程知远撇了撇嘴,像是十分不以为然,却最终没有反驳,而是一边摩挲着面前的盘子,一边重重地叹了口气。 “程兄莫非有什么心事?”任舟适时地问道。 “没有。”程知远下意识地答道,在看了一眼任舟之后,又露出了一种勉强的笑意,“不过是因为连日奔波,有些疲惫罢了,而且还有张一尘虎视眈眈——” 曲令明截口问道:“你怕他?” “怕到时谈不上,只不过有他这样的对手在侧,常常让我觉得不寒而栗。” 说完,他冲着任舟露出了赧然之色:“见笑了。” “没什么,张一尘确实是个非常难缠的对手,程兄有这样的顾虑也属正常。”任舟宽慰道,“如果程兄不愿搅这趟浑水的话,等明日入关之后我们各奔前程也无妨。” 见任舟出言附和时,程知远的眼睛为之一亮,可在听完任舟的提议之后,他的眉毛耷拉了下去,苦笑了一声,反问道:“养心剑庐正是莘儿的师门,我不把她送回去,又能去哪呢?” “如果程兄放心的话,我可以代劳,一路还有唐姑娘、曲兄等人作陪,料也无碍。” 迟疑了片刻之后,程知远摇了摇头,拒绝了任舟的好意。 任舟一怔,看了看曲令明,却发现对方也是如在云雾中一样摸不着头脑,只好问道:“如果程兄已有腹案,不妨说出来,我们一起参详一番。” “我——我倒确实有个建议。” 踌躇了片刻之后,程知远猛地一咬牙,就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那样,飞快地说道:“我们可以一起沿路游览一番,先不着急到养心剑庐去,等到张一尘夺走了湛泸以后再去也不迟。” “好哇,程小子,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今晚上脱光衣服也别急着睡觉,先低头看看你胯下的累赘还在不在吧。”任舟还没说话,曲令明便急不可耐地抢先开口了,“这话你也讲得出口?张一尘这个王八蛋,先是在冰盘山庄里头算计我们,后来又半夜派人来杀咱们,这口气你就这么忍下了?” 遭曲令明一番抢白,程知远的脸色阵红阵白地变化了一阵,却没有还口,而是眼巴巴地看着任舟,像是在等对方的决定。 可惜任舟的回答却让他失望了:“我跟张一尘的恩怨纠葛,比起二位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坐视他夺得湛泸,所以养心剑庐我是非去不可。” 程知远的眼神一黯,曲令明倒是眉飞色舞起来,毫不留情地奚落道:“听见了没,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才是大丈夫该说的话。你要是实在害怕,不如就自己找个由头走吧。” “我当然不怕。在江湖上博名声,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程知远终于忍不住梗起了脖子,“我不过是担心姜姑娘的安危,毕竟以张一尘的手段,此次生死如何,谁也说不准。” 曲令明撇了撇嘴,满脸不屑,正要接着反驳,却被由二人身后传来的、唐象瑶的声音打断了。 “你们在谈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程小子——” “我们已商定,此次一定要阻止张一尘、保住养心剑庐的名声。”程知远狠狠地瞪了曲令明一眼,打断了对方的话,“刚才就是为此而商议对策来着。” “对极了,对极了。”曲令明咧开嘴笑了笑,似乎很为程知远的迷途知返而感到欣慰,忙不迭地在一旁帮腔,“姜姑娘,程小子这回可是为了你都豁出去了。” 他这话或许是出于好意,可在程知远听来却有些不自在。 于是,在以略带责难的眼神看了曲令明一眼之后,他又冲姜莘笑了笑——当然是略带一些尴尬的那种笑容。 不知是因为胭脂还是别的,姜莘的面颊忽然显出了两道红晕来。 第十九章 客路(五) 先前不过是一时的意气之争,见程知远已改口,曲令明也并未多加苛责,于是气氛很快又重归于平日的热络与轻松。 “你们刚才在告诉刘家主在此处见面之后,还曾瞧见他么?”在攀谈之余,任舟忽然低声问唐象瑶。 “没有啊。”唐象瑶想了想,“不过我离开客栈的时候,刘安正从外边回来,神色匆匆的,不知道为了什么。” “哦?”任舟缓缓点了点头。 五人商谈了半晌,刘慎之与刘安才姗姗来迟。 尽管他的脸上仍然尽力摆出一副如沐春风的笑容,但他那双紧握成拳头的手还是显示出他绝没有看起来那样轻松。 不过任舟并没有贸然发问,仅在对方寒暄落座之后,才投去一个问询的目光。 刘慎之则是略带无奈地摇了摇头,并未解释。 连日来的朝夕相处已使七个人的交情突飞猛进,平日里也并不太过于拘泥虚礼,一切以简便为要,这顿简宴亦然,略说了几句场面话之后,便三三两两地各自攀谈起来了。 所聊的内容不外乎江湖轶事或是近日的见闻。 任舟也趁此机会坐到了刘慎之的身旁,单刀直入地低声问道:“怎么愁眉不展的?” “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刘慎之略带无奈地答道,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是以他身旁的曲令明和程知远都听得清清楚楚。 “先走一步?”曲令明立刻回过身来,直勾勾地看着刘慎之,“莫非你也要打退堂鼓?” 刘慎之一怔:“也要?” “没什么。” 曲令明干咳了一声,改口道:“我是说,你难道怕了张一尘不成?” 刘慎之略带疑惑地看了任舟一眼,却没得到任何解释,于是也不追问,只是摇了摇头:“我要是怕了他,在冰盘山庄里就不会当面锣对面鼓地跟他对峙了。只不过,此回我确实另有要事——”说着话,他又回头看了任舟一眼,“孙家村又生变故了。” “什么意思?”任舟的眉毛一挑。 “先前全仁立志要重振‘孙家刀’的名号,比武选家主,你还记得吧?” 任舟点了点头。 “比武早已结束,全仁的功夫可称孙家年青一代的翘楚,夺得家主之位当然也不在话下,可是……”刘慎之的眉梢显出了一种忧色,“七天前本该是孙家家主的继位仪式,但在仪式之前,作为孙家家主象征的‘山君’宝刀却不翼而飞了。” “刀当然不会自己长脚。”任舟心领神会,“被什么人偷走了,已有眉目了么?” “没有,但是——” 略一犹豫之后,刘慎之又接着说道:“但是,这事一经发现,三房的人——亦即是全仁的三叔那一脉便吵嚷着全仁办事不周、难当大任,一番口角之后,他三叔索性带着那一脉分出了孙家。” “索性?这么要紧的事情,恐怕不是一时冲动能定下决心的吧?”任舟摸了摸嘴巴,“这会否是做贼心虚?” “全仁也是这样想的,可惜现在并无真凭实据。”刘慎之叹了口气,“所以他便传信要我去主持大局,信使今日刚到此处,正好被刘安碰见了。” 有关孙、刘两家的姻亲关系,曲令明与程知远久涉江湖,当然也略知一二。此时有关孙家村的变故他们虽然听得云山雾罩,但瞧见刘慎之的忧虑之色不似作伪,当然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看向了任舟。 “全仁兄的三叔——”任舟仔细回忆了一会,“如果我记得不错,他应当是个买卖人吧?” “不错,他这一支历来掌管村中的钱财。” “他可有子嗣?” “仅有一个刚及冠的儿子,平日也是跟着他四处经商的。” “如果——这仅是一种假设——如果真是他们盗走了‘山君’,又是为了什么呢?”任舟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意有所指地说道,“他们平时并不涉足江湖,要这么一把刀有什么用呢?况且,这把刀于孙家而言至关重要,又临近典礼,看管必然周密,他们这一支既然忙于经商,于武道一途必然耽搁了,又怎么能在全仁兄的眼皮子底下把刀盗走呢?” 刘慎之若有所悟:“你的意思,捣鬼的另有旁人?” “或许吧,这不过是一种猜测而已。”任舟并未把话说死,“我不过是想提醒你,这件事背后或许另有隐情,多加小心。” “我明白。” 刘慎之露出了一抹感激的笑意,然后又回身冲着曲令明与程知远抱了抱拳:“二位小兄的大名我听闻已久,这回本是个交往切磋的良机,可惜事出仓促、又关乎子侄,不敢轻忽,只好待下次有机会再做盘桓了,多多见谅。” 见刘慎之礼恭词婉,二人也只好各怀着心思回答些类似“无妨”之类、无关痛痒的话。 很多时候——例如现在——人们说“无妨”的意思并非是“没有关系”,而是“有关系,但我可以谅解”。 可是,谅解归谅解,经此一事,气氛转而变得有些低落也是在所难免。 “什么时候动身?”任舟端起酒来抿了一口。 “明天一早。”察觉到气氛的低沉,刘慎之颇为赧然地答道,“全仁的信使已返程了,我们之后恐怕也要赶几天路,恐怕不能同行了。” 任舟耸了耸肩,算是一个有些无奈的回应,犹豫再三之后,又说道:“万事小心。” “你的末那识又起作用了?”见任舟说得格外慎重,刘慎之虽然出言调笑,表情却也不禁认真起来。 “算是吧——也不全是,只不过这件事出得太过蹊跷……”任舟先是点头,说到此处,又改而摇了摇头,“又或许是因为连日来我都在考虑该怎样对付张一尘,难免把这些事都联系在一起了。” 刘慎之有些诧异:“你觉得这件事也是张一尘在背后捣鬼?” “这位‘三叔’司职经商,而张一尘又恰好有一位好朋友,在这方面很有名声。”任舟盯着手中来回把玩着的酒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如果张一尘托他那位朋友出面联络这位‘三叔’的话——” 刘慎之的表情变得有些难看——那是一种由忧虑和忐忑交织而成的难看。 “这或许是他‘逐个击破’的计策,但也可能只是我多心了。”任舟长出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小心无大错。” 刘慎之沉闷地“嗯”了一声,显然并未因任舟的这句安慰而感到丝毫轻松。 在行将离别的忧愁氛围中,每个人似乎都或多或少有些谈兴不振、意兴阑珊,一场简宴还未迎来高潮,便已在各怀心事的沉默以及交头接耳的窃语中临近结尾了。 就在任舟等人酒足饭饱、打算离开之际,忽而从门口传来了一阵叫嚷吵闹的声音。 首先是几个声音尖利些的年轻人的声音,七嘴八舌地喊着,像是要齐心协力地劝阻什么人进到“醉仙楼”里来。 与他们对答的是一位声音宽厚些的中年人,说的话已叫对方全部盖过了,离得远些的根本听不清楚,周遭看热闹的人围了整整一圈,也瞧不清内中的情况。 “去看看。”见状,刘慎之又坐回了位子上,冲着刘安使了个眼色。 后者领命,刚要起身,就听见一声音量远胜先前的尖叫声由门口挤挤挨挨的人群中传了出来。 “杀人了!” 第二十章 客路(六) 原本已有些醉意、伏在桌子上悄无声息的曲令明在听到那声叫喊之后猛地坐直了身子,眼神中虽然仍带着一点迷离,却已清醒了不少。 刘慎之蹙着眉看了任舟一眼,却发现对方已经站起身来了,正冲门口望着。 “不必去了。”任舟看着四散的人群,忽然按住了刘安的肩膀,“他已过来了。” 他是谁?是那位喊话者,还是杀人者? 这个问题已不必再问,因为失去了人群的阻挡之后,每个人都可清楚明白地看到那位正冲着自己走过来的人。 他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三白眼,厚嘴唇,塌鼻梁,短发花白,乞丐打扮,脸上和手上尽是经年累月留下的污泥,看起来龌龊狼狈、令人作呕。 他看起来绝不是那种会令人感到舒适愉快的人。 事实上,他也确实不是。因为他的胸前、那件满是油泥和补丁的衣服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像是在无声地提醒着别人他先前的作为。 正是在这样的提醒下,再没人敢站在他的面前,就连先前的那几位伙计在目睹了同伴之死后俱是识相地闭上了嘴巴,而发出了最后一声喊叫的那一位,此时正面色苍白地看着他,两股战战,却连动也不敢动。 好在,他并没有因此而去寻那位的麻烦。 他并非是一个嗜杀成性的人——尽管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他以外并不太多,但他自己却深信不疑。 瞧着他越发迫近,曲令明和程知远也纷纷站了起来。 曲令明的左手紧握着剑鞘,程知远则是不动声色地侧过了身子、将原先坐在他身旁的姜莘让到了背后。 而那位乞丐却像是对二人的作为毫无察觉那样,没有任何的反应,仍是那么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边走,还一边用那双三白眼目不斜视地盯着任舟,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个不停。 在距离任舟足有三尺远的地方,乞丐忽然停下了脚步。 旁人屏息凝神地看着任舟等人,而任舟等人则看着乞丐。 在片刻、却又显得格外冗长的沉默之后,乞丐突然咧开嘴、冲着任舟笑了笑。 程知远露出了一种嫌恶的表情。 不但是因为这种表情,更是因为对方身上的那种奇异的味道——那是一种混合了包含血液的腥味、食物腐败后的臭味以及粘在他身上的油泥所散发的骚味在内,一切你能想象到的、令人闻之欲呕的异味的味道。 他突然有些佩服先前那几位拦着乞丐的伙计了。 乞丐的笑容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与他这身打扮格格不入的肃穆之色。然后,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比在胸前,掐了个三山诀,微垂着头,缓缓念道:“阿弥陀佛。” 一个乞丐,掐了个道诀,宣了句佛号。 这样的景象已然怪诞得近乎滑稽,却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一个也没有。 在见识到他动辄杀人的手段以后,便再无人愿意去触他的霉头了。 更何况,现在他拿来掐诀的手,正是先前用来扼断伙计脖子的那一只,光是这么想想,便足以打消旁观者取笑的念头。 任舟突然展颜一笑:“你好。” “我好,我好得很。”乞丐笑嘻嘻地答道,“不过现在已没多少人觉得我好了,你还是头一个,你也好得很。” 刘慎之与曲令明面面相觑。 这听起来像是一句十足的醉话,可乞丐看起来却清醒得很,说得也认真极了。 “你是来找我的?”任舟又接着问道。 “找你?”乞丐抓了抓耳朵,又摇了摇头,“不,不,不,我是来找一个叫任舟的人,听说他今天到了这里。” “听说?听谁说?” “你知道城外的圣人庙么?”乞丐忽然压低了声音,摆出一副神秘之色。 “当然知道。”任舟不假思索地答道。 他并没有说谎,进城的时候他们就曾从那座庙外经过。 那是座武圣庙,拜的当然就是关老爷。据传颇为灵验,所以平日里香火极旺,本地人常去祷告禳灾解厄,而过往的行客商旅则去乞求旅途平安。 “我就是从那里知道的。”乞丐神神秘秘地说道,“那个庙真是不一般,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捧刀的颜回。” 刘慎之忍不住问道:“是颜回告诉你的?” 乞丐十分惊诧地看了刘慎之一眼:“你疯啦?那是个泥偶,怎么能告诉我呢?” 刘慎之露出了一抹苦笑,没有搭话,乞丐又接着说道:“这件事当然是孔圣人告诉我的,颜回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呢?不过嘛,也并非是他老人家亲口说的,而是托梦告诉我的——这个法子灵极了,下次你们有什么事情要问,也可以试试。” “一定,一定。”任舟摸了摸鼻子,“我的名字就叫任舟,你有什么话,尽可对我说了。” “还真是你?” 乞丐露出十分惊诧的表情,见任舟点了点头,他又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之后,才接着说道:“我刚才看你和我梦里见到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就有些疑心,这么看来,那座庙实在是灵验极了,原来你就是孔子,就是你帮着我来找你的?” “像你这么说的话,就不是那座庙灵验,而是我比较灵验些。”任舟耸了耸肩。 “对对对!”乞丐忽然连鞠了几个躬,“以后麻烦多给我托几回梦,我一定给你多多烧香。” 任舟干咳了一声,答道:“好说,好说,下回你再有什么要问的,就在庙里的供桌底下睡就行了。” 乞丐连声应是,一副深信不疑的表情。 “那么你此回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乞丐一拍脑门:“差点忘了正事——有人要我转告您老人家,说是让您一路多加些小心。” “哦?”任舟挑了挑眉毛,“是哪位朋友这么好心?” “那我就不能说啦。”乞丐嘻嘻一笑,“他就是让我这么跟你说,然后不管你作何反应,直接走就成了——那我就先走了哈孔爷。” 然后他竟然就真的这么径自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曲令明的右手搭在了剑柄上。 任舟用手按了按曲令明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头。 “你就这么放他走了?”曲令明十分不解。 不但是他,连刘慎之也露出了疑惑之色,而程知远则是回头看了姜莘一眼、默默地坐回了原位。 “不然呢?”任舟好整以暇地反问,“没听他说吗?我可是文圣人,怎么好轻易跟人动手?” 刘慎之翻了个白眼。 “各位想必也听说过‘公子无颜恰似鬼,叫花落魄醒如醉’这句话吧?”最终还是唐象瑶代为解释道,“前半句说的当然就是无颜公子,如果我猜得不错,后半句应当就是指他了。” 任舟回过神、递过去一个赞许的眼神,被唐象瑶欣然笑纳了。 “你是说‘疯乞丐’?”闻言,刘慎之又向着门外望了一眼,却已连乞丐的影子也瞧不见了,于是又转而看向了任舟,“可就算是他,也未必是你的对手吧?” “他当然不是,所以就更没必要跟他动手了。” 就像是在这么一会功夫就被疯乞丐传上了疯病一样,任舟的言谈也开始变得颠倒不清了。 于是刘慎之只好以询问的目光看向了唐象瑶:“他喝多了?” 后者含笑摇了摇头:“任舟的意思是,此时疯乞丐已经露了面,之后便好提防。要是此时动手,即使擒下或者杀了他,张一尘也一定会有后招,到时候敌暗我明、又无头绪,恐怕多有不便。” 第二十一章 客路(七) 翌日一大早,刘慎之便与刘安先行离开了,余下的五人只好挤坐在同一驾马车中。 这样的安排显然有诸多不便,不过也是出门在外的无奈之举。好在,姜莘的病情似乎好转不少,平日坐立并无大碍,而曲令明的酒也喝得少了些、不再像先前那样酣眠,所以车厢中反倒比先前要更宽敞了几分。 至于任、唐二人,这样的变化对他们而言并无影响。 行不多日,几人已进了徽州地面。 “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任舟看着宽阔的官道上来往的车马,随口念道,“素闻徽商名满天下,果然不同凡响。” “是啊。”唐象瑶应道,“可惜此次行程匆匆,否则还可到白岳黄山游览一番。” 曲令明忽然从帘子后边探出了头:“名水名山我已见过不少,看来看去也没什么分别,不看也罢。倒是听说亳州古井产好酒,如果路过的话说不定有幸品尝一番。” “最好还是别路过了。免得曲大侠贪杯误事、耽搁了行程。”唐象瑶打趣道。 曲令明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那不能,那不能,我一向有度得很,绝不会耽误正事。” “哦?”唐象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就像是前夜那样有度么?” 前夜寄宿客栈时,有一伙梁上君子乘夜摸进了几人的房中,任舟等人发现得及时,而曲令明则是醉浓梦好、全无直觉,如非是任舟放心不下去看了一眼,就算曲令明没有性命之虞,可破财免灾终归是少不了的。 此时,曲令明见唐象瑶以此来抢白,干咳了一声以后,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只好又“嘿嘿”地笑了笑。 见状,唐象瑶又接着说道:“况且,就算是要喝酒,也不一定非去亳州不可,像是徽州府中想必也不会少,还有些当地的美食可吃。” “是么?本地都有些什么?”曲令明的眼睛一亮,显然大为意动。 “你对吃食还有兴趣?” “那是当然了。”曲令明不假思索地答道,“好酒配好菜,就像是好马配好鞍一样,二者本就是密不可分的。真正懂酒的酒鬼,大多也是老饕。” 他说话时摇头晃脑的,看起来是对自己的这种见解以及那两种身份颇为自得。 “徽菜讲求‘汤汁厚重、味鲜浓郁’,而庐州菜正是其中代表,名吃当然不少。”唐象瑶掰着指头算道,“像是肥西老母鸡汤、吴山贡鹅、庐州烤鸭以及曹操鸡等等,都是历史悠久的名菜,像老母鸡汤以及吴山贡鹅更是前朝贡品。此外还有些甜点小吃,如麻饼、烘糕、寸金以及白切。” “你先前曾来过么?”曲令明勉强咽了咽口水,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谈起这些来如数家珍的?” “非但是来过,而且曾在徽州生活过十几年,当然熟悉了。” 曲令明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而任舟则是若有所思地看了唐象瑶一眼。 而唐象瑶回报以微笑。 “小心。”就在谈笑之间,任舟忽然提醒了一声,不等别人反应便猛地一拉缰绳,引得驽马人立而起、暴嘶不止。 “怎么了?”唐象瑶几乎要被这一下给甩到车下去,好在任舟及时施以援手,饶是如此,也是面色有些发白,显然受惊不浅。 曲令明一掀帘子,这回和他一起探出头的还有程知远,二人俱是满脸疑惑地看着任舟。 而任舟既未回答唐象瑶的疑问,也没看向两人,只是默不作声地指了指路边的草丛。 “绣花鞋?”曲令明率先跳下了车,由草丛中拾起了一只粉红的鞋子,端详了片刻,又递到了唐象瑶的手里。 瞥了鞋子一眼之后,任舟又向着路边的密林望去,侧耳静听了半晌,微微蹙起了眉毛。 “这鞋子……”唐象瑶接过绣花鞋之后,仔仔细细地翻看了一番,“内里和鞋底都有磨损,鞋面上还没沾染什么浮土,应该是刚从脚上脱下来不久。鞋尖上有刮痕,应当是叫人拖行了一段才掉下来的。” 曲令明迫不及待地问道:“去看看?” “不急。”任舟缓缓摇了摇头。 “有诈?”曲令明也看向了那座密林,“张一尘?” “不是。”任舟摇了摇头,“应当是劫匪吧——而且还是很不讲究的那种,既要劫财、又要劫色。” “那你……” 任舟不等曲令明把话问完,便接着说道:“但又不止是蟊贼,因为我闻到了一种奇特的、经久不散的臭味,而这种味道,我前几天才从一个人的身上闻见过。” “疯乞丐?”唐象瑶心领神会。 任舟点了点头。 “他在哪?” “不知道。”任舟又摇了摇头,“夜枭中人于隐介藏形一道都颇有独得之秘,此时他伺伏暗处,又不露杀机,我只是单凭这种味道知道他一定就在左右,却看不出他究竟在哪。” “那……”曲令明也有些迟疑了。 就在此时,一声高亢锐利的尖叫声忽然从林子里传了出来。 女人的尖叫声。 但这声尖叫在最激烈处偏偏又戛然而止,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冗长的寂静。 再之后,则是另一声惨呼,一声饱含着绝望、恐惧和痛苦的、男人的惨呼。 “他们在等着我们过去。”程知远有些明悟了,“或者说是在以那些人的命迫使我们过去。” “你们守在马车左近,我去看看。”权衡良久之后,任舟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 曲令明刚要说话,任舟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抢先一步解释道:“如果疯乞丐真的在林中设伏,那么对上我胜算也不过三成,而你们去则都是十死无生的局面。” 曲令明争辩道:“我们可以一起去。” 一旁的程知远也跟着点头,显然对曲令明的建议很是认可。 “那么姜姑娘呢?”任舟往车厢内看了一眼,“她毕竟抱恙,行动起来多有不便。如果我们真的一起去了,而疯乞丐找准她下手,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程知远说不出话来了。 “但如果他不在林中、就在四周的话,你离开了,我们不是一样危险?” “以静制动,你和程兄两位高手坐镇此处,只要加些小心、不漏破绽,疯乞丐也没那么容易得手。” 说着话,任舟已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多加小心。” 这是他最后一句交代。 话音未落,他便已飞身向着树林中略去,转眼之间,他的身影便已在树木枝干的遮掩中消失不见了。 每个人都难免对自己有所误解,任舟也是个人,所以他也不能例外。 而他对自己最大的误解就是“他能救下所有人”。 这显然是一种狂妄的自负。 可惜,他现在还不知道。 命运无言,但它的教训却远比任何言词都要来得深刻。 在对视一眼之后,曲令明最终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倚在了车厢,戒备地观察着四周的风吹草动,力求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之处。 他握住剑柄的左手已青筋毕露。 第二十二章 客路(八) 不知是自然还是人为,密林中央的三五棵树之间被留出了一块空地,当然,此时这已不再是空地,因为已有几人围坐其间,将本就不大的地方挤占得满满当当。 虽然彼此之间相去不远,但场中的九人还是旗帜鲜明地分成了两派。其中一派人数多些,五个抗刀拿剑、粗布衣衫、作喽啰打扮的年轻人将一位穿着兽皮袄的中年人围在中间;而另一派则处于明显的劣势中,非但都叫麻绳给捆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而且其中一位已伏在了草地上,身旁满是由他脖子上的伤口流出的血液,眼见活不成了。 剩下的两个人一男一女,看起来都是狼狈至极——男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的一只眼睛已高高肿起、几乎已睁不开了,嘴角也朝外渗着血;至于那位女人则是一位双十年华的少女,她的身上虽然没什么伤口,却也是披头散发,那只堪称精美的凤头金簪叫她的头发绞住、吊在脑后,正随着她的呼吸而轻轻摆动着,看起来摇摇欲坠,一只鞋子已然不翼而飞,那只本该光滑如玉的金莲此时已叫草石给割出了道道细口。 她的眉毛紧紧地挤在了一起,看起来痛苦极了。 她确实没有受过这样的苦。 但她却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这并非是因为她格外懂得隐忍,而是因为她已见识过了那个中年人的手段。 她瞥了趴在自己身旁、已无生息的男人一眼,轻轻地咬了咬嘴唇,又低低地把头垂下去了。 大马金刀地坐在人群中的中年人忽然伸出了一只比他身上穿的那件兽皮袄更要粗糙的手,一边轻轻捻着自己颔下的络腮胡,一边粗着嗓子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少女偷觑了对方一眼,轻轻晃了晃脑袋作为回答。 中年人把脸一板:“说话。” 少女的脸色一白,战战兢兢地答道:“不——不清楚……” “没关系,我告诉你。”中年人把头往前伸了伸,几乎要贴在少女的脸上了,“我是双龙山的龙太爷,你记下了么?” “记下了。”少女飞快地低下了头。 “那你呢?”龙太爷又看向了那个被捆住的年轻人,一边用脚尖捅着年轻人的脑袋一边问道。 年轻人的喉咙抖了抖,一句“记下了”几乎是从他的齿缝里挤出来的,细不可闻。 好在,龙太爷总算是听清楚了。 “好得很——” 龙太爷咧开嘴笑了笑,话音未落,他猛地探出手、把那只簪子从少女的头上扯了下来。 少女想要向后躲,却难以移动分毫,最终只能面色惊恐地看着龙太爷,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牙齿也不断地磕碰,发出一连串“咯咯哒哒”的轻响。 龙太爷对于这样的反应无疑非常满意,因为他的脸上蓦地绽放出了一种丑陋而愉快的笑容。 “你放心,我不会拿你怎么样。”龙太爷把玩着手里的簪子,“只要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就可以,你明白么?” 少女点了点头。 她并没有忘记龙太爷的要求,只不过现在她的嗓子有些发紧,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幸好龙太爷并没有为此纠缠——他对于何时该立威、何时该施惠一向很有心得,这也是他能成为一方首领的重要原因。 “你是徽州府苏炳千的闺女?” 苏姑娘点头应是。 见状,龙太爷的脸色又缓和了一分:“听说,你老子前些天走了一批货,是么?” 犹豫了片刻之后,苏姑娘小心翼翼地答道:“我只是一介女流,这样的事情并非我该管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龙太爷忽然将簪子塞进了自己的怀中,又一把抓过身旁喽啰的刀、猛地插进了苏姑娘面前的土地里。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明白么?” “明白。”苏姑娘重新低下了头,声如蚊呐。 “你老子前些天走了一批货,是么?” “是。”这回她不敢再顾左右了。 “好。”龙太爷点了点头,“你可知道,那批货走得是什么路?” “只听说是陆路,但具体走的哪里我不知道。” 这是句实话,但苏姑娘却回答得心惊胆战。 因为她不知道这样的答案是否能令对方满意。 龙太爷眯着眼睛:“你不知道?” 苏姑娘面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好,那么我告诉你——” 龙太爷敛起了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毒和愤怒。 这样的表情显然还不足以宣泄出他全部的情感,所以他又重重地甩了苏姑娘一巴掌,才接着说道:“那批货就是从我双龙山脚下走的,你老子非但不交心意钱,反而打伤了我三个兄弟,还把其中一个兄弟的手指头切下来了。你说,这笔账该怎么算?” 苏姑娘的双眼圆睁着,却一声也不敢吭。 “我先前的打算是以牙还牙,他剁了我兄弟五根指头,我也要从你手上原模原样地还回去。不过,现在我忽然改了个主意。”说着话,他又用脚尖捅了捅那个年轻人,“你还能动么?” 年轻人咧了咧嘴巴,挣扎着点了点头。 “好极了,实在是好极了。”龙太爷蹲下了身子,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你一会就回徽州府去找你们老爷,把这件事详详细细、原原本本地告诉他,然后告诉他,今天晚上戌正,把五千两银子送到十里亭中,你记清楚了?” 年轻人再次点了点头。 “记住了,五千两雪花纹银,必须足斤足两,否则嘛——” 龙太爷扫了苏姑娘一眼,忽然抽起来了那把插在土里的刀,随手一挥,就在苏姑娘忍不住发出尖叫的时候,那把刀已经忽然停住了。 然后他又把刀原模原样地插回了地上,俯身拾起了飘落在地的一缕头发。 “你拿着这个给你们老爷看。”说着话,龙太爷将头发塞进了青年人的手心,又用力地掰着年轻人的手、迫使他握成了拳头,“记住,一根也不能少。” “放——放心——”年轻人口齿不清地答道,语气中竟然多了一丝轻快。 他实在没办法不轻快,因为他已听出来了,他将要重获自由。 这是他今天,到此时为止,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他的眼睛里已满是希望和愉悦的光芒。 沉不住气,这是年轻人最常犯的错误之一。 他实在该稍等片刻、等到走出这座林子之后再表现出欢愉的。 但是,他似乎明白得有些晚了。 龙太爷猛地一挥刀,缠在年轻人身上的麻绳便崩裂散落了。重获自由的年轻人立刻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就站在龙太爷的面前,努力地挺了挺胸膛,好让自己看起来更可靠些。 “我说的话,你都记清楚了?”龙太爷好像不太放心一样,又确认一遍。 年轻人飞快地点了点头,含混不清地重复道:“将您的话转告老爷,要他将五千两雪花纹银在戌正时送到十里亭。” 龙太爷先是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你记得八九不离十了,却还是没那么清楚。” “啊?”年轻人有些诧异。 “你忘了最要紧的一件事。”龙太爷沉声说道。 就在年轻人摆出洗耳恭听的神色时,他忽然一抡右手,刀光随之暴闪,紧随其后的是一声惨呼。 年轻人的惨呼。 他再次坐倒在了地上。 他的手也一并落在了地上。 断手。 握着那缕头发的断手。 龙太爷仿佛毫不在意那样,再次蹲在了他的面前,随手将那只断手抓在手里、仔细地吹了吹上边沾染的草灰,又将它塞在了年轻人的怀里。 “一根头发也不能少。”龙太爷拍了拍年轻人的胸膛,“否则,苏炳千又怎么肯相信呢?” 年轻人颤抖着、“呼呼”地吸着凉气。 他连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了。 他还能保持着清醒,本身已是一桩难得的奇迹了。 龙太爷“嘿嘿”地笑了笑,又站起身来,冲喽啰们使了个眼色。 一位喽啰领命上前,先替年轻人随便上了些止血的伤药,又随便裹了裹。 “你也跟着他一起去吧。”龙太爷拍了拍喽啰的肩膀,“免得他死在了半路,没人替我传话。” 喽啰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最终只能点头答应。 “放心吧。”龙太爷瞧了一眼萎坐在地的苏姑娘,“有她给你保着,苏炳千不敢拿你怎么样。” 第二十三章 客路(九) 等到那位年轻人被喽啰搀扶着走得远了、连影子也看不见之后,龙太爷才重新坐下了,仍旧坐在苏姑娘的对面。 “你不必这么害怕。”龙太爷努力露出了一丝近乎和善的微笑,“我已说过,只要见到钱,就不会拿你怎么样——即使没见到钱,像你这么漂亮的姑娘,我也舍不得辣手摧花。我这个人,一向讲信用得很。” 苏姑娘勉强笑了笑作为回应。 龙太爷的话,她一个字也不相信,却也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你叫什么名字?”见苏姑娘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些,龙太爷又接着问道。 “苏明月。” “好名字,好名字。”龙太爷嘿嘿地笑着,看起来满意极了。 然后,其余所有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除了苏明月以外。 她不明白别人在笑什么,却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异样,所以她又努力缩了缩身子。 “婚配了么?” 苏明玉乍着胆子答道:“已订下亲事了,许给郡守的大公子。” 她的声音虽仍带有些细微的颤抖,却还是尽量回答得详细。 闻言,一位满脸麻子的喽啰惊叫道:“原来是郡守家未过门的媳妇,将来要当官太太的。” 这正是苏明月想要对方明白的意思,而对方也确实明白了、 可惜,对方的反应却并非她想象的那样——喽啰的惊,并非是惊讶或是惊怕,而是某种类似“惊喜”的语气,其中尤以戏谑的意思居多。 个中的情感,苏明玉不懂,别人却明白得很,所以他们又发出了一阵哄笑,连龙太爷的嘴角也跟着扬起来、几乎要挨到眉梢了。 他实在是愉快极了。 女人对于男人的诱惑力总是无穷的,更何况是一个身家丰厚、来历不凡的漂亮女人。 而此时,一个这样的女人正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又怎么能不愉快呢? “还是太爷有本事。郡守算得了什么,他儿子到头来不还是要拾咱们太爷的旧鞋穿?”麻子又接着说道。 苏明月虽然涉世未深,却不是傻子,她即使不明白,可也多少能猜得到这种话的意思。 “这叫什么话?”龙太爷忽然把脸扳起来了,一本正经地驳斥道。 可还没等苏明月生出希望,他便又换了副表情,嘿嘿笑了起来:“太爷我一向是急人所难,此回不过是先替他试试这新鞋合不合脚而已,谈什么本事不本事的。” “是极,是极。”麻子的脸上尽是淫猥的笑意,连声附和着,“咱们太爷一贯仗义,咱们在太爷手下讨生活,当然也不愿落后了。” 龙太爷一边仔细欣赏着苏明玉的表情,一边随口答道:“嘿嘿,现在离戌正还远得很。太爷我吃了头汤,当然不会忘了你们的好处。” 如非是受绳索的掣肘,此时苏明玉早已缩成一团了。 可是现在,她什么都做不了,除了把头低低地垂下以外,她只能用力地闭着眼睛,任由龙太爷轻轻地拨弄着她的头发。 她的睫毛颤动着。 “恶心。”她这么想着。 “恶心。”忽然有人这么说着。 她下意识地抿住了嘴唇。 她几乎以为是自己一时不慎、吐露了心声。 好在,没有人注意她,连带龙太爷在内的所有人此时都在向着四周张望着。 “哪位朋友说话?”龙太爷沉声问道。 他的一只手上仍搭着苏明玉的秀发,可另一只手却已扶在了他身旁的刀柄上。 “我不是你们的朋友,也无意攀上像你这么‘仗义’的朋友。” 这回龙太爷总算听清了,那道声音是从他右手边的树顶上传来的。 于是他慢慢地站起了身,同时也把刀拔了出来。 “好得很,现在只要你退到十丈开外,那么你们几个都可以活着走出去。” “否则呢?”龙太爷握着刀的手又多用了几分力气。 “否则?”说话的人语气里有些诧异,似乎全未想到对方会有此问,“你如果不想活着走出去,当然就是死着被人抬出去。” “你是否洗脚水喝得昏了头才跑到这来管爷爷们的闲事了?” 在龙太爷的示意下,麻子忽然扬声骂道:“老子站在这里,还就不信你——” 你能拿我怎么样。 这是麻子原本打算说的话。 可惜,“能”字他刚说出了一半,后半段却突然变成了一段含混不清的“唔呃”声,紧跟着他便仰面翻倒在了地上,就像是有人结结实实地在他脸上砸了一拳那样。 “怎么样?” 龙太爷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除了他和倒在地上的麻子以外,所有人均是噤若寒蝉,动也不敢乱动一下。 他们甚至没有看清楚是什么把麻子打翻了。 最终是麻子自己找到了答案——过了半晌,他才终于回过神来,勉强撑起身子、“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血水。 在那摊血水里,除了两颗残缺不全的门牙之外,还有一枚铜板——正是市面上流通着的那一种,在场的每个人囊中都或多或少的有一些。 龙太爷的表情忽然变得很难看。 他没有见过、更没有想到过,像这么样的一枚铜板,能将身高背阔的麻子打翻在地。 于是他握刀的手松开了些,牙齿却咬紧了。 “朋友手段高超,我服了。” 这句话是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好说,好说。”那个人笑嘻嘻地答道,“我也常常佩服我自己的。” “在下双龙山龙倾岳,承蒙朋友们看得起、叫我一声‘龙太爷’,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任舟。” 这个回答言简意赅,却已足够击碎龙太爷的所有幻想。 龙太爷表情一窒,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这次是我们栽了——” “先不忙说场面话。” 一个人影忽然落在了龙太爷的面前,惊得他下意识地退了两步,才干咳了一声,问道:“任大侠还有什么指教?” “她是什么人?”任舟指了指萎坐在地的苏明月,“你们绑她做什么?” “前些天,她的父亲苏炳千由我双龙山脚下走货,却没交心意,反而打伤了我几位兄弟,此回我是专程来论一论理的。” “论理?”任舟摸了摸嘴巴,“亦即是说,没人指使你这么干?” 龙太爷一愣:“指使?” “你知道张一尘么?”任舟直勾勾地盯着龙太爷的双眼。 后者勉强笑了笑:“堂堂北方绿林道总龙头的名号,我当然知道。不过,我并没见过张大哥,也并非是他的手下,更谈不上什么交情,所以……” 所以你和他的账千万别算在我的头上。 龙太爷的话没有说完,可任舟已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放心,只要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还是可以活着走出去。” 任舟拍了拍龙太爷略有些僵硬的肩膀。 “一定、一定。”龙太爷连声答道。 他先前像是一头呼啸山林、不可一世的猛虎,而现在却变成了一只猫。 病猫。 “你们见没见过一个乞丐?” 任舟想了想,又补充道:“一个长得难看、穿得邋遢,浑身还有一股刺鼻臭味的乞丐。” “没有。”龙太爷不假思索地答道,“我们把苏小姐从官道上劫过来这一路上,除了我们的人和苏小姐的家人之外,再没别人了。” 任舟又看向了那几位喽啰,他们也赶忙摇了摇头。 见他们的表情均是真诚至极、不似作伪,任舟只好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先告退了?” 龙太爷小心翼翼地问道,见任舟没有反应,他又抱了抱拳,朗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 “你们就这么走了?” “啊?” 龙太爷一怔,在看见任舟平摊着的那只手之后才反应过来,一咬牙,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金簪放了上去。 任舟看也不看便将簪子收进了自己怀中,再伸出手的时候,仍旧是平摊着、掌心朝上。 “这……”龙太爷略有些尴尬地偷觑着任舟,“此回兄弟们出来的仓促,实在是没什么可孝敬任大爷的了。” “没关系。”任舟笑了笑,“那么每个人留下一根小拇指吧。” 龙太爷的脸色猛地一变:“这有些不太合规矩吧?” 任舟似笑非笑:“你们说出来那么恶心的话叫我听见了、冲撞了我,付出些代价不是合理得很么?” “可你先前说——” “你们都可以活着出去。”任舟两手一摊,“少一根小拇指也死不了人——别说只是区区一根小拇指了,就算是少了两条胳膊的也大有人在,你们说呢?” 第二十四章 客路(完) “我还以为你会忍不住昏过去。” 任舟蹲下身,替苏明月割断了她身上的绳索。 苏明月看着那几根散落在地的小拇指,以及周遭的滩滩血迹,面色苍白如纸,干呕了几声,说不出话来。 “你还能站起来么?” 苏明月摸了摸自己的脚踝,略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什么大碍,应该是扭到了。”任舟探手过去捏了几下,“回去将养几天应该就没事了。” “那现在……” 任舟站起身来,摸了摸鼻子,以征询的口气说道:“如果姑娘不介意的话,我倒是可以送姑娘一程。” “事急从权,也是没办法的。” 苏明月声如蚊呐,再次低下了头——此回并非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害羞。 对于像她这样未出阁的少女而言,肌肤之亲无疑是一件大差离格的荒唐事。 所以她的脸上已多了两朵红晕,甚至连看也不敢多看任舟一眼。 “多有得罪了。” 苏明玉的小儿女心思,任舟当然能猜出一二,但他也没多做解释,只是在告了声罪之后,不等苏明玉回答,便忽然一探身、一把抓住了苏明玉的腰带,猛地一提,便将她拎了起来。 苏明玉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惊呼,然后又迅速地把嘴巴闭上了——任舟已飞身向外奔去,冷风接连不断地倒灌进她的嘴里,令她苦不堪言。 不过,闭上嘴巴也并没能让她好受多少,不谈迎面而来、锋利如刀的疾风,单是她眼前不断变换着的景物已令她头晕目眩。 好在,这样的“折磨”并没有持续得太久。 “你是乘这驾马车来的?”被放在地上的苏明玉撑起身子,略整了整衣衫。 任舟半眯着眼睛,微微颔首。 “怎么这么臭……”苏明玉吸了吸鼻子,又仰起头看了任舟一眼,“有什么不对么?” “有很多不对。”任舟将手放在那匹正低头啃食着路边野草的驽马的鬃毛间,轻轻地抚摸着,“例如说,我并非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你还有其他同伴?” 任舟点了点头:“我发现你的鞋子、到密林中救你之前,让他们等在这里。” “那他们去哪了?” “这也是我现在想知道的。” 任舟抬眼四处眺望,最终当然是一无所获。 苏明玉立刻想起了自己先前的境遇:“会不会是龙太爷那伙人把他们劫走了?” “不会。”任舟沉声答道,“以龙太爷的能耐,十个他绑在一起也绝非我那几位朋友的对手。” 见任舟说得斩钉截铁,苏明玉偏了偏脑袋,却也想不出什么其他可能了。 过了半晌,任舟忽然长叹了一声,说道:“走吧,送你回家去。” “你不在附近找找了么?”苏明玉十分诧异地看着任舟,“或许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一会就会回来?” “不会的,他们已叫人抓走了。” 说着话,任舟如法炮制、将苏明玉拎到了马车上。 “你能确定?” 任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是谁?” “知道。”任舟一跃上了马车,又轻轻地拽了一下缰绳,引得驽马喷了几声响鼻、甩了甩脖子。 “那你怎么不去找他?”苏明玉不肯罢休地接着问道。 “因为我找不到。”任舟抖了抖缰绳,将马车再度驶上了官道,“所以只好等着他来找我。” “那他要是不来找你怎么办?或者他要是找不到你怎么办?” 任舟靠在车厢上,双眼直视着前方,言简意赅地答道:“他一定会来找我,而且一定有办法能找得到我。” “你们有仇?” 任舟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见任舟无意多谈,苏明玉张了张嘴吧,最后还是乖乖地退回了车厢中。 但是仅仅片刻之后,她就又把头伸了出来。 “我能再问一个问题么?” 苏明玉略有些扭捏地看着任舟,像是生怕遭到拒绝一样,不等任舟回答,便飞快地补充道:“最后一个。” 任舟侧过头、看了她一眼,最后只好无奈地答道:“可以。” “如果像你所说、你那几位朋友的功夫都好得很,那么那个抓走你朋友的人武功岂非更高?你是否有对付他的把握?” “难道你有什么办法?” “办法我倒是没有,不过家父交游颇广,或许可以找些朋友来帮忙。”苏明玉说道,“又或者撒出人手去、替你打探一下你那几位朋友的下落也未尝不可。” 任舟淡然答道:“多谢,但还是免了吧。” “你不相信我?”苏明玉把嘴巴撅起来了,像是十分不服气。 “并非是相信与否的问题,只不过不想让你和令尊惹上麻烦而已。”任舟笑了笑,“他们的来头不小,手段更是骇人听闻。即使令尊真的能帮上忙,恐怕也不免要耗费一番功夫,还是算了吧。” “可你先前还救过我的命——” 任舟截口道:“这两件事绝不等同。吓退那位龙太爷于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我绝没有挟恩求报的意思,你也大可不必因此而觉得亏欠我什么。” 说完,见苏明玉仍不甘心,他耸了耸肩,接着说:“如果你一定要报答我的话,不妨替我做两件事。” “哪两件?”苏明玉立刻问道。 任舟抖了抖缰绳,悠然答道:“头一件嘛,令尊家私丰厚,不妨赏下一百两银子,权作是我救下你性命的报偿了。” “这个简单。”苏明玉的眼中闪过一道怪异的神色,却没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第二件呢?” “第二件,就是现在呆在车厢里休息一会,让我好好想想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可是你总需要一个向导吧?” 任舟扬了扬下巴:“只需顺着这条官道走下去应该就是徽州府了吧?至于尊府的位置,我虽然没有去过,但想必也不会太难打听。” 话已至此,苏明玉只好妥协了。 重得清净的任舟先是默默地叹了口气,然后忧心忡忡地往自己身边看了一眼。 那正是唐象瑶先前的位置。 她去哪了? 他们去哪了? 曲令明与程知远均非泛泛之辈,何至于连一点声响都发不出就落到了疯乞丐手里? 疯乞丐又是用什么办法同时制住了他们、再将他们一个不剩地带走? 任舟的眼睛忽然眯了起来,因为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此回出手的不止是疯乞丐一个,或许还有张一尘、甚至是许沉。 他握着缰绳的那只手不自觉地又多用了几分力气。 第二十五章 苏府(一)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这半阙用以描述苏杭景致的词,抛开彼处特有的景致不谈,光看其描写的热闹繁华,用以形容徽州府里的状况倒也可算是恰如其分。 只不过,这样的热闹当然是此时的任舟无暇欣赏的。 在问明了丰华街的所在之后,他甚至没有往旁边多看一眼,便直奔苏府而去,不肯做片刻停留。 见到那块镌有“苏府”二字的红木牌匾之后,他猛地一拉缰绳,先靠在车厢上、轻声说了句“到了”,然后便跳下了马车,重重地扣打着门环。 就在他拍第三下的时候,门上忽然开出了个小窗。窗后的人露着半张脸,上下打量了任舟一番之后,以一种颇为客套的语气说道:“敝府有些事务要处理,大爷您要是来拜访的话,还是改日吧。” 说完,他便要将窗口重新合上,却被任舟拦住了。 “您这是——”他的表情明白地表示出了些许不耐。 “劳烦通禀苏老爷一声。”任舟回头看了马车一眼,“就说是苏小姐回府了。” “小姐?”仆从一怔。 “快去吧。”这句话是从马车里传出来的,“这位任舟任大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一并报知我父亲。” 应门的仆人对这个声音绝不陌生。 “稍等。” 他答得果断,跑得也同样不慢,过不多时,脚步声便已消失在了院中。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门后又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比之先前,此回的脚步声更显凌乱和急迫。 紧跟着大门敞开,当先走出来了两人。 其中一位年纪在五旬上下,鬓角已尽是银丝,镶金戴玉、衣着不凡,面相倒是颇为和善;至于另一位,年龄不过而立,无论是打扮还是长相,与前者相比都可谓相形见绌,褐色的麻布衣破破烂烂,其上还沾染了不少血迹,满脸豪横之气,看向任舟的眼神也十分不善。 一见到任舟,老者紧走了两步,不忙着查看马车,反而先冲着任舟抱了抱拳、施了个江湖礼:“阁下仪表堂堂,气度不凡,想必就是任舟任大侠了吧?老朽慕名已久了。” “大侠不敢当,任舟正是在下了。”任舟同样抱拳还礼,“苏老板的名声在下也耳闻已久。” “任大侠客气了。” 任舟微笑着点了点头,又看向了苏炳千身旁的那位,迟疑着问道:“这位朋友怎么称呼?” “这位是双龙山的朋友,叫做胡子。”苏炳千咳嗽了一声,“此回跟任大侠一样,也是为了小女的安危而来。” 任舟挑了挑眉毛,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绑走我的人里就有他!” 正在此时,苏明玉突然从帘子后面探出了头,怒视着胡子说道:“阿厚也是死在他手上!” 乍见苏明玉露面,苏炳千先是面色一喜,但听清了苏明玉的话之后,他又略有些尴尬地瞥了胡子一眼,干咳了一声,板着脸说道:“中间想必是有什么误会,此事稍后再说也不迟。你还是先去休息一下吧。” “我——” 苏明玉还要再说,却见到苏炳千皱着眉、正冲自己轻轻摇着头,只好撅起嘴巴、不再多言了,任由两位丫鬟在苏炳千的指示下将她搀进了院子里。 “小女顽劣,二位见笑了。”苏炳千又冲着任舟和胡子拱了拱手,“两位远道而来,苏某多感盛情,不妨先随我到府中吃顿便饭、喝杯水酒,稍后苏某自然有心意为二位送上。” “恭敬不如从命。” 任舟并没有拒绝苏炳千的这番好意。 胡子皱了皱眉,瞥了任舟一眼之后,口气生硬地答道:“苏老爷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饭就不必吃了。苏小姐既然已回来,咱们这单生意也就算吹了,我还要回寨子里听命,就不久留了。” 说着话,他冲苏炳千拱了拱手、转身欲走。 “不忙走,这单生意做不成,以后还有做生意的机会。”苏炳千连忙拦住了他,“即使不愿用饭,也不妨同老朽说上几句话——大家都在徽州地面讨生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以后也少不了相互关照。” 苏炳千已把话说到这样地步,再出言拒绝就未免有些不识抬举,所以胡子也只好点头答应了。 苏家名重徽州,仆役众多,此回虽是临时设宴,但不过两炷香的时间,一应菜品酒水便已备齐了。似乎是为了表示出对二人特别的优待,非但酒菜丰富,而且作为主人的苏炳千还亲自作陪。 甫一开席,因几人各怀心思的缘故,气氛略有些低沉。 好在,苏炳千久经商海,于人情世故一道可谓熟稔,几杯酒下肚,在加上他从旁穿针引线,胡子的话也跟着明显地多了起来,甚至毫不见外地勾住了苏炳千的脖子,迷离着醉眼说道:“老苏,苏老板,你这事做得不地道。” “哦?”苏炳千微笑着看了他一眼,“胡兄弟你尽管说我哪里做得差了,只要你说得出,我一定改。” “就是苏姑娘这件事,你已答应下来了,这桩生意要跟我们双龙山做,可现在呢?你却一个字也不提了。而且先前那件事,你是不是也做得不体面?” 闻言,苏炳千凝住了微笑,忽然正了正脸色、把筷子放下了,一本正经地看着胡子:“胡兄弟这话说得不错。来人——” 后半句的声调陡然高昂,在他的一声令下,门外忽然走进来了一群家丁,每人怀中各抱着个檀木箱子。 进来的家丁并不多话,甚至连看也不看两位客人以及苏炳千一眼,只是自顾地将箱子依次摆在地上、又把盖子掀开了,然后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共计十个箱子。 十个码满了银锭的箱子。 “这是龙太爷定下来的数字,五千两雪花纹银,胡兄弟如果不放心可以清点一番。稍后席散,我自然会差人跟着胡兄弟、将这笔银子送上双龙山去。” 胡子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先前的醉意似乎一扫而光,脸上尽是阿谀的笑意。 见胡子没有异议,苏炳千又接着说道:“小女此时虽然安然回家,但我还是要把这笔银子送给龙太爷,胡兄弟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苏老板请讲。” “一来,是就像胡兄弟刚刚说的,先前的事情确实是我的不对,这其中有二千两的银子,是补上先前的心意。” 胡子一挑大拇指:“讲究。” “好说,好说。”苏炳千微笑着点了点头,“二来嘛,我也是诚心想跟龙太爷交个朋友,所以其中有二千两,是作为见面之礼。” “苏老板客气了,你的意思我一定带到。”胡子拍了拍胸口,“想必龙太爷也很想交苏老板这位朋友。” “不胜荣幸。”苏老板举起杯来,冲胡子做了个请酒的手势之后,一饮而尽。 胡子也同样喝干了一杯之后,有些好奇地问道:“补心意是二千两,交朋友也是二千两,那剩下的一千两呢?” 苏老板又露出了一抹微笑,悠然答道:“剩下的一千两,是为了赔罪。” “赔罪?”胡子有些发怔,“开头的那二千两不是已经——” “那是赔先前的失敬之罪,而非是现在的。”苏老板截口说道,又拍了拍胡子的手,“胡兄弟这顿饭吃得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极了。” “那你吃饱了么?” “已撑到嗓子眼了。”说着话,胡子将自己的肚子拍得“啪啪”作响,以示自己绝无虚言。 苏老板眯起了眼睛,笑容十分愉悦:“好,好得很——”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冲着一旁侍酒端菜的伙计招了招手,“那就得罪了。” 说完,还不等胡子有所反应,几位伙计已到胡子近前,七手八脚地把他按在了桌子上。 “苏老板,您这是什么意思?”胡子的笑容已十分勉强——既是因为恐惧,也是因为他的脸被结结实实地挤在了桌子上。 “随小女外出的两位下人,一位死在了贵寨的手里,一位丢了一只手。”苏炳千一边说话,一边退后了两步,改而由两位手持短刀的仆役站在了胡子的两侧,“我是个生意人,一向讲求公道,只不过此时我们既然已是朋友了,我也不好连本带利地讨要,只能吃些亏,仅仅要回两只手来就成了。” “苏老板、我——” 不等他说完,苏炳千便猛地一挥手。 第二十六章 苏府(二) 胡子究竟是想说“我”怎样呢? 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亦或者是他已知无可挽回,干脆豁出去、打算骂上苏炳千几句? 看着被两位壮硕的家丁脱出门去的胡子,任舟忍不住在心中猜想。 可惜,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恐怕永远也无法弄清楚了。 “见笑了。”等到家丁们将血迹和狼藉的杯盘打扫干净以后,苏炳千重新坐到了任舟的身旁,带着一种轻松适意的笑容说道,“实在是抱歉得很。” 他的笑容自然而愉悦,仿佛已将刚刚发生的事情抛之脑后——或许在他的眼中,刚才的种种已随着那些杯盘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无妨。”任舟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想不到苏老板的手段如此高明,也无怪能在偌大的徽州府执商道牛耳了。” 苏炳千的眼光一怔,旋即笑着摇了摇头:“任大侠过誉了。” “苏老板花出那一千两,既买回来胡子的两只手、替下人出了恶气,又堵住了双龙山的嘴、叫他们说不出话来,简直是一举三得。这样的手段,说是‘高明’还嫌低估了,又怎么能说是‘过誉’呢?” “任大侠是否已喝多了?”苏炳千眸光一闪,“出气与堵口,至多算是两得,怎么能叫‘一举三得’呢?” “因为苏老板不但不想双龙山再就胡子的两只手纠缠,而且还期望那位龙太爷不要把绑架了苏小姐的事情说出去。”任舟耸了耸肩,“听说苏小姐与徽州知府家的公子已是成婚在即,在这个当口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说出去恐怕于苏小姐的声名有碍,所以苏老板当然希望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任大侠是否多虑了?”苏炳千不紧不慢地搓着手,“不谈我是否有这样的打算。即使有,我为何不直接点明,而要靠这样的办法?如果那位龙太爷不像任大侠这么聪明的话,或许还会因此记恨,岂非弄巧成拙?” “一个人越在乎一件事,便越可能因此而受到要挟。如果苏老板把这件事点明,无异授人以柄。就算他看在五千两银子的份上、一时答应你不外传,可日后难保还有什么变数——没几个人懂得何谓知足,尤其是做土匪这种行当的。” 任舟悠然一笑,慢慢地靠在了椅背上,接着说道:“至于后一个问题嘛,根本就不算是一个问题。他既收了苏老板的好处,又见识了苏老板的手腕,这样恩威并施之下,他无论听没听出苏老板的弦外之音,恐怕都不会再拿这件事来做文章,反而会像苏老板一样、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以此来巩固与你的关系。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他拿了你的银子,就不会再替胡子报仇,那他的面子就算是折了。绿林道上最是看重颜面,他又怎么会再提这件事呢?” 苏炳千的眼神变了变:“你觉得他一定会收下那笔银子?” “一定。”任舟回答得不假思索。 “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拒绝的理由。”任舟十分笃定地答道,“他作为一寨之主,却要亲自下山来办这件事,便可见他对此事有多么看重,那么在我救出令爱以后他会有那么懊丧也就可想而知了。苏老板此时将那笔银子送到他手上,无异于天降横财,由悲转喜之下,他当然不会拒绝。至于胡子的那两只手,就如同前次被苏老板砍下的手指一样,对龙倾岳而言,木已成舟,还是握在手里的银子更动人些。” 沉默。 任舟说完之后,苏老板既没有接着发问,也不答话,而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任舟。 他在思考,在斟酌,也在权衡。 半晌,他忽然展颜一笑,拍了拍手:“好,好得很。” “也不算太好吧。”任舟偏了偏脑袋,“这不正是苏老板想要我明白的意思么?否则又何必留我在这里?” 苏炳千放下了手,一本正经地说道:“那是我先前的意思,而非现在的意思。” “难道我知道得太多,苏老板想要灭口了?”任舟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摸了摸手腕,“亦或者,苏老板也想给我一模一样地来个下马威?” “当然不是。”苏炳千哑然失笑。 “那是什么?” “我想跟任大侠交个朋友。” 顿了顿之后,苏炳千又补充道:“但又不止是朋友。” 任舟似有所悟:“苏老板想请我为你看家护院?” 苏炳千并未否认,而是反问道:“你肯么?” “当然不肯。” “那就是了。”苏炳千露出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并未因此而显得多么失望,“任大侠武艺不俗,又兼有烛隐洞微之能,又怎么肯甘心当个小小的庄丁家奴呢?” 任舟略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又摸了摸鼻子。 “我现在想要和任大侠攀一门亲事。” “亲事?” 任舟愣住了。 这实在是他始料未及的答案。 所以他忍不住多看了苏炳千两眼,期望借此来分辨对方是否在开玩笑。 可苏炳千却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重复道:“亲事。” “莫非苏老板还有另一位女儿?” “没有。”苏炳千摇了摇头,“我膝下仅有明玉一女。” “那——” 任舟甫一开口,苏炳千便抢先道:“我正是想将明玉许配给少侠,未知意下如何?” 任舟苦笑。 不经意之间,苏炳千的称呼已发生了变化——前面称大侠,乃是平辈论交的意思;可现在改口称少侠,便是将任舟视作晚辈了。 “恐怕不太好吧?”任舟思忖了片刻,清了清嗓子,“令爱与知府的公子已有婚约在先,君子有成人之美,我又怎么好横刀夺爱?况且,朝令夕改,说出去恐怕于苏家的令誉有损。” “这倒无需少侠多虑。” 苏炳千似乎早有腹案,飞快地答道:“就说小女落入歹人之手,多蒙少侠搭救,小女也因此以身相许。” “那你先前那番筹划不是白费了?” “此一时,彼一时。”苏炳千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知府以诗书传家,如果小女嫁过去了,这件事便可算家丑,当然不好让别人知道;而任少侠乃是江湖英雄,当然不必拘泥虚礼,此事或许还能传为美谈。” “那知府——” “覆水难收,况且知府知道此事之后,也未必愿意完婚。两意相同,无非是颜面上的事情,我只要找人代为说项、再赔上一番厚礼,想必他也不会太过为难。” 苏炳千说得信心满满,可任舟并未急着答话。 婚姻大事,本来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想得清楚的,所以苏炳千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半晌,任舟冷不丁地问道:“苏老板可有什么为难之处?” “什么意思?” “否则,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苏老板又何必急于以爱女相许、甚至不惜得罪知府?”任舟以指间不紧不慢地在桌子上敲击着,眼睛则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苏炳千。 他有十足的信心,苏炳千但凡露出丝毫异样,绝对逃不过他的眼睛。 可苏炳千的反应却令他失望了——苏炳千并未露出丁点因为叫人说破秘密而生出的慌张,亦或者是恼羞成怒。恰恰相反,他的表情除开平静和一丝恰到好处的诧异之外,更多的是一种哭笑不得,仿佛任舟刚刚说了一个滑稽至极的笑话那样。 “我并没有什么难事——即使是有,也是有关经商,并非是你能帮上忙的。”苏炳千脸上那种哭笑不得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真挚而恳切的表情,看向任舟的目光中也满是真诚,“任少侠聪明伶俐,我也不遮掩了。我做出这种决定,虽然稍显仓促,却是因为受到了今日之事的一点启发。” “今日之事?”任舟皱了皱眉,“你说的是苏小姐落于人手?” “不错。”苏炳千长叹了一声,“家财万贯也好,平步青云也罢,不过是些身外之物,平日里或许有些夸耀之用,但是到了危难关头想要自保,最终还是要靠这个——” 说着话,苏炳千伸出了一只手,握成拳头、在任舟的眼前晃了晃。 第二十七章 苏府(三) “恐怕不尽然吧?” 看着苏炳千的拳头,任舟先是一怔,紧接着摇了摇头,然后同样伸出了一只手。 “据我所知,这个东西固然有用,却常常败在这个之下。” 说到前边的“这个”时,任舟同样将手紧握成拳头;而说到后面时,任舟的拳头忽然松开了,露出了掌心。 一枚铜板正躺在上边。 见状,苏炳千收起了拳头,又是一声叹息,忧色尽显:“如果是在治世,那么读书做官亦或者经商积财固然不失为一条通途。可要是乱世呢?” “此话怎讲?”任舟收起了嬉笑之色。 “任少侠可知道,我们苏家做的是什么生意?” “粮米?”这是任舟进城时听说的。 苏炳千点了点头:“不错,说得不客气些,除开京城的徐、卢、向、严四家以外,天下商号便以我‘苏氏米铺’为最。” “所以你能了解些平常人了解不到的消息?”任舟摸了摸嘴巴,“比方说,有人正收购粮草?” “当然不止是粮草。” 苏炳千满含深意地看了任舟一眼,见后者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他又接着说道:“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做这件事情,但却知道,距离他们起事恐怕不会太久了。” 任舟不动声色地问道:“莫非苏老板得到了什么消息?” 苏炳千摇了摇头,坦然回答::“我当然没什么确切的消息,只不过是听说,近日来他们采购的粮草越来越少了。” “越来越少?”任舟有些费解,“这中间有什么联系么?” “当然是有的。起事之初,他们还未确定兵员多寡,自然要多做准备、大肆采购;而到了最后关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们也就只需在原有基础上略作补充即可。” 任舟摩挲着下巴,轻轻点了点头:“好像是这么回事,那么现在就是最后关头了?” “恐怕是的。” 苏炳千叹了口气,旋即又以灼灼目光看向了任舟:“任少侠是个聪明人,所以我也并未托以诡词,而是据实以告,也期望少侠万勿声张。” “这个我当然明白。只不过——” “什么?” “天下的有心人绝不仅有苏老板一个,可我先前好像从没听过这种风声。” 说完,任舟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又解释道:“我没有怀疑苏老板的意思,只不过像这样的大事,想要一点风声也不漏,本来就有些匪夷所思。” “如你所说,这确实是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所以他们再怎么小心谨慎也不为过——” 谈及此处,苏炳千忽然问道:“你可知这天下有多少米铺?” “这——恐怕数以千万计?” “不错,数以千万计。”苏炳千点了点头,“这千万家米铺里,大些的如我苏氏,储粮百囷,经商全国;而小些的,所储不过一二囷、亦或只有千百石,也足够在村县中经营了。” 任舟的眼中闪过了一道异色:“如果他们在苏氏米铺这样的豪商处购进大宗粮食,自然会引人瞩目;而要是分头在一些散商处各购进一些,积斗成囷,数量不差,却要隐蔽得多了。” “不错。”苏炳千的脸上显出激赏之色,“如非是苏氏要常常从那些小商小贩处购进米粮以确保储备充足,恐怕我也不会发现个中蹊跷。” 闻言,任舟端起杯子来抿了一口,悠然道:“原来苏老板打的主意是要卖女儿。” “要说是‘卖’,未免太过难听。”苏炳千干笑了两声,“现在于我而言情况危急不假,可我爱惜任少侠的才能、想要以女相许也是实,至多只能说是一举两得吧。” “一举两得?”任舟哑然失笑,旋即摇了摇头,“可惜,我并不是非常想要襄助这‘一举’。” “为什么?”苏炳千笑容一窒,“莫非少侠已娶妻了?” “当然没有。”任舟答得十分痛快。 “那么明玉长得总归不算太差吧?” “远不止不差。”任舟老老实实地答道。 这本就是一件无可辩驳的事实。 “莫非你嫌弃她已有婚约在先?” 任舟一摊手:“这并非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江湖中再醮别娶都属平常,何况是令爱这样还未过门的呢?” 苏炳千眯起了眼睛:“我苏家的财力地位应该也不算辱没了少侠吧?” “任某不过是一介江湖散人,如果真成婚配,该说是我高攀了才是,何谈辱没?” “那你又为何坚辞不允?” “嗯……”任舟沉吟了片刻,忽然露出了苦笑,“或许因为我是个很怕麻烦的人吧。” “怕麻烦?”苏炳千忍不住眉头微皱。 “不错。”任舟有些无奈地撇了撇嘴,“试想,成婚本就是一件麻烦至极的事情,凭着苏老板的身份地位,到时来喝喜酒的多是贵胄名流,光是与他们盘桓便是件难事。而如果苏老板的猜测不假、真有人要起兵作乱的话,为免辜负了苏老板的殷殷期望,我还要与他们周旋、力保苏家无虞,那就更叫人头疼了。” 苏炳千的面色阴晴不定地变幻了半晌,忽然问道:“少侠已下定了决心?” 任舟耸了耸肩,没有回答。 他也不必回答,因为他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 “那好吧。” 就在任舟以为对方会恼羞成怒的时候,苏炳千却展颜一笑,若无其事地说道:“这种事情强求不得,并非是像做生意一样、钱货相匹便能谈成的,是我先前唐突了,万望恕罪。” 任舟一时不明其意,只好摆了摆手,答道:“这也没什么。” “无论如何,少侠救了小女是实。像这样的大恩,并非朝夕可以报答,不妨就在敝宅小住两日,也好容苏某略尽地主之谊。” “我——” 任舟下意识地想要回绝,但见到苏炳千那副恳切的表情之后,他却不忍再拂对方的好意了。 何况,此时唐象瑶一行人下落不明,他也正要在徽州府盘桓几日、追查一番。 “那就多谢苏老板的美意了,在下却之不恭。”任舟最后只好改口。 “无妨,无妨。”苏炳千眯起眼睛、愉快地笑了起来,“如果少侠有什么需要苏某帮忙的,还请直言,但凡是能力所及,苏某绝不推脱。” “一定。” 任舟言不由衷地答道。 第二十八章 贼影 任舟正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房顶发呆。 他最终没有拒绝苏炳千留他多住几天的好意,却也没把他正面对着的麻烦坦诚相告。 因为他确信苏炳千并不能帮上什么忙——连他自己也无从下手,只能等。 等着疯乞丐露面。 他忽然皱起鼻子、仔细地闻了闻。 他并没有闻见什么特别的气味。空气中弥漫的尽是灰尘和皂角的味道,除此以外便是某种香料焚烧殆尽而遗留下的、几乎要消散干净的幽香。 任舟忽然坐起身来、径直走到桌子旁,掀开了桌子上摆着的香炉的盖子。 里边只有些余烬。 于是他把盖子放好,然后再次躺在了床上。 事实上,他并不想点香,也不想躺着。 在漫长的一生里,每个人都难免会经历一种颇为尴尬的境遇,那就是明明有许多要紧事亟待你去解决、可你偏偏又无从下手,只能在无聊中等待着转机。 而在这样的境况中,无论是等待还是无聊都会变成一种折磨,让你怀疑、忐忑、无所适从。于是,大多数人又会去做一些更为无聊的事情来掩饰或者驱散先前的那种无聊,以此自欺。 比如像任舟这样、漫无目的地翻看着周遭的物件。 但是东西总有翻完的时候,所以任舟最终只能躺回床上、再次浸入先前的那种无聊中。 他正上方那半尺见方的房顶上层层叠叠地垒着十三片瓦,右手边的墙以三千六百二十七块砖砌成,从他的床到那张桌子要走八步——如果步子迈得大些,那么六步就行了。 这是过往一个多时辰里他的收获。 然后他从腰间摸出了一个铜板,开始一下一下地抛了起来。 正、正、反、正、反、反…… 他一边抛,一边在心里默念着。 这是个无聊至极的游戏,但他却玩得全神贯注。 就在他抛到第十六下的时候,屋外突然传来了喧哗和脚步声。 他一把抄住了飞在半空的铜板,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飞身到了房门口。 打开门之前,他先深呼吸了两次。 “怎么回事?” 任舟拦住了一位正要从他面前飞奔而过的家丁。 家丁的左手提着灯笼,而右手则拿着一把二尺来长的短棍。 “有贼。”家丁言简意赅地答道。 话音未落,他便想甩开任舟、继续追赶,却不想任凭他怎么用力,任舟的那只手仍牢牢地抓在他的胳膊上。 “您这是——” “别慌。”任舟左右看了看,“这么多人都去追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还不如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经过告诉我,或许我也能帮上忙呢?” 伙计的面色兼有无奈与焦急,任舟的这种建议显然与他的职责相悖,但此时受制于人、他也别无选择,只好飞快地答道:“老爷房中失窃,丢了他最喜欢的一副字,具体我也说不清了。现在都在忙着抓贼,爷您还是放我去吧,否则叫人看见不好。” 说到最后,家丁已露乞求之色,显然很是担心因此受罚,于是任舟也只好把手放开了。 又左右看了一会,见四周再无异状,又听见呼喝声已在院外,任舟心知那位飞贼恐怕已走远了,便打算回到床上、继续先前未竟的游戏。但是,他的手刚扶在门上,便一伙人步履匆匆地像他走了过来,借着火光与月色,任舟勉强辨认出对方为首的正是苏炳千。 “苏老板。”任舟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 “任少侠。”苏炳千也同样回了个礼,“你已休息了么?不曾惊扰吧?” “还成,还成。”任舟摸了摸鼻子,“听说是进了贼?不曾伤人吧?” 苏炳千摇了摇头:“我府中并没人受伤。现在看少侠也安然无恙,那我就放心了。” “多谢苏老板挂心。”任舟笑了笑,“如果只是丢了些许财物,凭着苏老板的身家,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了。” “如果是平常的珍宝当然不在话下。可是这回丢的乃是一件孤品,虽不算是价值连城,却也是老朽珍重至极的心爱之物,因此还是不免觉得有些惋惜。” 短短的一句话中,苏炳千摇头叹息了四五次。 任舟不是傻子,他当然能看得出、听得出对方此来的目的。 “敢问苏老板丢的是件什么东西?” 苏炳千面色一喜,不假思索地答道:“一幅字,乃是前朝祝允明的真迹《赤壁赋》。” “哦?”任舟摸了摸嘴巴,“那看来无需我出手了。” “怎么?”苏炳千有些诧异。 任舟耸了耸肩:“那位梁上君子既然看上了苏老板的那副字,想必也是个风雅之人,在逃跑时也很可能会留心爱护、以免折损。而且,他前脚得手、后脚便漏了行藏,可知他轻身功夫也不过尔尔,分心二用之下,他恐怕逃不出贵府家丁们的围堵。” “这——” 听了任舟的安慰,苏炳千非但没有丝毫轻松,反而露出了些许尴尬之色。 “难道苏老板还有什么难处不好明说?” “倒不是什么难处,只不过是——只不过是这件事并不像少侠见到的那么简单。”苏炳千抿了抿嘴唇,“到现在,我连追的那个是否就是那个盗字贼也不清楚。” 任舟有些发怔:“什么意思?” 苏炳千干咳了一声,详细地解释道:“那副字平日就放在书房。席散之后,我本来打算直接就寝,但却没什么睡意,所以躺了一会之后便起来散步。走了一圈之后,我略感疲乏,才去书房打算稍作歇息,却发现原本挂着那副字的地方空空如也,仅剩了一张字条,被一把刀钉在墙上。” “刀?什么样的刀?”任舟目光一凝,心中已有了些猜测。 苏炳千招了招手,跟在他身后的仆从便上前一步,将一把刀并着一张字条递到了任舟面前。 刀是一柄普通至极的、三寸长的柳叶飞刀,字条上则写着“上不染拔剑”五个字。 “南宫大盗?” “我先前也是这样猜想的。只不过,在我看见这张字条的时候,隐约瞧见窗外有人影晃动,便急忙喊人去追。”苏炳千有些犹疑地答道,“如果他真的是南宫大盗,应当不会被我发现吧?” “或许是,或许不是——等待贵府的家丁们回来自见分晓。” 任舟的回答不置可否,但是他心中早已有了定论。 因为那五个字虽然狗屁不通,但字迹却与他先前在老杨店里所见到的如出一辙。 任舟向着周遭的房顶望了一圈,默默将手中的字条又攥紧了几分。 第二十九章 无功 过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那些抓贼的家丁们才陆陆续续回来了。 当先的两人趾高气扬,一左一右地将一位三十来岁的男人夹在中间,后边的则大多垂头丧气的,显然是因空忙一场却被别人拔了头筹而颇感失落。 “就是他?”苏炳千向前倾了倾身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那位被两个家丁牢牢抓住的男人。 男人的年龄虽然不过是三十出头,看来却比苏炳千更要苍老几分,这不但是因为他眼角那些清晰可辨的细纹,更因为他的神情打扮无一不透露着憔悴之意——蓬头垢面、衣衫凌乱,被反扣在背的手指间以及从破烂的草鞋里露出的脚指甲里尽是污泥。 一文不名,狼狈不堪。 无论怎么看,他好像都完美地符合平常人对飞贼的所有幻想。 可是苏炳千的话里却不乏质疑。 因为他知道,这个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南宫大盗。 “错不了,就是他。”一位家丁高声答道,脸上尽是得意之色,“我们俩一路追过去,绝不可能跟丢或者跟错,拿下他还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来着。” 苏炳千不置可否地瞥了任舟一眼,接着问道:“那副字呢?” “字——”家丁重重地在男人的背上拍了一下,“老爷问你,把那副字藏到哪去了?” “我不知道啊——” 家丁的这一下打得不轻,男人负痛之下、龇牙咧嘴地答道:“我什么都没来得及拿就被看见了,只好赶紧逃跑,结果还是被抓到了。” “还嘴硬?” 家丁眉毛一竖,重新把手举了起来,作势又要打,却被任舟喊住了:“且慢。” 家丁一怔,看了苏炳千一眼,发现后者正冲着他点头,于是乖乖地把手放下了。 “少侠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任舟笑了笑,又看向了那两位家丁,“你们既然是一路跟着他,那么是否曾瞧见过他停下来藏匿什么东西?” 先前答话的家丁不假思索地答道:“没有。他叫我们赶得只懂跑了,哪有时间藏东西?” 另一位虽然没开口,却附和着点了点头,以示此言不虚。 任舟悠然道:“那就是了。那副字此时不在他身上,又没被他藏起来,那会到哪去呢?” “这——”两位家丁对视了一眼,说不出话来了。 见状,苏炳千一挥手:“先松开吧。” 家丁领命,各自退到左右。男人略活动了一下拳脚之后,冲着任舟和苏炳千拱了拱手:“多谢。” “先不忙谢。”苏炳千并未还礼,而是仍面带怀疑地紧盯着对方,“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老老实实地答道:“耿四。” “耿四?在什么地方讨生活?” “原先在苏州的‘乘风镖局’当镖师,后来因为贪杯误事、丢了镖,不敢回去,就只好在外边混日子,没什么正经营生。” “那你深更半夜闯进我府里……” 耿四面露赧然之色,低垂目光,吞吞吐吐地答道:“今天下午我想去拼拼手气,没想到把仅剩的两吊钱也给输光了。听说苏老爷家缠万贯,所以想来——想——想来‘借’些盘缠应应急……” “借?”苏炳千冷哼了一声,“那么你借到了么?” “没有。”耿四面色通红,“我原想趁着夜色以避开耳目,却忘了我自己也不认得院子里的路。摸着黑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个没人的地方,刚要进去,就有人过来了,再之后我就被瞧见了,只好赶紧逃了。” “蠢贼。”苏炳千有事一声冷哼,毫不留情地奚落道。 耿四当然不敢答话,只好深深地把头埋了下去。 苏炳千再度看向了任舟。 任舟会意,先是在耿四的双手和双脚上仔细观察了一阵,然后猛地高喊了一声“耿四”。 这一声来得十分突兀,耿四下意识地抬起头,便发现一道寒光正飞快地向着他的面门打来,吓得他惊叫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逃出生天的耿四萎坐在地,先是惊魂未定地猛喘了几口气,然后略抬起头、偷觑了任舟两眼,发现后者没有再出手的意思以后,旋即回过头看向了自己身后,在离他不远处的地上发现了一枚柳叶飞刀。 那正是先前向他打来的暗器。 “大爷,您——您这是什么意思?”耿四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兼具忐忑和恐惧地再次看向了任舟,“我只不过是闯进来了,什么东西也没拿走,应当罪不至死吧?” “当然不至死。”任舟面带着和煦的微笑,站起身来走到耿四的面前,一把将他拉了起来,丝毫不计较对方手上的污泥,“我听闻‘乘风镖局’的名声已久,却是初次见到耿兄这样、在其中讨生活的镖师,故而一时技痒,还望多多海涵。” 任舟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耿四纵然有满腹怨怼,此时也发作不出来了,只好讪讪笑道:“谈什么讨生活,我已回不去镖局,再不敢拿这个名号出来充门面了。” “没关系。”任舟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以示安慰,“大丈夫志在四方,能躲得过我那一镖,可见耿兄身手不差,以后有翻身之日也未可知。” 说着话,任舟不动声色地将一小块银子塞进了耿四的怀中。 耿四面色转忧为喜,刚要说话,任舟却截口问道:“耿兄刚才在书房外,可曾见过什么可疑的人物么?” “好像是没有。” 耿四努力回想了半晌,最终摇了摇头。 于是任舟回过身、冲着苏炳千耸了耸肩,以示自己也无计可施了。 见状,苏炳千有些无奈地冲两旁的家丁摆了摆手:“带下去吧。” “带到什么地方?” “带出府去。”苏炳千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有气无力地答道,“难不成还供在府里么?” 遭苏炳千一番抢白,两位家丁谁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仍是一左一右地将耿四夹在中间,连拉带拽地把他带走了。 临回头时,耿四冲任舟递了个感激的眼神,后者则报以微笑。 等到耿四等人已走得远了,苏炳千才心有不甘地问道:“他不是南宫大盗?” “绝不是。”任舟十分笃定地答道,“他的身手比起南宫大盗来说差了太多,气度也全然不同——这绝非任何易容术所能改变的。” 苏炳千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了一声叹息。 “不过苏老板也无需担心。依着南宫大盗的行事风格,过不了多久,苏老板便可凭着那张字条去京城赎当了。” “这件事我也有所耳闻,只不过那副字是我钟爱之物。纵使我知道南宫大盗不会毁坏、不日就会归还,可还是放心不下。”说罢,苏炳千又苦笑着摇了摇头。 见到苏炳千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任舟刚打算出言替他寻找,可转念一想,又把嘴巴闭上了——前番救下苏明玉的恩情还没偿还,如果再替他寻回宝物,恐怕难免积恩成仇、反而不美。 ‘如果有缘再见南宫大盗,请他代为归还也就是了。’ 任舟这么想着,没有做声。 第三十章 传闻 “江湖今古事,天下咸传闻……” 茶楼中人来人往,却无人胆敢喧哗。 坐在一楼最中央的说书先生重重地拍了一下醒木,又清了清嗓子,接着念了两句诗、说了几句闲话,然后才慢悠悠地讲了起来:“要说近来江湖中最为惹人注目的大事,莫过于两件。一件嘛,发生在关外的冰盘山庄里,据此相隔千万里之遥;而另一件,则就发生在杭州的养心剑庐中……” “……先说头一件,也就是发生在冰盘山庄里的那件大事。诸位朋友中,有的不在江湖上走动,或许不知道那冰盘山庄是什么地方……” 坐在二楼角落中的任舟用力地打了个哈欠。 这并非是因为说书先生口才欠佳——事实恰恰相反,先生讲起故事来堪称舌灿莲花,由冰盘山庄的由来讲起,一直到前些天在镜花会上发生的变故,俱是有条不紊、娓娓道来,听来颇有身临其境之感,引得上下两层楼的听众皆是聚精会神。 当然,除了任舟以外。 他正是整件事情的亲历者,这件事里的许多关节,他更是远比坐在楼下的那位先生要清楚得多,所以此时再听旁人转述难免味同嚼蜡。 他是来买消息的而非听故事的。 可惜,他现在只能等,除此之外再无别的选择。 一开始,他还勉强地用胳膊撑着脑袋;到了后来,在说书先生讲到“张三强夺冰盘”那一段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伏在了桌子上,打算小憩片刻。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睡醒了一觉,抬起头来茫然四顾时,却发现周遭的所有客人脸上仍带着先前的那种表情——全神贯注,一丝不苟,与他睡觉之前如出一辙。 “……列位,这‘湛泸’名剑可是大有来历,据传它是由名家欧冶子制成……” 任舟又把头伏了下去。 但是这次他却没有睡着。 就在他趴下的那一瞬间,忽然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他好像被什么人盯上了。 哪怕他趴在桌子上、连头也不抬,却仍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目光牢牢锁在他的身上,不离分毫,令他如芒在背。 “……‘湛泸’固然是把举世无双的名剑,可更要紧的是它的传说。传闻中,湛泸乃是王道之剑,更能预兆一国、一朝的兴衰盛亡,惟有德之主可得之……” 任舟的呼吸缓慢而悠长,甚至随着呼吸还间或发出两声细微的鼾鸣。 他好像又睡着了。 端茶送水的伙计在经过他身旁的时候都有意地将脚步放轻了不少,生怕惊扰了他的美梦。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双眼正一眨不眨地圆睁着。 他在听,也在等。 “既然是有德之主才佩用它,那‘养心剑庐’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忽然有一位茶客忍不住出言问道,“莫非是说‘养心剑庐’里要出明君了么?” “差矣,差矣。”先生嘿嘿笑了两声,又摇了摇头,“这把剑并非是养心剑庐从何处得来的,而是有人专门送到养心剑庐的。” “你不是在说笑?”那位茶客忍不住嚷道,“这么一把名剑,哪能轻易送人呢?” “或许他打的主意正像是你刚刚问的那个问题一样,是想把养心剑庐架在火上烤呢?”先生语带诙谐地答道,激起了一阵开怀的笑声。 笑声渐息之后,先生又接着说道:“那把剑是什么人送的,别说是我了,恐怕就连剑庐的主人薛中平恐怕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是一觉醒来,那把剑便连同着一封信一起悬在了剑庐之外。信上仅有一句话,叫做‘宝剑湛泸、义赠志士’,连个姓名落款也没有。” “像这么样的一把名剑,来得又蹊跷,养心剑庐当然也不敢独擅。所以薛大爷下令,派门人广发‘剑帖’、遍邀天下用剑名家到西子湖畔赏鉴,日子嘛,就定在了本月初九,列位如果有兴趣的话,也不妨同去观礼。” “一把剑有什么好看的?无论多么有名,总归长得也都差不多。”一位青年剑手语带不屑地说道。 “此言差矣。”先生晃了晃脑袋,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薛大爷费了那么大的力气、邀来那么多用剑的名家,当然不会仅仅只是给他们看一眼就了事的。” “不然呢?莫非他还肯把剑送出去?”年轻人的语气里虽仍有些不以为然,可眼神中却已闪过了一丝期待。 “虽然不中,亦不远矣。”先生点了点头,“前文已讲过,这把剑非但本身是一把罕有其匹的神兵,更要紧的是它的寓意非凡。如果薛大爷把剑自己留下了,难免招致猜疑——你们也该明白,当今圣上对这种事情最为挂心。可要是轻易转赠出去了,好像又略有不妥,思来想去,最终便决定按着江湖规矩来办。” 年轻人露出了跃跃欲试的表情:“比武夺剑?” “不错,正是‘比武夺剑’。手底下决胜负,确保无私无弊。况且,这么一来,便无所谓‘有德无德’了,也能让蒋涵洋说不出什么话来——江湖事,江湖断嘛。” “好啦,今天的故事就是这么多了。”先生又拿起了醒木,重重地拍了一下,“各位朋友如果还有什么要问的,一会自来找我就是了。” 故事已讲完,台下慢慢响起了嘈嘈切切的议论声。先生左右听了一会,才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踱进了角落的帘幕之中,不再露面了。 议论声也跟着愈发响亮了起来。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或是激动或是期待的表情,先前问话的那位青年剑手更是兴奋得面目通红。 而任舟仍是一动不动地趴着,好像对于茶楼中气氛的变化毫无知觉一样。 他并非不知道现在已是买消息的时候,而这正是他此来的目的。 可是他不愿起身。 因为他的等待已临近结尾——他听到了一道正缓缓向他走来的脚步声。 步伐轻盈而缓慢,就像是生怕惊扰到他一样。 任舟抿了抿嘴唇,垂在桌子下边的右手已将“千山”夹在了指间。 还有七尺。 任舟在心中默念着。 脚步声愈来愈近,任舟也将“千山”越捏越紧。 他已下定了决心要一击取胜,以免陷入乱战中、给对方以逃跑的机会。 然后,他忽然感觉到了一阵风——刮向他肩膀的疾风。 就是现在了。 他的眼皮猛地一跳,紧跟着一跃而起,同时半旋身子,让开了左半身、又将右手递到了对方的喉间。 这并非是多么精深复杂的招式,却胜在一个“快”字。 这种快,不但因为他身手敏捷,更因为出其不意。 以有心算无心,绝没人能在这么近的距离躲开他这一招。 他有着十足的信心。 他的嘴角不经意之间已勾起了一抹微笑。 如释重负的微笑。 可是,就在刹那之间、在他看清对方的样貌之后,他的笑容便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尴尬又无所适从的表情。 他的右手也跟着僵在了半空,就像突然叫人制住了穴道一样,进退不得。 “是你啊。” 四目相视,过了半晌,他才支支吾吾地说出了一句话。 第三十一章 “你不会是想说‘这么巧’吧?”刘佩琼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千山”,又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任舟。 “确实巧得很。” 任舟干咳了一声,将刀收了起来,又坐回了位子上。 刘佩琼也毫不见外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率先发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说来话长。”任舟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刘佩琼一眼,“你呢?为什么会不远千里、来到徽州?” 刘佩琼转了转眼珠,也学着任舟的语气答道:“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吧。”任舟眼睛也不眨地答道。 刘佩琼“奸计得逞”的那种笑意蓦然僵在脸上,半晌才悻悻地哼了一声:“也没什么,不过是在家待得烦闷、打算到处逛逛,途经此处,恰巧发现了南宫大盗的踪迹,于是决定多待一段时间。” “你见到南宫大盗了?”任舟拿着杯子的手悬在了半空,将信将疑地看着刘佩琼,“什么时候?” “那你不妨先告诉我、你来徽州做什么呢?”刘佩琼的眼珠转了转,避而不答。 于是任舟只好从头到尾地将事情讲了一遍,由镜花宴一直讲到了因救苏明玉而与唐象瑶一行失散,事无巨细。 讲完以后,他的心中忽然产生了某种无法言喻的忐忑之情。 所以他把头低垂着,生怕与刘佩琼的目光交错。 他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刚才不该讲得那么详细——虽然这本是他早已做好的打算、要跟刘佩琼原原本本地说明白,可是当他真的这么做了以后却又不可避免地感到了某种莫名其妙的失落。 他用力地抿着嘴唇,静候着刘佩琼发问。 他这一生中好像从未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么乖巧。 “听你这么说——”刘佩琼眯起眼睛来,上下打量着任舟,“那位唐姑娘,她对你是否有意思得很?” “也不好这么说吧。”任舟清了清嗓子,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刘佩琼却毫不放松地追问:“那该怎样说呢?” 思考了片刻之后,任舟斟酌着答道:“至多只算是——嗯——” 在任舟沉吟之际,刘佩琼忽然插口问:“情投意合?” “差不多——也不对。” 任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在见到刘佩琼的神色之后,又猛地摇了摇头。 可惜却为时已晚。 刘佩琼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复杂。 她此时的表情简直不能以言语来形容,因为任何的言语至多只能描绘出她表情中或是失望或是落寞的那一部分,亦或者是那种强挤出的笑意以及轻轻颤动着的睫毛,却难以将这些错综复杂的情感结合而成的产物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来。 “或许你对我有些误解——也可能是对自己有些误解。” 刘佩琼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句话,可她却毫无反应。 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任舟咬了咬牙,硬着心肠继续讲道:“对于强者的仰慕、对于弱者的怜惜、受人救助而油然产生的感激或是在生死瞬间相濡以沫而导致的惺惺相惜,这些都会令人产生错觉,让人误以为自己产生了某些情感——除开上述那些以外的情感。嗯……我这么样讲,你能明白么?” “当然。” 刘佩琼笑了笑。 任舟却宁愿她不笑。 他从没见过一个像刘佩琼这样年轻的女孩会笑得这么难看——亦或者该说是狼狈。 她脸上的每一个地方都在努力地笑着:眼睛弯成了一道美丽的弧线,嘴角上扬,鼻子也轻轻地皱了起来。 她笑得用力,可愈是用力,便反而愈不像是在笑。 她的每一个器官好像都在忠实地执行着她的意图,可结合而成的表情却将她最真实的反应出卖得一干二净。 任舟四处眺望起来,一会看看房顶、一会又看看两旁客人们的衣饰,就连杯中漂浮着的茶叶好像都能引起他莫大的兴趣、令他目不转睛。 “你是否很尴尬?” 过了半晌,刘佩琼才忽然开口。 “啊?”任舟一怔。 刘佩琼扬了扬下巴:“否则你何须把鼻子抓得那么牢呢?都已经涨得通红了。” 任舟干咳了两声,默默地将手放了下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刘佩琼盯着面前的茶杯,喃喃道,“你也大可不必如此。” 任舟讪笑着点了点头。 刘佩琼又接着说道:“无论怎么样,我们至少还算是患难之交吧?” “当然。” 任舟又接着点头。 “好极了。” 刘佩琼的眼睛又眯了起来。 她好像已恢复了不少——起码看起来是这样,因为她这次笑得要远比刚才好看得多。 “那么,作为朋友,我可否请你帮个忙呢?” “当然可以。”任舟回答得不假思索,“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办到。” “你难道不该先问清楚么?”刘佩琼眨了眨眼睛,“直接就应承下来好像并非你一贯的作风。” 任舟摸了摸面颊:“那或许是因为我隐约能猜到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觉得是什么?” “你既然是为了南宫大盗而来,又故意找上了我,恐怕是想要我替你找到南宫大盗吧?” “你实在是聪明极了。” 刘佩琼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但是不知为何,任舟总觉得她的笑容又有些勉强。 不过他没有多问。 一个聪明人总是知道该在什么时候闭嘴,仅就这一方面而言,他倒是聪明得十分合格。 “我猜得不错?” “原本是没有错的。” 任舟一怔:“原本?” “是的,我原本就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却变了。” “你不想找南宫大盗报那一箭之仇了?”任舟有些诧异,“据我所知,他此时就在徽州府中,昨夜还潜进了苏府中盗走了一幅字。如果你要找他的话,此时就是个绝佳的机会——” 不等任舟说完,刘佩琼便坚持着摇了摇头:“不必了。” “为什么?” 刘佩琼并不忙着答话,而是先偏着脑袋想了想。 “你先前告诉我的消息,虽然不那么令人满意,但也算得上开诚布公。”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慢悠悠地说道,“投桃报李,我也理该告诉你一个绝密的消息。” “什么消息?”任舟听得云山雾罩、不明所以。 话音未落,刘佩琼忽然附到任舟的耳畔、飞快地说了一句话。 “好俊的身手,也无怪刘慎之会对你大加赞赏,张一尘会对你如临大敌了。” 这段话不算短,但任舟却一动也不动地听完了。 因为从第一个字开始,刘佩琼的嗓音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这种变化来得猝不及防,直到刘佩琼又坐回了原位,他好像仍未完全回过神来。 等他完全反应过来以后,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精彩——一半是震惊,一半是诧异,再加上些许的茫然和怀疑。 他的嘴巴微微张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刘佩琼,却说不出一句话。 什么样的言语也难以完全地表达出他此时的心情。 “怎么样?”刘佩琼忽然露出了一种笑容,一种正该是她这样的少女所应有的、狡黠而俏皮的微笑,就像是某种恶作剧得逞了以后的心满意足,“这是否可算是绝密的消息呢?” 第三十二章 谋(一) 时已傍晚。 任舟躺在床上,远眺着窗外,默默地看着璀璨的晚霞渐渐地为黑暗所吞没,无声无息。 他已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呆了整整两个时辰——由他回到苏府起,一直到现在。 因为除此以外,他再没什么别的可做了。 他实在应该趁此机会小憩片刻,可他却没有那种说睡就睡的福气,所以他只好这样干等着。 等着苏炳千回府。 最终,夕阳那仅剩的毫光也消失在了厚重的云翳之间,他的房间也跟着陷入了一片黑暗。 于是他又改而看起了屋外悬着的灯笼。 仍旧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想起了一阵缓慢而规律的敲门声。 “是苏老爷回来了么?”任舟立刻翻身坐了起来。 他的声音中既有期待和兴奋,却又有一丝微不可查的不安。 “还没有。”敲门的人答道,“是小姐听说大爷您还没用饭,特意差我送些饭食过来。” 任舟长出了一口气,又缓缓地躺了回去,随口答道:“多谢好意,但是不必了。” “可是——” 敲门的人还要再说,却被任舟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回禀你们小姐,就说我还不饿,不妨等到你们家老爷回来之后再一起用饭。” 这个托词合情合理,所以门外的家丁徘徊了两步之后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劝说,只好离开了。 听着家丁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任舟索性闭上了眼睛。 他是否在为什么做着准备?否则,他又何须摆出这么一副养精蓄锐的姿态来? 没人知道,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邦邦邦邦。” 又是一阵敲门声响起,比起先前那次,这次显得急促得多,也不客气得多。 “谁?” 来的人只有一个,绝不可能是苏炳千,所以这次任舟连眼睛也懒得睁开了。 “是我。” 门外的人答道,言简意赅,仿佛旁人应该凭着她的声音认出她一样,理直气壮极了。 任舟也确实认出了她。 苏府中的女眷不少,可任舟认识的却只有一个。 “苏小姐,有何贵干?” 任舟并不急着开门,因为他仍抱着靠三言两语把苏明玉打发走的幻想。 事实证明,这确实是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苏明玉并未按着他的设想答话,而是又用力敲了敲门:“你先开门再说。” 任舟撇了撇嘴,也只好站起身来了。 “给你的。”门一打开,苏明玉便将两样东西递到了任舟的面前。 一个食盒,一壶酒。 任舟看看东西,又看看苏明玉,最终乖乖收下了。 他并不是个不识抬举的人。 “多谢苏小姐。”任舟挤出了一丝笑容来。 “没什么。” 苏明玉一边答着话,一边往里边看了看,然后一闪身、从任舟旁边挤进了屋子里,顺手将桌子上的油灯点亮了。 任舟只好苦笑着坐在了她的对面。 身为客人,他连“逐客”的权力也没有,就更别提“逐主”了。 “快吃呀。” 苏明玉又把食盒往任舟面前推了推,见任舟迟迟没有动作,便干脆代他将食盒打开了,将其中的食物一样一样地摆在了任舟眼前,显得热情而周到。 摆好了碟子以后,她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两个小巧玲珑的杯子,为自己和任舟各倒了一杯酒。 “我知道你很担心你的朋友们,甚至为此茶饭不思。”苏明玉端起酒杯来,温声劝道,“可你多少也该吃些东西。否则的话,你的身体万一垮了,又有谁能替你去救出你的朋友们呢?” “我可以等令尊回来。”任舟摸了摸鼻子,“我也正好有些事要跟他商量。” “那现在呢?”苏明玉放下杯子,娇媚地横了任舟一眼,就像是在嗔怪他不解风情一样,“你难道忍心见我白忙一场?” 话已至此,任舟还能怎么回答呢? “这就对了。”见任舟终于动筷,苏明玉笑靥如花,声音也愈发的温柔,“怎么样?还算可口么?” “好极了。” “那就好。”苏明玉莞尔一笑,再度举起了酒杯,“这是家父专门派人由减王店买来的九酝春酒,正好被我拿来借花献佛。” “还是不必了吧?”任舟端详着面前的酒杯,却不忙着拿起,而是面露犹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是不合规矩得很,要是再沾上酒,就更——” “你怕了?”苏明玉截口问道。 任舟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激将法早已对我失去了效力。” 苏明玉紧盯着任舟,热切的目光中略带着玩味和探寻,就像是想要洞穿任舟的心事那样。 任舟微微把头偏了过去,借此来避开苏明玉那种灼人的目光。 “你说,我究竟该怎么样报答你呢?” 苏明玉忽然轻叹一声,眉头也跟着蹙了起来,仿佛有着满腹心事偏偏又无从消解,显得犹豫而苦恼,看起来格外惹人怜惜。 “你既不求名也不逐利,就连勉强提出的两个要求也是拿来搪塞我的,偏偏又对我有着救命大恩。”不等任舟回答,苏明玉便继续幽幽说道,“你说,我究竟该怎么样报答你才好呢?” “或许,我并非是在搪塞你呢?”任舟清了清嗓子,支吾着答道,“也许我正想着那一百两银子想得发疯,可又不太好意思自己说出来。” “那你又何必要拒绝家父招你入赘的提议呢?”苏明玉以纤纤玉指轻抚着酒杯,“家父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到他百年之后,整个苏氏都要改姓任了,更何况区区一百两呢?” “嗯——”任舟想了想,“可能因为我是个十分怕麻烦的人吧。银子的诱惑固然不小,可是一想到那些随之而来的麻烦,我便忍不住望而却步了。” “怕麻烦?”苏明玉端起杯子来抿了一口,“这世上的人,还没有不怕麻烦的——就像是牛马一样,它们也未必多么喜欢干活,只不过是畏惧鞭子罢了。钱财,美色,名声,这些虽然不是真的鞭子,但抽在人身上的时候却远比真的鞭子更有效。” “那可能要除我之外。” “你也不例外。”苏明玉十分笃定地说道,说罢又露出了一种神秘莫测的笑意,“只不过要选对鞭子而已。” 任舟扬了扬眉毛:“那么你觉得哪种鞭子会对我有效?” “这一种。” 苏明玉的动作远比她说的话要快得多,也远比任舟的反应要快得多。 她猛地站起身来,两只手在衣服上轻轻摆弄了两下,那一袭青色的长裙便滑落在了地上,仅剩下了一件勉强蔽体的红色小衣。 任舟慌忙闭上了眼睛、又把头垂了下去,紧咬着牙。 但苏明玉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你瞧,这根鞭子是否就要有效多了?” 她的语气中满是戏谑。 可任舟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因为苏明玉已靠到了他的身旁,他的鼻子几乎可以闻到苏明玉身上的那种如兰如麝的香气。 那是体香,或是发香,任舟也分辨不清。 他的呼吸不自觉地粗重了起来。 第三十三章 谋(二) 任舟的嘴唇被他自己抿得煞白,几乎看不出丝毫的血色。 苏明玉又把脸贴近了些。 眸若晨星,面如桃花。 她正用那双犹如晨星的眼睛仔细地看着任舟,仔细地欣赏着任舟脸上那种她从未见过的表情,那种无奈而又纠结的表情。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的脸涨得通红,甚至还散发着灼人的热气,犹如一轮初生的朝阳、无需灯光的映照便可熠熠生辉。 那是因为激动,也是因为兴奋。 “你为什么不肯睁开眼、瞧瞧我呢?” 她附在任舟的耳畔,轻声地呢喃着。 从她口中喷出的热气混同着那种柔媚悦耳的声音笔直地钻进了任舟的耳朵里,令后者忍不住颤抖了一下,眼睛却闭得更紧了。 她用那只柔若无骨的手轻轻地在任舟的脸上抚摸着,缓慢而细致,从眉峰到鬓角,由鼻尖至嘴唇,仿若在把玩着一件精美的玉器。 任舟颤抖得愈发剧烈了。 他并非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更不是不解风情的鲁男子。 他不是圣人。 所以他对自己身体那种最诚实的反应无能为力。 他的喉咙上下翻动着——他想要吞咽口水来润一润干涸的喉咙,却只咽下了弥散满空气的躁动与旖旎。 他的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了。 苏明玉咯咯地笑出了声。 她的手已搭在了任舟的胸膛上,不断地游移着,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为什么?” 任舟终于开口了,声音轻颤。 “你不明白么?” 苏明玉轻声反问,但听起来却更像是娇嗔——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反而满是一种足以勾起一切遐想的甜腻。 “我明白——” 任舟忽然叹了口气,喃喃说道:“我当然明白。” 紧跟着,他紧蹙着的眉头舒展开了,高高隆起的面颊也变得平缓。 他好像已放弃了抵抗。 苏明玉笑得愈发轻松。 她并没有做这种事情的经验,但是现在看来,她做得总算不错。 然而,这种轻松愉悦的笑容很快就变成了诧异和惊惶。 她甚至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尖叫。 这当然不止是因为她那只抚摸着任舟胸膛的手已经叫任舟牢牢攫住了,更因为她忽然感受到了从额头到脸上传来的凉意,就像是叫人迎面泼了一大盆水一样。 这里当然没有水,泼在她脸上的是酒,是她带来的那壶九酝春酒。 那股凉意顺着眉梢、鬓角一路钻到了她的心里,令她站立不稳、跌坐在了地上。 任舟这时候才终于把眼睛睁开了。 “为什么?” 这回问话的人变成了苏明玉。 她确实有着满腹的疑问。 也有着满腹的怨怼。 无论妍媸美丑,没有任何一个女人甘心遭受这样的羞辱。 她虽然仍勉强维持着笑意,可目光中的暧昧和倾慕已荡然无存。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鞭子也不太适合我吧。” 任舟站起身来,长出了一口气,然后随手将地上那袭长裙扔给了苏明玉:“美丽的女人本身就是一件致命的武器——这话固然不假,可是一个女人如果只把自己当做武器,那么便要做好叫人羞辱乃至唾弃的准备。” “你觉得我这么样做是想要算计你?” 任舟顺手拿起了酒壶晃了晃,又仰起脑袋来、把壶中剩余的残酒尽数倒进了嘴巴里,然后才饶有兴致地反问道:“不是么?” “当然不是。”苏明玉轻咬着嘴唇,看起来泫然欲泣,“我这样做,一是为了报答,二来则是为了替父分忧。” “替父分忧?” “不错。家父常为我苏家的前途忧心,我身为人子,当然也该替他分担些。” “所以你就想出了这么样的主意?” 苏明玉面颊微红,嗫嚅着答道:“你既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侠,如果跟我有了肌肤之亲,当然也不至于翻脸不认人。” 任舟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那你是有所不知了,我并非什么大侠。况且,愈是大侠,做起这种事情便愈是轻车熟路,更有甚者,或许还要为了保全名声而杀了你们灭口。” “就算真的这样,我也只好认了——” “行啦。”任舟一摆手,“我既非钟馗,也不是曹操,你不必跟我讲这种鬼话,更不用演苦肉计。” 遭这么一番抢白,苏明玉面色更加难堪,却又无从反驳,只能用力地捏紧了拳头。 她的指甲几乎都要扣进肉里了。 任舟瞥了苏明玉一眼,然后又全神贯注地看着手里把玩着的酒杯。 沉默。 诡异的沉默。 占据着完全优势的任舟不急于开口,苏明玉当然也就更无话可说。 她先是以愤恨和憎恶的眼神盯着任舟看了半晌,在发现对方全无反应之后,便垂下了头、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裙子怔怔入神。 就在苏明玉忐忑不安之际,任舟忽然问道:“是令尊要你来做这件事的?” 苏明玉猛地抬起头,眼中的惊异一闪而过,旋即飞快地摇了摇头:“当然不是。我已说过了,是我自己的注意。” “还是请令尊过来吧。”任舟笑了笑,把被子摆好了,“该请他出后招了。” 苏明玉有些不明所以,茫然地问道:“后招?” “后招。” 任舟眯起眼睛,回身看向了窗外。 万籁俱寂。 没有人走动,也没有人说话。 在深沉的夜色中,这座房间仿佛成了一座孤岛,没人在意其中发生的任何故事;可是在夜幕之外又仿佛隐藏着千万双眼睛,时刻都在聚精会神地窥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而那些眼睛的主人正屏息凝神地等待着任舟下一步的表演。 究竟哪一种是错觉呢? 任舟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苏明玉忍不住说道:“家父下午就外出了,此时应该还没有回来——” “那就等到他回来为止。”任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一向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那他要是一整晚都不回来呢?” “他一定会回来的。”任舟的神色十分笃定,“他还要回来看住我。” “看住你?他怎么可能看得住你?” 任舟悠然答道:“办法有很多——例如你刚刚的作为,或许正是他用来看住我的办法之一。” “这是——” 谎话说得多了,或许连说谎的人都难免信以为真。 所以在听到任舟的话以后,苏明玉立刻想要出言反驳。 可她的话只来得及说出前两个字便叫人打断了。 打断她的是一声叹息——透露出了十足的无奈的叹息。 这声叹息从屋外传来,一同响起的还有脚步声。 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紧跟着门开了。 任舟的目光也跟着亮了起来。 第三十四章 谋(终) 苏明玉身为独女,绝不至于无人知晓她的行踪。 她在这里待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也绝对不短了,可是直到现在还没人来询问或是打扰。 甚至没有人敢从屋外经过。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这件事早已有人安排好了。 而安排这件事的绝不可能是她自己——自己做是一回事,对别人说又是另一回事,即使是面对着下人,她也未必愿意将这种事宣之于口。 而在苏府中,除了她以外、还有谁有如此权力呢? 答案已不言自明了。 所以任舟对自己的推测信心十足,而此时由外边走进来的人也不过是印证了他的想法而已。 但他仍显得有些激动。 苏炳千看了一眼仍旧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苏明玉,仅仅一眼,然后便看向了任舟。 任舟也在同样看着他。 良久,苏炳千才缓缓吐出了一口气,说了一句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话。 “你的心乱了。” 任舟的眉毛皱了起来。 他没有回答,而是静静地等着对方说下去。 “否则你早就该发现我了。”苏炳千接着说道,“我刚刚一直守在门外。” 这是一桩无可辩驳的事实。 所以任舟也只能承认。 “为什么?” “这也并不奇怪。”任舟摸了摸鼻子,“像令爱这样的美人,面对着她,恐怕少有人能保持着心如明镜吧。” 这好像是一个合理至极的答案,可苏炳千却摇了摇头:“我觉得不是。” “不是?” “我觉得是因为你在挂念着一个人。”苏炳千沉声说道,“一个不在这里的人。” 任舟的拳头忽然攥紧了,青筋毕露。 可是片刻以后,他的手便缓缓松开了,然后又露出了那种云淡风轻的笑意。 可惜,为时已晚。 他的一举一动已然一毫不漏地被苏炳千看在眼里。 于是苏炳千的表情一下子松弛了下来,施施然地坐到了任舟的对面。 “这件事理该天衣无缝才对。”仿佛是要刻意吊足任舟的胃口一样,他并未就刚才的话题接着说下去,“你是怎样看出的破绽?” “老实说,我根本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来。”任舟耸了耸肩,“如果不算刚刚那次突兀的‘献身’,那么这件事正如你自己说的一样滴水不漏。” “莫非是因为小女蒲柳之姿、入不得你的法眼?” 任舟微笑着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那——” “这件事虽然可称败笔,但我却非从这件事看出端倪的。”任舟截口道,“事实上,早在今天回到苏府以前,我便已想通了整件事情。有没有这桩事情,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在此事之前?”苏炳千狐疑地看着任舟,“为什么?” “因为我出门的时候,恰巧碰见了我的一位朋友。” 说着话,任舟由桌子下边摸出了一幅卷轴来,递在了苏炳千的面前。 “这个东西,苏老板想必不会陌生吧?” 任舟的手轻轻地在卷轴上摩挲着。 苏炳千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看了看卷轴,又看了看任舟,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面前的这幅卷轴,他当然不陌生,哪怕还未展开,可他对其中的内容已是心知肚明。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有某种未卜先知的能力,而是因为这幅卷轴根本就是他的东西——起码在昨晚之前还是。 “越是周密的计划,受到变数的影响就越大。”任舟自顾地说道,“你们没料到我和南宫大盗居然是朋友,更料不到他恰巧会偷走这幅字。而这两件极不凑巧的事情偏偏都发生了,只能说是‘天意难违’。” “这不过是一幅字而已,又能说明什么?”沉默已久的苏明玉忍不住问道。 她输得狼狈,却并不甘心。 “这幅字确实并不能说明什么,要紧的是——” 任舟将卷轴徐徐展开,最终指着其中的一处说道:“要紧的是这个印记。” “那是什么意思?” “这是京城徐家大公子徐文昭的私印——即便你不认得徐文昭,也总该听说过徐家的名号吧?”任舟的话是对苏明玉说,可眼睛却看着苏炳千,“像他这样的名门贵胄,怎么会甘心将自己的收藏拱手让人呢?除非是有求于人,亦或者你们本来就是交情深厚的朋友,不错吧?” “一点也不错。” 苏炳千深吸了一口气,沉声答道。 “据我所知,徐家和那位打算起事的人关系非同寻常,像是购进粮草这种事,大约也是徐家代为办理吧?”任舟悠然地靠在了椅背上,“有了你这样的绝佳助力,他们又何须舍易求难、再同其他人做生意呢?” “我本不想掺和进这件事。”苏炳千凝视着面前的字轴,喃喃说道,“可惜,我醒悟得太迟了——等到我察觉出异常再去质问徐文昭的时候,早已无法抽身了。” “威胁?” “并非威胁,但也相差不远。”苏炳千颓然一笑,“他给我看了一本账单,其中记载的正是我们交易的明细。如果他们成功了还自罢了,要是他们举事不成的话,那本账单不免落在朝廷手中,到时候我自然也难辞其咎——资助反贼,罪同谋逆。” 任舟叹了口气。 平淡如水无疑是种无上的幸福,却少有人能享受得到,大部分人都难免会被卷入各种意想不到的麻烦中。 对于这一点,他深有感触。 良久之后,苏炳千又露出了一抹苦笑:“我原本把你当成了救星。” “救星?”任舟轻抚着面颊,“你未免太高看我了。” “不,这是因为我听说过你的事情。”苏炳千摇了摇头,“连徐文昭也对你无可奈何、只能让我想方设法地拖延,足见你有办法对付他们。而且你与蒋涵洋关系非常,即使徐文昭事败了,你也有机会挽救苏家。” “所以你就想出了这种画——” 任舟原本想说“画蛇添足”,但在看了一眼苏明玉那种面如死灰的表情以后,他实在不忍心多加苛责,只好干咳了一声、改口道:“计划以外的办法?” 苏炳千没有回答。 他也无需回答。 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苏明玉,眼神中满是歉疚。 仿佛有所感应一样,原本失魂落魄的苏明玉忽然抬起了头,看向了自己的父亲。 然后,她露出了一抹笑容。 惨笑。 人这种东西,实在是奇妙极了——在欢愉的时候会哭,在痛哭的时候反而会笑。这是否说明,人所感受到的痛苦其实并非完全是痛苦,欢愉也并非尽是欢愉呢?又或者,这是否因为他们还活着,而只要活着,无论是痛苦还是欢愉便终将过去,一想到这一点便让人情不自禁地喜从中来或是悲从中来? 任舟想不明白,也没有时间去想明白了。 他最终面无表情地走出了那间屋子,在经过苏明玉身旁的时候,他还蹲下身、为她揩去了鬓发间所剩无几的酒水,然后露出了一抹微笑。 一抹莫名其妙、略带歉意的微笑,仿佛毫不介意对方算计了他——起码是意图算计他。 这或许是因为他为自己羞辱了苏明玉而深感不安,又或许是因为人难免对同病相怜的人抱有特别的宽容。 毕竟,他们被卷入了同样的一桩麻烦里,又身不由己地走上了对立的两面。 第三十五章 再登程 “你就这么放过了他们?”刘佩琼看了一眼身旁正专心致志驾驶着马车的任舟。 任舟反问:“不然呢?难道要杀了他们么?”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杀了他们。”刘佩琼撇了撇嘴,“可你至少该问出你那些朋友的下落吧?” “他们不知道。” “你问过了?” “没有。”任舟用力地抖了抖缰绳,“但是我知道,无论是徐文昭还是张一尘,都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 “为什么?” “因为徐文昭对于‘我不会杀他们’这件事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却还是让他们设了那么一个局,足见在徐文昭的眼中他们已可算是弃子了。”任舟答道,“而作为弃子,当然不会知道太多事情。” “那现在呢?”刘佩琼望了望前方,“你要去哪找他们?” “我不找他们,我找徐文昭。”任舟回答得言简意赅。 刘佩琼的眼睛转了转,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想以徐文昭的命换他们的命?” “差不多吧。”任舟没有否认,“说穿了,他们是生是死对张一尘而言毫无意义,之所以要绑走他们,也不过是为了束缚我的手脚。如果我一门心思地去找他们,便正中张一尘的下怀、毫无取胜的机会,倒不如攻敌必救,或许还能挽回些颓势。” “可张一尘要是不愿意换怎么办?” 任舟笃定地答道:“他只能愿意。我对他而言不过是掣肘,而徐家对他而言却是一条不可或缺的臂膀。两害相权取其轻,他是个聪明人,一定懂得怎么选。” “可是事有万一,他要是执意不肯换、甚至下了死手,又该怎么办?”刘佩琼略带些不服气地反驳道,“他早已将你视作心腹大患,或许正要通过他们的死来挫败你的信心。毕竟徐文昭还不是徐家的家主,即使他死了也一样有人能主事,两相权衡,以徐文昭的死换得你一蹶不振,好像也并非不能接受。” “他一定不会这么做。”任舟眯起了眼睛,“即使他肯,也会有人阻止他。” “谁?徐文昭的父亲么?”刘佩琼略一思忖,“据我所知,他好像偏爱小儿子多一些,如果徐文昭真的死了,或许正为他免除了‘尾大不掉’的担忧。” “不。”任舟的面色忽然变得有些复杂,“是许沉。” “许沉?” 刘佩琼忍不住惊叫起来,然后又扭过头、以审视的目光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任舟,仿佛在确认对方是否在说疯话一样。 任舟当然没有疯。 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刘佩琼咽了一口口水,试探着问道:“你说的许沉,是当年死在皇城的那个许沉?” “他没有死。” “那我爹知道这件事么?” “我先前觉得他不知道。但是——” 任舟侧过头,瞥了刘佩琼一眼,淡淡地说道:“但是现在我知道他也是南宫大盗了,就没那么有把握了。” “为什么?”刘佩琼不明所以,“这跟他是不是南宫大盗有什么关联?” “在隐介藏形这一道上,令尊可称得上是大宗师。所以我也无法确定,在我对别人说这件事的时候,他是否就潜藏在四周。” 刘佩琼想了想,忽然狐疑地看着任舟:“你和什么人说了这件事?那位唐小姐?” 任舟没有否认。 “嘁。”刘佩琼翻了个白眼,回身钻进了车厢内,“我累了,休息一会,到了投宿的地方再叫我吧。” 任舟哭笑不得地摸了摸鼻子,最终只好应了下来。 ****************************************************************************************** 见任舟正盯着门外呆呆发愣,刘佩琼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回忆。”任舟瞥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转回去了。 “回忆谁?” 话一出口,刘佩琼忽然有些后悔,连忙改口:“回忆什么?” “回忆前面几次相见里,哪次是你,哪次又是令尊。”任舟摸了摸嘴巴,眼神有些飘忽。 刘佩琼偏了偏脑袋,饶有兴致地说道:“你不妨猜一猜。” “前两次在百花苑中的时候,应该都是你吧?” 刘佩琼竖了个大拇指:“对极了。” “后一次是因为令尊要赴宴,分身乏术,可前一次为什么是你?” “当然是因为听说过你的大名,所以颇感好奇。”刘佩琼眨了眨眼睛,“才想要看看你是否真有我爹说的那么厉害。” 任舟思忖了片刻,又上下打量了刘佩琼一眼:“既然都是你,为什么后一次你要刻意改换身形?” “当然是为了在下次不是我的时候不至于引起你的怀疑。”刘佩琼不假思索地答道。 紧跟着,她又露出一种促狭的笑容:“你不会真的相信了‘缩骨功’这样的鬼话吧?” 任舟一怔:“什么意思?” 刘佩琼并不急着答话,反而笑得越发开心,浑身上下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缩骨功是假的?” “当——当然啦——”刘佩琼笑意不止,上气不接下气地答道,“没想到,我——我还能骗过堂堂的任舟——任大侠。” 提起“任大侠”这三个字,她笑得更加开怀了,引得一旁的客人频频瞩目。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任舟先是冲着受此打扰的客人们露出了歉然之色,旋即压低了声音问道。 “瞧好了。” 刘佩琼飞快地说了一句,紧跟着把双手垂在了桌子一下。 随着她的动作,她的肩膀忽然变得宽阔了许多,衣服也被撑开了些许,令她看起来倒与任舟印象中那天的身材相去不远。 “机关?”任舟似乎有些明悟了。 “也谈不上机关吧,不过是些雕虫小技,说穿了一文不值。”说着话,刘佩琼又动了动胳膊,肩膀也跟着收了回去,然后将一根奇形怪状的物件放在了任舟的面前,“就是这个东西了。” 这件东西以横竖两根木条楔成,竖着的细长些、横着的则较为粗短,其中竖着的木条在微端略有弯曲,除此以外便再没什么特殊之处了。 任舟拿起来端详了片刻以后,又看了看刘佩琼,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东西你平时夹在腋下?” “不错。”刘佩琼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用起来的时候便把它顶上去、再夹住那个弯曲的地方,不用的时候就放下来。” 任舟先是面露恍然,旋即又有些疑惑:“那你的身高——” “当然是障眼法了。”刘佩琼放下杯子,“我肩膀上的变化那么显眼,又刻意扳动骨节、发出异响,都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这样你就很难发现我脚上的动作了——彼时我正不动声色地踢开原先粘在我脚后跟上的两个木块。” “佩服。”任舟苦笑着比了个大拇指,“实在是佩服。像这样的手段,我就算不上当也难。” 刘佩琼颇为自得的笑了笑。 “那你前次被‘南宫大盗’绑走……” “那是我爹的主意。”刘佩琼把身子往前略倾了倾,压低了声音,“一开始是我不想嫁,后来我爹隐约猜到徐家的狼子野心之后也不想让我嫁了,所以才弄出这么一桩事来,以便名正言顺地退婚。” “名正言顺?”任舟咂了咂嘴,颇有些不以为然。 刘佩琼一摊手,仿佛十分无奈:“那总归是要有个理由的,还能怎么办?” “那天晚上我把你救出来的时候,换做令尊去扮南宫了?” “当然不是,那是我的丫鬟,否则后来也不必走得那么匆忙、生怕跟你再碰面了。” 任舟轻抚着面颊,半晌才露出一抹无奈至极的苦笑。 第三十六章 刺杀(上) 万籁俱寂,夜色深沉。 任舟蓦然睁开了眼睛。 刚刚逃离了一段尔虞我诈,此时的他正需要充足的休息来恢复精神和体力,可是在月上中天的时候,他偏偏醒了。 午夜梦回,这绝非什么令人愉快的经历。 因为这意味着恍惚,意味着孤独,意味着怅然若失,更致命的是,它同样意味着寂静与黑暗——那种足以勾起任何最痛苦而隐秘的回忆、能够引起所有最失落而悲观的联想、却又让人无法逃脱、最终只能深陷其中的寂静与黑暗。 但是,任舟却没有因此而生出太多的感触。 更确切地说,他已无暇去体味那种满浸着绝望的夜色。 因为他的全部身心都集中在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上——他仿佛忽然变成了一头已然跌落深坑、束手待毙的野兽,正在忍受着猎手奚落与炽热交织的眼神。 这种感觉也是他猛然惊醒的原因。 夜风和畅,由他身旁的窗户吹入时还偶尔发出些沙沙的轻响。 可他的额头已浸出了几滴汗。 冷汗。 他身上的每一处肌肉都已经绷紧了。 但他却一动也不敢动。 他僵卧在床上,好像真的变成了一只待宰的羊羔。 “嘎——嘎——” 窗外那只不知名的鸟似乎也为这种压抑的气氛所慑,在长久的沉默以后终于忍不住猛地发出了两声凄厉的惨叫。 任舟的手突然攥紧了——他在鸟鸣的间隙听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异响。 紧跟着,就像是叫什么人按动了机括一样,他整个人忽然从床上弹了起来。 还没等到他落在地上,便先后听到了三个声音——前面的是纸张骤然破裂而产生的轻响,而后面几乎不分轩轾的两个声音则是利器射入木头所发出的闷响。 他的床上突然多了两把“飞刀”——或者应该说是两把三四寸长的短剑——正钉在他原来躺着的位置上,一只在头,一只在脚。 任舟干咽了一口涎水,忽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 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全叫冷汗浸透了。 不过他并没有太多时间去享受这种轻松,在往窗外瞥了一眼以后,他随手拔起了那两枚钉在床上的短剑,然后一推窗户、飞身扑了出去。 他的动作迅捷而果断,丝毫不拖泥带水,因为在刚才一瞥之际,他已看见了对面屋顶上那个模糊的人影正飞奔着逃离。 那位刺客显然并非贯通此道的行家里手,否则他此时就该穿着夜行衣靠,而非这一袭在黑暗中尤其显眼的白袍。 但这对任舟而言当然是个极好的消息。 高低起伏不定的房顶并未给任舟造成任何阻碍,兔起鹘落之间,二人之间的距离已越发靠近了。意识到这一点的刺客开始另想他法,间或在跃起到高处时调整着行进的方向,似乎是期望借着任舟视线受阻的机会将他一举甩脱。 可惜,有那一袭白衣作为标识,这样的办法并无成效,反而减缓了他自己的速度。 终于,在抵达一处街口时,两人的距离已不足三丈。就在刺客想要故技重施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两道急促的声响、似乎是什么暗器正向着他的两旁打来。 眼看变向无望,他只好一咬牙、翻身落在了街道上。 这一阵脚程的比拼胜负已分。 “胡大侠,久仰大名了。” 见对方停下了脚步,任舟也未逼迫过甚,而是停在了距离对方两丈远的地方,规规矩矩地抱了抱拳。 “你认得我?” 任舟微笑着答道:“虽未谋面,却也听说过前辈‘乾坤袖剑’胡百林的美名。” “好眼力。” 见对方已说破自己的身份,左右看了一眼散落在地的两把短剑之后,胡百林也再不多做遮掩,而是一把扯下了脸上的白巾,露出了真容。 “前辈深夜来访,有何见教?”任舟又接着问道。 “原本是受人之托,来向你传句话。”胡百林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任舟,“不过我听说过你先前的事迹以后,觉得你并非是个懂得听人劝的人,所以我决定干脆选个简单的办法。” 任舟挑了挑眉毛:“这个办法就是杀了我?” 胡凤仪冷声答道:“死人当然是最听话的。” “可是,我跟前辈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前辈又何须下这样的死手呢?”任舟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地上的短剑,“左右不过是受人之托,也并非是一定要办到不可。”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胡百林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念完以后又发出了一声冷笑,面色十分不屑。 “嗯——”任舟摩挲着下巴,“就算是跟令郎有过两次不快、坏了他的好事,终归也罪不至死吧?” 胡百林冷哼了一声,答道:“胡凤仪练功不勤、技不如人,那是他自己不争气。你要是觉得我是为了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出头,那就大错特错了。” 闻言,任舟蹙着眉思忖了片刻,才试探着问道:“除了与令郎的过节以外,我实在想不到还曾在什么地方开罪前辈了。” “你搅了胡凤仪的事情不打紧,可我‘百翎门’的威名却因此受挫,这便至关重要。”胡百林目光一凝,杀机毕现,“我正是要讨回折在你手中的名声。” 任舟哭笑不得:“说来说去,还不是要替令郎出头么?” “你怎样想都不打紧。”胡百林右手一摆,已将一把短剑捏在了手里,“总归你也活不过今晚了。” “冤家宜解不宜结,前辈还是三思而——” 任舟苦着脸,还要劝说。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自忖并非胡百林的对手,而是因为他深知对方经营百翎门数十载、在川渝武林中广有名望,交游广泛、徒众甚多。与这么样的一个人为敌,只会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而他现在最不想要的就是麻烦。 “看招!” 可惜,任舟的容让并未取得任何效果。 不等他说完,胡百林突然爆喝一声,紧跟着右手猛地一甩,掌中短剑便急向任舟打来。 璨如流星、迅愈闪电、声若雷霆! 仿佛是存心要证明自己所言非虚那样,虽是初次见面,可胡百川已略去了试探,一出手便是绝不容情的杀招。 一招用老,瞧着任舟那副如临大敌的神色,胡百林并未放松,右手又是一摆,便将由袖中抖落的短剑扣在手中,屏息凝神地等待着。 他的目光沉着而阴冷,犹如经验老到的猎手,又像是伺机待发的毒蛇,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任舟的双脚。 那会否是他下一个目标? 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人知道。 胡百林用力地抿着嘴唇,同时不自觉地将手中的短剑又抓紧了些。 第三十七章 刺杀(中) 胡百林前次出手是在暗处突施冷箭,为免打草惊蛇,出手时以悄无声息为要,是以积势未满,威能大打折扣;而此回他杀意已决,立志要毙任舟于当下,出手时自然是全力施为。 百翎门以暗器见长,胡百灵更是深谙其中三昧。此番交手,他存心要抢占上风,以便将任舟逼停在原地、无力近前,这一手先声夺人来得既急且快,须臾已到任舟眼前。 好在,早在胡百林出手之前任舟便已有所防备,应对起来也算从容,脚步一错便侧身将短剑让过了。 但这并未给他赢得丝毫喘息之机。 前招刚过,后招已至,任舟甚至还没来得及回过身,又一把短剑便已在半空中,剑锋所向正是任舟的右腿。 任舟只好用力一踏,借力飞身而起。 胡百林的眼睛一亮——任舟的应对正中他的下怀。对方身在半空,无从凭借,在他眼中便与标靶无异。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手上却未有丝毫放松,反而更比先前快了几分,三把短剑顷刻之间便被他依次掷出,分别打向了任舟的上、中、下三路。 任舟当然不是标靶。 绝不是。 所以,他即使一时落于被动,却还不至于一败涂地。 身在半空的任舟手腕轻翻,双手指间蓦然闪过两道寒光。 掌中刀! 胡百林面色一沉。 打向任舟面门和胸口的两剑分别被他以双手磕飞,紧跟着他两腿猛然抬起、右脚重重向着下方的飞剑踏去,踩得结结实实、不差分毫,踩落飞剑以后,他自己则借着这股力道翻身落下。 耳听到掌剑相触时所发出的金铁交击之声,胡百林轻轻抿了抿嘴巴,却并未露出什么诧异的神色——关于对方的这种奇门兵刃,他耳闻已久,此时只是默不作声地一甩手,又是两剑连发。 只不过,似乎是因为连发两剑过于仓促的缘故,这一招大失准头、竟齐齐向着任舟身侧打去。 见状,刚刚落地的任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而同样有所察觉的胡百林面沉似水,显然颇为懊恼,只好连忙补救。 胡百林所用的短剑均是以生铁打就,坚则坚矣,却略有些沉重。因此,一口气连发数剑的胡百林已稍露疲色,右手也轻轻地颤抖着,再出手时已非短剑,而是遮天蔽日、晃人眼目的金钱镖。 较之先前的短剑,金钱镖的威力无疑要小上不少,却胜在数量繁多、声势浩大,加之任舟所用的兵器既轻且小,拨打暗器时多有不便,面对着那些宛若暴雨倾盆般的暗器,顿时令他有些疲于应付。 胡百林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眼睛跟着亮了起来。 他当然不是为了任舟露出如此窘态而兴奋——金钱镖多则多矣,威力毕竟有限,想要靠着这种办法击毙任舟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兴奋,是因为他看得出来任舟已无暇分心。 而这正是他的目的。 目光所至,尽是一片明晃晃的闪光,耳中充斥着尖锐的呼啸,处在这样的情境下,任舟又怎么能发现对手埋下的伏笔呢? 致命的伏笔。 先前那两把似乎是因胡百林的失误而丢了准头、由任舟身旁掠过的短剑此时忽然生出了某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飞在前边的那一把剑已如强弩之末一般摇摇欲坠,而后一把剑则去势不减、重重地磕在了前一把剑的尾端。受此影响,前者在空中忽然调转了方向、急向任舟的后背打去,而后者上附着的力道已竭,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声东击西。 这是一种古老的计谋,却常常有效。 愈是处于密不透风的压力中,便愈是容易顾此失彼。 就像是此时的任舟。 胡百林的双眼圆睁着。 他已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着任舟毙命在这一招之下。 可他似乎要失望了。 并非似乎,而是一定——就在这一刻,任舟猛地一缩肩膀,整个人宛如面团一样绕在了一起,两臂交在胸前、头颅低垂、两脚并拢,看来正如一支无锋之矢。 异变陡生,原本打向他后心的那一剑当然也就只能无功而返了。 紧跟着,他竟然真的像是离弦之箭一样、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穿破了由数之不尽的金钱镖构成的密网,笔直地向着胡百林冲来。 胡百林的眼神中满是错愕和惊惶。 刚刚那一刻,他似乎已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胜利,这样的错觉也令他不可避免地生出了松懈。 骄兵必败。 他没有预料到——也没人能预料——任舟竟然能做出如此应对,非但一举摆脱纠缠,更借此欺至胡百林的面前。 任舟紧咬着牙。 他当然感受得到周身传来的阵阵疼痛,但是与回报相比,这样的代价根本无足挂齿。 短暂的失神之后,看着来势不减的任舟,胡百林迫使自己重归冷静。 他并未后退,先前的比试已让他清楚地知道,论起轻功自己绝非任舟的对手,逃跑只能加速败亡。 他知道,优劣之势转眼易手,他仅剩下最后一搏的机会了。 胡百林猛地一咬牙,双手翻飞,又是三剑连发。 在三声震耳欲聋的呼啸之间,他的左手悄无声息地一摆。 第四把剑! 他毫不理会任舟的应对,灼灼目光紧盯着那把通体漆黑、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短剑。 坤剑。 坤者,地也,阴之正也。 无声无息、无影无形。 这是他致命的杀招,也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忽然轻轻合上了眼睛,就像是难以抑制心中的忐忑,只能在静默地等待着结局的降临。 一声。 两声。 三声。 胡百林的耳朵轻轻动了动。 一片寂静。 迟迟没有第四道声响。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复杂,既有兴奋,同时也带有某种不可言喻的失落。 他缓缓把眼睛睁开了。 然后他就看见了任舟的手中正捏着一把剑。 一把通体漆黑的短剑。 胡百林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我败了。” “承让。”任舟一本正经地答道。 胡百林凝视着任舟:“你是怎么知道身后那一剑的?” “猜的。”任舟回过头看了一眼,“盛名之下无虚士,像是胡前辈这样的名家,当然不可能犯那么简单的错误,所以我时时刻刻都关注着身后的动静。” 这是个蠢办法,却也是个好办法。 胡百林只好苦笑。 “前辈的问题问完了,在下是否也能请教个问题呢?” “说吧。” “前辈真的想杀我?” 胡百林冷笑了一声:“当然。” “但是我看却不像。”任舟把玩着手中的短剑,“‘乾坤袖剑,出手在乾,杀招在坤。’这句话,听过的人多不胜数,可要是没跟前辈交过手的话、恐怕没几个人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那又怎么样?” “那么前辈又何必要提前将杀招暴露给我呢?” 任舟一边说话,一边慢悠悠地走到了一旁,然后俯身拾起了另一把落在地上的短剑。 另一把坤剑。 “如果前辈先前不是拿这把剑暗算的话——”任舟先是举起了从地上拾起的那把,旋即又将另一把举了起来,“恐怕我刚刚想要注意到这第四剑也没那么容易。” 第三十八章 刺杀(下) “为什么呢?” 任舟注视着胡百林。 而后者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微微抬起头、仰望着浩瀚无垠的苍穹。 半晌,胡百林长叹了一声。 “我并非不想杀你。”胡百林幽幽开口,“但我也确实做好了不能杀掉你的准备。” “什么准备?” “如果我能成功,当然万事大吉,而要是不行的话——” 胡百林顿了顿,瞥了任舟一眼以后又接着说道:“那么我打算跟你做一笔生意。” “什么样的生意?”任舟面露疑惑。 “人命的生意。” 任舟更为诧异:“人命?” “你觉得,张一尘有可能成功么?”胡百林忽然问了一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问题。 “这——”任舟面露踌躇之色,“我们是对手,前辈拿这个问题来问我,恐怕是问错人了吧?” 胡百林坚持道:“我只不过是想听听你的看法,尽可畅所欲言。” 略一思忖之后,任舟回答:“我不知道个中详情,不过依我对张一尘的了解,他如果已决意起兵,那么胜负恐怕在五五之数——亦或是四六乃至三七。否则的话,我认为他绝不会贸然出手。” “五五?” 胡百林像是忍俊不禁,轻笑着摇了摇头。 “前辈以为不然?”任舟连忙问道。 “于张一尘而言,我始终是个外人,知道得也并不比你多。”像是已洞悉了任舟的意图,胡百林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但我却总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胡百林颇具深意地答道:“小心谨慎固然是种好习惯,但是却常常会因此而将对手看得太高了,反而不美。” “前辈的意思是,张一尘还未做足准备?”任舟摸了摸嘴巴,若有所思。 “或许吧。”胡百林不置可否,“我朝数世经营,根基深厚,虽有十几年前的伪太子之乱,却也不伤根本。此时张一尘仅凭着一众啸聚山林的绿林土匪就想起事,未免有些痴人说梦——如果这些人真有这个能耐,那么蒋涵洋便干脆自灭满门算了。” 任舟哑然失笑:“既然前辈也并不看好张一尘,又何必为虎作伥呢?” “你觉得我是在替张一尘做事?”胡百林反问。 “不然呢?” 胡百林长出了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模样看来颇为萧索,半晌才徐徐答道:“他还不配指使我。” 任舟一挑眉毛:“谈起‘指使’,普天之下,恐怕没人有这个资格吧?” “有的。”胡百林深深地看了任舟一眼,“而且,据我所知,这个人在前不久才和你见过一面。” “我也见过?” 任舟一怔,略一思忖之后,试探着问道:“前辈说的,莫非是许沉?” “你已认出他了?”胡百林的表情十分惊讶。 个中关节错综复杂,任舟也无意详谈,面对胡百林的疑问,他只是点了点头:“前次在冰盘山庄中我便感觉他的武功路数与敝派如出一辙,所以有了这样的猜测,但并不确定,这样看来,我似乎猜得不错。” “你没有猜错。” “可是,据我所知,许师兄与前辈似乎没有多么深厚的交情,他又是凭什么请动前辈的呢?” 胡百林哂然:“交情?怎么样的交情才可算深厚?难不成要天天一起吃肉喝酒才算么?要是这样讲,他跟他那位姓穆的大哥已可算情同手足,何以最后还要在皇城之上生死相搏?” 这番话里满是愤懑和不屑,尤其是在提及“穆大哥”这三个字的时候,胡百林更是咬牙切齿,显然愤恨已极。 他究竟是与穆溪洲有什么仇怨、还是单纯替许沉感到惋惜? 任舟不知道,他也不打算问,所以他只是轻轻摸着鼻子、没有接话。 见状,胡百林接着说道:“我和许兄虽然仅有数面之缘,可这回他一开口,我便毫不推脱。你可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他救过我的命。” 胡百林瞪着眼睛答道,又把衣服掀起、露出了他结实的胸膛来。 在他的左胸心口处赫然有一道狰狞恐怖的伤疤。 “当时那个人已把剑刺进去了半寸。”胡百林指着那道伤疤讲道,“只要他再用些力气、多刺进去半寸,那么大罗天仙来了恐怕也救不了我的命。在这样的关头,正是许兄赶到,才让我不至于一命呜呼。从那时我便发誓,我这条命就是他的了。” 任舟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这是件极易理解的事情,他也没什么可问的。 但胡百林却有。 “你说,知恩图报是否是大丈夫所为?”他又瞪起了眼睛,虽然在问,可语气中却尽是不容辩驳的肯定。 任舟只好点头。 “那么,我因为他一句话就来找你拼命,是不是知恩图报?” 任舟接着点头。 “那我能不能算大丈夫?” 任舟第三次点头。 他无从质疑,也无话可说。 见到任舟的反应,胡百林忽然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痛快肆意,笑声豪放而粗犷,几乎能传出去十八里远。 他的心中好像因任舟的回答而充斥着某种莫名的快意。 “好,好得很。”过了足足半晌,他的笑声才渐渐停止,旋即又换上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我浸淫暗器数十载,虽然有不少人畏于我的武功地位而大加阿谀,可在背地里却往往觉得我失于光明磊落、上不了台面,你还是第一个肯真心承认我算得上大丈夫的。” 任舟微笑着答道:“一个人是否能算得上大丈夫,跟他的样貌、身材、武艺高低、所用的兵器乃至性别都没什么关系,全要看他做了什么事。” “好极了。”胡百林又笑了起来,不过这回却要克制得多,“我真该早些认识你,这样或许还能跟你交一交朋友。” “现在也并不太晚。” 任舟的面色十分真诚,可胡百林却并未搭话,而是接着先前的话头问道:“你说,如果一个大丈夫,偶尔做了一件不那么光彩的事情,还能不能算大丈夫?” “这——”任舟略一沉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那么好。我现在就要做一件不那么大丈夫的事情了。” “什么意思?” 任舟的眉毛一挑,只见胡百林右手一翻,再次握住了一把短剑。 还不容任舟有所反应,短剑忽然变为反握,然后直直地向着胡百林的左胸刺去。 “前辈——” 任舟圆睁着双眼、飞身上前,却终究晚了一步,只来得及扶住胡百林颓然倒下的身体。 万幸,他仍剩了一口气在。 “我——我跟你做个生意。”胡百林附在任舟耳畔,以一种轻微至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用我自己的命,换你放——放凤仪一马,你愿意么?” “当然愿意。”任舟飞快地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 胡百林的嘴唇轻轻抖动着,最终勉强露出了一丝笑意:“我这条命,同时卖给了你和许——许沉,好像……不大光彩,还能算大——大丈夫么?” 任舟紧咬着牙答道:“当然能。” 闻言,胡百林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要是以后你——你跟别人提起我来……千万记得要说,说我到底还算是个大——大丈夫……” 言讫,胡百灵的头忽然重重一歪,溘然长逝。 第三十九章 后招 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块写有“福兴客栈”的招牌,任舟重重地叹了口气。 大门仍旧紧闭着,夜色正浓,此时显然还不是开门的时候。 所以他只好按原路从窗户跳回了自己的房间。 再次躺在床上,感受着身下两块凹痕,他一时有些难以入睡。 他拼命想让自己忽视或是习惯那两块凹痕带给他的奇异触感,但他越是这么想,对凹痕的感觉反而越是清晰。 他的目光也跟着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已支离破碎的窗纸上。 他先是想到了胡百林,紧跟着想到了胡凤仪。 他先前只觉得胡凤仪处处要出风头的心思幼稚得近乎可笑,可在见到胡百林、尤其是听到了他那一番话以后,他忽然有些明白了胡凤仪这种习惯的由来。 名声是否真的那么紧要,竟能引人殒身不恤? 又或者,是因为胡氏父子已听了太多风言风语、受了太多讥讽,才会对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格外看重? 任舟不知道,也想不通。 他幽幽的叹了半口气——因为气叹到一半的时候,他的眉毛忽然拧在了一起。 他想到了另一件事。 上次在潘记客栈中,张一尘要杀曲令明尚且派出了四个人,此回怎么会仅让胡百林独身前来? 又或者…… 任舟立刻翻身下床、夺门而出。 刘佩琼的房门虚掩着。 任舟的眉毛拧得更紧了。 略停顿了片刻以后,他忽然一把将门推开了。 就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寒光乍现,直直地向着任舟的面门劈来。 “当”。 金铁交击之声。 紧跟着,任舟格住刀锋的左手轻轻一带、引得对方打了个趔趄。 趁着对方立足未稳,他不容对方再做任何反应便已欺身近前,右手稳稳地抵在了对方的咽喉处。 “你既然要来杀我,当然也该听说过我的本事。”任舟悠然道。 对方轻轻地晃了晃脑袋——动作幅度之小,几乎称不上是在点头了。 “你是马家的什么人?” “在下马师座下大弟子赖通。” 任舟哑然失笑。 见状,赖通仿佛忘却了自己的处境,怒视着任舟问道:“你笑什么?” “常听人言‘有其父必有其子’,我先前还常常不信,现在却觉得这句话简直有道理极了。” “什么意思?”赖通听得云里雾里。 “没什么意思。”任舟板起脸来,“跟你一起来的胡老爷子已自——” 任舟突然顿了顿。 他原本想说“已自尽了”,忽然想起胡百林的遗言,不忍对方因此而受非议,便改口道:“已死在了我的手上。” 赖通面色微变,目光下垂、看着任舟抵在自己咽喉的右手,没有吱声。 “他倒是算得上一个响当当的好汉,至死也不愿多说半句。”任舟又接着说道,“好在,我现在还可以问问你。” 赖通微微张开了嘴、刚要答话,任舟却抢先用掌中刀在赖通的脖子上刮了刮,于是赖通又立刻把嘴闭上了。 见状,任舟愉快地笑了笑:“我不想听你充什么好汉,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刀割在脖子上固然是一刀毙命,可如果要是我不想叫你死得这么轻易的话,就算在你身上割出三万六千个口子,你恐怕也死不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赖通轻轻颤抖了一下,然后又晃了晃脑袋。 “好得很。”任舟的笑容更加轻松,“你们此来是为了什么?受谁的差遣?” “张龙——张一尘。”仿佛是生怕因说话的动作过大而“引颈受戮”一样,赖通答起话来都小心翼翼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要我给大侠传句话。” “什么话?”任舟明知故问。 “适可而止。” “哦?”任舟眉毛轻扬,“那他说没说怎么才算‘可’呢?” “没——没有。”赖通干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答道,“我是受师父差遣,我师父也只告诉了我这么多,大侠明鉴。” 说到最后,赖通的身子抖得愈发厉害,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吧……” “吧?”任舟不动声色地把右手往前推了推。 “没有了,没有了。”感受到脖子上传来的丝丝凉意,赖通顿时面白如纸,眼角甚至已闪动着莹莹泪光,“我师父只是说你武功高明、难对付得很,要我万事小心,一切听胡前辈、胡百林的安排,包括要我候在这间屋子里也全是胡百林的主意——” “行了。” 赖通立刻乖巧地闭上了嘴。 “我不杀你。”任舟盯着赖通说道,“但你同样要替我给张一尘传句话。” 赖通立即问道:“什么话?” “他怎么让你传给我的,你就怎么传给他。”任舟慢条斯理地答道,“你明白了么?” 赖通满脸认真地晃了晃头。 “那就好。”任舟将右手一收,“你走吧——” 话还没说完,赖通便猛地翻身后退、向着窗口飞扑而去。 然而,就在他离窗口还有两三步远的时候,一个人影忽然横在了他的面前。 大惊之下,赖通脚步慌乱、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终于舍得下来了?”任舟抬头看了一眼房梁,又看了看站在窗口的刘佩琼。 “我早就舍得了,不过是担心耽误了任大侠耍威风,才多待了一会。” 刘佩琼笑嘻嘻地回答完了任舟的话,又瞪向了萎坐在地、惶惶不安的赖通:“任大侠刚才叫你传的话,你记住了么?” “记——记住了。”赖通结结巴巴地答道。 “再说一遍。” 赖通不假思索地答道:“他怎么让你传给我的,你就怎么传给他。” 刘佩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见到这种反应,赖通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茫然地回头看了任舟一眼。 任舟轻抚着面颊,略带无奈地解释道:“适可而止。” 赖通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又看向了刘佩琼:“我记下了,告诉张一尘‘适可而止’。” 刘佩琼连话也懒得说了,只是默默地让到了一边,又冲着赖通扬了扬下巴。 后者如蒙大赦,飞也似的逃走了。 “你刚才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刘佩琼凑到窗口前冲着外边看了一眼。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说马如龙那副脾性简直跟他老子一模一样。这么紧要的事情,马如龙不愿推脱,却也不肯亲自出马,而是要徒弟代劳。” 说着话,任舟慢慢踱到了窗前,随手将窗户合上了:“你睡觉时不关窗户么?不怕进贼?” 刘佩琼撇了撇嘴:“我是贼里的祖宗,难道还担心徒子徒孙么?” “要是受了风寒也麻烦得很。” 这本是句简单的关切,不想刘佩琼听完却幽幽地长叹了一声。 “怎么了?” “没什么。”刘佩琼再次将窗户支开了,“我不关窗户,当然有我不关的道理。” 闻言,任舟饶有兴致地问道:“什么道理?” “期望有人能在我睡不着的时候趴在窗户底下、跟我说说话。” 刘佩琼向窗外眺望着,回答得仿佛无心、却又似乎饱含深意。 任舟摸了摸鼻子,没有答话。 第四十章 邓穷 “两位,坐在这就成了。”伙计用肩上搭着的毛巾在桌子和椅子上胡乱抹了两下,然后堆起笑脸来殷勤地招呼着,“从这坐着就能把西湖的风光瞧得清清楚楚,甚至还能望见断桥,平日里抢手得很,现在正好空出来就被两位赶上了,实在是有福气得很。” “有劳了。”任舟微笑着依伙计的指示坐了下来。 “两位要些什么菜?” 任舟看了刘佩琼一眼,发现对方正扒着栏杆向外眺望,全无答话的意思,只好答道:“随便来些拿手的就行,没什么忌口。” “得嘞,那就西湖醋鱼、龙井虾仁各一份,再来份蜜汁火方?” 见任舟点头应允,伙计接着问道:“酒水茶叶呢?咱们这有从绍兴府进来的女儿红,还有新下的龙井,您看是——” “各来一壶吧。”任舟随口答道。 “好嘞——”伙计应了一声,“您两位稍等片刻。” 说完,他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任舟随手摆开了杯盘,发现刘佩琼仍是饶有兴致地冲着外边看个不停,不由有些好奇:“看什么呢?” “桥啊。”刘佩琼目不转睛地答道,“看来看去也没找到哪有一座断桥。” 任舟哑然失笑:“你是头一回来杭州?” “废话。”刘佩琼翻了个白眼,“我要是来过十回八回,还至于这么兴致勃勃么?” “那你就有所不知了。”任舟摸了摸鼻子,仿佛毫不在意刘佩琼的抢白,仍是温声解释着,“断桥并非是由中间截断,事实上,它还是完好无损的——那一座就是了。” 说着话,任舟拿手一指,刘佩琼顺着任舟指示的方向看过去,轻轻撇了撇嘴:“一座好端端的桥,还弄得名不副实。” “并非是名不副实,只不过你会错了意。” 任舟好整以暇地讲道:“所谓断桥,说的是它截断了孤山之路。当然,还另有两种解释,一种是说这座桥原先是由一位姓段的人出钱修建的,故名为‘段家桥’,所谓断桥即是‘段家桥’的简称‘段桥’之讹;另一种,则与西湖十景之一的‘断桥残雪’有关。” “断桥残雪?什么意思?”刘佩琼终于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西湖上收了回来。 “所谓‘断桥残雪’,就是说——嗯——” 任舟沉思了半晌,忽然有些赧然地干咳了一声:“我记不得了。” “你——” 刘佩琼眼睛一瞪,刚要发作,一个声音忽然从二人身侧传来:“所谓‘断桥残雪’,小可倒是略知一二。” 搭话的是位青年剑手,白脸薄唇、星眸朗目、剑眉入鬓,看起来器宇轩昂,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见二人向自己看了过来,剑手分别冲两人抱了抱拳:“冒昧了。” “无妨。”任舟以感激的眼神看着他,“看兄弟的打扮也是江湖中人,怎么称呼?” “小弟邓穷。”剑手微笑着答道,“穷途末路的穷。” 刘佩琼不由失笑:“旁人起名,恨不能把天下的富贵字都囊括在名字里,邓兄却独树一帜。” “穷通有命,又何必在区区一个名字上费力呢?况且,越是着意,越是难免执而失、为而败,倒不如顺其自然。”任舟干咳了一声,代为解释道,“再说了,我叫做任舟,也没见我天天去撑船吧?” “呿,随口一说而已,倒也不用这么长篇大套地教训我吧?”刘佩琼悻悻地吐了吐舌头。 见状,邓穷洒然一笑,对任舟说道:“多谢任兄替我解释,不过我这名字起的也确实古怪了些,也无怪刘小姐惊诧了。” “你认得我们?”任舟目光一凝。 “原本是不认得的,不过任兄先前已自报了家门,我当然不聋。”邓穷像是全不在乎任舟陡然生出的怀疑,仍是面色如常,“‘任舟’这个名字,大凡在江湖上走动的人多少都听说过,所以我知道阁下也不足为奇。至于刘小姐嘛,则是因为我曾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才斗胆猜测。” 见邓穷答话时有条不紊、目光平和,丝毫不露慌乱之色,任舟微微颔首:“是在下唐突了,万勿见怪。相逢即是有缘,邓兄如果不嫌弃的话,不妨同坐吧。” 说完,他又冲着身旁的位置比了个“请”的手势。 邓穷瞥了刘佩琼一眼,发现后者全无反对的意思,便微笑着点了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先前你说你知道‘断桥残雪’的由来?” 邓穷甫一落座,刘佩琼便急不可耐地问道。 “那是当然。”任舟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邓兄在西子湖畔学艺,想必对各种典故熟悉得很。” “任兄——” 邓穷面露诧异之色,又顺着任舟的目光、看见了自己剑锷上刻着的“养心”二字,这才恍然大悟,冲着任舟比了个大拇指:“好眼力。” “客气了。”任舟笑了笑。 “所谓断桥残雪,顾名思义,说的乃是雪后的景色。”邓穷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为刘佩琼讲解了起来,“石桥上建有小亭,每到雪霁天晴时,能被太阳照到的阳面积雪很快融化,而被亭子挡住、或是阳光照射不到的阴面则仍留有残雪难消,若在此时登上葛岭眺望,便能瞧见桥阴的残雪与涵洞及湖面上的积雪仿佛连为一片,就像是石桥从中断开了一截那样,故而名为‘断桥’。” “原来如此。”刘佩琼又扭回头去望了望石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如果姑娘有雅兴的话,一会用过饭便可以去这断桥上游览一番。”见刘佩琼一副心驰神往的模样,邓穷接着说道,“此时虽已入春、瞧不见最负盛名的景色,但桥上视野开阔,正可于其上一览西湖水景。” “嗯——” 刘佩琼拖了个长音,显然颇为意动,却不忙着答复,而是看向了任舟。 “有邓兄这样尽职的向导在侧,要是不去的话,岂非浪费?”任舟耸了耸肩,含笑看了邓穷一眼。 “一言为定。” 刘佩琼十分欢快地说道。 第四十一章 西湖 “……自从许宣得知白素贞与小青俱是妖精以后,终日惶惶不安,于是便去求法海禅师救拔。法海禅师是位得道高僧,心怀慈悲,于降妖一途也颇有手段,当然不忍见死不救,便应承了下来。到后来,法海禅师将白素贞收入钵中、镇于雷峰塔下,并留下了‘西湖水干,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的四句偈语告诫后人。经历此劫,许宣也勘破色相,就此拜了法海为师,出家为僧、诚心礼佛,后来得了善终。” 讲到末尾,邓穷长出了一口气,似乎也有些疲乏了。 瞪了半晌,见邓穷没有接着开口的意思,刘佩琼有些好奇的问道:“完了?” “啊,完了。”邓穷一愣,“这便是‘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故事了。” 刘佩琼仍心有不甘:“那白娘子呢?” “被收在钵中、压在雷峰塔下了啊。”邓穷挠了挠头,“我先前已讲到了。” “我的意思是,她就一直被压着了?” “这……应当是吧。”被刘佩琼一问,邓穷也略显迟疑,“那四句偈语说得清清楚楚,只有在‘西湖水干’、‘江湖不起’以及‘雷峰塔倒’的情形下白娘子才能重新出世。抛开‘雷峰塔倒’不谈,光是前两者便已是绝无可能,所以白娘子应当再也出不来了。” “呿。那个许宣真不是个东西。” 光是这么说似乎还不解恨,刘佩琼又轻握粉拳、在栏杆上重重砸了一下。 邓穷哭笑不得:“姑娘何出此言?” 刘佩琼一本正经地反问:“你想,老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许宣与白娘子做了那么久的夫妻,白娘子并未害他、反而还搭救过他,可他恩将仇报、要请和尚来对付白娘子,难道不是忘恩么?” “这——好像有些道理。”邓穷想了想,支吾着答道,“可是毕竟人妖殊途,许宣担心遭妖怪戕害才出此下策,也并非全无道理。” “还远不止如此。” 刘佩琼翻了个白眼,又接着讲道:“圣人云‘亲亲相隐、仁在其中’,那许宣也算是个官宦子弟,不该不明白这点道理吧?就算白娘子是妖不假,可他们既有夫妻之名、也有夫妻之实,总可算是至亲吧?既然是至亲,那么就算许宣识破了白娘子真身、担心受害,那么相安无事、不以夫妻相处也就算了,至多是一纸休书、各奔东西,也不算有错。可他却勾连外人、将结发之妻压在雷峰塔下永世不得超生,枉顾夫妇之情,难道不算是负义么?像他这样忘恩负义的人,我说他不是个东西还轻了,简直连东西都算不上。” “这——嘶——这——” 邓穷叫刘佩琼这一连串的问题给拍得晕头转向,“这”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刘佩琼眼睛一瞪:“难道我说得不对么?” “对、对,确实很有道理。”邓穷忍着苦笑、连连点头。 “还有那个法海,也不是东西得很……” 刘佩琼又自顾地说了起来。 吃一堑、长一智,这回邓穷倒是学乖了,再不敢多说什么,只是不停地出言附和着。 见得到邓穷的支持,刘佩琼转嗔为喜,又回头看了任舟一眼:“你说呢?” “啊?”跟在后边的任舟一愣,茫然地看了看二人,“你们在说什么?” “你在想什么?”刘佩琼反问。 任舟摸了摸鼻子,正待要答话,忽然瞧见人群中挤出了一个人,正直直地冲着邓穷走来,于是便搁下了话头,用眼神向二人示意。 “师兄。” 来人走到邓穷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然后又依次向着刘、任二人抱拳。 “小冯?” 邓穷有些讶异,还未及还礼便急冲冲地问道:“今天不是该你当值,怎么又偷跑出来了?别处也就算了,藏剑楼事关重大,你小心师父发现了找你麻烦,还是赶紧回去吧。” 小冯看起来有些尴尬,却囿于尊卑有序、不好打断,只能等着邓穷一通话说完以后才解释道:“并非是偷跑出来,我这回是奉师父之命来通知你一件事。” “什么事?”邓穷下意识地问道。 瞥了任舟二人一眼,小冯面露为难之色,却没有答话。 “久闻西湖风光无两,此回来正要观赏一番。”任舟会意,冲刘佩琼递了个眼神,“两位,我们先去旁边转转,一会二位叙完话,如果邓兄没有要事,再来找我们也不迟。” “也好。” 邓穷面色歉然地点了点头,又看了刘佩琼一眼,目光中略带些不舍。 可惜,刘佩琼正忙着四处寻找观景的地点,对邓穷的眼神全无知觉。 “就在这里等会吧。” 任舟带着刘佩琼走出数十丈以外才停下了脚步,倚在了栏杆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过往行人。 “好不容易来了西湖,你怎么不看景色?” 任舟悠然答道:“我是担心忍不住要看邓兄那边。” “看了又怎么样?”说着话,刘佩琼往正在密谈不休的邓、冯处望了一眼,“两个大男人说话,难道还怕人看么?” “看倒是不打紧,我只怕自己窥探他们门内的密辛。” 刘佩琼转了转眼睛:“你也懂得读唇语?” “也?”任舟眉毛一挑。 “我做那种行当,当然需要知道些别人不愿意让我知道的事情,例如宝贝藏在何处。”刘佩琼耸了耸肩,“而这种事情他们又不可能光明正大地讲出来,所以我也只好学一些这样的伎俩以备不时之需。” “那你还往那边看。”任舟翻了个白眼,“不是君子所为。” 刘佩琼看得目不转睛,毫无怍色地答道:“我是女人又是个偷儿,早就不是君子啦。” 任舟撇了撇嘴,还没来得及再劝,便被人群中一阵突兀的喧闹声吸引住了。 “贼!”一位珠光宝气的中年女人一边指着某个方向、一边厉声叫喊着,“抓贼!” 跟着他的人中,有一位年轻些的丫鬟仍留在原地、颇有些不知所措,而两位仆役则是在她喊出声以前便发足追赶,此时已跟那个贼一起淹没在了人群中。 “在这等我。” 任舟交代了一句便要赶上去,但没走两步便想起了前车之鉴,又停下了脚步,郑重其事地说道:“就在原地,要是碰上麻烦就喊邓兄——” “行了吧。”刘佩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能追得上我的人也没几个。” 闻言,任舟不禁哑然失笑。 此时连贼带那两位仆役早已不见了踪影,任舟却不着急,左右看了看以后,便不动声色地冲着那位叫往来人群挤得东倒西歪的中年女人走了过去。 第四十二章 失窃 任舟颇为悠闲地哼着小曲、随手抛接着一小块银锭、一步三晃地回到原处时,发现邓穷已回来了,面色颇为古怪,而那位小冯已不见了踪影。 “你怎么才回来?”一见到任舟,刘佩琼便急不可耐地问道,“人家去抓贼的家丁都回来半晌了,莫非你跟错了人?” “非也,非也。”任舟摇头晃脑地答道,“恰恰相反,我才是跟对了的那一个。” “什么意思?”刘佩琼面色狐疑。 任舟不忙着答话,走到二人身旁之后才压低声音解释道:“这不过是个小把戏,先派前边那个人随便抢走些东西、引人去追,而他的同伙则混在人群里,趁着对方心神散乱的时候趁机下手。” “那你替人家拿回了失物?”刘佩琼看了一眼仍被任舟抛接个不停的银锭,“这是你得来的赏钱?” “又错了。”任舟故作神秘地捏着银子在二人眼前晃了晃,“这是我分来的赃物。” “赃物?”邓穷一怔。 “对啦,见者有份。”任舟笑嘻嘻地答道。 刘佩琼冷哼了一声:“想不到你这样的大侠也会好意思跟一群下九流的人同流合污。” 话音未落,她便发现任舟正以某种古怪的目光看着自己,不由得有些气恼,碍于邓穷在侧却又不好多说,只能狠狠地瞪了任舟一眼。 “所谓‘蛇有蛇道、鼠有鼠路’,人家本来就是做这种生意的,我总不好砸人家饭碗吧?”说着话,任舟毫无愧色地将银子收进囊中,“况且,断人财路无异于杀人父母。在谋财和害命之间,我只能选择前者了。” 说完,任舟耸了耸肩,像是十分无奈的样子。 刘佩琼撇了撇嘴,再没多说。 见状,任舟改为看向邓穷:“邓兄的事情办完了?” 提及此事,邓穷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莫非有什么难处?” “这——” 邓穷踌躇了片刻,答道:“此处人多嘴杂,我们还是找个僻静些的地方说吧。” “没有问题。”任舟手一翻,又将那锭银子捧在掌心了,“正好发了笔横财,这回全由我做东。” “那就多谢任兄盛情了。”邓穷勉强笑了笑。 刘佩琼面色古怪地看了任舟两眼,没有多话,只是默默地跟了上去。 三人在街边的茶楼中捡了个清静些的雅座,等茶博士端上茶水之后,又特意嘱咐了几句“不得打扰”。 “隔墙无耳。”任舟静听了片刻,悠然说道,“邓兄可以放心说话了。” 邓穷先是叹了口气,然后郑重其事地说道:“并非是我多事,而是此事实在关系重大。两位听了以后,即使不愿相助也万勿声张,多谢了。” “这是自然。” 任舟答应得十分痛快,刘佩琼也跟着点了点头。 “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出力的,邓兄也不必客气。”任舟又补充道。 邓穷满是感激地点了点头,又深吸了一口气,才倾着身子、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湛卢剑丢了。” 任舟的眼皮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看向了刘佩琼。 后者倒是颇为镇静,毫不客气地报以白眼。 “丢了?”任舟干咳了一声,摸了摸嘴巴,“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邓穷沉声答道,“就在刚刚,小冯来找我就是为了此事。” 任舟点了点头,又问道:“那邓兄是否需要赶回贵派?” “不必,家事特意派小冯来传信,就是要我留在杭州城中追查线索。”邓穷轻轻摇头,“怹已派了师兄弟往其他方向去追,我就算回去也赶不及了。” “杭州城中?” 任舟轻抚着嘴巴:“像湛泸这样的宝物,贵派一定看护严密吧?” “不错,每隔一段时间便有师兄弟在楼中巡视一遍——”邓穷想了想,“大概是半个时辰吧。” “半个时辰——” 任舟咂了咂嘴,仔细考虑了片刻,才接着说道:“藏剑楼既然是贵派重地,看守必然众多,区区半个时辰,能否由贵派逃出生天还在两说,即使逃出来了,恐怕也走不了多远吧。” 闻言,邓穷微露赧然之色:“任兄说的是常理,不过……今日在藏剑楼值守的小冯生性颇为懒散,加之像是任兄所说、有不少师兄弟从旁巡视,他便更加放松了。所以在楼内巡逻时也就随意些,非但间隔的时间拖得更久,而且巡视起来也难免有些漫不经心,因此——因此——” 说到最后,邓穷略带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而任舟已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轻抚着脸颊代为补充道:“因此,也不能确定前次巡视时湛泸是否还在,也就无从得知对方是否是在半个时辰以内将剑偷走的,对不对?” 邓穷默默颔首。 任舟叹了口气,再次看向了刘佩琼。 “干嘛?” 刘佩琼眉毛一竖,面色有些不善。 “没什么。”任舟干咳了一声,“只不过觉得你在江湖上游历了这么久,处理起这样的事情或许会有什么独到之处。” 听任舟这么说,邓穷也跟着看向了刘佩琼。 “独到之处?” 刘佩琼冷笑了两声,不阴不阳地揶揄道:“谁敢在你堂堂任大侠面前自负有什么独到之处呢?” 任舟又干咳了几声,最终只好摆出个告饶的态势,含糊地说道:“刘女侠聪明伶俐、触类旁通,也不必过谦了。” 刘佩琼这才摆出得胜的笑意:“要说是这方面的事情,我确实也略有心得——这些日子来已见过了不少。不过,我总要看看失物先前的位置、周遭的环境才能看出点什么,这好像有些强人所难了。” 闻言,邓穷先是面露迟疑,又瞥了任舟一眼:“多谢二位愿意出手相助,但这件事并非是我能应承下来的。如果二位不介意,不妨先随我到敝派,等禀明家事以后再由怹决定,如何?” “就由刘女侠单独跟你回去吧。”任舟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邓穷。 刘佩琼一愣:“那你呢?” “我?我就留在城里。”任舟耸了耸肩,“正可代邓兄追查一番那位窃贼的踪迹。” 邓穷也有些踌躇不决:“可是任兄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是否有些为难?” “我并非初来,甚至还曾到贵派去过——这点你问问薛老头自然就明白了。”任舟笑得胸有成竹,“况且,就算我对杭州不熟悉,却有几位对此处风土人情熟悉至极的朋友。” “朋友?”刘佩琼撇着嘴,好像有些不屑,“那你的朋友怎么不说来招待我们一番?” “因为我们相识得并不算太久。”任舟满含深意地答道。 一怔之后,刘佩琼有些明悟了:“你是说刚刚那些贼?” “怎么能叫贼呢?”任舟一本正经地纠正,“人家是市井好汉。” “怪不得你这么兴奋。”刘佩琼再次翻了个白眼,也不知是针对任舟的解释,还是针对他的态度,“如果你那几位朋友也被藏在这里,托他们帮忙也就很容易找到了,对不对?” “朋友?”邓穷茫然地看着任舟。 还不容后者解释,便听见外边传进来一声嘹亮的呼喊。 “任大哥呢?在不在?有消息了。” 第四十三章 消息 “任大哥,你果然在这。” 一见面,还不容任舟开口,年轻人便絮絮叨叨地讲了起来:“先前您也没告诉我们上哪找您,也怪我们当时忘记问了,所以刚才还找了您半天。幸好听人说起来曾见到一位穿着紫衣、佩着一把锈——嗯——奇特的长剑的年轻人进了这间茶楼,当时我还不敢确定,后来又听说这个人气度不俗、潇洒不凡,我就觉得肯定是您没错了,这才斗胆在下边喊了一嗓子,没想到您还真的在这。” 与他同来的那位老成些的汉子冲着任舟连连苦笑。 “坐吧。” 任舟错开了一步,将二人让进了雅座,又将先前的话再度向茶博士吩咐了一遍。 “任大哥,您先前有朋友在这?”年轻人看了看桌子上摆着的两个空杯,“我们是否来得不凑巧?” “凑巧得很。”任舟随手将杯子拿到了一旁,“他们有些事情要处理,刚好要离开。” 闻言,年轻人面露兴奋之色:“您的朋友是我们刚刚上楼时碰见的那位养心剑庐的大侠?” “倒不是认识。只不过他们所用的兵器样式都差不多,所以能分辨出来。” 任舟点了点头:“我说的朋友就是他。” “那——” 年轻人有些赧然地挠了挠头发,又觑了汉子一眼,才支吾地继续说道:“那能否请大哥帮个忙?” “什么?”任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想要拜进养心剑庐学艺?” “那倒不是,那倒不是。”年轻人连连摆手,“我并非是这块料,我自己也清楚得很。” “那是……” 年轻人涨红了脸,吭吭哧哧地答道:“前些天小弟去赌坊博彩头,正巧手风顺得很,连赢了七八手。” “这是好事啊。”任舟微笑着端起杯子来抿了一口茶。 “本来是好事,但是运走到头了就要走背字儿了不是?”年轻人咂了咂嘴,面色有些发苦,“由第三把开始,局中有一位养心剑庐的大侠,好像是没带够银子又输红眼了,竟然要拿剑抵债——这东西我当然是不敢拿,只好让他先欠着了。到后来他又连输了四手,掏不出钱来就只好走了。” “所以你想让我替你追账?” 年轻人连连点头,然后又偷眼觑着任舟。 “赖子。”见任舟迟迟不答,汉子板起脸、装模作样地呵斥道,“见人摸提钱,提钱抓破脸。亲生父子、孪生兄弟还有为此反目的,任大爷初来此地,你这不就相当于攒哄着他跟养心剑庐翻脸吗?” “这倒是无妨。凭我和养心剑庐的交情,也不担心他们会因此为难我。”任舟冲着汉子笑了笑,“只不过嘛,江湖规矩,没有让人白跑腿的。咱们虽是朋友了,但规矩总是要讲的。” 赖子即刻转忧为喜:“任大哥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差。如果您真能把账讨回来,那其中的五成就算是大哥的鞋钱和茶钱了。” “我不要银子。”任舟轻轻摇头,“我要几位再帮我一个忙。” “您尽管说,但凡是兄弟几个办得到的,绝无二话。”赖子拍着胸脯保证道。 “也不必这么郑重其事的,对两位而言应该只算是小事一桩。” 任舟笑了笑,放下杯子,一本正经地说道:“烦请撒出人手去问一问,今天有没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出入过杭州城、尤其是在养心剑庐周围。” “形迹可疑?”汉子皱着眉,咂摸了片刻,“这是否太宽泛了些?” 任舟想了想,补充道:“现在可能还随身带着个匣子或者以布蒙住的长条,大约——大约是寻常的宝剑长短,或者要略长些吧。” “养心剑庐丢了什么东西么?”赖子颇为好奇。 “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有人胆子太肥了,竟然将薛中平的佩剑偷出来了。” 任舟故作轻松地答道,旋即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事关养心剑庐的颜面,二位切勿声张。” “薛——” 赖子瞪大了眼睛,刚要喊出声,想起任舟的嘱咐,猛烈地咳嗽了几声以后,也把声音压下来了:“薛大侠的剑被偷了?这——这是个奇闻啊,那偷走剑的人武功应当高得很吧?” 任舟耸耸肩,有些无奈地答道:“这就不知道了。” 略一思索以后,赖子忽然面露兴奋,看着身旁的汉子、语焉不详地说道:“莫非是那个人做的?” “谁?”任舟大感兴趣。 赖子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地答道:“南宫大盗。” 说完,他好像对自己这种猜测颇有把握那样,又解释了几句:“否则,以薛大侠的能耐,谁又能将他贴身的宝剑偷走呢——” “其时薛大侠在院中练桩功,宝剑并没带在身旁。”任舟干咳了一声,出言纠正。 这虽是一句托词,但他还是想编的圆全些,以免有辱那位剑侠。 “那能在养心剑庐里来去自由,也是大本事。”赖子转了转眼珠,“再者说,他既然敢来办这件事,当然就不怕薛大侠追究——或许还是存心要立威给薛大侠看的。除了南宫老前辈以外,还有谁有这样的魄力呢?” 任舟不由在心中暗自发笑。 因为他不由想象,如果叫赖子得知那位南宫大盗既不老、也非前辈,而且刚刚还从他身边经过了,不知他会作何表情? 他心中这样想着,却又不敢真的笑出来、以免惹人猜疑,便刻意地板着脸,看得赖子有些慌张。 “难道有什么不对么?”赖子嗫嚅着,底气也跟着减了几分。 “那倒不是,我先前也这么想过。”任舟回过神来,连忙解释,“只不过现场既无字条也没飞刀,应该不是南宫大盗所为。” “哦——”赖子叹了口气,好像有些失望。 汉子轻轻撞了一下赖子的肩膀、示意对方不宜太过失态,嘴上对任舟说道:“赖子自打听说过南宫大盗其人以后,便崇拜不已,常常幻想着要亲眼见上一面、一睹奇人风采,任大爷见笑了。” “无妨。”任舟摩挲着下巴,轻笑了一下,“你们来的时候说,我托你们办的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 “不错。” 提起正事,赖子终于勉强振作了些精神:“近几天来杭州城里多了不少江湖客,我打听了一下,大多是为了三天以后在养心剑庐一睹名剑湛泸的风采——据传闻,到时还会有比武夺剑的戏码,只是未知真假。” 任舟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件事。” “按着您说的,我们去问了一遍。刚刚收到的消息说,近几天来的那些江湖客里,拖家带口的有一二十位,各自的住处我已叫他们接着打听了。至于乞丐,有是有,不过是成群结队的丐帮弟子,没有单独来的。” 任舟轻抚着嘴巴,沉思了片刻,才瞥了赖子一眼:“还有么?” “京城来的阔少爷确实有几位,里头也确实有位姓徐的。不过他来了有五六天了,每天都只呆在房中,据说连楼也没下过一趟,实在是摸不清底细。” “哦?”任舟眼睛一亮,“他住在哪?” “齐云号。” 第四十四章 齐云号 徐文昭身为堂堂徐家大少爷,下榻的客栈当然不会太差——事实上,“齐云号”正是杭州的诸多客栈中最负盛名的一家,素有“四最”之名。 最大,最高,最舒服,却也是最贵。 “就是这里了。” 走到整条街中最宽阔也是最高大的那栋楼前,赖子停下了脚步,指了指楼门楣上高悬着的牌匾,上边镌着两个金光闪耀的大字:齐云。 任舟饶有兴致地四处张望着。 一旁的赖子低声解释道:“这本是一个寻常小店,不过名字起得好——‘齐云号’三个字,读来读去就变成了‘气运好’。所以往来的客人,无论是做官的还是经商的,都愿意上这来住,想要搏个好彩头。一来二去,老板便发了家,楼也跟着翻了一遍,成了现在这样。” 任舟点了点头:“进去坐坐?” “这——就免了吧。”赖子与汉子对视一眼以后,均是面露难色。 见状,任舟会意:“不必担心,这顿饭由我做东。” 任舟的话说得豪迈,但赖子还是摇了摇头:“倒不是钱的事,主要是小弟是做什么样的买卖,任大哥你也清楚。里边的掌柜对我们两人熟悉得很,恐怕我们前脚进去、后脚就要被请出来,恐怕还要耽误任大哥的正事。” “有生意上门,他们难道还舍得不做么?”说着话,任舟从腰间摸出了一锭银子,在两人面前晃了晃。 这正是他苏府一行为数不多的收获。 赖子有些意动地看向了汉子。 可汉子却坚持着说道:“任大爷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不过就算他容我们坐下了,恐怕也要盯得紧些,看得人浑身不自在。还是就此别过、之后我们有消息了再来找您吧。” “也好。” 见汉子态度坚决,任舟也只能点了点头,独自走了进去、捡了个清静些的位置坐下了。 “大爷,您是——” 店小二殷勤地上来招呼,却被任舟大手一挥给打断了:“来碗阳春面。” “爷,您说笑了,咱们这没有阳春面卖。”伙计笑容一窒。 “怎么?怕我付不起账?”任舟随手将先前握在掌心的那锭银子拍在了桌子上,“这么多,够不够?” 伙计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赔笑:“客爷,这么多当然是够的,只不过我们后厨没有做阳春面的师傅。要不我让他们弄些拿手菜给您尝尝,保不齐就合您的胃口呢?” 任舟眼睛一瞪:“你是讥讽我没见识?” “没有、没有,大爷您这话就言重了。”伙计连连摆手,“怪我说错话了,您别动怒。实在是咱们这的师傅全是请的名家,您说点名要吃阳春面,给您做是没问题,可该怎么要价呢?要得高了,过几天街坊四邻全来我们这吃面,我们也招呼不过来;要得低了,传出去又叫人觉得我们店大欺客、砸了招牌。大爷,您是个经多见广、明白事理的,请您多体谅体谅小的,感激不尽了。” 说完,伙计又规规矩矩地作了几个揖,面色诚恳极了。 按理说,伙计这番解释已可算是合情合理,更兼礼数周到,再不识趣便显得有些不知进退了。可惜,任舟此来便已打定主意要将楼上的徐文昭吵下来,伙计愈是礼卑辞恭,他便愈是得寸进尺,脸上的表情仿若写明了四个大字——无理取闹。 纠缠良久,眼见厅中的客人频频向此处注目,伙计终于有些挂不住了,却不敢直言驳斥,而是先扭头偷偷看向了掌柜。 柜台与任舟的座位相去不远,掌柜对彼处的事自然也了若指掌。见伙计看着自己,他先是面沉似水地摇了摇头,旋即又微微仰起下巴、冲着门外比了比。 “爷,实在对不住。” 伙计心下大定,又转过头、勉强赔着笑说道:“小店招呼不周,确实备不出您要的东西。要不这样,请您移驾到街西头,那块有个面馆,做起阳春面来可谓一绝,鼎鼎有名,而且价格公道。您要是愿意,小的替您把面钱出了,当做是赔礼了,您看怎么样?” 说着话,伙计从怀中摸出了一把铜钱,由其中拣出来二十枚,双手捧着递到了任舟的面前。 任舟看看铜钱,又看看伙计,猛地干咳了一声,然后一瞪眼:“你看我像是缺钱的人么?” “这不过是小的没招呼好您才想表一表心意,绝没有任何看不起您的意思。” “心意?”任舟面色不屑,冷哼了一声,由怀中摸出来一块散碎银子,看也不看便仍在了伙计的掌心,“这是我的心意,请你给端碗阳春面出来吧。” “客爷,您这就有些太过强人所难了吧?” 这声音有些耳生,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掌柜的已把伙计推到了一旁。 “怎么强人所难?”任舟冷笑了一声,“你们开着门做生意,却什么都没有,现在反而数落起我的不是了?” 掌柜面颊抖了抖,有些不服气地反驳道:“怎么能叫什么都没有呢?伙计刚才也讲过,本店的拿手菜众多——” “那又如何?”任舟一摆手,打断了对方的话,“如果你去铺子里买鞋,人家却只有绣花鞋可卖,于你而言,岂非可说是什么都没有?” “那当然不同了。绣花鞋我穿不得,可菜却是谁都吃得的。” “那就错了。”任舟固执地摇了摇头,“除了阳春面以外,我偏偏什么都吃不了。” 掌柜忽然敛起了先前那种客套而勉强的笑容,声音也跟着低沉了下来:“朋友是来找茬的?” 任舟已决心要胡搅蛮缠到底了,面对着掌柜诘问也毫无惧色,浑不在意地答道:“如果你们偌大的‘齐云号’真的端不出一碗阳春面的话,那就把我当做找茬也无妨。” “你——” 见任舟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掌柜一时有些进退两难,思忖片刻以后,他咬着牙问道:“如果让客爷您吃上了呢?” “那我当然会乖乖付账。”任舟耸了耸肩,“我是来吃饭的,而非斗气找茬。全怪你们推三阻四才费了这么大劲,要是早这么说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一言为定。” 掌柜恨声说道,转身刚要离开,却被站在他身后的一位青年人拦住了。 说是青年人,实际上已有些勉强,因为他看起来已有三十往上,只不过似乎是因为养尊处优的缘故,他看起来要远比实际的年纪年轻上不少。 此时,他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袍,束着一条蜀锦织成的发带,腰间那条缠着金丝的衣带上还系着一块青碧色的玉璜,一只手负在背后,正紧捏着一把折扇。 “不必劳烦掌柜了。”迎着掌柜诧异的眼神,他轻轻笑了笑,又看向了任舟,“如果我猜得不错,他恐怕更想吃我亲手煮的阳春面。” 第四十五章 现身 任舟最后也没吃上那碗阳春面,堂堂的徐文昭徐大公子当然也不可能真的为他而“屈己辱身”。 可他仍然愉快极了。 因为他总算不虚此行,更因此而看到一丝希望——能将事情圆满解决的希望。 “说说吧,任兄费尽周折想要见我,是为了什么?” 徐文昭一边说话,一边提起茶壶、为任舟倒满了一杯。 他虽然不会为任舟下厨,可做些这种事情却无伤大雅——谁也不能否认,任舟有这样的资格享受他的招待。 “你不明白?” 任舟看了看眼前的杯子,却不忙着去拿。 见状,徐文昭微笑着举起任舟的杯子、当着他的面轻啜了一口,又将杯子放了回去:“不嫌弃吧?” “恐怕没有几个人有资格嫌弃徐大公子。”任舟摸了摸鼻子,“这也怨不得我,实在是谭大爷的毒术已臻化境,要是不谨慎些,恐怕这次真要一命呜呼了——毕竟我们已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了。” “任兄又何必拿话来试我呢?”徐文昭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那只杯子。 “那你又何必拿话试我呢?”任舟毫不客气地反问,“我为何来拜访你,徐公子想必也该心知肚明吧?” “确实如此。” 徐文昭叹了口气,忽然坐直了身子,目视着任舟说道:“我确实知道,但我那么问,只不过是想要告诉你,你找错人了——我也同你一样无能为力。” “哦?”任舟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着对方,“恐怕不尽然吧?” “如果你只想要知道唐姑娘等人的下落,那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即使你把我打得筋断骨折,我也只有这一种答案。”徐文昭凝视着茶杯中上下起伏飘荡的茶叶,眼神亦随之而显得深邃悠远,“如果你想要制住我,再用我的命去跟张一尘交换,那我只能奉劝你不要白白费力了。” “你也认为张一尘不在乎你的生死?” 徐文昭面露苦笑:“我不需要认为,因为我本来就清楚地知道。” “那你——” “那我何苦还要为他卖命,对不对?”徐文昭瞥了任舟一眼,像是已洞悉了对方的心思。 任舟只好点了点头。 徐文昭又把头垂了下去:“因为并非所有人都有选择的余地。”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面色也无悲无喜,像是已全然将自己的生死命运置之度外,不会因之而生起丝毫波澜。 任舟并非没有见过那些已了无生趣的人,他们或是因某种难以承受的打击而一蹶不振,或是因勘破世事而心灰意冷。 但他却从未想象过自己有一天会在徐文昭的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 沉默了半晌,见任舟迟迟不开口,徐文昭忽然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忍不住要打听一些有关唐姑娘的事情。” “打听什么?”任舟一怔。 “例如有关她的生死安危之类的事情。” “我不需要问。” 任舟悠然地抿了一口茶水,十分轻松地答道:“只要我还活着,那么她一定会活得好好的。” 徐文昭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任舟半晌以后,露出了一种古怪的神色。 “怎么?莫非我说的不对?”任舟挑了挑眉毛。 “不,你说得很有道理。张一尘要拿她来要挟你,又怎么肯动她半根毫毛呢?”徐文昭摇了摇头,“我只不过觉得,你们天道谷的人都奇怪极了。” “都?”任舟目光一闪。 徐文昭却不理会他的问题,自顾地解释道:“所谓‘关心则乱’,可你却好像全不受此影响,甚至还能坐在这里面不改色地跟我喝茶论道。我该说你是信心太盛了呢,还是该说你不近人情呢?” “或许兼而有之吧。”任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或许是因为我知道慌张也没什么用,反而可能落入你们的彀中,还不如装出这么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其实,我现在理该说些恫吓的话,以求扰乱你的心神。”徐文昭忽然说道。 “那你为什么不试试呢?” “因为我刚刚才知道,负责把唐小姐劫走的人是谁——疯乞丐。”徐文昭凝视着任舟,“所以,我要说的话就不是恫吓,而是极有可能成真的预言。” “什么样的预言?” 任舟偏了偏脑袋,并没露出什么诧异的神色。 这一点,早在他闻到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时便已猜到了。 所以他在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疯乞丐是个疯子,却也是个男人。而一个男人对付起一个女人的时候,往往有很多法子,并非是一定要杀掉她不可的。” 徐文昭一字一顿地说道:“尤其是在无人掣肘的情形下——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任舟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勉强:“无论是张一尘还是许沉,应当都不会允许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他们或许不会。” 徐文昭顿了顿,就在任舟面色稍稍松弛的时候,他偏偏又接着说道:“可苏夫人会。你该明白她有多么恨你,也就能想见她对付起你来会有多么不顾一切。而疯乞丐正是她的心腹,也只听从她一个人的调遣。” 任舟的瞳孔猛然收缩。 他忽然想起了花清——在夜枭的地牢中最后一次见到的花清。 他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呼吸也跟着变得有些粗重。 而徐文昭却像是没有发现任舟的异状一样,仍是面无表情地喃喃说道:“为仇恨所驱使的男人会变成傻子,而女人则会变成疯子。她或许已成了一个疯子,正期望着你也变成一个傻子——无论如何,一个傻子总归要好对付些。”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任舟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松开了,仿佛在暗示着他正多么努力地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如果只是想要扰乱我,那么直接让我见到她受尽折磨后的惨状,岂非更好?” “我已说过,这不过是我的‘预言’,还远未成真。”徐文昭淡淡地答道,“在它成真以前,你还有很多补救的机会。” “比如?” “比如,据我所知,疯乞丐会把唐小姐他们带到北高峰半山腰的马明王庙中。” “什么时候?” “三天后。” 徐文昭的表情忽然变得生动起来,因为其上满是一种名为“狡黠”的笑容:“就在薛中平的赏鉴会开始的同时。” 第四十六章 线索 “先前听人家讲‘贵人多忘事’,我还难免有些怀疑,没想到今天却亲眼见识到了。” 半晌之后,任舟忽然展颜一笑,好像完全放松了下来。 “是么?”徐文昭一扬眉,仿佛颇为好奇地看着任舟。 “就在前不久,徐公子才刚刚告诉我,你对唐象瑶一行人的行踪一无所知,可现在却又像竹筒倒豆子一样说得清清楚楚。我该相信徐公子的那句话呢?”任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莫非就在刚才说话的功夫,徐公子又忽然有了选择的余地?” 徐文昭反问:“你觉得我对你说了这些,是因为我要背叛张一尘?” “不是么?” “或许,这正是张一尘的意思,不过是要借我之口告诉你而已。”徐文昭悠然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况且,我现下不知他们行踪不假,而张一尘告诉我、他们将要到马明王庙去也是实,这两件事本就不冲突。” 任舟眯起眼睛,像是在仔细考虑着徐文昭的消息:“所以,你也不敢确定张一尘说的是否是实话?” 徐文昭并未把话咬死:“我确定与否并不紧要,关键是你相信不相信。” “你觉得,我该不该相信呢?”任舟又把问题抛回给了徐文昭。 “我劝你最好相信。” 任舟双臂抱胸,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什么?因为这样一来,我便无法插手赏鉴会,好给你轻松夺取湛泸的机会?” “当然不是。”徐文昭微笑着摇了摇头,“因为他根本没有骗你的必要——北高峰与养心剑庐相去不过十数里地,你要是发现中计再赶回养心剑庐,或许还有挽回的机会,而他要是真打算骗你,就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 “但他一样可以在那里部下伏兵、绊住我的脚步。” “如果他真的这么打算,你就不会碰见胡百林或者马如龙了。”徐文昭身在杭州,显然并不清楚马元肇“临阵脱逃”的细节,“想要拖住你并非是件简单的事情,无论准备得再怎么充分也不为过。” 任舟不再回答,也不再看着徐文昭,转而盯向了自己面前的那杯茶。 望着茶水上升腾而起、变化万状却又最终消弭于无形的氤氲白气,他好像已看得入神了。 而徐文昭也并不着急多说,只是面带笑意地等待着,是不是端起茶杯来轻啜一口,显得悠游自在。 半晌,任舟才重新抬起了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徐文昭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一头雾水。 “无论是苏夫人还是疯乞丐,都不会允许我轻易地带走唐象瑶。而单凭着他们,却又远不是我的对手。”任舟轻抚着嘴巴,“莫非张一尘已决心弃恶从善,所以要把这两位得力干将出卖给我、自断臂膀?” “弃恶扬善?自断臂膀?” 徐文昭咂了咂嘴,轻笑了一声,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可能。” “但这偏偏就是事实。”徐文昭悠然说道,“你听没听过三国的故事?” “略知一二。” “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曹操在刘备囚居许昌、种田织履的时候对他青眼有加,甚至不惜说出像‘天下英雄,唯孤与使君耳’这样近乎奉承的话;而在刘备逃离许昌、到汝南起兵以后,又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 任舟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是因为背叛——” 话音未落,他忽然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徐文昭。 他好像懂得了对方的意思。 可徐文昭却摇了摇头:“如果是因为背叛,那么无论是贾诩还是张绣,都早该死无葬身之地了,哪会容他们归降呢?” 任舟抿了抿嘴,并未争辩,而是沉下性子问道:“那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因为野心。”徐文昭露出智珠在握的笑容,“曹操野心极大,像他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欣赏另外一个野心同样不小的人。所以,同样是吃了败仗,他能暂时放下张绣,却要对刘备穷追不舍。” 任舟轻轻着抚摸着嘴巴。 他明白了徐文昭的意思,所以更加说不出话来了。 这是阳谋。 他如果要救唐象瑶,就非要替张一尘除去“刘备”不可,同时也只能放任徐文昭夺得湛泸。 而他要是不想中计…… 他能否下得了这样的决心?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下定决心往往只需要一瞬间,那些犹豫不决的人,只不过是在利用多出来的时间说服自己。 而所谓“迟迟未能下定决心”,事实上也是另一种决心,只不过是与自己或旁人所期待的那种截然相反的那一种——比如现在的任舟。 “考虑得如何了?” 徐文昭的笑容轻松依旧,或许是因为他对任舟将要做出的决定已有所预料。 最了解一个人的,往往并非他的朋友,而是他的对手。 任舟骤然抬起头,看向徐文昭的目光中蓦然闪过一道杀机。 但是,仅仅片刻,那道杀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任舟的眼神也跟着复归了平静与从容——只不过,其中不可避免地掺杂着一丝忧色。 “如果任少侠期望通过杀了我来阻止张一尘夺得湛泸,那么此时便可以动手了。” 徐文昭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苍白——哪怕任舟已调整得极为迅速,但那瞬间的蓬勃杀气还是叫徐文昭一点不漏地捕捉到了。 他的额头和鬓角也随之挂上了几滴冷汗。 他并非没有设想过这种可能,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哪怕只是见到了某种预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笞骨的恐惧。 “你终究还是怕死的。”任舟不动声色地答道。 徐文昭没有否认:“完全不怕死的人恐怕还不存在。” “存在。”任舟目光灼灼,口气笃定,“只不过都是些一无所有的人。” “我当然不是这种人。” 徐文昭端起茶来,再次喝了一口。 只不过,这回却全然没了先前的那种潇洒和闲适。 这不过是他的一种掩饰。 掩饰他无法自抑的慌张——临危不乱终究只是一种浪漫的妄想,在真正面对着可以顷刻之间取自己性命的豺狼虎豹时,又有几个人能做到面不改色呢? 或许有,但他显然不是其中之一。 “那你又何苦替张一尘守口如瓶呢?” “你以为我开口与闭口之间有什么差别么?”徐文昭苦笑着反问,然后自己说出了答案,“就算有,也只不过是迟速之别而已。” 任舟深吸了一口气,蓦地长身而起。 徐文昭下意识地捏紧了折扇,手指显出一阵妖异的苍白。 “我不杀你。” 任舟盯着徐文昭,认认真真地说道:“因为你的消息已足够买回你的命了。” 徐文昭松了口气。 “但是,我们在养心剑庐终有一战,到那时,我也不会因此而有丝毫留手。” 说完,任舟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而在他身后,徐文昭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露出了一种怪异的神色,却最终没有说出什么。 第四十七章 一计不成 去的时候是两个人去,回来的时候却只有刘佩琼一个人回来。 面对任舟的疑问,刘佩琼的回答也简单得很:“薛先生请你到养心剑庐一叙。” 面对着薛中平的邀约,任舟当然也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同行的一路上,任舟当然也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见闻详细地告诉了刘佩琼。 “那你岂非要错过赏鉴会?” 听完任舟的故事,刘佩琼瞪大了眼睛问道。 任舟抿了抿嘴,闷声回答:“还不知道。” “不知道?”刘佩琼的眉毛皱了起来,“难不成你真要弃唐小姐于不顾?” “你觉得呢?” 沉默了半晌,任舟最终将这个问题抛回给了对方。 “我觉得你不会——” 顿了顿以后,刘佩琼接着说道:“如果你真的会,那么我或许要考虑一下自己究竟该不该站在你这边了。” 没有人会对一个不择手段的人心生亲近,这正是刘佩琼想表达的意思。 任舟明白了她的意思,却没有答话,而是更为踌躇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是担心徐文昭夺得湛泸的话,那或许不必。” 见状,刘佩琼宽慰道:“且不论湛泸能否找得回来。就算是能找回来,那薛先生想必也不会坐视徐文昭得逞。” 闻言,任舟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这么样讲,只能说明你实在不了解这位薛先生的为人。” “什么意思?”刘佩琼大感莫名,“莫非薛先生已跟张一尘沆瀣一气了?” “那倒没有——他跟任何人都不会沆瀣一气。”任舟摇了摇头,饱含深意地答道,“他的为人正像是他的名字暗示的那样,讲求的是持正守中——当然,持正与否并不重要,关键是守中。所以无论处理起什么样的冲突,他想来是恪守中立,哪怕是他门下有弟子争执,他也往往是各打五十大板。” 刘佩琼点了点头。 见刘佩琼一副若有所思之状,任舟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刘佩琼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照你这么说,他应该也不会偏向张一尘了?” “如果其中没有什么我们无从得知的细情,那应当是不会的。” 任舟并没把话说满,但语气还算是肯定。 “如果你真的去救唐小姐了、我也无力阻止徐文昭的话,那他也会坐视徐文昭夺得湛泸么?”刘佩琼想了想,又接着问道,“他会否为了独占湛泸而刁难徐文昭一番?” 任舟哑然失笑:“你这想法未免有些异想天开了。湛泸来得不明不白,本身又是一件名闻四海、寓意非凡的宝物,如果留在他手里,他非但要面临蒋涵洋的盘查,更要时时刻刻小心应付那些慕名来求剑乃至夺剑的江湖客。对他而言,这本就是一桩令他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烦,他想方设法地要将其甩脱还来不及,又怎么肯留下?” “这么样讲,他是一点也不想要湛泸了?” “应该是吧——”这回任舟有些含糊了。 道理虽然如他所说不假,可像是湛泸这样的宝物,又有几个人见了会不动心呢? 或许出于种种考虑,薛中平最终不会将湛泸留下,但要说他面对着湛泸能完全无动于衷,任舟也没有这样的把握。 “那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略一思忖,刘佩琼神神秘秘地说道,“可说是一箭三雕了。” 任舟有些奇怪地扫了她一眼:“什么主意?” 刘佩琼郑重其事地答道:“不去找回湛泸了,就任由它这么丢了吧。” 说完,她一本正经地解释了起来:“你想,现在湛泸丢了,一来呢,为薛先生撇去了一桩麻烦;二来呢,免得落在张一尘手里,平添其威势;三来呢,也省得你夹在其中、左右为难。这么一想,岂非是一箭三雕么?” 任舟张了张嘴,又把嘴闭上了,紧跟着又张开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表情也是说不出的怪异。 如是者再,他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刘佩琼也叫任舟这种姿态弄得有些惶惶不安。 “那就是,偷湛泸的人,会否就是张一尘自己、或是他手下的人呢?” 刘佩琼一怔。 任舟又接着问道:“退一步说,即使不是张一尘的人偷走了湛泸,那他既然已将这件事弄得沸沸扬扬,又会不会坐视这件事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应当——不会吧。”刘佩琼有些迟疑。 她当然不是因为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任舟的问题而迟疑,只是因为不愿就此承认自己思虑不周而已。 “那不就结了——即使你不去找,张一尘也会派人去找。”任舟耸了耸肩,“这样看,到最后湛泸还是不免落入他的手中,你的‘一箭三雕’到了最后也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刘佩琼撅起了嘴巴。 她不服。 但她又想不出反驳的办法。 所以她只好生气。 既生自己的气,气自己想出了这么一个蠢办法;也生任舟的气,气他反驳起来毫不留情。 刘佩琼闷闷不乐,而任舟也好像在考虑着什么事情一样,同样一言不发。 沉默着走了半晌以后,任舟忽然停下了脚步。 “干嘛?”刘佩琼发现任舟正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任舟喃喃答道,“你实在是个天才。” 这样的称赞浮夸而缥缈,来得也是猝不及防。 刘佩琼满头雾水地看着任舟,等着对方讲下去。 而任舟却先问了刘佩琼一个问题:“有几个人知道湛泸已失窃了?” “如果你没有告诉过别人的话,那应该是只有你、我、薛先生、邓穷、小冯……” 刘佩琼掰着指头数了起来,最终答道:“十一二人吧。” 任舟露出了胸有成竹的微笑:“好极了。” “什么意思?”刘佩琼更不明白了。 任舟悠然答道:“十几个人是受不住秘密的,恐怕过不了多久,湛泸失窃的事情就会闹到人尽皆知了。” 刘佩琼翻了个白眼:“那又怎么样?这件事本就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所以张一尘一定会得到这个消息。” “你究竟想要说什么?”刘佩琼板起脸来看着任舟,“他知道又怎么样?我们抢在他之前将湛泸找回来不就行了。” 任舟反问:“不错,但是找回来之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然后就一切照旧呗。”刘佩琼不假思索地答道。 “当然不行。”任舟轻轻摇着头,“我们让他知道了这个消息,却可以不让他知道另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湛卢已叫我们找回来了。” 刘佩琼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把湛泸藏起来?” 旋即,她又皱起了眉毛:“可是藏在哪里呢?就像你说的,他一定不肯坐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无论我们把湛泸藏在哪,都有可能被他再找出来。” “有一个地方不会——他即使能找得到,也很难拿得出来。” “哪里?” “薛中平的腰间。” 第四十八章 又生一计 见任舟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刘佩琼用力地翻了个白眼:“你是否忘记了,你刚刚才说过薛中平绝不会倒向任何一边,他怎么可能为我们保住这种秘密呢?又怎么会甘心收下这块烫手的山芋呢?” 刘佩琼这一连串的问题并未打消任舟的信心,因为他早已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此一时彼一时。先前他想要送出湛泸是担心树大招风,更害怕受人利用;而现在,他如果能秘密地得到湛泸,知情者不过我们三人,且无泄密之虞,自然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了。利令智昏这种事,并非什么虚无缥缈的奇闻,尤其是在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下,他作为一个剑手,恐怕很难经得住湛泸这种名剑的诱惑。” “你也说了,他是个剑手,那当然就有与人比斗的时候,那时怎么办?”刘佩琼想了想,对任舟这种近乎荒唐的计划仍有些难以接受,“还是说你只打算让他看、却不让他用?那恐怕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当然不会,等到张一尘事败不就完事大吉了么?”任舟眨了眨眼睛,“到时候,我们便可借口由张一尘处得来、再以‘宝剑赠英雄’的名义转赠给他,岂不是万事大吉?” 刘佩琼撇了撇嘴:“那还不是会像现在一样引起旁人的觊觎?” “大为不同。” 任舟像是早料到刘佩琼会有此问,话音未落,他便不假思索地解释道:“先前这把剑来路不明,自然可以说‘有德者居之’。可现在变成了我送给薛中平的,就算有人想要打湛泸的主意,也要认真地权衡、考虑一番——毕竟,这等同于同时开罪了我和薛中平两个人。” 这回,刘佩琼没有再出言反驳,而是附和了一句:“而且,是两个绝顶高手。” 或许是因为她已叫任舟说服、觉得任舟的计划并非异想天开;又或者,是因为她也找不出什么理由了。 任舟笑了笑,没有答话,也没有否认。 因为刘佩琼说的本就是一件不争的事实。 如非亲眼所见,恐怕没人愿意相信,名闻天下的大剑客、养心剑庐的主人薛中平平日的居所竟是如此情景。 斗室之中,仅有一张床、三个蒲团以及一张矮几,矮几上仅有一盏灯和一本因常常翻阅而略显怕破旧的书籍,除此以外便再无他物,墙壁上空空如也,没有丁点装饰,一眼望去尽是一片空洞的灰白。 极致的简洁往往给人以莫名的压力,令那些身处其中的人常常因无所适从而感到局促不安。 刘佩琼就处在这样的局促不安中。 哪怕她已来过养心剑庐一次,却从未踏足过此处。乍睹这番场景,她好像担心冒昧的张望或是审视会招致主人的反感一样,目光都不知该看向哪里了,只好怔怔地看着那盏在整间屋中唯一可勉强算作装饰的油灯发愣。 而坐在她身旁的任舟则要坦然得多,虽然同样是一言不发,可任舟的表情看起来平和自如,这样的环境似乎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他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薛中平。 而薛中平也同样看着他。 良久,薛中平才终于开口了:“你觉得,我会同意?” “不然呢?”任舟的脸上仍旧带着信心十足的微笑。 “这听起来确实像是个于我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主意。”薛中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任舟的表情亦随之一松。 可薛中平的话还没说完:“但是,为什么是我呢?” 说着话,他瞥了一旁的刘佩琼一眼,语带深意地继续问道:“据我所知,你和刘小姐的父亲交从甚密,他似乎才是一个更合适的人选吧?” “当然不是。”任舟的回答十分笃定,“正因为我们关系匪浅,这件事才更不应该由他来做。” 薛中平表情古怪、语带玩味地追问:“怀璧其罪,因为你不忍他受张一尘的暗算,所以就要把这桩麻烦转嫁给我?” “如果我真的是这样打算,起码会在告诉你这件事的时候把话说得婉转些。”面对薛中平这样堪称尖锐的问题,任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事实上,他们之间积怨已深,也就不在乎是否多此一事了。” “所以,你是为了把我也拖下水。”薛中平目光一凝,表情全不似语气那么轻松。 “说‘拖下水’也未免太难听了些,我只是不想把希望都寄托在一处罢了。” 任舟淡然答道:“况且,像湛泸这样的稀世神器,想要得到,终归是要冒些风险的。” 薛中平的胡子抖了抖,意味深长地说道:“湛泸确实是把举世无双的利器,可要是为此搭上的东西太多的话,却好像不太划算。” “不会太多。” 薛中平的眼光一闪,没有说话。 他在等,等着任舟开出令他合适的价码,就像是个精明而老道的商人一样——事实上,无论是做买卖还是高手过招都差不太多,因为二者的关键都在于一处,那就是沉得住气。 而在这一点上,薛中平显然颇有造诣。 为了避免给对方以任何有迹可循的暗示,在他的刻意控制下,他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刻板和僵硬了。 “不会太多。”任舟又强调了一遍,“我期望薛先生做的,只不过是好好地保存湛泸,不让其他任何人见到乃至得到它,仅此而已。” “多久呢?”薛中平的胡子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似乎已有些意动,却还没完全下定决心,“我不想成为坐拥铜山却冻饿而死的邓通。” “一年。” 任舟笃定地答道:“至多一年之后,薛先生便可名正言顺地将湛泸悬在腰上了。” “一年?”薛中平轻轻地抿了抿嘴,喃喃说道,“我的年纪已不小了,能否活得到一年以后还在两说。何况,我并不想把命搭在上边——这话听起来或许有些丧气,可你如果能再活二十年的话,就会明白我的想法了。湛泸是把神器不假,可也要活着的人才能有福气使用。” 闻言,任舟忽然笑了起来,笑得轻松而愉悦,却不含有丝毫的轻蔑或是讥讽。 “我当然明白。”笑声渐息,任舟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真诚,“我也能够理解。” “那就好。” 薛中平缓缓吐出了一口气,似乎因任舟的回答而轻松了不少。 任舟突然站起了身,冲薛中平抱拳说道:“那我就不多打扰薛先生了。” “有劳任少侠。”薛中平也同样站起了身,“恕不远送。” “不必。” 说完,他冲仍有些茫然的刘佩琼使了个眼色,一同离开了。 由那间逼仄狭小的房间出来,眺望着已叫夕阳染成金黄的远山,刘佩琼只觉得自己就像是沐浴着朝晖那样舒畅愉快。 用力地伸了个懒腰以后,她转而看向了任舟:“你们刚才说的什么?” “没什么,他已答应了。”任舟面带微笑,言简意赅地答道。 刘佩琼想了想:“可他好像答应得不太情愿,最后还颇有推脱的意思。” “那只不过是因为湛泸现在还没拿到他的手里。” 任舟回望了一眼身后那座低矮的平房,轻声解释道。 四十九章 甚嚣尘上 “湛泸已叫人偷走了,仍未追回。” 甚至无需等到第二天天明,当天晚上这个消息便已不胫而走,搅得人心惶惶、满城风雨。 临近打烊的时候,传闻茶馆中一反常态地坐满了客人,尽是闻讯而来的江湖中人,来得早些的还能抢得座位,而来得晚些的就只好零零散散地靠在楼梯口或是墙角,将偌大的传闻茶馆围得水泄不通。 还有些来得更迟,就只好围堵在门口、冲着里边张望。 他们中,有的面色平和些,甚至饶有兴致地东张西望,大多是来凑个热闹,并无太多想法;而有的则是面色紧张、焦急不安,显然是有意湛泸,猝然得知这个消息,颇有些忧心似焚、坐立不安的意思;其中还有几位蜚声武林的剑手也坐在人群中,面色如出一辙的阴沉,俱是一言不发,或许是早已将湛泸视作自己囊中之物,乍闻有人胆敢先他们一步染指神兵,难免怒发冲冠,此时却只能勉强压抑着怒火,各据一角、安静地等待着。 而无论他们心中作何打算,此来的目的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打探消息。 可惜,此时并非月初、月中和月末里的任何一天,专管述说江湖事迹的说书人并未出现,原先坐在一楼正中间的那位不过是个普通的说书先生,早已因为受不住场中那种诡异而又压抑的气氛而偷偷离开了。 说书人不来,他们再这么枯坐下去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但却没人愿意先行离开——神兵无主,谁也不愿意落后别人半步。 所以,半个时辰以后,传闻茶馆里的人非但没有丝毫减少,反而又比先前多了几位。 在这片混沌的深水里,几个新人的到来并未激起任何波澜——起码一开始是这样的。 一声叫喊突兀而清晰地传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令场中那片犹如水流涌动的嘈嘈窃语声为之一窒,紧跟着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你挤什么?” 一位腰宽背阔、满脸横肉的汉子蓦然站起了身,一把抓住了他身旁那位后来者的领子,声色俱厉地喝问道。 被壮汉抓住的是个瘦小的年轻人——或许他本来并不瘦小,但和那位抓着他领子的壮汉相比,他看起来无疑孱弱得近乎可怜。 年轻人的脸色有些发白,虽然仍勉强地维持着笑容,颤抖的声音却已将他的恐惧表露无遗:“没——没什么,我想进去。” “进去做什么?” 壮汉不肯罢休地追问道,又举起了硕大的拳头、在年轻人的眼前晃了晃。 “没什么——” 话还没说完,年轻人便看见了眼前那只拳头,只好努力向后仰了仰身子,同时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刚刚知道了点消息。” 消息! 每个人的表情都产生了一些相似的变化,甚至已经有人站起了身子来、不动声色地向着那位年轻人靠了过去。 在这样的境况中,那两个原本空洞的字眼仿佛瞬间拥有了某种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力,正无形地招引着每个对湛泸有所企图的人。 也就是坐在这里的所有人——否则,他们又何须围坐一处、迟迟不肯离开呢? 事关神兵,没人愿意落后,而不愿落后的另一个意思就是“抢占先机”。 此时,那位被壮汉抓住领子的年轻人显然就是“先机”的代表。 这并非什么难以想通的事情,所以在瞬间之后,场中的局势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死气沉沉在刹那之后变为了生机盎然,又在转眼间转为了杀气森然。 紧跟着,所有人的目光又忽然从年轻人的身上移开了,转而各自带着审视和探寻看向了自己身旁。 每个人都在心中对比着自己与他人的水平高低,估量着仅凭一己之力杀出重围、带走那位年轻人的可能性。 湛泸只有一把,没有人愿意和别人共享,更不会有人甘愿放弃。 所以,原本同病相怜的朋友在片刻之后就变成了对手。 随时可能生死相搏的对手。 在这种针落可闻的肃穆中,所有人都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们谁也不愿错失这次机会,却又都不愿做那只出头鸟、以免成为众矢之的。 最终,率先出现变化的仍是那位壮汉。 “兄弟,得罪了。”壮汉忽然松开了手,脸上也挂起了和煦的笑容,甚至还十分亲昵地伸出手、在年轻人的肩膀上拍了拍,“我叫庞海,在码头做漕运生意,看你年纪不大,可以喊我海哥。” 年轻人长松了一口气,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脖子,然后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海哥”。 “好,好。”庞海笑得更加开心,又在年轻人的肩膀上拍了拍,“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不妨跟我到码头去喝上一杯酒,好好地聊一会,怎么样?” “这——” 年轻人刚露出些许的犹豫之色,便看见了庞海那双眯起的眼睛中闪烁的凶光,心下一凛,赶忙答道:“海哥抬爱了,我当然愿意得很。” “那就这么说定了。” 庞海喜出望外,又回过头、冲着同伴们使了个眼色,其他人便也跟着站了起来。 足足有七八位赤裸着上身、体型健壮的小伙子,气质堪称剽悍,久做苦力而形成的健硕肌肉在灯光下仿佛闪闪地泛着白光。 最引人注目的当然还是他们刻意露出的肌肉上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疤痕。 那是他们拼命生活的印记。 而现在,显然又到了需要他们拼命的时候——只等庞海的一声令下。 但庞海却不急着下达这样的命令,而是先昂着头、扫视了一周。 以一种挑衅和威慑兼具的眼神。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只有傻子才会不懂。 这里当然不会有傻子。 但是,同样不会有懦夫。 就在庞海以为万事大吉、揽着年轻人的肩膀将要离开的时候,楼上忽然传来了一声杯盘碎裂的异响,紧跟着,一道白光闪过,跟在庞海身后的一位随从身子晃了晃,然后便仰面栽倒在了地上,再无声息。 这样的变故来得实在出乎意料,就连走在死者身旁的同伴都没来得及搀住他。 随从的喉咙上,那把要了他的命的碎瓷片还有一半露在外边,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刺眼而真实的白光。 “是谁?” 低头看了一眼之后,庞海蓦然抬起头、冲着二楼嘶吼着,目眦欲裂。 他的叫喊声仍然中气十足,可被他揽住肩膀的年轻人却能明显地感觉到来自他手臂的颤动。 他在害怕。 他没有办法不害怕。 因为他自问没有办法在这一招下活命。 面对着这样能在顷刻间取走自己性命的危险,能够面不改色的人毕竟还是少数,起码庞海并非其中之一。 “我是谁并不紧要,紧要的是我要说的话。” 这语气轻松而缓慢,正可将说话者的气定神闲表现得淋漓尽致。 再次向着同伴使了个眼色之后,庞海闷声答道:“你说。” “把那位小兄弟留下,你可以走了。” 对方慢条斯理地答道。 第五十章 明争暗夺 庞海蓦然色变。 但在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尸体以后,他又冷静了下来。 一个人要活得够久,首先要戒掉的就是脾气。 这是他早已烂熟于心的道理。 “阁下武艺不凡、远胜于我,要我离开,我当然不敢有二话。” 这话说得卑躬屈膝,仿佛他已经彻底认输了,但他旋即话锋一转、指着地上的尸体继续说道:“只不过,阁下出手杀了我一位兄弟,又该怎么解决?” “你觉得呢?”对方不置可否地反问。 庞海咬了咬牙,梗着脖子答道:“杀人偿命,欠——” 他戒掉了脾气不假,可却还没戒掉利欲之心。 所以哪怕眼见湛泸无望,他却还没完全死心,他仍想借此机会刮出些钱财来。 毕竟,他仍握有一项在场大多数人都没有的优势——他的漕帮就在杭州的码头,距此也不过数里之遥。 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正是他信心的来源。 可惜,他的信心很快就支离破碎了,而击碎他信心的正是对方的“答复”。 他的话还没说完,“答复”便已到了——一道银光再次由楼上打来,只不过这回打的是庞海自己。 倒在地上的时候,庞海的嘴还在轻轻地颤动着,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却只能发出一连串“呃啊喔”的杂响。 无论他想要说什么,都永远说不出来了——在喉咙上“镶着”一锭银子的时候,恐怕没有人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字。 “欠债还钱?”楼上的人发出了一声冷笑,“把他的尸体抬去见你们的吴帮主,就说我已给足了他机会,但他却不太识趣,那就怨不得我了。” 原先跟在庞海身后的小伙子们如蒙大赦,七手八脚地抬起了庞海的尸体,刚要往外走,却又被拦住了。 “且慢。”楼上的人忽然说道。 所有人同时停住了脚步,却连头也不敢回。 “你们还不知道我是谁,回去该怎样交差呢?” 没有人搭话,也没有人发问。 因为没有人希望自己的脖子上长出一锭银子来。 原先不可一世的小伙子们此时已瑟缩乖巧得如同羔羊。 他们在等待着对方说下去,在此之前,他们连呼吸的力道都仔细地斟酌着。 好在,对方似乎能够体会他们的难处,自己将答案说了出来。 “我叫汤不名——” 听到“汤不名”三个字,每个人的表情都或多或少地发生了一些变化。 失望、恐惧、怀疑、诧异…… 不一而足。 在长江上讨生活,你可以不知道皇帝是谁,却一定要知道项将军;而你知道了项将军,便很难不知道汤不名。 原因无他,只因为汤不名正是项将军最为宠信的部下——起码曾经是。 只不过,这位“汤不名”是否就是背叛了项将军、协助张一尘险些覆灭了云梦水寨的那一位呢?亦或者只是冒名的宵小? 无论是出于侥幸还是怀疑,许多人心中不可避免地生出了这种疑问。 毕竟,在绝望和希望之间,哪怕明知是自欺,还是会有人忍不住选择后者。 仿佛是为了证明别人的怀疑,楼上的那位忽然翻身跳了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那张摆着醒木和茶杯的桌子上。 这下,所有人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长相,他的穿着,以及那柄握在他手中、正轻轻摇摆着的折扇。 环视一圈以后,汤不名微笑着说道:“在座的朋友里,有不少都眼熟得很啊。” 被他看着的人勉强地回应了一个笑容。 一片寂静。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安静中,忽然有人坐了下去。 一开始只是零星的几个,后来则演变成了一种趋势,那些没有座位的人则各自退到了墙角、把头重重地垂着,显得无精打采却又无可奈何。 静默中,场中仿佛刮起了一阵无影无形却摧枯拉朽的狂风。 而掀起这阵狂风的汤不名仍旧问问地站在桌子上,一言不发,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 这正是他想要见到的景象。 然后,在狂风行将停息的时候,他又看见了一种不那么想要见到的景象。 一个人仍站着。 一个老人,一个枯槁、干瘦而又矮小的老人,眼窝深陷,脑袋上秃了大半,剩余的那些为数不多的头发却并非银白、而是一种焦黄色。 他正用两只麻杆一样的胳膊怀抱着一柄狭长的剑,毫无惧色地看着汤不名。 见到了这一幕,那一颗颗原本低垂的头颅忽然纷纷昂了起来。 汤不名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却没有急于发难,而是先恭恭敬敬地冲老人施了一礼:“老前辈。” “不敢。”老人的声音嘶哑而含糊,就像是其他每个上了年纪、行将就木的人一样,“你认得我?” “在下听闻‘公孙先生’的大名已久,却始终缘吝一面、未能识荆。好在,我认识您的高足吴越,吴兄。”汤不名意有所指地说道,“他曾无数次向在下描述过前辈的风姿,在下一向心怀倾慕,今日一见,果然卓尔不——” “你也不必跟我攀亲,更不必拿话堵我。” 公孙先生冷哼了一声,并不领情,反而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汤不名的话:“我听说过你,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所以你也该想得到我为什么来这里。” “当然。”汤不名不动声色地答道。 公孙先生逼视着对方,眼中尽是与他外貌绝不相符的精光:“那你怎么说?” “我已说过了,我久仰前辈大名,如果前辈想要将他带走,我当然不敢阻拦。”说着话,汤不名竟然真的微微侧了侧身子,像是要为对方让出一条路来那样。 而公孙先生在瞧了一眼那个面如土色、委顿在地的年轻人以后,却迟迟没有动作,像是颇为踌躇不决。 “怎么?”见状,汤不名含笑问道,“莫非前辈有意体恤在下,愿意让出这个机会了?” 公孙先生却不理会汤不名的问题,而是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然后盯着年轻人说道:“你知道什么消息,就在这说清楚吧。” 举座皆惊。 “这——这好像有些不妥吧?”汤不名眉头紧蹙,赶忙出言阻止,“事关神器,就这么贸然讲出来,是否太草率了?” “各凭本事,有什么不妥?”公孙先生反问。 汤不名轻轻皱起眉头:“前辈胸怀宽广,晚辈实在佩服。可是,如果叫这么多人一起知道了消息,不免在寻找神兵时互相算计乃至大打出手,徒增杀孽。” “与我何干?” 这反问来得突兀而无理。 汤不名先是一怔,回过神来以后张了张嘴,还想要多劝几句,但公孙先生却抢先一步、继续说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打的是什么主意?拔出萝卜带出泥,人家怕的是你身后的张一尘,而我却没这么大的靠山,要是真的信了你的话,我恐怕连这道门都走不出去。‘绝不阻拦’?哼哼,也不知是不阻拦我把人带走,还是不阻拦别人来杀我。” 这一长串的话说下来,公孙先生自己仿佛也受累非轻,用力地喘了口气、又猛烈地咳嗽了几声以后,他才继续问道:“你怎么说?” 汤不名还能怎么说? 他的心思已叫人说破,所谓众怒难犯,他当然也不敢再多做阻挠,只好勉强笑了笑:“前辈未免太过谨慎,以致误解了晚辈。不过,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既然前辈——” “说吧。” 公孙先生不耐烦地一摆手,然后再次看向了那位年轻人。 所有人——包括汤不名在内——也一齐看向了他。 第五十一章 局外局 第二天一早,杭州城中便有了一条新的传闻:“名剑湛泸确已失窃,何人所盗暂时不知,但是据薛中平推测,盗剑贼仍在杭州城中。” 霎时间,杭州的街头巷尾均是风声鹤唳,挟刀背剑的江湖中人随处可见。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些江湖客并未集聚一处,而是各自为营、一刻不停地在杭州的大街小巷中走动着,每逢遇见形迹可疑的人,或是以布帛包裹着的长条状的东西时,往往还要停下脚步、仔细盘查一番。 整个杭州似乎都陷入了某种由狂热发酵而成的躁动中,唯独茗香茶楼二楼的雅座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毕竟,在这样争先恐后的竞争中,谁也不愿落后旁人半步,也就不会想到来茶楼坐一坐、喝上一壶茶了。 “你做的实在不错。” 任舟向下望了一眼步履匆匆的行人,又回过头、冲着面前的年轻人笑了笑——他赫然正是昨夜出现在传闻茶馆的那一位。 “赖子、赖子,你实在不应该叫赖子,因为你做起事来实在不赖。”说着话,任舟端起了茶杯,“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多谢任大哥。”赖子笑嘻嘻地答道,然后同样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当他放下杯子的时候,一锭五十两重的纹银摆在了他的面前。 “拿着吧,这是你应得的。”看出了对方的踌躇,任舟又把银子向前推了推,“我请你去做的两件事,还要你和你的几位兄弟们多多费心。” 赖子面色涨红,连连点头:“一定。” 然后他便颇有眼色地起身告辞了。 将他送到门外以后,任舟正看着他的背影怔怔入神,刘佩琼忽然从隔壁走了出来。 “走了?”刘佩琼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楼梯,随口问道。 任舟略显木讷地点了点头,好像仍在考虑着什么东西,所做的回应也不过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而已。 见状,刘佩琼不由大为好奇:“你在想什么?” “也没什么。” 任舟回答得漫不经心,左右看了一眼以后,用力地伸了个懒腰,站在门口比了个“请”的手势:“进来说吧。” “故弄玄虚。”刘佩琼撇了撇嘴,却并未反对。 各自落座,刘佩琼一边向外边张望,一边追问:“为什么还非要进屋才能说?” “并不是非要,只不过我想歇一会而已。”任舟干脆躺在了坐垫上,神色悠闲。 刘佩琼翻了个白眼:“躺也躺了,可以说了吧?” “你看起来好像很着急。” “你说的不是废话?”刘佩琼嘴上说得不屑,却也有样学样地躺了下去,“一想到张一尘的手段,我就禁不住脊背发凉——或许湛泸正是他自己偷走的,光是这么想想就让我头疼不已了。即使不是,我们还要赶在他之前寻回湛泸,一样是时间紧迫。” “那你可以稍稍放心些了。”任舟目视屋顶,随口答道,“此回张一尘出动了两员大将,他自己应当是不会来了。” “两员大将?”刘佩琼一怔,旋即半撑起身子看着任舟,“除了徐文昭以外还有谁?” 任舟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汤不名,记得么?” “当然记得。” 刘佩琼不假思索地答道,然后忽然露出了一种怀念的神色,双眼虽仍定定地看着任舟,可眼神却变得有些迷离。 紧跟着,她的嘴角忽然挂上了一丝若有所悟的笑意。 她在想什么? 任舟隐约可以猜到。 但他并未说话,而是吸了吸鼻子,又不动声色地把脑袋转了回去,再度看向了屋顶。 刘佩琼细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旋即若无其事地问道:“昨夜他也在传闻茶馆?” “不但在,而且还险些独得了消息。如非是公孙先生也在场的话,恐怕现在的情况就全然不同了。” “公孙先生?”刘佩琼抿了抿嘴唇,好像想起了什么,“我们在云梦水寨中见到的那位叫吴越的剑手,是否就是他的徒弟?” 任舟沉沉地“嗯”了一声,以示肯定。 “吴越当时和张一尘他们站在同一边,那公孙先生和张一尘岂非是一路人?他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 “他跟张一尘当然不是一边。” 顿了顿之后,任舟续道:“他跟谁也不是一边,他只跟自己一边。他做起事情全凭一己好恶,而他的好恶又全靠他自己的利益决定。简而言之一句话,什么对他而言有利可图他便要做什么,谁的情面也不会理。” “包括他的徒弟?” “徒弟?”任舟冷笑了一声,“就算是他亲娘也白搭。” 像是从未料到这位在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公孙先生竟是这样一个人,刘佩琼愣了半晌才半是感慨半是无奈地说道:“像他这样的人,竟然能闯下那么大的名声,也是桩怪事。” 任舟淡淡地答道:“不妨反过来讲,像他这样的人居然能活到现在,而且还活得好好的,本就足以说明他的手段有多么高明了。” “所以他此来是要夺得湛泸,甚至不惜为此与张一尘反目?” “他昨晚已经跟汤不名暗斗了一番,只不过还未彻底翻脸。” 刘佩琼猛地翻身而起:“谁胜谁负?” “算是平分秋色吧,公孙先生略占上风。”任舟如实答道。 刘佩琼忽然板直了身子,表情有些兴奋。 她好像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可惜,早在她问出先前的问题时,任舟便已猜到了她的想法,再偏过头、看了一眼她的表情,还没等她说话,任舟便率先浇了一盆冷水:“如果你想要‘驱虎吞狼’的话,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为什么?”刘佩琼撅起了嘴巴,语气里诧异和不满参半。 “一来,谁去挑拨二者的关系呢?” 刘佩琼不假思索地答道:“无需挑拨,只需告诉他们个假消息,例如湛泸在某处,而另一人也知道。他们为了独得湛泸,自然就会大打出手,根本无需我们费力。” “好极了。”任舟咂了咂嘴,不无讥讽地答道,“鼻子下边的那个窟窿他们也都长着,公孙先生即使再霸道,也会问清楚了再说。况且,谁去告诉他们这个消息?你我显然都是不行的,至于赖子,昨天已冒过一次险,就算我能拉下脸再让他去一回,能否取信于二人还在两说。” “办法总会有的吧。”刘佩琼略带着不甘心说道。 任舟也坐起来,有些无奈地一摊手:“就算有,可是他们也并非傻子,没见到湛泸,谁肯拼命?” 刘佩琼答不出话来了。 “还是先找到湛泸再说吧。”任舟有些颓然地叹了口气,“你昨天在养心剑庐发现了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有。” 刘佩琼气鼓鼓地答道。 第五十二章 眉目 任舟无疑是个很有办法的人,在面对许多事情的时候,他都有很多出人意料的法子去解决;可惜,他也有自己的罩门,那就是面对着一个生气的女人时,他往往无计可施。 因为面对着一个生气的女人时,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事实上,无论男女,在生气时都不会太讲道理。只不过,男人常常要顾忌着自己的颜面,要受所谓“气度”的制约,所以无论真假,难免要在人面前尽力摆出一副“宽宏大量”的姿态来;而大部分女人却全无这样的烦恼,所以她们尽可随心所欲地生气,尽可肆无忌惮地发泄自己的情绪而不必担心遭人白眼乃至说出些“小肚鸡肠”的风凉话。 仅从这一点上说,任舟常常感到羡慕。 但现在却不是羡慕的时候,而是想办法的时候。 任舟干咳了一声,冲着刘佩琼眨了眨眼睛。 后者十分不屑地以鼻子发出了一声冷哼。 任舟摸了摸鼻子,又搓了搓脸颊,转而看向了窗外,佯装若无其事地说道:“天色真是不错,不算太冷也不算太热,这样的天气也仅有在这样的时节才能享受得到了。” 任舟的打算是先通过这样的废话来引诱对方开口,因为据他的观察,一个生气的人一旦肯开口讲话,那么便离消气不远了。 这当然是个行之有效的办法,但他却没想通一件事——那些愿意开口的人,往往是已经消了气,仅需要一个台阶罢了。 而刘佩琼显然还没到需要台阶的时候。 所以,无论任舟说了什么,刘佩琼都全然不睬,连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到最后干脆又躺了下去,连眼睛也闭了起来,像是已打定主意不闻不问。 自说自话了半晌,见刘佩琼迟迟没有反应,任舟也只好止住了话头,沉默了片刻。 正在他无可奈何之际,茶博士忽然在外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需要添水换茶么?”见里面无人回话,茶博士自顾地问道。 任舟立刻跳了起来,撩起帘子,将茶博士请了进来。 后者虽有些不明其意,却还是进来了。 “客官还有什么不方便说的么?” 任舟没有答话,只是摆了摆手,旋即又指了指自己正无声地开合着的嘴巴。 茶博士有些诧异,试探着问道:“您——不方便说话?” 任舟连连点头。 “那您是需要点什么?添水?还是给您换壶茶来?”茶博士又接着问道,“您指壶我就换茶,指杯子我就给您续水,您看——” 任舟指了指躺在桌子另一侧的刘佩琼。 茶博士探过头去看了看,有些哭笑不得地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我给您换个人来?” 闻言,原本默不作声、正眯着眼睛打量茶博士的刘佩琼不禁莞尔。 任舟先是翻了个白眼,听见刘佩琼的笑声以后又喜形于色,指了指她,旋即又指向了自己的嘴巴。 他的嘴巴又开合了两下。 茶博士恍然大悟:“您的意思是她能说话?” 任舟比了个大拇指。 于是茶博士看向了刘佩琼。 后者撇了撇嘴,不好意思学着任舟那样戏耍,只好坐了起来,随口答道:“换壶茶吧,再把杯子也换一下。” “稍等片刻。” 茶博士应了一声,伸手将二人面前的杯子取走,又顺手搁在了门口的架子上,这才提起茶壶走了出去。 “你终于肯说话了?” 任舟似笑非笑地看着刘佩琼,却见对方用力地翻了个白眼、作势又要躺倒,赶忙阻拦:“姑奶奶,你先前那么担心张一尘,现在怎么就忘了?” “因为我突然觉得你比张一尘更讨厌。”刘佩琼没好气地答道。 任舟浑不在意地嘿嘿笑了两声,又若无其事地问起了先前的问题。 可刘佩琼的答案却和先前一模一样:“什么也没发现。” “姑奶奶,别闹了。” 任舟苦笑着说道:“无论是汤不名还是公孙先生,都非等闲之辈——” 不等任舟说完,刘佩琼便一本正经地重复道:“我确实什么也没发现。” 思忖了片刻之后,刘佩琼解释道:“整座藏剑楼共有三层高,珍藏神兵无数,湛泸就被放在三楼。我去的时候着重察看了一番那些较为隐蔽的角落,趁着邓穷不注意,还跃上楼顶的横梁瞧了瞧。” “一无所获?” 刘佩琼点了点头,一摊手,十分无奈地继续说道:“尤其是横梁上,积灰足有一寸多,除非那个飞贼懂得什么冯虚御风的本事,否则不可能呆在上边却不留痕迹。” “会否是你看的地方恰好不是他藏身之所?” “我先前也有过这个猜测,所以暗示了邓穷一番,他看得比我仔细得多,应该算是面面俱到了,结果还是一样。” 任舟紧蹙着眉,摸了摸嘴巴、向外看了一眼,然后像是得到了某种启发,急忙问道:“那窗户呢?” “藏剑楼中的窗户都有木窗花,要想从窗户跳进楼还不留痕迹,就算是真有缩骨功都不顶用了,估计得是个‘烂泥神功’才行——就是把身子变成烂泥一样,从窗花的缝隙滑进去。” 任舟哑然失笑。 笑过之后,任舟蓦然把眉毛一拧:“既然飞贼进不去,会否是养心剑庐的弟子见神兵起歹心?” “据邓穷说,每天除了有一个人在楼中值守以外,还有许多人在楼外巡视。即使真的是在楼中值守的人将剑偷走了,也会被外边的人瞧见。” “那——” 任舟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其他可能了,只好沉吟不语。 而刘佩琼则无所事事地望着窗外。 正在沉默之际,茶博士忽然去而复返,将一壶热气腾腾的新茶放在了两人中间。 “新摘的龙井,今天一早刚运进城里的,两位算是有口福了。” 说着话,他又回身从架子上取下了两个杯子,分别摆好以后便离开了。 而任舟则是看着那个密密麻麻地摆着十几个茶杯的架子发愣。 他并非是第一次见到这只架子,只不过忽然因此而产生了某种怪异的联想。 “你看什么呢?”刘佩琼顺着任舟的目光看了看,颇为不解。 任舟却不答话,而是凑到架子旁,伸手调换了几只茶杯的位置,然后回头看着刘佩琼:“有什么差别么?” “你挪了呗。”刘佩琼下意识地答道。 闻言,任舟站了起来,用身子挡住了刘佩琼的视线,过了一会又把身子侧到一旁:“现在呢?” 刘佩琼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半晌,最终摇了摇头。 “走。” “去哪?” “养心剑庐。” 任舟头也不回地答道。 第五十三章 瞒天过海 “你说,湛泸并未丢失,而是仍在剑庐之内?”薛中平眉头紧锁,却并非因为忧虑,而是因为怀疑。 他这一生中也从未听说过这么滑稽的事情。 可偏偏任舟在来的时候却说得信誓旦旦,仿佛煞有介事,让他不得不有些相信,最终出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将二人领进了藏剑楼。 任舟一边颇为好奇地四处打量着,一边随口答道:“应该是吧。” “应该?” 薛中平的眉毛拧得更紧了,沉声道:“藏剑楼向来是本门重地,非本门弟子禁止入内。昨天我让刘小姐进来已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破了一回例,可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你这次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恐怕就没有下回了。” “看在我的面子?”任舟回头瞥了薛中平一眼,语带揶揄地说道,“恐怕是看在湛泸的面子上吧?如非是昨晚我替你把消息传出去了,恐怕此时上门的人已把你们养心剑庐的房盖挑干净了,还谈什么禁地不禁地。” 薛中平的面颊轻轻抖了一下,气势也跟着弱了几分:“这正是你今天还能进来的原因。” “别急。”见对方让步,任舟的口气也松了些,“我还有求于你,当然会不遗余力地替你寻回湛泸了。” “最好如此。”薛中平冷哼了一声。 任舟笑了笑,又侧过头、冲着一旁的刘佩琼打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走上前了几步,佯装随意地说道:“贵派藏剑之多,天下罕见,只不过小女子一直有个疑问,想请薛先生解惑。” 薛中平刚在任舟那里吃了一回瘪,此时见刘佩琼搭话,正想借此将任舟晾在一旁,故而毫不犹豫地答道:“请直说吧。” 刘佩琼歪着脑袋四处看了看:“贵派会否为了扬名而虚张声势呢?或是在收剑时不问良莠、滥竽充数?” “这叫什么话。”薛中平面色一寒,重重地“哼”了一声,显然十分不满。 刘佩琼赶忙堆起笑容来:“小女子绝无看轻贵派或是薛先生的意思,只不过因为初涉江湖,对贵派掌故多有不知才有此问,有得罪处还请多多见谅。” “不知者不怪。” 薛中平呼吸略显粗重,显然仍有余怒未消,却也不好发作,只能强压着怒意解释道:“此处藏剑共计三百一十七柄,每一柄都有其来历典故,皆是有本派历代门人千辛万苦搜集而来,绝无一把是滥竽充数的。” “这么样说来,薛先生对每把剑的来头应当都是了如指掌了?” “那是当然。”薛中平的语气中不乏自傲之意。 “实在好极了。”刘佩琼笑靥如花,“家风所感,小女子向来对江湖中的传奇轶事、尤其是神兵利刃颇感兴趣。素闻养心剑庐中的收藏与剑法并称双绝,后者我倒是见过几回,确实不同凡响,而前者却无缘得见——前次受任少侠托付,来去匆匆,没能饱览。此回得入宝山,又有薛先生这样的大行家在侧,能否请薛先生代为讲解一番呢?” 一番话连吹带捧,听得薛中平心花怒放,先前那点因刘佩琼失言而生出的薄怒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当下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那就多谢薛先生了。”刘佩琼嬉笑着说道,又指了指自己左手边架子上摆着的那柄剑,“这把剑剑身狭长,剑尾还甩出一道钩去,请问是哪位前辈的遗泽?” 薛中平扫了一眼后不假思索地答道:“剑名蜈尾,乃是素有‘南疆毒君’之称的木骨、木前辈的佩剑,以精钢锻成,本属凡品,却因以五毒的毒液淬火而得其神韵,乃是赫赫有名的毒剑,因酷肖蜈蚣之尾得名。” “木骨前辈的事迹,我也略知一二。”刘佩琼点了点头,“传闻他曾在九寨山之巅与人拼斗,最终以一招之差落败,连同着这把剑一起跌落深谷、不见踪影,没想到却被贵派珍藏在了此处。” 薛中平微微摇头,颇为感慨地纠正道:“其实是难分胜负,而非落败。只不过木前辈一生浸淫毒道,虽则在用毒一道上已属宗师,却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毒性侵蚀,最终也因毒性迸发而神志不清、以致坠下了悬崖。” “薛先生知道得这么清楚,莫非是亲眼目睹?”闻言,刘佩琼不免大为好奇。 薛中平反问:“你知不知道当时与木前辈比斗的是何人?” “如果我记得不差,应该是沮鸣远前辈吧。” “不错。这件事也正是他告诉我的。”薛中平微微颔首,又走了几步,停在了一把两尺长、三寸宽的短剑旁,剑形古朴无奇,不饰纹路,“这一把便是沮前辈的佩剑‘争锋’了。” “争锋?”刘佩琼凑上去,颇为好奇地打量了一番,“这剑看来平平无奇,名字却有些奇怪。” 薛中平以指尖轻抚着“争锋”的剑脊,缓缓道:“并不奇怪。剑如其人,沮前辈一生痴迷剑道,未肯落居人下,为此四处约战,与各路成名的剑手争锋,他与木前辈二人也是久争积仇,才相约在九寨山顶一绝高下。” “到了约定的时候,二人自然是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可是交手到二十招开外时,沮前辈便发现木前辈剑势散乱、几乎不成章法,可惜彼时沮前辈一心求胜、无暇细想,反而步步紧逼。到后来木前辈终于无以为继,硬挡下沮前辈一剑以后,非但‘蜈尾’脱手而出,自己也口吐鲜血、跌落悬崖。” “终克大敌,沮前辈当然欢欣鼓舞,可也受累非轻,便坐在一旁稍事休息。就在休息的时候,他忽然闻到了一种腥臭——不消说,你也能想得到那种味道是由木前辈吐出的鲜血散发出来的。沮前辈这才明白,对方已然病入膏肓,他也并非是真的赢了。为此,沮前辈心灰意冷,索性将两把剑一同送给敝派保管,自己则隐居田野、不问世事。为了避免宵小觊觎,敝派才编出了两把宝剑一同掉下悬崖、不知踪迹的谎言。” 刘佩琼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把平平无奇的宝剑,喃喃问道:“可是,无论如何,他终归是赢了,又何须心灰意冷呢?” “因为他怀疑。”沉默了半晌的任舟忽然开口答道,“木前辈最终并非败在他的手上,这件明白至极的事情令他不免生出了某种永远不会有答案的猜疑:那就是他先前那些胜迹,究竟是因为他真的强于对手,还是因为对手也像是木前辈那样因故落败,这种怀疑令他在对敌时再难保持专注,更令他觉得先前那些比斗乃至之后的比斗毫无意义,因为他永远证明不了自己的猜测,也就永远无法战胜任何人。” “不错。”薛中平有些怅惘地看了口气,“当时沮前辈把剑送来敝派时,也是这样跟我解释的。” 说完,他颇带激赏地看了任舟一眼,旋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回头望了望,有些疑惑地问道:“你刚才去做什么了?” “没什么,随便逛了逛。”任舟随口答道,“像这样的地方,但凡是武林中人,总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只是看看?”薛中平仍有些不放心。 “当然不止啦,既入宝山,怎么能空手而回?”任舟一边笑嘻嘻地答着话,一边猛地抽出了腰间的长剑。 但是,这回他拔剑时却无那种令人齿酸的摩擦声,取而代之的是“呛啷”一声轻鸣,听来毫无滞涩。 “青云!”薛中平目光一凝,紧盯着任舟手中那把青光流转的长剑,“你拿它做什么?” 任舟摆弄着手中的宝剑,随口答道:“没什么,不过是觉得我先前那把锈得太厉害了,所以就想换把新的。” 薛中平认认真真地说道:“这样的玩笑还是别乱开的好。” 同时,他的手已经握在了剑柄上。 他并非是一个容易大惊小怪的人,但这件事显然并不在他的容忍范围内。 相比较于他的郑重其事,任舟就要跳脱得多了。 听见薛中平这么讲,任舟“啧”了两声,却没回答。就在薛中平以为对方无意归还、打算出手强夺的时候,任舟却一甩手、将青云剑抛给了他。 “大惊小怪。”任舟耸了耸肩,“还给你了。” 说完,他又冲着薛中平伸出了手。 薛中平看看手上的剑,又看看任舟,一时不解其意。 “看我干什么?” 任舟上下晃了晃手,十分不耐烦地说道:“你的剑我已还给你了,我的剑你是否也该还给我呢?” 第五十四章 衔尾 邓穷低垂着脑袋,亦步亦趋地走到薛中平面前,战战兢兢地说道:“回事。” “说。”后者面色铁青,目光灼灼地看着邓穷。 “阁中藏剑共计三百一十七把,除湛泸失窃以外,剩余三百一十六把尽在,业已查点清楚,只不过——” 说到此处,邓穷忽然变得有些吞吞吐吐,偷觑了薛中平一眼之后露出了有些为难的表情,像是顾忌外人在侧、不知道该否说清。 “继续说。”薛中平沉声说道,如电的目光令邓穷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只不过,其中有一些摆放的位置出了差错。” “一些是多少?” “十二把。” 闻言,薛中平不动声色地看了任舟一眼,后者有些无奈地一摊手:“我共计动了不到三把的位置。” 邓穷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任舟,却不好发问,只得再次看向了薛中平,静候着下一步的指令。 “下去吧。”薛中平略带颓然的叹了口气,冲邓穷挥了挥手,“让他们也走吧。” “且慢。”任舟忽然打断了薛中平的安排。 邓穷一怔,然后以征询的目光看向了薛中平。 后者并不理会,而是看着任舟说道:“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只不过是想请邓兄回去的时候,帮忙探听一下小冯的动向。” “小冯?” 邓穷更为不解,但是见薛中平冲自己微微颔首,也只好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转身匆匆离开了。 不多时,楼中便又恢复了先前的安静。 薛中平轻抚着身旁的木架,左右看了两眼,再次叹了口气——相比于先前的短促,这回却要绵长得多。 “师门不幸。”他喃喃说道。 任舟宽慰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贵派家大业大,偶尔出这么一两个不肖之徒,也是在所难免。” 薛中平并不答话,只是面带苦笑,长嗟再三。 半晌,他才稍稍平复心情,哑声问道:“你佯装盗剑,就是为了向我展示那个逆徒是怎样将剑取走的?” 任舟点了点头。 “那你尽可直说,又何须这样大费周章呢?” “所谓‘疏不间亲’,我们虽然有些交情,但是比起你的徒弟,我终归算是个外人。”任舟微笑着答道,“而一个外人要是贸然告诉你这件事,你会否轻易相信呢?” 薛中平认真思考了片刻,最终无奈地笑了笑,算是默认了任舟的话。 旋即,他好像又想到了什么,来回走了几步以后,猛地抬起头:“你觉得,参与这件事的有几个人?” “一个。”任舟笃定地答道。 对这个答案,薛中平显然颇感意外:“只有一个?” 任舟耸了耸肩:“越是要紧的秘密,知道的人便要越少,否则便有泄密之虞。何况,只有一个人能进到楼来,即使有再多人参与此事也是白搭。” “可是他就算通过换剑的办法营造出湛泸失窃的假象,最终还是要把湛泸带出去的。单凭一人之力,想在楼外那么多巡视弟子的眼皮底下将湛泸带走,恐怕不太容易吧?” “所以你怀疑巡视弟子中也有他的同谋,以便为他打掩护?” 薛中平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完全不必。” 任舟笑了笑,旋即退了两步、背对着二人躲进了一个架子后边,窸窸窣窣地摆弄了片刻。再出来的时候,他所穿的袍子上的束带已经解开了,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好在里边的衣服还算齐整。 迎着二人讶异的目光,任舟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挺胸叠肚地站直了,问道:“你瞧我有什么不同?”接着又侧过头、冲着刘佩琼说道:“你也和薛先生站在一起看看。” 刘佩琼依言走了过去,和薛中平一起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了任舟。 最终,薛中平茫然地摇了摇头,而刘佩琼则眼睛一亮、走到任舟身侧,然后将任舟的下摆向旁边撩开了一些。 “你的剑呢?”刘佩琼看着任舟腰间空空如也的剑鞘问道。 任舟将胳膊伸开,露出了原先被他藏在身后的那柄锈迹斑斑的“骐骥”。 “我这是仓促而为,所以才藏在身后,当然一看便知。”任舟一边收剑归鞘,一边解释道,“而他既然是打定主意要将湛泸偷走,准备当然要比我充分得多,或者干脆将原先的佩剑藏在某处、不带进来就是了。” 刘佩琼恍然大悟:“养心剑庐的弟子服饰相似,都是外罩大氅,佩剑的上半段往往被衣服掩盖着,如非是刻意观察,当然就看不出鞘中是否有剑、又是什么剑了。” “更何况,贵派弟子一同摆在薛先生门下学艺,感情自然深厚,当然不会十分规矩地把每件事都查点清楚了。”任舟微笑着对薛中平补充道。 沉吟了半晌,薛中平忍不住问道:“他们既然想到了这样的办法,能将湛泸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藏剑楼乃至养心剑庐,又何必再用换剑这样的伎俩呢?” “那当然是怕被人抓现行了。”刘佩琼飞快地答道,“试想,湛泸这么要紧的东西一旦丢失,薛先生势必要追查到底,那么最受怀疑的就是湛泸失窃时司职巡察藏剑楼的人了。到时候他没有机会送出湛泸,自然会被抓个正着,人赃并获,也就没什么辩驳的余地了。” “小冯?”薛中平似有所悟,可紧跟着又皱紧了眉毛,“但要这么说的话,在小冯之前巡视此楼的人不是一样有嫌疑么?或许正是他藏起了湛泸,然后才被小冯发现。” 任舟悠然道:“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不过嘛,我听说过另一件事——” 薛中平撇了撇嘴,显然对任舟在这种时候还要卖关子颇为不满,但也只能耐着性子准备发问,却不想刘佩琼抢先解释道:“那就是这位小冯生性好赌,还欠了任舟的一位朋友不少银子。” 说完,刘佩琼冲着任舟吐了吐舌头,看起来得意极了。 “一点趣味都没有。”任舟咂了咂嘴,悻悻地说道。 这本是他的乐趣之一,但现在已经叫刘佩琼说破了,他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补充道:“而昨天我代朋友向他讨要的时候,他却将银子如数拿出来了——五十两银子,这显然不是一个小数目,据我所知,也并非贵派弟子能在几天之内筹得齐的。” “但是就这么给小冯定了罪,好像有些武断、失于公允吧。”薛中平有些无奈地说道。 哪怕他已接受了有弟子出卖他这件事,可当任舟明明白白地指出来此人是谁的时候,他还是不免有些抗拒,下意识地想方设法为对方开脱着。 这或许是因为相比于范围,一个具体的人更能勾起他的回忆——有关相处时的回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见状,任舟重重地叹了口气:“还不一定,或许是我想错了吧。” 话音未落,楼外便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回事”。 薛中平猛地一抖,在发觉任舟二人的眼神有些怪异之后,他略带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答道:“进。” 门外之人匆匆进来,正是受任舟托付、去而复返的邓穷。 草草行了一礼之后,邓穷便急不可耐地说道:“今天上午冯师弟巡察完藏剑楼便出门去了,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第五十五章 追踪 “赌场?”赖子一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我今天去来着,不过运气不大好,连输了四把,三哥就拉着我走了。” 一旁的汉子,亦即是赖子口中的“三哥”附和着点了点头,以示赖子所言不虚。 任舟追问:“你是什么时候去的?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嘶——什么时候……” 赖子仔细回想了片刻,才有些不确定地答道:“具体的时候说不准,不过我一大早就叫那帮江湖客连叫带嚷地给吵醒了,然后就去了赌坊,走的时候大概是中午,还去吃了顿饭。” “那你在赌坊里瞧没瞧见过养心剑庐的人?尤其是之前欠你赌债的那个。” “还真见到了。”赖子一拍巴掌,露出兴奋之色,“我们赌到第二把的时候他就来了,刚开始好像心事重重,面色不善,我也没敢上去搭话。赌了两把之后我就叫三哥拉走了,我走的时候他还在,可能是因为赢了钱,所以神采奕奕的——赌了这么久,我还从没见过有人丧着脸进来、笑着脸出去的。” “哦?” 任舟扬了扬眉,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他此时还在赌场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赖子挠了挠头,“吃过饭以后,我们刚准备做点买卖,您就来了,也没回去看看。” “就你们两个?”任舟左右看了看,却没发现旁人。 赖子苦笑着答道:“您让我递出信去之后,街面上人来人往的、都是江湖的大爷,买卖不好做了。如果不是输了钱,我也不想出来,省得叫人认出来、自找麻烦。” 任舟宽慰地笑了笑,又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不必出去找了,我给你一桩买卖。” “您说。” 赖子登时来了兴致,跟三哥一起站了起来,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任舟摸出一块银子来塞在了赖子怀里:“之前欠你赌债的那个叫做‘小冯’,你替我找出来他现在在哪。” 顿了顿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多派些人手,找到以后跟紧了,但千万别打草惊蛇。” “您放心,我们兄弟都机灵着呢。”赖子把胸脯拍得震天响,“有结果了之后还到‘茗香’找您?” 任舟点了点头。 商议已定,赖子和三哥喜气洋洋地走了,而任舟则跟刘佩琼一起直奔茗香茶楼,仍坐回先前的雅座里。 “早就知道您还要再来,一直给您留着呢。”一见到任舟,茶博士便堆起笑脸来邀功,“还是龙井?” 任舟应了一声“嗯”。 过不多时,一壶热茶端了上来。 茶博士刚离开,刘佩琼便有些焦急地问道:“来得及么?” 任舟掀起壶盖来吹了吹袅袅升腾的水汽,然后又盖上了:“应该来得及,刚泡好的。” “小冯已经拿着湛泸不知去向了,你还有心情开这种玩笑。”刘佩琼毫不客气地报以白眼。 “怎么能叫不知去向?刚刚赖子不是说了,中午才见过他。” 刘佩琼有色不减:“那也过去一个多时辰了。” 任舟笑了笑,先不紧不慢地为自己和对方各倒了一杯茶,然后才悠然答道:“还有很久。” “你怎么知道?”刘佩琼狐疑地接过杯子。 “因为小冯自己也不着急,甚至还有闲心去赌坊玩上几手。”任舟抿了一口茶,“他先前输了那么多还不知罢手,足见他是个烂赌鬼,这一点想必他自己也心知肚明。而要他做那件事的人,无论是谁,来头都必然不小,也一定不是小冯能开罪得起的。即使如此,小冯还是先去了赌坊一趟,只能说明一件事。” 刘佩琼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那就是时间还宽裕得很,否则他明知自己赌起来便无休无止,一定不会冒着得罪对方的风险去赌坊。” 刘佩琼有些不服气地反驳:“那也可能是他赌瘾犯了无法自抑,这种事也并不鲜见。” “那他初进赌坊的时候就不会是那种表情了。”任舟一副胸有成竹之色,“赌瘾全是贪念作祟,要是发作起来可比酒瘾要痛苦得多,在那种情形下他满脑子想的都该是怎么通杀四方,绝不可能还有心思去顾虑别的事情。” 见任舟言之凿凿,刘佩琼虽然仍未完全放下心来,却也别无他法,只好问道:“那我们现在就只能等着?” “能休息的时候就先休息吧。”任舟居高临下地望了一眼,“否则万一跟人纠缠起来,难免耽误正事。” 这一等,便等到了傍晚。 看着街上的灯火,刘佩琼又有些沉不住气了,不时地站起身走来走去,稍安静一会便又要不停地问任舟各种问题。 对此,任舟的回答永远只有一句话。 “稍安勿躁。” 刘佩琼问了十七个问题,任舟回答了十七遍那句话。 就在刘佩琼打算问出第十八个问题的时候,余光忽然瞧见了街上正有个人向着茶楼跑来。 “赖子!” 刘佩琼跳了起来,语气中满是惊喜。 而任舟则一言不发地取出了一个空杯子、倒满了水。 “任大哥!” 赖子甫一进屋,刚打了声招呼,还未及说更多,那杯水便递到了他的面前。 “多谢。”赖子满是感激地说道。 眼看着赖子一口气喝完了水,任舟才发问:“怎么样了?” “找到了。” 刘佩琼急不可耐地问道:“在哪?” “我撒出兄弟们去找了他一下午,却连影子都没瞧见,最后从‘回梦苑’外路过的时候,正赶上他从里头出来。” 赖子飞快地答道,然后又十分不满地啐了一口:“他妈的,我们顶着太阳在外头找他,他却跑到窑子里逍遥快活了。” “他去哪了?”任舟终于收起了轻松之色,并未理会赖子的牢骚。 见状,赖子也不敢再啰嗦,言简意赅地答道::“我跟了一段,看他并未多做停留、脚步匆匆,直直地往西边走,像是要出城。” “城西有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么?” “人迹罕至——”赖子皱着眉思忖了片刻,“要说人迹罕至,可能要数北高峰了吧,白天还有些游客或是上山烧香的信徒,到了晚上应该就没什么人了。” “北高峰。”任舟眼睛一亮,“北高峰的半山腰是否有座马明王庙?” 赖子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还没等他细问,便听到任舟飞快地说了声“走”。 任舟说得快,走得更快,一眨眼的功夫已落在了街上。 正在赖子不明所以的时候,刘佩琼也紧跟着任舟一起跳了出去。 二人身形极快,转瞬之间已消失在了街角。 见状,赖子愣了半晌,刚要坐下去歇一歇、喝一口茶,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身将帘子略挑开了些,见茶博士不在左右,也有样学样、从窗户跳了出去。 第五十六章 旖旎 月白风清。 这实在是个赏月谈心的好时节,可惜走在山路上的小冯既没有赏月的雅致,也无谈心的良朋。 他只有自己,和被自己踩在脚下的影子。 四周一片阆寂,除了路旁的草丛中间或传出的虫鸣外,充斥于他耳畔的便只有他自己所发出的、沉重的脚步声。 当然,还有同样沉重的呼吸声。 他的掌心热得发烫,甚至还渗出了不少粘稠的汗液,但他却毫不在乎,仍旧紧紧握在腰间的剑柄上,哪怕这令他走路的姿势略显怪异。 到了。 他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门额上那块写着“马明王庙”四个大字的匾,又扫了一眼圮败的院墙,最终低下了头、看着自己腰间的那把剑。 他的手不自觉地又握得更紧了些。 然后他便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 朝着那间灯火通明的正殿。 “你来啦。” 一道温柔而热情的寒暄与他踩在屋中的石板上所发出的脚步声同时响起。 大殿的正中站着一位与那道声音同样曼妙的女人。 在灯火的作用下,她本就白皙的皮肤上闪动着一种奇异而诱人的光辉,两双湖泊似的眼睛也随着她的颦笑而闪烁出粼粼波光,半掩在鼻峰的阴影中的朱唇正勾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看来犹为摄人心魄。 小冯的喉头轻轻颤动了一下,握剑的那只手也跟着抓紧了几分。 “我来了。” 他尽力乔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即使声音中那种细不可闻的颤抖已将他的慌促和紧张出卖得一干二净。 “东西呢?”女人的笑容更加愉快了。 小冯故作豪迈地拍了拍自己腰间的剑鞘,同时将大氅拨开了一些、好叫对方见到那只已浸满了他汗液的剑柄。 然后,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捏出一副低沉的声音问道:“东西我已经带来了,钱呢?” 女人带着满意的神色默不作声地侧开了身子,在她身后的供桌底下摆着一个箱子。 一个盛满了银锭的箱子。 “三千两银子。”女人不紧不慢地走到了箱子旁边,“如果你不放心的话,尽可以查点一番。” “不必了。” “痛快。”女人伸出两只春葱似的柔荑,轻轻拍了拍,“那么银货两讫?” 小冯摇了摇头:“还不行。” “怎么?”女人眨了眨眼睛,“莫非你改主意了?” “是的。” 这并非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可小冯显然已做足了准备,说起话来理直气壮:“三千两银子远远不够。” “这本是我们讲好的价钱。”女人嗔怒地横了小冯一眼,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轻柔。 “那只不过是因为那时我还没有想明白。” “想明白什么?” “想明白这样东西究竟价值几何。”说着话,小冯再次拍了拍剑鞘,“据我所知,京城来的徐公子已为此开出了五千两的价码,而且并不需要真正找到湛泸,只需告诉他消息既可。” 女人的脸色猛地变了变,声音中也跟着多了一分冷意:“你和他联系了?” 小冯面色一白,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见状,女人的脸上才重新绽出了笑意,犹如雪霁春来那样。 “我们的买卖还没讲清,我当然不会跟他联系,这一点信用我还是有的。” 就像是为了掩饰先前因恐惧而造成的失态,刚松了一口气,小冯便抢先说道。 女人仿佛深以为然一样点了点头:“人家肯花五千两买个消息,而剑已送到我面前了、我却只肯出三千两,这价格好像是有些不公道。” “不仅是这样。”小冯背上的肌肉随着女人的这句话而渐渐松弛了下来,他的脸上甚至带上了一抹胸有成竹的微笑,“我替你弄来了这把剑,以后恐怕就回不去养心剑庐了,而且还要东躲西藏、不见天日。区区三千两银子,连这把剑都不够买,更遑论我这条命了。” “那么你觉得我该出多少钱才够让你满意呢?”女人不置可否地问道。 小冯默不作声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万两?” 小冯先点头,旋即又摇头。 “到底要多少,你说得清楚些嘛。”女人语带薄嗔,像足了一位撒娇的少女。 小冯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眼中露出了贪婪的目光:“一万两银子,还有你。” “还有我?”女人一怔,旋即咯咯地笑了起来。 “还有你。”小冯肯定地重复道,“我总需要一条活路,否则那一万两银子恐怕是有命拿、没命花了。” 女人眨了眨眼睛,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凭什么觉得我能给你活路呢?” 小冯再度握住了剑柄,信心十足地答道:“出得起钱买湛泸的并不少,但敢买的并不多。这起码足以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你并不担心因此产生的麻烦。” “而你正需要一个人来替你挡住麻烦?” 小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对极了,而且——” “而且什么?”女人微垂着头、款款向小冯走去,仿佛是不胜小冯那种狂热的目光而颇感羞怯,脸上也腾起了两朵绯云。 “而且,我总算长得也不太丑。”小冯摸着自己的面颊认认真真地答道。 “那我们岂非是天作之合?” 很多问题都不需要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这个问题就是其中之一。 女人已走到了小冯面前,伸出了一只手、在小冯的面颊上轻抚着。 “你实在是个聪明又自信的男人。”女人轻声地呢喃着,“什么样的女人会拒绝你这样的男人呢?” 小冯没有答话。 因为在他看来,这同样也是个无需回答的问题。 他轻轻地抖了一下,脸上满是因激动和兴奋而生出的潮红。 他已微醺,或许是因为女人似梦似幻的低语,又或许是因为她身上那股如兰如麝的香气。 他忍不住低下头,像是要分辨清楚那股香气究竟是发香还是体香。 然后,他握剑的那只手蓦然松开了。 在这样的时候还握着兵器,未免太煞风景——他这么样想着,眼睛也眯了起来。 他的手正要伸向它该去的地方——起码是他认为该去的地方。 可惜,好梦由来最易醒。 一声从房顶上传来的、突兀的叹息在瞬间便将那种如有实质的旖旎驱散一空。 小冯的手悬在了半空,他的整个人都已经僵住了,就像是突然被人制住了穴道一样。 同样僵住的还有女人。 哪怕她手中锋利而明亮的匕首距离小冯已不过一寸之遥。 第五十七章 逼宫 任舟纵深跃到了两人身旁,像是颇为好奇似的上下打量着二人。 两个人仍旧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就像是忽然和殿中那一尊尊神像一起变成了两座毫无声息的泥偶。 小冯甚至连眼睛也不敢睁开。 在诧异之后,他忽然感到了一种无所适从的尴尬,犹如被捉奸在床的奸夫**、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惜,地上没有缝,他也只好呆呆地站着。 而女人则紧咬着嘴唇。 她心中充斥着的是愤怒和仇恨——即使仅凭着一声叹息,她还是轻易地辨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但她并未叫那种激烈的情绪冲昏头脑,所以她一动也不敢动。 “你不看看么?”任舟回过头、冲着横梁上喊道。 回应他的是一声充满不屑的冷哼。 任舟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然后拍了拍小冯的肩膀:“你怎么不睁眼瞧瞧呢?” 小冯只好把眼睛睁开了,面对着满脸促狭之色的任舟,硬着头皮喊了一句“任大侠”。 “好说,好说。”任舟嬉笑着答道,又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几乎已被小冯搂在怀里的女人,“这是你新讨的媳妇?” 小冯勉强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也确实不知道该怎样作答。 “如果是的话,我劝你死了这条心。”任舟忽然板起了脸,“因为她好像不怎么喜欢你。” 说着话,任舟向下瞥了一眼。 小冯也跟着向下看去,然后面色一变、猛地将女人推开了,自己也借势连退了几步,方才惊魂未定地拊膺喘息。 等小冯把气喘匀了,任舟才接着说道:“况且,她早已有了结发之妻——嗯,结发之夫。对不对,苏夫人?” 苏夫人的嘴唇几乎要被她咬破了,可她自己却一无所觉,只是以一种怨毒的眼光看着任舟,表情也随之而变得有些扭曲——就像是叫什么人抡圆了臂膀,来来回回、结结实实地抽了十个嘴巴子那样,虽然没有肿胀,可原本精致而漂亮的五官几乎都要拧在一起了。 但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 片刻之后,她好像又恢复了平静,表情也舒展开来了,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匕首收回了袖子里。 “想不到苏夫人还有这样的能耐。”任舟摸着鼻子说道。 苏夫人忽然十分委屈地叹了口气:“像我这样的女人想要在江湖上混一碗饭吃,当然要有些手段才行,否则丢了命事小,要是叫一些才陋德薄的人占了便宜,那才是令人作呕。” 说着话,苏夫人瞟了一眼小冯。 后者的表情变得十分难看——就像是刚刚抽完苏夫人的那位又马不停蹄、原模原样地将那十个巴掌抽在了他的脸上。 可苏夫人已无暇理会他了。 她的全部心思已经放在了任舟的身上。 “任少侠深更半夜地到这里来,恐怕不是为了散心吧?”她接着说道,“不知道是为了和情人幽会,还是像我一样为了湛泸呢?” 听见“湛泸”二字,小冯的眼皮猛地一跳,旋即用力地握住剑柄、不动声色地退后了几步,一直退到了窗边才停下。 他忽然感到了后悔。 可惜,现在已不是后悔能起作用的时候了。他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只好尽力地抓住那根救命稻草。 待价而沽,这是他目前的打算,也是他唯一的选择。 “你觉得呢?”任舟不置可否,也并未理会小冯的动作。 “或许兼而有之吧。”苏夫人先是一笑,旋即又装模作样地皱起了眉毛,“可怜那位唐小姐还天天痴想着你会去救她,她哪会想到任少侠已另有新欢了呢?” 任舟耸了耸肩,若无其事地答道:“这世上靠得住的男人本来就不多,苏夫人对此应当是深有体会了。” 苏夫人仿佛深为了唐象瑶而深感忧虑似地叹了口气:“对极了,只不过我没有想到任少侠居然是这样的人。” “画虎画皮难画骨。”任舟淡然答道。 “这倒也是。”苏夫人又叹了口气,“好在,她应该也不会为此事太过伤心了。” 任舟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毛:“什么意思?” 苏夫人眨了眨眼睛:“一个像我这样不太幸福又上了些年纪的女人,难免会把期望寄托在看见别人幸福上,这是人之常情。” “这倒也是。”任舟轻抚着嘴巴,“所以呢?” 苏夫人一本正经地答道:“所以嘛,我见到任少侠如此无情,却也没法子阻拦,只好想办法为唐姑娘另择良配了。” “这似乎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毕竟,天下的男人虽然不少,可要称得上‘良配’的恐怕没有几个。” “不尽然。”苏夫人摆了摆手,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意,“你的那几位朋友里,程小子和姜小姐郎情妾意、固然是一对神仙眷侣,可还剩个曲令明形单影只,不是么?” 任舟面色微变。 他并非不相信曲令明或是唐象瑶的为人,可他也同样相信苏夫人的手段。 “况且,我瞧这位曲小哥仪表堂堂、武功不俗,颇有男子气概,也不算屈了唐小姐。”苏夫人继续自顾地说道,“加之他们二人处境相似,一同被关了这么多天,每时每刻都呆在一起,彼此生出些情愫也正常得很,所谓‘日久生情’就是说的这回事了。而我一向最是乐见其成。” 任舟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换上了一副郑重其事之色:“我没有心情再跟你多讲什么鬼话,更没有心情听你讲鬼话。” “怎么能叫鬼话呢?这些都是我的打算——” 苏夫人笑得更加轻松。 不等她说完,任舟便打断了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无需再强调你手上握着的筹码了。” “你觉得我想要以此来跟你做交易?”苏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任舟。 “不然呢?” “那你或许想错了。”苏夫人笑着摇了摇头,“无论你觉得我想借此来交换我自己的命或是那把湛泸,都错了。” “哦?”任舟目光一闪,露出不以为然之色。 苏夫人笑意盈盈地解释道:“你心里一定在想,世上哪有不怕死的人呢?这话固然不假,我也同样怕死,只不过我更怕输——将他们交给了你,我便一败涂地了,无论是面对你还是面对张一尘,都再难有翻盘的机会,到头来还是不免一死,就算拿到湛泸也没有任何意义。与其如此,我倒不如孤注一掷。” “张一尘?” 任舟咂了咂嘴吧,颇为玩味地说道:“他们好像并不能帮你对付张一尘。” “可是你能。” 苏夫人回答得十分笃定。 第五十八章 风云突变(上) 任舟像是因苏夫人的话而陷入了沉思,沉默了良久。 过了足足半晌,他才重新开口:“你应该知道,即使你不以他们要挟,我也一样是要对付张一尘的。” “那不一样。”苏夫人摇了摇头。 “不一样?”任舟语带戏谑,“莫非夫人也和他一样、动了当皇帝的念头?” 苏夫人嗔怪地横了任舟一眼:“我是诚心实意地跟你谈,当然不会提出这么强人所难的要求。” “既然是诚心实意,那么夫人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 苏夫人的眼中忽然闪出一道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重建夜枭。” “夜枭?”任舟一怔,“夜枭不还是握在夫人手中,又谈何重建呢?” “在我手中?” 苏夫人笑了起来,那是一种苦涩与凄怆参半的笑容:“要是真的在我手中,那么此时跟你讲话的便该是无颜公子、谭鸩或者其他的任何人,总归不是我自己。” “有名无实?”任舟有所明悟了。 苏夫人笑得更为无奈:“几乎连名都快要没了。”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任舟撇了撇嘴。 苏夫人答道:“如果是件容易的事情,我也不会请你出手了。” “我并非这个意思——”任舟斟酌着说道,“我是说,张一尘或许对你早有防备,更或许,他已经猜到了你的意图。” “什么意思?”苏夫人悚然色变。 这是她情绪变化最为激烈、也是最为明显的时候——无论是谁,一旦知道自己那些自以为隐秘的勾当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别人眼里,恐怕都不会无动于衷。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会找到这里?” “当然是跟着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来的。”苏夫人不屑地瞥了小冯一眼。 可任舟却摇了摇头:“即使没有他,我一样可以找到这里。” 苏夫人的眼光闪烁,一双鲜艳的朱唇已被她抿成了惨白。 她在等着任舟说下去,又像是在等着某种审判。 “是徐文昭告诉我的。”任舟沉声说道,“他告诉了我,你——以及那位疯乞丐,将要在这里见面。” 在说出这件事之前,任舟已设想过苏夫人可能出现的无数种反应,例如怀疑、惊诧、忧虑乃至绝望。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听完他的话以后,苏夫人居然会长出一口气。 “还不算太遭。”她喃喃地说着。 说完,见任舟面露不解,她又主动解释道:“这件事本就是我们约定好的,等到他在养心剑庐夺得湛泸以后在此见面,然后由我们暗地里将湛泸送到张一尘的手上,以防不测。” “所以,他只不过是对你起了戒心,而非掌握了你的动向?” “对极了。”苏夫人嫣然一笑。 “你的心未免放得太早了。” 这话不是任舟说的,当然也不会是小冯或是房梁上的刘佩琼说的。 这句话是从外边传进来的。 苏夫人再次变了脸色——遍布其上的,正是先前任舟以为会出现的恐惧和忧虑。 她能凭着简简单单的一声叹息辨认出任舟,也就同样能靠这么清楚的一句话认出说话者的身份。 任舟回过了头。 一个空洞的剪影由黑暗中慢慢走近,逐渐变得形象而具体,以致最终暴露在灯光下、完全展露了真容。 徐文昭。 没有人会料到他的出现,也同样没有人能猜得到他此来的意图。 所以每个人都忽然变得很紧张——哪怕是任舟也不例外,他微微侧开了身子,以免陷入前后夹击中。 即使这是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但他也不得不防备。 小冯更是把半截身子倚在了窗户上,甚至打起了哆嗦。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徐文昭,却像是对气氛中的沉重和紧张毫无知觉,仅在门口略顿了顿脚步,然后就继续阔步走了进来。 在经过任舟身旁的时候,他甚至还有余裕冲着任舟露出了一丝微笑——像是感激,可又夹杂着其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你的心未免放得太早了。” 徐文昭一直走到苏夫人面前才停下了脚步,然后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 苏夫人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恐惧、紧张和忐忑共同作用的结果。 好在,她还能控制得住自己,甚至还勉强挤出了一点笑容来:“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徐文昭面带微笑,语气平和,仿佛在说着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可当他说出那句话以后,每个人的表情都出现了一些不同的变化。 他说的是:“现在,我来了,你才可以真的放下心来。” 每个人好像都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可是每个人又都好像不太懂。 “张一尘无疑是个难缠的对手。”徐文昭微笑着继续说道,“而我却能为你们增加几分胜算。” “为什么?” 经过了最初的茫然,苏夫人下意识地露出了怀疑之色。 “因为张一尘的心腹是徐家,而非是我。”徐文昭回头瞥了任舟一眼,“没有人甘心充当一个无足轻重的弃子,尤其是在有选择的情况下。” “这好像是我昨天想要你明白的事情,可当时你无动于衷。”任舟眯起了眼睛。 徐文昭悠然答道:“因为那时你的胜算还不太大。” 任舟摸了摸嘴巴,不置可否地问道:“你认为现在的情况出现了变化?” “不然呢?”徐文昭反问。 他看了看任舟,又看了看苏夫人,想法已经昭然若揭——就像他先前说的“你们”,他无疑已将任舟和苏夫人视作了即将联手的整体。 可任舟却摇了摇头。 “你不愿意联手?”徐文昭有些诧异,“还是你自负可以独自击败张一尘、以及他身后的‘子正’?” 同样疑惑的还有苏夫人,不过徐文昭已将她的问题讲了出来,所以她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任舟,等待着回答。 任舟再次摇头:“我并不自负,无论是单独对付张一尘还是连带着‘子正’,我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那——”徐文昭更诧异了。 “对付张一尘已经是一件麻烦至极的事情,像这样的事情,做一次就足够了,我不想为自己找更多的麻烦。” 任舟洒然而笑,看着苏夫人说道:“你的野心也并不比张一尘的小多少,区别只在于势力大小而已。此时你自身难保、尚且想着要重振夜枭,之后呢?张一尘倘若失败了,恐怕再难有人制衡你,你又会想要做什么?接任北方绿林的龙头,还是干脆想当皇帝?到头来,击败了张一尘和‘子正’,又有了你苏夫人和‘夜枭’,这样的蠢事,我不想做,也懒得做。” 第五十九章 风云突变(中) 闻言,苏夫人与徐文昭交换了一下眼色,后者“哗”地一声将手中的折扇展开了。 “怎么?”任舟虽然仍是一副毫不在意的口气,却同样翻出了掌中刀来,“这就打算杀人灭口了?” “张一尘迟早会知道这件事,但他知道得越晚当然就越好。” 一边说着话,徐文昭一边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两步、将苏夫人让到了身后。 见状,任舟忍不住出言揶揄:“你倒是上道得很,只不过你是否高看了自己,亦或者是看轻了我?” 徐文昭面色一沉。 他当然知道自己绝非任舟的对手,可惜此时箭在弦上,已到了不得不发的时候。 他先是冲着空空如也的门外看了一眼,旋即又回头看向了苏夫人,以一种问询的眼神。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这种异变是由一连串的声音引发的。 最开始的时候是一阵窸窣的杂响,那是纸张破裂和朽木粉碎的声音。 紧跟着,原本倚靠在窗户旁边、正带着戒备和紧张之色观察着场中局势的小冯猛地发出了一声惊叫,而这声惊叫到了最高亢的部分却又戛然而止,做结的是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异响。 一只黝黑、肮脏却有力的手正紧紧地捏着小冯的脖子,令已然气绝的他不至于倒在地上。 小冯的手仍紧紧地抓着剑柄,却永远拔不出来了。 任舟的目光一凝,无声地叹了口气。 既是为了小冯,也是为了自己——就像是苏夫人可以凭借着声音认出说话者的身份那样,他瞧见了那只手,便已明白了那位不速之客是谁。 苏夫人的双眼放出了光,脸上也扬起了笑容。 气定神闲的笑容。 在这片诡异的沉默中,疯乞丐由那扇已被他打碎的窗户里钻了进来。 他甚至来不及清理自己身上沾着的碎纸和木屑,便急不可耐地抓向了小冯腰间的剑柄,却发现尸体的手仍牢牢地攫着剑柄,然后他又挨个地把那五根指头掰断了。 那柄剑终于落在了他的手里。 “好东西。”疯乞丐笑嘻嘻地说着,“比人命还要好得多。” 任舟静静地看着疯乞丐,仿佛已置身事外一样,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因为他忽然感到了一种深入脊髓的恐惧——他早该感觉得到疯乞丐在一旁窥伺,就像他早该发现徐文昭的到来。 可是事实上,他直到对方出其不意地击杀小冯的前一刻才警醒,也是在徐文昭发声时才有所察觉。 这让他不得不产生一些令他不寒而栗的猜想。 同时,也让他回想起了张一尘那句如同恶毒谶语的断言:“任兄的武艺,似乎已退步了不少。” 他曾一度认为这不过是对方用以挫败他信心的诡计——他曾在冰盘山庄里击败了对方即是明证。 可是,现在看来,好像又并非完全如此。 他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午梦”和“千山”,似乎是想借此拾回些许信心。 可惜,入手处只有一片冰凉。 乍见疯乞丐、闻见对方身上那种异味时,徐文昭微微露出了嫌恶的表情,但片刻以后他的表情就重归平静,甚而还露出了一种轻松惬意的笑容:“现在呢?以二对一,总归不算是小看了任兄吧?” “并非是以二对一。”房梁上忽然传出了一道声音,“徐大公子好像算漏了一个人。” 话音未落,刘佩琼便已翻身落在了任舟身旁。 任舟看了看她,露出了一抹感激的笑容。 “是你。” 徐文昭面色一寒。 刘佩琼笑嘻嘻地答道:“就是我了,徐大公子别来无恙啊。” 徐文昭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对于自己这位先订未娶的未婚妻,他或许并无太多男女之情,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占有欲。 到后来刘慎之上门取消婚约时,令他不快的原因或许不止是颜面受损,更紧要的是那种被人夺走东西却又无能为力的屈辱。 这当然是个错误。 人就是人,而非是什么东西,也永远不可能属于另一个人。 但大多数人都不免产生这种错误的想法,于是这种滑稽的错误便因“正常”而显得“正确”了——就像是其他许多错误一样。 好在,徐文昭虽然不认为自己错了,却还算是个有雅量的人——起码他自己是这样以为的,所以他仍打算给对方一个机会。 “任舟今天非死不可,但你不一定。”徐文昭紧盯着刘佩琼,沉声说道,“人的一生中会犯许多致命的错误,却很少有补救的机会,幸好,此时你的面前正摆着一个这样的机会。” “说得好。” 刘佩琼面露激赏、冲着徐文昭比了个大拇指,旋即又板着脸、学着对方的口气说道:“苏夫人今天非死不可,但你不一定。人的一生中——” “执迷不悟。” 徐文昭恨恨地打断了刘佩琼的话,表情变得十分难看,其中既有遭人奚落后的窘迫,也有一种复杂的失望。 而刘佩琼却不以为意地笑着说道:“你们几个对上张一尘尚且没多少胜算,却敢夸口要留下我们,甚至说得出来‘给我机会’这样的炎炎大话,简直是不知羞臊为何物了。” 闻言,苏夫人不怒反笑:“我的傻妹妹,瞧你也是有武艺在身的,怎么说出这样的外行话?如果今天单是任舟一人,我们当然奈何不了他,可偏偏多了一个你,情况就大为不同了。你不妨想想,无论是徐公子还是乞丐,你是哪一个的对手?等你真的险象环生了,任舟又是否能坐视不管乃至一走了之?”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刘佩琼转了转眼珠,露出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像是已然成竹在胸,“论起逃命来,任舟远非我的对手。退一步讲,即使你今天能留得住他,恐怕也难留下我。” 她说出这些话当然是自信满满——堂堂的南宫大盗如果连这点信心都没有,那就实在有负大名了。 可惜,整间屋子里,除了任舟以外,再无别人能够理解她这种信心的来源,所以先后露出了不屑之色,徐文昭更是冷笑了一声。 “多说无益,手底下见真章吧。”任舟终于开口了。 “还不急。”徐文昭的眼中闪过了一道狡黠之色,先前的急躁已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怪异的从容,“任少侠如果还有什么话要说,不妨趁着现在统统讲出来,否则的话,迟恐不及。” 任舟没有答话,而是以审视的目光看着徐文昭。 后者当然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着。 半晌,任舟才把目光挪开,改而看向了屋外的月光。 徐文昭戏谑地问道:“怎么?任少侠莫非起了赏月的闲心?” “不。”任舟摇了摇头,“我只不过是在想,你究竟在等谁。” “在等我。” 就如同徐文昭来时一样,这句话也是从屋外传来的。 有所不同的是,徐文昭只有一个,而此回来的却有两人。 任舟尽力地维持着自己的表情,以免叫别人——尤其是徐文昭——看出端倪。 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故作平静的外表下,他的心仿佛已沉入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渊薮中。 第六十章 风云突变(下) “任少侠,久违了。” 汤不名笑吟吟地跟任舟打着招呼,仿佛阔别已久的老友正在热情地寒暄着,没有丝毫敌意。 而他身旁的公孙先生则是抱剑在怀,沉默地打量着任舟。 “我早该想得到。”任舟摸了摸鼻子,“你会看在徐公子的面子上投靠张一尘,当然也就会看在他的面子上投靠苏夫人。” 汤不名毫无怍色地答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在这方面我很相信师兄的眼光。毕竟,还有谁的眼光会比商人的更准呢?尤其是徐家这样名重天下的豪商。” “有道理,有道理。”任舟连连点头,“但我只好奇一件事情。” “不妨直说。” “据我所知,从你师兄下定决心到现在也不过片刻的功夫,他是怎么告诉你们前来‘救驾’的呢?” “无需告诉,这本就是约定好的事情。”汤不名微笑着答道,“只不过中间出现了一丁点的变故,好在无伤大雅。” 任舟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苏夫人。 汤不名口中的“变故”,说的当然是原先打算借机除掉苏夫人,而现在却合而为一了。 任舟正是希望苏夫人能明白这个意思,而她也确实明白了。 只不过,在轻蹙了一下眉头之后,她瞬间又换上了一副笑容。 “既往不咎。” 苏夫人虽然没说话,但每个人都明白了她这种意思。 徐文昭更是露出了赞赏之色。 “那么公孙先生呢?”任舟不甘心地接着问道。 “当初他们找我合作,开出的价码是以湛泸换取我替他们杀三个人,这当然是笔划算至极的买卖——” 说到此处,公孙先生顿了顿,满含深意地看向了苏夫人:“只不过现在嘛……” “当然还是一样。”苏夫人面带笑容,飞快地答道。 任舟叹了口气。 “湛泸固然是一把难得的神兵,但以此换取公孙先生这样的高手相助,当然也称得上合算。”他喃喃地说道,“这么样看来,公孙先生要杀的第一个人就是在下了。”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但还不等苏夫人或是徐文昭开口,公孙先生便抢先答道:“还不一定——毕竟湛泸还没到我的手里,买卖当然也就没有生效。” “那不行!” 哪怕苏夫人以眼神示意,可疯乞丐却没半点交出湛泸的意思,反而把剑抱得更紧了些,一本正经地看着公孙先生说道:“我们见面也总算是缘分,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别跟神仙为敌的好。” 公孙先生一头雾水:“神仙?” “是了,神仙。”疯乞丐连连点头,“他是有大神通在身的,还曾指点过我,你想用这把剑去对付他是万万不可。” 苏夫人面露不豫,沉声说道:“乞丐——” 话音未落,乞丐忽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放声大哭了起来,泪水染着污泥在他脸上留下了道道黑痕,又被他以手背搅合着鼻涕、涎水抹得一片狼藉,看起来更为不堪。 “神仙?”刘佩琼以肩膀轻轻撞了撞任舟,语带促狭地说道,“你拿什么戏法晃了他的眼来着?” 任舟摇了摇头,同样是大惑不解——他当然明白所谓“神仙”的由来,可他不明白的是疯乞丐何以要在这样的关头不听调令、乃至装疯卖傻。 他当然不会认为疯乞丐是真的疯了——能听得出公孙先生的言外之意,这固然不能说明疯乞丐有多么聪慧,但起码可证明他绝不傻。 那么,疯乞丐便理该明白此时杀掉任舟对苏夫人而言是一件多么要紧的事情,也就不该从中作梗了。 任舟不动声色地仔细端详着每个人的神色,打算从此看出些端倪。 可惜,他什么也瞧不出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恰到好处的错愕、迷惑以及愤怒,疯乞丐此举显然出乎了他们所有人的意料。 “乞丐,你不听我的话了是不是?” 如果说先前苏夫人只是微露不豫,那么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便已是面如寒霜了。 任谁都看得出来,她正勉强压抑着满腔怒火。 可乞丐却仍是不管不顾地嚎啕着,伴着抽噎、嘴里翻来覆去说的都是“神仙”一类的话,混着浓厚的鼻音和气声,叫人听得既不真切也不明白。 “苏夫人。” 公孙先生清了清嗓子,主动开口道:“既然是做买卖,那我也不妨拿出些诚意来,先料理了任小子他们再谈也不迟。” 他这样讲,并非是因为他有多么识大体,只不过是在他看来、这实在像足了苏夫人与疯乞丐联手演给他看的一出戏,一个阳谋——湛泸已然落在了苏夫人手里,有徐文昭与汤不名在侧,他想强夺湛泸难如登天,而要拂袖而走,他又心怀不舍。 毕竟,那是湛泸。 所以他也只好“委曲求全”了。 “御下不严,叫先生见笑了。”苏夫人勉强笑了笑,“之后小女子一定将湛泸双手奉上,先生无需忧心。” 徐文昭咳嗽了一声,淡然道:“‘夜枭’的名胜,公孙先生想必还是信得过的。” 他的一句话,既为苏夫人解了围、免去了空口无凭的尴尬,同时又让公孙先生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于是后者干笑着答道:“那是自然的。” 苏夫人则递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同时向后退了两步,以便为三人围剿任舟留出余裕。 “先生剑法高妙,恰巧刘小姐是名门之后,在剑法一途想必也颇有造诣,二位正可趁此机会互相印证一番。至于任少侠,就交由在下与师弟料理吧。” 徐文昭说着话向旁边踱了几步,最终停在了任舟的身侧,与汤不名一前一左,已成合围之势。至于公孙先生,先前曾在任舟手上败过一阵,故而对任舟颇为忌惮,听见徐文昭这样安排自然是求之不得,不由分说便率先拔剑向刘佩琼攻来。 “剑上有毒,小心他的剑鞘。” 公孙先生抢先出手,而徐、汤也不肯耽搁,同时欺身向任舟逼近。仓促之间,后者只好没头没尾地低声向刘佩琼嘱咐了一句,也无暇确认对方明白与否便分别伸出双手向着已到左近的两柄折扇拂去。 在云梦水寨中,汤不名曾亲眼瞧见过任舟出手,是以深知对方这一招看似随意、实则蕴含莫大威能,当下也不敢托大,拇指一拧、扇子“哗”地一声展开,恰以扇骨抵住了“午梦”;而另一边的徐文昭则是手腕一翻、将扇子改为平举,让过了“千山”以后改而握在了扇子的中央,手腕往前一送、作势要拿扇柄去打任舟的手腕,却被后者险之又险地躲过了。 两人的应变不一,却同样迫得任舟无功而返。 第六十一章 苦战 不过片刻,任舟与徐、汤二人交手已到十招。 三人均是使用短兵,交手时既无光影闪动,声音也大都细不可闻,所以个中凶险绝非旁观者所能清楚的——这才是真正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方寸之间杀机重重,稍有不慎便会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所以三人均是全神贯注,短短一盏茶的时间,三人的额头上便都渗出了滴滴细汗。 身处围攻之中的任舟虽然不算狼狈,却也失去了以往的从容,一是因为徐、汤二人师出同门、配合无间,令他在攻守时掣肘颇多;二则是因为他心怀疑虑,还要分心观察着刘佩琼那边的情势。 好在,有赖天道谷功法非凡,令他颇有料敌机先之能,因此并未全然落于下风,反而凭着奇招迭出、险些伤了汤不名——他甚至已经将汤不名的领口割开了,却因徐文昭及时施援而被迫变招。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重振旗鼓的汤不名经历过这一回险死还生以后,出手更为小心谨慎,这固然为任舟留下了些许余裕,却也同样让他丧失了一招制敌的良机。 于是三人的缠斗愈发焦灼起来,胜败一时难料。 苏夫人紧蹙着眉毛、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紧盯着身影不断交错的三人,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看得专心致志,可惜囿于武功低微、见识短浅,一时也分不出高低来。 所以她只好转而看向了另一边。 相较于任舟三人,刘佩琼与公孙先生俱是使用长剑,动起手来光影闪动、大开大合,显然要热闹不少。 但苏夫人却并未因此而感到多么快活,反而将眉毛拧得更紧了——哪怕她的眼光有限,却也能明白地瞧出来此时公孙先生已完全落于下风,仅有招架的功夫,却无还手之力。 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公孙先生——”她半是担忧半是怀疑地喊了一声。 “不妨事!” 公孙先生先是格开了刘佩琼迎面刺来的一剑,然后微微侧身、以剑鞘挡下了对方由肋下削来的变招,才算勉强得了些喘息之机,倒退了一步、飞快地答道:“小妮子不简单,已尽得乃父真传,要收拾她恐怕还要片刻的功夫。” 这番话说得口气不小,可也算是实情——甫一交手时,他因心怀轻视而未尽全力,反而叫刘佩琼抢占了先机,以至落于被动;不过,刘佩琼与人交手的经验毕竟有限,变招时不免略显生涩,如非是他顾忌自身安危、不肯行险取胜的话,恐怕此时的局面便要调转过来了。 闻言,苏夫人心下稍定,改而看向了疯乞丐,却见他已止住了哭泣,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任舟三人交手,时不时还咧开嘴笑一下,就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在观赏着一出精彩的木偶戏那样乖巧而愉快。 “你在笑什么?”苏夫人慢慢地踱了过去,压低声音问道。 不同于苏夫人的小心翼翼,疯乞丐说起话来肆无忌惮得多,声音也大了不少:“他们两个好不要脸,居然围攻孔老爷,最要紧的是还没占上风,实在是输人又输阵。” 言讫,他又“嘿嘿”地笑了几声。 苏夫人猛然色变,觑了公孙先生一眼、发现他未露异色之后,狠狠地在疯乞丐的头上拍了一下:“乱说什么?你难道瞧不出来任舟已只剩下招架的力气了?” 她既气疯乞丐刚刚不识眼色,又气他现在出言惑乱军心,所以这一下卯足了力气、打得结结实实。 疯乞丐负痛轻哼了一声,捂着脑袋揉了揉,不服气地说道:“本来就是这样的。两个笨蛋,一个的衣服被孔老爷割了三个口子、连喉咙都差点破了,另一个叫孔老爷踹了一脚,合起伙来也只不过是打了孔老爷一下,实在是丢人。” 苏夫人将手扬起来、作势又要打,可转念一想以后,她又放下了手,板起脸来说道:“你这么聪明,就上去帮一帮他们吧。” “那不行,那不行。”疯乞丐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样。 苏夫人咬着牙问道:“为什么?” 疯乞丐想了想,指着自己的脸一本正经地答道:“我脸上脏兮兮的,怎么好去见神仙?到时候神仙觉得我亵渎了,降下天雷来,轰隆一声,咱们都跑不了。” 说完,他好像真的颇为恐惧似的,非但没有起身,反而又向后蹭着退远了些。 这回苏夫人并未再催,反而是仔细地打量起了疯乞丐。 片刻之后,她才轻启朱唇、冷声问道:“为什么?” 疯乞丐像是叫自己吓得惊魂未定,牢牢地抱着湛泸、瑟缩成了一团,并未回答。 苏夫人又迫近了一步,刚要再问,忽然听见两声不分轩轾的布匹撕裂声,急忙回过头去。 就在她回头的须臾之间,又是“刺啦”一声传来。 任舟的身上多出了两道伤口,一道在胸口,足有三寸长,看起来鲜血淋漓;一道则在右臂,仅有一寸长,却深可见骨。 苏夫人不禁面色一喜。 毫无疑问,那两道口子正是叫徐文昭与汤不名所用的折扇割出来的。 徐文昭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胳膊上的伤口,又抬头看着任舟,沉声道:“你分心了。” 任舟默然。 正在此时,一旁猛然响起了一道刺耳的金铁交击声,紧跟着便是一阵长剑落地的脆响。 一柄狭长的宝剑抵在了刘佩琼的咽喉处,握剑的是一只跟胳膊一样干枯瘦弱的手,而她自己的短剑已落在了一旁。 “我已说过了,片刻的功夫足矣。”公孙先生得意地说道。 “佩服,佩服。”苏夫人脸上带着同样得意的笑意,恭维了两句之后,便回身从疯乞丐怀中拿出了湛泸。 这回疯乞丐倒是没再阻拦,任由苏夫人将剑拿走了。 “宝剑赠英雄,像是公孙先生这样的高手,使起来‘湛泸’这样的名剑才最合适。”苏夫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款款向着公孙先生走去。 而后者则以一种毫不掩饰的贪婪目光盯着被苏夫人捧在手中的神兵,连手中的剑也因激动而有些颤抖。 任舟侧过头、看了刘佩琼一眼,却发现对方面色惨白,正以希冀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又扭回了头。 他已败了,败得一目了然。 哪怕他还没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却也相去不远了——即使他还能勉强与徐、汤再做周旋,也难以在公孙先生的虎视眈眈下逃出生天。 更何况,此时公孙先生的那把剑就好像抵在他自己的死穴上,令他动弹不得。 他已无计可施了。 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无论是汤不名还是苏夫人,脸上都挂起了得胜的笑容,看起来畅快而轻松。 然而,就在苏夫人走到大殿的正中央时,一道猛烈的狂风忽然从洞开的大门吹了进来。 伴着一阵骇人的呼啸,以及一个漆黑的人影。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以前,那道人影便已经过了苏夫人的身旁。 风停了。 苏夫人的身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她的头颅,仍带着一丝笑意、一丝愕然以及一丝恐惧的表情,落在了她的身体旁边。 “果然好剑。” 后来者叠指在剑身上用力一弹,湛泸随之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嗡鸣。 第六十二章 生路 徐文昭一动不动。 他同时感觉到了两道凉意正从他脸上和后背传来——他的后背在瞬间便已叫冷汗浸透了,而脸上和胸前则满是从苏夫人的脖子里喷涌而出的血液。 血当然是热的——粘稠而温热,正一点点地从他的额头、眉梢滑过他的脸颊,然后又一点点地流到他的脖子里。 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血液的温度,以及血水在他的肌肤上滑动而产生的瘙痒。 但他又好像什么也感受不到,或者说那些清晰而具体的感受传进他心里以后就纠集而成了一种纯粹而混沌的恐惧、一种彻骨的寒意。 他一动不动,一动也不能动,一动也不敢动。 他的四肢百骸仿佛在一瞬间就叫那种名为恐惧的寒冷给彻底侵蚀了。 因为就在对方抬起头的一瞬间,他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对方脸上的那道疤痕——从右耳上方延续到左耳下侧、途径鼻梁的疤痕。 “久违了。”张一尘面带微笑地冲徐文昭打着招呼。 如果不谈那道扭曲翻滚的伤疤,那么他看起来实在和善极了。 可徐文昭的喉头翻动了一下,并未答话。 “实在是巧极了。”张一尘并未强求,而是分别向着屋中的其他人看去,“你们都在这里。” 于是,无论是刘佩琼还是汤不名,脸色都立刻变得跟徐文昭一样难看。 张一尘最终看向了任舟,饶有兴致地说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怕。” “大概是因为我已经死定了吧。”任舟同样微笑着说道,“死在谁的手上都差不太多。” 张一尘仿佛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转而看向了公孙先生:“那么你呢?” 后者板着脸答道:“我知道你是张一尘,不过你最好听我一句劝。” “什么?” “把剑放下。”公孙先生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已经是我的东西。” 他的话是对着张一尘说,可眼睛看着的却是被张一尘握在手中的那把剑。 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剑,黑得朴实无华,却又黑得光耀夺目。 即使相隔甚远,可是在看着那把名重天下的神兵时,每个人却又似乎都能感觉得到由它传来的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锋芒。 公孙先生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像是激动,又像是恐惧。 他的眼神中尽是不顾一切的狂热。 然后,他放开了刘佩琼,以手中的长剑遥指张一尘,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重复道:“放下。” “你还不配用它。” 张一尘笑着答道。 一种充满了不屑的笑容。 公孙先生的脸色蓦然变得苍白,又在转瞬间变为了通红。 他张牙舞爪地冲着张一尘飞身扑去,就像是一头雄狮为了抢夺猎物而不顾一切。 任舟默默地叹了口气,然后略带不忍似的,轻轻合上了眼睛。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公孙先生已经倒在了地上,而张一尘正在把湛泸从尸体的喉咙间拔出来。 “果然好剑。” 张一尘再次叠指而弹,剑尖上的血珠也应声滚落在地。 汤不名的脸色变得煞白。 他没有想到——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想到——堂堂的公孙先生就这么死在了张一尘手里,甚至连一招也没走过。 究竟是因为张一尘的功夫已臻化境,还是因为他手中的神兵无可匹敌? 汤不名不知道。他只知道,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非他自己能够对付的。 所以他偷偷看了徐文昭一眼。 可惜,后者好像忽然变成了一具木偶,没有声息,更没有动作,只是呆楞楞地站着、看着,对周遭的一切——无论是公孙先生的死还是张一尘的言语——都毫无反应。 “你呢?” 张一尘的声音再次响起。 汤不名悚然而惊,抬起头时,发现张一尘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我——” 汤不名只说出了一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只觉得自己的喉咙仿佛已经叫什么东西给塞住了,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至极。 紧跟着、他双膝一软,但还不等他跪在地上,便已叫人扶住了。 徐文昭站在了他的身边。 “师兄——”汤不名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 “已经迟了。”徐文昭的面色并不比汤不名的好看多少,语气却比他要镇静得多,“你即使把头磕破了,他也一样不会放过你。” 张一尘静静地听着二人的谈话,一言不发,表情和目光中尽是戏谑。 “所以呢?”半晌,他悠然问道,一边说话,一边意有所指地来回扫视着徐、汤二人手中的折扇,“你们打算就此认命,还是做最终一搏?” 汤不名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折扇握得禁了些,青筋毕现。 可他的身旁却传来了一声轻响——徐文昭的扇子已经掉在了地上。 “我们已必死无疑了。” 迎着汤不名讶异的目光,徐文昭笑了笑,镇定自若地解释道:“既然同样是死,又何须为张龙头增添额外的趣味呢?” 汤不名仍然不明白。 “我向来不喜欢杀那些无意求生的人——在我看来,他们并不能真的算是死在我的手上,这无疑会让‘主宰生死’的趣味大打折扣。” 张一尘主动解释了起来,然后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你果然很了解我。” “这也是难免的。毕竟我们共事的时间已然不短,而相识的时间更长。” 说完,徐文昭忽然笑了起来,显得轻松而愉快,就像是获得了某种胜利那样——事实上,单就破坏了张一尘的兴致而言,他确实已经赢了,而且只要他愿意,便可以保证张一尘永无反败为胜的机会。 而他显然非常愿意,因为他不但将自己的兵器扔在了地上,而且还挺起了胸膛,目光灼灼地看着张一尘,又伸出指头、在自己的左胸处比了比:“我和别人也没什么不同,或者,你要是不放心,也可以在这边补上一剑。” 说着话,他的手指又移到了右胸。 “我们确实已认识了很久——” 张一尘喃喃说道。 然后,他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长剑。 一片漆黑的剑脊上正映着他自己的倒影。 他的手指轻轻地在剑脊上逡巡抚摸着,就好像在轻抚着自己的脸颊。 最终,他喟然长叹,忽然用力地将湛泸收归了鞘中、然后连鞘一起扔在了地上——就像是徐文昭刚刚做的那样。 “——久到连我自己都不免生出了某种错觉,比如把你当做朋友。” 说着话,他忽然背过了身去。 他的意思好像已经非常明显了。 徐文昭与汤不名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表情和眼神中看到了惊疑不定的茫然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多谢张龙头。” 汤不名清了清嗓子,乍起胆子叫道。 张一尘毫无反应。 第六十三章 还珠 极端的悲喜在汤不名的心中翻涌激荡着,令他几乎站立不稳。 “走吧。”他悄悄地对徐文昭说。 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他在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有多么颤抖。 任舟眉头紧锁地旁观着这一切。 他本能地觉得有一些不对,可又不能说出来具体不对在哪。 所以他面对着刘佩琼疑惑的眼神时,只能轻轻摇头,同时摆了摆手、以暗示对方静观其变。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汤不名提出了那个现在看来合理至极的建议以后,徐文昭却默默地摇了摇头。 “什——什么意思?”汤不名诧异,诧异得有些磕巴。 徐文昭再次摇了摇头,只不过这回的表情更要比先前笃定得多:“我走不了,你也一样。” “可是——可是——” 汤不名来回地看着张一尘的背影以及徐文昭,结结巴巴地“可是”了两回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到了最后几乎已带上了哭腔。 他急,也怕。 无论一个人的手上浸染了多少献血,在他自己真正面对死亡时,恐怕也很难心如明镜——或许,杀过的人越多,反而就会越恐惧死亡,就像是越是富有的人便越会惧怕贫穷一样。 所以他才会格外的焦急,格外地渴望摆脱这种恐惧。 “你忘记他刚刚说过的话了么?” 徐文昭的笑容异乎寻常的恬淡,甚至还夹杂了一些得意——就像是看穿了别人的把戏那样。 汤不名当然没有忘,只不过仍怀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而他显然不愿意坐视幻想破灭,所以他猛地推开了徐文昭,冷笑了两声。 “一派胡言!” 他一边大声地叫嚷着,一边偷觑着张一尘,在发现后者全无反应以后,他似乎信心大定。 “堂堂的张龙头,当然不会出尔反尔,我看你是自以为是到昏了头的地步。” 他又冷笑着说道,然后,他阔步向着门外走去。 他的步子很大,也很快。 门外的黑暗照在他的眼中却仿佛是无穷的光明。 可惜,他再快也快不过张一尘的剑。 即使那把剑并未真的伤害到他,甚至还藏在鞘中,可是当他看到那柄剑横在自己胸前的时候,立刻一动也不敢动了。 “张龙头——” 他打起了摆子,两滴冷汗从他的额头流进了眼睛里,为了抵抗这种不适,他只好拼命地咬着牙。 “你想活命?”张一尘面带微笑地欣赏着汤不名的表情。 汤不名飞快地点了一下头。 “好得很。” 张一尘牢牢握着剑柄,猛地用力一抖、发出了“呛”的一声,剑鞘应声飞出,露出了漆黑的剑身来。 汤不名的面色更苦,忍不住回头看了徐文昭一眼,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只要你能接得下我一剑,你自然能够活着走出去。” 见汤不名面露怀疑,张一尘又解释道:“刚才我并没有给你任何承诺,这是第一个。” “好。” 汤不名不相信,却又不得不信,因为这已是他唯一的机会。所以他咬着牙应了一声,同时抽身后退了两步,“哗”地一声、将手中的扇子展开,摆出一副凝神戒备的态势。 “还不急。” 张一尘却把剑垂在了身侧,看着徐文昭说道:“等我先解决了另一件事也不迟。” 汤不名没有答话,仿佛是生怕一开口便要暴露出全部的怯懦和恐惧、令他辛苦积攒的一丁点信心倾泻一空。 所以他仍是紧咬着牙,全神贯注地看着张一尘持剑的那只手,甚至无暇去关心徐文昭的死活。 “动手吧。” 看着已走到面前的张一尘,徐文昭不疾不徐地说道。 “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也可以获得跟他一样的机会——” “不必了。” 徐文昭又露出了那种略带得意的笑容,坚持道:“动手吧。” 言讫,他便合上了眼睛,脸上的表情是一种难以言述的平静,仿佛真的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又或许在他决心投靠在苏夫人那一边的时候,便已想象过这样的局面,因此才早有准备。 过了足足半晌,张一尘就那么呆立着,既没有动作,也没有声音。 任舟从未见过张一尘露出这样的表情,像是有些愤恨,但又有些惋惜,他的眼睛不时地眯起来,鼻翼一开一合地扇动着,面颊上的肌肉也间或抽搐一下。 他用力地捏着剑柄,更用力地抿着嘴巴,就像是生怕说出什么会令他自己后悔的话一样。 他看起来既不平静也不决绝,似乎根本就没有下定决心。 他会否网开一面呢?面对着他眼前那位或许是为数不多的、可算是“朋友”的人? 任舟思忖着。 然后,他就看见了张一尘的答案——不会。 那道漆黑的剑影笔直地刺入了徐文昭的胸膛,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任舟清楚地瞧见,就在张一尘提起剑、将要刺出的那一刹那,徐文昭的身躯略微向后仰了仰——他大抵还是怕死的吧? 这就像先前任舟想到过的无数问题一样,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张一尘默默地拔出了剑,转身看向了汤不名。 汤不名也同样看着他。 “准备好了么?”张一尘不动声色地问道。 汤不名吞了一口唾沫,勉强点了点头。 “好得很。” 张一尘再度笑了起来。 然后他就再次出手了——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话音未落,甚至连他的笑意还没完全消散。 汤不名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他的眼中只剩下了那种褫夺了一切光明的、令人压抑以至窒息的黑暗。 那是他所能瞧见的、最终也是唯一的景色。 他的扇子仍旧打开着,却连招架、挥舞的机会也没有,便连同着他的躯体一起沉重地倒在了地上。 沉默。 沉默中,张一尘长叹了一声,颇为萧索的将湛泸收回了鞘中。 然后他将湛泸、连同着剑鞘一起抛到了任舟的脚下。 “拿回去给薛中平。” 迎着任舟和刘佩琼诧异的目光,张一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淡然地解释道:“这把剑确实是天下无双的神兵,可惜我要的并非是这把剑本身。” “而是它所代表的、天降大任的寓意。”任舟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你当然不肯让人家说你得来湛泸的方式不明不白,更不愿意失去这种展示武德的良机。” 张一尘没有回答,但他那种赞许的表情无疑是肯定了任舟的猜测。 “可是徐文昭已经死了——” “可我还活着。”张一尘斩钉截铁地说道。 顿了顿之后,他再度看向了苏夫人的尸首。 “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她。” 这是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没头没尾,莫名其妙。 然后他就消失在了广阔而无穷的夜幕中。 没来由地,任舟忽然想起了徐文昭在齐云号中对他说的那句话。 “为仇恨所驱使的男人会变成傻子。” 第六十四章 死因 “嘿——嘿——嘿——” 一连串的怪笑打破了因张一尘离去而遗留下的寂静,也让陷入沉思的任舟与刘佩琼猛然回神。 疯乞丐还活着,仍旧坐在地上,脸上满是怪诞而肆意的笑容,看起来和天底下任何一个疯子都没什么两样。 “孔老爷,你果然是个了不起的神仙,居然还能召唤出天兵天将!”疯乞丐揩了一把因开怀大笑而流淌出的涎水,一本正经地看着任舟,“我就说他们不是你的对手,他们还偏偏不信,果然遭了报应,嘿嘿嘿……” 说到最后,他又笑了起来。 任舟忍不住看了一眼苏夫人那颗孤零零的头颅。 她自以为已经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了,可惜到头来还是棋差一招。 “张一尘并没有杀他。”刘佩琼有些惊讶、又有些不解。 “当然。”任舟沉声说道,“因为他不是个疯子。” 闻言,疯乞丐拍着巴掌、咧开嘴笑了起来:“我当然不是疯子,谁要是觉得我疯了,那么他就比我还要疯。” 刘佩琼四顾着满地的尸体,有些明悟了:“就是他通风报信?” “显而易见。” 任舟弯下腰,将湛泸拾了起来。 “好啦。”疯乞丐振衣而起,“天色不早了,大侠大小姐也该休息了,我也不耽搁两位了,请便吧。” “请便?”刘佩琼一怔,“你这话怎么听着像是逐客一样?” 疯乞丐瞪起了眼睛:“当然是逐客,否则我怎么好睡觉呢?” “你就睡在这里?”刘佩琼四处看着,面露惊愕之色,“跟这么多死人一起,你也不怕中邪,尤其是——” 她指着苏夫人的头,撇了撇嘴,没有说完话,但意思已经明显得很了。 那颗落在地上的孤零零的头颅,即使在这满屋的死尸之中也显得尤其突兀。 疯乞丐又嘿嘿地笑了起来:“你好端端地说什么疯话?中邪左右不过是要失心疯,我都已经疯了,还怕什么中邪呢?” 刘佩琼皱着眉毛:“你不是才说过你没疯么?” “只有疯子才会相信其他疯子的话。”疯乞丐一抖衣服,“你瞧瞧我的样子,谁要是觉得我没疯,那他就是傻子。” “你——” 刘佩琼气急,却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了。 任舟盯着疯乞丐看了半晌,忽然问道:“张一尘为什么没有杀我?” 这问题来得突兀,可疯乞丐回答起来却不假思索:“那当然是因为他已喜欢上你了。” 任舟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没有再问,而是冲着汤不名的尸体走了过去,上上下下地仔细检查了起来。 一边看,他一边随手从汤不名的衣服上割下了几条碎布。 “你在做什么?”刘佩琼也凑了过来,瞧着任舟的动作,不由有些疑惑。 “包扎。”任舟头也不抬地答道。 刘佩琼翻了个白眼:“那你在看什么?” “看他的伤口。” “伤口?”刘佩琼也蹲了下来,仔细观瞧了半晌,“可是他连血都没流,哪来的伤口?” “所以才更要看看他究竟是怎么样死的。” 说着话,任舟伸出手在汤不名身上摆弄了一番,一会看看脖子,一会又检查一番胸口,甚至还将汤不名紧咬的牙关撬开了、冲着里边观察了半晌。 最终,任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看着汤不名陷入了沉思。 见状,刘佩琼忍不住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没有伤口,也不像是中毒。”任舟的双手无意识地揉搓着。 “那他是怎么死的?”刘佩琼偏着脑袋想了想,“莫非是张一尘那一剑虽然没有刺在他身上,可剑气已经侵入到他的体内、将他的五脏六腑击碎了?” 任舟苦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汤不名的嘴巴,答道:“不谈张一尘的内家功夫有没有练到‘寄物成形’的那一步,就算真像是你说的那样,那么汤不名的嘴巴里也该有逆流而出的血液。” 刘佩琼把脑袋探过去看了一眼,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现,于是有些不服气地问道:“那你觉得他是怎么死的?” “可能是吓死的。”任舟抿了抿嘴巴、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吓死?” 刘佩琼下意识地想要表示自己对这种猜测的不屑,可是在见到任舟的那种表情以后,又觉得他并非玩笑,于是乖巧地闭上了嘴巴,等待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其实先前我在见到陆振豪的尸体时就有过这样的猜测,只不过未敢断言,现在看来,他们的死状如出一辙,又都是死在了张一尘手上,或许死因也是一样的。” “你的意思是,陆振豪也是吓死的?”刘佩琼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任舟笃定地点了点头。 “你真的不是说笑么?”刘佩琼仔细地观察着任舟的表情,想要从其中找出些许笑意。 可她失败了,任舟看起来异乎寻常的认真。 “无论是陆振豪还是汤不名,都可算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怎么可能轻易被吓死?这听起来未免有些像是天方夜谭了吧?” “轻易?”任舟笑着摇了摇头,“我初出茅庐的时候四海漂泊,曾经见过一桩怪事。其时我正坐在一间茶肆中休息,忽然瞧见一个人骑着马在路上飞驰,速度极快。这原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当时路上的行人并不多,在听见马蹄声以后也大多来得及闪开,所以我也没放在心上。可就在他将要路过茶肆门口的时候,忽然有个年轻人跟同伴耍笑着从茶肆出来,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位骑士——” 讲到此处,任舟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也跟着低了许多:“而我当时全然没有意料到这种情况,再想出手救人时已太迟了。” “他被撞死了?” “他死了,却不是撞死的——紧急关头,骑士奋力拉拽缰绳,虽然不足以叫奔马止步,却也稍稍偏开了些、几乎是擦着那个年轻人的袖子跑过去的。” 任舟再次叹了口气:“可他还是死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被活生生地吓死。” “可这毕竟有些不同吧……”刘佩琼嗫嚅着看向了汤不名。 “没什么不同的。” 任舟站起身来,笃定地说道:“那个年轻人自以为躲不过那匹马,而无论是汤不名还是陆振豪,恐怕都不会觉得自己躲得过张一尘的那一剑。” 话音未落,任舟猛地伸手向着刘佩琼的脸上抹去,指间寒光闪动,竟是已将掌中刀捏在了手里。 刘佩琼惊慌之下跌坐在地。 “你干什么?”惊魂未定地喘了两口气之后,刘佩琼十分不满地嚷道。 “没什么,只不过是给你演示一下而已。”任舟手腕一翻,已将刀收了起来,“我未尽全力,你也明知我不会杀你,却还是不免吓成了这样,也就不难想象他们会有多么恐惧了。” 刘佩琼用力地翻了个白眼。 第六十五章 佛见喜 “嘿嘿嘿,看也看了,打也打了,大爷大奶奶也该滚蛋了吧?”疯乞丐打着呵欠催促道,“夜里山路难走,小心走得迟了叫山上的妖风卷走。” 任舟答道:“恐怕还不行。” 疯乞丐瞪着眼睛问道:“怎么?你们神仙也没处安身吗?” “当然不是,只不过我们还有些事情没说清。”任舟摇了摇头。 “那就赶紧说。” 疯乞丐又打了个呵欠,站起了身,摇摇晃晃地走到苏夫人的尸首旁,忽然俯身捞起了苏夫人的头颅来,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嘿嘿地笑了起来。 “你在笑什么?”刘佩琼看得不寒而栗,不由眉头大皱。 疯乞丐抓着头发、冲着刘佩琼晃了晃,答道:“捡到了好东西当然该开心——像这样漂亮的枕头,恐怕没几个人有福消受。” 刘佩琼打了个寒颤,面色有些发白,好像要忍不住吐出来了。 任舟干咳了一声,说道:“你也不必装神弄鬼了,只需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们即刻就走。” “就在偏殿里边。”疯乞丐随手将苏夫人的头抛到了供桌底下,懒洋洋地说道,“天亮之前应该能醒得过来。” “醒过来?” “谭老儿为了显能耐,下手重了点。” 说着话,疯乞丐随手将供桌下边的那箱银子推开了,竟然真的施施然枕在了苏夫人的脑袋上。 刘佩琼立刻转过了身。 “多谢了。” 任舟不动声色地说完,转身要走,却又被喊住了。 “为了显得一视同仁,谭老儿下毒的剂量是一般多的。不过嘛,那两个男的身强力壮,养心剑庐的女娃也有功夫傍身,唯独你那位小情人——” “什么意思?”任舟豁然转身。 “嘿嘿嘿,谭老儿实在是狠极了。不过嘛,我听说大哥已叫谭老儿给他们解了毒,只不过是毒性——嘶——毒性……” 疯乞丐忽然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有些赧然地说道:“毒性淤积在他们体内,一时拔不出来,就算醒了,也要养几天。尤其是你的情人,谭老儿特意留了个方子,说是把‘佛见喜’和你们天道谷特产的‘断肠草’混在一起,吃个三天就差不多了。” “是断续藤吧?” “对极了,断续藤。”疯乞丐连连拍手,笑逐颜开。 任舟动了动嘴唇,深深看了疯乞丐一眼,最终一言不发地径直离开了。 刘佩琼自然是紧随其后。 ****************************************************************************************** “怎么样了?” 刘佩琼将桌子上的油灯拨亮了些,又轻手轻脚地靠到了床边。 “并无性命之虞,但是——” 但是也无好转的迹象。 任舟看着唐象瑶,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问道:“他们三个呢?” “薛先生派了弟子去照顾他们,应该没什么大碍。” 任舟点了点头。 话音未落,忽然有人轻轻地叩了两下房门,紧跟着有人问道:“任少侠歇息了么?” “还没。” 一边答话,任舟一边将门开出了一道缝隙。 门外站着的是薛中平。 “刘小姐也在。” 薛中平微微颔首致意,然后又看向了任舟:“可否说上几句话?” “当然。”任舟勉强笑了一下,侧过身子、将对方让了进来。 薛中平循例先看了一眼唐象瑶。 沉默了片刻以后,他才说道:“莘儿已经醒转了。” “这么快?”任舟目光闪动,“那另外两位呢?” “还没有,但是应该快了。” 任舟下意识地皱起了眉毛,却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不对,只好点了点头。 于是薛中平继续说道:“我本来想要问问细情,可惜莘儿先是生了重病,又中了谭鸩的毒,这几天一直是浑浑噩噩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什么问题么?” “很多问题。”任舟的表情变得愈发奇怪,“例如,姜小姐身染重疴,理该比别人更虚弱才是,可为什么却先醒来了?” “这——”薛中平略一沉吟。 所谓“关心则乱”,姜莘是其门下弟子,他对姜莘的感情也就理所当然的要比旁人深厚些。眼见爱徒无虞,他先前只顾着高兴,却没发现这种异常,此时听任舟说出来,不禁也跟着蹙起了眉。 “你的意思是……”薛中平试探着问道。 思忖了片刻,任舟摇了摇头:“这也并不能说明什么。毕竟张一尘绑下他们几人,也是为了缚住我的手脚,当然不想轻易闹出人命来,所以谭鸩在给姜小姐下毒时——” 他忽然砸了咂嘴,没有接着说下去。 “刻意控制了剂量?” “可是疯乞丐先前说过,谭鸩对他们是一视同仁。”刘佩琼插话。 正是因为忽然想起了此事,所以任舟才没把话说完。 气氛一时陷入了僵持的沉默中,任何猜测都因缺乏事实的支持而显得苍白。 半晌,薛中平喟然长叹:“多想无益,不妨等到明天再问他们三人也不迟。” 无论是任舟还是刘佩琼,面对这种“和稀泥”一样的提议也只好同意,因为他们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顿了顿之后,薛中平接着说:“至于所谓‘佛见喜’,我从未见过,却听人讲起过。” “谁?” 薛中平并未回答,而是咳嗽了一声,轻唤:“进来吧。” 话音未落,邓穷便快步走了进来。 不等叙完礼,任舟便迫不及待地问道:“邓兄知道这‘佛见喜’是什么东西?” 邓穷点了点头:“在下儿时体弱多病,还曾因故中了蛇毒,危在旦夕。针石无果后,家母只好到‘迦叶寺’中拜佛祈灵,还受赠了几朵婆罗花。” “婆罗花?” “不错。”邓穷肯定地说道,“眼见我已是奄奄一息,家母便以那几朵花煎水喂我服下,原本只是病急乱投医,不想我竟然真的就此痊愈,甚而身体强健、更胜往昔。后来家母再到迦叶寺中还愿,曾听人讲起过佛祖‘拈花一笑’的故事,其中的‘花’即是‘婆罗花’了,所以寺僧多叫它做‘佛见喜’。这件事过去了十几年,后来我也再没听人说起过这个名字,几乎快要淡忘,还是因为师父问及才想起来了。” 任舟大喜过望,几乎要即刻夺门而出,好在一旁的刘佩琼不像他那么忘形,替他问道:“这迦叶寺所在何处?又有又有几株婆罗花?花期如何?” 邓穷显然对此早有准备,飞快地答道:“迦叶寺就在杭州城中,如果任少侠想去的话,明日一早我可以代为引路。只不过我也不清楚花期,而且据我所知,整座杭州城中仅有一株婆罗树。” “那岂不是说如果花期未至的话,别处也没有备用的?”邓穷的话仿若一盆冷水当头浇在了任舟的脸上,令他的笑意为之一凝。 邓穷觑了薛中平一眼,略带无奈地点了点头。 第六十六章 夜访 迦叶寺。 正殿门额上那朱漆金印的“妙相庄严”四个大字就如同门前那鼎巨大的香炉一样,因风吹雨打而显露出了斑驳的裂痕。 无论是燃着长明灯的正殿中,还是两侧漆黑的厢房里,俱是一片阆寂。除开微风穿门过户时发出的近似呓语的“吱哟”声,只剩下黑暗的角落里间或传出的窸窸窣窣的轻响,那是老鼠或者其他动物穿行时的动静——这里于它们而言无疑是一处梦寐以求的乐园。 院中那棵唯一的、巨大的婆罗树下,站着一位身穿月白色长跑、手持锡杖的和尚。 他静静地看着面前那棵树,看着那道道蜿蜒曲折的纹路,仿佛是在参详某种晦涩深奥的梵经那样,全神贯注、一丝不苟。 可他似乎并非全然像他看起来那样闲适,那样认真。他的手牢牢抓着那根锡杖,以至青筋暴起、骨节苍白,他的耳朵也不时地轻轻抖动一下,像是不胜那缕缕萦绕在他身侧的微凉夜风。 他在听,也在等。 他在听什么?又在等什么? 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确切的答案来。 他只知道,自己已经这么等了足足五个时辰。 等待无疑是件痛苦的事情,而漫无止境的等待所带给人的痛苦更甚。 好在,他有足够的耐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耳朵再次轻轻抖动了一下。 与以往不同的是,此回他深吸了一口气。 一股凉意从他的鼻子传进了他的脑袋,又一路游走到了四肢百骸,令那种因长久又枯燥的等候而生出的混沌尽数退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 因为他听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声响,那是有人踩在瓦片上、致使瓦片之间相互碾压所发出的响动。 伴着那道轻微却犹如惊雷的响动,他知道,他的等到已抵达了终点。 “施主既然已来了,又何必遮遮掩掩呢?” 他一边不疾不徐地说着话,一边转过了身子。 话音未落,两道人影闪了出来,一道在门口,而另一道则在厢房的屋顶。 他的手不自觉地捏得紧了些,脸上却不动声色地说道:“两位施主,深夜来访,有何要事?” “这位和尚,深夜等候,所为何人?”答话的是房顶上的那一位,穿着夜行衣靠,黑巾蒙面,叫人看不清面貌,声音干哑粗粝,语气中却不乏戏谑。 “阿弥陀佛。”和尚宣了声佛号,“贫僧专为等该来之人。” “该来之人?什么样的该来之人?” “想必就是我们了。” 门口的那一位接口答道,然后缓步走到了和尚面前,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在下任舟,敢问大师贵上下?” “法号妙真。”和尚的声音仍是温润如水,眼中却闪过一道厉色。 “原来是妙真大师当面,久仰了。”任舟像是对那道一闪即逝的杀气毫无知觉,说起话来仍旧四平八稳,“不知大师深夜相候,有何见教?” “你认得贫僧?” 任舟摸了摸鼻子:“原本是不认得的。不过听闻大师法号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他也同样是出身杭州,或许与大师有什么渊源。” “故人?” 妙真咂摸着这两个字的滋味,面露怅惘之色,旋即冷笑了一声:“任少侠口中的故人,恐怕非亲故之故,而是已故之故吧?” “他确实是已故不假,可也曾为我指点迷津,说是‘亲故’也未尝不可。” 妙真拇指猛地卡住了佛珠:“好,少侠快人快语,贫僧也无意再打什么机锋。在此相候,只为了问少侠一件事,那就是我妙谛师兄究竟是怎样死的?” 这个问题并不出乎任舟的意料,事实上,当他听闻面前之人的法号时,便已对此有所准备。 可惜,有准备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 瞧着任舟面色犹豫,妙真猛地将手中的锡杖往地上一杵,激扬起无数的灰尘与石屑,竟然在青石板上硬生生砸出了一个凹口。 “说!” 金刚怒目。 任舟长出了一口气,缓缓答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对于妙谛禅师,我虽然并无怨恨,乃至尊敬有加,但他确实是因为给我传话而死。” “好得很。” 妙真高喝一声,不容任舟再多说什么,右手拔起禅杖、猛地向任舟腰间砸去,同时左手则以佛珠拍向了任舟的脑袋。 左右开弓,两招齐发、两招齐至。他显然是杀心已决,出手毫不容情,那一声喝叫中更是蕴含佛门狮子吼之力,旨在震慑心神,务要力毙任舟于当下。 面对着这样来势汹汹的杀招,任舟唯有后退一途。 事实上,他原本不至落于被动,早在对方猝然发难之前、力运双臂的时候,他已有所察觉,却因心中有愧而无意争锋,最终坐昧先机。 眼见招式用老,妙真并不慌忙,趁着任舟立足未稳,他左手一甩、将佛珠缠在了臂上,改为双手持杖,运用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所谓“一力降十会”,较之任舟手中那两柄薄如蝉翼的掌中刀,锡杖本就势大力沉,而妙真的招式更是不落窠臼、奇招迭出,甩、扫、砸、捅不一而足,七招过后,任舟已连退十步。 就在妙真第八招将发未发之际,忽然听到身侧传来一声“且慢”,扫一抹寒光正向着自己左臂袭来。眼见任舟已如枯叶飘零、岌岌可危,妙真猛地一咬牙,锡杖竟然不做丝毫停顿、仍是奋力向着任舟面门砸来。 他已抱着以伤换命、乃至以命换命的决心了。 然而,高手相争,尤其是到了以命相搏的时候,胜负的契机往往一闪即逝。方才那刹那的分神已让他的气势为之一窒,哪怕他随后鼓起的气力更甚先前,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弥补那毫厘之差了。 任舟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他不想将错就错,却也不想把命丢在这里。 眼见对方身形一闪、已然让过了自己的“当头棒喝”,妙真心中微微叹息,知道自己已坐失良机,只好图谋后计。于是他的左手松开了禅杖,猛地一甩,佛珠便回到了他的手里,紧跟着他看也不看、捏着佛珠冲着自己斜后方扫去,竟是想以佛珠崩开那柄寒光四射的短剑。 可惜,他低估了刘佩琼——佛珠虽然按照他的预想、磕在了对方的短剑上,可面对着这样沛不可挡的巨力,刘佩琼丝毫不显慌乱,反而借势改刺向了他的后背。 妙真心生警兆,慌促间想要回杖自卫,却不想另有一股力道附在了锡杖上、印着锡杖向前,几乎要脱手而出。 他也同样低估了任舟。 一招不慎,竟让他落进了前后夹击的败局中。 第六十七章 端倪 妙真闭上了眼睛。 他的浑身上下仿佛在这一瞬间丧失了所有力气,只懂得按着锡杖的指引、飞身向前扑去。 他当然还有力气,无论是任舟还是刘佩琼,都还没真正地伤到他。 可是他已不愿多做挣扎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必败无疑,更知道自己复仇无望。 失败的滋味未必就比死亡要好多少,尤其是对那些已然下定决心、孤注一掷的人而言,更是如此。 而他正是这样的人。 他的心中翻涌着失落与解脱,脸上带着决绝的表情。 他维持着这样的表情,一直到他身后传来“叮”的一声轻响、而他自己则重重地摔落在了地上。 于是决绝变成了庆幸,又在瞬间变成了讶异与疑惑。 他并没有急着爬起身,而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任舟。 “我并不想要妙谛禅师的命,更不想杀你。”任舟将那柄刚刚救下妙真的掌中刀收回了袖子中,“只不过,好像总有人期望你们死在我的手上。” 说完,任舟退后了两步,示意对方可以站起身来了。 “是谁?”妙真咬了咬牙,抓着锡杖站了起来。 任舟耸了耸肩:“是谁告诉了你我今夜会来,当然就是谁了。” 妙真追问:“为什么?” 刘佩琼捏着嗓子答道:“这个问题你理该去问那个叫你来的人。” “没有人叫我来。”妙真的回答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我只不过是听说你知道我妙谛师兄之死的内情,又在寻找‘佛见喜’,所以早来一步、在这等着你而已。” “听谁说的?”任舟目光一凝。 “一个剑手——相貌不俗的剑手。” 任舟若有所思地与刘佩琼对望了一眼,隐约猜出了那位剑手的身份——仅从字面上说,张一尘的长相也确实“不俗”得很。 “那如果我今晚没有来呢?” “我会等到你来为止。”妙真回答得坚定而干脆。 刘佩琼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想要为你师兄报仇?” 妙真抿着嘴巴,用力地点了点头:“于我而言,他不仅是师兄,更是超拔我脱离苦海的再生父母。” “再生父母——”刘佩琼撇了撇嘴,微露不以为然之色,“是否有些夸大其词了?” “没有。非但没有,而且还说得小了。”妙真语气坚定地答道,“十一年前我遭人追杀,仓皇逃到了法华寺门外,正是妙谛师兄救下了我、将那些追兵诓走了,这已是救了我一命。后来,他更是留我在寺中养伤,为我讲授佛法、晓谕我精深佛理,乃至渡我出家、使我免受三毒之苦,如此种种,说是恩同再造也毫不为过。” “所以你决心要替他报仇?” “当然。” 妙真回答得斩钉截铁、不容有丝毫怀疑,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变得狰狞可怖,全然看不出丝毫出家之人的潇洒气度。 任舟问:“可是,然后呢?” “然后?”妙真一怔。 “假使我真的是杀死妙谛禅师的元凶,你也杀死了我、为他报了大仇,然后呢?”任舟接着说道,“扪心自问,再执屠刀,你是否还能放得下去?如果不能的话,岂非有负妙谛禅师的一番教导?既然已使他的一片苦心付之东流,说明你并未因他受教,那么恩情自然也就荡然无存了,他的生死与你何干?你又何必执着要替他报仇呢?” “我——”妙真张了张嘴,却回答不上来。 “你既已出家,便该明白‘心无挂碍、诸相皆空’的道理,便不该执着色相,即是所谓‘安禅制毒龙’。见相不同则生欲,喜生贪,恶生嗔,所欲不得即生痴。你既已为三毒所累、禅心不复,自然受毒龙驱使。可你不思警醒,反而为之掩饰,这莫非是十一年前妙谛禅师救下你的目的么?所谓‘恩同再造’,可你果然‘再造’了么?” 妙真蓦然委坐在地,讷讷不言。 见状,任舟反而上前了两步,将一只手盖在了妙真的头上,温言道:“你的作为,固然不违道义,却与妙谛禅师对你的期许相去甚远。” “期许?”妙真喃喃自语,“什么期许?” “你的武功不可谓不高,无论对谁都可算是一个极佳的助力。无论是前番到云梦水寨,还是这回去冰盘山庄,其中艰险均不在少数,可他却都不曾让你同行,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迟疑了片刻,妙真缓缓摇头。 “或许是因为他已为尘相所累,因此不愿让你误入歧途、重蹈他的覆辙,才留你在法华寺中清净修行。” 任舟俯下身、逼视着妙真,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可曾体会他的良苦用心?” 妙真的眼帘轻合,不发一言。 他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并非是因为他心中没有答案,而是因为他不愿将答案宣之于口。 就像是他不愿面对任舟那样。 良久,任舟才徐徐将手掌挪开了,回身从树上摘下了几朵洁白似雪、却仅有小指尖大小的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个锦囊中。 回到养心剑庐的一路上,任舟都是步履匆匆、一言不发,面露沉思之色,一直到踏进唐象瑶休息的房间之后也并未露出什么轻松的神态。 见状,刘佩琼不由大感好奇:“佛见喜已经拿到了,唐小姐应该也有救了,可是你的脸色好像比之前还苦一些。” 不等任舟回话,她又打开锦囊看了看:“莫非你觉得我们找错了?还是你觉得这东西没用?” “都不是。”任舟摇了摇头,“张一尘没必要耍这样的手段来骗我。” “那你在想什么?” “在想他究竟是以什么手段骗我。” 刘佩琼愣了愣,大惑不解。 “这一路上未免也太顺了些——从一开始我从曲令明嘴里听说了湛泸的事情,紧跟着便从胡凤仪的举动猜出张一尘有心要夺湛泸。之后,他仿佛为了印证我的猜测,频频出招,从树林悬尸到接二连三的有人出手阻挠,可最终非但没有真正地阻止我,反而令我坚定了决心。” “这让我不由得有些怀疑,他是否真的不想让我插手湛泸一事?否则的话,不谈别的,他大可以将他们——”任舟随手指了指昏迷不醒的唐象瑶,“随便带到别的什么地方便足以让我分心,而不是像这样给我从容施救的机会,还生怕我找错了地方那样、将妙真安排过去作为指引。” “这——人算毕竟有穷,或许他也没料到苏夫人他们会心怀不轨,才给了你救回唐小姐的机会。” 说着话,刘佩琼抖了抖衣服,从袖子里拿出了两个木架随手搁在了桌子上。 对于这种猜测,任舟并未回应,而是紧盯着桌上的两个木架,面色阴晴变幻不定。 “你在看什么?”刘佩琼有些奇怪,同样扫了木架一眼,“我不是早就告诉你这个东西了?” “障眼法……” 任舟干脆上前,将木架子拿在了手里,嘴里喃喃地说着话,手上翻来覆去地看个不停。 “有什么问题么?”刘佩琼更为诧异了。 “不……不是问题。” 任舟用力地抿着嘴唇,心不在焉地随口答了一句之后,倏然抬起了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刘佩琼说道:“我好像已想清楚了。” 他的声音似乎因激动而变得有些喑哑。 “想通什么?”刘佩琼干咳了一声,将目光移开了,随手捋了捋鬓角的头发。 “多谢你了。”任舟拍了拍放在一旁的锦囊,又指了一下唐象瑶,“大恩不言谢,送佛送到西。” “什么乱七八糟的。” 刘佩琼还要再问,可任舟却没给她任何机会,转瞬之间便消失在了门外,踪影皆无。 第六十八章 破绽 日上三竿。 疯乞丐的预言显然有些失准,一直等到将近午时的时候,曲令明才终于悠悠转醒。 然后他立刻摸向了自己的腰间,却摸了个空——那里本该有一把剑,此时却已叫人给拿到一旁去了。 于是他又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任舟抢先一步按住了胸膛。 “是我。”任舟攫住他挥舞的手臂,沉声说。 直到这时,他才眯着眼睛、瞧清了面前之人的样貌。 “我不是在做梦吧。”他呻吟着说道,显然仍有些痛苦,脸上却露出了释然而轻松的微笑。 看起来,他似乎为了自己能重见任舟而颇感欣慰。 真的是这样么? 或许是吧,可是原因一定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任舟一边想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那就好。”曲令明咧开嘴,像是想要笑,却只发出了一连串粗重的喘息。 他看起来痛苦而狼狈。 可是任舟只是冷眼旁观着,没有安抚也没有关心,甚至没有露出一丁点同情之色,仿佛事不关己那样。 曲令明对此本该有所感觉,可惜他此时正处在初醒的恍惚中,无论是脑海中的混沌还是身体传来的痛苦都令他无暇分心。 而任舟也不急着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半晌,他猛地撑起了身子,左右看了看。 可惜,他什么也没发现——整间屋子中仅有他与任舟两个活人。 “他们呢?”他呲着牙,却不肯躺下,而是昂着头、以一种焦急的目光看着任舟,“他们人呢?程小子、姜姑娘和——” “他们都很好。”任舟面无表情地答道,“不过多久,他们就会像你一样醒过来了。” “他们……没什么大碍吧?” 任舟摇了摇头:“只不过是像你一样、中毒太久了而已。” 这回,曲令明终于从任舟的语气和表情里察觉出了一些端倪。 而他当然明白任舟的这种态度所为何来——起码他自以为明白。 于是他又重重地躺了下去,用力地吐了口气,呢喃着说道:“你现在想必恨死我了。” “为什么?”任舟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 “因为我没能保得住唐小姐,反而叫她跟我一起落在了疯乞丐手里。” 任舟没有答话。 他也不必答话,因为无论是出于愧疚还是别的原因,曲令明都会自己接着说下去。 “你刚离开,疯乞丐便突然现身了。我和程小子记得你的吩咐,原本只打算一边跟他周旋,一边等你回来,却不想他另有帮手。就在我们斗得难解难分之际,一旁经过的马车里忽然跳出来了一个仅剩了一只手的中年人,飞身扑向了马车。” “见状,我赶忙用了一记狠招,打算逼退疯乞丐、回身救援,没想到程小子已然失了分寸,竟打算直接抽身而出。他一走,我们的合围之势自然就破解了,非但是我那一招无功而返,连我自己也被疯乞丐给缠住了。” “再后来的事情你也不难想见了,他和那个独臂人交手没到三招,原本还算是略占上风,却在转眼间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紧跟着我也不敌二人,失手被擒。” 讲到最后,他的脸色半是无奈、半是赧然,显然既为有负重托而深感愧疚,又为败得仓促而心怀不忿。 “讲完了?” “当——当然。” 曲令明的回答因茫然而略显迟疑。 “再之后呢?” “之后——”曲令明抓了抓脑袋,露出苦恼之色,“之后我便被迷晕了,不知道被他们带去了哪里,中间短暂醒过来几回,却使不上丁点力气,一叫他们发现便很快又被弄昏过去了。” 任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背过了身去。 正在曲令明疑惑时,任舟突然唤了声“曲兄”。 “啊?”曲令明下意识地答应。 “我们应该算得上朋友吧?” “当然了。”曲令明答道,“远的不说,这回多亏你从疯乞丐手里救了我的命,今后无论你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多谢盛情——但是不必了。” “什么意思?” 曲令明眼皮一跳,拿捏着语调诘问道:“莫非任大侠瞧不上我姓曲的?” “曲兄这话未免严重了。只不过是因为我打算去办一件十分紧要的事情,此行生死未卜,恐怕再难跟曲兄相见了。” “那怎么行?”曲令明立刻叫了起来,“莫非你也要学程小子那么没志气、打退堂鼓么?赏鉴会在即,你又要离开杭州,如果叫张一尘夺得了湛泸……”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没了声音。 因为他发现任舟转过了身、正以一种十分怪异而锐利的目光看着他,令他产生了无所遁形的感觉,就像是赤身裸体地站在了任舟面前。 他下意识攥紧了被子。 “为什么?”任舟沉声问道。 曲令明嘴角努力扬了扬、勉强装出些笑意来:“什么意思?” 任舟追问:“张一尘究竟给了你怎样的好处,让你这样死心塌地?” “任兄这话问得未免有些莫名其妙了吧。” 曲令明的笑容仿佛镌在了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 或许是因为他已陷入了慌乱中、无暇去顾虑表情了。 任舟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就在曲令明打算有样学样、以便稍稍缓解紧张之情的时候,任舟的指头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并不是个好玩笑。” 曲令明尽力向后仰了仰,却发现任舟并无放过他的打算——他向后靠一分,任舟便紧跟着向前贴一分。 所以他只好放弃了挣扎。 “这确实并不好笑。”任舟眯起了眼睛,“所以你最好实话实说。” “可你总该说明白我哪里开罪了你吧。”曲令明的无奈之情溢于言表,“如果是为了唐小姐,你也该说得明白些,叫我死而无憾。” “你昏迷了多久?”任舟忽然问道。 曲令明不假思索地回答:“落在人家手里,睡睡醒醒的,我哪里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 这是个听起来很有道理的答案,可任舟却发出了一声冷笑,显得不屑极了。 曲令明皱着眉毛:“难道你不信我——” “既然你不知道已过去了多久,怎么能笃定地知道此时赏鉴会还没到呢?” 曲令明干咳了一声,支吾着答道:“我——我当然是猜的。” “猜的?” “当然,这并不难猜。疯乞丐绑走我们正是为了给你增添掣肘,要是赏鉴会已经过了,无论张一尘拿到湛泸与否,你们的事情终归要告一段落,到那个时候他便无需留下我们的活口了。” “好极了。” 任舟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戏谑而鄙夷:“我还从来不知道你有这种本事。” 紧跟着,他笑容一敛,冷声说道:“你既然是刚刚醒转,又从何得知我们已在杭州了呢?” 第六十九章 绝望 在无言以对的窘迫和愤怒之后,曲令明轻轻叹了口气,旋即合上了眼睛。 任舟的表情中尽是不屑,不肯罢休地挖苦道:“或者,你是从疯乞丐口中听说的?又或许是你能掐会算,刚刚这么一会功夫里已然起了一卦——” “我对不起你。”曲令明以平静的语气打断了任舟不留情面的讥讽。 后者立刻闭上了嘴巴。 他并非是个太过刻薄的人,所以哪怕此时他心中充斥着遭受背叛的愤怒,却还是愿意给眼前的“朋友”一个机会。 可是他的等待换来的只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到了最后,任舟终于失去了耐心:“所以呢?你只打算用这么一句话来搪塞我,好换回你一条命?” “你想知道什么?”曲令明反问,“你既然已识破了我,那么我知道的所有事情你便已经都知道了。” “起码还有一件。”任舟紧盯着他,“我想不明白,你为何要站在张一尘那边?他好像并没有什么足以打动你的筹码——钱财,名声,好像都不是你钟爱的东西。” “有一样。” “什么?” “武功。”曲令明的眼神中忽然透露出了一种不顾一切的狂热,“他的剑法,任何醉心剑道的人一旦瞧见过他的剑法,便会忍不住要知道其中的奥秘。” 任舟仔细回想了片刻:“可是他的剑法似乎并无什么高明之处,甚至可说是粗浅,仅仅只是够快而已。” “那便已是极高明的剑术了——返璞归真,我正是想要知道他是怎样使出的那种快剑。” “那或许与他所修习的功法有关——” 说到此处,任舟顿了顿,忽然有些明白了:“他已答应你,愿意分享他的功法?” 曲令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不错。这本该是不传之秘,所以我也该付出相应的代价。”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达成这笔交易的?离开了冰盘山庄以后?”任舟试探着问道。 “不。”曲令明摇头,“早在我抵达冰盘山庄以前,他便已经找上了我——” 任舟愣住了。 他忽然感到了一阵寒意——由四肢百骸一齐散发出的、彻骨的寒意,令他如坠冰窖、动弹不得。 正当他为破坏了张一尘在冰盘山庄中的图谋而颇感轻松、乃至沾沾自喜的时候,却没想到对方早已布下了后手,这样近乎幻灭的挫败感令他几乎失魂落魄、甚至不禁产生出了某种匪夷所思的猜想:张一尘在冰盘山庄中的作为会否根本就是个幌子?只是一个为着吸引他的注意而精心设下的骗局? 那么云梦水寨呢?百花苑呢? 任舟不敢再接着想下去了,可又偏偏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 到了最后,他忍不住坐在了床上,面色苍白。 因为他忽然发觉,自己或许由始至终都未曾取得过任何胜利。 哪怕这听起来就如同某种怪诞不经的梦魇,可是一想到这种可能——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可能——便足以让任舟失魂落魄、如坠深渊了。 瞧着任舟的脸色阵青阵白地变幻不定,一旁的曲令明却露出了些许同情。 “你也大可不必为此自责。” 他翻过了身平躺着,像是在劝慰任舟,又像是在喃喃自语:“以有心算无心,本来就没有几个人能逃开这种圈套。更何况,他拥有着施行一切诡计的必备条件——武功,智谋,财富,权力。” ——经由这些润色,哪怕是再平庸蹩脚的计谋也会变得高深莫测——或许是因为这些东西本来就是足以引人发狂的诱惑,而诱惑正是阴谋的伴侣,也是明智的大敌。 任舟仍旧不发一言。 他的手猛地抓紧了床单,然后又徐徐松开。 如是者再三。 曲令明不知道对方是否把他说的话听进去了,他也不在乎——他说出这些,并非是期望得到原谅或者支持,只不过是想要用这些话来骗骗自己而已。 每个人在明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的时候都难免要骗骗自己,因为这世上再没什么东西比忏悔和愧疚更令人痛苦了。 所以他又絮絮说着:“有了那些东西,他便可以获得数之不尽的助力,仅凭着你一个人当然是无法击败他的——或许你也知道这点,所以才会拉上我和程小子助拳。但是你算错了一件事,那就是跟你相比,我们或许对张一尘更亲近些。” “这并非是你的问题,你是个极好的朋友,热情、聪明、能耐非凡,可是你跟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你想要挫败他的图谋,或许是出于正义或是公道这样宏伟的目标,因为你吃喝不愁、名声在外,除了那些东西以外便再没别的什么足以让你关心。可是我们不然,我们——无论是我,还是程小子,还是姜小姐,我们说好听点是江湖客,说得直白些不过是几个把脑袋悬在腰上的亡命之徒,我们想的是怎么活得长一些、好一些。” “姜小姐不想死,程小子同样不想让她死,而我则渴望身手更进一步、无忧无虑一些,这些都是直白甚至粗鄙的目的,但与‘维护道义’这样的空话比起来,却跟张一尘痴想着当皇帝一样实际,所以我们才是一路人,所以才会按照他的安排、或激或诱地引你来杭州。” “事已至此,我唯有奉劝你一句:停手吧。他还不想杀你,否则甚至无需他自己出手,你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见好就收,你已经败了,但好在还活着,这就已经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事情了。” 良久,任舟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抿了抿嘴唇,像是有些不甘心似地申辩道:“我并非是出于那些空洞的目标。” “那是为了什么?” “因为——” 任舟顿了顿,此事毕竟关乎师门秘辛,犹豫再三,他最终还是决定闪烁其词:“因为家师有命,不得不从。” 这当然是显而易见的敷衍。 曲令明冷笑了三声,没有再追问下去。 而他冷笑的意思,任舟也明白得很——比起张一尘的毫不讳饰,任舟的遮遮掩掩无疑更不容易取信于人。 任舟默然起身向外走去,步伐慌促而散乱。 他已没什么可说的了,既不必解释,也无从指摘,所以他就只好离开。 至于之后该去哪、又该做什么,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是一个缥缈却又沉重的问题。 他仍陷在一败涂地的绝望中。 第七十章 信心 “喝了药以后,唐小姐又睡了一个时辰便醒过来了,现在已能说上几句话了,只不过还下不来床。” “我原本想找你来着,听邓穷说你去照顾曲令明了,怕你们有什么事情要商量,所以没有打扰。” “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莫非曲令明他们状况不好?” 最终,见任舟仍是无意开口,刘佩琼只好叹了口气:“那你们说会话吧,我先去休息会。” 说完,她又冲唐象瑶笑了笑,点头致意。 “多谢。” 直到这时任舟才终于开口,顿了顿,又说:“抱歉。” 刘佩琼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任舟,却发现对方并无解释的打算,只好微微颔首、悄然离开了。 掩好房门之后,任舟再度坐回了床前,又恢复了先前的缄口不言,只是呆愣愣地看着唐象瑶,眼神却十分涣散、好像什么也没有看。 唐象瑶仔细地打量了任舟半晌,忽然说:“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 任舟苦笑了一下:“你既然已经看出来了,又何必再说‘好像’呢?” “因为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承认。”唐象瑶跟着笑了笑,似乎想以此宽慰对方,“毕竟,叫人揭破了心事多少会有些难堪。” “你都这么样说了,恐怕我不想承认也不行了。” “那么可否说说是为了什么呢?”唐象瑶追问,“听刘小姐说,这些天你们已给张一尘制造了不小的麻烦,甚而连徐文昭也死了,进展可谓顺利,你不该是这样反应吧?” “不小的麻烦?”任舟笑容更为苦涩,“或许该说是他逗弄得我十分开心才对。” “何出此言?” 唐象瑶十分诧异,既是因为任舟的话,也是因为他此时的表情和神态——自从认识任舟起,她便从未见到过、甚至想象过任舟会露出这种模样,懊丧、痛苦、忧虑、无助,这些本不该在此时出现在任舟身上的情绪此时却无一遗漏地全部出现了。 她咬着牙把身子向上挪了挪、坐直了些,然后以一种尽可能温和的目光看着任舟。 “因为我输了。”仿佛是为了躲避那种关切的眼神,任舟反而重重地靠在了椅子上,头颅高昂着,看起来却并无不屈,反而尽是颓丧,“彻底地输了——早在冰盘山庄以前,张一尘便已筹划好了现在的事情。我现在的一切作为,或许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他也一定早已谋划好了应对之策。在这样的境况中,我现在赢不了,以后恐怕也永无胜算。” 唐象瑶点了点头,旋即又有所明悟似的看着任舟:“所以你认为你的所作所为毫无意义?甚至认为你从未赢过他,先前的种种也是他刻意为之?” 任舟颓唐地叹了口气。 这便是他的回答。 唐象瑶思忖了片刻,忽然问:“你还记得我们初见时,我跟你讲的、‘笨蛋可分为三种’的事情。” “当然。” “我先前认为,这世上的笨蛋无外乎那么三种,可是近些时日、尤其是亲眼见过你跟张一尘斗法,我忽然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那就是除了之前的三类以外,其实还有一种笨蛋。” 任舟撇了撇嘴,再次苦笑起来:“大概就是像我这样、对自己处境毫不自知的笨蛋吧。” “你要是笨蛋的话,那么张一尘就更是了——他总是占据先手,却每每被你后发制人,岂不是比起你来差远了?” “我真的后发制人了么?”任舟反问。 “这正是我要说的第四类笨蛋了。” 唐象瑶一本正经地讲道:“这第四种笨蛋其实并不笨,恰恰相反,应该算是聪明得很,却又跟第二种明哲保身的不大一样,在于他们想要有一番作为。可惜,正因为他们聪明,所以难免觉得别人一定跟他一样聪明、甚至还要更聪明些。正因如此,他们做起事来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以至于坐失良机,最后真的成了个一事无成的笨蛋。” “在你看来,我应该算是第四种了?” “你现在总归还算不上‘一事无成’。”唐象瑶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任舟轻抚着嘴巴,“可是张一尘本身就是个足够聪明的人,并非是我高看了他。” “他确实是个聪明人不假,却没到你现在想象的那种地步——据我所知,就算是陈丞相或是诸葛武侯这样的大智者、大韬略家,恐怕也做不到算无遗策,更遑论他张一尘了。” 任舟仍是眉头不展:“可是——” “可是他明白地安排了冰盘山庄之后的事情?” 任舟点了点头。 “那或许只是他担心计划不顺而早做准备。毕竟他先前才折在你的手上、没能倾覆云梦水寨,此回知道了你要去冰盘山庄,他又怎么敢孤注一掷?当然要提前安排好退路了,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这也正是他聪明的地方了。” 见任舟忧色稍减,唐象瑶又趁热打铁道:“况且,如果真像你所想的、先前的一切都是他的安排,那么他既然已算到了你这个变数,便该有应对之法,又为何要故意留给你搅局的机会呢?这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他——嗯——”任舟有些迟疑地支吾着。 “如果他真的能轻易胜过你,便不会甘心连败两回。前一回在云梦水寨中,他一旦得胜,便可以假汤不名之手统领南方绿林,到时候南北绿林联手、坐拥十万匪众,声势浩大,他的胜算当然也就随之大增;后一回在云梦水寨就更不必说了,他一旦得逞,便可获得北戎支持、率军南下,无论是谋朝篡位还是割据称王都要比现在容易得多,他何必舍近求远呢?除非——” 任舟如梦方醒,刚要点头应和,却听见对方话锋一转,于是赶忙追问:“除非什么?” “除非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傻子。”唐象瑶一本正经地答道。 说完,连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任舟也跟着略带赧然地笑了两声。 见状,唐象瑶抿了抿嘴,温声道:“你也不必觉得羞愧,这不过是当局者迷而已。” 任舟干咳了一声,试探着问:“这么样讲,我应该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吧?” 唐象瑶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如果对方真的胜券在握,那就不必耍这些花招了。” “好极了。” 任舟霍然起身,面露踌躇满志之色。 紧跟着,他又有些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看——屋中当然不会有旁人,所以唐象瑶对他的动作也就更为不解。 她刚要发问,不想任舟忽然俯下身来、在她的面颊上轻啜了一口。 然后,不等她有所反应,任舟便飞也似地撞开门、逃了出去。 第七十一章 遇伏 京郊,刘家集外,刘氏茶馆。 春光已半、暑伏将近,天气一天赛过一天地热了起来,这座路边茶馆的生意当然也就跟着好了起来。尤其是近日来不知刮了什么风,来往出入京城的人络绎不绝,途径此处、稍事歇息的也不在少数,更是忙得刘老板脚不沾地,却也笑逐颜开。 “二位客爷。”眼见行人拉住了马车、作势要下来,刘老板随手将茶壶递在了伙计手上,三步并作两步迎了过去,“进来歇歇脚?” 任舟应了一声“嗯”,向着屋子里张望了一下。 刘老板会意,赶紧侧身邀请:“还有空桌,您几位?” “两个。” 说着话,任舟跳下了马车,又回身小心翼翼地将唐象瑶扶了下来。 “请,请。” 刘老板一边说话、一边将二人引到一处坐下,然后还不等任舟发话,他就先告了声罪:“两位面相富贵,一看就是讲究的主儿,我本该奉出些好茶来款待贵客,可惜小店仅有三文一碗的大碗茶,消暑解渴还凑合,味道就一般了,您看是单单坐着歇会,还是——” “来两碗吧。”任舟扫了一眼一旁端茶送水的伙计,随口答道。 刘老板笑容可掬、连连拱手,就坡下驴似的说道:“好嘞,二位屈尊,屈尊。那还要不要些点心充饥?” 盛情难却之下,任舟也只好一并答应了。 过不多时,两碗热茶并着一碟子白面糕便送到了二人面前。 “这白面糕也能算是点心了?”唐象瑶撇着嘴,伸出手去摸了摸,“还蒸的有些硬了。” “小本生意,就是这样了。”任舟的眼睛一刻不停地四处看着,“等到了京城,我请你去喝羊汤。” “那也未见得比这些好多少。”唐象瑶端起碗来啜了一口,眉头大皱,“也太酽了些吧?” 任舟笑了笑:“或许是老板做生意厚道,也或许是他想巴结巴结我们、多拿些赏钱。” “你看来看去的,是发现了什么不对么?” 任舟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还没有,不过临近了京城,总归要小心些。” “你就这么确定张一尘在京城中?” “十有八九吧。”任舟胸有成竹地答道,“我们一离开冰盘山庄,他便急不可耐地设计引我们到杭州去,显然是不期望我们回到京城、坏了他的好事。” 唐象瑶先是微微颔首,旋即闪过了一道忧色:“可他却先把刘家主诓回去了,是否抱着逐个击破的打算?” 任舟面色微变,半晌才徐徐叹了口气:“凭着他的手段和关系,张一尘想要对付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再加上刘佩琼已回去传信了,应该没有大碍。” “只怕——”唐象瑶猛地抿住了嘴巴,没有说下去。 只怕已迟了。 任舟又叹了口气,没有答话。 见状,唐象瑶咳嗽了一声,说:“既然他要在京城中有所图谋,又为何要千里迢迢地赶赴杭州?” “这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也不外乎三种原因吧。”任舟耸了耸肩,“要么是他收到了风声、苏夫人反心已生,为免积弊成疾,他当然要尽快出手清理门户;要么是他担心我看出破绽,所以才现身来稳住我——毕竟,像是夺取湛泸这么要紧的事情,他如果不闻不问,未免与他的作风大相违背。” “这倒也是。” 唐象瑶附和着点了点头,随口问道:“那么第三种呢?” “第三种嘛——”任舟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第三种就是他是个十足的笨蛋,心血来潮才跑过去看看。” 唐象瑶哂然:“这也是一种可能么?” 任舟一本正经地答道:“我原本也觉得不算,不过想起了你的金玉良言,又觉得不能把他想得太过聪明了。” 听出任舟语气中的促狭之意,唐象瑶先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旋即又霞飞双靥、忍俊不禁。 任舟好像颇为自鸣得意似的晃了晃脑袋,然后也跟着展颜微笑。 见任舟再次露出轻松自信的神色,她在心中也跟着松了口气,正打算再随便说些什么,却见任舟面色突变,忽然奋力将桌子一掫、揽着她向一旁扑去。 还不容她发问,房顶上便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紧跟着那张腾飞于半空的桌子也叫一把明晃晃的宝剑劈成了几堆废料、散落满地。 三个人跟着那堆木料一起落在了地上,手中各执长剑,均是一般的皂吏打扮,不过衣饰却比普通的捕役要讲究得多,黢黑的锦袍上并无杂色,唯独在正中央的胸口处以红线绣着一个隶书的“捕”字。 六扇门。 对于这套服饰,任舟再熟悉不过了,所以他既不发问也不抢攻,只是护着唐象瑶靠墙而立,满怀戒备地盯着那三个已成合围之势的捕快。 一直等到对方一言不发地逼近到了三步远的地方,他才忍无可忍地翻手将掌中刀夹在指间。 对方果然立刻停下了脚步,沉默着交换过眼神之后,正中间那位为首的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任大侠,小人宋飞,有礼了。” “有礼,有礼。”任舟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多出了一个大窟窿的屋顶,“你要是没‘理’也做不出来这种事。” 宋飞对任舟的揶揄恍若未闻,继续说道:“我们的来路任大侠想必清楚得很,所以我就有话直说了:总捕头请你去一趟,即刻启程。” “请?”任舟改而看向了三人手中的长剑,“这话说得有些太客气了吧?” 宋飞不动声色地答道:“上命所差,盖不由己,少侠多担待些吧。” 言讫,他也不理会任舟作何反应,只是冲两个同伴打了个眼色,三人便再次向着任舟逼来。 “且慢。”任舟忽然说道。 “大侠有什么话讲?” 宋飞虽然依言停下了脚步,却将剑举了起来,显然已蓄势待发。 无论任舟说出什么,他都不会轻易放过任舟——这正是他想要表达的意思,而无论是任舟还是唐象瑶都已看明白了。 任舟悠然问道:“如果我不想去、而你们又奈何不得我的话,他会否再派出别人?” 宋飞冷声回答:“那就等奈何不得再说吧——” 话音未落,任舟猛地向着墙上一顶,泥土砌成的墙壁本就不算牢靠,猝然受此重力,立刻轰然倒塌、激扬起阵阵尘埃。 而任舟丝毫不做停留,干脆将唐象瑶横腰抱起、转身向外飞奔。 第七十二章 后招 所谓的“飞奔”,由始至终也不过是两步。 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他的视线还为纷扬的尘土所挡、看不真切,而等他迈出第二步的时候便瞧清了外边的情况。 所以他只好停下了脚步。 因为在他面前同样站着三个人,穿着打扮与他身后的那三位一般无二。 任舟叹了口气,将惊魂未定的唐象瑶放了下来。 “看起来是盛情难却了。”他来回看了两眼,摸了摸鼻子,故作轻松地说道。 宋飞冷哼了一声,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又走进了些。 任舟接着问:“我还有几个问题没弄清楚——” “你的问题未免太多了些。”宋飞冷声打断。 任舟耸了耸肩:“因为我实在不想跟你们动手,却又不想去得不明不白,所以只好问得清楚些再做决定。” “你以为你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任舟以右手夹着“午梦”,佯装无意地随便晃了晃,闪闪寒光映在一众捕快的眼里,令几个人面色微变。 人的名树的影,他们虽然大多不曾跟任舟照面、更遑论交手,却都多少听说过有关任舟的传闻,尤其是那两柄神出鬼没的掌中刀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一时之间他们也不敢造次,只好等待着宋飞发号施令。 而宋飞只是面色阴晴不定地盯着任舟,迟迟未有动作。 见状,他悠然答道:“我或许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却总归是要活着回去见蒋涵洋,可是你们中间有几个人能一起活着回去,恐怕就说不准了。” 宋飞面色一沉:“你在威胁?” “当然不是。”任舟面露微笑,“不过是告诉你们一个事实,再提出一个建议。” 宋飞握剑的手猛地一用力,过了片刻又徐徐松开了,然后他再次向几位同伴使了个眼色。 “你还有什么问题,最好赶快问。” 伴着他的话,其余五位捕快默不作声地向着旁边挪了几步,恰巧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将任舟二人围在了中间。 任舟伸出了一根手指:“第一个问题,我跟蒋涵洋的私交还算尚可,他要是真的想见我,不必摆出这么大的阵仗,而且这也并非他一贯的作风。” “事急从权。”宋飞言简意赅地答道。 “事急?”任舟的眉毛一挑,“什么事?” “去了便知,现在问也无用。” 这个答案显然并不能令任舟满意,但他也不想多做纠缠,点了点头之后,他又伸出了另一根手指:“第二个问题,我回京的一路上也不算声张,你们是怎样找上我的?” “事关机密,无可——” 任舟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午梦”也随之回到了他的指间。 “——昨日接驿报,刘家大小姐趁夜返回刘府,业已擒获……” “擒获?”任舟眉头紧锁,“她犯了什么事?” 宋飞有些诧异地反问:“你不知道?” “你不说,我当然不会知道。” “她爹,也就是刘家家主刘慎之,即是臭名昭着的巨匪‘南宫大盗’,现已押在牢中。他们既为父女,难免有什么勾连,所以也将刘佩琼一并带到六扇门审问。” 任舟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那么是她将我供了出来?” 宋飞答道:“也不算,只不过是问明了她是走的那条路,凭着蒋头儿的能耐,当然也就不难推知你们将从何处进京了。” “好得很。”任舟粲然一笑。 话音未落,任舟忽然抄起八九枚铜钱、分别向六位捕快打去,迅如闪电、声挟风雷,显然毫不容情。 “你——” 宋飞眉头一皱,横剑崩开了打向自己的暗器,刚要叱骂,却不想任舟已然欺到面前,两只手一左一右分别拍向了他的胸膛和肩膀,指间寒芒吞吐、夺人心魄。 大骇之下,宋飞硬生生把话吞进了肚子里,一抖长剑,格向了任舟的左手——两害相较取其轻,慌促之间,他唯有先行护住胸口要害。 他的选择并没有错,只不过任舟的变招却比他更快。 眼见剑光袭来,任舟左手攻势一顿、竟是虚晃一招,轻飘飘地侧身避开了,反而以右手凝集千钧之力、重重拍在了宋飞的肩头。 受此沛然大力,宋飞连退了五六步方才勉强稳住了身形,所幸任舟已将刀锋掉转,否则难免伤筋动骨。饶是如此,宋飞也失去了阻拦任舟的机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挟着唐象瑶扬长而去,仅在风中留下了一句话—— “回禀蒋捕头,不劳他动问了,稍后若有闲暇,我自然会去找他。” “宋头儿——” 为免激起任舟的敌意,一众捕快原本便隔开了一段距离,而后猝然受袭,又是一片混乱,直到此时才围到了宋飞的身旁。 “怎么说?追上去?”其中一位远眺着任舟远遁的方向,试探着问道。 “追个屁。”宋飞把眼睛一瞪,“你们有几个人能追得上的?又有谁敢夸口拿得下他?” 沉默了半晌以后,另一人低声说:“枉他有这么大的名号了,说出口的话都不作数的。” 宋飞哂然:“咱们这么多人攒起来都不是人家的对手,怎么好意思指摘人家?何况,人家明明白白地说是要‘考虑’,怪也只怪你们会错了意。” 眼见宋飞把责任撇脱得一干二净,几个捕快也只能低着头、唯唯诺诺地受教。 “行了,回去吧。”宋飞叹了口气,瞥了一眼自己虽然隐隐作痛、却还可算完好的左肩,“回去和蒋头儿说明经过,剩下的就听他定夺吧。” 言讫,他也不理会别人的反应,便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当先走了,其余人也只好快步跟上。 至于那座因他们而坍圮的茶馆,以及表情跟茶馆一般狼藉的刘老板,显然都不在他们的考虑当中。 好在,还是有人考虑到了。 正在刘老板欲哭无泪、彷徨无计时,一锭金子忽然抛到了他的脚下。 “大侠,你——”刘老板并不急着弯腰去拾,而是战战兢兢地看着去而复返的任舟,一时无所适从。 “这钱够不够买你这间小店?”任舟瞥了一眼那堆废墟。 刘老板连连颔首,忙不迭地应道:“当然,当然,还有富余。” “那就好。”任舟微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富余的你也不必还给我了,就当是我提前付给你的酬劳了。” “工钱?”刘老板有些诧异。 “不错。”任舟点头,“我有些事情想要请你帮忙。” 刘老板毫不犹豫地将金子拾起来、揣进了怀中:“您尽管说。” “进城去打听打听京中的情况,尤其是徐家和六扇门的,越详细越好。”一边说话,任舟一边从还未完全倾倒的房顶下找出了两条凳子,一条给了唐象瑶,自己则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另一条上,“我就在这等你,早些回来。” 正当刘老板应诺不跌之际,周遭忽而炸起了一连串的大笑声——这些笑声里,高低不同、情感亦殊,有的恣意狂妄,有的则饱含戏谑。 笑声止息之后,两条人影几乎同时由废墟之后以及路边的林中走了出来,其中一个操着喑哑干涩的声音说道:“要是任大侠想要知道的话,大可不必劳动别人,只管问我们就是了。” 第七十三章 胜负 两个人,其中一个仅剩一只手,而另一个只有半张脸。 任舟默不作声地站起了身,退了两步,将唐象瑶翼护于身后。 在与任舟相距一丈左右的地方,两人先后停住了脚步,然后换成了谭鸩开口:“又见面了。” “是啊。” 任舟瞟了无颜公子一眼,不咸不淡地说:“又见面了。” 在“面”字上他尤其加了重音,引得对方面色一沉。 然后他又转过了头,有意无意地看了看谭鸩光秃秃的手腕,问道:“这回二位来,也是想跟我交‘手’么?” 谭鸩仅剩的那只手倏然握紧,但片刻以后便松开了。 他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发出了一连串的怪笑。 “我先前听说你的武功不进反退,还有些怀疑。”他说,“可现在看来好像不假。” 任舟的目光闪了闪,不动声色地反问:“是么?” “不然你早该发现我们了。”谭鸩看了无颜公子一眼,“起码早该发现他了。” 闻言,无颜公子心领神会,也跟着“呵呵”地笑了起来:“或许任大侠的功夫并没有倒退,只不过是练在了嘴巴上。” “可惜嘴巴上的功夫是杀不了人的。”谭鸩又紧跟着说道。 无颜公子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非但杀不死别人,反而可能会害死自己。” “对极了。”谭鸩叹了口气,“这个道理显而易见,可惜任大侠纵横江湖,未必能明白这件事,更未必能听得进我们的金玉良言。” 任舟面无表情地听着,任由二人一唱一和地说个不停,一直等到二人对答的间歇才插口道:“多谢两位的提醒了——”说着话,他双手一展,已将掌中刀再度夹在了指间,“不过,空口无凭,总归还是要手底下见真章。有什么说教,不妨等我落败了再说也不迟。” “恐怕你到时候就听不见说教了。” 话音未落,无颜公子脚步一蹬、飞身向任舟扑来,转瞬之间已然略过了一丈的距离,右手握拳、直直地打向任舟的面庞,而左手则绷成掌刀、横切向任舟的肋部。 见状,任舟略略侧身、同样是两手分别击出,一手拍向了无颜公子的右腕,另一只手则是抵向了他的左掌。所谓“掌刀”,虽名为刀、到底还是肉掌,无颜公子当然不肯以此与任舟相抗,故而拳掌均是一顿,作势想要变招。 被迫变招,难免窒涩,这对任舟来说本是良机,可惜就在他打算趁虚而入的时候,一旁的谭鸩却又贴了上来,探手向着任舟的腕子抓去,虽然未能一举建功,却也逼得任舟暂时放开无颜公子、转而迎向了谭鸩。 可惜,饶是任舟的应变已足够迅速,却还是不免无功而返——无颜公子的拳掌功夫炉火纯青,因变换招式而生出的窒涩也仅在须臾之间,有谭鸩在侧掩护,此时他早已重振旗鼓,双手虚握成爪,分别捏向了任舟的肩头和脖颈。 轮到他出招时,谭鸩则毫不贪功、不急不忙地抽身后退,既可避开任舟的掌中刀,同时也有引他追击、迫使他将破绽暴露给一旁的无颜公子的打算。 于是任舟也只好改而对上了来势汹汹的无颜公子。 仅仅两招过后,无颜公子便再次被逼得方寸大乱,正当任舟打算以霹雳手段一举建功的时候,谭鸩偏偏又恰到好处地出手逼停了他。 这是阳谋,也是二人搭档数年所形成的默契,一进一退之间,二人的每一处细微动作——无论是时机还是幅度——都可谓是妙至毫巅,绝不会给对手留下丝毫的可乘之机。 哪怕此时他们的对手是任舟也不例外。 如是者再三,二人交换的频率越来越慢,因为无颜公子支撑的时间越来越长了,由最开始的一招、两招,到了后来可与任舟力敌七、八招而不落下风。 任舟的面色也越发的阴沉起来——他还未败,甚至还没完全落于下风,但是在这样的境况中他全无取胜的机会,也就不难想见最终的下场了。 “嘿嘿。” 谭鸩一边观察着场中情势、等待着时机出手,一边摸了摸胸前的那道伤口——因一时不慎而叫任舟划出来的伤口,不怒反笑:“要是在三个月以前,恐怕我的命都要交待了,侥幸,侥幸!” 任舟恍若未闻,紧紧地抿着嘴巴,右手如电般贴向了无颜公子的喉头,却被对方早有预料似地架开了。 谭鸩又笑了起来:“换在三个月以前,我们一定不敢用这样的办法对付你——即使用了,恐怕也会被你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而一败涂地、性命不保。可惜,现在你已把握不住那样的机会了。” 谈话之间任舟又是一招落空,但是无颜公子也略显出了招式散乱的颓势,于是谭鸩闭上了嘴巴、向前逼了两步,又要重施故技。 他的动作当然逃不出任舟的眼睛,可任舟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毫无办法可想——如果他能想得出办法的话,也就不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这一点,非但是任舟自己,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所以无颜公子虽然无暇进招,却有余裕在闪身让步的空当中露出一抹冷笑,满是鄙夷和嘲讽的冷笑,就像是猎手在眼睁睁看着猛兽踏进陷阱时的那种表情。 尤其是在看着任舟因谭鸩的袭击而被迫后退的时候,他的笑意更盛。 他当然有充足的理由这样做——在他或者谭鸩看来,他们已然胜券在握,所以他们只用担心一件事,那就是任舟死得太快、来不及看见他们耀武扬威。 可惜,他不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胜券在握”和“获胜”根本是两回事,接近和到达也永远不能混为一谈。 当他明白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只看见从任舟的身后闪出了一道人影,却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应。 他和任舟过了太多招、用了太多的气力,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任舟的损耗也同样不少,在这样的境况中,谭鸩当然也能支撑得更久、为他留出更多的时间调息。 但是他忘记了——或许连带着任舟在内的所有人都已经忘记了——任舟身后还有另外一个人。 哪怕她的功夫并不怎么高明,可是在面对着劲力已竭、亟待调息的无颜公子时,那么一点微末的功夫便已经够用了。 无颜公子低下头、看了看那柄齐根没入自己腹中的匕首,又抬头看着紧咬牙关的唐象瑶,面色忽然变得十分复杂——那是一种兼具诧异、懊悔和痛楚的表情。 如果他刚刚不那么托大、少出两招,现在的情况或许就会全然不同。但是现在,他只能感觉到勉强调集的真气正随着那道蔓延到周身的、冰凉的痛苦而烟消云散。 第七十四章 鏖战(上) 一举建功,可唐象瑶却没什么喜色,反而像是受惊匪浅、倒退了两步以后才略稳住了心神,因惊恐而煞白的脸上也随之泛红、进而多出了些许轻松之色。 眼看无颜公子伤重倒地、力难再起,谭鸩也不禁露出了慌乱之相,与人正面相抗本就非他所长,此时心慌意乱,更是破绽百出,勉强架开了任舟劈向自己面门的一掌以后回力不及,空门大露,叫任舟结结实实地拍在了胸口、倒飞出两三丈远才重重落地。 “你们好像忘记了,我们也一样有两个人。” 见任舟快步走了过来,唐象瑶猛吸了一口气,乔出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态。 而任舟并未多说,只是轻轻地拉住了她正微微颤动着的纤手,毫不避忌沾染于其上的鲜血。 她的脸色更红,却也没有挣脱。 无颜公子呼呼地喘了两口粗气,眼见任舟到来,他奋力地想要挣扎着站起来,最终却是劳而无果,反而令腹部的伤口又撕开了几分,于是他只好长出了一口气、重重地仰面躺下了。 “你还有什么话说?”任舟叹了口气。 “只有……只有一句了。” “什么?” 无颜公子的嘴巴无声地开合了几下,声音却细不可闻。 唐象瑶见状不禁大为好奇,干脆又趋前了两步、俯下了身子,想要听个明白。 “我也从没……没说过,我们仅有两人。” 最后半句话说得清晰而迅速。 任舟眼皮一跳,心中突生警兆,连话也来不及多说,一把钳住了唐象瑶的肩膀、揽着她奋力向着一旁扑去。 唐象瑶刚要惊呼,就看见了一条首端缠绕成球状的白练擦着自己的衣角划过、又疾驰而去,声势骇人,不禁一阵后怕——如非任舟见机得早,要是有片刻的迟疑、叫那道白绫砸在了自己背上,恐怕此时她便要跟无颜公子一齐躺在地上了。 呸,什么叫‘一齐躺在地上’。唐象瑶暗暗想着,脸色愈发红艳。 然后,像是生怕叫人探知自己的想法、又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怯,她赶忙站起身、理了理衣饰。 而任舟此时也无暇关心唐象瑶蓦然生出的小儿女情思,只是面色严肃地望着来人,亦即是手里抓着白练尾端、刚刚出手偷袭的那位老妪。 她看来跟上次与任舟见面时毫无两样,仍旧拄着那只龙头拐,手里也仍旧抓着一段白绫。只不过,比起先前,此回她的眼中更多出了几分杀气和仇恨。 毫无疑问,这种杀气和仇恨当然是冲着任舟而来。 可任舟却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前辈——” 任舟刚打算说话,却不想老妪全无寒暄的打算,只是猛地一振臂,那团去力已竭、无声坠地的白绫便像是陡然活了过来那样,再次冲着任舟的后背飞驰而来。 无奈之下,他只好挟着唐象瑶再度侧身闪避,然后将唐象瑶放在一旁、猱身扑向老妪。 眼见任舟身形如电,老妪也并不如何惊慌,左手一挥,原本聚做一团的白绫随之披散开来。还不等白绫坠地,老妪便转了转左手,白绫便卷成了一条细线、形如长鞭,毒蛇似的缠向了任舟的下盘。 受此阻挡,任舟也只好暂缓脚步,改而俯身抓向了鞭子,指间寒芒闪动,已是夹刀在手,打算先破敌兵刃再做计较。 见状,老妪冷笑了一声,左臂重重往下一甩,力彻鞭身,令其一改前势、转而向下猛击,紧跟着又触地弹起、飞快地抽向了任舟的头颅。 唐象瑶不禁发出了一声惊呼——老妪手中的白绫变化万端,实在是她见所未见,此时正掐在任舟俯身的关节又行变招,旁人看来竟好像是任舟自己把脸贴过去挨打一样。 这一手来得出其不意,好在任舟在俯首的间隙已由余光看清了老妪的动作,原本向下抓去的右手也随着鞭子改变了方向,终于赶在鞭子最终抽在自己脸上以前将其捏在了手里。 胜负已分。 唐象瑶长出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任舟自己也以为结局已定的时候,老妪的腕子却忽然一旋,任舟只觉得手中的鞭子跟着一拧、急忙想要抓得更紧,却抓了个空——那道白练就如同蛇蜕一样、忽然细了些许,趁着任舟一时不察脱离了掌控,等到任舟反应过来时,手中也仅余下了几寸长的一小截白布了,余下的则重归老妪的掌控。 任舟心知对方是以内力将白绫震断了一截,不由得喝彩:“好手段。” “还有更好的。” 老妪毫不领情,冷哼了一声以后重振旗鼓,软鞭再度冲着任舟抽来,此回更是吸取了前番的教训,每见任舟稍有动作便提前变招,打定主意不给任舟任何反制的机会。 经由连番苦战,任舟本已有些疲乏,此时老妪以逸待劳,更兼迭出奇招,令他一时也无法可想,只好狼狈躲闪、以图后计。 所谓久守必失,饶是任舟已足够小心,可在面对着这样犹如羚羊挂角的鞭法时也不免捉襟见肘,数招以后他的身上便多出了几道细窄口子,正隐隐地渗着鲜血。如此一来,他的境遇便更为窘迫——有心突围,却担心伤上添伤、积颓成败;可要是不做变化,又会落到先前那种毫无胜算的局面中。 可这回唐象瑶显然已无力再替他解围了。 或许是由于急迫,又或许是因为连番受伤已令他昏了头脑,举棋不定之际,他又是连出昏招,面对着老妪迎面抽来的一鞭,他竟然选择飞身而退——后退的速度当然远及不上迎面追赶的,所以这一鞭最终还是结结实实地抽在了他的胸口、留下了一道骇人的血痕。 见任舟已被逼得进退失据,老妪并不自傲,手中的鞭势反而又加急了几分、舞得“唰唰”作响,一招一式均是毫不留情地冲着任舟的要害而去,同时缓步向前,以免对方连番后退之下脱离了她的鞭影。 不过半晌的功夫,任舟已是血迹斑斑,周身上下唯独双手还可算完好——这当然不是因为老妪出手容情,而是因为她时刻忌惮着任舟捉住鞭子,因而在任舟出手时她便刻意避开。 不过,这双屡立奇功的巧手此时显然也难以扶大厦于将倾了。 唐象瑶怔怔地看着,紧紧握着拳头。 她的掌心已快要叫指甲抠破了,可她却一无所觉。 最终,她左右来回瞧了一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忽然缓缓地向着老妪走了过去。 她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上正牢牢抓着一把短匕。 一把滴着血的匕首。 第七十五章 鏖战(下) 那道白练已然变成了一条红绳,却非月下老人用以撮合姻缘的那条——那条带来的是喜悦和幸福,而这一条只能给人以痛苦和灾厄。 看着满目的红光,任舟紧咬着牙。 他一毫也不敢松神,却并未因此而挽回什么颓势,反而未能察觉到唐象瑶的动作。 好在,老妪似乎也没有察觉——她正目不斜视地紧盯着任舟,生怕因自己的疏忽而给对方可乘之机。 她好像比任舟更要紧张一些。 唐象瑶缓缓地走着,攥着匕首的那只手也跟着微微颤抖。 她想要不动声色,那无疑是避免惹人注意的最好办法。 可她越是这么想,步伐便越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紧张令人冲动,而她此时显然紧张极了。 五丈……四丈……三丈…… 她默默地计算着,匕首也捏得更紧了些。 可是,就在她距离老妪仅剩不足两丈的时候,对方忽然无意似地、转过头瞟了她一眼,然后又飞快地看回了任舟,像是对她的举动毫不在意。 她立刻顿住了脚步,但仅仅片刻以后,她干脆跑了起来。 ‘能够为任舟赢得些许喘息之机也是好的。’ 她这么想,也这么做,甚而已将匕首大大方方地拿了出来,却毫不在意她为此而可能要付出的代价。 好在,已经有人替她考虑到了。 “你要是不想跟他一起死,最好停在那里。” 老妪忽然开口了,急促的声音中略带喘息,显然因与任舟的缠斗而受累非轻。 同时,她又略带威胁地将右手的龙头拐在地上点了点。 我无需分神,仅靠着拐杖便足以应付你了——这是老妪的意思,而唐象瑶也看得清楚明白。 但她更明白的是老妪没有展示出来、也不想让她或是任舟看出来的那重意思。 所以她立刻停住了脚步,连匕首也扔在了地上,只是笑意吟吟地在一旁端详起了老妪。 “你一定好奇我在看什么,对不对?”她问。 老妪皱着眉,没有说话,所以她只好自问自答:“我想要看看一会你落败的时候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老妪哼了一声:“要是你打算扰乱我的心思来救你的情郎,恐怕是打错了算盘。” 就像是为了证明她的话一样,说话的同时,她手上又抓紧了几分,令任舟左右支绌,更为狼狈不堪。 “我现在没有这种打算了。”可唐象瑶却并未因此而露出什么焦急的神色,反而好整以暇地笑了笑,“因为我瞧得出来你已经必败无疑——其实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了,只不过我的见识短些,直到现在才看出来。” 老妪又冷哼了一声,然后紧紧抿住了嘴巴,不发一言。 唐象瑶忽而叹了口气,说:“你或许不信,但他总是很有法子,而且不止一种——他对付起什么样的人,便会用什么样的办法,而且这些办法往往都很有效。所以我有时候不免在担心,担心以后自己找不到法子来对付他。” 她的话像是在抱怨,可面颊上却泛起了一阵潮红,说到最后,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她一向是个敢想敢为的女孩。 可老妪的脸色却越发难看起来。 但是老妪没有回嘴——她已过了口舌之争的年纪,她只是将鞭子使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毒,打算以任舟的死来击溃无知少女的甜蜜幻想。 可惜,被击溃的却是她自己的幻想。 不知从何时起,任舟应对起她的攻势愈来愈从容,动作也愈来愈矫捷,甚而有几次险些抓住她的鞭子。 这已是个不太令她愉快的迹象,而更为令她惊恐的是,她竟然感受到了从左臂上隐隐传来的麻木和酸痛。 那是用力过度的征兆,同时也令她明白了,并非是任舟的动作变得矫健,而是她自己正越来越迟缓。 她紧紧咬着牙,却对这样的状况无能为力——她发现得太迟了。 终于,她的鞭子被任舟捉在了手中,她的呼吸也跟着一窒,仿佛任舟手中捏着的并非白绫、而是她的脖子。 事实上,那也差不了多少了,因为她已然落败。 “你自己就是对付我的最好法子了。” 谁也想不到,任舟会在艰难取胜以后说出这么一句话。 唐象瑶撇了撇嘴,像是想要表达自己对这种话的不屑,可是她通红的面颊和难以自抑的笑容却将她的真实感情出卖得一干二净。 所以她干脆转过了身。 任舟摸了摸鼻子,“嘿嘿”地笑了几声,似乎也因自觉孟浪而颇为赧然,但是话已出口、绝无更改的可能,所以他只好干咳了一声、正了正脸色,转而看向了老妪。 “老不以筋骨为能。”他微笑着说道,“早在你第一招没能杀死我的时候,你就该离开了。” 老妪默然放下了白绫:“我不能走。” “为什么?因为张一尘?” “他还不配。”老妪答道。 任舟有些诧异:“那是为什么?” 老妪凝视着他:“你应该能想得到。” 沉默了片刻之后,任舟试探着问:“许沉?” 老妪微微颔首,旋即又露出了一抹苦笑。 “为什么?” “为什么?” 老妪喃喃地重复着,却并未急于回答,而是面露苦涩、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挂着一种怪异的笑意,身形却越发佝偻。 半晌,她才幽幽说道:“你们瞧我已有多大年纪了?” “或许已到耳顺之年了吧?” 听到任舟的猜测,她的笑容愈发古怪而无奈,缓缓摇了摇头:“我到了今年也不过四十七岁。” 任舟讶然。 “烦恼和痛苦是这世上最能折磨人的东西。” 她伸出一只手、在自己脸上那道道纵横交错的皱纹上轻抚着,良久,她忽然睁开了眼睛,以一种满是期望的眼神看着任舟:“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万万不可告诉别人,好不好?” 像是生怕遭到拒绝一样,她还不等任舟反应,便抢先解释道:“这件事没有人知道,我原本也不打算说出来,只不过现在我却觉得这样未免有些遗憾。” 听到“遗憾”二字,任舟眼皮一跳,可面对着老妪的眼神却又无暇细想,只好点了点头。 “如果当年没有皇宫之变的话,我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杀掉方歌、自己与许沉成亲。” 言讫,趁着任舟与唐象瑶惊愕失措的功夫,老妪忽而拾起了白绫,再度挥动起来。 只不过,她这回的目标却非任舟,而是呆立一旁,似乎已置身事外、却又将整件事情看得清清楚楚的刘老板和那位年轻的伙计——他们显然正是老妪口中的“别人”。 任舟只来得及踏出一步,二人的咽喉间便多出了两道血痕。 紧接着,老妪以右手的掌根在龙头拐上用力一按,“嘡啷”一声,龙头上便伸出了一把寒光四射的利刃。 这柄三寸长的利刃或许伤害不到别人,但用来穿过她自己的喉咙却已是绰绰有余了。 第七十六章 疑虑(上) “两位爷——” “上房一间,另备些吃食送上去。” 任舟随手掏出了一锭银子来,塞到了掌柜手中。 拿银在手,掌柜自然是应和不迭,指点小二引着任舟两人上了楼。 “除开一会送饭来以外,没有别的事情就不要打搅我们。”任舟满含深意地说道,顺手又将一小块银子填进了小二胸口,“要是有什么事,我自然会叫你。” “好嘞。” 小二答得干脆之极,索性连门也不进了,回身噔噔噔地跑下楼,以示自己乖巧伶俐。 任舟左右看了看,见廊中再无旁人,才将门掩上,回身脱了帽子和长袍、随手仍在了凳子上。 见任舟推开窗户,望着外边面露沉思,唐象瑶问道:“还赶得及么?” “不知道。”任舟摇了摇头,仍旧凝视着窗外。 由楼上俯视,沿街的商铺摊贩连绵不断,街中行人往来如织,笑语喧阗,与他当初离京以前所见到的景象似乎别无二致。但是接连的两次伏击却让他明白,京中一定已经生出了某些他不知道的变故,所以他干脆与唐象瑶一起乔装改扮,大帽遮颜、宽袍蔽体,一路混进了京城,最终拣了个客栈住下,却不忙和朋友联络。 一路上小心翼翼,直到此时坐在客栈里、暂得休憩,唐象瑶才有空回想起今日的见闻,先是面色发白,后怕不已,跟着又想起了那位老妪,叹了口气,问道:“那位老妪是什么来路?她提起方歌又是什么意思?” “她是方前辈的授业恩师。”任舟回答得言简意赅。 “方歌?不是跟你那位许师兄已定下了婚事么?那她——” 后一个“她”指的当然是老妪了——唐象瑶想起老妪自戕以前说的“打算自己跟许沉成亲”,惊疑又多了几分,却不知该怎么问出口。 好在任舟已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叹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答道:“家师在传授我们心法时曾讲到过一句话,说‘世事关情,即为难测’,意思就是这世上的事一旦跟‘情’有关,就任谁也说不清楚了。要是一个人深陷其中,便会性情大变,甚而会做出些有悖天理人伦的举动来却无法自专。” 而那位老妪显然就是这样。 “世事关情,即为难测。”唐象瑶喃喃地重复了两遍,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她毕竟在青楼楚馆中寄身十数载,虽然不染风尘,但对这样的事情也可算是司空见惯。 正在沉吟怅惘之际,忽然有人轻轻叩门,是小二端了饭食上来。任舟刚要顺手戴上帽子,又担心遮遮掩掩、反而叫人生疑,于是又将帽子搁下了。好在先前小二得了吩咐,知道两人不愿被人打搅,仅说了句“慢用”便将盘子递在任舟手里,匆匆离开了。 杯盘摆好以后,唐象瑶却不忙举箸,而是又想起了一件事:“老妪——老前辈生前说,这件事除了她自己和我们两个以外‘没有人知道’,那么许沉是否也不知道这件事?” 任舟刚要点头,旋即又顿住了:“如果他不知道的话,方前辈一死,他跟前辈便再无瓜葛了,他又怎么会去请前辈出手?况且,他也不该有一定能请动前辈的信心。” “可是前辈如果真的将这件事告诉了他,那么是允是拒,一定有个结果,前辈也就不必苦守秘密这么多年,以至于形神俱馁、成了那副模样。” 任舟踌躇了半晌,又想起了与老妪在方歌灵前初见,不禁眉头深蹙,像是满心疑虑。 唐象瑶适时地问道:“你想起什么来了?” “当初我和张一尘在云梦水寨中交手,你也曾听说过吧?” 唐象瑶点了点头。 “那次交手,最终是靠着项将军一方人多势众才赢了,却又被张一尘施诡计逃脱。临行之时,他曾满含深意地说我‘武功已有退步’。起初我不解其意,后来才想到,他或许是看我跟刘小姐交从甚密,觉得我尘心已动,才会那么说。” “交从甚密?”唐象瑶似笑非笑,一双星眸却灼灼放光。 任舟干咳了一声,摸了摸鼻子,若无其事地接着说道:“那不过是他看走了眼而已,后来我在冰盘山庄里力败张一尘便可说明他那句话是子虚乌有,反倒是近来——” 言及此处,任舟顿了顿,像是有些欲言又止,唐象瑶赶忙问道:“近来如何?” “近来我的武功却真的大不如前了。”任舟一本正经地答道。 唐象瑶忍不住笑了起来,又翻了个白眼,假作不耐烦的口气问道:“你究竟要说什么?” 任舟清了清嗓子,答道:“他看走眼倒也没什么打紧,关键是他知道敝派心法中的死穴——你虽然不算是武林中人,也该明白,外功练不到的是为‘罩门’,而内功练不到的则是‘死穴’。这些都是致命的要害处,当然不会有人愿意轻易以此示人了。” “死穴?”唐象瑶皱了皱眉,十分不解,“死穴不都该长在身上么?” “那就错了。内功讲的是运气渡穴之法,各家各派所修内功不同,每一道穴位里蕴藏的真气也就大小有别,其中蕴藏真气最多的即是彼家的死穴了,一旦叫人以狠手击中,立时真气鼓荡、逆流全身,即使不死也要半残。” 唐象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你接着说。” “而敝派的内功心法沿承的是道家‘清静无为’之旨奥,所谓‘如保赤子’,周身各穴中所藏真气均是一般,并无多寡之分,正像是从未习练内功的人那样——只不过他们是各处都没有,而我们的则是各处一样多。也因此,敝派心法的死穴并不在身上,而在于情感。” “你这说得也未免太玄了吧?” 唐象瑶虽然知道任舟不会诓她,可这毕竟是她闻所未闻,不免下意识地有些不信。 “恰恰相反,这非但不玄,而且平易极了。譬如说,你要是受了什么惊吓,不免面白如纸,那时头上的血便一齐涌到了你的心口、令你心跳不止;而要是你发怒的话,便觉得热血上涌,血液便从周身到了你的头顶。内力也是同理,而且它收发由心,比起血液就更是便利了,应着情感起伏、变化也更为迅速。” 唐象瑶思忖了片刻,终于有些明悟了:“所以天道谷中人,一旦情感起伏,周身穴窍中的真气便会跟着流动变化、自然不会像先前一样持平,于是武功便会退步?” 任舟挠了挠头,像是为了该怎样解释而颇感苦手,沉思半晌之后才答道:“这么说也不太对——真气藏于身中,本就会沿脉流动、吐故纳新,只不过流得缓些;而在情感生变时,真气便流得快了,乃至汹涌澎湃,就像是江河奔流,途经各个穴位时,有的裹挟得多些,有些则少些,甚而泼洒出来也未可知,也就不复先前的境况了。” 第七十七章 疑虑(下) 唐象瑶自小养尊处优,哪怕后来遭遇变故、仓促离京,也受高人庇荫,自然不必修习武功以求生计,因此只是学了几手粗浅的招式以备不时之需。此时听任舟讲起关涉内功的精深武学,哪怕对方已尽量深入浅出,却仍有如读天书之感。 过了约一盏茶的时间,她才渐渐领会了,却又想到了新的问题:“要是这么讲的话,那你一旦情随事迁,不就仍可以像先前那样心绪平和了么?武功自然也就跟着恢复了吧?” “哪有那么容易。”任舟哑然失笑,“你知道‘情随事迁’,也就该知道后半句的‘感慨系之’了——既有感慨,心、情俱为之所扰,哪能平和?最终也是‘犹不能不以之兴怀’,谈何恢复?何况道心惟微,像是孟子这样的大圣人尚且要孜孜以求,更遑论凡夫俗子了,一旦放逸,再难寻回。” 唐象瑶反驳道:“那也有勘破世事、遁入空门的。” “这倒是不假,不过你几时见过和尚还俗以后再回去做和尚的?” “这——”唐象瑶一时也举不出个例子来。 “十年浮海一身轻,乍睹梨涡倍有情。世路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 任舟摇头晃脑地吟完诗,又叹了口气:“要是真如圣人所说‘不见可欲’,那么自然寸心不乱,可是一旦因欲生情,那再想自抑,除非是有圣人那样的无上定力,否则无异于痴人说梦。” 思忖片刻,唐象瑶忍不住问:“按你说的,你那位许师兄岂非是已有圣人的定力了?否则他与方前辈订亲在前,后来又出于义愤前往皇宫助拳,想来早已深受情感所累,怎么功夫还能远胜过你?” “这也就是我刚刚提起张一尘的事想说的了。”任舟长叹了一声,又变回了先前那副愁眉苦脸的表情,“张一尘并非天道谷中人,却知道敝派的不传之秘,想来是另有什么人将这件事告诉了他。” “所以你就怀疑到了许沉身上?” “当然没有,我去拜访方前辈是早已计划好的。毕竟她与许师兄先订未娶,哪怕最终不能完约,可我身为师弟也该去拜访一番、尽一尽故人之情。” “结果你一去,就发现了方前辈已然自缢身亡?”这件事任舟已对她讲过。 任舟点了点头:“那时我便跟老前辈交过了一回手——” 谈及此处,他的面色忽然乍阴乍晴地变幻了半晌,最后霍然起身,来回踱步不停。 唐象瑶一怔:“怎么了?” “我忽然想起那天的情形来,觉得——觉得——” 任舟又走了两趟,才最终顿住了脚步,蹙着眉答道:“觉得她瞒着我的事情太多了。” “比如说呢?” “比如她当时像是十分坚决地要赶我离开、甚至不惜动武,可是身手比起今天来要差得远了,足见她并未用尽全力。” “或许当时不像是今天这样性命交关,她担心出了重手,万一伤了你,天道谷必定脸上无光,才会心生犹豫、叫你抓住了破绽;或者是你的武功有所退步,此消彼长之下当然就显得她比之前厉害得多了。” “绝不是,交手之初她根本没给我通报姓名和师门的机会。”任舟笃定地答道,“而且当时她同样是用那么一束白绫,招式变化却要比今天逊色得多,显然是出手容情之故,否则我当时也不免大费手脚。” “那她为什么要故意输给你?”唐象瑶想了想,“就为了跟你说那些话、要你咬住张一尘不放?” 任舟双臂抱胸,轻抚着嘴巴,缓缓答道:“恐怕是为了盖棺定论,以免我问出或者看出更多的事情——例如当时去的并非是张一尘,起码不只是他一个人。” “还有许沉?” “恐怕是的。”任舟答道,“如果这么想下去的话,或许方前辈也并非自缢,或者并非是心甘情愿地自缢。” 唐象瑶仔细地考虑了片刻,问:“难道你觉得是许沉逼死了方前辈?” 任舟叹了口气。 他当然不想承认这样的可能——即使抛开他跟许沉的师兄弟情义不谈,这样的作为也大违正道,于天道谷的颜面有损。 可是如果他先前的猜测不假,那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所以他只好点了点头。 唐象瑶更为惊愕:“为了恢复武功?” “慧剑斩情丝,这话说来容易,做到却难。”任舟低声答道,“或许他正是要试试此道可行与否。”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任舟默然颔首,接着踱到窗前,再次推窗远眺。 只不过此回他看的却是无垠夜色。 “你想到对付他的法子了么?”唐象瑶也缓步走了过去,伸出了一只手贴在了任舟的背上。 “还没有。”任舟老老实实地答道。 “那怎么办?” “见步行步吧。” 任舟侧过身,抓住了唐象瑶的柔荑,微笑着说道:“我一向是个很有办法的人,所以总能想出法子来的。” 她也跟着露出了微笑,只不过眉宇间的那抹忧色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现在只盼刘家主父女无恙。” 唐象瑶不解其意:“他们不是叫蒋涵洋给捉进了六扇门么?你觉得这与此事有关?” 任舟先点头后摇头,颇有些犹豫不决,只好斟酌着说:“蒋涵洋当了这么多年六扇门总捕,手底下当然很有两把刷子,又与刘家主交情深厚,长相接触之下或许早已发现了端倪。更有甚者,或许他正是以此为要挟、叫刘家主替他办事也说不定。两人一向相安无事,可现在他却突然把刘家主押入了大牢,未免太过蹊跷——” “而且今天谭鸩他们紧跟着六扇门的捕快之后发难,或许也是因为双方早已沆瀣一气。”唐象瑶先前惊魂未定,刚刚恢复了些许便又跟任舟谈起了别的事情,此时才因任舟的话而忽然想起了这桩疑案,“这样讲,连蒋涵洋也成了张一尘的鹰犬?” “应该还没有,否则今天的两拨人就不必分出先后了。” “可他抓住刘家主,又确实是帮了张一尘的大忙。” 二人说的俱是事实,又谁都说服不了谁,僵持了片刻,任舟改而向下望去,喃喃道:“是非曲直,一会自然就知道了。” 两人谈了许久,路上的行人已渐稀少,远方更是隐约传来了一连串的闭门鼓响。 唐象瑶明白了他的意思,并不劝阻,只是身手整了整任舟的襟领,柔声道:“万事小心。” 第七十八章 蒋涵洋之死(上) 风高露重,月明星稀。 任舟将宽大的帽子用力压了压,听着更夫的敲打声渐行渐远,他才一晃身由暗处钻了出来,径向六扇门走去。 他并非是第一次走在这条街上,前回由此经过时的言谈举止、同伴的音容笑貌此刻宛在眼前,在经过京城衙门的时候,他顿了顿脚步,侧首往楼上看了一眼,若有若无地轻叹了一声,接着便匆匆地离开了。 “六扇门”。 任舟看了一眼匾,又顺着洞开的大门向里边看去,连一个人影也没见着,内里也是悄无声息,处处却又点着灯笼,将偌大的院子照的亮如白昼。 他缓步走进了院中,静立了半晌,见周围仍是无人露面,心知这是蒋涵洋算到他将要深夜来访、想要故布疑阵来挫挫他的锐气,于是冷笑一声,快步走到堂中、抄了根水火棍出来,站在了雕有“铁面无私”四个大字的牌匾之下,奋力以棍子在地上连打三声,朗声道:“故人相访,蒋捕头何在?” 等了片刻以后,终于有回答传来:“不妨下来一叙。” 这话像是从地下发出,沉闷阻塞、含混不清,好在任舟耳力过人,辨认得出这是蒋涵洋的声音,随手将棍子甩在了一旁,阔步循声找去,终于经一座低矮的房屋中找到了地牢的入口。 瞧着那道蜿蜒曲折、直通地下的小径,任舟不免有些踌躇,尤其是由底下传来的呼呼风声,以及风中那股阴冷、潮湿、还带着一股常年不见天日而积聚成的土腥味,更是让他眉头大皱。 思忖了半晌,任舟猛地咬了咬牙,缓缓拾级而下,又沿着烧得猎猎作响、摇摆不定的蜡烛一路走到了尽头的牢房外。 牢中站着个穿黑袍的人,正负手面壁而立,直到任舟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他也没有转过身,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冷声道:“你不该来的。” “我要是不来,岂非白费了蒋捕头的一番准备?” 任舟盯着蒋涵洋腰间那杆一尺多长的黄铜判官笔,一边答话,一边将掌中刀翻了出来。 他与蒋涵洋曾有过数面之缘,而这是他第一回见到对方随身携带着兵刃,所以他能想象得到其中的意思。 好在,他也做好了相同的准备。 蒋涵洋沉默了半晌,接着说:“我已给过你机会了,你应该明白。” “当然,那位宋大捕头对付起普通的江洋大盗来或许管用,但要抓我还差了些。” “那你为什么不走?”蒋涵洋蓦然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任舟。 任舟也叹了口气,略带无奈地答道:“故人相邀,盛情难却——蒋捕头为了请我,甚至不惜拿下了刘家主父女,我再不来的话岂非太过无情了么?” “那原非我的本意。” “所以我才想要知道,那是谁的意思?” 蒋涵洋面颊上的肌肉轻轻跳了跳,最终由怀中摸出了一副黄绢制成的卷轴出来,甩手扔在了任舟的面前。 看着丝绢上以深色绣出的条条神龙,任舟已然明白了,俯身拾起卷轴,粗略地浏览了一遍,眉毛先是越拧越紧,紧跟着又忽然抖散、变成了惊讶状:“这上边并没有印。” “可这却是圣上的近侍亲手交到我手上的。”蒋涵洋不为所动。 任舟眼皮一跳:“挟天子以令诸侯?” “诸侯与否还不好说,但我确实是只好听命行事。” “所以这与其说是皇帝的意思,毋宁说是张一尘的意思。”任舟低头多看了两眼以后,随手卷了卷、抛回了蒋涵洋脚下,“而你明知道这一点,却也只好听着,说不得回去还要将这道圣旨好生供起来。” 话音未落,他冷笑了两声。 “那你呢?”蒋涵洋寸步不让地反诘,“要是这纸诏书摆在了你的面前,莫非你就能抗旨不遵么?” “我——”任舟一愣。 “你当然不能,即使你心知这也许并非圣上的意思,可也只好捏着鼻子照办。否则不等我或者旁人出手,天道谷就容你不得。” 任舟默然。 半晌,他忍不住问:“莫非就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偌大的朝堂中,莫非就没人看出其中的异状?” “投鼠忌器,看出来又能怎样?”蒋涵洋苦笑了一下。 这样的回答任舟并非没有预料,只不过仍抱有一线希望而已,此时听蒋涵洋讲出来,也只好跟着苦笑。 “那么你先前阻止我进京,是否已经另有打算了?” “没有。”蒋涵洋轻轻摇头,满脸苦色,鬓角的星星云丝伴着他的晃动、在烛火的映照下更为显眼,“我不过是打算拖得一时是一时罢了。” 任舟半是惊讶半是疑惑地问:“拖什么?莫非张一尘的禅让大典还要等着我的头祭旗么?” “或许是,或许不是,这并非我能知道的。”蒋涵洋淡淡地答道,“只不过几日之前我又另得了密诏,要我将你擒入宫中、听候发落。” “听候发落?”任舟喃喃说着,冷笑了几声,表情不屑至极。 听候发落——听的是什么人的发落?又该怎样发落?蒋涵洋没有明说,任舟也没有追问,但二人于其中的关节却都是清清楚楚。 话已至此,蒋涵洋再没什么好说的,默默地解下了腰间的判官笔,握在了手中。 而任舟则同样将刚才收起的掌中刀再度翻到了手中。 “此时六扇门中再无旁人,如果你胜过了我,自然可以离开,我也能问心无愧。可要是你败在了我的手上……” “那自然是‘听候发落’了。”任舟不假思索地答道,尤其在那四个字上咬得清楚,以示奚落。 蒋涵洋对此充耳不闻,只是轻喝一声“小心了”便抢身而上,笔锋直指任舟的面门。 见状,任舟侧身躲过,左手挺出、拍向了蒋涵洋的胸口,右手则弯于肩侧、五指虚屈成爪,作势要去抓他的手腕。于是蒋涵洋只好脚步连错,止住了去势,借机让开了任舟的左手,同时手腕一旋,掌中的判官笔改向任舟的右胸的云门穴扫来。 这一招变化不见得有多么巧妙,却胜在力道十足,叫任舟无暇应变、更遑论反制,只好使了个铁板桥才算勉强躲开,接着又生怕对方乘势追击,两脚猛地一蹬、左手也跟着往地上一拂,整个人便贴着地面倒飞出去了一丈多远,而蒋涵洋正思变招、未及追击,反应过来时,任舟已然贴墙立起了。 第七十九章 蒋涵洋之死(中) 稍一停顿以后,任舟忽然以双脚往墙上重重一踏,整个人便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飞往蒋涵洋身上刺去,作为箭头的自然是那两柄轻如毛、薄如纸却又锋利无匹的“午梦”和“千山”。 见任舟刀借身势、来得极快,蒋涵洋情知不可力敌,只得学着任舟先前那样、侧身闪过,同时以判官笔向前点去,并不拘于认穴打穴,旨在趁着任舟身在半空先行伤敌。却不想任舟眼见蒋涵洋的动作便已洞悉他的想法,虽是身在半空、无所凭借,却仍有变招之力,分出一条腿去踢向了他的颏下。 这一手大出蒋涵洋的意料之外,慌促之间只好改而用笔扫向任舟腿上条口、丰隆二穴,左手捏指、急向任舟脚面的冲阳点去,不闪不避、竟而是抱着以伤换伤的打算。 任舟心知自己这一脚挟力甚微、至多是踢烂对方的下巴,绝不至伤损性命,可要是叫对方点实了穴位,恐怕这条腿就算是废了,只得改踢为踩、在蒋涵洋肩膀上重重一踏,逼得对方连退数步,自己则翻身落在了地上。 “半斤八两吧。” 任舟低头看了看自己腿上的那道血口,又看了一眼蒋涵洋肩头的鞋印。 蒋涵洋一边轻揉着右肩、一边看着任舟的小腿,脸上的表情却非愤怒或是惊讶,而是某种怪异的失落和担忧。 任舟一怔,刚要细问,但蒋涵洋却又猱身近前,这回判官笔改向他的气海点来,左手则握拳打向任舟的膻中。 两处均是要穴,任舟自然不敢含糊,却又不愿后退,以免落入对方的攻势中处处掣肘,是以身形不退反进,先是收腹弓背、略让锋芒,同时左手捏刀斫向了笔杆,右手则绷成掌刀、架向了蒋涵洋左手外门。 遭此一阻,蒋涵洋虽见任舟要害近在咫尺,却知再难有寸进,只好半转身子、外张左臂,让开了任舟的右掌,右手手指一捏,判官笔随之旋转,改以笔锋磕向任舟掌中的劳宫穴。任舟只好撤手,蒋涵洋则趁机后撤了几步。 “我们谁也奈何不了谁,要么就算个平手罢了吧。”任舟喘了口气,忽然说道。 他说的自然是实情,可蒋涵洋却摇了摇头:“不行。” “为什么?”任舟大奇,“莫非你真的想要拿我去跟张一尘邀功?” 蒋涵洋抿了抿嘴,并未否认,而是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不像是这样的人。”任舟答道,“你既然蒙皇帝赏识才做了总捕头,当然该忠心耿耿、肝脑涂地,就像是你先前那样,怎么会忽然变了一副面孔?” “我身为六扇门总捕,自然是应该忠心耿耿——但那是对于圣上的,至于这个圣上究竟是谁、换没换人,那就非我所能考虑的了。” “你的舵转得倒是很快。”任舟哂然。 蒋涵洋叹了口气:“林中的狼群改选狼王的时候,当然也不必去询问獐鹿或是野兔的意见。” “我自然就是你口中的獐鹿野兔了?” “你本来不是——起码我觉得你本来不是。”蒋涵洋颇有深意地又往任舟腿上看了一眼,“可是现在看来,我原先是想错了。” 任舟则往他肩头上瞟了一眼:“那么你自己呢?” “我当然也是一样的野兔。” 任舟本是想拿此事来问住对方,不料对方却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不由得一时词穷,任由蒋涵洋接着说道:“不过,我却知道哪匹狼会成为狼王,所以能提前押宝。” “这似乎是个艰难的决定。”任舟看着对方鬓角的华发说道。 “可是我毕竟已经做出了。” 半晌,任舟吐出了一口气,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先前你在云梦水寨里因张一尘的一句话而裹足不前、乃至放任他逃离,我便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了,在这样的境况下你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不算太奇怪,但我想问你一件事——狡兔死,走狗烹,到那时候,你并非张一尘嫡系,又身居要位,该如何自处呢?” “所以我先前给了你机会。”蒋涵洋沉声答道,“直到现在,你仍有机会——除了我以外,再没别人知道你曾进过京城。”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到时候我在外做个逍遥散人,而你则可借着追捕我的名头稳坐总捕头之位,听起来好像不错。”任舟先是点了点头,旋即话锋一转,“可是刘家主父女呢?难道就一直关在你手下?” “他们虽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却帮错了人,这已是他们最好的结果。”蒋涵洋面无表情地答道,“在六扇门的大牢中,固然不像先前那样风光,却胜在衣食无忧,只要你还活着,他们虽出不去,但也不会死。” 任舟先前所说,均是抱着要把蒋涵洋拉回自己这边的打算,没想到对方油盐不进,言辞更是恼人,当下重重地啐了一口,不屑再多说什么,只是再度向对方攻去。 二人转眼已交手到三十招开外,却都没添什么新伤,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任舟的身手虽然相较于先前退步不少,却仍与蒋涵洋在伯仲之间、乃至稍胜一筹,只不过他的兵刃太过短小,长不盈手,每每想以掌中刀伤敌时便有被蒋涵洋反制穴道之虞,是以难建寸功;而蒋涵洋虽则假兵器之利而颇占主动,却在变招换式的关头有些窒涩、不如任舟那样圆融,所以只能看着任舟宛如一尾泥鳅那样在自己身侧滑来绕去,始终未能得胜。 就在任舟打算咬紧牙关、硬拼到底的时候,忽然觉得右腿一软——先前那道伤口虽无碍行动,却因连番剧斗和身形变幻而流血不止。 其实他的脸上已然因失血而显出了苍白之色,只不过二人无暇他顾、谁也没有发现而已。 受此干扰,任舟的招式也为之一缓,虽然勉强躲过了蒋涵洋拍向自己肋部的一掌,却也无力出招、只能愣在原地。 蒋涵洋先是面色一喜,旋即又有些狐疑,并不肯匆忙用出杀招、只是围在任舟身旁,不停试探。 又是十招之后,蒋涵洋眼见任舟身形摇晃、已有不支之意,胸口更是已渗出了殷殷鲜血,显然是旧伤复发,才终于放下心来,左手拍向任舟的面门、用了个虚招,不等任舟招架便已躲开了,趁着任舟立足未稳之际,右手的判官笔去势如电、带着万钧之力插向了任舟的咽喉。 第八十章 蒋涵洋之死(下) 蒋涵洋已决心要下杀手,所以这一下来得极快、极猛,像是已用尽了全身的功力,可任舟的眼睛却是一亮——他那条像是已完全脱力的右腿猛地在地上一蹬,头颅一偏、几乎紧贴着蒋涵洋的笔锋让了过去,紧跟着整个人借势飞扑进了蒋涵洋的怀中。 蒋涵洋凝力发招之下、本已有前倾之势,却又忽然受此重力,立足不稳,登时向后倒去,脑子却还算清楚,知道自己上了任舟示敌以弱的计策,悔之已晚,只好将判官笔调转方向、向着任舟的后背刺来。 听得身后劲风袭来,任舟又用了几分力气、却是斜推在了蒋涵洋身上,令对方更是不由自主地向后急倒,他则凭此向着一旁滚去。 “噗”。 任舟听见轻响,急忙撑起身子查看,发现那杆蒋涵洋仗之横行江湖、成就赫赫威名的判官笔此时已有一寸多插进了他自己的左胸中。 一代名捕竟然死在了自己的手中。 可任舟却并没多少得胜的欣喜或是侥幸——这跟他此来的用意大相违背,何况二人先前多有交往,甚至可称得上是朋友,走到了这一步,实在不是他情愿看到的。 “你的种种算计,现在恐怕一个都用不上了。” 蒋涵洋忙着用手堵着伤口,像是要堵住由其中汩汩流出的鲜血,最终当然是劳而无功,只好叹了口气,改而扭过头看着任舟,颤声道:“你赢啦……” 任舟默然不语。纵使不谈他与蒋涵洋之间的“交情”,此时见对方气息奄奄,也不为已甚,只是苦笑了一下。 见状,蒋涵洋又把头偏了回去,喃喃道:“不过你也输了……输定了。” “此话怎讲?” 任舟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来路,仍是空空荡荡、连一个影子也瞧不见,放心之余,又不由大为诧异。 蒋涵洋嘿嘿地笑了两声,揩了一把由嘴角溢出的血沫,断断续续地答道:“你以为张一尘只想着……只想当皇帝么?那就错了,不然他现在已可取……取……” “取而代之?” 蒋涵洋微微颔首:“他是想着要彻底地摧毁你……” “摧毁我?”任舟既吃惊又诧异,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也不是他,是你那位师兄……他死里逃生以后,便觉得他受那样的苦楚,全是因你们天道谷,所以……所以他决心要报复……” 任舟皱着眉头问道:“可他已有可以轻易置我于死地的机会,为什么偏偏放过我了?” “嘿、嘿、嘿……单单杀了你,哪能消他的恨呢?他是要逼得你万……万念俱灰才满意……” 任舟不以为然地反驳道:“许师兄为人豪迈爽直、风光霁月——” “就算……就算他原来是这样,可是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了,全身恐怕没一块好肉,性情也变得不一样了……” 谈及此处,蒋涵洋蓦地抓紧了任舟的胳膊,用力甚大,竟让任舟一时也不能挣脱。 略一惊慌,任舟见蒋涵洋面色平和、目光灼灼,知道对方已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便不再挣扎,也不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你师兄不知道用了什么法门,武功大进、更胜往昔,即使你武功没有退步,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还是听我句劝,早早逃命去吧。至于刘氏父女,他们只会死在你手上,只要你不出现,他们就不会死,可你也救不了他们。” 蒋涵洋心知自己去日无多,讲起话来又急又快,略歇息了片刻以后,血沫倒涌至喉咙,奋力下咽,却有更多喷了出来,他也并不在意,只是一味说道:“独身应对你,既是他们的安排,也是我自己的意思。你也猜出来了,我实在没有跟他们抗衡的办法,只好听天由命——如果这一仗我赢了,那时老天要他们获胜,天命使然,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而要是我输了,却也合了他们‘三杀’之意……” 讲到此处,蒋涵洋猛烈地咳嗽了几下,手上的力气放开了些,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 先前听他将到“刘氏父女要死在自己手上”的时候任舟便已一头雾水,此时再听他说起所谓“三杀”,更感好奇,赶忙问道:“何谓‘三杀’?” 可惜,先前的两段话似乎是已然耗尽了蒋涵洋的全力,此时他胸口剧烈起伏不定,面色先是绛紫,紧跟着“哇”地一口呕出了不少鲜血,面色亦随之转为煞白,呼吸愈渐微弱,眼看是不活了。 正在任舟彷徨无计的时候,却发现他的嘴唇仍在微微颤动,急忙附耳上去,只听他以细不可闻的声音缓缓说道:“……无辜,杀可敬,杀……杀所亲……” 言讫,他先前奋力握住任舟胳膊的那只手重重地往下一放,无论任舟怎样摇晃问询也再无反应。 任舟愣了半晌,才将蒋涵洋放开,刚要站起,只觉得周身上下、尤其是小腿传来一阵疼痛,一时没有防备下险些跌在蒋涵洋身上,只好又缓缓坐回了地上,权作休息,望着蒋涵洋的尸体托腮沉思。 他与许沉师出同门,虽则已有十数年未见,可当初在谷中学艺时也多蒙许沉的照顾,对这位师兄自然是仰慕有加,后来听说他殉国而死,更是钦佩不已。哪怕是后来许沉曾在他手中救出张一尘,他也只情愿当是许沉另有苦衷、不得已而为之,不愿多加猜忌。 此时乍由蒋涵洋口中听闻个中隐情,得悉此前的种种算计尽是出自许沉之手,任舟只觉得心思不定,怀疑、忐忑、恐惧及诧异等诸般情感不一而足,令他不禁有些恍惚。 踌躇片刻之后,他索性撇开此节不想,转而考虑起了所谓“三杀”。 首先是“杀无辜”,他立即想起了老妪来——老妪身为方歌的授业恩师,自然可算是他的长辈,且并无什么恶迹,却因他而被牵涉进了此事,勉强可算是无辜。后来老妪自戕,也有他的缘故在其中,算是他“杀无辜”,不免牵强,但也能勉强附会。 其次,蒋涵洋此先光明磊落、铁面无私,在江湖上得享大名,虽是行差踏错,却不能就此抹杀他先前的功绩,现在死在了他的手上,便可算是“杀可敬”了。 “可是杀所亲呢?”任舟蹙眉思忖着,“即使他们抓住了刘氏父女,又有什么法子逼我非杀了他们不可?” 第八十一章 噩耗 思来想去,任舟也只想到了一种办法,那就是以他自己的性命相胁。这法子固然狠毒,可他要是打定主意要杀身成仁的话,谅他们也无计可施。 念及此处,他信心大定,觉得劲力稍稍恢复了些,便支撑着站起身,低头看了两眼蒋涵洋的尸首,原本想要寻处掩埋,又觉得蒋涵洋毕竟一世英名,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埋尸荒冢,未免有些凄凉,索性留在原地,想来张、许也不会太对不起这位堂堂的总捕头。 缓缓走出六扇门,在街上呆立了片刻,任舟听见远方飘飘荡荡传来的三更梆点,一时兴起,忽然不想就此返回客栈,转而想去喝一碗虽然味同嚼蜡、却热气腾腾的羊汤,再跟那个守财奴说上两句话。 刚由蒋涵洋手里捡了条命回来,又想到将要与故友重逢,任舟顿感轻松,哪怕之后再有千难万险此时也顾不得了,走起路来虽然因伤势而迟缓依旧,却多了种潇洒从容的意思,一摇三摆,随口哼着儿时学来的小调,虽然由他口中唱出来不免呕哑嘲哳,但却正与他的心境相宜。 经过百花苑门口时,眼见其中灯火通明,宾客往来络绎不绝,任舟更是没来由地觉得十分愉快,甚至还冲着认出他的门丁微笑颔首。 只不过那位门丁看见他以后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奇怪,只不过他当时并未察觉。 直到行至老羊汤外的街口时,任舟才隐约觉得有些不对——此时本该是老杨大发利市的时候,可街上却连一个人影也瞧不见,老羊汤馆子里更是黑漆漆的一片。 又走近了两步,当他看见窗角的蛛网、窗台上落得厚厚的一层灰尘,以及门上那两道相交的封条时,他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他先是捅穿了窗户向内观望,一无所获之后便“老杨”、“老杨”地轻唤了起来。见迟迟没有回音,他干脆用力地拍起了门,一边拍一边高声地喊着。 最终,还是隔壁的一间房子中穿出了回答:“别喊了。” 任舟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赶忙窜到了那家窗下,客客气气地说道:“尊驾,打扰了,我是这家的朋友——” 不等他说完,里边就不耐烦地说道:“他走了。” “走了?” 任舟一怔,又堆起笑脸来,温声问道:“那尊驾可知道他去哪了么?” “走了就是走了,哪有去哪一说?” “那人在世上,无论去哪总归要有个去处吧?”说着话,任舟担心对方是一时生气不肯告知实情,于是从怀中掏出了两块银子来,磕了磕窗台、然后放在了上边,“深夜打扰,实在抱歉得很,小子有些心意奉上,万勿见怪。”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对方干脆把窗户推开了,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显然因好梦被搅而恼怒不已,睁大了两只眼睛瞪着任舟,却连看也不看银子一眼。 “懂什么?”遭这么一反问,任舟更是莫名其妙。 对方翻了个白眼,答道:“走了就是到那边去了的意思,大晚上的说出那个字不好,你还非要胡搅蛮缠地问个明白么?” “到——到那边?”任舟磕磕巴巴地问。 他已隐约有些明白了,因此脸上的笑容已有些勉强,却仍不肯就此死心。 老头叹了口气,干脆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说道:“你要是叫人拿刀在脖子上这么砍一下,就知道他去哪了。” 老杨死了。 哪怕对方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可任舟还是过了足足半晌才终于理解了。 先是惊诧,再是茫然,最后任舟猛地甩了甩头,看了看老头,嘴唇轻颤着,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又没说出来,只是一声不吭地飞身远遁,转眼已消失在了夜幕中、不见了踪影。 望着任舟的背影,老头嘟囔了一句“邪门”,由窗台上拾起两块银子,“嗒”地一声将窗户放下了。 不一会儿,他又走了出来,左右看了看,确保周围无人、任舟也并未去而复返之后,他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 “阿——任大侠,您找我。”桃枝看着面无表情的任舟,勉强堆起了一丝笑容,“近来可好么?已有些时日——” 不等对方坐稳,任舟便劈头盖脸地问:“老杨呢?” “啊?”桃枝的嘴角抽了抽。 “老杨去哪了?”任舟又问了一遍。 桃枝猛地吸了一口气,还未及说话,几颗眼泪已先夺眶而出了。 任舟的心仿佛也跟着那几滴眼泪一路滑落、滑落…… “是真的?” 桃枝点了点头。 任舟猛地捏紧了拳头,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你——” 桃枝惊叫起来,手忙脚乱地拿出一张白绢、伸手要替任舟擦拭嘴角的血迹,却不想任舟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忽然别过脸去、紧跟着一大口鲜血喷在了地上。 见状,桃枝悚然一惊,更加手足无措起来,不知该如何是好。 “抱歉……”任舟望着那摊血迹怔怔出神了半晌才喃喃说道,旋即又看向了桃枝,“他是怎么死的?” “叫人给——” “谁?” “我其时也并未亲见。”桃枝轻咬着嘴唇,颇有些为难地说道,“只听说是六扇门的公人去搜了搜,不知怎的就吵嚷了起来,紧跟着其中一位便一刀将他砍翻在地、扬长而去了。” “公人?”任舟若有所思。 “是了。”桃枝无奈地笑了笑。 可她的嘴角还没勾起来,泪珠便先掉下去了。 “等我收到信赶过去的时候,他的身子都已经凉了,连话也没来得及留下一句。” 谈及伤心事,她干脆捂脸痛哭起来,哽咽着说道:“后来我也只好请人把他葬了,又问了些相熟的客人,也是不甚了了——” “那是蒋涵洋下的命令。” 一位全身素白、长相秀丽的少年公子忽然走了进来。 “客爷——” 桃枝揩了揩眼泪,起身刚要说话,却被对方打断了:“任大侠认得我。” “陈百川的公子,我当然是认得的。”任舟冷笑着说道。 任舟的语气不善,可陈公子却没有计较之意,只是叹了口气,答道:“自打老杨横遭不幸的那天起,我便一直请人守在四周,就是为了等你回来。” “等我回来?” 任舟笑了笑,笑得凄怆,笑得悲凉。 “我回来了,那又有什么用呢?老杨已死了,我也没有起死回生的仙术。” 任舟一边说,一边摇头,一边缓缓地向外边踱去,摇摇晃晃,脚步如醉。 “老杨虽然死了,可张一尘还活着,你还有报仇的机会——” 陈公子趋前两步,话还没说完,却被任舟一把抓住了领子,见对方鼻息沉重、双眼通红,他情不自禁地向后仰了仰头。 “如果我不是听了你的鬼话去对付张一尘,那么他就不必惨死了。”任舟一字一顿地说道。 所以要是报仇的话,你首当其冲——这话任舟虽没说明,可陈公子脸色惨白如纸,显然已了解得十分清楚了。 见到陈公子的这幅神态,任舟反而笑了,仍是先前那种凄怆而悲凉的笑意,却不再多说,而是轻轻松开了陈公子的衣领,转过身、慢慢走远了。 陈公子像是久久没有回神似的站了半晌才猛然惊醒,紧跟着便发足狂奔、紧追着任舟而去。 第八十二章 通牒(上) 任舟不掌灯火,亦不发一言,甚至连动也不动一下,只是那么枯坐在椅子上,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似乎誓要从那片笼罩在他周身的黑暗中看出一个名堂来才肯罢休。 但他失败了。 黑暗就是黑暗,其中既没有名堂,也没有答案,隐藏于黑暗之后的只不过是一堵墙壁,墙壁之后也不过是另一座与此间格局、大小都一般无二的小屋。 可他仍是执着地望着。 于是,在这片与屋外交汇混融的黑暗中,他好像突然将所有事情全都忘却了一般,脑中清明澄澈、不染纤尘。 他因此忽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片刻宁静——极致的宁静——静得几乎让他能听到远在几十丈以外、高据树梢或是潜藏地下的虫鸟的幽鸣。 这令他情不自禁地扬起了一抹微笑。 但这仅仅是片刻的光景,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冗杂的混乱,所有那些他刚刚遗忘的事情,又突然一齐涌入了他的脑海中,令他头痛欲裂、几欲发狂。 于是那抹微笑在转眼间就变成了痛苦的抽搐。 可他仍是一动也不动地呆坐着。 静默和黑暗似乎已从那具躯壳中褫夺了他全部的生命和活力,静坐于黑暗中的他,既像是一具毫无声息的木雕,又如同是一块映在墙壁上的倒影。 充斥于他口鼻的是一种寓意着腐朽和荒凉的土腥味,却连半点血腥味都已经闻不见了,更不必提比血腥味更要遥远的羊汤的香气。 他以指间在遍布斑痕、坑洼不平的桌子上轻抚着,如同跋涉在泥泞的回忆中,又像是穿行于布满荆棘的无边牢笼。 不知过了多久,当朝阳的霞光穿过洞开的大门照在了他的面颊上时,他也一齐睁开了双眼。 “进来。” 他如同自言自语一样地低声说道。 恭候一夜的陈公子连忙走了进来。 “你是谁?” 在任舟的逼视下,陈公子勉强笑了笑,答道:“家父陈百川——” 任舟面无表情地打断道:“说实话。” 陈公子顿了顿,又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家父陈——” 任舟霍然起身,陈公子像是受惊匪浅一样向后退了一步,回过神来之后干咳了一声,垂着头一声不吭。 沉默了片刻以后,任舟轻轻把手往桌角一搭,只听“咔啦”声响,那桌角便已到了任舟的手中。陈公子偷眼觑看,发现断面异常光滑,就像是以利刃斫断一样。 可是他明明白白地瞧见了任舟并没把掌中刀用出来。 饶是他不通武艺,也能明白地看出来这一手的高深之处,头皮更是发紧。 “你觉得,你的脖子和这张桌子哪个硬一些?” “想来还是我的脖子硬些。”陈公子答道,“不过以任大侠的手段,要这么拗断我的脖子应该也并非难事。” “拗断脖子?”任舟冷笑了一声,“拗断脖子并不算本事,要是能将你浑身上下的骨节依次捏碎,却不伤你性命,那才是真正的手段。” 陈公子浑身一颤,试探着说道:“你当然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我做不出来,可是有人能做得出来。”任舟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应当知道我说的是谁,也知道他既有这样的本事,也有这样的条件。” 陈公子梗着脖子没有答话。 任舟叹了口气,继续说:“你明知道其中的风险,还要来找我,该说你是怕还是不怕呢?” “我怕死在你手上,却不怕死在他手上。” 任舟扬了扬眉,摆出个洗耳恭听的姿态,示意对方接着说下去。 “我要是死在了他的手上,还算是不辱使命、以身殉国,可要是莫名其妙地死在了你的手上,下去了也是个枉死鬼,因为我们本该是一边的。” “一边的?”任舟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连蒋涵洋都要杀我了,堂堂的左都御史连这点风向都辨认不清么?” 这回陈公子并不忙着答话,而是面色乍阴乍晴地变幻了半晌,最终一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快步上前,由腰间翻出来一块巴掌大小的牌子递给了任舟。 牌子的正面刻着个昂首腾飞的龙形,下边写着个“禁”字;反面则是两行小字,头一行是“司礼监掌印”,次一行是“陈中存”。 “原来如此。”任舟面露了然,将令牌放回了陈公子的手上,“无怪到了这种关头你仍要为此奔走不休。” 陈公子——或者应当称为陈总管——仍不说话,将牌子小心收好以后便定定地看着任舟,等候着他的答复。 “走吧。”任舟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陈总管面色一喜,旋即又像未肯全然放心似的问道:“去哪?” “当然是杀张一尘。” 顿了顿之后,任舟又补充了一句:“想必你有办法把我弄进宫去吧?” “当然。”陈总管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你是否还要另做些别的准备——并非是我不信任你,只不过这件事关系重大,当然要做足了准备才好。” 任舟考虑了片刻,答道:“准备是不必多做了,既然是要出其不意,自然是愈快愈好,只不过——” 陈总管深以为然,刚要颔首应和,又听任舟话锋一转,赶忙问道:“怎么?” “只不过,我京中另有一位朋友在。张一尘是万中无一的高手,要杀他当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或许要等上几天才有机会。为免重蹈覆辙,我先要去给我那位朋友找一处安身之所,稍后再来找你。” “这也是应当的。” 陈总管有心劝阻,又觉得有些不近人情,只好答应了,瞧着任舟疾步离去,自己则在店中捡了个干净些的位子坐了下来。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他听见外边脚步声响,不禁一喜,赶忙站起身来向外迎去,可刚走了两步他便停下了。 因为来人已经站在了门口。 “陈总管,你好啊。” 陈总管不好,非常不好,尤其是在看清了对方的样貌以后就更加不好了。 但他却说不出话来,或许是因为恐惧,又或许是因为对方脸上那道翻滚扭曲的伤疤令他油然而生的恶心。 “我已等了你很久。”半晌,陈总管忽然粲然一笑。 “哦?”张一尘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毛。 陈总管故作平静地说道:“想在宫里杀你,难免投鼠忌器,此刻你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那实在再好不过。” 张一尘微笑着答道:“如果你以为他能杀我,那就错了;如果你以为他今天还会到这来,那就错上加错了。” “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张一尘向外张望了一眼,正是看向了任舟离去的方向,“即使他能活得下来,只怕也找不到他那位朋友了。” 第八十三章 通牒(下) 任舟呆立在门外,双拳倏然握紧。 他还没推开门,便已经闻见了从里边传出来的腐臭味——那是一种一旦闻过一次便永生永世也难以忘怀的味道。 这无疑是一种危险的信号,一种邪恶的表征。 里边悄无声息,他毫不怀疑,只要他立即转身离开,那么里边的人绝无可能追上他。 但他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因为他已别无选择。 疯乞丐咧开嘴、笑了起来,仿佛对他的决定赞赏有加。 而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回望着,冷声问道:“她人呢?” “她人呢?”疯乞丐笑得更开心了,装模作样地左右看了看,“她人呢?她不在这里啦。” 任舟又问:“她去哪了?” 闻言,疯乞丐敛起笑意,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你不该这么问,你这么问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啦,你该先问‘你怎么找到这来的’才对。” 任舟深吸了一口气,竟然真的按着对方说的那样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来的?” “这才像话。” 疯乞丐拍了拍手,旋即深吸了一口气,一本正经地答道:“那位陈公公既然能派人守在那,我们当然也能派人,而且我们的人要更多一些,甚至能将京城搜个底朝天。” 言及此处,他又嘿嘿地笑了起来:“但我们当然不会用这样的笨办法——我说的是我们,其实是他们。我或许会用这个办法,但他们不会,因为他们对你真是了解极了,一般人知道京中强敌环伺,要找的地方一定越偏僻越好,可你偏偏会反其道而行之。所以我们在最是热闹繁华的地方随便找了找,果然就找到了。” “那你们可真是聪明极了。”任舟不冷不热地答道,“现在可否告诉我她去哪了?” “还是不对,还是不对。”疯乞丐想了想,又连连摆手,“他对我说,你是个聪明人,一见到我便能猜到那个小姑娘到哪去了,所以压根没有告诉过我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你再问个别的看看。” “是谁告诉你这么回答的?”任舟眸光一闪。 “对啦。”疯乞丐击节赞叹,“这个问题他交代过,说是我回答得越模糊越好,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个模糊法,反正就是那么两个人,你自己猜猜看吧。” 说完,疯乞丐面露得色,显然为自己的回答而很是觉得骄傲。 “那么刘氏父女呢?” 这个问题几乎是从任舟牙缝里挤出来的——他生怕自己一松劲便忍不住要跟对方打成一团,只好用力地咬着牙。 “这话就大啦。”疯乞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那蓬乱糟糟的头发也跟着摇来晃去,“天下这么大,我怎么能都知道呢?” “什么意思?”任舟眉头也跟着皱紧了。 疯乞丐嬉笑着答道:“天下那么多姓刘的,生了闺女的少说也有一半,这么多人去了哪,我怎么可能全都知道呢?” 任舟哑然失笑。 这当然不是因为轻松或是欢愉,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傻子。 “你在笑什么?”疯乞丐在自己脸上摸了摸,大为好奇地问道。 任舟并未理会对方的动作或是问题,只是将两柄掌中刀亮了出来,淡然道:“我记得上回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没有这么疯。” 疯乞丐咂了咂嘴,瞟了一眼任舟的指间,微露哂然:“那可能是因为上回你的武功还比我高很多。” “你觉得你现在能稳胜我了?” 疯乞丐一摊手,答道:“你昨天下午到晚上接连三场大战,已经受了不轻的伤,又受了两回打击,心绪不宁,要是这样我再打不过你,干脆把两只手剁下来当做猪蹄啃了。” “现在你算计得明明白白的,又不疯了?”任舟冷笑,“还是说在这样的境况下,你仍不免有些怕我?” 疯乞丐扮了个鬼脸,十分不屑地答道:“我叫做疯乞丐,而非是笨乞丐或是傻乞丐,当然要想得明白些再动手,以免一个不小心变成了死乞丐。” 任舟冷哼一声,再不答话,一脚踢在了面前圆桌的下沿,趁着圆桌呼啸旋转着飞向疯乞丐的机会,藏身桌后、一同向着对方奔去。 正像是疯乞丐所说那样,他本就有伤在身,又连闻噩耗,可谓是身心俱疲。是以他突施奇招,想要借圆桌遮掩身形、伺机发难,即使未能一举建功,也要叫对方陷入下风、疲于应付,力求数招克敌,以免时匡日久、自己体力不支。 见状,疯乞丐长身而起,却不躲避,只是沉喝一声,猛地击出两拳、向着飞到面前的圆桌打去。无分先后的两次“喀嚓”声响之后,桌子应声而裂,可拳势却没半分减弱,挟着呼呼风声、似有万钧巨力,直直向任舟面门打来,疯乞丐竟是抱着以拙破巧的打算。 这一手本在任舟的意料之外,听到木桌碎裂声时他便已略略侧身,从容让过一拳,同时以两手裹向了另外一拳,指间寒芒闪烁,要是这一招使得实了,疯乞丐立时便要成为谭鸩第二。眼见一手不保,疯乞丐却不露慌张之色,脚步连蹬,竟是不退反进,拳随身势,速度与力道均更比先前增了几分,转眼之间已到任舟面门。 任舟悚然而惊,心知即使自己得手、切下了对方的一条胳膊,恐怕也不免立毙于这一拳之下,急忙收摄心神,一手拍、一手拉,借着反震之力闪到了一旁。 一招得势,疯乞丐趁着对方身悬半空、无处凭借的关头飞起一脚,斜踢向了任舟的胯部。这招的时机掐的极准,任舟听见风声再想反应已然不及,只好奋力屈身,打算以脚对脚,虽是不免受伤,但也可借力远腾。却不想刚一用力,他胸口和小腿便齐生出了一阵难忍的疼痛,令他身形一僵,闷哼了一声,硬生生吃下了疯乞丐的这一招,翻滚着落到了地上。 “嘿、嘿、嘿。” 疯乞丐再度怪笑了起来,摇摇摆摆地走向了任舟,然后蹲下身、薅住了任舟的头发,迫使对方抬起了头来,冷声道:“万万没想到,任大侠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此时他与任舟相隔咫尺,空门大露,任舟但凡出手,那他便绝无侥幸之理。 可他仍是那么大模大样地看着任舟,像是全没意识到这点——又或者是他有十足的把握,任舟一定不会出手。 这看起来更像是一种以性命为筹码的豪赌。 好在他赌赢了。 受他那一脚之力,任舟周身的伤口一齐崩裂开来,叫他一拽,任舟高高仰起了头,也露出了胸前的血迹。 此时任舟只觉得周身无一处不痛,痛到后来便是一阵酸麻,然后便是虚无,他好像是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就如同魂灵已从他的躯壳中脱离了那样,连勾动小指的力气也欠奉,更不必提出手反制了。 “你还有五天的时间好好养伤。” 疯乞丐咧嘴说道:“五天以后,张大哥要是见不到你,那么就只好抱歉啦。” 说完,他把任舟的头重重往地上一甩,也不理会对方是否听懂、记下了他的话,径自大步离开了。 第八十四章 逃避(一) “下注,下注!买定离手!” “酒呢?快拿酒来,看不见老子口渴么?呆呆地站在那里干什么?” “你自己输钱输多了口干舌燥,干嘛找人家小厮的麻烦?” “大、大、大……” “老爷,您行行好。您也瞧见了,我已在这撒出去了几百两银子,现在实在是不剩什么了,你就通融我赊一把,翻了本回来,咱们对半分账就是——” “滚滚滚,太爷这概不赊欠,出门右转走三步就是家当铺,你这身衣服差不多还能当个半两银子,正好拿来翻本。” “大爷您这不是玩笑,没了衣服我怎么见人?” “没衣服不好见人,难不成输了银子就有脸见人了?滚滚滚,别在这碍事——嘿,给脸不要是不是?钩子,钩子,把他抬出去,看见就倒运。” “快开盅啊,磨磨唧唧的,难不成是偷着在做什么手脚?” “急什么,那位爷你是想玩是不想玩,快些下注,这么一大桌子人都等着你呢。” …… 任舟静静所在赌桌一角的椅子上,双手环膝,不动不言。 他已这样呆了四天。 他的眼睛大大地睁着,眼神中却尽是迷茫,看见的来来往往尽是重重人影,却瞧不清具体的样貌,他也无心要瞧清,只是呆愣愣地看着;耳中充斥的尽是呼喊博赛的声音,他也全不理会,唯在庄家喊“下注”的时候才将面前的银子推出去些,要是庄家又喊“不够”的话他便再从怀中腰间摸出些添进去,除此以外,无论旁人再说什么、问什么他也全不理会,嘴巴用力地抿紧。 “不够、不够。”庄家看了看他面前,连声叫了起来。 闻言,任舟再度向怀中摸去,这回却摸了个空,只好将手拿了出来,坦然答道:“没了。” 见他迟迟掏不出银子来,庄家本已有些不耐烦了,此时再听到这句话更是不屑,冷笑了一声,说:“那就请大爷挪挪地方,别挡了别人的财路吧?” 任舟却摇了摇头:“我看看。” “到一旁去看也不妨。” 庄家似笑非笑地答道,同时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又以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伙计。 见状,一旁闲坐的汉子中站起了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挨到了任舟身边,口中说的是“行个方便吧”,手上却毫不客气地抓向了任舟的胳膊和领口,作势要将他扔出去。 他们见任舟形迹狼狈,面色呆痴,只当是寻常赌客无以为继又想耍赖,并不留心,却不想两人的手刚抓在任舟的胳膊上,还未及用力,便见任舟的身子稍稍一倾、反而叫他抓住了自己的领子。 “不太方便。” 言讫,任舟不等二人再多做挣扎,手上一用力,两个人便一左一右地倒飞了出去。 “好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 庄家于武学一道当然是一窍不通,故而不知个中的许多门道,只觉得是任舟有些蛮力,是以二人不敌,当下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又点向了仍旧坐在原处的那些汉子:“还愣着干嘛?大把的银子请你们来吃干饭么?” 那些泼皮惯常与人打斗,眼界当然远非庄家可比,虽然瞧不出任舟的深浅,却也心知对方能耐非凡,互相使了个眼色,七个人一同站了起来,纷纷向着任舟走了过去,步伐却有快有慢,转眼间已是合围之势、将任舟困在了中间。 任舟瞥了七人一眼,再度伸手入怀,顿了顿以后又改而摸向了赌桌上堆积的钱财。 瞧见他的动作以后,庄家立刻喊道:“好小子,要抢钱了,你们手脚快些。” 得了吩咐,七人只好快步上前,而任舟也从桌上抓了一把回来,却没有银两,反而尽是铜钱。 “穷命就是穷命,连好赖都识不清楚,活该一副乞丐相——” 庄家面露冷笑,话还没说完,笑意便僵住了。 他也瞧不清任舟用了个什么法子,只见任舟随手一挥,原本合围他的七人便同时俯身倒地,不分先后,然后同时抱着大腿叫苦连天,一时间“哎呦”之声不绝于耳,倒令他呆了呆,嘴巴无声地开合了两下,却讲不出什么话来。 一众赌客见状,心知这是遇上了捣乱的硬茬,恐怕是玩不下去了。有输了钱、脑子又灵便的,便趁着庄家发愣、伙计受伤的混乱时节,偷偷在桌子上划了两把、装了些银子进怀,接着弓腰矮身欲走,旁人大多为任舟的身手而或是赞叹或是惊慌,一时之间竟也无人注意。 好在,任舟向来没有孤芳自赏的习惯,反倒是将那人的动作瞧得清清楚楚,当下也不言语,只是不动声色地再次一扬手,紧跟着一道寒光飞出,引得庄家面色一白、几乎要蜷身跌倒,却听到呼痛声由另一处传来,看过去的时候只见另有一人趴在地上,大腿流血不止。 庄家的脸色乍白乍红的变了变,心神稍定,刚要诘责任舟,却见到跌倒的人四周散落着不少黄白之物,再见到桌上的情况,心中了然,于是冲着任舟拱了拱手,朗声道:“多谢了。” 他这一句,既是因为心知己方并非任舟对手而被迫示好,也是因为瞧见了不少人像是受那位“先贤”的启发而神色不定,赶忙出言威胁:我们和他闹得僵了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可到底他还是要帮着我们的。 任舟也不辩驳,只是淡然道:“我看看,行不行?” “那有什么问题?”庄家飞快地答道,“光看着未免兴味寡淡,你要是想要玩两把也没什么,本钱我可以代为——” “我看看就好。” 说完,任舟再度缩回了椅子上,又变成了那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呆呆地瞧着赌桌上,一言不发,任由旁人将那几位负伤的打手一个接一个地搬走了。 见状,庄家也不再多劝,只是吆喝了几句、将骰盅拿起来摇了摇,赌客们自然而然地便重新聚了上去,很快便又响起了喧嚷吵闹、掀起阵阵声浪,境况一时与先前无两。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此事已然结束的时候,忽然从门口传来了一声叫喊:“哪个不长眼睛的王八蛋来我眼皮底下闹事了?” 说话者气势非凡,这一句话说得嗓音嘹亮、几如洪钟,令原本吵闹的赌场都为之一肃,不少人偷眼觑着,发现一个壮汉正叫人掺着快步走向庄家,看起来腿脚并不灵便,却没人敢因此取笑他。 他那句话显然是在问庄家,可眼睛却是往四周来回来去地扫视着,见无人胆敢忤视、反而纷纷垂下了脑袋,他不由微笑了起来,自以为诸事已定,却不想庄家苦着脸、向着一旁挤了挤眼睛。 他心领神会,改而顺着庄家的暗示走了过去,最终站在了任舟面前,作势要伸手抬任舟的下巴,嘴里叫道:“好小子,今天让你看看你老子长得什么模样——” 第八十五章 逃避(二) 瞧着任舟那副痴痴呆呆、不知躲闪的傻样,旁边已有人露出了戏谑的笑意,他几乎能想见任舟叫自己大哥给打得满地翻滚、求饶不迭的惨状。 “他定是叫咱们三头蛟大哥的名号给吓住了。”他冲着同来的人低声说道。 同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接口道:“明知道大哥的威名还来闹事,恐怕两条胳膊要少一条了。” 两人的话说得轻松自然,仿佛“本该如此”一样,甚而连看也没向任舟多看一眼。 他们实在该看的,起码该看看他们这位声名赫赫的大哥此时的脸色,也就能知道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事是“本该如此”的。 三头蛟此时仿佛被什么法术给定住了身子一样,痴痴地看着仰着头的任舟,脸上似笑非笑,说不出是什么表情,总归是恐惧居多,额头上冷汗淋漓。他原本想要托住任舟的下巴、再甩个巴掌,但是瞧见任舟的长相以后,那只去势汹汹摸向任舟下巴的手便立时停住了,悬在半空、进退不得,一句话也不敢说,更别提做出什么动作了。 最终还是任舟首先开口了:“你身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闻言,三头蛟如遭雷殛一般、猛地向后退了两步,靠着同伴的搀扶才勉强稳住了身形,略点了点头,勉强笑道:“好多了,劳您挂心。” 这话说得实在太杀威风,搀住他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把头垂了下去,很是难堪。 而他仿若不见,仍是维持着先前那种巴结的笑意说道:“不知道太爷驾到了,多有慢待,您多见谅。” “没什么。”任舟看了看跟在三头蛟身后的一伙人,“你也是要把我赶出去?” 三头蛟慌忙摆手:“赶出去当然是不成的,小弟是想要请您到别处去坐坐,您觉得如何?” “不必了。”任舟又看向了赌桌,“我在这呆着就很好。” 见三头蛟面露难色,一旁的庄家跟着帮腔道:“大爷,您就这么整整坐了四天了,不吃不喝也不睡,长此以往恐怕身体吃不住哇。您不妨跟着三头蛟大哥去吃碗饭,休息休息再来也不迟。” “是了,是了。”三头蛟连连点头,“我给您找两个粉头,伺候着您好好休息一番,精神焕发了再来大走财运。” 无论二人说了什么,任舟都是充耳不闻,仍是先前那副样子,不时地摇摇头,偶尔答话,翻来覆去也都只是三个字:不必了。 到最后三头蛟也觉得有些为难,一咬牙,再度上前了两步,附在任舟耳畔悄声道:“太爷,您知道这地方是谁的产业么?您也见过,英雄楼的许世亨许大爷。” “嗯。”任舟闷闷地应了一声。 见对方终于生出了些不一样的反应,三头蛟大喜过望,以为有门路了,赶忙说道:“您愿意在这歇息不打紧,可您先前出手伤了几个小兄弟,这就有些难办了。” 任舟又“嗯”了一声。 “您是个明事理的,这件事想必另有隐情,或是他们粗手笨脚、哪里得罪了您,我先跟您讨个饶,也请您多体恤,稍后我们自然会赔罪。”说到此处,他稍微顿了顿,见任舟毫无反应,又接着说道:“但是现在这件事一出,毕竟于许太爷的颜面有碍,要是这么不声不响地揭过去了,以后再有旁人闹事,许太爷便不好出手管了,否则叫人家顶一句‘欺软怕硬’,咱们也就吃不下去这碗饭了。” 三头蛟词卑语恭地说了这么一大套,可任舟却全无反应,只好强抑心中的忐忑,简明扼要地说道:“所以小的想请您跟着我们同去见一见许大爷,一起喝杯水酒、听个曲子什么的,回来您愿意坐在这的话仍是自便,小的还有心意奉上,总算是不打不相识,这件事也就这样算了。传出去之后,人家非但要称赞许大爷礼贤下士、胸襟宽广,也要一样地夸您异人异行、刚直不屈。这才是两全其美,您觉得呢?” “我觉得很好——” 三头蛟面色一喜,可还不等他说话,任舟便接着说道:“可是我不想动,就劳烦许大爷屈尊来见我吧。” 说完,无论三头蛟再怎样巧舌如簧,他都像是六识紧闭一样毫无反应。 于是三头蛟也只好叹了口气,说道:“那您稍候片刻,我去跟许大爷通禀一声吧。”然后抱了抱拳、仍旧由两人搀着快步离开了。 眼见三头蛟来得突兀、走得匆忙,一大伙人转眼间已走得干干净净,不少人还尚未回神,被庄家惊醒以后不免为了瞧不上好戏而扼腕叹息,同时也对任舟更为好奇,却又有些忌惮,反而站得远了些,到后来任舟周围已空出来了一大片,庄家看在眼里,但也没什么可说,只好佯装无事一样、仍旧高喊低喝地嚷个不停。 赌客中自然也有乖觉的人物,知道三头蛟不会放任任舟在此,一会还会有较量,胆小些的借故先走了,胆大的则是在押注之余左右地看个不停。 果然,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又有一个来了。 来人并不像三头蛟那样呼喊着先声夺人,可他一来,每经过一处,所有瞧见他的人便都罢了手,眼睁睁地看着——因为他既高且壮,个头足有一丈,体态肥胖、约莫有三四百斤上下,罩着件麻黄色的袍子,将叠成了五六层的肚子毫不遮掩地露了出来,随着他的走动还跳跃不停。 “就是你先前闹事来着?”壮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任舟。 任舟瞟了他一眼,微微颔首,算是答复。 见状,壮汉不怒反笑:“好小子,骨头倒是硬,许大爷要见见你,跟着我走吧。” 说着话,他便一猫腰、伸出磨盘似的大手要去拎任舟的脖子。 他身高臂长,动作却不迟缓,在眨眼之间便已够到了任舟的面前,就在那只手与任舟相距寸许之际,任舟忽然手臂电出、先在壮汉的胳膊上一按,紧跟着缩手撑凳、双足猛地在壮汉的胸口踹了两脚,发出“咚咚”两声,响动竟跟踹在了厚壁上无异。 可壮汉毕竟是人而非墙壁——即使他真的是墙壁,叫任舟踹了这么两脚恐怕也不免坍塌了。 好在,墙塌了要散落一地,而他却还是完整的,只不过先前抓向任舟的那只手软踏踏地垂在地上,完好无损的那只手则在胸口揉抚个不停,面目狰狞,“咝咝”地吸着凉气,显然受伤非轻。 任舟并不追击,仍旧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处,淡然道:“我只是想休息一会,要是许大爷不肯通融的话,就请他亲自来跟我说吧。” 第八十六章 逃避(三) 在那位壮汉之后来的是个枯瘦的老头,身长不足五尺,头发稀少而干枯,白了一半,剩下的则是焦黄色,满是皱纹的脑袋看起来正像是个核桃,干瘪的身躯上伸出来麻杆一样的四肢,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甚至要靠着一根和他胳膊一般粗细的木杖才能走得利索。 一见他这幅尊容,旁观的赌客们不由大失所望,却也有几个喜上眉梢、频频向着庄家望去——他面前的赌桌上此时挨个摆着六个骰子,点数各不相同,每个下边都各摆着些银两,盖是他们知道许大爷不肯作罢、必定还要派人来寻任舟的麻烦,于是因地制宜、就此设下赌局,赌后来者会在几招之内落败。 那些面露喜色的自然是押的点数较小的,另有几个人不声不响地挨过去,作势想要将自己的那份银子往旁边拨一拨,却叫庄家一瞪,只好作罢了。 而那老人全不理会旁人的眼光,只是晃晃悠悠地走到了任舟的跟前,又用力地咳嗽了一声,才开口问道:“就是你?” 任舟睨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就是你败了我徒儿?” 老人又问,言下之意竟是以先前那位壮汉的师傅自居,旁人闻听,脸色又变。 这回任舟干脆地点了点头,答道:“高足的手段不像他的长相那样唬人。” “好得很。”老人冷笑了一声,“那么小老儿斗胆请教阁下的高招。” 话音未落,他一提手中的木棍、急向任舟的眼睛点来,任舟甩头让过,同时伸手,叠指一弹,正打在了棍腰处,棍身一阵抖动,幸好老人及时用力握紧才没有脱手而出。 他先手抢攻却叫人一招逼退,此时武器虽然还在手中,可胜负却已经分明了。 老人捏着木棍踌躇了片刻,最终将木棍重重一杵,叹道:“我输啦。” “侥幸。”任舟的脸上并无喜色,“如非前辈的气海叫人以重手击伤、难以痊愈,胜负还在两说。” 这本是句谦抑之词,却不想老人打蛇随棍上,面露倨傲,顺着任舟的话说道:“你能瞧得出来我的本事应该是比你高的,也算是你有些见识。” 任舟张了张嘴,不知该怎样回答。 老人续道:“既然你心里有数,那就不必我多说什么了,去跟我见老太爷吧。”说着话,他就要拿手去抓任舟的胳膊,却不想被对方轻轻挣脱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人脸色一沉。 思忖片刻,任舟再度从一旁的赌桌上拿了一枚铜板在手上,瞟了老人一眼,低喝道:“小心了。”话音未落,他手腕一抖,铜板应手飞出,裹着尖锐风声向老人打去。 老人原本想倚老称尊,全未想到转眼之间变生肘腋,再想闪躲已是不及,连眼睛还来不及闭上,只觉得头顶一阵凉风吹过,一缕半黄半白的乱发便从眼前徐徐飘落,再回头看时,那枚铜板已然踪迹全无,想是已嵌进了他身后的墙壁中了。 “好,好。”老人恨恨地瞪了任舟一眼,“小老儿好言好语地请你,你却不识抬举,到时候折在别人手上可千万别后悔。” 任舟不冷不热地答了一句:“或许后来者看在我原本的功夫应该比他强的份上,不会太过为难。” 先前他还多少留着些敬重的意思,见老人全然没有识相的意思,是以干脆出言讥讽,免得啰嗦太多。 老人哑口无言,只好转身离开了。 过不多时,正在一众赌客围堵在庄家面前、等候分账的时候,第三个人便走了进来。相形于前两位奇形怪状的师徒,这一位虽然其貌不扬,可看起来终归要正常了许多——薄片嘴、鹰钩鼻,双眼跟眉毛一样狭长,虽是穿着一袭青衫,腰间系着一把长剑,却无半点风流潇洒的意思,反而给人以十足的阴险狡诈之感。 瞧着这种面相,赌客们便知道此人辣手无情,此时见他面色不善,更是不愿触他的霉头,于是纷纷息声,再不敢像先前面对老人时那样出言不逊了。 场面一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中,直到他自己率先开口:“你躲在这里,莫非是想要借着许大爷的名头保命?” 任舟咂了咂嘴,答道:“那也没什么奇怪的,总之我又没有替他办砸过事情、有负所托。” 来人正是先前曾在英雄楼中败在任舟手上的傅青衫。 前回因任舟出手挑衅,傅青衫受许世亨所托、誓要还以颜色,却不想连番落败,最终只好掩面而逃,却不想时隔半年再见,他又重回了许世亨账下听令。 听任舟这样讲,他也心知任舟是以前事讽刺,却不在意,只是冷笑了一声:“可惜他未必能看得上你,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好像是的。”说着话,任舟左右看了看,面露担忧之色。 “现在后悔已有些晚了。” “我只不过是替你担心而已。”任舟答道,“此处并无窗户,你一会该怎么逃走呢?” 见任舟一再讥讽,傅青衫终于忍无可忍,面目涨得通红,大喝一声,拔剑刺向了任舟的胸膛。 这一剑来得既不奇也不快,可谓是平淡无奇、发力未竟,显然是因为傅青衫在恼怒之余还留有了不少后手。 换在先前,任舟自然有无数种反制的手段,可是此时他身有旧伤,更兼连日来未进水米、体虚神疲,面对这一招他也不敢近身,只能狼狈躲开。 接连躲了三四剑之后,傅青衫已瞧出任舟身手大退,虽不明其故,却也无心细究,只管振奋精神,剑势更疾,决心要立毙任舟于剑下,一是为不负许世亨所托,二来则是为了一雪前耻。 较之任舟,他身体康健得很,休息得也足,从交手之初便立于不败之地,只需稳扎稳打、徐徐拆解,便可让任舟无计可施。可惜,他心怀私念,因先前而生出的怒恨和因现在见任舟狼狈而生出的快意轮番作祟之下,手中的剑仿佛不受使唤一样越使越快,竟是不恤气力的打法,反而正中任舟的下怀。 “瞧好了,这一招叫做‘雨打芭蕉’。” 见任舟身形迟滞,支绌为难,傅青衫更是开怀不已,大喝了一声,声音未落,“唰”、“唰”、“唰”连环三剑,两慢一快,正是模拟将雨、初雨和急雨的境况,先以两记慢剑打头,为的是逼迫对方招架、露出破绽,再以快剑猛击、取敌性命。 这一招本是他的拿手功夫,此时全力施展,自谓万无一失,却不想任舟仿若看破了他的剑招一样,面对着两记慢剑不退反进,最后一剑仓促施展、又被任舟以掌中刀轻松磕开了。 “看来还是‘答答’技高一筹。” 任舟面色虽有些苍白,却满含微笑。 傅青衫讪笑着点了点头,退了两步,身形微躬、作势要俯身叩首,以示自己输得心服口服。 却不想任舟身形一晃,竟然紧贴了上来,揶揄道:“这个法子我已见识过一回了,再用出来也没什么新鲜,你还是乖乖去回禀许老爷子吧。” 话音未落,门口便已传来了回答:“不必多此一举了。” 第八十七章 智计 “一别旬月,许老英雄威风更胜往昔。” 见正主已到,任舟便放开了傅青衫,迎着许世亨走了两步,拱了拱手。 许世亨长髯轻摆,摇了摇头,答道:“不过是领着一帮朋友混口饭吃罢了,哪及得上任大侠这样威风无两呢?” 这番话虽是绵里藏针,可任舟此来的目的业已达到,便不为已甚,恭恭敬敬地聚了三躬,见对方面色稍霁,才说:“适才一时情急,之后我愿摆酒谢罪,还请多多海涵。” 所谓“一时情急”当然是句托词,但任舟已然给足了面子,是以许世亨也并不在此纠缠,温声道:“少侠也无需多礼了,他们技不如人,与你无尤,‘谢罪’一说也不必提了。” 任舟刚要答话,许世亨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继续说:“你我先前一见如故,可惜未能盘桓,此时倒是良机,我索性做个东道请你去喝上一杯,如何?” “固所愿也。”任舟微笑着答道。 见任舟首肯,许世亨过去向着庄家吩咐了两句,又取回了几锭银子要任舟收下。 “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任舟知道对方要做个礼贤下士的样子,也不推拒,想了想之后,从其中取出了最大的一锭装在怀中,“许老太爷的心意我感激不尽,可余下的我就不敢拜领了。” 见状,许世亨便将余下的包了起来、递给了一旁的傅青衫,朗声道:“你虽败在了少侠手上,那也怪不得你,无需忧惧,之后勤加练习也就是了。这银子是任大侠给你的,权作修好之资,还不多谢?” 傅青衫满腹不愿,可惜势比人强,又兼有金银开路,也只好唯唯诺诺地冲任舟拱了拱手。 后者当然也规规矩矩地还了一礼。 在场诸位都将来龙去脉看得清清楚楚,心知许世亨说的“渊源”未必是实,可现在双方有了交情却也不假。见他轻飘飘几句话便将前怨尽释,还挣回了面子、平息了争斗,心中俱是佩服不已。 此间事了,许世亨便践行前言、引着任舟到了英雄楼中,捡了间雅座。 各自落座以后,二人先是互相叙了些宾主之情、天南海北地聊了一圈。然后许世亨忽然止住了话头,改而笑眯眯地看着任舟说道:“任大侠这么大张旗鼓的要把老朽引出来,想必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吧?” 任舟不动声色地回答:“难事说不上,喜事倒是有一件。” 他深知许世亨在京中广有声名,交游广阔,此来正是为了要借助他的门路伺机混入宫中,以便反客为主。可这件事干系重大,困难重重,要是冒昧登门,非但有走漏风声之虞,而且姿态也要矮上几分、难免要任人拿捏,所以才出手连挫许世亨的威风,正是要逼许世亨落在下风、不敢另做他顾。 此时他的计划已成功了一小半,却叫许世亨看出了端倪,不免有些惊愕,好在他久修道门心决,深谙“宠辱不惊”之理、养气功夫到家,才没露出什么破绽,面不改色地与许世亨对视着。 良久,许世亨才又笑了笑,问道:“什么喜事?” “我想出了个妙计,可保许太爷性命无忧。” “性命无忧?”许世亨一怔,“难不成是哪路的英雄要取许某的人头?” 任舟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要说是英雄嘛,又跟你我这种不大一样,但无论是哪路的英雄,见到他都难免要矮上几分——” 说着话,他以眼色瞟向了皇宫的方向。 许世亨心领神会,面色一变,过了半晌,犹豫着问道:“这个玩笑可不好开。” 任舟悠然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口,问道:“许太爷最近曾听到过蒋捕头的消息么?” “听说他被发现死于六扇门的地牢中,正要择日下葬,却没有凶手——” 讲到此处,许世亨悚然一惊,盯着任舟:“莫非他是——” 任舟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又露出一种“天知地知”的笑容,许世亨更是惊疑不定,低声问:“为什么?” “因为他已接到了御旨。”任舟眨了眨眼睛,故意含混不清地说道。 许世亨吃惊不已。所谓关心则乱,他由市井中搏得了现今的地位,最为在意的当然就是这份家业和自己的这条命了。此时任舟的话虽然有些玄虚,可事关己身,慌张间也不由得信了两分。 见对方挢舌不下,任舟趁热打铁地说道:“太爷向来跟京中官宦豪商交好,近些天来,关系是否如旧?” “近些天——” 许世亨略迟疑了一下,最终老老实实地答道:“有些疏于走动了。”紧跟着又问:“莫非这就是预兆?” 任舟心知这是由于各家都忙于与宫中的二位“新皇”联络之故,当然无暇理会许世亨这种街头草莽,当下却不挑明,只是故作玄虚地笑了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可他的这番姿态在许世亨的眼中便无疑是种肯定的答复。 眼见“事实俱在”,他无疑多信了几分,思忖片刻,又半是逞强、半是怀疑地问道:“老朽在京城中经营了这么多年也不见有什么变故,却为何突然招致圣上不喜?” 任舟反问:“湛泸现世,这件事太爷听说过么?” “当然。”许世亨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这件事有什么干系?” “干系重大。”任舟神情严肃地答道,“这把剑历来被认为是天子之剑,身负国祚。前北方绿林道总龙头张一尘更是要假此威名来图谋不轨,就像是刘邦斩蛇一样。好在蒋捕头早有防备,命我接连挫败了他的计划,最终更是将他一举击毙了。” 许世亨身居京中,与杭州相隔万里,对此事即便有所耳闻,却也不甚了了,先前已听说过任舟屡次破坏张一尘的好事,此时见他重提旧事,更无猜疑,只是连连点头。 见状,任舟从容一笑,好整以暇地继续说道:“这件事到此本该了结了,可圣上却偏信了阉宦‘侠以武犯禁’的谗言,迁怒于江湖人士,打算借此斩草除根。首当其冲的便是足下这样的京中大枭。” 许世亨想了想,有些疑惑地问道:“那蒋涵洋——” “他食皇禄、报君恩,早已将江湖义气忘得干干净净了。先是派人伏击暗算我,未果之后便假称有赏、把我诓到了六扇门去,实际却是要拿我的头去请赏,如非我见机得早,此时已成了无名亡魂。” 说着话,他便将衣襟扯开了些,露出了身上的伤痕来。 如果说先前许世亨还有什么犹豫,那在任舟这番半真半假、有鼻子有眼的话说完以后,再见到那身新伤,也就全然相信了,当下一咬牙,问道:“任大侠的‘妙计’,可是要——”他拿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任舟却摇了摇头:“那不过是奸人所惑,一时蒙蔽了圣听而已。” “那你是——”许世亨大惑不解。 “那就要看太爷能否放得下京中的产业了。要是放得下的话,尽早脱身,靠着先前积攒下的家私隐姓埋名,当个富家翁也未尝不可。左右我已把话传到了,可算是仁至义尽。” “当然,当然,在下铭感五内。” 许世亨拱了拱手,又低声问道:“那要是放不下呢?” “那就不妨想个办法帮我混进皇城中,让我有机会诛杀阉宦,再对圣上痛陈利弊,想来圣上一定能想清楚其中关节。到时候劝谏有功,其中自然也有太爷的一份。” “那要是想不清呢?” “那这件事便全在我身上了,跟许太爷没什么关系。”一边答话,任舟一边轻轻将手中的筷子拗断了,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许世亨会意,面色乍阴乍晴地变幻了半晌,最终问道:“任大侠准备何时进宫?” “宜早不宜迟,否则难保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任舟回头瞥了一眼窗外,天色已有些晦暗,淡然道:“就在今晚,太爷有什么门路么?” 许世亨眉头紧蹙,思索了一会才重重点头,答道:“入夜以后,皇宫中便会有粪车出入、清理秽物。我跟掌管此事的公公有些交情,能够攀谈几句,要是少侠不介意的话可以乘隙混入其中。”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也算不了什么。”任舟毫不犹豫地答道。 第八十八章 决战(上) 弯月当空。 耳听四周寂寂无人,悄悄由粪车之下钻出来的任舟跑出了足足十丈才重重地喘了几口气。 他忽然觉得疯乞丐身上的那种味道也并非那么难以接受——这是他刚刚藏身车底时的真实想法。 可现在喘息已定之后,尤其是闻见了空气中那股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幽香,他立刻改变主意了——如非必要,还是不要闻见的好。 出入禁中,又无人指引,任舟干脆坐在了地上,望着天边的一钩残月,考虑起了之后的计划。他先前只想着先行救出刘氏父女及唐象瑶来,之后自然一切好说,可真正进到皇宫来以后他才意识到先前的计划有多么草率和幼稚——皇城广阔,想在其中寻找三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更要小心避开巡逻的守卫,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恐怕连他自己也不能幸免。 正在苦思无果、瞧着月亮呆呆发愣的时候,他忽然听见身后的墙下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连忙飞身而起、伏在墙头,只见一个小太监疾步走来,四下眺望无果后又凑到臭不可闻的粪车旁边,里里外外仔细寻找了起来。 任舟不由有些疑惑——眼见太监步履坚定、直奔粪车,显然是有的放矢,可他已足够小心谨慎,并未泄露行藏,太监又是如何察觉? 除非是许世亨已把他卖了。 可是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先前粪车进入皇城的时候,太监便可趁四周守卫众多高声叫嚷、即刻发难,即使不能将他擒下,也可将他挡在皇城之外。 莫非是许世亨已和张一尘串通一气、故意请君入瓮? 思考片刻,任舟又轻轻摇了摇头——如果是这样,那么此时来的就不可能仅仅是这么一位不通武艺的小太监了。 除非—— 任舟深吸了一口气,忽然纵身跃下,悄无声息地冲着太监走去。 除非他是受了许世亨的安排,来为自己引路的。 “你在找我?” 须臾之间,任舟已走到了太监身后,弯下腰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太监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任舟一眼、正要叫喊,却被任舟抢先一步捂住了嘴巴。 “噤声。” 任舟左右看了看,确保再无旁人以后才把手松开了,问道:“你是否在找我?” 太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答道:“如果你是任舟的话,那么咱家就是来找你的。” “哦?”任舟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意,“是谁要你来的?” 见对方神色自然,一语道破了自己身份,任舟已确定自己所料不差,多此一问也不过是为了多一分把握而已。 可太监的回答却让他的笑意变得十分勉强。 “张大哥派我来的。” 敢在皇宫中称“大哥”的,即凭着一个姓任舟便应该能猜出对方的身份,却还是颇为不甘地追问:“哪位张大哥。” “张一尘,张大哥。” 任舟笑不出来了,非但是不笑,脸色已变得有些难看。 他忽然出手如电,五指紧绷成爪、用力地扼住了对方的喉咙。 可片刻之后,他便把手松开了,任由对方咳嗽、喘息了半晌,等到呼吸渐平以后,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带路吧。” 最初的惊慌过后,他已明白想要杀人灭口为时已晚,况且对方单派这么一位小太监来找他,摆明是有恃无恐,无论他怎样挣扎,都难逃离对方的掌心。 小太监对他的百转千回当然是一无所知,只管默不作声地在前方带路。在偌大的皇城中绕行了半晌,经过了宫殿亭台无数,小太监才最终在一处院落的门口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里了。”见任舟面色迟疑,小太监佯装说明、实为催促地讲道。 任舟冷笑了一声,并不答话,阔步走了进去。 其中的风景堪称优美,环墙杂植着一些任舟也讲不出名堂的花树,另有湖泊、假山和矮瀑,一座亭子架设湖旁,中间是一张石桌和三把石凳,想是作为观景之用。 如非情势紧迫,任舟倒真想纵情于此、享乐须臾,可惜,一见到正坐在石凳上的人,哪怕仅仅是个背影,他就逸兴全无了。 “你来了。”张一尘听见响动,也不起身,只是大模大样地向着身旁的凳子比了个“请”的手势。 “还是免了吧。”任舟仍立在原地,“我们的关系早已不是坐下喝杯酒、说说话便能修复得了的,也不必下这样的表面功夫了。” 张一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答道:“或许再过片刻,我们中便会有一个死于非命,又何必着急?” “或许?”任舟撇了撇嘴,“想必是一定吧?” 张一尘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只是反问:“你怕了?” “激将法早就对我没有效果了。” “那么人命呢?” 任舟倏然色变,最终只好乖乖地坐在了张一尘的对面,气势上却未肯落于下风,不耐烦地说道:“你还有什么花招,抓紧使出来吧。” 张一尘悠然说道:“我还以为你会因暴露了行藏而颇感诧异。” “那也不足为奇。”任舟冷笑,“无外乎是许世亨或是傅青衫跟你通风报信,又或者你一直派人盯住了我。” “你觉得是哪一种呢?” 任舟装模作样地摸了摸嘴巴:“我觉得可能是后者居多——许世亨当时的神情绝非是可以装出来的。” 张一尘却摇了摇头:“是前一种。傅青衫向来是个给多少钱说多少话的人,虽然他已不再听我的号令,可要从他嘴里打听消息并非难事。”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你当时饶了他一命,却为自己埋下了这么大的祸患。” 任舟先是面色一变,旋即又想起了蒋涵洋临终时对自己说的、有关许沉处心积虑要摧毁自己的事情,心知张一尘故意这么讲,正是要自己追悔无及以致心神失守,当下赶忙收摄心神,只是冷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见状,张一尘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正要讲话,任舟抢先问道:“我对你们的布置和打算一点兴趣也没有,你只需要告诉我,该怎么将刘氏父女和唐象瑶救出来,是要杀了你,还是要我死在你面前?一言可决,也无需废话了。” “所以,堂堂任少侠,身为天道谷传人,此时也不以匡扶皇统为己任了么?” 任舟一怔。 正在此时,张一尘猝然发难,却未拔出腰间的长剑,反而是一掌重重向任舟拍来。 任舟的武功早已是江河日下,更兼旧伤未愈、连日操劳之下体虚神疲,又正为张一尘的问题而大感错愕,眼见变生肘腋,再想应对却为时已晚,只能徒呼奈何,眼睁睁地看着张一尘这一掌不偏不倚、正落在了自己的气海穴上。 第八十九章 决战(下) 张一尘的这一掌来势汹汹,可真正拍在任舟身上时的力道却并不太大,是以任舟仍好端端地坐在原地,只不过面色狰狞,似乎正遭受着什么难以忍受的痛苦。 他只觉得一股霸道无匹的内劲正由张一尘的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犹如海潮呼啸般一股劲涌进了他的气海之内,又肆无忌惮地沿着经脉上下奔涌不息,无论他怎样努力运气抵抗,最终尽是徒劳,激荡之下,他周身的真气反而为张一尘所引动纠缠、化而为一,势如破竹地经行各处要穴。直到最后,他周身穴窍中所贮藏的内力已全叫那股外来的内劲裹挟,非但毫不抵御,反而为虎作伥、一刻不休地在任舟体内肆虐了起来。 面色阵红阵白地变幻了片刻,任舟终于难耐这种刺骨的痛楚,发出了一声闷哼,搭在石桌上的手也不自觉地用力抠紧——此时他内力全失,这一抠自然难以奈何石桌分毫,反而令自己的手指破损、流血不止。 可他却好像毫无知觉那样,仍旧毫不放松。 见状,张一尘轻轻把手一收,悠然道:“我听许师讲过,你情念一动、武艺大退,周身穴窍中贮藏真气不一,尤以气海中的最多,所以先前不是死穴的地方,此时也变作了死穴。” 任舟牙关紧咬,冷汗津津,已是无力回答。 这样的表现显然正中张一尘的下怀,于是他微笑着续道:“你与许师同出一门,算起来还可称作我的‘师叔’,之后或许还要经常交道。不过此时嘛,事急从权,还望你多多见谅。”说着话,他又伸手在任舟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任舟下意识地缩身要躲,却最终没能避过。 然后他便转身离去,再无声息。 就在任舟自觉不免于难的时候,恍惚间听见辚辚车轮响动,忍痛抬眼觑看,发现是张一尘推着一辆四轮车走来,坐在车上的人似乎已去日无多,斜斜地倚坐于车上,颠簸不停、显然已难以坐稳,须发尽白,竟像是个耄耋老人,从脸上到脖颈再到双手均是疤痕交错,甚至看不出原来的肤色。 所谓的“面目全非”,要是用以形容车上之人,倒是不差分毫。 车子越行越近,最终稳稳地停在了亭外,只听张一尘说道:“病虎犹剩三分勇,任师叔虽则重伤,可许师也手无缚鸡,还是小心些为上。” 听见张一尘口中说出“许师”二字,任舟悚然一惊,心知这是许沉无疑,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见到轮椅上的那位手足低垂,脑袋也无力地耷拉着,显然是个行将就木、风烛残年的老人,哪有半分先前睥睨天下、纵横无敌的影子在? 尤其是一想到短短数月之前,许沉还曾在冰盘山庄中由他手下将张一尘救走,那时仍是武艺高绝、来去自如,何以现在却要寄身于这小小的四轮车中? 任舟越想越觉得疑惑不解,就在这一岔神的功夫,竟而忘却了自身境地,体内真气狼奔豕突之下,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来,当下再不敢分神,只顾闭目调息。 “师弟。” 这一声虽轻,可毕竟相隔不远,又兼四下无人,是以任舟听得清清楚楚。 他的身形轻轻一颤,却将眼睛闭得更用力了些,像是已打定主意不闻不问。 许沉又接着轻声说道:“我们已十多年没见了吧?” 顿了顿之后,他又改口:“老来多忘事,我竟已忘了,我们几个月前还曾在冰盘山庄中见过一次。不过这样说也不确然,毕竟那次只是我看见了你,而你由始至终也没回过头来看上我一眼。你是因为害怕呢,还是因为你已猜到是我才不敢面对呢?” 谈及此处,由他喉咙间发出了“呵呵”两声,像是喘息,又像是轻笑,然后他接着说道:“想来应该是后者。以你的聪明才智,恐怕早就猜到是我指引着一尘跟你作对了吧?” 许沉连问两句,却没得到任何回应,也不着恼,只管径自讲个不休。 “我的事情你多少也该听说了。救我的那群人名为‘子正’,实际即是御医,说破了这层身份,你也就该明白他们是受谁的驱使了吧?不错,正是而今的皇帝,也就是当年的三皇子。当初大皇子领兵在外、威名素着,二皇子身在京中,有先皇遗诏在,也是独擅权柄。唯独这位三皇子,像是无依无靠、听天由命,最终却是他坐了江山,凭的就是折节下交,手下以那批御医为首,网罗了大批高人异士,更是借此结交京中权贵望族。” “嘿嘿,那大皇子自谓兵权在握,二皇子依恃正统,个个眼高于顶,却没想到,只要身在京中,那便是三皇子说了算的。最终一个葬身乱军之中,一个死得不明不白,乍看十分荒唐,可要是想穿了这件事那便也无足为奇了。” 任舟咬了咬牙,忽然插口问道:“你既然受了三皇子的救命之恩,怎么现在反而要取而代之?这不是恩将仇报么?” “恩将仇报?”许沉哼了一声,“我替他除掉了大皇子、叫他名正言顺地接掌玉玺,已将他的恩情报答干净了。” “无父无君,你已忘记了师父的谆谆教诲?” 许沉更为恼怒,忽然抬起手重重地砸在了车上,却并未吓住任舟,反而引得自己喘息连连。略微平静些之后,他又冷笑了一声,答道:“教诲?如非是那些教诲,我又何须在鬼门关上走一遭?莫非我们生来就是武器,只能供人驱使?王佐帝师,哼哼,帝王的命是命,我的就不是了?就算这样——” 说着话,许沉奋力扯动自己的衣衫,指着自己周身的疤痕说道:“那么我在皇城宫墙上叫人砍得跟烂肉一样,也把天道谷许沉的这条命交出去了。” 他似乎因任舟的冥顽不灵而恼怒不已,须发飘扬不定,一旁的张一尘见势想要出言相劝,却又讷讷不敢开口,只好瞪着任舟,期望对方好歹识些眼色。 任舟眼睛一亮。 这正是他苦等的良机,眼见许沉怒气勃发,张一尘欲言又止、心思不定,他猛地猱身而上,平伸两掌,直直拍向了许沉。 张一尘不意对方身负内伤之下还能出此杀招,好在任舟已是强弩之末,这一招虽是出乎意料,威能却有限,更兼速度迟缓,所以张一尘也并不太过慌张,轻轻将四轮车向后拉了半尺,同时侧身近前、出掌如风,作势要将身悬半空的任舟硬生生拍落在地。 不料,任舟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像是已料到了张一尘的动作那样,须臾之间招数已变,右手在石桌上用力一拍、借势转向,身形反而更快了几分,左手斜举、径向张一尘的咽喉抹去。 许沉病入膏肓、无足畏惧,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是想要伺机取张一尘的性命。眼见行将成功,任舟虽是牙关紧咬、面色痛楚,却也不禁露出了一抹喜色。 然而,还没等他的笑容完全展开,便忽然感到由腰间传来的一阵剧痛,偷眼看去,是张一尘反手握剑、以剑柄重重捣在了自己的腰间。 猝不及防之下受此巨力,任舟横身飞出、再难有什么作为,最终撞在立柱上,又弹落在地,发出接连两声闷响。 甫一落地,任舟便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惜内外伤交加,只觉得周身上下剧痛难当,更无丝毫气力可用,最后只是颓然地呕出了一口血水。 第九十章 穷途末路 许沉冷眼看着已无力起身的任舟,良久才哼了一声,吩咐道:“把他们带过来吧。” “可是——”张一尘有些担忧地瞧了任舟一眼。 “去吧。”许沉淡然道,“他要是能沉得住气的话,刚才就不会出手了。” 见许沉说得肯定,张一尘也只好领命离开了,可没走几步却折回来、到了任舟身旁,以脚尖挑着任舟翻了个面,又俯下身、在任舟的气海补了一掌,另一道气劲随之打进了他的体内。 任舟毫无反应。 他先是感受到了一种狂风骤浪般的笞骨剧痛,之后又变作了一阵阵难捱的奇痒,就如同无数蛇虫鼠蚁覆满了他的周身、正一刻不休地啃啮分食。两相变换、反复不休,一直到了最后,那些痛痒又一齐消失无踪了,他只觉得通明澄澈、再无异样,仿佛正旁观着一场闹剧,周遭的一切忽而变得无比清晰,却又始终像是隔着一层薄纱般遥不可及,就连张一尘后补的那一掌他也一无所感。 大限将至? 他苦笑了一下——事实上,那只不过是他想要“苦笑”罢了,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因为他已失去了全部的掌控力。 “浮生如寄”,他直到现在才真正、深刻地领会到这个词的意味。 张一尘离开了,许沉却又摇着车轮、靠了过去,在他身边一刻不停地絮语着,先是气恼他的冥顽不灵,然后变成了同病相怜式的惺惺相惜,最后又宽慰他不必担心、自己已找到了恢复武艺的办法。 任舟好像在听着,又好像没有听,一动不动,双眼涣散无光,后来干脆将眼睛闭了起来。 这绝非是他有意想要表达对许沉的不屑,而是因为在这样的境况下,他实在无法分心二用——无数往事正一幕幕地在他脑海中闪现,清晰而迅捷。最终,他仿若重回了天道谷中,正伏在恩师膝旁,听怹讲授师门心决。 “虚而不屈是以守,动而愈出是以发,汪洋恣肆,其是莫衷,其用不穷。”师父以粗粝的手掌轻轻在他的头顶抚摸了两下,“这句话即是我派心法有别于他人之处了,你万务牢记。” 任舟扁了扁嘴,嗫嚅道:“可是,我听不大明白。” 师父展颜一笑,忽然将他提了起来,走到了屋外,指着门外的竹子说了声“瞧好了”,旋即单掌发劲,那棵竹子受掌风之力、先是猛地下弯,待到师父的劲力稍歇以后又迅速弹直。 任舟眼睛一亮:“这句话的意思是否在说要像那棵竹子一般,迎力而守、蓄势待发,纵使一时屈折,只要抱元守一,终归不至折断?” 师父摇了摇头,答道:“要是这么想便难免落了下乘——我说的要你看竹,实则是要你看风。所谓‘大音希声、大象希形’,我派武学正是以此为宗。要是有人迎浪发劲,即使激起些许浪花,终究也难耐汪洋分毫,就像是我刚刚是向空气挥掌,却于空气无损一样。” 言讫,见任舟仍是面色懵懂,师父长叹了一声,吟道:“‘吾所以有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人人有身,是以人人有患,而要是你有朝一日能将功夫练至‘无身’的境界,谁还能伤你呢?” “可是无身的话,岂不就是死了吗?”任舟皱着眉毛,大惑不解。 师父哑然失笑,半晌才答道:“‘无身’并非是真的失却了身体,而是说‘物我合一’,正如同这空气一样,无所不覆、无物不容,可你处于其中不觉有异,纳其于内也并无所感,虽然有,却也和没有一样,即是‘先天’的境界了。” 任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人将他提了起来,起初他自以为仍处身幻梦,也就不以为意。直到他的脚挂在石阶上打了个趔趄、险些跌倒,他才赶忙睁开了眼睛,却发现刘氏父女及唐象瑶三人已被带到了他的面前。 三人显然是受苦不小,各自屈身于一座五尺高、三尺宽的铁笼中,还以儿臂粗细的铁链重重绑好,萎在角落、一动不动。乍见任舟,三人面色先是一喜,甚至奋力挣扎着,似乎想要靠近一些,牵动铁链发出一阵生硬的响动。可等他们瞧清任舟此时的处境、发现他正一动不动地叫张一尘提在手中之后,那抹喜色便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奈、痛苦和绝望。 “十年一瞬,眨眼重见。” 对于刘慎之的咒骂,许沉充耳不闻,只管笑眯眯地说道:“二哥别来无恙?” 见他将自己绑来这里、此时又佯装无事般的寒暄问候,刘慎之声音一窒,抿了抿嘴巴,沉默了片刻,冷笑道:“好得很,起码我还无需轮车代步,想来会比你活得久一些吧。” “嘿、嘿、嘿,那也不尽然。”许沉干笑了两声,寸步不让地答道,“岂不闻‘强者夭而病者全’?柔弱胜刚强……” 二人聒噪不休,听得任舟头疼欲裂,干脆又把脑袋垂了下去。 他并非没有注意到唐象瑶那种关切与担忧并含的目光,只不过此时他无暇回应,因为他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他周身的每一处穴道、乃至他的整个身体似乎都变作了橐龠,正悄无声息却又一刻不停地吸风送气、吐故纳新,霎时间,他先是觉得先前模糊以致被他忽略的痛痒交加的感受变得无比明晰,令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紧跟着,痛苦又渐渐隐去,瘙痒也变得轻柔了起来,就如同情人正以指尖在他的周身上下爱抚着那样。 他的感受旁人自然无从知晓。见他垂眉闭目、讷口无言,许沉二人知他身罹重伤,也不见怪,只管你来我往地使唤嘴上功夫。最终许沉落于下风,冷笑了一声,不再答话,而是冲张一尘递了个眼色。 张一尘会意,提着任舟往三人的方向走了两步,神色不善地瞪了一眼兀自呶呶不止的刘慎之,后者立刻识相地闭上了嘴巴。 “我费尽力气,将几位请到这里,实在不是出于私心,而是为了我这位不成器的师弟考虑。”许沉说,“列位也看得出来,我命已不久,只可惜大仇未报,心有不甘,只好期望来人了。” “大仇?”刘慎之一怔,“穆大哥都已死在了你的手里,你还有什么大仇?” 许沉面露感伤之色,良久才叹道:“我这笔血海深仇中,当然也有穆大哥的一份。” “你有话就直说吧,省得一口气上不来,死在前头了。” 见刘慎之故态复萌,张一尘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而许沉则不以为意地问道:“你觉得穆大哥之死该算在谁的头上?” “当然是你。”刘慎之不假思索地答道,“如非是你固执己见的话,你们就无需在皇城死拼,他自然也就不会死了。” “固执己见——固执己见——”许沉喃喃地说道,“除此以外呢?” 刘慎之想了想,答道:“此外还有什么?莫非你恼恨大皇子不该有非分之想?可现在大皇子已然成了冢中枯骨,你想要报仇也没——” “他是说天道谷。” 一旁的唐象瑶忽然截口说道:“他的意思,就是说如非天道谷要他以‘王佐帝师’自命,他就不必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打死打活了,对不对?” “你很好。”许沉以激赏的目光看着唐象瑶,缓缓点头。 “所以你想叫他——”唐象瑶瞥了任舟一眼,“替你向天道谷报复?” 许沉仍旧点头。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哦?” “即使我不通武艺,也可看得出来他此时已是奄奄一息,能活下来已是侥幸,想要恢复先前的武艺恐怕是痴人说梦了。不谈愿意与否,没了那身武艺,他又凭什么替你办这件差事?” “办法有很多。例如说,只要他愿意,那么他即将成为这天下最具权力的人。到那时,他武功恢复与否也就不打紧了,纵使再高明的武功面对这种权力也毫无用武之地,这是件毋庸置疑的事实,否则他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更何况——” 许沉扫了任舟一眼,话锋一转,十分笃定地说道:“他不但不会死,反而会活得很好。他此时内伤虽重,可是不破不立,我自然有办法令他恢复、甚至更胜往昔。” “就像是你对方歌前辈做的那样?” 许沉忽然轻轻地颤抖了起来,像是勉强抑制着心中的激动之情,表情中既有痛苦,也有无奈,同时还有一抹一闪即逝的愧疚。 半晌,他才复归平静,却没回答唐象瑶的问题,而是反问:“你怕么?” “我不怕。”唐象瑶竟而微笑了起来,“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不会这么做。” 许沉也笑了起来,却是一种玩味的笑容:“人总是难免有一种不切实际的自信,总会把自己看得十分重要,借此来获得一种虚幻的愉悦和满足。” 唐象瑶轻轻摇头,答道:“我并非是相信自己,而是相信他。” “那就更不堪了。”许沉冷哼了一声,“在这世上,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只有两种人——懦夫和傻瓜。” “那你现在岂非也是这两种之一?”唐象瑶反诘,“你期望他答应你,而我则期望他拒绝你。除此以外,我们便没什么分别了。” “当然是有的。”许沉摆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那就是我不必‘期望’——因为我有十足的把握,确定他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 “未必吧?”刘慎之冷笑了一声,显然对许沉的话大为不屑,“否则我们的性命悬于一线,只要他情愿,便可立刻要走我们的命,他又何必到现在还一言不发?” “他是个聪明人。即使因一时冲昏了头脑而变得没那么聪明,可我也有足够的时间等到他恢复冷静的时候。” 言讫,许沉便不再言语,任凭唐象瑶或是刘慎之再说什么都无动于衷,只是静默地看着任舟,等着对方做出决定。 可张一尘并不像许沉那么淡然,尤其是在听着那些不绝于耳的叫骂声时,他浑身上下都紧绷了起来,几乎要忍不住拔剑相向,却囿于许沉的命令,只能时不时地瞪上几眼,权作威胁。而刘慎之已知张一尘对自己毫无办法,面对着这样空洞的威胁夷然无惧,并不肯有片刻停歇。 终于,张一尘忍无可忍,一把掣出剑来、走到了刘慎之的笼子跟前,以剑刃在对方的身上比了比,冷声道:“许师只是要你死在任舟手上,至于你是完好无缺地死,还是少了一条舌头、两只手再死,倒也没什么分别。” 这种威胁显然比先前的那种有力得多,于是刘慎之也只好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可张一尘却并未就此满足,尤其是瞥了任舟一眼之后,见对方迟迟不发一言,不由更是焦躁不已。思忖了片刻,他忽而朗声道:“看来你仍未下定决心,那也无妨——” 说着话,他提着任舟走到了唐象瑶的铁笼之外,续道:“左右她也活不过今晚了,不如我代劳一二、也好帮你下定决心。” 话音未落,剑光一闪,他竟一剑刺向了唐象瑶的手腕。 变故横生,这当然并非许沉所愿见到的,可惜他此时身在张一尘背后,察觉得晚了些,再想喝止却已然不及了。 顷刻之间,剑锋已抵唐象瑶身前,剑风鼓荡之下,竟将她的衣袖吹得猎猎作响,足见张一尘杀意已决、再无寰转的余地了。 后记 夕阳西下,霞光万道。 这是一天中幺三儿最喜欢的时间。 今天也是他一个月之中最喜欢的一天——之一。 将两头牛带到了胡大爷面前,又接过了两颗馒头、二十枚铜板的工钱,他便逃也似的跑走了,一路发足狂奔,直到传闻茶馆的门口才停下脚步。 他已十分抓紧,可终究还是晚了几分——人群正中的先生虽然仍是摇头晃脑、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但故事已然临近了尾声。 “……那大魔头见任大侠身受重伤、力已不支,自谓得计,便干脆抛开了他不理,改而要去先除掉任大侠的朋友们。却不想在这紧急关头,任大侠心怀天下苍生的大爱,已然悟通了有情之道,只觉得周身温暖舒泰,如浸温泉,伤势已然好了大半,非但功力尽复,而且更胜往昔——” 旁边有人截口问道:“那个大魔头防备不及之下,一定是一命呜呼了?” “此言差矣。”说书先生晃了晃脑袋,“任大侠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大英雄,当然不屑于这种趁人不备的宵小行径。非但如此,他还明白地对那大小两位魔头说了,自己已然悟通天地至理、要他们趁早投降,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他愿意放二人一条生路——” “好!” 幺三儿脱口而出、喊了一声,倒是让说书先生一惊。 先生回头瞧见是个总角之龄的牧童打断了自己的话头,心说“童言无忌”,也不着恼,只是微笑着问道:“你觉得好在哪里?” 见楼中无数人的目光都随着说书先生一同看了过来,幺三儿不禁有些扭捏,支吾了半天才答道:“就是觉得这位任大侠很厉害,在那种关头还能悟出高明功夫,而且心肠也好。” “不错,不错。”先生连连抚掌,“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连你这样不谙世事的孩童也瞧得出来这位任大侠气概不俗,便足见他为人如何,你以后也要以此为榜样才是。” 说书匠多称“先生”,祖师也是拜的孔圣人,即是说他们亦有宣扬教化之责,是以此时肯拨冗跟幺三儿谈上几句。 幺三儿连连颔首,不再言语。 见状,先生又回过身来,捋了捋长须,接着讲道:“话接先前。任大侠固然是大义凛然,有心要周全二人的性命,却不想两位魔头怙恶不悛、反而疑心是任大侠虚张声势,因而拒不从命,当真是可笑至极。道德经有言曰:‘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可是此时万般无奈之下,任大侠也只好动用兵刃、杀一救万了。” “那两个魔头见势不妙,便打算先下手为强、一齐向着任大侠抢攻。他们已可算是天下间少有的高手,通力合作之下更是势不可挡,但比起悟通大道的任大侠却还是差得海了。短短三招过后,也不见任大侠有什么动作,两个魔头便一个中刀、一个中掌,一齐倒在了地上。” “好!” 幺三儿又喊了一声,可与楼中的阵阵声浪相比,这一声无疑显得微弱极了,是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唯独一位坐在四轮车中的年轻人循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又转过了头。 待到喝彩声稍停,先生续道:“那中刀的自不必说,已然一命呜呼;而那位中掌的也被震断心脉、立地成佛了。眼见首恶已除,任大侠便将几位朋友救了出来,然后又帮着圣上扫除了余孽。等到诸事已定,圣上感念任大侠救驾有功,正打算为此大加封赏的时候,却发现任大侠和他的那几位朋友竟不知何时飘然而去了,再无踪影,似这样功高不居,正可谓天下侠士的楷模。” 摇头晃脑地念了首七绝诗以后,先生将醒木重重一拍,朗声说:“列位,今天这部书就到此为止了。要有哪位朋友想打听事情,稍后来找我就是——不过有言在先,要是想打听任大侠的踪迹嘛,就请省省力气了。” 这番半真半假的话又引得哄笑连连。 见先生已隐身在了帘幕之后,听众们便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不过半晌已走了十之八九。幺三儿回味了片刻,刚要随着众人一齐离去,却发现那位坐着轮车的年轻人来到了自己面前,站在他身后的是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正含笑打量着自己,不由得微微脸红、垂下了头。 “你叫做什么名字?”年轻人温声问道。 “幺三儿。”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好,好。”年轻人倾着身子、在他头上轻抚了两下,“人以所慕显其志,慕强则学其强,慕仁则学其仁。你刚才的第一声喝彩便足以说明你宅心仁厚,与侠义之道相去不远了。你我相见即是有缘,身无长物,便以此剑相赠吧。” 说着话,年轻人解下了腰间的长剑,递到了幺三儿的面前。 对方前边那一套之乎者也的话幺三儿虽听不懂,可后边那些却能明白,见对方解剑相赠,他先是面色一喜,旋即又迟疑着摇了摇头,讷讷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怎么好——” “拿着吧。”年轻人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幺三儿的手,强令他握住了剑柄,“此剑名为‘湛’——‘容仁’,生死之间,其有仁存,出剑破敌则可,但要杀人嘛,就该多思多虑了。你记下了么?” 幺三儿懵懂地点了点头。 年轻人旋即面色一肃,郑重其事地说道:“武功未成以前,千万不可使用这柄剑,否则难免有杀身之祸,切记切记。拿着这把剑去京畿寻一个叫做‘天道谷’的地方,要是能找得到的话,就以此剑相示,他们自然会收留你;要是找不到嘛,也不必担心,去河洛的刘府拜访刘家主,仍是给他看这把剑,他也会给你安排一条出路。” 言讫,不等幺三儿作答,那位姑娘便推着年轻人径自去了。 “你还没说明白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姑娘问道。 “还能是怎么回事?”年轻人嬉笑着回答,“当然是以有情之剑破了他的无情之道。” 姑娘不由失笑,旋即又板起了脸追问:“那你现在怎么站不起来了?莫非变成无情了么?” “谁说我站不起来了?”年轻人竟真的霍然起身,看起来全无残疾。 姑娘一怔:“那你——” “我为你忙了那么久,现在休息一下、换做你来伺候我,岂非也是应该的?”说着话,年轻人又施施然地坐了回去。 姑娘自然是不依,二人又笑闹了一阵才和好如初,却已去得远了,幺三儿只隐约听见姑娘又问了一句:“之后去哪?” “那当然是全看你想推我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