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弃女的逆袭日常 卷一》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金乌跌落,西风阵阵,深秋的傍晚凉意透骨。 京城沈家议事大厅里,沈、张两家族人刚刚议完小辈和离之事。 沈清月穿着纹绣精致的马面裙,神色淡漠的从厅内出来,她刚下台阶,前夫张轩德便先一步走在她前头,遮住了她面前的夕阳余晖。 张轩德绷紧下颌,切齿攥拳,怨毒的目光锁在沈清月的脸上,似要剜掉一块肉才肯罢休,他压着声音道:「清月,念在多年夫妻的情分上,只要你交出手里的产业,我给你留条活路,否则这偌大的京城,没有人敢再娶你。」 沈清月抿直了嘴角,冷着脸问:「凭什么?从前张家入不敷出,经了我的手才日渐趋富。我不仅费尽心思帮你家还完了债,还略有盈余。这些产业都是我用自己的嫁妆补贴经营得来,你有什么资格要回去?」 张轩德的母亲钱氏仗着张家人多势众,竟不顾这是沈家大宅,冲上前,高声道:「真没看出来你是这样势利、奸诈之人!还好我儿今日终于休了你!」 余光扫过周围,沈清月发现只有继母站在旁边看笑话,方才在议事厅主事的大伯父和亲生父亲,人影都没瞧见。 攥紧帕子,沈清月朝钱氏冷笑道:「张轩德与我守寡的继妹苟合,他有什么脸面敢休我?张老夫人可别忘了,昨天之前,你儿子还如狗皮膏药一般日日上门痴缠于我,求我回沈家。」 钱氏没想到,一向温顺的沈清月会当众说出这么不堪的话,她微缩肩膀,往左右两侧瞟了一眼,梗着脖子道:「若非看在你大伯父的面上,像你这样对丈夫不尽心,不事姑舅、饶舌多话、嫉妒无量的媳妇,张家早就该休了你!今日放你和离,也是想给你留一条生路,你别不知好歹!」 沈清月勾起一边唇角,皮笑肉不笑,道:「若我不拿出这几年来我用嫁妆补贴张家的账本,张轩德今日肯重写和离书?」 妇人若被休弃,于家族蒙羞,唯有自缢一条路可走。张家拿来的休书罗列了七出里的四条罪状,张轩德还带了家中通房做「人证」,铁了心要休妻,根本没给沈清月留活路。 好在沈清月早已不再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浸淫内宅七年,早给自己留了后路。 大业律法有载,七出三不去,其中「前贫贱后富贵」便是不许休妻的一种情况 沈清月拿出了嫁入沈家七年后,她所记录整理的账本,从账本可见,自她去时,张家可谓「贫困」,经她手之后,张家日渐趋富,不仅还完了欠债,还略有盈余,完完全全算得上是前贫后富。 如此,沈清月今日才顺利和离,拿回嫁妆。 钱氏无话可说,绞着帕子憋红了脸,恶狠狠地盯着沈清月,龇牙道:「难怪生不出孩子,满心眼儿的算计,唯独账本倒记的清楚!张家子嗣的福气就是被你给折了!我儿不休了你,还不知我张家几时才能延续香火!」 沈清月稍抬下巴,道:「是,我嫁入张家七年未曾有孕,但我房里被他看上的两个陪嫁丫鬟,不也都没有怀上孩子么?」 言下之意,有问题的是张轩德。 钱氏语塞,沈清月所言不假,可张轩德跟沈清月的继妹已经珠胎暗结。但钱氏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否则便是告诉众人,张家的嫡长子,是奸生子! 张轩德登时黑了脸,拦住钱氏,直勾勾地看着沈清月许久,咬牙道:「沈清月,是我看轻你了,没想到你是这般心机深重之人。」 扬起头,沈清月不卑不亢道:「淫妇一有身孕你便立刻要来休我,若我不留着账本,今日便是我的死期。我的心机,可比得上你们张家人分毫?你记住,今日并非你张轩德休我,而是我与你和离。若张老夫人再措辞不当,我这儿的账本也不知会流落何方。」 张轩德欲言又止,眸光阴沉得能滴出水,只说了一句:「总有一天,你会后悔。」随即扭头向钱氏道:「母亲,我们走。」 沈清月面容冷淡地看着张轩德的背影,随即挪开目光,瞧了丫鬟一眼,施施然地回了雁归轩。 七年夫妻,终是反目成仇。 雁归轩外秋风依旧,吹得木窗咯吱作响,枯黄的叶子在半空中打个旋儿才落下,颓败的景象,被隔绝在雕花的隔扇之外,室内早早地烧起了脚炉,暖意融融。 春叶斟茶一杯,递到沈清月手上,耷拉着眼皮道:「夫人,从今以后就这样了么?」 沈清月不言不语,自她懵懂无知起,族中长辈和继母都教她温婉顺从,容忍大度,现在出了这样的丑事,个个都坐视不理,她能怎么办。 春叶重重地跺了一下脚,红着眼眶道:「明明是夫人受了委屈,底下的人凭什么说是夫人心机深沉!他们凭什么说夫人咄咄逼人不给奸生子留活路!府里的夫人太太们,竟也不来安慰夫人,还奚落夫人不听劝告,落得个险些被休的下场!」 抹了抹眼泪,春叶哽咽道:「还有大老爷和咱们老爷,为什么不替夫人做主,反倒为了五姑奶奶跟她肚子里的孽种,在大厅里训斥夫人不识大体,不知妥协。夫人,分明是张家人错了啊……」 接过彩釉的茶杯,沈清月搁在桌上,微微低头,视线落在斗彩花纹上。 前事无补,耽溺于往事并没有任何作用,她抬头不疾不徐道:「别哭了,把我的绣绷拿来。还有,以后在沈家记得改口,不要再叫我夫人了。」 生母早逝,继母狭隘,父亲从不关心她的事,沈清月能争取到和离,拿回嫁妆,已是最好的结果,再闹下去,沈家的长辈该厌弃她了,到那时她只怕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春叶也无可奈何,只得乖乖把绣面精致的绣绷送到主子手里。 沈清月虽然于人事迟钝,学东西却很快,一手顾绣出神入化,她名下铺子里的秀娘,每一旬便效仿她一副绣作挂卖,短短几日就能告罄。 没了良人,不能再没了金银财富傍身。沈清月立刻投入到手中绣活,不再去想乌七八糟的事。 不知不觉,沈清月绣到了天黑,她把手中针线放到笸箩里,吩咐丫鬟摆饭,吃完饭在院子里散步消了食,便洗漱入睡。 沈清月如今身边信任的人仅有春叶一人。 春叶白日操劳,须得好眠,沈清月便没有安排旁人值夜,独居房中。 v第二章 深夜里,庭院静谧,沈清月熟睡之际翻了个身,侧躺而眠,忽梦见自己落入水中,不能呼吸,随后当真被憋醒,迷迷糊糊才惊觉层叠的帕子捂住了她的口鼻,盖住了整张脸! 挣扎之下,沈清月胡乱抓住了歹人的衣摆和腰间的佩饰,却始终挣脱不了,反而被玉佩突出的一角扎了手心。 不出半刻钟的功夫,沈清月便动弹不得,魂归西天。 沈清月到死也不明白,为何她都争取到了和离,维护了沈家的名声,沈家人还觉得她是家族耻辱,不肯放她一条生路。 若生来便是注定是这般命运,父母亲又为何要将她带到世间。 红颜多薄命,沈清月死不瞑目,含恨而终。 她「自缢」的消息很快就飞窜京中。 张轩德刚刚知道的时候,根本就不相信,直到沈家给了沈清月一场尚算体面的葬礼,他去上了几炷香,亲眼看到丫鬟春叶撞死灵堂,才真正地意识到,陪伴了他七年的女人,的的确确永离人世。 在后来的日子里,张轩德看到家里理不清的烂账,便会想起沈清月,想起她大方地拿出自己的嫁妆补贴家用的舒心生活。或是新妻不许他纳妾的时候,他也会怀念沈清月大度能容的乖顺模样。 恰逢沈清月的忌日,张轩德瞒着妻子,去沈清月的孤坟祭拜。沈清月声名败坏,想来也无人祭奠她。这也算他念及沈清月往日好处,大度行事。 张轩德却不曾想,他到了坟前。沈清月的坟边早留下了几道马蹄印,坟前更摆好了几束扎好的梅花,还有十分珍稀难见的绿萼梅和罄口梅数枝。竟都是沈清月往昔喜爱却难得的花。叫人先了一步上坟,他这番举动倒有些自以为是,张轩德顿觉羞恼,随又将念及的那点好抛到脑后去,速速离开。 黄昏时刻。 雁归轩屋檐下多了一个燕子窝,边缘处探出来几只黑漆漆的小脑袋。院子里搭起的葡萄藤也冒出了一点儿嫩绿的芽儿,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沈清月穿着碧青色缠枝莲长裙坐在绣敦上,瞪着眼睛,盯着熟悉而陌生的庭院。 自那天晚上被人捂死,沈清月已经醒来好几个时辰,却发现身边的一切都变了。她闺房的摆设变得和出阁之前一样,身边的四个贴身丫鬟全部都在。所有的人和物,真实的不容置疑,仿佛回到了过去。 抬头看着燕子窝,沈清月记得清清楚楚,这一窝燕子是在她十四岁那年飞来的,次年春天她便出阁,燕子有没有再回来,她便不得而知。还有院墙旁的一架葡萄藤,她从张家回到沈家之后,葡萄架久无人理,早就枯萎腐烂,根本不像眼前这般生机勃勃。 沈清月垂头瞧了瞧手腕,平滑细腻,没有婆母钱氏刻意打翻汤碗烫出来的疤痕,眼泪不自觉地吧嗒吧嗒落下,她竟不是在做梦! 春叶端着一盆水从屋里出来,见沈清月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又正在流泪,吓得丢了铜盆,抱着她的手臂忙问:「姑娘怎么了?」 微扬唇角,沈清月擦掉眼泪,握住春叶的手,道:「没什么,就是风大,迷了眼。」 轻哼一声,春叶挽着沈清月往里去,进了内室才低声道:「什么迷了眼,姑娘是忐忑、是伤心罢!你要是听奴婢劝,昨儿不把荷包送给张公子,不就不用担心了。」 听闻此言,沈清月红唇张开,睁圆了眼睛,紧紧地抓住春叶的胳膊道:「张公子?可是我大伯母家远房的外甥张轩德?」 春叶眨了眨眼,愣愣道:「自然是,除了张家小郎君,旁人哪能轻易进得咱们府里?」 沈家一共四房,大房夫人柳氏的父亲与钱氏的母亲是表兄妹,除此之外,二人祖上同出永恩伯府,是堂亲关系。 钱氏虽无诰命,但与永恩伯府更为亲近,仍在走动。柳氏嫁进沈家封了诰命之后,也同钱氏保持了来往,视张轩德为亲外甥。 正因如此,张轩德自小同沈家大房的几个哥儿来往密切,频频出入沈家,跟沈清月也是打小便认识。 沈清月渐渐记起来,十四岁这年的今天,她受人撺掇,当真送了亲手绣好的荷包给张轩德。后来这件事不知怎的就被人传为了笑话,同辈的兄弟姐妹们,无人不知,甚至闹到了老夫人面前,让她受了好一顿责罚。 来不及细想其他,沈清月猛然站起身,回房独处,闭门不见人,直到天黑透了,才放下针线,匆匆吃过晚饭,洗漱睡下。 第二天清早,沈清月便吩咐春叶道:「随我去园子里!」她的一手顾绣,没人能仿,荷包不要回来,后患无穷。 春叶诧异地看了沈清月一眼,也不问其他,跟着就去了。 沈家园子后面的福顺胡同里,建了一排学舍,那便是沈家族学。 在京城,沈家虽算不得显赫,但世代耕读,颇有一些文人底蕴。接连两年科举,沈家族学里都出了好几个举人和极个别进士,倒是小有名气。 张轩德当下就读于沈家族学,早上来的早,就跟沈家的哥儿一起去上学,下了学不想回家的时候,也会到沈家来玩。 沈清月便是昨日早晨,趁着张轩德来找沈家郎君的时候,引他去的僻静处,把荷包送给了他。 若非经丫鬟提醒,现在的沈清月,都快忘记这件事了。 沈清月到了园子里通向族学的那扇门前,门房并没不在值,但是锁已经开了,她正想去寻了门房问一问,张轩德推开了门,跨过门槛,跟她迎面撞上。 甬道上,二人见了面,沈清月细细地打量着尚且十六岁的张轩德,少年郎面如美玉,眼泛精光,唇薄而红,身量稍显瘦弱,带着一股浓浓的书生气。 这样清秀文雅的美男子,即便是放在沈家众多小郎君里,也是出挑的,难怪前一世的沈清月会心动,当年二人新婚燕尔时,也曾比肩携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的甜蜜过。 稍稍移开目光,沈清月抛开脑子里模糊的回忆,还不等她开口,张轩德便冷着脸,皱眉问她:「怎么又来了?你每天都很闲吗?」 沈清月已经记不得「昨天」发生了什么,她退开两步距离,点头示意,声音轻缓的很,道:「那荷包……」 冷笑一声,张轩德负起手,高抬下巴,眼尾上扬,声量变大了许多,道:「你今日倒是觉出行为不妥,想把荷包要回去了?」 v第三章 沈清月还真有此意,但是依张轩德这语气看来,即便要回去了,恐怕也会落人口舌,她爱慕他的名声,怕是摘不掉了。 正了神色,沈清月摇头,对上张轩德的眼睛,道:「昨日匆忙,把东西塞给了张公子,重要的话却忘了说。」 张轩德眉头皱起,沈清月从前都是表哥长表哥短地叫,今日却唤他「张公子」。 讶异地瞧了沈清月一眼,张轩德不禁张大了嘴巴,平日里总是打扮得鲜艳红绿的小娘子,今日只穿了一身淡淡的碧青色裙子,乌黑的长发梳了一个圆髻,仅仅插着一只木簪,素净的不像她。 张轩德忍不住仔细地看了沈清月的脸,她本是略带英气的长相,标准的三庭五眼,长眉不粗不细,眉尾微微上扬,眼皮内勾外翘,眼睛大而有神,挺鼻朱唇。十四岁大的小娘子,不施粉黛,英气里带着稚嫩纯粹,干净美好。 他从来没发现,沈清月本来的容颜有这么好看。 看得失了神,张轩德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胸口跳动的有些厉害。 沈清月不明所以,只好又道:「昨日还有话未对张公子说完。」 回过神,张轩德抬了抬眉,想到沈清月要说的话,便唇角翘起,压着笑意,道:「你说,我听着呢。」 沈清月问他:「荷包张公子可随身带了?」 张轩德把荷包拿了出来,鬼使神差道:「我一直贴身带着呢。」 沈清月夺回荷包,淡声道:「麻烦张公子,帮我把荷包交给你的老师,顾先生。」说着,她不动声色地将荷包换掉了。 甬道鸦雀无声,张轩德果然惊讶万分。 他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丝毫没察觉到沈清月的小动作,张轩德弯起的嘴角一瞬间拉平,眉头紧锁,带着浓浓的疑惑,沉声问道:「……我的老师,顾先生?」 笃定地点点头,沈清月道:「是的。」 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张轩德藏在后面的双手捏成拳头,骨节泛着白,脱口而出:「那个死穷鬼?」 沈清月一时未语,顾淮虽出身不高,但再过不久,他就是大业唯一连中三元的新科状元。日后他不仅是张轩德的老师,还是他的上峰,是他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权臣。 面带不悦,沈清月蹙眉斥道:「张公子便是这般尊师重道?」 羞愧得红了脸,张轩德视线闪躲,掩下慌张,磕磕巴巴道:「是、是我失言,我、我知道了。不过清月妹妹,私相授受这种事,我可不敢替你做。」他又赶紧解释道:「昨日若不是你跑的太快,那荷包我根本不会收下。」 沈清月强塞给张轩德,请求他:「张公子可千万要替我送到顾先生手里。」 目的达成,沈清月也就不再纠缠,她态度疏离地告了辞,便领着春叶快步地回去。 张轩德呆呆地看着沈清月纤秾合度的背影,喉结耸动,胡乱地把红色的鸳鸯荷包装了起来。 失魂落魄地出了角门,张轩德捂着胸口里的荷包,脑子里仍然记得精美的绣面上,蓝尾红喙鸳鸯活灵活现,生动的叫人挪不开眼,同荷包的主人一样灵气逼人。 荷包的主人沈清月,步子轻快地回到了雁归轩。 回到院子里,丫鬟春叶才敢开口问话,她殷勤地给沈清月倒了杯热茶,笑眯眯问道:「姑娘何时爱慕上顾先生了?」 沈清月眼皮低垂,若只是要回荷包,依张轩德的性子,仍然会对人炫耀,说她曾经爱慕于他。唯有让张轩德吃个教训,他才不敢胡言乱语。 呷一口茶汤灿黄的女儿茶,沈清月细嗅清香,淡笑道:「顾先生才名远播,爱慕他的人多了。」 顾淮其人,清冷孤傲,还是张轩德的老师,拉他下水,张轩德倘或有些畏惧,便不敢拿荷包的事编排什么。若他无所畏惧,担上欺师的名声那就更好了。 沈清月如何能不「爱慕」顾先生? 搁下茶杯,沈清月问春叶:「我的荷包送给张公子你便多有阻扰,怎么送给顾先生就可以,这是什么道理?」 春叶轻哼道:「张公子待咱们又不亲厚,姑娘送谁都比送他好。」 沈清月怔怔出神,丫鬟都明白的道理,她当年怎么不明白呢? 抓紧了帕子,沈清月眸光渐渐暗淡,倘或有生母在世,悉心教养她,亦或父亲疼爱,她前世当不至于那般凄惨。 沈家世代耕读,男子启蒙至七岁,就要去族学里上学,女子在内宅也要读书识字,习女德女红与修身养性之艺。 姑娘家的读书写字自有年长有功名在身的学者授课,女德多为嫡母或是母亲身边资历老的妈妈教导,女红与技艺则请了专门的师傅教授。 沈家最大的姑娘已经出嫁好几年,年纪最小的便是沈清月的继妹沈清妍,也已经过了十二岁。 沈家待字闺中的四个姑娘年纪都不小了,沈家四房家世较低的亲戚里,同龄的小娘子也不少。府里主中馈的大夫人柳氏请了几个女先生,在园子的花厅里,隔了一间大房,专门给小娘子们学习之用。 沈清月早上去找了张轩德说荷包的事,耽误了一会儿工夫。匆匆吃过早膳,就往园子去了,她来不及吩咐其他,便让春叶带上笸箩,荷包也还装在袖子里,忘了拿出来。 通往花厅的石子路上,沈清妍正跟丫鬟说笑,隐隐约约似有提及沈清月的名字。 沈清月循声走近,沈清妍跟丫鬟们立刻住了嘴。 沈清妍一身桃红褙子,里着浅色挑线裙,她有一双泛着水光的圆眼睛,鬓边几朵棠梨,花白蔓青黄,活泼可爱。她小跑到沈清月身边,勾着嫡姐的手臂,亲亲热热道:「二姐,你来了!」 沈清月愣了片刻,她完全不记得,尚未出嫁的时候,跟沈清妍的关系有这么亲密。 毕竟前世最后的记忆里,沈清妍所作所为,着实恶心人! 前一世,沈清月和离之前的半年里,守寡的沈清妍回娘家小住,与张轩德有了见面的机会。 沈清妍明知长姐因为多年无子和婚后的各种琐碎事情,对张轩德心灰意冷,明知沈清月独自打理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张家,更要应付刁蛮的婆母和夫家难缠的老仆,仍然趁着长姐焦头烂额、无暇分身之际,在姐姐的眼皮子底下跟姐夫暗通款曲! v第四章 直至沈清月在张家捉奸在床,沈清妍没事儿人一样回了沈家,躲在母亲吴氏院里不出门,拒不端茶下跪致歉,还着人去威逼利诱沈清月息事宁人,说和离的女人,哪里有依仗,恐将受人欺辱,不如捏着张轩德的错处,受他厚待,膝下抱养个孩子,将来颐养天年。 等到沈清妍发现自己怀有身孕,便放弃游说沈清月,立刻派人去张家传信,又寻死觅活,逼迫张家休妻! 这些事沈清月早就看在眼里,她心里不是不恨的。 沈清月不着痕迹地把手抽了回来,态度冷淡道:「走吧,陶姑姑应该要到了。」 沈清妍眨了眨眼,似是不觉,跟上沈清月的步伐,二人比肩去了花厅。 花厅里隔出来的一间绣房通透宽敞,三面开窗,窗外便是幽雅的景致,室内摆着好几张绣架、琴和棋盘等物,四房的嫡女沈清慧和好几个小娘子都坐在绣架前。 沈家一共四房,第四房是唯一庶出的一房。沈清慧今年十四,比沈清月晚几个月出生,家中姊妹,她行三。 沈清慧和其他的小娘子一同起身迎人,她热络地牵过沈清妍的手,唤了声「妍姐儿」,随即朝沈清月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便坐下。 沈清月扫视一眼,旁人也都是众星拱月般的围着沈清妍,独独她的身边冷冷清清。 从前沈清月不爱同人来往,倒还没察觉出来,沈家的这些亲戚,没有一个把她放在眼里。 沈清月自顾坐在绣架前,挑出了一张流云百福的花样子。 旁边的小娘子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最近绣好的作品。 沈清慧扭头直直地盯着沈清月问:「二姐,你绣的荷包呢?听说绣的是一对鸳鸯,活灵活现,给我们瞧瞧呀!」 沈清月一脸镇定,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袖管里的荷包。她记的很清楚,就是从这个时刻开始,她送荷包给张轩德的事被人取笑,最后闹的人尽皆知。 可是她明明已经跟张轩德说了,那荷包不是送给他的,但今日之事,还是发生了。 前世沈清月听信张轩德的话,以为他是酒后一时失言才有这事,如今看来,他分明就是故意作为谈资炫耀才说出去的。 沈清月抬起头,淡声问:「听说?你听谁说?」她眼神严肃,长眉显得凌厉。 沈清慧「嘁」了一声,高声道:「谁不知道呀……红色的鸳鸯荷包,你昨儿向张家表哥表明心意的时候,送给他了!」 她这么一说,大家都朝沈清月看过去,几道目光,颇有些逼人。 沈清月冷笑一声,缓缓站起来。她年纪最大,个子也是最高挑的,微微低头扫了众人一眼,微微转头问沈清慧:「你可知道诋毁自家姐妹,坏沈家的名声和家风,闹到老夫人跟前,要受什么惩罚?」 沈清慧秀气的眉毛扬起,咄咄逼人:「这话该是我问你吧!和外男私相授受,闹到老夫人那儿,你可知道要受什么罚吗!」 沈清妍连忙笑眯眯道:「你们都别恼了。二姐你把荷包拿出来给大家看看不就是了。」 登时有人附和说:「是啊是啊,把荷包拿出来不就是了!」 沈清慧嘲笑道:「二姐就是送给张家表哥示好了,怎么还不承认呢!」 扯了一下沈清慧的袖子,沈清妍眉眼弯弯道:「都是自家兄妹,送就送了,你胡嚷嚷什么?」随后笑望沈清月,一脸天真道:「二姐,是不是真送给张家表哥了呀?」 沈清月没有回答,反道:「我与张公子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你们把张公子当自己的亲表哥,觉得可以随意赠送礼物,我可不这么认为!张公子毕竟是大伯母的外甥,与你们并非亲表兄,不要拎不清关系还搬弄口舌!你们两都该罚抄女戒一百遍,好好学一学女子为人处世之道,学一学何为端庄贤淑!」 沈清慧抢着接话:「少装贞洁,你敢说你没送荷包?!」 沈清月沉声道:「若我送了,我用蝇头小楷抄写《女戒》一百遍,自去老夫人跟前领罚。」 众人哗然,蝇头小楷抄写一百遍的《女戒》,手若不残,眼睛也该瞎了。 沈清慧说话不过脑子,笑嘻嘻道:「那我跟你一样!把荷包拿出来吧!」 沈清月顺势把荷包拿了出来,狠狠地朝沈清慧脸上扔过去,道:「红色的,鸳鸯荷包。」 沈清慧盯着荷包震惊地说不出话,两只鸳鸯果然生动,米粒大的圆眼睛十分灵动,分明是顾绣,可不就是张轩德说的荷包……可是,荷包怎么会在沈清月手上呢! 「哎呀」一声,沈清妍道:「也不知道是哪个下人乱嚼舌根污了姐姐名声,我真不该听信下人谗言,这样的奴仆合该拉出去乱棍打死!」 沈清月大义凛然道:「你年纪小,旁的事可以因你愚蠢无知轻拿轻放,德性修身之事,我不能就此揭过。你是乖乖认错,还是跟我一起去老夫人面前走一趟?」 沈清妍敛起笑容,圆圆的眼睛湿漉漉的,噘着嘴道:「好姐姐,我就随便一说,不过无心之言,你这般斤斤计较做什么?」 沈清月瞪了她一眼,厉声道:「看来你还是不知道德行的重要,我便让春叶去老夫人面前……」 「姐姐,我错了!我不该随口一说。」沈清妍紧紧地拉住沈清月的手,当即红着眼眶道了歉。 嫡出的三房里,最不受老夫人宠爱的就是三房,她老人家平常待三房的孙子孙女分外冷淡,沈清妍还没胆子大到,像沈清月一样不怕死地去撞这块冷硬的石头。 沈清月眼神掠过沈清妍的楚楚可怜的脸,又把目光落在了沈清慧的脸上,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是道歉,还是去老夫人面前理论一番? 沈清慧绞着帕子,嘟哝了一句:「对不起……」沈清妍这个嫡出的孙女都不敢作死,她一个庶房所出的孙女,更不会去自找苦吃。 沈清月质问道:「你脑子坏掉了吗?」 沈清慧发愣,不明白沈清月的意思。 沈清月道:「你刚才怎么说的,众人都听见了,现在装什么糊涂?你若不是诚心悔过,只好让老夫人教育你!」 沈清慧张大了嘴巴,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朝身边的人求助。 可是没人替她说话。 内室寂静了好一阵子,沈清慧僵持不下去了,才不大情愿地噘嘴道:「二姐对不起,我抄,我抄便是!」 沈清月顺带扫了一眼沈清妍,道:「十日之内,你们两个要是抄不完,或是找人代为抄写,便是还没真心悔过。我既管教不了你们,此事便只好交由老夫人做主。」 v第五章 沈清妍瞪着圆眼睛,笑都不笑了,咬牙道:「姐姐放心,我今日受教了。」她死死地盯着沈清月的脸,这时候才察觉过来,她这位长姐,似乎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沈清月淡然地走到自己的绣架前,不再看她们。 少女们刚要散开,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道熟悉而严肃的声音,教刺绣的秀娘陶姑姑来了。 陶姑姑年逾三十,十几年前丧夫守寡,膝下无子。她精于苏绣,多年前的一副《鱼虾图》曾被京中显贵之家竞相购买,自此便声名大噪,于宅邸间设私学,教授女子绣技。后来沈老夫人身边的一个妈妈举荐了陶姑姑,她便不再收徒,只在沈家教习绣艺。 陶姑姑淡扫蛾眉,穿着淡色但绣面精致的马面裙,走到案前坐下,面色肃然,问道:「大清早的,都在吵闹什么?近日教你们的乱针法,都学熟了?」 沈家的两个小娘子没开口,其他的就更不敢说话,纷纷朝沈清月望过去,眼神暧昧不明,意有所指。 陶姑姑看着沈清月,想到这个学生往日的做派,面色微冷,意味不明地训斥了一句:「女子礼中,最重德行与女红,但终究是德行第一。品性不好,女红再好也不为人所喜,勿要舍本逐末,好自为之。」 沈清月拿针线的手顿了顿,随后继续低头刺绣。她记得,陶姑姑一直不喜欢她,托她的福,荷包风波还没完呢。 刺绣技艺中,针法运用尤为重要。 花卉一般用抢针来绣,鳞针绣则易于把动物的羽毛尾巴表现得惟妙惟肖。陶姑姑现在已经教到了人像和风景绣,小娘子们现下用的都是乱针法,也叫锦纹绣。 绣房里,陶姑姑坐了两刻钟后,便下去巡视。 沈清月坐在最后面。 陶姑姑看完所有人的绣面,才像往常一样,随意扫过沈清月的绣面。 一眼过去,陶姑姑便愣住了,今日沈清月竟然绣的不是顾绣,而是老老实实地绣了苏绣! 陶姑姑苏绣一流,也最为推崇苏绣,沈清月今日舍顾绣而用苏绣,让她很诧异。 她神色微变,面目立刻平静,想来是她方才说的那句话,威慑住了沈清月,小姑娘怕她去老夫人面前告状罢! 陶姑姑皱了皱眉,走到前面,高声提点道:「乱针绣所绣的三层,纷乱中亦有章可循,第一层铺色,慧姐儿的线条交叉板滞了些。第二层做细,妍姐儿接色不够和顺……」 接着陶姑姑又讲了其他几个小娘子们错误的点,姑娘们纠正重绣,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下了学,大家收拾好东西都散了,沈清月第一个出了绣房,领着丫鬟回了雁归轩。 陶姑姑仍被学生缠住,指点完,她才随口问了一句:「早上我来时,你们在争论什么?」 沈清慧哪里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心想陶姑姑知道这事也不会怎么样,哼了一声,编排道:「还不是沈清月私送男子荷包闹出来的事儿!」 陶姑姑重重地拧着眉头,面色不豫,更觉得沈清月方才是因为虚心才绣了苏绣,也不知道送出去的荷包用的是什么绣法,可别是苏绣,那才真是玷污了她做老师的名声! 她且按下心思不表,离开了绣房。 小娘子们开始交头接耳,沈清慧紧紧抓着沈清妍的手,道:「日后陶姑姑肯定更加讨厌沈清月,最好给她些苦头吃!」 沈清妍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陶姑姑若存了心想要处罚人,沈清月还逃得过去? 小娘子们都已经开始落井下石了。 沈清妍跟沈清慧二人挽手回去。沈清慧步子又急又快,焦急地跺着脚,催促道:「妍姐儿你快些,回晚了抄不完《女戒》,还不知道沈清月要怎么样闹!」 「知道了,知道了。」沈清妍不耐烦的应了两声,步子却没有加快。一百遍《女戒》,她可不想抄!这件事儿哪里出了岔子,她定要弄清楚! 姐妹二人各自回了院子,沈清月则已经到了老夫人的永宁堂。 永宁堂庄严幽静,院内丫鬟婆子井然有序,沈清月敲门之后,在门外等了许久,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出来道:「二姑娘,老夫人眼下正在歇息,姑娘要是来请安便不必了。」 三房备受轻视,沈清月自然也不受老夫人待见。 沈清月道:「我不是来请安的,我有要事禀告老夫人,劳烦姑娘通传一声。」 丫鬟盯着沈清月肃然正经的脸,犹豫了一下,才道:「姑娘等一等。」 过了一会子,丫鬟才出来说:「老夫人醒了,姑娘进去说话罢。」 春叶暗道,什么醒了,估摸着压根就是没睡。 沈清月依旧道了谢,跟着丫鬟一道进了上房的次间里。 次间里陈设着床、几、桌、椅等日常起居必不可少的应用之物,多是花梨木制,色紫红,微有香气,墙壁上还挂着一幅书法。 老夫人穿着紫红色的八幅马面裙,头戴鹤鹿同春的抹额,正斜倚在罗汉床上,枕着迎枕,脚边的镂雕镶理石八角几上摆着金漆青龙香炉,檀香幽幽,平添一分雅致。 沈清月站在床下五福献寿绒毯上同老夫人见了礼,待老夫人轻声应了,才坐在了旁边的绣敦上。 老夫人还没问话,沈清月便紧锁眉头,忐忑不安地攥着帕子。 「月姐儿是有什么要紧事迫不及待地要同我说?」老夫人语气平缓的很,但言语里透着的不耐烦,并不难听出来。 沈清月道:「本来是孙女与妹妹们之间的小事,不该来打扰老夫人,但妹妹们愈发胆大妄为,孙女倒是没什么要紧的,却怕连累大伯父的官声和大堂姐。」 老夫人眼皮子掀起,瞧了沈清月一眼,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妹妹和亲戚家里来的小娘子们,编排起我与张家小郎君私相授受!」 老夫人泛黄的眼珠子瞬间瞪圆。 沈清月抬头同老夫人细说了事情始末,并且将荷包递给她看,又道:「不过一夜之间,谣言竟然散播的如此厉害,孙女恳请老夫人彻查。孙女一人受委屈倒是无妨,但名声清白大事,终究涉及沈家颜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沈家家风不好。大堂姐最是重名声的人,还有大伯父的官声也十分要紧。」 沈清月的大堂姐沈清宁曾在老夫人膝下教养过,十分得老夫人喜欢。她的夫家门第略高于沈家,婆婆十分爱拿乔,加之她只生育了两个女儿,在夫家实在没少吃苦头。 v第六章 内宅姊妹们的名声都是连在一处的,沈家未出阁的姑娘名声坏了,沈清宁便多了一个把柄让人拿捏,少不得又要受婆婆的气,老夫人于心何忍。 至于沈家当家人沈世昌的官声更是不用说,那是沈家全家人都该拼命维护的。 老夫人看完荷包,果然面色凛然,眼神也变得犀利了些,目光直直地朝沈清月打过去,冷声问道:「是谁传出来的话?」 「是妍姐儿与慧姐儿,母亲一贯疼爱妍姐儿,慧姐儿又是四房的姑娘,孙女本不便管教,可此次事态严重,便同她们讲了道理,又罚抄经书,以正家风。孙女不知这般做的对不对……心中到底惶恐不安,怕处理得不周,留有后患,才急着来告诉您。」 老夫人半阖眼皮,若有所思,她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姑娘家的小心思,她多少也能猜到几分。 她不疾不徐地捧起茶杯,道:「我知道了,此事我已放在心上。」 说罢,老夫人呷了口茶,眼神晦暗不明,神色莫测。 到底是沈清月的片面之词,老夫人还不至于立刻就听信了,许是小姑娘之间因子虚乌有的事吵闹几句而已,她还没心思去管这等小事。 沈清月起身福一福身子道:「孙女告退了。」。 老夫人微微颔首,沈清月便离开了,她刚走没多久,丫鬟便进来禀道:「老夫人,陶姑姑来了。」 陶姑姑是老夫人身边的郑妈妈举荐来的,正好郑妈妈在院子里,她便亲自去迎接。 郑妈妈脸上带着笑容,轻声细语地说:「老夫人正好还没歇息,正好你过去同她老人家说几句话。」 陶姑姑微微一笑,道:「那我倒是来的巧了。」 「可不是么。」一面说着,郑妈妈一面打起次间里湖蓝色的绸布帘子,笑着把人带了进去。 老夫人扶着丫鬟的手坐起来,淡笑道:「姐儿们的女红现在学到哪里了?」 陶姑姑垂首回话,道:「已经开始学山水和人物像了,小娘子们都很聪明。」 老夫人「哦」了一声,道:「都学的挺快,陶娘子费心了。」 陶姑姑笑一笑,道:「本是妾身职责所在。」刚说完笑容就淡了,她又道:「不过有一件事老夫人容禀,虽不是妾身分内之事,但妾身在府上授艺,知道了就不能置之不理。」 陶姑姑是郑妈妈推荐来的人,小娘子们平常的学艺情况,老夫人偶尔会过问一下,这就代表,她是老夫人认可的人,便有一些资格管向主家禀报小娘子们的私事。 老夫人抬了抬眼皮,道:「你说便是。」 陶姑姑犹豫为难之下,到底是说了,她道:「今晨我去时,听到小娘子们在谈论,说是沈二娘子私送男子荷包……私以为,如此不妥。」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次间里也愈发静谧无声,唯有一缕乳白的青烟袅袅。 「嗯……」老夫人闭上眼,声音轻轻的,尾音拖的很长,她猛然睁开眼,精光矍铄,道:「这话是谁说的?」 陶姑姑垂首道:「慧姐儿说的。」 老夫人心下一沉,事情都传得这么广了?原来沈清月说的竟然是真的!她吩咐道:「去,把慧姐儿都叫来。」 没多大会儿功夫,沈清慧就来了,她原本步子从容淡定,面上一丝惊慌也没有,却在看到陶姑姑之后,变得惶惶不安,双手紧紧地揪住袖口。 沈清慧在毯子上跪下行礼,老夫人没有叫她起来的意思,冷声问问:「慧姐儿,是你说月姐儿给张小郎君送荷包了?」 沈清慧余光扫了陶姑姑一眼,揪着衣裳低声道:「没、没说。」 陶姑姑面色一变,眉心突突地跳,道:「慧姐儿,今日在绣房,你可是明明白白地跟我说过这句话的!」 老夫人皱着眉,失望地看向陶姑姑,随后声音愈发森冷地问沈清慧道:「无凭无据的事,你听谁说的?」 沈清慧涨红脸,根本不瞧陶姑姑,她噗通一声,跪下道:「老夫人,这话是妍姐儿告诉我的……她说是张公子亲口说的,二姐私下里送了鸳鸯荷包给她。」 都这个时候了,沈清慧可没想着要一力承当。 老夫人面色黑沉,当即着人去叫沈清妍、沈清月和张轩德过来对质。 穿柳堂。 沈清妍正神色匆匆地跟丫鬟说完话。 荷包的事,她总觉着不对劲,昨日她分明听哥哥们传的有鼻子有眼的,听说张轩德确实是得了顾绣的荷包,甚至还在众人面前炫耀过了,怎么今日荷包又回到沈清月手上了,她得问清楚! 沈清妍吩咐了丫鬟去园子的角门打发了门房,收买个小厮去族学里带话给张轩德。 正好快到要用午膳的时刻,族学里的学生们下了课,小厮及时把话递了出去。 沈家园子角门的小厮常常帮内宅的主子跑腿,族学的学生大多是认得的,那些人一看小厮是来找张轩德,便纷纷打趣道:「轩德,沈二姑娘又给你送东西来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张轩德心里飘飘然,仗着荷包还在手,脸上挂着得意之色,嘴上却道:「别声张嘛!」 沈家四房嫡出的哥儿,沈清慧的胞兄沈正越道:「我家二妹最是性冷,轩德你可真有一手。」 又有人揽着张轩德的肩膀,笑道:「听说沈家沈二是最漂亮的,轩德你说说看,是如何俘获她的芳心的?」 说了第一句谎话,第二句也就变得不那么难以开口,张轩德道:「说句不怕得罪各位的话,你们沈家的爷们儿那是个顶个的出色,可是姑娘就欠了些教养,不知道矜持,看到个轩伟的男子就往上贴。我那是根本就没主动去勾她,若是主动勾了,又岂止是送个荷包的事儿?」 一阵哄笑,那帮人挤眉弄眼地追问道:「不是送个荷包的事儿,那还能有什么事儿?」 张轩德但笑不语,但大家都是男子,他这般形容,反倒能让人想得更多更龌龊的画面。 这厢还没闹完,沈家又来人了,是老夫人院里的丫鬟,请沈正越他们几个哥儿同张轩德一起去府里说话。 老夫人可是极少派人来族学里的,几人很是愣了一会儿才随同丫鬟进府。 到了永宁堂,几个哥儿没了在族学时候的喧嚣,个个屏息凝神,不敢说话。 v第七章 进了次间,大房两个庶出的哥儿,四房的沈正越,以及张轩德,乌压压地站满了一屋子,沈家的几位涉事的三位小娘子也都在场。 次间里,小郎君们同老夫人行了礼,就见她黑着脸,点名问道:「张家小郎君,我沈家好心好意让你同哥儿们一道在族学里读书,你不知感恩便罢了,缘何红口白牙污我沈家闺女的清名!」 沈家的小郎君个个瞪大了眼睛望着张轩德——你他娘刚才都说的话竟然都是胡编乱造的?! 荷包的事,物证还在沈清月手上,结论也很清楚,所以老夫人问话问的很直白,相当于狠狠地在张轩德脸上打了一个耳光。 张轩德才将显摆完不久,又有证据在手,怎么可能会承认,他诚惶诚恐,道:「老夫人何出此言,晚辈从未玷污过沈家妹妹的名声啊!」 老夫人手上带了一串檀木的佛珠,十八颗檀珠,每一颗都刻有「福」字,她缓缓地拨动木珠,抬起眼皮子,冷冷地看着张轩德,道:「小郎君,沈家待你不薄,你却如此回报沈家,你在沈家族学读书,沈家的先生便是如此教你何为仁义的吗?!」 张轩德皱着眉,仍道:「老夫人到底在说什么?晚辈着实不明白。」 老夫人问他:「荷包的事,不是你编造出来的?」 张轩德瞪大眼睛,面色茫然道:「荷包,什么荷包?」随即「哦」了一声,道:「老夫人说的是沈二妹妹送我鸳鸯荷包的事么?她确实送了我一个鸳鸯荷包,此事并非晚辈编造而来。」 老夫人声音渐冷:「小郎君,如今是在我的院里,亲戚一场,你若老实承认,同我家姐儿好生赔礼道歉,凡事好商量,你若执意装糊涂,便休怪我不念两家情分。」 张轩德面色为难道:「晚辈冤枉,晚辈真的没撒谎。」 说着,他就掏出荷包,双手奉上,从颜色到花样子,果然是一模一样,沈清月之前拿来的一个,反而像铁证了! 张轩德继续道:「这鸳鸯样式甚是新奇,蓝尾红喙,颜色分明,与寻常的鸳鸯倒是不同。」 这种鸳鸯样式确实不常见。 藏于内室的陶姑姑严肃地锁眉,她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学生,私相授受不说,竟还抵死不认。 郑妈妈把荷包从张轩德手里拿过来,她仔细瞧了瞧,皱着眉头送到老夫人跟前,低声道:「这……布料质地都是一样的。」 老夫人摸了摸背面没有花色的地方,布匹的手感确实与沈清月拿出来的别无二致。 她拧着眉头,视线缓缓朝沈清月移去,却见她气定神闲地坐着,丝毫没有害怕和慌张的神色。 老夫人犹豫了一瞬,便听得张轩德道:「我本不该收,但沈二妹妹强塞与我,我确实推脱不掉。」 老夫人捏着荷包,放缓了语气问他:「你一个男子会推脱不掉姑娘家送的荷包?」 张轩德镇定答道:「那时候清月妹妹塞给我就跑了。晚辈与老夫人同心,本想着两家都是亲戚,思及沈二妹妹年幼不知事,就想下次见她的时候再还与她,叫她切莫做私相授受的事。却不知怎的闹到您跟前来了……」 老夫人端起茶杯,不疾不徐地用茶盖子拨了拨嫩绿的茶叶,淡声道:「既然你打算把荷包还给月姐儿,又为何要宣扬出去?」 张轩德作揖道:「老夫人误会了,不是晚辈故意传扬出去的。那日在族学,荷包从我袖子里露出了一个角,叫同窗们夺了过去,认出了这是顾绣,便猜测是沈二妹妹的绣的,我解释过多次。沈兄他们都瞧见了,老夫人不信可以现在就问他们。」 老夫人扫向沈家小郎君,小郎君们纷纷点头应是。 确实是这样,荷包是好事之人从张轩德手里夺来的,并非他自己拿出来炫耀的。不过这些小郎君哪里懂什么顾绣还是苏绣,是张轩德「无意间」透露了沈清月的身份,族学里的学生们才断定,这是顾绣。 沈清月嘴边挂着一抹冷笑,就凭他们也能分出顾绣和苏绣的差别?何况那荷包若好好地放在怀里,谁还能去撕开他的衣服不成?偏要留在袖子里,还特特留出一个角。张轩德还是张轩德,自这个时候起,便已经用惯了这样的奸诈手段对付她。 张轩德深深作揖,一脸恳切道:「老夫人,晚辈知道沈二妹妹此举不妥,本想悄悄还给沈二妹妹,却不料意外闹开,实在是晚辈的不是,您要骂要罚,晚辈不敢不受。」 这话说的情真意切,有情有义,若还是上一世,沈清月还真该感动得痛哭流涕,她攥紧了帕子,冷冷地盯着张轩德。 沈家的两个小娘子也都格外气愤,沈清慧平白无故受了好一顿罚,险些就要老老实实抄写经书,又来世安堂挨了训,她最为委屈,猛然站起来瞪了沈清月一眼,冷哼道:「原以为我冤枉了二姐,害得我好生内疚!没想到二姐竟这般心机深沉,绣了两个荷包,还专门留一个骗我们!二姐怕是没想到妹妹们天真单纯,轻易就信了你,老夫人却没这般好糊弄!」 沈清月淡定从容地旋身问张轩德:「张公子,敢问一句,你敢保证我送了你荷包么?」 张轩德微微低头,底气十足,道:「自然,这就是你的送的。」他声音温和,方才又那般包容大度,倒真似如玉的谦谦公子。 沈清月眉目平静,微微提高了声音,问道:「不反悔了?」她穿着浅色的衣衫,说话的声音很轻,容颜英气,眉宇间透着一丝丝坚韧,竟叫人忍不住多瞧上几眼。 张轩德心里闪过一丝异样,并不敢跟沈清月对视,挪开视线,笃定道:「不反悔!」 不反悔就好。 沈清月转身看着老夫人无奈笑道:「确实与我的荷包看似相同,不过老夫人请看,这两个荷包乍然看去很像,但一个是顾绣,一个却是苏绣。」 她双手捧过去,请老夫人细看。 内宅的女人没有不学女红的,即便老夫人年纪大不做针线,绣技种类的不同她还是能看出来,她招手叫来郑妈妈一道看。 老夫人看着绣面直点头,随后抬头呵斥张轩德道:「这分明是苏绣,你却说是顾绣,张家郎君,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张轩德目露惊诧,扫了一眼荷包,很快就反应过来,辩解道:「怎么可能……明明像是……顾绣。」 确实如此,不看绣法,光看颜色样式,两个荷包看起来丝毫没有差别。 v第八章 沈清月微抬眼尾,神色冷漠地看着张轩德,反问他:「你说,这荷包我为什么要送给你?」 「自、自是、是为了向我表明心意……」张轩德心虚,说话的时候底气并不是十足。 沈清月斥道:「简直厚颜无耻!」她利落地旋身朝老夫人道:「不是孙女自誉,这苏绣的绣技,连我的一半都不上。」 老夫人不住地点头,沈清月所言不假,苏绣确实逊一筹。 郑妈妈登时明白过来,板着脸质问道:「倘或小娘子为了示好才送给你,她明明能绣更好的东西,却送次品给你,这是为着什么?为着自取其辱?」 是了,姑娘家的若真想向心上人表白,巴不得送最好的东西给对方,怎么会送次品。 张轩德哑口无言,喉结耸动了半晌才道:「确实是沈二姑娘赠与我的!否则两个荷包的花样子怎么会分毫不差!」 沈清月退开一步,与张轩德拉开距离,同老夫人道:「老夫人,不知是谁模仿了我的花样子这样陷害我。但绣技如笔迹,不同的姑娘绣出来的绣面,风格也不同,小郎君不懂,正好请陶姑姑在,她绣技高超,不若请她辨一辨,自有结论。」 众人立刻看向陶姑姑,她面色尴尬得满脸通红。她告的状,这会子却让她自己来打自己的脸。 老夫人沉思了一会儿,才道:「那陶娘子便瞧一瞧吧。」 老夫人都发了话,陶姑姑面色羞愧地从郑妈妈手里接过了两个荷包,低头细致地观察起两个荷包,如郑妈妈所说,荷包用的料子、花样子,乃至配色都一模一样,可是这针法……她瞪大了眼睛,紧紧地捏着荷包,表情僵硬道:「这……这……」 她硬着头皮对比了好几遍,才艰难启齿:「张公子这一个,确实不是沈二姑娘所绣。张小郎君拿来的荷包排针细密,针脚短。沈二姑娘的荷包是刻麟甄与铺针结合绣成,绣线错落有致,层次分明,针脚长。前者简易,后者复杂精致,两者风格完全不一样。小郎君的这一个只是普通姑娘绣就的,不过针法却像是……」 老夫人连声追问:「像是什么?」 陶姑姑脑子里早就想过无数种可能,但她却没想到,会是这一种情况! 她瞪圆了眼睛,硬着头皮,声音涩哑道:「老夫人,妾身以为,这是妍姐儿绣的。」 陶姑姑不想承认,但是沈家任何一个熟悉沈清妍和沈清月绣技的长辈仔细辨认,都能看得出来,她根本不能说谎! 张轩德失措地摇着头,道:「不、不……」 沈清妍猛然站起来,眼睛睁得圆圆的,声音尖锐道:「不可能!这就是分明是沈清月送给张表哥的!」 老夫人定定地看着陶姑姑,道:「陶娘子可敢肯定?」 陶姑姑点了头笃定道:「针法可以变,风格和水平难变,我见过沈二姑娘和妍姐儿的不少绣品。我敢保证,至少这绝非出自沈二姑娘之手……」 沈清月扬唇浅笑,她这个年纪顾绣已经很好,但是前一世经过又七年的锻炼,她在做绣品生意的时候融百家之长,一手绣技已然出神入化,莫说仿照沈清妍的绣技,便是步武高手,她也能做到天衣无缝。昨夜她挑灯夜战,便是为了栽赃嫁祸。 事已至此,便算是有了定论。 小郎君们一片哗然,倘或沈清月赠他荷包是事实,道一句风流也就罢了,若是编造的,那便是毁人清誉,蓄意杀人,是最令人不耻之徒的行径! 张轩德脑子轰然作响,喉咙干涩,讷讷无言,脚跟不稳,往后退了几步,半晌才道:「这、这荷包……」 是沈清月给顾先生的,怎么成了沈清妍送给他的了! 物证确凿,张轩德拿来的荷包已经被认定是沈清妍送的。 但这两人都矢口否认。 老夫人年轻的时候也曾打理内宅多年,查问这种事,她早有经验,立刻便吩咐郑妈妈道:「去查问一下角门当值的人。」 沈清妍瞳孔微缩,抿紧了小嘴,她今日恰好就让角门的小厮跑了腿! 郑妈妈出了次间,立刻打发了人去角门上问,很快就有了结果,姐儿们找小厮出去递话带东西的不少,但是传话给张轩德的,近来只有沈清妍一个。 回话的人说完了话,老夫人打赏了几个钱,便将人打发了,随后直直地盯着沈清妍——人证物证都有了,难道还要抵赖? 沈清月惊诧地掩住唇,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清妍,道:「妍姐儿,怎么会是你……你可是我亲妹妹!」 沈清妍眼泪漱漱地落,惶恐地看着老夫人,道:「祖母,我……我……」 和外男私传书信,送鸳鸯荷包嫁祸亲姐姐,这两个罪名随便捡一个出来,都够沈家打死沈清妍。 老夫人恼的很,沈家姑娘身上,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她沉住气同沈家小郎君们道:「你们都回去读书罢,举业要紧。月姐儿的事你们都是知情人,若再有旁人污蔑,身为她的兄弟,定要替她解释清楚,至于旁的……便不要多言!」 沈小郎君们连忙应了,便一道告了辞回族学。 待小郎君们走了,老夫人才切齿冷声道:「妍姐儿,你还没满十三岁,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沈清妍眼泪漱漱地留,哭的声音都沙哑了,即便不是她做的,可她根本就说不清了,而且她传了字条是事实! 老夫人面色铁青地看着张轩德道:「小郎君回家去罢!我沈家郎君同你这样的人朝夕相处,我怕是死不瞑目!」 张轩德俊秀的脸庞惨白骇人,张家不过表面风光,实则入不敷出,能在沈家族学读书,已是万幸,如今竟被逐出族学,若考不上功名,不光他爹要打死他,他的仕途可就毁了! 他颤着唇不知道如何解释,顿了半晌,只得低头作揖道:「晚辈告辞。」 张轩德走了,老夫人又瞪着两位小娘子道:「从今日起,妍姐儿跪祠堂三天,禁足一个月,慧姐儿禁足半月,好好反省!」 沈清慧皱着眉,她不过跟着嘲笑了沈清月,怎么也要受罚!她抬头想要辩驳,一看到老夫人黑沉沉的脸,便乖乖地闭了嘴。 沈清月道:「老夫人,禁足恐会影响她们学习绣技,两位妹妹已经答应要用蝇头小楷抄经书百卷……」 老夫人打断道:「那便一边禁足一边抄罢!抄完了烧给沈家的祖宗,叫先祖们看看,你们一个个都养成了什么样子!」 v第九章 郑妈妈替老夫人顺了气,厉色地看向两位小娘子道:「姑娘们快回去领罚罢!」 沈清妍与沈清慧抹着眼泪退了下去。 沈清月和陶姑姑还在次间里。 老夫人面色不豫地看向陶姑姑,道:「既然小娘子们禁了足,陶娘子便也停课歇息几天罢!」 陶姑姑死死地攥着帕子,眉头紧锁,低头含胸道:「是。」 郑妈妈也有些难堪,毕竟陶姑姑她举荐来的人。 老夫人揉了揉眉心,道:「好了,我乏了,都退下吧。」 郑妈妈送了陶姑姑走,沈清月还站在屋子里,她低头道:「张家郎君德行有亏,妍姐儿也这般陷害于我,还请老夫人做主,孙女以后实在不想跟张家郎君有所牵扯。」 老夫人温声道:「你不同他来往就是,这样的人,我们沈家也不屑于往来。」 沈清月一脸为难之色,跪在软和的垫子上,道:「可婚姻之事,孙女自己做不得主。」 前一世,荷包风波发生之后,沈清月的继母吴氏顺水推舟,欲将她嫁与张家,但钱氏此时看不上她,便当众羞辱,令她颜面尽失,也因此与另一位好郎君失之交臂。 这一世,沈清月猜测继母不会轻易罢休,她不得不先在老夫人这儿领免死金牌。 老夫人神色复杂地盯着与她并不亲厚的沈清月,沉默了许久才道:「起来说话。你放心,张小郎君无德,万万配不上我沈家姑娘的。今日之事我也会着郑妈妈去打点,不许府里的人再提起议论。」 沈清月感激一笑,抬起弯弯的眉眼看向老夫人,道:「老夫人,孙女还有一件事相求。」 「你说。」 「孙女擅长顾绣,而陶姑姑却教习苏绣,博学固然好,但孙女想术业专攻,精学顾绣,以后可否不去绣房同陶姑姑学习苏绣?孙女也不会懈怠女红,我知道二伯母也会顾绣,孙女想随四妹一起,同二伯母学习绣技。」 二夫人方氏是二老爷沈世文的继室。 沈家虽然是大老爷沈世昌当家,但二老爷才是沈家最为博学多才的一个。他现在翰林院任职,朝廷早已有约定俗成的规矩,非翰林不入内阁。眼下二老爷虽然官职不高,以后却是沈家唯一可以开宗立派、独当一面的人。 他的继妻方氏温婉和善,是沈清月在沈家唯一亲近的人,只不过到底不是亲生母女,前一世在沈清月的婚事上,方氏并未插手。 后来沈清月和离的时候,二老爷已经调任外省,方氏带上龙凤胎儿女随任,几年不曾归家,她临死都没见着方氏一面,倒是甚为遗憾。 她还记得,前世出嫁的时候,二伯母给的添箱礼是最丰厚的,而且语重心长地交代了她许多话。可惜那时年幼不知事,从未放在心上,只在受了磨难的时候,偶然想起一两句,却已是心酸满盈,泪洒衣衫。 这一世,沈清月想在方氏膝下尽孝,以全孝心。 老夫人并未阻挠,她道:「若你二伯母忙得过来,你自去便是。」 沈清月道完谢,便告了退。 当天下午,两位姑娘受罚的事儿便传开了,一直管理内宅的大夫人柳氏和沈清月的继母吴氏也都受到了训斥。 族学里,张轩德也未来上课,大约是午膳时候,他悄悄请了昔日同窗好友,在沈家族学附近的酒楼喝酒里发泄。 他心中郁闷至极,喝起来没个节制,很容易便醉了。 醉后的人,通常管不住嘴,他在小间里大呼小叫,嘴里不断地吐出粗鄙的话,与他平日里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的朋友拍着他的肩膀劝道:「哎,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主动掺和进小娘子们的勾心斗角里,丢了学业可真是得不偿失。」 张轩德不知受了哪句话的刺激,猛然站起身挥袖,踉跄道:「我主动掺和个屁!那荷包就是沈二姑娘送我的!」 那人不信,端着酒杯道:「姑娘家的脸皮都薄,你别是恰好瞧见沈二姑娘脸红几次,就臆想人家喜欢你了罢!」 张轩德坐了下来,沉着嘴角道:「同你说实话吧,那荷包是她给我的,但不是送我的。」 「那是送谁的?」 张轩德面露不屑道:「送穷鬼——顾淮的!」 小间外面的方桌上坐着两个男人,一者衣饰华丽,一者朴素,后者容颜冷峻,眉目之间透着肃然严正,听到小间里传来的话,充耳不闻,岿然不动。 前者拍着后者的肩膀打趣道:「怀先,你学生说你是穷鬼啊。」 怀先,是顾淮的字。 顾淮拂去远房亲戚顾三的手,起身道:「我吃饱了,下午还要去教沈四姑娘棋艺,你自己慢吃罢。」 沈四姑娘便是沈家二夫人的小女儿。 顾淮与沈家二房的嫡长子沈正章是同窗好友,便是沈正章将他引荐给自己的嫡母沈二夫人,以厚资聘他做沈四姑娘的棋艺先生。 每一旬,顾淮都会抽空在族学没课的固定时间,去教沈四姑娘下棋。 顾三付了饭钱,跟上了顾淮的脚步,一本正经道:「沈二姑娘的事儿我听了几耳朵,我怎么觉着姓张的小郎君方才说的是真话,那小姑娘心悦的人是你吧,那荷包其实也是想送给你的吧!」 毕竟沈家已经将张轩德赶出族学,他再说谎挽尊,也没有意义。 顾淮面无表情道:「与我何干?」 顾三摇头笑着不语,是了,顾淮虽然清贫,但生的好看,博学多才,想招他为婿的人委实不少,若非这几年他的父母接连去世,怕是门槛都要被人踏破。 二人走到了福顺胡同口,顾三坐马车离开,顾淮和往常一样,从西角门进去,到了二门上,一垂髫小童引着他往二夫人住的同心堂去。 小童年幼,个子不高,步子不快,走着走着,二人就拉开了很大一段距离,待转角之后,顾淮已经瞧不见小童,眼看着已经到了同心堂的甬道上,他便继续往前走,欲在同心堂门口等小童。 甬道的另一边,沈清月正好带着春叶往同心堂去,主仆二人手里提着糕点和装针线的笸箩,轻声细语地说着话,一扭头,就瞧见了外男。 沈清月与顾淮迎面撞上,吓了一跳。 顾淮站得笔直,冷淡的目光扫过沈清月倩丽的面庞,小娘子长眉粗细适宜,明润有神的双眼内勾外翘,端方大气中带着一丝丝妩媚,沈家也只有沈二姑娘是这般长相。 v第十章 沈清月警惕地看着顾淮,登时皱眉问道:「你是谁?怎会在沈家!」 「……」 那小姑娘心悦的人是你吧,那荷包其实也是想送给你的吧! 顾淮以为,顾三还是说错了。 他作揖道:「唐突姑娘,在下顾淮,在府上族学教书,亦教沈四姑娘棋艺。」 「……」 沈清月恍然想起,四妹妹好像是有这么一位老师来着,而且顾淮好像还是二堂哥的同窗好友。 这就尴尬了。 这是沈清月第一次见顾淮。 前一世她出嫁前,一门心思都在张轩德身上,几乎没有朋友,遂很少出院子走动,后来嫁了人,尽心竭力为张家操持庶务,忙于管理内院庶务和张家店铺的生意,人情往来的事,多是钱氏出面。 所以沈清月只闻顾淮其名,并未见过庐山真面,即便是无意中见过,她也未必记得。 不过沈清月怎么也想不到,两人第一次碰面,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沈清月前不久才借用了顾淮的名头去栽赃嫁祸,眼下见了正主,免不得多看几眼,竟一时间诧异地缩了缩瞳孔。只见顾淮一身细布直裰,干净齐整,他双肩匀实,虽有书生气,却瘦而不弱,乌黑的头发用红色的玛瑙蝉扣束着,面容丰神冷峻,气度儒雅有仪,根本不像出身贫寒之人。 俊美的男子,沈清月见过不少,沈家的几个堂兄便算得上翩翩公子,但顾淮不同,他最让人忍不住去瞧的,是他的眼睛,那双黑沉沉的眼珠似幽潭一般深不见底,沉稳镇静得压根不像这个年纪的男子,他的眼神,莫名地带着一股子清冷之意。 沈清月很快便收拾好情绪,她福一福身子,客客气气地同顾淮道:「顾先生好,我是四妹妹的二姐。」 顾淮微微地抬了抬眼皮,他见过许多小娘子热烈的目光,也见过羞涩克制的眼神,但这一位似乎并不像顾三说的那样,心悦他。 他稍稍一想,便明白了过来,沈清月哪里是喜欢他,不过借用了他「老师」的名头整治张轩德,却并未将他牵扯进去。 这姑娘的手段倒是厉害。 顾淮点一点头,语气冷淡疏离,道:「沈二姑娘。」 他的视线恰好落在了沈清月的手腕上,她和别的姑娘不同,手上戴着的是浅综色的野兽牙串饰,她的素手异常的白皙水嫩,指甲干净亮泽,指头圆润饱满,稍稍透着粉色,随意地叠放在小腹,细软的手微微弯曲,小拇指的弧度纤长好看。 顾淮扫过一眼,很快便移开视线。 正好二门上的垂髫小童跑了过来,喘着气道:「顾先生,二姑娘。」 沈清月瞧了顾先生一眼,道:「先生请。」 顾淮也不客气,大步往同心堂去。 小童过去敲了门,立刻便有丫鬟开门来迎,二人一道进去见了二夫人。 二夫人方氏穿着湘妃色春绸缂丝马面裙,梳着圆髻,头上簪饰简单,她见沈清月来了,讶异地抬了抬眉,笑道:「月姐儿来了?」 几年未见,当熟悉而慈和的声音响起,沈清月登时红了眼睛,低了好一会儿头,才抬起头柔声喊了一句:「二伯母。」 方氏立即想到了荷包风波,拉着沈清月的手,朝顾淮抱歉一笑,道:「烦请顾先生先去喝一杯茶,舟姐儿一会儿就去。」 顾淮颔首去了,方氏牵着沈清月进屋去说话,立刻吩咐了丫鬟上茶和糕点。 黄花梨的炕桌上,青花茶杯里茶汤碧绿清澈,香味馨美,另有三碟松糕、桃片和酥蜜饼摆在一旁。 方氏亲自替沈清月斟茶,端给她道:「今儿怎么来我这儿了?」 沈清月抿了一口,比沈家常用来待客的女儿茶味道醇爽,她看了看茶叶形状,是东湖银毫,比她自己在雁归轩里喝的陈茶好多了,方氏待人,总是这般大度。 她面色微红道:「侄女有事相求。」 方氏抚平了大腿上的裙摆,道:「怎么了?」 沈清月抬头望着方氏,恳切道:「侄女愚笨,实在学不好苏绣,想同二伯母学习顾绣,此事我已同老夫人说过了,她准我不去绣房再学苏绣。」 沈清月这辈子想接近方氏,一是亲情使然,二则是因为方氏前世几乎半生顺遂,独独一件事叫她自责愧疚,沈清舟在节里夜游的时候,被人踩伤,还被火烫伤了,腿伤治好之后,留下跛脚之症和疤痕,耽搁了亲事。 沈清舟出事的时间就是今年,沈清月不想方氏内疚难过。 方氏轻松一笑,捡了块儿松糕给她,道:「我当是什么事儿呢,舟姐儿近来也在学顾绣,正好你来了,她也有人说话解闷。」 沈清月感激地笑了笑,二伯父博古通今,方氏亦涉猎广泛,夫妻二人向来都是亲自教导子女,几个姐妹里,就属沈清舟博学多才,她平日最是勤奋忙碌,根本不会闷。 「二伯母,那我什么时候过来合适?」沈清月温声问道。 「舟姐儿每旬有三日学棋,三日学琴,四日学刺绣,逢一三五七你来便是。」 二人正说着,沈清舟挑帘进来,她今年也快十四岁,穿着雪白的挑线裙,面颊圆润可爱,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她走进来叫了一声娘,便立刻同沈清月见礼,道:「二姐。」 沈清月起身迎她,问道:「不是在学棋么?」 「听说二姐来了,顾先生正在喝茶,我来见一见二姐就过去。」 方氏笑得很温柔,道:「你快去吧,莫叫先生久等。」又扭头对沈清月道:「我还不知道你顾绣学的怎么样了,一会子你绣给我看看。」 沈清舟走后,沈清月便绣了一副绣面给方氏瞧,她刻意放低了水准。 方氏瞧了之后,仍旧赞道:「绣的很好,我能教你的不多,不过是在立意上指点你一二。」 沈清月答说:「这便足够了。」 又说了会子话,沈清月便辞了方氏,她从同心堂回雁归轩,才走到半路上,便和气势汹汹的继母吴氏迎面撞上。 自沈清妍受罚跪祠堂,吴氏挨了骂,去求了一下午老夫人,可惜老夫人赶走她之后便闭门不见人,她又去央求丈夫沈三老爷,三老爷躲在书房,连发生了什么事儿都不问,只道了一句「错了罚,对了赏」,气得吴氏险些昏死过去。 直到今天早上,吴氏好歹打发了人送了些吃食去祠堂,才没再闹腾,这才想起找挑事主沈清月的麻烦,她从穿柳堂一路追去雁归轩,又从雁归轩赶往同心堂这边,现在早已气红了眼,恨不得将沈清月生吞活剥。 v第十一章 雁归轩出来的甬道上,沿着墙壁种了一溜金边瑞香,正是花季的时候,瑞香花褐枝紫瓣,叶间几朵攒成球,娇艳可爱,香味浓烈,气盖群芳。 沈清月停下脚步,定定道看着朝她走来的吴氏,三十出头的妇人保养得当,本不该显老,偏生精于算计,日操夜劳,因而早早脱发,夜里难眠,头戴假髻尚能遮掩一二,眼下乌青确实怎么也盖不住。 相由心生,不是没有道理的。 沈清月冷眼看向吴氏,先声夺人:「您从雁归轩来,可是要寻我?」 吴氏驻足,喘着粗气等着沈清月,拔高嗓音道:「沈清月!你怎么能害你亲妹妹!」 她气的很,很快便忍住脾气,用平常惯用的套路,苦口婆心道:「月姐儿,你和妍姐儿是亲姐妹,你们两个自小在我膝下长大,应该和睦亲爱,何况你是姐姐,她是妹妹,你要多忍让她才是。你这般害她,真真是枉费我这些年来对你的一片苦心,以后外人还会说你心肠歹毒!」 沈清月嘴边扬起冷漠的笑,换做以前,她真该怕了,内疚了。可现在的她知道,吴氏不过是刚过门的时候,是照顾了她几个月,后来怀了沈清妍,很快就将她扔给了奶娘照顾,所谓的「一片苦心」,不过是每日晨昏定省,变着法儿磋磨打压她才对! 这些年来,吴氏一直同沈清月说,女人要温婉顺从,贤良大度,否则将来难以觅得良婿,吴氏还常常以这些为由,要求她处处忍让沈清妍,让她将好东西拿出来分享。 若沈清月不肯,吴氏从不打她,只是给脸色她瞧,冷落她,叫所有人都厌恶她。她在沈家没有依靠,又怕又无助,为了这些虚假的亲情,不得不妥协。 而且沈清月听多了长辈们说妇德和女子礼,便一直以为吴氏说的也是对的,是真心地对她好,直到前世出嫁之后,她才明白过来,吴氏只是在教她忍气吞声! 吴氏所作的一切,只是为了操控她,让她给沈清妍做陪衬罢了,根本没有半分真心! 所以,她现在凭什么忍让沈清妍? 沈清月身量偏高挑,她平视吴氏,淡声道:「您怕是误会了,是妍姐儿害我,不是我害她,此事是老夫人下的定论,若您不服,去找老夫人辩驳就是。」 吴氏语塞,半晌才切齿道:「妍姐儿怎么可能会害你!」 沈清月觉得好笑,这些年她们母女害她的地方还少了吗? 沈清月微微蹙眉,目露担忧道:「我倒也是觉得很奇怪,妍姐儿与我一向亲好,肯定不会害我。可我一直与妍姐儿和睦相处,待她宽和大度,又为何要去害她?」 吴氏一噎,细想之下竟觉得有理,沈清月从来都很听话,这次怎么会无缘无故去害沈清妍? 沈清月缓声道:「如此说来,您倒真是误会了,这事并非我们姐妹相互伤害。不过我不明白,为何张公子偏要一口咬死是我送的荷包……」 如果不是她们两个其中一人存心设计陷害对方,那便只能是确有其事,沈清妍确实送了张轩德荷包,但是事情败露了,张轩德死活不肯供出沈清妍,只好栽赃给沈清月。 张轩德这么做,除了是在袒护沈清妍,再没有别的理由。 吴氏想到此处登时大惊失色,张轩德从来都是在沈家来去自如,若当真与沈清妍有了私情,又这般替她掩护,还不知道发展到哪一步去了! 这回受罚还是轻的,倘或有了孽种,沈清妍这辈子都毁了! 思及此,吴氏根本站不住了。 沈清月捕捉住吴氏慌乱的神色道:「我记得好像在妍姐儿那见过一块老虎玉佩……」 张轩德今年十六岁,便是属虎,沈清妍都带了小郎君送的玉佩,怕是私定终身了! 吴氏头皮发紧,瞪了沈清月一眼,便快如疾风地往祠堂那边跑。 沈清月看着吴氏的背影微微一笑,其实沈清妍买了好几块玉佩,老虎不过是其中一块,不过有了这事,老虎玉佩就变得与众不同了。 她闻着花香转身,领着丫鬟春叶回了雁归轩,吴氏则速速赶到了祠堂。 沈家祠堂外。 吴氏欲进去看沈清妍,老夫人的丫鬟芊结拦在外面,低一低头道:「三夫人,您不能进去。」 吴氏心里着急上火,面上却不敢对芊结动怒,她忍着脾气好言好语道:「姑娘,我不做什么,我只问妍姐儿一句话,就一句话。」 今天早上,吴氏已经悄悄来送过吃的,芊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是底线,再容吴氏娇纵沈清妍,置老夫人的威严与何地? 芊结不肯,她摇摇头道:「三夫人体谅,这是老夫人的吩咐。」 吴氏怒火攻心,喉咙一腥味,猛然咳嗽,却也别无他法,只好往三老爷沈世兴的内书房万勤轩去求救。 她怒发冲冠地赶到书房门口,又被两个丫鬟给拦住了,这下子再没忍住脾气,抬手就掌掴了二人,推开丫鬟,闯进了书房。 沈世兴正在作画,身后的门砰得一声打开了,吓得他手上的毛笔一抖,滴了一块儿墨点,整副画全毁了。 他搁下毛笔,转身皱眉道:「又怎么了?」 吴氏一瞧见沈世兴儒雅俊朗的面孔,怒气消散大半,转而变成了怨。 两人相差六岁,但老天爷总是厚待男人,夫妻站一块儿,几乎看不出年纪的差别。 吴氏绞着帕子,挽起沈世兴的手,红着眼睛道:「老爷,妍姐儿受罚,我心里急得很。」 沈世兴拂开吴氏的手,旋身走到书桌面前坐下来,淡声道:「没出嫁前还有老夫人罚,等出嫁叫婆家人罚,那才难看,而且你还插不上手。罚就罚了罢,下次改过便是。」 吴氏嗫嚅着,软声道:「老爷,妍姐儿跪了一整夜了,今早才吃了些东西,我刚才想去同她说说话,老夫人跟前的丫头都不答应。」 沈世兴好脾气道:「早上不是吃过了么?这还没到晚膳时候,你急什么?」 吴氏如鲠在喉,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一想起沈世兴已经有好几天没去她院子里,便道:「老爷,您今儿晚上还要留在书房么?」 沈世兴容色冷淡,嘴边的长须动了动,道:「月姐儿最近可好?」 v第十二章 他常常在书房不见人,沈清月来了同他也没什么话说,加上吴氏敲打,她渐渐便不来了,父女二人近十五年来,见面次数着实不多,沈世兴一般都是从吴氏的嘴里了解女儿的近况。 吴氏眼神微闪,心有不甘道:「好,还不是和以前一样,吃好喝好,该学的也学了,妾身把她照顾得比妍姐儿还好。这些年要不是因为疏忽了妍姐儿,她今儿也不至于被老夫人罚跪祠堂。」 沈世兴淡声应了一句,便道:「嗯,以后妍姐儿是要好好管教了,女孩子家不可太骄纵。对了,月姐儿年纪也不小了,你这些时多往交好的人家里走动走动,替她相看合适的郎君,若有了人选,便告知我一声。」 丈夫很少对内宅的事这般上心,吴氏的心如刀子猛戳一样痛,表情僵硬道:「知道了,妾身先回去了。」她忽又换了柔和的脸色,温声道:「妾身回去等老爷过来。」 沈世兴「嗯」了一声,道:「我过两日就去。」便不再抬头。 吴氏咬牙不言,从万勤轩出去之后,恨恨地跟丫鬟抱怨道:「妍姐儿出事问都不问,三句话不离月姐儿。我也给他生育了一儿一女,康哥儿才九岁,老爷也算老来得子,怎么不见他这般疼爱哥儿!我看他娶我回来,就是为了给月姐儿找个奶娘,哪里是想娶个夫人!姐儿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也不说帮帮忙,我真是个丫鬟命!」 丫鬟哪里敢接话,她们心里晓得,吴氏怨归怨,心里还是爱着老爷的,否则怎么会这些年来,一直用热脸贴冷屁股。 吴氏也一路往穿柳堂去,不禁想道,还好沈世兴不知道沈清妍为何被罚,若是晓得跟沈清月沾上了关系,怕是没今儿这样的好脸色给她。 到了穿柳堂,吴氏将沈清妍身边的丫鬟都罚了一顿,打板子的打板子,扣月例的扣月例,院内上上下下,怨声一片。 吴氏还擅自去了沈清妍的卧室,翻找了她的梳妆匣,没找到所谓的老虎玉佩,才渐渐放了心,耐着性子等女儿出来再说。 沈清妍罚跪三天,吴氏度日如年,等女儿出来的时候,她嘴上已经燎了泡。 吴氏亲自领着人去接的沈清妍。 小娘子实实在在地跪了三天,便是偷了懒,双腿也早就受不住了,她一出来就软软地趴在吴氏的怀里,泣不成声,她头发凌乱,裙子蒙尘,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吴氏心如刀绞,低头一看,沈清妍腰上戴着的可不就是老虎玉佩!如五雷轰顶,她冷着脸,颤着唇命人将女儿先带回她的院子里,锁上门,只留了心腹吴妈妈在房中。 吴氏一把扯下沈清妍腰上的玉佩,瞪圆了眼睛问她:「这是哪儿来的?是不是张轩德送你的!你老实说,荷包的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跟姓张的私相授受了!」 沈清妍膝盖酸疼,两腿发软,急得流眼泪,道:「娘你胡说什么啊,我和张表哥什么都没有,我才不到十三岁!」 吴氏气上心头,根本不信,死死地掐住沈清妍的手腕,凄声道:「妍姐儿,你跟他发展到哪一步了?你现在告诉娘还能补救,倘或迟了,你这辈子都没出路了!」 沈清妍不过是取笑了沈清月一回,便平白无故跪了三天三夜,还要罚抄佛经,现在连吴氏都不信她了,委屈如潮水用来,她哭得撕心裂肺,道:「我没有,我没有!玉佩是我自己买的。」 吴氏见沈清妍不说,扭头同吴妈妈道:「我摁住她的身子,你瞧瞧妍姐儿身子可还是干净的。」 吴妈妈有看女子身体干不干净的经验,她立刻上前来,扯掉了沈清妍的裤子。 沈清妍看着最亲近的人像猛兽一样朝她靠近,吓得直往床上缩,蹬腿强烈地反抗着。她越是这样,吴氏越是着急,一气之下打了两个巴掌下去,斥道:「你这蠢丫头,我是为你好!」 在沈清妍尖锐刺耳的哭喊声中,吴妈妈查看了她的身子,还是处子之身。 吴氏松了一口气,却还是怀疑沈清妍与张轩德有首尾,她搂着女儿哄道:「张家不是什么好人家,我与你大伯母来往时就听她说了,因为张轩德外祖家不争气,钱氏是个贴娘家的糊涂人,张家家底薄的很,便是有永恩伯府做靠山,你嫁过去了也要吃苦头的!」 沈清妍哭得肝肠摧断,哪里在听吴氏说什么话。 吴氏叹了一口气,想起张轩德被逐出族学的事,心里又有了主意。 沈清妍哭声渐止,外边有丫鬟来禀道:「夫人,老爷来了。」 吴氏心里欣喜,安抚好沈清妍正准备出去,又有丫鬟来传话:「夫人,二姑娘来了。」 父女两个前后脚就来了,可从未有过这样的事,吴氏回想起前儿见到的有一丝异样的沈清月,莫名生出不好的预感。 沈清月对父亲的记忆很浅薄,她记得沈世兴对她说过最多的话,就是「嗯」、「哦」,除此之外,她再没有什么特别印象深刻的事。 但她小的时候听奶娘说过,沈世兴从前常常抱她,可这些都是听说罢了。 父亲不重视她不要紧,沈清月只要知道,吴氏爱重父亲就好了。 所以当沈清月派出去盯梢的丫鬟回来说,沈世兴从万勤轩出来要往吴氏院里去,她便立刻换了一身衣裳,带着老夫人送给她的布匹,领着丫鬟一道去给吴氏请安。 雁归轩离吴氏的院子比万勤轩要近,沈世兴刚到的时候,沈清月也跟着来了。 父女二人一前一后地进去,沈世兴落了座,沈清月福一福身子请了安,不冷不淡地喊道:「父亲。」 沈世兴应了一声,匆匆扫过沈清月一眼,便叫她坐。 沈清月抬头打量着沈世兴,她前世今生历经七年,却发现沈世兴的容颜好像变化不大,包括对她的态度也向来是这般冷淡,从未变过。 她还发现,其实父亲长的很儒雅俊逸,不难想象,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位美男子,也难怪吴氏一直死心塌地爱着他。 只是沈世兴眉眼间透着一股颓丧之气。 这倒也是情理之中。 沈清月听说过,父亲年轻的时候其实读书还不错,不过比二老爷还是差了许多,后来不知为什么便不肯去读书考试,年纪大了之后,就靠着家里的关系,在朝中领闲职度日,一直到现在都是。 她若没记错,父亲消沉的日子,就是在她出生之后不久,母亲去世的那段日子里。 沈清月有时候会猜想,是不是母亲死了,将父亲的心也带走了,只留下了她孤孤零零的一个人。 v第十三章 父女俩正相对无言,吴氏从内室出来,她扫了沈清月一眼,又看到了桌上的布匹,心如擂鼓。 怎么恰好在这时候送东西来了? 沈清月连忙站起身,唤道:「母亲。」 吴氏笑的很勉强,道:「月姐儿今儿怎么来了?」 说的好像沈清月不常来,只是专门做给沈世兴看似的。 沈清月美眸微瞪,露出一丝丝诧异的表情,道:「女儿不是每日都来么?前两日不大舒服,便没来请安,母亲不是不知道的。」 她隐晦地告诉吴氏,她是因为荷包的事儿这两天才没来。 吴氏根本不敢在沈世兴面前提此事,她讪讪一笑,顺着沈清月的话说:「知道你是个孝顺的。」 一派母慈女孝的景象。 沈世兴坐在花梨木铺了绒毯的罗汉床上,淡淡地笑了笑,他抬手要给自己倒杯茶,沈清月走过去接了茶壶,道:「女儿来吧。」 沈世兴愣了片刻,沈清月一直寡言好静,很少主动服侍他,他放开了手,随得她去。 沈清月一伸手,皓腕便从袖子里溜出来一大截,显然可见里面的袖子短了很多。 沈世兴抓住沈清月的手腕,问道:「怎么衣服这么小了还在穿?没做新衣裳吗?」 吴氏面色大变。 沈清月若无其事地倒了茶,双手奉给沈世兴,垂着头,长项弯曲,稚嫩的脸庞显出几分脆弱,语气轻轻地道:「这是妍姐儿穿了两次就不想穿的衣服,扔了怪可惜的。反正是穿在里面的衣服,有什么要紧的。」 沈家一年四季都会给姑娘们裁新衣裳,用的都是好布料。吴氏有时候会截下沈清月的衣裳,拿给沈清妍穿,再丢两件沈清妍不喜欢的衣服给沈清月,还跟她说,要多疼爱妹妹,外人才会夸她贤良大度。 沈清月前世无人可依,也为贤名所累,次次忍让。 沈世兴松了手,沈清月嫩白的手腕上留下几道红痕,他冷下脸,瞪了吴氏一眼,冷声道:「妍姐儿穿了两次就不想穿,所以就给月姐儿穿?」 吴氏眼色慌乱道:「是月姐儿自愿的,她们姐妹之间相互赠送东西,妾身难道也去责骂么?」她又问沈清月:「月姐儿你说是不是?」 沈清月慢慢吞吞说:「母亲说的当然是。」 沈世兴心里不舒服,却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他视线不由自主地挪到桌上的秋香色缂丝布匹上,问沈清月:「做什么拿尺头来?」 沈清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道:「老夫人赏的好东西,女儿拿过来给母亲。」 沈世兴面色愈发难看,声音还是温和的:「你自己怎么不穿?」 沈清月佯装不解,弱声道:「缂丝这般贵重的布匹……」 沈世兴面色黑如锅底,缂丝是贵重,可沈家姑娘还没到穿不起缂丝的地步,看沈清月的模样,似乎是觉得,所有的好东西都该给继母和妹妹一般。 真是傻姑娘! 沈世兴抬眼看着吴氏,他眸光一反常态地冰冷,像一道冰棱射进吴氏的心里,他道:「月姐儿就不能穿缂丝?」 她配么! 吴氏攥着帕子,胸口起起伏伏,僵着脸看着沈清月,怎么才几日功夫,她的继女就变得这般胆大妄为了! 她红唇翕张,终究是把喉咙里哽住的话咽了下去,扯着嘴角干笑道:「老爷怎么这么问妾身,想来是秋香色颜色太老气了,月姐儿不喜欢——姐儿,你说是不是?」吴氏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沈清月慌忙低头,怯怯地后退了一步,道:「是,女儿确实不合适。」 吴氏嘴巴抿成一条直线,沈清月这样子,就差直接告诉沈世兴——继母虐待我了! 还不如不回答! 沈世兴手里的茶杯砸在四角炕桌上,唬得吴氏双肩一颤,他怜爱地看着沈清月道:「老气什么,你母亲和祖母年轻的时候都爱穿这个颜色,找个好裁缝做一身衣裳,肯定好看的。」 沈清月低头道:「是,女儿知道了。」 吴氏也走过去拉着沈清月的手,柔声道:「难为你一片孝心,我这还有几个好尺头,苏州来的绸缎,你也拿去做衣裳穿,姑娘家正年轻的时候,不能打扮太素净了。」 沈世兴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两分,他看着秋香色的布匹,忽又想起了什么,神色复杂地问沈清月:「你说这是老夫人赏你的?」 按理来说,老夫人不该赏沈清月东西的,她老人家不喜欢三房,人尽皆知。 沈清月还没答话,吴氏顿时面色惨白,如见鬼魅,老夫人赏赐东西的意思,她还能不明白? 沈清月的手从吴氏手里抽出来,她声音低沉阴冷了几分,道:「是的,老夫人赏给女儿的。」 「老夫人为什么赏赐你?」 吴氏睁圆了眼睛,身体僵硬地站着,如遭雷劈,她提着气儿急切地看着沈清月——她要是敢说,她一定不会饶过沈清月! 沈清月故意沉默了许久才回沈世兴的话,道:「……没什么,不过是赞赏女儿绣技好,就送了几个尺头给我。」 吴氏松了口气,沈清月到底还是不敢说出口的,否则她有上百种法子折磨这死丫头! 沈清月唇边的冷笑转瞬即逝,有些话,直接从她嘴里说出来没有力度,得沈世兴自己去打听清楚才好。 沈世兴果然心下生疑,他站起身,道:「我想起还有些事儿没处理,晚膳不在这里用了。」 吴氏不舍地喊道:「老爷……」 沈清月福一福身子,道:「女儿告退。」 沈世兴看向沈清月说:「叫你丫鬟把尺头拿上,我跟你一起出去。」 吴氏心口砰砰地跳,每一下都激烈有力,仿佛要冲破她的胸口撞出来,她生怕沈清月在沈世兴面前告状,立刻跟了出去。 三人走到院子门口,眼看着分道扬镳了,吴氏才转身回去,她面色冷冰地想着,沈清月。 沈清月却并未回雁归轩,她小跑着折回去追上了沈世兴,唤道:「父亲,父亲。」 沈世兴转身看着大女儿,刚开春的天气,夕阳下山的时刻,已经有些凉意,许是沈清月跑得急了,她白皙饱满的额上,冒着细细的汗珠子,鼻尖也透着点点湿润,愈显娇艳可爱。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有些恍惚,眼神空空地看着沈清月,半晌才回神道:「怎么了?」 沈清月揪着袖口,故作胆怯,道:「女儿以后,以后……能常去万勤轩同父亲请安吗?」 v第十四章 从吴氏院里出来这么久,沈清月才敢追上来说这番话,沈世兴心下一沉,握紧了拳头,沉沉地「嗯」了一声,道:「你来吧。」 沈清月诧异片刻,父亲的态度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冷淡。 她抬眸一笑,眼尾上翘,妙目如星,沈世兴心里五味杂陈,目光一闪,撇开眼道:「一会儿更冷,早些回去吧。」 沈清月行了礼便走了,沈世兴却在原地站了许久,他想起老夫人赏沈清月尺头的事儿,便改了方向,亲自去了永宁堂。 沈世兴站在永宁堂门口,盯着牌匾许久才进去。 其实永宁堂原先不叫永宁堂,是在沈老太爷去世之后,老夫人才做主改了名字,她希望从今以后,家宅安宁。 沈世兴进了次间,请了安,拱手道:「母亲。」 老夫人靠着大迎枕,丫鬟芊结拿着绣捶轻轻缓缓地替她捶腿,她眼皮子都不掀一下,淡声道:「你来做什么?」 沈家几位老爷成家立业之后,老夫人便不叫他们日日请安服侍,母子二人一年也见不到几面。 沈世兴道:「儿子是来问问您赏月姐儿缂丝绸缎的事儿,倒不知是为了什么。」 老夫人骤然睁开眼,望着沈世兴冷哼道:「自己房里的事都弄不清楚,还跑来问我!」 沈世兴赧然道:「……儿子失职了。」 老夫人靠了靠大迎枕,将荷包的事悉数告知,末了道:「这还好是闹到我跟前来了,否则月姐儿的清白就毁了,你正好送她去尼姑庵里,眼不见为净,你自潇洒快活你的去。」 沈世兴的表情,从皱眉到切齿,再到勃然变色却隐而不发,他的压槽都在发颤,铁拳紧紧地攥着,怒气一层一层地积累,眼眶都泛着红。 老夫人看着满面萎靡的儿子,与沈清月眉宇间的坚韧对比鲜明,又道:「你再消沉下去,这辈子就过去了。月姐儿都这么大了,估摸着也在家中待不了多久,你以后能对她好的日子不多了。」 沈世兴微微哽咽道:「儿子知道了。」 老夫人狠狠拧眉,揉了揉眉心,芊结放下绣锤问:「老夫人头风犯了?」 沈世兴上前一步,焦急:「母亲……」 老夫人一抬手,低声道:「罢了,你走吧。」 沈世兴欲言又止,快步出了永宁堂,大步往吴氏院里去。 吴氏正和收拾齐整的沈清妍一道用饭,小姑娘脸上泪痕未消,却已经平静了许多。 吴氏夹了一筷子鸡肉给沈清妍,声音温和道:「老夫人既然罚了你抄佛经,这些日子就好好待在我这儿算了,再不要出门,反正陶娘子暂时也不来教你们刺绣了。」 沈清妍心里知道她说什么吴氏也不会信了,便咽下饭,欲等以后再解释。 吴氏见女儿乖顺,终于笑了笑,脸上笑容还未散去,便有丫鬟来道:「夫人,老爷来了。」 吴氏大喜,起身想去迎接,丫鬟慌里慌张,还未多说一句话,沈世兴便怒气冲冲地进来,连下人都不挥退,走到沈清妍身边,狠狠地甩了一个响亮的耳光过去。 沈清妍傻了眼,待面颊红肿凸起,火辣辣得疼,她才反应过来,顾不得小姐身份,「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跪了三天,今天才出来,母亲扒她的衣服,父亲掌掴她,沈清妍从未受过这种委屈,她鬼哭狼嚎,恨不得死了算了。 吴氏一把抱住沈清妍,拦在沈世兴面前,道:「老爷,你这是做什么!」 沈世兴忍住打吴氏的冲动,怒目圆睁道:「荷包的事,你还想瞒我到几时!」 吴氏张大了嘴巴,脑子轰得一声响,磕磕巴巴道:「老爷……这不是妍姐儿的错,是月姐儿她害妍姐儿啊!妍姐儿才多大,她怎么可能跟张家小郎君……」 沈世兴并不听,丫鬟们都吓得退了出去,外边能听得到的,便只有两道哭声伴随着瓷器砸碎的声音。 过了许久沈世兴才从吴氏院里离开,他怒发冲冠的样子不少丫鬟婆子都看见了,这是一点儿脸面都没给吴氏留。 主子拌嘴不是新鲜事儿,像三房夫妻两个闹这么大的却很少,闲话一会子就传开了。 雁归轩里,丫鬟春叶从大厨房要了一碗蒸鸡蛋回来,便顺道笑着把这事同沈清月说了。 冬雪摆着饭,低头不语。 沈清月手里拿着针线,淡淡地打量了沉默的冬雪一眼,这丫头人如其名,肤白如雪,安安静静,倒是讨巧的很。 就是这样乖巧的丫头,上辈子爬了张轩德的床,一跃成了通房。 沈清月将手里的东西都扔进笸箩,吩咐春叶说:「你留下伺候,其他人都出去吧。」 冬雪眼抿了抿唇,便出去了。 春叶还在高兴地说沈世兴和吴氏的事,沈清月抬头瞧着她,神色温和,语气却有些严厉,道:「以后不可在人前说这种话。」 春叶连忙认错,过来一会子才哭着道:「……奴婢是替姑娘高兴。」 沈清月抚了抚她的肩膀,到底没有多说。 现在高兴,还太早了些,依吴氏的性子,又岂会是安分的人? 吴氏确实不安分。 次日大清早,她上了很厚的粉,遮盖住憔悴的脸色,穿上披风,坐马车去了张家面见钱氏。 沈家驱张轩德出族学,但并未公开说明,倒不是沈老夫人心慈,而是顾及沈大夫人柳氏和钱氏的亲戚关系,更要紧的是,张家还背靠着永恩伯府。 张轩德自从被沈家赶出族学,一直不敢告诉父母,他日日照常出门,装作读书的样子,想着能瞒一日是一日。 这日吴氏来了张家,张轩德恰好正要出门,他生怕事情暴露了,立刻拦下了吴氏,与她在张家附近茶楼的小间里说话。 张轩德因吴氏两个女儿的算计才丢了学业,他本是很生气的,脸色言辞难免不善,坐下说话时,态度略有些恶劣。 吴氏一看便知道张轩德在隐瞒什么,她一句话就掐中了他的命脉,问道:「小郎君可否还想回沈家族学读书?若想,我有一计,可教郎君回去。」 张轩德万万没有想到,吴氏说的是这句话,他提着茶壶的手一顿,立刻便放下了,略有些迟疑道:「什么主意?」 吴氏说:「小郎君被逐出族学,都是因着荷包牵扯出来的事,若是两家能喜结秦晋之好,那事儿便是误会,夫人您说呢?」 张轩德瞪着眼问:「你是想让我娶你的女儿沈清妍?」 吴氏冷笑说:「不,是沈清月。」 v第十五章 张轩德跟着冷笑一声,道:「三夫人怕是糊涂了吧,让我娶月姐儿?她会听你的么?」 吴氏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好歹是她的母亲,若郎君,回去便叫你母亲上门提亲,我保证此事能成。」 张轩德仔细想了许久,他想起沈清月艳丽的容颜,和对他冷淡的态度,一时欢喜,一时又不爽快,他还想起心里藏的最深的那个人,种种复杂的情绪夹杂在一起,他沉声问道:「当真能成?」 眼看着张轩德答应了,吴氏大喜道:「自然能成!」 张家怎么说也还算体面,又有永恩伯府做靠山,只要张家来提亲,就沈清月这身世,吴氏以为,已是良配! 二人合计完,张轩德下午等到下学的时间点,便回去同母亲钱氏提了这事,请她去沈家提亲。 张轩德已快十六岁,钱氏近来正在替他四处相看小娘子,打听的姑娘,不是家世太低,就是家底薄,一个看得上眼的都没有,她正为此发愁,张轩德竟然主动提了沈清月的名字。 钱氏在心里将沈清月同从前相看的小娘子一对比,突然发现沈清月更差劲,她顿时来脾气了,斥道:「你怕不是眼睛瞎了才会看上沈清月,她父亲不过是八品小官,生母早死,祖母不疼,外祖父又不爱,同辈里连个能帮衬的兄弟都没有,我看将来嫁妆还没有我们能拿出来的彩礼厚!娶她回家,我是当菩萨供着,还是当圣母娘娘伺候呢?!」 「……」 张轩德完全没想到,钱氏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他正愁怎么劝说才好,他爹气冲冲地回来了。 张大人向来脾气软和,是个耳根子软,怕老婆的人,他眼下却怒发冲冠,捏着拳头,怒目圆睁地瞪着张轩德。 钱氏纳闷的很,她起身去迎丈夫,疑惑道:「老爷,这是怎么了?」 张老爷一巴掌甩在张轩德脸上,揪起他的衣领问:「你被逐出沈家族学了?」 钱氏如遭五雷轰顶,她僵僵地站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扑上去拽着张轩德的袖子问:「你爹说的是真的?!」 张家家贫,张大人还是年纪不小了才考上秀才,靠着永恩伯府谋了个不大不小,其实没什么油水的官职,也就只有表面风光,其实背地里早就开始拆东墙补西墙。 钱氏又喜欢贴娘家,张家账上每年都是入不敷出,夫妻两个都指着张轩德好好读书,中了举人出人头地,现在竟然听说儿子被逐出了沈家族学,美好的憧憬瞬间破碎,两人的眼珠子都恨不得瞪出来了。 张大人许是气极了,手捶脚踹,发了疯下狠手揍张轩德,钱氏开始没拦,眼见丈夫打的太狠了,才去拉开了父子俩。 等屋子里静下来的时候,张轩德脸上已经多了好几道痕迹,衣服凌乱,狼狈不堪。 张大人气得大喘气,钱氏头发也散了,她才来得及问:「德哥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轩德见瞒不住了,便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钱氏,包括吴氏来找他的事儿。 钱氏刚才没气疯,现在气疯了,她插着腰大骂:「入他娘的贱蹄子!沈家小娘子是嫁不出去了还是怎么的!拼了命的往我儿身上贴!」 她又指着张轩德骂:「你说你,怎么就不好好读书,掺和进小娘子们的事儿里做什么?倒白白丢了学业!」呸了一声,钱氏不甘心道:「那沈三夫人和沈清月真不是个东西!」 张轩德终于将事情说给了父母听,虽挨了打,他心里也松了口气。 钱氏气归气,她倒还有几分脑子,她问张轩德:「那荷包呢?在哪儿?只要是沈家小娘子手里出来的,不死也要让他们掉层皮!」 张轩德眼神闪躲道:「留在沈家了,儿子那时候脑子都是蒙的,哪里还记这一茬。」 钱氏猛然站起身,扯着张轩德,道:「走!跟我去沈家,便是没有荷包,我也要沈家给我个交代!没得沈家姑娘这般不要脸皮,却叫我的儿子白白担上污名!」 说着,母子俩就换了衣服出门。 沈家,雁归轩。 沈清月刚刚用完早膳,便让春叶把小厨房另一份装好的粥和糕点提过来,她拎着食盒便去了万勤轩。 雁归轩的位置略偏僻,走到万勤轩要经过好几个院落,其中就有吴氏的院子。 沈清月从吴氏门口经过的时候,吴氏的院门紧紧地闭着。 春叶忐忑地问:「姑娘,怎们路过了也不进去么?一会子要是叫丫鬟瞧见,到夫人跟前嚼舌根可怎么办。」 沈清月步子优哉游哉的很,她温声道:「别担心,从今往后,只去给父亲请安便是了。」 大业虽然以孝治国,但是继子与继母打官司的事情实在不少,而且许多时候因继母坑害继子,官府多半会判继子赢,财产也多归继子。 吴氏到底只是沈清月的继母,从前沈清月那般孝顺她,后来陡然变了,有心的人自然知道其中的缘故。 便是不知道,沈清月也会让人知道。 走到万勤轩,沈清月老老实实等丫鬟通报了才进去,恰好碰见了厨房的人也过来送早膳,她便问了一句,送的什么。 厨房的丫鬟同她行了礼,答了话,还说:「剩下的是送给三夫人的。」 沈清月蹙起了眉,她从前侍奉吴氏多年,吴氏用膳的时间和习惯她了如指掌,这时候才送去吴氏院,是不是太晚了些。 沈清月问道:「怎么今日送的这样迟?」 丫鬟答说:「夫人早上特地着人来厨房传话,说分两次送,先送五姑娘的,过半个时辰再送三夫人的。」 沈清月心下生疑虑,为何恰好隔着半个时辰,她本能地就想到沈家和张家的距离,来回差不多就要半个时辰以内的车程! 她面上露出淡而冷的笑容,仍旧提着食盒,款款往书房里去。 沈清月带去的粥和糕点都是自己亲手做的,一碗红枣粥,两碟子的百果糕和青团。 厨房的丫鬟走没多久,沈清月便提着食盒进了书房,将丫鬟留在了门外。 沈世兴听见脚步声,搁下手里的毛笔,抬起头朝门外看去,凝视着沈清月,淡声道:「月姐儿来了。」 沈清月福一福一身子,道一声安好,便将食盒搁在桌上,瞧着另一个尚未打开的食盒,道:「父亲还没用早膳,不如尝尝女儿的手艺。」 v第十六章 沈世兴很惊讶,他长须微动,起身净了手,道:「月姐儿会下厨?」 他记得吴氏常常说,沈清月除了顾绣尚可,旁的东西都不爱学,最是喜欢看一些闲书打发时间,她不忍苛责,管也管不住,只好放任自流。 沈清月看见父亲诧异的表情,也猜到了一两分,揭开食盒笑道:「父亲太小看女儿了,学女红最是磨性子,女儿尚能学好顾绣,怎么学不好厨艺?」 从前她在张家为妇,张轩德有段日子吃了凉食坏了肠胃,稍有不舒服便朝丫鬟们大发脾气,都是沈清月日夜操劳,亲自学了厨艺做养胃的东西给他吃。 沈世兴微微颔首,女儿说的很有道理,吴氏的话倒是很存疑了,不过也不一定……毕竟他印象里,除了吴氏,亲戚和下人们好像也少有夸赞沈清月顾绣之外的东西,而且她几乎从不踏足他的书房,突然带着粥来了,还是叫他有些吃惊的。 沈清月端出红枣粥,放在桌上,道:「父亲快来来尝一尝女儿的手艺。」 沈世兴很有兴趣,他笑着坐下,一见是红枣粥,顿时有了胃口,这粥最是和脾胃,助经脉,和百药,调营卫。而且沈清月熬的浓淡适宜,瞧着就很顺眼。 他吃了两口,忍不住点着头赞道:「很香,怎么还有一点点清甜和花香味儿。」 沈清月笑说:「女儿是用冬天和梅花一起封存的雪水,烧开了之后放入白米共煮的。」 雁归轩向来有扫落梅,与雪水共存的习惯,不过沈清月从前都不大用这些东西,今年回来了,才想着挖出来用一用。 沈世兴笑色愈深,一碗粥都煮的这样雅致,他很喜欢。 沈清月又将糕点拿出来,百果糕粉糯而且松仁、胡桃仁多,里面没放橙皮丁。它的甜味非蜜非糖,好吃不腻味。青花瓷小碟里放的几个青团就更好看了,捣青草为汁,和在糯米粉里做成团子,色如碧玉。 一桌子东西色香味俱全,沈世兴忍不住问:「这两样也是你自己的做的?」 「是,女儿早上起得早,便自己去做了。」 近来沈清月睡的不太好,所以起的也很早。 沈世兴吃完了粥,又吃了糕点,又夸道:「你的手艺很好,不过……以后不要早上送来了。」 沈清月微微抬眸,一双动人的眼睛直视沈世兴,蹙着眉问:「父亲不喜欢?」 沈世兴摇摇头,温声笑道:「姑娘家的多睡会儿,这些事自有下人做,否则以后长大了,想睡懒觉都不行了。」 这倒是的,沈清月嫁去张家之后,钱氏给她定了许多规矩,早起请安的时辰很早,夜里回院子的时间又晚,一整年下来,少有睡懒觉的时候。在沈家的日子虽然过的孤单寂寞,去了张家却算得上是折磨! 沈世兴自顾用膳,沈清月熟练地在旁伺候,她的目光晦暗不明。 前一世荷包的事情发生之后,沈清月颜面大失,但她还傻乎乎地以为,张轩德在老夫人面前维护了她,一切都是意外泄露的,便在沈清妍的撺掇下,更加一心想嫁给张轩德。 吴氏正好打算顺水推舟,想将她嫁去张家。沈清月欣然同意——她不同意,吴氏也还是会暗地里撮合这件事。 但吴氏没想到钱氏会不同意,等钱氏找来沈家的时候,吴氏安插在二门上的人,及时禀了她,才压下了这件事。 后来吴氏见亲事不成,又怕事情闹开,便主动去老夫人面前坦白,将责任全部推卸到沈清月身上,又装作一副苦口婆心却无法规劝继女的样子,倒是担上了个「良母」之名。 沈清月对此一无所知,她只晓得老夫人知道她想嫁去张家的事之后,又要罚她,等她跪完祠堂出来,这件事便已经处理好了,她和张轩德的亲事也搁置下了。 直到两个月后,张家人竟主动提亲,她才真正地跟张轩德定下了亲事。 沈清月掐算着时间,如果吴氏今日清早是去了张家,钱氏差不多也该来了,她若主撞上去,钱氏只会骂的更难听,看吴氏还如何将事情瞒下来! 沈世兴正好用完了膳,沈清月要收起碗,他连忙阻止说:「留给下人做吧。」 沈清月收回手,请求道:「老夫人送女儿缂丝尺头,女儿还未谢过老夫人,父亲能不能……陪女儿一起去?」 沈世兴看向沈清月,他知道老夫人一直待她冷淡,所以她也是怕去见老夫人的罢。 他看着女儿的眼睛出了会儿神,她的眼睛像是会说话,好像藏着许多不肯诉说的心事,沈世兴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不了解女儿了,他想起了老夫人的话,心里愧疚更多,他顿了顿,道:「好。」 父女二人一道去永宁堂给老夫人请安。 从万勤轩到永宁堂,正好要经过二门,若运气好,恰好能撞上。 沈清月掐的时间很准,她和沈世兴快到二门的时候,便听到了吵闹声,仔细分辨,可不就是钱氏同门房婆子吵架的声音么! 钱氏拔高音量道:「我可是你家大夫人的表妹,怎么,沈家门槛高了,连亲戚也不许进了?!」 拦下钱氏的是吴氏的人,那婆子已经派了人去给吴氏传话,她诚惶诚恐地安抚着钱氏,道:「夫人说的哪里的话,奴婢不是请您稍稍坐一坐么,这二门上没有人看着,最好还是等大夫人的丫鬟来了,亲自领您去院子的好。」 钱氏瞪着婆子,道:「我来沈家多少次了,这回你竟将我挡在门外?!」 二门上声音十足地大。 沈世兴与沈清月二人比肩走到二门前站住了,钱氏一见沈清月,就像猫儿见了老鼠,竟然冲了进来,指着她便破口大骂:「不要脸的小蹄子,竟这般恨嫁!私送了荷包我儿荷包算计他,又死皮赖脸着要嫁来我张家,怎么,你沈清月是嫁不出去了么!有娘生没有娘养的东西!」 沈世兴还从未见过这样胡搅蛮缠、胡编乱造的泼妇,他气得胡子发颤,面色铁青地看着钱氏,斥道:「住口!」 沈清月并不与钱氏正面交锋,她默默后退了一步,躲在沈世兴的身后,扯着他的袖子道:「爹……」 小姑娘软软糯糯的一声直入沈世兴心底,他越发恼了,居高临下地看着钱氏,道:「你这泼妇,这般辱骂冤枉我儿!你是张家夫人么!」 v第十七章 钱氏不依不饶,叉腰吵的更加厉害。 二门人来人往的地方,府里近些时可要热闹一段时间了。 沈世兴憋红了脸,并着两指,直指钱氏,道:「你快给我住口!」又转头吩咐二门上的婆子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叫人来!」 沈清月叹气,原来父亲并不怎么会吵架…… 这边闹的正厉害,二门外两边甬道上来了许多人,沈清月往两个方向一看,左手边吴氏风风火火地赶来,身后跟着她院子里的丫鬟和二门上的丫鬟,右手边老夫人和大夫人柳氏带着一众丫鬟来了。 二门上呼啦啦聚集了二十多人,阵势大的吓人。 老夫人穿着马面裙,头戴抹额,庄重严肃地看着众人,先训了二门上的下人,道:「都吵闹什么,成何体统!」她又板着脸同钱氏道:「张夫人,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说,偏要在沈家门口大闹!」 也不嫌失了身份! 沈老夫人到底是长辈,钱氏消停了几分,却狠狠地剜了沈清月和吴氏一眼。 柳氏连忙过去打圆场,说了几句周旋的话,便领着钱氏一道去了永宁堂。 沈世兴和沈清月父女俩无端受了一顿骂,便自觉跟上,吴氏僵着四肢,浑身冒着冷汗,极不情愿地去了永宁堂。 春日百花芬芳,落英缤纷。几只鸟雀栖息于树枝,清脆的鸣叫声传入永宁堂内。 沈老夫人端肃地坐在罗汉床上,沈世兴坐在她左手边第一个位置,柳氏坐在右边第一,钱氏不肯坐,吴氏僵着身子走到了丈夫身边,缓缓地坐下。 沈清月这才施施然地走到沈世兴身后去站着。 沈老夫人眉头狠狠的拧着,右手紧紧地握在罗汉床的扶手上,甚至微微发颤,她眼神冰冷地看着钱氏,斥道:「你为何在沈家二门胡言乱语?!若非看到亲戚的情面上,我便是将你扔出去,且看堂堂官家夫人,颜面何存!」 钱氏心头一凛,有些发怵,沈老夫人生育了三个儿子,除了沈世兴平平无奇些,另两外老爷,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何况沈二老爷还是翰林院的出身,将来拜相入阁,未有不可。 她死死地绞着帕子,抿了抿唇,气势弱了一截,动作僵硬地仰头看着沈老夫人道:「你们沈家小娘子用荷包勾心斗角,却将我儿赶出族学,你们沈家贤明大度的名声,就是这般来的?!」 老夫人和柳氏,还有沈世兴都皱起了眉头,这件事早就揭过了,沈家小娘子做的不对,张轩德也冤枉人也有大过错,钱氏若要点脸,怎么还会因此事四处谩骂? 屋子里,独独吴氏眼神慌乱地扯着帕子,面色惨白的厉害,她恨恨的剜了钱氏一眼,真是没脑子,这样闹开了,沈家绝对不会再留张轩德读书,若按她的法子来,两全其美岂不好! 沈清月抬眼望着吴氏发颤的嘴唇,她嘴边的冷笑,转瞬即逝。 老夫人先摁下疑虑,冷声同钱氏道:「沈家将你们家当亲戚看待,才准你们家小郎君出入沈家,谁知道是不是他捡了荷包,却无耻地拿出去炫耀,以毁坏我沈家姑娘的名声。」她顿一顿,又道:「你们张家小郎君并非无辜。就冲沈家好心收他在族学念书,他却污蔑我家清白的姐儿这一点,我说一句你家小郎君狼心狗肺、豺狼成性又如何!」 沈清月淡淡一笑,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张家现在手上可是没有任何证据,沈家却有各种「人证」。 若张轩德这样的坏名声传出去了,别说不能在沈家族学读书,张家便是想延请先生,恐怕也没有人敢上门,将来入了官场,也走不长久。 钱氏也想明白了这一点,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喉咙里哽着一口气,切齿道:「好好好!我儿也不是非要在你沈家读书!那为什么沈家又偷偷地上门请求结亲,上赶着将小娘子嫁给我儿,你们沈家的姑娘是嫁不出去了么!」 这话她在二门上已经骂过了,沈世兴知道钱氏说的是沈清月,他很是不喜,板着脸回了一句:「谁说我们沈家姑娘要嫁去你张家了?」 钱氏冷哼一声,视线慢慢地挪向吴氏,吴氏心如擂鼓,不等她说出口,登时站起来,噗通一声跪在老夫人跟前,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慌高声喊道:「是妾身的不是……」 众人一愣,纷纷朝吴氏看过去,钱氏也吃了一惊,这吴氏竟然自己跳出来承认了,倒是省了她的口舌。 老夫人面色铁青地看着吴氏,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她不是个糊涂人,不会叫钱氏看沈家的笑话,便抬头吩咐柳氏道:「老大媳妇,送张夫人出去吧。」 钱氏冷冷一笑,不屑地朝吴氏看了一眼。 柳氏松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了钱氏一眼,连一句「妹妹」也没有喊,瞧着她拂袖而去,便跟了上去。 跪在地上的吴氏掌心冒着冷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头皮一直在发麻,口干舌燥,牙槽发颤,微抬下巴看着吴妈妈,道:「还不跪下!」 吴妈妈茫然片刻,却见吴氏目露凶光地又说了一句:「还不跪下!」便顺从地跪在了地上。 吴氏眼神慌乱地扭过头,继续道:「老夫人,是、是妾身束下不力,昨儿夜里康哥儿肠胃不适,妾身担忧地很,今晨妾身便亲自带着吴妈妈一起出去买药材和一些好克化的吃食,谁曾想吴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听错了话儿,又见月姐儿从前与张家小郎君亲厚,以为同月姐儿与他情投意合,才擅自同张小郎君说了一些话,让张郎君误会了沈家想同他结亲……被我发现之后,吴妈妈话都已经说完了,妾身还来不及同您禀报,钱氏就闹上门来了。」 她看着吴妈妈,苦口婆心地道:「吴妈妈,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亲自许你良缘,看着你生了一对儿女,你怎么能在这种事情上老马失蹄呢?!你可真叫我寒心!我罚你一年的工钱,你可服气!」 吴妈妈低着头,心冷的厉害,一年的工钱没什么,但她跟了吴氏很多年了,从吴家到沈家,吴氏竟然拿她做替死鬼! 吴妈妈攥着双拳,头低得更厉害了,咬牙顺着吴氏的话道:「奴婢服,是奴婢的不是。从前奴婢往雁归轩去的时候,确实听见二姑娘常常提起张家小郎君,表哥长表哥短地叫,雁归轩有丫鬟可以作证,所以奴婢才糊涂了……以为二姑娘待张郎君不同,才擅作主张做了错事,奴婢认罚!」 v第十八章 沈清月微微敛眸,雁归轩有丫鬟能作证?她绞了绞帕子,面色淡然地继续看过去。 吴氏看向老夫人,抹着眼泪道:「妾身自己也没管束好下人,妾身恳请老夫人一并责罚!」 老夫人审视着吴氏,忽又转向沈清月,目光冷淡地问:「月姐儿,可是确有其事?」 沈清月稍稍低头,温声道:「回老夫人的话,孙女记不清了,许是玩笑的时候有提及亲戚们也未可知,不过爱慕之心却是没有的,许是吴妈妈误会了。」 从前的事,她记得不多了,尚且不知道是否留有把柄在丫鬟的手上,所以话不敢说的太满。 老夫人淡淡地「嗯」了一声,道:「那就这样吧,罚吴妈妈一年工钱,去庄子上住三个月再回来,好了,退下吧,我乏了,要歇会儿。」 吴氏松了一大口气,她心有余悸地站起来,饶有深意地看向吴妈妈,道:「望你去庄子上好好思过,日后切莫再做这等糊涂事了!」 沈世兴见事情处理好了,便也起身,同沈清月一道向老夫人行礼告辞,便快步出了永宁堂,将吴氏远远地甩在后面。 永宁堂里,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没有动,眉心有浅浅的川字,郑妈妈进来点了一炉檀香,担忧地问道:「老夫人可是又头疼了?」 老夫人摇摇头,眼珠子一动,吩咐郑妈妈道:「你去马房问一问今早送吴氏出去的马夫,到底是不是买了药材和好克化的食物才回来的。」 郑妈妈手腕微滞,应下之后便立刻去了,回来摇着头禀道:「并未,三夫人早上领着吴妈妈直接去了张家那边,在茶楼里待了一会儿便赶回来了。」 老夫人猛然拍了下桌子,道:「我便猜到没有几分实话!一天到晚只知道把心思用在害家里女孩儿的心思上!」 郑妈妈替老夫人顺着气,道:「您别动怒。」她知道,老夫人很是厌恶这种狗屁倒灶的事儿。 老夫人舒出一口气,道:「灶上和后山的事,便不叫老三媳妇的人管了,留给老四媳妇。」 郑妈妈睁了睁眼睛,沈家一共四房,前三房都是老夫人的亲生子,只有四房不是,老夫人并不太看重四夫人,灶上和后山的事儿,一则涉及采买,二则后山上一年也有不少消耗,山上的竹笋一类也值一些钱。吴氏手里没有实实在在的产业,这些对内宅妇人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进项。 吴氏肉痛不说,将来没了银钱,在府里可就寸步难行,再想安插眼线,又上哪里去找钱打点? 郑妈妈点着头道:「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去吩咐。」 吴氏自以为逃过了一截,却不知老夫人这儿还有惩罚等着她。 从永宁堂出来之后,沈清月与沈世兴同行了一段路,父女一路无言,直到分别的时候,才简单地说了两句话。 「月姐儿,你……我每日都在书房。」沈世兴憋了许些时,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沈清月一边行礼,一边道:「女儿明白,女儿回去了。」 「嗯,你去吧。」 沈世兴转身走了,走到转角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看,却瞧见沈清月还站在原地目送他,他的心猛然被重物击中,眼眶红了一圈,神色愈发复杂,他恍惚间似乎看见沈清月微微笑了笑。 父女俩的这次告别,冗长而沉默。 待沈清月回了自己的院子,庭院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粗使丫鬟在扫地。 她是嫡出小姐,本该有六个丫鬟和一个管事妈妈伺候,实际上只有春叶、冬雪两个二等的丫鬟和两个三等丫鬟,另外额定的丫鬟「自愿」去了沈清妍身边,沈清月的身边连个年长的妈妈都没有。 包括后来沈清月出嫁,陪嫁丫鬟也是这四个,一个大丫鬟都没有,寒酸的很。 她身边需要有一个年长能掌事的妈妈才行。 前一世沈清月出嫁之后,吴氏从沈家拨给了她一个做陪房的林妈妈,想也知道林妈妈是吴氏的眼线,沈清月也渐渐发现了林妈妈不忠心,便将其发落了,后来机缘巧合认识了罗妈妈,将其培养为心腹。 可惜罗妈妈是沈家之外的人,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旧地,沈清月现在这个年纪和声誉以及地位,想要找到她,并且请她进府,恐怕还有些困难。 而且,吴氏没有那么容易就放弃对雁归轩的掌控。 沈清月倒也不急,好歹身边还有一个春叶值得信任,她将春叶叫了进来谈话,一开口便直言道:「今儿你跟了我去永宁堂,你也都看到了。」 春叶抿着嘴点了点头。 沈清月捧着茶杯暖手,望着春叶道:「我想提你做一等丫鬟,你肯不肯?」 春叶猛然抬头,惊讶地看着沈清月,她从前老是说一些主子不爱听的话,做二等丫鬟都勉强,怎么突然一下子要提她做一等丫鬟。 她道:「奴婢肯,可是……」 沈清月定定地看着春叶,不疾不徐地笑道:「只要你肯,那便没有可是,你不会的我教你,你需要做的,就是忠心耿耿。」她的声音又沉又稳,听了叫人莫名安心和信任。 春叶噗通一声跪下来,双膝重重地磕在地面上,道:「奴婢绝对忠心。」 沈清月亲自扶着春叶起来,肃了神色,道:「那以后院子里就暂时交给你,我出去便不带着你了。」 春叶重重地点头,道:「奴婢知道!奴婢会替姑娘看好院子里。」 「你再替我想一想,若要提个二等丫鬟,夏藤和秋露,谁合适一些?」 这两个丫鬟年纪都不小,有十三四岁了,不算非常机灵,也不傻笨,提做二等丫鬟也算合情合理。前一世的时候,她们俩,一个嫁了人出了府,便没再伺候沈清月,还有一个犯了错被发落了。 春叶想的很仔细,道:「夏藤吧,她不爱说话,不聪明,但她和奴婢一样,对姑娘很忠心。」 沈清月愣了一下,偏巧夏藤就是被赶出府的那一个,不过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儿了,具体为了什么,她记不大清楚,只隐约记得,好像跟冬雪有关系。 沉默了片刻,沈清月吩咐道:「我房里你也熟,你先替我仔细检查一遍,有没有什么多的少的东西,还有我库房的册子,是冬雪在管吧?」 春叶答道:「是,要奴婢去叫冬雪进来么?」 「不必。」 未出阁的姑娘们,婚前的东西多是长辈打赏,沈清月一贯不讨喜,沈家很少有长辈单独给她东西,平日里大家都有的东西多是日常所用,根本存不住,她知道自己现在非常贫穷,库房里着实没有什么东西,给冬雪管着也无妨。 v第十九章 沈清月靠在罗汉床上,闭着眼睛想事情,春叶以为她睡了,从床上拿了一条绒毯搭在她身上,便继续轻手轻脚地查看屋子。 不知不觉见,沈清月睡着了,醒来之后干渴的厉害,叫春叶给她倒了杯茶水。 沈清月喝了茶,方问道:「屋子可有不干净?」 春叶摇头道:「眼下没有。」 沈清月想大概也是没有,她从前一贯听话顺从,吴氏还用不着在她房里动手脚,不过现在可不同了,所以才要留春叶看着屋子。 时候不早了,春叶问:「姑娘饿了吗?」 沈清月点一点头道:「有些饿了。」 春叶命人去厨房传饭,这厢冬雪摆了饭,沈清月坐在小炕桌前,并未拿筷子,她的视线扫过冬雪赛雪的肌肤,冷不丁问道:「冬雪,夏藤和秋露,哪个堪当二等丫鬟?」 冬雪端盘子的手滞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柔声道:「看哪一个合姑娘的心意,姑娘想挑哪一个就是哪一个。」 沈清月嘴角扬起淡淡的弧度,冬雪的性子向来是这样,从来不会顶撞人,温和非常,也从来不拿主意,仿佛一点名利心都没有,但最后得利的总是她。 就像冬雪爬了张轩德的床之后,还露出一副无辜被迫的样子,后来做了通房丫鬟,还能若无其事地待在主子身边,一边享受张轩德的宠爱,一边在沈清月的身边利用大丫鬟的身份牟利。 沈清月拿起了筷子,不再多问,吃了饭,略看了一会子书,便去了大伯母柳氏处。 沈家内宅之事基本是柳氏在管,丫鬟们的升降处罚,也都由她负责,沈清月要提升丫鬟,须得禀报了她才行。 进了院子,沈清月很直接地说明了来意,还道:「大伯母,她们跟着我,一直到我十四岁,尽心尽力,本来早该提了她们,不过没人提醒,我到了今日才想起来,却是我薄待她们了。」 言外之意,沈清月十四岁了,柳氏身为沈家宗妇,身边堪堪几个这样的丫鬟,也是她的失职! 柳氏面色一僵,立刻又笑道:「这事儿倒是从未听你母亲提过。难得你这样厚待下人,我明儿就让人制牌子,从下个月起,就按一等和二等丫鬟的身份发月例。」 沈清月面容含笑,即便吴氏没提,柳氏管着偌大的沈家,每月都要发放月例银子,雁归轩的丫鬟每个月领多少,她心里不清楚么? 「多谢大伯母,侄女告退。」沈清月起身低头行礼。 柳氏笑着送她出去,等人一走,她的面容跟耍变脸似的,登时便黑了,皱着眉绞着帕子对左右道:「月姐儿倒是跟从前不一样了……」 都敢上门来在她跟前耍脾气了! 沈清月是故意的,前世张家为何先拒亲,过了两月又死乞白赖地来提亲,她前世不知道,现在却是一清二楚,张家为何会知道沈家的那件事?若说不是柳氏透露给张家,或者告诉了吴氏,才推波助澜成了这门恶事,她才不信! 下午,沈清月叫夏藤装好针线和小绣绷,提着笸箩去了同心堂。 她到的时候,方氏正闲着,见了沈清月笑道:「今儿怎么来了?」 沈清月乍然想起,今儿不是沈清舟学顾绣的日子,她哎呀一声,面色微红道:「我记错日子了。」 方氏温温一笑,拉着沈清月的手,道:「不妨事,左右我平日里也闲得很,你什么时候来都行。」 沈清月眸光微亮,道:「真的么?」 方氏愈发柔和地看着沈清月,眼神里带着一丝怜爱,道:「真的。」 沈清月回以一笑,紧紧地握住方氏的手,这样的二伯母可真好……这样的人应该平安顺遂,幸福一辈子才对。 舟姐儿的腿,一定不会跛的。 正说着,丫鬟进来禀道:「夫人,顾先生来了。」 方氏起身,冲沈清月道:「是舟姐儿学棋的日子了。」 沈清月点一点头,道:「二伯母自去招待客人吧,我就在这儿坐着。」 方氏笑一笑,以眼神示意丫鬟好生照顾沈清月,便打起蓝绸暗纹帘子出去了。 过了一刻钟,方氏就进来了,沈清月手上的作品已经有了大概的轮廓。 方氏看着沈清月无奈一笑,道:「前儿顾先生给舟姐儿留了一道题,舟姐儿到现在还没解开,先生不教她新的,就看着她发愁呢。」 沈清月始终淡笑地望着方氏。 方氏忽抬了抬眉毛,道:「要不,你也去跟顾先生一起学棋吧?」 沈清月笑答:「拿一份束修,教两个学生,顾先生要亏了。」 方氏灿笑道:「去试试,月姐儿要有天分,不过一份束修而已,算的了什么。」 二伯母语气委实亲昵,沈清月倒不忍拂了她的心意,便道:「那好。」 二人携手一道往棋房去。 同心堂的棋房布置在东厢房的第一间屋子,两面开窗,通透明亮,内设棋桌两张,靠墙的地方放了两把靠背椅和一张四脚方桌,桌上摆着茶盘和一些糕点。屋内墙壁上悬挂了一幅字,上书「有劳有逸」,草书四字豪迈大气,一看便是二老爷的杰作。 方氏与沈清月一道走进去,顾淮正与沈清舟对坐,前者脊背挺直,一丝不苟地盯着右手上的棋谱看,后者微微低头,秀眉皱着,手里捏着子,还未想好该往哪里下。一旁站了一个妈妈,两个丫鬟,棋房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主子来了,两个丫鬟自觉地退到门口去站着。 顾淮放下书,站起来同方氏问安。 方氏走到顾淮面前,虚抬手,道:「先生客气了,我这侄女也想同你学一学棋,不若先生先考察考察她,是否可以为徒。」 顾淮严正的目光看向沈清月,他很少对姑娘家的留有印象,但他对她有些印象。 毕竟不是每个姑娘,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就敢说心悦他的。 顾淮点了点头,朝另一张桌子的方向做了请的手势,道:「沈二姑娘请坐。」 沈清月依言坐下,沈清舟正好脑袋都晕了,她索性将旗子捏在掌心里,看向顾淮,怯声道:「顾先生,我能看看吗?」 沈清月抬眼看着沈清舟,她的四妹妹一贯活泼大方,但现在似乎有些敬畏这位顾先生。 顾淮声音淡淡地道:「可以。」 v第二十章 他说完这话,沈清月便瞧见沈清舟松了口气,还抿唇偷偷地笑了一下。 顾淮就这么可怕吗? 沈清月收回视线,目光落在顾淮清俊冷冽的脸上,其实现在的他远没有七年之后的他可怕。 七年之后的顾淮,才真正地叫人不敢直视。 自顾淮成为当朝第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之后,入翰林,轮值六部,短短七年之间,便升任吏部左侍郎,入主内阁。沈清月记得,她嫁去张家后的第五年,朝廷便开始有大动荡,六部官员革职的很快,尚书之位时常空悬,多由侍郎主持部政。 顾淮在沈清月死的那一年,便掌吏部之政,而吏部又是六部之首,称他一句权倾天下,也未为不可。 从寒门学子变成一代权臣,那时的顾淮已是不怒自威,随意的一个眼神都叫人胆战心惊。 沈清月没亲眼见过,不过她见过张轩德连背地里诋毁顾淮都不敢的猥琐模样,便可窥见一二。 围棋黑子先,白子随后。 顾淮将黑色的棋子主动放在沈清月的面前,问道:「可曾下过棋?」 沈清月颔首道:「略懂一二。」 她学过下棋,而且是为了顾淮学的。 前一世,张轩德身为顾淮的学生和下属,本该受到提拔,奈何能力不足,永恩伯府倒下,张家再无靠山,他的官职停在七品小官便再无晋升。 一心想着趋炎附势的张轩德,只好投顾淮所好,学习下棋,欲从这条路上与顾家攀上关系,他还专门打听了顾淮的下棋习惯和常用路数,认认真真地制作了厚厚的一本棋谱,还请专人替他分析如何解棋。 张轩德那段日子里忙得茶饭不思,找了沈清月与他博弈。 有趣的是,最后沈清月从下棋新手到高手,张轩德却还是没有大进益。 说起来,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沈清月执黑子一枚,她的手白嫩纤长,与纯黑如曜石的棋子对比鲜明,倒愈发显得她的素手葱白水嫩。 沈清舟见二人还没开局,便看着沈清月的手,笑夸了一句:「二姐,你的手真好看。」 顾淮的余光不自觉地看了过去,一根一根莹白如玉的手指,干净柔美,堪比娇花,他喉结微动,藏在桌下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拳头,过了许久才松开,他也几不可见地吐出一口气。 他声音微哑地催道:「姑娘请下。」 沈清月秀眉微抬,察觉到顾淮声音里的喑哑,她落下一枚子,正好手腕上的兽牙串饰露了出来。 少女的皓腕,水嫩的五指,无尽柔美,微棕的兽牙,狂野狰狞,似冰火的碰撞,一融一灭,瞬间冷寂。 顾淮落下第一枚白子的时候,指尖轻颤一下,另一只手再次攥拳如铁。 沈清月似乎很认真,下了三十五个子,头也不抬,只观棋盘。 顾淮的子一颗一颗地紧随其后,他始终抿着嘴角,直直的唇线透着一丝冷酷。 两个人都下的很差劲。 沈清月瞧得出来,顾淮还是和从前一样的下棋习惯,她怕顾淮看出端倪,故意避开破他棋子的方法,下得很没有章法。 而顾淮,许是因为没有章法的对手反而不好攻破,他竟叫沈清月活了这么久。 但现在,他只想快些结束这场棋局。 随后沈清月在三子之内,完败。 沈清舟的眉头挤在一起,方氏也有些不解,其实沈清月输,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输得有些慢了。 沈清月从容地将手里的棋子扔进棋盒,收回手,笑一笑道:「下得不好,叫先生见笑了。」 顾淮面色如常,又仔细地看了看棋局,沈清月虽然下得没有章法,但是看得出来,她是会下棋之人,但凡会下棋的人,便能从她的手法里窥得一二分脾性才智,就目前所见,沈清月并不是很聪明的人。 他又琢磨起关于荷包的事,倘或沈清月真要步步算计准确,也并非是件容易的事,毕竟她才十四岁,不可能有这样的手腕,她的身后应该有高人指点。 说到底,沈二姑娘还是比较……单纯的。 顾淮如是猜测。 他也放下了棋子,朝沈清月颔首回礼,又对方氏道:「沈二姑娘权当个兴趣爱好,学来也行,若并不十分喜欢,倒不必刻意去学。」 这话已是十分委婉,沈清月笑了笑,面色微红地起身同方氏道:「伯母,我看还是算了吧。」 方氏也不勉强,道:「那好,咱们还是去做绣活吧。」 沈清舟站起身送方氏和沈清月,二人刚一走,便听到她又甜又脆的声音在棋房里响起:「顾先生,学生知道如何破解了!」 棋房外,方氏看着沈清月温柔地笑道:「你看,你一来舟姐儿脑子就灵光了。」 沈清月回道:「不过是一时走入死胡同想不开,打个岔想开了就好了。」 方氏眼眸泛光,有些诧异地看着沈清月,赞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这话从沈清月的嘴里说出来,很不容易。 二人进了屋,方氏挥退了左右,只留了一个心腹丫鬟,她笑了笑,声音很亲和中带着些许宽慰,道:「月姐儿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 沈清月抿唇一笑,抬眸瞧着方氏,道:「就是方才侄女说过的道理。」 方氏愣了一下,随即笑开了,转而道:「你从前倒是不常来我这里。」 沈清月低垂脑袋,露出一段弯弯的白皙脖颈,柔婉乖巧,她右手的针连着线,一针针地穿过左手绣绷的绣面上,道:「那是从前了,只要伯母不嫌弃,侄女以后想常来。」 沈清月怕吴氏,府里许多人都知道,方氏心里也是清楚的,即便她一直想对沈清月好,可侄女不敢来,方氏也没有办法。 方氏摸了摸沈清月的如云似缎的头发,慈和道:「只要我在,你有空来就是。」 沈清月眼睛热热的,继续低头刺绣,方氏时不时指点她两句。 约莫坐了快两个时辰,天都快黑了,顾淮要离开,沈清月也该回去了。 方氏的人一道将两人送出去,两个人比肩站在一处,虽然身量差别不小,可两人体态都很笔直,气度上竟没有太大的差别,乍然一看,还很是般配。 沈清月站在同心堂门口同顾淮行了礼,便往雁归轩去。 这次又是半路上,吴氏将沈清月拦住了,她这回压住了脾气,脸色却还是很不好看地道:「月姐儿,我疼你可是丝毫不比疼妍姐儿差,你院里的丫鬟的事儿,为何不先跟我通个气儿?如今晨昏定省也不来了,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母亲!」 v第二十一章 内宅女人多,一天到晚七嘴八舌不知道要演多少场戏,沈清月越过继母直接同柳氏说事,确实打了吴氏的脸,这事儿传出去了,别人只会说吴氏苛待继女。 沈清月从前不敢这么做,吴氏才愈发放肆,如今她稍稍动手,吴氏就恼成了这样。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道:「若您上了心,我又何必多此一举。不过您还是先别训我了,有人急着找您呢。」 吴氏的身后,她院子里的大丫鬟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脸色惨白难看。 吴氏除了与沈世兴夫妻关系不亲密,倒一直过的顺风顺水,院子里的丫鬟少有像这般惊慌失措。 当秋蕊慌慌张张跌了一跤的时候,吴氏登时惊慌起来——不是担心秋蕊摔疼了,她是预感到会有不妙的事情发生。 吴氏拉起秋蕊,黑着脸不耐烦地斥道:「见了你老子娘了?路都走不稳了!」 秋蕊老子娘早死了,她面色愁苦,压着声音道:「管灶上和后山的两个妈妈过来找您了,说是从今往后不叫她们管了。」 吴氏脸色煞白,脑子嗡嗡作响,龇牙瞪眼道:「谁说的?」 秋蕊吓得躲了一下,道:「她们说是老夫人的主意。」 吴氏急得跺脚,嗓音尖利道:「怎么可能!」 沈清月见吴氏急着要走,不疾不徐地问道:「您这就走了?不训话了?」 吴氏剜了她一眼,不再像往日里还装一装慈母,她面色阴狠道:「你给我等着!明儿我再收拾你!」 沈清月笑容很淡地看着吴氏,她眼神里的不卑不亢,倒叫吴氏吃了一惊,但吴氏来不及细想,风风火火地同丫鬟回院子里去了。 吴氏回了院子,在次间里与两个管事妈妈说话,她这才知道,真的是老夫人的主意。她又恨又怨,发了一通脾气,正在发愁,秋蕊又进来禀道:「夫人,二门上的婆子被打发了。」 秋蕊说的婆子,自然就是拦下钱氏的婆子,她是吴氏的人。 内宅女人的权势,无非是掌握内宅,除了银子开路,便要消息灵通,二门是连通内宅和前院的地方,也是消息传递最迅速的地方,失去这一处的掌控,吴氏如同瞎了一只眼。 吴氏顿时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这才短短两刻钟内,她就丢了这么些重要的地方!她死死地攥着帕子,当着下人的面没忍住就哭了一大场,哭着哭着还晕过去了。 当天吴氏就病了,请了大夫。 老夫人还颇有微词,她才剥夺了吴氏的权力,吴氏就病了,这不是甩脸子给她看么! 她也不管吴氏是真病还是假病,总之心里就是有一根刺了。 当沈清月去永宁堂跟老夫人请了安,说要去吴氏身边侍疾的时候,老夫人留了个心眼。 沈清月到了吴氏院里,吴氏正好要吃药,吩咐她道:「你给我把药吹凉了。」她顺从地端起碗,吹着药,就吹了一小会儿,便喂到吴氏嘴里,道:「您喝药。」 吴氏尝了一小口,立即吐了出来,呵斥道:「你要烫死我啊!」 这就烫了? 沈清月眼底藏笑,面色却佯装害怕,一失手,整碗药都泼在了吴氏身上,一脸无措道:「我不是的故意的!」 吴氏打惯了丫鬟,平常也不大将沈清月放在心里,一不舒服就抬起手,想甩耳光,但她没想到,沈清月竟然敢躲,她的大半个身子从床上探出去,一头栽了下来,差点儿就脸着地了。 沈清月连忙道:「您怎么了!」 吴氏呕的吐血,喉咙一腥,眼睛都花了,她颤着手指头指着沈清月道:「你敢躲?来人!给我把她压住!」 丫鬟婆子还来不及动手,老夫人的人就来喊了:「二姑娘可在?老夫人叫你去帮着抄佛经呢。」 沈清月连声应道:「在的,在的。」她旋身行礼,道:「母亲告辞,您安心养病,女儿下回再来侍疾。」 吴氏猛烈的咳嗽着,发红的眼睛清楚地看见沈清月嘴边挂着稍纵即逝的得意之笑。 沈清月从容地离开吴氏的院子,神清气爽,她以前不屑于用这样的手段对付人,她觉得太狭隘下作,可当她看到吴氏气歪了的脸,她便觉得这种手段,倒也好用。 到了永宁堂,沈清月真就去次间里帮着抄佛经,不过她心里明白,老夫人不是真要她抄,而是为了让吴氏不痛快。 即便如此,沈清月也还是抄的很认真,她端坐在椅子上,撸起袖子,露出一截儿雪白的手腕,手执狼毫,下笔落墨,一笔一划都写得十分仔细工整。 时辰过半,老夫人便着郑妈妈叫停,吩咐沈清月回去。 沈清月笑着将佛经叠放着,双手奉给郑妈妈,道:「请您拿去给老夫人吧,拙迹不知堪不堪用。」 郑妈妈只是客气地回了个笑容,道:「好,时候不早了,姑娘回去吧。」 沈清月朝郑妈妈福一福身子,便走了。 郑妈妈拿着手里的一叠佛经,本想随意处置,她低头一瞧,睁圆了眼睛,低声惊呼,沈清月的字,倒是比几个哥儿写的还要好!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拿给老夫人看。 老夫人正在掺瞌睡,半睡半醒,听见脚步声,掀开眼皮子见是郑妈妈来了,问道:「何事?」 郑妈妈两手递上佛经,咧嘴大笑,道:「您瞧瞧。」 老夫人原本也只是随意地瞥一眼,便是佛经倒着,竟也看出字迹的优美,她伸手接了佛经,细致品评。 她坐着纹丝不动,看了约莫一刻钟,便不住地点头道:「月姐儿的字倒是写的很好,字有筋骨,笔力劲健,筋脉通畅。不像寻常女儿家,多是笔力软弱,笔势不通之辈。」 沈老夫人从前也同沈老太爷一起指导孩子们的课业,多少也懂得一些为学和做官之道,评书法、品名画的能力也有几分,一时间还真是对沈清月刮目相看。 更要紧的是,沈清月心知肚明不过是做做样子的事儿,却也做的这般讲究,这份韧性品格,更是难得。 老夫人小心地收好佛经,同郑妈妈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久不问几个姐儿,一直都是听旁人说,眼下看来还是要自己亲眼所见才是真的。」 郑妈妈微微皱眉道:「您合该荣养天年,这些事本不该您操心的。」 v第二十二章 老夫人摇了摇头,往四季兰纹绣的迎枕上靠了靠,阖上眼眸淡声道:「别的事我可以不操心,你知道的,月姐儿的事,我想不上心都是不行的……我是没有想到,吴氏会这样对月姐儿。」 她眼里看到的沈清月,同吴氏和下人口中说的沈清月,完全不是同一个人,她不知道自己的双眼究竟被蒙蔽到什么程度了。 郑妈妈略微垂头,沉默不语。 荷包风波过去之后,沈家内宅安宁了十来天。 沈清月再没去给吴氏侍疾,也未请安,吴氏却还未发作。 眼看着交佛经的日子要到了,两个禁足的姐儿也都乖巧的很。 沈清月闲来无事,自己在院子里挖了几分土地,种了些蔬菜瓜果和花朵,她正给小苗儿浇水,就听得夏藤和春叶二人说道:「五姑娘院子里的兔子死了。」 沈家几乎没有人养宠物,沈清妍禁足之后就养了只兔子解闷,倒是很招丫鬟们的眼。 这才不到一个月,怎么就死了。 沈清月手上没有停,又听春叶问道:「怎么死的?」 「……听说是吃了。」夏藤闷声道:「我见过那只兔子,毛茸茸很可爱的,浑身雪白,眼睛是红色的,像大夫人戴过的簪子上的红宝石。」 沈清月的手腕滞了一下,这种兔子是肉兔,但是她没想到,沈清妍连养来做宠物的兔子也要吃,她心里莫名有些怪异,却并未将这件事往心里去。 直到沈清妍解禁的那一天,沈清月听说她的手受伤了,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 沈清月嘴边缀着一丝冷笑,吩咐道:「夏藤,把我的青药膏拿来。」 青药膏是沈清月自己做的治外伤的药膏,加了一份特殊的草药,效果很好。 她拿着药膏,领着丫鬟去一道去了永宁堂。 正好沈清妍在里边请安,她乖巧地坐在绣敦上,双手裹着纱布,纱布隐隐透出淡淡的血迹,她的眼睛哭红了,鼻头也微微泛红,面色稚嫩,楚楚可怜,这样的姑娘,受伤了不能抄写佛经也是情有可原的。 老夫人和郑妈妈的脸色,似乎有所缓和。 沈清慧则不如沈清妍聪明,她不会以哭讨巧,只晓得闷闷地坐在一旁,揉着发疼的手腕,噘嘴不说话。 谁乐意看这样的丧气脸? 老夫人和郑妈妈的视线都只落在沈清妍的身上。 沈清月进来福一福身子,也在另一边的绣敦上坐住,她打量着两个妹妹,不由得绞了绞帕子,会哭的孩子总是得到的多一些,她从前愚蠢呆笨,痴长沈清妍两岁,却不知道还能在长辈面前这般讨好。 老夫人语气都温和了一些,对家里的女孩儿们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你们都才十三四岁,总还要在家中留个一两年,以后好好学规矩,从前的事,便不要再提了。」 家里的小娘子们,名声都是连在一起的,一个不好,另外的几个也要跟着受牵连,老夫人少不得要顾全大局,还要替高嫁的长孙女考虑,沈清月的委屈,算什么委屈?何况沈家又不是没有处罚犯错的两个姐儿。 沈清月自然而然便想通了这一点,她一点都不意外,从前老夫人便不多待见三房,也不大疼她,不会这么快就转性的。 老夫人又训了几句话,末了扭头看着沈清月,道:「你们姐妹几个,将来都要相互帮衬,在家里的时候更该和睦相处。」 沈清月并不恼,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从袖子里摸出青药膏,看着沈清妍道:「妍姐儿,这是青药膏,治外伤很好,我听说你手伤了,正好要来同老夫人请安,就想着顺便带给你,我看你纱布上都还见了红,布也不是新的,是早上没来得及换药吧?你现在可以涂上试试看。」 老夫人甚觉欣慰,没想到不需她敲打,沈清月便这样晓事,她又怎么能坏了姑娘们修复情谊的机会?她吩咐郑妈妈:「去取纱布来,让芊结给妍姐儿换药。」 沈清妍面色巨变,双手稍稍握拳,绷着脸磕磕巴巴道:「不、不用,早上换过的,谢谢姐姐的心意,我回去再用。」 沈清月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沈清妍的纱布根本不是新的,她却说换过了? 老夫人皱起了眉头,目光渐渐变冷,沉声道:「郑妈妈,去取新纱布来!」 老夫人要求沈清妍当众换纱布上药,她如临大敌,从绣敦上猛然蹿起来,脚跟绊在绣敦上摔了一跤,拉着旁边的沈清慧也跌倒在地上。 屋子里乱做一团,老夫人看着行为举止一点都不端庄的两个孙女,气得脸都黑了。 这还好是在沈家,若是在别人家作客,沈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沈清月起身要去扶两个妹妹,老夫人出言拦下她道:「扶她们做什么,她们自己不会站起来么!」 她看着东倒西歪的两个妹妹,只好装作面色为难地坐回去了。 沈清慧委屈地噘着嘴,好冤枉啊!她老老实实用簪花小楷抄写了佛经,眼睛都快瞎了,手腕也连着疼了好几日,老夫人凭什么连带着把她也给厌上了! 都怪沈清妍! 待二人坐好了,老夫人看着沈清妍方才拉过沈清慧,还撑在地上的手,沉声道:「手不疼了?」 沈清妍小脸紧绷,朱唇微张,无措地看着老夫人,圆溜溜的眼睛含着眼泪,哽咽道:「老夫人……」 老夫人一点情面没留,厉声道:「给五姑娘换纱布!」 芊结拿着纱布走过去,皱着眉,道:「五姑娘,手伸出来吧。」 沈清妍嘴巴噘得高高的,眼泪一颗颗地往下落,她的眼睛又圆又亮,眼眶泛着红,很叫人不忍。 老夫人切齿道:「给她把手上的纱布拿下来!」 芊结是永宁堂的人,第一句话那是尊重沈清妍五姑娘的身份,这会子可再不会有好脸,她捉住沈清妍的手扯掉纱布,一双完好无损的手露了出来。 沈清妍果然是装的。 沈清月嘴边的笑容淡的几乎瞧不见。 老夫人的脸黑成了锅底,她念着姐儿年纪小才绕过这次,却没想到,沈清妍年纪这般小,竟有这等深的心思,哪里像个正经人家的姑娘,更别说是沈家人! 沈清妍噗通一声跪在地毯上,抱着老夫人的双腿,眼泪漱漱地落,抽噎道:「老夫人,是母亲不舍我受罚,才教我用了这法子,孙女错了,孙女再也不敢了,真的,孙女再也不敢了。」她摇着脑袋,脸皱巴成一团,哭的很惨,似乎真心悔过。 v第二十三章 沈清月心中冷笑,这就是吴氏教的好女儿,出了事便将责任丢到母亲头上,还真是对母亲情深义重呢。 老夫人嫌恶地挪开腿,面色不豫地盯着沈清妍道:「你母亲舍不得?难道她还觉得我罚你罚错了么!」 沈清妍不知如何辩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夫人手里佛珠拨弄的越发快,她冷眼看着沈清妍道:「你犯了错,罚抄这等小惩罚你都要想法子糊弄过去!我不过是叫月姐儿随便替我抄佛经,她都认认真真地抄写下来,工整干净,用心用力。你若晓事,就该凡事照你姐姐学学!」 沈清妍很懂得审视夺度,她看向沈清月,求救道:「姐姐,我以后一定向你学习,一定好好听老夫人的话,再也不惹她生气了。」 沈清月蹙着秀眉,道:「妍姐儿,看来你还是不知错,你并非惹老夫人生气,而是错在知错不改。老夫人岂是因为个人喜怒才去罚你?你真是曲解了老夫人的良苦用心。」 简简单单一句话,既打了沈清妍的脸,又给老夫人戴了高帽,令老夫人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话,甚至还要继续重罚沈清妍! 老夫人果然眉目舒展。 沈清妍的表情顿时僵住了,她冷冷地看向沈清月,目光如淬毒液,两手也握起了拳头。 老夫人同小娘子们道:「都回去吧。妍姐儿的佛经继续抄,既然一百遍你不肯抄,那便抄一千遍!还是一个月的时间,倘或迟了一天,便加十遍,若一直迟下去,迟到你及笄了,那另寻清净的尼姑庵里抄去!」 沈清妍浑身战栗,老夫人竟狠心到要将她发配到庵里去做姑子!她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儿,抽抽搭搭说不出话来。 沈清慧见老夫人没有提她的名字,忍不住欣喜问道:「老夫人,那孙女呢?」 老夫人斜了她一眼,道:「以后修身养性,休要再犯!」 沈清慧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她立刻行了礼要走,走之前还瞪了沈清妍一眼。 沈清月弯腰伸手要去拉沈清妍一把,只见沈清妍面色微僵,很快便将冰冷的手放到她的手掌心里。 沈清妍从地上站起来,恨不得咬碎了一口牙,脸上却丝毫不显狰狞,温顺地同老夫人行了礼,同沈清月一道走了。 姐妹二人出了永宁堂,走在宽阔的甬道上,四下无人,安静祥和,五尺见方的青石砖,干净整洁。 沈清妍已经收拾好了情绪,擦干净了脸,但泪痕犹然可见,她抬头望着沈清月,模样十分柔弱,道:「姐姐,我真的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胡闹了。」她话锋一转,声若撒娇地问道:「可是姐姐……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没有受伤?是谁告诉你的吗?」 若叫她揪出这个人,她一定打死她! 沈清月眉间含着一抹惊诧和伤感,她道:「妍姐儿,你难道以为我是故意要揭穿你的?」 难道不是么! 沈清妍心中恨意十足,面色渐冷,道:「到底是谁告诉你的?你不说,我也早晚会找出来!」 沈清月温声道:「确实没有人,我今日真的是一片好心,想要给你带药膏子过去,却没想到弄巧成拙了,妹妹可千万不要冤枉下人,平白叫人受委屈。」 沈清妍冷哼一声,提着裙子快步走了。 沈清月站在她的身后瞧了一会子,沈清妍不过是不足十三岁的小姑娘,却能为了自身利益说变脸就变脸,难怪后来会变成那般心机深沉的人。 看来有些事,不一定和年纪有关系,有的人,天生就有算计人的本事。 沈清月慢步回了雁归轩,沈清妍争强好胜,报复心强,不会罢休的,那个莫须有的「告密者」,一定会成为她心头的一根刺。 如沈清月所料,沈清妍回了穿柳堂,便关起门将丫鬟们全部罚跪,六个二等及以下的丫鬟们跪了一晚上,都没有查出真相。 吴氏也大为光火,她同沈清妍贴身的两个丫鬟大发雷霆:「你们两个日夜伺候,知道的最清楚,是不是你们两个透露的!」 两个丫鬟流泪求饶。 沈清妍想起了什么,她指着其中一个道:「我记得我说炖兔子的时候,你还舍不得去,劝我去厨房拿鸡血,是不是你?!」 丫鬟吓得一边磕头一边求饶,连声道不是。 沈清妍恹恹地靠在罗汉床上,炕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她看一眼就想掉眼泪,一千遍佛经,也不知道没日没夜地抄到何年何月去了。 吴氏心中也闷着一口气,她拂袖道:「都给我滚出去!」 丫鬟们搀扶着跑出去了。 吴氏自己已经在老夫人那边吃了瘪,自顾不暇,沈清妍这回也确实做错了,怎么说也躲不过去,她劝慰沈清妍道:「我自有法子对付月姐儿,你好好听话,先忍过这次再说。」 「什么法子?!」沈清妍眼睛冒光,恨不得马上就撕了沈清月。 吴氏握着沈清妍的手,切齿道:「我终究是她的母亲,她的婚事总是要我做主的。她这样算计你我,我不会让她好过的!从前真是我小瞧她了,竟没想到她藏的这么深。你放心……在沈家内宅,她还翻不出我的手掌心,雁归轩里我立刻就送人去。」 沈清妍听不到确切的报复法子,气急败坏地蹬了蹬腿,撕了几张桌上的纸,抱着吴氏哭道:「一个月的时间哪里够,除非我成天什么事儿也不干,只抄佛经还差不多。」 吴氏叹道:「那能怎么办,叫人代抄被发现了,又要罚你!你有时间在这儿哭,还不如早些抄完。」 沈清妍到底是怕了,万一老夫人真要送她去尼姑庵,谁都拦不住。她刚拿起笔,花厅里当值的丫鬟竟来禀,说今日绣房重开,老夫人吩咐姑娘们都去绣房里重学刺绣。 吴氏拧眉问道:「老夫人吩咐的?!」 丫鬟点头道:「老夫人吩咐的,奴婢告退。」 沈清妍脑子嗡嗡作响,刺绣少说也要学上大半日,这样下去,她一整个月都别想睡个好觉了! 吴氏深吸一口气,替沈清妍擦了擦眼泪,捧着她的脸,道:「好了好了,别哭了,先去学刺绣,娘给你想办法,先去绣房再说。」 沈清妍心里忐忑恐惧,止住了眼泪去了绣房,却见沈清月并不在。 陶姑姑因多嘴饶舌,主家罚她一月不准授课,再见学生们,心里未免异样,她看着沈清月从前坐的地方空空如也,心里很不是滋味,也很纳闷——是老夫人准了沈清月不来的吗?可再怎么说,沈清月也该来打个招呼吧。 v第二十四章 她按下疑虑,授课了一上午,中午从园子里出去的时候,正好同沈清月撞上了,便语气不善地问了缘故,还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你便是再不跟我学刺绣,尊师重道却还是应该做到的!」 沈清月惊讶道:「陶姑姑,老夫人说我该术业专攻,精学顾绣才好,便许我以后只同我二伯母学顾绣。此事我特地嘱咐了妍姐儿,难道她没告诉你么?」 陶姑姑愣了一下,道:「……没有。」 陶姑姑又一次「冤枉」了沈清月。 沈清月却娇颜含愧,道:「也就是昨天的事,我和妍姐儿在甬道上一道走路说话,郑重交代了她,丫鬟们都瞧见了。我本想着,和她毕竟是亲姐妹,叫她替我带个话儿也未有不妥。不过也确实是我的疏忽,此事该我亲自来同您说的。」 荷包的事,沈清月明明是受害者,若她不愿再面见陶姑姑,托人带话也未为不可,但她不仅语气客气,还将所有的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 陶姑姑越发难堪,她目光闪躲,有些不自在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既另寻老师,便专心跟着二夫人好好学习……倘或苏绣上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来问我。」 沈清月眸光微亮,声音高了些许,欢喜道:「学生求之不得。」 陶姑姑心情微妙地点了点头,她不禁审视着沈清月,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眼前这个学生似的,她沉默了一会子,才道:「你自去忙吧。」 沈清月福一福身子,微微一笑,便回了雁归轩。 春日杏花似雨,梨花如云,缤纷落英铺满地,飘着一路的香气。 下午,陶姑姑去绣房的时候,单独叫了沈清妍,质问她为何不主动告知沈清月不来绣房学刺绣的事儿。 沈清妍一脸茫然,道:「姑姑,您在说什么?学生怎么知道老夫人许了月姐儿不来绣房的事?月姐儿又没告诉我。」 陶姑姑露出怀疑的目光,稍一犹豫,便选择了信任沈清月,毕竟沈清妍已经骗过她一次,是不可信之人! 她狠狠地拧着眉,朝沈清妍愤怒拂袖,道:「妍姐儿,你太令我失望了!」 沈清妍不解地皱着眉,道:「陶姑姑,您到底……」 「够了!回你位置上去吧,我要上课了。」陶姑姑无情地打断了沈清妍,冷酷地走到讲桌前,肃起神色授课。 沈清妍憋了一肚子气,却不敢顶撞陶姑姑,只好乖乖溜溜地坐回去,她不甘地拿起针线戳向绣面,猜也能猜到,一定是沈清月在背后捣鬼。一个不留神,针扎在她指头上,登时冒出一颗血珠儿,落在了绣面上,迅速晕染开,成了污点。 下午学完女红,陶姑姑收起姑娘们的绣面检查,轮到沈清妍的时候,她直接将绣作扔了回去,道:「这样脏的东西,怎么能看?!」 沈清妍抬头看着陶姑姑,以前她也有不小心弄脏绣面的时候,陶姑姑从来都是偏爱她,从不计较,今天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无情地落她的脸面! 陶姑姑语气严肃地道:「今儿晚上回去,重绣了给我。」 沈清妍深吸一口气,忍住了脾气,低着头捡起绣作,吸了吸鼻子,起来福身认错,又拉着陶姑姑的袖子,和从前一样撒娇道:「姑姑,我知错了,我下次再也不会弄脏绣面。」 她两根手指头扯着陶姑姑的袖口,轻轻地摇晃着,雾蒙蒙的双眼楚楚可怜。 陶姑姑乍然想起沈清月不卑不亢、从容不迫的样子,与沈清妍略显心机的小女儿家姿态截然不同,她这回并不买账,厌恶拂开了沈清妍的手,冷声道:「知错就改是好事,明儿给我的绣面,可再不要弄脏了。」 沈清妍面色一僵,紧紧地攥着带血的绣作,头上的金镶玉步摇随风飘动,垂着的两颗玉石珠子叮当作响。她身边的小娘子们纷纷收拾自己的东西,恍若未闻,但她仿佛已经从她们的背影看到她们脸上的讥笑之色。 出了绣房,沈清妍并未回穿柳堂,而是直接去了吴氏的院子。 吴氏一瞧见沈清妍,连忙道:「你怎么上我这儿来了,怎么还不回去抄写佛经?」 沈清妍眼泪哗哗地流,三言两语将绣房的事儿说清楚了,吴氏这几日气得多了,听到这点小事反而不气了,她面色憔悴却不失冷静地道:「你丫鬟的绣技跟你差不多,这个叫她们带绣就好了。陶娘子是你的先生,她可以罚你,却不能趁着老夫人罚你的时候为难你,这是打沈家的脸,你只要不经意地叫她知道你受罚的事就好了。」 这个法子可行,但是等老夫人的处罚过去了,陶姑姑只要合情合理地针对人,沈清妍根本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而且女红是老夫人请了人来教家里姑娘们学的,即便是吴氏,也不可能做主让沈清妍不学。 沈清妍越想越窝火,眼泪流个不停,吼道:「都怪沈清月!她最近怎么变得这么厉害了,我恨死她了!」 吴氏眉头拢着,她也纳闷的很,为什么乖顺怯懦的沈清月,突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她神色认真地道:「总之……不能再将她当原来的沈清月看待了。」 沈清妍掉着眼泪,紧紧地抓着吴氏的手,哀求道:「娘,你快点儿想办法,再叫她害我,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女儿一哭,吴氏登时心软得不得了,她正为了内宅之事焦头烂额,纵使有主意,也没有法子立刻就使出来,她只好先匆忙应下两句,便催着沈清妍道:「你先回去抄佛经再说,耽搁了时辰,就像欠了印子钱,越还越多。」 比起看得见的高山,还是无底洞恐怖更叫人恐慌。 沈清妍也不敢耽搁,抹了抹眼泪就回去抄佛经。 次日,吴氏早上刚起来,饭还没下肚,就听说老夫人病了。 老夫人病了,晚辈们少不得侍疾,沈家的姑娘们去看过一遭便足够了,媳妇子们却是要侍疾的。 大夫人柳氏手里管着内宅大小庶务,四夫人是庶房的,侍疾的事就落到了吴氏和方氏的头上。 方氏与吴氏去了两日,老夫人就将方氏打发了,只留了吴氏在跟前伺候,意思实在明显。 开了春,老夫人是旧疾复发,有些咳嗽和乏力,本来病的不重,但事儿却不少,端茶倒水吃药,一会儿要枕头一会儿要毯子,她将吴氏当丫鬟似的使唤,吴氏在永宁堂忙得团团转。 v第二十五章 沈清妍则日日熬夜抄写经书,据说一天睡不到两个时辰。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旬之久,沈清月听丫鬟们说,吴氏与沈清妍两个已是容色萎靡,似浣洗院里操劳的粗使丫鬟。 因是在内室说话,春叶并未有所防备,落井下石的时候,脸上都是带着笑容的。 沈清月微嗔了一句,道:「这样的话只准在我面前说,若透露出去了,叫人捉住把柄发卖了你……」 春叶乖巧地过去给沈清月按摩肩膀,道:「奴婢听姑娘的吩咐,已经很管住嘴巴了,这不是晓得夏藤守在外面,奴婢才敢跟姑娘说这话,逗姑娘开心么!」 沈清月确实开心,她没有想到,现在比起从前担着贤良大度的名声的时候,舒服自在得多。 她放下针线,道:「看看冰糖雪梨熬好了没有,我送去给父亲。」 春叶出去一趟,很快挑起细布帘子进来,道:「姑娘,炖好了,我已经叫她们用大碗盛了起来。」 沈清月站起身,理了理素稠的裙摆,施施然从屋子里出去,站在廊下从丫鬟手里接过食盒,提着去了万勤轩。 沈世兴这些日似乎有些忙碌,他之前去衙门里点卯,很快就回来,近日回来的很晚,沈清月有些日没有见着他了。 父女俩今日相见,倒是有别后小叙之意。 沈世兴见沈清月手里又拿着食盒,脸上笑容灿烂,语气亲昵自然,道:「这回又是什么?」 沈清月放下食盒,神色温和,道:「冰糖雪梨,前儿您在家时,我看见您唇上有些上火,就想着炖一些下火的东西,今儿一看,您倒是好了些。」 沈世兴胡子一动,笑道:「不妨事,我嘴虽然好了,嗓子还有些发干,喝这个倒也好。」 沈清月低头将食盒里的青花枇杷缠枝花卉纹莲子大碗拿出来,揭开碗盖,雪梨果肉嫩白,汤水剔透晶莹,仿佛还散发着淡淡的甜水味儿。她端起碗递给沈世兴,余光瞥见他腰上佩戴了多年的光滑玉佩,想必是常常把玩,络子都有些松散,主绳也细了很多。 沈世兴接过大碗,尝了尝,便赞不绝口,看向沈清月的眼神都带着些许宠爱。 沈清月攥紧了帕子,有一瞬间的恍惚,前世她从未体会过什么叫父慈子孝,临死的时候都不记得父亲对她笑是什么样子。 还有她被族人勒死的那晚,这事儿必定是沈家几位长辈们商议过后的结果,沈清月不知道,父亲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若是他知道,是不是劝阻过,还是说……父亲也默认了? 想到此处,沈清月不免心酸,眼眶红了一圈。 沈世兴坐在椅子上喝汤,还在兀自地说着话,夸奖她的厨艺很好,说她很贤惠。 沈清月最无依无靠的时候沈世兴都不在,她已经不习惯去奢求和依靠别人,偷偷地用帕子按了按眼睛,她声音微哑了几分,道:「父亲喜欢就好,女儿先回去了。」 沈世兴点了点头,也没留她。 沈清月刚走不久,吴氏便来了。 老夫人的病一好,吴氏离开了永宁堂,洗漱收拾,精心打扮一番来了万勤轩。 吴氏非常清楚地知道,在内宅,最重要的始终是男人,何况这个男人还是沈清月的亲生父亲。 吴氏已经有半个月没见到沈世兴,这个男人向来是这样,她没有空去找他,他也极少找她,但凡找她,拐着弯儿也要问沈清月的事。 好容易得了闲,吴氏精心打扮了一番,她穿着不符年纪的翠绿色的缠枝莲褙子,下着勾莲蝠纹罗裙,梳了个牡丹髻,只简单地斜插几根素银簪子,耳朵上一对小丁香,看起来倒是有两分清丽可人。 她也是提着食盒去的万勤轩,一见明显用过的桌上的空碗,五指收紧,目光殷切地看向沈世兴,道:「老爷,妾身熬了下火的菊花粥过来,您尝尝。」 沈世兴稳坐在书桌前,头也不抬,态度颇为冷淡,道:「不尝了。」又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上火了?」 吴氏将食盒搁在桌上,眼神微闪,缓缓地走过去,道:「前儿有下人说看到您嘴上燎泡了,妾身一直伺候老夫人不得脱身,今儿才有功夫亲自熬粥送来,也不知迟了没有。」 「粥你拿回去吧,我吃过了月姐儿送来的甜汤,现在不饿。」 吴氏绕到沈世兴伸后,双手绕在他的脖子上,搂着他哽咽着道:「老爷,您都不看妾身。」 沈世兴低着头,视线落在吴氏的袖口上,缠枝莲的花纹有些陌生,但她手指上的红玉扳指,是他新婚不久的时候送给她,亲手替她戴上的,还有她手腕上的翡翠镯子,也是他所送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他沉默着不说话。 吴氏吸了吸鼻子,与沈世兴耳鬓厮磨,闭着眼道:「您还记得吗?也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您上我们家去作客,跟着妾身的父亲到了吴家花园,妾身就穿着跟这一身差不多的衣服,跟您对视了一眼,妾身就相中您了。」 沈世兴喉结微动,有滚烫的东西低落在他的脖子上,他不禁抚了抚吴氏的手背。 吴氏继续道:「后来妾身说要嫁您的时候,家中长辈都劝阻,我一个嫡出的姑娘,却要给您做填房,您家中还留了一个长女,家里人都说,我去了恐怕委屈。可妾身不怕委屈,绝食了两日,父母亲才松口。后来您待妾身很冷淡,还是大哥大嫂劝您不要这样,您才疼爱了妾身几个月,这才有了妍姐儿……」 沈世兴搁下了手里的东西,抬起了头,却仍然不说话,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他对不起她们。 吴氏无声的泪变成了低声的啜泣,她在他耳畔道:「嘉隆三十二年,妾身才有了康哥儿,妾身终于给您留后了,可惜那夜您醉了,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儿。不过这没什么,妾身记得就好。妾身嫁给您这么些年,不求别的,只求夫妻和睦……行吗?」她的声音带着些哀求,很叫人心碎。 沈世兴过了许久才低声道:「妍姐儿也是我的孩子,没教导好她,我也有责任。」 他站起来,重新打量着吴氏,这毕竟是给他生了两个孩子的女人,见她眼泪不住,心里多少会不舍。 沈世兴用袖口擦掉吴氏的眼泪,宽慰道:「以后教好妍姐儿,她的心性歪了,对月姐儿,对她,都不是好事。」顿一顿,他又皱眉道:「你以后也不要再欺负月姐儿了,我知道她不是你亲生的,但她没有娘,你好好待她,不就等于多了个女儿,有什么不好的?」 v第二十六章 吴氏眉目低垂,收起眼泪,说话之时鼻音有些重:「妾身知道了,不过老爷您以后可别不能偏心月姐儿,您也说了,妍姐儿也是您的亲女儿。」 「妍姐儿有你疼,月姐儿没有母亲,你怎么能拿她们两个比。」 到底还是要偏心的。 吴氏眼神一变,心头发冷,却笑了笑,道:「好,妾身保证,不管月姐儿再怎么主动送好东西过来,妾身绝不让她再受一丝委屈。」 沈世兴轻「嗯」一声,脸色缓和了许多,看着她的衣服问道:「今儿怎么穿了这么一身?」 吴氏细眉抬起,道:「您不记得了吗?妾身第一次见您的时候,就穿了跟这差不多的衣服,难道您不也是在人群里看见了妾身,才答应娶妾身的吗?」 「时间长了,倒是记不大清楚了。」沈世兴转了个身,背朝吴氏,往书桌外方的靠背椅子上走去。 吴氏绞着帕子,跟了过去,看着饭桌上的食盒,问道:「是月姐儿送来的吧?」 沈世兴笑了笑,坐在椅子上,端起了茶杯,道:「是啊。」 从前女儿都不亲近他,他也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才好,沈清月近来这般示好,令他很是欣慰满足,提起她的时候,脸上不自觉地带着笑意。 吴氏心里很痛,她的眼神愈发冰冷,沈世兴是个儒雅却很少笑的人,也只有在提起沈清月的时候,会有这样适意的笑容。 她咽了口气,继续问沈世兴:「月姐儿煮的什么汤?」 「冰糖雪梨,也是降火的。」沈世兴忍不住笑着补了一句:「她亲手熬的,平日里她送来的糕点,都是她自己做的,花样多,味道也好。」 吴氏惊诧地瞪着眼,沈清月她还不了解么,哪里是会做吃食的人!绝对是沈清月偷偷请人做了,拿来骗取沈世兴的信任!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吴氏再不敢轻举妄动,她也不说沈清月的坏话,只笑着道:「那不如中午得空了,妾身跟老爷一起去月姐儿那坐坐,妾身准备了一些姑娘家适合用的东西给她,就当是妾身代妍姐儿给她赔礼道歉了。」 她的话以退为进,倒是叫沈世兴听得很入耳,他便弯着嘴角道:「正好我现在无事,便一道去吧。」 吴氏的视线落在沈世兴的书桌上,刚才她进来的时候,他不知道看什么看得入迷,头也不抬,一说去看沈清月,便说正好无事。她修剪过的椭圆指甲掐进了手掌心,却半点儿疼痛也感觉不到。 沈世兴起身,叫丫鬟锁门,便同吴氏一起去了雁归轩。 沈清月正在屋子里读书,听说父亲和吴氏一齐来了,放下书就去迎接二人,她瞧见吴氏身后丫鬟手里拿着一大堆东西,又见沈世兴待吴氏神情不似之前冷漠,便猜到了一二分。 她福一福身子,唤了二人,便道:「请屋里坐。」 三人进去之后,丫鬟放下了东西,吴氏当着一众丫鬟们的面,道:「月姐儿,我与你父亲专门来看你的。一家人没有隔夜仇,从前的误会就都不要计较了。」 沈清月坐在椅子淡淡一笑,这么大阵仗,她能不知道吴氏的用心吗? 她笑容大方得体地道:「您说的是,女儿也从未想过计较什么。」 沈世兴笑望着和解的两人,心里松快了一些,女儿要是要有女人照顾才行,他一个大男人,到底粗笨了些。 吴氏看了沈世兴一眼,道:「我听你父亲说,你手艺很不错,说起来我还没机会尝过你的手艺,今儿的午膳,可是交代在你这儿了。」 沈清月嘴角略扬,她的厨艺可是在张家学会的,吴氏却叫她现在亲手做一顿饭,其心可诛。她眉眼弯弯,应承下了,立刻吩咐丫鬟准备一些鸡蛋。 沈世兴问她:「就只要鸡蛋?」 沈清月答道:「鸡蛋只是做一道小食给您尝尝,午膳还早着呢。」 沈世兴算算时间,午膳确实还早,他温和一笑,道:「那用鸡蛋做什么?鸡蛋饼?还是汤?」 吴氏立刻接了话,笑说:「月姐儿想用个鸡蛋打发我跟你父亲,我可不依你。」她语气亲切,仿佛母女之间的调侃。 沈清月深深地看着吴氏,道:「女儿怎么敢,这道小食有些意思,也颇为费工夫,做给您和父亲吃,才表得出女儿的心意。您二位稍等,我这就去做。」 吴氏笑色一僵,随即又继续笑着,道:「那我与你父亲拭目以待。」 话音刚落,丫鬟便进来说鸡蛋和东西都准备好了,沈清月起来福一福身子,便出去了。 吴氏怕沈清月找人代替,便同沈世兴道:「老爷,既然月姐儿说这道小食新奇,不如去看看吧?」 沈世兴有些意动,便道:「走吧。」 夫妻二人一道去了小厨房,夏藤却在门外道:「老爷,夫人,姑娘说要给您们一个惊喜,若现在进去瞧见了,见的时候,便没有意趣了。」 沈世兴喜大女儿调皮,笑一笑道:「这丫头真是……」 吴氏却不依不饶,做道菜还有什么惊喜不惊喜的,不过就是找人代工罢了,果然叫她猜对了,沈清月根本就不会什么厨艺! 她冷笑地望着丫鬟,道:「是不想让我们见,还是不敢让我们见?」 沈世兴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看了吴氏一眼,道:「你说什么呢?」 吴氏脸上又浮上笑色,软语道:「老爷,从前从不见月姐儿下厨,这回却说有个巧玩意儿,妾身着实好奇的紧,想进去看一眼。」 沈世兴也不是傻子,他大约听得出来吴氏话的意思,倘或沈清月送给他的吃食是别人代做的,他也不甚介意,可她若是骗他,他就很难过了。 哪儿有女儿把心思动到亲爹头上的,沈世兴千万个不希望沈清月这样对他。 疑虑已经产生,便像野地的杂草,风吹又生,生生不息。 沈世兴在外大声对丫鬟道:「你让开!」 沈世兴和吴氏非要进厨房看。 沈清月便坦然地打开门,她从里边走了出来,手里还捏着鸡蛋,也不恼,从容又疏离地道:「既然父亲要看,便进来看吧。」 丫鬟退进厨房。 沈世兴微微低头,眼神闪躲,不敢和沈清月对视。 吴氏步子很快,大步跨进厨房,厨房里除了沈清月还有另一个丫鬟,锅里正熬着汤,灶台上放了几个鸡蛋和一些工具,乍然一看,还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v第二十七章 但吴氏笃定,吃食肯定不会是沈清月做的,她没这个能耐! 沈清月手里拿着鸡蛋,却并不动,吴氏便笑着催她:「月姐儿到底要做什么?还不快叫我们瞧瞧。」 小厨房不算宽敞,一下子站四个人,丫鬟夏藤还站在门口遮住了些许日光,屋子里便显得有些逼仄阴暗。 晦暗不明的光线下,沈清月张扬娇媚的五官却显得很柔和,十分温婉动人,她笃定又亮泽的眼眸则有几分高风亮节的意味,整个人美而不俗。 沈清月捡起灶台上的小铁勺,把鸡蛋外壳轻轻敲开一个小洞,将蛋请、蛋黄倒出,她仔细分离开二者,神情专注地道:「不要蛋黄,只要蛋清。」 沈世兴全神贯注地盯着女儿手上的动作,吴氏眯了眯眼,不知道沈清月再捣什么鬼。 沈清月将处理好的鸡蛋靠在盘子的边缘,朝丫鬟说:「盛汤。」又转头不咸不淡地同沈世兴道:「鸡汤是女儿早起来炖完冰糖雪梨之后煨的,到现在也差不多该烂了。」 丫鬟从陶罐里盛出一碗滚烫鲜香的鸡汤,端到沈清月手边放着,还温声道:「姑娘仔细烫,用勺子舀,别碰碗。」 沈清月抬头看了她一眼,是秋露,上辈子嫁人出府,便跟她再没了主仆缘分的丫头。 拽回神思,她舀了几勺子浓鸡汤拌入装蛋清中的小碗中,搅拌许久,直到鸡汁与蛋清融合成粘稠的乳白色,又用勺子小心翼翼地装回蛋壳中,用纸把蛋壳上的小孔封好,放在垫着蒸笼的锅里蒸熟。 沈清月接连做了好几个,动作熟练,一看便是经常出入厨房的人,吴氏的脸色渐渐有些难看。 鸡蛋熟的很快,沈清月见时候差不多了,吩咐秋露将先做的几个鸡蛋起锅,端出来后,用冷水凉过,剥去壳儿,里边还是个整鸡蛋的模样,又白又嫩,光泽如玉,似一颗大珠,却散发着鸡汤的香味儿。 沈清月用帕子托着只剩一半壳子的鸡蛋,朝沈世兴笑道:「父亲,您尝尝这无黄鸡蛋。」 沈世兴接过鸡蛋,咬了一口,鸡蛋入口,唇齿留香,味道极为鲜美,蛋清虽然烫嘴,他却不住地点着头,赞不绝口。 沈清月又捡了一个鸡蛋,也剥了壳,用小碟子盛着送到吴氏跟前,笑容灿烂地问:「您方才不是急着非要进来看看吗?现在鸡蛋好了,您怎么也不尝尝味道。」 吴氏笑的很是勉强,眼睛里根本没有笑意,她接了鸡蛋尝了尝,味道果然好,不止是鸡汤的味道很好,鸡蛋的手工做的很好,洞的大小合适,蛋清完整丝毫不影响美观,可称得上人间绝味,她不得不赞道:「很香,鸡汤的味道尤其好。」 沈清月扬唇冷笑,道:「是了,鸡汤的味道很好,鸡是新母鸡生的头一子。您要不要再留下来看看,我是怎么熬鸡汤的呢?熬鸡汤时间比较久,您恐怕要在厨房站一个时辰,不过不要紧,院里有凳子,倒是累不着您和父亲。」 沈世兴负起手,脸上的笑容散尽,他躲开视线,轻咳一声,道:「月姐儿,不是你想的那样……」 「女儿什么都没想。」沈清月心里一片凉意,神色冷冰。 吴氏直接就拉下脸,道:「月姐儿,你怎么这么跟长辈说话!」 沈清月还未说话,沈世兴就先吼了吴氏一句:「够了!」他涨红了脸,看向沈清月,道:「月姐儿,你厨艺很好,爹……以后再来。」他瞪了吴氏一眼,拂袖离去。 沈清月问吴氏:「您午膳要交代在这儿,可有想吃的菜?」 沈世兴听到这话,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着吴氏,黑着脸道:「你还留这儿干什么!」 吴氏咬着牙跟上去,沈清月追出去,喊道:「父亲,您等一等。」 沈世兴停下脚步,站在庭院中间,额上冒着细密的汗珠子,他远远地看见沈清月往屋子里去,攥紧了拳头,女儿的背影虽然高挑却很纤弱,让人不敢多看。 沈清月很快就从屋子里出来,她手上拿着一个大红的梅花络子,走到沈世兴跟前笑道:「父亲,您玉佩上的络子旧了,我给您换个新的,和之前的络子是一样的。」 沈世兴取下腰间的玉佩,递到沈清月手里,他看着低头换络子的女儿,他刚刚才伤了她的心,可她现在的表情却是那么的郑重用心,像是在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儿。 他眼眶一热,闪开目光,看向雁归轩庭院里的葡萄架,春天来了,葡萄架绿意盎然,透着勃勃生机。 沈清月换好了络子,她又亲手系到了沈世兴的腰上,笑道:「好了。」 沈世兴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哑着声音道:「好,谢谢月姐儿,我先走了,有空再来看你。」 沈清月颔首,目送他离去,吴氏临走前剜了她一眼,才不甘心地走了。 院子里清净后,沈清月敛起笑意,缓步往屋子里去,她临窗而坐,木然地看着廊下摆着的几盆芍药、水仙和玉兰花,它们开得争奇斗艳,没风的时候都不动,有香有色却似无魂。 其实她一点都不意外今天的事,倘或父亲是有主意、有责任心的人,她上辈子也不会死。 他并不是一个好父亲,他欠她的,都要还回来。 沈清月只坐了一会子,便起来慵整衣裳,同春叶道:「再不久就有妈妈来我们院子里,你提前交代下去,叫丫鬟们都乖巧些。」她顿一顿,看着春叶温声道:「她待不久,在此之前,你和夏藤别叫她拿住错处作伐子立威撒气。」 春叶抬起头问:「姑娘如何知道?」 「灶上的妈妈没处去,不往我这儿塞,往哪里塞?」 春叶了然,立刻下去给丫鬟们传话。 次日,沈清月又早起,命丫鬟做了粥,说要送去万勤轩。 春叶嘟哝着问她:「老爷夫人昨儿才来……姑娘怎么还要去?」 沈清月笑一笑,道:「要去的。」 吴氏的软肋就两个,一为子女,二为丈夫,沈清月一个都不会放过。 只不过以后送去万勤轩的东西,再不会是沈清月亲手做的了,吴氏也不敢来找这个茬。 吃过了早膳,沈清月和往日一样穿着极为素净的衣裳,头上只簪戴了两根素银簪子,便去了万勤轩。 万勤轩的两个丫鬟见惯了沈清月来,只是福一福身子行礼问安,并未阻挠。 v第二十八章 沈世兴昨儿宿在书房里边,现在也才刚穿好衣服起来,他站在书桌前,痴痴看着一卷陈旧的画像,渐渐红了眼眶。 沈清月敲门进去的时候,明亮的春光从隔扇透进去,她扬唇一笑,稚嫩干净的脸庞如出水芙蓉,沈世兴呆了一瞬,方回过神来,愣然道:「月姐儿,你怎么来了?」 他以为,沈清月今天不会来。 沈清月笑了笑,歪头问道:「女儿不能来吗?」 沈世兴胡子微动,眨了眨眼道:「不、不是,爹不是这个意思。」 沈清月将食盒放在桌上,转身看着画的背面隐隐约约透出来的袅娜人影,问沈世兴:「父亲在看什么?是母亲的画像吗?」 沈世兴一下子慌了,他迅速地卷起画,低头垂眼道:「没什么,昨天看的画,早起发现忘记收起来了,正要收起来,你就进来了。」 他在说谎,他刚才明明盯着画看了许久。 沈清月表情淡淡地揭开食盒盖子,将粥拿了出来,目光再次扫过画像的背面。她端着粥送到沈世兴跟前,道:「您趁热吃。」 沈世兴小心翼翼地放好画,用绸布包起来,放在了身侧,他抬头看着沈清月,猛然觉得她穿的太素净了,除了头上的簪子,整颗脑袋都光溜溜的,便问她:「姑娘家的怎么也不好好打扮一下?是不是没有喜欢的簪子可戴?你等一会儿,我找两支给你。」 沈清月觉得好笑,她这副打扮已经有段日子了,父亲怎么才发现,难道昨日的事,当真令他愧疚了吗? 沈世兴从书房里边的匣子里拿出几个盒子,有一支金镶玉的蝴蝶簪、一支金银虫草簪,一对南珠耳坠子和一只墨玉手镯,他塞到沈清月手里,温声道:「你拿去戴吧,昨天我就想带给你,去的匆忙,忘记了。」 沈清月意外地看着手里样式有些老气,却价值不菲的东西,摇了摇头,蹙着秀眉,面色为难道:「父亲珍藏在书房的东西,若是我拿去戴,叫母亲看见了……」 「凭她看见!」沈世兴怒吼完,又缓和了语气,哄着沈清月道:「爹让你戴着你就戴着。」 沈清月弯着嘴角,笑容灿烂:「谢谢父亲,我很喜欢。」 两世为人,沈清月明白没有银子寸步难行的道理。若是父亲以后都用这种法子补偿她,倒是更让她开心。 沈世兴看着女儿的笑脸,心里舒服了许多。 沈清月当即簪上了簪子,略坐了一会儿就回了雁归轩,刚回去就瞧见院子里热闹了起来,丫鬟们齐齐整整地站着,年长的管事妈妈趾高气昂地在前边儿训话。 沈清月早就料到吴氏安插人到雁归轩,只是吴氏也太急不可耐了,这么快就将林妈妈送了过来。 这也说明,吴氏心慌害怕了。 而林妈妈,也那么迫不及待地在雁归轩开始立威。 沈清月一脚跨进院子的时候,正挨训的丫鬟们都抬起头,朝着她看过去,正在训话的林妈妈察觉到身后的异样,立刻停止训诫,也转过身看向门口。 两两相望,谁也没先开腔。 林妈妈的确用不着先说话。 她是从吴氏身边过来的人,地位便不是按普通丫鬟那般算,沈清月但凡要些脸面,便不敢薄待她,更不敢不听她的话。 隔世再见,沈清月重新审视着曾经在她身边处心积虑待了几年的林妈妈,四十岁的妇人,椭圆脸,眉毛浅淡,三角眼,塌鼻子薄唇,面相刻薄。 沈清月记得,林妈妈的丈夫也在前院当差,不过没她有本事,只当了个闲差,她的儿子也是个游手好闲的人,说起来,她们一家子都靠她一力养活。 这样的女人,善于钻营,曲意迎奉,不容小觑。 不过这样的有一个致命缺点,那便是喜欢自作聪明,正好林妈妈就是如此。 沈清月面带微笑地走过去,她生的好看,面容尚有少女的稚嫩,笑起来似乎很容易让人放下防备,她温声地道:「原是林妈妈,您怎么来了?」 林妈妈心中一惊,道:「姑娘认识我?」 能不认识么! 沈清月点一点头道:「灶上管事妈妈,谁不认识?」 林妈妈心里很受用,不过吴氏已经提醒过她,沈清月不是善茬,她眉头一动,笑一笑便不笑了,严肃又正经地道:「是三夫人派我从今儿往后照顾姑娘,姑娘年纪大了,身边只由得几个丫头伺候,终是不足的。」 沈清月笑道:「母亲想的周到。」她扫了一眼众丫鬟,问道:「您该说的都说完了吗?」 林妈妈此举就是做给沈清月瞧的,正主都瞧见了,她点头道:「说完了。」 沈清月瞧着丫鬟们,道:「那你们便各司其职,不要在院子里干站着了。」 丫鬟们作鸟兽散了,沈清月领着心腹丫鬟从容地回了上房。 沈清月在屋子里待了一上午,待下午歇过觉了,她想去同心堂找二伯母,便问春叶今儿什么日子。 春叶打了热水进来,拧着手巾,道:「四月十八了。」 沈清月眉心一跳,竟然已经四月十八,不知不觉都回来这么久了,那么离堂表哥来的日子也就近了。 前一世沈清月与张轩德第一次说亲失败之后,她的堂姑姑周夫人,便领着唯一的嫡子周学谦来到京城定居,最开始周家母子便是借住在沈家,后来找到了宅子,才搬去福顺胡同隔壁的胡同里居住。 在这期间,沈清月与堂表哥周学谦略有过几次接触,她印象里,周表哥生的清俊,人如其名,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只可惜后来娶的两任妻子都暴毙,害他落下个克妻的名声,还与两家姻亲结了仇,又仕途不顺,很是倒霉。 沈清月临窗靠坐,她手里捧着一杯茶汤灿黄的女儿茶,茶味儿苦、甘、凉,并不那么适口,她却面无表情地抿下了一口,喝得很是习惯。 吴氏争强好斗,睚眦必报,她绝不会放一个林妈妈在雁归轩,便此善罢甘休。 沈清月的年纪到了,非要说亲不可,但她还不想那么快就嫁出去,也不想让吴氏拿捏她的婚事。 正好周表哥家里,有一位长辈不久后要去世了,若是这个时候,能跟他先定了亲,她便能继续留在沈家,而且还能办完另一件要紧事,她从今往后便不至于为银子捉襟见肘。待周表哥服丧完了之后,是嫁娶还是各自安好,再另当别论。 倘或周表哥是良配,沈清月倒不怕他克妻,反正她的命已经够硬了,若是周表哥不想娶她,她便主动退婚。 v第二十九章 两厢不耽误,倒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只是……怎么才能让周表哥喜欢上自己呢? 沈清月捏了捏眉心,拼命地回忆和周学谦有关的更多东西,可惜除了记得他很好相处之外,只零零碎碎记得一些不大要紧的事儿,她又回想了一下两位表嫂的容貌,似乎也都生的略显娇艳。 她睁开了眼,叫春叶服侍她穿好鞋子,简单簪戴上头饰,便提着笸箩去了同心堂。 沈清月到的时候,便听到了舒缓清丽的琴声,旋律忽而转为活泼灵动,欢跃而充满生机,似乎叫人眼前出现了烟波浩淼的秋江上,暮色将至,江面蒙蒙如霜,安详恬静的画面,继而又仿佛有大雁从远天飞来,仰首鸣叫,渐渐雁群敛翅飞落于江面,浓浓暮色中,画面变得一派和谐恬静,意境苍茫恬淡而又意趣盎然。 琴声渐止,沈清月才回味过来,她入神地听完了一曲《平沙落雁》。 大雁志远,能将曲子弹得这般委婉流畅,隽永清新,绝非泛泛之辈。 今日是沈清舟练琴的日子,她的琴技是二老爷沈世文所教,沈清月听过沈清舟的琴声,不是这样的。 沈清月好奇地走过去,远远地看见沈清舟坐在棋房里,屋子里站了许多丫鬟婆子,而另一边则坐着一位昂藏挺拔的男子,他宽肩长臂,身材修长,他的身影也很是眼熟。 她走近一看,果然是顾淮! 难怪了,以他的胸怀眼界,能弹奏出这般意境,丝毫不奇怪。 可是顾淮不是教棋么?怎么也来教琴了? 荷包的事儿,沈清月借用了顾淮的名头算计张轩德,她近日常来同心堂,也怕旁人的闲言碎语,有几日是刻意避开了沈清舟学棋的日子,却未想到,还能看见他。 顾淮似是察觉到了门外投来的视线,他放松双手之后,抬头看了出去。 沈清月有意躲避,她瞬间转身,往上房去了。 顾淮眉头微动,沈二姑娘刚才在那儿站了好半天,是在……偷看他? 沈清月已经快步离开了顾淮的视线,她到了廊下,丫鬟说方氏在书房,她便去了书房见过方氏。 方氏站在书桌前,她撸起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臂,手上拿着干净的毛刷,正在修补书籍,她见沈清月来了,将孤本里破掉的一页纸平整地贴在桌面上,净了手,才道:「月姐儿来了?」 沈清月过去瞧了一眼,便笑问:「这是在补谁的书?」 方氏笑一笑,容色温婉,道:「字、号都不详的人,不过他的诗做的很好,我与你二伯父甚是喜欢,前儿他又有了这位的孤本,可惜残破的厉害,便叫我在家中补一补。」 沈清月没有方氏这样的闲情逸致,她也面上带笑,不再多问,转而问道:「我方才听到琴声了,怎么今儿是顾先生来了?」 方氏有些不大好意思,道:「你知道的,你二伯父有些事挑剔较真的很,《平沙落雁》他总嫌自己弹不好,便不肯教舟姐儿,就请了顾先生来教。」 「二伯父是精益求精,若非如此,伯父的学问也做不了那么好。」 方氏笑色愈深,嗔道:「也就你们小辈给他些面子,他顽固的很。」 沈清月心头微暖,但笑不语,二伯父与二伯母伉俪情深,是她一生一世都艳羡的一对,平日里再细微的事,也都能感觉到他们夫妻之间的恩爱情谊。 方氏在温水里洗好了手,擦净了,搓暖和了才去牵沈清月的手。 沈清月回握着方氏的手,与她一道往次间里去,坐在罗汉床上,摆好笸箩,准备绣东西。 今儿沈清月带来的绣面上已经描好了简单的花样子,丝线也没有那么多,显然不是要学新东西,她一边游刃有余地处理针线,一边问:「伯母,我想找画师给我画一幅画,堂兄可有熟识的画师?」 方氏笑问她:「怎么想起找画师画像了?」 找画师画像不是什么稀奇事儿,有的小娘子爱美的很,请画师住在家中的都有,不过沈清月从前没有请过画师,如今又穿戴素净,倒不像是要顾画自怜的人。 沈清月道:「常听人说,姑娘家的长大之后一年一个变,所以想把现在的样子画下来,等老了就回头看看,原先长什么样子。」 方氏失笑,道:「你离老还远着呢。」她想到沈清月到底是小姑娘,便是不爱花里胡哨的东西,可姑娘家哪有不爱美的?就道:「画师先不用另请,顾先生就画的很好,一会子去问问他,可否为你画一幅画像……不过他未必肯,若是不肯,我便再叫你堂哥替你另寻画师。」 沈清月手上一抖,险些被针扎了手指头——让未来的阁老给她作画啊,她来之前想都不敢想。 方氏说,请顾淮给沈清月作画。 沈清月的画本是有要紧作用,须得画的十分生动好看才行,可惜她手头并不宽裕,肯定请不起有名的画师,借着二伯母的情面,请顾淮作画倒真是上上之策。 好像也只能占顾淮这个便宜了。 不过顾淮性子清冷,沈清月拿不准他会不会答应。 方氏牵着沈清月往外边去,棋房里琴声断断续续,像是沈清舟在练琴。 她们二人去了,顾淮正站在沈清舟的身后,看她拨弄琴弦。 他见方氏和沈清月来了,便走到了门口,朝方氏作了个揖。 方氏微微一笑,道:「顾先生客气,今儿又是有一事相求。」 「请说。」顾淮和方氏的继长子是好友,他并不吝举手之劳。 方氏温声地说明了来意,又道:「不知道先生是否卖画?若是有卖画,可按市价收取画资。」 虽然顾淮在沈家族学教书,还教沈清舟棋艺,但是方氏知道,顾淮双亲先后去世,家中负债不少,他除了生活起居,笔墨纸砚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他极有可能也在卖字画求生。 顾淮顿了一会儿才回了方氏的话,道:「我画人画得少。」他的余光扫了沈清月的手腕一眼,又道:「不过可以一试。」 沈清月嘴角上扬,福一福身子道谢。 方氏笑着命人去准备笔墨纸砚,和颜料,这些东西在同心堂很容易就准备齐全了。 顾淮问沈清月以哪里为背景作画。 v第三十章 同心堂里倒是有几处景致可供挑选,自院门而入,左手边临着院墙便凿了一方小水池,用过的太湖石堆砌四边,取的是京中太液池水,清澈见底,水中养了红锦鲤和翠藻,水池旁则还有几簇细竹,意境深幽,姑娘家的端个小杌子坐在此处,青翠相映之间,会更显娴静温柔。 这是院里妙处之一,另有廊下一溜牡丹,如今正是四月牡丹花期,方氏夫妻二人为了应景才搬了几盆牡丹在廊下,牡丹花开灿烂绚丽,层层叠叠雍容华贵,但养于廊下,做派却不够华贵,应当以雕栏玉砌之处养殖才显富贵。 众人都想,沈清月必会选幽林之中为背景。 沈清月却走到廊下,问方氏:「伯母,我可否折您一枝牡丹?」 方氏微微诧异,问她:「你要手擎牡丹?」 沈清月点一点头,从容笑道:「牡丹富丽堂皇,是花中之王。」 方氏也未阻拦,只道:「你正青春年少,张扬活泼也好,沉闷反而没有意思,你喜欢牡丹倒也好。」 沈清月笑而不语,不是她喜欢,是周学谦会喜欢。 方氏又转身看向顾淮,道:「就劳烦先生了。」 丫鬟摆好了桌椅,放好了用具,顾淮端坐于长桌之前。 方氏自己另折一枝大朵的艳红牡丹,簪于沈清月的发髻上,打量了一会儿,道:「还不够好,你穿的素净了。」 沈清月没想到今儿就能画成,确实没有刻意打扮。 方氏拉着她的手腕子,脸上带着笑容道:「走,去我房里,换件衣裳穿。」 沈清月就跟着方氏进了房间,沈清舟坐不住,也跟了进来。 正好顾淮可以先调一调颜料的颜色。 沈清月个子高挑,方氏有些衣裳,她也能穿。 方氏拿了很多衣裳出来,沈清月怕顾淮久等,随手捡了一件银红的长裙,够鲜艳,正好衬她的颜色。 她往上身上比划一下,转身问她们:「伯母,舟姐儿,这件好不好?」 方氏摇头,重新捡了一件九成新的八幅湘妃色软罗遍地金马面裙给她,上身配同色的通袖短衫,她按着沈清月坐在妆镜前,道:「要描眉,再染一染唇色才好。」 沈清舟挽着方氏的手臂赞道:「母亲眼光真好。」 方氏扭头冲女儿一笑,道:「娘年轻的时候也爱好颜色,只不过如今年纪大了,倒不好同你们小姑娘比。」 所以这件衣裳足有九成新,制出来之后根本没穿过两次。 沈清月自己会上妆,她拈了一颗眉黛,加深了自己浓淡合适的眉毛,在唇上也涂了些嫣红的口脂。 她肤色本来就很好,透亮白皙,铜镜中人,五官精致俏丽,长眉入鬓,红唇诱人。 沈清月簪上沈世兴给的簪子,方氏也从自己的妆奁里找了一根赤金簪子和一点油金簪,分别簪在她如绸缎的鬓发上,沈清舟挑了一对红玛瑙的耳坠子给她。 终于打扮完了,沈清月心里源源不断地泛着暖意,她回眸冲众人一笑。 方氏母女和身旁的仆婢看着沈清月挪不开眼,有妈妈打趣道:「咱们二姑娘真是好看,等将来红妆不知道是什么娇俏模样呢!」 沈清月和适宜地红了红脸,方氏连忙护着她道:「好了,姑娘家脸皮薄,可不能再说了。」 屋子里笑声不止,沈清舟迫不及待地推着沈清月出去,沈清月记起方才脱掉的兽牙手串,道:「我的手串没戴。」 沈清月就这样,在众人的簇拥下,一边戴上手串,一边走到了廊下。 顾淮也调好了颜料,他铺陈好了宣纸,提笔之后,抬头朝沈清月看了过去,忽然间瞳孔微缩,隐露惊艳之色。她站在廊下,头簪大朵牡丹,花朵已经够艳丽了,可是人比花还娇,她的五指纤长细嫩,只以三指拈花,尾指翘起,干净细长,柔似风中兰花。 要命的是,她的手里还戴着一串兽牙串饰,极致的娇媚撞上野兽的狂野,吞噬彼此,残留下的幽暗阴郁,真叫人血液沸腾。 顾淮当即低了头,笔尖狠狠地摁在砚台里,喉间耸动,他再抬起头的时候,视线便落在了沈清月妩媚的脸上,他哑着声音道:「把手串取下来。」 沈清月拈花的手抚上手串,挑起秀丽的长眉,略歪脑袋,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顾淮嗓音低哑:「那串饰破坏了画面的和谐。」 沈清月了然,将串饰撸进袖子里藏着,只能瞧见袖子稍稍鼓起一些,这总行了吧,她却听顾淮声音冷了几分,似乎带有命令的意味,道:「取下来。」 她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似乎觉得顾淮有点凶。 方氏和沈清舟也微感诧异。 不过顾淮擅长丹青,其中细微差别她们不知道也是很有可能的。 沈清月到底还是取下来了。 顾淮终于能落笔了。 他是会作画的人,画的很快,而且很少抬头看沈清月,不过一个时辰不到,画作就完成了。 见顾淮搁了笔,沈清月心下诧然,他都没怎么看她,就……画完了? 顾淮站起身,略欠身,同方氏道:「不知夫人是否满意。」 宣纸还未干,方氏和沈清舟就聚过去看,沈清月重新戴上兽牙串饰,放下牡丹,也走过去瞧。 画作设色浓丽,画纸上的颜色比沈清月身上的还要艳上几分,画中的她的身姿娟秀柔媚,眉目和发髻描画得十分工细逼真,尤其是她的一双手,画的更是传神。花朵的晕染匀整,衣纹线条遒劲畅利,下笔圆细流利,刚柔相济,工写并用,将她的娟媚入骨刻画的十分动人,却又不显轻佻浮艳。 一切都拿捏的恰到好处,完美无缺。 连沈清月自己都惊诧万分,顾淮将她画的太好看了,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她突然有点担心,怕是要付不起画资了。 方氏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问她:「满意否?」 沈清月勾唇浅笑,道:「满意。」她又朝顾淮福一福身子,道了谢。 待画干了,沈清月揭起画,丫鬟婆子们散了,方氏才问顾淮画资几何。 顾淮却道:「不必了,笔墨纸砚用的都是夫人的,我不过费些神而已。」 沈清月倒是有些不知道怎么办了,她望向方氏。 方氏看着顾淮笑说:「那就谢谢先生了。」 顾淮点一点头,问沈清月道:「不知道沈二姑娘要落什么样的款?」 沈清月摇首道:「不落,我有私章,我自己回去盖。」 顾淮颔首,搁下笔作揖道:「时候不早了,夫人告辞。」 v第三十一章 方氏使人送了顾淮。 沈清月拿着画爱不释手,方氏打趣道:「拿回去裱起来。」 沈清月面颊浮红,笑道:「二伯母取笑我。」 不过这么好的画,若非有其他作用,沈清月还真是会珍藏起来,她低头欣赏画作,心里却有些奇怪,顾淮根本就没看她几眼,怎么会画得这般像? 大抵真的有人拥有过目不忘的天赋么? 沈清月将画递给春叶拿着,她的素手摸上鬓发,欲取金簪归还,方氏按住她的手,道:「取下来做什么?就戴着,姑娘家娇俏一些好看。」 春叶也笑了笑,感激地看向方氏。 沈清月眼眶一热,并未拂了方氏情谊,福一福身子又道了谢才回去。 等这幅画物尽其用了,该还的她都能还。 次日,就有下人通禀老夫人,周家的马车不日进京。 周家人进京,必然会在沈家落脚。 沈老夫人在周家人入京的前一天晚上,就得到了确切消息,她立刻派了人去城门口迎接,并且命郑妈妈通传去各院,叫小娘子们一会儿都到永宁堂来,又嘱咐小郎君下了学早些回来见客,下午不去学里了。 中午之前,管事就将人接回了沈府,从大门进来,引到二门上,由大夫人柳氏亲自去迎接远客。 周夫人的父亲和沈老太爷是一母同出的亲兄弟,周夫人年纪比沈老夫人的三个亲生儿子都小,她今年才三十多岁,与柳氏相差八岁,但两人都是家中宗妇,穿着打扮,一般的庄重华贵,不过周家富裕,周夫人身上的双面缂丝的马面裙,和身上的翡翠宝石首饰,还是要略胜一筹。 周学谦跟在周夫人身后,他穿着八成新的暗纹绸缎直裰,生的十分俊秀,身量修长又不薄弱,有些练家子的样子,他话不多,却谦谦有礼,叫人忍不住多瞧几眼。 三人见了面,柳氏将周家母子通身一扫,只见对方远道而来,却丝毫不显狼狈与怯懦,她眸光发亮,露出见了稀客的模样,热络地拉着周夫人的手,扬唇大笑,发间钗上的金叶子发出细微的泠泠轻响,她朗声道:「一早听说妹妹和侄儿来了,客房已经收拾出来,老夫人正在院里等着你们呢。」 来了沈家,自然要先去拜见老夫人,柳氏一面儿领着周家母子往永宁堂去,一面吩咐自己的大丫鬟,领着周夫人带来的丫鬟婆子去客房安顿下来,沈家下人有条不紊,不出丁点差错。 这一切,周夫人尽收眼底,她跟在柳氏身侧,笑着谢道:「倒叫大嫂费神了。」 柳氏笑嗔她:「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又道:「几年不见,妹妹倒是一点儿都没变。」 周夫人从京中出嫁的时候,柳氏与她还见过不少面,后来她随着丈夫上浙江任上,几年前住再京中的母亲离世之时,她回来了一趟,顺道来了一趟沈家,除此之外,便再未归京。 一别几年,周夫人身在浙江倭寇横行的台州府,竟然不见衰老,依旧保养的那般青春,柳氏确实有些诧异。 周夫人略微一笑,暂时不多言,一路跟着柳氏去了永宁堂。 到永宁堂见了老夫人,一番复杂而又哀中带喜的见面礼结束后,一屋子人才止了眼泪,安坐下来。 老夫人擦了擦泛红的眼睛,冲周夫人和周学谦道:「以后你们就把这儿当自己家,想住到几时就住到几时。」 周夫人父亲去的早,沈家老太爷是她唯一血脉相连的男性长辈,她年幼时也受过老太爷的教育和照顾,加之她胞兄年少夭折,前几年母亲又去了,沈家她这一房,独独只剩她一人,同辈里也只有沈老夫人的几个儿子算是她的亲兄弟。 周夫人的娘家人,真就只剩京城沈家一家子了,老夫人这般热情真挚,不论出于什么缘故,眼下情景,她打心眼里不胜感激。 周学谦也起身作揖,老夫人抬手虚扶他,唤着他坐下。 柳氏好说歹劝地劝住了老夫人,几人才真正地平复下来,她打发了下人,一家子说起了正经话。 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看着坐在她左手边的周夫人,问她:「你在信中说贤侄婿要调任京中,可是有准确消息?」 周夫人眼睛还红着,她微微一笑,道:「已经打点好了关系,确实可以调任,不过时候未到,任书还没下来,老爷让我先带着学谦回京安顿,待凡事妥帖了,他再回来方不至于手忙脚乱。」 周大人原不是京中人,考中举人之后才在京城落户,后来高攀了沈家,娶了现在的周夫人,不久后便调任外省,最后去到浙江,一留就是十年左右,从小小知县爬上知府之位,稳坐了几年不说,竟又在不求助沈家的情况下,在那么远的地方自己打通了京中关系,调职中央,这番眼界手段,着实使人敬佩。 沈家几位老爷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都大吃一惊,所以周夫人远赴京城,沈家才殷勤迎候,将她当做自家人看待。 老夫人知道其中利害关系,而且这个侄女向来行事稳重,只怕方才那话还是带了几分谦虚在其中,调任的事儿肯定是十拿九稳了,她便问道:「可知道是调去甚么任上?」 周夫人淡笑道:「老爷没与我细说,他说还拿不准,只说有可能是户部浙江清吏司。」 柳氏和老夫人眉心双双一跳,对视一眼,怎么正好是户部?随后又想,户部可是肥差最多的地方,而且还是沿海地区浙江清吏司,周家这回真是要发达了。 老夫人按下惊疑,又道:「户部十三清吏司,下设四科,具体任职哪一科,可有一点风声?」 这问的也太细了,不过周家要结交沈家,周夫人也不好什么都瞒着,却还是不大肯定地道:「许是金科吧。户部人才济济,也说不好,还得等任书下来才好说。」 柳氏与老夫人一起瞪大了眼睛。 十三清吏司下四科分别为民科、度支科、金科和仓科,其中金科主管市舶、鱼盐和茶钞,油水最多的无疑就是金科!浙江沿海之地,这几样发展的更是肥壮,周家又在浙江待了好几年,恐怕早就有了自己的关系网,这样的根基比沈家要稳固得多! 再看周家独子周学谦,也是一表人才,非泛泛之辈,若子承父业,到了下一辈,还不知道周家和沈家,谁高一头呢。 周夫人始终温和地笑着,不卑不亢,却也没有炫耀之嫌。 老夫人和柳氏少不得高看周家母子一眼。 v第三十二章 闲话一会子,老夫人又问:「你公婆身体可还好?」 说起这个,周夫人立刻愁眉不展,她蹙着眉低声道:「此来京中,还有一桩事,我婆母身体越渐虚弱,也不知京中有没有名医可访。」 若是周老夫人去世,周大人便要守孝,这块肥缺还不知道轮不轮得到他呢,难怪周夫人说话这般虚心谦和,原是为了这个缘故。 柳氏心里好受了一些,被周夫人压下一头的憋屈感瞬间消散了许多,她拉着周夫人的手,妹妹长、妹妹短地宽慰了好几句。 周夫人笑一笑,道:「人各有命,尽人事听天命吧!」 老夫人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就算这回周家轮不上,三年后周家也不会是池中之物。 这厢说完了话,姑娘们也都陆陆续续来了,哥儿们下了学,赶了回来。 周学谦与同辈的兄弟姐们们见过面,周夫人仔细观察着,好奇地问道:「怎么不见三堂哥的两个女儿?」 就看见畏畏缩缩的康哥儿。 老夫人敛了灿烂的笑容,淡笑道:「她们姐儿两个身体不适,不便见客,待她们好了,我叫她们两个亲自去你院里给你赔罪。」 周夫人温声道:「伯母瞧您说的,姑娘们身体不适合该好好休养,赔什么罪。」 老夫人笑而不语,端着茶杯的手却收紧了,沈清妍尚在抄写佛经,没有时间出来,便称了病,至于沈清月,那是真「病」了。 沈清月见周学谦自有打算,她早在老夫人将周家人来沈家的消息传开之前,便说自己「病」了,后来连着几日没去给沈世兴请安,沈家的人,差不多也都知道她偶感风寒,在院子里休养。 此时此刻,沈清月穿着一身浅色的宽袖衣裳,正披散着头发临窗而坐,很平常的打扮,她手里绣着一只五彩的蝴蝶,日光照进来,打在她的白皙脸和绣面上,一时竟比较不出哪一个更白。 春叶看着容色绝美的沈清月,端了杯热茶给她,问道:「姑娘今儿怎么不去见表少爷呢?丫鬟们都说表少爷生的可好看了!」 沈清月嘴边缀着一丝笑,她又不是没见过,她知道周学谦长什么样子。 她要见周学谦,却不是这样子去见他,否则他记不住她。 得让他满脑子都念着她。 春叶又继续道:「奴婢听说三姑娘从永宁堂出来之后,一路红着脸回去的。」 沈清月笑容微滞,她前世不怎么关注这些事儿,而且她年后就出嫁了,便不再关注沈家的事儿,她只隐约记得沈清慧后来和沈清妍大闹过一场,似乎为了一个男人,自那之后姐妹两个才彻底没了来往。 难道那个男人就是周学谦? 沈清月前一世一心都在张轩德身上,所以忽略的事情太多了,两个妹妹和周学谦之间的瓜葛,她几乎都不知道。 不过这没有什么妨碍,沈清月自有法子促成亲事。 沈清月低头做女红太久,脖子都酸了,她刚放下绣绷,柳氏的丫鬟佳梅便领着几个小丫鬟,送东西过来了。 这倒是稀奇的很,沈清月与柳氏这个大伯母向来不亲厚,怎么还派人来探病送礼来了。 沈清月答应见了佳梅,她坐在窗边,日光明亮,照得她皮肤很白,加之她披散着头发,稍稍咳嗽两声,倒真似有些病了。 佳梅一脸担忧地坐在一旁问:「姑娘可请过了大夫?吃了什么药?这两日可见好?」 春叶略有些诧异,大夫人的丫头,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她家姑娘了。 沈清月却似乎并不奇怪,她微微一笑,低声答道:「不过是有些咳嗽鼻塞,倒没别的不舒服,连喝了几日的姜汤,吃过了枇杷膏,略好了一些。我还是怕病气过给客人,今儿便没去永宁堂。」 佳梅也笑道:「可巧夫人叫我送了枇杷膏来,是川贝枇杷制成的,姑娘要是咳嗽还不见好,就吃一吃这个,止咳很好。」 沈清月点着头,道:「好,我知道了。」她又问:「姑姑和周家表哥远道而来可还好?」 佳梅答道:「姑奶奶和表公子很好,姑娘安心休养,过两日再去见他们不迟。」 沈清月应了一声。 佳梅该送的送了,该说的也说了,她便起身回去,沈清月使丫鬟送她出去。 世荣堂。 大夫人柳氏靠坐在罗汉床上,四角炕桌上堆满了账册,她早已打发了丫鬟出去,只留了心腹王妈妈说话。 柳氏翻了翻账册,冲王妈妈笑道:「这个月的印子钱竟都收了七成了。」 这还没到月底那几天的时候呢。 王妈妈咧嘴笑道:「可不是,旺儿说这个月的最好收,都是有钱的公子哥儿借的,因怕家里闹开了,吓得东拼西凑给还上了。」 柳氏「嗯」了一声,淡笑道:「差不多能还上的人,叫旺儿别逼得太狠,眼光要长远。」 放印子钱,做的是长久生意。 王妈妈不住地点头,道:「我家旺儿夫人还不清楚么?做事最有分寸的。」 柳氏满面笑色。她放印子钱的营生,都是王妈妈的儿子旺儿在外做揽头,旺儿人很机灵奸猾,不过对她还算忠心,这些年替她赚了不少钱。 不过人哪里有嫌钱多的,柳氏想到这些在自己手里待了多年的本钱,将来都要吐还出去,心口紧得发疼,她皱着眉头道:「三夫人那边可有动静?」 王妈妈肃色道:「奴婢正要跟您说呢,前院的人说,三夫人送了一封信去东昌府。」 吴氏的娘家就在东昌府,她的信肯定是送去吴家的。 柳氏忖量片刻,抓住了一丝头绪,她忽而冷笑一声,道:「真是个蠢货,我都命人将后门看管松散些,眼看着都促成了月姐儿私相授受的事儿,她愣是叫月姐儿给反咬了一口,还害得轩德离了族学。」 算计沈清月的事儿,柳氏也有份儿,不过她本只是想借外甥张轩德的手行个方便,没想到叫沈清月反击了回去,幸好吴氏母女蹦跶的厉害,事事都做到头,担了所有责任,所以她才没有受到丝毫牵连。 但张轩德失学,沈家跟张家撕破脸,钱氏少不得埋怨柳氏一顿,得亏柳氏花银子安抚,姐妹二人私下里才保持了往来。 主仆二人正说着,丫鬟佳梅进来,说沈清月把东西照单全收了,柳氏笑一笑,厨房里的人又送来了一碗金丝燕窝进来。 v第三十三章 金丝燕窝珍贵,柳氏平日里都吃这个滋补,她身边的丫鬟穿戴的也比旁的院里的丫鬟更体面。 柳氏一边吃燕窝,一边平和地吩咐道:「继续去盯着,吴氏有任何动静都跟我说一声。」 王妈妈应诺离开。 后来的两日,吴氏都没什么动静,不过日常起居,并无异样。 这日,沈清月早起之后,派出去的丫鬟夏藤回来传话说,周学谦从角门出去了。 沈清月立刻打扮了起来,穿了件平常从未穿过的衣裳,簪了沈世兴给的金簪,叫丫鬟拿上她的面纱和帷帽,抱着好几卷提前准备好的字画,趁着林妈妈没来雁归轩之前,去了万勤轩。 正好这时候沈世兴要上衙门里去,沈清月问他:「父亲,女儿正好想将几幅字画裱一裱,顺便买几本书回来,可否与您一道出去?」 沈世兴一眼就看到了沈清月头上的金簪子,这簪子女儿都戴了好多天了,必是非常喜欢才是,他心里高兴,道:「可以,你带上丫鬟便是,早去早回。」 沈清月心中一喜,跟着沈世兴出门,便不必禀了其余长辈,林妈妈也无可指责。她示意春叶跟紧,与沈世兴并肩而行,父女两人坐了两辆马车,一道从角门出去了。 快出大时雍坊的时候,沈世兴下了马车,挑开沈清月的车帘子,同她道:「这附近就有几家装裱字画的铺子,我叫我的小厮领你去挑一家。」 沈清月已经戴上了面纱,她道:「不必,女儿知道一家铺子里的师傅装裱手艺很好,女儿自己能去。」 沈世兴见沈清月这般注重身份,戴上面纱不露容颜,身边有丫鬟和车夫,何况此处离沈家并不算太远,又是天子脚下,他便放心了许多,只叮嘱她早些回去,便上了马车,去衙门里点卯。 沈清月放下帘子,吩咐了车夫在青石斋的附近停下,她给了车夫几个钱,叫他自去消遣,她说她要和丫鬟在外吃一杯茶才回来。吩咐完,她让春叶抱着字画,同她一道在青石斋对门茶楼的二楼,寻了个雅间坐下,点了一壶女儿茶。 青石斋是间卖书画、装裱书画的铺子,前一世沈清月做张家宗妇,少不得要替张轩德准备一些高雅之物做礼送人情,她找寻了好几家店铺,这一家的胡掌柜为人敦厚,办事非常稳妥,价格也很实在,她便常常来此处买或出售字画。 来得多了,沈清月同胡掌柜便有了私交,后来才知道,他铺子里账房先生,原来是周学谦外祖父家的老仆。 周夫人双亲离世后,福顺胡同隔壁一条胡同的祖宅还在,虽然老破小,但总有回来的一日,便留给了忠厚的老仆打理,那老仆会做账,除开照看老宅,还在青石斋找了账房先生的活计。 沈清月前世到青石斋去的时候,偶有见过几次账房先生,念着与周家的亲戚关系,便会听他说上几句话。 账房先生常在沈清月面前夸周学谦贤孝,说他每逢回京,都会提着好酒和茶叶去看他,只可惜命运不济,娶的两任妻子相继离世,名声不好,仕途也不顺,委实叫人扼腕叹息。 沈清月和账房先生说过的话不多,加之老账房常把这几句话挂在嘴边,她也就记得格外清楚。 倘或老账房说的是真的,周学谦入京以来第一次出门,必然要来看他,如果要算上买酒和茶叶的时间,应当比她晚些到才对,她只要在茶楼里盯着青石斋的门口等他来便是。 若今日等不着,那便明日再等。 沈清月端起青花瓷茶杯里的女儿茶抿了一口,登时皱起了眉头,摇头跟春叶说:「陈茶,涩的很。」 这厢主仆二人临窗而坐,说着话,对面的青石斋二楼,胡掌柜和顾淮也坐在窗前聊天。 胡掌柜一张圆脸看着很是诚笃可信,他望着顾淮笑道:「老爷托我问一问公子,秋闱将至,可有什么困难之处没有?」 顾淮面前放着待鉴赏的几幅字画,和一杯上好的碧螺春,茶水幽香甘甜,一看便是今年的新茶,他从容道:「叫大人宽心,并无艰难之处。」 他余光往外看去,正好看见对面茶楼的主仆二人,青石斋比对面的茶楼要高一些,青石斋里的人看得到茶楼里的情况,茶楼那边却看不到青石斋。 顾淮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沈清月和她的丫鬟,并且看到她们跟前的桌面上放着好几卷书画。 难道是要来装裱字画的? 可为何却跑去青石斋对面的茶楼喝茶,不疾不徐又往楼下张望的样子,似乎在等人。 顾淮的脑子里闪过许多种猜测。 胡掌柜似乎未觉顾淮的一时失神,他憨憨一笑,道:「我听说公子又要教书又要教棋,举业要紧,公子切莫舍本逐末,当分得清轻重缓急才是。」 顾淮握紧了手里的茶杯,眼眸半阖,并未答话。 胡掌柜微皱眉头,瞧着他,又叫了一声:「顾公子?顾——」 顾淮登时抬头,定了神色,颔首道:「好,晚辈明白,多谢掌柜叮咛。」 青石斋楼下的店小二说话的声音忽然大了,店子里来了客人,胡掌柜起身冲顾淮笑一笑,看着桌面的画,道:「劳烦公子,我先下去了。」 顾淮起身目送胡掌柜,待人走了,他的目光又看向了窗外,此时对面的人却已经不见了,他走到窗户边往下看,沈清月正带着丫鬟朝青石斋走来。 他眉头微皱,当即明白过来,沈清月是为了青石斋楼下那个客人来的。 沈清月戴着帷帽和面纱进了青石斋,她亲自抱着字画,春叶只是跟在一旁提了个小包袱。 主仆二人一进去,便有店小二来迎,沈清月往宽敞的青石斋里扫了一眼,还是和她记忆里的样子相差不大,书架林立,明亮干燥,墙上张裱着不少字画。 不过青石斋一楼里只有店小二一个人,掌柜账房和周学谦都不在,可她明明看见穿着宝蓝色直裰的周学谦进来了,沈清月猜测,他许是去了二楼? 倒也有可能,二楼清净,楼上叙旧更为方便。 沈清月想上楼,她不脱帷帽,明知故问店小二,可否鉴定字画,在哪里鉴定。 「倒不知是普通画作还是……」店小二问道。 「家中请来的画师自称是道山真人,不过我拿不准,若是真的,正好请你们替我裱起来。」 道山真人是近来京中小有名气的画师,他擅长写生,熟识禽鸟动静和花木风姿。有时笔墨工细秀逸,色彩浓郁绚绮,令人神怡,有时设色淡雅,笔墨自然,意境清俊舒朗,又令人神往。 v第三十四章 而且七年后,道山真人的画千金难买,沈清月当时为了得替张轩德寻一副道山真人的画附庸风雅,花费了不少精力和银子,所以她印象深刻,便信口开河报了他的名号。 站在二楼楼梯口的顾淮嘴角一抽,这沈清月的胡话真是张嘴就来,他什么时候跟她说他是道山真人了? 楼下店小二咧嘴一笑,道:「道山真人的真迹小店里也有,不过他只画花鸟树木,哪里会画人物画,姑娘怕是受骗了。」 沈清月帷帽下的脸一红,她还真不知道这个,只好道:「我看那画师画得很好,万一是真的呢?」 店小二只好道:「那好,请姑娘稍等。」 「可是在楼上鉴定?」 鉴定的一些用具的确在楼上,店小二道:「是的。」 「那我上楼去等。」 店小二一时忘了顾淮还在上边,客人要上去,他总不好拦着,便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姑娘请。」 沈清月点一点头,便领着春叶上楼去了。 店小二却未跟上去,他立刻绕过书架子,往被遮住的后门跑去,到后院找掌柜的。 沈清月想到一会儿子就要见到周学谦了,她还有些紧张,不过脚上的步子却不慢,一会儿就上了楼。 楼上四面开窗,后面及两旁的窗户是板窗,光束从四面八方照进来,二楼亮堂堂的,屋子里除了几张客人坐的桌椅,左边有几张铺陈字画用的长桌,右手楼梯那边两个靠墙的博古架子,摆放着一些不知道真假的古玩,便只剩一个上了锁的大柜子。 沈清月从楼梯上去之后,果然看见有个穿宝蓝色直裰的男人站在长桌前,身量背影和周学谦相差不大,正背对着她,低头看长桌上的画。 她蹙了蹙长眉,怎么只有「周学谦」一个人? 许是账房先生还没来罢。 沈清月帷帽下的脸,随即抿了一个浅笑,按照早就设想了无数遍的场景,缓步走过去,右脚故意勾动一旁沉重的靠背椅,闹出了动静,假装要摔跤,身体微微前倾,顺便松开手,让手里的画都掉在了地上。 那男子也果然听见动静转过身,看着她。 沈清月抬头看见穿宝蓝直裰的男子,打好的腹稿生生噎了回去,脸上的表情就僵住了——怎么会是顾淮! 她下意识地收回脚,哪知道失神的片刻,脚尖带着椅子往桌子那边挪动过去,正好磕在了桌脚上,她一个不稳,往前踉跄两步,身子歪来歪去,真的被绊倒了,直直往顾淮身上扑过去,帷帽歪掉,帷帽上的绳子也勒在了她的脖子处,颇显狼狈。 「姑娘!」春叶在后边喊了一声。 顾淮避之不及,他手上还拿着剥离宣纸的小锉刀,陡然往后仰去,被沈清月正面压在了桌上。 沈清月踩着字画,双臂张开伏在顾淮的身上,小拇指最外侧,正好磕在了锉刀上,登时划出一道小口子,冒出刺目的血珠儿。 她疼得冷嘶一声,想支着身子起来,两手胡乱地按在了顾淮系腰带的地方,他的骨头硬邦邦的,摸着就硌人,沈清月的手突然更疼了。 躺在下面的顾淮情况更不容乐观,他怀里猛然扑过来一个人,胸膛还被对方的脑袋狠狠地撞击了一下,肋骨都在发疼。 这不要紧,当顾淮努力撑起身子抬头的时候,却看见了沈清月嫩白纤长的手冒着鲜红的血珠,而且她受伤那只手上,正好带兽牙手串。 皓腕的干净洁白、兽牙的狰狞沉褐、鲜血的刺目猩红,如同一副相互交杂晕染风格阴郁的写意画,恍恍惚惚之间,顾淮似饥饿的野兽嗅到了一丝血腥味,他顿时头皮发紧,浑身紧绷,眼睛微微发红,死死地攥着手里的锉刀,挪开视线,极力地克制着下颌的颤抖。 他越是压制,反而越是忍不住去看。 沈清月葱白的手还在渗着血,殷红的鲜血,像在干净的宣纸上点了一笔朱砂,是凝在他心头的一颗痣,不安分地在他心脏里横冲直闯,让人疯狂失控。 顾淮紧紧地闭上了眼,忍住不去看沈清月的手,哪知道下一刻就有一股柔软挪到了他的腰上,摁着他的骨头。 他知道,那是她葱白水嫩的柔荑。 顾淮脑子里浮现的旖旎场景,刺激得他浑身发麻,似要将他变成一头凶兽。 他抬手推了她一把,颤抖的手臂使不上力气,并没成功把人推开。 沈清月怕滑倒,反而把顾淮的腰带揪得更紧了。 「……」顾淮明显感觉到腰带狠狠勒住他的腰,腰部直下小腹,紧绷得更厉害。 一切发生的太快,春叶连忙跑过去扶人。 沈清月双脚终于踩稳了地面,她的脸已经烫红,心道还好带着帷帽和面纱,顾淮肯定认不出来。 「沈清月,你给我起开!」顾淮嗓音嘶哑低沉,咬着牙挤出了这句话。 「……」 沈清月如遭晴天霹雳,双肩一颤,他……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她连忙松开顾淮的腰带,扶着春叶的手站起来,往后退了好几步。 顾淮终于从桌上起来,他捏着锉刀的手扶在长桌上,略微弯腰喘着气,似乎在竭力遏抑某种异常的情绪。 沈清月羞赧地取下了歪掉的帷帽,春叶则蹲下身,赶紧将字画捡起来。 顾淮渐渐平复,他低头看去,五幅字画,另外四副卷起来之后绳子绑得好好的,唯独他给沈清月画的那一幅画,掉在地上之后舒展开来,露出画中人的绝美容颜,加之他所用颜色浓艳,画中人艳丽妩媚似尤物入人间,任凭哪个男人看了,都难以不心动。 而本尊却以帷帽轻纱遮面。 见画而不见人,仿佛神女入梦,求而不得,必定挠得人心里发痒,以致日思夜想,病害相思。 顾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竟拿他的画设一起相思局。 他咬紧下颌,眸光渐渐蒙上一层阴冷。 亏得他当初探她棋艺之时,还以为她……单纯! 真是瞎了眼。 沈清月刚收拾好画,掌柜的就上来了,他看见倒地的椅子和歪了的桌子,愣愣地眨眨眼,看向顾淮。 顾淮脸色已然如常,沈清月面戴轻纱,倒也没透出什么异常。 掌柜眼看应该没有要紧事发生,便轻咳了一声,便笑看沈清月道:「这位姑娘可是鉴别道山真人的画?」 顾淮嘴巴抿成一条冷毅的直线,捏锉刀的手,骨节处隐隐泛白。 v第三十五章 沈清月这才想起这事儿,眼看是找不成周学谦了,她料定顾淮不是多事之人,便硬着头皮道:「正是,另有几幅字画还想请掌柜替我装裱起来,我好便于收藏。」 说谎话还面不改色。 顾淮冷淡地瞥了沈清月一眼,果然并未拆穿她。 掌柜走过去,摆正了桌椅,领着沈清月往没有铺陈画作的长桌那边去,他接过她手里的人物画,平铺在桌上,朝光线最好的方向,俯身细看。 沈清月在旁静待,顾淮神色略有些不自然地看向胡掌柜。 一时间,二楼上鸦雀无声,静可闻针。 胡掌柜很有经验,看的也很细致,找了五处细枝末节的地方看了半天,才直起身,似有深意地看了顾淮一眼。 顾淮深深地回看着胡掌柜,皱了皱眉,随即面色淡然如常,不显心思。 胡掌柜收回视线,看着沈清月温和一笑,道:「这不是道山真人所画,行里人都知道,道山真人不画人物,只画花鸟树木。姑娘你肯定是被人骗了。」 说着,他的余光饶有意味地看向了顾淮。 顾淮:「……」 哦,反倒变成是他在骗人了? 沈清月并不意外掌柜鉴定出来的结果,这画是顾淮画的,什么道山真人给她画的,本就是她顺口胡诌。 不过当着正主的面儿胡说八道,沈清月到底还是有些尴尬的,好在她面上的轻纱,掩住她异样的神情,声音低低地道:「不是就不是。」 顾淮睨了沈清月一眼。 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厉害,几乎信口拈来。 胡掌柜笑呵呵道:「不过这画也是上乘之作,技法成熟,设色合理协调,可以说是完美无缺,姑娘保存好,将来也许可以传世。」 沈清月当然知道这画价值不菲,等到七年后成了顾阁老的画作,价值更甚。她笑道:「烦请掌柜替我裱好,妥帖保管。不知几日后可以来取?」 胡掌柜道:「五日左右。」 沈清月叫春叶付了定金,拿了文契,便将字画留在了青石斋,下楼离开。 等人走了,胡掌柜才笑望着顾淮,问道:「顾公子这是何故?」 明明顾淮就是道山真人,替人家姑娘画了画像,却刻意隐瞒身份。 顾淮解释道:「她是我教书主顾家的姑娘,我不过受人之托替她作画,没有必要告诉她我的名号。」 胡掌柜笑容僵在脸上,顿时不笑了,问道:「她是沈家姑娘?行几?」 顾淮道:「沈二姑娘。」 胡掌柜失神片刻,方恢复了神态,转而道:「那这画,是公子裱,还是我裱?」 顾淮从前在青石斋卖画结实了胡掌柜,后来画卖得少了,便帮忙鉴定真假赚钱,偶尔也帮着裱画。 他想起方才的事,语气微冷,道:「您裱。」 胡掌柜笑着点头道:「也好,顾公子好生举业。」 噔噔噔,楼梯传来沉闷的脚步声。 周学谦在后院和账房先生说完话,便出来找胡掌柜了。 二人竟像是旧识,目光相接,各自一笑。 周学谦手里也拿着一幅残破的旧画,他道:「此来还有一件事央求胡掌柜,家父有一副心头好损坏许多,托我带到京城请人修补,倒要麻烦您了。」 胡掌柜点头应允,道:「我瞧瞧。」 周学谦双手奉过去,无意间瞥到桌上的美人图,目露惊诧,眼神锁在了上边。 顾淮顺手就卷了画,与另外几幅字放在一块儿,动作迅速。 周学谦窘迫地眨了眨眼,将残旧的画递给胡掌柜之后,视线又不经意地落在了那副美人图上。大家作画都是力透纸背,便是透过画纸背面,他也能隐隐窥探几分画中人的仙姿。 胡掌柜略扫了一眼周学谦送来的画,道:「可以修补,不过费些功夫,半个月之后,周公子再来问取。」 周学谦作揖道谢,他喉咙里塞着一句话,却因为十几年的家教素养,始终没法问出口,只得如鲠在喉地告了辞,离开了青石斋。 那画中人生得实在是太合他的心意。 回去的路上,周学谦有些痴痴地想,不知画上人生于何家,倘或能见到真人就好了。 画中人已经到沈家了。 沈清月下了楼才知道,青石斋竟然有后院,而且她正好和周学谦错过了。 沈清月捏了捏眉心,没想到,顾淮竟然与青石斋的掌柜有渊源,真是令人头疼。 她想……顾淮应该看不出来她的心思。 这次去已经闹出了大笑话,看来只好放弃用那个法子去接近周学谦了。 穿过垂花门,沈清月一边走一边回忆前世两位表嫂的好处,周表哥既肯娶她们,必然还是中意她们某些长处,她若能学得几分,至少表哥也会多注意她一些。 沈清月逐渐回忆起来,那两位似乎都很会下棋,都曾是被沈家人拿出来夸奖过的。 想到此处,沈清月脸上缀着笃信而清浅的笑容。 她也很会下棋啊。 沈清月和春叶二人还没回到雁归轩,就被秋露半路给拦下了,她气喘吁吁地道:「姑娘不好了!林妈妈在院子里发作呢!」 春叶马上锁起了眉头。 沈清月从容地问:「怎么回事?」 秋露答道:「林妈妈问您去了哪儿,奴婢们不知道,她听说您出了二门,又未知会家中长辈,便发了脾气,拿院子里的姐妹们撒气。」 沈清月早上和沈世兴一起出去的,并未特地知会谁,林妈妈当然不知道。 她这是杀鸡儆猴,打沈清月的脸呢! 沈清月冷笑一下,想着差不多到沈世兴点卯回来的时间了,便低声吩咐了春叶几句,叫她将人「请」过来。 春叶点头跑了之后,沈清月便领着秋露一起往雁归轩里去,不过她俩走的很慢,眼看着身后已经有人匆匆追过来了,才跨进院了子,就瞧见庭院里站满了丫鬟婆子,林妈妈趾高气扬地训话呢。 林妈妈听见了院门口的动静,见了沈清月进来,回头看了一眼,又扭回头,继续训斥丫鬟们服侍不尽心,不顾主子安危,说她们个个都是失职的奴才,合该拖出去打死! 沈清月秀眉拧着,故作不知,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林妈妈何故发这么大脾气?」 v第三十六章 林妈妈这才问沈清月道:「姑娘今儿可是出了府?府里有规矩,姑娘出府,可是要禀报长辈。但三夫人却不知道您出了府,我听说丫鬟们也没去老夫人和大夫人那儿打过招呼。这些个伺候的丫鬟,各个都一问三不知,姑娘你说是不是该统统打死!」 分明指桑骂槐呢。 沈清月柔声道:「林妈妈息怒,确实与她们无关。我今日出府,是为了裱几幅要紧字画,一时心急,便并未交代她们。」 她就是怕林妈妈盯着重霄院的一举一动,才故意没交代丫鬟,省得被林妈妈抓住了她打周学谦主意的把柄。 林妈妈丢了灶上的事,本就是来竭力看管沈清月的,哪知道沈清月躲过她的眼睛溜出去,不知道偷偷摸摸办了什么事,她窝了一肚子的火,板着脸质问道:「字画再要紧,姑娘也不能连规矩也不顾!」 沈清月只好道:「下次若出府,我自会告知林妈妈,这回确实是要紧字画,一时急切就忘了,且饶过丫鬟们。」 林妈妈当然不肯,她骂了这好半天丫鬟,是为了让丫鬟们记恨沈清月连累她们,不是为了让丫鬟们感激沈清月的! 林妈妈微抬下巴,冷着脸道:「看来姑娘还是分不清轻缓。姑娘金贵,自有三夫人和老夫人教养,这些个丫鬟没有看顾好姑娘,根据府里的规矩,却是不容放过,今儿非得打她们几十板子,叫她们知道往后怎么伺候主子!」 丫鬟遭遇不可躲避的祸患,又是被沈清月害的,自然一边怨着林妈妈,一边恨上沈清月。 沈清月心中冷笑,林妈妈还是有些手腕,知道如何拿捏人心。 她掐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怒视林妈妈道:「难道我为了裱父亲送的字画,一时着急忘了交代丫鬟,就这么不能饶恕了吗?」 林妈妈被沈清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顶嘴,她面子上下不来,一时口快,道:「不能!」 正好沈世兴就进来了,听了个真真切切,原来沈清月早上是去裱他送的字画。他黑着脸,一边大步走过去,一边斥林妈妈道:「你这刁仆给我跪下!」 林妈妈略侧头一看,见沈世兴怒气冲冲地朝她走来,立刻心慌起来,跪下道:「三老爷,老奴……」 她话音未落,沈世兴冲着她心窝子上就是一脚,道:「月姐儿孝顺,你为了这么点儿事儿,就这样大动干戈苛责她?」 林妈妈仰倒在地,根本没有人扶她,捂着发疼的心口,流着泪求饶:「老爷饶命,姑娘出门也未曾同任何人交代一声,奴婢不过担心姑娘安危,一时情急才教训了丫鬟们。」 她这话有两层意思,一则沈清月犯了家中规矩,二则她只是对丫鬟发火,并未苛待沈清月。 沈世兴负手而立,面色铁青地看着林妈妈道:「是我早上带着月姐儿一道出去的,难道我还要事事都跟你交代一声?你算什么东西!你还要打坏她的丫鬟,丫鬟们心里岂不怨恨月姐儿?你到底什么居心!」 林妈妈瞪着眼睛看向沈清月,二姑娘根本没说早上是跟着沈世兴一道出去的,沈世兴又是上衙门去的,她哪里会料到是沈世兴领着沈清月出门的! 她无言片刻,当即反应过来,跪直了认错儿道:「老爷息怒,老奴并不知道姑娘跟着您出门的,老奴要知道,也就不会忧心忡忡了。老奴还不是担心姑娘的安慰,姑娘要有个好歹,老爷和夫人岂不心疼死了。」 沈世兴脸色果然缓和了许多,毕竟林妈妈初衷还是好的,倒并非故意为难沈清月。不过他都一脚踢过去了,再不妥善处理,恐怕要担上个虐待忠仆的名声。 沈清月察觉到父亲的神色变化,心知这回是除不了林妈妈了,便上前拉着沈世兴的衣袖道:「父亲,林妈妈虽太过严厉一些,倒也是一片好心,且饶过她。」 有了女儿的话做台阶,沈世兴心里顿时舒服了很多,他面色平淡地看着林妈妈道:「念你忠心的份儿上,且饶过你,下回勿再凡事不问则兴师动众训诫丫鬟,闹得内宅不得安宁!」 林妈妈慌忙点头哈腰应是。 沈世兴换上温和的面色,转而笑问沈清月:「月姐儿早上是为了裱我送给你的字吗?」 沈清月频频去沈世兴书房,便从他手里得了几幅字画。 她柔面含笑,道:「是,女儿怕单单一张宣纸容易丢失,想裱好存放。」 沈世兴心里很受用,他不觉飘飘然道:「不过我随意所书,月姐儿不必这般费心。」 「要的,父亲所赠,便是边边角角,女儿也要好生收藏。」 沈世兴大笑着,道:「随你。」 沈清月又道:「 出去一上午父亲您也累了,不如就留在雁归轩用膳?」 沈世兴大喜,上次就没在雁归轩吃成,这回可不能再拒绝了,他颔首而笑:「好。」 父女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屋子。 次间里,沈清月和沈世兴对坐在罗汉床上,中间隔着小炕桌,丫鬟上了一壶热茶。 沈清月从丫鬟手里接过茶壶,亲自替沈清月斟茶,也是她喝惯了的女儿茶。 父女俩一人一杯茶,沈清月渴了,她端起茶杯先抿了一口,察觉味道不对,低头细细看了一眼,才确定是陈茶,她眉毛微挑地扫了春叶一眼,唇边的笑容一闪而过。 真是个聪明丫头。 沈世兴看着黄褐不清的茶汤,便深深地皱起眉头,他也口渴,便喝了一口,登时就吐出来了,放了几年的陈茶,茶叶的清爽醇厚早就变得淡薄,香味也滞钝低浊,简直难以入口。 沈家在京中算不得什么富贵之家,却也不至于连新茶都喝不起,沈世兴多少年都没过这么差劲的茶叶了。 他重重地搁下茶杯,看着沈清月道:「你平日里难道就喝这种茶叶?!」 沈清月缓缓垂头,低声道:「上一季的新茶喝完了。」 一年四季,姑娘们的衣裳胭脂茶叶,那都是都定额的,用完了只有自己花钱补贴,府里再不会多出钱给她们使。 沈世兴看着沈清月,道:「你就不知道从我哪儿去取么?」 沈清月像是陡然明白过来,「哦」了一声,细声笑道:「女儿以后知道了。」 沈世兴又心疼又无奈地看着沈清月,道:「真是……」 真是个傻丫头! v第三十七章 沈世兴不禁对她的事儿越发上心起来,吴氏虽说明面上照顾了沈清月,却依旧对她不上心,扔了管事妈妈就甩手不管,始终没有细致到方方面面,而他这个傻女儿,又是不知道争,不知道抢的人,他随手送她的字画,她都要拿出去好好裱起来,给她的几根簪子,恨不得从年头戴到年尾。 他看着沈清月,却见她只是一笑,只字未提任何不满。 沈世兴更愁了,端着茶杯的手渐渐收紧——沈清月那点儿银子,够不够她裱字画的?裱了字画,这个月胭脂水粉钱可还足够?可还有余钱做新衣裳穿? 真是愁死人。 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子,沈清月起身道:「父亲,我去厨房做几个菜,您稍等一会儿。」 沈世兴叫住她,看着沈清月嫩白的手,声音温润:「要你去做什么?又不是没有丫鬟。厨娘最下色,偶尔做几道菜怡情就是,自己不要常做。姑娘家要精细,不要做一些粗活。」 一旁伺候的春叶立刻吩咐小厨房去做饭。 沈世兴看向窗外,正好瞧见葡萄架旁边,被木架子围了一半的土地,地里种着不少青菜,搭起的架子上攀爬着绿油油的叶子,随风颤动几下,似绿浪浮动。 他指了指外边的地,扭头问沈清月道:「那地里的菜……」 「是女儿种的。」 「……」 沈清月满含笑意,看向窗外解释道:「地里种的是小白菜和芹菜,缠绕着架子长起来的,您猜猜是什么?」 沈世兴瞧着远处黄色的花朵,道:「是丝瓜?」 沈清月摇摇头,笑意从眼底漾出来,似乎得意道:「是黄瓜,黄瓜的苗很好发芽,刚种的时候苗特别小,后来发了很多芽,都是女儿自己用剪刀剪去多余的苗。小苗长的很迅猛,还没多久呢,就已经开花了,等结了顶花带刺的黄瓜,女儿就摘下来送给父亲尝尝,好不好?」 「……好。」沈世兴声音微哽,他收回流连在窗外的视线,垂下泛红的眼眸看着茶汤,无意识地喝了一口,茶叶味淡而轻涩,他却恍然不觉。 午膳来了,三菜一汤。一道下饭的香干菜,是春芥菜风干取梗加盐腌制,用青花喜报多子纹盘盛着,颜色简单干净。另有一盘子荔枝肉,经油锅里炸了捞再用冷水激,便起了皱,一层一层,肉丸子个头便似荔枝大小,最后沾了清酱,颜色纹理都似荔枝一般。再添一道时蔬和一碗鸡蛋汤,丰盛的很。 沈清月胃口倒是很好,沈世兴起初不知道再想什么,有些闷闷不乐,吃着吃着,许是受了女儿感染,食欲大增,吃了两碗饭。 在雁归轩用过膳之后,沈世兴便回了万勤轩。 沈清月还在罗汉床上消食,沈世兴便差人送了东西不少东西来,有杭州的龙井茶,碧绿清新,还有常州阳羡茶,深碧,形如雀舌,味道比龙井稍微浓烈一些,是沈世兴的同僚送给他的,自己没来得及喝,就着人送给到了雁归轩来。另有五十两银子和一些治外伤的膏子——他怕沈清月做粗活儿不仔细伤了手。 春叶看着这些东西笑道:「姑娘,老爷还是疼您的。」 沈清月脸色一丝笑意也没有,她只是淡声道:「收起来。对了,我库房里的尺头你看看还有多少,挑一些中上的赏给丫鬟们做衣裳。」 今儿一事,丫鬟们肯定恨透了了林妈妈,沈清月再给些好处收买,便是人心所向,林妈妈则成了雁归轩的外人。 春叶眼睛一亮,笑着转身去办了。 沈清月靠在决明子填充的迎枕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今儿没见上周学谦,青石斋也是再不好去了……她要怎么才能在周学谦面前露一手棋艺呢,最好是能跟他对弈就好了,她肯定能赢周表哥。 她想起来了,柳氏将要替堂姑姑接风洗尘,在沈家操办一场堂会,也许在堂会上,能和周学谦找机会博弈。 沈清月正愁记不得堂会是哪一日,就有柳氏的丫鬟过来,说明儿要在花厅里宴客,问她身体好全了没有。 原来堂会就是明日了。 沈清月回说已经好了,明儿自回去的。 次日,沈清月挑了件桃红的褙子,搭配月华裙穿,脚上踏着自己绣的宝相花鞋子,簪戴金簪,淡扫蛾眉,点上朱红的口脂,便往花厅去。 花厅里热闹极了,主家早就进去坐着,客人也来了不少。 周家母子此次进京,将来是打算在京中落脚生根,但离京多年,周家在京中除了沈家已无旧识,这次堂会只得由沈家出面操办,请来的大多是沈家熟识的亲朋好友。 沈清月基本上都认识,有些夫人,甚至她前世临死前都还在往来。 不过她十四五岁的时候,不大跟沈家这些亲友来往,吴氏也鲜少带着她出去走动,这些夫人倒不很是认得她。 沈清月见了这些人,一派从容淡定,行动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进退有度,虽然容貌昳丽,却婉婉有仪,像是个温顺贤明的姑娘。 众人倒是吃了一惊,沈家竟藏有这般貌美的姑娘,大气华贵,明眸善睐,自有一段风流态度,乍然看去,端庄气质倒不输给持家几年的宗妇。 只不过这小娘子怎么自己就进了花厅,身边一个长辈都没有,客人们好奇地看向柳氏。 柳氏见沈清月孤身一人来了,便热络地拉过她,同众人笑着解释道:「这是我的二侄女——月姐儿,快过来见过你姑姑。」她引着沈清月往周夫人跟前去。 周夫人一听说是沈世兴的大女儿,她眉毛抬了抬,连忙起身,细细地端详着沈清月,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神色复杂道:「月姐儿,我是你姑姑……从前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 十三、四年前,周夫人刚出嫁不久,还留在京中,的确到沈家来抱过沈清月,一别多年,她不想小侄女竟都出落得这般令人惊艳了。 沈清月屈膝行礼,低眉顺眼道:「姑姑安好。」 周氏一笑,越发喜欢沈清月,眼看着她身边没个人照料,就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 沈清月从善如流,挨着周氏坐。 小娘子的闯入,似沸腾的茶水嘟噜嘟噜地响着,渐渐又凉了下来,没了声音,花厅里的女眷们继续谈笑起来。 言谈之间,今日来的夫人和小娘子都忍不住去瞧沈清月,却见她不大说话,被人问到头上,应对自如,大方得体,可见是个知书达理,外简内明之人。根本就不像坊间传的那么刁蛮愚昧。 众人忍不住高看沈清月一眼。 四房的沈清慧也在,她方才来的时候,却没有这般待遇,她噘着嘴,想着周学谦的模样,看向周夫人亲昵地搭着沈清月手背的动作,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v第三十八章 接着吴氏就来了,她领着沈清妍一道来的,人才刚进来,声音就先传了过来。 沈清月随众人的目光看过去,这才想起来,沈清妍一直拘在院子里抄佛经,也不知道已经抄了多少,一个月时间够不够她抄的。 沈清月起身迎了吴氏,唤了她一声,礼数周到。 吴氏冲沈清月笑一下,与客打了招呼,便坐下了,就坐在周夫人的旁边。 客人们眼神似有若无含有深意地打量着吴氏,沈清月娇纵不孝的名声,就是吴氏间接传出去的,这倒是很有意思。 吴氏似乎察觉到旁人眼光的异样,她虽不知道为了什么,却晓得定又是沈清月的手笔! 坐在绣敦上的沈清慧忽然朝沈清月问了一句:「二姐,听说你前儿病了,怎么病了昨日还偷跑出门?岂不叫家里人担心?」 夫人小姐们诧异地抬眸看着沈清月,大业虽不比从前那般拘束女子,可是也没到允许没出阁的姑娘家擅自出门的地步! 周夫人也若有所思,沈清月一直托病没来拜见她这个长辈,昨日却有时间擅自出门? 花厅里的人对沈清月的好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有些厌恶,这般小年纪的姑娘,就这样会伪装欺骗,可真是心机深沉之辈! 吴氏和沈清妍相视一眼,忍住嘴边的浮起的笑意,挑衅地看向沈清月。 沈清月一下子成为了众矢之的,花厅里的人,看她的眼光颇为不善。 沈清慧的母亲赵氏来不及阻止她,眼见已经如此,便只好任由她去。 柳氏倒是想拉拔沈清月一把,却对昨日之事不甚清楚,不好开口。 沈清月从容一笑,回了沈清慧的话,道:「姑姑初回家来,诸事繁忙,我虽见姑姑心切,却想着来日方长。何况我昨日咳嗽并没好透,还有些余咳,唯恐病气过给姑姑,自然不好去打搅拜见。」 她解释得很周全,倒是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儿。 周夫人眉毛微挑,嘴角上扬,她昨日的确很忙,院子里的上上下下都忙着清点收拾东西,根本脱不开身见人,而且沈清月说的是「初回家来」,听了就叫人心里发暖,她很是欣慰,这丫头还真是个贴心的姑娘。 众人的脸色也都好看了一些,赵氏却有些黑脸,斜了沈清慧一眼。 沈清慧却不服输,又道:「病了还偷偷跑出门,惹得你院中妈妈牵挂伤心,姐姐可要珍惜保重身体,省得妹妹心疼。」 沈清月嘴角勾着,一段日子不见,自当刮目相看,沈清慧竟不似从前那般鲁莽冲撞,已经学会说话绵里藏针了。 她微微一笑道:「我昨儿想着裱起父亲送的字画,给父亲完了请安,他便说正好带我一道出去,我早早回了院子,中午还同父亲一道用了饭,并非擅自出府。慧姐儿要关心我,到我院子里来看我便是,何必去听误传出去的闲言碎语呢?」 可不是么,要关心姐姐,不会自己亲自去看吗?为什么要听流言蜚语,还当众传出来? 花厅里的夫人们这才明白过来,从前听多了沈清月的坏话,一心觉得她不是个好姑娘,陡然见了她的好模样,倒是有些改观,实际上还是不大相信的,又一听她自家姐妹说她的坏话,自然就觉得她可能都是装出来的。可眼下看来,沈二姑娘的名声是被人传坏的,她本人并没有吴氏嘴里说的那么差劲。 赵氏的脸彻底黑了,她瞪了沈清慧一眼。 沈清慧也是一噎,她只知道沈清月偷偷出门,反倒借沈世兴之势责骂了林妈妈一顿,还真不知道事情竟然是这样的。眼下沈清月将她说成了乱嚼舌根之人,她当即臊红了脸,看着沈清妍那边嘟哝道:「我听妍姐儿的丫鬟说的,谁会知道她的丫鬟会骗我!」 「……」 「……」 吴氏一下子傻了眼,怎么一下子变成妍姐儿的错了?她看向沈清妍,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沈清妍憋红了脸,眼神闪躲着,她禁足多日,听说沈清月在外边如鱼得水,还跟二房走得很近,她心里着急,便想拉拢沈清慧,才派了丫鬟去沈清慧跟前诉苦,顺便踩低沈清月,说了几句她的坏话,她没想到今儿堂会,沈清慧会当众抖落出来。 沈清月神色温和淡然,她瞧着沈清妍道:「妍姐儿,你生了病,你的丫鬟不好好照顾你,反而跑出去饶舌,这种丫头可要不得。」 赵氏很快接腔,饶有深意道:「月姐儿说的对,可怜妍姐儿你病了这么久不曾出门,连自家姑姑来了都没工夫见,丫鬟却不好好照顾你,反而偷溜出去说闲话,真该重重发落才是!」 拿她的女儿做靶子,三房母女的心也忒坏了,赵氏可没有那么轻易就放过她们。 众人也着实好奇起来,沈清月到底生得什么病?听起来很严重的样子。 沈清妍身后的丫鬟却是浑身一哆嗦,往后躲了一步……给沈清慧传话的人,就是她。 吴氏心猛地一沉,死死地攥着帕子,连忙直起身子,干笑着同众人解释道:「既是丫鬟嚼舌根,我回去自会发落了丫鬟,今儿是个好日子,倒不好为了这点事喧宾夺主了。」 柳氏是宗妇,她要顾全大局和自己的名声,便顺势道:「弟妹可要好好处理此事,这样的丫鬟府里还是头一次出现。」 她这意思是说,沈家内宅一向管理的好,坏了一锅粥的人可只出在二房,跟她柳氏没有什么干系。 吴氏僵着脸,没法反驳,再拉扯下去,只怕是柳氏、赵氏、沈清月要联起手来对付她。 这一茬算是揭过了,屋子里的人才重新谈论起别的话题,而她们看沈清月的眼神,欣赏欢喜中还夹杂了一点点同情,毕竟摊上这样的继母,委实可怜。 吴氏平日为人便不算很好,沈世兴也不是什么有能之人,今儿一闹,一干夫人,愈发瞧不起她,有意无意地冷落她。 吴氏母女心里有别的打算,愣是厚着脸皮没走,缠着周夫人说话。 周夫人看起来很和善,说话总是带着笑容,对谁都温和有礼,同吴氏说话的时候也是这样。 吴氏心里舒服了许多,这只是件小事而已,倒不至于叫堂姑姐厌恶了二房罢! 聊着聊着,就提到了周学谦。 周夫人笑着道:「他现在好像正和几位贤侄在一起。」 v第三十九章 周学谦才来京中,人生地不熟,自然要多和兄弟来往,今儿堂会,沈家几位爷都撂下了手里的事,在家中作陪。柳氏的三个儿子都在,其中沈家大爷是她的嫡出子,三爷四爷是庶出,沈二爷是方氏的继子,沈五爷是沈清慧的胞兄。 他们就聚在花厅隔壁的书房里。 沈家世代都在京中,渐渐子嗣丰隆,不过房屋有限,所以在园子隔壁建了一个大书房,供小郎君读书之用,后来成了亲的小爷便在自己院子里辟一间书房出来,康哥儿九岁,还养在吴氏的院子里,用得上花园隔壁书房的人就少了,那儿逐渐成了小爷们的待客之处。 旁人提都提起周学谦了,周夫人便道:「说起来也该叫学谦见过长辈才是。」 说着,柳氏的丫鬟当即领着周夫人的丫鬟去隔壁的书房,将人请了过来。 没出阁的姑娘们俱都面色微红,尤其是沈家的两个,目光莹亮,一脸期盼。 沈清月暗暗打量着两个妹妹,她才发现,原来这个时候,她们两个就开始关注周学谦了,哪儿像她前世傻不愣登的,只看到一个张轩德,眼里便再没有别人了,其实周表哥比张轩德好了不知道多少。 没多久,周学谦穿着银色暗纹直裰进来了,他身材修长,五官端正,肤色不算白,但是气色好,显得人很精神,一路走进来,温和有礼,他同众夫人见了礼,说话声音也很清朗好听,果真是谦谦如玉,叫人如沐春风。 他见过了长辈,周夫人又叫他过来,道:「你还有两位妹妹没有见过,这是你二妹妹,这是你五妹妹。」 周学谦原先在台州府就有很多姑娘缠着他,那边的姑娘和这边的不同,要更为大胆一些,亲手往他怀里扔东西的都有,来了京城几日,沈家他见过的妹妹里,除了沈清舟很端方知礼,但她父亲在翰林院任职,自然和别的姑娘不同,另一个妹妹沈清慧却和他从前见过的姑娘一样,无甚意思。 他也早听说过三房的另外两个妹妹有关的事,一个性冷寡言,一个活泼娇纵,都不是他有兴趣的姑娘。 周学谦脸上还保持着温和疏离的笑容,可当他扭头看到沈清月的时候,忽笑容凝在脸上,瞳孔微缩,惊住了——这不是画中姑娘么! 他失神了一瞬间,立刻低头见礼掩饰自己惊喜的情绪,但抱在一起的双手却微微地颤抖着,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实在是没想到,竟会在沈家见到画中姑娘! 这是老天的恩赐么! 幸好周学谦教养很好,反应灵敏,这一丝丝异样,倒是没被客人们看出来。 沈清月却捕捉到了周学谦眼里的异常,她按下疑虑不表,只轻声道:「表哥好。」 「二表妹好。」周学谦还低着头,声音闷闷的,与方才略有些不同。 周夫人听出了些许不同,她只是道:「还有你五妹妹。」 周学谦又抬起头,和沈清妍相互见礼,可他心里心心念念着另外一个人,哪里有心思细看她,便只是匆忙与她对视一眼,恢复正常的声音和表情,唤了声妹妹,便作罢了。 沈清妍都来不及多看周学谦一眼,他就已经挪开了视线。 周学谦面色如常,同周夫人道:「母亲,儿子告退了。」 他怕再留下来,会忍不住去看她。 周夫人一笑,点了点头。 周学谦攥着拳,大步走了出去,这次却走的有些着急。 花厅里,夫人们说着话,不过碍于小娘子们在,说的很克制,没过多久,她们就把姑娘们打发了出去玩。 花厅旁边就有绣房,外边又是园子,姑娘们随意地走在各处。 沈清妍和沈清慧心里惦记着周学谦,想着自己是主家,又和他是亲戚,难道还避讳什么? 便先后去了花园外的书房里。 沈清月在后边默默地看着她们两人的身影,也跟着往花园外走。不过她不是为了去书房,而是要回院子。 周学谦正是众星拱月的时候,她去凑热闹没什么益处,与他博弈的事儿,来日方长。 想到此处,沈清月便领着丫鬟出了园子。 从园子回到雁归轩,正好要路过隔壁书房,沈清月不疾不徐地走着,却隐约听见有人喊她,她一回头,便瞧见了二堂哥喊她。 沈正章是二房嫡长子,方氏继子,沈清舟的继兄。 沈清月和二堂哥虽然往来不多,但是对二房的人天生亲近,平日里与沈正章见了面还会打招呼说上两句话,他叫住她,她倒不好意思装作听不见,只好走了过去,从游廊下进了书房。 周学谦自沈清月一路走来,便一直看着她……和画中简直一模一样,娇艳清丽,不卑不亢,张扬和内敛都恰到好处。 与此同时,沈正章的丫鬟正领着顾淮从后门进来,吟诗作赋,怎么能少得了这位好友。 沈正章并不是刻意要叫沈清月到书房来,只是她路过书房叫几个兄弟瞧见了,正好就说起她性子冷,沈清慧饶舌两句,似有暗讽沈清月不知礼的意思,沈正章觉得她们说的不对,又不好直接替二堂妹辩驳,以免有偏袒之嫌,索性将她唤了过来。 沈清月并不知道此事,她大大方方地走进书房,按长幼齿序同兄妹们见了礼,她行动温婉,声音舒缓,礼节周到,根本不像沈清慧说的那般「目中无人」。 沈家的几位爷倒也是有些诧异,沈清月好似与从前不同了,神情上温雅了许多,她生的好看,屈膝福身,动作流畅优雅,真是天生讨喜,他们又想起她在永宁堂受委屈的时候,他们可都是「出了一份力」的,便不约而同地生出些许愧疚和尴尬。 沈清月却只是娇面含笑,道:「原是看到有客在此,恐鲁莽过来,打扰了兄长们。」 她的话里,丝毫没有提起荷包的事儿,也没有责怪的意思。 沈正章温温一笑,看着沈清月道:「倒没有说什么要紧事,不过讨论些读书上的事儿,既另两位妹妹在此,你也来坐一坐。」 沈清月从善如流,在离沈正章最近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 周学谦的年纪在这些爷们里面排在尾巴上,不过他是客,便与沈大坐在一处,现下倒是只与沈清月中间隔着一个沈正章,余光一扫,就能看到她如杨柳轻垂的衣摆,在风中荡漾着,隐隐撩起一段涟漪。 v第四十章 沈大又接着之前的话题,道:「方才说到哪里来了?」 沈正章答道:「摘孔圣人一言做八股。」 周学谦正要说「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沈清慧抢先了一步,嗔道:「大哥二哥,八股制艺我们姐妹懂什么,若不想叫我们听,妹妹这就走啦!」 众人一笑,沈大素来严肃的面容上也显出一丝笑意,道:「倒是哥哥们考虑不周了。」 而且还有的人读书并不太好,聊八股制艺,太为难人了。 沈清慧的胞兄沈正越道:「既是客来,便做些有趣的事儿——妹妹,你近来可学了什么好曲?让哥评一评。」 书房已专做待客之用,琴棋笔墨皆有。 沈清慧面颊浮红,道:「妹妹不才,刚学会《广陵散》。」 此曲传是嵇康于孤馆清夜弹琴,而遇神人所授,自有神奇之韵,弹奏难度相当之大。 沈家的爷们儿倒并未有什么苛刻要求,本就是偶然发一发闲情逸致而已,沈正越便道:「你去弹我听听。」 沈清慧福一福身子,便坐于琴前,弹奏。 初初一段,倒还入耳,虽无意境,却算是流畅,可到了第二段,沈清月的眉毛就皱起来了,此一段须得缓缓弹去,细细审之,方有平淡深远之味,沈清慧不知是急于表现还是什么,节奏略急,听着很是逆耳。 沈清月便再未用心听下去了,周学谦也走了神,曲毕,众人纷纷回神。 几位爷略说了几句夸赞的话,沈清慧听得笑逐颜开,扫过周学谦一眼,兀自坐下,面色还带着娇羞的红。 另有两位爷弹了两首曲子,也是平平无奇。 接着有人想让沈清月也表现一下,却想起来,这位妹妹除了女红不错,并无任何长处,总不好叫她刺绣给他们瞧?所以这话问出口,倒是为难她了,便转而去问沈清妍,道:「妍姐儿,你且书几个字给我们瞧瞧,你的小楷可有长进?」 写了一个月的簪花小楷,能没长进么! 沈清妍正是下笔如有神的时候,倒是有些因祸得福的意思,她起身笑道:「自然有长进。」 沈正越兴致来了,大步走到书桌前,身上佩戴的玉佩摆来摆去,他粗鲁地挥开丫鬟,笑道:「我替你研墨!」 沈清妍带着笑回道:「妹妹荣幸之至。」 她也走去书桌前,以笔蘸墨,书了一首《浣溪沙》,她刚写完最后一个字,沈正越便凑过去瞧,正要说话,沈清妍道:「还没完呢!」 沈正越问她:「你还要写什么?」 沈清妍一笑,又用馆阁体写了一遍。 沈家爷们儿几乎都传阅了一遍,也略夸了几句,说她馆阁体也写得很好。 轮到沈大递给周学谦的时候,却听他拱手道:「既然诸位表兄表弟都说好,那便是好的,我就不看了。」 毕竟是堂表兄妹,隔着三千里,周学谦总要避一避嫌。 沈清妍起初皱一皱眉,心里有些不适,转而一想,周表哥不过是怕人说闲话,也说明他人品可靠,脸上又挂上了笑容。 沈正章看着周学谦的眸光微亮,他温润一笑,从沈大的手里拿过纸,道:「我还没看呢。」 沈大松了手,最后纸张又回到了沈清妍的手里。 读书的男子鲜少有字写得不好的,几个爷们随手写一写,略比较了一番便都又坐下谈笑风生。 两圈下来,好像就只是剩下沈清月什么都没参与。 沈清慧忽高声问道:「二姐,你还什么都没参与呢!」 众人故意避过去的事儿,又被她挑起来了。 沈清月嘴边缀着浅笑,她棋艺现在还不出名,正愁无从开口呢。而且沈清慧这么一问,也让大家都好奇起来,她便是不与周学谦博弈,不管与谁下棋,只要赢了便能叫人刮目相看。 「就请一位哥哥作陪,同我下一局棋。」沈清月淡笑道。 一屋子人都愣了下,沈清月会下棋? 周学谦朝沈清月看过去的目光灼热了许多。 沈正章立刻接过沈清月的话,道:「我来好了。」 沈清月感激又为难地转头看过去,沈正章棋艺很好,但她没想着要娶踩二堂兄的肩膀啊。 沈清慧可不同意,她噘嘴道:「二哥恐怕要让着月姐儿,不行,换一个人。」 周学谦起身拱手道:「我来。」 沈清月面露诧讶异。 沈清慧和沈清妍也瞪大了眼睛,他又不避嫌了? 周学谦坦然笑道:「下棋应当不至于唐突了二表妹。」他看着沈清月继续笑道:「二表妹,我肯定不会让着你的。」 沈清月笑一笑,道:「好,那我让你。」 周学谦愣然片刻,随即笑开了。 二表妹口气很大,真有意思。 沈大也淡淡地笑着,打趣道:「二妹,你什么时候学会开玩笑了?」 沈清月但笑不语,她说的是倒不是玩笑话,她是真的想要让周学谦。 周学谦当然不需要她让。 二人各执棋子,沈清月先一步下,她的手指瓷白干净,捏着黑子的时候像一朵兰花,十分好看,叫人第一眼就能注意过去,观棋的几位爷们儿更是敏感,有几个一时看着她的手失了神,待她收回手的时候,方回过神来。 周学谦的视线掠过沈清月的手,很快便又落在棋盘上,下了一颗白子。 一刻钟过去,棋盘上落了几十颗子,而且沈清月已经开始吃周学谦的子,而周学谦手边还空空如也,一颗黑子都没有。 这时候,周学谦才格外地认真起来,脑子里却想着这位表妹说要让着他的那句话……恐怕她说的不是玩笑话。 有趣,还是第一次有姑娘说,要让他。 周学谦压着嘴边的笑意,仔细琢磨之后,才下了一颗子,而沈清月似乎能洞穿他的心思,不假思索就下了一颗棋子。 待他细看之下,才察觉到,沈清月并不是胡乱下的,她的每一步棋都看似没有章法,也许这一着没能看出什么作用,过个两三着一下子就显现出那颗子的要紧之处了,可以说是步步为营,强势而又令人措手不及地在棋盘上攻城略地。 初夏的天气,周学谦早已削减了衣裳,书房大大地开着窗户,时不时还有清风混着园子里的花香草木清香,远远地送过来,怡情又舒适,可他的脑门上却冒着蒙蒙的一层细汗。 v第四十一章 沈清月比之游刃有余得多,她镇定淡然地握着一颗子,羽睫缓缓地眨着,不疾不徐,端庄清丽,越看越有气度。 窗外鸟声连连,已经有蝉知了知了地长叫,平添了一丝燥意。 旁观的人,但凡会下棋的,没有不沉迷棋局之中,开始他们都站在周学谦的那一侧,渐渐地走到了沈清月那边,后来又回到周学谦身边,拧着眉头,想看他反击回去。 周学谦终于又落了子,沈清月也跟着下了一子。她的招数很凶猛甚至有些阴狠,有时咄咄逼人,有时看着放松片刻,过后不久立刻咬住你的命脉,叫人无处可逃,不过她故意克制着一些,并未杀对方个片甲不留。 这一种下棋的路子当然不是沈清月自创的,都是跟顾淮学来的,她只会这一种法子,虽然下手有点儿狠,但是管用,她对手过的人里,几乎没有人能赢她。 周学谦再下子的时候,指尖已经有些颤抖了,沈清月落下最后一颗子,笑道:「承让。」 沈清月的黑子在棋盘上占据了很大的面积,周学谦已经无处可走,只得缴械投降,他抿紧唇盯着棋盘看了许久,才释然地放下棋子,起身作了个揖,心服口服道:「表妹厉害。」 他刚才一直唤她「二表妹」,现在却省了一个字。 观棋的爷们儿也纷纷拉回神思,看沈清月的眼神都不大一样了。 沈清慧却不服,她嘟哝道:「周表哥可别是让着二姐的!这时候可不兴讲儒雅!」 沈大冷声道:「慧姐儿不要乱说闹笑话!」 沈清慧噘着嘴,这才没敢继续胡说八道。 沈正章看着棋局若有所思,他打量了沈清月一眼,问道:「二妹,你这棋艺跟谁学的?」 倒是很像顾淮的路子。 沈清月答道:「不知从哪处捡来的棋谱,闲时看一看,胡乱学了一些,正好对上了周表哥的弱点,今儿赢了也是侥幸。」 沈正章摩挲着手里的玉扳指,再未言语。 周学谦忙弯着嘴角,道:「表妹谦虚了。」 她不过是为了给他留一些颜面而已。 一个在棋局上叱咤风云的姑娘,为人处世上却这般谦和婉顺,很难让人不生好感。 沈清月福一福身子,道:「哥哥们告辞,妹妹院子里还有些事,改日再叙。」 沈大年纪最大,他颔着首,道:「路上小心。」 沈清月点一点头,笑看沈正章一眼,便离去了。她刚出书房,竟和顾淮迎面撞上了,她一脸愕然,他进去应该不会看那棋局……的。 她没工夫多想,顾淮只冷淡地看了她一眼,便进去了。 沈清月快步离开了。 另外两个姑娘本不想走,不过留下来也没有什么意思,何况沈清月都走了,她们再留便显得有些刻意。 顾淮进去的时候,书房便只剩下几位爷们儿了。 他和沈正章是同窗,但是却是沈家另外几位爷的先生,几位爷瞧见他,惊诧了一瞬,先后作揖,不大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才坐下,心里直犯嘀咕,好不容易放个假怎么还是要和先生待一块儿。 沈正章起身同周学谦介绍了顾淮,他听说周学谦才学和制艺都很好,有心交流一番,遂请了顾淮过来做评。不过他也看出几个弟弟的想法,便问他们几个下午忙不忙。 几个年纪的小的自然说「忙」,起身逃走了,最后书房里只剩下了四个人,顿时清净了不少。 沈正章先起了话头,他同顾淮道:「方才我家表弟刚与我二妹妹下完一局棋。」 顾淮挑眉看向棋盘,就沈清月那棋艺,还能与人博弈? 沈正章颇有兴致地道:「怀先你去看看那局棋,若是你,该怎么起死回生。」 顾淮不以为意,脸色平静地走了过去,他看完一眼便拧着眉头,黑子倒是横暴的很,白子无可还手之力,很像他的路子。这周学谦年纪不过十六左右,倒是有几分才智。 他很欣赏这样的人。 顾淮指着一块儿地方,问沈正章:「白子是不是从这儿开始布棋的?」 沈正章答说:「是。」 顾淮摇头道:「生不了,白子从一开始走进了死路。黑子下得很周密,这位郎君心思倒是缜密。」 沈正章和沈大哄堂大笑,周学谦也有些羞赧。 顾淮狐疑地看过去。 沈正章便笑说:「黑子是我二妹的。」 「……」 沈、沈清月?! 可那天她分明下得很烂很烂很烂。 顾淮嘴瞳孔猛一缩,她是在……藏拙! 作者有话要说:  周学谦:服气服气。 顾淮很好奇,沈清月为何藏拙。 大业民风已不如从前那般顽固不化,内宅女眷也多读书识字,学习技艺,以求贤良淑德,相夫教子,打理内宅和家中产业。 若是请了年轻先生教习,只要有三五仆人在场,便可避嫌,又遑论方氏常常同在院中,哪里会生出什么闲言碎语? 所以,沈清月单纯只是不想学棋? 顾淮猜测了一二分,便未深入去想,毕竟只是素昧平生,他看着棋局中肯评价了一句:「沈二姑娘技艺不错,布局很好,却略显手生,有几处落子之处不算最优,不过后来也都挽救回来。想来是天生会下棋之人,却不常下棋,是以缺少经验。」 倒是有些可惜。 而沈清月也的确有好几个月没有摸棋,以致手生。 沈大点着头答话道:「原来如此,我是说怎么少见二妹妹下棋,却藏有这一手,原是天赋异禀,却不喜炫于人前。」 顾淮问了一句:「不知沈二姑娘师从何人?」 沈正章笑答:「我家二妹说不过从闲书所学。」 顾淮微有诧异,又问:「无人点拨?」 沈正章摇摇头,道:「无人点拨。」 沉默一阵,沈正章若有所思,沈大轻叹一声。 天赋是极为难得的东西,拥有的人不去珍惜,未免令人惋惜。 周学谦却温和一笑,道:「人各有志,也并非有了天赋就一定要去做,沈二妹妹如此聪颖,只怕天赋不止一样,倘或样样都要去学,岂不一生劳累。」 顾淮先看了周学谦一眼,他没有忘记,在青石斋的时候,二人见过,周学谦现在既肯替沈清月说话,显然他已经认出了画中女子是谁。 说明沈清月得手了。 周学谦是认出了沈清月,同时也记得顾淮。 他想,顾淮其实早就认出了画中人是沈二妹妹。或许就是这个缘故,顾淮才会主动收起画。 v第四十二章 周学谦大大方方地回看过去,他不像顾淮那样冷面,他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或是神情温和,自然而然地透着温润如玉之感。 比之周学谦,顾淮倒是像一块儿寒潭里凿出来的冰。 两人平淡地对视着,顾淮先挪开了视线。 书房里的气氛微有沉闷,沈大先开口道:「表弟说的是,我二妹确实还擅长顾绣,至于其他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不知道了。好了,都请坐,今儿可不只是为了聊棋艺的。」 几人纷纷坐下,沈正章便起了个头,先问周学谦读到什么书来了,他说四书五经前年就已经学完,又道:「正在学制艺、试帖诗、策论,闲暇时候也读《春秋》。」 沈大和沈正章很有些惊讶,若是在京中,周学谦这个年纪开始学制艺倒是不足为奇,可他身在浙江长大,那边的人到底不比京中学子,学的慢些很正常,可他竟还攻读《春秋》,算是很勤快的学生,而且看他的体格身量,只怕是骑射也擅长。 顾淮喝了一口茶,面上却无讶异之色。毕竟他不足十六岁就中了秀才,若非因为那一年父亲去世,后一次的科举考试,他母亲又去世了,他便照常参加了秋闱,中举也有可能。他教过的学生里,也不乏颇有天资之人。而且他一贯遇事镇定,眼下也是如此。 周学谦亦无傲色,谦虚非常。 先是沈家的两位爷随口考了周学谦两句,见其对答如流,果然愈发欣赏,兴致更高地议论起八股制艺。 他们几人都是有备而来,随身都带着做好的文章,相互交流一番之后,沈正章方请顾淮做点评,他经过周学谦和沈大的允许,才准备把文章一道递给顾淮。 顾淮抬手道:「不必,我已记得。」 他方才喝茶时候,已将他们说的话入耳了。 周学谦抬起眉毛,收起笑容看着顾淮。 顾淮放下茶杯,他见过许多文章,点评两句易如反掌,他先说了沈大的文章:「大公子做文章很是拘束,语句略显质朴,不过也胜在质朴,流畅舒适,倒无不适之感,也算难得。」又道沈正章:「起股一句为了标新立异,违背了经注,不可取。」 沈大面色微红,他今年二十五岁,下场过两次,只中得个秀才,如今作文求稳,确实拘束的很。沈正章则还算年轻,真是朝气蓬勃的时候,一腔热血洒在八股里,有时不注意就违反了经注,便是好文,应试的时候也不可取。 周学谦眼见轮到自己,神色肃然地听着,待听完顾淮的话,醍醐灌顶,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敬佩。 回神片刻,他又想起青石斋那日,和顾淮第一次遇见的时候。 周学谦心里生出一丝丝难以言说的微妙感。 四人坐了一会儿,见时候不早,便散了,沈正章亲自送顾淮出去,沈大与周学谦同行。 周学谦少不得问几句有关顾淮的事,便粗略晓得,他是极有才气的人,非常擅于做八股文章,他虽然只是个秀才,但是却在沈家族学里当业师。 沈家族学里请了蒙师和业师,业师至少都是举人以上,唯有顾淮一人破格提用。 周学谦好奇地问:「如此才华,不知师承何人?可是大舅舅?」 入仕做官,人脉来处有三,一则同窗,二则同乡,三则师生。 顾淮这样有才之人若叫沈大老爷招揽去了,倒是沈家的福气。 沈大摇首道:「非也。他师从何人我也不清楚,不过他明确地拒绝了我父亲与我二叔的好意。他答应在沈家教书,不过是看在与我二弟关系好的面上。潜龙飞天,沈家容不下,不过请他暂居而已。」 如此说来,倒不是顾淮欠沈家的人情了。 沈大又道:「正是他教得好八股,这两年沈家族学出了好几个举人,有几个就是顾先生的学生,那几个学生很是感激他。」 周学谦怪道:「可我观其衣着,倒似……」 不那么富有。 沈大见怪不怪,道:「他不喜欠人情,认为拿一份束修做一份事业,轻易不会收别人好处。他又是读书人,便是有钱,恐怕也不会特意在衣着上费心思罢。等将来娶妻就好了。」 「他还未娶妻?」周学谦大吃一惊。 「因守孝耽搁了,不过他今年就要下场,他同宗顾家,应当会替他操心此事。对了,表弟,你今年可要下场?是回浙江还是在京中?」 周学谦答道:「我是京卫籍,一直未改,可在顺天府应试。」 沈大一笑,道:「你我还是同科了。」 周学谦忙说不敢,沈大已经中了几年的秀才,他则是前面才中。 二人说着,便分道扬镳,周学谦回了院子,没多久周夫人也回来了。 母子在房中叙话,打发了下人。 周学谦见周夫人面有疲倦之色,问她可是累了。 周夫人扯着嘴角道:「京中夫人们比台州府的夫人们难应付多了。」 周学谦深以为然,沈家在京中还不算什么厉害人物,但同辈兄弟,有一两个翘楚,着实令人惊艳。 周夫人压低了声音道:「来之前我还担心的很,没想到沈家果然乌烟瘴气!自家人跟自家人斗来斗去,她们妯娌不和,倒叫外人看了笑话,几个姐儿也不安分,没教养。」 周学谦皱眉道:「四妹妹也是如此?」 沈清舟明明乖巧,而且双亲很好,至于沈清月……他放在嘴边,心想到底不熟,却不好提起。 周夫人松了眉头,道:「舟姐儿很好,还有月姐儿也是个可怜人。」 周学谦眉头微动,问道:「什么意思?」 周夫人本不想叫周学谦掺和内宅之事,不过同在屋檐下,她怕儿子不小心搅和进去,便将今日之事说了,又特意嘱咐道:「你可不许厮混内闱,否则叫你爹晓得了……我可管不了你!」 周学谦了解到沈清月的同情,不禁神思恍惚,低声道:「生母早逝,继母继妹,二妹妹是有些可怜。」 周夫人脸色柔和一些,道:「可不是么,我瞧着都有几分心疼,我若生个这样好的女儿,还不捧在手心上疼爱?」她神色微凛,看着周学谦道:「你现在不准想那些心思,你祖母身体还不知撑到几日……」 周学谦端起茶杯,垂下眼皮道:「母亲多虑,亲戚一场,血脉相连,儿子才心生同情。」 周夫人还是很放心的,毕竟在台州府,周学谦虽待人谦和有礼,却从未见过他和哪个女子过分亲近过,儿子很分得清轻重,没道理到了京中就变了。 v第四十三章 母子二人叙过内宅闲话,便说起了正经事。 周夫人问他:「可去过那边了?」 周学谦点着头道:「去过了,大人已经知道我们来京中了,不过祖母身体堪忧,父亲调职之事,还是等一等再说,左右大选日子还没到,着急也无用。」 周夫人知道是这个道理,她看着周学谦道:「你举业的事我也很担心,我听说沈家有个先生很厉害,尤其擅做八股文。」 周学谦手一抖,扬眉问:「您说的是顾淮顾先生?」 周夫人连声应道:「就是他,你可见过了?可有交流学术?」 「……见过了,交流了。」周学谦顺便将周夫人剩下的话也答了:「他学问很好,眼光独到,评文一针见血。」 周夫人十分心动,不过眉头却蹙着,道:「可惜听说他今年也要下场,若中得举人,怕是再不会在沈家教书,倒是你运气不好了。」 「……」 就让他运气差着。 「你也不要耽误学业,自己在院子里读书,或者有问题找兄弟们相商,你大表哥二表哥还是可以交往之人,借他们的光,叫顾先生点拨几句,再以礼谢之即可。」 「……」 周夫人还惦记着一件事,她道:「你外祖母留下的那副顾绣,终于可以找人修补了,不过我也不识得什么人,我得空去问一问你大舅母提过的那位在沈家教苏绣的陶娘子,有没有熟识的人,你若有空出去了,也替我留意京中绣坊,有没有厉害的秀娘可以修补的。」 周学谦莫名就想到了沈清月,他思及母亲性子,又怕表妹年轻,技艺不够精湛,给她添了麻烦,便并未提出,应下之后,回房休息去了。 雁归轩。 沈清月正在下棋,今日的一盘棋,她下的有些不满意,因为手生,有些步子走错了,虽然后来圆回来了,还是存有瑕疵。 她正左右手博弈,复原棋局,丫鬟春叶进来道:「姑娘,林妈妈来了。」 沈清月头也不抬,问:「这么快她的伤就好了?」 沈世兴再怎么书生气,到底是个大男人,那心窝上的一脚,踹得可不轻。 春叶笑道:「谁知道她皮糙肉厚的呢!」 沈清月淡声道:「带她进来。」 「是。」春叶出去领了人进来。 经了上一件事,林妈妈在雁归轩里已经没有了威信,丫鬟们都很服沈清月,再见她如同瞧见影子一般,视而不见。 林妈妈是会审时度势的人,见自己在院中失势,不再耀武扬威,立刻今儿换了一副哈巴狗的样子来讨好沈清月。 她站在屋子里,一脸诚恳地同沈清月道了歉,说自己如何如何有眼无珠,见对方无动于衷,便道家贫,又抹着眼泪诉苦。 沈清月放下棋子,抬头看林妈妈道:「下不为例。」 林妈妈忙不迭应话:「下不为例!」 待她出去之后,春叶噘着嘴看着抖动的细布帘子,恨不得追出去打林妈妈一顿。 沈清月觉得好笑,就劝道:「得了,过来说话,狐狸不可能永远夹住尾巴的。」 林妈妈也就安分一时而已。 春叶虽然知道,但还是厌恶林妈妈。 次日,沈清月正要去给沈世兴请安,却在路上碰到了陶姑姑,看样子,陶姑姑仿佛是特意来寻她的。 沈清月没想到陶姑姑回来找她,她福一福身子,问了一声安好。 陶姑姑笑一笑,又似乎笑得不是很自在,她虚扶起沈清月,问道:「近来女红可有松懈?」 「并未,日日都有练习。」 陶姑姑点着头道:「倒是勤快。我来是为了跟你说一件事的。」 「您说。」 「今天早上,周夫人请我去她院子里看了一副《柳禽白鹇》的绣作,乃是顾绣绣成,但是浸了污水,有些地方脱色腐断,残破了许多。她想让我引荐秀娘给她,我便想到了二姑娘,不过那副图损毁得有些厉害,倒不知道你有几分把握,所以我没有立刻替你应下来,若你觉得有把握,我倒是可以去回了周夫人。」 沈清月面露喜色,此事乃堂姑姑主动求之,又是经陶姑姑引荐,倒是少了她主动相助的刻意心思,她随即答应下来,又谢过了陶姑姑。 沈世兴正好也来了,他撞见陶姑姑来寻沈清月,冷着脸走了过去。荷包的事儿他早都全部听说了,正是这位陶娘子去老夫人跟前饶的舌。他一个大男子倒不至于专门为了内宅之事跟一个寡妇争辩,但是叫他瞧见了人家欺负他女儿,确是万万不能忍。 他大步过去,微含愠色,看着陶姑姑道:「陶娘子不在绣房教姐儿们女红,到这儿来做什么?」 沈清月听出了沈世兴语气里的愤怒,连忙拉住他的手腕,笑道:「父亲,陶姑姑是来同女儿说正事儿的。」 陶姑姑有些尴尬地低了低头,她当然明白沈世兴为什么发脾气。 她本身更为推崇苏绣,和文人相轻一样的道理,精于苏绣的人怎么能看精于顾绣的人顺眼呢? 加之沈清月从前性子冷傲寡淡,她对这个学生是有些偏见的,荷包的事,也是她因私心才去多管闲事,结果还冤枉了人家,沈世兴只是言语上有些不善,已经算客气了。 沈世兴一听沈清月帮腔,神色果然缓和了一些,不过他一想到女儿笃实单纯,是个陈茶都能忍着喝,蔬菜也要自己种的主儿,又警惕地看向陶姑姑,问她:「不知道陶娘子寻我爱女,是为了什么要紧事?」 陶姑姑还真是不好答,周夫人请她帮忙,她帮不帮得了,实际都该回了沈家主子,本不该送沈清月一个顺水人情,若叫沈世兴知道了,指不定还要怀疑她别有用心。 沈清月不会叫陶姑姑为难,她拉一拉沈世兴的袖子,道:「父亲,是女儿从前找陶姑姑问询过顾绣绣谱的事儿有着落了,陶姑姑这才特意来知会一声。」 她又转头同陶姑姑道:「多谢姑姑,学生一会儿再去见您。」 陶姑姑点一点头,冲沈世兴行了个礼,才离开。 沈世兴似信非信,狐疑地看了陶姑姑一眼,等人走远了,才面色柔和地同沈清月道:「既是女红之事,爹也不懂,便不问了。不过你可小心,勿要轻易受骗,若有拿不准的事,随时可来问我。」 v第四十四章 沈清月笑着颔首道:「女儿知道,父亲今早怎么先来寻女儿了?可是有事?」 沈世兴压着嘴边的笑意,状似漫不经心道:「只是正好来问一问你,拿去裱的字画需不需要我着人替你取回?」 沈清月道:「日子还没到,若到了,我再与父亲一同出门取回,正好女儿想买些闲书回来打发时间。」 沈世兴忖量片刻,方道:「你想看书,我书房里不少。」 沈清月歪头一笑,道:「父亲是要让女儿读圣贤书考状元吗?」 沈世兴哈哈大笑,目光明亮地看着沈清月,他有三个孩子,妍姐儿娇纵,康哥儿怕他,只有这个大女儿让他感受到了做父亲的快乐。他忽又露出一丝怅然之色,很快便敛起不经意流露的情绪,温声道:「那你自去忙吧,我去衙门里了。」 沈清月待沈世兴一走,便面色淡然地回了雁归轩拿好顾绣所需的针线等用具,去了陶姑姑暂住的院子里。 陶姑姑便领着她一道去了周夫人院里。 周夫人听说陶姑姑来了,大喜去迎客,一见沈清月跟着一道来了,倒是有些诧异。 几人一道进屋去说话,周夫人怜爱地拉着沈清月的手坐在罗汉床的同一边,另一边的陶姑姑笑道:「夫人说的绣作,沈二姑娘应当足矣修补好。」 周夫人愣然,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娘子,有这样的本事? 屋子里垂手站立的丫鬟们都忍不住交换了怀疑的眼神。 周夫人瞧着沈清月迟疑道:「……月姐儿学过顾绣?」 沈清月淡笑道:「侄女其实是先学的顾绣,后来才师从陶姑姑,学了苏绣。」 周夫人「哦」了一声,道:「师从哪位绣师?」 倒是没听说沈家还请了顾绣名师,更没听说专门给沈清月请了哪位名师。 沈清月笑道:「倒不是什么有名师傅,是从前我母亲的奶娘,她是松江府上海县人,幼时学得一手好顾绣,后来教给了我母亲和我,还给我留了好多本绣谱,我自小便是按照绣谱练的。」 周夫人喃喃道:「难怪了,我母亲也是松江府人。」 顾绣起源松江府上海县,沈清月生母的奶娘会顾绣倒也正常。 周夫人又问:「那位妈妈现在何处?」 沈清月面有哀色,声音低低地道:「妈妈照顾我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了,我八岁左右她就去世了……」 而且这位妈妈是个哑巴。 周夫人想到沈清月身世可怜,眼见又提起她的伤心事,重重地握了握她的手。 不过她又担心起来,沈清月顾绣只学到八岁,便是学得再好,也未必能够胜任修补绣作的事儿吧。 周夫人不过犹豫了一瞬,还是叫人将画作拿来了,沈清月人都来了,心意在这儿,能不能又是另一回事,她相信这侄女还是知道进退的人,能则能,不能则是不能。 丫鬟呈来了《柳禽白鹇》,周夫人打开绣作,平摊在小炕桌上。 沈清月仔细地扫过一遍,图中溪水奔流,浪花翻滚,岸边青草葱郁,两只白鹇一俯一仰,悠然闲憩,但是仰头的那只羽毛上的绣线脱落,空空的一块儿,像是被割掉了胸脯。旁边的一株杨柳,枝条倒垂,随风飘动,柳条的颜色却淡去许多,若隐若现,树干也消失了一部分,仿佛悬空于地面;另有柳畔桃花盛开,数只燕子翻腾嬉戏于柳枝之间,仍可体味到画中的早春气息。 而且白鹇画法工细,形象写实,生动传神。羽毛色彩,对比鲜艳。工写结合,造型生动自然,色彩丰富,与一般画师的粗简放逸之风有所不同。 顾淮的风格,略近于这幅画。 沈清月问道:「姑姑,这副绣作可另有底稿?」 顾绣都是以画作为蓝本而绣就,先画后绣,这副绣作残缺得太厉害了,若要复原,光是绣上绣线不够完美,必须要先复原上面的图案才行。 沈清月会绣,画画功底却不足以修复这幅顾绣。 周夫人眼眶一红,解释道:「这是我父母年轻的时候共同在老宅里创作的,我父亲作画,母亲作绣。不过父亲留下的底稿因为幼时家中失火损毁了,只留下了这一副绣品,后来台州府发大水的时候,又把这副绣作给泡坏了一些。底稿已失,只剩下这残缺的绣作了。」 也就是说,没有底稿可以参考。 周夫人心口一紧,连忙追问:「没有原作,是否不能还原了?我倒也不要求能恢复得和从前一模一样,只是丝线缺失的地方补起来就行。」 周夫人的母亲临终前交代她说,这是老夫妻俩这辈子最得意欢喜的作品,因为老太爷画这副画作的时候,太夫人正好怀上了周夫人的胞兄,后来太夫人开始绣这副作品的时候,又怀上了周夫人,而她的胞兄后来夭折了。 周夫人到了这个年纪,双亲离世,没有亲生的兄弟姐妹,她前半辈子许多情谊都寄托在这副绣作里了。 这幅画里不知饱含了她多少牵挂,她不过提起两句,便忍不住潸然泪下。 沈清月思来想去,只得道:「二哥哥交往的文人才子多,请他来一问,许是有办法。」 猜也猜得到,沈正章必然会请顾淮过来,倒是少了她跟他的直接牵扯。 周夫人着人去请了沈正章来,他一看完绣作,就道:「倒是有一位画师有复原的可能,不过还得问一问他才是。」 「谁?!」周夫人用帕子摁了摁眼睛,忙不迭地问道。 「在我沈家族学教书的顾先生。」 门外周学谦打起帘子正好进来,却正好听到了沈清月提起顾淮的名字,他头皮一紧,顿了一步,方进去请安见礼。 周夫人面带喜色,拉着周学谦过来道:「你表哥说,顾先生许能复原此图,你快跟你二表哥一道,叫他带你去将顾先生请来,快去快去。」 这副画的来历周学谦早听周夫人说了千百遍,他便是有些迟疑,却还是不得不去,临走前,他余光扫了沈清月一眼。 屋子里,周夫人又欣喜地问:「若是能复原,月姐儿有几成把握能绣好?」 「我能绣得和原作一样,这便要看看顾先生功底如何了。」 陶姑姑帮腔道:「二姑娘的绣技我一向了解,她说可以绣得一样,那便是一样了。」 周夫人便不疑有他,又去想顾淮的事儿,虽未见过他,却听多了此人名声,莫名信任此人,她翘首以盼,恨不得一口茶的功夫就能将人请来。 v第四十五章 顾淮今日正好教完了课,退堂要走,被沈正章给劫住了,他见周学谦在旁,又听说是帮周家的忙,一时没有做声。 沈正章也知道他已经求了顾淮许多事,但周学谦乃是沈家亲戚,他又听说那副绣作意义非比寻常,便只好厚着脸皮来求最后一次。 顾淮只是看着周学谦,周学谦也看着他,二人对视了一阵子,周学谦只得先开口作揖道:「此事还要麻烦顾先生,一切资费可与先生在青石斋所取相同,或高出几倍,自当由先生定夺。」 两人都认识青石斋的胡掌柜,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顾淮到底是要答应的。 沈正章揽着顾淮的肩膀,温声道:「顾兄,我保证以后再不为这些事烦你,不过此作对我姑姑来说意义重大,倒是请你出手相助一回。」 顾淮瞧了沈正章一眼,正色道:「你我之间,此等小事不必过分挂怀,领我去吧。」 沈正章笑色温和。 周学谦带着浅笑的眼睛里闪过一缕疑惑,顾淮倒是高看沈二表哥得很呢。 沈正章和周学谦一起领着顾淮去了周夫人院子里。 周夫人在明间里见的客,郑重非常,沈清月也跟了出去。 顾淮一进明间就瞧见了沈清月,心下纳闷,她怎么正好在这儿?这事儿又跟她有什么关系? 周夫人急切地见了顾淮,简叙过一番,众人都坐下了,她便吩咐丫鬟拿了残破的绣作过来。 顾淮一看是一副绣作,他眉头轻皱一下,想起了沈正章说沈清月顾绣很好的事儿……不会是她想讨好周夫人,所以请他来画复原图……的吧? 他松开了眉头,否定了这个想法,女红他不精通,却略懂鉴赏一二,眼前的这副顾绣十分精致,没有十几年功底的秀娘根本没法修补,沈清月年纪太小,她不可能有能力补绣作讨好周夫人。 顾淮随即站起身道:「可以一试,请夫人备好笔墨纸砚。」 周夫人心口跳得很快,绣作就这么一副,若是修补不好,便算是彻底毁了,她到底是攥着帕子点头应了。 周学谦的房中都有,他起身微微弯腰叫人准备。 顾淮的余光不经意地从沈清月身上扫过,道:「还有一言容晚辈讲,修画容易,不过顾绣针法多变复杂,倒是不好寻绣师。」 沈清月绞紧了帕子。 周夫人灿笑道:「多谢先生挂心,我的二侄女精于顾绣,我打算她一试。」 「……」 还真的是她。 顾淮看了沈清月一眼,很快便挪开目光。 顾绣精细生动非常,她不过不足十五岁的小姑娘,也敢夸下海口。 倘或收不了场,看她该怎么办。 周学谦拿上绣作,朝顾淮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请先生移步去我书房。」 沈正章很有兴致,也跟着顾淮一道去了。 周夫人等人,焦急地在明间里等着。 沈清月闲闲地捧着茶杯,若有所思……也不知道顾淮能复原成什么样子,能有几分相似。 明间里很安静,沈清月在脑子里构思着一会儿如何给丝线配色,又想着不同的地方该用什么针法。 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人进明间来了。 沈正章进来同周夫人道:「姑姑,复原好了。」 周夫人大惊,道:「这么快?!不可能罢!」 若要修复旧画,一则要研究他人的风格,二则要敲定技法,不到一个时辰,顾淮就画好了? 沈清月也瞪大了眼睛,那一幅图可不容易画,顾淮的速度还真的是很快。 沈正章笑着点一点头道:「是真的,怀先一会儿就过来,姑姑一看便知。」 沈清月挑了挑眉,顾淮的字,叫怀先? 不多时周学谦就领着顾淮进来了,将画作呈现在众人眼前,绣作上缺失的部分,全部填补起来,细细对比,设色、风格和技法,倒是都是一致的,抛却绣线缺失之处,整幅画如浑然天成之作,就好像刚刚画就,根本看不出复原痕迹。 周夫人轻抚着绣面,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陶姑姑也被画作的配色给吸引了,凑近了去看。 沈清月抬眸看去,几乎可以说是完美得毫无瑕疵,而且只是修复,并不多做创新破坏前人的心意。 顾淮的心思,好细致。 周夫人转头扬唇一笑,感激道:「多谢先生!」 顾淮道:「幸好只是绣作颜色淡了一些,并非完全消失,所以修补起来,倒不是很困难。」 周夫人却不敢小瞧顾淮,这幅绣作她在浙江请了多少人帮忙修补,都没人敢应承,沈家这位顾先生是真的不容小觑。 她接了绣品,因有陶姑姑夸口作保,当即就问沈清月,道:「月姐儿,可以修补了吗?」 沈清月点一点头,道:「干了就行。」 画作不过是修补几笔,干得很快,周夫人着人拿去次间里,沈清月和陶姑姑也跟了进去。 顾淮和沈正章还在明间。 沈正章笑对周夫人道:「姑姑,修补叔祖父与叔祖母的遗作也是美事一桩,等妹妹修补好了,我倒是想看一看。」 正合顾淮心意。 周夫人想到绣作不是沈清月特地绣就,以修补为主,便做了主,对顾淮道:「倘或先生不忙,喝一杯茶水再走。」 顾淮点头应允,与沈正章二人坐下等待。 沈清月精于顾绣,又有顾淮补画在前,修补起来很快,也是一个时辰左右,就补好了画,着人拿去给周夫人瞧。 周夫人看到画的时候,眼前都迷蒙了……竟然真的和从前别无二致,就好像母亲亲手交到她手中的时候一样。 陶姑姑看着啧啧称奇,她不是没见过顾绣,也见过沈清月在画上绣的作品,可不知道是不是那些画作普通了,虽看得出她绣技很高,却没有眼前这副绣作的美感,山水鸟兽,十分生动活泼。 周学谦看完画作,便看了沈清月一眼,与她相视一笑。 沈清月面色柔婉,又微微低头,脖子稍稍弯曲,如天鹅长项,优雅高洁。 顾淮端起茶杯,饶有深意地扫过沈清月的脸庞,他抿了一口茶,眼皮半垂的之时,若有似无地看着她那一双巧手,不仅干净瓷白,还灵巧非常,就好像天人所赐。 他紧紧地握着茶杯,喝了半杯茶水,微苦的茶水滑进肠肚,在喉间留下淡淡的涩味,却散有一缕清香,沁人心脾。 v第四十六章 沈正章拿着绣作问顾淮,道:「怀先,你要不要看一眼?」 顾淮眼光极快地掠过绣作,绣线用的是老嫩、浓淡等各种中间色调,进行补色和套色,配色极为和谐淡雅,绣作顿时精致高雅了数倍。 而且最要紧的是,她跟他一样,非常地尊重原作,没有为了炫技而随意发挥。 沈清月眼光很好,品味也很高。 顾淮速速拉回视线,淡声道:「沈二姑娘所绣,我怎好多看,便不看了。」 沈正章毫不意外地笑道:「就知道你最是正经之人。」 周夫人和陶姑姑也颇为赞赏地点点头,即便这还不至于涉及男女大防之事,但顾淮这般严肃正派,还是叫人高看的。 周学谦深深地瞧了顾淮一眼,拿回绣作收起来。 怎好多看,怎么还是看了? 好一个最是正经之人。 周夫人喜色满面,刚使了个眼色给丫鬟,院子里就热闹起来了。 外面的丫鬟进来禀道:「夫人,三夫人四夫人来了。」 吴氏和沈清慧的母亲赵氏来了。 周夫人诧异地很,很快便起身迎客。 吴氏和赵氏来了,不仅她们来了,还分别带着两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过来。 一屋子人相互见过礼,复又坐下,两个绣师分别站在吴氏和赵氏的身后。 吴氏恨恨瞧了沈清月一眼,赵氏便道:「妹妹,我听说你有一副要紧绣作要修补?正好我认识一位顾绣绣师,今儿顺便替你请回家来了。」 吴氏扬眉笑着对周夫人道:「妹妹,我请的绣师是松江府来的,自幼便学顾绣,技法特别精湛。」 沈清月压着嘴边的笑意,这位堂姑姑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刻意讨好反而令她生厌,吴氏和赵氏算是踢到石头了。 周夫人脸色果然一僵,她这才在沈家住几天呢,刚说沈家乌烟瘴气妯娌不和,几个嫂子竟然就打主意到她头上了,她扯了个笑容,道:「多谢二位嫂子好意,不过那绣作月姐儿已经替我修补好了,倒是叫二位费心了。」 两人一听,面色一变,看向沈清月……怎么这么快!这还没到午时呢!请画师到修补绣品,有那么快? 赵氏不服,攥着帕子佯装惊喜道:「当真?且叫我们看看月姐儿修补得如何?」 周夫人不好推辞,叫周学谦拿了母亲遗作给她们观赏。 二人鉴赏过了,站在后边的绣师也探着脑袋看了一眼。 吴氏身后的绣师扯了扯她的衣裳,她还了画,便往后一靠,听那绣师在她耳边道:「……这副绣作,那位姑娘绣得不尽心。」 吴氏睁圆了眼睛,压低声音道:「何解?」 「有些该用刻鳞针的地方,她用的是接针,有些偷懒了。」 赵氏也听到了,便询问了身后的秀师一样,见对方点头,便高声道:「月姐儿,你姑姑信任你,你怎么这样替长辈办事儿?」 一屋子人都朝赵氏看过去,她重复了一遍吴氏带来的秀娘的话,斥责沈清月道:「月姐儿,我还以为你是个心善的,没想到不过是来你姑姑跟前故意讨巧的!」 周学谦心口一紧,他没想到沈家两位长辈,就这样朝着沈清月发难,丝毫不怜惜晚辈。那吴氏,还是表妹的继母,还不知平常怎么磋磨她的! 沈正章脸色有些难看。 顾淮若有所思地朝沈清月看过去,难怪她凡事都要算计,沈家内宅乱七八糟,她怕是迫不得已。 不过,他好像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她收拾蠢人。 倒是有趣得紧。 周夫人看着绣作上几处针法,的确用像她们所说,有些地方修得简单了些,她虽然不解,却未怀疑沈清月的动机,只是温声问道:「月姐儿,这是何故?」 沈清月面色如常,从容道:「若是替姑姑新绣一副作品,绣羽毛之处,自然像二位绣娘说的那样,要用刻鳞针法更为生动,可是这是叔祖母遗作,一切应当遵循老人家旧有针法,才是心存敬重,也未坏了姑姑对先人的一片思念之情。」 顾淮睫毛轻颤,果真如此,跟他料想一样。 众人听着心头一凛,沈清月思虑周到,说得入情入理,两厢对比,不知道谁更刻意! 吴氏和赵氏不大自在地摸了摸茶杯,眼神都不敢往周夫人和沈清月那边瞧。 周夫人嘴角挂着笑容,看了看绣品,又看向顾淮:「我瞧顾先生下笔似乎也未自作主张。」 顾淮点头答话道:「是,因为晚辈心中所想……与沈二姑娘所言一致。」 沈清月捧着茶杯垂首,未来的顾阁老这是在夸她吗? 他的嗓音一贯低沉微哑,像是含着砂砾说话,她的耳廓莫名发痒,耳朵尖都红了微许。 沈清月尊敬逝者的体贴心思,很叫人心生好感,周夫人和周学谦等人都赞许地看向她。 吴氏与钱氏二人倒是有些不自在,不过吴氏很快便转脸看着沈清月,企图挽回自己的嫡母形象,笑道:「就知道月姐儿是存了一片孝心。」她又看向赵氏,讥讽道:「弟妹下次可不要冤枉了我家月姐儿!」 赵氏险些仰倒。 挑刺儿的话分明是吴氏带来的绣师说的好吗! 不知道谁想冤枉沈清月! 赵氏正要回嘴,周夫人皱了皱眉头,不乐意这妯娌两个在她这儿闹将起来,便提高了声音,看着沈清月笑道:「月姐儿,你帮了姑姑这么大的忙,我倒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 还不等沈清月回答,赵氏就嘴快道:「那不如问问月姐儿自己的意思。」 「……」 丫鬟春叶想造反捏死赵氏。 「……」 周夫人只想把这蠢妇给轰出去。 「……」 吴氏目露欣喜。 这下子好了,赵氏提都提了,周夫人便是想自己拿主意谢沈清月,反而不好开口,沈清月就更难开口,要多了是贪心,不要和故意少要又是矫揉造作。 沈正章与周学谦也忧愁地看着沈清月,不知道她会怎么办。 顾淮捏着茶杯,面色淡然,嘴角微抿了一下。 气氛僵得化不开,但事已至此,周夫人只得笑问:「月姐儿可有什么喜欢和想要的东西?」 除了看戏的两位,所有人都替沈清月揪紧了心。 沈清月盈盈福身,婉约笑道:「听说台州府海鲜丰盛,倒是不知道姑姑可有带一些海货到京城来?」 这当然有,台州距离京城十万八千里,很多东西不易保存,腌制好的干货是最好食用的食物,周家人带了不少上路,还准备了一些送去了沈家厨房。 v第四十七章 周夫人道:「有,还有很多,你想要多少?」 「几斤便足以。」 「这个容易,一会儿我叫人送你院子里去。」周夫人又替沈清月说了句话:「台州府海鲜很好,我带的保存的也很好,你拿去尝一尝新鲜也不错。」 赵氏冷哼一声,讥笑道:「倒是没听说月姐儿喜欢吃海货?」 沈清月却低头道:「我的确不爱海鲜,不过我母亲喜欢。」 吴氏愣了一下,她喜欢? 她可不喜欢,腥臭之物,有什么好吃的。 吴氏抬着下巴笑道:「月姐儿怕是记错了吧,我怎不知我何时爱上海鲜了?」 借她的名头博孝顺名声,没那么好的事儿! 周夫人绞着帕子,面色有一丝尴尬,这吴氏真的是一点都不给沈清月留颜面,不过沈清月也是傻孩子,怎么正好撞吴氏的头上去了。 赵氏接了话道:「月姐儿,你这虚伪性子跟谁学的?沈家可没有这样的家风,你倒不如大大方方找你姑姑要些你想要的东西,你姑姑疼爱你,难道还能不给你?你这样装模作样,倒是显得长辈们不舍得疼你似的。」 浅浅的讥笑声中,沈清月却声音低柔地道:「生母忌日将至,听父亲说母亲生前惯爱海鲜,所以想祭给她,想必姑姑亲自从台州府带来的,必是精心挑选,比市面上卖的要好得多。祭给我娘亲,聊以慰藉当女儿的一点思念之情。」 她的声音很轻,不疾不徐地将嘴里的话吐出来,柔婉之中带着些许坚韧和隐忍,仿佛在克制着对亡故生母的想念,立显一片拳拳孝女心。 顾淮握着茶杯的手顿然收紧……他这才想起来,她是个没有母亲的小姑娘。 吴氏脸色登时黑了,脸上火辣辣的疼,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她才是沈清月名义上的嫡母,这死丫头片子好端端提死了的那个干嘛!反而显得她居心叵测! 周夫人眼眶微热,不知是在同谁道:「嫂子倒是小看月姐儿了。」 赵氏扯了扯嘴角,目光闪躲,吴氏的脸色更加难看。 沈正章和周学谦面色愤然,若非因在座的两位是长辈,他俩简直不能忍两个妇人这般欺负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周夫人心里越发过意不去,朝着赵氏和吴氏高高地端起了茶杯,冷着脸看着她们,赶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吴氏和赵氏当然看得出周夫人要送客,也都没有脸皮再坐下,一同起身,向周夫人告了辞。 陶姑姑很识趣,一道走了。 顾淮不好多待,也起身告辞,周夫人叫周学谦去送他,又拦下沈正章,私下里交代他,道:「今日之事……你可要交代顾先生,勿要外传。」 周夫人毕竟借住沈家,若两位嫂子在她这里传了什么坏名声出去,她到底也要担待几分责任,她这刚来沈家借住没几天,根本不想白受这个委屈。 沈正章道:「姑姑放心,怀先一贯寡言少语,不是喜欢饶舌之人,他在沈家教书几年,尚未听他谈论过一桩沈家私事。」 周夫人面色松快了一些,又道:「还有修补绣作的事,我也不知道如何谢他,你替我拿个主意,是给银子还是……」 沈正章道:「我与怀先同窗一场,请他来帮忙,若给银子倒是不美,不如我替姑姑搜几本好书给他,再送他一些作画相关文具,传出去倒是一桩雅致美谈。」 周夫人笑着连连点头应允,待沈正章走了,才拉着沈清月的手,亲昵道:「月姐儿,辛苦你,也委屈你了。」 沈清月摇摇头,浅笑道:「举手之劳而已。」 周夫人挽着她往次间里去,问她:「月姐儿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沈清月抬眸道:「不是说好了要一些海货吗?」 周夫人失笑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实心?今儿可别跟姑姑客气,姑姑无论如何也要好好谢谢你。」她语气一顿,继续道:「既你不会拿主意,便由我做一回主好了。」 沈清月再不推辞,提起笸箩,福一福身子告辞。 人都走干净了,周夫人略有些疲惫地靠在罗汉床上,沈家内宅真是乌烟瘴气……老宅得快快收拾出来才是,便是要修葺,也得等先住进去了,边住边修补扩建才好。 三夫人和四夫人的心思,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就她们两个人生出来的女儿,还想配她的宝贝儿子学谦,周家是万万看不上的! 周夫人捧着修补好的绣作出神,沈家也不全然没有好姑娘,还真的是龙生龙,凤生凤,就是可惜了沈清月这丫头的命实在不好。 修补顾绣一事过后,京城下了一场骤雨,连续两日不止,待到云收雨停,雨过天晴,池塘和雁归轩水缸里的水面,都涨高了一些,添了些许波澜,天气似乎凉爽了一些,少了一缕夏日的燥热。 绿阴遮到廊檐,沈清月穿了件挑线裙,外罩湘妃色宝相花褙子,略施粉黛,容颜娇俏。 她领着丫鬟一道去了同心堂。 顾绣一事,恐怕传开了,她不好跟棋艺一样推说只是偶然赢得,还得去二伯母那边赔罪才是。 沈清月到了同心堂去找方氏,正好顾淮也在棋房里教沈清舟下棋。 她去找了方氏,进去便垂首屈膝,细声道:「二伯母,我来了……」 方氏身边只留了一个丫鬟,她笑吟吟地看着沈清月,嗔道:「还以为你再也不来了。」 毕竟沈清月那样的绣技,还需要跟她学个什么! 沈清月红了脸,没有起身,诚诚恳恳地道:「侄女实在不知可以借什么之故来亲近伯母,便只好藏拙,以求伯母青睐。我自知此举不可取,不过侄女绝无旁的心思,还请伯母见谅……」 她此言倒是出自肺腑,前世就那样了此残生,真心之人寥寥无几,即便二伯母不能帮她任何事,她也想要亲近二伯母,而且还有四妹妹跛腿的事,一直横在她心头,一日不了,便牵挂一日。 方氏面容婉和,前两日的事,她早就听沈正章绘声绘色地说了,吴氏和赵氏怎么与沈清月针锋相对,如何为难欺辱一个小辈,她早就心中有数。 别说都是一家人,便不是一家人,但凡有些恻隐之心的人,都不看不下去这等事。 何况方氏向来是喜欢亲近沈清月的,不过从前这丫头怕了吴氏,不敢到她这儿来,她才不好主动伸以援手,沈清月清醒过来,知道如何择选前程,她其实欣慰居多。 v第四十八章 方氏自认身为长辈,有教导之责,她起身扶起沈清月,温声道:「咱们是家人,你想来我这里,因着你与你哥哥妹妹们血脉相连之故,你想来就能来。」 沈清月眼睛泛酸,血脉相连四个字从前只是听说,却没有真心实意地感受过,如今倒是从二伯母口中切切实实地感知了一回。 两人静坐一会儿,方氏看了一下沈清月的绣技,又问她:「听说你棋也下得很好?」 沈清月道:「棋艺倒是不敢抬举自己,赢了表哥,却有运气在里边。」 方氏若要看她棋艺,必然是叫顾淮来考她,在他面前,她哪里敢称一个「好」字? 方氏果然又道:「听你哥哥说,你那日棋下得很好,虽然有些瑕疵,却也是天赋难得。」 正说着,沈正章进来给方氏请来,见了沈清月在,方才在外又隐约听到她们在谈论下棋的话,便道:「妹妹是在挂怀那日下棋走错的几步路吧?这不正好怀先在此,不如请教他去。」 方氏笑着,好像也很想看一看沈清月的棋艺。 沈清月不忍见他们两人惋惜,只能点了头。 顾淮在教沈清舟下棋。 正好一局棋罢,沈清舟轻叹道:「又输给先生了。」 沈清月等人进来正好听见了,方氏与沈正章俱是一笑。 屋子里原本伺候的丫鬟婆子都出去了,沈清舟连忙起身迎人,顾淮也朝方氏作揖行礼。 方氏笑道:「先生不必客气。」 沈正章亦是温润一笑,同顾淮道:「怀先,还记得上次我二妹跟我表弟下的棋么?」 顾淮颔首道:「记得。」 「记得正好,那局棋我记得你说有瑕疵,我倒也很好奇,怎么补救,正好棋具皆全,你且与我妹妹博弈一局,指正一二。」 沈清月脑子里尽量地回忆起棋局,唯恐一会儿在他跟前露怯,暴露了别样的情绪。 顾淮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过沈清月的手,一想到要跟她对弈,他的喉咙就微微发紧。 他不能再跟她下棋。 顾淮便道:「不必沈二姑娘与我对弈。」 众人俱为一愣,沈清月抬了抬眉毛,心里也猜到了几分,虽然她几次暗里借他之手御敌,却老是牵扯上他,又总叫她看见她牙尖嘴利的模样,只怕他这样的正经人君子,早就厌恶了她这样的小人才是。 沈正章皱着眉头问道:「何故?」 顾淮道:「我未曾忘记棋局,我自己摆出来便是,亦可点评一二。」 沈正章了然一笑,道:「是了,怀先过心不忘,倒是省时间了。」 过心不忘? 也是,她学了他的路子,顾淮怎么能视而不见。 随即沈清月心头一暖,难怪沈正章总是夸顾淮是君子,此话倒是不假,他到底是给她留了几分颜面。 阁老就是阁老,目光深远,志在千里,看来这等小事应该不会与她这小女子计较……的吧。 沈清月微笑一下,跟着进了棋房,等顾淮复原了棋局,在她失手的地方细致点拨,果然将黑子气势大大增加,白子虽还是死路一条,却几乎全军覆没,没有敌手之力。 观棋者无不点头赞叹。 沈清月也认真盯着棋盘,心里已经写下了一个「服」字,顾淮将她的棋路修到近乎完美,她正看得入神,耳边就传来他微哑的嗓音:「沈二姑娘以后下棋不需有仁慈之心,总是要赢的,举棋不定,反而拖延棋局。」 他的声音很好入耳,听起来很舒服,因为离得近了,甚至有些余味儿绕耳。 沈清月心中一怔,随后抬眸看着他,屈膝谢道:「谢先生指点。」 顾淮又看向沈清舟,道:「坐罢,再开一局。」 沈清月等人自然不再叨扰,离开棋房之后,却隐约听见顾淮道:「生布棋要留有一线生机,不要将人逼至绝处,否则以你之力,唯恐反噬……」 后面的话,沈清月就听不清楚了,但她的眉毛却蹙起来了,顾淮为何用完全不同的法子教她和沈清舟? 不等沈清月多想,方氏就拉着她进去,替她绣一副顾绣《蝶舞图》,她自不会拒绝。沈正章离开了同心堂。 待沈清月的图绣完了,时候已经不早,顾淮也来辞了方氏。 沈清月心中存疑,稍稍慢了顾淮一步,离开了同心堂,领着丫鬟追了上去。 不知道是不是她步子快,顾淮才将将出门,还未走远。 沈清月唤住他,顾淮转身看她,态度冷淡而疏离,问道:「沈二姑娘有何事?」 他比她高,要放低视线才能看到她的眼睛。 沈清月福一福身子,以师礼待之,尊重着道:「倒不知先生为何以截然相反之法,教授我与四妹妹棋艺。」 顾淮不加思索道:「沈四姑娘年纪尚幼,学棋在其次,重在为人处世的道理。」他略微一顿,目光落在她瓷白的手背上,嗓音低哑了两分,道:「沈二姑娘不同,遂以不同之法教之。」 虎狼环伺,如何能给人留有余地,自保才是要紧。 沈清月却是神色一滞。 她不同? 他的意思是说,她的心机不同,别样深沉吧。 沈清月未有多言,低头辞别,便领着丫鬟回去了。 —— 五月将至,天气渐热。 院无风,柳丝垂,闺人昼寝。微风吹,汗透香,薄衫生凉。 沈清月夜里洗漱过了,躺在床上冥想,丫鬟春叶给她轻轻地打着扇子,絮絮叨叨地说着院子里的事儿,停顿了一会儿,又道:「姑娘,姑奶奶说是要搬出去了。」 周夫人娘家的祖宅已经收拾出来,她和周学谦打算搬出沈家,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过周夫人这些日,除了应允给沈清月的海货,很是往雁归轩送了些好东西过来,有绫罗绸缎,也有姑娘家用得上的一些头面。 春叶还是有些舍不得周夫人走的,她巴不得对她们家姑娘好的人,越多越好。 沈清月听着耳边的蝉鸣,道:「迟早要搬回去。」 「姑娘明儿去看看姑奶奶吗?」 「估摸着家里要给姑姑置一桌酒席,去吃酒就是了,别的再不去了,等他们回家安顿好了,我再送些东西去便是。」 黑夜漫长,主仆二人说着说着就都困了,春叶放下扇子,吹了蜡烛,回到自己的小榻上睡着。 v第四十九章 第二日,果然柳氏的丫鬟到各房各院来传话,说是三日后要在花厅替周夫人置一桌酒席,另还有贵客来家中,请诸位姑娘们精心打扮了再去吃酒,勿要失了体面。 沈清月一时想不起来,这个时候是什么贵客会来沈家,不过她也不奇怪,今年开新科,赶考学子已经陆陆续续赶往京中,沈家许多旁支亲戚这个时候都开始来借住了,前世她只挂念张轩德,却未将这等事放在心里。 想一想,还真是分不清轻重,那样的男人,竟也值得她浪费大好青春。 沈清月打扮了一番,穿了绯红的裙子,淡扫蛾眉,娇艳却不过分张扬轻佻,熬好了银耳莲子汤,便提着食盒去了园子里。 她知道,周学谦没搬出去之前,会在花园隔壁的书房读书,去院子里逛一圈,就能看见他。 能和周学谦见面的日子不多了,沈清月至少得摸清楚他对她到底是什么态度,有没有一点点好感。 到了进花园的甬道,沈清月果然看见了周学谦在书房里,还有几个哥哥作陪,除此之外沈清慧也在。 想也知道,沈清慧是绝对会来的,沈清妍没来,大抵是因为佛经没抄完。 沈清月大大方方地走进了书房,跟哥哥们见了礼,不过也仅仅是见礼而已,便放下东西道:「哥哥们读书辛苦,妹妹煮了些莲子汤给哥哥们消暑。」 几位爷正嫌闷热无趣,这银耳莲子汤,倒是来得正好。 待分发了甜汤下去,沈清月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周学谦身上,道:「哥哥们先喝着,我去园子里逛一圈再来取回碗具。」 周学谦欲言又止,还是沈正章开了口,道:「二妹,园子里热,不如就在这里坐一坐等我们喝完。」 沈清月摇头笑道:「不了,我看我一进来,哥哥们都没心思读书了,我不过是想你们解乏,却没想打搅你们,若留下,岂不跟我的本心背道而驰?」 几个爷笑看沈清月,越发觉得这个妹妹贴心可人。 沈清月说完立刻就走了。 两厢对比,沈清慧倒是显得有些厚颜无耻,她也不好赖着,领这丫鬟气呼呼地回去了,不过她心里记下了,明儿不能空着手来,得带喝的东西来! 园子里,沈清月在里边闲逛,凉亭地势不高,风吹进去,都被周围的大榕树给遮住了,她便又去了水榭。 水榭四面开阔,临水而建,风一吹,浑身舒爽。 沈清月才站了一会儿,就听到长廊外有脚步声,她一回头,就看到周学谦大步走过去,她面带笑色,远远地就福了身子。 虽有丫鬟在场,周学谦也唯恐唐突沈清月,他站得很远,同她见了礼,才微笑温声道:「二妹妹,我们用完汤了,你去取了早些回去,外面热。」 他声音轻柔开朗,听起来很舒服。 沈清月笑着谢他:「多谢表哥关心,我一会儿就去。」 周学谦心里明白她在避嫌,要晚他一步去书房,便转身要走,刚转了身,他又转了回来,定定地看着她问:「后日我就要搬出去了。」 沈清月点一点头,柔声道:「我知道。」 周学谦视线微闪,嗓音愈发轻微,道:「那……妹妹明日还来吗?」 沈清月心下一动,笑容更明媚,婉声道:「来的。」 周学谦扬唇笑望她一眼,又作一揖,才离开。 沈清月等了一会子,才捏着帕子出了水榭。 这一趟,不虚此行。 沈清月还未出院子,便看见花匠往园子里搬牡丹花,用轻纱遮住,却难掩其国色天香,隐隐约约可见是名贵的品种。 奇怪了,沈家可少有人喜欢赏牡丹这等风雅之事,便是二房的伯父伯母喜欢,那也只会着人搬去他们院子里,不会送到花园里来。 沈清月便问了一句:「这是谁让送进来的牡丹?」 花匠答说:「前院管事说,是大夫人要的。」 沈清月脑子里闪过一丝什么,却抓不住,便取了碗具回了雁归轩。 大夫人柳氏从外购置了五盆牡丹花,有碧纱笼、冰肌玉骨、朝霞映日、丹皂流金和贵妃插翠,每一朵都开得很好,几盆花放在一处,可谓是花团锦簇,云蒸霞蔚,美不胜收。 花匠将花都摆弄到了花园里,管事妈妈便立刻去禀报了柳氏。 柳氏当即皱着眉道:「这花儿金贵的很,每一株都是精心培养出来的,折一朵便要损失百两。这两日天气不定,一会儿炎热一会儿刮风,客人还有两天才来,另请匠人照顾未免太贵了……」 可是不请,出了事老夫人可是要生气的。 柳氏掐着手里的帕子,哼了一声,不当家的人根本不知道财迷油盐贵,府里上上下下办什么事儿都要钱,偏偏上下都要面子的很,若非是她当家,补贴无数,只怕沈家根本没有这份体面。 王妈妈打发了其他下人,关上门跟柳氏两个人说话,道:「要不夫人索性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将此事交给三夫人或者四夫人做。」 柳氏眉头一松,缓缓摇头道:「上赶着的不是买卖,主动给她,她怕是要记恨我,你去找个丫鬟漏些话风给三夫人院里,叫她自己来来求我。」 眼下吴氏的日子可不好过,沈世兴厌她,老夫人也不待见她,她又失去了灶上和后山的事儿,基本捞不着钱,柳氏还听说,她用了不少钱打发被赶去庄子上的吴妈妈,只怕是捉襟见肘,自顾无暇。 这么好的一个讨好老夫人的机会,她不费尽心机去求才怪。 王妈妈当时就去办了。 果不其然,吴氏求上了门来,她见了柳氏先是诉苦,又道:「大嫂,我从前也不是没有帮过你,你灶上的事出错时候,不也是我给你兜的底?否则毒死婆母,大嫂你还能好好坐在这儿?现在老夫人冷落了我,你可不能坐视不理!」 提起这个柳氏就冷了脸,灶上的事原先是她的人管,没成想在老夫人跟前出了点小差错,煮的一道粥,跟老太太平日里吃的药冲突了,这才叫吴氏用一个懂药膳的媳妇钻了空子,阻止了老夫人吃下那道粥,随后便接管了厨房,还美曰其名替妯娌分忧。 吴氏分明是早就知道纰漏,却隐而不说,故意要等柳氏犯错,顺势抢占灶上管事权,到头来还要卖柳氏一个好。 柳氏心里发冷,脸上却笑着,语气里似乎带了些许不情愿,道:「不是我不给你照顾,但是这花儿娇气的很,很容易死,我怕你照顾坏了,老夫人责怪你,岂不是我的过失了?」 v第五十章 吴氏也不笑了,就道:「客人还有两天就来,花再怎么娇气,也死不了那么快!何况我院子里有个丫头会侍弄花草,我自有法子照顾!」 柳氏仿佛无奈,道:「好吧,花就在园子里,你领人去跟佳梅做个交接,仔细搬去你院子里。」 吴氏这才满意地笑了,起身离开,柳氏的大丫鬟佳梅跟了过去。 人一走,吴氏就拉下了脸,道:「蠢妇!」 王妈妈跟着一笑,道:「三夫人那一套,从前对付二姑娘还可以,倒是把她整治得服服帖帖的。」 柳氏淡淡地看向外边儿,道:「可惜二姑娘也长大了,再不吃这一套。」 王妈妈敛了笑容,吴氏到底是东昌府小县城里来的。 柳氏又道:「这花儿若真出了岔子,老夫人必要生气,省得牵连我们,你再去着人买几盆普通的牡丹顶上。」 若真出了事,柳氏其实乐见其成,灶上的事儿,老夫人只是为了惩罚吴氏才不许她管,却并非因为她管的不好。 这回牡丹要出了事儿,吴氏最后得自己兜着,倒时候柳氏就能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在老夫人跟前说是吴氏拿灶上的人情逼她的,再用普通的牡丹救急。如此一来,既省钱,解决了问题,又不用承担责任。而且从此以后,老夫人更加厌恶吴氏,灶上的事儿,吴氏是再也别想要回去了。 再不济,吴氏也许会转嫁给沈清月,那就更好了。 柳氏希望沈清月一辈子都别嫁出去才好。 王妈妈是柳氏心腹,当然知道该怎么做,当下就去差人悄悄摸摸地买了几盆普通牡丹。 雁归轩。 秋露去花园里采摘了荷叶,回来做荷叶蒸虾。 还没到用冰的时候,屋子里闷热,沈清月坐在廊下乘凉,看见秋露将绿绿的大荷叶举在头顶,兴奋地跟夏藤说着话,隐隐约约能听到「牡丹」二字,后来又似乎听到「三夫人」,她便招招手,叫秋露过来问话。 秋露道:「奴婢看到牡丹花搬去三夫人院子里了。」 沈清月蹙着秀眉沉思,牡丹花的花期不长,说明贵客很快就要来。精品牡丹又十分娇贵,柳氏母为客人买的牡丹自己不请人照顾,却叫吴氏照顾,依她的性子,绝对不是做人情,看来有祸水东引之嫌。 很有可能柳氏还是让吴氏主动上门求她的呢! 柳氏害吴氏这不奇怪,她也不是第一次对妯娌下黑手了。 沈清月担心的是,吴氏这蠢货,只怕也会祸水东引,做得好了是她的功劳,做不好肯定就是雁归轩的麻烦。 若真祸临雁归轩,那就说明很多事和前一世不一样了。 前一世因为沈清月的隐忍和懦弱,吴氏一切顺利,一没有和沈世兴夫妻关系不睦,二没有惹得老夫人心烦,不存在要去求柳氏的事情,也就没有牡丹之事。 沈清月不知道,在她不经意地改变当中,到底还有发生了什么从前没有发生过的事。 她握着手里的剪刀,吩咐道:「春叶,去看看我父亲在不在万勤轩。」 春叶去了一趟万勤轩,回来传话说,沈世兴正在书房里。 沈清月换好了衣裳,正要带着剩下的绿豆汤去,沈世兴就来了,笑望着她道:「月姐儿,听丫鬟说,你叫丫鬟来寻我了?」 「天气渐热,女儿煮了绿豆汤要给您送去。」 沈世兴大步走进屋子里,笑道:「我这不是就来了,我才将听说,你会下棋?」 现在才听说? 沈清月柔柔地笑了笑,道:「略会一些,侥幸胜了周表哥。」 沈世兴捋着胡子,眼带笑意道:「赢了就是赢了,怎么能说是侥幸。」 沈清月面带笑色道:「侥幸就是侥幸嘛。」 在父亲面前,总要给周表哥留些面子的。 沈世兴搓一搓手,道:「你这里可有棋子?我从前也爱跟你大伯二伯切磋棋艺,说起来有好长时间没有碰了。」 沈清月一愣,她还真不知道,沈世兴会下棋?她轻声道:「有的。」随即吩咐丫鬟去拿棋盘和棋子来。 春叶翻找了棋盘出来摆在炕桌上。 沈清月问:「父亲要什么子?」 沈世兴半开玩笑地道:「自然是让你先下,我再让你九子,且先说好了,爹赢了你不许哭鼻子!」 「……」 沈清月嘴角一抽,真是大言不惭,顾阁老的棋艺可是天子都夸赞过的,她即便没有学得他的十成,那也有六七成,沈世兴的棋艺可以说是名不见经传,还要让她九个子。 她从善如流地捡了九颗黑子,落在棋盘上,摆成九宫格形状,才道:「父亲请。」 沈世兴兴致勃勃落下白子。 一刻钟过后。 沈清月索然无味地看着棋盘,抿紧了嘴角。 让她九子啊。 怎么不直接让她赢算了,这样沈世兴颜面还保留了一二。 沈清月压根没用心下,随便走了几步,沈世兴自己偏要往死胡同里钻,她又不能让得太明显,却还是接连吃了他好几个子。 沈世兴盯着棋盘涨红了脸,根本无路可走了啊,他忽然笑呵呵地丢了棋子道:「……爹手生了,手生了。」 沈清月也放下棋子,笑道:「女儿经顾先生指点一二,正好对了父亲的棋路,要是换一个法子下,怕是难以取胜,也是侥幸了。」 沈世兴抬眉问:「顾淮?」 「嗯,他教四妹棋艺,那日我与周表哥的棋局他后来瞧过一眼,便在二伯母和二堂哥的面前,点拨了我两句。」 「哦。」沈世兴又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去衙门里瞧瞧,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东西,我替你顺路带回来。」 沈清月一喜,她正有此意,说了一样东西给沈世兴,叫他带两斤回来。 午时,太阳炙热,烤着大地。 吴氏院子里,五盆牡丹放在她的房间里,她吩咐丫鬟秋草好生盯着不许人进来碰到丁点。 秋草就是平日里侍弄花草的丫鬟,不过她只会减去多余的枝和除草,养这样娇贵的花,她可是不会的。 牡丹花层叠开放,富丽堂皇,秋草一见吴氏这般重视这几盆牡丹,心里忐忑的很,她只得硬着头皮禀了吴氏:「夫人,这花奴婢恐怕照顾不好,要不您请园子里的花匠照顾一下?」 吴氏将手里的杯子狠狠地一摔,斥道:「院子的花草不是你照顾的吗?芍药和牡丹难道不是一个照顾方法?」 v第五十一章 秋草声音发颤,道:「普通牡丹还好照顾,这牡丹开得跟神仙花儿似的,奴婢哪里会照顾,您看,这花好像要蔫儿了,还是请园子里的花匠来罢!」 吴氏一看,牡丹果然在渐渐失色,这回要来的客人可是老夫人娘家的亲戚,要出了事,老夫人饶不了她! 思来想去,她本打算还给柳氏,可是一想起柳氏但是提了醒,便晓得柳氏必然不会答应,吴氏黑着脸命令道:「快去把园子里的花匠请来!」 秋草忙不迭跑去了。 花匠来的很快,回话也回得很利落,道:「夫人,这花不好照顾,奴婢没有经验,您还是赶紧去外边请专门照顾精品牡丹的花匠吧。」 时间不等人,几朵牡丹渐有颓色,吴氏绞着帕子吩咐人快去请花匠进府。 一个时辰后,下人领了花匠进来,花匠说这种牡丹他照顾不好,如果要请有能力的花匠,至少得三十两一天。 关键是,还不一定请得到。 吴氏看着缺水的牡丹,脑子嗡嗡作响,差点儿没昏死过去。 她一个月的月例银子才三两,这到底是什么牡丹,竟然那么宝贵! 牡丹花太娇贵,吴氏眼看着花儿没有刚送来时候那么精神,吩咐丫鬟秋草去打水过来浇灌。 秋草手里拿着水瓢直发抖,她颤声问吴氏:「夫人,这、这浇多少合适啊?」 吴氏瞪她一眼,道:「这你还来问我!你平常怎么养花的!」 秋草皱巴着脸哭起来了,这牡丹花一看就价值不凡,她根本敢下手。 吴氏实在看不过眼,夺过水瓢,可她的手也顿了一下,才浇灌下去,却没想到这一浇就浇坏了,这一盆牡丹好像蔫儿的比别的牡丹快得多! 这下坏了,吴氏焦急得坐立不安,一时又恨上了柳氏,可偏偏人家柳氏已经提醒过她了,现在想把花送回去——晚了! 她想了半天,也只有将灾祸转嫁到沈清月的头上才是最好的法子。 吴氏看了一眼牡丹,虽说没有刚拿回来的时候那么精致,却还是芬芳馥郁,颜色夺目了,这时候倒是好脱手,再迟就来不及了。 不过不能直接将花扔给沈清月,毕竟她也不是傻子,绝对不会接。 吴氏的心慢慢定下来,她着人去叫了林妈妈过来,二人商定下了,便一道到永宁堂去举荐沈清月。 沈清月亲自侍弄雁归轩的菜和花朵,而且还养的很好,内院里的人都知道的。 老夫人还迟疑着问了一句:「月姐儿能照顾好吗?」 林妈妈回话道:「姑娘若不会养花,自会回绝,再另请匠人不迟。」 柳氏一个人当家不容易,而且这次请来的客人是老夫人的娘家人,按照公中支出的惯例,花费那么多银子的确不合规矩,都是柳氏私下里补贴了不少。 老夫人听了吴氏和林妈妈的话,只是淡声道:「若月姐儿会打理就让她打理,不会就算了,去请个匠人回来。」 吴氏应下一声,笑着走了。 从永宁堂出来之后,林妈妈却有些忧心和后怕,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旧伤之处,道:「若是三老爷知道了……」 吴氏冷冷地扫了林妈妈一眼,道:「你怕什么?方才不是跟老夫人说清楚了么,你把花好好送去,月姐儿收了就是她养,她不收才是我的事儿。既是老夫人的吩咐的,跟咱们有什么干系?」 她又叮嘱一句:「我自有法子传话让她一定收下,客人来之前的前一天,你去看看花死了没有,要是没死,全部给我弄死!」 林妈妈闭了嘴,脸上却有些犹豫。 吴氏回了院子,将五盆牡丹又浇了个透,才亲自领着小丫鬟们,将花都搬去了雁归轩。 沈清月正坐在房里,听见院子里的动静,便起身出去看,一看见丫鬟们跟在吴氏鱼贯而入,五盆牡丹花流水一样送进来,她从容不迫地走过去。 林妈妈也进来了,她走到沈清月身边站着。 沈清月朝吴氏福一福身子,面色淡然。 吴氏瞧着沈清月笑一笑,道:「月姐儿,老夫人的贵客要来,买了几盆牡丹回来,听说阖府上下就你会侍弄花草,请你代为看管一二。」 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老夫人指定了沈清月来照顾花草,不容拒绝。 长辈指定晚辈做的事,晚辈若拒绝了,那便是不孝,而且一般晚辈还会担心,长辈会不会因此厌恶她。 吴氏料定沈清月绝对不敢拒绝。 林妈妈在旁听着,没有插嘴。 沈清月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一时间叫人瞧不出她的心思。她不知道吴氏到底是怎么去老夫人面前说的,竟会让老夫人答应下来,倘或她拒绝了,即便这差事推脱了,只怕也要在老夫人心里留一根刺。 她又猜想,或许老夫人的意思根本不是这样的,是吴氏自己编造出来的,那就有趣了,她若现在直接去回了老夫人,便可揭露吴氏的心思。 吴氏直勾勾地看着沈清月,攥着帕子的手,关节处略有些发白。 沈清月微微一笑,试探着道:「承蒙老夫人厚爱,我却只会种些蔬菜,牡丹精贵,怕是照顾不好,不过不能让您为难,我这就亲自去回了老夫人。」 吴氏果然面色一变,左脚踏出去,恨不得拦住沈清月,她对林妈妈使了个眼色。 林妈妈走到沈清月身边,拳着手在她耳边劝道:「姑娘,老夫人交代了你,若是拒绝了,只怕老夫人要生气,何况这花期还长着,不过照顾一两日功夫,您还是有功的,难得能讨老夫人喜欢的事儿,不做白不做。我也就是建议姑娘,听不听还是姑娘的事儿。」 这话说的进退有度,若是普通小娘子听了,怕真是难以拒绝。 吴氏也放松了身体,笑着道:「本来我想让我院里的人照顾,偏巧没有一个会养花的,所以老夫人特地点了你,月姐儿你不愿就算了,倒是无妨,我这就命人将花抬走。」 沈清月心下冷笑,若是只有吴氏开口,她现在就去老夫人跟前对质,不过既然林妈妈开了口,便可一箭双雕,自然是顺势而为得好。 她仿佛是将林妈妈的话听进去了,柔柔一笑,道:「好,那便留在我这儿吧。」 吴氏大喜,咧了个笑容,故作大方道:「月姐儿你先瞧瞧这花,我可是花繁叶茂的的时候给你的。」 v第五十二章 沈清月看了一眼,花朵还算有生气,不过她不信吴氏有这么好心。 「春叶,领着人将花抬到西次间里去。」沈清月吩咐完,又看着吴氏道:「您可要进去喝杯茶?」 吴氏立刻摆头,生怕沈清月反悔似的,笑容僵硬地道:「不了,我还有事儿,交给你我就放心了。」 沈清月嘴边扬着淡笑,道:「那我就不留您了。」 吴氏余光扫了林妈妈一眼,便走了。 沈清月转身厉色看向林妈妈,问道:「我在院子里种菜养花,老夫人都知道了?」 林妈妈眼神微闪,道:「这院门一天天开着,丫鬟们进进出出,传出去也不足为奇。」 沈清月笑而不语,老夫人哪里有闲心思管她种菜养花,必然是林妈妈传出去的。 不过这也好,省得她动手。 待牡丹花送去了西次间里,沈清月着人去要了冰回来,放在牡丹花附近,既不能远了也不能太近,打开窗户,阳光照在花朵上,她又仔细观察了土壤,牡丹水不喜多,也厌其少,多则根烂,少则枯干,养到这么大的牡丹,最好十日浇透一次,则再不必照管。 这五盆牡丹却好似已经浇透了一次,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隔十日才浇透的。 沈清月细心照料好牡丹,深深看了一眼五盆牡丹,便离开了西次间,其实她知道,她再怎么照顾,牡丹还是活不了了,真是可惜了这些花。 第二日,贵客传信来说,次日上午则至,跟沈家替周夫人办酒宴的日子冲突了,还好周夫人大度,听说是老夫人的娘家人,便说一道吃席就是,柳氏很快就安排下去,沈清月屋子里五盆花,次日就要用上。 沈清月细细看过,牡丹已经渐渐失色,看来吴氏送来之前,已经浇了太多水,等贵客来了,这几盆牡丹怕是上不了台面。 她没有声张此事。 当天夜里,沈清月命人锁上西次间的门,不过却没有将窗户关牢,也没有派人守夜,院子落匙之前,她的屋子就熄了灯,雁归轩里静悄悄的。 林妈妈不知道牡丹花是否还绚丽,夜里进来锁院门的时候摸了进去,一瞧上房没动静,丫鬟都回了屋子,轻手轻脚地站在窗外,想要拔掉五朵花。 她还是头一次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儿,心惊胆战自是不必说,好不容易煎熬着打开了窗户,都没来得及看上一眼,临时又后悔了,拔腿就往门口快走,只可惜人还没跑到门口,就听见起夜的丫鬟喊「抓贼啦抓贼啦」,吓得她魂飞魄散。 林妈妈一下子就猜到,牡丹花肯定死都死了,沈清月设了一个局在这儿等她呢! 上房的灯一下子就亮了,沈清月里着纯白中衣,头发散在两肩,披着衣裳站在廊下,她手里提着灯,远远地看着林妈妈的背影,她问秋露:「去看看次间里的牡丹可还好。」 秋露提灯进去,快速回来禀话道:「尚好。」 沈清月眉头微抬,林妈妈竟然没有对牡丹下毒手? 她淡声吩咐道:「狠狠打她一顿,但是不要捉住她,放她走。」 春叶、夏藤都是受过林妈妈下马威的,手里拿着带倒刺儿的棒子追出去,雁归轩偏僻,天黑之后也不掌灯,两个丫鬟也没提灯,漆黑的夜里,什么也看不清,抡起棒子就是揍,打得林妈妈呜咽着叫,却没听她喊叫出声。 林妈妈生怕做了替死鬼,推搡开丫鬟,连滚带爬地跑着,两个丫鬟怕误事,差不多也就收了手,拿着棒子回去复命。 院子里住的其他丫鬟也都推门出来看,春叶高声喊着:「没事儿,都回去睡吧!」 丫鬟们窃窃私语,却还是关上门回去了。 沈清月回到房间,叫丫鬟点了灯,继续拿着剪子和染料忙活,深夜才睡去。 第二天早上,沈清月洗漱穿戴好了,走到次间里一看,花朵已经不如之前绚丽,花枝也弯了许多,她未有犹豫,伸手拔松了花,吩咐道:「把花送到花厅去。」 春叶和夏藤没有丝毫吃惊,抱着花盆就出去了。 沈家今日的贵客是沈家老太太的堂妹,在保定府扎根多年的苏老夫人。 苏老夫人和沈老夫人从前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就喜欢攀比,结果后来同族的堂姐妹里,竟然就她们两人联系最密切,一则是二人相互较劲习惯了,二则是因为柳氏的大女儿沈清宁嫁去了保定府,有些事需得仰仗苏家。 苏老夫人半上午就到了京城,沈老夫人提前去了花厅等客,亲自盯着丫鬟婆子们布置花厅。 花厅布置不过和从前一样,干净整洁,另添加了五盆绚丽多彩的牡丹,以轻纱遮盖,若隐若现,高雅别致。 沈老夫人坐在花厅里,柳氏和其他几位夫人作陪,吴氏自然也在,她绞着帕子,有些期盼地看向门外。 春叶和夏藤等人还在去花厅的路上,吴氏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便吩咐身边的丫鬟秋蕊,道:「去瞧瞧,林妈妈怎么还没找我回话。」 自前天之后,林妈妈就没去找过吴氏,吴氏以为最迟今早林妈妈会来回话,却没想到,人到现在还没出现。 秋蕊刚要出去,雁归轩的丫鬟便抱着几盆牡丹进来了,吴氏叫住秋蕊,道:「不用去了,牡丹来了。」 秋蕊退回吴氏身边,心虚地朝牡丹那边望过去。 吴氏起身,佯装查看各处布置,眼神飘去了牡丹花上,即便是盖着轻纱,她也看见了,花朵比之前萎靡了不少,她定睛一看,根都松了,牡丹似要倒了一样! 这样的花,沈清月也敢送过来! 吴氏心里闪过一丝怀疑,却没有深想,只道林妈妈手段真是厉害,竟然做到了这一步,她收起脸上的笑容,慢慢悠悠地回了自己的位置。 大夫人柳氏正和老夫人说这话:「大老爷和二老爷脱不开身,三老爷说一会子要过来。」 苏老夫人是长辈,沈家的四位老爷,于情于理都要来见一见她,不过沈世昌和沈世文的确公务繁忙,抽不出空来,沈世兴本就是闲散人,过会子就要来花厅的,至于四老爷则是在忙沈家外院的事,一会儿最先见到客人。 老夫人点了点头,又道:「你苏姨母说序哥儿学问做的不错。」 柳氏立刻答话道:「老大老二今个没出门,一会儿也要来,我还让老大请了顾先生进来作陪。」 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有这两个孙子在,还有顾淮,苏言序学问做的再好也抢不了风头。 柳氏见几位小爷还没来花厅,着人去催问。 v第五十三章 苏言序年纪尚小,苏家又只有他一个哥儿,也是要来见过沈家众位长辈,左右都是沈家自家人,再去前院开席倒是显得冷清见外,便一道开了花厅里,到时候姑娘们坐在暖阁里,长辈和几位爷则在正厅里用饭。 老夫人闭上眼,仔细思虑还有什么不周之处。 柳氏也是,她的视线瞟见了吴氏,登时记起来牡丹的事,她看向正在摆放牡丹的几个丫鬟,抿了笑——那不是雁归轩的丫鬟么!她正想去吩咐人去看牡丹,就听见老夫人问:「月姐儿把牡丹养得怎么样了?」 吴氏抬了头,竖着耳朵听着,方氏听到沈清月的名字,也看向老夫人。 柳氏指一指春叶,道:「牡丹刚送来,老夫人要不要先看一看?」 老夫人点了点头,柳氏和吴氏一道跟上,方氏察觉出一丝怪异,也跟了上去。 正好沈世兴来了,他阔步进来,先同老夫人请安,又道:「儿子这是来早了,姨母他们什么时候到?」 老夫人回说:「还不知道,说是快了。」 说罢,老夫人就同儿媳妇们一道去看牡丹。 沈世兴也顺着女眷们的视线看过去,他第一个皱眉问道:「这牡丹怎么都要死了?姨母最是喜欢牡丹,怎么能把这样的牡丹拿出来赏玩?」 话音刚落,几人色变。 老夫人顿时黑了脸,高声道:「揭开轻纱!」 几个丫鬟低着头拿下轻纱,五株牡丹,不仅颓色显然,根都要露出来了! 老夫人心口猛然一沉,僵着脸斥道:「这是怎么回事!」 春叶、夏藤和雁归轩的几个小丫头当即跪下,趴在地上不敢说话。 柳氏微微敛眸,表情肃然,眼神藏有深意,吴氏嘴角压不住的笑容很是玩味儿。 沈世兴瞧着几个丫头眼熟,他问道:「你们不是雁归轩的丫头吗,怎么在这儿?」 他起初以为是花厅人手不够,抽调过来的,眼下看来,没有那么简单。 春叶趴在地上回话道:「奴婢来送牡丹。」 沈世兴拧眉,道:「牡丹……是月姐儿在养?」 春叶还没答话,吴氏走到沈世兴身边就先开了口,道:「是月姐儿在养,她说她会养花,就揽下了这差事,可是怎么养成了这样,这还怎么给客人看!」 花败落,意头就不好,论谁看了都觉得触霉头,苏老夫人看了还不得拂袖而去。 老夫人面色冷得发白,她瞪了一眼几个跪在脚边的丫鬟,看着柳氏沉声道:「还不快给我花儿给我扔了!」随即语气弱了几分,似有很多不甘和怒气,道:「换成芍药来。」 吴氏捏着帕子快笑出来了,沈世兴紧锁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方氏则低声交代了身边的丫鬟去雁归轩传信。 柳氏上前一步,道:「老夫人,我那儿还养了几盆牡丹,不过不如这几盆华贵,不如先搬过来顶一顶?」 老夫人嘴角抿得很紧,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快去。」 柳氏吩咐了丫鬟回她院子里将牡丹搬过来。 接着,老夫人便厉色道:「去,给我把月姐儿找来!」 花厅里上值的丫鬟正要撤下牡丹,老夫人身边的芊结正要去雁归轩,沈清月就来了,她急急忙忙地走进来,朝众长辈福身行礼。 一众长辈神色迥异地看向她。 沈清月佯装不知,蹙着眉一一看过去,问道:「老夫人,父亲,大伯母……这是怎么了?」 拿着牡丹的丫鬟站在原地不敢走了。 老夫人压下怒气,冷冰冰地看着沈清月道:「你看看你种的好花,没这个能力,你逞什么能!」 老夫人这样当众指责沈清月,比打了她一个耳光还要严重。 好巧不巧,沈正章、周学谦和顾淮他们来了。 花厅里进进出出的丫鬟婆子们也都停下脚步,躲在门外看着沈清月。 一时间,沈清月成为了所有人注目之处。 沈世兴上前一步,拦在沈清月身前,拱手赔礼道:「老夫人消消气,儿子这就让人去外边看看,还能不能买到一样的牡丹回来。」 老夫人死死地攥着帕子,狠狠地瞪了沈世兴一眼,道:「这是几盆牡丹的事儿吗?她这是狂妄自大,没有自知之明!」 花厅里静得鸦雀无声,沈清慧躲在赵氏身后捂嘴笑着。 今日一事传出去,沈清月不孝和自大的名声,恐怕就要传遍沈家上下,不久之后,她的名声算是毁透了。 再没有体面的人家会上门提亲。 沈清月几乎与所有长辈对面站着,她扬起头,淡淡地看向那几盆坏掉的牡丹,声音从容淡定,道:「丫鬟们送错花了,这几盆不是我要送来的花。」 花厅里一阵窃窃私语,吴氏开口道:「这分明就是你大伯母开始购置回来的几盆花。」 沈世兴怒斥吴氏:「你给我闭嘴!」 吴氏悻悻地退后一步。 沈清月吩咐道:「春叶,回去取花。」 不过一刻钟,沈清月就着人取来了五盆牡丹花,绚烂华贵如锦缎铺陈,层层叠叠姹紫嫣红。 吴氏和柳氏瞪大了眼睛,沈世兴也狐疑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五盆花?」 而且这五盆花生机勃勃,艳丽非常。 柳氏买回来的五盆牡丹,不仅价格高,品种也很难找。 没人会想到,沈清月竟然能拿出五盆一模一样的花朵。 柳氏惊坏了,她瞪了好一会儿眼,走到春叶拿来的五盆牡丹前,仔细看了又看,她用鼻子嗅了嗅,诧异道:「这花儿怎么没有香味儿?」 她一摸树枝——是真的。再摸花瓣,也很柔软,却根本不是真花的手感! 「假、假的?!」柳氏难以置信地道。 沈清月点一点头,道:「的确是假的。」 她这一承认,众人更加吃惊,纷纷围过去瞧。 吴氏和沈世兴二人一道上前去掐了掐花。 沈清月提醒道:「虽是假的,却也娇贵,切莫掐坏了。」 沈世兴连忙将吴氏的手重重拍开。 周夫人和周学谦一起,沈正章拉着顾淮,纷纷大步走过去看,实在是太惊奇了,这分明就是真花,怎么会是假的呢! 一圈人围着牡丹,堵得水泄不通,沈清月反而被挤到外边去了。 v第五十四章 周夫人盯着五盆牡丹啧啧称奇,五盆牡丹有碧色、冰肌玉骨的白色、橘灿如霞色、大气的金色和翠色,摆在一块儿花团锦簇,美不胜收,若非亲手摸过了,谁敢信这是假花! 方氏脸上笑容大大的,她走到沈清月身边,亲昵地拉着她的手,问道:「月姐儿,这是通草花?」 沈清月回以一笑,方才她一进来就碰到了二伯母派去给她报信的丫鬟,她点了点头,道:「是,就是通草花。」 沈世兴讶异地睁圆了眼睛,道:「这就是你让我买的通草?」 他刚买回来的时候,跟一卷纸似的,怎么会变成这么好看的东西! 沈清月继续点头,道:「正是。」 方氏笑不露齿,道:「原先只听人说过通草制花能以假乱真,没想到真有其事,今儿算是开眼界了。」 可不是么! 花厅里的丫鬟婆子们探头探脑,恨不得也走过摸上一摸。 周夫人看向沈清月赞道:「月姐儿,你这手也太巧了!」 周学谦也目露赞许。 顾淮探究的目光原本落在沈清月身上,听了周夫人的话,又忍不住去瞧她的手,净白净白的,水嫩如葱,好似掐一下就能掐出水。他嘴角微动,顿时挪开了视线,只去看她的侧脸,可她的侧脸也妩媚绝俗,肌肤细嫩白皙的尖下巴如一个玉色把件,仿佛能正好握满掌心。他又紧紧地握起了手。 柳氏狐疑地看向沈清月,试探着道:「月姐儿,你什么时候会做这玩意了?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沈清月当然会做,从前在张家为妇,张轩德和钱氏最是讲排场的人,却不顾家中缺钱短粮的情况,只把话吩咐下去,就逼着她做到。她的嫁妆每一分都要精打细算,便只好能省则省,闲来无事和丫鬟们一道学做通草花。 通草花盛放四季,花开不败,为沈清月省了不少钱,几年下来,她的手艺也就越发好,渐渐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沈清月熬了整夜,就是为了做通草花,现在她的眼睛里都还有红血丝,她疲惫地眨了眨眼,并未回答柳氏的话。 沈世兴深深地看了柳氏一眼,柳氏闭上嘴,再不好当众逼问。 老夫人也暂且敛了脾气,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养死真花,用假花代替?」 假的到底是假的,哪里有真的精贵。 吴氏插了一句嘴,道:「这花是为了贵客和你姑姑置办的,你就想用假花糊弄过去?」 这话太毒! 周夫人喜欢沈清月,多半是因为同情,吴氏眼下却说沈清月对周夫人用心不诚,挑拨之意委实明显。 沈清月冷冷地看了吴氏一眼,随即看向了老夫人,答话道:「并非孙女故意养死真牡丹,只是这牡丹早有颓色,孙女不得不做好通草花以防万一。」 老夫人冷眼看着沈清月,道:「既然你养不好,为何不早些跟长辈说明?」 因为吴氏传话的时候,话里话外都是老夫人在逼迫沈清月养牡丹。 老夫人是家中长辈,沈清月不能言长辈的不是,吴氏也料定沈清月不敢当众说出来。 过了一会儿,沈清月才用带着些许鼻音,低声道:「这是孙女的错,孙女认罚。」 吴氏终于松了一口气。 春叶「咚咚咚」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她颤声哭道:「老夫人,我们姑娘只会种菜,不会养花,但三夫人说您要让姑娘养花,姑娘不能让您失望,只能答应养下去。花送到姑娘手里的时候,本来就不大好了,姑娘养了两日,日夜看顾,精心照料,却还是照顾不好。姑娘为了不让老夫人失望,熬着夜做了通草花出来。我们姑娘昨儿就歇了半个时辰,早起的时候,眼睛睁着就疼,足足合眼一刻钟,才敢睁开,老夫人不是姑娘的错,不是姑娘的错,不是……」 春叶哭声十分隐忍,但是恳切真诚,一抽一搭,很让人揪心。 沈清月只是垂首,轻轻地吸了吸鼻子。 沈世兴心口发疼,他的月姐儿只会种菜,怎么会养花呢,老夫人真不该叫月姐儿养花! 顾淮和周学谦就站在她身后,比肩看着她瘦弱纤细的身体,好似一朵绽放的孤芳正经历风水雨打,摇摇晃晃,孤弱无人怜爱。 周学谦心头一紧,目光死死地锁在沈清月身上,他跨出去了一步,压住了喉咙里止不住向往外冒的千言万语。 顾淮的拳头捏得更紧,硬如铁,关节也微有泛白。 吴氏心惊肉跳,却强自镇定下来,那天交接牡丹的时候,除了她院子里的人,雁归轩只有林妈妈和春叶、夏藤两个丫鬟在,有些话可不是沈清月一个人说了算! 老夫人眉头一皱,她何曾逼沈清月养花了?她扫了沈清月和吴氏一眼,当下明白过来,用力地攥着帕子,恨恨地看了一眼吴氏。 今日之事本不该声张,老夫人却因为来客特殊,一时没忍住脾气,当众给了沈清月难看……这下子倒是不好收场了,若当众说明,那便是沈家家风不好,若不说明,那她便要苛待孙女之人,而沈家的家风还是不好! 老夫人面色由红转白再转铁青,她知道这事吴氏搅和出来的事,权衡之后,便淡声同沈清月道:「我未曾让你养花,那日你母亲和你院中妈妈来我院子里,说你主动要养这几盆牡丹,我才允了你领这个差事。」 花厅里的人很快便听出了异常,上下一片哗然——不是听说三夫人一直待二姑娘还不错吗?原来三夫人是这样的人啊! 沈世兴审视地眼光投向吴氏。 老夫人面色冷硬,吩咐道:「进暖阁说话!」 柳氏疏散了丫鬟婆子,也不好打发周夫人,便只好跟她一道进了暖阁。 沈家女眷都往暖阁去了,沈正章可不好带着外人看自家笑话,便将周学谦和顾淮引去暖阁跟花厅中间的隔扇处坐着。几人正襟危坐,心思却根本不在厅里。 沈正章到底是忍不住了,背部紧紧地靠在隔扇上,想听里边的人在说什么话,周学谦脸色浮红,也往后靠了过去。 顾淮直直地坐着,只是神色淡漠地闭上了眼睛。 暖阁里,老夫人黑着脸看向吴氏,切齿斥道:「你竟敢假传我的话?!」 吴氏张着嘴,绞着帕子辩解道:「没、没有,妾身没有。那日妾身院子里的丫鬟都听见了,妾身是将您原话带过去的,还有雁归轩的林妈妈也听到了,妾身真的没有骗您!月姐儿分明胡说,妾身把花交到她手上的时候,花分明还是好的!」 v第五十五章 她又辩解道:「老夫人您没看到吗?那花儿是被人连根拔起的,分明是月姐儿养坏了花,不敢承认,才闹了这一出!」 吴氏这话说的很有道理。 且有周夫人这个客人在此,老夫人却不好质问吴氏,毕竟吴氏是沈清月的长辈。 老夫人重重地闭一闭眼,复又睁开,看着沈清月放缓了语气问:「你怎么说?」 沈清月淡声道:「昨日夜里,雁归轩遭了贼。」 沉默一阵,老夫人沉声道:「遭贼?」 沈清月点着头道:「是的,遭贼,花是被贼人给拔掉的,昨儿丫鬟们有目共睹。」 吴氏头皮一紧,林妈妈可别留下什么把柄! 老夫人拧眉看向沈清月:「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禀了长辈?」 沈世兴着急上火,他从椅子上蹿起来,走到沈清月身边道:「几个贼人?那狗贼除了拔花,可有伤你分毫?」 沈清月摇摇头,却依旧面有为难之色地蹙着眉,似有口难言。 沈世兴恨不得吹胡子瞪眼,他焦急道:「月姐儿,你别怕,爹给你撑腰,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魑魅魍魉作怪!」 老夫人也催促道:「你快说,可抓到了贼没有?!」 沈清月摇着脑袋,又道:「没抓到。」 吴氏彻底松快下来了,她整个人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压着上翘的嘴角。 沈清月乍然抬头道:「可我有法子找出她。」 吴氏面色煞白地看向沈清月,却见对方淡然镇静,胸有成竹,好似下一句话就要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她浑身一冷,如坠冰窟。 隔扇外的周学谦和沈正章更加贴紧了隔扇,生怕错过沈清月说的每一个字。 顾淮睁开了眼,嘴边缀上一丝淡笑,转瞬即逝。 沈清月不是任人宰割的姑娘。 她很聪明。 沈清月没抓到贼,但是有揪出贼的法子。 老夫人忙问她:「什么法子?」 沈清月回话道:「抓贼的时候,我让丫鬟用我平常勾黄瓜藤的棒子打的,棒子上有倒钩,打在身上有伤痕,着人查验一番就知道了。」 吴氏身体僵直,浑身微微发抖。 老夫人皱着眉,道:「院子里这么多人,上哪里去查验?」 沈世兴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走到老夫人跟前小声道:「儿子猜到了。」 老夫人眉毛一抬,示意沈世兴凑近一些,便听他说了林妈妈的名字。 沈世兴记得,上次林妈妈冤枉沈清月擅自出门,虽然她辩解说是好心一片才有此误会,却还是在他心里种了一根刺,如今看来未必如她所说,所以沈世兴一下子就怀疑到了林妈妈头上。 林妈妈原先是吴氏的人,老夫人心里门儿清,她默认了沈世兴的说法。 老夫人想着还有外客在此,她便小声吩咐了丫鬟芊结去查看。 林妈妈正在沈宅倒座房的屋子里养伤,她昨夜里衣裳都被钩子勾破了,胳膊和背上皮开肉绽,半夜里开始发热,早上请了大夫,现在还昏迷着,不过她身上的伤,已经足以证明,她便是昨日老贼。 芊结回来悄悄地禀了老夫人,果然如沈世兴说的那样,林妈妈身上正是有钩子勾出来的伤痕。 老夫人抿紧嘴唇,半晌才道:「水落石出了,原是新买进来的莽撞丫鬟做的,已经着人发落了。」 这个交代未免敷衍,不过大家心知肚明,谁也没有明说,唯有吴氏面色灰白,额上冷汗涔涔。 沈世兴捏着拳头,狠狠地瞪了吴氏一眼。 这事儿算是结了,周夫人也不好意思再继续看人家处理家事,在方氏的陪同下,一道出了暖阁。 暖阁里只剩下老夫人、柳氏和沈世兴夫妇,以及沈清月。 老夫人登时变了脸,神色冷漠丝毫没有方才的大度慈和之色,她左手紧紧地捏着座椅的扶手,目光阴冷地看着吴氏。 柳氏还要顾全大局,她声音温和地问老夫人:「用假花可行吗?就怕姨母知道了心里介怀。」 老夫人皱了皱眉。 沈清月上前答道:「普通牡丹也就开个十来天,通草花长盛不衰,寓意长长久久,我以为倒是通草花的意头更好。何况这样的通草花,在市面上的价值并不比真牡丹低廉。」 眼下通草花还未风靡,物以稀为贵,这样巧夺天工的一朵,若真要卖出去,所得银两不比真牡丹低。 老夫人眉头舒展开,下了定论:「就用通草花。」 便是叫苏老夫人知道了,也有这样的说辞对付。 柳氏笑一笑,又夸赞沈清月道:「幸好月姐儿手巧。」 沈清月不语。 沈世兴此时才问吴氏道:「那林妈妈好端端的,为何同老夫人举荐月姐儿养牡丹?」 吴氏眼神一闪,绷着脸道:「妾身哪里知道。林妈妈自己来找妾身,说是月姐儿要替老夫人分忧,与妾身真是没有半分干系。」 谁信! 沈清月并不辩驳。 老夫人盯着吴氏,冷声道:「待林妈妈醒来,就都知道了。」 吴氏身上猛出虚汗。 沈世兴两指一并,指着吴氏道:「林妈妈醒来,若说是你的主意,你就给我住庄子上去!」 吴氏脑子嗡嗡作响,险些昏死过去,沈世兴竟然要赶她去庄子上,这不就差告诉别人,他要休了她! 她从椅子上冲起来,扑到沈世兴身上,抱住他的手臂,道:「不、不,老爷……不是妾身,不是妾身……」 沈世兴没有在老夫人和柳氏跟前给吴氏留一丁点面子,他拂开吴氏,铁青着脸侧了身子。 沈清月低下头去,福一福身子,告退了。 场面实在难堪,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该看。 沈清月刚出去,花厅外的丫鬟进来禀道:「老夫人,苏老夫人和苏郎君来了!」 贵客将至,沈老夫人和柳氏赶紧去迎。 沈清月在厅内站着,正好几个丫鬟搬了几盆普通的牡丹进来,在柳氏的凌厉的眼神示意下,很快便将花拿走了。 柳氏不知是何缘故,待丫鬟拿走了牡丹,她便转头看了沈清月一眼,这一看,正好和沈清月的清冷镇定的眼神对上了,骇得她惊了神……一个不足十五岁的姑娘,怎么会有这样从容又镇静的眸子。 沈清月先挪开了视线,她朝着牡丹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就知道这事儿少不吴氏推波助澜。 吴氏捏着帕子,咬着牙微抬起下巴,恍若未觉。 很快,苏老夫人领着嫡孙苏言序到了花厅。 v第五十六章 苏老夫人只生育了一儿一女,儿子已经病逝,生前是保定府的知府,因此苏家和保定府地方大族豪绅还有些往来,如今苏家独独落下一个嫡孙苏言序,今年十六岁。 苏家这回来的除了仆人,只有苏老夫人和苏家的独苗。 苏老夫人排场很大,一半丫鬟婆子去了客房安顿,另一半跟着她进了沈家花厅,浩浩荡荡如世家大族出行一般。 一行人进了早就布置好的花厅,苏老夫人坐下后,两家人见了礼,她便扫视了一眼花厅,看到了摆在长案上的花朵,目光很快就挪开了,嘴边扬起一个满意的笑容,沈老夫人松了一口气。 柳氏催着丫鬟去厨房传膳。 花厅里,苏老夫人和沈老夫人与沈家的夫人们坐在一起,吴氏已经提前告病回了院子,沈世兴见过了长辈,也离开了花厅,沈大、沈正章还有顾淮和周学谦,同苏言序坐在另一桌。 花厅里十分热闹,沈老夫人与苏老夫人叙过一番不表,又引荐了周夫人,谈论着适宜的话题。 沈清月与堂姐妹和嫂子们,则在暖阁里用膳,沈清慧吃得心不在焉,眼睛频频往隔扇外看去。 沈清月也往隔扇外看去,她扫过苏老夫人的面孔,顿时收紧了手里的帕子,苏家人,她不陌生。 前一世,沈清妍的第一任夫家就是苏家,嫁的就是苏言序。 不过沈清妍是两年后嫁给苏言序做继室的,后来苏言序去世,她从保定府回了沈家小住,又勾搭上了张轩德,做了张家的继室。 沈清月记得,苏言序现在还未成亲,他的头婚在今年就会定下,因八月乡试名落孙山,他明年便迎娶了一个指挥使的嫡女过门,后因夫妻关系不和,指挥使又是个疼爱女儿的,直接向苏家提出了和离。 当时沈清月听说苏言序娶指挥使的女儿她还有些奇怪,苏家的老爷都是文官出身,虽然苏家渐渐败落了,怎么会娶一个武官之女。后来她才知道,苏老夫人的嫡孙女跟住在保定府的平南侯府三房嫡出次子定了亲。 今日苏家来沈家,也少不得显摆一二,这一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沈老夫人的耳朵里,苏老夫人也在沈家族里备受追捧。 毕竟五六品的文官和袭爵的侯府,简直是天差地别,即便是武官,那也是沈家现在望尘莫及的真正勋贵。 不过苏家也就风光了这几年,后来的几年里,平南侯府和好几个伯爵府都渐渐式微,有的被抄了家,有的被褫夺爵位贬为平民,几乎不得善终。所以那时候沈清妍才敢蹬鼻子上脸,不将苏家放在眼里,勾搭男人。 这些侯爵之府的败落,全部都和顾淮有关系,而顾淮,现在或多或少地间接地同这些人家接触着。 沈清月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顾淮身上,透过雕花的隔扇小孔看出去,她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他容颜的一部分,他时而点头,时而抬眸,所以她一会儿看到他的薄唇,一会儿看到高挺的鼻子。 她现在才发现,其实顾淮长的很好看,他的皮肤在屋子里看起来很白,五官硬朗精致,颧骨比在座的男子都平滑一些,瞧着很是丰神清俊。 沈清月忽然看到了顾淮点漆的眸子,与他的眼神不期撞上,他的眼珠子定定地盯着她的方向没有动,他好像在看她! 顾淮的眼眸黑沉沉的,冰冷疏离,像是蕴藏了许多复杂的东西,沈清月转移目光,没再看隔扇之外。 花厅里,沈正章推了一把顾淮,笑道:「学谦问你话呢。」 顾淮眨了眨眼,拉回思绪,直视周学谦,不疾不徐地回答了他的问题,竟丝毫不错。 周学谦饶有深意地看了顾淮一眼,脑袋微侧,斜向暖阁里瞧了一眼,才意有所指地作了揖,道一声「佩服」。 顾淮面无表情,并未言语。 苏言序向来张狂,只是挑眉瞧了顾淮一眼,饮了一杯酒。 暖阁里,沈清舟靠着沈清月的身边坐着,小声问她:「二姐姐,你怎么也不吃菜?你是不是为今日之事难过?你别忧心,贼抓到了,老夫人就不会责怪你了。」 沈清月笑一笑,道:「没有。」 她只是在想,吴氏是什么时候攀上苏家的。顾淮到底是用了什么事才击溃了这些王公侯爵。 只可惜她前世只是从张轩德口中听了一些风声,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缘故。 沈清月不知不觉喝了几杯酒,神思缥缈,舌尖甘冽微甜,竟不觉难以入口,喝完她才拍了拍脸颊,心道糟了! 她此生最不会的就是喝酒,一喝就脸红,脑子变得也不清楚了。 沈清月喝多了酒,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每次脑子里想什么,就会说什么。 她紧紧地闭着嘴巴,生怕自己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正好沈清慧也喝了两杯,胆子大了起来,当着嫂子和姐妹们的面就问:「月姐儿,通草花你打哪儿学的?咱们天天在一处,我如何不知道你会这本领!」 沈清月想离席,她没有答话,拿帕子掩了掩嘴便起身了。 沈清慧叫住她,语气不善地问:「这才刚开席,你要去哪儿?」 现在还早,如果沈清月现在就走,的确失礼,万一一会儿客人问起她,要她过去说说话,她人却不在,那就更无礼了。 春叶见沈清月不舒服,便替她答话,道:「三姑娘见谅,我家姑娘有些不舒服,只是出去吹一吹风就回来。」 沈清月点了点头,随后紧紧地握了握春叶的手,这丫头越发聪明了。 沈清慧轻哼了一声。 春叶扶着沈清月一道从暖阁的隔扇出去,沈家的花厅暖阁里也开了隔扇,不过只开了两扇,方便进出。 暖阁与花厅中间隔着隔扇,只有一道帘门相连,厅里的人不刻意注意这边的动静,是看不到她离席的。 沈清月出去之后,在厅后面假山附近的亭子里小坐。她用帕子扇风,春叶替她揉了揉额头。 春叶见沈清月实在难受,便问她:「姑娘,要不要奴婢给您拿解酒茶来?」 这样的宴席,厨房里都会备着一些。 沈清月点点头,道:「去吧。」 夏天花园里绿树成荫,出来吹吹风,她已经舒服了很多,再喝一些解酒茶,便可以回席。 沈清月胳膊放在亭子长凳外的栏杆上,她遥望一方小荷塘,看到莲叶无穷碧,几朵绯红的花苞摇曳其中,飞鸟从水上掠过,心情也跟着舒畅了一些。 v第五十七章 她看得入神了,没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直到周学谦站在亭子口作揖,唤了一声「表妹」,她才惊讶地扭头,也没站起来,蹙着长眉问道:「表哥?」 周学谦并不计较她的失礼,他没敢走近,离沈清月好几步的距离,眼神有些担忧道:「怎么没有丫鬟陪着你?」 沈清月道:「春叶替我拿解酒茶去了。」 周学谦一颔首,温润地笑着,盯着沈清月泛红的面颊,忽又有些担心,道:「表妹喝了很多酒?」 沈清月微微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多喝了几杯,不胜酒力,不过没事儿,我喝的是果酒,一会儿就好。」 周学谦又笑了,他的态度总是这样温和。他看着沈清月,又不敢靠近她,明知道丫鬟不在,他应该离开才对,他心如擂鼓,犹豫了一会儿才声音轻缓道:「表妹,我要走了。」 沈清月压了压下巴,她扶着栏杆笑吟吟道:「好,我目送你。」 周学谦心头一暖,表妹待他是不同的。 他又解释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下午就要走了。」 他要离开沈家,很难再见到她了。 沈清月顿时明白过来,她眉毛一抬,握紧了栏杆,目光莹亮地看着周学谦……他这是在跟她告别。 她会过意来,柔婉笑道:「我知道,家中兄弟姊妹都知道。」 周学谦扬唇一笑,声音润朗道:「但是只有表妹知道了两次。」 沈清月一愣,周学谦是说,他是在单独跟她告别!她立刻又笑开了,仰着白皙娇艳的脸,偏过头去,不自觉地轻声道:「……我明白。」 说完,她就捂住了嘴,怎么回答得这样直白!她这是在告诉周学谦她明白什么呀! 周学谦心跳得更快了,他嘴角翘起,笑容压都压不住。 沈清月别开脸,没敢直视他的眼睛。 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了,周学谦轻咳一声,道:「……那我先走了,你喝了解酒茶早点回来。若席上有长辈叫你,我叫二表哥的丫鬟来喊你。」 沈清月道了声谢,周学谦真的很贴心。 周学谦快步走了,沈清月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她真不该喝酒,她答复得太明显了。 沈清月又继续看向荷塘,心里却在想他前一世的事儿,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接连两个妻子都暴毙呢,害得他名声不好,连仕途也连累了。她如果能顺利嫁给周学谦就好了。 反正她命硬,死了都能重活一世,她不怕周学谦克她。 沈清月手肘搁在栏杆上,单手撑腮,手背挤着脸颊,左脸肉嘟嘟的。 她突然听到了身后有沉稳的脚步声,以为是周学谦又折回来了,便转身笑看过去,却看到了顾淮站在亭子外! 沈清月连忙起身,要见礼。 顾淮本来想直接走,见到沈清月朝他福身子,视线正好落到她放在小腹的手上,便匆忙点了个头,收紧了拳头要走。 他的眼神和举止都显得太敷衍。 他厌恶她。 沈清月脑子还晕着,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你讨厌我?」 她喝过酒,嗓子有些儿哑,说话有些含糊,声音又细又娇,方才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听起来就特别像是在跟顾淮撒娇。 沈清月自己都愣了……她怎么会问顾淮这样的话!她分明只是在心里猜测而已! 顾淮定住了,他半侧着身子看向沈清月,微醺的她,面颊往下,脖子都红透了,细嫩的肌肤像是涂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一向机灵的她,愣愣的样子有点儿傻气,就好像一只幼鹿见了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直直地看着沈清月,用低哑的声音笃定道:「没有。」 这下子沈清月就更愣了,顾淮说没有! 还不等沈清月想明白,顾淮就走了,他绕过假山,进了花厅,背影也消失了。 园子里凉风阵阵,沈清月凭栏眺望。 难怪说酒是坏东西。 果然是。 她今天都跟周学谦和顾淮说了些什么糊涂话。 可是沈清月很不明白,顾淮为什么会理会她奇怪的问题,竟还回答说「没有」二字。 难道说,他不讨厌她? 沈清月绞着帕子,很快就想明白了。 他是不讨厌她,他志在千里,怎么会跟一个内宅弱女子计较。 顾淮只是从来都没把她放在眼里罢了。 沈清月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被未来的顾阁老讨厌,总不是什么好事。 没一会儿,春叶来了,她端着一大碗解酒茶,递给沈清月喝了。 喝过解酒茶,沈清月舒服了很多,脑子也清醒了许多,她锁着眉猜想,周学谦来凉亭恐怕是跟着她来的,顾淮又为什么来这里?若是要如厕,也不该来后山这边。 沈清月百思不得其解,便再未深想。 顾淮这样厉害的潜龙,跟她又有什么干系。 沈清月很快就回了暖阁里,此时她好了许多,也不会口不择言,面对沈清慧的发问,应对自如,连回了沈清慧几句话,便叫对方闭了嘴。 宴席一直吃到半下午,沈正章和顾淮那一桌先散的,苏言序也被扶回了客房。 暖阁里撤下了席面,丫鬟婆子们迅速收拾干净,沈老夫人和苏老夫人一道进了暖阁说话,花厅里也收拾了出来。 柳氏和赵氏还有一众太太们陪着客人,沈清月没有兴趣坐下去,正好长辈们要说话,就大发了未出阁的姑娘。 几个姑娘走到暖阁外,就听到苏老夫人跟沈老夫人谈论起了小娘子们的婚事。 沈清慧放慢了步子……她也到说亲的年纪了,近来受沈清妍的连累,亲事还耽搁着,她母亲也发愁没有合适的人家,还不知道前途在哪儿呢,也不知道老夫人有没有替她上心。 沈清慧不好一个人偷听,强行拉着沈清舟,道:「四妹,你不想听一下?」 沈清舟闹个大脸红,她嘟哝道:「有什么好听的。」 沈清慧调侃她道:「对了,你还在二伯母肚子里的时候就定了亲,你自然不用听了。」 沈清月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这事儿她怎么不知道!她转过身去,就看到沈清慧已经拉着沈清舟蹲在隔扇外贴耳偷听。 她也走过去,就听到暖阁里沈老夫人道:「我家的几个姑娘还没定下呢,你的明姐儿呢?」 苏老夫人抬着下巴,有些得意地笑道:「跟平南侯府三房的嫡出公子定下亲事,交换了信物,待明姐儿及笄了,就嫁过去。」 v第五十八章 暖阁里一时寂静无声,沈清慧也捂住了嘴巴,生怕自己惊叫出声。 沈清月早知道此事,她拉着沈清舟站起来,往外边走。 沈清舟也不想偷听长辈说话,她小脸通红,跟着沈清月往外边去,还吐了吐舌头。 姐妹两个并肩走着,离开了花厅和人多眼杂之处,沈清月牵着沈清舟的手问:「你定亲的事儿,我怎么没听二伯母说过?」 沈清舟的脸更红了,道:「我也是才知道不久,那天在花园里跟丫鬟说话,叫慧姐儿的丫鬟听去了,她真是……怎么这样就说出来了,真羞人。」 「妹妹,和你定亲的,是哪一家?」 沈清舟的脸红透了,声细如蚊:「赵家的郎君……」 沈清月若有所思,沈清舟前世的丈夫并不姓赵,也就是说,沈清舟前一世是先被赵家退了婚,才重新定了亲。 和沈清舟定亲的赵家郎君,是正四品兵部武选司赵郎中的唯一的嫡出儿子。 若两家亲事成了,沈清舟将来要做赵家的宗妇。 赵郎中和沈二老爷是同窗,当年一起读书的时候定下的娃娃亲,后来各自奔忙,虽然关系寡淡了一些,亲事却还是作数的,毕竟交换了定亲信物。 这些年赵郎中和沈二老爷仕途都很顺利,一个官居四品,一个身在翰林院受上峰重视,倘或沈清舟的腿不跛,两家结亲也算是门当户对。 沈清月对赵家也不陌生,因为赵郎中跟永恩伯有交情,前世她嫁去张家,被张家人要求巴结着永恩伯府,遂与赵家的人打过几次照面。 就是不知道,二伯母和二伯父,知不知道赵家和永恩伯府的这一层关系。 沈清月又回想起沈清舟跛腿之后的事情,其实她知道的委实不多,她只记得,沈清舟跛腿一直到及笄,都没有说亲,她以为是跛腿耽搁了,其实不是没有说亲,而是被赵家退了婚。 后来沈清舟随父母到任上,快二十岁才嫁了人,嫁的很低调,沈清月只从族里人口中听说了一二,连添箱礼都没有送。 沈清月不知道赵家是怎么处理退婚的事,但是既然都定了亲,临到头又反悔,总归是背信弃义之举。 她看着堂妹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心里有些阵痛。 沈家姑娘里,最先出嫁的就是柳氏的女儿沈清宁,嫁的最好的也是她。沈清舟没跛腿之前,沈家人都认为她会比沈清宁嫁得更好,却没想到舟姐儿会落得大龄低嫁的下场。 沈清月牵着沈清舟的手,无言地往同心堂走去,不和赵家结亲也是好事,永恩伯府倒了,赵家势必受到牵连,沈清舟也算是因祸得福。 沈清舟很乖巧话少,快到同心堂门口,她才拉着沈清月的手,问道:「二姐姐,你跟我一起回院子里玩吗?」 沈清月摇摇头,说:「我今天喝了点酒,想先回去休息一下。」 沈清舟「哦」了一声,和沈清月手拉手,细声道:「好,二姐别贪凉,在毯子上睡,别着了风。」 「好。」 姐妹两个在同心堂门口分别了,沈清月回了雁归轩并没有睡觉,她吩咐秋露悄悄去打听林妈妈的情况。 秋露很快就回来告诉沈清月,林妈妈病得要死了,昏迷在床上,嘴里却还念叨着什么。 沈清月皱着眉头,道:「有没有问清楚,她什么时候能醒?」 秋露道:「她同院的人说,大夫说林妈妈外伤本不要紧,只是受了惊吓,所以才难昏过去,几时醒来,真不好说。」 沈清月忖量片刻,若林妈妈醒来,一旦说出是吴氏指使的她偷拔牡丹,庄子上吴氏是去定了,以吴氏的性子,绝对不会给林妈妈开口的机会。 她道:「主仆一场,春叶,你领两个丫鬟过去照顾一下林妈妈,省得有人加害她。」 春叶泼辣,派她去,才守得住林妈妈。 春叶心里明白,领了两个小丫鬟,还跟一个在浣洗院里认识的粗使婆子打了招呼,让她随叫随到。 布置下这些,沈清月还是不放心,吴氏上辈子能跟沈清妍一起逼死她,这辈子也不会怕多收一条人命在手里。 沈清月昨晚上就没睡好,今儿闹了一场,又喝了酒,她靠在罗汉床上,脑子昏昏沉沉的,撑着两颊就睡过去了。 夏藤抱着薄薄的毯子过去,盖在沈清月身上。 沈清月一觉醒来,天都黑透了,她脑子有点发疼,捏了捏眉心,喝了两杯热水,才渐渐缓过神来,她看着身上的薄毯子,问夏藤:「春叶派人回来过没有?」 夏藤摇着头无奈地道:「还没呢。姑娘您一醒来就忧心这个,肚子饿不饿?」 「有点儿饿了。」 夏藤挑帘叫了人传膳,又转回来道:「姑娘前脚才答应四姑娘不会贪凉,一回来就忘了,一醒来就惦记许多,姑娘也不知道歇一歇。」 屋子里点了两根半握粗的红蜡烛,沈清月捧着温热的水,心里暖意融融,她笑看夏藤道:「过几日,再找个可靠的妈妈来院子里管事,我就能歇息了。」 夏藤不解,噘嘴问道:「咱们府里,哪儿还有好妈妈?」 沈清月喝着水,没有作答,收拾了林妈妈,她再想接一个妈妈进府,就容易得多了。 用过了晚膳,沈清月消食过后,洗漱了便睡了。 入夜之后,沈家四处静悄悄的,夏夜唯有蝉鸣蛙叫,倒是有几分诗意。 周家母子也彻底搬离了沈家,住回了隔壁胡同的老宅里。 周夫人却还没睡,她盯着下人收拾完屋子,洗漱过后反而不累了,她叫了周学谦在次间里说话。 周学谦还是那副样子,瞧着温和没脾气,乖顺的很。 周夫人叫周学谦坐下,她舀着燕窝,冷哼道:「沈家的事儿你也看到了,家风太差!既然搬出来了,以后你再少往沈家内宅去,尤其不许跟沈家小娘子牵扯在一起,知道没有?」 周学谦只是一笑,道:「儿子什么时候跟她们纠缠不清了?」 周夫人倒是没话说了,但是她一想到沈清慧看周学谦的眼神,就不安心,还有吴氏那个毒妇的女儿沈清妍也不是善茬。她虽然相信儿子,但是沈家妇人手段太下作,若动周学谦头上,那就麻烦了。 v第五十九章 「月姐儿真是个可怜的……」周夫人感叹了一句,又神色复杂道:「月姐儿也是个极聪明的。」 牡丹的事,一环扣一环,沈清月拿捏的丝毫不错,连大义名声都顾着了,传出去不会有人说她心机深沉,只会说吴氏苛待继女。 其实周夫人觉得,沈清月这样才是宗妇该有的样子,识大体,顾局面,脾性看似温和,内在坚韧,进退有度。 周学谦抿唇笑着,但是没有顺着周夫人的话夸赞沈清月,他知道,母亲不喜欢听这样的话。 周夫人神色缓和了一些,叹道:「真是可惜了……」 周学谦抬眉问:「什么可惜了?」 周夫人并不回答,只淡淡道:「没什么,从今往后,就是月姐儿你也少往来。」 「为什么?」周学谦脱口而出,又怕周夫人多想,顿时解释道:「二表妹与四表妹和另外两个表妹还是不同的。」 周夫人探究地看了儿子一眼,定定地道:「你记住我的话就是了。」 「儿子记得。」周学谦转了话题道:「母亲,咱们在沈家好歹也住了些日子,您有没有备谢礼?」 周夫人今日忙得晕头转向,哪里还记得这个,她道:「还没有,明儿挑好了让人送过去罢,你几个哥哥弟弟的,你来挑。」 周学谦正有此意,道:「好。」 「对了,我听你二舅母说,要让沈二寻个清净的寺庙读书,等到要考试了再回来,我想要不你也跟着去?」 周学谦眼眸一垂,他们母子刚来京中不久,他的婚事暂时还没法定,母亲又不喜沈家家风,今年乡试必须得考个好名次才是,否则家里人不会同意他的心思。若要娶沈清月,必须得破釜沉舟,他抬头坚定道:「待明日送过礼去了,我再跟着二表哥一起去寺庙里读书。」 这厢商定下了,周学谦便回房去歇息,直到睡觉之前,他的脑子里还回想着沈清月说的那几个字……她说她明白呢! 周学谦是笑着睡着的。 次日早上,周学谦同周夫人一起挑了一些东西送给沈家的小辈,爷们儿的无非是湖笔、徽墨、宣纸、端砚,正好周学谦箱笼里就有不少,随便拿出手的都是上品,小娘子们的则是一些正时兴的绸缎,还有几朵好看的绒花。 分好了各房各院的东西,周学谦跟着周家管事妈妈一道从周夫人这里出去,他叫住管事妈妈,塞了一盒膏子到沈清月的那份礼物里。她的手好看,做那些东西总是伤手的,他送的膏子是台州府上任用海里的东西提的油,护手效果很好。 管事妈妈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但是一送完东西回来,她就告诉了周夫人。 周夫人一听就面色发白,额上青筋直跳,攥着帕子皱眉道:「昨晚才跟他说的,怎么就不听!」 管事妈妈道:「许是郎君同情二姑娘。」 周夫人面色紧绷道:「天下男子喜爱女子,多是从怜惜开始。学谦还没回来?」 「没有,郎君和沈二公子在一起,商量着上山读书的事儿。」 周夫人细细想了想,儿子马上就要走了,若临行前训斥他,未免影响他的心情,不如等乡试之后再说。 她沉住气道:「暂时先这样,待他下场了再说。」 去寺庙读书到下场,这段时间周学谦都见不着沈清月,说不定两三个月就淡了,也省得她出手。 周夫人想到此处,心里轻松了一些,却又提防起沈清月……千防万防,却没防着她自己心软同情沈清月,在周学谦面前说得多了,他哪儿能不可怜同龄表妹? 她又隐隐带着愁容道:「希望月姐儿有自知之明,不要因为一盒膏子就多想罢!」 沈清月收到了周家送来的礼物,除了一些尺头和绒花,还有一盒膏子,那盒膏子样子像贝壳,不过却是陶瓷做的,模样并不大起眼。 她拿到手的时候,心里就迟疑了一下,这不像是姑姑送来的东西,姑姑送来的东西即便是实用的,也会精致一些。 应该是周学谦送给她的。 沈清月留下了膏子,谢过了周家的妈妈,便拿着自己做好的一只折扇,用两个竹罐装了几两杭州的龙井茶、常州阳羡茶到同心堂去。 沈正章要去京外山上的寺庙里读书,沈清月想送些东西聊表心意,她到了同心堂,人还在庭院里,就听到了次间里热闹的说话声。 也是,沈正章这一走就是两个月,估摸着舟姐儿和繁哥儿肯定都要来送他的。 沈清月挑帘子进去,脸上笑着,正要打招呼,却瞧见了周学谦也在这儿!她愣了一下,表哥怎么会在这儿?她微微低头挪开视线,走到屋子中间,朝方氏行礼,再与沈正章和堂弟堂妹见礼,最后才同周学谦欠身,唤了他一声。 周学谦目光灼灼地瞧了沈清月一眼,很快便收回视线,笑着坐下。 方氏喊着沈清月去她身边坐。 沈清月跟沈清舟两个挨着方氏坐,她同沈正章道:「二哥今日就要走罢?我给你带了些茶叶过来,还有一把竹骨扇子。」 沈正章接了东西,他先嗅了嗅两罐子茶叶,又喜又惊道:「龙井茶和阳羡茶呀,你专门去买的吗?」 这两种茶都不便宜,要是沈清月用月例银子买这种茶给他,他会内疚。 「不是,是我父亲给我的,反正我也不常喝,赠给二哥倒是宝剑配英雄了。」 沈正章释然地扬唇大笑道:「正好我都喜欢。谢谢妹妹了。」 他又瞧了瞧扇子,细竹篾丝做骨头,绢料扇面,上边绘着独占鳌头的图案,寥寥几笔,不算巧夺天工,却很传神,又用一指宽的淡绿绸布封边,倒是雅致。 周学谦艳羡地看着沈正章的扇子,嘴角稍抿。 沈清月知道自己画功一般,她笑着同沈正章道:「我自己做的,二哥只在山上偷偷地用,应当不至于被人笑话。」 沈正章温温一笑,道:「怎么会,不过独占鳌头的意头很好,我倒不能辜负了妹妹,此次一定用功读书。」 沈清月浅浅地笑着,二堂哥当然不会辜负她的。 沈正章将会是沈家这一辈里第一个举人。 周学谦看着沈清月,笑问:「表妹,那我呢?」 沈清月心中微讶,周学谦这样当众找她要东西,她倒是很不好意思应允。她诧异地看过去,面色微红,问道:「表哥也一道去庙里读书吗?」 v第六十章 上辈子,沈清月也来送了沈正章,可是分明只有他一人去读书,这回怎么周学谦也跟着去了? 周学谦笑道:「是啊,我也一道去。二表哥独占鳌头了,那我怎么办?」 哦……原来周表哥是这个意思啊。 沈清月羞赧地笑了笑,也是,周表哥这样礼数周全的人,怎么会当众找她要东西。 方氏也柔和地笑着。 沈清月起来福一福身子,语气平淡地道:「我原先不知道表哥也要去,那这厢就先预祝表哥金榜题名,名列前茅。」 只可惜周家老夫人就要过世了,周学谦中了举却还是要耽搁了。 周学谦起身作揖道:「承表妹吉言,不过不能跟二表哥抢占鳌头,着实有些可惜。」 众人轻声欢笑。 沈清月也淡笑着……其实就是图个好意头而已,毕竟顾淮连中三元,鳌头都让他占去了。 沈正章大方道:「二妹放心,你给的茶叶我会分给他们喝的,你的好意,我们都心领了。」 沈清月轻皱眉头,问道:「还有谁要一道去吗?」 沈家今年乡试下场只有沈正章和大房的三位爷,但是大房除了沈大,另外两个庶出的堂哥仍在沈家族学里读书,于他们而言,人多氛围好,也有人管束。所以去山上的应该只有沈正章才对啊。 沈正章解释道:「怀先也去,他前天就答应我了。」 沈清月暗暗地绞着帕子思忖,前一世的这个时候,她记得顾淮已经回了顾家,当时沈家几个哥哥还跟张轩德聊天说「顾先生在的时候嫌他过分威严冷漠了,顾先生不在却束手无策,真的很想顾先生,如果顾先生不回顾家就好了」,怎么顾淮又要跟着沈正章一起去庙里读书了? 这些事发生变化的事,难道跟她有关系吗? 可是她的事又何曾直接牵扯到顾淮了? 沈清月按下心思不表,她「哦」了一声,笑道:「那也祝顾先生金榜……算了,先生不在,就不祝了。」 顾淮都要中状元了,只祝他金榜挂名、名列前茅好像不太好。 周学谦笑了一下,沈正章调侃沈清月,道:「你这祝到一半了,我是带话还是不带话。」 沈清月笑容一僵,这当然不能让顾淮知道啊。 方氏也瞪了沈正章一眼,她又催着道:「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去跟老夫人辞了行,就走。」 沈正章和周学谦一起起身辞别一屋子的人。 沈清月也要走,便与他们一道出去。 出了同心堂,周学谦同沈正章道:「我跟表妹说几句话,一会儿就来。」 沈正章知道周学谦是个有分寸的,便点了点头,先往永宁堂里去了。 夏藤自觉地退开几步,既让两人在她视线内,也不至于听到二人说话。 周学谦离沈清月有好几步的距离,他微微地捏着拳头,嘴角动一动,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什么好。 还是沈清月先问他:「膏子是表哥送的吗?」 周学谦笑着颔首,道:「是的,表妹总是做手活儿,我怕你伤着手。」 沈清月笑吟吟地望着他,道:「多谢表哥。」 周学谦温声道:「嗯。还有今日之事……我可记着了。」 「嗯?」沈清月顿时明白过来,她笑道:「二哥不是说,会把茶叶分给你喝吗?」 周学谦目光莹亮润朗,声音低低地问道:「那竹骨扇子呢?」 沈清月面颊绯红,低垂眼皮儿,道:「……我记着了,表哥快去。」 周学谦点了点头,忽又想起一件事,便问道:「表妹放青石斋的字画是不是还没取?」 沈清月唇齿微张,抬眸看向周学谦,她怎么知道? 周学谦笑说:「不巧那日我也去了青石斋,不过与表妹错过了,后来好像没见表妹出门,料想那些字画也没取回来。」 沈清月脸颊发烫,那也就是说,周学谦其实已经见过她的画了,难怪呢,他那日主动要跟她下棋,原来是认出她来了。 她灿笑劝道:「表哥安心读书。」 周学谦坚持道:「往来不过半日功夫,不妨事。」 「那我过半月再去取。」 周学谦欢喜道:「好。表妹,我走了。」 沈清月垂首道:「表哥慢走。」 周学谦的目光又在沈清月的脸上流连了片刻,才大步离去。 沈清月回雁归轩之后,脸上一直挂着笑意。 夏藤进了屋子,才同她道:「姑娘,周家表少爷倒是待您很好。」 沈清月但笑不语,拿出周学谦送的膏子,挑了一指头抹在手上,轻轻地化开,涂抹在双手上。 她也觉得周学谦很好,如果能嫁给他,这一辈子应该会大不同罢。 涂完膏子,沈清月问夏藤:「春叶那边怎么样了?」 夏藤倒了一杯茶递给沈清月,道:「还没传信回来,要不要奴婢去瞧瞧?」 沈清月摇头道:「不急,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她猜想吴氏现在肯定急得想热锅上的蚂蚁,就是不知道,吴氏会在逼不得已之下,动什么手段……若是能被抓个正着,那就更好了。 联合下人陷害继女、令沈家颜面大失、草菅人命,这些罪名足矣沈家休了她,即便顾着沈清妍和康哥儿的脸面,沈世兴不休妻,吴氏的后半辈子,也不得不再庄子上度过了。 沈清月静静地在院子里等着,下午的时候,春叶亲自回来传了话,说林妈妈还没醒,不过大夫又来复诊,说她有转醒的迹象。 「大夫?哪里的大夫?」 春叶道:「就是胡同外坐馆的大夫,都在福顺胡同坐馆十几年了,一家老小都在这儿,应当不敢胡来。」 这样的人的确不容易被收买。 沈清月还是提防着道:「大夫你也盯着些,以防万一。」 春叶道:「姑娘放心,除了林妈妈的儿子媳妇进去伺候她,论谁进去,奴婢们都盯得紧紧得呢!」 沈清月点了点头,叫夏藤拿了几个钱给春叶,让她给买些零嘴,或者叫院子里的媳妇熬些绿豆汤,给几个丫头们解馋消暑。 春叶很快便去了。 过了一日,林妈妈还不见醒,沈清月倒是不惦记了,她只管等着就是。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弃女的逆袭日常》卷一 作者:吟雪 02、《弃女的逆袭日常》卷二 作者:吟雪 03、《弃女的逆袭日常》卷三 作者:吟雪 04、《弃女的逆袭日常》卷四 作者:吟雪 05、《弃女的逆袭日常》卷五 作者:吟雪 注2:本作品由豆豆0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