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弃女的逆袭日常 卷四》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忠勇侯府宴会结束之后,永南郡主私留了胡夫人与胡小娘子说话,她将小娘子在宴会上绣的帕子给了胡夫人瞧。 胡夫人一眼就看出了端倪,难怪当时不见胡小娘子的帕子,这丫头帕子上明显有败笔,便是永南郡主想给她评个魁首,也糊弄不过去。 胡夫人拿着帕子,脸色铁青。 胡家求了永南郡主帮忙,小娘子就这样胡来! 永南郡主不知其缘由,但她向来喜欢这个义女,便与胡夫人笑道:「这回绣不好就算了,她祖父是阁老,状元郎做了翰林,谁不奔着阁老去的?胡家提点一二就好了。」 胡夫人笑着谢了永南郡主。 永南郡主甩了一下帕子,道:「还跟我见什么外。」 胡夫人回了家之后,锁上门质问胡小娘子,为何帕子上会有败笔。 小娘子温温吞吞地道:「看别人绣顾绣走了神,便有了败笔。」 胡夫人自己生的女儿,自己还能不知道,她握着小娘子的肩膀,又捧着她的脸细看,道:「你近日怎么脸色蜡黄,魂不守舍的样子,可是遇着什么事了?」 小娘子摇摇头,咬唇不肯说。 胡夫人只以为她身子不舒服,做了请大夫来的打算,又笑问她:「你祖父看上了顾状元,今儿你瞧见没有?状元郎仪表不凡,才学也出众,配你配得上。待你祖父……」 「母亲!」胡小娘子声音有些尖利,打断了胡夫人的话,侧了身子,道:「女儿不想嫁他……」 胡夫人方察觉出端倪,她问了两句,胡小娘子不肯说,她便没再问。而是回了自己的院子,着管事妈妈查问小娘子近日动静,和各个门上人口出入。 这一查,便查出了端倪。 胡家族学里今年收留的一位读书人,近些日入府找胡家郎君请教学问有些频繁,这读书人去年二十来岁以举人身份进京赶考,可他今年还是个举人。 胡夫人查清楚二人没有独处过,快刀斩乱麻,断了举子进门的路,让两人见不上面,胡小娘子的所有信息,也没法传递出去。 胡小娘子料到母亲可能猜到了她的心事,发了急,生了病,她病得蹊跷,到底是有些流言传了出来,幸好胡家内宅管理得井井有条,流言很快就消散,并未伤及小娘子名声。 永恩伯府里。 谢君娴在忠勇侯府里得了一个镯子,回来关起门闷头画了一整夜的兰花,废了无数纸,第二天就准备着人将镯子处置了,她本想收起来了事,又实在忍不得沈清月有跟她一样的镯子,正逢永恩伯输了许多银子,削减了她的月例银子,摔了嫌可惜,便着人悄悄去做了死当,低价卖出。 丫鬟去当的时候,鬼鬼祟祟,生怕被人瞧见的样子,加之这镯子水头好,才一根棉线,当铺里的人收了镯子,暗暗提防是脏物,小心保管了起来,交给了顾家大掌柜。 像这一类好首饰,大掌柜的一般都交给顾三,留给顾家人女眷自己用,或是拿去送内宅夫人们做人情。 顾三想着他妹妹心情不好,转手就送给了顾四。 顾四姑娘得了首饰当然高兴,又追问顾三,顾淮到底什么时候得空回来一趟。 顾三回顾四道:「男人有男人的事业,你别老问他,学你的女红去。」 顾四不肯,要和顾三闹,顾三只好将顾四丢给他母亲处理。 顾夫人如今当着家,已经知道了顾淮的事,劝顾四断了念头的时候,不免严厉了些,顾四便跑去找老太爷。 老太爷没说什么,只叫她先回去,随后便顾三明儿去给顾淮传话,让他得空回家一趟。 顾淮在翰林院当差,下了衙门再坐马车回家,天都黑了,他刚到家,福临就回来了。 福临告诉顾淮:「爷,叫您说对了,赵郎君去隆福寺的确有异常,他养了个外室,碰头的法子很隐蔽,小的还不知道外室住那儿,只知道外室定时定日去上香。」 顾淮眉毛一抬,想起了沈清月在忠勇侯府里看赵建安的眼光……她为什么看赵建安,却不看他。 他之前在沈家酒后说的那几句胡话,她难道丝毫没有察觉出来什么吗? 顾淮摸不准沈清月的心思,他攥紧了笔,道:「明儿你继续去跟着,顺便去胡掌柜那边走一趟。」他话锋一转,道:「罢了,胡掌柜那边我自己去。」 舒阁老近日也该闲下来了,阁老见沈清月之前,一定会先见他的。 次日,顾淮下衙门之后,顺道去见了胡掌柜,送了几幅画过去。 胡掌柜果然同顾淮说:「郎君过几日休沐可要空出时间,大人要见您。」 翰林院一月休沐五次,顾淮很有空,便欣喜应之。 顾淮与舒阁老的关系非常隐蔽,若非必要时候,阁老不会见他,想来这是要与他商议和沈清月的婚事了。 顾淮嘴角不自觉地扬着,他不知道沈清月会不会答应,应该会,赵建安不过是一个国子监的学生,功名和前途怎么能和他比。 她肯定会选他的。 顾淮从青石斋里出来,可巧看见罗妈妈也刚走不久,更加料定舒阁老要与他提和沈清月的亲事。 顾淮脸上挂着喜色回到了家,顾三就在厅里,他领了人去书房说话。 顾三先是催顾淮回家一趟,二则是说:「还记得我与你说过,胡阁老原是有意拉拢你,本是想与你结亲,这两日又不知怎的与顾家说没这个念头了。」 顾淮之前就囫囵听了两耳朵,根本没往心里去,现下听到胡家变卦,淡淡「哦」了一声,问道:「是何故?」 他原是听说去忠勇侯府那日,胡小娘子也去了,胡小娘子是永南郡主的义女,那日他满耳朵只听到沈清月和谢君娴的名字,没听到胡家的,便是觉得奇怪了。 顾三道:「胡家没说,大嫂派人去打听的,说是小娘子病了,其实是小娘子不肯嫁。」 顾淮眉目淡然,只问:「大嫂身子可好些了?」 顾大太太年后小产,养了好些日子。 顾三打趣道:「你还知道关心家人?劳你记挂,大嫂好了。」他转身欲走,提醒说:「休沐了记得回家一趟,你总推诿,能推到天荒地老去?」 顾淮难得眉间一抹浅浅的笑色,声音朗润道:「这次休沐我先去见舒阁老,见完了再回去。」 v第二章 顾三微愣,似乎猜到了什么,料想他也说不动顾淮,也没多说,便走了。 六月盛夏,烈日悬空,蝉鸣不休,雁归轩里有两分田地,更是蛙叫虫鸣不绝于耳。 沈清月屋子里放了冰,丫鬟在旁边打着扇子,她中午睡不着,歪在榻上看账本,罗妈妈从外面见了胡掌柜,又收了账本,赶了回来。 罗妈妈一进屋子,沈清月给她叫了冰镇的绿豆汤来,还亲自给她打扇子,递帕子给她。 罗妈妈按下沈清月的手,欣慰笑道:「姑娘这是折煞我了,我自己来。」 沈清月挥手叫丫鬟下去。 罗妈妈喝了两口绿豆汤,舒坦了一些,便笑道:「与姑娘说桩好事,胡掌柜家的大人,要见您。」 沈清月眉头微拢,手里的扇子也不动了,过了一会子,才重新轻轻地打着扇子。 罗妈妈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声音很低很温柔地道:「我也不知道姑娘的事,我只知道胡掌柜说,姑娘心里明镜儿似的,让我把这些话传给姑娘就是了……有大人庇佑,姑娘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沈清月脸颊越来越红,望着罗妈妈眼眶泛红,低声问道:「罗妈妈您不知道?」 难怪日常与罗妈妈相处,不见她露出半点破绽,原是丝毫不知情的人。 罗妈妈摇头道:「我的旧主家与大人家有交,我只知道要来伺候姑娘,别的我一概不知,不过我知道姑娘过得辛苦,胡掌柜背后的大人,我虽也不知道身份,却知道比沈家强上许多,姑娘去见了大人,以后就有出头之日了。」 她说着说着,眼睛也渐渐发红,微有哽咽道:「那日姑娘从二夫人院子里回来,眼睛里又有血丝,眼皮子都肿了……我不知道姑娘的心思,姑娘不愿意说,姑娘的委屈我也没法分担,但大人肯定能给姑娘做主,我知道姑娘是个要强的人,但女人过日子实在不容易,该依靠自己人的时候,就要靠一靠。」 沈清月知道罗妈妈说的是肺腑之言,放下扇子,紧紧握着她的手,劝慰道:「您别哭呀,您说的话,我都记着了,真真儿的。」 罗妈妈这才破涕为笑,擦了眼泪,又与沈清月道:「隆福寺那边,跟的人只说赵郎君行动诡异,却瞧不出有什么异常之处,姑娘恐怕要耐心等几天,换个人再去查一查。」 沈清月摇首道:「不,我亲自去。隆福寺就那么大,他走得都是同一条路,总有异常之处。正好我姨娘的孩子月份很大了,我去替哥儿姐儿祈福,顺带去一趟。」 赵建安越是这样,沈清月越是笃定,有外室的人,八成是他。 罗妈妈点着头,道:「隆福寺那边兴祭拜神像,姑娘也可以买几幅神像过去挂在佛塔里,列上姨娘的生辰八字,菩萨便不会保佑错了。」 沈清月莞尔道:「与姨娘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岂不是有福了?」 罗妈妈大笑道:「可不就是托姑娘的福!」 沈清月挑了个好日子出门上香祈福,正好也是赵建安休息的日子。 临行前,她给沈世兴打过招呼,还告诉他说,在忠勇侯府的那日,沈清妍悄悄跑出去过,但是不知道她有没有做什么。 沈清月跟沈世兴说:「妍姐儿素来不喜欢我,我管她,恐怕引起她逆反之心,父亲多多替她上心,以免她行差踏错。」 毕竟前世,沈清妍走的路子就不正,勾引有妇之夫张轩德,照着目前苏家的情况来看,还不知道她和苏言序是不是也是她这样勾搭上的。 这一世吴氏还是品行不端,沈清妍性子早定了,又是跟在吴氏跟前长大的,眼下虽然乖巧,不知道心里藏着什么,沈世兴必须对她上心。 沈世兴点了点头,表情肃然道:「我知道了。」 有吴氏在前,他当然要避免女儿和她一个德行。 沈清月交代完,要了姨娘们的生辰八字,等到吉日到了,便和罗妈妈一起出门,去隆福寺。 路上,沈清月随便找了铺子买几幅神像,亲笔写上了姨娘们的生辰八字,便收起画,给丫鬟抱着,拿上了马车。 从沈家到仁寿坊隆福寺,要过西长安街,会经过翰林院门口。 因沈清月要出门,福临早跑去给顾淮报了信,顾淮借故往翰林院门口去了几趟,就看到了沈家的马车正在过桥。 顾淮穿着青色的官服,身姿挺拔高大,生得又十分俊俏,往街上一站,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看他,他佯装在旁边店铺里买东西。 沈清月的马车要过桥,车上人得下来步行过去,她便带着面纱,扶着罗妈妈下车,让春叶抱着画跟着在后面。 顾淮就在离桥不远的店铺里,沈清月从桥上过去,一眼就看见了他,她还看见,顾淮看过俩了。 但她仅仅是看了一眼而已,便收回了目光,直视前路。 前世顾淮是别人的丈夫,这一世阴差阳错才跟她有了交集,灯节夜里,沈清月可以说顾淮是看在沈正章和舒家的面子上,才会出手救她一命,但他考状元那次,便是带了私心,即便他的私心可以是因为舒家,于她一个闺阁女子而言,已是出格了。 沈清月见了胡小娘子,越发坚定了远离顾淮的心思,这会子正转身等马车过来,丝毫没有看顾淮的意思。 顾淮也瞧见了沈清月转了身子,故意背对他,仿佛不认识他一样。 便是为了避嫌,微微点头示意就好,怎么将他看做陌生人了。 顾淮又看见春叶手里抱着画,他猛然想起青石斋的事,从前沈清月对周学谦,便是如此。 他攥紧了拳头,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测……她果然是看中了赵建安吗!她从哪里知道的他?她只是看中他的出身,还是喜欢他的人?她可知道,姓赵的早就有了外室! 桥尾,沈清月上了马车,头也不回。 马车过了西长安街,到了和东长安街交接的路口,便转弯去了十王府的方向。 过了十王府,到了照明坊,从双碾街就能进隆福寺。 顾淮敢断定,沈清月就是去找赵建安的! 他就站在街上,什么也没做,莫名脖子红了起来,额头上冒出青筋,他面色沉郁,大步走到还没走的福临跟前,叫他去备马车。 顾淮进了翰林院告假,换了青色直裰,等福临赶了车来,立刻上车跟了过去。 沈清月的马车,此时都走到了十王府附近了,罗妈妈方提醒她道:「姑娘,您看什么呢?」 v第三章 沈清月放下车帘子,道:「没什么,想起前面就是灯市,也不知道有没有走马灯卖。」 罗妈妈笑道:「家里的走马灯姑娘还没点过呢,中秋也不远了,今年中秋在园子里游玩的时候,可以把走马灯点上。」 沈清月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京城里的街道很平坦,人还不算多,马车很快便到了双碾街上,沈清月让马车就停在隆福寺门口。 罗妈妈打发了春叶去买东西,在车里与沈清月附耳道:「前儿派人跟着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这个时辰,郎君会过来一趟,在门口买了香就进寺庙里去。」 沈清月挑开帘子,往外瞧了一眼,正好春叶回来了,手里托着热腾腾的青团子。 沈清月隔着帕子,往嘴里塞了一个,咬了半口,细嚼慢咽吃完了。 罗妈妈仔细地盯着门口卖散香的人妇人,没多久,赵建安来了,她拉了拉沈清月的袖子,叫她看。 沈清月咽下嘴里的青团子,仔细打量赵建安,只见他给了提篮子的妇人几个钱,请了三炷线香,拿着香往里走。 罗妈妈问她:「姑娘,下去吗?」 沈清月擦了擦手指头,遮上面,道:「下去。」 说罢,她下了马车领着罗妈妈和春叶进了隆福寺,留了车夫在外面等着。 沈清月她们跟得远,赵建安压根儿没发现。 罗妈妈一边走一边文沈清月:「姑娘可看出端倪了?」 沈清月点点头道:「寺里又不是没有卖香的,他何故要在门口买?门外的线香虽然便宜些,他又不缺那几个钱,若真是诚心的,也不会省这几个钱。」 罗妈妈点点头,低声道:「我亦觉着不对,不过有些妇人自己做的香,是比庙里的好一些。」 沈清月也没反驳,跟着进了隆福寺大殿里。 隆福寺是五进的大寺庙,最后面还有个高高的佛塔,就是供奉长生排位和神像的地方。 沈清月没急着去佛塔里,先跟着赵建安,到了观世音菩萨的宝殿,在后边排着队,等着拜。 她在门口等的时候,细细观察了赵建安拜佛的样子,他合着两手插香,却右手在前,第一支香插在中间,没错,第二支香却先插了左边,第三支香插在了右边,顺序反了。 沈清月悄悄与罗妈妈道:「看他就不是诚心来拜佛的,插香都是用左手,他便是习惯双手,也不该是右手在前……他若拜得少就算了,您却说他是经常来,这很不对劲。」 罗妈妈点着头道:「我方才还瞧见他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赵建安请完了愿要出来,快轮到沈清月进去。 罗妈妈在门口瞧着赵建安的去向,沈清月便拿着香,快速请了愿,插了香,顺便看了一眼赵建安插上的香,却见线香烧着烧着就灭了,已经烧了的一段根本不像别人的香那般,整段整段的掉,直接就碎了,很劣质的香。 沈清月上完了香,让春叶去问知客师傅,怎么去佛塔里请佛像。 知客师傅给指了路,还道:「佛塔那边有僧人,施主去便是了。」 沈清月谢过,快步走到宝殿的大门口,在甬道上找罗妈妈。 罗妈妈拉着沈清月有些着急的低声道:「他往左边转弯走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沈清月蹙眉,道:「无妨,去找找,总共就这么大……」 今日只是个平常的日子,不是初一,不是十五,来隆福寺的人不算多。隆福寺里请长生排位和佛像都不便宜,一年就要上百两,去佛塔的人就更少了。 沈清月她们在前面两个宝殿,还能瞧得见人,走到后头,越接近佛塔,便看不见什么人了。 走着走着,罗妈妈就皱眉嘀咕了:「明明瞧见他左转进来的。」 沈清月道:「他太谨慎了,除非咱们贴身跟着,否则咱们几个的身份,跟不上他。」 春叶小声道:「要不奴婢去几个殿里瞧瞧,若一会子找不见姑娘了,奴婢就回大宝殿去等姑娘。」 沈清月颔首道:「也好,咱们三个一起这样张望,太招眼了。你把佛像给我。」 春叶交了佛像,转身走后,罗妈妈陪着沈清月走过了几个宝殿,却只看得见女香客,完全看不见赵建安的人影子。 沈清月走得累了,她与罗妈妈道:「估摸着是找不到了,罢了,去请佛像。」 罗妈妈应了,陪着她一起去往佛塔那边,快到佛塔门口,她才想起来,银子还在春叶丫头手里呢! 隆福寺可不兴赊账。 罗妈妈扫了一眼,见佛塔门口有好几个僧人,还有寥寥几个女香客,便道:「姑娘要是累了,先去佛塔门口等一等,我很快就回来。」 烈日当空的,沈清月洁白的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子,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点了点头。 今日为着不点眼,沈清月便没让其他丫鬟跟来,如今倒是要遭罪了。 罗妈妈去后,沈清月刚要往佛塔里去,背部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她警惕地转身,瞧不见人,只隐约感觉得到,甬道旁边的宝殿里,有人。 沈清月身后不远处就是好几个僧人,她朝着宝殿里问了一句:「谁在那儿?」 那人露出一点点衣角,沈清月一下子没认出来,待顾淮跨出来一步的时候,她都瞪着眼睛惊傻了,他不是在翰林院当值么!怎么会在这里! 顾淮面色铁青,望着她声音不大不小地道:「过来。」 沈清月愣然眨了眨眼,秀眉拢着,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顾淮定定地看着她,压低声音重复了一遍,道:「给我过来。」 沈清月完全没想到,会在隆福寺里看到顾淮,他像是刻意跟着她来似的。 顾淮负手而立,瞧着沈清月,道:「过来说话。」 沈清月抱着手里的画,款款而去,她刚跨过门槛,顾淮便一把将她拉了进去,还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沈清月挣脱开顾淮的手,拿着画,往墙边退了好几步,面颊微红,低声道:「你要做什么?」 顾淮冷着脸,盯着沈清月手里的画卷,随即直直地看着她妆容淡淡的脸,往前逼近几步,压着声音问道:「你不是聪明吗?你不是眼光狠辣吗?嗯?」 沈清月不解,只是顾淮逼得太近,她便一下子靠在了墙上,只好举起手里的画,横在他胸口,锁眉道:「顾先生,你到底要说什么?这里人来人……」 v第四章 「这儿没有人。」顾淮声音低沉发冷,他又道:「我看过,偏殿里没有人。」 沈清月稍稍安心,却还是有些提心吊胆,宝殿里没人,外面万一来了人,还有罗妈妈和春叶,一会子就要回来找她。 她用力地推了顾淮一下,却推不动,面色烫红道:「顾先生,顾大人……你……」 顾淮纹丝不动地站着,低头看着她厉声问:「你可知道那赵建安是个什么东西?」 沈清月秀美的眉心隐隐拢出个「川」字,狐疑地看着顾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跟他?」 顾淮不解释,只眯了眯眼,道:「你可知道……他有个外室?」 沈清月一双妙目大大地瞪着,赵郎君竟真有外室!可顾淮是怎么知道的,他可拿得准吗! 她连忙问:「先生怎么知道他有外室?他外室在何处?」 顾淮瞳孔一缩,切齿问她:「你竟知情?!」 沈清月点一点头,道:「我猜到了一些,但不敢确……」 顾淮截断了她的话,他额头上冒出青筋,一边抬手从她手里将画给夺了下来,一边拧着眉道:「你知道你还……」 沈清月的画原是要放佛塔里去,便未系着,顾淮一拿过去,捏着画轴,画就自己展开了。 顾淮瞧着画,嘴里的话就说了半句,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面带普度众生的微笑,望着顾淮。 顾淮:「……」 沈清月原本稀里糊涂,她猛然想起第一次和顾淮私下见面的时候,是在青石斋的楼上,她拿着几幅画,扑倒了他,那时候他大抵是看透她的用心了。 她当时还不确定,眼下是敢笃定了,顾淮知道她的心机。 两人各有心思,四目相对,两张脸都浮了红。 沈清月脑袋低垂,脖颈略弯,一把夺过画,侧着身子,胡乱地卷起来,她的眉眼之间,似乎带着些许恼意。 顾淮往后退了一步,干巴巴地眨了几下眼,藏在身后的手,还是攥着拳头,他沉默了一阵子,依旧是面色郁然道:「他有外室,不是良配。」 沈清月卷着画,自顾低头闷声道:「我自然知道!所以才要查个清楚!」 顾淮脸色稍霁,眉毛一抬,迷惑道:「你都猜到了,还费神查了做什么?」 沈清月没答他的话,冷笑一下,道:「顾大人再没有什么事了!我走了!」 顾淮想拉她,又觉不妥,只好道:「你是跟不上赵建安的。」 沈清月果然顿住脚,旋身问顾淮:「何故?」 顾淮凝神听着甬道外边的动静,肃然道:「好像有人来了。灯节夜里我领你去过的酒楼可还记得?我后日休沐,中午的时候,我在那边等你。你先走,我一会儿再走。」 沈清月料想罗妈妈也要赶来了,便点了点头,开门出去,只是她跨过门槛,走在甬道上的时候,瞧见甬道几丈之外才难得有几个人,所以顾淮是从哪里听到的脚步声!他的耳朵竟这么好使? 沈清月再转身往宝殿里看去,顾淮不知道进了哪座神仙的殿,她回来这么久,第一次感觉到郁闷! 隆福寺的确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沈清月也不会追上去再找顾淮问清楚,她抱着有些皱了的菩萨像,往佛塔门口去,找了个阴凉的地方等着,没多久,罗妈妈和春叶便赶了过来。 春叶有些沮丧地小声同沈清月道:「姑娘,奴婢没找见赵郎君。」 沈清月点一点头,道:「无妨。」 既顾淮说她跟不上赵建安,十有八九是真的,赵建安此人谨慎到如此地步,可见心机之深沉,沈清月是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沈清舟跳入火坑。 沈清月领着罗妈妈和春叶,交了银子,往塔楼里去。 塔楼有好几层,一层楼的顶上悬挂着大大的铜雕花烛灯,九九八十一支白色的臂粗蜡烛齐齐燃放,照得满室明亮,侧面墙壁里嵌入无数尊小神像,另有一个台阶似的台子上,齐齐整整地立着许多长生排位。 沈清月在知客师傅的指引下,上了二层楼,挑了个空位置,将佛像悬挂起来。 佛像下,放着一溜黄色的软垫。 沈清月跪下,对着佛像拜了几拜,祈求菩萨保佑姨娘和孩子平安……这几个孩子原是不该来到世上的,今生因她的缘故,出生在世上,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命运,但愿菩萨庇佑这两个孩子平平安安的长大,方了她心事。 沈清月双手合十,随后又拜菩萨……这一次她心里什么都没说。 得天神垂怜,赐她一桩普普通通的姻缘就好,不求郎君荣华富贵,不求才貌双全,但求郎君与她相敬如宾。 沈清月请完了菩萨,便与罗妈妈和春叶一道回去了。 回了家,罗妈妈关上门与沈清月道:「姑娘,这次没跟上赵郎君,只能择日再跟了。」 沈清月摇摇头,道:「暂时不必。我想起妍姐儿还有一桩事……赵郎君的事,先放一放。」 罗妈妈正要问是什么事,夏藤打了帘子进来禀道:「姑娘,五姑娘今儿出门了。」 沈清月抬起头问:「什么时候?」 夏藤道:「就在姑娘出门之后,前后脚走的。姨娘的丫头来说的。」 「现在她可回来了?」 夏藤摇头道:「奴婢刚从园子里来,顺便去五姑娘院子看了一眼,院门关着,估摸着还没回,否则这会子不会关门。」 沈清月嘴角沉着,沈清妍要出门,必然是只能找沈世兴点头才行,她出门前才跟沈世兴打过招呼,叫他特意注意下沈清妍,怎么她前脚才走,沈世兴后脚就把人放走了! 沈清月起身准备亲自去一趟,二门上又有人来传话,说是罗妈妈的儿子来找她。 罗妈妈一喜,拍了一下大腿,也站起来笑着同沈清月道:「姑娘,我今儿回去一趟,就不伺候姑娘了,姑娘自己夜里不要贪凉!」 这节骨眼上罗妈妈儿子来找她,必然为着舒阁老要见沈清月的事儿,她能不高兴么! 沈清月淡笑着道:「我知道了,走,与您一道出去。」 两人比肩往外走。 沈清月在修德院门口和罗妈妈分了手,她提着裙子进次间里给沈世兴请了安,两个姨娘在旁边伺候,并且朝她微微一笑,客客气气地唤了一声「二姑娘安好」。 v第五章 沈清月回以一笑。 沈世兴正在吃茶,他招手叫沈清月坐,问她今日请神像可否顺利。 沈清月道:「很顺利,又是黄道吉日,知客师傅说,可巧挑的位置也好,正好在佛塔顶上安放着的舍利子的正下方。女儿拜了几拜,心愿说了好几遍,想来菩萨定是听清楚了。」 沈世兴似乎心情不错,笑着道;「那就好,菩萨收了钱,自然要好好办事的。」 沈清月礼貌地莞尔,随即敛了笑容,道:「父亲,妍姐儿今日出门做什么去了?」 沈世兴挥挥手,叫两个姨娘退下,待两人走后,他才答了沈清月的话,道:「去庄子上看你……看她母亲去了。」 他垂着眼皮,不敢看沈清月,端着茶杯呷一口,缓缓道:「她母亲毕竟还在,她去看也是理所应当的,这我不能拦着。」 沈清妍哭得厉害,又学会了怎么求人,沈世兴心一软,就放了她去了。 沈清月手里绕着帕子,温声道:「女儿也没说让父亲您去拦她。前院谁给她套的马?谁给她驾的车?可是父亲熟悉的管事?」 沈世兴手腕一顿,含糊道:「有妍姐儿身边的妈妈带着,也是家里的车夫……」 沈清月没话说了,有些事不防微杜渐,悔之晚矣。 她便又问:「父亲近来公务可忙?我瞧您神色有些憔悴。」 沈世兴捏了捏眉心,疲倦道:「尚好。」他猜到沈清月想问什么,就安抚道:「你不要着急,爹替你相看着呢。哎……只是都不十分满意,出身好的品性不好,品性好的,出身太低,再有其他条件不合适的,我也都没放眼里了。」 沈清月也知道找一门好亲事不容易,怕只怕老夫人针对她,容不下她,便道:「出身倒不要紧,最要紧的就是德行好。女儿不怕低嫁,只怕错嫁。」 沈世兴挑拣到现在,也不得不放宽条件,他心里始终有些惦记顾淮,但顾淮都是状元郎了,到现在还成天有人往顾家去提亲呢,他实在拉不下去这个脸找顾淮。 这顾淮也真是……既亲事没定,怎么不主动来沈家问一问! 沈清月也懒得坐下去了,起身告了辞,她才走,老夫人身边的妈妈便来请沈世兴去说话。 沈世兴被老夫人叫去后,母子二人闭门长谈,天色黑了,沈世兴才回去。 沈世兴回去后,面色黑沉,负手在院子里走了许久,才回去用晚膳。 两个姨娘纷纷去沈世兴房里打探消息,只是沈世兴什么也不肯说,只叫二人回去。 姨娘传信给沈清月的时候,便也只笼统地说了两句。 沈清妍这个时辰才回,她怕沈世兴细问,便没去禀,期盼着沈世兴忘了就好了。 沈世兴心里惦记着事,果然也忘了问。 沈清月才吃过晚膳,在院子里消食,沈世兴和沈清妍的事分别传进她耳朵里,她便没在庭院里走动,洗漱完了回了屋子。 雁归轩里正要下锁,罗妈妈欢欢喜喜地回了,她挥退了丫鬟,眉飞色舞地同沈清月道:「姑娘,掌柜说定下了,后日约下午约您出去一见。」 沈清月双目莹亮,点了点头,蓦然想到顾淮与她的约,也在后日,想来大人和顾淮休沐时间相同,倒是省了她多找一次借口出门的心思。 罗妈妈挨着沈清月坐,满面喜色道:「这下可好了,姑娘的婚事可有着落了。待姑娘出了嫁,必定就有好日子过了。」 沈清月可没那么乐观,她摇摇头道:「才听下人说我父亲与老夫人吵了一架,也不知道父亲能抵抗到什么时候……」 罗妈妈敛起笑意,宽慰道:「好事将近,姑娘莫要担心。」 沈清月打算先处理好见外祖与顾淮的事,便暂且不说她自己的婚事,又同罗妈妈提了一句:「妍姐儿今儿说是去庄子上看吴氏了,若她是在我走之后立刻就走的,不该回这么晚,车夫那边我叫丫鬟明天去问。若有端倪,她下次再出门,您跟着过去。」 沈清妍到底姓沈,她若真像沈清月猜测的那样,前世是靠勾搭有妇之夫嫁人,这一世她母族失势,她单枪匹马还准备走歪门邪道,但凡闹出点风声,沈家姑娘的名声都要受牵连,沈清舟的婚事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退成,若退得不顺利,沈清妍再闹出点腌臜事,沈清舟便是王公之女也愁嫁! 沈清月莫名不安,夜里歇息后,做了个不太好的梦,她梦见了前世的事,梦见了她还在张家的时候……幸好一觉醒来,全是梦而已,只是她身上也沁了一层薄薄的汗。 早晨,沈清月早起在廊下修剪月季,春叶从前院打听了消息回来禀道:「姑娘,车夫说五姑娘是在庄子上待了许久才回来。」 沈清月手里拿着锋利的剪刀,一不留神,不小心将整朵月季都剪掉了,她道:「车夫可留神她从庄上院子里出来过没有?」 春叶皱眉道:「没,车夫说他……说他一直待在庄子别院下人歇的地方。」 沈清月拧着眉头,道:「她母女俩明显是要把人支开……」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搁下剪子道:「可是叫全儿的老东西驾的车!」 春叶道:「是,您怎么知道?」 沈清月冷了脸,她怎么知道?全儿在沈家当了十年的奴才,酒瘾很大,前世就是他送康哥儿出去赶考,害康儿摔伤了手,虽然她知道这是吴氏故意设计,怕康哥儿连续五年考不过俯试遭沈世兴责罚,但全儿自己若不喝酒驾马车,也误不了事。 她吩咐道:「再不必去问了,下次她再让全儿驾车出门,叫罗妈妈领着人跟紧了!」 …… 天擦黑,顾淮下了衙门,准备回家换件家常衣裳,就去顾家谈他的婚事,结果福临给他递上来一张名帖。 顾淮一看,是永恩伯府的帖子,大红的帖子,漆金的字,他随手翻开,扫了一眼,谢家竟然想请他上门做客,其意不言而喻。 顾淮狠狠地撕碎了帖子,冷冰冰地道:「荒唐!」 福临没接话,他看着装废纸的笸箩,也露出了一丝丝厌恶的神色。 顾淮在书房隔扇旁高脚架子上放置的水盆里仔仔细细地洗了手,洗掉了在永恩伯府帖子上沾来的金粉,道:「赵建安的外室那里,可办妥了?」 福临应道:「妥了,明儿官府里肯定就闹开了。」 v第六章 昨儿从隆福寺回来,顾淮便叫福临找了个「偷儿」去赵建安外室家里走一遭,赵建安倒是疼那外室,给了不少金玉首饰,偷儿偷了东西,落了一巷子,邻里全都瞧见了,报了官,纷纷议论起赵建安外室的身份。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除非赵建安谨慎到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没留在外室手上,还肯狠心撇开这个外室,而这个外室又是个蠢货,一点不防赵建安抛弃她,否则赵建安别想干干净净脱身。 便是脱了身,读书人沾上这样的事,也要掉层皮。 顾淮看了一眼天色,道:「套马,走。」 福临应了医生,替顾淮驾车,去了顾家。 顾淮进顾家轻车熟路,不是仆人给他领路,而是顾家的仆人跟在他后边走。 顾淮到了临近花园,顾老太爷的院子里,天色已经黑透了,老太爷的院子里点着明亮的灯,高丽纸糊的窗户透着淡淡的橘色。 他才进院子,就有人去了上房门口通禀,等他走道门口的时候,丫鬟只不过福一福身子而已,没多说旁的。 顾淮进了上房,顾老太爷正在用膳,他抬头见了顾淮,放下碗筷漱口,擦了嘴角问:「用过晚膳没有?」 顾淮作揖道:「吃过了。」 顾老太爷点一点头,起身道:「走,去书祠堂里说话。」 顾淮嘴角微抿,跟着去了祠堂里。 顾老太爷的院子离顾家祠堂很有一段路,一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都没说话。顾淮偶尔抬头,便发现老太爷的背有些驼了,他略攥拳头,直视前方,继续阔步跟上。 到了顾家祠堂,从门口走到祠堂里面,再没有一人。 顾老太爷给祖宗和其他逝者的排位上了三炷香,顾淮跟在后边儿,也磕头上了三炷香,他的视线落在一个女人的名字上,过了好一会子才挪开,从软垫上站起来。 顾老太爷头发半白,胡须早就花了,他眼睑常年浮肿,神色坚毅,看着顾淮的时候,却很和蔼,他缓声道:「怀先啊……」 他只叫了顾淮一句,便没有下面的话了。 顾淮眼眶微红,拱手作揖,双手几乎到了顾老太爷的腰间,他语气坚定而态度诚恳,道:「外祖父,我想娶沈家二姑娘。」 顾老太爷喉结滑动了几下,沉默良久,方扶起顾淮,道:「……想清楚了?」 顾淮直视顾老太爷的眼睛,点了一下头,道:「想清楚了。」 顾老太爷转了个身,不再看顾淮,而是望着顾家宗祠里的所有牌位,用嘶哑而沧桑的声音问道:「她可知道你的事?」 顾淮摇头道:「尚且不知。」 他打算明天就去跟她说。 顾老太爷「嗯」了一声,以他对顾淮的了解,其实也猜到顾淮不会贸然同外人交底,便道:「也就是说,她还没答应嫁给你。」 顾淮道:「是。但是孙儿……能让她答应。」 顾老太爷笑了笑道:「听说她是很有主意,胆子也很大的姑娘。这样的姑娘主中馈固然好,你却未必降服得了她。她未必肯嫁给你。」 一个敢靠赌赢几万两的姑娘,顾老太爷生平头一次见。 顾淮道:「孙儿没想降服她,只想与她……与她相濡以沫。」 顾老太爷凝视顾淮,道:「四丫头是不适合你。你自己拿捏着分寸,未成亲之前,不要与人说得多了。色令智昏……不过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顾淮满眼欣喜,道:「外祖父,您同意了?」 顾老太爷点了点头,道:「去。若成了,回来告诉你母亲一声。」 顾淮望着他母亲的牌位,轻叹舒一口气,随即淡淡地弯了弯眼尾。 顾淮回去的时候,早已经饥肠辘辘,夜里吃饭时喝了些酒,胃里暖融融的,略休息了会儿,再院子里打了一套拳,才洗漱了睡去。 次日早上,天不亮顾淮便醒了,小厮按照他平日里的习惯,随便捡了件七八成新的直裰,他皱了皱眉道:「不好看,换一件……沉稳些的。」 小厮换了件墨绿色的暗纹直裰,顾淮换上对镜照了一遍,觉得满意了才出门。 顾淮与舒阁老约在了青石斋附近,一间十分偏僻却宁静的酒楼里见面,酒楼里亭台楼阁,回廊曲折,一眼望不到底。 为掩人耳目,他先进去,在雅间里约莫等了半个时辰,舒阁老才姗姗来迟。 舒阁老今日做了寻常打扮,穿着五六成新的旧衣裳,袖口都有些泛白,他身边只跟着两个其貌不扬的随从,随从四肢有力,下盘稳重,脚步轻快不虚浮,一看就是练家子。 顾淮听到雅间门口有动静,早起身相迎。 舒阁老绕着屏风进来,定定地望着顾淮,他负手而立,面带庄重的微笑,贵气逼人,眼神里探究的意味藏地很深,却莫名使人不敢直视。 若换了旁人,知晓了舒阁老的身份,早该被阁老的官威吓得腿软。 这是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从前只匆匆在街道上,隔着小车窗见过一面而已。 顾淮连忙垂首作揖,恭敬道:「门下学生,拜见中堂。」 舒阁老点头笑了笑,道:「怀先坐。」 顾淮略微垂着眼皮坐下,此次私会,比他想象中还要肃然,舒阁老不是好说话的人,他若轻易答应婚事,必然不能取信于阁老。 舒阁老与顾淮第一次正式见面,阁老言语之间虽很随和,但他的官威着实逼人,顾淮十分小心谨慎,低着头,若非必要对视,视线始终只礼貌地落在阁老的衣领上。 舒阁老眼明心亮,他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顾淮,一是看其言行举止,二是看其相貌。 舒阁老本身是不大重视男子相貌,只是他料想选为沈清月夫婿,姑娘家的会看重外貌。 其实他倒是更中意顾淮的气度。 虽说顾淮是寒门子弟,却无穷酸相,眼神质朴坚毅,这点比他相貌还要出众。 可喜顾淮外形与气质都很好,舒阁老也无可挑剔,心里已将他列为最适合的人选。 舒阁老起初只与顾淮说了些读书人的事,谈一些四书五经里的东西,意为让他放松一些,甚至还故意挑了《尚书》里的内容闲聊。 《尚书》是顾淮的本经,他最是擅长,可以说比舒阁老还精通,顾淮很不错,即便他长于《尚书》,却无炫耀之意,很是克制自己的言语,言谈十分得体。 舒阁老更是欢喜,他眼看时候到了,方问及顾淮亲事。 v第七章 顾淮微愣,拱手答道:「前几年因家父家母相继过世,学生一直守孝,后来一心应试,家里又没个长辈,亲事至今未定。」 舒阁老笑了笑,这些他早打听过了,否则今日也不会来找顾淮。 他不紧不慢道:「我有一桩好亲事说给你,若你肯,以后便是……便是一家人。」 说罢,舒阁老抬眉瞧了顾淮一眼。 与阁老做「一家人」,这样的诱惑,对于一个初入仕途的寒门学子而言,诱惑甚大。 舒阁老继续淡笑道:「小娘子容貌出众,勤俭持家,聪慧贤明,出身尚可。实乃是一桩良缘,若非怀先才貌双全,风评也不错,我倒不敢将姑娘托付给你。」 舒阁老信心十足地笑看着顾淮。 这样好的亲事,任何人都没有婉拒的理由。 顾淮身子有些僵,微微张着唇,似乎不是听到天大的好消息一时反应不过来痴傻了,而是在想该怎么回答。 舒阁老的眼神也越发探究起来,他不轻不重地放下茶杯,问道:「怎么?怀先可是担心我所说不实?」 顾淮连忙起身,道:「的确。据学生所知,中堂家中并无千金,不知中堂是何意?」 舒阁老脸上的笑意冷淡了几分,道:「虽不是养在我家,却与舒家亲如祖孙,你若同意,待婚事定下,我方可仔细说与你听。」 顾淮做了一个深揖,郑重道:「原是如此。但……请恕学生,不能应答!」 舒阁老眉毛抬动一下,道:「是何故?可是嫌小娘子并非生于我家?这你大可不必担心,我说了将她视如己出,便不会出尔反尔。往后你娶了她,自然也可将舒家当做亲人走动。」 顾淮作着揖,不肯起来,声音有些发颤道:「中堂,学生虽未娶亲,可……可学生心中已有属意之人,现下还未提亲,不过是因有些其他考量,怕唐突佳人。学生非卿不娶,中堂好意,学生实在难从!」 舒阁老嘴角略扬一下,他早听胡掌柜说了,顾淮与周学谦两人,都对沈清月有意。 他压下嘴角,半晌没有说话,眼睛一直盯着顾淮的双手,这后生看着稳重,到底还是怕了,否则拇指怎么会不住地颤抖,不用看也知道,顾淮额上肯定有冷汗。 顾淮腰身半弯,呼吸都粗重了一些。 舒阁老冷声道:「我不过有做亲之意罢了,倒没有非要强人所难,你且起来说话。」 顾淮一直起身子,便如舒阁老所料,立刻用袖子擦了擦额头,面色也有些发白。 舒阁老又道:「坐下说话。」 顾淮战战兢兢地坐下,紧张得捏起了拳头。 舒阁老不咸不淡地又问了一句:「非卿不娶?」 顾淮声音涩哑,却很笃定地道:「非卿……不娶!」 舒阁老没说话,但他心里清楚,顾淮这么害怕,是因为顾淮知道,今日拒绝了他,便是得罪了舒家。 一个初入仕途的翰林,得罪了阁老,除非熬死舒家人,否则很难出人头地。 舒阁老狐疑道:「你这般死心,莫非是有把柄在人家手里?若是,这你无需担心,我自有法子替你解决。」 「不是,是学生心甘情愿的。」 舒阁老「哦」了一声,又道:「世间少有情痴人,心意相通尚不足至你这般专情,难道你与那小娘子……」 顾淮慌忙道:「没有没有!下官敬重她,岂敢有逾越之举!不过是下官性格固执,中堂莫要再探问了,下官心意已决。」 舒阁老缓声问他:「可想清楚了?别是年轻人一时冲动,悔之晚矣。」 顾淮侧身拱手道:「学生活了二十一载,马上都快二十二岁了,虽然年轻,但年幼贫贱,多行鄙事,父母双亡,也算看清人情冷暖,很知道学生今日所为,意味着什么。若学生今日为前途可出卖婚姻,放弃所爱之人,往后……往后未必不能为了前途,抛弃妻子。敢问中堂……可敢将小娘子托付于学生这样的奸猾心狠之人?中堂便是为了小娘子好,也不该青睐学生。」 此为肺腑之言,为人家长,多少也该感动,不再强人所难。 舒阁老确实感动,却依旧道:「听你此言,你倒是端方君子,若把小娘子嫁给你,我倒不怕你会亏待她。」 顾淮又从椅子上起来,作揖道:「夫妻之道,并非宾客之道,下官是不会亏待女子,但是下官却无法将她放在心上,于她而言,何尝又不是一种折磨。」 舒阁老灰眉微翘,这后生不光文章写得好,心思也细腻,出身鄙贱又不自轻之人,才有此德。 难得难得。 舒阁老温声道:「你坐下说话,我说过了,没有逼迫你的意思。」 顾淮退回椅子上,脸色苍白,有些难看。 舒阁老脸上带着淡笑,用长者之态度,关怀地问:「怀先,到底是哪一家姑娘有这样的好运气,受你看重?我前些时听说,你去过永南郡主家中,可是永恩伯府之女?」 顾淮摇头道:「不是。她……出身不是很高贵,不过无妨,下官更看重她的脾性。」 舒阁老又问:「那是?」 顾淮抿着唇角,不肯答,像是怕舒阁老以后会为难他的心上人。 舒阁老打趣道:「你今日不说,难道你去提亲的时候,还瞒得住?」 顾淮执拗,害怕舒阁老加害女方,还是不肯说。 舒阁老笑呵呵道:「你总归不会因为我今日一席话,就不娶她了?提前告诉我也无妨。」 顾淮攥着拳头,眼眶泛红,极力压抑他满腔的愤懑、恐惧与不安。 舒阁老自知凡事应有度,顾淮之心可鉴,倒不必再试了,他道:「好罢。既你不说,那就我说。你可想知道我要与你做的媒,是哪家姑娘?」 顾淮摆了一下头,道:「下官不知。既无缘分,中堂不必告诉学生。」 舒阁老笑道:「你当真不要听?」 顾淮肯定地摇了一下头,冷淡道:「下官无意知道。」 舒阁老眼角眉梢都是喜色,他道:「我知道,你想娶的是沈家二姑娘,可是不是?」 顾淮震惊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拧着眉头瞧着舒阁老,毛发都快要竖起来,眼神里带了些防备警惕之意。 舒阁老抬抬手,压了两下手腕,道:「稍安勿躁。我不是要对她怎么样。」 顾淮还是不敢轻信,他身体略微前倾,直直地看着舒阁老,他的靴面轻轻鼓起,双脚紧抓地面。 v第八章 舒阁老端起茶杯,揭开茶盖,拨了拨水面嫩绿的新茶叶,道:「看来我没说错。」他一扬下巴,望着顾淮饶有深意地道:「可巧我要与你做的媒,便是……」他又故意停顿了一下,笑道:「沈家二姑娘。」 顾淮耳朵动了一下,呆若木鸡,好一会子才回过神来,道:「沈、沈二姑娘?阁老莫不是与下官说笑?」 舒阁老喝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一本正经道:「未曾与你说笑,是她。」 顾淮双肩瞬间松下去一些,拳头也放开了,手掌心里沁着一层汗,他不解地道:「怎么会是沈二姑娘?下官与沈家二公子颇有交情,这几年似乎从未见过舒家与沈家有过来往?」 舒阁老淡声道:「此事复杂,不宜声张,你先烂进肚子里,不许与任何人说,包括沈家人。待你们成了亲,我再与你细说。」 顾淮眼神滞了一会子,才眨动两下,问道:「好。只是不知道中堂如何出面替我做媒?」 舒阁老面带笑色道:「无须担心。你先回去等我消息,若此事成,你直接去提亲就是。你毕竟是状元,沈家难道还会拒了你的婚事?」 顾淮仿佛明白过来,他道:「中堂的意思是,学生直接与沈家做亲,您不出面,但亲事成后,您愿认下这一门亲事?」 舒阁老满意地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若亲事不顺,我自然会襄助你。若顺,皆大欢喜。」 顾淮满心欢喜,起身作揖道:「下官多谢中堂!」 舒阁老笑着提点他,道:「你还是自称学生罢!」 「学生」当然比「下官」来得亲厚。 顾淮改了口,道:「学生谢过中堂!」 舒阁老摆摆手,道:「你去,我尚且有事,若有消息,我再让胡掌柜通知你就是。」 顾淮又作揖,道:「学生告辞。」 舒阁老点点头,等顾淮走后,欣慰地笑着,这一桩婚事实在太好,顾淮不仅才学过人,品性也好,待沈清月一片真心,为了她可以放弃功名利禄,必是可共甘共苦之人。 将沈清月的终身托付给顾淮这样的人,他便是死也瞑目,将来九泉之下面见女儿,也可以劝她放心了。 这一折腾,就快中午了,舒阁老略坐了一会子,他的儿子舒行益与嫡长孙舒良信先赶了过来。 三人见了面,舒阁老同两人道:「怀先答应了。」 两人皆是欣喜。 舒阁老又把他如何试探,顾淮如何表现,说与了二人听。 舒行益不住地点头,道:「如此甚好!月姐儿也算托付有人了。」 舒良信也露出笑意,道:「孙儿也很喜顾六首。在永恩伯府的时候,我便觉得此人不错,不骄不躁,稳重大气。」 舒阁老又问:「他们几个什么时候来?」 舒良信答道:「老二老三还在路上,老三知道要见妹妹,衣裳都换了几套,磨磨唧唧不肯出门,头上擦了油,才被赶着出门。」 舒阁老地点了点头,道:「婚事的事,还不知道月姐儿肯不肯,等她肯了,再与其他几个人说。」 舒良信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道:「祖父,咱们家里人多,妹妹再是端庄大方,一时见了这么许多生人,只怕要胆怯,一会子我们几个先躲后面去。」 舒阁老颔首道:「正有此意。」他看着舒行益道:「你也去,我先一个人见见她。」 舒行益一愣,道:「父亲,儿子也要躲吗?」 舒阁老道:「自然,你长相酷似我年轻的时候,看着有些凶,月姐儿一个没出阁的姑娘,乍见你我二人,岂不吓得心慌腿软?这还如何认亲?」 舒行益,摸了下自己的下巴,他真的凶吗?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他一个翰林,都多少年没和「躲」字沾上边儿了。 舒阁老很期待见沈清月,笑着捋了捋须,同舒良信道:「也不知道月姐儿和你姑姑像不像……」 舒良信道:「孙儿见过月姐儿,她与祖母眉眼很像,没有什么小女儿家的娇柔之态。」 舒阁老脸色淡然,道:「想来还是与你姑姑像的,估摸着神色不多大像。你姑姑的长的有几分英气,实则心软之极。月姐儿不娇弱很好,很好。」 舒行益不知想到了什么,低下了头。 舒良信小声说了一句:「想必妹妹在沈家,是吃了些苦头的。」 三人默然,舒家其他的人也陆陆续续来了,他们一家子,全在这闹中取静的酒楼里耐心等着沈清月。 而沈清月,在沈家被绊住了脚。 沈清月一早上起来,便找好了出门的借口,她准备去禀了沈世兴就走。 可不巧,她去的时候沈世兴不在,两个姨娘说,沈世兴今儿休沐,一早上就被老夫人给叫走了。 沈清月在沈世兴的院子里等了一会子,眼皮子莫名其妙地跳动着,她有些不安,想着今日事多,便不再多等,欲欲方氏打过招呼再出门。 沈清月才从修德院里出去,方氏便趿拉着鞋子,慌慌张张地找来了。 方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瞧见沈清月,双眼一亮,几乎是扑过去,扯着她往修德院里走。 沈清月稀里糊涂,握着方氏冰冰凉凉的手,道:「二伯母,这是怎么了?」 方氏眼眶红红的,顾不得许多,拉着沈清月问两个姨娘,院子里可有能借用笔墨的地方。 姨娘赶忙领着二人进了沈世兴的小书房。 方氏没在书房门口留人,她牵着沈清月,跑进书房,关上门颤声同她道:「月姐儿……老夫人要将你远嫁河间府,那个郎君只是个穷酸秀才,自从十五岁中了秀才,考了九年都不中举人,他先一个妻子病逝,留下一个儿子,家里又有一个泼辣的寡母,眼看着就十分难以相处。 听我的人说,男方家里的大雁前天都送来了,今日来府里就要找你父亲问名,占卜吉凶。你父亲已被老夫人困住,我早起去请安,没能进去,只、只隐约听见……」 方氏越说越慌张,她脸色煞白道:「隐约听见,你父亲好像抵挡不住老夫人的命令,似乎……似乎有屈服之意!」 沈清月浑身僵冷,如坠寒潭,木木地看着丽纸糊的窗户,朦朦胧胧的花窗,透出一点点外面风景的轮廓和剪影,但怎么也不清外面的景色,偶有夏风吹拂,纸窗户往镂空之处轻微凹陷,紧紧地贴在雕花上急急颤动,很有些在劲风中软弱无助的意味。 v第九章 沈清月不是不知道老夫人的心思,只是她空有名声,出身不高,又是个没有母亲的闺阁女子,要想指望着父亲替她挑个人品好又合适的夫婿,实在不容易。她自己筹谋过一次,也无疾而终。放眼望去,熟识的亲友家中,能够托付的郎君,竟然没有一个。 她也没想到老夫人会这么心狠手辣、不要脸皮,竟敢将她许配给这样的人家,此事若传出去了,老夫人刻薄的名声是坐定了! 老夫人好像也不惧怕她的外祖家了,否则也不敢直接釜底抽薪,让人措手不及。 难道她外祖家出了什么事不成?! 亦或是她一开始就猜错了,她的外祖家只是罗妈妈旧主之友,也许比沈家好一些,但是与正六品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官职差不了多少,并非胡掌柜之主子,和周学谦说的户部四品以上的大员,没有半点关系。而沈家一直顾及她的颜面,大抵是因为当年之事有亏,又或许有别的内情,如今老夫人恨极了她,铁了心要撕破脸皮,便敢如畜生所为,将她嫁去这样的人家! 沈清月越想越觉得头皮发冷,她双足如灌了铅,两手亦发了冷汗,茫茫天地,茕茕孑立,踽踽独行,无所可依……人世是地狱一样的试炼场,难怪佛说,人生来便是受苦,佛祖诚心不欺我! 方氏急得直掉眼泪,她搂着沈清月安抚道:「月姐儿你先别怕,我早让你伯父替你相看,但风评好,洁身自好、未来可期的郎君真的难找,眼下只能委屈你一些,下嫁一户人家,虽然郎君出身不好,但为人憨厚实在。你现在先听我的,手书一封,写给真定陈家,我毕竟是沈家媳妇,不便朝陈家开口。你亲自求陈家帮个忙,有他们开口,老夫人必要忌惮几分,若能拖延一二,我与你伯父,一定竭力替你定下这门亲事。」 沈清月脑子里乱过后,渐渐冷静下来,她攥着冰冷的手掌心,问方氏:「真定陈家?哪个陈家?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方氏欲言又止,眼神闪动片刻,才道:「是、是你父亲从前读书借住的地方。此、此事三言两语难以说清,我也不知当年内情,不便与你多说,你且快听我的,写信给真定陈家,我着人快马加鞭三天内给你送出去,你的婚事便还有回旋余地,否则木已成舟,你这辈子就毁了!」 方氏拽着沈清月走到书桌旁,催着她快写。 沈清月顿时明白了方氏的意思,当年沈世兴与她生母之事能善了,必是真定陈家在其中斡旋。 若真有老太爷故交陈家当年在其中调停,便更说得通老夫人从前为何不敢纵容柳氏侵吞她的嫁妆,想来原先还是看在老太爷的面子上,要些脸皮的。 只是现在老夫人脸也不要了。 方氏眼下的意思,便是要她请陈家替她联系上她的外祖家,请她外祖家出面,阻止这门婚事。 可她今日下午就是要去见外祖家,若外祖家真出了什么事,便是写信给真定陈家,也于事无补。 沈清月握住方氏的手腕,镇定道:「伯母,不必了。」 方氏一脸茫然,道:「什、什么?什么不必?」 沈清月叹了口气,道:「不必写信去陈家了,老夫人敢这么做,必然是不怕了……我另有法子,您先回去,若命该如此,只能算我……算我这辈子命不好。」 方氏不知道沈清月要做什么,死死地扣住她的手腕子,道:「孩子,你可别犯傻!此事关乎你终身前途啊!」 沈清月扯了个笑容出来,道:「您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傻事,我要出去一趟,劳烦二伯母替我遮掩一二,天黑之前,我一定好好儿地回来。」 方氏与沈清月对视了好一会子,捧着沈清月冰凉的双手,点着头道:「好,好,好。你去,等你回来,正好你伯父也该回来了,此事肯定可解。」 沈清月福一福身子,拜过方氏,只领着春叶一个人出了门。 现在还不到中午,沈清月和罗妈妈约的时间是下午,她坐在马车上,摸了摸自己一头乌黑的头发,若是绞光了,着实觉得有些可惜……只是头发和嫁人比起来,做个光头尼姑,委实算不得什么。 沈清月到了顾家酒楼的时候,顾淮还没来。 顾淮从舒阁老这边离开之后,以最快地速度赶去见沈清月。 他过了第一关了,若沈清月再允了,婚事事便可成了。 顾淮终于到了顾家的酒楼,他从后门进去,福临守着里边,悄声禀了他,道:「爷,姑娘来了,在‘浣溪沙’里。赵建安的外室也被压去衙门里了。」 万事俱备。 「知道了。你一会子就在楼梯口守着。」 「小的知道。」 顾淮吩咐完,直奔二楼雅间浣溪沙。 雅间里,沈清月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独自坐在雅间窗边,等顾淮过来。 顾淮推门而入,隔着屏风,瞧见一抹倩丽的身影,他驻足,多看了一会子,才走进去。 沈清月转身站起来,与顾淮隔着鸳鸯戏水的屏风两两相望。 顾淮绕过屏风,只见了沈清月一人孤孤单单地站在窗前,秀眉蹙着,隐隐带愁,一双明亮的眸,闪着微光,有些孤弱的意味,他捏着拳头,没敢再看下去,便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沈清月福一福身子,淡声道:「我只带了一个丫鬟出门,让丫鬟支开车夫去了。我出门不易,先生最好长话短说。」 顾淮知道沈清月还要去见舒阁老,也没有故意拖延时间的打算,他走到屏风后的桌子前,道:「坐下说罢。」 沈清月撩着裙子坐下,看着顾淮,问道:「先生上次说,赵家郎君有外室,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淮也不故意吊胃口,便直接道:「他每次来隆福寺,都与门口卖香的妇人接头,待进了隆福寺一座偏殿里,那妇人便会绕去隆福寺后边的巷子里,到他外室家里报信。赵建安则从偏殿进去,贴着墙从几个宝殿的后门走,走到隆福寺侧门溜出去,七弯八绕,小心谨慎,你一个闺阁女子,根本追不上他。」 要不是福临有些拳脚功夫和跑江湖的经验,自然也跟不上。 沈清月若有所思,赵建安心思果真深沉,照他这样的走法,她和罗妈妈跟十次都跟不上,跟别谈直接抓住把柄。 她抬头瞧着顾淮,有些审视的意味,道:「顾先生,你为何会去查赵家郎君的事?他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 v第十章 顾淮眯着眼道:「他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 沈清月眉头轻皱,道:「顾大人!是我先问你的。」 顾淮脸色有几分冷峻,道:「你先问我,我就要先答吗?」 沈清月有些恼了,顾淮这是在故意逗她玩儿吗?她烦心事缠身,不免有些不耐烦,她绞着帕子,眼眶微红,道:「顾先生,我来是为了赵家郎君的事。你既叫我过来,难道就是为了与我多浪费口舌吗?」 她又想到了胡小娘子……她不知道顾淮为什么正好会知道赵建安的事,但她不会单纯到以为是巧合而已,若是顾淮是因为她才去追查赵建安,她的事,她没必要告诉他了,即便不靠他,她便是多费心思,也一定能从别处入手,查到赵建安的事。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赵建安只要做了,一定能被人抓住把柄。 她用不着顾淮帮她! 顾淮不知道沈清月怎么就……有些委屈的样子,便放缓了语气,凝视她十分郑重道:「沈清月,我想让你,嫁给我。」 沈清月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讶异地望着顾淮,她又捏紧了手里的帕子,抿着淡粉的嘴唇,锁着眉头,目光犹疑,一时不知道言语。 顾淮竟是想娶她! 顾淮凝神谛视沈清月,生怕错过她任何一个表情,他在她眼里看到了意外、紧张、怀疑,还有其他,却独独没有欢喜。 他不意外,但眉尾还是垂了些许,她这样有主意的姑娘,和她说情爱,她不会信。 沈清月心里五味杂陈……她刚从阿鼻地狱出来片刻,在马车上就存了做姑子的心思,打算着以后就要常伴青灯,吃斋念佛,散尽嫁妆……顾淮竟说要娶她! 她声音微颤,道:「所以,你是因为我,才去查赵家郎君的事。」 顾淮自顾提起茶壶,给自己斟茶,他低着头,不紧不慢道:「是因为你。」 沈清月审视顾淮。 顾淮抬头与她双目相对,道:「他有外室,不是值得托付之人,且你现如今也托付不了他了。」 沈清月追问一句:「为何?」 顾淮眉头轻抬一下,嘴角上扬片刻,很快就收敛起来,淡淡道:「他的外室家里遭了盗贼,要去见官了。赵建安不知道会如何处置,若不能善了,他风评向来不错,只怕是要脱层皮。」 沈清月愣然,随即道:「所以你做了这么多,是为了让我看清赵建安不值得托付?顺便让赵建安身败名裂,我便是想嫁,也嫁不得了,是吗?」 顾淮对前半句话不置可否,只解释后面的半句话,他说:「你本来也怀疑他人品不好,你不会嫁给他。即便我不出手,你也迟早知道。但你是姑娘家,到底多有不便……我替你做,省得连累了你的名声。」 沈清月心里舒服一些,她瞧了他一眼,道:「先生真是心思缜密,什么都计算到了,赵建安名声坏了,沈家退亲都不用费心思了。不过有一样先生没有算计到。」 顾淮拧眉问她:「什么?」 沈清月表情狭促道:「和赵建安定亲的是舟姐儿,他们定的娃娃亲。赵大人官居四品,我父亲怎么高攀得上?我也不会这么没有自知之明。先生白费功夫了。」 顾淮眼神微滞,「哦」了一声,眉眼略弯,道:「原来如此。」 这比他预想的情况,还要好啊。 顾淮道:「也就是说,你亲事还未定下?」 沈清月不否认,她眉心一直拢着。 顾淮抬眸望着沈清月,头皮紧绷着,双手不自觉地攥了起来,问她:「那你可愿意……嫁给我?」 沈清月也望着顾淮,眼神平平静静的,比方才理智了许多,她小心谨慎地打量着顾淮问:「顾先生,你为何要娶我?」 顾淮回她道:「我以为,你知道。」 沈清月的确心里很清楚,她僵着的肩膀,终于松软一些,像是放下了防备,温声道:「我知道,利益所驱。」 顾淮看着沈清月的神情,嘴角浅浅的压了一下……她只信这个。 沈清月又捏着帕子道:「恐怕要让先生失望了。」 顾淮喉结动了一下,微有些急切地问:「为什么?」 沈清月淡笑道:「我处境艰难,我家老夫人欲将我嫁给河间府一个寡母带大的鳏夫秀才,想来先生欲攀附的我的外祖家已是顾忌不上我,先生连中六首,将来要名垂史册,沈家高攀不上你。」她脑袋略低,望着鸳鸯戏水的屏风道:「何况……何况我听说永南郡主要替胡阁替胡小娘子做媒,先生自该择良木而栖。」 顾淮拔高了音量,冷着脸问:「沈老夫人,要把你嫁给寡母带大的鳏夫秀才?」 沈清月眸子里带着淡淡的诧异,这个顾淮,搞错了重点,她眨了眨眼,道:「是的。不过我自是不肯嫁的。」 顾淮牙槽紧咬,骨头都要捏出响声来,沉默了好一会子,才道:「胡阁老的确有与我做亲的意思,但胡小娘子不肯嫁,我亦没有兴趣结交胡家。」 沈清月出神片刻,胡小娘子不肯嫁?!难怪去忠勇侯府那次她的帕子不见踪影,这小娘子怕是故意藏拙! 她有些疑虑,便又警惕起来,问道:「即便胡小娘子不肯,也总有比沈家好的人家?我外祖家再好,我毕竟见不得光,你做别人家正正经经的女婿,岂不比娶我好得多?」 顾淮道:「比沈家好的人家有,但是比你好的,没有。」 沈清月不解问道:「什么意思?先生到底想让我替你做什么?」 顾淮重新握紧了茶杯,茶水已经不热了,淡淡的凉意透进他的掌心,他道:「我的父母,只是我的养父母。我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替我操持内宅。」 沈清月双目圆睁,顾淮的父母,只是他的养父母?!这又是怎么回事。 顾淮喉结滑动,定定地看着沈清月,道:「嫁给我的日子会有些辛苦艰难,但我会竭尽全力保护你,我在一日,就不会让你受到一分伤害。荣华富贵,体面自由,只要你想要,我能够给,我全部都给你。或是我给不了的,只要你想要,我都替你谋取。」 他皱着眉,悄悄吐出一口气,嗓音低哑道:「赵建安的事,是我的诚意,若你不肯,我也……绝不强求。」 v第十一章[07.11] 沈清月眼眶湿润,很是心动,体面自由,这般相敬如宾,便是她所求,至于内宅的艰辛……还能比她在沈家更艰难吗? 她也知道,婚事没成,个人身世这么大的事,顾淮轻易不会说出口,她也不会追问,即便他家里全是豺狼虎豹,她也认了! 顾淮的双眼略有些发红,他凝视沈清月,双眼里写着真诚和期盼,轻声地问:「沈清月,你能嫁给我吗?」 沈清月嘴角扬了一下,眸子里带着微亮的水光,起身道:「好。我答应。时候不早了,我还有别的急事,其余细节,我想先生也不会欺负我,且容后再议,我先走了。」 说罢,她便行了礼往门口去。 顾淮喜形于色,眼角眉梢都添上一抹欢喜之意,他的视线四处闪动,双手不知何处安放,心中感受不知如何言表,半晌才镇定下来,追在沈清月后面,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子,再次用嘶哑的声音问道:「沈清月,你可想好了?你若是现在反悔了,我不怪你,若你以后再跟我说反悔,沈清月……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 沈清月转身笃定的点了点头,莞尔道:「先生放心,我想清楚了。刀山火海我也认了。」 顾淮松了一口气……他这一生一世,都是她了。 沈清月手腕有些发痛,红着脸抽回手,告了辞。 沈清月还不知道她外祖家的身份,坐马车去青石斋的路上,便一直猜测着,她外祖家,了不得是五六品,再高也不会越过四品去。 否则老夫人安敢这般磋磨她? 沈清月到了青石斋附近的酒楼里,罗妈妈早在里边等着了,她带着面纱,下了车,依旧让春叶将车夫打发了走,她便和罗妈妈一起从后门出去,坐上了另外一辆普通外形十分普通的马车,连车夫的长相也是平平无奇,看一样就容易忘记的人。 但沈清月进马车后,便惊住了。 车里很宽敞,坐六个人足矣,中间稳稳当当放着一张檀木小几,还有一套柳青芙蓉遍彩茶盏,茶盏很精致。 罗妈妈给沈清月斟茶一杯,双手地给她,道:「胡掌柜与我说,酒楼不远,也很隐蔽,姑娘去了,不容易招眼。」 沈清月点了点头,捧着茶杯抿了一小口,她的唇刚挨上去,便觉得茶盏细腻柔和,车窗被微风吹起的时候,光能透过薄薄的茶盏,茶盏比她平常惯用的轻盈得多。 这套瓷器,价值不菲。 沈清月手腕微顿,随即放下了茶杯,揣测起来……她的外祖家当初留给她的嫁妆也很丰厚。她外祖家到底什么来头,竟十分富庶的样子?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路上,少有颠簸,一看就是经验丰富的车夫。 足见她的外祖家,下了些细致工夫。 沈清月脑子里的疑虑越来越多……她的外祖家,若有这般重视她,上辈子沈家人怎么敢捂死她。 马车走了两刻钟,便在幽深的巷子里停下,车夫下了马车,先去敲了门,待小童开了门,才放了一个凳子在马车边上,弯着腰朝里道:「姑娘,到了。」 罗妈妈先下车,扶着沈清月也下来,厚重的两扇门外,童仆迎门,随即领着她们往曲径幽深的酒楼里去。 沈清月进了门,扫视一周,这里哪里像什么酒楼,倒像是谁家的私园!只是京城寸土寸金,也不知道这园子是谁家的,她外祖家能请她到这里一叙,也足够郑重。 走过好几条游廊和曲曲折折的石子小路,一个人都没碰见,沈清月终于到了临荷塘的双层楼前,一楼朝南,廊下挂着一对六角的琉璃丝绦灯笼,灯笼下有八扇隔扇,却只开了四扇,隐约可见其中牙雕三阳开泰图插屏风,这一样样,全部都透着贵重。 沈清月和罗妈妈走到门前,小童朝里回了话就退到一旁去,罗妈妈也站在门外,没敢进去。 里边的人听到动静,仿佛差了人出来迎,有清浅却稳重的脚步声传来。 沈清月正等着下人迎她进去,没成想出来一个穿细布直裰的老者,老者六十左右的年纪,头发半白,精神矍铄,眼睛大且轻微鼓起,有些凶狠,却因为脸上带着慈和的笑容,并没有那么吓人。 沈清月摸不准这是谁,又见这老者的气度,竟比她从前见过的所有人还要稳重,便只是低一低头,福了身子,没有唤出来。 罗妈妈在旁边紧张地攥起了帕子,她认出来了,竟然是舒阁老! 从前她在旧主家有幸见过舒阁老一面,因当时厅中气氛庄重堪比家中老太爷召见老爷们说话,她便记得格外清楚。 她猜想过多次,却从未敢往舒家猜。 舒阁老微微一笑,温声同沈清月道:「是月姐儿?进来说话。」他又对小童招招手,看向罗妈妈道:「辛苦你了,你先去歇会儿。」 罗妈妈「诶」了一声,便屈膝行礼退下,等她去隔壁耳房歇息的时候,才发现掌心都沁了冷汗。 沈清月则跟着舒阁老绕过正厅,进了梢间。 梢间是侧室,没有正厅大,屋子里摆着几样好木材打出来的雕花家具,便显得有些狭小。 舒阁老坐在靠背的凳子上,抬手叫沈清月也坐。 屋子里一个下人也没有,沈清月取下面纱,坐在舒阁老的下首,捏着帕子略微低头。 舒阁老脸上始终带着和蔼的笑意,他抬起下巴示意沈清月手边有茶,道:「你来得巧,刚沏的茶。」 为了确保沈清月来了就有热茶喝,其实梢间里的茶,不知道换过多少道了。 沈清月谢过舒阁老,并没有动茶。 舒阁老见沈清月还是有些局促,便缓声道:「月姐儿,我是你外祖父。」 沈清月抬眉瞧了舒阁老一眼,没有太讶异。 舒阁老笑呵呵道:「我知道,你都知道了。你很聪明。」他看着沈清月又道:「你的眼睛,生得很像你的母亲和外祖母。」 舒良信没说错。 沈清月没有说话。 舒阁老问她:「能不能告诉外祖父,你是怎么知道的?」 罗妈妈原来在旧主家做事很有些名气,沈清月小小年纪,能躲过她的眼睛,很不容易。 沈清月也没什么可隐瞒,便粗略说了一遍。 舒阁老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着头,颇为赞赏地看着沈清月,在蛛丝马迹里抽丝剥茧,还能一一推测正确,可见其之机敏理智。 沈清月淡声说完整个过程,末了道:「……查到真定就没消息了,我手上没有人,也查不过去,直到现在,见到了您。」 v第十二章[07.11] 舒阁老颔首解释道:「前几月科考,我脱不开身,后来鞑靼进犯,若匆忙见你,反倒不好,到了现在才好与你相见。」 沈清月还是没说什么,鞑靼进犯,和户部的五六品关系不大,又不是户部尚书入了阁,不过她一个出身不干净的外孙女,外祖家这般已经很和善了。 他们恨极了沈家,若是厌弃她的母亲,大可以不管她。 沈清月没有随随便便就怨天尤人的习惯,倒是对舒阁老的态度,不太失望。 舒阁老揭下手边的茶盖子,道:「月姐儿可有什么想问的?」 沈清月抬眸望着舒阁老,死死地捏住帕子道:「当年的事,晚辈也知道得七七八八了,如今还疑惑的,只有我父母亲之事,我想知道,我母亲当年……怎么会怀了我!」 她的出身要是干干净净,便没有这么许多事,她的人生也不会这么艰难! 舒阁老眼眶酸胀,忽然垂头,默默平复了一下子心情,才道:「我们老家在真定,当年你父亲在真定借住的陈家,与我们住得很近。我们两家因为都是读书人家,一直有些来往。当时我与你舅舅在京中,老家只有你母亲和外祖母,因我托了陈家人照顾妻女,你的父亲当时便是借此由头,与你母亲见着了面。」 沈清月眉心紧锁,仅仅是见面,两人便生了情愫? 这不太可能。 眼前老者睿智从容,家教不会宽松,即便只留妻女在家,也不绝不会容许妻子放任女儿和外男打交道。 舒阁老顿了许久,才继续道:「……当年你的二伯父为原配妻子守制一年的事,你母亲也知道,她当初本有意于你二伯父,家里本也打算将你母亲说给你二伯父,却因我当时在官场上有些坎坷,耽搁了她的亲事。 我不知道你父亲怎么与你母亲见面认识的,但你母亲后来告诉家里人,当时你的父亲话里话外表明他沈家二爷的身份,甚至于,你父亲还偷了你二伯父的字和文章给你母亲看。到底男女有别,他们见面不多,又有文章字画作证。你母亲饱读诗书,一向乖巧,家里人都很宠她,便叫她生得心性单纯,有些不晓事……她误以为你父亲是你二伯父之后,也没有深思有没有端倪,还听你父亲的话,说亲事没定下之前,先不要告诉家里人。 你父亲承诺过要上门提亲,你母亲初次动心,年纪幼小,禁不住诱惑,便私下与你父亲往来过三次,第二次的时候,你母亲就说觉得你父亲有些唐突她了。」 舒阁老说到此处,额头上青筋暴起,搁在桌上的手,攥如铁拳,他极力克制着失去爱女的心痛,声音有些苍凉,道:「我本不该说你父亲的不是,但你父亲毕竟是成过亲的人,你母亲一个内宅女子,男女之事,她没有经历过,再多教养,也是纸上谈兵,真正遇到心思不纯的人,极尽诱哄,一个十四岁的姑娘,怎么能……怎么能不陷进去!最后一次,他假装醉后出了事,着人偷偷给你母亲传信,说要没了性命,要见她最后一面,你母亲心急如焚之下,就去见了他,结果只看到了喝醉的你父亲……再等我知道的时候,你母亲都显怀了。」 沈清月如遭五雷轰顶……她是这么生下来的,她就是这样走到这个世上的! 她抱着冰冷的双臂,缩了缩肩膀……她怎么会是这么出生的!她真恨不得她是丫鬟的孩子都比着来得干净! 舒阁老用发红的眼睛看着沈清月,温声安抚道:「月姐儿,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个孩子,你流着你母亲的血,你像你母亲。」 沈清月泪盈于睫,一低头,眼泪便一颗颗地低落下来,她拿帕子捂着脸,无声地哭了好一会儿,才擦干净眼泪,道:「……母亲后来既知道父亲骗了她,怎么还要留下我?」 舒阁老目光灼然地看着她,仿佛瞧见了当年小女儿在他手下读书识字的时候,他道:「因为你是无辜的,她再恨你父亲,也连累不到你头上。后来大夫又说,她身子弱,若流了孩子,怕是一尸两命。月姐儿,你不要多想,你母亲心里是看重你的,她难产的时候,留下的遗言除了说对不起家人,便是托我们将她的钱财,全部留给你傍身。」 沈清月的身子从心口开始,渐渐回暖,只是脸上的泪水的流得更凶了,她从未和母亲见过面,但是她现在却感受了生母对她浓烈的爱。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何沈世兴这十几年来都不肯多见她,只是在吴氏面前问一问她的事,他无耻!他愧疚!他没有脸看她!所以她主动示好的时候,自私的他心底的难堪淡化了一些,他悄悄地原谅了自己,他以为对她好一点,就可以弥补他当年的错。 舒阁老有些内疚道:「月姐儿,这些事本不该告诉你,毕竟是你父母的事,即使再不对……也不该说给你听。但外祖父有私心,我听胡掌柜说,你过得有些艰难,外祖父希望你知道,即使沈家没有按照当年的承诺好好待你,但是你还有可以依靠的人。」 沈清月擦掉眼泪,摇摇头道:「您没有错。这事我想知道,我也一定要知道。父亲做错了事,但我也因为他长大了,他的养育之恩,我今后会还报,他怎么待我,我便怎么待他。」 但她还是会恨他,永远地恨。 她很沈世兴懦弱、自私、无耻! 她恨沈世兴不仅害了她母亲,还害了蔡氏,也害了她! 沈清月哭过之后,眼皮子和鼻头都红红的,她带着鼻音道:「此事算我父亲德行有亏,不知道外祖父您怎么肯善了?」 舒阁老听到「外祖父」三个字,欣慰地笑了一下,很快又收起笑容,他望着透着光芒的高丽纸窗户,不疾不徐道:「你母亲怀孕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有孕了,后来呕吐,轻微显怀,被你外祖母发现,我才知道了此事。等我赶回来处理的时候,你父亲已经回了京城。我担心你母亲名声受影响,将来只有死路一条,又怕事情闹大,影响家族声誉和我的仕途,便先与陈家老太爷交了底,既然木已成舟,就让沈家老二三媒六聘,我们家便还认这门亲事。 正巧你父亲约见你母亲的时候,你二伯父的确来看过你父亲,陈老太爷也以为真是你二伯父为之,他没有女儿,又是看着你母亲长大的,念着与我家的情分,又担忧你母亲前途,便去找了你祖父,事情这才真相大白。 v第十三章[07.11] 你祖父是个很磊落的人,当初他也误以为是你二伯父污了你母亲,听说还把你二伯父白打了一顿。他知道真相后,厚着脸皮找陈老太爷说情,他答应什么都认了,也愿意承担责任,但是你父亲已经娶了妻子……你母亲绝不可能给人做妾,她也不愿意嫁给你父亲这样的人。我们家便商议下,让你父亲断两指谢罪,另捐三千两银子,消胎儿罪孽。 当时你祖父为此病倒,此时随后便全由你祖母和大伯母操持。你祖母比你祖父理智,她不肯出钱,更不肯舍读书人的前途,便瞒着你祖父,与陈家通信,一改态度,说此事并非你父亲一人之错,让我们将条件改为捐五百两,否则沈家也不会善罢甘休。随后你祖母看出我们疼爱你母亲,便下了狠心,威胁我们说,如要闹开,便传扬你母亲不自爱,主动引诱你父亲。 你母亲虽与我们说的是实情,你父亲也口头上认了,但终究只是你母亲一人之言,没有字据凭证。此事本就只有你父母亲两人知道,谁又说得清?单从事实上来看,你母亲是有错,她若不受骗出门,也不会被你父亲醉后欺负。这是抹不去的把柄。我与你外祖母和舅舅投鼠忌器,哪里敢伤你母亲名声,我当时正被御史弹劾,也还害怕你母亲的事传出去之后连累全家,何况还有你,一举不知牵连多少条人命……便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沈清月胸口闷闷的,这些事从她外祖父的口中讲出来,似乎过程并不长,但她细想之下,就能想象得到当初这件事有多么的难堪,她的外祖一家,该是多么的痛心。 舒阁老继续道:「陈家在中间帮了不少忙,若是按照你祖父的意思,这件事不会闹这么难看。但你祖父病了,你祖母不肯见陈家人,只骗你祖父说,我们答应善了。等你祖父病好知道这件事后,又大病一场,还有半边身子瘫了,这回真的是一病不起,养了许久不见好,便郁郁而终。我敬佩你祖父为人,因此事害死他,我心中始终抱愧。他去世的时候,我还着人去打私醮,不过也于事无补……」 沈清月安慰道:「祖父坦荡,此事不怪您,害他的是沈家自家人。」 舒阁老无可反驳,但这还是消不了他的愧怍。 沈清月又问道:「为何您最后又将我送还沈家?我知道我养在您膝下很容易露出马脚招人闲话,何不将我当做普通丫头养在庄子上?」 舒阁老苦笑道:「你母亲哪里舍得……你若在庄子上,只能是个没名没分的小丫鬟,乡间劳作辛苦,谁舍得你去吃这个苦?而且你父亲娶妻多年没有子嗣,万一以后也还是没有,难保你父亲不会找上你。又或者沈家还有坏心思,趁着我在朝堂上进退两难的时候,拿此事要挟于我,那我真是束手无策了。外祖父毕竟还要照顾家族,你留在沈家,后患无穷。 你出生的时候,沈家人果然来要,你母亲难产,临终血泪同下,我如何能不答应?我又见你祖父尚且在世,他和你祖母,还有你父亲,亲自来真定,许诺说一定好好待你。你祖父当时恳切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 舒阁老没说,当时沈老太爷拖着瘫掉的半边身子,跪下求他。 沈清月眼睫半垂,大抵能猜到一些。 舒阁老接着道:「你祖父不忍你流落在外,说会给你嫡出小姐的身份,会待你好,你到底是沈家血脉,料想沈家人也不会亏待你,我们就同意了,并且给了嫁妆。」 就是这样,沈清月养在了沈家。 可沈家,食言了。 舒阁老将沈清月送去沈家的决定,其中掺杂了他作为舒家族长的责任,沈清月后来在沈家吃了苦,他作为她的外祖父还是内疚的。 舒阁老面容微僵地看着沈清月,道:「当时将你送给沈家的时候,沈家人答应得很好,包括你祖母和你父亲。除了口头答应,他们还家里的族谱带了过来,把你的名字添记在你嫡母名下。他们能早有这般筹谋,我总以为还是看重你的。」 沈清月心酸道:「这主意并不是沈家人拿,我名义上的母亲蔡氏‘怀我’的时候,早早替我打点下的,若非她,我的身世不至于这么多年瞒得滴水不漏。」 舒阁老有些错愕,但这一分情绪,转瞬即逝……这件事中,他觉得最可怜的除了他的女儿,便是蔡氏,只是他没想到,蔡氏竟大度到这个地步。 沈清月面色柔婉道:「嫡母诞辰、忌日,我都记得的。」 舒阁老点着头,道:「应该的……她待你不错。」 沈清月绞紧了帕子,心里揪得有一丝丝发痛,蔡氏待她很好,但她却极可能是杀死蔡氏的最后一把刀。 舒阁老瞧着沈清月的眼睛,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便道:「她既替你考虑到这个份上,就是想让你好好长大,她没把你当仇人看。你也不要太责怪自己。」 沈清月压了压下巴,心中仍旧没法释然,只是脸上不显,她又问:「当年您既已将我交给了沈家,现在又认回我,是何故?」 从她试探外祖家到现在,也足有好几个月了,她外祖父又不是天子近臣,若真要见她,总不至于抽不出这点时间。时隔几个月又说要来认她,沈清月没有那么轻易相信。 舒阁老知道沈清月心中防备,他便道:「你若过得好,其实不认我们也无妨,但罗妈妈说沈家待你不好,你也不想依靠沈家,既如此,我们便不能不管你。」 沈清月默然,这关心来得还是太突然了,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而且她外祖父家只怕是也没有能力插手她的事! 舒阁老继续道:「我们并非将你交给沈家之后,再也不过问。你当时养在蔡氏膝下,你外祖母还常常派人打听你的消息,后来你嫡母去世,她留了个哑巴妈妈照顾你,那个哑巴妈妈待你也不错,你父亲又娶了吴氏,那时候听说吴氏待你虽然不亲厚,但是宽和,我们也放了心。直至后来,你祖父去世了。」 他停顿了一会,又道:「那时候你母亲的身后事早料理干净,你顺利地养在了沈家,咱们家也少了一个把柄,这样本就是最好,可你祖父去世,沈家之前做的承诺,便只由你祖母来应承。我始终担心你祖母的为人,怕她看出我们对你的重视,以此要挟我们。若我们受胁迫,最后要吃苦头的,是你和我们,却白白便宜了沈家。 v第十四章[07.11] 我怕你外祖母行事频繁,叫你祖母抓住了当把柄,便不许她再派人去。那之后,我们才少有理会你的事,随后便是你十四岁的时候……听说你过得不像外边传言的好,我才着你舅母在她娘家找了罗妈妈,通过胡掌柜的做中间人,送到你身边照顾你。」 这倒是说得通了,舒家的关心,不是突如其来的。 沈清月睫毛微垂,所以前一世,因为吴氏表面功夫做得好,加之她不懂事,又不懂得借势,便被吴氏压得死死得,外边的人,一直以为吴氏待她很好,罗妈妈才没有像这一世一样早早出现在她身边。直到她嫁给张轩德之后,和婆家闹大矛盾,钱氏到处去说嘴,闹得人尽皆知,罗妈妈才出现帮扶她的。 外祖家待她如此,足够了。 舒阁老轻声同沈清月,道:「你是不是不信外祖父说的话?」 沈清月摇了摇头,外祖父说话倒是一直很客观真实,既不过分夸大他们对她的感情,也很适度地表达了他们的关心,她觉得这样很好。 且事事都和两世的事对得上。 他们没骗她,她也信外祖家。 沈清月便道:「晚辈信的,您若骗我,必有所图,可我一个闺阁女子身上,有什么值得您图的?」 舒阁老中气十足地笑了笑,这是个聪明孩子。 沈清月紧接着道:「只是我还个疑问要冒昧一问。」 「你说。」 「不知外祖父现在仕途可顺?」 舒阁老奇怪道:「科举顺利举行,鞑靼被击退,我与你舅舅眼下在朝堂上并未遇到不妥。怎么会有此一问?」 沈清月心中暗忖,她外祖父一家既没有遭遇坎坷,老夫人便赶对她下手,说明和她猜的一样,外祖家的确没有比沈家强劲太多。 她的出身如此不堪,前世她和离回家,只怕沈家根本没有一个人待见她,她的死,也是意料之中。 前世今生的这两件事,本质上如出一辙。 沈清月没有怨怪外祖家,她知道有人关心她都便足够了。 沈清月淡笑着回答舒阁老,道:「因为老夫人欲将我嫁去河间府,一个家有寡母和嫡子的鳏夫秀才家中,所以我才胡乱猜测一番……」 舒阁老登时脖子都气粗红了,他猛然拍着桌子,道:「什么?!她要将你嫁去那样的人家?还是河间府那种地方?」 河间府多是俘虏居住,那些人凶悍刁蛮,沈老夫人将沈清月嫁去那边,岂不是故意要害她么! 沈清月点了点头,正要安慰外祖父说,她自有法子,外边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和舒阁老纷纷扭头看出去,舒家三兄弟来了,舒良衡气冲冲跑在最前面,另外两个大的紧紧地拽着他的袖子,不许他鲁莽地冲进来。 沈清月是见过舒良衡和舒良信的,她乍见二人,脑子都蒙了……这二位不是阁老的孙子吗?! 她瞪大了眼睛扭头看着舒阁老,顿时明白过来了……她的外祖父,就是当朝阁老吗?! 舒阁老肃然坐在椅子上,用警告的眼神望着舒良衡道:「你怎么这般失礼,还不见过来见一见你妹妹?」 舒良衡怕了祖父的眼神,再不敢莽撞,乖乖地走到沈清月跟前,笑着作揖道:「表妹安好,我是你三表哥。」 沈清月双腿僵在原地,她呆呆地看着舒良衡,随即扭头看着舒阁老问:「您、您就是舒阁老?」 舒阁老起身颔首笑道:「那是旁人叫的,你应该叫我外祖父。」 沈清月脑子轰得一声要炸开了……舒阁老,她的外祖父竟然是舒阁老! 是七年后大业开国以来第一位内阁首辅! 舒阁老五年后力排众议推行新法,先割自身之肉以身作则,不过两年时间便存了可支十年的太仓之粟,又任用能将镇守边疆,多次击退鞑靼、平定滇南叛乱,更是大业开国以来,第一位生前被授予太傅的阁臣! 沈清月完全没想到,她的外祖家身份如此之显赫! 她又瞬间明白过来,为何前世张轩德既无才德都没有,怎么会在永恩伯府没了之后,还能巴结得上顾淮,在户部讨了个有油水又清闲的差事,原来一直是舒家暗中帮扶她! 难怪张轩德在仕途上丝毫没有建树,吏部考核竟然年年过关,且三年便升一级……若非他实在没有才能,眼高手低,只怕是早在舒家的提携之下步步高升了,哪里还用舔着脸去讨好顾淮! 沈清月更不明白了,她不知道为何张轩德会在仕途上顺风顺水,沈家人还能不知道吗!永恩伯府抄了家,张家作为伯府近交还能不受牵连,老夫人和沈家的老爷们,怎么可能不知道是舒家在背后庇佑张家? 舒家如日中天,老夫人和沈家的知情人是绝对绝对不敢捂死她的! 到底前一世是谁要让她死! 是谁要杀她! 沈清月眼珠子定住,一动不动,整个人呆如泥胎木偶。 舒良衡以为是自己把人给吓着了,连连作揖道歉,惊慌道:「表妹对不住,是我鲁莽,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沈清月渐渐回过神来,脸颊木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朝舒良衡还礼,道:「无妨,我只是一时间……有些惊讶。」 舒良衡直起身子瞧见沈清月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嘟哝道:「我怎么看着表妹像是惊吓?」 舒良信揪着舒良衡的衣领往后拉,他大步跨到沈清月跟前,也作揖道:「表妹安好。」 沈清月福一福身,道:「大表哥好。」 老二也跟了过来,他亦生得俊俏,且性格温润,声音也暖暖的,他儒雅笑道:「表妹,我是你二哥,你不要怕这个泼皮,他就是瞧着不规矩,行事还是很知道分寸的。」 沈清月照样还礼,叫了声「二表哥」。 舒行益也进来了。 沈清月认完了亲,不安地坐在椅子上行,脑子里一团乱线,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整理才好。 她的外祖家如此显贵,又这么庇佑她,前一世她死在沈家,沈世文那时候并不在京城当官,沈家仅靠沈世昌一个人顶着,根本就顶不住! 沈家到底是谁敢做这样的糊涂事,不惜连累整个沈家,去害她性命,她到底做了什么得罪人的事! 沈清月认完了舒家的人,舒阁老问她有没有时间吃一顿便饭。 v第十五章[07.11] 沈清月道:「外祖父赐饭,又是第一次,本该受了,只是今日出来已是不易,回去还要料理些事……」 舒行益当即追问:「可是你方才说的,你祖母要将你……」 沈清月点了点头,她的三个表哥攥拳的攥拳,龇牙的龇牙,恨不得立刻去沈家撕了老夫人。 舒良衡正要说话,又被舒行益给瞪了一眼,他又怕再次吓着沈清月,方不情不愿地略微噘着嘴,止住话头。 舒阁老同舒行益道:「今日见也见过了,你先带他们几个回去罢。」 舒行益起身告退,沈清月跟着起来屈膝送他。 舒家老大和老二临走前,都怜惜地看着沈清月,舒三更是欲言又止,依依不舍。 沈清月与舒良衡告别时,面颊微红……忠勇侯府里,三表哥就特意在人群里问过她了。 人都走干净了,舒阁老叫沈清月坐下,与她道:「你的婚事,我们本不该插手,但你如今这般境地,外祖父坐视不理也是不行。月姐儿,我替你相看了一个好郎君,是我门下学生,才学人品我都是考察过的,德高敦厚,十分配得上你,相貌亦是出众,若你应了,我便替你做主。日后有外祖护着你,你便不会再受人挟制。你觉得如何?」 沈清月心里默默地猜测着,舒阁老说的,不会是顾淮! 但是顾淮和「敦厚」两字委实搭不上关系,肯定不是他了。 沈清月便道:「多谢外祖父厚爱,只是孙女心中已有心仪之人,我与他虽然发乎情止乎礼,他若有心,自会上门求娶我,有他求娶,亦有我自己在家中周旋,河间府的婚事,肯定不成。若有什么险阻,我再求外祖父不迟。」 舒家到底和沈家没有什么干系,内宅之事请他们插手,未免大费周章,惹人注目,不如她自己动手来得顺利,而且没出嫁之前,她不想让沈家知道她已经和舒家认亲了。 舒阁老眉头抬了一下,他一下子就猜到沈清月说的是顾淮,而且根据沈清月这话的意思,两人岂不是早就心意相通了! 这倒是桩极好的良缘,难得难得。 舒阁老笑着问她:「你真不要这桩婚事?」 沈清月老老实实地点点头,道:「不要。」 舒阁老轻叹一声,惋惜道:「可惜了……今科状元郎,多少人打着他的主意,他亦说心仪于你,偏你个傻丫头不要。」 沈清月猛然睁圆了眼睛,淡红的小口微张,登时红了脸,道:「外祖父说的是、是顾大人?」 舒阁老含笑颔首道:「正是啊。你既不喜欢,便罢了。我就回绝了他算了。」他又故意自言自语道:「倒是可惜了。」 沈清月愣了一下,随即满面通红,垂头绞着帕子,声音像是从地上冒出来,不大好意思道:「外祖父……我心仪之人,就是他!」 舒阁老笑了一阵,故作讶异方道:「是他啊?」 沈清月低头不语,这个顾淮,他都到她外祖父跟前提过了婚事,却不跟她说!早说她也不用做这么一出与他情投意忺的假象,怪不好意思的! 舒阁老知道姑娘家面皮薄,也就不打趣她了,便肃了神色道:「既你也允了,这两日我就监着他快快办了。时候不早了,我叫人送你回去。」 沈清月起身谢过。 舒阁老亲自送了沈清月出门,两人一起绕过屏风,他负手道:「你外祖母思念你得很,待你日后成了婚,她便有机会见着你了。」 沈清月点了几下头。 罗妈妈紧张兮兮地站在廊下等沈清月,她恭恭敬敬地朝舒阁老行了礼。 廊下小童领着沈清月和罗妈妈出了楼里。 直到上了马车,罗妈妈才松了一大口气,紧紧地攥着沈清月的手,红着眼眶道:「姑娘可好了!这下姑娘再不用受委屈了。」 沈清月笑了笑,低声同罗妈妈道:「老夫人像把我嫁去河间府,现在外祖家替我谋了一门好亲事,这几日他就会上门提亲,等我出嫁了,再不用过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罗妈妈含泪而笑,又急着问:「是谁家郎君?」 沈清月道:「是顾淮。」 提起顾淮,她还有些牙痒痒。 罗妈妈只是欢笑,她道:「是状元郎!甚好甚好!我瞧着他就不错,郎才女貌,很是般配。」 沈清月没说话。 马车到了青石斋附近,两人一道去胡掌柜那里,沈清月进了青石斋,才听胡掌柜说,顾淮也在。 沈清月心里有话要说,便问顾淮人在哪里,胡掌柜说在后院,微微弯腰就领着她去了。 青石斋后院有一间库房和两间住房,一厅一卧室,顾淮就在厅里。 沈清月同胡掌柜道:「我有几句话,想单独与顾大人说说。」 胡掌柜早知道两人要成婚事,料想二人知道分寸,便与罗妈妈一起在院子里等,没有跟进去。 沈清月大步进厅,却瞧见顾淮闲适地坐在厅里喝茶,瞧见她,露出一个笑,还若无其事地道:「回了?」 沈清月脸色寡淡地坐下,道:「你比我先去见的我外祖父?」 顾淮点头承认了,他道:「我见完舒阁老,再去见的你。」 沈清月捏着帕子蹙眉问:「你既知道我外祖家的身份,又早算好了要先哄过他,怎么不告诉我?」 顾淮放下茶杯,一本正经道:「我说了,你去了怎么会惊讶,岂不是容易叫人看出端倪来?」 沈清月脸颊浮红,道:「婚事的事你却可以提前告诉我,这事我只要顺着应下就好,惊不惊讶有什么要紧!」 顾淮不答,反问她:「你可将你我约定之事告诉你外祖父了?」 沈清月恼得直皱眉道:「我能说吗?!」 舒家人到底还是重视她的,替她谋了状元郎做夫婿,若她与舒家人说,她不过是因为与顾淮各取所需才假装成亲,舒家能答应吗?只怕要给她另找婚事,可她已经答应了顾淮,且沈家又逼得那么紧,短时间内哪里还能找与顾淮知根知底这样的人家,嫁给他最合适不过,无论如何她也得装得跟真的似的! 眼下好了,在舒家人眼里,他们两个是情投意合成婚的! 顾淮仿佛不知,带着些笑意道:「好像是不能说啊……」 沈清月脸颊烫红,瞪了顾淮一眼,道:「你是故意的!」 顾淮双目灼然地望着她,轻声问道:「这样不好吗?」 v第十六章[07.14] 沈清月的脸更烫了,像火烧云,眉头也拧得紧紧的,她心跳得很快,她分不清这是什么感觉,只是好像前一世从来没有过。 顾淮见沈清月这般模样,也不敢逗她了,便正色道:「我是说,总不能让外人看出来是假的?只我一个人装出样子,你若不配合,容易叫人瞧出异常,何况你外祖父家还算关心你,你嫁给我越是心甘情愿,他们才越是放心,不是吗?」 沈清月觉得有道理,脸颊褪了红,道:「罢了,你言之有理,也的确该这样。」 顾淮在心里补了一句:以后也该这样。 两人静默片刻,顾淮先开口说了话:「你今日见过了你外祖父……可还好?」 沈清月望着他问:「顾先生是要问什么?」 顾淮空出来的手,把玩着腰间的玉佩,他拇指用力地摩挲着玉面,看着她道:「我是说……过去的都过去了,你别难过,着眼往后才是正理。以后你嫁给我,肯定比在沈家过得好。」 沈清月面色柔和下来,顾淮这是在关心她,她胸口发暖,浅笑道:「多谢先生关怀,我都好。」 她又抬眸道:「正好趁着现在有时间,不如我与先生把彼此的要求的都定下。」 顾淮却回她道:「我没有要求,你且说你的就是。」 沈清月讶异片刻,道:「没有要求?」 顾淮道:「我娶你,多得是好处,我再提要求,不是欺负你吗?」他仔细想了一下,又道:「不对,还是有要求的,你要替我操持好内宅。」 沈清月眨着眼问他:「就这个?」 顾淮「嗯」了一声,道:「就这个。」 沈清月失笑这算什么要求,她只要跟他成了夫妻,内宅之事她非管不可,她笑了笑,很体贴地道:「先生放心,你我既有约定,我外祖父那边,我至少不会给你拖后腿。你给的聘礼,我都会带过来,带不过来,我也会用我的嫁妆补给你。往后你若有中意的姑娘,怎么处置都随你,你若想丰隆子嗣,纳妾之事,我也会替你周全……」 顾淮越听脸色越难看,他丢开手里的玉佩,低头端着茶杯,冷声道:「好了,这些你不必细说。」 沈清月心想男人大概都不爱听这些琐碎的内宅之事,但她还是担心顾淮的子嗣问题,前一世两个人也是有一份巧合,竟然都没有子嗣。 她没怀张轩德的孩子,后来沈清妍怀的那个也不知道是不是张家的,若不是,必然是张轩德有病。顾淮若与胡小娘子也是各取所需,胡小娘子又不愿意嫁给他,夫妻两个同床异梦,没有子嗣也正常……但他七年都没纳妾吗?还是纳了妾却也没有子嗣的福气? 沈清月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她现在已经提顾淮操心上了子嗣问题。 沈清月与顾淮关于婚后细节商议的不是很顺利。 沈清月是很知趣的人,她知道男人都不太上心内宅之事,此时也没有拿这些事去烦恼顾淮。 顾淮喝了半杯茶,与沈清月道:「既然都说定了,我明日就去你家提亲,半个月内下聘。」 沈清月哑然,随即道:「半个月下聘?来得及么?」 顾淮道:「我出了孝,顾家就替我在操持。」 其实他出了孝期后,顾家只是不急不忙地替他准备着,真正紧赶着给他准备聘礼,是在他中状元之后。 沈清月疲倦的脸上难得有了些笑色。 顾淮一本正经道:「是明日娶你,也来得及。」 沈清月又不好意思笑了,她脸颊飞红,又见顾淮很正经的模样,便道:「好。」她起身说:「如此我就不耽搁先生的功夫,先回去了。」 顾淮跟着送她。 院子里,胡掌柜眼巴巴地望着厅里呢,罗妈妈也小心翼翼地等在门外。 沈清月与罗妈妈一道出去,找到了春叶,上了沈家的马车。 春叶在车里还嘀咕着:「罗妈妈从哪里来的,怎么正好和姑娘撞上了?」 罗妈妈回她:「可巧我从我儿子那里过来,准备回沈家去,就遇见了姑娘。」 三人无话,一路回了沈家。 沈清月到家的时候,天都快黑了,她路过修德院,瞧着门还是开着的,衣服也没回去换,便直接进去了。 两个姨娘的丫鬟很快通报她们,她们俩挺着大肚子,面色焦急地等在门口。 沈清月走过去,叫她们进去坐。 眼 看着两人都快要生产了,沈清月不好再叫她们劳心劳力。 两个姨娘关上门悄悄告诉沈清月:「老爷今儿在老夫人院子里待了一整天……听说老夫人开始要关老爷去祠堂,后来怕是顾着老爷颜面,就将他留在了小佛堂。」 沈世兴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被老夫人叫去跪着,委实难堪。 沈清月也没说什么,只叫两个姨娘安心养胎,顺顺利利地把孩子生下来,便回了雁归轩。 当天夜里,沈家宅院表面平静如水,树静风止。 永宁堂里灯火通明,丫鬟婆子各自回屋,廊下除了老夫人的心腹郑妈妈送茶水,屋子里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 几个老爷和方氏又都留在了永宁堂密谈。 结果当然是很不融洽,一家子不欢而散,沈世文夫妻两个怒走同心堂,沈世兴没跪祠堂了,夜里拖着酸软的双腿回了院子,沈世昌垂头丧气地留在了同心堂,和老夫人两个人相望无言,母子二人都是一脸疲倦之色。 老夫人捏了捏眉心,同沈世昌道:「随他们怎么闹,月姐儿一个小娘子,还能翻腾出什么浪来?等她嫁去了河间府,木已成舟,她还能怎么样!」 沈世昌一贯听从老夫人的话,尤其涉及家族中一些大事,他和几个兄弟经常意见不一致,柳氏回娘家后,他都是与老夫人两人细谈。 但这次,他莫名有些心慌,他犹犹豫豫地同老夫人道:「母亲,舒家这些年虽然没再理月姐儿的事了,但月姐儿外祖父毕竟做到了阁老,是不是多少要顾着些舒家的情面?」 老夫人皱着眉道:「我早与你说过,舒家多少年没问她了,不会再管她了,没得闲操心!有这功夫你多去与你上峰走动。」 沈世昌还是不安,他眉心突突地跳,道:「若是……儿子说万一舒家真的在乎月姐儿,等月姐儿成了婚,又不在咱们的拿捏之下,舒家怕是要报复咱们。」 v第十七章[07.14] 老夫人有些得意道:「放心,这家人有个把柄捏我手里,白纸黑字留着呢!月姐儿就是嫁了过去,他们也要听我的话。月姐儿嫁了人就是夫家的人,轮得到舒家插什么手?」她脸上笑容瞬间消失,冷冰冰地道:「月姐儿就是个失灵的火铳,谁拿谁倒霉!当年要不是你父亲要留她,老三又没个子嗣,我怎么会接她回来,留她在舒家,便是捏着舒家的把柄,你的仕途不知道要比现在顺多少。」 沈世昌沉默着,谁知道舒阁老起起复复好几次,竟然能坐到阁老的位置。 老夫人又冷淡地道:「要是以前月姐儿不知事就算了,体面地将她嫁出去,两相都好。可她现在恨透了我们。她这个年纪,肯定记仇,你可还记得媒婆在这里与我们交锋的一天?月姐儿的样子多么的冷血没有人性,若她将来嫁得好,未必会放过沈家人,她和柳氏多大的过节,即便柳氏跟你和离了,她未必就不恨你,我为了你,为了沈家,背这个刻薄的名声便背罢!沈家的子孙能好好地光耀门楣,我百年之后,也有脸面见你们的父亲了。」 老夫人说得冠冕堂皇,她虽知道将沈清月嫁去河间府要被人指责,但她早做了只悄悄替沈清月操办婚事的打算,就算京中传开了,了不得就是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而已,她再着媳妇和孙媳妇出面解释说是沈清月自己要嫁的。沈清月远嫁出去,又回不了京城,不出三五月,谁还记得沈清月怎么出嫁的?谁又记得沈家老夫人做了什么事? 沈世昌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也不想忤逆老夫人,便问道:「明儿那家人就要来纳吉了?」 老夫人松了一大口气,道:「是的。」 纳吉礼一过,婚事便定算下了。 满打满算,从提亲到纳吉,才三天时间,老夫人下手真是又快又狠,叫人措手不及。 沈世昌起身道:「儿子告退了。」 临近七月,夜晚的风,吹得人有些烦躁。 永恩伯府,也比往日要闹腾一些。 永恩伯夜里才回得家,他欢欢喜喜地洗漱了,换了衣裳,叫了管事来问,顾淮接了伯府的帖子之后怎么说。 管事忐忑地如实道:「顾大人……似乎、似乎没有那个意思,小的连大人的面都没见上,就被大人的随从给赶回来了。」 永恩伯脸色变得铁青,他似是不信,咬了咬后牙槽,又问了一遍:「他家里的仆人把你赶出来的?」 管事小心翼翼地答话:「是……对方很是敷衍,说大人不在家。都这个点了,大人怎么也该回来了,却没有派一个人上门传信,小的估摸着明日也不会来了。」 若真有意与永恩伯府相交,顾淮怎么也不敢怠慢伯府到这种地步! 永恩伯没有说话,脸色阴沉得能滴水,他挥挥手叫管事下去,随后便狠狠地砸了一个茶杯。 管事走后没多久,永恩伯夫人便来了伯爷的院子,她看着一地狼藉,着丫鬟收拾了,打发了下人出去,探丈夫的口风,谢君娴和顾淮的婚事,可怎么样了,她忧心忡忡道:「妾身听说,顾状元郎是不是不情愿和咱们家做亲?」 永恩伯黑着脸道:「必然是顾家在背后捣鬼了,否则他会傻到不和咱们亲近?」 永恩伯夫人脸色一僵,追问道:「果真拒绝了咱们?」 永恩伯道:「还没明确拒绝,我想明日总是要亲自上门打个招呼的,到时候我再探一探他的口风,跟他讲一讲道理,顾家毕竟只是商贾之家,他若要走得远,伯爵府岂不比顾家靠得住?」 永恩伯夫人脸色还是不大好,她皱着眉道:「娴姐儿要强,听说顾状元郎拒了她,今日一天都没吃下饭,这事要是传出去了,妾身怕她门都不敢出了!」 谢君娴当然不至于不敢出门,只是她再见外面的人,总要装得辛苦些。 永恩伯还没功夫管谢君娴心情好不好,他只道:「放心,顾淮初入官场,不敢明晃晃地得罪咱们。等名日便是。」 永恩伯夫人应了一声,今夜就在这里歇下了。 次日清早,顾淮可没有叫所有人失望,他虽然照常去衙门里上值,却叫福临请了媒婆替他大张旗鼓地上沈家提亲,正好赶在河间府那家秀才上门之前,先见了沈世兴。 状元郎要娶亲的消息不胫而走。 顾淮在翰林院的时候,中午就有人问他了,可是要去沈家提亲,顾淮大大方方说是,并且找上峰告了婚假。 翰林院和内阁联系密切,这下子,翰林院和内阁的人都知道顾淮要娶沈家二姑娘,不出半日,六部里都有不少人知道了。 沈老夫人和永恩伯府的人完完全全猝不及防。 永恩伯府的人只是被感觉打了脸,脸上很挂不住,沈老夫人却是整个人都懵了——顾状元郎怎么会看得上沈家姑娘?又怎么会看得上沈清月?他是眼睛瞎了吗! 顾六首竟来沈家提亲了,岂不是闹得满京城都知道了! 老夫人心里登时想到了她被千夫所指的画面……没有人不怕骂的,至少她是怕的。 她慌慌张张地着人把沈世兴叫过来,又令人赶紧去把其他几个儿子也都叫回来。 沈世兴点卯了就回来接待福临,他得知顾淮提亲,喜得双脚恨不能飘行,便是老夫人叫他,他也不怕了,挺着腰板就去了。 沈世兴一进永宁堂,行过礼,二话不说,就道:「母亲,顾状元派人来提亲了。儿子现在替月姐儿找到一门好亲事了,河间府那边的,儿子还是那个态度,儿子绝不会把月姐儿嫁那么远。便是父亲牌位前,儿子也还是这句话。父亲临走前交代过的,要儿子好好待月姐儿,儿子以前糊涂……现在年纪大了,身边难得有月姐儿这个可心的女儿,也只剩她这个贴心的女儿了。河间府的那门亲事太差,儿子没法同意。纳吉礼我依旧不会出面的!」 老夫人攥紧了帕子,面色青紫,她脑海里全部都是沈清月在这个厅里和他们对质的时候的画面,她的沉着冷静和冷漠无情,还有她老辣的手段,那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做得出来的事吗?! 沈清月恨她,也恨沈家,她嫁给顾淮,后患无穷! 她不允许她在掌控不了的事情再次发生! 老夫人声音尖利可怖:「推了!给我赶紧推了!就说已经给月姐儿定了亲,不能再受状元郎的好意。他若是喜欢沈家的姑娘,还有妍姐儿,还有慧姐儿,就不能是月姐儿!」 沈世兴震惊地看着老夫人。 他母亲疯了一样。 v第十八章[07.14] 沈世兴万分不赞同老夫人的举措,顾淮来提亲了,他铁了心要答应。 老夫人与沈世兴二人僵持着,厅里静可闻针落。 沈世兴先眨了眼,挪开视线,他面色沉郁地道:「母亲,您之前不是说叫儿子自己给月姐儿寻亲事吗?现在寻了一门好亲事,凭什么又不许儿子应答?」 老夫人下巴僵硬地抬起,喉咙哽着说不出话来,沈世兴给沈清月找个平平无奇的人家也就罢了,怎么能是顾淮这样的人中龙凤! 她冷着脸道:「我给了你几个月的时间,你都没找好,眼下人家都要来纳吉了,半路杀出个顾淮你就同意了,把沈家的声誉置于何地?」 沈世兴脸色发黑,抖着唇顶嘴道:「母亲,河间府的婚事,您是私给了月姐儿生辰八字出去,儿子至始至终没有同意过,做不得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月姐儿母亲不在了,她的婚事,该由儿子做主。」 老夫人不愿与沈世兴多说,她态度强硬道:「今日那边人来纳吉,随你出不出面,总之我会应下!顾淮那边,我一会子着郑妈妈亲自去说。」 沈世兴抬起头,双眼怒红地看着老夫人,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儿子年轻的时候一直被二哥压着,二哥是天上的云,儿子是地上的泥,在真定鬼迷心窍之下冒用了二哥的身份……又喝了酒,犯下弥天大错……儿子知道自己懦弱无用,父亲的死,儿子也很自责,但父亲若是在世,也绝对不愿意看到月姐儿吃这种苦头。月姐儿毕竟是您的亲孙女,求求您放过她罢!就当是……当是在看父亲的颜面上!」 老夫人看着声泪俱下的沈世兴,一双发黄的眼珠子也沁出泪,她抄起手边的茶杯就砸了过去,声嘶力竭道:「你父亲就是你们父女两个害死的!你还有脸提你父亲?!」 沈世兴默然,他和沈清月的事,的确是老太爷死前的心结。 老夫人痛心疾首,看着早跟她离了心的三儿子,也没有与他细说此事的利害关系,他不会懂沈清月对沈家和对她的恨意,她仰靠在大迎枕上低泣了一会儿,才弱声道:「今日你已经点卯了,就不必去上衙门了,就在我这里的待着。」 沈世兴愕然看着老夫人,难以置信道:「您、您要囚禁儿子?」 老夫人冷眼看着沈世兴道:「明日你也不用去了,我一会儿就让你大哥去找你上峰请假。待月姐儿婚事定下了,你爱出面不出面罢!你不怕她被夫家人看不起,你尽管不露面!」 沈世兴张着口说不出话来,当年母亲能从父亲手下护着他,他就知道母亲很有手段,但是他没有想到,母亲的手段会有一天用到他的身上。 老夫人不等沈世兴反应,就着人去锁了院子,只让心腹郑妈妈留在院子外与人周旋,庭院里站着近十个丫鬟婆子,鸟都不敢飞进来。 永宁堂里的动静,很快就传开了。 沈清月的丫鬟还没打听消息回来,方氏便派人过来了一趟,丫鬟说老夫人已经着人去让大老爷给沈世兴告假去了,老夫人又锁着门不让沈世兴出来,其意不言而喻。 其实方氏的心也凉透了,至少在她看来,沈清月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绝不至于让老夫人下这样的狠心! 她头一次忘了身份,在同心堂里没忍住在沈清舟跟前不管不顾地道:「这太令人齿冷!」 沈清月对老夫人没有任何期望,倒不觉得齿寒,她心里清楚,她跟顾淮的婚事必要沈世兴出面不可,河间府那家都快来纳吉了,沈世兴再不出来,等纳了吉,再退婚便要大费周折了。 罗妈妈虽说在内宅里待了多年,但她这一辈子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大的事!今日可谓是开了眼! 关心则乱,罗妈妈有些焦急地建议道:「姑娘别怕,我现在就出去找两位大人!」 沈清月摇了摇头,道:「您现在哪里还出得去?」 她很快理出了个头绪,沈世兴若强行出来,闹得太难看了,沈家只怕要沦为全城笑柄,老夫人只要对外说,婉拒顾淮婚事是因为沈家已经和别家人先定了亲,便占了大理,他们父女两个大闹一场,反而要担上嫌贫爱富和不孝的名声,此事只能迂回为之。 首先二门上要拦住河间府的人进来,其次不能让沈世昌顺利去给沈世兴告假,还要请到沈世兴的同僚过来,说有事找沈世兴,老夫人再不放人,往大了说就是关押朝廷命官……老夫人到时候就不得不放人,只要沈世兴能出来,事情就好办了。 沈清月仔仔细细推敲了好几个细节,确定无误,便与罗妈妈说了她的打算,两人一道动身准备往方氏院子里去。 等她门到的时候,方氏不在院子里,沈清舟跑出来欢喜地告诉她:「二姐姐,我父亲要回来了,我母亲去了二门上了。」 沈清月诧异道:「你父亲要回了?」 翰林院这还没到下衙门的时候! 沈清舟点点头,拉着沈清月的手道:「是二哥哥翻墙出去请的父亲回来的,我估摸着是快到家了,二姐别怕,有我父母亲在呢!」 沈清月心里又酸又暖,她点了点头,道:「我去二门上看看,你进屋去,别跟来。」 沈清舟软声道:「母亲也是这么嘱咐我的……」 沈清月扯了个笑容出来,舟姐儿还不足十五岁,看着年纪真小呀,她拍了拍舟姐儿的肩膀,温声道:「快回去,我走了。」 说罢,沈清月就和罗妈妈两个人出了同心堂,赶往二门。 二门上太热闹了,郑妈妈领着人守着门,丫鬟婆子堵了一圈,方氏和郑妈妈两个人正僵持着。 方氏叫前院人沈世文相熟的管事看着大门和角门,不许他们放河间府的人进来,郑妈妈守着二门不许方氏的人出去给沈世文报信,两个人打着机锋,没敢撕破脸,谁也不肯让步。 沈家的大门口,就更热闹了,河间府男方家里的使者顶着烈日站在门口抱怨,说合了两人八字,再好不过,好好的喜事,怎么不让人进去报信! 沈世昌已经替沈世兴在他的顶头上峰正七品太常寺典簿面前告了假,快马加鞭地回来要给老夫人送信,沈世文和崴了脚的沈正章紧随其后,一旁还跟着太常寺里的正三品正官太常卿! v第十九章[07.14] 沈世昌看着太常寺卿,额上冷汗直冒,他焉能不知沈世文此举为何?他动用了人情关系才找典簿给沈世兴告假,沈世文竟然找了太常寺卿过来,这是打典簿的脸,也是打他的脸!他这下子还要得罪典簿和请托的朋友了! 沈家两个老爷都回来了,沈家大门不得不开,一大堆人乌压压地从正门进去,河间府的使者也一道跟着进去。 太常寺卿是要来找沈世兴的,沈世文直接领人往二门上去,河间府的使者要去见老夫人,也往二门上去,紧闭的二门,里里外外,聚满了人。 郑妈妈还在门后边苦着脸同方氏道:「二夫人,我知道你最是通情达理,老夫人下了死命令,您回去!」 方氏还不见丈夫儿子回来,她怕大门上的人拦不住河间府的那家人,又正好撞上沈世昌回来,跟着一道进门可就糟了! 她心里焦躁得不得了,拧眉道:「二老爷一会子就要回来了,我只是等一等他,您何苦赶我!」 郑妈妈绞紧了手里的帕子,她没有办法,只能期盼着前院沈世昌手里的管事顶事些,快点儿把河间府的人放进来,否则这边她一脱身,方氏一准破了门。 沈清月刚到二门上,就看到两方人对峙的场面,就在此时,她身后急急忙忙跑出来两个修德院里的丫鬟,俩丫鬟都摔了一跤,连滚带爬地站起来,道:「要生了!姨娘都要生了!快请稳婆!」 郑妈妈脑子轰然一响,几乎要仰倒,怎么在这时候生了! 沈清月转身看去,鼻子发酸……姨娘怎么会这个时候都一起要生了,她俩怕是知道了二门上的事,替她想主意! 二门外传来重重的敲门声,沈世文在外面略带些怒气地问:「二门怎么关了!把门打开!」 方氏听到丈夫的声音,很是松了一口气,红着眼眶问郑妈妈:「您还不开门吗?!」 郑妈妈无可奈何只能把门开了,有眼色的丫鬟,立刻去了永宁堂报信。 女眷们纷纷后退避开。 二门一开,沈世文和沈世昌两个人脸色各异地请了太常寺卿进门。 沈清月远远地望着门口进来的沈世文,眼睛红彤彤的,待他们进来之后,沈正章一瘸一拐地扶着门框进来,在人群里搜寻她,朝着她咧嘴一笑……沈清月登时无语哽噎,眼前方氏松快又疲倦的笑脸,耳边姨娘丫鬟的窃笑声……不过片刻她就忍不住热泪盈眶。 她也有家人的。 沈世文回来之后,事情就好办多了。 郑妈妈先一步跑去永宁堂报信。 沈世文和沈世昌二人带着太常寺卿往花园旁边的书房里去,沈正章崴了脚,准备回院子去休息,河间府那家人的使者还在前院厅里,没人接待。 方氏再不必拦在二门上了,她像是劫后余生一般,笑握着沈清月的手,道:「月姐儿回去,我一会子去永宁堂看看,等万事妥帖了,我再去跟你说。」 沈清月抹掉眼泪,道:「好。」她走到沈正章身边问:「二哥脚怎么了?」 沈正章摇摇头道:「无妨,我这就回去休息。」 沈清月又转身去找姨娘的两个丫鬟,她领着人在甬道上走了一截路,才低声问:「姨娘可是真要生了?」 丫鬟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沈清月就知道不是的,她连忙吩咐春叶去前院找稳婆过来,做做样子。 就这样,大家各司其职,表面上平息了今日的闹剧。 沈清月回了雁归轩里耐心地等……今日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这样棘手的事,她竟都没怎么动手,家里人便都替她办妥了。 罗妈妈与沈清月一道回了上房,也笑着流泪道:「都是平日里姑娘心善,善有善报,你对二爷的好,对舟姐儿的好,对两个姨娘的好……他们都看在眼里,这时候才要回报你呢!」 沈清月红着眼眶,垂首笑了笑,她对他们好的时候,没奢求过回报。 罗妈妈紧紧地拉着沈清月的手,笑中含泪道:「今日之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沈清月擦去眼泪,她何尝不是呢! 罗妈妈欢喜过后,又有些忐忑地道:「也不知道今日事几时能了!」 沈清月轻轻吐出一口气,家里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很快就能了了。 永宁堂。 郑妈妈去了院子里禀了老夫人。 老夫人一听说正三品的太常寺卿来亲自来请沈世兴,脸色黑如锅底,沈家的事,怎么把朝廷正三品官员也给牵扯进来了! 她一听说人是沈世文请来的,头皮和心都是凉的,她生了三个孩子,两个都反她! 郑妈妈满面愁容,劝道:「太常寺卿都来了,老夫人,就放了三老爷出去罢!」 老夫人面色发灰,沈世文都逼到这个份上了,能不放吗!只是她死了都想不到,沈世文胆敢逼她到这个地步! 她颓丧地抬了抬手,声音喑哑地道:「让他去……男方家里的使者是不是来了?」 郑妈妈点头道:「来了,在前厅,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他们,正要来请示您。」 老夫人木木地看着墙上的《寒潭图》,道:「还能怎么回……老三还能答应吗?回了,就说是我的意思。」 郑妈妈应了一声,转身就去了隔壁的小佛堂,请了沈世兴出来,并且跟他说太常寺卿跟着沈世文一起来了。 沈世兴再傻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快步地跑出去,赶往书房。 平日里沈世兴和沈世文见面极少,两人即便是在永宁堂里见面,都没有对视过。 沈世兴一直有意地避开沈世文,这一回,他却巴巴地想要赶过去见沈世文。 沈世兴是快跑过去的,他到的时候,衣衫和头发都乱了,沈世昌不大高兴地斥他道:「老三,怎么衣冠不整就来了?」 太常寺卿坐在上座,笑着道:「许是太急着见我。」 沈世兴连忙过去给太常寺卿行礼。 太常寺卿像模像样地问他今日怎么早早地回了衙门里,明日又要告假,可是病了。 沈世兴回道:「劳大人忧心,下官只是有些不适。」 太常寺卿又问他:「看过大夫没有?礼部近来繁忙,随意不要告假得好。」 沈世兴点着头道:「看过大夫了,没有大碍,下官明日一定去衙门里。」 太常寺卿也没有喝茶,便站起身道看着沈世文道:「既然沈赞礼郎没有大碍,本官便不多留了。」 沈世昌和沈世文纷纷起身送太常寺卿。 兄弟三人,一道送了他出二门。 v第二十章[07.14] 沈世兴得了自由,正想打听河间府的人是不是来过了,郑妈妈正好从前厅回来,告诉他说,老夫人已经着人回绝了那家人,男方提亲的事,结束了。 沈家三兄弟都听到了郑妈妈的话,三人神色各异,沈世昌没说话,转身就往永宁堂去了,沈世兴惦记着顾淮的事,亲自去了前院,准备立刻去沈家,他抬脚后,又想起沈世文帮了忙,便旋身同沈世文作了个揖,郑重道:「今日多谢二哥。」 沈世文脸色寡淡,道:「都是为了月姐儿,就别客气了。」 沈世兴抵着头,也没敢看沈世文,转身就出门去了。 沈世文快步回了同心堂,方氏也刚从同心堂回去不久。 夫妻二人见了面,关上门说话,方氏急急地问沈世文事情来龙去脉,还惊奇道:「老爷怎么把太常寺卿也请来了!妾身记得,我们与太常寺卿家中并无往来。」 当初沈世兴走后门进太常寺,是沈世昌托朋友走的太常寺典簿厅典簿的关系,可还远远够不上太常寺卿的面前呢。 沈世文也没脱官服,坐下就道:「是顾淮替我去请的,估摸着是走了顾家的关系。」 方氏愣了一下……顾淮不简单啊! 她坐在和沈世文隔着小炕桌的另一边,道:「从前倒是没听他说和顾家的关系。」 沈世文道:「他今科中试之前,只是个秀才身份,顾家家大业大,哪里注意得到他?自然来往不密切,他中了状元就不一样了,顾家当然要好好照顾他。顾家生意做得大,每年和宫里都还有生意往来,我还听说顾家和天子近宦也有些关系,走得通太常寺卿的关系,也不奇怪。」 方氏无意识地点了几下头,扯着帕子道:「不管怎么说,也是他有心了。不过他倒是奇怪,从前在我们面前心思丝毫不显,怎么突然就要娶月姐儿了?」她扭头看着沈世文,又道:「老二都没提过一句。」这话说完,她猛然想起沈清月提过的灯节夜里的事,心里有些明白过来。 沈世文亦若有所思道:「不知道他的心思,但他是个不错的人,月姐儿嫁给他,也算是一桩良缘。两家隔得又近,也不怕月姐儿受委屈没处说去了——今日的事,你去跟月姐儿说了没有?」 方氏起身道:「还没说,这就亲自去说。」 沈世文也站起身,道:「衙门里我没告假就回来了,老三已经去顾家了,我就先回衙门去,晚上回来再同你细说。」 方氏跟上,一面走一面道:「老三的两个姨娘今儿也帮了些忙……要不是你回来的及时,真要靠她们俩出力了,妾身一会子还去看看她们。」 沈世文「嗯」了一声,夫妻二人出了院子就分别开了。 方氏先去看了两个姨娘,知道她们没有大碍,方转头去看沈清月。 沈清月哭过了一会子,眼睛还是红红的,她得知是顾淮替她请了人来,心里很是感动,以后与他同在屋檐下,她很心安。 随后沈清月便担忧道:「二伯母,今日之事,恐怕要连累你们了。以后老夫人……」 方氏安抚她,道:「放心,不会有事的。家里统共没有几个妇人了,四房又不是老夫人亲生的,她能把我怎么样?」 这事彻底了了,方氏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她只与沈清月道:「你与顾淮的婚事,我觉着是不错……我想他从灯节夜里帮你的时候,是不是就对你有意了?只是你自己不察觉,如此想来,他想娶你倒不算意料之外,只是你这个丫头迟钝,不知道他心意罢了!」 沈清月笑而不语。 方氏笑嗔沈清月,道:「你一贯多机灵的丫头,怎么这事反而看不清了?他待你好,你难道从未察觉吗?早知道他对你有意,我叫你二哥去探一探口风,婚事早成了,还拖到现在,闹这么一出!」 沈清月垂首道:「我以前没瞧出来,我觉着他只是以礼相待。他来提亲我才知道的,我一个姑娘家,难道还去问他,是不是对我有意?」 方氏笑了笑,摇着头无奈道:「憨丫头!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待你的不同,你自己都从嘴里说给我听了,竟然还没有察觉。」 沈清月没多解释,方氏不知道,顾淮娶她,是因为跟她有约定而已。 两人正说着话,二太太过来了,她见屋子里没有旁人,只有个罗妈妈,便同方氏道:「母亲,二爷说有赵家郎君的消息,请您过去。」 沈清月眉头一抬,便猜到是赵建安的事要闹开了,她想跟着一起去。 方氏不知道是什么事,心都提到嗓子眼,就领着沈清月和二太太一起回同心堂了。 方氏一回院子见了沈正章,就知道赵建安养外室的事。 沈正章又气又喜,捶了一下子桌子,切齿道:「那外室叫焦六娘!」 沈清月等人脸色一变,焦六娘不是两年前京中最受人追捧的歌妓吗?据说是扬州调教过的瘦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生得娇俏精致,当时京中多少纨绔为了她大打出手,最出名的便是有人为她竞价了整整一晚上,输了的那个,气中风了。 当时京中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只是不知道后来为什么焦六娘渐渐消失了。京中美人层出不穷,两年没消息的人,谁还记得她?要不是这次闹去官府里,大家早忘记焦六娘这号人了。 沈正章当着女眷的面不好骂人,只斥责道:「无耻!」 方氏和二太太的面色也不太好看,和妓子厮混,此人德行太亏! 沈清月却更在意赵建安到底是怎么,让焦六娘心甘情愿地没名没分地跟了他两年,她很好奇,但这么猜是肯定猜不出来的,她便提醒方氏道:「是焦六娘反而是好事,焦六娘名气不小,若非是她,恐怕这事很好压下来。二伯母抓紧机会才是。」 方氏也想到了,她换了件衣裳,就迫不及待要出门去找沈世文,一定把沈清舟的婚事给料理完。 当日晚上,沈家成了一桩婚,退了一桩婚。 沈世兴答应了顾淮的提亲,他怕夜长梦多,当天就把蔡氏之名和沈清月的本名、排行、八字,全部告诉了顾淮,让顾淮明儿就拿去占卜。 顾淮有些无奈,沈世兴太着急了,问名男方要送大雁,沈世兴倒是替他省了个步骤。 顾淮也巴不得快些娶沈清月过门,他当天夜里就让人赶紧准备一对大雁,又吩咐人一清早就拿两人的八字出去合。 v第二十一章[07.16] 沈世文则打听清楚了赵建安的事,确认无误后,和方氏一起连夜上赵家的门,退了婚事,并且要回了信物。 赵建安的事因为焦六娘的缘故,闹得有些风雨,赵家理亏,婚事退得很顺利。 这一夜,沈家二房和三房可谓如鱼得水。 至于沈世昌和老夫人,虽然心有怨怼,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沈世文在家里还是很有分量的,连他也站在沈世兴这边,沈世兴又是沈清月的父亲,替女儿婚事做主,天经地义,这事也只能这样了。 沈世昌只是有些烦闷怎么跟朋友交代,老夫人却是很难释怀,她头一次感觉到自己势单力薄……可一年半以前,还不是这样的。 永恩伯府亦不太平。 永恩伯巴巴地等了一天,顾淮都没来回信,他的脸火辣辣的疼。 永恩伯夫人比永恩伯还焦虑,谢君娴已经绣了一天一夜的顾绣没合眼,她怕女儿再这么绣下去,眼睛要瞎了。 次日,顾淮府里的管事去合了两人八字。 福临很快就将好结果报给了顾淮和沈世兴,并且补了两只大雁送去。 沈世兴喜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在福临的各种吹捧之下,定下了下聘的时间,就在五天后。 沈世兴送走了客人,才发现五天后是不是太着急了些,才五天时间,可别是聘礼上要亏待月姐儿啊! 他又一想,顾淮才入翰林院,贫穷一些也正常,只要顾淮待沈清月好,聘礼少点没有什么,他多补些嫁妆给女儿就是了。 沈清月听说五天后顾家就来下聘,也诧异了……这也太快了。 罗妈妈才不嫌快,她只催着沈清月赶紧准备好清点东西的事。 沈清月正与罗妈妈商议着怎么分派丫鬟,夏藤匆匆忙忙进来禀道:「五姑娘出门了,姑娘您前几日忙,奴婢没跟您说,您出门的那天,五姑娘也出门了一趟,还是那个爱喝酒的车夫……」 沈清月不用想也知道,沈清妍故意挑的那天出门! 这些日,沈清月因为沈清舟和自己的婚事忙得无暇顾及沈清妍,叫沈清妍钻了空子,躲着她出了门去。 沈清月马上要出嫁了,她也分不出身去操心沈清妍的事,只好去找沈世兴商议以后三房怎么操持,让沈世兴下功夫盯着沈清妍。 沈清月的婚事来的突然,三房本来就没有主母,这事现是交由方氏操办,沈世兴全力辅助,现在又多了沈清妍的事,沈世兴有些焦头烂额,不免脾气不好,直接下了死命令,以后不准沈清妍再出门。 沈清月道:「父亲稍安勿躁,我只是担心妍姐儿做事出格,并不是就说她做错了事,您不要一味地责怪,监督纠正为主。」 沈世兴冷静下来,渐渐把沈清月的话听进去了,再抬头看女儿的时候,颇有些女儿长大的自豪……他的女儿不再是个小女孩儿了,马上要出嫁了。 他不免多愁善感起来,想起沈清月刚出生一点点小的时候,巴掌大的脑袋,像一颗红瓜似的,还有去年她给他做羹汤吃食,提醒他添件衣裳,给他常戴的玉佩打络子……此些种种,都重现脑海,于是眼眶也红了。 沈清月看着沈世兴眼皮上多出来的皱纹,心里像打翻了调料罐子,难以言喻,不是心疼,也不是厌恶,她绷着脸,表情淡然道:「以后女儿走了,妍姐儿婚事,还有康哥儿读书娶妻,总要有人操心。父亲打算怎么办?」 沈世兴收敛了情绪,道:「你两个姨娘敦厚细心。我料想康哥儿娶妇也就几年的时间,还不至于拖到分家的时候,以后再烦请你二伯母替我分忧,等舟姐儿出嫁或者你二哥哥再有孩子,我贺礼厚一些,以示谢意。房里其他庶务,都交由你两个姨娘一起打理便是。」 沈清月觉着这样也很好,她点了点头道:「父亲既都想好了,女儿也没有什么好担心了,只是一点,妍姐儿需得父亲多多上心。她也是您的女儿,您不要因为她的母亲就疏忽了她。」 沈世兴喟叹一声,道:「我并没有疏忽她,平日里给你的份例她也有,或多厚爱你一些,只因你是待嫁的年纪,近来你的婚事太棘手,我才多下了些心思,等你出嫁了,我自然会对他们两个上心的。」 沈清月便道:「姨娘的孩子也要出生了,您以后要好好待他们。」 沈世兴低着头,点了一下头,欲言又止,几个孩子里,他对沈清月的感情最复杂,也最特别。 他抬了抬手,道:「罢了,也没有别的要说的了,你快回去歇息,这些日有你忙的时候。」 沈清月起身辞别,回去整理库房,还有外间的店铺田产,将所有的东西都上册。 雁归轩上上下下忙碌了整整三天,还找沈世兴和方氏借了人手,才堪堪清点完所有细软。 沈清月头一次看了总账本,仔仔细细算了一遍,她现在总家当都有六万多两银子,外间几间店铺每日还在入账,一月下来,能有近千两入账。 六万多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沈清月自己都吓了一跳,这都快比得上前世她替张家打理七年的成果了! 几天后,顾淮备好了聘礼,方氏也和大太太二太太一起以最快地速度料理好了喜宴上厨子、碗筷茶盘样式种类、戏台班子、宾客名单等诸多事宜。 下聘的日子终于到了。 顾淮没有父母,他的聘礼是顾家人一手操办的,替他到沈家下聘的是他的大表哥,顾家大郎。 顾大今年二十九岁,浓眉黑发,一字胡,他现在是顾家半个当家人,在京中商会任会长,在京城也是个有名的人物。 本来沈家只有沈世兴一人出面接待顾家的使者,沈世文在翰林院走不开,沈世昌走得开不想出面。 谁料顾家下聘的动静闹得有些大了,顾家的聘礼从福顺胡同口一路进到沈家,将整个胡同都堵得水泄不通,惊动了邻里,也震动了沈家人。 沈世昌一派人出去打听,才知道顾大来了!他连忙又从内书房里赶去前院正厅待客。 v第二十二章[07.16] 顾淮早把沈家情况交代给了顾大,顾大一见沈家两位老爷先后赶来,后来的沈世昌又是那副嘴脸,心里更是门儿清,他倒没有故意落沈世昌的面子,只是相谈的时候,多有抬举沈世兴,很是在沈世昌面前给了沈世兴一些面子,连带的沈世昌当着顾大的面,也不敢对三房的人有丝毫轻慢的眼神,沈家两兄弟之间前从前的那些隔阂芥蒂,一时间像泡沫破掉之后那般,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沈家两个老爷待送走了顾大,才敢一道再次细看聘礼单子,有顾家出手,聘礼自是不用说了,老檀木打的紫檀嵌玉屏风和檀木千螺钿花纹的罗汉床,每一样都透着精致贵重,饶是沈世昌不是财迷,也看得有些眼红了——他女儿出嫁,还有娶妇的时候,都没用上这么好的物件。 沈世兴极为满意,呵呵笑了半天,拿着册子就起身道:「不行,我给月姐儿嫁妆少了,我还得去账上支取一些。」 老爷们每月都有例银,沈世兴自己不会管理钱财,有半数都存在公中,这会子想全部都取来,添一部分给沈清月做嫁资。 沈世昌也没话可说,只在厅门口吩咐人小心翼翼地将聘礼抬进内院,随后他就步子沉重地去了永宁堂。 他有些想不通,自己看着长大的侄女,怎么好像突然变成了金羽毛的凤凰,明明前十几年,还十分平平无奇来着。 老夫人早知道了消息,再听沈世昌说一遍顾家下聘盛况,嘴角更沉,脸上皱纹加深,几乎要扯烂了脸。 沈世昌察觉气氛不对,就改了口,劝道:「顾家势大,毕竟是一门亲,月姐儿也总有依仗娘家的时候,母亲,您也想开些。」 老夫人靠在罗汉床上,握紧了手里的绣捶,心里像一根刺冒出尖儿,刺得发痛,她声音冰冷又疲倦,道:「……这只是你想的。你还没有看透她。沈家的苦日子还在后面,我说的话很快就会应验的。」 沈世昌头皮发凉,他也知道会应验,但是他怕,他怕只在他一个人头上应验。 他想想王媒婆来的那日,便觉得骨头在冰水里浸过一样……老夫人可要多活些时日,沈家不能分家! 沈世昌回院子的路上,心里生出些怨怼。事情还能控制的时候,他就愿意听老夫人的,事情失控了,他便觉得老夫人做错了。 顾六首和沈家定亲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百姓们津津乐道,说当初王媒婆一处误传,竟是料对了,合该这两人有缘分。 消息传开之前,在舒家还发生了一出笑料。 话说自舒家人上次见过沈清月回来后,舒良衡憋了一肚子话要对家人说,他犹豫了两日,自以为深思熟虑后,便跑到他父母亲跟前,郑重地跪下道:「爹娘,儿子想娶表妹!」 舒良衡思及沈清月身世坎坷,一时忍不住落泪道:「表妹崖上之花一样的姑娘,可怜见儿的,十五六岁还没许下人家,又被沈家那样欺负,请父母亲替儿子求娶表妹!儿子以后好好照顾表妹,定不让她受半分委屈!儿子还会用十分心思在学业上,再不会像现在一样若个孩童般玩心重。」 舒行益夫妻两个早知道沈清月要和顾淮成亲,舒行益哭笑不得地睨了一贯调皮的小儿子一眼,装作不耐烦道:「可把你的善心放回肚子里去,月姐儿哪里轮得到你来怜惜?人顾状元就要上门提亲去了!还有其他好多人家都看上了月姐儿,那些郎君都比你读书好,还有功名在身。你早不知道好好读书?现在才醒过神来?晚了!」 此话当然有夸张之处,不过也是舒行益为父的一片告诫之心。 舒夫人罗氏温和地道:「你知道用心读书就好了,现在好好读书也不迟。」 舒良衡先是抬头愣然,随后耷拉着脑袋郁然,最后吐出一口气释然,辞了父母回自己的院子去。 他一片好心没成,还受到了打击,很有些挫败感,同时又有些高兴表妹有桩好婚事,自此之后,还真发奋了起来。 七月下旬,斗大的太阳东升西落在天上挂累了,萎靡似的,变成了圆盘大小,天气逐渐转凉。 顾家下聘过后,顾淮便去着人请了期,将婚期定在了中秋节后,沈世兴半高兴半郁闷地应了。 婚期定下,顾、沈两家,广发请帖。 虽然两家都没请舒家人,但舒家也早知道了顾淮和沈清月成婚的消息。 几家人都期待着二人成婚。 连顾淮也很是期待,近些日,他起得早,睡得晚,同僚和顾家兄弟们都说他「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自己倒是没觉得出来,只是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似的。 八月中秋,这是沈清月在沈家过的最后一个中秋。 沈家内里已经分崩离析,在花厅过的中秋,氛围和秋景一样萧瑟,连空地上放的烟花也应景儿似的,放了一半就熄了,老夫人心知这不是好兆头,心情愈发不好。 真正热闹的,只有从花厅里回去之后的二房和三房。 沈清月凑去了同心堂,和二房的女眷一起吃酒,和她们话家常。 二房是真热闹,中秋夜里,大太太和四房的人还有沈清妍姐弟两个,都来了。 沈清月要嫁给状元郎,前途无可限量。 大房毕竟跟三房有了罅隙,大太太不敢明目张胆地亲近沈清月,但也不想和沈清月结仇。 四房更是不必说,自打顾淮上门提亲之后,就多有巴结,只不过沈清月没有功夫应付,每每敷衍回去。 中秋佳节,沈清月在沈家待的最后几天,她们几个还不巴巴地凑上来。 方氏倒也大方,叫人多温了些酒,摆了几个杯子上来。 四夫人赵氏喝两盏酒就有些口没遮拦了,一时拉着沈清月的手夸说早知道她是个有前途的,一时又扯起家里的事来。 方氏连忙截住赵氏的话,问她:「老五媳妇怎么没来?今儿夜里花厅上好像也没见到老五?」 赵氏立刻横眉竖目,也不管还有四个没出阁的姑娘在场,指责起儿媳妇。 方氏扶额,和赵氏说话,什么都不该问。 赵氏将鸡毛蒜皮的事说了个够,末了还道:「她还闹着要和离呢,看我不叫老五休了她!」 沈清月抬了一下眸,和方氏对视了一眼,沈正越和五太太平日就多有口角,灯节夜里他们夫妻两个也闹得不欢而散,但是吵到要和离,还是头一次。 赵氏替儿子意难平,说话有些难听,方氏不想让小娘子们听这些事,就打发了人都走,赵氏醉醺醺的,也被丫鬟扶走了。 人都走干净了,沈清月还没走,她和方氏两人在屋里说话。 v第二十三章[07.16] 沈清月马上是要嫁人的姑娘了,方氏在她面前避讳就没有那么多了,她便无奈道:「夫妻之道,根在相敬。争吵多了,多好的感情都要消磨。」 沈清月点着头道:「……可不是么,不过两人暂时肯定离不掉的。」 前一世直到沈清月出嫁之后,沈正越和五太太有几次的确闹得难堪,但都没分开,三年后两人无子嗣才和离。 方氏道:「就算是和离不了,这样吵闹下去,日子过不舒心,不是两方都难受么!」 沈清月道:「没有办法的事,五哥哥进不了,嫂嫂又退不了。」 沈正越和妻子吵来吵去,重点只有一个,五太太当初看中了沈正越有眼力见,办起事又肯吃苦,便下嫁沈正越。 五太太嫁妆略丰厚,又是嫡女,这桩亲事是有些委屈的,偏她的其他姊妹都嫁得很好,压了她一头,她性子又要强。嫁进沈家之后,她处处勉励督促沈正越。 但读书这事儿不是一时之功,沈正越半年不见长进,去年乡试又没过,五太太便有些着急,想要靠着娘家关系,给丈夫谋个出路,沈正越不肯,夫妻两人隔阂愈深,灯节夜那天,他俩吵起架都不瞒着人了。 这样的婚姻关系,注定越走越远。 方氏是有些惋惜的,她道:「我还记得你五哥哥跟他媳妇认亲的那日,两人如胶似漆……这才多久就这样了,你婶婶要是知道劝一劝,夫妻两人说不定还有回旋余地。」 沈清月摇了摇头,赵氏最是喜欢撺掇挑拨的性子,她不给儿子媳妇添堵就是好事儿了,何况五太太三天两头就回娘家,根本不和她们这些人来往,便是方氏有心要劝,又从何处劝起。 就像前世的沈清月一样,她自己要躲着二房的人,烂泥扶不上墙,伯父伯母再心善,也帮不了她。 方氏也不说沈正越夫妻俩的事了,她问道:「你喜服试好了没有?合身吗?」 沈清月道:「十分合身。」 方氏笑一笑,拉着沈清月的手道:「倒想看你穿一穿的,懒得折腾你了,等你出嫁的时候,我就瞧见了。」 她想了想,又絮絮叨叨地嘱咐道:「虽然顾淮家里没有公婆妯娌,但我瞧着顾家对他不错,你将来少不得应付,商贾人家,精于算计,你不要怕吃亏,有舍有得。顾淮也是个性子冷的人,可能不太知道体贴,他若能敬重你就好了。要男人体贴,本身是奢求,你若想要,就自己去求,不要指着他猜你的心思。 你原是要强的人,有些话可能不好意思对他说,但丈夫是你的枕边人,后半生要托付的人,是你应该去信任的人,有些时候,你可以示弱,温言软语也许更有用,包括以后有了孩子,你跟孩子说话也该这样,孩子亲你,做母亲的喜悦是任何事情都替代不了的。人要办法让自己过得开心舒服……」 屋子外朗月高悬,屋内烛火映照着的方氏和沈清月的侧脸,方氏的声音比寻常更温柔,沈清月听得极为仔细认真。 方氏说着说着,眼眶有些红了,好像自己的女儿要出嫁一样。 沈清月握紧了方氏的手,道:「谢谢二伯母。」 方氏抚上沈清月的手,道:「傻气的很,谢什么?」 沈清月补了一句,道:「也谢谢伯父。」 方氏笑容欣慰,她实在知道沈清月的意思。 方氏嫁进沈家是在沈清月出生之后,沈清月的身世,她原是不知道的,后来种种迹象表明,她是知道部分的,这事旁人不会说,自然是沈世文告诉她的。 沈世文毕竟是个男人,在衙门里很忙,休沐时间少,又要应酬,内宅的事他管照不到,只能托付给方氏。 家里的侄子侄女里面,方氏最照顾的就是沈清月,一则是她自己心软良善,二则是因为丈夫的嘱咐。 这些沈清月心里都知道的。 夜深了,沈清月应该要回去了,但她还坐着不想起来。 方氏便与她道:「舟姐儿的婚事退了。」 「我听说了,这是喜事。」 方氏蹙眉道:「但是事情来得有些太及时了,我总觉着有些奇怪。我与你伯父都猜想,是不是有人和赵家有什么过节,否则下手不会又快又狠。」 赵建安虽咬死了不认焦六娘是他外室,但焦六娘知道他身体上的一处特征,虽然后来赵家找了人证澄清说焦六娘是买通了人诬陷赵建安的,但赵建安还是惹了一身骚,风评败落得很快。 沈清月眉心一跳,顾淮的手段当然狠!但她有私心,此事涉及她的家人,赵郎君有婚约在身还养外室,实属活该。 她安抚方氏道:「赵家和永恩伯府是近交,以小窥大,永恩伯府敢做草菅人命的脏事,赵家恐怕也不是善茬,无意之中得罪了什么人也很正常。您不要太谨小慎微了。」 方氏有些心安了,她浅笑道:「也是,索性两家也没有什么关系了,我就不去操心了。」 沈清月这才起身回了雁归轩。 夜里的风有些冷,但她觉得吹在身上很清爽。 雁归轩里,灯还亮着,沈清月一进屋去,瞧见桌上还有半盏茶水,她问春叶:「谁来过了?」 春叶收了茶水,道:「老爷来过的,等了姑娘许久,修德院要落锁了,他就回去了。」 沈清月盯着炕桌上留下一圈浅淡的印子,薄薄的一层蜡附在桌面似的,随后便如烈日下湿润的绸缎,干了之后了无痕迹,仿佛客从未至。 八月二十一,亲迎的前一天,两家的仆人这日早就忙碌了起来,宅院内外,处处张灯结彩,鞭炮之声,不绝于耳。罗妈妈提前一天去顾家帮忙铺床,计算好嫁妆怎么归整。 当天夜里沈清月早早就睡了,次日天不亮就起来沐浴上妆,天透亮的时候,才堪堪穿好衣裳,上完了妆,头饰却还没戴上去。 沈家之外,宾客迎门,顾家亦然,福顺胡同被这两家弄得一点站脚之地都没了。 顾淮也起了个大早,顾三替他来待客,在他新房里打趣他道:「两家离得这么近,你再多睡一会子也来得及,至于这么迫不及待吗?」 顾淮捏着拳头没有说话,他的眼神时不时往漏更处看,吉时还没到。 顾三顺着顾淮的视线看了一眼,随即挥挥手打发了下人出去,抄着手笑道:「你说永恩伯看到你去沈家迎亲会是什么表情?」 v第二十四章[07.16] 永恩伯府和顾家以前是亲家,当年顾淮母亲病逝后,顾家不知道永恩伯所为,两家还没撕破脸,后来顾淮死里逃生,顾家才知道永恩伯府的嘴脸,苦无没有证据,当时又势单力薄,为了不打草惊蛇,依旧没有挑破。 往后的多年里,两家生意上有了纠纷,顾家才顺势和永恩伯府淡了联系,仿佛是因为生意上的事才有了罅隙。 现在不同了,顾家羽翼丰满,顾淮是朝廷命官,永恩伯府轻易动不了顾家和顾淮。 顾淮可以光明正大地以顾家连宗状元的身份和顾家往来,他也可以堂堂正正地出现在永恩伯的眼皮子底下。 永恩伯府的人来不来,顾家和顾淮都不惧怕了。 顾三眼角眉梢都带着快意的笑,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道:「我忽然觉着你娶沈二姑娘挺好的,怪解气的!」 京城里有机会压过谢君娴的,也就沈清月了,顾三乐见其成,若再能看到永恩伯见到顾淮的神态,那就更刺激了。 顾淮脸色冷酷,他对和永恩伯见面之事,没有任何期待感。 沈清月要出嫁了。 她穿好了喜服,画好了妆,头上簪戴齐整,准备得差不多了。 方氏和二太太还有几个姊妹,都围在雁归轩里,看着铜镜里的沈清月,一顿夸。 沈清月瞧着白得吓人的脸,双颊上两个红团子,不禁汗颜……两世出嫁,她都觉得这妆容很丑,也不知道顾淮看到会不会她这副模样会不会吓到。 方氏心里酸酸的,她拉着沈清月的手又说了好一会子话。 沈清月想起了前世出嫁之时方氏也是这样,语重心长地跟她说了许多话,只是那时候方氏说的话,比现在重多了,可谓肺腑之言,可惜她当时满心眼里都是情爱,以为有情饮水饱,没将方氏的话听进去。 外边鞭炮声和锣声响起,沈清月的嫁妆已经抬去了顾家,吉时也到了。 全福人替沈清月盖上喜帕,催着道:「顾家离得近,迎亲队伍来得快,可耽误不得吉时,快让小娘子出阁罢!」 方氏含着欢欣的泪水让开一步,沈清舟还拉着沈清月的手,依依不舍。 沈清月眼前一片大红色,只有低头的时候瞧得见自己的红绣鞋,她扶着全福人的手,跟着往外走,因瞧不见,耳边声音愈发清晰起来……女眷们的说话声,还有浅浅的低泣声。 鞭炮声不绝于耳,沈清月扶着人一路走往前院正厅去。 顾淮要到沈家门口了,按照习俗,沈清月的哥哥们是要帮忙拦门的,沈大和沈正章等人全部都在,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状元郎来娶妻,真正能顶用的也就擅长做对子的沈正章,以及身板结实、手劲儿不小能充当个半个武夫的沈正越。 等顾淮的迎亲队伍来了,沈家几个爷们纷纷气得跳脚——还说让沈正章和沈正越派上用场,好你个顾淮,左边请了上一科的状元、今科的进士陈兴荣,并几个翰林院的翰林,右边请的是武库清吏司许员外郎。 这位许员外郎虽然只是个从五品,放在京中并不起眼,但他名气不小,因他力大无穷,能举百斤重石,曾被天子嘉许过。 顾淮的迎亲队伍,文武双全,他们往沈家大门口一站,沈正章他们几个便指着他们好一顿打趣,说他没有诚意! 陈兴荣笑道:「怎么叫没有诚意?你们只管出题考就是!」 顾淮也是一脸「随你们怎么办」的笑容,反正他不怕。 沈正章像模像样地出了两个题,叫陈兴荣和一帮翰林张口就答了,甚是没趣,许员外郎拿人手短,却未派上用场,便撸起袖子笑问正在看他的沈正越,道:「要不咱俩来试试?」 沈正越嗔怪地笑着,没有要和许员外郎试一试的意思。 顾淮领着人都逼到大门口去了,福临还悄悄塞了几个红包给沈清月的兄弟们,尤其是康哥儿和繁哥儿,一回得了俩。 沈家的大门不知道怎么就悄无声息地开了,许员外郎像老鼠逃出生天,一下子窜进去,后面几个文官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笑哈哈地拉着顾淮一窝蜂扎进沈家迎亲去。 沈家几个兄弟在门口站着相互「指责」,最后锅由康哥儿来背,几个爷们儿纷纷问他:「康哥儿,你不是站在最后面吗?怎么没挡住红包,也没挡住门啊!」 门口一阵哄笑,康哥儿捏着红包羞得脸红。 顾淮好容易进了沈家,跟着管事,踩着红毯走到了正厅里。 厅里,老夫人和沈世兴都坐在座上,沈家其他的长辈也都在。 顾淮先给老夫人敬茶,领了个红包。 老夫人心情复杂地喝着茶,明明是新茶,却一嘴巴的苦味,她看着身穿配药玉佩喜袍的顾淮,又见其长相俊美,加之状元身份,简直熠熠生辉,端茶杯的手都抖了一下,她想不明白,顾淮怎么会看上沈清月的,若是因两家来往久了,日久生情,明明舟姐儿比沈清月更好! 除非顾淮喜欢沈清月明艳的长相。 重色者,必智昏。 老夫人放茶杯的手,稳了许多。 顾淮再给沈世兴敬茶。 沈世兴自然一脸喜色,他笑着接了茶水,方氏就牵着沈清月出来了。 顾淮待沈清月站定了,很自觉地走到她身边,与她比肩站着。 沈清月一低头,就能瞧见他的鞋子……她第一次观察他的脚,光看他的脚,到不觉得大,但和她的一对比,就显出男人和女人脚掌的不同了。 两人几乎一道躬身拜别沈世兴。 沈世兴当时就没忍住,哽咽着道:「好了好了!你们……你们以后……」 他说了几遍也说不出口,忍了又忍,方同顾淮道:「你以后要待月姐儿好,她自幼孤苦,你不能委屈她。」 沈世昌忍不住白了沈世兴一眼,这叫什么话!应该说些对夫妻二人的嘱咐之语,怎么只和顾淮一个人说? 顾淮倒是没觉得不妥,拱手应了沈世兴道:「小婿一定谨遵您的吩咐。」 方氏想说,但这个场合,她和沈世文没有资格说的,她便生生忍住了。 顾淮亦朝方氏微微低头,投去一个敬重的眼神。 沈清月低着头,也红了眼睛。 别了家人,沈清月真的要走了,临走前,方氏还是没忍住,起身拉着她的手,什么也没说,很快就放开了。 嫁出去的女儿就是别家的人了,即便只隔着一条胡同,那也是两家人,婚嫁之别,犹如生离,一样痛得像剥人心上的肉。 v第二十五章[07.16] 沈清月眼皮酸胀发肿,到底忍住了,牵着喜婆的手,出了大厅。 沈清月下了台阶,沈正章就站在门口,等着背她。 正厅到大门的路并不远,沈清月在沈正章的背上,似乎能感受到他故意放缓了脚步。 沈清月在沈正章背上道:「二哥,谢谢。」 沈正章步子微顿,笑道:「傻妹子,说的什么话。」 说着,他也鼻子一酸。 随后沈清月就上了轿子。 沈家离顾淮实在很近,轿子不过走了一小会儿,连给沈清月掉眼泪的时间都不够,她就又下了轿子。 这一回,是顾淮来迎她下轿。 沈清月什么都看不见,她扶着轿框下去,一只男人的手伸到了她的喜帕下面,是顾淮的手,他的手腕劲瘦有力,几条青色的血脉潜藏皮肤之下,他的手背脉络清晰,手指骨节分明,指甲堪堪与指尖齐平,干净好看。 她没加犹豫,就将手交了出去。 摸上去的那一刻,她有些愣住了,顾淮的手怎么这么凉,她用力地握了握了他手,以便站稳身子,顺利弯腰出轿,登时便感觉到,他反而将她的手握得越发紧,甚至有些放不开的意味。 沈清月在轿子外站稳,顾淮便闪电一般地松开了她。 顾淮攥紧了拳头,额头上多了一层薄薄的汗,他的掌心里,仿佛还遗留着她的柔然。 沈清月手里多了一条红巾子,两人牵巾踩着红毯入内,走到正屋喜堂里,里边坐着的是顾家老太爷。 两个人在喜婆的唱念之下,拜了堂,伴随着最后一句「送入洞房」,两个人一道入了喜房。 沈清月安坐在床上,屁股底下的大红喜被上,全是花生、红枣等吉利的果子,她被硌得有些不舒服,又不敢动,只能老老实实地待着,难得乖巧收敛的样子,像一只兔子。 顾淮看着沈清月谨慎的模样,忍住笑,拿过银角的檀木秤,挑开喜帕,叫她重见光明。 沈清月抬起头,二人便对视上了,她眼眸微扩,点漆的双眼里,泛着莹亮的光,顾淮生得真好看,尤其是他的眼睛,总是透着冷清稳重,偏偏越是冷,越是叫人想探究亲近,他皮肤偏白,一身大红的喜服,越发衬得他光彩照人,恍若书中的翩翩公子。 沈清月想起自己脸上的妆,赶忙垂首,她的脸颊顷刻间烫得骇人,幸而她妆容厚,料想顾淮也瞧不出来。 顾淮的确没看出沈清月在脸红,他只看见她的双眸水波明亮,灿若星子,眼皮内勾外翘,天生妩媚。 他面带淡笑地与她喝交杯酒,两个人勾着手,她的手肘轻轻抵在他的胸口上,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接触,却像有东西戳在他心窝子上,闹得他胸膛里有东西在翻涌。 酒还没落肚,顾淮盯着沈清月发红的脖子,在她耳边声音低哑地道:「别怕,等我回来。」 沈清月眼波轻漾,愈发羞涩,这么浓厚的妆,顾淮是从哪儿看出她的表情的? 喝完了交杯酒,顾淮就要去前院待客了。 喜房里,只留下顾大太太和顾二太太,顾四远远地瘪嘴站在门口,望了沈清月一眼就准备走。 沈清月朝着光亮的门口看去,便瞧见了眼神幽怨的顾四姑娘,但她第二眼就注意到了顾四手上剔透水润的镯子,和永南郡主给她的那一只,特别像。 顾四走了,其他女眷跟沈家本来也不熟,也不是顾家的亲戚,便都走了。 屋子里瞬间清净了许多,两位太太是过来帮忙招待女眷的,只与沈清月客客气气地说了两句话,就去了后院的厅里。 沈清月的身边,便只有罗妈妈和她带过来的四个陪嫁丫鬟,顾淮备下的丫鬟,只在院子外伺候。 成亲是一件很劳累繁琐的事,即便沈、顾两家离得近,沈清月大半天折腾下来,也是饿得有些头晕。 罗妈妈顶着薄阳在院子外面,安排好人手抬嫁妆入库,她忙完进屋的时候,额头上早冒出一圈细密的汗珠子。 沈清月才除了簪子和假髻,散下头发披在肩膀上。 罗妈妈走到沈清月身边问:「妆还没卸呢?」 沈清月对着镜子摇摇头,道:「已经着人去烧水了,伯母身边的妈妈下手太狠了,估计难得卸。」 罗妈妈笑望沈清月,道:「这哪里就重了!才傅了六道粉。」 沈清月笑出声来,索性放下手里的钗,扭头同罗妈妈道:「您还认得出是我?」 罗妈妈扶着沈清月的肩膀,道:「怎么认不出?姑娘这一双眼睛,旁人都学不来的。「 沈清月一脸笑色,又转过身等丫鬟给她洗脸。 雪竹丫头打了水进来,放在门口的三脚高架上,她一边绞着帕子,一边道:「水刚刚好,姑娘可以洗了。」 雪竹从庄子上来的时候,才十二岁,今年五月满的十三岁,声音脱了去岁的稚气的。 她的卖身契原来在方氏手上,因要来顾家做陪嫁,卖身契便送到了沈清月手里。 夏藤和秋露两个也跟着去绞帕子。 沈清月坐去罗汉床上,接了丫鬟手里的帕子,一遍又一遍地洗脸,盆里的水登时从透明变成浑浊的白色。 丫鬟们换了四道热水,她才终于把脸洗干净。 沈清月脸皮薄,热水洗了好几道,干得发疼,透着嫣红,像晕了洗不掉的胭脂。 罗妈妈微微矮身歪头瞧着沈清月道:「这样看气色倒好!」 沈清月一笑,道:「可见气色好,搓一搓脸皮就是!只是脸皮厚的人比脸皮薄的人要吃亏些。」 罗妈妈指着沈清月直笑,与几个丫鬟道:「瞧瞧,姑娘难得自夸!这可是破天荒了!」 沈清月也跟着笑了,她说的脸皮薄,和罗妈妈说的当然不一样,其实她在女子里面,脸皮算厚的了……否则怎么敢跟顾淮「私定终身」。 春叶听见笑声挑了帘子进来,她的脸颊也红扑扑的,她笑道:「箱子都归拢好了,一并锁去了库房,奴婢叫人按着册子来摆放的,后边儿几天打理起来应该容易。」 沈清月的视线在几个丫鬟身上划过,她笑着道:「辛苦你们了,待我回门后,个个有赏!」 丫鬟喜得抱在一处。 罗妈妈吩咐她们几个出去看院子、叮嘱厨房做膳送来,只留了春叶在房里伺候。 沈清月洗完了脸,很精神,松了肩膀坐在罗汉床上,脸上挂着疲倦的笑。 v第二十六章[07.20] 罗妈妈挨着沈清月坐下,拉着她的手道:「姑娘今儿心情很不错。」她又在沈清月耳边道:「姑娘以后也要对姑爷多笑。」 沈清月懒得解释,她心情不错是因为离开了沈家。 现在她不知道前世是谁要杀她,顾家怎么也比沈家安全自由,也没有人会算计她,离开了是非之地,简直一身轻松,仿佛脊背上添了羽翼,走路都要飘起几分。 罗妈妈又问沈清月饿不饿,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沈清月心里想着了顾淮,他肯定在席间要喝很多酒,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垫肚子,等他回来,肯定要有吃的才好,就是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她问罗妈妈:「现在什么时辰了?」 春叶回的话,她道:「未时末,要到申时了。」 沈清月点着头,时间不早了,再过一个时辰,晚宴又能开了,顾淮至多被拦到戊时,也该回来了,这期间还有两个多时辰,肯定等不了他了,她便道:「早起就什么都没吃,准备的果子是生的,我也没吃,眼下吃急了怕滞在胃里不克化,先煮些粥过来。」 春叶又得意地回道:「奴婢早料到姑娘要吃粥,已经吩咐厨房做了。」 罗妈妈问春叶:「你着谁去吩咐的?厨房的人可还好说话?」 春叶眉毛一抬,往前走了两步,眉飞色舞道:「奴婢自己个儿想去厨房瞧一瞧,着院里丫鬟带奴婢去的,厨房管事的娘子生得好敦厚,颊上两个酒窝真漂亮,听说厨艺也很好,会做好几个地方的菜,说话和和气气的。院子里的丫鬟也是,随奴婢摆布,方才指挥她们,没有一人说小话。」 她压低声音,凑近了笑道:「奴婢在库房故意躲了一下,几个丫鬟也乖的很,任劳任怨的。」 罗妈妈亦赞道:「顾家的仆人是很忠厚老实,个个都话少,办事仔细牢靠,只是……」她皱着眉同沈清月说:「大人身边好像没有几个伺候的,听说这几个丫鬟,全是从别处拨来的……大人身边好像只有伺候茶水的丫头,伺候洗漱的都没有。」 沈清月手指头绕着帕子若有所思,顾淮前世没有孩子,好像也没有妾侍,这一世又不让丫鬟近身伺候…… 粥来了。 沈清月没有继续想下去,坐在罗汉床上吃了两小碗的粥。 热粥果腹,沈清月的困意就上来了,她捏了捏眉心,也还是疲乏的很,实在是忍不住了,接连打了几个哈切,眼角洇出泪光。 罗妈妈劝道:「姑娘睡会儿罢,天儿还早,大人一会子回不来的。院子里也没有姑舅妯娌,不妨事的。」 沈清月早上天不亮就醒了,劳累了大半天,左右又不用她待客,躲个懒无妨,便起身往床上走去,吩咐道:「叫人在外边守着,有事立刻喊我起来。」 春叶收拾了碗筷,退了出去,罗妈妈也跟着出了喜房。 沈清月躺在床上,拉了被子盖在身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没有择床的习惯,但陡然换了地方,毕竟有陌生感,她虽然睡得熟,却没有做个好梦。 沈清月放在被子里的手有些热,她又不由自主地拿了出来,外边太阳下山,开始冷起来,因她手臂上有些汗,在外搁着,很快皮肤又变得冰冰凉凉的,睡梦里,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手臂和脖子似的,梦境变幻莫测,她前世被人掐死的场景又重现了…… 顾淮吃了一会子的晚宴便溜了回来,他进院子的时候,瞧见沈清月的仆人都在廊下或者别处,喜房的门关着,他便猜想她可能在小憩,于是在庭院里便示意门口的丫鬟不要进去打搅她。 他轻轻地迈着步子,悄声往房里去,果然见沈清月睡着了,她睡相还行,就是胳膊不老实,单单儿地吊在床沿外,边沿正好过了手肘,想是很不舒服。 顾淮走到床边,凝视着沈清月葱白的手,自然地微拳,修长水嫩,像含苞待放的兰花。他又注意到她的手腕子上没有象牙串饰,大约是因为新婚之日,带着不吉利,所以取下来了。 他回味起扶她下轿的时候,她的手很软,很热,没有汗。 沈清月躺在床上,眉头皱着,呼吸略显急促。 顾淮不知道她是不是做噩梦了,但他不能让她手凉,他喉结滑动了一下,抬起的手在空中一顿,到底还是伸出去,隔着她的衣裳,捉住她的手腕子,准备往被子里轻轻放。 沈清月觉浅,哪知道她的手才刚被抬起,睡梦里受禁锢的感觉越发强烈,仿佛又回到死前不能动弹的那个时刻,她一下子惊醒,尖叫了一声,打了个激灵往后一退,猛然睁开眼,迅速缩回手,躬身躲在被子里,张嘴喘着气,瞪眼警惕地瞧着顾淮。 顾淮也吓了一跳,略有些急切地问她:「怎么了?」 她就这样怕他? 沈清月一见是顾淮,才松了口气,但梦里被捂死的感觉太真实了,她一会子还缓不过劲儿,脑子晕乎乎的,便没有及时回他的话,过了半晌才坐起来,脸色苍白地抱着被子喃喃道:「做噩梦了……」 顾淮看着沈清月垂下的长睫毛,密如羽扇,温声道:「好些了吗?」 沈清月点点头,捡起手边的衣裳穿起来。 罗妈妈她们在外面听到动静,连忙赶进来,紧张地看着两人。 罗妈妈在前边儿低头问道:「爷,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沈清月忙侧身对她们道:「没事,我魇着了。你们先下去。」 罗妈妈应了一声,带着丫鬟退了出去。 沈清月默默地穿着衣裳,脸颊还在发红……她不该睡觉的,这像什么样子,好像第一天就失职了,也不知道顾淮会不会印象不好。 顾淮怕沈清月在他面前穿衣裳不好意思,什么话也没说,便自觉去了对面的罗汉床上坐着。 沈清月穿好了衣裳,趿拉着鞋子走过去,随便绑了一下头发,有些歉然道:「可是吓着先生了?」 顾淮失笑,道:「我胆子可没有你这样小?」 沈清月也笑了一下,道:「我胆子不小的。」 若非是梦到了生死大事,她怎么会怕? 顾淮不信。 沈清月看了一眼天色,问他:「好像还早,先生怎么这时候就回来了?」 顾淮道:「有人替我挡酒,我托醉回来了。」他闻了一下手臂上的味道,道:「是不是酒味熏着你了?我这就去洗漱。」 他起身欲走。 沈清月拉住他的袖子,道:「没有没有。」 v第二十七章[07.20] 顾淮下意识瞧着她的手,沈清月像被烫了一下,赶紧抽回来,歉意地点了一下头,道:「先生累了一天,先坐一下,一会子用过饭了再洗漱罢。」 顾淮又坐回去,沈清月给他倒了杯茶,双手奉给他,可他不接,只直直地望着她,微微地眯了眼,嘴角浮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沈清月愣然举着茶杯,她叫他先生啊……或许应该叫大人? 沈清月向来聪明,竟在称呼这件事上,被顾淮给难住了。 她不管是叫「先生」还是「大人」,于夫妻而言,未免显得生疏,叫外人瞧出来了不好,只是叫「夫君」,她又喊不出口,毕竟他们为什么成亲,彼此心知肚明。 沈清月思索许久,方道:「要不……我在人前尽量不要喊你,人后就和现在一样。」 顾淮失笑,在人前不要喊他?她到底怎么想出来的? 他的手指轻轻地敲在桌面上,淡笑道:「我字怀先,你且先叫我的字,若有不便之时,你自己揣度着叫什么比较好。」 沈清月脸上热意退去一些,她点了点头,道:「我尚未取字,你叫我的名就是。」 顾淮道:「我是记得你的笄礼没有办……」 沈清月解释道:「我生辰是正月,本来说春天办的,因一些事耽搁了,就没办,不过也没有什么要紧的,我不大在乎这个。」 顾淮心道,还是沈世兴太疏忽了,正月离现在也太久了,索性等明年替她再办,他嘴上却说:「你名字也好听。」 沈清月抿了个笑,其实她觉得沈清舟的名字是家里几个姊妹当中最好听的。 两人坐了一会子,厨房里又做了晚膳送来。 春叶和夏藤上的饭菜和碗筷,罗妈妈领着其他丫鬟安置去了。 沈清月不知道顾淮的口味,便使唤着丫鬟荤素搭配着放,她又问丫头们吃了没有。 春叶细声答道:「等伺候爷和夫人吃过我们再去吃。」 顾淮道:「你们先去。房里暂时不要人伺候。」 两个丫鬟齐齐应了一声,屈膝行礼后退下。 顾淮捡起两双牙筷,捏着一双筷柄,递给沈清月。 沈清月接了筷子,默默用膳。她半下午吃的是粥,早克化了,色香味俱全的菜摆了一桌子,她很有胃口。 顾淮今日喝多了酒,到现在其实也饿了,夫妻两个一起将菜吃去了大半。 丫鬟来收拾的时候,顾家的宾客也走得差不多了,顾家的太太和顾三都过来了一趟,夫妻两个一道应付完,才携手回屋。 这一番折腾下来,已是夜里亥时初,两个人都乏了。 沈清月早洗漱过了,顾淮还没有,她进了屋子就道:「屋子里你原先的东西我都还没动,不知道你常穿的衣裳和常用的物件放在哪里。还有你平常的忌讳……我也都还不清楚。」 顾淮个子高,他站在沈清月身后,替她打了帘子,让她先进去,在她身后道:「屋里的东西,随便你动,这院子里都随你去,东西也随你使用。我也没有什么忌讳,就是喜欢清静,房里你我同在的时候,就不要丫鬟贴身伺候。」 沈清月知道顾淮的意思。 帘子外的丫鬟也乖觉,上了完了茶水,就退了出去,只站在大门口听候吩咐。 沈清月站在罗汉床边,没有先坐下,而是等顾淮过来了才与他一道坐下,道:「那我明日再看看房里你常用的东西。」 顾淮摇头道:「明日恐怕不行。」 沈清月心里猜到了些许,新婚第一个白天,要去见姑舅,顾淮双亲不在,也没有祖父祖母,明日该是清闲的。 今日顾家的人来帮这么大的忙,肯定和顾淮上次说的事有关。 她问他:「咱们要去顾家?」 顾淮点头,他的手边丫鬟刚沏过来的茶水冒着热气。 沈清月蹙眉问:「你和顾家……仿佛很熟稔。」 按理说,顾家派体面的妈妈过来替顾淮周全便是,顾家的太太直接来了,这太看重顾淮了。 顾淮道:「可还记得我上次与你说过的?」 沈清月道:「记得,你说你父母是你养父母。难道你的亲生父母,是顾家人么?」 顾淮点了点头。 沈清月目露惊诧,她回想了一下,顾家比顾淮年长的人,不就顾老太爷和顾老爷吗?他难道是顾家的私生子?那顾三怎么还会容得下他? 顾淮缓声道:「顾家,是我的外祖家。我母亲,是顾家的姑娘。」 沈清月脑子里隐隐约约想起了些什么,却实在记不起来,便问道:「我好像从未听说过和你母亲有关的事。」 顾淮眼睫半垂,搁在炕桌上的并不碰茶杯,渐渐捏起了拳头,道:「我母亲去世的时候,你还小,当然没听说。二十年过去,也没人记得她了。但永恩伯现在的这位夫人是他第三个妻子,这你应该知道?」 沈清月慢慢地点了几下头,脑子里终于记起来了,前一世永恩伯府被抄家,好像就牵扯了顾家的事,因那事传出来的消息不多,又与她和张家没有干系,她不过略有耳闻,知道的不细致。 难道说……顾淮的身世,和永恩伯府也有关系? 顾淮的声音沙哑了一些,他切齿道:「我的生母,是永恩伯第一位正房妻子,二十一年前去世的。」 他正好二十一岁。 沈清月不自觉地瞪大了双眼,殷红的唇微微张开,随后拧眉问道:「那你……岂不是永恩伯的嫡长子?!」 顾淮艰难地点了点头,他喉间干涩,半晌才道:「这事只有顾家人知道,永恩伯以前不知道,应该快要知道了。」 沈清月一下子还没法反应过来,顾淮一介书生,怎么还和永恩伯府扯上关系了,在忠勇侯府那日,谢君娴故意放弃和舒三合奏的机会,却在花厅里抢夺风头,未必对顾淮没有意思……这、这、这简直荒谬! 她很快也明白过来,顾淮母亲去世多年,他却能瞒着伯府的人活下来,恐怕他早就「死」过一次,难怪前世顾淮要对付永恩伯府……其中内情,只怕曲折冤屈! 沈清月脑子里很快就理出个头绪来,伯爵之府和商贾结亲,除了图财不会有别的缘故。 她的确没有猜错。 二十多年前,永恩伯府主动提出和顾家结亲。 当时两家人只是略有来往,还没到深交的地步。 v第二十八章[07.20] 但顾家当时还不像现在这么富有,因勾搭不上宫里的人,拿不到宫中的差事,又很受到京城商会中人的排挤,被人下黑手陷害,顾家的生意遇到了瓶颈。 永恩伯府的老夫人这时候派人来试探,并且答应给出好处,顾家便动摇了。 顾淮的母亲顾秋水闻说永恩伯年轻俊俏,文武双全,尚未娶妻,也十分心动。 顾家到底是高攀,便在永恩伯府的暗示之下,给了顾秋水丰厚的嫁妆,田庄铺子不计其数,光是现银都有几万两,这也几乎掏去了顾家大半的家底。 两家结了亲事之后,永恩伯府与顾家来往愈发密切,老伯爷替顾家行了便宜,顾家也没有让人失望,依靠着伯府的关系,加上自家的经营手段,躲开了很多坎坷,发展壮大顾家。 顾秋水与永恩伯一开始也很恩爱,夫妻二人成婚第一年就有了个孩子,但是那个孩子没保住。 顾家和谢家毕竟是两家人,顾家给谢家的好处有限,谢家的贪心却没有限度,谢家试探过顾家,却没有得手,也仅此一次,永恩伯就再没有越矩过,依旧和顾家和和睦睦地相处着。 矛盾似乎消失了。 两家结亲的第二年。 顾秋水才知道永恩伯有个情投意合的表妹,他的表妹和离没有住处,赖在了永恩伯府老夫人膝下。 顾秋水自幼耳濡目染生意场上时,她的防备心不轻,她一防表妹,二防伯府的人觊觎她的嫁妆。 但再多防备,也防不过日日对她甜言蜜语的枕边人阳奉阴违。 永恩伯平日里对顾秋水闻言软语,耐心体贴,丝毫不露破绽,他身边连个妾侍都没有,两个人如胶似漆,不输新婚之初。 顾秋水也渐渐不将表妹放在眼里,只专心养身子,要孩子,她死也想不到,自己会死在生顾淮的时候。 她的嫁妆,也全数记在了小顾淮的名下。 永恩伯替替原配妻子守制的半里年,与表妹珠胎暗结,但他根本没有娶她的意思,便一直与表妹犹豫说,娶她恐怕对孩子不好,将与她的亲事一退再退。 表妹又听说肚子里的是个男胎,顾淮自然而然成为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永恩伯斥责过表妹的行为,但他的话从来只会激怒他的表妹,而不会震慑住她。 顾淮身边得力的嬷嬷早就被全部打发了,只剩下一个不起眼的嬷嬷,他毕竟是个孩子,哪里承受得住吃人不吐骨头的内宅手段,他不到一岁的时候房里着火,「死」在了伯府。 那一晚上伯府很乱,永恩伯以为是他表妹的手段,他当然不知道实际上是顾淮身边的嬷嬷顺水推舟为之。 嬷嬷求上顾家安排一切,夜里送发高烧的顾淮连夜逃回了顾家的庄子。 顾淮命好。 正好遇到顾家庄子上有对夫妻没了个孩子,也是不到一岁的孩子,他便养在了养父母的膝下。 二十年来,顾家今非昔比。 顾淮也不负众望,得中状元。 这些年来,顾淮的养父母疼爱他的同时,待他更多的是尊敬,他打小就知道,自己和旁人不同,遂早慧。 当年的事,顾家的人在他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告诉了他。 永恩伯府是伯爵之府,轻易难以撼动,顾淮是带着抱负和仇恨长大的。 沈清月和顾淮已经是一家人,如若不出意外,她许是会跟这个男人过一辈子,即便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而已。 她平常待外人冷漠,对待「自己人」一贯大方体贴,顾淮的身世和经历并没有让她害怕,反而令她有些一丝怜惜。她也愈发理解顾淮这种平易近人的性子是怎么养成的。 沈清月听顾淮陈述完了,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眉头淡淡的蹙着,脑子里有千丝万缕的线。 而顾淮同沈清月说完他的出身,背后早沁出一层薄汗。毕竟她再大胆,始终只是个内宅姑娘,牵扯上伯爵之府的事,她还是害怕的。 他抬着眼,攥拳拧眉,眸子里闪着微光,凝视着沈清月,却在她脸上找不出恐惧和厌恶,仅仅是在思索着什么似的。 顾淮的拳头渐渐松了,嘴巴也没有抿那么紧了……他娶她是对的。 沈清月恍然不觉顾淮的心思,只是问他道:「后来呢?永恩伯又怎么又娶了两房?」 顾淮望着她,答道:「我‘死’后,他娶了好友的妹妹,听说那位夫人身子单薄,病死的。后来才娶了这位。」 沈清月哑然片刻,才问道:「竟没娶他的表妹么?」 顾淮摇摇头,冷笑道:「无毒不丈夫……她替他做了这么大的丑事,他总要给顾家和外人一个交代。」 沈清月无语,即便如此,他也逃不掉害死儿子的恶名! 顾淮又道:「听我外祖父说,当年他肝肠寸断,哭得呕血,无法上朝……倒是很骗过了一些人。若非我外祖父早将我接去庄子上养,他都要被骗过了。」 沈清月简直汗颜,她父亲也混蛋,但做错了事,总是有些愧疚之心的,这永恩伯简直更没有人性,怕只是披了人皮而已! 夫妻两个默然,还是顾淮先开了口,他道:「明日你我一道去顾家。」 沈清月点头,当然要去,顾家现在就是顾淮的家人。 她问他:「明日去了顾家,外边的人肯定也都知道咱们与顾家的关系了,以后可是要光明正大来往,无所顾忌?」 顾淮颔首,道:「名义上本是连宗,彼此需要,外人也不会怀疑,至于永恩伯府……迟早要怀疑,便不消怕了。」 沈清月坐直了身子,她也不怕的! 顾淮瞧她认真的样子,又安心,又高兴,他问她还有没有什么想知道的。 他都不瞒她。 沈清月当然还好奇永恩伯府贪图顾家的银子到底是为什么。 顾淮垂眸,端着茶杯,抿了一口,道:「老伯爷和永恩伯父子俩曾经一起贪污过军饷。」 沈清月身子一激灵,头皮都在发凉,贪污军饷! 这么大的事永恩伯府怎么敢! 她连忙问:「顾家有证据了?」 顾淮摇头说:「还不足够。永恩伯府那一辈的武将在朝中还有不小的势力,镇守居庸关的指挥使,就与永恩伯府有往来。加之他们这一两辈安稳之后开始走文官的路子,算起来也有三四十年了,他们相互之间结亲或是成为世交,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朝中情况复杂,伯爵之府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撼动。」 v第二十九章[07.20] 他语气微顿,道:「若不能一招制敌,反而打草惊蛇,很可能就是自寻死路。」 沈清月想起了顾淮下棋的路子,也是这样的,绝不轻举妄动,但凡出手,招招致命。 难怪前世张轩德那般巴结顾淮,都没从顾淮嘴里听到只言片语,她也完全不知此事,等她听到风声的时候,永恩伯府早抄了家。 顾淮的心思太深了。 沈清月觉得这样很好,他这样的出身,若无些成算,怎么能活下去。 她亦感叹道:「幸而顾家之主有远见,狠心将你养在庄子上,才保下你了。」 顾淮寡淡的眼神里又带着些暖意,道:「我早知道他们的用心,从未怪过他们的。」 沈清月斜侧下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其实她还有些想问,他在庄子上是怎么过的,听说他和顾三自幼交好,他们表兄弟二人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吗?庄子上的孩子们又是对待他的呢?他只怕是为了掩藏身份,打小就寡言……他现在二十一岁,稳重些不足为奇,他十一二岁也是这样吗?岂不是像个小学究?庄子上的孩子,肯定都怕他! 顾淮眉眼一动,问她:「你笑什么呢?」 沈清月一抬眸,道:「我笑了么?」 顾淮淡笑问她:「要不要我给你拿镜子来看看?」 沈清月嘴角更弯了,其实顾淮还挺好亲近的。 顾淮喝着茶,自己主动说起了庄子上的事,他的语气始终平淡,春夏秋冬对他而言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他的生活仿佛日复一日没有任何变化。 沈清月奇了,她问道:「怎么听你说得这般无趣?可你的画却画的那么好。」 顾淮回她:「只是日子无趣,鸟木禽兽,并不无趣。但我观察草木,或者画画的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好像也没有什么好讲的。总不能跟你说,我常常看水里的游鱼都能看半个时辰。」 沈清月大笑,顾淮小时候是真呆!她身子也轻松了,眼皮子却有点点沉重,便将胳膊放在小炕桌上,托腮道:「那你幼时,你的养父母没觉着你太木讷了?」 顾淮一摇头,道:「他们比我还要话少。」 沈清月脸上笑容淡了些,那时候顾家也不会明目张胆地照顾他惹人怀疑,顾淮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头。 顾淮声音轻轻浅浅的,道:「我养父母也没有亏待我,他们都是很敦厚温和的人,他们待我……」彬彬有礼。 沈清月歪头一问:「待你什么?」 顾淮只笑道:「待我很温和。」 沈清月点了一下头,说:「平平淡淡细水长流的日子,其实比吵吵闹闹的要好。」 她两世为人,如果让她选,她就希望做个很普通的人,父母恩爱和睦,没有显赫的外祖父,出身干干净净,日子宁静平和,就像现在这样。 沈清月又问了顾淮一些关于顾家人的事,以免明日去见他们失了礼数。 顾淮道:「我大哥大嫂是很好相处的人,大哥打小就跟着我舅舅走南闯北,大嫂也是拨着算盘长大的,他们夫妻二人很顾全大局。」 沈清月了然,顾淮说得没错,这样的人的确很好相处。 「我二表哥略微罕言寡语一些,二嫂很精明,他们夫妻两个管着河上的事,漕帮的人跟我二嫂家里关系很亲近。他们也都好相处,你别怕,也不会为难你的。」 沈清月一笑,她怕什么为难?何况无冤无仇,又是一家人,顾家人怎么会为难她? 顾淮又提起顾三,说:「他是老三,小时候调皮,家里稍微纵着他些,瞧着有些混不吝,其实做事很有些手段,京中好些生意都是他打理,黑白两道他都沾一些。」 沈清月小声道:「只听平日里外人传的,倒是瞧不出来他是这样的人呢。」 顾淮道:「顾家的人都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只不得罪他们,都好说。」 他立刻又道:「只有一个人不是这样,你远着她些就好。」 沈清月心里知道,顾家就剩顾四姑娘没说了,她便道:「姑娘家,自然娇气些。」 顾淮有些不好启齿,便只隐晦道:「这丫头她……她有些不懂事,等长大了,许了人家便无妨了。」 沈清月不懂,便问顾淮:「怎么个不懂事?」 顾淮锁眉道:「有些不知道和兄长们的分寸,我两个嫂子都不计较,家里倒也相安无事。至于你我,本不住一起,其实也不会有什么事。她也不会主动寻来,若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见她就是。」 沈清月直接就问:「她喜欢你?」 顾淮愣了一下,随后点了一下头。 沈清月只是笑着,不觉奇怪,顾淮的模样和才学,打小就出众,尽管守孝的那几年他被耽搁了,也很难阻断小姑娘的心思。 她道:「我知道了。」 难怪顾四那会子走的时候不太高兴。 沈清月想起顾四手里的镯子,就道:「我瞧她手里的一只镯子有些特别,我不方便打听,若你有机会,能不能替打听一下她的镯子怎么来的?」 顾淮想了一下,他倒是没注意顾四戴的什么镯子,便道:「顾家自家的商铺首饰就很多,新样式的也不少,估计不会去别家买,又或者是当铺里死当的东西。」 沈清月耳朵竖起来了,若真给她猜对了,顾四的镯子就有趣了。 顾淮问沈清月:「你喜欢镯子?」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她的手,兰花一样的手托着浅红的腮,袖子滑下去一点点,一截藕段似的手腕上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戴。 真好看,如无暇的凝脂玉。 沈清月有些不好意思,就收回了手,道:「倒不是喜欢首饰,只是我有一只跟她差不多的,就问一问。」 顾淮「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蜡泪已干,两人要就寝了。 两个人就寝之事,沈清月还是羞于启齿与顾淮明言,但她想,他们应该是心照不宣的。 在她心里,今夜之前的相处状态就很好很好,若再多夹杂其他的,她心里莫名就不情愿。 既是各取所需,沈清月也不想勉强自己。 她脱了外衣,穿着一身白色的里衣,自去找剪刀,但是没有找到。 顾淮也除去衣裳,坐在床上脱靴子。 v第三十章[07.20] 沈清月慢慢往床边走去,道:「反正蜡烛也快烧完了,我找不到剪子,就不剪算了。」 顾淮坐在床上,点了一下头,道:「不剪便不剪,时候还早,再烧一会子也没事。」 沈清月双手自然垂在大腿两侧,她缓缓走到床边,脱了鞋子上去。因顾淮自觉睡在外面,她便只好睡在里面。 其实她应该睡外面才是。 夫妻二人各自一床被子。顾淮随意扯了一角盖在肚子上,沈清月却将整个身子都缩进了被子,双手死死地攥住里面的被子。 同房花烛夜,沈清月这是第二次经历。 第一次的时候,沈清月忐忑又期待,娇羞地躲在被子里,心里仿佛揣了一只小鹿……后来的七年,张轩德有了新人,她早早就守着活寡,对于男女之事,她没有过太好的体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期待。 这是第二次,沈清月说不清心里的感受,只是莫名地揪着心,心里又好像装着沉沉的香炉,香炉里烧得只剩下大把的死灰,拨开死灰才能看得见底下透着些许亮光的香丸,欲灭欲燃。 沈清月虽平躺着,双眼却紧闭着,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 她的戒备,顾淮很容易就感觉到。 顾淮还是探出了手,他的掌心贴着床单,滑到她的被子里,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她的皮肤滑腻柔软,筋骨却有点硬。 沈清月猛然睁开眼,顾淮所握之处,正好是前世被钱氏烫伤的地方。 她攥着拳,胳膊上筋脉紧绷,嘴角抿得很紧,心里不知道有一股什么东西,倔强又顽强地向外钻,极力抵抗着陌生的触感。她垂睫,根本不敢看顾淮,半张脸都藏在锦被之下。 顾淮感受到了沈清月的紧张,但他并没有松开手,只是闭上了眼,握住她手腕的手,拇指轻轻摩挲在她光滑的皮肤上,像是把玩玉器,他漫不经心地问:「你原来经常带的兽牙手串呢?」 沈清月回道:「取下来了,我二伯母说,成亲带着不吉利。」 「嗯……是不太吉利。」 顾淮这就松开了手,收回手,自顾盖好被子,继续闭眼问道:「别的小姑娘都戴金玉镯子,你为什么带兽牙手串?」 沈清月不受他钳制之后,浑身骤然一松,脑袋不自觉往顾淮那边歪了一下,近距离打量他。他长得真的很好看,高鼻薄唇,下颌线条尤其冷峻,下巴微抬,则带有冷傲之气。 她躲在被子里瓮声答道:「兽牙好。」 顾淮眉头动了一下,眼睛并未睁开,音量微提,问道:「好?」 沈清月笃定道:「好。尧舜时候的人,就戴兽牙串饰。」 那时候的兽牙串饰,象征着力量与庇护。 顾淮心底蓦然一软,其实他早先就猜到是这个寓意,听她亲口说出来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泛酸。她一个内宅姑娘,本该过安逸的日子,却活得像尧舜时候的人一样。还有她天黑的时候打盹醒来的样子,像是怕极了…… 他扯着被子翻了个身,声音很低很疲倦地道:「睡,明儿还要早起的。」 沈清月应了一声,却没有闭上眼睛,她看着他盖着被子的背影,鼓鼓的一团,结实高大,不像读书人身体那般单薄,是很有力量也很……温暖的样子。 她眼睛是一点点地阖上的,心里的不自在也是逐渐消散掉的。 沈清月很感激顾淮没有提别的事。 烛火快烧到尽头,笼罩在承尘上的亮光一点点减弱,变成暗淡的橘色,两个人的脸在微光下,显出一两分柔和。 次日,顾淮明明跟沈清月说了要早起,实则他自己早起了,却没有叫沈清月起来。 沈清月昨日累坏了,难得睡了个好觉,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她才惊觉时候不早了,又见床边无人,连忙叫了丫鬟进来。 春叶和夏藤端着水盆和手巾等物进来伺候。 沈清月一边挑了件缂丝的绿绸缎马面裙穿上,一边奇怪又不安地问丫鬟:「爷呢?」 春叶道:「爷起得早,怕吵醒了夫人,在书房里洗漱过了,便在院子里晨练。」 沈清月的心安定下来,她穿好衣裳,让丫鬟给她梳了简单的圆髻,簪金玉簪子,手腕上还准备戴兽牙串饰,却看见梳妆台中间放着一个显眼的木盒子。 她一打开,便看见盒子里有一只金的虾须镯,一对绿豆大的红宝石饱满富有光泽,很衬她皮肤。 明显是顾淮给她准备的。 沈清月嘴角一弯,便戴上了,去顾家戴这个还是体面些。 另外两个陪嫁丫鬟跟在顾淮身后一道进来。 顾淮打完了拳,进来坐在罗汉床上,丫鬟进来送了早膳便退下了。 春叶和夏藤也记得顾淮的吩咐,伺候完沈清月,也乖乖地挑帘出去,只站在次间的门外,听候吩咐。 沈清月对镜自照片刻,确认没有任何不妥,便起身往顾淮身边走去,她坐下的时候,顾淮分了一双筷子到她跟前的小碗上,眼神在她手腕上凝了一瞬,随即眼角浮着笑意,她还是戴了。 沈清月拉起一点点袖子,展示给他看,坦然笑道:「谢谢你。」 顾淮很快就收回目光,视线故意避开她手,道:「你喜欢就好。」 沈清月拿起筷子,下筷子夹菜之前,小声地问:「昨晚不是说好今天早起吗?你起来怎么不喊我,这会子去也不知道迟不迟了。」 顾淮夹了一筷子的菜给她,笑道:「放心吃,迟不了。」 沈清月低头吃饭,心里暖融融的,其实她也猜得到,顾淮是不忍叫醒她。 昨晚她在心里想,顾淮小时候是个呆子,如今看来,其实不呆。 两个人用完早膳,也不敢耽搁,麻溜地出了大门,坐马车去顾家,福临驾的车,家里留了罗妈妈和两个陪嫁丫鬟看家。 从夫妻二人新居去顾家有些距离,夫妻两人坐在车里也不大说话,但沈清月没有不自在,她觉得很奇妙,和别人独处,沉默好像会带来尴尬,和顾淮却不会。 沈清月抬眼瞧了一眼顾淮,他也回望着她,什么也不说,也没有打算说什么,她便又挪开了目光,两人又静默着。 她大抵能想明白,其实顾淮早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却还接纳他,她在他跟前,大可放松,完全不必隐藏她的各种心思。 信任和默契,让她在他面前少了很多防备。 沈清月眉眼带笑……她都想不起来是怎么和顾淮有默契的,只是两个人行事,自然而然就想到一处去了。 v第三十一章[07.23] 大约还是前世的缘分,毕竟她的棋艺学自于顾淮,为人处世上,多少也有些像他。 顾淮笔直地坐在马车里,瞧着沈清月打趣道:「你又笑什么?从前瞧你好像不这样的。」 顾家到了,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顾家大门口。 沈清月挑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道:「到了。」 顾淮不计较她的避而不答。 他先下了车,随后固定好帘子,朝里边伸出手,要扶沈清月下车。 沈清月起身,半弯腰,把手交了出去,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她的手顿时便被他握得更紧,她还察觉到,顾淮握她的手之后,不仅手腕上力道重了,脸上眉毛略竖,嘴角抿得很直,喉结也在动,像是在克制什么。 她乍然想起在沈家听到的话,说有的男人就喜欢女人的手。 沈清月没有在这个时候多想,扶着顾淮下去后,便一道往大门走去。 顾家早有一等管事领着门方为在大门口等着。阶梯之上,齐齐整整地站着两溜人,个个精神抖擞,恭恭敬敬。 管事迎了夫妻二人和两个丫鬟一起进去,他边走边道:「老太爷和老爷还有爷和太太们都在等您和夫人了。」 过了二门,便是管事媳妇来领,管事媳妇很仔细,穿廊过槛,无不小心提醒,处处周全,没有怠慢。 沈清月很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顾家很重视顾淮和她。 到了跨院的正厅,沈清月老远就瞧见厅里坐满了人,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一些,细想顾淮跟她说的有关顾家众人的事。 顾淮揽着她的肩膀,侧低头,目光流连在她三千鸦青上,声音低沉道:「别怕,有我。」 沈清月淡淡一笑,道:「我没怕。」 顾淮松开她,与她一道进厅里,过门槛的时候,他抬手小心翼翼地扶着沈清月进门。 顾家按齿序坐下的众人皆看在眼里,顾淮从未在生活上细致到这个地步。 他啊,是真的疼他的妻子。 沈清月受到十几双目光的打量,脸颊淡红,依旧大大方方与顾淮一道跨进去,款款走到顾家老太爷和老夫人跟前,齐齐跪在丫鬟放置好的软垫上,共同行礼问安。 顾老太爷一脸喜色,捋着胡须与老夫人异口同声道:「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 与此同时,两人给了厚厚的两个封红。 沈清月接的时候,惊得眉心跳了一下……这顾家到底给了多少呀! 顾淮扶着沈清月起来。 顾大太太这时候便开腔活跃气氛起来,主动拉过沈清月的手,温柔地跟她说她是谁,二太太亦然,她声音略尖一些,和顾淮说的一样,飞舞的眉眼透着精明,一看就是会算计的人,三太太则寡言一些。 沈清月一一认过,收了红包,又认了闷闷不乐的顾四。她还是照理给了顾四红包,她其实都预料到也许顾四不会收,如果顾四不收,她就立刻交给顾夫人,但她没想到,顾四不高兴归不高兴,却一点没落嫂子的面前,不仅收了红包,还道了谢。 沈清月顺带仔细看了一眼顾四,小娘子长的和顾夫人很像,长眉杏眼,青春貌美,她的手腕上,没戴那只剔透的镯子,而是换了一只新的翡翠镯子,正好衬她这身碧绿色的挑线裙。 另外几个小孩子更不必说,更是乖巧可爱,几声婶婶叫得沈清月心都要融了。 顾家温馨和睦,沈清月待了一会子就轻松起来,与顾家三位太太聊着家长里短。顾老太爷准备领着儿子孙们出去说话。 顾淮瞧了沈清月一眼,沈清月朝他点了一下头,示意他去,他才安心地走了。 两人这点小心思落在众人眼里,便是小夫妻俩的情趣了,顾四不乐意看,请了安就退下了。 顾二太太这才好光明正大地调侃沈清月道:「瞧表弟待你多好,走之前生怕我要吃了你似的。」 沈清月适时一笑,道:「二嫂哪里的话,他只是担心我紧张不会说话。」 三太太心里笑,沈清月可不像是会紧张的人,出手一赌就是大几千两的姑娘,这样场面还能镇得住她? 跨院外。 顾老太爷领着人在亭子里坐,他缓声同顾淮道:「永恩伯府那边肯定是瞒不住了,这些日你小心些应付。依他们家的蛇蝎性子,一时还不会在朝廷里对你下毒手,恐怕会和以前一样用迂回之策。你我倒不担心,有你舅舅帮衬着你,只怕内宅失守,倒时候可叫外孙媳妇仔细些,不要着他们的道,有困难就让她找你的嫂子。」 顾淮信任沈清月,却没把话说满,应了一声。 顾家爷们儿又商议了一些其他和谢家生意有关的事,这些事顾淮不插手,他只是听着。 有些事正好涉及到顾三手里的生意上,他龇着牙,恨不得咬断永恩伯府每个人的脖子,喝他们的血。 顾三接手顾家生意之初,可没少见永恩伯府的无耻之状。 他们说到日头盛了,丫鬟过来请他们去跨院用膳。 顾老太爷和顾老爷先走,顾淮则慢了一两步,拉着顾三慢慢地跟在后面。 顾淮负手问顾三:「四妹妹之前戴的一只剔透的玉镯,你帮我去问下是哪里来的?」 顾三好笑道:「你可算问着人了,是我送她的。」他脸色一变,皱眉道:「咦?你怎么关心起四妹妹了?」 顾淮不答,只说:「三哥,你去帮我查查镯子怎么来的。」 说完,他就大步追顾老太爷他们去了。 顾三小跑一步,不悦道:「……你信不信我踢死你。每次有事只知道使唤我,我讲道理你却总是不听。」 顾大在前面不知道怎么听到了这句话,停下步子回头朝顾三笑呵呵道:「谁让你是哥哥,你小的时候,我可没少给你收拾烂摊子。」 顾三气结。 报应。 沈清月和顾淮在顾家吃过了午膳。 顾家老夫人又叫了沈清月到她院子里去说了好一会子话,顾夫人和三个太太作陪。 太太们很友好,她们不敢贸然打听沈清月的嫁妆,但委婉表示,若铺面上有需要帮助的,大可向她们开口,以后顾淮手里的东西若她应付不来,也可以找顾家的人手帮忙。 v第三十二章[07.23] 沈清月笑着谢过她们,心里压根没有要找她们帮忙的意思。她的嫁妆里就是现银多,铺面其实不算多,手下有几个得力的掌柜,应付起来绰绰有余,待过几日闲散些了,她自会去置办其他的产业,至于顾淮手里的田地铺子,料想他手里自有人手,轮不到她去插手。 别说两人和寻常夫妻不同,便是正经夫妻,丈夫的产业和妻子的嫁妆也都是分开各自打理的。 沈清月在老夫人这里坐了好一会子,老夫人说乏了,先进去歇了,房里的丫鬟到老太爷那边去传了话。 大太太拉着沈清月先去她房里说话,沈清月跟着去了,另外两个太太没作陪,携手一道回去。 二太太和三太太一起回去之后,偷偷说起私话。 二太太的丫鬟送了燕窝进来,她一边挑着燕窝,一边勾着唇角,带着半打趣半轻视的笑,道:「表弟媳妇瞧着倒是稳重,就不知道操持内宅怎么样,老三一贯跟表弟好,以后他们手里铺子上的事,少不得要求你。这些事你走公账,可别傻兮兮用从自己房里开销。」 三太太绞着帕子,冷笑道:「瞎操心!表弟媳妇是个厉害人,她求不上我。若求我,我只帮她一次顾上情面就够了。再有烦我的,没得理她!」 二太太听出内涵,放下燕窝小碗和勺子,挑眉看着三太太,笑道:「怎么了?这才第几次见面,她就得罪你了?」 三太太心中不快,嘴角微沉,道:「我家三爷上半年不是有一次亏损略过头了一些吗?」 二太太隐约想起来了,其实亏损不是大事,但顾三一直是个有手段的人,在几个大掌柜嘴里闹出动静还是头一次,她问道:「这和表弟媳妇有什么关系?」 三太太回道:「三爷之前不肯说,我自己派人去赌坊里找掌柜的打听的,下注的人就是表弟媳妇!我说三爷怎么不愿意与我细说呢,还不肯走公账,偏说是他自己的过错。他待老三真是手足情深,什么事都替他瞒着。」 二太太劝道:「这不怪老三,就算老太爷和老夫人知道了,也不会说表弟的。」 妯娌二人相视一眼,欲言又止,表弟始终是表弟,拿顾家银子去讨好未婚妻子,最后银子还不是变成沈清月的嫁妆落到了他手里! 但顾家没分家,老太爷说顾淮和她们是一家人,那就是。 两人沉默了片刻,二太太又道:「表弟还是替顾家赚来了很多好处,平心而论,这些年表弟很知道分寸,是个讨喜的人。他鲜少出格过。我看这事不是他自己的主意。」 言外之意,就是沈清月的主意。 三太太敛眸道:「吹得好枕边风,那也是一手好本事。只是这样白捡银子的机会……再难有了。」 二太太默认了。 三太太又撇嘴抱怨说:「表弟要娶沈二,从前可是一点风声没听到的,三爷竟连我也瞒,害得四妹妹以为我和老三一起骗她,生了我一顿气,这两日才把她哄好。两头受气,我也不知道是开罪谁了!」 她笑着道:「这事你不知道才好,你要真知道,四妹妹更要跟你置气。好了,你别气了,表弟媳妇若不知道分寸,家里人不会叫你受委屈的。你放心,这些事你们夫妻两个没告诉家里人,我也不会说出去的。」 三太太眉间终于显了一抹笑,抚着胸口,道:「银子是小事,只是这口气难咽下。憋了我这些日,总算有个人说道了。」 二太太笑道:「我说表弟成亲那日你怎么推脱说不去了,今儿见你笑脸也少,你平日里可不是这样。原是为了这件事。」 沈清月和顾淮成亲的那天,都是大太太和二太太帮着打理的,三太太没在顾家内宅张罗。 三太太说完了话,浑身舒畅地离开了二太太的院子里,走的时候,她脸上挂着清爽的笑容。 二太太桌上的燕窝早凉了,心腹丫鬟问她要不要拿去热一热,她说凉了就懒得吃了,暂时放这儿,一会子再收拾。 丫鬟知道主子有话说,便坐在她身边,道:「表太太可最好别求三太太,要是三太太给脸色表太太看,家里又不安宁。」 二太太道:「你别看老三媳妇嘴上说不情愿,她能咽下这口气?她巴不得沈氏来求她的。不过闹起来其实也没关系,老太爷和老爷都在,翻不起浪的,吵翻天不也还是一家人?」 她又哂笑道:「而且……关我屁事。」 二太太在家里跟谁都说得上话,私下也有来往,她和顾四关系也好,但顾四只会缠着三太太却不会缠着她。 顾家爷们和女眷们饭后说说话的功夫,时间便消磨到未时末了。 初秋天气,临近半下午,太阳都很薄凉,有时又被乌云遮盖住,薄光打在身上,再刮起一阵风,冷得肌肤发寒。 沈清月和大太太说完话,从大太太房里出来,准备去老太爷院子里找顾淮,顺便和顾老太爷辞别。正好顾淮也从顾老太爷处出来,准备在大太太的院子门口来接她,他为了快些去,抄近道从顾三的院子里过,很快就到了大太太院子的后门,结果和走甬道的沈清月错开了。 顾淮听大太太说沈清月到老太爷那里去了,估摸着都快到了,他又原路返回去追。 其实沈清月没走那么快,他反而比沈清月先一步到了去老太爷院子的甬道上。 沈清月远远地走在后面瞧见了顾淮,心中顿觉奇怪,怎么看背影,顾淮像是又要回老太爷院子里去似的,她略加猜测,心想顾淮可别是为了接她,来来回回跑了两趟了! 春叶也瞧见了顾淮,她小声提示沈清月。 沈清月也不能装没看见,她便快步走过去,离得近了一些才开口喊:「……怀先。」 她声音不大,因为第一次喊他名字,陌生又熟悉,好像有奇怪的东西从口中脱出来,喊完之后脸颊都是麻的,心也跳的很快。 顾淮却不陌生,这般熟悉的声音,叫出了他的名字,于他而言,有异样的吸引力。他淡笑着回头,站定一会子,一手横在腹前,望了她一眼,才大步走过去,胸口微有起伏,道:「我还以为你先到的。」 沈清月莞尔,他果然是来接她的,她盯着他有些湿润的额头,道:「我走得慢,你是跑来的?」 顾淮道:「没跑。」 沈清月一笑,没跑怎么会热得快要出汗了,身上还散着淡淡的酒味儿,她在风里走这一会子,还觉得冷呢。 她道:「去给老太爷辞行了再走。」 顾淮摇首道:「不用了,老太爷睡了,这就走。」 v第三十三章[07.23] 沈清月应了一声,大太太派来的丫鬟又在前面领路,带着他们往二门上去。 夫妻两个坐上马车,往家去。 顾淮中午喝了酒,身上酒气重,他怕熏着沈清月,故意坐得有些远,话也没敢多说。 沈清月见顾淮没有在打盹,就主动跟他说话:「几位太太是很好说话。」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顾淮点了点头,挂着笑容道:「等回去了我还有件事告诉你,你肯定想知道的事。」 沈清月好奇地笑问:「什么事现在不能说吗?」 顾淮眼睛明亮,低声地问她:「你难道不怕熏?」 沈清月挑了一下眉,问道:「什么熏?」 顾淮揽着沈清月的肩膀,往怀里一带,沈清月一个不防,倒在他身上,只好用双手抵在他的胸膛上,这才将他身上的酒味儿嗅得明明白白。 沈清月闻着酒气,脸颊烫红……靠这么近闻,才闻到略浓的酒气,但顾淮喝的酒很清香,而且他貌似喝并不多,并不多难闻,反而有浅淡的香气。何况刚才坐那么远,时有时没有的,怎么会熏着她。顾淮难道是为了这个缘故,才刻意坐那么远?远到他们两个人之间可以再加一个人。 顾淮放开了沈清月,往车壁上一靠,抱着臂,阖眸哑声问她:「熏着了没有?」 沈清月坐回去,眼睛弯如新月,道:「你以为你喝的是大葱水吗?」 顾淮蓦然睁开眼,凝视着她,随即唇角扬着,又问她:「不熏啊?」 沈清月摇摇头,耳廓上也爬上了红色,她攥着帕子,心里在想,顾淮是故意的。 顾淮坐直了身体,从怀里摸出一张东西,一本正经道:「你瞧瞧。」 沈清月一低头,就看到「当票」两个字,她眉头微微一蹙,立刻拿起来看,纸上明明白白写着当铺地址,还有典当人按下的手印。 当铺的地址可巧离永恩伯府不算远,而典当人的名字,像个丫鬟的名字,不是个正经的姓氏。 沈清月拿着当票基本上就确定是谢君娴当下的东西,当票上的日期就在她去忠勇侯府之后,没道理巧成这样。 但是顾淮怎么知道把当票要来?她明明没跟他细说过的。 顾淮还懒懒地靠在车壁上,道:「我想你特地问我,应该不是因为喜欢这个镯子的缘故,肯定事出有因,就替你将当票拿了来。」 沈清月嘴角弯着,收下当票镯子顾淮:「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因为喜欢这个镯子才问?」 顾淮扭头瞧着沈清月,曼声道:「我就是知道。」 沈清月眉头微蹙,就这样没有缘由?光凭感觉就知道了? 顾淮不解释,只道:「这是老三送给四妹妹的,我要来肯定是不好的,若是你真喜欢,我再给你买一只。」 沈清月心里甜丝丝的,很少有人这样替她考虑,她笑着道:「这样好水头的镯子难找,不折腾你了。我也的确不是因为喜欢才问你的。」 顾淮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沈清月便将事情告诉了他。 顾淮睁着眼,没有眨动,他是没料到,这东西会是谢君娴当的。但他也不意外,永恩伯府的人不善经营又阔绰奢侈,二十年下来,填补了军饷亏空之后,早就入不敷出,听顾三说今年谢家又赌输了,肯定要节省度日,谢家姑娘要当一件不常用的东西倒也不奇怪。 沈清月还道:「那日她本来要将镯子赠我,我没有要。料想她是不想和我有同一只镯子,扔了可惜,当了倒是实惠。」 顾淮不理解谢君娴的这种心思,不过沈清月说的大抵没错,反正东西就是谢君娴当的了。 他问沈清月:「你拿了当票准备怎么做?」 沈清月道:「不着急——你什么时候会和永恩伯府的人碰个面?」 顾淮抬眉想了想,道:「……就这两日,我没回伯府的帖子,落了他们的颜面,永恩伯要来会一会我的。」 沈清月皱着眉,嘴角微抿。 顾淮又瞧着她的脸色,试探着问了一句:「你担心我?」 沈清月小脸绷着,摇头道:「不担心,大庭广众之下,他又不能动手打死你。怕只怕暗处防不胜防,以后咱们得小心应付了。」 顾淮淡笑着,还是担心嘛。 他朝沈清月抛去一个安抚的眼神,道:「放心,老匹夫明着打不过我。暗处也动不了我,我若有什么意外,也是要载入史册的事情,他没胆子这么做。」 沈清月扫了顾淮的胳膊一眼,他的手臂劲瘦结实,若永恩伯这些年过惯了富足日子,真别说,未必打得过顾淮。 马车到了顾家门口。 顾淮先下的马车,随后扶着沈清月下去,邻里仆妇瞧见了,笑着说两个人的闲话,沈清月装作没看见,自顾下车走路。 二人回了家,进了内院。 顾宅不大,仅仅有一个主院,夫妻俩又是新婚燕尔,只能一起住,回家之后,顾淮不忙公务,两人便要待在一处。 沈清月只好当着顾淮的面,拆了顾家人给的红包,这些人情账,她都要一一记下。 顾淮主动上交红包,随后捡了本书靠在旁边看。 沈清月叫丫鬟一数银票,心下惊了,顾家人一共给了他们俩六千两银子,明儿回门,沈家人是肯定给不了那么多的。 这不是小钱,两家不能礼尚往来,她不好白占顾淮的便宜,记完了账,就放下笔,道:「这些银子入库房,充作公用。以后可叫前院的人替爷置两三件铺面。」 顾淮修长的手指随手翻了一页书,拧了一下眉,道:「这不是长辈给的红包吗?为什么要充公?你留着自己用。我名下有三间铺子,已经管不过来了,等这几日过了,都要交代给你。」 沈清月愣然片刻……他今天怕不是喝醉了。 顾淮说完,又叫人喊了福临进来,将库房的钥匙交给沈清月,当着下人们的面,道:「以后前院后院的事,夫人都说了算,前院管不过来的,你再叫福临或者我去看一看。」 沈清月垂首看着桌面上库房的钥匙,心里有些泛酸,其实两个人的财产本该分开的,只有极度信任发妻的男人,才会放心地把家里的一切都交给妻子,前一世,她替张家打理了那么久的家业,张轩德不也还提防着她么,若非她自己留下心眼造了账册,后果不堪设想。 她绞着帕子,心窝子像是在灿烂的阳光下烘烤了一般,暖洋洋的。 v第三十四章[07.23] 顾淮凝视沈清月,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怕她不接,便拿起一串钥匙,拉着她的手,郑重地放在她的手掌心里,嗓音低哑地道:「愣什么,还不收起来。」 他不敢多碰她的手,放下钥匙,极快又收回,即便是这样,他的胸口也有些不平静了。 沈清月掌心里托着冰冰凉凉的钥匙,嘴边挂着笑,她握紧了钥匙,道:「爷安心,我肯定替你管理好家宅。」 顾淮看书看得心不在焉,他低声道:「也是你的家。」 沈清月捏紧了钥匙,脸颊上笑意久久不退,她仔细地打量着顾淮的眉眼,他的眉毛浓黑如墨剑,眸泽明润,接着,他就捧着书靠在榻上睡了 沈清月起身去拿毛毡,又挥手叫下人们出去,她亲自替顾淮盖上,看着他沉静的眉眼,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酒味儿……果然是喝醉了。 顾淮这一觉睡得有点久,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日薄西山,但他没觉得着冷,他睁眼一看,身上盖着两层毛毡,第一层薄的,第二层厚的……难怪睡着后,越睡越不想醒。 他一抬头,就看见沈清月在认真地整理册子。 沈清月见顾淮动了,便放下手里的事,笑问他:「醒了?头疼么?」 顾淮的眼珠子红红的,面容有些过分冷厉,他坐起来,捏了捏眉心,锁眉道:「有点儿。」 每次喝完了酒睡醒之后,脑袋是有些疼的。 沈清月往外边吩咐了一声,很快就有丫鬟送了一盅冰糖雪梨进来,她从托盘里接过汤,放在桌上,揭开盖子瞧了汤色,挑动几下雪梨,再推到顾淮跟前,道:「热了几次了,我还担心熬干了,幸好没有。就是梨子化了。」 顾淮嗓子发干,接连喝了几口,润肺润喉,舒服极了,等他喝完一整盅汤的时候,眼里的猩红也褪下许多,面色柔和了一些。 他靠在罗汉床上,口腔里还留着雪梨汤的香甜味儿,腿上盖着沈清月拿来的薄毛毡。 舒服。 真舒服。 通身舒服。 顾淮自己一个人过日子很粗糙,从未像这样过,他抬眸瞧着沈清月娴雅的神态,眼尾不自觉地翘起,他的妻子真好看……他以前怎么只觉得她的手好看,真是眼瘸了,明明哪儿哪儿都好看。 沈清月被顾淮看得不自在,端着盅出去,打帘子的时候低头红着脸嘀咕,他不会还没醒酒。 春叶在外面等,她接了用具,问自言自语的沈清月道:「夫人,怎么了?」 沈清月一脸笑色,摇头道:「没事。晚膳可以开始准备了。」 她再转身进屋的时候,顾淮也已经起来了,他正准备出来,两个人同时打起帘子,撞个正着,手也抓在了一处。 顾淮隔着帘子抓住她的手,道:「……晚上在房里吃?」 沈清月下意识点了点头,道:「……好。」 顾淮松开手,侧身让沈清月进去,他出去如厕。 沈清月坐在罗汉床上心跳不止,她好像越看顾淮越顺眼,今日他搂她的时候,她竟没觉得不高兴。 夜里夫妻两人静静地吃了饭,洗漱睡了。 顾淮还是和昨夜一样,平躺着,躺了一会儿就侧躺睡觉。 沈清月想着明日还要回门,也忍住胡思乱想,便睡了。 其实她是不敢想……他们为什么成亲,她再清楚不过,她狠狠地吃过一次苦头了,这次只求相敬如宾,便万事足矣。 这夜过得很快。 沈清月睡得足,醒得早,顾淮正好也是这时候醒的。 夫妻两个一道洗漱,沈清月漱完口,洗了脸,丫鬟本来要泼了水去重新打一盆,他竟然直接在水里拧了沈清月的毛巾用。 春叶只好等顾淮洗漱完了,再端着水盆子出去。 沈清月瞧着顾淮一脸没事儿的样子,根本不将这些琐事放心里,新嫁来的一点点陌生和隔阂,消散了许多。 从今以后,她都是要过这样的日子了,起居用具要跟丈夫共用,很多时候,夫妻之间不分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大清早的,两个人很快收拾停当,准备去沈家。 顾淮问沈清月,是想走路过去,还是坐车过去。 沈清月失笑,道:「那么一截路,走去算了。」 顾淮点了一下头,与她一道出了顾家,四个丫鬟和顾家的家丁拿着东西一道跟去了沈家。 沈家大门早开了,是沈世昌手下的得力管事等门,谄媚地迎他们俩进去。 到了后院,郑妈妈过来亲自领他俩往永宁堂去,她的脸上带着殷切的笑。 一旁的小丫鬟,也艳羡地看着姑奶奶和新姑爷,她们无处安放的双手,显出了她们的激动和兴奋,仿佛见了尊贵的稀客。 沈清月踏进熟悉的沈家,陡然生出一股生疏感,这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不过离开两日,今日重回,却颇有种衣锦还乡的感觉。 不知道沈家其他人见了她,会是什么心情。 沈清月回门,沈家所有的人都在永宁堂里等着她,他们心思各异。包括院子里的丫鬟都跟长了七八双眼睛似的,盯着她和顾淮的一举一动。 各方皆不动声色,沈清月却将各人眼色看得明明白白,顾淮亦然,遂在上台阶的时候,体贴地扶了沈清月一把,并且低着头温声道:「夫人仔细脚下。」 沈清月耳朵微动,点一点头,与顾淮携手进去,直到上房门口才松开。 两人一进去,院子里的丫鬟婆子打起了眉眼官司,从前顾六首可不是没在沈家来过,什么时候不是待人冷冰冰的,何曾待人这般亲热过! 夫妻两个一进厅里,拜见了沈家长辈,拿了红包才起来,顾淮依旧扶了沈清月一把,还随手替她整理裙摆,自然之态,仿佛体贴细腻,早融化在夫妻二人日常起居之间。 二房和沈世兴自然欢喜十分,老夫人和沈世昌有些沉不住气了。尤其沈世昌,他眼神闪烁,很有些后怕……早知道这样,他当时也该顶着老夫人的脾气,促成这桩婚事,也不至于得罪顾淮,就如老夫人说的,将来若分了家,沈清月要记恨的当然是大房! 大房人丁不算单薄,可出挑的孩子少,又没个主母,沈世昌可再禁不起打击了,他身心俱疲,一时间不免多埋怨。 老夫人在这厅里没有支持者,下意识就和沈世昌对望,却见长子有些懊悔和不耐烦,心中更是不快,僵着一张脸,场面话都说不出来了。 v第三十五章[07.23] 沈清月回门仪式极为简单,她不过在厅中坐了半刻钟,人就都散了。 顾淮被沈世兴等人拉去了书房里说话,沈清月和方氏还有四房的赵氏,去了同心堂,两个姨娘也派人赶了过来。 沈清月怕折腾两个姨娘,与方氏和赵氏打过了招呼,便要离开一会子,赵氏叫她去,又刻意留下了她身边的丫鬟雪竹奉茶。 沈清月知道赵氏的意思,也没拦,就离开了同心堂。 雪竹脸还嫩,瞧着不比春叶她们稳重聪慧。 赵氏一张嘴,舌头带倒钩似的,就问:「你去顾家伺候怎么样?可还得姑爷欢喜?和姑爷身边的旧人融洽不融洽?做丫头的要多替主子考虑,少招惹是非。」 雪竹乖巧答道:「爷待下人没有欢喜不欢喜的,姑爷不叫我们贴身伺候他,除了梳头要丫鬟,洗漱穿衣,都是姑爷自己动手,或者夫人伺候。姑爷身边没有什么人,奴婢几个也没机会得罪旁人。」 赵氏眉毛一抬,心里有些酸,沈清慧也撇了一下嘴,她嘟哝道:「怕是丫鬟都怕他。」 赵氏又问雪竹:「顾淮其他的人可好说话?月姐儿没有太过劳累?你们平日里要多替她分忧,若有什么难处和委屈,不要瞒着娘家。隔这么近的……有事就说,明白没?」 雪竹老老实实道:「……夫人没有难处。家里大小庶务都是夫人管,爷的库房钥匙都交给了夫人。日后不过繁杂些,夫人倒不至于受委屈。」 赵氏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不可置信地问:「顾家库房的钥匙,顾大人都给你们家夫人了?!」 雪竹傻愣愣地点点头,道:「给了,第一天就给了。」 赵氏肚子里算是酸梅汤,想她成亲快二十年,四老爷库房的钥匙,她就瞧过一眼,丈夫库房里的东西,要不是她自己精于算计,做了小册子,有些东西流到别的女人手里,她都还不知道呢! 这顾状元瞧着不太会为人处世的样子,怎么待沈清月这般体贴。 赵氏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随手捡了碟子里的糕点往嘴里一送,她一咬,啧,真酸,她低头一看,怎么是个山楂!她不吃这玩意!偏偏咬了一口,又不好放回去,便只好硬吞下了。 没多久沈清月就回来了,方氏留她用午膳,赵氏见她油盐不进,略说了两句恭维的话,就赶着离开了。 四房的人一走,沈清妍也跟着走了,同心堂氛围登时不同了。 方氏打发了沈清舟去练琴,和二太太一起与沈清月说体己话,她们两个的意思都是劝沈清月快些把孩子生了。 二太太道:「平日里姑爷要上衙门,就你一个人在家,不免孤单,膝下有个孩子也热闹些。」 方氏也道:「我瞧他也是个有些冷情冷性的人,有了孩子男人就不一样了,日子就要热热闹闹的过。」 沈清月只能笑着嘴上应下几句。 用过午膳,沈清月临走前托付方氏替她看顾两个姨娘,顾淮也吃完了饭,和沈世兴一起往同心堂这边来接沈清月了。 三人同行,沈世兴微醺,一脸笑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沈清月说着话,她告诉沈清月,雁归轩要空出来了,但他去找方氏说了,留下来给两个姨娘住,毕竟是自己房里人,以后她想回来看看,也方便。 沈清月没说话,临到了二门,顾淮不叫沈世兴送了,她才同父亲嘱咐了一句:「您好好照顾两个姨娘,还有她们的孩子,妍姐儿和康哥儿您也不要忽视了。」 沈世兴醉眼迷蒙,笑呵呵地问沈清月:「好姐儿没话对爹说吗?」 沈清月没话说,只道:「您不该再叫我姐儿了。」 毕竟她出嫁了。 说罢,沈清月就转身走了。 顾淮叮嘱沈世兴留步,便也走了。 沈世兴心里直嘀咕,怎么会没有话跟他说呢,人人都叮咛到了,怎么就是没有他? 沈清月和顾淮这一走,沈家顿时沸腾起来,上上下下都在议论,顾淮对沈清月可真好! 沈家的老爷和小爷们里,独独沈世文是个不纳妾的典范,他对方氏很敬重,却从未在人前不掩亲昵,这沈家的男人,可没有一个比得上顾淮。 沈清月是沈家的姑娘里,目前嫁得最好的一个,好到沈家的男人都比不上! 这风声当然也不止是在沈家传开了,街坊邻居全部都知道了,顶着状元郎的名声,此事越传越远。 舒家乐见其成。 永恩伯府原本很在意顾淮打他们的脸,但浙江来的一封密信,转移了永恩伯的注意力。 信上说,浙江台州府有人在查吃空饷的事。 吃空饷,便是指虚报兵额,冒领粮饷,此事委实常见,不仅仅是军队中常有,朝廷上上下下,躲懒谋利的人多了去了。 但至今没有人严查此事,浙江陡然来信说周家的人调查此事,永恩伯顿时生了警惕之心。 早在去年永恩伯就有了消息,说舒阁老有所动作,预备向天子进谏革新朝政,因条例不成熟,不曾公开。虽未公开,其中内容却有几条流传了出来,其中军队开支首当其冲。 文人拿武将开刀,朝中必然不平,所以此事未敢公开,但不公开不代表舒阁老就打算偃旗息鼓。 永恩伯一直盯着舒家的动静,此前意欲与舒家结亲便是此意,没料想被舒家婉拒,且舒家似乎鸣金收兵,的确不打算深查,他才改谋顾淮,没想到顾淮也没被他纳入麾下,舒家竟然又有动作。 不管舒家此意何为,永恩伯都不敢掉以轻心,他烧了信,叫来了谢君行问话。 谢君行自今年赌输了钱,家中诸事不顺,他也常常触霉头,连关系亲近的赵建安都出了事,眼下他更是一脸衰相,永恩伯看了便不喜,斥他道:「男子汉一天到晚颓丧着脸像什么样子?」 谢君行连忙站好,拱手道:「不知父亲叫儿子来所为何事?」 永恩伯面色稍霁,问道:「你妹妹这两日如何?」 谢君行忙道:「还是不大理人,在家里潜心学顾绣。」 永恩伯眉头一皱,道:「现在学还有什么用?错过了好机会就是错过了。罢了,顾家之事,以后不要再提,叫她少给我悲春伤秋!」 谢君行脸上一喜,问道:「父亲另有主意了?」 他是早就看不惯顾家商贾嘴脸,唯恐父亲用强将谢君娴嫁入顾家,眼下见父亲转脸,高兴都来不及。 v第三十六章[07.25] 永恩伯重重颔首,面色严肃道:「自己培养人来不及了……你妹妹必须嫁去舒家。」 谢君行怔道:「舒家?!父亲……您没忘记吗,舒家已经拒绝咱们了!儿子以为,妹妹再嫁谁都行,嫁舒家不行!」 永恩伯斜了一眼儿子,道:「舒家人才辈出,而且……罢了,不与你细说了,总之她必嫁舒家。」他又叹气道:「外人光看咱们伯爵府之风光,安知圣眷不是代代都有,舒阁老是几位皇子的老师,舒家的几位少爷又是皇子伴读,他们的荣宠才是真真实实的。」 说起此事,谢君行垂下了头,当初他也有机会做皇子伴读,奈何文不成武不就,大好机会拱手让人。 永恩伯也懒得再提旧事去指责谢君行,便道:「你先去与你妹妹交个底,我与你娘一会儿就商量此事。」 谢君行只好领了苦差退下,这么难说的事,他怎么找妹妹开口? 但谢君行没想到,他一开口谢君娴就答应了。 谢君娴告诉他:「我既嫁不了最有才的人,我就要嫁家世比他好的人。我总要压她一头,否则心有不甘。」 谢君行想劝说妹妹不要将沈清月放在眼里,转念一想,如今能与谢君娴相提并论的,也只有沈清月了。 永恩伯一边筹谋此事,另一边也没忘了顾淮开罪他的事,谢家的脸,也不是谁都能踩的,他寻了机会,去给顾淮下马威。 永恩伯在顾淮婚假过后,刻意挑了他下值回家的一条路,撞了他的马车,同他会面。 可永恩伯没想到他会看到那样一张脸,几乎和他的原配妻子有七分像的脸!而且顾淮的马车被撞了后,挑开帘子的眼神,竟然是漫不经心的,丝毫没有意外的。 永恩伯像是被兜头泼了凉水,冷冰冰浸入骨子里,那个孩子明明死了!他亲眼瞧见的,烧坏的身体还穿着平日里常穿的衣裳!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他面前! 太巧了……顾家的孩子,二十一岁,长的和顾秋水神似,不可能会是别人! 永恩伯震惊和惶恐地忘了自报身份。 顾淮面色森冷,他嘴角挂着阴冷的笑,没有下车的打算,只同车夫道:「车子坏了没?没坏继续走。」 车夫试了试,说没坏,便继续驾车往前走。 永恩伯僵僵地坐在车里,半天都没说话,随即放下车帘,面色灰白地吩咐人:「回府!」 难怪顾淮会拒绝伯府的亲事……难怪…… 顾家瞒得好! 二十年了,顾淮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顾秋水刚死的那几年,顾家还假意与谢家交好,借谢家的关系,攀上了宫中的内侍,站稳了脚跟,才与谢家逐渐分道扬镳。 永恩伯以为这些都是他的手笔,眼下看来,也是顾家顺势而为。 顾家耍了他二十年! 愤怒之余,他又开始担心军饷的事,他转念一想,顾家到底只是商人,还没势力庞大到能和朝臣一起联手到撼动伯爵府的地步,也没有人愿意替顾家和谢家为敌,怕只怕顾淮这一条潜龙一飞冲天。 永恩伯忐忑地回了府,将妻子叫来房中,并且取出了一幅尘封多年的画像。 永恩伯夫人知道那是顾秋水的画像,她很奇怪地问:「……伯爷这是做什么?您从前不是不准妾身看的吗?」 永恩伯将画卷铺陈开,泛黄的画纸上,顾秋水眼波盈盈,冷若清秋,明明是商户女子,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坚韧不俗的意味。 永恩伯夫人看得发愣……难怪当年伯爷表妹讥讽前一位夫人生得没有顾秋水好看,这容貌,便是她也不敌,只是这画像总觉着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她顿时就想起来了,连忙用帕子掩住口,道:「这、这、这怎么和状元郎生得这么像!」 永恩伯面色黑沉沉的,攥拳道:「不是他和秋水像,是他像秋水。」 永恩伯夫人当即明白过来,当年伯爷娶第二房的时候,伯爷的表妹和第二位夫人鹬蚌相争,她算是渔翁得利,虽未参与,其中事情她也悉知部分,伯府嫡长子,明明是烧死了的!现下摇身一变成了状元! 毫无疑问,当年的事有人做了手脚。 永恩伯夫人又想起伯爷差点要让她女儿和顾淮成亲的事,更是惊愕得嘴都合不拢了,这险些就犯下了违反人伦的滔天大罪! 简直荒谬! 永恩伯夫人没工夫再多想,她只关心伯府的爵位,便试探着问道:「伯爷的意思是……这孩子在外待太久了,恐怕心思难改,若接回府里,是个大祸患。」 永恩伯收起画卷,眼里杀气腾腾,他道:「他在顾家养大,肯定恨透了谢家。不过当年之事,发生在谢家,该死的都死了,顾家不可能有证据的。顾家仅仅是一面之词,还有些余地。」 永恩伯夫人问道:「难道伯爷是打算先试着说服他?」 永恩伯一抬头,眯了眯眼,道:「顾家待他有养育之恩,也不知顾家给他脑子里灌了多少迷魂汤,怎么说服得了?」他声音压低几分,切齿道:「他得死。」 永恩伯夫人明白过来,顾淮得死,但谢家可以先想法子让他放松警惕。 永恩伯又问道:「他娶的是沈家二姑娘是?她娘家沈家和张家是不是一直有来往?」 「现在两家好像交恶了。」 永恩伯冷声道:「不妨事。有过交往就好。」 书房外摇曳的树枝上带着几片叶子,有阵阵微响,顷刻间便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牛毛细雨,绣花针一样砸到地面,落地成点,不闻声。 顾淮马车上没有伞,他下车的时候,淋着雨,一点子小雨,他也不放在心上。 沈清月却料着他要回了,早在二门上等他。 顾淮还没进二门,就瞧见袅袅娜娜的沈清月打伞望着他,他便加快了步子,朝她身边走去,顺势接过了她手里的伞。 两个人肩贴着肩,穿过庭院,沈清月道:「昨儿还想着让丫鬟叮嘱你带伞去,早起就忘了。」 顾淮嘴边扯了个笑,没说伞的事,而是道:「我以前在庄子上,我母亲也会在下雨天等我。」 沈清月像是反应了好半天,才「哦」了一声,道:「真好,我一直在家中园子里学刺绣,没有风吹雨打,自然也没有人接我下学。」 顾淮淡声道:「这也很好。」 夫妻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直到进了屋子,才止住。 v第三十七章[07.25] 顾淮瞧见房里炕桌上摆着算盘和账册,罗汉床上有小笸箩,笸箩上还挂着几条丝线,剪刀就摆在笸箩旁边,乱七八糟的一团……她听说他回家的时候,是不是很急着来接他?所以房里也没有收拾。 如此一想,顾淮嘴角便扬了起来。 沈清月挥挥手,叫丫鬟收拾下笸箩,送了茶进来吃,才与顾淮两人坐定说话。 顾淮端着热茶,冷不丁抛出一句:「永恩伯今日来见我了,撞了我的马车,估摸着被我给吓着了,什么也没说。我假装没认出他的身份,就走了。」 沈清月心头一惊,皱眉道:「他撞你的马车?」 顾淮淡笑着问:「你担心我?」 沈清月心口还在跳,她绞着帕子没说话,她的确在担心他,但这种担心和关心沈清舟是不同的,好像五脏六腑里融了一颗裹着糖霜的山楂,酸酸甜甜。 她怕是有些喜欢顾淮了。 有些事,沈清月实在清楚不过,张轩德当初为了她的嫁妆,心里藏了别人还要娶她,新婚之后的那几年,日子过得比做姑子还不如,最后她便是放下了感情,和离之时也是伤筋动骨。 顾淮心里没有人,但总归是利益所驱。 而且男人总是能有许多个女人,女子嫁人后,便只能有一个夫君,沈清月知道自己不容人,她不喜欢张轩德的时候,可以替他纳妾,她若喜欢顾淮……眼里容不得沙,怕是寻常男人也容不下她这样的妒妇。 如此种种,何苦动情。 沈清月便一本正经地点了一下头,坦然道:「一损俱损,我怎么能不担心你。」 顾淮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他放下茶杯,扫了一眼四周,转而淡声道:「你今日在家中很忙?」 沈清月点点头,把账本拿出来,递到顾淮身前,道:「库房的东西都归整好上册了,现银我都分开存了,你账上的银子和我账上的银子,我都预备好了收几个铺子,你过目一下。」 顾家和沈家给的红包,她将大头放入了顾淮的库房里,她只拿了沈家给的那一部分。她的嫁妆除了原先生母留下的,还有沈世兴给的,她自己赌赢的钱因是瞒着沈家人,并没有上嫁妆,但是这会子加进了册子里,准备拿去做买卖。 两个人的账,她算得明明白白,没叫顾淮吃一丁点亏。 顾淮一把推回账本,道:「我说了,家里的事你说了算,亏损都不必跟我说。对了,要收铺子,你可以找福临去办,他跟顾家的人熟,顾家在京城商会很吃得开,可以替你省下不少麻烦。」 沈清月问:「福临是找顾家的主子帮忙,还是直接和顾家管事联络?」 顾淮知道沈清月的意思,就道:「他是跟顾三手下的人来往。」 沈清月道:「那便不必了,三哥自己手头也有不少事,几间铺子我能处理好,若实在棘手,我再跟你说。」 顾淮颔首道:「随你。伯府的事你也小心些,反正……我一直都在。」 她不需要的他的时候,他什么都不干涉,她若要他,他随时都在。 沈清月心中一动,脸上不显,问他饿不饿。 顾淮说不饿,还道:「下个休沐日,我就与你一道去舒家。」 舒家早急着要见沈清月,尤其一直没见过她的老夫人,都望眼欲穿了。 沈清月心里也很期盼,笑着点了一下头。 后来的几日,顾淮上衙门去,沈清月便着手忙铺子的事,虽然此事她没有声张,但顾家和沈家住的近,他们家的下人又跟住在城东顾家的人有来往,消息多多少少也传去东顾那边。 沈家的人艳羡沈清月嫁得好,都是老生常谈了,但这不影响大家还是对沈清月婚后生活充满了兴趣,老夫人也跟着听了几耳朵,她听说沈清月要在小时雍坊南街上收一家布料铺子,除此之外,还有几间别处的铺子,老夫人眉头都拧巴了。 小时雍坊南街住的人非富即贵,那边的铺子地段十分好,一年入账就有上千两,收下一间铺子,怎么也得四千两! 沈清月刚嫁去顾家,铺子收益再好,回本也还有个时间问题,她花钱的地方还多着,不可能用嫁妆专门买这么一间铺子,老夫人想不明白了,东顾再怎么照顾顾淮夫妻俩也有个限度,沈清月手里的钱,从哪里来的? 老夫人没工夫多想,郑妈妈说沈家来了个族亲的媳妇王氏,王氏的丈夫,在张轩德父亲仓场大使的手下做仓场的攒典。 当初钱氏还在的时候,沈、钱两家交恶,柳氏要来见钱氏,老夫人选择做个睁眼瞎,有一半的缘故就是因为族亲的脸面问题。 毕竟没有人吹捧,怎么能显歘她在沈家的地位和荣耀。 老夫人见了王氏,王氏还是带着厚礼上门的,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了自然是有事相求。 王氏一进门,就哭丧着一张脸,强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意,跪在老夫人跟前哭求:「老祖宗,您可要真要救救我们一家子啊!」 老夫人一头雾水,她念着王氏风年过节都记得送东西过来,虽不是值钱东西,要紧的是心意,便温声道:「起来说话,都是亲戚,有话直说。」 王氏起来诉苦,说她丈夫在仓场管理钱粮出了小差错,被仓场大使给捏住了把柄,说要处置了他。 老夫人眉头一皱,仓场大使就是张轩德的父亲! 她又细问,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王氏眼神闪烁道:「仓场陈粮腐粮不知几何,管粮食的……哪个不昧下一些?便是不他们不吃,白扔了也是浪费。从前其他的小吏拿了从未有人计较,不知怎么到了我家的这里,就被捉住了喊打喊杀的,老祖宗救救我们啊,我们一家子老小都念着您的好!」 老夫人经过多少事,自然知道其中的微妙,定是王氏的丈夫得罪人了,亲戚一场,若王氏要替丈夫求升官,她可以不管,求沈家雪中送炭,她却没法不管,否则会落下个薄凉名声。 她冷着眼问王氏:「此事你肯定去求过人了?求的谁?那人怎么说?」 王氏也没敢瞒着,就道:「张家的门我进不去,求的是钱氏相熟的一位夫人,那位夫人说,怕是只有走您这条路子才走得通。」 v第三十八章[07.25] 她又是一脸为难之色,道:「我从前听了些闲话,说沈家和张家好像不来往了,所以一开始没敢叨扰您,但是、但是现在刀架在脖子上,难道看着两个孩子的父亲下大牢吗?只能厚着脸皮来求您了,老祖宗您可要帮帮我们啊!」 老夫人没把话说死,她只道:「你先回去等消息,等我家老大回来了,我再问一问他。」 钱氏交好的夫人既然漏了这个口风,说明是知情的,也就是钱氏的意思。钱氏无缘无故不会放这个消息出来,此事还有回旋余地。 甚至于,钱氏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 老夫人搞不懂钱氏葫芦里卖什么药,但她得知道。 王氏走后,老夫人一等沈世昌下了衙门,就召了过来谈论此事。 沈世昌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沈家都多久没和钱氏交往了,连沈清月成亲都没请张家,张家整这么一出是为什么? 老夫人道:「不管为什么,此事你都要去探一探。」 沈世昌当然要去,他道:「之前老二做主考官的时候,推下了亲戚的事,连表面应付也不肯,亲戚虽未当面责怪,到底有些怨言。若此事再不管,只怕又要落人口实。」 沈家原先积攒起来的仁义名声,可经不起这么败坏了。 老夫人摸清了钱氏的意思,她死活也想不到,张家倒是「不计前嫌」愿意给沈家面子,给王氏的丈夫一条活路,条件则是让沈清月出面去求。 沈清月现在对沈家是什么态度,老夫人再清楚不过,她若要说动沈清月,可不得舍下一张老脸,做小伏低?天底下哪有祖母求孙女的道理! 老夫人脸都气绿了。 她是绝对不可能求沈清月,但此事不办不行,沈家族里有人入狱,对沈家而言也是耻辱。 老夫人将此事交给了沈世兴去办。 沈世兴还不算糊涂,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说:「亲戚既是犯了事,本该受罚,叫清月去求人,没有这样的道理。不过亲戚一场的份上,儿子去说个情,成不成您都不要怪儿子。」 老夫人想说必须得成,又怕沈世兴一个不耐烦,说不求了,拿陈年旧事威胁三儿子的招数用多了就没效了,她总不好为了这点事成天装病闹腾,便只好道:「这事你只说是亲戚求到你头上的,将来人情也算你账上,你还有四个孩子,难道以后不托亲戚的情?」 沈世兴心里惦记着沈清妍的婚事,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便告退了。 他心里也想着给小女儿说一门好亲事,不求嫁个状元,也不求进士,是个家世清白的秀才就很好。 沈世兴一边琢磨一边走去了顾家。 他去的不巧,沈清月不在家里,出去处理铺子上的生意去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沈世兴没计较,将事情交给罗妈妈之后,喝了一盏茶就回了沈家,去雁归轩里看两个姨娘。 沈清月忙到天黑才回来,她洗漱完进屋的时候,顾淮正坐在屋里。 丫鬟替她打了帘子,沈清月笑着走进去,问:「回了?厨房里在准备晚膳了。」 顾淮点一下头,春叶放下帘子就出去了,他继续道:「你今儿出去跑铺子的事了?」 沈清月坐在炕桌的另一边,道:「布料铺子和香铺都准备开了。罗妈妈的儿子辞了原先的事,替我管理小时雍坊南城的布铺,今儿出去就是跟他们一起去看新铺子的,基本上都定下了。」 顾淮不知道沈清月做生意的能力怎么样,但有罗妈妈在,总不会差的,他便问:「几时开?」 「三日后就开,找着货源了,可巧和顾家商队有些交往,不过不全从顾家手上拿货。另外两间开在别处的布铺和香料铺子我交给福临去办了,你知道了吗?」 顾淮「嗯」了一声,道:「福临今儿都与我说了。」 他下衙门的时候,福临正好办完事来接他,就同他讲了。 沈清月解释道:「你名下的铺子虽然离家远些,但地段也好。」 顾淮又问:「听福临说,你打算将顾家的所有麻布都买下来?」 沈清月道:「不止顾家的,别家的我也都要买。」 顾淮好奇地挑了一下眉毛,没问,沈清月也没说,他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但他想,这是她第一次亲手做生意,随她亏不亏损,以后再长经验就是。 于是这件事聊到这儿就止住了。 其实沈清月要买的东西远不止麻布而已,还有各类线香高香,她也让两间铺子里囤了不少。 沈清月短短几日,就花费了近万两银子,这一出动静着实有些大,京城就这么点地儿,商会里消息四处传,东顾的人也都知道了。 因是沈清月做的生意,好些人还以为是东顾透了什么消息给状元夫人,争相要跟着一起捡些便宜,有门道的人去顾家一问,才知道东顾的人也都发蒙呢,遂没有胡乱跟风。 顾三也好奇,私底下问过顾淮,沈清月在折腾什么。 顾淮没答,他也不知道沈清月在折腾什么,但她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还有从前她赌她中状元的事……她的眼光好像很不错。 顾三在生意场上是老江湖了,他大概知道沈清月想做什么,无非是哄抬物价,但麻布是什么稀罕玩意,也值得她去囤? 现在都深秋了,谁穿这个?又绝对不可能有国丧,这玩意囤了真不赚钱的, 他便好意劝道:「她第一次做生意?没有门道很正常,你指点一二就是,若你没工夫,就让她找我夫人或者两个嫂子都成,可别自己胡来。生意和赌博是一个道理,出手重了,都要伤筋动骨。」 顾淮沉默着,沈清月不是狂妄自大的人,他从未见过她做没有把握的事。 自打他认识她以来,每一件事,她都谋划得滴水不漏。 顾淮道:「家里的事她管,我不管,随她。」 顾三皱眉道:「我也没说让你跟她吵架,只是让她有不懂的地方去问一问自家人。一家人礼尚往来,这不是很正常吗?」 顾淮嘴上应了,心里却没打算说,类似的话他说过了,不用再重复给沈清月听。 顾家的几位太太也早等着沈清月上门来找她们,她们或多或者跟着娘家或者夫家打理过生意,生意上的事,比常人可是懂得多,想来指点沈清月,绰绰有余。 三太太都跟大太太打过招呼了,说沈清月来了,把人请她院子里去。大太太心想顾淮一向和顾三亲近,沈清月肯定会找老三媳妇,这声招呼倒是打的多余了。 v第三十九章[07.25] 有了这件事做牵扯,三太太二太太还有顾四又多了个一起说话的机会。 三太太一边心不在焉地做针线,一边道:「现在水路多通畅,大船一艘艘地运送货物进京,囤了那么些麻布也没有用。」 二太太只轻声道:「弟妹年纪小,不懂事也是有的,你多担待就是了。」 顾四在旁边拨弄算盘,瞥了瞥嘴,心有不甘,她原先听说沈清月是个有些手段的人,心里有些福气,经此事一看,好像还不如她聪慧。 屋子里算盘噼里啪啦地响,显出几分清净。 沈清月忙得脚不沾地,她也贯来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她,连轴转了两天,罗妈妈才跟她说沈家的事。 罗妈妈当然是偏心她的,就道:「夫人都嫁出来的,娘家的事少管。而且这事我一听就不像是三老爷肩上的事,一准儿是大房的主意。」 沈清月一听到张家的名头,就知道是永恩伯府打的主意,她笑了笑,心里自有计较,就让罗妈妈回绝了沈世兴。 罗妈妈高兴地应了。 沈清月手里还拿着两段手感大有不同的麻布,她前世就是做布料和刺绣生意,这会子终于干回老本行了。 她左手的麻布是粗布,是用盐水或淘米水浸泡过的,晒干后用银梳子刮梳,普通的人家买来做衣帽和鞋子,右手上的则是一段细麻布,经过和粗布一样的工序再捣舂,再用更密的银梳子刮梳,拿在手里十分软和,也适合用来做衣裳,但是价格比粗麻贵很多,显贵人家夏天就穿这种细麻布做的衣裳,凉爽又舒适。 沈清月的麻布生意做的很顺畅,她手里银子多,基本将京城里现有的麻布都收过来了,其他店铺里仅有些许平常售卖的库存而已。 顾淮也忙,《永成大典》修成在即,他连着几日回得很晚,有时候来不及回家,就睡在幕署里。 夫妻二人自上次「一荣俱荣」的谈话后,几乎没见上几面,即便见了,不是沈清月睡了,就是顾淮要起来上衙门去。 沈清月像是有意避开和顾淮独处交谈的机会,顾淮也感觉到了,她在躲他。 没两日,顾淮终于休沐了,他领着沈清月低调地去了一趟他的一位老师家里,随后又去了舒家,在外人眼里看来,不过是学生拜见座师。 两人又一次在马车里独处,前些日在家里,丫鬟虽然不贴身伺候,好歹也要常常进屋换茶水或者上膳食,这会儿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沈清月觉着有些不自在。 沈清月莫名身上生出些燥热,她脸上倒是平静,但绞着帕子的嫩滑的手,骨节冒着点儿青,青白交杂,像树上结出来的生涩果实,让某人很想咬一口。 顾淮挪开目光,淡声道:「帕子要绞坏了。」 沈清月低头一看,还真是……她脸颊微红,收起帕子,依然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顾淮牙槽都发痒。 马车在舒家门口停下,顾淮先下车,照例要扶她,沈清月只搭了一下他的手臂,下了车很快就收回了手。 顾淮斜了她浅红的脸颊一眼,竟瞧见她脖子也红了……和新婚当日一样。 这小姑娘,就是瞧着胆子大,有谋算,男女之事上,她还很稚嫩。 顾淮抿唇笑了一下,也没有多言语,就与沈清月一道进府去了。 看她还能躲他到几时。 两个人从角门进去的,但来迎他们的人,却是舒家前院的大管事,到了二门上,也是老夫人眼前的得意妈妈来接待。 舒家人早盛装等着了,所有人都在花厅里期待沈清月的到来。 沈清月与顾淮二人如约而至。 他们夫妻二人早见过沈家的男人,但都没见过女眷,再见舒阁老等人,倒不多拘谨,只是沈清月进了暖阁里和女眷相见,有些腼腆,因为她们的眼光太热烈了。 舒家老夫人一见沈清月就哭得险些昏过去了,外孙女的这双眼睛,实在是太像她的女儿了,她膝下一个儿子,三个孙子,没有一个孩子继承了她的眼睛的模样,只有沈清月像极了舒行洁,也像极了她。 沈清月不知道怎么劝,坐在舒老夫人身边紧紧地握着她的一只手,温柔地抚着她的背,也不说话。 顾淮在外面和舒家的男人应酬,他的眼神时不时往暖阁里飘,心里还惦记着一会子要找了机会逗她。 舒家家风很好,一家子相处和睦,席面上也相互照顾,长幼有序,老夫人待小辈慈爱,小辈们对老夫人恭敬孝顺,沈清月坐在中间听她们说话,如沐春风。 一顿家宴吃得十分和谐,饭后舒阁老领着儿孙们去水榭上醒酒赏菊,没多久他不胜酒力,也回去歇着了,舒行益后来也因幕僚有事相商,先行离开。 暖阁里,老夫人身体不济,又吃过几杯酒,想和沈清月说话,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先回去,临走前,她拽着沈清月的手不肯松开,还是舒夫人过去劝,才把两人劝开。 舒家二太太同大太太窃窃私语:「反正妹妹也嫁出去了,不惧沈家,不如叫母亲收了妹妹做女儿,以后当一家人来往,老夫人便可常常见到妹妹。」 大太太摇头道:「没听大爷说过此事,不知道老爷和老太爷的意思。」 二太太笑眯眯道:「妹妹生得好看又伶俐,我倒是很喜欢。」 大太太打趣说:「你是先喜欢上她母亲的诗……」 二太太出自书香门第,祖上出过三个进士,最喜诗词,闺中诗里,她最喜欢的就是舒行洁从前留下来的诗。 妯娌两人说完话,舒夫人便携着沈清月的手,进了暖阁里来。 舒夫人当年嫁进来的时候,舒行洁还在世,她和小姑子相处甚欢,当年舒家困难,她娘家不巧遇到当地权贵打抽丰,找她借银子渡过难关,舒行洁曾拿自己的私房银子送给她。 这些内宅里的恩情,舒行洁去世后,舒夫人一直无法还报,眼下沈清月与舒家相认,她自然是疼爱有加。 沈清月在舒家短短半日,可谓是备受宠爱。 女眷们在暖阁里说着家长里短,约莫半个时辰过后,时候也不早了,大太太管家,自有她的事情要忙,舒夫人便把二太太也打发走,牵着沈清月一起出去逛园子说话。 舒夫人挽着沈清月的手去了风亭里眺望,她打发了身边伺候的人,语重心长地同沈清月道:「以后可不要再赌银子了,你外祖父说过了,有什么事,跟自家人开口就是,下三流的东西别去碰它。」 v第四十章[07.25] 沈清月羞赧一笑,其实她早就料到外祖父家会说她的,便道:「外甥女记住了,以后不会碰这些的。」 舒夫人莞尔,果然提了老夫人想常常留沈清月在身边的事。往事已久,沈家已经没有什么证据和能力能污蔑现如今的舒家,沈清月又嫁了出去,沈家的手插不到她头上,现在认了舒夫人做干娘,再好不过。 沈清月早想过这个问题,她不能答应。 沈家人的无耻,她比谁都清楚,沈家总有分家的一天,沈家大房和四房若前途不善,未必不会死也要咬上舒家一口。 这一世的沈家比前一世分崩离析的更快,也许有些事会提前也未可知,沈清月还知道,她外祖父变法之事并不一直顺利,她不想让自己成为御史攻击舒家的把柄和弱点。何况还有个永恩伯府,太早暴露和舒家的关系,会引起谢家人的警惕,谢家人这不才开始用迂回之策,托了张家把门路通到她头上吗?她不想打草惊蛇。 沈清月婉拒了舒夫人,还说:「若老夫人想念我,我得空便过来看看她老人家,认了您做干娘,又怕惹出别的风波,对怀先的前途也不好。」 舒夫人明白,她握着沈清月的手,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外甥女婿本是有才之人,若叫人说他媚上的确不好。」 说罢,舒夫人往外一望,正好看到水榭上几个爷们舞刀弄枪起来,舒阁老和舒行益都不在,只有她三个儿子和顾淮,她皱一皱眉,道:「怎么在家里动起这些东西来了……」 沈清月凝神望着,顾淮正在跟舒良衡拿着剑比试……前些日只见顾淮在家晨练打拳,他怎么连剑也会,他一个读书人,怎么会的东西那么多。 舒夫人看得心焦,她想着之前舒良衡还说要娶沈清月来着,这小子没规没矩的,可别弄出个好歹。 沈清月也看得入神,她不懂剑,但瞧两个人纠缠得难舍难分的样子,好像有些动真格了,尤其她三表哥出招的时候很凌厉,顾淮每挡一下,兵器相撞,铁器争鸣。 顾淮仿佛故意让着舒良衡,他只接招不出招,舒良衡又是一剑凌胸刺去,他便竖剑抵挡,幸好剑身有三指宽,否则若有偏差,这剑就要没入他的胸膛了。 这下子不止是舒夫人着急,沈清月也有些怕了。 舒夫人耐不住了,她拉着沈清月就道:「你大哥真是的……怎么也不拦一下,走,过去瞧瞧。」 沈清月大步跟上,她的眼神一直流连在水榭上,手里的帕子绞得很紧,那边的情形并没有好转,舒良衡逼不退顾淮,发力越发狠重。 两个人快步过去,终于到了水榭上,舒夫人喝了舒良衡一声,他们两个才住手,舒良衡脸上尤余厉色,顾淮表情森冷亦然。 沈清月往两个人剑上扫一眼,便悄悄松了口气,原来是没开刃的两把剑,难怪她大哥敢纵容他们胡来。 顾淮无言,却将沈清月的神色尽收眼底,他的脸上悬上一抹笑意。 舒良衡显然也是看出他母亲的担心,便举着剑解释道:「娘,儿子就是跟状元郎比划比划,这剑还没开刃呢,不妨事。」 舒夫人见是没开刃的剑,大松了口气,嗔怪地看了舒良衡一眼,道:「我这是关心则乱,一时没想到你大哥肯定不会放纵你的。」 沈清月眉心微动,微垂头细思,舅母说的没错,关心则乱。 顾淮收了剑,他额上冒着薄汗,走到沈清月身边,将剑双手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带着些笑意道:「剑是好剑,就是没开刃。」 沈清月下巴微抬,她如何不知道顾淮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她没听见。 沈清月走到舒夫人身边笑道:「我就说不必担心,他们有分寸不会胡来的。」 舒夫人抬眉看过去,这话外甥女好像没说,难道是她走太快没听清? 顾淮放下剑,负手望着沈清月,脸色平静如水。 沈清月再与顾淮对视的时候,之前的担忧之色,早已随风散了,不见踪影。 旁人看不出夫妻俩的眉眼之间的机锋。 舒良衡方才没有赢,他也知道顾淮有些让着他,心里不舒服,扔了剑到桌上,撇嘴道:「怀先你圆滑,没开刃的剑也不肯使全力,没甚意思。」 舒夫人瞪了舒良衡一眼,道:「你怎么说话的?人家这是跟你客气,不领情就罢了,还中伤人家,我看你是想你父亲亲自教导你。」 舒良衡最怕舒行益,立刻乖乖地站在舒夫人跟前。 舒良信也出来解围,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舒良衡的肩膀,一本正经道:「我与你不‘圆滑’则个?」 他模样神似舒行益,说话的语气也像,且性格也像。 舒良衡抱拳认怂,拱了几下手,道:「大哥你放过我……」 水榭里一阵轻笑声。 舒良衡脸红地挠了一下头,方才的一点点小玩笑,当即平顺化解。 顾淮这才同舒夫人告辞,沈清月便走到了他身边去。 舒夫人领着三个儿子,亲自送二人出门,她边走边道:「老太爷歇息去了,老爷去了幕僚那边,你们就不必跟他们告别了。」 沈清月与顾淮点头应着,出了二门,舒夫人让三个爷们一直把人出去送,直到了角门门口,三个爷们才止步,顾家的马车也早牵了过来。 上马车前,沈清月微笑着回望他们一眼,顾淮作揖道:「诸位止步。」 舒良信点着头,示意他们去。 丫鬟放了个凳子在沈清月脚边,顾淮也在她身边,她一脚踩上去的时候,顾淮一把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扶着她的手臂,亲昵之态,前所未有。 沈清月被迫贴近他的胸膛,侧头蹙眉瞧着顾淮,他的身上又带着酒气,也是淡淡的,不太难闻。 顾淮将她抱得更紧,不容她动弹,他微微俯身在沈清月耳畔道:「他们都还看着呢……」 沈清月耳廓发红,她当然知道舒家人在看着,否则她一准把顾淮推开。 顾淮嘴角悄悄翘起,半搂着沈清月上马车去了,随后他也跟上,丫鬟们上了后面一亮马车,舒家的几位爷才叫人关上了角门。 马车里,沈清月离顾淮有些远,她脸上没有表情,也不知是生气还是没生气。 顾淮若无其事地问她:「我又熏着你了?」 沈清月瞧了顾淮一眼,他今儿也喝酒了,但是和上次不同,上次像是醉了,这次可不像,她看他清醒着。 v第四十一章[07.27] 她冷淡道:「未曾。」 顾淮睨了一眼她们之间的空隙,便问:「那你离我这么远做什么?」 沈清月没做声。 顾淮正襟危坐,瞧着她用低哑的嗓音问:「我抱不得你?」 沈清月抬头看着他,该不该抱,他不是心里有数吗? 顾淮眨了几下眼,正正经经地道:「你知道方才席间阁老和舒大人同我说了什么吗?」 沈清月好奇道:「什么?」 顾淮锁眉道:「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听来的流言,说我对你不够好,舒阁老敲打我说……」他话未说完,眼神直直地落在沈清月的脸上,从她的唇扫到她的双眼里。 沈清月便又追问:「说什么?」 顾淮压着要弯起来的嘴角,淡声道:「说让我对你更好点儿。」 沈清月拧着眉……这倒像是她外祖父说得出来的话,但是有谁会说顾淮对她不好呢?还传到舒家人的耳朵里去了。 她瞧着顾淮不苟言笑的样子,倒不似说谎,心里信了几分。 沈清月正思索着,顾淮乍然又凑过来,他胳膊撑在大腿上,身子稍稍前倾,压着声音眯眼问她:「清月,我对你不够好吗?」 沈清月看着顾淮脸颊上透出的淡红,自己的脸颊也开始烫红……他怕是醉了。 顾淮第一次喝醉叫她买她中状元,第二次拉她到怀里问她熏不熏,第三次又是这副模样。 原来这就是顾淮发酒疯的样子? 在沈清月眼里,顾淮每次喝了酒之后,都会有些异常的举动,她跟醉汉也有什么好计较的,索性不理他。 顾淮出的招,便如打在棉花上似的,一点力气也没有。 夫妻二人回到家中,又是无话。沈清月可不闲着,她拿起笔,自顾描花样子,没多久布铺的生意就要红火起来,加之她前一阵在忠勇侯府露过一手,京中知道顾绣的人越来越多了,掐指算着,顾绣风靡的时候估摸着会提前,她得赶紧趁着这一阵风,将「月来顾绣」的名号在京中打响。 顾淮手里也有事,他需要查阅的书籍不少,他却不着急,悠闲自在地陪着沈清月一起坐在罗汉床上。 沈清月只当没瞧见顾淮,认认真真地描她的花样子,时不时翻样式图对比其中细微的差别,偶有遇到困惑处,也只是锁眉自己琢磨,完全没有要求助顾淮的意思。 她就是不主动理他。 顾淮热茶落肚半盏,冷不丁地问沈清月:「……你是不是对剑有兴趣?」 沈清月握笔的手腕一顿,依旧低头道:「没兴趣。」 顾淮端着杯子,眯了眯眼,道:「没兴趣你从凉亭上走过来,一直盯着我……和你三表哥看?」 「……」 难怪他似乎不敌舒良衡,只守不攻,原来是分了心。 顾淮唇边有笑色,他道:「我教你用剑?」 沈清月淡笑道:「你也没打赢我三表哥,就想当我师傅?我怕三表哥不服你。」 顾淮面有薄微怒,握紧手里的杯子,问她:「我打赢他,你就跟我学?」 沈清月蹙眉,她说得还不够明显吗?她不想学。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身皱眉道:「刀剑无眼,我学它作甚?我去给你煮醒酒汤!」 顾淮扬唇直笑……她故意躲他。 若心无杂念,何须躲。 这小妮子也太不通男女之事了些,意动则顺之,他又不是豺狼虎豹,为何要躲? 顾淮深想之下,渐渐笑不出来了,沈清月不笨,便是互惠互利的一门亲事,她难道没有想过弄假成真的可能吗?莫非是她经历了什么极度恶性的事,才叫她对他的防备心如此之重? 他闭上眼回忆,自他认识沈清月以来,她也就只跟周学谦有过朦胧的一段……当时她放下得那么利落干脆,他原是以为她不大在意,难道期间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叫她心灰意冷,才使她变成如今这样? 那便是说明,沈清月曾经比他想象中的更在乎周学谦。 顾淮面色阴郁……倒也无妨,不论沈清月心里有过谁,从今往后,只能有他。 来一个,他就踢走一个。 绸布帘子轻动,沈清月端着醒酒汤进来,她弯腰放在桌上,道:「喝一些,一会子胃也会舒服点。」 汤碗上冒着热气,顾淮也没太在意,端起碗一口喝完了。 沈清月绞着帕子问他:「……不烫吗?」 顾淮眼神带着几分冷淡,道:「不烫。」 沈清月看着顾淮冷静的神情,暗暗道:这醒酒汤效果真好,下肚即见效。 她又继续描画花样子,顾淮起身去了书房。 沈清月抬头回望了帘子一眼……还真是奇效醒酒汤,人一清醒就正常了。 次日,顾淮上衙门去了,家里又只有沈清月一个人,她惦记着姨娘的肚子,家里有罗妈妈照管,她打算去沈家看看。 可巧沈清月人还没出门,沈家人就来报,说两个姨娘昨夜里生了,天不亮三个孩子都平安出生了。 冬菊肚子尖,生了一个哥儿,七斤重,冬香肚子又圆又大,果然生了一对龙凤胎,先出来的是个哥儿,后面的是个姐儿,都没超过五斤。 冬香吃了些苦头,下身受了些伤,幸好她们俩都是田野里长大的,从前多劳作,身子骨结实,生孩子没有危及性命。 沈清月喜得双手合十,朝着青天直拜,又赶紧叫春叶把她平日里给弟弟妹妹们准备好的东西带上,一并送过去。 待沈清月过去的时候,雁归轩已经热闹过了,大房二房四房早上都有人来了一趟,康哥儿和妍姐儿也都来看了弟弟妹妹。 两个姨娘还在厢房里休息,三个孩子已经在上房里由几个奶娘照顾。 沈清月没急着去看孩子,先去看了两个姨娘。 两个姨娘平日就亲昵,同一天生孩子,产后也住一块儿,一间房里两张床,彼此相互照应。 沈清月去的时候,方氏正在屋子里跟她们说话。 两个姨娘面色苍白地靠在床上,看见沈清月来了,立刻就笑了,忍不住唤她。 沈清月大步上前,劝她们好生歇息,不要动,随后坐到方氏身边,嘴边一直带着笑容,道:「恭喜两位姨娘喜得麟儿,这下子家里要热闹了。」 方氏也玩笑说:「两个侄儿一个侄女还都是同一天生,以后给他们做生辰倒是轻省了。」 v第四十二章[07.27] 两个姨娘也笑,这样的缘分,天底下再没有了。 方氏拉着沈清月起身,同两位姨娘道:「你们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尽管使唤丫鬟,这几日我都在院子里,也常来看你们。」 姨娘们笑着谢过方氏。 沈清月叫丫鬟留下了她送来的补品,便与方氏一道出去了,问方氏两位姨娘的生产状况。 方氏料想沈清月日后也要生育,不敢说严重了,也不敢说轻松了,只尽量叙述了过程。 沈清月听说生了冬香生了个时辰,心里还是发怵的……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很不容易。 她又问方氏:「我父亲呢?」 方氏笑道:「你父亲早起点卯去了,估摸着一会子要回来看你两个姨娘的。你没来的时候,你姨娘们还跟我说你父亲待她们好呢,你嫁出去这几天,你父亲担心她们要生了,成天过来嘘寒问暖。」 沈清月淡笑道:「这是应该的。」 方氏笑而不语,拉着沈清月去看孩子。 沈清月也很期待,笑着往正房去。 正房原先她在室时摆放的家具搬空了大半,幸而沈世兴还算疼爱两个姨娘,给添置了不少东西,有鸡翅木的框架床,还有楠木小几,墙上悬挂着送子观音的图,屋内陈设简洁大方,很妥当。 沈清月毕竟在这间房里住了十几年,成亲之后再回来看,心中感慨万千。 三个孩子正躺在床上,身上都裹着红色福字纹的襁褓,三个乳母在旁边照看,还有两个丫鬟供乳娘差使。 沈清月看着三个熟睡的孩子,又皱又红的小脸,一脸幼态,之前的那点子复杂心绪一下子就抛去了九霄云外。 有一个哥儿睡觉的时候双手举在耳朵边,小手指头嫩得很,沈清月忍不住将一根手指头伸到哥儿的手掌心里。 哥儿顺势便抓住了她的手,软软的小手包裹着沈清月的手指头,她脸上漾开一个笑。 方氏也摸了摸孩子的脸颊,小声同沈清月道:「你小时候也是这么丁点……就是你五个月大的时候。」 沈清月压着声音道:「我五个月才这么小?」 方氏点了点头,说:「也就比你弟弟现在重两斤多。」 沈清月猜测起生母生她的时候……应该是忧思难排,食不下咽,她能活着就不容易了。 她低头看着三个小婴儿,心中更柔软了几分。 她们怕吵着孩子,到底没有多逗留,一道出了雁归轩。 才走没多久,还不到修德院门口,沈世兴就已经换了衣服精神抖擞地过来了,他瞧见了沈清月,更是喜不自禁,中气十足地道:「二嫂——清月回来了?」 沈清月笑容冷淡,语气却很真诚地道:「恭喜父亲又得了两个哥儿,一个姐儿,日后可有得忙了。」 沈世兴点一点头,经沈清月这么一提醒,心里又惦记起另一件事,他便同方氏道:「二嫂,我与清月走一走。」 方氏笑着与他们辞了。 沈世兴见甬道上无人,挥退了沈清月的丫鬟,拧着眉头,低声同她说:「吴氏从庄子上派人递信给我了。」 沈清月捏着帕子,没有太意外,前一世,沈清妍的婚事就在今年年底定下的,开春之后,她就嫁给了苏言序。 虽然她让沈世兴多多盯一盯沈清妍,但依着沈世兴的软耳根,怕是经不住自己的女儿哀求。 沈世兴在儿女婚事上,还算务实,他估摸着也只打算给沈清妍找个秀才做夫君,沈清妍心高气傲,从前在家里一直受宠,自己的姐姐又嫁了个状元郎,她如何会甘心只嫁个秀才? 沈清妍多半还是和走前一世的老路。 沈清月面色寡淡地问沈世兴:「吴氏递信是要说妍姐儿的婚事吗?她怎么说的?父亲可答应了?」 沈世兴臊红了脸,他闪烁其词道:「是、是她的婚事。苏老夫人的孙媳妇今年没的,吴氏说苏家肯娶妍姐儿,妍姐儿自己也愿意去继室。妍姐儿虽然是去做继室,但苏家家世比咱们家好,苏郎君的姐姐嫁的也很风光,配你妹妹绰绰有余了。」 沈清月知道苏言序是个早死鬼,但有些事不是她阻止了就有用的,作为长姐,她只奉劝几句就是。 她问沈世兴:「苏家和咱们家隔着多远,这门亲事竟然也能成?父亲是拿定主意了?」 沈世兴没敢看沈清月……他当然知道中间有蹊跷,但婚事眼看要成,也没有什么不好,不拆为妙。 他问沈清月:「你觉着有何不妥?」 沈清月道:「父亲真要听?」 沈世兴点了一下头,道:「你说。」 沈清月道:「我与父亲说无妨,对错您自己分辨,我若说得不对,您不听就是,但你不要传给吴氏和妍姐儿。」 沈世兴保证道:「你放心,我不会说给她们娘俩听的。」 沈清月根本没将沈世兴的话当真,说不说不要紧,吴氏和沈清妍早构不成威胁了。 她说:「苏家,是薄情寡义、爱势贪财、藐视人命之家。」 沈世兴瞪着眼睛……他和苏家认识也有几十年了,他怎么没看出来苏家竟然这么糟糕? 沈清月之前在忠勇侯府意外见过苏家祖孙二人。 当时苏言序成亲不久,但忠勇侯府的花会,苏太太却没有来,沈清月推测那会子他原配妻子已经生了病。 后来苏家祖孙从忠勇侯府出来之后,也并未到沈家探望,偷偷来京,又偷偷离去,像是有什么事要瞒着人。 沈清月联系前一世沈清妍的婚事,猜测到苏家大抵是要在侯府花会上挑个准孙媳妇,但怕旁人指责,不敢明目张胆地表达出意思,后来又怕沈家知根知底猜出他们的心思,便避而不见。 沈清月没急着将此事如实地告诉沈世兴,而是先问父亲:「苏家的孙媳妇什么时候去世的,您可知道?」 沈世兴点头道:「信里说,五月就去世了,到现在也四个月之久。苏郎君是家中独生嫡孙,与你妹妹议亲无可厚非。」 沈清月攥着帕子帕子冷着脸道:「四月间,永南郡主办了一场花会,您可还记得?」 沈世兴道:「记得,花会上你还说你妹妹私下跑出去一趟,幸而没惹出什么大事。」 沈清月冷笑道:「是没惹出大事。可那个时候,苏家祖孙俩就也去了忠勇侯府!」 沈世兴愣然抬头……苏家孙媳妇是五月病逝的,他一时间想不清其中的千丝万缕的瓜葛,只是觉得太微妙了些。 v第四十三章[07.27] 沈清月冷静地分析道:「苏太太不是暴毙,是病逝的。若苏太太是出嫁前就患有重疾,这事可瞒不住的,您说苏家为什么要娶她?若是苏太太婚后才骤然生了重病,五月去世,四月定然病情就有迹象,他们还有心思抛弃家里上京?家里不过三个主子而已,他们祖孙两人都来了,谁照顾苏太太?苏家刁奴若欺负主子,谁给苏太太出头?他们上京不来咱们家,只去花会,又是为了什么呢?」 沈世兴脑子里有东西一点点地清晰起来,苏家要早知道苏太太患了病,娶她肯定是贪图女方家的财势,若苏家不知道,婚后女方尚且病重他们就赶着上京来挑二房,实在薄情寡义,罔顾人命! 不可托不可托! 沈世兴又想到沈清妍花会上莫名消失了一会子,心里有些打鼓,这太巧合了! 沈清月看着父亲黑沉沉的脸色,平静地道:「这些都是女儿自己得出来的结果,信不信在您,妍姐儿的婚事终究还是您做主。」 沈世兴心情沉重地点着头,道:「我知道了,我肯定不会让你妹妹嫁给苏家的。」 沈清月面无表情,她道:「父亲好好照顾姨娘和弟弟妹妹,女儿就先回去了。」 沈世兴应了一声,要送她,沈清月让他留步,他便目送女儿走。 沈清月前脚才走,沈家族亲家的媳妇王氏又来了,她直奔永宁堂,苦苦哀求老夫人救她的丈夫。 王氏早在角门上哭了一刻钟,嗓子都嘶哑了,这会子涕泪同流,狼狈无助。 老夫人念及往昔旧情,面上过意不去,也有些心软,着人赶紧将她扶起来,带进去洗把脸。 王氏不肯,执拗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道:「老祖宗,我家老爷在大牢里两天没吃上饭了,一身的伤……狱卒只叫我去远远地瞧他,却不许我给他拿吃的和药进去,他们是要他的命啊,可怜我两个孩子未及弱冠,就要没了爹吗!老祖宗啊……」 老夫人黑着脸,攥紧了帕子道:「我不是没提你走动,只是钱氏不肯松口。」 王氏一顿,擦了泪道:「怎么可能?人家明明白白地说了叫我请您动去求张家啊!」 其中内情,老夫人当然不好跟王氏细说,只好安抚她道:「我的确叫你大哥替你走了一遭,张家不买账,沈家也尽力了。」 王氏摸不清缘由,不知道老夫人是不是敷衍她,心里发急,又不敢耽搁,只好辞了老夫人,又回去重新走动。 她一走,老夫人脸色苍白了几分,她咬紧牙关,不甘心地想:难道真要她低头去求沈清月吗? 老夫人心里有了主意。 反正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去求沈清月的。 王氏第二天果然又提着东西来了,她说那边口风不改,是不是沈大老爷这边出了岔子。 老夫人道:「我大儿子和张家来往得少,我家老三兴许有些主意,他刚得了三个孩子,你去问一问他。他耳根子软,你说些好话,他若能有能力,自然替你尽力。」她扫了一眼王氏提来的东西,道:「一并带过去。」 王氏听出了一些内涵,就跟着郑妈妈往雁归轩去了,但郑妈妈只送她到门口,就再不肯去了。 王氏自己忐忑地进了院子,一看见沈世兴就跪在他脚边哭求。 亲戚一场,两家人从前还在一起吃过饭的,,沈世兴哪里受得住王氏的跪,赶紧叫人扶她起来。 老夫人说得没错,沈世兴耳根子软,他又为人父,一听说王氏两个孩子要没了父亲,动了恻隐之心,答应说替她帮帮忙,叫她明日再来。 王氏千恩万谢,走了之后没敢回家,借住在沈家后面巷子里的一家人家中。 沈世兴没有办法,只好又去找了沈清月,他一直低着头,说王氏如何如何可怜,她的两个孩子以后没了父亲会多可怜。 沈清月静静地描画着花样子,头也不抬,待沈世兴说完了,她才反问:「父亲,女儿听说王氏丈夫是因为贪污官粮才被抓的?」 沈世兴不大好意思地点点头。 沈清月也跟着点了一下头,说:「您的意思就是说,让女儿帮着他们家贪赃枉法?」 沈世兴脖子粗红,磕磕巴巴道:「也、也不是这、这意思……」 沈清月放下笔,很不客气地问:「您是什么意思呢?」 沈世兴气势弱得没有了。 正巧顾淮回来了,他打帘子进来,同沈世兴作揖请安,看着他们父女俩似乎有些不妥,便沈清月问:「怎么了?」 沈世兴在女婿面前可是要面子的,慌慌张张地看了沈清月一眼,示意她不要说。 沈清月也没傻到在顾淮面前落自己的面子,就笑道:「没什么,父亲过来给我报喜,我添了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顾淮昨儿就知道这事了,他假装不知道,惊喜地给沈世兴道贺。 沈清月看着顾淮的表情,还像模像样的……要不是她记得昨儿跟他同床共枕的时候明明白白地说过这事,她还真以为顾淮知道呢! 沈世兴如坐针毡,略应付两句,就走了,临走前还深深地看了沈清月一眼。 沈清月没给半点回应。 沈世兴走后,顾淮叫丫鬟也下去,方问沈清月:「你父亲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 王氏的事,本质上是永恩伯府的事,沈清月也没有什么好瞒的,就告诉了顾淮。 顾淮一瞬就看明白了永恩伯府的用意,他心里很恶心谢家人,看着鞋面出神,声音有些冷淡地问沈清月:「你不打算帮忙?」 沈清月淡笑道:「我一个内宅女子,手伸不了那么长。就让衙门公事公办好了。」她又道:「你放心,谢家人这一回在我手上讨不到好。顺便还得让他们家人长一长记性。」 想借沈家拿捏住她,可省省劲儿。 顾淮挑眉瞧着沈清月眼里带着一股狠劲儿的模样,唇边勾着一抹笑意,也只有在她身上能常常见到,镇定淡然,宠辱不惊。 当夜夫妻两个一起用过晚膳,顺利安歇。 清晨,顾淮上衙门去后,沈清月也不睡了,吃过早膳了,正描画花样子,心里偶然冒出顾淮的侧颜……其实他不喝酒之后,还挺正经的,说正事从来不含糊,就比如昨夜。 也知道他是醉后显了本性,还是故意为之。 沈清月自己酒性不好,醉后也是容易满嘴胡话,便不好指责顾淮。 v第四十四章[07.27] 这日,王氏投路无门,沈世兴索性避而不见,老夫人一再敷衍,永恩伯府下了重手,断了王氏丈夫的一根手指头,而且还是大拇指。 失了小手指不要紧,失了大拇指,一只手就废了,从今以后拿不了筷子,握不了笔,便是出了大牢,这辈子也别想再吃皇粮。 王氏心灰意冷,再不想来求沈家,她私下里筹借银子,打算花重金将丈夫捞出来。 永恩伯夫人得到消息说,牢里的那个大拇指都断了,沈清月那边儿还一点消息都没有,她就有些焦头烂额了,皱眉念叨说:「沈家不可能不逼沈清月的,这沈清月就这样得罪娘家?没有娘家撑腰,她以后就不怕丈夫欺负她?」 她的心腹妈妈问她:「夫人,牢里那边是放过还是……」 永恩伯夫人在犹豫,那人罪不至死,伯府无端背一条人命当然不好,但是就此放过,万一沈家那边松动了怎么办? 谢君娴在她房里做刺绣,她不紧不慢地道:「母亲,那人是贪污一均米才下狱的?按照大业律法,打三十大板,关押一年。既有律法,则按规矩行事。他落得这般境地,也是自作自受,不过他应当不会这么觉得,他应该会恨沈家人没有拉拔他一把。沈家这回也得伤筋动骨了……」 这也就意味着,沈清月会同娘家交恶。 永恩伯夫人点点头,吩咐心腹妈妈道:「就按姑娘说的做。」 王氏丈夫的前途,就定在了两个内宅女人云淡风轻的谈话之间。 永恩伯府以王氏丈夫相胁,企图拿捏沈清月,虽计谋落空,他们却还期待着让沈清月吃些苦头。 有些人,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沈攒典的案子很快出了结果,夺去攒典之职,当堂打了三十大板,判入狱一年。 王氏终于又见了她的丈夫一面,尽管她花了不少银子,但挨了三十大板,她丈夫已经形容枯槁,判若两人。 王氏料理好丈夫的事,便上门找老夫人讨要说法。 老夫人深表同情王氏夫妻,随后也无奈道:「并非我不愿意帮你,从前两家多走动,我何曾亏待过你?只是此事的确经不了我的手,要怪只能怪……」 说到此,老夫人便打住了。 王氏一再追问,老夫人也不说,只抛了个眼神给郑妈妈,命郑妈妈将她送走。 王氏出了永宁堂就问郑妈妈。 郑妈妈则将内情说给了王氏听,她道:「沈、张两家交恶你是知道的,为的就是我家二姑奶奶的事。二姑奶奶出嫁前,张家小郎君坏过她的名声,我家老夫人替孙女出头,下了张家的脸面。但这都是一年多之前的事了。可巧这回遇到你家老爷犯了事,钱氏估摸着是要趁机报复回去。这事我家老夫人还真替你出不了头。」 王氏可算明白了,原来绕来绕去,关键都在沈清月头上,难怪老夫人让她去求沈世兴。 她二话不说,出了门就直奔顾家。 沈清月早料到王氏要来,亲戚一场,她没有不见的道理,兔子急了还咬人,王氏丈夫入狱,估计正在气头上,若不见,唯恐王氏宁可自伤也要伤人,她便见了王氏。 王氏是沈清月的长辈,按辈分,沈清月还要叫她一声婶婶。 王氏以前从不敢在沈家姑娘跟前拿乔,这回却是拿出拼命的架势,便以长辈自居,涕泗同流地指责沈清月冷血无情。 沈清月一脸发蒙,蹙眉道:「婶婶这可就冤枉我了,此事老夫人可只字未提。自我成亲之后,她的人可从未跨过我家大门,我并不知情。若知道能帮得上婶婶,老夫人派人过来知会一声,我焉能不理?」 王氏并不信,她怒目道:「你父亲沈三老爷我也求过的,难道他也没有告诉你?」 沈清月蹙眉道:「婶婶这话真矛盾。你先求的老夫人,老夫人要知道这事找我管用,直接派人来告诉我便是,何苦让你多跑一趟去求我父亲?我父亲知道此事,必然走自己同僚好友的门道替你周旋,哪里会想到找我一个内宅妇人?不知道婶婶听说过沈家和张家的事情没有?有前因在,我父亲无论如何不会让我去张家走动,否则这不是让我自轻自贱吗?哪个父亲会做这种事?」 王氏一听也觉得有道理,老夫人为何要给她指一条弯路?老夫人是沈清月的长辈,不过一句话的吩咐,为何要要让她去沈世兴面前白跑一趟?难道老夫人舍不得沈清月到张家去低头?若是这样,老夫人也不至于将内情告诉她,让她来烦扰沈清月。 她一时间分不清到底哪一边在说谎,只觉得自己被沈家两边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王氏内心悲凉无助,顿觉自己身若浮萍,满含恨怨地离开了顾家。次日她便纠集了沈家族亲,尽数沈家之薄情寡义。 族亲里有受过沈家冷脸的人,其余的人一边忌惮沈家这些年爬得高,一边又仇恨沈家前途远超他们,便挑了个日子,招呼也没有打,就直接上门去了。 老夫人早打听了王氏丈夫的境地,虽有准备,一听说族亲全部都来了,也有些惊慌,她连忙着人先把族人全部安置在前院厅里,再命人去将沈世昌和沈世文等人请回来。 前前后后花了半个多时辰,沈家人和族人才齐全地坐在了沈家前院正厅里。 幸而沈家族亲畏忌沈世文这个翰林,以及沈世兴的状元郎女婿,言辞之间,分寸拿捏得十分得当。 期间一番客套不表,双方激烈争执过后,沈世兴说了一句振聋发聩的话,他猛然蹿起来,脸红脖子粗地问:「诸位叔父长辈,是想让沈家替他们家徇私枉法吗?!那我沈家爷们这官不当也罢!」 沈家族人纷纷讪讪起身解释,说:「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亲戚之间……」 沈世兴学着沈清月的语气,质问他们:「那你们是什么意思?」 「……」 这叫人没法回答了! 此事是沈世兴口中所言不错,大家心知肚明就好,若要放到台面上来说,自然是沈家占了理。若要闹大了,沈家还要受人赞誉一声「清流」,他们这些族亲反而显得很恬不知耻。 王氏见此阵仗,带着两个孩子当堂寻死觅活,老夫人给方氏使了个眼色,着大力气的婆子,把王氏和孩子都带进隔壁的小厅里。 v第四十五章[07.27] 大太太很快跟了进去,她挥退了丫鬟,悄悄地威逼王氏,她柳眉倒竖,斥道:「婶子这不是胡闹么!即便叔叔入狱了,您不是还有两个孩子么!而且还是两个哥儿!难道叔叔的官儿丢了,两个弟弟的前途您也不要了?沈家此事实实在在是出不了力,往后柴米油盐上,还能不照顾我两个可怜的弟弟?」 王氏也不是真想死,她不过是心里恨极了,想出一口恶气,大太太一番话说得情理具在,她又担心两个孩子真没有出路,才松动了几分。 大太太见王氏脸色好转几分,连忙趁热打铁,拉着王氏的手,笑着扫了一眼两个哭肿眼的郎君,同王氏道:「婶婶这就对了,两个侄儿长得很有机灵劲儿,我瞧着就是有大出息的,往后定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叔叔该到休养的年纪了,且让两个孩子好好儿地出人头地,过去的事就过去了……」 王氏一咬牙,捏着大太太的手,抽搭着道:「两个孩子读书的事,可就指着我的好侄媳妇了!」 大太太现在管着大半个沈家,送两个郎君去族学读书的主,她还是能做的,便点头应了,顺手给王氏擦了眼泪,又递了几个盐津梅子给郎君,温声哄了他们两个洗干净脸,正了衣冠去厅里。 王氏母子皆安抚下了,厅里的事也就容易多了。 这场风波,终于结尾。 沈家族亲走后,沈家人大多疲惫不堪,尤其老夫人,仿佛被人抽走了元气,脸上褶子又深了许多。 沈家人自己关上门又议论了一番,大家都心照不宣,虽这次顺利将人送走,到底是得罪了族亲,免不了在族亲心里落下个无情的名声。 一家大人俱都无言。 大太太打破了安静且凝固的气氛,柔声将自己在偏厅里许下的诺同众人说了。 老夫人气息虚弱,望着大孙媳妇夸赞道:「辛苦你了,只容他们两个读书,没有什么要紧的。」 沈世昌也与有荣焉,应承道:「母亲放心,此事儿子会安排的。」 老夫人起身,她站了片刻,深深地看了沈世兴一眼,随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今天的事,她心里清楚只有釜底抽薪办法才能压得下来,但她没想到,出面说话的人会是沈世兴。 老夫人莫名还有些后怕,这件事她硬撑着没有求沈清月,虽说有惊无险,若再来一件事,她就不知道折腾不折腾得起了。 沈家的女眷散后,沈世兴和自家兄弟还留在厅里,他想起老夫人的眼神,心情还有些烦躁,他低着头,不必抬头也知道兄弟们都在看他,他随手端起手边的茶杯,一拿才知道杯子早就空了,便重重地放下杯子,欲等他们都走了,他再走。 沈世昌率先过去同沈世兴道:「老三,你今天很出息。」 沈世兴茫然抬头,脖子又红了,大哥这话怎么听着像是双关?到底是夸还是骂? 沈世文也起身,拍了一下沈世兴的肩膀,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便抬步子走了。 他一贯廉洁自持,今日此事处理得甚得他心,沈家就该离这些乱七八糟的亲戚远远地才好。 名声乃浮云,清白自在人心。 一直是陪客的沈四老爷也抄着手回院子了。 沈世兴飘飘然地回了雁归轩……他没想到,学沈清月说话会是这么个结果。 沈家族亲上门的事,沈清月很快也知道了,是沈世兴亲自上门告诉她的,他眉飞色舞地描述完这件事,煞有介事地理了理衣襟,还拿余光瞟了一眼女儿。 沈清月付之一笑,沈世兴若能因享受「清高」带来的虚荣感,从而虚伪行事做一个外人眼里的「完人」倒也好,她便趁机道:「这些道理父亲应该跟康哥儿多说说,他正是学做人的年纪,父亲不要有了弟弟和妹妹就忽略了康哥儿。家族兴旺,十个状元都抵不过一个祸害,您别让康哥儿长歪了。」 沈世兴立刻起身,道:「是了是了,还有你妹妹的婚事,我给她挑了个秀才,这就回去跟你二伯母说一声,请她过几天替我出面跟媒人说和。」 沈清月只将人送到屋门口,便扭头回屋。 没多久,顾淮带着一盒子的东西回家。 沈清月问他怎么今日下衙门下得这么早。 顾淮说有个同僚生辰,请他们吃酒,他便偷偷溜了。 沈清月问他:「你是状元,你就这样溜了,人家岂不责怪你?」 顾淮一笑,道:「无妨,我自有法子挡回去。」 沈清月没再问了,心里庆幸着,还好顾淮没去吃酒,否则回来又不知道要怎么发酒疯。 她不知道,她在翰林院里已经有了凶狠的名声了,翰林院的人都知道顾淮妻管严,酒也不敢在外面喝。 沈清月将沈家的事告诉了顾淮。 顾淮放下手里的东西,坐在罗汉床上,舒舒服服地往引枕上一靠,心道沈清月真好,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他丝毫不必插手,她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真省心。 沈清月的下巴朝顾淮带回来的盒子抬了一下,问他:「这是什么?」 顾淮道:「明儿我二哥生辰,你先一步去顾家,明儿中午我抽个空去顾家一道用膳,贺礼我都准备好了,你直接带着东西去就成。」 沈清月怕顾淮送得不周全,她打开盒子一瞧,是一个紫砂制的埙,黑漆的埙,流光暗纹刻着两幅童子在田园间嬉戏玩耍、秋树下读书的场景。 反面则是一首顾淮自己题的诗。 顾淮解释道:「小时候,二哥和三哥都常到庄子上来找我玩,但二哥和三哥不一样,他话少,喜欢看书。我有几本启蒙书,就是他给我的。」 沈清月摸着紫砂勋上的小人,莞尔道:「这画上就是你们兄弟几个了?树下读书的是你们俩,旁边嬉闹的是顾三哥吧?怎么没有大哥?」 顾淮道:「大哥大小就跟着走镖出海,他和我们见面都少,后来他成了亲,才常常在家,现在则换二哥和三哥经常出门了。」 沈清月抚摸着顺滑的紫砂埙,道:「二哥是不大说话,我记得咱们成亲第二天去的时候,二哥一个字都没说过……也不是一个字没说,他说了个‘嗯’字。想不到二哥喜欢吹埙。」 顾淮眼睫半垂道:「二哥埙吹得很好……我的音律都是他偷偷教我的。」 沈清月恍然大悟,难怪顾淮自小长在乡间,请不起先生,只能读社学,却什么都会,原来是幼时跟顾家表哥学的。 v第四十六章[07.29] 她握着埙,不解道:「我从前见过的埙都很小,这个怎么这么大?」 顾淮说:「埙分颂埙和雅埙两种,你说的是颂埙,比较小,和鸡蛋一般大,但是音响稍高,婉转嘹亮;雅埙形体大一些,声音浑厚低沉,适合用来跟篪合奏。」 沈清月没听说过这种乐器,顾淮告诉她,就是竹子做的,和笛子类似她又问:「埙和笛子、箫是不是也行?」 顾淮道:「也行,不过没有篪好听。」 沈清月没听过,无从判断。 顾淮从引枕上坐起来,他抿了一口茶,问沈清月:「想听吗?」 沈清月淡笑道:「埙是送二哥的,你用怎么合适?天都快黑了,上哪儿找篪去?再说了,你一人也没法合奏。」 顾淮眯眼笑了笑,问她:「那你想学吗?」 沈清月摇头……她不是没学过乐器,不过学得不太好,还是不要在顾淮面前丢人好了。她一下子又想起来,以前在《诗经》里读过到过埙和篪,就问道:「‘伯氏吹埙,仲氏吹篪」,说的就是这两种东西吧?」 这句话意思是说兄弟两人,一个吹埙一个吹篪,表达和睦亲善的手足之情。 顾淮颔首,道:「正是。」 沈清月笑道:「你倒是会送东西。」 她将埙放回去,笑道:「既是投其所好,意头也好,二哥肯定喜欢,我就不再画蛇添足了。」 沈清月嘴角抿着笑了一下,她不通音律,这东西要让她挑,她还真不会挑,顾淮挺替她省心的。 夫妻二人用过晚膳后,洗漱了准备安眠。 顾淮去剪蜡烛,沈清月已经躺床上去了。 因天气转凉,两人盖的被子都是新换的厚被子。 沈清月临睡前有些担忧地问顾淮:「你热吗?」 顾淮裹着舒服的锦被,嗓音沉哑地道:「不热。」 夜黑如幕,沈清月听着顾淮如暮鼓闷响的嗓音,抱着被子侧身睡去, 顾二生辰当日,沈清月戴上了永南郡主送的镯子,略交代下家里的事给罗妈妈,便吩咐下人套马去顾家。 走到半路上,罗妈妈的儿子追了过来,说铺子里有急事,请沈清月过去处理。 沈清月坐在马车上,罗二郎坐在车前,背靠车框,三言两语将铺子的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布铺里准备叫人拿去秀坊的花样子不小心损毁了,明儿就要出货,再不交花样子给秀坊的绣娘,明儿就出不了货。 沈清月家里有备份册子,但是册子太厚,她担心中间又出什么差错,索性自己过去走一趟。 一来一回,沈清月便耽搁了一些功夫在路上,半上午才赶过去。 沈清月进了顾家,下人便去了花厅里禀报,顾家在场的人便都知道她一个人来的。 顾大太太问顾大道:「不是说表弟也一起过来吗?怎么就弟妹一个人过来了?」 顾大道:「估摸着还没下衙门吧,三弟说今儿在翰林院附近办事,指不定他们两个一起回来。」 三太太和二太太相视一笑,昨儿三太太还特意吩咐人去打听了,沈清月手下几间铺子里的生意很惨淡,毕竟是新开的铺子,又没有老顾客,既不物美价廉,又不新颖讨喜,一日日下来,掌柜小二的工钱,还有进货银子,都白白支出了。 这么大一笔投入,若收不回来,就意味着要亏钱。 顾家太太们的眼里,在繁华的南城街道上,不大赚一笔也是亏钱,沈清月眼见要亏损了。 三太太当下心里想着,沈清月这会子提前早来,大抵是要求她们了,她早跟大太太还有二太太都说好了,沈清月的事,她来周旋。 三太太扶了一下钗,温婉的脸庞上,出现了灿烂的笑容。 沈清月迤迤然行于顾家甬道上。 她跟着下人才走到半路,后边儿便有个丫鬟快步从二门上跑过来,遇见她行了礼,便道:「夫人,顾大人和三爷一起来了,就在后边儿。」 沈清月转身看去,只见远远地有两个人影。 丫鬟道:「夫人,奴婢去花厅里报信儿了。」 沈清月笑道:「去吧。」 说罢,她含笑站在甬道上等顾淮。 秋风起,沈清月身上青碧色的裙子浮如波浪轻涌,她身材高挑,又似柳立风中,她在笑,像枝桠上开出花。 顾淮站在甬道的另一头,看着朦胧绰约的身姿,怔了一瞬,她在等他。 顾三驻足,回头瞧了顾淮一眼,道:「怀先,你愣什么呢?」 顾淮一抬眉,淡定道:「来了。」 三人碰了面,才相互见过礼,后面又匆匆忙忙跑来两个人,一个丫鬟领着一个前院的管事过来,两人都跑得脸红脖子粗。 管事是来找顾三的,他见了顾三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道:「三爷,不好了,来京的商船沉了。」 顾三心提到嗓子眼儿,这个天儿,运河的水能冻死人的,他连忙问:「是咱们自家的船吗?死伤情况如何?运什么的船?」 管事大喘气道:「不是咱们家的,是江南来的船,但是咱们的货在上面。死了三个,淹死的,还有两个人没找到。是运送布料的船,有麻布。」 顾三松了口气,皱眉道:「既是江南商户的事,你只协助处理就好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慌慌张张地做什么?麻布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儿,至多半个月京城外就有货了,不是什么要紧事。」 管事的哭丧着脸,猛地拍了一下手掌,道:「齐老王妃没了……」 顾三惊吼一声:「什么?!齐老王妃没了?!」 管事点点头,道:「才听说的消息,说是昨儿夜里没有的,忠勇侯府的人还在外边儿等着您呢。」 这事儿来的可太巧了。 齐老王妃是永南郡主的母亲,年事已高,丈夫去世后,她膝下只有永南郡主一个,便来京中荣养。 她去世虽不是很意外的事,但她身体一直还不错,突然没了,又正好遇到顾家有生意往来的商船沉了,着实有些太巧合。 关键是忠勇侯府和东顾有生意往来,这么大的事,侯府定然会直接找东顾的人帮衬,顾三手里可是没有多少麻布的。 顾三下意识瞧了沈清月一眼,很快便同顾淮道:「你们先去,我去去前院就来。」 顾淮点一点头,和沈清月一道往花厅里去。 方才跟着管事一起来的丫鬟是三太太的人,她脚快,刚才就脚底抹油跑去花厅里给三太太报信去了。 v第四十七章[07.29] 夫妻两个走在甬道上,顾淮眉头微拧,永南郡主从前养在太后膝下,和当今圣上一起长大,自太后仙逝,齐老王妃可是天子唯一一个长辈。 这些年来,皇帝待齐老王妃甚为孝顺,此丧虽不比国丧,但朝中大臣,哪个敢衣着鲜艳?京中人谁敢不替齐老王妃哀悼? 有眼力见的,或者和忠勇侯府关系亲近的,都会去打私醮。 江南的商船不沉还好,这会子沉了,沈清月的店铺必然客如泉涌,而顾家和忠勇侯府一直都有生意往来,这回若不想回绝了侯府,必然要朝沈清月开口求情。 顾淮实在好奇,沈清月是怎么知道的,他看了沈清月一眼,她没有回应,他也就没有问出口。 夫妻二人都心知肚明,顾家今日会求沈清月帮忙。 顾淮临到入厅之前,压着声音在沈清月耳畔道:「若……你觉得吃亏,推到我身上就是,我来周旋。」 东顾不会让沈清月在价格上吃亏,只是这回让出机会,会损失人情和结交权贵的机会。 沈清月笑道:「我知道。」 两人还没进厅,花厅里气氛早变了。 谁也没想到,短短一会儿的功夫,情况变得这么快,顾家竟然要找沈清月讨情儿了! 三太太绞着帕子,尤其紧张,忠勇侯府的关系一直是顾三在走,内宅的人情,是她在送,她前一刻钟还巴巴地等着沈清月来求她,才眨一眨眼,她就要反过来求沈清月了! 这叫什么事! 三太太感觉自己成了个笑话,但笑不笑话的,在忠勇侯府的人情面前,都没有那么要紧,何况沈清月也不知道她的心思,她只厚着脸皮求就是了。 她虽这么安慰自己,心里还是在琢磨,怎么开口才好,她该找个什么合适的机会呢。 沈清月和顾淮来了暖阁,他俩一进去,顾大和几个太太都来迎他们。 三太太也难得客气地同沈清月道:「都是平辈的人,太爷和老爷都没来,妹妹不要拘束。」 沈清月抬头看了三太太一眼,三表嫂的声音很陌生,她记得,她嫁给顾淮的时候,三嫂是没去他们家的,后来她来东顾认亲的时候,三太太的话也很少,仿佛只对她点了点头。 她这还是第一次听三太太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 沈清月笑着坐下,顾大拍拍顾淮的肩膀,示意他去厅里。 顾淮一边走一边问顾大,顾二怎么没来。 顾大道:「就来。」 暖阁里,沈清月和顾家太太天南海北地聊着,谁也没提侯府的事,她也就没有主动开口。 其实沈清月不知道顾家和忠勇侯府一直有生意往来,所以也不知道她手里的生意,会弯弯绕绕的来这么一遭。 顾家对她和顾淮很好,认亲那日就给了好几千两的红包,若顾家开了口,她肯定会答应,但帮忙之余,她还有件事要让顾四帮忙。 顾二来了,沈清月命丫鬟将贺礼送给他。 顾二一见紫砂雅埙,登时就笑了,一贯寡言的他,特地跑进来谢沈清月。 沈清月嘴边缀笑,道:「是怀先挑的,二哥喜欢就好。」 顾二拿着埙爱不释手,往厅里去了。 沈清月心里很受用,顾淮真的很体贴,不像张轩德……他从来不管内宅的事,便是她不熟悉的人情往来,问他他也不耐烦,更不会像这样替她周全,她只好去问钱氏,然后又受一番奚落责备。 一道隔扇之间,厅里和暖阁两边都言笑晏晏,没一会儿厅里还传出了一段合奏。 二太太笑道:「肯定是二爷吹埙,状元郎吹笛呢。」 顾四闷声道:「不是笛,是篪。」 沈清月朝顾四看去,顾四今儿穿了一件水蓝色的裙子,她年纪小,皮肤水嫩,眉眼虽有些耷拉,还是很有朝气。 沈清月这也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听见顾四说话,小姑娘声音清甜,也很好听。 厅里合奏了一首《水调歌头》。 沈清月凝神听着两人的合奏,埙与篪的合奏一时如行云流水,一时又抑扬顿挫,悠扬悦耳,清雄旷达。 曲罢,她一抬头,顾淮也从隔扇那边看了过来。 顾四也从合奏里清醒过来,低声嘟哝了一句:「有些年头没听见二哥跟怀先哥合奏了。」 沈清月忽然想起,昨夜里他问她想不想听,她没说不想,他今日便奏了一曲。 她自作多情地想,他是为了她么? 快到午膳时候,管事妈妈过来问大太太要不要传膳,大太太说说,管事妈妈走后,丫鬟们抬食屉鱼贯而入。 席间沈清月没有喝酒,厅里的爷们儿喝了不少,酒过三巡,顾大劝大家止住,他说顾淮下午还要去衙门里,不能把他灌醉了。 爷们儿适可而止,女眷们也只略饮些果酒,酒席就散了。 出花厅的时候,三太太邀沈清月去她院子里小坐。 顾淮时时刻刻注意着沈清月这边,他耳朵尖,也听到了三太太的邀约,就走到沈清月身边,揽了一下她的肩膀,含着些酒气,同她道:「夫人,我好像醉了……」 沈清月扭头看去,顾淮面色如常,不过吐气的时候带着些酒气。 顾三上前来毫不留情面地拆穿顾淮,他重重地拍了一下顾淮的背,道:「你醉个屁!」 顾二走上前来,儒雅笑道:「怀先既醉了,就去我房里歇息会儿。」 沈清月心中了然,顾淮这是怕她为难吧,故意过来给她台阶下,她笑着推他的胸膛一下,道:「你去歇会儿吧,我到三嫂院子里坐坐。」 顾淮不肯,一把搂住沈清月的肩膀,不许她走,在她脸侧低声道:「……夫人怎么能赶我?」 「……」 大庭广众之下,沈清月的脸都红透了,她从未在人前和一个男子这般亲昵过。 顾三知道顾淮的性子,生怕顾家人吃了他媳妇儿似的,便喊了一声,道:「走走走,都去我那儿。」 顾淮这才放开沈清月,扯了一下她的袖子,示意她一起跟上顾三的步子,沈清月便同他比肩过去。 大太太没打算凑这个热闹,顾大和顾二手上还有生意,这三人出了园子就各自忙去了。二太太和好奇一会儿的场面,顾四见大家都去了,便同两个嫂子一道去了顾三院子里。 一行人都到了顾三的院子里,他的妾侍竟然也在,三太太将人斥走了。 v第四十八章[07.29] 顾三院子的明间桌上摆着一把红木算盘,顾四过去便拿了算盘拨弄起来,她和官宦家的小娘子不同,她虽然也学女工和厨艺,却不精学,打小拨着算盘长大,平日里在家也会帮着管内宅的账册,或几位太太查账忙不过来,还会请她去帮忙。 二太太嫁进门的时候,还跟顾四比过算盘,她输给了顾四。当时她本意是想故意让着顾四,不得罪小姑子,谁知道顾四本身就厉害,还不等她放水,顾四已经打完了。 顾四手里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引得众人都去看她。 顾四问沈清月:「嫂子可会打算盘?」 沈清月若说不会,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她很出人意料地道:「会。而且我打得还不错。」 顾淮眼尾挑向沈清月,沈清月一贯不爱出风头的,除非是被逼到不出手不行……她这是打算做什么?难道是因为顾四对他有意,所以给顾四一个下马威? 他知道肯定不会是这样,沈清月不是能为他拈酸吃醋的人。 沈清月回了一个笑给顾淮,示意他别担心。 顾淮还有些担忧,他虽然见过沈清月打算盘,但是家里的账面都不大,很好算,顾四算盘打得好,算的账都不小,沈清月在顾四面前赢面恐怕不大。 他又轻笑一下,觉着沈清月未必会输,她敢开口的事,必然有十成把握。 顾三也皱了眉头,现在大家是自家人,他自然不敌视沈清月。但他现在有求于沈清月,顾四算盘打得好谁不知道?一会子少不得偏帮沈清月,而委屈顾四。 顾三暗道:顾四不该开这个口,沈清月也不该接这个茬。 他又见顾淮没有要出手的意思,便也没开口,人家正正经经的丈夫都没开口,他着什么急…… 二太太继续看好戏,三太太有点儿着急,沈清月前些日看着还是好相与的,怎么今儿亮出了锋利的爪子,也不知道一会儿忠勇侯府的事找她开口,她会不会答应,莫非她这是故意告诉她们顾家人,她不好招惹? 顾四可没想那么多,沈清月应了,虽在意料之外,她还是高兴得很,她举着算盘问顾三:「三哥,你叫人再拿一把算盘来。」 沈清月道:「不用,一把就够了。」 顾四蹙眉,道:「你什么意思?」她斜了顾淮一眼,她轻哼一声道:「可别想作弊,不许表哥出题!我哥来出!」 沈清月笑道:「好。但是我有个条件。」 顾四迟疑着问:「什么条件?」 沈清月说:「既是比试,不如设个赌注。」 顾四大笑,眉飞色舞,道:「要什么赌注?」 沈清月举起手腕子,道:「我若输了,这个镯子就给你。」 顾淮朝沈清月手腕上看过去,这镯子和顾四从当铺里收来的一只几乎一模一样。 顾三瞪了瞪眼,顾四的镯子怎么跑沈清月手里去了? 顾四也纳闷儿呢,她捉住沈清月的手腕子细看,才发现镯子里的棉线不同,她挑眉笑道:「喔,原来是这样,那行,我若输了,我的镯子也给你。」 沈清月摇头,道:「我不要你的镯子,若你输了,我要你连戴十日你的那只镯子。」 一大家子人都奇怪得很,沈清月这是什么要求。 顾四也稀里糊涂。 沈清月问她:「答应还是不答应?」 顾四撇嘴道:「我答应你!」她又吩咐人再去拿一把算盘来,还小声嘀咕道:「我才不跟你用同一把算盘!」 这话很孩子气,众人听了发笑,沈清月也觉得好笑。 随后她们俩一人一把十三个档位的算盘,顾三想出题,顾淮突然出声道:「叫二嫂出题。」 顾三睨顾淮一眼,这是生怕他们夫妻俩欺负沈清月是怎么的? 顾淮不是怕顾三夫妇俩欺负沈清月,他是不想沈清月承他们的情,以免一会子麻布的事跟他们打商量的时候,她不好意思公事公办。 顾四则道:「二嫂出就二嫂出!」她扭头看着二太太道:「二嫂,你可别偏帮我!」 二太太一笑,道:「我谁都不帮!」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当然还是会偏心小姑子的,她知道顾四擅长算乘数,便出一道题,说:「一二三四五六,乘上三二一。」 顾四左手托着算盘,右手飞快地拨弄算盘,瞬间进了好几位,算珠声音清脆悦耳。 沈清月则举着手不动,她落手的时候,并未进位退位,而是直接拨下了答案,姿态比之顾四,游刃有余很多。 顾四打完算盘,她抬头狐疑地瞧着沈清月——这么快就拨完了?真的假的? 她小心翼翼地放下算盘,看向顾三和顾淮,道:「来验证!」 顾淮早有了答案,他先走到顾四面前去看,她的答案没错,他颔首道:「没错。」 顾三也跟上去看了一眼。 随后顾淮走到沈清月身边去看,他平缓地念道:「三九六二九三七六。」 念罢,顾淮抬头凝视沈清月,他眼里漾着笑意,一双眼如星子在幕,他翘着唇角道:「我夫人也没错。」 沈清月和他对上视线,嘴边也浮起一个绚烂的笑。 顾四心下一沉,拧着秀眉,很不相信,她起身跑到沈清月跟前,低头去看算盘……果然是对的! 顾三等人也奇了,纷纷跑去看,沈清月起来让开位置,让他们看清楚。 顾三难以置信地笑了两声,收起惊讶的眼神,看向沈清月道:「……弟妹真是深藏不露。我四妹的算盘可是跟着顾家的老师傅学的,她本就有些天分,算账本领异于常人,没想到弟妹也是个中翘楚。」 顾四心有不甘,道:「说好的比试打算盘,你直接拨上去算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恰好早就算过这一题,才快我一步!若要直接拨答案,我也早就拨完了!」 沈清月反问她:「你想加试?」 顾四眉毛竖起,道:「当然要!这次换人出题!」 二太太的题目出的太有规律了些。 沈清月依旧笑道:「好啊。随意。」 三太太主动承揽差事,她坐下说:「那就我来出。」 顾四狭促道:「出难点儿的!十三档的不够,换大算盘来!」 再大的,就是异形算盘了,顾三叫人拿了二十四档的八边文王桃木算盘过来,还吩咐人叫了几个前院一等管事进庭院里同算,帮忙验证答案。 一把算盘能有一张四方桌的桌面大,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v第四十九章[07.29] 两人的算盘都放在桌面上,顾四催着三太太出题。 三太太心里琢磨着,沈清月要是有真材实料,至少说明她算乘数很不错,出乘数给她算最保险。 三太太出了一道六位数乘六位数的题目。 数字太大,沈清月没法心算,便只得拨弄算盘。 她的手指白而瘦,嫩如青葱,五指从右往左移动,翻飞于暗色的桃木算盘之上,犹如兰花频频绽放,恍然间还留下了清丽的残影。 顾四心急之下,便用双手打算盘,但左手的速度明显比右手慢,左手仅有辅助作用而已。 谁知道沈清月竟也用双手打!而且她两手速度同样快! 众人都忍不住去瞧沈清月的手。 顾淮更是情难自禁,将双手攥如铁拳,藏在身后,他知道自己这时候该挪开视线,偏偏眼睛根本不受控制,死死地定住沈清月的右手……太妙了,她的手仿佛生了藤蔓,缠绕住他的身躯,锁住他的喉咙,令他几乎感到窒息,而窒息让他疯狂。 就在顾淮开始微微喘气的瞬间,沈清月双手停在了算盘上,动作如同才奏完一曲那样优雅。 沈清月搓了搓手,笑着在一旁坐下,算这一场很有些累,她的脸颊微红,胸口浅浅地起伏着。 顾淮眨了眨眼,悄然吐出一口气,他松开手后,指尖犹在轻颤。 顾四忙中出错,迟了好一会儿才停下,她抬头的时候,已经累得大口出气,脸颊也有些发红。 顾三问丫鬟,管事们算好了没有,没一会儿,丫鬟就拿着管事们算的结果进来了。 顾三拿着纸,先去检查沈清月的答案,他认认真真地对了两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没错。」 这样的好账房,顾家好些年才能培养出来一个,沈清月今儿可算是让他们大开眼界了。 顾三又去检查顾四的答案,他皱着眉头看了半天,犹豫着没开口。 顾四一把夺过顾三手里的答案,自己默默对了一遍,便撕了答案,强撑着大声同沈清月道:「我算错了,嫂子你赢了!」 沈清月讶然地抬了双眉,这声嫂子虽然来得有些晚,但还挺入耳的。 顾四心情复杂,起身噘着嘴,没去看沈清月,闷闷地道:「你放心,我顾家人说话算话,镯子我会戴的!」 话音刚落,顾四就跑了。 二太太打圆场说:「这丫头就是这样,说风就是雨的。」她看向沈清月道:「你别往心里去,她孩子气还重呢。」 三太太也附和着笑道:「四丫头要强,但也服输,她既认了,就说明输得心服口服。」 沈清月倩然笑道:「自家人玩闹而已,无妨的。」 三太太心里的松散了两分,偷偷地打起一会子找沈清月说情的腹稿。 顾三催促顾淮:「你下午不是还要去衙门么?再不去可要迟了。」 顾淮瞧了沈清月一眼,时候不早了,他的确该走了,但他想带她一起走。 沈清月笑容璀璨,道:「你去吧,我一会儿自己坐马车回家。」 顾淮也不能强掳她走,便起身辞别了众人,但他又一副舍不得走的样子,笑望着沈清月问:「你不送为夫出去?」 二太太笑呵呵道:「刚成亲的人,都黏糊糊的……弟妹,你快送他去!」 沈清月无奈,只好起身送顾淮出去。 两人走到顾三院子门口,沈清月便停下脚步,道:「就送到这儿吧。」她懒得再走去走来了。 顾淮见四下无人,一下子搂住沈清月的纤腰,往他胸口一提,紧紧地抱着她,嗓音低哑地问她:「夫人,你到底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沈清月脸颊滚烫,心肝都要跳出来了,她推拒着顾淮,啐道:「你快放开我!你这酒疯子!」 顾淮不怒反笑,他大着胆子在沈清月额头上亲了一下,才放了手。 沈清月愣愣地站在原地……顾淮亲她了!他怎么敢! 顾淮捏了捏沈清月的脸颊,轻笑道:「我走了,你快进去,外面风大。」 说完,他就昂首阔步离开,沈清月还没回过神儿来。 沈清月被顾淮亲完之后,摸着脑门在风里站了好半天,她没想到顾淮胆子大成这样,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吻她……别说两人根本就没有夫妻之实,便是真夫妻,大白天也不该在外面这样亲昵,叫人看见了指不定怎么说闲话。 她不喜欢这样私密的事被人议论。 沈清月收拾被顾淮搅乱的心,转身往顾三院子里去,她脑子里还在理智地分析顾淮那句「你到底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难道他这话是在隐晦地问她麻布的事? 麻布生意,是沈清月利用重活一世的优势,预先知道齐老王妃会去世一事,抢占了先机,至于江南商船沉船的事,她并不知情,算是意外。 沈清月款款走进明间里,顾三和两位太太都在里面等她。 三太太热络地起身迎了她一下,笑问她:「外面冷不冷?」 沈清月摇头道:「不冷。」 三太太上前拉着沈清月的手,冰冰凉凉的,她皱了眉头道:「这还不冷——来人,把门关上。」 丫鬟关了明间的门,屋子里一下子暗淡了许多。 三太太和二太太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沈清月说着话,三太太说:「四丫头就是孩子气重,你别跟她计较。」 沈清月笑道:「不要紧。」 三太太面皮略薄,想开口,却犹豫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顾三没那么多顾忌,他坐在首座上,有些突兀地开口道:「弟妹,我有一桩生意想跟你做。」 沈清月笑望顾三,只是做一桩生意?若只算钱财,这笔买卖怎么都是亏,她不做亏本生意。 她问顾三:「什么生意?」 顾三两手交握,左手胳膊压在桌面上,神情比往日里嬉笑的样子正经了八九分,他肃然道:「来的路上弟妹你也听到老王妃的事儿了,现在京城的麻布几乎都在你的手里,我想买你的麻布。」 沈清月一笑,没有接茬。 三太太赔着笑问:「弟妹现在铺面里的麻布,打算提到什么价?」 原先麻布不过二十几文一尺,现在奇货可居,沈清月要卖一百文一尺也是卖得的,再高则要伤店铺信誉了。 三太太替沈清月把话说了,她道:「妹妹就是提七倍也是可以的。」 她故意说高了两成,让沈清月比市价多赚两倍。 沈清月摇了摇头。 v第五十章[07.29] 二太太眼皮子一跳……七倍沈清月还不满意?!难不成要翻十倍? 价钱是小事,但是生意人,吃不得亏,尤其是吃不得心里的亏。 二太太观望着,看戏一般,丝毫没有开口要提点沈清月的意思,她做局外人倒好,看了热闹,又不得罪人。 三太太有些坐不住了,她问沈清月:「弟妹想要什么价?你开,我们自家人就不计较那么多。」 顾三松开握着的双手,身子微微往前一倾,脸色有些冷淡,道:「价格随弟妹开。」 沈清月淡笑问他们:「你们只要供给忠勇侯府的量便足够了吗?」 顾三皱了一下眉头,当然不够,和顾家交好的还有很多达官贵人,市面上麻布紧缺,他们当然优先找顾家,顾家这次给不出麻布,在他们心里信用就减少几分,若给了这家,不给那家,便是得罪人,若可以,他想要沈清月手里至少七成的麻布。 三太太和顾三倒是心意相通,她道:「只给忠勇侯府自然是不成的,还要烦请妹妹卖七成给我们。」 沈清月秀眉一蹙,似乎有些为难道:「七成呀?」 顾三和三太太心中一紧,沈清月这是不肯答应么?顾三脸色有些发黑,他不喜欢被威胁的感觉,若沈清月不肯松口,他们四处去筹够给忠勇侯府的麻布就够了,其余贵人,得罪一次,日后靠别的手段再补偿回来就是。 三太太脸色也冷下几分,自家人不好撕破脸皮,他们不会强行为难沈清月,但也绝不会朝沈清月低眉顺眼。 沈清月笑了一下,道:「我给八成你们。」 屋子里三人俱是一愣,三太太不敢相信地看着沈清月,道:「八成?」 沈清月点点头,道:「给七成你们,我只余三成,原先计划做的生意也要落空了。既然都是一家人,索性都给你们拿去做,我只在铺子里留一些稳住生意即可。」 顾三和三太太脸上火辣辣的,沈清月这话够明显了,她这是把结交贵客的机会拱手让给他们,她给的不仅仅是麻布,还有人情!她不止要做麻布生意,还要做人情生意。 沈清月又道:「麻布我本没有打算高价卖出,回了我开铺子的本钱足矣。以原先价格的三倍给你们,三哥三嫂以为如何?」 三太太险些坐不住了,有价无市的东西,他们肯定不会原价卖给客人,沈清月竟然肯低价给他们,简直是送钱给他们,这份人情她卖得诚意十足! 二太太端起茶杯喝茶压惊……她自认算精明人,嫁进顾家多年,上上下下很少得罪人,公婆喜欢她,妯娌小姑子也与她相处甚欢。 麻布生意是沈清月自己做的,将来赚去的银子可都是她的体己钱,又不是顾淮的钱,这可是送她自己的银子,不是送丈夫的银子! 二太太是知道她自己绝对做不到这般大方。 顾三与三太太也是见好就收的人,当即应下,这人情欠就欠了。 沈清月问顾三要不要当堂立个字据,白纸黑字写清楚,将来也没有纠纷。 三太太连忙道:「妹妹这就见外了,一家人还立什么字据!」 沈清月朝顾三道:「三哥直接去我铺子里就是,掌柜的会带你去仓库里取货。」 顾三欢欢喜喜地起身,他负手而立,问沈清月说:「我就这样去?不要托个什么信物的?」 沈清月摇头说:「罗妈妈的儿子在,他知道三哥,你直接去便是。」 顾三笑着道:「好,我先去亲自回侯府的话,再去取货。」 沈清月点了一下头,目送顾三走。 二太太旁观者清,她暗暗忖道:顾三没有信物就能取货?这事儿可别是沈清月来顾家之前就算计好的! 她手腕一抖,茶险些泼了。 三太太心里的大石头落地,满面喜色。 二太太看完热闹,乏了告辞,屋子里便只剩下三太太和沈清月两人。 三太太邀请沈清月去她院子里坐,她说她院子里有上好的雨前龙井,还有几匹江南新来的布匹。沈清月婉拒说家里有事,不去了,三太太便执意要送她出去。 出顾家的路上,沈清月同三太太道:「我有一件事还要麻烦嫂子……」 三太太温言软语地问:「妹妹有事直说。」 沈清月道:「去侯府吊唁的那日,嫂子可否带四妹妹一起去?」 三太太也聪明,她很快会过意,便问沈清月:「和镯子有关?」 沈清月轻「嗯」一声,道:「说来话长,下次有机会我再与嫂子细说。」 三太太应了一声「好」,送了沈清月出二门。 半下午的时候,顾三跑完了事儿回了三太太院子里,洗了个澡,神清气爽地跟妻子说,事儿都办好了。 三太太一边给顾三系上直裰的腰带,一边笑道:「弟妹倒是个妙人儿,这次多亏了她。」 顾三笑了笑,沈清月的确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他忽然有点儿明白顾淮为什么执意要娶她了。 三太太挽着顾三去罗汉床上坐,她皱着眉问顾三:「我有些不明白,弟妹怎么这次这么好说话,我记得她没嫁给表弟之前,在你手下的赌坊里,很没分寸了些。」 顾三拧眉道:「我没跟你说过这件事儿吧?你上哪儿知道的?」 三太太讪讪一笑,眼神闪烁道:「我就是听下人说过一嘴,也没听全。」 顾三有些不悦,他拂开妻子的手,自顾坐下,厉声问道:「你听哪个下人说的?前院儿还是后院的人?」 三太太见逃不过,绞着帕子咬唇道:「妾身错了,妾身以后不问爷的事了。」 顾三面色稍霁,缓声道:「不知道你打听的是什么样的……」 他不疾不徐地将沈清月下注的事儿告诉了妻子。 三太太恍然大悟,原来不是顾三替顾淮故意隐瞒,这事儿压根儿就是沈清月自己的主意!她愣愣的眨了眨眼睛,喃喃道:「……想不到弟妹年纪不大,不仅有脑子还有魄力。分开下注的事儿,也亏得她想得这么细致……要不是爷手下的掌柜细心,那几日的入账银子量大,怕是根本查不出来。」 顾三「嗯」了一句,喝了半盏茶,道:「可惜是个女人……」 三太太柔声道:「我瞧弟妹也不比男人差劲儿!」她又嗔道:「弟妹多好的姑娘!爷你这回可看走眼了,害我险些冤枉委屈她了!」 v第五十一章[08.01] 顾三扭头看向妻子,问道:「我什么时候在你面前说过她一句坏话了?」 三太太勾着唇角冷笑道:「你没说,你的脸色和眼神说了!」 顾三吃瘪,道:「……那是我的错了。」 秋风萧瑟,淫雨霏霏,京城冷得很快。 顾淮在衙门里忙,连着两日没回家,只派人送信来说,因老王妃故去,翰林院里脱不开身,家里一应庶务,劳沈清月照看。 沈清月看完信,见信上只字不提两人感情的事,心里莫名轻松了一些。 自顾淮亲她那日过后,她便知道,有些事不能逃避,但她又不想面对,她不想打破现在相处的状态。 沈清月铺子里也忙,她连轴转了两天,中午歇了会儿,便抽空去了沈家,看她的弟弟妹妹们。 她先去见了方氏。 方氏也忙,老王妃离世,天子虽未明言以国丧之礼待之,但拟了圣旨昭告天下,还推了早朝,傻子也知道天子之心昭然若揭,近段时间内,谁还敢纳妾婚嫁? 沈家少不得也要准备一些白事的东西,大太太也和道观定好了日子,去替老王妃打私醮。 沈清月和方氏长话短说,她说她替沈家备了一下麻布,问方氏需不需要。 方氏大喜,道:「我正愁没地方买,可算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沈清月一笑,沈家和舒家的,她早预备上了。 方氏高兴过后,又关上门和沈清月说悄悄话,她道:「妍姐儿要和苏家定亲了,你知道吗?」 沈清月只是抬了抬眼眸,半分惊诧都没有,她问方氏:「您什么时候听说的?」 方氏垂着嘴角道:「就昨日!老王妃的讣告才发出来……」 沈清月道:「苏家和沈家,应该会说是老王妃去世之前就定下的,两家人口风对好了就够了。您就别跟着烦了。」 方氏叹道:「怎么就急在这一时半刻的!于理不合的事少做才好,省得叫人揪住把柄。」 沈清月大抵也猜到沈清妍为何心急,这一世多出生的两个弟弟,让吴氏母女害怕了吧。 方氏瞧着沈清月笑道:「我还以为你会不同意这门亲事的。」 沈清月哂笑道:「我不同意有什么用。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父亲不听那是他的事儿了。」 方氏弄不懂沈世兴的心思,但她的手也不会伸那么长。 沈清月略坐一会子就走了,她本打算直接去雁归轩,心想着沈世兴一定会跑去找她一趟,索性她主动去,省得日后再抽空见他。 沈世兴恰好在院子里,他听说沈清月来了,莫名有些胆怯,想见不敢见的,到底还是见了。 沈清月也没拐弯抹角,她劈脸就道:「您还是打算将妍姐儿许给苏家?」 沈世兴低着头,没敢看沈清月,他一脸无奈道:「不许能怎么办……」 沈清月「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 沈世兴哑然抬头,迟疑片刻才问道:「你知道了?」 沈清月点点头,还能是怎么回事,沈清妍无非就是那点儿下作的手段,她能逼得沈世兴非同意不可,估摸着已经失了清白。 沈世兴捏着拳头狠狠地锤了一下桌子,脖子粗红地道:「这小畜生!早知道将她一并送去庄子上,不知道省我多少事儿!」 沈清月吓了一跳,她捂了一下胸口,锁眉道:「现在发脾气还有什么用?您应该尽快提防着苏家翻脸,若以此要挟您,您该怎么办。」 沈世兴看了沈清月一眼,欲言又止。 沈清月:「……」她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问道:「苏家已经向您提要求了?」 沈世兴丧气地点了点头,沈清月这才瞧见,他眼睛乌青的一片,形容有些憔悴。 沈清月怒其不争,但她也懒得管沈家的事,便起身道:「妍姐儿是您的女儿,她的事儿您拿主意,我就不插嘴了。只是您不要忘了,您还有四个孩子,等弟弟妹妹们长大了,您也五十多岁了。」 沈世兴如何不知道,就是考虑到这些,他才发愁。 沈清月去看了三个孩子,两个哥儿和姐儿都很乖,但是满月酒不能办了。 她问姨娘们,孩子们取名字没有。 冬香面颊圆润,笑着说:「没取,就大宝二宝三宝的叫着呢。妾身还想着,能不能请状元姑爷替孩子们取名字。」 沈清月笑着道:「那我回去让怀先取几个名字让父亲挑选。」 两个姨娘顿时惊喜万分。 沈清月捏着孩子嫩嫩的脸颊,笑吟吟道:「孩子长得真快,这才几日没来,我都不认识了。」 冬菊道:「可不是么,孩子一天一个变。」她又道:「孩子还小,您不来也没关系,等孩子要认人的几个月里,您常回来看一看孩子们,孩子就认您了。」 沈清月面带笑容应道:「好。」 她看完孩子,便离开了雁归轩,经过同心堂的时候,撞见了沈正章。 兄妹两人有些时日没见了,沈正章竟蓄起了胡子。 沈清月打趣沈正章一月不见,恍若隔了数年。 沈正章笑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不留胡子出去不好说话。」 沈清月问他这些日在忙什么,怎么不读书了。 沈正章道:「三年后才考试,我后年再读也来得及,这些日先帮着父亲办一些事。」 他没细说,沈清月也就多问, 本来两人说到此处便够了,沈正章踌躇着挠挠头,到底还是说了,他有些尴尬地道:「二妹妹,周表弟出孝期了。」 沈清月点着头道:「算着日子早就出孝期了。」 沈正章道:「他、他要回来了。他让我给你问个好。」 沈清月微愣,随即笑道:「意料之中,他本就是要来京科考入仕的,若非家里有孝,这会子也是个京官了吧。只是他父亲还未出孝期,他一人进京来吗?」 沈正章颔首道:「是的。周家才写了信给我父亲,托我们往后照顾学谦。」 沈清月笑容得体地道:「亲戚一场,他也是有志之士,你们脾性相投,相互照应也是应该的。」 沈正章点着头,眼神有些闪烁地道:「他……」他到底没说出口,最后只道:「他好像也定亲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完婚了再回京。」 v第五十二章[08.01] 沈清月定在了原地,周学谦的婚事很不顺利,不知道他这一世怎么样了。她眨了眨眼,不管怎么样,也和她没有关系了,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沈清妍的事她加以干预,不也还是没改变什么,周学谦也自有他的命数。 沈清月淡定地搓了搓发冷的手,灿然笑道:「二哥,我就不陪你在这儿吹冷风了。我回去了。你也别送我了。」 沈正章转身目送沈清月,柔声道:「你回吧。」 沈清月回了顾家,舒家的人来了信,说谢她的麻布,顺便回给了她两罐子的茶叶和一些点心。茶叶是新茶,清香沁人心脾,点心样式新颖,味道也不错,都是宫中赏赐下来的。 夜里,顾淮也回了,但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沈清月早吃过了晚膳上床歇息,她在床上听见外面的动静,便迅速扔了手里的账本,缩在被子里装睡。 顾淮回来的时候,看见房里的灯还没亮,他以为沈清月还没睡,进去一瞧,人已经躺下了,便放轻脚步,悄悄地走过去。 他看见账本,眉头微皱,心疼沈清月累得厉害,顺手又捡起她丢在一旁的账册,摸着账册表面还留着丝丝余热,眉头就松开了。 顾淮若无其事地放好了账本,自己去找了衣裳洗漱,他穿着中衣上床之前,便看出来沈清月睡姿和方才不同,像是动了一下。 顾淮进了被子,不急着躺下,他抬手抚开沈清月额前的碎发,手背滑过她的侧脸,偏她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便故意喃喃道:「睡这么沉啊……」 沈清月闭着眼不敢动弹,她藏在被子里的手早攥了起来,她不知道顾淮会做什么……万一他做过分的事…… 顾淮没有做什么事,但他也没有要睡下的意思,他就这么侧躺着,支颐瞧着沈清月,看她能装到什么时候。 沈清月听见耳边没动静,顾淮也没再动她了,又开始胡思乱想,不知道顾淮是不是睡下了……万一他正看着她呢? 她吓得不敢睁眼。 两个人僵持了一刻钟,沈清月感觉浑身都僵了,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眼皮子都快要崩开。 顾淮觉得好笑,他暗笑一声,怕她一会子睁开眼觉得难堪,便起身去剪了蜡烛,上床睡觉。 沈清月察觉到屋子里黑了,才敢睁了睁眼,假装翻身,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要命,顾淮怎么有这种癖好……竟喜欢看人睡觉。 沈清月受不了这种伪装,要是每天都这样,她得累死。 她还是要抽空跟顾淮好好聊一聊。 次日,顾淮下衙门回得很早。 夫妻二人先是若无其事地说话,沈清月问他:「怎么今日回得这样早?」 顾淮在丫鬟端来的水盆里洗手,他擦着手,道:「青词写完了,掌院士就放我早些回来休息。」 当今重青词,老王妃去世,宫中打醮要奉青词给仙人。 舒阁老也是写得一手好青词,才渐渐受天子重用,但那个时候,舒阁老的青词被人冒用,好几年之后才在天子面前有机会露脸。 沈清月略知道一些天子爱青词的事儿,她问顾淮:「两三天就写完了?」 顾淮点头道:「其实一天就写完了。」 他学富五车,典故信手拈来,青词写得花团锦簇,故意藏拙,才在翰林院留宿了两天。 沈清月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理应低调行事。」 顾淮一笑,这道理他在顾家人口中听过数遍,也奉行了二十年,才顺利躲过了永恩伯府的迫害。 沈清月又问他:「青词呈上去之后,天子可问过你了?」 顾淮点一点头,道:「问过了。今天上午我进宫面圣了。」 沈清月有点惊讶,她没想到顾淮在殿试之后,能这么快再见到天子。 顾淮也不避讳,就说:「有你外祖父在,天子问了,谁还敢压着我么?」他淡笑道:「要多谢你外祖父了。」 沈清月莞尔道:「你的才气迟早会展露在天子面前,若现在他们压你,岂不是得罪你?何况各人文章风格不同,将来你亲自呈青词给天子,若露馅儿了,抢你功劳的人,指不定还要受天子责难。」 夫妻二人说起这些事倒是很平和,顾淮也问沈清月家里和铺子里的事怎么样了。 沈清月说一切都好。 顾淮忖量片刻,又问道:「你为什么将麻布生意打八折给三哥做?」 其实沈清月完全不必给东顾这么大的人情。 沈清月笑道:「咱们从前不是说好了吗?想相互协助。我给顾家这个人情,自然有我的打算。」 顾淮沉默片刻,才道:「多谢夫人。」 他知道,沈清月多少还是看因为他的原因,才松了这个口。 沈清月有些奇怪的情绪,心里像是灌了一碗青豆,跳来跳去,让人兴奋难安,嘴角莫名就想向上翘……她做这些事没打算会让顾淮感激她,但她付出的心意他能感受到,她十分高兴。 他比从前张家那些白眼狼好得太多。 沈清月琢磨了一会子,趁着这个机会,便同顾淮道:「……你以后不要在外面对我做那种事。」 丫鬟送晚膳进来,夫妻两人默契地不说话,像是做了错事,共同应付长辈的难兄难弟,待饭菜上桌,丫鬟退出去了,顾淮才抬头问沈清月:「你让我别做什么事?」 「……」 沈清月抬眸瞧了他一眼,像是瞪,又有点像嗔,她眼神移到别处,绞着帕子道:「反正你知道!别装糊涂。」 顾淮笑了,他道:「好。我知道了。」 沈清月愣然,这样就答应了?太顺利了点! 顾淮替沈清月夹了一筷子的菜,问她:「那在家里呢?」 「……」 当然也不行! 沈清月蹙着眉头,用表情回答了顾淮。 顾淮自顾吃饭,也没主动继续说下去。 沈清月举着筷子,不知道夹什么菜才好,饭罢,两个人一直都没有说话。 待消食过后,沈清月心想,她说得够清楚了,顾淮若有分寸,再不会有出格的举动了。 夜里,两人同床共枕的时候,沈清月浑身都不舒服,心神难安,总觉得和以前不同了。 顾淮察觉到枕边人的不安,就问她:「怎么了?」 沈清月闷闷地答:「没事。」 过了许久,顾淮才冷不丁地问一句:「夫人,你在怕什么?」 茫茫黑夜,他的声音清晰无比,甚至在沈清月的脑海里回响了好几遍。 沈清月蜷缩着身子……她在怕什么……她怕重蹈覆辙。 v第五十三章[08.01] 她声音极为细弱地道:「我们最开始早就说好了的。」 顾淮回应她的,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沈清月睁着眼睛,紧紧地抓着被子,她不知道他们这算是谈妥了没有,至少现在,她不想跟顾淮说重话,她不想刚刚拥有的平静生活,又在她和离后恢复原样,但若叫她心里裹着一根刺和他过日子,她不愿意。 她不知道为什么上辈子,她可以勉强自己行尸走肉一般和张轩德过那么多年,现在换了顾淮却不可以。 在她心里,顾淮和张轩德截然不同。 今夜之后,两人后面的几日都相安无事,谁都绝口不提亲额头的事。 到了忠勇侯府请宾客吊唁的日子,沈清月是和方氏、大太太一起去的,顾淮则和沈世兴等人同行。 可巧她们也遇到了顾家的人,三家人相互见礼。 顾四这次见到了沈清月,虽然没有笑脸,也客气了很多。沈清月主意到顾四兑现诺言,手上戴着和她一样的玉镯子。 一行人穿着素净的浅色衣裳,先去灵堂吊唁,男女分开,爷们儿去了前厅,女眷们则去后院花厅里拜见永南郡主。 永南郡主的几个儿媳妇在花厅里待客,她则在暖阁里用疲倦和哀伤的声音同人说话。她听说顾家人和沈家的人一道来了,便叫大儿媳将人带到她跟前来,毕竟这次办丧事,顾家帮了很大的忙。 侯府世子夫人,便领着顾东顾和沈清月等人,一道进了暖阁里。 沈清月再次见过永南郡主,她行完礼起身,瞧见永南郡主眼眶红肿,面有悲切之色,但人还算精神,并未感到意外。 齐老王妃年近七十才去世,大业许多人五十多不到六十就没了,老王妃已算高龄,当做喜丧办也可行,永南郡主自己儿孙绕膝,又在老王妃膝下尽孝多年,没有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丧母之痛在筹备丧事的忙碌之中,略淡了几分。 永南郡主特地见了顾三太太,三太太很顺沈清月的意,她拉着顾四上前给永南郡主见礼。 永南郡主知道三太太的意思,便伸手拉着顾四说话,她一低头,就瞧见了顾四手腕上熟悉的玉镯。 这一对玉镯子价值不菲,品相非常好,水头高,剔透如水,棉线极少,很少见,永南郡主记得很清楚,她将这对玉镯子分别送给了沈清月和谢君娴,而现在这只镯子却出现在了顾四的手腕上! 顾淮和顾家交好,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镯子是沈清月拿去讨好顾四的。 永南郡主送人的东西,又不是金银锞子用来打赏人的东西,说出去也是一份体面,沈清月将她送的东西转赠她人也就罢了,偏偏叫她瞧见,她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世子夫人也注意到了顾四手上的镯子,这么剔透的一只,很少见,她记得很清楚,四月间婆母在花会上设的彩头,就是一对这样的玉镯子,她也和永南郡主一样地以为是沈清月送给顾四的。 沈清月上前去拜见永南郡主,并且说了两句宽慰的话,她手腕上的镯子也露出来了,和顾四手里的那一只,几乎一模一样。 永南郡主一眼就看见了,她抬了抬眼皮子……怎么沈清月的镯子还在手上?顾四的那只镯子不是沈清月的!看来她想错沈清月了! 顾四的镯子肯定不会是谢君娴的。 永南郡主才失了母亲,现在当然没心思再深思此事。世子夫人倒是长了个心眼,送沈清月和东顾的人出去的时候,不经意地问顾四,她的镯子哪儿买的。 顾四便如实道:「这镯子是自己家里的当铺收来的。」 世子妃眼皮子一跳……这太巧合了些!堂堂永恩伯府嫡出小姐,竟然典当了永南郡主赏的玉镯子,说出去两家人都要被人笑话死! 永恩伯府要破落成什么样了! 沈清月和顾四手里的镯子物尽其用,谢君娴算是在永南郡主面前留下了「深刻印象」。 顾三太太和二太太也隐约发现了一些端倪,因在侯府,不便说多,两人打了眉眼官司,见过了永南郡主,便打算回家去。 沈家和顾家女眷出了二门,准备从忠勇侯府正院出去,便碰到了熟人,永恩伯夫人韦氏和张家还有赵建安一家子一并进来的人。 顾家和永恩伯府算是旧交,这几年虽然生意上有矛盾,表面上还算过得去,顾家的太太少不得要和韦氏打个招呼再走。沈家二房虽然和赵家退了亲,但大家都只是心知肚明和平退亲,没有撕破脸皮,两家到底相识一场,方氏也不能装作不认识赵夫人。 一行人站定相互问好。 韦氏和谢君娴兄妹的眼光,时不时扫过沈清月,赵建安也莫名多看了她几眼。 张轩德的余光,一直落在沈清月身上不挪不动,她就穿着纯白的挑线裙站在那里,削肩长项,一动不动,像一朵迎风开着的清冷娇花,梳妇人髻的她,似乎有种特殊的诱惑力,好像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几分妩媚。 他倒也不是只看沈清月一个人,而是同时在看谢君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现了错觉……竟然莫名觉着两人的气质旗鼓相当。 张轩德默默将二人作比较,两人可不就是不相上下了,论容貌,各有千秋,一个国色天香,一个冶艳多情,论才学,沈清月在顾绣和棋艺上出类拔萃,她俩也算各有所长。 至于名声……沈清月嫁给顾淮之后,早就后来居上了。 张轩德心里说不出的复杂滋味,甚至有一丝酸酸的,若早知道沈清月会出落成这样,当初她常常跟在他身后「表哥长」「表哥短」的时候,他不该给她冷脸看的。 沈清月只当没瞧见旁人的打量,她拉起顾四的手,露出她手里的那只玉镯子。 谢君娴顺着两个人的手腕看过去,脚底顿生寒意! 韦氏也注意到了顾四手上的镯子,她记得永南郡主赏过一只一模一样的给谢君娴,只是从未见过女儿戴过。 沈清月面色淡然地摸着顾四手腕上的镯子,小声道:「这镯子你戴了足有一月多,倒是越戴越圆润细腻了。」 顾四纳闷,算起来她根本没戴那么久,她心下生疑,却并未问出口。 韦氏心里有一丝怀疑,又觉得女儿不会做出糊涂事,她一扭头,却看见了谢君娴灰白色的脸,以及汗涔涔的额头,像是怕极了。 v第五十四章[08.01] 谢君娴能不怕么!沈清月说,这镯子顾四戴了一个月! 几家人相互问候过了,沈家和顾家太太便要准备出门去,永恩伯府的人则和赵家人准备去前厅吊唁。 今日来侯府吊唁的人很多,偌大的侯府,宽敞的前院几乎到处都是往来的宾客,韦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便和谢君娴说话,便想法子让谢君行与赵家人先走,她们母女俩吊唁过了,在进内院的路上才说上话。 韦氏压着声音怒问谢君娴:「……那可是你的东西?」 她们马上就要去见永南郡主,一会子郡主的态度就能说明一切,谢君娴根本糊弄不过去,她蹙着眉头垂首,弱声道:「是……是女儿的东西。」 韦氏双眼一蹬,冷着脸,悄悄地张嘴问:「你的东西怎么会在顾四手上?!你把它当了?!」 谢君娴面色为难地点了点头。 韦氏气得险些绝倒,切齿斥道:「糊涂!」 谢君娴小声道:「女儿已有三月未领月例银子……」 她是家里宠着长大的,锦衣玉食,什么都用最好的。 近些年永恩伯府开支一直在缩减,尤其去年到今年,谢君娴从未为银钱操心过,也就从来没有存过银子,陡然少了月例银子,她知道韦氏和谢君行手里都要不来银子,除了当东西维持开支,还能怎么样?难道让她一改平日里吃穿用度的习惯吗? 韦氏脸色发白,咬牙道:「难怪她刚才刻意说顾四戴了一个月有余,这是故意说给咱们听的!」 沈家族亲王氏夫妻的事,前前后后不足一月,沈清月既是一月之前就知道镯子的事,却不拿镯子的事要挟她们,偏要等到王氏丈夫凄惨入狱,才用镯子来报复敲打她们,沈清月的意思再清楚不过——随你们怎么折腾沈家,她一步也不会退让! 谢君娴也早就明白沈清月的用意,她没想到沈清月会如此有手段,有魄力……这是她所远远不及的。 韦氏放慢了步子,绞着帕子拧眉道:「一会子见了永南郡主,不要露怯,永恩伯府的名声还在,她轻易不会怀疑,就算怀疑,没有证据的事,她也不会表露出来,你不要先心虚叫人抓住了辫子。」 谢君娴点点头,又问道:「那以后怎么办?」 永南郡主但凡有了一丁点怀疑,永恩伯府要是不主动证明,终究有一根刺。 韦氏嘴角一沉,厉声道:「能怎么办!只能买一只一模一样的!」 谢君娴为难道:「那镯子棉线极少,本就难得,而且那仅有的一根棉线弯弯曲曲,形状特别,怕是不好找……」 韦氏低声责骂道:「早知如此,你何必犯蠢!」 谢君娴咬唇不语,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缺银子用的时候家里没有人管她,她也只能蠢。 韦氏不甘道:「无论如何要把镯子弄到手!」 谢君娴头都是疼的,但她更忌惮的是沈清月的气魄,若换做她,发生任何情况,她都不敢冒着得罪娘家的风险硬撑着不出手。 母女二人去见了永南郡主,世子夫人当然已经将镯子的事告诉了婆母。 永南郡主见谢君娴的时候,目光刻意往她手腕上扫了一眼,只有一串碧玺手串。 永南郡主脸色不难看,但也不好看……沈清月来的时候就知道戴她送的镯子,谢君娴却不知道,两厢对比,她心中多少比较了个高下。 韦氏和谢君娴倒也镇定,母女二人言谈之间从容不迫,丝毫不胆怯,倒叫永南郡主没有那么怀疑了。 她们母女二人到底底气不足,不敢多待,略宽慰了永南郡主两句,便打算离开去找谢君行。 谢君行吊唁完了之后,也甩开了张轩德,跟赵建安二人私下说话。 赵建安和焦六娘的事压了下来,外面风言风语不少,但知道得一清二楚的人并不多,他在家「病」了一段日子,如今还是衣冠楚楚地四处出现,读书交友,一样不少,只是低调了许多,不再命人四处宣扬他的好名声。 谢君行与赵建安有些日子没见,他一边走一边问:「我听说那个女的也下狱了?」 那个女的,指的是焦六娘。 赵建安并不答,只问道:「今日跟在顾家和沈家身边,容貌昳丽的妇人是谁?」 谢君行对顾家的人了如指掌,他道:「顾状元的夫人,沈家二姑奶奶——怎么?」 赵建安浓眉大眼,鬓如刀裁,嘴角紧抿片刻,方道:「没事,我就是问问。」 他记得很清楚,跟他在隆福寺门口接头卖线香的妇人说,焦六娘出事的前一天,有一容貌美艳出挑的女人跟一位妈妈,在她手里买过香,看样子,像是在跟踪他。 当时他甩掉了人,没太往心里去。 直到焦六娘出事,赵建安才一直惦记着此人,他猜想能对他下这等功夫的,只可能是沈家二房知道他养外室的人。 原先赵建安以为是沈清舟自己胆子大跑出来跟他,现在想想,沈清月的可能性更大,他也打听过了,沈清月和二房关系甚好,未必没有动机,而且根据坊间各种传闻,沈二姑娘的性子有些厉害,像是干得出来这种事的人。 谢君行眯眼打量赵建安,在他胸口拍了两下,调侃道:「你小子可别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赵建安淡笑一下,又答非所问,道:「她没下狱……她好好儿的呢。」 谢君行没听出什么异样,只有些艳羡道:「焦六娘当初也是名震京师,没想到竟为你所俘获,心甘情愿跟了你几年……你不纳了她,有些对不起她。」 赵建安眉头皱了一下就平展了……纳她? 怎么可能。 一个女人最有趣的阶段,就是她不爱一个男人的时候,当她愿意死心塌地跟着一个男人,也就没有什么趣味了。 大风起兮,忠勇侯府门口右边六十多张「挑钱」翻飞如舞。 是夜,永恩伯府。 永恩伯和妻子韦氏两人同房,他问韦氏舒家那边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韦氏自己动手除去头上的簪子,散了头发,从镜子里打量着丈夫的脸色,说:「已经妥当了,那书生快取得舒三的信任了。」 永恩伯脱了靴子上床,继续问韦氏:「跟娴姐儿也说好了吧?」 韦氏握着簪头,金簪花纹繁复,硌得她掌心发痛,她犹豫着道:「妾身还没跟娴姐儿说……」 v第五十五章[08.01] 永恩伯脸色一变,也不脱靴子了,他双手握拳放于大腿之上,道:「为什么不说?!」 韦氏面色为难道:「……妾身怎么开口去说?娴姐儿的性子您也不是不知道,她那么要强,要是让她去拿清白算计人,妾身怕她宁死不从!」 永恩伯脸色冷静得出奇,他一字一顿道:「那就让她去死。」 韦氏掌心发凉,她捏着簪子不知道如何反驳,但她知道,丈夫言出必行……至少在对顾淮的事上,他从未手软,她也信,他会对谢君娴一样的心狠手辣,谢家难道还嫌女儿少吗? 她到底于心不忍,便柔声试探着道:「伯爷,要不让萱姐儿……」 「住口!」永恩伯重重地呵斥了韦氏一句,道:「你当舒家是什么?是破落户儿吗?一个庶女就想打发了舒家嫡出的哥儿?」 韦氏眼眶发红,今天白天的事,她压根不敢跟丈夫提一个字,她放下簪子道:「妾身知道了,妾身会好好跟娴姐儿说的。」 永恩伯一脚踢了鞋子,扯了被子上床,躺下道:「跟她说一次就够了,她若不听,我自有我的法子。」 韦氏胸口突突地跳,她彻夜难眠,第二天清早起来伺候了丈夫穿衣梳洗,便赶紧着人去外面的铺子里买水头好,棉线极少的镯子,奈何找来找去,棉线一模一样的镯子就是没有。 足足过了三日,顾家商铺里才出现了一只天价镯子,一万两白银一只。 这当然是沈清月的主意,她将镯子说给顾家人听之后,让顾四高价卖出去,反正永南郡主心里已经怀疑了,永恩伯府的人一定会想法子找一只类似的搪塞过去,既然如此,倒不如这笔钱再流进顾家的口袋。 顾四乐不可支,她恨恨地道:「谢家从咱们手里抠了多少银子去!这回也该咱们狠狠地宰一宰他们了!」 顾家其他人都知道永恩伯府现在的状况,皆是喜不自禁。 顾四很有算计,她同家里人道:「这镯子可是三哥送给我的,卖出去的银子,也是我的嫁妆!我可不充公!」 二太太笑道:「谁让你充公了。不过你可不能忘了你表嫂的功劳!」 顾四忸怩地瞧了沈清月一眼,道了一声谢,并且大方地表示,等银子入账,可以分她五百两的分红。 沈清月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白捡这个便宜。」 顾家人笑作一团。 沈清月嫁给顾淮不足两月,已在顾家人眼里成了贤内助,顾家忍了永恩伯多少年,如今靠她小小地出一口恶气,委实舒坦! 顾淮与沈清月夫妻俩,在顾家吃过晚膳才回家去。 今日顾家人都高兴,顾淮又喝了酒,沈清月在马车上绞着帕子,恨不得撕烂绸布手帕,她心里紧张极了,她害怕顾淮再对她有什么亲昵的举动,那时候她要用何等严肃的语气,才能跟他说清楚。 幸而顾淮没有,沈清月安然度过一劫。 但她还是高兴太早了。 顾淮喝了酒,一进屋子就歪在罗汉床上,眼眸半阖地同沈清月道:「夫人,头晕,你替我宽衣可好?」 他的话说得很缓慢,嗓音沙哑,夜里听着很是动人,沈清月瞧他眼下微微乌青,人也有几分醉了,便有些心软,到底忍住了,温声道:「我去叫丫鬟……」 顾淮缓缓地抬起眼皮,一双眸子深若寒潭,他抄着手瞧着沈清月道:「你叫丫鬟试试……」 沈清月恼了,她转身看着顾淮,双眸稍稍瞪住。 顾淮起身,走到沈清月跟前,张开双臂,他今日穿的是大袖,姿势看起来几乎要将沈清月整个人都裹紧怀里。 沈清月提防地看着他,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顾淮却并不是要抱她,而是道:「夫人,替我脱了。」 沈清月不动,就这么跟他僵持着。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先服软的意思。 顾淮逼近一步,低着头看着她问:「我们是最开始早就说好了的。我们说好成亲,说好在一起一辈子……」他语气一顿,发红的脖子上血脉清晰,压抑着情绪,用低哑的声音问她:「难道你就打算这样跟我过一辈子?」 沈清月眼睫低垂,像扇子一样一下下地扑棱下去,有浅浅的阴影投在下眼睑上,遮住她棕如琥珀的双眸,她绞着手指头,心乱如麻……她想说个「是」字,却说不出口,她需要冷静下来想一想清楚。 顾淮忽然捉住沈清月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沈清月挣扎着,无意间竟真把他的腰带给折腾下来了,他的腰带一掉下去,衣裳就敞开了,结实的胸膛袒露出来,他的身体不像普通读书人般的薄弱,便是领口微敞,也能瞧见些许鼓起。 沈清月脸红得厉害,手腕上使的劲儿更大了,但女人的力气和男人又怎么能比,她便半靠近顾淮的怀里,顾淮顺势抱住她,她又扭动身体,左脚被顾淮的脚绊了一下。 顾淮眼看沈清月要跌倒,连忙护着她,两个人齐齐摔下去,沈清月在他怀里倒是好好的,他的衣裳袖子挂在了一件小屏风摆件上,被划出一道口子。 顾淮扶着脸颊烫红的沈清月站起来,他脱下衣服,将破的地方给她看,面目平静地道:「给我补一补。」 沈清月蹙着眉,没好气道:「再买一件新的就是了!」 说罢,她便拿了衣裳出去洗漱,暂时躲开了顾淮。 等她洗漱完了进屋的时候,顾淮还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抱着拿件破衣服。 顾淮朝沈清月举了举衣裳,道:「夫人,你真不给我补?」 沈清月冷着脸没看他,自顾往床上走去。 顾淮起身,拿了罗汉床上另一头的笸箩到手边,脸色寡淡地道:「我自己补就是了。」 沈清月双足顿住,一扭头,顾淮还真拿起针,对着蜡烛穿针引线。她恨不得扶额……怎么今儿才发现,顾淮竟然这般无耻! 顾淮要补的是一件墨绿的衣裳,他偏偏穿了一根粗黄的线,两厢对比,十分别扭,沈清月瞧了就浑身不舒服,只好上前夺了他的衣裳道:「……你去洗漱吧。」 顾淮抓住衣服不松手,仰头望着她问:「……夫人不生气了?」 沈清月拽了一下衣服,冷淡道:「你快去洗漱。」 顾淮还是没有松手的意思。 沈清月只好放软了声音道:「快去洗漱吧,你明日还要上衙门。」 顾淮见好就收,起身作揖道:「多谢夫人。」 v第五十六章[08.04] 沈清月重新穿针,挑了花色相配的绣线,她原是打算给他补好,可一想到顾淮抓她手腕的时候,便给他绣了只小狗在破掉的地方。 随他穿去! 沈清月绣得很快,她绣好就丢了针线,上床睡去了。 顾淮回来之后,拿着衣服一瞧,不禁笑了……到底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可爱得紧。 他上床后见沈清月真的睡了,也就没有闹她。 两人一夜好眠。 沈清月醒来的时候,顾淮早就上衙门去了,她梳头的时候直纳闷……明明昨夜里吵过架,怎么晚上还睡得那么香。 她又出神地想着顾淮的问题,他问她是不是要这样跟他过一辈子,如果她说是,他会不会从此以后对她形同陌路,如果不是,她该从哪里开始接纳他们的感情。 沈清月没来得及多想,顾家派人来传了消息,说永恩伯府的人来问镯子的价格了,还讨价还价,让顾家打折。 顾四问沈清月,打不打折,打几折合适。 沈清月正好要去铺子里一趟,便打算顺路去一趟顾家,她梳整好后,发现顾淮昨儿穿的衣裳不见了,就问丫鬟是不是收起来了。 春叶说顾淮早起带着走了。 沈清月汗颜,顾淮莫不是疯了,难道打算下了衙门立刻就换上那件衣裳穿?衣服上的小狗他看不见吗? 沈清月回了一封信给顾四,她告诉顾四,永恩伯府正是手头紧的时候,如果想要对方拿银子出来,则将镯子先打九折,最终以八折的价格卖出去,如果不想卖,只想让永恩伯府吃瘪,则一次次地提高价格,耍着永恩伯府玩。 顾四拆了信之后拍掌叫绝,她两种法子都想用,便吩咐人去店铺里提高价格,一次五百两,如此重复了三次,永恩伯府的人果然气得跳脚,第四次的时候才降回原价,最终双方商定以八折的价格出售镯子。 顾四拿了银票,兑现诺言,亲自拿了五百两银子谢沈清月,顺便还送了她一只钗聊表谢意。 沈清月收了钗和银子,还留顾四同用午膳。 顾四答应了,沈清月问她喜欢吃什么,她说随便,不挑食,沈清月便叫厨房去做了几道家常菜。 两个人坐在屋子里,顾四又不知道主动说什么,就低头绞帕子,沈清月让雪竹上茶。 沈清月想起来,她平日里一贯喜辣,厨房做出来的口味不会清淡,就问顾四能不能吃辣的,顾四说她怕辣,春叶连忙挑了帘子去厨房重新吩咐。 顾四待丫鬟出去了,才找了话头同沈清月道:「这个丫头倒是机灵。」 沈清月笑道:「是我的陪嫁丫鬟,跟了我好多年了。倒茶的雪竹来我身边没有多久。」 顾四「哦」了一声,道:「我是觉着雪竹丫头瞧着面嫩一些,另一个好像年长一些。」 沈清月淡淡一笑,春叶几个丫头是年纪不小了,年前她约莫也要将几个丫头的婚姻大事放在心上。 两人话题开了,顾四似乎就不怎么怕了,她问沈清月的算盘跟谁学的,怎么那么厉害。 沈清月说没怎么跟人学,就是看着管事和账房们打,多半是自学会的。她这话倒也不作假,前一世她算账的功夫只是受人点拨,大部分都是自学成才,后来生意做的熟练了,她算账的本领比秀坊和成衣铺的掌柜还要出挑。 顾四双眸微亮,闪出一丝崇拜,她犹豫了片刻,才道:「这样的聪明的人,除了表哥,我还没见过别人……你算是第二个。」 沈清月笑问他:「怀先?他还有什么聪明的?」 顾四大大方方地笑道:「表哥也会打算盘,嫂子难道不知道?」 沈清月摇摇头,道:「从未听他提过,也没见他打过。」 顾四灿笑道:「想来表哥是知道技不如人,所以才不自取其辱。」 随后,顾四又讲起了小时候的事,她说:「有一年过年,庄子里孝敬东西上来,表哥跟着一起来的。当时他也对算盘好奇,不声不响地站在厅里瞧别人打,我去找管事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偷偷摸了算盘在旁边打,我找他比试,他不肯,我就激了他两句,他肯了,结果我输了,我以为他学了许久,谁知道他说才刚学,气得我七窍生烟。」 顾四托腮道:「气归气,我知道他没说谎之后,就服了他了。」 沈清月一笑,她看得出来,顾四有些小孩子气,但是很磊落,说一是一,她又好强,从前会喜欢顾淮倒也不奇怪。 顾四笑着调侃道:「以前激表哥有用,现在激他可激不动了,他现在是老僧入定,天崩地裂,我自岿然如山。」 沈清月暗忖:顾淮昨儿还发脾气来着。 两人聊了小半个时辰,厨房的菜就上来了,一道青花瓷盛着宣城笋脯,黑而厚,还有几道蔬菜炒肉,鲜亮清新,看着很就有食欲。 顾四胃口倒是好,和沈清月两个人,将三盘菜都吃光了。 丫鬟撤下盘子之后,沈清月还想留顾四歇一会子,顾四赚了钱,说要出去逛街,不肯留,还问沈清月去不去,沈清月说不去,顾四便兴冲冲地要走。 沈清月起身送顾四出去,顾四叫她别送,还在帘子下同她道:「嫂子,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我的小孩子脾气你都看在眼里。我以前不懂事你不要计较,以后我喜欢你比喜欢表哥还多。」 沈清月愣了一下,随后笑开了,问她:「难道因为我算盘打得好?」 顾四一本正经地点了一下头,下巴微扬,道:「是,我从未见过算盘打得有你这么厉害又漂亮的人,以后我要嫁的人,必须打算盘打过你!」 沈清月暗笑着想,以后准妹夫少不得要贿赂她了。 顾四走后,沈清月心情很愉悦,莫名其妙地笑了好半天,罗妈妈进来的时候,还问她:「夫人傻笑什么呢?」 沈清月眨了眨眼,道:「没什么。」 她也反问自己,对她示好人也不少,怎么偏偏顾四的好意,让她那么开心……大抵还是因为顾淮吧。 罗妈妈拿着银票进来的,她道:「这是胡掌柜给的,说是姑娘替他们准备麻布的钱。」 沈清月蹙眉道:「这才几个钱,怎么这么外道。」 罗妈妈道:「姑娘准备的都是细麻布,可不便宜,他们还不是体谅姑娘是新嫁妇人,打理夫家不容易。」 沈清月笑道:「有什么不容易的,家里也就我和他两个,再没有别的人要打点了。」 v第五十七章[08.04] 罗妈妈坐下来,柔和地笑着道:「……他们还不是想让姑娘少操心,好好保养身子,生个孩子才是正经。生意永远都做不完的。」 沈清月端茶的手腕一顿,抿了口清香的茶水,才敷衍道:「这事儿得随缘。」 罗妈妈也就提一句,没有催逼的意思,她顺便又说了几个大丫头的事,她们年纪不小了。 沈清月道:「雪竹还小,且不提,春叶她们几个,劳您替我问问她们的意思,我现在身边宽松,叫她们不要多想,怎么打算就怎么说。」 尤其春叶,跟了她好些年,前一世也是从沈家跟到张家又回了沈家,她希望她们都有个好归宿。 罗妈妈应下之后就挑帘子出去了,沈清月靠在迎枕上有些冷,便去了床上,随意地揭了被子盖在身上……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前世她去秀坊常走的那条路上,有个熟悉的背影,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顾淮!还有她死后,有寥寥几人来吊唁,沈正章竟领着顾淮来了雁归轩的灵堂! 沈清月被梦境困住了,她不知道怎么会梦见这些,等她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日薄西山,顾淮快要下衙门了。 她起身茫然地看着窗外,她前世没有见过顾淮,怎么好像在梦里似曾相识一样? 沈清月搓着发冷的手臂,抱着被子,心里想着顾淮,身体渐渐暖和起来……她在想顾淮说的话——她难道就打算这样跟他过一辈子吗? 他们两人的牵扯越来越深,顾家的人认可她,舒家的人也认可他,越往后,分开只会越来越难,她倒不是没料到这个,她原本也没打算跟他分开。 只是现在他俩已经无法做到相敬如宾,若她一味逃避,只会形同陌路,天知道顾淮以前是怎么看她的,这个情形是她完全没有预想到! 沈清月心里清楚,她也是喜欢顾淮的,她喜欢他的体贴,喜欢他的出类拔萃,喜欢他的俊朗稳重……其实比起纯粹的感情,她更相信利益作为筹码的羁绊,也就是所谓的道相同,同为谋,若顾淮能真情实意地待她,她也不介意这样开始。 她想通的时候,顾淮才刚下衙门,他一下衙门,就脱去了官服,换上了昨儿夜里被刮破的衣裳,他手臂处的小狗,实在招眼,几个同僚纷纷拍他肩膀调侃到:「怀先,你这是什么样式的衣裳?怎么没见过?」 顾淮淡定地拿开同僚的手,道:「我夫人绣的,栩栩如生,怎么,艳羡?」 其他同科进去的翰林皆是嗤笑,有一个一直和顾淮较劲儿的翰林笑道:「没想到顾六首不敢在外喝酒也就罢了,生活也过得这般勤俭,破了就破了,补只狗儿算什么……」 陈兴荣睨了那人一眼,道:「看来你是打算给怀先在仙羽斋置办一身衣裳了?」 那人悻然闭嘴,陈兴荣与顾淮同乘离去。 陈兴荣在马车上同顾淮道:「你穿这出来,真不怕人笑话你?」 顾淮一抬手臂,扫了一眼小狗儿,问陈兴荣道:「不好看么?」 「……」 陈兴荣:没眼看。 两人路过常去的书斋,便下车去看新编的《文府》,陈兴荣看了第一页的文章,说很不错,顾淮也觉着不错,他又看了中间了最后一页的文章,都还不错,便与陈兴荣一样,买了一本。 可巧顾淮才付了银子,就看见了舒三正和几个同窗一起买书,其中有一个人穿得明显寒酸一些,恭敬地跟在舒三身边。 舒三也挑了本同样的《文府》,他去付银子的时候,和顾淮撞见了,他本来没打算说话,倒是他身边的几个人认识顾淮,很想和顾淮说话,逼迫得他一时半会儿不好走,便也跟顾淮打了个招呼。 顾淮和陈兴荣没有久留的打算,陈兴荣便随口问了舒三等人一句:「你们也买《文府》啊?」 舒三兴致缺缺地回陈兴荣道:「原是听说这里有《雅闲集》的印本,就过来看看,掌柜的说独一本被人买走了,就顺便买一本《文府》回去,也不算空手而归。」 顾淮眉头轻微拧了一下。 陈兴荣便客气道:「那就祝舒三郎君下次能买到心仪之书。」 客套罢了,陈兴荣和顾淮才离开。 顾淮和陈兴荣两人在马车里谈论起《雅闲集》,这本书是一位大儒临终遗作,虽然此书写的是大儒日常生活起居,实则以《尚书》为蓝本,讲了许多个人见解。修《尚书》的读书人,基本上都会买这本书。 因为《雅闲集》手抄本极少,只有一些印本在售卖,顾淮手里的一本不幸受潮,后来他一直想找机会补一本,却一直没有遇到书斋有售。 据顾淮所知,京中好像有此印本的书斋并不多,今日去的书斋,他和陈兴荣光顾次数不少,倒是没掌柜的说有《雅闲集》。 陈兴荣错失《雅闲集》,只是有些遗憾地道:「可惜叫人捷足先登了,方才瞧着人多,也不好问掌柜的,怎么也不给我们留着。」 顾淮淡声道:「开门做生意的,自然趋利,别人开了高价,掌柜岂有不卖的道理?」 陈兴荣道:「……我难道买不起?」 顾淮瞥了陈兴荣一眼,没再与他细说,他先送了陈兴荣回去,再回了自己家中。 沈清月老早听到外面的动静,本来在描花样子,听到顾淮的脚步声,有些心神不宁。 顾淮挑帘子进来,沈清月抬头一看,他还穿着昨儿的衣裳,手臂上可不就她绣的那只小狗儿吗!他竟就这样穿着回来了。 沈清月实在没忍住,嘴角弯了起来。 顾淮负手走到沈清月身边,在炕桌旁坐下,端起茶杯,问她:「你笑什么?」 沈清月眼角眉梢都有笑意,道:「你做好笑的事,还不许人笑?」 顾淮道:「到底谁先做了好笑的事?」 沈清月脸颊微红,收了笑容有些嗔怪地问道:「我就发一发脾气,也不碍着什么,你穿出去做什么?难道你的同僚不笑话你?」 顾淮一口清茶下肚,通身舒畅,他搁下茶杯道:「随他们笑去。」 沈清月眉头一蹙,道:「真笑话你了?」 顾淮抬眸看着她,也不回答,两个人中间就隔着一张炕桌,四目相对,屋子更静谧了许多。 沈清月被顾淮看得脸颊发烫,她正了正身子,侧对顾淮,捏着帕子问他:「今日在衙门里怎么样?」 顾淮道:「甚好。还遇到了舒良衡。」 v第五十八章[08.04] 沈清月扭头看过去,「我三表哥?他去翰林院了?」 「不是,是翰林院回来的路上,在一家书斋里遇到的。」 顾淮将书斋的事情告诉了沈清月。 沈清月不懂什么那本书有什么珍贵之处,但她知道,那本书出现的有些蹊跷。 顾淮顺便又说:「你外祖父与我提过一次,他好像也在查永恩伯府贪污的案子。」 沈清月眸子一瞪,道:「我外祖父也在查?!」 顾淮点了点头,道:「是的。这事儿我没有与他提过,不过这也不是他主要查的案子。」 前一世顾淮娶了胡小娘子,与胡阁老为同党,他入翰林院不过四年多,升迁极快,且在不到第五年的时候,永恩伯府便经顾淮之手,被抄了家。 沈清月记得,永恩伯府被抄家的事,好像和舒家没有什么关系,若是和舒家有关系,舒三去买书的事,倒算不上巧合了。 她问顾淮:「你是觉着有人指引三表哥去的?」 顾淮点了点头。 沈清月心里打鼓,她道:「我明日差人去舒家问一问……我舅舅、舅母一向谨慎,家风也严,三表哥不至于粗心大意着了人的道儿吧。」 顾淮道:「我派了福临去书斋问书的事情去了,明儿就知道了。」 沈清月稍稍安下了心,顾淮做事细致又可靠,有他在,她一点都不担心腹背受敌。 晚上,两人照常用膳洗漱。 顾淮看得出来,沈清月对他态度好转,但他也不会现在就去激她,他知道她是个谨慎的人,徐徐图之才是上上之策。 他的进退有度,也的确让沈清月感到很自在,丝毫没有逼迫感,即便同床共枕,她也不担心他会在夜里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 这是信任,也是默契。 次日,福临回来给沈清月传话,说书斋的书是个陌生的穷酸读书人卖进去的,因为难得,书斋老板想着好些人记挂这本书,便收了。罗妈妈也从舒家回来,告诉沈清月说,永恩伯府从前要和舒家说亲,被舒家婉拒过。 沈清月基本上可以确定了,永恩伯府就是打上了舒家的主意,谢家正一步步地诱着舒三进圈套。 她写了信给舅母罗氏,讲清楚了事情经过,还让罗氏仔细提防舒三身边引他去买书的人。 罗氏下午才派了人过来回沈清月的话,说她查出端倪了。舒三身边近日多了一个舒家族学里族亲的一个远亲的亲戚,这书生倒不是在舒家族学读书,但常常赖在舒家族学里和哥儿们一起玩耍,因他落魄可怜,受了人冷脸,叫舒三瞧见了,舒三替他出过一顿气,便有些护着他了,带着他四处走了一段日子。 这书生倒是会做小伏低,他在舒三身边从不争抢出头,只替默默替舒三办事,《雅闲集》就是他告诉舒三哪里有卖的,虽然出了些差错没让舒三买着,但是舒三见他话没说错,还真有几分信任他。 罗氏让沈清月不用担心,有她盯着,舒三出不了事儿。 沈清月料想舅母能教导好三个表哥,也不是个简单的人,便没再担心,等顾淮下了衙门,也将此事告诉了他。 她还说:「谢家还真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舒家不想跟他们做亲,他们还死皮赖脸的巴结上去,这哪里是结亲,简直是结仇。」 顾淮冷笑不语。 沈清月想起张轩德私藏过谢君娴的画像多年,便摇着头道:「……总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张轩德爱慕谢君娴多年,爱而不得。 顾淮听出些意思,就问她:「你在说谁?」 沈清月眼神微闪,道:「我说张家的人。张家巴结谢家,就像谢家巴结舒家一样,张家兄妹两个,也算十分谄媚。要我说,这两家人真是像一家人。」 顾淮若有所思。 沈清月又皱眉道:「不过这只是永恩伯的主意吧,我瞧着谢君娴还是有几分傲气,不见得会同意。谢家怎么敢行险事?」 顾淮言语冷漠:「必定是她自己答应了。她真不同意,还有死路可走。」 沈清月心想,如果是家里人逼着她嫁给舒三,其实还可以忍一忍,要是逼着她嫁给张轩德,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但这话她不敢在顾淮面前说,就目前而言,顾淮还是有些「小气」的,恐怕他听不得这种话。 夜深露重,两个人歇息的时候,顾淮在想「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句话。 他突然想起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刚听张轩德说沈清月心悦他,结果沈清月压根都没认出他来,还有那荷包,到底是谁送的?沈清月为什么要大费周折送一个荷包出去?这样容易留下把柄的事,不像她的作风。 次日早上,顾淮醒得早,他洗漱过了,在厅里吃完饭的时候,难得和几个丫鬟主动了说,他问夏藤:「你们都是自小在夫人身边长大的?」 顾淮长相冷峻,做了几年教书先生,骨子里越发有不怒自威的气质,夏藤和春叶连忙停了手,紧张地低头齐声道:「是。」 顾淮同她们道:「你们给我讲讲去年春天的事。」 他先看了夏藤一眼,夏藤脑袋埋得更低了,就如实道:「去年春天……奴婢没近身伺候夫人,原先近身伺候夫人的打发走了一个。」 春叶小声地道:「就、就只剩奴婢近身伺候夫人,去年春天……夫、夫人……」 这两个丫鬟平日瞧着大大方方,今日说话磕磕巴巴的,顾淮起身吩咐春叶道:「你跟我来。」 夏藤如蒙大赦在厅里收桌子,春叶小心谨慎跟在顾淮后面。 这是顾淮头一次主动跟丫鬟们说话。 丫鬟们在沈家也见过不少主子,但一两个月还摸不清脾性的,顾淮是第一个。 春叶压根就没怎么见顾淮笑过,心里很没底,她很怕说话分寸拿捏的不好。 顾淮一边往外边走,准备坐马车去上衙门,一边面无表情地问春叶:「去年春天,夫人送张家郎君荷包的事你还记得吗?」 秋风一吹,春叶有些冷,但她不敢说,缩着肩膀回话道:「……奴婢记得,去年那个荷包,原是要送、送给您的。」 顾淮双足一顿,脑袋略微往后一扭,问道:「送给我的?」 他不解,春叶也算沈清月的心腹丫鬟,怎么会不知道沈清月的计策?她难道不知道荷包并非送给他的吗? v第五十九章[08.04] 春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反正她知道绝对不能提沈清月和张轩德的事儿就对了,便道:「是……是送给您的,但是夫人不知道怎么给您,就托人转交。当时奴婢记得清清楚楚,夫人说您才名远播,爱慕您的人多了,夫人也、也就……」 顾淮嘴角翘起,不管出于什么缘故,这话听着都很舒服。 他又问:「后来呢?荷包到底怎么了?」 春叶一提起旧事,想起沈清月受的委屈,愤慨激昂,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个不停,一直说到顾淮走到了大门口。 顾淮也听明白了——本来那荷包还真是要给他的,经过张轩德等人一折腾,原本属于他的荷包没了。 或许……沈清月最开始考虑要嫁的人,是他,而非周学谦。 但是被人搅和没了。 顾淮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让春叶回去,他自上了马车去衙门里。 晚上,狂风大作,顾淮又留在了翰林院。 永恩伯府。 永恩伯才将将从衙门里回来,他都没急着洗漱,就去问妻子,谢君娴松口没有,他这次的语气比上次还要绝情,因为谢君娴典当永南郡主镯子的事叫他知道了,他险些要打死谢君娴,幸好叫韦氏给拦住了。 韦氏痛心疾首道:「……能不同意吗?」 她的嫁妆为了只镯子就花出去八千两雪花银,这本来是留给谢君行娶妇的钱,眼下现钱所剩无几,现在谢君娴在家里是狗都嫌,她若不答应配合,永恩伯只怕真想要捂死她。 谢君娴又得知了顾淮是她亲哥哥,更有些心灰意冷,死是不敢死的,不答应也要答应。 永恩伯等不及了,他道:「后日就准备动手吧,年前最好定下来,省得夜长梦多。我永恩伯府一个嫡女,配舒家一个嫡三子,也尽够了。」 韦氏第二天就去安排了人手。 顾淮这日抽了个空去见舒三,他将永恩伯府的事告诉了舒三。 舒三早知道身边有人要算计他,但没想到竟然是算计他的婚事,他气得在酒楼的雅间里锤桌子,道:「他谢家凭什么替我做娶妇的主儿!谁稀罕他们家姑娘!姓谢的连我表妹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顾淮冷眼扫着舒三。 早知道不来劝了。 舒三悻悻地坐下,同顾淮道:「我表妹自幼孤苦,我是怜惜我家妹子才这么说的,妹夫你不要往心里去。说实话,我看你对我表妹不错,我还是很放心你的。」 毕竟自顾淮上次离开舒家,他和沈清月恩爱的传言就没消停过,舒三心里多是怜爱沈清月,倒也不是男女之情,也就对顾淮没有什么芥蒂了。 顾淮瞧着舒三就像看见学堂里的学生,还不至于跟他计较这些小事,便赶紧跟他说了正经事。 舒三早对身边人有了提防之心,眼下看那穷书生,便觉得处处都是阴谋,他将自己的各种疑虑都告诉了顾淮。 顾淮听舒三说完,断定道:「舒家族学还有书斋都人多,他不会挑那里对你动手,估摸着是在你们集会的时候,引你去偏僻处。」 舒三一琢磨,瞪着眼道:「我们集会向来是每逢‘五’日在凌云山下曲水流觞,然后再去山上王秀才家的别院……虽然人多,但山上草木繁杂,的确容易掩人耳目,若逢人多,有人混进园子里也未可知。」 顾淮道:「是那里不错了。」 舒三将凌云山上院落布局说给了顾淮听,顾淮闭上眼眸,脑海里就出现了庭院的大致形状,他的瘦白的手指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很快就推敲出了适合躲避人的地方和最佳路径。 顾淮睁开眼后,便叮嘱舒三在他所言之处多多警惕,勿要着了人的道。 舒三信心满满,还说:「我母亲说让父亲的常随陪我出行,妹夫你尽管放心吧!」 顾淮起身告辞。 舒三一边送顾淮,一边谢他。 顾淮让舒三留步,随后便吩咐福临使唤个小乞丐给张轩德传信,信上是看不出笔记的台阁体,上书「若要得永恩伯女谢君娴,十五日凌云山,乔装上山,藏身于庭院里,临禾风亭的石子道上的假山后面」。 张轩德正是人生失意的时候,乍见字条,先惊后喜,随后又不知道真假,整得自己彻夜难眠。 次日,钱氏又拿着女子半遮面的画像给张轩德看,还苦口婆心地说:「儿啊,这个你总该不挑剔了吧?她嫁资也丰厚,与你八字甚合。」 张轩德随便一瞥,道:「丑陋!」 钱氏气不打一出来,叉腰道:「哪里丑了?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 张轩德今日与钱氏争执颇多,不耐烦道:「若不丑,遮面做甚!不是歪脸就是有疤,再不就是长了一颗痣。」 钱氏没了话说,此女果真长痣,而且是两颗,脸上一边一颗,绿豆大小。 张轩德推说要去读书,躲开了钱氏。 十五的时候,张轩德心痒难耐,清早就上了凌云山,躲过了溪水边讲学的读书人,混进了山上别院。 如张轩德所愿,谢君娴竟真的出现在别院里,他从假山后面跟过去,他一进去,门就被人反锁了。 两人一相见,大眼瞪小眼。 谢君娴几乎吓坏了,尖声质问:「怎么是你?」 张轩德不解,问道:「娴表妹,你难道在等别的男人?」 谢君娴想要出去,张轩德挡在外口,不让她出去,一顿表白,海誓山盟,拖延时间,凭她怎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自岿然不动。 随后又来了「人证」舒三和他父亲的常随,以及混在舒家族学的那个穷书生,谢君娴才得以顺利脱身,但事情也败露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张轩德回了家还飘飘然,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他管不了那么多,便将此事告诉了家里人。 钱氏母女大喜,钱氏喜永恩伯府家资丰厚,张宝莹则想要个仙女表姐做嫂子。 钱氏趁热打铁,厚着脸皮去永恩伯府提了亲。 韦氏气得脸都绿了,谢君娴整日不进水和食物,已经瘦得脸色苍白。 钱氏本就厚颜无耻,她见韦氏不应,便大吵大闹,韦氏只要先虚应下,打发了她先离开。 永恩伯回府,知道事败,便猜到舒家已有提防之心,两家是如论如何不可能再做亲家,而谢君娴名誉有损,已是废子一枚。 韦氏同他哭闹,问他如何是好。 v第六十章[08.04] 永恩伯虽觉得可惜了好好儿的一个嫡女下嫁张家,但若任由钱氏闹大此事,糟蹋了谢家名声,更是得不偿失,便道:「她想嫁就嫁,不想嫁让她剪了头发做姑子或者……」 韦氏几乎晕厥,躲在房里偷听的谢君娴也是泣不成声。 永恩伯发现了谢君娴,反而问她:「你既发现了张家那小子,当时为何不躲?」 谢君娴煞白着脸,绞着帕子,流泪道:「他这登徒子拦着不让女儿出去!」 她早知道张轩德爱慕她多年,在凌云山上看到他的那一刻,那就知道完了。 两家定亲的消息不胫而走。 沈清月回沈家的时候,也从方氏口中听到了这个消息,她诧异得很,随后又想着,倒是让张轩德如愿了,娶了他前世今生挚爱之人,只是不知道他真娶了心头肉,和她过上柴米油盐的日子,会是怎么样。 京城里秋雨连绵,老王妃下葬也有月余,天子精神好转,民间也开始谈婚论嫁,大行酒宴。 沈清妍和苏言序的婚期也定了下来,沈世兴虽然请了方氏在中间说和,但两家聘礼、嫁妆一应庶务商议,皆有他亲自出面。 苏家可不是好缠的主儿,沈世兴膝下还有三个刚出生的孩子,为了沈清妍嫁妆的事儿,他跟她还有苏家,不知道吵闹过多少次了。 沈清妍机灵,气恼过后,不断哭求,沈世兴到底心软,多许了她些嫁资,奈何她不知足,还妄想将康哥儿的那份要去。 沈世兴才真的恼了,咬紧牙不松口,直接给苏家递了话,同意就同意,不同意一拍两散,送了沈清妍去做姑子! 苏家本身已经开始有些不好的流言蜚语,又盯着沈家出了个翰林,沈世兴大女婿前途无量,便妥协了。 沈清妍夹在中间,也是两头受气,很脱了层皮。 沈、苏两家的婚事定在了年后,出了正月,过了龙抬头的日子,立刻过门。 沈清月听说之后,有丝丝意外,前一世沈清妍可没这么早嫁给苏言序。 不过也没什么奇怪的,前一世她还没嫁给顾淮呢。 冬月下旬,天气寒冷,早晚又湿又冷。 沈清月手里的铺子经营得如火如荼,有顾家的照顾,不说日进斗金,却也是日「富」一日,有靠谱的大掌柜打理,她只经常送花样子和绣品过去,月底查一查账,便可做个甩手掌柜。 明年的时候,她打算过十六岁生辰,闲暇之余,便开始预备生辰上要准备的东西,以及宾客名单。 顾淮下了衙门,穿着崭新的官服回家。 沈清月并没注意顾淮官服有何不同,毕竟他的官服一直是青色。 顾淮坐在罗汉床上,主动和沈清月说话,他问她在看什么册子。 沈清月说:「我明年十六岁生辰,我考虑请哪些人来……」 顾淮问她:「这有什么好为难的?」 沈清月盯着册子有些失落道:「我外祖蔡家有个姨母在安庆府,她丈夫是安庆知县,我很想请她来,但我是正月间的生辰,大雪封路,她肯定来不了,便是来得了,也嫌路途遥远吧……」 「你和蔡家姨母不曾见过面吧?」 沈清月一笑,道:「是不曾见过,但蔡家外祖母年事已高,膝下只有蔡姨母一个女儿,我是想替她了一桩心愿。」 顾淮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道:「你是想蔡姨母能够上京来经常照顾蔡家外祖母?」 沈清月点了点头。 她又道:「我托人打听了,吏部文选司薛郎中本是京城人士,想来多找一找关系,也能走通一些,若能蔡姨母能离京中近一些,倒也可以慰藉蔡家外祖母的思女之苦。」 顾淮道:「知县只是个四品以下的外官,若朝中有人,调动的确不是难事。」 沈清月道:「让舒家办当然不是难事,让沈家办却难。」 她不想动用舒家的关系,朝廷里人脉关系错综复杂,透出一点点,便容易走路风声,舒家树大招风,她不想自己的身世往后被人挖出来公之于众。 顾淮玩味地笑道:「你就只想到舒家和沈家吗?」 沈清月微愣,道:「你是说还有顾家?」 顾淮摇了一下头,说:「我是说——还有我。」 沈清月一双妙眸瞪圆了,她问道:「你和吏部文选司薛郎中认识?」 顾淮继续摇头。 沈清月泄气了一般,双肩一软,不解道:「……那你有什么主意?」 顾淮笑吟吟道:「你难道就没打听到,新任吏部文选司薛郎中的儿子,曾经在沈家族学里读过一个月的书吗?」 沈清月茫然道:「这个还真没打听过……」她双眼一亮,问道:「你是说,吏部文选司薛郎中的儿子是你的……」 她可算脑子转过来了,顾淮勾着唇角点了点头,说:「是我学生。」 沈清月道:「他怎么会只读了一个月?」 顾淮道:「他原是在别处读书,只是听说了我的名声,过来借读一月,后来就考上了举人,你我成亲的时候,他还过来送过礼,不过是以学生之名,且他父亲刚上任没有几月,所以你不知道这一层关系。」 沈清月嘴角翘着,这太好了,她说:「如此我倒好意思上门去请托了。」 顾淮望她,笑着用沙哑的声音道:「你倒也不用刻意上门,过些日可请他和他的妻子来家里作客。」 沈清月蹙眉道:「不好吧……请人家办事,还要别人登门?没有这样的道理。」 顾淮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道:「我这么说,自有缘故,你可想知道?」 沈清月笑着点了点头,她倒想听听,他能说出什么个理由来。 顾淮的手指头在茶壶旁边重重地点了两下,沈清月自觉地给他斟茶,双手奉到他胸前,道:「妾身洗耳恭听……」 话音刚落,沈清月就注意到顾淮胸前的补子,从蓝雀变成了鹭鸶,她惊喜道:「你升官了?」 顾淮接过茶杯,指头不小心触碰到她冰冰凉凉的指尖,他睫毛轻颤,喉咙里发出低低凉凉的一声「嗯」。 【卷四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弃女的逆袭日常》卷一 作者:吟雪 02、《弃女的逆袭日常》卷二 作者:吟雪 03、《弃女的逆袭日常》卷三 作者:吟雪 04、《弃女的逆袭日常》卷四 作者:吟雪 05、《弃女的逆袭日常》卷五 作者:吟雪 注2:本作品由豆豆0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