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蔸繁花半生林》 第1章 女孩 ** 小小的麻雀落到年代久远的居民楼栏杆上,在窗户前一蹦一跳,豆子似的眼睛望进人类的住宅里,和女孩对上视线。麻雀歪歪脑袋,没有寻觅到食物,马上离开了这片领地。 扎着一对麻花辫的女孩眨着眼睛不断变化视线的落点,顺序很纷乱,似乎是在跟着太阳光下的灰尘不断追逐。她站在角落,房间里还算宽敞干净的地方,斜照的日光投射了几道防盗网的影子在她身上,鬓边和脖颈上的汗水在闪闪发光。 女孩的正对面是一张破旧的沙发,还有一个坐在沙发上的男人。 这个男人身高大约一米八十厘米,有点驼背;四肢细瘦但有青筋暴起,看不见衣服下的肌肉情况,估计在六十千克到六十五千克之间;手指关节粗大,有结茧,右手无名氏和小拇指上有明显伤疤,左臂肘关节后有红点和发红、左臂上有抓挠痕迹,大概是过敏;黑眼圈很重,可能最近喝了很多酒或者肝脏功能不好;头发有点长了,胡渣也没有打理,不确定是心情不好还是在躲什么人不出门……现在是下午四时四十八分,但他看上去刚刚睡醒,时不时笑一下,大概确实是酗酒了。女孩的视线时不时瞥到他身上,脑海里一边想着。 “想怎样?啊?”男人对她嚷嚷,吐字不是很清晰。 她透过眼镜看向男人的眼睛,马上又移开视线,看着男人的肩膀说话,声音又小又轻,还有点细微的颤抖:“我只是来问你应该怎么办。”接着,她用力地缓缓举起手里提着的塑料袋,给男人展示里面装着两打六听啤酒和其他酒精饮料:“我妹妹很喜欢你,说怕本来要说正事的又心软,要我不要和你说难听的话,还告诉我说你喜欢喝这个牌子的酒。” 男人看着塑料袋笑了笑,对着女孩招招手示意她也过来。 女孩点点脑袋,一只手紧紧攥着双肩包的一边背带,背挺得直直地坐在沙发另一边,塑料袋放在她和男人之间,背包则挨着自己放着。 “钱呢,我可以给她。”男人说,“但你妹妹是你情我愿,我本身都教她戴套了,她自己说不要。你是她姐,你肯定知她特别任性,对吧。钱没问题,打个胎嘛无用几多钱,但我不能做冤大头给小女孩捻手里玩,是嘛?我几多都要脸面。” 她点点脑袋,看见男人的眼睛从自己的脖子开始慢慢往下,呼吸加重了一点,但她没有躲开,反而让男人用看一块肉的眼神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才伸手到塑料袋里,拿了一听啤酒出来,递到男人面前,脸上挂着含蓄地笑:“我知道啊,所以我过来和你讲情啊。” ** 那是一栋大约八十年代的旧居民楼,墙漆掉了一大片,露出砖块的颜色,也没有人去修缮。剩下还算完好的墙面,也被黑色的水痕和青苔的颜色,搅合得脏兮兮,显得毫无生气。为数不多的生命力,是铁栅栏里伸出来的植物,长期没有打理过的枝叶又蔫吧又很卖力地向空中伸展。 晃硕乱哼着不成曲的调子,轻快闯入没有关闭的铁门,爬上楼梯。楼梯扶手是掉了漆的铁柱子,只是碰到一次,掌心就沾上了铁锈,祂发出一声厌弃的“噫”声,一边拍拍手一边远离的生锈的铁栏杆。下午的旧楼,在暖黄色的阳光中看上去更安静,似乎这里住着的生物都在休憩。晃硕是这一簇静态的空间中最活跃也是吵闹的一个入侵者,祂没有把杀手应该避免引起骚动,最好别发出引人注意的动静的铁律记在心里,只管自己情绪轻快地像一只撒欢的小狗。可这栋建筑实在安静,一阵风也会变得刺耳。 在三楼拐角处,祂差一点撞上一个下楼的女孩。 女孩编着两股麻花辫,辫子温顺地垂在她的肩膀前面,发梢湿漉漉的,在衣服上印出了几道水印子来。她被晃硕吓得不轻,那双圆圆的眼睛透过眼镜瞪着晃硕,锁骨前包裹着动脉的薄薄皮肉根本藏不住脉搏的急促,肉眼可见的一下一下鼓起。晃硕不客气地打量了她两圈,她的反应更大了。看罢晃硕笑出声,好笑地盯着那个女孩,往边上站了站。 女孩马上低着脑袋从另一边侧身离开,没有在跑但脚步急匆匆的。晃硕看了两眼没放在心上,继续上楼完成工作。 按照蓝老板给的门牌号,晃硕先敲了敲门,过了两秒没有听到动静,祂一手抓住门把,另一只手按住门框,用力了几下,把门把连着门锁的部分拽松,再上下晃晃,门就被祂打开了。 房间里弥漫着酒精的发酵味道,破旧的沙发上和地板上都被弄湿,易拉罐和玻璃瓶乱糟糟摆在矮桌上。房间里到处都是刚刚还有人在这里的痕迹,但此时安静得出奇。晃硕看着一团糟皱了皱眉头,又去客厅边上仅剩的房间里看,房间里只有一个床垫、一床被子和角落里放着一个箱子。祂打开箱子看,里面放着两个针筒注射器,和几个已经用过空了的小玻璃瓶。其他一无所获。 卫生间的门半掩着,露出一条缝隙,水汽的味道从缝隙里飘出来。晃硕走上前,用手指头轻轻推开门,先闻到一股长期潮湿而酿制出来的霉味,看见了一口装了大半缸水的浴缸,四周瓷砖地板上也都是水。浴缸里趴着一个光着膀子的人。祂掰起那个人的肩膀,翻过来看脸。这具死尸就是祂的目标。 晃硕站在淹着尸体的浴缸边,给自己这桩生意的雇主打电话:“找文叔。同他讲人已经找到了,已经死翘翘了。……不是我啦,是真的!要不要过来看一下?” 林嘉文是十分钟之后到的,一起来的还有蓝老板,和三个年轻的男人。 “在卫生间里,还没有硬、有点温温的。”晃硕指了指浴室的方向,“似你契仔泻火留我屁股里斑鸠一样。” 林嘉文顺着玉藻前手指的方向去浴室,顺道路过照着晃硕的鼻梁上砸了一拳头,留下口无遮拦的狐狸在原地捂着祂自己的漂亮脸蛋哀嚎。蓝老板跟在后面,路过晃硕的时候也重重地用手指点了点祂的脑袋,作为一个教训。 “这么小地方还要放个浴缸。”蓝老板小心地让高跟鞋避开地上的水,弯下腰看已经被捞出来躺在地上的尸体。 已死的目标还睁着眼睛,眼眶狰狞的发红着,眼睛突出,脸色苍白,额头上有两处新鲜的淤青,右手指关节也有两处发紫的淤肿,躺在肮脏的浅黄色瓷砖地板上,头边上的积水里有几丝红色的水渍融在水里。 林嘉文倒是毫不在意皮鞋踩在积水上,蹲在尸体边上,伸手翻弄查看,又叫晃硕进来:“你动过他?” 晃硕一边擦着鼻血,一边出现在门口,“是呀,他原本趴在浴缸里,就脚露在水面。” “你把他搬出来之前他就有伤,还是你弄的?” “啊?”晃硕吸吸鼻子,也踩进来,“哪有血?”祂也蹲下来,把尸体的上半身掀开,手指插进湿哒哒的头发里后脑勺往头顶上摸,在摸到一个肿块的皮肉的时候停下,按了按,再把手抬起来看,果然看见手指上沾着血液。 “那里。”蓝老板指了指尸体的后脖颈。林嘉文顺着看过去。那是一块不规则的长条形状红痕,末端有几个凹陷的弯弯月牙印子。 “手还挺小。”林嘉文伸出自己的手,和那个印子比对了一下。 蓝老板站起来,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估计是个女人,我叫任辉找找这里有没有监控器。” 晃硕眨了眨眼,“啊”了一声。 “怎么?” “上楼时候撞到个女仔。”晃硕回想道,手在眉毛前晃了晃,“这样高,两条辫子到腰,是高中生的样子,衣衫还湿湿的。” “你刚刚怎么不说。”蓝老板在祂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晃硕叫痛,一边辩解:“边个想得到点细嘅女仔能溺死个男人啊!我以为佢住楼上,咁睇嚟连蚂蚁都唔敢踩。(谁想得到那么小的女孩能溺死一个男人,我以为她住楼上,看上去蚂蚁都不敢踩)” “她还有什么特征?” “似兔仔。” “有裂唇?” “冇,挺靓一女仔,有点肉肉的。”晃硕抬着脑袋,努力回忆,“就感觉好似兔仔,好温和容易亲近。” “没有了?” “眼睛是黑的。” “这里是亚洲大部分眼睛看上去都是黑的。”蓝老板一边单手在屏幕上打字,一边揉揉眉心,“身高大概一米六、长发、微胖身材,就这样的女高中生一抓一把。你这些说了和白说一样。” “有乜办法,我冇留意睇她啦!” 林嘉文站起来,问客厅和房间里正在翻箱倒柜的下属:“有没有找到什么?” 其中一个摇了摇头:“没藏什么,只是落脚点。” 他们的老板示意他们停下,下达了下一道指令:“再找,注意看似女人留下的。” 第2章 猎麻雀 ** 晃硕和任辉坐在轿车里,轿车的不远处是一所中学的校门。 “点解要在校门口?”晃硕趴在车窗沿,看着还关着的校门口。 “因为学生都没放学。”任辉倚在驾驶座里,一边说话但一边关注着学校门口。 “蓝姐应该直接讲女仔家住哪里。”晃硕伸出手指头在玻璃上擦出“啵啵啵”的声音,“半夜她家绑架多省事。” “然后吵醒四方街坊,大家都起床看你绑架女仔?” “在街坊的水里下蒙汗药就冇人发现咯。” “哎呦,怎么都不知道你这么聪明叻。”任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嗤音,脸上却还是没有表情地盯着校门口。 “我想饮珍珠奶茶。”晃硕忽然提到。 “快放学你冇搞怪。” “做完事你畀我买。” “我是你保姆?” 晃硕没有立刻回答。任辉的余光看见副驾驶上的家伙没声音两秒之后转过脸,用疑问的眼神看着他。祂虽然没有说任何话,但是脸上几乎就写着:难道不是吗? “你个扑街仔……” 正在任辉讲脏话讲到一半,学校里的放学铃声响了,铁门缓缓在滑轨上缩短。前十分钟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学生走出来,接着才慢慢开始,三五成群的涌出校门。 “要是人家刚刚杀了人不愿意上学,或者出去旅游,再或者去寺庙做尼姑,我们不是白等。”晃硕靠着车窗,似乎这一会儿的等待已经花掉了祂的耐心,“我入去扮系佢老母,接她屋企。(我要进去装作她妈妈,说接她回家)” “你当她上幼稚园啊。”任辉依然靠在座椅里没有动,但是像鹰在打猎时候的眼睛表明他已经在工作状态里了。 从放学铃响到学校彻底清场关门其中间隔的时间并不短,他们对女孩的习惯也一无所知,蓝老板收集到的情报大概远远不止女孩的学校,但林嘉文只允许他们知道这一点,让他们用这一点信息完成工作。任辉在林嘉文手里工作多年,他当然知道不要多想更别质疑;而晃硕只是容易无聊,有过得疑问不过睡一觉的功夫,第二天就不再深究了。 “是不是哪个?”任辉拍了晃硕的肩膀一巴掌,给祂指了一个单独走出校门的女学生。 晃硕顺着方向,伸长脖子眯着眼睛,脸几乎快贴到挡风玻璃上,“她点行路低住头!”祂着急地抱怨道。等到那个女学生走了小半条街,为了等红绿灯停下,抬头看交通指示灯的时候,晃硕终于叫出声:“是呀!”说着,就从后座摸到了自己随身的刀具,准备下车。 任辉一把拍在祂手背上,警告祂:“不准拿。” “她都算同行啦,点能够唔攞家铲嘢!(绑架同行怎么能不抄家伙的!)”晃硕嚷嚷道。 “冇,文叔说不能用。”任辉把红色的日式武士刀往后一丢,扔到晃硕够不着的地方。 任辉下车,无视了交通规则越过马路,回头往斑马线的方向走去。人行横道的红色指示灯闪烁了几下变成绿色,他们的目标女孩跟着人群走过马路。她的双手总是攥着书包肩带,微微低着脑袋保持着一个可以看见她可以看清别人,但路灯照不清她的脸的状态;她保持在人群的最外围的位置,和最近的人也保持一段距离,但又刻意跟着人们的速度,似乎生怕落单。任辉看着她上了人行道之后,往自己的方向走来,便张望了两圈,表现出正在寻找某人或者某条路的模样,再转过身,放慢脚步。 女孩没有注意到他,沿着人行道的里侧继续往前走。任辉隔着几个同路人,跟她拐了几道弯,终于到了人烟比较稀少的巷子。现下四周都没有人,女孩看上去才放松了下来,手松开了书包带,自然的垂下在两侧,随着走路的惯性前后晃一晃。 于是跟踪者钻进巷子边上的小道,跨过一些杂物,从下一个与巷子连通的路口处钻出来。任辉听着女孩轻轻地脚步声,算好了时机,忽然走出拐角,差点和目标女孩撞上。高中生被他吓得往后跳了小半步,双手又防御性地抓住了自己的书包肩带,整个人看上去绷得又直又紧,瞪着圆眼睛看着这个冒失的男人。 “冇意思啊妹妹,有没吓到你啊?”任辉对她尴尬地笑起来,用带有浓重粤地口音的华语和女孩说。 女孩摇摇头,两个辫子和她一起晃。 “我在找一栋楼,这里路好复杂,妹妹你帮我看看知不知在哪里?”任辉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把一张照片给女孩看。 女孩保持着和任辉的距离,似乎如果任辉再往前半步她都会马上逃跑的样子,但是还是歪过脑袋,看任辉给的照片。照片里是一栋老旧的居民楼,正是他们发现晃硕那单工作的目标先一步被人溺死的居民楼。任辉偷偷抬起眼珠看女孩的反应,她先皱着眉头一会儿,才辨认出来这栋楼,她的情绪在认出来的第一秒尤其明显,任辉看见了她喉咙下吞咽的鼓动,接着她很迅速地控制住的脸部的表情。然后女孩眨了眨眼,同时放松了眉头,在开口前先下意识咬了咬下嘴唇。 “我不确定。”她说,她看了一眼任辉的脸,大方和任辉的眼睛对视了几秒,又把目光转回手机屏幕,“看上去像沿着外面那条大路,再走三四站车的距离,差不多这么远,有一个小区,那里的房子看上去和这个比较像。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那里,我也不熟悉。” 任辉发出一声可惜的感叹:“不确定啊。那多谢啊好心妹妹。”女孩点了点脑袋准备走,他马上又接上话:“妹妹最近要小心啊,不要往小巷子里走,这栋楼里上周才死了人,很晦气的,真是吓死了。” 他看着目标愣了愣,被刚刚藏好的惊慌又一次暴露出来,但也只有两秒,就恢复了平静。女孩又眨了眨眼,露出无辜的表情:“这样吗,那我注意。” “注意一点总是好的。”任辉收好手机,语气没有像刚刚那么亲和,“但有时候呢注意过头了也不好,妹妹。正常人如果听到陌生人莫名其妙说一些死人啊,谋杀啊,这样的事情,惊讶的表情是可以久一点的,害怕一点也是情理之中的,太快冷静反而会很奇怪。”他看着女孩原本无辜单纯地望着的他的眼睛里,在他说话期间逐渐变得警惕,终于没有任何拙劣的伪装。 晃硕已经出现在他们走过的巷子口,堵住女孩可以回到大路上的退路。 目标女孩回过脑袋,看见晃硕的一瞬间,脸上就写满了警惕,晃硕有着在人群中难以忽视的比那时新,她明显认出了玉藻前就是那天在楼梯遇到的人;不论她现在理清情况与否,她都明白她做的事情被发现,而且还带来了连锁反应。她不再藏住发抖的气息,看了两眼身后的杀手,又紧张地看回站在自己跟前的男人。任辉几乎认定了她没有任何经验,不是做这一行的,抢在晃硕前面杀了目标任务是意外状况。就当他打算和女孩开诚布公,他只是给自家老板做事,只要跟着他去见一趟老板,大概也没什么大不了;准备这样劝说时,女孩从背包侧袋里抽出了一柄自动折叠伞,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迅速弹开的伞面撞到脸。 女孩隔着伞用力撞开他,从他身侧擦着巷子的墙挤过去,跑出两步马上卸下书包、丢在地上,全力往前狂奔。 晃硕越过任辉以及任辉身上的伞,追逐他们的目标。纵使高中生再拼尽全力地跑,可身后追来的是个豹子似的职业杀手,晃硕在目标跑出这条曲折的小巷子之前,就够到了她的胳膊。女孩想甩开抽回手,但还没等她用上劲,就被追来的杀手利用惯性把她甩到了墙上。重重撞上墙的目标哀嚎了一声,晃硕的速度很快,在她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在她的后颈部敲了一个重重的肘击。女孩挨着墙面滑到地上,暂时失去意识。 狐狸托住晕倒的目标的腰,把她搭到了自己肩膀上,扛着姑娘往回走。任辉捡起书包和伞,看见晃硕已经带着祂的猎物回来了,连忙说:“你不要这样搬她,好似拐卖。” 第3章 选择 女孩睁眼的时候,晃硕正抱着她从地下车库走进电梯,任辉走在他们身后。晃硕的非人类的赤金色眼珠在昏暗的环境下尤其明显,像是森林暗处藏匿的野兽,盯着误入者的脖子随时扑来咬断喉咙,所有进入祂眼前的生物都有可能是祂的猎物。女孩变动的呼吸和绷紧的身体很快引起晃硕的注意,祂低头和小姑娘对视。女孩的双手被绑住放在胸前,双脚也被捆住,没有封住嘴,但她害怕过了头,微微张开嘴唇只是为了帮助鼻子应付太过急促的呼吸,发不出一点声音。晃硕挨着女孩身体的部分都能感受到她鼓动的、快速的心跳。 “你杀人时候也这样?”晃硕掂了掂她,哄孩子似的。 女孩慌张地双手一起拉住晃硕衣服,差点叫出来,看上去快要被吓唬哭。她发抖的呼吸声几乎盖过了她说话的声音:“我没有……” “没有。”晃硕重复了一遍,“没有吓成这样,还是没有杀那个男人?” 女孩没有给出答案,只是皱着眉头看着祂,想把身体蜷缩成一团。 电梯门展开,晃硕抱着她出去。女孩不知道这是哪儿,看上去像酒店客房的走廊,她没有来过,也不知道这是哪,她在被敲晕之后就对时间没了概念,除了要面对这些来历不明的杀手,因为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去、见什么人而焦灼,还要想如果能顺利回家要用什么借口骗过家人的质问。 她看见走廊尽头有一扇门,门口站着两个年轻男子,左边的那个戴着一根金链子,右边的把墨镜挂在衣领上。晃硕对着他们两个抬抬下巴,“大佬要嘅。” 戴金链子的男人把门推开,晃硕带着女孩走进去。房间很大,有一半的地板上铺着半透明的白色塑料纸,有塑料纸的地板上站着一群人、上躺着三个人;那三个人一丝不挂,只有手脚被绑了麻绳,他们三个身上都有很多血迹和青紫色的淤痕,歪歪扭扭蜷缩在地上,像极了三条死鱼。左边的和中间的人,连呼吸的起伏都已经很微弱了;右边的人在挣扎着爬起来,口中用有闽南口音的华语急切地对这站在塑料纸的边缘、穿着白西装的男人求情:“……我不知道东哥是过来躲您啊,我要是知一定想方设法让您知道,我怎么敢做叛徒啊干爹!我只是不敢问他,东哥脾气很大您知道的,他闯进我家,我的妻儿都在我不敢不收他的钱……” 女孩不敢东张西望,但又忍不住看向她从未看过的场景。那个求情的人被拴着手脚,但依然努力的手脚并用想靠近穿着白西装的男人,嘴里哭着喊着,那样子低微又可怜,仿佛一条濒死的虫,不断想要抓住最后一丝生机。那个人扑腾几下,双手颤抖着向白色的西装裤腿伸去,下一秒又被边上的年轻男性踹开,接着在背上、肚子上重重踢了好几次——女孩猜那个穿着白西装的男人是这个房间里地位最高的。 原本站在旁边的一群人也跟着一起,踩或者踹,把那个可怜人当做一只虫一样对待。 晃硕把女孩扔到塑料纸外的沙发椅里,沙发对着一张茶几和一张长沙发,便走开了。任辉找了一把空椅子放女孩的书包和伞。穿着白西装的林嘉文侧过脑袋,往后瞥了一眼进来的人,又转回头不紧不慢等那群年轻男人继续,过了一会儿,他不紧不慢地叫停,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马上遵从了指令。 “是啊,东仔脾气大,你怕惹他也是人之常情。”林嘉文嘴角向上仰,但眼睛却始终没有笑意,“你做出的选择我也会尊重,怕阿东就不能怕我了,你说是不是。妻儿都是无辜的,帮会里的兄弟会帮忙照顾。”说完他便踩出铺在地上的塑料布,而他身后的打手们将地上的人围在中间,继续刚刚被制止的殴打。沉闷的撞击声和惨烈的哭嚎吸引了女孩的所有注意,她倚在沙发里惊愕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血液喷溅到塑料布上,看着一个人的皮肤慢慢变得血肉模糊。 林嘉文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被绑着手和脚的小姑娘往后缩了缩,在柔软的沙发坐垫上扭动了几下,尝试在一群并不和善的陌生人面前坐正,但难以掌握平衡,还是歪在扶手上。 “你怎么绑住她。”林嘉文看着狐狸抓来的兔子,上下打量。 “不绑好调皮,打了阿辉撒腿就逃。”晃硕添油加醋地描述,罢了还不忘加一句:“佢真好似兔仔啦。” “把人家松开,搞得我们拐卖一样。” 任辉过去和女孩说了一句:“别乱动。”把她手腕和脚踝上的尼龙扎带割开。女孩终于可以调整自己,端端正正坐在沙发里;太过柔软的内芯让她凹陷在里面,脚碰不到地面。 林嘉文没有着急对眼前的小姑娘进行质问,而是从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里,从容地拿出大小不一的密封袋,一个一个按照顺序排列在茶几桌面上。第一个密封袋里面装着一个易拉罐,薄薄的金属被捏得歪歪扭扭;第二个里面装了一颗啤酒瓶盖,凹起来的造型表示了它已经被是被启瓶器掰过;第三个密封袋里装着一缕被拢成几圈的黑色长头发丝。 放好了之后,林嘉文抬头看向紧张的女高中生,以皮笑肉不笑的方式温和地看着她,问道:“第一次?” 女孩愣愣的,一副未听明白的样子。穿白西装的话事人也不着急需要她的回答,就盯着她慌张的眼睛,等待女孩接上这个对话。房间另一边的处刑还在继续,靴子踢在皮肉骨头上的声音闷闷的,晃硕站在外围制造把玩祂那把红色的短刀,制造一些脆的声响,音量不大,节奏平稳的一下接着一下。 被围在中心的小姑娘在半分钟之后终于抗不下气氛中的压强,发出一声细如蚊呐的“嗯”声,又短又急促,比起答应更像是一声抽气。 林嘉文的笑意更明显了一些,他伸手指向第一个袋子:“你买的啤酒,酒精度数只有四点六,大部分啤酒的度数都不过三度、五度,你在这里面用感冒药效果肯定不够,而且颗粒沉在底下没有全部融化开。”说完了把袋子拿起来递到女孩面前,“要不要自己看一看?” 小姑娘局促地左右摇头,往沙发里缩了缩。 接着林嘉文放下了装着易拉罐的袋子,拿起第二个装着啤酒瓶盖子的密封袋,“可能你已经想到了,度数太低的啤酒不够,所以还买了其他的,是不是从爸爸或者爷爷那里,有说过如果混着喝人很容易醉倒?” 这次女孩没有继续愣着没有反应,接上了他的问题,用点脑袋回答他的问句。 “但是还不够,便利店里能买到的酒本来就少,你又是学生,不可能去酒行,人家不会卖给你。”林嘉文隔着密封袋,在啤酒盖子的边缘找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指尖挨着边缘的一个齿口,伸手给女孩看,“过来点看看这是什么。” 女孩先眨了眨眼,慢慢从沙发的深处挪出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盖子的齿口尖端有一片褐色的痕迹,女孩仔细看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头,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个小小的划痕,但已经快痊愈,只剩下一点点没有完全掉下的痂。她抬头看看依然盯着她的男人,小声地说:“我的血?” “是啊。”林嘉文回答,“就算是一点点,这种东西也不能留在现场,而且你留了不止一个。” 女孩顺着他的话,看了看那一缕头发,长度和她的头发相似。 “这根头发,是从他的手里拿下来的。”林嘉文放下了那些证物,身体前倾胳膊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和女孩的视线平齐,“你本来想用酒和药,让他看上去是误食,吃了头孢颗粒还喝酒活该寻死,但你发现你准备得不对,所以你换了个方法。浴室里有一个浴缸,这是他自己非要穷讲究的习惯,给你一个现成的备用方案,也让你之前的酒钱没有白花。你当时也是这样子编着头发的吗?” 女孩始终不敢和林嘉文长超过十秒对视,她点头的时候视线往下落在桌面上。 “看过侦探小说吗?”林嘉文又问。 她还是只点头。 “如果是差佬,他们会查得更仔细,法医啊、痕迹鉴定啊,你这个年龄会看电视剧肯定知道。那你要怎么办?”林嘉文的语气仿佛真的在和一个小孩说话,停下来等待女孩的回答,比起质问出信息更似讲道理的教育。 女孩磨蹭了一会儿,小声说一句:“应该跑吧……” 林嘉文轻轻笑了一声,又继续说:“跑啊,跑也不错。但我们不会找这么仔细,而且我们不会讲证据、讲法律,只讲生意,亏了多少钱,要什么人负责,要怎么用等价的东西补救,用什么方式无所谓。”林嘉文伸手,用手指背轻轻抬起女孩的下巴,要求她和自己对视,“那现在,我要和你讲讲价格,你得配合,懂了吗?” 女孩不敢躲,也大气不敢出,小声又谨慎地回答了一声:“好。” 林嘉文拿开手,在她的头上摸了摸,笑道:“乖。”他看着小姑娘原本紧绷绷耸起的肩膀舒展开来一点,又轻轻拍了两下,才把手收回。 门打开发出,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又让刚刚放松一点的小兔子紧张起来,缩成一团。女孩闻声看向后面,蓝老板走进来,扫了一眼女孩,直径走到林嘉文身边坐下,在他耳边嘀咕几秒。林嘉文点了点头。 “你对你淹死的那个人知道多少?”蓝老板很直接地对女孩开始了盘问。 女孩绷直了背坐在沙发里,和上课被老师提问了似的,先愣了一下,再摇摇头。 “不要光摇头,说清楚。”蓝老板现在活像个教训学生的老师,引得原本趴在窗户边上发呆的晃硕都把注意力放到茶几和沙发上。 女孩被她吓到了,张了张嘴没说出整话,混乱的词汇拼凑在一起,大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慢点说,别慌。”林嘉文安抚女学生,对着边上的人挥了挥手示意倒杯水给小孩。 女孩停了一会儿,才开始正常说话:“只知道他被叫做阿东,口音很重是粤地人,他原来不住在那里,我之前只见过他一次,上个月,没说过话。” “见过一次,第二次见面就杀他?”蓝老板歪着脑袋看着她,眼神里满是不信任。 “那是……”女孩停了停,想了想合适的词汇:“……私人恩怨。” “私人恩怨的范畴可不小,我们和他也能叫私人恩怨。他偷了一笔的钱和货,如果你是因为这个私人恩怨,那我们接下来可就不能让你坐在这里和我们讲价了。” “我不知道他偷了什么!”小姑娘本就细的声音高了一调,急忙否认了,又补充:“但他说过他有钱,只是不在房子里……他是这么讲的。” “他还讲了什么?” “我想想,他喝醉了说的,说了很多。”女孩握着手里的水杯,看上去在尽力回想,“他说,他从九龙起家的,九龙的男人都要干一番事业,叫比自己小的人‘契爷’谁都不甘心,说是‘契仔’都不过就是条狗,现在被狗咬一口也是该的……他还说,他就用了六个兄弟就把他的……‘契爷’的货车抢了,那些人都是软蛋,手里拿着手雷都没有拔拉环的胆,所以他就把货和钱都抢了。他还……就是,给我讲了他怎么抢的,从什么路开到什么大厦,这个也要说吗?” 林嘉文撑着下巴,依然似笑非笑的,对她抬抬下巴:“挑你觉得重要的讲。” “他说,他甩开了所有人,六个兄弟只剩一个,到了港口找那个……我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你只管说发音。” “……嚓狗?” “七狗,他说的一个人名。” “哦……然后他到了港口找到七狗,但那‘扑街仔’忽然变卦说‘契爷’的东西也敢偷,不想被拉下水,他不做还要给‘契爷’说,所以一怒之下就把他也一枪了了,开了他的船走。然后说是,找到了‘白头鬼佬’,本来要只要他们认货就可以两家富贵,他们赚到钱他也赚到,但‘白头鬼佬’死脑筋只认接头人,他只好回去,杀了两个渔民劫了个渔船,到了这里。”女孩低头抿了一口水,在叙述中时不时说出几个发音蹩脚的粤语词汇,看上去对方言并不熟悉,“他说他和兄弟藏好货,兄弟又说不干了,他就把兄弟也崩了,说没有一个靠得住,没有一个和他一样有种的,难怪干不成大事,让‘林嘉文’那个‘衰仔’牵狗绳,都是一条条好狗、喜……‘屎’、‘忽鬼’?就是……” 任辉抬起手,打断她的话示意她停一会儿:“不用回忆他都骂了什么词,只讲他说的事情,好吧?妹妹。” 女孩点点头:“他还问了我,知不知道什么地方藏钱最安全,我说不知道,他说当然是藏东西但最不像藏钱的地方的地方、还有和钱放在一起但别人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地方啦。我本来还想继续问,他这是谜语,想知道答案说有交换才让我知道,但他不说用什么交换要我自己想。” “那你交换到了吗?” “没有。” “你就不好奇答案啊?”晃硕看了半天忍不住插嘴。 女孩摇摇头,“不是很好奇。” “接着说。”蓝老板把话题拉回来,“为什么不问到答案?” “就……死了。” 林嘉文听闻她的回答,笑了两声:“你用你想到的交换骗他去了浴室,交换了他的命。” 女孩心虚地眨眨眼睛。 晃硕打了一个哈欠:“结果还是没有问到,早知道先买奶茶饮。喂,你到底同他乜私人恩怨,有钱都不要,一开始就向要他的命去。” 女孩咬着嘴唇,似乎这件事情难以启齿。 “讲下嘛,反正你的用处就只有这些啦,讲一讲也没关系啦!”晃硕催促道。 女孩面露难色,还是不说话。但林嘉文没有阻止晃硕胡闹,一副也有兴趣听的模样。她的手指头在玻璃杯上搓了一圈,终于小声地开口:“他搞大我妹的肚子。” 晃硕夸张地笑起来:“一命换一命是吧!” 蓝老板揉了揉额头,嘀咕了一句:“白问。” “行。”林嘉文站起来,把车钥匙丢给蓝老板,“蓝,你开车,把小孩送回去。” 蓝老板没多问,拿了车钥匙就出去。女孩还在沙发上愣神,手里拿着水杯,似乎如果没有这个水杯她现在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林嘉文对慌张的小兔伸出手,女孩下意识顺着声音看向林嘉文的脸,眨了两次眼睛才回过神,连忙把水杯放在桌上,搭上林嘉文的手从柔软的沙发椅里站起来。 房间另一边哀嚎和踢打的声音都消停了,只有塑料纸摩擦的细碎声响,那些年轻男人正在把三个人卷进塑料布里,看上去他们结束了工作。 她跟在林嘉文后面,眼睛时不时往那团塑料布上偷看。其他的人刚要跟上,他们的老板就挡了挡手示意他们不要跟来。最后坐上车的只有林嘉文和蓝老板,还有这个尚未入行的女学生。 “连任辉都不带?”蓝老板启动车子,对着后视镜的反光看林嘉文问道。 “不带。”林嘉文说。 款式寻常的轿车从地下车库出来,汇入晚上归家的车流,看上去也不过是一辆普通的私家车,载着下班的人或者放学的孩子。女孩抱着书包,坐在车后座,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椅背的下面。车里安静极了。 蓝老板平缓地把车停在一座居民小区的门口。女孩看了看蓝老板,又看了看林嘉文,发现她好像并没有被关注着,于是把手伸向门把。 在她开门之前,林嘉文打破了车子里的沉默:“帮派里也有不少和你一样大的古惑仔,有的聪明、有的鲁莽、也有跟着身边人迷迷糊糊进来的傻瓜,他们有些人是孤儿,帮派养大的没得选,有的是想要钱,这行的生意简单干脆,还有其他理由,很多,千奇百怪。但他们有一点是一样的。” 林嘉文转过头看着这个有着无辜无害的眼睛的女孩,脸上没有表情,暗沉沉的光线照不进眼底。女孩望着眼前的男人,咽了咽喉咙。 “他们一旦干过了第一件事,就没有再轻易退出的权利。” 女孩忐忑不安地咬了咬嘴唇,“我会补偿,我可以问我妹妹他有没有告诉过她钱在哪,货在哪里,只要多给我点时间我……” “他拿走的钱只不过是零花钱,货我也能再出,这你操心不了。”林嘉文打断她的话,“我是要你明白你打破了规矩,就要付出代价。” 女孩望着林嘉文的眼睛,仿佛已经接受了新的事实,轻声回答:“明白了,没有轻易退出的权利。”她沉默了一会儿,用试探的语气问:“那我要进店里当鸡还那些钱吗?” 这次换林嘉文愣了两秒,蓝老板在驾驶座一声不吭许久,也忍不住笑出一声。 林嘉文叹了一口气:“周末把补习课推掉,对爸爸妈妈找个借口出来,礼拜六早上九点到这里。现在只有她,”他指了指驾驶座上的蓝老板,“还有我,知道你的名字、号码、住址、所有资料,所以从现在开始到礼拜六见我的时候,想好你要继续过普通人的生活、每天祈祷欠的债不会找上门,还是要入这行、学麻烦找上你之前先杀了该杀的人。” 女孩点点头,打开车门。 “还有。”林嘉文把她叫住,“不许当鸡。” 她又点了一下脑袋,关上车门,隔着窗户看了两眼,走进居民区的栅栏。 蓝老板看着女孩的书包随着步子颠着颠着,对林嘉文说:“她还接受得挺快。” “是啊。”林嘉文从内衬口袋里取出烟,点上一根。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和我讲?”蓝老板往后伸手。 林嘉文给了她一支烟,一并给了她打火机,“有话直说。” “你对这个小孩上心过头了。”蓝老板一边点烟,一边说,“我担心,要是她选了前者,你还会打算照看她一辈子。” 林嘉文望着小姑娘的背影消失在建筑物中,“那也要她先选了再说。” 第4章 归根 女孩在九时整之前就到了门口,林嘉文开了车窗,示意她上车。 “怎么黑眼圈这么重?”林嘉文掠视两眼穿了常服的小姑娘。 “啊,真的吗?”女孩一副惊讶并且完全不知晓的表情。 “难不成要你做个决定想得几个晚上睡不着。”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说:“我想一边继续上学一边学杀人。” “也行,把书念完。” “读完找个工作,白天上班,其他时间做杀手。”女孩说。 还没等林嘉文说哈,蓝老板先否决了:“不可以。你以为打工做兼职这么轻松啊,还能规划时间,一三五做普通人、二四六做帮派人,星期天还能休息什么都不做,是不是还要年假啊。要是都能像你这么做,那所有人都可以入行,人人都可以杀人越货,行内的规矩和普通人的法律还有什么用。” 女孩缩在座椅上,眨巴眼睛想不出话来回答。蓝老板回头瞪着她威胁:“你只能选一个,不可以贪心。”但她逃避开蓝老板的视线,委屈地看着地面,为难得不知所措。 蓝老板看着她优柔寡断的样子顿时怒火中烧,正准备再教育这个在逃避的孩子,林嘉文却先她一步开口:“行。” “阿文!” “先这样定着。但你要记好了,如果哪天你因为两边平衡不妥出了岔子,那就得同时承担两边的祸事。”林嘉文劝慰着按住蓝老板的肩膀,眼睛却注视着女孩。 皱着眉头的兔子慎重地点点头。 “你太纵容了。”蓝老板对这个结果很不愉快,用粤语和林嘉文表示不满,“她这样不合规矩。” 林嘉文拍拍她的肩膀,也用粤语回应她:“都不是头一个。” 蓝老板深深叹了一口气,虽然还有着怨气,但也知道林嘉文决定了的事情,她说再多也没用。于是她转开钥匙开了车。 车在公路中飞驰,窗外的建筑物从高楼大厦慢慢变成老旧的平房,女孩时不时往窗外看一看,但是始终没有问目的地,任由着自己被三天前天刚刚见过的成年人载着自己跨越大半座城市,驶向郊区。驶出公路之后在蜿蜿蜒蜒的土路上继续开了十多分钟,最后在几栋灰色水泥墙没有上漆的矮楼房前面停下。 这几栋矮楼的后面挨着一片树林,有一块被石头和水泥砖隔出来的平底,被篱笆围成一圈不规则的形状,里面种着五六排蔬菜。两只狗听到了动静后从篱笆底下的小洞里钻出来,站得直直地盯着三个陌生人,小一点的狗对着他们吠叫了三声,晃着尾巴转头走到一栋住宅楼的楼梯口趴下,舔着鼻子。林嘉文和蓝老板径直走去那户楼梯,女孩连忙跟在他们后面。居民楼里也许久没有被仔细打扫过,台阶缝隙里都是灰尘和泥土。一楼的人家没有主人,房门只是一道门框,往里面看是一地高低各异的花盆和塑料泡沫箱,中上不同的植物,还有一些蘑菇,窗户没有装上,就是几个方方正正的大窟窿,偶尔有鸟类和昆虫飞进来,拨乱了植物也没有人看管和驱赶。再走上一楼,门户是一扇金属的门,边角有些地方生出红锈,看上去虽然不被重视打扫,但经常使用,和周围破损的墙面格格不入。他们走到三楼,就是这栋楼的最高层。蓝老板敲了敲折扇明显是住宅用的木质外观门,过了一会儿没人答应,她又敲了敲。 过了一会儿,隔着门一个年迈女人的声音传过来:“来了,来了,急什么。” 门的上方先响了一声金属的碰撞,之后门锁发出了钥匙转动的咔咔声,接着门才打开。开门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消瘦的脸颊干瘪、向内凹陷,背脊轻微的佝偻,灰白色的头发剪得很短;腿上有一条扎眼的疤痕,沿着脚踝贴在皮肤上,往上被长裤盖住了,但看得出这里曾经有很严重的创伤,以至于她需要拄着拐杖。 林嘉文先恭敬地问了好:“蔸姨,好久不见。” 被称呼“蔸姨”的老太太看着林嘉文,眼里一点客气都没有,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表现出欢迎。但林嘉文依然对她笑着,没有半分不悦的意思。蓝老板也跟着问了个好,才吸引走蔸姨带棘刺般的视线。 “见得到才有鬼。”老太太阴沉地说,罢了越过林嘉文直勾勾盯着站在后面的女孩。 女孩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芒刺在背。林嘉文侧身拉着女孩的胳膊,把她往蔸姨面前引,和和气气地调节这里凝重的气氛,他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叫姨婆。”又笑嘻嘻对蔸姨说:“蔸姨见过她吧,她小时候?” 蔸姨拄着拐杖往屋子里走,留着敞开的门,“都十多年前的事了,谁记得清。我都忙得很,也不知道是谁害的。” 林嘉文拽了一把还愣在原地的小姑娘,带她一起进门到屋子里。 客厅不大,摆着一套实木的家具,墙角里供着一个神位,就再无其他的大物件,空荡荡又死气沉沉。林嘉文和蓝老板坐在实木长沙发上,蔸姨坐在靠窗的实木沙发上,女孩左右看看在边上找到一个和沙发一套的踩脚凳子,才坐下。 “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蔸姨一坐下,就直白地问了林嘉文。 “姨,规矩不是我定的,好几代几百年留下来的,我没权利改。”林嘉文好声好气地回答,“孩子我问过了,她说要一边学着也给帮派做事,一边住在家里把书念完、长大了去找份普通工作,是会忙点,但是比我们大多数人都体面多了。” “你手里一群老练的好手,你看,就跟着小蓝老板学也很好,也不必非要找我这个隐退的,老不死的。” “谁不知道蔸姨做的活干脆利落,再说孩子本来就是您家的血脉,按照您家的规矩也应该学本家的手艺。” 蔸姨瞪着林嘉文,林嘉文虽然和气,但没有一点要让步的意思。 最后老人叹口气,嘟囔:“都是规矩。”接着撑着扶手和拐杖站起来,慢慢地走过客厅,在女孩的肩膀上拍了拍,“进去。”便向屋子里的房间走去。 女孩回头看向林嘉文,林嘉文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跟上,她才站起来轻手轻脚走到蔸姨身后。 房间门在她们进了房间之后关闭上,留林嘉文和蓝老板坐在客厅等。和老人独处的时候,女孩才轻轻唤了她一声“姨婆”。房间里也供着一尊小小的佛像,神龛就在床边的架子,佛像下面有一张床头柜,上面摆着一个小相框,相框前面放着一个香炉。相框里的黑白照片很模糊,画面中心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腼腆地看着镜头,长得有几分像女孩,也不难看出和蔸姨有着极其相似的骨像。 蔸姨坐在床沿上,问女孩:“你老实说,为什么去做这事?” 女孩低下眼睛看着地板,说:“妹妹被那个男的搞大肚子。” “放屁,你哪有妹妹。” “堂叔的女儿,爸爸那边的……” “你蠢,她自找的倒霉你给她出头,她知不知道你给她杀了一个男人,她会不会感谢你?她和你什么关系,她死不死你都不用管!”蔸姨高声骂道,这些怒火像积攒了许久的岩浆,在此时喷发,她攥着拐杖往女孩的胳膊上抽打,不管客厅外的客人会不会听到,“我姐姐为了你妈妈死得多早,你知道可怜你爸爸那边的饭桶亲戚不知道心疼自己妈妈!我这辈子没结婚生子,怕生个女儿和我一样受苦,你外嬷用命换你妈妈和你做个正常人,你就这样报答?你就这样报答!” 小姑娘只敢偷偷往后躲,瑟瑟缩缩地挨打,不敢吱声、不敢喊疼。 “你妈妈也蠢,找一个酒囊饭袋也不看清就嫁,一家里尽是软骨头、都是窝囊废,好事一件干不出,蠢事天天做!你像你爸,该你做的不做,一厢情愿给什么烂玩的表亲堂亲收拾烂事,人家把你当佣人使,还傻乎乎觉得自己有情有义。”蔸姨止住手里挥舞的拐杖,怒目圆睁盯着女孩,气喘吁吁的,苍老的皮肤下鼓起的血管让人担心下一秒就会爆裂开。 女孩恂恂地贴着墙,弯腰站着,胳膊捂在胸前,短袖下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泛起浅红的印子,没一会儿就红得明显,张牙舞爪缠绕在浅色的胳膊上,看上去触目惊心。等到蔸姨好一会儿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她才抬起已经泪汪汪的眼睛,从下往上的视线可怜巴巴看向姨婆。 蔸姨见她这双眼睛,抽着吸了一口气,举起拐杖打下的力道比刚才更重,她歇斯底里地喊骂:“你现在知道哭!你现在知道疼!现在对我装可怜!” 她把尖叫含在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尖锐的抽吸,皮肉之间剧烈的疼痛使她忍不住将身体蜷缩,在责打中挨着墙蹲下,企图把四肢和脑袋都收缩进在胸前。姨婆的声音越来越嘶哑,责骂的话语也越来越模糊,她只能听个大概,“你都跳进了什么火坑,你自己知不知道啊,这点疼都要哭,你以后能活多久啊……” 她哭得越来越厉害,但始终不敢出声,哪怕捂着嘴、咬着自己的手指。她感到落在胳膊和肩膀上的疼痛越来越轻,却有一个重量压在身上,她睁眼看向她的姨婆,老人干巴狰狞的手紧紧抓着她满是红痕的胳膊,跪在她身边,半个身子的重量压着自己。 蔸姨的脸埋在她的头发里,从上抱着缩着一团的她,像是想将她遮盖藏起,又像是把她按住永远揉成一颗球。老人的声音憔悴又悲悯,对她说:“要哭就在今天都哭完,以后在林嘉文面前不可以掉眼泪,记住了吗?” 她点点脑袋,安静地发着抖,眼泪流个不停。她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觉得时间过得好慢,想外面的那两个大人会不会等的不耐烦,她记得那个漂亮的女人总是表现得很急躁。 蔸姨从她的身上起来,撑着墙也支着拐杖,她吸着鼻子连忙伸手扶。蔸姨一瘸一拐走到床头,拉开柜子拿出一个红色的盒子,翻开来,举起对着女孩。女孩会意站起来接过那盒子看,里面躺着一枚被红绳子穿过的金币,金币的正面刻着十分复杂的文字,她猜这应该是篆书,但看不懂是什么字,金币的背面是植物,但不似其他硬币上的植物,是花或者草或者叶子,而是凹凸不平的植物根茎。 女孩抹了抹眼睛,用手指摸过金币上的浮雕纹路,细细看着,问蔸姨:“这是干什么用的?” “就像身份证。”蔸姨平静地说道,和刚刚判若两人,“我妈,我的外嬷,还有我姐姐和我,在行业里都用‘蔸’字,如果你外嬷没死让你妈妈也入行,你妈妈也会拿到这个。你以后出去给林嘉文做事的时候带着,平时上学就可以不带。” “那我以后也要改名字吗?” “林嘉文让你一边做普通人,放假就给他做跑腿,那你就两个名字一起用咯。‘蔸’这个名字的女人是一代传一代的,按照规矩如果生出女儿,女儿就要接妈妈的班继续做下一任‘蔸’,你外嬷不想你妈妈以后也待在帮派里,就和她的老板说,做一个大单子换女儿的做普通人。干这行没有想退出就退出的道理,都是要代价的。” “那我是不是还要,学开枪,学打架?”女孩怯生生地问。 “学点开枪吧,总比拿到手里不会用好。我们家要学下毒,你老板有时候想要人死得像意外,要会布置现场,要做得好看,让别人找不出理由去找你老板的麻烦。” “哦……”女孩盯着金币看了两秒,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看向蔸姨,指着客厅的方向:“他就是林嘉文?” 姨婆皱起眉头:“你见到他这么多天一直不知道吗?” 小姑娘摇摇头。 蔸姨挠了挠额头,“要学着机灵点啊你,你还要学植物学、有机化学、药理,都是当杀手要会的。现在去洗把脸,脸都哭得红红的,花猫一样。以后和林嘉文出去,他们会叫你‘蔸娘’,也有可能是‘蔸仔’啊、‘蔸女’啊,记住了就尽快习惯。还有,不管林嘉文和你说什么好话,你都知道是客气就行了,他对你好点会叫你跟着那群男仔一样叫他干爹,但他不可能是真把自己当你干爹,干爹这只是干这行叫着好听,你就是他手里做事的,他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别多问别拒绝,都干黑社会了不可能有什么劳动仲裁。” 第5章 蔸 “蔸”字,草字头、十四笔画,意为植物的根。 金币反面“蔸”图腾、正面篆书“洪”家徽的金币,小姑娘把穿着金币的红绳打个结,拴在手上,以后就是行业里隐退了又复出的蔸娘。 小蔸娘如约每个周末都要来一次姨婆家,在姨婆家的一楼认清有毒的、解毒的药草,在二楼计算剂量、和一屋子玻璃瓶子玻璃试管打交道。老蔸姨家住偏远郊区,每周末到了时间就有司机在小蔸娘家楼下的早餐摊子边上等。司机胖胖的,脖子上总挂着一枚金佛牌,不爱说话,小蔸娘每次和他说“早”,他也只是点点头,从后视镜的反光里看一眼这个女孩子。过了快三个月,蔸娘还是不知道司机叫什么。 北回归线上的夏天来得很快。 蔸娘通宵了三个晚上应付了期末考试,最后一科考试结束铃打响,她逃了班主任的集合通知,溜回家倒头就睡。一直睡到天光大亮,来电提示的叮叮咚咚声把她吵醒,她用被子盖住了手机,提示音闷闷地响了十几秒安静了。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起来。她嫌吵闹,一扯被子盖住自己的脑袋,却忘了手机也盖在被子里,声音更闹了。 她只好凭着模糊的意识,手在床单里乱摸,终于摸到冰凉凉的金属壳,接起来听电话,没睡醒的舌头让所有发音都变成“嗯”和“唔”,还伴随着她在被子里挪动的摩擦声。 “还没醒啊,要不要放你一次假?”对面的男性声音听上去似笑非笑,还挺愉快。 蔸娘迷迷瞪瞪地咕噜了两声,在认出来声音后一瞬间清醒,赶走了全部睡意,猛地爬起来,“不用,不用文叔,我起了,马上下去。” 林嘉文在电话对面听得清她连爬带跳从床上骨碌下来的声音,说话像个慈父:“不要急,慢点啦。” 高中生急如风火又手忙脚乱地出现在早餐摊边上,平时绑着的两个麻花辫没来得及编,毛毛躁躁散着,左右张望两圈就找到了车,小跑着钻进车子里,一边开车门一边对胖司机连声道歉。 “冇嘢,横竖都迟了,买个早餐吃先。”胖司机说。 在姨婆家背了一天的人体解剖课本,晚上蔸娘夹起一块卤鸭肝,看着筷子尖皱眉头。司机也坐一桌和她俩吃饭,下午蔸娘在挠着头皮看书的时候,他负责帮姨婆做饭。 “文叔说,暑假到香岛玩一圈,通行证和护照都做好了,定个时间安排接送。”司机扒了一口饭,告诉蔸娘。 蔸娘点点脑袋,腮帮子一动一动:“姨婆去吗?” “不去,我骨头里有钢钉不坐飞机。”姨婆眼睛没抬一下,除了教育下一代的蔸娘以外对其他事情都没有兴致。 “后天?”司机询问地看向小姑娘。 蔸娘张了张口,姨婆先插了一句:“她现在还没法用,告诉你们老板先知道。” “姨,只是去玩啦,小孩子放暑假也要出去旅游嘛。”司机憨实地笑道,讨好地对蔸姨说,生怕惹她板起脸,接着又保持这个表情再问了一次蔸娘:“要么多休息一天,大后天?” 蔸娘咽下嘴里嚼了有一会儿的鸭肝:“好啊大后天。” 暑假开始前还有闭学式,蔸娘还是个学生,还要去领成绩单。知了在树上叫得好吵,和台上的校领导一起吱吱哇哇。她偷偷站到最后去,躲在树荫底下,直盯盯望着云发呆。她昨天晚上回家就在上网看香岛的天气,香岛的必去景点;老蔸姨的话她记得清楚,不要把好听话当真,旅游只是说得好听,她还要带着姨婆帮她配的小药瓶都带去,那个箱子足足占了行李箱的一半。但是她没自己出远门过,连和爸妈远途旅行都少,她不会抱怨,爸爸妈妈忙要养家糊口、供她上学,她能自己待在家里看电视机里的纪录片就很足够长见识了。她昨天还战战兢兢不知道怎么和爸妈开口,一回家妈妈就给了她千把块零花钱,说姨婆都告诉她了,要带她出去玩,衣食住行人家全包不用他们家操一点心;爸爸自己坐在沙发上自己嘟嘟囔囔,说女大不中留,出去玩一个暑假要学坏了,回来都不听话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才不是去玩,是过去做事情还债,蓝老板说那个被她弄死的反骨仔藏了七千万的现金,一死钱和货都打水漂。蔸娘本来想问是港币还是人民币,但她不敢惹蓝老板,她看上去好凶,所以没吱声,就点点脑袋,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有十二分的诚意在反省。 天上的云飘啊飘啊,秃顶的校领导好多话讲不完,蔸娘慢慢倚在树根下蹲下来,老师也歪在边上聊天,好多人都在偷懒,她觉得不差她一个。她偷偷塞耳机,用头发挡住耳朵,听粤语歌。她还不知道帮派是什么样子的,在学校里每天中午不休息,看了好多香岛黑帮电影,勉勉强强学到一口凑合听的粤语。仔细想想,她还挺期待去香岛的,哪怕是要去工作,工作就是杀点人,跑跑腿。 她的视线往下挪,左右看看有没有老师注意过来,看见了隔壁班的堂妹,那个三个月前哭得要死要活、和她诉苦说阿东搞她还打她的堂妹。堂妹正在一个男学生身边,像是没骨头一样粘着别人,平坦的胸部挨着男学生的胳膊,脚点在地上一晃一晃。蔸娘仿佛看见了一只黏在枝叶上的、翘起尾巴的飞蛾幼虫,在为了阳光明媚而唱歌,看上去很开心。 结束了闭学式,蔸娘在校门口拉住和小男友出双入对的堂妹,直接问她:“肚子里那个怎么样了?” 堂妹马上撒开男朋友的手,把姐姐拉到一旁说悄悄话,她的声音好着急:“你有毛病啊当着他面直接说!” “谁知道你过会儿和他跑哪里玩,我又找不到你,现在不说我什么时候说。” “难怪没有男朋友哦你,姐姐。”堂妹捏着嗓子扭着扭着,“又查了一次,根本没有,第一个医生没有执照的就是想骗钱。幸好没有啊,阿东个老东西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联系我了,我打电话过去也不接,敲他门也没人理,可能逃走了。我听我朋友说,他的背景不干净,香岛那边帮人家砍人的,跑了还好,多危险,难怪会打我。” 蔸娘看了一眼那个男学生:“那他不会打啊?” “他要是敢,我找我哥堵他,揍回来!” “又是哪里认的哥。” “校外的啦,头发蓝色好好看的,下次介绍你认识他?他就喜欢你这款。” “你管那个阿东也叫哥,结果一看四十好几快可以当你老爸了,我担心你又被别人搞,你要不要回去好好待着。” “不要咒我啊!”堂妹抬高声音,听上去生气,却在笑,声音像锋利的尖刺,挠得蔸娘耳膜发痛,“好啦,我走啦!”蔸娘目送堂妹娇嗔地一蹦一跳投入新男朋友的怀抱,她本来以为自己会更生气一点,但没有,只是觉得好似她那天隔着水,看见阿东的后脑勺在折射反应下歪歪扭扭地动,平静得出奇。她没再有多想,她还要回去收拾行李。 在私人飞机上坐立不安了一个小时之后,蔸娘和胖胖的司机到了香岛机场,蓝老板在出站口外面等他们。蔸娘本想伪装出一副可靠冷静的模样,让蓝老板对她印象有所改观,但是她还是太容易被新鲜的风景吸引注意,又太容易紧张,眨着她又大又圆的眼睛看车窗外的城市。 “文叔还在日本,三天后回来。”蓝老板看着手里的平板电脑,一边对蔸娘说,“你可以先逛逛,别总闷在酒店里,听肥秋说你不喜欢出门,做这行的不可以这样,不出门容易生锈。肥秋,你继续陪她,开辆车带她出去玩。” “好啊蓝姐。”胖胖的司机点头应下,似乎很中意这件轻松的差事。 蔸娘终于知道接送了她快三个月的司机叫肥秋。 第6章 初入 晚上肥秋送她回酒店楼下,问她要不要去吃晚饭,还没说完话先接了一通电话。几句话之后,阿秋抱歉地笑着回过头和蔸娘说:“有急事,晚上你要自己吃饭了,方便吗?”蔸娘连忙点点脑袋,和他说没有问题。肥秋急急忙忙上了车,一边开车一边又接起电话,蔸娘隔着远远的都能听到他熟练快速的粤语脏话,一串接着一串给对面的人。 夏季北半球的白天长,已经是晚饭时间了,但天还很光亮,已经亮起来的霓虹灯光没有那么刺眼,朦朦胧胧的多了点温和。落单的蔸娘站在街边,左右看看,走了一小段路步,就近在酒店对面的街边找到一家小馆子。老板是个和蔼亲切的大伯,蔸娘还在思索是要用漏洞百出的方言和人家点餐,还是用普通话,老板先问她了,操着一口粤腔很重的普通话:“第一次来啊,妹妹是不是来旅游?” 蔸娘点点脑袋,说声:“是啊。” “湾区来啊?” “不是,闽南的,方言和湾区很差不多。” “闽南妹好啊,又会做生意又会管家,以后老公好有福气。” “我都不会啦这些。” “搞谦虚哦。”大伯把用了很久的纸质菜单翻面过来,给蔸娘看,“那给你点个招牌套餐好不好,小女仔一个人食正正好咯。” 蔸娘看了两眼,也没仔细看里面有什么,只看了一眼价格后面的数字,点点脑袋:“好啊,就这个。” 付了钱,她找了一个小桌子坐下等。店里人声嘈杂,有许多常客,老板在忙前忙后的时候还会和几桌大叔大伯搭腔,有些蔸娘听得懂,有些她还不会听;在店里忙活的还有两个年龄大一些的阿婆和一个看上去三十几岁的男子,他们没有很明确的分工,只是谁方便做那件事就接手开始做,她猜这是家店是家庭店,而且开挺久了。 门外传来吵闹的谈话声,蔸娘的注意力又被吸引过去,她看见四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推推嚷嚷、开着玩笑走进来。那群人里,有三个男青年,都穿着牛仔外套,里面穿着背心或者就大大方方袒露胸脯和肚子,还有一个女孩,穿着短裙和吊带,四个人不像是在一个季节。带头的年轻男性手里还把玩着打火机,大嗓门着要老板给他们汽水和云吞面。蔸娘脑子里想着《古惑仔》,虽然已经是十多年前的电影,但依然有源源不断的年轻人会喜欢出街当自己模特一样的摆造型,衣服会随着时代变化,但他们总会一边嫌弃上一代一边做着差不多的事情。 蔸娘移开视线没有再多看,一如往常当一株角落里安静的小蘑菇。正当她在椅子上发呆等老板出餐,穿吊带裙的女孩敲了两把桌面,不客气地和她讲:“你坐了我们的桌子!” 蔸娘抬起脸看她,也看到她后面三个男性站在边上像一堵墙。于是她左右看看,找到一张四人位的空桌子,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再去看四个年轻人的脸,带着小背包站起来,绕开他们换到空桌子坐着。 老板隔着后厨的玻璃窗,一边在砧板上切肉一边时不时盯着外面动静,但是没有做干涉。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牛仔夹克里什么都没穿的年轻男人又过来敲桌面,蔸娘抬头看他,他摇头晃脑,挑着眉毛笑嘻嘻的,也不说话。蔸娘也不说话,就和他眼瞪眼。过了一会儿男青年忽然大声地、夸张地说了一句:“你哑的啊?” 蔸娘还是眨着眼睛,过了几秒才小声但沉稳地回话:“乜?” 话音刚落,那群古惑仔样子的人挤到旁边,四人桌的位子一下子变得拥挤狭小。蔸娘来不及躲闪,右边的椅子被占了堵着她的去路,左边又挤进来另一个青年,差点把她推下椅子,她想站起来却又被卡在中间。穿吊带的女孩搂着身下的男人晃晃悠悠走过来,在对面坐下。女孩对她上下打量,坐在对面在这群人当中看上去年龄最长、看上去是这群人中的小领头的那个男人,只是一言不发看着她,嘴角挤着脸颊似笑非笑。 和她挤一张椅子的男人伸胳膊压在她的后肩膀上,说:“冇,看你面生。” 蔸娘抓着自己的包,双手交叠压着包放在肚子前,“香岛每天游客量十万多,你们打算看所有人都面熟?” “哇,内陆妞啊?”压着她的胳膊用力把她左右晃了晃。 坐在对面的小领头依然盯着她:“那你是游客咯?可你不太像,也不和别人一起,自己坐着也不看手机。” 蔸娘只是和他对视着,但不吱声。 “你哪个堂口的?”他又问。 蔸娘的眼神飘了一下,心里第一个想到的名字是林嘉文,然后是蓝老板,但她还是没说出一个名字来,眨了眨眼说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古惑仔电影看多了吧。” “是啊。”他笑起来,“要么我也把你绑在跑车后面带你兜圈,拉去山上,好不好?” 蔸娘皱起眉:“我晚上还有约人,跑不见了人家会报警。” “用差佬吓我啊?”他忽然尖锐地笑了一声,身边的女孩好像是和声一样附和他的笑,“差佬管唔到我嘅,使唔使试?(警察管不到我们,要不要试试)” 蔸娘感到自己心跳有些快,很迅速但声音依然轻轻地回答:“不试,离我远点。” “好有脾气啊妹妹!那就一定要试一下啦,我们大哥的车子很适合绑女人。”堵在她右边的男生大笑着,搂起她的腰和腿。蔸娘被吓了一跳,手抓着桌沿,腿胡乱踢蹬。和她挤一张椅子的人没有帮同伴忙,只是笑得前俯后仰。男人和她玩闹似的试了几来回,又笑着说:“你好沉哦!” 那个穿吊带的女孩声音尖尖的,刺得人耳膜发疼:“你哋喺里度除衫丢佢咯,搞咁麻烦嘢!(你不如就在这里脱衣服搞她,这么麻烦干嘛)”蔸娘看着她夸张的睫毛贴,想到自己那个到处在外面认哥哥的表妹。 店里的食客不算多,大多只是看了一眼吵吵闹闹的年轻人,之后又低头吃自己的饭,没人喜欢多管闲事。老板看上去对这种事情早就见怪不怪,没看见似的忙碌自己的生意。趁毛手毛脚的男人注意力都在怎么搂着她的腰和腿上,蔸娘的一只手搭在右边的椅子后面,脑子里一遍一遍背着人体结构,希望自己没有接受过专业打斗训练的手,可以有力到掐到别人的颈动脉。就在她还在犹豫,成功率微乎其微的反击能不能成功的时候,坐在对面的小头领的手机响起来了,是很新颖的电子摇滚乐。他看了一眼显示,拍了两下桌子要其他两个男生安静,蔸娘的注意力也被这通电话吸引走。 小头领的语气变得毕恭毕敬,蔸娘听到他管对面的人叫哥,听着像是香岛街头喜欢用的英文名与方言的混搭,她猜大概是“萨米”。挂了电话之后,他对他的马仔们挥挥手,说:“走,萨米哥叫我们。”说完就推搡着穿吊带的女孩往外走。左右的两个马仔也起来跟出去,就好像蔸娘是一团空气一样,不再管她。牛仔夹克里没穿衣服的男生走到门口又回头,对老板喊到:“老板,外卖送到湾仔!”说完就风风火火地跑开。 蔸娘看着他们离开,松了一口气,忍不住笑了一下,马上又把笑意含进肚子里。老板终于端着她点的餐送过来,嘴里嘀咕着“送外卖,湾仔这么大地方也不说在哪里,痴线。”,到了蔸娘跟前,又变得好声好气和她讲:“不好意思啊妹妹,有没有被吓到,这里一直这样的。待会儿赔你两瓶豆奶哦。” 蔸娘摇摇脑袋,问:“我能不能打包带走啊,豆奶我也要。” 拎着外卖的蔸娘连忙回到酒店,钻进自己的房间里,还拴上门锁。 晚上十一点刚刚过,蔸娘在药理书和学校的暑期作业里昏昏欲睡,电视里小声放着本地的频道,年轻的女演员在里面快速地说粤语台词,蔸娘能听懂一些,但语速太快还是听得一知半解。她打了一个哈欠,站起来揉揉坐久了僵硬的腿,站起来对着屏幕里的人对视,接着按了遥控器上开关键。 刚刚关掉电视,门外传来走路声和男人的声音。门外的人不在乎他会不会会不会在十一点吵到别的房客,语气又冲又急躁,还踢得角落的金属垃圾桶砰砰响。蔸娘放轻脚步挪到门口听,小心翼翼地好像怕被发现。就算没有直观看见外头的男人盛怒的情况,但那怒气带来的低气压能钻过水泥墙壁。 “佢够胆!你林嘉文不在香岛不到半个月他就把自己当老大!”门外那个男人似乎在对着另一个人说话,可能对方是通过电话在对话,或者有人和他一起走只是那个人不出声,“又要我提前返嚟,又唔畀我去,你扮好好先生理唔理我火大,痴线啊扑街!佢当你死咗你唔嬲!(又要我提前回来,又不让我过去,你演好好先生管不管我我生气,神经病,他当你死了你不生气)”门外的男人扯着嗓门骂着,又踢了一脚垃圾桶。垃圾桶撞在墙上把贴着门框的蔸娘吓一跳,往后跳了半步,脚后跟踢到鞋柜,发出一声闷响,她急忙捂住自己的嘴,身上绷紧了微微弯着腰伏身躲在门后。 接着她又听到了肥秋的声音,但隔着门很小声,模模糊糊的:“唔好火啦戎哥,半夜十一点了,文叔嗰边凌晨。” “我知啊!”被肥秋唤作戎哥的人又恶狠狠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声。 外面又安静下来,只有一个不耐烦的跺脚声,一下接着一下踩在地上。蔸娘猜是电话对面的人与他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哼哼唧唧着答应了几声,像是一个应付家长打电话查岗的年轻人,断句发音黏糊糊的,有点不耐烦但有似乎不是真的在厌烦:“得。冇啊,心急返嚟架嘛。嗯……得咯。” 听上去他的气焰已经被安抚下来,隔着门的低气压也消散,蔸娘跟着松了一口气,把僵硬的背部挺直。还在走廊上的戎哥还没把通话按掉,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低声答应,最后说了一声“晚安”之后,蔸娘听到他脚步声变得更加轻巧,难以听到,像只猫一样,如果不是听见肥秋跟在后面的脚步,可能不知道戎哥往哪里走。 蔸娘又打了一个哈欠,听完了外面的动静,准备去睡觉。但接着,外头又传来砰得一声门响,蓝老板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听上去一如既往在生气:“蔸娘!” 这下在门里偷听外面的动静的小姑娘一下子开了门,水汪汪的眼睛惊恐地看着蓝老板。蓝老板突然的响动也引起了肥秋和阿戎的注意,本来已经走一段距离的阿戎,毫不避讳地走过来,丝毫不担心蓝老板的火气会不会蔓延到自己身上。 蔸娘还有点愣神,蓝老板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直接问话:“晚上六点多那会儿,是不是你在店里和几个湾仔那边的小流氓在一起?” 蔸娘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小学一年级,因为和同学手脚打架被老师告诉了家长,她点点头承认,谨慎地回答:“是,是有一点点口角冲突,我以后注意……” “你给人调戏了不知道打回去吗!”蓝老板叉着腰,怒不可遏的。 “啊?”蔸娘轻轻地疑问一声。 一个阴影忽然笼罩到她身上,阿戎已经挨到她边上,就在她跟前站着。蔸娘本来就因为困和蓝老板的质问,脑子里一团乱麻,看见带着不明意图的男人更加不知所措。 阿戎的个子高,蔸娘得抬头看他,估摸至少一米八五的身高。蔸娘感觉自己在被一头食肉动物盯着看,阿戎的眼睛不算大但是很亮,在专注看的时候总觉得他在瞪视,像是随时就要准备上去打一架,或者撕开对方的喉咙。但他的脸长得很周正,蔸娘甚至觉得他很漂亮,不管是男人和女人,只要他愿意去收敛一下他身上几乎快要摸得着的凶煞气息,可能都愿意在两杯酒之后和他一夜春宵。他的右耳垂上挂着一个耳环,会随着他的左右摆动一晃一晃,把他本来就好看的脸衬托出几分妖娆。 蔸娘一边不敢看他,一边又忍不住窥视那张靓丽的脸,贴在门上大气不敢出。 “你就是抢在那个韩国姣婆前面杀了康贺东,还打了任辉的小孩啊。”阿戎看她胆怯的样子,笑了一声。 “不是,我没打任辉哥的,那是不小心撞上……”蔸娘连忙解释。 “是吗?”阿戎很快就换掉了粤语,用普通话继续说,“可听说你把人家任辉打到不得不绑着你,和拐卖小孩一样去见林嘉文,那个狐狸精都说你难搞,康贺东一个当过打手的男人你一个人搞得定。干什么,看见人喜欢扮猪吃老虎啊?” “真的没有……”蔸娘恨不得马上可以变成小苍蝇钻进门缝里,然后扇扇翅膀逃走。 蓝老板终于在她被阿戎吓得眼看就要哭出来的时候,把她拉过来,站在走廊中间。蓝老板捋了一把头发,压着气焰,又问了她一次:“为什么当时没有打回去,就让那几个古惑仔走掉?” “他们四个人,而且接了一个电话就走掉了,我也没受什么伤。”蔸娘提着嗓子,有点扭捏地解释。 “你是林嘉文身边的人,你出去和那些人打交道的时候也代表林嘉文的脸面。”蓝老板的声音听上去和努力耐着性子,“那群小孩欺负你,你忍着,他们就觉得你好惹、你软弱胆子小。那你的处理方式,在他们眼里就代表了文叔的处事方式;你让他们踩你头上,就是通过行为告诉了别人,文叔手软,可以被顶撞,可以被挑衅。” 蔸娘点了点头,开口又是为别人辩解:“可是他们应该只是闹着玩,也不知道我是文叔的人。” 蓝老板的声调一下子又抬高,变得尖锐起来:“他们不知道别人看不见啊?不要狡辩!” 肥秋又在边上和气地吸引蓝老板的火力:“别生蔸仔气嘛蓝姐,是我中途走开又让她自己去吃饭,我也有错的。” “不许帮她开脱!”蓝老板瞪了一眼他。 蔸娘往后缩了缩,又像被吓着了又像受了委屈,她苦着脸小声开口:“那怎么办?” “你还问我!”蓝老板看上去非常想用手指头点她脑袋,“你都这么大了!遇到这么简单的事情不会做,跑回来,哦,我要是不被别人告诉你还打算当做没事一样,也不想想怎么解决?” 阿戎在一边撇了撇嘴,看热闹的样子,悠悠插了一句嘴:“那我去揍一顿那几个小混蛋咯。” “不行!”蓝老板瞪了一眼他,“不许帮她,要她自己做。”说着又转过头,盯着蔸娘:“我叫人找打那几个人是谁,你给我自己好好解决,不许让林嘉文掉面子,知道吗!” 小姑娘已经从走廊中间缩到了墙边,轻声细语地说了一声:“知道了。” 第7章 狗群 蔸娘还是坐在那张桌上,用启瓶器开金属瓶盖,碳酸饮料在她的手心下面冒气泡,发出滋滋响声。她不缓不慢开了四瓶,把瓶盖整齐地摆在一起。早上八点半,店里已经有了几桌客人,只有老板独自一人在后厨。肥秋坐在最里面的桌子边,向着后厨和餐厅隔开的玻璃窗,背对着一块建筑结构上凸出来的承重栋墙,时不时看看蔸娘,手里拿着一杯阿华田。 广播里开始播报本地晨间新闻,说着昨天晚上的湾仔区维多利亚公园的帮派冲突,受伤多少人,被抓住多少人,卷入事件的无辜平民多少人。 门外的塑料垃圾桶被踢翻,蔸娘抬头就看见,又是昨天那几个古惑仔。他们的衣服脏兮兮的,脸上也带了伤,似乎一晚上没有睡觉,脸上挂着黑眼圈很憔悴,都皱着眉头,压了一肚子火的样子。跟在小头领边上的女孩还算体面,但高跟鞋断了一边的鞋跟,拎在手上,丝袜下都是黑色的污渍。 蔸娘的位置显眼,他们一进门就能看见。蔸娘和他们对视了几秒,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又是你啊,内陆妞。”昨天对她毛手毛脚的年轻小流氓又晃着肩膀过来,一点不客气拿走一瓶可乐。 蔸娘盯着他手里的汽水,看着他喝下去,但没说什么。 另一个男生也走过来,不客气地拿了一瓶,一言不发坐在蔸娘的对面,用被黑眼圈包裹的眼睛盯着她。而蔸娘的眼睛在他身上的伤口之间漫不经心的游走,最后在他的手腕上那一块青紫的肿块上停留,动了动嘴唇,犹豫了一会儿说:“不去处理老了容易得风湿的。” 那个男生没理她,移开视线喝了一口可乐。 “我这几瓶可乐开着等人占位置的,你们都喝了。”蔸娘在他们把汽水都消耗了小半瓶之后,才幽幽地说,语气没有埋怨,只是在陈述事实。 他们之间的小头领闻言笑出声,“你从昨晚等人等到现在啊?”说罢,又向老板挥了挥手,又要一瓶可乐,推到蔸娘面前:“还你咯。” 蔸娘看了坐在身边,一边咬着吸管把汽水嘬得滋滋响、一边死死盯着自己的女生,也拆了一根吸管,伸手越过了小头领推到自己面前的玻璃瓶,去拿自己开过的那瓶,捞过来把吸管插进杯口,说了句:“不用。” 乍一看几个年轻的同龄人大早上坐在老旧的小吃店里喝可乐的画面挺温情,像一群逃离繁复学业的学生仔,在一夜狂欢之后依偎在一起。蔸娘比昨天放松了很多,没有强装的冷淡欲盖弥彰,甚至歪着脑袋捂着脸打个哈欠。老式收音机里的电子杂音放着大概三十多年前的粤语老歌,过了一会儿又开始了另一档晨间节目,换了一个声音年轻的男播音,第一条播报又是昨天晚上的帮派冲突,广播稿和上一个节目的不太一样,但内容都是提倡市民出行注意安全,晚上早点回家。 “昨天晚上没看见你。”那个小头领问蔸娘。 蔸娘张开嘴唇放过被咬扁的吸管:“什么?” “没在维多利亚看见你。” “维多利亚公园?”蔸娘指了指收音机,“昨天帮派斗殴,我过去干什么?” “我昨天问你,哪个堂口,你还没说。” “你为什么觉得我也是,”蔸娘比划了两下,“也是古惑仔?” 小头领盯着她的眼神意味深长,他们之间停顿的时间安静得有点久,久到蔸娘担心下一秒他的小女友就会暴怒地站起来指责她和自己男友交流暧昧。但被盯着点小姑娘也不打算移开视线,她依然不太明白街头帮派这些人的思维模式,她有点走神,脑子像一个电视屏幕,放着关于自然界野生动物的纪录片,镜头总喜欢录入食肉的动物盯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的画面,接着会切镜头,有一只羚羊或者角马,开始奔跑逃离。所以,她想自己大概要把这个眼对眼的动作继续下去,先躲开了就算输了,就像玩谁先眨眼的游戏。 对面的人先她一步放弃了,像个电影明星一样勾着一边嘴角微笑,“人会有直觉,遇到同类的直觉。” 蔸娘皱了皱眉头:“你这说法好随便。” “随你辩解,我是很确定你也是。”他抬起下巴,“我想了想,也可能你们内陆不用我们这里叫法,所以你不愿意说是哪个堂口的。那你跟谁,内陆我也知道好几个,他们都对外说自己是生意人啊、富商啊,但是实际上都是行业人哦。” 蔸娘咬着吸管,似乎在听但似乎也心不在焉,等了一会儿忽然问他:“那你为什么加入帮派,看你和他们,”蔸娘的眼睛在一桌人来回扫了一下,“看上去都是学生。” “上学也要钱的,内陆妹妹。”他笑起来,“再说在学校里待下去出来也一样,还不如出来找工作。” 蔸娘抿着吸管,不言不语只是眨着眼睛看他。 一个清脆的碰撞声打断了他们之间对话,小头领和蔸娘都看过去,看见坐在蔸娘对面的男生脑袋砸在桌面上,手里还握着见底的可乐瓶。 “喂,你搞什么?”小头领去拍他胳膊。 但紧接着,其他人也接二连三的倒下去,他只来得及连忙接住自己的小女友。女孩还有呼吸,只是昏睡过去了。他抬头看向冷静的蔸娘,这个内陆女孩还坐在椅子上,一点都没有受到惊吓的样子,也没有一起倒下去不省人事,只是咬着吸管,眨着眼睛看着他,无辜又无害的,好像这一切和她没有关系。 “你想干什么?”小头领变了眼色,沉下嗓子质问她。 蔸娘松开吸管,低头往垃圾桶里吐了一块湿漉漉的医用棉花,“你不是问我,是哪个堂口的吗。那你说我能干什么。” 他愤怒地一步跨过来,揪着蔸娘的领子,“做什么我都可以接受,我不怕帮派恩怨,但你不能动我女朋友!祸不及妻儿是规矩!” 蔸娘扯他的手,想站起来往后退,“你别扯我领子。” “你放了什么给他们喝!” “都是古惑仔了不知道陌生的饮料不要乱喝,你们自己都做过吧,我甚至都没有引导你们好不好。”蔸娘被他扯得晃来晃去,但和他说话的声音还是很小,小到只有他和蔸娘听得清。 “你别想跑!” “不跑。我只是叫你不要扯我!”蔸娘拍了拍他的手,瞪着他的眼睛,两个人马上就要撕咬起来的样子,只是绑着两支麻花辫子的女孩在这个场合里毫无杀伤力,于是在旁人眼里就变成了这个男人想要对这个女孩图谋不轨。僵持了一会儿,蔸娘叹口气,松开手任由他继续揪着自己的衣服。小头领刚要说什么,却随着一阵电流的噼噼啪啪响声,惊呼了两声也倒在地上。 蔸娘也被他拽下,半坐在地上。小姑娘连忙拍开他抓着自己的手,推开点距离,又把电击枪往他身上按了一下,看他在地上过电抽搐。她揉着自己的脖子,撑着桌子一摇一晃站起来。 肥秋放下半杯阿华田,走过来,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四个人,转头给了老板一卷纸钞:“呐老板,车借我们一早上,这几个也帮手搬一下,辛苦。”老板点着头收下钱,连忙招呼后厨的男人帮忙,也招呼食客不要看不要好奇。 肥秋弯下腰看看低着脑袋喘气的蔸娘,轻轻叫她:“没事吧?” 蔸娘摇摇脑袋:“ 没事,只是电到自己。” 小头领恢复意识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绑着两股辫子的内陆女孩正在把自己的长发盘起来,用夹子和皮筋固定起来,本来看上去稚嫩甚至土气的脸露出一点锋芒。他想动一动手脚,却发现自己的四肢被绑在充满生锈味道的铁笼子里,铁笼被前后掏空,他的脑袋和小腿能伸出笼子,但绑在笼子上方的铁栏上,不能算舒坦自由。 笼子被放在空地上,边上还有两个,分别装着他的两个兄弟,他的女友被双手绑在一个塑料棚的横杆下面,脚垫了几个箱子。四周散发着动物粪便的味道,总有狗叫从不远处传来,似乎就隔了一道墙壁。 蔸娘马上就看见他的眼睛睁开了,依然在盘自己的头发。处理好长发,让它们不会碍事之后,又慢条斯理穿上一件一次性雨衣。 “你想怎么样?”他的声音有点沙哑,问她道。 蔸娘扣着扣子,看了他一眼,又看着扣子对齐再扣上,发出来一个代表思考的鼻音,说:“其实我也没有想好。” 其他两个男生和小头领的女友也接二连三醒来,在发现了处境之后,或者大叫起来,对着蔸娘大声威胁,除了粤语还夹杂几句其他的方言,或者气急败坏,或者在第一时间尝试挣扎。“我警告你内陆妞!”对蔸娘动手动脚过的男生对她喊话,“我大佬萨米哥,湾仔铜锣湾的萨米啊!你会死得好难看!” 蔸娘想讲什么,但是被他带起头另一个男生也搭腔喊话,再加上小女友的尖叫,场面乱糟糟的,她开了开口,但是放弃了比大声,不管他们的话,转身在杂物堆里翻找。过了一会儿,她从里面拖出来一截断掉的长木棍,棍子末端还有两个歪歪扭扭的钉子。她走向那个带头喊话的男生,他还完全没有示弱的意思。于是蔸娘挥起木棍,往他脸上抽打了一次。 但是蔸娘没有练过什么打斗技巧,在学校的体育成绩也堪堪过线,力气小得和她的身形是相匹配的。 “你好吵,我要讲话!”蔸娘见他只是歪了歪脑袋,马上又能继续叫,于是急溜溜在他脑袋上补一脚。自己差一点因为没站稳滑倒。 “喂,内陆妹妹,我看你刚刚入行,我们讲讲价好不好。”小头领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体面,还有话语权,虽然被勒着四肢的样子不算好看。 蔸娘扭头看他,眼里似乎在说:被绑成这样还想玩这套?但还是答应听听:“那你说说。” “昨天我们先惹你,是我们有错在先,有怨报怨、有恩报恩的道理也是道上的规矩,但是,你得找个等价的办法来报仇吧?不然我们的老大又会找你的麻烦,你的老大肯定到时候也要叫我们老大换还来,到时候又是一场帮派斗殴,不好吧!” “我以为你们喜欢帮派斗殴,要是够厉害,能出名做红棍,做大佬的头马。” “我们喜欢啊,主要是看你不行啊,你踢人快把自己踢倒。” “是啊,所以我不参加你们群殴嘛。”蔸娘听他嘲弄也不生气。 “我叫你赶紧放开我们啊屌你老母!”那个男生又叫起来,蔸娘不耐烦地叹口气,木棍子又重重打两下他的脑袋。 “你闭嘴!”小头领对那个男生大喊了一句,又看向蔸娘:“你这样搞我们,就等于给你家大佬落下和萨米哥开战的理由,现在本来就很不太平,那些大老板要夺地盘,你这样惹火烧身。” “你们的大哥叫萨米是吧?那再往上是谁?” “是鬼火。” 蔸娘用手指捂着嘴巴,一副在思索的表情,但是被手遮住的部分,是快要控制不住想笑出来的嘴唇。她没见过这些帮派里的什么哥,什么大佬,只觉得这个名字真的好像电影里的,听起来怪异又好笑。她没头没脑说了一句:“那有没有叫‘大d哥’的老板噢……” “你说屯门的d?你跟他?” “不是,不认得,我在想帮派电影。”蔸娘捂着笑得明显的嘴,老老实实地坦白。 小头领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不可理喻的神经病。 “你也猜对了,我刚刚入行,所以你们闹这出其实我也好困惑。”蔸娘把一个大帆布包从桌子上拎下来,放在腿边,蹲下来和小头领的视线差不多持平,“如果是之前,遇到你们这样的我不会吱声,自认倒霉连报警都不回去,赶紧回家,不在六点之后出街。但现在,就很麻烦。我的老板的,呃……应该算是秘书吧吗,类似于师爷啊、白扇啊这种身份,你懂不懂,就是那种。她说我不能像以前那样,因为我现在的行为会代表了自己老板的,怎么讲呢,震慑力吧。我也不知道我的老板,算是哪一种地位,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做到哪一个程度,她才会消气和我讲这件事过去。” “你老板是谁?” “我其实不知道能不能说他的名字。”蔸娘耸耸肩,“所以我说很难办啊。” “那你放了我们,也已经绑了这么久了,我们以后不会再惹你,你看这样合不合算。” 蔸娘把脸埋在手里,搓了搓,长长呼出一口气,想了一会儿:“我觉得我老板的秘书不会赞同。” 说罢,她站起来,从帆布袋里拿出一瓶粘稠的深红色液体,打开来浇在昨晚对他动过手脚的男生身上,把他的脸和胳膊都沾染上猩红色。他大叫起来,骂着脏话。 “只是猪血,从人家后厨偷偷拿的,别和老板告状。”蔸娘把一瓶都倒干净,又拿出另一个同样装着猪血的塑料瓶来。味道在空气里传播得很快,不远处的狗开始亢奋,撞笼子的声音和它们焦躁的吼叫不绝于耳,而且听声音数量不少。 “喂,你这样搞真的会被报复!”小头领挣扎起来,晃着笼子,铁杆撞在地上砰砰响。 “入行第一天我老板就和我说了,他还说,自己做的事情自己要负责。”蔸娘捧着瓶子走到他面前,把猪血浇在他衣服上。接着她又把剩下的血分别倒在另一个男孩身上,还有女孩的腿上,并且踢走了那几个箱子,让女孩悬挂起来。 “他有没有教你这行祸不及妻儿啊!”小头领焦急地想尝试阻止。 “他只教我不要殃及平民,碰了就是触底,差佬和业内都会找上门,他都没法帮我,其他都可以做。但她不是吧,她看上都和你去过维多利亚公园了。” “你有没有人性,她是女孩来的!” 蔸娘好笑又困惑:“我也是。” 小头领在她回答完之后哑口无言,只能恶狠狠盯着她。蔸娘却当什么都没看见,自顾自收拾瓶子,接着又用拉家常一样轻松的语气问他:“那鬼火哥在往上是谁啊?”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缓缓开口,似乎用了很大力气在低声说话:“东叔,康贺东。” 蔸娘做了一个恍然的表情,“哦”了一声,“但是他不是消失好久了,你们都不让一个新的顶上去吗?” “所以湾仔和东南区才在争地盘。” 蔸娘又了然地“啊”了一声。然后她推开边上的活动板墙,让他们看见关着一群野狗的大笼子,笼子足有一层楼高,里面的狗都脏兮兮的,而且急切地想要出来。 “那康贺东是死了还是失踪了,你们传闻怎么说的?” “怎么,他是你大佬?” “你就当是。” “猜他死了,人头被当献礼给文爷。大哥们说,最好是死了。” “那要是不好呢?” “不然被文爷抓到没准做出凌迟的死法,或者活着受折磨,现在不知道还在哪儿做人棍。” 蔸娘咬了咬下嘴唇,但没把情绪表露得很明显。 “那你现在根本没有人罩着,你要想清楚,如果你和我们结梁子,就是惹了萨米哥和鬼火叔,他们会把你脱光了给兄弟们轮,再喂狗,比你想要干的事情厉害几百倍!” “我懂得。”蔸娘找到移动爬梯,架好晃了一下查看是否稳定,“康贺东也和我说要把我扒光了给手下马仔玩,然后再把我拿去喂狗。” 她爬到高处,小心翼翼在笼子的上方走动,踩栏杆上,够到关着狗的笼子锁,把锁打开。一群饿了不知道多久的野狗,露出尖牙齿,下巴贪婪地滴着唾沫。它们涌向气味的源头,一时间场面变得混乱并且脏兮兮的。 蔸娘坐在铁栏杆上,越过下面那些混乱的场面,视若无睹,愣愣的发呆。她以为自己会更害怕,对这个由阴暗和血腥构建出来的地下世界感到厌恶。但是她现在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心情,想到至少完成了蓝老板要求的补救工作。 蔸娘觉得她此时此刻的想法一定不能让父亲知道,否则他会勃然大怒,也不能让母亲知道,她大概会伤心也会自责。她蹭了蹭自己的膝盖,想起电视里的纪录片,狼群撕咬一只角马,头领的狼会率先撕扯出猎物的肝脏吃下,这是狼群的王冠,权利的象征,她盯着那群狗,想看看有没有那只狗可以扯出那个人的肝脏;她又想起她那个迷恋在男人中交际的堂妹,堂妹说自己早就已经破瓜,但没告诉她是谁。 脏兮兮的红色看久了令她眼睛疲劳,于是她的视线飘忽,开始看天空,看着飘来又飘走的云,不经意间看见对面废弃的楼里站着一个人。她眯起眼睛,试图在眼镜后面用轻度近视的眼睛看清对方是谁。她看见他刚刚收起手机,大大方方对她露出脸来,还跨越好远的距离,和她对视。蔸娘再三确认,短短的圆寸头和眼光下很好看的眉骨鼻梁形状,那应该是阿戎。她还在犹豫要不要打招呼、挥挥手。阿戎却转身走了。 她转了转脑袋,往下仔细看看,那个对她动手动脚的男生已经垂下脑袋,好像没有动静了。狗群也没有一开始这么躁动了,有些原本靠前的强壮大狗脱离狗群,趴在边上打哈欠、舔鼻子。 蔸娘轻手轻脚爬下梯子,确认没有狗靠近铁门,赶紧钻出去,再锁好门。铁门里的人是死是活,会不会出逃,她现在不想费心思思考后续。她一边脱掉雨衣,反着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走出去就看见了在抽烟的肥秋。 “我觉得我弄好了,秋哥。”蔸娘靠在车边,声音细细的。 “好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肥秋把烟蒂丢地上踩灭。 蔸娘转了转眼珠子,似乎在感受,然后摇了摇头:“没有。” “那好,我们回去。” “好啊。”蔸娘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门刚刚关上,她忽然问:“要不要去接戎哥,我刚刚看见他在对面。” 肥秋疑惑地翻了一下自己手机,确认没有收到阿戎的简讯,也没有阿戎的未接来电,“他没叫我,不用。要是去碍了他的事,他会暴跳如雷然后揍人。” 车子拐了几个弯就开到大路上,蔸娘把车窗摇开吹风,看着外面老房子和高楼挤在一起,像是小孩子随意的积木作品。她放空了聚焦的眼睛看一切景色都和影子一样,脑海透过蓝色的天和白色的楼看着刚刚那群狗撕咬那几个人,红色的液体黏在那群狗的嘴边,顺着黏在一起腻乎乎成几簇的绒毛上滴下来。不论犬类的大小,它们的眼睛都是无害的,再凶猛不过都是饥饿了想要吞食一块肉而已,没有多余的想法,喷溅的血花落在眼睑下,也只不过是眯了眯眼,没有对肉的惨叫的良心疼痛,也没有对噪音的胆怯。它们只不过需要养分。 蔸娘趴在车窗边缘,太阳光从云后透出来,照得她晃眼。她皱紧眉头闭上眼睛,眼睛刺痛得快要落泪,一阵血压骤然降低的眩晕感搅动得天旋地转,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林嘉文时,林嘉文站在半白色的塑料布上,他的身后是血肉模糊的人。 “秋哥。”小姑娘捂住了嘴,快要把半个身子挂在车窗外,“靠边停一下,我想吐……” 肥秋急刹车把车停在路边,后方的车按着喇叭,有司机探出脑袋来骂。蔸娘连忙落车,扶着栏杆,呕得几乎要把整个胃里的东西都要掏出来。 “第一次是会这样的,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就习惯了。”肥秋看着她吐,一如既往和善地安慰女仔。 蔸娘吐得昏天黑地,还想解释不是因为血腥场面,但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地方受了刺激,竟然吐成这样,于是还是作罢。一只手捂着胃部,企图减缓那块肌肉的痉挛。她想自己大概只是水土不服。 第8章 成绩单 蓝老板在蔸娘回酒店之后没有再提起那几个小流氓的事,也没有生气的迹象。于是蔸娘猜这件事算解决了。 到了晚上,蔸娘还是没有任何食欲,于是只不停地喝柠檬水和味道清淡的茶饮料,一整天都满肚子水。蓝老板给她点了一杯酒酿糖水,往她额头上贴了一个儿童降热帖。一桌子人都在自顾自吃饭,桌子当中的沙茶火锅咕噜咕噜冒着滚烫气泡。小姑娘抱着一杯糖水,低头只管安静地抿吸管;本来就是个十六岁的学生,贴着卡通图案的降热帖,在一群西装革履的成年人当中格格不入。 阿戎倚在椅背上,咬着一根未点燃的烟,盯着新来的小女孩,让她更加如芒在背,终于在蔸娘快要憋气背过去之后,随性含糊地问她:“怎么搞成这样,给你叫个心理医生要不要?” 蔸娘脑袋只摇了一半,他又补充道:“也是,心理医生里一抓一把架梁,保不齐莫名其妙被骗去给哪个老板打白工。” “她只是中暑啦,戎哥。”肥秋夹了一筷子香菇,一边说,“狗笼又闷又热,不通风细菌还多,又脏。” 阿戎撇起嘴,烟晃了两下,“以后早上跟那些小马仔去跑场子吧,和他们跑几圈抵抗力就好了。” “那些古惑仔会抽烟,还会顺路拐去兰桂坊玩,她也跟啊?”蓝老板不赞同地说。 “她快成年了嘛。”阿戎耸耸肩膀。 “不许怂恿她。” 任辉趁着阿戎眼睛看着蓝老板,夹着一块鱼豆腐往阿戎嘴里塞,也不管那支烟就挡在阿戎的嘴唇之间,“少说点啦阿戎。” “喂——”阿戎连忙把烟拿出来,被烫到舌头吹了两口气,“烟被你搞湿了。” “反正你在这里也没法抽。” “那我待会儿也能抽,你赔我烟。” “去我包里找咯,有就有,没有你自己看着办。” 蔸娘的眼睛跟着说话的人不停的转来转去,吸管见了底发出一串气音。肥秋问她要不要再喝点什么,她摇了摇头,说饱了。回房间之前,蓝老板叫她早点睡,明早先去接林嘉文的儿子,再去机场等林嘉文。 寄宿学校的位置很偏僻,但光看见大门就感到扑面而来的豪横,西式的建筑外观好像这是一座独立在深山中的欧洲小镇,看学生们的制服都能感受到学费的昂贵。 蔸娘站在车后面,越过车顶看那些学生走出来,他们和她年龄相仿,稍微年少一些,但都将金贵的教养穿在身上收拾得妥帖周正,大多孩子出门后会有人帮忙拿行李,他们只需要钻进名牌车里,一些甜美的女学生会和母亲进行一个热烈地、长长地拥抱,接着有说有笑钻进名牌车里。阿戎站在轿车的另一头抽烟,离得蔸娘远远的,蓝老板依然忙于工作,时不时接电话,要么就是看平板上的文件。 在那一群小大人一样的学生里,蔸娘看见一个很扎眼的男孩。那个男孩剃了很短的寸头,总是耷拉着嘴角,他的领带被扯松,歪歪扭扭挂在胸前,制服外套被他随性地挂在肩上,用一只手拉着。他拉着一个中号行李箱,再背了一个挎包,再无其他行李。 男孩径直走到他们面前,在阿戎的跟前停下,语气不算亲近,开口就问:“我老爸呢?” 阿戎依然保持着他那吊儿郎当的语气,说话带着点含糊的鼻音:“接完你接他咯。” 男孩撇了撇嘴,嘴角拉得更低。但阿戎只是抬起了一边胳膊,他就和小动物似的一头栽进阿戎胸前,精瘦的手臂抱住阿戎的腰。阿戎胡乱揉两把他的脑袋,任凭他粘着自己,开了一边车门,“上车。” “她是谁?”一坐上位置,他指着蔸娘问阿戎。 “你不会自己问。”阿戎无情地拒绝回答。 “不熟嘛。”男孩嘻嘻笑两句,又探过脑袋找副驾驶座上的蓝老板,“蓝姐,她谁啊?” 蓝老板依旧看着平板:“你爸新收的员工,只打暑期工,寒假看情况。” “哦。”男孩似乎已经收到了满意的答复,坐好不再好奇。 车厢里安静了一会儿,蓝老板忽然开口:“蔸娘。” 蔸娘抬起脑袋看她:“哎?” 接着,看见蓝老板一边心不在焉只专注盯着平板屏幕,一边晃着手指头,指了指男孩:“林裕。”然后她又把指头转向蔸娘,后面半句话大概是对男孩说的:“蔸娘。”被叫到名字的两个小孩看了看,算是认识过了。 七月份的香岛酷暑难耐,林裕在下车之前特意扣上衬衫扣子只留下最上面一颗空着,系好制服领带,还放下了袖子,尽最大能力让褶皱被藏好,一改刚刚叛逆的样子,做起乖仔,等到林嘉文从出站口出来,他的背上一大片湿漉漉的痕迹。 林裕规规矩矩走上前几步,低了低脑袋叫他“爸爸”。林嘉文则拍了拍儿子的后背,但目光没有接触过他。几个来接机的下属都规规矩矩的叫他老板或者契爷,除了阿戎。阿戎晃着脑袋抱怨说:“等了好久。” 林嘉文笑着说:“没办法啊,你也知道国际航班经常延误。” 再一次见到林嘉文,蔸娘还是心里有些发怵。在林嘉文那张和蔼但是总让人感觉藏着些冰冷刺骨的笑面前,她张了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喉咙紧绷绷的悬着,迟了几秒才叫出一声:“契爷。” 林嘉文被她逗笑,“不习惯就不要强迫自己,叫文叔也可以。” 他们逗留,很快上了车,一上车就是成年人的谈生意开小会的时间,蔸娘和林裕坐在另一辆车里,跟在他们后面。两个孩子都不善言辞,整个路程安静的只有气流呼呼声。即将到达酒店,只差一个拐角再行半条街的时候车流堵成一队,隔几十米就有一个交警在指挥交通,还有不少穿着制服和防弹背心的差人,远远站在拐角边。 本来想右转的车在指挥下直行开走,车队慢慢往前挪动。蔸娘忽然心跳加快了起来,感到几分心虚,但尽量让自己没有表现。林裕百无聊赖躺在座椅上,捧着手机看。交警指挥肥秋把车往前开,不要拐弯进右边的路,肥秋摇下车窗,往路里头望,问:“乜事啊,阿sir?我挺急的,绕路来不及。” “那也不行,为了安全,不能往这条路走。”年轻的交警解释道。 肥秋还准备说什么,一个穿着长风衣、戴墨镜的高个男人走过来,对交警喊道:“你去指挥别的车,这两辆我来说。”支走了人,那个男人一手撑着车顶,叙旧一般和肥秋说话:“快三个月没见到你啊,秋秋,外地忙工作?” “是咯,阿sir,前阵子北上休假,带带小朋友、学做家兄啦。”肥秋笑嘻嘻地回答,拿出一包万宝路打开烟盒给男人。 阿sir也不客气,拿了一根自己点上,“这么客气还叫我‘阿sir’。你开车,那后面多半坐林老板咯?这么忙还要赶时间,林嘉文今天刚刚从日本回来不休息啊?” 肥秋咧了咧嘴:“做生意就是这样嘛。” 阿sir哼笑一声,“做生意啊。” 接着他往后敲了敲后车座的车窗,一手撑着车顶弯着腰,透过反光的车窗往里看,他的脸背光,又加上带着一副宽宽大大的墨镜,把眼睛遮得严严实实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车窗缓缓降下来,阿戎开的车窗,阿戎的位置正好可以和这个差人面对面,他亮晶晶的眼睛直直瞪着那对墨镜片,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 “哎呦,戎哥也在。”阿sir勾起嘴角,把脸颊上的肌肉挤起,不知道是不是戴着墨镜的缘故,他总让人觉得皮笑肉不笑,“林老板,好久不见啊。” 阿戎没有说话,还是死死盯着他,直到林嘉文开口,他才往后坐了坐,但眼睛自始至终没有从男人脸上离开。 “是啊,忙嘛。”林嘉文脸上笑着,语气却冷静疏离。 “当老板怎么还这么忙,不如把事情分给下面人做,锻炼锻炼后生仔。” “娄督察星期六还加班也好忙,领导给不给算加班费?” “嘁,我领导忙着喝喝茶、打高尔夫,去澳门梭哈,都乐不思蜀了哪里还有空关照我的加班费。” “上司这么闲你也不用这么折腾自己,放放假,趁年轻赶紧讨个老婆。” “算了吧,现在女人多麻烦,又要你陪她哄她给她买包,又喜欢问你支不支持她做独立女性,难伺候得很,还有一会儿想当妈妈一会儿又不想养。诶,今天放暑假是不是啊,接你儿子回家了?” “对啊,顺路接了。” “你这么忙,要不要我介绍朋友做夏令营的,带他出去玩?” “孩子都寄宿了一学期了,哪里还能再丢其他地方去啊。孩子多少也要陪几天的。” “当爸爸也真麻烦哦。” “好在你不想找女人,也不用当爸爸咯。” “林生是不是最近又收了一个契仔?” “哪里听来的?” “康贺东失踪了好一阵了,收一个顶他的位置也不奇怪。” “又不是俄罗斯方块,没一个补一个。” “你的那群古惑仔,最近不安分得很,上星期在观塘枪战,昨天晚上在维多利亚公园械斗,今天又围在别人店里,不让人阿伯做生意,还把路也占了。入职培训是不是这两年没做好啊,林生。” “哪有小孩真会看入职培训的,娄督查以前认真看了?” “这什么话,我正经考警校的我当然要看,还得记。” “记着那几行字几本书是一回事,做着事的时候能不能想起来又是另一回事。” “那这就是做契爷的得管教的事情了。” “原来兜一圈是要给我告状啊,娄sir。那你也说了,位置嘛,缺一个就要补一个,不安分的原因娄督查也知道,多年前你前辈能维持好,你也一定能。” 娄sir的下颚边的肌肉紧了紧,小幅度鼓动了一下,接着他笑起来,拍了拍车顶:“那多谢林生鼓励咯。”说罢他站直,对后面的警员挥了挥手:“让这几辆车过。” 车窗关上,车子驶入右拐道上。这条路算是比较繁华的主干道,但现在空荡荡的没有行人和往来车辆,只有前天晚上蔸娘光顾过的小馆子门口挤满了人。那些人年纪都不算大,脸上表情凶狠又痞气,手里拿着家伙什,光看就能知道是干什么的。空荡荡的路上有了三辆驶过的车子,一下子就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都盯着驶过的车。 蔸娘隔着不受任何事情影响、撇着嘴看手机屏幕的林裕,小心翼翼看着那家小馆子。她只瞥见那个跟着小头领的女孩,她现在双腿缠着绷带,看上去魂不守舍憔悴极了,坐在靠近门口的桌子边。车不断往前开,蔸娘只能来得及看见这些。 堵着路的古惑仔没有做出反应,只是依然站在原地。蔸娘把脑袋靠到座椅靠枕上,悄悄呼出一口气,皱起眉头。她想等到下车,多半又要面对蓝老板的怒火。 车在酒店门口停下,林裕打着哈欠下车,蔸娘跟在他后面,从靠近人行道的门下车。林嘉文的房间是预留的,在最高层,蔸娘想大概这一整栋酒店就是林嘉文名下的。大人们的生意讨论大概车上就解决完毕,现在他们的话只是一些零零散散的事情,讲这一阵子闯祸的小马仔们;阿戎和林嘉文抱怨东南亚的阳光猛烈,拉开领子给林嘉文看晒出来的肤色差,又说了和他对接的中间人又做了什么疯狂的事情,林嘉文只是笑笑,摇了摇头附和他对那个中间人疯得不轻的评价。 最后林嘉文又朝两个孩子的方向问了一句:“期末考试怎么样?” 蔸娘的眼珠子还放空失焦地盯着地毯,过了几秒发现电梯里安静了才忽然醒觉,看向林嘉文,又马上转头看向林裕,却和林裕撞上视线。林裕一脸倦怠,努了努嘴,表示出事不关己。蔸娘又看回林嘉文,眨了眨眼,轻声试探:“我吗?” “对呀。” 蔸娘抿了一下嘴唇:“还、还行吧,一般般的,都及格了……” “挺好的,没有偏科啊?” “政治和数学低一点点吧……” “一边学高中课程一边跟着蔸姨会不会顾不过来?” 她摇摇头:“还行啦。” “你好喜欢说还行哦。”阿戎插了一句嘴。 蔸娘生涩地笑了笑,“听上去比较有余地嘛。” 林嘉文和林裕一起住在最高层,其他人在先出电梯,电梯门关上之前,林嘉文叫住蓝老板:“路口那家小店的那些人抽空处理一下。” “知道了。”蓝老板应下,一边拍了拍蔸娘。 电梯门关上,数字往上跳了一层。蔸娘还望着电梯踌躇了一会儿,肥秋碰了碰她的胳膊问她:“没事啦,我再陪你去。” “啊,好啊,谢谢秋哥。”蔸娘马上回过头。 “是不是担心人多,刚刚一直魂不守舍。” “这个倒没有很怕,主要是刚刚……”蔸娘握了握辫子,“林裕会不会不开心。” “为什么?” “文叔没问他在学校怎么样,问我成绩,林裕会不会不开心。而且他刚刚,好像很期待看见爸爸的样子,还把袖子放下来领带系正了。” “他上的是国际学校,期末和你们不一样,文叔早就知道他成绩了,你不要担心。”肥秋安慰她,“他们父子就这样的,你只需要听文叔的话就行了,阿裕你不用去管啦。” 第9章 小店 队里年轻的小警员拎着两大袋子麦当劳的外卖,钻进警戒线里,把袋子里的汉堡和可乐拿出来挨个分给她的师兄师姐,再挑出装着一份的小袋子,拎过去给她的长官。娄知铭倚着墙角坐在阶梯上,戴着墨镜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不远处挤着一群人的小馆子,小警员拎着袋子过来拍他胳膊,他才转过头,说了一句“多谢”,一边看着那群人一边伸进袋子里拿外卖。 “下次出外勤,蹲守的时候,买快餐不要买薯条啊。”娄知铭把汉堡和可乐拿出来,把袋子还给年轻的下属,说道。 “买套餐便宜点嘛,娄sir。”小警员回答。 “嘁,你贪吃的吧。” 她摆了摆脑袋,笑嘻嘻地问:“那薯条给我咯?” “拿去拿去。”娄知铭挥挥手,罢了又嘱咐一句,“吃完手擦干净才能摸枪。” 小警员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答应,又嘀咕了一句:“我看他们一时半会都不会有动静啊。” “那不好说。”她的长官敲了一下她的帽檐,示意她好好工作。 娄知铭习惯了找工作的空档吃饭,一个汉堡几下就被他啃完,有人劝他空闲休假时候好好调理饮食,长此以往还没退休胃先退休。他总是漠不关心,说这都是命,他不像是个能享福的命。 太阳往西边靠近,光的颜色开始变得有些泛红,娄知铭还在他原来的位置上,只是从坐着变成站着,那群聚集的古惑仔还是堵着那家小店。忽然间他的口袋里响起铃声,他依然看着那家小店,手去掏风衣口袋,拿起来看却没看见手机上有任何来电提示,但是声音还在响。娄知铭皱了皱眉头,终于移开了紧紧盯着那群人的视线,连忙从内衬的口袋里拿出另一部手机。那是一部比较老旧的型号,似乎用了很久,功能也远远不能满足现在生活的需求。 屏幕上没有来电显示,写着未知。娄知铭接起来,“喂?”了一声,只听到几秒空空的忙音,似乎在陈旧的听筒出口里听见了有人浅浅的呼吸声,他还想说点什么,问这个来电者是谁,对方却挂了电话。紧接着,两声短信的提示音响起,对方的号码还是被隐藏写了未知,内容只有短短几个字:有平民在你盯住的店里。 再一次抬头,娄知铭看见一个长头发的女孩,绕过门口那群站着的古惑仔,走进店里。在她走进去之后,本来围在门外的人像鱼群一般涌进店里,小小的店变得拥挤,外面的人看不清一点里面的动静。 “喂,别坐着了,上工。”娄知铭回头叫他队里的警员。 蔸娘放下了辫子之后,头发因为长时间编在一起而保留了小巧的波浪弧度,背着单肩小包的样子走在香岛的街道,倒是有几分像电影里的画面。肥秋在她的提议下只是在酒店的大厅里,找了一个靠窗、可以看见小馆子的位置远远地观察店里的动向。 她比较矮,平视着前方走路,就不会和那些古惑仔接触视线,她也不躲闪,只是好似没看见这么多人在一样,只是一个食客、一个路过人。如果他们足够仔细,大概能看见她的指尖微微发抖,呼吸都仿佛僵硬的演戏。蔸娘维持着步伐的速度和大小,踩上台阶,路过那个生还但是双腿上都缠满绷带的少女,她只是用余光匆匆看见了那扎眼的白色,没有多分出一点视线。 那个少女怨毒地瞪着她,在她走过之后激动地快要用那双残破的腿支撑身体站起来,只为了追上她、抓着她,少女尖叫起来:“就是她!萨米哥就是她!” 而蔸娘依然没有听见一样,直径走到后厨,在坐在椅子上的老板阿伯面前停下,打开自己小包,掏出一沓厚厚的现金,递给老板。接着她弯腰半蹲下来,语气真诚地轻声细语和老板说:“不好意思阿伯,本来应该我们做这行的自己事情自己解决,我没想到波及到您了。有没有受伤,哪里不舒服啊?” 老板手里拿着那一沓现金举在身前,本就皱巴巴的脸挤成一团,看着这个闽南口音的外乡小姑娘,手收回来也不是,还给她也不是,支支吾吾看了蔸娘一会儿,说道:“干一天不会有这么多钱的啊妹妹……” “被吓到的也要赔的,您收着嘛。”蔸娘的声音倒像是她是委屈求全的那个,说完了就不再给老板机会推脱,站起来走到其他人面前,重复了三次掏小包的动作,分别给了其他三个人一沓钞票,每沓约摸两厘米厚。发完,小姑娘身侧的小包变得空瘪瘪的。 “你老板倒挺会教你做人。” 蔸娘闻声回头,看见一个年长些的男子,那个男子皮肤粗糙得宛如被海水浸泡过的石头,露着胳膊,黝黑的皮肤上有一对黑色的纹身龙和虎。她眨眨眼,一副终于看见了这一群人的样子。 萨米搬了一张椅子,坐在蔸娘的正前方,伸出手指对着蔸娘,往下点了点,意思说让她也坐下。蔸娘站着没动,还是站在阿伯的前面,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你站着也行。”萨米眯了眯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女孩,不屑和生气都摆在脸上,“那我们有话说话。你害了我三个兄弟,连弟妹都被你弄伤成这样,总要还债吧?” 蔸娘歪着脑袋探过去看腿上绑绷带的少女,问:“她狂犬疫苗打了吗?” 萨米等着她说怎么解决,她却置身事外的样子,颇有热心地发问,萨米只觉得很不喜欢她这种拐弯抹角的女孩。小馆子里人挤人,安静下来的时候更显得窒息,蔸娘也好像非要等到一个回答,于是一群人眼瞪瞪看着她,而她眨着那双湿淋淋的眼睛看着对面的少女和萨米。 “打了。”那个少女没了刚才的气焰,小声回答。 蔸娘点点脑袋,继续对话:“是他们先动的手,我只是按照要求……按规矩,去拿回他们欠我的债务。” “几个小年轻小打小闹而已,你也还回去一样的就好了。你弄死两个,还有一个还在医院里,算什么?” 蔸娘张了张嘴吸口气,眼睛转了半圈,最后不太确定地吐出一个词:“高利贷?” 萨米猛得站起来,椅子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你以为你在学校里和老师开玩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在和什么人说话?我知,你和康贺东有关系,觉得他地位高能保你是吧?我跟你讲他现在救不了你,他自己都救不了自己!等我们这群人打出个结果,不管你东哥是死是活,湾仔换了新的大佬你都会跟着他一起完蛋。你不要把自己看得太值钱!” 蔸娘虽然在对面站起来的时候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但是现在看上去又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做这行的哪有值钱的命,都是消耗品,一不小心就折损了。我是这样,其他人也是。” “那你说,怎么还我的小弟和弟妹的债。” 蔸娘低头,垂下睫毛,看着有点油渍的地板,想了想:“当他们的因果报应吧。我的钱都给阿伯赔偿营业额了,规矩里有说,不能打砸抢伤害平民的,对吧。” “好嘛,因果报应。那你不怕你也有因果报应?”萨米的身体微微前倾,随时都要冲上来。 小姑娘耸耸肩:“差八个。” “什么?” “我放的狗比你们的所有人数多了八个。”蔸娘轻轻地说。 话音刚落,萨米抓起椅子,几步窜到蔸娘面前,甩起椅子打到她身上。蔸娘只来得及抬起胳膊勉强护住头和胸前,来不及躲开,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她少有锻炼过,当然挡不住常年在街头混迹、常常待在地下的小拳馆陪后生仔练拳脚的男人,被打疼了只能细细地叫出声,站不稳被力道推着往后倒,身子砸在阿伯的身上。 老板看她是小姑娘,连忙托住她,但却也不敢僭越真的去护着她,只能几乎用嘀咕的声音说:“她还是小女孩啊大佬就教训一下,给点警告就行了……算了吧算了吧……” “你收声!不然连你一起揍,我回头蹲班房!”萨米哥举着金属椅子指着阿伯吼道。接着他又恶狠狠瞪向蔸娘:“差八只是吧!就看你能不能活过今天!” 他喊话之后原本站在原地的小马仔都一拥而上,往她身边挤。 金属椅子第二次砸在她的胳膊上的后一秒,一声枪响阻止了所有人的动作。 “你们聚会持续够久,太阳快要下山了。”外头来的人声音懒懒的,语气似在和普通朋友打招呼,但低沉的男性嗓音让人心脏的跳动跟着他喉咙的细微震颤共鸣。蔸娘不知道是因为挨了两下猛烈的撞击,还是因为这个声音,让她手脚冰凉。 “阿sir也跟了一整天,就让我们做完事,大家各自回家安乐茶饭怎么样?”萨米手里还拿着金属椅子,压着刚刚发出来的火又和娄知铭说话。 “扰了人家良民做生意,这条路都给你们封起来,大半天不能走人行车,现在还对着你们行外的人举家伙什。”娄知铭拎着枪,枪管在那张金属椅子的支腿上敲了敲,“闹成这样还没完事?” 蔸娘攀着阿伯的腿,抬起脑袋,从乱糟糟发丝之间往上看,看见白天在路口和林嘉文说话的督查。店里只开了一盏灯,光线不算充裕,但是这个督查还是戴着墨镜,让蔸娘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现在也没有心思去仔细揣测,她的大脑都被胳膊上剧烈的疼痛占据了。 娄知铭看着地上楚楚可怜的小姑娘,胳膊上青紫一片,还发着抖,心里暗骂了一句匿名发信息的人,想着对方也够没良心,叫一个娇弱的女学生进来给他做理由进来逮人。他看了看四周没有血迹,对后面的队员挥了挥手:“把这些人都带回去,平民也带走录口供,看看有没有受伤的送医院去。” 第10章 滞留室 蔸娘坐在警局的椅子里,规规矩矩地双手放在膝盖上。身边都是忙碌的人走来走去,她很容易就被声音吸引视线。经过检查之后,她的胳膊除了受伤的痕迹看着骇人,但没有伤筋动骨,护士只好给她涂上点药,嘱咐她小心一点。蔸娘点脑袋,乖巧得很。从医务室出来,又自觉的去找娄知铭,跟着他下楼去滞留室。 “你看上去没成年。”娄知铭忽然问了一句。 “暑假过完上高二。”蔸娘实话实说。 “这么小?”娄知铭皱了皱眉头,“干嘛入行,缺钱啊?” 蔸娘耸了耸肩,撅起嘴巴,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好心的督查叔叔也没有非要听见一个答案为难她,见女学生踌躇不定,他也没有继续刁难,而是说话像个好心的邻居家大哥:“你又不像那群衰仔一样脾气坏,傻乎乎站在原地挨人家板凳,这样容易活不长。” “哦。”蔸娘诚心受教,问,“那怎么办?” “下次和人讲话中气足一点,态度差一点,不要当自己是学生仔,做你们这行没人管你笑不笑脸都会打人。眼睛亮点找个大佬傍身,反正你长得蛮靓的,会有老板喜欢找契女的,就是小心找个正常点的,不要寻到变态了。”娄知铭的口气就像是给第一天上幼儿园的小孩说的,好似一位过多担忧的家长,一边蹲在地上给囡囡整理衣服和帽子,一边唠叨叮嘱。 蔸娘本来要说自己跟林嘉文,袒露一些真诚回报这位警官的好言相劝,但推开滞留室的门之后,刚刚还和蔼可亲的阿sir又顶起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对着里头那一群古惑仔,也对着蔸娘。她只好把话全部吞回肚子里 ,在他冷得刺骨的眼神下,缩着肩膀小心翼翼走进关着女性的滞留室牢房里。 娄知铭走开之后,蔸娘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和上腿缠着绷带的女孩离得很远,在房间对角线的位置。少女充满憎恨的眼睛包裹在憔悴的黑眼圈当中,好像电影里索命的怨灵。对面牢房里的萨米和他的马仔们也时不时盯过来。 被针对的小姑娘却显得还算自在,和一直高傲的小猫一样,只是坐在那里,谁也不看、谁也不理。 少女毫无征兆地扑上来,发了疯伸出花哨的指甲去抓蔸娘。蔸娘连忙躲开,用尽她所有的运动细胞,去抓住挥过来的手腕。被划了两下之后终于纠缠住那双手。碍于左边胳膊还在发疼,带着手都快忘了怎么使劲,蔸娘一下子把少女的两只手都圈起来夹在臂弯里,紧紧锁在胸前。 “你别乱来!腿上伤又出血了。”蔸娘看见纱布下有红色慢慢扩大,慢慢变深,焦急地劝道。 “你害了我男人!”她尖叫起来,声音沙哑凄厉,不断重复,“你害了我男人!你杀了我的男人!” 蔸娘皱着眉头看她,胳膊不敢松开一点点力气。对面的男人们有的笑了笑,对她们的目光里满是不遮不掩的嘲讽。她维持别扭的姿势,拖着少女来到牢房里的角落,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我不信你只是气我杀了你男朋友,你更生气的是我搞没了你的靠山,是不是?” 但少女和没有听见一样,声音更凄厉了:“你杀了我男人!” “对,是,对不起。”蔸娘点头应下,“那你要我怎么赔?” 她还在哭,可是却没有再尖叫,她狠狠刮了一眼蔸娘,不满这个女学生把她和死去的男人的情谊说得满是利益,听上去廉价。 蔸娘也不着急,抱着她的手腕坐在地上,腿还好心地撑着她的一点体重。 “我真心爱他。”少女哭得发抽,整个人夸张得一颤一颤。 蔸娘还是点头,她没办法说理解,也没法在失去挚爱的感受上共情。等到少女看上去情绪缓和了一点,她才开口:“那我赔你一个靠山,补偿你的男人,你看怎么样?当然我知道不能补偿你和他的感情,可是他如果也很爱你,一定也希望你过得好好的,是吧?” 对面的少女抬起眼睛,半信半疑瞪着她。 她看着不算友善的眼神,继续轻声说:“你看啊,你男朋友的大哥啊、同僚啊,看你的眼睛和看我的一样,看一块肉呢,等着看笑话。” 少女转过头,和几个视线对上,眨眨眼睛,其实没感觉出什么不对劲,她早就习惯了男人们用这样的眼色看她,即使她的男朋友在她身边勾着她的肩膀上街,那些兄弟们也这样看她,而男人总是不介意的。于是她就知道了,这是正常的。然后她转回头,看着这个她仇恨的女孩:“我不信你。” “因为我现在没有东西拿得出来给你看让你相信。”蔸娘反而帮她解释,解释了她的顾虑给她自己听,“你又念着被我放狗咬伤了腿,夺走了你本来拥有的东西,所以你更不信我。你不信我才是对的,无缘无故信了才是傻子。” 少女被她说话的逻辑搅得一愣一愣,可她的眼睛里又是赤诚的,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学生妹与她隔了两层胶膜。明明就在眼前,近到可以听到她不说话时候的轻轻呼吸声,可是还是觉得她站在高高的塔楼上面,还隔着一团雾。她很小就在街头混迹,那群兄弟姐妹都很好懂,有话说话,七情六欲摆在脸上放任在手脚之间,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生气、什么时候开心;这样的人她倒是第一次见,她不确定是内陆的学生都这样,还是之前一直都是平民的女孩都是这样,亦或者,这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就是这般特殊。 她还没回过神,滞留室的门又一次开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门口。 娄知铭刚刚把面生的女学生送下楼,上楼倒了一杯茶准备写报告,他的队员就火急火燎冲进他的办公室,急切到不记得敲门。“是林嘉文!”小警员没头没尾丢下一句,似乎是着急跑上来的,额头上都是汗珠。 娄知铭看她这样,猜到可能是林嘉文出现在楼下,于是放下茶杯,跟着下属匆匆下楼。 林嘉文平时总一副正经生意人做派,经常进出警局的都是些街头小孩,跑腿的马仔,就和寻常公司结构一样,经常出来抛头露面的都是一线的基层,真的高层一年半载都见不到人。娄知铭一边快步下楼,一边寻思今天出门是不是应该查查黄历,先遇上了林嘉文的车,现在林嘉文又自己来了一趟。 “稀客哦,林生。”娄知铭远远就看见穿着浅色西装的林嘉文,在一群黑压压和蓝色的警察制服里非常显眼。同样显眼的,还有跟在他身边的阿戎。阿戎也穿得黑漆漆的,但是在人群里就是很引人注目,娄知铭没有探究过所以然,他只是浅浅猜测大概是阿戎右耳上的钻石耳环太容易反光。 林嘉文不咸不淡地笑了笑,算是打招呼。阿戎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了他几秒,就转过头,又是审视差局窗台上快要枯萎的吊兰,或者在看墙上都没什么人回去看的告示。 娄知铭开门见山:“来警局做什么,林老板?” 林嘉文无视了他语气里的不欢迎,说:“来接小孩。” “哪个小孩?” “娄sir大概不认识,是我家新来的小头马。” “哇,林生的头马,地位不低啊怎么这么不小心进局子。” “孩子小,规矩还没熟透,总要时间慢慢教。” “能做林生的头马,还是小孩子啊?” “做事不能只看年龄,是吧。” 娄知铭鼻子里哼了一个诡笑的发音,和林嘉文相视着僵持了好几秒。 直到阿戎把一沓现金拍到了娄知铭肚子上,不客气地说:“保释金啊。” 督察把保释金给负责登记的前台,看着阿戎在表格上写被保释人的名字;阿戎字迹秀丽洒脱,写了几个简单字母“doa”。娄知铭在他准备放下笔的时候叫了一声:“喂。”然后补充:“写中文啊。” 阿戎灵动的眼睛颇具鄙夷地瞥了他一下,接在字母后面又写下一个“蔸”字。 走了流程之后,娄知铭亲自带人去滞留室接他们所说的小孩。 “不会是你们业内,传闻说弄死了康贺东的年轻人吧?”娄知铭一边下楼,一边问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对头。 林嘉文没说话。 滞留室的门就在眼前的时候,阿戎回答了他:“对啊。” 一开门,就看见一边都关着男人的牢房都齐刷刷看着关两个女性的牢房,而那两个女孩,现在都挤在角落里,一个被一个抱着手,姿势变扭怪异。 “干什么?”娄知铭踢了一脚铁栏杆,发出一声巨响,“都蹲下。哪个叫‘蔸’的,站起来。” 那群男人缓慢而不情愿地蹲下,而另一边两个姑娘本来就是坐地上的。林嘉文和阿戎跟在后面进来,按规矩说,他们得在外面等,可这会儿娄知铭也懒得管规矩了。 原本在牢房里依然张扬不忿的人们,看见了林嘉文和阿戎都一下子变得听话规矩。萨米低声叫了一声“文爷。戎哥。”其他年轻人也跟着这样低声的叫。 娄知铭也好奇那个小头马是什么样的,他知道康贺东年轻一点时候的壮举,把一仓库的古惑仔都砍了个干净,留他一个人一身血水,红色的厉鬼一样站在尸体堆的中间。于是他先是在男性牢房里找了一个最年轻又健壮的上下打量了一下。 但是过了一会儿,还没有动静。娄知铭正想说话,催促被叫到名字却不敢见人的小头马,阿戎先一步教训了一句:“磨蹭什么啊蔸娘,打算在差局过夜?” 娄知铭看见来了那个面生的、娇弱的小姑娘,在阿戎说话之后怯生生地站起来,声音细如蚊呐地唤了两声:“文叔、戎哥。”他的呼吸凝结了一会儿,想起刚刚看见小姑娘无害就和她诚心实意,教她怎么在社团里说话、又教她找个可靠的契爷,在小姑娘站起来的一瞬间自觉是个蠢蛋;这个小姑娘能在一群马仔面前保持玉软花柔的底气,原来是已经做上林嘉文的契女。他打量着小姑娘攥着上衣下摆的手,还是难以将康贺东被神秘的新人解决和眼前的女学生挂上钩。 蔸娘松开手,低着头让散下来的发丝挡住自己的半张脸,和身边的少女轻声说了:“我八月底离开,你多想想。”接着,在娄督察的注目下走出铁门,几步路行得像年久失修的木偶,差点要同手同脚。她不自在地挪到林嘉文跟前,胆虚地沉默着。 林嘉文对她伸出手,未说一句话,她配合地把手搭在对方的掌心里,任由他拉起自己的手臂看伤痕。“没事,皮肉伤。”她轻声细语的说。 “回家?”林嘉文的语气一如既往对她像是哄孩子,旁若无人展现自己对新来的小姑娘的态度特殊。 蔸娘对这种偏袒心惊胆战,但还是点头说:“好。” 娄知铭的恼羞成怒只维持了一会儿,他死死盯着蔸娘的背影,感受到了人不可貌相的直观教训。他又带着小姑娘把保释流程处理完,把她的小挎包和手机还给她。同他们三个人一起出了警局门。林嘉文和蔸娘走在前面,前脚刚刚出了门踏下楼梯,娄知铭擒住阿戎的肩膀,把他往后拽,迫使两个人停在门口正下方。 阿戎甩开两次挣不开,回头瞪他,两个人额头差一点撞到一起去,咬牙切齿地恶狠狠问他:“干什么?” “你他妈骗我她是平民。”娄知铭也咬着牙关和他低声质问。 “我听不懂你讲什么。”阿戎嘴上说着,脸上却是挑衅意味明显的笑。 “少装,林嘉文肯定也知道你发的。” “知道什么?”阿戎掰开他的手,抓住他的手腕,“知道你跑我酒吧里发酒疯啊?” “是啊,还不止发酒疯啊。”娄知铭不甘示弱把手腕往他胸前按,和他的手比力气僵持在俩人之间。 “要不要我教你怎么写害臊,阿sir——” “搞笑,做o记的差更会写‘流氓’。倒是你,你别为了包庇你们家小妹妹破坏规矩。” “我遵纪守法诶,你不要冤枉人,娄sir。” “你骗我。” “骗了个屁,短信写了什么自己去看,谁说过那个小姑娘是平民。” 阿戎看着娄知铭原本瞪着他的眼睛,失焦了刹那,大概是在回忆内容。那封匿名信息只是送达的时间和女孩进门的时间一起到来,其他不过是已知的事实,店里的老板和伙计都是平民,不然他们也不会在边上蹲守快一天。 娄知铭忽然觉得倦,烦透了这些人说话藏着拐弯,玩游戏一样,又顺口恶狠狠问:“蔸是怎么杀康贺东的?” “帮派头马怎么杀二五仔她就是怎么杀咯,江湖追杀令啊,大卸八块斩成十二段折过来再十二段咯,最后拿去喂狗。” “她那点手劲拿枪都稳不住。” “爱信不信。”说罢,阿戎抬高下巴,制造出俯视的错觉,挑弄地看着娄知铭。 蔸娘和林嘉文已经走下楼梯,站在路边看他们两个低语拉扯,也不催。阿戎放开手,丢下一句:“加你的班去,我回了。”快速下楼梯,一把揽过蔸娘的肩膀,和林嘉文一起上车。 娄知铭看着那辆车车灯亮起来,消失在视野里,长长叹一口气,伸个懒腰,松开了紧绷肩膀倦怠地回到局里。 阿戎开车,林嘉文坐在副驾驶,蔸娘在车后座把背挺得直直,大气不敢出。直到阿戎说:“你挡住后车窗了。”她才缓缓把背部放松,贴在皮质的座椅背上。 “怎么一天天的总这么害怕,是担心我吃你还是林嘉文吃你啊?”阿戎通过后视镜睇小姑娘,看见小姑娘因为他的问句又紧张起来。 蔸娘咬了咬下嘴唇上,扭扭捏捏。没过一会儿,他们都听见车里一阵咕咕声音,动静轻微但是清晰可闻,蔸娘抬起脸和后视镜里阿戎的眼睛对上,忸怩地嘀咕了一句:“不是啊,饿了嘛……” 林嘉文笑了一声,和阿戎说:“去庙街。” 两天没有摄入固体食物的小姑娘像极了饿虎扑食一样把嘴里塞满,被烫到也匆匆饮两口冷饮,接着继续咀嚼。就连被阿戎盯着当做家养仓鼠看,也没能让她含蓄起来。 “慢点啦。”阿戎抬起一边眉毛似乎想笑,嘴里哄劝却往她碗里又夹了两块肉。 蔸娘囫囵把两天的量集中在今晚吞下肚,吃饱停下碗筷时候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林嘉文递给她一张纸巾。收起饿极了模样的蔸娘又恢复了往常的安静和紧张,半张脸都埋在纸巾里。 林嘉文一只手撑着下颚,对她说:“做得还挺有样子的。” 蔸娘疑惑地皱起眉头,对他眨两下眼睛,脸上写着不解和心存疑虑。 “别不自信,你直接跟我的,按老一辈那套算辈分的方法,那些都是你后生仔,要叫你一声‘姑’,或者‘姨’。” 蔸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林嘉文笑起来,问她:“有没有后悔把东仔按水里了?” 蔸娘摇摇头,但隔了两秒又轻轻点点头,把纸巾揉成一团放在碗边,“不算后悔。” “不算?” “有一点点。但我经常后悔,所以不算后悔。” “还是小朋友就经常想后悔,那以后怎么办?”阿戎在边上呛了一句。 “不知道。”蔸娘还真的认真想了想,“等习惯了就好了吧?” “那你这次有没有后悔放跑了那个太妹?” “这倒没有。” “那这次后悔什么?” “狗笼里有两只泰迪,完全不会吃生肉。” “流浪狗没得选,以后去挑一笼品种好的,马犬、比特、威玛拉娜,你去挑挑。” “不要了,我觉得流浪狗挺好的。”她顿了顿,又问:“我能不能要两间狗笼做流浪犬收容啊?” “这个没赚头,还要贴钱,想好啊?” “想好了。” “那你多拿几个去玩好了,正常人都中意酒吧夜店的。” 蔸娘点头,谢过林嘉文。阿戎在边上闷闷说一句:“做这行了心不要太好。你是不是把太妹当流浪狗了,舍不得?” “没有。”蔸娘记起那个少女最后她站起来看她的眼神,心里暗想确实像只被丢弃的小狗,“她挺漂亮,吃掉太可惜。” “那不要以后看见漂亮的就心软。”阿戎提点道。 蔸娘张了张嘴欲说还休,犹豫两下合上嘴唇郑重地点头:“嗯。”但她的脑子里老想着刚刚戎哥和娄督查在台阶上相互拉扯剑拔弩张的样子。她总觉得,阿戎现在大概迫切地想去酒吧,用去看自己场子当借口也好,总而言之不是陪着林嘉文和她扮演非经典一家三口。 第11章 天台 蔸娘觉得疲惫,躺在床上却又清醒无比,闭着眼睛深呼吸了一个钟头还是睡不着。她躺在床上让手脚往远处伸展,用力打了一个哈欠,躺久了的背部又酸又硬。天花板在黑暗中看上去没有远近聚焦的概念,就像一张空着的屏幕,空荡荡没有放映机的光照着。她盯着那面黑漆漆的墙,出了薄薄一层汗。 她从床上爬起来,开了床头灯,翻开带来的小药箱挑挑拣拣,把原本是迷药的原料小心地减量,放进杯子里,兑上水,在搅合玻璃棒的时候心想,或许是睡前吃了太饱。 喝掉了水,蔸娘对着昏暗的灯眨眨眼,忽然想,比起吃让人昏睡的毒,倒不如买消食片吃。她拿上房卡,穿着拖鞋就跑下楼。可从便利店里出来,回到酒店大厅的时候,看着塑料袋里的汽水和果汁,还有两盒口香糖,却没有消食片的踪影。她叹口气,引得值夜班的前台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她忸怩地说不要,急急忙忙跑进电梯。 电梯门刚刚打开,蔸娘一眼就看见一条瘦长的黑影打开了安全通道的门,消失在走廊尽头。隐约之间,那条黑影里闪烁过一点亮晶晶的反光。蔸娘这栋楼是林嘉文的产业之一,安全得很,她又只是一个新来的,这些事都落不到她身上。但她就是忍不住,跟上那道影子。 小姑娘就算踩着拖鞋,走路声音也可以很轻,慢慢地走到尽头,再试探一般推着把手顶开厚重的安全通道门口。楼梯里的光线少得可怜,薄薄的一层,像在四周洒下一片一片雾。蔸娘绕着往上爬了两层的楼梯,推开铁门,看见夜晚的天空。 天台上的风凉飕飕,把蔸娘身上薄薄的汗珠吹得冰凉,她忍不住打了两个颤。 那道黑影从来没有想要藏的意思,坐在平台上,点着烟,烟头上橘红色的火光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地闪烁,带出一缕缕白烟。他逆着光,蔸娘看他就像是远处霓虹灯前面一层剪影。 “睡不着?”那个影子问她,声音不大,但她听见了。 蔸娘走过去,坐在他边上,借着霓虹灯的光看清阿戎的脸,他右边耳垂上的耳环在光的作用下跟着变化颜色。她小声回答:“是呀。”说完,她从袋子里拿出一瓶易拉罐的饮料递去。 阿戎对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从她的手里接过来。 清脆的咔咔声之后跟着气泡鼓涨、聚集起来很快有爆开的滋滋响声。蔸娘意识到她很喜欢这种声音。 楼下偶尔传来几声车喇叭的声音,或者机车马达的声音。 “你怎么把阿东做掉的?”戎忽然问一句,眼睛都没看着蔸娘,似乎不在意她会不会回答。 蔸娘瞪着无害的眼睛看着他眨,“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我又不在场,怎么会知道。” 她咕哝了几声,“我还以为你们都知道,他们到屋子里看过,就在我走掉后一会儿。文叔和蓝姐,还有那个……”她忽然意识到她还不知道在旧楼道里撞见的长头发漂亮杀手叫什么,依稀记得他们会称作祂叫狐狸精,“那个狐狸,就是头发长长的、会编成好几段小辫子的那个女生。” “祂不是女生哦。” “啊?” “也不是男生。” “啊?” “下次你见到了可以自己问祂。” “哦。” “他们也是在你走掉之后,用你留下来的残局倒推你做了什么。我想听当事人自己说一次。” 蔸娘挠了挠头发,嘟囔了一句:“你好像差人哦。” 阿戎笑起来,学起娄知铭的说话方式:“嘁,那还不好好配合阿sir,坦白从宽。” 蔸娘嘻嘻笑起来,放下手里的易拉罐,她觉得自己开始有点头重脚轻,但那是碳酸饮料又不是酒精,她努力眨了眨眼,猛然想起可能是自己喝的迷药起反应了。 “我给他买酒,又在酒里下药,但是我买不到处方药,我只好翻自己家里的医药箱。什么布洛芬、头孢、安眠药、卡托普利,全找出来了。去他的屋子的时候,他正好刚刚磕完,眼睛都变得黑漆漆的,我还以为他会赶我出去,但好像他挺开心的,我就留下了。 “我陪他喝酒,但我没喝过,但是他好像不是很在意我到底喝没喝。我还以为真的和说明书里一样的,药和酒一起会有很严重的反应,但是他就是只是东倒西歪而已,没事一样。然后我就在他的卫生间里看见了浴缸。 “我说,我想用他的浴缸,他同意了,我就去放水。他进来,路都走不太稳,我就把他推浴缸里,脸朝下。就像这样。”蔸娘爬上平台,跪坐在上面,移到戎的侧后边,双手轻轻放在戎的后颈部上,寻找当时把男人往水里按的位置,“就像这样,我按着他的脑袋,坐到他背上把他压在水底。” 蔸娘的手指尖微微弯曲了一点,指尖蹭在阿戎的皮肤上,但始终没有用力,只是刚刚好贴着皮肤。阿戎感觉她的手在轻微的发抖,贴合的部分把他的皮肤捂得热乎乎。 小姑娘又继续说:“然后我就一直用力按着,等啊,一直等到他不动了为止。”她把手放下,又坐回去,“又没有经验,那时候。我担心他可能装的,或者暂时的,就一直压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去找他脖子上的动脉,我在水里摸了好久,哪儿都摸不到一跳一跳的感觉,我就走掉了。” 阿戎努着嘴,上下打量她好似冷漠的旁观者一样说着,往下却又看见她那双不停搅动自己衣服下摆的手,手指尖捻在一起搓来搓去,意味深长地想评价:“你还挺冷静。” “不冷静啊。”蔸娘垮着肩膀和嘴角,“真冷静我都不会撞到那个、就是那个,狐狸,都不会坐在这里。” “还是后悔吧。” “没有啊!” “那你不情不愿坐这里。” “没有不情愿。”蔸娘往边上歪了歪,“只是……”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她叹了一口气,嘟囔着坦白:“说不上来。” 阿戎好笑地调高一边眉毛看她:“你还是去看心理医生好了。” “不要啊。” “为什么?” “要是他们说我心理变态怎么和别人解释啊。” “心理变态也分很多种,干嘛这么怕啊,楼下住了一窝子黑社会你不怕,还半夜三更去买可乐,你好不对劲啊你。” “可是,我应该怕差佬吧。” “那你怕不怕那个娄sir,就是一直戴墨镜的那个。” “还好。他挺好心的,教我以后和古惑仔说话要凶,抓紧认个契爷当靠山。” “他假正经。” “他长得好像外国人。” “是啊,半个鬼佬。” “真的假的?” “是啊,他天天戴个墨镜以为装酷,其实是在遮眼睛的颜色,他……”阿戎话说到一半,蔸娘忽然往他身上直直倒下,他连忙扔掉了手里饮料,接住这个小姑娘,让她的脑袋稳稳当当落在自己的大腿上。他拍了拍蔸娘的脸颊,“喂!有没有事?” 蔸娘哼哼唧唧两声,晃晃脑袋,好像想要逃离扰人的手,又平稳地呼吸着,只是睡着的样子。阿戎伸手,试了两次她的颈动脉和气息,又十分正常。阿戎皱着眉头警惕地检查了一圈,她看上去确实只是睡得很沉,忍不住笑出一个气音。 林嘉文站在房间门口看阳台的门被阿戎轻手轻脚打开,阿戎胸前还抱着一个人,脑袋埋在肩膀上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阿戎半个身子,不出意外那是蔸娘。善解人意的老板一声不吭看着自己的头马红棍抱着自己新纳的小头马,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爬下天台从阳台进他的酒店房间。 阿戎转身时候就看见了林嘉文,但是脸上没有半点心虚。 林嘉文悄声问:“怎么走阳台?” 阿戎也小小声解释:“她上来时候不小心把天台门关了,打不开。”说着还掂了掂手里睡得不省人事的罪魁祸首。 “你俩大晚上不睡觉去天台,吹风啊?” “这个年龄小孩子需要促膝长谈。” 林嘉文一边又想维持长辈严肃的,一边也不刻意藏着笑,慢悠悠地点点脑袋“哦”了长长一声。给阿戎开了门,让他穿过自己的房间,从电梯下楼回屋。 阿戎在蔸娘的口袋里找到房卡,把蔸娘抱进她自己的房间,一眼就看见了床头桌面上放着装药粉的小罐子,和一杯喝过水的玻璃杯。他无奈地摇摇头,把小姑娘放在床上,替她掖被子,之后想不过,在她脸上捏了一把,“真是傻的。” 第12章 睡梦一场 她艰难地撬开瓶装的原浆啤酒,铁皮盖子的尖齿蹭着她的手指飞出一个弧度,碰到墙壁滚进柜橱的下面。她想趴下来捡,可坐在外面的男人嚷嚷着,说她怎么这么慢,开个瓶盖都不会。她只好匆忙出去。 男人已经喝了很多酒,瓶子乱七八糟撒落在四周,窗户外的阳光变换着角度,让屋子里越来越亮堂,橘色的光穿过玻璃瓶子,让简陋破旧的屋子里变得温馨,变得暧昧。她递过新的玻璃瓶,却问男人喝这么多会不会难受。男人笑起来,漆黑的眼睛像沉尸的海沟,她感到毛骨悚然。 塑料袋里仅仅剩下一瓶甜腻的果味鸡尾酒气泡水,她感到紧张,犹豫了一会儿,脱下外套,上半身只穿着运动背心,年轻的血肉在衣物和动作、还有光影的共同努力下,明暗模糊地勾勒出三级片里的光景。 男人乐意接受这样的画面,她好像对这一切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邀请暗示全然不知,只是维持着矜持的表情,问:“我能不能用你的浴缸?”似乎又怕男人误解,补充解释道,“我出汗了。” 她打开水龙头,用哗哗水声掩盖自己深呼吸的吐息声音。模糊得勉勉强强只能看清脸的镜子,照着她略显憔悴和不安的脸,镜子里的脸望着她的眼睛,看到最底,似乎再质问她为什么要明知道不能做的事,似乎在要她反复确认是否要继续下去,可能现在找个借口马上就逃跑,就可以当做无事发生。男人自己的烂事缠身,一定不敢出门对她追究,何况已经烂醉如泥。 水已经积攒了一些,可以没到她的小腿肚,但远远不够。她发了一会愣,回过神来的第一个想法,是得把裤子脱了。于是她褪下长裤,匆匆折了两下,走出去。她当着男人的面,把裤子丢在沙发上,盖住书包。 男人伸手在她的腿上皮肤上触摸,她没躲开,甚至有几分大方,只是眨着眼睛看男人动作,不躲不闪,似乎被咸湿地触摸的人不是自己。男人一用劲,捞着她的大腿,往脸上压。她被吓一跳,连忙撑着男人的肩膀停下,男人往前,隔着皮与肉亲吻了她的盆骨的边缘。 在男人往上看的时候,她躲开了视线。 男人说,她比她的妹妹更吸引人,说他的妹妹只是让他消遣的小玩意儿,而她会成为让他和他的同僚心甘情愿花钱一起养的小情人。 她眨眨眼,好似没有听见,只是轻轻说了一句:“我不会调热水,帮我好不好?” 男人笑起来,在她的大腿后拧了一把,她痛呼一声,却没说什么。他脱掉上衣,随意扔在地上,一摇一晃的去浴室。她就跟在后面,看着男人进浴室,挑水龙头,她的声音轻飘飘的:“调热水为什么还要脱上衣?”男人嘲弄又意味深长地扭头望她,和人她对视着,像把她身上仅剩的衣物都扒下似的盯着她,良久笑着骂一句,假矜持。 她站在男人背后,仔细端量他的背部肌肉、脖子、腰,呼吸越来越轻。水柱打在水面上的声音随着水位深浅变化,越高就越小声,只剩下细碎的咕噜咕噜声音。她的犹豫到头了,几步上前,重重推了一把男人的后背,马上自己的重量都撞上去,把比自己高了两个脑袋的男人按进浴缸里。 接着,她顺势跌进浴缸,膝盖抵着男人的腰背,整个人做在他身上,手在水里胡乱排开男人企图挣扎的手,打滑两次但还是稳稳抓住了后脖子,用修得圆滑规整的短短指甲掐进男人的皮肉里。 一米八十厘米的成年男人大概有七十到八十千克,水含量大概是百分之六十左右;人如果十分钟不呼吸就会死,溺水的人只有五到十分钟的抢救时间;他刚刚喝了好多酒,力气会减小;她的体育测试成绩一般般,铅球的科目扔了六米七十二厘米,一千米长跑花了四分钟整。 她用尽全力把男人按在浴缸底,不管他怎么挣扎,也是一遍一遍用力地用膝盖把他的腰往下按,手不敢松开一点点。 男人放松了一点力气,她心跳变得好快,她好想知道她压着这个人在水里几分钟了,是不是五分钟了。就是这么两秒走神,男人有了可乘之机,把她差一点顶翻摔出浴缸。她连忙抓住手边任何能抓的东西稳住自己,年久失修的铁把手竟然被她失手扯下来。男人的口鼻终于露出水面,恶狠狠地威胁要把拉去当小姐,卖给最便宜的窑,让手下兄弟免费玩过之后给狗吃掉,骨头都不剩下。 但她不能迟疑,她再一次压下膝盖,坐在男人撑起的腰上,把他的胳膊往后掰了一把垫在自己的身体下,和后背压在一起,坐在大腿根部下。还留下一只手,但她顾不上,急急忙忙把手里无意间抓住的铁把手重重砸向男人的脑袋。 一次、两次、三次,直到那颗脑袋又全部沉没进水里,她扔掉手里的利器;铁棍可能掉到了浴缸下面,或者门槛边,她抽不出空闲去看,把男人的另一只手也背过来压进腿间。于是她的双手能再一次掐住那根人类脆弱的颈部骨头。 她吸取了教训,不敢放松一点点力气。 男人在她身下,挣扎、扑腾,溅出水花,气泡拍打进水里,像一串钻石,她隔着那些气泡构成模糊屏障看在水中嘴巴张合的男人。她没干过这样的事情,她不知道应该用什么心情,看着水里马上濒死的人类应该想什么。 她想起拍打礁石的海浪,海浪的边缘也会泛起白色泡沫;又想起铺在冰面上的鱼,鱼睁着眼睛盯着她,她小时候忍不住想去戳一戳,但是母亲会拉着她手腕扯回来,母亲告诉她不可以,她一开始会问为什么,母亲只说死鱼很脏。 她的手指尖持续用力着,关节都在水里发白,她觉得自己的双手大概是冰凉的,否则不会总觉得自己掐着的皮肉是烫的,就像一块冰,需要吸收四周的温度才能传导进自己的元素结构里。 那浪花里的鱼也会像男人一样用力的不断往上挣动吗?或者在市场的冰面上也会不断甩着尾巴和脑袋,把冰块拍碎,把地板弄得乱糟糟、湿淋淋?她的大脑似乎在飘忽出身体,恍惚地思考着。她无意识地和水里的人一起闭气,把空气阻隔开,更努力地把力气都压在男人背上。 终于浴缸里的人停下了动作,安静下来,只剩下头发随着还在荡开的水左右摇曳。她倒抽一口气,在男人失去气息之后猛得开始呼吸。她觉得有一点点眩晕。但是她现在还不敢掉以轻心,继续用力压着那具被水浸泡的躯壳。 她看不见任何钟表,在剧烈的运动过程中也没有心思计算时间。于是她从男人不会动了之后,才在心里慢慢默数着数字。一分钟有六十秒,数到三百就是五分钟,有些人可以憋气到五分钟,海底世界里的人鱼表演的女性有时候可以坚持到六分钟。她断断续续的默念着,最后开始微微张嘴,用气息发出小声的读音计数,她数的有点慢,可能已经超过五分钟了。 她试探着、谨慎地慢慢放松,只用体重坐在男人的背上。双手往侧脸摸去,在耳根后面轻轻按压,触摸颈动脉的位置。反反复复确定了左边,又试试右边。几个来回之后,她终于放心下来。 站起来的时候她喘得厉害,心跳也很快。 她感到不真实,盯着那具溺亡的成年男子尸体看了好一会儿,却发出一声干涩难听的笑,好像在安静的场合中演示尴尬的声音。 最后她得离开这个凶杀现场。她急急忙忙捡起把手,在浴缸里残余的一半的水里洗了洗,用纸巾包裹着抓起来,投出铁栏杆扔下去。她记不起具体哪几个易拉罐是碰过自己嘴唇的,只好捡起靠近自己坐的地方的那几个,扔进生锈的洗水池,把水龙头开到最大用水冲洗。罢了还不忘用水泼几下水龙头的开关,用胳膊肘关掉水龙头。她迅速穿好衣服,来不及讲究皮肤上的水珠,会让衣服黏在皮肤上让她难受,头发也湿了,但她来不及处理,打算交给风和温度解决,路上湿淋淋的学生不会引起注意的,路人只会以为那是个顽皮的孩子,或是冒失的青少年。 她背上书包,带走收据,用袖子裹着手,开门,关门,离开。 她跑下楼,有人和她反方向上来。她面对面差点撞上那个漂亮的陌生人,但她着急走,或许这个漂亮的陌生人和浴缸里的人根本不认识,只是一个住户,或者某个住户的客人,她不会再见到第二次。 她离开那栋单元楼,把辫子解开,让发丝随意散开,空气从发丝的空隙中穿梭过,半小时之后大概就能变得干燥起来。她急匆匆小跑,跑出这片老旧的居民区,跑进窄窄的街道,在两辆停在路边的黑色小轿车边上擦身而过。 她还要补上两张卷子的课后作业,还要给下午的补习班老师交一张请假条,她后天还要上学。 一切都如常,没有什么特殊的。秒针转动六十下依然代表了刚刚过去一分钟,太阳正在往西边降落,慢慢呈现橘红色,麻雀叽叽喳喳叫着,飞过来,又离开。 没有什么特殊的。 一切都如常。 ** 蔸娘第二天中午才醒,醒来之后脑袋昏昏沉沉的。她只记得自己还在天台上和戎哥聊天,没有什么主题,只是闲扯,她好像还知道了那个漂亮的长发杀手没有性别、娄督查是混血儿眼睛是其他颜色,但她忘了到底是什么颜色。 但她还记得,在梦里看见了一池深不可见底的水。隔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康贺东隔着那层薄薄的水纹,在她面前安静地漂浮着。不说话、也不动。 她捋了一把头发,把黏在脖子上的发丝扫开,伸了个懒腰,开始新的一天。 第13章 茶楼 进入七月气温又往上升了几度。 蔸娘扛不住这要命的热度,顾不上身边总是些成年男人来来往往,衣服都换成短裤短袖。成年人们白天大多还外出,林嘉文即使被叫做老板一样也要忙个不停。 大概是不放心蔸娘白天总是一个人待在酒店,住了一个星期之后蔸娘就被安排去住了林嘉文家的客房。 搬行李的第一天,她在客房里整理自己东西时已经过了中午,林裕刚刚睡醒。他大概只是听见家里还有动静,过来看看,出现在蔸娘的门口时只穿着背心和内裤,光着脚,睡眼惺忪,眼皮还黏糊糊似的打不开。蔸娘蹲在地上拿行李箱里的衣服,和他对视了几秒,看着他眼睛茫然得眨两下,脸上没有表情变化,耳朵却开始发红。 她自觉地挪开视线,转过脸对着行李箱,手装着忙碌,把衣服一件一件调换顺序,含着一口气让自己说话的语气很沉稳,她问:“中午想吃什么?” 林裕哼哼唧唧,反问:“你会做饭?” 蔸娘把衣服拿出来,又装回去:“不会呀。点外卖。” 林裕撅起嘴,他本来就没展开的脸和下巴被他的表情带动,显得更像个小孩,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是不是不知道这片住宅区外卖进不来啊?”他看着这个住客的手里的动作停了停,眨了眨眼,愣神着沉默了好几秒。看样子她确实不知道。林裕耸了耸肩膀,打着哈欠离开,一边口齿不清地大声说道:“我去看看冰箱里有没有东西。” 蔸娘在他走开之后把衣服塞进了衣柜,利索地收拾好行李。再轻手轻脚去厨房,正巧看见林裕站在冰箱前面,开着冰箱门,脸上表情颇有几分严肃。于是她凑上前去看,冰箱里空荡荡的。她先用一个很轻的鼻音告知了自己的存在,再小声对着林裕的背影提议:“要么……我们出去吃?” “很热哦外面。” “就走几步路嘛。” 林裕顿了顿,说:“那你等我换衫咯。” 男孩子换衣服都是随意的,不需要上学的时候,林裕穿着也像个寻常的街头小子,在背心外面套了一件淡蓝色、有卡通图案的衬衫,穿了一条工装短裤。在玄关穿鞋的时候,他一边绑鞋带一边和蔸娘解释:“前一阵子他出差,本来说下星期才回来,我呢,本来今年也要呆在学校等他回来了,一起回来。我上学期间屋子几步都是空着的,他可能会回来睡觉,有时候戎也会来。放长假时候才会请阿姨来家里煮饭,这次都回来早了,他可能也忘了。” 蔸娘意识到他所说的“他”是指林嘉文,心里疑惑这个年龄的男孩是不是都这么抵触父亲,但她没说出口,似乎能隐约感受到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不太亲密。但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刚刚在林嘉文手下做事不到半年的外来人。 他们一起走在人行道上。行道树投下的阴影遮住了许多灼热的夏日阳光,但是空气还是热乎乎、闷闷的,只是一小段路程而已,两个孩子都出了不少汗,蔸娘的长发歪歪扭扭被湿润的皮肤黏在了上面,林裕已经全然不顾形象,把衣服松松垮垮搭在臂弯,露着肩膀,拎着衣摆前后扇动出气流,嘴里嘟囔着“这鬼天气!” 蔸娘把辫子挽起来扎成丸子,没有抱怨,但也确实热得难受,心里暗自后悔说出走出来吃饭这样的提议。 中午的道路宽敞安静,除了吱吱吵闹的蝉鸣,没有其他人也没有车辆,大家都识趣的避免接触高温。 走了一段路程,蔸娘终于忍不住:“这住宅区怎么一家店都没有的?” “对呀,得走出大门,别墅群都是这样啦。”林裕说。 “下次还是阻止我一下吧,提出这种建议的时候。” “总要吃饭的嘛。” “来的时候没觉得要走这么久。” “坐车上当然和走的不一样啊,阿姐!” 正说着,对面飞驰而来一辆颜色张扬的蓝紫色珠光漆跑车,带起一阵风,蔸娘的眼睛下意识跟着那抹鲜艳的蓝紫色转过去。那辆车好像感受到了她的视线一样,刹车停下,还没等她看懂这辆车子的驾驶者的用意,跑车很洒落地倒车、压着实线掉了个头,最后在他们身边刹车停下。 驾驶座的窗户摇下,蔸娘看见坐在里面的是阿戎,她弯下腰,再往里看,副驾驶上坐着林嘉文。 “你们两个怎么大中午跑出来?”戎问他们。 “冰箱里没东西,我想把阿裕拉出来吃饭。”蔸娘解释。 “你这身子骨还敢这种天气走出来?”戎一点面子都没给她,像是当妈妈一样数落了一句。 “嗯……”蔸娘忸怩地抓了抓下巴,“我下次带把伞出来。” “你俩,”阿戎对他们招了招手,示意坐到后座去,“上车。” 蔸娘和林裕站在一座装潢豪横的茶餐厅门口站着,面面相视。光用豪横来描述也不是全然确切,铜黄色的金属把门框和把手都包裹了个严实厚重,深碧绿色和砖红色是建筑上的主要颜色,看得出来这座茶楼的主人,喜欢复古又富贵的风格。林嘉文和戎在炎热的夏天,依然穿着西装;戎还比较索性地穿了轻薄的亚麻西装外套,衬衫扣子已经被他解开到第三个,露出小麦色的皮肤,胸前挂着的玉坠在衣物后面半遮半掩,林嘉文则依然身着合身笔挺的三件套浅色西装。 两个成年人走在前面,已经上了台阶快进门了,那两个孩子还站在原地发愣。 “怎么了你们?”戎回头看他们,好笑地说,“热傻了?” “不是啊……我们穿得好随便啊。”蔸娘小声的说,“这里看上去好贵、消费好高,会有着装规矩……” 她的话还没说完,也不确定细细的音量阿戎有没有听见,林裕接了话:“穿成这样进陆阿爷的店,又要被他说,他规矩好多。” “那也是和我说,又不对你们。”今天总是沉默寡言的林嘉文这会儿发话了,脸上有些阴沉,嗓音低沉的说了一句。虽然面上听着像是安慰,他们却都从语气里听出了些许警告,于是都变成了配合的乖孩子,连忙上台阶,跟上林嘉文,生怕继续站着,会真的惹了他生气。 蔸娘没见过真的生气的林嘉文,她只见过林嘉文笑着让别人处决叛徒的样子,她想,那次只是笑着,要是板着脸真的生气起来,还不知道有多可怕。 走进茶楼的大门,建筑里面的装饰更加夸张。 大厅里光滑的大理石地板让蔸娘差点打滑,两边摆着西方古典的雕塑,制作者有意仿造了特雷维喷泉,让雕塑展现女人的柔美和男人健壮的肌肉构造,雕塑下分别有一汪水池,不算深,大概可以没过膝盖。水池里却养着充满东方韵味的观赏鲤鱼,被养的肥硕极了,连游动都显得笨重缓慢,一只只肚子都快要撑破了。 走上一层半弧形的旋转楼梯,每隔几步就有一张一人高的油画,被装裱得精致挂在墙上,画的内容没有什么安排的逻辑,好像是只是布置的人想到了,于是挂上去。凑近细看能看见拍卖行里贴上的标签还没撕下,蔸娘趁上楼的时候凑近看了看,六位数的寥寥几幅,摆着的大多是七位数。上了一层楼,蔸娘回过头看着那些画,粗略算了算,被数字吓得心惊胆战。如果这家茶楼的主人想要炫耀,那确实能够达到目的了。 上个楼梯的功夫,蔸娘看见林裕把衬衫扣子都系了起来,行为举止上都拘谨了不少。她也跟着紧张起来,理了理头发,把衣物扯了扯,让松垮垮的布料看上去尽可能平整。 只是短短几步路,穿过几道门,穿旗袍的迎宾小姐逐渐变成穿着黑色盘扣汗衫的人,他们性别不固定,高矮不一,但看上去肌肉都很紧实,蔸娘猜他们大概是打手或者保镖,身上有几下子的那种人。林嘉文身上的低气压似乎随着他们越深入这栋珠光宝气的茶楼,越是严重,哪怕是他的亲儿子,林裕也只是跟着他脚步,隔着他五米以外紧紧跟着,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离远一点。唯一不受这低气压影响的,似乎只有阿戎。 戎在林嘉文身边总是保持着从容自若,摆着肩膀,随着走路整个身体以一种类似时装模特走秀一样的步伐,如果是别人,大概会让旁人心里暗暗嘲笑、背后谈论其人的拿腔拿调,但是阿戎那张脸和体态足够好看,似乎真的是一个职业模特,把任何地方都装点成秀场,一点都不怪异、违和。 又上了一小段台阶之后,穿着黑色功夫服的女人给他们开门。林嘉文脸上的不悦和周围凝重的气压,一下子烟消云散,与刚才判若两人,一瞬间的气场转换让蔸娘感到惊讶得愣神。 还未看见里头的人,蔸娘先听到了一个苍老得有些发抖的声音,说着本地方言,从房间里传出来:“是谁啊?啊……阿文仔啊,终于记得来看我这个老头子啦?” “陆伯!”林嘉文满脸堆笑,问候那个老人。阿戎很默契地在林嘉文伸手到面前的同时,把怀中的礼盒递过去。林嘉文弯下腰,方便坐在太师椅上的老伯可以够得到自己的肩背,被称作陆伯的人抬起干枯的手,在林嘉文的肩膀后侧拍了两下。 礼物被陆伯身边一位穿浅蓝色短裙的女人拿走,打开盒子展示给老人看。 “本来也想要送点金关公啊,金老虎啊,但送多了又觉得没劲,您看,我前一阵子去了东南亚,那里有个匠人手艺极好,又会做金还会雕玉,做了金玉镶嵌的,有意思多了。”林嘉文坐到边上,和陆伯说。 “这工艺确实好。确实好看。”陆伯眯起眼睛,本来就褶皱的眼皮更耷拉着,挤着五官都扭曲在一起,他笑起来露出几颗金制的假牙,在干瘪的嘴唇后面显得格格不入。他挥了挥手,示意女人收起这份礼物,罢了还不忘再夸几句:“阿文,从年轻时候,就是爱玩,出去做生意都喜欢给我带回来好东西。” 林嘉文脸上挂着笑,只是应下。 蔸娘和林裕最大限度藏在阿戎身后,前者还在越过阿戎,偷偷观察这位看上去身份高贵的老者。陆伯——按照他们之间的辈份,或许蔸娘也要跟着林裕一样,叫他陆阿爷,看上去至少八十大几,皮肤干瘪瘪地挂在骨肉上,像极了多年未降雨产生的沟壑不平的土地,有些很显眼的暗褐色斑点,分布在皮肤上。陆阿爷的动作也已经非常缓慢,像是被线牵着的木偶,让蔸娘总想起木乃伊干尸,或许靠近一点都能听见关节在活动时候,产生“吱吱呀呀”的声响。 “听说,阿东的事情,还在闹啊?”陆阿爷忽然提起了这个话题。 “是。”林嘉文回答,“依照了各位叔伯的意思,我们就不多管了,兴许能上来一个顶事能干的,去替代他的位置,免得我们之间又不服气谁的地盘多了,谁的地盘少了。” “那现在有没有,你中意的人选啊?” “我都没关注呢,陆伯,我三天两头要跑去日本,那樱合会的话事人,找我的频率快可以给我做老婆了。” “要是能给你家续弦,给阿裕找个后妈,倒也不错。” “还是别了,那可是个男人,还是个老狐狸。” 陆伯咂了咂舌,“我怎么记得橘君是个女人。” “他是头发留太长了,年龄大了优柔寡断,才让陆伯总记错他是女人。” “唉,人老了就是这样……那你的那个女人呢?” “什么女人?” “听说你收了一个女人,那女人带着康贺东的人体做见面礼。按理说,她本来应该取代康贺东的位置,可她投到你的手里。”说着说着,陆伯掀开他层叠的眼皮,有点灰蒙蒙的眼珠子,这会儿却变得像一只捕猎之前的秃鹫,马上就要俯冲下来,用爪子撕开地上活物的皮肉。 “阿文啊。”陆伯说,“你是不是想要那块地盘啊?” “我对地盘不感兴趣,陆伯。”林嘉文脸上还是笑着,毫无害怕的意思,也没有示弱不打算表现得认真一点,“你都知道,我喜欢玩,在自己家里玩没意思,香岛地方就这么一点,我不会和兄弟们就在这里过家家。我只不过是真的很中意那个妹妹仔。” 陆伯维持着,盯了几秒,又放松下来,空气一下子变得松散,开始了聊家常的氛围。“你中意的妹妹仔啊,我也好奇,让我看看。”陆伯笑起来,又抬起干瘪的手,颤颤巍巍晃了两下,指向蔸娘的方向,说道,“是不是那个啊,戎仔后面那个?过来过来,让阿爷看看。” 话音一落,所有人的视线顺着陆伯的手,越过阿戎看向蔸娘。 蔸娘本来不想被注意到,说实话,她最不擅长对付的场面,就是长辈们拉家常,但总是好像话里有话,讲着她并不一定听得懂事情。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亲戚家族的聚会就让她觉得复杂,常常坐立不安,更别说现在看着林嘉文和这位陆伯。被指名的小姑娘怯生生地从阿戎后面探出脑袋,看了看陆伯,又看向林嘉文,那副眼神几乎算得上求助。 阿戎侧一下身体,胳膊向后轻轻把蔸娘揽到前头,手掌在她的颈椎下方拍了两下,不轻不重,充满鼓励和安慰的暗示。蔸娘的动作轻手轻脚、小心翼翼,上前站定在陆伯和林嘉文面前。 “这几年倒是看见不少胆大的后生仔,敢闹场子、砸车,也有敢收钱杀人的、抢货的。”陆伯上下打量着这个扭捏的女仔,言语里倒有些不可置信,还有一些揶揄,“大多都,要么把不知天高地厚摆在脸上,把那几根头毛染得乱七八糟,恨不得别人知道他干得点小事,有些呢,一本正经的,说白了也是显摆,想要吓唬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好像自己年纪轻轻也能替代我们一样。”他的眼睛最后停在和蔸娘对视的方向,“那你是哪一种显摆?我倒没见过,像你这样胆小的姑娘,进这行。” “我不敢显摆,我只不过是……”蔸娘小声地回答,眼睛被陆伯盯上两秒,她先没了气势,本就谨小慎微的模样更加没有底气,“不过是不小心,凑巧的事情。” “哎呦。”陆伯笑起来,“杀人,还有凑巧的?” 蔸娘支支吾吾了两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又看向林嘉文。而林嘉文还是维持着那张好似精妙计算过的笑,乍一看温和可亲,看久了却背后发凉,似乎这笑意下藏着深不可见的海沟,随时有凶猛的利齿白鲨冲出来。 “小孩子嘛,做事情都欠考虑,陆伯别笑话她了。”阿戎在身后给她解围。 “要是你把你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分给她一点,她这恭恭敬敬的态度给你一点,就挺正好。”陆伯评价道。 阿戎随性地笑了几声:“那可太便宜了阿文。” “你这没大没小的样子,当着自家大佬的面,叫人家阿文。阿文是你能叫的吗?” “叫也叫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可别带坏了你们新来的妹妹仔。”陆伯的语气听上去却更加愉快了,没有一点怪罪的意思,又转头对向蔸娘,问,“妹妹仔用的什么名字?” “蔸,草字头的蔸。”蔸娘回答。 “蔸啊……蔸。”陆伯念叨着这个字,努力搜肠刮肚,回忆着。 “她跟着她们家女眷,学熬药。”林嘉文贴心地补充。 “就想的这么耳熟!原来就是蔸家的妹妹仔,已经没听闻这个名字,快二十年了。”陆伯叹息着,伸手拉住蔸娘的手,看了看掂了掂,又说,“好好保护这双手,你们做蔸娘的,手最金贵。” 蔸娘连忙点头应下,手乖顺地任由老人捏着、握着。 “你瞧瞧我,这大中午让你们跑一趟,还让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这记性!”陆伯拍了拍蔸娘白净的手,放开了,挥手招呼身后的人,“走,去吃饭!” 第14章 幻觉 长辈们所说的吃个便饭,往往会变成耗时半天,甚至半天以上的集会。在陆伯的茶楼里用过午餐之后,林嘉文又被陆伯拉着聊一些琐事,蔸娘听的不是很用心,只能从只言片语中听到关于泰国的旅游路线,陆伯说那边的天气如何炎热,林嘉文附和着说那边的蚊子毒性强,叮出来的咬包又红又大;或者在说日本那边的生意,提到好多次“橘成冶”,林嘉文说这个名字时候总是含有一种复杂的语气。 蔸娘在这个环境中格格不入。林裕似乎已经习惯了怎么躲开这样的场合,戴着耳机躲在角落里打游戏,林嘉文并没有数落他,也没有管他,他似乎只是一团空气。阿戎也有自己需要应对的人,熟练的从别人手里接过烟,那张漂亮的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看着别人说一些神神秘秘的话。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窗外的太阳慢慢往地平线移动,从亮白色慢慢变成金黄色,再变成橘色。 橘红色的光线透过白色的纱窗帘,投到室内,印在墙壁上。蔸娘能透过楼与楼之间的缝隙看见港口外的海面,波光粼粼闪着耀眼的光,过了一会儿她就感到眼睛发酸,大脑一阵眩晕。于是她匆匆转回视线,看回室内,因为强光刺激而投射在视线里的黑斑,一闪一闪的映在眼前的人的脸上。 恍惚之间,蔸娘眯着眼睛,在正对面、人群的另一边,看见了全身湿漉漉的康贺东,发梢还滴着水,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她。她咽了咽唾水,一阵想呕吐的欲望,又从胃部往上翻滚。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再次睁眼却仿佛又看见了涌动的狗群,腥味和狗群喉咙里的声音,再一次给了她的胃部一次重击。 她似乎看见了手里的四个亡魂在对面直愣愣盯着自己看。 这是最近认床,没有睡好造成的,都是一闪而过的幻觉而已。蔸娘心里安慰自己。她抑制住自己喉咙里痒痒的不适感,咳嗽了几声,企图压下去那股反胃。 “蔸。” 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蔸娘抬头,循声和阿戎对上视线。阿戎的白金耳环在橘红色的阳光下,反射出温暖的光线,映在蔸娘的眼睛里。她还有点发愣,反应不过来。 “过来呀!”戎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对她招了两下手。 蔸娘连忙从椅子上跳起来,匆匆走到阿戎的身边。 阿戎一把揽过她,圈在身侧,手却只是虚搭在她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掐灭了烟头。 “就是你,帮林嘉文搞定了康贺东啊?”眼前一个穿亮蓝色西装的长发男人笑嘻嘻看着她,问道。 “喂,烦不烦啊你们,她这半个月听这句话听到耳朵长出茧。”阿戎推了一把长发男人的肩膀,玩笑着说。 “你自己看看啊,她看上去鱼都没宰过。” “鱼没宰过就不能干这行啊?” “那你让她说说,她怎么杀康贺东的。我听说过蔸家,那些女人天生就擅长下药,诶,她是不是先下药,然后再动手啊?” 他们的眼睛齐刷刷看向蔸娘。蔸娘往阿戎的方向藏了藏,眨了眨眼,说:“你们听到我是怎么做的,那就是了。” 其他人嬉笑着,还想在说点什么,阿戎却挥了挥手,一起把蔸娘带离人群。 “看你脸色不好。”阿戎问她。 蔸娘移开视线,想了想,说:“可能又中暑了。” “也是,大中午的,和阿裕走了半条街。” 蔸娘苦笑了两下,没把幻觉看见康贺东的事情和他讲。 “走吧我们。”阿戎晃了晃蔸娘的辫子,“你去找阿裕,我和嘉文说我们先回去。接下来就是叔伯们拉家常,吃晚茶,无聊得很。本来拉你们来,就是他们总想看看新生的蔸娘。现在他们也见到了。” 蔸娘点点头,去寻找林裕。接着跟着阿戎走出一层一层的门。在那座浮夸的大门口,和任辉擦身而过。阿戎拍了拍任辉的肩膀,任辉只是给他使了一个眼色,像是什么交接仪式一般。 光球旋转着,向四周散射粉红色、艳紫色的光,人们在灯光下摇来摇去,像是被风吹得歪歪扭扭的草,似乎他们并不是自己想动,他们大概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在这样摇来摇去。 被照到的皮肤呈现玫红色,诡异又暧昧,暗面是模糊的黑蓝色,所有人在舞池的灯光下都显得很不真实。 蔸娘坐在吧台的最角落,远离人群,但是光线的颜色最正常,也最算充足。 她借着这一盏唯一正常的灯光,占据了吧台的角落写作业。笔尖和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淹没在喧闹的鼓点和吉他声音里。偶尔抬头,远远地看着被灯光照得颜色古怪的人群。可蔸娘不敢多看,她总是会在人群里,看见一个湿漉漉的,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幻觉,她把这一问题归咎于没睡好,也不敢和别人说,她想,或许是阿戎两次提到要让她去看心理医生,让她先一步自己以为自己疯了。 这间酒吧是阿戎的,装修风格像极了他本人,张扬晃眼,颜色大胆,甚至有点媚俗。就是这样的风格,让酒吧的营业额,几个晚上就足够买下那部漂亮的跑车。 阿戎从舞池的另一边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杯红色的鸡尾酒。 “在写什么?”阿戎饮了一口酒,用余光扫了一眼蔸娘的作业。 “英语练习卷。”蔸娘一边说,一边用笔杆挠了挠头发,似乎被题目难住了。 阿戎凑过去看了一会儿,伸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点了点一个空着的括号,说:“选c。上一题时态不对,替换成b选项。” 蔸娘转过脑袋看着他,眼睛里写满了吃惊。 “怎么?”阿戎又喝了一口酒,好笑地看着她。 蔸娘轻轻摇摇头:“你看题好快。” “是不是觉得我看上去没上过学。” “我知道不要以貌取人的。”蔸娘说,想起让她听了许多次的“她看上去不像能杀康贺东”那些人。 “看来你深受其害啦。”阿戎笑起来,“林嘉文送我去欧洲留过学,遇到他之前我确实没读过书。”他补充道。 蔸娘眨眨眼,开了开口,想听更多他们的往事,却害羞于直言询问。 还没等她做足心理准备,阿戎先低头,和她说:“不过啊,你在这里写作业,小心有醉鬼把你的卷子抢走撕掉哦。” “醉鬼怎么会抢我的卷子?” “醉鬼嘛,看到什么砸什么,你的卷子又很好欺负。” 蔸娘看了看那群东倒西歪的人,中间有些大声叫着,快要摔倒在地,看上去马上就要不省人事的家伙。缩了缩肩膀,把卷子塞进包里。 酒保给这个面生、但明显和老板关系亲密的小姑娘倒了一杯乳酸菌饮料,杯子上插上一片青柠檬做装饰,递给蔸娘:“老板请的。” 他们家老板摸着下巴看着这杯饮料,转头问酒保:“不给孩子弄点蛋糕吃嘛?” “老板,清醒一点,你开的是酒吧。” 正在他们打趣玩笑,门口忽然出现一些骚动的声响。半个店里的客人和服务生都被吸引去了注意力,当然,蔸娘和阿戎也注意到了。 被装饰的金色玻璃贴的门被一群穿着鲜艳个性的女人推开,那群女人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着一个人,他们几乎是以一团的状态,涌入了店里。那个在最中间的人,蔸娘觉得极其眼熟。 那人在炎热的夏日夜晚穿着白色的男装机车皮衣,腰带是鲜艳的亮橘色,明明是夜晚,却戴着一副墨镜,但是墨镜的颜色是夸张的粉红色与黄色渐变。令人瞩目的,还有那人绑的高高的马尾辫,马尾辫又被细致的分成九股细长的麻花辫子,随着其人的步子,一下一下的摇晃,很是惹眼。 “这是不是那个……”蔸娘看着女人们中间左拥右抱的人,眯着眼睛试图看清,“……那个,‘狐狸’?” 阿戎把酒杯里最后半杯酒全部倒进喉咙里,语气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嫌憎,发出一声鼻音:“嗯哼。”这算是回答了。 “我上次看见祂的时候,倒更像一个女孩。”蔸娘轻声嘀咕道。 “可别被祂的外表骗了,祂不但没有性别,年龄也一大把了。”阿戎保持着那一股浅浅的嫌弃,说,“虽然我不知道祂的具体年龄,但大概比嘉文还年长。” “啊?”蔸娘小声惊呼了一下。 正说着,被他们悄声议论的主角走了过来,左边勾着一个金发女人的肩膀,右边揽着一个粉红色短背心女人的腰,大大方方把人群注视或者侧目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不管是鄙夷还是羡慕,祂似乎都不太在乎,通通照单全收。 祂把颜色鲜亮得夸张的墨镜往上推,架在额头以上,露出金色的眼睛。在昏暗并且令人头晕目眩的粉色灯光下,祂的眼睛仿佛是发光的宝石,似乎祂就应该在这样糜烂的环境下出现,祂就属于这种色彩的世界。 “狐狸”用那双金色的眼睛,上下看两圈蔸娘,松开了勾搭着女伴的双手,走向与酒吧格格不入的少女。 “所以你还是被林老板收下了。”祂说的是个陈述句,并且表现得丝毫不意外。 蔸娘点点脑袋,又小声地说:“我以为你们都知道了。” “我们?” “嗯……文叔的,打手们,或者员工?我想。” “噢。”祂眨了眨眼,“我可是自由职业,不是文叔的人。” “噢……”蔸娘不好意思地发出一声。 “简单点说就是拿钱办事,按单结算。”祂说着,却一步上前,把蔸娘圈在祂和吧台之间,腹部抵住了蔸娘的膝盖。小姑娘被祂忽然靠近,侵占了私人空间的举动,吓了一跳,肩膀一瞬间缩起来,下意识想要蜷缩。 祂似乎就是想要这样的效果,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显,眯着眼睛盯着蔸娘。蔸娘看着祂那张不怀好意的脸,但同时又分了心思暗暗感叹,即使离得这样近距离,祂这张脸还是无可挑剔的靓丽,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他们都喜欢叫祂“狐狸”。 “我挺中意你的,我想,要你跟我。我赚得可不少,你是不是欠着林老板七百万?跟着我,很快可就能还清了?”“狐狸”眯着眼睛,把气息都吹到蔸娘脸上。 蔸娘的心跳快冲出喉咙,提到了嗓子眼,说不出半句话来,只左右摇摇头。 还没等蔸娘反应过来,边上的戎先抬脚,直往“狐狸”的腰上踹去。但祂毕竟也是一位职业杀手,凭借灵巧的体术在业内颇有名气,吃雇佣杀手的这碗饭。祂只是侧了侧,轻松躲开了。 “别生气嘛,阿戎。”祂笑嘻嘻地说。 “晃硕。”戎咬着祂的名字,一字一顿地警告着,“离她远点。” “这么护短?” “看你的脸令人生厌而已。” “但我可是很喜欢你呢。”晃硕并不生气,反而嘴唇的弧度更加明显,越发变本加厉地展示自己唇红齿白的漂亮魅力。 阿戎反手甩去喝空了的玻璃杯,却又被晃硕躲开,玻璃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响。 “这次又在谁手里做事?”阿戎冷淡地问了一句,看上去习惯了和晃硕这般互动,并没有继续,也没有可惜自己店里少了一个酒杯。 晃硕放过了又缩成小兔子的蔸娘,单手按着吧台的桌面,用力一撑,轻巧地落坐在吧台桌上,高高地环视着整个酒吧里的人群。祂不缓不慢地回答:“难怪叔伯们不喜欢你,这种问题也这么直白地问。林老板可是精明得不像话呢,你怎么这么多年没学一点。” “爱说不说。”戎不耐烦地呛回去。 “哎呀呀……”晃硕摇头晃脑笑起来,九股细长的辫子甩来甩去。 蔸娘夹在他们当中,左看看,右看看,大气不敢出,生怕他们从那一句话开始,忽然变成厮打。 “陆伯。”晃硕顿了一会儿,回答了那个问题。 戎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晃硕带来的女伴们已经霸占了舞池,混乱地玩闹、叫喊着。蔸娘看着她们胡乱挥舞纤瘦的胳膊,在蓝色和粉色混合的灯光下,变得虚幻,像是珊瑚在海洋里肆意生长,没有有意识的企图,但是轻而易举地散发出怪异的蜜香,吸引即将被捕食的鱼群。 蔸娘望着,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心惊肉跳。 金发的女伴黏糊糊、甜腻腻地从舞池里呼唤晃硕:“甜心——别坐着啦!进来陪我们嘛!” 晃硕跳下桌子,轻轻落地,应声往她们的方向去。 阿戎面无表情地看了晃硕那群人一会儿,转头对酒保说:“祂账上的酒水都加百分之四十。” 第15章 晚归 回到林嘉文的家中已经是凌晨一点出头,林裕的房间门紧闭着,大概已经睡着了。阿戎打着哈欠,不客气地去林嘉文的房间衣柜里翻出一套睡衣,再进浴室。 蔸娘第一次看见穿着常服的林嘉文。换掉了一身挺拔合身的西装,他身着了一件宽松的短袖居家服,穿着浅灰色宽松的运动裤,看书的时候带着一副银色细框眼镜。 脱去了西装的林嘉文,似乎也一起把身上他独有的戾气和城府给卸下了。看上去和普通的邻居家叔叔,别无二致。 听到了声响,林嘉文从书本里抬头,似乎已经很习惯了阿戎的举动,视线都放在蔸娘身上,他也不责怪蔸娘的晚归,一点不悦都没有,只是温和地问:“有没有玩得很累?” 蔸娘一时半会却卡壳,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在她的认知里,她这个岁数,在这个时间回来,做父母长辈的,一定是会给她一顿骂,再好言好气说这是为了她好,她是个姑娘,不应该这么野。她不知道林嘉文是不是生气了,还是说,对于这个帮派世界里的长辈们来说,出去玩到凌晨回来,这对于孩子们身上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 于是,蔸娘想了想,说:“有一点,但我没喝酒,只是在角落里把英语作业写完了。” 林嘉文沉默了几秒,和她对视了两下,笑起来:“又不是在家,用不着和你爸爸妈妈交差。就算你想把作业烧了撕了,我都很鼓励的。” 蔸娘嘿嘿两声,点了点脑袋,不过还是当他在说玩笑话。她忽然就想起阿戎在酒吧里和她说的话,说林嘉文曾把他送到欧洲留学,她猜,林嘉文应该更想要自己身边的,都是些能有一技之长,最好能独当一面的人物,而不是普普通通的古惑仔。电影里的桥段在她的脑子里以一种很突兀的方式出现:“古惑仔不用脑,一辈子都是古惑仔。” “那玩得开心吗?”林嘉文又问了一遍。 蔸娘又一次点点头:“挺有意思的。我第一次进酒吧里,之前都只是路过在门口看看,或者在电视剧、电影里看看,戎哥的酒吧装饰的挺漂亮的,灯都很……”她顿了顿,企图想到一个词汇去形容,但又不至于显得阿谀奉承,也不会太过直白坦诚。 “有点俗气。”林嘉文接上她的话。 蔸娘瞪大了眼睛,下意识看了看浴室的方向。浴室里已经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被谈论的人,理论上来说是听不见他们的话语声了。但蔸娘还是歪了歪脑袋,没有肯定,也不说否定。 林嘉文竖起食指,抵在嘴唇前面,压低了一点音量,对她说:“别告诉他。” 蔸娘笑起来,抿了抿嘴唇:“嗯,不告诉他。” “我还担心,中午带你去了陆伯的地方,那群人会把你吓到,害你又中暑。”林嘉文把书本合上,放在一边,“不过,我们的世界和普通人的不一样,你原来的生活,只需要按部就班,遵守明面上的法律,小孩子好好念书,大人好好工作,就都可以生活,安乐茶饭、相安无事。但我们不一样,我们都是些,规矩外的人。 如果你在你们的世界里,你做了康贺东,你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你也明白,很简单一命抵一命,你年纪小点,可能也只是蹲几年。但你选择了不去付出这个代价,那么你就要付其他的代价,没有人能逃开,只不过时间长短而已。 很多人会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于是他们也从普通人的世界里,来到了我们的行业。我们的规矩就更加简单了,你见识了半个月了,有没有一点头绪出来?” 蔸娘轻轻坐下,在林嘉文侧边,和林嘉文之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书本正好安静地躺在两人之间。 “我可能看出来了,”蔸娘轻声回答,“就像是动物一样,在丛林里的样子,强壮的、有尖利牙齿的,能把幼小的、衰老的、生病的,或者是羸弱的吃掉。如果想活下去,就得有办法逃脱捕食的。” “确实。”林嘉文轻轻笑了笑,“确实像极了森林里的动物。但如果想要避免被吃,你还可以先吃了别人,不要总想着逃,蔸娘,总有不小心跑到死路的一天。你得学会吃别人。” 蔸娘委婉地叹出一口气,若有所思。 “不过你还小嘛,慢慢来。”林嘉文脱下眼镜,看她的眼神近乎慈祥,“现在我可以帮你挡着,天塌下来由我顶着,不要害怕就行。” 蔸娘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 她总是铭记着姨婆给她的忠告,在姨婆用拐杖抽打之后,用只有她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叫她记住,林嘉文不过是披着人皮的虎豹豺狼,“契爷”不过是叫着好听的称呼,永远不要信他的好意和笑,更别再他面前掉眼泪。她望着眼前穿着居家服的林嘉文,却觉得分裂,错觉她所认识的林嘉文有好几个,她无法分清哪个才是真实的。 经过几秒沉寂,蔸娘脑子里艰难地消化着林嘉文的形象,最后吐出一个轻声的:“好。” 林嘉文靠在沙发靠背上,看着她笑,说:“乖。” “哦对了。”蔸娘忽然坐正起来,“今天还看见了晃硕。” “祂?”林嘉文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收住,皱起眉头,看上去并不乐意听到这个名字。 蔸娘揣摩自己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但不能全怪她,她摸不透那只狐狸在林嘉文心目中的位置,是威胁,还是可用的朋友,或者更加复杂。 “嗯。”蔸娘又开始轻轻地说话,紧张地捻着衣角,“看见祂搂着一群姑娘,非常张扬地进了戎哥的店,戎哥看见祂,就往祂脑袋上砸了一个杯子。祂还说了,祂来是因为收了陆伯的钱,给陆伯做事来的。但是祂没有继续说,是来做什么。” 林嘉文垂下眼睛,若有所思:“我知道了。”说罢,又看向蔸娘,“客房边上还有一间浴室,就是给你专门用的,快去洗澡刷牙,别太晚睡了!” 蔸娘次日醒来的时候,已经快日上三竿。太阳光挤过窗帘之间的缝隙,透过纱帘,把浅色木质地板晒得刺眼,让人觉得会烫脚。蔸娘先睁着眼睛,顶着造型十分可爱的顶灯,这陌生的天花板,瞧了好半天。 她显然还没习惯住在林嘉文家的客房。 从搬进来的第一天,她的心里就是充满疑惑的。按照常理,家里的客房为了方便不同的客人留宿的可能性,都是被设计成很中性的颜色,很大众化的摆设,就和酒店宾馆一样。 但是林嘉文留给她的客房,就像是家里曾经住了一个女儿。 墙面是暖和温馨的鹅黄色,书桌安排在靠近窗户的位置,浅色的木质纹路,和地板看上去是一套的,看得出主人在选购时候有精心挑选。衣柜和梳妆台并排挨在一起,是白色的,有很可爱的木纹点缀,梳妆台上还摆放了一个花瓶,花瓶里的鲜花在蔸娘入住进来之前就安放上了,今天看还是非常鲜艳并且精神。 蔸娘揉了揉脸,拿起放在床头的手链套在手腕上,把印着“蔸”的家徽的那一面翻出来,扣上手链的扣子。她轻手轻脚地下来,一边梳理头发把辫子编好,一边开门走出房间。 走到楼下,她看见林裕正在把水果切块,往榨汁机里放,不过穿着短袖短裤的家居运动服,比昨天上午撞见他刚睡醒时候的样子,妥帖了许多。而林嘉文站在半敞开式的厨房灶台前,轻松地煎鸡蛋,小声地哼着什么歌曲调子,蔸娘觉得很熟悉,似乎是很怀旧的一首粤语歌。 蔸娘脑海里一闪而过第一次看见林嘉文站在染了血的塑料布上,和眼前的景象重合了一刹那,却马上变得像是电脑屏幕失灵一样故障,无法兼容的消失而过。 蔸娘的声音细如蚊呐,用粤语说了一声“早晨。” “早晨。”林嘉文看了她一眼,“噢,正好,你帮我叫一叫阿戎,他还在赖床。告诉他起床吃饭了。” “好。”蔸娘下意识往回走了走,刚刚踩上一个台阶,又停住,“戎哥在哪儿?” 林嘉文一边翻鸡蛋,一边说:“我那间,直接推门进去拍他,他要是不理你,你就掀他被子。” 蔸娘应下,表面上没显示出来,心里惊讶得夸掉了下巴。 她知道戎骄纵,林嘉文放纵,他们之间关系亲密甚至可能如同血缘至亲,但不知道他们这样亲密。 蔸娘推开林嘉文的房间门,果然看见阿戎。 他正霸占了林嘉文的床的一大半,窝成一团,抱着被子,用一种幼儿会使用的姿势,把枕头搭在脸上,躲避着阳光。 平时只见他人前骄傲又张扬,像只猎豹一样,能吸引人,也能吓唬人,谁肖想这样的阿戎,放下所有外壳,睡着的时候,会像个柔软的小动物一样,还有反差的几分可爱。 蔸娘靠上床沿,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小声地唤他的名字,叫他起床:“戎哥,戎哥,醒醒了,文叔叫我们吃饭呢。” 阿戎反而往被子里躲了躲,像一只海蚌壳,触碰了一下会把柔软的肉往壳里缩。 蔸娘忍不住想笑,又继续轻轻拍了拍,“戎哥,十点大几了,起床了!” 阿戎却咕哝了几声,不理她了。 正在他们僵持之间,林嘉文探进脑袋,“叫不起来呀?”他问蔸娘。 蔸娘无奈地点点头。 林嘉文笑嘻嘻地进来,那是一种带着玩笑的不怀好意,大大方方告诉别人他要开始某种恶作剧的笑意。他坐到床上,手探进被子里,慢慢往里摸索。 接着没一会儿,蔸娘就看见阿戎叫出声,挣扎似的跳起来,躲避林嘉文伸进去的胳膊。 “你好烦啊!”阿戎睡眼惺忪地拽着枕头的一角,甩过去砸了林嘉文一下。 “这不就得了。”林嘉文乐呵呵挨了一下,摸了摸他的脑袋。 他们坐在一起吃早饭。怪像一个温馨的四口之家。 “傍晚要去趟陆伯那边,晚上吃顿饭,陆伯过大寿。”林嘉文一边给蔸娘倒果汁,把杯子给她,一边说。 “那我要不要穿正装?”蔸娘点点脑袋,接过果汁。 “有没有带?” “没有买过。” “一会儿就去买。” 蔸娘点点头,又想到什么,张了张嘴,声音还没来得及发出。 阿戎虽然一脸困倦,但先一步回答了蔸娘想要问的:“我带你去铜锣湾逛一逛,多买点,反正以后都用的到。” “好啊,要去铜锣湾,那顺便去见见潘妮,带蔸仔认识认识这篇最难搞的中间人。” 第16章 中间人 不知道是否受到了林嘉文的影响,阿戎对蔸娘也极其上心;即使在第一次见面,蔸娘第一次见他,总觉得他看待自己时,抱有一丝敌意。 蔸娘现在站在奢侈品牌服装店的镜子前,看着阿戎身后跟着两个导购员,在一排衣服面前挑挑拣拣。 导购员小姐似乎和阿戎已经很熟悉了,在他们进来的时候,就亲昵地迎上来,叫他“戎哥”,告诉他上了哪些好看新货。她们过了好几秒才发现蔸娘的存在,阿戎告诉她们蔸娘是林嘉文家新来的妹妹,她们才笑脸相迎地招呼她,给她端来一杯苏打水,夸她长得好乖。 蔸娘拘谨地拽着自己的衣角,她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全身上下朴素极了,在装修精致的奢侈品店里,这里的沙发枕头上都是精妙的法式刺绣,她就像一颗小石头,不小心掉进了巨龙的宝石金币堆里。 阿戎总算从衣架前面过来,左手拎着衣服钩子拿了三件,右手拎着衣服钩子拿了两件。 “都试试。”他对蔸娘说。 蔸娘轻声说了一声谢谢,却不知道从何下手。 阿戎了然地把衣服都放到沙发椅背上,拿出一件,伸手递到小姑娘面前:“先试试这件,颜色适合你。” 蔸娘拉上试衣间的帘子之后,偷偷翻出吊牌看价格,细细数了几位数之后,忽然拿着衣服的手指不敢用力,看这件衣衫的眼神都充满了敬畏。 前前后后换了三十几件衣服,逛了七家店,阿戎倒是兴致勃勃,两手拎满各式各色的奢侈品店购物袋,蔸娘跟在后面,没有拿着什么,却已经感觉十分疲惫了。 “这样就累了?”阿戎带着她进了一家布契拉提的店,“这样可不行,你可是女仔来的。” “也有不爱逛街的女仔嘛,戎哥。”蔸娘青涩地笑起来。 “你都做人家帮派的头马了,要有很会花钱,还很贪靓的气势,这样才像话嘛。” 蔸娘想了想,试着想象了一下自己像阿戎一样,打扮得张扬,还踩着高跟鞋,一脸不好惹的样子,皱了皱鼻子,忍不住暗想:这太奇怪了! 布契拉提的导购员捏着两只装了气泡水的高脚杯走过来,对戎客气尊敬地叫了一声“戎哥”,说:“带新来的妹妹看首饰呀?您上次定的东西也到了,我拿出来给您?” 趁着导购员走开,蔸娘环顾了四周,都摆着各种制作精良、亮晶晶闪闪发光的项链、手链,悄悄地问:“连首饰也要今天买吗?” “既然都出来买了,正好就一起买咯。” 正说着,导购员拿来一个小盒子。小盒子里安安静静躺着一个小拇指甲盖一般大的、钻石雕琢和拼接而成的小骷髅头图案耳钉,就一只,但已经很吸引人了。 阿戎细瞧了几秒,拿过盒子又给蔸娘看,问:“可不可爱?” 蔸娘点点脑袋。 阿戎熟练地接下自己的耳环,拿出那只耳钉换上,甚至不需要镜子看着,只是摸索着捣鼓了几下,就戴好了。阿戎的耳垂薄薄的,很适合挂点什么装饰物。他的脸部轮廓有点棱角,但还是流畅柔和的,鼻梁高挺、鼻尖微微翘起,眉骨深邃,眼睛又圆又有神,在眉骨和自然恰到好处形状的眉毛下,显得几乎快要闪闪发光。加了一个钻石耳钉,让这张脸显得更加精致漂亮,让人移不开视线。 难怪那个娄sir,和他说话时候总喜欢揪着他,或许是喜欢近看他的脸呢。蔸娘恍惚地想到。 “发什么呆呢?”阿戎歪着脑袋看着她笑。 蔸娘心虚了几分,脸颊微微发热,担心自己飞出窗外的奇怪遐想被他看穿。 “自己挑挑,有没有喜欢的,我觉得可以挑一个胸针,配你那件青色的戗驳领小西装。”阿戎提议。 蔸娘顺着话,看了看那些购物袋,“可是已经买好多了……” “哎呀,你这孩子,给你花钱你怎么还小心翼翼!”阿戎摸了一把她的脑袋,伸手招呼导购员,把他点到的几个首饰拿出来细看。 导购员把一条项链戴在蔸娘的脖子上,阿戎在身后挽起蔸娘长长的头发,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你没有打耳洞呢。” 蔸娘想要循声回头,忽然想起身后的导购员还在给自己扣项链,堪堪止住动作,回答道:“我怕疼,不敢打。” “就‘邦——’一声,和被蚊子叮了一样,不会痛啦。” “可是要在肉上打一个洞。” “很快的,真的不痛。” “我怕响啊。” “你怎么什么都怕,你可是头马哦。” “头马也有会怕的嘛。” “没有你上次挨萨米那一下疼。” “可我上次挨完在娄sir办公室里嗷嗷叫了好久。” 阿戎听完笑起来:“娄知铭听你喊痛不安慰你吗?” “没有……人家做差人很忙吧。” “我下次让他嗷嗷叫。” 正说着,阿戎又挑拣出一个形状被雕琢成一条蜿蜿蜒蜒的小蛇的胸针,放在蔸娘的领口,左右看了看,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这个胸针,转头和导购员说:“这两个,包起来吧。” 阿戎拎着大包小包的奢侈品店购物袋,带着蔸娘走进小弄堂里。仅仅只是几米之隔,大路外头的店门、商场看上去都是昂贵的,装修新奇时尚,光是看那些灯具都知道价值不菲,而往楼与楼之间的缝隙里,还能再延展出小路。这些小路不是很起眼,有些被纸箱或者垃圾桶遮挡住,如果只是游客或者路人,不曾知道这里还有一条小道,根本不知道能走进去。 高高的大楼挡住小路的光,虽然还是下午,但是小路里已经略显阴暗。 小路两边是高高的墙壁,往上都是狭小的窗户,许久没有被关照打理过,脏兮兮的,有些已经老旧、损坏了,但是没有人管。管道沿着墙壁,慢慢往上攀爬,金属经过风吹雨打,有许多地方已经露出褐红色的铁锈,散发着发霉的味道。 不过只是几步之隔,像是两个世界,外头风光靓丽,里面破败灰暗。 蔸娘在心里暗自咂舌。可这不正是这个世界的本来面貌吗?她又想道。她跟在戎身后。戎鲜亮张扬的样子,在脏兮兮的巷子里,像是某一种宝石,掉进了淤泥里。她忍不住暗暗遐想,戎哥一定更清楚这个世界的样子,他是否会觉得厌倦,是否想尝试过另一种人生呢? 走着走着,他们停在一间古玩店的门口。 古玩店的门窄窄的,通体漆成深沉的青绿色,上半部分有一口小窗户,小窗户的四周被暗沉的黄铜金属装饰包裹,小窗户用的是凹凸不平的毛玻璃,只能勉勉强强透过毛玻璃看见里面有一点点昏黄的光线,其他的只是一片模糊的黑色。小窗户的正下方,有一个黄铜制的狮子头雕塑,雕塑的嘴里衔着一个圆形的铜环,就像是从古迹的城门中拆下来,按上去似的。 阿戎侧了侧身子,转过头往后看向蔸娘。 蔸娘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 “按门铃啊。”他稍稍抬了抬胳膊,手里的纸袋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音。示意了自己没有空余的手,可以完成这个动作。 蔸娘这才恍然大悟,略显笨拙地绕过那些奢侈品店的袋子,在狭窄的小巷子里小心翼翼蹭着墙,来到古玩店的门口。 她在门侧寻找门铃,但灰扑扑的墙面上,没有可以按动的按钮。于是,她又敲了敲门,但是力道很轻,声音很小。 敲上门面的时候,她才知道,这扇门也是金属的,实心的厚厚一层,她那一点点敲击的声音,甚至传达不到里面。 阿戎开口教她:“你抓住门上那个狮子头下面的圆环,往外拉一拉。” 蔸娘照做。拉了圆环之后,狮子头里发出微小的齿轮转动声,“咔咔”几声之后,隔着门,似乎听到了一阵低沉但穿透力极强的钟声。 过了一会儿,门打打开了。蔸娘先看见的,是站在门后的任辉。 “任辉哥。”蔸娘礼貌地打了招呼。她见到任辉总是有些心中过意不去的难为情,也不知道是不是晃硕的夸大其词,她一开始见林嘉文之前打了任辉的传闻,几乎已经在这片的帮派地盘上人尽皆知。 虽然任辉本人对此表现得满不在乎,也不去解释什么,但蔸娘还是对此在意极了,像心里卡了一块石头似的。 “文叔打过招呼说你们会来。”任辉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把门往后拉开了些,视线从蔸娘身上移到后头的阿戎身上,“但你们来得也太迟了,我等了好久。” 阿戎不以为然:“这才不到四点,哪迟了。” “还差两分钟就四点了,大佬。”任辉看着阿戎手里大包小包、五颜六色的,“哦,难怪这么迟,你怎么又买这么多东西啊,比你店里的小姐都贪靓的。” “给蔸娘买的。”阿戎说得理直气壮。 “你就是喜欢逛啦!”任辉不给情面地指出。 跟着任辉,蔸娘往古玩店的深处走。 这家古玩店的东西繁杂,而且稀奇,最多的收集品是古董钟表,一群钟表摇着摆锤发出“嘀嗒、嘀嗒”具有节奏的声音,不太整齐,一时间挺久了有一点让蔸娘头晕,不知道是自己出现了幻听,还是它们的声音就是这么让人感到眩晕。 刚刚走过摆放着钟表的两排柜台,钟表忽然此起彼伏开始大声作响。有的响起仿制欧式钟楼沉闷的钟声,有的尖锐刺耳铃声急促,有的会从表盘上的小盒子里跳出一个小巧的鸟类木雕,从钟的内部发出鸟叫的录音。 忽然的钟声齐鸣吓到了蔸娘,她情不自禁惊叫了一声,猛得转过头,望向那些声音来源。 “四点了。”任辉说,或许想要说明,也或许想要报时表示他们来的时间确实不早。 蔸娘恍惚间又看见了滴着水康贺东,就站在房间的另一端,在一座高高的立柜式座钟下面,那双通红接近渗血的眼睛,直直盯着自己看。 蔸娘的心跳很快,她想移开视线,却又不知怎么的一直注视着,她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幻觉,这个人人早就死了,她做的。 “被吓到了?” “什么?”蔸娘猛地转头,看见阿戎看着自己。 “看来确实被吓到了。”阿戎说。 “店里四点收工,说明接下来没有客户了。”任辉解释说。 蔸娘再看过去,溺亡人的幻觉消失了,她看清那座钟下面其实是一个雕塑,雕塑的头部缺失了,双手是一对张开的翅膀,衣服是古希腊的款式,那是用金属制作的胜利女神雕像的仿制品。 他们继续往里走,任辉打开一扇门,示意阿戎和蔸娘进去。 蔸娘在屋子里看见一个女人,大概三十多岁、快四十左右的年龄,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女人的左侧脸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额角划过眼睛,穿过脸颊一直延展到颈部,像是一只蜈蚣,攀附在原本精致美丽的脸上。透过办公桌下的桌洞,蔸娘还注意到她的左半边腿部,其实接着一段假肢,从膝盖开始,假肢上画着漂亮的青花瓷纹路。 “潘妮姐。”任辉叫她。 被唤作潘妮的女人抬头,一下子就看住蔸娘的眼睛。 蔸娘马上就注意到,她被伤疤穿过的眼睛,是水晶一般的紫色,在电脑屏幕的灯光下,反射出蓝紫色的颜色,像是某种深藏在城市中的妖精,在误入爱丽丝的树洞的小姑娘面前,显示出真实的样貌。 但蔸娘很快就反应过来,也许那是一个义眼。 “我就知道,让孩子跟着你,一定先学会了我行我素,我都收工了才来。”潘妮开口说道。潘妮的声音磁性而轻柔,蔸娘在那一刹那联想到了童话故事中的塞壬——在海岛礁石上,以甜美歌声作为诱饵,捕获水手失去方向,让船只触礁。 阿戎随意地把手中的购物袋放在沙发边上,那张昂贵的波斯地毯上,“要是我来早了,还要等你接待那些客户,你的店又小东西又多,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对我们家的妹妹仔身体不好。” “贫嘴。”潘妮直白地评价道,“你就是喜欢逛街,还拉着你们家新来的妹妹仔,好推脱责任。林嘉文都把你宠惯坏了。” 阿戎听了不但不生气,还摆出一副恃宠而骄的态度,笑得颇为得意。 “受不了,你这家伙。”潘妮无奈地摇摇头,笑道。 “说正事,五点多要到陆伯那边呢。”任辉打断他们的玩笑。 潘妮耸了耸肩,看向蔸娘:“坐吧。沙发、椅子,随便一点。主要是为了问你,康贺东的事情。” 蔸娘刚刚落座,听到这个话题,又紧张了起来,小声地问:“那都过了三个月了,而且我和他其实一点点都不熟……” “我知道,你别紧张。”潘妮安慰她,“我都想知道,阿蓝都和我通过气了,你之前说的,阿蓝都有记录下来,录音都给我听过。后来林老板和阿蓝他们,有把康贺东的尸体带走检查;不得不说,你的运气真的非常好。” 蔸娘歪了歪脑袋,没有理解她所说的运气好。 潘妮继续解释:“阿蓝给我看了他的尸检报告单,从我们这里最好的黑市医生手里出来的,不会有纰漏。康贺东的身体里含有一点宋氏独家研发的血清,那种血清在短时间里,可以加速人体自身的自愈能力,具体看个人的吸收能力,只是听传闻说,如果运气好,可以在短时间内修复致命伤,哪怕受伤的地方在大脑、心脏、脊椎、颈部,能像科幻电影一样,让人在血清有效的时间里变成所谓的,用科幻电影里的名词来说,‘超级士兵’。” 蔸娘半信半疑地晃了晃脑袋。 “我知道一时间很难接受,欢迎来到世界的另一面,蔸,欢迎来到‘灰色帝国’。”潘妮摊开双手,深沉地感叹道,“等你在行业内时间够久,就会觉得这些听闻不过稀松平常。” “宋氏,指的是……”蔸娘问道。 “晃硕——你应该见过吧。” “见过了。就是祂,一开始把我抓去……” “抓去见林老板。是的,就是祂。祂就是宋氏军阀的亲女儿,或者儿子,算了都一样。” “那祂也会有,你说的那个,‘超级士兵’血清咯?” “何止呢,你会见识到的,祂比只是打了血清的人厉害得多。” “难不成……祂还会从手里伸出什么,爪子?”蔸娘扯了扯嘴角。 “你漫画看多了。”潘妮这样点评道,又继续说,“哎呀,说远了,说到哪儿了?” “康贺东的尸检报告,里面有那个,‘超级士兵’血清。” “对。”潘妮拍了一下手,继续说回正事,“他在你来之前,注射过那个血清,如果他的接受能力好一点,或者你下手的时间早一点,很可能待在浴缸里的,就是你而不是他了。” 蔸娘咽了咽喉咙:“我记得,我有看见他屋子里的注射器。我看见他的瞳孔放得很大,几乎都要全黑了,我还以为他是……” “很像,不全是。听说血清确实能让人亢奋,感官变得敏锐,甚至错乱,但是痛觉变成一种……怎么形容呢,愉悦的感受,你暂时这么理解好了。” “所以,这就是晃硕,看上去总是那样的原因咯?” “看上去疯疯癫癫,有可能吧,但也不一定,另一个和祂的性格完全反着来。” “除了祂,还有一个宋氏的‘超级士兵’呀?” “宋氏的人可是很多的,甚至里面有人参加过世界大战,就是你们课本里面记载的世界大战。” 蔸娘惊叹了一声,瞪着眼睛眨呀眨呀,脑子里想着漫画场景,从一个拿着盾牌的,变成一群拿着盾牌的,场面更加诡异了。 “但那个,”潘妮想了想,“那个比较特殊,对于他们家来说,是个大逆不道的叛徒。你以后会有机会见到的。说回康贺东,你应该知道,他们其实不是最担心地盘和钱,而是康贺东偷走的货物。” “那是什么货物?” “血清啊。”潘妮说,“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你以为我一直和你扯皮闲谈啊!” “噢……”蔸娘低了低脑袋。 “所以他们才会很紧张,阿蓝甚至和林老板提议,为了货物还是对你用审问的方式,哪怕把你弄伤也在所不惜。不过你放心,林老板一直不同意,而且明令禁止,没有讨论的余地。要知道,他之前从来不会在乎一个无关紧要的普通人的安危,看来你挺特殊的。” “可能……可能因为我是‘蔸’的血脉吧……” “那你也是和他说决定入行之后,我们才发现,你也才知道的。” 蔸娘点点头。 “总而言之呢,”潘妮伸了个懒腰,“正事就是和你,还有阿戎,还有任辉,都知道一下,康贺东的线索,得一直追查下去,因为我们还不知道他的对接人是谁,他的货物被藏在哪里,我们需要预防一些意想不到的人,毕竟都是肉体凡胎,要是一不小心死了,那可不好。如果你想起来什么,或者你那个怀了孕的妹妹提起了什么,记得和林老板说。” 蔸娘点点头,说:“好。” 潘妮从椅子上站起来,任辉马上过去想要扶她。但是被潘妮轻轻推开,示意不需要。潘妮的假肢虽然已经非常贴合身体构造了,但是行动起来还是不太自然。蔸娘情不自禁盯着那假肢上的青花瓷花纹看。 “我总是比较怀旧,虽然市面上有更好的义肢,但我不中意。还是喜欢阿辉给我的。”潘妮看蔸娘的视线,回忆着说道,嘴角不自觉勾起浅浅的弧度。接着她走到一个玻璃柜前面,拉开柜子,从深处拿出一个老旧的项链坠子,又走过来,递给蔸娘。 “这东西应该给你,我想。”她说。 蔸娘接过,在手里细细端详。那是一个放照片用的椭圆形吊坠,边上的小按钮轻轻一按,盖子就能打开,展露出里面的照片。照片是黑白色的,从画质和边缘来看,已经很老旧了。照片里,是一个女人,搂着一个不过一岁的婴儿,女人的脸看着莫名有些亲切,也有点熟悉,但蔸娘怎么都回忆不起在哪里见过。 “认得出来吗?”潘妮问。 “不呢。”蔸娘摇头。 “那是四十年前的蔸娘。”潘妮说。 蔸娘又低头仔细看,终于恍然大悟:“这是妈妈和,外祖母?” “那个小孩是你的妈妈。”潘妮说,“大概你的姨婆,蔸姨都和你说过了,你的外祖母为了让你妈妈不要继续做‘蔸’,用一次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换取她的清白背景。” “是……”蔸娘看着这照片,有点发愣,“是,我听说过。所以我的妈妈对外祖母一点记忆都没有,只有一首童谣,没有更多了。她……她做了什么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可能没人知道了。” 蔸娘略显失望的点点头,眼睛迟迟不肯离开这小小的相片,一直看着这方寸黑白画面。照片里的女人似乎义无反顾,又似乎满面愁容,不知道外祖母当时心里在想什么,是在害怕即将到来的死亡,还是对这个女儿的放不下心。她还有什么愿望,她还有什么念想。蔸娘心里萌生出想知道的渴望。 “好啦,你们不是过一会儿还要去陆伯的寿宴吗?”潘妮提醒道,拍了拍蔸娘的肩膀,提醒道,“我这里有房间可以给你换衣服,快点去吧。” “啊?”蔸娘猛地抬头,“今天就要,穿这些吗……” “买了就是拿去穿的呀!你是小姑娘,还是在帮派里的小姑娘,要学会很贪靓的。”潘妮说。 “中肯。”阿戎附和了一句。 “可是,可是会不会太,太眨眼了……”蔸娘看着这些从奢侈品店里买的衣服。 “论扎眼,你盖不过戎的风头。”任辉在边上低声说了一句。 “那是。”阿戎很快接话。 “我不是夸你。”任辉对他说。 “我不在乎。”阿戎刀了一眼他。 “总要习惯的,帮派嘛,总要从气势上就可以把别人压倒一方。”潘妮说,“换上吧,我也想看看。” 第17章 后厨 蔸娘和阿戎坐任辉的车,又一次来到陆伯的茶楼。阿戎虽然平时满不在乎长幼尊卑,总是一副目无尊长、张扬跋扈的性格,但是到了特殊的场合,也知道分寸,于是暂时割舍了自己颜色鲜亮的爱车,坐了任辉那辆中规中矩的黑色商务车。 陆伯的茶楼外,停了许多车辆,也有许多人,才刚刚看见茶楼的灯光,街头上已经是人满为患,车辆在路边停满了。 除了明显是帮派的人——那群人一旦站在一起,从姿势或者着装上形成一种独特风格,意外的容易辨认——还有一群穿着工作服马甲的差人。 蔸娘在人群之中,看见了娄知铭。 一个身着西装、却戴着一条粗得显眼的金链子的青年,抽着烟踱步到娄知铭身后,咬着烟的说话声音口齿不清:“哟,阿sir,五点几啦还不下班啊?” 娄知铭回头瞥了一眼,没有正眼看他,“是啊,维护治安嘛。” “这里哪有什么不安全的事情啊,不过就是老人家过寿。” “那可不好说,我可听说,大佬们最近火气都不小。” “还要管人家的家事,你们差佬这么闲的。” “你也挺闲的,不去给你老豆迎接客人,跑差佬这边说闲话?” “说得这么见外,阿sir天天围着我家转,我差点以为是我们家养的看家犬。”青年说完,夸张地捂了捂嘴,眼睛里露出得意地嘲弄,“不好意思啊,没注意就说出来了,你们不会不高兴吧!” 娄知铭扯着嘴角,给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回应。 青年还打算再说什么,阿戎领着蔸娘走近,阿戎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耀哥,陆生找。” 青年闻声回头,点了点下巴,示意知晓了,又向前看向娄知铭,脸上挂着笑意:“要是阿sir们站累了,我和陆生说安排一桌,请阿sir们一起吃饭啊。” “有心了。”娄知铭口中虽然礼貌,但还是充满了满不在乎的态度。 被称作耀哥的青年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倾着背,一摇一摆地离开。 看他离开了,娄知铭才转过身,正对着阿戎,手放在裤口袋里,歪着脑袋,懒散地站着,好似并不是在工作,而是在闲暇时间里和朋友闲谈。“戎哥也来啦,有什么指教啊?”他说。 “娄sir说话夹枪带棒,看来不喜欢看见我了。”戎哥说,但也不见他面露不悦。 “哪里敢。” “林生到了吗?” “才到不久,秋秋和他大概已经见到陆伯了。你来得挺迟。” “带她买衣服咯。”阿戎往身后的蔸娘歪了歪脑袋,让娄sir看看已经穿上一身思琳礼服裙的蔸娘。 娄知铭还认真地看了两眼,问阿戎:“你挑的?” “对啊。” “那是挺好看的。” 阿戎似乎对娄知铭明目张胆的奉承十分受用。接着,他对蔸娘招了招手,“走吧,进去了。” 临走时,娄知铭又开口叫住了阿戎:“多谢了。” “谢什么?” “弄走了阿耀。” 阿戎笑了笑,没再说什么,牵起蔸娘的手,让她挽着自己的胳膊,走进陆伯装修华丽昂贵的茶楼。 “我可听说,文哥,樱合一字和你们家往来密切得很,他们就那个什么,橘老板?能拉着你喝酒到半夜,说要把他的女儿都给你,要给你续弦,和你们家搞和亲。香岛这个弹丸之地,林生都嫌不够玩的了!以后要是搞大了地盘,别玩了带上兄弟几个,共富贵啊!” “哪里是找我喝酒嫁女儿,他是出了名的人精,别被他吃得骨头剩不下,我就谢天谢地了,还仰仗叔伯兄弟们,多撑一撑我。” “樱合一字要是搞嫁娶,玩亲上加亲,林生这里不是也有一个新来的姑娘,正巧了。” “哪能叫新来的姑娘跳火坑。” “做这行还有不跳火坑的,你,我,各位老板,哪个不是在火坑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就算是姑娘,你也别太娇惯了。你看看,你们家阿戎,好好一大男人,也被你惯得,性格刁蛮得要死。” “乱说,阿戎性格很好。” “你看吧,你看吧,戎仔知道在你面前装听话,离了你的眼皮子恨不得上房揭瓦。” “不过,我也听说了林生手里新来的小姑娘,貌似很有一手,很能打?” “何止啊,我听我那边那些小伙子聊天,把阿山关在狗场,那几个后生仔一个个都是会抄家伙把人打进医院过的,到了她那儿,只有喊的份,站着进去躺着出来,有一个现在还在医院里,插着管不知道成不成。” “我也听说,她一个人杀了东仔,阿辉都被她打了,还是''玉藻前''把她逮回来的。” “人家是''蔸'',有的东西在身上理所当然的!” “蔸家都是些煮药婆,能出一个能打的年轻女仔不容易。” “要是东仔的地盘,还是没人吃得下,估计就落在她手里了。林生到时候,可又多了一块势力了,先贺喜文哥了。” “抬举了,邓老板,你也知道我不会管地盘,多了增加我的工作量,搞得头大的。” “这叫什么话,阿东的地盘一开始也就是文哥的,给他那是赏了他的,让他独立门户,也是文哥心善不追究,他做反过头来做二五仔,杀人越货,怎么死都是报应,做这行的,道义二字最重要!” “还说道义呢,最近的合伙人,可一点都不光彩呀,老哥。” “私生活是私生活,生意是生意,不能混为一谈。” “我看罗曼诺夫家的那个女婿,之前和他们家女儿结婚,也不过是为了上位,要地位要钱要势力,吃软饭能把家里饭都吃到他嘴里,吃到现在,好嘛,鸠占鹊巢了。老罗曼诺夫要是知道了,能从棺材板下面坐起来,让他家闺女离婚。这种人,可不把家事当家事,生意当生意,那都是一回事,结婚合同就是卖身契而已。” “他看上去可不是这种人。再说了,要是他乐意一起富贵,做做生意也没什么不好。” “老哥啊,就怕你到时候也被他吃了,他这种人,面相上看就很有野心。” “人一俄国人,你看人家面相!” “你懂什么,老祖宗的东西很灵的,自有道理。” “现在嫁女儿也有风险哦。” “现在的年轻人,可不和你讲道义,一个个都看重钱,吃多少都嫌少,都是喂不熟的狼。” “林生对阿东多好,你看阿东还不是,说咬就咬了。” “诶!收声!文哥,文哥,他年轻不知道规矩,没大没小,别计较……” “他说的没错,我不介意听。” “小兔崽子!还不给文哥道歉!” “算了算了。” “听说那个‘玉藻前’,又来咱们这里了?” “是啊,听说是陆伯花的钱。” “这姣婆。” “陆伯难不成想要和东南亚的那位,有什么往来?林生前几月雇了那狐狸,陆伯摆脸色好几天,谁都知道陆伯最讨厌这姣婆。” “要是真的,那可……” “歇一歇,在长辈的地盘上说长辈背后闲话,不想活了?” “不过,话说回来,和东南亚那个土皇帝做生意,可风险很高。” “外头o记的差佬可盯着呢,还不知道哪几个是维护队的人,藏得可深。” “听说前几天晚上,林生家新来的,不下心进了差局?” “那怎么可能是不下心,故意进去露露脸,示威的吧?” “孩子自己外头玩的事情,我不多管,不然嫌我烦。我就负责接她出来,吃吃宵夜,再回家催她睡觉。” “她上去挺乖巧,怎么会嫌你烦,林生多心了。” “小姑娘家,要留隐私的。” “小姑娘晚上来吗?还是又跑出去玩?” “阿戎带她去买衫,第一次在叔伯面前正式地露脸。” “正说着,我看见阿戎了。你家小蔸娘,是不是那个?” 蔸娘挽着阿戎的胳膊,跟着阿戎的步子走在他边上,穿着昂贵的新裙装,走路都不由自主僵硬。 “要是你有打耳洞就好了,给你戴一对长穗的,和你这身衣服很搭。”阿戎全然不紧张,随性地和蔸娘聊着天。 蔸娘抬头,正好看见阿戎耳朵上新换上的钻石耳钉,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心情轻松了许多,她又想了想:“那我明天就去打个。” “好啊,带你去我店里的姑娘那边打,有一个手特别稳,和你保证一点都不痛。” 走进晚宴的大厅里,里面已经有不少叔伯前辈已经到场了,围在一起说话。蔸娘想起自己在逢年过节时,回乡下老家的场景,似乎他们口中的“世界的另一面”,所谓的“灰色帝国”,和寻常人家,也又相似之处。 蔸娘很快就从人群中找到了林嘉文,林嘉文也在她的视线落在身上时的那一瞬间,接到了她视线。 林嘉文隔着人群,挑了挑眉毛,那并不是一种轻薄的挑眉,确切的说,是一种眼前一亮的吃惊。蔸娘眨眨眼睛,含蓄地笑了笑。 林嘉文身边的男人,往阿戎和蔸娘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那一圈人的视线都往这里看。 “背挺直了,别怕他们,你可是林嘉文的头马。”阿戎微微侧过头,小声对她说。 他们一起走到人群中,走到林嘉文身边去。 “契爷。”蔸娘仰起脸,笑着叫了一声林嘉文。 陆伯的寿宴热闹至极,十来只舞狮,在茶楼绕着来宾的圆桌巡场,场面不小。 帮派的叔伯们都爱喝酒,林嘉文倒是一杯不碰。林嘉文在这种场合,脸上只是维持着浅浅的笑,仿佛那只是一层皮,一个面具,在这样的场合中戴上。时间过了晚上九点半多一刻,大家都醉醺醺地闹起来开起玩笑。 蔸娘看见那个穿西装、挂金链子的青年——刚刚被称作耀哥的人,走过来,身后还带了两个马仔。阿耀到林嘉文身边,欠身在他身边耳语了几句。 接着,林嘉文给戎和蔸娘使了一个眼色,站起来。蔸娘和阿戎很有默契地,跟着他,同阿耀一起,绕过醉醺醺的人群,往茶馆后方的屋子去。 阿耀一行人,为林嘉文推开后厨的门,里头穿着白色长衣服、戴着厨师帽的人,还在灶台和烤炉边上忙忙碌碌,锅里冒着炙热的火焰,在厨师的手中翻飞舞动。再往后,穿过一道门,是一个大型的冰柜,挂着还未解剖的半只猪肉和牛肉,被倒挂在冰柜里,表面上的冰花覆盖出白色,远看红白相间的。 再往后,是一间空荡荡、阴暗的屋子。 蔸娘心里疑惑,不知道到底要往哪里去。阿耀抬了抬手,示意他们等一下,又叫身边的两个年轻马仔去房间的两边。两个马仔打开了一个开关盒子,转动了钥匙,房间的墙壁上打开一个暗格,露出一个视网膜密码锁。阿耀站到前面,凑近了脸,密码锁放出几道红色的激光光线,扫过阿耀的左眼。 过了顷刻,密码锁所在的墙面慢慢分开,露出一个结实的铁门,铁门也在墙面分开之后,跟着一起向两边打开。 阿耀对他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微微低了低身子。 他们又往里走了一段暗道,终于来到目的地,一个被陆伯设计藏得很深很深的房间。 里面的人,也穿着白色的长衣,但是戴着手套和面罩,全副武装着。房间里有十来张长长的桌面,桌面上放着化学实验室里用到的器材,各式各样的玻璃瓶、玻璃管、玻璃导管摆了长长一排。透过他们也被面罩式眼镜挡住的眼睛,蔸娘看见那些人脸上都挂着黑眼圈,都是一副憔悴的样子,做事情的好似不过是行尸走肉。 蔸娘感到一阵恶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往后躲了躲。她大概猜出了几分,陆伯在偷偷做的事情。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陆伯拄着拐杖,从另一边走过来,身边跟着几个穿着黑色功夫服的女人,“不符合规矩,触犯了联盟给我们定下的边界,他们的维护部队会找上门,这些我都知道。可是你看看,这小小一点,可就是你阿文,辛苦和樱合一字周旋大半年的成果,一样的价格。我们被剔除出他们的法律,无非就是他们想要钱,我们也想要钱,只要我们藏得够好,共同富贵的事情,没人会拒绝。” “可是陆伯,这种生意,风险可比收入大。”林嘉文任由蔸娘悄悄躲在自己身后。 “我知道,你还有家室,有所顾忌。”陆伯笑笑,又露出那好似鹰看见猎物的眼神,死死盯着蔸娘看,就像是伸出了爪子,准备把这只兔子随时撕碎。 “那陆伯是想要我做什么?”林嘉文问,心里有所顾虑。 “我想借你的蔸。”陆伯说。 蔸娘被陆伯看着情不自禁微微发抖,想逃,想夺门而出。她不喜欢这个神秘的实验室,手心微微发着汗,不安地总是时不时眼神瞟向林嘉文,或者阿戎身上。 陆伯又继续说:“虽然我的实验室里,能做些出来,但是,还是比不上蔸一族的手艺。我知道,上两任的蔸手巧,对制作毒药的工艺如火纯情,这些对你们来说,一定更加简单。” “我,我不会这个,陆伯伯……”蔸娘摇摇头,往林嘉文身后更退了半步。 “我不会把你关在这个地下室,他们不过是为我做批量生产的,你不一样,你是我的座上宾,你出个价格,想要什么,我都能给。甚至呢,你只需要给我配方,你不喜欢来这里,就在阿文那里做一个,寄给我就行。”陆伯打断她的话,继续说,“我不会亏待你,只要你愿意。” 蔸娘又往那些长桌上看了看,心跳加快,身上感到冷,却快要滴出汗,恍惚间,她好似又看见了康贺东。她在康贺东的安全屋的那个下午,康贺东的瞳孔放大得像一个已死之人,他盯着自己看,好像被冰触碰一样。她摇了摇头,余光在墙角又看见滴着水的已故之人,瞪着那双全黑的眼睛,等着她回答,等着她做出决定,等着看她被开膛破肚,或者被鹰爪撕扯开来。 “不行,我做不来。”蔸娘闭了闭眼,深呼吸了一口气,双手紧紧攥着侧边的衣服布料,已经没有心思顾忌这件新衣裙价值不菲,上面还有精细的刺绣了,“我是杀手,蔸家世世代代也都是杀手,不是制毒师,我不会做那些让人上瘾、能让东家赚大钱的东西,我只会做点让人死去、又赚不了钱的东西。陆伯伯的好意我明白,也心领了,但我,我无福消受这幢……嗯……这幢栽培。” 陆伯拄着拐杖,眯着眼看着这个快要站不住的小姑娘。 实验室里一时间只有水中煮沸的气泡发出的“咕噜咕噜”声音,实验室的温度本来是高的,但现在的气氛几乎达到了一个冰点,所有人都站在原地。蔸娘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变得粗重,陆伯可能少有人会拒绝,她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林嘉文又会对此做什么反应。 角落里的幻觉,还在蔸娘的眼中,死死地盯着、盯着,等待她被审。 “那真是可惜。”陆伯终于发话,“不愿意就算了。那我向你买一份,你现在能配出来的,无色无味能融进水里的毒,算是我跳过中间人,找你买凶。” 蔸娘有点发愣,还没从那份紧张中缓过神,过了好几秒在发出两声鼻音,眨了眨眼,连忙拾起礼貌来,回答:“好、好的。我这两天就送来。” 蔸娘答应了这单简单的生意之后,他们穿过冰柜和后厨,从原路出来。蔸娘坐上车的时候还有点恍惚,沉默寡言地坐着。 车子行驶上环城高速,路灯随着车子的行驶,一晃一晃的照过车里人的脸。 “文叔。”蔸娘轻轻地唤了一声。 “怎么了?”林嘉文坐在她边上,侧过头看她。 “我拒绝掉的生意,可能给您赚到不止七百万的钱。”蔸娘微微皱着眉头,看向他,睫毛微微颤动着,或许是被风吹动的。 林嘉文笑起来,手轻轻抚在她的脑袋上,讲小姑娘揽到自己肩膀上靠着:“不是什么钱都可以赚的。我们蔸娘是好孩子,我不介意。” 可是,好孩子,可不会坐在这里。蔸娘心里想着,绷紧了背部和脖子,只是浅浅地挨着林嘉文的肩膀,而不敢放下一点体重在他身上。耳边呼呼的风声里,传来一声虚幻的叹息,那像是一声嗤笑,不太真切,像是死去的康贺东的鬼魂。 第18章 指虎 蔸娘对拒绝了陆伯的生意邀请,提心吊胆地过了一晚上,睡得并不安稳,闭上眼时,总会想起陆伯那双苍老得有几分灰蒙蒙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自己。 虽然他松了口,给足了林嘉文面子,和蔸娘说无关紧要,但如果看不出他还是心存芥蒂,极可能在心里记下了一笔关于她和林嘉文的账,那未免也太不敏了。 天色还没大亮,蔸娘就从床上爬起来了。屋里安安静静的,其他人都还没起床,偶尔几声鸟叫从远远的地方传来,有缓和的晨风轻轻吹着窗帘,只是左右摆动,发不出一点声音。 蔸娘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刷牙洗漱之后,就回到房间,翻开了带来的小箱子,看着里面的瓶瓶罐罐,叹口气,再把箱子拖到书桌边上,翻出一本草稿纸。 阿戎在夜幕刚刚降临的时候从外头回来,风风火火跑上楼,敲开蔸娘的门:“蔸!蔸仔!” “嗯?”蔸娘正在草稿纸上奋笔疾书,抬起头发时候眉头还紧紧皱着,头发被她自己捋得乱七八糟,整个人散发着急躁的气息。 “怎么,作业做成这样?”阿戎眨眨眼好笑地看着她。 “不是啊,陆伯要我给他配一剂,一人量的药剂。”蔸娘继续低头算算写写,一边回答。 “这个不急,他都请了狐狸来了,不差你这一个小药片的。”阿戎走近,看了看她这两本草稿纸,咂了咂嘴,“别坐着啦,做一天了,上午出门就看见你在写,会腰间盘突出噢。” “可是我说了过两天给啦……”蔸娘苦恼地挠挠头。 “过两天他都忘了,老人家记性都差的。”阿戎说,拍了拍、揉了揉蔸娘的肩膀,催促道,“别写啦,和我出门,太阳落山了,要开始夜生活啦!” 蔸娘终于放过了自己可怜的头发,重重叹了口气,粗略地整理桌上散乱的纸张,站起来:“好吧,又要去酒吧吗?” “不,干点别的。”阿戎回答。 晚上八点的城市街头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正是热闹的时间,霓虹灯在半空中不断变换着颜色,争相地映照落在人们的脸上,各色灯光让街道显得光怪陆离,披上一些神秘暧昧的色彩。 阿戎走在前面,蔸娘跟在后面,人流比较多,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不时将他们之间隔开一会儿。于是阿戎向后伸手,招了招手,示意蔸娘将手牵住。 他们穿过人群,阿戎拉着她,蔸娘从皮肤上感受他干燥温暖的掌心,给她传递温度。牵着她行走过斑驳陆离,让她可以分心看看四周,感受那些她曾经感受不到的云谲波诡。 他们路过几家酒吧的门,但是阿戎看都没看一眼,只是继续带着蔸娘往前走。离开了商业区,人群慢慢变得稀疏。蔸娘时不时有几个年轻的人,一团一圈在路边,或者在抽烟,或者没有目的地聊着,或者就是看着某一处,也不将眼睛聚焦,只是发呆。 “我们要去哪?”蔸娘问。 “送你个东西。”阿戎回答,依然牵着她往前走。 走到了一个路口,蔸娘环顾四周,除了路灯下站着五个头发打理得怪异的年轻男子以外,再无旁人。 阿戎松开了蔸娘的手,炎热的天气已经让两人的手心里都出了一点汗,他伸手到自己的裤子侧口袋里,对蔸娘说:“把手伸出来。” 蔸娘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配合地伸手,但战战兢兢的,好奇地望着他看。 阿戎的手里从口袋里拿出,攥着东西,手背对着上方,看不见他究竟握着什么。他一手轻轻执起蔸娘的右手,一边问她:“你的惯用手,的确是右手吧?” “嗯。”蔸娘忍不住一动不动盯着他手里藏着的,从指缝里隐隐约约能看见一点银色的反光,似乎是什么金属的物件。 阿戎握着她的手,让她把手指摊开,用自己的手覆盖在蔸娘小了一圈的手上。蔸娘只感觉到,被阿戎捂得已经吸收了人体的体温的金属,顺着自己的手指,套进了什么规整的圆形物件里。完成了这个神神秘秘的送礼物动作,阿戎松开手,蔸娘看见了一只小巧精致的指虎,正套在自己的关节上。 浅银色的指虎在小姑娘带有肉感、并且娇小的手上,甚至看上去缺失了应该有的攻击性。似乎那只是一个装饰,为了和某一对耳环、或者某一条项链,而穿戴的搭配。像极了蔸娘的气质。阿戎低头端详了一阵,他给蔸娘选的礼物,颇为满意地评价道:“果然很适合你!” 蔸娘稀奇地对着自己手上的新玩意儿眨眨眼睛,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戎哥。” “这个呢,你平时可以放在兜里,在顺手拿的地方,手一伸进去就可以稳稳当当套上的地方,想要用的时候,一下子就能拿出来,不至于慌慌张张。”阿戎指了指她的口袋,和她讲这个新玩具的使用方法,“虽然你是我们的药师,大部分时间不需要你去做打手们做的事情,也要珍惜自己的手,但是,来了小半个月,你也明白的,你在行内混,我们谁都没办法和你说准话。我也不可能随时随刻都在你身边,秋秋也是,更别说嘉文,跟着他,有时候反而最危险的。” 蔸娘附和着点点头。 “所以呢,我今天就给你先上一课。”阿戎终于宣布他今晚带蔸娘出来的用意,他掰着蔸娘的肩膀,让她往后转,胳膊越过蔸娘的肩膀,引导小姑娘顺着他的手指,去看他指的方向。他指的地方,就是那一座路灯下面,那站着几个头发打理得怪异的年轻男子。 “啊?”蔸娘疑惑地发出一声鼻音,没有明白阿戎的意思。 “你过去,踢一脚他们中间随便哪个人,然后马上就跑,往那个灯牌下面的小路里跑。” “不行!”蔸娘连忙摇头,两根麻花辫都跟着甩来甩去。 “没事啦,扔石头也可以。扔完就跑。”阿戎继续怂恿。 “为什么啊?”蔸娘不解地问道。 “街头混的古惑仔都这样,他们也经常惹别人,肯定也有人会惹他们。” “那,他们如果惹了别人,会怎么样呢?” “如果他们惹到了比他们难啃的,那就跑,如果他们惹到了软柿子,就会变本加厉地欺负一顿,然后当做无事发生一样扬长而去。他们又不是天天有活干,就这样找乐子咯。” “不是,戎哥,我有活的,陆伯要的东西我过两天得给呢!”蔸娘不自觉地往后缩缩,几乎要马上撒腿就跑,像极了随时准备逃跑的小兔子。 “这个活不重要,蓝姐都没收到定金呢,算什么活啊!”阿戎摆摆手,准备上手拉住准备逃走的小姑娘的胳膊。 “不行啦!” “行啦。” “真的不行的!” “没事啦,街头古惑仔的日常娱乐项目而已,你也是这个年龄的人嘛!” “我也不在街头混迹啦!” “我都告诉你跑的方向了,怕什么呢!你上次不是做的挺好嘛。” “上次不一样啦,上次用了药,肥秋哥也在。” “你是觉得林嘉文的红棍比秋秋靠不住咯?” “不是……不是,戎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不是那就去嘛。”阿戎脸上倒没有生气的半点表情,而是笑嘻嘻的,像是年轻的男孩在玩乐时候的使坏,心里怀着鬼主意,全部都透露在脸上。 “可是……”蔸娘看了看那群年轻男子,又看了看阿戎。 “记住了,往那个灯牌下面的小路里跑,就是那个蓝色和黄色的半圆形的,有一条热带鱼的那个牌子,别记错了啊,进去了就直线一直跑到底。不用怕啦。” 阿戎兴致勃勃的,蔸娘还想拒绝,但是他们的来回拉锯被打断,那群被阿戎定为蔸娘的目标的年轻男子,已经注意过来。其中一个往他们的方向走了两步,指着他们,大声喊道:“喂!你们两个,搞什么小情侣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看什么看啊啊?” 蔸娘再一次,看看那群已经视线都看过来的古惑仔,又回头,用无计可奈的眼神望向阿戎,她希望不要继续这个奇怪的游戏,但是现在看来有点困难。阿戎就是嬉皮笑脸的耸耸肩,低声再次提醒了一句:“蓝色和黄色的半圆形,热带鱼的灯牌。” 蔸娘深深呼吸,再重重吐口气,认命地往那几个陌生古惑仔的方向走了几步。 他们似乎也并没有弄清楚现在的情况,不知道这个姑娘和那个男人,在这里想要做什么,于是没有轻举妄动。 蔸娘走到一半,停下来看着他们。他们的年龄也都不大,和她和上次放在狗笼的那几个差不多。那几个古惑叫什么来着?阿山?蔸娘依稀记得听到过,在叔伯们的聊天里,或者在警局里,她记不清楚了,但她也不打算深究,去真的把这些记忆塞到自己的脑子里,就让那些记忆都变成过眼云烟。 “做乜嘢?”那个古惑仔又问道。 蔸娘提了一口气,欲言又止,张了张嘴,发出来一个轻轻的辅音开头,但是还是没说出什么。她又犹豫了一会儿,和那几个人对视,一秒两秒。路灯老化的灯泡发出轻微的滋滋滋声音,有几只飞蛾,在边上上下煽动翅膀,围着暖黄色的光源转来转去。远处偶尔会听到几声汽车喇叭的声响,人们的喧闹尚且传达不到这里。 这里,此时此刻,这个小小事件最中心的小姑娘,在几次欲言又止之后,终于选择了下一步的动作。蔸娘直接跑向了,阿戎所说的那个蓝色和黄色的半圆形的、有一条热带鱼的霓虹灯牌,下面那条羊肠小道。 对面的五个古惑仔也是一头雾水的表情,只是身体动的比脑子更快,在看见蔸娘跑向小巷子里之后,也跟着追着跑了进去。他们或许不知道为什么需要追逐这个陌生的、不知道有什么目的的女孩,但是一旦开始了行动,似乎就不会再去思考为什么做了。只是知道,要追上那个奇怪的女仔,这是现在的唯一任务,其余的?接下来再说吧。 巷子里的光线不充足,昏暗得只能看见东西的大轮廓。蔸娘撒开步子在里头跑,还得注意着不要绊倒什么东西,她能听见后面的脚步跟上来了。她甚至不敢回头看看;心里总想知道那五个古惑仔离她还有多少距离,可路上太暗了,稍不注意可能就会绊到散落的塑料袋,或者磕到不合时宜挡在路中间的砖块。但她能听见,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和奔跑起来时候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身后五个年轻古惑仔纷乱的脚步声。她对自己的方向没有概念,只记得阿戎说一路往前直走。 各色的霓虹灯从高楼与高楼之间的缝隙里,悄无声息地漏进来,蔸娘匆匆跑过,于是那些光影就从蔸娘的皮肤上飞快掠过。外面似乎也有过路的人,发出嬉笑吵闹的声音,他们全然不知仅仅隔着几座墙,就有一场小小的帮派纠纷。 她不敢放慢一点点脚步,却通过路上的最后一盏老式路灯,穿过一扇老旧的金属拉门,看见了小巷子的尽头。 巷子的尽头是一堵有裂缝的土红色砖头墙,上面贴着一些广告和电话,更多的是已经模糊掉色的小纸片,还有一些写了脏话的随意涂鸦。 蔸娘看见这堵墙的瞬间,心头一紧。墙体太高了,也没有可以踮脚的巷子或者什么建筑结构,也没有可以开拓出新的逃跑路线的夹缝。 她不得不停下来,着急地左右看了看,找不到任何可以逃脱的办法。她回头,看见五个古惑仔也停了下来。经过长长一段路程的奔跑,他们每个人都多少带点喘气。看见这个莫名其妙就开始逃跑的小姑娘,自己钻进了死胡同,那些年轻人喘着气笑出声,并不怀好意地慢慢向前走,他们现在不怕她会继续跑,而且,这个地方远离人群,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被打扰。 第19章 实战教学 “继续跑啊,不是很能跑吗?”其中一个古惑仔笑嘻嘻地说,一边走上前去,捻起蔸娘一边麻花辫的尾巴,左右晃晃把玩起来。 蔸娘眼前的路被五个人挡得严严实实,根本找不到有隙可乘地方。但是越过他们的肩膀,蔸娘又看见一个人影在他们身后,不紧不慢地出现,灯光昏暗,尚且看不清那人的脸,但是从大概的轮廓,和勉强看见的走路姿势,还有那个人影的右边耳朵下方,有一个一闪一闪、一晃一晃的反光,随着他的走路步子像是某种节奏一样的。蔸娘猜那可能是阿戎。 接着,老旧的金属拉门发出巨大的声音,生锈了的轨道摩擦着门框,发出刺耳的“吱呀吱呀”声响,听得耳朵连着脑袋一起发疼。他们的视线都被声音吸引了,一起往后看。阿戎关上了那个老旧的金属拉门,脚步依然轻得像只猫,从容不迫向他们走来。 “喂,你干什么,想被我们揍啊?”其中一个年轻人,他们之中看上去年龄最小的,用挑衅嚣张地声音,对着阿戎的方向喊道,但是他倒是站在同伴的最后面。 “现在才想起来追上来英雄救美也太迟了吧,大叔!”另一个人附和道。 蔸娘看着阿戎的嘴角抽了抽,那张脸上出现了一种明显带着怒意的笑,眯着眼睛,微微歪着脑袋,但是眼睛快能够把那个出言不逊的年轻人瞪个对穿。 他最后在那群年轻人的另一边停下,鞋跟在地上磕出一个清脆的响声,“现在的小后生还真是不知所畏。”说罢,话音刚落,他就飞快地抬腿一下踹中离他最近的一个古惑仔的膝盖侧方,那个人歪了歪,马上捂着膝盖摔坐在地上,发出一声哀嚎。 这会儿,他们明白了这个男人追上他们的来意,顾不上眼前还有一个看上去更好捏的软柿子小姑娘,一个个前俯后仰扑上去,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街头实力,彰显并不是好惹的角色。 蔸娘在他们一起扑上去的一瞬间还是紧张了起来,替阿戎担心,即使她知道戎是林嘉文手里最好的双花红棍。 最先他阿戎出拳的家伙,看上去力气不小,手臂上用力得胳膊绷紧出鼓鼓囊囊的肌肉块来,隐隐约约爆出青筋。但是阿戎眼疾手快,只是在他的手腕上轻轻一推,就让那只拳头跑偏了方向,扑了个空。于是这就给他行了方便,借着那人扑空之后的惯性,整个人往前的空档,阿戎抬腿,膝盖结结实实地给他的肚子来了一下,闷闷的碰撞声,在外围观望的蔸娘都听见了。 紧接着他没有停顿,马上接住了下一个照着面上打过来的,用手臂挡了一下,似乎能预料对方下一招式要做什么一样,另一只手也马上当了一次打过来的拳头。而原来格挡的手臂,马上又往下,手掌侧正好劈在那人的下颚骨上,接着他的手没离开,转向掐住了对方的脖子,往后面用力推。 本来想要上前给同伴帮忙的古惑仔,却一下子猝不及防地撞到同伴的后脑勺,鼻梁上发出一声碰撞声。被阿戎掐着脖子推了的家伙,顺着力量往后狠狠摔到地上。阿戎稳当地站在摔在地上捂着自己后脑勺正哀嚎的人的双腿之间,另一只腿又快速地扫过,给了一记鞭腿,给站在后面的第四个古惑仔,就是那个喊他大叔的那个家伙。对方似乎对于这场打斗没有任何预料,只是虚摆着架子,四肢都不知道往哪里用力,阿戎都站在他面前了,他还是没有反应过来,连自我防卫都做得不知所措。 阿戎当然不会手下留情,就冲那声“大叔”,他早就狠狠记上一笔账,并且马上清算。 接着,那个古惑仔就往后,和飞似的退后了两米,撞在自己的同伴身上。 原本第一个被踢了膝盖侧边的古惑仔又站了起来,重整旗鼓向阿戎冲去,阿戎只是侧头瞥了一眼,抬手一拳头,关节指关节正正好磕在他的鼻梁骨上,让他紧紧闭了一下眼,刹那间手脚都乱了分寸,肚子的前方没有任何东西遮挡。阿戎又把拳头顺着力道,往下一撞,在他的肚子上狠狠敲了一下,发出闷闷的声音。 原本还挺嚣张的五个古惑仔,现在全部都躺在地上,捂着疼痛的地方哀嚎不断。 阿戎还是很轻松的样子,这场单方面压倒性的斗殴,不过是阿戎随意地活动筋骨。蔸娘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场面,她没有去计算时间,但是估摸着前后也就一分钟左右。她想,如果是她,可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阿戎放倒在地了。 阿戎摸了摸自己短短的发茬,似乎只是在抱怨天热,扫视了一圈地上的五个家伙,他又抬头,看着站在砖头墙前面的蔸娘,说:“看懂没有?” “啊?”蔸娘张着嘴唇,还维持着吃惊的表情。显然,她没有看懂。 阿戎摸了摸下巴,呼出一口气,自言自语地嘟囔道:“果然还是没有任何经验啊,这样不行。”他说着,想了想,又对蔸娘说:“刚刚给你的小东西,戴上,我要教你用了。” 蔸娘愣愣地配合了,从口袋里拿出指虎来,给右手套上。 “怎么教?”蔸娘抬起手,展示了一下她已经戴好指虎的手,问阿戎。 阿戎的手在身边晃了晃,来回指了指一圈,这躺了一地的古惑仔,“实操教学。” “啊?”蔸娘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不成啦,我不行的!” “那不行,你不能只有跑的份。”阿戎坚定地回绝了蔸娘逃避的回应,对她招招手,示意她走近。 蔸娘还有点害怕,但是还是靠近了。 阿戎揪着地上的一个古惑仔的衣服,把他扯起来。对方慌慌忙忙地开始求饶:“对不住啊大佬,我们目不识珠,我们错啦下次不敢了……” “哎呦,算了吧,你们下次还会的,只不过看见我的脸不会了而已。”阿戎笑起来,拍拍他的脸,“不过呢,帮我一件事情,我就原谅你们,既往不咎,得不得?” “得、得,大哥说什么都得……” “好,那你们现在都站起来。我要你和那边那个女仔对打,只能一对一。” “……什么?” “都起来,别躺着了,我没下那么重手。” 他们都捂着自己被揍得发疼的地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阿戎又嚷嚷着,指使说:“排成一队,边上站好。你站第一个去,对就是你,这个粉红色衣服的弟弟。”他让那个年龄最小的古惑仔,站在蔸娘的跟前,刚刚斗殴的时候,他也是站在最外围、最不知所措的那个,看上去不会比蔸娘多出多少在行业里的生存经验。 “开始吧,你俩。”阿戎拍了一下手,说道。 蔸娘看着那个男生,一脸无所适从的样子,不自在地看向阿戎。那个男生也看着蔸娘,眼睛不自觉地偷偷往阿戎身上瞟,对这个人奇怪的做法一头雾水。 “你得先有个概念,保护好自己的躯干,人体脆弱的地方都在这里,你和蔸姨都学过这些知识了,现在你要会用,而且不单单用在你的制药上。”阿戎站在他俩边上,对蔸娘说,“腰用劲,稳住重心,膝盖稍微弯曲一点。想想我刚刚怎么对付他们的,你就知道要怎么站着,来预防我这种人的打击了。” “那我可能会死吧。” “那你不要死嘛。腿,打开点,膝盖别绷这么直,你这样站随便推一下都会倒。” “哦、好……” 蔸娘尝试着往对方肩膀上打了一拳,指虎磕在肩窝上,对方配合着“哎呦”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然后两个人齐齐看向阿戎。 “干什么,表演啊?还看我。看我做什么,要我夸演技好,配合默契吗?打架啊!”阿戎叉着腰,再一次下达了命令,“平时怎么打架,现在就怎么打,不许偷懒!” 那个男生眨了眨眼,于是扑上去,但没有很用力,和蔸娘开始扭打在一起。 “哎……猫拍手啊你们两个。”阿戎抹了一把脸,“蔸仔,指虎用上,去打他腹部。没事不要担心,人家是古惑仔,靠这个吃饭,挨打很熟练的,” 两个年龄相仿的人,扭打了一会儿,男生脸上挂了彩,蔸娘只是被拍红了一点胳膊,这是一场很没有看头的互相拉扯。阿戎似乎终于看不下去了,叫另一个人替代男生。 轮到的新的一个古惑仔,更有经验一些,一上手就把蔸娘掀翻在地。蔸娘“扑通”一声仰躺在地上,发出吃痛的低叫声。他把蔸娘按在地上一会儿,然后才站起来。可是膝盖还没伸直了,还没站稳,背后就被重重踹了一脚,整个往边上,摔在地上。阿戎还不解气,在被他踢翻在地的人的腿上又狠狠踹两脚,一边数落责骂:“我要你这么重了没有?显摆什么!”完了又踩上一脚,在那人的小腿上。 接着,阿戎伸手把蔸娘扶起来,轻轻拍拍她的背部,低头轻声问她:“有没有哪里特别疼,会影响到行动的?” 蔸娘揉了揉,还有点疼,但是仔细感受了一下,似乎都只是皮肉的痛感,于是抬头小声回答:“没事,还行。” “那好,继续。”阿戎摇了摇她的肩膀,鼓励地说道。罢了,转身又给刚才狠狠摔了蔸娘的人,用力踢了一脚。他回过身,对其余的人凶巴巴地威胁:“哪个再敢下重手,小心我不客气。都给我有分寸点!” 他们只好连连点头,一个个都如履薄冰的样子。 晚上十点,路面上还在玩乐的人开始减少,但也有出来吃夜宵的人们,还是有人气在持续城市里的热闹的。 霓虹灯还在安静的闪烁着,它们的颜色、闪动的节奏,都是被安排好的,一个晚上会一遍遍重复许多次。如果足够无聊,或许能思考一下,它们会不会也有感到疲倦的时候,或者感到乏味。 隔着大路两道墙,有五个街头的年轻男性,现在正在一条死胡同的尽头,或者鼻青脸肿的躺在地上,或者坐在地上不断喘气,或者脸上肿了一块大包、时不时往地上吐出一口带有血水的唾沫。他们安静地待在老旧的、昏黄的路灯下面,小声地抱怨今天晚上奇怪的遭遇,但是不敢说得明确,还时不时看向路口拐角,生怕那个带来麻烦的男人又折回来。如果被听见,保不齐又要遭一顿殴打。他们今天可实在不想再遭罪了。 大街上人们还是沉浸在自己的娱乐活动中,没人会注意到谁从小路里出来。 阿戎牵着蔸娘的手,从小巷子的拐角,抄近道走回大路。 蔸娘膝盖上磕破了一个小小的伤口,不是很严重,主要是擦碰,破了几块皮;胳膊上有两处淤青,位置都在外头,是为了抵挡对方的拳头,或者因为惯性撞上了墙上的砖头。其他也没什么明显的创伤,只是身上都变得脏兮兮的。 她走得慢吞吞的,显然着将近两个小时的打架训练课程,让这个习惯坐着做事的小姑娘有些招架不住。蔸娘觉得自己的双腿都有点发抖,手更是使不上劲了,四肢都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了,几乎再动一动就要散架,全部掉到地上了。 “真的这么累啊?”阿戎陪着她慢慢地走——如果着还能算走的话,蔸娘几乎是在艰难地挪动双脚。 蔸娘连声音都充满了疲惫,说话都让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于是只剩下简单的音节,勉强成为一个回答:“嗯……” 阿戎挠了挠后脑勺,有点困窘地哼唧了两声:“哎呀……我下次注意一下量吧。” “还有下次啊?”蔸娘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抖,欲哭无泪。 “我会注意一下时间,还有你的运动量啦!”阿戎解释道。 说罢,阿戎停下脚步,松开牵着蔸娘的手,在她面前蹲下,说:“你趴上来。” 蔸娘犹豫了一会儿,不太好意思地站着。 “快点呀!”阿戎催促说。 “可是我好重的……”蔸娘解释。 “嘁,你能有多重啊,妹妹仔。” “真的。” “上来啦!”阿戎往后伸手,拉着蔸娘的手臂,把她往前拽了拽,让她的身体歪在自己的背上倚靠着。他再把手往后一环,站起来,牢牢靠靠地把蔸娘背了起来。他掂了掂,让蔸娘在他背上,上下晃了晃,说:“哪里重了呀!” 蔸娘将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声音含含糊糊,似乎快要睡着了似的:“你是文叔最好的双花红棍嘛因为……” 阿戎笑起来,背着自家新妹妹,走出小巷子,来到大路的人行道里,融入还在过夜生活的人群,流入灯火通明的城市,踩着霓虹灯的颜色,去找自己停在两条街外的车,抓紧时间在中学生应该睡觉的时间之前回家。 第20章 花房 “你怎么出去了一晚上,筷子都不会拿了?”林裕看着蔸娘用勺子挖饭,直率地在饭桌上发出疑问。 蔸娘把勺子里的饭菜往嘴里送,腮帮子一动一动的,圆圆的眼睛水润地看了看他,没给出什么回答来。即使是拿着勺子,她的手还是酸痛不已,不是很牢稳,微微发抖。 而阿戎在边上,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林嘉文倒没说什么,抬眼看几秒,看见蔸娘胳膊上被袖子遮住了一半,但是还是露出来一些的青紫色淤伤痕迹,再看了看没什么精神的蔸娘,移开目光,又看了看坐在另一边,脸上表情带着几分心虚,但是什么话都不说的阿戎。最后他说了一句:“以后注意点量和时间,她大概禁不住红棍们的强度。” “好。”阿戎点点头,像个乖学生一样接受聆讯。 “今天也别一直坐着休息,动一动才不会痛得更厉害。”林嘉文这句话是对蔸娘说的。 “好。”蔸娘也点点头,她本来就是个好孩子的模样。 饭后一会儿,阿戎帮蔸娘拉伸,放松紧绷绷到发酸的肌肉,蔸娘疼得嗷嗷乱叫。阿戎倒是看上去可开心。 “忍一下啦,一会儿就不痛了。”阿戎一边说,一边压着蔸娘背部往下压的力气一点没有放轻。 “我都不想相信你了!”蔸娘疼得直咬牙,说的话都变得一字一顿,只是几个字都显得用了好大的力气,无比艰难似的。她说的不单单是这会儿,被拉伸的疼痛让她不想相信阿戎的安稳,还有昨天晚上,阿戎告诉她直直的往小巷子里跑的事情,最后跑进了死路里。虽然阿戎的初衷是好的,但是她还是有那么一点怨气。 “对不起啦,但是挺好玩的嘛。”罪魁祸首不但没有反思自省的意识,那语气倒是想在说:这次先道歉安慰你一下,不过下次还会发生,我还敢的。 熬过了充满磨难的拉伸之后,蔸娘终于可以坐下了继续给陆伯的单子配制药物。她一边继续拿笔在草稿纸上涂涂写写,一边心里暗想着,这是要给谁用,还是说这只是陆伯当时给的一个台阶,好让林嘉文和她都有得台阶下,当时的场面不至于过于难看,不欢而散似乎对于这个行业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往往表示这接下来要有混乱。就像康贺东事情,那是三个月之前的事情,但是现在外头还在纷争不断,街面上的古惑仔斗殴,暗地里大佬们的话里话外,似乎都在拉扯这件事情。蔸娘顿了顿手里的笔,意识到林嘉文大概被她的一时冲动,推上风口浪尖。 心里一阵莫名的畏惧和忧虑,又击中了蔸娘的大脑。她想,如果自己是林嘉文,一定会恨死了这个忽然冒出来的绊脚石,可不会让这个害他丢了货物,又惹了一身麻烦的小姑娘,躲在自己的庇护下,更别说空出一间客房,收拾成女孩的房间,专门留给她。 脑子里又想起姨婆的叮嘱:“契爷不过是叫着好听的话,说到底,我们都是他们手里一条狗,开心了给肉吃,不开心了尸骨无存。”姨婆教她,别相信林嘉文。 她摸了摸额头。但平心而论,这几天在林嘉文家里过得十分舒坦。 林嘉文不会管她做不做作业,也不会对她指手画脚,倒是会问零花钱够不够用;她如果下午得空,会和林裕一起,霸占了客厅里的家庭影院设备,开两包薯片,轻轻松松地看电影。林裕和她住了几天,年轻男孩很快也就不见外了,大方地和她分享自己的游戏机,如果阿戎晚上有事,没有拉着蔸娘出去,她就可以待在林裕的房间里,一人一个游戏机手柄。如果晚上在阿戎和林嘉文做完了大人们的工作之后回来,还没上床睡觉,还能吃一顿宵夜,宵夜大多可能是阿戎带回来的,阿戎对林裕和蔸娘的生活衣食住行上心程度,就好像一位妈妈,似乎这两个孩子都是从他肚子里掉出来的骨肉似的。 蔸娘盯着草稿纸上,那堆混乱的计量数据,发了一会儿呆,越发觉着现实虚幻又割裂。 她知道这个行业是野生丛林一样的地方,人们需要尔虞我诈,要足够狠辣,踩着别人的尸骨让自己得到好处,或者仅仅只是活下去。但她却在这个世界的另一面里,过得还算愉快。这里当然有运气的成分,趁林嘉文还算喜欢自己,虽然她不太明白其中原因,阿戎对自己的喜爱大概也是爱屋及乌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很在意林嘉文,即使是独当一面的双花红棍,其他人家的四二六都恨不得能够做大了自立门户,自己试着做老板,最好能财运亨通。但是阿戎似乎更喜欢跟着林嘉文,常常形影不离。阿戎在其他地方有一处在高层的房产,地段很好,从落地窗可以看见海湾,去市中心的路也方便,但他就是喜欢躲在林嘉文家里,林嘉文家里有不少阿戎的私人物品,相比起来,那座海景房,几乎只是空荡荡的屋子,这里才是真的家。 大概,林嘉文就是有这种人格魅力呢。蔸娘心里想。 蔸娘抬头看了看一下一下转动的秒针,叹了一口气,还是继续手里的活。这些复杂的事情,可能是年纪轻轻、又资历浅薄的她,无法想明白的。 陆伯在三天后的上午,打电话给林嘉文,问小蔸娘的药配出来了没有。 蔸娘就在林嘉文身边,正在把磨成粉末的毒装进小瓶子。林嘉文看着她戴着口罩,小心翼翼地进行最后的装瓶工序,回话道:“好了。您看下午送去如何?” “好啊。正好啊,我这里需要你来,还有点事情想拜托你呀。”电话那边传来陆伯苍老并且听上去慈祥的声音。 陆伯的慈祥并不能让人信服,尤其是见识过他那双会露出鹰看见食物多样眼神之后。蔸娘封上瓶子的盖子,小心翼翼按下瓶塞,在桌上点了点,让半透明的颗粒平整。接着放进一个四周都放上了泡沫垫的小盒子里,关上了盖子。 完成了之后,蔸娘站起来,对林嘉文点了点头。 “辛苦了。”林嘉文看着那个小盒子,说道。 蔸娘歪了歪脑袋,轻轻说了一句:“本职工作嘛。” 下午他们如约,又来到陆伯的茶楼,不过这次往楼上。蔸娘背着一个小挎包,手不自觉地攥着挎包的包带,隔着包的两层帆布捂着小盒子,好似她不时时刻刻注意着,那个小盒子就会马上不见了一样。 电梯内显示屏幕中数字往上升,达到最顶层,电梯发出一声“叮——”的提示音。蔸娘跟在林嘉文身后走出去。一出电梯门,是一座高高的圆顶玻璃花房,蔸娘吸了吸鼻子,马上闻到一股百合花的香味。 阿耀就站在正对着电梯门口的喷泉边,抬了抬手,示意他们跟着他走。花房里的路是被精心打理的草坪,踩上去柔软却还算平坦,灌木和花卉就在小路两边长着。蔸娘好奇地一边走,一边左右看看,香岛这个地方寸土寸金,许多人为了买一套房产大半辈子赚钱,但是陆伯在自家屋顶上制作了一个小公园。 出了花房,是一个长条形的露天游泳池,被太阳蒸出一股漂白剂的气味。走过游泳池,是一个半敞开式的屋子,陆伯就在里面。 “哎,你们来了。”陆伯眯眼笑着说,对他们招招手。他坐在一张中式红木椅子里,身前摆着一张茶几,看见了他们之后,从热水里拿出三只建盏,摆在桌面上,“坐啊。” 陆伯泡了一壶茶,按照顺序,先给了林嘉文,再给肥秋,然后才是蔸娘,“今天挺热啊,花房在这种天气,气味最好,花香味很浓。”他温和地说道,只和来的客人们随意地聊天,谈谈天气。 “是啊,陆伯的花草种的很好,刚刚一路过来都看见了。”林嘉文在陆伯添茶之后,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两下。 “老人家一个,没什么兴趣爱好,就是喜欢打理一些花花草草。不过只是随便问玩,没有那个心思去潜心研究,什么施肥啊,除草啊,好像还有什么讲究,什么花喜欢酸,什么花喜欢碱啊,这些都不知道,就是凭感觉,浇浇水,每天早上就是看看。” “越是无心,反而长得越好嘛。” “确有这个说法,不过这也得看花的品种,看花自己长得好不好,有些花你再花心思,可是一开始根没扎稳,后来再怎么补救,都是没有用的。看着心急啊,可这是人家花儿自己的命,你也帮不到它。这就和,养孩子一样啊,是不是啊?” 林嘉文笑了笑,露出些无奈的神色摇摇头,算是给了一个回答。 “阿文啊,你也可以培养一些种花的爱好,以后陪我这个老人家聊天,也有话说。” “我以后得空一定试试,还要在陆伯这里学一学,养花有意思的,花就像人,都有自己的性格,想必有乐趣。” 陆伯笑起来,“如果真要学,我都是外行人,摸不出门道,你看你边上不就有个现成的小老师?我记得‘蔸’的几代都是干这行的吧?就算现在进步了,用点新鲜的玩意,什么化学啊,但是最初都是靠植物,还有什么动物的,是吧蔸娘啊?” 被点到名字的小姑娘连忙往前探了探身子,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是的是的,现在都还有学的。” “对啦,你可以跟她学。让老板当学生,小孩子多风光啊,是不是啊?”陆伯说着笑起来。蔸娘被他的笑声惹得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只能干巴巴地陪笑两声。 “我可学不来,年龄大了,叫我再学点新的,可头痛了。”林嘉文摆摆手。 “你家契女契仔们都孝顺,让她耐心点教你。” “您说笑,我手里的孩子,外头可三天两头和我投诉脾气大呢。” “说阿戎吧。那孩子是,太冲了。他小时候还好点,最多只是瞪着眼睛,到处看来看去,和一吉娃娃似的。”陆伯说着,还比划着瞪大眼睛,手指在眉头前面晃了晃,学着阿戎当年的模样,“凶巴巴的,站在你边上,哎呦,就怕他这脾气搅黄你的生意。” “他现在可是独当一面的双花红棍了,脑子灵光,能做我的贴身翻译,还和阿蓝学了关账。” 陆伯咂咂嘴,感叹地长舒一口气:“孩子变得能干是好事,但是也要小心啊,阿文,花长得太好,就需要更多的养分,嫌地方不够大、嫌旁人碍事,就会去抢,去争,要闹翻的。” 林嘉文就是抿着嘴笑笑,但不说话。 陆伯在沉默之中,又给空了的建盏里添了茶。 “哦对了,我都忘了,我找你们来还是为了生意。”陆伯脸上露出恍然记起的表情,抬头看向蔸娘,“我上次找蔸娘要的东西,带来了?” 蔸娘连忙把帆布包放在桌沿边上,“带来了。”回答的同时,把小盒子拿出来,再仔细小心地打开,翻开这盖子,把盒子在手里调转了方向,展示给陆伯看盒子里的玻璃瓶。 “这做得很周到啊,和个小首饰一样放着。”陆伯拿过来看,说,“小姑娘就是精细,是吧。” 蔸娘紧张地等着陆伯验货,看着他低着眼皮子,对待那玻璃小瓶子的方式像极了审视。 “验个货。”陆伯对着身后勾了勾两下手指,身后的人上前,把小瓶子拿出来,铺开了一张纸,把一小部分半透明粉末倒出来。 正等着,门外传进来一阵喧闹声。说是喧闹声,倒不如说一个人嬉笑的声音,但是叽叽喳喳得抵得过一群麻雀。蔸娘隔着门,觉得这声音十分耳熟,听得出来声音的主人年轻,但像是还未发育声带的孩童,分辨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声音近了,门被推开,推门的人省略过了敲门的步骤,下手没轻没重,门发出“砰”一声巨响。蔸娘即使看着,心里也早有即将有人进来的准备,都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耸起来肩膀,过了几秒才放下。 晃硕出现在门口,一只手拎着各种粉色系的购物袋,戴着橘黄色镜片的金属框墨镜,这次出现,祂穿着浅色的裙装,裙摆蓬松,短过膝盖,精瘦但是线条匀称的双腿,踩着和裙装一样颜色的高跟凉鞋。 蔸娘看见祂现在模样打扮有点发愣,在她的记忆里,晃硕总是打扮得更偏向男孩,穿着皮衣,而现在的晃硕和一位平面模特一样,走在街上被随手一拍,都可以放进时尚杂志里。 晃硕把袋子往边上一扔,粗粗咧咧坐到林嘉文座位的把手上,一只手撑着他的肩膀,捏着嗓子亲昵地叫唤一声:“阿文——” 林嘉文的脸上僵了两秒,手在晃硕那只做了美甲的手上,重重拍了拍。 陆伯抬手指了指晃硕,走过场一样给他们介绍:“你们都见过吧,我最近雇来的,犬童晃硕。” 蔸娘眨巴眨巴眼,她还是第一次只打晃硕的全名。 “有没有想我?”晃硕全然没看见林嘉文脸上的鄙弃,摇着他的肩膀,过了几秒,看见了桌上散落的粉末,眼睛亮了亮,“哇,实验室做了新货啊。” 于是,这个行为难以揣测的狐狸,马上松开了手,熟练地低头俯下身子,手指头捏住一边鼻子,重重吸了一口气。 “没味道呢。”祂还吸了吸鼻子,评价道。 蔸娘甚至来不及制止,嘴巴张了张,吃惊地看着这一幕。 过了几秒,就看着冒失的狐狸,眼睛一翻,直愣愣一头栽倒在地上。蔸娘惊叫了一声,从座位上跳起来,瞪着眼睛看着地上的晃硕。好一会儿才记得蹲下,急急忙忙把晃硕翻过来。她从姨婆那里学到了不少,置人于死的方法,现在她搜肠刮肚竟然想不出一点救人的知识。她手足无措,第一反应先伸手检查祂的脉搏。蔸娘将手放在祂的耳朵后面,摸索着颈动脉的位置,摸索了半天找不到跳动,但人的温度还是温热的。 蔸娘求助地看向林嘉文,林嘉文却一点也不慌,还过来,牵着她的手把她拉起来,安慰她:“没事。祂就是这样,放着不管就好。” “可是,那药是急性的,不送医院不行的。”蔸娘不放心地又低头看了看晃硕。 “没事啦。”林嘉文示意蔸娘坐回去,脚尖踢了踢一动不动的晃硕,哼笑了一声。 “你刚来,不知道祂,祂经常干这事,疯疯癫癫的,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别和祂扯上关系。”陆伯看着小姑娘慌里慌张,也笑起来,“不过呢,祂也有的是用处。”说罢,他叫阿耀来,把晃硕搬了出去。 “药也检验过了,不愧是‘蔸’家的女人,只入行了……多久?” “三个月。” “才三个月,手艺就练得不错了,后生可畏啊。” 蔸娘点着脑袋,谢谢陆伯的夸奖,但心里还记挂着晃硕,心脏跳得不安。 第21章 九尾狐 他们在陆伯的茶室里坐了一会儿才离开。陆伯留住林嘉文,说谈谈私事,于是蔸娘和肥秋知趣地出了房间。肥秋先下车库提车,于是蔸娘等在茶楼里。 从楼顶的花房往下一层,是一整个通透的平层大厅,似乎是用作宴会的场所,装潢一样延续了陆伯的审美,喜欢金属镶边,中式和欧式融合混搭在一起,大幅的挂画在墙上,和长方形的落地窗挤在一起,把墙面都占地慢慢的,不用近看,也能猜到这些装饰物也一件件价值不菲,豪横又张扬。 空调温度开得很低,蔸娘在走进来的时候,甚至在七月中旬感到了冷,她下意识拢起双臂,手掌在胳膊上摩擦几下。太阳透过高高的落地窗,照射进室内,正好落在一张深红色的沙发上。犬童晃硕就被他们放在了那张沙发上。 陆伯前几分钟还在给蔸娘忠告,说,如果没有必要,还是远离这只充满不确定性的狐狸。但他越是说不,蔸娘越好奇,越想要一探究竟。 蔸娘放轻脚步,慢慢走向那张深红色沙发。 晃硕闭着眼睛,睫毛在阳光下呈现出闪闪发光的金白色,祂的皮肤是偏橘红的小麦色,平整光滑,没有一丝一毫瑕疵。祂的辫子在祂活动的时候总是晃来晃去,现在辫子也安静地垂在沙发外,蔸娘低着视线计数,一共九鼓小辫子。祂像是一个瓷娃娃,一件美丽的摆设,如果不知情可能会被当做富人特殊的爱好,私藏在陈设柜子里的艺术品。祂只像是睡着了,但是如果仔细看会发现祂的胸膛没有起伏。蔸娘知道自己调配的药剂有什么效果,足够迅速,足够有效,从潘妮姐处听闻祂的体质拥有极强的自我修复能力,但毒不是体外伤,不能相提并论。 蔸娘蹲下来,伸手指在晃硕的脸颊上戳了戳,还带有活人暖和的温度,皮肤依然水润具有弹性。 忽然间,晃硕倒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低沉的吸气呼声,猛得坐起来。这把蔸娘吓了一跳,发出今天的第二声惊叫。往后一蹬,重心不稳“扑通”一声直接坐到地上。 晃硕坐起来之后,双眼还有点直直地发懵,过了几秒伸展双臂,用劲地打了一个哈欠。就像祂刚刚是真的睡了一觉。 放空了一会儿,祂终于发现了坐在地上、吃惊地瞪着自己看的小姑娘,祂还开口问:“你怎么坐地上?” 蔸娘一边仔仔细细观察着晃硕,一边撑起双手站起来,犹豫不决之后,终于试探一般,吐字含蓄、慢慢地问:“所以你真的可以,自己自愈任何损伤?” “嗯——”晃硕托着自己的下巴,发出一声长长的鼻音,“应该是吧!” “应该?” “毕竟我没有每次都记清楚受伤的地方怎么痊愈的嘛!”晃硕把腿从沙发扶手上放下来,人正正坐在沙发里,拍了拍边上的坐垫,对蔸娘发出邀请,“坐呀。” 蔸娘对祂起了极大的兴趣,已经把什么忠告,什么麻烦,都抛在脑后,“可我的药反应很烈的,就是为了不给目标机会生还,我刚刚确认过你的脉搏了,是停了,就是说,你应该已经死了,而且并不是受伤,而是中毒。”蔸娘抛出了自己的疑问。 “你还确认我的脉搏了。”晃硕像是听故事一样,翘起脚,乐呵呵听着,也给出一点回应,“我只记得我磕完,然后就没印象了,挺上脑子的,虽然没有味道,一开始感觉和没有似的,但是后劲不错!” “那是毒,不是那些什么,那种,你们会怎么叫来着……‘糖果''!”蔸娘提高了声调。 “差不多吧。”晃硕往沙发背上靠了靠。 “完全不一样!”蔸娘又强调了一次。 “我吃起来都一样啦。”晃硕满不在乎,又一次拍了拍沙发椅座垫,“你坐不坐啊?” 蔸娘坐到祂边上,面对这只摸不透的狐狸,动作有几分拘谨。她盯着晃硕的侧脸,忍不住咬自己的下唇,欲伸手但是又小心翼翼不敢表露,可是那些好奇都快写在脸上。 晃硕的眼睛是金色的,蔸娘之前只在室内或者夜色中看祂,那双明显是非人类、更像是某种动物的眼睛,就足够吸引人的注意力了。现在,在夏日午后刺眼的阳光下,金色的眼睛被光照射得更加透亮,像是两颗清澈的琥珀,璀璨得宛如亚马逊河中被河水清晰、冲刷过的纯金,让四周的一切都黯淡无光,都自惭形秽。 晃硕的好看是很吸引人的,让人第一眼就感到肚子里蝴蝶扇动翅膀的,勾起原始的生物本能。这份独特也牵动了蔸娘。 蔸娘觉得自己在祂面前尤其容易被勾动出一些本能的冲动,或者是遇到一个闪闪发光东西之后想一探究竟的好奇,就像动物的幼崽们,会被新鲜的玩意儿吸引注意力,于是想方设法得到互动。就算之前,被晃硕追着,或者被他绑着、抱着丢给林嘉文,她还是在害怕到瑟瑟发抖之余,依然忍不住去看晃硕的脸。 就像一个潘多拉宝盒。 而晃硕似乎已经习惯了被注目的感觉。等蔸娘意识到自己失礼地一直盯着人家看的时候,祂正翘着腿,任由裙摆滑落到了腿根,对着小姑娘展现出自己线条流畅、柔美的脖颈,比较消瘦的肩膀在阳光照耀下,锁骨处落下了一片很诱人的投影,好似藏了一汪清泉,吸引旁人前去饮水。蔸娘感觉脸部有点发烫,眨了眨眼,对着晃硕玩味的表情,有些尴尬地往后坐了坐,拉开一点距离。 “不好意思。”她小声地说道。 “嗯哼,没事。”晃硕看上去还挺开心,乐意被这样看一般。 蔸娘又抬起眼睛,微微皱着眉,试问地看住祂:“我可不可以……摸一下你的脉搏?” 晃硕的睫毛在阳光下扇动两下,好似美丽的小昆虫上下翻动的翅膀,祂的表情上直白地说明了祂并不懂蔸娘的用意,但是祂也不在意这件突兀的请求,抬了抬下巴,答应了:“好啊。” 祂还大方配合着,把脑袋往蔸娘面前靠了靠。蔸娘抬手,很轻松摸到了祂的耳后,正在一下接着一下跃动的颈动脉。健康有劲的跳动感,昭示了这具身体还有很鲜活、年轻的生命力。蔸娘觉得不可置信,嘟囔着:“怎么可能呢?” “你这么小小的小不点,不理解的事情多了去了,亲爱的。”晃硕笑起来,蔸娘摸着的颈部发出一阵麻酥酥的震动感觉。 “这不符合生物学呀!”蔸娘说。 “你在普通人的世界里学到的知识,在‘灰色帝国’里可不通用,这就像你在地球上的规律,跑到黑洞里,就没法一样啦!”晃硕声音活泼地解说。 “我还以为‘灰色帝国’和普通人的社会,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产业和律法不一样而已。” “我不太了解这种深奥的社会学啦,或许你可以问问你的戎哥,蓝老板也行,啊,索性问林嘉文呢,他小时候学的专业可是哲学系。” “真的假的?” “哇你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他还修了心理学。”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晃硕骄傲地宣布这个不算秘密的秘密。 蔸娘愣了愣,意识到这人在逗自己,于是撇撇嘴,知趣地转过脑袋。她有点感到生气,倒不是生晃硕满嘴跑火车的气,而是一种类似于恼羞成怒的情绪,自己也是大十几岁,过几个春秋就是成年人的人了,还被一个疯疯癫癫的雇佣杀手的玩笑话给骗到,她刚刚真的相信了一会儿。 “你这是什么表情啦。”晃硕似乎还想继续逗她。 但是她已经不吃这套了,敷衍地应下:“没有什么,只是觉得自己被耍了。” 晃硕一点都不客气,大笑起来,“爱信不信呗。”祂说。 “你是不是根本没吸进去桌上的药剂啊?”蔸娘现在什么都想怀疑了。 “你抠我的鼻子检查一下?”晃硕提议。 “不要。”蔸娘露出嫌弃的眼神,“有点恶心了。” “你怎么这么难伺候啊!”祂又笑起来。 “不过,他们说你自愈能力确实特别好。” “是啊。试试?” 蔸娘还是摇摇头。 但是晃硕似乎没有看见她的委婉拒绝,一把牵起蔸娘的手,把小姑娘从沙发上拽起来,踩着高跟鞋快步来到宴会厅的一处小阳台里。 “要是弄脏了里面的地毯陆伯会发老大的火,他发火到不是问题,我怕他一把年纪,一发火我这单又白做,没人给我付尾款了。”晃硕一边说,一边在自己的浅色女式手提包里掏来掏去,过了一会儿,拿出一堆零零散散的金属零件。 然后祂手里速度飞快,这些动作大概在祂的手里重复了千百次,甚至更多,那些小小的金属零件在祂纤细的手指尖成型,显示出它们的最终作用。那是一把枪,但是被改装过,涂漆从里到外变成了花哨的白色与粉色,远看还以为是玩具枪,如果不是蔸娘近距离看着祂拼装,那些金属的碰撞声告知了她这个材质的真实性。 晃硕往膛里上了两颗子弹,拉了一下保险栓,是指勾着扳机扣的那一圈,在手里转了一圈,拿着枪管,伸过去给蔸娘:“拿着。” 蔸娘踌躇了一会儿,没有接过来,问:“做什么?” “试试我的自愈能力啊,亲爱的!”祂叫起来,“你不是不相信。” “不了吧……”蔸娘小声的拒绝。 晃硕挑起一边眉毛:“你是不是还不会用枪?” 蔸娘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嗯。” “那好极了,我教你!”晃硕亢奋地抓住蔸娘的手,把枪塞在她手里,掰着她的手指头,把各个手指放在应该放的地方。 “等等!等等!”蔸娘下意识想要推开,抓住了晃硕的手腕,“我不想!而且,这是在陆伯的地盘上,我怎么能在这里开枪?” “怕什么呀,这是我的枪!” “那也不行!” “哎呀你这个妹妹仔真麻烦!” 蔸娘把枪塞回晃硕的手里。晃硕哼哼两声,又说:“那也行,那你看好吧。” “什么……” 还没等蔸娘明白祂的用意,就看见晃硕往自己的颈部开了一枪。 枪口推出子弹,火药四溅发出亮光,在蔸娘眼前,近距离的发出一声巨响,让她心脏漏了两拍。枪响也惊动了四周的鸟儿,一群麻雀呼啦啦一片,都从屋檐或者电线杆上飞了起来,扇动翅膀,远离这座茶楼。 红色的液体在蔸娘面前,随着那声巨响一起飞溅出去,像是一种过于艳红的礼花。血液喷溅到阳台的扶手上,也顺着晃硕的皮肤往下流淌,浅色的衣裙吸收了红色的液体,那块颜色十分扎眼。 蔸娘又一次慌了神,下意识快步上前,似乎怕晃硕接着会倒下一样,胳膊放在祂的腰上,试图接住祂。但是晃硕还算站得稳,摇晃了几下,靠在阳台扶手栏杆上,脸上还挂着一种得意洋洋的笑容,看着眼前慌了神的小女孩。蔸娘腾出一只手按住流血的创口,捂了左边,又发现右边还有一个,晃硕把自己开了一个对穿。 她只好急急忙忙又用另一只手,也捂住晃硕的脖子。但那里是动脉,就是她刚刚摸着感受跳动的脉搏的位置不远处。人体百分之七十是水分,血液占全身的比重是百分之七到百分之八,如果一个人,成年人,失血超过八百毫升就会休克,超过两升就会死亡。颈部动脉的血是鲜红的,越过蔸娘的手指缝往外涌出,把她的手染成红色的。 晃硕金色的眼睛还是那样冷静,带着轻薄的笑意,看着眼前慌张的小姑娘。蔸娘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祂波澜不惊的眼睛,在金色的倒影里,模模糊糊的,又看见康贺东。康贺东那张脸,瞳孔放到最大,偶尔在晃硕的脸上闪过。蔸娘的呼吸变得粗重,手里的液体,温度也是温热微凉的,好像在哪里有相似的体验,蔸娘感觉眼前的景象开始失真。 祂不应该开枪,祂不应该在她离开之前醒来。蔸娘心里不住往外蹦一些不属于自己声音的话语,像是梦魇一样围绕着她。不,不是,是她不应该下来找晃硕,她不应该在前辈们叮嘱过了不要靠近晃硕之后,还来找祂,还坐在祂边上和祂聊天。 “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叫我‘狐狸’啊?”晃硕忽然说。 “什么?”蔸娘的意识被祂拉回来,惊慌之余还有点愣神,眨了眨眼。 “因为我在行业里的代号,叫‘玉藻前’。”晃硕俏皮地眨眨眼,对脖子上的伤口又多么严重根本满不在乎,“‘玉藻前’是日本传说里的狐狸妖精,你们这里也有一样的,不过你们这里叫做九尾狐,或者妲己,我之前看过了书,说的都是一个东西,同根同源的。” “别再说了你快死了!”蔸娘喊了一声,着急了。 但晃硕还是笑笑的,完全没有危机感,继续说:“他们还会叫我,‘野狗’、‘那条死不了的野狐狸’、‘狐狸精’,说法很多,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啊?”祂一边说,一边缓缓伸手,握住蔸娘微微发抖的手腕,把它们掰开,离开自己的脖子:“因为九尾狐,至少有九条命哦,亲爱的。” 蔸娘还是看着祂的眼睛,惶恐失措里竟然掺杂了一些悲悯。晃硕对此只是眨了眨眼,这样的情绪似乎不太合适出现在一个小姑娘的眼里。他们对视了两秒,晃硕声音轻柔,对蔸娘说:“你再仔细看看我的脖子?” 蔸娘这会儿才注意到,祂脖子两边的弹孔都愈合了。 祂的皮肤依然光滑,没有一点疤痕,甚至没有增生组织的痕迹,就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那些血迹都还在,蔸娘手上都是尚未干涸的血液,晃硕的衣服也还脏兮兮的都是红色,还没干透。 “真的……你真的能很快自愈。”蔸娘呆呆地说。 “是呀!”晃硕微微低头,晃了晃她的手,“你还搞得这么紧张,你可是林嘉文的头马,你怎么看见别人流血这么害怕的!” 蔸娘哼唧两声,低声地答非所问了一句:“可即使是很快痊愈,就算能起死回生,但也是很痛的吧。” 这下子换成晃硕发愣了,祂看着这个小姑娘的眼色,像是看见什么陌生人。 阳台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一群人集中到了阳台外面,各个都是穿着西装、神色紧张的,为首的是阿耀。过了一会儿,林嘉文和陆伯也来了。 晃硕无辜地抿着嘴,摆出小狗一样的表情,摇了摇手里被祂改装涂漆成玩具一样的枪,没有丝毫反省地说:“不好意思,走火咯。”一边说着,手里还搂着蔸娘。而蔸娘就没有祂这么好的心态,两只手血糊糊的,身上都是被晃硕吓出来的汗珠,整个人委屈巴巴的。 第22章 灰色帝国 陆伯事后给了蔸娘一张水印和印花都很独特的支票,告诉蔸娘这是他们行业里通用的支票,为了不和普通人的支票弄混,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方式结算金钱。林嘉文拍了拍蔸娘的脑袋,一脸欣慰的笑,说:“自己会赚钱啦。” 蔸娘“嘿嘿”笑了几声,把支票在手里翻转两圈,端详了一会儿。 “有空了去潘妮那边换成现金,就平时都能用了,给自己攒攒零花钱。”林嘉文教她。 蔸娘在一个下了小雨的早晨决定出门,兑换了这张支票。 “下雨走在路上自己小心啊。”阿戎前半个小时刚刚回来,眼袋上挂着浓重的黑眼圈,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又疲惫的气质,他看见蔸娘收拾小包,找雨伞准备出门,又跟着蔸娘走到玄关。他看着蔸娘穿上凉鞋,又说:“要不要我开车送你?” “不用啦戎哥。”蔸娘回过头,声音柔软地劝道,“快去睡觉吧戎哥,我多大一个人了。” “怎么挑下雨出门……”阿戎还是嘀嘀咕咕的,似乎放不下心。、 “下雨天凉快嘛。好啦,我会小心走路!” 雨天的城市还是有些闷热的,但比毒辣辣的太阳晒在皮肤上好一些。蔸娘戴着耳机,凉鞋踢起一朵一朵小小的水花。 城市在略显灰暗的天色下,昏昏欲睡,人们都似乎被这样的天气沾染上倦怠。蔸娘下了公交车,闹市中心的人流还是很多,人们撑着伞;有些可能是在上班的路上,走得急切,伞跟着人快速移动,变成一只只火急火燎的蘑菇,穿过斑马线,在人行道上穿行;依然也有兴致勃勃的游客,淅淅沥沥的小雨浇灭不了他们的热情,伞在他们的手里忽高忽低,也不介意雨点弄湿自己的衣裳,对着路上的老旧的建筑和霓虹灯牌充满好奇和兴趣,不断举起相机,留下映像作为纪念。 蔸娘从站台下出来,撑起伞,流入人群中。 生活了半个月,她已经开始记住了几个地点的路,虽然阿戎还是不太放心,让任辉给她发了潘妮的店铺所在的定位。 潘妮姐的店铺躲在城市很中心的地段,但从上次蔸娘看见一些陈列商品上落得灰来看,大概没有什么客人光顾,潘妮似乎也不会去仔细打理。但古玩店里的钟表,倒是都非常准时,不管是多么老式的结构,都被人好好地上了发条,在正常走着指针。 这和这座城市乍一看格格不入。但倘若走入小巷子,看见那先霓虹灯与光鲜亮丽背后藏着的东西,又觉得潘妮姐的店似乎微缩了这座城市,最深沉、又有点年头的灵魂。 去潘妮姐的店,必须要钻进楼房之间的小道里。路径错综复杂,也难怪阿戎不放心蔸娘自己一个人去。 那些小路大多是杂乱的,墙面都是高楼大厦的背面,有些高楼大厦在街外头看着风光靓丽,其实背后都是脏乱的管道,和斑驳不平整的墙面,露出灰色的水泥结构,还有一些混乱的喷绘,像是某些醉鬼误入以后的一时兴起,写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小路的拐角繁多,就像迷宫似的,不经意可能就会走错,又缺少显眼的参照物,很容易迷失方向,甚至南辕北辙,走不出去。 小路里也会聚集一些早已习惯在这钢铁迷宫里生活的人。蔸娘看见一群穿着鲜艳的青少年,估摸着与她的年龄大差不差,他们蹲在肮脏的台阶边,或者倚靠着生锈发红的栏杆,人手一支香烟,吞云吐雾着,或者看着某一处发呆,或者玩着手机。她让自己看上去只是一个透明的路人,匆匆绕过他们。 再往深处走,也会有居住在这里的家庭,从边上走过,只要瞥一眼就能看见家里的全貌。一家四五口人,但屋子似乎只有一间房间。家里的母亲总是面色憔悴的,尽她最大的努力,把衣服挂在那小小一方能晒到太阳的地方。 那些人家的小孩,会直勾勾盯着路过的人看。似乎不会怕生,但也不是那种孩童应有的好奇,而是充满空洞的,是食腐动物盯着正在被分食的肉块的眼神。那些眼神出现在孩子的脸上,太过诡异了,但这又的的确确存在。 蔸娘感到一阵不适,打了一个冷颤,继续快步往前走。 走了好一会儿,终于看见那扇古玩店的门,蔸娘舒了口气,确认了自己没有迷路。 蔸娘准备按门铃的时候,任辉正好开门,两个人差点撞上。 蔸娘眨了眨眼,抿了抿下唇,微笑着打招呼:“出门呀,任辉哥。” “本来要,但现在不了。” “怎么了?”蔸娘瞪着圆圆的眼睛,“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戎刚刚打了三个电话给我,问你到没到,指使我出去接你。”任辉给她展示了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就当蔸娘在看的时候,还有短讯弹窗从上方跳出来,发信人那一行写着“戎”,内容是:快去接她啦!走丢了我要砸你们家店的! 蔸娘无奈地挠挠脸颊。 任辉收回手机,看着着又出现的弹窗,手机不端着“叮叮叮”响,过了几秒索性变成了来电提醒。他接起来,对面是阿戎咋呼的声音:“看见她没有?” “到啦,人家姑娘自己找得到,你瞎担心什么呀,怎么和老妈子一样。” 电话那边沉默了五秒,大声地回话:“你管我!我乐意。” 蔸娘给潘妮那张特殊的支票。潘妮打开一盏强光的冷白色灯,照了照,支票上出现一只钴蓝色的秃鹫图案。 蔸娘凑近看看,惊讶地呼出小声的一声感叹,“我放在桌上两天,都没发现还有这个!这是什么,行业里特殊的水印吗?” 潘妮看着这个好奇宝宝,先忍不住先莞尔一笑,说:“别靠太近,这灯伤眼睛。” “噢……”蔸娘往后退了退,但是还是盯着那个图案看。 “这是陆伯的家徽,行业里不同的帮派都会有自己的水印,方便中间人知道这单的情况。你们家林老板也有,你会有机会看见的,是貔貅和蛇。” “貔貅和蛇?这有什么讲究嘛?” “一开始有,几百年前的时候,就和军队的旗帜一样,有长幼尊卑的顺序,不是什么人都能用动物的。但是现在,只是用作分辨派系,早就失去了一开始的讲究了。” “这还能回溯到几百年前呀!” “帮派这种东西,很早就有了,洪帮只是因为不算特别久远,所以能追根溯源。只要人想要用捷径赚钱,想要得到规定和律法以外的权利和地位,帮派就一直存在,只是每个时代叫法不一样,以前的可能叫做,我想想,可能叫江湖吧。” 蔸娘眨眨眼睛,没有想到电视剧里行侠仗剑的人物,也能算是一种自己的同僚。 “蔸姨或者林老板应该又和你说过,我们这些行业之所以能存在,是因为联盟吧?” “说过一点,但没有细说。”蔸娘实诚地坦白。 “那也正好,我今天没有客户预约,我给你上一上我们的历史课。”潘妮说。 欢迎光临,任辉像是故意踩点一样,开门进来,给她们泡了两杯茶,还有一碟曲奇饼干。 潘妮姐端起瓷杯子,用勺子搅动茶红色的水,沉底的茶渣随着勺子绕圈漂啊漂啊。 潘妮姐把腿翘到沙发上,青花瓷图案的假肢放在深色的沙发上,好似一个艺术品,“帮派呢是一直存在的,因为人的欲望亘古不变,权利、金钱、女人,没有的时候想要得到,得到了之后想要更多,周而复始,永无止境。但是,单单从经济收入来说,帮派虽然干着危险的事情,坦白说,我们都是坏人,这没有什么好争议的,但是帮派活动带来的收益,是巨大的。 所以呢,就算知道做我们这行的生意非常危险,九死一生,但还是有人前赴后继地加入。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你在普通人的学校里,学过历史上的世界战争吧?在世界第二次全球性战争之后,出现了一个问题。打仗是需要钱的,一颗子弹,一块军用压缩饼干,这都是钱。一开始打仗,说到底就是为了钱,打着打着,钱却越来越少,赢的那一方钱不够了,输的那一方钱也不够。 所以全面战争结束之后,人们的当务之急就是创造更多的钱。 在战争的期间,规矩都被打破了,礼崩乐坏的,于是帮派兴起了。你们的教科书里,可就没有这个知识了。猜猜为什么?” 蔸娘小口小口啃着一块曲奇饼干,想了想,不确定地说:“因为帮派就是靠法外的生意赚钱?这样越是混乱,他们可以介入的就越多,他们赚的钱越多,就越多人也想加入,然后就开始滚雪球,这个意思?” “没错。”潘妮点点头,“等到一切暂一告落,人们回头看见最实际的问题,就大家都变成了穷光蛋,但是那群靠着灰色产业起家的人赚得盆满钵满。于是他们在这时候,成立了你入行之后听到的、书里只是匆匆带过一笔的那个联盟,全球安全与经济共同联盟,简称gsaecl,他们规定了了一条界限,在灰色产业里活动的人们失去了普通法律的庇护,但不能主动引诱或者强迫普通平民加入他们,但允许各地区帮派或者以帮派为形式的商业业态存在,每个地区都有他们自己合法存在的灰暗面,以弱肉强食为唯一法则,他们称这些人们是‘灰色帝国’。这其实不是什么官方称呼,只是一个蔑称。如果我们的人越界,就要受到双方的制裁,比死更加复杂的死法。 他们为了监管这条界线呢,还有专门的机构,就是联盟维护特殊部队,全称还挺长,是什么……对,全球安全与经济共同联盟维护共同法令特殊武装部队。他们唯一的职责就是监督“灰色帝国”与普通社会的边界,为了方便实时监控,时常让当地警方中的佼佼者兼职担任,当然也会给额外工资。” “我似乎有听到过他们聊这个部队,在上次去陆伯那里的时候,去了他的……”蔸娘说了一半,忽然意识到这件事情似乎不能向别人透露,于是及时闭了嘴。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他最近可老想着趁还有一口气,再赚一波大的。也不懂他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不安分干什么。”潘妮摇摇头,喝了一口茶,“有些生意,即使是帮派也不可以做,因为那些生意不得不伤害到平民,所以我们不可以做。当然也不乏陆伯这种,如果联盟部队发现了,他们就会拍付他们的探员,先调查、取证,等证据确凿,就可以实施抓捕,进入他们的法庭。” “那其实帮派也是有规矩的咯?” “是的,不然也不会允许我们存在这么久。不过呢,等到以后,谁都说不定了。越来越多人想要越过规矩,得到更多,就像我之前说的,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我们这些‘灰色帝国’的家伙,不加掩饰都表现得很明显,但是普通人的世界,也一样存在,这样的天平本就是不稳定的,现在经济回升了,这样黑白分明的世界结构更是岌岌可危。更别说因为规矩的宽限,有些地方的‘灰色帝国’,可是发展出了很了不得的生物科技。” “生物科技?” “你认识的犬童晃硕,他的出生地军阀岛屿,宋氏王朝,就是其中一支。” “祂是不是就是,他们的,一个……” “一个产物?是的,祂可是从培养皿里出来的,其他人可从来没有把祂当做一个人来看,祂可以说是一件武器,一个试验品。祂的血清,黑市里可是很贵一支的。” “那我们呢?我们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科技?” “很可惜,没有,我们过于重视某些关于人的道义了。但也有不少人想要尝试,其实你家也是其中一支,以古老的药理知识为基础,创造出独一无二的柔性武器。” 蔸娘瞪大眼睛,第一次听说自己的母系血脉在她不熟悉的“灰色帝国”中,有这般背景。 “所以林嘉文一下子就把你收在身边,做他的头马呀,妹妹仔。” “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啊……” “别这么想,他很会看人的。” 蔸娘只是咬了咬下嘴唇,若有所思地盯着茶杯里的茶叶渣子。 “还有你们家林老板最近来往密切的樱合一字,一个日本帮派,话事人——他们叫做社长,橘成冶,他也有在做什么人体生物科技。林老板大概是看中了他家的科技。” “原来是这样。” “大人们的来往,都是有目的的,为了钱啊都是。”潘妮不由自主地感叹道。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碟子里的饼干只剩下两块。 “潘妮姐啊。” “什么呢?” “普通人进入‘灰色帝国’,就像我这样的,是犯了事情迫不得已……” “也有主动的,想要钱嘛,铤而走险的。” “那如果想从里面出来呢?” 潘妮看了她一眼:“现在后悔啦?” “现在还好。”蔸娘晃了晃脚尖,“我怕我有一天好后悔,后悔的想死,我想知道有什么办法。” “下了地狱可就爬不出去了。”潘妮望着玻璃柜里,那颗浅紫色的义眼显得空洞,“也有不少人想出去,从小在这样的世界里出生的,不慎进入的,因为各种事情迫不得已的,想出去的人和想进来的一样多,但是大概……” 蔸娘看着她的嘴唇,等待着她揭开答案。 “大概只有一死。” 最后,她这么宣布道。 蔸娘点点头。 “还有什么想聊的么?”潘妮身体往边上倾斜,伸手拿过一根细长的手卷烟,点上。蔸娘闻到一股薄荷和玫瑰的香味,混合着烟丝通过灼烧散发出来,有点呛鼻子,但是迷人。 蔸娘摇摇头,说:“没有了。” “哎呀,也快中午了,要放你回去吃饭了。跟着我没有午饭吃的。” 潘妮话音刚落,任辉又一次和早就准备好一样,推开门进来,对蔸娘说:“你要回去,还是去哪里玩,我开车载你。” 蔸娘拿起自己的小包,客气地回答:“不麻烦任辉哥了,我识得路怎么走。” “阿戎要我送你,不让下次见我扒我的皮。”任辉说。 蔸娘不好意思地笑笑,有点尴尬窘迫,但没再拒绝。潘妮笑起来:“阿戎的热情你还是照单全收的好。” 第23章 金色眼睛 蔸娘和任辉一起走到地下停车场。任辉的车子是黑色的普通轿车,和他本人一样的,充满内敛的气质,很容易融入到车流里,被忽略,不被发现。任辉似乎总是刻意让自己不引人注目,蔸娘猜测这是他的处世之道。 会有晃硕那样张扬,乐意担任焦点的人,也就会有任辉这样安静,愿意躲在观众的最后一排,只是配合拍手,成为背景板力求安稳的人。 蔸娘坐上车子,扣上安全带,忽然想起什么,小声问:“任辉哥,能不能顺路去银行啊,我想存起来一点。” “好啊。”任辉说,“好难得啊,你这个年纪喜欢存钱。” “这么多,我也不知道怎么花,还不如存起来,以后用。” “如果给阿戎,信我,钱在手里放不到一个下午,都变成奢侈品或者其他的。不过,从小做这行的差不多都这样。” “那任辉哥呢?” “我以前也这样,后来就学会存了,不过不存银行。” “给潘妮姐啊?” 任辉没吱声,过了一会儿才低声嘀咕:“把钱给老婆是个男人都会做的嘛。” 蔸娘了然,任辉从后视镜里看见她的脸上写着“果然如此”。接着,他黝黑的脸上似乎泛起了红色,连着耳尖。小姑娘贴心地移开了视线,即使窗外还是一片阴暗的停车场。 任辉把车子开到最近的银行,蔸娘仔仔细细地把兑换来的普通流通货币存进自己的银行卡里,只在身上留了一小部分,作为零花钱。 蔸娘从银行走出去,正巧,一声闷雷之后,下起了瓢泼大雨。 人们纷纷举起伞来,蔸娘也撑开了自己的雨伞。任辉坐在对面的车里等自己,而她还需要等一个红绿灯。雨的声音很大,“噼里啪啦”地砸在雨伞上,似乎还带有小小颗的冰雹。雨伞的存在让路面变得十分拥挤,不一会儿,等待红绿灯的行人聚集了一大片,每个人都看上去十分狼狈,被着突如其来的大雨所折腾。 一群学生在等待的时候嬉闹,相互推搡着,碰撞到蔸娘,把她一下子挤到一边,他们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妨碍到了别人。蔸娘撞上边上一个陌生人的肩膀,把身上衣服都弄得湿漉漉的。虽然不是她的过失,但她还是下意识对那个陌生人道了歉,说得慌慌张张:“对不起!” 但是对方似乎没放在心上,也没发出声音,只是轻轻扶了一下蔸娘的肩膀。 蔸娘很及时地又补上了“谢谢。”她抬头,只是习惯性想要在对话——如果都是她一个人在出声音,对方只是回复了一个非常疏离的肢体触碰,这算对话的话——之后,与对方有个视线接触。 陌生人并不是很高,穿着防水材质的长款冲锋衣外套,雨水顺着兜帽的边缘流下来,在较为光滑的外套上划出一道道水渍,好像小小的河流。这个人把帽檐拉得很低,还戴着口罩,把脸部挡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双眼睛露出在外面,藏匿在兜帽形成的阴影下。 如果不是蔸娘刚刚站稳,微微弯着身子,她不会看见那双眼睛。这个陌生人的眼睛,是犬童晃硕一模一样的金色。 蔸娘呼吸都停了停,脸上表情都僵持住。 这位陌生人的眼睛,虽然和晃硕的一样,从眼型,微微上挑的眼尾,从眼角以一个月牙般弧度分化出来的经典东方双眼皮,再到上下长而自带弧度的睫毛,最重要的,是那和野兽一样,并非出自人类基因组排列能够得出的颜色,好似某种野生的、食肉的动物眼睛,瞳孔在眼珠中心,直直地盯着看的时候,总觉得即将要被捕猎,被扑过来的利齿咬断喉咙,接着会被撕开肉和血管,被吃得只剩下骨头。那双眼睛好似一对完美的琥珀,即使在阴暗的光线下,也是惹眼的。 但这个人的眼睛,和晃硕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气质。如果用太阳比喻晃硕,这位陌生人则是一颗黑洞;那美丽的金色瞳孔似乎能吸取四周的温度,蔸娘与其对视的短短几秒,觉得手脚冰凉,心跳加快,忍不住微微发抖。 从这个人所露出的少得可怜的皮肤中,蔸娘隐隐约约看见,对方的半边脸上有很严重的伤口,狰狞的覆盖在脸上,从眉毛上开始,往下延伸。或许这就是这个人戴着口罩的原因? 蔸娘暗暗猜测,脑海里响起歌剧魅影,让她的想象忽然充满戏剧色彩。 蔸娘似乎觉得自己盯了这双眼睛很久,绿灯亮起之后,那人当做刚刚无事发生一样,冷漠地移开了视线,自顾自跟着人流走上斑马线。过了好几秒,蔸娘才反应过来,举着伞连忙走过街。 人的本能就是这样的,越知道危险,越是脑袋里有一个声音,诱惑自己,去吧,去做吧,至少试一试吧,越是知道不应该,越是忍不住。 蔸娘也是这样的。 她脑子里都是刚刚看见的金色眼睛。她确信那双眼睛是犬童晃硕的,但如果是晃硕,祂不会有这样的反应吗。即使他们只有几面之缘,但是也能感觉到祂不会就这样看一眼,当做不认识一样离开,祂一定会咋咋呼呼,说一些有的没的。 再往前走几步,就是任辉的车子,只要一点距离。 蔸娘隔着细细密密的雨滴,看了看任辉,看见了任辉正在车前窗后面看到了她。但她还是想。 她握着雨伞的手紧紧地用力,关节都有几分发白。她远远地望了望任辉,在他的视线中,转变了自己行走的方向。任辉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她隔着一层一层的雨伞,在人群中找到那一个穿着黑色防水冲锋衣的人,追了上去。 任辉从车里出来,对她大喊一声:“蔸!” 她只是回回头,又把注意力放在那个神秘的金色眼睛陌生人身上,大声告诉任辉:“我马上回来!” 在下雨天的人群中寻找一个人并不容易,而且是一个从衣着打扮上,就不想引人瞩目,有意藏匿于人群中不被轻易认出的陌生人。 那群叽叽喳喳的小孩从蔸娘面前经过,她不得不停下,等不下一秒,匆匆绕过他们继续往前追。 那个黑色冲锋衣的陌生人已经离得很远了,他们之间还隔着形形色色的过路人。但蔸娘还能看见那个人的背影,她继续追上脚步。 她挤开一个又一个人的肩膀,雨水弄湿了她的衣服,仓促地和她撞到的人说“对不起”和“让一下”。 那个身影就在眼前,那个陌生人准备拐弯走进街角,蔸娘看见那双金色的眼睛,敏锐地往后看,和她追寻的目光对上视线。那人早就发现她。 蔸娘一时冲动的追踪是毫无准备的,她也没有学会任何关于跟踪的技能,如果对方是一个和犬童晃硕一样的专业雇佣杀手,以她现在的情况是根本无法应对的。 但她还是跟上去,看见近在咫尺的人,她加快了脚步。正当她一门心思在那个背影上,完全没看见侧边出来一辆自行车。 骑自行车的路人大喊了一声,把她吓一跳。刹车的声音响起得刺耳极了,蔸娘下意识连忙退后一步。骑自行车的是个送外卖的中年女人,一只手还腾出来撑伞,差点因为蔸娘的冒冒失失而摔倒。 骑车的女人对着蔸娘骂道:“你干什么啊!会不会走路?忽然冲出来嫌命太长啊!” 蔸娘自知理亏,连连点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阿姨。” 再急急忙忙抬头,追到前面街头拐角,却找不到那个陌生人的身影了。蔸娘环顾四周,企图在花花绿绿的伞中,找到一点线索。 蔸娘猜测如果对方发现了自己,可能会往小路里走。于是她独自一人走进最近的小巷子。她并不能确定走这条小路对不对,但她现在着急得很,没有多想,是不是接下来会做无用功。 离开了大路,人流少了很多,蔸娘除了雨滴落在地上嘈杂的声音,还有自己的脚步声,听不见别的。 小路连通一片废弃的停车场,钢材和废弃的轿车外壳分散在角落里。蔸娘闯进来的时候看见一群人,正从停车场地一处铁门外进来。还没等蔸娘意识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看见那群人打成一团。争端很快发展到一整个废弃停车场,刚刚的安静似乎只是混乱的前奏。来自不同方向的叫喊声,冲击着耳膜。 这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误入了帮派械斗的现场。 横飞来的一只胳膊撞到了蔸娘的手,她手中的伞一下子被撞得弹飞出去。她连忙往后退,正处于争斗中的人们似乎都没有看见她,也许是只想着眼前如何活命。她慌不择路跑进了一条楼与楼之间的缝隙小道里。 虽然已经进入行业,但是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帮派斗殴。人们在她眼前变得轻飘飘的,生命很容易就被掰断、揉碎,就在她面前,像是被风吹下来的落叶,撒在地上,踩在他们的脚下。 蔸娘一股脑往前跑,生怕被以为是混乱中的一方人,怕被追上,淅淅沥沥的雨把视线都给迷住,雨水流到眼眶里让她感觉眼睛刺痛。 她跑得接不上气了才停下,弯下腰撑着膝盖喘气。身边又只剩下雨滴的声音,她回过神,却发现自己完全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 这里附近似乎是一个港口,过了两道电线杆就是海岸边的栏杆。下雨天中的海岸也是灰蒙蒙的颜色,海面上打出微小的浪花,显得疲惫不堪。蔸娘慢慢站起来,左右看看。 她感到疑惑,她其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追出来,去寻找那个有金色眼睛的陌生人。她没有想过追上了要对其说些什么,只是直觉想要追上,于是身子比脑子还快。 也许,回头可以问问晃硕。她想。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路回去,不能让任辉等太久,也让阿戎担心。蔸娘掏出手机,祈祷还有电,可以精准定位,正当她打开地图的时候,身后一个声音喊住她的名字说道:“嘿,你在这。” 她转过身,看见撑着一把透明雨伞的晃硕,正看着她。祂今天似乎又选择了做女性,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吊带连衣裙,踩着白色的坡跟鞋,头发依然是一如往常束得高高的,再编成九股。 蔸娘呆呆地看着恰好出现在眼前的晃硕,张了张口。晃硕好笑地看着她满身湿透,狼狈的样子,打趣说:“你还怪有情趣的。” “你怎么在这?”蔸娘看着祂的金色眼睛,确信不是刚刚那个陌生人的。 “工作啊。”晃硕冲她摇了摇自己背后的一个长长的包,从外形上看是吉他包。 “吉他?” “只是正好能装。里面是我的刀,回头坐下来可以给你看,很漂亮的。” “你……你刚刚从渡轮上下来?” “对呀,不然我干嘛还要用吉他包装我的刀。” 蔸娘缓缓点了点脑袋。晃硕走近,伞同时遮住两个人,“走吧,还是你要继续淋雨?” 蔸娘如梦初醒似的回神,哦了两声,轻轻说了声:“谢谢。” “你要去哪?” “找任辉哥,我应该迷路了。但我大概知道在哪,就是得看看地图。”蔸娘开了导航,清脆的女声从手机里传出,为她规划好路线。 晃硕耸了耸肩,挨着她一起跟着她走,也不在意蔸娘现在湿淋淋的,把雨水沾到自己的衣裙上。 他们没有说话,晃硕自顾自哼着歌,似乎心情很好。 蔸娘在犹豫再三之后,终于开口,含蓄得不能再含蓄地问了问:“你有没有兄弟姐妹?” “有呀。”晃硕踢了踢水花,仰起脸透过透明的雨伞,上面的水珠把四周的景象折射得歪七扭八,祂轻快地说着,像是一个孩子,在与朋友分享自己的趣事,“有好多!我有个姐姐,有五六百米长,天天睡在海里,可以在她浮上来的时候在她背上骑摩托;还有一个姐姐呢,是虎鲸半人,她好暴躁,动不动就把我撕了,还嫌弃我吃起来味道不好;还有一只豹子,我讨厌死他了。” “等等,等等,我知道了。”蔸娘为自己一开始还相信了几秒,感到由衷的自愧,她早该知道晃硕这人的话都是疯疯癫癫,只能当做故事听。 “是你要问的!”晃硕嚷嚷起来,伞在祂手里一摇一晃,雨水欢快的随着边缘跳出一个弧度。 “我其实是……”蔸娘想了想,组织了一会儿语言,“大家都像你一样有金色的眼睛吗?” “很好看吧?”祂答非所问地反问道。 “是啊,很好看。” “我回头挖出来给你一个。” “不用了!”蔸娘当机立断拒绝,她见识过这只九尾狐的自我治愈能力,也相信祂做得出这种事情。 “别客气嘛。” “真的不用了!”蔸娘想了想那个场面,感到一阵恶心的恶寒。 空荡荡的路上偶尔有行人走过,大多是港口工作的人,穿着灰色和深蓝色的工作服,多半穿着雨衣。走在一把透明伞下,衣服鲜亮的晃硕和蔸娘,在这条灰蒙蒙的路上格外显眼。 许久没有人来过的楼房天台上站着一个人,穿着黑色防水冲锋衣,戴着黑色的口罩。那个人站在天台边缘,盯着人行道上最显眼的两个姑娘——晃硕今天确实穿得像个姑娘。闪电划过天空,一闪而过的光让那个人隐匿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被充足的光线照亮。那是一双金色的眼睛,宛如一只野兽,在夜晚寻觅着落单的猎物,随时准备扑出树丛,撕碎食草动物的喉咙。 第24章 差人办案 晃硕和蔸娘在地图的指引下,终于绕回原路。蔸娘远远看见了任辉的车子,还有坐在驾驶座上正在接电话的任辉,她冲任辉招招手,任辉看见她了,远远地只是颔首点点头,继续给电话里说什么。 蔸娘打开车门,任辉还在打电话。在狭小的车内,蔸娘能听见一点电话另一头的声音,从断断续续、带有电子杂音的只言片语里,她觉得这个声音耳熟,如果没有猜错,大概是阿戎。 任辉还在讲电话,看见蔸娘,对她招招手,示意直接上车就行;看见了晃硕,先是瞪了瞪眼睛,似乎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晃硕。晃硕自顾自上了车,和蔸娘坐在一排,两个人身上多少都被雨淋湿,更别提蔸娘弄丢了伞,在雨里跑了那么一大段路。任辉看着,皱了皱眉。 “她已经上车啦。我知道你很担心妹妹仔,但是她十六岁多,不是六岁。不是。你。人家妹妹仔想去存钱,我还能制止?蔸娘自己有脚,我一直跟着姑娘人家也会烦。我知道你很在意,我明白你的担心,但是真的不必要。”任辉正在艰难地维持着耐心,和对面解释。 蔸娘知道他们的话题是自己,一点声音不敢出。阿戎对她的保护似乎有点过度了,让她受宠若惊,同时也无所适从。 “我知道,你怕再发生那样的事情,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戎。” 任辉说完这句话之后,对面似乎冷静了几分。他又答应了几声,过了一会儿,把电话递给蔸娘:“阿戎想和你说话。” 蔸娘有点紧张,接过电话,轻轻开口:“喂?戎哥?” “你下次不要自己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还去那么久,最近好乱的你也知道了。”阿戎说,听声音,对她有几分责备,是一种出于担心的责备。 蔸娘虽然知道这是在讲电话,对方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但还是下意识点点头,整个人小心翼翼的:“我知道了戎哥,我下次不敢了。” “你最好是真的不敢了。”蔸娘几乎能想象到阿戎现在的表情,瞪着那双过于明朗的眼睛,微微皱着眉头,看上去不好惹但是又极其好看,右耳上的钻石耳环都在灵动的闪闪发光。 “真的真的,戎哥——”她在最后的叫唤中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那是这个年龄小姑娘都会的撒娇手段。蔸娘不经常这样,但不代表她完全不会。或许阿戎会吃这套呢,她想。 阿戎果然因为这声娇气的叫喊心软,哼了一声,松了口:“记住啊,下次不可以了。那你快点回来。” 挂了电话,蔸娘把手机还给任辉。任辉收走了手机,但眼睛一直还是从后视镜里,往车后座看。看了片刻,对晃硕发问:“你是想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晃硕没有一点自觉。 “你干什么坐进我的车里?” “要载我啊!”祂说得理直气壮。 任辉的语气里带上了疲惫:“我怎么知道你要去哪里啊!” “没事啊,你开你的。” “我是你司机吗?” 晃硕竟然眨了眨眼,颇有些天真地问了一句:“不是吗?” 任辉骂了一句以“丢”开头的方言脏话。但是,他还是开了车,允许这只没有一点点边界意识的狐狸,蹭了他的车。 “所以你俩是出来干什么?给文叔干活啊?”晃硕坐没坐相地摊在车后座,脑袋直接靠在蔸娘的肩膀上,手也不客气地搭在蔸娘的膝盖上,涂着花哨颜色的美甲,轻轻在蔸娘的膝盖上面有节奏的点一下、点一下。 “不是啊,我来存钱。”蔸娘回答。 “什么玩意?”晃硕不可置信地说。 蔸娘以为祂是没听清楚,又说了一遍:“我去存钱的。” “为什么?”晃硕抬头震惊地看着她。 “就是,钱不会一下子花光,可以留着,以后用啊。”蔸娘被祂这震惊的表现,弄得一愣一愣。 “哇,你都做这行了,还是林嘉文的头马,你还存钱啊!” “那不然呢?” “中意什么买什么嘛!” 蔸娘凝重地思考了一会儿,讲:“可是我没有什么很中意的东西,马上想买。” “那就去逛逛啊,去铜锣湾,去尖沙咀。” “下雨诶。” 晃硕了然地抬了抬下巴,“原来是挑天气花钱的那种,那也行!” 车子行驶了一会儿,车速慢慢减缓了,车子堵成一路,有些车已经不耐烦地按起喇叭,在雨天里增添更多烦躁。蔸娘和晃硕往前探脑袋,想要一看究竟。前头有几个白头盔,拿着光棒指挥交通,示意车子分道往两边开。任辉配合着,把车子慢慢开到一边去。 行驶到了关卡,有差人示意他摇下车窗,任辉配合老实地拿出驾驶证,问:“什么事,阿sir?” 那个差人看了看驾照,来回对照了两趟任辉的照片和脸,再抬头看了看车后座的两个人,冷淡地说:“例行检查。后备箱开起来看看!” 任辉正准备下车,忽然一个人在副驾驶的车窗上敲了敲,对着差人说:“这个不用了,你放着。”他们看过去,来的人是娄知铭。 娄知铭穿着上次见到他穿的风衣,肩膀上湿了一片,没有撑伞,头发也是湿漉漉的;即使在阴雨天气里,还是雷打不动戴着墨镜,把眼睛藏匿在黑色的镜片后面。蔸娘想起前不久睡不着,在天台找到阿戎聊天,阿戎说道了娄sir的眼镜,那人大概是为了显得自己深沉,学电影里的侦探那样扮酷,很大一部分也是为了遮掩自己的眼睛,作为混血儿的眼睛,有着和身边亚洲人都不太一样的颜色。但是蔸娘忘记了,阿戎到底说的是哪种颜色。但现在,她无法隔着墨镜看见。 他打开副驾座的门,没有在意任辉是否邀请了,或者情不情愿,坐到位置上。 “你们都什么毛病,下雨天不撑伞,然后弄湿我的车椅套。”任辉终于忍不住了。 娄知铭嘿嘿笑两声,说:“差人办案,要配合。”用这句话来压任辉。 任辉叹着气摇摇头,“小心我举报滥用职权啊,阿sir!”但手上却动起来,发动了车子。娄知铭配合地系上安全带。 “你要去哪里?”任辉问他。 娄sir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看他的后座,看见了蔸娘和晃硕。蔸娘微微颔首,看着他算是打了招呼。他也是点了点头,当做回应。 “你是不是要把你们老板的新人送回去?”娄知铭问道。 “是啊。” “那祂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祂怎么回事。” “哦。是祂的话,搞不懂也正常。” “喂,我就坐在后面,听得见。”晃硕笑嘻嘻地蹬了一下娄知铭的车座后背。 “你敢踢我的车椅小心我把你脚砍了。”任辉及时发出了威胁。 晃硕吐了吐舌头,缩回脚,又躺回蔸娘身上。 “去哪里?”任辉又问了一遍娄知铭的目的地。 娄知铭长长叹了一口气,似乎很为难,一个发音里包含了疲惫不堪的情绪,他顿了一会儿,说:“我找你老板。” “少见啊,娄sir。”任辉一边打方向盘,一边感叹一般调侃他。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想的。” “我觉得他也不想的。” “我知道他不想啊,所以我好愁啊,阿辉啊。” “有什么事啊?需要你们这群正义的伙伴找文叔。” “哪门子正义的伙伴啊,不过就是个打工的。跑来跑去都是为了赚一点微薄的薪水。” “那你要来我们这边赚钱啊,运气好一把几个亿哦。” “用命换啊?不了不了我惜命啊。” “高风险高回报嘛。” “那我要是做了你们家文叔的对头,那不是都得被你们追杀。” “那不好说,也许戎会手下留情呢。” “说什么大笑话,他还手下留情?我看他巴不得第一个冲出来拿我人头换悬赏,然后去中环买衫。”娄知铭把墨镜脱下,揉了揉眉心,又戴上了。蔸娘尝试偷偷盯着后视镜看,企图看见他眼珠的颜色,但是没有成功,他的动作连续得太快了。 “到底什么事?”任辉又问了一次。 “哎呀,”娄知铭往后倒了倒,在副驾驶有限的空间里伸了个懒腰,懒懒歪在椅子上,“我和你老板说啦。” 任辉上下晃了晃脑袋,发出一声:“嗯哼。”,不再追问。 车子里变得极其安静,车外雨滴的噪音淅淅沥沥。娄知铭戴着眼镜,蔸娘看不出他的全部表情,不知道他的目光落在哪里,看了一会儿都以为他睡着了。任辉在一个路口停下来等红灯,娄知铭伸手打开了车载收音机。广播里的电子干扰音“沙沙”了一会儿,开始播放一首老歌,女歌手的声音在并不是很清晰的播放喇叭里传出,填满小小的轿车车厢。 蔸娘感到有些困倦,被雨水浸透的衣服黏在皮肤上,凉丝丝的,不太舒服,但也没有办法。她慢慢沿着座椅让脑袋滑下去,轻轻贴在晃硕的头上。她感受到晃硕动了动,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没有离开她的肩膀,也没有推开她的脑袋。晃硕的体温似乎比普通人高一点,温暖的热源让蔸娘眼皮变得沉重。 她大概是睡了一觉,任辉告诉她到了之后,她才醒来,看见车子已经开到林嘉文的家门口了。 娄知铭简单谢过了任辉,匆匆下车,按下林嘉文的家门口的门铃。 出来开门的是阿戎。他似乎有点惊讶娄知铭的来访,很快眯起眼睛审视了几秒娄sir在下雨天依然戴着墨镜的脸,“你来做什么?” “差人办案。”他声音冷静,公事公办。 蔸娘跟在后面,看着他们在门口僵持了一会儿,戎侧开了身子,在门口让出一条道,往屋子里的方向侧了侧头,不太客气地说:“进来。” 娄知铭刚刚踏进屋子,阿戎就推了推他的胸膛,示意他停下。还没等阿戎说,他倒是自觉脱掉了风衣,展开双臂,默许了阿戎对他进行搜身。阿戎仔仔细细隔着衣服,检查他有没有随身藏匿着尖锐的物品,或者多出来的枪支。过程花费了五分钟,阿戎才松了手,让开了身子,用肢体语言告诉他:可以了。 林嘉文穿着休闲的衬衫和西裤,坐在主位沙发椅里。阿戎坐在他的边上,手臂靠着扶手,眼睛一动不动瞪视着娄知铭,能看他的下颚部时不时微微用力,后牙紧绷,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准备扑食猎物。任辉则坐在他们侧方的单人沙发上,依旧有意隐匿自己的存在感一样,安静且放松地坐着。晃硕把吉他包丢在了玄关的墙边,不请自来的家伙自己跑到了屋子后院的落地窗外,坐在台阶上,屋檐正好能为祂挡雨,但祂把双腿伸直,让小腿和脚都淋到了雨水,在雨中晃来晃去,口中还哼着小调子。 娄知铭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他被雨淋出两个颜色的风衣,现在正被随便地折起来,搭在他所坐的沙发椅背上。他本人身体微微前倾,双腿稍微岔开一点,手掌分别盖在两边膝盖上。就算在室内,墨镜还是戴在眼睛前面,阻挡了别人与他对视的视线。 蔸娘看着客厅里的气氛怪凝重、怪尴尬的,但还是鼓起勇气,给娄知铭送去一条干毛巾,自己脖子上也挂了一条,用来擦头发。娄知铭接过干毛巾低声说了声谢谢,但并没有使用,而是规规矩矩放在手里。 “任辉告诉过我了,你来是为了工作。”林嘉文先开口了。 “是的。”娄知铭点点头。 “你要知道你是一个公职人员,我是一个帮派人,如果被你的上司同僚发现,你坐着我的人的车,来到我的屋子,坐在我家沙发上还和我面对面说话,会有什么后果吗,娄督察?” “明白。” “那好。那么,娄督查登门拜访,是为了什么工作?” “我需要借林老板的人脉,做我们的眼线,在黑市拍卖行里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这是工作机密。” “这样我们没法提供帮助,娄督察。你们不能又想要人帮忙,又藏着掖着,摆出你们的差人架子。” “我得先得到林生的准话,才能够判断林生是不是合作伙伴,才能说案子的详细信息。” “没有帮忙不问内容先答应的,就算是你们白道的规矩,这也不符合。”阿戎插了一句话,说出了要求。林嘉文没有制止,也没有赞许他的举动,只是一言不发,继续保持着他平日在生意场上会用到的微笑,无所谓是否被娄知铭那两片墨镜阻挡住视线,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娄知铭停住了对话,大概是思索了半晌,说:“戎先生要说规矩,但我是差佬,你们是帮派,我在进了你们的底盘时候就坏了规矩,你们让我进来的时候,也坏了你们的规矩。所以现在彼此彼此,我更在意我们能不能合作。” “娄督察,合作是要讲坦诚的,你先请求帮助,你也得先表现出诚意。”林嘉文继续说,“不然我们这样,没法合作的。” “我知道林生的意思,但是有些机密,就是不能在不是合作伙伴的时候透露。” “那你大可以找别人。” “香岛的‘灰色帝国’是都知道,林生掌握了黑市的进出口,谁的眼睛都没有林生的多,就算我找了别人,林生也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也会需要经过林生的同意。” “娄督查抬举。” “我从不说客气话。” “那既然你只能找我,那你又打算怎么说服我呢?在你不给任何合作前提信息的情况下。” 娄知铭低下头,想了想,小声深呼吸了一口气,“那我可以先给林生答应下三个条件。” “说来听听。” 娄知铭脱下了墨镜,抬头看向林嘉文:“第一个,合作之后,关于这个案子的所有信息,我们都会毫无保留地与林生和林生的人共享,并且在你们的地盘完全用你们的方式办事,我们不插手。 “第二呢,康贺东相关的事情,包括他的地盘的问题,我们可以行个方便,不再插手。 “第三,就算我欠下林生一个人情,林生随时可以从我这里连本带利拿回去。” 林嘉文还是维持着那副浅浅的皮笑肉不笑,和娄知铭对视。客厅里的空气似乎在这一时刻里凝结了,时间跟着一起暂停,安静得出奇。窗外的雨声变得十分明显,相比之下甚至有点刺耳。蔸娘即使在屋子的另一边,也能听见晃硕在落地窗外面,小声哼歌的声音。蔸娘在屋子的角落里,呼吸都不敢放胆子,压抑着轻轻的吸气,轻轻地呼气,只有眼睛敢转来转去,在林嘉文和娄知铭之间徘徊。 “娄督察可是下了血本了。”林嘉文轻轻笑了一声,“既然娄督查给出这样的条件,那我如果不应下,也有点不近人情了。” 娄知铭皱了皱眉,试探地开口:“林生的意思是?” “行,我和你合作。”林嘉文松了口,“但我们这里也有条件,我们毕竟是一群唯利是图的人,娄督察是o记的人,比谁都清楚。我们只是和你与你所领导的队伍合作,而不是和o记。其次,我的人不会去承担你们职责范围内的危险,如果你们的不慎重让我的人受伤,我会加倍报复。” 娄知铭点点头:“那是,我们会配合。” “别着急放松,还有一件事。”林嘉文又说,“我们只是合作,不保证最后结果。结果是你娄督察自己承担的事情。” “这是理当的。” “好,既然都说清了,娄督察不妨说说详细的内容?”林嘉文往后靠了靠,气氛随着林嘉文的放松也松弛下来。他往蔸娘的方向看了看。 蔸娘还在发愣,她终于看见了娄知铭的眼睛,是一种深邃如同海水的湛蓝色,确实很少见,但是非常好看的眼睛。过了几秒,蔸娘注意到林嘉文的目光,与他对视着,懵懵懂懂眨了眨眼睛,过了好几秒才想到什么,于是急急忙忙去厨房倒茶水。 娄知铭也终于放松了姿势,不再把背部和肩膀都绷得紧紧的。他把手里的干毛巾放下到膝盖上,说:“我来是想拜托林生帮我注意一个文物。” 第25章 知更鸟 “黑市里的文物可不少。”阿戎翘起二郎腿,看着娄知铭,“有没有照片?你们差佬查案子不都有档案吗,拿过来看看。” “没带来,但是一定查得到。就是最近放在市中心搞巡回展览的,翡翠和钻石镶嵌的一个文物。”娄知铭说。 蔸娘端来份数正好的茶水,往每个人前面的桌面上放下,正好听见了娄知铭的描述:“亚特兰蒂斯的心脏呀?” “是,就是那个。” “那是什么?”任辉终于吱声了,似乎与工作内容相关的事情,才会让他不再藏在空气中。 “最近老是看见那个文物展的广告牌,好像是从一座海底的城市遗址里面找到的文物,最近打捞和挖掘了一部分,到处宣传。”蔸娘回答,一边掏出手机,输入了记忆力的关键词,在社交平台上找到了一条最热门信息,翻过手机展示给他们看。 阿戎及时拿来的平板电脑,按照蔸娘所说的关键词,很快找到了这场文物展览的相关资料,把平板放在茶几中间,“亚特兰蒂斯的心脏是这次文物巡展的最主要的展品,会在主会展厅的中心设立一个防弹玻璃展柜里。巡展的主办是法国的奥兰多·阿德里安,今晚有一个展览开幕式,开幕式之后是酒会,展览持续大约半个月,加上今晚开幕满打满算十七天。” “奥兰多·阿德里安?”任辉皱了一下鼻子,“那个阿德里安?” “对。”阿戎点头,手撑着下巴轻轻摩擦着皮肤,“他们阿德里安家的次子,他老爹觉得他性格不行,做不了帮派话事人,于是让他跟了没有血缘的小老婆叫妈,给养了十多年硬是把身份洗白做了正职。” “这是够折腾的。” “但那个二世祖眼巴巴想要从家里的财产里分一杯羹,老想着越界回去和老爸、家姐继续搞帮派。” “他现在不是挺有钱,过得很滋润嘛?还不满足?” “你见过哪个过得很滋润的不想要更多。” “他爸不愿意吧?” “我是他爸我都怕他回来,会花钱但不会挣钱,败家的主。” “如果只会花钱那倒还好,反正他们家钱多,不怕他玩。” “就怕他想着要管家里生意,那是真的会败光。” “这话说的……不过我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等会儿,那这个亚特兰蒂斯的心脏是怎么了,被盗了?”阿戎终于把话题拉了回来。 在边上半天没有吭声的娄知铭,也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是,真品被盗了。” “但是他们晚上就要开巡展酒会呀?”蔸娘坐在一边,说道。 “对,所以大概今天晚上得放仿制品。”娄知铭点点脑袋。 “那东西也不小啊,怎么丢的?”阿戎端详着照片里的文物照片,发出疑问。 娄知铭发出来一声痛苦的叹息,“他在套房里开派对,喝高了把那东西拿出来玩,中午醒了之后发现不见了。” “哇哦。”阿戎发出一声轻蔑地感叹。 “不难想象。”任辉挑了挑眉毛。 “他自己也不清楚,派对到底有谁来,公子哥开玩起来都喜欢人多,来者不拒,也没有记录。他们门口的监控摄像头被喷了酒水,还有些遮挡物,他们自己搞的,所以我们短时间内没法确定到底有哪些人来了,嫌疑人名单列了五页纸,但可能还有更多。”娄知铭把墨镜戴回脸上,挡住了略显疲态的眼睛。 “那你们怎么确定,从黑市上可以找到呢?”阿戎盯着他问道。 “奥兰多在屋里最开始放那东西的地方,多了一个画小鸟的明信片,还有一支给后期染色成蓝色的玫瑰花。” “就凭着这些,你确定?” “我的伙计去找了一圈,发现美国东海岸那块有个案件记录,是一个惯犯,连环盗窃,都是偷一些富商,不管是帮派的富人还是白道的富商,目标几乎都是有钱人。偷的东西大多是天价艺术品,或者文物,目标都是大有来头的东西。每次作案都会留下一张明信片,图案是知更鸟叼着蓝色玫瑰。艺术品与文物有些时候会在被盗窃之后,少则一周多则一年半载,出现在当地的黑市拍卖。” “所以你想从最后被销赃的地方入手。”阿戎指出了娄知铭的思路,“可是你也说了,多则一年半载,你打算把这个案子拉到一年半载?” “这个听天由命。毕竟以目前的信息来看,从那个二世祖的供词里入手,去挨个找到他的客人,再排查,花出去的时间一样多,而且不确定性更多。” 林嘉文看着戎和娄知铭一来一往,像是一对已经合作多年的搭档,倒是没有说什么。等他们的对话停顿下来,他才开口提了个建议:“不如去现场看看。” 娄知铭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好啊,多劳林生上心。” “既然答应了,就要讲义气的。”林嘉文笑了笑,“阿戎和任辉与你一起去,你看怎么样,娄督察,我呢,也不方便出入都是差人的地方,任辉在这方面也擅长,我就不去打扰你们工作了。” “哪里,还得麻烦林生借人了。” “你看要是方便,蔸仔你也带上。” “好啊,小姑娘心细,我也乐意的。” 蔸娘眨眨眼,答应了。正想回头问问晃硕的意思,却看见落地窗前空荡荡的,本来放在玄关的吉他包也不见踪影。祂大概在他们都没注意的时候离开了。蔸娘愣愣地看着落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滴,阿戎叫她了,才猛得回过神,连忙出去穿鞋,跟他们去现场。 蔸娘跟着他们,上电梯进了一座五星级酒店的高层,往总统套间的方向去。 出电梯,就有两个穿着工作背心的差人,机敏地回过头,看见他们之后,更是变得警惕。娄知铭在最前面,对他们挥了挥手,这才算打消了他们的敌意。但蔸娘还是看见他们用余光,斜着瞟过来。 这也是情有可原,毕竟来的人都是“灰色帝国”的帮派人员,而他们是条子;这两方人本来就是水火不容的。 越接近案发现场,站着的差人就越多,有些差人会路时候对娄知铭点点头,喊他一句:“娄sir!”有些也是非常敌意地看着娄知铭身后的几个人。 任辉和阿戎倒是自在,对那些敌意总是视而不见,原本安静沉稳的继续保持着,原本张扬自我的依然没有因为气氛的紧绷,而做出谦让。 蔸娘紧紧地跟在他们后面,小心翼翼地对环境做出一圈了解,在这样的气氛里感到心惊肉跳,生怕发出了一声错误的动静。 进到套房里,蔸娘看见了一个微胖的青年,坐在沙发上翘着腿,正在与一位女警员对话,他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焦躁地皱着尖尖的鼻子。蔸娘猜他就是奥兰多·阿德里安。奥兰多的眼睛下面挂着一对浓重的黑眼圈,鼻子泛着一大片红色,看上去缺乏睡眠,精神很憔悴。他身上衣衫褴褛的,丝质衬衫柔顺着垂着,贴合他的躯体,看上去就价值不菲,但也看得出来经受了不少摧残,现在皱巴巴的,扣子也被散得乱七八糟。衬衫的扣子几乎只扣上了最后的几个,蔸娘可以轻易看见他因为坐姿,而挤出来的肚子。 奥兰多正在用英语和女警员说着什么,他的法国口音极其浓重,说到激动的时候,语言一下子切换到了母语法语去。 警员小姐不得不先安抚他的情绪,再告诉他用英语再慢一点说一遍。 蔸娘眨巴眨巴眼睛,显然听不懂这门还没学过的语言。 “他在说,他昨天根本不记得还有谁进来了这间房间,有些人交了应召女郎,亚特兰蒂斯的心脏就放在他的卧室里,他确实给他们看了,但只看了一眼,他知道这东西很贵重,对他很重要,他强调他没有这么傻。”阿戎一下子看懂了蔸娘的迷茫窘迫,低下脑袋,悄悄给她翻译。 阿戎的外表总是让蔸娘得反应一下,才能想起来他的学历并不低,曾被林嘉文送到欧洲去留学过。 蔸娘促促地点了两次脑袋,继续躲在戎和任辉后面观察这间屋子。 总统套房里装修是新式的极简风格,灯都藏在墙壁缝隙里,家居构成都四四方方的,颜色是灰黑白三色交替着,虽然没什么颜色,但是视觉效果是温和的。 和房间装潢形成明显反差的,是派对之后的一片狼藉,颜色鲜艳杂乱的衣服、已经不成型的布料,塑胶材质的小物件歪歪扭扭的散在地上,和酒水、黏糊糊的东西把它们黏在了地上,蔸娘看不清是漏了气的气球,还是什么其他东西。有一些玻璃碎屑,来自于灯具或者酒店的杯具,看上去并不是作案的人留下的痕迹,更像是这位二世祖与他的朋友们玩闹之后,抛在脑后遗留下来的垃圾。 视线再回到奥兰多身上,他捂着自己的脑袋,用英语对警员发号施令:“你们有空在这里问我,把我当做犯人,不如赶紧去给我找到那该死的东西!快去找!懂吗!” “我们需要线索,需要您配合,我们才能更快找到失踪的文物,阿德里安先生。”警员倒是不畏惧他的恶言相向,依然保持冷静地给他回复。 阿戎看了一圈地上放着的标记点,伸手拍了拍娄知铭的肩膀,“去看看他放亚特兰蒂斯心脏的地方。” 他们绕过地上纷乱的东西,在不触动现场散落着东西的情况下,来到卧室。卧室比外面稍微干净一点,墙角有一片肮脏的、湿漉漉的痕迹,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填满了整间卧室。蔸娘进来的时候就闻到了,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一阵想要呕吐的欲望从胃部翻滚着,来到喉咙口,忍不住捂住了鼻子。看来这里有人豪饮之后吐在这里。阿戎也皱着眉头,捂住了口鼻。 床边有两个小沙发,沙发之间放着一个玻璃小矮桌。矮桌上放着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面是一张钢笔与水彩绘画而成的知更鸟图案,画中的知更鸟用一种僵硬的姿势张着翅膀。明信片边上放了一只玫瑰花,玫瑰花已经有点缺水,花瓣已经有点蔫了,皱巴巴卷曲起来,花瓣的末端是白色的,顺着花的纹路慢慢往上颜色变深,变成现在看见的钴蓝色。这并不是一朵培育出来的蓝色玫瑰花,而是后期用水以及其他方法,一起染色出来的颜色。 房间里还有两个花瓶,其中一个已经变得稀碎,散落在墙根。阿戎捂着鼻子,看上去不乐意进来,任辉对着娄知铭伸出手。 “乜?”娄知铭看着他。 他看着娄知铭,手还是伸在他面前,对视了一会儿才说道:“给只手套啊,阿sir。” 任辉看上去似乎很专业,对刑侦现场并不陌生。蔸娘看着他熟练并且谨慎地把明信片和玫瑰拿起来,捻着明信片的尖角,前后翻看,并且看它的侧面。 “这就是个普通的工业用纸,批量生产的明信片,侧边沾到了什么,你们检测过了吗?”任辉一边端详着手里的证物,一边询问娄知铭。 “大概是白兰地,这个套房的冰柜里的酒水,我们的伙计已经拿去检验了。”娄知铭走进来,到任辉的身边停下。娄知铭虽然没表现出来什么嫌弃,但是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捂了捂鼻子。他又接着说:“外面那个二世祖说,他的东西就放在这个茶几上,过了一夜就不见了,原本放亚特兰蒂斯的心脏的地方多了这个明信片和花。他老爹是你们的业内人,他似乎对这个连环盗窃案的有所听闻,于是中午就去报案,要我们帮忙他在拍卖行或者黑市里找。” “知更鸟和蓝色玫瑰相关的连环盗窃案我有印象,但我还得再去问问我们的中间人。对这个神秘嫌疑犯,你们有什么头绪吗?” “只知道那个大盗,在美国东海岸那边有几个未完结的卷宗,给的案件代号就是‘玫瑰罗宾。’” “我记得‘玫瑰罗宾’不是这么留作案信物的。她不是把知更鸟和玫瑰花分开,放在失窃物品的地方,而是直接放一张手工做的纸张,制造成明信片,知更鸟的图案也是私人绘制,是画的,而不是印刷,这不符合一贯的习惯。”任辉说。 娄知铭点了点头:“我们也发现了这次的作案后留痕迹有问题,我们的一个推断是模仿犯。可能是‘玫瑰罗宾’的狂热爱好者,犯下案子之后对崇拜对象的一种模仿行为,或者也是一种冲动犯罪,在偷盗之后利用‘玫瑰罗宾’混淆视听,希望我们往这个连环盗窃案上去联系。” “这乍一看更像是恶作剧,小孩子过家家,模仿受害者和那个美国东海岸大盗。” “‘玫瑰罗宾’的活动范围大多数还是在美国东海岸,美国其他地方偶尔有,最远的一次也就是在拉丁美洲。亚洲的案件卷宗上没有记录。” “所以不太可能是那位神秘大盗了。”任辉把明信片放下来。 “那个花瓶也是作案的时候坏的吗?”蔸娘指了指在墙根处的花瓶碎片。 娄知铭哼了半声:“那是那个二世祖中午起床发现东西不见,找了好久找不到所以大发脾气摔碎的。” 阿戎“啧啧”两声,往外头看了看。奥兰多还在用法语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女警员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了,而在看随身写字板上的文件,大概是与案情有关。“难怪他老爸不敢把生意给他。”阿戎无情地评价说。 任辉站起来,终于走出这个臭烘烘的房间:“看上去是他把房间门大开,让别人大大方方拿走的。” “没准是真的,他昨天喝得不少,断片是肯定的了。”娄知铭叹口气,算是赞同他的看法。 “我要去问问他。”阿戎说。 第26章 审问 阿戎说完,抬腿就要过去。娄知铭先拉住了他胳膊,惹得阿戎回头瞪了他一眼。娄知铭松开手,举起手露出掌心,示意自己没有恶意,说:“他脾气很大,你小心点哦。” “脾气大?你第一天认识我啊?”阿戎的语气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揶揄得看着娄sir。 “知道你全香岛没人脾气大过你啊。”娄知铭抑制不住微微勾起一边嘴角,“我是说你小心点不要同他打架斗殴起来啊,这里又没人拦得住你,也没人打得过你。要是不小心把那个公子哥打残了,你要蹲监狱的。” 阿戎故意“哈”了一声:“你不是可希望我去蹲个大牢,最好蹲到死。” “那不一样,你打残这个顶多蹲两年。”娄知铭又接着阿戎的话,与他斗嘴。 阿戎“嘁”了一声,没再理他,往奥兰多·阿德里安的方向走去。他一如既往保持着那副尖锐如图呲着利齿的猎豹一般的气质,眼睛亮而有神,盯着他即将要针对的人,让对方下意识以为自己只是一只羔羊,马上就要被拆解、吞吃。 奥兰多面对压力或者恐惧的方式,显然是先一步表现出攻击性,他看见走过来的阿戎,先用英语大声嚷嚷:“又有什么问题!我刚刚该说的都说过了!你们这些没用的条子,我叫你们去找那该死的什么心脏,你们在这里浪费时间,把我当做犯人一样审问!告诉我你的警号,混账,我要投诉你!” 阿戎没有说话,先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他坐得并不板正,而是随意的搭着腿,肘关节支在扶手上。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包万宝路来,往外抖了抖,几支烟凸出一点,正好方便他拿出一根。接着,他再摸了摸口袋,上衣的口袋似乎一无所获,于是翻了裤子侧边的口袋,找到一个打火机。 他不紧不慢点燃了香烟,熟练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在他的脸侧,让他硬朗的脸部轮廓线条变得暧昧模糊,让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柔和了一些,但也就只有那一点。如果更确切一点比喻,更像是猎豹藏匿到了草丛后面,确实乍一看安全了,暂时没有了风吹草动,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种温柔刀,危险的在后面等着。 “累不累啊?”阿戎问他。 “什么?”奥兰多愣了愣。 阿戎很有耐心,以一样轻松淡漠的语气又说一遍:“累不累啊?”说话的同时,还把烟盒朝向他,凸出一截的烟递到奥兰多跟前,用肢体语言问他要不要烟。 奥兰多警惕地看着他,对他的好意将信将疑,犹豫了一会儿,才没好气地回答:“不会!”他双手抱着胳膊,也不想要阿戎仿佛在示好的分烟。 阿戎满不在乎,不要也罢的态度,把手收了回来。自顾自吞云吐雾,吸进白烟的时候,燃烧的烟草发出细微的呲呲燃烧声,要靠得很近才听得见,让人耳朵痒痒的。 “你想怎么样!”奥兰多瞪着他,声音提高了一个调,变得尖尖细细的。 “就是问问、聊聊。”阿戎吐了一口烟,看着他,眼睛微微眯起,完后靠到椅背上,他右耳上的耳环随着动作左右晃动,泛着冷冰冰的银色反光。 “我要说的都和那个女人说了!你们怎么做事的!这还没问够吗?”奥兰多又一次尖叫起来。 “我说真的,你这么用劲说话真的不累吗?”阿戎的脸上没有情绪波动。 蔸娘站在远处紧张地看着他们对话。这要是换在平时,阿戎如果遇到奥兰多这样的人用这样的态度和他说话,还不知道阿戎要怎么数倍奉还呢。上次晚上在巷子里的古惑仔,只是没有眼力见叫了他一声“大叔”,他就马上利索地报复了回去,把那个古惑仔揍得鼻青脸肿,鼻血流了一嘴巴。 娄知铭还是戴着墨镜,观望着阿戎和奥兰多的动静。 任辉看见阿戎走过去,开始了对阿德里安家的二少爷的询问,却很放心的到其他地方,试图找到其他物件上的线索。 奥兰多瞪着眼睛,耷拉着嘴角,让自己的脸看上去像是一只牛。他咧起嘴小声用法语骂骂咧咧。 但是阿戎听得懂法语,更会说,于是他没有留给对方面子,用法语继续问他:“你昨天晚上几点开始的派对?” 奥兰多愣住了几秒,往后坐了一点,似乎,他没有料到眼前这个打扮有几分花哨轻浮的男人,能听懂他的语言。他清了清嗓子,稍微坐正身子,声音小了但是语气依然不和善:“我不记得了。” “是因为开始的太早了?”阿戎笑了一声。 “我从来不去记时间,无聊的人才会在意时间。时间是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有意思的说法。那你记不记得你昨天的第一杯酒是什么?”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问,不可以?” “奇怪的家伙!大概是,我想,杜松子吧。” “在哪喝的?” “酒吧。” “哪家酒吧?” “我记不清!” “你这种爱玩派对的人,第一间酒吧不会记不清的,想。” “喂,你到底哪个部门啊?我要投诉!” “你还要不要找你的那什么翡翠钻石了?这么说吧,着急要找到的是你,我们找不到,不会少块肉。” 奥兰多探长了发红的脖子,喉结上下动了动,过了几秒又没了气焰,摊回座椅里面,闷闷地说:“我得得想想。” “慢慢想,兄弟,不着急。”阿戎抬高下巴,后脑勺靠着椅背的边缘,微微垂下眼皮,眼角变得上翘,让眼型变成类似花瓣的形状,看上去慵懒,但紧紧盯着奥兰多。 “我真的没有什么印象了。”奥兰多挠挠头顶,原本稀薄的头发露出了更多头皮来。 “那对酒保有没有什么印象?” “一个女人,穿了高领背心,钉了个唇钉,差不多在这里。”奥兰多一边说,一边在嘴唇下面比划,指着自己的下唇正中间。 “头发长度?” “短发。是短发,卷卷的。” “有没有蓝色的光?” “什么蓝色的光?” “那个女人的身后。” “不是蓝色的,是很正常的黄色,有一排红酒,一排威士忌,柜子好像是,我记不太清,墨绿色?” “懂了。你是不是把第一个酒吧里混认识的人,直接带回这里,然后开始开派对。” “不,我们还在酒店楼下的吧台喝酒。我带了一个女酒保上来。” “楼下的女酒保?”阿戎笑了一声,烟草燃烧的白雾,在他笑的时候在嘴唇间漏出,“你和她睡了?” 奥兰多向上抬高下巴,露出脖子,似乎想要摆出一副悠然自若的少爷样子,即便他的手指头已经扣在沙发椅的扶手上,他表演出高傲的态度,说:“当然!我只要想,所有女人都会忍不住爬上我的床!” 阿戎再一次发出那种意味不明的闷闷笑音,“那你从酒吧带回来的女人呢,你也睡了?” “当然!” “多少个?” “我没有细数!” “真可惜。”阿戎弹了弹手里燃烧之后的香烟灰,“在哪睡的?你的房间?” “客厅,落地窗,浴缸,我的房间,当然,在很多地方,我们很开放,不在乎世俗的规矩,只要能让我开心,我会在任何地方做。” “不难想象,法国人。” “我们开了很多瓶酒,我忘了究竟多少,反正我喝得很多,已经忘记了。” “你和他们说过,”阿戎伸手往警员的方向,在空气里画了画圈,在说“他们”这个词的时候,“你把你的派对上的朋友带进过卧室,看了那个东西,对吗?” “是,十一点多。” “十一点多让他们进卧室看的?” “没错!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了!” “你从酒吧里带了很多人,很多朋友,也有很多女人,从外头一地的垃圾看得出来,而你卧室一次性能塞在这么多人?” “当然不是一次性!” “分了几次?” “我没细数,大概……差不多三四次!” “三还是四?” “四次,好吧就四次,我说了我喝了很多酒,我记不清!” “他们看了之后有说什么吗?” “当然,夸我能得到这个稀奇的小玩意,好心让他们开了眼界。他们夸这个东西的,通透性很好,衔接技术很超前,里有有很不错的纹路。” “看来你的朋友们都是行家。” “我从不交没有品味的朋友。” “你早上醒的时候,他们都走了?” “对,都走了。” “他们都没有和你打个招呼,感谢你的招待吗?” “我不需要这些虚伪的礼仪,我不在乎,享受玩的时候带来的快乐就够了。我不像你们这些亚洲人,守着古老的传统,非要伺候别人开心,我不需要这么做。” “你说得对。那你一起床就发现,你的亚特兰蒂斯的心脏,不见了?” “是,一睁眼,就发现了。” “你就没有先想过,可能是你们喝高了之后,把东西拿出去玩,放在了其他地方?” “我,我后来想到了。所以我出去找了一圈,什么房间都找过了,我确定这件东西不在我的屋子里了,我才去报案。” “不先问问你的朋友们?” “我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 “没有问一问楼下女酒保?这个可是很容易找到的。” “我为什么要亲自下去找一个酒保!” “那你当时是怎么找的,先从哪里开始?” “我的卧室。” “卧室的什么地方?” “我忘了!我很着急,被空的玻璃盖子吓了一跳,我只记得要马上找到,没有去记我怎么找了,任何人都不会记得在着急的时候怎么找的!” “空的玻璃盖子。” “是,空的玻璃盖子!你什么毛病,有什么听不懂?” “你确定是空的?” “我确定!你什么意思,你难道想说是我自己把它藏起来了!”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我受够了!你的上司是谁,我要投诉你!你把我当犯人一样审问是什么用意?我叫你们快点去找那该死的亚特兰蒂斯的心脏,你们让人在这里折磨我!”奥兰多从沙发椅上跳起来,大声吼道,在最后的发音上甚至破了音,激动地指着阿戎的鼻子,“你给我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阿戎依然抽着烟,眯着眼看他,对他的叫骂没有丝毫动容。他和情绪高涨的阿德里安家次子对视了着,因为奥兰多的动静,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蔸娘看见警员们的眼睛,都往阿戎和奥兰多的方向盯着,倒不是隔岸观火的气氛,更像是警惕地看着他们两个,如果发生什么难以控制的突发情况,他们一个个都会随时扑上来,甚至拔出枪来。娄知铭倒是在场最放松的那个,他靠在门框边,双手放在风衣口袋里,只是观望。 阿戎终于抽完了手里那支烟,往边上拿了一个玻璃烟灰缸,完全不管会不会破坏现场的证物,把烟掐灭在里面。这会儿,他才慢慢开口,声音依然和刚才一样,轻松但是淡漠,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情绪:“那就是说,你当时只是看见了一个空的玻璃盖子,里面什么都没有。也没有明信片和花。” 说完,阿戎把装了烟蒂的烟灰缸放回原来的地方,站起来,拍拍衣服走回娄知铭那边。 任辉也正好从其他房间里走过来,把一张揉得皱巴巴,沾了水湿乎乎的纸条,放进密封袋里;接着又拆开一个密封袋,放了一颗似乎被融化了的金属小圆片。 “找到了什么?”阿戎问他。 “没有什么,就是这些零零碎碎的,这些我回去给潘妮看看。”他晃了晃手里的透明密封袋,“那你呢,他说了好多,你问道想知道的了没有?” “一般般。”阿戎捏住密封袋的一角,拎起来看了看,“只能大概知道那个明信片和染色的玫瑰花,大概是后来放的。是那二世祖满嘴都是假话,我都猜他自导自演,为了什么别的目的。” “但我们没有证据,说明是说他,只能把他也列到嫌疑人的名字里面去。”娄知铭说。 “那是你们差佬自己的问题,程序这么麻烦。”阿戎撇了撇嘴,“你也答应了我们可以用自己的方法,如果你真想从黑市里,或者在行业内找,你们的程序都行不通。” “我明啊。”娄知铭点头,又问,“那你们还打算去哪里?要不要去差局,一些检验报告和笔录,快的应该都出来了。” “你们差局好寒酸,不想去。” “干嘛,怕我找借口扣留你哦?” “是啊,怕死了,娄督察。” 娄知铭“嘁”了一声,笑起来,“要是想去看,带你们去啊。算我请的客人,他们会客气的。” “谁怕这个,混帮派的还怕被冷眼、被嫌弃不成。” 任辉看着他们两个一人一句、一来一往,轻轻咳了咳清一下嗓子,低声说:“那我先回去,给潘妮看看我找到东西,虽然不一定有用。就不和你俩去差局了。” 说完,他们的眼睛都看向蔸娘。蔸娘眨巴眼睛,过了好几秒才意识到他们在询问她接下来要跟着坐谁的车,她觉得像极了一群新手家长在分配带孩子的任务。这怪异极了。 蔸娘看了看娄知铭,再看了看阿戎,思考了片刻,说出了选择:“我还是和任辉哥一起吧,我也想看看潘妮姐去。” 第27章 追查 “任辉哥?” “怎么了?” 蔸娘这次坐在任辉车子的副驾驶座,一边系上安全带,一边欲言又止的,想问点什么。 从车前窗往前看,能看见阿戎和娄知铭。这两个人虽然一见面就会相互拌嘴,呛来呛去,却也可以站在一起抽烟,看上去像一对已经对彼此熟悉多年的老友,甚至有点像一对生活在一起的多年的公婆俩。 蔸娘不知道自己的直觉是否正确,虽然阿戎经常眼珠子目不转睛瞪视娄知铭,但是那并不是纯粹的敌意,反而更像是一种用敌意来欲盖弥彰,好让藏在那层表象之下的东西,不被人发觉。如果能够揭开他亲自盖上的厚厚伪装,或许能看见不一样的东西,也许是非常柔软的,也是非常易碎的。 蔸娘踌躇再三,看着阿戎大概从娄知铭口中听见了什么话,笑起来,把手里的烟塞在嘴里,用唇齿咬着,在拿手去打娄知铭的肩膀,另一只手明明空荡荡的,插在腰间,却还多此一举。阿戎真的想打人的时候,从来不是这样的,蔸娘见识过。阿戎的爆发力是惊人的,但在出拳头之前不会让对方看出预兆,就像藏匿在灌木丛下的猎豹,悄无声息,但是一旦跃出就是直直往他人的致命处去的,并且非常迅速。不会像现在一样,大大方方给娄知铭看见自己的意图,打过去的过程像是放慢的录影带。 而娄知铭呢,也笑着唉这一下。阿戎打得绝对不重,但他还是会配合着,往拳头施力的方向、阿戎的反方向,歪一歪,更别说伸手做出格挡。 “戎哥和娄sir是不是,有关系?”蔸娘看着他们弹掉烟蒂,娄知铭开了驾驶座车门,而阿戎自然地走向副驾驶座。 “他俩啊。”任辉倒没有蔸娘这么小心翼翼,把这件事看得神神秘秘,“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可娄sir是差人来的哦,文叔要是知道了怎么办?”蔸娘露出担忧的眼神来。 任辉挠了挠后脖子,也是不担心的态度:“文叔啊,大概是我们当中最早看出来的那个。” “啊?” “阿戎十六岁就跟了文叔,在文叔面前喜怒哀乐全都摆在脸上,要是中意哪个人更是藏不住。再说了,文叔对身边的人都挺了解的,你以后要是中意了男仔,或者女仔,他估计也一下就知道了。” “那他不介意,戎哥中意娄sir啊?” “什么年代了,男人喜欢男人就喜欢咯,还能怎么样啦。文叔都是帮派人了,什么没见过。” “不是啊,不是男人的问题。娄sir是差人啊。” “戎自己有分寸的。”任辉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笑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倒不如说,他有分寸过了头。” “嗯?” “他还以为自己藏得可好了,觉得边上人都觉得他讨厌差人,看不出来他看见娄知铭就挪不开眼。娄知铭看没看出他的心思,我不清楚,但他还没有到和娄sir坦白的地步。” “啊?”蔸娘发出一声疑惑。 “啊。”任辉发出一声肯定。 “意外的非常……” “纯情?” “对。” “等他们两个以后说开,我要用这个笑他到下半辈子。”任辉看着前面娄知铭的车子亮起后车灯,后退了一点、再开出去,一边摇着脑袋一边愉快地说。 任辉转动方向盘,跟在他们后面。窗外的雨小了一点,雨滴分散并且断断续续落在玻璃上,天边的乌云慢慢裂开几道泛着白光的缝隙,天色渐渐变得开明起来。任辉的车子在跟了两个路口之后,娄知铭的灰色城市越野车往左转,任辉黑色的商务轿车往右转。 逐渐明朗的天色让人有了一夜过去,即将看见朝阳的错觉,如果去看时钟,才让人恍然大悟:啊,原来这是夕阳的光景啊。 “可我看见阿戎和文叔睡在一屋子。”蔸娘忽然说,她还没挑明她住在文叔家去叫阿戎起床,都是在文叔的双人大床上把阿戎叫醒。 “这个大概是之前的原因。”任辉在一个红灯前停下,微微拧起眉头,“文叔十几年前受过伤,他当时小嘛,就在边上但是还是让其他人得手了,大概是自责,后来经常半夜钻文叔房间里去睡觉。” 蔸娘眨眨眼睛,现在她自责了,为了擅自猜测他人关系。 “一开始呢,大概也是打地铺,或者睡沙发。文叔觉得不行,那时候还是十七八的小孩,还能长个的时候,他就叫阿戎上去睡。文叔后来送他去欧洲,他还为此大吵大闹,说文叔离了他危险,差点把自己第一家店都砸光了。”任辉回忆道,绿灯亮起,他就停了说话,专心地开着车。 蔸娘长长发出一声闷闷的声音,像是感叹,又像深思。 “觉得不像他?”任辉问。 “不,反而是他才不奇怪。”蔸娘说。 到了潘妮姐的店,天色已经开始晴朗了,空气里散发着雨后独特的青草和泥土湿漉漉的香气,让人心旷神怡的。太阳开始西照,在云层中呈现出浅浅的橘色。 任辉去停车,蔸娘先拿着任辉给她的两个密封袋,去到店里找潘妮。 这次一起响起报时的时钟没有吓到她了。蔸娘长了记性,先看了看时间,时间已经来到四点。距离奥兰多·阿德里安举办的“亚特兰蒂斯的心脏”巡展开幕式,还有四个小时。实话实说,蔸娘觉得四个小时并不足够在香岛的“灰色帝国”里,找到那一件小小的文物,更何况,很可能并不是行业中的人做的呢。 蔸娘捂着耳朵,穿过两边摆着钟表都在响的走廊,敲了敲小店最深处,潘妮专门作为中间人工作的房间。 过了一会儿,门大开了,蔸娘先是看见一个白人,那个人又高又壮,就像一堵墙,出现在蔸娘跟前,把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小半步,不得不抬头,才能看见那个人的脸部。那是一张很经典的男性白种人的脸,尖利的鼻尖和高高的山根,把整张脸衬托的十分立体,颧骨高耸并且锋利,蔸娘猜想如果别人拳头打到他颧骨,那个人自己的手估计也会疼痛好一阵。 那个男性白人只是低头看了看这个矮矮小小的东方姑娘,没有说话,他眉骨在眼睛上投下来的方方正正的投影,让蔸娘感受到一种北方国度独有的冷气与压迫感。 蔸娘连忙再往后退了一步,让出位置让他可以走出来。那个男性白人几乎贴着她,走出那扇门。他出来之后,蔸娘可以看到房间里面的情况。 潘妮的正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男人,正在站起来。年轻的男子看上去和蔸娘的年龄不会年长很多,有一头自带卷曲的暗金色头发,被他梳理成规规矩矩的三七分背头,对于他脸上显示出来的年龄来说,似乎有点老成了。他的皮肤白皙,就像是北方的雪,但是能透出一点点健康的红色,整个人体型瘦高,穿着西装,肩部似乎又在西装下垫了一点肩垫,让他的体型看起来比预估的魁梧一些,肩宽腰窄的。那张脸也是很经典的北方寒带的国度的白人长相。蔸娘注意到他的眼睛是很耀眼的翠绿色,像是湖泊,安静但是充满生命力,似乎可以在他的眼睛里感受到植物在慢慢长出枝丫,草地随着风一大片摆动好似一片海洋,舒展柔软的波浪。这样的生命力在他立体深邃的五官上,就表现出了这个年龄段独有的野心,稍微有点鲁莽,但是很可爱。 年轻男子对潘妮说了一句很书面的:“再会,女士。”就转身离开。在出门的时候与蔸娘匆匆对视了一眼,擦着她的身边离开,他出来之后身后还跟了一个穿着西服的男人和一个穿着西服的女人,看上去最开始开门的高个子,和年轻人身后的两个人都是保镖或者类似角色,而那个年轻男子则是他们中间拥有地位和话语权的那个人。 他们走出去之后,蔸娘才轻手轻脚进来,虽然门开着,但还是敲了敲门。 潘妮的房间里还坐蓝老板,蓝老板正在揉自己的眉心。这几天似乎很多人都在处理焦头烂额的事情,蔸娘想,只是今天短短一天,她看见了蓝老板揉眉心,前不久还看见娄sir在揉眉心。蔸娘有点不好的预感,可能自己过不了多久也要加入揉眉心的人里。 “怎么啦?又来了。”潘妮抬头看见蔸娘,说道。 蔸娘腼腆地笑了笑,说:“对呀,又来了。” “什么事情?” “任辉哥在案发现场找到一点东西,差佬们不太认识,觉得应该只是普通垃圾,但是任辉哥怀疑能找到什么行业内的信息。所以带回来问问潘妮姐,看看有没有什么结果。” 蓝老板看着她,也眉头慢慢皱起来,印堂上挤出一个浅浅的“川”字形状出来:“你们又和哪个案发现场扯到关系了,别告诉我是阿德里安的那个。” “就是那个。” “娄知铭那家伙才进了林老板家里十来分钟。” “对呀,娄知铭说了十来分钟,阿戎和任辉就跟着去了现场,阿戎还问了奥兰多·阿德里安一连串问题,把那个二少爷逼得上蹿下跳。” “我的天哪!林嘉文在干什么!”蓝老板搓了搓脸。 “怎么了,事情这么严重吗……”蔸娘被这个阵势吓到,试探的问了问。 “刚刚出去的是莫斯科那边,罗曼诺夫家族的人,他们家其中一个儿子,也在我这里询问亚特兰蒂斯的心脏,还有奥兰多·阿德里安的事情。”潘妮说。 “娄sir说,怀疑那个文物已经流到本地黑市里了,文叔又是这里有头有脸的话事人,行内帮派的市场进出口都在文叔手里有人脉,还有眼线,所以才找上文叔,问问能不能看着黑市下有没有什么动静。”蔸娘一五一十汇报给她们听。 “罗曼诺夫家的似乎也在找这个东西,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知道东西被偷了。o记虽然有介入,但是他们官方放出去的消息,都是派对上有外来帮派人物混入,造成混乱,奥兰多身份特殊,所以受了点伤。他们过去只是为了保护那个二世祖。” “那个金发的男生,”蔸娘指了指往外的方向,示意她所说的是刚刚走出去那群人,“他说他知道东西被盗了?” “没错。你们去过现场了,有什么收获?” “哦,这里有两个东西。”蔸娘举起手里的密封袋,展示给她们看,“除了任辉哥找到的,戎哥问了奥兰多之后,说很可能并不是被盗窃的,至少不是按照奥兰多的说法被那什么……‘玫瑰罗宾’这个人偷走的。” 蓝老板伸手拿走了密封袋,传过去给潘妮。潘妮戴上手套,把密封袋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在桌子上。她把台灯的灯泡按亮,戴上一副眼镜。 “这是阿德里安搞展览丢东西,又关罗曼诺夫家里什么事情?”蓝老板嘀咕了一句。 任辉终于进来,看见潘妮已经开始了工作,就没有打扰她。他对蓝老板点点头,打招呼,再悄悄挪过去,低声问蓝老板:“那些俄罗斯人来干什么?” “他们的来意不太明确。”蓝老板也凑过去,低声和他交换情报,“来的是他们家那个名字是基里尔的男孩,一开口就是要求我们协助他们在本地帮派的拍卖行里,找一个翡翠和钻石雕塑与镶嵌在一起、工艺很复杂的一个艺术品。他根本不打算透露是什么,只是说有相关的就通知他,并且留下一个名额,让他们有机会出钱,并且查到背后卖主是谁。” “他这是完全不在乎让我们去得罪人啊?”任辉咂舌。 “对,小年轻,完全不讲情面,说在我们地盘上业务的分红,会提高给我们。” “提高多少?” “百分之三十。” “但我觉得这样会得罪一圈本地业内人,一点都不划算。” “他似乎笃定了我们会答应,非常说一不二的态度,叫我们转变一下陈旧的思维,还教我大道理,说时代已经不一样了。” “蓝姐火气一定听得很大吧。” “我差点想给他一巴掌,告诉他我业内混出名头的时候还没他老爸还在当穷小子。” 任辉笑起来,“那罗曼诺夫这边,要怎么解决?他们也不是省油的灯。” “还能怎么办,拖着呗,看o记和你们的进展。” 话音刚落,潘妮叫了他们一声。其他三人闻声围了一圈过来。 “这个东西,”潘妮把融化地扭曲掉色的小圆片推到桌子中央,给他们看,“从材质到上面还残留的花纹看,最接近的东西,是陆伯手底赌坊的筹码,陆伯手里的产业,东西都喜欢用独特的,小物件都是私人订制,找起来不会很费劲。” “我们去找哪一家?陆伯这种产业的地点不少。”任辉问。 “我建议往大型的、数额可以容纳很大的去找,像那种公子哥都喜欢这种大场面。”潘妮回答,说着又拿出另一个密封袋里,湿漉漉还未干透的纸片,“这个纸片下面有一点水印纹理,不是很多,这个我需要花时间。这里原来似乎写了一串数字,我回头找找肥秋,或者一些会复原技术的人,看看能不能还原。” 任辉拿走了那个扭曲的小圆片,塞口袋里:“多谢了,潘妮姐。找到了知会我一声。”说完,他又火急火燎地出去了,并且喊上蔸娘。 第28章 赌徒 蔸娘急匆匆追上任辉的脚步,一边小跑,一边问:“那我们要去哪里开始查?” “陆伯的赌坊咯。” “你不是说很多吗?” “对啊,一家一家看。”任辉说得倒是挺轻松。 “那得找多少家?”蔸娘感到一丝丝不好的预感,试探性地问了问。 “大的十四家,小的三十七家。”任辉平静地报出数目。 陆伯地盘下的娱乐场所,沿袭了陆伯一贯的审美装潢。承重柱子上都雕着盘在圆柱上的龙,龙尾在上,龙头在下,张着嘴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墙壁和地砖都是很豪横的材质与颜色,蔸娘怀疑要是条件允许,可能他们会在所有物件上面都镀一层金。 任辉和蔸娘一起进入赌场的大门,走了几步,蔸娘却被门口的安保人员拦下,那是一个身形消瘦的女人,穿着衬衫和西装马甲,领子上打了一个蝴蝶结领结。她的胳膊挡在蔸娘面前,问:“你多大了?” 任辉也跟着停下,对安保人员说:“她和我一起的。” “我看得出你们是一起的,可是我在问她年龄多大。”那个安保人员依然态度强硬,没有放行的意思。 “混帮派的都是十几岁的小孩,你见一个拦一个啊?”任辉略显出着急,而对待她表现出不耐烦。 “对啊,我见一个拦一个。”她依然不打算让开。 蔸娘左右看看,小声地在他们之间焦灼、马上就要一触即燃的气氛里,说道:“没事,我在外面等就好。” 任辉看着她的眼神有些不放心,最后还是妥协,“那你就找个地方等,小心一点,这里是别人的地盘。” 任辉快步走进大厅,蔸娘看着他走进去,门开起又关上,把他和里面吵吵嚷嚷的人群,与她隔开。 那个安保还是盯着她看,眼里似乎带了一点恨铁不成钢的情绪。蔸娘谨小慎微地和她对视,微微低着脑袋,不敢给她一个正脸。 “喂,你,如果有机会还是去做正职。”她忽然说道。 “什么……”蔸娘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说,你这么小,看上去也不是做帮派这块行业的料,还是趁早给自己找个合适的出路。” 蔸娘显得拘束腼腆,无奈地笑了笑。 她也不介意蔸娘不打算和她推心置腹,继续往下说:“你看上去就应该在学校里,好好念书,和那群古惑仔在街上混,迟早有一天出事。别看他们好像风风光光,跟了哪个大佬,出街都横着走。但是他们一个个都活不长,有今天没明天的,更别说规划自己的人生,根本没办法自己控制自己的人生。” 蔸娘站在原地,她觉得眼前这个姐姐似乎只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顺便教育教育看上去走上错路的小女仔。 “也别进赌场,小时候不要进,长大了更别进。”她说。 蔸娘微微歪了歪脑袋,问:“可是你在这里上班,不担心如果不让人进去,老板会说你断他的财路吗?” “帮派里的老板可没空管我一个小角色。” “也是,我看里面生意好好,人好多,都快不够坐的样子。”蔸娘说,更别说,陆伯手里还有大大小小五十几家。 “赌徒嘛,都是这样的。” 话音刚落,又有一群男人,勾肩搭背地走进来,口中大呼小叫说着本地方言,大概在说今天又从哪位大佬手里赚了多少钱,经手大佬的生意,从其中捞了多少油水。这些话本似乎不应该大大方方对外宣布,更别说这样吵闹地告诉别人,但他们看上去根本不在乎,不在乎会不会听见了被告诉自家老板。 她们两个看着这群人推开大厅的门,在光怪陆离的地下世界里,分散开,融入成这里的一部分。 “他们都是这样的,拿用命换来的钱,或者不应该属于他们的钱,进这扇门。如果输了呢,就觉得下次一定幸运,于是往桌上投进去更多的钱,然后输得更多,直到一无所有,还是不信,直到把自己五脏六腑都掏干净,骨头都不剩。”她的声音平稳了起来,说道,“赢了的人呢,觉得赢了一次,就会赢更多次,运气会一直好,然后把本金和误打误撞碰到的好运钱都投进去,总有一次会满盘皆输,然后他们又把身家性命都交给运气,周而复始。” 蔸娘几乎能从她的话里,想到那群人最后的样子。进去时候有多耀武扬威,晚上或者明天凌晨,出来就有多么失意,宛如行尸走肉。 “千万别当赌徒。”安保的姐姐严肃地和蔸娘说。 蔸娘只能点点脑袋,告诉她,这席话已经进入了她的耳朵,把忠告记在心里了。 等人的时间总是很漫长。 蔸娘坐在大厅外面的长沙发上,看着一批接着一批的人,有男有女、有年迈的有年轻的,前赴后继往里面去。那扇大门就像一个巨大的嘴巴,张开就有一群群明知山有虎的人,自己把自己往里送。也偶尔有人出来,有的是被穿黑西装的人,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架出来,罢了还会跟出来一个职位看上去高一些的人,扔出一张欠条,甩在被扔出来的人的脸上。也有自己出来的,憔悴得像是熬过了十年监牢,对那扇大门一步三回头,里面的世界对他还有致命的吸引力,但是他已经不能再进入了,整个人散发着将死之人的气息。蔸娘总担心过一会儿,就会看见一个关于这个人自尽的报道。 蔸娘打了一个哈欠,决定站起来动一动。她走出前厅,走到靠近路面上的门口。 这里的店铺似乎都是同一种行业,以这家赌坊为中心,向两边展开,尽管形式不尽相同,但是内容大差不差。 隔着这座大赌坊,过两扇门,有一家牌馆生意火爆,里头吵吵闹闹的声音,隔着门都可以听见。 蔸娘在玻璃推拉门的外面,往里面看。店面不宽,但是纵深很长。雀牌的绿色桌子,错落地挤在狭长的店里。里头的人穿着随意,甚至有穿着背心或者光着膀子的人,麻将牌的碰撞声嘈杂得混在一起响起,“哗啦哗啦”的声音像是急促的雨点。 天色已经有点暗下来了,雀牌店里的白炽灯闪了两下,长亮起来,但打牌的人们似乎没有发现一样,只关注自己手里的牌。 蔸娘并不会玩这种传统的雀牌,只是听他们喊着什么她听不懂的字眼,什么“小相公”“杠”“不好意思,十三幺”。 在一群穿着随意的人中间,倒有一个穿得挺拔,收拾妥帖的男人,他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好看,看上去没有做过什么重活或者粗活,光看外表,他似乎不应该坐在这里,在这个随意又脏乱的地方和人群坐在一起搓麻将。可是,他又把一条腿翘上椅子,食指与无名指之间夹着一支细长的烟,大声的叫喊一些粗俗的话语,与人群完美融合。 蔸娘看了一会儿,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吸引她的注意,又想起任辉叮嘱过她别走远,小心一点,于是准备往回走,继续在那个装修富贵到夸张的大厅,等待任辉。 就在她往回走了几步,忽然听见刚刚离开的雀牌馆里,发出凌乱错杂的吵闹声。只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句:“揍死这个出老千的!砍了他的手!” 紧接着,椅子掀翻的声音、桌子碰撞倒地的声音、麻将牌密集而连续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在几乎同一秒钟响起,足够吸引周围四方的人们的注意。 蔸娘闻声回头,本能地想看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理智告诉她不要轻举妄动。嘈杂声之后不过几秒,她在雀牌店里看见的那个衣冠楚楚的男人率先跑了出来。 男人一出门就看见了蔸娘,和她对上视线,早有预谋一般冲了过来。蔸娘还没反应过来,他一把拽住蔸娘的胳膊,整个人躲在蔸娘身后,即使蔸娘比他矮了一个头多一点。身后几个大汉跟着跑出来,本打算直冲向那个男人,却被因为蔸娘挡在前面而被迫停下。 于是这个场面变得十分可笑,一群人和一个男人中间夹了一个小姑娘,双方都因为这个小姑娘的存在停顿了动作。 男人一手拽着蔸娘的肩膀,不让她离开自己半步,把自己和那群人隔开,挡的严严实实,另一只手越过蔸娘的肩膀,指向他们,对他们威胁道:“不许过来啊!你们知道我是谁的人吗?” “我管你谁的人,在这店里出老千,就是得剁手!”为首的大汉晃了晃手里砍刀,完全不怕他的威胁。 “好,我可跟你们说,我跟的是林老板手里新来的头马的,我大佬一只手拆了康贺东,把他人头送给林老板,一入行就是红人的!”男人说得气高志扬,好似干了这件大事的不是他大佬,而是他自己。 “什么?不是……”蔸娘眉头一皱,正想纠正他的措辞,她可没有干出这档事。 “听你鬼话!”大汉笑起来,“难不成你想说那个女头马就是你面前这个小女仔?少来了,一张嘴就会吹,还钱!要么砍手!” “不信?”男人丝毫不示弱,还摇了摇蔸娘的肩膀,对她说,“大佬,你告诉他们,你是不是林老板的新人,‘蔸’家的继承人。” 蔸娘看着这个男人,男人五官长得倒是端正,挺清秀的,但她记不清在哪里见过他,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就是蔸娘的。男人低了低身子,用祈求的可怜向看着她,把面子放下来,像一只被雨淋湿的狗。 蔸娘心里还有一大堆疑问,但是还是软了心肠,回头看着那些来势汹汹的大汉,清了清嗓子,说:“我确实是蔸。” 那些人面面相视了几下,为首的汉子声音小了不少,至少没有那么激动,但是还是不想放那个男人就这样走掉:“就算你是林老板的人,但这里一不是林老板的地盘,二,他一定是出了老千,你做他大佬的,你总得给我们一个说法,不能就这样算了,我们也是要做生意的!” 蔸娘摸着下巴点点头,做出来一个思考的表情,发出一声长长的“嗯——”,然后说道:“我明白你的诉求,也理解你说的道理,但是,你百分百能证明,他出了老千吗?” “他坐这里赢了一个下午了!怎么可能不出老千?”大汉高声强调。 “大哥,你这话站不住脚,怎么就不能是我的运气好?”男人在蔸娘后面,呛了一句嘴。 蔸娘依然摸着下巴,保持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对啊,那你们一个下午,抓到他出老千的方法了吗?” 那群人忽然安静了几秒,发出小声的议论声,内容大概是在询问有没有看见那个男人的不正常的打牌动作。 蔸娘等了一会儿,又说到:“那就是说,你们只是输了钱,红了眼,于是想要找个人把输掉的钱拿回来?” “他不能一直赢!”大汉说。 “雀牌规矩是这样的吗?”蔸娘眨眨眼睛,问道,“不能一直赢,雀牌的规矩吗?” 这会儿,这些人被问住了,支支吾吾一会儿,大汉低声嘟囔了一句:“没有。” “好。”蔸娘点点头,“没有不可以一直赢的规矩,也没有人抓到他出老千的证据,那你们用什么理由砍他一只手,或者让他还他自己赢来的钱?” 这会儿,没人吱声了。 蔸娘等了一会儿,对他们说道:“看来,你们之间现在没有问题了?” 大汉脸上满是不服气,但是又想不出什么说法,最后咬牙切齿地说:“没问题了,大佬,是我们冲动,我们给你们赔不是。” 蔸娘点点脑袋,假模假式地说:“我暂时不放在心上,但下次不要干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也任由着那个男人跟在她身后。往前走着,她还能感受到背后一双双眼睛盯着自己,想把自己盯出几个窟窿来。几乎是一转过身,蔸娘的表情就失去了伪装的控制,紧张地绷着后牙槽,手往前揪住自己的衣摆。 她一边心慌意乱,一边还要让他们看上去自己很镇定,按照原来的计划,回陆伯的那家装潢夸张的赌坊前厅去。每一步都是好像踩在刺上,蔸娘身临其境感受到了踩火坑的感受,现在她身边除了这个出事了把自己挡在别人面前的陌生男人,没有其他人可以帮衬,任辉在陆伯的赌坊里调查,戎哥这会儿应该和娄知铭在警局里看卷宗,这会儿如果她遇到了麻烦,可就真的得靠自己解决了。 好在,一直回到大厅,他们都没有跟上来。大概,这件事就算是这样不了了之了。 来到前厅,蔸娘又回到原来沙发上坐下,发着抖重重舒了一口气。 “哇不会吧,这么紧张?”那个男人问,脸上还挂着看热闹一样的笑容。 蔸娘抑制住往他的鼻子上打一拳的想法,生气地瞪他:“你还好意思说!你是谁我都不知道,你这样拉我下水?” 男人捋了一把头发,看上去很知道自己用什么角度对着别人,显得自己很好看。他勾着嘴角,笑着说:“别生气嘛,蔸老板。”他的手在蔸娘的耳朵边上晃了晃,再来到蔸娘的面前,就多了一朵新鲜玫瑰花。 见蔸娘不吃这套,还是隔着玫瑰花,恶狠狠瞪着自己看,男人识趣地一甩手,手里的玫瑰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名片。他把名片递给蔸娘,“回头一定给你赔礼道歉,我叫奥斯汀。” 第29章 证词 蔸娘接过奥斯汀递来的名片,最中间的是奥斯汀的名字以及他的英文写法:austin,英文是花体字,大概是手写扫描上去的,或许出自奥斯汀自己。边上一点的地方,写着一家夜总会的名字。蔸娘看着这家店名十分眼熟。 奥斯汀坐在沙发上,一点都不拘束、不见外,招呼穿着侍者服装的人给自己倒点水,还帮蔸娘也要求来一杯水。 “这家店是不是……”蔸娘指着他名片上的店名,正要问。 “没错。”她还没问完,奥斯汀就提前抢答了,“这家店是我们家戎哥的店,他是我顶头上司,也就是我的老板,给我饭吃的。” “那你为什么不报他名字?” “他的脾气街坊邻居、道上朋友,早就知道啦,他的名字不好报的。” 蔸娘又一次被奥斯汀这样吊儿郎当还理所当然的态度气到:“那你就报我?你!” “哎呀,你是新人嘛。大家不熟悉你的作风,报你的名字大家都不敢动的。再说了,戎哥不在,远水难救近火啊。”奥斯汀弯了弯腰,对她低声下气地说。 比起帮派里,人们都喜欢讲义气,讲面子,这人倒是一点都不在乎这些,身段总是放得下来。蔸娘想要发作,但是无从笑脸,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蔸娘只能气鼓鼓的,把表情都表现在脸上。 “你啊!下次不要再这样!”她最后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行使自己的“大佬架子”。 “好的,好的,蔸老板的话我一定记住。”奥斯汀笑嘻嘻地满口答应。 侍者端来水,奥斯汀把其中一杯双手递给蔸娘,做出低眉顺眼的样子,像是在桌上敬酒似的给蔸娘。这让蔸娘不自在,差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连忙接过来,匆匆说了一句:“好了好了,别再这样了,我受不起。” 奥斯汀还是一脸嬉皮笑脸的,拿走了剩下一杯水:“你还是多多习惯一下,你以后经常会遇到这种待遇的,你可是林生的头马,和戎哥一样的。” “对啦,你说你在戎哥店里,我怎么没看见你。”蔸娘一边喝水,一边抽空问了一嘴。 “我今年休息。” “还能这样的?” “按理来说不能,但我做投资赚钱了,我打算放个长假。”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蔸啊?” “我也有自己的眼睛耳朵,我有很多后辈的,你别看我现在这样。” “那你是戎哥手里的打手啦?” “不是,我是店里的头牌。” “什么?” “我是鸭呀。” 蔸娘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怎么,看不出啊?”他笑嘻嘻地看着蔸娘的脸,看见她这样的反应似乎觉得很有趣。 蔸娘眨了眨眼吗,说:“没有啊,我以为都得是瘦瘦小小,然后染着金发,夹着嗓子说话,逢人就叫姐姐、妹妹,那样的。”她说着还比划了两下。 “你这是刻板印象。”奥斯汀指出,“不过很多鸭自己都在往这样的刻板印象发展,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都觉得我们就是这样的。所以呢,我不这样,就可以生意很好啦。”听语气,他还很引以为豪。 蔸娘一副学到知识和道理的表情,深沉地点了两下脑袋。 “既然是赚了钱要放长假,为什么还来这里雀牌?不应该去,比如夏威夷,罗马,什么的。”蔸娘在两人长久的沉默之后,又开口问道。 “去那边干嘛,吹海风、晒太阳?”奥斯汀似乎对这些娱乐项目嗤之以鼻。 “我听别人说,放长假都要去没有去过的地方,要离家远远的,远离平时的生活环境,到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去,才可以洗掉身上的疲惫。” “一听你就没有尝试过真正的放长假。” “没有啊,我是学生,我有寒暑假的。我现在就在放暑假啊。” “放假不是没有任务就叫放假,要全心全意只干你自己想干的事情,这才叫放假。”奥斯汀说到这个话题,反而正襟危坐了起来,“你说你现在正在放长假,那你是不是全身心地干了你想做的事情了呢?” 蔸娘张了张嘴,在说出回答的前一秒,又开始犹豫,皱起眉头思考起来。 “你看,你也不确定吧。” “我不确定我想干什么。” “那是当然的啦,你多小啊,妹妹仔!”奥斯汀拍了拍她的肩膀。 蔸娘被这个想法击中了一会儿脑袋,她意识到现在她确实在放长假,也确实在离家不近的城市生活了半个月,但是她这算是放了一个长假,她能得到他想要的,或者说,她想要做的到底是什么,她真的能知道吗?活了十六个春秋的小姑娘,在刚刚认识的人说的一句话之后,终于开始今后可能要思考很长、很长时间的问题。 看见蔸娘在发呆,奥斯汀还是轻松地攀谈着:“不过呢,虽然你还是妹妹仔,但是也是了不得的头马了。以后还要仰仗蔸老板照顾了。” “要是戎哥听见了你给别人说这句话,是要把你舌头割下来的。” “戎哥才不会这么小气,他可喜欢自己的弟弟妹妹了,你要是想要什么,他的店啊、他的人、他的房子,只要他做得到,他都会送。” 蔸娘半信半疑地看了看他。 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没有说半句谎话。 正当他们还在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任辉终于从大厅的门后走出来。 蔸娘冲他挥了挥手。 “怎么样,任辉哥?”她问。 “确实是陆伯店里的东西。”任辉低声回答,示意她跟上自己,要回到车上。 奥斯汀也起来,跟在他们身后。 任辉停下来往后扫了一眼,停顿了几秒,大概在脑子里回忆了一列的名单,“你是戎店里的。” “是啊,任老板。” “那你干什么在这里?” “正巧嘛。刚刚被蔸老板救了一命呢。”他倒是大方得很。 任辉看了看蔸娘,又看回他身上:“这里可不是林生的地盘,没惹出什么事情来?” “没——有!任老板,放一百个心!”奥斯汀抢在前面打包票,“蔸老板好聪明的,只是说了几句话就帮我摆平了,没动一兵一卒。” 任辉没有细问,只是也把奥斯汀也带走,三个人一起上车。 车子开出去没一会儿,车后座就传来奥斯汀沉重的呼吸声,伴随着轻轻的鼾声,车子压过几个减速带,都没有吵醒他的睡眠。 “他看上去像是已经没日没夜打了好久的牌。”蔸娘低声说。 “他就这样。”任辉往后视镜看了看,奥斯汀正把脚踩在后座座椅上,睡得昏天黑地。 “有什么收获啊?任辉哥。”看见奥斯汀睡熟了,蔸娘终于放心开口问。 任辉一边开车,眼睛目视前方,但还是能一边和她交流:“阿德里安屋里的那个小圆片,就是陆伯的赌坊里面的筹码。还是特殊房间的筹码,特殊房间说白了就是后面的vip客户厅,我还是偷偷摸摸进去的,一般要求审核进入的客人的身份,如果想要大大方方进去找证据,得请文叔过去帮忙。” “就是说,奥兰多·阿德里安至少在昨天派对之前,去过陆伯旗下的某一个赌场咯?”蔸娘尝试推论。 “大概是的,而且堵得不小,能进vip房间的程度。” “那会不会是,他自己把亚特兰蒂斯的心脏当做抵押,给了陆伯,因为在特殊房间里输了太多,不够付清这些钱。” “如果是他自己输了,抵押了那个文物,也没有告诉差佬的道理。” “对呀,还专门告诉了差局,要他们找,还要求他们的人待在他附近,还有要在展会上安排人员。如果我是他,又输了我花大力气弄来的奇珍异宝,还马上就要开展展览,那我只会私下把赝品换上去,谁都不说,然后匿名去寻求中间人。” “对,他的行为不对劲。” “还有那些俄罗斯人。” “那些姓罗曼诺夫的麻烦家伙,也在找亚特兰蒂斯的心脏,这更奇怪了。” “似乎他们知道东西被偷的时间,和奥兰多差不多。而且,在知道东西被偷之后,第一反应也是锁定了黑市,想在黑市里找到文物的线索。” “虽然人不同,但是收集到的情报也太统一了。” “就像是……”蔸娘比划了一下,想了一会儿形容词,“就像是,在玩同一个游戏,从同一个游戏角色里得到了同一个任务一样,因为是编好的程序,所以说辞、理由,都是一样的,即便打游戏的玩家,用的方法不一样,选择的职业也不一样,但是一开始得到的信息也不一样。”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信息源太相似了,仿佛是出自一个人之口。” “奥兰多·阿德里安?” “报案的人也是第一嫌疑人。”任辉总结道,“这二世祖可太会折腾了。” “会不会想骗保险啊?” “你给阿戎打电话,他们差局可能有记录,问问东西有没有上保险。” 在一阵忙音之后,阿戎回了电话,但是说话人的声音并不是阿戎本人,而是一个比阿戎更低沉一点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懒懒散散的语气。 “娄督查?”蔸娘猜想着,叫了一声。 “是啊,我是。蔸娘啊?”娄知铭在电话的另一边说。 “任辉哥这边有一点点收获,查到了奥兰多在香岛的这段日子里,至少在亚特兰蒂斯的心脏遗失之前,有去过陆生的赌场,而且用的筹码还是特殊房间vip厅里面的,就是说,很可能他现在有一个和帮派人的、数目不小的债务,需要付清。” “你们的推测是他有可能用那玩意儿,给自己还债?” “但是又觉得,如果只是想用这个东西还债,报案给你们又多此一举,这不就几乎让别人都知道,东西不见了吗?”蔸娘说,“所以,任辉哥有一个想法想要娄督查去证实,他有没有给亚特兰蒂斯的心脏上保险的记录。” “意思就是骗保还债,是吧?” “对,这是目前的猜测。”蔸娘顿了顿,把话筒捂上,轻声对任辉说悄悄话问:“那要不要和娄sir说,俄罗斯人的事情?” 任辉看着路,大概是想了几秒:“先别。” “那没有了,还有一小纸片的事情,我们还在找呢。”蔸娘接着对电话里说。 “好……”娄知铭说着,边上忽然传来一声喊声,内容大概是叫他的名字,从音色里听,蔸娘猜大概是戎哥,“来了,接你电话呢!”娄知铭显然是对叫他名字的人说的。 对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唯一清晰的是阿戎的声音,说了一句:“怎么乱接别人电话你这人!”过了一会儿,阿戎的声音响起来,看起来他把自己的手机拿回来了:“蔸?” “哎?” “没有遇到危险吧?” 蔸娘看了看车后座的奥斯汀,决定说:“没有。” “那自己要小心哦,行内人都是凶神恶煞的。” “好啦好啦戎哥,记住了。”蔸娘无奈地笑着点头,虽然阿戎并不能看见她的表情和动作。 娄知铭喝了一口咖啡,正在看他们目前找到的参加了昨晚派对的人的证词。阿戎坐在他对面,也埋头在一沓卷宗里。 娄知铭在看文书的时候,还是把墨镜摘了,露出湛蓝色的眼睛。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眶,在眉骨上随便捏捏按按,企图缓解眼睛的疲劳,拜奥兰多·阿德里安这个二世祖所赐,他本来可以休息的一天假期,完全泡汤了。他放下手,抬头看见阿戎抽着烟,亮晶晶的眼睛对着卷宗,没有被光直射着,都可以反射出白纸上的反光,深邃灵动的眼珠,随着文字,从左往右,有规律的动一下、动一下着。 阿戎看得足够入神,完全没发现娄知铭正在看自己这边。娄知铭发呆似的看了一会儿,才悠悠开口:“戎,要不要休息一下?” 阿戎抬起脑袋和他对视:“几点了?” 娄知铭转动脑袋,看办公室墙上的钟,时针指向六和七之间:“六点三十五六了。” 阿戎在椅子上伸直了四肢,用力伸了个懒腰,活像一只刚刚睡醒准备开始活动的猫。“那估计晚上八点他开幕,东西是找不到了。” “我看也是。”娄知铭又喝了一口咖啡,“能给他找回来都万幸了,在八点之前找到不可能了。” “有够搞笑,在开幕仪式前一天晚上,把家里重金捞上来,还经过他的手辗转两次才洗白的东西,就这样放在房间里,玻璃罩只给上了一道锁,请了一大堆来路不明的人开派对,还喝得烂醉。”阿戎倚着椅背,说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豆给的成长环境太放纵了,给养成这样。”娄知铭附和了一句。 “你猜他真傻还是假傻。”阿戎问。 “反正不聪明。”娄知铭说,“我看了记录了,没有上保险。” “挺好的,推翻一个猜想了。”阿戎撑着脖子,在后颈上揉了揉。 “你要不要咖啡啊?”娄知铭的眼睛还是看他,问了一句。 “不用,我受不了咖啡那个味儿,怪怪的。”阿戎的双眼盯着那些纸面上的打印文字,回答说。 “那行。” 他们之间又恢复了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偶尔屋外有人走过,脚步声隔着门和墙传进来,不大,有节奏的从一边往另一边去,出现然后消失;或者是几声车喇叭的鸣响,警察局就在路边,外面就是人来人往的街道,正在迎接夜幕降临。 “但是他们,嗯……”阿戎忽然又发话了,但是声音小了下去,变成无意义的一声鼻音,拖长几秒。 “怎么?”娄知铭马上接住了他的话,希望他接着往下说。 “他们描述了奥兰多要带他们看那个文物的过程,都出奇的一致,他们说:‘十二点半多一点的时候,奥兰多招呼他们一起去房间里看亚特兰蒂斯的心脏的真品,奥兰多说那是从海底打捞上来的,说镶嵌技术如何好,成色如何好,到了十二点五十七分,他们都被奥兰多都推了出去,继续喝酒。’虽然每个人的用词不太一样,但是几乎都说到了时间,而且说得都一样。就像是说好了一样。” “就像是每个人都背下来了一样。” “群体犯罪?” “但是拉来的人都是奥兰多随机的,有可能存在群体犯罪,但是风险应该有点大,很有可能被无关的人士打扰或者发现。”娄知铭抽出三张纸的笔录来,“这几个还是你的人,你店里的调酒师,今年四月拜了码头开始跟你的一个古惑仔,还有你店里的一位女郎。” “怀疑我?” “怀疑你就不会让你看见这些,更不会去林生家里要你帮忙。” “我以为你是为了找任辉,他这方面比我在行。” “多一个总是能提高效率。” “什么人啊你。”阿戎揶揄道。 娄知铭努了努嘴,没呛他:“不排除群体作案,但是最奇怪的还是奥兰多。” “就像是,阿德里安的二少爷,自己强调了,灌输进了在场的每个人的脑子里,好让他们告诉我们,他在十二点半的时候给别人看了将近半小时的文物真品。” “我去看看他们看摄像头的人,有没有收获什么。”娄知铭站起来,揉了揉腰。 第30章 嘀嗒、嘀嗒 任辉把车开到阿戎的店门口,喊醒奥斯汀,“喂,醒醒,下车。” 奥斯汀的鼾声顿了顿,发出一声绵长的低吟,示意自己已经醒了,他慢慢坐起来,困倦地眨眨眼睛,看向窗户外面,叫了一声,惊叹道:“这么晚了!” 阿戎的店门口,招牌的灯和装饰的霓虹灯已经亮起来了,把四周的夜间城市装点的糜烂媚气,门口的店员还在整理门前的东西,看上去刚刚开门没多久,但是已经来了不少前来游玩的顾客了。 奥斯汀挪了挪,自言自语地嘀咕着:“算了算了,今天满打一天工吧!”打开车门,在出去的一瞬间一扫在车里困倦的状态,在夜间的灯光下意气风发。他往车里挥了挥手,在眼睛前面摆了一个非常拿腔拿调地手势,对任辉与蔸娘说:“再见啦,任老板、蔸老板。” 只走出几步,就有几个女人,大概是常客,认出了奥斯汀,亲热地迎上来,声音娇滴滴的,对奥斯汀说:“奥斯汀,好久没看见你了!是不是把我们都忘了!” 奥斯汀熟练的左拥右抱,给每位女士打招呼:“怎么敢呢,我可是靠各位靓女吃饭的小白脸。” “哎呀,就喜欢你这样坦诚的。” “我还可以更坦诚哦,太太。” “这才几点啊!”女士们笑得花枝乱颤,闹成一团。 蔸娘看着他们一起走进店里,忽然转过头给任辉说:“我们还没有机会告诉戎哥,俄罗斯人的事情。” “还不确定俄罗斯人要干什么,我看看先怎么找机会和阿戎通气,但娄知铭还不能说。” 阿戎跟在娄知铭身后,来到o记的办公室。警员们本来在忙里偷闲,似乎刚刚有人说了一个笑话,所有人都在发出疲惫但轻松的笑声。可他们一看见娄sir身后的人,就一张张脸都恢复了严肃,甚至还有敌意和抵触,用十分提防的眼色盯着阿戎。 被盯着看的人倒是依然我行我素,好像早已习惯的这样的待遇,并且满不在乎。 “继续,有什么进展?”娄知铭也没有对这个变化说什么。说到底,他是o记的人,带来一个帮派人进差局协助调查,就足够他写几篇检讨报告了。 “没有发现什么嫌疑的人,娄sir,和阿德里安先生一起进他屋子里的人,都是在凌晨五点到早上七点之间离开的,最迟一个八点半出来了,都是从大堂走的,有几位女士有带比较大型的手包或者背包,我们正在列出名单核实。”女警员给娄知铭看了他们正在记录的纸张。 娄知铭点点头,“那其他客人呢?” “同层的客人我们也在排查,要来了电梯前面的监控录像,还需要时间。” “好。” 阿戎看着其中一个监控录像,可能只是凭直觉,把视线落在上面。过了一会儿,在标记着酒店一楼大堂的监控视频里,看见了什么,他往前探了探身子,过了几秒马上又站回来。 “看见什么了?”娄知铭敏锐地发现他的小动作,立刻问道。 阿戎又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说:“只是好像看见一个文雀,但大概是看错。” “文雀?”年轻的女警员追问了一声。 “早年他们管扒手叫做文雀,但是联盟发令管得严之后,这个行业就不好做于是快消失了。”娄知铭帮阿戎回答了。 阿戎只是点点头,没再做声。 过了好一会儿,阿戎忽然凑过去,小声和娄知铭知会一声:“我去卫生间啊。” “好啊。出门右转走到底。”娄知铭点点头。、 “我会走。” “不要在卫生间抽烟啊。” “尽量咯。” 阿戎快步走到卫生间,推开了每一个隔间门,确定了没有人在,才按下拨号键。 “辉,让潘妮姐查查俄罗斯人在这里干什么。”他打通了之后低声说。 任辉正在开车,让蔸娘拿着他的手机,按了扬声器键。“俄罗斯人的事情我们刚想找机会和你说,你怎么知道的?” “娄知铭他们在看酒店的监控录像,我在一楼大堂看见了俄罗斯人,其中一个看着像罗曼诺夫家里的小孩。” “那个就是罗曼诺夫家的,那个叫基里尔的。刚刚我们去潘妮姐店里,正巧撞见他们,蓝老板也在。” “他们来干什么?” “蓝老板说,他们来也是为了借文叔的人脉,在黑市里找亚特兰蒂斯的心脏,还与蓝老板谈判,用一年百分之三十的抽成,还文叔这次帮他们忙。” “蓝姐怎么说?” “那肯定不能答应也不能推辞,他们的面子不能驳了,但是我们在这里也要做人。俄罗斯人那边,蓝姐她会先顶着,周旋周旋,我们把这东西查清,兴许问题能解决了。” “真是麻烦都一起来的。”戎抬脚踹了踹卫生间隔间的门,看了许久的文书工作已经让他感到有些许暴躁,更别说事情还没有着落。 “娄sir发现了吗,俄罗斯人的事情?” “大概没有,正好是夏季,酒店里来来去去的鬼佬挺多的,我只是前不久刚刚看见过,所以觉得眼熟,他们都没怎么接触过,大概率看不出来。” “那就好。除了俄罗斯人,这里可能还有陆伯的人。” “这个怎么讲?” “我在套房里找到的东西,有一个歪歪扭扭金属片,那是陆伯地盘下赌坊的筹码,还是vip厅里的东西。如果是陆伯那边的人故意想,就冲着那东西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然后我们还被夹在中间,就算你们最后找到了,我们把东西最后还给谁都不好说。” “是咯。” “早知道应该把那家伙一开始就踢下车去。”阿戎咬牙切齿地讲道。 任辉只是笑了两声。 阿戎刚刚挂了电话,任辉的手机又马上接着响起来。蔸娘也接起来,然后按下扩音器键。 打来电话的是潘妮,她一接通就马上说:“那个纸片是个明信片,来自陆伯的一处茶楼,原本写在上面的一个号码,但是后半边撕掉了没法还原。” “又是陆伯?” “是啊,又是陆伯。” 晚上七点四十二分。奥兰多·阿德里安已经换好了西服,藏蓝色的戗驳领手工定做,面料上暗藏了金色的花纹,套在他微胖发福的身上,也让他看上去挺拔优雅了不少。但是他依然满面愁容,紧锁着眉头,向四周散发着他的低气压。 帮他整理衣服的女士,小心翼翼折着他的领子,大概是指甲还是不小心剐蹭到了他的皮肤——这也不能全然责怪她,他臃肿的肉把领子贴得严丝合缝,不碰到都不行。他厌烦地指责了一声,甩开女人的手,骂骂咧咧地从镜子面前走掉。 “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呀?人家也只是不小心嘛。”晃硕坐在边上的沙发上,只管自己舒服而不顾形象地歪着。祂穿着红色的长裙晚礼服,布料合身并且柔顺地垂着,看上去今天又是以女人的身份出现。 “你最好能按照你说的,别让俄罗斯人找上我的麻烦。”奥兰多一字一顿地说。 “我说的可不是别人让俄罗斯人找上你的麻烦,而是俄罗斯人找上你之后,你不会被他们倒吊在冰窟窿里喂鲨鱼。”晃硕没有被他吓到,反而自在地开起玩笑。 “我付了钱可不是让你找我寻开心的!”他又大声地发起脾气来。 “放心吧,你老爸强调过不要让你缺胳膊少腿了。”晃硕站起来,像是久经风月场的女郎一样,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腰怎么摆动好看,腿怎么去行走能体现最漂亮的曲线,祂走到奥兰多跟前,理了理他的领子,“你呢,大少爷,只要开心地喝你的酒,找女人玩,就好啦。” 蔸娘和任辉到了巡展的开幕式的地方,从工作人员的通道进去。展厅里早就摆好了展出的艺术品和文物,充满了法国人浪漫的情调。整个展厅是亮眼的蓝色,天花板上用了特殊的不规则玻璃灯设计,站在展厅里就像是身处海洋中,回到了原本打捞之前文物所在的海底。 亚特兰蒂斯的心脏被摆放在展厅的最里面,独享一间隔间。蔸娘弯下腰,贴近玻璃,双手撑在眉毛前方,挡住四面八方的灯光光源,好不被玻璃反光影响视线。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了,她完全看不出这是赝品。 展厅的门开启,被奥兰多请来的宾客陆陆续续到场,其中不乏有头有脸的社会名流。 八点之后,奥兰多出现了,身边带着三个女伴。蔸娘站的远,但是很快就发现了,跟在奥兰多右边的那个“女伴”,就是这几天总是遇见的晃硕。 “任辉哥!”蔸娘拉了拉任辉的袖子,往晃硕的方向指了指。 “我看见了。”任辉回答,“那看来陆伯是肯定知道了,而且和他也有关系了。” 奥兰多走向会场中的小小圆台,握着话筒,讲述自己的创业经历,但听上去更像是一位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在话里找话,无病呻吟。他似乎提前背了稿子,前一秒还在对着侍女发脾气,但现在依然可以表现出自信与绅士。 最后,他举起杯子,台下参加晚宴的人们也举起杯子,他用刻意强调的法兰西腔调说了一句:“请享受。”酒会如期举行。 或许他们从小道消息中知道了阿德里安家的次子,弄丢了整个巡展最贵重的文物,但是并没有人当面戳破,也许在私下围成一圈,小声议论。蔸娘偶尔能听到一些只言片语。但是奥兰多身边依然围上来很多人,夸赞他的品味,夸赞他年少有为。 蔸娘对这样的场面兴致缺缺。这些穿着打扮光鲜周正的人,说着她听上去难以企及的话题,关于游艇、关于高尔夫、关于昂贵的各种活动和玩意儿,但是在她的认知里,这群人和她在街头看见的,那些总是空洞地盯着某一处看的古惑仔们,并没有太大区别。有时,蔸娘还会觉得那群街头的青少年、青少女,会有一些地方比他们更加鲜活一些。 他们会猜得到奥兰多就在中午,还是那副双眼通红、焦急又害怕的样子吗?他们是不是也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也会流露出这般狼狈的样子? 蔸娘站在人群的最边缘,双眼在人与人之间看来看去,脑袋里想着。 晃硕身着红裙,站在奥兰多边上,端着一杯香槟,任由奥兰多的手搭在祂的胯骨上,把祂圈在身侧。祂似乎对这样的场合已经很熟练了,如何当一个精美的花瓶,一个阔少爷手中撑场面撑瓷娃娃。 蔸娘隔着人群远远看着祂。但祂似乎都没有看见蔸娘一样,只是维持着嘴角弧度恰好、并且十分美丽的笑容,和奥兰多一起面对宾客。蔸娘猜,这又是祂的一个工作。 晚上十点刚过一刻钟。宴会终于宣布散场,宾客还留了不少在展厅里。但是奥兰多已经流露出了疲惫的姿态。蔸娘也看见了安保的人员,有一些已经在角落开始偷偷休息。她也感到了困倦,打了一个哈欠。 忽然之间,展厅的灯一起暗了。这突然的变化,打醒了蔸娘的瞌睡虫,她警觉地在黑暗里瞪大了眼睛,试图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跳闸了?”蔸娘听见有人说。 紧接着,一声清脆的玻璃破碎声,让在场所有人都心里一惊。那声破碎的声音来自展厅的最里面中央,正是摆放亚特兰蒂斯的心脏的位置。蔸娘听见有人的脚步声陆陆续续、纷乱地往声音来源的方向移动,大概是安保的保镖在黑暗里反应了过来。 备用的灯光在这时候亮起,昏暗的橘红色灯,让原本布置成海洋波光粼粼的氛围的场地,一瞬间变得阴森森,好似童话中描述的危险的沼泽。 蔸娘看见一个人影吊在半空中,从身形来看,像是一个个头小巧的女性。她就悬挂在展厅上方,亚特兰蒂斯的心脏的那个展柜的正上方。再往她身下看看,是被打碎的玻璃,一片狼藉撒了一地,而玻璃展柜里价值连城的文物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方方正正的卡片。 只是两秒的功夫,绳索“簌簌”几声急促地响着,那个神秘的人影一下子上身,越过屋顶上方的窗户,逃进了夜空。 展厅在她离开之后乱成一片,人们纷纷议论着,试图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奥兰多脸色大变,叫声变得歇斯底里,要求保镖马上去追回那个神秘的人。蔸娘和任辉穿过人群,来到破碎的展柜前面,他们看见里面躺着的那张卡片,是一张明信片大小的卡纸,上面用彩墨画着一只叼着蓝色玫瑰花的知更鸟,正在扇动翅膀。 第31章 真与假 保镖们追出去的结果是一无所获,于是奥兰多·阿德里安只好满怀了一肚子火气回到他的总统套房。 房间里的一片狼藉,已经被勤恳的酒店保洁员打扫干净,虽然o记和其他参与案件的警员们并不支持破坏现场的做法,但是奥兰多执意要这样,他们只好摊摊手,妥协了他去。 奥兰多扯下自己的领带,泄愤一样扔在沙发上,一关上门,就对着和他一起进来的晃硕,生气地吼叫道:“我花了不少钱,让陆先生把你放在我这里,是因为我听说你在行业内名气不小,你让我把钱花在了哪里?请一个花瓶吗!你怎么就让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把拿东西就这样,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抢走了!” “冷静点,阿德里安先生,您花的钱使用在‘保护你不要被那群见鬼的俄罗斯人砍断手和脖子’上,而不是你家从海里打捞出来的稀奇小玩意儿上。”晃硕对他的愤怒不以为然,毫不客气在柔软的沙发上,翘起腿来脱掉高跟鞋。 “要不是为了那个稀奇的小玩意儿!”奥兰多踹了一脚茶几,“那是你们要的东西!你们应该自己收藏清楚!” “展是你要布的,东西是你要展出的,和陆伯的生意,字也是你签下的。”晃硕把双脚翘上沙发,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歪歪地倚着,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不过呢,东西没了,可能除了俄罗斯人想要你的手和脑袋,陆伯也想要,你自己看看怎么自保,比在这里对我大吼大叫来得有用。” “我花了钱让你保护我,你现在是我的雇佣保镖,你得帮我挡着。”奥兰多瞪着这个悠然自得的狐狸,恶狠狠地说。 “那是当然的。”晃硕笑了笑,补充了一句,“一直到后天合同结束为止。” 奥兰多搓着脑袋,蹂躏自己本就不是很充裕的头发,重重坐下来。 晃硕打开了电视,本地频道里似乎都在抢先报道晚上的事情。那位在众目睽睽下,短时间内偷走了昂贵文物的、来自美国东海岸的神秘大盗,一时间里成为新闻与报道的宠儿。 “不过你也蛮厉害的。”晃硕侧着脑袋看向奥兰多,“早上刚想出让人家顶罪,晚上人家真的就让你如愿以偿了。这可是不可多得的运气啊,阿德里安先生。” 本就处于焦虑和惊慌中的奥兰多,听到了这番话,猛得站起来扑向祂。嘴里用法语混乱地骂着脏话,愤怒至极,紧紧掐住了晃硕的脖子。 晃硕被他掐得发不出什么声音,说不了更多俏皮话,但是祂的金色眼睛依然毫不畏惧地盯着奥兰多。祂笑了,在奥兰多的盛怒之下,尽喉咙能发出的最大声音,笑出声。就好像祂在看一场好笑的戏剧,笑话戏中人的愚蠢和有趣,丝毫不在乎,如果奥兰多再多掐着祂一会儿,祂很快就会窒息,很快就会因为窒息而陷入危险,甚至死去。 这疯狂的场面持续了一会儿,被屋外的动静打断。 门被重重的敲了好几下,敲门的人听上去很着急,落在门上的节奏很急促。 奥兰多好像被吓了一跳,虽然还是维持着愤怒,但是手上的劲小了不少。但是他看见晃硕满脸嘲弄,听见祂气不足而嘶哑的笑声,又想把这场谋杀继续下去。于是他大声对着门外叫了一声:“我没空!” 话音刚落,门却被直接踹开。 阿戎从外面气冲冲走进来,没有因为屋内看上去正在进行疯狂又奇怪的事情,而停下脚步,甚至没有流露出一点惊讶,只是带着怒意径直走向沙发上的两个人。他二话不说,抬脚把奥兰多踹翻过了沙发。 奥兰多哀嚎一声,滚落在地上。 “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二世祖!”阿戎也不等他爬起来,劈头盖脸地就开始骂,“你先给俄罗斯人打了包票,让他们买了你老爸的文物,完事又在陆伯的地方输了钱,用那东西还债。你怕惹了俄罗斯人,就随便找了个理由,还装模作样放个假的明信片假的花糊弄人,你说真品被偷了,只好用赝品来顶着做展览。没和人知会过就把真品放在安保系统那样差劲的玻璃柜里,还觉得自己特别聪明,觉得玩了一套灯下黑,骗过所有人!” “你什么毛病!”奥地利撑着椅背爬起来,嚷嚷道,他看上去吓坏了,但还是强撑着自己作为有钱人家少爷的气势。 “这句话问问你自己!”阿戎不甘示弱,又踹了一下沙发。 原本还在沙发上的晃硕,被他波及得震了一下。刚刚被放开喉咙,晃硕还在咳嗽,一边咳嗽一边笑,比刚才更加猖狂一点。 “你还报了案,让o记的人都做你行骗的帮凶,好证明给俄罗斯人看,你真的被偷了东西。前一天晚上也是,叫了一群人,故意让他们都记下你给他们炫耀你的玩具,也让他们给差佬证明你是真的被偷了。”阿戎继续说,把奥兰多的设计,都替他全盘托出。 “你们派了一票人在我的场地里当什么,当雕像吗,就眼睁睁让那个小偷拿走我的东西!”奥兰多扯开话题,把错误归咎到现场的保镖和警员身上。 “显然那个小偷知道你说是赝品的东西是个真品,你最好还是先看看你周围的人。” 奥兰多的眼睛在阿戎说完话之后看向晃硕。躺在沙发上的晃硕眨眨祂金色的眼睛,“你要是不放心,打电话给陆生,问问是不是他打算空手套白狼。” 娄知铭、蔸娘和任辉后来才来到奥兰多的套房里,看见了阿戎的背影,和气氛焦灼的奥兰多与晃硕两人,确切一点,奥兰多对着狐狸怒目而视,恨不得吃了祂一样,而祂只是仿佛看见了什么玩趣的乐子,看着奥兰多。 娄知铭拉了一张椅子来,坐到当事人的边上,俨然一副正经差人的样子,问:“那正好都在,说说吧。” 奥兰多咬着嘴唇,过了一会儿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终于打算诚开公布。 “老爸要把亚特兰蒂斯的心脏,卖给俄罗斯人,罗曼诺夫家,但是我已经经手了两番,把这东西都给洗干净了,不能因为他的生意,就浪费我的心血,我出了血本的!”他说,“我说我要在东西被扔到俄罗斯人那吝啬又不见天日的地库里之前,去做一次展览,让世人都看看海底还有如此曼妙的东西,老爸没问,就当我只是爱玩,同意了。 我想办法在巡展的时候,换上我做的赝品,去替代真品。那些俄罗斯人不会发现的,那些人只会暴殄天物,真的假的给他们都没有区别。就算被发现了,我也可以说不知道,我早就想好了说法。可以让他们信服。” “什么说法?”晃硕插了一句嘴,“一张小鸟卡片和一支染色玫瑰啊?” 奥兰多疲惫地抬起眼睛,瞪了祂一眼,继续说道,“我来香岛,我只是去玩,我从没有赌博的嗜好,但是你们的陆生,设局陷害我,让我欠了他很多钱。于是我不得不把亚特兰蒂斯的心脏抵押给他。但我和他说了,关于俄罗斯人的交易。他说会派人保护我,不受俄罗斯人的伤害,也帮我解决和俄罗斯人的交易。” “这么说,让你报案,再让我们去黑市里留意,也是陆生教的了?”娄知铭问了一句。 “对。”奥兰多点头。 “真的吗?我怎么当时记得,你当时听见了陆伯的出价,双眼发亮,然后才搬出俄罗斯人已经预定的事情,让陆伯出人给你解决,你的烂摊子。”晃硕在边上悠悠地说道。 “你是陆生的人,你当然这么说!” “我可不是,我只是陆生雇佣来,给他做事的,没到想要维护他的程度。” “总而言之呢,因为你,真品确确实实被‘玫瑰罗宾’盗走了。”娄知铭说,“如果你身家清白,这事归o记管,但是你和陆生做了额外的交易,我们可就管不了了。” “什么?”奥兰多不可置信地喊道,“但东西你们总得找到吧!” “虽然我们认为,这种文物归公最好,但是按照他们行业内的规矩,这种东西最后在谁手里,就是谁的。”娄知铭点了一支烟,说道,“至于你嘛,虽然你家让你做正职,但是你似乎已经自己跨出界线了,欢迎来到‘灰色帝国’,好自为之吧,阿德里安先生。” 娄知铭在楼下,打开了自己的车锁,城市越野车的尾灯亮了两下。他又点了今晚的第二支烟。 “看来白忙活了大半天。”阿戎从他身后走来。 “常有的事情。”娄知铭回头看他,向他递出一根烟。 阿戎接过烟,含在嘴里,顺水推舟地凑过来借火。娄知铭也自然而然,掏出打火机,伸手挡住气流,帮阿戎的烟点上。 “那你还答应了文叔,这些条件。” “答应了就答应了呗,反正就算我不提出,他还不是照样会钻空子做。” 阿戎笑两声,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那我们的合作关系,可就到此为止了。”娄知铭又说道,“挺可惜的。” “怎么可惜?” “我还挺乐意和你工作的。” “可别,怪闷的。”阿戎努了努嘴,看向别处。 “要你做差人,没准也是挺好的差人,又靓,又会做事,天天有小姑娘小后生在你后面跟着你,戎sir、戎sir叫。” 阿戎笑起来,眨了眨眼似乎在想象那副场景,摇了摇头,“你是差人,我是黑社会,所以各安天命。” “什么,无间道啊?” “前两天刚和蔸看的。” “最后那角色可是被差人一枪打死了哦。” 阿戎“嘁”了一声,摆摆手,往蔸娘和任辉的方向走。 蔸娘站在路边,手里揣着一杯糖水,咬着吸管看着那些警员上了车,车子拐了个弯开走。 “那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蔸娘问身边的任辉说。 “看上去是。”任辉也端着一杯糖水,把吸管吸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那东西就是被盗走了,也不用去找吗?”蔸娘接着问。 “找到了给谁呢?”任辉提出了问题所在,“阿德里安和把东西卖给俄罗斯人,又抵押给陆伯,我们如果继续帮o记的忙,o记继续查,如果最后东西找到了,那要给谁呢?给陆伯?还是给俄罗斯人?” “给谁都会得罪,对吗?”蔸娘歪了歪脑袋。 “对,就是这个道理。”任辉点点脑袋。 “那如果找不到,奥兰多·阿德里安岂不是要得罪两边人?” “对。罗曼诺夫家的人最恨被骗,习惯把欺骗他们的人砍下手,作为报复和警告。陆伯呢,本来就派了一个犬童晃硕在他身边,对他而言就是个定时炸弹,‘玉藻前’的技术在行业内确实名列翘楚。而他的言行又会代表阿德里安的整个家族,他和他的父亲与兄弟,肯定要被他惹出的麻烦,弄得焦头烂额。” 正说着,阿戎走过来,掐灭了手里的烟,和他们讲:“走呗,吃宵夜。” “戎哥看上去心情好好。”蔸娘看着他经过一天的辛苦,虽然脸上挂了些许黑眼圈,但还是很有精神的样子,右耳上的耳环轻轻左右摇摆。 “烫手山芋出去了,当然心情好。”阿戎这样解释。 “是吗。”任辉意有所指地揶揄了一句。 但阿戎心情好到不去理会任辉的调侃,哼了一声,脸上依然还是笑着。 十二点后的城市依然未睡眠,街上还有不少人,港口还有人来来往往。他们走在海边,港口外吹来的海风是带着咸味的,凉丝丝的略过皮肤,让人觉得十分舒坦。 “为什么吃个宵夜还要坐船啊戎哥,好累的哦。”任辉从楼梯走下来,悠悠地说。 “收声吧,刚刚就你吃最多。”阿戎回手想拧一把任辉,被他往后躲躲,笑嘻嘻地避开了。 人群从他们的反方向迎面走来,他们本来想绕开,但是人群来得太快速,把他们冲散在人群里。 蔸娘在人群中,被一个冒冒失失的力道撞了一下,惊叫一声,坐到了台阶上。 人群终于过去,阿戎走回来,看看蔸娘,“没事吧?” 蔸娘摇摇头:“只是不小心摔了。”说罢,她站起来,却又停顿在原地,微微皱起眉头。 “怎么了?”任辉问。 “我怎么觉得包变重了……”蔸娘嘀咕道,想了一会儿,她索性打开了包,查看缘由。看了之后,她情不自禁倒吸一口气。任辉和阿戎也凑过来看。他们就看见遗失了的“亚特兰蒂斯的心脏”,现在正躺在蔸娘的挎包里。 第32章 烫手山芋 蔸娘发愣地看着自己的挎包里,多出一个今晚刚从众目睽睽之下被偷盗的文物,出现在自己的包里,很快,她反应过来:“刚刚那群人里!”说着,她就快速转身,往楼梯上跑去,刚刚和他们擦身而过的人才刚走不远,末班的渡轮还没发船,她想,努力追上,一定能看见那位神秘的小偷,被称作“玫瑰罗宾”的西海岸盗贼。 蔸娘跑得很突然,阿戎伸手甚至没有抓住她。阿戎和任辉只好也跟着追上去。 小姑娘身形终究小一点,在人群中穿梭,企图用自己对那位盗贼隐隐约约的轮廓印象找到她的目标。 她记得那是个身形小巧的女人,匀称并不纤瘦,在当时昏暗的橘红色光下,蔸娘甚至能从她的紧身衣外表看见一些结实的肌肉投影。 她越过检票栏,昏昏欲睡的门卫,在她翻过去跑开了一会儿才发现,急急忙忙站起来,也被她甩在身后。 渡轮就在前方不远处,蔸娘看见有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年轻女人,回头看了看她。女人留着柔顺的栗色长直发,戴着一副颜色很浅的蓝色眼镜,那个女人穿着的风格充满了高饱和度的美式风情,看上去是来香岛的游客,打扮得很漂亮很亮眼,很适合在大街小巷里留下照片。但是她戴着口罩。 蔸娘和她对视上几秒。女人对着她眯了眯眼睛,虽然看不清她口罩下方的表情,但是蔸娘的直觉,是她在冲自己笑。 这又是一个鲁莽的决定,在直觉给自己做决定之后,不管不顾事情的危险性或者复杂性,就只身一人追上去。 她跟着女人也冲上了渡轮。渡轮上的过道更加狭窄,被乘客挡住了,就难以另辟蹊径越过去,蔸娘不得不被挤在中间,缓慢地往前。 “这小姑娘跑得还真快。”阿戎停在港口,四周看了看三只正在上客的驳船,尝试在人群中找到自己家的小姑娘,不禁感叹了一句。 “你还夸呢!”任辉也在寻找蔸娘的身影。 “你是不是想起当初文叔让你去找她的感觉了。”阿戎嘴上说着,但是皱着眉头,看着比任辉焦急。 “是呢,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蔸娘穿过人群,已经追到了渡轮的最深处,再往前就是往上一楼的梯子,她往后看了看,在人群中寻找那个戴蓝色眼镜的女人。但是一无所获。她没有犹豫,顺着梯子,跨过“游客止步”的告示牌与栅栏,打开顶舱的门。 海风在海面上的速度,比在岸边感受到的更加猛烈。蔸娘探出身子,在顶舱上环顾着空无一人的平台,发丝被风吹得打在脸颊上,带来酥酥麻麻的疼痛。她再往远处看看,却看见她刚刚追逐、寻找的女人就在岸边,看着她。 “啊。”蔸娘这才觉得大事不妙。 那个女人冲她挥了挥手。蔸娘听到一声低沉的鸣笛,船只的启动让她差点站不稳,不得不扶住栏杆。再等她连忙跑到船舱,渡轮已经行驶出一段距离了。蔸娘跑到船尾,却没再看见那个女人的身影,倒是看见的阿戎和任辉。 阿戎也看见了她。 蔸娘看着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了几下手机屏幕,过了一会儿,蔸娘的手机响了起来。 “下了船打电话,告诉我位置。”阿戎在电话里说。 蔸娘的声音里带着点歉意:“知道了戎哥。” 夜晚的海面没有白日里看着那么和善,云层薄薄的但是盖住了月光,只能在海面上看见一点来自月亮的反光。黑影像是吞食了所有光线,甚至看不清海平线,天空与海洋融为一体,像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罩子,把所有人都关在里面。不远处城市里的灯光,还算繁华,但是海洋上的风声冲淡了喧闹的声响,就算有光,也太过于安静了。 蔸娘回到船舱里,虽然是盛夏,但是夜里海面上的温度,也让她打了一个冷颤。 船上还坐着不少渡船的客人,大家要么戴着耳机,要么昏昏欲睡。蔸娘在冲动之后,又回到了平时小心翼翼的状态里。她抱着自己的挎包——这里面可装着价值不菲的亚特兰蒂斯的心脏,而且至少三方的人都想找到,简直就是一个烫手山芋,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她感到疲惫困倦,但是不敢睡。 在她的眼皮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终于,船的鸣笛声再一次响起,渡轮即将靠岸。 蔸娘跟随人群下船,走出港口之后,港口的闸门被港口的工作人员关上。她回头看着有点生锈的铁门,慢慢把路隔开。大概是疲劳让她大脑转速变慢,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什么,连忙掏出手机,要给阿戎打电话。 在侧边的按键按了两下,手机还是给了一个黑黑的屏幕。蔸娘觉得奇怪,用力按了一会儿,手机震动了一下,闪烁两下,显示出一个红色的标识,告示了她,手机没有电了,已经停止工作。 蔸娘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哎呀……这可糟了。” 现在街面上,人已经变少了,已经是深夜,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回家睡觉。蔸娘下船的港口靠近居民区,也不会在太晚的深夜里喧闹、繁华。蔸娘只好抱着她的挎包,去到处碰碰运气。如果能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倒也是不错的选择,她想道。 这里的居民楼不是很崭新,空调外机乱糟糟地悬挂在建筑物的外墙,有些墙皮已经脱落,露出灰色的水泥墙体。小巷子的上空,也有一束又一束的电线,纷乱地搭在一起,线路像是被随意摆放着,只要能有空地就可以放置。 楼上时不时还会有过大的电视机声音,或者是男人的咳嗽声。有几家人,窗子后面还亮着昏黄的灯光。路灯也是昏昏欲睡着。蔸娘在路灯下走过,影子先从长,在再变短,又变长。她不太安心,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总是忍不住往身后看看,确定自己没有招惹来什么危险人物。 走了好一段安静的小路,蔸娘终于再前不远看见一家小店的门面,还亮着灯。从招牌上看,像是一家便利店。蔸娘小跑了几步,想上前碰碰运气。跑到了店门口,她看见一个穿着短袖工作服、挂着围裙的年轻女孩,从店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长长的挂钩,伸手去够到店门上方的闸门。 蔸娘失望地发出一声叹息。 那个年轻的女孩被她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转头往边上看。蔸娘看着她那张脸,总觉得眼熟,前不久应该是见过。显然那个女孩也有同样的记忆。 接着,那个少女大声地叫了一声:“啊!是你!” 几乎就在同时,蔸娘也发出,“啊。”一声,带有一丝肯定意味的感叹,“你是上次在滞留室里面那个女生。”蔸娘说道。 那个女孩马上放开了手里的活,气势汹汹走向蔸娘,手里还拿着那支金属长钩。这把蔸娘吓得连连后退,双手掌心朝外,挡在自己身前,“你要干什么?” “我才要问呢!”那个太妹大步走向她,直到把她逼到靠上了墙,“你又打算做些什么?你还嫌不够吗?不就是林老板的头马,我也不会害怕的!” “不是,不是。”蔸娘连连摆手。 但是那个太妹似乎听不太进去她说话:“你到底又找上我做什么!” “我只是走错路了,在找地方借宿啊!”蔸娘语气急促,连忙解释。 太妹的颧骨前面绷着,她维持着带有愤怒的瞪视,和蔸娘对视了一会儿。蔸娘有点心虚,眼色躲闪了几下,但是她注意到,对方的眼里不再有那么多敌意了。 过了一会儿,那个太妹退开了,又返回便利店的门口,继续她手里关门的工作。蔸娘知趣地准备离开,走了几步,身后太妹的声音却叫住她:“喂,你之前说,给我新的靠山,说话还算不算的?” 蔸娘回过头,看见她半个身子探出店门外,嘴巴撇着,一脸怏怏不平的样子。她眨了眨眼,轻声回答:“算呀。” “那既然这,你,等等我吧。”太妹说,说完又回到便利店里。 蔸娘配合,往回走了一会儿,从开着的玻璃门往便利店里头看。那个太妹正在解开自己身上的围裙,把它挂在工位服装的挂钩上,然后关掉了店里灯,只留下后门“闲人免进”的牌子上,还泛着绿色的指示光。 做好这些之后,她走出来,跳了一下,伸手勾到了闸门,把金属闸门往下拉。 蔸娘耐心地等她做完工作的收尾,在她蹲下来锁闸门的时候,轻声开口:“你的腿好像好的差不多了。” “都是皮肉伤,差不多好了,就是医生说以后会留疤。” 蔸娘觉得过意不去,心里产生的内疚多少击中了自己,她忐忑着打算开口,说句道歉的话。但是她又先开口了:“我打算去纹点什么,把它们遮住,这样又好看,又很酷,一举两得!” “但是,纹身不是也会痛吗?” “还好啦,也就是酥酥麻麻的。”她轻松地描述说,并且给蔸娘一个提议,“你也可以去纹一个试试看啊,混帮派的好多人都喜欢纹的。” “我就不了,我怕我爸爸不高兴的。”蔸娘摇摇头,谢绝了她提议。 太妹脸上写着吃惊,转过头看她:“文爷还管这么严格的?” 蔸娘无奈地笑了笑,“不是,不是文叔……” “不想就算啦,本来我还认识一个很厉害的纹身师呢。”她耸耸肩,站起来,把钥匙揣进口袋里。她挥挥手,示意蔸娘跟上她。 蔸娘抱着挎包,有点紧张,但还是跟着她走了。 太妹似乎已经习惯了走夜路,轻松地往前走,嘴里还哼着歌曲,完全对身边的环境不警惕,不像蔸娘一样总是关注四周。 “嗯……”,蔸娘不太自在,犹豫了一段距离,才开口,“我叫蔸……就是草字头,下面一个围兜的兜字的,那个蔸。” “原来还有这种字!”太妹在掌心里比划了一下,惊讶地说道,“你为什么叫这个啊?” “我的外祖母,外祖母的外祖母,都叫这个。” “那是什么意思。” “嗯……好像是植物的根部的意思,还有量词,差不多是‘束’的意思。” “我知道你叫蔸娘,你的名气可不小,都说你是文爷身边的新人,东哥的事情就是你干的,大家都说你是厉害角色,而且很会谦虚。不过,你的名字真有意思。” “唔……谢谢。”蔸娘完全不知道她自己还有这一种形象。 “我叫黎黎。”太妹说道。 她们一路走到了一栋矮房子下。房子在黑夜里,蔸娘只能大概推断出外墙是鹅黄色,或者杏色,漆似乎是新上过的,和左右紧紧挨着的两栋差不多高矮的楼房,看上去崭新、亮眼了不少。 “到啦,这就是我家!”黎黎宣布道。 “看上去挺不错的。”蔸娘点了点脑袋。 “别恭维了!我知道你跟着文爷住得很好的,文爷可是这片,除了陆老伯,最有权利的话事人。”黎黎说。 蔸娘摇了摇,她进入行业也有个把月,但是还没很清楚所有人的势力范围,和利害关系,于是对黎黎的论述没有表示肯定,也没有表示否定,只是就房子这一话题,做出回应:“我觉得还好啦,文叔喜欢的家居风格挺普通的。陆伯倒是很喜欢,那种雕梁画柱的、金碧辉煌的,一幅画都是好十几万、几十万。” “这么贵?要是偷来一副,我以后都不打工了!” “但可能会被砍手吧!”蔸娘及时摧毁了黎黎这一梦想。 “真羡慕啊……”黎黎没听见似的感叹道。 黎黎推开楼下的铁门,带蔸娘一起上楼。外面看着窄窄一栋的楼,往里却有一个回形的天井,天井的空间不大,差不多能容纳一张床被吊绳运输,再多就挤不下了,放眼望去,这里有不少间房间,而且大部分都有人居住,但每间房间的门,相隔的位置不远,大概房间都不会很大。 她们在五楼的一扇门前停下,黎黎掏出钥匙,旋开门锁,开门前,她神秘兮兮看向蔸娘,问道:“你会不怕鬼啊?” 第33章 鬼屋 “什么鬼?”蔸娘皱了皱眉,问道。 黎黎打开门,自己先进去,同时继续对蔸娘说:“就是鬼啊。我楼上好像有不干净的东西,你会不会害怕啊?” “你是希望我别进来,还是说……”蔸娘揣摩了一下她话里有没有更深的用意。 “我当然想要你留下来!”黎黎强调,高声证明自己的意图坦诚而且明确,说完她才想起来现在已经是深夜,连忙捂住嘴巴,小声地继续说,“我怕得要命呢!我恨不得有人可以陪我!” “那你有没有想过搬走?”蔸娘跟着她进了屋子,带上了门。 黎黎挤过来锁好房门,继续说:“我想啊!但是我没钱的嘛,这里租金又很便宜,我哪知道便宜没好货,居然摊上一座楼上是鬼屋的屋子。” “那你要不要和房东说一说。” “我说了!那个坏老头叫我不要乱说,会害他房子租不出去,还说再说要赶我走。我可没钱现在搬走。” 蔸娘想了想,实在想不出另外的办法。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还未听到什么动静,或者看出什么端倪来。 “不过呢,既然你在,我就没这么害怕了!”黎黎说,她走到房间里,在箱子里翻了几下子,拿出一套衣服,递给蔸娘,“走吧,去浴室洗洗。” 黎黎的出租屋不大,一间小客厅,和一间和小客厅差不多大小的卧室,客厅与卧室之间大概的隔墙非常薄,似乎只是为了隔开空间,好敷衍租客这是一间一室一厅的客房,而随意搭建起来的,蔸娘怀疑如果上手敲一敲,会发现这只是一块上了漆的模板。 但是房间内部的软装还算温馨,小小的沙发椅虽然有点旧,但是上面搭了一层秀气的暖色布艺坐垫。窗帘也是暖色的,厚度适中,看上去并不能遮挡强烈光线,但也够了。黎黎似乎没钱再去置办一台电视机,客厅里有一张陈旧的木制电视柜,上面摆满了一些瓶瓶罐罐,似乎被黎黎拿去堆放杂物了,也算物尽其用。 再往卧室看,不太大的卧室,有一半都被床铺占去了地方,床尾边上有一扇窗户,窗户外面能看见一点港口,视野还算开阔。房间里没有衣柜,所以黎黎不得不放了两个箱子,就在床的边上,让本就局促的房间更加拥挤了。 除了这两个空间,房间里没有其他用途的房间了,没有阳台,也没有卫生间。 蔸娘拿过衣服,对黎黎说了一句:“谢谢。”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没有看见浴室,于是把探头探脑看向又在翻箱子的黎黎,问:“浴室在哪呢?” 黎黎搜出一套睡衣来,抱在手上,说:“这里都没有独立卫生间的,我们要去外面,用公共浴室。” 黎黎带着她下了一层楼,来到公共浴室。 公共浴室也是狭窄的,一间间的隔间被硬塑料板隔开。蔸娘鲜少有在这种环境下洗澡的经验,非常不自在。 “你怎么会半夜来这里啊?”黎黎隔着一个门板,和蔸娘聊天问道。 “我追一个人,结果坐错渡轮了,又是末班。我本来想要打电话告诉和我同行的人,但是我手机没电了。”蔸娘说,但是没有透露更多的细节。她一想起包里还有一个对外公布遗失的文物,就感到头疼。 “那你还真是够冒失的。”黎黎爽朗地笑起来,感叹道。 “看见了就追上去了,没有想这么多。”蔸娘害羞地解释道。 公共浴室里只有她们两个,花洒淋下来的水声窸窸窣窣。有一盏灯似乎有点坏了,或许是电路老化,总是时不时发出“滋滋”的声响,灯光忽明忽暗的闪烁几下。 “那你追的那个人,是谁啊,文爷给的活儿?”黎黎没有让她们两个之间的安静维持太久,她似乎很有交流的欲望。 “差不多是啦。”蔸娘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啊,我懂了,你们有头有脸的人物,做事都很小心警惕,不会告诉别人。”黎黎倒是贴心,没有继续追问,“我以前的男朋友也是,不过他说到底只是普通的古惑仔,在街头等大佬派活儿,平时就带着我去到处闲逛,还有他的那一群马仔们。他给大佬做事情时候也神神秘秘的,都不和我说,有时候甚至不和小弟们说,非要到最后了,带来了一箩筐家伙什,那时候大家就都知道要干什么了。” “要干什么?”蔸娘顺着往下问。 “ 抄家伙打架呀!”黎黎说。 “哦。”蔸娘点点头,往脸上泼了一把水洗洗脸,“但我不是抄家伙打架去的。” “我知道啊,你是文爷的头马嘛,当然不会干这种又脏又累、小打小闹的活儿。” “那你现在在便利店打工哦?” “对啊,没钱了嘛,总要想办法养活自己。以前可以靠跟着我的男人,现在,你把我的靠山弄没了嘛,所以你接下来就得做我的靠山了。你会说话算话吧?” “会啊。” “那还行。” “那你要不要上学啊?” “啊?” “上夜校也可以,就是,要不要学点什么?” “你为什么想让我去上学啊?给我找份多点钱的工,我向你交数的时候,你也会多赚啊。” “我打算不向你收数啊。” “真的假的?” “我只是觉得,你的年龄和我差不了多少吧?这个年纪当然念点书,学点什么,最好了。” “你的想法真奇怪。” “怎么会呢?” “我们这种人,只要在乎今天能不能活着就可以了,哪里还顾得上读书,读书对我来说有什么用啦?又不能吃,也不能换钱,还不如揾一份工打,每天能结算到钱。谁知道明天能不能活着回来呢!” 蔸娘忽然联想到,任辉说,他们这种人都是今宵有酒今宵醉的,都不会存的下钱,更不会多想未来。她意识到,黎黎也是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 她们洗漱完毕,又一起回到屋里。 “如果我有闲心,那就满听听你的,找个夜校上上吧。但是前提是,你得真的给我当靠山,我得有钱生活。”黎黎一边关上门,一边讲出条件。 蔸娘点点头,“我给你问问中间人,或许能有帮助。” “哇,给手里小弟找工,就动用中间人啊?” “……怎么了嘛?” “没什么,你出手好阔绰啊!” 正聊着天,黎黎像是发觉了什么,忽然捂住蔸娘的嘴,凑近了,神神秘秘地说:“你有没有听见楼上有什么动静?” 蔸娘眨眨眼睛,仔细听了一会儿,也悄声地几乎只有吐息,说:“没有呀?” 可话音刚落,她们同时听到了楼上传来窗户打开的声音。这里的窗户都老化,只要轻轻的动一下,都会发出不小的动静。 “可能是风的声音呢?”蔸娘不自觉往上看了看,虽然只看得见天花板。 “不可能!”黎黎低声但是急促地说,“我的楼上早就没住人了,如果是风的声音,一两次也就算了,可是经常晚上有呢,在我住进来之后没多久。” 蔸娘走到窗户边上,试图向上看到点什么。 黎黎继续说:“楼上的屋子租不出去,听街坊说,有个女人吊死在楼上,身上还穿着红裙子,死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还吐着舌头。房东老头就是因为那个女人,才把这里的房租降低了,脾气越来越坏,我说楼上有动静,还要我不许乱说。可是,没准真的有鬼呢!就是那个女人化成的厉鬼!” 蔸娘不太信鬼神,她还是觉得不可能,但是看着黎黎一脸认真,她想了想,说:“要么我们晚上先睡吧?明天再上去看看?” “你还要上去啊?” “对啊。总要弄清楚的。” “你不怕鬼啊?” “我不信有鬼,一定都是有原因的。”蔸娘说。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什么,又支支吾吾问到,“有没有手机充电器啊,你这里?比起鬼,我更怕戎哥生气。” 第二天,日上三竿,她们才自然醒来。 蔸娘打开手机,有十来个阿戎的电话,还有几个林嘉文的电话。她倒吸一口气,急忙给他们回电话,报个平安。 阿戎显然急得有点生气了,语气里都带了不少严厉,蔸娘只好连连道歉,并且保证下次一定不敢了。林嘉文一贯是冷静的,只是说了几句,嘱咐她下次要先想办法取得联系。 黎黎带着早午饭从外面回来,蔸娘才刚刚放下手机,挂断电话。 “文爷这么上心啊?”黎黎随口问了一句。 蔸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真好!”黎黎感叹地叹了一口气,“我多晚回家,在哪过夜都没人管的。” 蔸娘感到一点莫名的愧疚,揣测是不是自己在她面前显摆了自己轻而易举得到的,而她心心念念奢求的。气氛沉闷低迷了几分,蔸娘转了转眼珠,试探地、不是很认真地,说了一句俏皮话:“那以后我来打电话问你?再哪里吃饭,吃了什么,去哪里玩,什么时候回家。” “但是这样,好像多了一个妈妈诶!”黎黎笑起来,“但是你明显比我小诶,是不是偷偷占我便宜!” “我可什么都没讲。”蔸娘笑起来,“你买了什么?” 黎黎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塑料里装着两罐圆形塑料打包盒,还有一盒纸质打包盒,“海鲜粥和肠粉,让你尝尝我最喜欢的店。” “大早上就吃海鲜粥啊?” “都十一点几啦大佬!不爱吃别吃。” “我可没说不吃。” 黎黎搬了一张小矮桌,放在客厅中央,给了蔸娘一个四四方方的垫子,自己也垫了一个坐着。打开盖子,小小的打包盒里发出浓郁的香味,没一会儿就填满了这间狭小的出租屋。粥是温热的,虽然是夏日,但蔸娘还是把手放在碗的侧边捂了一会儿。 她看着自己放在角落的挎包,发了一会儿呆。想起挎包里还放着那个被盗走又出现的文物,心里没有数,或者放到娄sir那儿去,把烫手的山芋丢出去?可现在的她可不是几个月前的平民了,帮派人到警察局里去,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思来想去,还是赶快回林嘉文的家里去,问问林嘉文的意见。 “对了,你家有没有手电筒啊?”蔸娘用一次性塑料勺子,拨弄了几下浓稠的粥,让它降降温,可以方便入口。 “有一个,不知道还能不能亮。”黎黎回答,她吸溜了一口粥,“怎么了吗?” “你不是说你的楼上闹鬼吗,上去看看。” “啊?”黎黎震惊地看着她,露出惊恐的表情,“正常人想跑都来不及,你还要去看?” “总要去看看,才知道原因嘛。知道了你就不害怕了。”蔸娘说,“你仔细讲讲,为什么觉得楼上有鬼啊?总不可能只是因为晚上有窗户声音吧?” “当然不止啦!”黎黎挥舞起筷子,开始声色并茂地讲述,“我楼上原本是没人的嘛,后来有一天,我从对面楼的玻璃窗上,看见了楼上的反光,有一个人影,晃悠了几下,但是很快就消失不见。我和房东老头子说,他说不可能,是我看花眼了。但我确信我看见了。后来,我不是最近都在上晚班嘛,我都凌晨才回来,就听见了楼上窗户开起来的声音。我一开始也以为是风,或者进了哪里来的夜猫。这里都是老旧的屋子,有夜猫很正常的。可是猫总不会把窗户打开了,再关上吧?风也不会吧!” “确实不会。那你还看见过楼上有光的情况了吗?” “还有的,不过不是看见光,我有一天回来,壮着胆子往上看看。谁想得到,看见一只会发光的眼睛,也一下子伸出来和我对视。我赶紧缩回来,怕被鬼记住我的样子,晚上来找我。” “会发光的眼睛?” “是啊,很诡异!那绝对不是流浪汉或者猫的眼睛,猫的眼睛也没这么大!”黎黎用手比划了一个圆圈,和人眼差不多大小,“我就又和房东老头子说啦,可是老头子听了就生气,还骂我乱说,叫我不要破坏他租房子的名声!可是我确定楼上那间屋子有不干净的东西。我去问了附近街坊,他们都说,这里前不久有人上吊,阴气重,肯定会有厉鬼回来作祟。也就是因为这样,老头子才会刷了这栋楼朝外的墙,就是怕看上去阴森森的,房子更不好租。” 蔸娘若有所思,抱起碗来,咕噜咕噜喝了两口粥,决定道:“我懂了,我还是要上去看看。” 第34章 房客 黎黎站在楼上的房间门口,忐忑不安地左顾右盼,抱着胳膊上下摩擦,虽然在夏日的大中午,但还是一副被冻得寒冷的模样。蔸娘看上去沉稳一些,但如果仔细看她,也会发现她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握成拳头,不断地不自觉咬自己的下嘴唇。 “我们真的要进去吗?”黎黎问道。她看上去忧心忡忡,并不想进入这间阴森森的屋子。 “就看一看,不会有鬼的。”蔸娘说,她似乎坚定地打算进去了。 “你怎么知道一定没有鬼呢!”黎黎压着嗓子,激动地说,“不是陆老伯那里,都请来了一个不会死的杀手,还有什么事不可能的!” “那不一样吧。那个是生物科技,什么的。”蔸娘拍了拍她的背,“没准我们还打不开这门,根本进不去呢。” 蔸娘深吸一口气,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尝试左右转动。只听“咔哒”一声,门竟然真的开出一条缝隙。 “算了吧,别进去了!”黎黎拉着她的胳膊,愁容满面地说道,想把这个在某些方面过于大胆的靠山拉回去。 “门都开了!”蔸娘固执己见,往里走了走,把门推开了一些。 门被推开的一瞬间,响起一声尖锐的金属碰撞声,把蔸娘和黎黎都吓了一跳。黎黎尖叫着一下子撒开蔸娘的手,往后几乎是跳的,退了半步,马上就要落荒而逃的样子。蔸娘整个都紧绷了起来,肩膀耸在一起,背绷得直直的,就像一只收到外界惊吓的兔子。但是她没有跑,在回过神之后,定睛一看,那只是一根钢管,差不多一整只手臂那么长的钢管,在地上滚动了半圈,撞到墙角,停下来。大概是原来放在门后面倚靠着,蔸娘推开门的时候,被移动了,所以倒下而已。 “只是一根废弃钢管。”蔸娘往后转头,对黎黎说。 黎黎脸上还是写着不愿意,完全不想进来的表情,但是她看着蔸娘把门打开,踏进房间里,想叫,但是又猜到了这个家伙肯定不会听劝的。她在原地跺了跺脚,愤愤地发出一声“哎!”,也跟着进去了。但她没敢把门关上,就看着,好让外面天井照进来的阳光不被门阻挡,亮一点总能让人壮起胆子来。 蔸娘打开手电筒的开关,没有亮起来。正如黎黎所说的,这个手电筒已经放得很久了,上面落了不少灰尘。于是她拍了拍手电筒的把手,尝试能不能唤醒电池和弹簧的接触。手电筒的灯泡闪烁了两下,终于亮起来,照射出浅黄色的光束。 房间的地板也是老旧的木制纹路长条板,有些地方鼓起来一块包,边角有些地方翘起来了,大概是天气潮湿的时候,或者雨水天气,让地板里面侵入了水。这间房间贴着墙纸,是酒店客房里都喜欢用的一种,带有花纹的墙纸。墙纸的边角,已经有多处地方开裂了,卷曲起来,露出白色泛黄的墙壁。屋子里没有软装,靠窗的正下方似乎曾经摆过一张沙发,现在空留下一个四方的印子,脏兮兮的,画出一个灰色的框来。 窗户是关着的,没有窗帘。蔸娘小心翼翼靠近窗户,从窗户向外看,可以看见对面的屋子的天台,这一片楼房都不高,大概是因为地理位置靠近海边,临近港口,房子都老旧而且不是很高。再往远处看,附近是一栋涂漆非常亮眼的建筑物,和四周破旧的屋子格格不入。蔸娘眯起眼睛看了看那栋建筑物,风格是古怪地将欧式建筑和中式建筑融合在一起,屋顶是彩窗玻璃一样的设计,和下面的建筑风格融合得十分不协调,几乎可以用怪异来形容。这样的建筑物,蔸娘第一时间想到了陆伯的茶楼。她心里暗想:不会真的是陆伯的什么店吧。 依照黎黎从街坊邻居那里听来的传闻,上吊的女子是前不久的事情,但是这间屋子的破旧程度似乎远远超过了前不久。 蔸娘继续往里走。如果这里的房间都是按照黎黎房间的布局,那么还会有一个小房间。 掀开一扇都是灰尘的帘子,里面果然还有一个房间。蔸娘把帘子拉开,里面黑漆漆的,窗户似乎被什么东西掩盖得结结实实,光不能从外面透过来一点。 蔸娘把手电筒对准房间里,先在墙边看见一张行军床,看上去最近又在被使用的样子,被子被折了几折放在床的侧边。 黎黎跟了进来,看见蔸娘还往里面走,不安心地催促她快点结束这毫无意义又可能有危险的探险:“有没有什么啊?要是没有,我们回去吧。这里好怪啊,我有点想走了!” 话还未说完,门“吱呀”一声关上了,客厅里的光线缺少了一大半。 黎黎的尖叫还未从喉咙里喊出来,一个人影从门后的阴影里一下子跃出,蹿到黎黎的跟前,把她扑倒。黎黎被人按着撞在窗户下的墙角,痛呼一声,紧接着,像是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发出惨叫。但是很快,一声闷响之后,黎黎失去了动静。 蔸娘反应过来的时候,黎黎已经晕过去了,她急匆匆带着手电筒的光线和视线一起转身。 可那个人影也没有让她看清自己的打算,松开了已经晕倒的黎黎,马上朝蔸娘冲来。蔸娘只能勉强看见一对金色的眼睛,在光束下晃了一下。刹那间手电筒脱手飞出去,蔸娘也被一个力道,抵着喉咙下方,往后推到墙壁上。 她的小腿撞在行军床的,失去平衡往后倒,后脑勺磕在墙上,发出闷闷一声,把她撞得头晕眼花。喉咙下方的力道,把她抵在墙上,让她使不上劲起来。蔸娘痛苦地哼哼几声,奋力眨眨眼,想要看清眼前的人。 手电筒掉在地上,滚了几圈,照在墙壁上。通过浅色墙纸的反光,屋子里勉强有了一点光线。蔸娘看清眼前的人,有着一双金色的眼睛。就和晃硕的眼睛颜色一样的。那双眼睛好似一对完美的琥珀,即使在阴暗的光线下,也是惹眼的。同时也和野兽一样,并非出自人类基因组排列能够得出的颜色,好似某种野生动物的眼睛,瞳孔在眼珠中心,直直地盯着看的时候,总觉得即将要被捕猎,被扑过来的利齿咬断喉咙,接着会被撕开肉和血管,被吃得只剩下骨头。 蔸娘盯着这双眼睛,张了张嘴,完全没有了原来的惊恐,反而是一种孩童发现了什么新鲜事物的惊喜与新鲜。 “是你!”她虽然被压着喉咙下方,说话不太方便,但是还是叫了出来,“我在街上看见过你!” 那双金色的眼睛眯了眯,没说什么。 蔸娘尝试用这里昏暗的光线,看清对方的模样,可是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个大概的轮廓。但从轮廓,能看出这个人的脸型是清秀的,年纪也算年轻,流畅匀称。 过了一会儿,喉咙上的力道离开了。那个人站起来,转身往外头走了几步。蔸娘咳嗽两声,卖力撑起自己,站起来揉揉后脑勺,刚刚被撞得还挺疼的。 黎黎似乎也恢复了意识,揉着脑袋,从地上爬起来。 看起来,这个金色眼睛的神秘人,刚刚对她们并没有下重手,只是出于对闯入的人接近于本能的防卫,这让对方看上去更像一只野兽了。 蔸娘看着黎黎爬起来,抬头看了一眼神秘人的脸,又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又一次晕了过去。 “喂!”蔸娘连忙上前,“你做了什么?” 那个神秘人转过脑袋。借助窗户外照射进来的光,蔸娘看见一张有一半的肌肉和一些白骨暴露在面上的脸,像是一整片皮被割下来,伤口最上方延伸到了头发的部分,最下方一直来到脖子。 蔸娘看见这张脸,脑子里忽然什么声音、什么想法都在一瞬间清空了。直愣愣地看着这张脸,张着的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睛错愕地瞪大,看着眼前这张被破坏得过于恐怖的脸。 那个人就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也并不介意蔸娘就这样瞪着自己看,没有去指责她的不礼貌,也没有表露出不耐烦,或者吓到人之后对于对方的嘲弄。那个人开口,浅淡地回了一句:“没什么。” 听声音,这个神秘人是个男性。 蔸娘的喉咙终于渐渐苏醒,但是也只是发出了一点磕磕巴巴的声音。她注意到这个男人的另外好的半边脸,长得与犬童晃硕极其相似。只不过他的眉目更加锋利一些,眉毛会比晃硕浓密一些,脸部轮廓线条稍稍硬朗了一点,让人看得出,这张脸是一个男性。 “我……”蔸娘眨巴眨巴眼睛,和他琥珀一样的金色眼睛对视着,又把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我见过你。” “我知道。”他说。 “我、我也见过一个人,祂的眼睛也是,你的这种颜色,金色的。”蔸娘磕磕巴巴地说着,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的脸看,即使她似乎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有些不礼貌了。 “我知道。” “我认识的那个人祂,祂并不是一个纯粹的人,所以……” “我知道。”对方没等她说完,还是说了一样的回答。 “所以你是不是也是……”蔸娘的声音越来越轻,说出来之后,她有点担心对方会不会因此生气。 但那个人没说话了,只是态度冷淡地和她对视着。也没有表露出生气,也没有因为蔸娘不断说出来的混乱话语而不耐烦。 他们之间的沉默维持了好十几秒,蔸娘甚至不敢动了。她面对对方的毫无反应,不知道应该继续在这里站着,还是悄悄离开,但是对方也在看着自己,悄悄离开实在也是做不到。蔸娘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发,整个人如芒在背,最后发出了几声毫无意义的“嗯”声,只是为了让气氛不要太过死寂、古怪。 她犹豫了半天,又小声地问了:“那你是不是,晃硕的……搭档?” 她看见,在说出“晃硕”之后,眼前这个毁容了半张脸的神秘男子,眼睛里有了一丝丝动容的迹象。但只是一闪而过,只够蔸娘刚刚好捕捉到,却来不及分析与消化,那一秒的动容,究竟代表了什么。她不知道这个动容的瞬间,对她来说是好的预兆,还是麻烦的预示。 “你总是这么多问题吗,林先生的新人?”那个半张脸毁容的神秘男子,又一次发话了。 蔸娘支支吾吾了一会儿,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她把这句话在肚子里嚼碎、过滤了几遍,意识到,或许是对方感到不开心了,于是轻声地嘟囔道:“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他却又问了。 “啊?”蔸娘这下也不解了。 “为什么要道歉?”对方以为她没有听清,又把问题放慢了,逐字逐句说得清晰明白。 “你不是说我问题太多了,所以我要道歉啊……”蔸娘慢吞吞地解释。 “问太多,有什么问题吗?”他又问道。 “不是……”这下蔸娘被他弄得晕头转向了,“是因为你听上去,不乐意了,所以我道歉了。” 对方微微含了两下下巴,幅度很小的点了点头,“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我并没有不乐意,只是你的问题确实很多。” 蔸娘觉得这人十分古怪。这种古怪的感觉,她在晃硕身上也感受到过。但是他的古怪和晃硕的古怪,是截然不同的,甚至是两个极端的方向。晃硕好似发梦的人,在现实中做着和人们的社会认知中截然相反,会被称之为疯狂的举动,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根本不知道祂接下来会干出什么荒唐的事情。而眼前这个神秘的男子,则是一种近似于冷漠的懵懂状态,原本会被理解成含有隐含情绪的话,在他这里似乎只是一些字面上的理解,不会有跟复杂的解释,很直白,但直白到容易让别人多想而误解。 “那你……”蔸娘眨眨眼,还想问点什么。 但是对方打断了她的话,说:“你得离开了,带着你的朋友一起,并且最好忘记看见我这回事。” 第35章 一波未平 蔸娘看了看受到惊吓,晕倒在地上的黎黎,视线再一次回到那个神秘人的脸上,皱着眉,疑惑地问道:“为什么?” 那个人安静了两秒,大概是思考了一下措辞:“这是我的工作,如果你和你的朋友有泄露我的行踪的可能性,我就得灭口以保证我工作的安全性。” 蔸娘对他坦诚的话语感到有些诧愕,她入行的三四个月,来到香岛的大半个月,见过不少说话弯弯绕绕的行业内,像眼前这个神秘男子这样,有什么说什么,直白地像一个单纯的孩童,一张白纸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你是在监视陆伯,在做关于陆伯的工作,是吧?”蔸娘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又问道。 那个神秘男子没有做出更多的透露:“这是我的工作,不可能告诉你这么多。” “我知道,我知道行内的规矩,但是你也知道我是林生的人,我得知道我的老板是安全的。” “那就算你知道了,我打算对付林先生,你也不可能阻止我,而且你可能会死在这里,他们一时半会还找不到你的尸首。” “我知道啊,但是,都拜码头了肯定要讲义气的嘛!”蔸娘说。 “你的思维倒是挺传统的。”那个半张脸毁容的神秘人评价道。 “这点我无从反驳。” “是不是如果我说了我做的事情,无关林先生,你就会带着你的朋友,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地离开。” 蔸娘想了想,点头道:“对。” “好。”那个人说,“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工作目前波及不到林先生。” 蔸娘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还是带着疏离的冷漠感,但是没有躲闪。蔸娘无从证明他的话是不是一个谎言,但是也只能暂时选择相信他。她颔首一下,说:“我懂了。我这就带她离开,并且忘掉和你接触过的任何事情,包括进入这个房间。” 蔸娘在这个神秘男子的注视下,走向黎黎,拉起她的胳膊,用娇小的身子想办法把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黎黎背起来。神秘男子就看着,完全没有过来帮忙的打算。蔸娘对称也没有什么怨言,毕竟是自己要进来一探究竟,还打扰了对方的工作,再从他这种不太理解人情世故的态度中,也料到了他并不会帮忙自己收拾鲁莽之后留下的烂摊子。 “哦对了,”蔸娘背着黎黎,快要挪到门口,才想起什么一般,艰难地回过脑袋,看向这个半边脸毁容的神秘男子,问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的脸上依然保持着那份淡薄的表情,他看着蔸娘,回答说:“你不会有很多机会再遇到我的。” 蔸娘等待了一会儿,他似乎不打算再说什么了,于是只好带着一点不甘心,吃力地背着黎黎离开。 刚刚走出房门,身后传来那个神秘男子的声音,叫住了她:“你等一会儿。” 蔸娘回过脑袋,只看见他站在门后,递过来刚刚她掉到地上的手电筒,手电筒的开关已经关上了。 看他的肢体语言,他大概是想让蔸娘把东西带走,但是蔸娘腾不出手来。站在原地僵持了一会儿,他的手还是伸着。蔸娘只好弯下腰,让黎黎能趴在自己背上,把黎黎的位置调整好,终于窘困地伸出一只手,接过了那根手电筒。罢了,还不忘维持她的礼貌待人,因为用力而咬着牙关,吐字不清地说了一声:“谢谢了。” 再经历了一层,一共十四个阶梯的楼梯,还有一段公共走廊,蔸娘终于把黎黎扛回了出租屋里。 她用牙齿暂时替代了手,咬着手电筒,腾出手在黎黎的口袋里胡乱摸索,终于找到了房门的钥匙。再把钥匙插进门里,用劲地用单手的力气,转动门锁,打开了出租屋的门。她把门轻轻踢开,带着黎黎进去之后,再把门用后脚跟往后一顶,关上了。 把黎黎丢在了沙发上,蔸娘终于可以休息喘口气。黎黎在沙发上躺得歪歪的,蔸娘挪开她的腿,腾出一处地方坐下来。 虽然才醒没多久,但时间确实已经是过了中午。黎黎的房间位置,窗户朝西,已经偏移了的太阳,把阳光从窗户的缝隙下塞进来,照着些许灰尘,在阳光下泛着白光,慢慢悠悠地飞舞。昨天才下过雨,可是夏日的太阳猛烈,就连角落中遗留下来的雨水坑洼,都被晒得干净,就像昨天的瓢泼大雨没下过一样。 蔸娘的脑子里,满是那个神秘的金色眼睛男子,那张毁容程度骇人的脸,这让她想起音乐剧中的歌剧怪人。或许这是他能忍受待在暗无天日的废旧出租屋里的原因,他原本完好的那张脸,蔸娘看得出来他原本的长相和晃硕一样是秀气好看的。或许他们之间也有什么难以解释的过往。蔸娘盯着窗户边慢慢飘舞的灰尘,这样猜测道。 过了一会儿,黎黎大声倒吸了一口气,紧张地惊醒,一骨碌从沙发上坐起来。蔸娘又一次被她的动静吓一跳,绷直了背,耸起肩膀。 黎黎惊慌地看见了蔸娘,张了张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说话,说得又哭又叫的:“我都告诉你楼上有鬼了!我都说了楼上有鬼了!” 她看上去被吓得不轻。蔸娘只好手忙脚乱地安抚她,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拍拍,“好了好了,别哭了,不是鬼啦,不怕啦!” “你是没看见,那张脸,那张脸!”黎黎的双手在前面胡乱挥舞,似乎想要描述出那个神秘男子可怕的脸。 “我看见了。”蔸娘拍拍她的背,“那是个人,不是鬼,只是毁容了。” “什么?”黎黎的激动暂缓了一会儿,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她对着蔸娘眨巴眼睛。 “那是个人,不是鬼。”蔸娘再重复了一遍。 黎黎缓了一会儿,似乎在消化蔸娘所说的这句话。 “所以,他是瞒着那个房东老头,偷偷住在我的楼上了?”黎黎略带疑惑地总结道。 蔸娘点点脑袋:“看上去是的。” “但是他的脸。”黎黎又说,顿了顿,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讲道,“噢!所以他才躲在上面,谁也不见!甚至逃避房租,偷偷躲在上面,就像那个、那个什么……” “歌剧魅影?” “对对!歌剧魅影。” 蔸娘本来还为楼上的神秘金色眼睛的男子想了一个可以糊弄黎黎的理由,但黎黎似乎自己推论出了一个结果。于是蔸娘附和着点了点头:“所以,我想他也并不想要别人知道,他住在这里,好过避人耳目的生活,不被打扰,也不吓到别人。” “那他还挺可怜的。”黎黎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有点同情地说道。 “谁说不是呢。”蔸娘再一次附和说。 蔸娘和黎黎一起走下楼。黎黎已经换上了便利店的工作服,把长发盘起来。蔸娘背着她的小挎包,双手还是不自觉紧张地攥着背带。 “那你自己可以回去吗?”黎黎的语气里,透露着不太放心。 “没问题,我认识路的。”蔸娘说。 “那你要记得你说的,给我找个更好的工作,给我一个更好的靠山。” “好,我说过了,就不会骗你的。” 黎黎挑挑眉毛,鞋跟踢在地上,发“踏踏”的声响,脚步欢快地走掉,“走啦。” 蔸娘站在原地,礼貌地对她笑笑,挥挥手。按照昨天晚上的记忆,蔸娘打算从黎黎的家楼下,再走到港口,乘上返程的渡轮回去。 白天的老旧住宅区和晚上看大不相同,虽然楼层都是一样矮矮的,屋外的电线依旧混乱,七零八落,外墙也有剥落破旧的地方,但是白天看的时候,更加拥有一种生活的气息。小孩会在路边玩闹游戏,母亲有时候会拿着一根鸡毛掸子或者苍蝇拍,从矮楼的某一扇窗户里探出脑袋,大声叫孩子回来写暑假作业。街头有些小摊子,或者是报纸杂志,或者是牛杂牛肉丸,甚至还有磨剪刀磨菜刀的担子放在路边,担子后面坐着一位年长的老人家,用方言吆喝,这类似乎已经古老得不太常见的行当,也会藏匿在这片破旧的住宅区。难以想象过几条街,就是繁华靓丽的商业大道,坐落各家奢侈品店,或者夜场。 蔸娘很喜欢这样的街道,感受人来人往的热气。但现在她有些无心欣赏感受。挎包里的亚特兰蒂斯的心脏不但加重了挎包的重量,也一下子让她觉得责任重大。她现在怕极了忽然遇到在潘妮姐的店里遇到的俄罗斯人,或者奥兰多·阿德里安,再或者晃硕与陆伯的人。只要稍有不慎,都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也会害得她与林嘉文都陷入这团麻烦里。 港口没多久就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暗自缓缓舒了一口气。蔸娘不禁加快脚步,往目的地走去。正当她在岸边,沿着白色的铁栏杆走着,身后传来一阵嘈杂声。她回头看,看见几个人,正在追逐。跑在最前面的,是奥斯汀。奥斯汀的身后面追着几个人,拿着撬棍或者棒球棒。看上去,奥斯汀又惹上了什么麻烦。 蔸娘的嘴角抽了抽,她认为,当下这种情况,还是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她认识奥斯汀比较稳妥。于是她往把自己靠在栏杆边,企图减弱自己的存在感,贴着路边走,方便奥斯汀路过时候畅通无阻,追在奥斯汀身后的让人经过的时候,也不会被拦住去路。 脚步声越来越近,蔸娘计算着奥斯汀马上就要经过了,还稍微侧了侧身子。没想到,奥斯汀完全没有理解蔸娘的良苦用意,经过蔸娘的时候一把拽住蔸娘的胳膊,拉着蔸娘跑了起来。 蔸娘尖叫一声,被他拽了一个踉跄,不得不跟着他的脚步往前跑。 蔸娘完后看了看,那几个人没有放慢脚步,也凶巴巴地看着自己,大概把自己认为成了奥斯汀的同伙,这下她就算想停下,也不成了。就算和他们解释,看样子,他们也听不进去,最后可能还会把她扣下,当做人质交换奥斯汀惹出来的烂摊子的解决方法。她本就因为一时冲动,而且夜不归宿,被阿戎训了好一顿。她可不想再麻烦缠身了。 “你又干了什么啊!”蔸娘崩溃地对奥斯汀大喊。 “我又赢了麻将而已啦!”奥斯汀一边跑,一边大声地说,听语气他还挺开心。 “你放假就放假,干什么又去打麻将啊!”蔸娘一边跟着跑一边喊,“下次不要再拉上我了!” “是你总是正好出现在我眼前的嘛!” “你这个衰人啊!” “戎哥知不知道你学会说这种话啦?” “你管我!”蔸娘被他拉着拐进了一条小路分支,匆匆进过了港口的路口,却又错过了,她长长地痛苦呻吟一声,“你到底要拉我跑到什么时候啊!” “这个你要问后面的大哥们啦!我不知道啊!” “哎呦,你真的是个衰人来的!” “下次我会小心的啦!” “不要再拉上我啦!” 他们在小巷子里跑着,把路过的野猫吓得龇牙咧嘴,连忙跳开。蔸娘腹诽着,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麻烦事情接连不断。或许是为了更深层次的映照她的想法,她在前面看见了一大堆床垫和沙发,还有许多纸箱子垒在一起的废品,完全挡住了去路。 奥斯汀尝试踹开,但是一大堆东西比墙还高,斯文不懂。他又想往上爬,但是无从下脚。身后的人眼看就要追上了,蔸娘还未反应过来,奥斯汀一把抓起蔸娘的挎包。似乎是抓到了趁手的硬物,觉得能暂时用上,一用力把挎包连带着里头的东西,从蔸娘手里拽了下来。 对面的棒球棒马上就要落下来,奥斯汀一用力,把蔸娘的挎包甩了过去。棒球棒和包里的东西发生剧烈碰撞,发出一声碎裂的闷响。 蔸娘这下感到背脊凉到后脑勺,事情看上去彻底失控了。 第36章 碎片 棒球棒和包里的东西发生剧烈碰撞,发出一声碎裂的闷响。 蔸娘的阻止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只剩下半声“啊”,那声闷响给了她十分不好的预兆,凉意从后脑勺延伸到背脊。 奥斯汀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是把蔸娘的挎包,又在手里转了两圈,自言自语了一句:“你的包还挺沉的。”说罢,又摆出一脸志在必得的模样,伸出一只手,要和对面几个男人讲数:“等等啊,先听我解释,我真的没有出老千,我这人呢,天生就是运气比较好,尤其赌运很好。虽然我知道,这一点不太容易被你们这群凡夫俗子相信,但是我也没法控制。” “少说些花里胡哨的!”对面为首的男人,拎着棒球棒,用棒球棒的前端指着奥斯汀,“赢了这么多,总得给我们场子里的兄弟一点好处吧。你怎么知道我们没发现你出老千,你在这条街名气可不小,奥斯汀。” “我赢来的钱,也是凭自己本事来的。你们这样不好吧?” “哥几个也是凭本事开的场子,要点本分钱,有什么不好?” “你这是强词夺理。” “要么给钱,要么给几根手指头,赢了多少千块钱,就给多少支手指。” 他们僵持不下,两方都为了钱毫不让步。奥斯汀似乎对自己的武力十分有自信,把蔸娘重重的挎包提溜着,左右摇晃甩来甩去,仿佛意犹未尽,还能和对方再打几次来回。蔸娘左右看看,小声地问了一句:“那他得砍多少根手指头?” 男人瞥了一眼角落边上的小姑娘,咬着牙说:“十一根。” “喂!”奥斯汀叫起来,“我只有十根手指,你哪里还去砍十一根?” “加上你的脑袋十一个头!”他恶狠狠地说。 奥斯汀哼笑一声,把挎包甩上自己的背部,发出沉闷的一声,他似乎也被撞得不轻,喉咙闷哼了一声,但是气势还是十足的狂妄:“手呢,我也是不会给的。” 正是因为这一甩,蔸娘挎包里掉出来一小块硬邦邦的东西,滚轮在地上,弹了两下,落在他们和奥斯汀之间的地上。灰黑带有泥泞的地板,和掉下来的小硬块,有着鲜明的对比。那是一颗闪烁着亮光的小石头,光源来自四面八方的自然光源,有一部分的切割,看上去是经过人工精细雕琢的,另一半,就显得比较粗糙了,像是被手艺不佳的学徒,随意裁割下来的。 奥斯汀疑惑地把蔸娘的挎包翻开来,挡住对面那几个追来的人的视线,往里头看。两只手大的亚特兰蒂斯的心脏,现在被碎成两段,一段还算完整留有巴掌大,另一半不过一个鸡蛋的大小,还有一些碎屑,散落在蔸娘的帆布包的褶皱里。 奥斯汀回过头,悄声问蔸娘:“这是什么?” 蔸娘看见他这张脸,火气一瞬间从肚子冒上的脑袋,可有碍于他们还需要对付眼前这几个追着奥斯汀不放的人,不好发作出来对奥斯汀大发脾气,只好简洁并且淡漠地回了一个词:“文物。” 奥斯汀转了半圈眼珠子,发出一声只有气音的“哦”,然后又看向蔸娘,问:“我刚刚砸的?” “你说呢!”蔸娘的声调提高了一点。 奥斯汀凝视着着挎包内部的惨状,努了努嘴唇,说道:“至少现在更像文物了。”他甚至没有多少歉意。 “嘀咕什么呢!”拿着棒球棒的大哥吼了一句,“今天必须选一个,手,还是钱,管你是谁店里的红人,戎哥来了都救不了你,你新认的那个头马来了也没用!” 蔸娘往后退了半步,新来的头马看上去也并不想搅和这趟浑水。 奥斯汀看了看那个男人,又看了看蔸娘的包里,接着,他往前走了一步。这一举动把对方都吓了一跳,但是奥斯汀只是弯下腰捡起了地上遗落的文物碎屑。他把沾染到泥土的部分擦了擦,伸手递过去到男人眼睛前面,说:“你不是要钱吗,这个拿走吧。” 蔸娘差点就要上前去抢,却被奥斯汀一把拦住。蔸娘急得跳脚,手攥紧拳头砸在奥斯汀的胳膊上:“你怎么随便把我包里的东西,就这样给别人!” 奥斯汀被矮了两下,假模假式“哎呦”两声,说:“哎呦江湖救急嘛,就帮我一下啦,你都是我大佬了,求求你啦。” 但是对方似乎并不领情,流露出一脸嫌弃的面色:“我不要你这什么不值钱的玻璃碎屑。” “哇,你真的是不识泰山的,我会用这么低级的手段吗?不要给脸不要脸哦,这可是碎钻,小小一个都够你赚好多了。” 男人将信将疑,伸手夺走了那块碎钻,放在手里翻来覆去仔细审视。但他似乎也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依然一脸不太信任的表情,但还是收下了,将碎钻放进口袋里,然后对奥斯汀说:“我拿回去找人鉴定,要是我发现你骗我!” “要是我真的骗你,你再找我也不迟啊,你也知道我在哪里上班的嘛。”奥斯汀耸了耸肩膀,摊了摊手。 那个人悻悻离去,转身前还伸出手指,隔着空气指了指奥斯汀,以示警告。 他们一离开,蔸娘就上前,一把夺回自己的挎包,又打开,看看里头已经面目全非的亚特兰蒂斯的心脏,苦恼地叹了一口气。奥斯汀拍拍她,这会儿才终于想起来,弄坏了别人的东西,是需要道歉似的,“不好意思啦,这文物什么来头啊?” “你都不看本地新闻的?”蔸娘抬头,剐了他一眼。 “看啊,跑马的新闻。” “好没出息。” “看其他的,都不和我相关,我管不着,知道了也没有用,为什么要浪费我的时间,看其他人做了什么。” “你还真是……”蔸娘想了想,挤出一个词,“……我行我素的。” “谢谢夸奖。” “没有夸你的意思。” “我会自己理解。” “脸皮可真厚!” “我可是做服务行业的,那是必备的职业素养。” 蔸娘不再和他贫嘴,背起挎包,大步往来时的路走回去,把奥斯汀丢在身后。奥斯汀依然维持着他那份不识趣,跟在蔸娘后面,双手插在口袋里,嘴里吹着口哨,还走得十分轻巧愉悦。 蔸娘这回老老实实买了船票,没有管总是跟在自己后面的奥斯汀,找了一个靠窗的空位坐下。奥斯汀坐在她边上。 白天的海,和晚上看又是不一样的。现在阳光明媚,天上都没有什么云,天色蓝得清透,海面也一样蓝的,远处的海平线是一条模糊的白线,大概把蓝色一分为二,有船只在海平线上缓缓行驶,从蔸娘的眼里看,就像一只小小的蚂蚁一样在移动。 再远一点的地方,能看见几只海鸥,或者停在来往的船只上,或者和风一起飞着,长着翅膀,发出响亮的叫声。 好似昨天晚上时候黑漆漆的、让人充满畏惧的海洋,在白天又变得十分和善,仿佛昨天吓人的样子完全不是同一片海域。 “你怎么在贫民区里啊?”奥斯汀被强光惹得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的海,轻松地开启话题。 “为了追人。”蔸娘也看着海,一边回答。 “追人追到这里?包里还带着一个,那叫什么?” “亚特兰蒂斯的心脏。” “对对,就这东西。” “事情挺复杂的,总而言之,我追着那个人,上了港口的船,结果她又下去了,我没来得及下来,于是就只好到这里了。” “没想到,你也挺靠直觉行动的。” “会吗?”蔸娘歪了歪脑袋。 “之前看你还会子在别人面前装装威风,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看上去比年龄和脸老成多了。我虽然在休假,但也会听朋友们聊天,他们偶尔会谈到文爷身边的新人,都说是个表面上娇小柔弱,但实际上厉害的狠角色,肯定是扮猪吃老虎。” “这种话到底是谁传出来的……” “这不也挺好的。” “怎么好了,这样不是被好多人误解了。我才不是这样的,我可没有想过要扮猪吃老虎!” “我倒觉得很好,不需要自己花费精力去立威,争取出名声,不用费事辛苦,戎哥以前为了坐稳文爷边上的位置,可是吃了不少苦。” 蔸娘浅浅叹了一口气,说:“我倒是希望,别那么有名。” “你这人可是一点都不适合在行业里啊!”奥斯汀说。 蔸娘脸上略显愁容,没再说话。 安静持续了一会儿,奥斯汀似乎根本闲不下来,也受不了太过低迷的氛围,又开始找蔸娘聊起来:“那你昨晚住哪啊?黑店里?” “我也有马仔的嘛!” “也是,我也是一个嘛。” “你还好意思说。”蔸娘踩了一脚奥斯汀。 但奥斯汀躲开了,嬉皮笑脸地笑了几声,“别生气嘛大佬,下次一定不麻烦你啦。” “你最好是!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奥斯汀又是笑了笑,但没有说更多。蔸娘觉得他下次还会再闹出麻烦,赌徒的话从来都是不可信的。 正说着,蔸娘的手机响了起来,蔸娘拿出手机,看见来电显示是阿戎,匆匆忙忙地接起来。 “诶,戎哥?” “什么时候回来?下午了。”阿戎的声音听上去并不轻松愉快,听上去有些阴沉。 “回了回了!正在渡轮上了,马上就回去!”蔸娘心虚极了,连忙回答,不自觉地着急跺脚。 “下船出来找我的车,不许再乱跑了。”阿戎用一种严厉的口吻命令道。 “好,好的,戎哥。”蔸娘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罢辽还补了几句道歉,“对不起嘛戎哥,下次不敢了。” “这话说出来,就是还有下次了。”阿戎一点都不留情面。 蔸娘眨巴眨巴眼睛,发出一声不好意思的哼唧声:“嗯……” “算了。别在船上乱走,小心点,一下来就记得找我。” “好,戎哥。” 虽然包里的亚特兰蒂斯的心脏已经碎了,但是蔸娘还是紧紧攥着包袋,总是忍不住捂紧自己的挎包。 来到香岛,给蔸娘最大的感触,就是不同于在学校,在家乡的时候,什么时候都可以按部就班的进行,早上七点出门上课,晚上六点半放学回家,星期三和星期五有晚自习,上了五天的课有两天双休日假期,双休日一天用来去上补习班,剩下一天做作业。来到香岛之后,几乎都被接二连三的事情推着,跑来跑去,什么事情都无法被控制,更不可能有经验可言。 这会儿看上去风平浪静,她却也不能保证下一秒就遇到什么突发情况,而且身边还坐着一个行走的大麻烦。 刚刚下渡船,蔸娘就看见了阿戎的蓝紫色珠光漆跑车,停在街对面。阿戎倚靠在车门边,脸上满是阴沉的,但是手里拿着一根冰棒。 蔸娘一路小跑过去,一脸歉意地笑着,“戎哥,来了。” 阿戎默不作声,伸出原本插在口袋里的手,慢慢悠悠停在蔸娘的额头前面,弹了一下蔸娘的脑门,发出一声小小的“哒”。蔸娘笑嘻嘻地接受了他小小的惩罚。 “然后呢?”戎咬着冰棍,抬起下巴,冰棍的木棒端晃了晃,双眼的视线从蔸娘的脸上,移动到蔸娘的身后,“他是怎么回事?” 蔸娘的眼睛随着他的视线往后看,又看见还在她身后晃晃悠悠的奥斯汀,解释道:“半路上遇到的,他被雀牌馆的人追来着,后来就一路跟来了。” 被说到的奥斯汀还嘻皮涎脸的样子,双手在脑袋后面交叉,对阿戎打招呼:“哟,戎哥。” 阿戎的语气带了一点恨铁不成钢:“你怎么又跑去打牌,还又被人追了?” “在休假嘛。” “早知道不让你放这个假,和平时一样惹出麻烦。”阿戎咬着冰棒棍子,木棒在牙齿之间咔咔作响。 “下次不敢啦。” “已经听得耳朵长茧了。” “真的不敢啦。既然不放心,你把我送回家里去,我就不到处乱跑了。” “你是我老板还是我手底下员工啊?” 奥斯汀大大方方坐上阿戎的车子的车后座,笑着说:“都知道在戎老板手里做事,赚得最多也待遇最好嘛。” 阿戎和蔸娘对视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了一句:“以后千万别学他,也别去赌场,雀牌馆都别去。也少和他掺和在一起,惹上一身麻烦。” “我也不愿意的呢,可是最近总碰到他,还总是在他被雀牌馆的人追的时候遇上。” “这也算一种缘分嘛!”罪魁祸首却从后座车窗弹出脑袋,乐呵呵地说。 蔸娘把挎包放在茶几上,摊开来,展示出里面碎的乱糟糟的亚特兰蒂斯的心脏。 阿戎看着,面色凝重,伸手狠狠地拧着奥斯汀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你知不知道你惹上大事了。” 林嘉文从挎包里拿出小的那瓣碎掉的翡翠,倒是没露出什么为难的表情。 奥斯汀还是笑嘻嘻的,小声地对阿戎说:“算在工钱里扣嘛,老板。” 蔸娘眨巴着眼睛,看着林嘉文手里把玩着个鸡蛋大小的翡翠碎片。 片刻之后,林嘉文笑了笑,把文物的碎片握在掌心里,说了一句:“没事,东西坏都坏了,这下三家都有所损失,也算公平。” “但是,东西总不能放我们这里,要是被发现了也生是非。”任辉看着蔸娘包里的惨状,说道。 林嘉文倒是轻松,说:“那就丢回海里。” 蔸娘呼了一口气:“不过,可惜了这个文物了。” “没什么,‘碎碎’平安嘛。” 第37章 旧时 这是一个梦。 湿漉漉的,黏糊糊的,有点疼痛。不,不是一点疼痛,是几乎浑身都在痛,但是因为太过平均又过于持续,才让她触感变得麻木。眼前有个人影,模模糊糊的,但总觉得是认识他的,而且很熟悉,非常熟悉。他似乎在生气,但生气之下又藏着更多东西,好复杂,可是现在没有更多心思,能够推理揣测了,疼痛占据了脑袋的认知,仿佛世界上只剩下这一个单一的触感了。 蔸娘心里清楚这是一个梦,但是感触却是真实的,真实得令她脑袋发出强烈的嗡鸣,心脏跳动加快,不得不呼吸急促。就像是做了剧烈的运动之后,终于在疲惫之后停下,但是血液还在奔腾着、快要沸腾起来似的,心跳在耳边不断的,“砰”、“砰”、“砰”。 接着是远处响起熟悉的手机铃声,轻快但是刺耳,折磨着她的耳膜。让她感到有些烦躁和不安,她想要离开,或者关闭声音的来源,至少捂住,让声音不要这么大。 她的心跳又快起来,眼前的东西却变得更加清晰,五感被熟悉地串联在一起,形成一套。 蔸娘睁开眼了,看见了客房的天花板,还有那造型可爱的顶灯,她发着抖喘了几口气,感到背上有点冰凉凉的,大概是睡着的时候出了点汗,被衣服布料吸收了去,失去了肉体的保温而失去了原来的温度。 声音的来源是蔸娘放在床头柜上面的手机。铃声还在不断持续,对面打过来的联系人似乎不想轻易放弃,一直要坚持到她接听为止。还没彻底清醒,但是身体比脑子更快做出反应,手向声音的源头摸去,冰凉凉的金属块在手里转了半圈,拿到脸前,看见了来电提醒。名字上那一行,写着“奥斯汀”。 蔸娘看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奥斯汀那张总玩世不恭的脸,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只是想想,都稍微有点引起了火气。每次遇到他,总是没什么好事。蔸娘想。 她的手指头停顿在接听的绿色按键上方,却迟迟不愿意按下。在发出一声长长的闷哼之后,她手指还在犹豫着,但是来电提醒停下了。她困倦地看着,手机屏幕里跳出来一个未接来电的提醒,划走了之后打了一个哈欠,继续闭上了眼睛。 就在下一秒,手机又响了起来,声音让她整个人怔了一下,手一滑,手机从手中脱手,四方方的金属块砸到她的脸上。 蔸娘痛呼一声,捂住鼻子。大概是掉下来的时候恰巧按到了接听,电话里传来奥斯汀的声音,“喂喂?蔸老板?醒了吧,太阳晒屁股了。” 蔸娘还在捂着自己疼痛的鼻梁骨,听到奥斯汀的话之后转头看床头柜的闹钟,电子钟表写着数字七,冒号之后跟着十二。如果平时上学,她已经是出门上学,正在路上的时间了,但是现在正值盛夏,学生都在放暑假,再加上阿戎带偏了她的生物钟,九点能起床,都算是早的。 “蔸老板,不会还在睡吧?”对面的家伙,喋喋不休地继续说话,丝毫不能隔着电话明白蔸娘有点嫌弃他烦人了。 “才七点啊,奥斯汀。”蔸娘的声音含含糊糊,充满了早起的怨气。 “一日之计在于晨,七点,你知道路边小吃摊都是几点开吗蔸老板,五点哦。”奥斯汀非但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打扰,反而还教育起来蔸娘的时间观念。 “那你去找五点起来的人,别来找我。”蔸娘嘟囔了几句,准备挂掉电话。 “别呀,起来嘛,陪我去个地方。”奥斯汀连忙紧接着说。 “去哪里啊?” “去看看我和戎哥以前生活的地方。” 林嘉文看着闯进来的人,手里的笔停顿了一会儿,但也只有几秒,他还是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继续做了手里的工作,在文件上签下名字。 闯进来的是个年轻的男人,看上去估摸二十岁上下,头发剃成短短的圆寸头,戴着一根银色的金属链子在颈部,链子的末端是一个十字架的吊坠,在他的锁骨上,年轻男人的眼睛是眼角微微上扬的,眉头离眼睛很近,眉宇之间的满是攻击性,看上去就像一只刚刚涉事的小狼,马上准备补货自己的第一只猎物。 “我要拜山门!”年轻男人大声地说道。 林嘉文再一次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年轻人,不过依然只是匆匆一眼,还是没有做出回应。 男人的指关节上有一些发红的痕迹,侧脸上也有一点淤青,看上去来到这里之前,已经和别人打过架了。过了一会儿,几个保安匆匆忙忙敲开门,“不好意思老板,刚刚没拦住他。”那几个安保人员脸上也有不同程度的皮肉伤,外表上看都不是很严重。他们正准备再次进来,把那暴力闯入的男人带走,但林嘉文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用不着进来,也不着急把闯入者拉出去。 阿戎就在林嘉文边上坐着,双腿交叠翘成二郎腿,对待那个闯入的年轻男人是一种视而不见的态度,用眼角轻飘飘瞥了一眼,又继续把注意力放在文件上。在那一叠不算薄的西班牙语合同里,把存疑和否定的地方圈出来,再附上西班牙语的修改。 看见没人理会,那个年轻男人又一次大声地说了一句:“我要拜山门!” 林嘉文放下手里的笔,胳膊支在桌面上,手掌托住自己的下巴,看着那个年轻人说:“我的人事部门没有通知我,我们现在还有招聘,你可能跑错地方了。” “我就是要找林嘉文林老板,我要加入到你手下,做你帮派里的人。”那个年轻人说。 “如果只是参加过几场斗殴,倒卖过几部偷来的二手电子设备,这点小事不会影响到你做正职。” “我不想做正职,这没意思,我在鸡寮里长大的,从来不会怕死。” “如果只是想要钱,还有其他职业可以做,没有必要非和我混不可。而且,我说过了,我的人事部门告诉我,我们没有在招人。” 年轻人不满地“哼”出一声:“我知道你之前收的头马,一个小姑娘,给你带来了叛徒的脑袋,当做加入你的见面礼,于是一夜之间就成为你手里的红人。我知道你的规矩,如果我也可以,带着你的仇人的头来见你,就也能做你的头马。” “我的仇人可是很多的。”林嘉文笑了起来,“你要想好,就算你得手了,你的仇家也会多,多得不止一个,今后时刻都会危险,没有一天好过。如果你失败了,那就是纯粹赌命。我没有让年轻人下生死状的嗜好。” 但对方似乎完全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而是自顾自又说道:“那如果我给你带来陆老伯的头,你是不是就可以让我加入你,还让我做你的头马!” 林嘉文不做声,只是看着他。而他完全不怯场,大胆又直接,亦和林嘉文对视着。 这就像是一场最原始的对峙,正在巡视自己地盘的狮子遇到了年轻的狼,它们谁都不打算让路,于是只是看着对方。年轻的狼,闯入狮子的领地,用眼睛里蕴藏的尖刺威胁着,想要占据一方,从狮子嘴里分一杯羹。但年长的狮子只是看着眼前的闯入者,好像在看一颗尘埃。 那个年轻男人维持着身上那股戾气和傲气,却转身离开了。出门之前,还回头看了看,对林嘉文问说:“你等着吧,我会给你带来的。” 林嘉文没有回话,只是看着他的背影走出去,门被保安带上。办公室里终于恢复往常的秩序和平静。 阿戎手中的笔在纸上发出“沙沙”声响,断断续续的。他全程像是没有看见、没有听见那个年轻人似的,只专心在自己的工作中。 “刚刚那孩子挺像你小时候的。”林嘉文说。 “是吗?”阿戎的脑袋抬了抬,没有肯定他的意思。 “也是凶巴巴的闯进来,说要在我这里做事。只不过你当时身上更脏兮兮的,像是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一样。” 阿戎又低下眼睛,看着满纸的西班牙文,轻声说了一句:“我可不太记得了。” 停顿了好一会儿,林嘉文又说了一句:“不过从哪里传出去,蔸仔提着脑袋来我这里的,我已经听见好几种版本的传闻了。” 阿戎的笔停了停,想了几秒钟:“我吧?” “这样吗?” “这也挺好的,她不用做什么,所有人都会以为你林嘉文手底下都是些磨牙吮血的疯子。” “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 “哼哼。” 蔸娘打了一个喷嚏,还是把车窗摇上去了。 奥斯汀开着他的暗红色越野车,在乡村小道上行驶,路面多处是不平整的、泥泞的,车轮从上面碾过去,让车里的人和车子一起左右摇晃。蔸娘本就因为没睡好而疲惫困倦,路上颠簸得她仿佛大脑被放进榨汁机里搅动,头又痛又胀。于是,关上的车窗又被她摇下来了。 “你别玩我的车窗啦!我都看晕了。”奥斯汀一边开车,一边匆匆看了一眼蔸娘,说道。 “你怎么老往这种路上开!”蔸娘把脑袋靠到窗沿边上,本想休息一会儿,缓和一下现在糟糕的情况,可是颠簸的车子让她不能如愿,脑袋时不时会撞上窗沿,只好作罢。 “这里只有这种路可以开,克服一下啦。”奥斯汀空出一只手,到座位侧边的网兜里掏了掏,找出一盒剩下一点的话梅糖,丢给蔸娘。 话梅糖落在蔸娘的大腿上。她拿起来,看见话梅糖似乎已经融化过一次,又凝结起来了,小塑料瓶的里面侧壁都脏兮兮的。虽然摇晃得难受,但是她还是凑近看清了上面的打印文字,强忍着想要呕吐的冲动,找到了生产日期与保质期。 “这都过期半年了!” “没关系,死不了啦!” “不行啦!” “真的没事,我上个礼拜还吃过的。” “我不吃!”蔸娘把那盒话梅糖丢到车后座去了,“什么时候到啊?” 车后座放了一束玫瑰花,颜色鲜红,也跟着他们在车里左右摇晃,花瓣都被摇下来几片,散落在座椅上,蔸娘丢出去的话梅糖盒子,正好掉在花瓣中。 “就快了,二十分钟!”奥斯汀说。 “你二十分钟前说过一样的话,我真的,我就不应该信你!”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似乎是在荒山野岭里,路边的树木都肆意生长着,有些甚至不客气地长到了道路上,汽车开过的时候,树枝与树叶撞上车前窗户。路面被野草入侵,勉勉强强能在草丛中看见两行车辙,奥斯汀就沿着车辙往前开。 途经没有被树木在两边遮挡的唯一一小段路,是一座看上去年份已经很古早的桥梁,桥是用数十块方形的大石块搭建而成的,石头缝之间都已经长出毛茸茸的青苔。蔸娘听见车子上桥的时候,车的下方发出石块松动的碰撞声音,她捏了一把汗,担心桥随时会塌陷。桥下就是一条小溪,桥正好建在一个落差的自然形成的石头台阶上,虽然水不算深,桥也不高,但是如果真的不慎掉下去,在荒郊野外,叫救援都不知道要等多久,甚至也不能确定在这里能不能受到手机信号。 阿戎前两天还在叮嘱她,不要和奥斯汀凑在一起惹出麻烦。她今天可是看阿戎和林嘉文都不在家,偷偷溜出来的。无非是好奇奥斯汀所说的,看看阿戎长大的地方。 蔸娘现在心里浅浅地念叨着,果然是好奇心害死猫。 “你们以前真的住在这种地方吗?”蔸娘问。 “对啊。我们都是住在孤儿院里的,孤儿院又没什么钱,只能在荒地里找地方。被遗失的小孩养起来都很省心,有的吃、不会死,就差不多了。”奥斯汀说。 “可是,”蔸娘的话里有点不确定,“孤儿院不是会帮你们寻找养父养母吗?” “那是你们,哦不,现在不能叫你们,你也是行内人了,那就是平民世界里的福利院。我们的孤儿院是帮派出的钱,收养的都是帮派地盘里的弃婴,有时候可能是因为双方父母因为帮派工作死亡,有时候可能是因为父母与帮派人做的交易,总而言之很多原因。但是帮派收养孤儿总不可能是出于公益,出于善心的嘛。” “那他们为什么要建立帮派的孤儿院?” “因为想要培养能做职业杀手的人啊,亲爱的,转转你的小脑子。你的地盘里有一群没人养的孩子,你现在又想要人手为你做事,孩子又是最容易操控,只要把他们训练好了,他们就会给你加倍的收益。” “所以戎哥,就是这样被养大的咯?” “差不多!” “那你就是因为他们教的,所以去做……”蔸娘想了想,试图想要用一个委婉的词汇形容。 但奥斯汀比她想象得坦然的多,对此也没有丝毫的羞耻心,“为什么做鸭?因为我学不会,戎哥会的东西我学不来,于是他罩着我,把我从这里拉出去,带到他店里。剩下的都是我自己选的。” “那你会不会想,如果有另一种可能,你会过得怎么样吗?” “不想。”奥斯汀把车子开了一拐弯,他们似乎来到了平地,轮胎碾在了沙地上,“想了一次就会一直想、一直想,然后现在的生活也会一团糟。” 蔸娘看见一座酷似一座庄园的建筑,出现在眼前。最前面的,是一扇高高的铁门,铁门上单都是尖刺,在正中央,有一个铁铸成的圆形标识,虽然有很多地方已经生锈了,但是能看得出大致的样子。标识和上次从陆伯那里收到的支票上的水印很相似,是一只秃鹫。 “到了。”奥斯汀说,“这就是我们长大的地方。” 第38章 孤儿院 “到了。”奥斯汀说,“这就是我们长大的地方。” 最先映入蔸娘的眼帘的,是一扇高高的铁门,铁门上单都是尖刺,在正中央,有一个铁铸成的圆形标识,虽然有很多地方已经生锈了,但是能看得出大致的样子。标识和上次从陆伯那里收到的支票上的水印很相似,是一只秃鹫。 隔着铁门往里看这座福利院由两座主要的建筑物组成,一座是长条形结构的五层楼房,走廊连接起一个个房间的门,看上去应该是小孩们居住的地方,另一座而是独立出来的、不大的教堂。教堂顶端的十字架已经褪了颜色,本来红色的漆只剩下一小段,露出黑色的金属。孩子们原本住宿的楼装修十分简陋,灰色的水泥没有被任何颜色覆盖过的痕迹,上面有一些因为风吹日晒而产生的杂乱痕迹,还有一些水流过的痕迹。从外面看,窗户都是被铁栏杆从上往下封死的,从栏杆之间只能伸出一只胳膊的大小。 除了这座高大的铁门,四周都是高高的围墙,墙体也是深沉的灰色,在墙头,放满了带有刺的铁线,看上去是为了防止有人爬过去。唯一能看见外面世界的铁门,最上端也布满了危险的铁丝。 废旧的建筑,本来会聚集起许多野猫或者其他野生动物,进来居住落脚,但是这座废弃的孤儿院,看上去连动物都不愿意进来。 这里被建造的最用心、最精细考究的,是那栋不大的教堂。教堂的窗户看上去造价不低,对着庄园的门口,有一扇高大的玻璃彩窗。玻璃彩窗的画面,看上去是圣母玛利亚抱着死去的神子。因为常年无人打理,彩窗的多处玻璃已经有了破裂的痕迹,有些地方已经也已经掉落,但是看得出原本是一面很精致的玻璃彩窗。 奥斯汀下了车,再绕到车后座,把那束玫瑰花拿出来,接着,上前费力地推开那扇高高的铁门。铁门发出一声长长的、刺耳的摩擦声。蔸娘也下了车,跟着奥斯汀走进去。这座小小的庄园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杂草长上了台阶,水泥的地面龟裂开,里面有植物的小苗顶破了水泥,从地下向着天空长起来。 “看来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蔸娘说。 奥斯汀回答:“是,大概二十来年。” “是因为投资这座孤儿院的帮派没落了吗?”蔸娘接着问。 “并不是。反而,他们最近还风生水起,听说又要涉足什么能来钱的大生意,大到能引起那些联盟的护卫队的注意。”奥斯汀说。 “那为什么要放弃了培养帮派的小孩?” “因为有钱了,自然有人为了钱给老板出卖忠诚,从小养的人手实在太耗费时间了,而且,不能确定以后会养成什么样子的人。如果幸运,养出一个任辉哥,养出一个戎哥,那算投资回了本,但如果养出来的是我。”奥斯汀指了指自己,“那就是个赔本买卖了。” “可是你很会赚钱啊,不是说,你是戎哥店里的头牌嘛!” “那不一样。我们这类职业,是不需要花这么多精力和钱去投资的,有些人没钱了,又不想做什么危险的职业,这个活儿只要你是个活的人都能干,自然有人,大把大把的人来,没有必要专门从小孩开始养。再说了,戎哥以前常常一单顶我现在半年的钱,这不比我收益回本快。” 奥斯汀站在空地上,环顾了这片地方,原本总是挂着若无其事的笑的脸,现在也是皱着眉头。这里似乎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的回忆,以至于多年之后回到这里,依然会让他对过往的种种都无法释怀。 他接着往里走,上了几层台阶,在小教堂的门口停下。他尝试着推了推门,门框发出松动的“咔咔”声响。蔸娘跟在奥斯汀身后,听到这声响,还以为门会倒下。但是门在力道下往里面,开了起来。 门的推动掀起一阵灰尘,奥斯汀嫌弃地用手挥了挥,另一手捂着口鼻,咳嗽了几声。蔸娘站在他身后,也是皱着眉头捂住了口鼻。他们走进教堂。 教堂里面的地板和墙漆也已经剥离脱落,歪七扭八的散落在地上,但是天花板上的浮雕、柱子上的花纹,还是清晰得存在着。不同于边上的那栋住宿楼,这间教堂似乎投入了许多心思去建造。但是这间教堂显得空荡荡的,蔸娘走进来,即使她已经脚步很轻了,还是发出巨大的声音,走了几步,她才意识到为什么总觉得这里空荡荡的。这里没有寻常教堂里的一排一排座椅,也没有讲桌。 奥斯汀抱着花束,带着蔸娘往里走,走到角落那间祷告室的时候停了下来。这座小教堂的祷告室和其他的祷告室不太相同。这间祷告室窄小的门是金属制作的,门上有两道锁,锁是朝着外面的,比起祷告室,这更像是两间小小的牢房。虽然这座教堂的装潢精致仔细,但是许多角度,却向人表达着些难以描述的寒意,并不亲切、也不温和。 “这是我们之前的小黑屋。”奥斯汀指了指这间有锁的祷告室,“如果我们做了什么错事,就会被嬷嬷和教官关在里面,关禁闭,最多只会给水,好让人死不了,等他们觉得你长记性了,就放出来。再怎么刺头的小孩,多来两次,都会变乖的。” 蔸娘皱起眉头。虽然奥斯汀说得轻描淡写,但是蔸娘觉得听起来心惊胆战,她的幼年生活在平民世界里,性格温和的母亲和不常着家的父亲,给了她一个还算是温馨平静的童年,算不上非常快乐,但也没受过什么极大的委屈和折磨。她似乎无法去设身处地想想,在“灰色帝国”中成长的人,甚至是在帮派的孤儿院里成长起来的孤儿,是如何经历这样充满残酷和疼痛的童年的。 奥斯汀继续往前走,直到走过受难像和十字架的后方,他转动了几下门把手,打开一扇门。在蔸娘跟上来之后,他好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往后看了看,勾起嘴角,好像在回忆什么很有趣的事情,对蔸娘说:“但是戎哥是个例外。怎么关,都是个刺头。” 蔸娘眨眨眼睛,却没有感到轻松。奥斯汀说这话的时候,他带了一种胜利一般的语气,好像没有被禁闭室改变的不只是戎,还有他一样。 走出那扇窄窄的门,后面却是一座空地,几座鼓出来的土包。有些小土堆的前面,插上了些什么东西,和标志一样,每一个尽不相同,但也有空荡荡的土堆。 蔸娘对这座孤儿院的印象更加糟糕了,她试探地问:“这里不会是一块坟地吧?” 奥斯汀摇摇头:“还算不上坟地,只不过是埋掉那些熬不过来的人的地方,他们管这里叫垃圾场。” “怎么可以这么讲!”蔸娘的语气里满是不忿和同情。 “可是,这是事实,对于帮派的孤儿院来说,这些都是些又花了他们的钱,又不能给他们赚钱的东西,死了的孩子给他们造成了金钱的损失,所以他们就是这么叫的。”奥斯汀解释说。 “但怎么能接受这种对待呢!明明都是活生生的人。”蔸娘感到一股难以压制的悲悯,这让她鼻腔发酸,眼眶发疼。她脑袋里会浮现看阿戎在奢侈品店里,举着两套衣服问她中意那一套的情景,还有他戴上了定做的耳钉,问她自己靓不靓的情景,她无法通过现在阿戎想象以前在这种地方熬过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阿戎。 “不接受,那能怎么办呢?”奥斯汀问她。 她发现自己回答不上来。 奥斯汀耸了耸肩,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答案,预料到了这个姑娘会用沉默回答他的疑问。他抱着花束,踩上这片混乱的小院子,绕过几个小土堆,在角落里插着一把生锈到面目全非的餐刀前面的土堆前面,停下脚步,蹲下来,把花束轻轻安放在地上。 蔸娘过了一会儿才跟上来,站在他的身边。 “这是你们的朋友吗?”蔸娘轻声地问道。 奥斯汀点点头,“他是我们当中最小的那个,也最爱笑,大家都被拉去在泥地里学怎么打架,怎么变成一个杀手,回来都是脏兮兮,累得快要想死,他挨了最多的打,但是总是乐呵呵的,像个傻瓜。” 蔸娘听着,十分安静等待他继续往下说。在乡野深处的庄园,偶尔会听到一些鸟叫,好让这里的气氛不那么凝重,奥斯汀的口气似乎也没有之前那么沉重,这个朋友似乎对他来说,是一个非常柔和的回忆。 他继续说道:“一个宿舍三十张床,我们几个的床很近,任辉哥、戎哥、我、一个闷闷的家伙,还有他。我总相信这是缘分,我们虽然都没爸妈,但是能和他们几个相依为命,也算是很幸运。任辉从小就沉稳,大人似的,总会说出一些很有大道理的话,会在我们差点从树梢上翻下来时候接我们一把,跟着他学他做事,就一定不会犯错。戎哥呢,完全就是一个刺头,谁都管不了他,被教官用铁链子抽,肋骨都开裂了,满身是血,但是还敢对教官词严理正,问候教官的爹妈,都不知道从哪里学来那么多脏话。后来教官把他拉进禁闭室关了一周,出来奄奄一息,我们还以为他活不过来了,结果过了两天自己醒了,一边喊疼骂娘,一边说下次一定报复回来。 “我们一开始都没有名字,床铺边上的编好就是我们的名字。我是三十二,任辉是三十三,戎哥是三十一,我正好夹在中间。这家伙,是三十四,睡在任辉的下铺。他就不像个在这里长大的孩子,他晚上怕黑,就去找戎哥一起睡,踩着我的肚子上去,把我和戎哥的床弄得摇摇晃晃,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下铺起来,还能把任辉也吵醒。于是他一怕黑一折腾,我们都没有办法睡。 “倒是那个三十的,那个闷闷的家伙,总是睡得特别死。不知道是睡得沉,还是故意不醒。 “打扰多了,我们反而关系变得比谁都好,他要是哪天不折腾了,我们还不习惯。 “后来年龄到了,大概七八岁,教官会我们去学着做文雀。现在都少了,以前很多的,就是在街头偷人家包的,顺人家东西的,就是文雀,不管是帮派人还是平民,只要值钱的、能换几个钱的,文雀都会看着顺走。任辉和戎哥先学的,也是最先出去做事的。早上四五点,就要被叫出去做事,晚上十一点了,才回来。他们两个聪明,学什么都快,第一次出街就给教官和嬷嬷带回来好多,什么女人的项链,男人的手表和皮夹。他们熟练了,还有余力给我们带点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我到了年龄我也得去,但是我学不会。到了街上,在别人面前就发愣了,被那些大人当做傻小孩,挡着道的,有几个心善一点的当我是走散了或者要饭的,还打算把我送到差局去。于是我就跑,路都没看清就跑。我心虚,我在偷东西,我不能进差局。我们都以为进了差局就会死的,他们都是这么告诉我们的。所以一天下来我都没有东西上交。 “戎哥不愿意我挨打,他就把他的东西分给我,他说和我平分,我后来才知道他都给了我七八成,然后他替我挨打。 “等到十三四,他们就会教几个看上去有潜力的小文雀,怎么划开人的颈动脉,怎么隔断人的气管,甚至怎么用枪。任辉和阿戎就是他们看好的,后来三十四和三十也被他们训练了,我实在不是这块料,他们就想把我带到东南亚去,那时候那边的土皇帝正好缺人,一个十几岁的人可都能卖出不错的价钱,但是能回来的没有几个,孩子们都说是被卖了去开膛破肚,用来做可怕的事情的。 “那家伙在一个晚上把我拉出去,想带我跑。他单纯的,以为逃出去了就没事了,我只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就不会被抓到,但是后来我和他都被教官带回来了。两个人都被打了之后关了三天禁闭。出来之后,才知道闷闷的三十,替了我。戎哥为此又和教官起了冲突,想把三十留下,被打得皮开肉绽,和垃圾一样被丢在太阳下暴晒,谁都不敢救他,任辉又不在,我们又在禁闭室。 等我们出来了,任辉回来,戎哥大病了一场。好了之后,他说要逃,几个人一起逃出这个该死的地方。我说不行,我们逃过一次了,还不是被抓回来了。他说那是因为我的出逃太仓促了,这次他们要计划,要不被发现,再逃的远远的,逃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去。” 奥斯汀说着,搓了搓脸,站起来,踩了几下蹲麻了的腿部。 蔸娘看着土地上的那束玫瑰花,愣神地问:“看上去,最后你们成功了?” “没有。”奥斯汀摇摇头,“还没开始。我们打算逃,要凑够生活的钱,所以我把做文雀的钱偷偷留下,接杀人的单子,也偷偷在死人口袋里找钱。我们只能把钱藏在附近,只有我们知道的地方。可是嬷嬷发现了,她要把我们的钱拿走,告诉教官。三十四这家伙,我第一次见他这么激动,他去抢,他大叫着‘不要拿走我们的钱!’他骂他们,手里拿着从厨房偷来的餐刀,在教官手上割了好几个伤口。教官大概也没料到会有这样大胆的小孩,在这座孤儿院里,和他们作对。于是一个教官夺走了他手里的刀子,对着他的脖子,”奥斯汀伸手,在自己的颈侧比划了一下,“‘刺啦’一下。” 蔸娘听得大气不敢出,感觉到无比的难受。 “我们只能看着他,血流了一地,但没有办法。”奥斯汀轻轻的说道。 第39章 风吹草动 看见蔸娘面色凝重,奥斯汀沉沉拍了拍两下她的肩膀,脸上的严肃忽然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似乎想要她别那么在意:“都是陈年旧事了,我只是觉得寂寞,想拉个人来陪我进这个鬼地方,你就当听故事,你也知道我说话喜欢添油加醋的。” 蔸娘抬头看着他,眼眶都有点发红,看上去马上就有水光溢出来了。 “你知不至于啊。”奥斯汀张大了嘴,“喂你别哭啊,戎哥要是知道会把我腿打断诶!你可是文叔的头马,你还一人单挑过康贺东,一只手就捏爆了人家的脑袋!你不要这么容易哭啊。你吓死我!” “你好烦哦。”蔸娘吸了吸鼻子,撅嘴说道。 “是啊,我知道的。”奥斯汀讪脸说道。 蔸娘的手握成拳,轻轻在奥斯汀胳膊上碰了一下。 “所以我们这些人,就是这样没谱,没有牵挂才敢活,今朝有醉今朝醉。”奥斯汀往天空看了看,长叹了一声。 他们走出这个杂草丛生的地方,走出铁门,回到车里。 蔸娘再一次看了看这座废弃孤儿院门口的标识,决定还是问个明白:“这座孤儿院,是陆伯的?” “是啊。”奥斯汀点点脑袋,一边把钥匙插进方向盘后面的车锁里,转动一下发出咔咔两声,车子的发动机发出震动的沉闷嗡鸣,“我们这几个可都是二五仔哦。” 蔸娘回想起陆伯见到阿戎的场景,看上去并没有很生气,还有几分看待孩子的慈善祥和,虽然陆伯那和鹰一样尖利的眼神,还是让蔸娘一阵寒噤,“那看来他也没有这么不近人情,他看见戎哥的时候,也没有很生气很不待见。” “在林老板面前呢,难道甩脸色给林老板看,说林老板抢了他的人,说林老板收的是他的二五仔?”奥斯汀说。 “这么复杂的。”蔸娘震惊地眨眨眼。 “所以啊,我不会这些复杂的,我说出来深沉的话,多半都是任辉教我的。我呢,就安分在戎哥的店里,做好我的工作给戎哥和我自己赚小小的钱,就可以啦!”奥斯汀发动汽车,说道。 蔸娘把窗户打开,让树木青草的味道和风一起闯进车里,气流把她的头发吹得乱糟糟,发丝飘来飘去,本来被绑成双股麻花的鞭子,变得有些毛毛躁躁、松松散散的。被废弃已久的孤儿院,在他们身后越来越远,越变越小。 她忽然开口问了一句:“我是不是很无知,还总说一些很自以为是的话?” 奥斯汀本来看着前面的路,被她这突然的话,吸引了注意力,不解又无奈地看向她:“你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你看路啊!”蔸娘指着前面,连忙要他把脑袋转回去,她可不希望在这种荒郊野外奥斯汀把车开得撞上哪儿了。奥斯汀把脑袋转回去,继续看着路,但是眉头还是皱着,一脸的疑惑,于是蔸娘继续说:“我对我现在的行业,帮派的世界一点都不了解,我好像常常会用自己以为的,去猜测,于是总是会说出类似于,比如‘何不食肉糜’,这样的话来。这会不会很讨厌啊?” 奥斯汀笑了笑,“你个小姑娘想得还挺深沉呢!” “我是说真的。” “不了解也没关系啊,就算在帮派里,从小在帮派里长大又怎么了呢?他们也有一大堆不明白的事情,谁都不能了解任何事情。我现在还不知道戎哥那套工作的方法,我连鱼都不会宰,你看,我还不是在行业里过得好好的,我还是从孤儿院里出来的,本来应该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疯子来的。” 蔸娘似懂非懂,歪了歪脑袋。 奥斯汀继续说:“别担心太多啦,你会想到这一点,说明你人还挺好的。不过呢,我倒是担心你人太好,离了文叔,就没法在行业里生存。” “为什么?因为其他人都不是善类吗?” “这个行业被规矩约束不能去波及平民世界,就是因为大家都是些野兽,都是些怪物,别的大佬都喝人血的,穿人皮皮靴的,你这样容易心软,很容易被他们欺负,以后怎么讲数去。” 蔸娘想了想,“那……” “不过也没关系啦,虽然文叔比你年龄大很多,但是你还有戎哥和蓝老板,他们还能活很久吧,大概。” “你想的也有点远了。” 奥斯汀意味深长地说道:“就算是我也有深思熟虑的时候嘛!” 他们开了一段路,房屋终于在他们两边的视野里渐渐出现,渐渐变多。人群还是在路上来来往往,匆忙地走着路,干着自己的事情。蔸娘低头一看手机,信号又变成了满格,也没有任何信息与未接来电的提醒,她暗暗舒了一口气。她这次偷偷和奥斯汀一起出来的事情没有出现任何差池,也没有暴露。 直到奥斯汀把车开到林嘉文的家门口,都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的事情,蔸娘终于悬着一颗心可以放下来。她下车,还算开心地告别了奥斯汀,目送他那辆红色的、招摇的车在她眼前扬长而去,直到消失在视线里。她心里忽然想到一句,明明是玩在一起的,差不多一起长大的,奥斯汀和戎哥的车子都喜欢买颜色亮眼,在路上一眼就能发现的,而任辉却开了一辆很普通的黑色商务车。性格还真是奇怪的东西。 蔸娘往回走,在门前看见一个背对着自己的年轻人,手里似乎提着什么东西。远远看去像个麻袋,但是底部被有颜色的液体浸湿了,有一大片水渍。蔸娘刚刚放下的心,又稍微紧绷起来一点。 林嘉文家门口不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除了每天固定送报纸的邮递员,其他帮派人员不会贸然出现在他家门口。 但是蔸娘又不能放着这个找上门的陌生人不管,她还需要越过他进门的。她走上前,探头探脑的,试图看清那个陌生年轻人的侧脸。很快,她晃动的脑袋也引起了那个男生的注意。他转过头,蔸娘看清了他的长相,他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很年轻,长着浓密的眉毛和厚实的嘴唇,穿着背心露出两条胳膊,上面都有不少纹身。年轻男生看上去是故意摆出那副严肃的表情,却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在不耐烦。蔸娘心里暗想,他或许真的有些不耐烦,不知道在门前等多久了。今天林裕也出去找朋友玩了,家里空无一人。 蔸娘的声音小心翼翼,轻轻的,问道:“你是,来找谁?” 那个男生的声音比她中气十足得多,大声而且有力道:“我来找文叔,送见面礼,我要加入他的社团!” 蔸娘眨眨眼睛,又看了看他手里拎着的麻袋。凑近了之后看清了下面那片水渍的颜色,是一种类似铁锈的褐红色,似乎也散发着浓重的铁锈气味,被浸透了麻袋底端,还落下一滴水液,在林嘉文家门口的台阶上,暗红色的一滴,有点扎眼。蔸娘觉得自己大概不想知道里面有什么。 在思考了一会儿之后,蔸娘挠了挠下巴,询问的眼神看向这个陌生年轻人,指了指门,说:“要么,我们先进去?慢慢等文叔?他应该还有一阵子才下班呢。” 好在年轻人在低头想了片刻之后,点头答应了。他侧身让开,蔸娘终于能过去开门。 三个多小时之后,太阳开始落山,光线都变成橘红色。林嘉文和阿戎一边说着工作,聊着闲话,推开家门的时候,就在客厅里看见这一幕——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的陌生人,正襟危坐着,面生严肃,看上去还有点紧张,绷着一张脸,嘴角都快耷拉到下巴,他胳膊上的纹身多得惹眼,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行内帮派人一样;而蔸娘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看上去也不轻松,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盖上,就像一个正在上课的好学生,眼睛就盯着茶几看,但是也似乎没有聚焦在什么东西上,只是随便挑了一方便的方向在发呆似的;茶几上则放了一沓报纸,报纸上面放了一个麻袋,而麻袋的一侧有一大片疑似血渍的痕迹,更别说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铁锈的腥味,似乎已经证明了麻袋里装着些什么。 阿戎一进门就和蔸娘对上了视线,小姑娘马上投来近乎求救的目光,看上去已经盼望这扇门打开,看见他和林嘉文进来,盼望了很久了。 林嘉文闻到屋里的味道,皱了皱眉头,一边把西装外套挂上衣帽架,一边问向蔸娘:“怎么回事?” 蔸娘是声音里还是带有着一些紧张,似乎是紧张持续了太久,还没缓过来:“这位,呃……弟兄?先生?总而言之,来找您,想要加入,应聘一个岗位吧。差不多是这样的……” 可能是不满意蔸娘含蓄和拖泥带水,在蔸娘声音越来越小,还没说完的时候,那个陌生年轻男生猛得起身,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大声地又说了一遍,在门口时候告诉蔸娘的他此行来意:“我来找文叔,送见面礼,我要加入文叔的社团!” 阿戎叹口气,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抬起来捋了捋短短的发茬,用一种含糊而且疲惫的声音嘟囔:“今天第几个了啊。” 林嘉文倒是平静些,没有将情绪都放在脸上,只是转过身,审视一般打量了两圈这个陌生的年轻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发问:“为什么外头这么多大佬,非要进我的帮派啊?” “因为文叔和他们不一样,不会只盯着这片小地方和其他大佬争来斗去,会发展到国外去,跟着文叔比其他大佬都有前途。”年轻人实诚地回答了自己想法,毫不避讳坦白自己的野心。 林嘉文点点头,似乎满欣赏他的直白,“你倒是挺明确目标的,还会说好听话。” “我不会说好听话,文叔,我脑子笨,有什么我就说什么!” “可是我现在手里人不少了,这里一个翻译,”他指了指阿戎,再指了指蔸娘,“还有一个药理的学徒生。那你要干什么呢?” “我很会打,文叔叫我杀谁我都做得到。” “那除了做古惑仔,还有什么呢?” “我还能学,我还会轧车的。” 林嘉文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气音,“我不缺了。” “您收我,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我还带了见面礼。”那个年轻人拿起桌上的麻袋,揭开了前端的绳子,倒出里面的东西,竟然是一只胳膊,从手一直到小臂的位置,从切口看,并不平整,看上去经历过几次切割和砍打,才弄下来的。 “这有什么说法?”林嘉文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茶几被弄得有些脏兮兮的。 “大概是给你搭把手。”阿戎在边上小声地说了一句,一边说一边笑得有几分嘲弄。林嘉文不太赞成地瞪了他一眼,他很快把脸转开,示意自己收敛了坏心眼。 “这是在文叔的店里,赊了账不还的人,我找到他家里,欠了多少钱就砍多少的手。”那个年轻男孩丝毫没有在乎阿戎在边上不屑的态度,只管和林嘉文说话,讲这个见面礼的来源。 “可是你砍了他的手,让他没办法工作,那他赊账的钱,不是就更没有着落了?”林嘉文指出。 这会儿那个年轻男孩不说话了,低了低脑袋,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时间过去了半分钟,他似乎弄明白了问题所在,回答道:“我明白了,我应该切他的肚子,用他的器官来还他的钱。” 林嘉文摇了摇头,“你没明白。” 那个年轻人还是噘着嘴,不太明白但也不太服气的表情。 “我们说到底,还是做生意的人。”林嘉文说,说得苦口婆心,“生意呢,最重要的是和气生财,总是想着砍别人的手啊、割别人的身子,这样生意是做不长久,做不下去的。明白了吗,后生仔?” 年轻人歪了一点脑袋,看上去还在一团迷惑里,没有彻底明白,但也不是全然不懂。 林嘉文见他这样,挥了挥手,继续说道:“我的人事部门最近没有发招聘公告,所以我们暂时不收人的,你还是回去吧。找份工作,或者去上夜校,不要总是想着给大佬做跑腿杀人的事情,古惑仔不用脑会一直做古惑仔的。” 年轻人这会儿听懂了,林嘉文这是在拒绝他,虽然不太甘愿,但是还是规规矩矩鞠了个躬,抬腿就离开。林嘉文及时叫住了他,指了指茶几上的那根胳膊:“见面礼带走吧,我这里用不上这个东西。” 他又回来,把手装进麻袋,出了门。 送走了登门拜山门的古惑仔,蔸娘看上去总算是放松了下来。阿戎打开窗户通通气,散掉屋子里的腥味。 “这几天怎么这么多这样的年轻小孩?”阿戎从窗户看见那个年轻人快步走掉的身影,说道。 “大概是康贺东的地盘,最近叔伯们要分他的地盘的归属权。”林嘉文聊天一样地回他说道,看起来也想让蔸娘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 “康贺东不是都失踪三四个月了?”蔸娘小声地加入了他们的话题。 “别搞的你不知道他在哪里一样,小杀手。”阿戎逗了她一句。 蔸娘的脸红了红,她显然习惯了在人前装作与那桩人命没有关系的样子。 “是啊,马上四个月了,但是这里复杂,他的地盘位置也复杂,中心而且有主干道,谁都想要,谁都想分一杯羹,而康贺东这人最不喜欢头上有个人,即使是从我手里出来的,但是也不算我的人,于是他的地盘就变成了一块无人看管的地界。” “要是你一开始在他独立门户的时候把他做了,现在就没这么多事情了。” “做了一样还会有麻烦,早晚而已。” “那这和很多人忽然想要进入文叔的帮派有什么关系?” “那群古惑仔也有消息网,也会听风声的,有人觉得文叔最有可能拿到,于是就有来拜文叔的山门,想要以马仔的身份,可以跟着大佬一起富贵的。也算是下赌注了,这群小孩。” “过一阵子叔伯们就要讨论这事。到时候,蔸娘。” “诶?” “你也一起来。” 第40章 罐头 进入八月,气温又高了几个摄氏度,只是在户外站着不动,都会出一身汗。空气里都是一股一股的热风,钻进人们的鼻腔,浸透人们的毛孔。白天出门的人群都少了许多,蔸娘撑着一把遮阳伞,慢悠悠走在路上,手里提着一袋外卖。 港口上的人影来来往往,数着也没有前一阵子多了。蔸娘买了渡轮的船票,坐在靠窗的位置,把窗户打开到最大,让咸咸、湿漉漉的海风吹进来,也让远处海鸥明亮的声音传进来。 渡轮慢悠悠地开始行驶,鸣笛声在空中悠扬传开,四周都是海洋,没有遮挡物,于是鸣笛飘向空荡荡的远方半空中,没有回音回来。 炎热的气温让蔸娘有些昏昏欲睡,但还是提着精神,塞上了耳机。 下了渡轮,蔸娘依照记忆里的路线,依然保持着慢悠悠的步子,往前走。天气太热了,让人懒懒散散的,用力一点的行动,都怕惹出一身汗来。她在便利店门口停下,往里看。 黎黎正在里面,穿着短袖工作装,挂着围裙,蹲在货架台前面。她身侧还有两个蓝色的塑料篮子,里面装满了各种鼓囊囊的塑料包装袋。 蔸娘走进门,门上的感应器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咚”声响。 黎黎抬起脑袋,看见了她,扬起笑脸:“你来了!” 便利店里还有几个客人,不多。有一个客人正站在排着饮料的冰箱前面,低着头在手机上滑动手指,按着屏幕,另一只手只是搭在冰箱柜门的把手上,但也没有将冰箱的玻璃门打开,看上去已经维持这样的姿势很久了;两个一起的客人是看上去只有十岁出头的小男孩,他们凑在包装鲜艳的零食货架前面,他们看中的零食只是一些十分便宜廉价的干脆面,但是从包装上看,这小小一包干脆面里,似乎有一张卡片,他们大概是在选择,要买哪一包干脆面,才能得到心仪的卡片;有一位客人是个年轻的姑娘,脸上画着夸张的浓妆,在这样炎热的天气,看上去都让人担心会不会因为这个妆面而更热了,她躲在便利最角落的位置,探着脖子,看着店的角落用来给店员能看见货架背后的凸面镜,对着镜子卷睫毛。除了黎黎,店里还有一个店员,也穿着短袖的工作服,但是没有套上围裙,那是个刘海流得长长的,快要遮住眼睛的年轻男人,他看上去也很困倦,蔸娘进来时候响起的门铃声,也没有让他引起注意抬起脑袋。 蔸娘走到黎黎身边,和她并排蹲下,看了看她身边的蓝色塑料框:“我带了烧鹅外卖来,我待会儿买两罐可乐,一起带走。” 黎黎看了看蔸娘手里暗黄色的外卖牛皮纸袋,发出一声期待的感叹,手里还是继续工作,把货架上的零食包装袋往前拨弄,让在里面的都上货架前面排着,再从蓝色塑料框里找到外观相同的货物,塞到后面去,同时和蔸娘说话:“用不着买,等我一会儿下班,我们去仓库拿两听。” 蔸娘眨眨眼,往四周看了看,没有人离开了自己眼前的事情,听到黎黎的话而看过来。她小声地探过脑袋,把说话声藏在她们之间小小的空间里,害怕别人听见:“这样不会被发现,被骂吗?” “没关系啦!”黎黎看着她这副紧张的样子,笑起来,用胳膊肘轻轻顶了顶她,“待会儿带你去仓库看看,都是快到期的货品,老板恨不得我们赶紧处理掉,随便拿都没关系的!” 蔸娘点点脑袋。 第一次见到黎黎的时候,她正在她当时的古惑仔男朋友身边,被揽着腰,看上去是一支必须要依附着什么其他植物,才能生长、向上、开花的藤蔓,和她当时的男朋友一样穿着张扬的衣服,被裁剪改装到有些夸张的牛仔外套和短裙,似乎就是为了用外表告诉别人,自己是街头混迹的古惑仔,才这样打扮自己的。 现在的黎黎和当时看见的黎黎判若两人,蔸娘也会在内心感到吃惊。她本以为这个女孩会一蹶不振,就像她在滞留室时候看见她一样,拼了命扑过来,就像是一只绝望的动物,在发出此生最后一次的爆发与悲鸣。或者在一段日子之后,又记着这笔账,再次找上蔸娘,想要报复想要寻仇。 蔸娘设想过关于这个女孩和她的很多种再次见面,唯独没有想象到这种情景,没有设想到她会在一个夜晚因为种种机缘巧合迷路在黎黎打工的便利店,再次遇到黎黎,而且住进她家里,并且还换上她借的衣服,还在一觉之后和她去她家楼上的“鬼屋”,一探究竟。再到现在,她就蹲在黎黎边上,看她正在努力自己给自己寻到的新工作,等待着她下班。 虽然她知道帮派的社会里充满了危险,这里的生存方式就是遵从丛林法则,强食弱肉,每个人都会为了自己的生存,或者自己的利益,尔虞我诈,所有人就算看上去风光,但是实际上每个人都是如履薄冰的,大家都知道自己的未来不受控制,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会死去。但是黎黎还是让她感到,或许平民的世界和帮派的世界,或许没有什么不一样。 蔸娘蹲在边上,看着黎黎把蓝色塑料篮子里的东西,娴熟地放到货架上。 过了一会儿,蓝色塑料篮子里的货物被黎黎都安放好了,黎黎把篮子叠在一起,站起来拍拍手。蔸娘跟着一起站起来,但是脑袋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猛烈得晃了晃,差点摔回去。黎黎连忙抓住她的胳膊,笑嘻嘻地说:“你怎么这么娇弱啊!” 黎黎拿起空荡荡的蓝色塑料篮子,拍了拍蔸娘的胳膊,说:“走,我带你去仓库看看。” 黎黎说的仓库就连在便利店的后方,是一间狭小的房间。房间的门口写着“客人勿进”的牌子,门窄窄的,是木头制的,涂着老旧的绿色油漆,但是颜色已经掉了几处角落了。黎黎把门打开,得先让蓝色的塑料筐先进去,然后人才跟着一起进去。她把两个框都随手放在一边,在门边的墙上摸索了几下,打开了灯。 借着昏暗的灯,蔸娘看清了这个仓库。虽然窄小,但是仓库里堆了不少东西,大大小小的纸箱子像是又给房间添加了三堵墙,让本来就不多的空间更加拥挤。 黎黎侧着身子,走进去,一边和蔸娘说:“你等等!” 蔸娘看着她从最里面的货物箱子里,拿出一个塑料筐。这个塑料筐被塞得满满的,似乎很沉,黎黎却一用力就拽出来,拿在手里。蔸娘连忙让开,让她有地方放这一篮子重物。 篮子放在了地上,黎黎再次蹲下,在篮子里拨弄拨弄,拿出一听绿色罐子的雪碧来,转动罐子看看时间,一边嘀咕道:“让我看看过期了没有……啊!正好,明天才到期!我们带走这个。”借着她挥挥手,指使蔸娘,“快快,去那个袋子,大一点,就在收银台后面!” 蔸娘把外卖放在地上,匆匆跑出去,来到那个困倦得似乎随时都会睡着的收银台店员面前,她犹豫了一小会儿,才小声开口:“劳驾……麻烦,我要一个袋子。” 那个男孩店员闻声抬起脑袋,用被刘海遮住了一半的眼睛,睡眼惺忪地看着她,好像真的刚刚是走神睡着了似的,发出一声“嗯?”的鼻音。 “我想要个袋子。”蔸娘又重复了一遍。 这会儿,那个男孩才慢慢悠悠转过身,随手扯下一个中等大小的袋子,递给蔸娘。 “能不能再给个大一点的?”蔸娘接过袋子,又提出来要求。 只听那个年轻男孩店员“啧”了一声,十分不耐烦的样子,又一次慢悠悠地转了过去,再扯下一个大塑料袋,递了过去。 蔸娘点点头,轻声谢了之后连忙回去,看黎黎在筐子里有捡漏到了什么东西。 “袋子拿来了。”她把袋子递过去给黎黎。 “哦,好,你自己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记得看看时间。” “我看你已经拿了好多了。” “哎呦,你客气什么,反正都是不要钱的。” “那太多会不会不太好?” “没事啦,不用这么规矩,你是不是好学生当久了?我和你讲,工作的时候就不要在意你们学校学到的规矩啊,什么礼义廉耻,什么的,没有用的,最大限度的占到便宜,这才是硬道理!” 蔸娘撇了撇嘴,没有很赞同,但也没有反对,有一说一,她还是对成年人工作的事情不太了解。 “哈!菠萝罐头!”黎黎从箱子底部掏出来一个方形的铁质罐头,罐头地颜色是淡黄色,画着一个卡通简笔画菠萝。 “水果罐头啊?”蔸娘凑过去看看,“这个好吃吗?” “这不是好吃,菠萝罐头是很有深意的!” “这有什么特别的?” “你看不看电影啊?” “看的啊,你是说重庆森林啊?” “那你不是看过吗!” “那也就是个菠萝罐头啊!” “你不懂!” “可是今天就到期了,这个菠萝罐头。” “就是今天到期,过了今天的十二点就过期了,所以才值得拿回去,并且吃掉。” “你看电影也看的太入神了。” “这才是生活!” “行行行生活……你怎么拿了这么多汽水?” “都是临期的。” “可是这样带回去好多好重的。又不可能喝得完。” “喝不完还能留着洗厕所啊。” “啊?” “一看你就是没有生活经验!汽水可以洗掉洗手池边上的水垢的,而且洗得还挺干净的。” “那直接买清洁剂不就好了。” “过期汽水不是更方便,还不用钱。” “哦,行吧。” “再拿个切片面包,还有罐头。好了我觉得够了,回去吧。” “这篮子里一半都被你掏空了。” “这叫勤俭持家。” “你之前还说这叫占便宜。” “占便宜的意思不就是勤俭持家吗!” “这完全是两个意思吧!从意思理解上完全就是两回事。” “你这个被机械的教育侵占了脑子的平民学生,一点都不懂生活的哲学,一点也不懂生活的潜规则。” “就算是平民的学生,多少也是有生活经验的,也不是完全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我猜你都没去过早上四点的菜市场。” “谁早上四点去菜市场!” “我会。” “你为什么早上四点去菜市场?” “便宜啊。” “你不睡觉的?” “买完菜再回去睡啊。我之前和大佬去场子里玩,收店里的保护费,泊车场子的保护费,收工都三点几多,然后回家就能遇到四点摆摊子的人,他们六点就收摊,这时候的东西都比白天便宜的。” 蔸娘脸上写满了怀疑和震惊,她不曾知道这座城市,在凌晨的时候还有这种动静。凌晨四点她应该都在睡觉,她以为这个时间点,人们应该都在睡觉。 黎黎把东西都塞进塑料袋,两个袋子都装得满满当当,然后满足地站起来,拍了拍手,快乐地说道:“好了,就这些吧!可以收工啦!” 时间正是午后,一天最热的时间,路上都没有什么人,蝉的叫声震耳欲聋,听着这巨大的蝉鸣叫声,让人在这个炎热的环境里更加烦躁。 一进家门,黎黎迫不及待打开空调。老式的空调机子发出“嗡嗡”的风扇声音,过了一会儿才正常起来,放出冷气。沙发似乎大多数时间被黎黎用来堆放杂物了,地上的四方垫子,才是供人坐下的地方。 蔸娘坐在边上,看着黎黎不见外地换上了短裤,随意坐着。在第二次看见黎黎之后,她总是穿着长裤,蔸娘猜测她或许是为了掩盖腿上的伤疤,因为那次被狗群的撕扯和啃咬。现在这双匀称的腿上,还有一些地方绑着纱布和绷带,还有一些贴着创可贴的部分,看上去并没有好透彻。 蔸娘看着这些,曾经来自于自己的杰作的痕迹,有几分心虚。她指了指黎黎的腿,问:“这些伤口……” “哦,这些,这几天应该就能拆了!都是些皮外伤。”黎黎倒是一点都不记仇的样子。 “夏天还挺麻烦的吧。” “是啊,每次洗澡都要在心里把你骂一遍呢。”黎黎笑嘻嘻地玩笑道。 蔸娘吐了吐舌头,没说什么,过了几秒,又问道:“你之前说,打算伤好了纹点什么,盖住伤口。那你打算纹什么?” “当然要学大佬们,纹龙纹虎,多有气势!” “可是大佬们都纹在背上,和肩膀,纹在腿上,龙啊虎啊不都是变形的。” “或者再纹点花啊枪啊,这也很流行。”黎黎一边说,一边从角落里翻出来一本漫画书,给蔸娘看。 蔸娘翻了几页,发现是一本日本漫画,大概是讲述黑帮故事的。 “我打算纹这种。”黎黎指了指里面的人物,充满期待地说道。 蔸娘跟着她的手指头看,是一个几乎把整块背部都填上颜色的图案,她本来还想说这会不会不太实际,但是看见黎黎这一脸的欣喜,她还是没有说出泼冷水的话。 第41章 聚会 这是一座寻常的茶室,不似陆伯的茶楼那么招摇,从外观上看,只是一座建筑中规中矩的雅致中式茶室。它坐落在城市的边缘,靠着一片水塘,在忙碌的城市里,还能有一种悠然自得的从容。茶室门口停了不少车辆,也站了不少人。 肥秋把车子停在一个停车位里,下了车打开后座门,林嘉文从车上下来。蔸娘也从副驾驶位置上下来。 蔸娘还是不能习惯出现在叔伯们聚集的场合,总让她倍感压力。这种聚集像极了平时在家里的亲戚聚会,那群大人们在谈天论地之后,很快就会把话题落到他们这些晚辈的身上,不论他们愿不愿意成为聊天的主题、聊天的谈资,但是他们没有得选择。 而帮派的叔伯们的集会,就有了更多藏匿在下面的秘密,蔸娘太小了,无法看透,听不懂他们话里有话,只能隐隐约约感受到他们似乎正在进行一场博弈,在场的、不在场的人们,很容易就变成他们砧板上的一块肉,就如同屠宰场里的羊。 “别紧张。”林嘉文拍了拍蔸娘绷得直直的背部。 蔸娘只能是轻轻点点头。 跟着林嘉文走进茶室的门,蔸娘差点被一个只到她腰上一点高的小孩撞到。蔸娘连忙退后半步,稳住那个小孩子。小孩子抬头,看了两下,对她嘻嘻笑,又马上跑走了。跟在后面的大概是照顾那个小孩子的保姆,微微弯着腰,紧紧追上来,抽空和蔸娘笑着说了句:“抱歉,孩子娇惯不懂事。”还没等蔸娘回话,她又跟着孩子的脚步追了上去。 紧接着,才来了一个中年男人。男人一过来,先对林嘉文伸手打招呼:“林生!终于来了。孩子小,爱乱跑,根本管不住他,撞到了还不好意思啊!”说完他大声冲保姆和孩子的方向说:“淑姐,把他带到女人们那间去,在这里跑来跑去像什么话!” 林嘉文给面子,礼貌地和他握上手,“小孩子嘛,都是喜欢跑,撞到只要不弄伤孩子自己就没事,让他玩,长大了点还不爱动不爱跑,那会儿有你着急的。” “林生还是过来人,林裕现在都上七年级了吧?” “他们国际学校年级和外面不太一样,说来惭愧我都没有怎么关注,大概是七年级了,他的成绩单啊、家长会通知啊,我都没空处理,都丢给阿蓝啊、戎啊他们几个帮我,都是变成他们在样林裕了,我是当父亲当得很不称职的。” “林生可别这么说,林生要是说自己父亲当得不称职,那我们都怎么办,我们都算不算个当爹的了!我们这些人,你看,三天两头都要在外面跑,保不齐都要在什么地方临时过夜,一年没几天着家的,别说孩子上几年级,我上次见这个小毛小子,那还是个在襁褓里只会哭的娃娃,又瘦,皱巴巴的,回头想起来还有这个儿子,再看看路都会走了,还跑得挺快。” “孩子都长得快,一下子就大了。我们呢,也跟着一起老,没多少年就要不中用了。” “林生说得谦虚。” “哪里哪里。” “林生的家里,最近不是又多了一个不错的孩子,前一阵子陆伯那边的寿宴才刚带回去,今天也来了?” “跟着呢。”林嘉文对蔸娘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来。 蔸娘轻手轻脚跟到林嘉文身边,对着那个男人点点脑袋,轻轻叫声:“叔。” 她看着男人的眼睛从她的脑袋到脚,上下打量了一圈,看上去并不是全然怀着好意的。 “我上次陆伯的寿宴,在外头赶不及回来,都没看见这姑娘。林生运气好,小女人都是又会做事又贴心的。听说还有个新来的,一来就当了林生家的头马,还杀了一二五仔,提着人脑袋,过来加入社团的。” 林嘉文笑得浅浅的,“就是她。” “她?” “嗯。” “看不出来。这么小一个姑娘,康贺东被这样一个小姑娘拧下脑袋的?” “什么都是有可能的嘛。” “也是,陆伯都花钱用了那个野狐狸了。” “最近胆子大了,敢在背后议论陆伯了?” “都知道陆伯现在年龄大了,可是不少人支持林生的。” “这话放在这里,这个地方说,不太合适吧。” “林生就是太收敛了,您看看其他几位,哪一个不是野心恨不得写在脸上的。” 林嘉文闻言只是笑笑,保持着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没有说什么。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经过一方小小的前厅天井,天井的中央有一口池子,池子的上方摆着一个半个人身子高的白色观音像。观音像的脸部饱满,眼睛微微闭着往下,仿佛看着水池中的倒影。 蔸娘路过的时候,视线总是忍不住落在观音像上,她看了几眼,总觉得观音像眼中的慈悲下面,还藏着别的其他的东西。 走到茶室里面,已经有不少人在了,有一些面孔,在陆伯的生日上,蔸娘已经见过了,但是还是不能马上把记下来的名字,和记下来的脸,准确无误的对上号,于是她还是紧张地跟在林嘉文身边,对着这个叔叔点头问好,对着那个伯伯点头问好。 “蔸家的人还真是神出鬼没,上一次听到这名号,都快二十年了,久到差点以为这是个什么传说,是我人老了记差了。现在又出现一个小姑娘,哎呦,更像什么老旧的鬼故事了。” “怎么说话的呢,当着人家小姑娘说这话。” “开个玩笑,人小姑娘,还有阿文,还没说什么呢,你着急什么!” “真是为老不尊。” “就你正经,不懂的幽默。不过这蔸家的一复出,就被文哥收了,文哥消息好灵通。” “算什么灵通,我不过是碰巧。” “听说小姑娘第一次来见你,手上提着一个康贺东正在滴血的脑袋,问你收不收人和威胁似的,是不是真的。” “要是外头都这么觉得,那一定有其道理。” “阿文说话就是这样神神秘秘,你是当事人,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忙,一下子忘了很正常。” “最近街头的那群小年轻活跃得很,争着效仿,想要进你的社团。” “只不过是争着模仿这种形式,也有这样跑去各位老板的办公室里,说要加入的吧。” “有是有,可哪有林老板那里这么多。” “我可被烦得不行,做正事着呢,冲进来一个后生仔,好说歹说终于送出去,过一会儿又来一个,差不多的,还有拎着别人的胳膊进来的,血糊糊的,弄得我家茶几桌子上都是。” “林生这几天收了几个,好用的有没有几个?” “收什么,我哪有那么多精力去养这么多人。” 叔伯们正在聊着天,陆伯还有几个年迈的长辈来到茶室里。原本坐着的人,或者聊天的人,都站了起来,对他们毕恭毕敬。等他们都在主桌上坐下了,陆伯对着四方往下挥挥手,示意他们坐下,人群才坐下来。 “既然都到了,那我也就不多耗费大家的时间。”陆伯慢悠悠地说,“来呢,就是想要把大家都召集在一起,把康贺东的地盘的事情,都说个清楚。这几个月,为了这片地盘的事情,街头大大小小后生仔斗殴,当街刺杀,事情都多了起来。本来,这也是我们自己的家事,但是,后生仔不懂事,也有贪功冒进的、不知道规矩的,波及到了平民的,不知所畏,这样一折腾,引来他们联盟维护特殊部队的注意,对我们,都不好。 “大家也都是为了发财,做生意的人,大道理也不用我多说。能不用武力解决,我们就劲量不用,好好坐下来谈谈,和和气气,说说自己的要求,讲讲自己看法。谈妥了,继续一起富贵,不用在花心思又去斗,又去争。要是最后两败俱伤,也只是让别人笑话了去。 “东仔之前是阿文的人,那个地盘,阿文你想讲讲,你打算怎么分,你要多少?” 大家的眼睛都看向林嘉文的方向,蔸娘就坐在他的边上,只觉得背脊一凉,都不敢动的。林嘉文倒是冷静:“那块地盘,是东仔自己挣来的,是他当时独立门户的资本,本来也不算我的,我不但算管这块地盘,这块地盘上的生意,我也没有涉足过,不好插手。” “我的要求不多,我在东仔地盘上的生意很多,我只要保持我那块不要受影响就行。我和东仔都说好的,我在他地盘上的生意,我们做分红,我八他二,下一个我也用这个价。” “你这又想赚好处,又不想出力,还拿了大头,你还真会算计。” “你这叫什么话!谁不知道你和东仔合资搞什么生意,用着别人的路子赚自己的钱!” “这叫投资,你个古董。我建议我们哥几个每个人都拿一点,就都分了,各管各的,自己把自己的场子上的事情收拾清楚,谁也不碍谁的事情。这才叫共富贵。” “说得轻巧,你自己的地方离得最近,就挨着,你管起来就随随便便拨一批人过去逛逛这么简单的事情。有没有想过别人离得远,这花了我们多少人力进去。” “那是你们自己无福消受。” “要我看,找两个地盘近的人管着,其他人在上面的生意就当交了租金,这样大家都有赚头。” “你怎么知道收租的人不会话都不说抬高地价,看哥几个生意好就眼红,收得盆满钵满,还要时间久了砸我们的场子逼我们退租,好自己接手,把康贺东这块地盘收自己口袋里。大家清楚,我们搞帮派的没几个真的讲义气的。” “嘿,你自己多疑,自己没义气,就来揣测我们?这点地盘,我还看不上,我的地盘上生意不知道好了多少倍,谁在乎你那点破钱,还想着抢你的?这是笑话。” “你手里的小狗腿子连着一礼拜找我场子的麻烦,你说你不在乎,你说你没使坏?” “前一阵,在港口边上,你们那边的后生仔不声不响打了我们的人,你怎么不说了,就装着自己可怜,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 “你们话都扯哪里去了,正说着康贺东的地盘的事情,你们倒好,开始掰扯自己家事,算自己的账去。要不你俩出去,让其他人谈,你们打一架分个胜负出来。” “出去了好让你私吞?” “这不都叔伯们都在,我私吞有用吗?” “我看我们再选出一个可靠点的后生,有名气的,能理事的,做那块地方的话事人。正好也补上了东仔的空缺,他手里一大票人没人管着也麻烦,天天在别人地盘上晃来晃去,都是些年轻气盛不懂事的,总是生出些事端。” “那我推荐我手里的人,你愿不愿意嘛?” “这是什么话。要是合理,你说的人叔伯们认同,年轻人是个会担事会做事的,我干什么不愿意?” “我看你就是想用自己的人,让自己的人管理这片地盘,管这片地盘的营生,现在说的好听,说推荐一个能用的顶上位置,过了不到半年,东西全部都变成你兜里的东西了。” “你要是不放心,你也推荐你的人来啊!我们每个人推荐一个,让叔伯们选,叔伯们选出来的你总没意见了吧!” “谁知道你想出这好办法之前,给叔伯塞了多少好处?” “你不信我就算了,我认,我的身份不够你信,但是你这样怀疑叔伯们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不信叔伯们,我不信你的人品!” “谈一个事情你就非要把场子都搅合得一塌糊涂,搅合乱了你才满意?你就是街头古惑仔出身,没有点脑子,就算现在做了大佬还是古惑仔脑子,一辈子贱格!” “好啊想打假是吧?” 他们看上去马上就要越过桌子,扭打在一起。陆伯在这时候咳嗽了一声,不算特别大声,但是那几个人都停了下来,动作像是都僵住了几秒,再缓缓放下手里的拳头。陆伯伸手,慢条斯理地从桌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轻轻叹了一下气。看见这里原本激动的脖子都红了的人,看上去又重新坐下了,才缓缓开口:“我觉得找个人顶替,去管东仔的地盘,也是挺好的建议。但如果你们谁都担心,是别人暗箱操作,那我来选一个。你们看有没有意见。” 陆伯这么一说,他们都纷纷收敛了火气,点头答应。 “那行。”陆伯也点点脑袋,轻松地问下去,“蔸娘啊,是你做了康贺东这件事,那如果他有什么地盘,自然是先要落到你身上,他的生意都还不错,每间店都又有不少营业额,你看你想不想要啊。” 这会儿,在场的眼睛,都看向了蔸娘。 蔸娘被这些锐利的视线,弄得大气不敢喘,如坐针毡,下意识看了一眼林嘉文。而林嘉文却在磕着眼睛,好似闭目养神,完全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一样。 “你不用看阿文,这收不收都是你的,和阿文没有关系。”陆伯说,“那你怎么想啊?” 蔸娘深呼吸一口气,经过了迅速的思考之后,才敢紧张地开口:“这件事情,也有点大了,我一时半会不知道我该不该应下来。要么,要么我……我还是……” 陆伯点点头,倒也不着急,“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给你几天时间思考。想好了,告诉叔伯们。” 林嘉文这会儿,才睁开眼。蔸娘试探地望了望他,没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什么情绪。 “那就先这样,先散了吧。”陆伯说。 第42章 街头 “这样的好事,你不现场答应?”蓝老板手里正在磨指甲的磨片停了停,用一种不可置信、还有一些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蔸娘。 “我过完暑假还要回去上学的,人都不在香岛。”蔸娘深沉地皱起眉头,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那你不会找个人看着?好多人都是这么做的,你以为阿戎他们不出差,不出个十天半个月的吗?”蓝老板依然维持这眼里的“恨铁不成钢”,继续滑动磨片,把指甲修得圆圆的。 “可是我都不会做生意,不知道怎么赚钱、怎么开店的。”蔸娘还是不放心。 “你以为其他人就会啊?”蓝老板瞥了她一眼,说道。 “嗯……”蔸娘想了想,回忆阿戎在他自己的店里,似乎也没干什么事情,很多时候都是坐在吧台边看着,或者自己也去玩,手里拿着杯酒。 “一开始都是不会的,有过几次之后就会了。”蓝老板说,“做生意是最简单的,有地方、有货源,把东西卖出去,有利润,就好啦。” 蔸娘听着这几个词汇,思考了一会儿,摇一摇头,说:“明明好复杂!” “人家像你这么大的古惑仔,都不会想这么多,就是脑袋一热说干就干。你真是,怎么这样瞻前顾后的。” “可是,如果我做了赔本的生意,那怎么办?” “那就下一单补回来,把赔了的空缺补上。” “那要是一直都在赔,那岂不是空缺越来越大,那不是很糟糕!” “那就想办法别赔,想想怎么赚呀!”蓝老板伸手弹了一下蔸娘的额头,“做生意要记账的,查查你的账在哪里亏得最严重,就去想办法下次不要在同一个地方一直吃亏,看看哪一部分最能赚,就加把劲再提高点,或者,用其他收益少的地方,看看怎么提高点,就可以啦。” 蔸娘捂着额头,还是愁眉苦脸的:“可是说出来都容易,做起来就好难了。大人们还喜欢说读书容易呢,只要书本背了、卷子做了,就没事了。可是做起来也是累得要死要活的。” 蓝老板耸了耸肩:“你要找方法嘛,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规律,找到能勾到规律的方法,就省事很多了。” “怎么找?” “这可是自己的经验,我的经验给你,你也没办法照搬,你只能说听听,但是实际上,还是要你自己尝试尝试,才知道用什么办法解决。” “那要是试错了,可怎么办?” “那就再试一次,不就是错了嘛,错了就错了,多大点事情!错了也算你有经验了,不是吗?下次不要在同一个地方错了,不就好了。” “可是,我如果每次错的地方不一样,那不是很不好!” “不一样就不一样咯,就像你在学校写卷子,做选择题。也有那叫什么……排除法,是吧?” “是有教这么一个办法,把其他错的删了,剩下的是对的,那就是对的了。” “你不是明白这个道理嘛!” “可是,做题目,那也就只有四个选项,我能排除掉三个就好了,做这些什么,生意啊,这些事情,需要排除的点也太多了!” “那就慢慢来咯。你这么的年轻,还怕没有时间吗?”蓝老板说着,忍不住伸手在她的脸上捏了一把,“真不知道你这个年龄,这么怕这怕那的干什么,这么年轻应该大胆点享受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你这种运气!” 蔸娘努了努嘴,拧起来的眉头还是一筹莫展。从叔伯们的茶室回来之后,虽然看上去得到了别人都羡慕的好事,她却表现出了完全和高兴没有关系的忧虑不安,连天垮着脸,总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蓝老板和蔸娘坐在咖啡店里,靠窗户的位置。从窗户外面可以看见天空阳光明媚的,在高耸的楼宇之间,远处是平静的蓝色海面。这个咖啡店的装潢时尚简约,只看氛围不需要看菜单,都知道这里价格不菲。 这让蔸娘本来就坐立难安的心情,更加小心翼翼。 蓝老板看上去是这里的常客,点单的时候只和店员说了一句“老样子。”,他们就知道蓝老板要什么。 在一番对话之后,蔸娘苦恼地趴在了桌上,还是对陆伯把这项压力给到自己,而十分焦心。 “总而言之呢,我是建议你接下来。”蓝老板饮了一口咖啡,说道,“确实这块地盘给你,在带来收益之外,也会带来压力,比如管理这块地区的责任,怎么保护自己的地盘不被其他人的生意入侵或者影响,但同时又不能和其他人交恶,让你的收益出现损失。康贺东自己也并不是一个很精明的人,他在的时候,他的地盘上常有其他人的产业,以租赁的方式对他缴纳保护费,他就相当于做房东,收人家的租金。” “可是,这样不就没有办法掌控地盘上的生意内容,也不能确定所收的租金会不会太少或者太多吗?”蔸娘把趴着的脑袋转了转,变成下巴抵着桌面,声音含糊地说道。 “确实有这种风险,但是收租是最不需要自己想,自己操劳的事情,所以他这样选择。就像你说的,他没办法控制自己地盘上的生意内容,所以其他帮派的产业入侵自己的地盘原生产业,就变成一个很大的问题。” “但是地盘还是他的,这个不会变的吧,只是可能收入会变少,其他看上去也没有什么问题?”蔸娘疑惑地说道。 “这可不是收入变少这么简单。实际上他之前在管理自己的地盘的时候,已经出现了这种情况,他自己名下的场子,生意并不是很好,甚至会经常有负收入的情况,就是亏钱。所以当时陆伯的人就正好和他谈了几笔生意,和他合作,陆伯那边的人出人力帮他管理场子的经营和秩序,收入到账他们五五分成。” “那陆伯那边人还挺好?” “真的吗?” “……不,不是吗?”蔸娘眨眨眼睛。 “当然看上去康贺东就轻松了,可是轻松的代价是在这块地盘上的主导权变成名存实亡的摆设,陆伯的明面生意下方还会有暗线的生意,康贺东不清楚,如果出了什么问题算在康贺东头上,就是说,那五五分账,不过是给他一点架空了他的主导权的损失费,但是如果哪一天真的出了问题,那些五五分账的钱对他来说完全是杯水车薪的。” 蔸娘点点脑袋,想了想,又皱起眉头:“那陆伯要把他的地盘给我,岂不是也想做一样的事情,那这怎么算好事情!这不是很危险的事情嘛!而且我比起康贺东更没有经验,更年轻还容易骗。” 蓝老板用一种深沉又另有深意的眼神,看了几秒蔸娘,端起咖啡杯,把剩下的咖啡喝掉,说道:“如果你不知道他有这些打算,还以为他心地善良为了来帮助你才这么做,那才算危险。你现在都知道了,有这个意识就可以防备一手,只要能稳住开头一段日子,后面就会慢慢开始把自己的生意做起来,这不是一种好事?再说了,你还是林嘉文的人,你如果实在不喜欢,过一阵子等风声过了,把地盘丢给他去管,他反正都会接住,然后给你加零花钱,你也一样轻松。” 蔸娘轻轻地发出一声“哦……”,点了点脑袋,却还是一脸愁容的样子。 “那你今天就出来和我说这事啊?”蓝老板看着她那张小孩脸挤出一筹莫展的样子,觉得有几分逗乐。 蔸娘回答:“是的呀,我不知道能找谁说,文叔让我自己决定,要是和戎哥说,他可能直接帮我找好货源开出酒吧一条街了。蓝姐看上去比较理智。” 蓝老板一脸很受用的表情,就差写着“算你识货”的字眼在脸上了。 蔸娘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又开口:“还有啊,蓝姐知不知道,晃硕还有一个长得很像的兄弟啊?” 蓝老板撑着下巴,转转眼珠看上去在回想,过了片刻,说:“听说是有一个,不过他的行踪成谜,神出鬼没的,是雇佣杀手,但是不属于任何帮派,算是独狼一只。还有听说是东南亚宋氏他们家不能当面说的一个人,很早就脱离了自己的帮派,脱离之前还惹出不少事,闹得很大。怎么了,忽然问这个?” “没什么,就是忽然好奇。” “是不是看见什么了?还是听到了什么?” 蔸娘张了张嘴,有点犹豫要不要实话实说,但是她想起那双金色眼睛,他盯着自己说,如果告诉了别人,妨碍了他的事情,他就会找上门,那不像是只是说说。于是她还是打算把这个秘密吞回肚子,摇了摇头,低头含住了吸管,说:“真的没什么,就是听到了别人聊天。就是只言片语,我也记不清了。” “这样。”蓝老板看上去接受了她的解释,“不过不要对他太好奇,遇到他基本没什么好事。” “为什么?” “这是行内潜规则,以后你会知道的。”蓝老板一边说,一边放下了咖啡杯,“差不多,该回去了。” 街上出现这个人的时候,毫无征兆。他就像是从哪处下水道里爬出来的似的,整个人的皮肤干枯灰暗,像是缺少水的河床,袒露出脏乱的泥沙底部,散发着怪异的恶臭,混合着一股难以描述的臭味,还有一些奇怪、不常见的药味。他的脸是消瘦的,消瘦到病态的,肉似乎被抽取出去了一半,只剩下干巴的皮肤,皱巴巴地覆盖在骨头上,艰难地挂着,勉勉强强将这个人维持得像个人的样子。他的眼睛深深凹陷在眼眶中,黑眼圈几乎和胡渣的眼神融合到一起,成了一大片青黑色的颜色,把那张本来就非常憔悴的脸,染色得更加骇人。 这个人只是一歪一倒地走着,走在闹市的街道中间。可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的脸色虽然像是在某处流浪许久,近乎濒死一般,身上的衣服也是已经皱巴,充满许多肮脏的痕迹,可从衣服的质地本身来看,他曾经也算是体面的人。 人们纷纷避开这个人,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街面上的,也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只是和在避开他之后,和身边的同路人议论纷纷,或者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就匆匆走开,都担心惹上什么麻烦。 蓝老板带着蔸娘从楼顶的咖啡店坐电梯下来,穿过几层商场,在踏入阳光之前撑开了遮阳伞。 “不过呢,你自己不要压力太大了,十六七岁去管一个街区确实挺复杂的,既然文叔让你自己决定了,你就自己决定。”蓝老板在撑开遮掩伞之后,还从包里拿出眼镜盒,戴上一副墨镜来,试图把紫外线严严实实挡在外面,“正好呢,我下午挺有空的,可以陪你看看那篇街区,就在附近,走几步就到了,你可以去看看,有点印象,对选择也有帮助。” 蔸娘点点头,感谢了蓝老板:“好,谢谢蓝姐。” “别谢我,谢林嘉文对你这么上心,害得我都被他影响。”蓝老板说,“我可一向最讨厌青春期的小孩子。” 正值青春期的小孩收起声音,不敢说话,更别提反驳了。 她们一起走过街角,拐了一个弯,正好遇上这个游荡着的人。蔸娘被他吓了一跳,往后跳了小半步,蓝老板也连忙往边上让开,把蔸娘往身后拉了拉。 那个人在她们面前停下。似乎是因为长时间的行走,终于让这个看上极其脆弱、病恹恹的人,失去了力气。他停顿在原地,连喘气看上去都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了,嘴张开着,唾液来不及咽下去,顺着下巴流下来,嘴唇毫无血色,几乎和皮肤一样干涸、发着不正常的灰。蔸娘往上看,看见他的眼睛,瞳孔放大到了极限,那是死去的人才有的眼睛。 在场没有任何人预料到,这个人猝然倒下,双手往前抓着,像是溺水的人看见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像是沙漠里即将渴死的人看见了海市蜃楼中的绿洲,他用劲全身的力气往前抓,在混乱中,只抓到了蔸娘的胳膊。 蓝老板也惊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连忙抓着那个人的手腕,想要让他远离蔸娘。还没有怎么用上力气,他却自己直直倒下去,脑袋砸在了蔸娘的鞋尖前。 附近的路人,多半是为了好奇,渐渐聚集过来,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叫起来:“快来个人报警啊!叫医生,叫救护车啊!” 第43章 越界 路边拉起两条黄色的警戒线,穿着制服戴着帽子的警员,在四周走来走去,红色与蓝色的警车顶灯在白天看上去也很晃眼。警戒线外边围了一群人,虽然被阻挡了,也劝阻和要求散去过了,但是想要一探究竟的人还是很多。 在刚刚那个人倒下的时候,蔸娘正好在前面,意外被他的指甲抓破了皮,伤口有两道,在小姑娘干净的手上特别明显。穿着工作马甲的女警员让她坐在一边,用棉签沾了一点碘伏,轻轻擦在她的伤口周围。手里的工作一边做着,她一边对蔸娘说:“你回头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知道了吗妹妹,虽然只是指甲抓伤的,但是不知道他在身上有没有携带什么病毒、细菌,要是被感染了就糟糕了,又是夏天,很容易伤口恶化的,虽然你的伤口小小的,但也要引起注意!” 蔸娘连忙轻声说着谢谢,说自己记住了。但她的眼睛,还是控制不住一直对着地上的人偷偷观望。 地上趴着的人,现在身上被白布盖住了。有风偶尔经过这片街道,但也只是把他身上的白布吹出一些褶皱,微微飘动的布边角,从底下露出一点窄窄的缝隙,让蔸娘勉强看见一点里面的状况。 她恍惚地望着那一点缝隙,勉勉强强看见刚刚抓伤她胳膊的那只手,现在放在地上,毫无生气。蔸娘的脑海里又想起了康贺东。那天下午蔸娘去他的那间简陋出租屋里,看见他的时候,他的眼睛也和刚刚倒下的人一样的,瞳孔像是失去了控制一样,放大,直到填满一整只眼珠,漆黑得就像没有一点光的黑夜,像是看不见底的深渊,掉进去了就会不知死活,不知所踪,连带着呼吸、心跳或者所有生命的意义都一起消失不见。蔸娘回忆着,情不自禁地抽了两口气,幻觉又一次袭来,击中她的大脑。 她看见康贺东站在那具已经变成尸体的陌生人身边,就站在白布的边缘,一动不动越过走来走去的差佬,看着她。那双眼睛,像是隔着一层层的水,漆黑如夜。蔸娘知道这是幻觉,但是还是忍不住放轻了呼吸,寒冷的感觉从脚踝往上爬,一丝一丝往上爬,攀爬上尾椎,再冻住大脑。 “是不是会痛啊?”警员对她问道。 “嗯?什么?”蔸娘被她一下子叫回了神,有点惊慌地看向警员,但眼睛里更多是茫然。 “我问你是不是会痛啊?”警员放慢了语速,又问了一遍,并且说明道,“你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啊,难道你对碘伏过敏啊?” “没有,没有。”蔸娘的思绪终于落回到现实世界上,连忙摇摇头,说:“不是的,我只是可能吹了吹风,觉得有点冷。” “不会已经发炎发烧了吧!”她警惕地叫起来,似乎想要叫医生过来看看。 蔸娘连连摆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不是啊,只是刚刚出汗了,被风吹了一下有点凉凉的,我本来就比较怕冷的,我没事!” 警员还是不放心,看了她两眼,把沾过碘伏的棉签扔到垃圾桶里,收拾着同时又叮嘱了一遍:“还是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哦,不要图方便,多注意身体,记住了吗?” “知道了,女士,谢谢。”蔸娘乖巧地点着脑袋。 “也别在看地上的了,看你娇娇弱弱的,真怕你晚上做噩梦了。”警员又好心提醒道。 “我知道嘛,只是,很少见到这样的情况,总是忍不住。”蔸娘不好意思地笑笑。 “哎!你们这些小年轻!我们这些人可是看到一点都不想看了。”她看向地上的白布,摇了摇头,离开去做自己的工作。 蔸娘也从车后座的位置里站起来,去找蓝老板。蓝老板正在路边站着,一边说着电话。蔸娘正准备叫出一声,打声招呼,示意自己的伤口在边上处理好了,可以离开。但是远远的,她看见警戒线外停下了几辆车,虽然没有非常明显的标识,但是其中有一辆车蔸娘觉得眼熟,那是一辆灰色的城市越野车。 那些车子停在路边之后,车门打开,上面的人动作利落地下来,果不其然,蔸娘看见了娄知铭。 娄知铭一边走近,一边才从口袋里拿出系着蓝色绑带的工作证,匆匆给拦在警戒线外面的警员看见之后,他还有身后的一行人都拉高了黄色的警戒线进来。他目前为止都还是戴着眼镜,没有看见蔸娘的样子。 他经过蔸娘和蓝老板身边,就很不见外地停下了。他先是和蓝老板带着几分疏远语气地打了声招呼,头一低,隔着墨镜看着蔸娘,说:“怎么又是你啊。” 蔸娘抿起嘴唇、皱起眉毛,仰脸看着娄知铭,脸上满是无辜。她隔着那两片颜色厚实的墨镜,只能看见他的眼睛大概轮廓,她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下这个,也不知道算不算打招呼的话,最后只好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凑巧了嘛。” 娄知铭似乎没有打算细究,这句话也只不过随便说说,很快自己便把话题拉开了,他伸手指着蔸娘胳膊上刺眼的红色药水痕迹,问:“受伤了?” 蔸娘的动作习惯性配合,举起胳膊,自己也跟着低头看着伤口,回答说:“是啊,刚刚我和蓝姐正好经过这里,就在拐弯的时候碰上了那个人,他忽然就倒下来了,大概是想求助求救,或者想要人扶他一把,他手就伸着过来,抓到我了。” 娄知铭看了看蔸娘涂着红色药水的伤口,好一会儿。他戴着墨镜,蔸娘不确定他的眼睛究竟是在审视这几道浅浅的抓伤,还是只是在发愣。 正想蔸娘打算把胳膊放下,并且说点什么打破这个已经开始逐渐有一丝尴尬的沉默了,她只是动了动嘴唇,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娄知铭先开口说话了:“看上去不深。” “什么?” “伤口啊,看上去不深,怎么药水涂得这么夸张。” “刚刚有个女警官,给我涂的,还叮嘱我要去看看医生。” 娄知铭摸了摸下巴,看上去就差把“有这必要吗?”写在脸上了,但嘴上还是说了一句:“去检查一下也好,免得有什么细菌,感染了可能小伤口也会烂掉。” 说罢,他就留下一句“工作去了。”,自顾自地走开,和在场的警员说话去了。 蔸娘还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发愣,直到感觉有人拍了两下子她的肩膀,才回过神。她回头看见蓝老板正在看着她,在她的脸上打量了一圈,说:“是不是给吓呆了?走吧。” 身后差佬们的工作还是在继续,蔸娘一边跟着蓝老板离开,去看看蓝老板所说的街区。但她还是忍不住总是回头看。她看见娄知铭走到地上的那具尸体边上蹲下,戴上了手套,拎起白布的一角。 那些干涸灰白的皮肤再次暴露在光线里,蔸娘看着,脑子里总是忍不住想起她手中已经死去的亡魂,就像还存活着一样不断出现在她的眼里,藏匿在人群中。 就如蓝老板所说的,现在无人接管但是人人都想分一杯羹的街区,确实繁华喧闹。路面上有不少人,有背着包的观光客,也有穿着随意的看上去是本地人。街角也有些看得出来的帮派人,交流着什么,似乎在进行一些不太能见光的小生意,但是在这里也算明目张胆了。 这片街区给蔸娘的第一印象,和康贺东给她的第一印象十分相似。她第一次见到康贺东,是因为表妹带她逃了一次周末补习班的课,把她带去了写着“十八岁以下禁止”的牌子的ktv场子里。 在那间ktv的灯光像是永远得不到充足的电压似的,颜色是夸张的彩色,把所有东西都照成奇怪的模样,看不清房间里所有东西、所有人的。表妹一进去就撒开了她的手,挤开其他小姑娘坐在康贺东的身侧,勾着康贺东的脖子,大声给他介绍蔸娘。 在色光诡异的环境里,蔸娘对他的特征看得并不真切,只能看出他脸上五官的大致轮廓。那并不是一张和善的脸,至少,蔸娘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这个男人用一种带有蔑视和一些原始欲望地打量,自己像是一块肉,躺在橱柜里,砧板上,被他的眼睛拿去明码标价。他看上去并不在乎钱,多金并且喜爱纸醉金迷的生活,他有信心自己担得起自己喜欢挥霍的爱好。 蔸娘眼前的街区,就似如此。外头光鲜亮丽,恨不得告诉所有人自己有多么昂贵,可是细看,店铺里工作的人眼睛里都没什么生气,只是疲惫地重复一些机械的工作。在阳光稀少的角落,一样有流离失所的人,像是原野中的孤魂野鬼。蔸娘偶尔还会看见几个,在角落中,神态恍惚并且面容憔悴的人,双眼空洞着,只是呆坐着,皮肤也是一种很不健康的灰黄色。就像刚刚她们撞见的那个人一样,只是还未到如此严重的时候,但似乎也快了。 蓝老板带着蔸娘走了半条街,在一家冰室停下,进去暂时歇息,吹一会儿空调,驱散一会儿暑气。 蓝老板坐在座位上,搅动一碗仙草冻,问蔸娘说:“感觉如何?” 蔸娘吸着一杯杨枝甘露,被问到后停下了腮帮子的用力,舔了舔上嘴唇,发出一声“嗯”的长长鼻音,表示思考,想了一会儿才说道:“感觉有些复杂。” “说说感觉?” “街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店,看上去生意都好,看上去是帮派的店,生意也不错,地段很中心,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年轻人很多。” “嗯哼,还有呢。” “不过我看见了,好几个像刚刚那个人,就是,”蔸娘说着,举起胳膊,晃了晃,露出手臂上的抓伤,示意蓝老板她在说的人,“和他一样,看上去像是生了病,很不健康,好像随时也会变成那样的人。” “我只是听说过,康贺东的地盘上,有许多年前就禁止了的生意,就在前一阵子才出现,但是很快时间就流行了起来。这确实是个麻烦的事情。” “许多年前就禁止的生意?” “战争时期,为了医疗用途,止痛药、亢奋剂等一些药物被大量生产,战争结束之后,这些药物就用在了其他用途,许多人在战争结束之后依然有后遗症,于是有了一定了赖药性,这些药物本来就会让人上瘾。会上瘾就会一直带来收益,当时的帮派就有不少人,囤积了之后,再卖给别人,用此大赚了一笔,但后来联盟成立了之后,非常严厉地打压了这一产业。因为这个产业是需要付出人的健康代价的,虽然能吸引到客源,但是很快平民也会被引诱,于是成为帮派利益的牺牲品。” “我懂了,因为这样的产业会对联盟所规定的,帮派行业不可以影响平民,造成威胁,所以被明令禁止了。难怪我入行前都不知道,还有这种东西的。”蔸娘点点头。 “这可不是造成威胁那么简单,这些东西会泯灭任何人的人性,会让人死去,造成的后果是不可估量的灾难。虽然有可能带来暴利,短时间内赚到很多,多到你不可置信,但是风险也太大了,所以行业内也没有人再做。” “那为什么,康贺东的地盘上又有了呢?” “这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很明确的是,刚刚那个人,引来了o记,很快联盟的维护部队也会接到通知的,这里有人越界了。” “那这片街区,岂不是又会变得乱糟糟的。” “现在已经是乱糟糟的了。”蓝老板嘴上那么说,但语气倒是轻松,“刚刚在街上走,已经看见了几个用不同家徽的人,特别多陆伯的人,我们刚刚已经被看见了,盯着看有好几次。陆伯上次在那么多叔伯同僚的面前,点名了有意想要你接下这片街区,你现在可是很多人想要对付或者搭线的红人呢。” 蔸娘发出一声苦恼的哀嚎,又一次趴到桌面上,脸蛋贴着湿淋淋的杯子外侧。 第44章 冰室 蔸娘和蓝老板在冰室里坐了好一会儿,太阳开始西照,远处山丘树丛之间的蝉鸣,竟然可以随着风传进闹市里。 蔸娘还在苦恼,趴在桌上,杯子里黄白色融合的甜味冷饮已经快要见底,还是没能消除她脑子里半点忧愁。蓝老板倒也不担心她,只是在边上,双腿交叠坐着,用勺子拨弄着碗底剩下来的红豆。 “你也差不多一点啊。”蓝老板说,“要是实在不敢,觉得接受不下来,那就去回绝陆伯,说你不要,然后让那群人爱怎么抢就怎么抢。要是想,就不要想太多,不要瞻前顾后的,就是东西拿到手,该什么样就什么样,有问题就去解决,解决不了想办法解决,都没什么大不了。康贺东他甚至没有念过书,他都不担心,你怕什么。” “可是……”蔸娘趴在桌上,把脑袋转了过来,歪歪地看着蓝老板,“康贺东也在街头摸爬滚打好几年了吧,甚至可能十几年,就算没有真的在学,看得都比我多,比我有经验的呀。” “什么呀,你又给自己找借口。我可跟你说,他也是十几岁就在街头混出名堂来的,他最早也是跟了林嘉文,那时候比你还小一点,也就十五,在街头已经有人喊他哥了,一进来就想要争,野心恨不得写在脸上。虽然我不是鼓励你也和他似的,贪心,又做事不够稳,但是你现在也是个帮派人了,人家还都当你是林生的头马,你也要有点气势出来,让别人觉得够胆。不要怕这怕那的!” “可是……” “你再可是一个出来,我可要弹你脑袋了。” 蔸娘闷闷地发出一声委屈的鼻音。 蓝老板发出一声“切!”,说道:“别和我来这套,我可不是阿戎,没那么惯着你。” 冰室的玻璃门被推开,外面灼热的空气,随着开门交换进来的空气,灌进来,带来一股热风。挂在门上的门铃,因为门的转动,发出清脆的铃声。蔸娘下意识往声音的来源处看了一眼,但是脑袋还是趴桌子上没有动。 来的人是半条街外应该在工作,勘察现场的娄知铭。蔸娘注意到他已经把衬衫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领子被他拉得歪歪扭扭的,袖子被卷到手腕以上,露出带有肌肉线条的胳膊,上面布着些长长的绒毛,很经典的男性的胳膊。 大概是收工了,顺路过来买点什么,蔸娘这样猜测道。她也注意到了蓝老板也看见了娄知铭,但是似乎做出一副仿佛不认识也没看见的样子,继续用小勺子拨弄着碗底,难得冷静,等待蔸娘可以振作起来。 蓝老板对娄知铭的态度不似阿戎,会主动说话,会把注意力放在这个差佬身上;也不像林嘉文,不论心里想什么,面对过来说话的差佬,也会保持着不深不浅的笑,拉扯着家长里短,让人摸不透他到底在盘算什么。蓝老板更加冷漠一些,她似乎不乐意和差人有太多的接触,但这大概才是寻常帮派人的态度。 娄知铭直径走到收银台前面,看着挂在墙上面的菜单屏幕,很快地做出决定,与收银台后面的店员点下单:“麻烦,杨枝甘露三份、奶茶要冰的、还有一杯不要冰,烧仙草和绿豆冰沙,打包。都打包。” 看上去是给自己的伙计们买外卖。蔸娘眨眨眼睛,看着娄知铭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看上去用了有点年份了的皮夹,在里面掏出零钱付给收银员。蔸娘猜娄sir这个人比较怀旧,皮夹里可能还放着一个人的照片,就像她在电影里看得那些美国硬汉警察一样,那张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脸后面,多半藏着一些让人痛心和惋惜的过去。蔸娘不确定他有没有,那些让人听了感触颇深的过去,她目前只能确定,娄知铭在点下单之后,向她们走来了。 如果问蔸娘,当了四个月的帮派人有什么经验,那么,在目前为止着微不足道的一小段帮派生涯里,第一条经验,就是遇见差人准没好事,尤其是o记的差人。 娄知铭坐在她们边上的空位上,拖动了两下椅子,正好可以对着她们。 “好巧啊。”娄知铭说。 “巧吗?”蓝老板瞥了他一眼,“路上冰室三家,糖水店六七家,这家店在中段,从娄sir办案子的地方过来,有至少四家店可以买杨枝甘露、奶茶,偏偏来这里?” 蔸娘从桌子上爬起来了,坐正了手里握着已经喝空了的杯子,看看娄知铭,又看看蓝老板,眼睛跟着声音的来源,左边转转、右边转转。 “蓝老板还是不爱给面子。”娄知铭倒也不介意,轻快笑了笑。但是蔸娘还是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星半点的疲惫,但倒不如说,娄督察的说话口气里总是带着点倦怠,不知道是性格如此,还是差人的工作确实劳累。蔸娘猜测两者皆有,各占一半。 “我不喜欢给人面子。”蓝老板语气冷淡地说道。 “不喜欢给人面子,还是不喜欢给差佬面子啊?” “尤其不喜欢给差佬的面子。” “能理解,蓝老板给帮派做事的嘛。” “过来就是为了和我们聊聊天?” “是啊,我出来偷懒的嘛,总不可能又来工作的。” “我看可不像。”蓝老板把勺子从碗里拿出来,随便指向了几个有人的位置,“那边有人可以聊天,那边也有人可以聊天,那边,也是帮派人,你也可以聊天。” 娄知铭从鼻腔里闷闷笑出两声来,倒也不生气,语气还是倦倦的,但这会儿听着更像是一种无赖似的语气:“怎么,赶我走啊?” “我赶得动?” “蓝老板看清自己了,你们帮派中的事情,除了林生,还是你最有拍板定夺的权利。” “娄sir会说好听话的,难怪我们家阿戎被你迷得五迷三道的。” 娄知铭笑得倒是更明显了,似乎还对此挺得意的,“哪有的事情。” 蓝老板翻了一个白眼,没再和他聊。 娄知铭停了一会儿,蔸娘不确定他墨镜后面的眼睛看在哪里。忽然,他又开口了,不过这次的话头对上了蔸娘:“听说陆伯想要你接手这片街区的灰色产业。” 蔸娘一开始还未回过神,成为话题的另一方主角之后,她对着娄知铭警惕地眨了眨眼。 蓝老板先开了口,用手中的小勺子指着娄知铭:“警告你,别想着她没有经验,就容易拿捏被问话。” “我哪敢,蓝老板。”娄知铭语气夸张地说,“现在行业里谁不知道,这姑娘一个人就拧下了叛徒的脑袋,拎着来见林生,两个月不到来了香岛就当上头马,还放了四十七条狗咬了对自己不敬的街头小混混。” “我没有……”蔸娘轻声地说了一句。 娄知铭紧接着说,似乎没有听到蔸娘小声的辩解:“而且还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行家,一票人都被女仔的外表骗的死死的。” 蓝老板倒没有去否定他的话,只是说了一句:“你们差佬,还挺喜欢听小道消息的?” “差佬也喜欢闲聊的嘛。”娄知铭说,又把话头转移到了蔸娘:“我还听说,蔸是继承了家里的技术,会制药的。” 蔸娘点了点头,承认了这一点。 “你学了多少了?”他问。 “不算多……只能,就是,很基础的……”蔸娘支支吾吾地回答。 “基础的?那四十多年前的黑白道违禁药物,学会了吗?” 蔸娘眨了眨眼,摇摇头。但她隐隐约约大概明白,娄知铭说的,指的是他在陆伯的茶楼地下室,看见的那些东西。 “不知道,还是没学过?” “没听说过。”蔸娘说,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也没学过。” 娄知铭抬起胳膊,无名指挠了挠太阳穴,手指和短发摩擦发出一点沙沙声。 蓝老板严肃地拧起眉毛,质问娄知铭:“你是什么意思,怀疑到她身上了?你也知道她入行时间不长,时间根本和你们要查的违禁品出现时间对不上。更何况,她和她家的做的,都是帮派里正儿八经的杀手,和这些药物扯不上关系。” “我没有啦。”娄知铭声音又变回了疲倦的,“我知道她不会,我只是随便聊聊天,我说了我在偷懒,现在不是工作时间。” “那就别和审问犯人一样对我们说话。”蓝老板依然带有敌意,穷追猛打地说道。 “职业习惯嘛,蓝姐。”娄知铭笑两声。 蔸娘因为蓝老板的介入放松了一些,双手还是紧紧握着手里的杯子。杯子里的饮料被喝空了,温度不再是冰凉的,杯壁上的水滴慢慢变干,蔸娘的手指头紧紧压在上面,用力地有些发白。 娄知铭的一只胳膊往后挂到了椅背上,整个人坐得姿势像在家里一样放松。他的脸朝向门外,隔着一层贴有装饰和店铺标识的玻璃面,看这街道上阳光正好,人群来来往往。 “那你有什么打算?”他忽然又开启了一个话题。 蔸娘听到了,但只是眨眨眼,看了过去,没有马上说话。 “嗯?”娄知铭见她没有回应,加了一个疑问的、尾音上扬的鼻音。 蔸娘又眨了眨眼,两次,终于反应过来,“问我?” “对啊!不然问谁啊?”娄知铭被她愣头愣脑的样子逗到笑起来。 “嗯……”蔸娘想了想,又露出苦恼的表情。 “不就是陆伯问你要还是不要的事情,有这么难以选择吗?” “当然有啊!”蔸娘皱着眉头,强调道,“又不是随便什么一个东西,一整个街区的帮派行业,哪有这么简单的。” “没那么复杂,拿过来想怎么赚钱,该布置的布置了,接下来就听天由命。街头古惑仔们都这样的。” “我又不能和他们一样去。” “你现在也是个帮派人,不是个学生也不是个平民了,要去习惯的嘛。思维模式啊、做事方法啊,你在帮派里就要像帮派人一样思考嘛。” “那什么叫帮派人的思维咯?” “有钱就去花,买衫买车买中意的任何东西,花到没钱就去赚,赚的时候不要命一点,赚到了再去花,花光,今宵有酒今宵醉,不要想太多后果,也不要想太多未来,能活多少算多少。” “这样的思维怎么能去管一个街区嘛!”蔸娘表示了不赞同,虽然年纪不大,但也知道这个办法一定不可行的。 “怎么不行啦,现在管街区的都是这样思维的大佬,不都好好的。” “哪里好了!”蔸娘脑子里想起街头上看见的,那些发着愣的年轻人、阴暗角落里皮肤灰白的人、躺在街角的人,她印象里帮派人的街区充满了灰暗和绝望的气息,不管街面上外表有多风光,都不过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她又小声地嘀咕道:“都是像刚刚……那样的人,一点都不好。” 娄知铭的表情似乎意味深长,他和蔸娘认真地对视了一阵,虽然隔着墨镜,但蔸娘能透过暗色的镜片,感觉到他的目光。他笑了一声,浅浅的,但是并不是戏谑,但蔸娘说不上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情绪。“你这人,还是不太适合做这行业。”他说。 蔸娘没做声。她似乎已经听过了很多遍这句话,在暑假开始来到这里之后。她自己也不确定。 “刚刚那个人的事情,怎么样了?”蔸娘轻声问了一句。 “还有怎么样呢,只能继续工作,找到来源咯。”娄知铭拍了拍裤子。 “所以你才来问我?” “随便聊聊咯。想说如果你家有教,没准再想林生借你过来帮忙查案子。” “可是我是帮派人诶。” “上次不是还借了。” “娄sir这么相信我们,会帮忙不会添乱的?” “差不多,是人都是没法控制的,我信和不信都没关系。” 蔸娘眨了眨眼,欲言又止。 她觉得她知道,娄知铭现在查的案子,她知道来源出自谁,甚至知道一切罪恶的源头在哪儿。可是她又知道自己不了解,行业内各种各样不成文的规矩,陆伯的势力大而且资历在行业中十分有地位,林嘉文都对他毕恭毕敬,如果她在这里和娄知铭说了,还不知道会引出什么乱子,甚至又会波及林嘉文。 想了一会儿,她还是把话都咽了下去,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店员把饮料一杯一杯装进塑料袋里,从吸管的框里随意抓了一把塞进去,随便打了一个结,接着就对着店内喊到:“杨枝甘露、奶茶、绿豆冰沙的好啦,谁的?来拿。” 娄知铭匆匆对她们俩说了一句,“走了。”就起身离开了座位,拿了袋子走出店去。 玻璃门被推开,灼热的空气风风火火进来,冷热空气交融带出一阵风,门上的铃铛响了两声。蔸娘的手慢慢从杯子上松开。 沉默了好一会儿,蔸娘似乎是在确定娄知铭走远了,不会中途折回来了,才小声地问蓝老板:“那个人是不是因为陆伯的……” 但还没让她说完,蓝老板把食指比在嘴唇前面,示意了一个不可以说的手势。 于是她只好及时闭上了嘴,又缩回身子。不一会儿,又苦恼地趴到了桌子上。 第45章 邻居 “什么?真的假的?”黎黎叫起来,瞪大了眼睛挑高眉毛,“要是我,我肯定当场就应下了!这可比做头马还好,做大佬的头马,也就是个看老板脸色拿工资的,但是有了一个街区,那就不一样了!你就能变成街区的大佬,到时候街上的那些古惑仔都要听你的,任你差遣!多风光!更别提还有钱,我看那些大佬,只要有几家店都可以买跑车、戴金表了,你要是有了一个街区!你想想你能买多少跑车,你再努努力,中环都可以给你买下来。” “这说的有点夸张了。”蔸娘咬着一根棒棒冰,摆了摆手,“哎呀,你说得轻松,但是真的要做起来不知道会遇到多少麻烦,你想想啊,经营一个店,就要想着怎么缩减成本、又提高利率,怎么招揽客源,怎么找到最合算的货源,还有总要有人在店里做事情,做接待工作,那还有一个人工的费用。好多事情要处理,而且你还不确定这些事情都计划好了之后能不能顺风顺水,要是有意外状况怎么办,怎么补救。一家店都有这么多需要操心的了,更何况一整个街区呢!” “要是都像你想这么多,街面上那些大佬们不用做事啦,天天躲在屋里想怎么计划,怎么安排,还要想会遇到什么事情,光计划都顾不上出来做事啦!”黎黎好笑地看了一眼她,一边把洗好的菜,从水盆里捞出来,抖两下沥水。 蔸娘虽然向蓝老板请教了一下午,还和她一起去了康贺东曾经的街区看到了傍晚太阳落山,但她还是感觉心里毫无底气。 她接受过的教育,让她知道,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要考虑周全,至少考虑后果。她唯一一次冲动的鲁莽行动,造成了她现在在这里,加入林嘉文的帮派的原因。也成为她脑子里、眼前,时不时出现的梦魇。 她觉得,她已经惹出了不少事情,不能再染上麻烦,纠缠自己一身都是。 康贺东虽然已经死了四个月左右,但是他所话事的街区,还是一如既往地进行着商业活动,丝毫没有被荒废,并且因为正值暑假,旅游旺季带来了不少来自外地人的收益。 一分为二的结构中,不管是平民的世界,还是“灰色帝国”的产业,都没有因为话事人的消失而跟着一起落败,反而更加繁荣。 于是这让蔸娘更加迷茫,对是否接受街区的选择。 蔸娘又一次去了黎黎工作的便利店,等黎黎下班。黎黎心血来潮要下厨煮饭,于是她们顺路买了菜到黎黎家里。 蔸娘并不是很擅长做饭,在家也多半是在厨房帮母亲的忙。黎黎倒是看上去很娴熟。出租屋虽然很小,但是黎黎还是有一台电磁炉,足够应付做出家常菜了。 在料理台前的黎黎,充满了大佬的气势,在手里不断起刀子切肉,把食材料理得妥妥当当,一边还能分出心思,指导蔸娘如何洗菜、如何帮忙,这会儿,她完全忘记了蔸娘才是她的靠山、她的大佬。她知道每一种食材对应的应该怎么用刀、以什么样的方向切开,以什么样的角度方便又省力气。 蔸娘看着她又把砧板上处理好的食材下锅,电磁炉虽然没有火,但是食材下锅也冒出了不少白烟,带着香味一下子在屋子里弥漫开。 黎黎的屋子里没有配备抽烟烟机,于是她们只好把窗户打开。 黎黎在把食材下锅翻炒的时候,蔸娘的职责就是在边上,负责把油盐酱醋递过去。 “给我生抽。”黎黎把手伸过去,蔸娘给她了一个瓶子,她一边手上动作不停,一边说话,“所以你担心什么啊?怕接手了不会经营?” “这只是其中一点。”蔸娘犹豫了一会儿,手里还拿着一罐盐和一罐白胡椒,“这块地盘挺复杂的。” “我觉得大佬们的事情都很复杂,但是,你有文爷,又有戎哥和蓝老板,他们会教你的嘛。” “不是那种事情的复杂,是情况有点复杂。怎么讲呢……前两天,那个街区,大街上忽然死了个人,你知道吧?” “听说了,但只是个身体不好的平民,又不是行内的人。” “我当时就在那儿,我看着他倒下去,他还抓伤我了。” 黎黎的视线从锅里移开,转去蔸娘的胳膊上:“这就是你受伤的原因啊!你有没有去看一看,检查一下哦!” “检查过了,没什么,只是指甲划到了。这不是主要的,这个人是因为药物依赖成瘾,是几十年前就已经被明令禁止产业,那天o记的人还来了,我看见了娄知铭。从他的话里,大概是,这些违禁的东西是从康贺东那条街道里传出来的,至少是在这个街道里很流行。” “但,这和你什么关系呢?你才刚刚来,只是陆伯想要你接管而已,你一直是被动的呀。” “那个药是陆伯做的。” “啊……啊?” “那个药是陆伯做的。” 黎黎皱起眉头,把锅里的东西倒出来,装进盘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他知道,你知道他在做这些危险的生意吗?” “他知道,他带文叔和我一起去看过,本来想也要我加入,因为我是‘蔸’,也会做药的,但我拒绝了。” “那他想要把大家都眼馋的地盘给你,是为了封你的口咯?” “我觉得,他是想要一个看上去没有经验的,好控制的,又察觉不到有人在自己地盘上做脏事的小年轻,当他的挡箭牌。” “呜哇……” “所以我才觉得,很为难啊!” “那你不接不就好了。” “可是不接,缺少了这个地盘的收入只是小事,文叔常做的生意都不在这里,可是陆伯啊,你想,我都拒绝了他一次了……上次至少还是在他和文叔面前,在他的地盘上,就当年轻不懂事也就算了。但现在,他在那么多叔伯长辈面前提出来,那我再拒绝?” “你就说,你不擅长做生意,只会家里教的技术,实在是不敢接受这样的好意,不就好了?” “我觉得没那么容易。蓝老板说,我的言行举止很容易影响到文叔的呢!” “你还真不容易!”黎黎感叹了一句,接着她又继续问了,“那,只凭你自己的感觉,不管其他的,你想怎么办呢?” “嗯……”蔸娘被问住了,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一个词来,黎黎看着她的眉头慢慢皱起来,眼睛盯着某个地方的空气,等了十多秒,但还是没有等到一个确切答案。 “你好磨蹭。”黎黎毫不留情面地说道。 “我自己也不知道。”蔸娘留下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哪有这么复杂,你想想当你听到陆老伯问你,想不想接管这片街区,那时候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你自己的感觉。” 蔸娘抬起脑袋,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她当时似乎没有立刻想到“想要”或者“不要”,而是一片安静的小院子,就是姨婆家的那一片种满了植物的楼层,窗户边上停着落脚歇息的小鸟,还有昆虫扇着翅膀从外头飞进来,在草木之间飞来飞去。 “我大概并不喜欢接管一个街区。”蔸娘轻声回答道。 “那不就得了,你拒绝就好啦。” “没有那么轻易啊。” “哎呦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多麻烦。”黎黎再一次说道。 她们把煮好的食物都装盘,放到了客厅中间的小桌子上,把小小的方桌上的位置都摆满,盘子都拥挤地快要掉下去。 蔸娘看着这个一桌子,忍不住说了一句:“会不会煮太多了。” 黎黎也看着这一桌子:“是有点。” 蔸娘想了一会儿,又问:“你有没有外带的那种盒子?” 蔸娘又站在楼上的门口,但是这次不打算直接开门。 黎黎知道她打算把她们两个吃不完的饭菜,打包出来一些送给楼上那个神秘的住户的时候,第一反应是用一脸复杂的表情,看着蔸娘,慎重地问出:“你没事吧?”蔸娘只是一边用勺子,把每一盘菜品里的东西,放一点到方方正正的饭盒里,一边说:“没事啊,我自己上去就可以。” 她端着盒饭,还有从黎黎的柜子里找到的一次性筷子,站在楼上那位神秘住客的门口,深呼吸了两次之后,她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过了一会儿,却还是安静的。 蔸娘又一次敲了两下门,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应门。或许他不在,或许他就是不喜欢被打扰,两次敲门没人答应之后,蔸娘想,正常人这时候应该就转身离开。但她就是想进去。她说不出原因。 于是,她尝试转动门把。门锁里发出吱吱呀呀几声,成功打开了。踏进房间,年久失修的地板会发出木头的“吱吱”声,声音本身并不大,但是房间里太过安静,这样的声音显得十分刺耳。 “你好……”蔸娘探头探脑地进来,左右看看,走进这间阴沉沉的小房间,“有人在吗?” 屋子里还是维持着她们上次看见的样子,破旧并且看上去长时间无人居住,窗户玻璃门被关的严严实实,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让这间屋子里充满一股灰尘的味道。 蔸娘往里走了走,猜测那位神秘的房客会不会在卧室里,他看上去是属于晚上活跃,白天休养生息的类型,雇佣杀手的工作时间和大部分工作并不一样。走到了通往卧室的门口,卧室里唯一的一扇窗户,依然被关地严严实实,挡住了户外阳光的所有光线,屋子里漆黑一片。她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勉强看清。 那位神秘的房客并不在卧室里,卧室里只是有一张行军床,薄被子依然被放在一边,一副从未被使用过的样子。行军床下面放着一些手提箱,但光线太暗,只能看见一些大致轮廓。蔸娘环顾了这间阴暗的卧室,确认了那位神秘的房客并不在。她轻轻叹了口气,决定离开。 正当她准备转身,身后响起了说话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对她说的:“怎么又是你。” 蔸娘猛然转过脑袋,看见了那位神秘的房客,就站在自己身后两步的距离。他站的地方正正好能藏匿在窗户外投进来的四方方的阳光外面,他本来就穿着一身黑色,在阴影里面显得更加阴暗。 他现在身上穿着倒是挺普通的,穿着黑色的上衣和黑色的工装裤,戴着一副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又带了一顶鸭舌帽,帽檐投下来的阴影又接着遮住另外半张脸。他的伤口大部分都能被口罩遮住,看上去没有那么扎眼,金色的眼睛在阴影里面呈现一种暗淡的琥珀颜色。 蔸娘咽了咽喉咙,看见他的一刹那还是被吓了一跳。 这片地板很容易就被踩出声响来,蔸娘确信自己的脚步已经很轻了,但还是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动静。但她刚刚没听见任何声音,一转头就看见他了。 蔸娘抬了抬手里的饭盒,还有一次性筷子,说:“我们做菜做饭有点太多了,正好,就上来问你要不要吃点?” 神秘的房客用自己那双金色的眼睛盯着她看。蔸娘在那双眼睛里读不出什么情绪,在沉默中她感到焦躁不安。那是一种不信任?还是一种审视?或是其他的情绪,蔸娘一时半会无法分辨。蔸娘还算是个对情绪敏感的姑娘,拥有女性对气氛与他人情绪感知的天生优势,但是在这个神秘的家伙身上,这些与生俱来的本能好似总派不上用场。 沉默在房间里把空气都要冻地凝固了,过了好一会儿,那个神秘人才伸出手,接过了蔸娘举在半空好久的饭盒,说了一句简单的:“谢谢。” 蔸娘机械地回应了一句:“不用谢。” 他只是点点头,然后补充了道:“我回头洗干净把这个,”他示意是手里沉甸甸的饭盒,“还给你们。” “好。”蔸娘点点头。 “我还是不介意你和我共处时间太长。”他说着,打开了门,示意蔸娘应该离开。 蔸娘想,他倒是一点都不客气,这么快就下了逐客令。等她走出门去,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门却已经在身后关上了。 回到黎黎的屋子里,黎黎问她:“那你究竟为什么想要上去?” 蔸娘苦着脸:“我本来想问问他知不知道康贺东的街区的事情。” “那你问道了吗?” “没有,根本来不及说半句。” 第46章 经验之谈 “这当然还是看你自己的决定,你问我,那也只是我的选择,不是你的。”阿戎说。 酒吧里的声音刺耳吵闹,蔸娘不得不和阿戎凑的很近,才可以听到对方的话,并且几乎都在用喊着对话。不过再怎么大声,也会不影响到边上的人,人们都沉浸在这个吵闹的环境里,自己也在制造尖锐的噪音,用他们的嗓子。这是阿戎的店里的常态,越吵闹说明生意越好。 蔸娘手里拿着一杯无酒精气泡水,看着舞池里亢奋的人们,想了几秒阿戎刚刚给她的建议、说的话。她当然明白其中道理,但是却又感觉目前无法帮助到她自己。 “可是,我没有经验嘛,我想问问你当时是怎么在你自己的这片街区开店,又怎么经营,当时是怎么做的。”蔸娘捂着一边耳朵,能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和阿戎说。 “怎么做?”阿戎从酒保的手里拿了一个蝶形杯,拎在手里晃来晃去,“我当时可没有你现在想这么多,我就是看着别人开夜场,赚了不少,于是想要了,就靠街头打斗,去争。给帮派里争地盘,去在帮派里争地位,越往上争,有的东西越多,钱越多,就买场地,买了场地就开店。请人、装修、买酒,开张营业,就这样。” “可是你不会担心失败了,或者就是自己没干过所以感觉慌乱不知道怎么做吗?”蔸娘问他。 “不会啊。”阿戎很理所当然地回答。 “一点都不会吗?” “不会啊。但是,你要清楚我以前是什么都没有的,我不怕会失去什么,只要去做,多多少少都会赚点什么,我不用思考太多。和你现在的情况不太一样,所以你会有担心很正常,用不着因为自己会担心而更焦虑。” 蔸娘歪歪地靠在吧台边上,消化阿戎所说的话。 “但是呢,越是担心,就会把事情想得越严重。”阿戎伸手,在蔸娘涣散的眼神前面晃了晃,“尤其是你这种动不动脑子里就在想,事情如果往坏了发展,一发不可收拾,又想不到解决方法的细女仔。” 蔸娘深沉地点点头,赞同了阿戎对她的描述。 “是吧。那这是你以前做学生仔的时候,学校啊、老师们教你的,做事之前都要三思而后行,那在你之前的生活里,或许确实有用,但是,现在你处在的环境,和学校完全不一样,和你之前的生活也截然不同,所以呢,用之前的办法当然会行不通。不但行不通,还会让你觉得很不舒服。” 蔸娘更加沉重地点点脑袋,问:“那我应该怎么办呢?是不是学着其他行内人,像大家一样,就知道怎么做了。” “那也不好,你看那些人。”阿戎给她指看一群正在舞池里一边拿着杯子,一边随着节奏摇脑袋晃动的人,那些人看上去年纪也不大,但是已经很有街头的气质了,“那些人,和你差不多大,很容易就被看出来是帮派人,一时看着好像来去自如,活得潇洒随意,但是那些人都没有未来的。我那么大的时候也没有,我们不敢多想是因为我们很可能明天就会横死街头,所以我们用不着想。所以才敢不想。你不一样,你过完这个两个月,你还要回去上学上课,和蔸姨学你们家的手艺,所以你不能全然去做一个帮派人,你就不能用我们的思维去想怎么处理陆伯给你这片街区的事情。” 蔸娘沉下脑袋想了一会儿,忽然问了一句:“戎哥,你当初为什么跟了文叔啊?” 阿戎饮下一口酒,喉结滚动了两下,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眼前在色彩迷乱的灯光中晃动的一簇簇人影,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发自内心的轻松和欢愉,似乎想到了什么很有趣的往事,他问答蔸娘说:“那是我一时冲动。” 蔸娘得到了一个类是而非的答案,但是阿戎看上去对那段回忆的印象很好,至少充满了可以让他感到愉快的情绪,她还想问更多,却在开口发出音节的前一秒,忽然被打断了话。一个力道从后往前,一条胳膊从她后侧方压了上来,差点让她从椅子上翻下去。 “你们怎么就在边上坐着,都不进去玩的吗!”那是一个活跃而且雌雄莫辨的声音,在蔸娘的耳边响起,盖过了四周的噪音。 蔸娘回头,看见了那一双犹如太阳一样的金色眼睛,这个热情但完全没有边界感的家伙是犬童晃硕。 晃硕今天看上去还是选择了男性的身份,虽然还是把长发梳起来绑成高高的一束马尾,再把马尾中分成九股小辫子,在身后甩来甩去,祂穿着一件短款的黑色皮质背心,拼接了一部分纱质网格的面料,裤子也是很紧身的男士皮裤,裤腰带上系了两条银晃晃的金属链子,随着祂的动作,会发出丁零当啷的动静,看上去像一个美国八九十年代的朋克青年。 阿戎见到祂,依然是不给好气,当着祂的面送了祂一个白眼,劈脸问了一句:“你怎么还在这里?” 晃硕整个坐在吧台上,一手揽着蔸娘的肩膀,另一只手环过阿戎的胳膊,虽然阿戎极不情愿,而且祂一触碰到就不断尝试甩开晃硕毛手毛脚的触碰。但晃硕完全不识趣,阿戎越是抗拒,祂倒是纠缠得愈发来劲。蔸娘在祂的臂弯里,被祂拉得摇来晃去。“你这样和我说话,我可是会哭的,这么不欢迎我,戎哥真是好过分。”祂打诨着说,“没走当然是因为还有工作啊,陆伯给了我太多,弄得我都不想离开香岛了,这里玩得又多,工作又轻松,好喜欢待在这里的。还能来找戎哥,戎哥身边最近还总是跟着一个小小靓女,多好哦。” “烦死了,滚一边去。”阿戎打开祂的手。 晃硕倒是没有被激怒,反而脸上笑得更欢快了。祂撑着吧台的桌子,滑下来,稳稳当当坐到蔸娘的腿上。蔸娘连忙稳住自己,腾出了一只手稳住晃硕的腰部,免得两个人一起摔下椅子。晃硕看上去身形纤细匀称,但是蔸娘却感觉祂比自己想象中的更结实,重量更沉一些,忽然坐在她的腿上,还是有点难以承受。 但是晃硕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看见他们之后话匣子停不下来:“那个奥兰多,真的烦死了,玩了那么一大圈弯弯绕绕的,最后东西都没找到。他被他老爸接回去,他又不放心,非要我跟着他一起回法国,还陪他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去机场路上又遇到了俄罗斯人。你也知道,俄罗斯人就是死心眼,和我们在跨海高速上飙车的,这一段我还蛮喜欢的。不过呢,我也算是行业翘楚的雇佣杀手,奥兰多是完整的回去了——还算完整,就是断了条腿,打了个石膏,可能得躺个半年的。我说你们人类还真是脆弱,就翻了个车,都会伤成那样,还要疗养那么久,你们的寿命又短,随便受个伤,都花了多少的寿命去。” 说了好一会儿,蔸娘感觉大腿被祂压得有些疼痛,还是阿戎发现了蔸娘皱着眉头,用力在晃硕的腰后面一推,把祂弄下去。 “哎呦,真小气!”晃硕对自己带来麻烦丝毫不知情似的,摆了摆手,准备离身回到人群中去寻欢作乐。 走出两步却又折了回来,直奔蔸娘,上前把蔸娘圈在胳膊和吧台之间:“对啦,听说你要接管阿东的街区了,挺不错的嘛!” 蔸娘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一个苦笑的表情:“八字还没一撇呢。” “你怎么都不会高兴的,真是奇怪的女仔!” 蔸娘坐在沙发上,手里抱着一本书。书的页码是十四,在将近半个小时之前,页数就是这个数字了。 林嘉文坐在沙发的另一边,戴着一副细框眼镜,坐在沙发的另一边。他的双腿交叠着,书本放在沙发宽宽的扶手上,书页一页一页地平缓翻着,发出令人听了舒心的纸页摩擦声音。 蔸娘的眼睛偷偷从书页上挪开,瞄了瞄林嘉文,马上又转回来,可是看回书上的白纸黑字,完全看不进去。她动了动脖子,忘记自己看到那一行了,只记得自己似乎已经盯着这一页挺久的了,盲目地翻到了下一页,稍微换了一个姿势,继续对着书本,看不进去也忐忑不安。 过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往林嘉文的方向偷偷看了看,嘴唇动了动,几乎就要张口说话。但是停顿在了发出声音之前,踌躇了几秒,她又把想说的话给含了回去。又一次的,她把视线返回到了书本上的黑白字行里,继续维持着坐立不安的状态。 “想说什么?”林嘉文倒是先开口问了。他翻了一页书,视线还在书本中,手上还是会按照阅读的速度与节奏翻动,似乎没有去特意关心蔸娘的状态,只是随口一问。 蔸娘这下子彻底没了看书的心思,放弃了伪装自己在看书的举动,把书本放在腿上,转过头看着林嘉文,但是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是不是想说陆伯问你要不要康贺东的地盘的事情。”林嘉文说的是个问句,但是语气确实很平缓并且肯定的陈述句,好像他能读心,已经知道了蔸娘想要说的话。 蔸娘点点脑袋,皱着眉头。 “蓝和阿戎都和我说过,你前几天把他们几乎都问了个遍。”林嘉文说着,笑了笑,“他们都有和我说,说你想要一些年长前辈的经验,好收集一些资料,让自己做出决定。” “我是这么打算的。”蔸娘的脸上依然是苦恼的。 “那你得到了什么答案了吗?”林嘉文放下了书,摘下眼镜,书签夹在了书本的纸页之间,合上书本,放在一边。他转了转身子,和蔸娘能够面对面着,告诉蔸娘接下来可能和他推心置腹地进行一场谈话交流。 蔸娘一脸可惜地摇摇头:“他们说了很多,但是我还是没有做出决定。” “这样吗?那不妨你说说,你搜集到了什么。” “蓝老板说,以帮派收益的角度,她觉得我能接下来是最好的,因为康贺东的街道地段很好,位置中心而且本身就很繁华,黑白两道都可以在他的街道上找到并且维持一个行业,因为我没有什么经营的经验,我如果答应了陆伯的推荐,那我大概率会把那个街区的控制权都共享给帮派,那么帮派就多了一笔客观的收录。” “听上去是阿蓝的习惯。”林嘉文笑了笑,又问,“那还有呢?” “我还问了戎哥。戎哥说,这个觉得要我自己做,他的经验给不了我参考,因为他从小在帮派啊、街道啊这样的环境里成长的,他说,他们这些人不会在意后果,只管着眼前的,觉得能够拿到钱、拿到好处,就去拿,不想那么多后果。” “确实如此,还有呢?” “我还问了黎黎。就是我之前,在差局的时候,和我在同一间的那个姑娘,那个腿上被狗群咬伤了……” “我记得那个女孩。你现在把她发展成新朋友了是吗?” “算是吧……因为之前答应了她,弄没了她的男友,我得赔她一个靠山,所以……所以我就暂时先做了她的靠山。” “思路不错,那她怎么说?” “她说,如果是她,那肯定想都不想就答应,没有考虑这么多。” “听上去和阿戎的想法差不多。” “嗯,确实是。”蔸娘点了点头。 “但是以你的想法,你想怎么做这个选择呢?”林嘉文问。 蔸娘吸了一口气,说:“我拿不定主意。因为陆伯,看上去想要我接管,是因为茶楼地下室的货物想要往街区里卖,但是o记就在查这件事,我也知道陆伯正在做的事情,是很危险的,我已经越界过一次了,我知道都是有代价的。” “所以,你更多的想法是不要接受?是吗?” “我觉得我不太想。但是……” “但是你担心,又要拒绝一次陆伯,而且是别人都觉得是陆伯偏爱你,给了你一个极大的好处的一件事,你害怕驳了陆伯的面子,让自己变成众矢之的。” 蔸娘在林嘉文说出来之后,终于觉得没有那么心情沉重,缓缓呼出一口气,轻声回应了一个赞同的音节:“嗯。” 林嘉文看着她笑了笑,说:“我虽然能明白你在担心什么,但是,选择最终还是要你来做。不过不要这么担心,这个行业,接下来发生什么,你都控制不了,你也见识过一点了,不是么?” 第47章 子弹 沿海城市的夏季多雨,进入夏末时不时会来一场台风。 肥秋开着车,副驾驶上坐着阿戎,蔸娘和林嘉文坐在后排。车载广播里正有一个轻柔的女声在播报台风路径的最新情况,并且在播报的最后提醒了观众们,在夜间要关好窗户,提前贴门窗,以免玻璃掉落。天空不算阴沉,有一些云,时不时飘下一点毛毛细雨,风已经从海上吹来,把八月的热气吹散了不少。蔸娘穿着长袖的单衣,也会感受到一点寒冷。 车子又一次停到了陆伯的茶楼的楼下。 陆伯的茶楼,即便在阴雨天气中,看上去也十分阔气,散发着金碧辉煌的光。蔸娘下了车,站在茶楼的外面往上看,她不自觉想到了童话中的魔王的城堡。那些城堡被添加了戏剧性的云朵和雷暴,终日围绕在屋顶、房子后侧,似乎永远不会让阳光自然照进这间城堡,这些地方往往被安排着一个令人憎恶的骇人角色,或者以人肉喂食,或者专门吸食人的血液。 蔸娘并不想往里面踏进一步,这里仿佛是一个不慎踩错了,就会跌下去的万丈深渊。可是这并不是她不想,就能不做的事情。 他们来到最顶层的天台。正对着电梯的喷泉,即使在这种天气还是运作着,在逐渐变得阴沉的天气中,发出淅淅沥沥的水与水碰撞的声音。在蔸娘的耳朵里,像极了一种倒计时的计数声音,告诉着她事情即将失控,就在几分钟之后。站在喷泉边上迎接的人又是陆伯手下的阿耀。大概是天气的缘故,阿耀那本就带着浑然天成的嚣张的脸,在阴暗的天色下,显得更加阴沉并且不怀好意。 蔸娘感到自己的心跳在渐渐加快,心脏的轰鸣在耳边重重敲击,一下接着一下,“砰”、“砰”、“砰”,几乎让她脑袋胀痛,快听不到自己身体里以外的声音。 她深呼吸几口气,跟在林嘉文的后面,再一次沿着上次走过的花房草丛中的路,去陆伯花房隔壁的茶室。温室中的草,在炎热的天气中,也收到了影响,大概是秋天即将来临,植物出于本能的自然周期,踩在草坪上的感觉与上次来不同,没有那么柔软轻松,声音也更加硬邦邦的,草根似乎都失去了水分,踩在脚下觉得并不那么松软好受。 越是走近了目的地,蔸娘越是紧张。眼前的幻觉再次以康贺东的样子降临。蔸娘恍惚在树丛之间看见了康贺东苍白的脸,毫无血色,刚刚从水中出来的样子,头发被水打湿,黏在一起成一簇一簇,在贴在皮肤上,那张黑得吓人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她看。 她知道这不过是幻觉,但是她还是忍不住盯着那双纯黑色的死人眼睛看,似乎在预示着麻烦,预示着危险到来。 阿耀给他们开了门,陆伯坐在正对门的主位上,手上正在忙活着将滚烫热水浇进茶叶中。坐在桌子边的实木椅上的,还有蔸娘在上次的集会中见过的其他老前辈,除了那几个老前辈,也有之前和林嘉文谈话聊天的几位大佬,都是见过的面孔。陆伯后面,还站着晃硕。祂今天穿了一身白色的西装,不算很正式的款式,但是相比起祂平时的打扮,已经算得上非常正经了。 “你们来啦。”陆伯抬起头来,手里摆弄茶具的活儿却没有停下,看他们进了屋子,挥挥手,示意他们坐下。 蔸娘跟着阿戎和肥秋,规规矩矩站在林嘉文的位子后面。 “换了个地方,也用不着这么多人来,这件事说到底也就是几个人决定的,多了人反而乱。”陆伯一边把已经泡好的茶倒进新夹出来的杯子里,一边说道,“人多了,也让你们家小姑娘紧张,是不是?” 林嘉文笑了笑,说:“她经验少点,会紧张难免的。” “我们以前,一个个都是不要命的,死都不怕,更不知道什么叫做紧张的。”陆伯笑起来,把倒了七分满的茶杯,推到林嘉文的面前。 林嘉文的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两下,接过杯子饮下一口茶,“时代不一样了嘛,现在的小孩想法更多,而且您也知道她身份特殊些,和街头上的小孩子又不相同。” “是。身份特殊的小孩,也更聪明,知道选什么对自己好,对自己的社团有帮助,也会想想未来。”陆伯笑着,看了看蔸娘,抬了抬下巴,似乎这句话也是对着她说的。 陆伯的话语好似在夸,但是蔸娘更加心惊胆战了,藏在身后的手指忍不住相互攥紧,握着拳头的手指,关节都在微微发白。她礼貌地赔笑脸,对于陆伯的互动给予了一个回应,点了点脑袋。她仿佛在路边背后看见了已死的康贺东,那双纯黑的眼睛和陆伯鹰一般的眼睛一起,在死死盯着自己,好似在告诉她,下一个就是她。蔸娘用尽全力,让自己的呼吸不要发抖得太过明显。 陆伯往自己的茶盏里也倒上了茶,慢悠悠地把端起茶盏,品着茶,嘴唇与茶水之间发出声响。 外面的风似乎变大了,空气里原本的毛毛细雨也变得更加有重量,茶室的玻璃窗户发出一阵被吹得颤抖的震动声音。屋子里的沉默,放大了这些原本微弱的声音。任何声响在蔸娘的耳中都变得刺耳,能让她心里猛得一惊。 陆伯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叹出一口长长的气,把手放在膝盖上拍了拍,拍出一个声响。又过了一会儿,才像是想起还有客人似的,抬起脑袋,看向了站在林嘉文身后的蔸娘,问道:“那现在怎么样,想好了,要不要康贺东这块地盘?” 茶室里的所有人在陆伯的话音落地之后,几乎是整齐地看向林嘉文和蔸娘的方向,更多是直白地看向蔸娘,这个躲在林生的身后,看上去就极其软弱且不顶事的小姑娘。晃硕也看了过来,不过祂的眼睛里倒没有带上什么情绪,似乎只是因为这件房间所有事情的转折点,即将在蔸娘身上发出,所以祂才看过来,以一个纯粹的观众眼光,看着事情如何发展,故事如何诉说。 蔸娘觉得自己在这一刻变成了一块挂在屠宰场上的生肉,屠夫已经磨好了刀子准备放血,她如何挣扎都将于事无补。蔸娘脑子里不断回放着蓝老板在她刚刚来的时候,教训她时说的话,她的行为联系到别人如何看待林嘉文的做事方式。 在一阵短暂的恍惚之后,蔸娘轻声地说出了自己的答复:“那片街区很好,各种行业都可以在那片街区发展并且长期存在,但是,我只是个学习家里教着做药和下毒的行业杀手而已,我不会经营一片街区,也不会管理,这不是我应该做的,我也不太想涉足。所以谢谢陆伯的好意提拔,但是,我觉得还是另选其他的人选来,比我接手更好。” 蔸娘的回答带了长久的沉默,他们还是一动不动盯着这个方向,但是眼睛里泄露出各样不同的情绪,各怀鬼胎。 陆伯没有说话,只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热腾腾冒着热气,白雾一缕一缕飘飘忽忽从茶水面上升起,在陆伯的呼吸下被吹散。他还是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品下了那杯茶。过后,才慢慢悠悠地说:“看来,妹妹仔是不给面子啦。” 蔸娘被他这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吓得心惊肉跳,连忙想要辩解:“不是这个意思,陆伯,我们家世代都只是做这行的,也没有想要得到更多。” 陆伯听了她的辩解,只是从鼻腔里挤出一声笑来,听上去有些戏谑。 蔸娘这会儿慌了神,以为是自己说得不够明确,或者是让陆伯误会了她的话里有不尊重的地方,忐忑不定地准备再说些什么。就在开口之前,她感到手腕被人重重握着往后扯了扯,阻止了她下一步的举动。蔸娘回头,看见是阿戎。 阿戎低着眼睛看她,幅度小得几乎看不清,但是足够告诉她不可以再辩解说什么了。 “孩子比较谨慎,想得多,觉得自己人微言轻,不愿意接管东仔的街区,也是正常的。”林嘉文倒是轻松,只是聊天似的,和陆伯说道。 “想得多。”陆伯笑了笑,“还是教得多?” “她们家的专业都不一样,我能教孩子什么?”林嘉文还是浅浅笑着,说道。 陆伯还想说点什么,只是张开了口,但是还未发出声音,先被一声玻璃的破碎声打断了。 玻璃破开的一瞬间,屋外的风一下子从小小的四方单窗口涌进来,还有窗外的雨点,随着气流一并洒进茶室里。 原本已经变得僵持焦灼的气氛被彻底打乱,茶室里的人们大多数第一反应是寻找一个遮掩物。作为帮派人,对这种情况已经有经验,算是习惯成家常了。 晃硕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看见了弹孔,在陆伯侧边的墙上,子弹刚刚嵌入墙体,撞出一些裂痕。陆伯在祂的身前,上半身直直地倒在茶几上,那些精致的茶具,被撞翻在地,乱七八糟散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响。 阿耀急急忙忙往前,推开了晃硕,冲到陆伯身边去,摇晃了几下陆伯,“爸!” 陆伯的大脑侧边的血洞迅速流出鲜血,把桌子都染红,沿着桌边落在地上的茶具碎片上。蔸娘的脑袋顿时停止了运转,直愣愣看着这一切发生。陆伯刚刚还像是鹰一样盯着她看的眼睛,现在,就因为刚刚那一瞬间,变得毫无光泽,瞳孔涣散扩大,直到占满了整个眼珠,变成漆黑的颜色。 阿戎把正在愣神的蔸娘往后拉了一把,把她圈进自己身体的庇护下,让她躲在子弹的方向遮挡住的盲区里,拍了拍蔸娘的肩膀,揉了两下算是安抚,接着把她塞到了林嘉文的身边。 晃硕快步走到破碎的窗户边,任由雨滴把自己的西装都打湿,往对面的楼层上看。阿耀在陆伯倒下之后很激动慌张,行动就像是没有了规划一样混乱,他显然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他急急忙忙向晃硕走去,语气很冲带着尖锐的词,质问祂道:“不是告诉你要保护好爸!请你的价钱可不是请来用来当摆设的!” 晃硕到时不在意,回过脑袋,脸上都被雨水淋的湿漉漉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没有哪个人可以比子弹快,还来得及在一个狙击手瞄着你爸的脑袋,瞄得准准的然后开枪时候,能够把你爸拉走。” “我不管!”阿耀抓住了晃硕的胳膊,但是没有想好下一步应该干什么。 “你管不管都无所谓,反正你爸已经死透了。”晃硕笑着说出这句话,也不着急甩开阿耀的手,“不过呢,我现在还能找到你的弑父仇人,就当做任务的售后送您们的,让那家伙和你老爸陪葬。只要你现在不来打扰我,我就能继续找到那家伙藏在哪里。” 阿耀瞪着祂,怒气冲冲却一时发作不出来,愤然地松开晃硕的手。往回走了走,又猛得回了头,指着晃硕,恶狠狠地威胁:“你最好能找出来!” 晃硕倒是一点都不害怕,反而笑了笑,那双金色宛如骄阳的眼睛看向对面灰色的大楼,在阴雨天气显得更加阴沉模糊的城市里,寻找狙击手。 蔸娘悄悄钻出一点点脑袋,看着晃硕在寻找的背影。 只过了一会儿,晃硕看上去已经捕获到了对方的身影,快步往房间的另一端走去,一边走一边脱下了白色的西装,露出里面穿着一件紧身的黑色打底衫。祂背起靠在墙边的吉他包,再次返回到窗户边,双手撑着窗沿,抬脚在踩着窗沿往上一蹬,紧接着,跃出窗户,整个人向前跳出了天台。 蔸娘看着祂这一连串的动作,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更像是一口倒吸的气,她已经忘记了对面可能还有个狙击手的危险,站了起来,瞪着眼睛看着晃硕跳出去。这可是十几楼的高度。 她没有多想,双腿跟着下意识在行动,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离开了遮掩物,飞奔出茶室。 阿戎背对着她和林嘉文,看见自己家姑娘跑出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抓住了,“都说了几次了,怎么又跑出去!” 蔸娘大概没听见,把阿戎的责怪抛在脑后、甩在身后。被雨水淋过的游泳池边上的地板湿滑,但是她顾不上安全,没有减慢速度。穿过花房,幸好电梯并没有变动层数字,蔸娘很快就进去了。下楼之后,她试图在人群中找到晃硕的身影。 她看见陆伯的茶楼的侧墙上有一道长长的划痕,划痕正下方,丢着一个吉他包,那个吉他包正是晃硕的。沿着吉他包的方向跑,蔸娘终于在人群中看见了晃硕。她脑子里又想起来那句忠告,不要离晃硕这个家伙太近,她也知道晃硕是危险的,如果跟着晃硕也会让自己被卷入某种危险之中。但是,理智在这会儿忽然变得不好用,瞻前顾后的性格被暂时的忽视了,蔸娘现在一心只想着,想要追上晃硕,找到这个狙击手,证明自己的预感、自己的猜想。 第48章 雷电 晃硕的速度很快,在穿梭的人群中并不好追上。不过,祂习惯用的红色刀鞘的日本刀被祂拿在手上,这一特征让蔸娘方便在人群中能很快分辨出祂。晃硕的日本刀是定制的,刀鞘与刀柄都是亮眼的鲜红色,像是鱼缸里闪耀的红鳞金鱼,也像是动脉里鲜活的血液,蔸娘看见的时候,就会感到一种隐隐的幻痛。 路上的人群不算多,大多都听从了广播中的劝告,台风即将来临,减少了出行。雨水变得更密集,风速也变得更大,空中被吹起来的落叶砸在身上都有点疼。虽然还是白天,但云层后逐渐变得厚重,光线也在渐渐变暗,宛如夜晚即将降临。 晃硕像一只猎豹,在人群中搜索目标的动静。祂虽然平日看起来大大咧咧,但是在追逐猎物的工作上,依然是专业的。在灰蒙蒙的楼宇之间搜索藏匿在其中的狙击手,本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蔸娘不敢放慢脚步,看见晃硕的身影便追上去,生怕跟丢了。晃硕的头发因为雨滴的缘故变得湿淋淋,九股小辫子因为祂的动作在身后甩来甩去,弹起水珠。蔸娘看着祂的背影,心里无端地想到,或许她明白了为什么行业内的人们会叫祂“九尾狐”。 斑马线前方的绿灯开始闪烁,眼看着晃硕又往街角转去,蔸娘加快了脚步,心里一横,踏出到马路上,即使斑马线前的红绿灯一闪一闪着,已经变成了红色。等在白线后面的车子开始鸣笛,有的司机已经启动了车,但是因为这个冒冒失失的女孩闯出,而马上踩上了急刹。有司机从车窗探出脑袋,骂着脏话,责怪这个不守规矩的女仔。蔸娘连忙一边道歉,但一边还要继续急匆匆跟上晃硕。 隔着远远的,蔸娘看见了一个穿着黑色防水冲锋衣的人影,那个人背着一个长背包,凭着直觉,她总觉得那个就是晃硕要找的人,也总觉得那个人就是暂时住在黎黎楼上那间废弃出租屋的神秘房客。 晃硕也注意到了他,蔸娘看见晃硕脸上扬起了亢奋的笑意,那就像是年幼的孩童,看见了新鲜玩具,祂扑向狙击手就像是尚且年轻的肉食动物,在对新的猎物产生玩心似的。 大概是晃硕的特殊体质,对各种伤害都不用太过担心的缘故,在现在这个枪械都在行业内流通的时代,祂依然很喜欢用自己那支定做的武士刀。 祂在冲向那个神秘的狙击手的同时,拿着剑鞘部分的手,大拇指轻轻一顶,武士刀的刀刃从剑鞘里漏出金属的银白色冷光。另一只手握住刀柄,迅速往外一抽,在扑上那个神秘狙击手的同时,武士刀的刀刃也对着狙击手的后方砍下去。 那位狙击手的动作看上去一点都不慌张,面对这样一个毫不留情也毫不隐蔽自己的不寻常杀手,还是保持着原有的前进速度。蔸娘看着晃硕扑向他,甚至下意识想要叫喊,提醒他小心,但是隔得太远了,她只叫出来半声,又把话含了回去,而且那个狙击了陆伯的脑袋的杀手,以她的立场,大概不应该表露出担心。 那位神秘的狙击手把背上的背包用肩膀与手臂,用力掂了掂,正好挡住晃硕砍来的武士刀。背包外部的布料和一些轻薄的零件,在锋利的刀刃砍下来那一刹那,裂开、飞溅出来,大概是碰到了某个坚硬的金属部件,晃硕砍下去的武士刀在隔开了一半的包中停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 晃硕的刀刃向右侧滑动,把背包侧边都划开,发出一声尖锐的摩擦声音,像是一声刺耳的尖叫。祂很快把武器抽离,马上换了一个方向,将尖锐的刀剑对准那个神秘的狙击手的面部刺去。 对方像是已经预料到祂的动作,微微侧过脑袋,就躲开了明晃晃的刀刃。顺着武士刀刺来的反方向,狙击手将背包抵在胳膊前,像是当做一个盾牌一样使用,闪过身子往前,把包撞在晃硕的身上。 晃硕被他的重撞顶得后退了两步,但马上踏在身后的脚一用力,身体一下腾跳在半空中,回身用惯性往对方的脑袋上,使了一记鞭腿。 他及时举起胳膊,用手臂紧紧挡住了晃硕的这一记攻击,很快的,另一只手就跟在格挡的手臂后面,手劲很大的抓住了晃硕的脚踝,让后者在一瞬间失去了平衡。 但晃硕也并不慌乱,祂的身体肌肉的爆发力似乎可以一直持续,腰部的肌肉绷紧用力,让上半身借着被对方拉住腿的力道,成为一个支点,猛得一用力,支起自己的上半身。紧接着,武士刀在祂手中转了半圈,从侧方再次向狙击手划去。 这下子狙击手不得不往后,松开了晃硕的脚踝,往后退了半步。武士刀的刀尖正正好擦着他的冲锋衣帽檐,割出一个小小的口子。 晃硕轻轻的落地,马上又穷追不舍得发起接下来的攻击。祂这次没有用那么复杂的方式,大概确实学过日式剑道,祂用了双手握刀的方式,用原始地正面劈砍的方式,朝对方攻去。速度又快,力道又大。 对方只是用背包挡着,每一次都能接到晃硕的攻击,并没有因为晃硕的速度而变得慌张而自乱阵脚。晃硕不断随着剑道的动作往前,他就不断往后退。 街面上本来就没有多少人,在街道上明目张胆拿出十分显眼的长武士刀的晃硕,以及着一系列突发的打斗,更是吓得来往路人,只是瞄了几眼,就匆匆绕路离开。 蔸娘挤开和她反方向离开的人,喘着气看着已经打起来的晃硕和那个神秘的杀手。她的身上都被雨滴淋湿透了,头发也湿成了一缕缕,乱糟糟地贴在脸颊上。 晃硕的速度极快,普通人一般无法轻易躲开,但是对面的狙击手似乎对每一个动作都应付得更轻松,几乎得心应手。似乎已经对晃硕接下来要用什么方法展开攻击,已经心里有数了。 虽然身体动作十分利落,但是蔸娘似乎感觉到,晃硕的心里产生了一些迟疑。祂脸上的欢快和一贯的嬉皮笑脸被收敛了起来,变得更加冷静并且专业了起来。 对方几乎没有做一些真实性的攻击动作,只是在格挡,或者借力打力地将晃硕顶开、撞开。他唯一使用的武器,只是一个里面似乎装着金属器物的背包,连基本的匕首都没有抽出来过。 晃硕的攻击速度接下来变得很快,快到蔸娘的眼睛只能勉强跟上,看见的身影带着些残影,她不能确定晃硕的武士刀和拳脚到底有没有伤到、或者触碰到对方。祂的攻击每一次都朝着人体最致命的弱点去,胸腔、腹部、颈部,但祂那双金色的眼睛似乎只是盯着那位神秘的杀手的面部看。对方戴着纯黑色的军用战术面罩和军用护目镜,丝毫看不清任何面部特征。 在一阵子的尝试未果之后,晃硕暴躁地骂了一句粗话。所说的语言听上去是韩语,蔸娘偶尔在电视剧里听过。 晃硕的腰侧还别着一把短刀,和祂手中长长的武士刀一样是耀眼的鲜红色,椭圆的刀鞘与刀柄连在一起,和长刀组成一套。晃硕刚才并没有使用这把短刀,或许是对方对自己的每一次进攻,都过于了解,祂将短刀也从刀鞘里抽出。 在长刀先一步砍向神秘的狙击手的侧边之后,短刀马上在对方躲闪的方向接上。狙击手再次挡住了之后,晃硕迅速地回身,长刀顺着祂的动作一起迅速从对方身后往前一刺。 神秘的狙击手来不及躲开,长武士刀的刀刃刺进胳膊里。晃硕趁着他被武士刀终于弄伤的空档,握紧了刀柄,另一只手上的短刀,直直往对方的军用镜侧边刺去。 正好就在此时此刻,天上亮了一条长长的闪电,一声惊动地地板都在微微发颤的雷声,在半空中回荡。就好像是给了这场打斗一个戏剧性的转折中段。蔸娘被这声雷吓得不轻,眼睛下意识往天上看了看,移动几步躲到了最近的一小方屋檐下。再回过神,晃硕和那个神秘杀手之间已经分开了几步之遥的距离。 晃硕是被对方的背包甩开,往后退了几米的。蔸娘看见晃硕原本拿着武士刀的手上,换成拿着一副被祂割坏的军用护目镜。 而晃硕原本在手上的武士刀,现在正插在那个狙击手的胳膊上。 蔸娘看见停下来的晃硕,呼吸有些急促,在喘气,那双金色的眼睛里带着一股肉眼可见的强烈不安,祂紧皱着眉头,死死瞪着对方。 除去了深色的军用护目镜,对方的眼睛暴露在光线中,蔸娘也看清了,那是一双也是金色的、和晃硕极其相像的眼睛,但是左边的眼睛边上有明显的伤痕。她这下确定了自己的直觉,这就是黎黎楼上的神秘人,蓝老板所说的晃硕的家乡曾经叛逃的同胞兄弟。 “是你。”晃硕开口了,依然盯着他看,满脸却是不可置信和一种近乎悲戚的表情,“为什么是你!” 但对方的双眼里冷淡着,没有表情,只是和祂对望,手掌握住了晃硕的武士刀的刀刃,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将刀往反方向推,血液从切口上流下,染湿他的衣服,血液混合雨水滴下来。蔸娘看着都感觉胳膊隐隐作痛。 他慢慢拔出了晃硕武士刀,刀刃拿在手中,转了半圈,“你还是太容易被情绪控制,有点波动就乱了速度和阵脚,记得攻击要害,却总得心不在焉。”他的声音还是沉稳冷静的,就像,刚刚的打斗不过是他们之间一次再寻常不过的训练。 他一甩手,武士刀打着转飞过来,晃硕一伸手,非常默契地拿着刀柄接住。 晃硕的呼吸依然是急促的,拿着武士刀,眼睛却紧紧盯着眼前对方。蔸娘在祂的脸上看见了像是做错的孩子一般的神情,一种慌乱、一种内疚,如此复杂的情感融合在一起,出现在那张原本轻浮娇媚的脸上。 蔸娘本以为祂会再次攻击对方,但是晃硕往后退了几步,把武士刀重重收入刀鞘,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响,接着就转身离开。蔸娘对祂的举动感到不解,看了看晃硕快步离去的背影,又回头看着那个神秘的杀手。 “晃硕!”蔸娘大声地喊了一声,但晃硕索性跑了起来,一溜烟消失在街道中。祂的表现就像是自然纪录片里,那些遇到天敌的动物,或许一开始还会尝试反抗与对峙,但那不过是害怕时本能做出攻击反应的表象罢了,被逼到角落的动物倒竖起脊背和尾巴的毛,龇牙咧嘴,在挣扎之后找到缝隙,头都不回地逃跑。 蔸娘回头看他,那个神秘的杀手。他金色的眼睛让她感到冰凉刺骨,让她有一种被野兽死死盯住,下一秒就要被撕裂开皮肉的错觉。她曾经在陆伯的眼神中看见过类似的感觉,但是这个更不一样,陆伯的眼睛里更像是狩猎的老猎人,充满了难以捉摸的老谋深算。但是眼前的这个,更像是原始丛林中的野兽,狩猎是出于本能,而不是利益。 “你的目标是陆伯。”蔸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壮起胆子和他说话,但是嘴比脑子动得快。 他没有说话,只是还在原地看着蔸娘。 蔸娘感觉自己心跳在加快了,几乎马上就要跳出喉咙来,在她耳边响个不停,她接着说:“我已经见到你三次了。” 他轻轻点点脑袋,在军用战术面罩下发出一声闷闷的:“嗯哼。”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过了三次的事情,很快就会有第四次。”蔸娘说,并不介意他的态度冷淡。 那个人盯着蔸娘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这个话中的逻辑,但他最后还是妥协了这个小姑娘的要求。“多纳尔。”他这样回答道。 第49章 台风 在得到回答之后,又是一阵雷声。四周的风速越来越大,在楼宇之间发出“呼呼”的声响,像是某种野兽在哀嚎的声音,让人听着毛骨悚然。雨点砸在身上的触觉也越来越明显,甚至有点疼痛。这是台风即将登陆的预兆。 “你不应该追出来,更不应该靠其他杀手这么近,尤其是你只是一个利用下毒工作的暗杀者。”多纳尔说道。 “我知道。”蔸娘说。 多纳尔再次点点脑袋,戴上了冲锋衣的兜帽,转身往港口的方向离开。 蔸娘想喊住他,告诉他台风即将来了,不应该往海边的方向去,很危险,但想了想,他大概不需要这种劝告。 蔸娘全身上下湿淋淋的,回到陆伯的茶楼。茶楼下的车辆还是都停在原地,看上去,在楼内的人一个都没有离开。她踏上茶楼的大理石地面,留下一小滩一小滩的水渍,狼狈地钻进电梯,看着电梯里的数字慢慢往上升,这会儿,她才开始后悔自己又一次的鲁莽。 电梯打开,喷泉还在运作,但是落在花房的圆顶玻璃上的雨滴声音,盖过了喷泉的动静。蔸娘还没走进茶室,就听到了里面的争吵的声音。 “早就说了你们不服叔伯们,怎么想都是你们找人搞得刺杀!” “谁不知道你的船前一阵子刚被陆伯手里的后生仔截了去,你嘴上和陆伯说没关系,满脸堆笑做老好人,谁知道你心里是不是记恨着,想要报一个大的仇!” “你们吵,能吵出什么结果?” “你够理智,还是够胆子,陆伯尸体还没冷着你想着瓜分地盘了?耀仔还在这里呢!” “我是说既然蔸家的女仔不要,这块地盘总需要有人管。” “那也轮不到你们!” 蔸娘小心翼翼推开门,往里面看看,那些叔伯还在原来的位置上,林嘉文依然坐在位置上,看着他们吵闹,似乎都与他无关,而阿戎在他的身后,黑着脸在有限的地方来回踱步,手机刚刚拨通了号码,放在耳边听。 蔸娘听见自己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那些叔伯们的争吵被打断,齐崭崭地看了过来,盯着这个话题的主角之一。本来趴在陆伯边上的阿耀,看见她之后,又变得十分激动,快步向她走来,一边问着:“你见到了没有!是谁!” 蔸娘被他这阵仗吓到,完后退了退,脚后跟磕到门框上,但是阿耀没有停下,反而冲上来,抓住蔸娘的肩膀,勃然地摇动这她,力气大得把她狠狠撞上墙,“我问你追到了没有,看见了是谁杀了我老爸!是哪个!” 蔸娘张了张口,但是因为撞上墙,只发出一声痛呼。 门被开大了,全身也是一样湿淋淋的晃硕,出现在门外。祂现在似乎恢复了情绪,蔸娘看见祂的眉头不再紧皱着,但也没有了平时常见的嬉笑与俏皮,只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淡。 “是谁!你杀了他没有!”阿耀把发泄怒火的对象从蔸娘身上,转到了晃硕。 但晃硕只是不说话,沉默着,走了进来。过了一会儿,才平静地说道:“我把尾款的钱已经打回你们家账上,算是失败的返还。” “我问你是谁!”阿耀掏出枪,抵住晃硕的脑袋,叫着,“我问你,是谁开的枪!” 晃硕依然保持着那种近乎冷淡的沉着:“我说了,我会返还你们的尾款。” “是多纳尔。”蔸娘在边上轻轻地说出了名字。 阿耀在听见这个名字之后,冷静了几秒,骂了一句粤语方言。他松开手,在自己的头发上快速地捋了两把,再次骂了一句脏话,之后,对着身边的黑色西装保镖挥了挥手,说:“去,带人,把地下室的东西都烧了,要快。听到了吗要快!快去!”一边说着,一边不耐烦地将他们都推了出去。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没有了在关于地盘的讨论。倒是刚刚一言不发的林嘉文,现在打破了沉默:“既然牵扯到了多纳尔,关于地盘的事情,就没有我们争的需要了吧。” 阿耀的拳头锤了一下墙,指着林嘉文:“我爸之前就让你和你们家的看了我们的工作房,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做的局,多纳尔是不是你们花钱雇来的。” “你们的暗线,o记追了快一年,多纳尔现在出现,也不奇怪。”林嘉文也不生气,只是平静地继续说,“大家都是帮派里的人,行业里生活多年,做什么生意,就要付出什么代价,你们在做这门生意之前,应该就心里有准备了。” “他们无头苍蝇追了快一年,你新收的女人一来,他们就抓到了把柄,你又怎么说,还不是你们?” “哪有什么生意,能做的滴水不漏的,倒不如想想是不是你们又想做得大,又贪功冒进,才让他们抓到了把柄?” “林嘉文!你就是有心让我爸、让我们家中你的局,好扩张自己的势力!” “我大可不用这种方法,阿耀,说话要想着留后路的。” “一定是你们之间有人设的局,联合了o记的人!”阿耀把怒火分散到了在场的所有人身上,看上去情绪已经失控得厉害。这也是情理之中的情况,本来能掌控大局的父亲刚刚被暗杀,他似乎没有真的管控家中生意的经验,在此刻显得慌张冒失,摇摇欲坠。 “耀仔,你先冷静冷静。”边上一位叔伯试图安抚现在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动物的阿耀。 但阿耀似乎毫不领情,抄起桌上的一个茶杯,砸向墙根,“冷静个屁!你们一个个,都是些脸上挂着笑脸,不知道心里想什么的东西!以为我很好哄!很好骗!你们合着伙的!” “阿耀!” “我要让你们这些人和我老爸陪葬!看看谁能得到好处!” 阿耀激动并且不安地抽出了枪,没有拉上保险栓,对着在场的人挥动,确拿不定主意到底对准哪里。茶室里又乱了起来,大佬们多少都躲闪了一些,让家具能挡住一点自己。阿戎把蔸娘拉到自己身后去,挡着蔸娘,站在不动如山的林嘉文边上。晃硕只是坐在角落的沙发扶手上,背着祂的红色武士刀,抱着胳膊,冷眼旁观着这混乱的场面,面无表情的。蔸娘躲在阿戎身后,却忍不住探着脑袋,从边上看向六神无主的阿耀。 阿耀的手机在这时候又响了起来。不适宜的声音倒是让他原本慌张不安的双眼,有了一点点理智的回来,但是他的呼吸还是紊乱的,像是在喘气,手紧紧捏着枪柄。手机的铃声是屋子里,除了砸在玻璃上的雨声与风吹过的呼呼声以外,唯一的声音。 他放下了枪,接起手机,声音急促:“什么事!” 对面声音听上去也不冷静,“耀哥!o记的人已经到了!” 话音刚落,蔸娘听到身后的门被重重推开,冷风和雨滴都被带进来,耳边的呼呼声又变得明显了。 她往后看,门口站着正是娄知铭。娄知铭这次难得穿了警察的制服,和黑色的防弹背心,一副正经差佬的样子,虽然脸上还是挂着疲惫,和几乎永远不会离开脸的墨镜。 “大佬们开会,也舞刀弄枪的啊?”娄知铭一进来,就环顾了一圈茶室里的所有人,最后把视线停在阿耀身上。 “是啊,我乐意!”阿耀把手里的枪抬起来,对准了娄知铭,“我们开会,还轮不到你们o记的人来管,不是几十年前,我们干什么你们管不着!” 娄知铭身后还有不少警员,蔸娘看着门外乌泱泱的,大概有二三十号人。在看见娄知铭被阿耀用枪指着之后,纷纷涌入这间茶室,以门口的位置为中心,围了半圈,一个个都举起了配枪,对准了阿耀。 “是啊,联盟有规定,你们帮派的生意,只要不是越界了,理论上来讲我们是没有权利制止的。”娄知铭倒是不紧张,看着那个黑洞洞的枪口,“但是前提也得是,没有越界。阿耀。你们自己的地下室有什么东西,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你们没有搜查我们茶楼的权利!”阿耀看上去还是十分激动。 “有哦,我们刚刚收到一个报警,说有人暗杀了你们大佬,犯案人身份不明,跟可能是一桩越界了黑白两道的案子。为了水落石出,麻烦阿耀,现在改叫新的陆生了,麻烦还要配合一下,也能早日找到雇佣暗杀你老爸的人,你看这不是很双赢的事情。” 阿耀的枪还是举着,对着娄知铭。四周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蔸娘甚至不敢大声点呼吸。 娄知铭在一阵沉默之后用手,隔空点了点,说道:“拿枪对着人,也要先把保险栓拉上,才有威慑力吧。陆生。”说罢,娄知铭继续用着公事公办的语气,走进了茶室,毫不客气地坐在林嘉文边上的椅子上,翘起腿来。 “差佬有案子要办,各位老板也麻烦赏脸,配合一下,早点结束,大家也能早点回去。”他说。 屋外的台风还是在呼呼作响。原本站在外面的警员,也都进了茶室里,茶室的门关上了,人们挤在这间不算很宽敞的房间里,显得十分拥挤。这是蔸娘进来之前不曾设想过的情况,她以为她的拒绝,会带来陆伯的勃然大怒,会和林嘉文激起冲突,而阿戎是他们这里最好的双花红棍,脾气冲而且对林嘉文忠诚得离谱。她想过流血的场面,茶室里面的,或者是街头上,大佬们的生意冲突往往会变成一盘由一群群人肉棋子构成的棋局,那些街头古惑仔们会接到工作,寻常的工作,抄家伙砍人,他们之间会有人受伤甚至死亡,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大概是等待的时间长了一些,蔸娘不适宜地想起了自己盘下来的那两件流浪狗收留站,里面的野狗是否会因为恶劣的天气,而受惊,在笼子里乱跑,或者咬伤自己的同类。 晃硕坐在蔸娘的边上,看上去又恢复了轻松的状态,扣弄着自己的指甲。祂冷不丁地开口道:“你的长假还要放多久啊?” 蔸娘只是机械地听见了声音之后转过头,看看祂。她看见了晃硕的金色眼睛看着自己,过了两秒,才用手指了指自己,“和我讲吗?” “对啊,不然和谁呀?”晃硕的声音又变回了轻佻的。 “再过两个星期不到,就结束了,然后要回去上学。” “那也没有放很久诶。” “差不多两个月。” “做学生也这么麻烦。” 蔸娘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屋子里的人似乎渐渐不想等待,气氛变得躁动不安,差佬和帮派没法在一个屋檐下待在一起太久,是意料之内的事情。林嘉文倒是冷静,阿戎还是站在林嘉文后面,至少比刚刚看上去冷静。娄知铭一手撑在扶手上,托着脸,看上去似乎因为缺觉和疲惫在小憩。 在一声雷鸣之后,蔸娘感觉到楼下似乎同时传来了一声爆破的巨响,大楼都震动了几下。娄知铭在这声动静之后坐正了,似乎早就预料到自己的无线电对讲机里会有动静一样。蔸娘听见对讲机里有一个警员的声音,告诉了他:“娄sir,地下室的制作室找到了,还有没烧干净的证据。” 娄知铭回了一句:“收到。”接着站了起来,拍了一下手,“看来,我们差不多要收工了。既然陆伯不在了,那麻烦陆生,就和我们走一趟吧。帮派里,也有父债子还这一说,那我们也会尊重你们的规矩。” 娄知铭走向阿耀,从口袋里拿出一本证件。这本证件并不像警察证一样是黑色的长方形皮夹,而是白色的皮质证件,上面刻有一个圆形的图标,图标边上有“gsaecl”的字母字样。蔸娘看见阿耀的眼睛瞪了一下,用力的吸了一口气。 “联盟维护特殊部队,以取得香岛陆氏家族制作与贩卖联盟违禁货物的证据,由当地行政单位协同实施逮捕。陆生,走吧,把枪放下,你知道的我有马上对你开枪的权利,最多不过是写个报告的事情。”他说,罢了又转过脑袋看向着一茶室的人,说:“我听说陆伯生前打算让蔸娘接管康贺东的街区,那姑娘到底要还是不要?” 又一次的,他们的视线都落到了这个小姑娘身上。蔸娘慌慌张张地眨眨眼睛。 娄知铭等了几秒,说:“如果要,就是你的,但是我们要查街区里陆家的产业,查完了,你依然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但如果你不要,这片街区长时间脱离帮派话事人的掌控,又需要我们介入,在想要回去做帮派生意,可就难了。” 蔸娘低着脑袋想了想,脑海里浮现出那街道里的角落下,望着远处但眼睛却空洞的人,还有那些瞳孔放大的眼睛,以及隔着水纹,看见康贺东飘在水中的头发。蔸娘轻轻摇摇头:“我不想要。” 娄知铭点了点头,转身走了,继续做他的工作。 窗外还在风雨交加着。但是阿耀还是在警员们的包围下,跟着走出了茶室。 第50章 义女 蔸娘看着寺庙大殿光滑的瓷砖地板出神,从反光里看模糊的人脸,老和尚的、年轻和尚的、留着胡子的住持的,还有林嘉文的。 林嘉文脸上带着点笑,笑得很浅,蔸娘想,幸好是从反光里看着他,如果是直看着,那一定一秒都坚持不到,就心里发怵。留胡子的住持用蜡烛点了一支香,递给林嘉文,他横着那夹在双手的虎口中。 蔸娘闻到了那柱香灼烧之后发出的气味,她微微抬起头,接过年轻和尚递过来的另一支刚刚点燃的香。 她看了看手中玫红色的香,再偷偷看了一眼林嘉文,学着样子,双手合十、把香横过来夹在虎口。 林嘉文做一点,蔸娘跟着做一点。 香插进了香炉深深的灰烬里。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端来一个方盘,盘里有一碗清水,还有一把刀柄十分精致的短刀。刀柄被雕琢成一整只盘踞的龙,十分精细,龙身上的鳞片、纹路,甚至毛发都雕琢的非常清晰;龙的双眼,是镶嵌两颗深绿得发黑的翡翠小珠子,明明是黑色,却能通透得反射出周围的光线,好似自身在发光,让一整条不大的龙形看上去有了生命。 老人把刀递给蔸娘,教她用这把短刀的刀尖,刺破自己的手,哪一部分都行,只要能让血流几滴到出来。蔸娘咽了咽唾沫,花了几秒时间做心理建设,拿起刀子,在手掌划了一道。血液缓缓流出来,顺着皮肤,最后滴下来,正好滴在清水里。血在水里散开,深浅不一如同一幅画一样散开。 林嘉文接着拿过蔸娘手里的短刀,动作更加利索,也是一样划了一道,让血液滴在清水里。老人告诉他们都需要喝下一口,这碗分别融了两个人的血液的水。 于是,这就算达成了契约,建立了链接,从此蔸娘除了是林嘉文手底下用毒的小杀手,还是林嘉文的义女。 寺庙的院子里养了一群鸽子,白色的,扇扇翅膀轻盈的落在屋檐上。寺庙的墙与柱子都被漆成红色,屋檐是明晃晃的黄色。蔸娘的眼睛情不自禁跟着鸽子的轨道活动,从一个瓦片上,跳到另一个瓦片上。蔸娘喜欢寺庙里的香火味,有点呛人,但是味道像极了姨婆家里的味道。大概是职业相关的原因,似乎这一地带的帮派人,对烧香拜佛总是很有讲究,蔸娘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相信鬼神,相信因果报应、六道轮回,还是只是在见多了流血和算计,所以找点看似虚无缥缈的宗教哲学,好给自己带来一个精神慰藉。 林嘉文在和主持师父说话,蔸娘就站在大殿前的院子里看着鸽子,好似在发呆。她心里不着边际地想着,寺庙里的鸽子,是不是也会信教。 成为了林嘉文的义女的那一刻,她有点恍惚,似乎接过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却不知道这个头衔会给她带来什么与之前的不同。她把康贺东的地盘拱手让出,一片街区脱离了帮派的产业,谁都没有捞到好处,她以为林嘉文会为此不高兴,但是似乎他并不在乎她白白错失了让帮派增加商机与收入的机会;她还把遗失的文物带在包里,最后碎成几段,那件事情到现在虽然没有在激起波澜,但也没有着落。 她以为帮派里的话事人,选择自己的契仔、义子,都是看着功绩,那些人从街头熬到堂口,再从堂口继续熬,踩着别人的尸骨、耗费自己的血肉,用那般残酷的丛林法则筛选之后爬上来的。她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值得林嘉文给自己好处。倒是脑子里又想起姨婆的忠告,帮派里从来喜欢父子兄弟相称,但是大家从来也都没有真情实意的。 在一起生活了两个月,蔸娘发现自己还是不了解林嘉文半分。 蔸娘感觉到有人在自己的胳膊后面拍了拍,不轻不重,不至于让她没发现,也不至于让她吓一跳。她回过头,林嘉文站在身后了。 “我有东西给你。”林嘉文说。 蔸娘转过身子,抬头看向他,用她一贯的轻柔声音地问:“是什么?” 林嘉文给了她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和她说:“打开看看。” 蔸娘打开,看见里面一块眼睛大小挂坠。挂坠的材质看上去像是玉石,深浅不一的翠绿色像是水墨画,石头很通透,在阳光下像是清澈的一汪湖水,外形被雕琢成一只貔貅,大张着嘴露出牙齿来,趴在一块方圆的古代钱币上。蔸娘发出一声小声的惊叹,又有些忐忑地问:“可是,很贵吧?” “不会啊。”林嘉文脱口而出,“你就戴身上,给你算了生辰八字,戴貔貅最能给你保平安的。” 蔸娘看着林嘉文看了看盒子里的玉貔貅,又看了看自己,似乎有点期待着。蔸娘还是有点无功不受禄的心虚,但是还是拿出了,戴上脖子。 翠绿的颜色挂在姑娘的胸前,很是搭配。林嘉文看上去很满意,又说:“记得要贴身戴着,戴的时候塞进衣服,人养玉久了,玉就会开始养人。” 蔸娘点点头,把玉貔貅的吊坠塞进领子里,冰凉凉的贴着自己的胸腔。 林嘉文露出满意的神色,揉了一把蔸娘的脑袋,轻松地就像是刚刚完成了什么工作一样,语气里都带着愉快地说道:“走,回家!” 他们再一次路过了原来是康贺东话事的街区。街区依然是繁荣的,太阳光正好,明媚而且热烈,就算暑假即将结束,还是有不少学生穿着鲜艳的衣服,抓住暑期长假的尾巴,在街上逛街欢闹,街道上人来人往,街面的店铺也有不少光顾的客人,和蔸娘之前逛过的街区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人群中多了一些巡视的差人,大概是正处于脱离帮派产业的时候,在那些阴暗的角落里,还是有些混乱出现,但着丝毫不影响人们在阳光下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 蔸娘忍不住偷偷看林嘉文。但林嘉文对这片街区似乎没有一点兴趣,甚至视而不见的状态。她心里想着,或许是她自己担心得过度了。 八月下旬的台风过后,天气又开始变得炎热,蝉鸣的声音似乎变得更加吵闹。蔸娘还住在林嘉文的家里,但是有意识的调整作息生物钟,阿戎晚上带着她出门玩,见识大人的夜间生活,白天再睡到日上三竿的作息习惯,可不能在上学的时候继续延续下去。 对这座城市的探索,也因为暑假的即将结束,而停下了进程。蔸娘和林裕都安安分分待在自己的卧室里,对着自己还空着的暑假作业,忙得有些焦头烂额。 “我看你晚上和戎哥出去,都是带着包的,我还以为你都写完了呢。”林裕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还能抽空聊点。 蔸娘的语气充满了苦闷:“只是带出去了而已,我还以为多少能抽空写点呢,但没几次是拿出来的。戎哥的场子里等好暗,我都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而且还有喝多了闹事的、吐的醉鬼,根本没有心思写。” “那你为什么还每次跟着戎哥出去场子还要带着?” “我总觉得能做点。” 林裕发出一声怪笑,蔸娘只能从纸笔之间抬起脑袋吗,抽空瞪他一眼,继续快速地写着。 她还有答应了没有做的事情要处理,现在没空和林裕继续斗嘴下去。 钟表的指针刚刚指到十二,正是黎黎早班下班的时间。黎黎脱下工作围裙,走到店铺后面的仓库,从放临期货物的塑料框子里,拿了一半的东西走,拎着两袋东西,和昏昏欲睡的收银台后面的同事说了再见。一回头,黎黎看见蔸娘跑地气喘吁吁的,停在她面前,撑着膝盖喘气。 “要不要这么着急啊,我又不会跑。”黎黎好笑地看着蔸娘喘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的,天本来就是还热着,蔸娘这一跑更是出来一身汗,脸上都红扑扑的,头发湿漉漉粘着脸颊,整个人看上去乱糟糟的。 蔸娘想说些什么,但是喘气阻止了她说话。黎黎从塑料袋里掏了掏,拿出一瓶塑料瓶装的绿茶饮料,“慢点,不着急。” 蔸娘“咕噜咕噜”地咽下小半瓶水,才缓过来一点,依然喘着气,但是至少可以说话了:“说好了十二点的,我不能迟到了。” “那你还怪讲信用的嘛大佬。”黎黎笑嘻嘻地说。 她们走在一起,蔸娘提着一袋塑料袋,黎黎提着一袋塑料袋,两个塑料袋因为两人的步子而时不时剐蹭到一起,发出“沙沙”声。 “现在还有古董店啊?”黎黎在蔸娘和她说了一些给她找到工作地点之后,发出了一声感叹。 “也不全算是个古董店吧。”蔸娘抬头看了看天空上的白云,想了想,说,“里面的古董都有灰尘了,也不常有人打扫,只是摆了很多而已。最主要的业务,也不是卖古董而是别的,是……就当是中介公司吧。” “听你这么说,我总觉得是什么不靠谱的诈骗团伙。不过,古惑仔都跟着男人做过了,这个也差不多了。”黎黎语气倒是轻松。 “也没有这么不堪吧!” 敲开潘妮的店门,蔸娘带着黎黎走过狭长的过道,来到古董店最深处潘妮的办公室。古董店里的温度总是比户外低了一点的,蔸娘一开始还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被这忽然的凉丝丝的体感惹得。一个人正好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蔸娘看见对方是个年龄大概五十岁上下的浅棕色头发的白人男子,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戴着一顶礼帽,鼻梁高挺、鼻子尖尖的,看上去像是美国二三十年代的时尚画册中走出来的人。那个人帮两个小姑娘撑了一下门,蔸娘说了一句“谢谢”之后,才反应过来又用英文说了一遍,那个人只是压了压自己的帽檐,示意了一下,没说什么。 潘妮看见了出现在门口的两个小姑娘,每个人提着一个袋子,笑了一声:“你们来就来,干嘛提着东西。” 蔸娘实诚地回答:“她的工作是在便利店,拿了临期的东西回去可以当晚饭吃的。” “还挺会省钱的。”听潘妮的语气,倒是挺欣赏蔸娘带来的朋友会勤俭持家。 蔸娘感觉自己的衣服被往后扯了扯,一回头差点撞上黎黎的脑袋。黎黎正一脸严肃地凑过来,用极其小声的音量和蔸娘说:“你没告诉我这个古董店是潘妮姐的呀!” “是……是呀。”蔸娘眨巴眨巴眼睛,有点不明白她忽然正经八百起来的原因,还以为是她不喜欢自己帮她找的新工作,不需要紧巴巴的两班倒,“你是不是不喜欢,如果不喜欢也能问问潘妮姐,要不要再找点活给你……” “不是!我喜欢!”黎黎的声音小声但是亢奋,“这可是潘妮姐的店!她可是这座城市里数一数二的中间人,跟着她混可比在街头认个大哥不知道好了多少倍!我还是第一次见她,那些义眼和义肢的传闻,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那还挺好的……” 黎黎把手里的塑料袋哗啦一下丢在了地上,一个健步规规矩矩站到潘妮的面前,鞠了一躬,标准的九十度,大声地说了一句:“谢谢潘妮姐!” 潘妮撑着下巴,浅浅地笑着,对眼前这个女孩似乎有些兴趣,说:“蔸娘和我说你很机灵。你倒是直接就说了最后才该说的,这样我就没办法拒绝你了,是吗?” 黎黎站直了起来,脸上挂着自信地笑。 “不过我可是中间人,只会给你发工资,不会像街头那些大佬一样,做一单就算一笔,在我这里赚得可不多哦。”潘妮说。 “我知道呀,我只是应聘古董店里的店员,擦擦我们家的柜台,给客人倒茶,当然就是拿工资啦,当然也不会乱听客人和老板说话。”黎黎歪了歪脑袋,说道。 “那你挺明白自己要做什么的。蔸娘推荐的人,我也是会相信的。我这里楼上有一间空房,你要是住得远不方便,索性过来好了。”潘妮点了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 黎黎欣喜地接过来:“谢谢老板!” “记得谢谢蔸仔。” “那是!谢谢大佬!” 开学报到的前两天,又是肥秋开的车,把蔸娘送去车站。还是那个到了蔸娘的腿根那么高的行李箱,行李箱里的小药箱有些材料已经用的见地。包里的物品没多也没有少,阿戎买的衣服,在蔸娘的日常生活里,她觉得并不会用到,于是只是放在了林嘉文家里那间客房的衣橱里。多出来的物件,大概只有脖子上那条玉貔貅的挂坠,安安静静藏在衣服里,贴合着蔸娘的皮肤。 蔸娘经过安检,跨过了门闸,推着行李往里走,回头看见了肥秋还站在车边,看见她回头看了,便对她挥挥手。 暑假结束了。 第51章 冬季 冬季,并不是个讨所有人人喜欢的季节,但也不是全然没有优点。依照自然的规律,冬季是个万物需要休养生息的季节,恒温的动物需要找个温暖的地方,减少活动、缩小行动范围,保证自己的热量不会被浪费,白白流失,变温动物,则更加简单干脆,在上一个季节已经吃饱喝足,寻找一个角落,或是在土地中挖出一个土洞,用长时间的睡眠,减少自己的消耗,让自己的身体成为自然中的一部分,以此熬过这场寒冬,人们称其为冬眠。 南方城市的冬天不会下雪,这里是亚热带季风的领域,教科书中燕子南飞过冬的目的地。城市里的行道树都是常绿阔叶的品种,即使在冬季,也不过是叶子干燥了些而已,掉落地比其他季节频繁一些而已。还有麻雀精神地在树上上,一蹦一跳,把树梢间断的叶子抖得一摇一晃,冬天里的麻雀变得圆滚滚的,绒毛茂密,总让人担心它们会不会飞不动了。没有了白雪覆盖,城市里看上去没有那么寂静,人们只不过多添衣服,还是一如往常的样貌。但也不是说,在南方城市,冬季就不会冷。 蔸娘不喜欢雨天,尤其是在冬季的雨天。 今天是个工作日,不在假期中,她就还是个普通的学生,需要在早上六点半起床,刷牙洗漱整理书包,匆匆忙忙吃个早饭,接着出门去学校。 南方城市的冬日下雨天很折磨人。本就寒冷的空气,因为厚厚的云层盖住阳光、雨水打湿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而变得更加刺骨冰凉,湿冷像是一根根针,细细密密地穿透了衣服,不管多么厚重的衣服,似乎都阻挡不了湿冷的袭击。那种冷像是还会穿透皮肤,狠狠扎进骨头里,怕冷的人几乎会在这种天气里直不起腰,哆哆嗦嗦的,连走路都恨不得蜷缩成一团。 蔸娘撑着伞,跟着匆忙的人流一起走着,穿过马路、走过人行道。人流就像是一群溪水中的鱼群,被催促着涌入水流,奋力地挤在一起,只是为了往前而往前。 她在昏昏沉沉的人群中,稍稍把伞抬起来了一点,扬起脑袋,可以看见灰蒙蒙的天空。有雨滴淅淅沥沥地随着风,飘到她的脸上,凉丝丝的。她呼出一口气,带着体温的吐息在空气中凝结出白色的雾气,慢慢飘散到空中,白色越来越淡,最后融化进这冷冰冰、湿淋淋的空气里,不见踪影。这一点点温度对城市里的冷空气来说,还是杯水车薪,毫无影响。 还没有响过上课铃的学校,多半是吵吵闹闹的。年轻的学生们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穿着一样学校制服,让灰沉沉的建筑物有了超乎它本身的朝气,天气丝毫不会影响他们对种种事物的好奇心,不论是新鲜的事物,或者是从常见的事物里再发觉新鲜的发现。 蔸娘收起伞,往走廊边缘抖了抖伞上的水珠,水珠落在灰色的水泥地上,印出一块深色的水渍痕迹。教室里也有着一股湿乎乎的气味,不太好闻,但是大家都不喜欢寒冷的空气钻进屋子里,把窗户都关得紧紧的,于是没人对此有什么异议。 蔸娘刚刚坐下来,坐在前面的同学就转过脑袋:“嘿,数学的你昨天做了没,共享出来!” “没呢,我还等着你有。”蔸娘把包里的作业本和课本都拿出来,还有些落在书桌抽屉里的的空白卷子。 “最近怎么倦怠啊!”前桌没有要着作业抄,却笑得出来,看上去还挺开心,“最近终于也学会偷懒啦!” “做不完呢,没办法。”蔸娘说,“你看我黑眼圈都出来了,每天就想着早点躺下睡觉,谁还管的上这些。在说做了,也不一定要收要改,课上讲讲,他也不知道我晚上做没做。”说着,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眼睛下面沉淀的暗色,在皮肤下面若隐若现。 “那不好说,要是他心血来潮要收上去看看,或者正好这几天有空呢。” “那就收的时候赶紧抄别人的,总有人写吧,不会一个班都没有,那也太惨了。” “那他也挺惨的。”前桌夸张的地笑起来,看见另一个同学走过来,伸长胳膊拉住来人的袖子,猛烈摇了两下,“快交出你的数学作业!” “谁还管数学作业呀!”另一个同学是个短发、长雀斑的姑娘,她脸上带着亢奋的笑,被拉着就顺势坐了下来,凑近了桌子,和她们分享她刚刚得到的新鲜事,“隔壁班有个男生,听说进入了帮派,纹了纹身,打算要退学接自家堂主的大单子!” “什么?什么?” “哎呀!什么耳朵呀你!隔壁班有个古惑仔呀。” “入帮派就入帮派,为什么要退学?” “你当入帮派是搞兼职啊,一三五上学,二四六去帮派打工,周天还能休息一天,这么好的事情啊。” “这句话好耳熟,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而且他好张扬的,几乎这层的人都要知道了,他昨天刚刚弄的纹身,那皮肤还红着呢,一来就把衣服撩起来给人炫耀,恨不得露膀子给他半身的人看。” “他纹了什么?青龙白虎啊?” “你的脑子里充满了土气,这都是几十年前的流行了,现在肯定纹点什么,有意思的!” “纹动画片吧,纹个几张动作分镜在身上,一动起来呢,身上的纹身也会跟着一起动,在打群架斗殴的时候给对面视觉上的震撼,在气势上先赢过别人。” “你的提议还挺有建设性的,这样吧,你现在就去告诉那个男生,以后帮派收你兼职专门给他们设计纹身,整个帮派都在你的设计下提升气势,你就是人家的座上宾。” “太离谱了点……” “笑不死我。那个男生怎么搞来的门路啊,帮派这么容易就进了?” “酒吧啊,ktv啊,里面都会找到的吧!那个男生听说啊,”短发的姑娘把蔸娘和前桌拉近了一点,三个人围成一个小圈子,她放小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他一进去没多久就跟了堂主,就是,就相当于公司里的部门经理,你懂吧,这几天要退学是因为他接了一单,签了生死状,成了就是行内新人黑马,以后和他的堂主混,手里一票兄弟都要听他的。” “生死状?”蔸娘问了一句,她对这个字眼挺耳熟的,上一个暑假在阿戎的酒吧里听过,只不过,她上次在阿戎的酒吧里看见的那个签了生死状的人,过了几天之后,她又看见了那个人,被另外一群人从二楼窗户上丢了出去,躺在路上,身上没有一块好的地方,看得出来经历过惨痛的对待,也没有人去救助他,只是摇摇头纷纷走开,没人想要惹上麻烦,只不过说是他自己选的路,自己食到的苦果,经此而已。帮派的人命不过也是一种货币,付出去、收回来,怎么流通,常常是人们自己没有办法掌控的。 “就是他接了他的堂主一份任务,要做了其他帮派里的人。” “我知道这个名词的意思,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签,这个风险很大呀,要是没做成,那不是命都没了。” “他们做帮派的不都是这样的嘛,高风险,高回报,理所应当的。而且,我倒觉得帮派挺有意思的,和我们的规矩完全不一样,我听说甚至有过因为走在路上撞到肩膀,就演变成一场决斗的。” “一点都没有意思,这样怪野蛮的。而且,不是说,加入了帮派,再想回来变成平民就难了吗?” “何止难呀,只有一死哦。” “这样我觉得还是别进入帮派得好。” “可是帮派生活比现实有意思多了。” “待久了哪里都一样,他们没准还羡慕平民,不用成天打打杀杀的,得过且过也能熬一辈子。”蔸娘倒是没有显露出对帮派的丝毫兴趣。她没敢告诉任何人,包括父母,自己成为林嘉文的头马——现在是义女的事情,她周围的朋友们都认为,她还是一个闷闷的、温顺的普通女学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可这样毫无新意的生活,一下子就望到头了,一点都不好!帮派虽然危险,但是一次就能赚到别人一辈子赚到的钱,甚至更多!”短发的姑娘依然对未知的世界充满了向往,年轻的双眼里只有清澈与单纯的想象。蔸娘不希望她真的头脑一热,成为街头帮派的一份子,夏天看了不少街头械斗,那些古惑仔拿的钱并不多,常常一整天游荡在街头,漫无目的,双眼年轻但是已经有些黯淡无光。蔸娘每次看见都会心里发冷,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也会麻木,变得和他们一样,甚至更糟糕。 窗户外的走廊忽然变得吵闹,蔸娘隔着人群看见了早上的班级里同学们口中的小道新闻主角,那个纹了纹身、和帮派堂主签了生死状的男生。 那个男生在冬天里也穿得很少,只有一件宽松的卫衣,似乎是为了方便给人炫耀自己纹在皮肤上的纹身。他浓密的眉毛前端带着一些狠厉,嘴角勾起着,看上去带着年轻人独有的自负和不知所畏。他的短发是刚刚剃的,留下短短的发茬,似乎本人也尚未习惯,手不断地摸着自己的脑袋,动作与他外在的那份潇洒不驯有些矛盾。蔸娘看着他,而他只是想在以俯视的眼光,看着这群被圈养的平民蝼蚁,大概,他会想,很快他就和这群单纯又娇弱的青少年不一样。 但蔸娘透过他,只隐隐约约又回想起夏天时候在狗笼里看见的场面,那些被她套在笼子里,放出野狗撕咬的街头上的年轻人。那些流着血,尖叫着的脸,在刹那间与窗外的男生重合了几秒。 她移开了视线,没有再对那个即将投入帮派的人有任何兴趣与关注的表现,当下,她认为最重要的事情,是四下看看,到底有没有人写了昨天那份数学作业。 冬季的白天是短暂的,太阳很快就落下地平线,天色在学生放学之前就变得深沉。蔸娘在放学铃声响起,正好合上书本的时候,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她看了看周围,老师不见踪影,同学已经四散开来,有的人已经迫不及待背上包回家,或者聚集在一起聊着什么,脸上满是兴奋的神色。蔸娘还是胆小的,趴到桌子的边缘,把手机放在书桌下的抽屉里,看看什么消息的动静。 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一条提示,提醒了她查看邮箱。蔸娘皱了皱鼻子,把它当做垃圾短信处理,删了去,没有再看。她把手机收到口袋里,整理了几本书,塞进书包里,拉上拉链,没有和任何人道再见,一贯她安静不爱出声的习惯,背着包走出班级的门。 手机再一次响起时,她正正好走出了学校,往红绿灯的方向。她再次查看,还是那个号码,那串数字根本不能算是号码,甚至有几个英文,更像是一串奇怪的数字乱码。她这次看都没看,而是想着把这个号码放进黑名单里,下次再也收不到这个奇怪号码发来的信息。 她慢悠悠走着,因为一边走路还一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她知道这个习惯并不好,但是她目前需要处理这个号码。她停在人行道的红绿灯前面,红灯闪烁起来,她也把号码投进了免打扰的黑名单里。但这个事情刚刚完成,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提醒上写着她标记过的名字,写着“黎黎”。 蔸娘眨眨眼,黎黎少有和她打电话的时候,开假之后,黎黎在潘妮姐的店里似乎并不清闲,她们更经常通过短讯息来聊天。 蔸娘接起这通意外的来电,一个“喂?”字还没说出半声,黎黎先一步大声地喊道:“不要再删我发的信息了!你是不是不知道中间人的规矩呀你!” 蔸娘疑惑地说了一个问句:“刚刚那个号码是你发的短信?” “是呀!”电话另一头的黎黎大声喊着,咋咋呼呼的囔囔,“你就是不知道中间人的规矩我懂了!还是林生的头马呢!”电话里除了黎黎大声的叫,蔸娘还听见有人在后面说着话,大概是潘妮,“中间人说话可不能这样,要沉稳一点。” 蔸娘不好意思地笑着,点头赔不是。黎黎终于平静了一点,但是听着声音,情绪还是激动的,她继续说道:“毕竟你也是一位正经的、行业里有头有脸的杀手,中间人是不可能用自己的号码,联系委托人和杀手的,所以如果遇到奇怪的号码,让你看你的邮箱,不要觉得是骚扰电话,就是,看看你的邮箱。不是你平常用的,如果暑假的时候没有和你说,你现在去问问蔸姨。这是委托给蔸的一份工作。” 第52章 老友 蔸娘打开了邮箱。 进入网站之前,按照蔸姨所教的指示,在网页中七拐八拐了好几趟,才终于进入了一个炭黑色的界面,输入了蔸姨给的地址与密码,蔸娘才看见黎黎所说的邮件。 为了防止行外人的误入,行内的中间人们在互联网流行起来的同时,亦跟着在技术上建立了行内人的暗网,用在行内帮派以及行内雇佣杀手们的生意上。促成这个大型网络的建立的中间人团队,蔸娘从林嘉文和潘妮的口中有所耳闻,那是一个被简单干脆地称作“网”的中间人机构。那些看似混乱的符号,自有它们其中规律,但是只有中间人们知道破解这些规律的方法,并且为他们所用。 蔸娘打开了邮箱的收信箱,她没有着急看这份新的邮件,而是往下滑了一点,她对“蔸”的过往有着浓厚的好奇。蔸娘的姨婆,上一任活跃的“蔸娘”,在周末教授蔸娘如何做一位行内以下毒闻名的杀手,只是告诉她如何配制剂量、如何掩盖痕迹,告诉她如何做,但对“蔸”们的历史与过往只字不提。她想问过,但是从来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蔸姨总是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接着用其他的话题敷衍了过去。她听到最多的话,大概就是:要是真的想知道,去问问林嘉文,去问问其他人,总之不要问她。 邮件的收信箱只有一个小小的红点,标识了有一封未读的任务邮件。再往下,蔸娘看见上一份任务邮件的时间,已经是十二年前。 蔸娘十分好奇,但是她见过蔸姨对过往的态度,她似乎并不想要蔸娘知道太多,只是想要蔸娘把目光放在当下,这种无异于偷偷背着家长做不允许的事情,一种强烈的心虚情绪从她的心理油然而生,让她的手指尖忍不住用力,只是简单的指尖点入动作,都好似耗费了他许多力气。 “蔸”的上一份任务,似乎来自国外,蔸娘看着那些文字,是意大利语的文字,就像是每个帮派都有其各自的徽章,这份任务的邮件内容里,文字的下层,也有一块浅色的类似方形的盾牌形状徽章,那是一个很传统的欧式徽章样式,由缎带、西洋剑、雏菊与一头以侧面站立着的狮子,这四种纹样组成。落款的人名字却用了一个俄文的名字。蔸娘把那些文字复制去给翻译器,虽然语句被翻译得十分生硬怪异,但是提炼了几个关键的字眼,大致也知道了这封任务信件的意思。这是来自一位和这个意大利的帮派家族签订了长期合约的雇佣杀手,请求帮助的任务邮件。似乎蔸姨最后接受了这个求助。但蔸娘再找不到更多信息了。 她还是将注意力,回到了这封新的邮件上。除去暑假时候,陆伯从口头上派给她的制作任务,这算是蔸娘第一次从中间人的手里,以专门的网络上接手一个任务订单。 这封邮件下面也有一个浅色的水印,表示了帮派的身份,那是一个椭圆形的蓝紫色标志,最中间站立着一只鸟类,蔸娘觉得十分眼熟,但是没能一下子认出来是什么鸟类,还有一些花卉的图案,包裹着那只站立的小鸟。这个委托人似乎是个女性,蔸娘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对方是女性,只是从语言上,她总觉得是一位很温柔的女士写出来的字眼: 亲爱的女士: 见字如面。 听闻你的归来,多年不见让我十分欣喜,原谅我太久没用你的语言来书写信息,大概,我已经生疏了。“见字如面”,还是你教给我的写法,每每写出这些文字,我还会想起你容颜,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样子了。 我已经猜到,正在看我的书信的人,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一位,但是,我想,你也有我所认识的人的影子,所以请不要拘束,当做你我已经是老友,相识多年。 过多的寒暄恐怕会让新的你摸不着头脑,那我不再多说了。就让我简单的表达一下,我此次的需要吧。还是老样子,要一些能够使人快速入睡的味道,最好有着玫瑰花香。 如果不太明白,或许可以问一问上一任的蔸。 祝你好运,并且安好。 你的老朋友 蔸娘感到稀奇。 蔸姨常年独居,住在郊外的独栋老旧房子里,与院子中两只常年流浪的狗、院子里的一地并不养得十分精神的白菜作伴,楼下是一屋子的实验室和一个平层的特别栽培花草与真菌。蔸姨的性格孤僻,甚至有点阴沉,似乎永远不会给来访的人好脸色,就算是自己的血脉,蔸娘也从未看见蔸姨对自己笑过。周末每次来到蔸姨家里,进行她每个星期对于她做行内杀手的学习与训练,蔸姨也只是冷着脸开门,与她以公事公办的态度,过完一天,太阳落山了才回去,蔸娘说的“再见”,蔸姨最多只是点点头就当做回应了,更多时间好似没听到一样无视着,坐着自己的事情。 这样的蔸姨也会在行业里有十几年前的朋友,蔸娘为之惊讶。她简单地打出了“收到。接受任务。”接着她往下空了两行,标下了署名“蔸”。就按下了发送键。 蔸娘想起在电视剧里看过的职场剧,忽然觉得,或许做个行内帮派人,和普通人确实没有什么不同。 这就算蔸娘接下了这个任务。一如往常的,她度过了平淡的一个星期,上学、放学,做作业、应付课堂小测,老师说过两个星期将有一场考试,来检测大家平时学习的成果,学生们脸上情绪各异,蔸娘脑子里道都是一些药剂的剂量、需要用到的植物。星期日,蔸娘来到蔸姨的家里。没有了肥秋的接送,蔸娘来蔸姨的家需要经过地铁的转乘,以及一段城乡公交车。 蔸娘在杂草丛生的车站下了车。车站并没有很多路车路会停靠,看上去也不常有人搭理,路边常见的草已经长得和座椅一样高了,椅子是金属的,但是外皮已经剥落,露出凹凸不平的褐红色铁锈。不怕人的小麻雀落下,停在生满铁锈的椅子上,细细的腿跳了两下,小尖嘴对着蔸娘,歪了两下脑袋。蔸娘也跟着歪了歪脑袋,笑了笑,就转身继续前往姨婆家。 到了姨蔸姨的家里,蔸娘把任务信件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蔸姨,说得事无巨细。蔸姨点点头,难得在她面前,露出一个极其浅淡的笑容,就像是回忆起十分久远的一个小小但是令人开心的往事,那样发自内心的笑意。蔸娘不知道自己如果开口,会不会打破这种难得的轻松愉快气氛,但是她实在想知道更多,于是她还是忍不住问了:“是哪位老朋友啊,姨婆?” 蔸姨的表情并没有变化,只是叹了一口气,揉了揉更加纤细并且有疤痕的那只腿。她的腿到了天气寒冷和潮湿的季节,就会疼痛,旧伤提醒着这具身体的主人,做这个行业的代价,也警醒着身边的晚辈,未来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伤痛,这是行内人必须心里有数的事情。 等了许久,久到蔸娘以为她又要忽略过这个问题,打算自觉地去楼下拿草药和器材配置这次任务的药材了,蔸姨忽然开口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蔸一族是把技能传给女人,一开始以女人的身躯进入行业啊?” 蔸娘停下了站起来的动作,又慢慢坐下来,一边坐下来,一边转转眼珠子,想着说:“是不是因为外表?女人的外表更具有欺骗性,之类的,这样的原因?”她想起暑期在香岛的时候,遇见过好几个人,包括阿戎,都说过她“扮猪吃老虎”。虽然她自己并没有这个意识。 蔸姨摇摇头:“这都是之后,旁人给女人加上的描述。最早最早的蔸,只是一个在后厨做饭的厨娘,女人,只能在角落里,被使唤、被当做一件不会出声、不知疲倦的器具,就算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养得十足好,价值也是被明码标价的,当做货币。她们太容易被忽略了,但这也是我们的优势,因为被忽视,被当做理所当然,所以第一位蔸才会得手,才会有接下来一代又一代的蔸。” 蔸娘探着身子听着,这是她第一次从蔸姨的口中听见关于家族史的事情。或许,蔸娘沉闷的性格,也是随了这份血脉的遗传,习惯性在人群中躲在暗处,害怕被注目。 蔸姨的眼睛似乎没有聚焦在哪里,只是安放在一处,还沉浸在某一个回忆中,却没有再说什么。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她补充了一句:“你现在是林嘉文的义女,但为人还是要收敛,记住不要太过高调了,在帮派里想要活得久,就不能想着出头。你不适合学那些人铺张扬厉。” 蔸娘点头答应。 “行了,”蔸姨敲了敲手里的拐杖,“下楼,去调药。” 第53章 冬令营 蔸娘将调制好的倒进瓶子,盖上盖子。水状的药剂在不算大但是厚重玻璃瓶里,隔着透明的瓶子能看见浅浅的粉红色,倒像一瓶香水,能浅浅的闻到玫瑰花的香味。 “其他人想要的,大多都是无色无味,最好不被发现的。”蔸娘把瓶子端端正正放在了桌上,说道,“这个委托人却想要做成这样,不担心在使用的时候,被人发现吗?” 蔸姨看着那玻璃瓶,从柜子里扯出一条缎带来,看着像是很早之前衣物上遗留下来的边角料,她把缎带系到了瓶盖上。她一边做着手里的活儿,给缎带打出一个蝴蝶结,一边说:“不用给你的委托人多余的担心,他们想用你给的东西做什么事情,动什么人,都不需要去知道,有时候知道的多就越是危险。也会有些常客,时间久了你就会知道他们的喜好,不用猜测个确切答案出来,只管做就是了。” 蔸娘虽然依然维持着不解的表情,但还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那我们怎么把这个东西送过去?寄到潘妮姐的店里吗?”蔸娘指了指她配制出来的药水,问道。暑假期间的一次类似委托,是蔸娘带着药剂,和林嘉文一起去了当时的委托人陆伯的茶楼里,当面交给对方的,几乎省去的中间人这一环,最后只是在中间人的地方兑换了一下行业内的特殊支票。但现在,她还在上学,无法抽身离开,更别说她根本不知道委托人在哪里,要往哪里送去。 “你等等。”蔸姨把手搭在拐杖上,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不紧不慢地说道。 蔸娘不懂她的用意,站在原地,不知道要等待什么。没过一会儿,门铃的声音响起。二楼的实验室,门就像个仓库的铁门,并不像是住宅的门户,蔸姨的住处本来就没有什么人来访,就算偶尔有路过上门推销或者其他事情的,看见这扇门也大多直接忽略开来,直奔三楼蔸姨的住处。去按二楼的实验室的门铃的人,一般是不可能的。 蔸娘转过脑袋,对蔸姨投去疑惑地目光。蔸姨睁开了眼,抬了抬下巴,往门的方向,说:“去吧,开门。” 蔸娘听了她的话,过去旋开门把,探出脑袋看按门铃的来访者。站在门口的是一位年轻的男性,他的皮肤黝黑、眉毛浓密,穿着一身成一套的防水运动服,似乎是某一种工作制服,侧边有灰色的条纹,他戴着一顶鸭舌帽,在看见蔸娘探出脑袋看见自己之后,抬手压了压自己的帽檐。 他的声音低沉,说道:“我接到你的通知,来取委托人的货物。” 蔸娘有点讶异,眨着眼睛,愣了两秒才回头去拿放在桌上那瓶药水。她拿起药水,在试探、疑问地看了一眼蔸姨。蔸姨点了点头,她才放心把货物拿出去。 “我不需要提供盒子,或者包装袋,之类的吗?毕竟这是个玻璃瓶,可能容易破的。”蔸娘扒着门边,看着这个上门的,大概是邮递员一样的人,但是,这件工作制服并不是常见的邮政公司,工作服的肩头部分是一个网状的图案,像是一张蜘蛛网覆盖在了这位到访者的肩膀处。 他把玻璃瓶放在手里掂了掂,声音毫无情绪地回答:“不需要,我会包装好。” 接着,蔸娘看见他将装要睡的玻璃,放置在自己随身携带的包里,塞进了一个隔层,正正好放下,又从包的一块大隔层后面抽出一张签字板,上面都是英文的表格。他拿出一支圆珠笔,指了指最下面那行的角落中的表格,对蔸娘说道:“需要你签个字。” 蔸娘接过笔,想了想,写下了“doa”。 他快速地收回了签字板,把货物装好并且收拾好之后,有一次向蔸娘压了压帽檐,准备离开,说:“已经收到货物,之后就交给我们。潘妮女士让我顺便带个话,是林先生想要问你,寒假要不要去一趟冬令营?” 虽然上一次的假期,对父母以夏令营的名义去了香岛,还遇到了不少麻烦事,但是听到了林嘉文的邀请,如果算是邀请的话,蔸娘的第一反应,还是有些欢快的。这个年龄的人对冒险有着浓厚的兴趣,再乖巧的孩子也会有想要尝试新鲜刺激的事物的时候,见识到了一次不一样的世界,就还想要尝试第二次,甚至更多。 蔸娘的眼睛亮了亮,但行为却好似故作稳重,假模假式思考了两秒,还带了一个长长的、看上去在思考的鼻音,“嗯……”,然后,她才说,“麻烦给林老板回话,我当然会去的。”并且她有一点期待再次见到林嘉文,但她没有说出口。 门口的年轻男人点了点脑袋,说:“会帮你带到。那么,祝你生活愉快,蔸女士。”语罢,他转身离去,快步地下了楼。蔸娘看他走下楼,比较小只的狗儿会凑过去闻闻他的脚踝,但是他好似没有注意到这只活泼的小狗一样,只是自顾自走着。他跨坐上停在小小土路边的摩托车,发动摩托车发出沉闷的马达声,很快,他的身影消失在蔸娘的视线范围里。 蔸娘回到实验室里,脸上还有些惊讶,“行业里还有专门的邮递员?”她好奇地问道。 “当然。他们是送信人。”蔸姨缓缓开口说道,“总不能让行外人送这些危险的东西,不小心摔碎了、不小心走火了,都会造成损失,我们的邮递员,赚得可不少,而且大多隶属于‘网’,和中间人或者地下医生一样,在行业里独立而且不可以随意伤害。他们虽然干的工作,乍一看并不起眼,但有比雇佣杀手还要难对付的。” 蔸娘更觉得这个“灰色帝国”充满了令人意外的细节,她又想起了多纳尔,那个行踪神秘的特殊的雇佣杀手,于是她正好顺着蔸姨打开了话题,继续又问了:“那多纳尔呢?我上次去香岛,遇到了多纳尔,他独来独往的,神神秘秘藏在黎黎家楼上。晃硕在行业内算挺厉害的雇佣杀手了,但看见他,转头就跑掉了。” 蔸姨看了一眼她,没说话,就是盯着看着。 这样的眼色把蔸娘看得心里发毛,胳膊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里忐忑地想着: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问了不该问的事。 过了一会儿,蔸姨闭上眼睛,依旧用慢悠悠的口吻,对蔸娘说了一个忠告:“除非必要,里东南亚宋氏的人都远一点,哪怕是已经脱离他们家族的,也不要,不,更不要沾染。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又命长,都是些麻烦角色。” 蔸娘还想问问缘由,林嘉文也说过大差不差的话,但是看着蔸姨露出这种态度,还是收住了话头。 距离放长假还有一阵子的日子,蔸娘在做了一天药水之后还是要去上学。到了学校,在班级里还是那群同学,或者在努力地做着本分工作,讨论作业的新解题方法,或者对着答案,修改或者探讨,也有对学习并不感兴趣的学生,聊着在手机里看见的有趣事情,或者是明星娱乐的新闻,或者是什么有趣的见闻。 那个向往帮派生活的短发姑娘还是穿着校服,规规矩矩来上学,但依然对各种小道消息十分精通,学校里的、学校附近的。从她的口中,蔸娘听见了隔壁班那个进入了帮派的男生的情况。那个加入了帮派的男生已经不在班级里了,他原来的座位上,现在空荡荡的,只有一些他曾经留在桌子上的涂鸦,是一些不规则的形状,被黑色的水性笔画上凌乱的线条勾勒,唯一能看清的,是一只简单的小人,长得像个火柴,一个圆形概括了脑袋,躯干和四肢都是歪歪扭扭的直线,小人的手里抓着一只方方正正的形状,大概是长刀,或者是长棍,这个小小的涂鸦大概是已经离校的男生那些对帮派的幻想,告诉了别人,那不是他一时冲动的选择。短发的姑娘并不在乎别人是不是对她的说的小道消息感兴趣,只是满足自己的分享欲一般,一股脑地说给一圈人听,蔸娘只是恰好在她边上,于是也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 “……所以说,混帮派也要会跟,跟对了大哥才有的大钱赚。隔壁班那个,你听我说啊,他好像已经拿到预定金了,他的头头一下子就给了二十几万,他还什么都没做哦!我还听他们说,如果做成了,后面还有四十几万,合起来六十大几万,这个年纪这个数,以后都不用工作了!” 短发的姑娘说得兴奋,好像是她自己赚了这么多钱一样,手舞足蹈和身边的人说。蔸娘没有参与,只是听着她叽叽喳喳,她有那么一刻,想和她讲,不是这样的,帮派的生活没有这么轻松的,那些在街头流血的古惑仔拿到了再多的钱都会挥霍掉,因为久而久之他们就明白,自己并不是天天都能盼望着明天的,蔸娘想起奥斯汀说的童年,想起阿戎,但是她还是把话全部咽回去了。她现在用着两个身份,偷偷地避过联盟维护特殊部队的耳目过着双面生活,林嘉文早就告诉过她要平衡小心。再说,她不觉得自己的话,这个兴奋的同窗能听得进去,至少就现在而言。 蔸娘继续翻看手里的课本。她周末双休日的时候,花了太多时间在姨婆家里,在调制给委托人的任务里,她还有学习任务需要加急完成。隐隐约约的,她似乎又有一些期待,在寒假开始的时候,林嘉文再次见到她,又会问:这次成绩如何了? 期末考结束的当天晚上她就收拾好了行李,第二天去学校参加过了闭学式,就迫不及待拉着行李离开了家门,这次她甚至没有带很多行李,她知道自己有一间房间,柜子里有足够换洗的衣服。母亲没有阻止她看上去风风火火的离开,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口,看着蔸娘系上鞋带。 “路上慢点。”母亲轻声说道,“遇到不会的事情,不要硬撑。” 蔸娘猛然地抬头,对上母亲温柔依旧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母亲已经对发生了什么都知道了。但是过了几秒,她在心里自嘲地想:怎么可能,一定是自己想多了,母亲只是一个温柔并且善良的普通行外人。就算家族中有“蔸”的血脉,母亲依然从未接触过行业内,按理来说,她不会知道的。 “好的妈妈。”蔸娘说。穿好了鞋,蔸娘上前拥抱了一下母亲,接着像一只快活的小鸟一样,拉着行李箱跑下楼去。 经过四个小时的路程,蔸娘到站下车。行李箱的轮子跟着她轻快的步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离出站口越近,这个声音越发大声。蔸娘隔着远远看见熟悉的身影,肥秋正站在那辆黑色的商务轿车边上,抽着烟,烟的火星已经快要燃烧到底,轻薄薄的白色烟雾在肥秋壮硕的身躯上方渐渐散开,融化进空气里。蔸娘奔向他,叫了声:“秋哥!” 第54章 零钱包 林嘉文的办公室里,就没有那么欢快的氛围了。茶几上放着一叠文件,都是账目表。蓝老板坐在林嘉文对面的沙发上,身体前倾,双腿交叠在一起,胳膊支在膝盖上,撑着自己的下巴,眉头紧紧地皱着,看着一桌子的账目。林嘉文也看着,这一茶几的一叠文件,脸上沉沉的,说不上不悦,但也决不能说是愉快。阿戎点了一支烟,看着这一桌子账目表,他倒是这个屋子里最轻松的那个,毕竟他在公司里的职业通常都是老板的同声翻译,少有参与账册的事务。 香烟还没有燃到一半,一个烟灰缸递到了阿戎的身前,伸手递过来的是林嘉文。阿戎看了看烟灰缸,再看了看林嘉文,说:“才抽了一半。” “不许在我办公室里抽烟。”林嘉文依然举着烟灰缸,坚持要他接着。 于是阿戎只好不情不愿接过来,把烟熄灭在了烟灰缸里。 “想好了,阿文,真要和布鲁斯罗宾的人借道?”蓝老板拿起一张账目表,皱着眉头看着这上面的数字。 “总比直接和宋氏的人扯上关系好。”林嘉文说,“上次晃硕来半个月都够我受的了,再去和宋岁生讲数?” “可是那群美国人规矩奇怪,没有规律可言,就算一样是其他帮派的话事人,也不一定能见到他们的首脑。你去谈也不一定谈得下来。” “倒不是全然没有,和他们谈,先和他们话事人的妻子谈。布鲁斯罗宾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不管他们对外多么坚不可摧,但是女人,特别是妻子,都是他们的软肋。” “这个我有所听闻。一般来说行业内的帮派话事人们,妻子们总是希望做着这些生意的丈夫们早点抽身,好让他们陪在自己身边,而自己不必要每天早上起床就开始对着佛像、圣像,总而言之各种传说中的神,保佑自己的丈夫今天可以活者回来,然后晚上睡前再祈祷一遍,感谢那些并不存在的神的聆听和保护,顺便再保佑度过一个平安的夜晚,第二天早上周而复始。但是那些妻子,布鲁斯罗宾的妻子们,倒是很在意帮助丈夫们进行他们的生意。” “这大概就是这个帮派可以抓住的规律。如果见不到他们的话事人,就见见他们的妻子。” “但是,阿文,贸然去见他们的妻子,这太奇怪了。不合适。” “所以带点见面礼,而且我不会去。” “你不去?” “对。我们上次在拍卖行展出来的古董花瓶放在他们那边的店里,你过去的时候顺便带上,一对,带把手的那个。并且拿出我们的诚意,告诉对方愿意按收入比例付出租金。” “你想我去?” “对。” “你放心一个女人出面和那群喜怒无常的维京海盗后裔谈生意的?” “放心点,阿蓝。既然要对付的是他们的女人,有时候女人比男人更方便。” “我要报销差旅费。” “行,你是财务,你说的算。” 正说着,敲门声响了起来。“笃笃笃”三声,轻轻的,听上去敲门的人小心翼翼,生怕打扰,如果房间里在吵闹一点,很可能就被忽略过去了。阿戎站得近,于是顺手打开了门。门后站着背着包的蔸娘,一如既往绑着一对麻花辫子,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开门的人。 “戎哥!”她小声地喊道。 “噢,放寒假啦?”阿戎看上去挺乐意看见她来,把门打开了让她进来。 蔸娘的声音还是轻轻的,但听上去带着愉快的情绪:“是呀,刚刚放假。”听上去就和亲戚在逢年过节时候打招呼一样,而蔸娘确实也就像和亲戚打招呼似的,礼貌规矩地叫了一声“契爷”,再点点头叫了“蓝老板”。 林嘉文看见她,脸上露出一点点笑,“乖。”接着满眼就差写上想到了什么主意,看向了蓝老板:“正好,你带上她。” 蓝老板顺着他的话,看了蔸娘。蔸娘刚刚进来,并不知道他们刚刚在说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脸茫然的看着他们,眼睛瞪得圆圆的。 蓝老板看上去并不乐意,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抬头抹了一把脸,对干巴巴地对林嘉文说:“得加钱。” 蔸娘还在左看看,右看看,看着林嘉文点了点头,允许了蓝老板的条件,之后才小小声地开口发出疑问:“去哪里啊?” 阿戎倒是事不关己,轻松的语气像是模仿电视综艺节目里,公布答案的主持人,不过更加松散一些:“美国,东海岸,纽约。冬令营玩得开心。” 蔸娘坐上飞机的时候,人还有些茫然。突然来到的出差任务,并不在她的寒假行程规划里,不过她很快又放宽了心态,从暑假时候的她就明白了在行内生存的一个道理,那就是别去计划,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 蓝老板看上去已经对上飞机出行很熟练了,在空乘人员过来提醒乘客们关闭手机之前,她就已经放下了通讯设备,收拾好,甚至已经拿出了眼罩。蔸娘则像是个好奇宝宝,对飞机座位安全带,都感到新鲜。 “你不会是第一次坐飞机吧。”蓝老板看着她的表情和动作,得出这个结论。 蔸娘露出羞涩不好意思的笑容,点点脑袋:“是呢。” 蓝老板只是拉下了眼罩,打了一个哈欠,说:“别太兴奋了,如果会难受就在我包里找点晕机的药吃,要坐在这大铁块里十来个小时,我的建议是困了就去睡觉,找空乘拿个毯子,不然下了飞机你还要倒时差。” 蔸娘的脸上还是写满了茫然,只是机械地继续点点脑袋。蓝老板意识到她闷闷的性格,形成了她只会听话的点脑袋,但是不一定明白的行为,于是继续说了一句:“总而言之,就是困了就睡。” 飞机上升的时候,蔸娘的情绪大概最为亢奋,向上倾斜的微微失重感让她心跳加快,耳边是飞机穿越云从发出的轰鸣声,颠簸与震动让她不太放心地抓紧了座椅的扶手。终于突破了云霄,云层上的阳光十分亮眼,天空的颜色看上去更蓝了,颜色很浓厚,云层都在下方慢慢的移动。蔸娘趴在床边看着,眼睛都被晃眼的太阳照的发酸。回头看看蓝老板,她倒已经睡着了。 正如蓝老板所说的,在空中飞行的时间是漫长的,时间似乎过得比平时还要漫长,在下方慢慢悠悠飘过的云朵,在蔸娘的眼中慢慢失去的新鲜感。她闭上眼,想着休息一会儿,好让自己的眼睛没那么酸痛。 这大概又是一个梦。 她发现自己的视线处于下方。她感觉到空气里有着一股铁锈的腥味,并不好闻,眼前光线阴暗,很模糊,看不清周围的环境。但是,她能感到湿漉漉的触感,有什么东西黏糊糊的。她的大脑似乎飘忽在身体外面,五感都不太真切。 眼前似乎有一个人影,穿着白色的西装,她能看见那个人板着脸,似乎在生气。可是那眼里藏着的并不是厌恶,而是另一种情绪。但是太模糊了,她看不清,她也没有心思再去揣摩。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耳边有什么在轰鸣。她想开口,想说什么,但是喉咙发干,发不出声音来。她觉得自己应该说出声了,但是她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有轰鸣声。 还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但她找不到声音的出处。但那个声音还在继续叫着。 “蔸娘。” “蔸!” “蔸娘,醒醒,别睡啦。” 蔸娘猛然惊醒,眼睛还有些干涩,眨眨眼睛,好一会儿才缓过神。脖子因为长时间没有变化动作,变得僵硬疼痛,动一动就发出骨头之间的“咔咔”声响。她转过脑袋,看见蓝老板,刚刚叫她的声音正是蓝老板发出来的。 蓝老板已经收拾好了随身的东西,手还搭在蔸娘的胳膊上,晃了晃,“别睡了,要到了。” 空乘人员走过来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并且收起桌板和窗户的隔层。 蔸娘揉揉眼睛,在有限的空间里伸了个懒腰。 飞机落地的时间是傍晚,夕阳正好把东海岸的天空染得很红,看上去今天是个天气很好的日子,但是蔸娘还是在下飞机的时候感到了寒冷。 在香岛的时候,作为国际都市,街上不少其他人种,但是到了美国东海岸,更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蓝老板踩着高跟鞋,在地上踩出清脆的“哒哒哒”声响,步速极快。蔸娘跟在她身后,拉着行李箱,几乎在小跑地跟着。 “今晚布鲁斯罗宾在八点的时候有个慈善晚会,我们要参加,有带正装吗?”蓝老板一边走着,看着前方,一边问蔸娘,看上去雷厉风行的样子。 蔸娘紧跟在后面,小跑地都有点喘气,“带了!带了蓝色的那套。我们直接去参加人家的晚会,没有邀请函,什么的,没有关系吗?” “没问题,就当做自己被邀请了就行了。这里可是纽约。”蓝老板说得十分肯定,没有一点心虚也没有一点犹豫。 “可他们是帮派吧?为什么要开慈善晚会?” “他们虽然是帮派,但也有行外人,有清白的产业和生意。说的是慈善,但是说到底也是为了钱。都是生意。我们也一样,只是你现在还有一点年轻,不会让你一下子见到这么多。总而言之,你今天就给我穿得人模人样,站在我边上,其他的别做。” “好的……”蔸娘算是听懂了最后一句的指令,推着箱子紧紧跟在后面回答道。纽约机场的人流量很多,越是走向出口,越是拥挤。蔸娘分了心和蓝老板说话,大概是没看见对面走来的人,和一个高个的路人撞到一起,回答蓝老板的话的尾音,变成一声惊叫,往后一仰摔倒坐在地上。 “你小心点啊。”蓝老板拉住她差点也要倒下去,往前滑了一点的行李箱。 高个的路人匆匆赶路,闷声闷气说了句抱歉。倒是另一个和蔸娘差不多高的亚裔女人,过来帮蔸娘扶身起来。 女人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脸上带有一点雀斑,已经是傍晚,但还是戴着一顶棒球帽,脸上戴了一副蓝色的眼镜。 蔸娘拘束地和这个好心的陌生人说了谢谢,瞥见了那副蓝色的眼镜,总觉得似曾相识,但没好意思一直盯着刚见面的人的脸看。于是匆匆又低下视线,表现出内敛的样子。 对方只是笑笑的,说了句“不必客气。”用的是英语,然后背着自己的挎包往反方向走远去。 蓝老板带着蔸娘坐进一辆车。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穿旗袍的女人,一见她们进来,就兴致勃勃转过头来看着蔸娘,说:“你就是潘妮姐说的新人!” 蔸娘眨眨眼睛,不认识眼前这个过于主动的女人,不知道怎么开口。眼前穿旗袍的女人看上去年纪不大,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出头的岁数,绑着一对龙骨辫子,眼睛上面的彩妆痕迹浓重,在寒冷的冬季东海岸,单薄的旗袍外面套了一件毛茸茸的长款外套,就好像是美国人对东方元素的刻板印像,在她的身上得到了集中式的体现。 “我们在本地唐人街的联络人,阿涟。”蓝老板见到蔸娘紧张地攥着衣角的样子,对她说道,接着她又转头对阿涟说,介绍了蔸娘:“对,她就是林老板手里新来的蔸,现在接任的小蔸。” “我可算懂晃硕那家伙说的像只小仓鼠、像只小兔子,是什么意思了!”阿涟笑起来十分爽朗,长长的彩色指甲片在手指前面晃来晃去,虽然长着亚裔的脸,但是性格和习惯似乎已经融入到了热情外向的东海岸里,丝毫不在意她所说的人就在自己面前,“晃硕对你的印象特别好,可少见祂这么喜欢一个人类了,对我提起你好多次,还说你是那种外表具有强烈欺骗性的狠角色,用叛徒的命当做加入林老板的派系的见面礼的,好帅气!简直和电影里面的主角一样!” 蔸娘打着哈哈笑得有点苦,或许知道了有关自己心狠手辣、或者非常危险的谣言,究竟源头出自哪里了。 “那我先开车送你们到我们的地盘,放好行李,收拾收拾,你们晚上还要去那个什么艺术慈善晚会是吧。”阿涟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拉了手刹,“看看随身东西都带好了没有,这里的文雀可还没绝迹呢。” “文雀?”蔸娘疑惑地问了一下。 “就是扒手的意思。”阿涟快速地回答道,接着又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不会吧蓝姐,她入行半年不会听黑话的呀!这样可不行,这样偷听别人聊天都不知道人家说什么,这可没法做行内人啊!” “我听得懂呀,只是很惊讶这里也用这种代称来描述他们。”蔸娘轻声地插了一句嘴。 “我小时候也在香岛的嘛,长大之后才过来,林生可是看着我长大的。”阿涟说。 蔸娘撇着嘴,心里想着自己不至于这么运气不好,一下飞机就被文雀偷了东西走,但是手还是往口袋里伸,接着,发出了一声不太好预感的“啊”声。 “怎么了?”蓝老板问她。 蔸娘摸了摸身上的口袋,上衣的、裤边的口袋都摸了一遍,再把手伸进背包,掏了掏所有能开口的夹层,确认了一圈,终于肯定地说出了问题所在:“我的零钱袋不见了。” 阿涟夸张地“哈”了一声,震得蔸娘耳朵都嗡鸣了一下,微微发疼,她愉快地说道:“我就说了!” 第55章 油画 蔸娘穿着浅蓝色的一套正装,站在晚宴的角落里,肢体多少有点僵硬。她身边是和她穿着完全不似同一个季节的蓝老板。蓝老板身着一件通身黑色的晚礼服裙,裙子是贴合身材的设计,裙摆像是微微张开的金鱼尾巴,能够随着她的动作摆动,把本就挺拔优雅的女人衬托得更加优雅韵味;珍珠项链恰到好处的长度,把蓝老板本就优雅如天鹅的脖颈,展示出更好看的效果,她的耳垂上还戴了一对大颗的珍珠耳环,随着她说话、或者发笑、或是伸手,而轻轻晃动。蔸娘看着她流利地和其他客人说话,有的人似乎很久之前就认识蓝老板,有些明显是通过朋友而第一次认识,但无论是什么样的人,蓝老板都能应对自如。 蓝老板从穿着燕尾服的侍者端来的托盘上,拿上了两支高脚杯,在其他人交谈的空隙中,抽身一会儿,把其中一支高脚杯递给蔸娘,并小声地用了普通话和蔸娘说:“别和个假人一样傻站在这里。” 蔸娘接过那个高脚杯,眨眨眼睛,露出无辜并且无助的表情,“这是酒吧?” 蓝老板一边抽空对和她打招呼的人回复一个笑,马上又转过脸去,笑容一瞬间消散爬上一点不耐烦,她似乎也并不是很喜欢这种场合,继续低声和蔸娘说话:“只是香槟,和泡水没有区别。” “没准我对酒精过敏呢。” “那正好给我借口进这里的客房,把你丢在客房里,我去找他们话事人的老婆。” “那个不是吗?”蔸娘偷偷指了指站在宴会的中央的一位上了年纪的夫人。那位夫人虽然头发已经变得灰白,白色的发丝掺杂在原本栗棕色的发丝里,皱纹也印在了她的眼角上,但是她穿着得体的套装,笑得和蔼可亲,精神极好的样子。 “噢,莉莉安·唐,那个曾经是。”蓝老板显然已经看见了她,只是迟迟还没上去接触。 “曾经是?”蔸娘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她的丈夫曾经是布鲁斯罗宾的一把手,差不多是白手起家,建立了他们的帮派。听说一开始只是一间小小的面包铺子,也算是时势造英雄的例子。” “那她丈夫好厉害的。但现在怎么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 “你看看她的年龄,她的丈夫比她年长了十二岁,前两年刚刚去世。” “噢……那她现在岂不是在帮派里孤立无援吗?” 蓝老板饮下一口香槟,继续说道:“算是。面子上总要说得过去,不能把曾经起家的话事人的遗孀扫地出门,再说,对于一个帮派来说,养一个年迈的女人花不了多少钱,只要给不错的屋子住,带个小院子,每月送些足够衣食住行的钱,这些钱帮派一般都是出得起的。” 蔸娘看着那位唐女士,她的身边只是有寥寥几位女士,陪她聊天,偶尔有一些男人过去问好,但花费的时间也不过是半分钟或者一分钟的。失去了权利之后就会被冷落,人们对势力的崇拜似乎在这里展开了教科书一样的经典案例,教导着这个站在角落的小姑娘。 “那,我们要找的人还没有出现吗?”蔸娘问。 “宴会的主人,想要什么时候到是他们的选择权利。”蓝老板似乎很想翻个白眼,但是碍于在眼下的场合,硬生生控制住了。 蔸娘轻轻“哦”了一声,视线越过人群,远远看着那位莉莉安唐女士。她依然保持着富有亲和力的笑容,在和身边的金发女人说话。蔸娘心里想着,如果在她的丈夫还在世的时候,是不是她的身边也会像其他手握权利、拥有地位的人的妻子们一样,边上簇拥着笑脸相迎的人,她现在是不是有落差,还是说她已经习惯了这份落差,或者,早就有心里准备。 她看见莉莉安女士在某一瞬间,似乎是抓住了她的视线,隔着远远的人群,与她对上了眼睛。那是一种很温和的目光,如果让蔸娘用一种比喻来形容,大概是午后的阳光照在新换洗的床单上,这般舒适的状态。蔸娘甚至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意识到自己直勾勾的注目有些不礼貌,才慌忙地远远地对着莉莉安女士点点脑袋,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用肢体语言尝试问好。而莉莉安女士依然笑着,对她举了举手中的红酒杯。这次安静的交流没有打扰到任何人,也没有被其他人发现。 人群中出现了一点骚动,蔸娘与莉莉安女士的对视被打断。蔸娘循着声音,终于看见了这个宴会的主人——萨默斯·赫里伯托,以及他的妻子琳达·赫里伯托。 蔸娘挪了挪脚步,往蓝老板身边更靠近了一些。她担心,蓝老板会为了去接近那位帮派首脑的夫人,而直接把她落在这里。 不过幸好没有。 琳达挽着萨默斯的胳膊,两人从门外走进来。在蔸娘看来,赫里伯托夫妇看上去并不登对。萨默斯·赫里伯托看上去已过中年,头顶的头发已经有一片变得稀疏,露出一片头皮的颜色,被发型勉强遮挡住,但是还是能在灯光下被发现,反着光,油光发亮的;他的身形不算魁梧反而有些肥胖,肚子有些突出地挺着,相貌不算周正好看,只能算是平庸,放在人群中大概只会被当做一个普通的上班族。他的穿着则十分考究,剪裁精良的戗驳领西装,戴着一枚精致的胸针,让他纯黑色的西装有了吸引视线的亮眼部分。 而琳达·赫里伯托,她站在丈夫旁边,就像一支被绿叶与淤泥衬托得极其耀眼的百合花。她本身就皮肤极其白皙,浅金色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肩膀上,长长的,发梢垂在腰部以下,在灯光的照射下,她整个人像是被镀上一层金边,好似即便在黑暗的环境当中,她依然也会入夜明珠一样绽放出光泽来。同时她看上去又是那么的纤瘦和娇弱,她个子并不矮小,穿着高跟鞋和他丈夫差不多一般高,但是看上去极其瘦弱。她穿了一条白色的长裙,裙摆恰好落在身后一点,能拖在地上,长裙的设计让她能展露出身材,露出一对骨节分明的肩膀在灯光下发光,她的胳膊,纤细地让蔸娘担心只要有人用力一握,就会不小心弄断、弄伤。 姗姗来迟的东道主夫妇,看上去并没有为自己的迟到而感到抱歉。赫里伯托先生只是朝着众人挥了挥手,轻松地玩笑着说:“来迟了,但你们知道的,女士都是注重打扮的。”这样简单地,把迟到的原因都推给了琳达身上。而琳达就像一尊雪白的雕塑像一样,面无表情的,没有因为丈夫的话而展露出不悦,也没有因为丈夫的话引得一些男人发笑,而一起跟着笑一笑,就是一副全然事不关己的模样,看着这场宴会,就像她才是一位观众,这些客人只是一场演出的演员,仅此而已。 慈善晚会现在才算终于开始。穿着燕尾服、戴着白手套的几位侍者,搬出五张装裱好了的大型油画,每一张都有一个成年男子那么高。 赫里伯托先生鼓起了掌来,接着,宴会上的人也都跟着拍手,大概是想要赞叹这些画作,跟着的人倒也不一定知道,赫里伯托先生为什么要鼓掌,只是为了迎合而跟随者。甚至有人更激动点,把鼓掌变成了喝彩,大声用法语叫喊着“精彩”。 “我喜欢这些画作。”赫里伯托先生开口说道,当他开口了之后,那些鼓掌的声音自发地渐渐变小,很快就安静下来,在场的人似乎都渴望聆听他发表自己的感受,他接下来的话语。在掌声都停下,会场变得安静之后,他才又开口说道:“这些画作,都是时间和经验,带来的沉淀,非常生动,赋予了每一个笔画独特的生命。温柔的力量是难能可贵的,而这些画作,又拥有了温柔,又有和向上生长的植物一般发生命力,那种活力。我投资过很多艺术家,各个年龄,来自各个地方,不管受过什么程度的教育,很多年轻人,但他们都有一个通病,就是非常着急地要表达自己,非常迫切。但,什么是自己呢?朋友们,什么是自己呢。他们都是年纪轻轻的小孩,对人生的见解,就像是,让我想想,就如同夏天的蝉,你们知道吗,才刚刚看见蓝天白云,夏日阳光和茂密的树叶,就以为这就是世界的样貌,于是大声喊叫。我告诉他们,要耐心,要学会等待,去体验,好好过一过有经验人生,然后再表达自己,然后再想着怎么做那些作品。说实在,我都看不懂,他们那些奇形怪状的雕像。”说着他伸手比划了一个造型,自己笑起来。 到场的客人,也跟着一同笑起来。尽管蔸娘没有明白这个动作和这句话,有什么可笑之处。她还是往蓝老板身边靠了靠,安静地偷偷看来看去。 赫里伯托先生继续说道:“这些画作,应该说是这些艺术品,我并不是因为它的创作者、它的主人,我才投资,摆在这个慈善晚会中间,对各位发起拍卖。重要的是,我在这期间看见了创作者对人生的思考,以及一件件人生大事的经历之后,留下来的智慧和沉淀,这都是作为人类在历史长河中留下的结晶。” 蔸娘从蓝老板身后探出一点脑袋,看向着五幅画。这就是一组五张看上去很平常的油画,颜色都是暖色调,十分细腻,都是看上去在某个花园中的风景写生画,有两张中有一个女孩的背影。蔸娘喜欢其中一张最小的,但有个姑娘背后藏着一小束花。但她实在也无法品味到,赫里伯托先生所说的那些深沉的智慧、岁月的沉淀。大概是还未到年龄,所以无法感同身受。蔸娘这样想着。 赫里伯托先生把手抬起来,掌心向上,伸向莉莉安女士,说:“为我们的创造者,我们的艺术家喝彩,朋友们,这些画作都是出自莉莉安·唐女士。在本次宴会上拍卖的五幅,唐女士的画,都会投进唐女士的慈善基金中去,去帮助那些街头无家可归的女孩。” 蓝老板拍拍蔸娘的肩膀,往后侧着脑袋,看向眨巴着眼睛正在看画的蔸娘,“看来她对帮派来说还剩下一个作用,把帮派的钱,洗得干干净净。” 蔸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发出一声鼻音:“嗯……”她看向莉莉安女士,那位头发花白的女人还是面带微笑,看着她的自己的画,大概也是出于礼貌地顺便看着赫里伯托夫妇,她的脸上没有其他的情绪,没有被夸赞自豪,也没有瞩目的骄傲,就是平淡地目视着前方,视其人人们的目光为无物。 不知怎么的,莉莉安女士的身影在蔸娘的眼里变得有些高大和不可及,她从画中看不出什么深邃的道理,但是觉得莉莉安女士身上的那份平淡,反而让她有点震撼,无声,但是震撼。 拍卖就直接在晚会上进行了。人们举起手中的酒杯,香槟或者红酒都有,呼叫出数字,压着上一个人的数字喊出下一个数字。蔸娘依然躲在角落,看着杯光斛影的场面,脑子里浮现出夜半时分,少有人迹的草丛中夜猫相互嘶吼、叫着的样子。她觉得有点饿了,从下飞机到现在,她只喝点水,还有就是这一点带甜味的气泡香槟。人们的注意力都在数字的比拼上,酒会的边上长桌的食物,似乎都没有人光顾。蔸娘左右看看,悄悄地挪步过去,在他们的喧闹后面,悄悄吃下几个精致的小点心。 蓝老板也在一幅画的拍卖中举起了胳膊,正好就是蔸娘觉得最喜欢的那幅,有一个女孩抱着花束的画作。蓝老板出手阔绰,很快压倒了其他试图叫价的买家。蔸娘意识到,蓝老板大概是为了能够有理由与赫里伯托夫妇接触,才花了这个血本。在木锤敲上圆台的时候,蔸娘终于领悟到了其间的意图。 第56章 会客厅 最后一幅油画被蓝老板的叫价拿下。赫里伯托先生又鼓起掌来,大概是为了庆祝莉莉安女士把这五幅画都以可观的价格卖出,或者也是为了庆祝叫价争夺之后终于如愿以偿的买主。总而言之会场里又响起了掌声,一阵阵像是海浪一样。 蔸娘又吃了一块小蛋糕,看样子,这场拍卖终于结束,她匆忙拿了一张纸巾擦了擦沾上了奶油的手指尖。 在一位穿着燕尾服的侍者引导下,蔸娘和蓝老板来到酒会大厅二楼会客室。来到的时候,长长的半圆弧沙发上已经坐着几个人了。 蔸娘跟在蓝老板的脚步后面,小心翼翼地快速打量了一圈这屋子里的人。 一位身着剪裁精良的笔挺黑色西装、却系了一条紫色带佩兹利花纹的亚洲面孔男人,在看见他们两个进来之后,从沙发上站起来,笑得满脸挤出皱纹来,张着双臂向她们走来,一边用粤语大声地打起招呼:“阿蓝,还是好气色啊!” 蓝老板也是满脸堆笑的,迎上去,和他握了握手:“洪生也是一点都没有变化啊!” 被蓝老板称作洪先生的人,握着蓝老板的手,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继续他们的寒暄:“你说话变客气了,我知道我已经老很多了,不用安慰我的。” “哪里有,我实话实说的。” “怎么有空来纽约玩的,也不提前和我打个招呼,好在我的地盘招待你们嘛。” “我们就是被老板临时派过来的,下次一定提前说好。下次我还要想办法把我们林生也叫过来,和洪生也好久没见了吧。” “上次见他,还是个堂口的扛把子,比我大两个月呢还要管我叫哥。现在,啧啧啧,听说黑市的进出那块被他玩得风生水起,是吧?” “林生是擅长这一块,这点无可厚非,不过呢,也是在各地的弟兄叔伯们给的面子,我们才能把生意盘得起来。” “你是真和阿文待久了,怎么变得这么会说场面话,还怪谦虚的,搞得我浑身刺刺的,怪不习惯的。” “你这人,对你客气还这么挑三拣四,真是奇怪来的!那你还是快点习惯。” “这样才对味嘛!” “嘁!” “陆伯的那件事,把你们那边都搅得乱七八糟,忙死了吧?” “这没有,我们新来的姑娘挺会规避风险的,一撒手把活都丢给o记去处理了,我们没有损失什么,也没收到什么好处,算是没有被波及到。” “对对对,说这个新来的。”洪先生终于像是看见了蔸娘一样,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还点了点头,“难不成就是这个小女仔?” “就是她。” “新的蔸啊?” “是呢。” 洪先生的皱着眉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反反复复上下端量着蔸娘,把蔸娘看得心里发毛。他又一次咂咂嘴:“看不出,看不出,还以为是个和蓝老板一样的狠角色,看着都能把人震慑住的那种。没想到一个……”洪先生比划了两下,“……是个娇滴滴的小妹妹。听说,还给阿文送了一条二五仔的命,当做见面礼?” “这事情她确实做出来了,不过其中还有很多错综复杂的原因,说来话长了。” “让她讲讲嘛,我好奇了好久,都是听传闻的,现在终于看见本人了,不如听听最真实的版本。” “诶!人家可是职业杀手,把看家本领讲出来给你听?” 洪先生夸张地笑起来,说:“你们也太护着你们的新人了,小心孩子长不大哦!” 看着他们寒暄了一阵,蔸娘终于可以坐上沙发。站了一个晚上,蔸娘只是穿着没有高度差的硬底皮鞋,都觉得脚疼,她看着蓝老板穿着一双细跟的高跟鞋,却完全不知道累。心里忍不住暗暗感叹,蓝老板干练的业务能力。 在洪先生与蓝老板继续拉扯家常,聊天叙旧的空档,蔸娘睁着她那双水润的眼睛,尽量不那么明目张胆地把在场的人,都观察了一遍。 正对着她坐着的,是一个身形极其魁梧高大的黑人男士,像一座山一般,坐在沙发上,蔸娘怀疑他的手张开来比她的整张脸还要大些。这位黑人男士身上的西装大概是定制的,穿在他宽厚的身躯上,依然能够合身,但是他没有扣上扣子,任由他脖子上挂着的几条叠戴的长长金链子露出来,这让他看上去即来自街头,又是上流人士,有些割裂,但似乎都能代表他的身份。那位黑人男士对视线有着敏锐的感知力,蔸娘只是匆匆看了两秒,他就发现了蔸娘的眼睛在往他那里看。他抬起脑袋,对上蔸娘的视线,没有流露出特别抵触的情绪,只是看着,就像是丛林中偶然路过的庞然的野兽,只不过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对误闯入地盘的兔子审视一番。蔸娘被他的敏锐怔了怔,匆匆挪开目光。 站在窗边走来走去的,是一位穿着一套商务西装的高挑男人,那件商务西装上有着金色的金属质感丝线,掺杂在深灰色的硬挺面料里,脖子上系着珠光紫色的方巾。他不停地在与手机的另一边说这话,话语里掺杂了两种语言,蔸娘能听出法语和英语,有些词汇的音节非常的长而复杂的单词,大概是专业性词汇,蔸娘有一半听不懂。只是看见他的样子,蔸娘的脑子里就联想起在穿普拉达的女王的角色,他似乎很适合在电影里的时尚杂志部门里工作。但是蔸娘对说法语的人还有点心理阴影,每每会让她想起夏天时候包里碎得稀烂的文物,大概现在已经躺在香岛的海湾里某一处淤泥中。蔸娘看了他好一会儿,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手机通话里,没有感受到蔸娘的视线,甚至没有用余光瞥一下。蔸娘记得他买下了一幅关于落叶的油画,但那种安静平缓的氛围实在和他本人不搭。 还有两位坐在一起,是一位短发的黑人女性和一位留长发的黑人男性,两个人从外表上看上去就有许多相似之处,纤细的四肢和消瘦的躯干外,都穿着十分贴身到几乎像一套盔甲的西装礼服,颜色是鲜艳的蔚蓝与柠檬黄撞色,两个正好能形成一套,似乎是为了向别人强调他们是一对双生子,才故意这样搭配的。他们很沉默,两个散漫地挨着一起坐着,但是女人的眼睛也在不断得观察周边,她短暂地和蔸娘对上了视线,但只是冷漠地将这个看上去唯唯诺诺的亚洲女孩看了两个来回,又转走了视线,好像蔸娘也不过是房间里的某一处摆设一样。 过了一会儿,琳达·赫里伯托独自一人走进了这间会客室,按照拍卖成交的顺序,请屋子里的人单独往后面的房间去。洪先生上一秒还在和蓝老板说话,下一秒很快就转过了脑袋,举起手来,示意第一张油画的买主是自己,跟随琳达进去。 蔸娘挪位子靠近了蓝老板,小声地用自己的母语问:“那他们也是为了生意才买莉莉安·唐的画,以此靠近琳达·赫里伯托吗?” 蓝老板在洪先生转身离开之后,脸上笑容也一秒就消失殆尽,换上了一厌弃轻蔑的表情,似乎她实际上对洪先生并没有那么友好的,她歪着脑袋听了蔸娘的疑问,眼珠转转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差不多。比如那个正在打电话的,那个人的弟弟你见过,奥兰多·阿德里安。他们家放了罗曼诺夫家的鸽子,把那个叫什么……亚特兰蒂斯的心脏,对,那东西,同时卖给两家,现在陆伯那边因为家里被联盟维护部队查到产业越界,自顾不暇也就没有什么,可是罗曼诺夫家的,那可是手段和心眼都和铁一样的家族,被耍了都是要十倍奉还的,所以他们家现在到处拉关系,在各种地方寻求帮助。” “可是这件事都过了快半年了。”蔸娘轻声感叹。 “罗曼诺夫家的人记仇着呢,锱铢必较,记着以后和他们交易要长点心眼。”蓝老板提醒了一句。 “那刚刚的那位洪生呢?”蔸娘又问了。 蓝老板只是听到这个人,都忍不住翻一个白眼,语气里带着鄙夷:“命好的白痴罢了,生对了家庭的有钱人家少爷。”说着,她伸手指了指蔸娘手腕上戴着的系有家族标志的红绳,继续给她解释:“你的手上那个家徽,反面是树根的图腾,正面是不是一个篆书的‘洪’字?” 蔸娘顺着她的话,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家徽,果真如此。 蓝老板接着说:“这就是他们家族的标志,你在电影小说里看见的那些所谓洪门,就是来源于他们这个家族,可以说是现在我们这片区域众多帮派的起源,帮派的鼻祖。而他是现在他们家族的话事人。” “这么厉害的背景,可我为什么在香岛两个月都没有听说过?”蔸娘问道。 “他们上世纪就移民了,带着家缠万贯来到这里,在唐人街又建立了自己的势力。那一阵子都喜欢这么干,大概是看中了美国这片地方更能野蛮生长,像分一杯羹。不过呢,祖宗的能力好不代表后代会一直好,他们现在不过是吃老本蜷缩在唐人街小小一块地方,欺负自己人的绣花枕头,看上去像个有钱的暴发户,实际上已经紧巴巴的了,就是碍于面子,人前还要表现出自己是传说中洪门的样子,前年欠着我们的钱还不出来。” “那他还花这么多钱买一幅画?” “就是个赌徒,还想借,或者用自己人面子再赌一把会有人帮他的忙,好把生意再做起来,恢复往日的荣华富贵,应该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听阿涟说,洪先生已经又因为买人脉欠了不少钱在别人那边了。” “这可真糟糕啊。”蔸娘忍不住评价了一句,接着又匆匆看了一眼其他的人,“那其他人呢?” “一个是本地帮派的人,不好猜测来意,但和我们没有关系。那两个是一对雇佣杀手。” “雇佣杀手这么有钱的?”蔸娘回忆起他们当时的叫价,随随便便就叫出了八位数的价格。 “你是不知道阿戎在前几年还会出来赚外快的时候一个单子赚多少。就拿晃硕来说,当时我们去找你的时候,晃硕的时薪是按照万的单位算的。” 蔸娘竖起手指头尝试算出一笔账来,蓝老板又补充了一句:“所以有雇佣杀手比帮派话事人还有钱的,是蛮常见的,只要他们愿意规划。但是大部分雇佣杀手不会去做长期规划,毕竟大家都不确定自己的命够不够存着花。” “那戎哥怎么后来不做了,就专职在契爷身边做翻译啊?”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大概是年龄大点了想退休求稳吧。” “他也就三十几呀!” “他那种帮派孤儿院出身的,活不过二十的大有人在,和你现在一样大就躺土里的人多得不得了。要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林嘉文一开始要你仔细想想。” 蔸娘暗自咂舌,脑子里只有震撼却是空荡荡的,她对蓝老板所说的几乎毫无概念,只能模模糊糊剥离出一个抽象的词汇,大概是“残酷”。 房间里的人陆陆续续都跟着侍者进了会客厅里面的小厅,过了一会儿又出来,本就不多的人越来越少。终于,等到那对雇佣杀手双胞胎出来之后,侍者示意蓝老板和蔸娘进去。 会客室里面的小房间看上去更像一间书房,有着书架,但是上面却放着一些造型瑰丽的艺术品摆件,书本寥寥几本。琳达·赫里伯托坐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她正在往两只玻璃杯里倒着白兰地酒,抬头看见了进来的人,正准备往第二只杯子里倒酒的动作停了下来,皱了皱眉头,一边放下酒瓶,一边对着身边的侍者打了一个响指。站在她身边侍者反应很快,并且极其有默契地转身打开冰柜,从里面拿出一瓶玻璃瓶装着的苏打水,打开了盖子并递给琳达。 蓝老板和蔸娘落座在办公桌对面的两张椅子上,和琳达面对面。琳达把装了白兰地的酒杯推给蓝老板,把装了苏打水的杯子推过去给蔸娘。 “蓝女士可是稀客,这次还带了一位新面孔来。”琳达维持着她那副冷淡的外表,金色的睫毛下浅蓝色的眼睛带着一点高傲,就像一幅被最好的画家描摹出来供人顶礼膜拜的女王画像一样,“我猜,你们的到来,并不是单纯为了买一幅画。” 第57章 条件 琳达维持着她那副冷淡的外表,金色的睫毛下浅蓝色的眼睛带着一点高傲,就像一幅被最好的画家描摹出来供人顶礼膜拜的女王画像一样,张开她那颜色犹如浅色玫瑰一样的嘴唇,说道:“我猜,你们的到来,并不是单纯为了买一幅画。” 蓝老板拿过杯子,放在手里,之间轻轻搭在杯口边,露出她似乎精心反复训练过的微笑,那种微笑能展现她最好看的嘴唇弧度,但是眼睛里是带有蠢蠢欲动的攻击性的,亮晶晶的让人除了想要提防,更多的是油然而生的爱慕,她也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这样笑着看向琳达。 蔸娘抓过杯子本来想喝一口水,但是看见她们之间似乎在僵持着,杯子只好举在胸前,喝水也不敢,但放下也不是,生怕闹出一点声响,打破她们直接某一种针锋相对的拉锯战争。 十秒像是过了半个世纪,蔸娘都感觉手指尖已经出了汗了,会在玻璃杯上留下指纹印子。蓝老板终于发出一声呼气的声音,轻松地像是在和朋友聊天似的,“赫里伯托夫人好直接,看来我们之间的沟通会很容易。” 琳达依然维持着那副冷漠的扑克牌脸:“别这么早下定论,我知道你们说话弯弯绕绕,喜欢做一些复杂的语言艺术,来达成你们的目的。但是我并不喜欢你们的这项本领。” “看得出来您不会让我有机会使出这种本领的机会,赫里伯托女士。” “不见得,我知道你们圆滑,又会见缝插针。” “既然你这么不放心,那我就坦诚公布我们的来意了。是的,买下莉莉安女士的画,就是为了能有与您单独见面的机会。” “为了什么?见我的丈夫?” “我们知道见您的丈夫比说动您更加困难,所以我们来向您进行商谈。” 琳达眯了眯眼睛,那对和钻石一样的浅蓝色眼睛盯着蓝老板看,“不错的方法,蓝女士。想来,下午送到我家中的那对古董花瓶,也是你们的送来的了?” “是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想也是,洪先生现在可担负不起这种礼物,尤其是晚上还买下一幅拍卖的油画。既然你们给足了诚意,那我也不介意听听你们有什么来意。” “谢谢,赫里伯托女士。我们的请求其实很简单,就是想租赁您的帮派的海上运输路线,和成熟的沿途安保。” 这次换琳达没有立刻给出答复,她慢条斯理地歪了歪脑袋,眼睛还是盯着蓝老板,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这可不是妻子随便吹点枕边风就可以说动的事情。” “当然,这关系到布鲁斯罗宾的利益命脉,换成是谁都要深思熟虑、思考再三。” “那你怎么敢来提这种要求给我?如果我脾气差一点,已经把你们轰出去了。” “所以我们除了付出每个季度的租金以外,还会提成再付给您的丈夫和您的丈夫。” “想从我们这里走海运道路,又要我们的沿途运输安保,说明你们原来的这条航线上损失很重。我怎么能确定,不是因为你们的货物,造成了这个损失?如果我的丈夫租给你们了,我们将会受到什么程度的牵连,我们会损失多少,这让我无法信任你们。” “只是一些寻常的货物,赫里伯托女士,我们之前会损失是因为沿途经过非洲南部的海域,您知道的,那里最近帮派关系十分混乱,内部乱成一团糟,哪怕是路过也会被误伤到,所以我们才向您租借,你们的资源。如果您是实在不放心,我们可以提供在南部帮派内部混乱起来之前,向您证明我们货物航线的收益,一直是正常的状态。” “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你们大可只需要避开。” “我们的人早就习惯了原来途径的路线状况,但新的航路对他们来说,不确定性过多所以更加危险不好控制,所以我们希望能请更明晰这条新航线的帮派帮忙,布鲁斯罗宾的海上运输路线数量一直是帮派中数量排在前面的,想委托给你们也是相信布鲁斯罗宾的实力。” “你在抬高我们的地位,为了让我得意,好让你说服我把这件棘手的事情带回去给我的丈夫磨他的耳根?” “如果被听出来,那么这种伎俩就不能算是伎俩,我只是实话实说,布鲁斯罗宾确实在海运进出口方面数一数二,这个用不着我刻意抬高,您心里比我们更加清楚。” “这点我承认。那么你们的提成打算给多少?” “百分之十五。” “这可有点多,蓝女士。我记得你们的家乡,有一句话叫做‘无功不受禄’,是吗?给这么多,反而让我怀疑里面有猫腻。” “我们也有一句话叫做‘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这怎么说?” “虽然都是帮派,世界的另一面,看上去更像一群野兽,都是在算计对方拼个你死我活,但是那是以前的帮派模式了,现在,我们说到底都是生意人,东方人讲究一个和气生财,大家一起能赚到好处,那才是最终皆大欢喜的结果。我们想要你们出力气借给我们,那我们一定也要汇报以足够诚意的钱,作为回礼。” 琳达眨了眨眼睛,与蓝老板对视了几秒,再悠悠然开口:“你刚刚说的提成,受益的人,只说了我丈夫和我。” 蓝老板没有答话,只是笑得更明显了一些,直勾勾地让琳达盯着她的眼睛看。 蔸娘攥着杯子,随着两个人的说话,眼珠子不断来回移动,看她们又一次僵持在一片安静中,她紧张地喝了一口水,小心翼翼分了好几次咽下去,避免发出一点声音。她感到疑惑,对于自己的来意,她显然又年轻又没有经验,跟着蓝老板来谈生意就像是一个多余还显得有些累赘的包袱,帮不上蓝老板任何忙,她进屋子之后出了被琳达看了一眼,还有递了一杯气泡水,之后就没有任何接触或者互动。 “我已经对您真诚到,摊开所有好处在您面前了,赫里伯托女士。”蓝老板说,“但最后的选择权在您的手里。我当然是希望这单生意能谈成,我们都能得到各自的好处,收获颇丰。” 琳达伸手,手背关节从下巴,慢慢蹭到下颚骨,手指在她几近发白泛光的头发后面动了动,发丝柔顺的晃动出优美的波浪,她说道:“就算能让我接受这个条件,你们又有什么自信,可以让我的丈夫这么轻易相信我的话呢?” “如果您愿意帮忙,我们当然也会做好我们的配合。” “你们得知道,我的丈夫并不容易被说服。” “双方都有好处的事情,我想我们会尽力,赫里伯托先生也会明白。” 琳达还是维持着那一脸冷淡的表情,她吸了口气,张了张嘴唇,似乎正打算说什么。就在这时,这张书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打断了她的话语。 蔸娘还在暗自惊讶,那部看上去装饰得十分花哨的电话居然是能响的。这部电话的款式很陈旧,虽然看不见电话的正面,但是从背面的角度看上去,似乎还保持了拨盘的设计。 琳达对她们说了一句:“抱歉。”然后,接起电话,声音还是那样冷静得近乎没有情感。蔸娘听不清对面说了什么,琳达只是在听,并且时不时回答一句“是的”或者“明白了”。只是与电话对面的通话过了短短一阵之后,琳达的浅蓝色眼睛聚焦到了蔸娘的身上。蔸娘本来只是在边上看着两个人一来一去谈生意,对琳达忽然的注视毫无防备,握着玻璃杯的双手在一瞬间微微用力,捏紧了杯子。她无法知晓琳达的用意,是不是对面说了什么,她感到慌张,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脑子里快速地想着自己做过什么事情,今天的、最近的、更久以前的。 等了一会儿,琳达挂掉了电话,视线也从蔸娘的身上移开。这让蔸娘能够缓过一口气来,她心惊胆战地把水杯慢慢放到桌子上,玻璃和桌面发出极其微小的一声摩擦声。 琳达的手还放在电话的听筒上,过了几秒才松开,又抬起眼睛,看向蓝老板,说道:“你们的诉求和条件,我明白了,我会尝试去和我的丈夫解说讨论,但是,我不能保证最后的结果,这点你们需要清楚。” 蓝老板点点脑袋,还是维持着脸上礼貌的笑容,说:“这点我们当然知道,只需要您开口就可以。” “那么,我还有一个条件,并不代表我个人。”琳达紧接着蓝老板的话又说道。 “您直说,什么条件?”蓝老板问。 琳达的眼睛又看向了蔸娘,她一边盯着一个亚洲女孩,一边说出了她新提出的条件:“莉莉安·唐女士想见她,这个女孩,你们帮派新来的蔸。必须是她独自一人来,不需要其他人在场。我们会派人来接送,到唐女士的住宅。” 蔸娘眨眨眼睛,对这个条件感到吃惊,她看了看蓝老板。蓝老板听了之后挑了一下眉毛,她似乎也没有料到,琳达会说出这样的条件,她微微侧头看了看蔸娘,她们诧异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第58章 小屋 凌晨的街道没有了白天的热闹,显得空荡荡有些萧条,偶尔还有车灯闪烁着,车辆在马路上行驶,只有路灯与其作伴,轮胎发出与地面摩擦的声响都变得十分明晰。酒店门口的门童都已经休息,大堂的夜班前台躲在电脑的后面,昏昏欲睡。蓝老板和蔸娘终于回到住宿的酒店。 蔸娘一进屋就迫不及待脱掉了皮鞋,换上酒店的一次性拖鞋,重重坐到床上,大声叹了一口气。她的记忆里,在晚会以及后来的单独见面中,她什么都没有做,但她还是感觉到了深深的疲惫。 蓝老板直接蹬掉了高跟鞋,走到床边,往后一仰,让自己直接倒进柔软的床垫上。 “唐女士为什么要见我?”蔸娘驼着背,歪歪扭扭坐在床上,发出疑问。 “我怎么知道。”蓝老板疲惫地发出长长的叹息,“她还说这是条件。莉莉安·唐的丈夫都去世六年多了,按理说她和他们帮派都没有什么联系了,噢好吧,还用拍卖画来额外洗钱,以及用来当做生意会面的由头,这种拿来当幌子的作用,其他我真的想不到还有什么联系了。我觉得这些人真的这么讲情谊,真的把前任老板的遗孀照顾得和祖宗一样。” “或许只是想见一见,没有想这么多呢?”蔸娘小声地提出自己的想法。 “那就不会被称作条件了,囡囡啊。”蓝老板抬起手,揉捏起自己的眉心,尾音拖得长长的,似乎因为放松下来和感到身心疲惫,而吐字有些含糊不清。 “那我要做什么吗?”蔸娘想了想,又问。 “我也不能预知未来啊,你问我,我没办法告诉你。”蓝老板转了个身,侧躺着看着一脸愁容的蔸娘,继续说道:“我倒想教你怎么做,毕竟和布鲁斯罗宾的生意还是要做的,如果你是这次合作的条件中一环,那她可能希望你的言行能够符合他们的某些预期,他们才会答应这桩买卖。林嘉文让你来,大概也只是想要你来看看,就是长长见识,知道除了我们那片小地方的那些个帮派,其他国家和地区还有各式各样不同的帮派,也没有料到你需要承担一个条件这种情况。” “那,要么,我……”蔸娘支支吾吾,想要想出一个解决的办法,却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蓝老板撇了撇嘴,看她这般摇摆不定犹豫不决,又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差把“恨铁不成钢”写在脸上了。被她这样看着,蔸娘反而更紧张了,状态变得更加萎靡不振。 “算了、算了,”蓝老板叹了一口气,也松开了自己压低拧起的眉头,说,“既然猜不到会发生什么,那你就什么都别想,遇到什么就应对什么,就好了。” 蔸娘还是一筹莫展的样子,点点脑袋,但是心里腹诽:说得倒是轻松。 蔸娘睡到第二天早上十一点,被蓝老板咋咋呼呼地用力拍醒的。 “哎呀,别睡了!快醒来!也睡得够久了!”蔸娘一醒来,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蓝老板尖锐的叫声,吓了一跳连忙从床上弹起来,抱着被子惊恐地看着蓝老板,但眼睛里还有些发愣,好像在慌里慌张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十一点啦!”蓝老板叉着腰,对她宣布时间,接着,和她说了最新的情况:“琳达·赫里伯托来过电话,说下午两点一刻,他们的车会来楼下接你过去。到时候你自己过去,我不会跟着,有什么特别困难的问题,有机会可以偷偷给我打电话。最重要的,是你自己要机灵一点。” 蔸娘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还有点发懵,对着蓝老板眨眼睛。 “知道了吗!”蓝老板微微弯了弯腰,又重复了一遍,和嘱咐刚上学的小孩一样。 蔸娘点点脑袋,打了一个哈欠:“明白了,下午两点一刻……可现在才十一点啊,蓝姐……” “有点时间观念呀你!下午两点可是很快就到了,快快快,起来刷牙洗脸吃饭!”蓝老板一把掀开了被子,把蔸娘催促赶下床。 下午一点三十分,蔸娘站在床尾,看着被衣服铺满的床铺,陷入沉思。蓝老板也站在她边上,皱着眉头,深沉地看着这些衣服。 “你就只带了昨天那一件正装啊?”蓝老板一只手臂横在上腹前面,另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着一床铺上的休闲服便装,面色显得凝重不太好看。 “嗯……”蔸娘很心虚地点点脑袋,小声解释,“收拾的时候,文叔说,带件正装去,用的到。所以我就带了一件。” “你倒是很听话,说一件就带一件。”蓝老板盯着那件浅蓝色的整套的正装,审视了一会儿,忍不住又评价道,“你这一件像是在华尔街里上班,还是上了好几年的人穿的。” “啊?”蔸娘皱起眉头,像是听到了什么非常严重的事情,猛得转头看向蓝老板,“您怎么不昨天就告诉我!” “告诉你,能怎么办呢?你就带了这一件。如果去会场了和你讲,我可担心你心理承受能力差,我一转头发现你人不见了,过会儿找个半小时发现你躲在洗手间里哭。”蓝老板说着说着,说到最后翻了一个白眼。 “我才不会呢……”蔸娘的语气里带了点委屈,小声地辩解道。 蓝老板从这一床铺的衣服里,抽出一件白色的针织毛衣,还有一条浅灰色的带竖条纹花纹的长裙,塞到蔸娘的怀里,帮她做了决定:“看上去居家舒适一点也不错,没准莉莉安·唐就喜欢这样的呢!”说着,又急急忙忙掰过蔸娘的肩膀,推推搡搡地催她往洗手间去,“快快快,只有半小时了!” 在蓝老板的监督和时不时的提醒下,蔸娘准时在下午两点一刻坐上了琳达派来的轿车。蔸娘一个人坐在车后座,紧张地搓着手,看着司机的白色手套放在方向盘上。窗户的反光不断从外头照进来,刺眼但是没有特别暖和的温度,车里开着暖气,蔸娘身上也穿得厚实,但是因为紧张,她还是感觉手脚冰凉凉的,总是忍不住微微发颤。她临出门前,蓝老板给了她蓝老板自己的一件皮草外套,把她包裹着像一只毛茸茸的动物,即将过冬的那种。她把自己缩在长长的毛绒领子里,眼睛警惕而明亮,滴溜溜在车里看来看去,也看向窗外。 车辆慢慢从城市中心的地段离开,高楼大厦的玻璃窗倒影慢慢离开了蔸娘的视线,天空露出了它们本来的颜色,大片大片的草坪出现在视野中。她微微探了探身子,贴近了车窗,往后头看了看。车辆还在行驶,已经把高耸的钢铁森林甩在身后,算算时间,轿车行驶了很长一段距离了,但是看目前的情况来说,还会继续行驶下去。偶尔有一些独立的、款式和颜色都很自由的小别墅,从窗外匆匆掠过一下。 蔸娘开始感到紧张,比刚才更加严重的紧张,窗外的阳光明媚和蓝天绿草,并不能缓解她的情绪。 终于,车辆放慢了速度,慢慢悠悠经过了一堵篱笆墙,篱笆墙的里头有花枝和叶子从缝隙里探出来,但是因为季节的缘故,显得有些萧瑟无力。蔸娘再次贴近了车窗,往前方看去。看见了一间应该放在田园中的屋子,暖橘色的屋顶,木质颜色的墙,窗户漆成嫩绿色。 车子缓缓得停靠在这座有着田园色彩、童话一般的房子前面,车门正好能对着门。屋子的门是深色的,上面有些像是孩子涂鸦一样的图案,画着水果和花卉,门铃边上还被好心地画上了一个粉红色的指示箭头,外加一个小小的简笔画太阳。 车子停稳,司机侧过脑袋,对蔸娘说:“到了,小姐。” 蔸娘匆忙地回应了一声:“好的!”之后便急急忙忙打开了门,自己钻了出去。 她回过身子打算礼貌地和司机说感谢的时候,看见那位司机正转过脸看着自己,眼神里有点意外的。司机发出一声轻快的笑声,说道:“我还想让你别着急,等等我给你开门呢。” 蔸娘愣了两秒,发出一声尴尬的“噢”。 司机只是笑得更明显了,但看上去并没有恶意,而是一种轻柔的安抚,就像是看见了什么冒冒失失的小动物摔倒了之后,露出来的笑,她一边说道:“快去按门铃吧,别害羞!莉莉安女士很温和的。” 蔸娘反而露出了羞涩的表情,点头谢过了司机之后,关上车门,转身走向那扇可爱的门。她深深呼吸了两口气,终于抬起胳膊,轻轻按了按门铃。 一秒,两秒,三秒。 她听见门的对面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甜美而且年幼,大声对外面说着:“我来啦!我来咯!”接着,她看见门开起来,从门后钻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瓜,才刚刚到她的肚子那么高。来开门的小姑娘看上去只有六七岁,最多不会超过八岁,有着一头卷曲的栗色头发,精心地扎起来,身上穿着蓬松的裙子,符合这个年龄段的女孩们对“公主”这一身份的所有幻想。 小姑娘抬头看见蔸娘,咧开嘴笑起来,蔸娘看见她正在换牙期,有一个可爱的小小缺口,但她还是很大方的笑着,把门开大了,对蔸娘说:“我知道今天会来客人的,所以我特别打扮了!跟着我来!” 小姑娘说完就雀跃地一蹦一跳进去了,蔸娘连忙跟进去,关好了门,站在了玄关上,不确定要不要脱掉鞋子,却四周看看没有拖鞋可以换掉。小姑娘的脚步声远了一会儿,又近了,她一蹦一蹦地回来,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开心地喊道:“你快来呀!” 蔸娘注意看了看她的脚部,正穿着一双精致漂亮的小皮鞋,装饰的蕾丝缠在她的脚踝上。蔸娘想了想,大胆地穿着鞋踏进了别人的家门里。 这家的内部也被装饰得很温馨,新年的红色装饰还挂在墙上,沙发是颜色温和的布艺沙发,上面随意地铺着一张毛茸茸的毯子,似乎前不久还有人躺在里面休息过。房间的角落里总有一两盆植物,这间屋子的主人似乎特别喜欢绿植,让它们充斥着房子的每一部分。蔸娘跟着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穿过客厅。小姑娘打开一扇落地窗,往下一跳,落在地上,精致的小皮鞋就这样直接地踩在后院带有泥土的草地上。 蔸娘跟在后面,看着眼前的后院,一边关上落地窗。刚刚车子经过的篱笆墙,对面就是这个院子,地盘不算大,但是种上了许多植物,被整齐地规划种在土壤中。经过了长时间的作为“蔸”的学习,她现在对植物也能了解些许,这些都是一些常见的景观植物,有一些可能会带有一些毒性的花蜜或者汁液,但都是一些大众都知道的品种,只要小心都可以避免收到伤害。院子里的另一边还有一座温室花房,外观是白色的,是古朴老旧的样式,就像是会在西方油画里被描摹出现的花房。 小姑娘双手拉着花房的门把,打开门,对蔸娘大声地招呼:“请进!” 已进入花房,蔸娘先被一阵玫瑰花花香味扑了满脸。花房里的季节似乎还是被停留在了春天,外头冷冽的气温,对这里丝毫没有影响。花房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玫瑰,依然开得茂盛,柔嫩的花瓣在适当的温度中绽放着。只是往里面站了一小会儿,可能没有一分钟,蔸娘都已经感觉快要冒出汗来了,身上厚重的防寒衣服现在倒是显得有几分累赘。 但是这里并不会闷热,不会让蔸娘感觉到喘不过气,就好似,这方圆的空间里真的有什么特别的魔法,真的把春夏季节留住了。 她往里走了几步,看见了莉莉安唐女士,正背对着她坐着,面前支着一个画架,放着一幅正在被画到一半的画。 第59章 玫瑰 蔸娘往里走了几步,看见了莉莉安·唐女士。 莉莉安女士穿着一件看上去柔软的薄针织毛线连衣裙,颜色是藕粉色的,身上披着浅杏色的披肩围巾,正背对着蔸娘坐着。她的面前支着一个画架,上面放着一幅正在被画到一半的画。 蔸娘站在花房的门口,看穿着蓬松纱裙的小姑娘穿过花丛,来到莉莉安女士身边,一下扑上她的腿。莉莉安女士被她的动作扑得晃了晃,但没有从座位上站起来,还是坐在那幅画前面,手里还拿着画笔,在调色盘上动作着。 她没继续上前,不想打扰了这幅宁静的画面。蔸娘没有接受过系统或者深度的艺术教育,只是依稀记得,她大概曾经看见过一些西方古典油画;眼前的莉莉安女士和她家中的小姑娘,似乎成了一片玫瑰花田的一部分,柔和的、恬静的与这些柔软的花朵一起呼吸,阳光透过温室花房模模糊糊的糙面玻璃,停落在她们的轮廓上,好似镀了一层金边,就像是出自某一位细腻的画家,所描绘的场景一样。 等了一小会儿,莉莉安女士手上还拿着画笔与一块画板,转过身来,看向了蔸娘。她看着这个不敢上前来的东方姑娘,温和地笑起来,对蔸娘说道:“过来吧,别害羞,亲爱的。” 蔸娘这才轻手轻脚地走近。 “我喜欢让花房保持着五六月份的天气,所以,如果太热了,可以脱了大衣,就放在边上那个椅背上吧。”莉莉安女士说道。 蔸娘的额头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于是接受了这个建议,脱下了身上毛茸茸的大衣外套,挂在莉莉安女士所说的椅背上,外套几乎把椅子都快吞没在里面。“谢谢……”蔸娘小声地说,然后又轻轻补了一句刚刚没来得及说的见面招呼,“您好,唐女士。” “别拘束,叫我莉莉安就行了。”年长的女人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转过身子,双手放在膝盖上,挺直了背但是看上去状态依然放松,柔和地和蔸娘说道。 蔸娘连忙点点脑袋,微微弯了弯腰,算是鞠了个躬,表达自己对长辈的尊敬和礼仪:“好的,莉莉安女士。” 还没等莉莉安说话,趴在她边上的那个小姑娘开心地开口,清脆的嗓音插入了她们之间的对话:“我叫苏珊,你可以叫我苏珊。” 蔸娘眨了眨眼,没忍住勾起嘴角,展现出一个充满爱护的笑意,说道:“好的,苏珊小姐。”停顿了一会儿,再有点犹豫胆怯地又补充说:“嗯……我,我叫蔸。” “你看上去小心翼翼的,蔸。”莉莉安女士笑起来,眼睛看着她,眼角的皱纹微微挤在一起。 “嗯……抱歉。”蔸娘小声地低了低头。她对她自己在蓝老板与琳达的交易中,究竟起到的是什么作用,一无所知,她也不明白莉莉安女士所提出让她来到这里的条件,是为了交换什么。她其实紧张地快要忍不住发抖。 “别道歉,亲爱的。”莉莉安女士说道,“我只是想要建议你不用这么紧张,这里不是什么军事重地,要塞堡垒,也没有什么重大的谈判,不需要你提着十二分精神,时时刻刻得注意我的微表情和小动作。” 蔸娘尴尬得笑了笑,小声回应:“好的。但其实我还做不到这些……我都没有尝试过什么谈判,也不太会谈生意的。我就是个,种种花草,嗯……我们老板叫我干什么,我就去干什么的,跑跑腿的,小角色。” 莉莉安似乎被她逗笑,捂着嘴笑出声音,清朗的声音倒没让蔸娘觉得难堪,反而感觉沐浴春风一般,她笑了几声之后拜了拜手:“亲爱的,千万不要这么想,你可不是什么小角色。而且,林先生可不会这么看你。来吧别站着这么远,坐下来吧,别客气。” 蔸娘点点脑袋,微微弯着腰、含着肩膀,脚步依然轻轻的,小心坐到了椅背上放着毛绒大衣的椅子上。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和你聊天。”莉莉安女士目光有些热切,看着她,柔和地说,“当然,如果你不太喜欢和陌生人说话,就当我一个老太太只是想找个对象,倾诉点什么,说说话,不用回应什么,也可以的。” 蔸娘连忙往前倾了倾上半身,双手握着膝盖,眼睛真切地看着莉莉安女士,语速有些慌张快速,但声音还是小小的,喉咙像是提在空中那样地说道:“不会的!我不介意和您聊天。我很喜欢和别人聊天的!” 莉莉安又一次笑起来,慈祥地说道:“那就好。” 苏珊在这时忽然站起来,小脸仰起来,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要去准备一些红茶和点心,既然我们需要谈话,就应该要下午茶!” 莉莉安笑着拍了拍小姑娘的背,赞许了她的提议,说:“好主意,亲爱的,去吧。小心不要烫到自己。” 苏珊甩着她蓬松的薄纱裙摆,快乐地像只蝴蝶一样穿梭进玫瑰花园里,跑出了花房。 “她这个年龄正在培养自我意识,她总觉得自己会成为一位很好的女主人,我觉得她这样的想法也不错。”莉莉安女士看着苏珊跑出去的背影,一边和蔸娘说道。 “我觉得她很开朗、很自信,长大会成为一位出色的女性。”蔸娘轻轻点点脑袋,附和道。 “我觉得养女孩就和养花一样,要给她最好的,也要让她自己生长。土壤要足够丰富肥沃,湿度要保证充足,但得适当,花才能从土里汲取养分,才能把花瓣和枝叶都养得很好。但是你不能为了想让它开地美丽,去修剪它的枝叶,去为它选择生长的方向,乍一看可能会美丽一阵子,但是这终究是别人的模样,成不了它自己。”莉莉安放眼远远地望着这一片茂盛的玫瑰花丛,说道,“但是也不能为了,以想锻炼它为理由,让它自己能够不依靠人工去滋养,于是残忍地把它随随便便种到野外去,不给它足够营养的土壤,不给它按时按量地浇水,不帮它除虫、摘掉生长在根部多余的杂草。一不小心,它就会在残酷的自然世界里枯萎;倘若它存活下来,也很容易是憔悴的、无法展现自己原本能展现出来的美丽的,看上去可怜兮兮的,会引得更多居心不良的人去采摘,把它辛辛苦苦为自己争取的成果采撷了去。当然,也有在各种恶劣条件下,存活并且自己长得很好的例子,但是那实在太少,太需要运气了。既然养育了,倒不如就让它能够长得好好的,我自己也会因为看见它绽放出美丽的颜色,而感到自豪,它只是需要在那里开放着,我就已经感到满足。” 蔸娘听得认真,但只是点点脑袋,她意识到莉莉安女士的眼睛看着自己,她猜大概是想要回应,于是她脑子里飞快地搜刮着,构思了一句磕磕绊绊的话来:“我……我平时种那些植物花草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只是,我不过就是按照我的、嗯……我的前辈的教导,然后学着做的,没有想过这么深沉的道理。听了莉莉安女士的一席话,感觉十分的,呃,受用!” 莉莉安女士看了这个依然局促不安的亚洲女孩一会儿,轻声问道:“我有听说,你们的林先生脾气比较难以捉磨,他养育你的时候,是不是比较严格对待呀?” 蔸娘连连摇头:“我不是在我的老板身边长大的,我是最近才加入到他手里做事,大概就大半年,呃、不止,差不多十个月左右。我自己倒是没有,感觉到他的严格或者阴晴不定,反而在我这里,我觉得他似乎非常……温和,还有点纵容。” “噢,听起来,他应该对你有十分的偏爱了。” “还好吧……我觉得,另一位能干的,我们那里最好的打手,同时也是林先生的贴身翻译,他才是获得了偏爱的那个。” “你是说戎吧,我知道他,一个很漂亮的、很感性的年轻男生。” “是的,他很让人记忆深刻!” “但,会不会是林先生对你和对他的偏爱差不多,只不过因为你们的个性差别很大,所以他的方式才不一样呢?” 蔸娘轻轻歪了歪脑袋,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不能确定……” “你好年轻的,千万不要习惯去妄自菲薄。”莉莉安女士语气里带着鼓励,说道。 “谢谢……”蔸娘点了点脑袋,既表达了感谢,也告诉了她自己知道了。 莉莉安女士眨了眨眼,又拿起画板和笔,伸手把东西递到蔸娘面前,问道:“你会画画吗,亲爱的?” 蔸娘踌躇了半晌,不太自然地接过,为难地皱起眉头,“我没有什么经验。我只有在小时候,上小学的时候,偶尔在美术课上画过那么几次,您画的那些对我来说望尘莫及的。” “亲爱的,不用这么夸赞我。”莉莉安女士笑起来,“那些画不过是一个闲着找不到事情做的老太太,消磨时光的时候画出来的东西,没有什么值得抬举的,那些价值是我那些年轻的朋友们,我亡夫的同僚们,他们为了生意而赋上的。实际上,它们也只不过是一张画布上抹了一层颜料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她说着,同时还把画架上的半成品拿了下来,靠在边上,从椅子上下来,走到一旁拿出一张新的画布,放在画架上摆好。“如果你不介意,”她又说,“我想看看你画一幅画,可以吗?” 第60章 一幅画 蔸娘一只手捏着画笔的笔杆子,一只手端着沉甸甸的木质调色板,莉莉安女士帮忙把画架和画布都挪到了她的正前方,她不知措施地看着这空白的画布。 “我真的没有学过……”蔸娘向莉莉安女士投去一个忐忑不安的示弱目光,整个人像是受到了危机的动物,几乎想要蜷缩起来似的。 “别担心,这就只是一些颜料和一张白布。”莉莉安女士挪动椅子,坐近了,挨着蔸娘,在一起能看见画面的位置上。 蔸娘低头看着这些丰富的膏状颜料,不知从何下手。 “就当做是在做游戏,小孩子们的画画游戏。”莉莉安女士提议道,“你看见了什么、你听见了什么,你的梦,你的想象,你想怎么表达,别在意那些专业知识,规矩啊结构啊光影啊,这都无所谓。苏珊她喜欢一边画画,用水彩笔在纸上,一边给我讲述她正在画的故事。只是一个游戏,亲爱的。” 蔸娘点点脑袋,踌躇不决地用画笔尖端,沾了一点颜料,抽出画笔准备往画布上涂。莉莉安女士声音温和地提醒:“不要太省颜料,这么一点点根本画不上去的。”说罢,莉莉安女士伸出了手,张开来虚虚地包裹在蔸娘的手上,微微欠身靠近她,问:“不介意我这样做一下吧?” 蔸娘摇摇头,身体紧绷起来,却还是配合她的动作。 莉莉安女士握住蔸娘的手,引导她用点劲把笔沾上足够的颜料,再牵引着这只小巧圆润的手,把笔悬在画布前方,她停下来问:“你想画在什么位置,画出什么形状?” 蔸娘想了一下,回答说:“竖着,就一段枝干,差不多这样的。” “好。慢慢来。”莉莉安女士牵着她的手,引导着她慢慢用力,在画布上慢悠悠地画出一段竖着的比划。完成之后,莉莉安女士放开了蔸娘的手,说道:“只要试过一次画画的感觉,后面你就知道怎么画了,别紧张,记住这只是一些颜料,一把普通的毛尖笔,完全受到你的控制。”说罢,她放下了手,又搭回自己的膝盖上,保持着那副温和慈祥的面孔,看着蔸娘。 蔸娘看了看她,再看了看面前的画,脸上凝重地好像如临大敌。 温室里的温度很容易让人感到放松,蔸娘不清楚是不是刚刚太紧张了,现在适应了环境之后感到有点疲惫。玫瑰花的香味不会冲鼻,暖洋洋地融合在空气里,似乎也在邀请着蔸娘,成为她刚刚不敢打扰的、油画一般的场景中的一部分。 蔸娘是实话实说的,她在小学十二岁以后就没有再画过什么东西,画过的也是些歪歪扭扭的小人小动物,那都来自于小学美术老师略有些敷衍的美术课教学,简单的儿童画被贴在黑板上,或者复印下来分发在每张桌子上,只要学着依葫芦画瓢,能在课程的四十分钟之内完成,交上去就可以了。当然班级里也不乏有认真投入,对绘画展现出极大兴趣的孩子,他们甚至会把美术作业都带回家,看上去就会花上大把发时间,完成这幅画上,第二天带着能让自己感到骄傲的画,带来给老师。只是蔸娘不是其中一个,她会羡慕,但不会去学着他们那样把精力投入进老师们和家长们并不重视的学科里。 在空白纸张上画点什么,对她来说实在有些困难。她的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想着着是否会影响到蓝老板此次出差和琳达·赫里伯托的交易谈判,这块即将被她添上更多颜料的画布,是不是也是对方所说条件的一个部分。 眼前的白色画布上一有一道橘黄色的竖线,还不是很平整,它似乎都在催促着蔸娘:快点完成你的任务! “是不是我在边上看着,让你感到紧张了?”莉莉安女士轻声地询问道。 蔸娘急忙摇头,误以为这是一种催促,“不是的,不是……我只是不知道,要画什么。” 莉莉安女士缓缓点点头,手放在下巴上轻轻摩擦了了两下,提议道:“或许,你可以试试画出,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画面。” “第一个画面?” “要不要,玩一个游戏?” 蔸娘点点脑袋,轻轻说了一声:“好的。” “那,我说一个词汇,你说出一第一反应联想出来的词汇,好吗?” 蔸娘再次点点脑袋,放下手里的画笔和画板,转过来和莉莉安女士面对面坐着。 莉莉安柔和地笑着看着她,说:“那么我要开始了,只能想一秒哦。” “好的。”蔸娘闭了闭眼睛,低了一下脑袋,像一位规矩的日本武士似的。 “天空。” “蓝色。” “花。” “工作。” “太阳。” “夏天。” “丛林。” “秘密。” “渡轮。” “海风。” “背包。” “麻烦。” “枪支。” “威胁。” “灯光。” “小巷。” “父亲。” “林……噢,不是。”蔸娘打了个结巴,愣着眨了眨眼,紧接着连忙解释,“抱歉,我没有想到我会说这个。” 莉莉安笑得更加柔和,“别介意,是我故意开了个玩笑。那么,你现在有轻松一点吗?” 蔸娘的肩膀确实能放松地垂下一些,坐姿也自然了不少,她深呼吸了两口气,回答:“我想是有的。” “那么,我们继续?”莉莉安女士指了指被放在一边的调色盘和画笔,“如果你并不抵触颜料。” “当然,好的。”蔸娘再一次拿起了工具,面向那张几乎空白的画布。这会儿她似乎能够想到自己能画什么了。 颜料的味道闻上去是一股怪异的工业香精味道,不是很明显,在这间满是玫瑰的温室花房里更不明显。颜料在画布上,会因为纹路,而变得深浅不一,如果颜料少了,那一抹色块就会出现一颗一颗小小的白洞。绘画似乎是一件需要很多耐心,耗费很多时间去做的事情,即便蔸娘觉得自己画的东西很简单,就像是孩子的涂鸦,但也会花上不少功夫。蔸娘小心翼翼地用画笔勾勒出自己想要画出的图案,没一会儿就觉得胳膊发酸。 苏珊轻快的脚步声出现在她们的后面,蔸娘还闻到了热腾腾的香味。小姑娘往她们身边的矮桌上放下一个野餐篮子,里头稳稳当当装着一个装着热茶的白瓷茶壶,还有一套做成模仿花朵形状的配套白瓷杯。苏珊把茶壶、杯子一件件拿出来,有条不紊,虽然她还是个在换牙期的女孩,但是对做事已经有了比年龄更加沉稳的经验,这让她看上去有几分老成。 野餐篮子里还有一叠曲奇饼干,也被苏珊拿出来,放在茶杯边上。 苏珊又来到莉莉安女士的身边,爬到了她的膝盖上,她看着蔸娘正在画的半成品,说道:“你是想画一朵……”但是莉莉安女士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竖起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前面,轻轻“嘘”了一声。苏珊郑重地捂上了嘴巴,跟着也对莉莉安女士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蔸娘对时间暂时失去了概念,只专注在眼前的画布上,她虽然几乎没有经验,但是用画笔沾上颜料涂抹出一个形状,似乎并不是很艰难的一项活动,她上手地还算快。她也知道不必要追求画出来的东西多么惊世绝俗,她依然不明白莉莉安女士的用意,和这个条件的最终目的,但是她现在心里开始想着“走一步算一步吧”。 在蔸娘感到胳膊酸得想要休息的时候,她觉得这幅画算是完成了。 “完成了?”莉莉安女士问道。 蔸娘一边放下调色盘和画笔,有些疲惫地点点头,说道:“是的,我画完了。” 这幅画的笔触和边缘显示了作画者的技术生涩,并不是一位经常进行绘画的人,并且性格十分谨慎。她用一片绿蓝色来表达了平地,平地上孤零零地开着一朵纤细的花,花的枝干是暗黄色的,花瓣却是蓝紫色的,上方画着一些形状很可爱的云彩,下方在蓝绿色下面,是从花朵的根部慢慢往下衍生出来的根部。画的内容很简单,甚至有些单调。 莉莉安女士探过身子看蔸娘的画。蔸娘感到害羞难为情,抿起了嘴唇,等待被点评。 “你介意我收藏起来吗?”莉莉安女士问道。 “这只是随便画画的……”蔸娘紧张地缩起肩膀来,对莉莉安女士的好意一时不知道如何接受。 “不愿意吗?”莉莉安女士眨了眨眼,又说道。 蔸娘连忙摆手,脑袋左右摇动:“不是这个意思!我愿意的!您会喜欢,我很感谢!只是,我画的不好看的,我担心着只是占了您的地方。” 莉莉安女士笑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轻轻把她耸起来的肩膀往下按了按,“不要这么觉得,你画出任何,都是有价值的,蔸,亲爱的。既然你不介意,那我就收藏起来了。” 蔸娘还是有些局促,看着自己的画摆在画架上晾干,而边上不远处就靠着莉莉安女士的画作,虽然只画了一半,但也看得出来,完成后是一幅用笔细腻,描摹仔细的油画。她再看看自己简单的作品,有些地方甚至还露出了画布原本的颜色,没有被颜料盖住。 莉莉安女士递过来一杯斟上了红茶的白瓷茶杯,蔸娘微微弯腰低头,双手接过,说了一句:“谢谢。” “明明你是被林先生派过来,和蓝女士一起参与他们之间的生意的,却因为我一位多年不问世事的老太太,用了身份的便利,要求你抽空过来陪我,花费了一个下午。”莉莉安女士喝了一口红茶,语气平和地说着。 “没有。不是这样的。”蔸娘捧着茶杯,连忙辩驳道,“其实我就是跟过来,我也不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昨天的宴会,都是蓝姐带我进去的,也都是她在和别人社交,也是她为了生意在努力,和赫里伯托夫人交谈,我就像个透明人一样,在她旁边而已。所以,您邀请我来,我很感谢,诚惶诚恐……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够,重要到成为条件的一部分。” “噢,条件?”莉莉安女士惊讶地抬了一下眉毛,“原来,琳达和你们说的是,你也是你们这次谈生意的交易中的一部分?难怪,还害得你这么紧张,一直小心翼翼的。她可真是……”说着,她摇摇头无奈地笑道,接着,由看向蔸娘的眼睛,和她真诚地解释:“你不是什么谈判的条件,琳达只是习惯做事带有价值,工作起来认真谨慎而已。但是,我请你来,不是因为你是一个‘条件’,而只是一位老太太想要通过孩子,来叙叙旧。” 蔸娘这会儿放松了不少,背部和肩膀渐渐舒展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不太明白事情缘由的疑惑,不解的目光从她水汪汪的眼睛里透出。 “我曾认识一位‘蔸’,在我很年轻的时候,大约五十年前。”莉莉安说道。 蔸娘心里暗暗算着,五十年前是个什么概念,那时候蔸姨大概十五六,妈妈根本还没出生。 “我知道你们叫蔸的女人,是会由母亲交接给女儿的,我一直觉得,这是一支很特别的雇佣杀手家族。”莉莉安女士继续说道,“在时间漫漫长河中,世道变迁,帮派兴起再衰微,人从少变成多,再变成少,而蔸,从来都是一个人的。虽然我知道那个人是不断变化的,但是,多么像一座守望着宽广海洋的灯塔。虽然不过几个人,但是却比许多帮派更稳定,也更长久。你的上一位,也是妈妈吗?” 蔸娘摇摇头:“她比较特殊,是平民。” 莉莉安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小声地说道:“难怪。”接着她又和眼前的新任的蔸说:“四十年前,那位当时在任的蔸,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任务,之后就沉寂了许多年,再次出现,已经不是曾经的蔸了。” 蔸娘知道的甚至比眼前这位年长的女性知道的更少,关于“蔸”的许多事情。她正要问,但是莉莉安女士先开了口:“我本来是想问问我的老友,她最后去了什么地方,通过年轻的蔸,但是,你的入行契机似乎比较特殊?” “我确实是如此。”蔸娘咬了咬下嘴唇,“您说的,甚至我不曾从我的导师那里听到,她似乎不愿意和我谈及过去,反而,很多关于‘蔸’的事情,都是我从其他地方,一点一点听来、再拼凑的。” 莉莉安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含藏了一些欣慰,又像是透过她看见另一位故人。看了好一会儿,她拉起蔸娘的手,握在手心里:“我或许本应该给你分享一些我知道的事情,但我又有私心,大概是还想有再见到你的机会。之后吧,你会在很多地方,了解到‘蔸’的过去,可以带给我分享,我也会给你相应的交换,你看怎么样?” 蔸娘几乎要陷进她温柔的双眼里,只觉得,应该可以信任眼前这个人。于是她轻轻点头,手握了握莉莉安女士的拇指,说道:“好的,一言为定。” 第61章 越野车 “然后你就回来了?”蓝老板停下手里的笔,眼睛越过眼镜的镜框,看向靠在沙发上的蔸娘。 蔸娘歪着身子靠在沙发扶手上,抱着蓝老板的皮草大衣,看上去很疲惫,“还陪着唐女士家里的小姑娘玩了好久洋娃娃,她给娃娃都起了名字,并且安排了娃娃们的下午茶宴会,娃娃们为了家里男主人私生子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殃及了来访的客人,就是我扮演的来访的客人,要我出个主意,拿那个私生子怎么办。” “你说的解决方法是什么呢?” “找个寄宿学校。” “真和善的解决方案。”蓝老板听上去没有对这部分感兴趣,又问道,“其他的呢?” “然后帮忙做饭还吃了晚饭。”蔸娘说,“她们家自己有种植蔬菜,很小很小的土豆,削起来好费劲。” “就这些?”蓝老板不太确定地又问了一次。 “嗯……”蔸娘挠了挠头发,慢慢坐起来,“她说,她并没有把让我过去找她,和她待在一起一下午当做条件,只是恰好那时候打电话找了赫里伯托女士,询问她能不能顺便请新来的‘蔸’去见见她。” “真的只是恰好?”蓝老板依然是一种疑问句的语气,尾音上扬。 蔸娘点点头,说:“莉莉安女士是这么说的。” 蓝老板皱着眉头移开了视线,似乎是在推断这句话的可靠性,思考了一会儿,她放弃了继续对揣测莉莉安女士的用意,叹了口气,说:“那就当是这样吧。”她还是维持着那副皱着眉头的样子,投入到手中的一沓文件里去。 房间里变得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蔸娘的腿往肚子的方向缩了缩,侧躺在沙发上,她眨着眼睛,看着蓝老板专注在工作里。蓝老板在看文件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用手指尖捻动纸张的一角,轻轻摩擦,发出非常细微的声音。她习惯用食指与中指夹着笔,在没有使用的时候,手指轻轻交替着前后晃动。 纸张又翻过了一页,发出哗啦一声声响。 蔸娘看着那张纸被翻过去,卷着一小角,放到最后一页去。 “蓝姐,四十年前的蔸是什么样子的?”在一阵欲言又止之后,喉咙口下疑问像是瘙痒,抓挠着她的胸腔,留下满怀好奇,她终于忍耐不住只靠只言片语的,延展出无尽没有答案的猜测,开口询问了眼前唯一能询问的人。 蓝老板手指间转动的笔停了下来,眼睛还是看着手中的纸页,但是眨了眨,似乎眼睛的聚焦已经慢慢不在白纸黑字的字里行间,她大概是想了两三秒,才开口,不过,那并不是一句回答的陈述句,而是另一个问句:“怎么忽然想问这个?” 蔸娘想起莉莉安女士望着她的眼神,除了慈爱和温和,似乎还有些什么,那双眼睛看着她的眼睛但却不是在看她,而是透过她在望向另一个人。但她无法想象到那个人是什么样的。她曾经尝试在家里寻找过外祖母的相片,哪怕是母亲家庭合照中的,都没有外祖母的身影。蔸娘小时候问过妈妈,但妈妈只是摇头,说她也不记得自己母亲的样貌,只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出了一次远门就再也没有回来。 “没什么……”蔸娘依然保持着侧躺蜷缩在沙发上的姿势,声音不太清晰,含糊的、闷闷的,“只是,今天唐女士正好说到了。她说她在五十年前认识当时的蔸,是她的故交。” “五十年前的。”蓝老板抬起头来,眼睛看着窗户,皱起眉头回忆,“我记忆里的蔸,上一个就是你的姨婆,现在的就是你,再往前的我也没见过了。怎么了,她和你说了那时候的蔸的什么事情吗?” “她没说。”蔸娘的声音有点沮丧,“她似乎很想念她。她说本来她应该告诉我的,但她又不想只是这么简单的把那位蔸的事情,就这样平淡地讲出来,想要我在今后慢慢探索,拼凑出她的故事。她说,那位蔸在四十年前做了很了不起的事情,之后就销声匿迹,等行业里再次有关于蔸的消息,已经是另一位蔸了。” “四十年前我还没出生呢。”蓝老板说道,“不过我有所耳闻,曾经有一位蔸,不但是位行业内出名的雇佣杀手,她所研究的东西几乎让她能称得上是科学家,只可惜她在行业内,也只可惜她出生在‘蔸’的血脉里,如果是个平民,或许已经功成名就,能够载入史册了。她也没留下任何资料,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 蔸娘眨了眨眼睛,从沙发上爬起来,坐着上半身往前探了探,问:“什么大火,是人为的还是意外?” 蓝老板看着她,思索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是不是应该和她说,过了好几秒,才开口:“我也只是听叔伯前辈们的只言片语,他们并不常提及这件事,你就是当做知道,但不要去直接问他本人。” 蔸娘惊讶地眨眨眼睛,本来一脸疲惫,现在看上去精神了一不少,她问道:“怎么这么神秘的,到底是谁呢?” “你见过的。多纳尔。” 蔸娘在听到名字的一瞬间,脑海里出现了那双金色的眼睛,总是躲在阴影中的金色的眼睛,还有他那张半边露出肌肉组织的毁容的脸。“多纳尔?”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在唇齿之间咀嚼了一遍。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说法各不相同,有人说是多纳尔做了东南亚宋氏他们家族的叛徒,逃出的时候就冲着决裂去的,一把火烧了宋岁生的实验室,毁了自己老板和老板重金聘请来的制毒杀手,很可能就是当时在任的蔸;有人说,是宋岁生自己逼走了多纳尔,毕竟养在深宅里的晃硕太受宠了,祂又偏偏和多纳尔长了同样一张脸,原本多纳尔才是被偏爱的那个;还有说法是,当时那位聘请在他们那边工作的制毒杀手,出于某种原因,挑唆了多纳尔和宋岁生的关系,导致了最后多纳尔的背叛和逃离,那把火或许是宋岁生气不过,自己烧的,烧了关于那位制毒杀手的研究,和多纳尔的资料。” “可是,那是四十年前?”蔸娘眨了眨眼睛。 “是啊,四十年前。” “可是多纳尔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岁!晃硕看上去更小,和我差不多大的样子。” “祂没告诉你,祂其实年龄很大吗?”蓝老板抬起了眉毛。 蔸娘想到了什么,用十分不确定的语气说道:“祂说过祂看着文叔长大的,我当时以为祂在那我寻开心,没有想到祂是在说实话。” “祂虽然说话很不着调,十分神经质,但是祂意外的脑子很直不会骗人。”蓝老板揉了揉眉心,似乎想到了什么很无奈的事情,笑了笑,继续说道,“看着文叔长大倒不至于,但是祂从祂的家族里出来做雇佣杀手的时候,文叔还很年轻是真的,也能算是看着文叔从街头的毛头小子一直做到现在这个位置的人。” “那祂实际上已经,四五十了?”蔸娘不可置信地说。 “大概吧,他们那群人的年龄都是谜团,只能从他们出现的时间推断出个范围。” “听着像是一种特殊的生物种族,类似于精灵,什么的。”蔸娘联想道。她又想起了他们两个人都有着特殊的,不同于常人的金色眼睛,像极了野外的动物,在关于非洲草原的野生动物纪录片里会出现的那种眼睛。 “你还真喜欢用童话的方式来理解。”蓝老板看着蔸娘的眼睛,好笑地说,“如果你真的很想知道,或许问他们可以有点进展,但是,我还是不建议你和他们有太多接触,你也看见过了,晃硕并不是那么安全的角色,多纳尔更是。” 纽约的夜晚似乎不会暗淡,灯光代替了白日的阳光,把路面照得光亮。一辆黑色的福特野马越野车在车流中霸道地穿行,在车道之间左右地超车,丝毫不在意自己是否会影响到别人,给别人带来不便。黑色的磨砂外观,把城市的车灯光亮都吃进,像一只黑色的怪物,在城市的霓虹灯街道中奔行。 车子的主人,多半不是一位有耐心的人。 交通信号灯开始闪烁,绿色的灯光即将变成黄色,在变成红。这辆黑色的福特野马却在这个空挡间加足了马力,发动机发出低沉的轰鸣,飞速穿过了斑马线。 过了两个路口之后,车子打了一个急转弯,驶入酒店的前院大门,并没有减速,最终以一个急刹车收尾,正正好停在大厅的门口。 副驾驶座位的门先被打开,打开门的人似乎迫不及待,就冲了下来。这是一位穿着工作服的警探,长着尖尖的、高挺的鼻子,像一只鹰的喙,一头黑色的卷发已经有点稀疏,似乎在暗暗告诉别人这位警官已经上了年纪,他的下巴上和嘴唇上有一些短短的胡渣子,像是昨夜工作太晚,忘记了梳理自己而留下的残局,他的工作服胸前挂着“nypd”的字样,警号的尼龙贴不太平整地粘在下面。 他一下车就冲到了花坛边上,对着泥土吐出了一点呕吐物,大多是前不久喝下的黑咖啡,不是很多。门童匆匆走过来的步子,看见了他这副模样,而停顿了一下,不知道是应该上前帮忙,还是离开这位状态看上去就不太好的警探。 车灯亮了两下,熄灭了,发动机的声音渐渐变小,低沉的马达安静下来,这头黑色的猛兽像是终于休息睡着了似的。驾驶座的门开起来,从里面走下来一个人,穿着黑色的皮衣,黑色的工装裤,踩着一双厚底的马丁靴,落地的时候会发出闷闷的响声。从驾驶座上下来的人,有一张长着亚洲特征,下巴尖瘦的年轻面孔,额头前的头发有一些凌乱,刚刚好遮住眉毛,眼睛里带着一股狠劲和戾气,像是随时准备和别人干上一架的斗犬。 门童看见了下来的人,从犹豫地看着那位对着花坛呕吐的警探,直接转向了从驾驶座下来的亚裔年轻男人,对他说道:“先生,车不能停在正门口的,车钥匙可以给我,帮你找位置停靠。” 但是这个男人脸上阴鸷的表情让他靠近的步伐减慢,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男人阴沉沉地看着门童,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证件,甚至没有翻开,“nypd”的字样在门童面前匆匆晃过,他同时说道:“纽约警署查案,最好配合。” 门童还想说什么,但是那个原本在一边对着花坛呕吐不止的警官抢先了一步,用沙哑的声音对着那个年轻的皮衣男人大喊:“安迪!再把车开成这样我先要往你脑子里打一颗子弹!” 被叫做安迪的男人,头也不回,抬腿往里走,一边对后面的警探说:“少喝点咖啡,下次就不会吐,汉斯。” 汉斯捋了一把头发,重重发出一声喉音,充满了不耐烦:“别想着下次,我不会让你在碰方向盘了,下次开局里的车,我来开!” 安迪哼哼两声,不以为然,只是继续往里走,厚底的马丁靴在地上踩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音。 大厅里的夜班前台迎上来询问来意,安迪只是一个侧身闪过,继续向前走,脚步急促。前台的值班人员伸手打算拦,汉斯不得不在后面,代替安迪一起,对值班的人亮出证件来,告诉她,他们的来意和身份。 安迪先一步按下电梯按钮,向上的按键亮起来,电梯上方的数字开始从高到低变动,他依然皱着眉头一脸阴沉,盯着这个变动的数字,前脚不断点着地板,发出“哒哒哒”急促的声音。汉斯是慢悠悠走来的,来到安迪的身边的时候,数字正在从五跳到四。 “着急什么,她们如果想跑,早就溜走了,你抓不到的。”汉斯在他边上打了个哈欠。 安迪只是沉默不语的等着电梯开门。在一声“叮”响之后,电梯一打开,安迪就闪身进去,还不忘催促自己的搭档:“快点!” 汉斯叹口气,一边走进去,一边嘀咕着:“年轻人,你们亚裔年轻人真的是。” “你这算是有色眼镜。”安迪呛了他一句。 “你开车害我吐了,这算礼尚往来。” 电梯的数字升到十,电梯门打开了。安迪依然着急地往外走,汉斯连忙跟上去,拉着他的胳膊,强迫他放慢了走路速度。汉斯在边上,咬着牙,声音不大,算是提醒一般,对安迪说:“别太凶狠了,我们没有证据,说明那小姑娘的事和她们有关。” 他们在一扇门前停下,安迪对汉斯说了一句模糊、快速的:“知道!” 汉斯敲敲门,敲了三声。门后传出一串轻轻的脚步声,接着传出一个小声的年轻女孩的声音,问:“是谁?” 汉斯靠近门板,声音不算大,回应道:“纽约警署,麻烦配合。” 门后发出一串小声而细细碎碎的声音,大概是看门上的窥视镜,以及开锁的声音。接着,他们看见一个绑着一对麻花辫子的亚洲女孩在门后,小心翼翼探出脑袋。 蔸娘有点警惕地上下打量了一圈这两个自称纽约警察的陌生人,轻声细语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第62章 苏珊 蔸娘并没有获取到更多有用的信息,但仅仅是从蓝老板那里听到的只言片语就已经让她感到震惊不已。这些模糊不清的线索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让她对晃硕的认知彻底颠覆。她难以想象那个看上去行为也像是个十八九岁青少年,甚至可能更幼稚不稳重的人,实际上年龄已经有四十岁以上了,这种巨大的反差让她瞠目结舌,心中原本对于晃硕的印象瞬间崩塌,然后又在一片混乱中艰难地重新拼凑起来。对晃硕对她说过的,人们称之为“灰色帝国”的世界另一面,超出她想象的事情还有很多,这一话语,她算是也有了新的见识,领略到了这个神秘世界的冰山一角。她开始明白,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而她之前所了解的不过是沧海一粟。面对如此庞大而深不可测的未知领域,蔸娘不禁心生敬畏之情。 蓝老板说完,仰了仰脖子,稍微挺了一下肩膀与背部,左右上下转动了一下脑袋,双手交叉着往前伸直,拉伸了几下肩膀与胳膊,就继续投入到手里的工作上,继续看着手里的那一叠文件,沉浸到白纸黑字的世界里去,任由蔸娘继续躺在沙发上发呆。蔸娘侧躺在沙发上,抱着蓝老板的皮草大衣,眼皮渐渐变得沉重。她轻轻闭上眼睛,放缓自己的呼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几乎一个下午都在种满了玫瑰花的温室花房里,她闭上眼,还能想起那些暖洋洋的场景,仿佛能嗅到玫瑰花的味道。 一阵敲门的声音打断了蔸娘的瞌睡,她在听见动静之后立刻睁开了眼睛。蓝老板只是抬了抬眼睛,没有更大的反应,眼睛还在文字间流连,甚至都没有抬头,只是向蔸娘问道:“你点外卖了?” “没啊。”蔸娘小声嘀咕道,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又怕哈欠会耽误了自己的回答,一边含糊不清地在哈欠中说道,“我都不知道怎么在美国点外卖呢。”接着她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到门前,往外问道:“是谁?”同时,她又小心翼翼的翻开门上的窥视镜的盖子,凑过去往外看。 门外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是穿着工作服的白人男性,看上去很憔悴,一头卷发但是都黏在一起变成一缕缕的,在走廊的灯光下,能从发丝之间看见来自头皮的反光;另一个是一个东方人的面孔,五官看上去带着攻击性,十分锐利,眉骨立体,挡住了灯光,在眼睛上留下一片阴影,本就深邃阴鸷的眼神显得更加阴沉沉的,乍一看有些凶狠与骇人。听到了蔸娘在门内的发问之后,那个白人男性向门上的窥视镜亮出了自己的证件,光线不太充足,但是暗色底色和白色字体还是让蔸娘勉强看清了,上面写着“nypd”的缩写。 “纽约警署,麻烦配合。”那个年长一些的白人男性说道,声音沉闷地从门的另一边传来,听上去像是有浓重的鼻音。 蔸娘不太确定地往后看看,向蓝老板求助。蓝老板早就收起了手里的文件,摘下了眼镜,看向了门口的方向,似乎已经准备好了解决下一件事情。她对着蔸娘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开门。 看见了蓝老板的肯定回应之后,蔸娘才拉开了门栓、旋开门锁,打开门来,半个身子还是不太放心地躲在门后,探出脑袋看这两个警探先生,轻声细语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年长一点的白人男性手里还拿着自己的警官证,翻开了展露出自己的身份信息,递到蔸娘面前,一边脸上摆出和善的笑容并说道:“方便让我们进去吗,我们有一个案件需要你们配合调查。” 蔸娘看清了证件上的名字,汉斯·伍德,再看了看这个穿着制服的人,制服胸前的标识也是正确的,贴着警号。她的手还是紧紧攥着门后方的把手,没撒开,也没有让开允许他们的进入,表现得像一只警惕的小动物,看着闯入地盘的陌生庞然大物。 站在汉斯探员身旁的那个拥有亚洲面庞的年轻男子,其脸上所流露出的不耐情绪愈发强烈起来。蔸娘注意到这一变化后,便听见从那名男子口中传出了一声清晰可闻的\"啧\",那是一声咂嘴的声音,让人听了怪烦躁的。紧接着,只见他皱起眉头,微微眯了眯双眼,一点不客气地凝视着自己,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威胁,仿佛下一秒就要不顾一切地闯进屋内。 但是在他做出任何举动之前,蓝老板先来到了蔸娘的身后。她的手攥着蔸娘的衣服,把蔸娘往后拉了拉,另一只手握着蔸娘放在门把上用紧攥着的手,牵着蔸娘的手一起把门往后拉,开得大了一些。“既然是警探先生的工作,我们当然会配合。” 听见了允许进入的邀请,穿皮衣的亚裔年轻警探正要抬腿进来,但蓝老板往前站了一步,手挡在他胸前,纤细的手指按在他的胸口,堵住他的去路。“但是我还不确定这位先生是不是警探呢。听说按照规矩,你们进来调查前,是不是都得告知一下身份?”蓝老板的嘴角是上扬的,挂着微笑在脸上,但是丝毫没有谄媚的意思,说话声音不大,但依然感觉非常有力。 他又一次发出了“啧”的一声咂舌,不耐烦地从口袋里抽出了证件,翻开展示出来给她们看。证件上的照片和真人一样,脸上总是维持着压低眉头,凶狠狠的样子,总让人担心下一秒就要冲上来干架,照片下面写着名字安迪·罗比尔。 等到看清楚眼前之人后,蓝老板这才不紧不慢地向后退了半步,并做了个请进的手势,示意他们可以进入屋内。 安迪警探进了屋子,先是环顾了一下这间布置简单的酒店套房,站在小客厅的中间,慢慢转着步子,眼睛把角落都仔细打量了一遍。小客厅的中有一扇门,没有关紧,露出一条门缝半掩着。他往前几步,轻轻推开门,打开了门往里走了两步。这里是卧室,摆着两张床,其中一张床上还有几套年轻女孩的衣服没有收拾好。大号的行李箱开着,放在床边,里头的东西有些凌乱,里面也都是一些年轻女孩会带的东西,其中有一个木头纹路的小箱子,贴着几张花卉贴纸。他又蹲下来了看床底,有些灰尘以外,都是空荡荡的。他又审视了一圈这间套间卧室,退了出去。当他走出来时,发现蓝老板早已端坐在沙发上,她双腿优雅地交叠,整个身体微微后靠,显得既端庄又放松。这种独特的坐姿散发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气质,似乎对深夜来访的两个警探毫不在意,不知道是不是她早就有所准备,还是真的习惯了与与各种地方的差佬打交道,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蓝老板也没有为安迪擅自走进她们卧室的行为,表现出不悦不满,看见他出来,只是语气淡然地问了一句:“还要不要再检查一下卫生间?” 安迪的表情还是阴沉,没有说话,但也没有行动,把明显的敌意与警惕摆在脸上,他似乎并不喜欢眼前这个得体的亚洲女人。 汉斯摆了摆手,语气客气,说道:“不用了,只是想问你们几个问题而已,没有到这么严肃的地步。” “那好。”蓝老板伸手示意他们可以坐下,“那就坐吧,冰柜里也有些汽水和果汁,可以自己拿。但你们也看见了,我带着一个孩子,还没到可以喝酒的年纪,所以我们屋子里没有酒精饮料了。” 汉斯听着瞥了一眼坐在沙发角落里的蔸娘,和那双警惕的水汪汪眼睛对上一秒视线,他似乎感觉到这个东方女孩有点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茫无所知的眼神,和坐在沙发中间,沉着冷静的女人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就像是一只经验丰富的母豹,带着一只刚出生不会很久的小豹子,在草原上观察猎物,由母豹带着幼崽学习生存的基本技能一样。于是他点点头,表示了明白。 安迪走到了汉斯边上,重重坐下,抱着胳膊隔着阴影看着这两个亚洲女性。 “那我直接问了,希望你们诚实地回答。”汉斯的上半身保持着前倾的姿势,手肘放在膝盖上支撑着身体,“今天晚上八点四十分之后,两位都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有没有和什么人接触过?” “八点四十,我大概还在楼下的餐厅。”蓝老板回答,“自己一个人吃晚饭,在吧台前的桌子,位子上光线不错,挺显眼的,酒保和服务生应该对我都有印象。” “之后呢?” “九点之前我上楼回房间,电梯里的监控拍得到我。之后我就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做自己的事情。” “你自己在屋子里的这段时间,没有人来访过?” “没有,也没有叫客房服务,我就是自己一个人待着。” “有没有电话沟通过什么人?” “没有。”蓝老板耐心地配合着他,回答了一串问题,接着还是忍不住问道,“警探先生,能不能先告知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情?” 汉斯挠了挠额头,正开口准备说话,安迪先一步插话,指着坐在一边的蔸娘,说道:“那她呢?八点四十分之后在哪里?” 蔸娘眨眨眼睛,下意识先看了一眼蓝老板。蓝老板还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眼睛看着自己的指甲,似乎不知道蔸娘在看自己。蔸娘没有立刻回答,支支吾吾了几声。 “有什么说什么嘛。”蓝老板轻松地说道。 蔸娘这才松了口,歪了歪脑袋,眼睛看向斜上方,在回忆着说:“八点四十分的时候,我大概还在车上,具体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不认得纽约的路。” “在车上?从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总说得出来吧?”安迪盯着她看,一边继续追问。 “从……”蔸娘咽了咽唾沫,双手抓着自己的衣摆,“从莉莉安·唐女士的家里,到这个酒店,车子是莉莉安·唐女士安排的轿车,有一位司机,我不认识,只知道是一位女性,棕色的头发,绑着低马尾的。” “你到唐女士的家里,是为了什么事情?” “实际上是唐女士邀请我到她家里去的,我就过去做客了一个下午,今天下午基本都在他家里,一直到晚上八点出头,我回来之前没有看时间,路过一家街边快餐店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电子屏幕钟,上面写着八点二十一分,其他的时间我都不确定。” “那你下午都和她说了些什么?” “呃……”蔸娘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儿,“话题有点多,我应该说那些?我想想……我去了她后院的玫瑰花房,我用唐女士的工具画了一个涂鸦,陪她的……女儿,一个小姑娘,苏珊,玩了挺久的,之后我们一起下厨,然后我吃了饭就回来了。没有什么特别的话题。”蔸娘没有对他们说出关于“蔸”的信息,她觉得这大概不应该和纽约警署的警探说。 “你回来的时候,大概几点了?” 蔸娘摇摇头,“我没有看时间。” “九点十八分。”蓝老板帮她回答了,“我当时正好看了一眼时钟。之后我们待在一起,她看上去很累,一直躺在沙发上,直到你们来访。” 汉斯听完点点脑袋,但是用鼻子重重呼出一口气。 “该说的,我们都说完了,我们应该有知情权,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们来问我们这些问题了吧?”蓝老板交叠的双腿换了一下上下顺序,看着这两位面露憔悴以及表情阴沉的警探,问道。 “好吧。”汉斯撇了撇嘴,“莉莉安·唐女士的养女,苏珊·唐,晚上的时候被人从家中绑走,我们现在需要找到孩子,让她安全回家。” 第63章 询问 蔸娘的表情从茫然和紧张变成了难以置信,她轻声说道:“我离开唐女士的家的时候,苏珊还在家里的。” “能怎么说呢,欢迎来到纽约,这是一个世事无常的地方。”安迪耸了耸肩,语气听上去倒没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紧绷。 “所以你们是怀疑我们有嫌疑,把小姑娘绑走,是吗?”蓝老板眯了眯眼睛,看着汉斯和安迪。 “毕竟你带来的这个青少年,是除了莉莉安·唐以外最后一个看见苏珊的人,也是离案发时间最近离开她们家的人。”安迪说话直白,直接道出了蔸娘身上有他们认定的嫌疑。 蓝老板轻轻歪了歪脑袋,发出一声轻巧的鼻音:“哦,原来如此。” 蔸娘不太放心,接着问道:“那唐女士现在怎么样?她有没有受伤,或者受到惊吓?” “她没有受伤,但孩子平白无故不见了当然会着急,这没什么好意外的。”安迪说,语气听上去有些平静与理智到无情。 蔸娘识趣地没有再说什么,往沙发里缩了缩。 “你似乎很在乎莉莉安·唐女士的情况,小姐。”汉斯指出,接着问道,“我想问问你和莉莉安·唐的关系。” “我今天下午第一次见到她。”蔸娘如实相告,“她是一位非常温柔、为人和善的女性,相处起来让人感觉很放松,就算没有特别亲密的关系,我也想关心她的状况,仅此而已。” “那就是说你之前完全不认识唐女士?”安迪接着问了。 “是的。”蔸娘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去她家?”安迪的眼睛像是一把尖利的钩子,钉在蔸娘的身上。 “那是唐女士的邀请。”蔸娘被他盯得如芒在背,不太自然地挪了挪,身上肌肉都紧绷起来了。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邀请一个陌生人到家里来,一定有原因。”安迪似乎一定想要追问到一个答案一样。他身体向前,展现出一点攻击性,像是盯上了兔子的猎狗,龇牙咧嘴地要把猎物堵进角落。 “这是私人的原因。主人邀请客人到家里做客,都是个人自由吧,警探先生?”蓝老板看着蔸娘的眼神已经一点不安地飘忽了,于是抢先一步开口,想把问题堵回去。 “和案件相关,那就算是私人原因,我们也有知情的必要。” “你觉得这个孩子的年龄,能有经验到揣摩一位年长女性邀请她的原因吗?” “总有一些信息,是看上去大十几岁的青少年能够自己独立分析到的吧?” “一个十几岁的青少年去一位年长女士家中做客,能有什么事情值得警探先生一定要问得这么清楚呢?你们来不就是为了查清关于唐女士的养女的失踪案情的,我们可以配合关于案情相关的问题,但是没有关系的问题,我们可以不用回答。” “没有关系?”安迪咬了一下后牙槽,蔸娘看见他清瘦的下颚上,肌肉崩出一块阴影来,他的攻击性显露得更加明显,语气变得暴躁,“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两个人的身份,可不是什么无辜无害的秉公守法好公民。你,”他看向蓝老板,接着说,“你是东亚香岛黑市的林嘉文,林老板手下的副手,你们的人员眼线,还有财务流通,都由你经手。林嘉文手里的一些生意需要洗白,也是你在操作走账,你姓蓝,你们的人把你当做第二个老板老看。”接着,他又伸手指了指坐在边上,紧张地瞪着水汪汪眼睛的蔸娘,一点也没有因为那是个年轻姑娘而客气,“而你,你是林嘉文身边新来的红人,很少出现,上次活跃是在去年夏天,但是你一出现就把你们香岛的原本的帮派地位和关系,搅合得乱七八糟,陆氏家族被你们拉下台,现在林嘉文虽然没有明确展示自己帮派的势力的意思,但是他们都公认,现在香岛在你们这些恶人世界里,林嘉文是最能呼风唤雨的那个。而你,你的名字是继承的,资料很少,但是你是沿袭了上一任的‘蔸’,做研发暗杀毒药的雇佣杀手。你一开始就选择跟了林嘉文,并且一跃成名。从你们所谓的‘灰色帝国’里来看,你们两个确实名声显赫,但是,帮派的家伙终究都是为财为利无恶不作的混账,即使是女人,我也不认为你们的动机单纯。” 蓝老板发出一声响亮的“哈”一声笑音,接着说道:“你这话说出来,小心会被投诉说歧视女人呢,警探先生。” “尽管投诉,我不介意。”安迪看上去似乎很习惯这个威胁了。 “我们确实是帮派人员,来这里也确实带有工作目的,但是莉莉安·唐女士的养女是平民身份的事情,我们知道,这种基本的规矩我们还是不会破坏的。” “你们的话可行度可不高。谁知道你们会不会为了你们的生意,做出什么出格、下作的事情,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我得知道你们的来这里的目的。” “就是普通的生意。我们并不和莉莉安·唐女士谈这个生意,而是和另外的,莉莉安·唐女士邀请蔸的理由,我们也不明确,蔸自己也不明不白,继续问下去恐怕也不会有结果。为了你们的效率找想,不如去做点更有用的事情,罗比尔警官,小姑娘是平民,你们可要对她的人身安全负责。” “我现在就在履行我的职责,对那个小姑娘的人身安全负责。我怎么能确定不是你们这些帮派人为了谈你们的生意,去绑架那个小女孩,来威胁布鲁斯罗宾!” “好了好了,吵什么啊。”汉斯拍了一下安迪的肩膀,示意他冷静点,不要继续加大音量,阻止了这火药味浓重到几乎算是争吵的对话,“我们只是公事公办,过来问话而已。” 房间里安静下来,安迪还是维持着阴沉沉的气愤表情,抱着胳膊让自己陷入沙发里。 汉斯叹出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手伸进自己的口袋,抽出一张被折出一点痕迹的名片,递给蓝老板,一边说道:“虽然,我知道你们还有你们的工作、生意,但是还是麻烦尽量在我们找到孩子之前,留在你们的房间里,蔸小姐如果还想起什么事情,请第一时间联系我们。” 蓝老板伸手接过,把名片捏在手里,挑高了一边眉毛。名片上写着汉斯·伍德的英文拼写,还有一串数字,应该是电话号码,名片的边角有一点咖啡渍,印在上面擦不掉了。蓝老板看了两眼,把名片放在茶几上,抬头对两位警探笑了笑,说:“好的,我们一定配合。” 把他们送出门,蓝老板把门锁重新锁上,脸上的笑容在门锁落上发出碰撞声之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带有厌烦的疲惫。 蔸娘终于松下一口气,绷得紧紧的背部放松下来,整个人蜷缩到沙发里,双腿抬上沙发。她伸手拿起汉斯警探给的那张名片,前后翻看了一下,蓝老板从门口走了过来,她抬起头轻声开口问道:“我要不要打电话,问问莉莉安女士的情况啊?” 蓝老板坐到她身边,难得的,从包里取出一盒香烟,娴熟地抽出一根含在嘴里点燃。她抿着香烟滤嘴,发音有些含糊不清,对蔸娘说道:“别。” “会不会太凑巧了,我刚刚离开,苏珊就不见了。”蔸娘看着蓝老板吐出白色的烟雾,说道。 “是啊,太凑巧了,就像是故意安排的一样。”蓝老板说。 “那我们和赫里伯托夫人那边的生意,会不会受到影响啊?” “不好说。他们刚刚来这里说了一通,但是什么信息都没让我们到,听上去像是孩子是被绑架走的,不是单纯的走失的那种失踪。又正好卡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昨天刚去找过琳达·赫里伯托,你今天下午又去了莉莉安·唐的家里,旁人怎么看都觉得,我们和这桩绑架案子有关系。反正如果是我,我会觉得多少有点牵扯。所以,接下来估计多少都要沾染上麻烦。” 蔸娘皱着眉头点点头,有点沮丧地发出一声:“哦……” “要是没什么事,待在屋里写作业呗。” “我本来还想有空能出去逛逛,这里可是纽约。” “纽约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玩,路上帮派人多,还乱。” “那不是和香岛差不多嘛。” “你要这么理解也没错。哦对,还有啊。” “什么?” “不要让林嘉文知道,我在你面前抽烟。” 第64章 信件 安迪气冲冲从房间走出来,进电梯里的时候,还在不断抖腿,脚尖踩着地面,发出“哒哒哒”的动静。 “你够了啊。”汉斯伸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工作而已嘛,没有必要看见人家是帮派人,就生气成这样吧?” “我不喜欢帮派人,都是些恶劣之徒,长了无数个心眼的家伙。”安迪嘟囔了一句。 “我看那个小姑娘还好,看上去心思单纯,还很依赖身边的大人。” “才不是。那小姑娘才是最难搞的,你看见的都是她装的,东方人说话擅长弯弯绕绕,骗人技术一流,她更是。我的线报给我的可靠消息,她是靠着送给老板一条叛徒的命,才一开始就做了林嘉文手里的头目的,两个月不到,就做了林嘉文的干女儿,按照他们那边的风俗习惯,这就和爵位授勋一样,算是殊荣了。天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安迪想起蔸娘在他面前露出慌张无害的样子,又一阵莫名的怒火烧上脑子 “你对‘灰色帝国’的事情也太过上心了,怎么不调动去他们联盟维护特殊部队去,工资更高,还有那装模作样的白色制服。” “我不愿意,我不喜欢和他们打交道,看见就犯恶心。” “那你还总是关注他们,还安插了线人、收线报?你怎么喜欢给自己找罪受。”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安迪眨了眨眼,似乎是想不出什么辩驳的话来,于是砸了一下嘴,发出一声“啧”,没再说话。 黑色的福特野马越野车还停在酒店的正门口,门童正对着这个占了道的车辆挠头。汉斯在安迪碰到驾驶座的车门之前,抢先一步按住了安迪的手,严肃地说道:“这次我来开,你不许碰方向盘了。” 时间已经不早,城市里的霓虹灯还是亮着,街上的人少了一些,游荡在街头的年轻人的存在感变得明显,在空荡冷清的小巷子里开着玩笑,发出吵闹的声音,手里都拿着装着酒精饮料的易拉罐。 车辆在汉斯的掌控下行驶的速度平缓,他是手抽空从方向盘上拿下来,打开车载广播。广播里放出爵士乐,低沉沙哑的女声接着传出来。安迪把胳膊搭在车窗下方,手支着下巴,看着窗外,黄色的路灯让他昏昏欲睡的。 黑色的福特野马越野车停在莉莉安·唐女士家的门口,这座宁静的小屋现在聚集了不少人,几辆黑白相间的警车停在门口,顶上的灯一会儿蓝色一会儿红色交替着亮着,已经是深夜,近距离中四周都没有什么房屋,小屋里都亮着灯,在黑夜里像一只海洋中孤独的灯塔。 莉莉安·唐女士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对面坐着一位年轻的纽约警署的警员,正拿着笔和本子。莉莉安女士表现得十分冷静,虽然在言语上说着,自己十分忧心和着急,但表现出来的,只是皱着眉头,肢体动作上还是十分端庄优雅。 “那么您也没有头绪,有可能是谁绑架走了苏珊是吗?”警员看着本子上飞舞的速记字迹,问道。 “是的,警官女士。”莉莉安女士说道,“我的丈夫已经去世多年,他生前的朋友也很久没有与我来往,他们也知道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对丈夫的生意一概不知,丈夫留给我的遗产也只是足够生活而已。苏珊那时候还很小,他们对她大概都没有什么印象。” “那么最近您家附近有没有可疑的人,或者不太合时宜上门的家政服务、推销,诸如此类。或者只是一些陌生人呢?除了下午在您家做客的那个少女。” “我的屋子离社区比较远,很少有人来,最近也一样,硬要说,也就是上个月花园的水管出了点问题,我请人来修理,不过,那是一个很热心的小伙子,在我打电话的当天下午来的,有公司的签收单和收据,我想他不会有什么问题。” “您有没有收到任何关于赎金之类的信件,在苏珊不见啦之后?” 莉莉安女士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 “那我再和您确认一遍,晚上八点四十左右,您在书房的时候,听到了一声碰撞之类的动静,还有苏珊的短促呼喊,之后您就赶到客厅,但是没看见苏珊,而看见一辆深色面包车从门口开走,您没来得及看见绑匪的脸。你出来后门是开着的,但没有被损坏过的痕迹,但之前也没有听到敲门的声音。” “对,就是这样的 。”莉莉安女士点了点头,说着,伸手示意暂停问话,小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说罢从茶几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面巾纸,攥在手里擦了擦眼角。 “别担心,我们会找到苏珊的。”年轻的警员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稍稍用力希望安抚她。 厚底马丁靴踩在地上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她们本能地寻着声音看去。安迪和汉斯从外面走进来,莉莉安女士扬起礼貌的笑容,“噢,你们回来了。那么说,见到我的小客人了?” “是的,我们见过了,她们似乎有还算完整的不在场证明。”汉斯说。 “我并不觉得她们会干这种事情。”莉莉安女士说道,“只是巧合的,正好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更何况这是我发起的邀请,她们之前都毫不知情。” “在进一步调查之前,我们不会妄下定论,排除她们的嫌疑。”安迪说道,“虽然我知道您,莉莉安女士,已经很久没有和他们‘灰色帝国’的帮派人物接触了,但是他们现在依然像一群未开化的野兽一样,那个女孩看上去无害,但依然十分危险。” “可是,先生,”莉莉安女士还是微笑着,“我也曾是你口中的野兽。” 蓝老板的手机响起来的时候,蔸娘正在刷牙。她从洗浴室里走出来,想听听动静,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虽然暑假时在香岛,也充满了不确定性,麻烦的事情接踵而至,但不一样的是,在香岛的时候,再怎么混乱,似乎背后都有人撑着,能够给她兜底,或者是阿戎,或者是林嘉文;但这里可是纽约,远在太平洋的另一边,作为这个城市的外来者、客人,麻烦事更加棘手。 虽然已经很晚了,房间里的挂钟,时针指向十二与一的中间,蓝老板接起电话来,还是以一种很轻快的语气。“怎么了?洪先生。”她说。 “你遇到什么没事吧,阿蓝,我的耳目和我说,有差佬上了你们酒店的楼,还进了你们的门。他们没有为难你吧?你还带着一个小妹妹。”洪先生的声音洪亮大声,带着浓重的粤地口音,被电话中的电磁杂音微微干扰,显得有些刺耳。 “洪先生消息好灵通,什么都瞒不过您。”蓝老板笑笑,客气地说道,但没说出什么具体的信息,只是在礼貌地客套。 “哎呀,自家姐妹在自己的地盘上,总是要多几分关照,回去玩得不高兴了、受了伤惹了不愉快,我也不好和你们老板交代 。” “有劳洪先生费心,我们都没什么事,能照顾的好自己,不用你操劳操心的,多不好意思呢 。” “千万不要这么想,阿蓝,这是我们分内事,怎么能叫费心。这样,你们住的这地方也不够安全,我接你们来我这里的酒店,五星级,独栋别墅,绝对豪华舒适” “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可是,警探先生要求我们待在这里,有什么进展或者有什么发现,都及时告知,他们也好找到我们呢。” “笑话,我们自己人还要听差佬的话,受差佬的保护?他们连枪估计都没摸过。” “洪老板,您也知道我带着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当然还是不要乱换地方的好。” “那也好,如果你这么打算。”洪老板的声音变小了点,听上去有些失望,又要去里兴致缺缺。 “多谢洪先生。”蓝老板暗暗舒了一口气,想了想,又开口尝试询问,“那您的眼线,有没有说到,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那两个差人?他们没告诉你?”洪先生的语气听上去不可置信。 “差人问话不都是这样的,说得模模糊糊的,总是掖着藏着,好像手里办的案子是什么机密,被知道了就要爆发第三次大战一样。” “我也知道的不清不楚,事关布鲁斯罗宾,那群野蛮的混血家族,一边是都隐居好几年的莉莉安·唐被闯,孩子给当场劫走,还有听说赫里伯托那儿受到一张类似于恐吓信的东西。” “恐吓信?” “多半就是就是换回小女孩的赎金。” “不会吧,送到赫里伯托家里,莉莉安·唐和布鲁斯罗宾不是没有关系了吗?” “那可能不好说,你知道的,布鲁斯罗宾的生意,多半都是找那些男人的老婆,给他们吹枕边风谈下来的。”洪先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还带着嘲笑的语气,“耳根子这么软的男人掌握的帮派,没准早早就被女人们架空,了,自己还不知道呢。” 蔸娘悄悄挪回洗漱间,吐掉水里的泡沫,接了自来水漱口。再出来的时候,蓝老板已经挂了电话。 蔸娘爬上床,打了个哈欠,看见蓝老板还在看着手机屏幕,大概是与人联系着。 “既然恐吓信寄给了赫里伯托夫人,那我们要不要去问一问?”蔸娘一边掀开被子,一边把身子往被子里钻进去,拍了拍酒店被浆洗得不那么柔软的被子,好让里面的棉花芯松软一些。 “问什么呢?”蓝老板看着手机屏幕,指甲在屏幕上敲出“咔咔咔”的轻轻声响,头也不抬,但是确实在回答蔸娘的提议,“按理来说,我们不应该知道这件事情的任何动向,洪老板的眼线不是我们的眼线,虽然可能二十年前、十年前,他们和我们还算同宗同源,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们现在也就是面上交好,谁知道他这么关注布鲁斯罗宾的事情,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呢?” “难不成是他们干的啊?”蔸娘拍了拍枕头,随口猜道。 “那可不好说。”蓝老板没好气地说道,“总而言之,我们现在就尽量让自己看上去置身事外,很多事情当做不知道,他们找我们了再说。现在,睡觉!” 安迪冷着脸看着笑容和蔼的莉莉安·唐女士,了解本地帮派的势力与历史的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是什么身份,他当然明白这是一个帮派曾经的首脑头目的遗孀,之前他总是碍于失踪的是个无辜的小女孩,眼前的人也是脱离帮派许久地孤寡女子,而压抑着自己的厌恶表情。 汉斯看了看安迪脸上愈发阴鸷的表情,喉咙里干巴巴咳嗽了一声,打圆场似的说道:“我们会尽全力寻找您的女儿的,孩子毕竟是无辜的。”接着他拍了拍安迪,叫着他的名字,“安迪,安迪,走吧,去看看痕迹那边有没有什么进展。” 门外的警车灯光红蓝替换着亮,虽然很明显,但附近并没有住得足够近能靠近围观的人,最多是亮了自家的灯,远远的看着这里,一会儿便又回屋睡觉去了。 空荡荡的路上骑来一辆摩托车,摩托车的两边架着大大的挎包,在昏暗的灯光里,能模模糊糊看见是邮局的标识。摩托车在警戒线外停下,从上面下来一个邮差。 “这里暂时被封锁,你需要换条路走。”站在边上的警员走上前来,挡住那位打算靠近警戒线的邮差。 “可是有一封信,地址送到那间屋子里去。”邮差举起一封白色的信封,顺着指了指被警戒线包围的屋子。 警员意识到了,这有可能是关于苏珊的线索,于是拿走了信件,并要求邮差站在原地不能离开。 “伍德警探!”那位探员快步跑进屋子,在客厅喊道。 汉斯本来在看架子上的相框,相框中放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是苏珊还很小时候的模样,大概两岁,很瘦弱,但睡得十分安稳,莉莉安女士抱着她,而她们的身边还站着一位修女,听到了叫声之后,他抬起脑袋,看向跑进来的警员,手里还拿着那张相册。 “有一个邮递员,送来一封信,说是送到唐女士家里的。”警员一边说,一边捻着白色信封的一角,递给汉斯。 汉斯放下相框,接过那封薄薄的白色信封。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有一行打印出来的文字,写着“致 唐女士”,也没有邮票,没有任何其他信息。安迪凑过来,想夺走这个神秘的信封一探究竟,却被汉斯一下抬高了手躲过了。汉斯把信封交给坐在沙发上的莉莉安女士,“这是给您的信,也许是绑架走苏珊的人寄来的信,我想还是得您来亲自拆开,我们也不确定。” 莉莉安女士接过信封,前后翻转看了看,双手稳健,平静打开了信封。从信封里拿出一张普通的彩色打印纸和一张卡片,打印纸上是一条蓝色宝石项链的照片,被折了两折,而卡片,则是一张手绘样式的明信片,上面画着一只正在飞翔的知更鸟,叼着一朵蓝色的、盛开的玫瑰花。 第65章 项链 第二天早上七点不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地敲门声,蔸娘被惊醒,眼睛都还睁不开,人却一个激灵弹起来。“怎么了……”她嘟囔着,看向睡在隔壁床位上的蓝老板。她看见蓝老板把眉头皱了起来,但没有起床,而是往被子里缩了缩。她还是迷迷糊糊地坐在床上,脑子里没有下一步行动的计划。 蓝老板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闷闷的:“你都起了,快去开门,吵死了……” 蔸娘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企图等待敲门的人放弃,好让她可以继续躺下去睡觉。但外头的人锲而不舍。 “快点——”蓝老板在被子里发出不耐烦的催促。 于是她只好努力地睁着眼睛,手脚并用,但是极其不协调而且慢吞吞地爬下床,拖着拖鞋去开门。通过窥视镜,她看见了门外的人,那个人穿得严严实实,穿着一件厚实的毛呢大衣,背部有点佝偻着,戴着一顶帽子,帽子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流行的款式,脸部前面戴着黑纱,有一些银白色的卷发从帽檐边上露出来。这大概是一位年迈的女士,蔸娘这样猜测,但她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这里并不是她熟悉的地盘,似乎什么人都有可能带来危险。 蔸娘吞咽了一下,好让自己刚刚睡醒的喉咙不会太过沙哑,问道:“有什么事吗?女士?” 问的同时,她又时刻看着外面人的反应。 外面的年迈女士听到了动静,左右看了看,声音沙哑的说道:“终于有人应门了,亲爱的,你可以开开门吗,我的钥匙忘在我的房间里了,需要借用一下你的电话。” 蔸娘眨了眨眼睛,手刚刚搭上门锁上,但是又停住了:“可是,这样的话您应该去找酒店前台,这样可能更合理?” 门外的女士还是没有离开,而是语气更加急切,声音提起来了一点:“帮帮老太太吧,去找酒店前台还要下楼,我的拐杖也落在卧室里了。只是想要借用一下你们的电话,我很快就离开。” 蔸娘眯着眼睛,企图在有限的视线中,看清来访者的脸,她轻轻发出几秒“嗯”的鼻音,她还是有些犹豫不决,外头的女士似乎不会轻易离开,但是她并不觉得给以为陌生的人开门是一个好的决定,尤其她和蓝老板现在正处在一个绑架案的嫌疑中,并且正在与本地的帮派进行着生意谈判。“但是,我还是觉得直接去找前台比较合适,女士,很抱歉。”她说,“往左边的电梯会更近一些,早上没有什么人使用电梯,我想会很快就到的。” 她看见门外的女士似乎重重吸了一口气,凑近了门,用粤语低声但是急促的说了一句:“快一d啦!扭计啲细路女呀你!(快一点啦,别扭的小女孩呀你!)” 这句话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因为贴得近,蔸娘还是听清了。她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就在最近,有点耳熟但一时反应不过来。飞快思索了几秒,她还是转动了门锁,拉开了门上的锁链。 几乎是一开门,那位身形佝偻的年迈女士就闪身进来,动作比蔸娘想象的迅速了不少。那位年迈的女士一进来,就推上了门,利索地把门关紧,锁上门栓,挂上了防盗门链。蔸娘刚想开口询问,却看见这位女士挺直了背,摘下帽子,白色的卷曲头发和帽子一起卸下,露出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随着卸下的假发与帽子落下,柔顺地垂在背后,接着她脱掉了厚厚的外套,露出肩膀和背部后面枕头似的填充垫子,她也一并摘下,走进去,扔在了套房客厅的沙发上。 蔸娘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这一连串动作,背影从一位佝偻的年迈女人,逐渐变得像一位年轻的女性。 “你们怎么还在睡啊?这么放心的。”眼前的女人一边说,一边在茶几上的抽纸盒里抽出两张纸巾,在脸上擦了擦,她转过身,蔸娘看见了一张年轻的亚裔女人的脸。 “阿涟姐!”蔸娘发出一声惊呼,明白了自己刚刚难怪觉得声音十分耳熟。 “是呀!是我!”阿涟甩了甩自己手里的假发和帽子,脸上露出些许得意,“怎么样,我的技术不错吧?一点都没看出来是不是?” “看不出来,吓我一跳呢。”蔸娘很给面子地回答说道。 “谨慎点挺好的,不像街头那些小鬼头一样冒冒失失,难怪文叔那么中意你呢。”阿涟说道,接着她又左右看了看,看见卧室的门还关着,“蓝姐还在睡觉啊?” “昨天晚上来了两个纽约警署的警探,过来问话,弄到好迟。”蔸娘跟着她的视线往卧室的方向看了看,解释道。 “莉莉安·唐家的事情?”阿涟虽然说的是个问句,但是语气却极其肯定。 蔸娘点点头,站在原地,她现在清醒了一点,意识到自己还穿着睡衣,脸没洗牙没刷,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要保持着这样蓬头垢面的样子接人待物,陪同这位过早到访的客人,还是失礼一会儿赶紧去洗漱收拾一下,并且想办法把通常扮演拿主意的角色的蓝老板叫起床。 “你怎么老站着,一副不自在的样子。”阿涟倒是反应很快,一下子看出了蔸娘满身上下写着不自在,于是很直率的指出来了,“搞得我好像是你老板一样,弄得我都紧张了。” “我还没洗漱嘛。”蔸娘小声地解释道。 “丢!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事情!”阿涟挥了一下手,“随便一点啦,我们这里会看见有人光着腚街上走,还有人大白天遛鸟的,这里什么都不缺,最不缺的就是癫公癫婆。你要是一本正经礼礼貌貌的,他们只觉得你好欺负的,你对自己身份得多少有点自知之明呀,你是林嘉文的契女,这可是独有一份的偏心哦。” 蔸娘苦笑了两声,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她每次听见这句话,脑子里还会再跟上一句,姨婆的忠告,说林嘉文的好意不要全然相信,以及这个行业里没有真情和真实的偏爱,都是另有目的的计划。 “那看来,你们已经知道莉莉安·唐的养女被绑架走的事情了?”阿涟继续刚刚的话题,说道。 “昨天的警探说了,而且,他们离开之后不久,唐人街洪老板也打电话给了蓝老板一次,说了这件事,他知道了有两个差人进了我们的房间,还告诉我们琳达·赫里伯托收到了恐吓信,关于苏珊绑架的事情。”蔸娘回答道,一边坐在沙发上,抱了一个枕头放在肚子前面,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 “哈!”阿涟又一次发出一声刺耳的笑声,这似乎是她的语言习惯,“他还有这么好心的时候啊,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不过蓝老板说,要当做不知道这个消息,就当没有听到过,赫里伯托夫人没有找到我们,我们就不要主动去做什么。我们现在就待在这件屋子里,等事情水落石出,让差人解决这个问题。”蔸娘说着,但是皱着眉头,看上去并不很愿意真的等待。 “但我看你迫不及待想要这件事情赶紧解决?”阿涟还是直言指出了蔸娘现在的状态。 “我担心过年赶不回去呢。”蔸娘撅起嘴巴来,“我家里人都不知道我做这行……” “林嘉文对你还是真够照顾,还让你同时两边都占着,假期学生工一样当他的契女。”阿涟好笑地说道,“没关系啦,这个案子很特殊,莉莉安·唐又是行内人的遗孀,苏珊却又是背景清白的平民小孩,差佬会迫于压力赶紧找人的。还有一点,我的线人知道了那群绑匪的赎金是什么,其实莉莉安·唐和赫里伯托夫人收到的都是同样一个信,不算什么恐吓,就是话很少的赎回条件。” “那赎金是什么?”蔸娘好奇地问。 “他们想要已经死翘翘很久唐先生留给莉莉安·唐的遗物宝石项链。信里还有,一张明信片,是一只知更鸟叼着一只蓝色的玫瑰。” 蔸娘皱了皱眉头,忍不住说了一句:“怎么又是这个!” “从目前我们已有的线索来看,最有可能的嫌疑人,可能是他们行业内的盗窃惯犯‘玫瑰罗宾’。”汉斯把莉莉安·唐女士所收到的信件的复印件,粘贴到了他们的办公室白板上。 “怪好笑的,罗宾绑架了罗宾。”站在他们身后的一位金色头发的胖警员,拿着一杯装满加奶咖啡,笑道说。 “那个小姑娘可是无辜的,少用案件开玩笑。”安迪的语气冰冷严厉,听上去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那位金色头发的胖探员翻了一个白眼,端着咖啡转身慢吞吞离开,嘴里一边大声说着:“好的,好的,正义的警官先生——” 安迪没有理他,而是继续看着白板上贴着的资料,“但是唐女士一直否认,认为不是‘玫瑰罗宾’绑架了苏珊。不过,这确实也不符合这个盗贼的作风,她,或者他,如果想要,按照往常会自己下手去偷,而且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以非常短时间的速度盗走,而不是绑架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以此威胁和交易。” “或许是终于知道了,这样更省事,并且还不需要耗费那么大的精力去弄清楚电路,还要在众多保镖、安保中规划逃跑路线。”汉斯看着那张明信片,说道。 “但我觉得,这个盗贼,多少有点自恋型人格,在大庭广众之下作案,对这个家伙来说,就像是有一群观众,满足了虚荣心和被瞩目的满足感。这样的人不会允许自己堕落,做一些不入流的事情,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安迪摇了摇头,否认了汉斯的推断,又说出了自己的分析。 “你好奇怪,你昨天晚上还在和我强调,这些‘灰色帝国’中的人,都罪大恶极,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汉斯挑起一边眉毛,侧过脑袋,盯着安迪的侧脸看,看着自己年轻的亚裔搭档正在用力地皱着眉头,鼻梁上方的都被折出一些褶皱的起伏来,“现在你又变得非常相信他们行业内的一位盗贼,认为这个人很有职业操守,甚至很有自己的道德水准,不会做出绑架小姑娘这种不入流的事情。” “你这是在混淆我的概念。”安迪看上去并没有因为汉斯的话而困扰,甚至回答得很不留情面的直白,“这个行业确实充满了肮脏的、下流的事情,大部分人也都是穷凶极恶、没有人性的家伙,但是也会有很有自己的规则的人。但我并不赞许这些人,我依然认为他们在和这个肮脏、可恨的行业同流合污,赚着不干净的钱,做野兽的同伴、合作者,只是我不会因为对这个行业的厌恶,就影响到我对案件的判断,必须要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想得出相应的对策,仅此而已。” 汉斯挑着的眉毛变成了两边,叹了一口气,说:“你这样活着会很累哦,安迪。” “我选择了这个职业,做警察,我就知道我会很累了。”安迪终于转过这张严肃的脸,看向了汉斯,“难道你开始做这份职业的时候,是冲着它轻松来的吗?” “我不是说工作,而是说你的生活态度,年轻人。”汉斯的眼睛里带着些许真诚,看向自己年轻又冲动的搭档。 安迪有点不解地眨了眨眼睛,接着语气不算十分客气地说道:“那就请我们继续回到工作上,好吗,搭档?” “好吧,好吧。”汉斯举起双手,掌心向外,手势表达了自己明白,并且停止了关于安迪的生活态度这一话题,他回过脑袋,继续看着白板,“那你现在有什么想法吗?这毕竟很可能牵扯到了本地帮派人,案子会变得有些复杂。我已经拜托了交通科去调出监控,寻找昨天八点四十分左右可能经过莉莉安女士家附近的深色面包车,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来。” “如果是熟练的绑匪,可能会销毁这辆面包车,或者这辆车本来就是个赃车。”安迪分析道,“我有一个想法,我想让人在短时间内,做一个那个宝石项链的赝品出来。” 第66章 计划 阿涟拖着长长的尾音发出了一声“嗯哼——”的感叹,并说道:“看来你已经知道这个明信片的来历了,消息挺灵通嘛。” “只是机缘巧合。”蔸娘说道,脸上露出一些苦恼的表情,“是暑假……嗯,今年八月份的时候,因为一个消失的文物,自己把货物同时卖给陆伯和俄罗斯人的二世祖,用了她的名号,说那个文物被‘玫瑰罗宾’盗走了,结果最后真的引来了那位大盗本人。” “我有所耳闻,听说林老板还让o记的差佬进了自己家里,还让戎哥和差佬出双入对的。”阿涟笑嘻嘻地说道。 蔸娘露出了听到在学校班级里听见了这位同学与那位同学悄悄恋爱被其他同学发现的表情,明明事不关己,却还是觉得可爱,表情甚至算得上欣慰,“确实,待在一起一个半天加一个晚上呢。” “那么,那个神秘的文物,那个叫什么来着……” “亚特兰蒂斯的心脏。” “对、对,最后找到了吗?” 蔸娘想起了她背包里一片狼藉,扯了扯嘴角:“大概石沉大海了吧。”她委婉地想了一个词汇,甚至也不算在撒谎。 阿涟点点头,深沉地说:“大多数事情,其实都会以这种方式结尾啦。” “那这次的事情,也是和‘玫瑰罗宾’有关?还是又是用了她的名号。”蔸娘问道。 阿涟摇摇头:“不好说,莉莉安·唐说不可能是那位明星大盗,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确定,虽然那位行内大盗的名字,和布鲁斯罗宾这个帮派的名字很像,但是我也不好猜测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但是确实,这不像那位明星大盗一贯的作风,你也见识过的,她多少有点自恋,喜欢搞大场面让很多人看着自己表演魔术,用三秒钟时间把任何东西搞到手。” 蔸娘想起那天在码头看见的戴蓝色镜框眼镜的女子,确实一时间无法把她和绑架犯联系到一起去,但是她还是想尽量不要被自己的主观印象影响,毕竟,她一句话都没有和这位大盗女士说过。 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看向墙上的时钟,分针一点一点旋转着。在短暂的安静之后,她发问了:“那我们需要做点什么吗?” “我的建议是,最好什么都不要做。毕竟,你们现在在人家的地盘上,而且这里,怎么讲呢……”阿涟伸直了手臂,往后挺了挺腰,伸了个懒腰,“这里是纽约,你也上过历史课吧?这是个外来移民很多的地方,虽然你在香岛,也是会有很多帮派生活在一起的情况,但是大家毕竟都是亚洲人,带着自己传统文化里的共识,现在也不比以前,大佬们喜欢讲究一个以和为贵、和气生财,但是这里不是。宗教、文化、人种、价值观,涉及到的矛盾元素太多了,自由度更高嘛,也意味着更加危险,比你之前生存的环境更加像一个丛林。” “但是,我们过来是为了和布鲁斯罗宾谈生意的,待的越久,越容易节外生枝,不是吗。”蔸娘还是不太放心,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你怕夜长梦多。”阿涟看着她,替她分析道,“你这个不爱等的性格还真像林生年轻的时候。” “是吗?”蔸娘眨了眨眼睛,“我看他倒是很有耐心的……” “二十来年前,他可是脾气急得很呢!人都是会变的。”阿涟笑起来,“但,你打算做什么呢?你看,唐人街洪生和蓝老板打电话,大大方方说了自己都是眼线,还对你们有点关注,看上去是在示好,但是实际上,我们也猜不到他的真实用意是什么。我今天装了老太太来的,因为我的店门口总是有两个唐人街的帮派人在转来转去,如果想表达对林生的人的关心,那只关注你们,倒还合理,我已经来这里好几年了,我可一直没有这种待遇,这两天忽然又了,那很可能,他肚子里装着什么鬼。” “会不会,他和苏珊的事情也有些关联?”蔸娘大胆地做出了一个假设。 “那可不好说,他们在本地也算疯得很出名,而且,最近生意做得有些不好。”阿涟撇了一下嘴。 “疯得很出名,能有多疯?”蔸娘抓住了关键词。 “在那些关于黑白边界的法案出来之前,gsaecl(*全球安全与经济共同联盟*世界观设定可以翻回一卷22章)还没有特别稳定,他们想抢钱,但是设备不足够撬开银行的门但不触动警报,所以他们直接拖走了半个街区的自动取款机。” “这是电影剧情吗?” “电影在他们干过这些事情之后才被拍出来。”阿涟耸了耸肩膀,“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艺术源自于生活。” 她们正说着话,卧室里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听着大概是蓝老板起床了。没过一会儿,门果然开了,蓝老板头发乱糟糟的翘着,脸上挂着刚刚睡醒的惺忪和不耐烦,似乎很烦躁,因为睡眠不足。 阿涟依然开朗外向地和她大声打招呼,似乎完全没看出她这时心情不好:“蓝姐,怎么这就醒了!才七点出头呢。” 蓝老板瞪着她,恶狠狠地、咬牙切齿地说道:“也不知道是谁七点不到就敲门敲个不停。” “哎呀,担心你们的安危嘛,又是差佬,又是唐人街洪生,你们又只有一个弱女子和一个更弱不禁风的小姑娘。”阿涟笑盈盈地说。 “再多个一米五八高的装嫩旗袍女?情况会有什么改变吗?”蓝老板一点都不给面子,牙齿还咬得更用力了,“实在一点,你不如给我们带几把鬼枪来。” “开什么玩笑呢,蓝姐,你们两个可是以游客身份签证来的,给你们两把鬼枪,小心直接被那些白差佬抓到,遣送回国,送进差局里蹲哦。妹妹还在上学,林生会把我弄死的!”阿涟笑着摆了摆手。 蓝老板发出一声重重的“哼”,一边揉着脑袋往洗浴间走,一边说:“收拾收拾,我们去莉莉安·唐家里。” “这个时间点去,会不会有点危险啊?”阿涟的眼睛跟着蓝老板的走动转过去,脸上写着“你确定吗?”的不可置信。 “我倒觉得,现在过去反而安全一些。”蓝老板关上了洗浴间的门,从里面闷闷地说道。 莉莉安·唐女士看着又一次到访的两位警探,和蔼地给他们的杯子里添上热红茶。红茶中热乎乎的气泡在杯子边缘轻轻破开,水温恰到好处,让茶叶的味道在茶水倒出茶壶,落进杯子里的时候,香味弥漫开来,直扑在场的人们的鼻子。 “这些茶不是英国的牌子,是我托了人,从唐人街那里的朋友带来的,那个朋友前一阵子回乡,听说他的祖籍是他们国家有名的茶乡,于是我请他带回来好多。”莉莉安女士一边倒茶,把茶杯递给汉斯和安迪,一边闲聊着,“不过很可惜,我家里没有泡中国工夫茶的茶具,我曾经有一位朋友,对茶汤、茶艺很有讲究,教过我她的好手艺,可惜我当时太年轻了,不知道其中深意,也没有学会。” 汉斯低头看了看这褐红色的茶水,杯子地下沉着一些暗色的茶叶渣,他高挺的鼻子悄悄嗅了嗅,鼻翼轻轻耸动两下,他似乎不能明白茶叶和茶叶之间还有什么不同,他抿了一口有些烫嘴的茶水,说道:“谢谢您的款待,这茶确实非常有意思。” 安迪一如既往地急性子,他甚至没有等汉斯把场面话的开场说完,就像是没有听见他们此时正在讨论茶叶一样,他单刀直入地说:“我想借那串蓝宝石项链。” 汉斯拍了一下脑门,发出一声低沉的忧愁叹息:“安迪啊……” “你想要信封里面说的那个蓝宝石项链?”莉莉安女士看上去并不介意,配合地展开这个话题。 “对,我们想要复制一个赝品出来。”安迪说,他的身体微微往前探,展露出计划者野心与攻击性。 “这倒没什么。”莉莉安女士点了点头,很快就答应了这个要求。 汉斯看着事情进展这么顺利,倒是有点不放心了起来:“这么轻易就借给我们,您是已经上好保险了吗?” “大概有过吧。”莉莉安女士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之后说了一句“稍等一下”,便站起来,走向自己的卧室。 “不过作为一个养女被绑架的女人,她会不会有点状态太好了。”汉斯低声凑到安迪身边说道。 “大概因为是上一任布鲁斯罗宾的首脑的遗孀吧,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了,做了那么多年首脑夫人,多少都会不惊不慌,”安迪倒是一点都不奇怪,“再说了,也许她对自己养的这个养女,也没有多少情感,帮派的问题总是错综复杂。” 不一会儿,他们听见了从卧室里走出来的脚步声,交头接耳的脑袋连忙离开,就好像刚刚什么悄悄话都没说过一样,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莉莉安女士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拿了一串做工精致的项链,实物比照片上看上去更加轻巧亮眼一些,白金的链子上有一些花纹装饰,从纤细、简单慢慢变得展宽、花纹细致丰富,项链的最中心一颗被裁切成一个不规则形状的蓝色宝石,被镶嵌在白金中间。她一边走来,一边对他们说道:“这其实不是什么很贵重的材质,是我的丈夫生前请人设计,并且制作了,当做结婚纪念礼物送给我的。我没有去问过价格,但大概并不昂贵。”说罢,她大方地递出了这串项链,给到安迪手里。 “那除了结婚纪念日的礼物以外,还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安迪接过这个项链,在手里轻轻的翻转端详,企图看出有什么线索。 莉莉安笑着,耸了耸肩,“这可能得问问我的亡夫了。” 安迪对这切割得十分不规则的矿石显得十分在意,直觉告诉他这似乎是一个突破口,但是他现在一时想不到有什么解释的方法。 “你们介意让我知道一下,你们打算做这个项链的仿制品,用来怎么用吗?”莉莉安女士问道,“在赝品里放跟踪器,找到他们的落脚点?” 安迪没有回答,似乎想要保持着神秘感。 莉莉安女士微笑着点点头,温和地说道:“我明白了。” 汉斯看着他们一言一语,把杯子里的茶水都喝了个精光,沉在底部的茶叶渣也随着水一起流进他的口腔里。他难受地用舌尖把吞到口腔后面的茶叶渣滓弄到舌头下面,皱着鼻子含着茶叶渣,吞不下去,也不知道吐哪里。 “那么,除了那封信件之外,绑匪还有开出什么条件,或者还有什么指令,说要在什么地方交换,或者要求你把这个蓝宝石项链送到哪里去吗?”安迪丝毫没有注意到搭档的窘迫,继续询问莉莉安女士。 莉莉安女士摇摇头,说:“还没有。信件和电话都还没收到。” “那我们还有时间准备。”安迪抬起手来,啃着大拇指指甲。 “不过,我的这个首饰,切割是特殊处理的,很难做出一样的赝品出来,而且也需要不少时间。”莉莉安女士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总是有办法的。”安迪说道。 敲门声轻轻响起,汉斯一开始还没有听见,安迪耳朵灵敏一点,往玄关的方向看了看,但不确定,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过了一会儿敲门的声音大了一点,安迪才确定了的确有人在敲门。 莉莉安女士打算站起来,汉斯先一步站起来,示意她坐下,他则去看看。 汉斯打开门,看见门口站着三个亚裔女人的面孔,其中两张,昨天晚上刚刚见过十分眼熟。他的眼睛落在每个人的脸上,细细打量了一遍,最后视线落在站在最前面的女孩脸上,这个绑着一对麻花辫子的女孩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刚刚轻不可闻的敲门声,大概就是出自她的手。 第67章 晨间来访 汉斯看着来访的几位女士,额角感到突突跳动。绑着一对麻花辫的小姑娘,看着他的眼睛里尚且还有一点心虚,但其他两个人满脸写着平淡自然。 “好巧啊,伍德警官,案子有什么进展吗?”蓝老板一边说着,一边抬腿跨上台阶,双手握在蔸娘的肩膀上,把她往后拉了拉,让蔸娘的后背贴在自己前胸,迎上去吸引走了这位白人警探的视线。 “你们应该待在你们的客房酒店里。”汉斯皱着眉头看着他们,对生面孔的阿涟带有不少警惕。 “别这么警惕,就我们三个,这位小姐是我们在本地的向导,行业内的一位中间人,她一起来只是因为她在这里有车,方便出行。”蓝老板脸上挂着微笑。 “我不知道你们在你们的地盘上有什么只手通天的本事,但是,这里是纽约,你们的势力你们的人脉,我们是不吃这套的。”汉斯说着狠话,脸上的表情倒像是在循循善诱,企图和这些过于不配合的嫌疑人讲道理。 “我知道、我知道,警官。”蓝老板依然笑着,指了指停在街对面的外观普通轿车,车上坐着两个人,“但是我们过来了也并不是全然没有好处吧,你看,这样你们的警力就不用再分散到我们的酒店楼下,何况那儿还靠近唐人街,人流复杂的,不如在看护唐女士的同时也监视我们,岂不是一石二鸟的事情。” “要是不放心,还可以提前搜身,我们的力气可都是很小的,警官先生。”阿涟在边上,用俏皮的嗓音帮腔道,一边掀了掀自己的外套,露出里面的不算厚实的中式改良旗袍。 听到了门口的动静,安迪也走了过来,不过他一向不如汉斯那样温和好说话,看见在门后的几个女人,就皱着鼻子劈头盖脸地质问道:“你们过来干什么?” 蔸娘似乎被他的凶巴巴的表情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但是背后已经紧紧贴着蓝老板了,没有任何退路,于是只好巴巴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企图用她一贯的柔弱无害的样子,向安迪证明自己的无辜与无害:“我只是听说苏珊被绑架之后很不放心,想过来看看莉莉安女士,毕竟……毕竟昨天下午我还在这里做客人,而且,我,我的外祖母还是莉莉安女士的故交,所以,所以……”蔸娘看着他阴沉的脸,说话越发结巴,支支吾吾的。 “我怎么觉得你像是趁火打劫呢。”安迪眯着眼睛审视他。虽然他也对传闻中的“蔸”与眼前的蔸娘的有一些不敢相信的怀疑,依照他所听闻的,他还以为那是一个健硕、硬朗,甚至特征有些男性化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才符合他的认知里,能够杀死叛徒,还能把太平洋彼岸一整个城市的帮派搞得权利秩序重新排列的女人的样子,但是眼前这个,看上去只是一个学生,并且在学校里存在感甚至不是很高,还很可能被欺负。他再一次因为这个女孩,而对这个被蔑称为“灰色帝国”的行业,产生了危险的印象。 “你不可以没有证据随便揣摩别人的,警探先生!”蔸娘皱起眉头,想让自己看上去更加有攻击性一点,像一只凶巴巴的小老鼠。 安迪堵在门口,阴森森的眼睛盯着蔸娘。而蔸娘,看上去鼓足了勇气,抬着脑袋鼓着嘴瞪着眼睛与安迪对视,如果忽视她紧紧攥着自己衣服侧摆,还有一点点发抖的手的话,看上去还是颇有气势的。 他们正在门口僵持,直到莉莉安女士走到了门口。她看见了门外的人,脸上露出欢迎的欣喜,不动声色地礼貌把两位堵在门口的警探往边上推了推,给门外的来客让出一条道来。“哎呀,你们来了,来得正是时候呢,我刚刚泡了茶,温度正正好呢。”她往里伸了伸手,示意她们进来,“进来吧,屋里冷冷清清大半个晚上了,我还怪不习惯的,正好你们来了,热闹一点。” “可是,唐女士!”安迪似乎对她们很不放心,想要阻止莉莉安女士似乎在引狼入室的行为。 “没有关系,警探先生,你们不都在这里吗?”莉莉安女士笑着说道,一边手搭在蔸娘的肩膀上,把她们都请进去。 莉莉安女士家并不是十分宽敞的客厅,坐了一圈的人,蔸娘偶尔忍不住瞥向安迪,被安迪阴沉而敌意的视线忍不住吸引了注意力,很快又转回视线,极力催眠自己忽视这个锐利如图刀刃一样的视线。 “有什么事情吗?我这里可离你们住宿的酒店,距离很远的,如果我记得没错?”莉莉安女士一边给蔸娘斟上热乎乎的红茶,一边问道。 蔸娘支支吾吾了几下,似乎因为汉斯与安迪的在场而显得非常不自在,最后蓝老板在她背上重重拍了两下,她发出一声类似于咳嗽的声音,之后才细声细语地说:“因为听说,苏珊被绑走了,我知道家里只有您和苏珊,现在您一个人在家里,我担心您有没有受伤,很不放心……所以,想过来看看……” 莉莉安女士笑着,温和地看着她,说道:“你好贴心。谢谢你的好意,我是受到了一些惊吓,但是没有受伤。他们的目的性很强,速度很快,我还没看见他们,苏珊就被劫走了。” 蔸娘张了张嘴,想要说些安慰的话,但是左思右想,怎么开口都不合适,最后只能小声地说了一句:“别担心,他们一定会帮您找回来的……” “我知道。”莉莉安女士温和地接受了蔸娘生涩的安慰。 阿涟对这个礼尚外来的场面并不感冒,几乎刚刚坐下来,就对莉莉安女士手里的项链产生极大的兴趣,终于等到了蔸娘与莉莉安女士对话中有了空档,指着那串项链说:“那就那群绑匪想要的赎金项链?” “你怎么知道的?”安迪终于把盯着蔸娘的眼睛转移到了他陌生的阿涟的脸上,咬牙切齿的,似乎印证了他对这几个女人的怀疑。 阿涟耸了耸肩,脸上都写着理所当然:“我都和两个帮派人一起来了,你觉得我是什么良民好人吗?” “是的。”在安迪开口准备发怒开始和阿涟的冲突之前,莉莉安女士先一步说了话,让还没燃起来的火苗没时间燃得更大,“他们打算用这个项链,作为交换。” 阿涟伸手,很自然地拿过了这个项链,举起来透过光,仔细看了看,“但,恕我直言,这个项链比起唐先生,您的丈夫生前的各种收藏品,或者布鲁斯罗宾的任何一个资产,都太过不值钱了。这里似乎有什么您没有说的隐情?” 莉莉安女士看着她说话,只是笑着,但沉默不语。 蓝老板看了看莉莉安女士,再看了看安迪和汉斯,最后皱着眉头用略带指责地目光瞪了一眼阿涟。 阿涟撇了撇嘴,说道:“我懂了,代表情谊的信物与遗物,是吧?” 莉莉安女士眨了眨眼睛,说道:“算是。” 安迪一把拿回来那个项链,握在手心,接着他站了起来,说道:“我们要继续工作了。”说着,他拿出一个证物密封袋,把项链扔了进去,“如果收到新的信件或者电话,请一定要在第一时间通知我们,唐女士。”说完,头也不回往外走了,留下面前茶几上一口都未喝过的茶水,已经开始变得有些冰凉。汉斯跟在他后面,匆匆站起来,礼貌地说了对莉莉安女士说了一句:“谢谢你的红茶,女士。”才急急忙忙跟着年轻又心急的搭档离开。 出了门,安迪抢先一步做上驾驶座,等汉斯坐好了之后,急急地开出一个大弯,车窗正好对着莉莉安女士家对面盯梢的车,对里面看守的警员说:“盯住里面那些女人,有必要可以开枪,机灵点随时叫人支援。” 盯梢的警员眼睛下面挂着黑眼圈,歪了歪脑袋,表现得有气无力,对安迪说道:“好的,长官。” 尽管对得到的敷衍回应感到不悦,但是他现在没有时间再去强调,于是安迪砸了一下嘴,发出一声不耐烦且生气的“啧”,然后踩着油门,飞驰上路。 “他们拿走这个项链,打算干什么?”阿涟在窗户边上,隔着玻璃看着他们的福特野马越野车快速地离开。 “复制一个赝品,去糊弄绑匪。”莉莉安女士一点都不打算对计划有什么遮掩,大大方方告诉她们。 “我们只是担心您来的,没有打算知道这么细致的计划。”蓝老板连忙说道。 “不用担心,我不认为是你们做的,知道了也无所谓。”莉莉安女士摆了摆手。 蔸娘轻轻抿了一口红茶,微微烫一点的温度,正好在口中尝到浓厚的香味。她眨着眼睛,若有所思,咽下了口中的茶水之后,轻声问了一句:“可为什么要特意做一个赝品,一般来说他们不都是,埋伏在交易地点,等着人出现了就直接抓人,实际只要一个看不见东西的包装袋当做诱饵就够了。” “我猜那个年轻一点的警探,有打算做一票大的。”阿涟比划了一下安迪尖锐的脸部轮廓,“一般来说,牵扯到帮派和平民的问题,他们会直接丢给联盟维护特殊部队,让那些白衣服差佬去处理中间复杂的利益关系。但是他明显想要靠自己解决这个问题,大概是非常想晋升。” “为什么,我看他好年轻,已经是警探了,不是已经很厉害了吗?”蔸娘疑惑地问了一句。 “毕竟,你看,他是个亚裔嘛。”阿涟笑了一声。 “可是他做了赝品之后,把假项链交换给绑匪,就能顺利换回苏珊了吗?”蔸娘不太相信地说道,“要是在苏珊被放回之前,项链是伪造品的事情被发现了,那岂不是更糟糕。” “要我说,我没觉得他很在意苏珊的安危。”蓝老板用粤语说了一句,小声得算得上是嘟囔,显然没有打算让莉莉安女士听明白。 “为什么?可是他们的工作不就是保证平民的安全?”蔸娘问。 “那种迫切想要得到功绩的人,为了对他来说最大的获益,会不择手段,仅仅只是救回被绑架的小女孩,只不过又是一个平常的案子,但如果他深入追查,抓到背后帮派侵扰、威胁平民安全的证据,那可就是能让他晋升,名利双收的好机会了。一个小姑娘而已,比起自己的丰功伟绩,算不上什么。” 阿涟点点头,附和地用粤语说了一句:“唔好以为差人都系好人来的。(不要以为差人都是好人来的)” 安迪在车上打了一个喷嚏,抓着汉斯紧张地盯着他紧紧抓着方向盘的手,下意识抓紧了车窗上头的扶手。 “我就说了你要多穿点衣服嘛,纽约冬天很冷的。”汉斯说出这句话时候语气像个贴心担忧的老父亲。 “我没有感冒,只是闻不惯莉莉安·唐屋子里的味道。”安迪倒是非常笃定,对汉斯向他表达出来的关心也并不领情,情绪里还带着些许不悦。 “我倒觉得她家里环境挺好的,大冬天的还能闻到植物的香味呢。”而汉斯大概早就习惯了这个搭档的坏脾气,丝毫没有因为他的没好声没好气而影响到自己的态度。 “什么季节长什么植物,冬天不该开的花就是不应该在冬天开。”安迪并不赞同汉斯对莉莉安女士家里环境的赞美,不留情面地说着自己的观点。 “你怎么在这么小的事情上都这么死脑筋。”汉斯叹了一口气,说道。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安迪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沉默地开着车,眉头依然紧紧皱着,看着前方。但好在车速没有因为他看上去心情不好而提升,汉斯为此还是悄悄放松了一些,松下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安迪才小声的开口:“我只是希望事情就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 汉斯挑起一边眉毛,看着自己年轻的搭档,长长地看着他,眼睛里确实一种带有一丝丝欣慰的五味杂陈。 “干什么?”安迪感到别扭,匆匆把视线从眼前的路面上移开,抽空瞪了汉斯一下。 “没什么。”但是汉斯还是保持着那样的眼神看着他,开玩笑似的说道,“你这样,以后会很难升职哦。” “啧!”安迪不屑地发出一声响亮的咂嘴,语气冲冲地说,“我才不在乎这些不切实际的头衔!” “这可是关系到收入的,年轻人。”汉斯笑起来,“你以后有了家庭和孩子就会知道头衔的重要性了!” “我才不打算组建家庭。太麻烦了。”安迪表现出兴致缺缺。 汉斯好像听到了什么非常新奇的事情,瞪大了眼睛,语调都提高了一些:“亏你还是亚裔呢!” “你这是刻板印象。”安迪翻了一个白眼。 第68章 目的 阿涟放下薄纱窗帘的,最后在看了一眼停在街对面的盯梢轿车,车里的警员看上去已经长时间没有休息,状态不佳,脸上写着憔悴,昏昏欲睡的样子。她轻轻扯着嘴角讥笑了一声,离开了窗户边,坐回沙发上。 “好啦,行外人都离开了。”莉莉安女士把双手搭在膝盖上,看着她们的脸上依然微笑着,可是眼睛却是带了点蔸娘之前没有看见过的锐利,像是一杆枪的枪口,准准地对着她,或者说她们,虽然依然保持着那副和蔼可亲的表情,但是蔸娘一瞬间有些恍惚,不确定那天下午看见的,和眼前的年长女士,是不是同一个人。她顿了顿,继续用温和而平缓得说道:“你们来这里,是为了找我做什么事情呢?” 阿涟看了看蓝老板和蔸娘,没有说话,她似乎理所当然地把自己置身事外。蓝老板眨了眨眼,只是对莉莉安女士笑了笑,手上却在蔸娘的后腰上轻轻拍了拍,示意接下来的回答,或者即将到来的讨论,需要蔸娘来自己主导,自己应对莉莉安女士。 蔸娘惊慌地看了一眼蓝老板,再看了看莉莉安女士,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开了口:“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 “我可不相信,你们这个时间,这个情况下敲开我家门,真的是为了关心我这个一个人在家的老太太。”莉莉安女士没有让蔸娘顺利地说出场面话,“如果真的只是为了这个目的,那我会怀疑林嘉文看人的眼光。我虽然有一位故交,是含蓄的东方人,但是,我依然对那套语言上的欲拒还迎不习惯,不如我们坦诚一点说开彼此的目的,我并不介意来敲我门的客人带着欲望与目的性。” 蔸娘吞咽了两下,声音飘飘忽忽,听上去还是十分紧张:“我们确实,是带有目的而来的。” “很好。”莉莉安女士的言语和语气还是表达出很有劲的力量感,像是平静海面下藏着汹涌的惊涛骇浪。蔸娘感到了压迫感,却又隐隐约约意会出一些鼓励的味道,但她不确定自己是因为主观的臆断而揣测出错。 蔸娘稍稍深呼吸了一口气,喉咙还有一点发抖,但是还是努力地把话继续说下去:“我们来纽约出差,本身就是带着商业目的来的,我们希望布鲁斯罗宾能够与我们达成海上运输的合作协议。但是来了之后,原本我误以为作为条件之一来到您家里,做客了一个下午之后,昨天晚上苏珊小姐就被身份不明的绑匪带走了。哪怕是行外人,纽约警署的警探,也把我们纳入了嫌疑人员的名单里,所以我猜测布鲁斯罗宾这里,我们一样有嫌疑,所以我们过来的第一个目的,就是想要证明我们没有恶意,并且也不敢有恶意,向您证明我们没有参与关于这个绑架事件的任何一部分,对于苏珊陷入危险,我们也提心吊胆。” “这个不用担心,我不认为你们会用这种方法逼迫琳达,交出布鲁斯罗宾对你们的海上运输合作权利。”莉莉安女士点点头,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先礼后兵大概才是你们东方人的行为模式,尤其是林嘉文这种,行为模式,怎么说呢?意外的十分东方传统的领导者,他大概也会这么教你们。然后呢,除了证明自己亲白以外呢?你们还有什么来访的目的?” “您可能也看出来了,那位安迪·罗比尔警探,他看上去并不是一个满足于做行外人、拿轻松工资的警探,更想要的结果是揪出绑匪的身份,甚至找出背后的始作俑者,如果他是这么想的话,苏珊可能会因为他的贪功冒进陷入危险里。”蔸娘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莉莉安女士的眼睛,试图在能在说出每一个字之后,在第一时间知道她的情绪变化,好控制自己的话语合不合适,“既然您曾经也是帮派中的人,您一定也知道,有些事情,或许帮派人自己做起来,更有优势。所以我们想,帮忙找回苏珊。” “但是帮派人说到底都是生意人,对吧?”莉莉安笑起来,放下手中的白瓷茶杯,“说说你有什么条件,作为帮我找到我的苏珊的报酬?” “想要您用人情做帮这个忙的酬金。”蔸娘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快,每说一个字就能听到耳边“砰、砰、砰”的心跳声音,她还是没能习惯说出自己的要求,这让她觉得难以启齿,即使这是她这次飞过半个地球需要完成的目的,“只需要您帮我们说说话,以前任布鲁斯罗宾的首脑夫人的面子,和赫里伯托女士说说我们的好话,我们的合作向来都是很有诚意,在意双方都能得到好处的。” “就这么简单?”莉莉安女士眯着眼睛笑起来。 蔸娘眨眨眼睛:“是的,就是这样的请求。” “那好,我接受你们的帮助,亲爱的。”莉莉安女士说道。 安迪把车开进一个小巷子里。虽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也把这条小巷照得明晃晃,但是陈旧的墙壁露出灰黄色的砖块与水泥墙体,还是让人觉得这条小路昏昏欲睡,巷子里没有行人,安安静静的,只有一些落单的灰色鸽子,扑闪着翅膀停落在墙头上。 “我以为你要把证物带到技术科去。”汉斯左右看看这个不太熟悉的环境,最后的眼神落在发出咕咕声的鸽子身上。 “那太慢了。”安迪把黑色的福特野马越野车挺进了一个拐角里,从巷子的前后都看不见这辆车的位置上,小小的拐角形成一个视线盲区,把这辆个头不小的车子藏匿得十分妥帖。他停好了车,从后座的箱子里拿起了从莉莉安女士那边拿来的项链,他拆开了封口,拎着袋子的一角把项链倒出来,放在手心上。他往后视镜看了看,在开门之前确定了视线范围之内,没有汉斯以外的第二个人。 接着,他才放心,开门下了车。因为停车的空间狭窄,福特野马越野车的车门甚至只能开出不到一半,安迪即使身形看上去比较消瘦,需要侧着身子、贴着车门,才能从里面走出来。 汉斯看着安迪下了车,把证物的密封袋丢在驾驶座的椅子上,他急忙松开了安全带,也开门下车。虽然车门能开启的范围很小,但是他还是着急地挤了下来,身上的金属物件刮擦在车门内部,发出响声。 他快步跟上安迪,正想要张口说些什么,但是安迪倒是先开了口:“其实你可以坐在车上等我,没有必要下来。再说,如果你打算进去,最好把你的纽约警署制服脱了,这里的人并不是很欢迎……他们怎么称呼我们来着,‘行外人’,尤其是做警察的行外人。” 汉斯没有耐心把安迪的话全部听完,一把扯着他的肩膀让他的脚步停下,把自己年轻的搭档掰过来正对着自己:“听着,安迪,我知道你想找到那个小姑娘,也想抓到那群绑匪,还想揪出幕后指使的家伙。但是,我们说到底是nypd,他们嘴里的‘行外人’。我们和帮派不一样的是,我们做事情需要讲究规矩和法律,所以我们才和你口中的那些恶徒、野兽不一样,但你现在想做的事情,会让你越界,这是不是我们应该使用的方法!” 安迪并没有听进去汉斯好意的劝告,他皱着眉头,脸上表露出一些不耐烦:“我明白你的担心,所以我建议你回车里等我,说不定这里还会有交警,开罚单的时候你可以帮我省下一笔罚单钱。” “不要现在和我讲俏皮话,安迪。这里荒无人烟连个偷你车轮子的小崽子都不会出现。”汉斯的手依然抓在安迪的肩膀上,“我们都是些拿工资的,没有必要做到这种份上。” “这不是工资的问题。”安迪撇了撇嘴,露出不赞同的表情,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我只是想要他们付出相应的代价。那孩子毕竟还是个平民,他们不应该去动她。” “那就应该去找那些白衣服的,这不是我们应该管的事情!” “他们就是一些事后过来收功劳的食腐动物,表面上看着光鲜亮丽,好像真的和他们的衣服一样充满权威性和非黑即白的正直,但是,不是的,他们才不会在意人命,才不会在意一个孩子的安全,还有背后更复杂的丑恶关系。我不想让他们插手,告诉他们现在事情只会更糟糕。”安迪握着汉斯的手腕,把他抓着自己的手拿下来。 汉斯皱着眉头盯着安迪转身,继续往前走去,过了两三秒,他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脸上几乎就是写着不情愿,但还是迈开了腿,快步跟上了这个莽撞冲动的年轻搭档,一边跟上他的步速往前走,一边解开自己的工作制服外套拉链,脱下了外套,并把写着nypd的字样的那些部分折起来,藏在里面,把外套挂在手臂上。他走到安迪身边,忍不住小声说道:“我真是不明白你。” 安迪倒是轻轻用鼻音哼出一个笑,轻快但是似乎又带着一点嘲弄,听上去有些高高在上、有些欠揍,说:“你当然不明白。” 他们走入这条小巷。这条小巷子在早上的时间,除了偶尔几处鸟叫声,其他声音都没有,安静得吓人。墙面上有些涂鸦,但是已经被雨水冲刷过,留下难看的水渍痕迹,颜色也变得很淡,看不清上面原本涂画着什么。路面上有些裂痕,看上去已经许久没有人维护、照料,从裂痕下长出一些野草和野花的苗,虽然还在寒冷冬季中,但是它们看上去还是充满了生命力,从被水泥覆盖的道路下面长出来,本就是不可思议的生命奇迹。 安迪在一扇生锈的铁门前面停下。铁门原本有一层蓝色的油漆,但是已经被褐红色的铁锈差不多侵蚀殆尽,凹凸不平的表面坑坑洼洼。 他没有敲门,抬起胳膊,手按在门上用力往里推。生锈的铁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动静,那动静唤醒了铁门不远处一家小小的杂货店柜台上正在睡觉的猫,要不是它抬起脑袋动了,汉斯甚至都没发现这里还有一个活物。杂货店开着,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口,但是里面没有人看店,东西就大大咧咧摆放在柜台上,让人担心如果有人别有用心,在路过的时候顺手牵羊,那只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家杂货店养的猫,能不能阻止店主人的财物损失。 推开铁门,汉斯的眼睛因为光线的忽然变暗而暂时盲目了一会儿,安迪也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铁门后面是一个昏暗的房间,没有窗户,外面的太阳光线照射不到里面去。房间似乎是个杂物间,四周墙壁灰扑扑的,空气里有一些沉闷的霉味和灰尘的味道,汉斯抽了抽鼻子,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小小的房间里有一个拐角,在拐角的后面,有一些光线从后面照进来,告诉了来访的人,后面还有通道可以走。 安迪似乎已经对这个地方心里有数了,他没有担心四周会不会存在危险与不确定性,就直接往拐角后面走去。汉斯一边看着四周,看看脏兮兮的地板和角落里厚厚的灰尘,一边紧跟在安迪的身后。 拐角后面是一扇门,阳光就是从那扇门外面照射进来的。门口坐着一个看上去大约六岁左右的孩子,那是一个长着亚洲面孔的孩子,皮肤偏黑,是偏黄的小麦颜色,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细瘦,四肢似乎只是一层皮包裹着骨头一样,让人忍不住担心只要稍稍用力,就会不小心把他掰断、弄伤。孩子的眼睛却是很大很亮的,在光线并不充足的情况下,让汉斯误以为那双眼睛是自己在发光,就像刚刚在小小杂货店窗口看见的猫。他一看见安迪和汉斯,就从门框边上的小板凳上站了起来,一溜烟跑没了踪影。但是他的脸上并没有惊慌,或者害怕,倒不如说是一种木讷,看见他们就跑走,更像是一种条件反射。 “发生了什么吗?”汉斯对这个孩子的行为感到不解,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安迪。 安迪倒是冷静并且看上去毫不在乎:“大概只是专门负责报信的小孩,这里就是这样的。”他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往前走,踏出了这扇门。又明朗起来的光线,让他们眼睛感到刺眼。 汉斯没有想到,在荒无人烟的小巷子里,还藏着一个满是人的街道。这里的人们大多都是亚裔的面孔,也有吵闹的声音,不过都藏在各自的屋子里,经过了外面那个小房间的阻隔,几乎都听不见里面的声音。街上有不少年龄看上去应该去读书了的孩子,但是他们都在街上工作,或者游荡,他们路过汉斯和安迪身边的时候会盯着这个白人男性看,接着又回头做自己的事情。这让汉斯感觉到怪异,好像一瞬间进入了另一个国度一样。 跟着安迪在狭窄的巷子里七拐八拐之后,他们来到一家挂着藏蓝色门帘的店门口。刚刚跑走的那个孩子,忽然从门后钻出来,挡在他们的面前,抬头盯着他们看,一边用并不友好的语气问到:“你们来这里有什么目的?行外人。” 第69章 巷中城 汉斯跟着安迪在狭窄的巷子里走着,塑料棚大小不一、颜色不同,突兀的连接在墙沿上,把天空挤成不规整的多边形,太阳透过不规则的缝隙落在地面上。街边是各式各样的门,汉斯往里头看:有一些房间看上去是小型商户,里面不太整齐得放着一些他看不懂的文字的包装,看上去大概是零食,还有一些烟或者酒;有一些门里,摆着两张窄窄的床,有的是一张床,房间的占地面积本来就非常小,摆下了只能躺下一个成年男人的床之后,行走的地方都变十分局促,稍微高大一点的体型,都需要侧着走;还有一些房间,看上去既是账户又是住所,床边上摆着铁质的桌子和货架,人和物品挨在一起,似乎没有分界线一样。 这里随处可见看上去疲惫不堪的母亲,她们当中有些还很年轻,看上去甚至只有十几岁。汉斯不禁皱起眉头,心里泛出一股恶寒,让他感到胸腔下有一股淤堵的难堪感觉,似乎差一点就要呕吐出来一些什么。那些母亲眼睛里似乎黯淡无光,在冬日难得的阳光里,都看上去那么麻木,年轻的脸上毫无生气,似乎已经进入了枯萎的年龄。她们有些人,怀里抱着一个年幼的孩子,看上去还在婴儿时期,非常娇小,躺在母亲的臂弯里睡着,或者只是安静地四处看来看去,有些母亲的身边围着不止一个孩子,孩子的年龄相差不是很多,但看上去都和在这条隐秘的街道的入口的那个孩子一样纤瘦,看上去并不是很健康。 这里不止一条街,横竖穿插在一起,但中间的间隔和曲直并没有规律可循,像是一张错综复杂的网,如果没有来过,自己走在这里很容易迷路。这里是一个没法用规律和其他地方的经验可以去猜测下一条路里有什么的地方,混乱和拥挤,是汉斯对这个地方的第一个印象。他想起家里孩子看过的奇幻电影,用魔法打开了石墙,然后进入了普通人进入不了的魔法世界。他觉得自己现在也差不多处在这个魔法世界里,只不过没有那么美好的特效,而是充满杂乱臭味的垃圾和看上去过得并不好的人们。 有几个看上去十岁出头的男孩,细瘦的腰间别着一把手枪,手枪上没有编号,有一些磕痕,大概是一把“鬼枪”。他们结伴在汉斯和安迪身边走过,其中一个男孩紧紧盯着这两个外来的人,完全不在乎自己攻击性的眼神是不是不礼貌,越过了陌生人应该有的边界。 汉斯忍不住和他对视了两眼,往安迪的耳朵边靠近,低声说道:“那几个孩子才十来岁?就都在着枪?” 安迪看上去对这些赤裸裸呈现在眼前的贫困和苦难似乎习以为常,并且视而不见。他只是抬手挡住了汉斯总是往后和那个男孩对视的视线,粗暴地想要用手掰过汉斯的脑袋,让他专心跟着自己走路,直视前方。“别到处乱看!”安迪低声但是一字一顿很用力地在说话,“我可不想向你老婆解释为什么丈夫忽然就身上多了几个窟窿,回不了家去了!” 汉斯不情不愿回过头,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似乎对安迪的淡漠颇有不满。 安迪带着他继续往前走,他对这里的熟悉程度,让汉斯猜到他不是第一次来了。汉斯是今年万圣节前一周,才和这个年轻的亚裔警探成为工作搭档,在此之前,他偶尔对这个姓罗比尔的亚裔年轻人只是偶尔听闻,但都不是一些正面的评价。“做事不按规章”和“非常固执己见”是他听到的最多的评价,从履历上看,他一开始是很快从警员升上了警探,但差一点被降职,一直维持到现在。这会儿,他似乎隐隐约约知道这个年轻人为什么会得到这种评价了。 他们在一间看上去还算富裕一些的店面门口停下——还算富裕,是指和周围的环境相比,还有装修门面、装饰外观的余力。店门下面有两层台阶,店门上挂着藏蓝色门帘的店门口,门帘后面的门开着,但是里头的灯光似乎并不充足,暗摸摸的看不清。安迪走在前面,踏上台阶,前脚刚刚踩上第二层台阶。就在这时,刚刚从入口跑走的那个孩子,忽然从门后钻出来,挡在他们的面前。安迪不得不往下退回了一步,又回到了台阶下面。 那个瘦巴巴的孩子抬头盯着他们看,眼睛里满是警惕,像是一只看见入侵领地的动物的猫,用并不友好的语气质问到:“你们来这里有什么目的?行外人!” 安迪低头盯着这个孩子,没有因为看见对方是一个孩子而让自己眼神变得温和,他眼睛里还是维持着看着他看着帮派人的样子,冷冽而敌意。“我要见你们的老板。”安迪说。 “我们这里没有老板这个人。”那个消瘦的孩子没有让步,站到了藏蓝色的门帘前面,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放在腰后。 安迪眯了眯眼,他对这个动作十分熟悉,如果对方是个成年人,他很可能已经将手伸向腰间,随时准备从枪套里拔出枪来了。他知道眼前的还是个小孩,但这个街区是充满危险的丛林,这里都是混乱的“灰色帝国”中的一角,这里哪怕是看上去最娇弱的孩子,都是一个杀手,一个随时可以让人致命的武器。他阴郁地瞥过视线,看了边上不断在四处看的汉斯,看着搭档的眼神复杂而意味不明。 “怎么了?”汉斯对他的眼神无法领会,表现出迷惑茫然。 “没什么!”安迪小声的应了一声,脸上写满了不情愿。接着他低声地用粤语和那个孩子说:“我搵钟爷。(我找钟爷)” 那个孩子嘟起嘴巴,抬着下巴往汉斯的方向看了看,示意安迪解释:“佢嚟做咩哇?(他来做什么)” “跟我嚟嘅,听唔明话唔使担心。(他跟我来的,听不懂方言的不用担心)”安迪低声说,一边看了看汉斯。 “今后莫带鬼佬嚟。(以后不要带洋人进来)”那个孩子大声地说着,并且笑起来,带着一些明显不友好的讥笑,也笃定了汉斯听不懂关于“鬼佬”的蔑称。 “明白。”安迪点点脑袋,脸上还是阴沉沉的。 消瘦的孩子转身跑回店里,安迪看他的裤袋后面确实别着一杆枪,看上去是一只勃朗宁m1910,这种枪型以小巧便于隐藏着称,在小说里长长能装进淑女的手袋里,而这样小巧的枪支,在这个孩子的身上,也显得大得夸张起来。但是他似乎早就习惯于这些危险的、冷冰冰的金属武器为伍,枪支随着他轻快的步伐微微晃动。这个孩子一边往店里跑去,一边对着里面大喊:“阿爷!有差佬搵你!仲嚟鬼佬嘞!(有警察找你,还有个洋人嘞)” 看见孩子终于进去,安迪终于不用再说自己听不懂的语言,汉斯很识趣的闭嘴了许久之后,终于忍不住凑上前低声问安迪:“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安迪大胆地掀开了门帘,朝里头看,眼睛没有分神去给自己看上去惴惴不安的搭档,一边和汉斯说:“那小屁孩说你秃顶。” “什么?”汉斯不可置信地嚷嚷一句,“哪有这么明显!” “差不多了,汉斯。”安迪显然没有为自己的玩笑感到抱歉。 那个消瘦的男孩对他们招招手,示意安迪和汉斯可以进来。“走吧。”安迪往后扯了扯汉斯的袖子,抬腿踏进这家小店里。 这家小店并不是全然以中式的装潢习惯布置的,墙上带有一些日本浮世绘的画作,挂在显眼的地方,而挂着那些画的墙上,有用油漆颜料画着传统中式的年画,一些红色的大个头鲤鱼还有一些穿着红色肚兜,脸圆圆的、肥嘟嘟的的孩子,笑得把眼睛眯成上弦月的形状,他们的身体像是被拼接在一起的人偶,材质则是生长在水下的莲藕。汉斯始终不看不懂东方美学,他看见过后,只觉得这些亚洲人觉得喜庆或者可爱的东西,都让他脊背发毛,瘆得慌。那些与人极其相似但一眼却能看出并不是真的人体结构的画作,让他有一种失衡的、迷幻的错觉,他把这一不适感归结于恐怖谷效应。 这家小店里甚至还夹杂着一些非洲的、东南亚、甚至南欧地区的艺术品摆件,大多数陈旧,多少有些破损,甚至有些已经残缺破损到面目全非,几乎只是一块形状怪异的石块。汉斯没法把这家店归类到哪一种店铺中,他思索了一会儿,得出结论,那大概是二手中古店的一种吧。小店里有一台很古老的电视机,电视屏幕只有电视机的一半不到大小,窄窄小小地挤在最中间,屏幕上不断有花屏的干扰,绿一会儿、红一会儿,偶尔出现一些屏幕雪花,播放出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电磁干扰。汉斯大概在上面看见了一群马术骑师,还有一群奔腾的马,周边有一些人头涌动,看上去似乎是一个赛马场的视频,电视里的人们听上去情绪高涨,叫着什么,解说的人的声音也很激动,但是汉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听上去也是东方人的语言,就像是刚刚安迪和那个消瘦的孩子所说的语言种类。 “那是什么?”汉斯指了指那个老旧电视机屏幕,悄悄地问安迪。 安迪不是很感兴趣,瞥了一眼,说道:“赌马的转播。” “哪里的赌马转播?墨西哥?”汉斯路过靠近时还弯了弯腰,尝试仔细看看这模糊泛花的屏幕。 “香岛。”安迪大概只是从语言,就认定了转播的来源地区,看都不细看,就回答道。 他们来到这个小店的深处,一串串用彩色的塑料珠子挂在门檐上垂下来,形成一道会哗哗作响的帘。那个消瘦的孩子的脑瓜顶正好擦过珠帘的最底下的珠子,把珠帘弄出凌乱的声响。安迪和汉斯跟在他的身后,掀开了那层珠帘,往里头看。 那个孩子跑到一个画着红黄色的抽象小老虎头的凳子上,自己坐下,抱起一本绘本似的书在手里,接着就对两个外来的人不闻不问,和刚刚的举动完全不同了,没有任何关联。房间里有一张正方形的工作台,工作台的后面坐着一个亚裔老人。那位老人的头发花白,额头上有两个不规则的深色斑痕,皮肤黝黑,皱纹深深地刻在额头上。他手里正拿着木工的工具,一把锉刀,在一块形状不规则的木头上推着,削出不规则的木屑。 进来两个明显不属于这块底盘的人,这位老人也没有显露出警惕,也没有表现出欢迎,只是平静冷淡,好似只是两个路过的人一样,没有推起他眼中一点波澜。 安迪就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但也没见他如往常一样发出不耐烦的“啧”的咂嘴声,就是盯着那位正在做着木工活儿的老者,似乎在等待,等待着自己的存在被对方发现。汉斯很少见安迪有这么耐心的时候,心里不禁惊讶了几分,也对眼前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亚洲老人产生了几分敬畏之心,他就和安迪一起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汉斯察觉到安迪的呼吸变得又几分沉重,这是他开始着急的信息。但是老人还是专注于自己手里的事情,似乎根本没有看见这两个活人。汉斯看着安迪几次张了张嘴,马上就要开口的样子,却又一次次吞回去,终于,他忍不住了,自己先帮搭档开了口,并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附和东方人习惯的礼貌和含蓄:“这位先生,我们又很急的事情,需要您的帮助,您可以先听一听我们的诉求吗,就耽误你几分钟。真的只要几分钟。” 那位坐木雕的老者,终于抬起了头,用一种带着排外的慢待,上下扫过匆匆打量了一下安迪和汉斯,慢悠悠地用英文说道:“这可不是你们这些警探应该来的地方。” “我知道,但是我们也是走投无路,所以才来寻求帮助。”汉斯说。 “这么低声下气的话,可不想你们会说的。”那位老人笑起来,接着问道:“说说要什么帮助?” “我需要你们帮忙,做一个……嗯……”汉斯话到了嘴边,打了一个弯,拿不准应该说明到什么程度,才不至于听上去不够有诚意,又不会把什么事情都抖露给一个帮派里的人物。 “我们要在最快时间里,做一个项链坠子的仿制品。”安迪终于开口了,回答道。 第70章 赝品 “你们想要赝品。”那位老人挑了挑眉毛,额头上的皱纹跟着挤出了一个拐弯的弧度来,变得更深了,意味不明地又说了一句,“赝品是个好东西。” “是的,我们就是想拜托您做这个。”汉斯看了看安迪,又看向那位老人。 “年轻人,你们不是这个街道里的人,开口就问我要做我的生意,这可不符合我们的规矩。”老人把手中未做好的木雕放在桌子边上,仔细端正地摆好,拿出一片已经有些部分掉色,斑驳的手帕,擦拭了一下木工工具的前段,擦去上面粉末状的木屑,他的语速慢慢悠悠,就像一个修禅道的僧侣,与这个忙碌的城市没有半点关系。 “我知道,你们需要有交换,我们要付出代价。”安迪绷紧了后牙槽,汉斯可以看清他脖子边上用力出来的一条肌肉线条鼓鼓囊囊着,这位年轻的警探皱着眉毛,眼色阴郁着,“你开个价,多少钱能让你帮我做这个赝品。或者你有什么想要做的生意,我可以在必要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但只能有一次。” “钟爷,个帮差佬就会讹人哒!(这些警察就会骗人)”坐在边上的那个消瘦的孩子忽然大声的叫起来,并且笑着,似乎从安迪口中听到了什么非常滑稽的笑话一般。 “卜仔,冇礼貌咯。”被叫做钟爷的老人家,往孩子的头上拍了拍,让他把脑袋转过去。罢了他又回过头,看着安迪:“你就是个行外的,赚着死工资的差人,要钱你肯定出不起,要门路,我能找到的人比你职位不知道高了多少,何必找到你一个小小的警探?你现在提供的所有交换条件,在我面前,可是相当于你是身无分文啊,孩子。” 安迪鼻腔后面发出一声冲冲的鼻音,一声类似于“嘁”的声音,皱着鼻子,语气干巴巴的,说道:“那你说,你出个价。” 被叫做钟爷的老人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笑了笑,叹了长长一口气,眼睛眯眯笑着看着安迪,说:“咁多年都喺噉样?(这么多年还是这样啊)” 安迪脸上又一次露出的不耐烦,发出一声响亮的咂嘴“啧”声,虽然对方用了粤语,但他还是用这字正腔圆的英文,几乎是一字一顿地把话用力地、恶狠狠地说清楚:“我来是和你做交易的,不是让你和我套近乎的、或者叙旧的。不要混淆我们的讨论内容,我们正在办公事。” “能来这个地盘办公事的差佬,只有那些穿白衣服的,你们是nypd,你们该做的是假装世界美好,没有黑暗的交易和活得不似人形的人,救救树上的小猫,扶老太太过马路,给小孩子捡落在公交车上的书包,平民的世界才是你们工作的地方。”钟爷慢慢悠悠的说,手里一边拍着木头的碎屑,“我们这里有一句古话,叫做在其位而谋其职。”木屑从他充满皱纹的干燥的双手上落下,苍老的手指头上看上去依然还算有力稳健。 “你们不是有钱就能做,还讲什么规矩的!”安迪的语气变得很冲,似乎马上就要掀起桌子干架一样。汉斯不得不警惕地看着这个场面,紧绷起双臂的肌肉,随时准备把安迪拉住乃至拖出店里的准备。 对面的钟爷倒也不生气,只是继续用他平缓、波澜不惊的语气说:“我们当然没有这么多规矩,我们唯一的规矩,就是不要越界,但是你要是和我有了交易,越界的就是你。而为了让别人不知道你做出了不符合你们规矩的事情,你要做出什么呢,安迪仔?” 安迪梗着脖子,脸上有点胀红的,像是堵了一口气在胸腔里一样,但他面对这个问题没有做出回答,他似乎非常抵触,但为了达到工作的目标不得不站在这里,正陷入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钟爷看见他这副态度,脸上的笑更明显了,他开口把粤语说的话,换成了有点东方口音的英语,语速慢悠悠,一个词一个词清晰地又问了一遍:“我们这行和你们的唯一规矩,就是不能越界,现在,你打算越界,为了让别人不知道你做出了不符合你们规矩的事情,你要做出什么事情去补救,去掩盖你的越界行为呢,安迪?” 安迪脸上的表情更阴沉了,汉斯眨着眼睛,小心翼翼看着安迪的情况,忍不住小心地凑上前和安迪说:“算了,算了我们去找技术科,也能做。” 但安迪没有理他。 钟爷完全无视了安迪的脸上看上去越来越差,继续说:“为了掩盖自己做出越界的交易事实,你打算杀了我,好杜绝无证,但是我对你今后可能还有用,你会不会杀了唯一的行外人证人,你边上的这个搭档?而且他还是个白人,想必比你的晋升路途简单轻松的多,你甚至可以以此泄愤。” “安迪,我们回去。”汉斯拉了拉安迪的胳膊,想让他离开,倒不是他怕安迪真的做出杀人灭口的事情,但是安迪的状态看上去已经快要岌岌可危。 “你进到这个巷子,这个法外街道,你就明白了你必须付出和生命同等的代价,为了你要做到事情。”钟爷不依不饶,继续说着。 “安迪!回去吧!”汉斯几乎是在嚎叫,拽着安迪想要离开。 “我怀疑做这件事的是唐人街,但我没有证据,如果你帮我做了这个赝品。”安迪忽然冷静地开了口,眼睛直直地看着钟爷,“如果你帮我做了这个赝品,我就有可能把幕后的人揪出来,如果是唐人街洪先生,我帮你报仇。这就是我的交易筹码,钟爷,你和我换不换?” 钟爷还是保持着那副不轻不淡的表情,眼睛在厚厚的、因为年龄已经下垂的眼皮后面,盯着他看。过了好一会儿,钟爷才开口:“你倒是挺会提条件的,虽然离开出生地多年,但是有些事情,还是很熟练如同天生就会的,不是吗,安迪。” “别把我和你们混为一谈,我是为了救一个无辜的小孩。”安迪咬牙切齿地说。 钟爷倒是不生气,笑起来摇摇头:“你这种非黑即白的性格,就算在他们的世界里,也会吃亏。” “不用你教我。”安迪咬着牙说。 汉斯倒是想在边上补上一句,钟爷说的其实一点都没有错,安迪已经吃过不少亏了,在局里的人际关系,安迪可以使几乎一团糟,在正式和他搭档之前,汉斯不知道被多少个人怜悯地拍拍肩膀过。但是看着这个气氛,汉斯还是吞下了这句话。 钟爷伸出他苍老如同枯木一般的手来,对着安迪,并且慢悠悠地说道:“你要我做赝品的的东西,拿来给我看看。” “既然我接受你们的帮助了,那我可以知道你们的计划,打算怎么帮助我吗?”莉莉安女士和颜悦色地看着对面,这个背挺得直直的,一脸认真、正襟危坐,还颇有些明显紧张的东方姑娘。 蔸娘的表情从坚毅里透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心虚,她的眉毛稍微松了松,眼睛里有几秒出现了慌乱和迷茫。不难看出,这个少女虽然非常有责任感的出口做出帮忙的提议之后,就没有了接下来的计划,陷入了一片茫然,和无从下手的心虚。 莉莉安女士见状,却没有表现出生气,而是忍不住笑起来,一边说道:“噢,你真是个鲁莽的可爱孩子。” 蔸娘心虚地低下头,两支麻花辫垂在胸前,像是一只做错事了的小狗,低声说了一句:“十分抱歉。” 蓝老板在她的身后悄悄叹了一口气,接着清了清嗓子,对蔸娘所说的“帮助”做出了补充,和情况的交流:“苏珊的事情发生的当晚,我接到一同来自唐人街洪先生的电话,就在那两位警探到访盘问了蔸娘离开之后不久,只隔了几分钟。他清晰地说出来我们已经被纽约警署的人来访盘问的事情,而且还告诉我们,赫里博托夫人也收到的恐吓信。” “琳达收到了恐吓信?”莉莉安女士皱了皱眉头,看上去对这件事情并不知情的样子。 “我们也不能确定。毕竟那都是洪先生空口无凭的说法。”蓝老板耸了耸肩膀。 “但唐人街最近确实做的事情有些让人不得不警惕。”阿涟接着蓝老板的话往下说道,“我是香岛林先生的人,租了唐人街一家底盘做普通营生而已,最近洪先生却对我格外关注。而正巧,林先生的人一来,蔸娘到您家做客的当天晚上,苏珊就被掳走并且留下了赎回条件,我们不得不怀疑,背后洪先生从中作梗的可能性。” “我还以为你们同宗同源,就算是真的怀疑,也不会与我一个外人说。”莉莉安女士笑着说道。 “可算了吧唐女士!我们老板都姓林了,香岛老早就没有洪家的人了,只不过空有一个公司门头,哪里来的同宗同源呀!”阿涟夸张地笑了一声,“啪”的一声十分响亮,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 “那么我猜你们来我这里,也是需要躲唐人街洪先生的视线了?”莉莉安女士一针见血地说。 蔸娘坦诚地点点头:“我们不明白他们有什么用意,如果坐以待毙,真的遇上事情的时候就麻烦极了,我们本来就来到人少,我更是没有经验,让蓝姐和阿涟姐总挡在我前面也不是长久的办法。所以,我过来除了是想帮助您,也想和您互助。” “那么,对我来说,您有什么优势呢?亲爱的。”莉莉安女士问了一个问题出来。 “我想,大概是,我们看上去就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猎物,在这片人生地不熟的新的森林系统里。蓝老板可能会被认出来,因为毕竟蓝老板在行业内已经算是小有名气,就算在纽约,唐人街也有不少人认得她。而我不一样。”蔸娘轻声地说道,“洪老板没有正眼看过我,大概觉得我只是契爷一时兴起,收来玩的小东西。而唐人街的人也没有见过我,在这里我是一个游客,透明的陌生人,比起莉莉安女士您作为布鲁斯罗宾上任话事人的遗孀、赫里伯托女士、甚至蓝姐和阿涟姐,我更容易潜入,发现容易被忽略的角落。” 莉莉安女士歪了歪脑袋,露出一些意外的表情:“我没有想到,你总是表现得这么娇柔含蓄,实际上是个冒险家的。” 蔸娘连忙摇摇头,否认了这句像是夸赞的话,对莉莉安女士的形容表现得有几分心虚:“不是的,我没有这种胆识,也没有这种野心的!我只是,嗯……我的老板过来叫我帮忙蓝姐一起处理生意上的事情,我只是想好好完成我的工作,就这样而已。”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莉莉安女士温和地说道,尽管她的语气里有一些不太赞同的语气,但这不影响她表现出的友好。 阿涟接下了话,把事情由说回来:“原谅我有点冒昧,但是唐女士,那个项链究竟是还有什么特殊用途?” “那只是个普通的项链而已,你也看出来了,它的用材并不昂贵,只是做工比较特殊而已。”莉莉安女士说。 “没有人会愚蠢到用您的养女的安全换一个普通的项链的。他们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觉得这重要到必须用这种方法,逼迫您交换。”阿涟说,“但,您怎么又放心把项链交给那两个警探呢?” “所以我说它,只是个普通的项链嘛。”莉莉安女士笑道,“不过,如果你觉得这些信息是你们需要的,我也可以坦诚相告。” “愿闻其详。”阿涟表现出了的非常浓厚的兴趣,本来懒散地倚靠在沙发上,这会儿双腿交叠在一起,一只胳膊撑在膝盖上,整个上半身前倾着,目光炯炯有神盯着莉莉安女士看着,等待她说出什么别人不知道的秘密。 第71章 遗物 “我丈夫在世的时候,从东南亚海上自立为国的小岛上,买了一个箱子。随后不久,我就收到了那条项链,那是当地一位老匠人,手工制作的,切割、镶嵌,花了很长时间、不少功夫,丈夫说那条项链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不论后来怎么仿造都不可能做出一样的。大概因为那位老匠人没有留下制作图,听说那些地方的工艺都喜欢讲究独特性,不喜欢留下工业化的图纸,学徒们学工艺都是通过老师父们口头传授的。”莉莉安女士简洁地告诉了她们这条项链的来历。 阿涟点点头,继续维持着双腿交叠在一起,一只胳膊撑在膝盖上,整个上半身前倾着的姿势,一双眼睛像是看见了猎物的猫科动物一样,看着莉莉安女士。蓝老板虽然平时总是沉稳,对任何人的往事故事不太感兴趣的模样,但现在也是聚精会神地看着莉莉安女士,听着那条项链的来历。蔸娘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正在好好上课的学生,正在聆听老师接下来所说的知识一样,甚至有点紧张地看着莉莉安女士。 客厅里安静了下来,过了几秒,虽然莉莉安女士还面带微笑着,端着茶杯,但是空气里似乎变得有点凝固。阿涟眨了眨已经瞪大得有点酸涩的眼睛,鼻子里呼出一口气,似乎对这段太过漫长的停顿有点着急不耐烦。蔸娘的手指忍不住稍稍在膝盖上用力,在裤子上微微掐出一点凹陷来,水汪汪的眼睛忍不住左右看了看,感觉到了一点尴尬,张了张嘴唇,但是没有说出话来,欲言又止的。 “然后呢?”阿涟轻声地问了一句,打破了屋子里的沉默。 “什么然后呢?”莉莉安女士维持着温和的语气,反问了一句。 “就只是,这么简单的来历吗?”蔸娘鼓起勇气,很小声地问道。 “是呀。”莉莉安女士乐呵呵地笑起来,“我之前就说过,它非常普通啦。” “但这说不通啊!”阿涟叫起来,在自己的大腿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如果真的只是那么普通,为什么他们要大费周章想要这个项链啊?” 蔸娘歪起脑袋,陷入困扰的迷惑里,也想要想明白这个问题。屋子里又陷入了安静,但是好在没有又回到尴尬的沉寂里,烧热水的壶子里响起“咕噜咕噜”的气泡声响,提示着客厅里的人们水烧开了。 莉莉安女士动作优雅地把茶杯放下,按下茶几上烧水的小电磁炉的按钮,水壶里的气泡的声音慢慢减小,逐渐变得沉静,接着她拿起了水壶,往已经倒空水了的茶壶里灌进了新的热水。已经被冲泡过一次的湿润茶叶,在遇到热水之后,红茶的香味又明显起来,弥漫在空气中。她一边倒水,一边又说道:“或许,和那个箱子有关系吧?”热水在即将涌到茶壶的壶口之前,她把热水壶提起,热水挺直从壶嘴里流出,泡沫和茶叶飘在最上层,她没有用盖子拂开那些浮沫,直接盖上了白瓷茶壶的盖子。 “那个箱子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蓝老板顺着她的话问下去。 莉莉安女士一边往她们面前的茶杯里添上新泡的热烫茶水,一边回忆着,说:“嗯——我想想,那不是一个很有记忆点的东西。大概有十岁的孩子那么高,方方正正的,能装下不少东西我猜,藏一个成年人都是可以的,如果蜷缩着躲进去。那个箱子呢,是金属的材质的,很厚实,就像个保险柜,用外力切割似乎很难打开的样子。” “没准就是一个保险柜呢。”阿涟说道。 “我猜也是。”莉莉安女士附和着说道。 “那么,那个保险箱里装着什么,您知道吗?”蔸娘问。 莉莉安露出一点为难苦恼的表情,想了想,说道:“我毕竟只是一个妇道人家,男人们做的帮派生意,我们这些人做妻子的,都是不应该过问的。当然,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你看你们都是一群有所作为的姑娘,在帮派里了不得的女人,但是在我当时年轻的时候,情况不太一样。我每天做的事情,都不过是早上起床,为我的丈夫,向圣母玛利亚祈祷,祈祷他能顺利做成生意,晚上能够回来,我们能够吃上饱饭,安稳地生活。等到晚上,他在我枕边睡下,我再向圣母玛利亚祈祷,我们能睡一晚平稳的觉,孩子们能够平安长大,明天丈夫的工作会顺利,明天也能在晚上回到我的身边,在我的身边睡下。” “所以,他并没有让您知道,那个箱子里有什么东西。”蔸娘轻声地推断道。 “他太过保护我了,他担心我会被那些和血腥和野心的东西吓到,晚上睡不着觉。”莉莉安女士微笑着说道,似乎脑海里已经回想起从前丈夫和她相敬如宾的温馨生活。 虽然蔸娘还是想不到,在帮派里生活的家庭,是不是真的能有温馨的场景,但她还是点点脑袋,脸上流露出一些她认为认同与羡慕的神情,好让自己内心的不相信不要被表现出来,让莉莉安女士对自己的印象依然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并且礼貌得体。 “这个神秘的保险箱可以给我们看看吗?”蓝老板提议问道。 “很可惜,已经不见了很久了。”莉莉安女士摇摇头,“那个保险箱在我的丈夫在世的时候,就因为一次意外事故消失不见了。” “意外事故?”阿涟不解地问道,“什么意外事故能够把一个能塞一个人大的箱子给弄得找不到了?” 莉莉安女士叹了一口气,端起茶杯,又轻轻抿了一口茶水,似乎因为有点烫,只是嘴唇轻轻触碰了一下,说道:“就是一次普通的海难,听说是进行货物交易的时候,那个箱子也在货船上。海洋是神秘莫测的,哪怕是经验最丰富的水手,也不一定能预料到海面上云谲波诡的天气,还有毫无征兆的洋流和旋涡。那次货船翻了,我的丈夫还算幸运,平安无事的回来了,只是受了一点伤,但是损失了不少东西,也包括那个保险箱。” “那他们没有尝试打捞寻找过吗?”阿涟继续问道。 “当然有啦。”莉莉安女士说,“但是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啊,那可是大海,遇到暴风雨之后落入海里的货物也被分散了,打捞也需要人力和物力的,在计算过各项成本之后,我的丈夫在一个礼拜之后就放弃了那些货物,毕竟还有新的生意要做,总不能让已经毁坏的、沉入大海的的东西拖了后腿。既然没有找,我想,那最多只是可惜,并不是极其重要的东西,所以那个保险箱的事情,我也没有再去想起。” 蔸娘摸了摸下巴,歪着脑袋问道:“那您为什么会觉得,那个项链可能会和这个沉入的海底的保险箱有关系呢?” “这个保险箱的制作十分精细,而且十分坚固,我也说过了,用外力很难开启这个箱子,可以说,几乎不可能的。”莉莉安女士解释说道,“但是保险箱嘛,都是会有开启的钥匙的。即便是坚不可摧的特殊做工保险箱,一样也有钥匙。虽然我的丈夫没有让我看见过里面的东西,但是我又看过那个箱子的外面,有一个小小的窗口,里面有一个凹槽,我想大概那个就是锁孔。而我收到的那个蓝宝石项链的挂坠,就是那颗并不非常稀有的矿石项链,它的形状和那个凹槽的形状,看上去大约能吻合。” “天哪!唐女士!”阿涟大呼小叫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皱着眉头不解地叫道,“您都发现了锁孔了,就没想过试一试,偷偷看一眼里面是什么吗?” 蓝老板的胳膊迅速地越过蔸娘的身后,在阿涟的大腿上重重拍了一巴掌,“啪”的一声听上去就挺疼的。阿涟也很给面子的“嗷嗷”叫痛了两声。蓝老板用粤语嘀咕了一句责怪她的话:“冇大冇细!(没大没小的)” 莉莉安女士连忙帮阿涟说了话:“不用这么在意那些礼节,我不在乎这个的,我更喜欢这位小姐直言快语的。”阿涟无辜地撅了噘嘴,看着蓝老板。蓝老板还是瞪了她一眼。接着,莉莉安女士继续说道:“我确实很好奇,但是,你们听说过潘多拉宝盒的神话故事吗?” 蔸娘点点头,示意自己大概听过。阿涟嘴快,说道:“听过,这就是希腊神话故事,宙斯为了报复普罗米修斯将火种送给人类,创造了潘多拉并且让她带了一个盒子,嫁入人间,并且告诫了这个盒子不能轻易打开。但是好奇心让她还是打开了盒子,于是灾难从盒子里跑出来,人间一时间混乱得一发不可收拾。我知道您的意思,唐女士,您想说的是好奇心害死猫。” 莉莉安女士柔和地点了点头:“是的,做帮派头目的妻子,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控制住自己不合时宜的好奇心。不然,你不知道会给自己和丈夫带来什么麻烦。” “但那只是个神话故事,现实中的保险柜,看一眼就关上,也不会飞出什么黑魔法和诅咒的吧!”阿涟还是有点可惜地说道。 “什么都知道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亲爱的小姐。”莉莉安女士笑了笑,说道。 “那有多少人知道您的项链可能是那个保险箱的钥匙呢?”蔸娘想了想,这样问道。 “不多。”莉莉安女士抬起头,眼睛看向她们身后上方的墙面,似乎是在回忆:“我的丈夫和我、琳达和萨默斯,就是你们见过的赫里伯托夫妇,还有凯尔顿家的那两位。除此之外,我就不知道还有谁知道这个事情了,或许还有我不知道的人,我也不能下定论。” 蔸娘眨着眼睛点点头,然后转过脑袋小声问了阿涟:“凯尔顿家的是谁?” “他们‘布鲁斯·罗宾’的另外一家话事人。你们之前见过的赫里伯托夫妇是主要负责他们帮派的进出口,和外籍帮派的联系,你可以理解为赫里伯托家主外,还有一家话事人负责主内,在本地稳固本地的内部稳定,还有与本地帮派之间的平衡的,丈夫叫巴顿,巴顿·凯尔顿,女人叫罗曼达。”阿涟解释道,说罢,还极其主观性地用粤语评价了一句关于罗曼达·凯尔顿,“老虎乸嚟嘅。(是个母老虎呢)” “可是,如果还有钥匙的作用,那这条项链,岂不是挺重要的?”蓝老板皱起眉头,严肃地问道。 “钥匙的重要性是找得到能够匹配并且打开的锁。”莉莉安女士说,“如果找不到,那就只是一个多余的物品而已。” 第72章 无巧不成书 汉斯坐在杂货店的门口台阶上,头顶正好能碰到门帘的最末端。他看着眼前走来走去的人,再一次深感自己的格格不入。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几乎都是亚洲面孔,交流会用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而且语言体系似乎不止一种,除了刚刚听安迪会说的以外,还有另一些。不少看上去尚未成年的孩子,身上都会携带着武器,或者明目张胆挂着一把枪——并且大概率是没有编号、没有记录在册,甚至是私自改装的鬼枪,或者在衣服里藏着什么其他的武器,或者背着一个可以藏武器的背包,大多是看上去装羽毛球拍的运动器材背包。那些孩子中许多个,会在路过的时候,眉眼低低地瞥上他一眼,他可以从那些年轻的眼睛里看见毫不掩饰的鄙夷,还又更多是和年龄不太相符的麻木和过于强烈的戾气。 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两口,让苦辣的烟味从舌苔传入肺部,填满自己的鼻腔。再在这里待下去,他都觉得一回去就要给自己预约一个心理医生了。天地良心,他做这份工作的时候可没有把这种心理压力计算在自己的劳动力价值里。他不禁开始想,开始好奇,他年轻的搭档,安迪这个人的人生过往、童年经历。 安迪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他一开始只是怀疑安迪之前为了工作,更方便解决案子想要走点不太合法的灰色地带捷径,而进入这里,但是刚刚看见了他和那位老先生的对话的场面,虽然有一半的时间,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多年做警探的经验给他了一个直觉,他们在很早之前就认识,甚至安迪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抬头看着这个街区从狭窄的小巷子中只能看见的有限天空,心里隐隐不安地猜测着安迪小时候是不是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 身后传来厚底皮靴在地面上踏出闷闷的碰撞声响,汉斯头都不用回,就知道是自己那位背景在他的认知里越发充满秘密的年轻搭档了。 安迪走出店门,汉斯自觉地抬起身体往边上挪了挪,空出了一半的台阶。安迪一走出门,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皮衣口袋里掏出了被他自己捏得皱巴巴的香烟盒子,抽了一根出来咬进嘴里,接着他开始在身上的口袋里找打火机,从皮衣的外侧口袋,摸到内侧的隐藏口袋里,再去工装裤子的众多口袋里挨个翻找,就连膝盖侧边的小口袋也没有放过,但是这样仔细的排查似乎也并无所获。他这会儿想起来,下车的时候太过着急,把打火机落在车上的前柜里了。安迪重重地咂了一下舌头,发出一声焦虑的“啧”声,牙齿把香烟的海绵滤嘴咬得变形。 “喏。”汉斯向上抬手,举起了自己的打火机,递给安迪。 安迪没有马上接过来,微微皱着眉头看着这枚打火机,似乎是在心里做着什么思想斗争,但最终大概还是烟瘾比起其他顾虑,更像是洪水猛兽,难以阻挡,他还是接过了汉斯递过来的小小的好意。他点燃打火机,火苗在冬天的空气里带来暖呼呼的温度,温热的气流被他捂在手心里,火焰在他的掌心中点燃了包裹在白色烟卷纸里的烟丝。燃烧的烟丝发出“滋滋”的响声,向上飘起一丝一缕的白色烟雾。 他深深吸了口烟,前端的火星猛烈亮起,快速地燃烧掉了一小段香烟,留下一小节灰白色的烧过的灰烬。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他感到原本就干涩的眼睛被烟雾熏得有些发酸发疼,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他们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都在安静地抽着烟。过了好一会儿,安迪才开口说话,扫去他们之间的沉默,“你不是戒烟了吗?”,他不浓不淡地问道。 “是啊,戒烟有两年了。”汉斯依然坐在台阶上,语气一样也是平平淡淡的,就好像他们没有身处在一个不是很安全的地盘上,只是在一个冬天但有充足阳光的好天气的日子里,在工作空闲之余聊着天,“我的女儿不喜欢我抽烟的味道,说我得不带着烟味回家才可以进她的房间,晚上才能亲她的额头和给她晚安的拥抱。我当然只能戒烟了,毕竟那是女儿的要求。” “她的话对你还挺有效果的。”安迪叼着香烟吞吐出白雾,被冻得有点关节与指尖发红的双手伸进口袋中取暖,“要是她代替老板,你不知道工作有多搏命。” “说什么话呢,我和你来这里找帮派人不算搏命啊?”汉斯抬起脑袋,挑着眉毛白了他一眼。 安迪耸了耸肩,完全没有歉意地说了一句:“那真抱歉。”接着,他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所以你是因为害怕,又开始抽烟了?” “我是有点焦虑,没有到害怕的地步,年轻人。”汉斯不太赞同地说道。 “那不是差不多吗?那叫什么,焦虑就是人类生物本能的,什么,危险提示系统,什么的。你们那些昂贵的白人心理医生怎么说的来着?”安迪说得阴阳怪气的。 “不,不一样。”汉斯又强调了一遍。 “放心吧,虽然这里确实是他们‘灰色帝国’的地盘,但是这里的人都还守规矩,不会越界伤害我们这种平民,哪怕是nypd的家伙,也是平民,他们清楚这个。这里的人也怕引火上身,能顾着自己生活就很不错了。”安迪跺了跺脚,也不想站着了,弯下膝盖和腰,坐在汉斯的边上。 汉斯点点脑袋,缓缓说道:“你好像很了解这个地方。” “因为各种原因经常打交道罢了。”安迪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汉斯回头看着他,眨了两次眼睛,但是没有说什么。接着他又转过脑袋,继续抽烟。接下来他只是安静地等待他们两个人把各自嘴里的香烟享用完,烟丝被灼烧到末端,尼古丁的味道在末尾变得更加浓烈,烟草燃烧的“呲呲”声响就在嘴唇的前端不远处,如果仔细听,可以在冰凉凉的空气里听到这种好似壁炉里声音,鼻腔里可以闻到热乎乎的烟草灼烧味道。或许这是很多人在冬天尤其想抽烟的原因,就像是人对温度的本能渴求一样。 安迪把手里的烟抽到底,把烟蒂按在地上掐灭,火星在闪烁了两下彻底暗淡下去,地上留下一个不太规则的黑色圆形痕迹,飘了一缕最后的白烟,这根香烟算是彻底结束了它的价值。 接着,安迪双手还插在口袋里,弯着腰站起来,站直之后才把手伸出来,一边拍着自己的裤子,一边说道:“我进去看看那个老头做得怎么样了,你还是继续关注唐女士有没有来电,或者盯梢的那几个有没有看见可疑的邮差。” 汉斯叹了口气,答应下来:“好的,长官。”等到安迪转身准备进去了,汉斯又转过脑袋看着安迪,声音不算大,语气十分平静地说道,“其实如果你想聊一聊,或者只是单纯地发发牢骚,我完全不会反感,也不会用你说过的话作为攻击你落井下石的工具。人是需要工作以外的人际接触的,一直把自己封闭起来,是会逼疯自己的,安迪。” 安迪回过头,但只是看了他几秒,脸上面无表情的,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一般的样子,下颚轻轻地用力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嘴唇都没有张开,像是吞咽东西一样的,把想要说出来的话吞了回去,最后他只是轻轻歪了一下脑袋,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有点敷衍的:“嗯哼。”接着又继续往店里走去,厚底的马丁靴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慢慢远离、变小。 蔸娘把茶杯底部的茶叶渣子倒到水池边上的网兜里,茶水透过网兜的缝隙向下滴落,最后消失在黑漆漆的水池排水口。她拿着茶杯的杯身,杯子的把手向外,方便对方能顺手拿着杯子纤细弯曲的杯把手。莉莉安女士默契地接过杯子,动作顺畅地把残留着橘褐色茶渍的白瓷杯子放在水流下冲洗,虽然生了一些皱纹,但是那双手依然被莉莉安女士保养得很好,指甲呈现健康的粉红色、纤细但是不至于过于消瘦骨头突出,那双手的状态就和一位爱美的年轻女士别无二致。 薄薄的泡沫在白瓷茶杯的内部覆盖了一层,随着水流带着茶渍一起涌出杯子,流水声和轻微的泡沫碎裂声,让人听着还算心情愉悦。 “真不好意思呀,你明明是来我家里做客,还要麻烦你帮我洗杯子。”莉莉安女士一边和蔸娘一起清洗茶杯和茶壶,一边笑容可掬地说道。 “不会的。”蔸娘连忙说道,“是我们先不请自来的,在这种时候还来叨扰您,我们才是应该抱歉、不好有意思的。”一边说着,她再接过莉莉安女士已经冲洗干净,茶渍和泡沫都没有了的茶杯,用薄薄的干毛巾擦掉上面多余的水,仔细擦过一圈之后,把杯子放到水池上面的不锈钢架子上,按照大小、类别的顺序摆好。 莉莉安女士听了她的话笑了两声,说:“其实和我说话不用这么客气。我之前也说过了,你完全可以把我当做你的一位老朋友来对待的。” 蔸娘礼貌地嘿嘿笑了两声,但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小声地说:“可是我说到底不是您熟悉的那位‘蔸’,我想我还是,慢慢和您成为朋友……” “当然可以。”莉莉安女士轻快地说,“按照你的节奏来。不过,你和我认识的老朋友那位蔸,一样小心谨慎。虽然后来我一度怀疑她的小心谨慎是为了压制她内心,大量的、骇人的疯狂。” 蔸娘不解地歪了歪脑袋,问道:“大量的、骇人的疯狂,指的是什么?” “她的最后一个任务。”莉莉安女士说,“如果你以后有机会去深入了解那个自立为国的东南亚岛屿帮派地盘,就是我先生曾经买了那个神秘的保险箱的地方,或许你也能了解到,你的那位前辈做过什么疯狂的事情。以人类的身躯,几乎创造了一个神,但又毁坏了祂。” 蔸娘张了张嘴,露出更加不解的表情,她在想那是一个比喻的修辞手法,还是莉莉安女士在引用某个神话故事在向她形容这个事情。 “和你说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我想,你们的林嘉文先生会给你这个机会,让你了解自己家族的过往的。”莉莉安女士倒是非常贴心地发现了蔸娘的疑惑,这样说道。 蔸娘心里暗想着:我只是一个打工还钱的小员工而已啦。一边还是挂着有些尴尬的笑容,点点脑袋。 正当最后一个茶壶被放上不锈钢架子上,莉莉安女士正在擦拭湿漉漉的双手,蔸娘也把薄毛巾挂好收拾整齐,阿涟走进厨房里来,一起来的还有她一如往常尖锐的声音:“我在想啊!唐人街洪先生,是不是真的有那个,我们的潘多拉盒子啊。” “可是那保险箱在海底,不知道哪里呢,他们怎么会得到?”蔸娘回过脑袋,看见倚在门框上的阿涟。 “半年前陆老伯的事情,那些越界的生意,被联盟维护特殊部队查到了,不是吗?”阿涟开始解释前因后果。 蔸娘点点脑袋,她还记得当时看见玻璃被一颗子弹打碎,子弹还穿过了陆伯的脑袋,把场面搅合得一团糟,不管是看见了多纳尔和晃硕的对峙,还是看见了娄知铭从口袋里抽出白色的特殊部队证件,都让她大吃一惊。 “陆伯的一个合伙人,就是唐人街洪先生。当时洪先生消息知道得早,本就做好了抽身事外的准备,又正巧他走海上运输的船遇到了风暴,上面的货和人都翻了,联盟维护特殊部队的人也没有了证据,他很走运地逃过一劫。”阿涟说,“但是,那些货物毕竟还没出手,还能换真金白银的,他手里又有一大堆烂账要填补亏空,那肯定还是想在风口过去了,把货找回来的嘛。” “那他不怕又被白衣差人们盯上啊?” “他们没有那么勤快的,按洪生的性格多半会去找那批货。沉入海底的货物,找着找着,保不齐能找到什么东西,前十几年、几十年的人丢到海里的东西,足够凑巧被找到,都是不奇怪的。” “哪里有这么凑巧的事情……”蔸娘不太相信地说道。 “无巧不成书嘛。”阿涟倒是已经很笃定这个推论了。 正当她们说着话,门铃响了起来,阿涟走到玄关,先看了一眼在对面盯梢的便衣警探,他们已经拿起了电话和无线电对讲机了。阿涟隔着门对外面大喊了一声:“是谁在外面?”她打开窥视镜观察外来者。那是一个穿着邮政公司制服的年轻女子,背着一个挎包,看上去只是受雇来送东西的。 “有莉莉安·唐女士的一封信。”外面的邮递员回答道。 第73章 第二封信 门铃响了起来,阿涟转过脑袋,暂停了和蔸娘的对话。她走到玄关,先从客厅的窗户边上,透过窗帘,往外看了一眼在对面盯梢的便衣警探;他们已经拿起了电话和无线电对讲机,在和自己人联系了,大概是报告门口的动静。 阿涟隔着门对外面大喊了一声:“是谁在外面?”同时,她凑近门,打开窥视镜观察外来者。站在门口的是一个穿着邮政公司制服的年轻女子,背着一个挎包,挎包也是印着邮政公司的标志的工作背包,和制服是一套颜色的,看上去她并不知道什么其他的内幕,只是单纯受雇来送东西的。 “有莉莉安·唐女士的一封信。”外面的邮递员从包里拿出了一封信件,低头看着信件上的收信人地址和名字,回答道。 阿涟打开了屋子的门,大方自在的样子好像她也是这个家的主人之一,她拿过那封信,并且给年轻的邮递员塞了两张钞票当做小费。等到邮递员离开的屋子前面,她就站在门口,依着门框,没有关上房门。她用被修剪装饰得精致的长指甲挑开信封的封口,把里头的信纸拿出来;信封里有一张寻常的复印纸,上面打印着两行字,词语不算多,还有一张照片,也是用彩印机打出来在复印纸上的,两张纸一起被折了两次对折,塞在信封里。阿涟按照顺序,把两张纸都看过,之后就看向了屋子的街对面正在盯梢的两个穿便衣的nypd警员,那双眼睛直白地盯着他们看,她伸手,对他们两个勾了勾手指,意思明确地示意他们过来。 坐在轿车里的便衣警探相互对视了一眼,似乎对阿涟过于配合,甚至算得上热情的行为,反而感到了满心的怀疑。阿涟看他们没有动作,甚至还坐在车上,皱了皱眉头,在原地跺了一下脚,冲着街对面的盯梢轿车大喊道:“你们还要不要工作啊!对方都来第二份恐吓信了,你们倒是利索一点啊!” 两位便衣警探还是迟疑了几秒钟,但是工作毕竟还是要继续,他们各自分别从左右边的车门里下来,穿过不是很平整的郊区小路上走过来。阿涟把门打开了些,方便他们两个进来。 “又收到绑架犯的信件了吗?”蔸娘从厨房里走出来,脚步急切。莉莉安女士跟在她的身后,虽然事关她的养女,但是她依然保持着平日里从容的动作,似乎是多年的端庄稳重的行为习惯已经刻入了她的每一个细胞和所有骨髓里,在什么时候都不会轻易把情绪从举手投足直接表现出来。 “没错。”阿涟晃了晃手里的信封和纸张,走到沙发上坐下,并且把信封、打印了文字的纸、打印了一张风景照片的纸,摊开铺平了,按顺序放在沙发前面的茶几上。 “这个信封是普通便利店超市里都可以买到的,这个纸张,”阿涟把纸张拿起来,放在手指之间捻了捻,抖了抖,凑近了放在鼻子前轻轻嗅了嗅,“这张纸用的和之前寄来给莉莉安女士的信件不一样,如果我早上看的那封是原件的话。” “是的,早上那封就是原件。”莉莉安女士很及时地交换了信息,点了点脑袋。 “他们这次用的纸更薄,质量不是很好,摸上去有些粗糙,用墨也不是很新鲜,像是一个很老旧许久未清洗的打印店里的机器的味道,纸张上还有墨点,显然他们这次用的机器质量不佳。”阿涟分析说道。 “喂!”其中一位警探伸手想要夺走,但是阿涟灵巧地轻轻一抬,躲过了,那位警探生气地说道:“这可是证物,你别用手直接搓来搓去!” “这证物刚刚就是我从邮差的手里接过来的,我打开看的,早就粘上我的指纹了,如果你在担心这个的话,所以也不差这几下,之后其他人别去碰,增加指纹的数量,不就了得了!”阿涟倒是没有一点心虚、示弱的意思,反而语气很冲,像是他们的恶劣上级似的。 另一位警探拉了拉搭档的袖子,示意他算了。 蔸娘凑过去看,很小心、很规矩地将手放在膝盖上,位置在茶几桌面的下面,最大限度杜绝了自己的手碰到信件的可能性,她看了看上面的文字,看上去是个地点,附加了一个坐标。“这是某个地点吗?”她问道。 “是的。上面写的是圣玛丽公园,在南布朗克斯区,是一个很适合散步的地方。”莉莉安女士坐在蔸娘的边上,对她解释道。 “那个坐标,我找找看。”阿涟看了几秒,掏出了手机,利索地打开了谷歌地图,按照上面的数字与字母输入了进搜索的界面里,得到一个小小的位置红点,就在圣玛丽公园里,从地图里看并不是什么很有标志性的建筑物或者景点边上。她放大了界面,看谷歌地图的实时照片,手指在上面划拉几下,得出一个初步结论:“那里有一个公园座椅。” 他们再看向摊开放在那张打印着圣玛丽公园的地名和坐标的纸张下面的那张彩印照片,虽然油墨不好,图片模糊且有杂色的痕迹,但是,能看得出照片上也是一个寻常的公园座椅。那张照片和谷歌地图里显示的光源不太一样,这张照片像是在一个傍晚或者是清晨拍的,地面上的影子长长的,光线并不是那么充足。打印在这张纸上的照片,似乎是有人对着另一张照片再拍了一次照片,图片上有一点不太规则的四边形白块,蔸娘怀疑那是照这张照片的时候也照进去的点灯反光。 照片下面有一行手写的数字,歪歪扭扭的,但是很明显是日期与时间。 “那不就是明天早上六点吗?”阿涟看了一眼最底下那个日期,说道,罢辽还小声嘀咕一句,“能起这么早的啊,纽约的人。” 边上的警探拿出手机,把信件当做证物,每一张都清晰地拍下,并且按照安迪吩咐过的,发给了他,一边对着阿涟语气阴晦地说:“整个纽约也不是就你们工作辛苦,亚洲人。” 安迪在昏暗的工作房里打了一个哈欠。虽然他总是想保持着专注并且敬业的样子,甚至有点不近人情,但是连续三天没有好好睡觉休息超过五个小时,还是让他的精神状态并不是非常充沛。 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响,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收起了脸上的疲倦,进入了警惕的状态。他在屏幕里看见了在莉莉安女士家门口盯梢的便衣警员发来的信息,三张照片都很清晰地显示了上面的细节,包括不太干净的油墨点子。 “这个东西,明天凌晨可以之前可以做好吗?”安迪看着钟爷还在工作台上切割着染了颜色的玻璃块。 钟爷的手虽然已经有了很多岁月的痕迹,看上去就像干枯的树枝,但是在工作台上,手里掌握着工具的时候,还是非常平稳的,完全看不出这位是一位年事已高的老人家的手笔。安迪虽然心里对帮派的地盘、帮派的人、与帮派相关的一切都厌恶至极,但是看见钟爷工作时候的认真和专业模样,还是会心生敬畏。 “明天凌晨?”钟爷的眼睛还是盯着手里的物件,没有因为听到安迪的提问,和安迪说话,而停下现在全神贯注的事情,“明天凌晨几时几刻啊,后生仔?”后面那句话是用带有浓重粤语的口音说的,大概是因为在全神贯注手里的事情的时候,对于语言的注意力就被弱化了,下意识用了最熟悉的母语来说话。 安迪撇了撇嘴,他虽然不太喜欢用粤语,但是目前为了工作效率,似乎和钟爷用粤语说话时比较好的选择:“四钟。(四点)” 钟爷闻言,先是从鼻腔里笑了一声,之后过了几秒才继续说道:“你不是着急要吗?两点之前多就给你。” 安迪不太信任地发出一声闷闷的哼声。 钟爷边上一个大概中年的女性正巧走了过来,手上拿着一条金属链子,和安迪拿来的那条证物袋里莉莉安女士的项链款式一模一样,只是材质看上去不太一样。那个女性把链子放到钟爷的工作台上,说:“模样差不多了,钟爷看看可以了我就去给阿河上漆。” “没看我忙得抽不出空闲看嘛!”钟爷的语气有些暴躁,“做那么多次了,我说过不用次次给我看,这么不确定,以后你们怎么带你们的后生啊?去给阿河对一下,看着差不多就继续做啦!记得把上面的瑕疵、痕迹都做出来!” 那个女人似乎早就习惯了钟爷这种语气,脸上倒没有流露出什么委屈的情绪,只是平淡地回了一句:“你说过都要给你过一下的嘛。那我给阿河了。” “那都是我多少年前说的了!”钟爷一边嫌弃地说,一边手里也没停下,“去去去,快去,别在这挡着我的光了。” 安迪又在工作房里站了一会儿,这里没有什么他可以做的事情,他不会这些工艺,进来不过是看看进度,在昏暗的空间里久了让他有点烦躁,于是他推门出去。穿过一个小小的天井,就是钟爷的杂货店的后门。太阳的方向已经斜照了不少,天井里已经晒不到太阳了,阳光残留在朝东的墙面上。 他推开一扇银灰色的金属门,进入到杂货店里,穿过狭长的店铺走廊,来到店门口。汉斯还坐在台阶上,他身形还算高挑,但是驼着背窝在角落,脑袋倚着门,样子有些可怜和滑稽。安迪放轻了脚步,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自己的搭档大概在打瞌睡。 走到台阶边上往前一看,汉斯确实闭着眼睛,高挺泛红的鼻子里发出轻微的鼾声。安迪皱着眉头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明明是个不耐烦的举动,但是脸上的表情却没有责怪的意思,甚至有点无奈。虽然他也十分疲惫,但是倚靠着几乎是本能的警觉,他感觉到四周有陌生的目光看向他们,他马上顺着那个陌生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一个看上去十几岁的青少年,背着一个陈旧的黑色网球拍包,在斜对面的小巷子里,光线找不到的地方,盯着自己看。看见安迪盯向自己之后,没有一点躲开视线和藏匿自己身影的意思,倒是往边上指了指。安迪有点敌意地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却看见一家破旧的旅馆招牌。 那个青少年大概是出于好意的,但是安迪并不想在这个属于“灰色帝国”势力的街区里接受萍水相逢的好意,只是抬了抬手,示意了解和内敛的谢意。那个青少年也不在乎自己的好意没有被领情,只是耸耸肩,拉了拉自己斜挎在肩膀上的网球拍背包,掂了掂那个看上去沉甸甸、明显装的不只是网球拍的背包,转身消失在小巷子的阴影里。 安迪想,这个少年他大概包里背着的也是来路不明的鬼枪,收着从中间人转手过的钱,拿着某一个他自己也不知道背景、甚至姓名的人的照片,只是这样简单并且麻木的生活着。这又是他对这个街区的印象,过了多少年都不会变。 安迪蹲下来,拍了拍汉斯的胳膊,不算太重,但是足够把他叫醒了,“喂,醒醒,你也真行,这样都能睡着,你用脚指头想想帮派的地盘里有多少技巧娴熟的扒手啊,偷得你裤子都剩不下来。” 汉斯深深地打了一个哈欠,双手举起伸了一个懒腰,把僵硬的颈椎拉得发出“咔咔”声响,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还含糊不清地说道:“随便他们偷吧,他们只会发现偷了一个不富裕的钱包,都是一些没用的中年大叔的东西。” “盯梢的人来消息了。”安迪没有顺着他的俏皮话,继续和他插科打诨下去,而是给他说明了最新的情况,“交换赎金,就是那条形状奇怪的项链,的地点,以信件的方式寄到莉莉安·唐家里。明天早上六点,圣玛丽公园的一张长板凳。我们需要想想对付的办法,部署一番了,警探。” 第74章 准备 钟爷把切割得精准、与原来的宝石项链极其相像的蓝色玻璃赝品放在灯光底下看。因为不太规则的切面折射了光源照下来的光,让工作台上的光影变得像是某种梦幻的图案。因为材质的关系,伪造出来的项链挂坠看上去更加透亮,但是从形状上看,和真实的蓝宝石项链的挂坠别无二致。 安迪没有像钟爷那样有闲心和成就感,仔细端详这个用几乎一整天赶制出来的仿制品,他看了看时间,正好是凌晨一点四十分出头,钟爷确实在他承诺的时间之内做好了他想要的东西。家 接着他掏了掏口袋,拿出一个仅仅只有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定位器,放在工作台上。“把这个放进去。”安迪指使道。 钟爷看着这个精密的东西,咂咂嘴,脸上明显写着不情不愿,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安迪几眼,沉默着几秒钟,开口说道:“你知不知道赝品的精髓在哪儿啊?” “不知道。”安迪回答得干脆,并且冷漠无情,“我也不想知道。” 但钟爷没有在意他不耐烦的语气,自顾自地继续说:“赝品最重要的就是和真的东西一模一样,最好真到不被原来的主人发现,这才是赝品的价值。”他拿起安迪放在工作桌边上的定位器,从灯光昏暗的角落,放到灯光的正下方,和刚刚做好的蓝宝石挂坠的仿制品放在一起。 “这又不是为了让你做了去替换真品用的,我有我自己的用意。”安迪的语气冷漠,盯着工作台上摆在一起的东西,“我付了钱,你替我把东西做成我想要的样子,就算一单交易完成。你们的规矩不是一向不要过问金主的来意和用途,只负责把工作做好吗?” 钟爷喉咙里发出“哼哼”两声笑,说道:“行!你付钱,都听你的。”钟爷把定位器安放在项链挂坠的卡槽后面,然后把仿制的玻璃制品蓝宝石按进去,把定位器藏得好好的。如果不是安迪在真的宝石项链上贴上了标签,来辨别真伪,确实从外观上看不出来,哪个才是莉莉安·唐女士的项链,哪个又是这个项链的仿制品。“我也不问你,找我们做这个,合不合你们的规矩了。”钟爷一边把仿制的项链递过去,一边慢慢悠悠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些揶揄。 安迪没有回嘴,利索地一把夺过那个仿制品项链,转身就走,伸手往后挥了挥就算是对钟爷的告别。 冬天的纽约凌晨时分是冷得刺骨的,安迪依然穿着对于这种天气过于单薄的厚皮衣,走在凌晨已经变得寂寥、空荡荡的帮派街道上。帮派的地盘上,往往都是夜晚才是真正活跃起来的时候,凌晨不过是刚刚收场,还会有人继续意犹未尽的喧闹;但是这片明显比起其他帮派的街道更加贫穷的地方反而不是这样的,那些住人和放货架的两用商铺早就关了门,孩子们依偎在一起,或者倚靠在母亲身边熟睡,就和寻常的人家别无二致。 安迪捂了捂手,在掌心呵一口气,心里一边后悔着只穿了这么一点就在凌晨的街道上走,一边知道自己依然会在第二天为了外表的光鲜与利落,不要和其他人一样被衣服裹挟得肥厚难以行动,而继续穿这些抵挡不住纽约冬季严寒的衣服。 穿过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巷子与外界的通道,他找到了自己停在外面的黑色福特野马越野车。黑色的高大车身藏在阴暗几乎没有路灯的巷子暗道处,像一只正在沉睡的怪物,安迪看了看车子外围,没有找到哪里夹了类似于罚单的纸条,看来这个小巷子确实无人光顾,就连想偷懒的交通巡警都不会来一趟。 汉斯正躲在驾驶座上睡得正熟,距离绑架犯告知的时间还有四个多小时,汉斯在晚上十点出头的时候就和安迪借走了车钥匙,要在他的车上小憩一会儿,好让自己在真正面对绑匪出现的时候,能够又精神对付最耗费体力和精力的工作。安迪也明白他的用意,所以把车钥匙借给了他,也没有责怪搭档把他丢在杂货店等待他们私下偷偷定制的赎金的仿制品,毕竟他知道自己的行为也算得上一种自虐的无用焦虑。 安迪敲了敲门窗,不算太重,等待了一会儿,里头的汉斯只是停顿了一下鼾声,似乎没有清醒的意思。他不太耐烦地从鼻子里呼出了一口气,接着重重的拍了拍自己的车窗,完全不心疼自己的的车子。 汉斯这下被这忽如其来的噪音惊醒了一下,迷迷瞪瞪睁开眼,看清是谁之后,连忙打开了车门的锁,放安迪上车来。 “你最好还是睡一觉,我来开车,到他们预定的交易位置,你还能睡个三四个小时。”汉斯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看着挤上车门,冷得情不自禁搓手的安迪说道。 “不用。”安迪回绝得倒是很干脆。 “你最好睡一觉。”汉斯没有让步,也没有把驾驶座让出来,义正言辞地说道,“我可不想追犯人追到一半,还要处理晕厥过去甚至还有猝死可能的年轻搭档。对我的心理健康和精神状态都不好。” 安迪砸了一下舌头,“啧”了一声,不情不愿说了一句:“行吧。” 汉斯看上去意外地很高兴,拍了一下手,得到了车子主人的准许之后,插入车钥匙发动了越野车的马达,“我会把车子开得稳一些,你就负责好好睡一觉就好了!”他颇为得意与自信地说道。 凌晨的城市,虽然街灯和霓虹灯还亮着,但冬季寒冷的温度,让喜欢夜晚游荡在街头的人都变得稀少,更别说这个街区并不是什么商业区很多,很繁华、很富裕的街区。那辆黑色的福特野马越野车行驶在公路上,就像是一只在夜里独行的巨大水牛,脚步已经尽量安静,但是还会发出沉重地声音,寂寥地在寒冷的冬夜凌晨里前行着,孤独地前往自己的目的地。 冬天夜晚的美国东海岸,抬头看向夜空,即使没有什么云朵遮盖,肉眼可以见到的星光也少得可怜。汉斯开车确实如他所说的一样非常平稳,不算慢,但是足够安静。安静到可以让焦躁不安的安迪能够在副驾驶座上,把脑袋缩进领子里,发出平稳地呼吸进入睡眠。 车子开了好一会儿,终于到达了圣玛丽公园。汉斯把车辆停到预先和几个同事说好的位置的时候,往天边看了看,深蓝的地平线边已经有了一点点发白的光亮出来。他正想叫醒安迪,一扭头却发现安迪已经动了动脑袋,自己醒了。 “你是睡得有多浅啊?”汉斯不禁感叹了一句。 “工作着呢,睡那么深干什么。”安迪揉了揉脖子,倒是说得理所当然。 他们下了车,走到已经安排好监视的行动地点,继续接下来的工作。安迪眯着眼睛看见了几个明显不属于自己nypd的同事的身影,不禁感到头痛起来,走上前二话不说先是一顿质问:“你们来这里干什么?”还没等被质问的人回答,他又转头瞪着向自己的同僚们厉声责问:“你们有什么毛病,让无关人员进到行动里来?” 被质问的那几个无关人员,是蔸娘、蓝老板、阿涟,还有莉莉安女士。 阿涟倒是一点都不害怕安迪生气的样子,反而和他呛嘴起来:“什么叫无关人员呀!莉莉安女士可是受害者,而且你们也说了,对方多半可能是帮派人,我可不觉得几个nypd对付得了正儿八经的‘灰色帝国’。” “几个绑架犯而已,有什么应付不了的,你们几个女人来了又能帮到什么忙?”安迪向前了一步,大有马上就要和阿涟吵一架的样子。 汉斯把安迪往后拽了拽,夹在中间和稀泥地说:“来了就来了呗,几个帮派人,没准遇到特殊状况比我们好行动呢。” 安迪瞪着叉着腰还理直气壮的阿涟几秒,不再和她争辩什么,转身走近了莉莉安女士,语气还算是缓和:“我知道您对您的养女很担心,但是毕竟我们的行动还存在一定危险性,您务必要待在安全的地方,等待我们处理好这件事情。”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只有他和莉莉安女士看得见的视角中,把贴上了标记的标签的蓝宝石项链原品塞到莉莉安女士的大衣口袋里,物归原主还给了对方。 “我知道你们会尽力的。”莉莉安女士微笑着看着这个混血的亚裔年轻警探,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论最后结果如何,都感谢你们的努力工作,年轻人。” 安迪点点脑袋,总觉得莉莉安女士的这番话说得有几分奇怪,但他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于是还是转身离开,继续自己的工作。他把从钟爷那里拿来的赝品蓝宝石项链给了自己的同僚,把它装进一个浅色的手提袋里。 汉斯的眼神里还是有几分不太赞同的神色,但是安迪看见了之后还是选择了忽视。 天边的光线越来越亮,预示着清晨即将来临。汉斯将那个装着赝品——不过只有他和安迪,还有莉莉安女士以及她身边的这几个女人知道——的浅色手提袋交给莉莉安女士,并对她说:“麻烦了,唐女士,只要在六点的时候,自然地走过去,把这个包放在椅子上,就可以了。” 第75章 等·1 现在是清晨,五点五十八分。纽约冬日昏暗的天空慢慢苏醒起来,天边的鱼肚白色渐渐变得清晰,露出阳光的暖色,由白变成橘黄色,再慢慢变成暖红色。城市中的公园看不见天际线,天际线是被一群群高楼大厦切割成方方块块的不规则图案,像是孩子搭起来的积木,像是并不那么认真玩着的俄罗斯方块游戏的界面。街面上开始有人行走,或者是快步地在地上踩出急促的“哒哒哒”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追在他们的身后驱赶他们一般,有些人则还是慢悠悠的,像是和天空一样刚刚苏醒,和四周处于冬季枯萎状态的草木一起缓慢地呼吸。 莉莉安女士按照安迪所说的,提着那个装着蓝宝石项链的仿制品的浅色手提袋,从他们藏匿的矮灌木丛后面的小路中走出来。莉莉安女士一向沉着稳重的样子,不紧不慢地在石板小路上走着,就像是众多在清早来公园闲逛的年长女士一样,没有一点慌张或者迷茫的样子。 她把浅色的手提袋松松的挎在手腕上,目视着前方,背依然挺得直直的,得体而优雅。她没有一直盯着那张指示中规定的公园长座椅,只是好像只是在散步一样往前走,等到路过那个长座椅的时候,停了停,只是低头看着这把长座椅,似乎只是在审视上面有些脱落的油漆,或者有点起皮的木板块,仅仅过了四五秒,她又自然地,把手中的浅色手提袋,放在了那张长座椅上。 接着,她继续往前走,脚步沿着石板路的另一头的方向走。走出几步之后,似乎不太放心,回头看了看孤零零地待在长座椅上的那只手提袋,但也只是回头看了一小会儿,又转身离去了。她维持着平缓的速度,继续像是在清晨散步一样,继续往前,从容自若地走着。 直到消失在躲在矮灌木丛后面的那些警员们的监视范围里。 “她还真是端庄啊,不得不说。”阿涟从矮灌木丛后面探着脑袋,看着莉莉安女士走路的背影。 “可不是嘛。”蓝老板低声附和一句,顺便不忘揶揄了她一句,“你也学学,我们公司驻美的联络人,学学这些上流社会的作态,别成天和晃硕那样的家伙玩在一起,行为举止都变得和祂一模一样了,一点都不稳重。” 阿涟发出“哼哼”两声,说得还十分得意:“没有办法,近墨者黑嘛,很难改的。” 蔸娘听着她们聊天,回想起阿涟的性格和举止确实像极了晃硕,刚刚下飞机见到阿涟的时候,阿涟说的也是从晃硕那儿听说来的自己,而非从蓝老板他们那里听过自己。 安迪和汉斯和他们没有位置凑得很近,但是安迪还是因为听到了蓝老板和阿涟的笑声交谈,所以回过脑袋瞪了她们一眼。蔸娘也在他目光的攻击范围之内,她眉头一皱,显得十分冤枉无辜。 “他也太紧张了。”阿涟倒是依然对安迪的怒火反应得不痛不痒,轻声地评价道。 “人家在工作的嘛。”蓝老板说。 莉莉安女士离开之后不久,有一个滑着旱冰的青年人从这条石板路上经过。他的滑行速度不算很快,大概是因为石板路的路面并不是平整的,凹凸不平的路面让他的旱冰鞋轮子与地面碰撞,发出不太和谐的噪音。但是不平稳的路面没有让他前进得很狼狈,依然左边一下右边一下相互替换着地平稳向前前进着。当他经过那张放着莉莉安女士刚刚将装着蓝宝石项链仿制品的浅色手提袋的长座椅,躲在暗处观察着那个手提袋动向的人们都绷紧了肌肉,警惕了起来。但是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那张公园长座椅上,有一个疑似被遗忘的手提袋,按照着自己的速度,从长座椅边上匆匆滑过了,连一点多余的视线都没给。 躲在矮灌木丛后面的警员,还有蔸娘一行人,看到那个只是路过,很快就远离的人,不禁松了松劲,没有那么紧绷着。除了安迪。安迪在躲在矮灌木丛的后面开始,就处于一个警惕并且机敏的状态,似乎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可以松懈,刚刚休息的那两个多钟头,似乎已经足够支撑他继续高速并且仔细地运转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空开始明亮起来,看天色来说,今天的纽约大概又是一个好天气,即便在冬日里,也会有充足的阳光。天空上只有一小簇排成长长一队的云,像一群正在迁徙的大雁,在橘黄色的天边随着风慢慢往另一边飘去。 这时候的公园,正是散步和晨练的好去处。 莉莉安女士终于绕了外围一圈,回到了他们监控躲藏的地方,轻手轻脚地来到蔸娘身边,拢着裙子弯腰半跪在了地上,轻轻拍了拍蔸娘的胳膊,示意她的到来。 “有什么情况吗?”莉莉安女士轻声地询问蔸娘道。她加入了他们,也和他们一样,藏在矮灌木丛的后面,远远地望着那个作为交易地点的公园长座椅。 蔸娘回头看了看来的是莉莉安女士,往边上挪了挪,给莉莉安女士腾出了一个位置,一边也轻声细语地回答道:“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刚刚经过了一个滑旱冰鞋的男青年,但应该只是路过的人,看都没看那张长凳一眼,就离开了。” “哎呀,那可真是可惜了。”莉莉安女士轻声说道。 蔸娘点了点脑袋,声音也是小小的,维持在前一个至少不会吸引前面不远处的安迪回过脑袋瞪她们,嫌她们吵闹的音量:“不过,我想他们也有考虑的,大概回想要用出其不意的方法拿走我们准备的东西,毕竟,他们大概已经知道了纽约警署的人都介入了,肯定也猜得到这群警探们就在附近不远处等着,等着他们被发现并且被跟在尾巴后面追呢。” “说得是呢。”莉莉安女士说道,等了几秒,她捂着嘴唇小声地笑了几声,低声在蔸娘的侧边说,“还很少有这样的机会看纽约警署的警探们工作的,这样感觉还怪刺激的呢。” 蔸娘眨眨眼睛回应了一个笑脸,心里暗想着:苏珊可是还在那群穷凶极恶的绑架犯的手里呢,这样乐观真的没有问题吗?接着,她还是目不转睛的,隔着远远地观望着放着浅色手提袋的公园长座椅上。 他们等了一会儿。鸟类在亮起来的天空和环境下飞过来、飞过去,停落在草坪上,纤细的腿部在地上支撑着冬季毛茸茸、圆鼓鼓的身体,蹦来跳去,鸣叫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传来。如果这是一个寻常的清晨,可能他们会觉得这是一个充满悦耳动听声音的美好早餐,但现在,纽约警署的警探、警员,还有蔸娘一行人,实在没有闲心思去欣赏这个动人的清晨,甚至觉得这些清脆的鸟叫有些烦人,不断刺激他们本就因为疲劳或者精神紧绷而脆弱的脑神经。 小鸟停落在他们面前矮灌木丛不远处的地方,蹦着纤细的腿部再地上移动,歪着脑袋似乎在看这群工作了好几天,现在又蹲在草丛里,抗上去有点狼狈的人类们。没多久就扑闪着翅膀,和同类离开了。 太阳渐渐脱离开城市楼房不太规则的、参差不齐的剪影,逐渐向上升起,原本暖橘色的颜色逐渐变得刺眼,发出炽烈的白光。如果是夏天可能让人觉得刺眼,但现在是冬季,所以这样的热烈对人们来说是正好的。 沿着石板小路的方向,远处跑来两个人。一个是一位看上去大约三十岁多的金发白人女性,她扎起一把高高的马尾辫在脑后,穿着比较单薄的运动服,运动服是亮眼的浅玫红色,拉链被拉到最高,身下搭配着一条灰色的紧身瑜伽裤,腰间背着一条运动腰包,腰包上还系着一个小型的水壶,腰包里钻出一条白色的耳机线,她的耳朵上戴着耳机的,随着她跑步的步子有规律的左右晃动。跟在这位金发女士身边一起跑步的,是一位头发卷曲显得有点凌乱的褐色头发白人男性,他的年龄看上去会稍微年轻一些,大约二十多岁不会超过三十的样子,似乎还是一个学生的状态,他穿着一件印花颜色混杂花哨地连帽卫衣,下半身却穿着一条白色的看着就十分单薄的运动五分裤,脚上又穿着一双故意设计成两边颜色撞色的运动鞋,他的脚步稍稍比金发女士慢了一些,跑步时候的姿势也看上去并没有那么专业,张着嘴大口呼吸着,脸上红一片白一片,似乎已经非常疲惫了。他们跑步的脚步渐渐靠近了那张目标的公园长座椅。 “我觉得他们就是来晨跑锻炼的,不太像是过来拿东西的。”阿涟嘀咕着说道。 蔸娘眯起眼睛看着这两个脚步并不整齐的跑步的人,也觉得并不是像是正绑架了一个小姑娘,并且来拿赎金的人,但是她又转念一想,不能被表面的表象迷惑了,毕竟自己曾经就是很多人眼里很经典的例子,或许现在也是,她轻声地说道:“或许他们也想让别人觉得自己不是来拿赎金的,只是一个路过的人呢。”但是看了看那个马上就要跑不动,脚步开始紊乱、身体向前倾斜,上肢已经晃来晃去,手臂也不随着脚步规律摆动了的那个白人男青年,她又马上补充了一句:“不过他们好像真的是出来晨练的,那个男人明显就要跑不动了。” “是吧。”阿涟的语气充满了“我早就和你说过了”的自信。 金发的白人女性似乎是晨跑的老手,脚步依然轻快有着自己的节奏,就连呼吸节奏都似乎很专业很有技巧,而那个白人男性几乎是快要靠近那张公园长座椅的时候,就往前快要倒下的样子,双手把住了座椅的扶手,撑着自己的身体,一转身,一屁股重重坐了下来,长座椅发出一声木头收到压力的“吱呀”声响,但是并不大声不明显,椅子还是结实的。 那个白人男性就坐在放着蓝宝石项链仿制品的浅色手提包的另一边,上半身弯曲着摊在椅子上,脑袋高高扬起靠在椅背的上面,大喊着:“我需要休息!” “才刚刚开始呢,乔伊。”那个金发的白人女性原地交替着小跑着没有立刻停下脚步,但几遍维持着运动的状态,说话还是平稳的。 “我不想和你一起跑,对我来说太快而且时间太长了,你知道我不擅长跑步的。”年轻一点的白人男性,摊在椅子上,没有想起来继续跑步的样子。 “一开始肯定都是困难的,只要你咬咬牙,加把劲坚持下去,很快你就会变得很擅长,并且拥有健康的身体和健美的身材了,乔伊,亲爱的。”金发的白人女性欢快地说,听上去在很卖力地鼓励那个年轻一点的白人男性继续起来进行今天的锻炼。但是那个男人还是兴致缺缺,甚至眼睛飘向其他地方。 没一会儿,他就注意到了落在椅子另一头的浅色手提袋。 “这是有人落在这里的吗?”那个白人男性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拿起那个装着他们正在监控的手提袋。 藏在矮灌木丛后面的阿涟轻声地发出一声“哎呀!”,小声囔囔道:“这要是真给路过的人当做失物拿走了,那岂不是更麻烦了。” 正在监视着那张长座椅的警员纷纷也紧张起来,用无线耳机相互传达对于突发情况的信息。 汉斯皱着眉头抹了一把额头,“不会这么离谱吧。”安迪倒是一点都不担心,似乎因为知道那是赝品,并且里面装了他事先放好的追踪器,但也是紧紧地盯着那两个晨跑的人。毕竟如果真的因为这种可笑的原因,拿走了赝品,他花了一天的时间厚着脸皮到那条暗巷里找钟爷,并且花了不便宜的价格做出来的仿制品,就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 “大概是有人忘了遗落在这里的。”金发的白人女性说道,停下来低头看了看那个浅色的手提袋。 “把这袋子放到公园的失物招领处,或者什么地方?警局?”坐在长座椅上的白人男性提议说道。 “你是不是想趁机偷懒呢!”金发女人忽然提高了一点声音,好像恍然大悟了什么一样的语气,说罢,把男人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拽着他的胳膊往前跑,一边说着,“没事没事,自然会有有空的人把它带到失物招领的地方去!现在你只需要好好晨练,养成健康的习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 年轻一点男人发出很不情愿的声音,被拉着继续向前小跑着前进。 “别这么丧气嘛!”金发的女人拉着他的手腕,没有因为他表现出明显的不情愿而停下,“跑着跑着忽然停下来还坐着,对你的心脏很不好的。继续跑,开心一点,想想一会儿我们可以去你喜欢的咖啡店吃早饭!” 他们又继续沿着石板小路慢跑,远离了那张放着被藏在浅色手提袋里的赎金的公园长座椅。 第76章 等·2 两个跑步的年轻人继续他们的晨练计划,沿着石板小路往前跑去。装着蓝色宝石项链的仿制品的浅色手提袋并没有被那个年轻的白人男性接触到,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安放着,连包带歪歪耷拉着的位置都没有变化。躲在不远处的矮灌木丛里的警员们算松了提着的一口气。 蔸娘努力想看清远处小小的浅色手提袋而情不自禁眯着眼睛,心里想着:早知道应该带个望远镜。 “啊……要是出来之前带了个望远镜就好了啊。”阿涟打了个哈欠,像是感应到了蔸娘心里的想法一样,说出来差不多的带有一点遗憾意味的话语。 蔸娘在边上附和着点了点脑袋。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似乎等待的时间会变得更加漫长。距离莉莉安女士把那个装着蓝宝石项链的仿制品的手提袋,放到绑匪寄来的第二封信件上指定的公园长座椅上,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分钟。 一个踩着旱冰鞋滑过的年轻人,还有两个晨跑的白人年轻人意外,只有公园里随处可见的小鸟停落在长座椅上过,附近广场上被喂得圆鼓鼓、胖乎乎的鸽子,或者因为冬天寒冷而羽毛蓬松的麻雀,偶尔还有几只黑漆漆的乌鸦。蔸娘并不是很了解鸟类的种类,隔着太远也看不清小鸟们详细的样貌,到底长成什么样子。 长着翅膀的小动物们,对人类的交易并不在意,也不了解。它们并不知道这个手提包为什么放在这个长座椅上,孤零零的,也不会想着要不要把这个孤单的小包送去失物招领处,在他们的眼里,似乎这个东西也不过就是这张草坪上的公园长椅的一个部分而已。只是看上去更柔软一些,有一些鸟类蹦着细细的腿,在浅色手提袋边上歪歪脑袋,最后尝试停到上面,却发现这是柔软的、不能让它们很好地保持平衡的,于是很快就作罢,对这个东西的注意力,似乎不及对长椅的靠背和把手,更感到兴趣。 蓝老板维持着蹲跪的姿势久了,开始感到腿和膝盖都酸麻难受,但是现在正在和那群纽约警署的人员一起监视着那个赎金的动向,不可能站起来休息走动,于是,也不管身上昂贵的羊绒大衣是不是会沾染上草坪上的草根或者泥土,拢了拢衣服的后摆,索性坐在了地上。“那群绑架犯也够奇怪的,绑架小孩拿赎金,怎么着都要讲究一个迅速有效吧。”蓝老板轻声地抱怨道,一边坐在地上揉捏自己不舒适已久的膝盖,一边透过矮灌木丛的树枝与树叶间缝隙,继续看着那张公园长座椅。 阿涟也跟着坐了下来,她的穿衣习惯没有因为要外出而改变,依然穿了一双细跟的高跟鞋,蔸娘根本现象不到要把双脚塞进这样的一双鞋子里,还要到处走来走去,会有多么难受,更何况他们的脚下都是软硬程度不均衡的草坪,而且坑坑洼洼的高低不平。她一边坐下来,一边叹了口气:“唉!谁知道啊!这个案子一开始就蛮离谱的。” “大概还没开工吧。”蔸娘小声地的嘀咕了一句,眼睛虽然远远地依然望着那个长座椅,但是脸上明显地写着心不在焉,“不是说,美国人的上班时间多半在早上十点、十一点,或者下午才开始上班?” “那是法国吧。”阿涟提了一嘴。 蔸娘想了想,嘟囔一句,“好像是。那我记错了。” “真好啊,在帮派上班都可以早上九点,睡到自然醒,再去上班。”蓝老板也是一脸心不在焉的,不但没有责怪一嘴蔸娘小声走神说闲话,自己也加入到了闲聊的行列里。 “听上去你们平时工作很忙呀?”莉莉安女士也小声地加入了她们的话题里,但是确实她看上去没有很多上班工作的经验,于是变成了抛出问题的那个角色,“我倒是听说林嘉文先生,很爱惜自己的人的。” “他毕竟也是个老板嘛。给他打工他还是恨不得人可以二十四小时待命不休息啦。”蓝老板嘴上倒是一点都不给面子。 “他发钱倒是很爽快啦。”阿涟抠了抠自己花色鲜艳的指甲,说道。 “不知道呢。”蔸娘双眼有点木讷地依然看着那张公园长座椅,轻轻摇了摇脑袋,“我还有债要还来着。” 莉莉安女士听了她们三个人背着自己老板说的话,发出一串笑声,像是听到了孩童可爱的发言一样。 正在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聊着来消磨时间的时候,来了一个背着包的黑人青少年,沿着那条石板小路,往那张长座椅的方向走去。那个孩子看上去十二三岁的样子,年龄不大,瘦瘦巴巴的,顶着一头又短又卷的头发,纤细的四肢和躯干支撑着他圆润饱满的脑袋瓜,身上背着一个宝蓝色的书包,书包里似乎装了不少东西,让这个孩子像一根不堪重负的小火柴,脚步不是很轻快,反而有些疲惫。他低着头,拖着慢吞吞的步子,走在石板小路的边缘,似乎在自己自娱自乐地玩着平衡游戏,小心翼翼地不让脚步踩到运动鞋下的草地。 蔸娘看见一个新出现在视野里的角色,又提起了一些精神。昨晚躺下休息睡觉的时间并不早,而早上又因为想要跟着这些警探的监视行动,对苏珊被绑架的案件一探究竟,逼迫着自己努力早起。她蹲在矮灌木丛后面,心里总是有一点暗暗的后悔,这作息时间简直就是像在上课的时候一样,完全没有了正在放寒假的感觉。 她探出一点点脑袋,生怕被发现,但又十分好奇,盯着那个慢慢走进他们监视的范围的男孩,轻声对边上的其他人提醒道:“又来了一个人呢!” 阿涟闻声也探了探身子,探出半张脸透过矮灌木丛的树枝空隙之间,看见了那个新出现的男孩,但是看了一眼就兴致缺缺地坐回去,说了一句:“看上去不像是,大概就是个不想上学但是也不想待在家里的青少年,帮派里的小孩没有那种松松垮垮还的气质。” “那帮派里的小孩有什么气质?”蔸娘回过脑袋好奇地问。 “帮派里的小孩不会驼着背、好像很不喜欢自己的书包一样背着包,毕竟他们会把枪啊、刀啊藏在书包里,放在手一下子就能拿到的地方。然后,他们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看看身边有没有藏在树丛里的猎物或者猎手,毕竟这个年龄,在帮派里算是最好用的,不用给太多钱,但是为了想要地位又非常卖命,做事情比年长的那些老油条生猛多了。工作习惯了之后——或者说,生活根本就是工作,所以就算是走在路上,你也看得出来他们不会处于一个很放松,就像他这样,还会看着石板边上那条道沿走路,还走得非常沉浸,不亦乐乎,这样的状态你在帮派的孩子身上很难见到的。”阿涟耸了耸肩,有根有据地解释道。 “这样的嘛……”蔸娘似懂非懂,点点脑袋,继续看了两眼那个黑人男孩。他确实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背包,其中一边肩带已经掉到了胳膊上,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故意为之,书包随意地和大腿后侧碰撞在一起。蔸娘看着,想,要是美国的孩子都有带午饭的习惯,那他这样子背书包,饭盒里岂不是一团糟。 “你以后待久了就会有经验啦,毕竟我们的行业没有入行手册什么的,全靠阅人无数。”阿涟轻快地说,但是顿了几秒,又补充道,“但是也有例外,吊儿郎当完全不在意地位啊、以后混得怎么样的,甚至都不太在意自己明天能不能活的小孩,也不是没有。” 蔸娘又是维持着那个表情,点了点脑袋,脑海里浮现出奥斯汀的脸来,接着又想起穿着女性短裙的犬童晃硕来。 那个黑人男孩还是慢吞吞地,踩着道沿上走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因为无法很好的掌握平衡而左右晃来晃去。而他正对面的方向,正迎面走来一群年龄比他稍微大一点,个头也比他大了一圈的年轻男孩。 那群男孩一共五个人,有两个人即便穿着严实的冬季羽绒服,也能从领子盖不住的地方看见几乎快纹到脸上的纹身,他们就像是那些帮派说唱的音乐视频里会出现的歌星一样,嬉笑、闹腾,十分自由而且很吵闹地向周边的所有生物宣告自己的存在感。 那个黑人男孩和那五个男孩的方向相反,虽然那几个男孩的声音很吵闹,但是黑人男孩似乎因为太过沉浸在平衡游戏里,迟迟没有发现他们向自己走来,或许是觉得自己只是占了那么小小一个草坪的道沿在走路,和他们也撞不上。蔸娘探着脑袋看着这两波人即将擦肩而过,在她们前面监视着那张公园长座椅的警员们,似乎对这群年轻的孩子也不是非常上心,大概是觉得那些都是一些未经世事的孩子,一个大概是学生,而另一些是不太乖巧的孩子,不会和绑架小姑娘的案子有什么联系。 蔸娘看着两边的前进速度,又看了看在他们之间的那张放着浅色手提包的长座椅,脑子里估计了一下,他们很可能会在那张长座椅前面,差不多的位置,交集一下。 她看见在前面不远处的汉斯打了一个哈欠,对这两拨男孩也没有非常在意。 黑人男孩依然慢吞吞地往前走着。而那五个为一群的男孩已经注意到了这个瘦巴巴的男孩子。就在那个黑人男孩快要走到那张备受关注的长座椅之前,五个男孩中的其中一个光头、眉骨和耳朵上都钉满了金属装饰的男孩比同伴们快了几步,脸上挂着十分不友好的嬉笑表情,双手插在口袋里,大摇大摆地走着,看上去是故意地走得位置很偏向角落,正好在和那个黑人男孩擦肩而过的时候,肩膀狠狠撞了一下那个瘦弱的黑人男孩。 被撞到的孩子没有任何防备,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扑倒摔在草地上,发出一声惊呼。 使坏的那个年长孩子没有一点理亏心虚的意思,脸上那坏笑地表情显得更加明显,而且带上了一点得意,嘻嘻哈哈笑出了声来。 那个被推倒的黑人男孩看上去也并不是一个软弱的受气包,一边爬起来,一边对着他们大声骂了一句:“你什么毛病,傻子!” 那个剃着光头、眉骨和耳朵上都钉满了金属装饰的男孩眼睛瞪了瞪,但没有露出生气的表情,而是笑得更夸张,回头和同伴们说笑道:“这个小黑狗还会凶人!” 那群男孩的其余四个人,因为同伴不友好的玩闹而停了下来,正好挡住了那张长座椅。安迪在矮灌木后面轻声骂了一句,但是明显用得不是英语,而是粤语方言,蔸娘听到他字正腔圆骂了一句:“茂尼鬼佬。” “别用你家方言说脏话,我虽然听不懂但是我谁知道那是脏话。”汉斯轻声回应了一下,接着在对讲耳机里说,“你们都看看那几个男孩,有没有其他动作,看住那个包。” 黑人男孩皱着眉头轻声咒骂了一句:“疯子,真无聊。”拍了拍沾到腿上的草根和泥土,绕过那群看上去就不是很友好的家伙,继续往前走。那几个和他走路方向相反的男孩还站在原地,就像是看见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扭过脑袋看着他离开。 蔸娘没看清是哪个坏小子做的小动作,在那个黑人男孩就快要离开他们的时候,被站在后面的其中一个男孩绊到小腿,又一次没有站稳,这次一个跟头正好摔到了那张放着浅色手提包的长座椅上。幸好这次黑人男孩反应快点,用手撑住了椅子面和椅子的扶手,才不至于磕到脸,没有造成磕掉牙齿或者撞伤眼睛之类比较严重的伤。 那群男孩因为他狼狈的动作而哄笑起来,其中一个男孩转过上身,双手放在眼睛下面,做了一个嘲笑的模仿哭泣的动作,对着那个黑人男孩转过来的视线。接着他们又继续嘻嘻哈哈地朝着自己本来打算走的方向走去,没有再停下,也没有再回头看那个黑人男孩还有什么反应,似乎只是这样恶作剧就让他们的一天早晨,变得充实并且有意义了起来。 阿涟看着这些青少年之间的互动,打了一个哈欠,“这个年龄段还真是猫嫌狗弃。”接着她又看了看蔸娘,眨了眨眼睛,补充了一句:“你倒是比较早熟嘛。” “啊?”蔸娘一脸在状况之外发出一声疑惑的声音,过了几秒才回应了一下,“大概因为,我可能比他们年龄大一些吧。” 那个黑人男孩只是压到了那个浅色手提包,把手提包的位置往前推了推,堪堪悬在座椅边上,差一点点就要掉下去。似乎因为这个意外,这个男孩才注意到这个长座椅上还有一个包。但他似乎对这个陌生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没有什么好奇心,只是看了两眼,就从椅子上爬起来,面色有些愤恨但是也有些无奈地往后面看了看,瞪了那一群走远的坏男孩子群体,继续往自己原本打算走的方向走掉。 第77章 追踪 黑人男孩从椅子上爬起来,低头看了看被自己压在肚子下方的浅色手提包,但没有表现出很好奇里面有什么,或者好奇这个手提包为什么被落在这个椅子上,现在他似乎被愤怒和无奈的情绪填满了脑子,只是迅速站起来,回头瞪视了一眼已经远离开来,吵吵闹闹成一团继续往反方向离开的那群年长一点的孩子。但是他没有做出什么报复,大概是看对方人数比自己多,而且那群男孩一个个都比自己个头大,现在冲上去报复,看上去并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于是他只是站起来,憋着气,皱着眉头,继续往自己原本打算走的方向走去。但经历了这个插曲之后,他大概是没有了玩的心思,没有继续投入自己的平衡游戏里,在草坪边缘的道沿上继续走,而走在了石板路上,步伐的速度也正常了起来,没有慢吞吞地拖着步子走路。 蔸娘眯起眼睛看向那张长座椅,原本放在角落里的装着蓝色宝石项链仿制品的浅色手提袋,因为黑人男孩被绊到摔到了长座椅上而被一起推到了扶手的下方,有一部分已经悬空了,看上去摇摇欲坠,只要再有一只小鸟到来,停在这个手提包上,大概就会掉下座椅去。 “赎金还在原位啊。”阿涟轻声地说道,语气里算是很明显地表露出了无聊的感叹,听上去快要失去耐心,按耐不住,不想继续在这里蹲着耗时间了。 “看上去是的呢。”蔸娘也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等待的时间并不算短,加上前一天晚上没有得到足够的休息,困倦席卷了她的大脑,让她很想回去睡觉,而不是在这里等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到的绑架犯。 她的手掏进去口袋,拿出手机按亮了屏幕看时间,数字上显示了一个六和四十一,看上去他们已经在这里耗费了四十分钟的时间,为了等待绑架犯来到第二封信指定的地方,来提取换回苏珊的赎金。 又有小鸟停在了那张备受关注,但是依然无人问津的长座椅上。太阳光逐渐让这座公园的每一处颜色都变得明晰,在冬天里,气温也因为晴朗的天气而变得温暖了一点。浅色的手提袋在深色的公园长座椅上,因为光照反射的原因变得更加显眼。但是蔸娘猜测那个小小的手提袋,大概也就在他们这些紧绷着情绪一直关注着的人才看得见,如果只是从边上匆匆路过的人,多半还是会忽略过去。 蔸娘已经感觉到有点困倦了,终于受不了腿的酸麻感,往后移动了一下重心,直接坐在草坪上,她叹了一口气,嘟囔道:“早知道把靠枕带出来了。” “你当自己来野餐呀?”蓝老板看小孩子说傻话一样的眼神瞅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 “这个公园倒是挺适合野餐的。”阿涟撇了撇嘴,打了今天早上的第七个哈欠。 “现在是冬天,没有什么人来,如果是春季、夏季,这里确实有不少人铺野餐毯,在这里野餐。”莉莉安女士倒是精神很好,没有因为这四十来分钟的等待而感到疲倦,脸上也没有紧张的情绪表露。 蔸娘心里腾腾兀兀地想着,比起前面绷着神经想要找到绑架犯还做了蓝宝石项链的仿制品的安迪,莉莉安女士反而没有那么着急找到苏珊。但她只敢在心里腹诽,偷偷在意这个问题,不能直白地问。或许,这是当了这么多年的帮派首脑的夫人,在日积月累之中培养出来的良好心态。蔸娘这样猜测道。 “他们不会故意的吧。”蔸娘还是不放心地从矮灌木丛后面探出一下脑袋,看着那个还未被拿走的浅色手提袋,“苏珊已经被他们带走一天半多了,要是不尽快找回来,会危险的吧。” 莉莉安女士这会儿脸上才出现了一点愁容,但是很快又被收拾起来,马上又回归到那种不平不淡、端庄温和的状态去,轻轻叹出一口气,说道:“不过她自己应该也有心理准备,毕竟我是个布鲁斯罗宾帮派的人的家眷,遇到危险都是迟早的事情,她第一天来我家,我也教了她这个道理。” “但是她毕竟还是个小孩。”蔸娘撅了噘嘴唇,“孩子都是无辜的啊。” “帮派谁和你讲这个呀。”阿涟挥了挥手,“你看动物世界里那只食肉的会觉得是幼崽就不吃,还不是逮着年龄小、看上去娇小无力还击的追,这里一样的。” 蔸娘不太舒服地发出一声鼻音。阿涟接着说了一句:“不是,你也做了林生快半年的头马了,还没习惯啊。” “我平时在上学的嘛。”蔸娘辩解了一句。 “就是林生太溺爱你啦!”阿涟说。 安迪在前方,耐心几乎也被耗费地所剩无几,低声对身边的汉斯说了心里不太好的预感和猜想:“我们会不会被他们耍了?” 汉斯捋了一把已经有点油腻的头发,重重呼出一口气,看上去也有点失去了耐心,没有了刚开始时候的那么沉着冷静,想了几秒,对安迪说道:“再等等吧。毕竟事关到一个无辜的孩子。” “我知道,还有一个孩子在他们手里。”安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声,“就是因为还有一个孩子还在他们手里,时间拖得越久越麻烦,不知道他们到底想耍什么花招。牵扯到帮派的案子就是这点麻烦,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什么错综复杂的利益造成的。” “我们只管找到那个孩子就行。”汉斯说着,轻轻拍了拍安迪的肩膀。 安迪又回过脑袋,眉头皱到眉心都有点隐隐发疼,继续看着他们的监视目标。过了几秒,心里还是微茫地有些不安,索性打开手机看了地图。藏在仿制品里的追踪器,信号的另一端就连着安迪自己的手机,只要搜索并且等待一下,就能得到那个仿制品现在的位置。 大概内心隐隐约约的不安是一种正确的提示,在看过之后,安迪本就暴躁的情绪一下子提高到了极点。他直接从藏匿的地点站了起来,一步跨出那一排矮灌木丛,汉斯已经反应很快,第一时间打算拦住他了,但是还是没有赶上安迪风风火火地速度。 藏在后面的蔸娘一行人也被安迪忽然鲁莽起来的行动,吸引了注意力。 蔸娘探着脑袋看着安迪跨过藏匿地点遮掩物的背影,看着他怒气冲冲的样子,大步走到他们花了四十多分钟一直监视着的公园长座椅前面。安迪一把抄起那个被推到了角落的浅色手提袋,打开封口往里面看,里面原本放置的蓝宝石项链仿制品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两颗不知道哪里来的普通石头,躺在手提包的底部,就像是一个嘲笑一样出现在安迪的眼前。 安迪重重地把那个已经被偷梁换柱了的浅色手提包甩了半圈摔在石板路上,接着维持着那怒气冲冲的快速步子回到原本蹲守的地方,人还未到就大声地对同行的同事说:“别他妈躲着了,东西早就被拿走了!” 汉斯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要是知道就不在这里傻等到现在!”安迪生气极了,怒火无差别地往任何与他对话,甚至眼神接触的生物上发泄。一边说着,他一边往停车的地方走去,步子越来越快,几乎开始小跑起来。 “你去哪?”汉斯在他身后喊了一句,对他这种急切但是不说清自己要怎么行动、准备去哪里的行为总是感到头大,简单地对还在原地的下属队员安排了一下工作,留下两个人陪同莉莉安女士回家,两个去调查附近的监控,其余的回到局里继续处理工作,急匆匆地安排了之后连忙追上安迪的脚步。 安迪还是自顾自快步往前走着,完全没有顾及身后追上来,对这忽然的变化也有点手忙脚乱的汉斯,一边大声地对他说:“当然失去追人啊!追踪器的位置都跑到三条街以外了!” 安迪跳上自己那辆黑色福特野马越野车,利索地发动车子。汉斯追在他后面,赶着自己急躁的年轻搭档的步子,钻进副驾驶座,车门还未关上,安迪就已经发动了越野车,他连忙在车子提速冲出去之前关紧车门。 “你还在那个假的项链里放了定位器?”汉斯一边扣上安全带,一边才和安迪说起这件事,如果不是安迪这一番行为,他都还不知道安迪还留了这一手准备。 “没错。”安迪一把越野车开上大路,就把油门踩到底,在上班时间的高峰期还未到来、只是刚刚开始的公路上疾驰,把开在前面的轿车视作路障一样左右避开,把车开得像极了赛车游戏似的,他盯着前方的路,同时抽空,语速很快地回答搭档的疑问,“不然我干什么要自己花钱去那种地方,找那些人给我做这个赝品,放在我们的技术科做麻烦死了,还要写报告。” “你去那条灰色地带的小巷子里定做这个就是为了逃避报告吗?放了追踪器也完全不告诉我,有点过于一意孤行了吧哥们,我以为你们亚洲人基本的团队意识还是有的。”汉斯一边抓着扶手,一边在左摇右晃的车子里艰难地说出自己的牢骚。 “幸好我一意孤行,不然我们现在还在那边傻等。”安迪咬牙切齿地超过了一辆车,说道。 按照地图上显示的定位,他们的目标在四公里左右的地方,并且还在一条街上慢慢地移动,看上去是在步行而并非在交通载具上,而且走得不紧不慢。汉斯觉得有些奇怪,但是一时之间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还是打算看到具体情况之后再想办法。 安迪现在脑子里大概只有追到那个带走赝品的人,冷静不下来去思考其中怪异之处。 他们随着定位器的帮助,车子在一所公立学校前面停下。车子停稳了之后,汉斯的疑惑更加深重了,本想叮嘱安迪冷静一点、小心谨慎行事,但是一回头,看见安迪已经跳下车了。 汉斯抹了一把脸,只好跟着下车。显眼的一辆车型不算小的福特野马越野车,就停在学校门口的路边,前面不远处就是一个禁止乱停车的标识,汉斯瞥了一眼,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想着待会儿出来大概又会看见雨刷器下面夹着一张罚单。 地图上显示的准确位置是有限的,只能大概看见目标在教学楼里,但是在第几层、在哪个教室或者哪个角落,还是不得而知。安迪黑着一张脸,穿着纯黑的皮衣和工装裤,看着就带着攻击性,怒容满面地快步走进校门,引得门口的保安人员警惕了起来,快步走过来想要拦住他。 安迪利落地从口袋里掏出证件,翻开来,几乎是拍在那位恪尽职守的保安的脸上,脚步没有一点减速,推开保安拦住他的胳膊,面前的教学楼楼梯在他脚下,两三步并作一步,几下子就踏进了教学楼的门。 汉斯跟在后面,像是一个孩子闯祸了的家主一样,和保安解释正在处理一个十分紧急的案子,需要的手续之后都会补上,汉斯一边翻开自己的证件,把身份信息页给保安看,并且语气友善地说:“事情关乎到一个七岁孩子的生命安全,所以我的同事比较着急,我们找到的线索现在进了学校,我们不会闹出什么惊动孩子们的事情来,就是了解一下情况,就会离开。”这才让保安打消了去找人帮忙,并且对纽约警署打举报电话的念头。 现在时间还早,学生来得少,熙熙攘攘几个在走廊上,有些靠在一起说着什么有趣的话题,发出夸张的笑声,或者站在自己的柜子前面放置或者整理自己的东西;教室里的学生就零星几个,或者趴着睡觉,或者正在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安迪心里只想着找到点什么相关的线索,不在意学生对他投来怪异的目光。 走到走廊快到尽头的时候,一个宝蓝色的书包吸引走了安迪的目光,那个颜色的书包早些时候出现在他的视线中过,就在圣玛丽公园蹲守监视那张长座椅的时候,于是他几乎是本能地快步冲过去。 第78章 声东击西 走到走廊快到尽头的时候,一个宝蓝色的书包吸引走了安迪的目光。他对这个颜色的书包有印象,早些时候出现在他的视线中过,就在圣玛丽公园蹲守监视那张长座椅的时候。他再看了一眼那个学生的背影,那是一个黑人青少年男孩,个头不算高,四肢和躯干都瘦瘦的,让人觉得这具身体为了顶着这颗圆圆的脑袋很费力,顶着一头又短又卷的头发。 安迪想起来,有一个外貌特征和眼前这个青少年极其相似的人,在六点十几分的时候,出现在那张长座椅前面。当时,那个男孩在石板路上慢慢走着,踩着道沿,还在那张长座椅的边上被一群看上去游手好闲的不良青年骚扰,被绊到摔在那张他们一只监视着的长座椅上,有触碰到那个装着蓝宝石项链的仿制品的浅色手提包过。 于是他几乎是本能地快步冲过去,盯着那个背着宝蓝色的书包的背影,视线里几乎别无他物。 汉斯气喘吁吁追上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安迪正把一个黑人男孩按在地上,一只手掐着他的后脖子,他的半边脸被安迪按得贴在地上,而安迪的身体压住了男孩的背部,就像是捉拿犯人一样,把那个男孩的双手都按在头顶上方。安迪看上去用了不小的力气,被他按在地上的黑人男孩发出惊恐的尖叫,想要挣扎脱离开,但是毕竟安迪接受过专业训练,并且有着几年结实的纽约警署工作经验,男孩的挣扎在安迪面前就像是小猫挥着毫无杀伤力的爪子一样。 边上的学生们看见这一幕,注意力都被吸引走,有些慌张地看着这件发生的突然的事件,有些脸上挂着看热闹的笑意,还有几个,看上去是互联网的常客,已经掏出手机打算对这个闯入学校、并且不由分说把一个学生按在地上的警探,照进手机相册里。 看见这样的画面,汉斯又一次感到了头疼,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在心里喊了一句“基督耶稣”,并且在嘴里也小声地嘟囔出来了。 汉斯在一声苦恼的短促叹气之后,手疾眼快地先按下来几部已经被举起、并且准备按下拍摄案件的手机,挡在那几个想要拍照的学生面前,并且试图让这群围在边上看的学生离开,避免把走廊堵得水泄不通。离上课的时间越来越近,将会有更多的学生来到教学楼里,如果看见一群人围在这一处,肯定会引来更多因为好奇,而凑上围观一探究竟的学生;那时候事情可想而知地会变得更加复杂麻烦。“抱歉,麻烦你们回教室去,”汉斯一边尽量动作亲和地把他们往最近的教室门里推搡,像是把羊群赶进羊圈似的,一边腾出点精力关注一下地上的那个黑人男孩,还有自己冲动鲁莽的年轻搭档。 那个男孩挣扎无果之后,趴在地上大声喊叫,看上去想努力回头对着这个行为不友善的陌生人怒目而视:“你们一个个都有什么毛病!你们这些白皮猪!一天天没事干就喜欢欺负人的吗?”看上去他今天早上经历过一次来自不良青年的无妄之灾之后,又被一位警官扑倒在地上,让他充满怒气。 安迪倒是一点都不因为对方是个一个还是未成年的年龄的学生,而态度温和友好一些,依然用力地按着那个黑人男孩细细瘦瘦的手腕,把他制伏在地上,听到了男孩的咒骂,也不过是从喉咙里突出一声讥讽地笑声,还呛嘴说道:“骂人也得骂得精准一点,一个亚裔大概没法用‘白皮猪’来语言攻击,至少骂点‘支那’、‘清虫’或者‘窄眼’之类能真的让人生气的。” 那个男孩被他这么一说,情绪更激动了,但是似乎是觉得骂人都要被教,实在有点面子上挂不住,于是只是大声嚷嚷着:“放开我!你个黄皮疯子!” “别乱动了,nypd办案,配合一下。”安迪这会儿又没有了说嘲讽话语的耐心,声音不算大但是语气上听着带着压迫感,像是威胁一样的语气对他说道。 “我要去投诉你!投诉你们警署!”那个黑人男孩恶狠狠地威胁道。 “去吧去吧,不过是写几张反思和保证书的事情。”安迪又一次用喉咙挤出一声嘲弄的笑声,“如果你再挣扎乱动,我不保证我会控制住力道,把你拗脱臼。” 汉斯把几个看热闹的女孩塞进教室里,关上了门,虽然她们的脑袋还是挤在教室门口的玻璃窗后面,透过有点脏兮兮的玻璃继续看着外面不常见的突发事件,但四周至少没有围着一大堆人了。他回头,看见还在地上相互使力的两个人,再一次重重叹口气。 他走过去,在黑人男孩的前面停住脚步,蹲下来,向被按在地上的孩子展示了自己的警官证件,一边语气沉着冷静地说:“抱歉,情况紧急,所以我的同事行为稍微不符合常理规矩了一些,不过,事情关乎一个七岁小女孩的人身安全,所以请你务必配合,孩子。” 趴在地上的黑人男孩皱着眉头,似乎消化了一会儿眼前这个看上去还算和善的警探说的话,手上本就为数不多的肌肉放松了下来,没有了紧绷绷的线条体现在褐色的皮肤上。他看上去还算是能够听得进去话,并且心地比较善良的孩子。他脸上还是维持着气鼓鼓的表情,但是从鼻子里快快呼了一口气出来,之后声音不再大声并且扯着嗓子,轻快地说了一句:“好吧。” 安迪见状也松开了手里的力气,准备起身爬起来。 男孩安迪松了力气准备站起来的时,猛地用力向后一抬头,精准地用后脑勺撞到了安迪的下巴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碰撞声音,安迪的牙齿相互磕到了,耳朵被自己下颚与牙齿之间的声音震了一下,下意识吃痛地低声叫了一声。黑人男孩一边揉着自己也撞疼了的脑袋,一边凶巴巴地叫了一句:“那你们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清楚!” 时间回到几分钟之前的圣玛丽公园里。 蔸娘看着安迪风风火火地离开了监视的现场,然后汉斯也随之跑着追了上去,两个纽约警署的警探往他们来的时候的方向离开,从动作中看上去非常着急、非常赶时间。她眨眨眼睛,对现在的情况感到疑惑和不安。 “这算什么情况。”阿涟也看着安迪气冲冲的走开,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意识到这个监视跟踪的行动看上去失败了,于是大大咧咧地从矮灌木丛后面站起来,一边拍拍短裙后面和裤连袜上的灰尘与枯草根,“蹲了四十分钟,发现被骗了,然后气急败坏地什么都不告知一下,就这样走人了。他们纽约警署的人还能这样工作的?我还以为他们会守规矩点,至少面上扮演一些和蔼可亲、工作认真的好好先生。” “不过看上去,他的同事对他这样的人也挺头疼的。”蓝老板也跟着站起来,羊绒大衣上粘着的枯草根,得仔细用手一根根拿下来。 蔸娘一边帮忙扶着莉莉安女士的胳膊,帮助她站起来,一边顺着蓝老板的画,看向被安迪和汉斯留在原地的那些纽约警署的警员。他们都皱着眉头,似乎对现在的状况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脸上显露出来地更多是埋怨与不满。蔸娘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们看上去在相互交头接耳的交谈,她猜他们正在趁安迪不在场数落他的行为乖张、性格糟糕。 “但是他怎么忽然就知道,包里的那个赝品已经被拿走了?”蔸娘看着被安迪摔在地上的浅色手提袋,软趴趴的皮布制手袋以一种可怜兮兮的样子,被丢在石板路上,开口在安迪看过里面的东西之后没有被重新封上,里面的石头因为与地板的撞击,露出半颗浅灰色粗糙的纹路在外头。 “多半是自己花钱找人脉,做出来的赝品,不是正儿八经在他们自己的技术科做出来的东西。”阿涟说,“然后往里面放个跟踪器。他大概都没和他那个叫汉斯的白人搭档说过,看他都一脸没反应过来地看着他走出去,又走掉。” “虽然是正经白道的纽约警署警探,但是他的行为模式怪像帮派人的。”蓝老板终于把明显的枯草都从羊绒上清理下来,最后一次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抬起脑袋,眼睛却被晴朗的阳光照得眯了眯眼,“真的是,早知道这次出差还搞这些事情,就不带这件衣服了。” “他看上去就像个街头长大的人。”阿涟嬉嬉笑笑地顺着她的话评价安迪道,“没准我还能找得到他的身世背景。” “你闲得没事干的。”蓝老板呛了一句。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呢?”蔸娘看了看还在原地的那警员,轻轻地问道。 “谁知道呢。”阿涟耸了耸肩膀,“幸好那小子不守规矩用了假项链掉包,倒也没损失掉什么。” “但是他们如果发现了,苏珊不是很危险吗?”蔸娘忧心地说道。 “其实吧,不管给的是不是真的,从被帮派人绑走的那一刻开始,孩子都是危险的。”阿涟说这句时候特意换回了母语,像是只是说给蔸娘听个道理,但没敢在莉莉安女士面前直说,“毕竟有本事的不讲道理,弱小无力的忍气吞声,是他们——我们这个‘灰色帝国’行业里的人的行为准则。” 站在远处相互说着话的警员们看上去结束了谈话,开始有所行动,大概是分头依照汉斯离开时候的指示开始新的工作。蔸娘听见绑着低马尾辫子的黑色头发女警员抬腿往她们所在的方向走来,走出两步又转过头对着往另一个方向走开的两个同事喊道:“帮我顺便买杯咖啡,还有买个三明治,记得不要加西红柿片,我把她们送到停车场就过去找你们。”她的同事对她的大声请求摆了摆手,嬉笑轻松地回答说:“知道了,你还是不要太应付了,至少别让罗比尔知道你应付,不然又要听他在办公室摔东西,大吼大叫。”那位黑发的警员对此翻了个白眼:“我不在乎,我可是一大早就被他给叫出来在这傻兮兮的公园里傻兮兮地等了两个多钟头了,还在乎他一顿骂吗?” 蔸娘看着她向同伴挥了挥手,接着继续往她们的方向走来,一边走来一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他们看上去都因为早上的工作,看起来十分疲惫和憔悴。 阿涟抱着胳膊站在原地,往那群开始四散开来的警员的方向看,表情有些严肃。蔸娘正好奇她在看什么,想不懂为什么她脸上一脸凝重,顺着她的视线企图寻找她露出这样表情的原因。过了片刻,只见阿涟抱着胳膊,用抱怨地口吻说道:“他们怎么都不把手包都捡回来啊!就放在地上!”说罢,阿涟抬腿跨过了矮灌木丛,蔸娘看着她因为动作而向上缩起的短裙,心惊胆战地想要上前去给她挡住大腿。但是阿涟并不在意这些问题,对她们说:“我去把那个包给拿回来,真的是,他们怎么做事情这么有头没尾的。”一边说着,一边快步往她们刚刚关注了四十多分钟的公园长座椅的地方走去。 阿涟前脚刚刚离开,蔸娘又被一串响起的电话铃声吸引走了注意力。寻声看过去,蓝老板已经拿起了手机,接了电话,对她和莉莉安女士指了指自己的手机,示意需要离开一点距离接电话。她听见蓝老板对着电话另一头的人问了一声:“乜嘢,阿文?” 原地留下蔸娘和莉莉安女士,这让还是比较怕生的蔸娘感到了一些不自在。 莉莉安女士一如既往对待蔸娘是以温柔亲和的方式,脸上挂着毫无杂质,像是看一个年幼的小动物、一个需要被关爱的孩子一样的眼神,她似乎能轻而易举看透蔸娘的局促,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讨论天气,只是闲聊:“看起来今天早上要无功而返了。” 蔸娘点点脑袋:“看起来是这样的呢。” “不过也好,没有消息有时候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蔸娘不太肯定这是个好消息,但是还是附和着点了点头。 就在所有人都放松下来,对周围的环境都放松了警惕,公园中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有些可能是来晨跑晨练的,有些可能是想在上班路上穿过公园走近道的,再有可能是下了晚班,或者只是在家呆久了想在冬天的清晨出来散步,慢悠悠地走着的。也有一些路过的人会不愿意走在被规划好的小路上,而踩到草坪里。 一个带着鸭舌帽,穿着红黑色相间的格子花纹外套的青年——从他露出来为数不多的皮肤和特征上看,是个亚裔男性年轻人,从蔸娘与莉莉安女士身边匆匆走过,胳膊蹭过莉莉安女士的衣角,然后安静地离开。 当蔸娘注意到边上刚刚走过一个陌生人的时候,那个人只留下了一个匆匆的背影,与正在边上接电话的蓝老板擦身而过。隐隐的不安感忽然击中了蔸娘,她盯着那个陌生亚裔男人的背影看了几秒钟,心里还是觉得不太放心,感到怪异而且危险。于是她算是鬼使神差地,探过脑袋,往莉莉安女士的大衣口袋上看了看。本来完好的大衣口袋下方出现了一条整齐的裂口,看上去像是被锋利的刀刃划开的。 这会儿,蔸娘心里彻底开始警铃大作,没有来得及多想,往距离刚刚与她们那个擦肩而过的、穿着红黑色相间的格子花纹外套的亚裔青年最近的蓝老板大喊了一声:“蓝姐!那个男的是文雀!” 第79章 文雀 蔸娘看着那个穿着红黑色相间的格子花纹外套的亚裔青年,只留下了一个匆匆的背影,与正在边上接电话的蓝老板擦身而过,走得不紧不慢,似乎只是一个戴着耳机听着歌、一时兴起想要越过矮灌木丛走路的路人。 但是一股隐隐的不安感忽然击中了蔸娘的脑袋,她盯着那个陌生亚裔男人的背影看了几秒钟,心里还是觉得不太放心,感到怪异而且危险。于是,她算是鬼使神差地探过脑袋,往莉莉安女士的大衣口袋上看了看。莉莉安女士穿着一件妥帖的长款大衣,只有两边各一个,刚刚那个陌生男子走过的那一侧,本来完好的大衣口袋下方出现了一条整齐的裂口。裂口的线头断得整整齐齐的,精准地从口袋的缝纫线下面切开,这件衣服如果去找裁缝补一补被割断的线条,甚至还能看上去和原来一样。那个切口,看上去像是被锋利的刀刃划开的。 看到这个切口的这会儿,蔸娘心里彻底开始警铃大作,她没有来得及多想,往距离刚刚与她们那个擦肩而过的、穿着红黑色相间的格子花纹外套的亚裔青年最近的蓝老板大喊了一声:“蓝姐!那个男的是文雀!” 她还记得用粤语和蓝老板说,虽然发音依然有点生硬奇怪,但是蓝老板很快就明白了她在讲什么。身边一行的人,包括刚刚走近他们的那位黑色头发的女警员,也因为她的叫喊注意到了那个路过的陌生男人,虽然她听不懂这门语言。 但同时也是因为蔸娘这声喊声,惊动了那个亚裔男青年文雀,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去堵住他的去路、追上他的时候,不知道做了多少年职业文雀的男人,反应比他们更快地撒开腿跑了起来。 虽然因为蔸娘发现及时的叫喊,反应过来的人不在少数,但是那个穿着红黑色交替的格子图案外套的男青年反应比他们更加敏锐,和刚刚那副悠哉而漫不经心的样子判若两人。蓝老板在听到了蔸娘的喊叫之后只来得及转过头,甚至没有看清那个文雀青年的长相,那个青年就跑开了,留下一个正在飞奔的背影。 而蓝老板穿着高跟鞋,在并不平整的草地上奔跑一点儿都不实际,于是她就没有去追上去的打算。几个警员看见了奔跑起来的文雀青年,虽然刚刚还在抱怨安迪的行事乖张不近人情,但是也马上拿出了恪尽职守的工作态度,顶着疲惫的身体和精神迈步追了出去。 莉莉安女士顺着蔸娘刚刚的目光方向,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本来装着蓝色宝石项链的真品的口袋,被划开了一个口子,里面安迪塞进来的蓝色宝石项链,也消失不见。 蓝老板还在回头看着逃跑的文雀,发现蔸娘从她身边向一阵风一样略过,跟着那个文雀男青年的脚步冲了出去,她对着蔸娘甩着一对麻花辫的背影叫都来不及叫,最后只能在原地跺了一下脚,埋怨地嘟囔了一句:“哎呀这个小孩啊!” 阿涟才刚刚捡到被安迪扔在地上的浅色手提袋,把里头调换了的石头倒在手上。这个石头应该是公园附近不远处的花坛边上捡来的,随处可见,没有什么特别。她在翻了翻手提包的内侧,里面就没有剩下其他东西,也没有什么破损,看上去就是被人好好地拉开了封口的松紧绳子,然后拿出了蓝色宝石项链的赝品之后,换进去了这两块石头,再好好地收紧了封口的绳子,完全没有被损坏的痕迹。阿涟想,这多半是挺有经验的文雀做的事情,手又快,做事又干净利落。正想着,就听到了蔸娘用粤语的喊叫声,她一抬头,就看见了开始飞奔的一个红黑色格子上衣的身影,还有像是一只看见兔子的小猎狗一样冲出去了的蔸娘。她看着跑得飞快地身影,眨眨眼睛,发出一声像是看见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的上扬的声音。 “乜嘢?”蓝老板的电话还未挂断,因为突发事件而中断了刚刚的谈话,这会儿,在对面的林嘉文听到了嘈杂的动静,于是问她道。 “蔸仔搵个文雀,但是着急了一下大叫了一声让所有人和文雀都知了。现在文雀跑咗,他们打算追。”蓝老板语气冷静地回答,好像就是一个故事的看客,发生了什么她并没有陷入其中一样。 “她还是机灵的嘛。”林嘉文在电话对面笑了笑,评价道。 “是机灵,但是也很冒失。哪有这样抓文雀的。”蓝老板皱了皱眉头,语气里不太赞同自家老板对蔸娘的太过偏爱,总是夸赞而不计较她做出过失的事情,甚至过于纵容。 “经验多了自然而然就不冒失啦,小孩子才十七岁嘛。”林嘉文倒是心放得很宽。 “都收了大半年了,不要再这样纵容她啦。”蓝老板严肃地提醒道。 “等她成年我一定严格一点咯。”林嘉文语气像是开玩笑一样地说着,顿了顿,又问了一句,“那她现在呢?不会又追出去了吧?” “不愧是收来的第一个义女,挺了解她的。”蓝老板说道,“没错呢,冲出去了,拉都拉不住。” 阿涟拿着浅色的手提包走回来,对蓝老板说了一句:“看不出来,她跑得挺快的,看上去小小一个的。” “可不是嘛。”蓝老板却展现出一脸忧虑的愁容,叹了一口气,说,“她最好这次不要跑着跑着把自己跑丢跟迷路了,这里可是纽约,我可找不到她。” 阿涟把手举在眉骨前面,远远看着奔跑着的越来越小的身影,哼哼两声笑着,说道:“没关系呀,我熟悉,随便她跑!” “你也不要纵容她!” 前头的文雀脚步极快,把追逐他的警员都甩在身后。蔸娘心里想着幸好这学期体育课没有偷懒,在长跑上还算有点长进,体力上至少对得起了阿戎送给她一对指虎。但是平时大多数时间都在上学的女学生,还是没有办法跑得过一个有着多年经验的专业文雀。蔸娘努力加快脚步想要追上,但是似乎他们之间的距离完全没有一点拉近。 那个文雀男青年跑出公园的一处门栏,和开始上班早高峰的了人流融汇。他似乎早就习惯在拥挤的人群之中快速奔跑了,丝毫没有被步速不同的人群干扰。而蔸娘在人群中间显得磕磕绊绊,不小心撞到一个带着耳机的人的后背,不小心磕到逆着方向走来的人的肩膀,差一点装上匆匆忙忙从左边的岔路拐弯过来的人,不但速度减慢了不少,嘴里还总是在小声念叨着“抱歉抱歉!” 那个穿着红黑色格子上衣的文雀,似乎完全没有把追在身后的小姑娘放在眼里,在逃跑之余,还能往后瞧瞧。蔸娘看着他转过脑袋来,对自己扬起一个嘲弄的笑,鸭舌帽在他脸上的投影恰好遮住了上半张脸,把他的眼睛遮挡得严严实实,露出不太立挺的鼻子还有薄薄的嘴唇,让他的笑容看上去更加不怀好意。 他甚至一个灵巧轻盈地跃步,跳上了一个路灯的底座,高高地站在人群上方,远远地望着被人流挡住的蔸娘。虽然看不太清楚脸,但是从嘴角的弧度上看,他是颇为得意的。那个文雀男青年对蔸娘挥了挥手,然后马上利索地跳了下来,跨几步钻进了一个拐角。 蔸娘究竟是个年轻的孩子,平时表现出来的性格再小心翼翼、唯唯诺诺,在追逐和想要比出个输赢的事情上,还是会体现出血气方刚的一面。她连忙加快脚步追上去,追着他的身影冲进了那个路的拐角,差点撞上一个穿着细高跟鞋的女人,她灵巧躲过了,来不及规规矩矩地道歉,又往前跑了几步。 她在人群里环顾着寻找那个红色黑色交接的格子图案的身影,终于在远处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连忙追上去,靠近了却发现并不是同一个人,那是一个各自更高的、有点驼背的中年白人,对蔸娘在他身后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没有任何察觉,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衣服正好穿着类似的。蔸娘在伸手打算拉住这个被她认错的陌生之前停住,意识到自己追错人了。 她不得不停下脚步,一边因为刚才的奔跑而忍不住加重呼吸喘气,一边焦虑地环顾着四周,视线里失去了目标让她表现得像个在笼子里打转的野生动物,不小心踩到了陷阱,找不到出去的方法。身边不同样子、穿着不同颜色衣服的人绕过她,与她擦身而过,她就像是停顿在溪流中的一颗石头,鱼群和水流在她身边流过,但她不得不停在原地。 意识到人流会挡住她的视线,于是蔸娘穿过人群跑到路边的台阶上,几步踏上台阶边缘,试图站的高一点,能放远一点自己的视线,好找到那个文雀。冬天的阳光照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他们脸上表情各异,都有着自己独有的精神世界,还有不少人一脸困倦,看上去并不想上班。蔸娘脑子里忽然又想起阿涟的话,普通人和行内人其实是很好分辨的,只要待久了,自然而然会在一群平民之中发现和自己来自同一个世界中的同类。 就在她打算认定自己大概是追丢了的时候,在远处的一个角落中,看见眼熟的一角衣服,红色黑色交接的格子图案的布料,在一个破旧的电线杆后面若隐若现。那似乎是想要躲藏起来,但是又想被她找到,就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故意在和心急如焚的大人做游戏一样。 那看上去就像一个嘲弄,是那个文雀的恶作剧第一部分,就是一个明显的诱饵等着追逐他的人去咬钩子。 但是蔸娘皱着眉头想了想,虽然不太相信这种花明柳暗的好运气,但还是比脑子里揣度不断,身体上的反应更快,没有犹豫几秒,就跳下那几层台阶,穿过人群冲向那个红黑相间的影子。 对方似乎就是停在那里,没有让蔸娘有刚刚眼睛里能看见,距离却总是保持着远远地跟在后面的感觉。 蔸娘跑得很快,眼前几乎只有那个红色与黑色相间的格子的身影,像是盯着猎物的猫科动物,追上去之后,没有看清楚就伸手拉住了衣角。她用力地把那件厚实的上衣攥在手里,害怕对方逃走一样往后用力拉住。把目标的衣服攥在手里之后,蔸娘马上顺着原本在手里的视线往上看,却没有看见任何人。那只是一件被挂在电线杆后面的外套。 外套的衬里还有一点人体体温的余温,看上去是刚刚被挂在这里不久。 蔸娘看着这件被挂在这里的衣服,眨了眨眼,在一瞬间意识到自己被耍到了。刚才那个文雀特意站在路灯底座上,站得高高地回头冲她露出那种嘲弄的笑,这个画面又出现在蔸娘的脑子里,她想可能他当时就已经想好打算这么干了。她撅了噘嘴,心里还是有着些不甘心和不服气,持续的奔跑追逐也让她还没进食过早餐的身体感到了疲惫,在寒冷的东海岸冬季里,也跑出了一额头上的薄汗。 她攥着这件带有嘲笑意味的外套的衣角一会儿,拎着那件衣服卡在老旧电线杆上的领子,把,把衣服拿了下来。她看着这件红色与黑色相间的格子图案的外套,哼出一口闷气。蔸娘带着这次冲动追出来得到的唯一线索,顺着跑来的路往回走。 大概是经过了上次暑假的几次慌不择路的经验,她这次一边跑还一边记着拐弯的地方,大概的方向,以至于没有在陌生的城市里迷路得太过离谱。她抱着这件衣服慢慢往回走,一边忍不住好奇,伸手往口袋里掏了掏,但是不出意外的,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她不确定在这样的气温下,那个文雀把自己的外套留在那里,然后逃走了,会不会给冻出病来,她发现自己还是不太了解那些年龄尚小的时候,就在行业内摸爬滚打的人。 她慢慢走着,回到了原来他们蹲守的地方,看见蓝老板一行人,包括莉莉安女士,都还在原地等着。 第80章 踪迹 蔸娘回到了原来他们蹲守的地方,远远地就看见蓝老板一行人,包括莉莉安女士。她们都还在原地等着站着,那几个警员也还没有离开,还有两个喘着气,与她回来的方向一样的警员,似乎刚刚他们也追了上去,但是大概也是无功而返。他们看上去在等待着什么,或者在为这个发生在预料之外的事情,商讨解决办法。 蔸娘看见阿涟发现了慢慢走近她们的自己,转头对蓝老板说了什么,并且抬了抬朝自己的方向下巴,接着蓝老板也顺着她的视线,往自己身上看了过来。蔸娘脸上带着明显的颇不甘心,冲着她们举起手里那件唯一的收获,那件被那个文雀男青年用来开了一个恶作剧一般的玩笑的衣服,晃了晃。 “没有追到。”蔸娘走到她们的身边,如实相告说,“还被他摆了一道,只留下一件外套。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就拿过来了。” “交给nypd的人,没准还可以看看什么毛发、什么线索的。”阿涟耸了耸肩,但继续说,“不过不要抱太大希望,他们的电脑档案里,对行内人的身份信息搜集得不一定全面,而且那个还是个亚裔,很可能是个黑户来的。” 蔸娘点点脑袋,把衣服交给了站在边上最近的,那黑色头发绑着低马尾的女警员。对方只是点点脑袋,叹了口气把这件衣服接过来,罢了对蔸娘说道:“这是我们的工作,你这样冲出去太危险了,我不知道你平时在你们的行业里怎么行动的,但是你看上去只是一个孩子,不应该这么冲动,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他的身上可是带着很锋利的刀片的。” 大概是蔸娘天生的长相就让人看着,觉得她是无害并且无辜的,虽然对方知道她是帮派里的人物,还是忍不住把她当做需要保护和教导的小姑娘来对待。 蔸娘腼腆地眨眨眼睛,对着那位好心给她建议叮嘱的警员笑了笑。蓝老板倒是没说什么,大概知道不论怎么说,蔸娘下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依然会奋不顾身地直接冲出去,完全不顾及其他的后顾之忧。 她回到莉莉安女士的身边,阿涟已经把那个浅色手提袋拿回来了,现在那个手提袋在里莉莉安女士的手上。 “您没有受伤吧,莉莉安女士?”蔸娘站在她的身边小声地问了一句,说的时候眼睛看了看口袋下方被那个亚裔文雀男青年割破出一道口子的地方。 莉莉安女士脸上还是挂着和蔼可亲的微笑,对她说:“不用担心,完全没有受伤。倒不如说,要不是你很敏锐地及时发现,我都不知道口袋下面被划出一道开口来。那位小偷先生非常贴心,只划开了口袋下面的缝纫线,我回去找熟悉的裁缝师傅修补一下,又能和原来一模一样。” 蔸娘本来还想安慰一下这位很可能收到惊吓的夫人,但是她的心理状态看上去比现场任何人都要稳定,冷静得不可思议,并且乐观到了蔸娘难以想象的地步,一时让她分不清这是她本来就对任何事情都不在乎,还是隐藏情绪的技能已经和呼吸一样熟练了。她眨了眨眼睛,发音有些磕磕绊绊,似乎是不知道说什么,可是又觉得让别人回的话掉到地上不太礼貌,所以硬是挤出一些话来回答:“他……他确实看上去,已经是非常熟练的扒手了,嗯……” “不过呢,你也好厉害啊。”莉莉安女士的语气听上去还有几分欣喜。 蔸娘没有明白她说的“厉害”指的是什么,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看着莉莉安女士。 莉莉安女士维持着温和的微笑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话语停了几秒,说道:“你跑得好快呀,就像一只兔子一样就飞出去了,专业的警官们都追不上的职业扒手,你还能追得这么久,还带了一个意外之中的证物回来。这不是非常厉害吗?” “不是、不是的,”蔸娘连连摇头,企图解释,“那件衣服完全是因为他因为我追不上他,所以故意留下来嘲笑我的东西。” “至少,比起其他都没有追到这么远,让他主动留下这个东西来表达嘲笑的人,已经优越了很大一截了,不是吗?”莉莉安女士的话听上去像是在安慰和鼓励,对这个并不自信的东亚小姑娘。 蔸娘咬了咬下嘴唇,脑袋里又想起了那个文雀男青年的笑,语气低落,轻轻地嘀咕了一句:“我倒还不想要这种优越呢……” 莉莉安女士听到了她的嘟囔,没再说什么,但是顿了顿,轻声地又补了一句,“难怪你们的林先生很喜欢你呢。” 蔸娘对于这句忽然的话语,有点感到意外,对莉莉安女士说这句话的目的不明所以,轻轻地回报了一个“嗯?”的声音。 安迪被黑人男孩的后脑勺狠狠地撞上了下巴,那一下碰撞不算轻,下颚牙齿狠狠磕到的上牙,闷闷的碰撞声响,通过头骨转导进耳膜,震得他脑子里都嗡嗡地响着,眼前都有点泛花泛白,这还不算,还咬到了一点舌头的边缘,疼得他一个机灵。 但是男孩没有在挣脱开安迪之后逃跑,只是爬起来,似乎被他按着有些久了有点不舒服,所以起来活动活动了一下胳膊和腰,看上去这一砸只是为了纯粹报复安迪对他不太客气的动作,而一气之下做出来的举动。 “你个黑鬼……”安迪咬牙切齿揉着下巴,气愤地低声骂道。 “嘿我听得到!”黑人男孩对羞辱的字眼异常敏感,这一下气氛又开始剑拔弩张起来。 眼看着两个人看上去有要马上扭打在一起的样子,汉斯连忙挡在两个人的中间,隔绝了对在一起的视线,把安迪往后推了推,拉开两人的距离。他低声但是语气有些急切严肃地对安迪说:“他是青少年,你也是吗?挂着nypd的名号在工作呢,你也稍微注意一点言行举止啊!” 安迪还是越过了汉斯的肩膀,和黑人男孩相互瞪视了几秒,才不情不愿撇开视线。 汉斯又转过身去,看向那个也处于一点就炸的情况中的男孩,赔着笑脸,对着那个男孩抬了抬胳膊,示意“没事了”和一点不是很明显的歉意,解释道:“抱歉,孩子,这家伙四天没睡觉了。行为有些冲动不过脑子,别放在心上。” 男孩嘀咕着:“我一定要给去投投诉信给你这家伙。” 安迪还想回嘴说些什么,但是肩膀被汉斯捏着掰了一下,让他闭了嘴。 那个黑人男孩虽然脸上还是挂着不服气的气愤表情,但是情绪看上去已经稳定下来了,问汉斯道:“你要我怎么帮你们?我对你们要处理的案子一点都没有听说过,也没有在推特上看见过,附近有小孩子卷入了什么案子当中。” 汉斯听着男孩的话皱了皱眉头,说:“互联网毕竟不能看见所有事情,孩子。我们也不会把什么工作都往媒体和社交网络上透露,或者让别人透露到社交媒体上。” “好吧、好吧,我可不想听成年人的教育,我不感兴趣。”男孩摆了摆手。 “你介意我们在你的书包或者口袋里翻翻,找个东西吗?”汉斯露出一脸了解的表情,然后把话题拉到有关案件的正事上来。 男孩缩了缩肩膀,脸上显得有些不自在,问道:“你们有搜查令吗?” “没有。”汉斯没有一点打算隐瞒欺骗的意思,脱囗而出,承认得很快,“所以我问你介意不介意。” 那个黑人男孩犹豫了一会儿,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什么话来,安迪站在后面先抢了话头,语气咄咄逼人:“喂,你是不是带了什么违禁的东西在包里啊?” “我没有!”男孩嚷嚷起来。 “那你支支吾吾不愿意给看?” “你们要翻我的包又没有搜查令,本来就不符合程序,我当然可以拒绝!” 汉斯叹了口气:“他确实有权利。” “你直接拿过来翻不就得了,还问这么多干什么,真不懂你们这些白人什么对待小孩的奇怪理念。”安迪在他身后看着汉斯和那个黑人男孩一来一回对话,显得怪不耐烦的。 “不过,好吧。”那个男孩想了想,把宝蓝色的书包从肩膀上卸下来,拎着一边书包带伸手过来,示意要递给汉斯,“不过你们只能找和你们的案子相关的东西,虽然我不知道我的包里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其他的不能碰我的私人物品!” “当然,我会守规矩,工作很有分寸的。”汉斯伸出一只手来,做了一个发誓的手势,表示自己的理解和对男孩的坦诚守信。 他们找了一间空荡荡的科学实验室。这间教室早上似乎没有被安排什么课程,没有人进来,安迪打开灯,白色的墙面在灯亮起来的一瞬间有点刺眼。教室的桌椅大体都是干净的白色,教室的四周有一面嵌入墙体里的柜子,也是接近白色的浅原木颜色,桌子与墙面还形成了一个平台,能够放置物品。于是一些瓶瓶罐罐,看上去是上课时候会用到的器具,还有一些被玻璃罩子盖住的培养皿,有些里面空荡荡的,有些看上去已经有了一些成果。 安迪环顾这间教室,看了看四周,对这些东西似乎流露出一丝丝兴趣来,但是很快又回过神盯着那个宝蓝色的书包看。 “是不是想起了在学校的美好日子?”汉斯轻轻笑着和他说道,一边把书包放在一张实验桌上。 “不算美好。”安迪摇了摇脑袋,从口袋里拿出塑胶的手套,说,“我对上学的印象没那么好。” 汉斯一边戴上手套,整理手套和手指之间的褶皱,让手套在手里更加贴合舒适一点,一边嘴角咧得弧度更明显,说:“你别是在故作深沉吧!你们这些亚裔的小孩,大概在学校里一个个都很如鱼得水。我上学时候,班上就两个亚裔的学生,似乎天生就很适应学习和考试似的,每次都能拿个a,好像生活里除了学习就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甚至其他事情不可以做一样。那明明只是个公立学校,该死的。” “你这是刻板印象。”安迪指出这句话存在的问题,手里拉开的那个黑人男孩的宝蓝色书包。 那个男孩也在这间教室里,就站在桌子边上,不远处的地方,盯着他们像是在解剖自己的书包一样,带着手套在科学教室打开自己的书包拉链。他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只能找和你们要解决的案子相关的东西!” “我知道了。”安迪不耐烦地回答道。 “虽然你嘴上总是这么说,但是你倒是别让我对你有刻板印象。”汉斯一边把男孩书包里的书,一本一本拿出来,课本、漫画书,还有一本尺寸不大的速写本,还有一个明显不应该他这个年龄购买的杂志书籍。看见这个书籍封面的时候,汉斯挑了一下眉毛,多看了两秒。 站在边上的黑人男孩一下子就叫了起来,“你说过不管其他的东西的!” “不好意思,但是,别激动啊,我什么都没说呢。”汉斯略显无辜地看了他一眼,接着把书递给安迪。 安迪站的位置离宝蓝色的书包远一些,负责接过汉斯递过来的东西,然后抖一抖,看看里面有没有夹着他们想找到的那个蓝宝石项链的仿制品。他对于那本成人杂志,不过是看了两眼,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显露,眼睛也没有再某些特地的地方停留,只是维持着手里的工作,抖了抖书页,没有得到什么,又放到了已经检查过的书的上面,叠好放在一起。 书包里的东西差不多都被掏空了,汉斯拿起宝蓝色的书包,拎着底部的两角,抖了抖,只抖落出一只落在书包底部的铅笔来,接着就没有更多东西。安迪往那个宝蓝色的书包上看了一会儿,指了指侧边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小口袋,说:“你翻翻那个口袋。” 汉斯在安迪指的方向找到了那个侧边口袋的拉链,于是上手拉开拉链。接着,一个橘色的圆柱形药瓶,还有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莉莉安女士的手提包里消失的蓝宝石项链的仿制品,同时掉落下来到桌面上。 第81章 另辟蹊径·1 汉斯拿起宝蓝色的书包,拎着底部的两角,抖了抖,只抖落出一只落在书包底部的铅笔来,接着就没有更多东西。汉斯正要把包再翻正过来看看,安迪叫住了他。安迪往那个宝蓝色的书包上看了一会儿,指了指侧边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小口袋,对他说:“你翻翻那个口袋。” 汉斯在安迪指的方向找到了那个侧边口袋的拉链,于是上手拉开拉链。 拉开拉链的时候,男孩的脸上显露出明显的紧张,上半身往前探了探,似乎下意识想要夺回自己的书包,阻止他们对他的书包的继续翻找。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阻止。安迪发现了他不太对劲的反应,担心他真的会过来抢走自己的书包,往前挡了挡,阻止住了男孩的动作。 小口袋的拉链被打开,一个橘色的圆柱形药瓶,还有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莉莉安女士的手提包里消失的蓝宝石项链的仿制品,同时掉落下来到桌面上,发出一串响声。 汉斯把书包放在一边,拿起终于找到了的蓝宝石项链的赝品。 男孩的表情还是有些紧张,看着这个项链,看上去有些慌乱,他连忙解释道:“这项链不是我的东西!” “我们知道。”安迪看男孩虽然身体往前倾着,但是并没有和他阻挡在身前的胳膊的力量在对抗,大概只是感到紧张,但是没有想要阻挠,于是他把手放了下来,“我们要找的就是这个东西。” “我都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时候进我的书包里的!”黑人男孩似乎是担心被冤枉成偷盗的嫌疑犯,语气有点激动地为自己辩解道。 “别紧张孩子,我们知道你对此不知情。我们只是需要找到这个东西,不会怀疑你的清白。”汉斯看着一脸紧张的男孩,语气尽量温和地安抚说道。 安迪脸上倒是扬起一副看见了有意思的东西的表情,脸上几乎就写着带着点轻快的打趣的表情,他手快,一把拿起了那个橘色的药瓶,凑近放在眼前看了看。橘色的半透明药瓶虽然因为光学原理让里头的东西看上去也都是同样的橘色,但是人类的大脑又通过经验,让意识知道了装在这里面的东西是白色。 “我倒是觉得比起从包里翻出一个他自己都没见过的东西,这个小瓶子才是让他紧张的根本原因。”安迪看了一眼标签,冲着汉斯和那个黑人男孩,把药瓶里的一摞药片晃得哗啦哗啦响。 那个黑人男孩撇着嘴,没有说出否定的话来反驳,而是流露了一些心虚的表情。 “这是处方药,还有成瘾副作用。”安迪说,“我看你也没有什么需要长期止痛的病症吧?哪弄来的?” 男孩支支吾吾地说:“里面装得是糖,我只是把我奶奶吃空的药瓶拿去二次利用而已。我只是觉得这样很酷,怎么了,不行吗!” “当然可以。”安迪耸了耸肩,“前提是里面装得真的是糖果。”说着他就打算拧开盖子。 还没等男孩跳脚起来,开口阻止,汉斯倒是抢先一步,按住了安迪准备掀开药瓶盖子的手,把橘色的小药瓶拿了过来。“我当做没看见,毕竟答应了你,只找和我们要查的案件有关的事情。”汉斯说,并且把那个药瓶还到了男孩的手中。 男孩连忙一把夺过,并且把药瓶塞进了口袋里。 “不过……”汉斯又打算说些什么,但是停在第一个词之后,他思考了片刻,又放弃了,说了一句,“算了,没事。” 安迪对于汉斯这一做法只是皱了皱眉头,但没有再说些什么,也看上去没有再继续在意关于那个橘色小药瓶的事情。汉斯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证物密封袋,打开来,把从这个黑人男孩的书包里找到的蓝色宝石项链的仿制品丢了进去,再封上袋子的封口,放进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最后“呼”的一声拉上拉链,把这个终于被追回找到的装着跟踪器的赝品放好。 放好了他们要找的东西之后,汉斯再把为了寻找这个证物而全部拿出来的书、文具,都一个一个放好,收拾进宝蓝色的书包里,把男孩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装回去。 “这样就没事了吧?”黑人男孩试探地看向汉斯,问道。 “对。”汉斯伸手,看上去像一位和蔼可亲的人们的好邻居警官先生一样,拍了拍男孩的胳膊,“谢谢你的配合,孩子。”他一边笑着,一边把已经收拾好,拉链也拉上了的书包,还给了那个男孩。 男孩背上书包,看上去像是松了一口气,脸上又恢复到那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这个年龄段青少年都喜欢用的表情,走出了科学教室。汉斯和安迪,也跟在后面,走了出去。 这会儿才听到风声,从楼上匆匆赶下楼来一探究竟的学校老师,在他们还没有看见人的时候,就先听到了高跟鞋急促的“噔噔噔”的声音,在楼梯口拐角处看见了这两位忽然闯进来的纽约警署警探,慌里慌张地拉住了走在前面的黑人男孩,对汉斯和安迪询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警官先生?” “没什么,与学校和这个孩子都没关系。”汉斯一边展开自己的证件,一边语气温柔地解释道。 但是那位踩着高跟鞋的年轻老师看上去还是惊魂未定的样子,双手紧紧握着那个黑人男孩的肩膀,急急忙忙地和汉斯继续解释:“尼尔虽然偶尔会做出一些调皮的行为,但是他一直是很善良而听话的孩子,事情一定有什么误会……” “老师。”汉斯抬起双手举在自己和那位焦虑过头的老师面前,做了一个模拟往下压的动作,吸引了老师的注意力,示意这位年轻的老师放松些,深呼吸,并且又叫了一次,“老师,我们相信尼尔是好孩子,我们也并没有打算对他做什么,只是需要他的帮助而已。现在已经结束了询问,他没事了,不影响什么的。” 这位老师似乎终于回过神,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嘟囔了一句:“噢,好的……” 安迪呼一口气,脸上写着不耐烦,眼睛就看着大门,等待着什么时候能出去。 汉斯冲那位老师和黑人男孩点了点头,和安迪急匆匆地离开了学校,结束这个意想不到的插曲。 刚刚踏出学校的门,安迪就忍不住开口说了似乎刚刚就想说的话:“那个男孩拿着处方药,那要很容易就上瘾,正规的医院不会给这样的年龄的孩子这么多,家里人或者学校如果不及时知道,他迟早会自己把自己弄出问题来。” 汉斯挠了挠后脑勺,只回了他一句:“尊重个人意愿,安迪,那个孩子也十几岁了。” “不然又让街头多一个游荡不知道人生有什么意义的毒虫?”安迪听上去对汉斯的话一点都不买账,可以说很不赞同,本就不太稳定的情绪显得更冲动了一点。 汉斯面露一些苦恼的接受了安迪的一部分怒火,说道:“我当然知道这个,我多少也有一些职业素养,但是,我们手里有一个急得焦头烂额的案子正在做,如果现在又去管一个青少年吃来路不明的处方药的事情,你还打算分出几个脑袋解决?” 安迪撇撇嘴,但是没有反驳。 汉斯见状,试探性地、带着一点安慰的意思,拍了拍这个年轻搭档的肩膀,说:“事情一件一件做,别一下子都想解决,会把自己逼出病来。” 安迪没有顶开汉斯的手,虽然脸上还是有些不情不愿的神态,但最终没有反驳什么。 他们来到那辆黑色越野车边上的时候,安迪的手机在口袋里连续不断地震动了起来,他接起电话来。“什么?”他问对面打电话来的警员。 汉斯打开车门上车,坐上副驾驶座,看着安迪一手搭在车门上一边听电话。他看着安迪的眉头渐渐变得紧皱在一起,拧得眉心挤出褶皱的小小鼓包出来,最后对着电话的对面语气算得上责骂,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你们工作的时候都是在睡觉的吗!” 接着安迪挂掉了电话,怒气冲冲地上车,重重地关上了车门,几乎把这个宽大的车子都震得抖了几下。 “怎么了?”汉斯问他。 “他们让一个扒手偷走了唐女士口袋里的那个真项链。”安迪没好气的回答道。 上班的高峰期让车身体积不小的福特野马越野车无法畅通无阻地行驶,安迪一路上暴躁地按了几次喇叭,终于在看上去快要整个人被气得发疯之前,又回到了他们刚刚匆匆离开的圣玛丽公园的监视点附近。 蔸娘看着那辆黑色越野车在临近栏杆了才猛得刹车,车子在一声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来的刺耳噪音之后,堪堪停在车位中间。站在他们身边的警员也纷纷被这个动静吸引了视线,往那辆行驶习惯危险的越野车方向看了看,接着很快又转过脑袋,几个警员脑袋偏了偏凑近了一些,低声说了几句:“又要大发雷霆了。没准又能听到什么新的骂人方法呢。” 接着,蔸娘看见安迪从驾驶座上跳下来。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脸上看上去有点凶地发黑,关门的力气极大,能把附近停在路边的麻雀吓着,喳喳叫着飞走。他快步走过来,一靠近他们就对着自己的同事和下属问了一句:“说说经过。”他这会儿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冷静的,只是把嗓子压低了,一边说,一边掏了掏口袋,拿出被他已经捏地皱巴巴的纸烟盒,从所剩无几的香烟里抽出一根,点燃了引出一团白色烟雾挡在他的脸前、眼睛前,他隔着那层不均匀的白雾扫视了眼前那一排站在原地,私下自以为偷偷对视传递眼神但实际上很明显的警员。见他们没有回答,还在犹豫着怎么开口,又用了这个冷静沉着的语气,问了一遍:“说说经过,发生了什么?” 绑着低马尾的黑发警员清了清嗓子,低声说:“一开始是有人发现了那个作案手法很熟练的职业小偷,大喊了一句,我们都追了上去,但是嫌疑犯很熟悉这块地方,一下子跑没影了,我们都没追上,最后只得到了这个。”她指了指放在自己的轿车后座的那件黑色红色相间的格子图案的外套,“口袋里都掏过了,没有什么遗漏的证物,我们打算把衣服带回去做进一步的检查,看看能不能找到指纹或者毛发,确定他的信息。” 安迪看了一眼那个外套,没有露出多少兴趣,眼睛又看向回答她的话的警员,继续问道:“谁发现的那个职业扒手?” 绑着低马尾的警员抬起胳膊,指向蔸娘:“她。” 安迪皱了皱眉毛,又继续问道:“那件证物呢,你们追上他了,又让他跑了?” 警员轻轻“嗯”了一个长音,维持着抬着胳膊的姿势,还是指着蔸娘:“这是她带回来的,细节得问她。” 安迪咬着烟嘴,点了点脑袋,顿了几秒,接着说道:“所以,扒手是一个学生一样的姑娘发现的,然后追出去还带回了线索证物的,也是这个姑娘。那你们都在干什么,你们记不记得你们才是做警员的那个,在nypd里工作的?你们的警官证都是摆设,时尚单品放在口袋里随时拿出来好看用的?查案子,问你们做事,结果告诉我都是一个和局里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小孩做的。要不要都去热带雨林里和黑猩猩互相扇巴掌,让你们浆糊一样的脑袋清醒一点?” 蔸娘看着默不作声的那几个警员,暗暗抽了抽嘴角,看上去对安迪的责备很不服气,但是却不回嘴也不很明目张胆地甩脸色。 “喂,你。”安迪没好气的看向了张着大眼睛在警员们之间看来看去的蔸娘,语气不算友好地说:“你叫什么来着……蔸,是吧。你和我过来,告诉我细节。” 第82章 另辟蹊径·2 蔸跟着安迪往边上走了走,也没有离其他人有多远,如果说话大声一点,都是可以相互听到的距离,也都在彼此的视线范围内。汉斯也跟了上来,但是他看上去更注意观察安迪,而不是这个帮派来的小姑娘。 安迪虽然个头不高,但是蔸娘更加娇小并且还没彻底长开的个子,还是得抬头看着跟前两位警探。蔸娘眨眨眼睛,在安迪和汉斯的脸上看了一个来回,怯生生地问道:“要……要什么细节?” “对方是个手法娴熟的文雀,亚裔的文雀。是吧?”安迪给她开了一个头,问道。 “是。后来我们看了莉莉安女士被划开的口袋,很精准地划在口袋的缝纫线边缘,布料都没有损伤到,手法特别漂亮,而且,莉莉安女士看上去完全没有感觉到。”蔸娘一边回忆一边回答道。 “连唐女士蔸没有察觉到。”安迪重复了她的最后一句话,接着问:“那你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现的?我记得你不是做文雀的,是家族以调制药物作为看家本领的杀手,是吧?” 蔸娘张了张嘴,微微皱起眉头,看上去被问到了,有点无从下手回答,踌躇了一会儿,解释道:“大概是直觉……” “我不相信什么直觉,这种没有根据的玄乎的说法。”安迪语气冷硬地打断了她的解释,“我怀疑这是不是你们设的局,而你只是为了摆脱嫌疑,被蓝女士教导了用‘贼喊捉贼’的方法,好混淆视听。” “为什么?”蔸娘摆出一脸受到冒犯的生气表情,说,“因为那个文雀是亚裔?非要这么说,你也是亚裔哦,罗比尔警官。” 安迪黑着脸砸了一下嘴,发出一声酸溜溜的“啧”声,说:“不是因为人种,而是怀疑你们这些做帮派的人什么荒唐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蔸娘眨了眨眼睛,但是没有示弱和让步,皱着眉头尽力不让自己眼神乱飘,盯着安迪的眼睛说道:“一个贪功冒进的纽约警署的警探也可能为了想升官,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好了好了……”汉斯暗暗感叹自己幸好跟了过来,为的就是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如果被问话的是个男性,安迪很可能现在已经和对方扭打起来了。汉斯的胳膊伸到两人之间,虚虚的挡了挡安迪,又说道:“不要开始互相人身攻击,安迪,别说这种话,就事论事的办案子。” 安迪鼻子里重重地发出一声“哼!”,还打算开口问点什么,但是被汉斯先抢了话头:“直觉也是有原因的,你当时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吗?”他又把话题绕回来,开始询问蔸娘,关于事情的经过。 蔸娘抬手用食指轻轻挠了挠下巴,眼睛看向一处但是没有聚焦在某一点上,眨着眼睛,看上去在努力地细致回想当时的场景。想了片刻,她说:“硬要说有什么奇怪的,大概就是那个男人非要往灌木丛里走,而且边上挺多空地可以绕过去的,但他非要从我们身边走过去。如果是看见这里聚集了一群人很奇怪,想要看热闹,但也不应该这样看的吧,看热闹的人会一直打量我们,完全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地对视,而且会往外围走,不会闯进这个热闹的人群的中间去,就像在动物园看,总是需要在笼子外边一样。他有点自然了,反而看上去不自然。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直觉着他不太对劲……”她停了停,又补充道:“再说了,毕竟是个亚裔。亚洲人大多都喜欢置身事外,遇到麻烦绕远一点吧。” “是吗。”汉斯挑了挑眉毛,看了一眼安迪。表情似乎在说:我可没有觉得亚洲人有这样的自觉,至少安迪是完全没有。 蔸娘对此只是耸了耸肩膀。 “那你追出去的时候追上他了?”安迪继续问道。 蔸娘实诚地摇摇头,承认道:“并没有。那件衣服不是我追上他才拿到的,是他已经逃脱了,并且把衣服挂在一个电线杆后面,我看见的时候追上去,还以为是他。但是现在想想,大概是为了嘲笑我没追上他,所以挂在那边故意让我看见的。我有掏过他那件衣服的口袋,但是口袋里面什么都没有,我也没找到什么暗袋或者夹层,但是我毕竟不是专业做刑侦的,只是粗略地照了照,不确定我会不会遗漏什么,所以就带回来给你们了。” 安迪听着,眼睛眯了眯,过了几秒才说道:“这倒还挺合理的,就想你一个戴眼镜的学生仔怎么追得上一个职业文雀的。” 蔸娘没好气的回了一句:“那真是不好意思呀!” “好了好了。”汉斯担任着一个成熟稳重的成年人的角色,介入他们两个之间变得越发无意义,只是看上去在赌气拌嘴的对话,看着蔸娘,公事公办地摆出一个温和警官的脸色,和这个绑着一对麻花的亚洲小姑娘说:“谢谢你的勇敢行动,孩子,但是下次遇到这种情况,还是交给专业人士,一个小孩追出去面对一个职业的匪徒还是太危险了,你很年轻应该更为自己的人身安全着想一些。” “用不着这么善意地对她说这些。”安迪翻了一个白眼,说道,“这小孩可是一个穷凶极恶的香岛杀手,拧下来一个成年男人的脑袋送给她家老板过,就是为了加入帮派当做见面礼。” “这件事并不是这样的,这个版本只是不知道哪里来的讹传……”蔸娘听到这个描述,忽然觉得脑门后面的血管突突跳,一阵尴尬抓挠着大脑和舌头。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得到了一些线索的。”汉斯当做没有听到这些一样,把话题又拐上了案件上,说着很术语一样的场面话。 蔸娘相对冷静一些,停止了和安迪继续争辩的话头。安迪显然还是陷入在焦躁的状态中,嘀咕了一句:“一个当做玩笑嘲讽人的衣服也能算是线索的话。” 正当他们说着话,汉斯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抬了抬手,示意自己需要失陪离开一会儿,去接电话。 蔸娘本以为在汉斯离开之后,安迪又会说些什么调侃的话语,来和她言语拉扯。但是安迪这会儿意外的安静,只是烦躁地时不时用力呼吸,没多久又点燃了一根香烟抽上。蔸娘看着他眼睛下面非常严重的黑眼圈,焦躁并且憔悴让他全身都散发着危险又易碎的气息,像是某一种被捕兽夹卡住的食肉动物,一颗即将被挖开的带刺海胆。 按照过往经验,不要去多管闲事,但是蔸娘还是忍不住轻声地用自己的母语说了一句:“既然对方是帮派人,我看你也不是很认真在守规矩的人,你为什么不试试看背着你的搭档找信得过的帮派中间人,反正他们……我们帮派的人,都是收钱就会做事的,也不问你是从哪来的,为什么要问。” 安迪剐了一眼她,咬着烟嘴说道:“我唔搵古惑仔做嘢。(我才不找帮派人做事)” 蔸娘无辜地张大了眼睛,说:“拉不下脸咯?这有什么呀,香岛的差佬我们家都合作过了。” “小丫头片子忽然间心肠这么好,这么热于助人,想在帮派这一池脏水烂泥里做活菩萨?我才不相信你。” “随你咯。”蔸娘哼哼两声,“你在找人做项链赝品的时候,可是一点不犹豫帮派不帮派的呢。” “你怎么知道的?”安迪这会儿转过脑袋来了,眼里充满了敌意,语气里都是质问,几乎是在威胁一般。 “中间人会知道很多事情,不是很正常的嘛。”蔸娘下意识看了看阿涟。早在安迪拿了项链走进那条隐秘的小巷子里的时候,阿涟几乎是同一时间,也知道了安迪的行踪,在莉莉安女士家里一边喝着茶,一边笑嘻嘻地就和蓝老板、蔸娘分享了这件事情。当时阿涟还得意地说,就知道那小子有些小秘密连他们nypd都不知道的。接着,蔸娘又说道:“不过你别去怪钟爷,他倒是很护着你,也没把你进他地盘的事情和别人说,也不知道那里有我们的人。” 安迪听完脸上还是一片黑的,过了几秒几乎气笑了出来:“你倒好,红脸白脸都给你唱完了。不过别想用这件事威胁我什么,我提前警告你。” “我能威胁你什么呀,我就一举足无重的小丫头片子。”蔸娘说,“我们也想找到苏珊的,孩子找不到,我们跑纽约白来一趟不说,没准还会把自己圈进大麻烦里,你要是快点找到她,我和蓝姐也早点谈掉生意,完事回家。” “为了帮派的生意,想和差佬合作?”安迪吐出一口烟,语气不太高兴,“你还真敢想哦,蔸小姐。” “你也说过啊,帮派人都是为了生意、为了目的,什么事情都想得出来,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的人。最重要的是结果,怎么做到的,只要有结果了,没人会多问的。”蔸娘说,顿了顿,补了一句:“反正我老板看上去不会。” 安迪发出一声不屑一顾的“哼”声鼻音,没有理会蔸娘看上去善意的合作邀请。 汉斯按掉了手机通话,走过来,拍了拍安迪的胳膊,示意他有事需要单独说说。蔸娘很识趣地站在原地,也瞥开了视线,表示不会对他们私下说话的内容感兴趣。 “什么?”安迪跟着汉斯走出几步,才开口问道。 “调监控看的几个同伴告诉我,大概找到了绑走小姑娘的那几个人。”汉斯说,“他们已经在试着识别找人了。把唐女士和她们几个送回去,我们回去看看那段带子,没准能找出什么来。” 第83章 另辟蹊径·3 “这个监控器这么模糊吗?”汉斯看着显示屏里的画面,皱着眉头眯着眼看着,说道。 穿着宽大的短袖夏季警服,坐在椅子上一边手拿着一个甜甜圈的胖乎乎的警员,一边嚼着嘴里的甜食,腮帮子一动一动的,一边说:“那是条很旧的小路,就一个摄像头,大概十几年都没换过了,还时不时坏一下,片子都是断断续续的,能拍到你们想找的人,已经是很幸运的事情了,知足吧。” 安迪看着这个有点发绿的,暗一点的地方都充满杂色噪点的监控录像带,也皱着眉头,想要看清正在播放的那段影片,嘴里也忍不住抱怨:“既然知道那里还有个摄像头,那为什么十几年都不换一下。” 胖乎乎的警员往嘴里塞下剩下的小半块甜甜圈,一边嚼动着腮帮子,一边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道:“没有必要啊,在过去几米就是帮派的地盘了,还是唐人街呢。人家那些帮派人本来就讨厌穿着制服的人过去晃悠,他们自己有自己一套什么,监视自己地盘的法则,管理自己地盘的规矩,那我们去管那些地方干什么呀?多余还累着,吃力不讨好。” “可是这样放着不管,要是有普通人误入帮派的地方,或者卷入什么危险,那都不管?不了了之?”安迪不太接受这种听上去推卸责任的解释。 “虽然是警探,但是我们不是在演电视剧、演电影啦,安迪。”胖乎乎的警员倒是一副无所谓的语气,对安迪提出来的疑问用了一种很不共情也很不认真的态度来回答,“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不用太有正义感,这会让你得心理障碍的。而且,大人们都会告诫小孩如果不想惹上麻烦就不要靠近那些帮派人混杂的街区,巡逻和交警也都会给靠得太近的人提醒,如果还总想着到里面去一探究竟,那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也有会意外卷入帮派事件的无辜平民,那些可都是无妄之灾。”安迪并不喜欢他这个说辞,提出异议。 “那只能说明运气不好。你想想医院里那些年纪轻轻得病的人,或者走在路上就遭遇车祸、或者其他什么意外的人,他们也没做错什么,可是上帝就是会让他们比别人更早一步离开,或者承受一些别人不用承受的苦难。你不可能什么都管得着的,安迪。”胖乎乎的科技部警员几乎算得上在循循善诱,对安迪说道。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安迪听上去有点生气了,声音都提高了一些,显得有点尖锐和严厉。 但是那位胖胖的警官显然没有被安迪催生出来的低气压吓到,依然维持着自己的说法,语气温和地对安迪反驳道:“也用不着逼着自己当圣人拯救全世界。至少,自己想当可以,用不着逼着身边人都配合你当。” 安迪还想说什么,但是汉斯往后拉了拉他的衣服,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才勉强安抚住了安迪又暴躁起来的情绪,也停住了如果吵下去大概会没完没了坚持半天或者更久的语言争辩。 他们的视线回到显示屏中的画面上来。现在他们的当务之急,是尽可能地从视频里收集到一些,有关于能找到绑架小苏珊走的绑匪的信息。 屏幕中的监控录像虽然模糊还充满了杂点,在黑夜中的影像更是模糊的一塌糊涂,但是还是能勉强看清画面。被监控摄像头拍到的地方是一个不太宽阔的小路的路口,小路外面是一条两边空荡荡的公路,看上去没有什么车辆经过,路灯也不太明朗地亮着。似乎都在和夜晚一样沉睡着。画面外有一个光源,大概是和监控摄像头装在一起的路灯,为了节省电路连接,所以安排下的组合,勉勉强强让画面有了光源,不至于什么都看不清。 时间显示凌晨一点的第四十三分钟,秒数不断跳动着。小小的黑影从街边的墙头上落到地上,像是一团不断变换外形云团,隐隐约约能看清有一根高高翘起的细长尾巴,小东西抖着尖尖的耳朵,和监控器对视的时候,双眼像是会发光的小灯泡,圆圆的、亮亮的,大概是一只野猫,正在夜间活动,捕食或者巡视地盘。一辆面包车从大路上拐进来,开车的人看上去很着急,也慌里慌张的,转弯也开得很快,闯进这条小路里,被监控摄像头拍进画面里。 大概是被这忽然闯入的庞然大物吓到,车灯扫过那只先来到小路中的流浪猫,那只野猫耸立里背部,尾巴也高高直直地竖起来,身上的绒毛都竖了起来,整只猫像只长了刺一样,看上去很害怕,但生物本能让它还是会摆出自认为恐怖的样子,恐吓闯入自己安全范围的入侵者。不过,那辆面包车对比起那只小猫,实在是太大个了,开车的人或许根本没有看见这只为自己领地发威的野猫。好在野猫反应灵敏,在面包车靠近的时候及时跑开了。 面包车就停在监控摄像头可以看见的范围里。这辆车的车牌是被遮住的,看上去来头就不是很干净,车辆有些破旧,充满了一些泥点子和刮擦的痕迹,即便在这么模糊充满噪点的录像带里,都能看得出来。 车灯亮了一会儿,闪烁了两下就熄灭了。从副驾驶座上下来一个人,那个人穿得很厚实,外头里还穿着灰色连帽衫,连帽衫戴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把身体皮肤都藏在布料里。从个头和身形上推测,大概是个消瘦的男人,从体态上看,大概年龄不是很大。从他的肢体动作上看,他似乎很焦躁不安,他急冲冲地远离了面包车几步,但马上又停下来,在原地跺了几次脚,接着又迅速地转过身,看上去像是对车里的人在喊些什么话,喊话很是用力。 “这监控视频怎么没有声音?”安迪利索地伸过手,尝试调了一下胖胖的警员的电脑音量,但是还是听不见任何声音。 胖胖的警员拍开他毛毛躁躁不断转动音量键的手,“哎呦”了一声,解释道:“都和你说了这个设备是十几年前的,没有声音就是没有收音设备啦,再调都没有声音啦。你把我调地好好的音量都转没了!” 安迪收回手,很不耐烦地重重咂舌,发出“啧”的一声。 他们的视线继续回到监控录像带的画面上。戴着兜帽的男人大喊大叫了之后,又泄愤一般地踢开了墙角的一块石头,接着摆出了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双手支撑在面包车后座的车身上,把脑袋埋得低低的,看上去在喘气,但是身体依然十分紧绷,双肩都耸得高高的,手指头也在用力。 在他消停下来之后,没过几秒,车后座的门被缓缓打开,从上面下来一个人。这第二个出现的人,看上去年龄不大,个头比戴着兜帽的人更娇小一圈,从不是很清晰的脸部轮廓看上去是个很年轻的黑人女性,头发被绑成一束,在后脑勺后面,卷曲蓬松得就像一团钢丝球,不过看上去没有那么刺挠坚硬,她的脸上有一些在黑暗中会发亮的光源,时隐时现。安迪猜测着大概是她在脸上做的穿孔,从位置上推测可能是眉钉、唇钉。 年轻女人下车的目的似乎是为了安抚那个戴兜帽的男子的情绪,女人拉着他的胳膊让他转过去,与自己面对面。接着她一边抬手继续抓着戴兜帽的男子的胳膊,一边因为身高的差异,而抬头看着对方,不断地在说些什么,上下嘴唇一张一合动得飞快,看上去语速很快。但也就是因为这个角度,年轻黑人女性的脸被路灯的光线照亮,在模糊、噪点严重的录像带里,勉强看清了一些面部特征。 “这个女人,我已经把视频截图出来给信息部门那边找去了,但是,按照汉斯给的信息来分析,她很可能是帮派人,那么就表示,她很有可能是没有记录在案的黑户,或者可能是偷渡者,所以最后如果没有找到任何身份信息,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胖胖的警员按了一下暂停键,增加了一个解释说道。 汉斯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了一句:“干得不错,兄弟。” “你这说了和没有说一样。”安迪倒是不太买账,嘀咕了一句,又催促道,“继续看啊,只有这两个人吗?不止吧,还有开车的,后备箱里怎么看都可以再坐两个人,我们还没看见小女孩。” “好、好……”胖胖的警员点点脑袋,但是手上动作慢悠悠地握着鼠标,点开了播放键。 监控视频上的噪点又开始和视频一起动起来。戴兜帽的男人似乎对年轻女人的花油盐不进,时不时动动胳膊,企图想要甩开女人抓着他袖子的手。但是那个年轻的黑人女性依然锲而不舍地在和他对话,并且态度越发强硬,越是发现男人想要躲开她、回避他们之间的对话,她就越往前站了一小步,直接入侵了两人之间的社交距离,手更加用力地揪着他胳膊上的袖子布料,两个人的躯干几乎快要挨在一起。渐渐的,从一开始还算平缓的对话与表情,开始变成两人之间的争吵。年轻女人的手在两人之间挥动起来,眉毛拧在了一起。 但是他们之间的争吵没有持续很久,坐在驾驶座的人——从胳膊上的线条上看,大概是个男性,胳膊上纹着满满的日式浮世绘纹身,但是即便在模糊的监控视频里,也能看得到他粗壮的手臂绒毛——他探过身子,把胳膊伸出了窗户,暴露在路灯能照射到的地方。他似乎在对戴兜帽的男人和年轻的黑人女人大喊了一些什么,阻止了他们继续争吵下去,以一种两人都骂了一顿的方式。他探过身子,在监控视频里露出了一点下巴和腮帮子上浓密的、卷曲的黑色胡子。接着,那两个在面包车外面吵架的人终于稍微冷静了一点。 争吵终于被终止了之后,过了一会儿,靠近外部、对着路的后车厢车门缓缓打开,从车上下来一个女人。女人散着长长的直发披在肩膀上,垂在背后,看上去十分柔软被保养得很好,她戴着一个黑色的口罩,口罩似乎是大了一个号,在她瘦小的脸上盖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对眼睛,口罩的边缘堪堪盖到女人的下眼睑的下方。她下了车之后,又转过身,半个身子探回了车厢里。然后他们看着那个戴口罩的女人,动作慢悠悠,看上去很小心谨慎的,从车里抱出了他们正焦心寻找的小姑娘,莉莉安女士家里的苏珊。 时间已经是凌晨,苏珊虽然很有可能在被绑架走的时候受到了惊吓,但是这个时间早就是七岁八岁这个年龄的孩子睡觉的时间了,她被抱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软塌塌的,任由这个长头发的戴黑色口罩的女人抱出来,看上去已经睡得很熟了。戴黑口罩的长头发女人看上去很有带孩子的经验,一只手托着苏珊的大腿,另一只手托着苏珊的背部,动作轻柔但是十分稳重而且有力,在没有吵醒小姑娘的情况下,把她抱出了后车厢。她让小苏珊的脸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坐在自己的臂弯里,继续睡得沉沉稳稳的。 但是安迪总担心这个刚刚被绑架的七岁孩子,是不是被绑匪喂了药,或者按着吸入了乙醚,所以才能在陌生人的车里,陌生的环境里睡得这么安稳。看见了这个监控录像带之后,并没有让他有拨云见日,看见新的线索的轻松心情,或者乐观的对案件发展的想法,反而让他的心情更加糟糕,更加焦虑了起来。 接着那个手臂上纹满了日式浮世绘纹身的司机,也从车上下来了。他走进路灯灯光照射的范围内,让坐在显示屏前面的三个人能看见一些他的面部特征。这个男人看上去四十来岁,是一个健硕的白人男性,但是浓密的黑色毛发和宽厚的嘴唇带着一点墨西哥裔的特征,身高并不高,看上去比第一个下来的戴着兜帽的男人还要矮一点。 看上去,车上一共有四个嫌疑人,现在都下了车。 第84章 另辟蹊径·4 车上一共下来了四个人,车灯在壮硕的墨西哥裔男人下来之后,闪烁了两下熄灭了。 年轻的黑人女性对着戴兜帽的高挑男人说了点什么,虽然看不清男人脸上的表情,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点他绷紧的下巴,他的脑袋点了点,兜帽不太明显地跟着晃了晃,似乎两人达成了什么共识,这下,年轻的黑人女性才松开手,没有再对他说什么。 抱着苏珊的长直发女人环顾四周,最后眼睛和监控摄像机的镜头对上视线,她的眼神像是一只在夜间寻觅猎物的夜猫,即便在不是很明亮的环境中,也是又大又亮的。她抬腿用皮靴的鞋尖轻轻踹了一下戴着兜帽的男人的小腿后侧,引得对方回头,接着她瞪着她那双本来就又圆又大的眼睛,似乎在质问什么。 接着其余三个人的视线也齐刷刷看向了监控摄像机的镜头。接着年轻的黑人女性又开始激动地挥舞起自己的双手,激动地嚷嚷着,胳膊上纹满日式浮世绘纹身的墨西哥裔男人没有做出很大的反应,但是拉低了自己头上戴着的鸭舌帽的帽檐,把本来就被胡子遮得严严实实的脸挡地更结实了一点。接着,那个戴兜帽的男人指了指监控摄像头的方向,说了些什么,接着他们又冷静了下来。那个长直发的女人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摄像机镜头一会儿,才低头,抱着睡着的小苏珊,往前走,离开了监控摄像机可以录制到的画面范围外面。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离开了画面。 “从他们离开的方向看,大概就是进了那片区唐人街帮派的地盘里了。往下走就没有我们的监控摄像头了,也没有我们可以进去用搜查令的权限。”胖胖的警员说道,同时,伸手又往放在边上的甜甜圈盒子里拿了一个洒满白色糖霜的甜甜圈。 “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能让我们进去吗?”汉斯问道,“毕竟有一个并不属于帮派的小女孩,被绑架进去了,这个应该不符合他们的规矩吧?这种情况总有一个解决的方法吧?” 胖胖的警员摇摇脑袋,说:“有是有啦,如果是帮派人越界破坏了规则,一般可以申请那些白衣服的——就是联盟维护特殊部队的那群人——去介入解决这个案子。但是他们比较……”他皱起眉毛,眼睛也一起跟着皱成一个滑稽的形状,脸上写满了无奈复杂,有着十分嘲讽的意味,他欲言又止了一小会儿,仿佛是在拼凑出一些什么词汇来形容他所说的人群,“……傲慢,并且自认为有着无与伦比的重大责任。除非是被他们发现了帮派行业做了什么数量很庞大的违禁品交易,或者人口相关的贸易,他们才会屈尊,让本地的警署去给他们跑腿,搜集证据。然后他们像是走进奢侈品店里的贵妇一样,伸伸手指,喝着香槟,就负责最后把功劳和业绩都放在自己的脑瓜顶上,当做王冠,然后带走我们累死累活逮来的人,扬长而去。” “所以,你的意思是?”汉斯皱了皱眉毛,听上去在尝试得到一个简洁的答案。 “所以我的意思是,这么一个小姑娘被绑架走的事情,他们是不会管的,而且绑走小姑娘的还是四个看上去就不是重要头目的人,而且,我觉得他们甚至可能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小混混都算不上的那种街头游荡的人。”胖胖的警员算是简单明了地说出了一个答复,接着又补充道,“而且,我听你们的人说,那个小姑娘是他们前任帮派首脑的遗孀收养来的小孩,是吧,那他们更不会管了,就一个‘帮派私人恩怨冲突’打发走,然后石沉大海了。” “那这个怎么办?”安迪的语气显得很不甘愿,吐字急匆匆的,句尾带着重音,“我们又不能进他们帮派地盘,那些白衣服的贵族警察又不管,那怎么办?让小孩就这样被绑架,失踪,等个几年在那块野地里发现一堆七岁大孩子的白骨?” “也不要想得这么绝对……”胖胖的警员挥了挥手,拿了一个甜甜圈尝试递给正在怒气冲冲、散发着低气压的安迪。 安迪挥挥手,嫌弃地拒绝了这个好意。 “但,既然那位夫人是前任帮派首脑的遗孀,我觉得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胖胖的警员见安迪并不领情,也不生气,把他不想要的甜甜圈塞进自己口中,继续嚼动腮帮子,一边说道,“她应该多少在帮派里,还有点面子,帮派里也总有那么一些讲什么情谊啊、道义的管事的人,让帮派对付帮派,比我们在这里干着急,或者跑过去瞎折腾,没准有用多了。” 汉斯揉了揉额头,脸上露出一个为难的神色,嘴唇紧闭着撇了撇。似乎是在想这个方法的可行性,以及怎么和莉莉安女士提出这个听上去实在是很推卸责任的提议。 安迪倒是很果断,拒绝了这个提案:“她要是能这么做,一开始就不会用报警来找我们解决这件事。” 监控录像带的画面里,那四个人离开了之后,又恢复了夜晚的平静和冷清。没过一会儿,那只被面包车吓走的夜猫,又从角落里钻了出来,仿佛刚刚没有被吓得炸毛,狼狈逃开一样,它优哉游哉地晃着轻盈的步子,回到直接站过的地方,就在面包车的轮子边上。夜猫蹲在轮子边,优雅地舔着自己的爪子,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时不时因为反光而在监控录像里,发出两颗绿色的光来。 安迪盯着那只在画面里,目前唯一在动的活物,拧着眉头,若有所思。没过一会儿,监控录像带的视频忽然出现了看上去损坏的雪花斑纹,一天一天出现在屏幕上,本就充满噪点不太清晰的录像带视频,变得更加模糊杂乱,黑白杂色让人看着头昏眼花。这样的画面持续了几秒之后,屏幕彻底变成黑色,连跳动的时间数字,都跟着消失不见了。 “只有这么多了。”胖胖的警官耸了耸肩膀,解释道,“这卷带子到这里就没了,我也和你们说了,那个监控摄像机是十多年前的设备了,能恰好拍到你们要找的人,完全是你们运气太好了,遇上了它难得正常运行的时候。” 安迪和汉斯从信息部的门走出来,两个人身上都写满了疲惫。汉斯挠了挠自己的额头,犹豫再三,但是还是和安迪说了自己的想法:“我去想想怎么和唐女士说,找他们布鲁斯罗宾的人介入这个找孩子的事情。” 安迪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是恍惚,出乎汉斯的意料,他没有表现出心不甘情不愿的暴怒,大声对汉斯的做法表示指责和看不起,而是眨了眨眼睛,眼睛也没有正眼看着他,只是随意地晃了晃脑袋,说了一句平淡的:“好啊。” 汉斯得到了一个平静的肯定答复,反而脸上露出了非常担心的表情,上下审视自己本来冲动鲁莽的年轻搭档,像是看见了鬼魂一样,充满了不可置信,甚至还有一些惊恐。 安迪被看了一会儿,马上就感觉到了不自在,微微皱起眉头,瞪着眼睛看了回去,低声地没好气说道:“干什么?” “没什么。”汉斯还是盯着他看,维持着脸上那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小声地说道,“就是看见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他们驱车来到远在城郊的莉莉安女士家门口,开门的又是阿涟。还没等他们开口说话,阿涟就先开了口,问道:“你们发现了什么线索了吗?” 汉斯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们过来正是要说这件事。” 安迪越过阿涟,往里头看,蔸娘和蓝老板也在。蔸娘正在借用了莉莉安女士家里的餐桌,写着一本作业本,大概是又在空档的时间里开始做寒假作业了;蓝老板正在和莉莉安女士则坐在客厅的沙发椅上,相互之间说着什么。他在汉斯还在组织语言的时候,先一步插了话头,问阿涟说:“他们有没有寄来接下来的信件,或者告知得到了那个项链之后,去哪里要回苏珊?” 阿涟没有回答,而是又一次问了:“那你们有什么收获吗,你又追出去,又火急火燎回了一趟纽约警署,看上去应该会得到什么线索吧?” 汉斯叹口气,问:“我可以进去吗?” 阿涟这才让开了身子,允许他们进门。 进了门之后,他们直接走到了客厅;汉斯规规矩矩地像个第一次登门拜访的客人一样,行为举止上带着一点拘谨,而安迪看上去则有些心不在焉,配合着他严重的黑眼圈来看,让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连续多天的熬夜和迟迟没有结果的案件让他身体和心理上都有了无比沉重的压力,现在终于在高度的压力下有了崩溃的迹象,看上去已经有点生病,看上去魂不守舍的了。安迪在路过玄关后面的短走廊的时候,瞥了一眼坐在餐桌上奋笔疾书写着什么的蔸娘,两人恰巧在那两秒对上了视线,此外没有了更多的交流。 “有什么进展?”蓝老板看见他们进来,坐在沙发上没动,很自然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们问道,语气就像是他们的上司,已经在人际关系中作为领导者或者发号施令的人习惯了的样子。 汉斯似乎被她这种气场都带出了一些做心虚感觉,又伸手挠了挠脑袋上的卷发,本就凝重的脸上表情更加深沉了一点,回答了但是有些犹豫,情不自禁地用一些模棱两可的语句:“这个呢,确实有一些进展,但是……可能帮助不是很大。” “或许你可以说得详细一些?”蓝老板皱起了眉头,盯着他看。 还没等汉斯想出合适的措辞,安迪看了一眼他,自己抢先一步开了口:“我们找到了有绑走苏珊的嫌疑犯的监控录像,但是他们进入了唐人街的帮派地盘,我们没有权限进去,所以还是需要唐女士向丈夫的帮派尝试求助,让布鲁斯罗宾的人介入帮派的事情,可能这样更方便找到苏珊。” “不是吧。”阿涟本就尖利的声音在提高了声调之后显得更加尖锐,甚至有点刺耳,她用一种明显带着责问的语气说道,“莉莉安女士报警解决问题,就是因为孩子是平民,她也和帮派并没有直接关系,所以才去求助你们的帮助的,现在你们耗费了三天的时间,就给个解决不了,让人家孤儿寡母自己解决的方法?” 安迪不吱声了,也没有脸部表情的变化,似乎只是为了报告这件事情的结果,其他的话不是他的任务了。汉斯接上了他的话,继续尝试安抚看上去变得情绪不稳定的阿涟,还有皱着眉头的蓝老板,以及这件事情最直接的受害的女人莉莉安女士:“这样的结果我知道这对各位来说都不好接受,我们也很不想接受这样的结果,但是,目前看来这可能已经是最迅速而且最有效果的方法了,我们的能力,很抱歉但也是有限的,实话实说。” 安迪听到身后有拖鞋和地面轻轻碰撞的声音,侧了一点脑袋往后看看,是蔸娘,大概是被这里的东西吸引了过来,放下了手里的寒假作业,过来也想知道事情的进展。他看见她在门边停下,小半个身子藏在门框后面,身体微微倚着墙,这样的举动像个羞怯的孩子。 阿涟还是忍不住说些一些带有攻击性的话语,去指责这两个纽约警署的警探对案子不负责的回答,而汉斯还是保持着一种耐心得公关人员一样的态度,和她解释并且说明。安迪沉默不语着,眼睛四下扫视着这个客厅。莉莉安女士长长叹出一口气,看得出来她心里有失落,但是大概是长年累月习惯了做出端庄优雅、喜怒不形于色的表象,即使在失落和担忧,从表面上看,也是减了半的。安迪看着放在沙发边上的电话桌上的照片,是一张小苏珊和莉莉安女士的合照,小姑娘戴着浅蓝色的太阳帽,笑得无忧无虑的。 安迪在他们还在说话的时候低声开口,说:“我还有案件跟进的报告需要递交,先回去了。”说罢,转身就走。汉斯在原地看了看莉莉安女士,又看了看已经走到玄关的搭档,也不顾话说了一半,急急忙忙告别了一屋子女人,跟着安迪离开了莉莉安女士的家。 第85章 唐人街 冬季的白昼时间比其他季节都短,太阳下山的时间赶在下班的时间之前,路灯亮起来之后人们才陆陆续续把街道填满。于是,路灯、霓虹灯、车前灯,还有手里的手机屏幕的光,又接过太阳的工作,负责把夜晚的黑暗环境照得通透光亮。阳光还在地平线边缘流了一条长长的橘红色和紫色,但是能发挥出来的作用早就无法比拟这些人造出来的灯光亮了。 虽然夜晚来临,但是工作一个白天的人们需要休息,于是城市变得更加又活跃,人们投身到娱乐的活动中去,不再行色匆匆和愁眉苦脸。夜幕刚刚降临,手里就迫不及待拿着易拉罐啤酒的年轻人簇成一团,在人行道上像一群候鸟一样走着,有些吵闹,但是看得出来他们很快乐。 有些地方,似乎夜幕降临的时候才是一天的正式开始。霓虹灯是他们的太阳,响起来的音响就如同清晨的鸟叫声,把他们从睡梦中叫醒,开始今天的辛苦工作,或者纸醉金迷。 傍晚是地球白天和黑夜的其中一个交替时间点,在唐人街的帮派地盘上也有着同样的作用。白天的时候,还能见到一些平民身份的游客,穿着上一看就是来旅行的人,背着背包,走进这个社区里,在这条街道上,走进门面窄小的古玩店,走进挂着富有异域风情的招牌和东方国度文字的店里,里面卖的是一些其他地方没有见过的茶叶或者干花,或者在不太宽敞的熟食店门口排队,尝试一下这些黄色皮肤的厨师用一个看上去就很重的大锅,翻炒出来的食物。等到夜晚来临,这些看上去无害并且热情的行业收起了自己摊位,把自己的地盘腾出来,让属于夜晚的这个社区的真实面貌,在人造的灯光下展露出来,把每一个角落都大大方方照亮,像是在大胆的宣示自己的权利和金钱,也像是诱惑性强烈的饵料,等着路过的迷途羔羊咬住藏在饵料中的钩子。 安迪站在唐人街帮派地盘的入口。这个街道没有其他社区那样立着一个欢迎的门牌,标识了还有多少米可以来到这个社区,表明了这个社区有多么的热情好客、温馨和谐。这个入口是一个东方风格的石头牌坊,柱子被漆成正红色,因为长年累月经历了风吹雨打和日晒的消磨,红色的漆变得浓淡不一,有深有浅,还有一些地方出现了掉色,露出石柱原本的黄灰色。牌坊的顶端是青灰色的瓦片屋檐,屋檐下方是一个高高悬挂着的黑色牌匾,看上去也是用石头雕刻,然后在嵌入进去的,写了一个小篆字体的汉字。安迪站在街对面,看着那个小篆的字,总觉得眼熟在哪里见过,似乎是在蔸娘手腕上戴着的那个被红绳系起来的小小金片上,看见过差不多的图案,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字。他猜着大概是什么帮派的传统图腾,于是没有再多想。 安迪身上还是穿着那件不算太厚实的加绒皮衣,和一条口袋很多看上去就是以实用性为主而设计的工装裤子,站在这条灯光昏黄,霓虹灯杂乱花哨的帮派街道前面,显得格格不入,就像是一直闯进宴会长桌上的黑色野猫。 按照规矩,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的职业是nypd的警探,最不应该和帮派的所有事物扯上关系。以他的性格,他也十分不喜欢关于帮派的一切事情。但是现在情况特殊,他并不放心让布鲁斯罗宾那些帮派人去寻找被绑架走的小姑娘,他对帮派行业内的人充满了恶劣行径,都是一群没有利益就绝对不会施以援手,就算帮了忙也会为此放下高昂了利息,恨不得把别人的血吸干、肉刮干净的无情的恶徒。虽然莉莉安女士确实曾经属于帮派内的相关人员,但是安迪看着她也不过只是因为生活必须要依赖做帮派头目的丈夫,而不得不拥有了帮派行业的人的妻子这一身份,安迪会在心里为她感到惋惜,对她产生同情。苏珊是一个被收养的孤女,她更是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所以安迪在这件事情上显得尤其焦心。比起一味地厌恶帮派中的人,他更加怜悯因为生存而卷入帮派,无奈进入这个行业的孩子和女人。 安迪深呼吸了一口气,他并不想踏入这个看上去纸醉金迷的妖怪的巢穴,但他觉得他现在必须这么做。 走入了街区牌坊,就像走进了某个不应该进入的大门,安迪抬头望了望这座高高的牌坊,觉得毛骨悚然,他出生在这里,对自己这个人种的传统文化和历史氛围并不了解多少,他渴望在这座城市里往上爬,和那些功成名就的白人男性一样,于是他就舍弃了那些和他们不一样的、融入不到一起的元素。于是眼前的这一切让他觉得有些陌生,并且在潜意识里有些抵触,一丝莫名其妙的恐惧爬进他的心脏里,心跳在耳边砰砰砰跳动。 刚刚进到这个街区,先进入他的视线里的,是几个亮着灯的、桌椅都是简单的可收缩携带的、看上去已经有点使用年份的大排档摊子。摊子里零零星星坐着一些人,大概是饭点还没到,并不是有那么多食客来到。厨房是露天的,小小一方老旧的灶台,藏在靠近墙根的地方,里面站着一个年轻的东方长相姑娘,有着一双狭长但是有神明亮的眼睛,她看上去瘦瘦的,手腕的骨头几乎就只贴了一层皮肤,之间没有任何脂肪甚至血肉似的。但她手里看上去就非常重的硕大炒锅,在她手里像一个听话的玩意儿一样,任由她摆弄,熟练地颠锅,想象不到那对纤细的胳膊上怎么藏匿这样巨大的力气的。 那个姑娘十分敏锐,安迪只是远远地在大排档摊子前面经过,她就马上看见了这个陌生的闯入者。但她只不过是匆匆瞥了两眼,似乎是发现安迪没有做进来花钱吃饭的打算,于是又低下头专注自己手上的事情,继续颠着这口沉重的大锅,翻炒里面的河粉。 姑娘经营的大排档的里面,一样也是一家支着帐篷的路边摊,不过看菜单的字数,似乎比姑娘的更加选择少一些,这个摊子里只有一个客人,坐在电磁炉边上的摊子主人是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中年男性,他看上去清闲悠哉,完全不为今天不太好的生意情况担心,叼着一根烟,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收音机,嘴里哼哼着和广播里差不多的旋律,听上去大概是粤剧。 往里面走,街面上开始热闹起来。 但是做的营生也越发开始变得见不得光起来。 安迪维持着那一脸淡漠,好像对面前的所有所见都不在乎似的,想用这种态度来表现自己对这片街区的习以为常,用这样的表象来伪装自己,让自己能够融入这样的环境里。 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女堵住了安迪的去路,安迪反应还算快,往边上侧了侧身子,往试图绕过她继续往前走。但是那个少女灵巧地往后一步,像一只小猫一样轻巧,又正正地挡在他前面。大概是怕安迪又要躲开走掉,少女这次上手,一只手拉住了安迪的胳膊,另一只手揪住了安迪的皮衣拉链,贴着闪粉美甲的手指紧紧扣进皮衣的布料里,被她掐得凹陷下去。 安迪脸上露出不耐烦,低头看向这个挡着他去路的青少年,习惯性地咂了一下嘴唇,发出一声明显在生气、在厌烦的“啧”声。但是这个少女并没有被他阴森厌烦的脸色吓走,就算被安迪低着眼睛瞪了,也完全不打算让开,双手还是紧紧抓着安迪。 看情况,一时半会安迪是无法脱身开来了,安迪撇着嘴从鼻腔里呼出一口气,看了两眼这个小姑娘。纽约的冬天是冷的,尤其现在太阳下山了,夜晚的温度变得更低,但是这个少女身上算是厚实的衣服,只是最外头穿了一件长款到膝盖的不和身的粉红色羽绒服,没有拉上拉链,露出里头穿着的连衣裙。她穿着的连衣裙看上去是夏天的款式,白色的薄纱看上去完全抵御不住丝毫的冷空气,在灯光下能隐隐约约看见她里头内衣的位置,内衣边缘和皮肤的分界线在白色的薄纱裙下肉眼可见,裙摆比羽绒服的衣摆还短。少女纤细的腿上只有一层薄薄的丝袜,还有一条抽丝的痕迹,脚上踩着一双高跟鞋,是那种很亮很光滑的漆皮质感,看上去有一种像是塑料一样的廉价感觉。 少女总是在轻轻跺脚,鼻尖和脸颊都有点发红,大概是这点衣服是会让她感到寒冷的。她的嘴唇被口红遮盖成非常艳俗的正红色。她看上去用尽全力再装扮成一个成熟又风韵的女人,但是这些成熟女人的装扮在她身上只充满了不适合的怪异感觉。即便看着安迪一脸不耐烦,甚至是厌弃的表情,她还是抬起脸来对这个路过她的视线中的陌生男人扬起笑脸来。她几乎把整个人都贴到安迪的身上去了,下巴抵着安迪的胸膛下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用着一口撇脚的英语,说道:“先生!你可以买我一晚上,很便宜的,我什么都会做,想玩什么样的都可以,脏的、粗暴的,我都可以的!一晚上只要二十,很合算的!” 安迪抓着她的手腕,尝试把她的手从自己身上剥离下来,一边说着:“我在找人,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我们这里什么样的姑娘都有的,还有其他的姐姐,也可以试试看!”少女连忙说道,还是一个劲往他身上粘。 安迪觉得她是会错了意思。他大抵是有点同情这个少女的,但是他现在无心去关注拯救路边的可怜女孩,他进来是为了找到绑走的苏珊的那四个人,为了苏珊不会有一天落得和眼前这个少女一样的下场。他咬着后牙槽,用力推开这个少女,快步离开。 少女高跟鞋的声音在他的身后跟了两步,但是安迪的步速很快,那个少女蹬着并不太合脚的高跟鞋,只跟了步就跟不上了。安迪听到身后那个少女,一改刚刚甜美柔情的嗓音,压在喉咙里粗鲁地骂了一句脏话,安迪听不懂她所说的那门方言,听上去是闽地某一处的方言,大概是在暗骂安迪作为路过无法发展为今晚的客人的不中用,从她的语气里听,骂得是挺不好听的。安迪没有回头,他现在没有心情去考究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安迪继续往前走,在下一个拐角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往后头瞥了瞥。那个少女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纤细的双腿因为寒冷而忍不住原地跺脚,显得很不安分,她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双手抱着自己的胳膊,把衣服尽可能贴上自己的身体,以此保持温度。娇小的身躯缩在大了一圈的羽绒服里,看上去像一株路边随时可能被雨雪压垮、被人踩踏而受伤的野草。安迪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留下更多关注。 酒吧或者夜场一向是收集各路信息的好去处,人们会在放松的时候也松懈对秘密和看见的时期的口风,喝多的人会嚷嚷着一些话,好让自己成为人群关注的焦点。于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安迪的目的明确,在街道上寻找一家人多一点的酒吧,然后进去打听。 路上有不少摆在街道边上的小摊,买的东西很杂很多,从银质手镯到装在小瓶子里的彩色斗鱼,不符合这个季节出现的干草荷包也挂在小摊子桌面上面的帐篷上,帐篷里面挂着一盏忽明忽暗的发黄色光的灯泡。坐在摊子后头的人看上去都不太有精神;或者刷着手机,各种颜色的光线在他们的脸上交替照应,光线投射在他们的眼睛上,但是他们的眼睛却是无神的,似乎只是空洞而已,只是在看着一个个不同颜色的图案在眼前略过。安迪看着他们的脸,无端联想到干涸得只剩下沙砾尘土的河床,连一株草木都无法生长,更不会有什么动物在这里居住生长,似乎是被隔绝了一切和向上的生命力的关系,只剩下死寂,仿佛是一块被抛弃土地。他们也毫不在意自己的摊位,小小的长桌上东西只是按照一定顺序摆放着,没有去顾及摆的好不好看,能不能吸引到客人,就像只是占据着一小块地方,能让自己在冬天寒冷的夜里继续生存,消磨时间安静地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降临的死亡,才坐在这里一样。 这里的楼房不算高,但是楼与楼之间的距离很狭窄,有些小巷子几乎只能让人侧着身子才能通过。跟多灰色地面的老旧楼道,栏杆都是已经掉了漆,布满了褐红色铁锈。几乎每个楼道的门口都会挂着一个颜色暧昧的广告小灯,暗示着想要一夜鱼水的客人可以上楼一探究竟。安迪终于在这嘈杂的环境里,找到了一个已经人流聚集的酒吧,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推门进去。 第86章 酒馆 唐人街帮派地盘上的楼房都不算高,但是楼与楼之间的距离很狭窄,有些小巷子几乎只能让人侧着身子才能通过。跟多灰色地面的老旧楼道,栏杆都是已经掉了漆,布满了褐红色铁锈。几乎每个楼道的门口,都会挂着一个颜色暧昧的广告小灯,暗示着想要一夜鱼水的客人可以上楼一探究竟。有些着急的女子,会站在楼道的门口,依着窄窄的、破旧的侧墙,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看着那些路过的男人们,像是推销商品叫卖一样地叫着:“哥哥,要不要上来试试啊,一晚上,出去吃宵夜也得呀!”只不过商品是她们自己。 安迪感到一阵反胃,他不喜欢这个环境,藏在内心深处不敢说甚至不敢轻易回想的记忆,在这里像是打开了开关,开始刺伤他自己。他担心自己会因为这难以压抑的不安,没一会儿就要落荒而逃,无功而返,还没找到关于苏珊的一点消息,就当了一个逃兵。 他把手放在加绒皮衣的口袋里,紧紧攥着拳头,手指尖用力到扣进掌心的肉里,手心传来持续的刺痛,让把焦躁不安藏进来,用理智压抑进脑后,企图暂时忘掉这些几乎是本能的想要逃离的渴望。他的每一步都不太稳健,如履薄冰的感觉刺激着他的腿似乎马上就要有抽筋的错觉。他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往深处寻找。 终于在这嘈杂的环境里,找到了一个已经人流聚集不少的酒吧,透过不太干净的窗户,里面透出一些昏暗的灯光,橘黄色为主,照在地上,给了人一种温暖的错觉。安迪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看着人影在里面晃来晃去,传出一些嘈杂的人声,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门是木质的,被推开的时候发出一声干涩的“吱呀”声响。门上的小小铜铃铛因为门的开启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站在吧台后面的、穿着白衬衫和黑马甲背心的男人——大概是酒保,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进来的人,不到一秒,又低下头,做手里自己的事情。没有接待客人的礼貌问好,就是淡漠地看了一眼,好似只是因为听见了动静,而抬头看一眼,是最普通不过的条件反射而已。 安迪踏入这家酒吧,先被酒吧里沉闷的味道熏得一瞬间头晕脑胀。除了酒精的气味和麦芽的味道,这些都是寻常酒吧里都会有的气味,这间酒吧里有一股怪异地香味,像是某种被灼烧过的草药,混杂着烧焦的臭味,钻进鼻腔之后就会直击进来的人的脑子。里面的人似乎对这个味道并不排斥,在昏暗的酒吧里谈笑风生,叼着香烟或者雪茄,灼烧的烟草混入酒吧里怪异地香味,把这个本就刺激的气味变得更加复杂,而且更加刺鼻。酒吧的地板是木质的,有点破旧了,踩上去会发出“吱吱”的声响,有些地方已经翘起来,脱了一层木质的外壳,如果有醉鬼经过很容易就会被绊倒,摔得不省人事,但是没有人管顾这些问题。 酒吧里坐着不少人,但是年轻人没有安迪想象地那么多。几个头发颜色染得鲜艳夸张,或者把发型做得张扬奇怪的青少年,霸占了本来就不是很宽敞的舞池。他们旁若无人地在舞池里摇晃着脑袋,用力到观看的人会担心他们把自己的脖子晃得不小心折断,他们在蹦着跳着,胳膊搭在自己同伴的肩膀上,像是两株生根得太近的植物一样,相互缠绕,几乎快要融为一体,他们不在乎会不会因为彼此不在一个节奏上的跳动磕到牙齿地相互拥吻。安迪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沉醉在舞池里,这个酒吧的使用的音响有点老旧了,听上去音质并不是很好,带着点干涩的噪音,音乐中总有一些“嗡嗡嗡”响着的杂音持续不断。音响里播放的音乐也是三四十年前的老旧歌曲,有些歌出现的年份比这群年轻人的年龄还大。 舞池边上坐着几圈人,就像是几群互不相打扰的野生动物族群,只是正好在一处水源里喝水似的。他们基本都长着一副东方人的面孔,说的语言很多是华南地方的方言,安迪只能听懂粤语,其他的听得一知半解,或者完全听不懂。他们中间偶尔会坐着几个年轻漂亮画着浓妆的女人,有的看上去和安迪刚刚在路上遇到的女孩差不多的样子,她们靠在年长的男人手臂上,或者被圈紧臂弯里,和男人们一起喝酒,嬉嬉笑笑的。 安迪站在门口把酒吧里的环境都扫视了一遍。这里与其说是一个酒吧,倒不如用酒馆去形容更适合这里的装潢。这间酒馆的主人像是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日子念念不忘,把时间用这间门面不算宽敞,但是里面空间不小的酒馆关住,留在这里面。墙上的装饰物也充满了那个年代的中式风格,带着金色福字的挂历,浅色的木质装饰隔墙,还有几个不是很精致的青花瓷纹样的瓷瓶放在角落里,这里有不少东西让安迪莫名感觉到熟悉,或许是对故土和童年的思念,让这间酒馆主人把自己的店面打扮得是在大洋彼岸的国度中一样。 安迪踌躇了一会儿,这里给他的感觉十分怪异。有一种让他忍不住把心脏提到喉咙下面的紧张感,知道自己并不是这里的人,总是担心被发现出端倪,被人发现其实是一个把警官证件扔在车里,装作帮派街区里的人混进来的差佬。当这里的一切又让他感到熟悉,好似一个长久没有回家的游子,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故土,味道和装潢都让他的潜意识告诉自己,是可以放心,可以放松的。他感到割裂,感到无比矛盾,不知道哪一个感觉才是自己真实的感受,他甚至有点担心是不是自己真的应该好好睡一觉,好好休息一下,是不是脑袋因为长时间的高度紧张工作,真的有点损坏了。 他在原地呼吸了两口气,告诉自己,是来工作的,小姑娘已经被绑匪带走超过七十二小时了,他需要争分夺秒地在这个帮派街区里,找到关于带走她的那四个人的行踪。 安迪看向刚刚他一进门就抬头看了他一眼的酒保,直接走过去,拉开吧台前面的高脚椅,坐上去。那个酒保看见有人走过来,又抬了一次脑袋,迅速地瞥了一眼过来坐着的人,接着很快又低下脑袋,做自己手上的事情,用软布擦拭玻璃杯,几乎只是重复了和刚刚一样的动作。似乎只要安迪不开口,他就只会用这种态度招呼进来的客人,把他们当做空气一样。 安迪坐在高高的吧台椅子上,越过酒保的肩膀,看着他身后的一排用各式各样瓶子装着的酒。虽然他进入这个地方是为了工作,但是为了伪装是本地人,进来并没有强烈的目的性,他还是打算喝点酒,好掩饰自己对这篇帮派区域来说敏感而且充满敌意的警探身份,但是也不能选择度数太高的酒,以免对本来的工作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吧台后面的酒柜上摆着的酒在纽约的其他地方不常见,甚至说根本没有见过,那些瓶子有很多是不透光的瓶子装着的,贴着红色或者金色的标签,和纽约其他酒吧的酒柜里用暗色瓶子装着的葡萄酒、或者透明的瓶子里装着的褐色威士忌不一样。坐在吧台上,虽然酒馆里总是飘着一股呛人的烟草和焚香味道,但是也挡不住中式酒飘散进空气里,那种闻上去偏甜的香醇酒味。看上去,这个酒馆的主人,虽然在异国他乡多年,但不论是室内装潢和软装的审美偏好,还是对酒的喜好,还是保留着在故乡的习惯,似乎这个酒馆主人不仅对上世纪有很多怀念,对自己的故乡也有放不下的情节,毫不在乎这样老旧的店和酒的品类,会不会让自己的生意吸引不了年轻人而日渐冷清。不过,好在目前看来,这家店还能吸引到不少生活在唐人街的人前来光顾,大概是和这家酒馆主人有着一样情怀的人,所以聚集在这里,当做自己还在大洋彼岸的故土上,能有一方土地让自己能够无所顾忌地说自己家乡的方言。 安迪看了一排中式的酒,那些米酒或者黄酒,看上去度数都不小,他对这些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的酒类感到好奇,情不自禁地感到兴趣,但是他还是按住了自己多余的好奇心,把理智都调回到工作状态中来。 他清了清嗓子,对酒保开口说道:“一杯啤酒。”说话的时候,他刻意没有用英语,而是用了粤语,好让对方能误以为自己也是属于这里的人,而不会起额外的疑心。 酒保这次抬起脸来看他,目光停留得久了一些,盯着安迪的脸上下打量,眼睛里含着一些揶揄,最后把视线停在安迪的眼睛上,和他对视。安迪被他这种眼神看得毛骨悚然,但是他的处事习惯让他越是遇到这种事态,越要表现出攻击性,就像一只守卫自己领地的犬科,就算尾巴夹在后腿之间,也得裂开吻部露出尖利的牙齿来。于是,他不甘示弱的瞪了回去,带着黑眼圈的和一些血丝的眼睛,瞪着酒保揶揄的眼神,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他才抵着嗓音,有点沙哑地开口,说道:“乜嘢?(做什么)” 那个酒保没有被他阴沉沉的眼神吓到,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是一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他歪着一边嘴角,语气带着调侃,像是逗弄似的说:“您来这地就喝啤酒呀?”他的口音不像是华南的方言,鼻音更重些,咬字也清晰,听上去像是北边一点的地方,京津冀那块的口音。 安迪心里暗暗奇怪了一下,他知道华人街帮派大多华南沿海的偷渡者,没有想到还有其他地方的人。他皱了皱眉头,又把语言换成了普通话,但带着浓重的粤地口音,舌头硬邦邦的,语气一点都不友好:“不行啊?” “当然可以啊。”酒保挑着眉毛,给他拿了一个啤酒杯,打开放在桌子下方的酒桶水龙头,熟练地用啤酒杯接住倒出来的淡黄色酒液,绵密的气泡慢慢涌上杯口,他一边慢悠悠地说,“小年轻,都喜欢喝这种带气泡的,没有品味。” “你管我呢。”安迪没好气地回话。 啤酒似乎掺杂了水,味道很淡,轻微的苦味和淡淡的麦芽味道和气泡一起冲下安迪的喉咙里,他第一次在喝啤酒的时候感到了什么是味同嚼蜡。但是啤酒已经倒出来了,他也喝过这个杯子了,再退回去也不合适,但是也不想继续喝下去了。安迪往桌上按了一张钞票,也把杯子放下。 酒保看他这一套动作,笑起来,语气揶揄,说:“我和你说过了。” 安迪感到一股莫名其妙吃了瘪的感觉,扯着嘴角咂嘴发出一声“啧”。 酒保笑着,继续做着手里的事情,用干毛巾擦拭一排的杯子,虽然那些杯子看上去已经很干净了。 “这几天有没有一个白人小女孩,被一个黑人女人或者一个墨西哥裔的人带到这里来过?”安迪看他并不忙碌,于是语气像是随便聊天一样说道。 他的声音不算大,他猜测只有酒保和自己能够听到,音响里本来就放着歌,其他人更是各干各的事情。可不曾想到,他说出了这句话之后,整个酒馆变得异常安静。本来在擦拭杯子的酒保停下来动作,脸上维持着一个微笑,但是绝对算不上友好的表情,眼睛像是带着一种锐利的针或者刺,死死钉在他的脸上。本来自成几个人群喝酒聊天的人,纷纷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安迪的身上,正大光明地或者侧着脸窥视着,往安迪和酒保的方向看。音响还在放着老歌,那群舞池里的年轻人还在摇头晃脑地蹦蹦跳跳,鞋子发出“咔咔咔”的杂乱声响,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这里的气氛变得凝固。 安迪的下颚绷紧,心里暗暗倒吸凉气,想着:糟糕了,惹大麻烦了。 第87章 巧遇·1 此刻,安迪心里冒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早知道还是应该多带一把枪在身上。 他侧过脸,后方扫视了一圈,几乎能和每一个人的视线都对上。他们看上去都是这片地盘上的帮派人,从年龄和穿着上看,至少都是些经历过不少事情,有些地位和话语权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安迪不敢轻举妄动,脑子里疯狂地发散思维,眼睛里的视线又挪到酒保身上。 这个酒保的白色衬衫袖子被他自己卷起来,露出一对精壮的小臂,不算壮硕得离谱肌肉分明的那种,但是可以看得见上面的青筋,看上去这并不是天天摇调酒瓶子和擦杯子可以达到的效果。他穿着黑色的西装马甲上衣,双排扣、藏蓝色和银色丝线形成简约但是也颇有意思的菱形格图案。他侧边的头发都被剃得短短的,中间那一部分有些长,被扎成一个丸子在后脑的上端,因为没有了头发的遮挡,很容易看见头皮上又两道长长的、狰狞的疤痕,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伤了,现在留下两个增生结构,像是两只蜈蚣一样盘踞在他的头上。安迪心里的想法越来越糟糕,越来越发散,他甚至担心下一秒酒保就会从身后酒柜里拿出一把散弹枪,把自己轰成一团碎肉,抛尸荒野。能让这些方言都说得毫不一样的人,这么平和地在同一间酒馆里各干各的,毫无争端,或许这个酒保更是里面深藏不露的狠角色。 但是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能让对方看见自己先示弱,先慌张。这是安迪几乎独自一人生活和工作许久之后,得到的一个教训,他做事的准则。于是他也秉承了自己一贯装出一副硬汉样子,甚至有点无赖流氓的架势,问迟迟不回答的酒保,好似完全没有感受到这里氛围变得凝重不对劲,稍微有点火星子可能就可以让这里的危险和连锁反应一触即发,他继续问:“怎么了?要想这么久吗?一个白人小女孩,被一个黑人女人或者一个墨西哥裔的人,在这里不应该很容易就被发现了吗?” 酒保依然在上下打量他,慢悠悠地开口说道:“看来你不是本地人,也不太知道这里的规矩哦?” 安迪被他的打量扫得不自在,皱着眉头,把不耐烦写在脸上,但是还是继续这段对话:“对,你就当我是路过的游客,我没有其他的目的,只是想找到一个白人小女孩,然后带这个无辜的小孩安全回家。仅此而已。” 酒保闻言笑了几声,说道:“那你还很有正义感嘛!做什么工作的,不会是条子吧?”他眯着眼睛笑,像是说了什么笑话一样,引得身后那些看着这里动静的帮派人也发出了几声嗤笑。 安迪没有给肯定的回答,也没有打算对他的猜测,或者说掺杂了许多揶揄的随便猜测玩笑,给出一个否定的回答,他选择了什么都不说,皱着眉头看着那个酒保,沉默着。 “我们这里呢,不介意过来玩的游人,甚至允许想要放松的条子出现,前提是不能把他们的活儿带进来,私人恩怨倒是可以,我们这里很欢迎私人恩怨。更欢迎生意。”酒保继续这慢悠悠的语气,说道,接着,他低了低身子,和安迪对视,那双眼睛紧紧盯着对方的脸,“那么这位客人,你是带着工作来这里的?还是为了生意来这里的?” 安迪咽了咽喉咙,想着他刚刚那一大堆已经算是明示的话,干干巴巴说了一句:“是为了生意。” “什么生意?”酒保继续问下去。 安迪愣了愣,心里有点没底,但还是维持着脸上阴沉沉的表情,让自己的态度显得理所当然,并且很不好惹,就想那些常年混迹街头天不怕地不怕的古惑仔一样:“生意就是生意,告诉你了你帮我做生意,帮我做事、讲数、买卖不成啊?” “随口问问,你紧张成这样干什么?” “我没有紧张。” “那你对着我发脾气呢?” “我哪有发脾气?”安迪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牙槽轻轻一咂,发出习惯性的那声“啧”。 酒保把擦干净了的玻璃杯放上架子,又拿下来一个高教玻璃杯,继续用手里的干毛巾擦拭杯子,一边点点脑袋:“好吧,既然你说没有,那就是没有了。”接着他继续维持着手里的动作,继续了刚才擦杯子的动作,没有再说什么话。 安迪还是盯着这个酒保看,等待着得到一些答案。但是过了许久,都没有下文,眼前这个酒保像是把他又当做了一团空气一样,就像是没看见他还坐在这里,等待着一个像样一点的回答似的。 犹豫了一会儿,安迪轻轻叹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和善一点,又问了一遍:“劳驾您回忆一下,前两天有没有看见一个,被一个黑人女人,或者一个墨西哥裔、留着胡子的男人,带着的白人女孩,大概七岁,穿得很漂亮一看就是家里很富裕的那种。” 酒保没有停下手里的活,依然维持着他慢悠悠的语调,说:“如果你真的想有所收获,我可以告诉你一点有关于这个地方的规矩,行外人。” “好啊,详细说说。”安迪耸了耸肩,先放下了刚才着急焦虑的样子,虽然他现在藏在吧台桌下的腿,还是忍不住因为焦躁不安而快速地踮着脚抖啊抖的。 “你要是真的想问什么事情,就不应该进来,更不能问一个店里的、站在吧台后面的人。” “点解?(为什么)”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吧台的另一面桌子里,能藏什么东西,能藏多少东西。” “威胁我哦?” “是你要听,还叫我详细说说,还问我为什么。” “你就不能就直接一点,用‘有’或者‘没有’,来回答我的问题,一定要绕这么大一圈的弯子,半天说不到重点吗?” 酒保挑着眉毛,声音干巴巴、硬邦邦地笑了两声,很刻意,接着说:“你应该习惯了啊,条子审问人的时候,不是都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吗?” “不会。”安迪想说,如果他在问第二句的时候,对方还是这样的语气或者不正面回答问题,他就会把监控视频关了,把人请去喝一杯热咖啡,过一会儿再回来,当然,回来之后的嫌疑犯身上可能会有一些青紫或者红肿的痕迹,不过当事人一般都会解释说,是他们分局的玻璃楼梯实在不容易看清,又很容易滑倒,都是他们不小心的后果。但是安迪现在不在自己的场子里,当然不能做这种事情。 “看来你是业绩不错的那种条子?” 安迪撇撇嘴,他听得出来对方话里的嘲弄,不打算回答。 酒保也不在意眼前这个看上去是白种人和黄种人混血的年轻行外人打不打算应话,只是自顾自地擦着手里的玻璃杯,一边继续聊天似的说着:“作为一个条子,你也太实诚了,正常来说,上来第一句都会否定自己是条子这件事,还会说一些或者做一些事情,证明自己不是条子的。” “我说了不是,你就会信?” “不会信。” “那我说不是或者是,有什么不一样?”安迪说得很没好气。 “没什么不一样,只是能猜到你,在自己局子里人缘多半不好。” “你又要告诉我,你会读心术,会预知未来了?” “那倒不会。”酒保耸了耸肩膀,“做我这个职业,来的客人看多了,自然而然就会看人了。” 安迪皱着眉头,看这个酒保继续擦拭手里的玻璃杯,这吧台和杯架上拢共就那么几个杯子,他不明白酒保手里总是停不下擦杯子这个枯燥无味的重复工作的用意,因为他自己心里的着急,更加看得心烦。停顿了几秒钟,见酒保又安静了下来,安迪又打算再一次,不厌其烦地再试探一次,即便这真的有点讨人嫌而且没有效率,他问道:“所以,那个女孩……” 酒保笑了两声,说:“你这人真的是木头脑袋的!听不懂我就是为了不想回答,所以和你弯弯绕绕,扯开话题啊?” 安迪的嘴角抽了抽:“听不懂,你们这些华裔就不能说话直接一点,非要做什么画外音让别人猜吗?” “警官,你自己也是华裔哦。”酒保听他抱怨一样的指责,反而笑起来。笑了一阵之后,像是忽然对好心帮助,有了那么一点乐趣,对安迪说:“如果你真的想找人,想要情报,就花点钱,去找到这片情报网好的中间人。反正呢,我们这个行业的人,你们也很清楚,只要钱给得到位了,自然什么事情都是愿意做的。” 安迪终于抓住了一根稻草,可以当做线索继续摸下去,不算白来一趟,于是他紧跟着问:“那中间人在哪?” 酒保清了清嗓子,意味深长地看了这个看上去还是愣头青的警探一眼,开口,但是对着其他方向说了一句:“小五,送客。” 还没等安迪反应过来,一个看上去估摸着快有一米九的大个子女人走了过来,就站在安迪的边上。女人高大健壮,往那儿一站就像是一堵墙似的,把光都遮住了一半,把安迪都笼罩在她投下来的阴影里了。 安迪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这个高大的女人揪起到了领子。 街上的人因为时间的逐渐推移,渐渐变多,在夜色的掩护下工作开始进行营生的人走出了自己狭窄的栖息地,这片街区像是专门为夜行生物提供了捕食和被捕食的场地。酒馆的门在“砰”的一声巨响中被打开到最大,里头一个人就像是一个被抛出的铅球似的,被丢出来。 安迪还没来得及站稳,或者说根本来不及调整落地的姿势和重心点,一声闷响之后背后着地,摔在地上。他被这一扔一摔弄得有些头晕眼花,恍恍惚惚地看见酒馆里的黄色灯光被遮住之后又照出来,那个高大的女人背光的身影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接着门又“砰”地一声关上。 他躺在地上,发出一声挫败的低吟。好消息是他又找到了一条线索,可以去寻找这里的中间人,只要钱给得够,可以问得到苏珊的行踪,或许可以找到小姑娘;坏消息是,这里的人确实对行外人——尤其像他这种做警探工作的,十分不友好,对于中间人的信息,比如名字或者地址,都是一无所知。这就像抓住了一把沙子,手里确实有点东西在,但是很清楚的知道,只要松开手,马上就会被风吹走,对事情的发展毫无作用。他感到疲惫,身体和心理都有些疲倦。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掌心重重地摩擦过额头、眉毛、鼻梁,手掌在眼睛前面停了一会儿,阻隔了视线。 身边有近的或者远的脚步声,匆匆路过,听上去没有人愿意为一个躺在酒馆门前的人行道上的家伙,占用自己时间,最多只不过路过的时候脚步声音稍微慢了一点,但是很快又匆匆恢复了原来的走路速度。有些是高跟鞋,有些是皮鞋,还有更多是硬邦邦的板鞋,或者这个季节里多见的厚靴子。 在众多的脚步声中,安迪听到一个轻轻地脚步声。 这个脚步的主人像是一个胆怯的小孩,走得不快,但是会把步子放得很轻,像是在夜晚的木地板上行走的时候,担心吵醒其他人,而故意放轻了步子,小心翼翼落地,这样的感觉。这个脚步的声音慢慢靠近,安迪一开始没有多想什么,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个轻轻的脚步。这个轻轻的脚步声太容易被其他人的脚步声盖过了,就像是一个附属品,不容易在人群中被发现的存在。但是他停在了安迪的边上。 这个轻轻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就在安迪的脑袋边上。这下子安迪才警觉有人靠近了自己,迅速拿开手,睁开了眼睛。他往上一看,看见了披着长发黑发的东方的姑娘,虽然因为视角的缘故,是倒着看这张脸的,姑娘还戴着一个黑色的口罩。但是看见了她的眼镜,还有那双水汪汪看上去总是很无辜可怜的眼睛,安迪认出了这是在莉莉安女士家里,和蹲守的时候都见过的那个帮派女孩,那个被他们叫做蔸娘的香岛林嘉文手里的头马。 第88章 巧遇·2 天色刚刚暗下来,天边还有一道橘红色的光。城市里的路灯和霓虹灯亮起来,很快让太阳残存的一点点光亮,显得黯然失色,让人忽视了。 蔸娘坐在车后座上,坐在驾驶座开车的,是那天下午去莉莉安女士家里,负责来接她的那位司机女士。轿车停在路边,里唐人街帮派的地盘还有一段距离。 “我就不靠得太近了,毕竟……”司机女士指了指自己的脸和头发,示意说自己一看就不是一个经典的东方人长相。 蔸娘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腼腆地微微咧开嘴露出几颗牙齿笑了笑,点点脑袋,说:“我明白的,送到这里就够了,谢谢你了。”说罢,她调整好无线耳机,把耳麦塞进耳朵里,轻轻敲了两下,用非常轻的声音向耳机的另一边问道:“我到了,耳机也准备好了,听得见吗阿涟姐?” 耳机另一半传来带着一点电磁声音,但是很清晰的声音,阿涟稍稍有点尖锐的声线在耳机响起来:“听得见,很清晰,你自己调一调声音,这耳机保不齐你要戴一整个晚上,我可不想过一晚上回来看见你变成半个小聋子,林生会把我开瓢的。” 蔸娘确实被耳机里有点过于大声的音量炸到了耳朵,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连忙转了转耳机边上小小的档位齿轮,让声音大小维持在一个不至于听不见,但是能让耳膜舒服的档位上。“调好了,没问题的。”她还是维持着轻声细语的声音和耳机对面的阿涟说,一边说着,一边把系在麻花辫末端的皮筋摘下来,把两股麻花辫子都散开,因为长时间缠绕在一起,头发散下来之后维持了一个小小的波浪的弧度,披在她的肩膀和背上,正好能把戴在耳朵里的耳机,和别在耳后的挂线,都遮得严严实实的。 “你的主要任务呢,就是尝试在唐人街里找到一个黑人女人、长着胡子的墨西哥裔的男的、一个直长发的女人、苏珊,中其中任何一个人的踪迹,照片呢发你手机里了,你可以看看。”阿涟说,蔸娘在耳机里还听到了零食包装袋打开的声音,“找到了,告诉我们就好,我及时找我的人过去接着找到的继续追,你不可以自己冲上去哦。” “我不会这么冒冒失失啦。”蔸娘的语气无辜。 “真的吗?”这是蓝老板的声音,充满了质疑。 “从戎哥和蓝姐的口中,可都很不相信你短时间内,会自己有意识的认识到,遇到事情不要一下子冲出去哦。”阿涟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 “哎呀……”蔸娘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又保证了一次,“这次会好好记住的,一定及时告诉你们。” 她打开车门下车,脚尖轻轻落在地上。坐在驾驶座上的女士语气轻松地对她说了一句:“祝你好运。” 蔸娘眨眨眼,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接着她钻出了车厢,关上了车门,踏入路灯照亮的夜色街道里。 蔸娘穿了一身杏色的羽绒服,进入唐人街帮派的街区之前戴上了黑色的一次性口罩,背后背了一个运动款的挎包,挎包是灰蒙蒙的颜色,看上去倒是能和这个华人帮派的街区融为一体,似乎是褪去了白天在行外人面前的伪装,晚上回到帮派街区开始真正的工作的业内人。 她的右边口袋里塞着阿戎在夏天时候送给她的定制指虎,时不时把手放进口袋里,摸到微凉的金属,能让她感到一些安心,不至于在陌生的环境中那么紧张。 “说实在的我还是不放心让她自己一个人去。”蔸娘从耳机里听到蓝老板在边上叹息的声音。 “哎呀,孩子都快成年了,都头马了。”阿涟很自然地回应道。 “对啊我都快成年了。”蔸娘对着耳麦小声地附和道。 “你闭嘴。”蓝老板在蔸娘说完之后马上说道。 蔸娘面对蓝老板就像一个听话的小狗,立刻收了声。 “这也是没办法的嘛。”这是阿涟的声音,除了她说话的声音,还有包装袋的摩擦声,和薯片清脆的响声,“蓝姐的脸虽然很多年没有出现在这里了,但是洪生还有他的人,大多都是认得你的,一进去就会被洪生的耳目发现,那可就不好到处走动,更别说找几个本来就想躲起来的人了。而且,以目前我们得到的情报来看,带走那个小姑娘的事情,很可能就和洪生能牵扯上关系。几个本来就想躲的人,再加上本来就想藏那几个人的地方,你出面只会更找不到。我呢,就更别说啦,我都在这里待几年了,还得罪了几个哪里的同行,他们看我的脸都快看烂掉了,所以我就更不能出现了。布鲁斯罗宾的人是其他帮派的人,你也知道唐人街那群人自成社团,作为帮派人大家都是排外的,他们也没有办法以一个不引人注目的状态潜入进去,如果被发现了,还不知道会惹出多少麻烦,可能会把一个简单的儿童绑架的事件,发展成两个帮派的拉扯甚至混战,到时候你们生意谈不成不算,还可能会滞留在这里,遇到危险。” 蔸娘只是安静地听着阿涟的说话声音,用不紧不慢的速度,已经走到了唐人街的门口。她站在街口的牌匾下面,抬头往上看了看这个柱子和架梁都是红色,顶着青灰色瓦片的路口牌匾,似乎这是一道穿越空间的门,外面是美国纽约,里面是七十年代左右的老家,有些怪异,但是也很熟悉。 “从现下的情况来看,让蔸仔去,确实是最不引人注意、也最有可能有结果的选择。”蓝老板又叹了一口气,声音听上去还是不放心,虽然看不到人,但是蔸娘几乎能猜到,她现在一定是在做皱着眉头揉眉心这个动作,“但是,她的经验还是太少了,这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上学,真的有在帮派里做事,接触那些行内人的时间,也就两个月,那两个月里还都跟在阿文边上,阿戎在边上看着,或者肥秋跟在边上。我担心她没法单独处理那些意外状况。” “放心啦,意外早晚都会遇到啦,现在和过几年遇到都没有区别。”阿涟倒是听上去特别轻松。 蔸娘隔着衣服,攥了一会儿林嘉文在上次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送给她的那只玉貔貅挂坠,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耳麦另一边的阿涟和蓝老板说:“我进去了。” “机灵一点哦。” “会的。”蔸娘点点脑袋,轻轻地回应道。 从鼻子里呼出来的热气,从口罩上方的缝隙中漏出,喷洒在眼镜的镜片上,在镜片的边角布上一层白白的雾气,让视线中的灯泡蒙上了一层光圈,这条街道在蔸娘的眼里带上一点迷幻的色彩。她心里记着阿涟的嘱咐,不要睁着她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到处乱看,就算再好奇也得克制住这个习惯,在熟悉的环境下走的人是不会露出那种眼神的。 街道上都是东方面孔,像是一个把说各地方言的人都集中到了一个岛屿一样,四周都是其他族群,而这里筑起了自己的城墙,在这里相对封闭得野蛮生长。这里偶尔会有其他皮肤颜色和特征的人闯入,但他们大多只会走在大路上,急匆匆地搂着外套走过,不和这里的人有任何交集。蔸娘尽量让自己目视着前方,一切好奇只在余光里匆匆略过。 刚刚走进去没多久,她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穿着皮衣的背影,有点眼熟。那个人会留意四周的人、摊子上的东西,站在楼梯口或者路灯边上的一楼一凤。蔸娘看见他之后心里的第一个反应是:幸好按照了阿涟姐的话做,没有到处乱看,不然确实让很容易让旁人看出,这并不是一个属于这个帮派地盘的人。就像一只闯入了别人地盘的犬科动物,为了弄清楚自己闯入的地盘的主人是什么体型、什么年龄、是否可以被自己打败、或者会不会让自己受伤,而不断地早地面上嗅味道。 蔸娘轻轻咳嗽了一声,对着耳麦的另一边小声地说:“我好像看见了那个叫安迪的纽约警署的警探。就在我前面,大概是瞒着的搭档过来找苏珊的。” “一点都不意外。”蓝老板在耳机对面语气调侃地说了一句,接着她马上又说道:“不要靠近和他讲话。” “我知道。”蔸娘回答,但炖了几秒,又说道,“但我觉得,多他一个也许更方便?” “不要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事情!”蓝老板呵斥了一句。 “嗯……”蔸娘发出一声犹豫地鼻音。 “你至少装模作样一点告诉我你会听。”蓝老板现在大概又在捏眉心。 “嘿嘿。”蔸娘笑起来,一如既往地用着她那种无辜无害的语气。接着,她维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双手都放在口袋里,盯着安迪的背影,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 她看见安迪在一家酒馆的门前停了下来,踌躇了一会儿之后,才推门进去。她也不着急马上跟上去一探究竟,大概是知道他进去多半是为了想要问道到一点关于苏珊的下落,或者带走她的那几个绑匪的目击者。 “他走进了一个酒馆……”蔸娘轻声对着耳麦说道。 “啊,酒馆啊。”阿涟在耳机的另一边发出一声带着“果然如此”的语气叹息道,还有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不愧是差佬,一眼就能看出来。” “为什么?”蔸娘眨眨眼睛,疑惑地问道,“这有什么讲究的吗,差佬一定会进酒馆、酒吧查案子?” “怎么说呢……也不一定是酒吧,有些时候可能是咖啡店,或者餐厅也是有可能的。”耳机的另一边又传来咬薯片的声音,阿涟像是聊天一样用轻快地语气说道,“因为店里都有服务生,或者常客,行外的地方那些店里大部分都会有监控摄像头,他们如果想找人的话,问问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的服务生,可能就可以问到点什么,毕竟他们不会引人瞩目,同时又可以看见很多来来往往的人,如果他们因为太忙或者在做事所以没看见,店里经常光临的常客,也有可能看见点生人,特别是这次,一个墨西哥裔,一个黑人,还有一个白人小姑娘,这种在唐人街的地区不太经常出现的人,他们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印象。所以差佬如果想找人,都会找这种服务业为主的店里,能够找到更多的信息。” 蔸娘发出一声意思为了解的轻轻一声“嗯哼”鼻音,顿了顿又问到:“但是正常人思维不都是到人多的地方去寻找关于人的线索吗?这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正常人的思维是这样的,但是帮派的地盘上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想嘛。如果你去问了某一处你并不熟悉的店铺,一不小心就问到的对象是你想找的那个人的同方,那本来你是想悄悄地找到人,这下就变成了,你被他找到了。惊动了对方不说,你成了人家的活靶子、猎物,这可就麻烦了。”阿涟解释道,“毕竟,行内人的帮派关系都错综复杂的,就像野生动物园一样,用行外的方法在这里肯定行不通啦。” “那如果真的想问点什么,要用什么途径?难道就靠自己找,凭运气,这样的吗?” “可以找中间人,那种有钱就做事的中间人。所以中间人这个行业,有些人可以赚得盆满钵满,就是因为他们就是情报网,可以快速让花钱的人找到要的东西。” 蔸娘发出一声轻轻的“哦”,语气里充满了恍然大悟,她想起帮黎黎在潘妮姐的店里寻到一份工作的时候,黎黎高兴得像是捡到了天降的横财一样,她到底是对帮派的生活还是不够熟悉,她知道中间人这个职业在行业内是很受尊敬并且很重要的,但没有想到是这么不可缺少的。如果不是因为身边总是能有阿涟、蓝老板、还有阿戎等这些前辈过来人带着,她可能也就毫不知情,还学着电影和小说里的那样,直愣愣进一家店里询问别人的踪迹了。 蔸娘隔着并不宽敞,有些脏乱的街道,看着那家从玻璃门里映射出昏黄灯光的酒馆。门上玻璃不是很干净,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里面有一些人在里面,但是什么动作、说了什么,都不得而知。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一个人影,高大得过头的身影,似乎还拉着另一个人,靠近了酒馆的门。门被打开,安迪被一个高大的女人从酒馆里扔了出来。 第89章 巧遇·3 蔸娘看着躺在地上的安迪,还以为以这位警探的性格,会马上爬起来,不管对方是什么体型、什么身份,总是要打一架,不管输赢,总是不能让自己是看上去吃不反咬的那种人。但是安迪闷哼了一声,就躺在地上,抬起手来往脸上抹了一把,朝着夜空的脸被他的手掌遮住。看上去,这位在白天还看上去十分暴躁、不耐烦的差佬,现在似乎没有了那种目中无人的态度和无所畏惧的冲劲。 虽然只是这几天见过几面,也没有很多交际,最多能算个萍水相逢,而且安迪一开始态度还很敌意,对蔸娘的帮派人身份很是轻贱,但是蔸娘还是忍不住担心他躺在地上不动,是不是在里面受了伤。虽然有了蓝老板和阿涟的嘱咐,不要节外生枝,不要在唐人街的帮派街区和安迪这个行外人还是差佬走得太近,但她还是走上前去了。 她靠近了安迪,不过只是站在躺在地上的人的头部边上,弯下腰,看了看安迪的脸和身体上,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安迪虽然看上去有些萎靡没有精神,但是在她靠近的时候,还是很警觉的,几乎在她弯腰看他的第一时间,就撤开了手,睁开了眼睛,像是一只发现了动静的猫科动物一样,瞪着靠近的人。 蔸娘和安迪对上了视线。安迪一开始还有点茫然,但过了一秒不到很快就认出了带着口罩的蔸娘,张开了嘴正要说什么,但马上就停了下来,只是瞪着她看。 蔸娘看他张嘴,本来还想提醒着别在这里叫出她的名字来,免得真的引来什么麻烦。但是好在安迪虽然看上去憔悴又疲惫,但是反应还是快的。于是她装作了一副没有见过他的样子,继续弯着腰看他,说了一句:“嘿,你冇嘢嘛?(你没事吧)” 安迪本想叫她,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大概是因为忙得焦头烂额又没睡觉,一时间竟然忘了这个这几天一直见到的这个姑娘叫什么来着。看她一副好像第一次见自己,只是在路上正好看见了一个躺在地上的可怜人的眼神,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打什么算盘,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但是,他还是下意识地配合了,就好像两人确实相互都不认识的一样,低着嗓子闷闷的又疲惫地说了一句:“冇啊……” 蔸娘往他脸上伸出了手,一边说道:“摊地下,以为你死咗啦。(那躺地上,还以为你死掉啦)”她其实不太知道要如何与一个见过几面,知道彼此名字,但是还没有熟到了解对方的更多信息的人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只是脑子里浮现了犬童晃硕在她印象中的样子,在她的认知里,晃硕是会对第一次看见的人说出这种话的,直白、不加修饰,完全不怕自己得罪人,甚至可能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么说话可能会让别人觉得被得罪。蔸娘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帮派里的雇佣杀手都是祂那样的,但是有祂这样的,是可以肯定的。 安迪还有点发愣,犹豫了半晌,还是伸手握住了蔸娘的手。小姑娘的手是温热的,大概是因为身上衣服穿得厚实,刚才又总把手藏在口袋里窝着,虽然是冬天,但是也能保持着更高一些的体温。安迪的手冰凉凉的,握到蔸娘的手的时候,感到握住的手轻轻地抖了抖,就像是被冰冷的温度毫无准备的冻到了一下。但是蔸娘没有撒开手,握住之后胳膊带着手臂,微微往后用力,重心往身后偏了偏,用力地帮助了这个成年男人从地上站起来。 拉着安迪站起来之后,蔸娘缩回了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无意聊天似的说了一句:“你手好冰啊。”接着就又把手缩回了自己的口袋里,好似刚刚只是在路边摸了两把路过的小猫小狗,接着就走开了,继续往前走,深入这片帮派街区。 安迪被这个帮派女孩的行为弄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她是想要和自己接触,还是想装作不认识自己,或者说,帮派里面的姑娘都是这样的行为模式。他看着蔸娘自顾自又往前走,没有等他的意思,但也似乎没有急于躲避他、甩开他的行为。他们说到底在几天前刚刚见过面,说过话的次数用手指也能数得过来,安迪对她的认知只有那些只言片语的消息,和短短几次的接触,两人之间根本没有了解,更别说会有默契。 直觉告诉安迪,现下的情况,还是配合着这个在帮派里生活过的少女,继续把这场戏演下去,可能对他们两个人的安全,和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都比较好。 蔸娘自顾自往前走着,步速还是保持着最开始不紧不慢的节奏。但实际上,她已经听得到自己“砰砰”直响的心跳声。但她又不敢回头看看,安迪究竟跟在自己身后,还是准备追上来质问她为什么装作不认识的样子,还是只是不当做一回事,就是当做没见过自己一样离开。 “你刚刚干了什么?”阿涟在耳机另一边问道。 “没干什么,就是像一个正好经过,但是会多管一点闲事的路人,问他死没死,然后拉他起来了一下。”蔸娘用两声轻轻地咳嗽声掩盖了一些焦躁不安,手虚虚地捂在口罩的前面,嘴里小声对着耳麦说道。 “但我感觉,路过的人不太会直接问人家死没死。”阿涟一针见血的评价道。 蔸娘眨了眨眼睛,想了想说:“晃硕看上去会说这种话。” “哎呀。”阿涟叹息了一声,“祂不是人呀。” 蔸娘为难地轻轻“嗯”了两声,接着悄悄吐了一口气:“反正做都做了,随便吧!” “还是以前那个瞻前顾后的小姑娘比较让我放心一点,就小半年没见,已经心大成这样了。”蓝老板的声音从耳机的另一边传来小声的说话声。接着是阿涟笑着说:“你不是一直很希望她赶紧像一个行内人一样,现在这种完全不顾后果全凭直觉做事的风格,不就是很帮派人嘛。”“那不是这方面像啊。” 蔸娘眨眨眼,听她们两个人在耳机的另一边聊天,觉得自己插不上话,于是就安静地听着。 在拐弯的时候,蔸娘侧了侧脑袋,偷偷往后面看了一眼。在稀稀疏疏的人群中,并没有看见穿着皮衣的纽约警署警探的身影。她走过路口,没有再多留意,怕行为如果太过明显,会生出一些不必要的事端。 “我没看见他。”蔸娘轻轻地说。 “谁?”阿涟一边咬薯片一边发出疑问,她还在和蓝老板的谈天中,没有反应过来蔸娘转走了的话题。 “安迪啊。”蔸娘回答。 “别管他啦,这么大个人了,也不是我们的同僚,爱去哪里去哪里啦。”阿涟的声音听上去懒懒的,毫不在乎,“比起关心他,你还是自己小心一点自己,唐人街帮派也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不比你在香岛安全。” “知道啦。”蔸娘无奈地拖了长音,再一次做出了小心行事的保证。 在阿涟的引导下,蔸娘往小巷子深处走,本来就因为天冷而不太多的人影变得更加稀少,小巷子冷冷清清的,偶尔会有几只野猫,亮着它们又圆又大的眼睛,占据在街角和墙头。狭窄的楼间缝隙下,时不时能听见低楼层房间里传来的动静;是女人娇滴滴的叫唤声音,掺杂着夸张的喘息,听得出多是演出来的,哄她的食客们开心,好赚到今晚的钱;也有是几个年轻人的声音,用着自己的家乡话,乍一听在畅谈自己的理想,规划自己的未来,但仔细听一会儿就知道他们几乎都是在逞一时的口舌之快,规划里充满了不过脑子的计划,只要出一点意外就可以让他们在过程中丧命;或者是嘈杂的麻将碰撞声,“哗啦哗啦”的洗牌声音,好像是嘈嘈杂杂的大雨,在夏天午后又快又急落在地上的那种雨滴,之后是稍微有点规律的碰撞声,如果有了打麻将的经历,就能想象到这时候绿色的麻将桌上,现在杂乱的麻将牌正在被陆陆续续整理好,叠在一起成四拍,并在一起组成方形,接下来会被慢慢的打出去,整理好发麻将牌又被打乱,总有一个人会赢,总有一些人会输。 蔸娘觉得这个地方和香岛似乎没什么区别,就像是拾掇拾掇了一下,搬了一部分过来,比香岛更窄小、更破旧,也更拥挤,看上去比香岛更复杂多样,大概也更加危险一点。 “中间人都喜欢往小地方里藏吗?”蔸娘按照阿涟指的路,走进一条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的羊肠小道里,和一只黑猫打了照面。黑猫瞪着一对圆圆的眼睛,看了这个闯入的人类一会儿,就自顾自踏着轻轻的脚步,跳上破旧的墙头优哉游哉离开。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会说话。”阿涟说的话语像是责怪,但是却是笑着的,“中间人需要保持神秘感嘛,要让别人不好找,不好猜到,才会有源源不断的生意,和源源不断的客源啦。中间人都是要被人找的,总不能像服装店一样,挂着大大的招牌,招揽生意,这样会被别人选择,你就没有选择权啦。” 蔸娘发出一声似懂非懂的鼻音。 阿涟咬着薯片,说了一句:“没事,不懂很正常。” “我看见了一个楼梯,在一扇很窄很窄的铁门后面,有一个红色的灯在后面亮啊亮啊的。”蔸娘走过了一个拐角,向阿涟描述自己看见的场景,像是鬼故事里的一个破旧居民楼楼梯口出现在前方,她忍不住停在了拐角的电线杆后面,心里暗暗担心会不会忽然从楼上冲下来一只妖魔鬼怪。 “就是这楼,上去就好了,灯暗小心别踩空。”阿涟在耳机另一边说。 蔸娘迟疑了一会儿,脚步往前了一点,又往后缩了缩,反复两次,终于深呼吸了一口气,壮着胆子走入了被红色的备用应急灯照亮的楼道。 这个楼梯很窄又很高,光是上楼梯就磕磕绊绊的了,蔸娘心里想着,这要是晚上想下楼梯,或者是个年迈的人,这可不是要花好长时间,好多心思,还危险。蔸娘摸着墙,往上走,走到拐角,往上看见了一扇漆黑边框的门,门的上方挂了一串串小小的玻璃球,就像是老旧的房子里有些老人喜欢用的装饰,一串串排在一起,可以变成一扇珠帘的,如果有人走过,珠帘会摇来摇去,如果在午后有太阳的时候,晃来晃去的玻璃珠会让这扇门变得很好看。但是在这个光线下,就变得有点诡异了。 蔸娘穿过那扇珠帘门,提着嗓子往里面问了一句:“有冇人啊?”但是没有得到回应,她眨眨眼睛,只好踏进门里,自己进去找人,但是还是不太放心,往里面又说了一句:“我进门了……” 踏进去没两步,蔸娘先被一尊快有半个人高的观音像吓了一跳,和神像低垂的眼眉对视了几秒之后,才慌里慌张地再往前走。心里想着,这里真是越来越像某个恐怖游戏里的装潢了。 那尊观音像似乎是摆在玄关侧边,蔸娘不清楚这样的摆法是否符合这里的风水,只觉得有点奇怪。往里走,才是一扇正式的门,有把手,有锁眼。门虚掩着,可以被轻松的推开。蔸娘轻轻推开,小心地探脑袋往里看看,里头亮着正常的偏黄色日光灯。习惯了漆黑无光的环境的眼睛忽然来到了有光的环境下,蔸娘还花了几秒让瞳孔习惯了一下,眯了眯眼,才把门开大了,走进去。 走进去之后,蔸娘看见门边坐着一个身形宽胖的男人,皮肤黝黑,不算很高,但是身体快有三个她那么宽,像是一堵墙似的,坐在藤椅上。那个男人似乎在打瞌睡,但是蔸娘几乎是一进来,他就立刻睁开了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进来的陌生姑娘。 蔸娘听见屋里的房间传出小声的谈话声,张了张嘴,正想询问是不是在这里找中间人,耳机另一边的阿涟说道:“你看见一个壮壮的男人了没有?看见了就和他说阿涟让来的,然后把你的玉貔貅拿出来给他看看,他会明白的。”蔸娘正和男人对视着,于是没有回答阿涟的话,只是打算按着阿涟的话照做。 第90章 楼梯 蔸娘和眼前这个宽胖的男人对视着,感到一些压迫感,有点木讷地按照阿涟在耳机里说的话,拉开了一点羽绒服的拉链,露出脖子,伸手往领子里摸索,拉到了挂在脖子上的挂坠绳子。手指头勾着绳子,往外轻轻一拉,把林嘉文送给她的玉麒麟从衣服里勾出来。 翠绿色为主的清透玉麒麟挂坠从蔸娘的领子里牵扯出来,被她握在手心,展示在淡黄色的灯光下。坐在藤椅上的宽胖男人把半磕着的眼皮稍微抬了抬,大概是为了看清这个小小的玉挂坠什么东西,他盯着那个玉貔貅一会儿,又把目光向上抬,盯着蔸娘的眼睛,把眼前这个闯入房间的陌生小姑娘上上下下审视了一遍。蔸娘感到紧张,只有眼神交流没有对话,让环境里几乎没有任何声音,连钟表走针的声音都被放大了似的,变得吵闹起来。 房间里点着艾草,有点呛鼻子,蔸娘不是很习惯这种草药灼烧的味道,下意识想要咳嗽,但是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好把痒痒的感觉含在嗓子里,把想咳嗽的欲望吞下去,腮帮子鼓了鼓,只发出两声憋不住咳嗽的气音。 然后,宽胖的男人从藤椅上站了起来。他站起来之后更像是一堵墙了,让蔸娘几乎担心他 出门的时候会被门框挡住去路。他往前走了小半步,蔸娘下意识往后躲,缩缩瑟瑟地往后了一小步。但他停下,只是微微欠了欠他肥硕的身躯,对着蔸娘点了点头,似乎是对一个上位者表达出尊重似的。 蔸娘有些不知所措,眨了眨眼睛,回应了一个点头,发愣了片刻,才犹犹豫豫地用非常小的声音开口问道:“我来找这片的中间人。” “我知道。”男人说。他的声音和他的人完全不匹配,听上去更年轻而且轻盈,如果光听他说话,会以为是一个瘦高阳光的青年男性。顿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夫人有一位客人,您需要等一会儿。” 蔸娘点了点脑袋,站在原地。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听得到指针转动的“咔哒”、“咔哒”声音。 “您坐。”男人说。 “哦……好。”蔸娘点点头,看向边上一套工艺过于精细,几乎称得上精雕细琢的红木沙发,一对盘踞在椅背上的木雕龙和木雕凤凰,每一根羽毛、每一片鳞,都被刻画得非常栩栩如生,她挪了小半步,看清了那近乎是艺术品的木雕椅背和把手之后,又停下了脚步。她不太确定这是一个昂贵的摆件,还是一张可以用来坐的座椅。于是她还是尴尬地站在了原地。 好在那个宽胖的男人没有再次邀请,大概只是出于礼貌的问候了一句之后,又继续恪尽职守地做着他看家护院的工作,半磕着眼皮,注意着门外的动静。 尴尬没有维持太久,宽胖的男人身后的墙面发出了一声“咔哒”的声响,打开了一条缝。蔸娘好奇得看过去,还以为是什么深不可测的机关藏在墙面里。细看了一会儿,后来却发现这不过是故意做成墙体的一部分模样的门,墙上都铺上了规整的竖条纹路,把门缝藏进了墙体里,让人误以为这只是一面墙,墙体中其实还有一扇门。这没有什么特别的机关,不过是用了一点装潢上的视觉错觉。 从门后走出来一个比她高了一个半个头的亚洲面孔女人,戴着一副蓝色的眼镜,穿着一款长长的黑色厚风衣,像是穿着裙子似的。开了门之后,那个女人和蔸娘对视了几秒,露出一个算是出于礼貌的微笑,没有多余的意思。 不知道是不是对新环境太过敏感了,蔸娘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出于礼貌,她只好对着这个陌生人点点脑袋,也不敢多和陌生人对视,总是害怕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得罪了人,惹上了麻烦。可是,当那个女人靠近的时候,蔸娘还是忍不住偷偷往上望了望她,那个蓝色的镜框和那张脸,总让蔸娘觉得似曾相识。似乎也是在一个灯光并不是非常充足的地方,似乎也是在晚上,大概只是匆匆一面,但是蔸娘似乎能够确信,这张脸是见过的,还为了什么事情,让她印象深刻。 女人似乎不介意这个过于好奇的姑娘偷看自己,再一次大大方方地对蔸娘笑了笑。 她们擦肩而过,坐在暗门前的男人站起来,打开了藏在墙里的门,邀请蔸娘进入,而刚刚出来的女人往外走。 蔸娘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停住了脚步。这会儿她终于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了,在港口,在和戎哥、任辉为了那个法国来的二世祖假戏真做的文物盗窃案子,帮娄知铭忙得焦头烂额,但是最后几乎一无所获的晚上。 蔸娘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正在等着自己进去的守门的男人,他正撑着门对蔸娘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里面那位被叫做“夫人”的中间人,也在等待下一位客人。她脑子里飞快地做了一个选择,对他们说了一句:“抱歉,稍等一下下,就一会儿!”接着,她马上回过身。 那个女人已经走出了玄关,厚风衣的衣摆在门框后面晃了一下,就消失不见,留下有人经过掀开之后,左右摇晃,发出清脆碰撞声的珠帘。蔸娘忽视了阿涟在耳机里疑惑并且企图阻止的叫喊,往外追了出去。 “不是!你到底看见了什么啊!”这是阿涟的声音,还有一声包装袋被弄倒拍到了对面的麦克风附近的声音,那塑料的声响有点炸耳朵。 “啊——我就说不放心她一个人去!”这是蓝老板的声音,听上去距离麦克风比较远,听得到,也听得出她声音不小,但是传到蔸娘的耳朵里更像是背景音,“就怕遇到这种情况,还没人拉着她,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蔸娘小声地再对耳麦说了一句:“抱歉!” 她快步冲出去,越过了那尊摆在玄关的、在暗色里看上去有些阴森森的观音像,接着她的额头撞到了珠帘上的,把一串串的玻璃珠都打乱了,玻璃珠剧烈地左右摇晃,撞在一起,发出剧烈地响声,稀里哗啦的像是急匆匆下了一场小雨。 外头的灯暗,只有楼下楼梯口的地方有一盏红色的应急灯,只能勉勉强强照出一点东西的棱角与轮廓。蔸娘刚刚才从有光的房间里出来,瞳孔还没来得及在光线暗淡的环境里放大,视线还没有习惯离开了灯光的环境,和失去了视觉几乎别无二致。她还记得这个楼道的楼梯又窄又高,不应该这样鲁莽的跑出去,去追一个人,而且这个人大概比她灵敏很多。 蔸娘快速下楼的动静不小,引得走在前面的带蓝色眼镜的女子回头看,脚步慢了一些。借着红色的昏暗灯光,蓝色的眼镜变成类似灰黑色的颜色,她透过自己的镜片和对方的镜框,视线对在一起。那个亚裔女子似乎没有很惊讶她追下来,或者很恐慌,似乎会想得到她追出来,追上她似的。 安迪在和蔸娘偶遇,又陪了这个帮派姑娘演了一出第一次在大街上见面,好心的女孩拉起一个躺在地上的失意男人的戏码之后,总是发觉有所怪异。虽然没有默契,但是职业习惯让他对这个女孩忍不住有了更多的注意。或许跟着她,能找到关于苏珊的线索;或者说,这个姑娘会出现在唐人街帮派的街区里,也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比起自己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陌生的地方摸索,不断碰壁,跟着蔸娘倒是一种更便捷有效的方法。 于是,他终于在陌生的环境里,找到了他熟悉的事情可以做,就是尽量避过当事人耳目地进行跟踪。 他跟着蔸娘在小路里七拐八拐,从人来人往的地方走到荒无人烟、甚至没有灯的地方。他跟在后面,发现蔸娘对这里似乎也并不熟悉,在每个拐角处,都会在拐弯之前放慢脚步,一只手伏在墙边,先探出脑袋,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才往里走。虽然一路上都是以一种试探的方式在前行,但是她同时对往什么方向走又十分明确,安迪猜她大概是戴着无线耳机,听着对面有人的指引,慢慢在陌生环境里摸索。而她只有单独一人,那么很可能就是他之前见过的那个说话声音很尖锐刺耳的阿涟,和另一个看上去更加有女主人气质、在现在暂时充当了类似于蔸娘的监护人的身份的蓝老板。 安迪一开始还担心自己会被这个帮派姑娘发现,但是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跟在身后。他一路跟着来到了一个阴森森亮着红色应急灯的楼道,像极了老旧的恐怖片中会出现的场景。他躲在拐角后面,看着蔸娘动作上都带着明显的提心吊胆,一步一步像是儿童学步一样上了那个窄窄的楼梯。 他来到了楼下,站在那颗红色的灯泡下面,没有贸然跟上去。安迪在楼下大致观察了一遍眼前的建筑,不高,在狭窄的楼间单独成一栋,就是简单的两层建筑,屋顶是经典的中式瓦片屋顶的样子,在黑漆漆的灯光里只能看见个大概的轮廓,屋顶脊梁上似乎还放了什么东西,大概是有着某些寓意的装饰。这座矮矮小小的独栋小楼看上去只有,那个狭窄的楼梯一个出口。于是安迪打算先在下面看看动静,就守在这个唯一的出口这里,看着有什么动静。 安迪没有等很久,就听到了一个脚步声,声音不大,但是和蔸娘穿着的鞋子发出的声音不一样,走路的方式也不太一样。他猜测大概是别人,于是往楼梯口后面的墙壁视觉盲区里站了站,被发现也能立刻装作下一个到访的人。 但是没过几秒,楼上又传来了急匆匆的声音。 安迪稍微往前探了探脑袋,想要看清发生了什么,但是还是警觉地躲在暗处。 蔸娘看见了那个戴蓝眼镜的女子停在了自己面前,没有放慢脚步,反而更着急地往楼下跑,甚至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安全,踩着狭窄的台阶也不去扶着栏杆或者墙壁。 戴蓝色眼镜的女子大概是看她急匆匆地,下意识想让开。蔸娘却以为她想躲开逃走。 估计是紧张的精神状态让蔸娘对四周的环境在生物本能上有了更敏锐的察觉能力,她在昏暗的红色灯光里看见了躲在楼梯后面,探出小半张脸的安迪。蔸娘急匆匆地对着安迪叫道:“是玫瑰罗宾啊!” 安迪这会儿意识到蔸娘在说这个刚刚下楼的陌生女人,是那个帮派行业中大有名气的盗贼,甚至在行外人之间也像一个都市传说一样存在着。虽然很冒险,但是安迪还是配合着蔸娘的追赶,堵在了楼梯道的门口,挡住了那个女人的去路。 被蔸娘怀疑是玫瑰罗宾的蓝眼镜女人看见忽然冒出来,挡住她的路的亚裔男人时,皱了皱眉头,脸上明显出现了警惕和不悦。她抬起胳膊,想要推开这个闯进她的安全距离的男性。 而冒失行事的蔸娘,此刻终于付出了对应的代价。楼梯狭窄,灯光昏暗,她着急地下楼在快要伸手拉住那个戴蓝眼镜的女子的时候,没看路,一脚踩空,蹭着楼梯底部边缘滑了一跤。重心猛得往后的那一瞬间,蔸娘心里终于记起被叮嘱了无数次的“不要乱跑、不要冲动”的话,生物本能让她为了避险,不要让自己摔得受到过多伤害和疼痛感,而四肢乱抓了一顿,企图让自己获得平衡。 但是地心引力没有让她得如所愿,一阵短暂得只有一两秒的挣扎之后,她往后倒的重心只是变成了往前倾斜,于是整个人向前扑,在狭窄的楼梯道里腾空起来往下摔倒。她惊慌地尖叫声吸引了楼梯口的两个人,安迪和戴蓝眼镜的女子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看见蔸娘隔着几层台阶,向他们两个人摔来。 第91章 暗门 蔸娘因为踩空而发出惊慌地尖叫声,吸引了楼梯口的两个人,安迪和戴蓝眼镜的女子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看见蔸娘隔着几层台阶,向他们两个人摔来。 突发意外的惊慌可能让当事人感觉时间的流速变慢了一些,但是实际上发生时间就在一秒左右。 大概是意识到眼前的姑娘如果直愣愣摔下这几层高陡的楼梯、磕到硬邦邦的水泥地上,可能会在身体上造成损伤,而她看上去又是那么娇生惯养的那种温室中的孩子,似乎很易碎很容易被弄伤弄坏,戴蓝眼镜的女子没有躲开,第一反则是踏上了一层台阶,伸出双臂,尝试去接住蔸娘,想要扶住这个马上要摔倒的女孩。 而安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向前一步,就像是本能行为,看见有人遇到危险之后的条件反射一样,不论对方是否属于他生理上都最不喜欢的帮派行业内的人。这大概是一种职业习惯。 在蔸娘短促地尖叫之后,声音甚至没有全部发挥出来,就一头栽进了戴蓝色镜框的女人的胸脯前,声音变得闷闷的。停止了坠落之后,蔸娘没有感到本来以为会出现的碰撞后剧烈的疼痛,反而感觉自己落在了柔软的东西上面,唯一算得上受伤的地方,大概是脚踝前方还是结结实实地磕到了楼梯的角。 蔸娘趴在柔软的触感上,因为腿上的被磕到的闷疼,发出哼哼唧唧的呻吟声。虽然碰到的东西是柔软的,但是眼镜还是狠狠压到了眼眶上,弄得眉骨都在发疼,眼睛紧紧地闭着,下意识保护自己五官中最脆弱容易被伤害的器官。 缓了好一会儿,眼前不再觉得天旋地转了,蔸娘的意识才猛然反应过来,她刚刚还在追人,因为看见了那个半年前害得自己跑上渡轮、因为夜不归宿被戎哥弹了额头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很可能就是行业内传说的“玫瑰罗宾”。 她猛得撑起身子,听到身下传来一声闷哼,低头一看,自己撑起身子的手,正正好压在那个戴蓝色眼镜的女子的上腹部。 蔸娘眨巴两下眼睛,往下看。她刚刚没有摔得很疼,大概是因为身子直接扑到了这个女子的身上;而女人看上去也没有受到什么伤,大概因为身下还有一个被压着躺在地上的安迪警探。安迪看上去才是这一叠和多米诺骨牌一样摔倒的人中最受伤的一个,后背磕到硬邦邦、冷冰冰的水泥地上,这还不算,他的身上还压了两个人的重量,前后都被重重挤压着了。 蔸娘小声地倒吸一口气,发出一声惊慌的声音,连忙往后挪了挪,手摸索到地板,把自己用双膝撑起来,跪坐在地上,她看着眼前两个被她当做了摔倒时候的缓冲垫的人,露出十分抱歉的神情,急忙说道:“对不起!你……你们还好吧?” 迅速起来的过程中,本来塞在耳朵里耳机却被扯了下来,这让蔸娘惊叫了一声,心里大喊不好。但是戴蓝框眼镜的女人动作很快,勾着手指,把蔸娘藏在头发后面无线耳机把在手里。阿涟在对面的询问声音隐隐约约的,变成细微的电流声,女人对着耳麦的地方说了一句:“抱歉啦,小姑娘的藏耳机技术还是不够好。”说完关上了耳机的开关,一边看着蔸娘还有点惊恐的脸,把耳机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戴蓝色眼镜的女人大概还是有磕碰到的,撑在安迪的身上坐起来,揉了揉大腿,蜷缩起膝盖接着支撑身体站起来。安迪倒在地上,在两个人的体重终于离开的他的身体上之后,咬牙切齿地嘀咕了一句:“跟着你们帮派人就是遇不到好事……” “你在这里说话可得小心一点,警官,是你自己偷偷摸摸跟进来的噢。”戴蓝色眼镜的女人听见了他的话倒是没有生气,而是勾起嘴角,轻松地调侃道。 安迪鼻子里重重呼了一口气,利索地爬起来,一站稳就一把抓住了眼前这个女人的手腕,紧紧攥在手里,像是猎狗盯着自己的猎物一样,看着这个女人,问道:“你就是他们帮派里说的‘玫瑰罗宾’?” 戴蓝眼镜的女人维持着脸上浅浅的微笑,没有慌张也没有惊愕,但是也闭着口对这个问题没有给出回答,她看了安迪一会儿,接着却答非所问地转过脑袋,对蔸娘说:“你记性还真好,是对人脸可以过目不忘,是吗?” 虽然刚刚急匆匆地跟出来,想要追上她以为是“玫瑰罗宾”的这个女人,但是蔸娘完全没有想到,她会停下来任由自己追上,甚至还主动和自己说话。蔸娘还以为她会否认,会和她无数次灵敏地逃脱一样在自己面前逃之夭夭,和上次在渡轮上的追逐一样,最后留下一个对自己充满嘲弄的笑。这和她预计的不太一样,于是蔸娘反而有点愣住了,不知道用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和语句,回答这样听上去只是在闲聊的问题。磕巴了一会儿之后,蔸娘轻声回答道:“也不是每次都会记得住……” 戴蓝眼镜的女子咧嘴笑起来,轻快地说道:“这么说,我还算是得到殊荣的那一个了?” 蔸娘轻轻抿了抿嘴唇,没有对这句话做回答,只是看着那双蓝色镜框后面热情直率的眼睛,不知道应不应该与其对视,脑子里的语言系统没有对饮这种俏皮话的经验。最后她只是歪歪地晃了晃脑袋,不算肯定,但也没有否定。 女子笑起来:“你这人好有意思,冲出来追人一点都不犹豫,不过脑子,还冒冒失失的,说话倒是这样小心翼翼,什么都不敢说,要思量好久。” 安迪见自己被当做了空气对待,他手里还抓着被蔸娘说是“玫瑰罗宾”的女人的手腕,但是这个女人却一门心思在和冒冒失失摔下楼的小姑娘说话,于是他又一次恶狠狠问了女人一次:“喂!我问你是不是他们说的‘玫瑰罗宾’啊?”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她微微皱着眉头转过脸来,对这个外来的警探露出不耐烦的神情,“知道了你可以在这里抓捕吗?这里有执法权利的,可只有那些白衣服差人,nypd的人按照你们自己的规矩来说,都是不能进来的。比起问我是不是,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走进了狼窝,要怎么出去吧,警官。” 安迪撇了撇嘴,知道她说的没错,但还是没撒手,把眼睛睁着老大,气哼哼瞪着她看。而那个女人只是带着挑衅地看向安迪,耸了耸肩膀。 “所以你真是啊……”蔸娘轻声说道。 “大概是吧。”女人只是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留卡片的时候可没打算让他们这么叫我,但是既然都给了这个名字,那我就是吧。” “那个女孩在哪?”安迪直白地继续追问。 “苏珊不是我带走的。”女人的回答也直截了当,完全没有打算藏着掖着。 “你来找这里的中间人,是不是也是为了找他们?”蔸娘的声音还是小小的,夹在在两个人的对话中,“就是,那几个带走苏珊的人,一个墨西哥裔,留着胡子还有一大片纹身,还有一个黑人年轻女性,还有一个男性,以及一个亚裔的长发女人?” “对。”“玫瑰罗宾”一样也干脆地承认了自己出现在这里的来意。 “你怎么知道这些信息?这是我们用监控录像找到的。”安迪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行业内的大盗女士,审视着。 “我有我的方法,警探。”大盗女士对他眨了眨眼睛。“我还知道你们信誓旦旦对着一位年长的夫人说一定把她的女儿带回来,但是一看见对方和帮派有关系,是行业内的人,就马上打了退堂鼓,说帮派的事情还是给帮派自己解决。真是爱憎分明的正义使者。” 安迪被她这句话顶得哑口无言,只能用力咬着后牙槽,腮帮子都因为用力而在下颚边崩出一点点青筋的痕迹来。 蔸娘看看“玫瑰罗宾”,又看看安迪,踌躇了一会儿,在这夹枪带棒的气氛里开口,声音小得细如蚊呐:“也别这样刺激他,他就是过意不去所以跑过来了……” 可安迪并不打算接受他的好意,恶狠狠地回应蔸娘:“我不需要你帮我辩解,好像说得我同你一道的一样!” 蔸娘马上闭了嘴、收了声,微微皱着眉头,委屈巴巴的缩了缩脖子。 “哇你这人还真是不识好歹的!”而“玫瑰罗宾”这会儿忽然又和蔸娘站在共情的一方,帮她对安迪不友好的态度打抱不平了起来。 场面越发混乱,三个人之间的话题也越来越偏离了一开始的问题,渐渐发展成安迪和“玫瑰罗宾”话里带刺的争辩,而蔸娘在边上企图让他们缓和,但因为不知道怎么劝说而总是讲出些无关痛痒的话和稀泥。 在他们可能在这种地方浪费掉更多时间之前,楼梯上一个男人清嗓子咳嗽的声音,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你们打算在这里继续吵,还是都上来,见见夫人?” 蔸娘回过头,往声音的方向上看,是那个原本坐在前厅、守在中间人的门口的那个宽胖的男人。他在楼梯上一层拐角的地方,看着这三个人,没有什么情绪表现出来,似乎只是过来传个话,倘若其他人打算继续吵,他也不会说什么似的。 “玫瑰罗宾”和安迪不再看着对方,结束了这个逐渐没有意义的争端。蔸娘看了看他俩,先一步上了楼梯,对宽胖的男人说道:“不好意思,让夫人等了。” 男人对她还是恭恭敬敬的,点了点脑袋,说:“没什么,夫人并不介意。”说罢,他往后面推了推,把自己挤在墙边,让出一条道来,伸出一条胳膊做出“请”的手势,示意蔸娘上去。 安迪和“玫瑰罗宾”站在楼道下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女人先一步甩开了手,又一次上了楼。安迪还有些犹豫,他以为这里并不欢迎自己,带着敌意进来,无法光明正大跟着蔸娘进入这里,但是现在这里的中间人主动邀请他一起上来,反而让他感到不自在。他抬头看见那个壮硕的男人还在楼道上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上楼。 踌躇了片刻,安迪还是咬咬牙上去,从男人身前路过时候,心里还总觉得接下来对方会伸出胳膊挡住他的去路,而自觉地停了一会儿脚步。但是他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他在黑暗里和眼前这个宽胖的男人对视了几秒,对方只是一脸满不在乎的瞧了他几眼,没有任何情绪,好像他也只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无关紧要的过路人一样。 路过玄关侧边的观音像,进入这间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小屋子,拉开那扇藏在竖条纹纹理的墙壁里的暗门。蔸娘终于见到了阿涟指路让她来找的唐人街帮派街区里唯一没有立场归属的中间人。 按照阿涟的话说,这个中间人虽然藏匿在唐人街的地盘上,但并不属于洪先生的帮派里,不属于任何势力,是那种最金贵的中间人,只属于钱和利益,只谈生意,数目就是情谊。蔸娘问过阿涟,那要是洪先生给的情谊比林嘉文更多,那不是糟糕了。阿涟只是清脆地笑了好长一串,贴着长长美甲的手,轻轻拍着蔸娘的膝盖,说:“他知道来讲数的是自己的小契女,一定不敢掉以轻心的,你只管放心去啦。” 蔸娘心里想着姨婆的忠告,帮派里从来没有真情,叫着契爷叫着大佬,不过也是场面话而已,只要那天钱分得不平和了,管对方是不是至爱亲朋,都会翻脸,争得你死我活的,但是还是进了那扇藏在墙壁中的暗门。毕竟她现在好像除了给林嘉文做事,没有其他的可以选择。 进了门,蔸娘看见一只猫,大概是缅因猫,大得快有人的半个身子,毛长长的、看上去很柔顺,睁着一双清澈的蓝色眼睛,又圆又亮,猫的脖子上系着一条项圈,项圈上挂着一个长命锁,看上去是金属的。那只猫就蹲坐在一张长桌上,端庄优雅得像个贵妇人。蔸娘被猫吸引了好几秒的视线,想上前摸一摸这样精致又大只的猫,但想着自己是靠着林嘉文这个自己身后家长的脸面,过来做正事的,还是忍住了孩子气的举动。她环顾了这间房间,像个办公室,猫的身后还摆着两张显示屏,在运行着什么满是数据的程序,她看不清也看不懂,有一扇玻璃门的柜子,里面放着书和一些摆件。但就是没有看见阿涟要她来见的中间人的身影。 第92章 猫 房间里,猫就蹲坐在一张长桌上,端庄优雅得像个贵妇人。蔸娘被猫吸引了好几秒的视线,想上前摸一摸这样精致又大只的猫,但想着自己是靠着林嘉文这个自己身后家长的脸面,过来做正事的,还是忍住了孩子气的举动。她环顾了这间房间,像个办公室,猫的身后还摆着两张显示屏,在运行着什么满是数据的程序,她看不清也看不懂,有一扇玻璃门的柜子,里面放着书和一些摆件。但就是没有看见阿涟要她来见的中间人的身影。 蔸娘小心翼翼向猫的身后探脑袋,试图寻找有没有人被猫挡住。但是并无所获。 桌上的猫回过脑袋看了看这个满眼写着好奇的女孩,依然维持着一副高傲的样子,悠然自得地抬起爪子,慢条斯理地舔舐爪子上的毛发。蔸娘最后在这个办公室走了一圈,没有发现第其他的活物。正当她站在桌边,看着猫,不知所措的时候,“玫瑰罗宾”推门进来了。 “玫瑰罗宾”倒是不见外,进来了之后就自己找椅子,坐在了办公桌的对面。她抬头看了一眼站着的蔸娘,还疑惑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不坐下啊?” 蔸娘想起,她刚刚已经在这间办公室房间里待着过了,也一定见过这位中间人——门口看门的宽胖男人嘴中的“夫人”了。她支支吾吾,靠近了一张对着办公桌的空椅子,小声回答道:“我没看见主人家,擅自坐下来怕没礼貌嘛……” “玫瑰罗宾”抬着眉毛看向她一脸忧愁的表情,隔了两秒说出一句:“你耳机那边的后援怎么什么都没和你说啊?” 蔸娘一脸委屈无辜,皱着眉头抬起了手,指着她衣服口袋的方向,说:“她来不及说嘛,你给我扯走了。” “玫瑰罗宾”把手掏进了口袋,把无线耳机举在手里,看上去要还给蔸娘的样子,哼唧了一声:“喏。” 蔸娘摇了摇头,“里面暗线都断掉了,我又不会接,就算给我,我也用不了咯。” “那真是抱歉哦。” “没觉得你语气里有抱歉哦。” “玫瑰罗宾”只是耸耸肩。蔸娘还是拿过了那个无线耳机,耳机里没有任何动静,已经失去了它的使用价值,蔸娘轻轻叹了口气,塞回自己的口袋里。 接着,安迪推门进来了,他的脸上依然一片深邃的阴郁。他黑着脸看了看还站着的蔸娘,再扫了一眼“玫瑰罗宾”,自己找了角落的一张椅子自己坐下。接着,他开口问道:“喂,中间人呢?” 蔸娘眨了眨眼睛,看向他,再看向“玫瑰罗宾”。戴着蓝色眼镜的女人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反问他道:“问我?” “那不然还有谁,你刚刚不是从这里出来的,那你肯定先见过中间人。” “我是见过,不过我不想回答没有礼貌的男人的话。” “怎么着?你还打算让我叫你罗宾小姐,让我请求你给我一点善意的施舍,给我关于你们这个神秘世界的指引吗?” “你要是这么介意和帮派相关的人接触,你可以不用到这里来,和你的同事一起去写报告,告诉上司这是帮派之间的恩怨私仇,所以你们迫不得已全身而退。没有人会指责你,你也不用一边端着一副高洁傲岸的样子,一边又强迫自己在这个乌烟瘴气的街区里。” “我有我的目的,用不着你教我。” 蔸娘跟着他们两个一来一往的吵嘴,眼珠子左转转、右转转,就像在看一场网球赛,在找到了他们之间说话的停顿,她终于有机会插上一句话,看向“玫瑰罗宾”问:“请问一下,罗宾小姐,但是中间人在哪……” 蓝色眼镜后面的眼珠对上了蔸娘算得上唯唯诺诺的视线,刚刚还在冷嘲热讽的神情一瞬间就变得柔软了些,看着这个香岛来的小姑娘就像看见下雨天路边湿淋淋的小狗似的,她抬手指了指那只猫,说:“就在那儿。” 蔸娘回头看了一眼那只还在舔爪子的缅因猫,脸上露出疑惑。 “玫瑰罗宾”又接着对她说:“我不叫罗宾。” “什么?”蔸娘闻声马上又回头,脸上还有些茫然。 “我不叫罗宾,‘玫瑰罗宾’是那些人因为我留下的标记所以擅自给我的称号,不过我嫌弃他们太直白了,就因为有玫瑰花又有知更鸟,简单干脆地就叫做‘玫瑰罗宾’了,真是一点都不委婉。”她笑着打趣自己道,接着伸出了手来,举在蔸娘面前,“叫我安娜。安娜 李,这是我的名字。” 蔸娘下意识偷偷瞟了一眼安迪,很惊讶眼前这位身份神秘的行内大盗就这样在一位警探面前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她有些怀疑着是不是也是一个假名字。出于礼貌,她伸出了手,和安娜的手握住,上下轻轻晃了两下。安娜的手很温热,稍微有些粗糙,关节处生了一层硬邦邦的茧,这并不像传统刻板印象里一个女人的手。蔸娘松开了手之后,还是忍不住又问了出口:“可是,你都知道他是纽约警署的了,你还和我说你的名字,没关系吗?” “这里可是帮派的地盘,我还没做出越界的事情,他就算知道了也没有用的。”安娜耸耸肩,笑了两声,“我听说过你刚刚入行没有很久,看来还没有习惯。” 蔸娘不置可否,点了点脑袋。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之后,那只蹲坐在办公桌上的缅因猫趴了下来,侧卧在桌面上,眼睛依然看着他们三个。接着,一个有些提着嗓子、吐字听上去在故意显示出女性化的男性声音,从缅因猫颈部的长命锁位置发出来,说道:“终于结束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说话了?” 蔸娘错愕地瞪大了眼睛看向那只猫,一瞬间,她真的错觉是那只猫在说话。不过说话声传出的时候,猫的嘴是紧紧闭着的,蔸娘这下才反应过来,那个长命锁并非只是挂在猫儿项圈上的装饰,而是一个外形精致的传音器。 安娜轻声咳嗽了两声,低声说道:“不好意思,夫人。” 蔸娘跟着点了点脑袋,坐在安娜的边上,规规矩矩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双腿并拢着朝前放好。 “林嘉文的契女。”那只猫发出一个听上去中性的男人声音,还是让蔸娘感到怪异,“你要知道找我买消息,那都是要按时间收钱的,你也真是不知所畏,看见人就往外追,一点也没有当客人的礼貌。” 蔸娘自觉理亏低着脑袋,提着嗓子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你还带了一个行外人来,还是个警探。” “抱歉,是我没注意。” “在旁人看来,你简直是疯了,仗着林嘉文给你特殊的照顾,做事不按常理,丝毫不知规矩也不知边界。” “我……是我的疏忽。”蔸娘的声音越来越小,脑袋也埋得越来越低,整个人像是一只被逼到墙角的小动物,缩在一团瑟瑟发抖。 “你来找唐女士家的那个小孩,找绑走她的小孩的人,是为了什么?”猫问。 蔸娘对他忽然转开了话题,还有些反应不及,愣了两秒,才把舌头捋直了,小声回答道:“为了……呃……”她想要找个体面一点的回答,但是不知道怎么措辞。说到底,她接近莉莉安女士,到后来想要帮助莉莉安女士找回苏珊,都是为了能通过与莉莉安女士交好,再通过莉莉安女士的身份在布鲁斯罗宾帮派中达成她和蓝老板过来想要达成的生意。但是如果直接直白地说为了生意,不免显得太过无情。可倘若说一些为了情谊、为了道义这样的好听场面话,又听上去虚伪造假,明明蔸娘第一次见到莉莉安女士。犹豫再三,蔸娘还是一咬牙,承认了:“为了帮我契爷做生意,我需要把小姑娘找到。” 她听见那只猫的长命锁上发出一声闷闷地笑声,说了一句:“还不错。” 这番话语意味不明,让蔸娘听了一头雾水。她眨了眨眼睛,不是很了然地皱着眉头,试探地轻声问:“那你会告诉我他们在哪吗?或者给我关于他们的踪迹吗?” “为什么不呢。”对面男人的声音说,大只的缅因猫不知道是不是有意配合还是无意巧合,正好惬意轻松地眯了眯眼,舔了舔自己的绒毛,看着蔸娘,总让人误以为它是不是在笑,接着,男人的声音又传出来,“毕竟你契爷可是给足了费用,还包括照顾你的钱。” 蔸娘总觉得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玩味,似乎意有所指,对她是林嘉文契女的身份充满了其他方面的臆度。这让蔸娘感觉到有些不舒服,受到了他的冒犯,但是她没说什么,她知道,毕竟现在最重要的是她需要从中间人这里知道她想要的信息,去想办法解决关于苏珊被带走的事情,好完成她和蓝老板做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过来的目的。蔸娘轻轻歪了歪脑袋:“那么,被绑走的那个小姑娘在哪里呢?” 话音刚落,猫身后的电脑一个屏幕闪动了两下,里面出现一张页面,上面开启了四张照片摆在一起。这几张照片大多都是在晚上或者光线不是很亮的时间里拍到的,不是很清晰,但能看清大概特征。第一张照片里是一个小个子的黑人女性,穿着长款的羽绒服,头发绑着丸子在脑后,手腕上挂着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手插在口袋里,佝偻着背部,似乎想把整个人藏在衣服里似的,她正在大步向前走,对四周没有好奇心;拍照片的人为了拍清她的人,四周的背景都有点因为快速移动而变得模糊。第二张照片是一个戴着针织帽子的年轻男性,他看上去是比较经典的白人特征,眉骨高高的、眼眶深邃,鼻尖因为空气寒冷而红红的,他看上去年龄不大,还有点青少年的特征,腮帮子上带着点没长开的肉,脸上有着婴儿肥,他藏在一个狭窄的窗户后面,拥挤地趴在窗沿上,露出个脑袋,嘴里叼着一支烟,脸前面有一层薄薄的雾气,他似乎只是在专注抽烟,眼睛望向远方的天空发着呆。第三张照片上的人脸有些模糊,看不清五官,环境光线是昏暗的,被拍到的人看上去有些躲藏的经验,让专门负责搜集情报照片的眼线们都没法照到清晰的照片,但是袖子下段露出的一点日式浮世绘的纹身图案,是比较容易辨认出来的特征,眼眶周围有着深色的色素沉淀,让那双眼睛看上去像一只凶悍的牛,胡子卷曲着毛茸茸的,不是很整齐,遮住了大半张脸,看得出来不是亚裔,出现在唐人街的街区中虽然他有意藏匿,但也足够引人瞩目了。第四张照片是一个中餐店的门面,红色的门口和玻璃门上贴着的红纸窗花相互辉映,屋檐下面还挂了一对红色的灯笼,装修看上去并不是很精致,店主人似乎在装潢上没有很在乎,但是门面的模样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店里的生意,从照片里看,店里已经坐着不少食客了,服务员来来去去忙得不可开交,但是还有人继续走进店门;店门前方站着一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女人,盘着头发,夹着一个中式花纹的发卡,看上去这是一套的工作服,大概是这家店门口的迎宾小姐,照片的对焦是对着这个女人的,但是她看上去就是这片唐人街街区中的一个普通姑娘,坐着普通的工作、过着平凡的生活,没有什么特别的。 蔸娘仔细看了这四张照片,他们出现的地方似乎差不多,都围绕着那座并不是很大很亮堂的中餐馆附近,装修的风格都看上去是顺带成一套的,于是她越过桌上的猫,指着第四张照片问:“这家餐厅在哪里?” “就在这条街道里,主干道上,你走回大路,走到街区的中段,自然就能看见。”猫的长命锁后面又发出了那个中性的男性声音,接着另一边的电脑屏幕也闪了两下,出现了一个地图定位,显示出了蔸娘问的店的地址,“这个地方。我容许你拿出你的手机,拍一拍,但是只有蔸仔可以,算是我对刚入行小姑娘的特殊照顾。” “夫人,您不是都有这些精确的信息吗,为什么刚刚不告诉我?”边上的安娜忽然面露愠恼地插话道。 “你给我的钱可没有她契爷给的多,妹妹仔。”对方发出一声嗤笑,这样回答。 第93章 同行·1 “你给我的钱可没有她契爷给的多,妹妹仔。”缅因猫项圈上的长命锁中传来的声音,发出一声嗤笑,这样回答安娜道。 “那现在又愿意告诉我了?”安娜拧着眉头,摸不清这个中间人心里想什么。 “也是因为她的契爷给的多。”那一头又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 安娜发出一声疑惑又生气的语气词,没有理明白其中逻辑,于是也没有接上话。 蔸娘这时却紧皱着眉头,脑子里在想着:文叔到底给了这位夫人多少的情报报酬,她已经欠了林嘉文七百万多的债,她可不想欠得更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清。想着想着,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塌了塌肩膀,接着看向那只大大的缅因猫,让自己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和外表专业一些,像一个正在工作的帮派人士,问:“那是不是我问什么,只要不超过文叔给你的预算,你都会回答我?那个店是不是洪生的啊?” “是。”猫颈部的长命锁里传出一声简短的回答,顿了顿又传出一句话来,“第二句问题,也是:‘是’。” “那小女孩呢,一个看上去七岁八岁,栗色头发的白人小女孩,在唐人街里应该很明显来着,有没有看见过呀?”蔸娘挠了挠脑袋,试图问一些她觉得能问出什么确凿信息的问题。 “他们进唐人街的第一个晚上,是凌晨,我的眼线没有收到事先的线报,是不会多花精力去跟踪、观察,或者踩点的。” “那就是,没有看见过,的意思吗?”蔸娘想了想,小声地询问道。 接着,电脑屏幕里又出现了一张很模糊的照片,看上去是从某个老旧摄影设备里照到的,或者是从很远的地方照到的,照片里有几个正在空荡荡、昏暗的街道上行走,能大概看见四个人,大概分别就是他们要找到那三个外来的人和一个本来就是属于这个街道的亚裔女人,女人手里抱着什么,看上去大小正好是一个七岁孩子的身体的大小,不过,被一件冬季的棉袄外套裹得严严实实的,看不清到底是不是苏珊,“这是可能找到的一张,唯一拍到那个小姑娘的照片,不过呢,我只能提供已有的信息,要怎么利用、怎么整合和串联,这得你自己处理,我不会因为你是林嘉文的契女,在这方面优待你。” 蔸娘点点头,也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这些话是在她的意料之中的,早在踏入这个街道之前,她就有了会碰壁、甚至一无所获的心理准备。毕竟,这里不是香岛,林嘉文更是在海洋对面,踏入别人地盘上的动物,本来就要时时刻刻小心,她虽然对帮派的业内世界并不是足够明晰,但是蔸姨说过,行业内就像是原始森林,大家都是披着人皮的野兽,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都做得出来;就算不了解行业内的人,但多多少少也看过动物世界,蔸娘猜,这些道理大差不差。“那么,洪生的那个酒店的,平面图,或者什么内部环境,这样的信息,够不够文叔给夫人的预算呢?” “你倒是一个很实诚的行动派嘛,妹妹仔。”播音器对面的男人笑起来,笑声尖锐,带着显见的阴阳怪气,“当然可以给你,不过老规矩,只有你能拿手机出来拍,其他人不行。”话音刚落,大猫身后的屏幕上,还真的出现了几张房屋结构平面图,还贴心标注了楼层,还有一些室内的照片。 蔸娘像是在上补习班时候拍黑板上的知识重点一样,举着手机开启了相机,把每一张信息都照了清楚。洪生的这家中餐馆一共三层楼,还有两层地下层,加起来一共五层平面楼层图。蔸娘心里想:那要进去找,估计得花不少时间。 “我还不知道洪生都有做什么生意呢……”蔸娘拍着拍着,忽然嘟囔道。 “你想知道这个?”夫人询问道。 “预算够吗?”蔸娘也问。 夫人又笑了几声,蔸娘觉得只要自己说点什么,他总是会笑几下,大概是觉得这个小姑娘奇怪,或者没有经验好欺负。这让蔸娘变得紧张起来,脑子里不断跳出来一些声音,质疑这个中间人给的信息究竟能不能全然相信。 笑罢,夫人说:“我开着计算机呢,妹妹,要是快见底了,我提醒你。这么小心翼翼的,难怪你契爷隔着大西洋还放不下心你。洪生的生意嘛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看着其他帮派做什么来钱,也凑上去分一杯羹,他的家族名声够大,就算不出什么力气和钱财,也能小捞一点,毕竟大家还要顾及着行业内的长幼尊卑,给他点面子。” “但我又听闻,洪先生最近账面上不太好看,其他人是偷偷的,不想给面子了吗?” “从哪听的?” “嗯……就是,就是听的……”蔸娘小声地支支吾吾。 “啊,也是了,林生边上一个个都是些正儿八经的会工作的,你要是知道也不奇怪。”夫人没理会蔸娘的遮遮掩掩,自己就这样理解道,“就是因为所有人都太给面子了,所以他觉得他到哪儿都会被给面子,但是,这里毕竟一开始是人家的地盘,维京人、非洲人、南方人,都比唐人街的这些人扎根得早,他出了自己的街区,很快就没有了其他同乡人给的面子,毕竟,说点不好听的,现在的洪生,不过是靠着曾经的洪生给他赚得家底,才能勉强风风光光的。” “噢……”蔸娘眨了眨眼睛,心里想道:又是个二世祖咯?但是没有说出声来。这要是说出来,未免太得罪人。停顿了两秒之后,她又开口问道:“那,他有没有和陆伯来往生意?” “你想问的东西还挺尖锐的,要不是我事先能探到你的底,我还以为你是白衣差佬的线人。”夫人笑着说道,“你是想问,陆伯在世的时候,被你撞破的那些生意吧?” “那不是我撞破的,是他自己……”蔸娘忍不住皱起眉头,心里对这个中间人消息的可靠性产生了一点怀疑。 “我还知道你被林生第一次请去的时候,任辉过去找你,你把人家揍了一顿跑了。” “我没有……”蔸娘回答得有气无力,都不知道这个说法到底什么时候可以被平息过去。 “不过那种生意呢,肯定都是偷偷做的,如果已经被我们这些中间人知道了,他们肯定已经花了一大笔钱封住我们的嘴了。” “没关系,我并不是很想知道了……”蔸娘挠了挠脑袋,看着那两张洪先生的中餐馆地下两层平面示意图,脑子里想起之前被陆伯请入后厨后面的秘密实验室里的场景,那些面生暗沉、看上去很憔悴的人,麻木地在一堆瓶瓶罐罐里工作着。 “不想就算了。”夫人倒是很干脆。 蔸娘皱着眉头伸着手指头挠挠自己的下巴,盯着眼前这只硕大缅因猫的耳朵看,心里若有所思地还在想应该问点什么有用的信息。不知道这位被称为“夫人”的男子,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和他人沟通对话,或许是想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或者是中间人一向都需要用不同于常人的神秘感,来和其他行内人做出一些差别来,这是中间人们的一贯作风,只不过不同的人对“神秘”这一现象有不同的诠释方式。夫人对神秘的表现,是让一只被养的极好的缅因猫做自己的代言人,毕竟,就算对方急眼了,也不会对无辜的小猫动手;就算对方是个不怜香惜玉的人,把怒火撒在这只猫身上,夫人也可以找到下一只猫做代言人,他自己总能处在安全的地方中。面对一只猫比面对一个人说话,心理压力要小了很多,蔸娘的肢体都放松了不少,她想了一会儿,语气还有些怯生生的,但是声音不算小得细如蚊呐:“我还有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 “问呗,中间人的职责就是被问问题哦,妹妹。”夫人的语气轻佻。 “那他们为什么可以在我边上旁听啊?”蔸娘的声音更小了,左右晃了晃脑袋,示意自己说的是意外在楼下遇见的安娜和安迪。 “这孩子是行业内身手不错的窃贼,从小时候呆过的孤儿院的出资人来看呢,隶属于布鲁斯罗宾,对你来说比起其他这个帮派街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洪生收买的人,安全得多,比阿涟,还要可以相信一点。” 蔸娘皱了皱眉头,她当然不相信这个毫无根据的暗示,但是心跳还是快了几拍,想起阿涟心里有一点踌躇地不安。她动了动嘴唇,当做没有听见后面那句话的样子,说:“我还以为大家同宗同源,洪生对文叔并不会有敌意吧?” “妹妹,我们的世界里就是纯粹的生意场啊,哪有永远的朋友,都是为了利益偶尔合作一下的,其实私下都是较劲着恨不得别人死在自己前面,别挡自己的财路。你就是太单纯,又总是行外教条里的那副善良养,和兔子似的,在这里会被咬死,骨头都不剩的。” 蔸娘耸耸肩,眨巴着那双无辜的眼睛,面对这句话显得有点委屈,但是没说什么,只是又问了:“那他呢?他是这里的差佬。” “行外人,背景最干净,还是差人,身手应该不会太差,来这里身上多半还带着枪,这里人对他的脸都不熟悉,行走做事都方便些。” “可是他刚刚才被一家酒馆扔出来了诶……” “这也没办法,他现在身上一股差佬味,太容易辨认了。” “等一下呀……”蔸娘微微低着脑袋想了一下,“夫人这是,给我找了两个搭手的人,是吗?” “算在你契爷给我的钱里,要背景干净、对你来说绝对安全,能照顾得到你,没有其他目的接近你的。”夫人倒是不遮掩,直白说出来。 “嘿,别擅自把我当做你生意的人力,随便安排给一个帮派里的大小姐!”安迪愤愤不平地叫道。 “那你还要不要找这个小姑娘了?” “我……”安迪的话卡在嗓子下面,没有下文,但还是瞪着眼睛梗着脖子,很不服气的样子。 “不管初衷是什么,你们三个人进来的目的,都是为了找到那个小姑娘,是吧?”夫人问了一句。 安娜轻轻地发出一声鼻音,脸上写满了不信任。安迪更是把脾气摆在脸上,一副不耐烦又不服气的样子,嘴角扯了扯,后牙槽之间发出一声焦躁的“啧”声。蔸娘转着眼珠子,偷偷看了看边上的两个人,最后看向趴在办公桌上悠哉自得舔爪子的缅因猫。 夫人没有在乎他们有没有在口头上给出回答,现在这种情况来看,没有发表否定的说辞,那就是肯定的回答了,于是,他又继续说道:“那正好,一举三得,解决了你们都想找我要情报的事,省了我们四个人的时间,还帮你契爷打点好了你的帮手。” 蔸娘点了点脑袋,准备站起来了,又坐下,轻轻为了一句:“要是我们去了,什么都没找到,这钱能不能退啊?” “你这个妹妹仔是一点点规矩都不懂啊!”夫人叫起来,口气却是像是听到了小孩嘴里无厘头的笑话一样,笑得话都说得含含糊糊了。 他们三个推开门,走出这间屋子,又一次越过玄关前那尊在黑暗里显得阴森森的观音像,踏入漆黑的楼道中。 光线很暗,他们三个不得不慢点,摸着墙壁往下走。 蔸娘一边小心地一步一步落脚在窄窄的楼梯上,一遍嘟囔了一句:“其实还想问他,人家帮派的地盘上,入门处、玄关边,摆的都是关帝圣君,他为什么摆个观音像在那里。” “想保平安吧,毕竟,本来就是中间人,已经算得上安全的身份了,他却还要一只猫戴着对讲机在那里见客。”安娜走在前面,一边下楼一边说。 “那他还挺惜命的……”蔸娘嘟囔道。 第94章 同行·2 三个人一起走到了被红色的应急灯着的楼道口,总算是不用小心翼翼注意脚下。 安迪一走到了平地上,就迫不及待抬腿走开几步,和两个帮派里的姑娘拉开了位置距离,接着他回过脑袋,眉头紧紧地拧着,瞪着她们两个说:“我不管那个猫夫人怎么安排,我是不会和你们一路的,我才不相信帮派的人。” 安娜胳膊交叉抱在胸前,听到他这样的语气就有点生气,也不客气地说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识好歹!” “我不管你们帮派里多么尊重中间人、多么把中间人的话当做命令,都和我没关系,我用不着你们的帮助,也不会帮你们!谁知道你们找苏珊是为了什么!”安迪依然不客气地说道,接着他抬手指向安娜,说,“你是为了给你老板做事,洗除你自己身上的嫌疑,毕竟他们绑走苏珊的时候也寄来了你平时作案之后会留下来的明信片,大概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玫瑰罗宾’是布鲁斯罗宾里的人,你担心你的老板真的会怀疑你,而你要是找到了苏珊,也可以多一个对你感恩戴德的人,唐女士肯定会感谢你,而你可以趁机要到点好处。而你。”安迪的手指往边上挪了挪,指向蔸娘,“你就是为了做帮派的生意过来的,你如果能找到苏珊,他们帮派就欠你一个人情,或者你可以接手劫持了七岁的小姑娘,好变成自己手里的筹码,和布鲁斯罗宾谈判。你们帮派人为了目的,什么手段都敢用。” “大侦探,你的想象力真是好,不去写小说拍电影,真是亏待了你。”安娜抱着胳膊,敌视着他,也不甘示弱,“是咯,你是警探,正义的伙伴,做什么都是为了深明大义,都是正确的、正义的,但你想找到苏珊的目的,难道不也是为了自己的履历有一笔功劳,别人都被帮派地盘吓破了胆子,而你正好钻到了空子。你才不是在乎什么小姑娘,你就是为了满足自己,好利用小姑娘给自己升职加薪。” 蔸娘倒是冷静,看他们的争吵之间,出现了话语的停顿,于是小声地插了一句:“好啊。” “什么?”安娜回头严肃地看着这个姑娘。 “我是说,可以啊,想走就走嘛。”蔸娘说得十分平静,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他可是你契爷花钱让中间人找来的帮手诶,最后这件事结束了,不论成功与否,你契爷给中间人的钱,除了中间人的抽成,他的那一份可都会打到他的账上哦。”安娜连忙打断了蔸娘轻易地答应,告诉了蔸娘事情的严重性。 “但他要是想走,自己单干,就算能把他强留下来,也不能保证他接下来会想跑掉,或者因为不服气反而给我们使绊子,还不如有什么说什么,问题早出现早解决的好。”蔸娘点点脑袋,示意自己明白,如果让安迪就这样离开,会让那些钱打水漂,但是她看上去还是不很在乎安迪是否留下的样子。 “我也不会收你们帮派人的钱,我会打回账上,用不着担心这个。”安迪咬牙切齿地说道,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 “为什么,钱只是钱而已呀,不要白不要呢。你要是担心来源不够干净,在给夫人一些抽成,转两手就好了,你们的纪律检查部门都找不到破绽的。”蔸娘歪了歪脑袋,理所当然地说。 “我就是不想要你们帮派里的钱,洗了多少遍,黑的东西还是黑的,变不了。”安迪一副全然不想买账的样子。 蔸娘也不气恼,就是轻轻点了点脑袋,说:“好啊,知道了。那到时候,你退回来就好了,我会和夫人说明的。” 说完,安迪只是皱着眉头看了两眼这个看上去太过平静了的东亚女孩,似乎反而因为没有引发和这个女孩的一阵争吵,而感到不自在。他动了动嘴唇,但没有再说什么,抬头就走。他依然微微驼着背含了一点胸,本就不是很壮硕的身形看上去更细瘦了一些。双手分别塞在两边的皮棉衣口袋里,背对着安娜和蔸娘,走进一条向着有灯光大概是主干道方向的楼间小路。 “搞什么呀,你!”安娜抱着胳膊看向了蔸娘,眉头还是紧紧皱着,似乎把在安迪身上的怒气没有撒完,于是转移到了剩下在她边上站着的蔸娘身上,“你现在好说歹说,可也是我们的老板诶!就这样简单让他走掉?” 蔸娘往后缩了缩,轻声嘀咕一句:“我有什么办法嘛……” “你怎么能没有办法嘛!”安娜嚷嚷起来,语气里有些不可置信,还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是林嘉文的头马诶,还是契女!一个帮派老板的头马,你知不知道你的这个地位在帮派和行业里是什么概念啊!” 蔸娘没和她对视,声音和气场都弱弱的缩在角落形成一团似的:“我知道啊……但是没办法就是没办法嘛,我还不会那些嘛。” “冲出来追我的时候,我可一点没看出来你不会诶!” “那不一样啊!” “哪里不一样啦!” 少了一个安迪,但是任务依然需要进行,需要想个办法进入洪先生的中餐馆里,找到绑架走苏珊的那四个嫌疑犯,还要找到苏珊。 蔸娘打开了刚刚从夫人那边得到的位置图,仔细分辨了一下方向,对环境不熟悉让她一时半会不知道怎么找路。安娜凑过来看了看,发出了一声长长的鼻音,说:“我知道位置在哪里,总而言之先走到大路上去。” 蔸娘看着屏幕,犹豫地点了点脑袋。虽然她对安娜这个曾经遛着自己上了末班渡轮,害得她被阿戎一顿教训的帮派大盗,还有点心存芥蒂,但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还是只能先相信她了。蔸娘和安娜在窄窄的小巷子里并排走着,蔸娘稍微让自己脚步落后一点点,位置保持在安娜的侧后方,眼睛不断偷偷朝安娜身上瞥几下,小心翼翼地走着,忍不住微微绷紧肩膀和背部,让她只是在走路都觉得有点疲惫了。 眼前的小路渐渐变得明朗,暖色为主的灯光把墙壁上的斑驳墙皮和地上的坑坑洼洼都照得明显了起来。蔸娘能感觉得到自己的眼睛因为光线变化而有点紧绷发酸,脑子里闪过一个疑惑,是不是因为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身边还跟着一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并且还算不算友好的,所以紧张到能感受到自己身上本来不会发生的微妙变化,包括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在明暗模糊的地方尤其明显。 走了一会儿,他们在前方路口看见了一个人影。安娜先是眯了眯眼,把那个背光的人影审视了一遍,发出一声不悦的“哼”声。蔸娘抬头看到了那个人的轮廓,穿着工装裤和皮外套,看上去极其眼熟,虽然因为光线的问题看不太清楚脸,只能看见嘴唇的位置前面有一个发光的亮点,还有连续不断往上飘的烟雾,但是直觉能猜到,是刚刚要自己单干的安迪。 安娜忽然往后伸手,拽住了蔸娘的袖子,拉着她快步往前走去,一副怕蔸娘跟不上她走丢了的架势。蔸娘没有反应过来,只能跟在后面轻轻地发出一声:“嗯?”接着马上就被拉着往前走,快得她几乎需要一路小跑,才能被安娜拉着而不往前摔下去。 而在巷子口面对着她们安迪,看上去只是事不关己地抽着烟而已,好像并没有在乎她们的路过,甚至当做没有看见她们走过来似的。 蔸娘听见安娜一边快步走一边咬牙切齿地抱怨着,说的对象大概是安迪:“真是装腔作势!” 就快要和安迪擦肩而过的时候,蔸娘却被安迪一把拽住了另一边胳膊。 于是,在临近这个昏暗小巷子的巷口处,蔸娘被夹在中间,安娜拉着她的左手袖子,安迪拽着她右手胳膊,两个人分别往反方向用力,一个想拉着她往大路上走,一个想把她拽在原地停下。 “诶——”蔸娘没有被拽疼,但是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不满的叫唤。这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什么一见面就点燃的炮仗,一碰在一起就会散发出浓重的火药味,这大概也是蔸娘一开始没有想要留着安迪一起行动的原因,两个人总要离开一个,才能情绪缓和地做事。 “把平面图给我。”安迪拽着蔸娘的胳膊,一点都不客气地说,语气比起请求反倒像下达命令。 还没等蔸娘开口,安娜先抢先气冲冲地对他喊话:“喂!你当这里是你的差局啊,把她当犯人,随便要求什么都得答应你吗?你自己说不和我们这种人一路,就好好做你自己的事情去,又过来向她要人家帮派花钱买来的情报,你知不知道羞耻的啊!” “事关一个小女孩,我管羞耻不羞耻呢,我的初衷总是比你们好的!”安迪依然紧紧抓着蔸娘的手不放,一点都不比安娜气势弱。 安娜上手揽住蔸娘的腰部,把她当做小孩一样环在怀里护着似的,用力和安迪拉扯,似乎怕安迪真的会抢走这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姑娘一样:“真不好意思哦!我们帮派人就是势力的,我们的情报可都是用钱买来的,你想要你也得花钱,还得用比她从夫人那边用的价格更多的钱,有你就买,没有就闪一边去!” 安迪瞪了两眼安娜,但没有和她展开更多的口角争执,而是转头盯着蔸娘,又重复了一遍要求:“把平面图给我。” 蔸娘被安娜紧紧护在胳膊后面,只有一只手被安迪抓着,她有点为难地皱着眉头,眨了眨眼睛,想了一会儿看,才开口:“可以是可以啦,但是,就像你说的,我们这行,和行里的人,都是只管生意,只在乎利益的,所以我不会白给你啊……你瞪我也没有用,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被差佬吓哭。” “那你说要多少?”安迪咂了一下后牙槽,发出那声不耐烦的“啧”。 “不要钱,你出不了比我契爷高的价格从我这里买走情报,向你要钱没有意义。”蔸娘说。 “啧,你。” “所以!我……我的出价是,按照夫人安排的,和我们一起去。”蔸娘的声音渐渐减弱下来,眼睛不断观察着安迪的脸色变化,虽然说是提条件的那个,但是说得小心翼翼。 安迪看上去脸色不太好,没有立刻拒绝,但也没有立刻答应。看上去,他在对这个提议有所犹豫。 “啊……还有一个条件,就是如果和我们一起,你不准和安娜吵架……还有,不要乱说话,至少听一下行内人,嗯……就是至少听听我们两个人的话,不要忽然做一些很暴露自己不是帮派人身份的事情。毕竟这样很危险……”蔸娘看他犹豫,又小声地补充道。 沉默在三个人之间弥漫开来,气氛格外紧张,安娜和安迪像是两只相互看不顺眼的狼,随时可能发出一阵撕咬斗殴的模样,而蔸娘夹在中间,像一只被卷入了这场小型战争的兔子,左看看右看看,对这两只狼之间焦灼的气氛毫无解决办法。 隔着几堵墙,就能听见人潮的声音,大概是出街的商贩多了起来,属于成人娱乐世界的夜场生意也都开了门迎接客人,于是人们都渐渐被吸引,走上了街来。 蔸娘被夹在中间的紧迫感惹得心跳加快,耳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也能听见远处街面上随着冰凉凉的空气传进来的人声喧闹,在她的耳朵里,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声都变得吵闹,她放轻呼吸,生怕这个声音会成为推倒安迪和安娜之间那堵无形的阻拦墙的因素。 过了半晌,安迪甩开了蔸娘地手,原本拿着烟的另一只手甩开了手里见底的香烟,火星碰撞在破旧不堪的水泥墙上,撞出一束小小的花火,接着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很大的决心才让自己说出话来:“好!就这么说定了。我跟你,但是别想把我当你的马仔用。” 第95章 同行·3 “我们不应该去那家中餐厅吗?”安迪皱着眉头,这样问道。 此时此刻,安迪正站在一整面挂着衣服的墙前面,脚下是有点陈旧的、只要随便动一动就会发出巨大“吱吱”声响的木地板。 安娜则站在墙边一整排的衣服前面,在长长的衣架上快速地一件件翻看,因为衣架长而且衣服塞得满满当当,安娜不得不跟着眼睛和手一起移动。 蔸娘站在另一面挂着很多颜色多样的男士西装的墙下面,抬着脑袋,眼睛在一群衣服里转来转去。似乎是因为眼睛和大脑正在紧密地形成一个工作之间的连接,所以对分心去回答安迪的话,显得反应有点慢,她过了一会儿才语速慢吞吞地回答:“因为你刚刚已经被应该酒馆的人看见了样子嘛……可能脸一下子不会记住,但是如果里面有洪生的人,你的今天穿的什么衣服、什么裤子,都会被记下来,然后把‘穿着黑色皮衣和工装裤的眼生的后生仔是外面来的差佬’这件事在自己的帮派团体里传来传去。” “是的呢,阿sir。”安娜故意加得浓重口音在话尾拖出长音,把阴阳怪气显得十足,“我们也想快点去那家中餐厅啊,但是如果不把你藏好,一在附近出现就会被拦下来,店的楼梯都会摸不到咯。” 蔸娘点点脑袋:“所以需要拜托你伪装成一个帮派人的样子,从穿着上就贴近这里的气氛,我想大概更容易融入进来。啊……不过也得方便活动来的。”一边说着,她一边上手去摸她似乎选中的一件男士西装的布料,把衣服一整件连着衣服挂钩一起拿下来,掀开领子把胳膊伸进了袖子里,只穿了一半的衣服,尝试把手举高和前伸。 安迪对她们两个的说法似乎并不买账,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们两个一脸严肃地在衣服前走来走去,用审视的目光筛选,他还是不太相信帮派人口中的话,更不相信女人站在衣服前面停住脚步,是真的纯粹为了工作任务。他心里总是冒出一些后悔的想法,尤其是看着身材娇小、五官特征还有很多孩子的样子、根本没有彻底长开的蔸娘的时候,他不了解那些传闻的始末缘由,这个看上去就还没有成年的女孩为什么可以解决了一个曾经是红棍的小头目男性,也许这个孩子确实有什么过人之处,但是她依然是个没有足够岁月的阅历的孩子。他不知道她的老板为什么可以这么放心在她身上花大把的钱,让她过来处理这些事,这看上去就是一项会让所有钱都打了水漂的亏本投资。 “那你呢?”安迪叹了一口气,虽然心里有无数的顾虑,十分不放心,但是,为了一个七岁的无辜小女孩,他只能暂时忍受自己放下原则,和这两个帮派里的女人合作,他看向蔸娘,问道,“你既然是你们家那边的头马,还是契女,那这里的头目,那个……洪生,肯定也知道你吧?那么你要怎么办,大大方方从正门进去?” “洪生虽然见过我,但是挺看不起我的,眼睛在我脸上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两秒,所以应该没有关系,而且我也会稍微遮一下自己的脸,戴个帽子把头发收起来,免得有太多好认的特征给他发现。”蔸娘把衣服放了回去,转头从货架上拿出一条围巾,灰蒙蒙的浅蓝色,看上去布料很软、很绵柔。她把围巾拉开,放在自己的面前,然后轻轻绕着自己的脖子戴上。 “看不起你?为什么?”安迪不解地问道。 “谁知道。”蔸娘耸耸肩膀,脸上倒也没有露出不悦地表情,只是一如既往地无辜和无奈。她想过很多种可能,大概是觉得她不过是靠着家里前人的名号在帮派里混一个地位的娇弱小姑娘,从年龄和资历上来说都根本德不配位,或者觉得林嘉文认这个契女有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隐情,莫名其妙和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姑娘这么要好,一定有古怪。但不管洪生是怎么想的,蔸娘都因为被他看轻而暗暗庆幸,她一向不喜欢被瞩目,被忽视哪怕嫌弃,都会让她因为没有过多的目光和关注而感到自在和安全。 安迪没再说话,看着蔸娘把长长的头发绑成一束,用一只手卷了卷,盘起来用发卡稍微固定了一下,接着戴上帽子,把长发塞进帽子里藏住,原本长发的小姑娘,现在看上去像个短发的假小子少女。 安迪紧锁着眉头,虽然对方是个帮派人,但是他还是因为小姑娘自然流露出一脸抱屈的表情而感到一丝丝打抱不平的气愤来。 但蔸娘丝毫没有注意到,安迪正在因为自己习惯性做出来的表情,而感到共情和同情。 正在蔸娘还在一墙面的西服里看,而安迪还在走神的时候,从他们身后走来一个女人,穿着贴合身材的女士西装,短发背头,戴着橘红色的太眼镜,半张脸都因为这个镜片的颜色显得更有攻击性了一点,耳垂上挂着一对夸张但是造型简约的圆片造型耳环。看上去就是一位脾气暴躁不好惹的女士,在这里随意释放着自己压迫感,让人觉得,她大概是属于这个街区里的人。 女人路过安迪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句:“还没好啊?”接着又直径走到蔸娘身边,掰着蔸娘的肩膀,让她正对着自己,左右看了看戴着帽子、藏着长发的小姑娘。 “你谁啊?”安迪对这个自来熟的女人感到奇怪,看她直接触碰那个看上去就很怕生的小姑娘,更是起了一点护短的心理,没好气的问道。 但是女人只是回过脑袋,看着他笑,过了半晌笑了一句:“你没看出来啊?” “什么?” 蔸娘在他们之间转了两圈视线,看着眼前这个时尚飒爽的女人,转过脑袋,和安迪说:“是安娜哦。” “啊?”安迪有点不可置信,看着眼前和那个戴蓝色眼镜的安娜李完全不一样的女人,眯着眼睛企图看出点什么相似的地方来。 “声音没有伪装,下颚骨头的结构没有什么变动。”蔸娘对着自己的脸比划了比划,试图和安迪说明这个女人为什么是安娜。 安迪没看出什么所以然,但是还是记下了安娜现在的样子,然后点了点脑袋。 接着,蔸娘递给安迪一套布料会反光的丝绒暗蓝色的西装。安迪看着西装衬里花里胡哨的菩提叶花纹,还有看上去就十分惹眼的西装,露出了一点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眼前这两个理所当然的女人。她们似乎没有明白他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还催促他赶紧换上衣服。 “我们是要潜入吧,又不是去走秀参加派对?穿成这样两百米开外的狙击手都可以一秒看见好不好?”安迪不耐烦地解释道,并且他真的不喜欢这种看上去华而不实的衣服。 “潜入的宗旨是和环境融合,阿sir。”安娜摇了摇手,说,“在帮派人的地盘上就要穿得像个帮派人。” “帮派人穿成这样啊?”安迪一脸怀疑盯着她们两个看。 “还算含蓄了。”蔸娘看着在灯光下微微反光的丝绒不了,说,“还要戴钻石耳环,穿剪裁精细的衬衫,卡地亚的珠宝和劳力士的表都得配的,还要买跑车,颜色也要很少见的那种,做头马的男生都很贪靓的。” “这么浮夸的吗?”安迪还是将信将疑。 “是啊,消费观念不同嘛。”蔸娘说。 安迪被半是强迫着穿上了那件衬里花哨的丝绒西装。和他平时穿着的宽松方便活动的衣服不一样,虽然这些衣服像是被摆在货架上的廉价商品,但是上身的时候倒是显得裁剪得体,把安迪清瘦的身形描绘地更加挺拔消瘦。安娜往他的头发上喷了发胶,把他原来细细碎碎掉在眉眼前面的刘海往后梳,弄了和她自己手法看上去类似的背头发型,但是更加随性凌乱一点。 他像是被这套衣服束缚了一样,穿上这套衣服像是被戴上了手铐,满脸都写着不自在,眉头皱得快要印堂发黑。他忍不住碰了碰自己前面空荡荡的额头,摸到了被发胶固定住向后的头发。但是,被安娜拍了一下手,发出“啪”的一声清脆响声。 安迪不服气地发出一声抗议:“喂!” 安娜并不温柔也并不买账:“不要乱碰了!你头发是不是好久都没有打理了,好几天没有好好洗一洗了,发胶都快固定不住了,再乱动又给弄乱了!” “还不是因为要办案子啊!” “好了好了别动了。” 蔸娘看着眼前被打扮得快要看不出来是安迪本人的安迪,虽然她给安迪拿伪装换用的衣服的时候,是以对阿戎的影响去挑选衣服的,但是大概是人的不同,给安迪身上几乎是另外一种风格。但是至少,看上去不再像一个强硬想要融入进帮派地盘的差人了,她这样想道。 蔸娘和安娜走在前面,安迪依然一脸阴沉沉的样子,跟在后面。 中餐馆比照片上的看上去灯光似乎要昏暗一些,这并不是一个宽敞又富丽堂皇的饭店,虽然门楣上有一些繁复花哨的装饰,雕龙画凤,看上去是请了匠人花了不少心思做出来的,但或许是因为这里实在地方不够大,把气派的装饰框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显得委屈可怜,有些虚张声势的样子。 蔸娘他们一行人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先远远的看着,观察四周的情况。毕竟需要悄悄潜入进去找人,而手里除了中间人夫人给的楼层平面图以外,几乎什么都没有。他们知道不能贸然进入。 安娜嚷蔸娘和安迪等在原地,自己进入了在中餐馆侧边的小巷子。 小巷子里噪音极大,都是通风管道的嗡嗡轰鸣,光线很暗,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巷子口一些杂物的轮廓,蔸娘看着安娜走进去,就像是进入了一只在黑暗中等待食物上钩的怪物的嘴里似的。她为自己的联想感到不舒服,心想大概是独自一人和两个并不熟悉的人一起来到完全陌生并且危机四伏的地方,造成强烈的不安全感造成的。 好在安娜没有被她想象中的大怪物吞吃,过了一会儿她从巷子里走了出来,出来的时候口中叼着一支已经点燃的香烟。 她的手指之间夹着一包崭新的刚开封过的香烟,递到安迪面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拿一根,同时她叼着香烟的嘴唇微微动着,小声的说:“和平面图上面的一样,后厨有一扇门,但是只有一扇,比预想中的窄,而且店里的伙计很多都聚集在那边抽烟、聊天。一靠近他们就能发现。侧面和后面窗户都有防盗网,如果是猫倒可以勉强钻进去,人就算了。” “那怎么进去,下水道有办法吗?”安迪问。 “那不太实际,我们没有下水道的路线图,而且,这里的人会私自改道,你下去了很可能会迷路。”安娜吐了一口白烟出来,“再说你不嫌脏啊?” “那你要怎么办?等他们打烊睡觉了再偷偷摸摸进去不成?” “那就从前门进去?”蔸娘有些犹豫地说道。 “你当自己在做题,排除不对的剩下一个不管行不行都填啊?”安迪觉得这姑娘大概是在开玩笑,觉得有点生气,即使是平时备受偏爱的头马也太过不分场合了。 “啊……”安娜轻轻嘟囔了一声,一把搂住了蔸娘的肩膀,不轻不重拍了拍,“我倒觉得是个办法。” “啊?” “至少先进去了嘛。” 安迪不可置信看着这两个帮派里的女人,不算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你们帮派里的人都这么癫的吗?” 蔸娘脑子里第一个人先联想到了晃硕,想到那个身份沉迷性别也不定的行内杀手,如果是祂想要进去,可能会弄出更大的阵仗来。于是,她认真地看着安迪不可置信的眼睛,点了点脑袋,说:“不是我开玩笑,但我这只是破罐破摔,还算收敛的,有真的完全凭直觉的。” 第96章 中餐厅 店门口的迎宾小姐笑眯眯的,穿着他们在照片上看见过的那款工作装旗袍,虽然天气很冷,但是她们还是露着小腿,只是在上半身穿了一件毛茸茸的白色短袄。 蔸娘的肩膀被安娜圈着,揽在侧边,安迪还是跟在她们两个人的后面,维持着黑脸的表情。他们三个像是刚刚下工的帮派打手顺手拉来了家对门的小孩出来吃宵夜,穿着长款羽绒服,戴着帽子围巾的假小子,在那两个穿得张扬时尚的人边上显得格格不入,但是,这里是除了自由没有任何规矩的帮派地界,也算是正常。 他们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落座。 服务生的态度不算热情,大概是因为人太多忙不过来,而显得十分烦躁和冷漠,丢下一个陈旧的两面卡纸菜单,还有一个记菜的小本子,甚至来不及给新来落座的客人上水,匆匆忙忙丢下一句语气敷衍的话:“吃什么自己看完了写,餐具自取啊。”语速又快,吐字又含糊不清,带着一点口音,安迪差点没有听出了她在说什么。 蔸娘还是有些紧张的,手攥得紧紧的,缓慢伸手拿过那张墨水都有些淡开来的菜单,紧紧捏着两边。 “这么紧张啊?”安娜瞥见了她的手,一边小声地说,一边握住了她的一只手,表面上只是把菜单拉过去一起看,却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这个紧绷到有些发抖的小姑娘。 “嗯……”蔸娘点点脑袋,把脸埋在围巾里,轻轻慢慢吐气,只露出一双眼睛,没有聚焦在菜单上,轻声地回答,“毕竟第一次……自己做这些事。” 安迪撑着额头叹了一口气,嘀咕了一句:“有没有搞错啊……”似乎对和她们一起坐进这家店里十分后悔。 “这家店的店员看上去都很忙,对什么都不太上心的样子。”蔸娘的眼睛滴溜溜地越过菜单,在四周看看。 “这个时间了还要工作,谁看上去开心啊,后门一群伙计在偷偷抽烟、打牌,留下这几个在这里打工,肯定怨气大啊。”安娜用闲聊的语气,眼睛在菜单的字之间留恋,但是余光能打量四周环境,技术上来说,比蔸娘老练了不知道多少,接着她拍了拍蔸娘的肩膀,示意她不要瞪着大眼睛到处乱看得太明显,免得反而引人怀疑,吸引更多的不必要的注意。 “也是啦。不过中间可能会有给洪生做事的人,不好分辨是不是什么他们家厉害的红棍或者头马什么的,有点麻烦诶。啊,有海鲜砂锅粥,吃不吃?”蔸娘伸手指了指一行菜单,说道。 “这个季节的海鲜不太好吃,换一个吧,我听说唐人街上的烧鹅和白切鸡都还算正的。不过呢,要真是洪生心爱的头马,会看得出来的,不会在这里油烟这么重、工作又累的地方打杂啦,会在这里的,多半都是下面的小角色,可能有想往上爬的,也有可能想骑驴找马找新大佬做靠山的,看上去鱼龙混杂,但是可能出了事情也不会太尽心尽力帮忙的。” “这样吗,我以为做古惑仔的都重情重义,大佬说什么就做什么的。” “我是知道你们家那位大佬,手里人都听话,挺拥护他的,还有一个头马做了贴身翻译,收你做契女的时候还给足了你面子,宴请好多宾客,让别人认得他有一个家族谱系深远的用毒杀手契女。” “啊……不是做大佬的都得这样吗?不然下面人怎么会给他做事,不是说帮派里都利益至上的嘛。” “你就是那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女孩。那我就写了啊,要烧鹅还是白切鸡?” “我都可以,安迪你要什么?” “你们两个是过来玩的、吃饭的是吗?” “来餐馆不看菜单又不吃饭更容易被怀疑好吧,融入环境啊,菜鸟。” “白切鸡?晚上吃东西太腻会反胃的。” “好啊白切鸡。我看这里客人行走倒是挺随意的,上楼的楼梯没有被拦住。” “看平面图,第二层还是餐馆,有包间,第三层是住店的样子,不过每一间都很小,像是给楼下路边的那些姐姐们拉客人用的。我有点想打边炉,会不会不方便、赶时间?” “我们像要赶时间的样子吗?点吧,要沙茶锅怎么样?你有没有忌口啊。几年前来的时候,一整楼可都是餐馆,现在只剩两层的,怪寒酸的。” “没有忌口。大概是想要更多收益吧,路边拉客人的姐姐上来都要给抽成的,管理起来比餐馆容易多了,来钱也快吧。我想吃胸口油……不过我不知道这家的沙茶好不好吃诶,我只在香岛吃过两次。” “试一试,点个小锅,不喜欢就不吃换一锅咯。楼上找一找,也许能发现那个妹妹。” “好啊。但是楼下也有可能,毕竟她的长相太明显不是本地人了,带她来的也有至少两个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可能会在地下室,但如果在地下室,就说明洪生多半是……” “多半是幕后主使啦。那就常规的都点一套吧,我想吃香菇和牛肉丸。” “安迪,你会不会不吃牛肉啊?” “吃啊,为什么觉得我不吃啊。” “因为看上去你像是会和白人一起信天主、基督这样的人。” “我才不信这些。” “那就好,那我写上沙茶锅了,你们要喝什么?” “在店里点饮料好贵的,要不就喝汤吧。” “还好啦,要么试试凉茶吧,凉菜便宜的,正好打边炉容易上火,喝一点可以降火。” “好啊。不要点太多哦。” “不会太多啦,正常的宵夜量,我们还有三个人,我担心不够待会儿可能还要加。” “我不吃。” “爱吃不吃。” 虽然店员的服务态度冷漠急躁,如果要写到网络测评中,多半是要给个两星以下的差评,但是送出菜品的时间很快,美食的香味很好的弥补了食客们等待中的烦躁,让人们的心情马上就能投入到餐桌上,而忘却了刚刚被敷衍的服务员对待的事情。毕竟餐馆最重要的还是菜品。安娜下单的菜品被如期送到桌上,沙茶锅下面的电磁灶发着热,让锅中暗橘黄色的汤底慢慢散发出香味,从平静慢慢到咕噜噜的冒泡。 安迪在室内还戴着墨镜,眼睛瞪着那口锅,那里面咕噜噜冒出的热乎乎的水泡,像是如临大敌。他确实好几天没有正常进食了,都是在工位或者车上随随便便吃了一个三明治,速度快到舌头没有尝到味道。 安娜拿起筷子,把香菇、笋丝和白萝卜下到汤里。蔸娘拿起公筷,往安娜的碗里夹了一块白切鸡,偷偷瞄了几眼安迪之后,像是思考了一下,又夹了一块放到安迪面前的碗里。 安迪本来盯着锅里的眼睛,顺着蔸娘的手上动作,看了看自己碗里的白斩鸡,又看向蔸娘。被看的小姑娘感到如芒在背轻声说了一句:“只是为了看上去像是来吃饭,没有逼你一定要吃噢……” 说完了,小姑娘就埋头专心啃自己碗里的肉,就像是真的专程来吃饭的一样。安迪看了看她,叹了口气,放松了一点紧绷的肩膀,拿起筷子,心里安慰自己这是为了任务,配合她们两个玩家家酒游戏。 胸口油在冒着滚烫泡泡的锅里翻腾,慢慢从平整变得扭曲,柔软的生食在温度下慢慢变得又硬又脆,展露出煮熟的样子来。小姑娘一边慢吞吞吃着豆皮,一边盯着那些看着熟得差不多能吃的食物,看上去对想吃的东西真的非常期待。 安娜一边往自己碗里夹了一块看上去熟了的牛油,一边像是聊天一样轻松地问安迪:“你带了多少发?” “你就不会怕被听见啊?”安迪往从锅里捞出两片青菜。 “这里是什么地方啊,家常便饭啦,每天晚上都要发生几出这种事情的,店里所有人都带着家伙什呢。” 安迪摇了摇脑袋,有些无奈地摇摇脑袋:“五个弹夹。” “好少。” “我没打算弄出很多动静。你呢?” “我不用枪。” “啊,大盗的职业原则。” “只是不喜欢。” “蔸呢?” 蔸娘刚刚塞了一口肉进嘴里,被点到了名字之后抬起脑袋,眼里带着一点刚刚睡醒一样的迷茫,顿了几秒才回答:“枪啊?没有噢。” “那你身上总会带点什么吧?” “嗯……手机、零钱、青草膏……” “你在开玩笑吗?” “一对指虎,但是我不太熟练用,还有两个药剂,都是主要麻醉效果的,还有一个辣椒喷雾。” 安迪抬起脸来盯着安娜。安娜正在嗦一条煮熟了的豆皮卷,发出一声疑问:“嗯?” “那她来干什么?”安迪看上去几乎就要暴躁地拍桌起身。 “她契爷花了钱,而且她才能从中间人那里拿到情报。” 锅里的沙茶汤底因为不断加热冒泡,并且沸煮食物,而慢慢被蒸发变少,在锅的边缘留下几圈茶色的泡沫痕迹,桌上的盘子也见底边空,白切鸡只剩下碗底一点点酱料和葱姜。 蔸娘把碗里的最后一点海带苗吃进嘴里,腮帮子一动一动的嚼着。安娜喝下了半杯凉茶,拿了纸巾,连着嘴唇上的口红一起擦去了。安迪早就放下了筷子,撑着下巴等着。 “我去了。那你们两个自己待会儿小心一点。”安娜放下杯子,拿了两张纸巾走,同时小声说道。 蔸娘点了点脑袋,轻声说:“小心一点。” 安娜站起来,向屋子的后方走去,表现得像是一个只是要借用一下卫生间的食客,和来来往往忙碌的店员擦身而过,但是没有人去刻意留意她。 蔸娘看上去还是有一些紧张,在安娜离开了之后,身上又紧绷了一点,背部都挺直了起来,规规矩矩地坐着,不知道是因为安迪在边上让她很不自在,还是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感到心慌意急。 安迪瞥了一眼她紧紧揪着袖子口,把本来就不大的手攥成小小一个拳头,放在桌子边缘,整个人像一只刚刚探出洞口的兔子,在警惕地观察附近有没有猎食者。 店里还是热热闹闹的样子,虽然时间已经不早了,还是有不少客人继续进来,大概是天冷,不少桌上都有火锅,冒着白色的水蒸气和食物的香味,让店里的温度都升了不少。有些客人喝了酒,酒过三巡之后说话的声音变得不受控制,大声地吵吵嚷嚷着,但是没有人提出怨言或者管他们,大家对这种场面似乎都习以为常。 酒后喝得脸和脖子都通红的人脱去了上衣,兴奋地说着母语方言,有点像粤语,但是又不太一样,蔸娘猜测是临近地区的方言,靠猜和发音只能听懂一知半解。他们露出身上的纹身,说着最近的工作,在街区上追回了谁欠的数,在谁的地盘砍了谁的胳膊。 也有人看上去是帮派人,但依然很安静,似乎只是因为来之前工作辛苦了之后,除了好好吃一顿饭没有其他想法。 没过一会儿,中餐厅中的灯全部跳了两下,暗掉了。店里变得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刚刚还吵闹、杂乱的人声,在几声惊叹的叫声之后,变成了小心翼翼的安静。黑暗中有人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灯忽然暗了。店员似乎也这突如其来的灯光问题没有预料,在黑暗里停下了脚步,原本烦躁麻木的状态变得警惕了起来。 接着没多久,是一声有点重量的东西落到什么柔软东西上的微弱闷响声,接着是一声中年男人的叫声,是一句相当于感叹词的脏话。随后,很快的,又是一声清脆的东西在撞击之后的破碎声,类似于一只瓷杯子摔在地上,摔得粉碎的声音。 这些动静引发了一系列骚乱,桌子椅子碰撞的声音,还有一些脚步声,和更多东西落到地上的声音接连响起。还有店员终于反应过来之后,对食客们说话的声音:“大家别慌,只是线路问题,很快就好啦!” 话音没一会儿,应急的几盏小灯亮了起来,原本漆黑的环境算是有了光亮,不充足,但是足够看见这混乱的场面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97章 骚乱 店员终于反应过来之后,在黑暗的环境对食客们大声说道:“大家别慌,只是线路问题,很快就好啦!” 骚乱的声音在这声充满对工作的应付的安抚之下,确实安静了一会儿,还有几声零零散散的方言脏话,有人还是忍不住表达不满,但是场面至少稳定了下来。话音没一会儿,应急的几盏小灯亮了起来,原本漆黑的环境算是有了光亮。橘黄色为主的灯光在房间的四角亮起,光线并不充足,只能让人眼看清餐厅里的大概情况,能看清人的轮廓和大致五官,阴影还是占据了这里的大部分,但是当事的人们似乎已经足够看见这混乱的场面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一连串引起黑暗中骚乱的声音的源头,现在躺在了地上——那是这家中餐馆里随处可见的、在客人进店落座之后就会装着淡得不知道冲了多少遍的淡茶水的给客人的瓷茶杯,现在这个瓷茶杯因为与地面接触,而碎了一地,碎掉之前,瓷茶杯里大概还装着一点剩下到底部的茶水,破碎了之后的杯子碎片盛不住那仅剩的一点茶水,水和一点细细碎碎的茶叶渣和瓷茶杯破碎的尸体一起,可怜兮兮地躺在地板上。 刚刚喝了酒的帮派打手,把脖子和脸喝得通红,大冬天也忍不住把外套脱掉露出一胳膊花里胡哨的纹身还有伤疤,额头上比刚才多了一点小小的伤口,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撞到了,有一点发红,还有一点皮肤被划开的痕迹,但是很小,出血量都不过一个指甲盖那么多。 那桌上刚刚原本坐着的人,现在有许多都站了起来,大概这就是黑暗中那些椅子和桌子的碰撞声的来源。 从现在已有的场面来看,是在黑暗中,喝多了酒、身上有纹身的帮派打手,被一只不知道哪里飞来的瓷杯子砸中了脑袋,于是他吃痛骂了一句脏话,杯子掉到了地上。大概这个动静,让黑暗中看不清情况的同伴误以为遇到了什么意外,可能是危险。毕竟大家都是帮派里的人,过着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生活,给大佬做事肯定会得罪其他人,这个世界上对他们来说最不缺的就是仇家,如果一个仇家能算成钱,一个个早就成为富翁了,所以那些碰撞、破碎之类和意外有关系的声音,总让他们很警惕。 被砸到脑袋的帮派打手低头,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了那只碎成好几片的瓷杯子,然后恶狠狠地瞪着眼睛,环视了一圈在场地所有人,大概是想找到用这只杯子扔他的人。 大家都因为这个意外情况,而小心翼翼地看着现场的状况,食客们多半都是来吃饭的,谁都不想惹上一身麻烦,虽然能在这个街区里、这家中餐馆里的,多半都是在帮派行业里混生活的人,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都不像无缘无故卷入什么麻烦事情里。 在环顾了一周坐着的人们之后,被砸中脑袋的帮派打手,伸直胳膊指向另一个大桌坐着的一位年长的男人,厉声质问道:“喂,早知你对我有意见,做咁小儿科嘅嘢挑衅咪!(我早知道你对我有意见,用得着做这么幼稚的事情挑衅吗?)” 那位被质问的年长男人,也不急也不气,依然维持着岔开腿的姿势,稳稳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一只手拿着手里还未喝完茶水的瓷茶杯,但是声音铿锵有力的,回答道:“说话要负责的,后生仔,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挑衅你的?” “哼!整条街上都知道你眼红我抢到了新的堂口,背后不知道嚼了多少舌根,不服气还我说我不配,还在背后做些偷鸡摸狗的小勾当,当我不知道!”站起来的帮派打手大声回应,语气里充满嘲弄,似乎是为了不服输,在挑衅的回敬上用足了力气,就是怕对方不会因此不生气似的。 “少血口喷人!没大没小的东西,自己管不好自己的人,自己的地盘,就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 “要真有点本事,就大大方方和我抢,在背后说小话,初中小女生都不做这样的事情啦!” “谁稀罕你那屁点大的地方,把其他人不要的东西当宝,没出息!” “我怎么觉得前辈您这话酸得很,一把年纪还拼不上大佬身边的一点位置,就除了看谁都眼红,结果什么都做不出来呢!” “管好你的嘴!不要以为我真的好脾气,不会当着别人的面揍你!” “好嘛!你最好还会打得动喔,一把老骨头了不要晚上住进医院哦!” 人群渐渐开始越发骚动,空气里到处都是马上按耐不住的锐利火药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点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开。被指责说挑衅行为小儿科的年长帮派小头目,手里紧紧握着一个瓷茶杯,看上去确实生气得要命,杯子在他手里马上就要捏碎了似的。而站着大声嚷嚷的那个帮派红棍,似乎就是想要在这岌岌可危的空气里生点火,口中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是打火石在重重碰撞,让人害怕下一句就会点燃争斗,但他看上去就是乐意这么做。 安迪偏着头,没有光明正大地看着他们这边吵闹的动静,偷偷注视着两派人的一举一动,就像是其他食客一样,看上去似乎只是好奇,或者警惕在他们真的打起来的时候,能及时躲开、及时逃离现场,不被波及到受伤或者惹着麻烦。偶尔,他的目光也会落在身边坐得十分拘谨紧张的小姑娘身上。 蔸娘端坐在椅子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捏着杯子,眼睛看着争吵以外的地方,盯着盘子里已经见了底的汤汁,大概视线中心落在盘子底部的蓝色花纹上。她虽然脸上素净没有任何妆,但是手里的杯子边缘有一点点红色的颜色,像是女人的口红不小心在喝茶的时候碰上的。 不知道是谁往地上砸了第一个酒瓶子,玻璃狠狠撞击地板,发出一声足够惊到人的脆响。 这大概就是引爆了现场所有炮仗烟花的火苗,两边的帮派人在一瞬间站起、扑向对面。现场的声音变得极其杂乱,桌椅碰撞声音、人喉咙里的嘶吼喊声,易碎品掉到地上的,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响起。 服务员没有制止这场骚乱的打算,大概是已经对处理这种场景很有经验了,喝高了在气头上的帮派有头有脸的人是不可能在刚刚打起来的时候被劝住的,现在去拉架只会被当做沙袋,被打出个好歹来,工资都不够付医药费的,所以他们都自觉地躲开了,或者绕到后厨去,或者退到店门的地方,找点墙或者柱子,把自己的身体挡住确保安全,等着这场斗殴自己平息,或者等老板碰巧有时间来解决这个麻烦。 反应快的食客们也纷纷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尽量躲开了这场纷争会殃及到的范围。像是一群被巨响惊吓走的鸟群,一下子都散开离去,还有一些比较有礼貌的,还顺手带了桌上的单子出来,找也一样躲在门口的店员,付清了这一顿晚饭的账目。 安迪和蔸娘趁着这场骚乱,没有人在意纷乱离开的人到底都去了哪里,而且灯光还没有恢复,环境中的光线足够昏暗让人更加看不清,两个人一起跑上了楼,越过了店员的视线,在窄窄的楼道里来到了楼上有房间的楼层。光线暗淡,蔸娘得紧紧跟着安迪快速的步伐,又要一边小心着不要被楼梯绊倒,担心自己不慎磕碰出声响,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拖延了时间也搞砸了好不容易闹来的闯入机会。 安迪没有在意后面的小姑娘可能跟不上,潜入毕竟行动最怕的就是被别人拖了后腿,他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子冲到了三楼的住宿楼层。 灯光的意外短路,是他们一开始就计划好的,由对电路操作熟练到和喝水或者呼吸一样的安娜处理,行内的知名职业大盗,在潜入这项工作上早就熟能生巧。 他们两个对灯光的忽然变暗,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依靠那只用缅因猫当做代言人的中间夫人给蔸娘的平面图,迅速找到了狭小的员工用通道。门上贴着写有“外人勿入”的告示牌,但是显然这两个本来不就是冲着守规矩来的人,不会在乎这个告示牌。 安娜切断的是一整栋楼的电源,于是楼上酒店房间的灯也是暗着的,只有门口一盏小小的安全出口的牌子,亮着几乎可以被忽视的绿色光亮。 楼上也有一些小骚动,大概是因为忽然的断电,让原本在做自己事情的人有所不安,于是有些人出门看看,但是似乎最后大家都认为待在屋子里,于黑暗的环境里比较安全,也不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安迪差点在黑暗中撞到一个人,那人个子不高,听撞上之后对面的人发出的抱怨声音是个女人,声音又尖又细,刺着耳膜。女人的香水味极其浓重,甜腻而且闻上去有一种工业量产的塑料廉价感,惹得蔸娘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们绕过了那个误撞到的女人,继续沿着走廊去往另一头的楼梯,再往上一层,按照计划中的,到顶层去和安娜汇合。 就在马上到楼梯的拐角处的时候,开门的声音在蔸娘身边响起。她只能在黑暗的环境中看见一扇高高的门的影子向自己的方向扑过来,把她吓了一跳,往后躲了躲。就是这一躲,让她没站稳,撞上了从门后面出来的人。 对方似乎也很警惕,出来是做足了准备,出来看看情况的。一被碰到,第一反应是重重把门先用胳膊肘推上关好了,发出一声巨大的“砰”响,让蔸娘在被门的影子吓到之后,又被吓了一次。这声似乎也吓到了房间里面的人,大概是个年轻男人,发出一声惊叫,但是马上就被阻隔在门后,变得微弱不可闻。 紧接着,蔸娘感到一股压力抵在自己的锁骨下面,把自己一把压在墙上,背部撞上墙,虽然有冬天厚实的衣服为她垫了垫撞击,但是还是有点头晕脑晃的。 蔸娘在黑暗里,借着极其微弱的光,和很近的距离,稍微看清了一些眼前人的特征。对方是个女性,面部轮廓很容易就看出不是亚洲人的长相,而是一位黑人人种的女性,和她的个子差不多高,她卷曲蓬松的头发在脑后,很容易吸引别人的视线,让她的脑袋看上去像一颗被晾晒干透的海藻球。于是,蔸娘一下子想到了阿涟给她看过的监控录像里,那个出现了短短几秒的黑人女性,那四个绑走苏珊的人的其中一个人。 她慌张了两秒,张了张嘴,脑子里转动得飞快。安迪就在前面,因为这声意外的巨响也被吸引了注意力,警惕地注意着这个从房间里出来的黑人女性,他也反应过来了这是监控录像中的那个黑人女子。蔸娘知道,如果这会儿让对方起疑心,他们费尽心思做的计划,很可能会付之东流,这还是小事,她很可能会陷入危险,这里可是别家大佬的地盘,没有在香岛的时候这么容易。 蔸娘深呼吸了一口气,捏着嗓子用怪里怪气,听上去充满了被吓到之后的恼羞成怒地开了口:“你做乜啊!抢你客人了啊?搞乜啊!灯暗掉已经吓死人了,还装神弄鬼,好好玩是不是啦!” 蔸娘一股脑地把话大声地喊了出来,喊完了甚至因为发声方式不太对劲,甚至感到了喉咙有点发痛发酸。接着她在昏暗到几乎看不见什么的环境里,用力扮演这一个生气的雏妓,深深皱着眉头,瞪着眼前这个黑人女子。 女人眼里露出一丝疑惑,似乎被她这番发出尖锐声音的嗓门吓到了几秒,上下打量了一圈,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用英文说了一句:“抱歉。”接着,开了门,很快闪身进去。 蔸娘心跳极快,在黑暗中都听得到“砰、砰、砰”的闷响。 安迪看她还在黑暗中有些发愣,没有从这个意外出现的情况中彻底反应过来。安迪拉长外套,手隔着两层布料在凹凸不平的门牌上摸了一圈,另一只手同时在黑暗中抓住了蔸娘的胳膊,在识别出了门牌上的数字之后,准备拉着蔸娘继续往上一层走,去和安娜计划好的地方汇合。 终于从愣神中反应过来的蔸娘,意识到做戏要做足,鼓足力气隔着门,朝里面依然用了刚刚尖锐的大嗓门,一副泼妇骂街的样子宣泄刚刚没有发完的脾气:“痴线啊!”然后在咕咕哝哝中跟着安迪连忙放轻脚步,朝楼梯道的方向去。 第98章 潜入 蔸娘大声地朝着那扇又关上的门,本着做戏做足的职业素养,又往里面用泼妇骂街一样的气势,提着嗓子用尖锐刺耳的声音喊了一句骂人的脏话:“痴线啊!”一边大声喊着,还骂了一些意味不明的粤语脏话,一边任由安迪在黑暗里拉着自己的胳膊向前走。装得倒真的像两个上来办皮肉生意事情的人。 在漆黑中上楼梯不得不小心翼翼,但是又紧张得不得不快速上楼。蔸娘虽然还顾忌着安迪对自己的敌视,但是现在的情况,她还是把另一只手也抓上了安迪的袖子,保证两人不会走散。 “你的准头还不错。”安迪在黑暗而且安静的环境中,低声说了一句。 他说得突然,蔸娘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他指得是什么。小姑娘在脑子里把这句话消化了一轮,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落在楼下那个帮派打手脑袋上的瓷茶杯。 “只是运气好……”蔸娘不太好意思地应下。 他们继续双方安静地上楼梯,到了转角门口稍微慢了一点,安迪的眼睛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通过微弱的光观察环境了,蔸娘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忽然冷不丁的,安迪又低声说了一句:“幸好你扔出去的是自己的杯子。” 蔸娘眨了眨眼,有点搞不明白他忽然开始和自己说话的原由,猜想他是不是有些紧张,但是知道他大概是好面子的,所以没有好意思问出口,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之后,回话道:“毕竟安娜的杯子上有口红嘛……” 在黑暗中前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刚刚有个那样突然,足以惊吓到他们两个的插曲,至少蔸娘现在一边前进着,一边警惕看着两边的门,有没有忽然开起来的门。 在他们经过一扇门的之后一秒,门在他们身后猛地打开,一只手伸出来把蔸娘的后领子揪住,猛得往里拉。蔸娘被这忽然的偷袭吓了一跳,惊叫出声。 但是身后的那双手更快,把蔸娘的嘴巴捂上了,继续往开起来的那扇门里拉。 安迪也因为拉着蔸娘的胳膊,被往后牵连着拽了半步。他一开始以为是环境黑暗,蔸娘又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步,回头却听到了叫出半声的惊呼,心里也是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想把小姑娘拉回来。 但他的手紧接着也被从门后伸出来的那只手揪住了,往房门里用力拽,给拖了进去。那扇忽然开启的房间门,就像是潜伏在珊瑚丛里正在猎食的鱼,看准了路过的小鱼,把小鱼都给一口吞进嘴里。 房门被关上,但是关门的人似乎有意识地控制了力道,没让房门重重撞上门框而发出吓人的巨响,而是只细微地发出了一声轻轻地落锁“咔哒”声音。 门轻轻关上的第三秒,灯光照明恢复了,原本黑漆漆的走廊一瞬间亮起了灯。楼下的纷争因为忽然亮起的灯光稍微暂缓了几秒,大家几乎都被一瞬间亮起来的光晃到了眼睛,眼睛在好不容易适应了黑暗之后,在猛然亮起来的环境里难免眼瞳发酸,眼前一切都像是刺眼的白光。不少人因为打斗已经变得鼻青脸肿,甚至还有严重到头破血流的。住房的屋子里有些人还在做自己的事情,似乎没有被灯光影响到,最多不过说了一句“灯亮了”,情绪倒是十分平静的。 蔸娘看着屋子里的小夜灯忽然亮了起来,没有很刺眼,她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环境。窗户里面的窗帘拉的严严实实,如果是从窗外看,一点光都看不见,不会被怀疑这间空房间里有人。 安娜就站在他们面前。 “你就不能吱个声?”安迪看上去被刚刚被吓到了,现在看清是安娜,脸上马上写上了气愤,耳朵都有点发红。 “怎么来得及说?”安娜倒是没有一点歉意。 “怎么样了?”蔸娘也被吓得不轻,耳朵边上还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但还是马上问了一句情况。 “这层没找到那个小姑娘。”安娜摇摇脑袋,告知了自己的一无所获。 “我们在三层看见了那个黑人女性。”蔸娘马上开始交换情报,“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我猜可能是监控摄像里没有照到脸的那个男性……但我也不确定。也没有看见苏珊到底在不在那个屋子里。只是觉得那个女人很警惕。” “那你运气挺好的嘛。”安娜看上去听到这个消息挺开心的,还伸手捏了蔸娘的脸一把,“有没有引起什么怀疑?我可是隔着楼梯都听见你骂人家抢客人。” “装成站街小姐好消除她的怀疑嘛……应该是没有被识破的。”蔸娘不太确定,看了看安迪。 “大概没有,我记下了门牌号,我们得想个办法进去看看。”安迪说道。 话音刚落,安娜往沙发上拿了一套和那些女性的店员一样款式的旗袍制服,利索地回答了一声:“这就去。” 说着她就马上开始脱掉了自己的上衣,动作行云流水,快得甚至来不及让在场的另外两个人反应过来。蔸娘在安娜解开扣子,掀起衣服下摆,脱去衬衫的时候,才刚刚从在黑暗环境中缓和过来的紧张里缓过神,被她太过不见外的行动吓得连忙地下脑袋,盯着地板上有些脏兮兮的地毯,好似着地毯上掉了钱似的,一动不动地瞪着,把脑袋埋得低低的,连影子都不敢看。安迪反应过来之后连忙转过身子,看着门,嘴里向身后抱怨了一句:“你就不会提前说一声吗!” “一个脑子里只有工作的差佬,一个小姑娘,我都不觉得尴尬,你们紧张什么?”安娜倒是十分直率不见外。 安迪没有话应回去,又习惯性砸了砸后牙槽,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啧”声。 安娜穿着一身酒店的店员的旗袍制服,推着一辆小小的手推车,站在安迪告诉她的门牌号底下,正对着眼前这扇紧闭的门。蔸娘和安迪躲在楼梯道的拐角后面,只是听着动静,不敢探出头去,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免得被对方发现什么端倪,而不小心打草惊蛇。 安娜敲敲门,里面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接着她又敲了一次门,大概是里面躲的人是真的很小心谨慎,或者想假装自己不在。安娜对这种情况倒是很有耐心,又轻轻敲了敲门,像是一个不会被等待耗费态度的专业人士一样,保持着自己高品质的职业素养,把这看上去破破旧旧的酒店,做出五星酒店一样的服务来。 在敲第四次门的时候,房间里终于传来不友好的回应,是一个低沉粗犷的男声:“什么事?” 安娜用清脆动听得有几分无情地声音回答:“客房服务。” “不需要。” “洪先生请的。” 门对面又一阵沉默。但是过了一会儿,安娜听见了防盗门栓拉开的声音,从上倒下两道锁,按顺序被转开的咔哒咔哒声。接着,安娜看见一个脑袋上顶着一头卷曲的头发,鬓角和胡子连成一体就像在头上描了一层厚厚的边一样的中年男人,看上去个子不高,但是肩膀和脖子看上去就已经足够壮实了,面部是偏红的棕色,看上去经常在烈日下晒,是一副算是经典的墨西哥人长相。 安娜想起蔸娘说的,她看见了一个黑人女子,还听见了一个比较年轻的男人的声音,再加上现在看见的这个墨西哥裔男性,脑海里对情况已经有所了解了。她扬起一个专业的服务业笑容,对眼前的男人说:“打扰了,我进来了。” 那个男人没有让道,而是抵着安娜手里的小推车,探出身子,很警惕地左右看看,观察了四周的环境,似乎在确定外面还有没有人。 “这么不放心啊?”安娜笑起来。 男人本就深邃的眼睛瞪了一眼她,确定了四周是安全的才让开,允许安娜的进入。 安娜推着小推车进去,还在想着怎么在什么几乎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不要露馅被他们发现。还没等她停下脚步,站稳,那个黑人女子先发话了,几乎是用一种质问的语气,非常急躁地说:“我们到底还要待到什么时候!你们要的项链我们就是没有办法拿到,我们就三个人,去绑架一个小女孩已经很冒险了!我们一点也不想和你们的帮派扯上关系,也不在乎你们帮派之间有什么纷争的,别扯上我们!” 安娜维持着脸上温和的职业眯眯笑,稍微皱了皱眉头,在眼前这个暴躁的小个子女人终于说完了一连串话之后,才轻轻的开口:“我只是底下人,都见不到洪生的小角色,你问我也没有用啊。” “那你有什么来意?”女人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之后看上去很不高兴,把闷气都撒在了这个穿着服务员的制服的女人身上。 “刚刚忽然暗了灯,楼下又引起了骚乱,所以我的上司让我上来看看各位,有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或者需要什么帮助,我们也不敢怠慢了洪生的客人呀。” “我们想要离开这里,还要我们剩下的钱。” “好的呢,我会把大家的需求记下来告诉我家大佬的。还需要点什么宵夜,或者书、杂志什么的吗?”安娜环顾了一圈这间客房,客气地问道。房间里没有什么大件的行李箱,角落里放着不少喝空了的饮料瓶子,从包装上看,种类繁多,也有不少是含酒精的。有个穿着兜帽的年轻男人,一头浅棕色的头发,身形消瘦,颧骨高高的,因为瘦骨头的结构特征好像被放大了似的,从外形上看,他很可能就是监控录像里那个没有照到脸的穿兜帽衣服的人。他这会儿正窝在沙发的角落上,脸上挂着浓重的黑眼圈,对他们的对话毫不关心,只看着一本被揉得皱巴巴的老旧漫画书。而那个墨西哥裔男人只是沉默地坐在边上,一言不发。 这间客房看上去倒是更像是被装点得体面的牢笼,三个人都在播散着自己的焦虑和烦躁,把屋子的气氛搅和得叫人喘不过气。 “别虚情假意的了,就快一点把剩下的钱给我们然后放我们走!”黑人女子提高了嗓门叫道。 “我会和我大佬说的。”安娜又说了一次。 “我真是不懂你们亚洲人为什么都喜欢戴个面具,做这种事情!”接下来的话,她几乎就是单纯地在抱怨了。 墨西哥裔男人打断了女人的喋喋不休,还算和气地对安娜说了一句:“那再送上来一些吃的,晚饭宵夜,什么都可以。” 安娜点点脑袋,“好的。就三份是吗?” “对!我们这里就几个人你看不出来吗!”女人几乎是在尖叫着说道。 安娜还是维持着那副专业的服务生的样子,笑了笑,推着小车准备出门。就在她的手搭上门把,已经施力把门把往下按去,准备出门的时候,那个墨西哥裔的男人在后面叫住了她:“等一等,小姐。” “嗯?”安娜抬了抬眉毛,往后转头,脸上还维持着那个机械化的笑。 “你真的是洪先生的人?” “当然了,这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是洪先生手底下做事的呢。这条街,可都是洪先生的地盘。” “洪先生很少让服务生进来的。” “你们才住了几天呀。”安娜现在有点着急出去了,他看上去似乎开始反应过来什么,不相信穿着店里制服的人。以她的经验,如果她想要骗的人,一旦开始起了疑心,后面装得再想,哪怕站在对方面前的是真的人,可能都会渐渐失去信任,引发危险和麻烦。 “但是……”他还打算再说些什么。但就在这时,门被从外面一把拉开,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去。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戴着黑色口罩,散着长长头发的女孩,穿着几乎快垂到脚踝的长长暗色风衣,身上除了那张露出来一半的脸,其他地方几乎都是黑色的。安娜转头一看,一下就看出这是穿了安迪的外套的蔸娘,不知道她这是打算在葫芦里卖什么药。 蔸娘用两秒时间很快地扫了一眼屋子里的四个人,压着嗓子,声音有点沙哑,语气严肃地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第99章 地下室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戴着黑色口罩,散着长长头发的女孩,穿着几乎快垂到脚踝的长长暗色风衣,身上除了那张露出来一半的脸,其他地方几乎都是黑色的。安娜转头一看,一下就看出这是穿了安迪的外套的蔸娘,不知道她这是打算在葫芦里卖什么药。 蔸娘用两秒时间很快地扫了一眼屋子里的四个人,压着嗓子,声音有点沙哑,语气严肃地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安娜眨了眨眼睛,看见蔸娘是在看着自己,意识到她这句话是在和自己说的,但是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回应,只能支支吾吾了两声,把这出没有剧本的戏演下去:“不是啊,阿头,我就是上来看看……” “谁叫你上来了?”蔸娘藏在口罩后面的嘴,让说出来的所有话都是闷闷的、哑哑的,但是听上去总是带着严厉的怒火。 安娜张了张嘴,还没想好临场发挥的下一句台词,但是就被蔸娘一把拉着胳膊甩出了房间。 小姑娘的掌心热热的,有点薄薄的汗,这是紧张在身体上细微的反应,安娜被她拽出去之后差点撞上墙壁,恰好摸了一把自己被抓过的手腕,才隐隐约约知道的情况。 蔸娘把门拉大开,开到底,门把手重重撞到墙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看上去很暴躁,像是吃了几斤火药似的,往后半步,对着安娜伸出手,一把拽住安娜梳理地端端正正的工作装丸子头,扯向自己,让安娜和自己对视,两人的脸之间只有几厘米的距离。她咬着牙齿,用自家方言威胁道:“等阵搵你睇数!”接着,她又甩手把安娜推开,让安娜彻底推出屋里那三个人可以看见的视线范围里。 房间里的三个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都愣在原地,看上去比较有经验的墨西哥裔男子也皱着眉头看着这奇怪的事情发展。 蔸娘瞪着伪装出一副不耐烦和阴鸷的眼色,在他们脸上来来回回扫了两圈,十分不客气地问道:“你们刚刚没有出去吧?” 黑人女性张开嘴,正打算说什么,但是被墨西哥裔男人拦了一下,他声音听上去有些拘谨,从年龄上来讲,他的语气太过客气了:“没有,女士。” 但是蔸娘在口罩上面露出来的眼睛,很不信任地眯了眯,盯着他看,接着又说道:“电不是你们搞的鬼?” 男人好声好气地赔着笑脸,解释说:“我们怎么敢呢,怎么能在洪先生的地盘里惹洪先生的生意。” 蔸娘的眉毛还是紧皱着,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厌恶的“哼”声,一边没好气地说:“最好是!”一边往外走,不忘重重甩上了门。 门在她们身后发出一声吓人的剧烈碰撞声响,震得蔸娘感到耳鸣目眩。 几乎是在同时,蔸娘的眼睛一瞬间像是脱下了一张面具一样,露出恐慌,看向还靠在墙边的安娜,连忙拽着她的手臂,两个人急急切切地往楼梯道的方向去。准确点,是蔸娘紧绷警惕地拉着安娜快步走。 跑到安迪身边,安迪早就准备稳妥,打开了小间杂物室的门,把她们两个都塞了进去,接着自己也钻进去,三个人躲在里面藏好。 蔸娘现在觉得头重脚轻,心脏跳得极快,心脏跳动的重重、闷闷的声音,震得她耳鸣,扰得她头晕,努力睁开眼睛撑着自己的身体,好让自己看上去没有这么摇摇欲坠,这么糟糕。她盯着墙角斑驳的痕迹,大概是霉点,或许可能是水渍,她没有心思分辨,白墙本来应该是不会自己浮动错位的,但现在,在她的眼里,那些本来应该硬邦邦、平整的东西,泛起波澜来,就像一汪被风吹起来的水,荡漾不安地乱动着,反射出她的脸。墙上那些斑驳的痕迹随着波荡的规律,渐渐聚拢,好像合在一起了,形成一个轮廓,接着形成一个图案。 蔸娘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太过紧张,脑子里因为血液流动速度的加快而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觉,她知道眼前诡异的变化都是假的。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凝望着那团在错觉中聚拢起来的斑驳痕迹。 她又看见了隔着水漂浮在浴缸底下的头发,那是她干的,那是她自己选择干的事。康贺东的眼睛黑得彻底,像两颗无法反射光亮的东西,吞噬着四周所有光源,就像是深不可测的深渊,看不见底,望不到头,只有黑色。 蔸娘感到寒毛倒立,晕乎乎的几乎要站不稳,脑子里康贺东的样子就像是从地府中逃出,找她索命的鬼魂,为了报复她的残忍。 她喘着气,伸手撑住了墙面。 安娜似乎早就看出了她的惊慌和害怕,现在帮着她稳住身体,撑住腰和后背,怕她随时会摔倒地上。 “没事吧?”安迪看着她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还以为她在房间里看见了什么,让她害怕成这样。 蔸娘连忙摇摇脑袋,头发被甩得晃来晃去,像是绒毛湿了之后的小狗一样,气息很轻飘飘地说:“没……只是太紧张了。我都不知道能不能糊弄过他们。” 安迪想起他刚刚在墙后听到这个小姑娘,用着非常任性又狂妄的语气,似乎做过很多次一样地在那几个绑走苏珊的人前面,说那些话。他现在看着这个吓得发抖的小姑娘,根本想象不到刚刚的她是用什么姿态,把那屋子里的人,包括安娜,都骗得有些发愣。他忽然感到了一点哭笑不得的心情。 安娜倒是不客气地直接轻轻笑出来,说:“刚刚明明装得和真的一样。” “也是学着别人的样子做的……”蔸娘还是气息不太稳,小声地回答道。她刚刚脑子里想着的都是阿戎和别人发火,教训手里惹了祸的马仔的样子。 “不过,苏珊没有在他们的屋子里。”安娜把话题拐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上来,“从那个女人的表现来看,他们确实是收了洪生的钱,替洪生做的这单事。” “上面如果都找不到,那真得去地下室了。”安迪抹了抹额头,露出苦恼的语气。 “好吧。”蔸娘手指尖还有点发抖,但是拿出了手机,翻开留在里面的平面图,给安娜看,尝试寻找不引人瞩目但是能下去的路,“来的时候也没有希望过程会特别轻松了。” “后门有一道门,可以通往地下室去,但是那道门前面都是店里伙计。而且,帮派地盘上最麻烦的就是,有些人看上去是有正职的,坐着普通人的工作,但是同时也确实是帮派行业内的人。虽然帮派里的红棍大多性格张扬,当然这是身份使然,但也会有那种看上去闷闷的甚至很好欺负的人,是帮派里牵过生死状的红棍。”安娜像个称职的导游,介绍了一通她从刚刚探路,以及现在从平面图上面了解到的情况。 “那你的意思就是说,从那道门下去,是不太可能了,是吗?”安迪总结道。 安娜深沉地点点头,说着“而且刚刚下面那些帮派人那么一闹,他们肯定会变得警惕一些,虽然他们不会觉得这关自己的事情,但是,在自家地盘上闹出这动静,打手们多多少少都会觉得没面子。” “那怎么办?” “或者可以让那群吵架的人闹得更大,大道我们可以更方便浑水摸鱼。” “那不好做,这里到底是洪生的店,他们再打再冲也不敢做得场面太难看。” “有没有其他路口可以走,通风管道?” “这里通风管道很小的,过一个孩子都嫌挤,而且都不知道多久没有清理了。”安娜嫌弃地说道,不过,她说完顿了顿,“啊,应该有一个丢被单的管道。” “在哪?”安迪问。 安娜抬手指了指他身后的一道半个人高的小铁门,接着说道:“就是有点高,不过下面应该是有些织物缓冲的。”她看着那几张平面图,又说,“看上去只有到地下一层,如果苏珊在地下二层,还得另外想办法。” 蔸娘搓了搓有些发抖的指尖,还没有彻底从刚刚的后怕中缓过神来,拉开了那扇半个人高的铁门,看向那黑乎乎的墙壁里洞口,叹了口气,“要从这里下去,是吗?” “如果你实在会害怕,可以稍微等我一阵子。”安娜安抚地提出建议。 “来都来了。”蔸娘却这样说道。 坠落的过程确实有点吓人,肾上腺素在身体感受到失重感往下降落的时候,会猛烈飙升,让血液快速流动,让心脏在短时间里加快。蔸娘在黑暗的管道里只听得到摩擦在四周墙壁上的沙沙噪音。 落地的时间是很快的。没有预想的那么重摔在硬物上。管道的另一端是足够厚实的棉织物,蔸娘落下来之后感觉自己在上面弹了弹,虽然有些头晕脑晃,但是没有什么很严重的疼痛感觉。 毫无来由的,蔸娘忽而联想到了死亡的过程,和外力无关,只是单纯的人在死亡的过程中心脏活动的过程。一开始加快,再加快,就像是挣扎似的,但是最后还是会落下,软绵绵的松散下来,然后停下一个下坠的过程,落到地上,尘埃落定。 她脑子里又想起康贺东泡在水里对着自己的后脑勺,在她感到手下的脖子没了跳动的脉搏,原本紧绷的肌肉在水里放松下来,好似自己也随着浴缸里的人一样地,也死去了一次。 她还有点恍惚,但是身体比脑子动得快,马上双手把着大框的边缘,把身体撑起来,手脚并用翻出了装脏床单和毛巾的篮筐。出来之后没多久,安迪也从楼上跳了下来,降落的时候动作轻盈熟练,似乎对这些有点危险的运动已经挺熟练的了。 安娜看着那些脏床单和毛巾,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这积攒了不少,真是够懒的。” “至少脏了还会丢下来洗,不至于不管不顾。”安迪撇了撇嘴,搭腔道。 他们打开门,小心翼翼往外头望,地下室没有什么人,没有什么动静。除了他们所处的洗衣间,边上有一间放货物的的仓库,还有一间铁门锁着的冷藏库。这就像个寻常酒店会有的地下室,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怀疑的地方。 “如果是在电影情节里,我猜,大概是那个冷冻库最有可能。”蔸娘面无表情、不轻不淡地说出自己的推论。与其说是推论,倒不如说是一个没头没脑地俏皮话,作用大概是为了缓解她自己的紧张情绪。但她盯着那扇挂着一点冰霜的蓝色铁门,表情又十分正经,让人一时间分不出她是在认真地思考这个可能性,还是只是一个故意表演出来的笑话。 “你……”安迪不太放心地看着蔸娘过于平静的脸,欲言又止之后,还是说了刚刚和安娜说的一样的话,“要是太紧张了,就在这里躲着等我们吧。” 话音刚落,楼上的铁门传来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听上去是有人打开了门。藏在洗衣间的三个人连忙钻了回去,迅速又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你们也是,一个个站那儿也不知道把人拉开!”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语气听上去很生气。 “我们哪里敢啊,阿姐,那一群两边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佬,我们都是一群小马仔,怎么敢得罪他们啦。”回话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带着平仄不分、元音发声过于明显的南方口音。 “放屁,分明就是不想做事!” “不是啊阿姐,你看看两位大哥的人打成这个样子,四周还黑摸摸的,我们都看不清哪个人是哪边的,是胳膊是腿都看不清。” “你们去看了灯是为什么暗掉了没?” “是老鼠把线咬断了。看见的时候那只畜生都给电烧焦了,冒着烟躺在电线下面,已经叫师傅马上把线换上了。” “这么快就能找到老鼠咬断的线?在哪里咬的?” “就在电箱下面,我就说了这里的电路设计实在太老旧了,线都在外头,一不小心就会被动物咬断。洪生就这么念旧,这样了还不愿意翻修啊?地下室倒是很愿意花钱,弄得和科幻片里的场景似的,还供着个奇奇怪怪的铁箱子,大佬都爱好特别嘿。” “老板的事情少评头论足,这可不是你能说的。开门。” 他们一边说着,那个年轻的穿着后厨工作服的男人一边打开了冷冻室的门,两个人一起进去。 第100章 潘多拉的盒子·1 三个人躲在洗衣间后面,在那两个人进入冷冻库,铁门在身后缓缓关上之后,才敢探出脑袋一点,偷偷看他们往哪里去。 蔸娘看着缓缓关上的铁门,两个人的身影,小声地说了一句:“还真是在冷冻室里面啊……” 安娜忽然小声笑了一声:“人生如戏是吧。” “你们认真点啊,在做事呢!”安迪恨不得给两个人脑袋上打一巴掌,如果是在局里和同事一起行动,他早就开始黑着脸破口大骂了,但这两个帮派人让他并没有那么方便像和同僚那样说话,虽然打心眼里抵触帮派,对他们的都是看不起的态度,但是面对一个看上去无害年少但是又是传闻里说法不一的帮派的新头马时,还是有所顾忌。 他们在外面等了一会儿,门开始动的声音让他们不约而同警觉了起来。铁门缓缓打开,那个年轻女人和男性青年一起跨出了门来。 女人穿着旗袍制服,穿着短袄,盘着长长的黑发,蔸娘觉得她眼熟。过了好一会儿,她想起来那是中间人猫夫人给她看的那四张照片的其中一张。那张照片里还照到了中餐馆的大门,她还以为那个穿着旗袍制服的门口招待,只是误入了镜头的人。但从刚刚她和身边穿着后厨工作服的男人说话的语气来看,她在自己帮派里的地位不算很低。 蔸娘又想起她看见的那段模模糊糊的监控录像,画面里抱着苏珊下车的,是一个亚裔女人,有着一头黑色的直发,不过戴着口罩,看不清脸。她在角落里光影的死角里看了几眼那个走出来的女人,不敢多看,怕因为视线太过直接而被对方发现。她心里猜测,也许就是这个穿着旗袍制服的女人,那个神秘的第四个人。 那个年轻的女人,接着电话,语气里不是很耐烦,但是还是强忍着性子,对另一头说:“我知道了,你别哭,哭有什么用啊,给洪生做事的怎么能让别人看见你随随便便哭啊!你在上面等着,我就上去。”说罢,电话都还没挂断,把手机拿开了一点,对着身边和他一起出来的年轻男人说,“你再去试试看怎么弄开那个该死的箱子,还有看好哪个小女孩,我总觉得她情绪稳定得不对劲,不像个六七岁的小孩。” 年轻男人挥了挥胳膊,语气松松散散的:“知道啦阿姐,小孩多半是吓傻啦,不用太紧张啦。” “别吊儿郎当的。” “知道、知道。” 接着,那个女人就踩着低鞋跟的皮鞋,小跑着上了楼梯,鞋跟在地上踏出一串“哒哒哒”的急促响声,连着的,还有铁门开合的“吱呀”声响。 听到了自己的上级走掉,年轻的男人似乎松了一口气。躲在洗衣房的三个人,也轻轻松了一点气,毕竟,从现在的情况上看吗,需要解决的只有一个看上去并不太警惕的人,总比同时对付两个人好解决得多。 穿着后厨制服的年轻男人伸了个懒腰,挽起袖子,露出胳膊来,胳膊上是许多黑色线条组成的纹身。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被揉得皱巴巴的香烟,叼出一根来,站得歪七扭八,懒懒散散地点上。 洗衣房的门发出一声“吱呀”的动静,里头暗淡的冷白色光露出来一点点。这变动引起了他的注意,但只是抬起眼睛来瞥了一眼。从门缝下窜出一只仓皇的老鼠,拖着细长的尾巴飞快跑过。他发出一声呲笑,嘀咕一声:“看来电线还会断咯。” 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还以为又是老鼠,没有再注意。就在他放松了警惕的时候,身后像是忽然出现了一只索命的鬼,两条胳膊紧紧锁住了他的脖子,往后勒住。这个暗处的攻击来的突然,年轻的男人没有反应过来,但是他说到底是在帮派里工作混迹过不少日子的,让他不至于毫无还击力量,在短暂的惊吓之后,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就像是肌肉记忆、条件反射似的,没有着急忙慌拉开那双掐住他喉咙的胳膊,而是马上想要扭过身子,往身后的人体上去攻击。 可紧接着,身前又马上跟着扑上来一个人,一把拽住他的一边手,还上手薅着他后脑勺的头发,让他的脑袋被更加难以动弹。两个人的控制,让他需要想办法才能脱离这束缚。 如果没有第五只伸出来的手的话。 蔸娘的任务算得上比较轻松。在安娜锁住男人的喉咙,安迪在前面控制住男人双手和肢体的活动自由,让他没有机会攻击到安娜,前后夹击着不让他动弹的时候,蔸娘顺着他们两个提供的机会,上手把带着占了麻醉药水的面部捂住男人的口鼻,用劲往他脸上按。 安娜掐住了他的脖子,在有限的呼吸机会中,人体不可避免的用力呼吸,但蔸娘用劲按着他的口鼻,让他能呼吸进肺部的都是沾染了慢慢麻醉药的空气。 年轻的男人脸胀得通红,呈现出一副猪血的颜色来,脖子和额头上都起了爆出皮肤的青筋来,蔸娘看得不禁感到心惊肉跳,似乎她现在只要在他的颈侧爆出来的血管上轻轻划一刀,那薄薄的皮肤里就会像喷泉一样涌出红色的汁水,像熟透了的西红柿,用力一点就能捏地变形,里面的汁水都会流光、洒得一地都是,果肉会变得干瘪,扭曲的不成样子。 逐渐的,安迪和安娜感觉到禁锢之下的人开始渐渐失去了力气,挣扎的力度开始变得软绵绵的。看起来,蔸娘带来的药物对他起效果了。没多久,那人就失去了力气,人往地上坠。安迪确定了手里控制的人,肌肉都没有用力的迹象了,才小心翼翼松开手。而蔸娘更是警惕一些,手压着沾染了麻醉药的棉布,过了好一会儿才尝试着松开手,但是那块棉布还是盖在男人的口鼻上。 “我担心他过一会儿会醒来。”蔸娘还是不太放心。 “那你想怎么处理。”安娜歪了歪脑袋。 “要不要扭断脑袋,这样不会弄得一地血,不容易被发现。”蔸娘皱着眉头,很为难地说道,但是抬头看向了安迪。 安迪马上严厉拒绝了这个方案,对这两个帮派人强调了一句:“不行。我不管你们平时什么习惯,现在不许杀人。” 蔸娘还是皱着眉,一脸为难的表情,轻声说道:“好吧,我也不会扭别人脖子……” 他们把昏睡过去的男人搬进洗衣房的脏衣篓里,他们从管道上面掉下来的地方,接着把门关上。沿着男人出来时候没有关上的门,进入了冷冻库。这个冷冻库,乍一看也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四周挂着被切成一半的大只的肉牛和肉猪,冰霜在那些肉和皮肤上面,形成红白相间的颜色,如果光线好一点,估计视觉上还会觉得十分美观,还有一些柜架上放着禽类动物的食用肉,冰柜里放着大只的深海鱼。四周的灯光是冷蓝色,很昏暗,让人的眼睛不太能够吸收足够的光线。他们在冷冻库里警惕得向前探索。 这里温度很低,但是好在换衣服时候,安娜经验充足,让所有人都穿得足够保暖。即使这里面的温度比室外严寒的冬季更冷,也能保证他们在短时间里拥有行动能力。 刚刚那两个人出去是真的很着急,也许是那个男人冒冒失失习惯了。蔸娘本来以为进了冷冻库之后,还要在恶劣的湿寒环境里找通往地下二层的通道好一会儿,才能摸索到一点线索。可没想到,那扇通往目的地的大门,正大大咧咧地展开着楼梯,展现在他们面前。 蔸娘站在楼梯边缘,往里面看了看,楼下的灯光似乎很充足,没有她脑海里构建出来的阴森森的、和电影里的恶魔城堡一样的地下室场景,而且从楼梯的情况来看,大概还被打扫得很干净。 安娜踏下楼梯依然按照她自己的习惯,充满了好奇和探索的精神,下去一探究竟。蔸娘十分挂虑地连忙拉住了安娜的袖子,轻声询问道:“这会不会太轻松了一点……” “没事啦。”安娜反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给了这个过于焦虑的女孩一点安慰。 不知道是因为在冷冻库中,还是这个神秘的地下室装潢都是偏冷色,让人总觉得哪怕踩上楼梯,寒气都会穿过鞋底,从腿脚传播刺骨的冷意直达胸腔里。 安娜像是牵着一个孩子一样,拉着蔸娘的手,轻手轻脚踏着楼梯往下走,安迪确定了冷冻库可以从内部打开,而且也能够找到打开的办法之后,关上了那道铁门,跟在她们身后,一起走下地下二层的地下室。 地下室的地板很光滑,几乎能够当做镜子的程度。蔸娘必须十分小心、十分注意脚上的力度,才不会在地板上踩出太大的声音。四周都是内嵌在墙里的灯条,把空间里的墙面都几乎严丝合缝贴在一起,空间是很规整的四四方方的形状,他们能在墙面上看见一扇一扇安排好的门,门把都是向内的。让蔸娘误以为自己正行走在一个巨大的箱子里。 她看见之后明白了那个暖气男人那些话的意思,说洪生把地下二层装修得像是科幻片里的场景似的。这里和楼上破旧的、八十年代中式南方建筑的风格截然相反,好像被割裂成了两个世界,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的审美所安排出来的。 二层地下室的温度也比较冷,大概是因为冷气往下,而这层楼的入口又恰好在冷冻库楼下的缘故,蔸娘呼出一口气的时候,甚至可以看见白色烟雾在面前飘上去。 安迪试探着,伸手去按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门把手,转动了一点之后就被卡住了,门缝中传来金属物品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听上去是上锁了。 “哎呀……”蔸娘拍了一下额头,苦恼地说道,“我们刚刚是不是没有翻那个人的口袋,啊,不然没准可以找到钥匙的!” 安娜耸了耸肩,说:“我找过了。” 蔸娘惊讶地转过脑袋看着她。 “我毕竟就是做这种事情的,职业习惯啦。不过他口袋里只有两个打火机,其他空荡荡的,也许需要指纹,或者瞳模,才对这些门有办法。” 蔸娘想了想,试探地说:“那,我们折回去把他的手指头拿下来吗……” 安迪发出一声近乎是在受折磨、酷刑的低吟,忍不住低声急促地说道:“你别顶着你这张学生脸这么轻松说出这种话!” 蔸娘眨巴眼睛,对他展露出无辜的表情。 这间地下室让暴露在走廊上的人无处躲藏,如果不尽快找到能够潜入房间的方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从楼上下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从房间里面出来。时间每多过去一秒,他们感到的危险就多一分。安迪焦虑不安地看着安娜研究门锁,心里设想各种可能性。刚刚那个看上去在帮派中很有话语权的女人会回来,他不确定她身上有没有携带枪械,或者也是一位难缠的红棍,如果她只身一人回到这里,或许还算好解决;或者这里任何一扇门打开,他们被撞见,于是引发骚动叫来更多人,而他们为了潜入只有三个人而已,其中一个还是以制毒为主要手段的小姑娘,根本没有任何自我保护的能力;更糟一点,被这片街区的话事人,他们口中的洪先生直面遇上,不但作为外来的差人可能会在这里被暴尸荒野,其他两个来自其他地区和其他帮派的女人,也会陷入升级到帮派利益直接的危险中。越想着,安迪越感到焦虑。 有时候世界会给人以一种奇妙的缘分,人在想什么、怕什么,什么事情就会出现。 他们身后的一扇门,在所有人都没有预料的情况下解开了门锁,清脆地发出一声咔哒声响。安娜瞥了一眼声音的来源,咬了咬后牙槽,继续加快手里试探门锁的动作,一边低声和其他两个等着的人说:“最好能撑住哦,你们两个。” 安迪把手伸进了口袋里,攥住了自己的手枪枪柄,单手拉上了枪管后面的保险栓。 接着,他们对面的那扇门,被慢慢打开,门和墙壁之间展开一条缝隙,里面暖黄色的光线透出来。 第101章 潘多拉的盒子·2 他们对面的那扇门被慢慢打开,门和墙壁之间展开一条缝隙,里面暖黄色的光线透出来,映照出一条缝隙,在地上形成一个一头浓一头淡的梯形光柱。 安娜感觉到自己心跳加快,在寒冷的气温环境下,却又汗珠冒出在太阳穴的皮肤上,顺着脸一点点往下滑,但是她现在没有心思去在乎那颗汗珠在皮肤上带来轻微的瘙痒和难受,她根本没空也腾不出手来去擦去那颗冷汗,逼迫着自己更加专注地折腾眼前把他们阻挡在外面的锁,在极限到几乎没有希望的时间里,寻找逃生的出路。 安迪的手紧紧握住了枪柄,食指搭在扳机上,攥着枪就在口袋的出口处,心里盘算着,有什么办法可以快里面出来的人一步打中他们,可是枪声肯定会引起注意,引得听到动静的店伙计赶下来查看情况,更别说大厅一层还有两波刚刚打了一架的帮派分子,如果做出大动静,肯定不是他们可以解决的场面。他不确定身边这个绑着一对麻花辫的小姑娘在帮派里有多大面子,够不够在洪先生的地盘里被发现之后还能保住其他两个人。他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该死的帮派人”,企图缓解自己心里的紧张。 蔸娘忍不住发着颤吸了一口气,微微缩着肩膀,感觉身上的肌肉都有点紧绷到发疼。可是她又忍不住想着门后会出现什么人,脑子里总是回闪着隔着水面看着的浴缸底部的康贺东,头发像是水藻一样在逐渐平静下来的水里缓动,或者一闪而过一对在黑暗中也依然明晃晃的金色的眼睛,脑子里的画面切换得太快,她有时候想自己回想的那双眼睛大概是属于犬童晃硕的,有时候又带了点疤痕,那可能是多纳尔的,要么就是只注意到了那双根本就是非人类的眼睛,完全分不出是属于晃硕,还是多纳尔。她的第一反应几乎是在联想死亡,死亡是什么感觉呢?窒息?疼痛?人在死后会失去体温,那死的时候会感觉冷吗?脑袋里一下子出现太多想法,就像放烟花一样缭乱复杂,让蔸娘看上去像是愣住了一样,一时不知道是被这忽如其来的开门声音吓到脑子和身体断路,还是只是下意识对危险的回避让她好似在发呆。 那一柱窄窄的光柱被在门后又变宽了一点,门被推开了一些。一道影子在那束漏出来的光线前晃动了几下,不是很高,甚至可能是蹲在地上的,似乎是伏身靠近地面的。 蔸娘在惊恐紧张之余,还觉得有些疑惑,门后的人似乎也是小心翼翼的,踌躇再三还是没有动静,像是害怕惊动别人一样,动作也轻手轻脚的,试探外面有没有人的样子。对方怪异的举动,让蔸娘的害怕少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好奇,虽然她的心跳还是好快,耳朵边上都能听见闷闷的敲击声。 安迪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冷静,索性把枪支从口袋里拿了出来,对着对面的门框,差不多在能射中胸口的位置,瞄准了,然后沉心静气,手指稳稳地按在扳机上,随时做好准备把露出脑袋来的危险解决掉。 门后慢慢钻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顶着一头有点凌乱的栗色头发,还有一只看上去就不是成年人大小的手,扒在门框上,整个人像是一只动物幼崽,探头探脑的。最后那个小脑袋露出了半张脸,瞪着一双浅色的清澈眼睛往外面看,一眼就和站在走廊上对面的三个人对上视线。 “苏珊?”蔸娘只见过这个孩子一面,试探地叫了一下,往前走了走,想往小姑娘出来的房间里看看里面究竟什么情况,还有没有其他潜在危险。 只见小苏珊在看见他们之后,也没有害怕安迪手里举着的枪,似乎是完全没有看见那个冷冰冰的金属枪械一样,细声细语地叫了一声:“蔸!” 蔸娘左右看看,没有看见什么其他人或者马上有人出现的征兆之后,脚步轻轻地但是快步走过去,靠近这个看上去大概是受到了惊吓的小姑娘。苏珊看见站在外面的人是熟悉并且安全的人之后,看上去就没有那么小心翼翼了,走出门来,站在蔸娘的面前,张开双手,一把抱住了蔸娘的腰部,小小的个子粘着蔸娘的腿。 她本来还对苏珊出来的房间有所好奇,但是被苏珊这么一抱,挡住了去路。接着,蔸娘只好,轻声细语地问道:“你没事吧?”她极其不擅长和小孩打交道,但是眼前这个小姑娘可能多少关系到林嘉文的生意,所以蔸娘带着点手足无措,轻轻掰开苏珊抱着自己腰部的胳膊,半蹲下来,视线差不多和身前的小孩子平齐,又看着她的眼睛问了一次:“有没有哪里受伤啊?” 苏珊看上去还是稳重乖巧的,只是摇摇头,回答说:“没有,只是在这里住了好久,都不知道几天了,我好想家。”刚刚说完,本来冷静的小脸几乎在两秒之内就皱起来,露出马上要哭出来,非常委屈可怜的表情。 这让本就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小孩的蔸娘更加手忙脚乱,她没有安慰一个快要哭的小孩的经验,一时间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去。 苏珊皱巴着委屈的脸,小声吸了吸鼻子,又贴过来,胳膊环住了蔸娘的脖子,脑袋埋在蔸娘的颈侧小声哽咽。蔸娘连忙拍拍她的背部,安抚着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 蔸娘小心地把手放在苏珊的背上拍拍顺顺,她不确定自己的力气是太轻还是太重,七岁的小孩子看上去十分单薄易碎,而且她现在不确定苏珊身上有没有什么伤口,如果碰到了又会无故加重这个小孩的负担。不过,让蔸娘放心的是,苏珊看上去并不是那种会嚎啕大哭的孩子,不会闹出太大动静引起楼上店伙计的注意。 “你还能跑……还能走吗?”蔸娘一边轻轻拍着苏珊的背部,一边轻声问道。 苏珊在她的肩膀上发出一声充满鼻音的“嗯”,蔸娘还能感觉到肩上的小脑袋蹭来蹭去,大概是在点头。 在蔸娘的印象里,苏珊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还比较依赖成年人,又加上她听闻西方异国的育儿教育比起自己家乡更不提倡压抑和割舍,虽然她还是对苏珊所给的肯定答案还有些不放心,但她猜测,至少那些带她来这里的人,没有给她造成会疼痛的伤害。 苏珊找到了,并且完好无损地圈着自己的脖子,这让蔸娘悬着的心放下至少一半。她想:接下来只需要把她带出去,安全逃离这里,就算完成了她到这里的目的了。 “既然找到了苏珊,那走吧?”蔸娘回头看看那两个人,安迪手里还拿着枪,对四周的环境依然保持警惕,没有放松下来,机敏地像一只猎豹,安娜似乎也没有因为见到苏珊而放心,看上去还想撬开其他锁,把这个地下室的秘密都掏空。 “不行。”安娜显然觉得现在不是离开的时候,她说,“钥匙还没找到。” “你说那个项链?”蔸娘轻声问了一句。 “嗯哼。” 安迪咂舌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啧”,不解又有些生气地说:“你要想找你自己留下来找,孩子先送回去再说。那不就是个普通的项链而已,唐女士都没这么重视,你倒是职业病起来了。” “你一个行外人,当然不知道有些东西的重要性,你要是着急走,带着那俩小姑娘先走咯。”安娜终于撬开了面前的门锁,小心翼翼把门打开来。 眼前的房间黑乎乎一片,通过走廊外的光能看到一些玻璃展柜一样的东西,玻璃展柜里似乎也是放着什么,从轮廓上看,像是工艺品或者文物。安娜站起来,在有限的光线里寻找着什么。 “行啊,那你留着呗,知名大盗。”安迪倒也没有什么非要同生共死的执念,有理由不用继续和这个固执己见的帮派女人合作,他倒是乐意的。 “不行!”原本趴在蔸娘肩头的苏珊,这会儿却忽然开了口。 “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安迪在听到苏珊细细的、不算刺耳的叫声那一瞬,顿时感觉头大,像是血液忽然冠上了脑血管里,也不管要不要和可能担惊受怕了三四天的小孩客气,对报案人的养女温柔一些了,几乎是马上打算制止她进一步发表意见。 “蔸也是小孩!”但是苏珊不买账,很快就反驳道。 “她都没有说话。”安迪眉头一皱。 但是苏珊确实没有好好听成年人的话的打算,说道:“那个项链对莉莉安妈妈很重要,得带回去。” “你妈妈报案只是为了找你,可没有说其他的要求。” “但是后来那个项链到这里了。” 安迪还打算说些什么,但是楼上传来脚步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都停下了说话,下意识警惕地看着楼梯的方向,声音的来源。安娜皱了皱眉头,闪身进了身前这扇刚刚被她撬开锁的门里,掩上门之前还不忘迅速提醒他们:“愣着干什么躲起来啊!” 蔸娘还没反应过来,前面被苏珊用力往里拉了一把,几乎是没有站稳地跌撞进门,安迪跟在她身后,又在她身后给了一个往里推的力气,让她进门之后彻底没站稳扑在地上。幸好这间房间里不似外面走廊一样,是硬邦邦的反光地板,铺了一层地毯。她的膝盖碰到厚厚的地毯上,有一点疼,但是微乎其微。 安迪关上门,但是手还放在把手上,也没有让门栓落下,只是用手拉着把门关紧,保持一个随时可以出去的状态。苏珊趴在边上,睁着那对浅色的大眼睛,看看安迪,又看看趴着摔在地上、看上去有点狼狈也有些滑稽的蔸娘,最后视线落在门框上,似乎也在听外面的动静。 门外传来清脆地鞋跟响声,走得有些急促,还有另一个脚步声,听上去更加有力一点,听上去是主导了这个步速的人,虽然看不见,但是蔸娘忍不住猜测后者是一个男性,而且在帮派里——至少在这座中餐馆的地盘上,是个身份地位不低的人。 “我说过多少次了!冷冻库的门上锁,还有就算锁上了,楼下的门也关上,关好!多大的人了,不长脑子!”果然是个男人。蔸娘听见门外的男人走近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在对着身边跟着的人数落,她微微拧起眉头,总觉得这个声音有几分熟悉,似乎最近刚刚在哪里听到过,但一时间她脑子里想不到能对上号的人脸。 “我会再和他们说。”另一个声音听着是女人,很耳熟,就是刚才穿着旗袍的女人,很可能是带走苏珊的那四个人里的其中一个,看情况,这个女人在这里算是一个小有地位的人。 “你也是,你当自己真的是什么良家女人,想给每个人当妈啊?我让你扛事管住这里,是叫你给这些人立规矩,让这些人畏你,听你的话,好好做事,不是让你给每个废物擦屁股的!那个只看见人群殴打架见血就会哭的,你把她辞掉,让她滚回去爱哭哭去,你还上去安慰干什么!” “但是刚刚确实很乱,而且那孩子年龄很小……” “这片地界年龄小的鸡多了去了,你打算开教堂组慈善啊?做修女哦?清醒一点吧!” “我以后注意,老板。”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无奈和疲惫。 “刚刚那小崽子呢?叫他找找那东西上的锁孔在哪里,人给看没了,门也不关上。” “大佬别生气,伤身子……” “你说得简单!” 接着蔸娘听到他们的脚步停下来,在前面不远处,大概是一扇门前面停下。那个男人嘴里还在骂骂咧咧说着,大部分都是在数落身边的女人做事优柔寡断,而女人从一开始还会找补回些话,现在就安静地聆讯被骂的话,不反驳也不回答。 在关门的声音出现前,蔸娘隐隐约约听见那个男人说了一句:“让你们女人管事就是不利索,林嘉文也是厉害,收了一个那样的娇娇女做头马,还送过来做事,癫公一个。” 蔸娘眨了眨眼,忽然想起这个男人的声音为什么这么耳熟,这是和蓝老板去晚会上的时候听到的,那位洪先生的声音。 第102章 潘多拉的盒子·3 蔸娘站起来,揉了揉膝盖,这个暴躁的男人的声音终于在脑海里对上了脸,是第一天来纽约的晚上,在晚会和拍卖会的买家接待厅里,遇见的那位洪先生,这片唐人街帮派街区的话事人。她心里一惊,还以为洪先生完全没有记得有自己这个人,但听了这样的评价,反而有点放心,似乎,人对自己看不起的人总是记不太清楚长相,至少不会记得真实的长相,只会记得自己讨厌的那部分。 洪先生和那位女头目的声音被门阻隔,外面又回归了安静,安迪看上去松了口气。蔸娘在厚实的地板上原地晃了晃,在新的空间里总是忍不住好奇,尤其是眼下危险似乎暂时躲过去了,一时半会还能喘口气。于是蔸娘转过脑袋,环视了一圈苏珊刚刚待过的房间。 这个房间看上去像个休息室,并非一个酒店房间,没有能提供给人睡觉的床,但有一组足够长并且宽敞,倘若安排妥当,可以容纳得下四五个成年人睡下的沙发椅。这个地下室的地面是类似金属材质的,而这一间房间,为了能减去一些金属冷冰冰的感觉,让人觉得至少能放松一点得到休息,铺上了一层十分厚实的毛绒地毯,是一种浅浅的棕色,看上去还算耐脏。这个房间里没有什么可以和外界接触的通讯设备,能算的上与地面能有信息接触的也只不过是一台五十寸液晶电视。但是蔸娘看这个电视后面没有接着能接受节目的线,只有一台有点年纪的碟片放映机躺在电视机的支架边上,地上还有一盒碟片,蔸娘眯着眼粗略看了看那些塑料封壳的侧边,又很多在她小时候都觉得很古老的动画片碟片。 地下室的房间都不会有窗户,于是通风管道和排气换气口成为了空气流通的地方,蔸娘走进去到角落四四方方的通风口下,能听到微弱的扇叶转动的声音。但是这个房间的墙壁上安装了窗户,而窗户后面并没有真实的户外,而贴着两张看上去是喷绘照片的挂画。两张摆在一起,但是季节显然不在同一个时间里,左边的像是花朵刚刚开放、阳光明媚的春季,右边则是树叶枯黄的秋季。这样的装饰让这个房间变得像一个廉价又好笑的情景剧布景。 窗户的正下方放着一些儿童玩具,拆分的和未拆封的都有,有些是那种捏一捏会响,用来吸引婴儿注意力,让父母早点知晓婴儿的耳朵与大脑没有严重问题的橡皮玩具,有些则是写着适龄十四岁以上的大件拼图,又两个布绒玩具,侧边还挂着标签。这些玩具明显是最近,可能是这几天才买的,蔸娘猜想这大概是为了让苏珊能呆在这里不要大吵大闹总是想逃回去,所以临时买来的。 但蔸娘还是觉得纳闷,好像哪里还有不对劲的地方,好似是少了一些本该有的东西。蔸娘小心翼翼往房间内部走去,试图找找这间房间里还有没有连在一起的卧室或者偏房。但没有,这个房间很小,这里就是全部了。 蔸娘感到疑惑,并且在这份疑惑被不断加重之后,感到心跳加快,她猜测自己大概是感到紧张,因为找不到理由的疑惑而感到紧张,就像是食草的动物感知到了不远处有猎食的眼睛盯着自己看,但因为对方藏在黑暗里行踪不明,这份不安感更是得到了无限放大。 房间的侧边有两扇柜子,那是一种嵌入式的柜子,和墙壁融为一体,像是占用母亲肚子的婴儿沉睡的胎盘一样。她难以解释为什么她会对这两扇安静又平平无奇的柜门感到惊恐,但是情绪是如此的明确并且实在,她把这个归咎到自己的直觉里来。于是她走上前,收放在了柜子门边,胳膊用力把柜门向后拉开。 苏珊听见了柜门转动时发出的一点点细微声响,在第一时间回过头来,大概碍于还顾忌着外面有人,只冲了一边细声细气着急地低声叫了一句:“别开那柜子!”同时冲过来。企图在蔸娘看见里面东西之前,把门给关回去。 失去了阻挡的柜门板,从衣柜门里倒下来一个人。苏珊没有阻止成功,柜子里藏着的秘密顺着地心引力摔在地上,接触到厚厚的长毛地毯上,发出一声听上去就很痛的闷响。这把蔸娘吓了一跳,错愕地盯着躺倒在地上的人,瞪大了眼睛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倒吸了一口凉气之后,忘记了发出声音也忘了把气吐出来。 蔸娘的心思都放在了倒在地上的人身上,没有关注到站在一边的苏珊撇了撇嘴,露出了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的表情,过于冷静而且有所盘算的样子。地上的人软趴趴的,脸埋在地毯里,显然失去意识得十分彻底,才会连这样难受的姿势都无法吵醒。蔸娘壮起胆子,上手把地上人的脑袋推了推,想看看情况,却发现脖子上不自然的结构错位,这颗脑袋就像是一个只是拴在绳子上的气球一样,被扭动得太过轻而易举。看见脸的时候,她才发现这个倒下的人睁着眼睛。再抬头往上看看买衣柜里还有一个人,脖子上插着一个儿童剪刀,领子下面都是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铁锈的味道,那个人也是一动不动的,脸朝向柜子里面。蔸娘觉得她不用去凑上前确认了,这个一定也是个尸体。 虽然也不是第一次看见尸体了,但是蔸娘还是有些惊惧,不是因为这两个尸体的死相,或者是因为从衣柜里打开才发现了尸体,她的警惕心早就在打开柜子门之前就警铃大作了。她在意的事情是,苏珊是从这个房间里出来的,他们看见苏珊出来的时候,苏珊看上去只是有些紧张,但没有受到惊吓。蔸娘盯着脚下这具被扭断脖子的尸体,有些发愣,说真的她很想看看苏珊现在脸上有什么表情,能让她对造成这两个人死亡的人有所猜测,而她现在又实在不敢侧开一点点视线。早些日子里她偷藏在被窝里看的《孤儿院》和《坏种》,让她担心自己一转头看见苏珊露出电影里那些漂亮但是危险的小姑娘一样的表情。 “我本来想叫你别开这门的。”可苏珊的语气听上去却有点委屈,她站在蔸娘边上这样解释道。 蔸娘这下循着声音才看了一眼苏珊的脸,小姑娘依然是一张七岁孩子把喜怒哀乐都表现在面上的脸,确实有一些过于成熟的复杂表情,但是没有电影里那些精心设计过的灯光与氛围音乐的衬托,倒是没让蔸娘真的看见什么吓人的画面。 蔸娘张了张嘴,眼睛瞪得圆圆的,看上去还没有从惊恐当中缓过神来,蹲在地上视线的位置比苏珊还要低,所以只能抬头看着这个七岁的小姑娘。苏珊看上去有些苦恼,于是蔸娘思索片刻,最后从喉咙里吐出两声轻轻的:“抱歉。”算是给的答复。 安迪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蔸娘蹲在地上、苏珊站在边上,在工作之后与行业外平民的接触,看见过那些普通人看见尸体或者这样的场景会反应出来的表现,他在这时候似乎才反应过来,这个孩子到底还是帮派话事人的遗孀的养女。他拧着眉毛,表情复杂,蔸娘看他脸上似乎带着一点悲悯,这在她这几天对这位暴躁的警探的印象中算是一种怪异的冲突。 “你干的?”安迪问道,但是语气里没有指责,只是平静地在问一个他想知道的事实。 苏珊撇着嘴,完全就是一个闯了祸想着如何圆谎的孩子,她支支吾吾了一阵,别扭地说出一句:“我想回家,所以……” 蔸娘听见安迪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过,项链也得带回去,那个很重要,可能以前没有那么重要,但是现在很重要!”苏珊又补充道,语气显得很严肃并且紧急。 “那个女人刚刚管项链叫钥匙,这就是现在那东西重要的原因?” 苏珊又开始支支吾吾,看得出小脑袋里飞快地转动,又想掩盖一些被告知不能乱说的事情,但一边又想不到合适的借口,小脸上把心里的纠结写得一清二楚。 蔸娘在边上看着轻轻松一口气,想着,至少《孤儿怨》和《坏种》说到底还是电影,小苏珊只是因为正常环境的问题,可能有些早熟并且不害怕帮派里常遇到的事情——比如死人,比如流血,再比如自己动手——但依然还是一个正常的孩子。 在安迪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苏珊和地上的两个尸体上的时候,安娜大概是发现走廊上没有了危险,来到这间房间里来。 她对两具尸体没有展现出吃惊,似乎对关着苏珊的房间里会出现两具成年人的尸体这件事情全然不意外。她只是多看了两眼之后,对苏珊问道:“有弄伤自己吗?” 苏珊摇摇头。 安娜走过去看了看现场的惨状,还有沙发边上一滩血渍和拖痕,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你应该等我的。”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而且你还得去拿钥匙,我本来也想帮忙。”苏珊有点委屈。 安娜揉揉她的脑袋,难得露出一点温柔的脸色对待这个小孩:“你已经做得不错了。” 但安迪显然对眼前这个温馨的场面不太买账,嘀咕了一句:“就是讨厌你们帮派人这点,孩子都养得和杀人工具一样。”接着他开口和安娜说:“喂,你擅长盗取,那我帮你把你们要的项链拿回来,让两个孩子待在这里等我们完事,或者想办法让他们先走。这里太危险了。” “我以为你看见苏珊会杀人之后,也会对她这个帮派杀手痛恨不已,恨不得把我们留在这里自己离开这趟浑水呢。”安娜挑起一边眉毛,语气有些戏谑。 “她究竟只是个孩子而已。”安迪皱着眉头说道。 他们还没有做出下一步打算的计划,又听见走廊外面有了动静。洪先生的声音依然听上去暴躁而且生气,提高了嗓门让声音更有穿透力,隔着一扇门都觉得刺耳。 “把那个不知道跑哪偷懒的饭桶给我找回来!还有你们,这铁箱子有这么难找到开口吗,钥匙都给你你们找来了,这么他妈大一个石头你们找不到卡口?我花钱养你们是让你们吃白饭吗?”洪先生一连串骂着,不知道被骂的有多少个人,但没有一个敢出声。 蔸娘在心里暗想这个大佬还真是不好伺候,脑袋里不由联想起林嘉文,她在两个月抬头不见低头见以及后来都是不稳定的远程联系中,似乎只有那么几次看见林嘉文生气,也从没看见林嘉文这样暴怒地骂人,但是她对林嘉文还是有着发自内心的畏惧,但他明明对自己算得上过于和蔼。 走廊外面,洪先生蹬着他那双听声音就价值不菲的皮鞋,快步又走上楼梯。过了好一会儿,才隐隐约约听见那个穿旗袍制服的女头目的声音,她听上去像叹了一口气,大概在和屋里的其他人说着什么,因为声音小而听不太清晰,但听上去像是某种安慰,过了一会儿,她也开始往楼梯的方向走。 在藏匿在房间的三个人都以为她也终于离开,打算想办法去解决那个项链的问题时,脚步声却又回来了。这动静把这三个人听得不敢大喘气,心惊肉跳的。 “姐,还有什么事吗?”他们听到外面还有一个年轻到像是变声器没有彻底渡过的男性这样说道。 “没什么,只是忽然不放心,在想阿叻是不是在小姑娘的房间里。”那个女头目这样回答道。他们对话的声音就显得心平气和,不认真仔细根本听不清,会被通风口呼噜呼噜的声音盖过。 “不至于吧阿姐,他虽然不太正经,但是都喜欢有年纪的女人啦。” “有点正行。” “都喺古惑仔咯正经唔嚟吖。(都是做古惑仔的了,正经不来啦)”听语气,他似乎是在尝试用俏皮话来逗自家的女堂主笑。 女头目可能确实笑了,能听见那个少年发出两声“嘻嘻”的笑音。但是她还是不放弃想要进来,看看苏珊的情况:“你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我去看看小姑娘。”话语落下没一会儿,门把转动的声音,在这间死寂的房间里,被放大到刺耳。 第103章 潘多拉的盒子·4 女头目的话语落下没一会儿,门把转动的声音,就在这间死寂的房间里,被放大到刺耳。她的动作算得上亲切谨慎,不像个混迹于帮派街区的人,更别说是在性格暴烈似火的洪先生手里做事的一位堂主头目,倒是像学校里的前辈、领居家的姐姐。 但是此时这个温柔和蔼的学校里前辈、邻居家姐姐,对他们来说是一个能威胁到生命的巨大猎食者,在这里,是她生存与管辖的地盘,她毕竟是个帮派人,是一只统领者手里拴着绳子也露着尖利牙齿的猎狗,随时可以把偷偷闯入自家大佬领地的人,脖子咬个对穿。 门开起来,女头目只是用手推开了这扇门,但是双脚还很礼貌地站在门框外面,似乎在等待房间主人的允许,才打算进来。 她看向屋里,被带来的栗色头发小姑娘正背对着她,蜷缩在沙发上,大概是在睡觉。 苏珊七岁年纪的身体,在又大又宽的沙发上显得无比娇小,蜷缩的姿势让她就像某种靠在路边睡觉的小动物。 也许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刚刚学会了如何更有效的欺骗和表演,尤其在晚上房间被大人们关了灯,但他们依然想继续自己的游戏时。苏珊看上去确实睡得正熟,呼吸平稳,肚子一上一下起伏着。 女头目没有着急进来,而是站在门外环顾了一周这个房间。她没有在自己的领地上显得非常放松,反而像是一只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会异常警惕的狼。在环视一圈,确认只有苏珊在沙发上睡觉之后,她皱起了眉头,或者是在心里责怪那两个负责看管小孩的人玩忽职守,也许是在揣测他们不在这个房间里的原因。 可是,说起来房间里安静得实在是诡异。这个点确实是七岁孩子应该睡觉的时间,苏珊会在这里睡着并不奇怪,但怪异的是房间里的灯开的亮亮的,这并不符合一个能让孩子入睡的环境。这些看似合理,但仔细观察、仔细想来,那不那么自然的地方,让这个在自己地盘上巡视的帮派人,起了十二分精神的警惕,直觉和经验告诉她需要小心。 在一阵子犹豫之后,她还是踏进了这个房间。长毛绒的地毯,让她的脚步几乎没有声音,就像一只猫正在靠近它想要猎食的动物。 她盯着在沙发上熟睡的小孩,但余光也时不时的往旁边注意,以防止有任何突发事件发生。她慢慢靠近苏珊,依然微皱着眉头,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把她叫醒。 就当她的影子投射到苏珊的身上,离那个宽宽长长的沙发,只有两步的距离时候,苏珊忽然动了。她停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想看这个小姑娘还有什么动静。 苏珊平静的呼吸被她自己打乱,过了短短几秒钟,小孩儿像是被吓醒了一样,忽然开始哭闹,发出啜泣的声音。小孩儿的身体开始动来动去,看上去极其不安分,也极其没有安全感。 女头目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心软了下来。她走上前,双膝跪在沙发边上,上半身小心翼翼地俯身到小姑娘的身边,探着脑袋,轻声细语,语气极其温柔地问道:“嘿,怎么啦?是不是做噩梦了?没事,不要怕,梦都是假的噢。” 苏珊揉着眼睛,抽抽搭搭,眼框红彤彤、鼻尖也泛着红,身体维持着侧躺的姿势,脑袋蹭着沙发慢慢转过头来,栗色的头发被她这样弄得散乱极了,让人好担心她的头发会打结。她只是转过来看着进房间了的女头目,撅着小嘴,鼻子还在抽着气,但就是没有说话。 女头目似乎对孩子也非常有耐心,语气温和道并不像一个帮派里的人,她弯了点腰,放低了视线的位置,好让自己在苏珊的眼里没有自高而下,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去看这个孩子。她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尽量轻松,把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到:“怎么哭啦?是不是做噩梦了?” 苏珊重重揉了揉眼睛,孩子的下手没轻没重,看上去像把自己的脸当做了一个面团,让人担心她把自己的眼睛给揉肿,小小的鼻梁在双手之间,随着揉眼睛的动作,细微的左右晃动。他又吸了两下鼻子说道:“我想家了,姐姐,我能不能回家?我想睡我的床,见我的妈咪,有小熊陪我睡觉,我就不会做噩梦了。” 女头目善良的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她抬起脑袋在那堆玩具里面看了看,试图找到一个能替代小熊的玩偶,最终她找到了一只标签还没拆的兔子。他伸手去拿那只兔子把它放到苏珊的怀里,并对小姑娘说:“对不起,但是暂时不能让你回去,还得再等等。很快就会把你送回去的,你很快就会见到你的妈咪。我不骗你的。” 苏珊小嘴一撇,眼看着又要哭起来,而且还是扯着嗓子嚎啕大哭的那种架势。正当女头目看见小姑娘准备哭,心里一惊,表现在脸上的时候,一把黑漆漆、冰冷冷的枪管,抵在了她的后脑勺。 “别出声。”安迪站在她后面,低声威胁道。 她看上去并不害怕,皱着眉头看了这个正在揉眼睛的小姑娘一会儿,但表情上没有任何憎恨或者责怪的意思,对待安迪的威胁,她的态度也冷静:“你不该用枪威胁我,至少在我的地盘上。你大概不是行业内的人,纽约警署的?”说罢,她侧了侧头,为了看清后面的人长什么样。她打量了安迪几秒,发出一声轻轻的笑,说道:“他们说的差人就是你吧。” “以为难得行外平民的差局长了脑子,会找合适的人选去合适的地方潜入,后来发现他是瞒着自己的同事和上司,偷偷跑进来的。”安娜虽然和安迪是一行人,但似乎因为都是帮派人,所以和女头目当着安迪的面调侃起nypd来。 “看守这个小姑娘的人被你们藏到哪里去了?”女头目冷静地问道。 “在柜子里。没什么事。”蔸娘这样回答道,说得心不跳脸不红。说着她往柜子的方向站了站,柜子底下似乎渗出了一点血液,毕竟儿童剪刀插进去的地方是大动脉。蔸娘猜测她这样的堂主,会很在意底下人,为了让她能放心点,不会勃然大怒后想玉石俱焚,所以扯了个谎。 “看来我另一个下属,也被你们藏进了柜子。”女头目说道。 “不是柜子,是洗衣房。人也没事,只是睡着了。”蔸娘这回倒是实话实说的。 “你们过来,大概不止是想带走这个孩子,还想找回那个项链,是吧?” “布鲁斯罗宾花了大价钱从东南亚弄过来的货,如果我们想让它出现在市面上,想用它,我们就不会让他沉在海底那么多年。你们根本不知道你们会面对什么东西,就没有想过那里面装着很危险,你们可能根本控制不了的东西吗?”安娜似乎想跟她讲道理,用这种方式来拿回项链,并且让他们放弃想用项链开那个箱子的想法。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也担心那是个潘多拉的盒子,但是我只是个底下人,我给洪生做事,跟了大佬就不能质疑他,我不知道你在那群白人那边长大,有没有接受过这种教育,但在我们这片街区,我们从小就要遵守这个规矩。”女头目平静地解释道,“洪生想要,我们便做,你就算跟我讲通了道理也没有用的。” “那行,我去跟你们的洪先生谈。”安娜一副马上抬腿就要走的样子。 “别天真了,他在见到你们的第一面就会把你们处理了,差人就当越界,直接杀了;尖沙咀林生小契女被当做更大的筹码,拿去和林生做谈判;至于你,又是布鲁斯罗宾的人,又是行内大家都知道的那个知名窃贼,她为了你不会乱跑,会给你戴上个能通电,能定位的项圈,把你扔在这里,跟你们家的小姑娘一起等着唐女士给出洪生想要的报酬为止。所以,你们还是躲着洪生,为了你们的安全和你们身后的帮派找想。” 蔸娘一边看着她们一来一回,一边又把手里剩下的小药瓶子打开,把麻醉药洒在那块安娜给她找来的面布上,刚刚捂着那个年轻男生口鼻的药水还没干透。她直接打断了安娜和女头目之间的对话,棉布捂上了女头目的口鼻。 隔着棉布,她能感觉到对方在她一上手的时候就屏住了呼吸,眼睛瞪着恶狠狠地盯着她看,充满了敌意,也有一些不服输的挑衅,似乎在传递一个“休想用这种办法对付她”的信息。 “我知你们多少都会对这些药有抵抗力,有做过承受训练,可能也有可以闭气十多分钟的技能。”蔸娘用力把手隔着棉布按在她脸上,配合着安迪抵在她脑袋后面的枪管施力,好让她躲不开,“我也知道文叔,和你们洪生没有利益冲突,几年见不上一面,我不应该这样跑到你们的地盘里,还闯进这种地方,不知所畏、不讲规矩,但是我得把事给做了,各为其主大家都很为难。我不愿意,我不想有人死,也不想死。”蔸娘也很有耐心,手一动不动用着力,等着手里的人再次需要空气。 蔸娘能感觉到对方的脸上肌肉,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似乎更紧绷了。女头目的皮肤颜色泛着一点红,似乎皮下血管的流速开始变快了一点,人在身体缺氧的情况下,心跳会变快。她手上忍不住更加用力了一点,可能是下意识觉得对方在缺氧的难受时候会用力挣扎。她的脑海里时不时闪过上一次让人缺氧时候,隔着水面看康贺东在水波中乱荡的头发。 安迪有些着急,似乎嫌蔸娘这样和女头目僵持不下,耗费时间的做法,但是他低头越过女头目的肩膀,看见蔸娘和对方对视的眼神,张了张口又说不出催促的话。那是一种类似于野生动物的神情。他小时候在街头看到过野猫捕食,那只猫并不大,看上去还在成长,处在没有定型的年龄,那只小猫盯上的街头老鼠比自己的身体还要大上一圈,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猫儿太小,对自己和对方体型的悬殊毫无认知,但是那只猫的眼睛里除了眼前可以变成肉的老鼠再无他物,只是准备着随时咬断老鼠的喉咙,就像这是它一出生就会的技能,它已经烂熟于心。安迪当时路过的急匆匆,不会在一只野猫上花费时间,没有看到最后,那只小猫究竟猎食到大老鼠了没有。但是此时蔸娘让他无缘无故想起了那只猫,并且下意识觉得,那只老鼠大概在那只小小的猫咪的牙齿和爪子下,骨头和肉会被撕开啃得稀碎。他对蔸娘几乎已经固化了的娇滴滴东亚小姑娘的印象,在这里稍微有点动摇。 就在僵持不下的时候,门外急匆匆的脚步声分去了安迪的心思。大概是负责研究那个海底捞上来的箱子的其中一个人,听声音像是刚刚那个和女头目说话的年轻男生:“阿姐,打开了,冻着一个鬼佬诶!和饺子似的!” 苏珊一听到这句话,本来还在眼眶红红的尽心尽力表演一个想家的无辜小孩,下一秒就马上跳下沙发,惊慌又着急地冲了出去。跟着苏珊一样着急忙慌的是安娜,她听到了这个消息,恼怒地骂了一句脏话。两个人都打算冲出去,去找那个被打开的货物箱子。 女头目趁着这个忽然的杂乱,虽然已经有点眩晕的感觉,但还是灵敏迅速地打掉了安迪抵在她后脑上的枪支,同时也脱离了蔸娘的手,还有她手里的麻醉药。 安迪的枪被大飞,弹到墙角之后又被弹到了接近门口的位置,安娜本来快要勾到门把了,一回头又眼疾手快捞起安迪的枪,撞开了门,把门口来找女头目的年轻男人一起撞开。苏珊迈着小孩的步子也急匆匆跑着跟在安娜身后,两个人一起蹿了出去。 安迪有点没反应过来,根本来不及把枪夺回来,安娜就跑得没影了。蔸娘被女头目拽住胳膊,被她一个过肩,后背着地狠狠摔在长毛地毯上。 第104章 潘多拉的盒子·5 安迪来不及把枪夺回来,安娜就跑得没影了,他想叫住这个行动不受控制的行内人,但是只是发出了半声的“喂”,其他发音就被卡在了喉咙下面。安迪的注意力偏移,也让女头目有了可乘之机,蔸娘说到底是个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被女头目拽住胳膊,很轻松地一个过肩,整个往前丢出去,后背着地狠狠摔在长毛地毯上。蔸娘摔在地上,耳朵里都听见自己的身体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闷的撞击声,吃痛地叫了一声。 但相对的,因为蔸娘把麻醉药在她的口鼻前捂着的时间足够久,让她确实感到了眩晕和无力,把蔸娘甩过肩膀之后,整个人也有些脱力,顺着惯性往后倒,双腿像是失去的控制一样,没有力气站起来,连蹲坐在地,也需要用胳膊撑着身后的沙发。感觉到自己几乎不能保持清醒,用力朝着门外那个被安娜推得撞到对门的门板上的青年喊:“别让她们进去!不要愣着啊!” 与此同时,蔸娘顾不上背后的疼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也跟着冲出去,安迪则紧紧跟在后面。 被叫到去追他们的青年一时间乱了几秒手脚,一边看着房间里看上去站不起来,不知道是受伤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的自家堂主,想要进去看看情况、确认她的安全,可三个陌生的闯入者正在往开着的那间屋子跑去,而屋子里放着他们家洪大老板费尽心思找到的奇怪金属箱子,他们花了好长时间想尽办法弄开的,头目也叫他优先去阻挡那三个人。于是两件事情都想做,一时间让他反应变慢了几秒。 在短暂几秒的选择之后,他还是选择了听从自家堂主的吩咐,追上去企图拦住那三个破门而出并且冲向了货物所在房间的三个成人和一个孩子。 大概是因为习惯了在自家地盘上,难免随意,也默认了洪生家大业大,不会有人敢在这座中餐馆中闹事,更不会有外来的帮派人,这样毫无扯住顾忌几乎算得上鲁莽地闯进来,这般虎口夺食。他出来找自家的女堂主的时候门都没有关上,半掩着的门让安娜一下子就锁定到了位置,根本不用再去挨个找、挨个撬锁。 他只来得及拽住在最后冲出门的安迪的袖子,但是安迪很快甩手让他脱了手。 蔸娘跟着安娜的脚步进了门,最先看见的,是一个大概有半成年人高,宽度也一样的正方体箱子。箱子是金属的,被严丝合缝地细致焊接在一起,除了几道若非细致观察不然难以察觉的凹槽,其他地方平整得像是完完整整一整面,让人找不到任何可以窥探或者开启的地方。 难怪洪先生从海底找到,还打捞上来,之后这么长的时间都在想办法开启这个盒子。蔸娘脑海里想道。但是蔸娘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不惜要冒着和其他本土帮派撕破脸皮的风险,用这种绕了一大圈弯子的方式抢到钥匙。 这个箱子现在已经是打开的状态了,能看见有一面的金属板子按照纹路的结构,被向外掀开,朝着房间里面那一侧。现在已经是冬天,而且这里是冷冻库下方的房间,温度也算得上寒冷了,但是打开的箱子里面还在往外冒出往下沉的白气,让房间里更是下降了几度。 蔸娘感觉身上肌肉在进来看见这个箱子之后紧绷了起来,大概是因为温度,但这样的变化也让她对这个神秘的货物,感到警惕起来。 房间里还有一个消瘦的男人,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对闯入的人有点吃惊。在看见安娜怒气冲冲的脸和手里的枪之后,第一反应是把电脑挡在胸前,往后退了半步,看上去不想有生命危险也不想惹上额外麻烦。 蔸娘往里走,终于看见了这个箱子里的货物。 这个金属箱子里正蜷缩着躺着一个人,身体被冰包裹着,看上去像是一块遗忘在急冻层最里面许久,身周空气里的水分都被冻成了冰,成为禁锢住这个人的冰的一部分,冰霜遮住了这个人的大部分样貌,像是在这可怖画面中仅有的天真,但却让这一切看上去更加残忍。看着这样的场景,她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被冰覆盖得严严实实的人身形细长,躯体十分消瘦,让人想起那些来自北非沙漠故事中的木乃伊。这个被冰冻的人留着长长的头发,头发的颜色是一种类似于枯草的橘红色,乱糟糟的聚集在脖子边上,看上去,是在这个冷冻的箱子里呆的时间过长,但是头发依然在边长,而冰阻拦了它们可以自由生长、垂下的路径,于是拥挤地聚集在这里。蔸娘看不清这个人的性别,但是从为数不多能够看清的骨骼上形状看,似乎并不年长,甚至挺年轻的。 本以为看见了箱子里所藏匿的货物,心里的疑惑会变少,但实际上,让她感到谜团变得更多,而且更加怪异,甚至有些可怖。 蔸娘正看着这个“货物”,有些发愣,忽然被安娜往边上重重推了一把,没站稳,在这个晚上第五次摔在地上。她发出一声痛呼,差点脑袋又磕到了箱子角,脸堪堪在铁皮上停下,眼镜框只是轻轻碰到了冰凉的金属表面。也因为摔了这一跤,看见了一个陌生的符号,看上去似乎是某种亚洲文字,但是明显被艺术化处理过,所以她不敢确认。这个符号应该能追根溯源,让她知道这个货物的出处到底哪个帮派、在哪个地区。 接着,刺耳的枪声在她耳边响起,把她吓了一跳,脑袋这下子磕到了箱子上。 这枪是安娜开的。 蔸娘捂着额头转过去看,看见安娜把安迪的枪贴在冰面上开的枪,而那块冰面的正下方就是这个“货物”的眉心。 冰因为这颗子弹而出现裂痕,被打碎,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响。蔸娘不懂她这么做的用意,被关在箱子里的人看上去已经没有活着的迹象了,按照莉莉安女士的说辞,这是多年前的货物了,如果一开始,这个人就在这里面,那也早就是一具标本了。 但是安娜现在的眼神里除了气愤,还有恐惧。这让本来想问个究竟的蔸娘把话统统吞回肚子里去。 “虽然你很着急,但是解冻应该不是这样解冻的。”一直站在边上试图让自己没有存在感的戴眼镜男人轻声说了一句,更像是调侃。 安娜朝他大喊了一句:“收声!” 男人往后缩了缩,退到墙角,在嘴巴前面做了一个拉上拉链的动作,表示自己不出声了。 安娜似乎带着某种凌驾于理智之上的仇怨在开枪,她又往同一个地方开了两枪,三个子弹射入到这个被冻起来的人的脑子里。 蔸娘没敢说话,只是沉默着瞪大眼睛,看着安娜用这种方式撒火。虽然把枪带进这个街区的是安迪,但是听到枪声之后,他表现的比蔸娘想象中的更加惊恐。 后悔赶来的安迪一把抢过了安娜手中的枪,并朝她大喊了一句:“你在发什么疯啊?我们是在潜入,这里还是洪先生的地盘!你打算把这楼所有的人都吸引过来吗!” 但安娜现在显然在气头上,听不进去任何话,还打算第四次、第五次再扣动扳机。安迪不得不直接上手抢过自己的枪:“喂!冷静点啊!” 蔸娘眨眨眼,看着他们混乱一片,还是很在意箱子上的那个图案,于是抽空快速打开手机摄像头,对着铁皮上的图案照了一张相。 本来打算过来阻止他们接近货物的年轻人,听到了枪声之后反而放弃了再阻挠,只是停在门口,语气事不关己地说着好似威胁的风凉话:“哇,你胆子好大啊靓女,在洪生店里开枪噢,知不知道这店里随随便便一个后厨助手都是四三二噢。这里的冰棒人是你的前男友怎么的,这么大火气的。” 边上戴眼镜的男人把电脑依然抱在胸前,咳嗽了一声,看了看门口自己的同僚,再看了看正前方还是紧紧皱着眉头的安娜。似乎想要提示自己的同门别再说话了。 “喂。你们惹出这么大动静,打算怎么死哇?”但是年轻人没有把他的提醒当回事,而是继续维持着吊儿郎当的状态,嘲弄道。 不过他所说的也确实是实话,枪声引来了楼上的伙计们的警惕,不少脚步声往下快速地来。蔸娘能隐隐约约听到来自楼上冰库的脚步声,他们很快就会下楼,然后找到他们,这三个入侵者。她攥着手机,在想着现在打电话给蓝老板来不来得及,会不会知道她进来之后闹出这种动静闯出祸事给她一顿好骂。不过现在看来,被骂是小事,可能会被洪先生揪着不放,去打电话给林嘉文让他割舍点什么东西过来换人,这才是真的闯大祸。虽然蔸娘还没直面过生气的林嘉文,但也知道给契爷惹上太大麻烦,会有严重后果。 可是,任凭她脑子再怎么灵活,在几乎没有带任何武器,却要面对一群有身手也有经验的情况下,也空荡荡的,想不出任何办法。 她把手机塞回口袋里放好,摸着也藏在口袋里与她一起来到纽约的唯一武器——戎哥送的那对合她手型的指虎,想着要不要垂死挣扎一下,虽然她用得并不熟练。 外头赶来的声音越来越明显,穿着制服的服务生和后厨衣服人聚集到了门外。安迪叹了口气,看上去接受了现实,眼神里透露着些视死如归。蔸娘虽然已经见识过了苏珊可以弄死两个成年人,那柜子里的两个人就是最好证据,但是现在还是下意识爬过去,把苏珊搂紧,和她一起躲到箱子后面去,正对着打开的箱口。 原本站在门前的年轻人见来的人,很自觉让开了路,让看上去更有资历的前辈进来。 “你家堂主呢?”那个前辈一边走进来,一边问,也不顾这里有三个闯入的人,就像是已经确定这都是随手一刀的简单事情一样。 “给林生家的头马摆了一道,在关小姑娘的屋子里。”那个小年轻低声说。 来的人嗤笑一声,绕到箱子后面一下子就看见了抱着苏珊、蜷缩在后面怯生生望向自己的蔸娘,说了一句:“都说了多少次了做古惑仔不能心软,这样一个娇娇女都可以搞她。”说着,他弯腰,一把捏住蔸娘的后领子,像是抓小猫一样把她拽起来。 蔸娘惊恐地细细一声尖叫,在这一晃中却看见了眼前那个被冰封的木乃伊,被子弹射穿的地方正在流血。血液看上去也是冷冰冰的,暗红的,在冰破碎的裂缝里蔓延开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蔸娘好像看见里面这个本应该没有生命体征的人在挣动,好似想从里面出来。她被这一幕看着有些发愣,那声细细尖叫卡在喉咙里,只出来半声。 她有了好糟糕的预感。 冰上的裂痕渐渐延展开来,发出细微的“咔、咔”声响,覆盖的严严实实的冰块逐渐失去了他们禁锢这个人的作用。拎着蔸娘的后领的那个红棍,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变化,他只是招呼其他人把安迪跟安娜一并处理掉,而他抓到了最有用的筹码,林嘉文新收的契女,他们帮派的头马。 “等等……”蔸娘被他拖着往后拽,一直保持在一个重心不稳,无法好好控制自己四肢的情况下,但她想看清箱子里面那个好像挣脱出冰块的人。 那位红棍凶神恶煞的,还有些不耐烦对他说:“你当这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跟你的契爷撒撒娇,别人就会听你的?” 蔸娘没有再回答他,因为,她他看见了冰层碎裂,霜花炸开,在里面沉睡的本应该死亡的人,睫毛却在冰中颤抖,似乎马上就要睁开眼睛。蔸娘不确定是自己因为太过惶恐而看错,还是这个人真的没有在这个冰里死透。 就在下一秒,她心里的疑惑被解开。被封在冰里的人睁开了眼睛,因为冰霜沉重的阻隔,有点吃力,只睁开了一小条缝隙。 眉心上留着的血,从很深很粘稠像是全部注意,那个本该死的彻底的、被当做货物的人,睁开眼睛直勾勾看向蔸娘,与她对视上了。 第105章 重见天日 安娜把子弹射了三个进这个家伙的脑袋里,不管怎么想,这个人早就应该死透了的。但冰面下睫毛的颤动吸引了蔸娘的注意,那个本该死的彻底的、被当做货物的人,在下一秒睁开眼睛直勾勾看向蔸娘,与她对视上了。 一开始蔸娘以为自己看走眼了,以为那是因为冰块碎开之后,光在杂乱的冰面上折射而造成的错觉。因为头发杂乱的捂在脸前的缘故,只能勉勉强强露出一只眼睛就,好似陷入在一团杂乱橘红色长长杂草中的一个球体。蔸娘不敢确定那是一只眼睛,如果说是眼睛也太不正常了,这像是一块被黑色的纱布包裹住的球体,被强硬地塞进了眼眶和眼皮里面。看不清哪里是眼珠、哪里是眼白,小小的凹凸网格有规律地遍布在眼皮张开的空隙之间。蔸娘分不清这颗眼睛现在正在看向哪里,但她的直觉告诉自己,对方在和自己对视。 被冰紧紧固定住的脑袋,也开始左右摇晃,冰被碎裂得更加彻底。冰块破碎的声音吸引了一些人的侧目,但是没有人在意,所有人的重点都在这三个闯入的人身上。苏珊接着也注意到了这个从冰封中开始苏醒的货物,她惊恐的尖叫起来,就像是看见了故事里的怪物,噩梦中伸手来抓她的床底恶魔,她惊恐地叫出声来:“安娜!安娜!货物还在动!” 安娜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拽着蔸娘的后领子的男人,说:“你现在最好把你的人都散开,离开这栋楼,然后想办法把所有门都堵住。” “你要是想求饶大可直接说,我们对女人向来温柔客气。”那个男人嗤笑一声。 接着,蔸娘眼睁睁看着那个沉睡的货物从冰里挣脱开。这发出了不小的动静,这个动静吸引了在房间内外的一群人,他们都被声音吸引过去了注意力,而安娜第一反应是扑向安迪,带着安迪躲在角落的地方。 就在下一秒,本来拽着蔸娘的人,脖子忽然被割掉了一半,露出马上露出白森森的骨头,红色的温热血液像是涌出来的喷泉似的,源源不断洒在房间的地上、墙上,原本冷冰冰的金属被人体的温度染上一层红色。 蔸娘的脸上被洒到的温热的水液,带着铁锈味道的微咸液体沾到嘴唇之间,被舌尖尝到。她的眼镜上也被泼到了几滴,红色的,隐隐约约挡住了视线。大概头发上和衣服上也被眼前忽然断了脖子的人的血弄脏了,但她现在顾不上这些了。 这个从充满冰霜的箱子里出来的人,现在正站在蔸娘的面前。 复活了的“货物”,橘红色的头发因为沾染冰渣和水,变成一团一团乱糟糟的,和麻绳似的耷拉在肩膀和脸部侧边,让蔸娘看不太清楚这个人的五官特征,只能隐隐约约看见毫无血色的嘴唇和尖锐高挺的鼻尖,她想再确认一次对方的眼睛,到底是她刚刚真看错了,还是这双眼睛确实并非正常人类的眼睛。 但是蔸娘又不敢乱动,一个实际的危险正直观地摆在她眼前。她明明是这间屋子里离那个红棍最近的人。蔸娘确定他刚刚还揪着自己的领子,却没有看清他被割断脖子的那一瞬间,似乎时间都被杀手快速的动作切割走了似的。 眼镜上的血液顺着光滑的镜面流下,滴落在领子上,隔着一抹不规则的红色,蔸娘继续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虽然蜷缩在箱子里不知道多少年,但是依然能好好的站着,个子不算很高,体态像个刚刚成年的年轻人,似乎和健康的正常人毫无差别,只是缺乏食物和营养的吸收,让这个人看上去干巴巴的,瘦得几乎是一层皮肉包着骨头,肌肉还残存着一点起伏的轮廓,看上去是进入箱子之前体格健壮的证明。蔸娘扫了一眼对方的肚子之下,能够证明生理性别的器官被一团和头发一样橘红色的毛发遮掩着,耷拉在下面。这个“货物”的双手垂在自己的大腿两侧,其中一只沾满了鲜红的血液,其他没有任何利器拿在手上。 蔸娘蜷缩在边上,呼吸都胆战心惊,她看了看“货物”染血的手,再看了看那个红棍被割掉一半的脖子,头部像是一朵枝干被掰折了的花一样耷拉着,她还是想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她甚至没有看清楚。 不知道是因为他刚刚苏醒过来,还有点不在状况,或者是他根本就没有接受过社会化的教育,虽然赤条条站在许多人面前,但他依然坦然地站着,就像是完全没有羞耻感一样,哪怕边上就有一个明显是异性的少女,一直用惊恐的眼神小心打量自己。 血腥味在空气里散开,这股怪异的危险终于在房间里弥漫起来,大概这会儿,他们才开始反应过来,安娜说这个箱子是一个“潘多拉的盒子”的原因。 有个反应比较快,又胆大的马仔,先一步冲上来,手里拿着长长的西瓜刀,扑向那个“货物”。 “货物”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眼里的世界中,面朝这墙,看着被刚刚被自己割开脖子的人,看着血呼呼的地板。蔸娘不确定他在看什么,也有可能是在看地板,这里的地板是冷冰冰的金属,像一面模糊的镜子,可以反射图像。 他会不会在看自己,回想自己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蔸娘心里一闪而过这样的想法。 “货物”的身上没有任何警惕的动作,覆盖着一层细细冰霜的皮肤下都是放松的肌肉,眼看着,他就要被那支刀砍到了。但是紧接着,蔸娘却看见拿着长刀的人被“货物”卡住了脖子,那只苍白还有点发抖地手,手背上暗色的血管因为用力而微微隆起,指甲卡在砍过来的古惑仔的皮肤里。蔸娘看着都感到喉咙发紧,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年轻的小伙子看上去对斗殴打架已经身经百战,虽然被掐住了脖子,但依然知道要挥刀砍人,只要让对方受伤甚至死亡,自己就会安全。他挥刀砍向“货物”的肩膀,即使被掐住了脖子,力气还是很足地砍了两刀。 “货物”晃了晃身子,手却没有松开,看上长期没有进食和运动,让他有一些力不从心,但是原本已经几乎是本能一样的技能却没有丢失,像是没有痛觉似的,血液从他被砍伤的地方涌出,被冰冻许久的血液流速很慢,颜色依然还是暗色。被切开了一个口子之后,“货物”忽然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在身体上被开了一个豁口之后,忽然记起了如何呼吸。 蔸娘看着他从口中呼出一口带着下沉白色雾气的呼吸,顿时感到冷得血液都长出了刺,把自己皮肉扎得发疼。 被“货物”掐在手里的古惑仔忽而猛烈地挣扎了两下,发出一个类似于气球漏气的声音,“嘶嘶”响着,血液从他的手指缝之间喷溅出来,喷洒在“货物”的脸上。蔸娘瞪着眼睛看着这一切在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的时间里发生,她确信,他的手上没有任何武器,是空荡荡的。 接着,“货物”一把捞过那个被他割开脖子的古惑仔,咬住了脖颈上的出血口,用一种很原始的方式,像是动物一样,抱着这个古惑仔,撕咬起他的皮肉来。手里的人变成了他的食物,还未死透,神经还感觉得到疼痛,求生欲让那个古惑仔剧烈挣扎起来。挣扎之间,原本陷入在“货物”中的刀被撞下来,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原本被利刃砍伤的皮肉,在一点点长出新的肉芽,像是一群自己又另外生命的小小肉虫,慢慢汇聚到一起,把缺口填补上,最后留下一点褐色的痂,微微鼓出来。 蔸娘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边把苏珊按在怀里,不让孩子看见这种场景。她看清了那人的眼睛,是确实是一个奇怪的好似蜂窝一样的球体,让她想起以前生物课上那些昆虫的照片,蜻蜓、蜂、苍蝇那样的复眼。接着,她的脑海里又联想到起许久未见的晃硕,忽然想到晃硕和她聊天时候说的话,说祂的家乡,说祂的兄弟姐妹,那些形容怪异得就像幼儿在说着梦里看见的奇怪东西。蔸娘之前也从潘妮姐嘴里得到过确切答案,说帮派的世界里就是会存在无视道德和伦理的研究,那时,她只是知道存在,但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现在,她开始确切地对这个存在有了认知。 赶来的其他人,或许是亡命之徒做习惯了,看见这样的场面不但没跑,还一股脑冲上来,挥舞着自己的武器,冲向“货物”,大概是觉得,他再怎么危险,也不过是一个人,只要他们的人足够多,总有办法让他失去行动能力,好给洪先生交差。 蔸娘躲在角落里大气不出,却也移不开视线。她仿佛看见了一只饿极了的肉食动物扑向羊群;那只贪婪而拥有利齿和尖牙的动物,根本不需要伪装出一点绅士风度,撕开每一只送到自己面前的羊,尝到温热的血和肉,让自己被冰封多年的身体获得新生。 “货物”的手腕上似乎能伸出一点什么尖锐的结构,蔸娘看不清,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了,但至少看明白了他是用什么来切开那些人的皮肉的。那些刀啊、棍啊,在那个从冰里苏醒的“货物”面前都像是玩具一样,他只需要用手和牙齿,就能让那群用拼命来过日子的打手变成脆弱的东西。血液、残肢、还有挣扎着的将死之人,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地上,原本干净的金属质感地面,铺上一层黏糊糊的红色缔结组织。 没过一会儿,地上剩下了一堆零零碎碎的残羹冷饭,有些内脏还在剖开的裂口中间,随着还一息尚存的主人的呼吸,一动一动的,但很快就失去了所有生命迹象。有些还算幸运的,没伤及躯干中的重要器官,只是四肢断裂的部分露出森森白骨,如果能得到及时的救助,还能继续活下去,最差的情况不过缺少了胳膊或者腿;但蔸娘想,对于在帮派里做打手,就凭着这一副完整的、能打能拼命的身体讨生活的人,这样真的算是幸运的情况吗? “货物”不会想这些,他撕开这些人除了自保以外,还为了进食。确切地说,主要是为了进食,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被其他人弄伤,他身上刚刚结痂的部位已经变得干干净净,甚至没有留下一点伤口愈合之后的增生组织,平整得完好如初。蔸娘看着他把从那些古惑仔身上撕下来的血肉塞进嘴里,咬合撕咬的时候发出黏糊糊的咀嚼声,接着发出生涩的吞咽声。这些声音都很细微,但是不知怎么的在蔸娘的感官里被无限放大。她又想起,刚刚结束冬眠之后起床的北极熊。 被他吓得没有勇气进来的打手,犹豫之后选择落荒而逃,或者留在门外,不敢进来。这给“货物”足够的时间,不被打扰地在房间里进食。 但房间里也有幸存的人。抱着电脑蜷缩在角落的男人,一脸惊恐地捂着嘴、看上去快要吐了但是不敢出声;安娜和安迪都蹲在角落,身边没有上面遮挡物,安迪被这个场面吓得大气不敢出,安娜在冷冰冰的环境里还是流出了冷汗,但他们两个没有受到任何身体上的伤害,身上有些被溅到的血污,但不多;苏珊也很安全,被蔸娘抱着,甚至没有直观看见“货物”猎食的过程,两个孩子蜷缩在一起在箱子的后面。 “货物”的身体还是干干瘦瘦的,像一具木乃伊,但是体温似乎恢复了不少,皮肤上的冰霜被温热的血水冲刷走,像是经历了一次新生洗礼似的。在洗礼之后,他的皮肤不再是苍白得有点发紫的那种死人一样颜色,虽然还是瘦吧干瘪,但是有了正常人的血色,能从眼眶和耳朵这些皮肤相对薄一点看见一些健康的粉红色。 蔸娘看着“货物”站在一片由人体组成的狼藉之中,很不适应地想到一些宗教神话传说,那些需要被战争和人类血液滋养的神只,古希腊的阿瑞斯、古埃及的赛特、凯尔特的巴罗尔,或者是传说里会带来战祸的珍禽异兽,人面鸟身的凫徯,白头红足的朱厌,总而言之都是一些不详的征兆或者遭人畏惧的神明,带给人们不好联想的形象。她想起蓝老板说,洪先生帮派的钱早就紧巴巴的了,或许,这就是他想要得到这个货物的原因。但是,看情况,这个“货物”没有那么好控制。 正想着,蔸娘再一次和“货物”对上了视线。实际上蔸娘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自己,毕竟那双类似于昆虫复眼的眼睛,实在看不出聚焦的视线点落在哪里。似乎在蔸娘长久的注视之后,“货物”终于肯给这个这个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失礼姑娘一个回应。 第106章 晨曦 “货物”慢悠悠回过脑袋,正对着蔸娘站着,再一次和蔸娘”对上了视线。全然不在乎自己现在身上没有任何遮挡物,只有一些血肉残渣勉强附着。 实际上蔸娘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自己,毕竟那双类似于昆虫复眼的眼睛,实在看不出聚焦的视线点落在哪里。大概是对视线敏感的直觉,让她能快速意识到自己在被盯着看。 这不是个好的发展,毕竟这间屋子里满地血肉狼藉,都是出自这个“货物”一人、短短几分钟的杰作。蔸娘浑身上下能勉勉强强算能打疼人的东西,只有那一对好似装饰一样的指虎,在“货物”面前连以卵击石都算不上,几乎就像一个棉花娃娃一样好欺负。 房间里的沉寂就好像空气也随着死去了似的,让人毛骨悚然。 蔸娘眨了眨眼睛,长时间的对视让她感到眼睛发酸,这时候,她脑子里的警铃才开始大声作响。她不应该和一个危险的家伙对视这么久,还长时间不收敛自己的视线一直盯着他看。安娜在这时候也意识到,蔸娘把自己暴露在险情中,她惊恐地开口打算告诉蔸娘赶紧躲回去,不要看那双昆虫复眼。但是太迟了。安娜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 “货物”的速度很快,在蔸娘来得及做出躲避的反应之前,就已经凑到了她面前。 蔸娘倒吸一口气,连忙把苏珊撇到身后,用胳膊肘把她往身后推,只留自己一个人暴露在“货物”直勾勾的注视下。 他俯下身,脸凑得很近,近到蔸娘的皮肤能感受到气流,痒痒的、有点凉的,让蔸娘的身体忍不住抖了抖,起了一背鸡皮疙瘩。蔸娘感觉自己的呼吸有点发抖,自己就像是在食肉动物吃饱喝足之后从草堆里翻出来的兔子,捉摸不清对方是要一起吃掉自己,还是只是满足了食欲之后心血来潮而已。 他们靠得足够近,蔸娘甚至能看见他那双昆虫一般的眼睛里,那些小小的眼球里反射出好多个小小的自己的倒影,就像是自己被切成一片片细小的碎片,塞进一颗颗气泡中,但是气泡坚固无比,她挣不开。 蔸娘脑海里有声音,一遍又一遍尖叫着,提醒她要逃跑,要离开这个人,否则也会和那些人一样,成为这片地板上的一块碎肉。可是她现在浑身上下都像失去控制了一样,不能动,她猜可能是因为自己被吓懵了,惊恐像是一把乱挥的刀子,不小心也把脑袋和四肢的连接斩断了。 “货物”伸出手,在蔸娘预备感受脖子上即将感受到刺痛了,他却像兽医检查小猫的一样拇指和中指掐住了蔸娘两边的腮帮子,把姑娘的嘴唇掐得撅起来。没有感受到疼,却感受到了冰凉凉的温度,被冻了好久的身体还是好冷,蔸娘细细地叫了一声:“好冰!”一个激灵往后躲了躲。但是“货物”很快也跟着凑近,歪着脑袋左右端详她。 蔸娘无关联想到刚刚找到一个新玩具的阿猫阿狗,左右嗅嗅、试探端详,需要等到确定这是个什么东西之后才会互动,选择接受或者离开。 幸运的是,“货物”看上去确实吃饱了,没有咬开蔸娘皮肉的打算。只是像是动物用原始的打招呼方式,贴近蔸娘的脸,用他尚且低于正常人温度的舌头,舔掉了蔸娘脸颊上的一些血液。 蔸娘眨眨眼睛,虽然不太明白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但是还是没有推开,有所好奇等着他下一步动作。 门外又有了一阵骚乱的声音,一下子就吸引走“货物”的注意。蔸娘看着他往外看了片刻,脸上竟然露出亢奋开心的表情,就像是看见什么新奇玩具的孩子,马上就对自己没有了兴趣,站起来,快速消失在房间里,冲出门去。紧接着,门外又传来喊叫、打斗的声音,混乱不堪。 蔸娘还愣在原地,消化了这个人的行为奇怪一会儿,才赶紧站起来,牵起苏珊的手,连忙和安娜、安迪,准备趁着这场混乱,逃出这家中餐馆,也从唐人街帮派的地盘上出去。走出几步,蔸娘折回来一把薅过卡在箱子的卡槽里的蓝宝石项链,揣进兜里,跟着其他人,跨过地上的一些伤员,一起匆匆跑出去。 楼上果然乱成一团,从冰里跑出来的家伙仗着自己不会受伤,无所畏惧地在地头蛇的餐厅里撒野,看上去还有往街区上去的势头。他像一个根本喂不饱的怪物,不知疲倦也不知道点到为止。人们也揣测不出他的目的,他想要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让他带来的混乱更加惊悚,没有理由的打斗让人无法和他谈判,无法用等价的代价让他停下,似乎这场混乱什么时候会停下来,全凭“货物”自己乐意,没人可以控制或者预料。 因为几乎所有人的精力都在阻止这个失控的“货物”在街头造成更多损失上了,这让蔸娘他们一行人得以比较顺利的出了中餐馆,他们贴着墙边走,时不时需要躲过一些飞来砸到墙上的桌椅,有时候也可能是短肢和人,其他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他们在一层大厅看见了那个女头目,她看上去麻药的药效没有彻底过去,蔸娘计算着时间和她在自己手里呼吸的频率,估计她现在还有点头晕,不是适合出来趟浑水的状态。 女头目也看见了他们,但是她没有过来,只是短短对视了几秒,看上去倒也没有蕴含了多少怨恨,只是全当看见了,仅此而已。接着,她便继续手里的事情,把几个吓哭了的、穿着服务生衣服的女孩拉走,带她们去相对安全的地方去。 蔸娘一边跟着安娜和安迪的脚步,拉着苏珊,一边忍不住看这篇混乱。“货物”的橘红色头发本就显眼,在一群穿着厚实冬装的人里面露出略显苍白的躯体更是容易被一眼看见,她看见他的手上、腿脚上,沾满了别人的血迹,忽然毫无来由地又想到故事里那只会带来战祸的珍禽异兽,是不是也是因为捕猎的时候白色毛发沾到了猎物的血,所以看上去才让人觉得可怖,觉得是不祥征兆的? 远离街区的主干道,虽然这片混乱的喧闹,吵醒了一些已经入睡的人,不过他们最多不过打开窗户看了看,没有做出更多的关注,要么只是趴在窗户边,顺势点了一根烟,就着这份吵闹放空大脑再熬夜几分钟,要么就是关上窗户该睡觉就睡觉、该造人继续造人。窗户外的事情,都与现在的他们无关。街头的堂主们换了一任又一任的后生仔,洪先生又一时兴起要搞什么新的生意、新的动静,他们都只是安静地顾着自己一方天地。 街区门口那两家宵夜店都收了摊,桌子被摆在一边,摊子帐篷里灯都暗了。唐人街帮派街区的路口的浮夸红色牌坊就在前面不远处,红色的建筑物像是沉睡着一样安谧地矗立在这里,不阻挡想要出去的人,也不提防想进来的人,斑驳的红色油漆像是苍老的皮肤,下面藏着岁月呼吸的痕迹。 脚步越过那尊牌坊的时候,蔸娘轻轻舒了一口气,原本紧绷绷的肌肉放松了下来,一阵酸痛反而在这时开始从四肢与躯干传递到大脑里,原本紧紧牵着苏珊的手稍微松了一点点力气,这才发现,自己手心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安迪窜进附近一条小巷子里,似乎是照顾到了蔸娘和苏珊,没有走得很快。一边走着,一边在口袋里掏了好久,终于找到车钥匙。藏匿在黑暗里的越野车亮了两下,示意锁已经向他们打开了。 “你这个情况还能开车吗?”安娜不太放心地问了一句,毕竟他们四个人现在都精疲力尽的样子,安迪看上去更是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 “我不放心把车给帮派人开啊。”安迪没有接受她的好意,反而呛了一句。 安娜眉头一皱,感到生气,正准备说出些话把他惹人生气的话呛回去,却听见边上一声不属于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咳嗽声。这一声让刚刚放松下来的三个人马上又回到了戒备的状态里,安迪甚至手很快地把枪上了膛,心里还在数着还剩多少颗子弹,够不够再应付多出来的不速之客。 但是来的人似乎很放松,从阴影里出来,大大方方出现在他们眼前,就没有打算躲藏的意思,反而是露出一副很惊讶他们没有发现自己的样子。 “你……”安迪看清了是谁之后,紧绷起来的肩膀放松下来,垮垮的,半是埋怨地喊了对方的名字,“汉斯——别装神弄鬼!” “我可没有,是你们自己都没发现我。”汉斯对这句抱怨全然不承认,扫视了一圈这三个人,看上去都有不同程度的狼狈,要么一脸疲惫,要么身上脏兮兮乱糟糟的,看起来这不是个轻松的夜晚。但是,看见了那个小姑娘,看上去进去偷偷把小孩接出来这项任务,安迪和蔸娘是成功了。最后,汉斯把目光停留在安娜的脸上,似乎在脑海里回想了一圈,确实没有见过这个亚裔女子,但是看了看她打扮,还有面对他这个警探警惕和略有些鄙屑的表情,他大胆地猜测道:“是这里的帮派人啊?” 安迪揉了揉额头,一边打开车门,一边回答汉斯的疑问:“是帮派的人,不是这里的。她就是那个……那个知名大盗,做一单就要留个画鸟名片的那个。” “什么?”汉斯似乎一时间还需要笑话一下,没想到在这么随意的情况下,知道了玫瑰罗宾的样子。 “嗯呢。”而大盗本人也直爽地承认了,跟着上了车后座。 “等等,安迪,你给我坐到副驾驶去,我不想一车人还有一个孩子给你开车翻下沟里。”汉斯虽然还没有搞懂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但是为了所有人的安全着想,还是反应很快地接受了司机的工作。 安迪看上去真的很疲惫了,难得没有争抢越野车的驾驶权,自觉地往里挪,一屁股坐在副驾驶上,把整个人陷入座椅里。 蔸娘帮忙苏珊上了车后座之后,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 天边已经出了一线很浅的白色,说明夜晚已经过了一大半,再过两三个小时左右,城市又要重新苏醒起来了。蔸娘坐在宽敞的越野车后座,挨着苏珊,小姑娘正是需要充足睡眠的年纪,她看了两眼苏珊,又摸了摸装在自己口袋里的项链,虽然还有一个大麻烦现在还在唐人街上,但是暂时应该和她没有关系了。想着,她被困倦包裹,在眨眼之间,也晕晕沉沉睡过去。 蔸娘的意识里,在睡梦中间醒来过一次,在短暂的清醒里听见了阿涟尖锐的声音,似乎被她身上的血迹吓到了,咋咋呼呼捏着她的脸左右翻看检查她有没有事情,她想要回答什么,但是模模糊糊地咕噜了两声,又睡得不省人事。 等她终于睡醒的时候,先是闻到一股香甜的英式红茶味道,似乎泡茶的人还往里面加了玫瑰花干。她睁眼,看见坐在前面不远处的莉莉安女士,正在和蓝老板说着什么,莉莉安女士身边还坐着把头发盘起来、穿着一席白色长风衣的赫里伯托女士,而蓝老板身边坐着阿涟姐,阿涟难得正襟危坐着,看上去很商务的样子。从蓝老板的脸色上看,她们之间的谈话似乎很是愉快。蔸娘迷迷糊糊地想,或许生意谈成了吧,不然蓝老板不会露出这么轻松的笑。 蔸娘揉揉眼睛坐起来,正好和莉莉安女士对上视线。莉莉安女士对她展露出一贯温柔和蔼的笑容,像是对待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蔸娘含蓄地回报以一个笑容,眨了眨眼睛,脑子里却满是想着,能用儿童剪刀弄穿一个成年人咽喉的苏珊、和苏珊看上去已经很熟悉了的安娜、一直被莉莉安女士强调不重要的项链,还有那个“货物”,看着这个和蔼年长的女人,忽然开始怀疑,这只是一个帮派龙头的遗孀这件事。 她走出去,礼貌地和这一屋子前辈打个招呼,把口袋里的蓝宝石项链物归原主,心里还有些恍惚地听蓝老板偷偷和她讲傍晚的飞机票,下午记得赶紧回去收拾行李。她只是点点脑袋,感觉有点饥饿了。 第107章 生物课 似乎是那个“货物”给蔸娘的印象太深,从纽约回来之后,满脑子都是他那抹橘红色的头发,还有那一对昆虫似的复眼。刚开假就对课本的内容心不在焉,这并不是个好的习惯,但是她现在脑袋乱七八糟的。在从窗外照射进来的、暖洋洋的初春阳光里,她看着生物书上的蜜蜂照片,忍不住地发呆。 挽着长发的生物课老师,晃着手里的ppt翻页器,口中讲着关于昆虫的知识与定义:“……它们具有高度发达的感觉器官,比如复眼、触角等,它们用这些感觉器官来寻找食物、交配伙伴和避免捕食者。昆虫的呼吸系统由气管系统组成,可以直接将氧气输送到组织。那么,在生态系统中,昆虫可以扮演多种角色,最常见的包括传粉者、分解者和食物链中的消费者……” 蔸娘看着黑板中间的屏幕,但只是看着,老师平缓的声音在她的耳朵里好似一种背景音,让她有点想睡觉的感觉。 在走神之间,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地下都是血迹和碎肉的房间,但她这会儿没有感觉到震撼或者恐惧,在疲惫之中打了一个哈欠,却忽然感觉到了饥饿。 接着,她听见自己的胃部发出一阵小小的“咕噜噜”声音。 班主任为了班里学生能够专心上课,虽然在教室里安置了时钟,但是放在了最后一排,也总喜欢和学生们说,不要没事就往后面的钟上看。蔸娘总是个规矩的孩子,即使在最叛逆、最有自我意识的十六岁,她依然好好地听了老师的嘱咐,至今为止没有在上课时间回头看过那面钟。但是这会儿她感到了饥饿,所以记得师长的嘱咐在她的脑海里似乎没有那么重要了,于是她回头,看了看时间,接着又把脑袋转过来看着黑板,但是脑海里正在计算下课的时间、放学的时间,以及过一会儿要去学校食堂边上的小卖部里买点什么吃的,垫一垫肚子,再想想放学之后回家带点什么吃。 虽然已经过了春季的前三个节气,但是时冷时暖的温度让人捉摸不透,不知到底要添衣保暖还是要把薄一点的衣衫从柜子深处找出来。而昆虫就没有这种困惑了,尤其,蔸娘生活的地方说到底是靠近赤道,更靠近北回归线的。 一只蜜蜂从开着的窗户缝隙里飞进来,就好像是为了应景似的,偏偏再生物课上进来,刚刚还在讲关于昆虫的段落。但是学生们大多不会产生这种联想。昆虫扑闪着翅膀发出低沉的“嗡嗡嗡”声响,扰得人难受,汗毛都会倒竖起来,似乎这是所有听得见声音的哺乳动物本能的反应,讨厌这种昆虫扇动翅膀的声音。于是教室里,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蜜蜂闯进来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尖叫起来,或者抄起手里的书本挥动两下,想要把这个小小的不速之客弄走,或者缩起身子来,以免和这只蜜蜂产生不必要的肢体触碰。 误闯的昆虫没有留太久,毕竟它们飞来飞去都是为了寻找食物,不是为了恐吓其他哺乳动物,或者到学校里上课。蔸娘看着那只小小的蜜蜂在教室里绕了几圈,终于找到了出口,扬长而去。她只觉得肚子又饿了几分,想要下课。 蔸娘后来把那天晚上从金属箱子上拍下来符号发给黎黎。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箱子大概和晃硕、多纳尔他们有关系,本来想直接给晃硕看,问问祂,但是她猛然发现自己见过晃硕那么多次,没有一次记得留下一个联系方式。大概是因为每一次和祂的见面,到了最后都会变成兵荒马乱的场面,根本没有适合单独问祂联系方式的场合。多纳尔,更别说了,他似乎完全不想和蔸娘扯上关系,或者说,他就不想和任何活人有过多的接触,每一次见面要么他马上就离开,要么他给蔸娘一点不客气地下逐客令。 本来她也想简单了事,发给蓝老板或者阿戎,再或者去姨婆家的时候问一问,但他们分别都给过忠告,叫她不要和晃硕还有祂相关的那些人扯上关系,都算得上苦口婆心,甚至有些严厉了。蔸娘不想又被一顿训诫,于是放弃了询问前辈们。林嘉文更不可能,蔸娘总是对林嘉文的偏爱受之有愧,在林嘉文那里几乎都能有求必应,但是她也相信一句话,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黎黎是最好的选择。毕竟黎黎叫她大佬来的,虽然在潘妮姐的店里做事,但是潘妮姐作为一个可靠还职业操守很严格的中间人,蔸娘不需要太担心“家长”之间相互告状的情况。 黎黎得回复很快,照片蔸娘是下午进学校之前发的,下午放学出校门之前就收到了黎黎的电话。 蔸娘感觉到藏在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加快了脚步走出学校大门,越出几步路之后才背对着学校门口值班的老师,把黎黎的来电接起来。 “你接电话好慢。”一接起通话,蔸娘就听到黎黎在对面发出一声抱怨。 虽然对方看不见,但是蔸娘还是不服气地撅起嘴唇来,支支吾吾两声,解释道:“我要上课的嘛!” “哎呀,真羡慕,还可以上课。” “羡慕什么啊,我好困,上课好累又无聊的!” “总比上班工作好嘛。” “我一放假也要去香岛上班的嘛!” “你这哪是上班工作,你是来找契爷做头马,过少爷日子的。” “我也没觉得那个算过少爷日子。” “那是你不会利用资源,你看别人家头马都知道怎么从大佬手里吃甜头,对外面狐假虎威的,就你,大佬送东西都心虚得和偷人家钱似的。” “但我确实欠了文叔七百万。” “这就是你不会使用头马特权的原因吗?你也太小家子气了。” “喂!”蔸娘给她嘴得原地跺脚,气鼓鼓地却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听着却像撒娇而不像生气,“哪家敢这么对自家大佬这样说话嘛!” “大佬你脾气太好了嘛。”黎黎在对面笑出声来,还是那种听上去笑得停不下来的。蔸娘看不见她,但也能想象到她现在笑得捂肚子,趴在沙发上花枝乱颤。 “真是的……你也知道挑脾气好的欺负啊!”蔸娘愤愤地说道,但说完也忍不住跟着笑。 “哦对,差点忘了,你要找的那个符号啊……” “是什么?哪个帮派?” “去年楼上的邻居的老家呀。” “多纳尔啊?那就是东南亚宋氏的徽章啦?” “对啊。” “话说那个玻璃饭盒,他还给你了没有?” “啊,你说这个我就来气,我后来过了想起来,想找他拿回来。但我又不敢敲他的门,他真的有点吓人嘛……又是半张脸都和医学解剖假人一样,性格又很不知道怎么相处,很不近人情,时不时说一些很吓人的话出来。” “每次和他接触说话的都是我诶,他来过潘妮姐那边?” “冇啊。但是我现在也好歹是,半个中间人嘛!我会打听!” “好好……然后呢?” “然后我一直拖到前一阵子,才上去敲门。” “你拖了半年啊?” “让不让我继续说啊!” “对不起嘛,你继续。” “总而言之,我上去了。结果呢!上面根本没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就和没来过一样,真的就是……鬼魂似的。” 蔸娘努了努嘴唇,看着斑马线对面的红灯一闪一闪,马上变成绿灯。她一边跟着人群走,一边心里想着,可能在去年夏天,多纳尔那单疑似是帮娄知铭的任务做完,他可能就卷铺盖离开了。但是她也不确定,所以什么都没说,而是听着黎黎继续说。 “门也没锁。”黎黎继续说道,“不过说来也奇怪,他那扇门就都没有人尝试开过。明明很久没有人住,也不会有流浪汉偷偷进去。进去我就看见你带上去的玻璃饭盒了,放在窗台下面,已经洗干净过了,就是落了好多灰尘。” “毕竟长时间没人住嘛。” “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毕竟那是多纳尔。” “你怎么看他完全不会发怵啊?他那张脸真的损伤好严重,我以为宋氏家里的人一个个都刀枪不入,不会受伤的。” “没准这就是他出来单干的理由。”蔸娘猜测了一句。 “可惜了。他另外半张脸长得和犬童晃硕好像的,要是没受伤也是好看的。” “是很好看。” “所以这就是你完全不害怕他的原因。” “没有啊,我也会有点怕他啊,因为他说话确实有时候有点吓人,就和……”蔸娘想了想,“就像个机器人似的。” “还有啊,你上次接触的布鲁斯罗宾掉到海里的货物,这个我也帮你找了找以前的信息。” “好可靠啊黎黎!” “那是当然,我可以很优秀的!”黎黎在对面发出得意的“哼哼”两声,继续说道,“是五年前,他们的头目和宋氏的生意,目的似乎是为了清理门户,宋氏手里很多以一敌百的非人类人造生物,这是行业里大多人都知道的,但是和都市传说一样,毕竟大家常见到不太像人的只有晃硕,还有就是多纳尔,其他经常在各地活动的,看上去都挺平常的。说得有点远了,总而言之呢,当时唐老板就向借宋氏的生化类武器来用用,于是就有了这个货物。” “那他们为什么货物沉海了不赶紧找,这说到底是借别人家的,更何况里面还是个人?”蔸娘问。 “是吧,这点很诡异吧。”黎黎的语气就像在谈论某种悄悄话,像是在夜晚讲述鬼故事一样的语气,“更诡异的事情是,好巧不巧,在和宋氏做完生意之后就发生了海难,全船无人生还,他们赫里伯托的航海队伍一直很牢靠的,偏偏就是那次,航线上都是很温和的天气,结果船沉得乱七八糟,残骸找了三年愣是没找全。” “诶——”蔸娘发出一声疑惑的感叹。 “当时也没人知道布鲁斯罗宾从宋氏手里买来了什么,毕竟宋氏的生意大多是生化类的、药啊,这些东西,毕竟地理位置适合,然后他又很……联盟都对他没有什么办法的,人家在自己的岛上自立为王哦,那个岛听说如果想硬闯真的都没发上去。听附近的渔民说,那个片海域好多海怪,不会轻易靠近,远远看着都觉得危险晦气的。” “我听别人提起过,宋氏的岛屿上养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人?” “人家的大佬好像上世纪就是个疯狂科学家来的。世界战争的时候,大家都想赢,都争着要他,他倒是对那些人都不闻不问的,心情好了给一点科研成果,送他们当武器。后来世界战争结束了,大家就一夜之间对他十分抵触,连名字都不愿意在口里提起。” “那还真是好势力。” “哎呀,世界就是这样的啦。” “那,赫里伯托弄沉了自己的货物,宋氏的大佬都不会生气的嘛?何况里面还是个人,就算是自己的成果,多少也会当成孩子一样对待吧。自己的孩子借出去,帮人家做人情,帮人家清理门户,就算像晃硕那样不容易受伤,没那么容易死,但是沉到海里,找都找不到,心里还是会着急的吧?” “所以这点也很奇怪,他本人好像没有很在乎的样子。” “即使说是因为行业里的人大多数都是只在乎钱和利,完全不在乎其他的,但宋氏的大佬也确实好奇怪。” “我看了一下午他们的信息和资料,只觉得难怪戎哥他们都和你说别和晃硕走太近。一个个都莫名其妙的。” “嗯……”蔸娘歪了歪脑袋,发出一声鼻音,好像是表示“我知道了”和“我记住了”,但是却表达得心不在焉,也没有可信度。 “这句话听越多遍你其实越想去深究吧。”黎黎忽然说道,语气是陈述句,很笃定。 “怎么会呢,我好胆小。”蔸娘耸了耸肩膀。 “哎呦呦,林生的头马又开始扮猪吃老虎咯。” “真的没有啦!” “好好好,没有。我会听到什么相关的就留意一下,然后告诉你的。” 蔸娘犹豫了两秒,回答:“那谢谢咯。” 第108章 后生 蔸娘的脚步在小巷子的出口前停了停,她听见了一些嘈杂的声音在拐角的另一边,正在慢慢向她的方向靠近。 大概都是一些年轻人,声音很年轻,有些吵。除了叽叽喳喳的谈话声音以外,还有一些金属相互碰撞的轻微响声,不大,掺杂在他们说话的声音里不算明显,听上去像是腰带链之类的金属饰品,因为他们的走动而发出声响。这些声音听上去,就让人第一个词联想到麻烦。 蔸娘也害怕惹上麻烦,毕竟这里不比香岛,就算是帮派里头马,也得知道一方地盘有一方地盘的规矩,更何况,她在这里的身份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学生、乖乖女,可不是什么帮派大佬的小头马。 蔸娘想着要不要往回走点,至少不和本地的街头马仔们打照面。可转念一想,如果给他们看见一个想跑开的人,岂不是更容易被注意,更可能引火上身。最后她还是在原地停了停,在他们出现在巷子的路口前两秒,蹲下来把鞋带给解开了。 至少因为绑鞋带而停下来,看起来自然多了。 路过的那群年轻人看上去也不太在意街角边上一个背着书包的学生,蔸娘猜测在他们眼里,那些安安分分呆在学校里的人,以后也会老老实实找份工作糊口饭吃,听着学校的规训再听着家里人的教育,过着朝九晚五毫无新意的生活,对他们来说,这些又好欺负又麻木的羔羊太过无趣了,连停下来欺负玩笑一下的欲望都没有。 蔸娘在他们路过自己面前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抬头偷偷看了几眼。 上学期退了学,去加入帮派的那个男生也在里面。熟悉的面孔让蔸娘下意识把视线都留在他身上。 那个男生的脸上多了一道疤痕,新长出来的皮肉和四周的颜色不同,肉白色的长条不规则地附在他的颧骨到下巴上,被缝合的痕迹与伤疤本身穿插着,像一只蜕皮的蜈蚣,只剩下软肉融化进他黝黑的皮肤里,剩下一条脊骨微微鼓出来。他的身上还多了两片纹身,左边手腕上的似乎才刚刚纹上,黑青色的图案的下面有一点发红,皮肤微微肿起来。 蔸娘觉得他现在一点曾经学生的样子都没有了,就像已经混迹在街头很久,已经变得有头有脸的古惑仔中的小大哥一样。 似乎是目光太过直接,或者那个男孩已经开始习惯了在街头的日子,把性命挂在腰带上、攥在手里的人总是需要对环境敏感一些,他几乎是一下子就注意到了蔸娘的视线,瞥了一眼和她对上。 但是他们的交流只有这两秒匆匆的对视,没有更多了。 蔸娘还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是奢侈品的男装外套,设计风格显眼得一秒就能认出来,他一身上下穿得金贵。这让蔸娘忍不住担心,如果他日常花销都是这样,那他刚刚入行那一单子大几十万的钱是不是已经见底了。 古惑仔总是会及时行乐的,钱不会在口袋里存着超过一周。 蔸娘想起阿戎说的。 等他们走过去,她也终于系好了鞋带,或者说终于不用在装模作样地系鞋带。 “最近附近有好乱,有人当街拿刀伤人。” 晚饭的时候,母亲坐在蔸娘的右边,忽然说道。 蔸娘家里的晚饭时间很难得三个人都坐在一起,蔸娘她自己、母亲、父亲。在蔸娘的记忆里,大部分时间父亲在睡觉之前都是不着家的,带着一身酒气或者骂骂咧咧神色很不耐烦随时要大声骂人发火的脸;剩下一部分中,又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餐桌上只坐着蔸娘一个人。蔸娘对晚餐的印象大部分是安静的,只需要亮一盏灯,做一人份的食物,快速和方便是最重要的,所有东西放在一块盘子里就行,这样只需要洗一副碗筷。母亲和她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呢,她就听母亲对工作以及所有为难事情的抱怨,大一点关乎到工钱,小一点是鸡毛蒜皮与素不相识路人的摩擦,她只是安静的听,在必要的时候回答上一句“这样吗?这也太过分了!” 而一家三口坐在一张桌上吃晚饭,也是安静的。屋子里的灯会亮得多一些,客厅和厨房的灯都得亮着,父亲说这样才有家的感觉,但蔸娘总觉得这样的说法像是一个要守护山洞里的金子的龙,每天要数一数自己领地上的东西,才算放心。或者说,比蔸娘一个人吃晚饭更加安静。 三个人一起用晚餐的时候,蔸娘得把背稍微挺直,但是又不能看上去太有端正的样子,得含着一点胸,看上去像一只寄人篱下的狗,得弯着腰低头吃放在地上的食盆。她也不敢出声,连筷子和碗底偶尔相碰的声音,都会让她感觉不安,尽量放低自己的存在感,似乎这样她才能安全地在晚餐过程中存活下来。 蔸娘本来想回应一点什么,好照顾一下母亲的感受,但是她又微微抬起脑袋,偷偷瞥了一眼沉默不语嚼着饭菜的父亲,准备张开的嘴唇又停住了,低头扒了两口饭,把所有声音尽可能咽进肚子去。好在,母亲听上去只是随口说一句话,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没有很在意其她和父亲有没有回应。 过了好一会,父亲似乎才听见几分钟前的话一样,停下筷子,说了一句:“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母亲反问道。 “你说最近附近乱嘛,有人拿刀伤人,那你想怎么办?”父亲把问题又解释了一遍,但是语气听着就充满了不耐烦,好像对母亲的迟钝很不满意,流露出些许嫌弃。 “那你们外出和回家都小心一点咯,我也没有打算怎么办。”母亲倒是没有展露出生气,也报以了一些不太耐烦的态度,“我又不是警察,我还能打算怎么办。” “那你在饭桌上说这些有什么用?”父亲又问了,听上去像是一种埋怨,或者是质问。 “说一下提醒你们要小心啊。”母亲回答。 “哦,都多大的人了,自己不会看附近什么情况、自己不会听消息,路上不会自己注意啊?”父亲却听上去越来越生气。 蔸娘左右看看,没敢说话,只是把自己缩起来,一副希望自己变成透明空气的样子。 “我好心提醒一下你们,你这又是什么态度?”母亲放下筷子,声音不大,但是看上去也心怀许多不满。 “本来今天工作一天就很累了,你还要在饭桌上讲这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情,非要把家里搞得人心惶惶,还都是声音,你就满意了,是吧?”父亲把怒目圆睁的样子表现在脸上,看上去随时被摔筷子。 “就说了一下附近最近乱,要你小心,怎么就不愉快了!”母亲看上去又委屈又生气。 但是父亲似乎打算让母亲把让饭桌上气氛不愉快的罪名坐实,又说:“那你又没办法解决,说出来也只能让人提心吊胆,你不就是让人不愉快吗?” 母亲放下碗筷,嘴里骂着几句“神经病”,离开了饭桌。筷子和碗被扔桌上,发出撞击的声音,让蔸娘忍不住抖了抖。 母亲离开了一会儿,父亲一边咀嚼着嘴里的食物一边嘟嘟囔囔,蔸娘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但她也不打算用心去听去揣摩,她的十几年一起生活的经验告诉她,有些话听了还不如没有听过。 结束了那些自言自语,父亲叹了一口气,忽然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对蔸娘说道:“你以后千万不要像你妈妈,这么精神敏感,活得不知道多累,结了婚也让家里觉得累。” 蔸娘眨眨眼,想说这又不是母亲的错,但是话在腮帮子里滚动了两圈,说出来却变成了:“她这是为家里着想。” 父亲没有再说什么,又叹了一口气。蔸娘也继续维持着她的安静,让自己好像是透明的一样。 蔸娘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在转弯的时候瞥见母亲在厨房里偷偷抹眼泪。她停了停脚步,但是也没做出什么举动来,早几年可能她还会想把母亲的眼泪抹去,但是这几年她和母亲之间的话题几乎只有母亲说“你出人头地了,我受的委屈都是值得的。”她就忽然不想靠近母亲了。她觉得自己无情,但是又安慰自己因为现在是帮派人了,帮派人最先要学会的就是无情无义。她觉得找这种借口给自己好幼稚,但是她会因为这种想法而把自己逗笑,于是没有再多琢磨了。 蔸娘的房间门锁是坏的,而且也已经坏了十多年不曾修理过了,依稀记得那是因为父亲耍酒疯的时候说家里不可以有秘密,于是不管不顾她被吓得哭喊,硬是把门用刀子砸开了,门把都换了一个,但是门锁没有再做。于是她只是把门开着,做作业去。 十一点四十二分,楼下传来一阵骚动,蔸娘还在埋头写卷子,但是早就心不在焉。 楼下的动静听上去是一群年轻的男性造成的,他们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现在已经是人们睡觉休息的时间了,也没有意识到这里附近都是住着平民的居民楼——至少大部分是行外的平民——而不是他们自己的场子。 蔸娘匆匆在纸面上现在脑子里能够想起来的唯一公式,潦草的代入了一串数字进去,也没有心思管这个公式和这些数字到底对不对,写完了就停下笔,依然维持着埋头的姿势,但耳朵已经开始听楼下的动静。 他们似乎在相互抱怨着什么,每个人的声音听上去都有着不安、愤怒,蔸娘隐隐约约听到其中一个人大声说“窝里斗什么啊!我们被坑了看不出来啊!” 这不是什么稀奇事,混帮派的古惑仔们被推到前面去当挡箭牌、棋子,太常见了,一次、两次、三次,或者学乖了会往后躲着混日子,或者足够命大可以往上爬,坐红棍、坐堂主、坐头马。 蔸娘放下笔,凑到窗户边上看看,他们中间似乎有人受伤了,有两个人是被搀扶着走的。他们看上去好狼狈,又孤立无援的样子。她站在楼上看着,只像是看客一样看着,甚至因为一个暑假再加一个寒假的时间,都看过不少了,竟然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感觉平淡好多。 她心里的想法只是:幸好当初有把黎黎拉去潘妮姐那边当伙计,至少黎黎现在不用和这样的街头古惑仔一起混日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横尸街头。 母亲在客厅叫她赶快去睡觉,提醒她明天还要上课。 蔸娘连忙推开窗户沿,快速回到了自己的书桌前面,又重新拿起笔来。 她连忙把耽搁了太久的页数往下翻了一页,匆匆写下了三行脑海里能出现的公式,也没有心思停下来看对不对了,一边大声对着外面回答:“快了,就差一点就写完了,我写完这些就睡。” “专心一点哦,不要因为一点动静就走神,以后考试的地方,附近再安静也会有噪音的。”母亲这样子嘱咐道。 蔸娘只是轻轻回了一句:“知道了。” 楼下的吵闹声没有坚持很久,他们似乎精疲力尽了,连大声说话都会消耗掉他们的力气,他们变得很安静,安静到有些难过。 合上作业本,把笔袋跟书都放进书包里之后,蔸娘又返回窗户边往下看了。那群男孩刚刚从花圃边缘的座椅上站起来,中断了他们的休息,继续往他们的目的地走去,相互搀扶着,只有稀稀疏疏的走路声音。 她猜,他们现在可能要去找一个黑市医生,处理好同伴身上的伤口,然后再想办法去哪里过夜,可能是其中一个人的小小出租屋,或者是其中某一个人家人已经深睡了的家。楼上有人刚刚从窗户边缩回脑袋,似乎是觉得看这些晚上在外面乱跑的年轻后生实在没劲,而且他们识趣离开了也没有再看热闹的必要。 蔸娘想起母亲在饭桌上说,最近附近乱得很,心里只是希望过几天还能见到这区吵吵闹闹的年轻人,最好是在路边大排档里,而不是什么混乱的械斗之后。 第109章 夏日将至 气温逐渐变热,蔸娘抽空把衣柜里的冬季厚衣服往柜子深处整理,还是留了两件,南方的春天并不是那么平稳的慢慢变热,还会再有一阵倒春寒,度过了梅雨季节之后,天气才会彻底的开始热起来。在南方长大的小孩,已经在多年的体验中总结出了一些经验,于是总准备的充足一些。 蔸娘有时在上学的路上,也会遇到那个已经退了学、在街头当古惑仔的男孩。蔸娘背着书包,在家和学校的两点一线固定途径路上,见到他的时间不是固定的,有时候在早上,蔸娘拎着早餐匆匆往学校的方向赶的时候,有时候是在下午,蔸娘慢慢悠悠走在放学的路上,不是那么想回家的时候。 那个男孩在某一天开始,胸前多了一块佛牌,和金链子戴在一起,随着走路左右一晃一晃。 蔸娘不确定那块佛牌是什么材质的,但是和金链子碰在一起会发出“叮铃当啷”的声响。从工艺上面看像是从泰国买回来的,似乎大佬或者古惑仔们都非常中意泰国做的佛牌,蔸娘不太清楚,泰国产的、本地产的、或者是日本产的,都有什么不同,或者有什么讲究,她明白古惑仔们成天在街头打斗砍杀,都是用命搏的,人只要经历过几次濒死的危险,总会迷信一些,希望自己是被偏爱的,能被保佑的。 但是,蔸娘又同时知道,他们所崇拜、去祈求保佑的神明,都是讲轮回因果的,或者讲慈悲为怀的。 所以,胸前的那些佛牌真的会保佑这个行业中的人吗?包括蔸娘她自己。 她心里想着,隔着几层衣服,触碰了几下林嘉文送给她的玉貔貅。那只玉貔貅依然安静的,贴着她的皮肤沉睡着,体温把这块玉捂的热乎乎的。 那个男孩有时候自己走,有时候跟着一群人结伴而行。蔸娘每次遇到他都会恰巧和他对视上两秒,她猜大概是因为他们曾经也做过三个学期的同学,虽然没说上过一句话,但是班级就在隔壁,难免抬头不见低头见,也算眼熟了。 人的眼睛总是这样的,会一下子从人群中看到熟悉的脸,并且忍不住在自己熟悉的面孔上多停留。这大概是生物进化留下来的本能反应。 但是除了这几秒对视以外,就没有更多的交集了。 那个男生比蔸娘想象中的闷一些,她记忆里,在学校中见到的时候多少还会笑,在篮球场投进球之后对着对手起哄,现在更像是一尊石头,只管看着前头,表情总是冷淡的。 从下个月开始,晚上要加两节晚自习课,周末也占用走了两个半天,一个星期六的上午,一个星期日的下午。 蔸娘看着这个时间安排皱眉头,心里思索的怎么跟姨婆联系,把这个被切成两个半天的零零散散的时间,用起来给林嘉文打工。 在又开始每天都来一遍的急急躁躁地写卷子的期间,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想法:是不是得找一个接近香岛的地方上大学,这样也方便她有空就能去找契爷。她忍不住想自己执意两边都不愿意放弃的选择是不是不太好,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人又总得睡觉。一开始还算轻松,毕竟另一个行外平民的身份没有那么忙碌,还能走走神、偷偷懒。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和他们讲人生道理讲得面红耳赤,似乎比他们还要紧张、还要激动,他拍着黑板:“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要想以后做人,现在就要不把自己当人,知道了吗!”教室后面的时钟下半部分被遮住了,因为下午上课之前挂上了两个横幅,一边写着“不苦不累,高三无味”,另一边写“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班主任似乎想在下课前的十分钟内,把至今为止在教学生涯中总结出来的高考经验都塞进这群青少年的脑子里。 蔸娘听得有点犯困,无法被他激昂的情绪感染到,她只能遮遮掩掩地做着今天需要做完的作业。她偶尔抬头看班主任,却忍不住想起她刚刚到香岛的第一个暑假,第一次用了林嘉文的头马身份要了一个野狗收容所,把黎黎当时的男友、他的兄弟,当然还有黎黎本人,和那群饿极了的野狗放在一起的事。 她忍不住偷偷笑了两下,觉得这样的联想实在奇怪,但是和她坐在一起的同学们确实似乎都像极了被关在笼子里的全科动物,笼子外是吊起来的肉,闻着血腥味想要果腹,想冲出铁笼去。 唯一的区别,就是蔸娘知道那群野狗能吃到肉,但是自己作为野狗的时候,不确定那阵血腥味是不是只是一个引诱他们兴奋的气味而已。 班主任教育结束,满意看着这群看上去昏昏沉沉的青少年似乎有了一点斗志的样子之后,宣布下课。虽然蔸娘觉得那不是斗志,那只是归心似箭,最后终于可以回家的喜悦而已。 蔸娘也跟着放学的人潮一起走出校门,一如既往的,她从小巷子里走向家的方向。 这条小巷子采光不好,人烟稀少,灯也只有电线都裸露在外头的两盏灯泡,在中段两个并不合理的位置上。一栋破旧的小楼占据在小巷子的其中一段地方,形成一个极其方便藏匿的地点。 人们一般不往这边走,老人家总说这里阴气重,最近大概是人们总在说附近混乱的缘故,更少人选择走这种僻静的小路。 蔸娘对此没有很放在心上,毕竟她着实不喜欢绕远路。 但今天这条小巷子似乎还有其他人光顾。 蔸娘在拐角的地方听见了有人急促地说着什么。蔸娘停住了脚步,忍不住放轻了呼吸,似乎是有了那么些时间在行业内的行动经验之后,遇到动静之后小心谨慎,几乎成为了她的本能反应。尤其是,这条巷子里的这个拐角,正好就是她一年前迎面撞上任辉的地方。 虽然她当时确实心里害怕得要命,心脏都快跳得突破肋骨是的,但是现在想起来却觉得有趣了起来,不论是任辉怪怪的普通话发音,还是晃硕那双看过一眼就难以忘却的金色眼睛、还有祂对自己灵敏而且有力的一击。 做了林嘉文手下的蔸家的杀手之后,蔸娘现在也不是完全无害并且手无缚鸡之力的状态,阿戎送的一对指虎已经成为蔸娘口袋中的常客,几乎到哪儿都会带着,在家里也会注意放在身边藏好,毕竟如果不慎被父亲和母亲发现了,不好解释不说,如果被扔掉并且当作理由骂一顿,未免太亏欠了阿戎的好意。 于是蔸娘现在,熟练并且还算冷静地把双手伸进口袋,很快摸索到了被捂得热乎乎的指虎,把手指与金属紧紧相扣,她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往前探了探脑袋。 几乎就在她探出脑袋的同时,一个比她高出不少的影子一下子蹿到了面前,把她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的,还差点撞到她的眼镜框。 她马上反应过来,她自以为动静很小,但其实早就被人发现了,拐角后面藏着的人就等着她探出脑袋,好做出反应,对方显然在行为反应上比她更有经验,也更有力、更迅速些。 只是蔸娘被忽然挡在面前的人影吓得眨了一下眼的功夫,她就被人掐着脖子推到了侧边的墙上。脑袋磕到水泥墙上,发出闷闷的响声,震得后牙槽都泛酸发痛了一下。蔸娘头昏眼花地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向这个警惕的家伙,却看见一张最近十分眼熟的脸,上学期隔壁班退了学去混街头的男生。她本想下意识挣脱开,脖子上的皮肤却因为冰凉凉的金属触感而打了一个哆嗦,于是她马上安分地不动了,像一只被吓得僵硬的兔子,原地装死。 但那个男生好像并没有打算做出什么伤人的举动,只是瞪着眼睛恶狠狠的看着她。 蔸娘紧紧攥着口袋里的指虎没有掏出来,脑子里想过无数应对方案,当然也包括自己脖子被划出一道口子,在这条荒无人烟的阴暗小巷子里喷血而亡的场景。她张了张嘴,开口之前脑子里先迅速地做出了一个选择,求饶或是谈判,再者用香岛帮派头马的身份去恐吓对方。 但是喉咙发出声音时,说出来的话却变成了:“你脸上有血哦。哪里受伤啊?” 大概因为她在想怎么开口之前,眼睛先看见了他额角和侧脸上的血液,看上去还会在昏暗的光线里微微反光,人血干涸的速度很快的,他脸上的一定是刚刚染上去的。 但是男孩没有理会她的关心,语气一副凶戾至极的口气声音却在发抖:“别管闲事!” 蔸娘眨眨眼睛,让自己尽可能看上去无辜:“附近有私人诊所的……” “闭嘴。”那个男生丝毫不领情,看着她的眼神都好似如临大敌。“这一带我比你熟,你只是一个天天在同一条路上上学、回家的乖乖学生,你少来教我!” “我没有教你的意思,我只是想问你要不要帮助来的……”蔸娘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几乎是一阵“咕噜咕噜”的模糊气音,他和蔸娘本人都听不清蔸娘在说什么。 “不需要。”他一口回绝,松了手,拽着她的书包带把她推到路上,赶她走。 被推出去的蔸娘因为惯性往前踉跄了两步,差一点摔倒。但她还是不放心,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看他。那个男生站在拐角处,瞪着他的样子像是一只被逼到墙角的小动物,警惕并且愤怒的看着靠近他的所有人。 蔸娘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是那个男生马上就转身走了回去,她只听到对方用暴躁的口气,和大概是同伴的人喊到:“别哭了!又没有伤到重要器官,不会死的!第一天拜关公的时候,大佬不就说了吗!做这行生死有命啊,你哭有什么用啊?” 蔸娘还是站在原地,想看看那个拐角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有人受伤,是不是有人需要帮助?但是她犹豫再三没有再回去。 毕竟她现在的身份只是个平民学生,她不应该去管这带帮派人的事情,不应该去趟这潭浑水。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还是离开了。 那些在帮派里做久了的大佬都喜欢跟手下的人说,出来混都是人各有命的。 她想这大概也是那个男生的命。 星期六下午,蔸娘坐了地铁转乘公交车兜兜转转了一个小时才到姨婆家。天气已经开始有点炎热,走到蔸姨家门口时身上已经几乎湿透了,绑成麻花的头发变得有点凌乱,发丝零零散散的,因为鬓边和脸颊上的汗而粘在脸上。 经过长时间的接触,院子里养那两只看家护院的狗,看见蔸娘已经不会再出声叫唤,只会抬头看一眼,这个每个星期会在固定时间到来的小姑娘,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摇着尾巴过来蹭她的裤腿,嗅嗅她的手。 这个星期蔸娘的到达时间晚了半天多,顶着夏初已经开始变得毒辣的太阳,姗姗来迟。那两只看家护院的小狗躲在阴影底下,只是抬了抬头,象征性的摇了摇尾巴尖,已经算是这个沉闷炎热的天气里最热情的欢迎。 姨婆的院子里花开了很多,带毒素的或者无毒的都有,在经历了将近一年的学习和运用之后,蔸娘已经能够认出大多数的植物来了,她现在已然是一个有经验的猎食者,明白哪些工具可以利用,要怎么最轻松地、不易察觉地使自己看上的猎物于死地,也知道哪些东西对自己有危险,如果她要利用的话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花开了很多,也就意味着昆虫也一样多了起来,尤其各种蜂类,是植物之间的常客。 蜜蜂飞得很快,迎面向蔸娘回来。发着“嗡嗡嗡”的吵闹动静,有个头不小的身影,一下子窜到人类的面前,还是让人下意识觉得可能有危险而闭上了眼睛。它的反应很快,在撞到人的脑袋之前就马上拐了个弯,绕过了蔸娘,又继续“嗡嗡嗡”着继续飞着自己的路。 这种黄黑相间有毛茸茸的小生物,在不和自己迎面飞来的情况下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蔸娘正停在门框边喘气,闷热的天气让她实在容易觉得疲惫。放在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发出很小很小的音量。 第110章 迟到的下午 “嗯?”蔸娘接起电话,疲倦地发出一声鼻音,一开口就忍不住打起哈欠了。 “这么困啊?才起?”对面是黎黎一如既往很有精气神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永远不知道疲倦一样,让蔸娘都有几分羡慕。 “我倒想呢……昨天睡太迟了,上午又要上课,十二点多才下课,现在才到蔸姨家。”蔸娘把脑袋靠在门框上,泄了力气任由自己放松片刻。看门护院的两只狗似乎是把原来的地方趴得热了,换了个地方,吐着舌头挪到了蔸娘的脚边,挨着它继续趴下。 “星期六还上学啊?”黎黎听上去很不解。 “高三嘛。”蔸娘感到脚踝的皮肤挨着毛茸茸的触感热乎乎的,虽然是初夏闷热的气温,但是还是感觉到了舒服。于是她索性蹲下来,坐在台阶上,手放在小狗的背上一下一下轻轻的顺着,虽然它们的毛上都沾上了点土,脏兮兮的。 “这么麻烦,你还不如和文叔说,直接把你送到这边的那个大学里去,考试都不用了,他又不是做不到。”黎黎说。 “不行啦,我做学生用的名字都不是蔸娘,我爸妈都不知道我在外面做人家帮派头马的,莫名其妙被一个帮派大佬保送进什么大学,那我不是完蛋了。” “所以你一开始为什么要两边都要选嘛!” “文叔没说不可以嘛。” “你这叫作茧自缚哦。” “不要说出来啦,我都好苦恼了。”蔸娘把下巴搭在膝盖上,闷闷不乐地说。 “我还以为你会这么选都想好要怎么办了。” “没有啊,想好了我都不会两边都要。”蔸娘又一次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你不会打电话过来就为了调侃我吧?” “当然不是啊,但已经习惯了嘛,每次见到你都忍不住逗你一下,然后让你发出那种……怎么形容呢?好像被糖果糊住了嗓子一样,舌头也黏糊糊的发出那种跟小孩子撒娇一样的声音,抱怨我过分。听完我就觉得心情大好。”黎黎大方承认。 蔸娘感到哭笑不得,但是还是用了黎黎所说的那样撒娇一样的说话方式笑着埋怨了一句:“你好讨厌哦!” “大佬纵容咯。”黎黎反而洋洋得意起来。 蔸娘倒是也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她意外地很乐意接到黎黎的电话,好像是能够坦然地放松直白地说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正在烦恼什么、又在期待什么,不需要太紧绷绷的,不用在说话之前把要说什么字句合适细细斟酌,让脑袋都疲惫到发疼。无论她怎么想在黎黎面前尝试装成一个成熟的人,黎黎总有办法让她在三句话之后原形毕露。 “你上次说,帮你留意一下宋氏的消息嘛。”黎黎继续说。 “嗯。最近有什么事情吗?”蔸娘稍微打起精神来一点。 “晃硕又过来了,但是好像没有大佬聘请,不知道是祂自己想来玩,还是祂家的大佬让祂来。” “祂不是总是这样捉摸不透嘛?” “这个大家都有共识,但是最近比较特殊,毕竟他们家消失多年一个人,冬天在纽约无差别吃了好些人。这事其实本来都只是唐人街洪生造成的麻烦,那个人从笼子里放出来,失控在纽约连续弄死吃掉的又一些是外行平民,把nypd忙得焦头烂额,而且只有一个亚裔警探大概知道那个人长什么样,但是因为他之前私自去帮派地盘,被发现之后一直在坐冷板凳,不过,其实他也帮不上什么忙,毕竟宋氏的人都不是正常人可以解决的。这事就麻烦在,这些麻烦事文叔的头马回来之后不久,于是文叔也跟着一起在这件事的身份里变得麻烦起来。” “啊?” “是咯,就是这么离谱。” “不是啊,怀疑我出现在那里不凑巧有问题,这就算了,但是关文叔什么事儿啊?”蔸娘一头雾水。 “你是他的头马嘛。帮派里的人一般都认为头马做的事多少都是授大佬的意,而且这次跟你一起去的还有蓝老板诶,谁都知道文叔让蓝老板出差肯定不是为了玩,而且蓝老板还带了一个他的头马,怎么看都像为他接下来想做什么生意做准备。” “这样的连带关系也太离谱了吧。” “就是这么运转的啦。而且,香岛的大佬有好些都知道,洪生虽然表面上看上去不客客气气,但是私下里嫉妒死文叔了。” “他都在纽约唐人街占了那么大一块地了,纽约华人帮派也都是他的生意,他干嘛嫉妒啊?” “他是二世祖来的嘛,文叔是香岛帮派进出口那块的话事人诶。” “那晃硕也是宋氏的头马咯?” “祂……我觉得更像是宋氏养的一只猫。” “啊?” “就是,祂好像完全没有帮宋氏做过什么工作,出来都是玩啊、给其他大佬打工啊、购物啊。一年里有几个月会完全看不见人,大概是被宋氏的大佬叫回去。” “这么一说确实像猫。白天出去玩,晚上回家睡觉。那猫跑香岛,其他大佬紧张什么嘛。” “家里另一只猫有事,还是走失多年忽然闯祸了回家,这种猫本来不应该被主人放出来的,现在出现在相关人的地盘上。” “那文叔那边有什么动静吗?他……我最近都没有怎么联系他,也不敢主动打电话过去。” “你才是他的契女哦。” “人家做大佬很忙嘛。” “男人再忙都乐意女仔给自己打电话问自己情况的。” “那也是女眷打电话才乐意嘛,我是员工呢。” “契女不算女眷啊?” “契仔也不算儿子嘛。” “你这头马还真是做得油盐不进。”黎黎笑了一声,“文叔前一阵子和戎哥去了一趟俄罗斯,上个星期刚回来,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不过,你做契女也改改这么怕自家大佬啦的习惯啦,幸好大家都误以为你性格内敛,不然都不知道怎么揣测你和文叔的关系。” “好啦,好啦……回头我给他打电话啦……” 蔸娘挂断了电话,再往狗狗的肚子上揉了两圈,然后才站起来,往楼上走。 午后的气温似乎升了好几度,蔸娘本就十分困倦,走上楼梯之后更觉得头重脚轻,抬个手都费劲。 她往背包里掏钥匙,摸索了好久才找到那串都已经染上热乎温度的小小金属,开了门,小声往屋子里喊了两句:“姨婆,是我哦。” 一年中每个周末都会来至少一天,有时候如果遇上长一点的假期还会过夜,虽然许多年没有见过,但是这样频繁的见面,让蔸娘已经习惯了把这里当做熟悉的某一块可以放心踏足的领地。 她自觉的放好鞋子,从鞋柜里再拿出自己常穿的那双拖鞋。蔸姨没有理会她,只有屋子里大概是客厅茶几的位置,发出一些瓷器碰撞发出小小声响,她习以为常。她的姨婆似乎总是不太乐意见她,她们之间的话题几乎只有药理和化学,那些关于如何做一个合格的“蔸”的知识经验传授,还有就是零零散散几句怎么做帮派人的忠告,不会像寻常人家一样,长辈问孩子近况、孩子爸妈的近况,姨婆从来不在乎这些,甚至对这些寒暄都感到厌烦。 蔸娘还在扶着玄关慢吞吞穿拖鞋,却听到客厅里传来清亮年轻的中性声音,回应了她只是习惯性随口一说的话语:“你好慢噢——” 蔸娘身上的所有动作停顿在原地,本来困倦的精神忽然清醒了,像是在梦里被吓醒的,本来还在发汗的皮肤在一瞬间感到了寒冷。她搓了搓自己的手指尖,指甲顺势掐进手指侧边的皮肉里,非常细微的疼痛让她能唤回一点点思绪,好让自己不要处于一个动不了的僵硬的状态。 她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看上去不要那么紧张,往玄关侧边探出脑袋去。 先对上视线的是一双金色的眼睛,像是一只看见了好玩的猎物的小猫,下午的阳光很刺眼,隔着一扇白纱帘也能把屋子里的光线填得很充足。那双金色的眼睛因为光线而变得更浅,让蔸娘总有一种错觉,家里进来的了什么妖精。 因为那个声音的主人很容易辨认,蔸娘目前为止认识的人里,会用那样轻佻又矫揉造作的方式说话、但是又不会觉得夸张虚假的,所以蔸娘在没看见人之前,就猜到了现在坐在姨婆家茶几边的人,至少其中有一个是晃硕。 姨婆的膝头上放着一本厚重的书,蔸娘之前看过,但是都是俄语,她看不懂一点。姨婆现在还是和往常一样安静地坐在藤椅沙发上,蔸娘的出现只是让她抬起眼皮瞥了一下,又回到自己腿上的纸页上。晃硕则坐在地上,只有肩膀和脑袋露在茶几上方,伸长手臂拿着小茶壶,一只手指按着茶壶的盖子顶端,把冒着白色蒸汽的茶水往建盏里倒。蔸娘看着边上湿漉漉但是都没有被祂使用的茶具,意识到祂忘记了过茶漏那一环了。 蔸娘站在玄关边上犹豫了一会儿,踌躇地看了一会儿这个看上去很平常,但是凑在一起就完全不太对劲的场景,还是轻手轻脚走了进来。 她还是把书包放在书房的角落里,拿着笔袋和她最近正在和姨婆学习的药理书走出来,坐到藤椅沙发上,靠着扶手小心地占据了一格坐着,努力伪装平常和放松。 晃硕似乎一点对她的局促没有丝毫的察觉,祂似乎到哪里都有着一种轻松反客为主的能力。祂把一个装满茶水的建盏举起,递到蔸娘的唇边。蔸娘下意识往后挪了挪,眨眨眼睛看着祂,疑惑地眼神在那杯茶和晃硕的脸上来回转动。装得太满的茶水因为晃硕很不小心的递送,激起水花,溢出杯子滴落了一串洒在蔸娘的大腿上。 见小姑娘满眼疑惑,迟迟没有给祂回应,祂问了一句:“不喝啊?” 蔸娘迟钝地接过来,拿着建盏的手悬在胸前,看着杯子底部的茶叶渣,但是没有喝下去的打算。她思考了片刻,小声地问道:“你不是在香岛吗?” “是啊,我今早刚来。”晃硕一如既往没有意识到蔸娘的态度试探更多,像是一个单纯的孩子一样把自己的行程坦诚地对她全盘托出:“好快的,这里离香岛蛮近的,三小时都到了。” “你没定酒店噢?”蔸娘又试探着问了问。 “没定哦。”晃硕如实回答。 “所以你到这里来啊?” “是啊。我本来想去你学校找你哦,但是想起来今天礼拜六。”晃硕说道,“我本来想问阿戎你家住哪里来的,结果他一巴掌把我扇出他店门,和吃了火药一样凶。亏你情商高,都没被他揍过哦。” 蔸娘虽然早就见识过晃硕的思维跳脱,但是许久不见之后再接触,她还是需要花点时间在适应和晃硕说话时候的思维模式。她对于晃硕十分没有边界感的想法感到有点顾虑,她相信这个非人类的家伙干得出来祂自己说出来的所有事情。蔸娘轻轻又问道:“你还想住我家啊?我家有人的。” “你家管你管得这么严啊?” “他们不认得你嘛,我也没办法解释我在哪里认识你的,和你是什么关系。他们被吓到要报警的,好麻烦的。” “这么麻烦啊。你都好大了喔。” “我还没有成年啊。” “都可以杀人了喔。” “但是年龄还是没有成年嘛。” “干嘛,都杀过人了但是还是不能去便利店买酒啊?” “是啊,规矩是这样的啦。” 晃硕笑起来,亮晶晶的金色眼睛微微眯起盯着她看:“你好奇怪,你认识我都是因为你不讲规矩,你现在又好在意要守规矩。” 蔸娘窘迫地皱了皱眉头,嘟囔了一句:“就是因为吃了不讲规矩的苦头才受规矩嘛!” 姨婆坐在边上翻了一页书,打断了她们之间听上去只是寒暄随意聊天的对话:“快去看你的书,林生不养只会斗狠用蠢办法砍人的头马。” 蔸娘马上低下脑袋,连忙开始翻开被书签标记的那一页,拿起自己准备的笔记本。 “别对她那么凶嘛蔸娘五号,六号还是未成年啦。”晃硕倒是一点都不见外地为蔸娘说了一句好话。 第111章 蜂 “别对她那么凶嘛蔸娘五号,六号还是未成年啦。”晃硕倒是一点都不见外地为蔸娘说了一句好话。 但是蔸娘听了这席话心里紧张的要死,在他的认知里,如果一家之主、家里的家长,教育孩子时候被其他人劝说,他们可能会一时为了面子停下来,但是事后回家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们会把觉得自己今天在外失了面子的账,再加倍施加到孩子身上。当年导师能忍受在大庭广众之下被骂,总比半夜三更又要继续接受,今天未接受完,再出现又变多了的怒火上。 但是蔸姨给了晃硕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说道:“我在教育自家孩子,你不要在这里装好心大姐姐。” 晃硕嬉嬉笑笑,也不躲开:“她长得可爱嘛,长得可爱是有特权让人为她说好话的。” “你以为谁都像你啊?她是林嘉文的头马,才没有那么好在帮派里混日子。”蔸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有些疲惫,有些懊悔和不甘愿,蔸娘不清楚她的这份失意是因为蔸娘不像晃硕,还是蔸娘做了林嘉文的头马。 蔸娘被晃硕的意外到访吓得清醒之后,似乎脑子也转得快了起来,甚至可以一心多用,于是她现在翻开书,一边看着但是同时耳朵可以听着他们的对话。 “谁家大佬把头马当小孩子养啊,林嘉文看她的眼神就像老豆看女仔啊。那有老豆在意女仔能不能给自己做事,女仔就是负责漂亮,然后玩就好啦。”晃硕说得不以为然。 “女仔也不能一辈子当女仔啊。你见过哪个老豆能养女仔一辈子啊。”蔸姨说。 “林嘉文好有钱的哦。” “帮派人的钱都是流动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帮派里做女人就是要掌握点别人掌握不了的技巧,这样才能活下去。” “这么麻烦啊?” “人会死啦。” “那我给她喂我的血清,她就不会死了,好不好啊?” “不准想。” 蔸娘的脑袋里突然回想起那天下午在陆伯的茶楼里,第一次见识到晃硕惊人的自愈能力的事情。 在姨婆勒令晃硕不准想之后,祂倒是安静了一会儿。屋子里只有烧开的水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偶尔有几声翻书页的声音。蔸娘还想问祂点什么,但是太安静了,她不敢打破这个安静。 学校的安排而耽搁了半天的时间,蔸娘最后决定在姨婆家里过夜,虽然没有带洗漱用品、也没有带换洗的衣服。蔸姨的家里显然也没有准备过给客人留宿的房间,甚至多一床被褥。 蔸娘打电话回去和父母说的时候被一顿骂,父亲在电话的另一头勃然大怒,蔸娘听到了他在对面摔东西,踢凳子的声音,吓得她在电话的另一头都忍不住缩起了肩膀,下意识把电话拿远了一点,好像如果离得太近,依然会被他伤到一样。母亲在父亲开始气得说胡话,说一些只是脏字、但已经句意不通的话时,在对面夺过了电话,母亲的语气是温和的,但内容总是抱怨,母亲埋怨她不懂事,说她太会让父母担心,接着又开始提她冬天的时候去“冬令营”的时候两三天都没给家里打电话、夏天去了香岛也不给他们分享发生了什么事情。蔸娘在电话的另一边偷偷叹气,但不敢让母亲听出来。 在手机都开始发烫的时候,蔸娘终于结束了这场通话。 春末夏初的白天是热的,但是到了晚上还是有些凉飕飕的,蔸娘终于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在兜里,吸了吸鼻子,从阳台开门,一抬眼就看到了刚刚从浴室里出来披头散发的晃硕。 晃硕的头发很长,解开了辫子洗过之后湿漉漉的垂在身后,发梢都快达到膝盖的位置,刚刚洗过澡,脸上是没有带妆的,除去了眼尾边上那两抹过于艳丽的红色,祂金色的眼睛甚至看上去有点像某种小型的犬科动物。蔸娘分不清是因为提前知道了祂的名号叫做“玉藻前”,还是因为她真的长得就很像聊斋故事中的狐仙,她总觉得晃硕真的就是只狐狸。 “你这电话打的也太久了吧,我洗澡之前就看你出去给家里打电话了。”晃硕说。 蔸娘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似乎不想延展这个话题。好在“玉藻前”总是不在意别人会不会回答祂的问题,见蔸娘没有回答,于是也就不了了之。 晃硕在自己的行李箱里翻找了好一会儿,找出一件最平常的丝制长衬衫,借给蔸娘当换洗的睡衣。 一向年轻内敛的姑娘对丝绸面料的衣服似乎不是很习惯,别扭的把扣子扣到了最上面一颗。晃硕身形单薄,但是因为个子又比蔸娘高了不少,所以蔸娘倒能挺合身的穿下祂的衣服。 两个头发湿漉漉的姑娘——当然其中一个只是目前看上去像个姑娘,在夏初的夜晚坐在天台上。 周围都是昆虫和青蛙的鸣叫,时不时有一阵凉爽的晚风,似乎是从城市灯光的方向吹来,这里是郊区,感觉时间都会比忙碌的城市慢了一倍。 蔸娘在舒适的环境里觉得到难得放松,原本轻微的头疼在这时似乎得到了一些缓解,她洗澡前还在想是不是中暑,还是感冒,准备睡前到药箱里找点药吃,但现在感觉上去似乎不需要了。 晃硕躺在一张躺椅上,蔸娘看着眼熟,祂是从楼下搬上来的,祂还带了一张毯子上来。 祂的眼睛在深夜里也很耀眼,一听到动静就回过头,和蔸娘对视上了。看见是这个姑娘之后,祂把原本占据了一整张藤椅的腿曲起来,正好腾出可以坐得下一个人位置出来。这是一个不能再明显的邀请,而蔸娘从善如流地接下了。 蔸娘依然保持着她身上的那份规矩,端端正正坐在一边,最多的放松只是把肩膀塌下去了,背后靠着椅背,她上来的时候没有戴眼镜,没有刻意聚焦在哪一处地看着远处光亮的城市灯光。 晃硕像一只好奇的动物,把她的手腕牵到自己胸前,蔸娘也随便祂。 前辈们总是告诫她离这个行为怪异、无法预判的家伙远一点,但蔸娘却觉得晃硕其实特别好懂,祂对什么好奇之前,眼睛就会一直看着,像一个还在探索期的孩子一样,祂的脑子里似乎不会有太多的算计,也不知道什么叫做边界或者不合时宜,就是想到要做什么,几乎就会迫不及待地去做什么。 蔸娘反而喜欢边上待着的人是晃硕,似乎可以让她很放松,不用顾虑太多。 “这个是纯金的呀?”晃硕拨弄着她手腕上戴着的“蔸”字的家徽。 “是吧?我不会看。”蔸娘坦诚地承认,“做帮派的人要在身上留一眼就看得出身份的东西,所以我就戴着。” “那得纹在身上吧。” “我现在还不可以,我还有一半的时间在做行外人嘛。” “还受得住哦?” “很累的。” 晃硕张开手臂,对她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似乎在问她需不需要一个拥抱。蔸娘似乎在晃硕穿得更加女性化的时候,尤其会放下所有戒备,于是她挪了挪,背对着祂往后靠,安安稳稳倒在祂的肚子上。 晚上的气温稍微有点低,刚刚洗完澡皮肤上的水汽让蔸娘忍不住微微发颤,又吸了吸鼻子,而晃硕的体温总是稍微热一些,靠上去就像靠着一个温度适宜的暖炉。蔸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又过来工作吗?”蔸娘明明从黎黎的口中知道了晃硕这次没有接任何大佬的单子,没给任何大佬打工,但是还是当做不知情一样问。 “度假啊。”晃硕把双手覆盖在蔸娘的肚子上,胳膊顺势把身上的姑娘往上拖了拖,把她摆到一个两个人都舒服的位置上。 “一般人度假都去海边和山里的。”蔸娘揉揉眼睛,懒懒地说。 “我在家都要看吐啦,度假就是要去自己不常见到的地方才算度假啊。” “这倒也是啦……” “我还是第一次到大陆诶。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五号蔸娘的家。其实我和她不熟啦,毕竟四号蔸娘是死我们家这边,我都不好意思看她,但是我又不知道你家在哪里,毕竟你被林嘉文保护的很好。” “嗯?”蔸娘听祂的话听得迷迷糊糊,听取了许多关键词,但一时间却不知道从何整理。 “你是我第一个没有从小看着长到大的蔸呢。”晃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顾自地说。 “瞎说,如果我真的是第六个,那你都得……我算算,一百多,一百四十岁左右了!”蔸娘笑起来,把晃硕放在她肚子上的手颠簸得晃来晃去的,但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语气严肃并且试探了起来,问:“你不会真的一百四十多了吧?” “只有六十几岁哦。”晃硕一边说着,一边轻轻隔着衣服捏蔸娘的肚子。 “真的?” “干嘛骗你。” “好吧。”蔸娘歪了歪脑袋。 “但我忽然又记起来,我其实知道你的学校在什么地方。”晃硕很快提起了新的话题。 “好像是呢,我第一次遇见你就在我放学路上,离学校很近的地方。那你为什么不去我学校找我?” “我不知道你名字啊!”晃硕轻快地回答,“我总不能在校门口堵着挨个问说,欸,你有没有认识一个你们学校,绑着一对麻花辫子、戴眼镜的女仔啊?别人会给我找到好多个绑麻花辫子又戴眼镜的小女孩出来。而且我快一年没见到你咯,如果你这一年的哪天忽然想剪头发,那不就白问那些人了。” “那你想得好周到哦。” “我也觉得。”晃硕现在看上去像一只正在翘着鼻子摇尾巴的小狗,“不过呢,要是我真在你学校找到你了,阿文会把我脑袋挖出来,让我重新长个新的。” “那你不是和小婴儿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会啦,但是这一两天发生的事情我肯定不记得了。” “那不是好方便。”蔸娘忽然有了一点精神,“这样就可以在想忘掉今天的事情的时候即时忘掉了。” “你真的好喜欢想这种情况,不愧是蔸家里的人噢。” 蔸娘撅了撅嘴,没有给予肯定或者否定的答复。 “你今天怎么下午才来?我之前听说的都是你会在五号蔸娘家里一整天,从早到晚。”晃硕问。 “准备高考呢,明年夏天的时候,再过一年两个多月。”蔸娘掰着手指头一边算着时间一边说道。 “明年夏天的事情现在就开始忙啊?”晃硕停下了捏蔸娘肚子上软肉的手,不可置信地叫唤起来,“你们行外人的行为习惯这么折磨人啊!” “还有准备六七年的呢。”蔸娘说。 “那你还继续留着一半在行外啊,全职做阿文的头马多好。” “那不行。” “为什么?” “不知道,但是就是不行。”蔸娘如实地讲。 晃硕把下巴靠在蔸娘的脑袋上,轻轻呼一口气,听上去对她的回答感到不解。 蔸娘上天台来的时候没有带可以看时间的任何设备,直到她困得抬不起眼皮,几乎就要躺在晃硕的腹部上睡着,才被摇醒。 晃硕郑重地叫醒了蔸娘,说道:“我被蚊子叮了两个包诶!” 被蚊子叮了两个包的晃硕如临大敌,随意卷了一下毯子,一手勾着蔸娘,急匆匆地下楼去了。蔸姨没有在意孩子是不是晚睡,是不是在天台浪费的太多时间,一如既往的不太管蔸娘的行为,她现在已经关了房门,门缝下能看见一点点昏黄的小夜灯的光,里面安安静静的。 蔸娘和晃硕轻手轻脚地回到客厅,一套藤椅倒是能满足两个人过夜睡觉的需求。 “诶,蔸,过来。”晃硕忽然蹲在自己的行李箱前面翻来倒去,从里面翻出一个结实厚重的玻璃瓶,伸手企图递给蔸娘,“给你。” “什么?”蔸娘一手抱着毯子,一边弯下腰拿过瓶子,在不充足的光线里看玻璃瓶的东西。里面是两个椎状的东西,尖端看上去极其尖锐,确实有点杀伤力的样子。 “马蜂的刺咯。”晃硕依然语气轻快地回答道。 第112章 晚点下课 第一秒蔸娘下意识以为晃硕在满嘴跑火车,但她有想到:这个可是晃硕,再离谱的话都可能是实话。于是她开始相信了。 “什么品种的马蜂?刺也太粗了吧!”蔸娘在脑子里估摸了一下大小,脸上露出一丝惊恐来。 “我兄弟咯。”晃硕轻轻地笑了笑,看着她一脸错愕的样子感觉好玩。 蔸娘轻轻发出一声“哦”,晃了晃瓶子,看见瓶底还有一层浅浅的水液,于是问祂:“这些是它的神经毒素啊?” “应该是吧,我对他没有研究啊。”晃硕把茶几搬开,两张沙发拼到一起去,勉勉强强成为一张四周都有遮挡物的床铺。 蔸娘想了想,忽然又想到什么,眉头又一次皱了起来,看上去还是有点惊恐:“可是马蜂的刺不是一次性的……你对你兄弟做了什么?” “我打不过他的啦,他被带回来时候闹脾气和其他人大打出手,最后被我家里的老豆砍掉了胳膊。” “啊?” \"嗯。“ “那……” “当天晚上就长回来啦。” 蔸娘到吸着气点点头,心里想着在行业内简直和都市传说,或是现代版聊斋志异的宋氏,果然内部的事情处理方式都十分干脆并且听着就很吓人。 “你见过他噢。” “啊?” “嗯。”晃硕点点头。 蔸娘这下子想起来寒假在洪生的地盘上看见的那个箱子,还有从里面放出来的从冰块里解冻的人,他的眼睛确实是一对酷似昆虫的复眼。蔸娘想着,轻轻地发出一声“啊……” “他说,你尝起来像和有一种像我们家岛屿上的新生儿的味道。”晃硕补充道。 但蔸娘不想对此展开详细的询问。 “他咬了你哪里?”晃硕一边铺好薄薄的毯子,一边问道。 “他没有,只是……”蔸娘回忆了一下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记忆的场景里都是血肉模糊,她忍不住咽了咽喉咙,“只是,舔了我的脸上的……应该都是别人的血。可能他说的是别人的味道。” 蔸娘和晃硕并排躺在用藤椅沙发拼合组成的床上。夜已经深得窗外虫鸣与蛙声都变小了,按照生物钟,蔸娘这时候应该倒头就睡了,但是她却因为陌生的怪异感觉而睡不着。晃硕就躺在她边上,安静得只有轻轻的呼吸声,但是她却心跳砰砰直跳,虽然眼睛有点发酸、眼皮昏沉了,但是大脑似乎还是非常清醒的状态。 大概是记忆里几乎没有和别人挤在一张床上睡过觉。蔸娘心里这样推断道。她偶尔会在下课的时候听见同窗的女孩们讨论周末一起去玩,她们上周去了谁的家里过夜,看了什么电影,聊到了什么有趣是话题,这周又准备去谁家里,有哪些备选的电影片单。那些女孩也邀请过她,但是拒绝两次之后,她们就不会再问,免得像是自讨没趣。 “你睡不着啊。”晃硕忽然说道。 “有点。”蔸娘听到了祂的声音之后,才敢动了动躺得有些僵硬了的背部,抓紧机会放松一下有点绷紧的肌肉。 “认床啊?”晃硕翻了个身,金色的眼睛在黑夜里亮晶晶看着她。 “没有吧……之前去住宾馆、在文叔家里住,也没有睡不着。”蔸娘望着天花板,手指相互交错叠在一起。 “那就是怕我咯?” “应该不是。”蔸娘还侧过脸仔细审视了一下晃硕的脸,才确定了自己确实没有害怕,“我没理由怕你的。” “我第一次和你见面就把你打晕绑了给阿文诶。” “但是你好看嘛。” “你很会说话诶。” “没有啊,确实嘛。” 安静维持了一会儿,晃硕的眼睛还是在一动不动盯着蔸娘看,但是蔸娘移开了视线,又看着天花板去了。 或许是被看得发毛,还是本身睡不着就让她现在精神有些亢奋。在一阵毫无声音的沉默之后,蔸娘忽然开口了:“我第一次和不是女性的人在一张床上睡觉。” 晃硕的眉毛挑了挑,“你没有男朋友啊?” “没有,但你也不是男的啊。” “都没有过还是现在没有啊?” “没有过。” “你家要你当修女啊。” “我家信佛不信天主。” “让你当尼姑咯?” “做尼姑可是要青灯古佛,不求名利,放下所有执念的,他们还要我努力考试、好好工作,以后回报他们的养育之恩呢,所以做不了尼姑喽。” “听着怎么感觉你爸妈也就像帮派里的大佬一样啊?” “是啊,爸妈就是家里的大佬啊。” “那你是更中意家里的大佬还是阿文啊?” 蔸娘张了张嘴,好像把想说出来的话又咽了回去,似乎很难在他们两个当中做出一个选择。在经过好一会儿的思考之后,她答非所问的说了一句:“文叔除了叫我自己的责任自己担起来,做错的事情就要认,其余没叫我一定要做什么就是了。” 晃硕发出一声嘻嘻笑。 但是蔸娘又马上补充道:“可是他们都说,行业里的大佬都是满脑子只有生意的,不会有真情,我怕如果我轻易相信了现在的文叔,以后会非常失望。” “那你等哪天他不喜欢你了,你再去恨他也不迟啊。” “那这样子岂不是到时候会很难过?” “那你就暗杀他呀,你可是头马,你还会用毒。” “哇,你这个人,大逆不道。” “我都不是人来的。” “那你不可以告诉他我今晚说的话。” “你完蛋了,你让其他帮派的人有了你的把柄。” “你好烦哦。” 起床之后,蔸娘就忙着收拾东西得往回赶,下午还有课。姨婆看着她头发都来不及编,只是随便绑了两圈,忍不住说了一句:“你要是实在没时间,不用每个星期非要来。” “可是林生安排的……”蔸娘一边支支吾吾显得为难。 蔸姨皱着眉头,轻轻叹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帮她把落在茶几上的笔袋放进包里。 装着蜂刺的玻璃瓶被留在姨婆家,二楼铁门后的实验室里,蔸娘把东西给姨婆的时候,看见自己的前辈撇了撇嘴。 离开了那片小院子,小狗望着她摇摇尾巴,送到路口,然后站立在原地看着她离开。她坐上车,乱糟糟野蛮生长、不被修饰的乡野间植物,快速往后移去。这是她开始暂时脱离“蔸娘”这个身份,继续做一个省心胆小的普通年轻女孩的象征。 “念大学肯定是为了去大城市,离家里越远越好啊,不然有什么意义!”剪短发的女孩这样说道,声音尖锐,声调让人觉得刺耳。 “这里本来也不是小城市。”其他人这么回应。 “这不一样,这里还是太小了。主要就是,总不能一辈子总待在老家吧!看爸妈的脸都会看吐哦。” “我觉得能和爸妈离得远就挺好的,也不一定非要去大城市。” “那你是多讨厌他们。” “我还是觉得离家近方便,出什么事情能帮衬到。” “那他们没事跑过来管你也方便。” “我妈也没那么恐怖啦。” “那你真是好乖哦。” 蔸娘趴在桌上,不放过任何能休息的时间,她觉得自己昨天果然还是睡得太少了,眼皮直打架。 她昨天没有带换洗衣服,今天校服外套里面穿着晃硕借给她那件丝绸衬衫,有晃硕身上的味道。闻上去有些甜腻腻的香水和清新的植物香味,她把脑袋埋进臂弯,就能闻到。 “别规划那么远了,想考哪里去得看分数的吧!”另一个男生打断了坐在蔸娘边上的短发女孩的话。 “你都没有目标怎么知道自己大概得考多少分啊!”短发的女孩反驳道。 蔸娘被她忽然拔高的音量震得一抖,接着把脑袋侧到另一边去。 加了晚自习之后,放学时间成了他们外出吃饭的时间。 蔸娘跟着同学一道,去学校附近旁边的小店吃顿便饭。店里的灯泡已经老旧,是冷白色的白炽灯,让整个小店看上去又脏脏的,又有点阴森。 在他们进店之前,店里就坐着一桌看上去混社会的小年轻。蔸娘一抬眼就看到了,那个上学期就退了学去古惑仔的男生。 那个男生叼着一支烟,蔸娘看见他的耳朵上又打了几个耳洞,多了几个亮晶晶的耳钉,手腕上绑了绷带,似乎有点伤,白色的纱布下面透出来一点淡淡的红色。他的状态和那天在巷子里遇见的他也不一样,虽然还是警惕的,但是没了慌张和惊恐,身上虽然又多了几块样式花哨的纹身,但没有血污,还算干净。 穿着校服的学生们,和这群穿着打扮张扬的年轻人仿佛来自两个不同的宇宙。两群不同的青少年也很有边界感地自觉当做没有看见对方一样,各坐在店里最远的两桌。 和蔸娘同行的学生在说着下午做的题目,答案不太相同,于是他们相互讨论起来,说是讨论,倒不如说是想要证明自己的是对的,逐渐语气都要激动起来。也有不太下课了之后就对课本都不太感兴趣的,趴在有点干涸水渍痕迹的桌子上玩手机,眼球反光是板板正正的四边形。蔸娘眼睛有点酸,没有聚焦地落在那些被随意塞进筷子筒里的一次性筷子上。 餐馆另一头的那些年轻帮派人的话题就和他们不同,不会有什么课本知识,也不会有不擅长的学科,蔸娘忽视了耳边清晰的那些关于学校八卦和试题的话,耳朵倒是更加愿意汲取更远处那些古惑仔的说话声。 大概是做学生有点累了,所以忽然开始有点想念充满不确定的生活的长假生活,蔸娘在几个瞬间甚至觉得,遇上奥斯汀并且被迫处理接二连三涌来的麻烦,那一阵的日子更让她想念。 远处的古惑仔在聊着他们昨天买的赌局情况,有人一晚上赚了不少,有人亏得直抓脑袋。那个从学校退学的男生,蔸娘现在已经可以在一群古惑仔中认出哪个声音属于他了。 同行的人问他,怎么都不加入赌局,虽然不是每次都包赚,但是也有幸运的时候,试一试总会有好运气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地不爱说话,即使在帮派里呆了半年左右了,该见的、不该见的,大概都有所知悉了,但是他还是寡言少语,在吵吵闹闹的人群中显得完全没有存在感。他声音低沉地回答:“算了,哥,我对这个实在没兴趣,也记不住规则。” “你这人可真无趣!规则很简单的,学一学就会了!”被他叫做哥的前辈看上去没有轻易放弃,很想让他也感受一下做古惑仔挥金如土的乐趣。 他沉默了两秒,还是维持着推脱:“我学不会的,我都从学校退学了,一看就不是会学得进去的料。” “这可不一样,学校教的只会让人变笨,上赌桌才会变成真男人。”那位前辈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他只是轻声陪着笑了两声,好让前辈看上去不是自娱自乐。 “说真的,试一次,给我一次面子。”前辈又说道。 “今天还是不了,晚上还有事要做。”他说道,罢了喝了一口茶水。这个语气听上去并不是一个很轻松的活儿,足够让这个平时没有什么情绪摆脸上的男生,都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前辈叹一口气,在他胳膊上拍了拍:“知道了,今天就放你一马。也别太紧张了,以后事做多了都会习惯,我们做大佬们给的事,都已经和吃饭喝水一样了,你过不了多久也一样的。” 他显得有些不够机灵,但是足够规矩,轻声地客气回答:“谢谢哥。” 接着在他们聊天的声音里,蔸娘就没有听到那个男生的声音。 店员急匆匆端上来几碗的冒着蒸汽的面汤,放在桌上的时候碗底和桌面发出碰撞响声。蔸娘坐着的这桌学生不约而同地停下来的口中本来在谈论的所有话题,伸手抽出一次性筷子,他们之间的话题很快转变成“你点了什么吃的”。 蔸娘吹了吹冒着热气的汤,试了两口还是觉得烫。但是看时间,离晚自习上课的时间有点紧迫了,她只能尽量忍受一下温度过于高了的汤面。 第113章 巷口 蔸娘回到班级上坐好,还是觉得胃胀。明明碗里的面都没吃完,温度烫得她觉得舌头都有点发麻,快要对味道不敏感了,吃到嘴里的除了有一丝丝温水煮青蛙一样的灼热感以外,简直就是在味同嚼蜡。 她的印象里,最近总是在感到饥饿,可是开饭进食的时候又吃得不多。 但她在晚自习的课上还需要尽可能的把作业做完,虽然在家里做作业可能在时间上更加自由一些,但是晚自习可以悄悄和其他人交换一下思路,如果实在想得到片刻懒惰,偷偷抄一点别人的答案,也是被容许的。 硬邦邦的桌椅没有家里带软垫的座椅舒服,但是蔸娘总觉得精神上似乎没有在家那么紧绷绷的,疲惫但是获得了一丝丝喘气的机会。 她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画出一个似乎在跳舞的小火柴人,小火柴人的脑袋上绑着九条辫子,她还用红水笔在火柴手里画了一根长长的刀。走神只持续了一会儿,她把草稿纸翻了一个面,把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画了什么的小火柴人压在桌上。 一只耳机悄然在她的手腕边上出现,蔸娘在移动手的时候意外碰到,才发现这个小东西。她疑惑地看向坐在身边的短发女孩,她一向热情并且闲不住的同桌。 短发妹努了努嘴示意蔸娘戴上那一只耳机,蔸娘能隐约看见另一只耳机正塞在靠近她的耳朵上。蔸娘犹豫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其他人,也看了看负责看班的老师,也有不少心不在焉的学生,老师似乎也有一些疲惫,坐在讲台后面批改作业。 “没事啦,戴起来!”短发妹轻声催促道。 蔸娘小心翼翼把耳机带上,再把头发放下来一点,正好挡住耳朵。 耳机里放出前奏,接着是女声,唱的是一首日语歌。蔸娘轻轻晃了晃脑袋,似乎情绪没有很高的烦躁。她的专注力更多集中在了耳机中的声音里,她觉得耳熟,似乎在看电影的时候听到过,但是突然想不起来是谁。 “好无聊,我都想回家洗澡睡觉。”短发妹似乎是找了一个话头,想要和同桌聊天。 “是啊,我也好困。”蔸娘低声回应道。 “挺好听的噢?” 蔸娘猜测她指的是耳机里播放的音乐,于是她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嗯,挺喜欢的。是谁呀?” “椎名林檎咯。” “新歌啊?” “对呀。” “就觉得声音好耳熟。” 时间是晚上将近十点,蔸娘终于从学校门口后面走出来。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伸了一个懒腰,她感到有点困倦,想着赶紧回家。 如果洗澡能快一点,可能还有一些剩余的时间。虽然她也不知道剩余的时间可以用来干什么,但她就是不想太早睡觉。 校门口有不少停泊的电动车、自行车或者是汽车,基本都是学生家长,他们等着接孩子放学,贴心想省下一些孩子在路上的时间,好让他们得到更多的休息,不用独自走夜路也安全些。但蔸娘得自己回家。 夜已经很深了,但她依然选择往巷子里走,毕竟那条路是她回到家最捷径的一条路。 工作日晚上的小巷子中基本没有人。边上是一栋老旧的住宅楼,楼上也没有几盏亮着的灯,可能住户都已经睡觉了。 她走在路上,望着黑漆漆的路,心里走神地想着要不要给林嘉文打电话。主要是为了汇报高三对兼顾两边的生活上可能稍微有些困难,周末大概不能稳定地去蔸姨家。顺便问一问自家契爷的近况,但是还要想着怎么开口合适,不要像没话找话,更不要像打听似的。 她苦恼地挠挠脑袋,她确实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 正想着,她先在巷子里唯一的路灯下,看见隔壁班那个退了学去做古惑仔的男生。 他蹲在地上,佝偻着背部靠着灯柱,手不断在相互搓着,嘴里叼着一支已经点燃一半了的香烟,他跟前地上的烟蒂更多,灯光太黑了蔸娘没有细数,但是看上去他已经在蔸娘上晚自习的这段时间里,在这里抽完了半包烟了。 他们之间直接的交流依然只是一眼对视,蔸娘总觉得看见他很多次了,唯一一次对话就是上次他叫她快点离开。 蔸娘猜测他今晚的要做的事情确实让他觉得苦恼和焦躁不安,他在晚饭的时候,就显得心不在焉,眉头紧皱。 或许他这次也不希望被行外人打扰,蔸娘只是和他对视了一眼,又躲闪开了目光,然后继续往前走。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啊?”那个男生在她走过去之后忽然开口。 蔸娘下意识回头看了看,但没有看见第三人,但是那个男生也依然只是抽着烟,也没有看她。他的双手又都伸直了胳膊,蔸娘也没看见他在接电话。于是蔸娘原地停下来,在犹豫不定,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 于是小巷子里沉默得连脚步声都没有了,唯一在动的只有从烟头上飘出来的白色烟雾。 过了一会儿,那个男生先不耐烦了,抬头瞪了蔸娘一眼,说:“你哑巴哦?” 蔸娘这下转过身,瞪着无辜的眼睛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在和我说话啊。” “不然我和谁啊,除了你,和巷子里的鬼啊?” 蔸娘撇了撇嘴,想说没准这巷子真有鬼呢,但是说出来的却不一样了:“我以为你打电话啊。” 男生挠了挠脑袋,咬着香烟滤嘴,又问了一次:“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这么迟啊?” “上晚自习啊,我们快高三了,晚上加了两节晚自习课。”蔸娘如实回答。 “哦。”男生眨眨眼,似乎在心里算日子。他大概是都没意识到以前的同窗已经开始准备高考了,在帮派的生活和学校差异太大,虽然他看似没有离开很久,但是对他来说似乎当学生已经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 蔸娘站在原地等待他的下一句。 他沉默了片刻,用软和的语气说了一句:“小女生走夜路不要往小路里走啊,很危险的。” 蔸娘被他忽如其来的别扭劝告弄得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轻声应道:“哦。” 蔸娘站在原地轻轻踮了踮脚尖,双手捏着自己的校服下摆,迟疑地思索自己现在是不是应该转身走掉,这样一走了之似乎不太礼貌,但是男生看上去又没有话要说了,她自己更是不知道说什么。 “你要走出这条巷子的是吗?”那个男生在她感到不知所措之后又开口问道。 蔸娘点了点脑袋,说:“是的呀。” “我正好和你一路。”他站了起来。 “哦。”蔸娘还是点了点脑袋。 但是他没有马上走近,而是在原地等了等。 蔸娘歪了歪脑袋望向他,眼色中带着疑问。 “你会不会介意和街头混混一道走啊?”他不太确定地问道。 蔸娘觉得他好小心,比起街头不要命斗狠的古惑仔,他更像一个规矩过头的小后生。 “不会呀,反正以前也做过同学嘛。”蔸娘展现出友好的笑,但是有些僵硬和腼腆。 男生看上去不介意,得到了允许的答复之后,才和她一路走,和她并排的时候隔了半只手臂宽的距离,并且把烟盒与打火机收了起来,放在宽宽的裤子口袋里。 “你是不是原先在我隔壁班啊?”他俩走得都算慢,男生像是随口找了一个话头。 “对啊。”蔸娘顺着他的话头回答。 “坐在……那个谁,她旁边。”他把两只手伸到自己面前,比划了一个齐耳短发的轮廓。 蔸娘看得出来他描述的是自己的同桌,她不觉得的意外,短发妹对各种帮派相关的消息总是很感兴趣,隔壁班有一个进入帮派的人短发妹绝对会在知道的第一时间冲上去了解,男生对她有印象也不奇怪。她倒是更意外这个没和自己正眼看过的人会记得起自己。于是她回答:“对,我和她同桌,她很关注你来着。” “只是觉得帮派很新鲜而已吧,多了去了这种,我现在的阿嫂也是这样的女生。” “那做了阿嫂算普通人还是帮派人?” “如果被男人哄着帮了忙那就是帮派里的人了,只是拍拖买包还有……就是,做那种事情,那就还不算。”男生如实回答。 “哦,这样子。”蔸娘点点脑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过了两秒,男生忽然转过脑袋,神情严肃地问:“你不会也想去做帮派的阿嫂吧?” “没有啦。”蔸娘摇摇脑袋。心里想着:契女不能随便给别人做阿嫂吧。 “最好别去做,做阿嫂也好危险。” “不会,我惜命的。” “高三是不是很忙?” “对啊,他们都讲是''人生大事'',所以看得很重要,于是就很忙的。” “人生大事啊。”男生皱了皱眉头。 蔸娘在想,那他现在作为古惑仔,人生大事又是什么呢,赚一单大的?做头目?做一方的大佬?还是今晚即将要做的、让他在这里惴惴不安抽了半包烟的事? 巷口外面是一条马路,还有车经过,红绿灯在往前走的不远处,路灯藏匿在树枝间,投下有轮廓的斑驳影子。两个人走到巷口前面却停下了,男生往左边指了指,说:“我往那边走。” 蔸娘缓慢地点了点头,像是鹦鹉学舌,抬起右手往反方向指了指:“我往那儿。” 男生点点脑袋:“哦,好。” 蔸娘像是得到了某种允许一样,向后挪开一步,生硬地朝男生挥了挥手,示意自己要离开了。她看见男生晃了晃脑袋,手插在口袋里背过她。 但没走出几步,她有听到了背后那个男生叫她:“诶,你……” 蔸娘回过头瞪大眼睛望着他。 男生看上去难为情,想说什么,但是欲言又止。蔸娘看他张了张嘴,以为他说话了,但是听不清,于是又返回来,走近了仔细听。那个男生抬起眼睛看向蔸娘,有点羞怯,但是眼神好认真,问道:“你能不能祝我好运?” 蔸娘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或许他是想要一个毫无关系的行外人的安抚,他们没有见过罪恶的眼睛、没有沾过血的双手,也许能给他分一点善意的好运。她不确定她的嘱咐和男生想得那样有效。但是她还是走上前,双手握住他的左手,包裹在掌心之间,放在额头前。接着她闭上眼,说:“你一定会心想事成,会长命百岁。” 她睁开眼睛,望向那个男生。 他的脉搏似乎有点快,手掌很热,带着残留的烟草味道。蔸娘看他紧绷着下颚,不确定他是不是得到了他想听的。过了一会儿,男生反握住了她的一边手,捏了捏:“谢谢。” 他们在巷口前面分别,一个回家,一个去做事。 还未习惯高强度的上课,蔸娘一回到家就觉得好疲倦。一开门就看见母亲脸上闷闷不乐,蔸娘问了一嘴她晚上饭吃过了没有,她只是说家里没人就没有吃晚饭的想法了,于是没有。蔸娘只是点点脑袋,没再说什么,撑着残存的意识去洗澡洗漱,几乎在淋浴中站着都快能睡着。 扑进被子里的时候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但是她现在眼睛都睁不开了。她听见家门开锁的声音,带着酒气和一串钥匙丁零当啷声音的父亲回家了,母亲一如既往地抱怨父亲又出去喝酒,父亲依旧不出声。过了一会儿,蔸娘半掩着的门被推开,在半睡半醒恍惚之间,她只能听见声音。好像是喝到舌头都有点捋不直口齿不清的父亲,想要他不要那么早睡觉再读点书去,但是母亲把父亲及时拽走了,骂骂咧咧着:“尽会喝酒回来发疯,孩子都睡了就让她睡,吵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听见门被轻轻关上,一切吵闹都被挡在门外。 窗户外面也好安静,只有一些因为天热和苏醒的春末的虫子,还有一些即将准备繁衍生息的青蛙,正在发出动静,但不算吵闹,蔸娘反而喜欢那种声音,不属于人类和人类所创造的东西的声音。 她在进入睡眠的前一秒想到了那个男生,她前不久握着给予祝福的手,现在是不是已经拿着利器,是不是已经沾上了别人的血液。 第114章 分班 蔸娘想自己可能是真的太疲倦了,一觉睡到天光,什么都没梦到。 母亲进房间里把她摇醒,告诉她快要迟到了,她才意识到自己昨天困得连闹铃都忘记开。 新的课程表安排连早课都被提早了,蔸娘感觉自己都还没有睡醒,忘记自己是怎么出门的,脑袋终于算是清醒的时候,已经又来到小巷子口了。 路上还没有什么人,空气里还有清晨气温变化之后带来的水雾味道,蔸娘走过巷子里的路灯,路灯杆下昨天晚上被那个帮派男生留下的烟蒂,都还洒落在地上。蔸娘匆匆扫了一眼,烟味还有些许,经过了一夜也没有完全溶解进空气里。 一坐在课桌椅上,看见的就是卷子,各种科目的卷子,昨天做过的、今天新发的。 中午后座的同窗从老师办公室那边拿了一本厚厚的打印资料,说是老师给他们找的前三年的各个重点学校分数线,蔸娘凑过去看了看,除了知名的高校,只有一本和二本的笼统分数线,她觉得这不是她想要的信息,大概还是要自己找。 “你上次说你想去哪儿来着?”短发妹也蹭过来,但是不是想看,只是热衷于凑热闹。 “去个离香岛近的地方,什么学校倒是无所谓啦……”蔸娘说。 “那你目的还真的蛮明确的。” “是吗?”蔸娘晃晃脑袋。 “那你想考什么专业啊?” “生物或者化学类吧……” “你怎么喜欢这种东西。” “觉得比较有用吗嘛……”蔸娘这样敷衍地回答道。 “有什么用啊?做炸药啊。” 蔸娘耸了耸肩膀没有否认,但也没有肯定,心里想着,说的挺相近的。 蔸娘所在的班级的楼上,就是过一个多月就即将参加高考的高三学生,他们连下课都好安静。他们只会在吃饭的时候走下来。蔸娘每次看到他们,感觉他们都是一副刚刚从监牢里放出来放风的样子,大家的脸上都有黑眼圈,全身都散发着疲倦,但也有一些又有黑眼圈,但是精神看上去一样非常活跃的人。蔸娘反而更担心这种,看上去和回光返照似的。 她想想自己过过个半年,可能都不需要半年,只要过个几个月,也会变成这样子,她就觉得真恐怖。 她想起那片被她在陆伯并不是怀着善意的好意下拒绝的街区,那里街头过得浑浑噩噩的游荡着的人,看上去和这群学生却别无二致。 他们看上去都像是在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架在巨大刑场上折磨,但他们只能选择继续痛苦地接受下去,并且以痛苦为食继续生存下去。 所以重要的人生大事到底是什么呢? 她没有接受陆伯想要她继承的街区,这算不算人生大事呢?她在那天下午,把康贺东的脑袋在水里直到一动不动,算不算人生大事呢?还有那天早上上了林嘉文的车,和他说,想一边做学生一边做帮派人,这算不算人生大事呢? 她又忽然意识到,这些可能算得上人生大事的事情,竟然都不属于学生身份的她,而是属于戴着“蔸”的家徽、做帮派人的蔸娘。 那么属于学生的她,过一年就要迎来第一个人重要的大事了,那又和作为帮派人的她处理人生大事有什么区别呢? 蔸娘想着想着打了一个呵欠,一抬眼和老师对上了视线,上课铃还没响起来,但是老师已经开始往每一列课桌的第一桌开始发放批改过的卷子了。 虽然蔸娘在姨婆家里学的关于“如何做一个称职的‘蔸’”的知识,更偏向实践和经验,但是年轻聪明的孩子很容易就能触类旁通,相似的东西原理可以相互参考,不用教导,孩子自己也可以慢慢折腾出自己的方法,新的“蔸”又是一个新的风格。 评讲卷子的课,蔸娘会悄悄走一会儿神,听自己做错的就够了。 下了课,老师还算准时下了第一节课,大概是因为天热下午的第一节课实在是让人犯困,谁都想休息。 蔸娘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去。老师拉了一张凳子和她面对面坐下。 蔸娘只是眨眨眼,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最近有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是不是最近成绩有波动,但是她又想起最近成绩好像跟以前差不多,还是说想讲偏科的问题,但是偏的也不是这位老师的。 她一边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动作慢吞吞地坐下来,手指扣着椅子的边缘,眼睛藏在眼镜后面,左看看右看看,在地板和桌子腿下面来回切换,就是没和看着自己的老师对上视线。 接着她听见老师叹了一口气,这个场景让她马上联想到了医院里的诊室——医生叹了一口气,家属马上紧张地问:“医生怎么样啊?是不是很严重,还有没有救啊?”——她差点因为自己的胡乱联想而笑出来,但是看这个气氛,她是不应该笑的,于是她咬了咬下嘴唇,用力把笑给含了回去,令自己看上去严肃一些,最好还能符合老师想要她显示出来的情绪预期。 接着,老师和她讲:“你学习态度一直很好的,我也看得出来你很喜欢生物化学这类学科,女孩子读理科工科读的好的也大有人在,你有兴趣,老师也很欣慰。” 蔸娘点点脑袋,等着他接下来讲一句以“但是”作为开头的话。 “但是呢,”老师继续说,他果然说了“但是”这个词,“你现在只是个高中生,你最重要的事情目前是什么啊?是考试。” 蔸娘继续点头。 “你知道考试最重要的是什么吗?不是你学了多少相关知识,多深入,是看改卷指定的评分标准。评分标准是从哪里来呢,课本上有的知识点来的。”老师说得语重心长,“你很聪明,已经先学了大学里才会学到的知识,但这个在高考里是不能用的。它不符合批改的标准,你这样就很可惜,对不对,你肯定是会做的,而且对你来说就是小朋友洒洒水,但是考试是考试,学习是学习,不一样的。你这么做题会拿不到分,那不就很可惜了,是不是。” 蔸娘还是点点头。 “哎,你别光头点头啊。” “知道了。”蔸娘小声开了口。 “之后考试记得,不要把你自己兴趣学来的东西,和知识点记混了,宁愿麻烦一点多写一些步骤,知道了吗?” 蔸娘再一次点点头,心里想到一句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接着,蔸娘又听到老师叹了一口气,她这次抬起了眼睛,看了看这个中年男子。 老师像是随口问的一般:“你想考哪里去啊?” 蔸娘转了转眼珠子,说:“我打算先看看成绩再说,我怕定了太高目标后面发现达不到,真的考试那天心态要不好的。” 老师点点脑袋,语重心长:”说的也对,你性格很稳重,考虑的也多,这样很好的。“ 蔸娘跟着继续点脑袋,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接下来就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了,蔸娘不知道他还打算不打算说话,贸然站起来也不礼貌,于是只好干坐着,眼睛盯着地上的地砖缝隙。老师大概是想到不到还有什么要说的了,于是摆摆手:”你回去吧。下节课要开始了。“ 蔸娘把椅子推回原来的地方,赶紧离开了办公室。 第二节课是班主任的课,她带着卷子,还有一份分班考试的通知来了。 考试的时间放在高三学生高考结束后的第一天,也算他们过了一个考前假期。 蔸娘在午休的时候躲在教学楼架空层的角落,手里捏着手机,屏幕里是林嘉文的电话号码,她皱着眉头盯着那串数字,嘴唇噘得老高。想要拨出去,但是手指悬在屏幕上半厘米还是没有按下去,悬着一分钟之后,又作罢了。 天气已经变得很炎热,没有风扇或者空调的架空层,只有偶尔吹过的自然风。她的头发丝有些都因为汗湿黏在脖子上。 她蹲下来,抓着已经黑屏了的手机发呆,几次想要点开但都犹豫不决。她挠了挠眉毛,最后只好爬起来,把手机揣进兜里。心里想着,这会儿已经好迟了,大中午的,最好还是不要打扰自家大佬休息。 蔸娘的心不在焉一直持续到晚上下晚自习回家。 她低头在手机上编辑短信的草稿,文字打出来又删掉,再重新打出来,再挪到前面删去一些,再编辑调整顺序,但是到了最后又删去了全部。她在路上走得慢吞吞的,那条短短的小巷子像是变成了一条长长的甬道似的,走都走不到尽头。 终于走到巷子口,花了长时间重复斟酌的短信也不过三行字而已,蔸娘面露苦恼,重重叹口气。一门心思都在四方方的通讯设备上,蔸娘这次难得没有在走出巷口之前留意四周,左右看看。走出两步就撞上了人。 那是一群还沉浸在夜生活当中的街头人士。 蔸娘一头栽倒从她面前走过的人的肩膀上,手机在一瞬间松了手,但是在掉在地上之前被捞了起来。蔸娘抬起脑袋,和那个隔壁班退学了的男孩对上视线,正是那个男生帮自己接住了差点掉到地上的手机。 “看路啊!”和她撞上的是一个染着橘红色头发的年轻人,往她额头上推了一把,把她弄得踉跄往后半步。 “算了,人家是学生,小心弄伤了麻烦。”那个男生拦住了同伴准备再伸出去的手,把手机塞蔸娘手里,语气凶狠地又和蔸娘低吼了一句:“小心点。”接着,他就拉着同伴走了去,和他们说了一声大佬在催促了。 蔸娘被弄得有点发懵,但是总算是虚惊一场。 男生在走远之后又回头看了一眼,和愣在原地的蔸娘对上视线。蔸娘动作僵硬地冲他点了点脑袋,但是看着他已经转过脸去根本没有看见她的小动作。 她这时候才看见男生的两边手上都有新的疤痕,有两处还缠着绷带。疤痕把纹身拦腰划断,变得颜色不均匀。他现在看上去还是很健康的情况,还是能活蹦乱跳的样子。 蔸娘意识到自从上次一起走了半个小巷子之后,这是第一次再遇到这个男生。 到了家,母亲似乎今天很疲惫很早就睡下了,但是她还在玄关留了一盏灯。蔸娘轻手轻脚地收拾洗漱,再轻手轻脚关上房门。 她又拿出手机,犹豫再三却没有任何动作。闹钟上已经显示快到凌晨了,蔸娘心里想着,这么晚文叔大概已经睡下了,他的事情又那么多,还是不要再去打扰他比较好。但是看着日期即将来到六月,以往暑假的时间也快开始,她知道今年她肯定是去不成香岛了,失约之前总要和自家老板说清楚。 这会儿她脑袋里想起林嘉文说的要她自己斟酌能不能平衡好两边身份的忠告。这下子心里感到压力更大了,好点的后果可能是契爷对她责骂几句,早就这么告诉过她了,这是她自己选的,糟糕一点的后果,可能就是契爷要她以此契机做出一个选择,到底要做普通人,还是做帮派人,没有人可以两边都拿着不放手。 蔸娘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发出长长的一声苦恼叹息。 分班考试的日子如约而至。 蔸娘在家里待了一天半也愣是没有和林嘉文联系过半句话,剩下那半天在姨婆家度过,蔸姨看见她出现在门口的时候,还皱着眉头说了一句:“你来做什么?” 姨婆似乎没有太在意她有没有坚持每周都来一次,她最近忙得几乎一个月都见不到一次人。看着小孩的黑眼圈变得浓重,虽然平时总是漠不关心,但是蔸姨似乎还是在意她的身体状况,叫她既然来了,就听安排什么都别做,只管去睡觉。蔸娘被她的安排搞得一头雾水,但是脑袋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于是就没有多想的机会了。 她返校时候坐在考试随机重排的陌生桌椅上,一边手里快速地写着,一边脑子里不断冒出来一个最后期限一样的提醒,好像是非要逼迫自己做,所以不断强调一样,说着考完就得和文叔说今年暑假不过去了,寒假也去不成。 考完了试提早放学,蔸娘看着时间上写着下午五点四十几分的数字,还是犹豫,心跳得厉害。最后只能闭着眼睛,按下了拨号键,听长长的“嘟”声等待音,就像是等待未知的等待降临。 第115章 插班生·1 一个“嘟”声一秒钟,停顿大概三秒钟,如果对方没接听大概会持续这个有规律循环的声音七十秒左右,然后出现提示音,代表着这通电话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蔸娘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呼吸都不太顺畅。她没有到家,而是站在回家总会经过但是没有什么人会选择走的小巷子里,一手扶着电线杆,另一只手紧紧扣着手机,手指尖都在出汗。 等待音还在“嘟、嘟”地响,她心里默念着希望不要被接听,就让她错失联系的机会没有联系上就好,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在这一瞬间一秒都等待得无比漫长。 在等待到第十秒的时候,蔸娘听到了对面连接通话的滋滋两声杂音,接着是她许久未听见的低沉男性声音,林嘉文的声音:“嗯,怎么了?” 蔸娘飞快地眨了三次眼睛,着急想开口但是因为太过紧张第一个声音没发出来,还把自己呛咳嗽了半声,纵然之前在脑袋里已经打好了数份稿子,一瞬间还是慌了神,第一个字应该说什么都没了主意。她支支吾吾了两秒,因为咳嗽而声音又小又沙哑,对着对面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文叔……” 她听见林嘉文在对面轻轻地笑了两声,再应了她:“嗯?”语气就像对待刚刚从幼儿园回来的孩子,说要分享今天发生了什么有趣事情,耐心家长会用的语气。 “我……我……”蔸娘感觉到自己额头上留下一颗汗,弄得鬓边痒痒的、湿漉漉的,声音越来越小,话都还没开始说。她觉得再这样下去不行,眼睛紧紧一闭,跺了跺自己的脚后跟,几乎是提着嗓子在说话:“我今年七八月份,就……可能,没法去香岛了,一二月份也,也没时间去。但……但我之后打算去考个离香岛近的学校,很快就能把这几个月的工作量找补回来!” 蔸娘磕巴地说完了全部想说的话,打得草稿一个没用上,一股脑全部把事情都说了出去,干干巴巴的,没有修饰也没有寒暄。蔸娘说完了,心也跟着凉了半截,深吸一口气之后蹲在了墙根前面,就像一个已经接受了无法翻案的人,等待审判降临。 林嘉文对她说话一向平静又温和,这次也没有例外,他只是平淡地回了一句:“这样。” 蔸娘着急忙慌回答道:“是的。” “高三了噢?”林嘉文没有结束对话匆匆挂断,而是发起了按道理来说,本来应该由蔸娘这个做头马和契女的人应该先开始的寒暄。 “喺啊……课排到假期去,没空过去了。”蔸娘小心翼翼接着话茬,把请假理由补充完整。 “有没有好好休息啊。”林嘉文问她。 “有……有啊。”蔸娘回答道。她其实每天睡得实在有些少,但是也没得选,与长辈说话从来报喜不报抱怨倒是让她也习惯了给个放心的回答。 “周末不用去蔸姨那边,好好补觉。听其他几个大佬,小孩在北上念书的,说毕业班学生晚上下学都好迟,你学校什么时候放学?” “十点吧……” “晚上十点?” “嗯。” “还是自己回家。” “家离得近,自己回方便点。” “我让人过去陪你一年上下学。” “不用啊文叔,太麻烦别人了,就走一小段路的事情……”蔸娘绷紧了脖子,忽然感到紧张起来。 “怕同学看见没法解释啊?”林嘉文在对面笑着说,“给你派个女仔啦。” “我只是去上个学,没有危险的。文叔做生意都要用人的,不好因为我自己的事情把文叔的人拿来用……”蔸娘回答得心惊胆战的,但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头马拿走人用天经地义的事情,你就当身边多了一个帮你拎书包的人。”林嘉文说,“是不是怕我在你身边安排个人监视你管你啊?” 蔸娘眨了眨眼睛,感觉手指头都有点发抖,虽然知道打电话是看不见对方的,但还是猛摇两下头:“契爷管契女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没介意的!” 她听到林嘉文没有马上说话,但是对面传来很轻很轻的长长呼吸声,她猜林嘉文现在应该还在抽烟。但是他在蔸娘面前似乎很少会把烟点上,甚至不让别人在蔸娘身边抽烟。 过了一会儿,林嘉文和她讲:“多休息,小孩最重要的只有养身体,其他的以后都有机会。” “好。”蔸娘点点脑袋。 “还有没有其他事情呀?” 蔸娘轻轻地,“嗯……”了一声,她本想要不要像黎黎说的那样,哪怕做做样子问一问林嘉文的近况,可是她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比较好,思索片刻还是作罢,于是小声地说:“没有了,文叔。那……那我就,不打扰了。” “好。”林嘉文轻声细语的,说完就挂断了通话。 蔸娘长长舒了一口气,慢慢从墙根边上站起来。她感觉有点恍惚,心里空荡荡的,她想可能是终于完成了一件焦虑了太久的事情,所以一下子变得疲惫。她脚步匆匆地往回走,虽然太阳都还没落山、天还亮,但她现在就很想睡觉。 蔸娘在母亲回家的时候听到了动静,一骨碌从床位爬起来,麻利的套上衣服,动作行云流水坐在了书桌前,翻开一页化学卷子,一低头发现这页是空白的,于是赶紧往前翻了几页。 写下第一个选择题答案的时候,她听见母亲把钥匙放在玄关柜子上的声音,她其实完全就没看见题目上写着什么,但是手比眼睛还快。 但是很快问题就浮现出来,蔸娘意识到她没有做晚饭。 蔸娘揉了揉额头,把脸埋到了纸上,被反复利用过的再生纸张有一股不太好闻的油墨和木浆味,让她的眉头皱得更紧。 她从椅子上起来,走出去,看着母亲的眼睛怯生生的,像是闯了祸的小孩:“今天考试早回来了,但是有作业,我写了忘记时间,饭没做。” 妈妈看上去倒是不在意,把客厅里电灯都打开,说:“没事,那点外卖吧,你要吃什么?” 蔸娘感到意外,不太确定地瞪着眼睛,点了点脑袋。同时也觉得好笑,她和母亲生活多年但还是总有捉摸不清她的时候。 晚上蔸娘睡得早了点,父亲依然还没回家,但是母亲最近总是帮她把门关上。 也许是觉得高三备考重要,怕总是醉酒归家的父亲,回来会吵到她。 但她今天其实没有那么困,大概是回来之后睡了一会儿的缘故。 蔸娘躺了十分钟不到,悄悄摸上手机,再把薄被子扯过脑袋,给黎黎打电话。 还没等黎黎发出一个声响,蔸娘抢话抢得又急又小声:“我和文叔说了!” “乜啊?” “暑假寒假没法去香岛的事情啊。” “哦——啊终于说了。” “是啊!” “那他又说什么吗?” “没有啊!他就说可以,然后叫我多休息不要太累,姨婆那边也看着没时间就别去了。还有,“蔸娘咽了咽唾沫,担心自己的声音会不会太大,又放低了声音一点,把手机靠得离嘴唇更近了,“还有他说不放心我晚上一个人走夜路,要一个女孩子过来帮我同我放学。” “这不是挺好的嘛!” “我担心又欠人家人情债哦。” “这有什么人情债啊?你是契女欸!”黎黎现在大概把眉头皱起来了,说这句话的时候。 “我借了文叔的人过来陪我放学啊!这是,借人啊!还不是人情债?”蔸娘一边小心翼翼,说话声音只剩气音,一边忍不住嗓子提高。 “好吧好吧……那你为什么这么怕欠他人情债啊,他看上去很喜欢你啊。”黎黎说。 “我还欠了他七百万,还拒绝了本来应该可属于帮派的街区,好多钱从我这里流走的。”蔸娘解释说。 “要是他本来也不想要呢。”黎黎安慰她。 但是蔸娘还是不太放心,小声嘀咕了一句:“就是因为他看上去好像真的很喜欢我,我才总怕欠他嘛……” 黎黎发出一声疑惑的声音:“干什么啦,他要是对你凶,叫你还七百万,还不起剁你手指头,你才放心啊?” 蔸娘想了想,说:“这样我至少知道怎么还啊。” “你受虐狂哦。” “就当我是好啦。” 黎黎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说了一句:“那你和你爸爸妈妈也这么担心欠债啊?” 蔸娘沉默了一阵子,在心里思索一会儿,轻轻回答一声:“嗯。” 黎黎发出一声叹息,说:”你这样会活得好累哦。“ 蔸娘不是第一次听见这句话了,她大概都已经接受了。 两人之间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蔸娘只能在耳朵边听到非常细微的电流杂音,接着她不是很放心地开口:“也没有办法知道文叔派过来的是谁啊?” “啊?这样会很明显诶!”黎黎说,“但是应该很好认吧,毕竟要陪你一起回家的。” “这倒也是啦……” “我应该会在她从这里出发的时候知道是谁,我只能提前四个小时左右告诉你噢。” “她开始过来的时候啊。” “是啦。”黎黎说,“你还有一半的身份是普通学生,他肯定也不能做得太明显,要是让不放心的人知道你的名字,那文叔那边也会变得很麻烦难做。” “也是啦。”蔸娘轻轻地说。 分班考试的成绩出的很快,带高三学生的老师和高三的学生一样忙的不可开交,卷子总是连夜改的,学生像是被鞭子抽着往前赶的马,他们手里拿着鞭子,但也被赶着。 蔸娘看看自己的成绩单,偏科的情况依旧,该高的还是高,该低的还是低,没有什么变化。排名相比较上次的年段考试也没有变化,没有变化到个位数。 蔸娘看着这一串一串数字感到困倦,悄悄地在因为发卷子而变得吵闹片刻的班级里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会儿。同桌的短发妹拿到成绩单之后连看都没有看,放在手里当作一条没有意义的碎纸,在手中随着与人说话的动作上下飞舞,似乎只是一个帮她看上去肢体语言更加丰富的工具,没过一会儿,又被随手压在哪本书底下。 短发妹说她的目标就是要去一个帮派人众多而且繁华的城市,找一个很会疼人又会赚钱的大佬做阿嫂。 蔸娘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对这个想法做出“不切实际”或者“太过作贱自己”的评价,听到了之后只是点点脑袋,说:“做阿嫂会不会好累,还要担心被大佬的死对头整?” 短发妹想了想,补充道:“那就要找一个会疼人、会赚钱,而且仇人少的大佬咯!” 蔸娘再一次点点脑袋,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心里暗暗想着她别不小心去了香岛就行,不然双重身份的秘密都不小心给她撞破。 学生们重新排了班级,和班级里的座位。 短发妹乐呵呵跑到了末位班级去,光明正大的带了卷发棒来上课。蔸娘的成绩不上不下,中规中矩,没有在重点的那个班里,排在和重点班用同一批老师的班里。 分班之后的第一天,就来了两个插班生,高三的班级中有学生的调动很正常,老师甚至不会多花心思去介绍他们的名字,哪里有空来坐哪里就好,大家也不会想建立什么同学情谊、朋友关系。 蔸娘班上一个,隔壁班一个;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女生在隔壁班,留了长发,不太喜欢说话。因为林嘉文说的是会派一个女孩儿过来,于是蔸娘只偷偷关注了一下隔壁班来的女生。女生总是一副厌世的表情,即便是高三,她也能每天早上带着全妆来上课。 但是黎黎在她来之前没有任何的通知,那大概不是她。 蔸娘会抽空给黎黎发消息,甚至发得有些频繁,问她林嘉文派来的人有没有动静,能不能知道是谁。 黎黎被她问得无可奈何,只能回复她:“耐心点啊大佬!” 蔸娘时不时还是会和短发妹一起去学校里面的小卖部。短发妹依然很喜欢在各个班级里来往聊天,于是哪个班里来了几个插班生,是什么来头她也第一时间能问到。蔸娘觉得她比起做阿嫂,可能更能去做情报贩,和中间人搭伙儿,可以在各个帮派的红棍和大佬之间混得很开,如果没有太用力过猛的野心,又能稳稳当当赚钱,出了什么问题只要前期把关系撇的够干净,一样能全身而退。 短发妹觉得蔸娘最近对插班生的关注,反常得有意思,明明之前待了两年都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高三时候反而突然来了兴致。她嘻嘻笑着调侃,说前同桌是不是压力太大。蔸娘一脸不好意思嘿嘿笑,腼腆承认就是她猜的这样。 第116章 插班生·2 “第六个了,第六个插班生了,真的你没漏掉吗,黎啊……”蔸娘一只手在写,没有因为说话而产生一点停顿,她还在上晚自习,但是已经学会了塞着耳机坦然自若地偷偷做私事,说话嘴唇没怎么动,声音也足够小只能让手机的另一方人听到。 “真的没有啊,我让车站和机场的文雀和耳目都努力盯着啦。”黎黎现在回答她已经很有经验了,甚至不会出现不耐烦,面对蔸娘的焦虑不安还能反过来安慰几句,“没事啦,桥到船头自然直嘛!” “这连桥的影都摸不着啊……”蔸娘烦躁地划破了纸页,在卷子上留下一个扁扁的窟窿。 “那你可以去问文叔嘛。”黎黎的语气里带着些许揶揄。 “要是这么简单还要你干什么啦!”蔸娘听着她这语气,气得干跺脚,说得咬牙切齿。 “我最近在看佛学书,大佬。”黎黎忽然这样说道。 “啊?”蔸娘不明白她忽然说这句话的意义,只是第一反应猜测她又打算什么怪话,来搪塞自己。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黎黎说,语速慢悠悠抑扬顿挫,“意思就是说,就是,不要太在意。” “你倒是一起把注解都背下来。”蔸娘不留情面地回话道。 “总而言之我觉得说给你听,多少有点用处。”黎黎依然一副很有深度的口气。 蔸娘发出一声轻轻地发出一声“哼”,说:“我是不会去自己查意思的,我最近什么很多话都听不进去。” “高三嘛。”黎黎表现得像个成熟的知心姐姐。 蔸娘把眉头皱得发疼,又困好想睡觉,但是心脏快得“砰砰”响,全身上下都在发热,让她觉得难受,莫名其妙憋了一肚子气愤,但是又不明所以。 “我都好后悔。”蔸娘忽然说。 “后悔什么,加入帮派啊?”黎黎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我不知道。” “啊?” “就是我可能在后悔什么。”蔸娘搓了搓眉心,希望能缓解一点难受。 “你要不要看看心理医生噢。” “花钱的,还要花时间。”蔸娘一口否定了这个提议。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的事情最容易让人焦虑,蔸娘算是直观地切身感受到了。林嘉文要给她身边放一个陪她上下学的人,可能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事情,蔸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意成这样。 再次接到电话的时候,她甚至没有看来电显示,她的手机一向没有什么人打入电话,多的是骚扰电话和推销广告,于是习惯性误以为又是黎黎,碰上压力带着情绪恰逢来的猛烈的时候,她说话都显得没好气,接起来就是一句:“干嘛?” 对面没有立刻说话,但有一声轻轻的、好似笑了的气音。这不太寻常的停顿,让蔸娘一下子气焰都下去了,全身像是被冷却了一样,一瞬间连手指头都有点发冷,原本浮躁的脑袋现在也一下子被清空,变得空白。 蔸娘立刻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往屏幕上看了看来电显示,上面标记着阿戎的名字。 蔸娘在一瞬间觉得手脚冰凉,想解释点什么,但是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舌头像是被冻起来了一样。 对面的阿戎倒是先开口了:“火气这么大啊?看来最近真的非常忙哦。” “戎哥……”蔸娘小声回应他,希望他能从自己的语气里听出示弱和抱歉。 “怎么叫得这么委屈,哎呀。”好在阿戎听上去没有生气,声音反而轻柔了几分,很像在哄孩子。 蔸娘听他这么说,无由头地感觉鼻酸,“对不起……”她轻声说道,接着就撇紧了嘴,好像随时会哭起来一样。 “对不起什么啦,哎呦,别哭啊,我会觉得好抱歉啊。” “没有哭啦……”蔸娘这样说着,但是流了两滴眼泪下来,虽然知道阿戎看不到,但还是赶紧把眼泪抹了去,“什么事啊?” “没事,想你了嘛。”阿戎的语气又轻又软,要不是蔸娘知道他是林嘉文的双花红棍,多半会误以为那是个温文尔雅的邻家兄长。 蔸娘抿着嘴唇,不知道说什么,但浮躁的情绪似乎得到了些缓解,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今年没法回去了。” “知道,听阿文说了,你要毕业考嘛。” “是呢……” “不要搞太累了,随便考考就好啦,想进哪所学校和阿文说,他弄得进去的。” “啊?这样不好吧……” “这个对他来说很容易啦。” “不行啦,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可以麻烦文叔啦。” 阿戎轻轻地发出一声“唔”,“好吧。” “真的就只是想我、叫我不要搞太累呀?”蔸娘显得有些疑神疑鬼。 “喺啊,要不然找你付我夜场的十几杯果汁牛奶钱啊。” “倒也不是不行……” 蔸娘听见阿戎在对面笑起来,含含糊糊说了句“丢”。 蔸娘在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刚刚下晚自习的时候,接到了黎黎的电话。黎黎说,听到眼线说有个人,被林嘉文地盘里一个代客泊车的小马仔送到了机场,是个地盘夜场里工作的姑娘,长得跟蔸娘差不多高,看上去也年轻,大概就是她了。 蔸娘跟她说明白了,然后算着时间,明天还有半天的课要上,星期天下午开始上课,明天回家的时间是中午,她多半不会出现。那就可能是周天晚上了。 蔸娘在黎黎挂电话之前,又喊住了黎黎:“戎哥最近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哦,如果文叔有什么生意需要他当贴身翻译,他就一起去,平时没事的时候就守着自己的场子,或者在文叔的办公室里。他在文叔的公司里面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的,但他从来不用,就是跟堆放杂物一样,有事儿就去文叔的办公室做。” “哦这样。” “怎么啦?你人在老远的地方都知道什么了?” “没有啊,就是想问问。”蔸娘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哪个夜场的姑娘啊?” “大概是戎哥的场子吧。他场子里的姑娘,就算是唱歌和陪酒的,都特别能打,都不知道怎么练出来的,和入职培训似的。” 蔸娘轻轻哼出一个“嗯”,若有所思地盯着跳动的红绿灯。 “我没敢太追太紧噢,文叔知道我是你的人,如果我查过去的姑娘的底细,会不好噢。”黎黎说。 “我知道啊,本来就是帮派里新来的人,被他知道又要多一层嫌隙。”蔸娘揉揉眉毛,“我不能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愧是我大佬,一点就通。” “你和我换好不好,好累哦做我。” “我才不要。” “你就这么干脆,连想都不想一下啊?” “这个想了没有用哇,大佬。” 蔸娘心里念叨着:也是啦。 星期日的下午返校,班上先是有几个位置先变得空荡荡了。 高三有不少学生选择付出些价格,去请有名气有资历的老师,和别人上不一样的课,好让自己能够提高更多分数,于是向学校提出申请,不在学校里上课。还有一些学生选择其他特长项目,音乐、美术、舞蹈或者体育,于是需要再到专门训练这些科目的私人机构里,上课个半年左右,再进行常规考试科目的复习。 同样的,也有人因为各种原因半道进到陌生的班级,在哪不是复习呢。 于是人来来往往,没有征兆,很忽然,但也正常。习惯时候也不会觉得奇怪,正在焦虑和高压强环境里生存的年轻人,也分不出心思来关心分离与出现。 蔸娘班上倒是没再有插班生出现了,但是短发妹和她说,蔸娘前面一个班和后面一个班今天同时来了两个女孩。 “只有她们两个啊?”蔸娘在下课放风的期间,顺着短发妹的手指在人群中看见了那两个新来的女生。 “对啊。”短发妹说,“接下来大概就差不多稳定下来了,不然说什么,进度不一样,不好搞的。” “她们两个原来是哪个学校的啊?”蔸娘喝了一口水,问道。 “两个都不是本地人噢,问不出来,很话少的两个。”短发妹说道。 蔸娘皱了一下眉毛,意识到什么:“你已经都和人家聊天过了?” “对啊,我喜欢把新面孔都变成熟脸的嘛。” “好厉害啊。” “不用你夸。”短发妹抬了一下下巴,得意洋洋,“听着都是南方口音,我听到她们好像都会说粤语方言啊。” 蔸娘眯了眯眼睛,缓缓晃了晃脑袋,还是分了一点心思给短发妹的任何话捧场:“诶……这样的啊。” 蔸娘隔着老远,但是还是尽可能想看清那两个插班女生的样子。其中一个留着短短的头发,柔软乌黑,很消瘦,让她远远看上去有点像个弱不禁风的男孩,她现在手里正拿着一瓶水,似乎还不能融入进这个环境。她很容易被一点动静就吸引走注意力,有一点声音就转过脑袋,警惕地看着声音的,人并没有很。蔸娘熟悉这种状态,类似一个小动物刚刚到新地方,还在熟悉这里的气味和环境。 另一个女生发尾齐肩,染过头发,带着一点焦黄的颜色,因为没有花心思打理而变得毛毛躁躁。她看上去也不是很自在,但是在刻意表现出一副对所有事情都保持着“事不关己”的高傲姿态,好让别人不会打扰到她,虽然也有几分警惕,但看上去更加自在。 蔸娘的视线在她们两个之间移动,有些心急,想要有一眼就能判断她们来自哪里、有什么背景的能力。可惜,她短时间之内是不会有这样的能力的,于是只是这样愣乎乎耗光了宝贵的下课时间,但什么都没有得到。 她还是沉下性子,尽量让自己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个下午,还有接下来的晚自修,只管听讲做卷子就好。 “有两个。” 蔸娘给黎黎发的消息只有三个字,简言意赅,甚至是没头没尾。 黎黎过了一会儿回复她:什么两个? 她躲在角落里,一边时不时抬头观察有没有过于警惕的巡课老师、教导主任,一边给黎黎回复消息:插班生。 黎黎大概是打算回复一大段,慢吞吞的没有下文,或者只是单纯不知道回复这个过于焦虑的靠山什么,于是打算当做很忙没空。 终于在傍晚下课出门吃饭的时候,蔸娘收到黎黎的消息回复:哪个晚上跟你后面走,哪个就是啦,不用这么紧张啦,文叔指派来的一般都会很有分寸感不会靠你太近的,大概;而且有可能人家是过来用打兼职工、短期工的方式来作掩护,不一定是学生,毕竟夜场里能派出来的姑娘身上应该没有多少学生气,都不知道怎么融入环境,而且高三啊,谁这么想不开要读一年书啊痴线咗。 蔸娘噘起嘴,心里嘀咕:说和没说一样。 晚上回家,她虽然心跳“砰砰砰”加快,但是还是因为疲惫忍不住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打着哈欠。蔸娘今天晚上稍微慢了一点点,没让自己陷入进匆忙挤出学校门的人流里。这有点像是在钓鱼,得扔下一个鱼饵,才能看见想要的那一只鱼。她知道猎物在成群的地方,猎人不是那么好追逐到,猎物也不会容易发现跟在后面的人,只有落单才能相互成就对方。 但是太明显了,也会让对方心里起猜疑。于是她小心翼翼把握住一个自认为合适的度量,在班上只剩下三个人的时候,背上书包走出班级门去。 刚刚一出门,就和其中一个新来的女孩撞了个正着。两个人是实实在在撞到了,蔸娘把她手上拿的校徽都碰掉,落在地上。她撞到的是那个发尾齐肩有一点点染色痕迹毛躁的女生,她看上去对蔸娘的冒冒失失显得不耐烦,虽然没有破口大骂,但是也瞪了一下眼前撞到自己的陌生人。 蔸娘也被吓了一跳,但是反应很快,急匆匆地就弯腰捡那枚校徽。这枚校徽大概是这个插班生今天刚刚拿的,还很新,上面还有一层薄薄的塑料膜没有撕下来,蔸娘隔着模糊的磨砂塑料膜,看见名字上写着:石小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