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神君别渡我》 第一章 楔子(1) 墙角烛台上的火光忽明忽暗，照耀着湿冷的牢房，姜漓漓坐在青阳裴拿来的被褥上，冷得打了一个哆嗦，无奈地叹着气。 她啊，算是这凡世里最倔强的人了吧。 那天，大雨封宫，封的不是她的王宫，是他的。 原本她以为，她会永远高高在上，拥有他，霸占他，无视他，可她忘了，他不弱小，她也不强大。 她是公主，他却是敌国储君，这点姜漓漓却永远没有忘，也不敢忘。他们生而对立，注定无法厮守终身。 因为她有她要守护的东西，他有他的立场和责任。 从前，他是她的阶下囚，物是人非，一切都变了，他忍辱负重，铠甲加身，她变成了他的囚徒。 大概是青阳裴对他的父王说她怀了他的孩子，所以老王君才会暂且饶了她吧。 牢里昏昏暗暗，姜漓漓猜想，已到了清晨。 姜漓漓无力地蜷缩在被褥上，看着青阳裴摒退侍从和狱卒，独自举着灯火，打开牢固不催的铁牢门，朝她走了过来。 他穿着华丽的服装，头上带着玉簪，姜漓漓觉得，他全身上下，就那支有着淡淡青色的玉簪符合他的气派，许是看惯了青阳裴一身破败的模样，他身上镶金的袍子晃得她眼疼，所以她不愿看他。 青阳裴忽然说道：“漓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么？” “……” 他此次来，难道不是来挖苦她么？怎么还有情怀来叙旧？ 她没有心情搭理他。 呵，他的脸皮一向很厚，他又自言自语了。 “你一定不知道，其实我早就见过你，很久很久以前，在……在你从王陵回来的第一个晚上。不过你一定不喜欢我讲这件事，所以我索性就不说了……” 青阳裴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与他僵持了许久，最终她还是同他说话了。 青阳裴像哄小孩一样哄她，拿来许多桂枣糕递到她面前，他不知道，她已发誓，永不再吃桂枣糕。 “一开始我并不喜欢你，因为你让我受尽了天下人的嘲笑。” 她朝他翻了一个白眼，“难道你后来忽然就喜欢了么？” 青阳裴放下糕点，嘴角微微露出半抹微笑，他说：“是啊，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喜欢上你了，从前都是我不好，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也不想见到我，但我还是想来找你，每时每刻都想看见你。” 青阳裴这话她并不赞同，他并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职责所在，他不需要她的原谅，她也并不怨他。 她在这牢里仿佛呆了许久，不知道外面的情形怎么样了，但她知道，青阳裴来找她的目的一定不只是想来和她说话。 青阳裴主动对姜漓漓谈起，语气中有些忧愁：“你王兄兵临城下，来救你了，你该感到开心。” 姜漓漓心里微微一震，算王兄还有点良心，也不枉她为他呕心沥血变成了阶下囚。 “那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我劝你最好早些杀了我，你们若要拿我做筹码，同我王兄交换什么，王兄是不会同意的，我也不会。” 青阳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说：“我们成亲吧，你做我的夫人。” 姜漓漓想了想，做青阳裴的夫人比做阶下囚好，逃出去的机会也更多，于是她问：“难道你父王会答应？” “他答应了。” “为什么？” 他淡淡地说：“也许他觉得已无力回天，便任由我吧。” 姜漓漓冷哼，明明是国将破，他想保住唯一的血脉。 她被青阳裴带进了寝宫，他为她梳洗，为她换上红装，拉着她成婚。 原本该是喜庆热闹的成婚典礼却一点儿也不热闹，反而有点儿沉闷，该来的人一个都没有来，也许是因为战事的原因吧，她王兄已经攻城了，那些王公大臣大概忙着逃命去了，哪还有什么心思来看他的成婚典礼呢？ 拜堂后，姜漓漓觉得胸口很闷，难受的不得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吐了一口血，一口鲜红的血，青阳裴忧郁地望着她，并没有给她找医官，而是拿了几颗药丸让姜漓漓吃了，她觉得好了很多。 青阳裴把她抱上了大红帷幔下的喜床，因为她怀着孕的关系，他们并没有洞房，那晚大雨滂沱，也冷得不像话，青阳裴为她盖上被子，他只是抱着她，然后在她身侧睡去。 青阳裴睡得很好，她却只能假装入睡，原本他们可以是一家三口的啊，他是丈夫，她是妻子，肚子里还有他们的孩子。 可他们不是普通人，即使睡在一起，也只能同床异梦，她不得不处处提防他。 夜半时分，姜漓漓确认青阳裴是真的睡着了后，便想起身，但奈何青阳裴的手紧紧地箍着她，她又下不了狠手一刀砍了青阳裴，也不能这样做。 她轻轻掰开青阳裴的手，幸他并未醒来，但她也发现，他睡得如此沉是多么不寻常。 姜漓漓坐了起来，在房间各处找了找，最后只在枕头下找到一把匕首，那把匕首原本就是她的，是那年青阳裴在姜国王宫，用来刺她的那一把。 姜漓漓把匕首拿了起来放在腰间，他忽然对她说：“你走不掉的。” 原来他只是装睡，她早就知道的，青阳裴装睡的本事特别好，印象中她遇见他的第一天就知道了。 “走不掉我也要走，难道你阻止得了我？” “不是我要阻止你，你今夜出了这道门，就会看见许多侍卫一直在等你。” “那又如何？难道我还会怕死么？” “我知道你不怕，你从来都不怕。” 青阳裴又用忧伤的语气说莫名其妙的话了。姜漓漓只好岔开话题，她问：“我王兄以前迟迟不攻城，不过就是因为我在你们手中，今天他突然杀进来了，是怎么回事？” “也许你王兄并不在乎你了。” “不可能。” 她笃信。 “有人传言，今晚我们要对你动手。” “所以门外那一大堆将士便是为我而来？我不一定会死。” 青阳裴嘴角带着不寻常的笑容，说：“嗯，你不会死。天大亮时，你王兄会攻到主殿来，届时你便可以走了，如果你现在想走，我帮你。” 这样的谎话，她一点儿也不信，他不来阻止她便已经是天大的奇迹，她何求他帮她呢？再说现在是趁乱而逃的最好时机，如果傻傻等到王兄来救她，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变故。 她鄙夷地说：“我要走，会自己走，无需你假情假意！” 她掀开窗户，望了望外面，外面没有什么人影，不过区区两个侍卫守着门，倒是不远处有许多宫人拿着包袱四散而逃。 雨下得很大，跃出窗户的她准备偷偷冒雨溜走，刚踏出门，一支利箭破风而来，射在了她的边上，如果不是她反应快躲过了，她大概去见阎王了。 四面八方涌出了许多侍卫，都是来擒她的。 没办法，姜漓漓只好返回殿内把青阳裴抓起来，青阳裴还穿着他们拜堂时的那身暗红喜服，如此喜庆的衣服，他舍不得脱下来，她用匕首抵在他的胸口上，让他以身为盾，挡在她的身前。 姜漓漓想，按照常理，她是这王君唯一的儿子，她肚子里的，也是青阳裴目前唯一的血脉，他的父王不舍得伤他，而青阳裴应该也不忍心让自己的孩儿受到伤害。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她也不愿伤害青阳裴。 青阳裴很配合她，他们从正门退到了幽暗殿内。 外头也很幽暗，明明是黎明，却没有一点儿黎明的气息，暴雨倾盆，四周肃杀一片，唯有天边泛起的那些曙光，证明黑夜已经过去。 年老的国君可笑地来了，从许多将士身后走来。 大概是想要将她千刀万剐，以泄她王兄攻破他王城之愤。 姜漓漓尽量用震慑四野的声音对国君高呼：“若你不想你的儿死在我手里，便放我出宫去，我王兄的铁骑踏破你国城墙时，我可以求他饶你儿不死！” 国君似乎笃定她深爱青阳裴，于是不听她的威胁，执意派几个杀手过来擒她，只可惜，他们误会了，误会的还挺深，姜漓漓不是弱不禁风的公主，在场的单独的任何一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但他们人数众多，她没有十足的把握闯出去，硬闯会伤了肚子里的孩子。所以她只能携着青阳裴退出雨中，躲到屋檐下，姜漓漓邪狂的对着老国君道：“既然你如此绝情，不顾你儿子的生死，那我就如你所愿！” 她抽出手，高举手中匕首，插入了青阳裴的胸口，那是心脏的位置。 传入姜漓漓耳中的不是青阳裴的父王来不及阻止的呼喊，而是他似有似无的闷哼，他没有反抗她，他完全有能力反抗她，她试过的，在她的王宫里头，青阳裴就曾反抗过，她还被他的匕首划伤了手臂。 可他没有这么做，鲜血随着匕首抽离他身体的那一刻汩汩流出，青阳裴脸上的神情也很莫名其妙，他很痛苦，却没有呻吟，他没有畏惧伤势过重，也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神情有些哀伤，哀伤到嘴角还有些笑意，只有姜漓漓能看到的笑意。 他应该很痛吧，心痛她对他如此狠心，用利刃刺入他的胸膛，心痛地以为她不爱他。 她有丝颤抖，他一定不知道，她是如此煎熬，但她没有办法，如果她不这么做，她就要死了，连同他的孩子一起，求生的本能让她不能死，活着的姚槐让她不能死，家国的责任也让她不能死，她也不会让他死。就算她不死，那她一定会被拿去威胁她王兄的。 姜漓漓咬牙切齿，拿出她平时的镇定和魄力，仍然高呼：“现在给我准备一匹快马，否则我下一次刺的，绝不会偏离心脏半分。” 一支利箭自她身后射来，姜漓漓感受了到了箭上强烈的力量，毕竟师承青琅，所以她判定躲在他们背后射箭的人一定非比寻常。这剑威力太大，她来不及闪躲，她想，这次，真的要对这疮痍的世间说永别了。 箭离她很近时，她全身都不由自主地颤抖，那千钧一发之际，她听到了身后箭落地的声音，也感受到了青阳裴身上传来的神力。 是的，她确定，为她挡住致命一击的就是青阳裴深不可测的神力。 青阳裴救了她，却让她觉得很陌生，异常的陌生，她以为她很了解他，却突然发现他是谁都没有弄清楚。 不远处烟火四滚，即使大雨都未能浇灭那滚滚的浓烟，喊杀声传来，她想，是王兄来救她了。 雨中的老国君异常憔悴，可青阳裴却似乎一点儿也不关心他的国家大事，一点儿也不在乎他的父王。 姜漓漓高声呼喊：“你国大势已去，放我归去，为我备上快马，我会带你儿子一同离开，我承诺，我在，你儿便在！” 老国君动容了，没有命人备来快马，只是率领他最后的士兵在雨中奔腾而去。 去战场守卫他最后的国土，他生儿育女的地方。 姜漓漓看着青阳裴，看着他脸色苍白，胸口还流着鲜血。 望着他绝美的脸，姜漓漓犹豫着问：“你不是他，你是谁？” “我就是青阳裴啊！” 望着他熟悉的脸庞，姜漓漓找不出一丝破绽，她疑惑着说：“不……你为什么救我？” “因为我有负于你。” 第二章 楔子(2) 夜半醒来，冷的不像话，呼呼的山风使山颠之上传来可怕的呼号声。姜漓漓的眼前浮现出各种不可思议的可怖画面，她只好钻进被子里，往身旁熟睡的人身上靠了靠，紧紧抓着眼前人的衣襟，汲取着他身上的温度。 “怎么了？” 他被她战栗的小身板吵醒了，但姜漓漓怎么会告诉他她害怕黑夜呢？ “我……我……睡不着。” “闭着眼睛，什么都别想。” 姜漓漓只好乖乖听话，故意扭动着不安的身体，好搅得他心烦意乱。 “我还是睡不着……你给我讲故事吧。” “想听故事，明日去找你六师兄。” “可是……我想听你说。” “你想听什么故事？” “六师兄上次和几个人说桃色故事的时候把我赶开了，我想听这个。” “不可。” “那……神仙的故事呢？” “好。” 原本以为，他这个冷言寡语的人，根本不会答应她这无礼的要求，可他还是说了。 寂静的夜里，他说了很久。 他说：“混沌之后，万兽丛生，同类相食，占山为王，厮杀不断，为祸四方。 为生存，为享乐，为雄心，为安定天下。”他突然唤了她一声，“漓漓，你知道世间什么最美？” 姜漓漓想了想说：“王宫中那些美丽的锦缎衣服很美，可不及山上牡丹花那般艳丽。” 姜漓漓本想说六师兄带她去山下那些热闹的青楼里看到的一些公子更为美丽，但六师兄左叮右嘱，叫她千万别告诉三师兄他带她去青楼里玩的事儿，于是姜漓漓就没敢说。 他轻叹：“那些异兽们可不这么想，不论神妖，大都认为人的皮相最美，所以他们费尽心思，不惜修炼千万年，也要褪去他们原本的面貌，修成一副人类的皮囊。 天赋高的，神力好的，修炼个几百年就可以练就一副好皮囊，天赋低的，修为差的，终其一生也只是畜生的属相，或者也不过是人面兽身，不伦不类。” 我有些不解：“人面兽身是什么？” “虽然长着人的脸，却只能拥有畜生身体的种族。” “噢，他们会吃人吗？” “有些会，有些不会。” 姜漓漓有些害怕，就不再问了。 他继而说道：“上古有两大种族，龙族、凤族，一生下来便可以化成人身，所以他们是神，被称为上古神族。 除却这两种血统纯正的神族外，这世间，有三位上古之神，拂弦，白瑟，还有一位不知其名……” 姜漓漓打断他：“上古之神是什么？” “他们是天地初开时远古始祖遗留下来的子孙。他们不属于任何一族，生来就是人类的样子，有着天下绝色的面容，有着无上神力，灵智也非常人可比，他们与天地同在，与日月齐辉。 千百年前世间大乱，妖兽成排山倒海之势为祸世间，古神拂弦、白瑟及上古神族联手，还了天下太平。那场大战持续了四天三夜，以拂弦引下滚滚黑色玄雷告终。 而后拂弦飞上羽山之巅，以古神之名对着芸芸众生立下规矩：以羽山为界，大荒境内是为妖界，由妖界统领管理，大荒境内的妖兽不得出妖界半步。羽山之外是为凡界，由此次带领人界平乱的人族统领管理。人界西方百万里外有座山，叫瑶光山，山后之山皆近于混沌，以此山为界，是为神界。三界不得互相侵犯，若人界有妖兽滋事，便由神界出面管理。” “拂弦很厉害吗？” “嗯。” “难道他比四师兄还厉害？” “比你四师兄厉害多了。” “后来呢？” “自此创下三界，神界之主是天帝，妖界之主叫妖王，人间之主便是人王。 从那以后，拂弦便鲜少现世，听闻是被白瑟神女硬拉着过了一段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凡界安稳千年之后，战争又起，有知情者传闻，是因为拂弦神君和白瑟神女的秘事。传闻说，拂弦放着美貌无比神力无穷的白瑟不爱，却爱上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野种。” 野种？ 野种一词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真是稀奇。 “白瑟神女爱慕拂弦神君，天下皆知，可传闻拂弦神君早已另有所属，所属之人是上古神族——凤族的旁系血统。 虽然拂弦的心上人是由青鸾修炼而来，血统高贵，关键人家比白瑟神女清纯、温柔、体贴……” “为什么人人都喜欢温柔体贴的人呢？” “……”他稍稍沉默说，“并不是人人都喜欢这样的女子。” 姜漓漓问：“那你喜欢这样的女子吗？” “我喜欢的女子不温柔也不体贴。” 她年幼无知，不知如何答话，于是问：“那白瑟呢？她怎么样了？” “堂堂白瑟怎能受得了如此奇耻大辱呢？于是她就杀了小神女，断了千年情。 事实真相如何，不得而知，但结果令人震惊，白瑟神女入了妖界，人人都说她成了魔，她成魔后放出了大荒之内的所有妖兽。 这场战争除却是维护正义之战，还是诸神灭魔之战。 这又是毁天灭地的战争，虽然此次战争带来的损害和一千年前神妖人大战一样，甚至更严重，但仅仅一天就结束了。 妖王梧生太过年轻，不是诸神对手，死在了卿书手里。 白瑟神女如疯了一般在战场上嘶嚎，面容可怖，声音凄绝，对拂弦神君似愤怒似仇怨似深爱，神女悲恸着对拂弦说：‘是你！杀了吾弟！是你！’声音凄婉，哀转久绝，旷野传响。 然后白瑟以滔天魔力化作致命一击，朝拂弦攻去，狂风席卷着战场，飞起无数尸身，神力低微的诸神和众妖被击得很远。诸神及众妖都不敢看白瑟神女的眼神，这样的女子，如果不是魔，如果不是神，如果不曾具备毁天灭地的神力，那么他们一定会打心里同情的，他们同情这样痴情又可怜的女子。 这一击，断掉了拂弦送给白瑟的神剑，而后，如诸神所愿，拂弦古神一柄残剑，刺入白瑟心间，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萧索的战场，魔魂飞魄散，死在了天地之间。 堂堂古神白瑟死了，以屈辱的魔身之名死了，死在了拂弦的怀里，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妖界不复存在，幸存的众妖藏于人间，不再现世，而神界也损失惨重，诸神遁隐于神界，没有参加此次大战的人族自此开疆拓土，霸占了妖界的大部分地盘。 大战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人见过拂弦，他仿佛消失了一般。三大古神，一个死，一个失踪，一个从未出现过，自此，古神的光辉陨落，慢慢被遗忘于世间……” 无奈故事太精彩，精彩到姜漓漓分不清那是谁和谁，人物太多，转折太快，她一点儿都没听懂。原本她强行睁着眼睛想给第一次讲故事的墨寒留点儿面子，但不敌于这茫茫黑夜带来的浓浓困意，于是便在墨寒毫无波澜又冰冷的语气中睡了过去，可能还打了呼儿。 第三章 山河卷·双生(1) 她生来不同，她姓姜，以国为姓，还有着弱柳扶风般的名——漓漓。 天下所有姓姜的女人中，她是最有资本的，因为她是公主，姜国的嫡长公主，最横行霸道的那一个。 虽然小时候她的王兄常常欺负她，现在却很疼她，他说她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所以她的使命就是好吃好喝，好玩好睡，及时行乐。 姜越把世界上最英俊且又较尊贵的男人给她，做她的小白脸，让她私藏府中这样小小的举动，姜漓漓还是颇为感动的。 哼哼，因为国力强大，她只需做一个无忧无虑的长公主就行，听说传闻中的公主必须要和亲呀，笼络臣子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对于她来说简直就是传说。 有一次姜漓漓问她王兄，她会不会也如此，成为那些故事中凄凄惨惨的人物。 姜越一脸苦鳖地回：“就你这样姿色平平的，还想成为美丽的传说？” 也对，他自己就是一个处处留情拈花惹草的有情公子，哪会让她深陷苦海呢？ 后来姜漓漓被情爱折磨得死去活来，那可真是完全与她的王兄无关呢！ 姜漓漓觉得自己很厉害，倒不是因为她作为公主的身份以及自己所受到的宠爱，有一大部分是因为她的脸。 世人不知，她长了一张与现任姜王姜越一模一样的脸。 她与她的王兄一母同胞，是双生子。他们是天底下少有的双双存活的双生子，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最亲近的人。小时候姜越还扮成她去父王那儿骗宝石呢，很显然，他们的父王看起来非常爱她和王兄，但也许其实根本没把他们当回事，否则怎么会分不清她和姜越呢？ 虽然现在姜漓漓只有小小的十八岁，但她短短十八岁的精彩人生，就已经够那些说戏的说上三五个日夜了。 她和姜越出生这天，天生异相，日照当空，一轮血红的红日，照在姜国的上空，她母后宫门前的一株两百年的老槐突然开出了红色的花，鲜红鲜红，那是她姜国开国国君——她太太太太爷爷亲手所种。 她出生那天，九月初九，是她太太太太爷爷的祭礼，祭礼还未完成，她母后就阵痛了，祭礼完成后，有一部分人随姜王走到了王后的宫殿外，毕竟当时天生异相，而且那天也是一个非比寻常的日子。 这些罕见的现象使她自出生，便带着传奇。 她与姜越虽一母同胞，可她生来与他截然不同。姜越生来强大，她生来弱小。姜越呱呱坠地时哭声响彻天际，她从娘胎里出来无声无息。姜越出生时是个肥胖小子，她出生时只是个干瘪的小肉团，她和姜越一大一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由于姜漓漓生出来时没有哭声，没有脉搏气息，接生女医官将她摆弄了一番，她仍然没有反应，犹如死了一般，加上比寻常婴儿小太多了，医官说：“恭喜王君，王后和王子平安无事，但小公主……” 她的父王问：“小公主？王后生的是双生子？” “是。” 此言一出，严肃的场面顿时更严肃了许多，就连原本有着红色日光的灼灼正午都平添了许多肃杀之气，众人都屏息凝神的望着姜王。 因为传言说，如若母生双子，便只能留一个的。 姜王大步走进产房，身后一个对阴阳术颇有钻研的官者跪了下去，他说：“吾王且慢，臣该死，臣斗胆劝您等待片刻再去探望王后与王子。” 姜王停了下来，转过身去看见阻止他的人是姜国祭司，他有些微怒，但也只是怒止于心，姜王问：“为何？” 祭司问姜王，“在您进去之前，可否允许臣问医官几个问题？” “可。” 祭司鬓发微白，也不过区区三十来岁，因为各种原因，未老先衰，他神情严肃地问：“公主和殿下出生后可有何异常？” 女官思索了片刻回答：“并无大异，只是公主比寻常婴儿小上许多……” “有多小？” “没有巴掌大……” 众人俯下了头，用眼神低切交流。 祭司转而对姜王说：“王君，臣食君之禄，便要为君行事，臣斗胆禀奏，自古以来，双生之子甚少，若有，也只是双生男子或双生女子，且并不吉利，今王后生一男一女，违背阴阳之本，此乃大忌，产房内浊气太重，其中必有一人是世间邪物所化，若日后成长，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祸乱世间，然女官所言，臣断定公主便是那天生异物，若您此时进去探望，或会引秽上身，未免影响国运，臣请王君等医官将公主移除宫内，待浊气散尽再去探望不迟。” 如果姜漓漓的父王是个对别人的话听之任之的国君，那她肯定早就死翘翘了。姜王没有当即下令，将她扔出王后的宫外，而是皱眉思索了片刻，再谨慎地问医官：“公主可还有气息？” 可能是天气太过炎热，医官脸上汗水不停地流，她说：“禀王君，公主自生下来便没有气息。” 姜王很忧伤地闭上了眼睛，他痛惜地说：“生为孤的公主，却与孤缘浅至斯，也罢……” 姜王哀叹一声，未喜先忧，“来人……” 那时，她父王应该是要准备帮她找一副好棺材，把她葬了吧。 “等等。” 姜王下定决心把姜漓漓埋了的时候，一位仙风道骨身轻如燕的老人发了话。 姜漓漓生于王宫有天大的好处，便是能得到姜族开国先祖的庇佑。 老者自青琅神山而来，受姜王之约来参加姜国开国祖先逝去两百年的祭礼。姜国开国的祖先与老者曾是好友，一个志在天下，一个志在修道，一个建立了朝代，一个建立了门派。 虽然姜漓漓的太太太太爷爷已经死了，但老者对于姜国先祖的感情却依然存在，因为这层关系，在青琅神山庇护下，姜国才会盛久不衰。 老者面色慈和，没有半点肃杀之气，他对姜王说：“王君，能否容我这头昏眼花的老头子说上几句？” “您请说。” 第四章 山河卷·双生(2) 老者对着跪在地上的女医官道：“请这位医官将小公主抱出来给我瞧瞧。” 医官望了望姜王，直到姜王点头示意后，她才进去把姜漓漓抱在了众人的面前。 姜漓漓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奇怪，传闻全身紫青，样子怪异，因为丑而把有些胆小的人吓得连连后退。 姜漓漓觉得这件事也太夸张了，夸张到对她一点儿都不公平。哪个新生儿生下来不是皱皱巴巴的呢？她那时只是比别人皱的厉害些罢了，嗯，一定只是这样。可这件事一传再传，传到了宫外，姜国的老百姓都认为她奇丑无比。 还好，当时并没有把她的父王吓退，但他也没有要伸手来抱一抱她的意思，姜漓漓被递到了老者的手里。 说来也奇怪，原本死气沉沉的她，在老者接过的那一刻，竟然忽然有了脉搏，有了气息，血液在她的体内开始流动，青紫色逐渐散去，她活了，她哭了，她以生命的形态来到了这个世界。 老者说：“看来这孩子和我青琅有缘！” 女医官们顿时长跪在地，不知如何是好，只一味地叫着：“吾王饶命，小公主先前……先前明明没有气息的，小公主定是得天庇佑……” 姜王皱着眉对她们说，“下去！好生照顾王后母子！” 医官们觉得，姜漓漓活着就是个奇迹。 这个奇迹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仙风道骨的老者。 老者非同常人，他原本定是要用灵丹妙药来救活姜漓漓的，但他没料到她会自己活过来。 祭司就更震惊了，噗通一声跪了地，神情悲悯，他庄重的对着苍天哀嚎，“今天生异相，血日当头，染红我姜国的上空，这是上天有示，公主乃不祥之人，必是妖魔邪灵所化，将来恐危及江山社稷，引起血雨腥风，还请王君早做定夺啊。” 听了祭司的话，老者脸上无波无澜，姜王很震怒，但苦于开口之人为祭司，判定是吉是凶，是他的天赋与职责，即使姜漓漓的父王作为姜国王君，也不能轻易反驳。 姜王谦恭地说：“孤知祭司一心为国，孤虽为国君，但也是这孩子之父，孤不愿负天下人，亦不愿抛孤之骨血，否则孤这样无情无义之人，何以做天下人之表率？” 众人大都不敢搭腔，唯有几人欲意支持祭司，但姜王并没有给他们开口的机会，姜王深切地说完话后，转而问老者：“叶舟前辈，您自青琅而来，可看得出孤之女是为邪灵所化？” 众人暗自忖度，这沉默低调的灰袍老者竟是从神山上而来！还是鼎鼎大名的叶舟道长！这是百年都难得一见的人物啊！此时竟然就气定神闲地在他们面前！ 老者以平常的语调反问姜王，“如若确实如此，王君当如何？” “若天命真如此，那孤也只能以天下人为先！” 站在姜王身后的一大片人都跪了下去，齐齐地拍他的马屁，他们说：“王君英明！” 场上之人唯有老者站立，他似是对姜王言语，又似乎喃喃自语：“也许，这便是上天安排我来到这里的目的，来救下这个孩子。” 祭司听老者如是说，便又开口：“公主乃不祥之人，您要救危害国家的不祥之人？” 老者笑了起来，仿佛祭司说了什么可笑的笑话，他道：“真是好口气，我青琅山都不曾说公主是邪物所化，竟有人如此造次，在我面前颠倒黑白！这等新鲜事，我叶舟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红日当头繁花开遍乃天降祥瑞之兆，公主生而不凡，之所以弱小乃是以自身血气供王子生长，公主乃是天降祥人！” 听完老者的话后，众人窃窃私语，都望着眼前的老者。 天下人皆知，青琅山叶舟道长神力强大，活了已经三百多岁了，只不过大家都不曾见过人家的庐山真面目，如今，眼前这连王君都礼让三分的老叟果真就是传闻中德高望重的道长了，他说的话定是真的。 祭司没有被眼前人的气场所压迫住，他又问：“若是如道长所言，公主乃天降神人，那王后宫中满屋浊气道长又作何解释？” “公主命格奇特，聚集清明灵气于一体，必然为一些邪魔歪道所不容，由此，这宫中才会浊气丛生。”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说姜漓漓是不祥之人。 姜漓漓给自己不长的人生做了一个总结，她是很倒霉也是很幸运的人——她一出生，就被一个道长看透了她波澜不惊的命运——她注定短命。 叶舟老道长明着说：“道行不深，就莫言他人生死大事，若不是吾在此，今恐这娃已入鬼门。这娃生来孱弱，魂魄不全，怕是活不过十八岁，本是命苦之身，再经不起折腾，但若是好生照料，多活几年也是有可能的。” 叶舟道长救了姜漓漓就开心地走了，除了给她留下活不到十八岁的预言，还给她留下了一堆灵丹妙药。道长从前日理万机，也许是倦了，此番下山，是不打算回去的，他要独自一人去游历山川，过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了。 姜漓漓四岁那年，老道长留下的灵丹妙药吃完了，在她父王母后焦愁之际，从青琅山上下来了一个神情冷峻的人。 那时姜漓漓虽年幼，可那天的情形还深深的记在她的脑海里。 姜越太可怜，早早的被北冥小玖她爹给拉到训练场上去练剑了，所以宫中就只剩下姜漓漓。她本来想要侍从带她去院子里捕蝶的，但王后不让，说外面风大，她身体不好，免得惹了风寒。 趁王后在榻上睡午觉的空隙，侍从们也不太注意的时候，她抓了一大把桂枣糕溜出了殿门。 姜漓漓像疯了一般冲出门庭，正得意着自由的时刻已经来临，本想咯吱咯吱地笑两下，还未笑出声，就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要不是她抓的稳，桂枣糕都要撞掉了。 她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嘲笑声，是来自姜越的，姜漓漓抬头一看撞了她的人，那是她无比威严的父王，他正满脸嫌弃地望着她！ 姜王一只手就把姜漓漓拉了出来，拉到了一个高大人影面前说：“小女顽劣，公子见笑。” 蒙圈了一阵，姜漓漓才发现，她父王的身旁除了姜越，还有一个人。 那时她还太小，不懂得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个不远万里而来的公子，只知道一看见他就毫不害臊地拿着桂枣糕跑到他面前说：“你真好看，这个给你吃。” 第五章 山河卷·双生(3) 那时她小，姜王和王后太过纵容，所以才会童言无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丝毫没有注意到眼前人的冷漠。 碍于她公主的身份，他不得不接了姜漓漓的桂枣糕，不过只是拿在手心里，并没有吃。 姜漓漓觉得，这个人有点儿奇怪，他穿着一袭黑衣，明明白日当头，望见他却如清冷寒夜一般。 墨寒打量着她，打量了许久。原来，叶舟收的徒弟竟是这般模样，又矮又小。她见到他竟然不害怕，如此看来，再过几年，她必然成为一个顽劣不堪的儿童。 姜王呵斥姜漓漓：“不得无礼，这是墨寒公子！” 姜漓漓呆呆地望了望墨寒，悄悄记下了他的名字。 他叫墨寒，是一个修行的人。 姜王进了王后宫中，同王后交谈许久后就随墨寒走了。 那天睡觉前，姜越突然神神叨叨的对她说：“吾听说你要去山上玩了，是真的吗？” “山上有什么好玩的？我才不去呢！” 姜越若有所思，“哦”了一声，然后很开心地说：“你不去啊，那吾就不用担心了，今天宫里来的那个人是来抓小孩的，他把小孩抓到山上就会扔了，听说山上有猛虎，有毒蛇，有野猪，还有怪物呢。” 姜漓漓的头皮一阵发麻，毕竟是那么好看的人，却是来抓小孩的。 第二天清晨，她的母后把她叫醒，满脸忧愁：“漓漓呀，你父王和墨公子都在等着你呢，母后帮你穿好衣服带你去见他们。” 她被带到了大殿中，看见了静静等待的姜王和墨寒，墨寒的出现，加剧了她可怜的命运，因为他是奉叶舟老道长的命令带她走的。 姜王说：“漓漓，从今天开始，你就要跟着道长去青琅山了，去好好修行，父王不要求你练就什么本领，只要你在青琅山好好生活就行了。” 她的父王……果真要把她送到山上！ 姜漓漓当时“呱”的一声哭了出来，“父王……父王……我不走，我要和母后在一起……母后……母后救我！” 王后当着她的面转身走了，走得极快，头也不回，谁能理解她当时的无奈呢？ 想起姜越的话，姜漓漓害怕极了，她要被道长带走了，带到山里过野人的生活了，山上有猛虎，有毒蛇，有野猪还有怪物啊！ 她不停地喊着她的父王，企图让他帮她，别让墨寒把她带走。 她的父王只是望了望她，然后恳切的对墨寒说：“孤的女儿就拜托了。” “墨寒定当竭力而为，护公主安全。” 姜王对正在高声哭泣的姜漓漓说：“不准哭！再哭孤就不准你再回来了！” 她的内心一颤，仿佛被人彻底抛弃了一般，彷徨再无依。 墨寒把她抱了起来，对着姜王说：“王君，吾带公主走了！” 姜王的话让姜漓漓害怕，她乖乖地伏在墨寒的肩头，停止了大声哀啕，但眼泪和抽泣还是忍不住，仿佛呼吸都很难受。 墨寒帮姜漓漓顺了顺气，她觉得好多了，她趴在他的肩头感觉到一丝摇晃，是墨寒走路时引起的颠簸，他是真的带着她走了，不是骗她的。 恐惧和不安再一次猛烈的席卷了过来，姜漓漓又小声地哭了出来，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掉落在了墨寒黑色的袍子上，她再看不到熟悉的景物，哽咽了一阵，小声地说：“父王……如果我想你和母后了……怎么……办？ “你想他们了，我会带你回来。” 事隔多年，姜漓漓和墨寒之间发生的许多事情她早已忘记，唯独他说的这句话，牢牢地印在了她的心里。 姜漓漓被带到了青琅山上，理由无外乎两个，让她能活得久点，或者让王室和青琅的关系更亲一点。 由于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姜漓漓时常想起姜越对她说的话，于是嚎啕大哭，墨寒怎么哄都没有用。 青琅山上的人蜂拥而至，像看怪物一样来看她，除却她出生时就名动天下，还因为她年纪轻轻莫名其妙就成了他们开山师祖叶舟的徒弟。 他们也不想一想，姜漓漓，她，一个非比寻常的人，哪是他们想见就能见到的？也不看看她的护花使者是谁，有多厉害！ 在墨寒的阻挡下，他们大都只听到了姜漓漓的哭声就无奈地走了。 姜漓漓哭喊着要回去，任凭墨寒怎么劝，怎么讲高深的道理都没用。 在她撒泼之际，有个自称是她师兄的人听闻墨寒把他的小师妹带回来了，特地来瞧她。 殷岱心目中的小师妹是一个可爱嘟嘟的女孩子，结果让他失望了，他看到姜漓漓随意地坐在地上，衣服脏得不成样子，头发乱得像杂草，鼻涕口水直流，眼睛肿得像核桃时，他失望透顶了。他终于相信了民间的传闻，公主是一个丑小孩。 墨寒那时也不劝姜漓漓了，大概是劝累了，他坐在椅子上同来看姜漓漓的人悠闲地喝着茶，他们一点儿也不考虑她的感受。 可她是谁？一个意志坚定的人，怎么能因为别人而打乱她大哭回宫的计划呢？ “聒噪！” 殷岱忽然一声大吼，吓得姜漓漓一震，姜漓漓因懵圈安静了一瞬后哭得更厉害了。 墨寒指责他：“你吓她做什么？她魂魄本就不全，可别把她的小魂吓丢了。” 殷岱灵机一动，说：“她这么哭着让人很心烦，你把她关进小黑屋吧。” 墨寒实在没有办法，听了他的话把姜漓漓关在了小黑屋。姜漓漓被关在了黑黢黢的屋子里，她害怕极了，害怕到连哭声都带着绝望的嘶哑，谁能理解四岁的她呢？ 她到的是一个陌生的环境，所有的人都显得不友好，处处都充满恐怖的气息，孤苦伶仃，谁人都不识，她怎么能不感到惶恐呢？从前的锦衣玉食不再，也不能恃宠而骄，要什么就有什么，这样的落差谁能接受得了呢？ 被关在小黑屋的姜漓漓哭得更加撕心裂肺，她边哭边恨那个提议把她关进小黑屋的人，她恨透他了。 夜半时分，小黑屋里跑进来一只猖狂的怪物，怪物在房间里东奔西顾，嘶嘶作响，她一度吓得瑟瑟发抖，冷汗涟涟，大声叫喊。 第六章 山河卷·回宫(1) 她用嘶哑的声音高声尖叫：“救命！有怪物！有怪物！救命啊！母后！” 她叫了好一阵，都没人理她。 黑暗中的怪物离她越来越近，她吓得寒毛直竖，心都搭到了嗓子眼，黑暗中的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害怕怪物也会听见她的声音。 眼泪忽然就流了出来，她战栗，惊恐，良久，不平。 “漓漓！” 门外一阵清寒的声音响起，怪物造成的响声也随之消失。 是墨寒，是墨寒在叫她。姜漓漓记得墨寒独有的声音，她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墨寒亲昵地叫着她：“漓漓，你答应我以后不再哭了我就放你出来。” 只要能出去，她什么都答应。 “好……”姜漓漓本想应承的，她的心已经说了，可她忽然发现，她明明说了“好”，可声音并没有传入耳中，她不仅发不出声音，连动都动不了，现如今想起来，那时候她傻了，是真的吓傻了。 姜漓漓无法搭理墨寒，他大概认为她不答应他吧……她真的答应啊，不哭就不哭了…… 姜漓漓如是想着，泪又不由自主地从眼睛里滴落。 墨寒隔着门又对她说：“以后要听我的话。” 他说完，门便开了，他在月光里走来，带着一盏摇曳的烛火和周身的清冷。 墨寒看见了瑟缩在角落里的姜漓漓，她甚是可怜的模样让他忍不住想起了一些年代久远的前尘往事，心中那丝愧疚如青烟般又升起。 也只有她，让他这无数年来毫无波澜的心内疚着。 墨寒扔掉他携带的烛火，走到姜漓漓身边，把她抱了起来朝月光里走去。 墨寒抱着小小的姜漓漓往他的房间走去，他让她伏在他肩头，他希望能成为她的依靠，帮助她安度余生。 墨寒皱眉想，真不该听殷岱出的馊主意。 姜漓漓已经不怕了，可余悸产生的反应仍在她的身体里久久不散，她仍然颤抖着，她发抖的身体紧紧地贴着墨寒，汲取着他身上冰冷的温暖。 墨寒轻轻地怕打着姜漓漓的背，他说：“不怕，不怕，我来了。” 良久良久，姜漓漓的身体才恢复正常，她眼中噙着泪水，她用嘶哑的声音说：“有怪物……” 墨寒稍稍错愕，因为在他的眼里，怪物是不存在的。 墨寒说：“没有怪物，那只是一只老鼠，你五师兄抓来吓你的。” 哎，这都是她自找的啊，谁让她敬酒不吃吃罚酒呢？ 彼时，五师兄已经走了，他现在欺负她，她发誓，等以后长大了，她就欺负殷岱，她长大后，定能欺负他！ 虽然委屈，但姜漓漓再不敢哭了。 墨寒抹掉姜漓漓散落的眼泪，他把她抱回了他的房间里。他本想要把姜漓漓放在榻上，但姜漓漓怎能轻易放开他的手？她紧紧地攀着他的脖子，不愿松开他。 毕竟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啊，她怕她一松手，便又只有她一个人了。 姜漓漓觉得墨寒是天底下最君子的君子了，她脏成这个样子，自己都嫌弃自己，可是他一点儿也不嫌弃，任由她挂在他的身上。 墨寒说：“漓漓，我今日把你关进小黑屋，是想要告诉你，人要有尊严，哭是很丢脸的，只有无能懦弱的人才会哭，哭多了还会伤身。你是一国公主，就应该要有一个公主的气节和风度，当你遇到困难时，就要想办法解决问题，而不是懦弱，当你难受伤心时，更不能以哭解决，你要坚强，否则人人都会笑话你。” 这一长串的道理让漓漓头晕，她望了墨寒许久，以至于让他误会了。 墨寒问：“没有听懂？” 聪明如她怎会听不懂呢？不过就是不准她哭罢了！为了让墨寒不再白费力气，小漓漓糯糯地说：“我懂了。” 自此以后，姜漓漓就再也没有哭过了，哪怕日子太清贫，墨寒太严厉，练功太煎熬，受伤太疼痛，被人用虚情假意伤的体无完肤，她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曾经年少是不敢，此去经年是不会，因为有人教会了她坚强。 漓漓的师父之前有六个嫡传弟子，大师兄在外打架死了多年，二师姐也两百多岁了，早就嫁作人妻，为人母，为人祖了，三师兄就是墨寒，墨寒有多大年龄姜漓漓并不知道。姜漓漓自从认识他，十多年了，他的容颜就从未变过。四师兄叶霖是师父的儿子，修行高超，天赋异禀，且容颜不老，虽然只是打理了青琅事物，但日后是要正式接管掌门之位的。五师兄身在王宫，是个翩翩美男，教姜越修为，有一个要权时有权的闲散官职，叫少傅。六师兄殷岱，是师父无聊，下山游玩的时候在外捡来的，师父想起自己多年来未曾亲自传授弟子绝学，便把他收做了高徒。 姜漓漓的六师兄殷岱，她一开始对他是极其不满意的，他提出把她关小黑屋的事情一直让她怀恨在心，一见面殷岱还总是捏她的脸，她一点也不喜欢他。 可是，姜漓漓越长大就越喜欢殷岱，因为他不会像墨寒一样让她学这个学那个，他会带她上山捉鸟，下水摸鱼，跟他下山时，哼哼，还能逛青楼，看俊男美姬。 越和殷岱接触，姜漓漓就越看清他的本质，他就是一个单纯的浪荡公子，除了浪荡还很顽劣，他提议把她关小黑屋且只扔进来一只老鼠已经看在她是他师妹的份上了。 叶舟收的最后一个徒弟是姜漓漓，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就成了事实，她是莫名其妙成为他徒弟的，当然也只是挂个名而已。 姜漓漓不知道她父王是怎么想的，竟然同意这样的荒唐事，让叶舟老道长做她的师父，他也不怕乱了辈分。 老道长和她太太太太爷爷曾经生死与共，而如今她成了老道长的徒弟，哼哼，那岂不是比她父王还要高出好多辈？况且她的五师兄也算是姜越的师父，如此看来，她比她王兄的辈分还要大。 当然，这点得意的想法姜漓漓是不敢跟任何人说起的。 后来姜漓漓还是有些怕生的，所以不愿与青琅山中不相干的人往来。即使如此她依然听到有人说一些这样的言语：咦，这就是师祖在外面收的徒弟？怎么是个这么小的女娃娃？ 小点声，听说是公主！ …… 第七章 山河卷·回宫(2) 墨寒是非常冷峻的，他冷峻的美是青琅山上引以为威严的传奇。姜漓漓虽然很依赖他但也很怕他，此去经年，过往无期，经过光阴的消磨，她更多的是崇拜他。 好吧，其实她对他有没有男女之情，姜漓漓也不是很清楚。 墨寒会经常给她派任务，而且必须完成，不完成他就会罚她。 五岁那年，他只是让她看竹简，教她识字，写字，要她自己洗澡。 还好，还好，他不要她干粗活，毕竟是公主，他们给了她唯一的优待，派了一个叫宓香的侍女照顾她。 六岁开始，墨寒就要她背武功秘籍，让她把众多剑法绝学烂熟于心。 姜漓漓一开始是不愿意学的，因为她觉得她来青琅山上的任务就是来吃灵丹妙药的，干什么要学些舞刀弄枪的本领呢？ 七岁那年，墨寒拿了一面精美的面具给姜漓漓，是用纯银做的。 面具戴上容易，摘下来就难了，她戴上面具，而墨寒带着她，去山下打架，所有人都打她，她被人整整打了九年啊。从七岁到十六岁，整整九年的光阴，她都在江湖上与人切磋武艺，精进修为。 如果不是看在墨寒表面很冷漠但是背地里对她特别特别特别好以及他那张让人垂涎三尺的脸的份上，姜漓漓早就离山出走了。 说起墨寒的外表，姜漓漓还是有点想法的，他有着伟岸高大的背影，有着又浓又长的眉，但她从未见他的眉间舒展过，他的眼是正正经经的桃花眼，他眼里灰暗一片，仿佛世间没有什么值得他动容，他总是忧愁的模样。 不过即使他冷峻又有许多阴霾的气息，姜漓漓还是觉得他很俊，像宫中最好的画师画的巍巍高山，明明只是白纸黑墨而已，却深沉无比，那悠悠容颜仿佛有了冬季的寒冷，在雾间若隐若现。 这就是墨寒，人如其名。 让姜漓漓纳闷的是，墨寒明明有着这样倾世的容颜，却在殷岱闲着无聊时创办的以美貌为标准的公子榜榜上无名。 这让她想起了她的王兄，她王兄是世界上第三帅的男人，因为他在公子榜榜上有名，排行第三。可，跟他长的一模一样的姜漓漓，却和墨寒一样，在淑女榜榜上……无名。 姜漓漓曾不止一次怀疑这榜的不公平，明明她与王兄除了声音，还有某两个部位不一样，其它的没啥太多区别啊。是世间美女太多，只能千万里挑一，多到她这样的美女都上不了榜？还是俊男太少，让姜越这个家伙占了便宜？ 这榜定然有假，判定不了她倾国倾城的盛世容颜。 好吧，姜漓漓也只能在心里这样偷偷评论，毕竟这榜目前是熟人殷岱在打理，她也不好因为自己无与伦比的美貌去质疑这榜不是？ 这榜让姜漓漓更加质疑的，是他们选美的眼光。像姜越这么俊到不可方物的脸，竟然只是排行第三！那排行第一的人该是何等的惊为天人啊！ 她原本记性不好，却偏偏把公子榜上排名第一的人牢牢记在心里，那人复姓青阳，名裴，敌国人。 作为十七岁的她，正是思春的好年龄，所以记住全天下最好看的男人的名字也是无可厚非的。 她叫姜漓漓，姜国的公主，世上最狠的公主，杀人不眨眼。 墨寒每次带她去山下比武前都会让她穿男装，而且给她戴上银色面具，山下人人只知道有一个带诡异面具的少年，名叫姜梨，修行高到让平凡人有些畏惧。 而作为姜漓漓的她在大家眼中就是一个弱柳扶风的病秧子，仗着自己有背景来青琅蹭吃灵丹妙药，他们完全没有料到她就是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姜梨。 姜漓漓从简单清雅的房间里醒来，她醒了，没有人来叫她起来，她干脆自己起了，她走了出去，打开隔间的门，空荡的房间里并没有墨寒的身影。 初来青琅山的那几年，她与墨寒之间是没有这道屏障的，那时，她和墨寒是一起睡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墨寒不再让她黏着他了呢？ 好像是她第一次来癸水之后，青琅中女子甚少，她根本无从得知癸水是个什么东西，而且，她来癸水比寻常姑娘来得早些，十一岁就来了。 十一岁的一个清晨，那是一个深寒秋露的日子，她醒来发现自己与平时不同，睡起来一点儿都不舒服，掀开被子一看，帛布上有一些血迹。 她没有惊慌，因为她在书阁里看过一本不起眼的书，名叫《妓小姐春夜》，那大概是某位不甘寂寞的师侄师孙们偷偷藏在那儿的，被不懂事的她不小心看了。 书中写着，般小姐半露侧颜，寸丝不挂……卧于榻上，玉生匆匆解开自己身上一缕衣衫……抱般小姐于春夜床榻……春夜如雨，雨水清脆，般小姐声音如丝，与玉生声声应和，巫山云雨，般小姐汗流不止，床上血迹微红，嘴角半擒笑意说：“妾身今夜嫁给了你，血流尽了，人也半死了，公子可曾欢喜？” 姜漓漓当时一点儿也不懂的，她哪懂这些呢，即使是现在她也不是特别的懂，墨寒从未教给她这些，他只教她练绝世武学，修盖世神功。 经过她仔细分析，得出一个结论：般小姐与男人睡在一起才流血的，还快要死了。 她以为，她同墨寒天天睡在一起，她也流血了，她想，她也快死了。 她早就知道她活不长的，虽然宫中的人对她三缄其口，青琅的人对此事也绝口不提，可她不经意间就从闲言碎语中略知一二。 姜漓漓虽然不惊慌，但看着床上的血她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坐在床上，直到墨寒来找她，她也没能思考出一个结果来。 他问：“为什么还不起床？” 他该以为，她又犯懒了。 她一脸忧愁，脸色苍白，许久未答，她沉思的样子惹得他担心了，墨寒走到床前，问：“怎么了？” 姜漓漓望着他，似有千言万语，也只是摇了摇头。 第八章 山河卷·回宫(3) 墨寒从未见过她如此少年老成一脸忧郁的样子，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轻声地说：“是不是昨夜太冷，受了风寒？” 昨晚风大，夜半下起了冷雨。但有墨寒在，她不曾感到一丝凉意。 墨寒越这样关心她，就越显得她矫情，姜漓漓双眼微红，她不敢让眼泪流出来，墨寒不准她哭的，她只能倔强的对他摇摇头。 “那为何把自己裹得这样紧？” 姜漓漓心里憋着一口悲伤的气，所以只能用生涩的语气说：“我没事……” 墨寒伸手想把她的被褥从身上掀去，但姜漓漓用了力气死死抓住，这不寻常的举动惹得墨寒愈加起疑。 墨寒柔声问道：“今天不想修行？如果你实在不想去，我就带你去山下。” 下山对于姜漓漓来说诱惑太大了，她总是幻想着她能偷偷下山，她好几回都做梦，梦见她同殷岱一起下山吃了醉香楼的叫花鸡。 对于生死，姜漓漓还不能看淡，她将头偏至一边，执拗地说：“我不想下山。” 墨寒伸手，姜漓漓以为他仍要来揪她的被子，便把脸转到一边，拉着被子的手不觉加了几分力度。 墨寒伸手，把她胸前的衣服正了正，用着慈和的语气说：“我把从来没有对人说过的事情告诉你，交换你一个秘密，这笔交易你做吗？” 姜漓漓想了想，点了点头，因为她太想知道墨寒会同她说什么奇闻趣事。 墨寒说：“我曾经是一只魔。” 她不懂什么是魔，大概就是作恶多端的人吧。 姜漓漓问墨寒：“什么是魔？” 墨寒：“魔就是……魔就是多了神魂，失了心智，神力很高的人。” “那你能打败四师兄吗？听说四师兄的神力天下无敌的。” “能，但这是我的秘密，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了你，现在轮到你说了，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又做了噩梦？” “没有……我……师兄……我要死了……” 墨寒闻言皱了皱眉，“怎么会呢？有我在，你不会的死的。” 墨寒探了探姜漓漓胸口的位置，姜漓漓感觉到神力在她的身体里游动。 “你的身体没什么大碍。” 她知道墨寒有万般能耐，但连他都不能查出她的病因，姜漓漓想，她彻底没救了，她沮丧地掀开被子说：“可我流了好多血。” 墨寒看见了姜漓漓衣服上被子上的血迹，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他只对她说了一句话：“你……长大了，我叫宓香来照顾你。” 从那以后，他不再同姜漓漓一起睡了，他总对她说她已经不是小孩了。 他教给了她男女有别，而她也懂得了成长的羞涩。 姜漓漓越来越有了作为女人独有的曼妙的身体，墨寒看着她的眼里也有了许多她看不懂的古怪迷离。 姜漓漓的思绪回到了空荡荡的房子里。房间里空无一人，不见墨寒踪影。 “墨寒？墨寒？” 她叫唤了几声，没有任何回应。 奇怪，这么早，他去哪儿了呢？怎么不带上她呢？ 她拨开低矮的窗子，山上忽然起了大雾，还下起了蒙蒙小雨，使得景色异常迷离，他很少不在她身边的，即使出门也会知会她一声。可现在，姜漓漓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她跑去问正在帮李大哥做饭的宓香：“你看见墨寒吗？” “墨公子一大早就出去了。” “去哪了？” “奴不知。” 晨雾消散时，墨寒回来了，他长发微湿，从长满青苔的黛色石路中徐徐走来，他眉眼依然冷清幽然，见她站在门口，便快速朝她走来。 墨寒挡住了姜漓漓的目光，她只看到了一辆华丽的马车，还有被人牵着的几匹骏马，没有看清墨寒身后的来人。 墨寒小声地对姜漓漓说：“快进屋把面纱戴好。” 原来是宫中来人了。 青琅山墨寒的住所以外，姜漓漓得戴面纱见人，因为她同她王兄的脸一模一样。 小时她长得慢，只是和姜越长得相似，后来啊，她长得同姜越几乎一模一样了。 同未来王君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这是一件对于天下人来说都很忌讳的事情。 姜漓漓找出面纱，侍女帮忙寄上，这玩意儿太烦了，她总是不习惯。 六位侍卫朝她行礼，领头的是北冥将军的私生子北冥信风，他单膝跪于地上，捧剑执手作揖，他说：“臣奉王后命，接公主迅速入宫。” 北冥家的人是她父王最倚重的。 姜漓漓疑惑，明明离她母后四十岁寿辰还有个把月，为何这么早接她回宫？ “宫中出了什么事情？吾父王和王兄得胜归来了么？” “禀公主，姜国大胜珉国，太子殿下已于昨日回朝。” 姜漓漓微笑：“吾就知道，没有吾父王打不败的敌人。” 她父王是姜国的战神，所向披靡，从无敌手，三个月以前，一向的胆小的珉国不知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竟然频频犯姜国边境，夺她国边境三城，大有猖狂之势，镇守边境的北冥将军竟然败了，败了且连尸首都下落不明。 姜国怎可受此大辱？姜漓漓的父王留大王兄姜淮在王城主持事物，便带着她王兄率兵亲征，去灭珉国威风。 姜漓漓是一点儿也不担心的，毕竟她父王威名远扬，而她王兄自小习武，又有青琅五师兄教他修行，还会排兵练阵，是她父王引以为傲的王子。 姜漓漓想，这区区小战，定难不倒她的王兄以及神功盖世的她父王。 姜漓漓让北冥信风起身。她还不想回去，虽然宫中吃的好，穿的好，睡的也好，但她总觉得不如在山上快活。 “北冥将军，你看这样如何？你们几位不如在山上小住，我想多住些时日再回。” 北冥信风望着姜漓漓，到底是个天真无忧的孩子啊，还不知道发什么了什么事情。 北冥信风以同情的眼神望着她，他解释：“公主您必须即刻回宫，您有所不知，王君他与敌军交战时去世了，两日后便要大葬，再不走就赶不上王君的葬礼了。” 第九章 山河卷·回宫(4) 姜漓漓今年十七了，北冥信风告诉她，她的父王逝世了，在战乱中被珉国士兵杀的，死于鲜血淋漓的战场上。 听闻此噩耗，她不可置信：“你说我父王怎么了？” 北冥信风跪了下来，他说：“王君他……于一月前在曲烟被敌军所伤，不幸陨天了，王后派属下来接公主入宫，以免误了王君葬礼。” 一种建于她和姜王之间的名叫亲情的纽带突然在她心中出现，令她心里堵的慌。她必须镇定，尤其当着士兵的面。墨寒时常对她说，作为公主，就该有公主的体面，要强大，要坚忍，要有责任心，要成为天下众人的表率。 所以她的心已经沉重万分，她也只是忍着悲痛，倔强地挺着她的胸脯望着墨寒。 姜漓漓埋怨地望着墨寒，这么大的事情，青琅山不可能没有收到消息，可是谁也没有告诉她，如若不是墨寒故意隐瞒，她早该知道消息的。 墨寒微微皱眉，这是她第一次面对亲人永远的离别，他有些担忧，怕她会过于伤心，损伤了身体。况且，此刻他们只相隔两步之远，过不了多久，他们就相隔很远很远了，他不能再事事都帮着她。 “走了！” 姜漓漓翻身骑上马，北冥信风说：“公主，路途遥远，您还是坐马车吧。” “不必，回宫要紧，你们快些跟上来。” 她骑上马，强装镇定的她看不见前方，因为眼中含着的泪水挡住了清明的视线，悲恸的她一阵晕眩。 她想起了她与姜王相处的那些为数不多的日子。他待她极好，每每她要从宫中回青琅时，她父王会命人从库房寻来各种稀罕玩意，供她挑选把玩，每每她不得不离开时，他的眼中总是饱含着不舍和担忧的目光，虽然他从来不把这些说出口。 她父王对姜漓漓的好谁人都替代不了，小时候漓漓很怨他，怨他为什么把她送进了深山，孤苦无依受人欺负，后来她不怨他了，他做的一切，不过是让她活的更久一些。 短命的她还活的好好的，可是他却去世了。 姜漓漓向旁倒去，腾空的感觉刺激着她的大脑，惊慌的她想紧紧地抓住缰绳，但是双手突然失去了力气，连绳子都抓不住了。 有微风拂起她一缕长长的头发，那是被一个跃身上马的人所掠起来的，她的背有了依靠，有只手紧紧地环住了她，扶住了她的腰身，她没有抓牢的缰绳也被他紧紧地抓在了手里。 姜漓漓没有倒下去，三师兄墨寒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山路陡，我送你下山。” 他说的都是实话，马道临崖而建，环山而成，寻常人行走都觉得触目惊心。 下山后，她便自己骑着马，同北冥信风走了，没有同墨寒道别，他目送着她的归去。 姜漓漓回去时，姜王入殡很久了，刚好在盖棺前，她见了她父王最后一眼。 姜国曾经的王君如今在幽暗的棺材里白的吓人，即使有墨寒早早派去战场的阴阳师守护着他的尸身，他的身上还是长满了尸斑。 曾经高大勇猛的她的父王就这样永远躺在了棺材里，然后埋于王陵。 王陵前众人向着逝去的人行最后的跪拜大礼，然后纷纷悲伤着离去，只有丽夫人不愿走，丽夫人是漓漓父王生前最为宠爱的女子之一，因为她生了甚是虚伪的大王兄姜淮。 丽夫人向姜越禀明，她惟愿此生能永远伴随先王，王兄同意了。 毕竟，人家对于她父王或许是真爱。 姜漓漓想，她也该回宫了。 她刚出了王陵，便被一个人从背后抓住了的衣襟，大骂道：“你慢悠悠的，磨蹭什么呢？还不快些回宫？” 敢如此欺负她姜漓漓的，不是姜越是谁？ “我没看到我的马车，也没看到护送我的北冥将军。” “哦，北冥信风啊，他回家处理家事去了。”姜越抓住她的脖子往一辆马车前一推，他说，“坐孤的车一同回去。” 他是未来的帝王，他的马车也是未来的帝王之驾，姜漓漓哪里敢坐呢？她犹豫着说：“不好吧，被有心之人看见了又该说我了。” 毕竟王兄如今手握重权，她父王又去世了。 “你的胆儿哪去了？” 姜漓漓只好犹豫着点了点头，侍从过来扶她上车，上车之后她就没什么印象了，估计是睡着了，毕竟她已经七八天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 姜漓漓是在长守宫的床上醒来的，她看了看自己的睡姿，真是太奇怪了，没有一点儿作为公主的优雅，横横地趴在床上，脚顶着床沿，头靠着帷幔，脸上的面纱不知所踪，被子也掉到了床下，头上还隐隐作痛，她一摸，头上还鼓起了一个包。 她估计，她是被姜越丢回长守宫的。 长守谐音长寿，是她父王母后对上苍的寄托。 前年姜漓漓十五岁，及笄之年，王后召她回宫过生辰，墨寒也陪她回去了，她的父王当众问她：“孤的王儿，这是众卿家送来的礼物，可有看中的？” 姜漓漓不识抬举地回答：“吾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也许是多年来的愧疚，姜漓漓的母后突发奇想，提出为她铸造了一座小小的行宫，姜漓漓的父王也同意，经祭司查看风水，以及墨寒的点头，祭司在宫中西南角较偏僻的地方划了范围，建立了行宫，因为此处阳气最盛。 长守宫既小又偏，就是一个美丽清雅的大院子，虽然祭司说阳气很盛，但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哪位夫人的冷宫。 姜漓漓醒来发现房间内有些奇怪，除了她的睡姿奇怪外，听到的声音也很奇怪，刚才她好像听到了房间里的脚步声。 她望向那门，门紧紧闭着，她闭着眼睛探了探周围，仔细聆听四周的动静，感受周围的气息，门外有两个侍从，还有两个侍卫站在院子的角落里，没有刺客。 她一定只是做了一个不好的梦罢了，她放下心来，继续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油灯将要耗尽时，她才重新睡着。 她微微入睡，接连不断的噩梦便耗尽了她的心神，把她吓醒了。 第十章 山河卷·回宫(5) 漓漓起身，装作愤怒的样子，对守夜的人说：“还不快把桑羽找来！” 桑羽是她的贴身侍女，略懂医术。 不一会儿桑羽就来了，她唯唯诺诺地跪了下去，灵秀又温柔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她说：“公主恕罪，奴下次再也不会睡过头了……” “若有下次，还需吾叫你起床，吾便把你送去勤苦宫！” 她使劲磕头，梨花带雨，好似她姜漓漓无恶不作故意刁难她一般，她说：“谢公主开恩。” 姜漓漓梳好发髻，画好娥眉，涂上口脂，去庭院里散了散步。 不散步还好，一散便散出了不少冷汗。 天气确实很冷，但她身上的汗的的确确是被吓出来的。 北冥信风正配着剑坐在院中的瓦屋上……这没有什么好稀奇的，这是他作为贴身侍卫的职责。 但……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个正在悠闲地修剪花草的人是她姜国曾经鼎鼎有名的侍卫。虽然只见过一次，但她应当没有记错。那年寒冬围猎，比武较技，拔得了头筹的就是他。叫什么名字她倒是忘了。 迎面走过来两个人，他们的步伐，走路的姿势，手握利剑的模样，让姜漓漓不得不感到毛骨悚然。 他们齐齐朝她打了声招呼。 她惊住，怎么回事？现在这是什么情况？难道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有人暗地里把她幽禁了？ 太荒唐了，难道她王兄信了小时候的传言，以为她真的会祸国殃民，待他们的父王一死，就监禁她？ 姜漓漓踩过铺满枯叶的石板，往长守宫外走去，很意外，连北冥信风都没有跟出来，那些高手们对她的出走无动于衷。 难道他们只是来她的院中耍着玩儿？还是她走得不够远，不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姜漓漓在外边悠荡了一上午，也许是姜漓漓的存在感太低，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公主出了门，姜漓漓这才确定，他们根本就不是来监视她的。 肚子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叫声，她饿得受不了了，不得不回宫。 回宫时，那名帮着侍奴修剪花草的侍卫停了下来，手握剑柄直直地站立在院中。侍奴们已把院中杂草全部拔除，残花败柳也都剪掉了，院子里焕然一新，让人看着还挺舒服。 桑羽说：“公主，伙房把饭菜都热好了，您是否现在吃？” 姜漓漓本想自个儿跑去东厨，但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还顺便问了句：“吃什么？有我最爱的红烧鸭子么？” 桑羽愣了愣，说：“红烧鸭子没有，大部分都是蒸煮的菜。” 姜漓漓威胁她说：“晚上，吾定要吃红烧鸭子，否则吾就不吃饭。” 桑羽似乎感到很为难，她说：“王后特地吩咐过，您不能吃油煎炸辣的……” “吾只吃一点，你别告诉我母后就行。” 桑羽没有办法，只得照做，姜漓漓吃了一点儿饭菜，便坐不住了，桑羽说：“再吃点吧，公主！” “不吃了，你们吃吧。” 姜漓漓朝大殿外走去，恍然间看见一个不曾见过的侍女从厨房端了许多食物往东边的偏殿走去。 姜漓漓只住大殿，偏殿一般都空在那里，只有墨寒来时才会动用，她想，这侍女肯定是偷吃她东西了。 算了，侍女的生活也不容易，这次就当没看见好了，反正她也不爱吃这些东西。 百无聊赖时，姜漓漓想起回宫的这些日子，她还没正儿八经的去拜见母后呢，于是她叫了步撵，带上桑羽，去了她母后宫中。 她到时，她的王兄也在，他准备走，急匆匆的，他永远有急着处理的事情。 姜漓漓叫了声：“王兄。” “你来的正好，可以陪母后解解闷。” “那你呢？王兄你不留下来么？” 她的母后说：“漓漓，你就别为难你王兄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姜漓漓撇撇嘴：“好吧。” 她知道王兄很忙，他得犒劳三军，还要准备明日的登基大典。 姜越对她说：“明日来长和殿吃晚膳，把自己收拾漂亮点，别像个小丑八怪样，连姜漪都比你好看些。” “……”她气得牙痒痒，“反正……你也是小丑八怪样。” “我在公子榜上有名，你有吗？” “那是因为他们眼瞎，我又戴着面纱，他们看不到我的绝世容颜！再说了，姜漪怎么比我好看了，你怎么帮着别人呢，我才是你妹妹。” “哟，长得丑，理由还挺多。” 他们的母后看着他俩笑了笑，眼里似乎还有些欣慰。她说，“越儿，别逗你妹妹了，快去忙吧。” 姜越最后交代她：“明日宴席可一定要来！” “知道了。” 登基典礼弄了将近一天，晚上宴席才开始。 宴席人多，也很隆重，为此宴席，侍从们整整准备了两日，这是姜越拉拢众人的宴席。她的王兄虽然王位很稳，但治理国家大事时，还得仰仗他们多多出力。 她王兄气宇轩昂坐在大殿高处，这是君王特有的位置，很郁闷的是，姜漓漓迟迟没有看到她母后来。 托姜越娶不到贤妻良母的福，姜漓漓有幸坐在离他不远的位置上。 众人坐的端端正正，虽人数众多，却并无半点聒噪之声，她的王兄说：“宴席尚未开始之前，吾想先说几句，母后因思念先王，忧思成疾，故未能来此。” 有臣子说：“愿太后健安！” “吾见众卿们在此，便甚是想念父王，父王临终前，对吾说，姜国能有今天，全然依仗各位竭心尽力，为国为民，让吾不论何时何地，都不要忘记众卿为国赴汤蹈火之功劳。吾甚感众卿为国之决心，由是感激。吾在此，以薄酒敬各位一杯。” 姜越举起金樽，众人随声附和。 姜越又说：“众卿们大多是吾叔伯，亲见吾长大，吾年轻，无大甚才能，还望众卿多多谏言，指正吾过失，兴富吾姜国之国土，造福百姓。” 众人听她的王兄讲得如此恳切，一带头大臣说：“臣等感念先王知遇之恩德，臣必不负先帝之托，定竭尽所能忠君之事。” 然后大家不约而同的朝她的王兄作揖：“吾等定竭尽所能忠君之事。” 王兄说：“众卿在吾心中，都国士无双，能有如此众卿，是吾之福，今天吾稍微准备了一些酒菜，以谢大家多年来的辛劳，原是想上些歌舞的，但先王尸骨未寒，吾着实没有心思看这些，还望众位叔伯们海涵！” 第十一章 山河卷·面首(1) 大臣们又说了些恭维的话，他们说来说去说得姜漓漓头晕，菜都上了好久了，那股姜芽伴肉的香味诱得她咽了咽口水，还好还好，她带着面纱，没人看见她的口水流出来了。 他们又讨论了许久，听着听着，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她的眼皮不争气地耷拉在了一起，她迷迷糊糊了许久，后来不知怎的，忽一定神，不经意间听到了“公主”两个字。 漓漓侧耳一听，发现她的王兄正当着大家的面说她呢。 姜越说：“众所周知，长公主天生体弱，有幸在青琅修养，才得以健康无虞，因常年不在宫中，父王在世时对漓漓甚是牵挂，临终时除了叮嘱孤做个好君王，还叮嘱孤一定要照顾好公主。 为子，孤定当全先王遗愿，既为兄者，孤定当做个好兄长。漓漓，孤今便当着大家的面，送你一份礼物如何？” 姜越话刚刚落音，漓漓便发现众人将视线悉数聚集于她的身上。她惊恐地望着姜越，该不会……是要把她许配给谁吧！不是说好不会干涉她选取意中人的吗？ 漓漓望了望在座的臣子，她一个都不认识，听闻位高权重的除却丞相与子伯，便大都是些大腹便便的人了。子伯情深，王城之内，人人皆知他怕妻。前不久，殷岱告诉他，她的王妹姜漪已经成亲了，娶她的是天下闻名的丞相岑良。姜漓漓不认识岑良，也不认识什么子伯，她断然不会委曲求全嫁给他们俩的。那些年轻人中，颇为英俊的也不过区区三四人，剩下的，尽是歪瓜裂枣，哪能入得了她的眼呢……这些人根本就不适合娶她啊。 再说，她尚且年轻，看惯了天地间的广阔，不想拘泥于那一方不可期待的牢笼，而且……而且……她好像不愿喜欢别人。 可是当着众人的面，漓漓不能问是什么礼物，也由不得她拒绝，因为她不能失了公主的风范，也不能挫了姜越的台面。 她彬彬有礼地应承：“谢王兄！” 北冥信风和侍卫从大殿外押来了一个人。隔得太远，漓漓看不清那人的容颜，待他慢慢走近，她才看清他的神情。 那人没有满脸的不情不愿，而是穿着一件淡淡的青衣，心如死灰一般朝大殿走来，他长发如墨，长眉似箭，高挺的鼻梁，还有一双让人垂涎三尺的唇，特别是他此时平淡到有些清心寡欲的落魄脸，真是堪称世间绝色。真的，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那吹过竹林的淡雅清风，打在绿色竹叶上沁人心脾的琴音，又如那微微细雨，润物无声，摄人心魂。 他站在一堆膀大腰圆又横眉竖脸的官员们之间，显得多么与众不同。 不是她特意诽谤姜国的官员，着实是眼前人太过于好看了。 古央街头，也有许多美男子，但能和他媲美的几乎没有，如若此人出现在古央街头，必定会被众多女子扑倒的。 论美貌，他恐怕难逢敌手。 王兄说要送一份大礼给她，却带进来一个美貌无比的男人，这是怎么回事？ 漓漓还没弄清楚是什么状况，她尊贵的王兄发话了，他说：“漓漓，这是珉国昔日高高在上的王储青阳裴，如今是我姜国的阶下囚，孤把他送予你做面首如何？” 原来他竟然是青琅公子榜上排行第一的青阳裴！怪不得生的如此俊朗。 王兄刚说要把他送给她做什么？当面首？ 姜国虽然民风开放，可是女子养面首这件事……还从来没有人干过呢。 漓漓考虑着：如果她收了面首，谁还敢娶她呀！日后她怎么嫁人呢？她贤良淑德忠贞美好的名声岂不是毁了？ 她望向姜越，用眼神示意他：你送我这样莫名其妙的礼物，这不太合适吧？ 她还没答应，台下的一个人就已经替她应承了，估计此人是一个将军，他激动地大叫一声：“好！好！让他做公主的面首真是抬举他了！” 站在最前端的人说：“王君送的这礼物着实好啊！” 她是被满朝百官硬逼着纳面首的可怜公主啊，虽然这面首着实好看。 恍然间，姜漓漓竟然想到了墨寒，那个照顾了她多年的男人。 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忽然想到他。如果她收了面首，他知道后还会如从前一样关爱她吗？ 姜漓漓再一次望向姜越，眼中充满装出来的感激之情，她说：“这等货色，吾是断然不喜欢的，即是王兄所送，漓漓就勉为其难的接受了，多谢王兄。” 姜漓漓不是真的喜欢这样的礼，只因她知道，大家不过就是要侮辱青阳裴而已，她的父王，堂堂战神，竟然败在了他们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手里，这是莫大的、心照不宣的耻辱，虽然她王兄胜了，但姜国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痛恨他们的！ 如今，也要让他们珉国尝尝屈辱至极的滋味，虽然青阳裴已经成为了姜国的阶下囚，但，有比这更屈辱的事情，那就是让他作为一个卑微的面首，苟延残喘的活在这世上，让世人一提起他，便觉得这是一个笑话。 因为这世上，作为男人，除了男妓和黄门，没有什么比作为一个面首更加没有尊严的了。 姜越就是要故意践踏青阳裴的尊严，故意践踏珉国的尊严。 举国上下都支持姜越这么做，包括她姜漓漓，因为是珉国人杀了她的父王。 姜越露出王者特有的微笑，他问：“青阳裴，做孤王妹的面首，你觉得如何？” “自古成王败寇，落于今日的地步，要杀要剐，吾无话可说。” 他说起话来甚是平淡。 姜越笑了：“青阳裴，人生在世，乐趣如此多，你就那么想死？做公主的面首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呢！” “哈哈哈！” 姜国那群大臣们又开心地笑了起来，从前大臣们见到先王，讨论起国事时，都是非常严肃的样子，想必这是大臣们第一次敢在这大殿上如此开怀大笑。 青阳裴面色清冷，眼里充满了不屑与嫉恨，他说：“我青阳裴对天起誓，今日你不杀我，他日我回国之时，定要率吾珉国三军踏破你古央城头，血溅你姜室族人！今日吾是面首，他日，吾要你国的公主扒光衣服在吾面前求饶，然后把她们卖入青楼，为娼为妓！” 他咬牙切齿，信誓旦旦，一改满脸的风轻云淡和受辱不惊。 第十二章 山河卷·面首(2) 他一副斯文模样，愤恨万千，定是一心求死。 在场的人中有不少人义愤填膺，有些人眼睛瞪得很大，恨不得将青阳裴挫骨扬灰。 唯有姜漓漓立即笑了起来，柔弱的笑声充满着大殿，她走下殿台，走至青阳裴的身边，学着他风轻云淡的样子说：“真真太好笑了，本公主十七年来，从未听过如此可笑的事情，你若想盼着吾步入青楼，那也得你走得出姜宫才行，你若要走出姜宫，还得问吾的巴掌答不答应！” 说完，姜漓漓狠狠地扇了青阳裴一个耳光，耳光的声响充满着大殿，她是用了稍许力度的，他的嘴角顿时涌出了一些血迹。 青阳裴望着她，眼里尽是仇恨。 这让姜漓漓想起殷岱曾经在风月之地调戏过的一位姑娘，那是一个贞烈清白的女子。当殷岱遏住她的双手抬起她的下巴面含笑意亲上她的嘴时，她眼中的屈辱也同今天青阳裴的神情一样。 既然他已如此羞愤，那为何不让他更加苦痛一点呢？ 姜漓漓学着殷岱的样子轻佻地伸手抬起青阳裴的下巴，痴笑着说：“吾的乖乖裴面首啊，有什么不开心的回长守宫再说，你若有什么不满的，也可对吾发发牢骚，毕竟从此以后你是我的面首了，吾会好好儿对你的，你又何必在这儿丢人现眼呢？” 大殿上顿时哄堂大笑，连她王兄都笑了，姜漓漓想，青阳裴也着实可怜，任她欺辱，只能由着心中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来支撑他的余生。 青阳裴被北冥信风和另一个高手抑制了自由，不能动弹，他以复杂的心情瞪着姜漓漓，尔后将头扭了过去。他一动，他的下巴也脱离了她的掌心。 青阳裴闭上了他悲哀的眼睛，不再言语。 重新回到自己席子上的姜漓漓想，青阳裴既然做了她姜漓漓的面首，那她便要替王兄囚他一辈子。 目的已经完成，姜越朝侍卫挥了挥手说：“先把青阳面首送去公主宫中，免得影响大家吃东西的乐趣。” 青阳裴被送去了漓漓的宫中，但她必须等宴席散尽，才能回去。 她熬啊熬的，终于熬到王公大臣走了。 他们一走，侍奴们就准备打扫了，王兄也准备离去。 因为戴着面纱的缘故，她没有吃任何东西，她赶紧一手端了一盘菜，一手把姜越拉到了偏殿，她边吃边问：“王兄，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 姜越露出惊讶的神情：“难道北冥信风有告诉你？” “没有。”她嘟囔着，“吾肯定不是母后亲生的，你也不是我的亲王兄，否则你怎么会如此对我呢！” 姜漓漓憋屈的模样让姜越看着笑了，他说：“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你敢如此胡乱说话了，在王陵时，孤准备同你说的，谁知道你一上车便睡了，睡的同死猪一样，叫都叫不醒，而且，他在你宫中都住了好一阵了，你不知道他将成为你的面首，这该怨孤喽？” 她想说点什么，可嗓子堵得难受，定是被姜越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姜漓漓涨红着脸说：“我……你……就该怨你！我要告诉北冥小玖，说你品行不端！哼哼，看你还敢不敢说我像死猪！” 说起北冥小玖，姜越的脸上才微微收起那些欺负她时得意的表情。 姜漓漓早就知道，王兄同她一样，都是多面人物，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的。 姜越说：“你去告诉她也好，免得他长久地沉浸在她父亲的悲痛之中。” 姜漓漓想起来，北冥小玖的父亲也死了，死在了与珉国的战斗里，连尸首都未曾找到。 她不想谈论这么深沉的话题，她问姜越：“把青阳裴关在我那小小的长守宫，也不给他上镣铐，就不怕他跑了么？” “不会的，孤派了顶尖高手看着。” “高手又没有时时刻刻跟着他，若是他半夜起来害我，那可怎么办？你就一点儿也不担心我么？” 姜越知道她担心，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你就安心睡大觉吧，你宫中所有的侍卫，都是孤精挑细选专门护你周全的，放心，青阳裴他伤不了你。” 姜越摸她头的动作让姜漓漓想起一件事，墨寒带她下山历练时，在山下看见一只有许多尾巴的小奶狗，小奶狗不知道为何，见着他们便不肯走了，墨寒那冰冷冷的人物，看见小奶狗后蹲下身子摸了摸小狗的头，王兄摸她的样子全然就跟墨寒摸小奶狗的头一样。 姜漓漓还想问一问，她有了面首，日后该怎么嫁人，想了想还是算了，时间不早了，姜越虽然不说，她也看见他脸上不少倦容，况且他也未必能给她满意的答案。 最让她无脸问的是，让青阳裴做她的面首，是她亲自同意的。 “王兄，我想回去了。” “行，天色不早了，早些休息。” 王兄不给青阳裴上镣铐，她可以自己上呀，反正面首是她的，怕什么！ 夜色正浓，秋露成霜，已经染白了青石路旁的枝枝叶叶，侍奴们为她打着烛火，她慢悠悠地走回长守宫。 到达长守宫时虽已夜深，但侍卫们却一点儿没有松懈，都在各自的角落里轮班忙着。 大殿外偶尔刮着呼呼的风，天空中有一轮皎皎明月，使殿外比点了烛火的殿内还要明亮些，也许是夜色太好了，姜漓漓竟然躺了许久都没有睡着。 翻来覆去间，一张嘴角擒着鲜血，眼里带着桀骜恨意的脸突然出现在姜漓漓脑海里，那是青阳裴在长和殿内被她打了一巴掌后看着她的样子。 姜漓漓晃了晃脑袋，闭着眼睛把青阳裴驱逐出脑海。 睡觉，睡觉，早睡早起。 迷迷糊糊的，像做梦一般，梦中她又看到了青阳裴嘴角流血带着恨意看着她的样子。 像被鬼吓了一样，她猛然惊醒，睡意全无。她穿衣起床，踱步走出大殿，她望了一圈，都是一些生面孔。 姜漓漓对北冥信风说：“立刻给吾找副镣铐来，要手铐，越结实越好。” 没过多久，北冥信风便匆匆忙忙找来了给她。 “青阳裴住哪个房间？” “在东边第三间偏殿，有侍卫把守的那间。” 第十三章 山河卷·面首(3) 姜漓漓在很多年前就认识了自己：一个可以横行霸道的公主。 在别人的地盘她尚且能蛮不讲理，在自己的地盘就更得横行霸道了，对于去青阳裴房里这样的事情，她是绝对不会敲门的。 她拿着镣铐往偏殿走去，北冥信风跟在她身后，她微微恼怒，说道：“你跟着我作甚？” 北冥信风颇为担忧：“属下是您的侍卫，得保护您的安全。” 姜漓漓皱着眉头，不悦地说：“不用你担心，别跟着吾，吾很烦。” 他微微思索了一阵便告退了。 姜漓漓走到偏殿前，直接踢开了青阳裴的门，看到门猛然撞到墙上，然后咯吱地晃荡了两下，她才心满意足。 这该够气势汹汹，符合她无理取闹的个性吧。 只是刚才力用得太大了，踢得她脚疼。 她看了守门的侍从两眼，便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了。 自她进来的那一刻，青阳裴知道，今夜注定无眠。 屋内很暗，只点了一盏油灯，她一阵哆嗦后，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她走至他的床榻前，他正闭着眼睛安然地躺在床上。粗薄的被子整齐地摆在榻上，没有任何使用的痕迹，他就这么躺着，也不怕冷着了。 怎么回事？他受到了如此屈辱，不是应该愁得夜不能眠，或者被气得发狂吗？怎么还能平静地睡下？ 姜漓漓有点看不太清他的容颜，他该不会是想不开已经死了吧？ 这样的想法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她是怎么希望的呢？大概是想要他永远消失的吧，毕竟留着他后患无穷。 姜漓漓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温热的气息打在她冰冷的手上。姜漓漓承认，这样的夜晚是很冷的。 装睡更好，她拿出镣铐，握着他青衣下的手，轻而易举就铐住了他。她抓着他的胳膊晃动了他两下，吆喝着说：“没死啊，装什么睡？” 青阳裴懒得理她，她小打小闹于他而言都无关紧要。 看着他没有任何动静，姜漓漓继续说：“既然如此，看吾没有办法弄醒你！” 她正想办法呢，青阳裴幽幽地睁开了眼睛，问：“你想干什么？” 姜漓漓冷笑：“干什么？自然是来折磨你！” 青阳裴望了一下她，虽然殿内昏暗，但她还是看到他眼里闪过的一丝厌恶。 没错的，他厌恶她，不用说姜漓漓也知道，仅仅一瞬，这情绪就消失了，或者被隐藏起来了。 他凑了过来，问了姜漓漓一句：“你想折磨我？我给你折磨就是。” 他倒是大方从容，看起来心不甘情不愿。 “你以为我开玩笑？青阳裴，你忘了吾的父王是谁吧？也是，你大概忘了我们之间是有仇的。” 他没有了一点儿在长和殿中那般冷冽的气息，反而显得很随意，嘴角还带了点痞痞的笑，他说：“哦？我倒看不出你是来寻仇的。” 他无赖的样子真是惹到她了，惹得她把他惊世的容颜都放到了一边，漓漓说：“你珉国挑衅在先，夺吾姜国城池在先，战事是你国先挑起的，吾父王是你国人害的，你是你珉国君主的儿子，难道吾不应该恨你？” 他嗤笑一声：“你们不也得到你们想要的结果了吗？” 即便如此，她父王再也不能回来了。结果再如何，胜利再宏大，都换不回她的父王。 漓漓愤恨地说：“对，没错，所以你才会成为吾的面首，以最卑贱的姿态屈辱地出现在吾面前，吾看连那些小黄门都比你强多了，如果吾是你，就选择立刻撞柱而亡，也好过这万分屈辱。” 他笑了，愤怒地笑了，怒得这般明媚，如孩童一般笑得灿烂，他说：“让我做你的面首，这不正如了你们的意吗？只有我才能满足你的虚荣心不是吗？至于我是不是比小黄门强，那得你试试才知道。” 姜漓漓愤怒到没有戒备时，青阳裴朝她扑了过去，他戴着镣铐的手套上了她的身体，姜漓漓被他压在床上，他凑到她耳边说：“你想让我死？莫不是口是心非吧？公主在长和殿时看着我的表情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呢，既然你也喜欢我的皮相，我今夜便给你，也好让天下人知道，我这个面首还是很合公主心意的。” 他的镣铐硌得姜漓漓背疼，还好他的手心是抵着她背心的，青琅墨寒亲自教出来的人，对于这点疼痛还是能忍受的。 青阳裴的发丝垂在她的脖子上，痒痒的让她很不舒服，她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他！青阳裴！一个面首把她给扑倒了！ 他的力气很大，但仅仅以他使出的这点力气，漓漓还判断不出他是不是有修为。她想，要不要用点力把他推远点，让他在地上滚两圈呢？ 不，不行，墨寒说过，她不可以轻易以姜漓漓的身份在外头使用修行的本领的，特别是在宫中。 而且，他戴着镣铐的手把她圈在了他的怀里，她也推不开他，只能万般无奈啊。 青阳裴看着她无计可施的模样，一时兴起，反而把她抱得更紧了，她被他死死的压在了床上。 他细细地打量她，她的眼睛清明澄澈，若皎皎明月，若徐徐清风。只是她此时的模样，眉眼算不上柔和，她脸上的面纱歪歪地贴着她的脸，她这张牙舞爪的动作俨然没有一点作为公主的清高矜贵……她本该是令人极为厌恶的，不知为何，今夜见到她时，总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恍若她曾在他的梦里出现过，只是梦中云雾太多，遮住了她的脸，她全然没有看清。 原来，世上有斯人，一眼定终生。目之所及，心之所往，情不由衷。明知道皆是一眼云烟，却仍觉得所遇是良人，未来尤可期。 死无赖！ 姜漓漓准备骂他，可……话还没有说出口，她的嘴唇便被他堵上了！ 青阳裴！这个有着绝世容颜的无赖轻薄了她！她的贞操要被毁了啊……她还怎么嫁人呢？ 可恶！竟然推不开！他的手搭在她的背上，让姜漓漓觉得浑身都不自然，这明明是个很冷的夜啊！ 姜漓漓也老大不小了，小黄书看的都堆成山了，根据小黄书上的经验，她知道，如果不想办法制止他，她今夜必然失去贞操。 第十四章 山河卷·面首(4) 姜漓漓静下心来，终于心生一计，哼哼，看她不咬死他！ 也许是姜漓漓突然一笑打草惊了蛇，在她咬他的一瞬间他突然松了口，她气得牙痒痒，仍要去咬他，他往后退去，手却箍着她，但总算是没有之前那么紧了。 她的手从他怀中抽了出来，不再去咬他，抬手便去抽他巴掌。 黑夜中的响声是如此的响亮，她用的力气比在长和殿中的更大。 姜漓漓火冒三丈，对他吼：“你个小小面首，竟敢对吾无礼！你还不快些松手，难道是要让吾再赏你一个巴掌不成？” 青阳裴没有松手，他丝毫不在意他的脸是否留下了鲜红的掌印，他望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反而有些开心，他用着不符合他优美声音的轻佻话语说：“这怎么是无礼？你深夜入我房中，不就是等我投怀送抱？” “谁要你投怀送抱了？你少自作多情。” “你亲也亲了，摸也摸了，这明明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你怎么说是我自作多情呢？” “你……” 姜漓漓气得说不出话来，这十七年来，她还没被人如此气过呢，无赖青阳裴，她定要他好看！ “你……还不快点放开我！” 他嘴角温柔的笑意正浓，恍然春风得意般，丝毫没有作为一个阶下囚该有的落魄，他一只手摸着她的脖颈，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加上他那双色眯眯的眼睛，俨然一副寻花问柳调戏人的模样。 他说：“我若不放你，你又当如何？” 看着她一脸憋屈的样子，他突然有了兴致。 姜漓漓只能吼着：“来人！” 她无奈，只能大声招来帮手。 青阳裴侧耳倾听，大片人马奔了过来。 姜漓漓突然感到一阵晕眩，恍然间，他抱着她在床上滚了半圈，他突然如此动作，难道要搞什么名堂？ 他不会是要逃走吧，这可不行，被他逃走，那她便是姜国的罪人了。 姜漓漓一时惊恐，死死地抓着他肩侧的衣服，一瞬过后，她发现身上的重量都消失了，她的额头正抵着他的下巴，他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敞开了，但看样子，大抵是被她给扯开的，扯开就扯开吧，男人的胸她又不是没有看过，在青琅山上，师兄们光秃秃的在溪里洗澡都被她一览无遗，对于看见青阳裴的胸膛这点小事这没什么的，而且作为面首，他的人都是她的。 可现在情形不同了，姜漓漓发现她嘴唇贴着他的胸口，她感觉有些不对劲，乍一看，他胸前那湿乎乎的不正是她的口水么？ 她有些窘迫，真的窘迫，可不是什么装的，毕竟她是堂堂的长公主啊，怎可这般失仪。 青阳裴带着镣铐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她头上取了出来，他正用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望着姜漓漓，她坐在了他的身上…… 这下好了，哼哼，就算他青阳裴有万般能耐，她也要将你治得服服帖帖。她今晚失了的气度，必然要讨回来。 这人吧，总是这样，只有吃点儿苦头，才会把事情记得更好。 姜漓漓正准备动手，让他长点儿记性，门“砰”的一声忽然开了。她转头望去，北冥信风举着火把带着几个提着剑的人冲了进来。 北冥信风匆匆跑了过来，气宇轩昂却又神情紧迫，恍然焦急万分。 火把把大殿照得通明，自然，在通明的火光下姜漓漓也看清了他们的脸。 他们本是急迫的，但在看清了姜漓漓安然无恙以后，神情便有些不自然了。 北冥信风还好，毕竟是出自将门久经沙场，见的世面多，自然可以处变不惊。 见了此等模样，他也只是在心里嘀咕着：公主啊，你又折腾什么花样呢？ 其中一位十七八岁的小侍卫便不一样了，见了他们的样子之后立刻羞愧地低下了头。 姜漓漓这才想起来，此时她还坐在青阳裴的身上，手还扯着他肩上的衣服，另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青阳裴这个无赖摸在手里。她与他这样的姿势到底是不合时宜，太过于不雅了。 北冥信风问：“公主有何吩咐？” 青阳裴也坐了起来，他的手还拨弄了两下姜漓漓肩侧的乱发。 这样，在众人面前，他与姜漓漓的距离就更近了，显得更……亲密了。 “北冥将军来的可真是时候，就不怕打扰了公主的雅兴吗？”青阳裴开口说道。 漓漓大怒，准备去打青阳裴，想想还是算了，打人何必亲自动手，免得手疼。 她厚着脸皮说道。“还不过来帮吾！没看到吾被人轻薄了吗？” 小侍从明显是怀疑她说的话，杵在那儿呆呆地望着她。也是，这个样子看起来，青阳裴才像是被她轻薄的那一个吧。 北冥信风连忙挥手，众人把剑都收了起来，她走下了床，高傲地挺着胸对他们说：“看什么看？还不快些把这面首给吾抓起来绑在外头的柱子上，吾要好好地教训他！” 两个侍卫抓起了青阳裴，他也并未说什么，更未曾反抗，漓漓说：“还有，今夜你们看到的事情，不准泄露出去半个字，要是吾听到宫中有任何流言蜚语，吾便唯你们是问！” “是。” 众人退去，青阳裴被绑在柱子上，没有了之前的油嘴滑舌，仍然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月色正好，加上侍卫举着的火把，姜漓漓可以清楚地看着青阳裴脸上的神情。 几个人从暗处探出了脑袋，旁观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把马鞭取过来！” 侍卫弯腰行礼，响亮地应了一声：“诺。” 然后便有些兴奋地跑开了。 漓漓走近青阳裴，这下该轮到她笑了，她笑着说：“裴面首，你继续说呀，怎么不说话了？” “你想听什么？还是公主仍然想听吾在床上与你的未尽之事？” 她嗤笑，“你看起来如此风雅，却想不到竟然如此不害臊，你一心只想着男欢女爱，纸醉金迷，成为我的面首，你应该觉得很光荣吧。” “男欢女爱本就是人之常情，又何须拘泥？看你的样子，定是不曾知道这其间的美妙了，你若想体会体会，我倒是可以随时奉陪的。” 姜漓漓想，她定是又脸红了，谁要大半夜和他讨论这些问题！可恶，他此时此刻嘴角还擒着半抹笑意，她看着就烦，就像是嘲笑她一般。 第十五章 山河卷·面首(5) 未免怒火攻了心，姜漓漓便将怒气撒在侍卫身上，她对他们吼道：“马鞭怎么还没拿来？” 一个人小跑着过来，将马鞭双手奉上。 “给吾抽他！狠狠地抽，打轻了吾便抽你！” 侍卫战战兢兢应了一声：“诺！” 鞭子划过空气的声响传入漓漓的耳中，然后一下下打在青阳裴的身上，院子里没有一丝哀嚎，更没有一声求情，除却鞭打声，院子里一片寂静，这深深寒秋，连蝉声都没有。 青阳裴半声不哼，只是看着她，她看不出他愤怒看不出他抵抗，可她知道，他心中只有恨意。 青阳裴没有一点儿反应，那这样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在火光的照耀下，姜漓漓望着他，他也望着姜漓漓，他们就这样对视着，他眸中是诡秘的笑意，她眼中是虚假的冰冷。 漓漓想，若是他开口求她，她就算了，她也不想做这么蛮横无理嚣张跋扈的女人。 稍许，他青色的长袍已经破败，绽开了鲜红的纹路，鲜血冒了不少出来，染红了这黑夜。终于他闭上了眼睛，忍受着鞭笞的痛苦。 他怎么还不求她呢？若他相求，他求的话，她就立刻停手。 他该恨透她了，又怎么会求她呢？ “停！” 侍卫罢手，青阳裴也张开了眼睛，他脸色苍白，无力地说：“怎么不继续了？你早些打完，我好回去睡觉。” 听了青阳裴这波澜不惊的话后，姜漓漓心中原本的火气又窜了上来，她朝侍卫怒吼：“吾是没给你饭吃吗？打得这么轻，把鞭子拿来，本公主亲自动手！” 比起侍卫，姜漓漓这两鞭可就轻多了，软绵绵的像弹棉花一样，小侍卫那双贼溜溜的眼睛望了望她，终究只是吞了吞口水，不敢说什么。 她打了几鞭后，实在觉得无趣。 好吧，她得承认，她下不了手了，毕竟青阳裴也没有对她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青阳裴说：“公主可还满意？” 这人疯了！姜漓漓不想再与他说了。 姜漓漓瞅了一眼侍卫，装作不耐烦地说：“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他扔到床上去！” 愚笨的侍卫巴巴地望了一下她，然后唯唯诺诺地说：“公主……是把他扔到您的床榻上，还是……” 废物，她养了一群废物啊！ 恍然间，姜漓漓似乎听到青阳裴一声冷哼。 她勃然大怒，说：“你是想死吗？把他扔到吾榻上做什么？好弄脏吾的被子？” 侍卫跪了下去，立马求着饶：“属下该死，公主恕罪。” “还不快去！” 两个人架着青阳裴，青阳裴甩了甩手，便自己走了起来，他手上的锁链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姜漓漓看着他清高孤雅的背影，顿时心生怜悯，是的，她本不是一个狠心的女人，她有自知自明，但她更清楚，她不该有这样的感情。 “等等！” 青阳裴停住了脚步，也许是双腿被抽得血肉模糊粘上了血染的衣服，使他太疼，又也许是他变换脸色需要时间，总之他以极慢的速度转过身来望着她，没有苦大仇深，没有冷酷无情，反而在火光映衬下，他的眉眼极为柔和，柔和地望着姜漓漓。 姜漓漓注意的不是他冠绝天下的脸，而是他额前一缕杂碎的乱发，这缕乱发在风中摇曳生姿，俨然提点着他落魄甚至悲哀的处境。 嗯，青阳裴在公子榜上排第一不是没有理由的。没有玉带束发，没有桂簪点缀，没有华服加身，甚至算得上穷酸，他也依然好看，除却那不正经的语调，他的一举一动都还算入得了姜漓漓的眼吧。 青阳裴冷冷地开口说：“你还有什么想要做的？” 姜漓漓回过神来，翘着高傲的头翻了一个白眼说：“也没什么，吾就是有个问题要问你，吾回宫那晚，你在吾寝宫干什么？” 他顿了顿，抬头望了望她，不言一语，转身便缓缓走着。 哟，哟，看看，这个青阳裴，还摆起架子来了！他到底有没有记住他的身份！ “站住！吾让你走了么？没听见吾问你话呢？” 侍卫很识趣，立刻便抓住了他，哼，就和她当年在青琅山一样，敬酒不吃吃罚酒，受了苦才知道长记性。 裴面首这才停住脚步，傲娇地说：“没什么，我不过是百无聊赖一时好奇，想看一看公主是否如传闻一般‘美的不可方物’罢了。” 这是在讽刺她呢，不聪明的人还听不出来。 裴面首你别得意，她姜漓漓也是不简单的人呢，既然你要讽刺她，那她装作听不懂便是了，她明知故问：“哦，既然如此，裴面首你是否还满意？” 裴面首微微转头，那样子甚是奇怪，他似乎很想转过身来看她，但是碍于某些原因，只能立在那儿，哎，何必呢？当初回过头来一直看着她不就好了？干什么要转过身去呢？ 他这一回头，颇有点“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味道，虽然他并没有微笑，但百媚却是生出来了的。 她这是怎么了？怎么裴面首一个侧颜就把她给迷住了呢？ 青阳裴说：“世间传闻之多，到底是耳闻不如一见，公主睡着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呢。” 姜漓漓本是试探他，没料到他这么快便承认了，他能潜入她的房间，必然有功夫在身。姜漓漓想了想那晚她睡觉的姿势，实在是太丢脸了，这都得怪姜越啊，把他丢到床上，还让她四仰八叉趴在床上，毫无作为公主的优雅。 姜漓漓有些羞愧，除了曾在墨寒面前不顾形象，在别人面前她还是会悠着点的。毕竟在墨寒面前她出的丑太多了，诸如她第一次到青琅时哭得无休无止，又诸如第一次来癸水时的无知。在墨寒面前丢脸姜漓漓是可以忍受的，但在别人面前，她便不能忍受了。 青阳裴说的这话定是又在嘲讽她，可他明里却在夸奖她，这让她实在不知如何去反驳。 姜漓漓装作盛怒的样子说：“你……竟敢说吾可爱？吾警告你，若是吾再听到这两个字，吾便让你知道，吾不仅可爱，还很毒辣！” 第十六章 山河卷·风寒(1) 她想，这世上，那些未出嫁的女孩子中，说自己毒辣来毁名声的人除却她姜漓漓恐怕再无他人了。 她这般无礼取闹，青阳裴经得住，她却已经有点儿疲惫了，毕竟天太晚，她吼的又多。 他脸色惨白的朝她走来，眼里尽是苦楚的风情，她竖起精神提防着他，他该不会是被她骂到恼羞成怒要搞报复了吧？ 侍卫没有姜漓漓的命令，不敢阻止他。 青阳裴在离她不过一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似乎有点儿开心，也许是吃了蜜糖卤的雄心豹子胆，竟然还敢回话。 他说：“是我不好，公主朱唇皓齿，眉目如画，仪态万方，倾国倾城，如此美貌，是我不懂得欣赏。” 他说得诚恳，即使她知道这是昧着良心虚假地赞美她，她也甚是开心。 姜漓漓莫名其妙的对其中一个侍卫道：“裴面首这话说得吾很满意，你去找桑羽，让她把吾从青琅带下来的生露膏拿来，给裴面首养伤。” 侍卫瞧了瞧姜漓漓的脸色，弓着身子走了，他从没见过像她这样善变的人，一会儿要打一会儿心疼的，公主一定被裴面首的美色以及那甜言蜜语给诱惑了。 姜漓漓抬头看了看青阳裴，他脸色苍白，仿佛连站立都是勉强支撑。 果不其然，他倒了，晕在了她怀里，本来他可以摔在地上的，都怪她，似乎是出于一个修行者的本能，在他摔倒的那一刻，她竟然出手扶住了他。 强者大都会同情弱者的，若是青阳裴与姜漓漓没有对立的处境，她也会同情他。 他皱着眉头，冷汗涔涔，姜漓漓瞪了一眼杵着的侍卫，有点无语，但也原谅他。 她又说：“还愣着干什么？难道还要吾亲自把裴面首扔回偏殿？” 侍卫端倪着姜漓漓说：“公主恕罪，奴以为您要在此刻与裴面首……花前月下，所以不敢妄动。” 姜漓漓：“……” 难道她看起来很好色吗？ 侍卫把青阳裴扶起来，送回了偏殿。姜漓漓抬头望了望天，已是深夜多时，月光隐入云中，还有冷风袭来，她有些困了。 桑羽睡眼迷蒙，拿了生露膏走过来，见了姜漓漓强打起了精神，朝姜漓漓行了礼后就朝裴面首殿中奔去。 “裴公子？裴公子？你在里面吗？公主让奴送生露膏来。” 桑羽声音很柔美，说起话来如小鸟的歌声一样动听，但也许受到了姜漓漓的影响，此刻只觉得桑羽的声音很聒噪，他不想理会。 敲门声还在继续，桑羽在门口问：“裴公子，我进来了？” 几经思虑，他终是无奈地说：“进来。” 桑羽推开门拿起一盏烛火点燃着床侧的另一盏，将烛台摆好后坐在床上，同情地望着他。 桑羽柔声说：“裴公子，听闻您受伤了，奴给公子拿来了生露膏。” “你放旁边吧。” 桑羽起身，打来了一盆水，帮他拿出了一套他平常穿的干净的衣裳，沉声说道：“裴公子，奴颇懂医术，就让奴为您擦身涂药换上衣裳吧。” 青阳裴柔声问：“桑羽，你如此对我，你们公主会不会为难你？” 桑羽为着他的明媚嫣然一笑，她说：“为了公子，被骂一骂也是值得的。” 桑羽之心，昭昭在前。 她小心翼翼地脱去他身上的衣裳，娇羞的红着脸又小心翼翼的为他擦干净身体，眼中尽是怜惜，几乎心疼地哭出来。 她微红着双眼一边抹着生露膏一边说：“公主可真是狠心，公子可恨公主？” 这药很管用，冰冰凉凉，涂在身上火辣辣的痛感立刻就会消失。 青阳裴淡淡地说：“不恨。” “为什么？她如此对公子，听闻她在大殿上还……” 她的那一巴掌，维护了他们姜国的颜面，也打醒了他。青阳裴曾经以为，让他这样活着，不如死了，也好过万分屈辱。可现在想来，做姜漓漓的面首也挺好。 至少在他阴暗的生活里留下了一道光。 青阳裴目光灼灼，他除了想要一雪前耻的愤怒，还有隐藏不住的雄心壮志。 他会平安活着回去，也要再度归来，那时，他一定会兵临城下，做这江山的君王。 桑羽再一次叫他，不安分的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中，她说：“裴公子，咱们不谈公主，奴陪您说说别的话可好？” 她还舍不得走，青阳裴皱眉望着她说：“天色不早了，你明天还要早起，我这里又太冷，你快点去睡吧，若是受寒了就不好了。” 桑羽会心一笑，说：“公子这是关心我？” “嗯。桑羽妹妹这般贴心，总是让人忍不住就关心。” 桑羽的心如吃了蜜桃一般，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果然她的裴公子与她心有灵犀，她会心一笑，想了想说：“公主性格怪异，总是拿奴出气，那……我明日再来看望公子。” 青阳裴没有力气，淡淡应了一声：“嗯。” 姜漓漓一觉睡到天昏地暗，醒来时发现桑羽站在床前，她说：“公主，该起床吃午食了。” 姜漓漓觉得很冷，已是深秋了，冷很正常，她眯着眼睛望了望门外，庭院中一地金黄，烈日当头，看起来还很晒的样子。 出太阳还那么冷，看来冬天到了。 她在床上动了动，眯着眼睛不耐烦地说：“你去忙你的吧，吾不想吃饭。” 桑羽皱了皱眉，说：“公主，饭菜已经备好，都是您最爱吃的，裴公子也早早等着您。” 裴面首？他不好好待在偏殿里，等她做什么？难道还嫌鞭子挨得不够？ 算了，别想那么多，睡觉要紧。 她闭着眼睛，根本就没有爬起来的欲望。虽然肚子有点饿，但还忍得过去，只是胸口闷闷的，异常难受，但这也阻挡不了她浓浓的睡意。 突然，姜漓漓咳嗽了起来，怎么忍都忍不住，这不咳还好，一咳就停不下来，让她胸闷气短，看起来憔悴不安。 一直帮姜漓漓顺气的桑羽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桑羽突然一惊，“呀！”她说，“公主，您额头很烫，看起来是发热了，定是昨晚受了风寒，奴这就去禀告北冥将军，让他把医官找来。” 第十七章 山河卷·风寒(2) 得，别来烦她就行了。 再说了，小小风寒算得了什么？想当初，她跟人斗殴，差点连命都没了她都不带害怕的。 姜漓漓突然想起了她王兄姜越的话：桑羽是会点医术的。既然她会医术，还去通知人家北冥将军做什么？ 姜漓漓喃喃道：“桑羽，你随便帮我弄点药就行了，别告诉别人。” 房间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应她，许是桑羽已经走远了，她困得实在不行，自己眯着眼睛又睡了一觉，醒来之后感觉有个人在她殿中，大概是桑羽，刚好她嗓子痛的厉害，且又渴又饿。 她叫着人：“给吾倒点凉水来，然后你给吾去厨房端点儿饭菜，菜里头要有姜，花椒和茱萸的。” 姜漓漓的声音嘶哑得如同鸭子的鸣叫声，太难听了。大概是最近火辣的东西吃太多，怒火也多的缘故。 “凉水和辣的东西没有，粥倒是有一碗，公主要不要喝？” 这是一个清雅的男声，声音如棉如玉，好听极了，她的侍从中何时有这号人物了？她不是说过除了桑羽其他人不准进入她的寝殿吗？怎么还有人阳奉阴违？ 姜漓漓睁开眼睛，一双戴着铁链的手将她扶起来，没等她拒绝，那人直接就将粥喂到了她的嘴里，她瞬间清醒了，瞪着眼睛立刻将粥吐到了碗里。 真可笑，她怎么可以吃裴面首喂的东西？万一下毒了怎么办？ 姜漓漓其实是大怒的，但是她无力的身体体现不了她的怒气。 “吾才不要吃这么难吃的东西，给吾拿开。” 青阳裴一点儿也不在意，只说：“快点儿吃，要不然凉了。” 她靠在床上，不想理他。但还是给了他一点儿面子：瞪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 青阳裴端起了碗，舀了一勺放入了他自己的嘴里。仿佛他们是亲密无间的友人，就算是友人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他喝粥时风轻云淡的模样，俨然她的口水粥很好喝。 他说：“没毒。” 怪了，他怎么知道她的想法？ 然后他又用勺子盛着稀粥放入她的面前，轻轻地说：“来，喝了。” 姜漓漓轻蔑地说道：“真可笑，我们什么时候如此熟悉了？难道你忘了你的身份吗？我昨日如此对你，你不是应该想着如何折磨我么？” 他笑了起来，洁白整齐的牙齿微微露了出来，薄薄的唇扬起了一个美好的弧度，他的脸本来就冠绝天下，如今脸上还有这样明媚的笑容，他笑的样子真是让她有点着迷，如此温柔不计前嫌的他，怎能不让人引起遐想呢？毕竟她是一个十七岁的很正常的姑娘啊！ 还好，还好，王兄让青阳裴做的是她的面首，如若不是她，如若换做她人，恐怕早就已经被他撩拨得春心萌动，以身相许了吧。 他面无表情的对姜漓漓说：“我知道我如今的身份，我此刻做的不正是作为你……面首的职责？” 他想干什么？有什么诡计？她绝不会相信他这么快就顺从了。 他美好的容颜上一定戴了一张诡谲的面具，挡住了他真实的脸。 青阳裴再一次将盛了粥的白玉勺递到她的面前，她也不想跟他耗了，毕竟她还病着呢。 姜漓漓喝完粥，他从案上又端来一碗东西，黑乎乎的，看着特吓人。 姜漓漓冷笑，原来如此，喂她喝粥不过是为了让她喝下这碗药做铺垫，粥没毒，但是药有。 姜漓漓问：“这药是给我喝的么？” “自然，你生病就要喝药。刚才医官已经来过了，说公主只是感染了风寒，这是退热的药，喝了就好了。” 她讶异，“医官已经来过了？” “嗯。” “北冥信风叫来的医官么？” “嗯。” “怎么不见桑羽？” “太晚了，她已去休息。” “其余侍从呢？” “都去休息了。” 怎么可能？堂堂长公主生病在床，竟无一个侍从服侍，定是有人使了阴谋诡计。 姜漓漓侧耳一听，那些侍卫一个不少，全都在院子里，就连门口都有好几个在守着。 “我不喝，你拿走。”说完姜漓漓眯着眼睛，好好地躺着了。 青阳裴耐心相劝，“公主，你当真不喝？” “不喝。” 姜漓漓想，她不喝毒药难道青阳裴还能强灌么？ 姜漓漓正得意的眯着眼睛，青阳裴突然嘴里含了一口药，朝他凑了过来。 好吧……她赶紧抢过碗喝了一口，毕竟她病着呢，没有力气去趾高气扬。 青阳裴望着姜漓漓，眼中尽是柔和的光彩，那是万千少女梦中的有情人模样。 桑羽突然来了，不是说她已休息？她怎么来了？脸上的神情还奇奇怪怪，像是有些生气的样子。 桑羽用清脆的嗓音对青阳裴说：“裴公子，公主喝药用的桂枣糕我拿来了。” 青阳裴冷冷开口说：“放桌上吧。” 姜漓漓端过摆在床侧的碗，一口气将那苦涩的药给喝完了。 她不经意间望着青阳裴那诱人的唇。比她的薄，薄到好处，至少她认为是极好看的。什么朱唇微启，那是形容女子的，她不知如何形容裴面首的唇，大概他的唇好看到他说话与不说话，都想让人扑上去轻薄一番。 但，他的唇是六师兄私藏的那本《相术》中所描述的薄情唇中的一种。听殷岱说，拥有这种唇的人天性薄凉，冷漠无情，既能冷言寡语，也可能言善道，把人耍得团团转。 到底是无情的。 青阳裴被姜漓漓这般目不转睛地看着，有些不自在，于是轻唤了一声：“公主。” 如果眼前人不是仇人该有多好，她可以以公主之名，尽情霸占着他。 突然，一些悲伤从姜漓漓的心底席卷而来，她想起了墨寒。那个她依赖了十多年的男子。 不，够了，不应该的。 她怎能如此，因为贪恋他的美色，一时忘却了自己的本心？即使她行为乖张，也不该有如此想法！ 对不起，墨寒，她错了。 姜漓漓突然推了青阳裴一把，青阳裴眼深沉地望了她一眼，似是不知所以，惶惶不安。 他哪里又惹她生气了？ “公主，怎么了？” “没怎么。” 是她心虚了。 第十八章 山河卷·风寒(3) 她累了，真的很累了，没有力气，全身都不舒服，胸口也闷，还感觉特别地冷。 “吾想睡了，你出去吧。” 青阳裴即刻扶了一下她，让她好好地躺在了挂着帷幔的大床上，为她盖上了棉被。 姜漓漓看到他戴着镣铐的手因为拖着长长的铁链，以至于为她盖被子的动作有些迟缓，他手上的关节处也红了好大一圈。 青阳裴用温柔的声音说：“公主，你好好休息，我晚上再来看你。” “不必了。” 没有必要假装与她和谐共处。 青阳裴转过了身，朝殿外走去，她病了，心情不好，那么他就暂且离开吧。 姜漓漓闭上眼睛，听见铁链拖地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关上门后还若隐若现，姜漓漓侧着耳朵听了片刻，那声音才完全消失。 她静下心来，细细地想着刚才她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她确定，她没有动心，不是狡辩，真的没有。 她已经看透了他的预谋，他突如其来的献殷情，只不过是要利用他的美色来打动她、利用她，再逃出宫闱罢了。 一定是这样的。 姜漓漓曾把自己当做他，她问她自己，如果有一天她到了这种境地，该怎么办？ 绝不苟且偷生，屈辱而活。 但如果想要活下去又该怎么办呢？孤身一人又如何能逃出重围呢？ 答案不容她多想便冒了出来：用美色是最靠谱的。 所以姜漓漓笃定，青阳裴自成为她面首的那日起，便打定了这个主意。 既然如此，那她便陪他好好过过招吧，看看是他的虚情假意更高一筹，还是她的装傻充楞更没石饮羽。 她再度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她觉得肚子不舒服，于是没穿外衣便起了床，侍从跑过来扶她，她摆了摆手，独自抱着瑟瑟发抖的身体去外边更了衣。外边风大，她一吹风就觉得头晕，她更完衣后就往大殿冲，正巧被北冥信风撞见了。 北冥信风像长辈一般喊她：“公主，你慢点儿。” 姜漓漓没搭理北冥信风，直接跑到殿外的台阶上，眼看殿门就在眼前，于是她一个激动就晕倒了。 姜漓漓倒在了地上，手摔得很疼。 她又晕了，这次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莫名其妙，她虽晕了，却还能听见北冥信风的声音。 北冥信风惊慌地叫了一声：“公主！” 迷迷蒙蒙之时，太后匆匆赶来了，同太后一同到的，还有李医官，经医官再三诊断，她只是感染了风寒，且风寒较为严重而已，需要静养。 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躺在大殿的床上，有两个女侍从在她床头服侍着。 侍奴见姜漓漓看了一眼她，以为别有深意，她问：“公主，您一天没吃饭了，喝汤吗，奴让膳房熬了参汤。” 姜漓漓摇了摇头。 同医官交涉着的太后闻声走了过来：“漓漓，你头还晕不晕？可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 “没有。” 太后的脸上露出了稍许忧愁的神色。 虽然她从小去了青琅，与她的母后没有多少感情，但她毕竟太后亲生的，太后多少都会有些担忧吧。 她马上就要十八了，这可能是她的生死劫。 院子里肃杀一片，除却秋风的呼啸外，还有激昂的叫骂声。姜漓漓的那些侍从们，包括桑羽在内，都被一个老嬷嬷骂得狗血淋头，不敢出一言以复。 “母后，院子里太吵了，我心烦。” 太后一抬手，侍从便出了殿门，叫骂声也立刻停了下来。 姜漓漓全身冷得厉害，她不想在太后面前表露什么，于是说：“母后，天色不早了，您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也好，你早些休息。” 太后刚起身，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坐了下来，皱着眉说：“那个面首呢？听说有一副好看的皮囊？” 母后怎么忽然问起裴面首的事情了？难道她不爱先王而看上他了？不会那么悲催吧！若是如此，她会对父王感到很愧疚的。 姜漓漓赶紧说道：“我可没觉得他有好看，还不如我墨寒师兄呢。” 听了这话，太后脸上的愁云才消散了一点儿，她语重心长地说：“漓漓啊，看人可不能只看皮相，有些人只是生了一张好看的皮，但是心可黑着呢，你可千万别对你那面首有什么想法，毕竟你是公主，不能对一个面首动了真情。” “母后放心吧，我不会的。” “漓漓年龄不小了，可有意中人？” 意中人？姜漓漓的脑袋里立刻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像，那人有着冷峻清寒的面容，他不苟言笑，他眼神凌厉，他是深沉如墨，偏偏对她百般温柔。 墨寒？不可能的。 她该不是他的意中人。墨寒不喜欢她。而她，即使仰慕着他，也不能表露出来，因为她知道，深深地知道，她活不长。 他已经是如此孤独了，她不能让他的余生都孤寂下去。 姜漓漓对母后摇了摇头说：“我没有什么意中人。” “你的墨寒师兄呢？如果你喜欢你的师兄，吾即刻就派人上青琅为你说亲。” 姜漓漓不想说话，她觉着胸口闷得厉害，忍不住想要咳嗽。 她对太后摇了摇头后，又不停地咳了起来。 太后看着姜漓漓痛苦的模样，唯一想着的，便是着人去叫医官。姜漓漓拉住她的手，有气无力地说：“母后，我没事，我就是想休息了，您放心……如果我看上谁了，就对您说。” 姜漓漓缩进了被子里，医官又来诊断了一次，他们重复了先前的诊断后被太后打发走了。太后将侍从交待了一番后也走了。 姜漓漓将被子蒙着头，一是因为冷，二是因为不想有人见到她的脆弱。 她在心里偷偷抱怨着，抱怨着她记忆中从未谋过面的师父：糟老头子叶舟，她明明投胎投得很好了，生于帝王家，为何他要提早预测她的命运，让她曾一度提心吊胆，担心所剩余年不多。 她还没有风风光光的嫁给某个翩翩男子，她还没有以姜梨之名打败四师兄，也还没有看遍姜国大江南北的风光。 她不想死。 第十九章 山河卷·风寒(4) 人世这么美好，她怎么能舍得死去？ 越是忧伤，她觉得越难受。独自难过了许久后，终是敌不过身体的无能，她的脑袋昏昏沉沉，她又想睡了。 只是被褥太薄，天气太寒，又无人暖床，让她不禁感觉寒冷。 姜漓漓扯着嘶哑的嗓子叫唤：“桑羽？桑羽？” 无人应声，许是殿门离她太远，侍从听不到。 她又叫了声：“桑羽？” 房间里仍然是凄凄凉凉，无人搭理。 她只是冷啊，想要人为她添上一条被子而已，或是生个火也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姜漓漓做梦了，她梦到她小的时候，梦到了雪花飘落的天空和屋檐下长长的寒冰，而她的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她睡于青琅山上墨寒的榻上，梦中的她依然觉得很冷，可她怎么也够不着棉被。 “冷……我冷……真冷……” 她在梦里说着。 恍恍惚惚间，姜漓漓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床上便多了一个人，这个人用温热的身体靠近她，即使在梦里，她的本能告诉她，这是墨寒。 姜漓漓向他靠近，往他的怀里钻，汲取着他身上的温暖。 姜漓漓在梦里说着：“墨寒，我还冷。” 青阳裴微微皱眉，将她又抱得紧了些。虚弱如她，平日里也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只是，她声声呼唤的“墨寒”怎么让他有些意难平呢。 姜漓漓感觉到床上的人动了动，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她又重复了初入青琅时被关小黑屋的梦境，惊恐良久。 她战栗着说：“有怪物……” “别怕，漓漓，我在这里，别怕。” 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叫唤她的名字，叫她别害怕。但身体的战栗仿佛成了本能，直到梦中墨寒出现，救她出黑暗，姜漓漓才放松下来。 姜漓漓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趁着微亮的光，她看清楚了抱着她的人，他容颜绝色，天下无双，他闭着眼睛睡于她的床上。 是裴面首！裴面首戴着铁链在她床上睡了一晚！原来她以为的梦中景象也不全然都是梦！ 姜漓漓强打起精神，从他的怀里钻了出来，然后坐在床上，把被褥全部裹于自己的身上，裴面首一冷也醒了。 青阳裴坐了起来，把冰凉的手贴到了姜漓漓的额头上，说：“热好像退了，公主你还冷么？” 这不废话吗？不冷她裹着被子干什么呢？ 姜漓漓瞪着他说：“日后，没有吾的允许，不准你进吾的寝殿，你可听明白了？” 裴面首微微笑了，他笑起来定没有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他说：“反正天下人人皆知我是你的面首，就算你从未同我睡过，在他们心中，你我都是睡过的人，况且我的人都是公主的了，我都不在意，公主又在意什么呢？” “你……” 姜漓漓竟然无力反驳。青阳裴不在意她可在意的很啊！ 姜漓漓原本想要骂他，说出来的却是一句她自己都想不通的莫名其妙的话，姜漓漓问他：“你身上的伤都好了？” 这是她第一次以如此温柔的语气同他说话，他微微笑着说：“公主这是在关心我？” 这下好了，纵使她伶牙俐齿，有三寸不烂之舌也解释不清了。 他继续说道：“公主的生露膏很管用，伤得轻的，连疤都好了。” 姜漓漓从被褥里伸出手指着殿门，她冷冷地说：“既然你伤好了，就可以再挨一次鞭子了，如若不想吾现在动手，就给吾滚，别出现在吾的面前，如若你再对吾做出无礼之事，吾就让你变成吾的小黄门！” 青阳裴一愣，怎么又变成这样了呢？ “我既已是你的人，你想让我怎样便怎样吧。” 裴面首有些苦涩地下了床，她现在不想看到他，他也不想惹她生气。 姜漓漓看着青阳裴离去的背影，突然又想到了一件事。 “等等！” “公主还有何事要吩咐。” 姜漓漓略带尴尬又无力地说：“裴面首，吾饿了，你去叫人给吾弄点东西吃。” 裴面首走了，留给她一个清高的背影。 她磨蹭了一会儿，就穿起衣服晕晕地踏出大殿的门，向院子里走去，北冥信风就在院子里头，盯着某个地方一动不动。 姜漓漓看见裴面首从东厨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侍从，裴面首同端着碗的侍从们轻声交谈着什么，侍从们对他卑躬屈膝的样子让她很意外，于是她对着北冥信风冷哼一声，便晕晕的朝裴面首奔去。 一个侍从谄媚地说：“公主可不知道，奴手中的汤是天未亮时裴公子亲自为您熬的呢，裴公子说您夜中多梦魇，身体又不舒服，便让奴去了珍药阁拿了鵸鹆肉，胜遇鸟心还有什么草……总之这汤闻起来很香呢！” “苹草，可以缓解疲劳……”裴面首补充道。 姜漓漓不耐烦地瞪了一眼侍从，说道：“想吃么？那吾便赏给你吃了！” 侍从立刻跪了下去，带着诚惶诚恐的腔调说：“公主恕罪，奴错了，奴不该多嘴。” 姜漓漓没有理他，既然是他精心所熬，她拿了汤便洒在地上，然后把碗一砸，往大殿走去。 她故意这般无理取闹，是想让世人知道，她待青阳裴其实是苛刻的，是刁难的。 青阳裴与桑羽跟了进来，桑羽把她没有倒掉的饭菜摆好便出去了。倒是青阳裴，很不识趣地站在她的身边。 他一袭青衣，颀长的身影无时无刻不散发着魅力，偏偏骨节分明的手上戴着黑色的铁链。这铁链提醒着她，他青阳裴是她的面首，是敌国的储君，他不是她的良人，他没有真心。 青阳裴轻叹，耐着性子问：“好端端的，公主忽然生什么气？” 姜漓漓冷漠地说：“吾生气你管得着么？” “是不是我煮的东西公主不喜欢？” “对，看着恶心，你还不快些出去！” 她的这句话激怒了他，他青阳裴二十四年来何曾为人做过这等事情？ 他万般无奈地说：“我已放下芥蒂想要真心待你，为何公主对我忽冷忽热，现在又要把我推得那么远？” 第二十章 山河卷·风寒(5) 青阳裴用公主的冷傲和高贵冷哼：“因为你是吾的面首，也仅仅是吾的面首！你我之间莫说本就有深仇大恨，就算没有，你我才认识几天？你就让吾相信你的真心？你的真心怕不是和你熬的东西一样恶心吧！” 姜漓漓直白地说出了裴面首的心思，他一定是被她戳到了痛处，不言一语，转身就走了。 作为一个男人，青阳裴应该无颜出现在她的面前了吧。 姜漓漓走到院子里，北冥信风大概去休息了，院子里此时站着的，是那个蠢得不能再蠢却又异常胆大的侍卫。 姜漓漓踱步走到他面前，问：“哎，吾问你一个问题。” “公主请问。” “没有吾的允许，为什么一夜之间，有些人对裴面首的态度好很多了？” “根据属下的猜测，大概是因为青阳公子昨夜得了您的宠幸，他从前是被囚着的，如今有了您的宠幸，大家自然得对他刮目相待。” 姜漓漓：“……”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姜漓漓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吴铭，铭记的铭。” 姜漓漓正与吴铭闲谈的时候，她那很少谋面的大王兄来了，他带着他的侍从来到了她的宫门口。 姜漓漓朝他行了一个礼，叫了一声：“大王兄。” 姜淮说道：“听闻王妹病得厉害，所以吾特地来看你。王妹能下床了，吾甚是高兴。为兄此去封地，没有三年五载，怕是难以回王城，王府中一些大补的药材吾留着也没用，便拿过来留给你。” 她只是得了一个小小的风寒，也不知传闻把她传成了什么样子，连姜淮都来看她了。 “多谢大王兄如此挂念，吾只是染了风寒，无甚大碍，王兄既然来了，就进殿坐一坐吧。” 姜淮连忙对侍从说：“你们把这些东西给吾抬进去。” 吴铭指挥着侍从把东西收好，姜漓漓和桑羽退到院子中，静等姜淮的离去。 姜淮的侍从把东西送进屋子后便出来了，有两个侍从经过姜漓漓身边时突然抬起了头，双眼齐瞪，目露凶光，拔出了藏在袖口的匕首朝她扑来。 姜漓漓心里暗想，遭了，是刺客。 躲避下刺客还是没有问题的，毕竟她反应快，可是回手就不行了，会暴露她的修为。 姜漓漓退了两步，朝旁边躲去，桑羽已经大叫了起来，姜淮反应也很迅速，一脚就踢开朝她扑过来的刺客，将她拉到他身后小心地保护着。 吴铭与另外两个侍从见状立刻拔剑与刺客打了起来。 不知是谁人大叫一声：“有刺客！保护公主！ 随着这一声大喝，宫门中又进来了三个刺客，他们蒙面而来，目的在姜漓漓。 厮杀声响起，守门的暗卫也不是纸糊的，三人只进来一人。 进来的这个刺客直奔姜漓漓而来，功法好强，光是剑气就逼得人连连后退，他已经离她越来越近，好在姜淮武艺也不小，但对抗得很吃力，他身上好几个地方都挂了彩，他仍然没有跑掉，赤手空拳同刺客对抗着。 姜漓漓和姜淮已经退到了院中的小池塘边，看着刺客一步步逼近，心急如焚，明明她的修为是姜淮功力的十倍还不止啊，她能轻而易举就把刺客杀了。 可墨寒再三叮嘱，她不可以姜漓漓之名暴露修为。 正当姜漓漓因纠结而大汗淋漓的时候，刺客身后已经聚集了大半的侍卫，刺客绝对走不了了，今日他必然折于这里，但……姜淮已经受伤倒在了一边。 刺客猛然一剑刺来，将视死如归的得意化作他生前最后的希望，冷剑靠近了姜漓漓的脖子，剑气凌人，她迅速向池塘边弯身躲去，然后反手撑着地面，以横卧的姿势朝他踢了一脚。 他一击不成便化剑为割，姜漓漓本能的朝旁边躲去，腾空的惊恐传来，然后冰凉的触感传遍全身，“噗通”的响声传遍整个院子，她这一躲就躲到了池塘里。 池塘里可养着几条名贵的稀罕鱼儿，可别把它们压坏啊。 刺客的剑朝水中刺来，还没等他下手，一柄长剑已经贯穿他的胸部，他握剑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中，血顺着剑滴落，在姜漓漓所处的池塘中晕染开来。他保持着怪异的姿势口吐鲜血怒目圆瞪仍死死地望着她，一副死不瞑目的骇人模样。 北冥信风抽出手中的剑然后揪着刺客的手把他丢到了一边，免得脏了公主心爱的小池塘。 北冥信风跳进水里，将她捞了出来。 这场争斗来的快，去的也快。 青阳裴听到动静跑出来观看时，只看到姜漓漓在池塘里的情形。 他想要跳进池塘来救她，但慢了一步，她已经被北冥信风捞了起来。 一上岸姜漓漓就再度晕了过去。 她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黑暗中她听见了阵阵琴音，那琴声哀伤到了极点，她对它很熟悉，似乎早已听过千万遍，它指引她朝某个地方走去。她跟随琴音而去，黑暗渐渐消失，四周是一片美好的林子，越过林子她看见了一座沉寂高雅的轩宇，院中一棵长得极美的寻木正开着紫色的花，有一个人坐于树下，风撩起他的长发，儒雅而美好，原来是他在抚琴。 他好像认识她，对她微微笑着。可她看不清楚他的容颜，她对这陌生的人好似有一种深深的畏惧，她想要逃离，但无论如何也迈不动步伐。 “你回来了？” 梦中人一句话把姜漓漓惊醒了。 醒来后她又想了想梦中的情形，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大概那只是一个虚妄的梦吧。 “公主醒了。” 有个清悦的声音说着。 四周点了烛火，原来已是深夜，有好几个人立于她的床侧，有王兄，有母后，有医官，还有一大众侍从。 “王兄……母后……” 她想起床，给她的王兄和母后行个礼，姜越说：“得了，你就好好躺着吧。” 医官们查看完她的病情后，同姜越与太后去一边探讨了。 他们探讨了很久，回来时表情都很怪异，明明都微笑着，却笑得深沉，似强颜欢笑。 第二十一章 山河卷·风寒(6) 难不成她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她的王兄也很奇怪，竟然没有刻薄地数落她，只是落井下石一番，他说：“你这个懒货，连母后的生辰都误了，那些官员的夫人们给母后送了许多礼物，母后原本是打算都送给你的，但谁叫你这么不争气，这下好了，礼物没了！” 原来她这一晕已经晕了很久，连太后四十岁的生辰都错过了。 姜漓漓嘟着嘴，泪眼汪汪地说：“没了就没了！” 太后赶紧说：“漓漓，别听你王兄的，那些礼物啊，母后都帮你留着。” 姜越也道：“哎哟，吾都还没说你，你就要哭鼻子了？都这么大人了，还爱哭，丢不丢人啊，你看人家姜漪可比你懂事多了。” 她都是装的啊。 但姜越老是把她同姜漪比来比去的，她心里怎么这般堵的慌呢？ “身为吾的亲王兄，你就不能多说说吾的长处吗？”她嘟着嘴，“吾……哪里……哪里不懂事了？” 太后说：“越儿，你快些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许多政务必须要处理。” 姜越见她又要哭了，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过分了些，毕竟病着的人很脆弱。 “好了好了，太医说漓漓没什么大碍，孤也就放心了，母后也应该多休息，不如也随孤一同走吧。” 姜漓漓瞪着两只大眼睛乖巧地说：“你们就走吧，我没事的。” 太后交待侍从：“你们务必要照顾好公主，如若公主再有任何闪失，吾便唯你们是问！” “诺。” 待他们走后，姜漓漓一脸严肃地问桑羽：“医官同王兄母后都说了些什么？” “奴不知道。” 姜漓漓指着另一个女侍从说：“你当时离他们最近，你说！医官同太后说了些什么？你若不回答，吾便把你送去勤苦宫。” 侍从立刻答着：“医官说‘公主风寒虽好，但心脉衰竭，又不进食，已形同枯槁，恐时日无多。” 原来如此，他们才如此匆匆离去。 她突然想起为她受伤的大王兄。 “淮王怎么样了？” “王爷只是受了轻伤，已大好了。” 她淡淡应了一声：“嗯，知道了，你们都出去吧。” 待他们走后，姜漓漓独自坐在榻上，良久。 虽曾幻想过自己死了无数遍，但面对生死，她还不能彻底释怀。 太后和姜王走出了宫门后，青阳裴立刻来到了大殿之内。 他把侍女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原来传言是真，她果然……他的心，竟然也会为她而痛么？ 他看见了落寞的姜漓漓，她坐于榻上，眼神空洞，没有了以往的灵动和跋扈。 她大概是在伤心吧，曾经趾高气扬的她，也有这般无助的时候。 许久之后，他还是轻声叫了叫她，声音中平添了几分温柔：“公主，您可是还觉得冷，要我抱着入睡？” 姜漓漓竟没有发现青阳裴默默地站在这里。她没有心情跟他贫嘴，她本来也不是那等嚣张跋扈毫不讲理之人，她只说：“裴面首，我躺着背疼，你带我出去走走。” “好。” 青阳裴很庆幸，她没有同往常一样，三言两语便同他发起脾气来。 他找来一件狐裘给她披上，带她到院子里散了散步。 明月当空，漓漓的惆怅久久未散。 她说：“吾这长守宫是新建的，原本是这宫里唯一没有冤魂的净土，如今也浸染了不少血迹。” 青阳裴戴着铁链的手扶着她，他黑发如墨，眼眸微闪，清冷的月光把他照的风霜高洁。他低头回复着：“哪有王宫之土不染血迹的？” “若是当日刺客得手了，现在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你是否很高兴，因为自己可以趁乱逃出去了？” 姜越既然没杀他，定然是有所顾虑，不是不杀，而是不能杀。 如若她死了，他至少不用再背负面首之名了吧。 她看见青阳裴皱了皱眉，冷冷地说：“你怀疑我？” “难道不该怀疑吗？” “不是我做的，我也永远不会杀你。” “哼哼。”她笑了，她想起了在长和殿中他说的话，那日，他义愤填膺，对天起誓说：今日你不杀我，他日我回国之时，定要率吾珉国三军踏破你古央城头，血溅你姜室族人，今日吾是面首，他日，吾要你国的公主扒光衣服在吾面前求饶，然后把她们卖入青楼，为娼为妓！ 姜漓漓笑着说：“若是以后有机会，你怕是要让吾生不如死吧。” 青阳裴微微皱眉，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都病成这个样子，还要同他争论这些琐事。 “不会，如若当真如此，我一定不会这样对你。” 语气平淡，如和风细雨。 她冷哼一声：“难道你忘了你在长和殿中的誓言了么？” 青阳裴无比认真地望着姜漓漓说：“漓漓，你与别人不同，我绝不会伤害你。” 多么温柔的甜言蜜语啊，到底不过是虚假的情意，那她就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看破不说破吧，免得误了裴面首的“情深义厚”。 姜漓漓望着他如暖阳般的眼睛，然后主动牵起他戴着铁链的手说：“嗯，吾相信你。” 姜漓漓对着他笑了，他也在月光下微微笑着，心满意足，如朝霞升起，云雾散尽，明媚到晴空万里。 姜漓漓觉得，他的微笑假的逼真，真到让人动容。 姜漓漓问：“你开心什么？吾相信你与不相信你有什么区别么？” “有区别，对我来说很重要。” 是很重要，毕竟她若不信他的话，他日后要怎么利用她呢？ “难道你对吾动心了？” 他只是抬头望了望天空说：“今晚的月色很好。”明月斜照，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朦胧的鸡叫声。“你知道吗？漓漓，我很开心，你能在今日醒来。” “今日有什么好的？” “今日是我的生辰。” “那又如何？” “你在我生辰之日醒来，也许我们是天定的缘分。” 骗人也不是这样骗的。 姜漓漓想了想说：“你若承认你对吾动了心，吾便送你一个生辰礼物。” 青阳裴柔情地说：“漓漓，就算你不给我生辰礼物，我也承认，对你动心了。” 第二十二章 山河卷·风寒(7) 青阳裴看见那双澄澈的眼睛里带着许多疑惑，他不禁为她担忧：她总是如此把什么都写在了脸上，这样的她，太容易受到伤害啊。 姜漓漓不相信他的话的，半句话都不相信。 怎么可能呢？她宫中那么多善良的女侍从，有比她温柔的，有比她服帖的，有比她良善的，有比她对他好千万倍的。 以他绝色的容颜，不用勾手指头也有万千女人爬上他的床，他不去对那些投怀送抱的女人动心，却唯独对虐待他的她动了心，谁信呢？ “回大殿吧，吾不想逛了。” “好。” 姜漓漓走到青龙木架前，从一个木盒中取出一柄匕首，那是她使千万诡计说破了嘴皮才从殷岱那儿得来的。 她将它递给青阳裴，说：“吾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喏，这匕首能削铁如泥，就送你做生辰礼物了。” 她已提醒着他：这匕首能削铁如泥，若他没有领会，就怪不得她了。 裴面首拿着匕首微愣，他说：“哪有送人礼物送匕首的，况且……这匕首拿给我也没用。” “怎么没用了？万一哪天你不堪忍受吾的折磨，可以用吾送的匕首自刎的呀……” 青阳裴的胸膛微微起伏，那是因内心微微激动而隐藏的欣喜。 他试着让自己的眸光暗淡了下来，眉也微微皱起，他望向她的眼睛里展露出淡淡的忧伤，他说：“原来你还一直盼望着我死。” 姜漓漓这才反应过来，糟了，一不小心说了心底里的大实话。 姜漓漓有些不耐烦地说：“这匕首你要不要？不要的话，吾就收起来了。” 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这匕首可是不世出的宝物，若流落江湖，定能名声大起，引起血雨腥风。若是实力相同的两人对抗，持此匕首的人定能让对方的利器断成两截。 这匕首割断他手上的那铁链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他若是不要就算了，她还有些不舍呢。 青阳裴说：“你送给我的东西，我怎么会不要呢？” “小心点，这匕首可是很锋利的。” “嗯，我知道公主关心我。” “……” “这匕首有没有名字？” “一把匕首取个花枝招展的名字做什么？” “既然你不喜欢，那我便不给它取名了。” 姜漓漓望了望窗外，红霞还没有出现，但离天亮也不远了，她说：“天快亮了，你困不困？” “不困。” “那正好，吾睡了那么久，反正睡不着了，你刚好可以陪吾做点什么。” 姜漓漓好像看见青阳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邪魅的笑容，待她仔细看时，那笑容早已经消失了，只余下长长的铁链发出撞击的声音。 裴面首突然伸手抱着她。 糟了，她刚才送了把匕首给他，而他的手在她的后背上，如若他此时要杀她，是轻而易举的！ 姜漓漓正奋力的推开他，但他力气更大，不由她半点挣扎，他说：“这大好时光，你希望我陪你做点什么？嗯？” 看来是她想多了，显然，他们之间没有心有灵犀，想不到一起。 青阳裴深情款款地望着姜漓漓，眼里的柔波展现出情难自禁的模样。他在她耳侧说：“漓漓，我真想每天都这么光明正大的抱着你。” 这样的情话他真是张嘴就来呢！ “你难道想一直做吾的面首么？” 青阳裴笑笑：“只要你喜欢，一直做的你面首又何妨？只是……不能给你一个名分。” 虚伪。 姜漓漓一直看不惯的虚伪。 为了配合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她也虚伪地笑了。 她的笑容很柔和，让他的心一阵又一阵的悸动，连同他的呼吸都紊乱着。 他忍不住就吻了她。 姜漓漓一惊，若是被人瞧见她与青阳裴这般缠绵，该如何是好？ 她安抚自己说：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连面首都收了，还顾及名声做什么呢？若是以后，实在嫁不出去的话，求王兄再给她找个面容英俊的面首养着也是可以的。 况且，她可能没有以后了，因为再过四个月，她就十八了。叶舟说，她可能活不过十八的。 既然如此，倒不如活得恣意潇洒一点。 她不能死时还有大把的遗憾遗留在世间，不如……不如活着时做几件荒唐的事，以此慰余生。 她情难自禁的时候，该死的理智突然席卷而来，她终究说服不了自己做荒唐的事情。 她毕竟是姜国的长公主，做一天和尚就得撞一天钟。 姜漓漓把手从他身上移了下来，她放开了他。 他却不放开她。 铁链横在他们之间，但好在铁链够长，他能把手伸到她的后背，他又把姜漓漓轻轻一搂，与他紧紧相拥。 他闭着眼睛，在姜漓漓耳侧轻声唤了一声：“公主。” 他已是一往情深。 那声音缠缠绵绵，温柔无比，就像一支男女之间最恰当的催情剂。 这声音让姜漓漓突然意识到，他是很危险的人，她太过逾越了，如果不遏制自己的行为，日后她恐怕难以抽身。 她伸手推开他。 青阳裴轻轻地问：“怎么了？” “你难道不想去匡扶你珉国的天下，重振江山么？难道你不想报仇了？” 他刚才，动心了。 一瞬间，他的欢乐都换成了难言的抑郁，如果他们之间注定不可能长相厮守，那就让他暂时忘记一切，过着这一瞬间爱着她、抱着她的时光，不好吗？ 他淡淡地问：“你为什么总爱提起这些？” 姜漓漓平淡地说：“好让你知道，吾并没有傻到被你的美色诱惑，现在没有，今后也不可能，吾说这些，也是要告诉你，你说的这些在吾听来是多么恶心。” 姜漓漓想，他吻着她时，应是痛苦不堪吧，毕竟，她是他憎恨的人。 青阳裴的眼睛里无波无澜，连愤怒都没有。 他以平静的听不出情感的语调说：“是我恶心了公主，是我自作多情了，我现在就消失，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他就此转过了身，背对着她朝殿外走去。 青阳裴无奈地想，为什么他们总是如此不欢而散？ 第二十三章 山河卷·刺客(1) 姜漓漓已经醒了三天了，精神大好，能吃能喝，说话也不哑了。 于是她又过上了早起晚睡的日子，她总是夜以继日，不到深夜不罢休。 昨日夜里，气温骤降，天下着蒙蒙细雨，树叉上挂了不少雾凇，地面湿濡一片，有些地方还结了冰。 今晨，姜漓漓走出大殿，没有看见桑羽的人影。 桑羽这个贴身侍女一点都不够称职，还不如青琅山照顾她的宓香。 她只好随意叫一个侍从：“你帮吾去找一副竹笠和蓑衣来。” 姜漓漓拿了放在院子中的鱼竿，那鱼竿可是她昨日亲自捣鼓了半天才弄好的，她还特地嘱咐北冥信风帮她看好她的鱼竿，免得被东厨烧火的人当作柴烧掉了。 姜漓漓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坐在池塘边垂钓。 天气有些冷，她哈了一口热气在手上，搓了搓手往池塘望去。满池的鱼儿，清晰可见，好几条都在她鱼钩旁游动着，可迟迟不上钩的鱼。 她有些急了。 然，她又抬头望了望在屋檐下躲雨的北冥信风，心生一计。 姜漓漓说：“北冥将军，你去那边用你的剑往池子里戳戳行不行？帮吾把鱼赶过来，吾可还一条鱼都没钓着呢。” 北冥信风颇有些无奈：“公主，您病才刚刚好，回屋去吧，这天冷又下着雨的，未免受寒。” 北冥信风虽这样说着，但还是提着剑过去帮她赶鱼了，他边走边说：“公主您若是想吃鱼，属下差人捞上来不就得了？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呢？” 北冥信风想，他这将军可真够称职的，有着将军的头衔，做着侍卫的事情，操着老婆子的心。 “那怎么能一样呢！” 怎么就不一样了？ 宫门口的侍从忽然说：“拜见太后。” 姜漓漓抬头望去，是她母后来了。 还没等她问好，太后就指责着北冥信风：“信风，你怎么也同漓漓胡闹！” “是属下失职。” 太后有些生气，姜漓漓也不好再钓鱼了，只好收起鱼竿。 桑羽她终于冒了出来。 等等，她刚才好像是从偏殿出来的？西边第三间，那不是裴面首的房间？ 也许是她看错了吧。 太后让姜漓漓进殿，坐在榻上。侍从搬来了一汪炉火，放在姜漓漓旁边。 太后娥眉微蹙：“漓漓，今日你觉得怎么样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母后不必忧心，吾已经大好了。” 太后欣慰地微笑，“如此便好，从青琅山上带的养护身体的灵丹还有么？” “还能吃上两个月。” 姜漓漓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便快速奔到架子前，在楠木盒里取出一个小玉瓶递给太后。 “母后，都怪女儿不孝，您四十岁的生辰都没能去祝寿，这驻颜丹是女儿从青琅山上特地为您带回来的寿礼，吃了这个东西，能使人容颜不变，脸上不长皱纹，还能延年益寿，可好用了。” 太后接了过去，脸上却并没有露出笑容，姜漓漓疑惑地问：“母后，是不是吾送的东西您不喜欢？” “漓漓送的东西，吾怎么会不喜欢呢？” “那母后为何不高兴？” “母后没有不高兴，母后只是担心你，你回宫不久，却接二连三地生病，宫中的医官又不如墨寒道长这般妙手回春，你不在他身边母后不放心。” “哎呀，不碍事的，医官不是说了么？吾只是感染了风寒。” “怎么会没事？你在床上都躺了一个月……所以漓漓，吾让北冥将军送你去青琅吧。” 姜漓漓知道，这场让她躺了一个月的小小风寒可能是她即将离开人世的征兆。 可她不想那么快就回去，往年她也是元日以后才走的。 “母后，元日快要到了，我想和母后还有王兄一起过元日。” “那有什么要紧的，母后只要你好好活在这个世间，健健康康的，在没在一起又有何重要？你的墨寒师兄，他为人沉稳，医术精湛，你必须去青琅。” 太后音量不高，却言之凿凿，毫无商量的余地。 姜漓漓思考片刻，便应承：“好，我去青琅。” 其实，她也不喜欢待在王宫，王宫中的日子百无聊赖，死气沉沉，她不过只是想要陪陪她的王兄母后罢了。 太后说：“北冥将军熟悉去青琅的路，吾仍然让他送你。” “嗯。”姜漓漓应着。 “漓漓，你是否怪母后常常让你一个人在外孤苦无依？” “我怎么会怪母后呢？我知道，母后都是为了我好，而且青琅山的人对我很好，我也不算是孤苦无依……” 太后握着姜漓漓的手说：“吾的好漓漓。” 太后这样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让姜漓漓很不自在，她习惯了她们之间因彼此客气而产生的距离感。 姜漓漓将手抽了出来毫无表情地说：“母后，您回宫吧，我怕我走的时候，您舍不得。” 太后走后，她立即收拾好一大包袱金条银子，什么最值钱就拿什么。 姜漓漓要走了，轻易不会回来了。 她朝偏殿望去，那门紧紧闭着，这两天来，青阳裴从未来见过她，估计是对使用美男计这一计策已经放弃了吧，姜漓漓问吴铭：“裴面首呢？” 吴铭有些疑惑地问：“公主可是舍不得青阳公子？” 她舍不得裴面首？ 她怒道：“吾只是让你好好看着他，别让他跑了！” 她拿着包袱向北冥信风走去。 “走吧。” 姜漓漓就这样匆匆忙忙地走了，她回来是为了赶她父王的葬礼，曾快马加鞭，扬起一地尘土。哪知回来后丧服加身，悲恸不已。 她是坐马车离开的，她明明有大把的时间去看一看这些年来她不曾好好看过的王宫，可她只是紧紧闭着眼睛。她怕她所看到的繁荣景象，是她时日不多里的最后一眼。 她也会心酸啊，尤其是马车出了宫门的时候，北冥信风还特地提醒她：“公主，咱们已经出宫了。” 古央高高的城墙外，姜漓漓终于鼓起勇气掀开帘子望了一眼王城，她的家在这里，可她真的离开了。 第二十四章 山河卷·刺客(2) 赶路的第六天，他们终于到了青琅山脚下的树林，林子里有许多梓树，许多树木的树叶都掉光了。 这是去往青琅山唯一的路。 天下起了一阵小雨，他们只得在一棵大树下躲雨。 雾气氤氲的林子里，看起来很清幽和凄婉，适合掩埋枯骨。 北冥信风走了过来说：“公主，雨小了，这天气阴沉不定，说不定会有大雪，趁着白日地面还未结冰，咱们须快点赶路了。” “好，咱们走吧。” 如若不然，到了临崖而建的马道上，即使想快些，也不敢了。 姜漓漓踏步上车，众侍卫们也翻身上马，准备出发。 忽然，北冥信风的马儿啼叫了一声，其余马儿也都嘶鸣着，怎么都不走。 侍卫们纷纷将剑拔了出来，警惕地望着四方。 她散开灵识，仔细聆听着四周的动静。 来了不少人。 她掀开帘子望了望外面，果不其然，仅仅一瞬间，就从四面八方涌出来许多黑衣人。 他们人多，初步望去，大概百来人。黑衣人来势汹汹，使得地上层层铺叠的枯叶都四处飘散着。 北冥信风指了指四个侍卫说：“你们守在公主身边，切不可让敌人近身一步。” 立刻就有四个侍卫跃到了她的马车旁，其他人即刻就扛着刀剑去厮杀了。 一番厮杀之后，姜漓漓望向挡着黑衣人的北冥信风，他的周围虽倒下了几个敌人，但他的肩膀已经受了伤。 北冥信风舞剑的动作慢了起来，不如之前那么流利了。如若这样下去，后果不敢想象。 地上早已血红，侍卫倒下去了好几个，而那些仍然在战斗着的，无一不在拼死斗争。 她的手抓在隔窗上，她强忍着自己跃出窗外的冲动，有水珠顺着她的脸滑落，那不是雨水，而是她忍出的汗，她虽面无表情，其实内心早已心急如焚， 最近的一个侍卫已然招架不住，黑衣人大把向她袭来，而她安然无恙坐在马车里。 刀剑的碰撞激起了许多火花，华丽的马车上被溅起了不少血，离她最近的一个侍卫被人打倒在地，侍卫说：“公主，小心。” 她想起来，前不久她把手炉借给这个侍卫暖了手，所以他在最危险的时候还不忘提醒她小心。 黑衣人瞪着眼龇着牙抬起剑就要往他身上刺去。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看着他们为了保护她而在她眼前死去？ 不能的。 她不能做这样的人，侍卫们也是人，他们一样有精彩的人生，他们不该为了她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姜漓漓拔下头上的金簪，运足力量朝黑衣人扔去，黑衣人将刺入他脖子上的金簪拔了出来，以不甘的眼神望了她一眼便倒下去了。 她如释重负。虽然墨寒千叮万嘱不准她暴露修为，但如若她不这么做，她会一辈子不安。 他大概是要记住她的样子，好化成厉鬼来寻她吧。 姜漓漓立刻起身，朝车外走去，北冥信风惊慌地叫道：“公主，危险！快回马车里！” 他想过来护着她，奈何被黑衣人缠着身，移动不了分毫。 有一具黑衣人的尸体横摊在马车与马的中间，姜漓漓迅速拔出插在黑衣人身上的剑，朝扑向一个侍卫的黑衣人砍去，黑衣人反应了过来，要来杀她，但不及她剑快，死在了旁边。 被她救下的侍卫脱身不了，因为又有好几个黑衣人围着他。姜漓漓赶紧提剑砍断车与马之间的绳子，还好，他们只是来杀她，并没有对马儿下手。 姜漓漓坐上马，提着剑，挎着包袱，驾着马从人少的地方冲过去，她往后一看，黑衣人果然大部分跟了过来。 漓漓以剑代鞭，抽打着马儿，让它朝最阴暗的地方去，她得去一个侍卫看不到的地方！ 很庆幸，马儿原本是匹千里马，黑衣人被她甩去了老远，她迅速从包袱里拿出面具戴上，然后掀了外衣，散了头发。 但……那些黑衣人也不是吃素的，他们迅速赶来，看见她换了装。 这又有何关系呢？反正他们也快死了不是吗？ 姜漓漓下了马，把包袱扔到马上，拍了一板马屁股，它听话的跑进了长满树木的树林，然后她凝神提着剑朝黑衣人杀去，风自她而起，强劲地朝黑衣人刮去，那是她周身的杀气。 姜漓漓信誓旦旦邪邪一笑：“你们来得好巧，吾正好让你们有去无回！” 她飞速向他们冲去。黑衣人也并不是弱茬，他们以十对一，接住了她几招。 经过一番战斗之后，林中还剩下五人，这五人，都是罕见的高手，很不巧，这些高手碰见了姜漓漓，就只能是她的手下败将。 她提起剑，慢慢朝他们走去，她死死地盯着其中一人，那人见着了她眼中的杀气，徐徐后退。墨寒曾教她，修为到一定程度时，自会有气势。有些高手，光是那周身散发的气势，就能把人吓退。 姜漓漓脚点着地面，运足周身灵力朝其中一个看起来还算彪悍的人冲去，她的剑在空中化剑为风，朝他脖子刺入，彪形大汉在此生死一瞬间以刀抵挡，挡住了她的轻飘飘的一击，但也后退了老远，他的脚没入枯叶里，眼神里全是惊慌，仿佛从前所学的武功绝学都失效了一般。 姜漓漓撤出剑，他抓住这个空隙，粗粗的扁刀自他手上灵活地转了一个圈，便朝她扫来。 然，这一起一落间，剑已经没入他肥胖的腰部，她的剑精准的从他的肋骨间斜斜刺入，穿破他的脏器，但没有横穿身体，因为被他体内的脊骨抵挡住了。 黑衣人的扁刀再也不能向她扫来，连“哐当”落地的响声都没有，悄无声息地掉到了枯叶里。 “蝶儿”他死前叫唤着，姜漓漓听得不是很清楚，大概是他的女儿或情人吧。 姜漓漓拔出了剑，还来不及替他感慨这百态的人生，就转身朝她背后更凶猛更恶毒的敌人刺去。 一击便中了，但另一个人也伤了她，她的肩膀被那个看起来最胆小最瘦弱的人用镖刀刺中了。 是她粗心了。 第二十五章 山河卷·刺客(3) 姜漓漓很愤怒，因为自她十五岁以来，从无败绩，身上也从未挂过彩。 这是她的耻辱！ 她用功力震出插入肩胛骨上的镖刀，执剑而去，让那人一剑封喉，再跪地而屈。 剩下的两个人颤颤巍巍，武者的尊严不允许他们后退，他们仍然手持利器，朝姜漓漓冲来，他们的眼睛里有着对她的仇恨，有着杀她的决心。 虽然他们配合得好，但他们到底还是败了。 姜漓漓的剑横扫，挑了他们用来杀她的剑，击入了他们的身体。 当她以为一切了结时，从树林最阴暗的地方，徐徐走出来一个人，他穿着黑衣，也带着面具，面具是铁做的，通体漆黑，将他的脸紧紧裹住。 姜漓漓知道，戴面具的人大都如她一般，不能以真实身份见人。 他的半边脸隐入了林中的影子里，恰巧天色昏黄，又下起雨来，雨中夹风，呼啸又阴冷的风在林间悠荡，如同山间幽冥的哀嚎。 他疾声厉色地说：“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坏我的事？” 姜漓漓肩膀上疼的厉害，她提剑的手都麻了，大抵是体力有些不支了。 她笑着用低沉又沙哑的声音说：“你的好事都已经被我坏了，你又当如何？” 他咬牙切齿用同样低沉的声音说：“姜国公主在哪里？” “被我藏起来了。” “把她交出来，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如若我说不呢？” “哼！那就去死吧！” 哼？他对她哼？他莫不是太胆小了，只敢说狠话，不敢对她动手吧？ “那你还废话什么？” 姜漓漓提剑朝他攻去，本不打算一剑要他命，只是先试探一下他的修为，但他执剑挡住了她所有的攻击，看来修为不低。 姜漓漓运气作厉风，朝他猛攻，他有些招架不住，便凌空跃起，朝她跃来企图压制她。 姜漓漓翻身后退再以极快的速度撩剑而上，割开了他腹间布料，他纵身往下，立于地面。 得赶紧速战速决才好，她已经有些头晕了，如若他不死，那她就会亡。 他似乎对于青琅功法有些熟悉，她攻他便守，她劈他便扫，所以招架了她这么久。 他这样的剑法让姜漓漓对他的身份感到好奇，他今日定要揭开他的面具。 姜漓漓运足气力，将力量投入剑中，剑离她手以它代心，刺入他腹间，她再趁机紧握拳头，一拳打在他额间，她的手被他脸上的面具震得老疼了。 戴着面具的人连连后退，剑插在他的腹部，他拔剑而起，鲜血自他腹部流出，染湿了他黑色的衣服，他一手按住流血的伤口一手将剑握于手中，仍执着地朝姜漓漓走来。 姜漓漓气喘吁吁的立于一棵梓树旁，粗糙的树皮因为浸染了冬日的雨而冰冷，她两眼昏花，全身都疼，终是失了全身的力气。即使有冰冷的雨打在她头上，也未能使她清醒半分，她只能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朝她走来。 姜漓漓强装镇定，提剑运气，准备了结了他，他丝毫不害怕，踉跄着提剑朝她走来，捧着他流血的腹部边走边笑：“怎么样？毒发了吧！” 原来他们的剑上涂了剧毒，呵，她也真是够倒霉了。 北冥信风不见踪影，看来是没有救兵了，杀了他之后，她要孤孤单单上黄泉了。 或许是有些悲伤，她突然想起了墨寒，原本还因为今天傍晚时分就能见到他而高兴，看来是不能了。若是她死了，他就只有孤单单的一个人了，他那孤冷的性格，大概也会为她伤心吧。还有裴面首，她怎会突然想起他呢？她怎么会想起了他微笑时的样子呢？大概他笑起来的容颜太美好了吧。 戴面具的人提剑刺来，姜漓漓昏沉间似乎看到了幻像——他突然惊恐万分，退得老远。然后对她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语气阴冷，他说：“果然是你！” 他说完，转身就逃之夭夭了。 他以为她是谁？ “漓漓，你怎么连他都打不过，还受伤了。” 清冷的声音响起，姜漓漓才发觉她的身旁站了人。 一个让她独自生了许久闷气的人。 她拄剑而立，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她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委屈着说：“墨寒，我好像晕得看不见路了。” 姜漓漓知道，她一装可怜，墨寒就会心软的。 墨寒将她横空抱起，他果然不怪她与他冷战了许久。只是她本该是受了万千宠爱的得意模样，可此时却紧张起来。 因为他身上有着淡淡的香味，估计是从那些花草药材上沾来的，清冷又高贵。而她……她不仅全身被雨淋湿了，美丽的袍子被她扔掉了，头上的金钗也拿去杀敌人了，头发乱糟糟的，就连她这件白色的衣上都沾满了泥泞和血迹。 墨寒深沉又清冷，她却脏兮兮的，他把她抱在怀里显得那么突兀，就像茫茫洁白的雪地里被人踩了几个脏兮兮的脚印。 她第一次因为自己的形象不够美好而拘谨着。 墨寒说：“你看着我干什么？难道不晕了？” 真是奇了怪了，墨寒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怎么知道她望着他呢？ “我……我……你走太快了，没把我抱紧，我快要掉下来了。” 墨寒停了下来，姜漓漓以为他要扔了她，没想到他只是调整了一下抱的姿势，然后摘下了她的面具，抱着她跃到了马上。 他一手紧紧搂着她，一手拉着缰绳，朝前走去。 远远的，姜漓漓看见司徒信北带着几个侍卫朝这边奔来，手里还提着她不知何时扔掉的装满金银珠宝的大包袱。 还好，他们大都活着。 但她这样不顾形象的靠在墨寒的怀里，将士们若是传了出去，定有人说她不爱名节，不顾贞操和男人暧昧不清的。 哎……怕什么呢？反正她是被他抱大的不是吗？ 姜漓漓闭着眼睛疑惑地问：“墨寒，你怎么会下山呢？ “听闻你生病了，我不放心，来看你。” “哦。” 姜漓漓早已经感动的一塌糊涂了呢。 第二十六章 山河卷·刺客(4) 墨寒抱着她骑着马在飘飘细雨中走了一会儿，她晕得厉害，如同在天地间慢速旋转那般飘飘然。她晕得实在受不了了便将整个身体靠在了他的怀里。 然后……她睡了过去，待她迷糊地睁开眼睛时，他们已经不在马上了。 周遭的风景，有点不对劲，他们不是要去青琅山么？怎么又来到了她昨晚休息的这家逆旅，这不是走反了么？ 自然，疑惑归疑惑，她是不敢同墨寒讲的，何况她也没有力气同墨寒讲，因为她不仅晕，手麻得厉害，还老是想吐。 大概是中了毒的缘故。 墨寒把姜漓漓放到逆旅的破床上，扶着她坐了起来，他轻轻地撩开她肩上的头发，解开了他肩上的衣服。 伤口挺深，伤口周围一大片已经成了深紫色。 这便是偷懒的后果！从前教她修行，她总是找各种理由，这下吃了苦头可还觉得高兴？ 姜漓漓继而装作睡得迷迷糊糊的模样，心里却惊奇的不得了。 难不成墨寒终于发现她不是小孩对她情难自禁了？难不成他要与她……那个……要双修？这可如何是好啊，她可从来没想过的，也没有准备啊。殷岱不是说过，若是要做此类事情，得先沐浴更衣的么？ 墨寒撩开姜漓漓肩上的衣服后，自己也坐到了床上，他坐在她的身后不知朝谁嚷嚷着：“把布拿来。”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女人说了一个字：“诺。” 是宓香的声音，宓香来了，在王宫之时她可真有点想她。 她想着同宓香打个招呼，毕竟许久未见了。话还没说出口，一阵恶心的感觉传来，身体里万般苦痛。 她朝前倒去，墨寒拉住了她，他清冷地说：“别动。” 那音调像极了老妈子嫌弃自己的女儿又懒又没有出息。 他一说，姜漓漓就不敢动了，强忍着疼痛坐在榻上，习惯性地叫了他一声：“墨寒……” “很疼？” 这语气怎么有点不太对呢？她做错了什么？ “不疼。” 他以为她是因为伤口疼而叫他呢，就算疼她也不会说出来的。 后肩处一片温热，她微微往后头一看，原来是墨寒为她擦拭着伤口旁的血渍。 他擦得很轻，生怕弄疼了她。然后温热的感觉消失，冰凉的触感传来，原本火辣辣的伤口处像敷了冰一样，没有那么痛了。 这样的感觉持续了一会儿，姜漓漓不禁想看看墨寒在干什么，她微微转头，看到墨寒把一口黑血吐入了早已准备好的盆子里。 她看着盆子里的血都觉得恶心，墨寒怎么下得去口？这根本就不符合他高冷又冷漠的气派啊。 墨寒接过宓香递过来的水，漱完口后，又用沾湿的纱布轻轻地擦拭了姜漓漓的伤口，然后手猛然一抖把药撒在了她的伤口上。 “嘶～” 她咬着呀，忍着疼。 “别动！” 墨寒手又一抖，又在她的伤口上撒了一把药。 药撒完之后，墨寒走下了床对姜漓漓说：“你把干净的衣服穿上。” 那冰冷的语气里又增添了几分嫌弃。 姜漓漓连忙拖住他的手，可怜兮兮地问：“那你呢？你去哪儿？” 刚巧敲门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墨公子，药我已经买来了。” 墨寒没有搭理敲门的人，只是看着姜漓漓，宓香应了一句：“知道了。” 墨寒说：“等你换好衣服我再来看你。” 她回过神来，点点头，应承着：“好吧。” 也是，难不成还要把他留在房里看她穿衣服么？ 墨寒同宓香一同出去了，姜漓漓慢吞吞的把衣服换好，心里嘀咕着，也不知宓香从哪里找来这么丑的衣服。 姜漓漓穿好衣服后，在床上痛苦地晕了一会儿，疼得冷汗直流。 稍微好了一点之后，她慢吞吞地走出房间，奈何她一开门，就看见墨寒徐徐朝她走来，他身后跟着的宓香还端了一碗药。 姜漓漓苦叫一声：“又要喝药啊。” 她慢慢往回走，因为头晕的原因，还撞上了桌脚，痛得差点叫出来。好在她一向端庄，生生将尖叫忍了下去。 她端坐床上，皱着眉对宓香说：“我不想喝！” 实在是因为这辈子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一闻到那味就恶心。 她也就只敢对宓香使小性子，她好歹是堂堂的一国长公主啊，怎么在墨寒面前活得这样卑微，她还心甘情愿。 墨寒突然把什么东西塞到了她嘴里，正当她憋屈着要吐掉时，墨寒毫无表情地说：“这是荣草和龙鱼做成的，很甜，你吃过后就不觉得药苦了。” 姜漓漓哪敢再任性，做了一个鬼脸后乖乖地把药喝了。 她问墨寒：“你可有看见北冥信风？就是护送我的人。” 墨寒坐在硬硬的板凳上，冷冷地说：“他正在楼下。” 此时雾气蒙蒙的，湿湿的屋檐滴着雨水，叮咚的响声时不时传来，在这样暂时安宁且迷蒙的景色中姜漓漓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有些大胆。 她无处安放的手指敲了敲桌子之后，终于鼓足勇气问长发如墨、俊颜冰冷的人：“墨寒，我们什么时候回青琅山？” 墨寒正品着一壶热茶，听见她问他，不经意地说：“再等几天吧，路面结冰，山上已经下了雪，上山太危险，你想回山了？” “没有，我不想上去。” “你想回宫？” “我也不想回宫。”她唯唯诺诺地说，“墨寒，我……我想去一个我没去过的地方好好玩一玩，你陪我去好不好？” “好。” 真是晴天霹雳，墨寒就这么爽快地答应了？ 以前她能在青琅那个有点无聊的地方静静地待着，看山花雾气，赏日升月落，那是因为有墨寒在那里，这是她年纪轻轻能沉稳不浮躁的唯一原因。 而今，墨寒为了她下了山，她忽然想和墨寒去看一看她姜国的大江南北。因为她快要死了，医官说她心脉衰竭，已经时日无多，而今，她算了又算，离她十八岁的生辰只差两个月了。 第二十七章 山河卷·刺客(5) 姜漓漓知道爱一个人却不能与他厮守的痛苦，就如同她父王众多不得宠的夫人们，她们大多容颜绝色，却生生活成了愁苦悲寡的样子。 姜漓漓喜欢墨寒，至少他在她心中与众不同。她想要在人生中最后的日子里和重要的人看遍山川，这样才不枉她生得如此貌美，不负她活了近十八年的时光。 墨寒从来不纠原因，这次却突然问她：“你为什么会有如此想法？” 姜漓漓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医官说我快死了，我想死之前再看看这个世界。” 听闻此话，墨寒皱紧了眉，满脸地质疑。 怎么会呢？她多年来一直吃着安魂丸，他仔细为她调理着身体，教她修行，汲取天地灵气，即使她命运多舛，注定会香消玉殒，但不会如此之快，她至少还能活上十年八年。 他从长板凳上站了起来，走到姜漓漓的面前，在她猝不及防间按住了她的左胸。 神力尽数萃入她的心脏，游于她的周身。 怎么会？她回宫一趟，区区数月，就心脉衰竭，气血两虚，邪寒入体？ 姜漓漓心中一片茫然，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墨寒怎么突然如此……如此轻浮？ 她皱着眉神情怪异且十分憋屈地叫了一声：“墨寒？” “放心，有我在，你不会那么轻易死掉。” 他如此信誓旦旦地安慰她，希望能给她活下去的希望。 姜漓漓这才感受到，从他掌心里传来一些神力，灌入她的身体，游于经脉间。原来他摸的不是她的胸而是她的心。 是她自作多情地想多了。 墨寒专注的感受神力在她身体里游动的情况，然后他的眼神里带有点愤怒，他冷冷地质问她：“你吃了吾给你的安魂丸了没有？” “就一个月没吃。” “一个月？” 墨寒冷冷的样子让姜漓漓有点害怕，她忍不住便说了实话。 “没吃……吃了那么多年，我几个月不吃也没事的。” 墨寒立即对宓香说：“把安魂丸拿过来。” 宓香把瓶子递给姜漓漓，她在墨寒的注视下憋屈地吃了一颗。 墨寒又对宓香说：“你现在去青琅山上，把我药房里冰封的九尾狐血、龙鱼心以及櫰花荣草拿下来。” 宓香“诺”了一声便走了。 看着墨寒如此焦急的让宓香去拿奇珍异草，姜漓漓不禁问：“墨寒，我是不是真的快不行了？” 那神情甚是可怜。 他转过头对她说：“你想多了，你只是身体有点虚，我让她把这些东西拿下来，刚好给你补补身体，免得你受风寒就得躺上一个月。” “噢噢。” 墨寒说的话姜漓漓是绝对相信的，他说给她补身体就是补身体。 墨寒端倪着她又冷冷地问了一句：“你这回在宫里定是没少折腾吧，听说还纳了一个面首？” 糟了，墨寒知道了裴面首的事情，他会不会生气了？ 姜漓漓望了望他，他重新品着他的热茶，一脸淡漠的样子，应该只是随口一问吧。 “那是我王兄硬是要塞给我的，我拒绝不了。” “哦？还有这样的事情？” 姜漓漓不敢去看墨寒，只低声应了一句：“嗯，就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怪了，墨寒怎么对她在宫中的事情如此一清二楚？ 于是她赶紧转移话题，扯着嗓子叫了两声：“北冥信风！北冥信风！” 一阵焦急的脚步声响起，北冥信风跑到了她面前。 “公主有什么吩咐？” “你除了手臂，其它部位可有受伤？” “都是小伤，公主无须挂碍。” “其他人呢？” “公主不必担心，属下已妥善处理。” “那你便回古央吧。” 他半跪而说：“属下的任务就是护送您去青琅，待属下把公主送到了青琅山上，属下就回宫。” “不必了，就送到这儿吧，墨寒在此，贼人不敢造次。” “可……万一刺客再来，刺客已经行刺了两回。” 北冥小玖那么机灵，怎么她兄长那么死脑筋呢？ 姜漓漓苦口婆心地说：“北冥将军啊，你们也看到了，是墨寒救了吾，他的名声想必你们也知道，以一敌千不是什么难事，你就不要担心了，休息好之后就回去吧。” “诺。” “等等！” “公主还有何吩咐？” 那些刺客三番两次来杀她，甚至都能混进王宫，虽然她知道她王兄和母后会处理，但她是不是也该了解了解情况呢？ “你可知那些刺客的身份？” “尚且不知。” “那日在王宫行刺的那些人可有查明身份？” “宫中那些扮做侍从的刺客是淮王妃在宫外招的人，经司寇查明，那些都是专业的杀手假扮的。” “哦？” 姜漓漓还想问点什么，墨寒突然插了一句嘴说：“漓漓，你可跟淮王妃有什么过节？” “没有，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 姜漓漓长这么大，还没有被人刺杀过，自从有了面首，刺客就接连不断来找她麻烦，这事，定然跟她那不成器的面首有关系。 果然，北冥信风说：“司寇大人查明，凶手是珉国人。” 尔后，北冥信风向姜漓漓告了辞。 冷冷清清的逆旅里，墨寒坐着长板凳，板凳很长，于是姜漓漓厚着脸皮与他坐到一条板凳上。 有一阵风吹了进来，把她散乱的长发吹得更散乱了，她冷得打了一个颤后，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看着远处屋檐下滴落的雨水和桌上一壶冒着热气的茶。 一阵沉默之后，姜漓漓问：“墨寒，今天若是你不来，我可能就见不到你了，那树林偏僻幽暗，你怎么会找到我的呢。” 墨寒再来晚一步，她就不可能坐在这里同他悠闲地说话了。 “你母后修了一封书送到青琅，我便下山来接你了。” 姜漓漓微笑着问孤冷的墨寒：“墨寒，咱们青琅山上有修为同我差不多的珉国人吗？” “怎么了？” “那个刺客似乎了解咱们青琅的功法，也许是我多想了。” 第二十八章 山河卷·沧海(1) 黛山愁白头，寒楼叹西风。 踏雪寻梅处，沧海度余生。 傍晚时分，老天爷终于把雨停了，冷煞的寒风中有一个靓丽的人影，是宓香，她带着药嘚瑟着回来了。 在姜漓漓不屑的叹息中，一只通体雪白的动物摇着九条尾巴朝她奔来。 是九尾小狐狸。小狐狸见到了她，两眼放着强烈的狐狸光，有些……阴森可怖。 哼哼，不愧是她时常喂养的小狐狸，还知道趁着墨寒煎药的时候，偷偷跑进来看她。 姜漓漓不顾肩上的疼痛一把抱住它，她对它也算是真情了。可它！它像狗一样在她身上舔来舔去，口水都沾满了她全身，连她的脸上都有呢。 当初墨寒捡它的时候，它只有一条短短的尾巴，跟狗可像了，姜漓漓以为墨寒要捡一条奇怪的狗回去。她也一直把它当狗看待，后来它尾巴慢慢变长变多了，她才发现它与狗的不同。 于是姜漓漓跑去问墨寒，为什么它长的不像狗？ 墨寒说，这是神兽，当然不像狗。 他给小狐狸取了一个特别好听的名字：湾湾。 湾湾不仅能日行千里，还能打架斗殴，它可咬死过好几个高手呢。 走廊里响起声音，大概是墨寒来了。小狐狸一下就躲起来了，湾湾和她一样，都怕极了墨寒。 墨寒把手里头端的一碗药递给姜漓漓，姜漓漓探了探温度，已经不烫了。看在他二话不说便答应她去闯荡天涯的份上，姜漓漓一口气就把那药喝完了。 喝完之后竟觉得比夏天还热，全身燥热，汗如雨下，墨寒皱着眉问她：“漓漓，你觉得怎么样？” 姜漓漓不禁有些疑惑，便说：“墨寒，我觉得热，想睡觉。” “这是驱寒大补的，你躺下来睡一觉就好了。” 其实这药更能镇魂。 听了他的话，姜漓漓躺上了床，睡得正好时，有一阵琴音进入了她的耳中，伴随着琴音，她看到了黑暗中的光芒，她走出黑暗时，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那是尘封了千丈的雪。 有一个男子端坐雪上，穿了一身淡青色的华丽衣袍，他扬起的长袖在风中飘动，他的手指在一把古老的琴上流连，他弹的曲子哀伤到令人垂泪，她甚是熟悉这曲子，似乎已经听过千万遍。 姜漓漓不由自主的朝他走去，想要看清他的脸，可越是走近，他的脸就越模糊，直到琴音消失，那人也不见了踪影。 姜漓漓醒来时已是半夜。梦中景象她已全然不记得分毫，大抵是虚妄的梦做多了的缘故。 还好还好，宓香知道她怕黑，在房间里给她留了一盏灯。 姜漓漓想起了湾湾，湾湾也是个爱失眠的，她趴在床上，往床底下看去，床下没有它的半点儿影子。手却在床上碰到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嗯，小狐狸在她的床上睡得正迷糊呢。 “湾湾？湾湾？” 姜漓漓小声叫了两句，它没搭理她。 “醒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个声音吓了姜漓漓一跳。她朝角落里望去，那边靠窗的角落里搭了一个床，原来是墨寒委屈的同她挤在一个屋子里头。怪不得湾湾不搭理她呢。 姜漓漓望向墨寒，他静静地躺着，长发随意撒在床上，穿着一身黑色衣裳，如墨如霜，深沉又清冷。 “你……怎么在这儿？” 墨寒闭着眼睛说：“吾这次配的药药性太猛烈，吾怕你有什么三长两短，现在看来，没什么大碍。” 他没有盖被子，而后姜漓漓看了看她的床，床上有两条被褥。 姜漓漓将其中一条被子抱到他床上，替他盖好，然后趁机摸了摸他冰冷的手。 他的手清瘦清瘦的，握住的感觉甚好，甚是安心，要是能握上一辈子就好了，反正她的一辈子也不会太长。 墨寒睁开了眼睛质问她：“漓漓，深更半夜的，你干什么？” “我……”她赶紧放开他的手，心虚地望了一眼窗说：“我怕你冷呢，你看，都下雪了。” 说完她就后悔了，窗没有打开，她是怎么看出来下雪的呢？ 她赶紧推开窗户，窗外的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地上有着明亮的月影，空中那飘飘然的东西，不正是雪花么？真的下雪了！ 看来老天都眷顾着她，帮她缓解尴尬呢，而且这真是奇景，空中飘着雪，天上挂着月。 姜漓漓一激动，犹豫了一瞬，就从窗户中跳了下去，这也算是落荒而逃了吧。 还好，月亮足够明，地上足够白，她可以很清楚地看清周围，地面软软的，姜漓漓抓起一大把雪往手里捏了捏，然后又在雪地里独自漫游了一阵，伴随着“咯吱”“咯吱”的雪声，她走出去老远，又跑着回来，站在雪地里仰头而望。她终究熬不过独处时的落寞，对着窗户喊到：“墨寒！墨寒！下雪了。” 根据姜漓漓对墨寒的了解，他不会下来的，以他孤傲高冷的性格，三更半夜陪她在雪地里玩这样幼稚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 姜漓漓又嘀咕了一句：“墨寒，雪可大了……” 她有些惆怅，其实她无时无刻不在惆怅着，只是从来没有表露出来。 姜漓漓转身去马棚里看她的千里马，背后突然有些响动，她回头望去，墨寒也从窗户中跃了出来，他飞身而下，飘飘若神人。 姜漓漓从未见过如此的他，也许是他深沉的时候太多了，此时她竟然觉得他也很柔情，他立于她身旁，一缕长发在风中摇动，长又浓的眉微微蹙起，眼睛里有些她看不懂的惆怅，他伸手拍落她肩上堆积的雪花。 楼上又有一间房打开了窗户，开窗的是一个姑娘，姑娘扯着尖锐的嗓门喊着：“深更半夜的，叫什么叫！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姑娘尖锐的声音与她柔美的形象甚是不符。 原本姜漓漓以为，这天寒地冻的，这逆旅里就只有他们在这儿住宿，谁曾想还有别人。 她翻了一个白眼，嘀咕着：“我就叫了，你想怎么样？” 如若不是有墨寒在此，她得保持端庄的形象，要不然早就和那女子起了争执。 以她之能耐，绝对会赢的。 第二十九章 山河卷·沧海(2) 她突然好像感受到一股神力自墨寒而起，她细看时，墨寒一脸如常，毫无表情，根本没有施展神力。 也许是她的错觉吧。 反正她总有这样那样的错觉。 与此同时，一阵极猛烈的风划过，这风刮得太诡异了，风速过快，平地而起，毫无征兆。 “哐当～” “哎呦！我的鼻子！” 风推着楼上的窗户，窗户猛然一关，撞到了女子的鼻子。 “哼哼哼～”她忍俊不禁，笑得一脸阴险，墨寒突然牵着她的手，她立刻停止了笑，生怕她的笑会惊扰牵着她手的墨寒。 她跟着墨寒往楼上走去，姜漓漓就这样静静地感受着他手上温度，任由这一抹深夜的温情在她心荡漾。 真想让时光停留在这一瞬间。 “我想再玩一会儿。” “夜晚太冷，等天亮了再说。” “那……好吧……刚才那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哪件事？” 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个女子被窗户撞了鼻子……” “不是！” 墨寒把她快速拉进了屋子里。 不是就不是，急什么。 天亮后，宓香给她找来一身男装，穿上这身衣服，她便是姜梨，她没有戴面具，墨寒也不曾指责她。 姜漓漓坐着她的千里马，踏着白雪，潇洒地去走天涯。她跟在墨寒的身后，默默看着他孤寒的背影。他骑马昂扬在前方，挡住了所有的风雪，偶尔回过头来看她，有时面容和煦，有时冷若冰霜。 墨寒带着她去了悬崖之巅，看了山花烂漫，去了大漠荒原，看了海市蜃楼，去了深山老林，看了奇珍异兽，去了神秘的仙山，看了六月飞雪。什么悬泉瀑布，什么亭台阁宇，她都欣赏过了。 踏雪寻梅，青梅煮酒，只要有墨寒在的地方，便是天涯任她潇洒。这是她开心的两年时光。 姜漓漓成功的活过了十八岁，在外游历了两年，她装钱的大包袱也已经瘪了。 但她还有想去的地方，她想看一看她父王和王兄以及众万将士开拓的疆土，那些曾经属于珉国的土地，如今是她姜国的城池，她想去这些地方。 于是她去了守阳，那是她父王殒命的地方。 他们三人骑着三匹骏马，带着一只狐狸，悠然地走在昔日繁华的守阳街头，如今的街头看起来有些冷清，大街上空无一人，可能是已经很晚的原因。 他们一路不急不躁，到时，天已经黑了，幸好月色皎洁，不远处又有一家青楼，灯光冉冉，姜漓漓花了点银子向老嬷子打听到了住宿的地方。 一番沐浴过后，她穿上男装，正了头冠，在铜镜中照了照自己，那浓长的眉间透着一股英气，如果使出一个凌厉的眼神，配上她练习多年的沙哑的声音，还真是雌雄难辨。 姜漓漓在点着烛火的黑夜中等了许久，等到隔壁房间杳无动静之后，于是猫着身子蹑手蹑脚屏气凝神缩到窗户口，窗户下的小狐狸睁开了它发光的眼睛，她和蔼地摸摸它毛茸茸的头，它的眼睛又闭上了，毕竟它整日奔波，从白狐狸变成了黑狐狸也十分不容易。 来时，她可看见了路边有一家青楼，那是殷岱最想去的地方。 姜漓漓许久没去这些地方了，她突发奇想，想去弄清楚，为什么那些男人总是对这烟柳之地如此流连忘返。 青楼里娇笑连连，生意特别好。 姜漓漓一踏进那楼，立刻就有一个嬷子来接待她，嬷子热情地问她要什么类型的姑娘。 姜漓漓回答：“随便吧。” 这青楼虽其貌不扬，不如古央的繁华，但处处点着灯火，欢声笑语一片，看来生意都快赶上古央了。 姜漓漓拿出足够的银子给老嬷子，说：“你们这儿都有些什么人光顾？” “都是些如公子您这般风度翩翩的贵人。” “哦？” “公子您第一次来我青花楼？” “嗯。” “来我们这儿的公子，都如公子一般一表人才，出手也如您一般阔绰。” 老嬷子还很地道，叫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姑娘任姜漓漓蹂躏。 旁边正在赏着淫歌艳舞的两个伙计悄声讨论着：“你可知道昨日我去山上打猎捡到什么东西了吗？” “你还敢去山上，听闻那边怨气可重了，可别沾上什么东西！” “可不是，那地儿阴森森的。” “你捡到什么东西？” 那人把东西拿出来给旁人看了看，在亮如白昼的厅堂里，姜漓漓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手中的玉佩。 上好的绿色玉佩，那绿色特别浓郁，使玉佩好似如水一般透亮晶莹。 他果然捡到了好东西，只是这玉佩怎么她好像在哪儿见过呢？她可是从来没来过守阳的。 老嬷子交待一女子说：“今夜你可要务必把公子服侍好！” 姑娘笑意盈盈妩媚多姿，她牵起姜漓漓的手说：“公子，我带您去房间吧。” 姜漓漓跟着她走进一间别样的屋子，房间如亭子一般，特别空旷，有窗口却没有窗纱，只有帷幔轻飘，春画诱人。 她记起从前，殷岱偷偷带她溜下山，他总是不带钱的，他总是用各种理由“借”走了她的钱，拿了她的钱后便把她抛在某家逆旅里，独自去纵享人生乐趣。 殷岱回来时，要么带回一大把银子，要么带回来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 有一次姜漓漓恭维地问他，“五师兄，你怎么那么厉害，为什么那些姑娘心甘情愿的把钱给你，人也愿意给你呢？” 殷岱很嫌弃，翻着白眼说：“人间趣事，你懂什么！” 他嫌弃完又得意地叹气，说：“哎……唯有花言巧语，才能纸醉金迷啊！” 唯有花言巧语才能纸醉金迷。 此刻，姜漓漓似乎有点明白殷岱说的话了。 姜漓漓使出阳光般明媚的笑容对眼前的姑娘说：“美人你真是气质非凡，娥眉清扫如远山，点绛红唇，明眸皓齿，不知谁人有福气能把如此天仙娶回家。” 姑娘羞红了脸，在她的手上摸来摸去，她三分浅笑，七分魅惑，她说：“公子，让奴家为您吹奏一曲吧。” “行。” 第三十章 山河卷·沧海(3) 姜漓漓自个倒了一杯凉茶，静坐榻上。看着姑娘这般柔情似水，优雅地吹奏着长笛，不禁也生出一番闲情逸致来。 这旋律似乎听过，又似十分陌生，可是听着听着，她胸闷沉郁，坐立不安。 “别吹了！” 姑娘眉角轻挑，眼中的魅惑不再，尽显无限的杀意，呵，特地为她而来，怎么会不吹这《离魂》。 她变换节奏和旋律，增加了吹笛的神力，原本低沉的笛声添了几分霸道，让姜漓漓头痛欲裂，心痛如绞，浑身如噬，如魔音贯耳，生不如死。 姜漓漓疑惑着问：“你是谁？” “与你有宿世冤仇的人。” 难道是曾经比武时所结下的仇家？ “吾与你有何冤仇？” “吾衷心为主，为她报仇！” 姜漓漓痛苦地说：“谁？谁是你的主人？” 她那双眼睛里如同埋藏着利刃一般，凶狠毒辣又浮现出轻蔑的神情：“算了，你又怎么会记得！” 她浩大的神力贯穿着魔音，让姜漓漓生无可恋。 姜漓漓尽力立于长榻，手控四溢的杀气集于杯上，将杯子朝那人扔去，一柄带着神力的长剑突然出现，姜漓漓当做武器的杯子被人生生用剑击碎了，另一个人自窗口跃进来，杀意更甚。 她额上青筋暴起，较好的面容因痛苦而狰狞可怖，她如走火入魔万箭穿心般难受。 姜漓漓没有理会来人，挣扎着直接朝那专心吹笛的人攻去。 眼看掌心就要击中吹笛人的脖颈，她不得不本能的凝聚修行的力量，抵御别人的攻击，即使如此，她还是被来人的掌风轻而易举的击倒在地。 来了一个满脸沧桑的男子。 此人太强大了，她堂堂修行天才，竟不是他的对手，他轻微的掌风就把她击的倒地不起，这种能让她无地自容的人，定不是普通的修行之辈。 姜漓漓的身体像散架一般，加上魔音的折磨，恨不得立马就撞墙而亡。 太痛苦了，原本还可以痛得打滚，现在连滚都做不到了。 男子徐徐朝姜漓漓走来，周身散发着阴暗的气息，眼里尽是嗜血的光芒。仅仅一眼，姜漓漓就知道，他那没有表情的脸和那双有些邪魅的眼里显露的是对她滔天的仇恨。 由此，不说缘由，便要杀她。 她什么时候惹过这样的人啊？今天这霉倒的也太冤了点吧，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掉可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你……为什么要杀我？谁派你来的？” “你不配知道理由。”他冷冷地说。 突然，邪风乱窜，骤雨奇袭，浓雾齐聚，房间里昏暗一片。 男人往身后望了一眼，心中的不安袭来，他催促着这吹笛的女子：“快些，他找来了。” 姜漓漓不懂，他要杀便杀啊，为什么不直接下手，偏偏要让这魔音折磨得她生不如此。 姜漓漓心存侥幸地想，他们行事磨磨唧唧，磨磨蹭蹭，保不准就有了变数。 变数还未来，魔音已更加刺耳，姜漓漓头痛欲裂，痛到连骨头都像要断了一样。 突然，一柄断剑破空而入，穿过帷幔直接刺中吹笛人，笛音戛然而止，笛子掉落到地上，在暗色的地板上溜去好远，吹笛人的手僵持在空中，眼神还是刚才吹笛时的眼神，但——她已经死了，死的毫无痛苦，没留下半句遗言。 “巫瑾！” 男人一声呼嚎，十分痛心。 他不甘，为什么！明明就要成功了，那人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闯来，让他功亏一篑！ 朦胧的西窗处，出现了一个“诡秘”的白色身影，他所散发的神威如排山倒海般让人喘不过气来。 伤她的人拔腿就要逃走，突然被无形的神威压制跪到了地上，仿佛正朝着她行稽首大礼一般，他双膝跪地的声音响彻房间，震落房梁上的无数尘埃，他一脸不甘的样子，脸直直朝着她，眼中恨意了然，这样的眼神真让人毛骨悚然。 他的膝盖上汩汩流出许多鲜血，他丝毫不在意，只想拄剑而起。无奈用尽力气，双腿仍像被钉子牢牢钉在了地上。 白衣人不怒自威，说：“吾今日不杀你，是等着白瑟醒来亲手了结你，如若你再犯，吾便让你活不到她醒来的那日！” 那人望了姜漓漓一眼，没有怒目圆瞪，只深藏仇恨，然后咬紧牙关，挺身而起，朝东窗闪了出去。 随后骤雨急停，浓雾散去，逼人的气势也已经无踪无影，只剩下一个白衣人站立在白纱处。 他隔着白纱望着姜漓漓，她将死未死的样子，让他有一种冲动，想立刻了结了她。 奄奄一息的姜漓漓也打量着他，他白衣微动，定是气宇轩昂，玉树临风。 “公子……救……我……” 姜漓漓的求生欲让她的脸皮厚了起来。 他不急不缓朝她走来，姜漓漓真想看看这人有着怎样的容颜。但奈何她的眼前忽然乌黑一片，看来是快要神形俱灭了。 好在她还有意识，她闭着眼睛，感受到有人把她抱了起来，放到了塌上，那朦胧的不远处，琴音复又响起，伴随着悠扬的琴音，姜漓漓的脑中出现了许多幻影：她站在了雪山之巅，苍穹之中，白雪倒飘，自下而上，身之所触，皆是冰寒，目之所及，只有一个朦胧的人影，然后嚎声四起，百鬼齐聚，朝那人攻去。 她吓得连连后退，这样诡异到让人心悸的地方，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地狱？ 姜漓漓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幻，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那悲悲凉凉的琴音一次又一次传入她的耳中，使她放空了一切，她忘记了所有，她险些不知道她是谁。她在这无尽的迷茫中不知所措，让她惶恐的，还有一声声在她耳中萦绕的呼唤声。 那清脆又年轻的声音对她说：“白瑟，归来吧……” 是谁？谁在唤她？是谁唤她时这般无奈？ 归来？归哪儿？王宫吗？她会回去的。 琴音悲凉，她的脑海中突然又生出诸多幻像，扰她心智，乱她思绪。 “回来吧，白瑟。” “不……不……” 白瑟是谁？不！她只是她，她姓姜，以国为姓，名也很有风情，若梨花带雨弱柳扶风，叫漓漓。 做姜漓漓已经够辛苦，她不愿再做别人。 琴音流转，哀婉凄凉，姜漓漓本该爱极了这样的曲子。但幻像四起，充斥着她的头脑，她感觉到了森森寒意，无尽悲凉，她看见了流莺婉转，若木逢春，柴扉草房，爱人相拥。然后她竟忽然悲哀起来，无尽的，无法言说的悲哀，让人窒息，让人寒冷，让人战战栗栗。她看到她死了，那人似是她又不是她，一柄长剑贯穿了她的身体，她死在了成堆的尸体之间，死在了无尽的腐泥里，死时天空浊黑，黑云翻滚，惊雷与雪。 “别害怕，瑟瑟。” “不……不……我是姜漓漓，姜国的长公主，我不想死……不……” 困顿之间，姜漓漓听见神君一声悲凉的叹息。 然后，她听到了变化了的悠悠琴音……这琴音啊，如清晨的一滴雨露折射着太阳的光辉，如一股清泉在山间细细流淌，如妙龄少女情窦初开。恍然间，琴音不再悠扬，变得急促，变得彷徨，然后琴音沉郁，低沉无比，哀伤凄婉，如血如泪，如泣如诉。让人把所有悲伤的，痛苦的事情全都浮现在眼前，连她这个从不掉泪的人都有些忍不住。 琴音悠悠而止，幻像尽散，她还是她，她还有知觉，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场噩梦，梦中的内容她已忘了大概，不知是什么缘故，竟然这么快就忘了，只记得梦中的一个凄惨结果：她死了，死的凄凉。 姜漓漓轻叹一口气，算了吧，她常做这些虚妄的噩梦，四师兄说她常做梦，是她先天不足的原因，容易被邪魔侵扰。 姜漓漓感觉到有人靠近，这人的手触及她的心，用神力护住她的心脉。 他的神力让她感觉到很亲切，神力游于她全身，重塑了她的经脉，她变得有力气起来，身体也没有那么痛了。 他又喂了点东西到她的嘴里，那味道真是百味参杂，有苦有辛，有甜有酸。 这不大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一个人，姜漓漓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说：“神君，为何要救这小姑娘，这不是最好的时机吗？” 神君？原来救她的人果真是传说中的神，这世间真的有神！墨寒没有骗她！ 只是啊，这神君的语言有些凄凉，他说：“她不愿意。” 这个神君的声音很好听，与世间其他男子的声音不同。其他男子的声音或是豪迈有英雄气概，或是粗犷似屠夫卖肉，或是严厉如夫子教学，或是尖锐如女人撒泼，又或只是一般音色无甚特点。神君不同，他的声音温温柔柔，如余音绕梁，不似墨寒般深沉冷冽，不似姜越般浑厚豪爽。他的声音让人一听就想到了冬日的阳光，夏日的和风，让人一听，便想靠近。 谁曾想有着这样声音的人能把那阴险却又神力高超的来人吓退？ 第三十一章 山河卷·沧海(4) 等等，他的声音她似乎曾在哪里听到过。 可她这辈子，仅仅二十年的人生，她确定，她从未见过这样厉害的神君。 姜漓漓听见老者哀叹了一声，便默不作声了。 她缓缓醒来，睁眼的第一刻便是起身朝轻纱帷幕里望去，白衣人影仍然在那里，静静而立，他肯定也望着她。 她起身，手却触碰到某个冰凉的东西，她不去顾那东西是什么，只顾朝他奔去，她要揭开那轻纱，看清楚神君的真容。 待她揭开轻纱的一瞬间，那儿什么都没有，没有白衣神君，没有苍苍老者，没有能弹出动人乐曲的古琴。 难道她又做梦了？真的只是做梦？她时常做着虚妄的梦。 不远处有滚落的笛子，倒在地上的没有瞑目的女人还在，不，她刚才绝不仅仅只是做了一场梦。 姜漓漓想起了床上被她触碰到的冰凉的东西，于是即刻跑上前去查看，是一把剑，她把剑从剑鞘中拔出，一柄断剑静静立于床榻，她想起来，这便是让那邪恶的女人死于无声无息的那把剑，上面的血迹已经全部擦光，剑柄处还有少许的她看不懂的纹路。 姜漓漓拿起来稍微用力一挥，剑气所及之处罗幕齐齐断掉，就连远处的墙上，都出现了裂缝，而且还透着若隐若现的光。 姜漓漓惊呆地望着远处那堵透着光的墙，她确定，刚才没有使用半分修为。 不愧是神君的剑啊！只是……神君的剑怎么会留在此处呢？还放在她躺着的榻上，难不成神君是特意留给她的？ 难道她上辈子狗屎踩多了？是留给她的吧？万一不是呢？神君发现丢了剑来找她算账呢？墨寒能抵抗得了吗？ 算了，管他呢！没偷又没抢，连捡的都不算，他自己放她手上的，怕什么？反正她活不久了的。 只是……为什么，她朝这剑多看几眼，心底却很浮躁、很不安、很悲凉呢？ 即使这剑非比寻常，她好像……不喜欢呢。 过道里有了声响，姜漓漓还没搞清楚是什么状况，房间里一下子就涌出了十多个人。 这些人几乎将姜漓漓包围了，七嘴八舌吵得她耳鸣，他们的脸上浮现的都是惊讶且激动的笑容，看起来也不像找她斗殴的模样。 他们终于意识到其中的吵闹，缓缓安静了下来，难道她正在看一出摸不着头脑的戏？ 一个文质彬彬的人问：“刚才的那首曲子可是公子弹的？” 姜漓漓如实回答：“并不是。” “你可知道是谁？” 如果她说是突然出现的神君弹的，一定没人相信。 “那位公子好似是世外之人，在暴风疾雨里走来，突然闯入我的房间，像是来避雨的，在此有感而发弹奏了一曲，风雨停了之后便走了。” 有人感叹：“世间竟有这般曲调！” “可惜，无缘面见高人。” “能听此琴音，此生无憾了。” 大家正惋惜着她不是弹琴之人时，不知是谁突然惊叫一声：“呀！这里死了个人！” 大家纷纷往倒在地上那个叫什么“巫瑾”的人那望去，正当她要走时，有个人一把抓住了她。 他说：“杀了人你可就别想逃！” 另一人问：“你杀的可是刚刚吹笛子的姑娘？” 这叫她怎么回答，明明她什么也没做啊。神君已走，干脆她也跑掉？ 不行，今天出门没戴面具，他们看到了她的脸。 姜漓漓只好说道：“我与这姑娘无冤无仇，却不知这位姑娘为何趁我小憩时，突然来刺杀我，幸亏当时弹琴的道长在此，否则今日躺在地上的便是我了。” 其中有两三个人是不愿惹是非的，说了一句“原来如此”便走了。 老嬷子却硬要啰嗦，她疾声厉色说：“你可不能走，你说不是你杀的便不是你杀的？我们可不是傻子，你随我去见了官兵再说！” “我应该把你这老婆子抓去见官，我让你找姑娘陪我，你却找个杀手给我，你定是想要谋财害命！” “你……” 恰巧这一幕被赶来找她的墨寒看到，他轻轻一掳，一言不发掳着她出了青花楼，穿过街道，回到了最豪华的逆旅里。 很奇怪，那老婆子竟然没有找人来阻挡他们的路。 不过他们想挡也挡不着。 回到房间后，墨寒一言不发立在她身旁，用冷冷的眼神望着她，既没骂她，也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把她关小黑屋。好吧，即使现在把她关小黑屋她也还是怕的。还好，这里不是青琅山，没有小黑屋。 他将手伸了过来，姜漓漓以为他要打她，就连连后退了几步。 “你脸色怎么那么苍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姜漓漓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清楚，没有任何隐瞒和吹牛拍马。 待她说完，墨寒皱着眉伸手替她把了把脉。他端详了片刻，便松了手，看来那神君给她吃的可真是灵丹妙药。 姜漓漓不敢看他，只低着头弱弱的对他说：“墨寒，我错了。” “哪里错了。” 说真的，她可没觉得错了，她偷偷去逛个青楼，给了老嬷子大把的钱，又没有寻欢作乐，她错在哪儿了？人不是她杀的，琴也不是她弹的，她行事低调得很，请问她错哪儿了？ “不该半夜三更独自去青楼。” “你为什么要去那？” “我……我……” 大概只是一时兴起，被莫名的欲望冲昏了头脑。 可怜她竟然说不出什么名堂，只能瑟瑟发抖可怜巴巴地抬头望着他。她发现墨寒也正望着她……好吧，是望着她手里的剑，他看到了她手里的神剑，但他没有多问，他把目光又放到了她的脸上，她抬起头来直视着墨寒，他眼里根本就没有严厉的神色，反而有着扑朔迷离的目光。 姜漓漓知道，他定是不忍心责怪她了，但，这一瞬间，姜漓漓突然想出了理由。 姜漓漓说：“我也不想去青楼，可是墨寒，我都二十多了还没有嫁出去，天下人人都笑话我，要不就是嫌弃我是公主，觉得高攀不起，要不就是嫌弃我活不长不敢娶，要不就是听信了传闻的话，说我不仅丑还纳了面首……” 她说了这么多，墨寒就只冷冷地回了一句：“这跟你去青楼有什么关系？” “听闻青楼纨绔子弟多，所以我就想去那儿碰碰运气。” 姜漓漓看着原本没有多大怒气的墨寒突然皱了眉，连脸色都变了，她赶紧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补充一句：“我都快二十一了，再不嫁人就没有机会了……” 墨寒被姜漓漓气到了，他真是恨铁不成钢，他教她的那些大道理都被她抛诸脑后了？他从前教过她，即使身为女子，也要有自己的才能，万不能以依靠别人为生。作为女子就要有作为女子的清高，不能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抛弃家国，做人得有傲骨！ “姜漓漓，你是要气死我才甘心吗？” 姜漓漓在心里嘀咕，怎么会呢？她哪敢气他啊，他可是鼎鼎大名神秘莫测的墨寒呢！ 姜漓漓把手伸了过去，硬拉着墨寒的手说：“你再替我把把脉，看看我到底还能活多久，若是还能活三五十年，那我就……就……” 就勇敢地表露自己的心意。 可她到底没有说出口。她想，墨寒比她活得久，活得比她通透，言外之意什么的，他都能明白，他应该明白她的意思的。 姜漓漓就这样眼巴巴地望着他，希望他能给她一个答案啊。 墨寒清冷地说：“漓漓，你若真想嫁人，那便回宫吧，你王兄母后定会帮你挑选一个良人。” 气死她也。 “万一人家嫌弃我呢？” “有我在，没有人敢嫌弃你。” 他说得如此情真意切，她不相信墨寒对她毫无感觉，于是她更加紧紧地抓着他冰凉的手，反正他也没有替她把脉。 姜漓漓鼓起勇气说道：“墨寒，反正你不嫌弃我，不如你把我娶走算了，随便准备点聘礼就行！我保证恪守妇道。” 她吸了两口气，装作很正常的样子，可她的心儿除却满怀期待还有点惶惶不安。 墨寒并没有喜上眉梢，反而深眉紧皱，他冷冷的脸上、那双桃花眼里染上了忧伤。 他说：“漓漓，我不能娶你。” “为什么？” “我已经有妻子了，你也只是吾的师妹。” “什么？”莫不是她听错了吧？墨寒说他有妻子了？“你骗我，我从未见过她。” 墨寒低沉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些悲凉，他说：“我已经有妻子了，只是很多年前，我与她失散了。” 与墨寒相处十多年，她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件事？ 姜漓漓想起了一些事情，很快便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所以她故作轻松地撇了撇嘴说：“既然你有了妻子，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受叶舟及你父王之托，要好好照顾你。” “你只是照顾我？” 她反问。 “嗯。” 她真的很难过，快装不下去了，眼睛也很涩，未免露馅，她装作抱怨的样子问：“那你还要我读《女史》背秘籍，要我练武修灵力干什么！我不喜欢！” 第三十二章 山河卷·沧海(5) 其实姜漓漓只是为了讨好他，只是为了让他看到她努力时脸上会浮现笑容，亦或是夸赞她一句：“漓漓，你很好！” 可她从未得到想要的结果。 墨寒有些错愕，他从未料到她会如此说，他以为，她从前对于修行如此痴狂，必是因为喜欢。 他微微一愣，突然又变得温柔起来，至少姜漓漓从前从未见他用如此柔和的语气对她说话。 他说：“漓漓，你的余生不长，我只是想让你好好活着，每一天都有事情做，这样就不会像今天这样胡思乱想。” 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是感动吗？也许是的吧，她是个特别容易被别人感动的人。但她怎么莫名的想流泪呢？难道已经感动到了这种地步？可是为什么她的心有些沉重和难过呢？ 如果刚才不问他该有多好，至少现在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姜漓漓高傲地转身，背对着墨寒，冷哼一声：“哼！若是以后你妻归来，发现你们之间只徒有夫妻的虚名，没有感情了，或者你发现她不如我漂亮，想要娶我了，我可先告诉你，我可是堂堂姜国的长公主，只做大不做小！” 她知道，他永不会再娶她了。 没等他回答，姜漓漓便紧握着那柄神剑仓皇地蹿到自己的房间。天太暗，心太急，进个门都被绊了脚，差点匍匐在地，来一招“千年龟趴”倒地不起。 幸亏是练过的。 宓香不在，也不知深更半夜的她去哪儿了，估计是出去找她了。 房间里的烛火还未熄灭，姜漓漓躺上床，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明明她什么都不许自己想的，可是脑袋里突然浮现许多画面。 她想起了那年冬天与墨寒冷战的情景。准确地说，是她自个儿与他闹别扭，墨寒并没有不理她。因为她第一次发现，他的心里不仅仅只有她，还有别人。 也许那就是他的妻子，只是她未曾深究而已。 当时她的修为极低，只能用灵力将树上的花击落，于是勤学苦练，妄图有朝一日修为大进。 她记得那天早晨的天气特别好，屋门前的一颗古树上停了几只喜鹊，叽叽呱呱地叫了一个早上。 她当时还想，也许好事将近。 却原来，喜鹊叫并不代表有喜事，这种玄乎其玄的东西，并不可信。 墨寒不在，因为他被一位友人叫去了饮酒。她只好按照墨寒留下的嘱托，跑去找四师兄叶霖请教武功绝学，四师兄装作贵人多事的样子，说要举行武学比赛，让她一边玩去，不肯指教。 姜漓漓执着不肯离去，叶霖终是被她的诚心所感动，于是让她去找人切磋，精进修为。 姜漓漓不敢在人前显露本事，千挑万选，挑了一个看起来特别柔弱的肖芦做对手，这肖芦颇为俊逸，看起来还有些痞气，定是那种不学无术的小子。 哪知她看走了眼，他修为不低，还对着她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使出了全力，美其名曰：看不惯她这种娇滴滴的人，如果没有真凭实学，如何做师祖的徒弟？ 所以，三招过后，肖芦就用剑柄把她左手打脱臼了……最可悲的是，她都如此了，肖芦还要来打她，他一掌就把她打翻在地。 姜漓漓谨遵墨寒教诲，咬紧牙关都不敢还手。肖芦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堂堂公主，青琅山开山祖师的六弟子，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 姜漓漓望向四师兄叶霖，企图让他终止这莫名其妙的战斗。 四师兄望了望她，将心中所有的“怒其不幸，哀其不争”都化作了一句话：“小师妹，挺住！” 叶霖不满姜漓漓修为低下不学无术已经很久了，每每苦口婆心地劝她要多来他这儿训练，她都吊儿郎当地敷衍着，现在后悔莫及了吧。 但如今众目睽睽，想帮她都不可能了，他叶霖好歹是一山之主，若是偏私何以服众？ 姜漓漓堪堪爬起来，哪能继续受这冤枉的苦？正想认错投降，哪知肖芦还要来打她，竟然还拔了剑。又美其名曰说：“把剑接住，若你胜了我，我便心悦诚服！” 姜漓漓在心里冷笑一声：你心悦不悦，服不服与她又有何关系呢？ 她准备接剑大干一场，也好让这得意忘形的小子开开眼界，眼看剑快要到手，突然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冲了上来，剑被它冲开了…… 是小狐狸！小狐狸来帮她了！它冲了出来，把扔向她的剑挡开了。 它腿上鲜血直流，剑割伤了它的腿。它一脸凶相，竖起了全身的白毛，如斗鸡脖子上的毛一样。它目光凶狠，龇牙咧嘴，露出了满嘴獠牙，嘴里还发着恐怖的声音。 不知谁人说了几声：“糟了糟了！墨师伯最爱他的狐狸，如今狐狸受了伤，待他回来肖芦怕是要倒霉了。” 姜漓漓赶紧上前抱起小狐狸，说：“不比了！不比了！小狐狸受了伤，我得带它回去疗伤了。” 姜漓漓用脱臼的手抱着受伤的湾湾飞奔回去，她有些急躁，把湾湾放到案上后就匆忙地寻找着墨寒的伤药，药是找到了，可架子上方那满满的卷轴也被她弄得散乱一地。 这些卷轴她从未看过，也永远不会主动去看它们，这些不过就是些写在牛皮纸上高雅的诗词歌赋，亦或是武功绝学，她看了头晕。 姜漓漓将它们一一捡起，好让它们继续与架上的尘埃为伴。 不知怎的，架子最上方那一个看起来年代久远的已经泛黄的卷轴格外引人注目。它孤零零地摆在最上方，却意外地没有沾染一丝尘埃。 姜漓漓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摸了摸这奇异的卷轴。它竟不是牛皮纸做成的，用的是千年蚕丝！世间至宝！ 如果用它作画的话，可保永不掉色，且无蚊虫啃咬。如果画师作画的技术高超，能令画中山水花鸟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姜漓漓猜这卷轴定然年代久远，久远到蚕丝卷轴都发了黄。 她打开了它。 果不其然，它不是诗词歌赋，也不是武功绝学，画上是一个美貌动人的女子，她英气逼人，驾马身而人面、虎纹而鸟翼的神兽驰骋于半空。 女子目视前方，神情冷峻，没有点绛朱唇，也没有柔笑媚生，偏偏那精致的五官生生让人离不开视线。 画中女子很美，她肯定……不及她美。 姜漓漓恍惚之间，湾湾跛着突然冲了过来，朝她手中的画抓去。 她脱臼的手来不及阻止，画已经被湾湾带血的利爪挠破。 姜漓漓不禁感慨：“湾湾啊，你也是因为看见了画中女子的容貌才如此吧！可你太过冲动了，我知道你定是出自传说中的青丘之地，青丘狐爱美善妒我是知道的，但为了区区一个画中女子，何至于此啊。” 有脚步声渐行渐近。 “糟了，有人来了。”姜漓漓小声嘟囔着。 她手忙脚乱地想把画卷起来，奈何越卷越乱，好巧不巧，门在此时开了。 墨寒朝她走来，用森森寒光望着她，或者说望着她手中悬空的残画。 姜漓漓知道墨寒不会怪一只狐，所以她哆嗦着说：“墨寒……我是无意的……” 他大步走来，醉意微醺，“夺”过她手中的画，竟柔情的用颤抖的手抚摸着残存的画像，呢喃地叫着：“啊茗……” 墨寒然后瞪了姜漓漓一眼，施予她怒气，赶她以无声。仿佛她折磨了画中女子，令他难以接受。 那时，姜漓漓的心沉到了悬崖底，只能委屈地带着手里的伤药离开，她站在门口回望了一下他，他一动不动望着那残破的画卷，满脸无奈与悲凉。 姜漓漓难以置信，他竟也会如此悲伤。她的印象中，他总是无悲无喜的。姜漓漓很气恼，她恼他更在乎画中女子，而不在乎她和湾湾是否受伤。 姜漓漓以为她在他心中的地位会永远排在第一，原来她错了，从来都错了。 她给湾湾上好药，它似乎察觉到她的失落，先用可怜巴巴的无辜眼神望着她，见她毫无反应，又用它像狗一样的舌头来舔她。 姜漓漓终于忍不住抱怨：“都怪你！” 湾湾像狗一样朝她摇了摇尾巴。 湾湾啊，你可不是狗啊！ 好吧，看在它忠心护她的份上原谅它。 “湾湾，你说墨寒他是不是因为喝醉了才会这样子对我呢？” …… 往事浮现，黑夜中，姜漓漓烦闷的呼吸声是那么的明显，廊上不同寻常的奔跑声让她更加增添了几分烦闷。 有人慌慌张张地跑去了隔壁墨寒的房间门口，使劲敲着门说：“墨公子，不好了，有一大群人要来抓姜公子！” 是宓香的声音。 哎，抓吧，抓吧，好让她踢翻几个不识趣的，正好郁闷着呢。 过一会儿，墨寒从他房间里出来，站在她房间外敲了几下门。 “漓漓……该起来了。” “不想起。” 姜漓漓可以在墨寒的房间里乱窜，但他绝不会在她房间乱蹿。他虽清冷如霜，却是正人君子，能不来她房中就不会来。在青琅是，在外如是。 第三十三章 山河卷·沧海(6) 可这次墨寒却不顾什么男女有别直接推门而入了。当然，进来的还有宓香。 顾虑到她还不耐烦地躺在床上，宓香进来就关了门。 然后，姜漓漓看见了她房间外通天的火光，逆旅老板带着老嬷子以及一大堆人举着火把来到她的房门口。 他们也不怕一不小心把房子烧了。 姜漓漓真是后悔，那晚来守阳城时，万不该找青楼老嬷子问路的。 老嬷子记性太好，当时月黑风高，竟然还记得她的脸。不，或许是墨寒的。所以她这么快就带人找上门来了。 逆旅老板唯唯诺诺地说：“将军，他们就住这两间房。” 有人推门，想要闯进来，门开的那一刻。房间里响起了“哐当”的声响，是墨寒使用了他的修为，他操控着他的神力自屋内掀起了一股大风把门关上了，她安然地躺在床上。 屋外的火把越来越多，她烦躁着坐了起来，听到屋外一个粗犷的男声说：“里头的人给我听着，快点开门，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 墨寒亲自打开了门，姜漓漓看见火把把那位将军的影子映在了镂着花用纱蒙着的窗上。 将军走到了墨寒的面前，抬头望着墨寒。 哼哼，说不定这将军是个强者，一番打量之后就要开火了！ 哪知架还没有打起来，这将军就问：“这位可是青琅的墨寒墨公子？” 大失所望，这将军竟然是个女的，将军半夜来此，表面上是来抓她，莫不是在哪打听了消息，借此来会墨寒的吧？ “我是，你们深夜来此有何事？” 姜漓漓只好从榻上坐起来，从满地狼藉的地上走过去，想要去门口看一看究竟。 谁知还没有走到门口，就听见这剽悍的女将军一声呵斥：“谁给你们胆子！竟敢来此打扰公主和青琅墨公子！” 姜漓漓走到门口，这才见到这英姿飒爽的女将军，这人竟然是北冥信风的妹妹，北冥小玖！ 北冥小玖在门口以臣子之礼朝姜漓漓稽首跪拜，她说：“见过公主！” 然后所有人都这般恭敬拜她。 姜漓漓惊讶地看着眼前这穿着一身戎甲的人端庄着说：“不必拘礼。” 看到小玖的这一刻，姜漓漓脑子里一片混乱，似乎有什么事情等待着她想起。 她静下心来想了片刻，终于想起了在青花楼见到的那枚深绿玉佩。 那玉佩好像是她父亲的。 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姜漓漓也不好问北冥小玖。 借此机会姜漓漓便打探打探用笛音伤她的人。 这已经是第三批人行刺她了，即使她再强大，也绝禁不住多次这样折腾。 姜漓漓问那抖来抖去的老嬷子：“你青楼派人行刺本公主，吾都没有追究，你这老嬷子竟然还带人来兴风作浪！这是何用意？” 老嬷子“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像跪祖宗一样跪着说：“公主恕罪，那姑娘是贱民今日才收留的，那姑娘可怜，又吹得一手好笛，贱民才决意让她服侍公主，哪知她是有所图谋啊！” “算了，你请北冥将军来也是为了弄清事情真相，难得有一颗良善之心，行事也有张有弛，今日之事，吾可以不追究。更深露重的，吾今日累了，你们且散了吧。但，若是今日有一人传出吾逛了青楼之事，败坏吾名声，吾便定要在场所有人知道，本公主恶名昭昭，是有一定道理的。” 姜漓漓在外头的名声一直都不好，尽管她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只是在宫中显得脾气差了点，可在老百姓中不仅传出她极丑的谣言，还说她凶神恶煞，恶毒不堪。 一直在姜漓漓身边的墨寒冷冷地说：“公主累了，你们都走吧！” 众人散尽，北冥小玖却留了下来。说很久没有见到都城的人了，要与她共话家常，逆旅老板以闪电的速度收拾好了房间，还殷勤地送来了许多黑乎乎的木炭。 不远处传来了几声鸡鸣，又吹来几阵寒冷的风，姜漓漓知道，北冥小玖定是要同她说些事情，但她实在是困了，姜漓漓说：“天大的事情，也明天再说吧。” 姜漓漓醒来时，屋子里亮堂堂的，然而太阳没有照进她的屋子里，估计已经不早了。初春已过，树上长满了新芽嫩叶，也有了蝉鸣声声，如此美好的年华里，她的心情却有点沉闷。 若是此刻有酒就好了，她本已经颠倒了日夜，若是能醉别无知就好。 她与墨寒竟如落花与流水，本想落花随水流，你走我便走。可结果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还好还好，昨夜她并没有表现得十分较真，之前还编了一个去青楼找纨绔子弟的谎言，墨寒大抵会认为她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他……大概不会放到心上吧。 姜漓漓木讷的从榻上坐起来，看见了特诡异的一幕，北冥小玖在她的房中，一时拿着她的神剑舞来舞去，一时又拿着她的剑细细抚摸。 那样子像极了一个发癫的野公鸡。 真是的！拿了她的剑经过了她同意么？若不是看在姜越的份上，她早就破口大骂了，想起她神剑的威力，她赶紧朝墙上望去，免得一不小心屋子都塌了。 还好，墙上没有裂缝。 北冥小玖举着剑做完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后转过了身，她终于望见了姜漓漓。北冥小玖望着她的那一瞬间，眼睛可贼亮了，那眼睛转来转去，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糟了！北冥小玖不会是要打她神剑的主意吧？ 虽然北冥小玖跟姜越的关系极好，对她也不错。但……这神剑可是神君送给她的心意，是天下至宝，而且从昨日到今日，它在她手里还只有短短一晚，就算她不喜欢它，但如此宝贝，姜漓漓真是舍不得啊。 果不其然，北冥小玖笑意盈盈地走了过来，搂着她的肩膀谄媚地说道：“漓漓，我的好公主，你终于醒了？” 姜漓漓嫌弃地瞥了她一眼。 她把断剑从她手中拿了过来，问：“你大清早怎么在我房中？” “公主，已经不早了。” “嗯，我知道。” “几年未见，公主越发倾国倾城了呢。” “本公主向来倾国倾城。” 想要用花言巧语来骗她的宝剑？没门！ “公主啊，你这剑怎么得来的？” “一个人送的。” “谁人送的？” “怎么了？” “哦，没事，这剑啊，锋利无比，光剑气就能伤人，可不是一般青铜铁器做的。” “那是自然，到吾手上的东西能一般吗？” 北冥小玖对姜漓漓使了两个眼色，她继而笑着说道：“漓漓啊，你一个如此文静端庄的女孩子，又有墨公子贴身保护，这剑你也用不到，干脆送我吧，我用它上阵杀敌比在你手里可有用得多呢！物得尽其用不是吗？” “不行，我也很喜欢这剑！马棚里有匹千里马，估计你也很喜欢，我把千里马送你吧！” 北冥小玖大惊，原本发着光的眼睛又亮了几分，“什么？你还有一匹千里马？” 姜漓漓有点鄙夷地说：“嗯。” 北冥小玖没有过多的考虑，立马便说了：“漓漓啊，若是你把剑送我，我就答应你任何条件。” “容吾想想。” 一盏茶时间后，她问：“想的如何？” “千里马可以给你，但我的宝剑不行。” 它一脸颓唐：“哎！可惜了这把宝剑，不能物尽其才咯！” 北冥小玖是一个极其聪慧的女子，常常同姜越一同在宫中习武，武艺超群，精通史书，既懂排兵布阵，也知策略计谋。 只是有点心高气傲。 北冥小玖是真的爱这把宝剑，她又说：“公主啊，我的好妹妹，既然你不愿意送给我，那就把剑借我用用总可以吧……” “恐怕是有借无还。” “不会的……” “容我再想想。” “想得如何？” 北冥小玖的双眼放着如此豪光，俨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今天，她可能耗上她了。 哎，一把剑而已，那就答应了她吧。 她耍着小脾气说：“剑可以给你，但是是你自己说可以答应我任何条件的！” “那是自然，公主想要什么？” “没，还没想到，想到了就告诉你。” 北冥小玖得了她的宝剑，她反而沉静了下来，坐于榻上，叹了一口气，有些心烦的模样。 姜漓漓想，她是不是魔怔了。 “漓漓啊，你不发一声便外出多年，可有想你的亲人？” “有一点儿。” 司徒小玖较为惆怅地说：“漓漓，如果我是你，我便日日陪在爹娘身边，这样的日子才是好的。只可惜，我想陪，他们早就已经不再了。” 听了司徒小玖的话，姜漓漓也有些感伤起来。 “我不是你，有很长的一生去尝试各种事情，我必须趁早把我爱看的风景看够，喜欢的事情做完，这样，才算不负此生。” 北冥小玖望着她：“可是漓漓，你母后病了。我想你应该回去看看她。” 这是她从没想过的意外。 姜漓漓问：“怎么会？她身体一向好的很。” “漓漓，你母后十分担心你！派了许多人去寻你，却没有半点消息。再加上……忧心王君的婚事，整日忧心劳累，便病倒了。” 第三十四章 山河卷·沧海(7) 姜漓漓故作轻松模样，像是看好戏一般戏谑地问：“哦？我王兄的婚事？” 她与姜越一母同胞，她还不了解他吗？他自小就对北冥小玖情根深种，所以在她十六岁那年，先王就把北冥小玖指给了姜越，免得他整日心不在焉胡思乱想。 那时北冥小玖也是欣然答应的。 “也怨我，太后选了日子，想要让我与王君完婚，那日下朝，我不该拒绝王君。” “什么？你……竟拒绝了吾王兄？这是为何？” “丧期未满，家父遗体也未曾找到，叫我如何只顾自己事情？” “那……吾王兄没有责怪你？” “他什么都没有说就离开了，大概是生气的。” “呵，你可真会为自己脱身，吾母后是被你和姜越气病的，与本公主无关。” 母后能不生气吗？她儿子姜越可是堂堂王君，不老也不丑，天下的女人见了他都恨不得投怀送抱，北冥小玖竟然拒绝他！ 姜漓漓知道北冥小玖与他爹感情深厚，她从小就展露了在武艺上的天赋，而她的父亲是个爱才的人，可怜北冥小玖四岁就没了娘，一个大老爷们把一个顽劣不堪的女孩一本正经的当野孩子养，以至于他们父女两感情深厚。 可天不如人意，三年前，在那次与珉国的大战中，北冥老爹带了五百精兵去追击敌人，却再也没能回来，连尸首都未能找到。 尸首？ 姜漓漓又想起了在那青花楼里偶尔看到的一幕。 “你爹是不是有一块纯绿色的玉佩？” “对，你如何得知？” “你爹是否把这玉佩转赠了别人？昨日我在青楼里看见那玉佩很特别。” 北冥小玖听完姜漓漓说的话后，有些激动了，她抓住了姜漓漓的肩膀，皱着眉焦急地问：“那玉佩在谁的手上？” 姜漓漓有点被她的气势所吓：“那日我没看太仔细，听说那人是在山上捡到的玉佩，我没看清那人的长相，只记得与他一道的人说话有些不同，举手投足间都有些轻飘飘的，大约是个戏子，你去青花楼找那老嬷子打探一番，应该能找到。” 北冥小玖拿着神剑说：“公主，多谢您告知属下如此重要的事情，小玖就不陪了。” 北冥小玖走了，还顺走了她的千里马。 这些年来，姜漓漓看过了名山秀水，走遍了大江南北，那些奇异的景物她也已经看倦了，取而代之的，是四处奔波的疲累和居无定所的忧愁。外出多年，也未曾给她的母后和王兄送封竹简，传达她的讯息，也不知他们担不担忧。 突然心中有些恨意，她恨上天不公，年华易逝，成熟太晚，懂事不多，追求又少，未遇良缘。 梳洗过后，姜漓漓迈出房门，恰逢今日阳光正好，野花初开，是个不错的日子，适合长途奔波。 匆匆吃过食物他们就启程了。回宫路途遥远，最快也需要一月，尽管姜漓漓是一个特别沉得住气的人，但到底心系家中的老母亲，所以还是有些心急的。 百里姹紫嫣红的花开遍，清风自远处传来，姜漓漓的千里马也被人家顺走了，所以宓香为她雇了一辆豪华的大马车。 他们日夜奔驰，行程过半。 他们行到两崖之间，这崖壁立千仞，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山峰被人硬生生的从顶部割掉了一块。这崖的名字很是滑稽，明明就是断崖，偏偏崖上凿了三个大字：无断崖。两崖上长满了深深的绿苔，使崖面黑暗一片，散发着阵阵阴暗的气息。 两崖之间，路也窄，可越是这样，姜漓漓便越是快马加鞭，想要冲过去，对于马术，她非常有信心。 姜漓漓眼望着前方，猛烈的风从悬崖口冲进来，使地上的碎屑和稀少的枯叶朝她的方向涌来。 突然，有一耀眼的事物从悬崖顶部降落，直直的挡在姜漓漓前方不远处。 安坐在马车里的湾湾突然冲了出来，不安分地叫着。 一阵小小的惊恐之间，姜漓漓已经狠狠抓住缰绳，勒住骏马，马儿腾空几尺，发出一声不满的嘶鸣，她能知道，马儿被缰绳勒住的痛苦。 紧接着又是两声骏马的嘶鸣，墨寒和宓香也停了下来。 阴暗的道上站着一个女人，她穿着一身大红，即使在这幽暗的道上也显得非常耀眼，她的嘴像是沾了血一般，半露笑颜，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姜漓漓。 姜漓漓正纳闷，怎么会有人把喜服穿在身上呢？ 姜漓漓耐心地问：“姑娘，能否让个道，让我们三人一狐先行过去？” 女子一言不发，只露出妖艳般的笑容，然后莞尔从袖中掏出一支血红的玉笛，放在嘴边吹了起来。 这旋律……这旋律……怎么那么熟悉，头好疼，又是魔音灌耳，与青花楼里名叫巫瑾的女人所吹的曲调好像相同，都是要人性命的。 姜漓漓的身体如同万箭穿心，四分五裂一般。她本想把修行的力量都调动起来朝这疯婆娘攻去，打败这女子，也好让她免受魔音之苦。 姜漓漓将要跃起的那一瞬间，墨寒以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速度朝红衣女子击去，他执剑而起，如墨如冰，剑锋凌厉，眼看他就要挑断红衣女子的红笛，女子以更快的速度后退，忽然间又从崖上跃来，然后她高高地举起笛子，要棒打姜漓漓。姜漓漓已经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滚下马的瞬间，宓香抱着她滚下了马，她以身为垫，让姜漓漓摔在了她身上。 湾湾朝女子冲了过去，无奈连她的身都没靠近，便被她一挥指的神力撞到石壁上。 “湾湾……” 它一定很痛吧。 墨寒此刻已经飞身上来，他周身都散发着阴冷的气息，眼神也非常不友善，他的剑法凌乱，姜漓漓根本不知道他下一刻会出什么招式！他从未教过她这样的剑法！ 不知道为什么，红衣女子竟然有片刻失神，那双眼睛死死地望着墨寒，所以她一不小心就被墨寒的剑刺中，鲜血从她的腹部流出。 奇怪的是，红衣女子并没有立刻逃走，也不进行反抗，反而抓着墨寒的剑像疯了一样问道：“你叫什么？” 姜漓漓从地上爬起来，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石壁下抱起了伤重的狐狸。 她看到墨寒拔出了他的剑，冷冷的对红衣女子说：“墨寒。” 声音低沉，冷若沉霜。 那女子很是奇怪，奇怪的像疯了一样，受了如此重伤，不但不逃走，反而一手拿着笛子，一手捂着腹部，也仅仅是捂着腹部，不让血飞快地流出来。那双含泪的双眼看着墨寒向姜漓漓走来的背影而望眼欲穿，她的眼里有着无数的痴迷留恋，姜漓漓不知道红衣女子在期盼什么。 她眼中的泪终是没有流下来，她哀怨地说道：“你叫墨寒？不！不应该的！你怎么能叫墨寒呢？” 今天真是倒霉，遇到了一个疯婆子！墨寒不叫墨寒那还能叫什么呢？真是奇怪，人总得有个名字吧！ 这世道真是奇怪。总有人三番五次想来害她！姜漓漓想不清楚，她又不是姜国之主，害她干什么？而且来害她的还不是一般人，都是些神力高超的世外之人！那些人，会不会是珉国派来的？ 红衣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笛音却在这狭长的崖间传响，姜漓漓只能紧紧地封住耳朵，可是也并没有什么用，身体就像被无数根尖针刺入骨髓，连灵魂都要撕裂了般。 姜漓漓想起了那些关于生孩子的传说，她想，生孩子都没有这么痛的！ 姜漓漓下意识的去唤他：“墨寒……” 他只是对宓香交代了一声：“照顾好漓漓！” 然后他纵身而起，不见了身影，大概飞到了山崖的顶端，姜漓漓将小狐狸交给宓香，然后强忍着疼痛翻身上马，想要早些冲出这令人压抑的地方。 宓香在后头叫唤：“公主，您慢点儿！” 终于，她出了无断崖，光线明亮了起来，路也更宽了，可是那魔音却并没有停止，即使捂着双耳仍然灌入了她的耳朵。她已经痛苦到不能凝聚神力，于是两眼一黑，瑟瑟发抖又倒下了马。 还好还好，她疼惯了，也没觉得有多疼，而且只是头撞到了地上，脸被她伸出的手给抱住了。嗯，她惊世的容颜应该没有受半点影响。 宓香惊呼：“公主！” 宓香把她扶起来的那一刻，有一个东西从山崖下跌落到她的身前，然后碎成了渣渣，那好像是红衣女子的玉笛…… 随后红衣飘飘的身影宛如一只美丽的蝶，在空中坠落了一阵后因为神力支撑翻了一个身安然立于地上。 红衣女子一点儿也不顾及自己的伤势，她不赶快逃走，却偏偏向她走来，走的踉踉跄跄，走的步履维艰。那眼神甚是骇人，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 好在墨寒来了，黑衣飘飘，神气四溢，墨发悠扬立于她身前，替她挡住了杀气四溢的目光。 女子悲切的声音又响起：“你明明就是我的夫君！可你为什么不承认？” 夫君？ 第三十五章 山河卷·沧海(8) 姜漓漓被惊的睁开了眼睛，墨寒所说的失散多年的妻子难道是她？ 不对的，画中那叫做阿茗的女子与眼前人一点儿都不像啊。而且他们看起来关系并不好，莫不是她看错了？ 墨寒转过身对着姜漓漓，皱着眉向姜漓漓走去，他走到她身边时，微微转头警告着身后的红衣女子：“若是你再如此，吾便杀了你！” 他屡次手下留情，已经是看在相识的份上顾念了多年的情分。 “那你为何不立即杀了我？” 是啊！墨寒为什么不杀了她？这般手下留情不是他一贯的作风。 没等红衣女子沉浸在她的幻想里，墨寒甩手就是一掌，打在了她的胸口，她口吐鲜血，倒在了荒凉的地上，刚巧此时刮来了一阵妖邪的风，把几片叶子吹到了红衣女子的头发上。姜漓漓还没来得及去看她凄美的容颜，没能探究她到底死没死，就被墨寒抱了起来，放于马车里。 他们向前走去，女子没有追上来。 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是不必过于追究的。 虽然适当的探究未尝不可。 墨寒看着姜漓漓苍白的脸，有些担忧，他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姜漓漓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决定一问墨寒。 “她就是你失散多年的妻子吗？” 墨寒回得斩钉截铁：“不是。” “那他怎么叫你夫君？” “认错人了。” “哦。” 走了一阵后，宓香在后头独自抱怨：“哎，公主都是自己骑马，而我还要抱着你，你这个小懒狐。” 马车离古央越来越近，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在这些匆匆流逝的日子里，姜漓漓做了一个决定：没有重大事情，便不回青琅了，她想好好待在宫中，过完她最后的人生。 只是，墨寒决计不会同她住在长守殿的，他会嫌宫中太聒噪，没有青山绿水，没有鸟语花香，她也没有能力勉强他。 宫中早已经传来了姜漓漓要回宫的消息，也许是北冥小玖放了信回去。 她刚进古央，城外就有一大批侍卫来接。眼看着就要与墨寒分别，虽不是生离，也不是死别，但也足够她独自伤心许久了，她心中的伤感喷涌而出，一是因为他早早的拒绝了娶她为妻，二是因为她不准备特意跑去青琅找他了。 为了不让墨寒察觉到异样，她在下了马的那一刻，直直的朝来接她的侍卫走去，头也不回，走成了潇洒自如的模样。 墨寒跟着姜漓漓，仍然把她送到了宫门口。湾湾朝姜漓漓扑了过去，它的爪子死死地扒在衣她服上，像是知道要分别一般，它不愿放开她。 姜漓漓怕自己猛然一走，湾湾的爪子会受伤，于是立在了那儿，更加难过了。 她听见背后的墨寒说：“我就送你到这儿，接下来的路就得你自己走了，宓香心细，我让她陪着你。安魂丸我帮你备了许多，都交给宓香了，你一定要记得按时吃。” “嗯。” 她沉默了许久，墨寒也没有再说话，她深深长长地呼吸了一口古央的空气，然后勉力保持着微笑转过了身。 “宫中无趣，我把湾湾……也留下来陪你。” 墨寒的话一说完，湾湾就松开了爪子，从姜漓漓的身上跑了下去，跑到了墨寒的身侧，朝姜漓漓摇了摇九条尾巴。 姜漓漓嫌弃地说：“算了，湾湾更喜欢你。” 宫中再无趣，也是她的家，她可以自己寻欢作乐，花前月下。但墨寒就不一样了，她回宫后，在青琅山上无人陪伴。有湾湾陪着他，总比他一个人守着千年孤寂，温他那颗寡凉心要好。 姜漓漓蹲下来对小狐狸说：“湾湾啊湾湾，你可得记住你是一只神兽，可别再像狗一样摇尾巴了。” 然后姜漓漓趁着墨寒不注意时钻进了他的怀里，用浸了千万离愁的声调说：“墨寒，如果你有空，一定要来宫中看我。” 墨寒如同小时候那般，宠溺地摸了摸姜漓漓的头发，在姜漓漓耳侧柔声说道：“好。” 她突然想起四岁那年，他抱她出王宫时，也是如此模样，那时他说，如果她想她的父王母后了，他会带她回来。 多年以来，他从未食言，这次，应该……也不会吧。 早就已经戴好面纱的姜漓漓朝侍卫驾来的马车里奔去，随后宓香也钻了进来。 走了一小会儿，姜漓漓扒开车帘，往后头望去，墨寒仍然立在那儿，目送着她离开。一向好动的小狐狸也没有动来动去，如墨寒一般望着她。真好，没有摇尾巴了。 可是，他们在她的视线中越来越模糊，一个拐弯之后，她看不见他们了。 姜漓漓只能暗自伤神，泪水在她的眼睛里打旋。她始终不敢让泪水留下来，因为她谨记着墨寒对她的教诲，即使再痛苦人生再艰难，也是不能哭的。 她闭上了眼睛，哀叹着这自由的时刻。 从此以后，就别做梦了，接着在浮世里沉浮吧。往后余生，待她平定心猿，伏御意马，便踏雪寻梅，盼岁月静好。 踏进了宫门，姜漓漓想着，应该先去见太后，毕竟长幼有别，尊卑有序。于是她径直奔去太后宫中，太后早早的在外头等着她，刚巧姜越也在。不仅姜越在，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公子小姐，这些围绕着太后的女子，可能是姜越的准夫人们。 太后长呼：“漓漓，你终于回来了！” “嗯，母后，我以后都不走了。” “好，好，吾的好漓漓，让母后看看你……你怎么瘦了？” 太后的手搭在她的肩上，脸上尽是笑意，可眼睛里，没有温情。 “还黑了。”她王兄精确地补充，“你这野丫头，在外头玩的都舍不得回来了。” “嘿嘿……” 她笑着，笑得灿烂。 “在外头可有被人欺负？”姜越担忧地问。 “我可是堂堂长公主，没人敢欺负我的！” “也是，你带着青琅墨公子，没去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姜漓漓朝姜越做了一个嫌弃的鬼脸，虽然戴着面纱，他并没有看到。 太后问她：“你面色苍白，在外头可吃的好？” “吃的很好呢，吾带的那一大包金子银子都用来吃了。” “听说半夜逛青楼呢。”姜越很开心地说。 当着众人的面，姜漓漓不敢让姜越这个家伙难堪，毕竟他是堂堂王君呢，谁敢跟他叫板啊。 姜越高兴地说：“来，让王兄也瞧一瞧，看看是不是又丑了些。” 姜漓漓走到姜越面前，特意朝姜越行了一个礼说：“可漓漓再丑也是王兄的妹妹呀。” “嗯，丑妹妹。” “母后……王兄他欺负我！” “哟，丑妹妹还生气了。”姜越抬起手来，捏住了姜漓漓的脸说：“你看，你看，这不是更丑了，怪不得嫁不出去呢。” 姜漓漓真是生气了，竟然说她嫁不出去，她气愤啊，于是说：“你还说我，你不也是娶不到吗？” 姜漓漓说完这句话后，大家都屏住呼吸，连动都不敢动，要不就是用可怜的眼神望着她，要不就是细细打量着姜越。 他们所想看的，大概是看她如何倒霉，或者姜越如何生气吧。 姜越说：“你这个野丫头，还敢揭孤的老底，当着众人的面也不给孤留点面子，看孤不惩罚惩罚你！” “怎么吾一回来你就想着惩罚吾？” 她的父王可是叫他好好照顾她的。 “来人。”姜越说。 该不是真的要找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惩罚她吧。如果这样，姜越岂不是违背了先王遗愿？ 别啊，姜越，她可是他的亲妹妹，一母同胞，他可别真的罚她啊。 有位年轻的侍从双手呈上来一件青色衣袍，他小心谨慎地端着，如同端着稀世珍宝一般。 程鹏弯着腰将袍子端给这个带着面纱的公主，谁知公主迟迟没有将袍子接过去。 他背上的汗水已经浸湿了衣衫，听闻公主性格古怪，难以侍候，若是公主对这件袍子不满意，他有可能就要遭殃了。 程鹏听见王君说：“吾就罚你整日穿着这件衣袍。” 姜漓漓撩起来看了看，虽然这袍子摸起来很软，特别软，可看起来着实不好看，没有花纹点缀，也没有其它颜色映衬，就一单调的青色。 真丑。 当着众人的面她不能说实话，她问：“这什么料子的？摸起来真舒服。” 旁边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突然叫了一声：“公主。” 旁边一位端庄的女子想要去拉她，从长相上看，应该是这位小姐的姐。但因为姜漓漓的目光，她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这位说话的小姐媚眼生姿，柔声细语，她说：“这是相国大人进献的，听说是用千年风狸做成的，穿上这衣袍可是刀枪不入呢。” 姜漓漓赶紧感激地望向姜越，眼中闪着感动的热泪：“多谢王兄。” 她望了望在场的年轻男人女人，眼里无不都是羡慕的目光。 她想，有个经常欺负她的老哥也是可以很虚荣的。 太后说：“漓漓，你身体不好，在外头站了这么久，赶紧进殿歇歇吧。” 那些姑娘们也懂事地行礼告退。 第三十六章 山河卷·静候(1) 姜越同姜漓漓一同进了太后的宫中，他对她嘘寒问暖说了一大堆话后，终于切入了正题。 他问：“听闻你在守阳见到了北冥小将军？” “嗯。” “她如何了？” 这叫她如何回答？北冥小玖给了他难堪，他是盼她好还是不好呢？ 姜越快二十一了，还未娶妻，大概是盼她好的吧。 姜漓漓翻着白眼说：“她可好着呢，白白诓骗了吾千辛万苦才得来的神剑不说，还顺走了吾的千里马，现在想想，把神剑送给她，吾可真是后悔呢！这次亏大了，吾原本是想拿回宫送给王兄的。哦！对了！她父的尸体有下落了。” 她怎么了？怎么这般谄媚，竟拍了当朝第一权贵的马屁。 她如此殷情地拍姜越的马屁，姜越怎么皱着眉头呢？她的回答没有让他满意？ 姜越问姜漓漓：“北冥老将军找到了？” “不……还没有，只是有些线索了。” 姜越思索了片刻问她：“她还有没有同你说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姜越他会想听什么呢？他莫不是想听一听北冥小玖有没有提及他吧？ 虽然北冥小玖并未说起他，她向来如此，对姜越不冷不热的，但他从未移情别恋，这些她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姜漓漓装作很无意地提起，用灌了十万慵懒的语气说：“她也没有说别的什么，只说，她虽思念王兄，但无奈有孝在身，十分愧疚，待她找到她父亲，便回城同王兄比武试剑。” 她真是有些佩服自己张口就来胡编乱造的本事。 姜越眉心的愁云散去，反而平添了几分悦色，他说：“时候不早了，孤回宫处理事情了，你早些休息。” 姜漓漓早就知道是这样，他来看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姜漓漓在太后宫中住了一日，这一日，她装作喜笑颜开，无忧无虑，天真可爱，同太后有说有笑，为她捶背，讲宫外的故事，把墨寒在宫外制作的美颜的药丸送给她逗她开心。 经过一番询问和观察，姜漓漓发现太后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脸上多了几条曾经因忧愁和劳累留下的皱纹，她风采依旧，容颜美丽。 第二日的晚上，她在太后宫中吃过大补的晚饭，就要回自己的长守宫了。 路边盛开着红色的牡丹花，芳香四溢，夕阳落下山去，月亮呈现在天边，她走过长石铺好的路，拿着风狸袍回了长守宫。 一进那熟悉的院子，她的侍从和侍卫就齐齐朝她弯腰行礼，他们高呼：“喜迎公主回宫。” 姜漓漓点了点头，扫了一眼院中，站在最远处的偏殿门外有一抹青又淡的身影。 这一抹清丽的风景，装点着沉闷的院子，让她忍不住用余光打量。 他脸色苍白，就像病了一场。 青阳裴望着她，并且一直望着她。 她冷冷地照例询问：“北冥将军，吾不在的这几年，长守宫中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北冥信风谦卑地回答：“劳烦公主忧心，无甚大事。” “将军打理得很好，辛苦了。” “属下只是尽职而已。” “今天色已晚，不宜再兴师动众，你明日从小珠房里取出一些金珠，给每人各一粒吧，哦，将军你肯定不在乎，那库房里有什么是你喜欢的，你便拿走吧。” 嗯，她这个公主也算是够好了吧。 北冥信风说：“属下代大家在此多谢公主。” “不必言谢，这是你们应得的。” 众人回到各自的岗位，只有那人，一直在屋檐下。风吹着那不染纤尘的人，他驻足而望，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丝毫不向她靠近。 姜漓漓有些累了，为了不让人看出她的破绽，她强颜欢笑了一日，现在，她只想躺着。 她把宓香安置在离她最近的偏殿后便沐浴更衣睡了。 姜漓漓躺在床上，寂夜让她想起了墨寒，想起了他从前披着黑袍在雪地里行走的背影…… 想了许久，困意慢慢袭来，她有了点要做梦的苗头，她好像听见了许许多多的爆竹声，天空中飘来许多彩云，而她的面前，有一个男子，她能看到他微笑的唇，能看到他摇曳的袍子，她能想象他是一个十分俊美的人。 她笑着想要去看他的脸，突然他的脸突然变得好大好宽好黑，黑得像炭一样，嘴巴里还呲出了獠牙，发光的眼睛瞪着她，那模样像极了传说中的恶鬼。 美梦没做成，噩梦却总缠着她。 虽然知道是梦，她却无法醒来。心慌却越来越严重，好像有人藏在她的殿中，杀气浓烈，呼吸诡异，还有那越来越近的骇人的“哐当”声。 姜漓漓想起来，可是双手双脚却如同被束缚住了，即使她使了劲，也动不了分毫。 几次挣扎后，她终于醒了，她赶紧起身避开来人削铁如泥的匕首，在明亮的烛火下，她看清了那张俊美到不可方物的脸。 青阳裴一愣，他没有料到她竟有如此修为。他以为，一直以为，她只是一个看似柔弱却四处张牙舞爪的女人，一个看似专横跋扈却有些柔情的女人，一个善良又坚强的女子。她眉眼有些温柔，即使她装得再如何凶狠，也阻挡不了她眼中毫无恶意的目光。她说她要毒辣，也许她最大的毒辣就是让他受点皮肉之苦。她总是在夜里做着梦，每每梦醒时她都会惊出一身冷汗。她总是独自面对着天下的流言蜚语，众人说她丑，说她毒，说她可怜……她善良的不明显，坚强的也不够伟大，让人爱的也没有理由。 青阳裴全神贯注，戴着镣铐的手再次向她袭去，她身子往后，轻易就躲开了他带着怒意的一击，同时右脚抬起，踢中了他的下腹。 巨大的疼痛告诉他，她没有对他留下情意。 姜漓漓看着青阳裴在空中腾空而起，翻了一个跟头，干脆利落。 他定然从小习武，修为深厚。 果然，他时刻都在想着要杀她。这些年来，那些杀她的刺客多半是为他而来。 他掌风一扫，熄灭了殿中三盏烛灯，殿中黑暗了不少。姜漓漓有些担忧起来，剩下的那一盏可能随时会熄灭。就在她思虑的这一恍惚间，他拿匕首的手已近在眼前，她稍稍一躲，转个身便绕到了他的背后，手探过他长长的头发，在他的脖子上摸了一把。 不得不说，摸起来手感真好。他的身上有些芬芳的味道，定是沐浴时放了好些花瓣。 花瓣？是谁？是谁背着她偷偷地送花瓣给他沐浴？难道花瓣不要钱了？难道不知道他如今是她的阶下囚么？谁敢做这样的事？ 青阳裴转过了身来，匕首在他手里转了几圈，他长臂一挥，银色匕首在越来越暗淡的烛火下朝她刺来。 眼前突然昏黑一片，姜漓漓惊慌不已，殿内最后一盏油灯已经燃尽，这简直比她面对一百个强悍的敌人还要糟糕。突然间，她觉得很晕，心悸立刻传遍全身，周围就像有无数个厉鬼缠绕着她，特别是她空旷的身后让她不安，她觉得身后潜藏着巨大的危机。一瞬间，她便陷入了恐慌之中。 无人能明白她的痛苦，没人能理解黑暗对于她是多么可怖。 但还好，还好，她还记得她的眼前有个敌人，她还知道要闪躲，只是闪躲不够及时，手上一阵疼痛，大抵是被刺着了。 她想叫人来帮忙，无奈，这个时候她想发出声，她知道也发不出的。 这是姜漓漓自去青琅以后便发的病。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长这么大，她也从未对别人说过这病。 她怕黑，很怕黑，所以她睡时屋子里一定要点着油灯，宓香曾经以为她只是显摆她的奢侈，来铺垫她的气派，毕竟十盏油灯就贵如一粒金珠，却不知她只是太过脆弱，连静谧温和的黑夜都十分害怕，只好让金钱装点她的光明。 姜漓漓就这么可笑地倒了下去，更可笑的是她听到了器物落地的声音，青阳裴扔掉了他的匕首，抱着她紧张的身体慌了神。他戴着镣铐的手硌得她的背有些疼，他慌张地说：“漓漓，你怎么样？哪儿受伤了？为什么不躲？” 语气中似是关怀，似是责备。 若是能躲她怎么会不躲呢？难道白白等着被他割得皮开肉绽，血溅花开么？ 姜漓漓用发抖的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不出一言。 青阳裴抱着瑟瑟发抖的姜漓漓，心中一片焦急。 他想起关于她的传闻：她身体羸弱，随时会殒命。 他有了他本不该有的彷徨。 她怎么毫无征兆的就倒了下去？如若不是他收手收得快……后果不敢想象。 真是万幸，他及时收了手。 他突然自责起来，好不容易才等到她回来，为什么今夜他偏偏要做这样的蠢事？ 青阳裴轻声抚慰：“怎么了漓漓，是不是很疼？我这就去让人把医官找来。” 他不是要杀她么？放着这么好的机会不动手要去找医官？莫不是有病么？把医官找来，他自个儿不就得受苦了？ 第三十七章 山河卷·静候(2) 姜漓漓艰难地说：“不……找……” 青阳裴抱住了蜷缩的姜漓漓，紧紧地搂着她，他仔仔细细地回顾着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随后柔声说：“漓漓，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这短短的时间，姜漓漓已经大汗淋漓，好在青阳裴的话温柔无比，定住了她慌乱的心神，此刻她十分依赖着他，她怕他离开，留她一人在这黑暗里。 比起被杀死，她更怕被黑暗吓死。毕竟暗地里她也算是一个武艺高强的剑客，早就已经做好死于战场的准备。 但……死于黑暗，她是万万不敢想象的。 青阳裴突然大喊一声：“来人！快来人！” 早就已经察觉到异常的北冥信风立即冲了进来。 青阳裴说：“殿内太暗，去将灯火燃上！” 北冥信风一边派人将灯火燃上，一边让听到动静匆匆赶过来的桑羽和宓香把姜漓漓扶到了床上。他手一挥，派人把青阳裴给抓了起来。 火把照亮了殿堂，姜漓漓的呼吸顺畅了些，惊恐的感觉慢慢散去，她倒的快，但好的也快。不一会儿，她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左手臂血流不止，北冥信风对着一个赶过来却没事干的侍从呵斥：“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医官！” 姜漓漓有些虚弱地说：“不必了，吾只是受了点小伤，并不碍事，吾记得桑羽会些医术，宓香又带了灵丹妙药，就让她们帮忙处理，免得惊扰了吾母后与王兄！” “是，那这刺客？” “今日已晚，待吾明日再处理。” “是！” 从小事情经历的多，除却刚才这种情形，其余时候她大都能处变不惊。今天真是失策了，她人生中又增添了一次败绩，还败在了可耻的青阳裴手里。 宓香小心翼翼地解着公主的衣裳，她看着公主手上那道长长的口子时不禁有些气愤，她随公主回到这长守宫的第一晚，公主就受了伤。 桑羽端来了热水，来擦姜漓漓手臂上的血。桑羽擦得有些重，她的手臂再次一阵疼痛，但是她忍着，她望了一眼桑羽，桑羽目不转睛，好似专心地盯着她受伤的手臂。 姜漓漓仔细一看，她两眼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名堂。 “呲～” 姜漓漓的伤口被桑羽用布猛然一戳，血流得更厉害了，她痛得真想骂她娘。而桑羽竟然浑然不知，又要来戳她的伤口。 “桑羽，你怎么做事的！没长眼睛吗？你给吾出去！” 桑羽这才醒悟过来，看了一眼姜漓漓手臂上血流不止的伤口，立刻跪在了地上，哀哀呼呼道：“公主恕罪……公主恕罪……奴不是有意的……” 姜漓漓皱了皱眉，越看她越心烦，难道桑羽没听见她叫她出去吗？ “下去！” 宓香嘟着嘴，替她敷了药，脸上看起来有些明显的不高兴。姜漓漓问宓香：“受伤的是吾，汝为何如此表情？” 宓香说：“奴是为公主忧心，您才回宫多久就受了伤，这让奴如何对墨公子交代？” 这有什么要交代的，她不过受了点小伤，反正以后也很难见到墨寒了。 “你别对他说就行了，哦，宓香！你替吾把地上的匕首捡起来洗干净，放于青俎之上，吾留着有用。” 这可是把宝贝匕首呢！是她从殷岱那千方百计才讨来的。 “是！” 宓香说：“公主，今夜就让奴在门外守夜吧。” “不用了，门外有人守着，没什么大事的，你也累了，今夜就好好休息吧。” 恰逢寂夜小雨，倾打着那些绿叶红花，外头的院子沙沙作响。她觉得有些许凉快，便紧了紧薄薄的被褥。 此刻卧于床上的她，无惊无恼，满脑子想的都是青阳裴。 他过于苍白的脸，消瘦不堪的身影，还有那双带着恨意的眼睛。 姜漓漓想不清楚，殿中侍卫重重，他明知杀她不会成功，他为何还要这样做？就算成功了，也难逃一死，他为何还要来刺杀她？他若是要来刺杀她，为何早不这样做晚不这样做？偏偏在她刚回宫的时候！而且，他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得手，关键时候为何放弃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头疼！算了，她笨，不想了。明天把他整治一番，应该就能得到答案了。 姜漓漓睡到了午时，吴铭在庭院中见了她之后，贼溜溜地小跑过来上报：“秉公主，昨夜的刺客该如何处置？” “青阳裴在哪儿？” “回公主，就在偏殿，司徒将军派人守着。” 姜漓漓拿着匕首走至偏殿，守门的两个侍卫朝她行了一个礼，她直接推门而入，殿内什么装饰物都没有，看起来有些许寒酸，远远的，她看见青阳裴全身被绑着，有两个侍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倒是很平静，即使被绑着，他的身上仍然有一种云淡风轻的气质，光是看着他的容颜就恍若得到了世间最美好的一切。 她曾听殷岱发自肺腑地感叹过：“有些人只不过是长了一张好看的皮，而皮下从心到肉都是腐的，都是丑的，所以看人不能只看外表。” 青阳裴不一定是殷岱所说的人面兽心的人，但姜国如此羞辱于他，他还时常对她展露笑容，温和如玉，他一定别有所图不怀好意。 姜漓漓吩咐侍从：“你们暂且出去，有事吾会叫你们。” 他们弓着身子出去了，顺便还很“体贴”地关了门。 她朝青阳裴望去，他气色不是很好，那双忧郁又清澈的眼睛一直望着她。 姜漓漓桀然说：“青阳裴，你可真有意思。” 听闻她叫了他一声，青阳裴很是惊讶：“公主，你刚才叫我什么？” “哼哼，青阳裴，几年没见，你什么时候聋了？” 原本有些忧愁的俊美容颜上突然出现了笑意，笑得柔情万分，笑得灿烂无比。这个世界上的人大都太奇怪，就像青阳裴，她明明骂他，他却还很开心。 姜漓漓问他：“好端端的，你笑什么？莫不是真疯了？” “公主，你竟然唤了我的名字。” “这有什么好笑的？不唤你名字，难不成要吾唤你为猪么？” 青阳裴望着她，那双眼睛，依然温柔，他轻声细语，语如春风，面上还残存着未了的笑意，他说：“公主，你不记得了，你从前都是叫我……” 她从前叫他……什么？裴面首？ 她想起来，她以前一直叫他裴面首。 看着她思索的的样子，青阳裴忍不住自言自语，没有了刚才欢乐的神采，他叹了一声说：“你早就把我忘记了，怎么还会记得我们之间的种种？是我一个人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罢了……” 呵，很好，他们势不两立，不过三言两语，他却已经句句都是情爱。 姜漓漓轻蔑地嘲笑他：“你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对谁？对吾吗？” 她看见他那汪桃花似的眼角染上了一些苦涩般的笑意，她都已经如此了，怎么他却并不恼怒呢？ 他忽然问她：“公主，你这些年在外面过的好吗？” “吾好不好与你有何干？” 在姜漓漓爱答不理冷嘲热讽的态度下，他终于又表现得很伤感了，他那方棱角分明显得有些薄的嘴唇向上动了动。他再一次淡淡地笑了，笑得凄凉无比，他那声苦笑笑得她都觉得他可怜，如若不是深知他的目的，她定然被他所伪装出的深情骗得一贫如洗悲痛欲绝。 青阳裴说：“呵！是啊，我与你又有何干呢？你该早把我忘了。” 姜漓漓一惊，他怎么知道她从来没有想过他呢？再说了，外头风景那么好，她为什么单单要记得他？ 他眸光突然暗淡了下来，他说：“果然，你果然从未记得我，是我不该爱上你。” 姜漓漓拔出那锋利的匕首，恐吓他说：“难道吾还不配你喜欢？” 真是可笑！昨夜要杀她的人，此刻竟然口口声声说爱她。莫说她从不相信这世上有这样的事，就算有，也绝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姜漓漓看着他铁青的手，定是被绑久了气血不顺的缘故，于是她将匕首高高举起。 哼哼！不如让她装腔作势吓唬吓唬他！ 青阳裴的脸上并没有害怕的表情，一瞬之间，他又恢复了那气定神闲的气质，依然清高骛远，仿佛任她处置。 想想被他刺伤的手臂，特别是刚才拔匕首时因用力而涌现的疼痛还在蔓延，她就觉得委屈。 怒火窜了上来，她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可不是装的。 姜漓漓将匕首抵住他如玉的脖子，问：“青阳裴，昨晚你明明可以得手，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吾？” 他表露决心，斩钉截铁地说：“公主，我从未想过要伤你！” 哼，他如此俊俏的嘴里，怎么能说出像狗屁一样的话？没想过伤她，却拿利器刺她？难不成当她眼瞎没看见他拿匕首刺她的那一瞬间眼里冒出的腾腾杀气吗？ “你以为吾是傻子？认不出昨夜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他主动解释：“我只是生气。” “哼！你生气？你生什么气？” 她都还没开始生气呢？他生什么气？ 第三十八章 山河卷·静候(3) “我气你当初一言不发就走了，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我在这里等了你两年，公主，你可否知道，这两年里我每日都在盼望着你回来，我每日都希望能见到你……” 她冷笑一声：“你是说你爱上了吾？既爱吾为何要杀吾？” 青阳裴颔首，那双明动的双眸里涌现出了滚滚深情，他的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未说出口的话：“我……” 青阳裴有些恼怒，大概是被她的冷笑戳中了他欲作孽的良心，她直截了当地问他，他反而不说了。 姜漓漓又冷笑一声：“理由呢？” “什么理由？” 她冷冷地说：“你东扯西扯说爱我的理由。” 他似乎被她问得蒙圈了，惊了好一阵，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哼，得了吧，说不出理由？你想杀我直接说就是，何必扯一大堆虚假的话？” 姜漓漓把匕首握得更紧一些，面对敌人，她向来凶狠，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可是他的眼睛有些明媚，他的气质有些温和，他望着她，一脸天真无害。 她冷冷地说：“青阳裴，最好闭上你的眼睛，否则看到自己血溅当场可别怪吾没提醒你，吾的手法太毒辣。” “你杀了我吧，死在你手里，我也算解脱了。” 呵！他想死？她怎会如了他的意呢？ 姜漓漓突然间失了所有的兴趣，为什么眼前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人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人呢？如果那人也如他一般用花言巧语骗她也好啊。 呵，那人，怎么会是说花言巧语的人。 姜漓漓本就没有打算要伤青阳裴，面对他绝色的容颜她也下不了手，毕竟他没有当着她的面犯下什么滔天的罪孽。只是宫中年岁漫长，她来寻些乐趣。 而今她失了全部兴致，连话都不愿说了。 姜漓漓招来侍卫毫无兴致地说：“把他放了。” 说完她便往门口走去，也不去看侍卫和青阳裴的脸上是何种表情。 宓香跟了上来。她问她：“公主，咱们去哪儿？” “出来吹吹风，散散心。” 风刮得老大了，她的衣袖在风中飘舞，她顺风而走，头发被吹得有些凌乱，也许是穿得少，她竟觉得有丝丝凉意。 为了不让自己那么冷，于是她甩着袖子，扭着小腰，哼着小调，跨着大步往青石长路走去。 宓香望着姜漓漓行走的背影，几经思量，几度欲言又止，最终敌不过作为侍从的职责，她叫了声：“公主……” 宓香叫完她就不说话了，姜漓漓懵圈了好一会儿宓香都没有继续表达她的想法，好奇的她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着宓香。 “你叫吾作甚？” 宓香神秘兮兮东张西望了好一阵。 这里离长守宫不远，很少有人敢在她的地盘放肆，周围明明半个人影都没有，宓香还一副胆颤心惊的样子，真是笑死她了。 姜漓漓等了老半天，宓香才开口说：“公主……您这样走路的姿势不太雅观，免得被人瞧见了，又得传您的不好……” 姜漓漓：“……” 姜漓漓好不容易爽了的气又被宓香憋在了心头，于是调整了那像鸭子一样左摇右摆的走姿，快速向前奔去。 她终于走到长和殿大殿外，欲要好好与他的王兄探讨人生，谁知走到殿外，四周安静的可怕，侍从们战战兢兢，都低着头，就连见到她，都只敢用蚊子般的声音打招呼。 “发生了什么？” 姜漓漓疑惑的往长和殿中望去，只见姜越一脸乌黑，怒发冲冠，端坐殿堂，殿中跪着好几个臣子，听老黄门老辛说姜越的宠臣岑良都匍匐跪地…… 真是令人匪夷所思，这些人竟然跪到姜越的寝宫里来了。而且是双膝跪地，在姜国，只有拜祖宗，祭天地敬神明才会这样跪的。 这情景，她哪里还敢进里头呢？她在门口像贼一样弓着身子偷看着，她威武无比的王兄大发雷霆，他蹬鼻子上眼站起来吼道：“尔等自称都是忠臣良将，却公然拉帮结派，结党营私，如今还在吾面前上演官官相护的深情把戏，维护一个私吞上万粮草的贼臣……他姚星尘的儿是儿，难道边境那数万将士就是从石头缝里生出来的？难道那些舍生忘死护国的人就该被他姚槐一人活活饿死？枉他爹还是大将军！吾姜国的脸都被他姚槐一人丢尽了！” 众人不言一语，头都埋到了地上，无一人敢上前答话，看这架势，姜越的怒火一时半会儿也消不了，她像花蔫了一样转了个身。但她也不甘心就这样回去，于是调转方向，朝太后宫中走去。 日暮时分，太后留她进晚食，她本就巴巴的盼着太后留她吃饭。不巧，姜越来了，姜漓漓是很害怕他的，生怕他一个不留神，便城门失了火，殃及了池鱼。 还好，吃饭时，姜越很正常，正常到对太后和她都是笑呵呵的，只是偶尔干咳几声，找侍从要了几次茶水。 哼哼，嗓子不舒服吧？定是骂多了的缘故……谁让他肝火那么旺呢？区区清汤寡水怎能扑得了这愤怒而生的心火？ 直至晚饭结束，姜越才对她说起：“漓漓，听闻你白日来长守宫找孤，可有什么事？” “哦……没什么，只是多日不见王兄，便想去看看，那时见王兄在训人，我便不敢打扰。” 姜漓漓只听见姜越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哎……” 站立在一旁的太后忧心地问：“越儿，何事如此忧心？” “不过是朝中琐事，不提也罢。” “你是一国之君，大事小事的，自然都要考虑周全些，今日之事，吾也曾听说了，姚槐他父亲战功累累，你父王在世时，曾帮助你父王良多……” 姜漓漓大概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将军姚星尘之子姚槐私吞军粮，如今这批粮食还下落不明。 早就听闻姚槐的威名，他名声也不是很好，如今更是犯下了大错。好在他父亲姚星尘驻守西北，劳苦功高。姚星尘十六岁参军，虽只有区区五十岁，却已是三朝元老。而姚槐是姚星尘独子，又远在边关，即使姜越震怒，却也只是罚姚星尘巨额钱财，充当粮饷，念他父子守城灭贼有功，官职不变。 “母后提醒的是，孤本来也不打算处置姚槐，他虽挪用军粮，却救了半城民众，也收服了贼寇，只是朝中有些人看不惯姚槐的行事作风，又恐他兵权过大，与他为敌罢了，孤也刚好借此机会磨磨他的傲气。”姜越转头望着她，说：“母后独自在宫中，也没有体己的人说说话，漓漓你可要常来陪陪母后。” 还没等姜漓漓回话，太后便说：“越儿啊，你若早些娶妻，再纳几房夫人，何愁宫中不热闹？” 听太后如此说，敏感的漓漓想，也许她去陪太后，双方都有些不自在吧。 太后又在借机催婚了。不过也是，姜越也不小了，怎么着也得娶个人当媳妇了吧。 姜越说：“母后，孤倒是不急，您还是早些替漓漓物色物色个夫家吧，她都是个老姑娘了，再不寻，就怕嫁不出去了。” 怎么说着说着就说起她来了？她刚刚可一句话都没搭腔。好啊！姜越，竟然把她当做挡箭牌！ 姜漓漓嘟起嘴，虽然嘟起的嘴被戴好的面纱拦住了，但她还是装作一脸委屈的样子说：“王兄就知道欺负我……” 姜越脸上扬起了笑容，“孤哪是欺负你，孤说的是事实。”尔后，他语重心长地说：“漓漓啊……若你实在嫁不出去，就跟王兄说一声，孤下一道旨意替你赐婚，万事都能解决，你可不能再想着你那墨寒师兄了！” 太后皱着眉头，做些沉思状说：“你王兄说的不无道理。” “……” 姜漓漓不能对他们娘俩无言以对，她伶牙俐齿的，怎能无语呢。于是她说：“母后，您还是多替王兄选一选夫人吧，王兄与我不同，看人家姜淮的王妃又有身孕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她与姜越对比，她不用继承家业，而他要为了姜国的根基考虑。姜越与姜淮对比，姜淮身为淮王，早就妻妾成群儿女三四。可姜越呢？他的娃在哪呢？别说娃了，连女人都没有…… 她悻悻地想，她再不济，好歹还有个面首。 姜漓漓望着姜越，坏坏地笑着，谁知姜越说：“孤与你自然是不同的，孤有万千女人想爬上孤的床，只是孤不稀罕，而你……孤把你白白送给人家，人家都不要呢。” 扎心，他的话真的如针扎心啊…… 姜越打击完姜漓漓，笑得更欢了，而姜漓漓只能瞪着他说：“我头疼，想回宫休息了……” 姜越脸上笑得像猴一样的神情让她看着烦，他说：“漓漓，要不要让孤叫医官来看看！” 她没理他，径直走了。 真后悔，她做什么不好，偏要来长和殿看他呢？ 是夜，明月当空，微风千里，回到长守殿中，洗漱完毕，沐浴更衣，晾干头发，躺于软榻上。 第三十九章 山河卷·静候(4) 姜漓漓向来是晚睡晚起的，宓香替她点好灯火之后，便去休息了，门口有两个守夜的人，院子里还有值班的吴铭。 外头忽然刮起了一阵风，天气越来越不温和了，今夜，院子里没有蝉鸣声。 “咚——咚——咚——” 寂夜里，响了三声敲门的声音，定是无赖青阳裴来了。 漓漓闭着眼睛，懒得搭理。 青阳裴直接推门而入，走至她的榻边。她没戴面纱，应该是睡着了，她安安静静地躺着，头发微微有些凌乱，她安静的面容是如此祥和灵秀，让他想靠近她。 姜漓漓觉得嘴被人轻轻地触碰着。也许是在姜越那儿受到的打击太大了，他吻她时，她竟然懒的睁开眼睛。 青阳裴小心翼翼的，怕把她吵醒，不一会儿，便抬起了头。 抬头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开眼睛，眼眸宛若星辰，肤若桃花含笑，他窘迫似的逃离了她的目光，坐在榻上。 她竟然，没有入睡。 姜漓漓非常平静地问：“你来吾殿中做什么？” “来看看你。” 他要看就随他看呗，反正她也没损失什么，她继而又闭上了眼睛。 思量再三，青阳裴问她：“公主，你是否困了？” “没有。” “那……我可否同你一同入睡？” 哼，这会儿怎么不耍无赖直接爬上来了？看来她还是有点威严的。 “不可。” “我沐浴了……” 这什么意思？他洗没洗澡告诉她做什么？莫名其妙。 “哦。” “那我上床侍寝了。” 什么？侍寝？ 男子与“侍寝”这词搭上边，是十分羞耻的，只有生性风流或由于各种原因自愿成为男妓和面首的人才会给自己冠上这样的字眼。否则堂堂男儿，又何须这样委曲求全？ 他一定不愿意的，他骨子里清高稳重，这不是他最真实的想法，他只是想利用她好日后行事。 所以她说：“不用了，吾知道你也不屑做这样的事。” 青阳裴有些自嘲地问：“你怎知我不屑？” 他从前清高骄傲，断然说不出如此轻浮低贱的话，他投怀送抱，千般讨好，只为得到一个女人的青睐，这种事，他断然做不出的。 但为了她，他愿意。出于真心，他愿，出于假意，他也愿。 他恨不得时时见到她，天天拥有她，盼她朝夕与共，谈笑风生。 姜漓漓坐了起来，把玩着自己手上的镯子，仍然平静地说：“青阳裴，我姜国举国上下都知道，你是珉国人，你珉国的人杀了我的父王，而我姜国又夺了你们的疆土。你虽是吾的面首，但你我心知肚明，我们是仇人，且不共戴天，你又何必成天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呢？你这样让我很是心烦。” 青阳裴的眸光有些暗淡，不知为何，他还是有些微的难过。她说他只是装模作样，她说他让她心烦，这样可不行。 他得让她感受到他的真心实意，他要让她也爱上他。 他知道她父王一事是横在她心头的横沟，她知道她的父王是珉国士兵所杀，却不知杀她父王的珉国士兵是他。 是他亲手杀了她的父王。 他庆幸她不知。 即使他已经如此卑微了，她都不愿多看他一眼。如果她知道了真相……不堪想象。 姜漓漓看不出他的情绪，他只说：“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杀了我？” “这不是吾能左右的。” 青阳裴那双诚挚的眼睛望着她，他问：“所以你一直把我当作仇人？” “难道你不是吗？” “那只是你的想法……我从未如此想过。” 既然如此，她回宫那日，他又怎么会行刺她呢？又为何想置她于死地？ 他说出这话，好像他自己都不信，于是他又解释道：“至少从你回来后就没有再如此想过。” 姜漓漓没有嘲笑他说谎的功力如此肤浅，而是很正经的和他说：“青阳裴，吾知道你有你的立场，你不是恶人。吾不会再找你麻烦，只要你还在吾长守宫中一日，你便是安全的，所以你也别来打扰吾。作为男人，你若是寂寞难耐，吾宫中的姑娘除了宓香，只要人家自愿跟你，吾可以不管……” 她与他，既然早知结果不善，何必纠缠不清。 青阳裴平和的眉眼突然起了愤怒，他的话语也失了几分温柔，他说：“所以你是要和我划清界限，从此与我不相干，甚至把我推给别人？” 真是的，他怎么可以这么理解呢？她明明是好意，怎么被他曲解成这个模样了？ “你说是便是吧。” 青阳裴直呼她名：“姜漓漓，我怎么会忍心让你与我毫不相干？我是你的面首，是你的人，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但唯独你让我别来打扰你，我做不到。” “何必如此呢，我们都清静的生活不是更好么？” “不好！”青阳裴愁眉紧锁，青衣微皱，衬的他身形单薄，他薄凉的嘴唇动了动，他说：“上次你问我为什么爱你，我想了许久也答不上来，直至现在，我仍然说不清楚，或许是第一次见你时印象太过深刻，你温柔美丽，安安静静地睡在这里，做着噩梦，牵着我的手把我当做了他人。那时我见你，仿佛前世就已曾见过……你毫无征兆忽然走掉，我开始日日夜夜思念你，我以为你会很快回来，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你都并未回来，我开始怨你，怨你不辞而别，怨你毫不在意我……我不求你回来时与我举案齐眉，至少也来闹一番，哪怕你来胡作非为，凌辱我一番也好。可是你并没有，所以我只能去找你，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我拿着匕首去只是想问一问你，是否还记得这是你送我的……” 他当初啊，拿着匕首，怒气冲冲，确实是想杀了她，因为她是姜越最心疼的妹妹，杀了她从此一了百了，连同他所受过的冷眼和屈辱。 杀了她，管她在不在意他。 但，这念头，只存在一瞬，只一瞬就没有了，今后也不会再起。 她是她，只是一个有点任性的女子，他所受之苦与辱，不是因她而起。他成为她的面首，她也无可奈何。 青阳裴的花言巧语让她想起了姜越的话，姜越说的那句“把你白白送给人家，人家都不要”让她失落了良久，也许她是被姜越打击得太深了，以至于青阳裴说了如此多的话也没有让她有丝毫触动。 她这人太冷血，感动对于她来说，就像铁树开花一样，都是难的。 所以，他解释了这么多，是在怪她冷落了他？ “所以呢？你想做什么？用侍寝来证明你的真心吗？” 她问得平淡，青阳裴根本没回答，他反而问她，问得执着，问得真切，他问：“公主，你可曾对我动过一丝真心？” “不曾。” 是真的不曾。 他愣住了，她回答得如此斩钉截铁，让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虽然她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为什么心中依然一片苦涩呢？ 他思索了好一阵，找不到继续留在她殿中的理由，只好朝她作揖：“是我不好，自作多情，烦扰了公主，青阳裴告辞。” 青阳裴转身而走，姜漓漓突然之间有些失落，但她也不打算挽留。 熬过了冬雪消融，盼来了春暖花开，青阳裴果真没有主动来找她。 姜漓漓打算重振旗鼓，热爱生活。 于是她准备四处走走，碍于她的容貌，她不能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于是她去了西宫赏月，去了离宫看花，还偷偷去了武场看姜国士兵比试……今日天气甚好，宫中也格外热闹，只因珉国来了使者。 姜漓漓闲来无事，便去院子外闲荡了一阵，听到了不少传闻。 听说珉国使者带来了不少宝贝，听闻珉国使者是来接青阳裴回国的。 如若青阳裴真的回去了，于她会怎样呢？是悲还是喜？ “怎么会？”姜漓漓自言自语，“青阳裴怎么会回去呢？他离不开的。” 若是他……真的走了，会不会也偶尔想起她？ “公主您说什么？” “没什么，咱们回去吧。” “公主您素来热爱热闹，怎么不去看看那使者长什么模样？听闻虽年过五旬，却一点也不显老呢，仍如年轻公子一般。” “不去了。” 她没有去证实传闻的真假，而是回到了她的长守宫。 远远的，她便见桑羽端着饭食朝西边走去。 姜漓漓摘掉面纱，递给宓香说：“宓香你自个儿去绣花或者忙活别的事情，别跟着我。” “诺。” 她独自走过青石路，绕过池塘，朝向桑羽走去。桑羽这小蹄子总是这样，服侍青阳裴比服侍她还殷勤。 “给我吧！” 桑羽欲要说些什么，见她瞪了瞪她，便欲言而止。 她看了看托盘中的食物：半碗粥，一碗她吃剩的芦菔汤——只有汤，没有芦菔。 未免也太寒碜了，难不成侍从们以为青阳裴又失宠了，所以刻意怠慢他？难道就没有人管管吗？ 哦，是了，她不管又有谁人敢多管闲事呢？可这等闲杂琐事，粗枝大叶的她哪会想的到呢？ 第四十章 山河卷·使者(1) 姜漓漓轻叩门扉，她听见铁链晃动的声音，半晌，门开了。 青阳裴有些惊讶，看见漓漓伫立在门口，不知道她来此要做什么。 虽在同一屋檐下，但他们已经许久不曾说话了。 姜漓漓见到他也有些惊讶，明明他们就住在一个宫里头，大概是她不曾仔细留意过他吧。他依然如皎皎皓月又似清霜寒露，气宇轩昂，他长眉微舒，俊颜依旧，他依旧高雅，依旧如清寒的凉风，从前眼里那缕缕不易察觉的寒冰已经消失殆尽，只是清瘦了许多，带着镣铐的手更加骨节分明，苍白无色，他更加落魄了。 青阳裴对她笑着，姜漓漓避开他的目光，端着托盘望向偏殿。 偏殿里光线很好，她一眼就看到了他榻上无颜的薄被，那漫漫隆冬，他是怎样熬过来的呢？ 也许……他在她宫中早已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 还是他率先开了口，他说：“公主怎会来此？” 姜漓漓本想傲慢地说：这是我的地盘，我想来此便来此。谁料，说出口的，却是一句体贴的不能再体贴的话，她说：“我来给你送些吃食。” 他接过她手中的托盘说：“这等杂事怎可劳烦公主亲自动手？” 姜漓漓心虚地说：“无妨。” 跨过门槛，进入偏殿，她在老旧的席子上坐了下来，也许是前几日下了一场春雪的缘故，地上的湿气未曾散去，屁股上一阵冰凉。 他也跟着进来，姜漓漓像是做了亏心事般主动开口：“坐……” 然后他俩便是一阵沉默，她并不清楚此来寻他的缘由，但绝不是单单来送饭。而他……也并没有从前那般，缠着她说许多的话。 “咳……”姜漓漓清了清嗓子，然后以莫名奇妙的一句话打破了他俩之间莫名的沉默。 姜漓漓说：“我想喝点粥，你可以给我喝点吗？” 青阳裴端起粗劣的陶碗缓缓地说：“承蒙公主不嫌弃。” 说罢便倾身舀了一勺子粥伸到了她的嘴前。 粥冰凉粗糙，索然无味，她也只好将粥咽下。 一勺过后，他又来喂她，姜漓漓说：“我自己喝，不用你喂。” 他将粥碗置于她的面前，姜漓漓接了过来。其实她吃了早膳的，吃了鹿肉，鸡腿，那芦菔汤里本来还有骨头肉的……菜品太多她有些记不起了。 哎，她已经吃得如此饱了，干什么还来抢他半碗凉粥呢？ 姜漓漓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小口后就将碗还给他。 “你喝吧……你不会嫌弃这碗粥被我喝过吧？” 他眸子如桃花一般，浅浅一笑，这笑容真是动人心魂。 “我怎会嫌弃公主？” “那就好。” 他并没有立刻吃东西，而是在看着她，她想可能是她的嘴上沾了米粥。她东张西望，没有见到侍从。 青阳裴将手伸到她的面前，她搞不懂他想要做什么，只好像个愣子一般不解地问：“这是何意？” 他没有说话，而是端起了衣袖温柔地为她拭着嘴。 他不是没有对她做过比这出格百倍的事情，但此时他轻轻一靠近她，她竟然有些不自在。 真是奇了怪了，她脸皮这么厚，居然也会有拘谨的时候，大概是脸红了吧。 “你……你先把东西吃了吧。” “好。” “青阳裴，你知道吗？你们珉国来人了。” “嗯。” “你听说了？” “略有耳闻。” “那你有何想法？” “珉国使者一事，我并无什么想法，若公主问我，我此时在想些什么，只盼——” “你怎么不说了？” “说出来公主又要不高兴了。” “你不说又怎知我会不高兴？” “我只盼公主能偶尔像现在这样和我说说话，我就很满足了。” 姜漓漓有些愕然，并不是她全然信了他的话，只是她突然有些同情他。她在这宫中有众多亲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不知为何，仍感觉自己孤寂难熬。他青阳裴两年多来都被囚在这小小的宫里，且不说孤苦伶仃，还被限制了自由。想来，除了她，连个说话的人都少有吧。 漓漓这次没有反唇相讥，不过也不能答应他。 “听说使者可是来接你回去的。” “难道公主盼着我回去？” “我盼你回去做什么？” 他在承辉殿所说的誓言如今她还历历在目，放他回去了岂不是放虎归山？ 青阳裴来了兴致，不依不饶地问：“难道公主不希望我回去？好让我在这长守宫里日日陪着公主？” 人总是这样，给了点颜色就得寸进尺，况且无赖就是无赖，她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你想如何？” “我自是想陪着公主。” 他说的风轻云淡，毫无波澜，姜漓漓看不出他眼中的欲望。 也许他也同她的一样，知道传言毕竟只是传言吧，古来如他这般身处囚笼的人，又有几人轻易回国的呢？ 青阳裴手中的芦菔汤还没有喝完，宓香便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 宓香将面纱递给她说：“公主，王君来了。” 姜漓漓将面纱带好，走进庭院，朝姜越走去，率众人向姜越行了礼，包括青阳裴。 姜漓漓看到了站在她王兄身后的中年男子，他满头青发，容光焕发，精神抖擞，果真一点都不像年过五旬的样子。 姜越数落她说：“漓漓，怎么磨蹭了老半天，你同青阳公子在偏殿做什么？” 青阳公子？莫不是我听错了吧？王兄何时这么客气了？ 好在她是个略懂世事的人。 “我给公子送些吃食。” 使者见了青阳裴的模样，很是心疼。他看不惯姜漓漓和姜越一唱一和的模样，便目光如炬，对姜漓漓怒火相向。 使者朝姜漓漓行了一个礼说：“请恕在下冒犯，敢问公主，给我珉国太子送的是什么吃食？” 姜漓漓高傲地微笑：“使者不必感念吾的恩德，吾不过就是同青阳公子一同吃了点芦菔骨头肉汤。” “既然王君和公主宅心仁厚，为何我珉国王子手上戴着如此重的镣铐？” 姜越这厮也当做不知情般，用一副看好戏的样子问她：“是啊，漓漓，吾让青阳公子住在你的宫中，你怎么可以如此怠慢青阳公子呢？太不像话了。” 姜漓漓望了一眼静立不语的青阳裴，他并无表情，她想，他应该不会拆她的台吧。 姜漓漓羞怯难耐，她说：“哎呀，难道王兄和使者忘记了吾与阿裴的……关系了么？这是吾与阿裴之间的乐趣，你情我愿的事情，王兄和使者也要管么？” 使者咄咄逼人，神力四溢，怪风乱起，目如画中鬼眼，想必是被她气到了。 青阳裴看了她一眼，眼中稍起波澜，被她那声“阿裴”给惊骇到了。 青阳裴想，若她永远用她那清脆的声音温柔地唤他“阿裴”该有多好。 可惜，她深谙人心，过于冷静，不会施与他柔情。 怪风乱起时，北冥信风吴铭以及一众将士纷纷提高了警惕，手握剑柄做好了拔刀的准备。 姜漓漓暗笑他们太傻，使者再厉害，也绝不会动粗的，没人会傻到在别人的地盘动粗，除非他不想活了。 使者只说：“公主真是巧舌如簧。” 姜漓漓浅笑：“吾知使者心疼阿裴，自然不信吾的话，不过这镣铐啊，就如破布一般，若不是公子与吾两厢情愿，以公子高超修为，这些东西又怎会戴在身上呢？既然使者不愿意看到，那吾与阿裴便给使者面子，把它割了便是了！” 她随后喊了声：“宓香！” 宓香会意，去大殿里把匕首拿了出来。 姜漓漓说：“宓香，你把公子身上的链条打开吧。” “诺。” 宓香用她不高的修为把匕首往链条上轻轻割了几下，链条应声而碎，“哐当”几声掉在了地上，直到青阳裴的手上再没有链条的痕迹，宓香才把匕首双手逞上，递到她手上。 她把它别在了腰间。 使者继而发问：“既然公主如此看重我珉国殿下，为何我家殿下面色苍白，如此消瘦不堪？” 这等事情也要问她？这分明就是说她这个做公主的怠慢了青阳裴！这老头子打算扯着这件事情不放了？还是想要日后让她给青阳裴改善生活？ 反正她在青琅时看了许多不该看的书，也不怕丢了姜越的脸。她厚着脸皮说：“公子与吾感情深厚，日日与吾席枕而眠，自然不胜缱绻，难道使者没有看见吾与公子一般消瘦不堪？” 使者大怒，对着姜越说道：“满嘴污言秽语，难道这便是你堂堂姜国的长公主？” “这怎么会是污言秽语呢？若使者一定要说吾说的是污言秽语，也是使者先问，吾才答的。难道使者千里迢迢来吾的长守宫，便只是来盘问吾和阿裴之间的琐事？” “你……”他气得咬牙切齿，转而对姜越说：“难道这便是姜国的诚意？” 姜越面上含笑，真不愧是他姜越的同胞王妹，可高雅，可粗俗，可正经，可无赖。不得已，他装模作样地训斥她：“漓漓，不得无礼。” 第四十一章 山河卷·使者(2) 姜漓漓不再答话，走至青阳裴身边，挽着他的手臂。 青阳裴仿佛是置身戏外的人，静静看着一切。 姜越说：“漓漓啊，孤知道你喜欢青阳公子，但可不能再霸着青阳公子不放了，从今以后，你就多陪青阳公子四处走走吧！” 这是不打算软禁他了吗？为什么？ “好，只要阿裴愿意，我自然是乐意的，你说是吗，阿裴？” 青阳裴配合着她浅浅一笑，就当他是附和她了。 姜越又说：“使者与青阳公子多年未见，想必定有诸多话要说，漓漓你还不快些尽好女主人的职责，请使者和青阳公子进屋坐坐？” “哦……” 姜漓漓这才发现，堂堂王君，竟然在她院子里站了半天。 姜越对使者说：“使者就好好和故人叙叙旧吧。” 使者的怒气这才消散，朝姜越鞠了一躬说：“多谢王君体谅。” 漓漓看姜越掉头就走，不解地问：“王兄不进屋坐坐吗？” “孤还有诸多要事，就不打扰漓漓了。”他转而对北冥信风说：“照顾好公主。” “诺。” 使者和青阳裴在大殿里谈了半天，纵然她天赋异禀，也是不敢偷听的，毕竟使者的修为不浅。 漓漓偶尔让桑羽去添点茶水，自己却独自在池塘边钓了半天的鱼。 宓香打趣她说：“公主，这池塘里的鱼密密麻麻，按理也不应该一条都没钓上，您是不是没放鱼饵？” 姜漓漓怒：“你没听墨寒说过，钓鱼也是一种修行，得愿者上钩么？” “墨公子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这样高深的话他怎么会对你说？” 日暮来临，乌云奇袭，使者终于步入庭院，情深意厚地望了青阳裴几眼，他朝青阳裴鞠了一躬说：“殿下，保重！” 青阳裴也庄重地回了一躬说：“舅舅保重。” 青阳裴目送使者出了庭院，待使者远去，便有些无力地朝偏殿走去，而姜漓漓，她鬼使神差地扔掉了钓鱼竿，她看了一眼那鱼竿，果然忘了放鱼饵。 她悄悄跟在他后头，像做贼一样。姜漓漓也不知她为何要弄出这般姿态来，大概是因为钓鱼钓糊涂了……也许是好奇，想要问一问他，他舅舅对他说了些什么吧。 青阳裴察觉到姜漓漓跟着他，进屋时并没有关门。 他坐于席上，望着案上未喝完的凉粥。 他说：“我以为公主终于想起了青阳裴，特意送来了芦菔汤，却原来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他周身散发的落寞很深，触动姜漓漓的眼睛。 席上太凉，漓漓不想坐，就站在他身侧说：“吾当时只是顺手罢了，又没说是特意给你送的，是你自己想多了。” 青阳裴突然站了起来，伸手揽过了她的腰身，抱住了她。 姜漓漓一惊，这是闹哪出？区区面首还敢来抱她。 姜漓漓打算推开他，他轻声说：“公主，这次是你自己主动来找我的。” 他的语气有些苍凉，估计是想家了吧，同情心泛滥的她突然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哪知他说：“公主，我想你了。” 这话说的就很玄虚了，他们一直见着不是吗？ 登徒子改不了好色，就像牛改不了吃草，都是本性使然。 姜漓漓抬起手，暗中聚集神力，准备把这不识好歹的人一掌掀翻在地，好报他从前被他所伤之仇。 可……她到底下不去手，就这样被他静静地抱在怀里。 “你今天不是一直都见着我么？” 她莫名其妙，难不成他把她当成了别人？ “上一次你离开的时候，我以为你和你的师兄走了，不再回来了。” 自她外出游历而归，他们每次谈话总是不欢而散。 他此刻的悲伤太过浓郁，看在与他相识一场的份上，姜漓漓安抚了他。 姜漓漓说：“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对不起，我不该伤你。” “过去的事情，就别放在心上了吧。” 姜漓漓将手放在了他腰间，细细算来，这是她第一次没有拒绝他。 尔后，她脸上的面纱就被人撩了去，飘到了地上，他吻了她，她一惊，便忘了打人。 姜漓漓有些不知所措，惶惶不安，因为他吐出的淡淡的气息，扰得她心荡漾。 怎么办，他是不是给他下了什么令人神魂颠倒的药了？ 可是，她这样可以么？他可是敌国的储君，如今她的阶下囚。他们之间细细算来，可是有着深仇大恨的。 姜漓漓忽然想起了姜越，如果今日之事被她的王兄知道了，他会怎样处罚她呢？他把青阳裴送给她做面首，只是想羞辱于他啊！若是姜越知道了她同青阳裴所做的“苟且”之事，他会不会以为她丢了他的脸？ 不行，姜漓漓考虑了一下，还是不能让姜越难堪，所以她伸手推了推青阳裴。 青阳裴睁开了眼睛，耳上一片潮红，不安地问：“怎么了，漓漓？” 他知道，他的公主，又要将他推开了。 “不行，不能这样。” “不能怎样？感情深厚？席枕而眠？不胜缱绻？” 姜漓漓盛怒，为了证明她是真的怒火滔天，她怒目相对：“你你你……你这淫贼，吾准你乱摸了么？” 青阳裴一把又把她搂了过去，有些急促地说道：“好，漓漓说我是淫贼，那我便是，你以后想怎么打我都行，现在……” 嗯，他似乎不难过了，闭着眼睛又朝她吻了过来。 这空旷的殿中很安静，安静到姜漓漓听见青阳裴柔声说：“公主，我们今夜就做一对真正的夫妻如何？” 作为公主，姜漓漓是一个矜持的人，可是现在她却放下了矜持，都怪青阳裴诱惑太深，容颜太俊，声音太温柔。 从前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对青阳裴动心，也不记得了。但就在刚才，刚才她明明白白感受到了自己心里那荡漾的情怀，如寂夜的星空、春日的和风那般，虽然好似很虚无，很遥远，很梦幻，但它却真真切切的存在着，很柔和，很美妙。 姜漓漓承认，她对他有些迷恋了，且不光是迷恋他绝世的容颜。她有些动心了，所以她……回吻了他。 “公主。” “嗯。” 他笑了，微微笑着，他笑得迷离，这笑如同有了妖力一般，向姜漓漓攻来。 怎么办？ 纵她满身修为，能抵得住千军万马，却抗不了他灿烂的笑颜。 他试图解开姜漓漓衣襟上的带子。忽然几声“咚咚”的声音响起，扰得她一阵慌乱，伴随着那敲门声的，还有桑羽那惹人烦的温温婉婉的声音，桑羽在门外聒噪地说：“公主，晚膳已经做好，请您入主殿进食。” 还好还好，幸亏桑羽只是在外敲着门，没有破门而入，真是惊险万分。 “知道了，吾过会儿就来。” 姜漓漓的理智也恢复了过来。 她抬头看了看青阳裴，青阳裴朝她笑着，笑得风情万种却又风轻云淡。 他没有犯无赖的时候，真是像极了风度翩翩的儒雅人士，可他耍流氓时，便成了生性风流的纨绔子弟。 姜漓漓瞟了瞟他身上的衣衫，青色的袍子有些凌乱地挂在他的身上。然后她再看看自己的，这不看还好，一看就不得了了。 她的衣袍不知何时已经被他脱到了地上，她身上仅着的这件长衣极其单薄，还被人扒了一半，她的肩膀露了出来，里面穿的黛色衣裳若影若现，被青阳裴直直地看着。 姜漓漓傲然将身上的薄衣穿好，然后张开双手，斜倪着青阳裴：“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吾把衣穿好？难不成还要吾自己来么？” 青阳裴这个二愣子愣了愣，立刻收回了他那炙热的目光，捡起了地上的衣服，慢条斯理替她穿着。他帮她戴面纱的时候，与她靠得非常近，他动作非常轻柔又缓慢，惹得她那些糜乱的想法忍不住又在脑袋里奔出来。 她觉得，这空荡的殿中充满了诡异的气息。 “公主是要去进膳？” “难不成你还敢饿着吾？” “我不是这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他顿了顿说：“没什么意思……公主什么时候再与我行今日未尽之事？”他想了想，又问：“不如今夜公主召我侍寝如何？” 他有点……惊为天人，虽一脸清高的模样，但实际却道貌岸然，满脑子不知道想些什么。 “你就不能想点别的？” “我想的只有公主，青阳裴本是公主面首，为公主侍寝又如何？” “不需要。” 姜漓漓对着青阳裴翻了一个白眼就走了，走时看到了他脸上闪现了一丝意味不明的奸笑。 她走入正殿，席地而坐，摒退众人，只留下宓香和桑羽，她揭下面纱，看着镌刻着精美图腾的檀木俎上摆满了大鱼大肉，还有五颜六色的果子。她扒了两口饭，觉得甚是无味。 “宓香！” “公主有何吩咐？” “把青阳裴叫来。” “是。” “桑羽，青阳裴平常的伙食怎么样？” “回公主，他大都吃的是东厨的剩饭剩菜，有时饭菜没了，他便只能饿着肚子。” 第四十二章 山河卷·使者(3) 哦，难怪他那么瘦。 一会儿，自门口处出现了一个如玉一般的人，他一脸欢愉，朝姜漓漓走来。 在这长守宫中，众人见了她是要行礼的，可唯独他从未对她行过礼，最多也只是朝她作揖，各中原因姜漓漓也清楚，他是敌国储君，她是姜国公主。 不过姜漓漓也不想追究那么多，她招呼他：“青阳裴！快点过来，这里菜太多了，吾看着心烦，你来替我吃掉一些。” 青阳裴在她对面席地而坐，对着她浅浅一笑，虽然他只着了一件青衫，可她却看出了他王公贵族的气质，他随手夹起了一点菜往嘴里送，他这简单的一举一动间，她察觉到了他的高贵。 是否这就是人常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只是可惜，他不算是她的有情人。 姜漓漓有些无聊，看了看旁处，那高雅的青俎上摆着一个新鲜的竹筒，竹筒里插着鲜花。 这定是宓香的杰作，她时常会涌现出这样的闲情雅致，大概是从前在墨寒身边待久了，耳濡目染所致。 姜漓漓指了指那边，“替我取一朵花过来。” 她一边把玩着宓香递给她的花，一边看青阳裴吃饭。青阳裴吃得很少，吃了一点儿后，就放下筷子柔声说：“公主，我吃好了。” 姜漓漓没理他，只顾玩着手里的小红花。然后他夹了一块人参递到她面前，轻声说道：“公主，我喂你。” 她看了一眼他，他一本正经，不像耍无赖的样子。也许是傲娇的心理作怪，她抬头看了看桑羽和宓香的表情。宓香的脸上什么都没有，但……桑羽眼睛里冒出的怒气是怎么回事？是讨厌，还是其它？ 她扔掉手中的花站起身说：“不吃了，你吃吧。” 暮色匆匆，宓香随她去了长和殿，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见了姜越，姜漓漓直接问：“怎么回事？” 姜越并没有绕弯子，他说：“珉国以城池两座，骏马三千，布匹三万，美女三百，玉器三十箱换青阳裴回去。” “王兄……答应了？” 姜越笑笑：“他是你的面首，孤要放他，定会征求你的同意，再说，要孤放他回珉国绝无可能，不过，孤已准许他在王城内自由行走。” “那我们岂不是赚了？” “孤没要他们的城池。” “为什么不要？” “城池，孤可以自己打，放人，绝对不行。” 姜漓漓想了想又问：“如果青阳裴要出宫，王兄就不怕他跑了么？” “如果漓漓要带他出去的话，务必要把北冥信风等人带在身边。” “知道了。” 黄门递给宓香烛火，他在朦胧的夜色中回去了。 天色已不再空明，朦朦晚雾罩住了院子，她只是觉得有些冷，大概是入夜了的缘故。 宓香随她从长和殿回来后就来了癸水，回房休息了，姜漓漓沐浴更衣后便躺上了床。 突然想到她的匕首，她把它别在了腰间的，它好像不见了。她在房间里找了一阵，都不见踪影，她仔细想了想，今日她只去过池塘边，偏殿，长和殿，还有自己的寝殿，它会不会在她与青阳裴亲昵之际掉在了偏殿？ 那可是把天下独绝的匕首呢。 她取过一盏油灯，穿过走廊，朝偏殿走去。站在院子里守夜的吴铭意味不明地看了她几眼。 因为飘着细雨又入夜了缘故，衣着单薄的她被冻得瑟瑟发抖，到偏殿门口时，油灯竟然被风吹灭了，好在她听到了青阳裴向她走来的声音。 他打开门，轻轻问了她一声：“公主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 姜漓漓用颤抖的声音说：“房间里没点烛灯……” “闭着眼睛。” 青阳裴接过姜漓漓手中的灯盏，把她扶着，扶于榻前。然后似乎要走，姜漓漓抓住他的衣襟问：“你去哪儿？” “我去把油灯点上。” 姜漓漓放开他，闭着眼睛。他出去了一趟，找来了一盏油灯，点燃了另一盏。 “公主可以睁开眼睛了。” 房间内的光线很柔和，身上微微出汗的姜漓漓安然躺在榻上，望着青阳裴半露着胸膛向她走来。 她想起来这里的目的：“你可看见吾的匕首？” “没有。” 她起身准备回去，被他按在了他的榻上。姜漓漓见他动作连连，脱掉长靴，似要爬上榻来。 她连忙制止他：“你做什么？” “我作为公主面首，侍寝不是应该的吗？” “不必了……” 见她没有动作，青阳裴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笑着对她说：“那我……上来了？” 姜漓漓知道，他是在询问她的意见，这是他的床，被她占着，他无地可睡。 不知怎的，姜漓漓口中冒出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她淡定地说：“既然你盛情难却，那吾便勉为其难地让你服侍吧。” 他翻身上床，掀开了被子，躺了进来，他在她身旁并不安分地躺着。 姜漓漓自然不是要他侍寝的，她抓着他的手贴着她的额头呢喃地说：“吾头疼，你帮我按按吧。” “好。” 他的手在触及她身体的那一刻停了下来，语气中透露着担忧，他问：“漓漓，你身上怎么会那么凉？” “许是刚才在门口吹了一阵冷风吧，过会儿就暖了。” 大概是下午鱼钓久了，一阵冷风就把她吹倒了。 他起身，帮她紧了紧被子，双膝跪在榻上，伸出他那修长的手放在她太阳穴的位置，温柔地按着，一下又一下，直至她入眠。 没过多久，一种刺骨的冷冽传来，姜漓漓又做梦了，梦到她在茫茫白雪里，独自徘徊，找不到出路，迷茫无助，痛苦不堪。明明有人在叫她，可她却始终找不到他。 “好冷。”朦胧中她找着了一丝温暖，她往温暖的地方钻，她想让这温暖驱走她的寒冷。 “公主……公主?” 青阳裴摸了摸姜漓漓的额头，长眉微皱，略显担忧。 她昨夜发热了，现在热还没退。 “公主……” 青阳裴轻声叫醒她，她醒时，发现殿内灯火已经全部熄灭，屋外有亮光传进来。 这是一个寒冷的天，雨水绵绵，寒风大起。 此刻的姜漓漓，正枕着他的臂膀，全然蜷缩在他的怀里，被子和他把她裹得严严实实。 原来她觉得温暖的地方，是青阳裴的怀抱。 “你先睡着，我让人去找医官。” “不用了，桑羽会些医术，她来瞧瞧就行，而且我并无大碍。” 姜漓漓紧紧地抓住他，不是舍不得他走，而是他一动，被子就漏风，实在是太冷了，如坠入了冰窖一般，她熬不住啊，还是保持这个样子不动舒服一些。 他又在被窝里同她躺了一阵，直至宓香和桑羽来敲门，他们谁也没有搭理她们。 她们闯了进来，进来之后见她和青阳裴一同躺在床上，桑羽用奇怪的语气说道：“奴不知公主和裴公子正……休息，奴立刻告退。” “等等，公主病了，还劳烦桑羽姑娘为公主瞧瞧。” 青阳裴说完，姜漓漓便听见宓香声势逼人地说：“裴公子怎会在公主榻上？” 额，明明是她在青阳裴的榻上好不好？ 青阳裴痞痞地说：“请问宓香姑娘，我不在公主榻上，难道应该在你榻上不成？” “你……”她凝噎了一会儿，便问：“公主如何了？” 青阳裴躺在床上又重新说了一遍：“公主昨夜发热了，还劳烦桑羽姑娘看看。” 桑羽把了把姜漓漓的脉，姜漓漓体内奇寒无比，脉搏微弱。 “公主脉相奇特，奴不敢妄下定论，还是烦请医官吧。” 随即宓香便去请医官了。 房间里暂时安静之后，青阳裴柔声对姜漓漓说：“公主……我先起来，若是医官来了，看见我们如此，对你不好。” “嗯。” 漓漓淡淡应着。 长守宫地处偏僻，一般不会有人来此，她宫中那些侍卫从前大都是些暗卫，不会过多言语，而且她宫中与别宫不同，是不能随意出去的。但外人就不同了，若是有人见她与青阳裴这般模样，必定传她谣言，说她不守妇道，淫乱后宫，沉于美色。然后会有人纷纷效仿她，养起了面首，败坏世风，再将一切罪责归咎于她，说她不配做姜国长公主，说她被人的美色迷惑冲昏了头脑，被别人欺骗了感情兴许还会私通敌国……全然不管当初是他们硬生生地把青阳裴送去了她宫中。 当然，未来的事情谁也预测不了。万一他们觉得她做得很好呢？ 青阳裴竟心细到这种地步，能防范于未然，若是他日，他与她为敌，她是否能与他旗鼓相当？ 算了，别想了，好好看管他便是。 苍苍老医官来时，她全身的热早就已经退了，只是全身冰冷，冷的厉害。 医官对姜漓漓说：“公主寒气入体，与体内的阳气互相争斗，一寒一阳，便发了病，多吃些药，休养数日便好。” 吹一阵寒风，她病十日，病情反反复复，青阳裴夜夜守着她，姜漓漓与他就这样暧暧昧昧地过了数日。 青阳裴殷勤、温柔、体贴，每每让人沉醉，她心动到了泛滥成灾的地步。 第四十三章 山河卷·欺骗(1) 时光如逝，度过寒秋与残冬，已然到了多雨的暮春时节。 今夜无雨，长夜寥寥，星夜如辉，和风袭袭，皎皎月光从镂花的窗子照进姜漓漓的大殿，她很喜欢这样的夜晚。 榻上被褥杂乱不堪，姜漓漓和青阳裴谁也没有时间去管它。 今夜她全然与他巫云楚雨。这样的感觉于她来说，真是新奇，是世间之最美，如蝴蝶找到花朵，月光伴着水影，清风掠着柔波。这样的美丽，她从未想过，她希望能与他时时如此，日日如此。 她这样想，是不是有些荒淫无度？ 从前她理智尚存，因为她清楚的记得第一次在承辉殿中看到他眼里的森森恨意，这些自他身上若隐若现的寒意，总让她望而却步。所以她会在自己将要陷入他的情网时提醒自己：他足够隐忍，足够聪明，一定对她不怀好意，他表现的再温柔，也只是虚情假意，她不能掉入他的陷阱里，还是如此明显的一个大坑，上面连茅草都不曾盖。她是堂堂姜国公主，可以逢场作戏，但绝不能假戏真做。 而现在，姜漓漓把从前的偏见抛诸了脑后。从前是她想多了，他虽是敌国王子，却可能是真的爱她。毕竟世间男女之情，又有几人能看透？ 抛却偏见，于是她发现，如青阳裴所愿，他需要的爱已经水到渠成。 他的呢喃软语犹在耳畔，他终于予以她亲切的称呼，他声声唤着她“漓漓”，而姜漓漓，把藏在心里的那几声“阿裴”叫出了口。 经过一夜缠绵，到底是累了。 青阳裴重新攀上她的肩头，宛如世间最温情的男人，轻轻让她附在他的肩上，一手把玩着她散乱的长发。 她闭着眼睛，倚在他的怀里。 青阳裴问她：“是不是累了？” “没有，你同我说说话吧。” 姜漓漓只想这样静静躺在他的怀里，听他柔情地说三道四，尽享旖旎时光。 “亥时已过，公主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我自然知道，是上巳节。” “听闻今日宫中祭司会在魑河边设神坛祭祀？” “嗯，大祭司和女巫会去魑河边为人们衅浴除灾，届时百姓们会去河边嬉戏，临河而盥洗，洗去冬日的尘垢，许多达官贵人还会在河边设宴，把酒言欢，文人们也会去河边赋诗几首，可热闹了。” “公主看过这样的情景么？” “偶尔吧，很久以前，我常住在青琅山，那时我的父王还在世，父王他不准我私自回都城的，但是我不甘只守着青山绿水，于是一逢上巳节就会求墨寒带我下山游玩……” 那时啊，她认为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此了。 青阳裴突然没有说话了，原先的喜悦在这一瞬间一扫而空，他把她抱得越紧了。 想来，他在她宫中已经三年多，这三年来，他从未出过这宫门半步，也许，他是想出去走走，看看不同的风景吧。 姜漓漓翻个身，摸了摸他略带忧郁的眉眼说：“阿裴，怎么了？是不是想去宫外走走？要不……等今日天亮，我陪你出去看看吧，反正我也在这宫里憋的慌，今日又是上巳节，不找个理由寻开心怎么行呢？” “这几日风大，公主身体才好，不宜出门。” “到时我都城的女子都会前去，你就不想看看么？” “我的眼中有了你，怎还会去看别的女子？若是我出现在魑河边，那也一定是为公主祈福。” “那就随我出去吧，我带你看看我都城的繁华。” “好。” 他已经可以在王城自由行走，她带他出宫，想必她的王兄不会怪她的。 也许是被青阳裴莫名奇妙的忧伤感染了，她竟也变得忧郁起来。 “阿裴，若是以后我死了，你会不会同其他女子如我们这般耳鬓厮磨抵足而眠？” 她的阿裴，会不会同别的女子行苟且之事？ “不会。” “你发誓！” “我青阳裴对神明发誓……” 曾几何时，她需要别人用虚无缥缈的誓言来证明他的衷心呢？不，她不应该是这样的。墨寒曾说过，世间万般，诸生鬼相，誓言于心，说出皆是浮云虚妄。 她害怕誓言，她怕一语成谶誓言成真。 “算了……”姜漓漓堵住他的嘴说，“天快亮了，睡吧。” 姜漓漓醒来时，天大亮，估摸时候不早了，床上不见青阳裴的身影，她往光亮的地方望去，青阳裴落寞地立于早已燃尽的灯火前，他寥落的背影显得有些孤单。 “阿裴，你在那干什么？怎么起来了也不叫我？” “没什么……” 他转了一个身，落寞散尽，满身光华，嘴角噙着半抹微笑，端着一碟桂枣糕朝她走来。 青阳裴徐徐而说：“公主应当饿了，先吃点桂枣糕，宓香在东厨忙活，我这就去让她来服侍你。” “哦，好。” 宓香肯定重操旧业，去做菜了，她在青琅山上就痴迷于此。 末春之际的今日，正好，骄阳不燥，微风不冷，还是一年一度的上巳节。 姜漓漓冠以男装，覆半截面具对着青阳裴说：“吾这一身装扮如何？” 他思索了片刻，便去架上拿来了她的青色袍子，风狸做的那一件。 他将袍子披在她身上说：“若是穿上它就更完美了。” “我不想穿，都这个时候了，谁还穿袍子！” “穿上吧，漓漓，它好看。” “那……好吧。” 她勉强一下就是了。 姜漓漓招来北冥信风，带着桑羽去了宫外，把宓香留在了宫中主持事物。 青阳裴牵着姜漓漓的手，他们一同漫步在辽阔的街道上，姜漓漓不时观察着青阳裴的神情，毕竟他很久没有出过宫了。 她并没有察觉到青阳裴的有多么的兴高采烈。 周遭的少女投来盈盈目光，更有甚者，把三月的桃花直接送到了青阳裴的怀里。 光明正大来勾搭她的面首，这样的事情她怎么能容忍呢？ 于是再有女子抛来媚眼时，姜漓漓便让北冥信风亮出宝剑，把那些女子吓退。 她们终于走到了西都城的尽头——魑河边。 魑河水自巍巍高山流出，跨河的神台上已经没有了女巫和祭司的身影，他们来得太晚，祭祀典礼已经结束，人却没有因为典礼而散尽，不大的河边还聚集着近千人。 河边的长廊上坐满了达官贵人，他们高谈阔论，吟诗作赋，满面春风。 除去在河边盥洗、嬉戏的人，还有一些小贩在叫卖。 一整天了，整整一天，青阳裴的脸上都没有露出那种久旱逢霖时喜悦的神情。 难道他并没有因为走出囚笼而感到自由和轻松吗？难道他与她一同并肩携手并没有感到开心吗？ 她今日怎么会有些惶惶不安呢？ “阿裴，我渴了。” 姜漓漓没有亲自去为她买，而是对桑羽说：“桑羽姑娘，还劳烦你去买碗白豆汤。” 也好，如此安排，甚合她意。 姜漓漓取了一些钱给桑羽，然后拉着青阳裴走至河沿，人实在是太多了，而她走了许久也累了，于是在河沿边找了一块齐整的大石头坐了下来。河水澹澹，清澈冷冽。三月的水还很冷，姜漓漓很佩服那些敢光着脚丫在河中与情郎戏耍的女子，竟然不怕寒气入体。 不远处的浅河滩上竟然站着唯一的一位银白头发的老妇人，她卷起裤管，在老头儿的搀扶下，脚在水中用力一蹬，溅起了许多水花，水花淋湿了老头的衣裳，老妇人满脸褶皱，却对着老头儿笑得像个小孩。 她如此苍老了，佝偻着身体，也不怕在河中摔倒了。 “呵。” 姜漓漓也笑了，只是带点儿难言的忧伤——她竟然产生了期盼，期盼徐徐无期的未来，她与青阳裴也能这样携手相依。 但……她的生命早已成了定局，虽然她已经活过了十八岁，但她注定早死。 “公主也想去水中走走？” “不，河中石子太多，我怕硌脚。” 青阳裴在姜漓漓面前蹲了下来，握住她的小腿，他没有想到会吓到她。 姜漓漓本能的往后退了退。 “你干什么？” 他抬起眼望着姜漓漓，他说：“听闻今日的魑河水能消邪灵，去病除灾，我想替你盥洗盥洗……” 不等她同意，青阳裴便皱着眉说道：“算了，你身体弱，水又太冷了。” 正巧，桑羽买了白豆汤急急走来。 她将白豆汤递给姜漓漓说：“公……子您要的汤我买来了。” “给我吧。”青阳裴说。 他深情款款的来喂她，也许是魑河水掩映的缘故，他的眼里有看不尽的柔情。 她爱极了这样的柔情。 也许，是水波太晃，荡得她眼花了吧。 “我自己来吧。” 姜漓漓将那碗带着竹香的白豆汤一饮而尽，喝完后，将竹筒递给桑羽，然后朝她作揖说：“还劳烦桑羽妹妹替我拿着竹筒。” 桑羽愣住了，有些羞愧地说：“不敢当。” 青阳裴挽了挽长长的衣袖，将手伸进了魑河里，捧起了一捧凉凉的河水，溢出的水滴在太阳的光辉下滑落，他捧着水对姜漓漓说：“公子可否把手伸出来？” 第四十五章 山河卷·欺骗(3) 姜漓漓用了很大力气才甩开青阳裴的手，她运足灵力，化力为剑，冲向奔来的敌人，眼前的三个黑衣人匍匐倒地。 奇怪，他们怎么没有胸炸而亡，反而捂着胸口又爬起来了？她的力量怎么……变得这般小了？ 怎么会？她修为深厚，灵力不该只有这么点的，不可能的！她怎么聚集不了全身的力量？她的手脚怎么这般麻木，麻木到连站都站不稳了？ 姜漓漓的心突然变得很沉重，她望了一眼青阳裴，他衣袂拂动，再一次出手挡住敌人刺她的刀剑。 神台下又冲上来十几个人，那都是躲在暗处的侍卫，用来监视青阳裴以及保护她的，他们拔剑而起冲向敌人，把她护在了他们的身后。 北冥信风用嘹亮又冰冷的声音说：“你们快带公主离开！” 姜漓漓冷汗涔涔，险些倒去，青阳裴一把扶着她，在几个侍卫的拥护下，拉着她往神台下走。 姜漓漓急迫的对侍卫说：“你们快去帮北冥信风！” “我等奉将军之命保护公主！” 怎么，将军的命令是命令，她堂堂公主的话竟然不起作用了？ “吾以姜国长公主之名命令你们去上阵杀敌，否则便自裁谢罪！” “是！” 青阳裴紧紧拉着她奔下这陡陡的台阶，她知道自己此时灵力低微，四肢僵劲就不再白费力气了。 魑河水边以迅雷之势涌现出许多姜国的士兵。 这些士兵怎么会来的这么快？这是早早就安排好了的？ 从神台到水边的路只有一条，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而且并不宽广，只是太过于畅通无阻，顺畅到连傻子都会怀疑这件事情太过蹊跷：神台上的敌人由于有北冥信风的阻挡没有冲下来，那河边的黑衣人怎么也没能杀上来？ 她是长公主，是天下人的笑柄，是敌国的眼中钉，黑衣人若是是为了她而来，又怎会没有冲上来？ 除非黑衣人不是为了她而来，或者说，不仅仅是为了她而来，因为她的身边有青阳裴。 他是珉国的太子，她站在他们太子的身边，所以黑衣人没有轻举妄动冲上来。 只是她为什么平白无故失了力气？ 中毒了？一定是中毒了。 今天，她只吃了青阳裴递给她的桂枣糕，他帮她拿的安魂丸，宓香为她做的羹汤，还有桑羽买的白豆汤。 原来如此，她明白了。 她望了一眼一直跟在后头的桑羽，一切便十分明了了。 药是桑羽的，毒是他们一起下的。 一阵悲凉涌上心头，她已经准备倾心相待，他为何偏偏要在此时如此伤她？ 她的心难受不已，如锥心刺骨。 姜漓漓拼命甩开他的手冷笑：“是我太蠢，竟然蠢到以为你是真的爱我，呵，青阳裴，利用我的滋味如何？” 他的手段并不高明，只是花言巧语了一些，只怪她自以为是，相信他的一片真心。 他如此轻轻松松就出了宫门，早该在心里笑的得意忘形了吧。 他昔日眼中柔情的星辉，如今成了最悲哀冷漠的云彩。事情败露，一切温柔散去，他果然也变得冷峻起来，他不再是昨夜在她耳边轻轻呢喃的柔情公子，他冷冷地说：“你觉得如何便如何。” 这话是多么可笑啊，他们原本就是敌人，他是敌国王子，曾率兵杀了她的父王，只怪她忘记了他们之间曾经的深仇大恨，他是她的面首，受尽了屈辱，又怎会付出真心？今天的局面她早该预料到不是吗？ 天道果然如此，自作孽，不可活。 姜漓漓望了望地上，满地狼藉，尸横遍野，区区一瞬，鲜血已浸透河沿。那位乞求忘记心中爱人的女子，她的愿望神灵果真帮她实现了，因为她死了，倒在了血泊里，身插着长刀，手握着玉簪，死不瞑目。 是她，都是她！是她让这些无辜的人横遭此祸，甚至死无全尸！这都是她的过错，这都是她的罪责！ 青阳裴啊，你可明白这万箭穿心的滋味？你让人屠了她的百姓和她的心，如今你还让她逃？逃到安全的地方？ 姜漓漓踉踉跄跄地跑到女子的身边，拔起她身上的长刀，用尽力气指着青阳裴说：“你何必还要假惺惺？你想走？我绝对不会放你走，除非我死了！” “你中了噬灵散，不是我的对手！” “那又如何？” “你我何必要这样？” “那该怎样？与你同携旧好，恩爱如昨？亦或是放任你如此踩踏我的尊严，当着我的面杀我姜国的子民？” 姜漓漓强行聚集灵力，挥动长刀，全神贯注，朝他砍去，他轻轻一闪，手聚灵力，打在了长长的刀柄上，姜漓漓的手一颤，刀被他震落，扫起三两尘埃。 她头晕目眩，大汗淋漓，向旁倒去，却并没有摔倒在地，因为青阳裴伸出了手，把她凌空抱起，用强大灵力把她束缚住了，原本就行动不便的她此时竟然动弹不了分毫。 “放开我！” “不放你又如何？” 她能如何？还能如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本不该存在的战争和那些无辜死去的姜国人民而痛心。 曾经的她，以姜梨之名入世，十多年来从无败绩，即使先前败了，她咬着牙都会胜回来。她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啊，可如今却败在了最无情的人手里，他不费一招一式，就让她无力反抗。 她觉得屈辱万分。 “我先带你离开这儿。” 远远的，姜漓漓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一身白衣，剑气宏大，杀着黑衣人。隔得太远，她看不清是谁，但总归是来救她的。 “我不走！放开我！” 青阳裴皱眉，她不走怎么行呢？他的公主目前浑身无力，使不出修为，这里太危险，珉国人人人恨她，他必须带她走。 青阳裴皱着眉，走得极快，穿过了那狼烟之地，东拐西拐，速度也越来越快。以至于桑羽追得大汗淋漓，她在后头喊着：“公子，等等我！等等我啊，公子……” 姜漓漓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她突然想起了他曾在承辉殿所说的狠话，难不成他还想把她卖去青楼？ 呵，她堂堂姜国的长公主，墨寒的师妹，竟也会沦落至此。她若是如此羞辱地死了，有什么颜面对送她去青琅学艺的九泉之下的父王？ 对不起，父王，她竟对仇人付出过真心。 不会了，不能了。 姜漓漓不再反抗，在他怀里安静地说：“青阳裴，你的目的已然到达，你我相识一场，可否求你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什么事？” “给我一个痛快吧。” 青阳裴看到了姜漓漓眼中的痛苦和绝望，他抱着她的手明显一顿，她竟然……想要求死？ 他不愿伤她，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也不愿让她见到如此血腥的场面。 他的语气中增添了几分冰冷，从他薄凉的唇里说出一句让她厌恶的话：“我不会杀你。” 姜漓漓深深呼吸，来缓解心里的疼痛，她说：“我怕疼，也不想受折磨……” 还没等姜漓漓说完，他便不再束着她，姜漓漓的手脚虽然没了气力，但拼尽力气动一动还是可以的。 姜漓漓听见他冷漠又苍凉的假话：“我不会伤你。” 又在说虚情假意的话了，他以为她还会信这可笑至极的话么？即使她不用刀剑伤她皮肉筋骨，那她那颗鲜血淋漓的心呢？ 如果神君赠她的断剑在手就好了，或许她也能杀了他。 “莫非你还要可笑地说爱我？” 呵！ 姜漓漓猛然使力攀住他的脖子，紧紧搂着他的后背，调动她全身的力气撕咬住他的肩膀。 他不放她下来，她姜漓漓绝不松口。 他一声不哼，轻轻叹息，如果这能让她好受点，让她多咬几口又如何？ 姜漓漓看到了远处桑羽那幽怨的神情，那是埋怨她伤了她的心上人？还是嫉妒她在她心上人的怀里？ 一股血腥味自黑色的锦服里传出，充斥姜漓漓的嘴，直到有人斥责的声音响起，她才松了松她锐利的牙齿。 有人用浑厚的声音质问：“殿下这是要带她去哪儿？” 青阳裴停下了脚步，仍然把她抱在怀里。 姜漓漓转头看向来人，他蒙着面她也即刻认出，他是那日曾来她宫中的珉国使者。 “只要离宫门一里即可。” “一里？那样太过危险，殿下怎可妇人之仁？” “若非有她，我恐怕……” “她如此羞辱于你，羞辱我珉国，死不足惜！你是珉国太子，怎可为了一个女人以身犯险？现在时机正好，今日若不杀他，难泄我心头之恨！” 使者提剑而来，凌厉万分，气势汹汹，青阳裴抱着姜漓漓岿然不动，毅然说道：“若我一定要让她活着呢？” 他墨发飘逸，神情坚定，散发出他高超的灵力与使者对抗。四周气旋涌动，绿叶蓬飞，草木飘摇，红花落尽。 但使者修为比他高，不知青阳裴哪来的胆量，竟敢与修为比他高的人叫板。 也许是作为臣子的忠心动摇了使者，四周突然一派祥和，那迫人心弦的气浪没有了，青阳裴的长发也不再被卷动，阳光普照的空中只剩几片翠绿的树叶在打着旋儿。 第四十六章 山河卷·欺骗(4) 使者颓然无奈，徐徐长叹：“哎，你怎可对她动心……罢了，不过区区一个女娃，放了也行。” 青阳裴眉目微舒：“多谢舅舅成全。” “不过我绝不许你再送她，你每靠近宫门一步，便多一分危险，我们在魑河边闹出这么大动静，侍卫又来的这般快，他们也定然是早就有了防备，姜宫中定会再谴人前来，姜越那小子年纪轻轻却狡诈的很，到时只怕白白牺牲了那四百死士，如果浪费掉这大好时机，想走也不能走了！” “舅舅可曾想过，那上百侍卫怎会来得这般快？” “许是姜越那小子早已知道我们的计划，我们必须快些走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青阳裴对使者说：“还请舅舅先走，我同她说几句话，随后就到。” “哼！”姜漓漓冷哼一声，“我与你没什么可说的。” 使者愤怒了，他说：“既然如此，殿下不如将这女娃掳走，殿下若是舍不得，便纳她做个小妾，殿下若是舍得，便将她充入军中，也好别浪费了这女娃的姿色，如若不然，听闻姜王对这女娃甚是在意，她在我们手上也算一个筹码……” 青阳裴的面色冷了又冷，青了又青，她看了真是好痛快。 “时间紧迫，还请舅舅先行离去，我随后就来。” “也好。” 使者拂袖而去，青阳裴把她放在旁边的一棵歪脖子树下。 姜漓漓靠着歪树瞪着他。 青阳裴要走了，再见时便只能是敌人。 他以俊美的面容问她：“漓漓，你可愿意随我回珉国？只要你愿意，我会让你成为我的太子妃，我决不会亏待你。” 呵，多么可笑，他竟然还有脸对她说这话，难道他忘了他是如何骗他的了么？ 姜漓漓抓住他的衣袖愤怒以问：“你难道忘了我的父王是怎么死的？”她指了指魑河的方向，“你不记得你刚才做过什么了吗？你是我姜国的敌人，你们杀了我的父王，与我不共戴天，你不就是利用我来逃出宫闱？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还装出这深情的样子做什么？你我本是逢场做戏，却还要妄图让我死心塌地的跟你走？” 姜漓漓甩开他的衣袖，靠着歪树艰难地呼吸着空气。 青阳裴知道，她现在一定很生气，所以他冷静地说：“你我朝夕相处，举案齐眉，怎知我未曾动过真心？” “你的真心便是用姿色来欺我，利用我，背着我和我的狗侍女眉目传情？” “我和她并无半点关系。” “如若没有半点关系，她怎会为你舍身忘死？” 青阳裴毫无刚才对峙使者时的气势，黯然神伤地问：“那你呢？你可曾爱过我？” “青阳裴，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可曾记得自己放低姿态苦苦求我爱你的情景？你可还记得你为我暖床的那些日日夜夜？你是否记得昨夜在我床上的声声承欢？你只是我姜国的囚徒，你只是我的面首！你何曾见过这世上谁把青楼里的女子明媒正娶带回了家，亦何曾见过谁会爱上自己的面首？我姜漓漓宁愿被人诛心也不会对你动情！” 姜漓漓对青阳裴说着这世上最恶毒的话，又何尝不是以此来提醒自己曾经多么无知？ 不要伤心，她杀人无数，怎么可以伤心呢？就当自己只是嫖了他吧。对，只当自己嫖了他，这样心就不会痛了。 桑羽跑来，他们跑的太快了，她根本就追不上，她弯着腰气喘吁吁地站在不远处，看着青阳裴因姜漓漓的言语相激而恼羞成怒。 那个如画一般的男子啊，是她桑羽的心上人，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可他却因不爱他的女人伤心着。 她珍视的青阳公子额上青筋暴起，曾经风度翩翩如月光临水的他，皱着眉死死地盯着姜漓漓，恍若姜漓漓欠他无数债业。他再不是姜漓漓温柔的心上人，他的眼睛里藏着无数暴躁的怒火，他恨不得将姜漓漓生吞活剥。 真好，她的公子终于要和他的心上人劳燕分飞了，他们再也不能如从前那样如胶似漆，只是公子那双因情绪激动而微微红了的双眼怎么如针一样刺痛了她的心呢？ 青阳裴控住姜漓漓的双肩低声怒号：“你要我怎样？继续在长守宫中做着阶下囚生不如死吗？你知道做面首是何种滋味？你可知因为你我背负了何种屈辱？这些你都不懂，你竟如此无心，有时我真恨不得杀了你，姜漓漓！” “我无心？呵！你既然如此恨我，为何不现在就杀了我？” 姜漓漓闭上了眼睛，早已没有了力气，连站着都是勉强的她，再不愿说话，所有的抱怨和怒吼都已经足够，她不能失了公主的风度。 “你曾将自己给了我，我不会杀你。”青阳裴放开姜漓漓，自嘲地说道：“可笑我还曾想把你带回珉国，做我的太子妃……你说的没错，从头到尾，我只是利用你，既然如此，就当你我恩怨两清，自此别过吧。” 她不知，他说出这话是多么心痛，她不知，离开她他有多么不舍。 青阳裴转身而走，走到桑羽身边，冷冷地说：“你在这儿陪着她，直到北冥信风或者别的侍卫找来。” 姜越时常夸她口齿伶俐，如今她被他气到了，气得哑口无言。一口鲜血猛然涌出，她也在顷刻之间倒了下去。 青阳裴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她，再无一丝留恋，姜漓漓看着他光华的背影在萧瑟的道路上消失。 今日暖阳正好，爱人生离。 她突然想起神台上那向天祈求的女子，她不求与爱人共结连理，白头偕老，只求能忘记所爱之人。 之前她不懂，现在想来却是感同身受……那女子也许也同她这般绝望吧。明明还爱着他，却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青阳裴如今走了，会回到他的王宫，那儿有一直对他欢笑的美人，有宽大暖和的床榻，那儿热闹非凡，他会在闲暇空余时，一手抱着美酒，一手抱着美人，实现他的满腔抱负。 只是，他回去之后，也许会带着他珉国的军马，卷土重来。 姜越啊，你可别怪她蠢，是你自己让他能自由行走的，希望她不会引起大祸吧。 桑羽假意扶起她，直到青阳裴消失在了路的尽头，她再也无法装模作样下去，她恨姜漓漓，她希望这个女人去死！ 凭什么她姜漓漓可以高高在上，对她颐指气使！她待裴公子尽心尽力，凭什么她姜漓漓能得到公子的爱，而她桑羽不能！ 桑羽的眼睛里露出森森寒光，她用了此生最得意的语气说：“公主，你可曾想过会落到我的手上？” 她把姜漓漓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用那只穿着布鞋的脚踩着她的手，看着姜漓漓连痛苦的呻吟声都不能发出来，才得意地笑了笑。 哼，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姜国长公主，还不是被她踩在了脚底下？ 姜漓漓回顾在王宫的区区岁月，那些与桑羽相处的时日，即使并不是特别喜欢她，却也不曾苛待她，何以桑羽会背叛她至此？ 算了，想这些又有何意义？只是姜漓漓啊，你怎么会沦落至此？你怎么让区区侍奴欺凌？ 如果她今日力竭而亡，也一定要在死前杀了她！ 所以姜漓漓咬着牙将所有能聚积的天地灵气于右手上，闭着眼在地上翻了一个身朝桑羽击去。 “啊……” 桑羽一阵惊呼，清秀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在痛苦中她抬起了她的脚，连连后退。 于是桑羽便来拖她，她看起来是一个多么柔柔弱弱的女子，力气却大得很，桑羽把她拖去老远，之前青阳裴选的路就够偏了，桑羽大约是想要把她拖向某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拐过几条荆棘丛生的小路之后，便来到了一条宽广的道路上，路旁还种了许多高大的她叫不出名字的树木，路很宽，只是被秋冬的枯叶铺满，散发着一种常年不见天日的腐朽烂味。 本是阳光普照的暖阳天，这儿怎么那么阴森寒冷呢？ 桑羽累得大汗淋漓，她终于罢了手，随手把她扔在了路上。 然后她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那把匕首是殷岱送她的那把，她找了许久都未曾找到的那一把。 “它……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哈哈哈。”桑羽笑了，“自然是公子给我的。” “不，不会。” “怎么不会，你不在的那两年里，都是我陪着公子，公子承诺，只要他有，无论贵重与否，万物皆可任我挑选，区区一把匕首算什么！” 这把匕首是她在偏殿的案上拿的，那天姜漓漓让她去偏殿叫公子吃晚饭，她便看到了这把掉落在角落里的匕首。 姜漓漓不在的那几年，她曾多次见到这把匕首被公子拿在手上摩挲，摩挲着摩挲着，公子就望着这把冰冷的匕首出了神。 那日，鬼使神差的，她偷走了它。 姜漓漓不再问下去，因为桑羽会来炫耀她的成果。 第四十七章 山河卷·欺骗(5) 果不其然，桑羽说：“公主啊，你一定想不到裴公子拿了你的匕首却送到了我的手上吧？” 桑羽今天很快乐，连带着话也变得多了起来。她自言自语地说道：“天道不公，凭什么你就可以贵为堂堂公主，我就只能是身份卑微的侍奴？公子原先是爱着我的，凭什么你要横刀夺爱？” 上天是公平的，她能贵为公主，那是因为她的先祖开疆扩土，浴血奋战，结束了乱世纷争，成了姜国的帝王。然后子承父业，帝位到了她的父王的手里，又传到她王兄的手里，她自然是姜国的公主。 姜漓漓懒得理她，折腾了半天，原本她只是浑身疼痛，毫无气力。日近黄昏，此时她还饿了，真是时运不顺。 桑羽拔出匕首，愤恨地说：“公子处处只想着你，怕你受伤，就让你披上风狸袍，怕你危险，还要我陪着你直到北冥信风找来，他可曾想过我？他可曾想过若是北冥信风来了，或者你安全回到了王宫，焉有我的活路？” “呵呵。”姜漓漓冷笑，“如你所说，若我回去，第一个便要杀你这卖主求荣的叛徒！” 桑羽很是开心，脸上那得意的样子肆意显露，她说：“你以为你还能回去么？” 姜漓漓艰难的用嘶哑的声音说：“即使要死，也是与你一起！” 远处一匹黒鬃滚滚而来，卷起地上枯叶漫漫，掠动清风阵阵。 姜漓漓心生希望，许是有人来救她了。 但，也许不是来救她的，因为他望见了她们之后，在老远的地方便勒住缰绳，只是无声无息的缓缓走近，他御马有方，姜漓漓自愧不如，马儿在他的指挥下，伫立不前。 姜漓漓看见了不远处的人，他悄然立于马上，就那么站在桑羽身后的百步之处，冷峻地望着她们。 他相貌堂堂，衣着寻常，没穿铠甲与战袍，也许不是姜国的士兵。 不是就不是吧，到底生死有命。 她不能随便透露她的身份，毕竟世道险恶，立场不同，人心难测。 桑羽依然沉浸在她的愤怒不平之中，她说：“你不就仗着你有几分美貌让公子喜欢你吗？如今我就杀了你，毁了你的容颜，让你死在这荒山乱坟之地！” 乱坟之地？怪不得这般阴冷。 桑羽说完，便拿匕首来刺她，姜漓漓身体无法挪动，不得不用手握住匕首，抵挡她的进攻，还好她不曾修行过，否则她堂堂青琅弟子，定要死在这不会一点儿功夫的侍女手中，那简直比青阳裴做她面首还要羞辱万分。 鲜血从她的手中流了下来，滴在她青色的袍子上。 不，她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她的手指非断不可！ “你不看看你身后吗？有人来救我了，你的死期到了。” “你休想骗我！” 姜漓漓身后之人莫不作声，立于树下，无动于衷，也是，面对这样的情况，谁会冒冒然然出手呢？ 姜漓漓竭尽全力，较为伤感地说：“桑羽啊，我并未苛待你，你的好我全都记在了心里，你清晨会为我打水，我生病了你会替我煎药，天黑时为我点上烛火，我知你从不喜欢我，我从远处回来就带些稀奇的物件只为讨你欢心，可是桑羽，你的公子不是什么好人，他伤了我也不顾你，他不爱我也不爱你，你真的……要为了他杀我吗？如若你杀了我，你也活不了，不如放了我，我答应你，往事既往不咎，还会给你钱财，让你无后顾之忧。” 桑羽困顿了，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和迟疑，她也许是想起了她们多年的主仆情谊，也许是被她提出的条件打动了，不过仅仅这一瞬的犹豫，就足够了，姜漓漓拼尽全力夺过了她手中的匕首，匕首在她手中转了一个圈儿后就刺进了她细长的脖子上。 鲜血汩汩流出，桑羽睁大了眼睛，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指着她，万千的愤怒都安在了她的眼睛里。 “桑羽，你不过就是嫉妒罢了，你嫉妒我有公子的爱，你嫉妒我的一切！可惜啊，你只能嫉妒，我拥有的你从前不会拥有，往后也不配拥有。” “你……”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应该知道的，我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容不得别人如此冒犯和背叛。” 桑羽倒了下去，鲜血流进了腐朽的枯叶里，美丽的容颜苍白一片，失去了生机。 然后姜漓漓紧握着匕首，目空一切，也倒在了枯叶堆里。 危机散去，她闭上了双眼，悲伤涌来，抑郁难平，于是任凭枯叶被春风吹起将她掩埋。她想在这儿待一会儿，来安慰她的悲伤内疚，来抚平她的惶惶不安。 就让她伤心一下吧，在这荒凉的地方，除了一个陌生人，没人会看见她的悲伤。 “死了？” 陌生人冷漠的声音响起，又轻飘飘的在林间消散，他就安静的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还好，只是旁观着，她已经够倒霉，所幸他没来踩她两脚。 姜漓漓仍然带着她的孤独寂寞和满心疼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她在心里劝说自己，姜漓漓啊，不必难过，不准你难过，没什么的，只是跑了一个面首，仅此而已，又何必缅怀？你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何必为了一个面首而烦忧？还是想想该怎么离开这阴冷之地吧。 可怜她全身力气尽失，不能动弹，但只要这地方没有豺狼，她多半是能活着回到王宫的，只是多受些苦罢了。要么等北冥信风或王宫的人找来，要么在这儿挨饿受冻两三天，等噬灵散药效过去，再爬回王宫。 有人越下骏马，踩踏着枯叶朝她走来，他蹲下身子，探了探她的呼吸，确认她到底死没死。 姜漓漓睁开了眼睛，无神地望着他，他相貌堂堂，棱角分明如高山万仞，英气逼人，是一个青年才俊，她不知他是谁，要干什么。 倒是他先开口了，他嫌弃地看着她说：“一个好好男儿，被一个女子欺负也就算了，怎还可与女子争宠？” 姜漓漓一愣，仔细想了想，他一定是误会了，误会她是男子，误会她与桑羽为了争一个男人而大打出手以致你死我活。不过，他说的够委婉了，没有直接说她伤风败俗。 也怪她，早上穿上男装，戴了面具，与青阳裴争执了良久，还嘶哑了喉咙。 来人身份不明，她不能暴露她姜国公主的身份。 姜漓漓本想对他翻个白眼，怒气冲冲地说“关你何事”，想想还是算了，这样于她并无益处，于是她可怜兮兮地说：“公子误会了……” “吾听的真真切切，怎会误会？” “……”这她还能怎么解释？“这不是我的本意，我也无意与人争宠，只是他位高权重，对我又有救命之恩，我不能负他的。” 陌生男子脸上竟然浮现了一丝怒气，怎么的？她胡编乱造的事情也能激起他人的怒火？绝对不能这么倒霉啊，她可把希望寄于他的身上呢。 他微微皱眉说：“他位高权重救了你，你就像女子一样以身相许？” “我孤苦伶仃，还能如何？” 他冷冷问着：“是不是他逼你？” 姜漓漓支支吾吾地说：“他……他……” 他是谁？谁逼她？你倒是说个所以然来啊！ 见姜漓漓没说话，他又问：“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我与她……都是侍奴，她比我早些入府……” “我是问你，你与岑良是什么关系？” 谁？岑良？她姜国的丞相？他误会她是男人，与女子争宠，他口中的“他”逼她就范，他问她与岑良是什么关系…… 难道，岑良竟喜好男风？如此，那姜越把她那不成器的妹妹姜漪许配给他是怎么回事？难道姜越不知岑良的情况？ 姜漓漓无力地说：“你是谁？怎可直呼丞相大人的名讳？” “看来不是。” 姜漓漓看他并没有继续搭理她的意思，于是她装作有些许惊慌地问道：“公子不可轻易污丞相大人清白。” 他不屑地说：“我污他清白？除了他还能有谁？” 姜漓漓只是试探而已，他的语气却十分坚定，看来岑良喜好男风这件事情八九不离十了，姜漓漓蹙眉怒道：“你可不要胡说！” 她见他眉峰轻挑，眼冒寒意。 糟了，也许是她气急败坏，触怒人家了！她不是气他，她是气她那九五至尊的哥哥啊，他把她那不成器的妹妹推入了深渊，他把姜漪嫁给了岑良做丞相夫人啊！虽然姜漪夺了本该是她的某些殊荣，但她到底是她的蠢妹妹，她也该对她多些关注的。 只是，她这么喜欢听八卦的人都不曾知道的消息，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知道的如此清楚？ “莫非你？” 莫非他和岑良有些不可言说的过往？ 他不苟言笑地望了姜漓漓一眼，怒意更盛。 姜漓漓强撑着一口气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并未理她，姜漓漓怕他转身就走了，于是一咬牙，赶紧以谄媚奉承的姿态强说：“公子，我……是丞相大人家的娈奴，丞相大人未娶公主之前，老夫人本想让丞相大人纳桑羽为妾室，但丞相大人并未答应，桑羽以为是我从中作梗，便对我怀恨在心。 第四十八章 山河卷·姚槐(1) 他并未理她，姜漓漓怕他转身就走了，于是赶紧以谄媚奉承的姿态强说：“公子，我……是丞相大人家的娈奴，丞相大人未娶公主之前，老夫人本想让丞相大人纳桑羽为妾室，但丞相大人并未答应，桑羽以为是我从中作梗，便对我怀恨在心。只因丞相大人娶的是公主，公主势大，脾气也……她再无与丞相大人相好的机会，于是对奴满是怨愤，她趁今日上巳节，让公主发话，要我与她出府为公主采办首饰和器皿，好趁机杀我。” 这世上还有谁人比她姜漓漓脸皮更厚？ 算了，她也是万般无奈，先想办法恢复自由身再说。 姚槐本想一走了之的，这样的闲杂琐事他本就不愿多管。今日不知为何，在他看到这人那双忧郁却又坚定的眸子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便突然来了兴致。 姚槐在心底轻叹，到底是个身不由己可怜人。 这荒山野岭，乱坟之地，是出了名的恶地，听闻夜晚有妖灵出没，如果不是他经过，这个人必然要殒命在此。 他奉王君之命，速去边关，以防司幽进攻。与珉国一战必不可免，他得急去边关，通知他的父亲，严防布控，只有早做准备，想好策略，才能在珉国与司幽两面夹击时，击退敌人，守住疆土。 姚槐撕下袍子下的衣裳布料，帮姜漓漓把受伤的手粗略地包扎了一下，然后问：“你可是要我帮你？” 姜漓漓想，这男子，有点居高临下呢。 她真诚恳切地说：“还望公子施以援手。” 姚槐捡起姜漓漓的匕首，然后像拎小鸡一样将她拎了起来，他纵身上马，将她扔到了马背上，然后策马扬鞭，飞奔而去。 姜漓漓本早已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因为被青阳裴气急而损了心脉，后又被桑羽一番折腾耗费了元气，在马上颠簸了两下的她十分虚弱地活着。 待这位公子发现她奄奄一息时，他们已经出了古央城，夕阳落山，日暮降临。他将她掳起来，扔到一位老者的家里，置于冰凉的席子上，可怜苍苍老者迫于他的威严不得不帮她把脉。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老者替她把脉时，端倪着疑惑的眼睛瞧了她很多眼，他定然察觉到她是女子了，老者若是把她是个女子告诉了这公子，那他岂不是知道她骗他了，这可怎么办？ 公子抛掉对她的蔑视之情，以平和之语问老者：“他如何了？” 老者摇了摇头又叹了叹气：“他气血不足，脉搏微弱，没救了。” 姜漓漓真想骂这老头子，她堂堂公主，哪会死的这么窝囊？她只是体内噬灵散药性未退，心脉受损，饿了一整天又没吃上多少东西，没他说的那么严重吧。 她总感觉她能活。 公子拘礼，微微有些不满，他说：“若他无病无灾，我就无需绕了这么一大弯，来这找您了。” 老者望了望姜漓漓说：“这公子原先就有疾，乃先天衰弱之症，定是有珍奇药材养着，才存活至今，但老叟这里并无珍奇药材……” 公子蹙眉嫌弃地望向她，说：“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完成，或是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 这么快就叫她交代遗言？ 姜漓漓颓然无力，用沙哑的声音说：“公子，我……不想做饿死鬼。” 这俊俏公子又嫌弃地望了她一眼，然后取出一袋钱，自己留了两块金子在身上，他将整整一袋钱都递到老者手里说：“你尽力完成他的遗愿，剩下的钱就为他操办后事吧。我已经耽误了不少时辰，不能再耽搁了，还得急需赶路。” 只恨她无力为自己争辩，苍天在上，她姜漓漓还没死啊！ 姜漓漓弱弱地开口：“您这里可有解噬灵散的药？” “噬灵散？” 姚槐蹙眉，他中了噬灵散，莫非他本是个有修为的人？ 老者望了眼公子，将钱退还给他，无奈地说：“罢了，罢了！我就救他一救吧。” 老者佝偻着身体从破旧的架子上取来药瓶，不舍地说：“这是我侄儿在青琅山上得来的药材，是用上古药材制成的。我就只有这么一颗，但愿能对你的病有些用处吧。” 难道他根本就没把握，给她乱治？ 公子说要走却并未急着走，他亲自从茶壶里倒了一杯水走到她的身边，他将药塞到了她的嘴里，然后往她嘴里猛灌水，那么大一颗她连嚼都没嚼就吞了下去，虽没噎死，可也呛得差不多了。 “咳咳——咳咳——咳——” 老者摇了摇头，又叹气：“唉……”然后高呼：“孙女，快快把锅里的东西搬上来，来帮一下将军！” 公子任由他咳着，他给自个儿倒了杯热茶，坐于席上，悠闲地望着别处的风景，俨然一个充满闲情雅致的人。 等等，刚才老叟叫了这人什么？光顾着咳去了，没听清啊。 她欲张口问问，谁知老叟又客客气气地说：“将军，我儿在军中如何了？” 将军？他是将军？哪位将军？哪门子的将军？ “他很好，行事从无差池，恪尽职守。” “如此便好。” 一个姑娘从东厨方向走来，用托盘端着饭食，她将饭食放于案上，匆匆朝公子行了礼。 公子微微点头，将姜漓漓从席子上扶起来，并望着她说：“你可能自己吃东西？” 姜漓漓没有做声，对面的姑娘说：“我来喂公子吧。” 老者向她孙女匆匆使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色。 公子说：“多谢姑娘，但男女授受不亲，还是我来吧。” 老叟说：“这位公子手上带伤，虽然将军已用布封住，止了血，但并未上药，你且为这位公子上药再吃饭吧。” “是，祖父。” 姑娘打来了热水，蹲至姜漓漓身边，她突然问：“公子为何要戴面具呢？” 姜漓漓随意回答：“曾经我不懂事，与人斗殴，脸不小心被刀划伤了，因此面容丑陋，怕吓着众人，不得以才整日戴上面具。” “哦……”姑娘满脸内疚，她望向姜漓漓的手，然后替她洗去手上污血，用布擦干净，她一边捣弄药膏一边说：“公子的伤，都可见骨了，都说十指连心，公子怎么一声不哼呢？” “这点伤不算什么。” “公子这手，掌心虽是有些粗糙，如果不曾受伤的话，竟是比我们这些姑娘家的还要好看呢。” 谁知那冷漠的将军说：“这有什么好羡慕的，一个男子要双好看的手做什么！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 这破将军，没有什么好理会的。 姜漓漓投以真诚的目光问：“请问这位姑娘，我这手可会留疤？” 谁知姜漓漓刚问完，将军带着怒气阴阳怪气地说：“一个堂堂男儿，留点疤怎么了？难不成你还想如女子一般，做着从前的事？” 他如此生气，八成是被岑良侮辱过。 房间里顿时一片寂静，被一阵莫名其妙的氛围所笼罩，无人再答话。 将军一手扶着姜漓漓，一手拿了一个大木勺，舀了一大勺汤往姜漓漓嘴里送，还没等她咽下去，他又往她嘴里塞了一勺食物，如此一勺一勺，弄得她两腮鼓起，不能下咽。 她可从来没有这么憋屈地吃过饭，但她只能委屈巴巴地望着他。 也许他终于体会到了她的难处，不再往她嘴里塞吃食，兴许他也饿了，他自个儿吃起东西来。 吃完之后，姚槐将那袋银子又拿了出来，递给老叟。 老叟忙说：“不敢不敢，还望将军快快收好。” 将军说：“他一时半会儿不能动弹，就劳烦你们照看他几天，待他病愈，把他赶出去便是，这是给你们照看他的费用。” 老者连忙摆手，还朝他行起礼来，他说：“将军之令，老朽本不该推脱，但明日我们就要动身前往凌川祝贺我孙女她外祖的八十大寿，此去几百里，恐怕我们爷孙照顾不周啊。” 将军蹙眉，冷峻地说：“那就由你在附近找个人照顾几天。” 没等老叟答应，姑娘便说道：“这附近就住了四户人家，一户人家里只住了两个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和她六岁的孙子。另一户人家里住了一个死了丈夫儿子孤身一人的寡妇，都是早出晚归的……若是把公子给她照顾，定是大大的不妥。不远处的那户人家里倒是住着一对夫妇，不过他们夫妻不和，天天打架，怕是不宜照顾人。” 姑娘把袖子拉了上去，把手臂伸了出来，手臂上青了一大片，她说：“看，这是我今早去劝架被那家的女主人用竹竿打的……” 听了这一翻话后，将军很是纳闷，姜漓漓也很纳闷，她从没见过这么稀奇的事儿，定是这儿风水不好。 犹豫不决的姜漓漓开口说：“吃了老伯的药和饭后我身体已经恢复了不少，明日我定能行走如常。将军与我萍水相逢，对我已是仁至义尽，您不必顾虑我，就安心赶路吧。” “你可是还要回相国府？” “不，那地方，我绝不回去了。” “那你还有何处可去？你这病殃殃的样子，又去得了何处？” “天下之大，总有我的去处的。” 第四十九章 山河卷·姚槐(2) 姚槐思忖了一会儿，他身为男子，又有些修为，与其让他在深闺内院与女人争风吃醋，不如让他去现场厮杀，成就一番男儿气概。 姜漓漓看到了姚槐的表情，那张冷峻严肃的脸上满是对她的嫌弃。 他说：“你可愿随我去边疆？” 去边疆？不，她不愿意，她一定受不了边疆的苦寒，况且，那儿都是男人，他若把她也当男人那该如何？ 只是现在这形势，她除了答应还能怎么办？ 姜漓漓点了点头，等她恢复了力气，再跑掉就是了。 姚槐把姜漓漓扶起来，起身对老者缓缓说道：“今日多有叨扰，还望您老见谅。” 老者作揖：“将军客气，老朽厚着脸皮恳请将军为我带上一句话给我儿。” “您说。” “请将军对他平说，家中一切安好，请他勿要挂念。” 姜漓漓看见姑娘的眼里闪耀着泪花，也许是想起了多年未见的在军中的父亲。 老者将一布袋草药递给他，说：“这是我给这位公子配的药，本是两天的量，哎，他能喝多少算多少吧。” 也许这老叟也觉得她过得将不平顺。 微风稍凉，夜空中一轮明月照着苍苍大地，将军将她拎上了马，这回她是安安稳稳地同他一同坐在马上的。 马蹄声声细碎，前路漫漫清幽。 姜漓漓在月光下问他：“公子年少有为，从前我在丞相大人身边也见过一些王公贵胄，朝中大臣也知道不少，只是从未见过将军您呢！” “本将军四处征战，驻守边疆，你当然是见不到。” 驻守边疆？边疆那么多年少有为的将领，她怎么知道他是谁呢？ “公子如此待我，可我却不知公子姓名，还望公子告知，日后若是有幸报公子大恩，定竭尽全力。” “姚槐。” “姚槐？槐树的槐？” “嗯。” 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呢？三朝元老姚星尘之子？那个私吞粮饷让姜越勃然大怒却没有被砍头的人？ 竟然是他！听闻他战功累累，目中无人，听闻他行事诡异至今未娶，听闻他性格怪异是不祥之人。 他是堂堂大将军姚星尘的儿子，多年前就被先王封为司马上将军，他此刻不是应该在边疆，镇守西北，防范司幽国的贼子么？怎么会出现在都城？ 莫非，他与魑河河畔的那场刺杀有关系？ 不，不，应该不是这样的，不要乱想！ 姚槐倒并未问她的名字，是她自己自报了家门，“我叫姜梨，梨树的梨。” “姜梨？” “对。” “怎么连名字都这么没有男子气概？” 不好，姜梨这名字可是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若是被他察觉出端倪，那就不好了。 姜漓漓赶紧胡诌：“小人本无名无姓，丞相大人一直唤小人为“阿奴”，后来姜漪公主嫁入了相国府，公主心善，不忍小人无名无姓，于是便予小人随公主姓，赐了小人姜梨之名。” 姚槐想起了姜漪，虽只见过几面，但她要强的性格却让他颇有印象。 听闻她在宫中之时，荣宠之盛更胜长公主，先王待她以长公主之礼，宫中侍从，对她莫有不从的。她唯一看不惯的，便是她王姐姜漓漓了吧。毕竟，她只是个庶出的公主，所以才会被他撞见她用不雅的言语说着姜漓漓的坏话。 “这倒是她的性格。” 将她姜漓漓的名字赐给一个脔奴，倒是很符合姜漪的做派。 月明星稀，他们离都城也越走越远，一开始，姜漓漓还能看见路旁稀疏的村落，慢慢的，就只有那崇山峻岭了，姜漓漓望着那黑黝黝的大山，简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特别是四周一片寂静时，深山里忽然传来的鹧鸪声让她寒毛直竖。 姜漓漓瑟瑟发抖，本想劝姚槐停下来，但四周又没有什么可住的地方，于是只能在并不明亮的月光下直视前方，还好，勉强能看见事物。 他们并没有翻过大山，而是慢慢走在了山谷中不大的路上，路旁大部分树荫浓密，昏昏沉沉，暗暗不见光。突然一只黑鸦从她眼前蹿过，天空中又飘来了云朵，将明月掩映，四周漆黑一片，在她眼中，她所看到的草木皆是幽灵怪物。 姜漓漓强迫自己去想：别怕，这没什么的，只是黑一点罢了。 尽管她不断暗示自己，她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于是她干脆闭着眼睛，然而闭着眼睛也是漆黑一片，恐慌并没有丝毫削减，脑海中瞬间浮现了各种恐怖的画面，她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不由自主的往后靠着，抱着自己的身体发起抖来。 姚槐察觉到了姜梨的异样，他打破辽阔的寂夜悠悠问姜梨：“怎么了？” 姜漓漓闭着眼睛哆嗦着想要回答他，无奈如同往日一样，话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冷吗？” 姚槐左手放开了缰绳，伸手往姜梨脖子上摸了摸，他摸了一手的汗，于是不明所以地问：“热？” 姜漓漓艰难地说：“我……怕——” “有我在这，你怕什么！不过一只鸟飞过，就把你吓成这样，你给本将军有点男子气概行不行！” 想来，他平常最看不惯的就是她这种弱不禁风的“男子”了吧。 “我怕……黑。” 他勒住了缰绳，马儿停了下来，他有些不信地问：“怕黑？” 那声音，俨然觉得这是世界上的头等怪事。 他顿了顿说：“你看前方，那里并没有什么。” 然而这浅显的劝说对她并没有什么作用，姚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一只手覆上了她的肚子，在这寂静的夜里语重心长地说：“姜梨啊，你应该投身于女儿家的，怎么比传说中那刁蛮的长公主还难伺候。” 呵，她就是那刁蛮的公主好不？ “还怕么？” 姜漓漓紧紧抓住他的手，哆嗦着点了点头。 此时山风四起，树叶飒飒作响，深山露重，迷雾侵来，平添许多凉意。 伴随着呼呼山风，姚槐冷冷地说：“其实，黑夜是世上最好的东西，黑夜使人孤独，但也使人清醒，在这样的夜晚中，即使你悲伤也无人看见，思念他人也无人知晓，你可以一个人为所欲为。姜梨，你不小了，看起来也有十六七了，这么大的人怎么还能怕黑呢？你可知这世上还有比黑暗最可怕的东西？” 此女子二十一了，大将军。 “是……什么？” “人心。” 他如此说着，姜漓漓觉得，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更添了几分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气氛。 姚槐说完，便朝大山呼喊：“有人吗？” 他嘹亮清脆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片刻后，他满意的对姜漓漓说：“你看，什么都没有，不如你对着大山呼唤，看他会不会应你！” 他怎么说了那么多话？一点也不符合他身上那种冷峻无情的气质。 山中的鸟兽被他惊起，飞渡一片，姜漓漓在一旁被山中的回音吓得瑟瑟发抖。她不禁疑惑，有没有搞错，他说喜欢这样漆黑沉沉的夜晚？正常人会喜欢黑夜？他，莫不是疯了？疯了就疯了，还要拉着她跟他一起发疯，要她在午夜对着大山呼喊？ 他是要招魂吧？ 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姜漓漓试着喊了几次，嘶哑的喉咙发不出气势逼人的声音，她用蚊子一般的声音说：“我……喊不出。” “那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盯着前方一个地方看，看久了就不怕了。” 他怎么知道她闭上了眼睛？好吧，她听他的。 看一眼，如掉入万丈深渊，又看一眼，如陷入无尽黑暗再无光明，再看一眼，草木皆兵，千万个奇形怪状的恶鬼朝她奔来，他们如同掐住了她的喉咙，使她胸口剧烈起伏，全身颤抖，仿佛就要窒息。 “啊——” 她一声惊忽，再也不能动弹半分，早知道就不能听他那馊主意。 “实在不行的话，我把你打晕……” 根本不需要他打晕，他话都还没说完，精疲力尽的姜漓漓自个儿就晕了过去。 恍恍惚惚的，好似细雨蒙蒙，姜漓漓还是未满十八岁的女子，满腹忧愁，经不起世事的折磨，总是担心自己在十八岁生辰那天死去。于是她趁着回青琅的时候，求墨寒带她远走他乡，游历人间，过完她认为的人生中的最后几个月。 墨寒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乘风御马，带她途径茫茫荒漠，越过深山怪河，去了苍眠之地。 苍眠的天总是阴沉沉的，不见阳光，墨寒对宓香说：“你们自行玩乐，我去办些事情。” 姜漓漓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这萧瑟之地，他把她和宓香扔在苍眠城外的街上，自个儿却不见了踪影，那些在街上卖着珍奇药物的贩子看她的眼神也甚是奇怪。不过她并未在意。与宓香闲逛了一会儿，便失了兴致，他们这地儿除了房屋特别点之外，也没什么好欣赏的，没有花红柳绿的盛景，没有歌舞升平的热闹，他们的房屋倒是很奇特，大都是用石头累成的，有的人甚至直接住在峭壁间石洞里。 第五十章 山河卷·姚槐(3) 姜漓漓看到了两个奇特的人，一个人的头上长了两只奇怪的白耳朵，一个人的眼睛很可怕，是绿色的。这苦闷的地儿，竟然还有独脚独眼的鸟，真真吓煞她也。 她花了一大笔金银珠宝找了一个石窝住了进去，墨寒找到她们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人人都说过生辰那天要出太阳才好，阴雨绵绵是不吉的预兆，这一整年都会伤心的。 尽管下着雨，那天她却很高兴，因为青琅山那糟老头子的预言不准了，她活到了十八岁。 她于生辰之日，在石窝里等了墨寒许久。 墨寒回来之后，心神恍惚，在雨中带她和宓香离开了那阴沉萧瑟之地。 他们匆匆的自青琅山下而来，又匆匆走了，她想要多玩一下都不行，连饭都没有吃。 他们从苍眠之地出来了，墨寒一直魂不守舍，郁郁寡欢，竟然连她的生辰都不曾提起。这可是她的十八岁生辰啊，多么意义非凡的一天！ 夜幕降临，宓香从包袱里翻出一盏烛台，燃上了油灯。他们行在船上，欲渡烟波浩淼的大江。 原本开心至极的她，强忍着向墨寒讨礼物的冲动。姜漓漓等啊等，墨寒都没有提起只言片语。 她想，他一定是准备了惊喜给她。可是直到午夜将过，新的一天即将来临，他都没有提起她的生辰。 姜漓漓忍不住问墨寒：“墨寒，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烛火下他的脸是那么清晰，眼睛里泛着一丝忧愁，他问：“什么日子？” 她讶然，姜漓漓瞪着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他，然后便跑出了船，蹲在了漆黑的船上，任凭雨水打湿她的头发，淋湿她的脸。 她把自己陷入黑暗之中，惊恐万分，伤心欲绝。 她听见宓香轻轻地说：“公子可还记得，今日是公主生辰？” 看吧，连宓香都记得的事情，他却忘了，原来她在他心中的分量也不过如此。 墨寒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站在船头用神力驱散乌云，大雨自她身旁一分为二，向两侧退去，月光尽显，繁星闪耀。 她不得不佩服墨寒的神力之大，可呼风唤雨，可招云显月，可现万千星辰。 他穿着一席黑衣，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柔声细语地问：“既然怕黑，为什么要跑出来？” 原来啊，他早就知道了她的秘密。 姜漓漓嘟着嘴，不满地哼了一声。 湾湾也跑了出来，叼着她的衣袖把她往仓里头拖。 她一甩衣袖，湾湾的牙钢镚一响，幸好它的牙没掉，但也不来拖她了，甩着许多条尾巴就去仓里找宓香了。 墨寒安慰她：“是我不好，忘记了你的生辰，没有提前准备好礼物，这样吧，我答应你，帮你完成你的一个心愿。” 姜漓漓咧嘴一笑，所有不满全都被驱散，有些高兴地问：“这可是你说的，可不能后悔！” “我说的，不会后悔。” “那……”姜漓漓本想开口让他娶她的，这么强人所难的事情想想还是算了，她说，“等我想好再说。” 姜漓漓睁开眼睛，发现她躺在了一张硬硬的榻上，四周没有墨寒，只有一张半生不熟的英俊面孔，弯眉如墨，凤眼里闪着寒光，鼻梁高挺，仰月的嘴紧紧抿着。 姜漓漓愣愣地想着刚才的梦，她又做梦了，梦到了从前。 墨寒啊，她大概是想他了。他可不可以实现她的愿望，找一种办法让她不再心伤？他可能够再一次带走她，庇她无需流离失所？ 姚槐问姜漓漓：“你为什么不再晕一会儿？” “醒了叫我如何再晕？” “还敢跟本将军贫嘴，看来没什么大碍。” 有人站在门口叫唤：“公子，早饭已备好，您要的马匹拴在院子外。” “知道了，把东西端进来。” 店家把东西摆在案上就匆匆告退了，天蒙蒙亮，许是他还有事情要忙。 姜漓漓好奇地问姚槐：“我们怎么到这儿来的？” “自然是本将军快马加鞭到的，你多大了？” “我……奴二十一。” 姚槐皱了皱眉，想必他从前吃了不少苦头，有了上顿没下顿以致二十一了还像个黄毛小子。 姜漓漓说：“将军，小人先去洗漱。” “去吧。” 姜漓漓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忙活了一阵，惊奇的发现除了胸口有些闷，手掌有些痛，心中有些抑郁之外，其它的一切竟然都好了，力气恢复了，灵力也有了。 她洗完脸后戴好冰凉的面具，坐在席子上，案上饭菜冒着热气，依然是原先的样子。 姚槐正襟危坐，等着她吃饭，他问她：“你为什么怕黑？” “奴幼时无依，流落街头，抢了相国大人对门家的司空小姐的肉馍，被司徒家的人打的半死，幸得相国大人相救才得以在相国府苟全性命，后来相国大人看中了我，逼着我做不愿意的事，我抵死不从，他便把我囚于相国府的地窖中，整整一年，生不如死，等出来后，我便发现自己如得了病一般，对黑夜特别恐惧。” 这下姜漓漓可真真体会到了殷岱那句“唯有花言巧语，才能纸醉金迷”的妙处了。若是被殷岱知道她这样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说，他一定拍手叫好，喜笑颜开地赞扬她继承了他的绝学。 姜漓漓突然觉得有些对不住墨寒和她的父王，他们是何等的光明磊落啊，可是她却变成了不折不扣的说谎精。 姜漓漓拿起筷子，扒了两口饭，姚槐将一碗药推至她的面前，似是表达他的同情，他说：“先把药喝了。” 姜漓漓把药喝完，又吃了几口饭菜。姚槐从他腰间把她的匕首拿了出来说：“这是你的东西，还给你。” “谢谢。” “当初救你，不过觉得你可怜又有几分韧性，若是带去军中历练一番，必有作为，也总比整日和女人争风吃醋要强。如今看来，你身体太弱，细胳膊细腿又细皮嫩肉的，不能吃苦，更不宜上战场，我看你活蹦乱跳，身体应当大好了，所以你我还是在此分道扬镳为好。” 他此话是什么意思？是要撇下她？ “不不不，将军对我如同有再造之恩，我能吃苦，我能吃苦的，将军还是带我去历练吧。” 这话经由她的嘴说出口，她自己怎么都有些不信呢？怎么的，昨日还想着要逃跑，今天怎么忽然求着人家带她走了？ 也许是因为自己闯了如此大的祸，无颜再回宫吧，若是回了宫，怎么面对姜越？若是群臣们要求她的王兄将她处死谢罪，姜越定是要陷入两难的阵地。她回青琅山或许是一条不错的门路，叶霖虽然平时嫌她，危急时刻一定会认她这个小师妹的。 不过，如若她回了青琅，又何尝不是让大家笑话她，丢墨寒的脸呢？ 算了，她如此爱面子的人，上天对她不薄，丢了一个姚槐给她，还是让她安心跟着姚槐，去为姜越守疆土打天下吧。 姚槐皱眉，“边疆危险重重，时常有敌人进犯，随时会丢掉性命的，你去了也是拖大家后腿。” 笑话，她怎会拖后腿呢？他也不去打听打听，她可是姜梨，功夫卓绝好不？ 姜漓漓拿起匕首，本想朝他比试一番，但想想她的身体，于是克制了这蠢蠢欲动的冲动，姜漓漓满腔热血义正言辞地说：“将军，我好歹是一个男子，也曾经有满腔的抱负，我……奴也想要报效国家求取功名，如今还恳求将军给奴一个机会，奴一定谨遵将军号令，哪怕是让奴做个火夫也心甘情愿。” 可别真让她做火夫啊，她对煮饭一事一窍不通呢。 他嫌弃又轻蔑地望了她一眼，说：“别奴长奴短的，时候不早了，那就启程吧。” 是啊，日出于彩云，好鸟出于林，老农耕于田，对于赶路的他们来说，是不早了呢。 如此火速前进十多天，终于达到了容霜城，城中热闹非凡，姚槐在城墙下的一家饭馆里找了一个最亮堂的位置坐了下来，伙计问他：“您要吃些什么？” 他招呼着：“五荤一汤，鸡鸭鱼肉。” “好嘞。”伙计喜笑而去。 五荤一汤？鸡鸭鱼肉？就他们俩人，能吃得了这么多么？算了，反正姚槐财大气粗，她也是见识过的，不必阻止。 等菜全部上齐之后，姜漓漓斯文地拿着筷子开动起来，吃了一点儿实在吃不下了，就放下了筷子。 他夹了一个鸡腿放入她的碗中，嘴角似乎带着一些狡黠的笑意，他毫无感情地说：“慢慢吃，这可能是你在这容霜城的最后一顿饱饭。” 低沉的嘶哑的声音自她嘴里发出，她不敢置信地问：“军中生活如此艰苦？” “后悔了？” “不不，没有。” 即使她后悔也不会说出来的。 他们在城中吃饱了喝足了便往前行，城墙高高耸起，遮住了阳光，他们骑着各自的马站在城墙下，风吹起姚槐的布衣，他指了指前方，冷冽地说：“此去二十里，便是玄阳关。” “哦。” 第五十一章 山河卷·容霜(1) 姜漓漓朝他所指方向望去，所谓的玄阳关应该在两条大山脉的交汇处，那是容霜城的尽头，离司幽国最近的地方。 越过平坦的树林，不到一个时辰，他们便到达了目的地——玄阳关。 关下虽然属于容霜城，但十里之内，无人居住。山下两排整整齐齐的茅屋立在那儿，那大概就是士兵们的住所了。 果然，远远的，她看到了许多士兵驻守着。 如若不是知道这是军队驻守的地方，她定会以为进的是土匪寨。 姚槐将她带至了他的营中，他高傲的对她说：“你暂且替我守着门。” 这是让她做守卫吗？守卫算是个轻松的活了，她满口答应：“是，将军。” 姜漓漓迅速退至茅屋的门旁，听见姚槐在里头吩咐：“你守着门，别让旁人进来。” “知道了。” 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他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已经披上了铠甲，戴上了头盔。 原本有些英气的姚槐顿时散发出一种不同寻常的英俊气息，他威风凛凛的样子若是站在古央街头，也定能如青阳裴一样，迷倒众人。他站在都城街头也无人会把他和“将军”这种蛮肉横生、铁骨铮铮的男子联系在一起。如果他学会对着姑娘温柔地露出笑意，那么，姑娘们一定不止热情地向他招手。 只是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太过凌厉，让人不敢直视。 他招来一个副将，盘问了一番军中情况，就把他带到了房中，他们的说话声细小，姜漓漓听不清楚他们说了些什么，大概是些军中机密。 一会儿的功夫，姚槐与副将走出营房，他神情严肃地说：“王阜，你快些将这信送往甘城我父亲手中，要快！” 王阜骑着马奔驰而去。 姚槐又找来几个部下，在营中商讨了近两个时辰。姜漓漓虽不是特别懂军事，但她也听出了大概，司幽国王权更替，军中异动，正准备挥师北下攻打她姜国。 做守卫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的活儿，她无聊至极，好在此时火夫端来了饭菜，她谨慎的将火夫拦住，以防机密不保。 火夫将饭菜送到她手中就走了，她跺了跺脚，做将军的就是不一样，饭都送到营房里来了。可是她却不能妄动，还得等姚槐吃完了才能去吃。 半晌之后，他遣散了众人，从营房里走了出来，姜漓漓将托盘摆在他的案上，再好好地站在门口，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姚槐随意地望了她一眼说：“你怎么还不去打饭，也想等人给你送过来吗？” 她一脸懵逼，清醒过后连忙说道：“没有，属下这就去。” 她去打饭时，大饭桶里空空如也，装野菜汤的汤桶里滴水都不剩了。 她无精打采地饿着肚子继续站她的岗，房间里空无一人，姚槐定是趁着她打饭时去了别处，抬眼望去，他提着黑乎乎的东西又回来了。 姜漓漓兴高采烈地走到他的身边，他忽然将一沓重重的东西扔到她的怀里，用给了她天大恩赐的语气说：“给你的！” 姜漓漓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副盔甲。 他进屋坐在席上嫌弃地说：“没有头盔了，你暂且先穿上……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进来穿上！” 姜漓漓闻到了自盔甲上传来的一股子腥味和绣味，她耷拉着脑袋有些不情愿：“哦，哦……能不穿吗？” 他并未回答，所以她只能利索地穿好站在他的面前。 姜梨带着面具，姚槐看不见他面具下的脸，但从他脸部的轮廓来看，该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 看着姜梨一脸愁闷穿着铠甲的样子，他心满意足地说：“穿上了盔甲，倒像个男人了，感觉怎么样？” 这些东西很重。 “感觉挺好。”姜漓漓微笑着说。 “朽木可雕。” 姚槐甚是欣慰。 夜幕降临，空中没有月亮，更无星辉，好在不远处有人举着火把，让她能看清近处的物体。 她跟着姚槐出门巡视了许久，尔后姚槐拿着一小把烛火走到姜漓漓面前说：“你随我去山上巡岗。” “是。” 诚然，她已经非常疲惫了。 “山上风大，披上你那破袍子。” 破袍子？他敢说姜越给她的风狸袍是破袍子？ “多谢将军提醒！” 山门的两侧都修了宽大的路，因他们都是修行之人，姜漓漓与他轻而易举地便走了上去。 说来也巧，不知姚槐是不是故意，他们达到山顶之后不久，火把便熄灭了。 没有了火把，四周漆黑一片，她惊恐起来。她想抓住他的衣裳，手茫然的在空中抓了一下，可她什么也没有抓住。 姚槐呢？他去哪儿了？ “将军……” 姚槐听着他焦急的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想起来姜梨原来是怕黑的，他默不作声，伸手牵着哆嗦的姜梨慢慢向前走去。 看着一个好好的儿郎如此窝囊的模样，身为上将军的他忍不住碎碎念：“你杀人的狠劲去了哪里？本将军且问你，你觉得你和绣花枕头相比，是你有用还是绣花枕头有用？” 姜漓漓正郁闷着，他突然不出声了，许是良心发现也觉得她甚是可怜了吧。 他扶了她一下，拉着颤抖的她走过铺满粗石的路，随后脚下发出踩踏木板的声音，她估计是站台。 她的双腿软得厉害，如果没有姚槐的死拉硬拽，她早就倒在了山间。姚槐把她拖到这里后，同她一起坐在了地上。 姜漓漓紧紧抓住他的手，因为这是她唯一的可以抓住的东西。 他们平肩而坐，姚槐身上的粗俗之气尽散，他轻轻地说：“姜梨，睁开眼睛。” 她不太能说得出话，只摇了摇头。 “睁开眼睛。” “我……不……敢。” “最强大的敌人，只有面对它，才能战胜它。” 姜漓漓厚着脸皮哆嗦着说：“不……” 姜漓漓把墨寒以及姜越教她的“男女授受不亲”抛之脑后，这是黑夜中她唯一的依靠啊，哪里还去管那么多呢？ 姚槐欲将他的手从姜梨的手中抽离，没想到他像吝啬鬼抓着金银财宝一般抓着他的手，紧紧不放。 被一个男人如此抓着，姚槐有些不自在，但，是他不远万里把姜梨带到军营里的，看着姜梨那可怜的样子，他忍了。 姚槐缓缓说：“吐出一口气。” 什么？要她吐气？她呆住了，呼吸急促，惊恐不堪。 姚槐冷冷地说：“慢慢吸气，然后再将你吸入胸中的气吐出来，前方就是百丈高崖，不照做我就将你扔下去。” 听闻姚槐行事怪诞，没准他真的会把她扔下去。 迎着风儿，姜漓漓觉得她面具下的脸甚是冰凉，她的呼吸紊乱，她的眼前怪物频繁出现。 她做不到……做不到姚槐说的那样。 “将……军……” 姚槐抽出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如拍打婴儿般轻轻抚慰她。 “本将军在这儿，你别怕。山中风景独好，可让人怡情养神，你仔细闻闻，是不是有山花的清香传来？” 试了良久，她定下神来慢慢吸入山中清气，再缓缓吐出。如此反反复复，她终于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只是这一呼一吸之间，她突然涌出了无名的悲伤。 青阳裴啊，她想起了他。她想起了他看她时眼中的冰冷，她想起了他转身的决绝以及越走越远的身影。 她听见了她的呼吸声，像极了哽咽和啜泣的余音。 她仍然呼吸着，然后将胸中浊气排空。她左手松开了姚槐的手，摸了她右手上结了痂的长疤，伤在了手上，痛在了心里。 姜漓漓想不起从前青阳裴对她说的甜言蜜语了，大概他说的太多，她全然忘了，他说的多了，她就把他眼里的冰冷和他们的身份忘了。 也不知道北冥信风怎么样了，他是否受伤？如果回了宫，是否因为她而受到了责罚？ 呼着呼着，姜漓漓哀叹了起来，耳边传来了姚槐的声音，他说：“还怕么？” “还怕。” 怕岁月静好，她却无家可归，怕人来人往，她却独立黄昏，怕时间流逝，她被往事蹉跎。 “那你便仔细听听这黑夜的声音。” 黑夜中万籁俱寂，静得吓人，哪来的声音？ “你仔细听，西边不远处叫个不停的是什么？” 姜漓漓侧耳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什么大概，于是胡乱回答：“鸟……声。” “是蝉。” 姚槐有些无奈。 “……” “你听听有几只？” 姜漓漓在心里抱怨，将军啊，隔那么远，她哪听得见呢？ 姜漓漓屏气凝神，细心聆听，高树之中，青枝轻晃，蝉鸣声声，长一声，短一声。 “两只。” 姚槐突然问她：“你可知它们在干什么？” 她哪知道动物在干什么呢？她连他这个人要干什么都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 姚槐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求偶。” 姜漓漓在心中“嗯哼”了两声。他不是蝉，又怎知它是在求偶？ “想什么呢？”姚槐用剑鞘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你再仔细听听。” 姜漓漓听见风拂过枝叶，树叶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蝉鸣而止，风停之后，一声蝉鸣若影若现，然后另一只蝉又叫了一声，如此声声，此起彼伏，互相附和，真如求偶一般。 第五十二章 山河卷·容霜(2) 姚槐轻飘飘地问：“你可听明白了？” 她点头不语，静待他的指示。 “你再听听东边，山门的那边有什么？” 姜漓漓侧耳去听，她听见淙淙的流水自山涧而出，路过一个拐弯，水流撞击着涧边的石头，发出泠泠之声，旁边的绿草定是被清澈见底的水打湿了。 “是水……声吗？太远了，我听不清楚。”她无力地回答。 “蝉声可怕吗？” 她摇头。 “风可怕吗？” 她也摇头。 “水声呢？” “……” “既然如此，那你便睁开眼睛看看。” 姜漓漓上次因为听信他的话直视黑暗而被吓晕的阴影瞬间涌上心头，她怕她这次依然被黑暗吓晕了过去。 于是她支支吾吾地问：“将军，你见多……识广，可曾知道这世上……是否……有鬼怪？” “鬼怪？”姜漓漓听到了姚槐在夜中突然叹了一口气，说：“本将军不曾见过鬼，只见过妖。” “妖？” 姜漓漓突然想起苍眠之地见到的那几个奇异的人，于是讪讪问着：“将军可否，说与我听听？如若将军，给我讲个故事，我兴许就不怕了。” 姚槐鄙夷，他何曾给人讲过故事？他推脱着：“我没有什么文采，讲不好故事。” “能听就行了，将军不讲，我害怕。” 姚槐思虑飘远，目光望向他脚下的山川，他轻叹一声：“好吧。” “容霜城是座老城，本将军就给你讲一讲这容霜城的故事。 南宫家自姜氏建国以来，世代守此城，为一城之主。 那年清晨结霜，老城主的家中诞下一个女儿，唯一的一个，老城主给女儿取名南宫容霜，以城为名。 城主与驻守甘城的大将军是患难兄弟，恰巧将军家有一个五岁的儿子，于是南宫容霜在生下来的那一天，便与大将军家五岁的儿子结下了亲。 后来战争平息，大将军便带着儿子回了都城，都城繁华，将军家年轻的公子四处浪荡，泛舟河上，与人斗殴，不幸落入河中。 他是被一个妇女及女童救起的，妇女是青楼的老鸨，孩童是她捡的。 后来他时常和王宫贵胄留恋于花街柳巷寻欢作乐，如此便是十二年，只为照顾老鸨生意，报答她相救之恩。 将军家的儿子二十三了，他舞刀弄枪，精通兵法，勤于修行，做了少将军，却玩世不恭，丝毫没有娶妻的意愿。大将军和将军夫人一催再催，他也不愿娶素未谋面的女子。 南宫容霜长大了，容貌美丽，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声名远扬，是老城主的掌上明珠。 少将军小时候曾见过南宫容霜刚出生的样子，皱皱巴巴的，瘦瘦瘪瘪的，他抱了一下，还尿了他一身。 少将军不喜欢这个南宫容霜，从小就是。他成年之后听到和南宫容霜有婚约的消息时，震惊的不得了，摔门而去。 他想，他的终身大事怎么能这么草草了事？怎么能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如果那女子泼辣不堪奇丑无比呢？ 他想要的绝不是这样平平无奇的被父母安排的人生。 少将军又去了青楼，沉迷于声色酒水之间，烂醉如泥倒于地上，一个女子盈盈踱步，将他扶起。少将军在醉眼迷蒙之间对女子吐露了心事。 她是个可怜的女子，是从前救他的老鸨的养女，叫王扶音，从小在青楼长大，虽身处青楼，却半点不沾风尘气，总是笑眼看他人，少将军就是被王扶音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质所吸引的，他觉得她大气，不似红尘女子。 少将军酒醒，看了看自己的荒唐行径，没有底气地问：‘敢问扶音，可是服侍了我一夜？’ 呵，谁曾想，尤妓爱上了将军。 扶音思虑良久，缓缓回答：‘既然将军不知所爱何人，而奴家倾慕将军许久，将军亦对奴家有些情意，就让奴家随将军入府，日日侍候将军宽衣，如若将军真要娶一个不喜欢的女子为妻，也有奴在您身边为您解闷，您看如何？’ 可是将门世家，怎么能容忍青楼女子进门？ 少将军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酒醒后思量再三，对王扶音说：‘扶音，那你随我回将军府吧。’ 王扶音大大方方地点了头。 少将军把王扶音带进了门。争吵如暴风疾雨涛涛不休，最终还是大将军和将军夫人获胜了，王扶音又重新被送进了青楼。 不日，从容霜城中传来了帛书一封，帛书上说，南宫容霜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前来说媒的人已踏破了门槛，但由于和将军府早已有了婚约，所以便一直将前来说媒的人拒之门外。如今容霜大了，与少将军的婚事已是一拖再拖，再也不能耽搁了。 少将军在大将军的安排下，踏马而去，悠悠去了容霜城，走时还偷偷带上了青楼女子王扶音。 他在容霜城结识了城主的堂弟，他们一拍即合，把酒言欢，相见恨晚。 于是少将军托帛书一封，拜请城主堂弟一定要将信送到南宫容霜的手里。 那轻飘飘的东西，是他写的悔婚书。 然则第二天，他便听到一个滑稽的消息，南宫容霜外出会见男人，昨夜被人掳走了，城主满城搜查，杳无音信。 少将军只觉得可笑，他不得不佩服南宫容霜的手段，她定是见了他的悔婚书，闹脾气罢了。果然，不过是仗着爹娘宠爱而无理取闹的女人。 三天后，一伙人惊扰了王扶音的晨梦，城主带着府兵将他们的住所围得水泄不通，她看到城主气势汹汹的质问着她的少将军。 城主勃然大怒，不问缘由，便大叫：‘你这孽畜，还不快快把我女儿交出来！’ 城主要少将军交还女儿。 少将军也带着怒气，说：‘我又没抢了你女儿，找我要什么？莫不是你女儿自己跑了出去，赖在我头上！’ ‘你还敢狡辩！’ 城主不由分说便将一封帛书甩到了他的脸上。 少将军捡起来一看，只见帛书上写着：容霜妹妹，你我自孩童时分别，多年未见，甚是想念，如今我已来了城中，今夜酉时，得望一见，城西树林，不见不散。 少将军慌了，怎么回事，这封帛书根本不是出自他之手。 他连忙问道：‘敢问城主，您堂弟可在城中？’ 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回答：‘城主只有堂姐堂兄，从无堂弟，定然是你，掳走了容霜妹妹，还死不承认！’ 少将军觉得自己闯了祸了，他安顿好王扶音之后，便外出寻找南宫容霜，两天后，他在玄阳关外的一个小村落里找到了南宫容霜，那儿虽离玄阳关不远，却是属于司幽国的地界，他费了好大的心思才找到她。 有个人正对她进行龌龊之事，是他那日所瞧见的城主的‘堂弟’，他气愤填膺，本想一剑砍了他的头颅，但想着南宫容霜并没有见过这样血腥的场景，于是举剑贯穿了他的胸。 前来阻挡他的人不少，估计都是贼子的侍从，管他们是谁呢，挡他者必死，他都尽数屠戮了。 南宫容霜在他面前晕倒了，她衣冠不整，身体冰凉，面无表情，虚弱不堪。 少将军把她抱回了城中，并吩咐她的侍从好生照顾她。 他本是来悔婚的，可是见到南宫容霜这副模样后他说不出口了。 他想着，此事因他而起，是他害了南宫容霜，如若他再提出悔婚之事，任天下再坚强的女子也定然是活不成了。 南宫容霜回去之后，一心求死，却屡屡被救。三日后，少将军去找王扶音了，他同王扶音郑重地说了一件事：他要娶南宫容霜。 王扶音沉默之后含着泪花说，将军本该如此。 十里红妆，城主把南宫容霜送上了马车，并派了一队人马和自己的长子大儿媳护送。 护送的人中，有城主最得力的属下孔贤，是那日叫南宫容霜为容霜妹妹的男子。 一路上，南宫容霜总是沉默不语，冰冰冷冷的，少将军偶尔给她讲笑话，听到好笑的，南宫容霜也会附和着他微微而笑。 就这样，南宫容霜带着嫁妆到都城和少将军成了亲。 少将军与南宫容霜对容霜城发生的事情绝口不提，她恪尽职守，侍奉公婆，打理庭院，只是为人冷漠，脸上从无笑容，任他少将军将天下至宝送至她的面前，她仍然冷若冰霜。 少将军心动了，他觉得，容霜身为他的妻子，与别的女子不同，不屑于他将军府的荣华富贵，也不在意他。 她不在意他的悲欢荣辱，不在意他留宿花街柳巷，不在意他是不是爱她。 或许她不爱他。 于是他焦虑不堪，神魂颠倒，只恨没有早一点儿见到她。 每每南宫容霜对他冷冰冰时，他便很生气，于是，少将军仍然流连于青楼，他只想气一气南宫容霜，可是南宫容霜却没有情绪波动。 后来，他又看到王扶音，尽管他刻意避着，但还是见着了，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见着的。 见着王扶音的那一刻，他内疚了，连微醺的醉意都没有了。 第五十三章 山河卷·容霜(3) 王扶音自从容霜城回来后便一直住在青楼里，暗暗流着眼泪，忍受着众人的嘲笑和欺凌。 好在她单纯又乐观，没有将那些难听的话放在心上，她相信总有一天，少将军会将她娶进家门。 少将军与王扶音自幼相识，扶音等了他多年。她与南宫容霜不同，她笑得开怀，一心只为嫁给他。 扶音伤心地问：‘将军可还会迎娶我入门？’ 少将军愧疚，觉得不能耽误她，于是说：‘扶音，忘了我吧，你会觅到更好的姻缘。’ 王扶音含泪而去，他也回到了家中。 时候不晚了，他回家竟然看到了孔贤在他的院中与南宫容霜花前月下。 容霜对着孔贤哭了，那是他不曾领略过的风情，他听见孔贤说想要带走南宫容霜。 少将军和南宫容霜成了亲之后，容霜的长兄长嫂不放心容霜，在都城住了两个月，观察一番，觉得没有什么大碍，就回去了。 只有孔贤留在了都城，企图在都城谋个一官半职。 他们青梅竹马，自幼感情良好。 少将军怒了，将孔贤赶了出去。 南宫容霜擦干了眼泪冷冷地问：‘怎么？只准你与青楼女子纠缠不清，不准我与别人共话月前？’ 少将军的怒火更盛了，他朝她吼道：‘扶音是青楼女子又如何！’ 南宫容霜突然伤心起来，也许是想起了自己不堪的过往，她说：‘所以你想做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就进了书房里。 不久，老鸨派人前来找少将军，说她死前想见少将军最后一面。 少将军去了，老鸨说自己死后，扶音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以从前的救命之恩相胁，求将军纳扶音为妾，这是她最后的残愿。 少将军允了。 少将军回府同南宫容霜说：‘我要娶扶音入门。’ 南宫容霜仍然冷冷的，不哭也不闹，什么话也没说，大概是心如死灰了吧。 扶音如愿做了少将军的妾室，每日承欢，与少将军恩爱如胶，少将军喜欢带她去院中赏月，喜欢将所有的好东西都送给她，喜欢当着南宫容霜的面挽着她的手，亲昵的对着她微笑。 如此便是一年，年关将近，从容霜城传来了急报，震惊了朝野。司幽国的人攻破玄阳关，敌人屠尽满城，城主一家与守关将士拼死抵抗，不幸战死沙场。 听到消息的南宫容霜晕了过去，醒来便跪在了少将军的面前，她说：‘此生容霜别无所求，只求将军能为我南宫家报仇雪恨。’ 扶音说道：‘王君已经指派将领前去，夫人何必还要让自己的夫君冒险？’ 将军冷冷地说：‘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将军难道不知，屠我容霜城的人是被你一剑贯胸之人的父亲？若是此愿不能完成，容霜早已生无可恋，不过徒有一具尸身罢了，只是不忍心……’ 她到底没有将那句话说出口，她怎么忍心带着孩子一同死去呢？ 少将军想起两个月前醉酒的夜晚，他并未大醉，却情不自禁。 他试探：‘你怀了我的孩子？’ 容霜并未作声，只是眼中含着热泪。 扶音说：‘夫人怎么如此狠心，竟让自己的丈夫去如此凶险的战场？’ ‘滚！’少将军吼走了王扶音，继而说道：‘王君已派人前往前线，定然不会再让我带兵前去，就算我去了也是徒劳。’ 然后他便走了。 回来时铠甲加身，站在容霜的床前，睡梦中的容霜眼角流着泪，他说：‘容霜，凡是你所求，我又怎么能不答应呢？就算是让我去死，我也心甘情愿，对你造成伤害我永远也偿还不清，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少将军惊醒了她。 他轻轻对她说：‘我是来同你道别的，你要多想些开心的事情，等我回来。’ 原本他并未答应她的哀求，容霜再次见到他时，他却已经默默地把一切都做好了。 容霜流着泪说：‘好。’ 他本转身欲走，容霜突然拥住了她，她问到：‘你可曾爱我？’ 他松开她说：“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容霜带着复杂的心情万般无奈地追问：‘星尘，你到底爱不爱我。’ 他终是没有给她回答，‘等我回来，为孩子取名。’ 他奔赴了战场，扶音发现自己也有了身孕。 扶音是个好姑娘，只是人人都说她虚心妄想，颇有心计。 可她又能如何呢？难道心爱的人来找她时，要她避而不见吗？难道少将军要把自己领进他家门，她假装拒绝吗？难道眼看着自己的心上人一步一步爱上别人吗？难道养母用生命成全她的一片心意她要辜负吗？ 她都不能，也不愿意。她在世间多年，容貌脱俗，一身才华，好不容易碰到自己喜欢的人，怎么能让自己过得如此窝囊？她怎么能用余生看着少将军和南宫容霜恩爱而不心生嫉妒？ 所以，她在南宫容霜即将临盆的时候说了真相，她告诉南宫容霜，当初少将军娶她，不过是可怜她的遭遇，对她的施舍罢了，少将军本来是去悔婚的。 她不曾做错什么，仅仅说了实话而已，是南宫容霜太脆弱，经受不住打击。 是啊，她经受不住的，南宫容霜只是看起来冰冰冷冷的，可她到底是女子啊，她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事实？ 她本就忧心过度，日夜思念担忧着她丈夫而憔悴不堪，孩子的胎位也不正，加上王扶音的刺激，以致难产身亡。” 姜漓漓只觉得故事有些悲伤，在他的故事中最无辜地便是南宫容霜了，一个可怜的女子，死于痛心遗憾中。 她听到了结果，也明知是这样的结果，但仍有些不甘地惊呼：“她死了？” “嗯，死了。” 姜漓漓小心翼翼地问：“所以，你是妾室王扶音的孩子？” “不，我是南宫容霜和如今的大将军姚星尘的儿子。” 姜漓漓又震惊了。 “不是说南宫容霜难产而亡吗？” 他眉间染上忧愁，语言里透着沧桑，他说：“哦，忘了跟你说，南宫容霜知道孩子生不出来，就让宫里来的医官剖开她的肚子，将我从里面取出来。” “天，她这是杀母取子！生生忍受刀刮之痛，如此剧痛，她如何能承受得了？ 姚槐的语气有些悲伤，他说：“听闻她坚持到最后一刻，直到见到了我，才闭上眼睛。” 同为女子，姜漓漓竟也有了些愤怒，也许是本着和姚槐的交情，所以内心为他鸣着不平。 姜漓漓有些激愤地说：“王扶音如此对待你母亲，难道将军不恨她吗？” “恨？呵……” 寂寥的夜里刮来了一阵冷冽的风，那些飘动的草叶因互相摩擦而发出沙沙的声音，黑夜的沉闷，风声的清冷使他勉强的笑意带上了几分苍凉和心酸。 他说：“怎么能不恨呢？应是恨极了。” 应是恨极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细细想来，他在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很是镇静，好似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说的，姜漓漓并没有从这个故事中听出他对王扶音的恨。 姜漓漓虽不明所以，但好歹也是识趣的，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任他她王扶音对我再好，哪怕对我如亲生儿子一般，我都恨极了她。” “那姚大将军和妾室的孩子呢？我听闻你家两代都是单传，并未见你有弟弟或妹妹。” “也许是报应吧，王扶音让我没了母亲，她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并没有存活。” 夜太黑，姜漓漓看不清他的神情，不能了解他的心情，但大抵是悲伤的。故事于她而言都觉得沉重，更何况于他呢？ 姜漓漓于是转移话题，她问：“将军不是说要给我讲妖的故事吗？怎么说起你父母的事了？我想听那些妖魔鬼怪的事情。” “别急，马上就说到了。” 他说，“我自生下来，便被视为不祥，人人都说是我克死了自己的母亲，那晚，方圆几里，树上灵鸟、家中灵畜一夕而亡，盛草枯衰，百叶凋零。” 姜漓漓惊恐地望着黑夜中的他：“难……难道你是妖兽变的？” “怕什么？你看本将军像妖兽吗？” 黑夜中瞧得一点儿也不清楚，于是她便凑近了去看，她仔细端详后认真地说：“可我怎么看你都不像妖兽变的啊！” “本将军当然不是妖。” 也许他只是和她一样，一出生就被别人用虚无的东西给框住了。只是她出生时繁花开遍，他出生时万物灭尽。 “你出生时天生的异象，定是大吉的，你可不要放在心上。” 姚槐凄凉地笑了两声，“家中长辈请来了祭司，祭司判定我为不祥之人，日后定当造尽杀业，要取我之血焚烧殆尽，然后将我放入魑河淹没。 幸亏姚星尘回来了，他回来救了我，他本是回来告诉我母亲，他手刃了仇人，还救下了我那游手好闲的三舅舅，好让她宽心的。 可惜啊，他回来看到的是南宫容霜的尸体，她的血流尽了，躺在了染血的床上，剖开的肚子还没来得及缝好，听闻她见了我之后，在这世间弥留的最后一瞬，在生与死之间，嘴里唤的仍是他的名字。 她至死也没能得到答案，她深爱的人到底爱不爱她。 第五十四章 山河卷·容霜(4) 姚星尘他悲痛欲绝，竟然也流泪了，他痛捶着胸膛，呵！也许他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 他定然是后悔的，她走了，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留，他还没有和他的妻子好好的、认真的爱过，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 姚星尘失魂落魄，追悔莫及，只恨不能与她同去黄泉。” “那……他爱南宫容霜吗？” “也许爱，也许不爱吧……后来，王扶音对我一直很好，好到把我当做她自己的孩子一般照顾，尽管我记恨着她。 十九岁之时，我与父亲在甘城之外被敌人围攻，敌人人众兵强，有备而来，无奈军中出现了叛徒，他们又设下重重埋伏，将士们死伤惨重，我父亲也受了重伤。” “我曾经听说过这场战争，听闻山河遍地尸骨，我方险胜，想必是将军带着将士们力缆狂澜。” 他不屑地说：“我可没这么大能耐，且不说当时我只有半条命吊在那儿，累都快累死了。” “将军谦虚，定是诓我不懂兵法。您威名在外，除了您，还有谁能扭转乾坤？” 他呼出一口气轻叹，久久之后才缓缓说：“那本是不能转圜之战，眼看着我与父亲便要死在疆场了，是王扶音，她冲了出来，双眼通红，红得可怕，犹如怪物一般，她用奇门异术，招来了狂风暴雨，飓风席卷了平岗，暴雨从天而降化为滴滴利刃，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水长流，三千敌人，无人生还。” 姜漓漓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区区一个青楼女子有如此巨大的能力？她的姚槐司马上将军，诓她呢？ 姜漓漓疑惑：“是她救了你？” “你可知被一个自己恨了多年的人救了是什么感觉？” 姜漓漓有些懵逼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什么感觉？” 大概有点开心吧。 “犹如女子被毁了清白，羞辱万分，宁愿去死。” “……” “后来我在阴暗的洞里见到她那可怜的样子，便没有那么恨她了，她同我说了许多这些年来她不曾坦露过的话，我便连着心里的那一丝恨意都消失了。” 在寂夜中，他沉默了，良久，姜漓漓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好奇：“王扶音区区一个女子怎么有如此能力？敌人中定有修为卓绝的，哪怕最那些修为高深的修行者也不能一下灭了这么多人啊，难不成她才是妖？” “对，她才是妖，一只修行了两千年才修得人形的兔妖。” “两千年？” 妖兽真的能化成人？成人还要这么久？怎么在墨寒的故事中，那些妖兽几百年就化成了人呢？ 姚槐冷冷应到：“嗯。” “后来呢？王扶音怎么样了？” “她修为耗尽，已是残存之躯，被我父亲带去军中修养，后来士兵们嫌弃她是妖兽，忌惮她的能力，便劝我父亲将她赶走，父亲不忍，便将她藏了起来。” 姜漓漓皱了皱眉，叹了一口长长的气，王扶音救了将士们，他们却恩将仇报，让姚星尘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她赶走。 姜漓漓竟然心生了悲悯，在墨寒对她说的故事中，那些妖兽都是威风凛凛的，它们能力卓着，穷凶极恶，不择手段。王扶音这堂堂的千年妖兽，却甚是可怜，她企图独占姚星尘的爱却又狠得不彻底，甘愿当人家小妾，抚养别人的孩子，最后还落得如此下场。 “后来我偷偷去看了他，她白发苍苍，形同枯槁，已是可怜。况且她说，她当时只是想气一气我母亲才把当年容霜城的事情告诉给她，她没想到我母亲会难产至此，我母亲之所以能坚持到把我生下来，并且看见了我，是因为王扶音损耗修为取万物之灵在助她，所以我出生时才会出现方圆几里灵物尽灭的情况，也许她的孩子胎死腹中也与此有关。” “她的话你相信么？” “我选择相信她。” 姚槐又沉默了一阵。也许他是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情，而姜漓漓，却总结了一个道理：不该爱的人便不要去爱。 如果姚星尘当初没有被王扶音吸引，那么就不会发生一系列的事情，南宫容霜不会死，王扶音仍然美滋滋地看着这世间的风尘。如若南宫容霜没有爱上姚星尘，那么她就不会被一封帛书便引出了家门，她仍然是城主的掌上明珠，不会家破人亡，或许如今还是某个王公贵族的夫人。如若王扶音没有爱上姚星尘，她便是这世上最逍遥的妖兽，能尽享荣华，能养无数个小白脸，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至于修为尽毁，不得善终？ 总之，不能爱不该爱的人啊。所以那些明知不该爱的人就不要去招惹了吧。 姜漓漓望着迷惘的黑夜，可笑，她怎么又想起青阳裴了呢？明明她已经竭力忍住不去想他了，明明他伤她至此，让她有家不能回，在这孤山上吹着寒凉的风。 她是怎么了？是非不分了吗？从前那般深深的恨意怎么涌不出来了呢？ 她突然想起了他，想得深沉，她想起了他站在她面前对她温柔微笑的样子，想起了他站在庭院前安静地等她回去的样子，想起了他牵着她的手在古央街头游荡的样子。 她的心一阵一阵地疼痛，不，不，他的容颜不应该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如此伤她骗她，他们应该势不两立，或者当做互不相识。 “怎么了？”姚槐微微一笑，“被我的故事吓到了？别当真，吾说的都是编的，天底下哪有如此荒唐的事情？” 她听得如此认真，他却说这故事是假的？她不信。 姜漓漓捂着心口说：“我想起了从前的往事，心口有些痛。” “那就不要想了。” “嗯。” 不该想的，便不要想了，没有意义。 姜漓漓听见她的肚子在寂静的夜中咕噜咕噜地叫了好多次，大概是饿太久了。饿得她真真没有力气了，她裹着袍子倒在地上。 姚槐戳了戳姜梨，见他没有反应就把他拉了起来，说：“你看远处。” 姜漓漓朝远处望了一眼，又看了看姚槐，她看到了一片黑暗，还有黑暗中模模糊糊的人。 这不望不要紧，一望吓一跳：大概是刚才听故事听得太入迷了，她竟然没有发现，原来她早睁开了眼睛。 姜漓漓意识到自己仍然处于黑夜之中，虽然还有一点点慌张，但并没有那么怕了，恐惧的感觉没有袭来，怪物也没有出现，一阵清凉的风拂动着林中的树叶，也吹在她戴着面具的脸上，这风啊，是那么的清爽！ 姜漓漓压住自己心中的惊奇和激动，问：“远处有什么？” 姚槐说完了那风起云涌般的故事后，带着几分静观风景的惬意说：“你看，天上散去了乌云，冒出了几颗星星。” 姜漓漓仔细瞧了瞧，天上果真冒出了烁烁星光，遥远的天边，一缕曙光冲破黑暗，照着这山林，天快要亮了。 “果然有几颗。” “你还怕么？” 她犹豫着摇了摇头。 寥寥黑夜，有了丝丝蒙蒙的光，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她摇头。不过想来是看见了的，因为姚槐起了身，往远方走去。 “将军……你去哪儿？” “就来。” 脚步声渐行渐远，姜漓漓只好依旧朝远方望去，透过层层黑暗，她望向了天上星光，明明灭灭，绚烂美丽，她从未如此认真的在黑夜中瞧过美丽的星空。 不一会儿，有一个人朝姜漓漓走来，步履稳重，少年老成，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迎头望去，起身相接。 姜漓漓沙哑着声音无力地叫了声：“将军。” 姚槐径直坐了下来，没等他示意，姜梨便坐在了他的身边，他只好往旁边挪了挪。 毕竟，男子之间没必要挨得那么近。 奇怪，姜漓漓不安地想，她明明没有挨着他，姚槐挪什么挪呢？怎么了，他怎么突然与她生疏起来？ “给。” “这是什么？” 他又没理她了。 姜漓漓接过来一看，大概是一包用树叶包着的东西，模模糊糊的，看得一点儿也不真切，只知道是黑黑的一团，凉凉的。 姜漓漓剥开树叶，淡淡的肉香散发了出来，打开一看，是一块极具诱惑力的肉脯。 看来，是她想多了，将军并没有要疏远她的意思呢。 她的口水直流三尺，虽然很想吃，但将军在旁，胆小如她怎敢轻易下口？万一将军只是让她帮他拿一下就尴尬了。 经过一夜交谈，姜漓漓自己感觉同姚槐亲近了不少，可万一只是她自个儿自我感觉良好呢？ 姜漓漓问姚槐：“将军，这是？” “在老李那儿弄来的，快些吃吧，下次可得早些去打饭。” 果真是给她的。 也许是她肚子里的呼噜声太响了，扰了将军清幽。 “谢将军。” 姜漓漓咬下又凉又有些硬的肉脯，狼吞虎咽，然后抹去满嘴的油，承着微笑说：“将军如此体恤，属下感激不尽，这是我这么些年来吃过最好的肉脯，比从前在相国府里的山珍海味更好吃。” 姜漓漓清晰地看见姚槐的表情，他咧嘴笑了，虽然只是对她笑了区区瞬间。 第五十五章 山河卷·闲闻(1) 姜漓漓继而说道：“将军，快看，日出了。” 承蒙姚槐之恩，以他鲜血淋漓的旧伤疤，医好了她久病不愈的老顽疾。她真的不怕黑了，从此之后，她再没有致命的弱点。 姜漓漓压住心中涌起的激动，静心以待世间万物，重新聆听来自山间的各种声音，泉水激石，清鸟翠鸣。 她看见了斑驳树影，星光隐没。山下的峡谷被浓浓的白色山雾笼罩，一缕红色光芒从层云里射了出来，成了天空中最美丽的色彩。山雾缓缓升起，渐渐消散，红日慢慢高升。她甚至能感受到天地间让人耳清目明、神清气爽的氤氤氲氲丝丝缕缕的灵泽。 天已经亮了，原来黑夜真的一点也不可怕，它很美好，可以包含一切，孕育万物。 姜漓漓不仅看了一场平凡的日出，也看清了玄阳关的地势。 玄阳关的两侧是两条长长的平整的山脉，两条山脉的缺口便形成了关隘，它一面长满了青翠的树木，可是另一面却是悬崖峭壁，如同被人用大刀生生削去了一半。前人结合山势在此处修筑了山门，高高的山门上插着巨大的旌旗，山顶还建造了许多了望台。 玄阳关虽小，却易守难攻。 两个士兵走了过来，站在姜漓漓身后同姚槐行军礼，姚槐对姜漓漓说：“又过了一个祥和的夜晚，走吧，下山去，你也该休息了。” 姜漓漓随口一问：“将军你呢？” “我得去巡营检查军备。” “属下随将军一同去吧。” “不用了，你休息好了之后，去找谢老翁，他会给你安排差事。” 姜漓漓疑惑，他是她在军营里唯一认识的人，被抛弃的感觉油然而生，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姚槐，以委屈的姿态问：“将军……不要属下给您当守卫了吗？” 姚槐不再是昨晚同她说着陈年旧事的散发着忧郁气息的姚槐，他变成了眼神凌厉又冷漠的上将军，他冷冷地说：“等你这弱不禁风的身体练好再说。” “那……属下去哪里休息？” 他稍加思索后回复她：“暂且去我营中，等你见了谢老翁之后，他会给你安排住处。” “是。” 姜漓漓下了山后就与姚槐分开了。她见大家拿着碗筷奔往同一个方向，定是吃饭之时。 这是好时候，姜漓漓趁着大家吃饭时飞奔去了澡堂，匆匆冲了凉水澡，再奔去打了饭食，然后悠悠走去将军简陋的房间，已是精疲力尽的她，倒头而睡。 一日好眠，无人来催她。醒来时竟发现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姚槐不知什么时候睡下了，他睡得倒是很斯文，仰面朝天，规规矩矩，发出轻微的呼吸声，看起来比醒着要平添几分柔和。 但，她的手臂竟然耷拉在他的身体上，她仍是四仰八叉的躺着，怪她！平时野多了，竟然练就了无人能敌的好睡姿。 只是苦了姚槐，斯文地占着小床的的一角！若是换做旁人，早就把她提起来扔了…… 等等！她……她竟与将军同床！ 她竟与姚槐同床了啊！ 虽然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与他都穿着厚厚的衣裳，但蒙着被子躺同一张床，怎么那么奇怪呢？ 她怎么有些像做了贼那般心虚呢？感觉好像她辱了他清白？ 姜漓漓蹑手蹑脚地起床，生怕惊扰了姚槐，在守门小哥贼眉鼠眼的注视下走出了营房。 还好，余霞未散，她得去找谢老翁。 多方打听，姜漓漓终于在最远处那宽广的营地里找到了他。老翁不老，是一个看起来一身正气武艺高强修为深厚的汉子，因为他负责把那些新招进来的人训练成小兵小卒，再甄别筛选送至不同营中。 不巧她也算那些新招进来的人之一。 姜漓漓站在营地前的沙地里，对叉着腰愁容满脸的谢老翁毕恭毕敬地说：“见过谢副将军。” 谢老翁端倪着眼睛瞧了一眼姜梨，白净的脸，细皮嫩肉，细胳膊细腿，诚然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像是王公贵族家中的小白脸样。 他不满地说：“你就是姚槐捡的人？”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呢？ 姜漓漓垂下脑袋，不与他计较，从从容容地说：“是的。” “叫什么？” “属下姜梨。” 谢老翁专心盯着那群拿着盾牌和长矛对抗的人，许久。 后来谢老翁终于喊了一声“停”，那些小卒子整整齐齐地站成了一排后，他才又端倪着眼睛对着姜漓漓说：“你去把地上的盾牌举着蹲三下。” 姜漓漓疑惑地望着谢将军，他盯着别的地方，无视她尊敬的目光。 姜漓漓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谢老翁不喜欢她。 哎，这动作可不美观，还是照做吧。 姜漓漓将盾牌挥舞了三下，恭敬地递到谢老翁面前，这下他拿着眼睛瞧着姜漓漓说：“你拿长矛耍两下给本将军看看。” 姜漓漓从未用过长矛这么不顺手的东西，想来是和剑差不多的，她不敢使用半分修为，于是举着长矛在沙地里比划了一套八岁那年墨寒教她的剑法。 时间久远，也不知道她耍对了没有。 谢老翁的眉毛往上扬了扬，说：“想不到你细胳膊细腿，倒还有点鸡毛本事，你还会些什么？” 那是自然，她姜漓漓到底是成熟稳重的人啊。 她谦虚地回答：“回将军，属下对骑马射箭略有心得。” “既如此，古城！你把他领走吧。” 谢老翁当着沙场许多人的面告诫姜漓漓：“虽然你是将军的人，但你不要恃宠而骄在我的营地里搞事情，你只管给本副将军好好跟着你的十长。” 她恃宠而骄？恃谁的宠？姚槐吗？ 姜漓漓忙作揖：“属下谨遵副将军令。” 名叫古城的人出列，把姜漓漓招进他的队里。 队中有一个士兵说：“谢副将军，这个戴着面具连脸都不露的人凭什么可以待在咱们的队里？” 如此说来，想必谢老翁对她戴面具一事也有此疑虑，只是碍于姚槐的面子没有当众问她，于是姜漓漓对这不服气的人说：“这位兄台见谅，小弟因面容丑陋，实在怕污了众位的眼睛，才整日以面具示人，如若你对副将军的分派不满意，只要你打得过小弟，摘得了我脸上的面具，我便唯你马首是瞻。” “好生狂妄！” 姜漓漓三拳两腿就把他打得鼻青脸肿。这怪不得她，是他自己上前来挑衅的。不过也真是奇怪，她把他揍了一顿后他反倒服服帖帖的了。 在这营里训练了半个月，这半月无非就是耍刀弄棒，骑马射箭，举盾玩枪。 可把姜漓漓无聊坏了。 好在从前被墨寒训练的能耐住百般寂寞。 终于在第十六日，古城急急把他们叫在一起，说是去城中买粮。同他们一同去买粮的还有两队，听说都算是这新兵营里出类拔萃的人物。 他们风风火火赶到城中，那个被姜漓漓揍了一顿的人对着古城说：“十长，趁着时间还早，不如我们去街头吃点东西？自打入营以来，兄弟们许久未尝鲜了。” 古城稍加考虑，点了点头说：“只给大家一炷香的时间。” 她和一个看起来比较顺眼的同伴去了就近的香楼，不为别的，只因她带的钱比较多。 时辰尚早，并没有到正午，可前来吃饭的人却并不少，看他们衣冠，大都是有些闲钱的人。 姜漓漓找了一个较偏的位置，她的队友把伙计招呼了过来，点了两道菜。 “哈哈哈……哈哈……” 几声出其不意的笑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不远处有四个人坐在一起谈笑风生，姜漓漓听见其中一个人说：“超弟春风得意，继承了万贯家产，心肠又好，真是把那些嫁了人的妇人都迷得团团转了，哎……既然把那霸主打跑了，何不帮人帮到底，把那可怜的女子收进家门？我看那女子的神情，可是对超弟你一往情深呢！” 笑声戛然而止，超弟面露难色，苦憋地说：“这……这不是为难我吗？” “这怎么算是为难呢？弟弟你不好开口，不如我这做堂兄的帮你一把如何？” 超弟止住了笑，反问：“是元熙堂兄自己看上人家了吧？” 元熙的脸有些红，即刻辩解：“我不过是看她是个可怜的女子，无依无靠罢了。” “可怜的女子？天下谁人能比得过公主可怜？难不成我还能把公主娶进家门？”超弟继而咧嘴笑到，“嗯，若是这辈子捡个公主娶娶也不错！”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笑了。 元熙打趣道：“难不成超弟也想做公主面首？”他摇了摇头，盯着超弟说，“我看你这姿色，怕是不行啊！” 超弟脸已经通红了，估计喝了酒，他大喊：“怎么就不行了？我好歹也是容霜城最为俊俏的儿郎！” “你回家照照，你的容颜比得过那位在公子榜榜上排名第一的青阳裴吗？” 超弟怒：“你怎可长他人志气？” 一旁的素衣女子哀叹：“可怜，太可怜了，哎……”她笑着又说，“公主已经如此了，你们怎么还拿她取乐？有没有点良心？” 第五十六章 山河卷·闲闻(2) 在一旁听热闹的男子凑过来问超弟：“敢问公子说的可是鼎鼎大名的长公主？” “正是。” “她又怎么了？发生了一件什么喜闻乐见的事是我所不知道的？” 那四人中有一人一直沉默着，他比其他人看起来要安静些，他一席紫衣，文质彬彬，没有半分轻浮之意，想来是成熟稳重的，直到这时他才开口：“公子勿要妄言，这可并不是喜闻乐见的事！” “哦？到底是什么事？” 超弟激动地说：“公子有所不知，长公主失踪了，听说是被珉国贼人掳走了！” 姜漓漓的同伴也忍不住问了句：“公主深居王宫内院，怎会被轻易掳走？” 这些高谈阔论的人这才注意到她和她的同伴，紫衣公子问穿着盔甲的她和同伴：“两位军哥有些面生，不知出自城中哪位大人手下？” 姜漓漓的同伴自豪地答着：“公子不必多虑，我们是前头营里的，军中无聊，也想听些趣事。” 元熙这才说：“军哥有所不知，现如今满都城都在张贴告示，说公主被珉国贼人掳走，如今生死未卜呢，时间都过去那么久了，王君派万把人寻找，都未能找到半点踪迹，只怕早就香消玉殒了。” 旁的人问：“公主好端端的，怎么会被贼人掳走？还是珉国贼人？莫非……莫非与那面首有关？” 元熙饮了一杯酒，吊足了众人的胃口后慢悠悠地回答：“兄台好生聪明，却如此孤陋寡闻！如今天下都传遍了，连我们这如此偏远的地方知道这事儿的也大有人在，兄台你定是在家时常陪娘子绣花呢，竟是半点不知！” “这位小公子就别卖关子了，快快说来与我等听听。” “也罢，就告诉你们吧。” 紫衣男子说：“元熙，不可妄议国事！” 元熙似乎有些惧怕紫衣男子，立刻便住了口。 姜漓漓只好铁青着脸微笑着说：“公子不必多虑，天高地远，又有什么可怕的，再说，我们只有知道公主是如何失踪的，才能知道如何把公主找回来不是吗？运气好，还能赚点赏金呢！” “就是就是！” 元熙看了一眼紫衣男子，见紫衣男子不再言语，这才说：“可本公子也只知道大概。” 伙计把姜漓漓的食物端了上来，这下可把她的伙伴急了，他们听故事的时间不多，只有一炷香的时间，现在已经过了一半了。 姜漓漓的队友说：“好弟弟，你就快快说吧。” 元熙皱了皱眉：“你们还记得几个月前，珉国派到我国的使者吗？” 旁桌的人问：“怎么？公主失踪莫不是与珉国使者有关？难不成是珉国使者把公主掳走了？” 超弟眯着眼有些不耐烦，许是酒意上涌，突然冒出一句话：“还想不想听了？你别打我元熙堂哥的岔！” 说完便趴在了桌子上。 元熙笑了笑：“绝不是珉国使者掳走的。” 姜漓漓疑惑：“公子为何如此肯定？” 超弟抢先而答：“因为珉国使者早就死了。” 死了？早就？ 什么情况？ 姜漓漓来时他还没死呢。 元熙堂哥接着说：“大家想想，我姜国与珉国水火不容，珉国怎会突然派使者前来？” 旁的人回答：“定然是怕了，前来求饶呗！” 姜漓漓的伙伴有些得意，仿佛知道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是值得炫耀的事，他说：“大哥有所不知，那使者送来珠宝无数，是为他国王储而来。” 旁的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哈哈，他国太子是咱们长公主的面首呢！难不成他想用钱财把那面首买回去？” 元熙堂哥解答：“自然是不行的，虽说青阳裴是公主面首，却一直被软禁于公主的寝殿，王君还派了重兵把守，使者此番前来，自是为了替大病一场的青阳裴谋划来了。” 大病一场？谁？青阳裴吗？ 她怎么不知？ 难怪上次回宫时青阳裴的脸色如此苍白，毫无精神，竟是病了。 “他怎会病呢？”姜漓漓喃喃自语，不料被人听见了。 姜漓漓的伙伴替她解惑：“他在公主殿中被关了三年，听闻公主脾气暴躁，性格怪异，指不定这青阳裴整日受苦，能不病吗？” 原来人人都知道青阳裴在她殿中过得凄苦。 旁人又问：“使者如何替那面首谋划？” 元熙说：“珉国得知面首病重，便派使者前来，想要用城池换走他，不过王君没答应，珉国就为他求得在都城自由行走的权利，免得重新憋出病来。” 旁人接着问：“这与公主失踪有何关系？” 元熙说：“自然大有关系，你们可曾听说一个月前魑河旁的那场大屠杀？” 说起屠杀，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姜漓漓的伙伴有些气愤：“如何不记得？我兄弟是都城人，他的父母便不幸死于那场屠杀中！” 与元熙一道的女子回答：“听闻那日死伤无数，堪比战争，就连魑河水都染红了，公主就是在那场厮杀中失踪的。” 元熙说道：“使者为青阳裴谋自由是假，他的真正目的是要把青阳裴劫回他们珉国，那日正是上巳节，青阳裴把公主诓骗至魑河，使者派人早早在那儿设下埋伏，待公主一出现，他们就动手了。” 旁桌的人问：“既然如此，我怎么没有听到那面首回珉国的消息？” 元熙冷哼一声：“哼，他回珉国？下辈子吧！他现在可还在公主殿中，被王君好好关着呢！” 什么？青阳裴还在她的殿中？他不是……走了吗？ 姜漓漓不禁问出口：“此事当真？” 元熙微笑着回答：“千真万确！” 姜漓漓故作惊呼：“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那日情形，青阳裴明明已经占尽上风，怎么没有逃回珉国，还在她殿中？她亲眼见他潇洒离去的，他……为什么又回到了她的殿中？ 他啊，她总是不甚了解。 元熙说：“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呢，他明明都已经逃去很远，却又偏偏返回来自投罗网，白白死了四百珉国死士。” 姜漓漓仍然沉浸在青阳裴没有回珉国的震惊中，他走时决绝的背影浮现在她的眼前，他曾说：“就当你我恩怨两清，自此别过吧。” 既然如此，他怎么还不走呢？ 莫非，又另有图谋？ 姜漓漓的心又隐隐作痛起来，她沙哑着声音问：“公子还没告诉我们那珉国使者是怎么死的呢？听闻他可不是一般人。” 珉国使者可是修行者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一般人可对付不了他。 元熙望了她一眼，目光与目光交错之间，她便朝别的地方望去，却忽然瞧见那沉默着的紫衣男子一直打量着她，眼神复杂。 元熙说：“幸得王君英明，不仅识破了珉国贼人的计谋，还早早有了防备，于是派青琅谢千书暗地里跟着，这才让那珉国使者有去无回……” 原来如此，那日在魑河旁见到的熟悉身影竟是她的五师兄。 姜漓漓的伙伴迫不及待地问：“那公主呢？当真是被珉国贼子掳走了么？” “应当是如此，上头都发了告示了。如今满都城都在寻找公主，魑河旁的地都被挖了个底朝天，王君派北冥信风把魑河都翻了三四遍，这么久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据我猜测，若是没被掳走，也定是在混战中遇了害，被抛尸魑河，喂了游鱼水怪了。” “可惜。” “可怜。” 旁人一声轻叹，道尽诸般无奈。 姜漓漓打量了紫衣公子这一行人，一开始她以为他们只是有钱人，仔细看时，他们绝不是一般的普通人，特别是那默不作声的穿着暗紫衣服的男子，高深莫测。 姜漓漓有些纳闷，这些事儿，她这个当事人知道的都没有这么详细，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敢问公子，这事儿，你如何知道的如此清楚？” 周围人也一并投去疑虑的目光，旁的人也问：“是啊，是啊，公子你怎么会知道的如此详细？” “我们自都城而来，丞相岑良是我的表兄。” 原来如此，敢这么肆无忌惮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宫中之事，竟是丞相亲戚。 紫衣男子招呼一声：“元熙，快些吃饭，吃饱了好回去。” 元熙颔首，闭口不言，伙伴一声惊呼：“哎呀，光顾着说闲话去了。”伙伴催促她说，“快些吃，不早了。” 姜漓漓和伙伴匆匆吃了饭食，香楼里热闹声依旧，只是她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谈论些什么了。 她朝古城走去，他们在古城的指挥下分工合作，将粮食仔细检查又讨价还价，终于置办齐全。 赶回营地时，时辰还早，谢老翁清点之后，吩咐他们将粮草放入粮仓。 黄昏时候，他们终于完成了任务，在谢老翁的召唤下，他们又奔去了沙场操练，初夏的风袭来，卷起黄沙慢慢，汗流满面的姜漓漓，捡起地上旁人战败掉落的长剑，与人对抗着。 她忍不住就要把人狠揍一顿，她忍不住就要将全身力气用尽，她忍不住想要发泄心中那股偌大的烦闷之气——于是她把第一个搭档扔进了沙子里，她把第二个搭档踢翻在人群中，她把剑插进了沙子里。 第五十七章 山河卷·甘城(1) 一切都是如此索然无味，她朝古城作揖，默默走去很远。十长并未责备她，她跌坐在沙子上，趁着偷懒的间隙，闲来无聊，便又想起了今日种种。 听闻王兄四处派人在找她，听闻珉国使者已死，听闻青阳裴没有逃回珉国…… 她该怎么办？回去吗？回去做什么呢？为什么她总是这样，居无定所，颠沛流离，有家不能回呢？ 都怪青阳裴，他让她去爱了却不被爱，他让她心动却又心痛。她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啊，不想修为盖世，没有远大抱负，她只想要开开心心地活着，可是为什么，连这一点都很难做到呢？她怎么觉得前路迷茫了呢。 她堂堂公主，怎么在这偏远的如同荒山野岭的地方随同一大帮汉子操练最低级的武艺呢？ 她怎么了？怎么能悲春伤秋呢？ 如果跑回去，应该会被当做逃兵给处死了吧。 隐隐约约，姜漓漓听见古城在警示他们：“将军来巡营了，小心行事！” 当时没在意，直到姚槐和谢老翁走至她跟前，她才反应过来她太过出神了。 姚槐用锐利的目光皱着眉头瞪了她一眼，她立刻精神抖擞，从沙地上站了起来，她拍掉身上的沙土，朝姚槐作揖：“将军好！” 半月没见，他依旧气宇轩昂，只是他们生了许多尴尬，众目睽睽，她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能目送他骑上骏马。 他本要策马扬鞭，奈何忽然一回头，对着谢老翁说：“这次出行，让古城队跟随。” 出行？ 姚槐奔腾而去，谢老翁仍然作揖：“是，将军！” 随后，谢老翁用粗犷的声音喊到：“古城队出列！” “是！”他们齐刷刷地说。 谢老翁提醒他们：“你们当中有的久经沙场，但大都初出茅庐，此次随将军一道出战，这是绝好的机会，你们要浴血奋战，夺取功名，前路艰险，切不可做逃兵丢本副将军的脸！” 古城一本正经，庄严无比，如同许下誓言一般：“副将军之言，属下铭记在心，无论生死，感念将军教诲之恩！” 谢老翁提醒：“快些去吧，别让将军久等。” 有人牵来骏马，姜漓漓翻身坐上去，再次莫名踏上征途，往前望去，有少儿郎抬手，正在偷偷抹自己的眼泪。 将出丛林，月光皎皎，迎着夏风，将军一声令下：“原地休息。” 于是他们拴住马儿，就地休息。 虽已是夏季，地上仍有些凉，好在不是寒冬，她也有姜越送他的风狸袍护体。 姜漓漓用袍子将自己裹起来，然后找了一个树墩，靠了过去。 这边疆之地，没有红砖黑瓦，更没有锦服华裳，可惜了她王兄赐她的袍子，原本是纯青的，贵气无比，而现在污渍斑斑，黑印众多，但大抵还是保暖的。 有两个人朝她走来，也往这树墩靠去，明亮的月色被树枝覆盖，尽管如此，姜漓漓还是瞧清楚了其中一个人的身影，是那个曾经因为不服她而被她打得鼻青脸肿的青年，好像是叫古聪。 嗯，就是那个欠揍的人，总是无形之中跟着她。 定是她太过有魅力了。 大部分人倒头就睡，只留下了五个十长守夜，不时便鼾声四起，扰人清幽。 姜漓漓眯了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思虑着，人为什么会打鼾呢？ “深更半夜，叹什么气？怎么还不睡？你今天都心不在焉，可是觉得营中辛苦？” “没什么。”姜漓漓转而问到：“古聪，你可知我们如此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儿？” “去甘城。” 姜漓漓突然觉得这个人的说话声甚是熟悉，她往旁望去，见与她一同靠着树墩的只有一人，这人绝不是古聪，想必古聪在她心烦意乱之时去方便了。 “竟是……将军，属下冒昧，望将军恕罪。” 姚槐什么时候跑到这儿来了？ “无妨，本将军也睡不着。” 未免吵醒别人，姜漓漓小声说着：“将军，我们连夜去甘城做什么？” 难不成有战事？ “甘城也起了战事，我们前去救援。” 也？ “什么意思？难道说还有哪里爆发了战争？” “你可知珉国边界的守阳？” “什么？”她疑惑道。 “我姜国将士应已直逼曲烟。” 直逼珉国都城曲烟？ “可是由北冥将军挂帅？” “正是。” 姜漓漓脑中一片混乱，顿时各种画面忽而闪现，气愤与悲伤交加，一口气堵在她心口，久久不散。她的牙齿紧紧咬合在了一起，甚至连手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青阳裴说爱她，于是她信了。 青阳裴病了，于是来了使者。 使者来了，于是她的王兄说，“漓漓，从今以后，你就多陪青阳公子四处走走吧。” 姜漓漓带青阳裴出了宫门，去了魑河旁，于是珉国刺客来了，来救青阳裴了。 刺客来了，于是除却北冥信风外的其它侍卫突然也涌现了，来得是这般快，连五师兄都出现了。 原来如此，姜漓漓明白了，只怪她后知后觉，一直是人家的棋子而不自知。 她是青阳裴的棋子，青阳裴想利用她逃出宫闱，她是姜越的棋子，姜越利用她引出珉国埋伏的刺客，好在魑河旁一网打尽。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仍是姜越的棋子，在她的王兄心中，她应该是死了才好，这样他就有了发兵珉国的理由。 可惜她没死，于是他便说她是被珉国贼子掳走的，他仍然有发兵珉国的理由。 姜漓漓一直知道姜越是有雄心抱负的，他一直想完成他的宏图霸业，开疆拓土，一统珉国。 只是姜越他好狠的心，竟不顾她的生死。 他曾装得他们兄妹情深，却原来不过也是装装样子。 呵，怪不得青阳裴又回到王宫里头了，原来是事情败露，回国无望，仍然要苟且偷生。 青阳裴以为他回了她的宫殿，就能保珉国无虞了？ 可笑。 可笑之极。 “你怎么了？又怕黑了？” 身边传来姚槐的声音，轻轻的。 也许是所受的打击太多了，此时竟然觉得他这一句轻飘飘的问候无比温暖，如同那日山林中所看到的日出一般。 “没有，将军。” “你年纪小，第一次上战场难免会有些怕。” 她岂是那贪生怕死之辈？她是第一次上战场，但她的手上早就染满了鲜血，战争于她而言，只不过是与她决斗的人多了很多而已，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没有，将军。”姜漓漓定下心神，缓缓地说：“属下只是突然有些不舒服。” “哪儿不舒服？” “多谢将军关心，我……我休息下就好了。” 是的，她休息一下就好了，她是堂堂公主，墨寒的师妹，应该为人豁达的，被利用了又如何？被欺骗了又如何？她怎么能因为一点小事就耿耿于怀，以致被扰乱了心神？ 天蒙蒙亮时，姜漓漓就被十长古城叫醒了。 匆匆吃过干瘪的粮食之后，姚槐一声令下：“启程！” 她翻身上马，随众人一道快马加鞭。出了丛林，绕过山湾，已是天大亮之时。若是寻常时候，该是军中吃饭的时间了。 往东望去，狼烟滚滚，细听还有厮杀之声。令姜漓漓诧异，甘城与玄阳关竟离得这般近。 马蹄声声，人人面色凝重，他们已到甘城之外，从西边飞奔而入，然后朝北边走去。 越是往北，百姓就越是稀少，城中便越是杂乱，原本热闹的街上被横七竖八的杂物堆满，百姓定是慌不择路就逃跑了。那些没有逃跑的人也定然躲在家中，紧闭门窗。 刀枪剑戟的碰撞声与惨痛哀嚎的厮杀声交织在一起，令人寒毛直竖，那声音越来越近，姜漓漓踏马前去，紧跟在古城的后面。 一股又臭又浓的烟横飘着挡住了他们的视线，突然，从前方不远处的岔路口涌出来一小队穿着铠甲的敌人，他们面露凶光，视死如归，冲了过来。 只见姚槐手起戟落之间，两个敌人的头颅已经被抛去了几丈远，然后他长戟一挥，神力化刃，区区一瞬，敌人纷纷倒下。 他的修为竟然精进至此，比她还高出不少。 穿过浓烟，姜漓漓见到了来势汹汹的敌人，他们已经越过城门，在城里与士兵厮杀起来。 姜漓漓看见了一个姜国士兵的背上插着一把大刀，鲜血直流，手却仍然向敌人挥动着……那铺着平石的地上铺着众多尸体，鲜血染红的街道散发着浓烈的腥味。 姜国士兵拼死抵抗，严防死守着，敌人才只是越过城楼百丈远。 西边的房屋起了烈火，苍穹的天空被浓烟笼罩。与此同时，挂在楼上的半截血淋淋的尸体从上面掉落下来，好巧不巧，砸在了古聪的马上，姜漓漓见他握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捂着肚子呕吐一声便往敌人冲了过去。 姚槐已经冲入敌人中间，她赶紧驾马，提剑前去，冲到了姚槐身边。 他曾救她一命，她得护他周全，至少与他生死与共。 第五十八章 山河卷·甘城(2) 英雄们视死如归，满腔热血，这才将敌人逼出城门口，站在城门口，姜漓漓看清楚了城门外的形势。 那密不透风的、黑压压的一片……是两军交战的士兵么？难道司幽国是举全国之力来攻打甘城？ 姜漓漓惊愕之间，突然从城墙之上射来长箭，是敌人的弓箭手，杀的是她姜国的人。 敌人在城楼上占了上风。 “小心！” 姜漓漓一声惊呼，数支利剑齐齐朝姚槐射去，好在他反应快，躲过了几支，嗯，不容她思考，她便运足力量，飞身越到姚槐的马背上，替他挡住那些自他背后射来的暗箭，那些他没能躲过的，直直朝她射来，她的心一惊，来不及运足力量了，好在身上除了被狠狠戳了几下，痛了一阵外，并无任何不适。 因为那射来的长箭都被她身上这脏兮兮的袍子挡住了。 哦，瞧她这记性，这青狸袍寻常刀剑可是不入的，算是个好宝贝。 姚槐回过头来望她，眼里都是真切的关心和惊奇。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修为。 他急切地问姜漓漓：“你怎么样？” “没事，将军。” 其实姜漓漓不去替他挡，这区区破箭也伤不了他分毫。 姜漓漓分心去望姚槐的时候，她的马儿已经被人砍倒在地，一柄长枪朝她刺来，她抢过敌人的长枪，朝敌人刺去，那人想躲，但姜漓漓的力量不是他能躲得了的，他死了，被长枪穿肠破肚。 姚槐的马在姚槐的驾驭下依旧向前冲去，姜漓漓只能越下马，举着剑朝攻打她的敌人刺去。 于是她与姚槐在战场中失散，他急急往北厮杀，姜漓漓想，他定然担心着着他的老父亲。 姜漓漓就比较倒霉了，如同见了鬼般，敌人见识到了她的实力，不仅不躲开点，反而一股脑儿都朝她攻来。 真是的，为什么一个个都急着上黄泉呢？ 她被他们缠住了许久，杀了一波又一波，提剑的手臂麻木得不能再麻木了，不知已过了多久，只见太阳斜照，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染红了城前的整片草地，与污泥陷在了一起，有些地方在阳光的照射下早已凝成黑紫色，原本青绿的草坪早已凸凸斑斑，就连她那青色的袍子都污的不像话，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姜漓漓甚是苦恼，太阳都已经西照了，战场上的人虽是少了许多，但刀枪剑戟的交错声却仍然没有停止，也不知这场战争要何时才能结束。 她看见了古聪和古城，古聪被人砍断了臂膀，然后一剑封喉，死于非命。 她听见了古城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弟弟”。 原来他们竟然是兄弟，是她一直不知。 好在姜漓漓修为深厚，又看见过太多的生死，否则定熬不住这绵长而又惨烈的斗争。因为在这里的每一瞬都成了煎熬，叫人看不到希望。 古城红了双眼，朝杀古聪的敌人砍去，他不是那彪形大汉的对手，两招就被人撂在了地上，若不是她及时出手，只怕他已见不到晚上的月亮。 彪形大汉就此与姜漓漓较上劲了，她只好凝聚灵力，小心应对。 彪形大汉杀气凛冽，出手极快，朝姜漓漓刺来，姜漓漓身体一斜，提剑朝他的手砍去，他收手极快，只可惜，被姜漓漓的剑气伤了筋骨。 他又顶了两招，便越上了一匹马，往前冲去。 打不过就想跑？以为她好欺负？ 姜漓漓提剑去追，奈何他跑的贼快，把她引入了贼窝。 姜漓漓瞧见了众多的敌人，一人一马，提弓拿剑。逃跑的人躲在一个英姿飒爽、气势卓然的人后边。 她颤抖着望向那人，真是世事难料，他们曾一起举杯对饮，谈话家常，如今却兵戎相见，势不两立。 姜漓漓的心沉到了谷底，她只想赶快逃离这地方，却又不得不凝聚灵力集于剑上。四周杂草蓬飞，她手持长箭奔于空中，自上而下朝他刺去。 他周围的众多高手想要齐齐朝她冲来，他手一抬，众人暂且按兵不动，把姜漓漓引来的那个彪形大汉说：“小心，这人狡猾！” 狡猾？她？ 那就让他见识见识。 姜漓漓笔直冲上了他的马，朝他的身体刺去，他身形一闪，持剑挡住了她的进攻。 姜漓漓变化招式，砍掉了他骏马的脑袋，马血喷涌而出，他眼疾手快，掠夺了她手里的长剑。于是姜漓漓只能取出腰间的匕首，是从与她最志同道合的六师兄殷岱那儿搞来的那把，能削铁如泥。 姜漓漓的右手撤回长剑，与此同时挥舞着匕首，朝他的左肩砍去，他的身体以飞快的速度往右边闪去。 那马被她砍掉了脑袋，在空中僵持了一会儿，才轰然倒地。 姜漓漓在空中翻了一个身，安然落地。 他也安然落于地上，踩着一地的污血，姜漓漓握紧武器，一直凝聚着神力，奔去他身边。 她攻他守，她守他攻，他的速度不如她快，可是他修为浑厚，招式老练。他与她对抗的情景与那年青琅山下他戴着面具刺杀她时如出一辙。她与他多年师门情谊，他毫不留情，要她性命。 原来如此。 见到他在战马上的那一刻姜漓漓便明白了，那年冬天，在青琅山下戴着面具刺杀她的就是他，是她的六师兄——殷岱——叶舟那糟老头子同情心泛滥时在外私自收的徒弟。 几个回合下来，姜漓漓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不如速战速决。于是她调集全身修为，展出恢弘气势，因体内神力涌动，使她的衣袂无风自动，额前的乱发也飘来飘去。 “噗通。” “唉哟。” 周围几个武艺不精的士兵被她的灵力震慑，摔去了丈远外。 姜漓漓看到殷岱的嘴，他忽然笑了，笑得莫名其妙，笑得奸诈狡猾。 她的匕首划伤了他的手臂，而他的长剑抵住了姜漓漓的喉咙，剑气如梭，不偏不倚。 姜漓漓只能刹住脚步，不再向前。 殷岱忽而说道：“我不杀你，你快跑吧，别出现在吾面前。” 声音低沉，姜漓漓甚是熟悉。 他定是也认出了她。殷岱怎会认不出她呢？她的匕首就是在殷岱那儿搞来的。 可，哪里来的贼子散发出的匪夷所思的良心，她姜漓漓才不领情。 她不相信从前想方设法要杀她的人在战场上会变得慈悲起来。 但，他果真松开了他的剑。 他不杀她，但她不能放过他。 嗯，擒贼先擒王。 姜漓漓迸发神力不顾自身安危用匕首朝他刺去，他闪躲不及，眼中的痛苦一闪即逝，因为他被姜漓漓用那削铁如泥的匕首刺中了腹部。 也只是腹部，还是脏器特别少的地方。 殷岱立刻便以雷霆之势来反击她，她运足神力往后退去，还是被他刺中了，他的长剑刺破她的袍子，千钧一发之际，她躲开了，只是受了一点皮肉伤。 殷岱再没有力气与她抗衡，身后的两个人急急地扶住他，大喊一声：“王君！” 男人们眉目尽显忧虑。 王君？ 她怎么忘了，司幽国历代国君都姓殷。 他竟是司幽国的新任王君？ 那一身银甲身姿不凡号令三军的人竟是带她下山喝酒吃肉逛青楼耍流氓的殷岱，是司幽国的国君。 姜漓漓见他大汗淋漓捂着肚子翻身上了马，欲要离去。 离去前殷岱说：“活捉。” 他冷冷地一声。 两军交战，他竟不下狠手，想两次留她性命？真是荒诞无稽。 那年冬天他带着百多号人剑上抹着毒刺杀她的狠劲去哪儿了？ 不容她多想，殷岱周围那群隐而不发的人突然间以飞快的速度朝她攻了过来。 “啊！” 一柄铁棍打在了姜漓漓的背上，竟然趁她出神的时候在她背后搞袭击？ 虽然这些人的修为没姜漓漓高，剑法不如她精湛，但……他们人多，且养着精蓄着锐，而姜漓漓战斗了一天，神力已然耗费殆尽，她似乎……敌不过。 但他们想活捉她，让她受辱？不，宁死不为。 他们骑着马将姜漓漓围了起来，她插翅也难逃了。 虽然对方只说要活捉她，但刀剑无眼，她恐怕要被捅成筛子了。 姜漓漓决定不顾身后的危险，破开他们的围攻杀出一条血路，于是她挑剑变幻招式往前冲去。 奈何肩上一痛，一柄长枪从她背后刺来，竟刺破了她的袍子，刺穿了她肩胛骨。她生生忍住了穿骨之痛，依然往前冲去……他们严防死守，她血流喷涌，已没了太多力气。 呵，她就要命丧于此了。 想不到她堂堂姜国公主，青琅开山祖师叶舟的七弟子竟然要死了。 以无名小卒的身份。 死于荒凉之地，万人之中，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姜漓漓一剑下去，前方被她劈死了一个，另外几人又围了上来，前方的路并没有被她劈开，好几柄长剑朝她刺来，其中好几个人的武力并不弱，她已避无可避。 “啊——啊——” 突然，随着两声破天荒的惨叫，一个凶神恶煞的大胡子和一个英气逼人的少年人倒在了地上，一个被人贯穿心胸，一个被人用压迫性的力量往前推了一把，插在了他同伴的剑上。 来人是姚槐，姚槐来了，来救她了。 第五十九章 山河卷·甘城(3) 莫名其妙的，姜漓漓像看到了墨寒那般充满了希望。 他一身沾满鲜血的银色战甲在夕阳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那双凌厉的眼睛和紧紧抿着的唇让他倍显冷酷与严肃。 原来……竟也是有人救她的。 那人与她不是生死之交，没有情同手足，竟也来救她了，还冒着生命危险。 原本围攻着姜漓漓的人大部分将矛头对准了姚槐。 还有一小部分人的矛头对着她，她一不小心就被人用铁棍锤了手，还好她稍稍躲了一下，以至于手没有碎掉，那人穷追猛打，击落了她紧紧抓在手中的长剑。 战士不能没有武器，她不能没有剑。 四周苍凉的角声传来，是敌人的号角声。敌人的大批人马从混乱的战争中退了出来，有序的快速地撤退着。 这场战争终于，终于要结束了。 姜国的军士追了上来，特别是她周围的士兵们，他们朝她的方向涌来。 那些围住姜漓漓的敌人想要速战速决，于是他们眼睛里泛着的光越来越凶狠，两人持剑直往她腹部刺来，想来她无处可躲了，因为她还感受到背后许多带着灵力的利器。 她只能迸发全身所有的灵力，她周身灵力四溢，但无济于事，她早已精疲力尽，寡不敌众，她所迸发的力量被周围的人合力压制着，她没有震开他们的身躯，他们依然朝她攻来。 姜漓漓闭上眼睛，临死前恐惧的感觉传遍全身。一瞬晕眩的感觉传来，只觉得身体被一股大力拉扯着，她戴着面具的脸猛然撞在了硬硬的物体上，生疼不已。 她睁开了眼睛，发现他被救了，被姚槐救在了他怀里，脸撞在了他胸前溅满血液的铠甲上。 她还没有感受到劫后余生的喜悦，就被姚槐凝聚着神力的左手一拉又一扔，她便倒在他身后侧的溅满了污血的草坑里，再也起不来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突然涌现了一个人的名字，姓青阳名裴，好看的像神人。 或是从此生离死别，她突然心生怨恨。青阳裴，愿你此生永远内疚，夜夜梦她，良心不安。 神色迷蒙之间，姜漓漓听见了脚步声，像是去帮姚槐的，还踩了她好几脚。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血流多了，姜漓漓有种要升天的感觉。她感觉自己腾在了空中。 原来死了……竟是这般感觉么？ 冷冽的声音在她头上反复响起：“结束了，睁开眼睛看看，吾带你回去。” 睁开眼睛看看，吾带你回去…… 这是她这日日夜夜以来，久经孤独，听到的最温暖的一句话。 只是，她也想回去，回到属于她的小小的宫殿里，安度余生。 可是她终究回不去了，那里满是阴谋算计，那里的人让她伤心。 姜漓漓睁开了眼睛，想要看看这说话的人。她看到的只是一个朦胧的身影，他的头盔已不知去向，他有力的双手抱着她行走在黄昏里，他的背后顶着半颓的夕阳。 姜漓漓看不清他的脸，可她知道他，他是姚槐，一个有着一双丹凤眼，有着凛冽气势的男人。 他，姚槐，救她出血海，慰她以风尘。 老天，如果她不死，她可以以身相许，永留边关，常伴他左右。 或者，他去哪，她相随。 十里玉桂，香气怡人，清竹立立，在大荒尽头。 天是灰的，云是黑的，无数闪电从黑云中窜出急急落下，白雪飘落，伴随着阵阵密集的惊雷，声势浩大，劈乱人间无数，阴风怒号着，狂风卷起满地的残屑，即使如此，地仍是血红的，人没有半点生气，都一层一层的倒在了地上，如蝼蚁之浆泥。 这样的画面甚是压抑，甚至诡异。姜漓漓从前从未做过这样的梦。 她醒了，她从来都命大。 姜漓漓悠悠睁眼，稍稍移动着因劳累过度而酸痛的身体，左肩传来的疼痛即刻传遍全身。 屋内的烛火还剩半盏，想必已是晚上。 姜漓漓正准备吸一口冷气时，一声欢快的揶揄声响起：“长公主，你倒是很厉害了啊，真是让人佩服，满都城的人都在找你，你竟然敢跑到这里来，你真是厉害呢，就连本将军都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 长公主？ 她还没来得及回忆刚才那别样的梦境，突然被一阵劈头盖脸的讽刺惊得她连肩膀上的疼痛都置之度外了。 一转头，她看见了许久、许久没见的姜辰泽，她的大堂哥。 他一脸疲惫，满眼血丝立在榻前。 “大……大……大堂哥。” 她何曾这般懦弱过呢？ “怎么了，连话都说不清了？” 姜漓漓听出来，姜辰泽有些生气。从小到大，也只有他敢这般同姜越一样挖苦她。 姜漓漓又叫了声：“大……大堂哥，这是哪儿？” 她瞧见他微微长着黑色胡渣的嘴动了动，“放心，这是本将军的房间。” 难怪房间还挺气派，就连躺着的榻都很宽大，很软和，舒服到她可以赖着不走了。 “大堂哥，我戴着面具呢，你……你怎么知道是我？” 姜辰泽先是一愣，愣过了之后，深沉稳重的脸上便显出了不屑的神情：“就你？你这瘦不伶仃的样子还怕我认不出？若是本将军没认出你，你倒是要如何？” 也是，在外人眼中，从小姜辰泽与姜漓漓，是穿同一条裤子的人。姜漓漓四岁离宫的那天，恰逢姜辰泽的母亲在狱中过世，他去见他母亲最后一面了，他回来后，听闻她被墨寒抱走了，还曾追出去好远。后来终于意识到她走了，他追不回来了，于是他每日没事时，便总守着宫门。 姜辰泽是她的父王母后带大的，他的爹娘离经叛道，曾掀起过一阵腥风血雨，只是王叔毕竟太年轻，敌不过姜漓漓那纵横天下的老祖父，她王叔一时羞愤便抹了脖子，不久后姜辰泽的娘也在狱中去世了。 可怜了她的大堂哥，从小便成了孤儿，成为了乱臣之子，无封无爵，总是背地里受人冷眼和嘲讽。 因为这缘故，姜辰泽对人向来小心谨慎，能忍便忍，做事之前总是深思熟虑，谋定而后动。只是对姜漓漓不同，他虽不像姜越那般总是揶揄挖苦她，但有时惹毛他了，他也会朝她生气，他从不在她面前装高深莫测小心谨慎的样子，自然也不会忍她。 因为姜辰泽父母的缘故，宫中鲜少有人与姜辰泽往来，即使他寄居在姜漓漓母后的殿中。 如此，小时候的姜辰泽便只能整日帮王后抱着襁褓中的她了，姜辰泽本来也是要抱姜越的，奈何姜越一到他的手里就哭个不停。 如此算来，姜漓漓大概是被姜辰泽抱大的。 还没等姜漓漓回答，深沉又不苟言笑的大堂哥又开口了，声音陡然增了许多，可能是他不敢过分骂她，但又止不住怒气的缘故。 “你真是能耐得不得了了，还想着叫我不要认出你，如果我没有认出你，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这是军中！随时要打仗的，你是觉得打起仗来很好玩是不是？你是嫌你受的伤还不够重吗？你睁大眼睛看看，这儿都是如饥似渴的男人，你是觉得一个女子的名声不重要是不是？” “对不起，大堂哥……” 姜漓漓知道，她的大堂哥只是关心她，他是帝王家少有的多情人之一。 一个鬼头鬼脑的士兵敲门进来了：“将军，姚槐将军请见，听将军吩咐，属下已将姚槐将军挡在外头。” 姜漓漓一声惊呼：“糟了，大堂哥，姚槐来了！” 姜辰泽阴阳怪气望着她说：“你还知道糟了？” 姜漓漓这才想起来，她是被姚槐救的，怎么却落到了姜辰泽的手中？而且她的伤也包扎好了，军中都是男子，是谁替她治的伤？一定不会是姜辰泽，他于医药一事一窍不通，可若是别人，那她的身份莫不是众人皆知了？ 难道姚槐知道了她的身份来兴师问罪了？那她可跟他结下大梁子了，她如此骗他，人神共愤，江湖传言他凶狠无情，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姜辰泽对着他的属下说：“你把他请进来。” “等等！” 姜漓漓大叫一声，那属下看了一眼姜辰泽的脸色后，便直直地立在那儿等候指示。 姜辰泽说：“你先去招待一番，别着急带进来。” 他的副将打量了姜漓漓几眼，转而说道：“禀将军，姚槐将军好像有什么急事。” 果然，来兴师问罪了。 姜辰泽余怒未消，他说：“天大的事你也去顶着。” “是。” 副将慢悠悠地走了出去，等听不到脚步声了姜漓漓才故作淡定地问：“大堂兄，你先前把我要过来时是怎样的光景？” “我见他抱着一个人，四处找军中的医官，恰巧离绩同我一道，他便跑了过来，让离绩赶紧医你。我当时很是好奇，究竟是哪个小卒让他如此上心，没想到竟然是你。” 姚槐竟为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军卒四处寻找医官？真让她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呢。 第六十章 山河卷·情债(1) 姜漓漓讪讪笑了一声：“吓着你了吧，大堂兄。” 姜辰泽给了她一个白眼，继而说道：“你与姚槐是怎么回事？当时我把你要过来他还不肯，硬是要亲自把你送到我房间，莫不是他父亲姚大将军受了点伤，他定是要亲眼瞧见你没事才走。” “我是他的部下，你冒昧的要我，他肯定不给。大堂兄，你找的什么理由把我要了过来？没有暴露我的身份吧？” “放心，我只说你是我表弟。” 姜漓漓稍微动了动，全身都疼痛不已，自肩膀上传来一阵如同撕扯的疼痛尤其让她难受。 她想起那个叫离绩的人，她的伤是他治的，伤在肩上，他必然已经知道她是女子。 姜漓漓有些不安，被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得知了她的身份，到底不妥。 “大堂兄，那我以后当着别人的面得叫你大表哥了？那个叫离绩的人呢？” 姜辰泽打了一个哈欠，说：“放心，他只知道你是女子，看在我的薄面上不会乱说。” “那就好。” 姜辰泽突然皱眉，望着姜漓漓身上那寒碜的黑色男装，一本正经地问她：“你与姚槐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如此紧张你？他知不知道你是女子？” 姜漓漓的脸红了，她突然想起她对姚槐撒的慌——她说她是相国府的娈生，有些可鄙的过往。 姜漓漓构造的这种身份，若是旁人，必然厌恶她至极。可姚槐除却刚开始认识她时有些微的嫌弃外，一直待她很好。 自醒来，姚槐在战场上奋不顾身来救姜漓漓的样子便一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让她开心，让她沉重。 她突然想起不久前，有个人伤她之后潇洒的离去，让她深陷囹圄，万念俱灰。 那个人是她曾经爱着的人。 可姚槐，只不过与她萍水相逢，却救她出樊笼。 “我瞒得很好，无人知道我是女子，我与姚槐……” 脚步声急急传来，姜漓漓生生忍住了要说出口的话。“哐当”一声，门就被地推开了，门口站着姚槐，他步履匆匆，神色焦急。 姚槐身后窜出姜辰泽的属下，副将意识到不对劲，低着头说：“将军，属下对姚槐将军说您表弟已没有大碍，姚槐将军不信，非要亲自上来看看……离大人开的药方中有两味药没有了，属下去城中买药了。” 副将跑了。 姜辰泽没理一脸担忧自顾自就进来的姚槐，他伸手把姜漓漓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冷淡的对姚槐说：“姚槐你深夜来此，可是有要事？” 姜梨气色不好，但好歹还活着，姚槐心才平定下来。他一脸如常说：“我来看看姜梨。” 姜辰泽很客气地说到：“有劳你如此挂心了，姜梨自小身体弱，幸得你照料，倘若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愧对于他的父母亲。” 姜辰泽不太愿意见到姚槐，出于兄长的直觉，他总觉得姚槐对姜漓漓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以致让胆小的她竟然跑到战场上来了。 姚槐也很客气地说：“辰泽兄哪里话，我原先并不知道姜梨是你的表弟，才贸然把他招入军中，不过他既已成为我的部下，我照料他也是应该的。” “军中此刻事物繁多，姚槐你就去忙吧，忙完后，你必定还要回容霜城，我们兄弟多年未见，我这个做兄长的，不妨就向你讨个人情，让姜梨留在我这里养伤如何？” 姚槐的脸色变了又变，不知是什么原因让他有些气结于胸，姜辰泽的话他挑不出任何毛病，他们兄弟许久未见，姜梨留在他那儿养伤是人之常情，但，姜梨是他带来的，也应当同他一起回去。况且，他有许多问题尚未弄清楚——姜梨修为如此高超，怎么会被一平常女子牵制？还沦落为丞相府的脔奴？竟与姜辰泽是堂兄弟？ 种种不平常的迹象让人不得不生疑。 姚槐说：“姜梨随不随吾回容霜城的事情暂且不说，况且这里不安稳，吾也得过些时日再回去。姜梨虽然年龄小，却很有魄力，竟然以一己之力杀了司幽国鼎鼎有名的望风和李仲泷，还打伤了他们主帅，司幽国此次退兵，姜梨功不可没，待我明日上报大将军，让大将军修书一封，再上报王君，为姜梨谋个一官半职，你看如何？” 姜漓漓赶紧拒绝：“多谢将军好意，姜梨不甚感激，官职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属下并不是很在意，杀敌报国本是每一个姜国人的职责和本分，姜梨不奢求什么，况且，能击退敌人，靠的是大将军出色的战术以及所有人的浴血奋战，与姜梨个人并无太大的关系，若是将军独独为属下求取功名，岂不偏私？” 姜漓漓往姚槐的脸上望去，他一身黑服，英姿飒爽，发簪别于束发用的玉冠之上，是一个英气的青年才俊。 屋内烛火半盏，摇曳的光使姚槐的影子在木墙上摇来摇去。 屋内气氛有些古怪，姜漓漓紧紧扯着榻上的被子，生怕姚槐一个不乐意，便问出了她难以回答的问题。 她对着姜辰泽使个眼色，姜辰泽迫于姜漓漓父王母后的恩情，不得不说帮她说，“姜梨也不过是学了两招花拳绣腿，且心性单纯，一腔愚勇，容易被人利用，不堪在军中担当大任，就让他在我这里养伤，伤好了，我便派人把他送回都城去。” “回都城？”“我不回去。” 姜漓漓与姚槐异口同声的声音响起。 “辰泽兄怎么能把姜梨送回都城？” 姜辰泽倒是一惊：“姚槐可是不同意？” “吾自是不同意，姜梨千辛万苦才逃出岑良的魔爪，怎又可将他送入那虎狼之地？” 姜漓漓有些口干舌燥，想说点什么，奈何只能憋红着脸，任凭姜辰泽以奇怪的语调问：“岑良的魔爪？虎狼之地？怎么回事？” 说完姜辰泽便悠悠坐下来，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那双看着她的眼睛尽是不屑。 姚槐躁火攻心，姜梨沦落至此，姜辰泽作为他兄长却全然不知？知道了竟然如此冷漠！这样的人，有何资格为人兄？ 第六十一章 山河卷·情债(2) 姚槐为着姜梨打抱不平，也坐在席上，说：“辰泽兄怎么对自己兄弟的事如此不了解？” 姜辰泽装作不知情的样子，皱着眉望着姜漓漓说：“姜梨你自己说给我听。” “我……也不是什么大事啦，就是遇人不淑，受了点委屈。” “他流落街头，被岑良收为娈生这等事情，要姜梨如何能说出口？” 姚槐怎么为她乱出头呢？此刻她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就怕姜辰泽一不留神憋不住气让她说的谎话露出了破绽。 姜漓漓心虚的连他们俩都不敢看了。 算了，她姜漓漓长这么大，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姜辰泽看着她，她昂首挺胸也看着他就是了。 姜辰泽一脸深沉的样子，皱眉反问：“哦？被岑良收为娈生？” 他们俩看着她的眼神都如同老虎盯着羔羊一样，她只好点了点头。 看姜辰泽的反应，这样破天荒的事情他还是头一次听说吧。 姚槐随即说道：“他万般辛苦才从丞相府里逃出来，奄奄一息倒在了那无碑坟地里，如若不是遇到了我，恐怕早就死了，如今辰泽兄却还要姜梨独自回都城是何道理？” 姜漓漓在魑河旁发生的事情，姜辰泽也曾听说过一些，他日日担忧，派去王城打探消息的士兵还未曾回来，以她单纯的心性，想必她在王城吃了不少苦头，当着姚槐的面，姜辰泽不得不轻叹：“是为兄没有思虑周全。” 姜漓漓突然有些难过，可她不知道为什么而难过，可能是不想他们再为她那点小事而争论了，又或许是想到了她的亲王兄利用她的事情。 姜漓漓想，她撒的许多慌她都可以圆，唯独她修为太深，不好解释，毕竟她只是丞相府一个小小的脔奴啊。 “其实……丞相大人待我……很好，他救我性命，养我长大，免我漂泊无依，居无定所，还寻得许多修为精湛的世外高人教我修行，我才能有些许修为。如若不是丞相大人娶了公主，他必定也是待我极好的……姜梨无用，劳烦将军多次相救，姜梨身无分文，无以为报……若是日后能为将军效犬马之劳，姜梨万死不辞。如今夜已深了，属下今日只觉得疲惫，想歇息了。” “你……” 姚槐微微张了张嘴，看着坐在榻上的姜梨，他想说什么，终究是说不出口。他拂袖而走，如同他那般莫名的来，也愤然离去。 姜梨身为脔奴，竟然还说岑良对他好？岑良找人教他学习武艺，修习灵力，定是让他成为岑良的工具，姜梨不自知就算了，还对岑良感恩戴德？ 不可救药！朽木难雕！ 周围嘈杂的声音那么明显，尤其在姚槐走了之后，姜辰泽哀叹一声：“我可算是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宁可信世上有鬼，不可信漓漓的嘴。” 姜辰泽到底是姜漓漓的大堂兄，他望着曾经活蹦乱跳精灵古怪的姜漓漓如今满身是伤，深沉无比，不由得柔和起来。 他柔和地说：“说说吧，怎么回事。” 姜辰泽突如其来的关怀让姜漓漓有些不知所措，思量片刻，她便主动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包括与青阳裴的事，与姚槐的事情。 反正姜辰泽困她不困，说完一切时，姜辰泽的愁眉紧锁，扶着她躺下，说了一声：“你早些休息。” 姜漓漓愣了愣神，她是如何也不能睡着了的，虽然此刻她未着铠甲，染满污血的袍子也被人扔在地上，可她穿的仍是原来的衣服，袖子上有着斑斑血迹，身上偶尔传来一阵臭哄哄的气味。 姜漓漓有些窘迫地说：“大堂兄，我想在你的房间里洗澡。” 恰逢半夜买药的小哥回来了，小哥表面笑着，可心中甚是苦闷，真是难为了他，在这战后的半夜里也能买到药。 二术一回来他就听见将军吩咐他：“二术，你亲自去准备热水。” 他好歹是个副将啊，怎么还要亲自为将军的表弟烧洗澡水？ …… 阳光势大，姜漓漓从姜辰泽的榻上艰难地爬起来，他的副将立在门口端着一碗莲子粥、一大碗汤药和一个药瓶。 外人在场，姜漓漓只好闷着一口气，将这些东西吃尽。 桌上放着凉水，她喝点水冲冲嘴里的苦味，然后单手将被窝整理一番，再慢悠悠地挪到门外，她这才发现，她住的地方是一个小院子，离城门不过数百步的院子。 姜辰泽的属下二术像个跟屁虫一样也跟了出来，而且寸步不离。 她随口问：“请问这位老兄，姜辰泽去了哪里？” “将军带人重修城楼了。” “哦，那……姚槐呢？” “属下不知，先前好像在城外清理战场的，现在还在不在我就不知道了，公子是要去找姚槐将军？” 她在这里认识的人除了姜辰泽外，就只有姚槐了，不找他找谁呢？ 没等姜漓漓回答，二术便开口了，他说：“将军说公子受了伤，应当好生修养，而姚槐将军要处理的事情也很多，公子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公子不如就在这房间里休息，你需要什么，我便差人去办。” 也是啊，她去了只会拖后腿。 姜漓漓走进房间，打量这徒有四壁的房间，不过一张床榻、一张桌子，倒是墙上的缝儿挺多，她数了数，足足八条。 姜漓漓瞟了一眼地上，那黑乎乎的一团像破布一样的东西，是她曾经低调而奢华的袍子吗？ 原来她的袍子还未洗呢，刚巧她想四处溜达溜达，不如就借此出去。 姜漓漓捡起袍子，将自己挪出院子，看了看昨日惨淡的街头。 街上零星走出来一些百姓，帮忙的帮忙，安家的安家，透过城门朝远处望去，那青色荒草的尽头，乌烟滚滚，战场虽然还未清理完，却也不再尸横遍野。 姜漓漓问二术：“这位老兄，你可知街上有谁浆洗衣物吗？” “知道，公子想洗衣物，属下差人去办便是了，或者叫人来这里洗也行。公子有伤，离大人说你需要静养。” 第六十二章 山河卷·情债(3) “无妨的，你带我去就是了。” 姜漓漓慢慢走在宽广的街上，她不敢走太快，怕牵扯住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 街道基本恢复了原样，除却偶尔出现的血痕证明这儿曾是残暴的修罗场外，其余的表象显得多么平常。 几个挑着残剑的士兵迅速超过她往前方不远处的铁匠铺走去。远远的，姜漓漓看见一家铺面前有不少伤兵，他们站着或躺着，大约军中医药与人手不足，便让受了轻伤的人来这儿了。 姜漓漓径直朝前走去，身后的二术说：“公子，你走错了，浆洗衣物的地方在左边。” “哦。” 姜漓漓移步左拐，看到了从城门方向骑马来的人，其中一人穿着黑铁般的铠甲，棕黑色的衣裳衬得他干练无比，他俊朗无双，浩气英风，存高世之度，一双丹凤眼直直地望着她，步步朝她走来。 一阵柔风拂过，把一个如明珠一样散发着微微寒光的人带到了她的面前，姚槐轻轻叫住她：“姜梨，你伤还没好，怎么出来了？” 姜漓漓重新转身，看见了一脸严肃的姚槐，还有他微皱的眉。 他立在她身旁，比她高出一大截。 姜漓漓指了指二术拿着的袍子说：“我出来洗袍子。” 姚槐对着他身后两个容霜城来的人说：“你们先去找医馆。” 那两人越过姜漓漓，在前方打趣：“你看将军对姜梨兄弟的态度像不像男人护着媳妇的模样？” “像，真像。” 姜漓漓一脸茫然，这两人贫嘴的样子就像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 姚槐伫立在街口望着她，那神情似顿悟似气愤。 显然他不喜欢别人这样打趣他。 姜漓漓想起姜辰泽问她的话：你与姚槐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如此紧张你？ 是啊，她与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曾随手救了她，她就留在了他的身边做个小军卒，她在他的眼中还是一个可怜的娈生，仅此而已，他为什么如此会紧张她呢？ 等等，娈生？ 当初他胡乱猜测她与桑羽为了岑良争风吃醋，她才顺势而为做了岑良的娈生。当初也是他提到岑良时就气愤填膺，她还曾猜测过他与岑良之间有些特殊的感情。 如果她当初的猜测没有错的话，那……姚槐……姚槐他不是也喜欢男人？ 莫不是他以为她是个男人，喜欢上了她？ 怪不得他会对她如此好。 怪不得他早已到了成家的年纪，却连妻子都没有，怪不得传闻说他不近女色！ 天！一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她得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姚槐望着姜梨，她灵动的眼睛转了几次之后便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姚槐疑惑地问：“你在想什么？” 姜漓漓展露笑颜，免得露出破绽：“没……没什么。” 稳住，怕什么！试试不就知道了？ 姚槐吩咐二术：“你去把姜梨的袍子洗了。” 二术闪着贼溜溜的眼睛望了望姜漓漓，似乎是要提醒她什么，姚槐见他半天没有行动，不悦的声音便响起：“放心，你去告诉辰泽将军，我会照顾好姜梨！” 二术朝他行了礼后，拐进左边的巷子里替姜漓漓洗袍子去了。 姚槐指了指右边的巷子，对她说：“我们去那边走走？” 姜漓漓悠悠走进巷子，虽已入夏，但春花未谢，树树桃花立于巷子深处。 她走至桃花树下，坐在石凳之上，苦笑着说：“属下走不动了……” “如此，便在这儿休息片刻吧。” 他特意赶来，支开姜辰泽的属下，定是要与她说些事情。 几片花瓣落下，贴在他棕黑的衣袖上，他甩了甩手，抖落满袖的桃花。 香花艳艳，桃红瓣瓣，弱柳扶风，高巷之永，冠俊之顷，只可惜，他好似不是特别懂风情。 姜漓漓再次直接开口：“将军找属下可是有什么事？” 姜梨从前身伴权贵，太过聪明，姚槐难得的揶揄道：“没事就不能找你了？也是，你找到了亲人，哪里还记得我这捡你的将军？” 是她想多了吗？这话，怎么听起来有些别扭？果然有不安好心、喜好男风、意图荼毒她的嫌疑。 姜漓漓干笑两声：“难道将军百忙之中把我带入这深处的小巷，只为赏这一地的桃花？将军是嫌姜梨昨日太过慵懒了，所以今日想要我多活络筋骨？” 他微微轻笑，那双锐利的丹凤眼里此刻似有些微的柔和。 他说：“你现在有了辰泽撑腰，所以敢顶撞本将军了？” 虽斥责，无怒意。 “哪里、哪里……” 忽他眼中柔光微收，正色庄容地问：“我过两天便回容霜城，你随我回去？” 他一本正经，等着姜梨的回答，他希望姜梨能随他回容霜城，毕竟他聪明、细心、前途无量，可做他得力干将。 不，不，在弄清姚槐是不是断袖之前，她绝不能轻易答应。 姚槐若喜欢男人，她便不能随他回去，毕竟她是女人，不能承他欢喜，伴他终身。若姚槐察觉她假扮男人，惹他心动，焉有她命在？虽说她的命是他救的，但到底还是活着好。若他喜欢女人，对她好定然只是出于责任和同情，留在他身边尚可。 嗯，不如趁此机会下手。 姜漓漓微微一笑，“将军可是忘了，姜梨出自丞相府，本是丞相府中的娈奴？”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是她说的不够明白，还是他根本不在意？ 姜漓漓将身段放得柔媚些，单手攀上他的肩头，轻轻地说：“姜梨曾是岑良的娈生，将军以为我受尽了屈辱，所以同情我，昨日我的修为将军也看到了，将军昨晚匆匆赶来，可能也是为此一探究竟吧。将军心中想必甚是疑虑，我有如此修为，为何为没有逃出丞相府，为何没能摆脱岑良的魔爪。” 他甩开攀附着他的手问：“为何？” “只因我本是断袖，喜好男风，与丞相大人情投意合。” 好在她与岑良互不相熟，她在边关苦寒之地，他在都城繁华遍野，岑良不知道她借着他的名义谎话连篇。 就算他们都知道了她说假话，他日她面具一摘，水佩风裳，宝珠玉钗，施青黛抹脂粉，他们又怎会认识她是谁。 听了姜漓漓的话，姚槐微微一颤，似是不明所以，却又有所顿悟，随后长眉微皱，眼里冒出的寒光若剑，似嫌弃，像厌恶，如怒火，让她不明所以。 第六十三章 山河卷·情债(4) 她有些愚钝，不明白姚槐为何而生气，难不成，他是厌恶龙阳之好的吗？ 不容他开口，姜漓漓又说：“丞相大人娶公主为妻，纳侍女为妾……对我并不是真心，我只是他的玩物，姜梨在丞相府中受尽煎熬，于是想逃离，不巧被公主的侍女得知了一切，还被她下了噬灵散，修为尽失，幸亏姜梨得上天眷顾，让将军救我出苦海。” 姚槐的语气中透了几分冰凉和不满，他淡淡地说：“举手之劳，你不必挂怀。” 姜漓漓不禁思量，他在都城救她是举手之劳，那容霜城的黑夜与她长谈，为她驱逐对黑夜的恐慌，为她拿肉脯，昨日在危险重重中不惜性命救她，夜半来探她，难道……都是举手之劳吗？ 若是如此，他举手的次数未免有点多啊。既如此，他是不是喜欢作为男子的姜梨呢？ “昨夜大表兄让我留在甘城养伤，今日将军把我带到这深巷里问我要不要随你回容霜城这是何用意呢？姜梨愚笨，还望将军明示。” “你是吾从容霜城带出来的，除非战死，否则入了吾的队伍，便永远是吾的人！只要本将军不允，你便只能乖乖随吾回去！但你好不容易见到亲人，你若不想随吾回去，本将军也不会勉强！” 姜漓漓笑笑：“将军说的一套一套的，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舍不得她？ 她该怎样得到确切的答案？ 没事的，就当她还小，是随殷岱去青楼玩，把姚槐当做青楼里的小倌哥调戏一番，这样就不会内疚和恐慌了。 姜漓漓深吸一口气，手抓住姚槐棕黑的衣袖，用尴尬的笑脸相迎：“属下有一件心事，每每想要问将军，却总是晦涩难言。” “什么心事？” “我刚才听到两位小哥的玩笑话，说将军待我，如同男人护着媳妇的模样，属下听了，甚是开心呢！承蒙将军厚爱，属下许久没有这般开心过了！” 随后姜漓漓抬起她细长的手，将手扶上他的腰间，往他的怀里靠了靠，俨然一个青楼小倌哥的模样。 姚槐……并没有推开她。 姚槐皱眉，思绪复杂，他明明极其厌恶这样的举动，可他偏偏不厌恶姜梨。 不知为何，姜漓漓的底气一下子全都泄了，心跳得极快，她分不清是心虚还是气急败坏，总之，一定不是爱。 姜漓漓想就此逃开，可突然头脑一发热，止都止不住。她怎么总是这样呢，莫名其妙的就把话说出口了？ 反正说都说了，今日一定要弄个结果出来，不成功便成仁！ 她暗暗咬牙鼓气说：“将军屡次救我，待我真诚，姜梨……便爱上了将军，每每见到将军，便忍不住想要亲近，姜梨将自己的心事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怕你知道了会厌弃我。 可将军对我太好了，好到我总是情不自禁就认为将军对我也是有情义的，甚至觉得将军连看我的眼神都是柔情。 于是我想，将军多年未娶，必定是有龙阳之好，所以不愿与女子苟合……但姜梨明白，你是堂堂的上将军，军功累累，是姚家独子，与我长相厮守是不可能的，姜梨心中的执念不解，寝食难安，还请将军告诉我，你是否对我动心？你是否也如我一般喜欢男人？” 不知是什么信念支撑着她把这话说完的，也许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庸俗勇气吧。 说完后，甚是口干舌燥，连脸都热极了，手上却微凉，都是沁出的细汗。看来做这等子勾肩搭背以色诱人的事，真不是她的强项啊。 姚槐似乎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直直地看着姜漓漓。 姚槐的表情让她后悔了，她如此花言巧语，还将自己抹黑得一无是处，就只为了确定姚槐是不是喜好男风？ 真是的，她是堂堂长公主啊，怎么能做出如此荒唐又下流的事情？ 姚槐望着她，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她低头看到了姚槐的胸口急急起伏，瞬间，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了她心头。 姜漓漓啊，说都说了，怕什么呢？她抬起头时，看到姚槐那张冷酷的脸极其不自然，他神情古怪，姜漓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沉默片刻后，他突然问她：“你何以……得知我喜好男风？这跟你随不随我回容霜城有什么关系？” “将军若对我有情，姜梨无以为报，如若将军不嫌弃，唯有……唯有生死相随！若将军不愿再见我，我便留在甘城，或者去别的地方也可以，绝对不会出现在将军面前，惹你烦忧。” 姜漓漓有些懵了，不太敢相信这样连她自己听了都觉得恶心难受的话是出自她之口。 但这话出自她真心。 那时她在战场上，遭受四面围攻，生无可望的时候，他出现了，奋不顾身来救她，那时，她便这样想过了，他救她出血海，慰她以风尘，如果她不死，她可以报答他，哪怕让她以身相许。 姚槐察觉到他对姜梨的不同，他同情姜梨的遭遇，当姜梨说出与岑良两情相悦时他有些痛心，他甚至还盘算着，怎样才能让姜梨留在他的身边…… 他如此在乎姜梨，难道他真的喜欢男人？ 姜梨的眼神柔媚，那双抚着姚槐的双手让姚槐有些流连，那双望着他的清澈的眸子让他过目不忘。 在这有些桃花的巷子里，他竟对姜梨有了触动，有了遐想，有些莫名的冲动。 姜漓漓心心念念盼着他的答案时，姚槐在她猝不及防间突然将她搂了起来，喃喃自语般：“难道我真的有龙阳之好？” 姚槐自己都不清楚，这可让她怎么办？ 看他的举动，她还是不随姚槐回容霜城了吧，躲在姜辰泽这里安全一些。 姚槐搂着姜漓漓的腰，姜漓漓僵着身子，丝毫不敢妄动。她不动可不是什么别的原因，毕竟……她身上有伤，全身都酸痛着。 姚槐突然心烦意乱起来，不！他对于这种事情极为厌恶的，他明明不喜欢男人！他不喜欢男人的！ 他也许……只是喜欢姜梨而已，是不是造物弄人，让他喜欢的人刚好是个男人？ 姚槐突然凑了过来，目光炯炯似要把她看个究竟。 姜漓漓看着姚槐的灼灼目光有些惊恐，想来，她带着面具，他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 第六十四章 山河卷·情债(5) 姚槐的神情不知何时变得严肃起来，眉头紧皱，一脸愁容无奈，姜漓漓如同在冰天雪地里被冻了一天一夜，全身僵硬，寒毛直竖，大气都不敢出。 她怕他突然对她做出奇怪的举动，若是如此，她该如何反抗？她受伤了，就算不受伤也不一定打得过他。 而且，这都是她自找的。 姚槐看着姜漓漓，眼里突然尽是厌恶，他松开了她，眼睛里染上了深深的鄙夷，姜漓漓不喜欢别人用这样的眼神望着她。 姚槐转过了头去，不愿再看姜梨，他厌恶这样的自己，他是堂堂的司马上将军，他只能喜欢女人。 姚槐用十分不耐烦的语气说：“放肆！遇见你之前，吾见过许多女人，或知书达理，或明艳动人，或小家碧玉，或倾国倾城，她们都比你美，且都是女人，他们都未曾让吾动心，你一个堂堂的男人，吾又怎么会喜欢你？从前，吾救你，不过是可怜你，你深陷敌人的包围，再救你，不过是我这做将军的本分。吾是堂堂男子，你也如此，你我殊途，吾绝不会行不伦之举，纵你真心也枉然，你的话提醒了我，从今往后，你不准再出现在我面前！” 这……这是气急败坏了？ 姚槐起身，说了句：“你待在这里别动，我找人来送你回去！” 然后他走了，微风拂过，惊落了满地的桃花。 他明明说他不是断袖，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这不正如了她的意吗？她为何开心不起来呢？ 还好姚槐不知道她的身份，否则便要白白惹下这无稽的风流债。 姜漓漓是独自走回去的，她走进院内，听到一阵斥责声，姜辰泽正在骂二术。 她本想对姜辰泽揶揄句：辰泽将军好威风啊，训起人来有模有样的。但奈何此时心情不大好，只说了句：“大表哥，我回来了。” 姜辰泽皱着眉，对她很不满：“你还知道回来？” “我去洗袍子了，路上遇见姚槐将军，与他寒暄了两句。” 寒暄的结果让她有些难过。 “喝过药了没有？” “喝过了。” 她慢慢走到床边，脱掉鞋子，侧着躺了下来，免得碰到受伤的肩，还没等她招呼，姜辰泽就跑了过来帮她把被子盖上了。 “是不是姚槐他欺负你了？” “没有。” “那怎么不开心？” “我觉得全身都疼。” 姜辰泽又担心起来了，皱着眉吆喝着二术：“快去把离大人请过来！” “不用了，大表哥，我没有什么大事，应当只是昨日用力过度，身体酸痛而已，军中受伤的人那么多，离大人又是军师，肯定忙不过来，就算去请了也抽不出空，我休息两天就好了，而且离大人给我的药我也还没有吃完。” “你自小身体就弱不禁风，可马虎不得。” “哎呀，大表哥，我真的没事，身体也不疼，刚才就是与姚槐起了争执而已。” 大堂兄皱眉：“他骂你了？” “没有，只是不欢而散。” “因为什么？” 姜漓漓如实禀告：“因为我说他断袖。” “……” 大堂兄成熟深沉的脸上突然浮现了一丝意味不明的奸笑。 姜辰泽和姚槐共事多年，应该知道实情吧。反正她也已经去不成容霜城了，不把这件事弄清楚她良心不安。 姜漓漓问：“大表哥，你说姚槐是不是真的有龙阳之好？” “不知道。”说完他便走了，走到门口对二术说，“好好照顾姜离。” “是。”二术应声。 姜漓漓在这院中待了两天，这两天，除了二术，她都没有见过其他人，包括姜辰泽。 闲来无事，她就和二术闲谈了起来。 二术说，院子不大，但住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军师离绩和他的徒弟、上将军姜辰泽还有他的两个副将，其中一个副将就是他二术。 当他说起他从村里头的一个娃变成姜辰泽的一个副将的时候，那神情可得意了。 第二天天气突然变了，下起了雨，好在下午的时候，雨停了，姜漓漓在院中闷得实在难受，便撺掇着二术去街上玩玩。 街上甚是冷清，没有卖茶的小贩，没有说书的先生，没有卖面扇布匹的，没有算命摸骨的，就连讨饭的都没有，就更别说风流倜傥的才子和貌美如花的佳人了。 好不容易找了家开张的饭楼，但那价格也太贵了，一只小鸡就要半颗金珠，老板还舍不得卖。 菜上来的时候，二术的眼睛都放光了，他是个怪人，只吃鸡头和鸡屁股，偶尔夹一块鸡胸肉，还是那种没多少肉的，他们吃饱喝足后，桌上还剩两只鸡腿，姜漓漓寻思着不能浪费，就带上了。 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姜漓漓一不小心，踩上了一块湿滑的青苔，脚下一滑——摔倒了，肩上猛然一痛，甚是难受。 若是被墨寒知道，他一定会失望的，她修为卓然，竟然还会摔跤。 她立刻就从地上跳了起来，可惜，帮姜辰泽带的鸡腿都洒了。 二术一惊，立刻上前来查看：“公子没事吧？” “没事。” 只是姜辰泽的袍子和她的手都沾满了污泥。 姜漓漓穿的这又大又长的黑色的袍子是姜辰泽的，她的衣服溅满了血，除了那青狸袍，其它的都被她扔了。 “请问二术大人是住这里吗？” 姜漓漓往门口望去，一个妇人站在门口端着她的袍子踟蹰不前。 “是。” 正好，她身上的袍子脏了。 二术拿来了袍子，姜漓漓让他帮她换上。 他帮她披上青狸袍的时候，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有些慌张地说：“不好，公子你的伤口流血了。” 难怪刚才那么痛呢。 如将军所言，姜梨公子果真容易受伤，在这么平坦的院中都要摔上一摔，看来将军叫他好好照顾姜梨公子，绝非是没有道理的。 二术有些担心，他免不了要被将军骂了。 二术匆匆忙忙帮姜梨把袍子胡乱系好，对着门口的守门人一声使唤：“姜梨公子的受伤了，快去找离大人和辰泽将军！” 正当二术着急的时候，偏院微掩着的门开了，满屋子的酒味冲了出来，随之出来的，还有一个满脸疲惫的男子，相貌平平，斯斯文文。 他朝姜漓漓走来：“找我做甚？又伤着了？” 原来他就是离绩。 第六十五章 山河卷·情债(6) 二术急忙说道：“离大人，您回来了？姜梨公子的伤口裂开了，还请您帮他治治，属下得亲自去找辰泽将军。” “那便快些去吧。”离绩望了望姜漓漓，非常客气地说：“公子请随我进屋。” 姜漓漓慢慢走进离绩的屋子，离绩很贴心地提示：“关上门。” 屋子不大，屏风很美，墙上的画也很好看，是个有雅兴的人。 姜漓漓坐在案前，案上摆了两壶酒，她用神识探了探，屋内只有离绩一人，与他喝酒的人不在。 姜漓漓见他在许多瓶瓶罐罐前忙活，随后取来匕首割开了他的手掌，将血滴入了盛满药膏的碗里，姜漓漓不明所以，问了句：“大人这是做什么？” 他解释：“药引。” 许是他的血能治百病。 “将袍子解下。” 额，刚才白寄了。 他小心翼翼地扒开了她左肩上的衣服，取来了几段白布一边擦她身上的血一边问：“恕在下眼拙，公子这袍子十分精致，可是一件青狸袍？” “应该是吧。” “据我所知，青狸珍贵，极难获得，这普天之下也只有丞相大人制成了一件，献给了王君。” 姜漓漓惊叹，这袍子，全天下只有一件？岑良把它献给了姜越，姜越又把它给了她？ 离绩如此问她是什么用意？ “是吗？这我倒是不知，这件袍子是别人送的。” 离绩没有继续追问袍子的事，反而追究起她的身份来。他问，“公子是辰泽将军的表弟？” 他明知道她是个女的，为何还要这样问？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是。” “辰泽将军母家姓高，公子可是将军姨娘外嫁之子？” 姜漓漓断然不知道姜辰泽有几个姨娘的，也不知他的姨娘当中是否有人嫁了个姓姜的。 她怕陷露得多了，于是选择避而不答：“离大人怎么对我的身世这么感兴趣？” “在下只是好奇，公子的名字与当今长公主的名字很像呢。” “属下这区区小名哪敢与公主之名相比？” 他又问：“公子自都城而来，可曾听过上巳节魑河之事？” “略有耳闻。” 他句句盘问，难道是她露馅了，他察觉出了异常？ “长公主在魑河边失踪了，听闻公子也是在魑河边被姚槐将军所救？” 她肯定是暴露了。 “你想问什么不如直接说。” 离绩将药膏涂到她的肩上，一阵极强的刺痛传遍全身，比起挨刀子还要痛苦不少，她“滋”的一声，咬紧牙关，极力忍着，免得因为疼痛而嚎啕大叫。 离绩悠悠道：“没什么，只是怕公子受不了这药的效力，与公子闲聊几句罢了，还请不要见怪。” 姜漓漓流着冷汗客气地说：“离大人有心了。” 他将剩下的药膏给她，叮嘱她说：“一日敷一次，敷十日，再把我先前给你配的药喝了，伤口不要碰水，十日之后便可痊愈。” 什么？还要敷十日？ 姜漓漓穿好衣裳，拿了袍子，想着没带钱财，身上连药费都没有，便朝他作揖：“谢过离大人，待我大表兄回来，我让他亲自登门来谢你。” 离绩也朝姜漓漓作揖，甚是客气地说：“公子不必客气，我与辰泽同住一个屋檐下，况且救人治病是我的本分，谈什么谢不谢的。” “那……姜梨就告辞了。” “慢走。” 姜漓漓走进院中，离绩起身相送，她纳闷，不过区区几步，送什么送。 恰逢姜辰泽风风火火地赶回来，二术畏畏缩缩地跟在他的后边。 姜辰在大门口便问：“姜梨，你摔着没有？怎么这么不小心！找离大人看过没有？” “看过了，没事……” 姜辰泽问站在台阶上的离绩：“离大人，小弟可有大碍？” “无碍了，需要注意的地方我已经同令弟说过了，这几日别乱动，好生休养便可。” 姜辰泽这才松了口气。 姜漓漓一阵感动，他堂堂一个威严无比冷酷无情的上将军，待她就像个老妈子似的，比他那昧着良心的亲王兄好多了。 姜漓漓徐徐走进房间，姜辰泽也跟着走了进来，她觉得奇怪就说：“表哥，你不用管我，我会小心的，保证不会再随便摔跤了，你去忙吧。” 姜辰泽坐了下来，倒了一杯水，饮了几口，如那离绩一般，也是一脸疲劳的样子。 他说：“大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我今晚可以睡上个好觉，不过明天一早为兄就要去东城门处理事物，东城离这里比较远，可能几天不会回来，为兄会多安排几个人给你，你得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情就让人去找我。” “放心吧，大表哥！不必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夜幕来临时，姜漓漓静静地躺在榻上，睁着眼睛想了许多事情，一声木门的“咯吱”声传入姜漓漓的耳中，打破了她的想法，有人从离绩的房中走到了院中，在她的门前停留了一瞬又匆匆离去。 许是离绩去更衣吧。 屋子里没有点烛火，但姜漓漓早已适应了黑暗，姚槐曾说黑夜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在黑夜里即使伤心流泪，也没人会看见自己悲伤的脸。 即使万般皆苦，她也不会在黑夜中流泪。 她已经不怕黑了，但帮助她抵御黑暗的人却已经和她闹掰。她有好几天没有见到姚槐了，他是不是一声不响就回了容霜城…… 不过，在这里也挺好，她伤没好之前，姜辰泽是不会把她送回都城的，等伤好后，她再跑掉便是了。 如此想着，姜漓漓那颗因为姚槐是不是断袖而浮躁了好几天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 她醒来时，时候已经不早了，姜漓漓问二术：“将军呢？” “将军去了城东。” 姜漓漓听见熟悉的声音从离绩的房间里传来，有人谦和地说：“离兄不必担心，你的父亲身体很好，上次见他，他还准备去夷城祝贺你岳父的八十大寿，你女儿很是落落大方，温柔贤惠。” 转头望去，离绩的房门大开着，姚槐一身铠甲，已经走到了门口。 离绩满心欢喜地说：“槐弟若是喜欢，我把我女儿许配给你便是。” “离兄真会开玩笑，你我称兄道弟，却要我娶你女儿，这是什么道理？” 第六十六章 山河卷·情债(7) 是啊，若姚槐娶了离大人的女儿，那岂不是要叫离大人的……爹？离绩这人可真是会占姚槐的便宜呢！ “……总之，多谢离兄，姚槐就告辞了。” 姜漓漓来不及回避，姚槐抬眼微笑之时，看到了她。 姜漓漓匆匆退避，朝屋子里走去，姚槐曾说不准她出现在他面前，他救过她，她不想惹他厌烦。 “姜梨！” 他不准她出现在他面前，那还叫她做什么？ “将军追来做什么？你不是说过，我不准出现在你面前吗？” 姚槐往姜辰泽门口一瞪，迫于他的严威，二术和姒连慌慌张张地出去了。 姚槐语气轻柔，不似从前那般冷酷：“你不准出现在我面前，我出现在你面前不就可以了吗……生气了？” 姜漓漓礼貌地微笑：“前些日子是姜梨说话没有分寸，姜梨做错了事，怎么敢生将军的气？” 姚槐突然问：“你的袍子呢？今天怎么没有披上？” 他怎么也突然问起她的袍子来了？ “今天暖和，就不想披了。” 他以奇怪的语调问着：“我听离大人说，你的袍子是青狸做的？” “大概是的。” 若她早知道这袍子世上只有一件，她怎么也不会承认的。 “这袍子天下皆知只有一件，被岑良送给了王君，王君又送给了公主，你这件是怎么回事？” 他目光凿凿，让一般人不敢直视。 姜漓漓咽了咽口水，淡定从容地说：“当初岑良其实做了两件袍子，那时他待我极好，便把其中一件送给我了。” “哦，是这样，看来他确实对你很好。” “那可不是，我好歹也曾是丞相大人最得意的……” 娈生。 望着姜漓漓灵动的眼睛贼溜溜地转动着，姚槐突然笑了。 姜漓漓不知道他为何而开心，一瞬间，他又恢复如常，无波无澜的对她说：“姜梨，我今日便要回容霜城了。” 姚槐看她的目光太过于炽热，似乎要从她的脸上寻找出什么来，姜漓漓突然有些心虚，她所要探求的结果还没有定论，于是说：“还请将军原谅，姜梨身上有伤，就不送将军了。” 姜漓漓仔细思量，难道姚槐有言外之意？他是想问她要不要随他回容霜城？ 思虑再三，她到底没有问出口。 姚槐随意地说着：“那日你在桃花树下问我的事情你是否还记得？” “记……记得。” “姜梨，我现告诉你，我喜欢女人，没有龙阳之好。” 他一本正经，立场坚定。 姜漓漓没料到他会如此说，呆了一瞬后淡淡地回：“哦。” 他说什么？喜欢女人？ 待她反应过来，大喜过望：“那将军，姜梨可不可以随你回容霜城？您就带属下回容霜城吧，我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的，您让姜梨做什么姜梨就做什么，绝不会有半句怨言，保准不比你身边的那群副将差……” 姚槐也笑了，一双丹凤眼笑得迷人，他轻轻地说：“你忘了，那日你说过什么话了？” 她说了什么？ 姜漓漓一脸疑惑地望着姚槐，姚槐像了解她的心事般，他说：“你曾说，本将军若对你有情，你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若本将军不愿再见你，你便留在甘城，或者去别的地方也可以，绝对不会出现在本将军面前。” 姜梨留在甘城是最好的，有姜辰泽悉心照顾，她会生活得更好更开心，比跟着他要强，他是容霜城的主帅，不能像姜辰泽一般，明目张胆给她优待。 姜漓漓真是后悔，她怎么把这么重要的谎话也忘了！她这不是给自己挖坑让自己跳吗？她说出这样的话，还怎么跟他回容霜城？ 但她可没有说过以身相许的话，她那天说的可是生死相随。 “所以……将军是不愿见我了吗？”姜漓漓厚着脸说，“还请将军恕罪，那日阳光明媚，春风正好，姜梨一开心便说了些玩笑话，还请将军不要在意。” 姚槐彻底了解了她的性子，皱了皱眉说：“你这么有才能，本将军怎会不愿见你？但是你受了伤，就留在这里吧，敌人暂且不会南下，有辰泽兄照顾你，我也放心。” 她万般无奈，只得答应：“嗯。” 知道姚槐要走了，姜漓漓突然有点不舍。 “那我走了。” “我送你。” “不用。”他走到门口对二术说，“好好照顾姜梨，她若有事，本将军唯你是问！” 二术惶恐，怎么一个两个的堂堂上将军，都只知道威胁他呢？他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他好歹是堂堂上将军的副将，怎么沦落到要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军卒鞍前马后了呢？ 苍天啊，你太不公！ 二术正儿八经地回答：“是。” 有人牵来骏马，姚槐跨马离去，衣袂随风飘动，是个俊俏硬朗的男子。 战争结束后，姚星尘突然回了都城，辞去了朝中事务，想在家安享天伦，姜越他竟然应允了。 经姜漓漓打听和仔细分析，八成是为了他的妾室王扶音。 于是甘城的一切事物都是姜辰泽做主。 近来甘城粮贵，听姜辰泽说，已经没有军粮了，将士们每日吃稀粥，早已瘦不堪言，而朝中派下来的粮食还要数日才到达，地里庄家也没有成熟，好在姚槐亲自从容霜城送来了不少粮食，解了甘城之急。 他送粮食的同时，还带来了容霜城这时候特有的时令果子，送给姜辰泽和离绩。 不过姜辰泽一个也没尝，那些红红艳艳的果子悉数入了她的口。 姜漓漓突然想起来那年因为姚槐私吞军粮而让姜越大发雷霆的事情，经过多方打听，这才明白，那年容霜城闹蝗灾，遍地饿殍浮尸，姚槐不忍，把一半军粮分给了百姓，恰逢那年大盗猖狂，五百大盗又偷走了许多粮食，军中有人对姚槐不满，就告发了他，后来姚槐将功折罪，把那一伙大盗都收入军中，又想办法填了粮食的亏空，这才没有让王兄追究。 七月刚过，天便冷了起来，冷得特别厉害，也不知道姚槐的容霜城会不会温和些，自他上次送粮食过来，已经有三个月了。 第六十七章 山河卷·情债(8) 姜辰泽不是催她回王宫，就是催她赶快找个男人嫁了，他知道她不想回王宫，就背着她写了一封信送去了青琅给墨寒。 等她知道时，信已经送出去快一个月了。 昨天早晨姜辰泽又说姜漓漓了，姜漓漓被他念叨得烦，当即就晕了过去。 姜辰泽被她吓着了，急急请来了离绩。 恍惚中她听见离绩说她是先天不足，气血两虚，元气大伤，给她开了大补的药。 其实，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晕过去了，只是第一次晕的时候，刚巧晕在了榻上，二术还以为她睡了一个特长的午觉，叫都叫不醒。 星辰忽隐，北风呼啸之时，姜漓漓晕时又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躺在冰棺中，即使在梦中，她依然觉得刺骨的寒冷传遍全身，使她挣无可挣，她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冷过。 那许久未曾响起的悠悠琴音又响起，如酒如泉，勾人心魄，它似是在召唤她，可她却苦苦睁不开眼睛。 她的耳中忽然传来了外界的声音，她听见离绩说：“辰泽兄，请恕我医术不精，实在无能为力了。” “怎会如此？姜梨，我来看你了，姜梨，你醒醒……” 有人心心念念在唤她，唤她的人是谁？是否是那弹琴的人？ 寻寻觅觅，姜漓漓终于在一片雪中看到一把古琴赫然立在上面，纤长的十指触碰琴弦，那人的身后，黑暗一片，望不到边际。 她的身边闪过无数黑色的影子，如邪魅般朝着弹琴的人奔去，她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只看到他青色布衣上沾染了血迹，他岿然不动，不闪也不躲，依然弹着古琴静坐不语。 而后，他好像看见了她，可是她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面容，他明明痛苦不堪，却笑着对她说：“你来了？” 迷迷蒙蒙之间，姜漓漓听见有人说：“姜梨，你怎么样？我来看你了。” 是谁？如此焦急的在唤她？ 姜漓漓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穿着黑衣的人，她依然看不清他的面容，她无力地问：“你……是谁？” “是我，我是姚槐。” “禀将军，没有从青琅传来的信。” 姜漓漓听见姜辰泽焦急地说：“快去备车！” 恍恍惚惚，姜漓漓又回到了梦中，一番黑暗过后，那弹琴的人不在，她看见了她日思夜想却不愿见到的人，他一席青衣，笑起来是人间绝色，他的一举一动皆入她眼，他在梦中对她说：“漓漓，你去了哪里？我好想你。” 于是她哭了，在梦中抱着青阳裴哭了起来。那是青阳裴啊，他可知，她从不提起他甚至故意忘记他，可他好像从她的心里赶不出去了。 她是个冷血的人，从不会为了谁而哭泣，可是在梦中，她哭了，哭得如此伤心，她哭着说：“青阳裴，你去了哪里？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青阳裴柔柔的对她说：“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你别伤心，我带你去看风景。” 他把她带到一处悬崖边后，眼神变得狠厉起来，他的脸如鬼魅般可怖，他对她说：“姜漓漓，被我玩弄的感觉如何？” 姜漓漓一惊，却已经来不及了，他伸手按住了她，把她推入了悬崖，陷入无边黑暗。 原来，在梦中，他都要这般伤害她，不留余地。 姜漓漓明知这是梦，可是却迟迟醒不过来，徒留惊恐。 “姜梨……姜梨……醒醒！” 是谁总如此急迫地唤着她？ 姜漓漓强力睁开眼睛，看到了一脸焦急的姚槐，他通红的脸焦急不堪：“姜梨，你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冷……”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姚槐紧皱的眉才微微舒展。姜梨不知道，她苍白的脸让他害怕不已，他担心她会被梦魇侵蚀，所以他在她梦魇入侵时不停地呼唤她，在她安静地躺着时常常查探她的呼吸。 听见她说冷，姚槐紧皱着眉抬手抹掉她眉上白霜，帮她紧了紧身上的袍子。 姜漓漓望了望四周，她竟在马车里，身上裹着厚厚的袍子，靠在他的肩上。 “二术，再快点。” “是。” 姜漓漓无力地说：“我们这是……要去哪？姜辰泽呢？” “甘城战乱已平，我本早应该随父亲一起班师回朝，但边关有许多要事不得不亲自处理，王君屡次招我入宫，所以我必须回去了。听闻你生病了，离大人那里……没有好的药材，我就把你带回王宫治治。” 姜漓漓心一慌，她还是要回宫？ “哦，原来如此……姜辰泽呢？他怎么没有一起回去。” “他如今接替了我爹的职位，是大将军，一城之事等着他管，抽不开身。” 姜漓漓哆嗦着说：“怎么……那么冷？” 姚槐微微掀开隔窗，用他那统领三军的耐心对她说：“你看，下雪了。” 区区八月，竟然飞起了鹅毛大雪，雪深数尺，冻彻心扉。 姚槐又把马车上小小的隔窗关上。 姜漓漓靠在了他肩上，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他轻声说：“姜梨，你不要睡着了。” “好。” 马车在雪地里突然一声嘶鸣，一阵地转天旋的晕眩感传来，姜漓漓的头猛然撞在了马车上，马车一颤，她的身体突然往前匍匐倒去，面具从她的脸上滑落了下来。 糟了，是马车要翻了。 可是她的身体被袍子紧紧地束着，根本来不及忙活，眼看着自己就要狠狠在马车里被撞上几番，再可怜地滚出马车，运气不好的话，还会被突然翻倒的马车砸中。 但姚槐抱住了她，紧紧的把她抱在他的怀里，他的手护着她的头，他自己却狠狠地撞在了马车上，他一声不哼，任由她在他的身上耷拉着。 姜漓漓的头被他护在他的颈间，他的唇轻轻触碰着她的额头。 直到隔窗的雪震落下来，陷入姜漓漓的脖颈里，冰冷的感觉传遍全身时，她这才反应过来，她与他这样的动作不合时宜。 姜漓漓动了动，想要淡定从容地爬起来，也许她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竟然没有一丁点儿力气，动了两下后便连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姜漓漓抬头望了望姚槐，他也正望着她，神情极不自然，在这冰天雪地里，他的脸上竟然泛起了红晕。 第六十八章 山河卷·情债(9) 他终于抬手，将她举起来，没错，就是将她举了起来。 二术拉开了车门，关切地问了一声：“将军，没事吧？” 姚槐冷冽地回：“没事！” 二术走进马车，出于下属的职责以及不辜负姜辰泽将军的交代，伸出手去想要把姜梨扶起来。 突然之间，姜梨公子转头看了看他。 他看到了什么……是眼花了吗？ 他呆住了，他看到的是……王君？ 他突然想起了辰泽将军待“姜梨”公子的样子，将军的身份再不济，好歹也是一个王爷呀，怎么会待姜梨公子那般小心翼翼、唯命是从？ 是了，这一定是王君，虽然他只见过王君一面，但有这般容颜的君王，见一面就足以让人记到脑海里。 二术急急起身，猛然向后退去，如见了鬼一般跌坐在了雪地里，随后手忙脚乱跪了下来，朝姜梨行礼，颤抖着说：“见过王君。” 二术想着，还好，在甘城的时候谨听将军吩咐，不曾出过差错。 只是，王君怎么病成这个样子了？ 姜漓漓有些惊慌，二术怎么叫她王君？糟了，面具掉了，他们看见了她的真容。 呵，看吧，姜越的脸把人吓得有多傻！ “这是长公主。” 清冷的声音响起，姚槐平静地说着。 嗯？姚槐怎么知道她的身份？这可如何是好？ 二术随即明白了过来，将头埋得更深了，他的前额陷进了雪地里，依然颤抖着说：“见过公主。” 说完“不必拘礼”，姜漓漓就真的没有力气了。 二术起身匆匆跑去察看马车和马，想来，他是不敢来扶她了。 姚槐直接将她抱出了马车，他抱着她站立在雪地里，等着二术把马车弄好。 姜漓漓心有戚戚焉，她骗他的事情，他莫不是早就知道了？他那气定神闲的样子，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是姜漓漓？ 姜漓漓在姚槐的怀中哆嗦着，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所以故意闭上眼睛，她静静地等着，等着他大发雷霆给她脸色看。 “公主可是……” 觉得冷？ 未等姚槐说完，她立刻用高音调打断他说：“疼，我觉得疼……” 姚槐皱眉，轻轻问她：“哪里疼？” “心里疼……”她睁开眼睛，打量着姚槐的表情，他皱着眉好像挺不开心，她又补充，“头疼，背疼，肚子也疼……” 若是姚槐有点儿同情心，看在她这么可怜的份上或许就不会追究她骗他的事情了。 真可怜，她可是长公主，那个张扬跋扈不可一世的人，怎么沦落到怕起姚槐来了呢？ “那我先把你放下来，去拿药？” “不，本公主没有力气，我不下来。” 看着姚槐一脸愁色的样子，不似生气的模样，她才小心翼翼地说：“你……我……吾……吾是姜国的长公主，你可不准骂吾！” 姚槐突然笑了：“你又没做错什么，我骂你做什么？”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嗯。” 果然如此。 若说离绩知道，她一点儿也不感到惊奇，可姚槐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是离绩跟他说的？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日你摔跤之时，我正在房中与离兄饮酒。” 姚槐那天只是去找老友消愁，他与离绩饮了半坛酒后，离绩便问他：“将军可是为姜梨之事而发愁？” 他饮酒不语。 有什么好说的呢？难道要告诉离绩他堂堂的司马上将军对一个男子动了感情？ 离绩又问：“将军明日便要回容霜城，可是舍不得姜梨？” 他不舍又能如何？终究是殊途不同归。 “吾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呢？他不过是吾带来的一个士兵，吾就当他死在敌人刀下了。” 他如是回，也算安抚自己了。 “难道将军就没有发现姚槐有什么异常吗？” “异常？从何说起？” 门外突然响起了二术的喊叫声，他听见二术说，姜梨又受伤了。 听闻此言，他放下酒坛，匆匆站了起来。 姜梨受伤了，他得去看看。 离绩伸手按住了他放下酒坛的手，嘲笑着他：“不急，将军不懂医人，还是让在下去吧！将军如此口是心非，离绩实在看不下去，不妨委屈将军去屏风后坐坐，离绩就帮将军一回，除去将军忧愁，也免得你再来喝我的酒！” 不过区区几坛老酒，他还舍不得！ “离兄是何用意？” “将军去屏风后静等便是，离某定当医好姜梨公子。” 姚槐皱眉，离绩提醒得有道理，他曾亲口对姜梨说，不准他出现在他面前。 他在屏风后听着离绩悠悠问着姜梨：“恕在下眼拙，公子这袍子十分精致，可是一件青狸袍？” “应该是吧。” “据我所知，青狸珍贵，极难获得，这普天之下也只有相国大人制成了一件，献给了王君。” 姚槐惊叹，姜梨身上那件不起眼的袍子，全天下只有一件？岑良把它献给了王君？ 他想起姜梨曾说岑良待他极好，姜梨和那人身形脸部轮廓甚是相似，难不成岑良把他当成那人的替代品？ 他听见姜梨缓缓答着：“是吗？这我倒是不知，这件袍子是别人送的。” 他身上那件袍子应当是岑良私藏着留给他的。 离绩如此问姜梨是什么用意？ 离绩没有继续追问袍子的事，反而追究起她的身份来。 他听见离绩问，“公子是辰泽将军的表弟？” “是。” “辰泽将军母家姓高，公子可是将军姨娘外嫁之子？” 他越听越疑惑，他虽常年在外，姜辰泽有几个表弟他并不知道，但王城中一首民谣人尽皆知：高家有两女，相差二十几，长女嫁叛王，聪慧又无双，庶女嫁子伯，呆头又呆脑，长女牢中死，幼女夫家当霸王。 姜辰泽只有一个姨娘，嫁给了子伯，他的表弟姓子，王城人士，不过区区幼童。 所以，如若姜梨是姜辰泽的表弟，也只能是远房表弟，若是远方表弟，姜辰泽之前对他疏于关心也算是情理之中了。 看姜辰泽顾着姜梨的样子，怎么着也不像关系浅薄的样子。 姜梨姓姜，姜辰泽也姓姜，他怎么可能是姜辰泽的表弟？ “离大人怎么对我的身世这么感兴趣？” “在下只是好奇，公子的名字与当今长公主的名字很像呢。” 第六十九章 山河卷·情债(10) 姚槐琢磨，姜梨……姜漓漓…… 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什么丞相娈奴，什么喜好男风，什么对他一往情深，都是混账鬼话！ 他被她骗得好惨。 难怪王城有传言说长公主就是那不世出的混世魔王，虽然传言不是那么恰如其分，但还是有几分道理！ 混世魔王又从容地说着：“我这区区小名哪敢与公主之名相比？” 离绩又问：“公子自都城而来，可曾听过上巳节魑河之事？” “略有耳闻。” “长公主在魑河边失踪了，听闻公子也是在魑河边被姚槐将军所救？” “你想问什么不如直接说。” 姚槐听见离绩悠悠地说：“没什么，只是怕公子受不了这药的效力，与公子闲聊几句罢了，还请不要见怪。” 离绩把姜梨送走，他喘着粗气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仍是不敢置信：“姜梨是女子？” “毋庸置疑。” “她是长公主姜漓漓？” “应该是。” 离绩坐下来悠悠饮了一口酒，带着三两故作的醉意说，“你藏于屏风后，亲耳所听姜梨之言，我也没有亲口告诉你什么，想来，也不算对辰泽将军失约。” 姚槐从未想过姜梨是女子，更从未想过传闻中弱不禁风的长公主会有如此深厚的修为，会随他不远万里上阵杀敌。 他被她骗得好苦。 现在想想，姜梨的身形比寻常男子要纤瘦，又细皮嫩肉的，离绩的女儿还曾说姜梨的手比女子的手还要好看，当时他极其不满，怨姜梨没有男子气概，还说了一些男子的手好看又有什么用之类云云。 却不曾想，姜梨是个女儿身。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姜梨时的样子，她虚弱不已，徒手握着利刃，同一个侍女对抗着，那时他以为她会死，却没料到她将匕首插在了侍女的颈间，顽强地活了下来。 姚槐记得，她带着半截面具躺在枯叶堆里，眼里尽是悲伤。 现在想来，皆是心疼。 万幸那一刻他驻足不前，将她救起换来了与她的相识。 如若他早知道姜梨是长公主，在那无碑乱坟之地，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救下她。在玄阳关的站台里，他一定不会说出把她扔下山崖的鬼话。若早知道她是女子，他一定不会把她扔去谢老翁那儿和一大帮男子操练，也一定不会把她带到甘城受如此重的伤。 他一定会好好珍视她，爱护她。 听姚槐说那日他在离绩房中，姜漓漓一脸窘迫，那天，她拿着鸡腿摔跤时丢脸的样子被他看到了？ 可是她还专门用神识测了测，屋中明明只有离绩一个人啊。 她想起离绩的房中有一道长长的墨色屏风，难不成他在屏风后？ 姚槐修为比她高，若是他躲在屏风后，并有意防她，以她当时病弱之躯，是绝发现不了的。 “可我那日在离大人的房中并没有看到你。” “我在屏风后等着他医你，听了你们谈话。” 果然如此，这样看来，那日夜晚，更深露重，从离绩房中出来的人，必然是他了。 哼哼，他这孤傲冰冷的上将军，原来也做这么猥琐的事情呀。 姜漓漓颤抖着说：“我经常……骗你，你不生气吗？” “你是君，我是臣，我心甘情愿，被你骗骗也无妨。” 姜漓漓在他怀中笑了，这话她爱听。 不过，她冷得实在受不了了，四肢无力，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感觉脸上又结了不少寒霜，似乎又要晕了，便没有再同他说话。 姚槐有些担忧地问她：“公主，哪里不舒服？” “冷……” “二术，马如何了？能走吗？” 二术将马车推了起来，又摸了摸马儿的脑袋，说道：“能，路上滑，这里的弯拐得又急，所以才会滑倒，接下来的路咱们只要小心些，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二术拉开车门，恭敬地说：“将军请。” 姜漓漓重新被他抱上马车，与他并排坐着，她实在没有力气，便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他看起来很不自然，僵硬着身体不敢动弹，仿佛她要把他吃了的模样。 姜漓漓抬头望了他一眼，他目光微微闪烁，那双无处安放的手捡起毯子盖在她的身上，又解下了他自己的外袍给她披着。 她觉得他的身上很暖和，就没有多想，一直蹭在他的怀中，反正她也是嫁不出去的人，又何须管那些洁身自好的名声。 一路上，她总是迷迷糊糊的，睡着比醒着多，她困时，会缠着姚槐同她讲些故事，就如同小时候缠着墨寒讲故事一样。 他让她有说不出的心安。 姚槐同她说了他的童年玩伴，说了他的家传宝剑。 若是醒来，她会坚持着同他说些话，她叽里呱啦有气无力地扯些闲话时，姚槐总是耐心地听着，偶尔会问上一两句。 姜漓漓也跟他说她的童年，说她在青琅山度过的日日夜夜，说她随着殷岱去山下逛青楼的日子，说到开心处时，他那俊朗的脸上也会浮现出灿烂的笑容。 其实她不是个多话的人，只是因为她也不知道她还剩下多少时间，所以便整日喋喋不休。 她知道，她随时都可能死去，她醒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遗言。 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日，姜漓漓分不清楚她此刻是醒着还是做着梦，因为飞雪散去，她看到了大雁齐飞的暖阳天，落日的余晖射进隔窗，照在姚槐的脸上，他望着她的神情是多么的担忧。 她真的做梦了，她看到了姚槐那双丹凤眼是多么的柔情，与刚认识他时高高在上的样子截然不同。姚槐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温柔，他如往日一样，抬手来抹掉她眉眼之上白色的寒霜，她还微笑着朝他说了声：“谢谢。” 梦中迷惘之时，有人好似说了什么，然后便停了车。 姚槐把她从马车里抱了下来，朝一株红枫走去，在红枫树下，她看到了一身玄色衣服的人。 纵然许久未见，他依然如墨如山，沉厚寡言，这是他一贯的模样。 他淡淡的对姚槐说：“给我吧。” 姜漓漓梦到了墨寒，那个一手把她养大的人，那个教她识文断字练就一身修为的人。 姜漓漓又笑了，她听到了自己虚弱可鄙的笑声，因为她难得的做了一回美好的梦。 第七十章 山河卷·婚约(1) 墨寒将她放在红枫树下，他如从前那般，将手放在她的心脏处。 一股神力从她心脏的位置进入血液，缓缓传遍全身。慢慢的，姜漓漓没有那么冷了，寒霜从她的脸上渐渐化为细小的水珠，她的脑袋也越来越清醒，清醒到让她觉得不是在做梦。 “墨寒？”她轻轻叫唤一声。 “别说话。” 这真的不是做梦！她真的看见了墨寒！如果不是病着，她几乎要欢呼雀跃起来，恍然间所有的难过和委屈一瞬间喷涌而出，在她喉间化作了一句悲喜交加的话：“墨寒，你终于来找我了......” “嗯，我来找你了，不要说话，否则会有危险。” 良久，他才把手从她身上移开。 姜漓漓忧伤地问：“我这次......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他皱了皱眉，并没有立刻回答她，只问：“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吃安魂丸了。” 姜漓漓如实点了点头，看墨寒皱眉的瞬间，她已经知道了结果。 他掏出一颗药给她服下，转而对姚槐说：“幸得姚槐将军拼命护送，若是再晚点，只怕我也救不了她了，姚槐将军日后若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只管问漓漓讨要。” 姚槐见她好了不少，提着的心吊着的胆终于放了下来，送她千里，也是时候告别了。 他朝姜漓漓和墨寒作揖：“护送公主是我的本分，如今公主有墨公子照顾，我也就放心了，天色不早了，我等还有要事，便先行回都城了，姚槐与二术自甘城而来，一路马不停蹄，墨公子与公主就当从未见过在下。” 他们明明生死与共，一路上姚槐对她照顾有加，他为什么突然要装作从没有认识她的模样？ 快到了都城，难不成他觉得地方大了，就要翻脸不认人？ 不会的，姚槐那一脸忠肝义胆闷骚无求的模样，哪是这样的人？ 姜漓漓仔细想了想，他无非就是为了她的荒诞的名声以及姜国发兵珉国的借口。 姚槐与二术朝前方走去，头也不回，仿佛他们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天色渐黑，他们没有马，今晚不会住这荒山野岭吧？”姜漓漓担心地问。 那好歹是救了她好几次的人，她怎么忍心？ “此处离古央不远，他选择先行回去，必有他的考量。” 此处虽离古央不远，但进城还需些时间，姜漓漓的肚子饿了，她突然好想吃王城云霄楼美味的鸡鸭鱼肉，她吞了吞口水道：“我们也回去吧，墨寒你先上车，我马术很好，给你当马夫……” 清冷的墨寒突然翻了一个白眼，那眼神吓得她直打哆嗦，他冷冷地说：“嫌命太长是不是？” 她不做马夫的话怎么回去呢？难不成走路？ 姜漓漓笑了，“我不给你做马夫难道你给我做马夫吗？” 高高在上的墨寒驱着马顶着月迎着尘土的样子真不敢想象。 果然，墨寒同她一同坐在了马车里，马无人自驾，自己就朝王城走去。 好吧，他神力高深，有万般能耐，她又不是不知道。 墨寒亲自送她回王宫，回去时，经过承辉殿，见到了处理完政务的姜越。 姜漓漓朝姜越作揖：“见过王兄。” 几个穿着朝服看起来有些老成的人站在姜越的后头，其中一人向她和墨寒拱手作揖：“见过三师兄，见过公主。” 姜漓漓定眼一看，是她的五师兄谢千书，现在在宫中做姜越太傅的那个。 姜漓漓微微回礼：“见过五师兄。” 姜越见了她，装出来的那副满脸兴高采烈的样子让人见了，仿佛是真的关心她一般。 姜越问姜漓漓：“漓漓，是为兄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苦了，你可知为兄听说你被珉国贼子掳走的时候是多么焦急！” 姜漓漓面纱下的脸轻蔑地一笑：“让王兄担忧了。” “这些日子你都是如何度过的？怎么同墨先生在一起？” 姜漓漓并没想好如何解释，墨寒微微作揖，冷冷地说：“王君见谅，我听闻公主被人掳走，便从青琅赶了下来救下公主，但公主身受重伤危在旦夕，墨寒就自作主张把她带回了青琅，公主体弱，在青琅医治了整整五个月才微微好转，她怕王君及太后担心，日日吵着要回宫，墨寒便送她回来了，是墨寒疏忽，此前山中出了一些事，没能早些派人送信回宫。” 墨寒当着众人如此说，定是怕她一个女子在军营的消息传出，引发许多难听的流言蜚语。 姜越依旧笑着：“墨公子言重了，公子能救下漓漓，是漓漓三生有幸，公子不妨去漓漓的宫里坐坐，晚上吾定在长和殿设宴，款待公子，代漓漓略表谢意。” 正好，她许久没有见墨寒了，她有许多话想要和他说。 谁知他作揖辞别，说道：“多谢王君好意，吾将漓漓送到她的宫中，交代一些事情便不过多叨扰了，墨寒有些急事，还请王君见谅。” 他扶着她，往长守宫走去。 走到宫门口，姜漓漓有些害怕，除却怕怪物怕黑，她还从未这般害怕过，可笑的是，怕的还是她雅致简朴的院子。 她惶恐，只因她在容霜城便听过，青阳裴仍在宫中。 姜漓漓踏进了熟悉的宫门，院子里侍卫依旧，宓香早早的在门口等着，她见了墨寒有些惊讶，随即高兴地说：“见过公子，公主您可算是回来了！” 她见姜漓漓被墨寒扶着，有些担忧地问：“公主怎么了？” 姜漓漓摇了摇头，没有心思搭理她。即使她没有故意去瞧，仍看到了一抹淡淡的清辉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青阳裴见了她，立在那儿一动不动，眼里的深情如滔滔江水朝她滚来，他用迟疑的语气说：“你……你回来了。” 呵，他应当不太高兴，因为她姜漓漓回来了。 虽然她是这般失魂落魄形容同枯槁的模样，但毕竟是回来了。 在青阳裴眼中，她应该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才深得他意吧。 看他这一眼，花了她许多力气，她紧紧地抓着墨寒的衣袖，如若不是墨寒在旁，她都不知道该如何行走。 第七十一章 山河卷·婚约(2) 墨寒望了青阳裴两眼，说：“你就是青阳裴？” “我是......请问公主可有大碍？” 墨寒微微皱眉，似是要同青阳裴说什么。 他们之间有什么好说的呢？她不愿同他再说什么。 姜漓漓瞪了青阳裴一眼，只一眼，他那深情的眼睛便有些闪烁，她直接大力拉着墨寒绕开他从旁边走过，留他在院子中踟蹰不前。 墨寒从袖中掏出一罐小药瓶递给宓香：“安魂丸从一月一次改为半月一次，配合此药，一同给公主服下，不得有误，公主身体不好，十分畏寒，切不可让公主淋雨受风。” “是，谨遵公子的话。” 墨寒同宓香说完，朝院中望了两眼，有些忧虑地说：“漓漓，你长这么大了，要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 这就走了？也太快了吧，连茶都没有喝一口呢！ 她郁闷地扯着他的衣袖。 墨寒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细心安抚她：“师兄有要事去办，下次再来看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给你的药一定要吃，快些放手，许多人看着呢。” “可是......你还没有好好和五师兄叙旧呢。” 她实在找不出什么蹩脚的理由了。 “来日方长。”他于是说。 “墨寒，你就不能陪我两天吗？” “湾湾离山出走了，我得去找它。” 湾湾离山出走了？ 好吧，她重要，湾湾在他心中也同样重要，她无法再挽留。 姜漓漓松了手，在殿门口望着他步下台阶，走了出去，他衣裳挥动，行于广庭之中，眉目未舒，走得匆匆。 姜漓漓不愿看院中朝她走来的人，伸手关门的时候，青阳裴突然拉住了她。 青阳裴一脸歉意深情的样子让她觉得甚是可笑，她已经看腻了这副虚伪可鄙的样子，她不愿再相信他。 姜漓漓很想笑，于是就笑了，她扯动着她薄情僵硬的嘴，狠狠地冷笑了一番，在一片笑声中，他拉着她的那双手被她笑得不知所措。 笑完后，姜漓漓以冷漠不耐烦的姿态望着他，她冰凉的手感觉到了他的手正微微颤抖着，青阳裴颤抖着放开了姜漓漓。 姜漓漓以为他会走，但是他没有。 她皱着眉头一脸不悦的端坐在了席子上，恰巧东厨端来了午食站在门口，青阳裴站在她的面前柔声细语：“漓漓……” 青阳裴小心翼翼的愧疚地唤着她的名字，欲言又止。 怎么？难道她的身上还有什么可图谋的吗？她以为她还能如从前那般骗取她的真心任她利用吗？纵他天下绝色，智勇无双，文武双全，她也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纠葛。 姜漓漓隐忍着怒气，好让他知难而退。 “你脸色苍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不舒服，他又要如何？ 他衣冠楚楚，声音温柔，可她只觉得他虚伪，虚伪到让她觉得恶心。 姜漓漓的怒火再也忍不住，她横扫案上白盏，溅起满地碎片和水渍，吓得端来午食的侍奴弯着腰跪了下去。 “来人！” 侍卫匆匆进来：“公主有何吩咐？” “没看到吾殿中有闲杂人等吗？还不快给我赶出去！若是此人再出现在吾殿中，现一次，吾便杀一人！” 她身体尚未好，残存的力气全用来了吼人。 “你竟然连看都不愿再看我一眼，也罢……我只要见到你安然无恙的回来就好了。” 青阳裴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从此他应该不会再来找她了吧。从今往后，她不会去惊扰他，青阳裴若不来打搅她，他们就一起住在这屋檐下，互不搭理，不去理会那些恩怨情仇，形同陌路，也可两相安好。 如此，待时光久远，终有一日，她也可以不爱他。 吃过午食，宓香叫来肩舆，抬她去母后宫中。 太后正在宫中午睡，小黄门进去通报，一开门，淡淡的安神香便从宫中传了出来，她已正坐高台，雍容华贵，姜漓漓跪着向她请安问好。 太后见了姜漓漓很生气，她怒气冲冲地说：“你怎么不死在外面算了！还回来做什么？” 突然间，那些日日夜夜独自难熬的夜晚，那些咬着牙忍着疼痛的朝夕皆让她想起。 没有关系，她不是流浪的猫狗，无需别人疼惜。 于是姜漓漓淡定地抬头说：“母后今日心情不好，漓漓就先告辞了，待母后气消了，漓漓再来陪母后。” 宓香跟在她的身后，安慰她说：“公主别在意太后的话，太后只是太过担心公主才会生气的。” 姜漓漓长舒一口气，淡淡地说：“没事。” 她自幼去了青琅，在王宫的日子屈指可数，其实啊，她与王宫中的人，也不过就是比血脉相连多了几分淡淡的亲情而已。 而已！ 她似乎早已成了一个孤独的人，年少时在墨寒身边没有觉得，从前受伤无数遭受苦难的时候也没有如此觉得，可今天回到这偌大的王宫里，见墨寒离去，见了她的王兄母后，又回到她这偏僻的小小的长守宫时，竟觉得自己是如此落魄和压抑，就连心口都微微泛着疼痛。也许是她太过庸人自扰了，纠结着她那些拿不起放不下的情怀。 世间本是如此，人人为己，生来孤独，她要学会释怀，再释怀。 曾经她迷恋俗事繁华，一日都忍受不了寂寞，慢慢的，她的心冷了起来，冷到只想在这清冷的、安静的长守宫中悄悄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没有热闹，没有计算，无需情爱。 宓香说：“池子里的鱼长大了不少，公主许久不曾钓鱼了，你喜爱的那根钓鱼竿都快发霉了。” 其实钓鱼竿不过是她在院子里随意砍的一棵紫竹做的，没什么好珍贵的，她怀念的是，小时候和墨寒戴着蓑衣在太阳下于山间寒潭边钓鱼的那一份悠闲。 姜漓漓摇了摇头，毫无心情。 “公主，你许久未曾走出过殿门了，院角那珠白树开了花，香味甚甜，公主哪怕去院子里闻闻花香也好。” 姜漓漓怼她：“难道你忘了墨寒的交代，本公主切不可受风淋雨吗？” “......” 于是这许多日子以来，姜漓漓大多是静坐不语的，若是坐累了，她便修修灵力绣绣花。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九月初九，九月初九到了，她不得不走出殿门，因为是她与姜越的生辰。 第七十二章 山河卷·婚约(3) 中午时分，长和殿宫人来请，说宴席已经准备好了。 她戴白色帷帽，坐于堂上，静看王君高晏，八方王亲回宫，四海将相朝贺，携奇珍异宝，贺天子二十一岁寿辰。 这众多人中，姜漓漓看见了祭司，年迈苍苍，她看见了姚星尘，满脸风霜，她见到了姜淮，神采奕奕……不见边关姜辰泽与北冥一家，更不见上将军姚槐。 因为姜漓漓与姜越的生辰是一起的，姜越收到了多少礼物，她便收到了多少。 她静坐高台于太后身边，赏了琴师曲艺，见了绣师献袍，看那盈盈舞者，薄衫飘动，笑意盈盈。 众人都笑着，开心着，或真或假，唯有她，端坐着，秉持着长公主的矜持与高贵，不苟言笑，不严一语。 她戴着帷帽，整张脸都藏在帷帽之中，她呼出的气息使帷帽微微晃动，她想只要不发声，她或嗔或怒，或悲或喜，也无人会洞察分毫。 歌舞升平之时，有人姗姗来迟，老黄门老辛用拖长的尖声喊到：“丞相大人与漪公主到。” “进。” 礼官高声诵：“漪公主与丞相敬王君騩草一颗，敬公主玉扇一把。” 有男子与灵动可人的姜漪在礼官拖长的声调中一同进殿。男子一身白袍，面容清俊，姜漓漓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他。 众人惊呼，都伸长了脖子一睹騩草真容，这騩草是传说中的宝物，凡人食一颗长生不死。 岑良赠姜漓漓之礼，不过千金可寻，他赠姜越之礼，无价可换。隔着帷帽，姜漓漓看了看岑良，他微露笑意，望着姜越。 姜漪柔柔地说：“今日王君寿辰，吾本应与夫君早些到，但夫君身体不适，于是在府中耽搁了，这才姗姗来迟，误了大家雅兴，还请王君降罪。” 姜漪一声艳装，容貌美丽，令人艳羡。话里话外，皆与岑良其乐融融。 “王妹休要自责，听闻岑卿受了伤，竟是为吾寻异草，丞相之举，吾深感于心，又怎会责怪？请上座。” 嗯，姜漪带着他那清俊的相公坐在了她的对面。因岑良的手受了伤，姜漪便抬手体贴的把食物送进岑良的嘴里，他们一脸喜笑颜开，恩恩爱爱。 姜漓漓想起了岑良是断袖的传闻，便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席上好看的男子颇多，岑良除了察言观色，注意她王兄的动向外，和姜漪你侬我侬的，看不出其它的端倪。 有黄门宣报：“姚槐将军到。” “进。” 礼官声音又响起：“姚槐将军敬王君龙绡八尺，敬公主玉佩一个，长明灯一盏，明珠一颗，红昙一坛。” 众人竟然都安静了起来，一个个都望着姚槐，姜漓漓望了望姜越，一脸笑意，她望了望姚星尘，面如土色，她望了望姚槐，一脸坚毅，淡定如常。 姜漓漓又往侍从端的方盘子里望去，四样宝物静静立于红色方盘之上，熠熠生辉。 玉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家传玉，灯是常年不灭的长明灯，珠是夜晚发光的恒古珠，花是千年才绽的神仙花。 莫不是礼官念错了，龙绡入水不湿，是他送给王兄的没错，那家传玉、长明灯、夜明珠也该是送给王兄的，只有那花应该是送给她的，毕竟他送王兄花，还是一盆红色的花，不合时宜。 是了，定是礼官念错了，要不就是他之前上报礼官的时候报错了，哪有一个臣子送给公主的东西竟比送给王君的东西还多还贵重的呢？ 姚槐常远离京城，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送礼轻重虽说是情有可原，但这样或许会惹得姜越的不满。 她想朝姚槐使几个眼色，提点提点他，毕竟他们关系匪浅。奈何今日她戴的是帷帽，不是面纱，就算她十分卖力地挤眉弄眼，他也看不见。 姚槐未穿戎甲，头戴玉冠，一身黑色锦服，消尽眼中冷酷的气息，俊俏的不可方物。 他朝姜越作揖：“臣恭王君如月之恒，如南山之寿，万寿无疆。遥叩公主芳辰，一生安乐。” 姜漓漓微微颔首望了望姜越，他脸色如常，没有任何不满。 姜漓漓礼貌地说：“姚将军之礼，件件都用心之至，听闻那红昙，千年发芽，千年含苞，一瞬绽放，吾甚是喜欢，吾不喜欢太过光亮的东西，至于其他，将军不若放在家中，照亮明堂。” 他救过她，在甘城时，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士兵，无比清贫，无法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如今回了王城，理当她择宝物送给他才是，即使她贵为公主，又逢生辰，也没有理由接受他那么多好东西，若是受了，他那脸色铁青的老爹指不定被她气晕了。 姚槐望着姜漓漓说：“臣备的礼，不合公主心意？” 姜漓漓想，若拒绝，就是当众拂了他的面子，男人都好面子，她不能这么做，只好微笑：“甚合我意，多谢姚将军。” 姜越笑着说：“卿守北之城数年，不求虚名，劳苦功高，今又敬数宝于漓漓，漓漓忧愁多日，适才终于开怀，卿快快上坐。” 姜越她什么意思？姚槐给数宝于她，她于是很开心？合着她是如此贪财之人？ 桌上杯盏晃动之间，镇守边关的上将军姚槐却跪了下去，朝臣面面相觑，只听姚槐说：“臣因俗世困扰，日夜不眠，有一事求王君囊助。” 姜越轻问：“何事？” “臣经年未归，已二十又六，因臣从前未遇良缘，如今家中无人主事，野草漫天，奴仆无德。臣今日想请王君赐臣一桩婚事，主臣家之序！” 姜越高坐堂上，明知又故问：“哦？卿看上了哪家的女子？” 姜漓漓愣愣地思量，他会看上谁家的姑娘？ 该不会是……她？ “长公主回宫那日，臣在人群中远远地见了公主一眼，一见倾心，念念不忘。臣无妻无妾，无病无疾，府宅虽小，一应俱全，长公主可愿嫁臣为妻？” 那日殿中流光溢彩，歌舞升平，弹琴舞剑，气度恢弘。 姚槐说，臣在人群中远远的见了公主一眼，一见倾心，念念不忘。 第七十三章 山河卷·婚约(4) 这是她熟知的大假话。 她以为，脸不红心不跳说着假话是她的特长，不曾想，他学到了她说谎的精髓，卖弄着唇舌，求娶她为妻。 姜漓漓很惊讶，他这送礼架势，是看上了她。真的。 姜漓漓不知如何作答，如若她嫁他，是对他的不公。 姜越说：“长公主不才，自幼在外，生性顽劣，并无管家之能，怕是会让卿府上不宁。” 也许，她的好名声真的是被姜越败坏的。 “臣府上甚是冷清，如若长公主愿意，臣府上一切事物愿供公主把玩，只求公主为臣府平添几分热闹。臣自从见过公主，眼中再看不得其他女子，臣此生惟愿娶公主漓为妻，再无他求。” 姜越请示一直端坐不语的太后：“母后，您觉得如何？” “漓漓顽劣不懂事，没有一丝作为女子的稳重贤良，姚卿若能替吾管教她是吾之幸。” 怎么一个两个都当着王公大臣的面这样说她？她不要面子的么？ 姚星尘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跪在大殿中央，稽首叩头说：“公主身份尊贵，吾儿草莽，恐怕误了公主终身，还望王君太后原谅小儿鲁莽！” 太后顿时拉长了脸，一脸不悦：“怎么？吾的女儿还配不上你儿？” 有好事青年出来凑热闹：“姚伯伯啊，姚哥哥也该娶妻了……” “姚卿请起，婚姻之事，做父母的难以猜测子女的心意，还是让他们自行决定才好！”姜越又来装模作样地说：“漓漓，你觉得如何？” 他和太后都已经答应了，现在还来询问她做什么？ 众人都望着她，灼灼目光以太后和她的王兄更甚。 姜漓漓知道，除却姚星尘，其他的人只盼她早些答应，毕竟，自青阳裴做了她面首后，便再无人愿娶她了。 二十一岁未嫁之人，早已沦为天下人的笑柄。若今生不嫁姚槐，便再无这般能配的上王室权贵的可嫁之人。 舞姬早已褪去，歌声消散，殿中鸦雀无声。众人脸上神态各异，静静等着事态的发展。 姜漓漓想起与姚槐相处的点点滴滴，若这是他真心所求，她断然不会拒绝。 姚槐当众求娶她，应当是同情她的身世和遭遇，又或是他们曾经相处时被她一些粗鄙的行为蒙蔽了双眼。如若他看清了她的本质，不愿再娶她呢？ 她得行完全之策，否则难以皆大欢喜。 姜漓漓转头，白色的帷帽在空中掠动，她对姚槐说：“将军如此诚心，吾甚感于心，吾有两个问题问将军，问完，若将军仍愿娶吾为妻，吾便嫁。” 姚槐救过她，他在她彷徨时带她抵御黑暗，在那些无法言说的难熬的日子里，在那些忍受病痛的日子里，姚槐都对她不离不弃。这于她来说，是还不清的恩情。 如果，听完她的话后，他后悔了，不愿再娶她，她也要为他想好退路，免得他得罪了姜越和太后，日后诸多不顺。 “漓漓今日生辰，姚槐将军送吾众多礼物，吾甚是欢心，但漓漓也想向王兄讨一件礼物，若漓漓问完公子，公子改变了主意，漓漓便请王兄另赐温婉端庄的女子于公子，作为今日公子贺我生辰的回礼。” “便依漓漓。” 姜漓漓有些压抑地问：“若吾命不久矣，公子可愿娶？” “吾愿娶。” “吾不是清白之身，公子可愿娶？” 当着众多白发老者与成年男子的面，她青年谈死，谈女子无贞，到底几多悲凉。 四下静若幽林，人人不敢做声，本来只有姚星尘面若土色，此时，还有她的母后和王兄。 倒是姜漪，露着笑颜，眉眼如画，等着她丢尽脸面。 “吾愿娶！” 姚槐不假思索，目之凿凿，不大的声音响彻殿堂，充斥着她的耳朵。 姚槐说：“无论公主生死，过往如何，臣此生非公主不娶！” 她笑了，殊不知，她长袖中的手已冷汗涔涔。 她想，如若姚槐拒绝，往后那些本该风轻云淡的日子里，她便永远是人人口中的笑柄，且让她永无宁日。 但他没有拒绝，他掷地有声地说要娶她。 这世间，竟有人愿娶一个将死之人，还是一个有面首没有清白之身的将死之人。 他家财万贯，声名显赫，却宁愿娶声名狼藉的她。 姚槐当着姜越的面，当着王侯将相的面又说：“臣此生非公主不娶。” “那么，吾嫁。” 姜越长吁，到底是他的好王妹，如此，漓漓也算有了婚约，不仅了却他一桩心事，也算帮了他一个大忙。 “哈哈哈……”姜越大笑，爽朗的笑声响彻大殿，“蒙上天眷顾，先王恩佑，吾丑妹终得嫁俊郎。” 王兄怕是忘了，他的妹妹和他长得一样，丑得胜负难分。 史云：姜诚王六年，王君与公主廿一做寿，王君家宴，贵臣来贺，丞相与漪公主来迟，敬上长生之騩草。将军槐来迟，敬数宝于长公主，请上赐婚。王大喜，曰，蒙上天眷顾，吾丑妹终得嫁。封大将军为敬远侯，世子娶公主漓，着祭司算吉日，礼定成王七年开春三月初一。 晚间席散，众人散尽，姚星尘成了这世上唯一一个因为儿子娶了公主而封侯的人。 姜漓漓喝了两杯酒，头痛欲裂，趁着月色明亮，姜漪还未赶到她身边挖苦她之前，她赶紧回到了她的宫中。 送她回去的，是还未娶她的丈夫，将军姚槐。 他们在院子里看见了青阳裴，他白衣胜雪，墨发微舒，等在皎皎月光下。 “漓漓……你回来了。” 她回来了，站在她身边的是一个陌生的男子。 夜深人静，她怎么会带一个男子回来？而且还有说有笑？ 姜漓漓的面首与她未来的夫婿互相用奇异的目光望着对方。 于是她挽着姚槐的胳膊，以极尽柔媚的语气说：“姚槐，去吾殿中帮吾把长明灯点上吧，吾在长和殿中所说的是假的，吾还是喜欢殿中亮堂些呢。” 点灯入睡，是她多年的习惯，虽已经不惧黑暗。 姚槐轻轻抚了抚她的秀发，用宠溺的语气说：“吾知道你不喜黑，但夜已深，臣入公主闺房恐怕不合适。” 第七十四章 山河卷·婚约(5) 姜漓漓眉开眼笑，望着姚槐，故意不去看庭前月光下如玉的人。 青阳裴垂了垂眼眸，他看到了他日日夜夜魂牵梦绕的人挽上了别人的手臂，她在姚槐的面前眉眼温柔，小鸟依人，不似从前。她与他亲昵的样子是如此自然和谐，仿佛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把不曾展现给他的温柔毫无保留的当着他的面给了别人。 虽然那个男人秉持着一番正人君子的模样，不越雷池，恭而有礼，但他看着姜漓漓的神情就如同他青阳裴一样炙热。 姚槐也爱着她。 世间有两个词，一个叫两情相悦，一个情比金坚，斯人若此，难以拆散。 青阳裴突然慌了，惊慌到他的心无处安放。 他知道漓漓不愿见到他，他别无他法，只能站在庭院里，不知所措。 此刻最开心的，莫过于宓香了，她敞开殿门，将姜漓漓绣了多天的黑色衣裳端得稳稳的，一脸愁容地递给静立一旁的姜漓漓说：“公主，您绣的袍子可该如何是好？” 姜漓漓看了看袍子，那是她一时兴起而精心所绣的黑色锦衣，她说：“撕了或者烧掉就好。” “公主您辛辛苦苦绣的，手都刺破了许多次，怎么能轻易烧掉？” 姚槐对这袍子饶有兴趣，他问：“这是男子衣袍，公主是打算送给谁？” “原本是打算送给王兄作为他生辰的贺礼，不过他嫌弃吾亲手做的衣服太丑了，衬托不了他的威仪，不肯要。” 姜漓漓记得将袍子给姜越时他那嫌弃的表情，真真让人受辱！他用他的拇指和食指捏起她的袍子，一脸惊愕地问：“送给孤的？” 仿佛她送的是屎一般，他说：“你还是拿回去给你的面首穿吧，这玩意儿衬托不了孤的威仪。” 这玩意儿？ 她发誓，再也不会亲手做东西送给他了。 姚槐挑着嘴笑得明朗，他问：“敢问公主，您绣的这精美绝伦的一团是什么？” “牡……丹。” “看起来可不像。” 真是牡丹！哪里不像了？ “野花……” 她本来是想用金线绣条龙的，但是她太无能了，只能改绣牡丹，毕竟“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姚槐突然笑了，长明灯将他俊朗的脸照得如此明亮，棱角分明，明明他笑起来也很明媚呢。 他说：“臣很喜欢公主绣的这件衣裳，可否将它赐给臣？” “谈什么赐不赐的，你我迟早是一家人。”她红着脸说，“你若不嫌弃，就拿走吧。” “多谢公主，夜深了，公主早些休息，臣告退。” 他拿着她的丑衣服，愉悦地走了。 他终于走了。 青阳裴看着他们鸿案相庄的每一刻都是煎熬，他步上台阶，踟蹰不安地问：“漓漓，刚才那人是谁？” 起风了，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裳，拂动着他的长发，也吹乱着他焦灼的心。 漓漓不知，他此刻有多内疚。 他想起了从前，他时常想着从前。 上巳节那天，他情真意切地问她可曾对她动过半分真心。 她轻蔑地回他：“青阳裴，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可曾记得自己放低姿态苦苦求我爱你的情景？你可还记得你为我暖床的那些日日夜夜？你是否记得昨夜在我床上的声声承欢？你只是我姜国的囚徒，你只是我的面首！你何曾见过这世上谁把青楼里的女子明媒正娶带回了家，亦何曾见过谁会爱上自己的面首？所以，我姜漓漓宁愿被人诛心也不会对你动情！” 他以为，漓漓至少会对她有些情意，他没有想到，她竟绝情至此。 那时他想，如此，正好，他也不必内疚，自此不相往来。 所以他转过了身，凄凉地嘲笑自己，反正他也只是利用她，又何必心如刀绞？ 她口吐鲜血，倒了下去，她吐血倒在了树下，他匆匆回过头来望了一眼。 只一眼，便让他罪孽深重，难以前行。他怕多看几眼，他便要放弃这大好机会，奋不顾身地朝她走去。 当他离她越来越远时，漓漓吐着鲜血倒下的那一幕在他眼前不断浮现。 她身体羸弱，又久病初愈，她……会不会有什么事情？她是发病了还是受了伤？ 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否则，好端端的，怎么会吐血呢？ 他看见了他舅舅牵着马，等在了树下。 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他只需要骑上马，便能回到故土，真正自由，他的老父王苦苦支撑着一个残败的国家，他在等他回家。 珉国为了让他回去，花费了不少的代价，且时不待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但是，他每向前走一步，都似乎有沉重的铁链套在他的脚上，身后还有千万人把他往回拉，把他拉回那个名叫姜漓漓的人身边。 他不能回到她的身边，只有傻子才会那么做。 他想，有桑羽在她的身边照顾她，她应该会被立刻送回王宫医治吧，想起桑羽，他的心怎么那么不安呢？ 他望了舅舅一眼，便用最快的速度朝姜漓漓奔去。 心急如焚，义无反顾。 即使她说从未爱过他，他终究放不下她。 曾经以为对她仅仅是利用，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自己爱她爱得深。 他回到了那棵歪脖子树下，不见姜漓漓和桑羽的身影，只余下地上一团血迹触目惊心。 他想，桑羽与她定然走不了多远，他四处寻找，却撞见了提着他舅舅头颅的谢千书。 他本还可以逃跑，但他放弃了。 他放弃了家国，害得他舅舅丢了性命。虽然姜越早有准备，他们本就难逃。 他自责，内疚，悲痛万分，可是却不后悔，他后悔的，是把漓漓丢给了桑羽。 他又重新回到了长守殿，静待她的归来。 他日日夜夜盼着她回来，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她迟迟没有回来，桑羽的尸体都找了，可是却迟迟寻不到漓漓的踪迹，传言都说她死了。 他不信。 他总在心里想，只要她活着归来就好。如若她有朝一日能回来，还认他这个面首，他便放下家国责任和满腹计谋，安心在长守宫陪着她，再别无他求。 第七十五章 山河卷·婚约(6) 她回来了，她对他冷淡，连见都不愿见他。没有关系，是他先有负于她，她怎么对他都可以。 今日是她的生辰，他一直在庭院里等着她。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会是这般光景，她的身边还有另一个男人。 姜漓漓觉得很冷，虽然不似在甘城那般脸上结满了寒霜如坠冰窟生不如死，却也很难受，夜夜都这般难受。 她对宓香说：“关门。” 宓香踱步走到门边说：“青阳公子，请回吧，天色不早了，公主累了，需要休息。” 青阳裴不依不饶，言之凿凿，微怒问姜漓漓：“漓漓，你告诉我，刚才送你回来的人是谁？他是谁！” 她对侍卫大怒：“来人！还不快把某个闲人给吾赶走！你们是想死吗？” 青阳裴无情地说：“漓漓，哪怕你今日杀尽你的侍卫，我也要见你。” 吴铭执剑驱赶，青阳裴散发着灵力，包括吴铭在内的几个侍卫几招过后便已轰然倒地，一瞬间，一声惨叫，宓香被青阳裴扔了出去，门“砰”的一声被狠狠关上了。 好在长明灯的灯火几经摇曳，终是没有被熄灭。 他步步朝她逼近：“漓漓，那人是谁？你为何说要……嫁他？” 姜漓漓想，今夜与他的一番纠缠必定是躲不过了，既如此，便早些了结，断了他的纠缠。 她冷冷地说：“他叫姚槐，是吾要嫁之人。” 青阳裴的双手困住了她的双肩，姜漓漓看见了他眼中藏着的忧愤，他说：“不准嫁！” 侍卫齐齐聚集了过来，等着她号令，宓香在门外大喊：“公主......你怎么样？” “没事，你们先下去吧，我同青阳裴好好谈谈。” 侍卫散去，姜漓漓抬头苦笑，看见了他悲伤的眼。 “呵，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桑羽要致我于死地的时候，是姚槐救了我，边关苦寒之地，是他陪伴我，甘城之战，我快要死的时候，是他不顾危险救了我，可你呢？你利用我，抛弃我，你明知桑羽爱着你，却还把没有灵力的我扔给她，你这般待我，你是我的谁？凭什么不准吾嫁？吾不嫁他难道嫁你么？” 他与她相隔不远，他望眼欲穿而相思入骨。 听闻此言，他的愤怒卸了下来，纵他平日里再如何巧舌如簧，此刻只能张口结舌。 他失了底气，大力把她搂在了怀里。 姜漓漓使劲的推他，可是推不开他，只敢僵硬着身体。 是姜越让姚槐送她回宫的，但是，在院中，是她故意挽上了姚槐的手臂，也是她朝宓香使眼色让她把黑色的锦衣拿了出来。 真是多此两举，徒增烦恼。 姜漓漓只是要让他知道，即使他青阳裴不爱她，也有人倾慕她而已，她只是要断了对他的情意。 如此，她才好安心嫁姚槐为妻。 青阳裴满身的芳香围绕着她，他的手抚上了她的头发，他粗鲁地揉着她进入他的怀中。 “漓漓，原谅我。” 他的怀里很暖，他深情的样子让她忍不住就要误以为真。她的身体不禁颤抖着，她克制着自己不去亲近他，不去回忆他。 她怕她身不由己情不自禁就在他的怀里沉沦。 他之于她，原以为寡凉如斯，只要不见便不念。可原来，她对他早已似情深似海，无需见无需念入骨髓。 姜漓漓无比冷静，她冷静地知道，她要嫁姚槐已是不变的事实，她爱青阳裴也是她心中永久磨灭不了痕迹。她清楚地知道，北冥小玖正包围着他的国都，他是珉国唯一的储君，她的敌人。 他不过是故技重施，再一次利用她。 蜉蝣朝生暮死，昙花千年一瞬。 她是那朝生暮死的蜉蝣，他是那千年才能绽放的昙花，她等不到他就如蜉蝣等不到千年绽放的花。 她啊，明知不能爱，却卑微地爱上了。于是悲伤袭来，所以她流泪了，眼泪如雨般落了下来，无声地落着。 姜漓漓以为她可以一直如此，连悲伤都不露声色的啊。 青阳裴顿了顿，一脸的落寞，他抬出清瘦修长的手抹掉她的眼泪，又把她轻柔地按在了他的怀里。 姜漓漓听到了他无奈的叹息。 “若你不回来，我便日日下地狱。” 他不曾解释，只是轻轻地说着这些话。 姜漓漓多想就这样在他的怀里，聆听着他每一次的呼吸和说话。 可是她不能，即使万般留恋，她也不能再与他有纠葛。为着死去的父王，为着万里河山而拼命的北冥小玖和万众将士们，为着魑河边无辜死去的生灵，为着数次救她的她未来的夫君。 姜漓漓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快速退出他温暖的怀抱，她说：“青阳裴，我曾爱过你，可是现在不能了，在你决绝离去的那一刻，我的生活里就不准备再有你了。我不管你为什么又回到了长守宫里，今日，姚槐当着我姜国的王公贵戚文武官员说要娶我，你也看到了，他才貌双全，不嫌弃吾有过面首，对我关怀备至，能嫁给他，是我姜漓漓之幸，所以青阳裴，你若是为我好，便放过我吧。” “若是嫁给别人是为你好，我永远也不会成全你！” 青阳裴突然抱起她，朝床榻走去，她惊恐万状，“你要做什么？” 青阳裴把她放于榻上，抬手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柔和地说：“早些休息。” 是她想多了。 青阳裴走了，门开着，宓香走了进来，她的余光往庭院中望去，北冥信风和吴铭从门口悄然退散，他们想必也是担心青阳裴会对她不利吧。 只是北冥信风怎么会在此呢？不是轮到他休息了吗？ 九月十四，秋日烈烈，云兴霞蔚，风和景明，边关送来急报：上将军北冥小玖战死，悬尸于敌城，大军退出曲烟。 是夜，月明星稀，灯火阑珊，姜越召她入长和殿。 姜越正襟危坐，微红的眼笑得精明柔和。他饮着一杯清香的水，桌上摆着几碟糕点。 北冥小玖死了，他倒是安然若素，果真无比无情。 第七十六章 山河卷·伪王(1) 他说：“漓漓，汝回宫数日，怎么郁郁不乐，不似往常胡闹，可有心事？” “没有。” 有心事的恐怕是他姜越。 “那怎么也不来看望王兄？” “不敢打扰王兄。” “漓漓怎么与王兄这般生分了，还还在怪王兄？” “王兄这话何意？兄百般疼爱漓漓，漓漓又有何事可怪王兄的？” “漓漓倒是很会装傻充楞。” 姜漓漓不语。 他倒主动提起：“漓漓可是怨王兄明明知道青阳裴和珉国使者的计谋，却还让你带青阳裴出宫，险遭不测？” “漓漓不敢，是漓漓自作主张要出去，与王兄无关。” 确实是她自作主张，心甘又情愿，想清楚这个道理后就怨不得别人了。 “既如此，你在魑河遇刺，为何不回宫？” “漓漓当时受伤，晕了过去，被墨寒所救，醒来不能动弹，不能言语。” 姜越皱眉，微红的眼有些冰冷，他说：“哦？孤怎么听说漓漓在边关过得很潇洒如意，还在大战中立下奇功，不想回来？” 他……知道了？竟然知道了！ 以姜越之精明，一定早就知道她有修为了。 “王兄什么时候知道的漓漓有修为的？” “很多年了……你以为孤眼瞎，看不见你掌心那像老树皮一样的茧？” “……” 他也说的太夸张了吧，她的手像老树皮？不知是谁人提过，她的手很好看呢！ 祭司说她是天生邪物，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祸乱世间。她慈悲纯真，尽忠尽孝，不拘小节，她笃定她不会祸乱世间。虽然叶舟早为她正名，可总有人会耿耿于怀，所以她隐藏满身绝学，深藏不漏，容貌倾城却日日覆纱，心狠手辣却装得单纯天真。 她也不愿如此，谁愿意整日用纱箍着自己的脸，还得紧紧地箍着免得掉了下来，就连做着姜梨都必须戴着重重的面具？ 那铁做的、银做的金做的再精美的面具终是冰冷，硌得她脸疼。 她也不愿如此。 为什么长得和姜越一样就变成了她的错误，永远见不了人？ 她也想顶着这张脸照着阳光走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啊。 姜越知道了她功夫卓绝，他定是要误会她了，所以下了这般无酒无肉只有香茶两盏的鸿门宴？ 既然他都知道了，她也没有隐藏的必要。 姜漓漓说：“那日我失去全身修为，被桑羽弄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坟地里奄奄一息……” 姜越不知其中细节，只知道，北冥信风找到了桑羽的尸体。 被动物撕咬，面目全非。 姜越皱着眉打断她：“被一个侍女弄成这样，真是丢尽了孤的脸！” 于是她沉默了，也许她不应该说这些话。 姜漓漓打算不说了，姜越饮了茶，却突然来了兴致，他问：“莫不是见鬼了，被鬼给救了？” 明知故问。 “是路过的姚槐救了我，那时我身着男装，又戴着面具，他以为我是丞相府的娈生，就把我抓去了边关当苦力。” “把你当做丞相府的娈生？” “嗯。” “你如何说？” “我就顺势而为，认了。” “……” 他欲言又止，无语了好一阵才说：“你与姚槐一前一后回来，当是一起的，怎么是墨寒送你回来？” “王兄不是都知道了么？为什么还要问我？” “孤想听漓漓亲口说。” 王兄是怕她被姚槐所救的消息传了出去，会误了他发兵珉国的由头吧。 “我在甘城突然发病，药石无医，大堂兄非常着急，便让姚槐带我回宫，路上遇到了接我的墨寒。王兄派何人寻的我？” “丞相岑良。” 姜漓漓纳闷，九月初九那天，她在大殿上看着姜漪与岑良眉目传情时就觉得岑良的面貌她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原来在容霜城的香楼里见过。 只是，他一堂堂的丞相，竟然会做找人的差事？姜越也真是，怎么这般大材小用呢？ 姜越心平气和的同她说了这么多，却迟迟不深究她的修为与欺骗，怎么好像并没有要找她麻烦的意思呢？ “王兄今夜找漓漓前来不止是要问漓漓在边关的事情吧。” 姜越挑眉，不语，将一盏香味扑鼻的绿色茶水递到姜漓漓的面前浅浅笑着说：“上巳节那日，青阳裴与珉国使者密谋，欲要制造混乱趁机逃走，孤便将计就计，暗中埋伏，孤怕漓漓受伤，以防万一，便派出了谢千书，但还是让漓漓受伤了。孤真不是一个好兄长，有负先王所托，没能好好照顾你，只是孤身为一国之主，诸事都身不由己，希望漓漓莫怪王兄才好。” 姜漓漓本来就没打算去计较，但他一国之主向她解释良多，她还是颇为意外。 姜漓漓灵动的眼睛在眼眶里转着，她露出白牙，笑得开怀：“纵然王兄对漓漓再不好，王兄也永远是漓漓的王兄，王兄做事自有道理，边关那点苦根本不算什么，况且王兄也没有追究漓漓隐瞒之罪，是漓漓鲁莽行事，不分轻重，无理取闹，王兄莫怪漓漓才好。” 姜越又笑了，他倒一杯茶递给姜漓漓：“说了这么多，漓漓就陪孤喝盏茶吧，这是难得的好茶，平常人求也求不来的。” 姜漓漓甚是谨慎，她出生于帝王之家，虽从小远离后宫，但毕竟受过后宫争斗气氛的熏陶。 姜越说了这么多，是为了引诱她喝这一盏绿到不能再绿的茶？ 即使她解释良多，他还是因为她修为高深一事而耿耿于怀颇为忌惮，所以赐她一杯毒茶？ 姜漓漓的眼睛转来转去，姜越知道，她可能又在思索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了。他深知她的妹妹，敏感而多疑，善良而纯真。 姜越给自己倒了半盏茶水一饮而尽，说：“漓漓不必惊慌，这是用騩草熬制的茶，没毒。” 毋庸置疑，姜越与她是一母同胞。 她往盏中望去，这绿油油的水是騩草熬的？他愿意把这玩意儿随手给她喝？ 姜漓漓连忙放下茶盏说：“这是丞相大人敬给王兄的，太贵重了，漓漓不能喝。” “你身体弱，应该多喝，孤身强体壮的用不着。” 好吧，如此她与他共饮一杯，也许北冥小玖之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无人倾诉，需要她这个好妹妹陪陪他。 姜漓漓皱着喝了一盏，姜越又给她倒了一盏，壶里这才没茶了。 这也太苦了，苦味在她嘴里回旋往复，若不是她意志坚定，定然当场就吐了。 第七十七章 山河卷·伪王(2) 姜越笑着把案上的桂枣糕推至姜漓漓的面前，眼里尽是宠溺的目光。 说起来，他也算得上平常人眼中称心如意的好兄长了吧。 姜漓漓急急伸手，取过盘中的桂枣糕，吃下好几颗，直至桂香溢口，枣甜弥漫，这才勉强压制住嘴中的苦味。 姜漓漓突然想起上巳节那日的清晨，青阳裴也是如此，将一盘满是噬灵散的桂枣糕给她吃了，让她在与桑羽对抗时使不出灵力，生生吃了大亏。 “那日我明明亲眼看见青阳裴逃了，他怎么又回到了长守宫里？” “是啊，他本来逃了，可偏偏又回去找你，于是碰到了你五师兄。”姜越打趣着姜漓漓，“看来漓漓在他心中分量不一般呢。” 呵，他还有闲心说她的笑话，看来心情也没有差到哪里去呀。 “王兄为何不把他杀了泄愤，或是铐上链条关进地牢？” “他私自出逃，孤本想就此杀了他，可他偏偏自己回来了，说了一大堆借口，孤反倒找不出杀他的理由。” 青阳裴说，他遇到了刺客，找不到长公主了。 姜越神情微妙，姜漓漓朝桌上倒去，神思游离，已听不见姜越说些什么。 茶是好茶，糕是毒糕，真是可笑，她竟几次三番败在这糕上。 她姜漓漓发誓，从今以后，再不吃桂枣糕。 姜越啊姜越，他可真会攻心，先是与她畅谈引她开怀，令她抛弃前嫌，再与她喝騩草水令她感动，知道她沾不得苦水会毫不犹豫地去吃桂枣糕便在里头投了毒。 真好，果真是做帝王的人，权谋当第一。 宓香焦急的一声“公主”响彻天际，彻底把姜漓漓震晕了。 姜越皱眉，望着脸色苍白消瘦不堪的他唯一的亲妹妹，满心愧疚。 如今朝中形势复杂，事情又多，但是没有办法，他必须这样做，也只能这样做。 “来人！把公主带下去！” 宓香震惊又慌张，她慌张地护在姜漓漓的面前，急急地问：“王君，您要对公主做什么？” 姜越看了一眼跪在姜漓漓面前的女子，他从前从未正眼未瞧过她，很好，有几分胆量，是个忠心的姑娘。 叫什么？什么香？ “闭嘴！你若是再叫唤，便会害死公主，孤立刻便把你杀了。” …… 醒来时，姜漓漓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榻上，她竟然没死。 一盏灯在远处发出柔柔的亮光，一个人影拿着刀站在她身旁，她瞬间精神抖擞，翻身起来。 四周密不透风，灯火幽暗，是一间密室。 姜漓漓看了看自身，还好，还好，她没有被铁链禁锢，衣服都还在，没有衣不蔽体。 但，她的衣袖上怎么绣着一朵精美的流云还盘踞着两条金线绣的龙？她衣服怎么变成了黑色的？ 这不是她那身黄色的绒衣！她怎么把姜越的衣服穿在了身上！脸上的纱巾怎么也不见了！ 姜越那个龟犊子呢？ 她戒备着问：“你是谁？” “公主别慌，属下是王君的贴身侍卫赵度，这封信是王君让我交给您的。” 姜越把她关在这密闭的空间，莫不是要囚禁她还要写封信告诉她他迫不得已？ “咳咳……” 不知为何，她的嗓子突然极不舒服，她立刻接过帛书，急忙把帛书打开，只见白色帛书上写着：孤知汝聪慧有才，今兄外出，望汝替孤坐镇承辉殿，若有事不定，则商之于岑、姚，此信阅之则毁，兄，姜越。 坐镇承辉殿？去你姜越丫的，这都是什么荒唐事！她敢吗？有这个能耐吗？ 姜漓漓惶恐不安，颤抖着将信往烛火中燃尽，问赵度：“吾五师兄呢？他知道么？” “谢大人不知，青琅先前来信，说有事物交由谢太傅处理，谢太傅告假回了青琅，未说归期。” 这密闭的环境让姜漓漓很是压抑，她动动身体，虽能动弹，但浑身乏力，他在赵度的指引下走出密室，走进了长和殿中。 姜漓漓深深呼吸，殿中空无一人，她问侍卫：“同吾一起来的宓香在哪里？” “王君问的可是公主的侍女？” 一声王君听得她毛骨悚然，这么快赵度就改了口，叫起来还是如此自然。 姜漓漓说：“对，公主的侍女哪去了？” “随公主一道去甘侯府了。” 搞的什么名堂？姜越借她的名义出宫了？男扮女装？他的意思是说宓香随姜越一同去姚槐的府上了？ “什么时候去的？” “回王君，昨夜便动身了。” “好端端的，去侯府做什么？” 赵度弓着身子说：“王君忘了，姚世子曾说家中无人主事，野草漫天，奴仆无德，所以公主去帮忙打理了。” 那日姚槐当着众人说，臣经年未归，已二十又六，因臣从前未遇良缘，如今家中无人主事，野草漫天，奴仆无德。臣今日想请王君赐臣一桩婚事，主臣家之序，慰臣以冷暖。 呵，姜越啊姜越，让她替他做这憋屈的王君也就算了，竟还让宓香以未嫁之人的她的身份去姚家，她所料不差，她的名声果然是被他败坏的。 有兄如此，生有何恋？ 赵度说：“王君，您早些入睡，明日还需上朝。” “上朝？吾不通国家大事……” “王君您聪慧过人，必不是什么大事。” 姜漓漓皱着眉忧愁着，赵度的声音复又响起：“属下必须告退了，再过不久，侍奴会来侍候您。” 侍女进来，见到她的第一眼便一脸惊慌，颤抖着身体，仿佛见了鬼般支支吾吾地说：“王君，您……的……的脸……” 姜漓漓用沙哑的声音尽力模仿着姜越的声线：“孤的脸怎么了？” 侍女取来铜镜，她看到她的脸连同脖子上长满了红色的斑斑点点，难看至极。 她从未长过这些东西，方才赵度与她谈论时并未提及此事，这也许是騩草的副作用或许是姜越故意为之。 姜漓漓怒：“不过这等小事，何须大惊小怪，咳咳……快来替孤更衣！难道尔等想耽误孤上朝？” 这样的怒气，装的应该有几分像。 “诺。” 天亮之时，就该上朝了。 第七十八章 山河卷·伪王(3) 姜漓漓深深呼吸，然后从正门进殿，走得气宇轩昂故作轻松，穿过人群，踏上台阶，坐王座之上，受百官行礼。 姜越在王座前布了一块屏障，似是早有安排。 也好，防微杜渐，小心一点总归不是错的，若是被人知道她冒充姜越，姜越又不在宫中，她非死不可。 “咳咳……咳咳……” 百官行完礼后她突然大咳起来，想必是喝了那强身健体的騩草茶所致。 上朝是一件特别痛苦的事情，从天刚亮就必须端坐在承辉殿的王座上与众多大臣讨论乱七八糟的琐事就可以知道。 透过屏障，她见一人汇报琐事：“禀王君，五谷已收，稷丰而菽缺，司空收五谷之种，前不久觅得新种，叶小而长，多叶无果，可供菜用，经医官试验，无毒可食，臣准备命人明年试种。” 她料想，此人是年年为着五谷丰登而忙碌的大司空。 姜漓漓思量片刻，五谷关系国家社稷、民之根本，事情虽小，但是马虎不得，必须谨慎对待。 她用嘶哑的声音道：“嗯，卿当命人广探良种，他国之物若能在我国土地种活，亦可收。” “诺。” 姜漓漓复问：“进来战事繁多，可有州郡地荒无人去种？” 此问一出，沉默许久才有人缓答：“禀王君，听闻凌川征兵严重，荒地连绵。” “凌川从前是沃土，不能荒，此事就交由凌川郡守办理，丞相差人督促，务必处理妥善。” “诺。” 有人上报：“禀王君，臣等已经捉到杀害郡守姬松的人，但此人甚是狡猾，不愿配合。” 什么情况？这等事情不是应该他们自行处理么？为什么也汇报上来了？其中有什么深意？ 连郡守都被杀了？这事可如何是好？ 墨寒教过她，凡事不能操之过急，如有为难之事，应当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后动。 破案这种事情她不太懂，她望了望朝中之人，想起子伯曾经名声大噪，他又担任小司寇之职，这事交给他应当可以。 到底哪个是子伯呢？ 姜漓漓喊了一声：“大司寇听令。” 有人应了一声：“臣在。” 姜漓漓说：“此事便交由大司寇主理，子伯辅助，务必要查探清楚。” 两人齐齐应声：“诺。” 又有人说：“禀王君，东莱郡守之位多日空缺，东莱无人主事，还需王君早些安排。” 姜漓漓也不知道该安排谁，于是问：“众卿有何高见？” 站立在姚槐后边一非常有正义之气的武将禀报：“臣听闻郡尉能文能武，甚有才干，可暂代郡守之职。” 又有人说：“甘城之战中，有将有过，可将其中有才之人调至此处将功赎罪。”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各有各的道理。 姜漓漓只好问丞相岑良：“岑卿以为谁人适合？” “臣听闻东莱郡守长子虽少不更事，却很聪慧，风评甚好，不如让其子承父业，为国效力。” “能让丞相如此称赞，想必定是能人，便如丞相所言，命东莱郡守长子接替其父之职，具体事宜由丞相安排。” 随后大臣们源源不断又汇报了许多无关紧要的琐事，真真让她坐立不安，好在这许多个时辰的苦也没白受，至少认识了几个人。 她估摸着时辰不早了，便问：“边关情况如何？” 大司马上报：“回王君，司幽国边界有大将军姜辰泽镇守，并无战报，珉国边界也无急报传来，臣派出的信使尚未回音。” 今日朝堂之上，姚槐竟然一句话也没说。 “既如此，那便退朝，姚槐将军随孤去长和殿，孤有要事相告。” 姜漓漓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好几个大臣偷摸着朝她这长满红斑的俊脸望了几眼，然后在她不悦的神情中讪讪离去。 姜漓漓看到了姚槐，他一身朝服，英俊无比，她本想同他寒暄几句，却发现在这大殿之上寒暄不合时宜，容易露馅，况且站在旁边的岑良正直直地朝她走过来。 岑良看着姜漓漓的神情让她瘆得慌，眼中那温婉的柔情简直比春楼的姑娘还要多上一分。 岑良皱着眉说：“王君这是怎么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岑卿不必担心，孤脸上长了点红斑而已。” 岑良又问：“可请医官看过。” “看过，医官猜测，孤就是騩草茶喝多了，不妨事。” 他迷离的双眼越发盯着她的脸，让她竟不敢直视。 她是王君啊，王君就应该有王君的气场。 岑良皱眉，端详着她长满红斑的脸：“若王君有何不舒服，一定要对臣说。” “这等小事，卿不必忧心。” 岑良又问：“王君召姚将军去寝殿做什么？有什么事何不召臣商量？” 姜漓漓看了一眼姚槐，他静立一旁，一脸冰冷，不发表任何看法。 他不是和岑良有仇的么？怎么不趁机争锋相对呢？ 姜漓漓耐着性子对岑良说：“孤这是与将军商量漓漓的婚嫁之事，就不牢丞相忧心了，岑卿不是还有要事在身？” “好，好，臣这就告退，不打扰吾的王君了。” 什么叫“吾的王君”？吾是天下人的王君！ 听岑良说话，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岑良在姜越面前这般轻浮，姜越怎么还叫她处处听信于他？ 是他权倾朝野覆手遮天？还是姜越与他君臣之情情比金坚？ 算了，无所谓，费神的事就别操闲心了。 走进长和殿，只留下赵度与姚槐，她与姚槐坐于席上，姒连奉上热茶之后，姜漓漓摈退众人，用姜越嫌弃她的口吻说：“漓漓她身体虚弱，常年靠药温养，总是娇纵无礼，但奈何孤只有这么一个亲妹，也总是拿她没有办法，她昨夜走得匆忙，定是没有带那些装药的瓶瓶罐罐，还请世子去一趟长守殿，亲自去拿她平日里吃的药，然后带到这里来，孤还有要事交代。” 姜漓漓望了姚槐的容颜，他一脸迷离，两眼无神的样子，定是姜越搞了什么名堂，让他一夜无眠，她问：“漓漓昨夜在贵府可有让世子烦心？” 姚槐蹙眉，定眼看了看他：“臣不解，王君叫臣取药送往臣府中？难道公主不在宫中？” 第七十九章 山河卷·伪王(4) “什么？她昨夜没去你府中？” 姚槐蹙眉，长公主活泼好动，难道她又出宫了？她身体不大好，怎可外出游荡？ 姚槐说：“禀王君，公主不曾来过。” 怎么会，姜越怎么没有去敬远侯府？ 姜漓漓转念一想，就想明白了，她定是被诓了，姜越不顾江山社稷辛辛苦苦出宫，怎么会是为了扮演她的样子去姚槐府上潇洒呢？他没有去姚槐府上的理由。 是她没有思路周全，冒昧了。 “那宓香呢？漓漓的侍女，她可否在你府中。” 姚槐面无表情地说：“不曾。” 赵度突然跪了下去，呈着一方丝帕似的东西说：“属下该死，未能及时上报，姒连今日在您席枕下发现了这封帛书，想必是公主昨日在殿中玩闹时所放。” 笑话，她何时写了这些东西？ 姜漓漓接过来一看，帛书上仅仅写了六个字：吾去青琅，勿念。 她不得不佩服姜越，不论大事小事，皆在他运筹帷幄之中。 姜漓漓将白色帛书扔到案上，好叫姚槐真真切切看到姜越以她之名写的这几个字。 她手拍木板，装作生气的模样，又顺便看了看姚槐的神情。 他端坐席上，面无表情，只意味不明地看了她几眼。 姜漓漓有些愧疚，看姚槐迷蒙的样子，他大概不明白他面前的王君自导自演想要做什么吧。 毕竟常言道：君王心，海底针。 姜漓漓端起银色杯盏，抿了一口茶，茶香四溢，提神醒脑。 她建议姚槐：“这茶是今年的好茶，卿不妨尝尝。” 听闻此言，姚槐执银色杯，饮了一口茶。 姜漓漓打量着姚槐，他虽不言语，但那他周身散发出的气质，与微微皱着的眉都告诉她，对于她去青琅这件事，他并不开心。 她只好无奈地说：“漓漓自幼在青琅山长大，相比王宫她更喜欢青琅，漓漓这般不懂事，卿心里一定不好受，她如此不顾念卿的名声，既如此，卿有何打算？若是卿……不愿娶长公主了，孤允许你悔婚。” 姚槐不假思索，郑重地说：“不论公主去往何处，臣都不会悔婚。” 他直直地望着她，让她心慌，她赶紧说：“既如此，替漓漓取药的事便作罢，孤也没什么好与你说的了，卿请回吧。” 姚槐望了望王君的脸，他脸上的红色斑点令他有些担忧，他身为臣子，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好作揖然后徐徐告退。 殿门一开，冷风一吹，姚槐的衣袂飘动，望着姚槐离去的高大的背影，姜漓漓突然有些心酸，也心虚的厉害。 他英勇善良，情深意重，值得被人善待。 她这次真不是诚心骗他，诚然是世事所逼，希望他日后不要心生怨恨，也希望他得知她去青琅的消息不要伤心。 近来天气特别晴朗，如此好天气，志在高山流水，乐于赏花看月才不负老天。 可是现在，她不得不洗耳恭听，听赵度念经。 赵度喋喋不休地给她讲着最近发生的一些大事小事，让她看山河蓝图，背诵朝中官员名字，官员的职位，更有甚者还让她了解他们姬妾几个，家财多少，祖辈何人…… 天还未亮，姜漓漓便醒了，望着灯火摇曳的偌大殿堂，突然间让她生出了一股荒凉之感，算算日子，又到了上朝的日子了。 她已经上了两次朝了。 “哎。” 姜漓漓自己麻利地穿好衣服，俨然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 姒连端了早膳，她匆匆喝了两口汤便走出了长和殿，齐整的瓦上结了寒霜，清冷异常，她从承辉殿的正门进入，朝臣们早已齐齐整整地站好，她登上台阶，坐于王座之上。 朝臣行礼之后，便开始讨论杂七杂八的琐事。 商讨完农商之事后，她问大司寇于清：“东莱郡守姬松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于清踱步上前，大大的肚子圆得就像怀胎八月的孕妇，他胡须微动，不紧不慢地回答：“禀王君，此乃一李姓男子所为，他自幼娇生惯养，凶狠成性，喜欢将动物抽筋剥皮，应是杀心四起，随意杀人。” 岑良突然问：“敢问于大人，那李姓男子何许人也？” “回丞相大人，是李仕大人逐出门的嫡子李般虞。” 岑良又问：“姬松本是东莱郡守，东莱离王城千二百里，他为何死在王城？” 目之凿凿，三言两语，声势逼人。 原本盯着屏风发呆的姜漓漓收回了神。岑良问得如此事无巨细，难道其中有什么隐情？ 司寇回答：“此事，下官也已查清，姬松进王城时，带了两个随从和一百斤黄金。” 一百斤？ 有人嗤笑：“他带这么多钱进王城意欲何为？” 于清弓着背小心翼翼地望了几眼岑良，而后支支吾吾地说：“禀王君……” 好似很害怕的模样。 大司寇这样的行为突然勾起了姜漓漓的怒火，这畏畏缩缩装模作样的样子真的消磨了她的耐心。 “说！”姜漓漓大喝。 于清的双下巴动了动，一脸横肉而白发隐现，他说：“据姬松的随从禀告，不久就是丞相大人的生辰了，这些钱财，原本是姬松敬献给丞相大人的寿礼。” 有人不远千里带百斤黄金进王城，只为给岑良过生辰？ 朝堂突然一片肃静，无人窃窃私语。 岑良仿佛全然不在意，朝中有人问：“他只是区区郡守，何来百斤金子？” 于清解疑：“他平日里大肆搜查民脂民膏，贪污受贿，以权谋私，东莱人民在他的欺压下民不聊生。” 姜漓漓问：“何以为证？” 于清冷笑一声，气定神闲，中气十足，他道：“去年三月，曾有一女子遭他欺辱而悬梁自尽，一尸两命，女子的丈夫如今在宫外等候传话，今年八月，姬松向百姓征收存粮，要求每户纳税十石，交白银五两，臣有东莱百姓万民书为证。” 她微微点头，黄门老辛高喊：“呈上来，召证人。” 万民书写在一张白布之中，似多人泣血而成，证人的话也与大司寇所述一般无二，只是把郡守描述得更恶劣。 殿中一片哗然，有气愤者怒言：“堂堂郡守，竟敢如此目无法纪，强抢民女，私增税收！” 大司徒梁山宏执言：“禀王君，臣认为，如此私德败坏之人也定然教养不出好儿子，东莱怎可再由其子继任郡守？也不知岑大人是从何处得知姬松之子风评甚好的消息？” 第八十章 山河卷·伪王(5) 岑良因举荐一人而处于风口浪尖之上，有贪污受贿卖官鬻爵之嫌。 他那双狭长的眼睛望向于清，目光如炬，眼里的威严比她这个王君更甚，他追问于清：“如于大人所言，姬松随从说姬松进王城是为本相送礼，现如今那两个随从何在？” “回丞相，一个随从自知多年来跟随着姬松作恶多端，被臣逮到后，他恐累及家人，就拔刀自尽了……另一个随从死于李般虞的手中。” 姜漓漓皱眉，竟是死无对证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姚槐突然问：“于大人，本将军有一事不明，杀害姬松果真是李般虞所为？” 子伯答：“回将军，正是。” “可有证据？” 子伯答：“李般虞已亲口招供。” 于是她将李般虞关进了牢房，等秋后处死，撤了姬松之子的职务，没收姬松所贪钱财，并将其没入国库，姬松家人三世为奴，冬后发配。于清破案有功，赐明珠一颗。 姜漓漓问众人：“众卿可还有要事？” 一苍苍老者急急说道：“禀王君，臣有一事。” “何事？” “听闻长公主连夜去了青琅，青琅是男子修炼之所，公主与姚槐将军已有婚约，却久居青琅，这于礼不符。” 周琰不愧是礼官之首，可真真事无巨细呢。 她的私事在朝堂之上被提起，她这当事人心情可真是不错！未等她压制这朝堂上的不正之风，已有人坦言相护。 姚槐将军言：“宗伯大人管的也未免太宽了，公主师承青琅，如何不能去？哪里不符礼节？” 宗伯周琰说：“公主乃天下女子之表率，应谨守礼法，侍奉太后，不宜抛头露面，与男子厮混。” 姚槐一脸不悦：“周大人这是看到公主与男子厮混了？” 朝堂之下再无声音，姜漓漓于是说：“既没有，那便退朝吧！” 她直接从王座上起身，步下台阶，从朝臣们中间走了出去，意味深长地瞟了周琰一眼。 自替姜越坐上这王座以来，她整日都很烦躁，生怕一不小心就做错了事情。 好烦啊！姜越这个龟犊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一整日的思虑耗费掉了她不少心神，姒连在香炉中焚了沉香，她甩掉鞋子，爬上软榻，想来此举不符合王君的做派，她又起床，将鞋子摆好。 恰逢前来服侍的姒连看见，她即刻跪了下去：“奴该死，竟让王君做此等事情。” 姜漓漓镇定自若，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无防，下去吧！” 正当她堪堪睡去之际，黄门老辛推门而入，他白发苍苍，一脸慈祥和蔼前来报：“禀王君，丞相大人在门外等候。” “唉。” 堂堂王君，连睡个午觉都不行。 岑良找她做什么？她真不想见到他，他总给她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可她又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岑良喜好男风的事情一直是她心头的阴影，但仔细一想，她便放下了心，姜越是堂堂的王君，岑良再好男风，也断然不会有胆量撩拨姜越的。 姜漓漓不得不重新从榻上爬起来，姒连前来为她整理了衣冠，她不喜欢别人碰她，便吩咐她前去摆些果子和茶水。 她迷蒙着双眼正了正衣冠，端坐席上对黄门程鹏颔首示意，将岑良请进来。 岑良坐在她的对面，他的眼睛不大，平和中带些戾气，身上仍是那件棕色的朝服，发上沾染了些雨絮，一股子冷清被他带入了大殿。 “姒连，奉茶。” 岑良端起银色茶杯，杯中水波微荡，岑良一饮而尽。 他端起茶壶，自己为自己添茶，似是渴了。 茶水温和，姜漓漓与他互饮一杯，岑良缓缓而说：“王君就没有什么要同臣说的吗？” 她姜漓漓有什么要同他说的么？ “卿说说，卿想听孤说些什么？” 他微微笑着，并未作答，甚至还岔开了话题，他只说：“都这么久了，你脸上的红斑怎么还未散去，王君当真找医官瞧过了？” “已经消退了不少，卿不必忧虑。” “姒连！”他突然唤着侍女的名字。 姒连盈盈徐步走到他的身边：“大人有何吩咐？” “王君可有找医官瞧过？” “回大人，胡医官昨日来瞧过，开了几服药。” 姜漓漓微笑着想，这岑良莫不是管的过多了？ “卿来此可是有何要事？” “没事臣就不能来看王君了吗？” 她干笑几声，静等他的下文，他只说：“王君今日倒是与以往不同。” 不同？难不成她这么快就露馅了？虽是万分担忧，但她绝不能表现出来，她问：“有何不同？” “没什么，免得臣又要惹王君生气了。” 这话很是熟悉，似乎青阳裴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她不由得便对岑良生出几分厌恶来。 “你说，孤不生气。” 她哪能被人轻易惹生气了呢。 “算了，也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凌川之事如何了？” “臣已处理好，王君嗓子沙哑得厉害，可有让医官看过。” “瞧过，瞧过。”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她与他半生不熟，他来此究竟意欲何为？ 岑良迟迟不说，她便拿起杯子喝了几次杯中的茶水。 见她毫无反应，他终于说到了正题：“臣觉得姬松一事疑点甚多，牵扯甚广，臣对姬松稍有了解，他不该有如此下场......” 传闻姬松为岑良送钱财而来，他又为姬松之子谋官求职，岑良与姬松之事牵扯甚多，他怎么毫不避讳？ 况且堂堂丞相竟然为这等品行卑劣的已死之人求情，这是什么道理？ “孤还未诛他三族，只是没收他的钱财，让他家人为奴，他不该有如此下场，那谁该？卿可不要忘了，姬松还特地找了两个挑夫，挑了百斤钱财准备献给爱卿呢。” “王君这是在疑心臣？” 他眸光轻闪，满脸失望，将茶盏摆在了桌上。 “孤并未猜测你，只是就事论事。” “臣知道王君近来因为北冥将军的事情心情不好，臣今日为王君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不知王君是否有兴趣？” “什么好消息。” “臣查探到，您舅父率军打退了司幽国与珉国联军，占领了富桐，另外臣听说周琰准备将他的孙女送入王宫服侍王君，臣先恭喜王君，好事将近。” 第八十一章 山河卷·伪王(6) 然后他走了，一脸不悦，剩下她一人在殿中无语。 姜漓漓思虑良久，连睡午觉的闲心都失去了，她招来赵度，说：“你亲自去替孤办件事情。” 秋寒来袭之后，夜色偏冷，这阴沉的天，大概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 算算日子，她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吃安魂丸了，这样拖着可不行，姜越将国家大事托付给她，她可不能出任何问题，但药都在长守宫中，让别人取来，定会引来麻烦，她得亲自去取。 趁着迷蒙的夜色，姜漓漓让小黄门程鹏带上一支月白的玉钗去了长守殿，拿她的安魂丸。 长守殿中，守夜的是吴铭，院中侍卫见了她，全都跪了下去，她挥手，示意他们起身。 她对着程鹏说：“你就在外边候着，公主不喜欢别人进她的寝殿。” “诺。” 她径直走入大殿，微掩着殿门，哎，索性将殿门关上吧，虽是拿她自己的东西，但毕竟顶着姜越的名号，不光彩。 殿中点着长明灯，在微微摇曳的灯火照耀下，她走到檀木架旁将装有玉钗的盒子放在架上，然后拿走旁边的两个小盒子，一个装有安魂丸，一个装着姚槐送的大明珠。 一股清香的味道传来，那一定是红昙散发的芳香，那美丽的帷幕之下，是她温暖而又软和的大床...... 如果能住在自己的殿中该有多好啊，连睡觉都安稳。 不容她缅怀，她得走了。 “漓漓？” 突如其来的一声熟悉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朵，让她蓦然一惊。 青阳裴怎么在她的殿中？ 姜漓漓将两个盒子紧紧拿在手中，然后转过身去，她看见了失魂落魄的青阳裴。 “真的是你，漓漓。” 他声音里透着惊喜，脸上露出笑容，他扔掉了手里拿着的酒壶，朝她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不行，她得赶快离开，若是青阳裴知道了姜越是她冒充的，后果不堪设想。 突然之间，一股浓烈的酒香将她包围了起来，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便被他直接拉入了清冷的怀里，抵在了墙上。 他的眼中泛着光彩，他喃喃地说：“吾是不是喝醉了，吾终于见到了你......”他说着说着，突然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你总是这样，突然就不见了，这次我不准你走......” 他醉得有些厉害，就连说话都醉成了无奈的语气，他又喃喃地说：“如果你一定要走，这次就多留几天好不好？” 他怎么会醉成这个样子呢？是谁给了他酒呢？ 姜漓漓紧紧握着手中的两个盒子，木讷地望着他背后的长明灯，任由心中一番一番刺痛。 青阳裴啊，为什么你总是能轻易勾起她深埋心底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姜漓漓抬起手，准备暗聚神力将他一掌打晕。可把人打晕这事儿也是一门高超的技艺，轻了只会把人打清醒，若是重了，免不了让人就进了棺材。 她不想让他醒，也不想他送命。 于是她凝聚神力，扫灭了长明灯，将他推翻在地，趁着一片黑暗，用了杀敌的速度，跑出了长守殿，再紧紧地关上殿门。 她站立在长廊上，月光倾泻拉长着她的影子，将她的影子封在殿门之上，冷风灌入她的衣服，她身上凉嗖嗖的，她轻呼一口气，听见殿内传来一阵又一阵悲凉的呼唤：“漓漓，别走……” 随后便是杯盏倒地的声音，想必是他撞上了长案吧。 姜漓漓转身，气定神闲地对吴铭说：“今夜孤来给公主送玉簪的事儿，不得有任何人知道！不得在任何时候提起！” “是。” 一夜暴雨连连，冷得不像话，昏昏沉沉的姜漓漓从榻上爬起来，脑袋里只想着一件事：今天是十一月初二，不必上朝。 今天要做些什么呢？来几段歌舞、听几首小曲来缓解她这许多天的疲劳？去大祭司的楼阁外赏菊花？ 算了，这绵绵的大雨，躺上床睡那么一睡就好。于是她回到榻边，准备荒度这一天的浮光。 姜漓漓对侍从们说：“你们都出去。” 众人弓身而退，但老黄门老辛耸着有些花白的头发伫立在一旁，“孤今日要睡上一觉，若有人来找孤，你便让他午后再来，你也出去，孤有事再叫你。” 他支支吾吾地说：“那……老奴是否要亲自出宫一趟？” 听闻此言，姜漓漓皱了皱眉，干脆坐在榻上，等着老辛说完话再睡，因为她知道老辛一定是要提醒她什么，她问：“下这么大雨，你出宫做什么？” 他那半截入了土的身板禁得住这样滂沱的大雨么？他也不怕摔了！ 老黄门微微佝偻着他苍老的身体说：“王君忘了，今日是丞相大人三十岁的生辰。” 哦，原来，今日是岑良的生辰。虽然她甚是反感这件事，因为岑良的生辰而引发了一桩血案，且此血案惨烈至极，搞得朝堂之上乌烟瘴气，让她在承辉殿中坐着冷板凳差点气绝。 她哪里来的心情来给他贺寿呢？ 她想起来，她过生辰之时，岑良送了她一把精美的玉扇，他送给姜越的稀世珍宝騩草也悉数落入了她的嘴里，他过生辰，她理应送些什么。 “你去找找，看架子上的那盒子里装着什么。” 老辛抵足而立，一手攀着架子一手取下一个木匣，木匣上雕刻着复杂的花纹，镶着细小的宝石。老辛打开木匣，里头放着一支玉钗，这玉钗比昨日她找到的那支送给她自己的还要好。 简单又不失高贵，朴素又不会不起眼。 于是姜漓漓说：“就这支吧，把这送给岑良做生辰礼物，你看如何？” “这……这……老奴认为有些不妥。” 这月白色的玉簪，甚是好看，看这材质，当属珍品，做工也当是出自大家之手，玉簪上的图案样式，细小精致，连她这般不喜俗物的人见了都十分喜欢，怎么就不适合当做贺礼了？ “有何不妥？” 老辛的脸上有了些老年斑，皱纹爬满了他的脸，岁月也增添了他慈祥和蔼的气质，老辛说：“王君您又忘了，这玉钗本就是丞相大人进献的，是您打算送给未来的王后的……再说了，民间有一传说，玉钗可做男女之间的定情信物，送丞相大人玉钗恐怕引起别人误会。” 第八十二章 山河卷·伪王(7) “孤怎么把这事忘了！”姜漓漓轻轻拍了拍脑门，装作贵人多忘事的样子皱着眉头说，“最近事儿多得都让孤犯浑了，瞧孤这记性，竟还不如你了。” 老辛谦恭地说：“老奴无用，也就只能替王君记记这些琐事而已。” 真是个会说话的老人家呢。 “那就送颗大明珠，你去找颗最大最亮的明珠出来。” 老辛忙里忙外，不一会儿便找来明珠，姜漓漓打开看了看，又望着连绵的大雨，以老辛年老瘦弱之身，恐在雨中遭罪，还是免了他奔波之苦吧。 “雨这么大，你让程鹏去一趟丞相府便罢。” 谁知他喋喋不休地说：“王君如此关心老奴，老奴不胜感激，往年都是您亲自去的丞相府，如今突然派程鹏去，程鹏年幼，恐不知礼节，怕在丞相府出了差错，老奴服侍过两代先王，丞相大人也识得老奴，老奴愿为王君尽绵薄之力……” 什么？ 亲自？ 姜越对岑良也可是真够重视的。 姜漓漓望了望老辛手中的明珠，真是一阵头疼。 以姜越对岑良的重视程度，这明珠着实太过寒酸了，关键是她昨日还随随便便赏给于清一颗。 送岑良什么好呢？ 美人？ 不行，姜漪好歹是她不成器的妹妹。若她送岑良美人，这也太不会做人了些，岂不是给姜漪徒增烦恼，为自己树立敌人？ 岑良可有想要的东西？爱美酒佳肴？可惜她不知道，不然投其所好就行了。 赵度又不在，她不能问老辛，免得他怀疑她的身份，这可真是让人忧心。 哎，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不能让赵度亲自去办了。 要不要她亲自去一趟？ 不行，她顶的是姜越的名号，虽长相相同，但毕竟是两个不同的人，生活习性说话方式总会有区别，如若贸然与人接触，唯恐引人生疑。 还是让老辛去吧。 思虑再三，姜漓漓说：“算了，把明珠换成八尺龙绡，给公主做衣裳，等雨停了，你便亲自去一趟丞相府。” 反正龙绡是姚槐送给姜越的，姜越的东西给了就给了，她没有必要心疼。 “诺。” 晌午过后，雨小了，老辛着人带着礼物，前往了丞相府。 而她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个下午，天将黑的时候，老辛回来了，他白发苍苍，立在她的面前。 姜漓漓问：“丞相府的情况如何？” “回王君，今日丞相府有些冷清，不似往年那般热闹，老奴踏进丞相府的门庭，没有看见大摆宴席，只有漪公主叫了一位琴师为丞相奏乐。” 琴乐配合着滂沱的大雨，怕是有点凄凉。 “有哪些人前去给丞相祝寿了？” “回王君，老奴去时，没有见到其他大人。” “无人前去？” 声名显赫权势滔天的丞相岑良三十大寿，竟无人来贺？ “程鹏，你说说这是为何？” “大概是下了暴雨的原因……” “老辛你说呢？” “老奴一介黄门，不敢妄加揣测。” 罢了，即使老辛不说，她也知道个中原因，大概是前几日于清说姬松找人挑了百斤钱财给岑良祝寿一事惊吓到了旁人。若是给丞相祝寿，必定要带礼，礼少或不像样必然得罪岑良，毕竟连一个小小的郡守都能送百斤黄金。若礼品太过贵重，必然是有意巴结丞相，有行贿嫌疑，如此刀尖浪口，人人自危，还怎会光明正大给岑良捧场？ “你给岑良送去龙绡时，他反应如何？” “奴说王君身体不适，未能亲自前来，便派老奴送来龙绡，请丞相为公主做一身衣裳，丞相大人与漪公主一听老奴这样说，十分担忧，特别是漪公主，一定要进宫见您，奴说您需要静养，公主才打消了进宫的念头。” “嗯，岑良可还满意？” “王君将如此贵重的东西送到了丞相府，岑大人哪有不满意的。” 昔年在青琅山上，墨寒往往喜欢让她看一些史书，有时还会让她看一些军事策论，说她是一国公主，不可愚笨不堪。 也许墨寒当年并未想到她会坐在王座上主理国家大事，所以当她毫无兴趣地看完之后，他也并未强求她将那些书籍融会贯通。以至于不懂权谋之道的她常常坐在王座上望着精神矍铄的一干臣子而哑口无言。 希望她送的礼没有出什么差错吧。 又到了上朝的日子——他们今日来上朝，是为了姜越的终身大事。 偌大的殿堂只听礼官之首周琰说：“王君料理国事，勤于朝政，未免辛苦，虽有宫人侍候，但无体己之人常伴君王身侧，难免无聊。后宫之中，虽有太后主事，但太后时常忧心长公主，长公主不在太后身边陪伴……百善孝为先，王君可择一贤良淑德的女子陪伴太后，为太后分忧。” 他言之凿凿，声势浩大，定是蒙受太后所托。 众人附议：“后宫不可空置，恐蒙尘土，难以清扫，况王君早已加冠，却无姬妾，无有子嗣，如此下去，将来何人继承我姜国江山？” “……” 一向少言少语的姚槐突然发话了，他说：“众所周知，王君与北冥少将军有婚约在身，如今北冥将军刚刚去世，诸位就想让王君另娶，岂不寒了北冥家的心？” 江北王突然答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当初王君要娶她北冥小玖，是她自己不愿，如今北冥小玖已去，难不成还不许王君娶别人？” 王叔身体病弱，鲜少上朝，为了姜越的终身大事竟然出山了。 岑良睥睨着眼睛说：“请周大人说说，你认为谁人适合常伴君王？您的孙女？” 周琰一张老脸面不改色淡然说道：“凡是相貌良好，品行端正又聪慧的女子，只要王君喜欢，入主后宫何尝不可？若是老臣的孙女能为王君和太后解忧，老臣定然十分乐意将她送进宫！” 真是思虑周全，大公无私呢。 有官坦言：“依臣看，是有些人想借此跟王君沾亲带故吧。” 姚槐微怒：“如今边关将士正日日苦战，尔等不想着如何灭敌，却只想如何让自己家的女眷陪王伴驾，这是何意思？” 有人驳：“姚将军是何用意？将军久经沙场，可又想出什么灭敌良策？身在朝堂，难道为王君考虑终身大事不是作为臣子的本分？” 姜漓漓也搞不懂姚槐是何用意，但她十分佩服那个敢跟姚槐叫板的人。 “王君正值壮年，尔等送女人入宫，岂不是要以色迷惑王君？” “……” 第八十三章 山河卷·伪王(8) 姜漓漓就安安静静地坐在王座之上，洋装皱眉沉思，静看他们争论不休，良久，直至心烦。 “罢了！众卿不必争论不休，诸位皆言之有理，孤年龄也不小了，中宫无主，姬妾无群，孤也确实该纳几个夫人了，只是孤长居深宫，未曾遇到心仪的女子……” 姜越让她失去自由坐在这硬邦邦的王座之上劳心竭力替他守着万里河山，他自己却在外逍遥，不知所踪，真是让人气愤。 既然他一心只爱北冥小玖，她就替他广收夫人，让他回宫之后不得好受。 哼哼，也算报了他屡屡算计她之仇。 有吏直言：“臣家有女初长成，亭亭玉立有才能。” 有官建议：“周琰大人之女琴技冠绝天下，一曲难求。” “吾家侄女不才，略通书画，貌若西施。” “……” 姜漓漓从前从不知道，这些官员的女儿侄女孙女外甥竟有如此美貌如此才能。 姚槐最终妥协，他提出建议：“臣认为，娶妻当娶贤，外貌与才能只是次要的，王君若要娶妻，不如同太后商量。” 姜漓漓的手靠着王座摆了许久，冰冷的王座染上了她的温度，她的手不由自主就摸上了王座扶手上的丘壑。 她装作没听见姚槐所言：“周卿乃三朝元老，孤听闻卿之孙女乃王城有名的才女，名动天下，孤便封她为周夫人，着祭司算好良辰吉日，便送她进宫陪伴太后吧。” 她问姚槐，“姚将军可有堂表姊妹？” “臣有堂妹两人，皆已许配他人。” 哦，那她就不能替姜越横刀夺爱了。 “众位卿家若想将自家女儿送入宫的，也可，明日送入宫中，待母后一番考究，又深得孤心者，孤便封其名号，留在孤身侧，到时诸卿可别舍不得。” 正当姜漓漓意兴阑珊之时，隐隐有鼓声传来，是王宫外的鼓，当初祖上设鼓，是为百姓考虑，百姓若有重大冤情，便可击鼓鸣冤。那鼓近五十年来从未有人敲过，原来这鼓声竟是这般低沉。 不一会儿，便有侍卫前来禀报：“禀王君，有一妇人自东莱孤身而来，说有重大冤情。” 自东莱而来？还有重大冤情，东莱这地儿怎么事儿这么多！ “带进来。”姜漓漓冷冷地说。 那妇人是被两个侍卫搀扶着带进来的，她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手上还带着血，好不凄惨地跪在地上。 姜漓漓朝程鹏使了一个眼色，程鹏代问：“尔是何人？有何冤情？” 程鹏一问，那妇人的眼泪吧嗒吧嗒落了下来，她虽落着泪，可说起话来一点也不含糊，她说：“民妇姬氏，是东莱郡守姬松之女，民妇前来，是为父诉冤。” 是来为父申冤的？ 赵度还未回来，就有人前来诉冤，这可如何是好？ 虽有屏障隔着，她看不清众人神情，可她也知道，定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于清，你先说说姬松所犯何罪。” 于清缓缓说道：“姬松他为官却不自洁，强抢民女，私增税收，搜刮钱财，欺压百姓，有何冤情？” 女子怒目以对：“胡说！家翁他虽没有多大政绩，却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他从不收人钱财，一生清贫，家徒四壁，若不是靠民妇偷偷救济，家中早已困苦不堪……家翁当初进京也并未如人所说挑百斤黄金，他只带了随从两人，只为面朝王君，将一竹简送上……民妇娘家一十八口人，险些遭人屠戮殆尽，所幸有侠士救下长兄父女，才为姬家留了后。长兄虽被救下，可昏迷不醒，生死未卜，还请王君为民妇做主！” 听闻此言，姜漓漓摸着王座的手不禁抖了抖，牙齿也紧紧咬合着。 像被人戏耍了般，愤怒不堪。 姜漓漓压低自己的愤怒问于清：“司寇大人，可有此事？” “禀王君，绝无此事，这民妇身份不明，定是胡言乱语，姬松随从挑了百斤金子进城千真万确，臣不敢虚报。” “姬松家人何在？” “禀王君，姬松家人在东莱大牢里关着，等候冬后发配。” “他说谎！民妇亲眼所见吾家人被人所杀，又怎会在大牢之中！” 姜漓漓问这妇人：“你可有什么证据证明姬松被人冤枉？” 她反倒问她：“敢问王君，既是已被冤枉，又何来证据？况且，家翁家中只有草堂四扇，家徒四壁，东莱人人人知道家翁清廉，怎是众人口中的贪厌之徒？” “大胆！”程鹏一声怒喝，“殿堂之上，竟敢这般无礼！” 其实，她说得有道理，姜漓漓很佩服这样的女子。 她摆手。 岑良问妇人：“你说姬松进城是为送竹简，既如此，那竹简何在？姬松为何要千里送竹简进王城？” 于清也问：“对啊，那竹简何在？” 女子怒目问于清：“民妇想问司寇大人，家翁为人所杀，大人查看尸身时可有看见其随身携带的竹简？” 于清回：“不曾。” 女子再次磕头：“回王君，那竹简记载的是东莱郡蔚匡德所做缺德之事，匡德非亲不用，非仇不诛，草芥人命，还与朝廷高官勾结，他这郡蔚之职，便是花百金买来的，那账簿便记载他与诸多官员钱财往来之事。” 于清天庭饱满，山根挺直，双眼坚定，他一脸正气毅然回答：“回丞相大人，下官到达姬松被杀现场时，并未发现任何竹简，随同下官的，还有仵作两人，皆可作证。” 站在后头的小官秉持公正说道：“禀王君，司寇大人多年来尽职尽责，从无差错，这妇人突然冒出来，胡言乱语，定是不怀好意！” 他声音响亮，气沉丹田，豪迈之气在殿堂里回响。 姜漓漓从来不知，作为王君，竟是如此烦琐，总有处理不完的事情。 姜漓漓对侍卫说道：“将李般虞带上来。” 不知何时，殿内变得昏昏沉沉，阴暗不堪，许是乌云遮天，等了一会儿后，殿外又下起了雨，雨水连绵，屋檐下的雨水垂落，殿内冷得不像话。 若是平常，静看闲庭醉风雨，且听风吟吹箫鸣，环抱斯人争策论，游卧香榻梦浮生。人生当快意，该几何便几何。 可如今，百朝臣站在这殿堂中间，不言一语，等待着侍从把李般虞和姬松的随从带来，甚是无趣。 第八十四章 山河卷·伪王(9) 姜漓漓透着屏风朝姚槐望去，即使他穿着朝服，她也知道他俊朗如常。忽然，他好像微微抬头，他的眸子透过屏风望着她，她仿佛看到他眼中的光辉。 姜漓漓匆匆移开目光，朝别人扫去……隔着薄纱似明的屏风，他……他应当没有看见她在望他吧。 看到了就看到了，他不过看到的是屏风后红斑还未完全消退的姜越罢了。 终于，侍卫带来了一个人，他的头发乱蓬蓬的，雨水淋湿了他的囚衣。隔着薄纱做的屏风，姜漓漓看到了一个瘦瘦弱弱，皮肤苍白，两眉相连，目露凶光，毫不正经的人，此人当是那杀人者李般虞。 于清问李般虞：“你是何人？” 李般虞有些猖狂，回答说：“我是你祖宗李般虞。” 姜漓漓问李般虞：“你跟姬松有何仇怨？” 他倒是很爽快，微笑着说：“无仇无怨。” “既无仇无怨，你为何杀他？” 他晃了晃他高傲的头颅，轻蔑地说：“想杀便杀咯，再说了，谁让他的黄金被我给看到了呢？” 难道是为财，杀心四起？姜漓漓轻挑眉毛冷哼一声，多么可笑。 姜漓漓问：“既如此，那黄金在何处？” “老子怎么知道，老子还没摸到手就被你们抓起来了。” 于清上前回答：“禀王君，百金臣已交于大司徒收于国库……” 朝臣气愤填膺，有一朝臣自告奋勇：“禀王君，能否容微臣与李般虞说上几句话？” 她点点头，程鹏代为传话：“李大人请讲。” 李仕冲至李般虞面前，对着李般虞就是一巴掌，怒气冲冲地说：“逆子！还不将你所知事实全部招来快快认罪！” 李般虞怒目相向，如二流子一般偏着头斜着眼桀骜不驯地说：“我呸！李大人可不要忘了，老子数年前就被你赶出了家门，你个糟老头子凭什么叫老子逆子！” 李仕指着李般虞说：“你……” 话还没说完，便一口气郁结于心，倒了下去。 在众人纷纷去扶李仕的时候，姜漓漓马上吩咐程鹏：“速传医官！” 医官一会儿就来了，他们一番诊断过后，便跪着复命：“禀王君，李大人已无脉搏，臣等无能为力，请王君恕罪。” “哈哈”，殿堂里忽然响起了一阵笑声，李般虞望着李仕的尸身笑着说：“你也有今天……” 李般虞死不足惜，只是可怜了李仕，他什么都还没有问出，竟这般气绝身亡。 “程鹏！”她淡定地说：“找人将李大人送回李府，命其家人好生安葬。” “诺。” 子伯问李般虞：“李般虞，如今你父亲被你气死了，你可还满意？” “哼！满意，很满意。”他大笑一声，“有何不满意的，天道好轮回。” “既如此，你便说说，你被李仕赶出家门之后，都去过哪些地方，做过何事。” “行走江湖。” “那怎么又回到了王城？” “想回就回了，还需要理由？” “何时回的王城？” “关你何事？”他突然冷哼一声：“既然来到了这里，我也没打算活着出去，倒不如死前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哈哈！” 他露出视死如归的神情，猛一般朝姜漓漓冲去。众人一片惊呼，“保护王君”还未说完，李般虞也还未跑上台阶，连屏风都未曾触到，姚槐便拉住了他。 姚槐揪着他有些破旧的囚衣，把他摔在了地上，鼻血直流。 姚槐十分不悦，区区李般虞，也敢在朝堂之上做这等事情！ 他说：“堂堂大殿，岂能沾染你这等污浊之人的赃血，你若想自寻死路就死别处去！” 李般虞也很有个性，话不言多就想死？真是莫名其妙。 姜漓漓问：“李般虞，你如此想死，可是在掩盖什么事实？” 随后他不言一语。 程鹏怒喝：“王君问你！尔难道聋了？” 很好，有骨气。 “李般虞，孤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若把事情从实供来，孤便放你一条生路，如若不说，孤定要你后悔。” 他依旧沉默。 如此，很好，他既然想死那本公主就成全了他。 姜漓漓接着说：“将姬氏收监，于清你着人好生看管，待下次孤亲自审理，在此期间，如若此人出了任何差错，孤便唯你是问！” “臣……领旨。” “子伯听令，将李般虞处以剐刑，请祭司施以辅助，让他受尽百日折磨而死！彻查王城之内与李般虞有过交往之人，凡是与他有关系的人全部抓进牢里，逐一审问。” “是。” 然后她气愤地走了。 程鹏用他那相对妩媚的声音宣布：“散朝。” 众卿无事，朝臣退去，众人都神色凝重，面上替姜越选夫人的喜色尽数散去。 姜漓漓听见宗伯哀叹：“真是家门不幸啊！李大人为人贤德，唉。” 她撑着程鹏拿来的伞，对他示意：“把姚槐叫去孤的寝宫。” 雨势猛烈，冒着滂沱的大雨，她极快地走向长和殿。 好在姒连在寝殿中生了火，她立刻坐于炉火旁，被雨水淋湿的衣裳瞬间冒出了热气。 老辛来报：“禀王君，姚槐求见。” 这么快就来了？ “传。” 姚槐从容走到她面前，朝她行礼：“见过王君。” “请坐。” 姚槐并未动身，直直立在那儿，皱着眉头说：“王君被雨水打湿了衣袍，天气寒冷，恐风寒侵袭，臣还是在殿外等王君换了衣袍再与王君商讨事情。” 姒连端着热茶即刻跪了下去，端着茶水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她惶恐地说：“奴该死，未察觉王君湿了衣裳……” 自从坐上这冰冷的王座以来，姜漓漓就如同坐在大海之中的孤石上，四处难安，孤立无援，为什么姚槐一句十分平常的话，竟让她有种心潮澎湃热泪盈眶的的感觉呢？ 姚槐他本是七尺男儿，戎马沙场，却心细如发，慰她冷暖，也许，上天安排她认识他，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报。 姚槐作揖准备退出去，姜漓漓叫住了他：“无妨，孤叫卿来，是请卿为孤去办一件事，等把事情交代于卿，孤再去换衣裳也不迟。” 她对姒连说：“你且出去吧。” “诺。” 第八十五章 山河卷·诛罪(1) 今日之事，牵连甚广，她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她也不清楚谁言真谁言假。 这满朝文武，她只信姚槐，也只有姚槐可信。 “王君请说。” “但凡在朝堂之上就姬松一案发表言论的人，你且派人去盯着，特别要注意于清与岑良的动静，以及平日里与他们相交甚好的人，但要谨慎行事，不要打草惊蛇。” 事实不明，她虽有猜测，但也得耐着性子等待。她在等，她得等，等赵度安然回归，等真相浮出水面，然后她便肃清贼臣，以正超纲。 “王君……”姚槐突然叫了她一声，欲言又止。 “嗯？卿是否对姬松一事有看法？” 他微微皱眉，似是在思索什么，片刻后说：“王君气色不好，当好好修养，让王君烦忧之事，臣会竭力为王君解决，臣告退。” 匆匆忙忙，疲疲倦卷，又过了几日，最近的天气真是怪异的很，暴雨连连，从未间断。从无冬阳，从无残霜，只一味的下雨，仿佛不知年月。 这几日里，她替姜越选了四位夫人，宗伯的孙女，岑良府中送来的女子，殷云的妹妹，史官的姐姐。 她整夜整夜睡不着，不仅仅因为姜越夫人们时常瞪着水汪汪的眼睛来烦扰，还因边关战事，此次虽又是一次大获全胜，但人员损伤不少，偶尔有战报传来：某某将军身受重伤，不治身亡，某某将军阵亡…… 那些远方传来的消息中，唯独没有她期盼的消息，没有任何关于姜越的消息。 不知不觉间，朝臣送来的奏章也突然多了起来，她只能连夜连夜的处理，国家大事如千金重担压在她的心头。 明天又到了上朝的日子啊。 突然邪风大作，骤雨突歇，姜漓漓将竹简往烛火旁照了照，无非就是写着杂七杂八的琐事，什么暴雨导致河水泛滥，冲垮了民宅数间之类的。 将近午夜的时候，她终于将送来的奏疏看完了。 姚槐穿过宫门，前来进见，正巧她还没睡，便宣了他进来。 在摇曳的烛火下，姜漓漓看清了他俊逸的脸庞，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他狭长的眼睛下青黑一片，定是四处奔波，夜夜不眠。 姚槐坐在她的对面，她命姒连增添碳火，未免冷着他。 姜漓漓抬头望了一眼姚槐，他也望了一眼她，双眸交撞之间，他们都匆匆移开目光。 她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 姚槐说：“于清着人连夜将自己的妻儿送出城，臣于三里坡追回于清妻儿。” “于清果然有问题，竟然连夜将自己的妻儿送出城，孤得想个办法治治他。” “另外，那日在朝上指责姬松之人，臣找到他时，已经死了。” 姜漓漓皱了皱眉：“被人杀人灭口？” “嗯。” 她揉了揉鬓角，真是有些头疼，她该早点想到把那证人关起来的，那证人一死，还怎么证明于清说谎呢？ “王君。”姚槐突然轻声叫唤了她一声。 他将一个小摆件双手奉上说：“臣见王君整日辛劳，睡眠不好，这是昙花做的，能安神，臣便找来献给王君。” 姜漓漓接过来一看，这东西是用白玉雕刻而成的，精美的玉莲花纹显得格外清美，里头花香阵阵，闻起来真是舒服。 她笑着接受，如此美丽的东西怎有不接受的道理呢？ 她会心一笑说：“卿真是有心了，卿的一番美意孤不能辜负，孤便收下了。” 他突然也微微笑着，他笑起来甚是好看，褪去了不易近人的气息，反倒变得有几分温和，姜漓漓很少见他笑，他一对她笑，她便觉得这是人间奇迹。 姚槐说：“明日王君上朝之时，事实真相定能水落石出，时辰不早了，王君早些休息，只有休息好了，明天才有精力上朝。” 哎，姜越啊姜越，由此朝臣这般待你，你真是个幸运的王君。 姚槐走了，在狂风骤雨后，在明月当空的午夜里。 殿外那一汪明月映衬着大殿，使殿内不点烛灯都能看见远处镂空的窗花。 姚槐说，明日定能让事情水落石出，可赵度迟迟未归，总归叫她不能安心睡下。 赵度去往东莱，到如今，已经有二十天了。今日午时是他奉命回城的最后期限，她予他所乘之天马，日行万里，奔驰如飞，当早日归来，可迟迟不见他踪影。 莫不是他看中了姜越的天马，跑了？ 不应该吧。 一夜未眠的姜漓漓拖着厚重的身体踏出了长和殿的殿门，夜路皎皎，她抬头望了望天空，将明未明的天仍然繁星闪耀，两轮月亮悬挂空中，晨夜如昼。 她揉了揉眼睛，莫不是一夜未睡，出现了幻觉？天上竟然有两个月亮？这是什么天象？ 哎，如此天下绝景匆匆一瞥便算了，她还赶着去上朝呢。 走入大殿，她正坐明堂，立于屏风后。 她朝殿中扫去，朝臣精神矍铄，庄严肃穆朝她行礼。 不出她所料，祭司果然来了，他一身暗红祭服，不过区区五十岁，却白发苍苍，如耄耋之年，他立于殿中，颇有点风烛残年的感觉。 姜漓漓对他的印象总归不是好的，因为她一出生，他便断定她是邪魔所化，是不祥之人。 大祭司神色焦灼，待百官朝她行完礼后匆匆上报：“禀王君，前些日子，冬雨连连，雨水暴涨，乌云遮日月。昨骤雨初歇，拨云见月。但天象异常，两月相承，晨见东方，群星昼见。依臣所见，假月照空，真假难辨，与太阴争辉，主女子惑国，争夺江山。群星昼见，主群雄并起，天下大乱，望王君防范于未然。” 朝臣屏气凝神，心有所想，面面相觑。就连姜漓漓都感觉到不安，竟不想，他观测到的天象竟这般邪乎，这个糟老头子，真是不怕天下大乱。 姜漓漓压制怒火，淡然问到：“请问大祭司，你可知是何人会争夺孤的江山？哪些地方的人会造反？” “臣乃凡夫俗子，只略知上天旨意，不敢断言，但天象显示，紫微之外六星流转，当是王君亲信之人。” 第八十六章 山河卷·诛罪(2) 如果众人叛乱，也不知她能否为王兄守着这纷繁的江山。 姜漓漓压制住内心涌起的恐慌，淡然说道：“孤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祭司面色失常，仿佛因为她这般淡然不重视他所言而感到失望，他哀叹一声，缓缓走出了大殿。 姜漓漓问程鹏：“怎么不见姚槐？” 程鹏忽然跪着说：“奴疏忽，未能早些禀报，先前世子前来请示王君，说今日是他亡母生祭，想要告假一天去祭拜亡母，世子见王君刚刚休息，叮嘱奴将此事代他禀告给王君之后就走了。” “哦。” 真是不靠谱啊，如此关键时刻他竟然走了。 子伯将姬氏与瘦得不成样子的李般虞带了进来。 李般虞换了一身干净的囚衣，却也难掩那鼻青脸肿的颓败志气。 她问心不在焉的于清：“大司寇，李般虞可审出了结果？” 于清跪了下去，似乎万般无奈地说：“臣无能，请王君降罪。” 子伯自告奋勇：“禀王君，可否让臣一试？” “可。” 子伯问李般虞：“汝杀姬松，可有受人指使？” 他用他那有气无力的声音高吭地说：“无人指使。” 仍是那般目中无人，桀骜不驯。 “既然无人指使，那你可是为财杀人？” 李般虞轻蔑地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经地义！” “既如此，你得到了钱财，为何还去追无关紧要的随从？把他追到樊巷，进行杀害？” “谁让他……看到了我的脸呢？” “我看未必吧，他逃至樊巷，你本已将他擒获，却迟迟不杀他，只叫他把东西交出来，你以为夜深人静无人知晓，却不料撞上本官与小斯外出寻乐。你的一言一行，我们可都在暗处看在眼里呢。” “既如此……横竖是死，我又何必多说半句。我承认人是我杀的，你还当如何？” 子伯叹气，从袖中掏出一块成色一般的玉佩，神色悲哀地说：“我知道你不怕死，只是可怜狱中那位女子，身怀六甲，还哀求本官把这玉佩交给你，本官瞧着那女子对你一往情深，哎……那女子真是可怜，错付一番深情不说，还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可怜啊真可怜。” 李般虞满脸不在乎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连心的眉毛皱了起来，眼中尽是仇恨，他愤怒的朝子伯喊到：“你……你们这些所谓权贵，也无非就是使用公报私仇的卑鄙手段，以他人性命要挟算什么本事！” 子伯翻了一个白眼，公报私仇与大公无私也不过是立场的不同而已。 程鹏走过来，悄悄说：“禀王君，赵度在殿外等候求见。” 赵度？他终是在关键时刻回来了。 姜漓漓点头示意，让程鹏把赵度传进来。 姜漓漓看着子伯像唱戏般微微一笑：“这确实不算什么本事，但谁让你杀了人呢！只要你说出背后指使之人，将功赎罪，本官便可求王君开恩，只处死你一人。” 李般虞咬牙切齿，随后闭上了眼睛，极其痛苦的模样，他说：“是丞相，是丞相大人指使的草民。” 此言一出，朝臣惊恐，众人再次屏气凝神。 姜漓漓望向岑良，他一脸淡定如常，丝毫没有被人反咬一口的惊慌。 真是处处奔丞相而来。 有人义愤填膺：“胡说！区区贱民，胆敢污蔑丞相大人！” 子伯继而发问：“丞相大人为何指使你？” “哼，大抵是因为得知……姬松给他送金子太过招摇了，便请我去杀人灭口，我哪知自己如此倒霉，会碰上外出狎妓的子伯大人呢？” 子伯将笑未笑，呈现出一瞬尴尬的神色。姜漓漓想，若是此事从宫中传扬出去，恐子伯会在家中受罪。 正当此事陷入僵局的时候，赵度进殿，一脸的风尘仆仆，带着一脸猥琐全身肥肉都在发抖的人。 如此冬季，那人额头上的汗却流个不停。 那人匍匐跪地，赵度也跪于地上说：“禀王君，属下回来晚了，请王君恕罪。” “请起。”姜漓漓问赵度：“你带来的是什么人？此去东莱，可有何发现？” “回王君，这是东莱郡蔚匡德，这次属下去了东莱查看，发现郡守姬松含冤负屈，恐死不瞑目。” “何以见得？” “姬松为官数十年，却家徒四壁，果真清廉，百姓对其爱戴有加，但后来调来郡蔚匡德，他仗着数百官兵在手，又有亲戚在古央为官，无所不为，坏事做尽，搜刮民财，前东莱郡守一家险些惨遭毒手，臣到东莱调查此事之时，他竟举兵相向，刺伤王君之天马，为此，属下才耽搁了时日，今日才回宫……” 听闻此言，姜漓漓心中怒火猛然蹿升，手竟不自觉地往王座上猛然一拍，一阵震痛传来，她问：“姬氏，你可认识此人？” “回王君，他化成灰民女都认识，他便是东莱郡蔚匡德。” 姜漓漓对刑讯一事并不是很了解，于是趁着头疼，拄着王座说：“子伯，便由你代孤对匡德进行问话。” “诺。” 子伯居高临下地问：“本司寇问你话，你若从实招来，本官就替你向王君求情，让你死时不必受千刀万剐。” 姜漓漓强势地威胁他说：“如若你胆敢有半句虚言，孤便诛你全家！” 子伯问：“本官说你强抢民女可有冤枉你？” “没有。” “搜刮民财私增税收你认不认？” “认。” “姬松家眷是否为你所害？” “是……” “姬松来古央所谓何事？” “他……拿了账簿……” “可有带百斤黄金进京？” “没……没有。” 那些往丞相身上泼的水果然都是脏水。既如此，那百斤黄金又是谁人花这大手笔嫁祸？ 子伯气势雄浑，颇有魄力，他用他那双凌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匡德，气势汹汹地问：“那账簿何在？” “臣……不知。” “黄金是谁的？” “微……臣……不知。” “你可认识李般虞？” “不认识。” 子伯即刻揪起匡德的头，将他的头扭至一边，让匡德看到了受过剐刑的李般虞，子伯气势如虹问：“那你可认识他？” 第八十七章 山河卷·诛罪(3) 见过李般虞的匡德满脸的汗和泪，神情悲哀地回：“不认识。” 子伯松开了匡德，复又问：“账簿是谁所写，所写之人在何？” “账簿……是……是……” 见匡德无言，姬氏突然补充：“回大人，民妇听兄长说账簿是一位幕僚所写，他把账簿给家翁的当天就失踪了。” 子伯问匡德：“账簿上记载的是否是你与朝中官员勾结的证据？” “是。” “你都送予哪些大臣钱财？” “……”匡德只死死地跪在地上不再言语。 子伯怒喝：“说！” 匡德颤抖着身子说：“微臣……无……话……” “既如此，程鹏！将此人拔去舌头，受剐刑！诛他三族！” 匡德听完便晕了过去被侍卫拖走了。姜漓漓那病歪歪的王叔突然冒出来，替他求了个情：“王君，姬松一案疑点甚多，此人至关重要，不如等此事……” “王叔不必担心。”姜漓漓打断他，“没有他，孤照样能让此事水落石出！” 匡德此人，恐怕也说不出话了。 姜漓漓怒火外泄，咬牙切齿高声问：“两朝元老于大人，先王的股肱之臣，你可有话要说？” 于清噗通跪地：“老臣知罪，愧对先王，无颜苟活于世，请王君降罪。” 姜漓漓冷哼：“你堂堂大司寇，何罪之有？” 于清说：“罪臣，不该颠倒黑白，冤枉姬松，不该令李般虞杀人，弄虚作假，不该卖官鬻爵，欺骗王君。” 呵，倒是爽快，一口气竟把罪责全都认了。 双泪涟涟的姬氏问：“家翁与大人无冤无仇，大人何至于如此？” 姜漓漓又怒从中来，拍案而起：“李般虞是你指使？百斤黄金是你放在了姬松身边？” “是。” 她突然感到十分悲凉，她历经世事，虽早已不再天真，天真的以为人总有善良的一面，她从来不知，人心恶，可以恶到这种地步。 不知是谁人说过，善良的人千般样貌，罪恶的人如出一辙。 堂堂公正廉洁之人，竟被他颠倒黑白，侮辱了一世的英明，如若不是姬氏千里进王城来告状，恐怕姬松就如此冤死于地下，东莱百姓也仍然民不聊生。 所以于清该死，她恨不能亲手杀了他。如若此次不能杀鸡儆猴，那么必将埋下隐患。 墨寒说得对，这世间，不是人人都能信。 正当她准备处决于清时，沉默许久的岑良突然冒了出来，用相当怪异的语调同于清说：“于大人真是好胸怀，岑良佩服，佩服！” 宗伯周琰用苍老的语气说：“丞相这话从何说起？” “为他人承担杀人罪责，致妻儿老小于全于府上下不顾，这不是大胸怀是什么？” 难不成于清这死老头子还隐瞒了什么真相，要为他人顶罪？ 姜漓漓用嘶哑的声音问岑良：“岑卿此话是何意思？” 岑良作揖，说：“王君可否容臣问黄将军几个问题？” 小司马黄子恒？难不成他也参与其中？ “可。” 岑良问：“黄将军可曾见过李般虞？” “末将奉命守王城，见过之人众多，末将有没有见过李般虞实在不记得的了。” 岑良笑问：“黄将军从前与李般虞可是旧识？” “臣从不认识李般虞。” “本丞相怎么听说李般虞被赶出李家之后，是将军将其收留？听闻狱中身怀六甲之人曾是将军府的侍女？” 李般虞深谙人心，突然笑了，他说：“丞相真是好手段，于清大人都已经为你顶罪了，你还偏偏要污蔑黄将军，丞相可真是别有用心呢。” 黄子恒微怒：“丞相说臣指使李般虞杀人、嫁祸可有证据？” 岑良没有理黄子恒，只朝姜漓漓作揖：“禀王君，杀害郡守，本就是诛满门的罪，李般虞既已被逐出李家，不能怪罪李仕一家，狱中李般虞的同党本应该即刻处死，听闻那狱中女子身怀六甲，苦苦哀求子伯，希望死前能见李般虞一面，微臣也觉得她甚是可怜，便动了一些恻隐之心，臣恳请王君让她来此了却她的遗愿，臣再将证据公之于众如何？” 姜漓漓微微思索，岑良说的如此自信，也不知是何真假，他七岁被人称之为神童，九岁被人掳走，十五岁安然回归，十六岁因献《治国策》名满王城封太子少师教王兄读书，十七岁因进贡千匹战马封宫正，二十二岁游说羽民国归附姜国被父王提升为丞相。姜越走前留信也对她说，朝堂之事可同岑良商量，他是这般拥有神奇色彩的人物，又贵为丞相，大抵是可信的。 “岑卿所讲，甚有道理，赵度，速速着人去办！” “诺。” 像是早早准备好的模样，妇人即刻就被带了进来。 妇人跪于地上，两眼只望着毫无人色的李般虞，既心疼又悲苦的模样。 岑良问妇人：“你与李般虞是什么关系？” 妇人知守礼节，温婉磕头，“回大人，李般虞是奴的夫君。” “你可认识黄子恒？” “认识，是将军把奴许配给般虞的。” “他可在这殿中？” “在。” “在哪里？” 女子抬头朝黄子恒望去，朝他行礼。 李般虞的眼里冒出了泪花，用复杂又悲凉的语气叫着：“阿秋……” 如此猖狂桀骜的人竟也会有如此柔情的一面？ 姜漓漓气愤地问：“黄子恒！你要作何解释？” “王君恕罪，臣没有说出与李般虞的过往，不过就是怕受到牵连。” “狡辩！堂堂王君，岂容被你戏弄！”岑良又说，“禀王君，臣这里有一个账簿，是于清等人杀人灭口妄图销毁的证据，其中记载的不仅仅是匡德之事，还记载了诸位大人买官卖官的钱财往来，其中可有黄将军为董连宇谋取的一份呢。” 程鹏即刻呈了上来。 有一人突然重重地跪了下去，像是见了恶鬼般，全身都颤抖着。 她看了看账簿，原来啊，那人正在这名单之上。 那账簿之中写着：是夜，董连宇向黄子恒之妻献金十金，三日后取王城副将之职。 姜漓漓猛然拍上王座，愤然而起，尽她所能用压抑着的愤怒气势说：“黄子恒，你还有何话可说？” 第八十八章 山河卷·诛罪(4) “微臣一心为国，尽职尽责，却不料遭人算计，既如此，臣便如王君和丞相之愿，认了这欲加之罪，王君又当如何？王君可不要忘了，王城之兵尽在我手！” 真是过分，胆敢这般威胁她！ 朝臣顿时神情凝重，于是她反问：“黄将军难道要造反不成？” “那也是被王君和丞相逼的。” 岑良问：“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将军要如何造反？” 黄子恒铿锵之声坠地：“丞相莫不是没有听清宫外的刀戈声？” 众人屏气静神，侧耳去听，果真听听到了兵器相交的声音。 今日这朝上的啊，真是让人心惊胆战呢，把历经磨难的姜漓漓惊了又惊，不是惊她安危不定，而是惊她守的这锦绣江山，危机四伏，让她如履薄冰。 未免朝臣惊恐，四散而逃，乱上加乱，趁着黄子恒目露凶光，拔出刺刀朝她攻来时，姜漓漓立刻下令：“来人，诛杀叛臣黄子恒！” 赵度从李般虞之妻身旁匆匆步入台阶，走至屏风旁，站在姜漓漓的旁边，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朝臣几声惊呼，那些文质彬彬的朝臣顿时四散退让，姜漓漓端坐在屏风后，静看修为不高的岑良抵挡着黄子恒。 刺刀在黄子恒手中灵活的转动，众人还没有看清黄子恒的招式时岑良的长袖已被鲜血浸染，鲜血滴落在了殿中光洁的地上。 好在朝中尚有两个修为高深的人立刻同岑良一起对付黄子恒。 趁人不备，没有束缚的于清突然去帮黄子恒。真是有情有义啊，岳丈帮着女婿。 说起来，这于清也算是国戚了，他的大女儿是她大王兄姜淮的二夫人。 于清是淮王的岳丈。 一些侍卫闻讯涌了进来，护着朝臣。 李般虞从地上爬了起来，因为戴着铁链的原因，又受过剐刑，所以爬起来万般艰难，但他仍然朝岑良跑去，似乎要去帮黄子恒的忙，察觉于此的子伯突然一脚将李般虞踹翻在地，然后伴随着女子一声悲凉的呐喊“阿虞”——李般虞死在了侍卫的剑下。 李般虞的妻子万分悲痛，血自她身上流了出来，她撑着肚子，十分茫然绝望。 姜越的侍卫也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又仗着人多势众，于清不一会儿就死在了侍卫的长剑之下，多柄长剑贯穿他的全身，死状之凄惨让两个从未沾染过血迹的大臣当场便干呕起来。 黄子恒倒是有着一身高超的修为，他勇猛健壮，一脚将子伯踢倒在地，然后以一敌众，将大殿搞得一片狼藉，他虽是受了点伤，却没有动摇其根本。 殿外匆匆进来一个身穿铠甲的人，他铠甲上浑身是血，那一身带血的冰冷铠甲让他无比的坚毅沉着，他仿佛来自地狱，带着嗜血的光芒。 隔着屏风和几十丈的距离，姜漓漓也知道，来人一定是姚槐，曾救她于水火的姚槐。 姜漓漓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叛乱应该平定了，因为他来了。 姚槐虽身着铠甲，却并未执剑，大殿内是不准携带武器的。 他越过侍卫，带着灵力以飞快的速度在朝臣还没来得及惊呼之前，他便夺掉了黄子恒手中的刺刀，区区几招，黄子恒便已支撑不住，被姚槐带着灵力的重拳击倒在地，那柄锋利的刺刀也深深地扎在黄子恒的腹中。 侍卫立即将黄子恒压制住，迫使他跪在了大殿中，他眼中的愤恨更甚从前，那双充满不甘的双眼扫视四周，悲哀地喊着：“王君多疑，朝臣离心，诸位不要笑的太早，你们也终将和我一样，狡兔死，走狗烹！子恒先去地下等着尔等！” 多么的悲哀，一个叛变者喊着“狡兔死，走狗烹”。 姜漓漓看着李般虞的妻子倒在了地上，脸色苍白，她的头发被冬日里的汗水浸湿，她蜷缩着抓着李般虞的手，她的衣服上已经沾满了血。一个好心的官员，走到她的身旁，照料着她。 姜漓漓原本在考虑要不要赐她堕胎药的。毕竟古往今来，为父报仇的人太多了。但这一刻她动容了，她想，作为王君，仅仅只会杀鸡儆猴还是不够的，还得彰显仁德。 她冷冷地说：“孤即为王君，便是天下人之君，上天有好生之德，老辛，将这女子送去偏殿，找医官为她接生！” 殿中尸体被侍卫拖了出去，朝臣归位，姚槐说：“叛臣董连宇擅离职守，不守城门而进攻宫门，已被臣诛杀于宫门外。” 姜漓漓坐于王座之上、屏风之后，她肃穆地说：“卿诛杀叛臣，赐孤宝剑一把，可杀奸佞之臣，王城护卫之职由卿举荐人选，丞相护驾有功，赐席坐于朝，子伯封大司寇，姬松一生清廉，姬卿之心，忠君之心，奸魄将褫，姬卿虽死，万古如生，赐谥号清烈，姬氏为父申冤，忠孝可嘉，着命人护送回东莱，命姬松长子为东莱郡守。” “谢王君，王君英明。” “丞相与子伯今日受了伤，来人！将两位爱卿扶至偏殿，速请医官！” 岑良推辞说：“臣多谢王君厚爱，臣只是受了皮外伤，并不碍事。” 子伯作揖：“臣也无碍。” 他们既如此，她也不必勉强。 姜漓漓心如铁石，用嘶哑的声音带着十二分的怒气说：“于清、黄子恒谋害良臣卖官鬻爵犯上作乱，皆满门抄斩！凡此账簿上有名之人，除章丘梧有重大功绩，罚半年俸禄外，其余皆革职！没收家产！” 今日朝堂之事，真是惊险万分，程鹏亲耳所听，亲眼所见。他站在王君旁边，吓得冷汗涔涔，若不是王君面不改色地坐于王座之上，给了他原地不动的力量，他恐怕就倒下去了。 北风吹雁雪纷纷，可怜王君瘦伶仃。 回长和殿的路上时，天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雪。 程鹏不禁可怜起王君来，王君近来瘦得厉害，愁眉紧锁，闷闷不乐。 这样下去可不行，他虽是黄门，可他也有抱负志向，再说王君待他不薄。程鹏不由得斗着胆感叹一声：“王君，这雪虽来得晚了，但到底还算应景，院子里的那几株红梅来了，王君要不要过去散散心？” 第八十九章 山河卷·叛乱(1) “回寝宫。” 姜漓漓冷得厉害，哪有什么心情去赏红梅映雪呢。 她一点也不喜欢雪，相比风雪交加，她更喜烈日炎炎。她觉得，热是一种烦闷，而冷是一种疼痛。 她可以忍受烦闷，难以忍受疼痛。 老辛来报：“禀王君，阳氏产下一个男婴，早夭，阳氏气血两虚，也走了。” 她轻叹一声，端坐在炉火旁，把烛火和明珠放在案上，叫程鹏搬来朝臣们的奏疏，她批了大半，实在无聊时便望了望窗外。 天已经快黑了，她起身步入门外，踩了踩不厚的积雪，雪压着庭院的紫竹，几株常绿的植物也覆盖着白雪，一阵风刮来，雪扑上她的脸。 姜漓漓退回大殿，匆匆吃过了晚膳，沐浴一番之后，又看了几本奏疏。 风雪大盛之时，她伏在案上睡着了。 隐隐约约听程鹏在门外叫唤：“王君，长守宫中的宋狸在外等候多时，说有要事见您……” 待她睁眼之时，程鹏穿着间色的深灰色衣服已走到她的跟前，他轻声叫唤着她：“王君，公主殿中来了个叫宋狸的人，说是有要事禀报。” 宋狸？好像是有这么一个黄门。 “什么事？” “他说事关重大，要面见王君。” 她将一把竹简扔至案上角落，闭着眼睛揉了揉额角，沉声道：“进来吧。” 青阳裴走了进来，看见“他”端坐案前，手按着眉角，皱着眉一脸的不悦，定是案上那堆竹简让“他”头疼。“他”的脸又消瘦了几分，“他”画了黛色的浓眉，衬托得那眉眼英气逼人。 果然是她——姜漓漓。 那日他喝醉时看见的不是幻像，是她。 青阳裴跪拜在地上，对着她道：“奴宋狸拜见王君。” 这声音甚是熟悉，曾在她耳边日日萦绕，化作呢喃耳语。 她睁开眼睛朝跪着的人望去，青阳裴穿着一声黄门的深灰色衣服，戴着黄门的帽子，未经她允许便私自抬起头来。 这般看去，跪在她眼前的可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好黄门，只是那含情的眉眼，明目昭昭透着心怀不轨的模样。 她压制住内心的波涛汹涌，没有直呼其名，只问：“你来此做什么？” 青阳裴笑着提醒她：“王君，奴所报之事发生在前不久的晚上，事关长公主的性命以及王君的清誉，还请王君摒退他人。” 她皱眉，青阳裴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这可如何是好？如若他把此消息散播了出去，定会引起动荡。 她懊悔不已，当初行事就不该如此荒唐。她怎么会做出去长守殿拿安魂丸这等傻事呢？定是叫他看出了破绽。 别急，青阳裴还在她的手上，他逃不出这王宫，除非他不要命了，否则定能封住他的口。 北冥信风和吴铭也真是的，怎么干活的？连个人都看不住！竟叫他跑到长和殿撒野来了！ “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徐徐告退。 “青阳裴，你装作这等样子来长和殿做什么？你倒是说说，有什么是事关长公主的性命以及孤的清誉的？” 青阳裴起身，走至她的边上，在她身边低声耳语：“难道姜王失踪，漓漓冒充王君这事还不够关乎长公主性命和王君清誉吗？” 她曾经深爱的人啊，拿捏着她的把柄威胁着她，她拍案而起：“青阳裴！你可不要胡说！” 怎么会是胡说呢？那晚之事，原以为只是做梦，梦到了一身男装的姜漓漓，可腿上的青紫告诉他，他分明不是做梦，直到他看到架上少了两个盒子，才幡然醒悟。 “那晚漓漓回宫，拿了安魂丸就走，如若你不是漓漓，那东西对你来说有何用？再说，漓漓难道忘了，你与我朝夕相处多日，我怎么会不认识你？” 姜漓漓平生最恨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青阳公子莫不是认错了人吧，孤拿漓漓的安魂丸做什么？” 青阳裴柔声说：“漓漓可真会装傻充愣。”他向前迈了一步，走到她的身侧，挽了挽她的长发说，“漓漓不会忘记自己右肩的两个疤痕，胳膊上也曾受过伤吧？” “你……你这样做，只会让吾更厌恶你。” 青阳裴苦笑，他自己都厌恶自己，厌恶这样不择手段靠近她而卑微的自己。 既然被他捏住了把柄，那他定然会有条件，姜漓漓问，“你究竟有何目的？” 若他说只是为了来看她一眼，以解这日日夜夜的相思之苦，她信吗？ 她定然不会信的，她再也不会信他。 “若公主解除与姚槐的婚约，我便帮公主保守秘密。” 她与姚槐之婚，已成定势，姜漓漓翻了一个白眼，冷哼一声，抓着一把竹简问：“青阳裴，你来此不是为了吾与姚槐的婚事吧？挑拨吾与姚槐的婚事，于你而言，有何好处？难道你珉国还会忌惮吾姜国王室与姚家的联姻？” 青阳裴来时，一番热血，只想一探究竟，他想着若姜漓漓没有去青琅，姜越是她假扮的，那么她必然没去青琅，也免得他日日担忧。 他来时，没有想这么多，没有想到她与姚槐已结连理。 “漓漓不知我此举是为了谁？” 姜漓漓的眸中添了几分阴霾，“就算你说出去了，又有谁会信你？” “公主难道不知道人言可畏？而且，人们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如若孤不答应呢？你又当如何？” 青阳裴沉默了，他其实什么也不会做，只是要他亲眼看着她披上大红嫁衣嫁给别人，他绝做不到。 他轻叹：“我只有这一个条件，对你而言，并没有什么损失不是吗？以你婚约换取家国太平。” 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东西都能交换的。 姜漓漓想，若是不忠之人知道了这件事，必定会在朝堂之中搅弄风云，若是心怀异心之人和敌国之人知道了此事，必定会趁虚而入，她万万禁不住这样的变动。 青阳裴见她愁眉紧锁、眼里尽是失望，她复又问他：“青阳裴，若我不答应，你要如何？将此消息公诸于众，让我被众人指责祸国殃民？让姜国江山毁于我手，让我成为千古的罪人？青阳裴，你是要让我不得好死你才甘心吗？若是如此……你便去说吧。” 第九十章 山河卷·叛乱(2) 只要他出得了宫门，能找到替他散播谣言的人。 而她姜漓漓，是绝不会负姚槐的。因为她已经尝过被人抛弃的痛苦，她不会让姚槐受这样的伤。 青阳裴的眸子暗淡了下去，心中尽是苦楚，上次她吐血倒在地上的那一幕幕又浮现在他眼前，每每想起这件事就让他心有余悸。 姜漓漓有些难过，呵，她难过什么呢？反正他们已经到了相看两生厌的地步不是吗？ 他来此，不过是觉得有利可图。 姜漓漓紧紧抓着竹简，她的手指被竹简上的木刺刺穿了，一阵轻微的疼痛传入心尖，她抬头望了望身边的青阳裴。 她欲意叫来赵度，把此人送入长守宫中，命北冥信风和吴铭好生看管，却在此时，门外有了声响，老辛禀报着：“王君，丞相来了，在殿外求见。” 岑良大晚上来此做什么？有急事上报？ 岑良是个传奇人物，他见过青阳裴，况且青阳裴那张让女人一见就会朝思暮想的脸，保不准就会让岑良看出端倪。 若岑良发现青阳裴假扮黄门在姜越这儿，他会不会怀疑些什么？ 她望了青阳裴一眼，青阳裴识趣地退到了布帘的后面。待殿中静若无人时，她才吩咐：“请丞相进来。” 她坐于案前，静候来人。 岑良踏雪而来，他墨色的头发不染风雪，一支玉簪在他墨色的发间闪耀，他穿了一套紫色的便服，虽也担得起“俊俏”二字，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更多的是沉稳孤鹜的气息。 岑良见了她，眼里的柔波乍现，他朝他行礼作揖，轻唤她一声：“阿越。” 阿越？难道他们私下里都是如此亲密无间的？ 姜漓漓硬着头皮应了一声：“嗯。” 她摆手，示意他坐在她的对面。 岑良并没有坐在她的对面，而是与她并肩坐了下来，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姜漓漓不得不起疑。 “这么晚了，卿来此可是有要事？” 岑良说：“臣，确实是有要事禀报。” “卿直说便是，离得这么近做什么？” 岑良皱眉，打量了她片刻，然后说：“臣怕隔墙有耳。” 思虑得可真周全。 如此小心翼翼，他到底要说何事？可别是什么国家机密，她的殿中可还藏着一个人啊。 “何事？” “醉天回来了。” 她一脸疑惑，醉天是谁？ 她淡淡应了一声：“噢。” “阿越，你想如何安置他？” 他说的是安置而不是处置，那么醉天肯定是自己的人。 “就由卿安排吧，卿办事孤放心。” “醉天多年来东奔西走，不得以真实面目示人，他在那些人之间转圜，搜集罪证，九死一生，这次能成功扳倒于清和黄子恒，将淮王在朝中势力削减过半，让淮王乱了阵脚，玄醉天也算是立了大功。朝中有两个职位空缺，小司寇和小司马之职，以醉天之天赋，臣认为醉天任小司寇之职最妥。” 姜漓漓皱眉，难道姬松之事竟是姜越和岑良所设的局？旨在铲除于清和黄子恒的局？ 原来如此，黄子恒死前喊着“狡兔死，走狗烹”便是有原因了。 但岑良说让淮王乱了阵脚是怎么回事？难道姜越和岑良的目的是铲除大王兄？ 而且给玄醉天小司寇这么大的官职，不会养虎为患么？不会引起朝中官员的不满吗？ 她思虑再三，即是岑良开口，她便允了吧，反正是姜越叫她多依赖岑良的。 他是姜漪的丈夫，姜漪是姜淮的妹妹，就着常理，岑良怎么着也是帮小舅子的，他既然没有按照常理，那便说明有别的原因让他同姜越为营。 是什么原因呢？ “卿思虑周全，便如此吧。” 岑良看着姜越手里一直拿着竹简，便伸手取了过来，他简略地看了看，不过就是些无聊的琐事，他说：“这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事，王君明日再看也无妨。” “对，孤也有些困了，那便明日再看吧。” 岑良皱眉，阿越这是怎么了？他才来就要赶他走？这些时日以来，他行为怪怪的，似是刻意疏远他。 岑良突然握住她的右手，姜漓漓敏感的将手抽了出来。 “别动。” 听闻此言，姜漓漓不再动了。她猛然想起了一些骇人的事情：岑良曾是姜越的少师，姜越说岑良可以信任。有传闻说岑良有龙阳之好，而姜越快二十二了，身边本该莺燕环绕，却夜夜独守空房，如若不是她借他之名为他娶了几房夫人，他到现在还是孑然一身。而且岑良竟然敢唤姜越为“阿越”，这般亲密无间，想他堂堂老母亲都不好如此唤他！ 难不成……岑良果真有龙阳之好，他爱上的竟是……她的老兄。 天呐，这该叫她如何是好啊。她记得姚槐好像提醒过她，叫她离岑良远一点儿，她怎么这般后知后觉呢？ 看来，今后的日子，少不了得为她的老兄操心一番了。 岑良望着姜越，他脸上的红斑早已消退，只是声音还有些嘶哑，他握住了姜越的手，小心翼翼的将他手中的木刺拔了出，细小的血珠从他的指尖冒了出来，他把他的手含在了嘴里。 岑良看着姜越的脸色变了又变，他这般憨呆的样子就像未长大的娃娃，有点可爱。 估摸着差不多了，姜漓漓迅速将手抽了出来。她打量着岑良，他酷爱紫色，认识他以来，他穿的不是朝服便是这紫色的衣袍了。 没想到他玉冠华装，仪表堂堂，却是人模狗样。 姜漓漓思考着她此时的处境，岑良夜深来此，定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他一脸阴险，还不如在青阳裴面前自在。 “阿越，吾今天来是想要提醒你，丽夫人四十岁的生辰要到了，淮王必定会乘机从封地回来，虽然今日除去了淮王的部分亲信，但淮王势力尚在，你要做好准备了。” 她需要做什么准备？为丽夫人四十大寿大举操办，还是为除姜淮未雨绸缪？ 殿中炉火渐渐熄灭，她感到阵阵寒意。 手足相残，她并不是没有听说过。但若要让她对付姜淮，她有些说服不了自己。 那毕竟是她的大王兄啊，虽然他们相处不多，但那年冬天遇刺，姜淮处处护着她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她不忍伤害自己的亲人。 但若要在姜越和大王兄之间选一个，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姜越那个王八羔子。 姜漓漓起身，黑色的龙袍在她身上晃荡了几下，她一脸愁闷地说：“玄醉天之事，孤明日便派周琰去准备，淮王之事，现在还言之过早。今天色已晚，卿回到府中怕是夜半了，孤也困了……” 岑良也站了起来，紫色的衣裳在明珠与烛火的照耀下晃动着，他的眼睛含情脉脉，她受不住这样的目光。 姜漓漓转身，一个温暖的身躯突然抱住了她，他的手放在了她腹间，他的下巴轻靠着她的肩膀，岑良在她的耳边轻唤：“阿越。” 第九十一章 山河卷·叛乱(3) 她的头皮发着麻，身体在这一刻僵硬不堪，她被一个不太熟悉的男子搂着不知如何是好。 姜越那厮，平日里不会与岑良做些苟且的事情吧…… 若是岑良的情感来了，她该如何才能脱身？ 她平缓着自己的气息，装着一无所知的模样，问岑良：“卿这是怎么了？” 岑良看着姜越掰开了他冰凉的手，他闭上眼睛，心中泛着疼痛。 趁姜越不注意，他迅速扼住他的右手，杀气从他的身体里散发了出来，他的手掐住了姜越的脖子。 岑良掐住姜漓漓脖子的那一瞬间，她本能的迅速散发出灵力，身一侧，手肘往后一击，击中了岑良的肚子，岑良掐住她脖子的手便松开了。 她不想伤他，所以没有痛下杀手，只好抵足后退。毕竟，那是她姜国的丞相。 她离开了他的身边，她看见岑良的几缕长发因她的灵力而摆动着，他满是气愤，眸子里添了冰冷。 她都已经配合到这份上了，好端端的，他这是怎么了，因爱生恨？ “卿这是做什么！” 岑良的目光如炬，像是要把她看穿，他的声音仿佛添了嗜血的欲望，透着几分阴森的寒意。 他笃定地说：“你不是他！你是谁？他呢？” 姜漓漓一惊，身上突然起了热汗，她的手不自觉地抓着黑色的衣袖，怎么岑良也看出她的破绽来了？ 不，他只是气势强了点，可能是在套她的话，她不能自乱阵脚。 她淡定地说：“岑卿这是在同孤说笑话吗？孤不是孤，还能是谁？” 岑良脸上的阴霾之气渐盛，他望向“姜越”，“姜越”竟还一脸淡定如常，他可没有什么耐心，同这假冒的人周旋。 他早该想到的，他上朝时用屏风遮挡着，嗓子也变得嘶哑，他还以为他当真是吃騩草落下的病症，却原来他不过是弄了一张同姜越一样的脸来瞒天过海，竟然连他都骗过了。 岑良沉着声音说道：“本丞相可没有耐心，快说！姜越去哪儿了！否则，本丞相定让你走不出这长和殿！” 他竟直呼姜越之名？呵，岑良真是好样的，竟敢如此威胁她，以为她是被吓大的吗？ 她的怒火一下子全被拱了起来，她甩了甩衣袖，怒目以对：“丞相是神志不清了吗？你若再如此以下犯上，孤便对你不客气了！” 岑良皱眉，就算是姜越授意，他也不该如此胆大包天，都被他揭穿了，还如此从容不迫。 从此人的修为来看，他不是这个人的对手。他的脸与姜越一般无二，就算是高超的易容术也绝不会达到此种效果，他究竟是谁？ 他突然想起了许多事情，容霜城戴面具的人，时常带着帷帽和面纱的长公主，与姚槐有了婚约却连夜赶去青琅的姜漓漓。 长公主去青琅的日子，正是北冥小玖战死的消息传回来的日子吧。 岑良突然泄了气势，眼里也没有了那么多阴霾的气息，虽仍有点横眉冷目，但到底缓和多了。 既如此，她也不必与他剑拔弩张。 岑良的脸色变换得这样快，难不成真的只是试探她？ 岑良冷冷地说：“长公主，你还是将事情从实说来吧，否则，吾可不确定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刚才你也知道了，王君与吾关系非同一般，若公主还不认，吾便只好非礼公主了，到时候传出去，对你和王君都没有好处。” 呃…… 这就暴露了。 还拿这些威胁她。 姜越啊，这可怪不得她，她已经尽力了。 “你怎知是本公主？” 岑良皱眉，满是不屑与烦躁：“即使你们长得一样，但王君是个多情之人，不似你这般狠心，斩尽杀绝，不留情面。而且，王君比你高一点儿，也不似你这般瘦得跟竹竿似的，他的手心也没有疤痕。” 姜漓漓很聪明，差点就把他瞒过去了，她不知，姜越不会同她一样，会允许他把手环在他的腰间，他不允许他接近他。 他不确定姜越的心中是否有他，他也不敢太靠近他。 姜漓漓疑惑：“你与王兄……” 他对姜越的感情究竟到了何种地步？竟然对姜越关注的这样仔细，连她与姜越这样细微的差别都分辨了出来。 没等姜漓漓问出口，岑良便生生打断她：“他去哪了？” 他是暴君，他是忠臣，仅此而已。这世间容不下他们还有别的关系。 姜漓漓诚实地回答：“吾也不知道。” “是不是去找北冥小玖了？” 大概是。 看着姜漓漓沉默不语的样子，他明白了。 “果然如此。” 古语有云：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看岑良这样子，必然是伤心了。 岑良此人，诡秘莫测，洞若观火，神通广大，她与岑良可不能闹掰，她得安抚他，免得他因不满姜越而引起姜国动荡。 “丞相不必忧心，王兄走得匆忙，并未直言去往何处，只交代吾说，丞相是他最信赖之人，叫吾万事要与丞相商量，还叮嘱吾，叫吾万万不能亏待了丞相……” 门外突然有些争吵，打断了她劝慰岑良的思路，她还没有好好地劝丞相一番，老辛就打开了雕花的殿门，匆匆进来。 他带来一屋的寒气，风吹着几片雪散落在殿外的廊下，老辛朝岑良作揖后禀报着：“王君，敬远侯府世子求见。” 姚槐深更半夜也来了？今晚是怎么了，撞了什么邪？怎么三人齐聚于此？ 还让不让人睡了。 岑良不发一言，皱眉深思，朝她作揖，“既然世子来访，臣便就此告辞。” 岑良还称自己为臣，应该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吧。 紫色的身影走出了大殿，岑良走了，强忍着失魂落魄。她听见岑良在殿外对着姚槐说：“你来晚了，错过了一出好戏。” “你又做了什么！” 姜漓漓吩咐老辛：“让姚槐进来吧。” 姚槐一身墨色长服，发上覆着几片还未消融的薄雪，他眉眼忧虑，那双锐利的眼睛望着她时增添了几分深沉和柔情。 他步履匆匆走到她面前说：“见过王君。” “不必多礼，卿此刻进宫，可是有什么急事？” 第九十二章 山河卷·叛乱(4) 自她冒充姜越以来，他便时时为她忧虑着。 那日，她叫他去长守宫拿药时，他一眼便认出了她。 当时，他不明白她冒充王君的缘由，却也没有揭穿她。 后来，她还有模有样的上了朝，他便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眼前的这个女子，竟有这般的谋略和胆量。不过她有一段时间都手足无措有苦不能言吧，她该是多么无助啊。 自那日起，他便派人盯着岑良的动静，因为他曾无意撞见过岑良与王君暧昧之事，他怕岑良把漓漓当成了王君。 晚风起时，他听人禀报，说岑良连夜进了宫，他快马加鞭，踏着风雪，前来护着她。 姚槐打量着姜漓漓，她的神色正常，只是添了几分疲惫之气，以她的聪明和修为，应该是他白担心了。 “臣……突然想起辰泽将军的副将，他同臣一同回的王城，辰泽将军多年未回王城，甚是挂念公主，但苦于边疆事务繁多，不能回宫，便派副将二术回来代为探望。二术他颇有才能，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臣便举荐二术担任王城南门副统领之职。” 不过为二术谋个区区王城南门副统领之职，他敬远侯府世子、堂堂上将军需要在这飘着雪的夜里如此火急火燎前来求见吗？ 他们一个个的，是嫌他这个王君太闲了吧。 她灵机一动，青阳裴来，是因为知道她的身份，前来威胁她，岑良来也知道了她的身份，那么姚槐前来，也是来探究她的身份的？ 她曾着男装与姚槐朝夕相处，他会不会早就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姚槐曾送她昙花做的玉囊……他定然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她望了望姚槐，那微皱的眉间、柔和的黑眸里尽显担忧……应该是如此。 既然他不动声色，那么她也装作不知好了。 炉火熄了大半，殿门又开了几次，灌进来不少冷风，时辰不早了，外头的雪定当又厚了几许。 她熬不住这样寒冷的夜了。 姜漓漓说：“孤知道了，世子举荐之人，孤定当安排妥当。” 望着她一脸倦色，姚槐微微心疼着：“时辰不早了，王君早些休息，臣告退。” 他也知道时辰不早了。 姚槐走了，走进了漫天雪地里。 可是屋子里还藏着一个十分难缠的人，他不动声色，在布帘后，冷眼观看着这一切。 他和姚槐都知道了她的秘密，一个以此威胁她，一个却把秘密默默地藏在心里。 青阳裴又知道了一个秘密，姜越与岑良的事情，他又可以笑着好好利用一番了吧。 待姚槐走出去好远，姜漓漓重新坐于案前，她拿起竹简又将它放下。 这重重叠叠的竹简，她实在看不进去了。 青阳裴从布帘后走了出来，走到她身边坐下并叫了声：“漓漓。” 姜漓漓恼怒着他：“青阳裴，吾警告你，若你将此事说出去，吾必然会找你算账！” 青阳裴并未在意她说的狠话，他问：“你掌心里的疤痕怎么来的？” “被你放在心尖上的桑羽伤的，你满意了？”姜漓漓没好气地说，“赵度！” 赵度迅速出现在她的面前，他抬头看了看姜漓漓，她的眉目里，染尽了风霜。 “王君有何吩咐？” “将此人押回长守宫，好生告诫北冥信风和吴铭，叫他们严加看管，任何人不得与青阳裴接触，包括长守宫中的侍从，若是青阳裴再出长守宫宫门半步，便要小心他们的脑袋。” “诺。” 半月之后，元日已过，冰雪已融，淮王果然从封地回来了，他直奔王陵，为丽夫人祝寿。 与此同时，传言四起，说有人假冒王君，真正的姜王出现在珉国境内，已死，死于珉国高人的剑下。 刚听闻此消息，她坐立不安，心惊了又惊，她的王兄，可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 她立刻派出暗卫，秘密寻找姜越。 那些听到了风声的人民纷纷猜测，既然王君已死，那么坐在王座之上的人是谁？ 与此传言一同传回来的，还有珉国更储的消息。 姜漓漓不知，当细作历经千万辛苦传回这个消息时，此事已被人公告于天下。 珉国国君密立长女之子为王太孙。 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珉国国君的女儿有二，长女，嫁给了司幽国先王，生下了……殷岱。 珉国老国君立司幽国国君为王太孙，难道，他放弃青阳裴了？ 她握着密信的手颤了又颤，若是如此，青阳裴该怎么办啊？ 昨，天又生异象，天空中有白色长虹穿日。 祭司匆匆赶来觐见，他头发又白了几分，偌大的眼袋松松地挂在他的眼睛下，看起来就像个古稀之年的糟老头子。他穿的那件暗红色的袍子上绣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图案，使他增添了几分神秘的气息。 祭司的声音在长和殿回响，他说：白虹贯日，主社稷危亡，君王不测。 她把他赶走了。 今，她坐于王座之上，立于屏风之后，听众位朝臣放言高论。 那些厚重的积雪已经刚刚消融，但寒气却好像聚集到了她的身上，她吃了两颗墨寒特制的药才将身体里的严寒压制，但仍然全身乏力，头疼欲裂，还有些昏昏沉沉。 此次上朝，姜淮来了。 有人提议：“珉国更立王储，看来珉国国君已不重视青阳裴，既如此，留着他也没有什么用，不如将他杀了，以振国威！” 是谁？走漏了风声？把珉国更立王储的消息放了出去？ 姜漓漓皱着眉说：“青阳裴已是长公主的面首，若要处置，也当随长公主心意。” 子伯发言：“长公主已经许配给敬远侯府的世子，若她还留着面首，叫世子情何以堪？再说青阳裴留在王宫，是个威胁，之前，他引诱公主出宫，制造魑河血案，他能忍常人之不能忍，绝非池中之物，还请王君三思。” 宗伯周琰以苍苍之音附和：“司寇说得对。” 他们言之有理，可她偏偏不能认同，甚至有些讨厌说这话的人。 她突然发现，即使青阳裴曾如此对她，她仍舍不得他死，还千方百计护着他。 她突然有些害怕，那只紧紧抓着衣袖的手沁出了细汗，她怕局势失控，朝臣跪求，她护不了他。 第九十三章 山河卷·叛乱(5) 她只能牵强附会地说：“珉国虽然另立了储君，可是并未废除太子，青阳裴到底还是珉国国君之子，留着他自有孤的用处，况且他已是公主的面首，要处置，也得等公主回来处置。” 姚槐望着姜漓漓，对于众人的建议她一脸不悦。他未曾想到，漓漓的心里还有青阳裴……他久经沙场的心变得有些暴躁。 岑良突然附和了一声：“打狗都还得看主人，公主不在，难道你们要私自动手吗？” 梁山宏坦言：“青阳裴一事可以等公主回宫再处理，臣有一事，不得不斗胆即刻向王君求证。” 他八成是要说姜越之事，她该如何回绝？ 她气沉丹田，带着怒意说：“卿想向孤求证什么？” 她怒意明了，希望他能知难而退。 梁山宏那双如锥的三角眼直直地盯着屏风后面的她，他不仅没有知难而退，反而气势汹汹：“臣等一直有一个疑问，王君近来上朝为何设立屏障？王君的声音为何嘶哑了这么久还没有复原？” 子伯怒言：“你这问的是什么意思？王君生病了还得通知你吗？” 听闻此言，淮王关切地问：“王君生的是什么病？” 程鹏用清脆又柔媚的声音说：“淮王不必担心，医官说王君脸上的红斑和声音嘶哑只是喝了騩草熬的水，四五个月之后便会恢复如常。” 梁山宏言之凿凿：“有传言说王君死于非命，如今王君面不示人，连声音也变了，叫吾等如何不猜测？假若传言是真，座上乃假的王君，妖人误国，叫吾等如何面对先王？” 真是舌灿莲花，有理有据。 有一新进的官员说道：“此事关系国家社稷，梁大人勿要乱言。” 朝堂一派肃穆，姚槐大怒，那双锐利的眸子盯着梁山宏，他道：“梁大人道听途说，就敢来质问王君，是不把国家律法放在眼里吗？王君之名岂容尔等肮脏之人玷污！” 她的一位表王叔说：“姚将军勿要动怒，梁大人也是为国家社稷考虑，传言虽是传言，但枳句来巢，空穴来风，恐不是无中生有。” 姜漓漓终于发现一个事实，她姜国之人，特别是这朝堂之上的人，口才甚好，个个都是拥有诡辩之能。 她忍着满身的不适，用气势十足却又不高的声音说道：“王叔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王叔认为孤是假的不成？” 梁山宏提及昨日天象之事：“昨日白虹贯日，主社稷危亡，君王不测。恰巧王君遭遇不测的消息传了出来，此事虽对王君不敬，但身为姜国的臣子，即使会冒着灭九族的危险，也定要一探究竟。” 好他个赤子之言，忠心耿耿。 “孤问王叔话，岂容你插嘴！你便是这般遵守礼法的？” “王君恕罪，是臣失礼了。” 表王叔答得模棱两可：“王君勿要生气，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一个面生的人怒言：“传言毕竟只是传言，又何须当真？梁大人将传言之事搬上朝堂，岂非危言耸听，故意扰乱超纲，引发动乱，给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有机可趁？” 她想起来了，这个新官叫玄醉天，姬松一案的功臣。 史官说：“王君容禀，臣突然想起一事。” “何事？” “二十一年前，王君与公主刚刚出生时，祭司就曾预言，公主乃不祥之人，必是妖魔邪灵所化，将来恐危及江山社稷，引起血雨腥风……” 姜淮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说：“吾倒忘了，漓漓与王君长得倒是一般无二呢。” 她细细回忆了片刻，她与姜淮虽然见过几次，但她绝没有在他面前显露过自己的容颜，姜淮必定是猜测的，他绝对没有见过她的脸。 周琰突然道：“若王君不是公主假扮，那为何娶了四位夫人却从不宠幸她们？” 他为孙女发言，情有可原。 梁山宏接着姜淮的话说：“如若坐在屏风后的人果真是长公主，姜国江山危在旦夕！” 她唯一一位闲居王城的王叔说：“梁大人想如何？” 殷云答道：“公主远在青琅……” 姜漓漓端坐在王座之上，冷汗涔涔，未等殷云说完，也未顾及朝臣的窃窃私语，便生生打断了他们的动作。 她体内灵力四溢，带出滔天气势，使得殿内气流涌动，程鹏的帽子被她四散的灵力冲走，他惊恐地跪了下来。 她阴沉着脸，缓缓走下台阶，一掌便将屏风砍断，屏风断作两截，歪歪地倒在地上。她跨过破碎的屏风，走到朝臣面前，眼里杀气腾腾，逼人的气势让人不敢直视。 看着离她越来越近的人影，梁山宏突然慌了，他很后悔，刚才不该口不择言，想他一辈子小心谨慎，如今却毁在自己的自大之上了。 姜漓漓直接走到梁山宏面前，在灵力地鼓动下，她的衣袍往后甩去，殿内的气流席卷着诸位朝臣的衣袍，她着以灵力掐住梁山宏的脖子，她特别讨厌梁山宏打着为国家着想的旗号唯恐国家不乱的卑劣嘴脸，姜越不知几时才能回来，这股怀疑假冒君王的邪风不及时制止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她没打算手下留情。 殿内的人惊了又惊，个个都屏息凝神，就连糟老头子周琰看着她的眼神都带了好几分畏惧。 四周只余下梁山宏痛苦的呻吟声，他的脸由红到紫，双手想要把她的手从他脖子上扯开，奈何他没有半分修为，只能痛苦地扭动着。 这是梁山宏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气息，他以为他要死于这朝堂之上时，那压迫到令人无法喘息的力量消失，他被狠狠地甩到了地上。 耳中一阵嗡嗡响声过后，他听见王君冷漠又生气地说：“鼓弄唇舌，徒生事端，不懂尊卑，不忠不义，引发动乱，处死！” 他想，他的一生就此完了。 他回顾了自己四十一年来的辉煌事迹。 他博览群书，寒窗苦读，二十五岁为官，为先王鞍前马后，治理水灾，也曾除暴安良，不料时移世易，他不过成了淮王的炮灰。 第九十四章 山河卷·叛乱(6) 想当初，先王带太子出征，留下淮王料理朝中政务，淮王聪慧有才干，有理想抱负，视民如子，当是这天下的明君。只可惜，他虽是先王之长子，却不是太子。 虽然太子也不错，但到底不是他中意。无奈太子为新王，名也正言又顺。 不久后应该会有纷争，只可惜他看不到最后的结局了。 他朝淮王望去，眼中微微泛着泪光，那眼神如枯苗望雨，目光热切。 淮王啊，希望你能善待他的家人。 姜漓漓最终决定不亲自动手。毕竟她是冒充的王君，不宜在朝臣面前表现得太残暴。 她环顾众人，怒目以对：“众位可都要看清楚、看仔细了，孤到底是不是你们王君！还有谁认为孤是假冒的！” 众人都安静不语，唯有岑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便宜了岑良，看了一出好戏，让她心虚几许。 她抬着无力的腿，走得苍劲有力，坐回了王座之上。 幸好她在王宫为数不多的日子里，总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也好在她一生小心谨慎，没有以姜漓漓之名暴露自己的修为。世人只知姜越是谢千书手把手教出来的，修为深厚，却不知她的修为登峰造极，远超姜越。 在世人眼中，她姜漓漓是其貌不扬弱柳扶风般女子。 那些质疑的人果然只是疑惑和猜测，他们分不清她和姜越。 “既无人质疑，若日后还有人提起这荒谬的事，孤绝不轻饶。” “诸位可还有要事？” 众人不语，或是面面相觑，或是良心难安。 “既无事，便退朝吧，姚槐留下。” 朝臣有次序地退去，她对程鹏说：“你先行回长和殿。” 殿中只余下她和姚槐，她顿时放松了戒备，也不再强忍着痛苦。她头疼欲裂，寒气入骨，早已无力支撑自己，若不是坐在王座上，恐怕她早已瘫倒在地了。 “姚槐……” “王君有何吩咐？” 也许是她的错觉，她怎么觉得姚槐好像不太开心呢。 “姚槐，我好冷，头很疼，没有力气了。” 他微微一愣，见她的脸色不好，心中那些因她护着青阳裴的不悦立刻消散，只余下担忧。 他跑上去将她了扶起来，他触碰到她的手，如寒冰一般。 她走得踉踉跄跄，重心几乎都在他的身上，看着她痛苦的样子，他的心也跟着担忧起来。 他伸手直接把她了抱起来，她也没有顾及其它，安心地蜷缩在他的怀里，她知道，他会照顾好她。 赵度从殿外进来了，朝漓漓走来，姚槐没有理，以最快的速度抱着她奔回了长和殿。 程鹏还未回来，只有老辛正在殿门口守着。 老辛两条花白的眉毛蹙起，苍老的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他问姚槐：“王君这是怎么了？老奴即刻着人去叫医官。” 姜漓漓听到老辛要去叫医官，立刻说道：“不用了，老辛你在门口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诺。” 姚槐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寒霜在她的脸上若隐若现，她皱着眉，忍着痛苦。 若是他能承担她所有的疼痛该有多好，也好过看着她这般难受而无能为力。 姜漓漓望着姚槐这般担忧的模样不禁内疚着：“姚槐，我没事……你去架子上替我把那个黑色的盒子拿过来。” 他替她拿来了盒子，她将里头所有的药全吃了，一颗不剩。 她微微笑着说：“我没事了……今天好累，我先睡一觉。” “好，你好好休息。” 他替她盖好了被子，静静地守在她的床前。她双灵动的眼睛微微闭着，她睫毛微动，呼吸渐渐平稳，不一会儿，她便睡着了。 他走出大殿外，恰逢程鹏走了回来，门口还站着赵度及几个侍卫。 他对着门口的老辛和程鹏低声说：“殿内很冷，你们等一下在殿内烧好炉火，注意隔窗通风，王君身体不舒服，已经休息了，王君吩咐你们好好守着殿门，不得有任何人进来，包括王君的夫人们。” “诺。” 姜漓漓囫囵吞枣的把墨寒特制的两种药物都吃了，一觉醒来之后，感觉好了许多，竟比无病时还要觉得精神。 果然，她孤注一掷，给自己下了一济猛药是正确的。 只是……她再也没有墨寒留下的药了。 没有了就没有了吧，如此关键时刻，容不得她有别的选择。 外界的传言没有如她预期的那样偃旗息鼓，反而愈演愈烈，人尽皆知。 她愁眉不展，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她知道一定有人在幕后操纵着，觊觎着姜越的江山。 正月初九的那天早上，也就是她服药后的第九天，天忽然刮起强烈的冷风，她结合岑良与姚槐的建议，在宫中与王城内布下了一道又一道防线。 傍晚时分，炉中的炭火旺盛，她饮下一杯热茶，捧起竹简时，胸中突然抑郁难平，毫无征兆的，她吐出了一口血。 暗红的血非常刺目，她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竹简，抬起黑色的衣袖，擦净嘴角的血迹。 “赵度！” 赵度进来，应承着：“王君有何吩咐？” 姜漓漓压低声音问：“王兄什么时候回来？吾……快撑不住了。” 赵度内疚着回：“属下不知。” 姜漓漓起身，在心中哀叹着，她不知还能撑到何时。 她冷冷地望向赵度，赵度那一脸愧疚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让她气不打一处来。她看见赵度，就会想起姜越做的糟心的事情。 她取过放在案上的信睥睨着赵度说：“你替孤把地面处理干净，然后派信得过的人将此信速速送去青琅，送到一个叫墨寒的人手里，若是墨寒不在，就送到谢千书手中，要快！” 正月十一，宫门口传来了消息，公主回宫了。 姜漓漓喜出望外，连忙派人前去迎接。 她坐于席上，静等姜越的回来。 等姜越回来，她一定要出了这口恶气。 侍从把戴着面纱、穿着黄色绒衣的女子接了回来，女子见了她，泪眼婆娑地跪了下去。 回来的……是蒙着面纱假扮她的宓香。 宓香磕头，温和而端庄地说：“见过王兄。” 姜漓漓大失所望，为什么只有宓香回来？姜越呢？不会真如传言所说……死了吧？ 第九十五章 山河卷·叛乱(7) 不，不会的，他若如此轻易地死了，怎配当得起天下的君王？ 她强迫着自己往最好的地方想：好歹宓香以她的身份回来了，至少她假扮姜越的传闻会散去，她也会知道姜越的下落。 她无力地招手：“过来坐吧，孤有事问你。” 她手一挥，神情冷漠，程鹏会意，领着众人悉数散去。 宓香疑虑，公主让她坐下，可她是侍奴，怎可与公主平坐？她迟疑着，思考了片刻后，终是坐了。 “公主……是奴不好……” 没有她在身边照料，公主瘦了也憔悴很多。 她本是深山中一只雀，偏爱世间繁华，飞于长街短巷，因满身红色的羽毛太过耀眼，被几个劣童围猎，断了双脚，被拔了翅膀，被玩弄了一番后，她奄奄一息，被丢于草莽，路过的一个美丽的女子看见了她，将她救起，囚于笼中，养在深闺数十年。 后来，女子重病，生命垂危之际，派人将它放入了山脚下一棵枯萎了的枣树上，它没了翅膀，不能飞翔，折了双脚，不能走远方，只能在寒风中等着死去。 她在枣树上踟蹰不安地呆了三日，第三日的凌晨，冷得厉害，枯枣树上结着层层白霜，树枝很滑，她不敢乱动，因为没有了翅膀，她红色的羽毛凝结在了一起，再没有了往日的光鲜亮丽。 她要死了。 她本是山中一只血雀，因爱着世间繁华，所以落得如此下场。 她凄凉地叫了几声，她没有想到会引起地上行人的哀怜。 路过的墨寒公子救了她，还把她带去了青琅山上，放在了他屋前的海棠下。 他给她搭了一个窝。 墨公子去青琅只做一件事：用稀世的药材配药。 墨公子会把配药的药渣或剩余的药羹留给她，偶尔也会丢给她几天灵虫，没过多久，脚不跛了，她灵智也开了，至少能听懂人话了。 她听见墨寒对一个老头说：“叶舟，你此去王宫，务必要救下王后生的女孩，并且把这些药留给她。” 四年后，墨公子亲自下山接来了一个孩童，那个孩童不仅爱哭还甚是顽劣，清冷高贵如墨公子，面对着那个孩子时偶尔会长吁短叹几句。 有一天，她正在海棠丛中觅食，墨公子突然蹲下来问她：“你想不想化为人类的样子？” 她从未想过，因为她只是一只山雀，不过活了四十年。 “如果吾帮你化成人类的样子，你必须得帮吾做一件事情。” 她用山雀的叫声欢快地应了好几声。 墨公子说：“你必须帮吾照顾那个孩子，直到她此生离开人世。” 姜漓漓望着宓香，几个月不见，她变了很多，添了几分成熟端庄的气质。 她淡淡地说：“姜越未回来之前，你便是姜漓漓，注意你的话语，别让人听出了破绽。” “喏。” “怎么只有你回来了，姜越呢？” 宓香想起这几个月的日子，她被王君带去了边界，从此过着刀尖上的生活。 随着北冥小玖之死，军中混乱不堪，士气低垂，王君戴着面具以“姜梨”之名进入他舅父的军中，他向他的舅父表露了身份，在军中指挥若定，连赢得两场战役。 王君收回了挂在城墙上早已面目全非的北冥小玖的尸骨，亲手将她埋葬了。 随后，有探子传来急报，说珉国主将的身边出现了一名女子，像极了北冥小玖。 王君再也忍不住，命十万将士全力攻打珉国的荷城，他带着她混进了荷城，在一个重兵把手的营帐里，她见到了已经“死去”的北冥小玖。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北冥小玖了，她羡慕她。因为她不仅能统领千军万马，还令王君如此奋不顾身来救她。 北冥小玖在珉国主将的营帐里，身受重伤，穿着锦缎华服，十分虚弱的样子。 她忘不了北冥小玖见到王君时的神情，惊讶、惊喜、担忧…… 北冥小玖起身拜见王君，王君二话不说便要背着她走，但北冥小玖不愿意。 王君还是把她背走了，他们走了不过两里，就有追兵追了上来。 眼看着他们三人就要落入敌手，北冥小玖拿着一柄残剑自刎了。 王君抱着北冥小玖的尸体，一遍又一遍的叫着她的名字，他的忧伤的样子，像被人夺走了灵魂，她永远忘不了。 与此同时，追兵追了过来，王君的愤怒与悲伤在刀枪剑戟与箭雨中展露无遗。满地的尸骨，像是都在为北冥小玖陪葬。 而她，在混战中受了伤。 尔后，殷岱率领大批人马追了过来，王君忍痛带着她离去。 他们回到了军中，即刻向王君的舅父告了辞。 王君说，他们得快些回宫。 一路上，王君都很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恍若荷城之事只是萦绕着她的旧梦。 只是在那个下雪的夜里，王君在逆旅里温了几壶酒，杯杯尽醉，思念成疾，把她当做了北冥小玖。 她没有拒绝他。 他们快马加鞭到达王城的时候，谣言四起，王君让她先行回宫。 “宓香，你怎么不说话！吾问你，姜越呢？” 公主语气有些冰冷和着急，她掏了掏腰间，摸出了一条细小的丝巾，她说：“王君让奴把这封信带给您。” 姜漓漓打开丝绢，巾上写着：吾的好妹妹，坚持到正月十五。 “他难道受伤了？” “王君没有受伤。” “既没有受伤，那为什么不回来？” “奴不知。” “他在哪儿？” “奴……也不知。” 她一阵头疼，让宓香回了长守宫。她叮嘱宓香，千万要记得，别暴露了身份。 正月十三的那天傍晚，姜漓漓突然想出去走走，老辛跟在她的后面。她转头望了一眼老辛，他那头白发甚是耀眼，皱纹爬满了他的脸。 她突然来了兴致：“老辛，你什么时候进的宫？” “老奴进宫之时年龄刚满九岁。” 九岁。 “你现在多大了？” 老辛笑笑，他一笑，便扯动着脸上的条条褶皱，他确实是很老了。 “老奴今年七十九了。” 第九十六章 山河卷·叛乱(8) 他在宫里七十年，也该是时候颐养天年了。 “你明日一早便出宫吧，孤会给你足够钱财，让你安度晚年，你就在王城找一处宅子，养养花、种种草之类的，总之，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老辛跪了下去，安静地行了一个大礼，起来时，那双慈祥的眼里泛着泪珠。 老辛说：“奴年少的时候，也曾想过出宫，后来年纪大了，就不曾想了，老奴的一生都在宫里度过，老奴把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家，奴愿一生都服侍王君。” “你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你也该为自己活一回，孤不会害你，今天色不早，你回去准备吧，孤自己四处走走，明日一早，吾让程鹏送你。” 她踩着青石路，慢慢向前走去，一阵冷风吹来，扬起他的广袖，迎风而走，思绪不断，不知不觉间，她已到了自己的宫殿门口。 她踏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庭院，庭院的植物枯败了许多，院中的梧桐树落光了叶子，孤零零地矗立在池塘边上。侍卫直直地站在墙角下，侍奴也在忙着各自的事情。院中太过安静，就如同没有鸟的枯树林，一片萧索。 吴铭在殿中当值，见她到来，行了礼。 她往偏殿望去，殿门敞开着。 她想起了从前，她每次从外面回宫时，总有一抹清俊的身影站在屋檐下的长廊里等着她。 他会头戴木簪，目光期期，嘴角藏着一丝微笑，儒雅得像仙人。 他在这长守宫里头快四年了吧，如果是她，被关在庭院里四年，一定已经疯了。 他近来可曾安好？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他是如何在宫里日复一日地过着枯燥的日子？ “公主呢？” “公主已经休息了。”北冥信风补充，“公主回来后心情好像不好，一直在殿中从未出来过。” 这很正常，毕竟宓香不是她，又怎会太过招摇？ “太后可曾来过？” “回王君，太后没有来。” “她”回宫三日，太后没有来？ 没来就没来吧，自从去年她让她死在外头之后，她们之间原本就没有多深的情感更加寡淡了。 “青阳裴呢？他近来可曾安分？” “他这几日都在偏殿，属下已经严加看管。” “嗯。” 吴铭望着王君往偏殿走去，他有些不解，这四年来，王君来这长守宫，从来只找公主，公主回来后鲜少出殿门，王君怎么对公主一事不闻不问？他这回怎么先去的偏殿？他找青阳裴是要做什么？ 朝堂上建议王君处死青阳裴的不在少数，王君不会是来处决青阳裴的吧？ 姜漓漓绕过池塘，抬腿进入偏殿，在偏殿的门口，她看见了青阳裴，他一身光华，墨发用一只木簪别着，他穿了微白的衣裳，衣上还绣着精美的图案，俨然看不出他曾是颓败落魄的面首模样，他坐在破旧的席子上，手持一册书籍，正看得入神。 时间过得真快，初见他时，她还是一个多愁又暴躁的女子，总是装成嚣张跋扈的模样，如今，她说话做事总是要三思而后行，再没了从前的那一份随心所欲。 她想，其实就这样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也挺好。 青阳裴看完手中的书籍，他放下手中的竹简，抬手去拿案上的另一册，余光所及，他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姜漓漓。 他愣了愣神，连伸出的手都微微僵在了空中。 “漓……王君，你怎么站在门口？” “孤来同你说个事儿。” 她收回目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以从容的姿态走了进去，站在他的身旁。 她随手拿起案上被他看过的竹简，扫了一眼，那是一卷兵书。 “这书是我从公主殿中拿的，公主殿中的书都蒙了尘土，我闲来无事，便私自搬过来了。” 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他爱看就看吧，她无所谓。 他小声地说：“殿中未燃炉火，王君体弱不宜吹风。” 青阳裴起身，关掉了殿门。 回来时，他发现姜漓漓面容苍白，微微皱起着长眉，看着他的眼神……透着忧伤。 姜漓漓徐徐坐下，青阳裴朝她走过来，他眼中流转着柔波坐到了她的身边。 他一向如此，会抓住任何机会靠近她。 青阳裴望着姜漓漓，她穿着宽大的黑色的镶金袍子，原本瘦弱的她显得更加瘦弱。她今天有些奇怪，太过安静了，总是望着他出了神。 “王君可有心事？” 她没有回答。 “让我猜猜，是关于淮王的？” 她没有作声，互相沉默以后她淡淡地说：“不是。” “王君既没有因为淮王一事而苦恼，那还有何事让王君烦忧？” 是啊，最近她既烦又忧。 她的脸上有多久没有出现过笑容了呢？久到她记不清了。 是从被青阳裴始乱终弃的时候开始，还是被姜越坑蒙拐骗或被太后冷眼相激的时候开始，亦或是她承担着家国责任的时候开始？ 她不知道。原来啊，她早已不是那个随心所欲的女子，人总是不知不觉间就慢慢变了。 好在这世间的情情爱爱，她热爱但不痴迷，她渴望但不偏执，她珍惜但不挽留。 她今天来此，是为放下恩怨，见他最后一面。 “青阳裴？孤问你，上巳节那天，你明明去意已决，为什么又回到了王宫？” 青阳裴朝姜漓漓望去，她端坐着，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心平气和地望着他，那双灵动的眸子泛着些忧伤。 她愿意……听他解释了？ “因为我放心不下漓漓。” 他说得平淡，没有过度渲染，没有刻意隐瞒，她问，他便回了。 青阳裴说，放心不下她。 这也算是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她听着还颇有触动。罢了，他花言巧语也好，出自真心也好，她都心甘情愿再信他。 那日魑河边丢下她的事情，青阳裴历历在目，他非常诚挚地说：“那日，我不该如此对你……” 不该辜负了她的喜欢，利用她的善良，弃她于不顾，让桑羽伤害她。 “青阳裴……”她叫了他之后，突然有些说不出话了。 “嗯。” 他温温软软地应着，等着她开口。 第九十七章 山河卷·叛乱(9) “当日之事，你没有做错，无需再耿耿于怀，吾也早就释怀了。吾王兄不日就回来了，如果这两日有机会，你便走吧，吾会调开长守宫的人，你可以自由出入。宫中见过你的人不多，到时你穿上黄门的衣物，以你之能，离宫是没有问题的。” 青阳裴微微一愣，她这是放她走？ “为什么……你为什么突然要我走？” “你想听我说什么理由？” 青阳裴抿嘴，他轻轻一笑，手抚上了她纤长的手，带着疑惑试探：“漓漓这是在关心我？” 青阳裴的手有些冷，在他触碰她的时候，她立刻把手松开了。 今天是来叫他走的，不是再续前缘。 她竭力平复着、压迫着自己躁动不安的心望着案上的竹简说：“不是，你别多想，王兄回来，我便可以和姚槐成亲了，到时候我会从长守宫中出嫁，任何一个男子都不愿自己的妻子有面首，我不想让他难受。” 青阳裴望着姜漓漓，企图从她的脸上找出一点证据，来证明她只是如往常一样，准备和他争吵一番，他想要证明她所说的不过是假话。 但她说的平静，他看不出任何破绽。 她让他离去，是希望他别阻碍她与姚槐的成亲？他的存在让姚槐难堪，所以她就来赶他走？ 她知不知道，就算他的心是铜墙铁壁做的，也会因她的三言两语而血肉模糊。 青阳裴的眸光轻闪，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伤心过，他带着苦涩艰难地问：“公主，我也问你几个问题，若是你的回答让我满意，我便成全你和姚槐。” “不论你走不走，也无须你成不成全，不管发什么，我都是要嫁给他的。” “好……好……你要嫁给他，既如此，公主就当了却我的心愿吧。”她态度如此决绝，他已经没有多少底气了，他依然开口问道：“公主的心里可曾有我？” 她的手轻微颤抖，几度开口想说没有，都在他期期的目光下凝噎。 她最终还是说了实话：“青阳裴，你不是不知道，我曾爱着你。” 现在也仍爱着。 但是人不能太贪心啊，她已经有婚约了。他就如同最明媚的春花，而她是深夜里的秋月，虽般配无比，天造地设，却殊途不同归。 姜漓漓接着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们都放下过往，不论好的坏的，都别纠结。” 他突然把手一伸，抱住了她，他在她耳边轻语：“我不信，我不信你爱上了别人。” 他的身上有熟悉的味道，是淡淡的清香，他如墨的长发蹭到了她的脸上，柔柔的。 正月里，没有生火的大殿着实很冷，冷到她不禁打了几个寒颤，不过，他的怀抱却很暖很暖，暖到她不愿推开。 她甚至想抬手回抱他。 心中有一个声音一直对她说：就让她最后放纵一下，遵从一回本心吧。 那日承辉殿中匆匆一瞥，他便惊鸿了她荒芜的的年岁。明知他心昭昭，齐大非偶，子非良人，她却愿蒙上眼睛的清明，以为可以和他共度余生。后来呀，她为了忘记他不遗余力，却总是在某一个无关风月的时刻想起他，想起他耍无赖时的笑容，想起他安静时的温雅，想起他离去的决绝…… 他是她念念不忘的人啊。 今晚可能是最后一次见他了，从此以后，他入天涯，她住海角，再也不会往来，连回忆也都会慢慢散去。 她伏在他的肩头轻轻地说：“阿裴，答应我，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是我的面首……你回去了，吾要你答应我，不要伤害吾的王兄和母后。” “吾怎么会回去呢？” “答应我……好不好？” 青阳裴听着姜漓漓温软的声音，忍不住一酸，他别无抗拒，只能说：“好。” 她所求，一字一句皆是箴言。 “你发誓，若你伤害我的王兄和母后，我不得好死。” 他举起手，闭上眼睛，诚心地说：“好，我青阳裴发誓，若有朝一日伤害姜漓漓的王兄和母后，我青阳裴不得好……” “不是这样的。”姜漓漓用手堵住青阳裴的嘴说，“若有朝一日你得以出宫，如果伤害姜漓漓的王兄和母后，姜漓漓不得好死！” 最后那几个字她加重了音量，一板一眼地说出了口。 “不，我绝不会用你起誓。” 姜漓漓无声地笑着，眸中带着难言的苦楚，“你果然又在骗我。” 她这样的神情让他心疼，他再一次起誓：“我青阳裴对天起誓，若我伤害漓漓之兄母，便被人挫骨扬飞，不得好死，永不超生。” 说完，他撩开了她的长发，手伸入她的脖间，在她不经意间就吻了过来，姜漓漓使劲将头偏向一边，她说：“不，不行的，我们不能这样。” “不能怎样？” 说罢，他按着她的手力度增加了些，他又朝她吻去。 姜漓漓不安地扭动一阵之后就没有再反抗了，她这般虚弱，反抗不了。况且她不是圣人，做不到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情到深处，如坠云间，她压低着自己的声音，揪紧他的衣袍，随他欢愉。 …… 末了，青阳裴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他听见了她深深的叹息。 “漓漓。” 他试着叫她。 她理着身上黑色的袍子，面无表情地走出了偏殿，没有与他再说只言片语。 正月十五的傍晚，古央街头人生鼎沸，暮色降临后，万家灯火齐明，今天是上元节，她冒充姜越的最后一天。 她问赵度：“你派去青琅的人回来了没有？” 赵度想，这个问题公主都已经问了不下三回了，再问也是同样的答案，若是要回便早该回来了。 “属下派去的人不曾回来……属下猜想，如果不是青琅出了事情，便是属下的人出了状况……” 姜漓漓皱眉，偌大的青琅怎么会出事？不，不会的。 永安宫的黄门前来催促她，说太后在殿中准备好了吃食，安排了家宴，等着姜越和她一同用膳。 她问太后派来的黄门：“长公主去了没有？” “回王君，公主身边的宓香姑娘说公主今日身体又不太舒服，早早就歇下了。” “你先回永安宫禀报太后，就说孤稍后就来。” “诺。” 淮王今日迟迟没有动静，就连姚槐与岑良都不曾进宫，宫里宫外，仍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总让她心有不安。 “程鹏！” 程鹏从殿外进来：“王君有何吩咐？” 第九十八章 山河卷·叛乱(10) “孤让你找人盯着长守宫的，长守宫可有异动？” “回王君，一舟刚刚前来与奴说长守宫中一切如常，无人出入。” 怎么回事？他把北冥信风与吴铭都调去镇守西门了，青阳裴怎么还不走呢？他还在等什么？ 她轻叹，罢了，先去永安宫吃饭吧。 程鹏拿着烛火，照着路，她走出了长和殿。 远处来了两个人，行色匆匆，身穿甲胄，手持利刃，朝她奔来。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这两个人跪在她面前说：“禀王君，淮王集一万人马正在攻打南门，姚槐将军派属下等来保护王君。” 是姚槐的属下，他把他在王城最得力的属下都派过来了。 “姚槐呢？他如何了？” “有将军镇守南门，请王君放心。” 她知道，姚槐的修为在她之上，但战场之上，四面敌人，刀枪无眼，叫她怎么能放心？ 黑灯瞎火处，又有人一前一后匆匆赶来。 西门将士浑身是血，那张憔悴的、污浊的脸在看见她的一瞬间燃起了希望。 他终于见到了王君。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长和殿，从西门到长和殿的距离远比他想象的要长，经过的别院也比他想象的要多，这长和殿啊，也比他想象的要辉煌。 他在西门当值五年，五年了，他从未见过王君，这年轻的王君啊，倒是比他想象的要好看一些。 他忍着巨大的疼痛说：“禀王君，八方……王侯来犯，齐攻西门，城门已破，北冥将军……他……” 他竭尽了全力，完成了使命，此生也无憾了。 他倒了下去，赵度用手探了探他的气息。 所幸赵度说：“还活着。” 东门将士说：“禀王君，有大批敌人出现在南门外，兵马强壮，不明身份，千百余人。” 南门部署为姚槐所安排，应该可以暂顶一阵，她要支援的是东门。 她独坐穷山，处处皆敌，只能放虎自卫了。 “赵度，你速速去调动一半侍卫，齐集东门，不准放一个敌人进宫！” “诺。” 她返回殿内，静立华庭，思忖着退敌之策。 虽然王宫内外，早有部署，岑良与姚槐，也诸多谋划，但她总是心有不安。 在这极凉的夜里，姜国的江山是否会因她而断送？ 厮杀声渐近，她将摆在架子上的匕首别在了腰间，对着一脸严肃的程鹏说：“取孤的剑来！” 她拿着姜越的剑，剑是开国祖先的剑，创下了山河，染尽了鲜血，尘封了多年，仍然锋利无比。 如今，她要拿着它守卫国土。 幸亏啊，她曾经遇到了姚槐，否则，在这样黑到让人颤抖的夜里，她拿什么来扛起家国的责任。 殿外响起了女人的哭泣声，黄门匆匆来报：“禀王君，西门副将胡将军押着江北王以及吴阴王的夫人与子孙前来拜见。” 她不解，战况激烈，西门副将来此做什么？ 她起身，提剑立于殿中，恰逢赵度调兵完毕，他回来跟在她后头解释着：“丞相大人早知有些王侯有异心，于是命人捉了各王侯的家眷，囚于宫墙之内的别院。今王侯成群，攻于西门，丞相大人安排西门守门将领将王侯家眷立于城门之上，王侯向前一步，推下其子一人，是以退去江北王和吴阴王。” “其余王侯之家眷呢？” “被推下了城楼。” 早就领教，岑良是个狠人。 “传。” 吴将军上前谒见，他拱着粗糙的双手作揖说：“禀王君，江北王与吴阴王已经退兵，主将命臣将其家眷交由王君处理。” 虽然他俩已经退兵，但其家眷不能放也不能杀，好在太后宫中别院众多，也有自己的守卫，她只好吩咐姚槐送给她的两个副将：“尔等将这十五人送入太后宫中，好生看守并且保护太后。” 他等迟疑不定，为首的副将跪了下去：“王君恕罪，吾等奉将军之令，誓死保护王君，将军有令，若是属下离开王君半步，便以死谢罪。” “你！”她有些生气：“孤是这天下的君主，孤的话，尔等都不听了？” “属下不敢，但军令如山。” 罢了，她只得另召来四个侍卫去办这件事情。 先前来的西门守卫话未说完便晕了过去，她只好问胡将军：“北冥将军如何了？” “属下站在城墙之上，一心只顾着各王夫人与世子，夜色太黑，属下从西门出发时，并未注意北冥将军。” 北冥信风如今是北冥家唯一的血脉，可不要出了什么事情才好。 厮杀声已从灵昆门传了出来，这是离长和殿最近的关卡。 是哪路人马？竟来的如此迅速？ 她匆匆出殿，召集人马负长剑提弓箭立于长和殿前。 她提剑立于殿门前的石阶上，目视前方，前方隐隐有些光亮，那是敌人的火把，不远处的厮杀声在这刮着风的夜里显得尤其骇人，身旁的程鹏都被惊得神情僵硬，犹如冬日里缩着脖子的鸭子一般。 她问程鹏：“害怕吗？” 程鹏是个本本分分的人，年少的他并未褪去少年时期应有的古灵精怪，他说：“王君恕罪，奴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所以只想着去如厕。” 如厕？真是没出息。 她轻叹，“想去便去吧。” 程鹏并未去如厕，用颤抖的声音说：“王君是千古难寻的好王君，奴虽只是一介无用的奴才，能有机会跟着王君出生入死是奴三生有幸，奴……” 黄门就是这样，生死关头了，还改不了溜须拍马的本性。 “罢了。”她打断程鹏，“你去殿中躲着，别出来影响孤的心情。” “诺。” 赵度又匆匆折了回来，握剑立于她的身边。 “你回来做什么？” “回王君，属下已经派人去东门支援，都是些精兵良将，属下之责是寸步不离王君。” 他不想再说什么，如此紧要关头，一个两个的，真让人不省心。 赵度走至侍卫的前方，他高声大喊：“今夜敌军兵临城下，大战一场不可避免，此乃姜国危急存亡之际，我等自幼受训，便是为了今夜之战，浴血奋战换取功名的时候到了，兄弟们，誓死保护王君！” “……” 第九十九章 山河卷·叛乱(11) 赵度鼓舞完士气，不一会儿，八方王侯出现在灵昆门口，不用她下令，众人已经将弓箭搭了起来，神情专注，一脸肃穆。 待敌人从灵昆门口现了身，她即刻下令：“放箭！” 一支支箭穿破长空，朝灵昆门口射去，伴随着锐利箭声的，还有敌人的声声哀嚎。 哀嚎声响了一阵就没有了，灵昆门口闪现的光亮也若隐若现。 敌人正往通道里退去。 “停。” 弓箭有限，她不能急，得静待时机。 不一会儿，灵昆门后一点光亮都没有了，她屏气凝神，用灵识探查敌人动静。 有许多人越过高高的石墙，朝这边奔来。 赵度大喊一声：“小心右边。” 有几位高手前去拦截越过高墙的敌人。 与此同时，王侯之师尽数涌出灵昆门，他们气势汹汹，速度极快。 “放箭！”她大喊。 区区瞬间，自她的身后放了一波又一波的箭，敌人猛然倒下去几许，也只是倒下去几许，丝毫没有遏制住敌人分毫。 敌人以不可阻挡之势全部从灵昆门里冲了出来，夜太黑，虽双方都举了不少火把，但她看得不是很真切，她估摸着敌人大概有五百人左右，虽已经没有八方王侯，但人人都是精兵良将。 敌众兵强，若是以往，她身强体壮之时，定然不将这区区几百敌人放在眼里，但如今……想起今晨，她又吐了一口血……以她枯败之躯，纵她使尽全力，也许终将功亏一篑。 她神情冷峻，想起了甘城之战。她想起了尸体堆积成山血在污草里流淌的情景，她想起自己在甘城之战里九死一生的难熬与苦痛。 那样的痛苦，她一想起就觉得心慌，她握着剑的双手不禁颤抖，她曾杀敌无数，却从未像今晚这般紧张过。 她怕姜国的江山败在了她的手里。 所以，她得竭尽全力啊，为了姜越那个立志开疆拓土却为了情爱拍拍屁股就不见踪影的伟大的姜国王君。 她冲向了叛贼之中，提着剑斩尽豺狼虎豹，她杀红了双眼，血浸染了她身上黑色的龙袍，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味。 也不知在黑暗中过了多久，她杀了多少她的叔伯堂兄堂弟，只知道她身旁的厮杀声渐息渐灭，地上的尸体横七竖八，那样的残肢败骨让人见了，如若不是在黑夜，定会让人觉得自己曾是凶残的魔鬼。 赵度率领二十几个侍卫将逆贼团团围住，她的大王伯立于她的剑下，他身后为数不多的部下眼里尽是惊恐徐徐不前。 她怒斥着赵度：“还在等什么？等敌人来将他们救走？”她命令侍卫：“举枪！放箭！” 侍卫举着长枪，刺入敌人的骨血之中。一阵又一阵冷嗖的箭声响起，残存的敌人悉数倒下，八方王侯，只剩下了一人，她的大王伯。 她的大王伯看着自己带来的人尽死她手，一脸不甘却又傲然开怀，他笑着说：“姜越果然是姜越，不愧是本王的亲侄子。” 她压住自己心头的怒意，同他用嘶哑的声音说：“孤是你的亲侄子，可你却不配做孤的王伯！外敌当前，堂堂王室宗亲，却勾结外敌，为敌人劈山开路、身先士卒，好让敌人杀姜国的士兵，掠姜国的土地，抢自家的钱财，王伯啊，孤哪里做得不好，你们竟联合起来伐孤，置先祖打下的江山伟业不顾？” 她大王伯镇定至极，中气十足地说：“外敌聚东门，非本王所愿，诸王之举，不过愿姜国有良君，王君你多年征战，民不聊生，凡所征之城，众多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城外皆百万枯骨。吾等所为，不过是要结束乱世纷争罢了！淮王他文韬武略，有惊世的治国之才，比你更适合当姜国的王君。” 她冷冷地说：“可有遗言？” 大王伯闭上了他的眼睛，一脸的视死如归，他闭上了那双苍老的眼，他说了人生中最后的一句话：“动手吧。” 她抬手将长剑刺入他的身体里，刺得太快，血溅落一地，染红了旁边腊梅树粗糙的枝干。 她杀了她的大王伯。 王侯叛乱已灭，赵度收起长剑，走到她的身边。 她朝地上的大王伯望去，他面部着地，趴在一具尸体的身上，她依稀记得小时候，未去青琅之前，她的大王伯也曾送过玩具，他亲手雕刻的青铜马，那匹小马呀，还摆在她长守宫的寝殿里，装明珠的盒子旁。 她深深地叹息着，提着剑转过身，皱着眉思索着大王伯临死前的话。 他的话让她想起了随墨寒在外游历的日子。 她骑着马儿与墨寒宓香带着湾湾去守阳的路上，那时寒冬刚过，冬雪初融，一些无家可归衣着褴褛的人不知在哪儿挨过了冷冽的寒冬，出门来讨些食物。 他们遇到了她，他们看着她的眼神很不友好，可以说尽是恨意。 曾经的她只是想，大概是她们三人衣着不凡的缘故吧，总有些人因为自己的贫穷和无能而仇恨富人的。 这些人当中，最引起她注意的是一位抱着孩子的女子。她的衣裳虽然褴褛，但是很整洁，她的面容算不得美好，却有着不同的气质。也许是她的眼里没有那显而易见的仇恨，所以她才会把她高看一筹吧，她喜欢那种不显山不露水的人。 在那寒冷的初春里，女子身上只穿着一件蔽体的单衣，她手中拉着她的孩子，孩子大约四五岁，骨瘦如柴，身上穿得厚厚的，都是她母亲的衣裳。 她的手里拿着两只烤熟了的野鸡腿，那是她和宓香从山窝里捉来的。她下了马，把鸡腿递到这个做母亲的手里，女子笑着接了过去，并把鸡腿全部给了她的孩子。 她问这个女人：“为什么你们如此不待见我们？” 女人浅笑：“看您的衣着，您是姜国人吧？” “难道你们不是吗？” “我们本是珉国的，但我们的城池被姜国夺走了，亲人也被姜国的人杀害了，家也没了，叫我们如何待见你们？” 第一百章 山河卷·叛乱(12) 她听了很不是滋味，便说：“我姜国王君开明，你们同姜国的百姓一样！城池是我们的，你们一天活在我姜国的土地上，便是我姜国人！姜国的官吏不会不管你们！若你们自己自视清高，仍把自己当作外人，那么处境困难就怨不得别人！” 她说的有点语无伦次，她知道以自己的能力根本就感化不了他们，便把包袱里的钱拿出一半分给他们，如果他们省吃俭用生活两三个月是没有问题的。 有一部分的人欣然接受了她的帮助，毕竟她没有摆出居高临下的样子把钱施舍给他们。而剩下的人，上到耄耋老人，下到顽童，在她给他们银子的时候，都变色直言，虽然她不需要他们感恩戴德，但是也没有料到他们会恶语相向。 有人说：“姜国狗贼，我们才不需要你假仁假义，我们就算是死，也不需要你的施舍，拿了你们的银子赶紧给我滚蛋！” 和气一点的人说：“国只有一个，血只流一种，你们走吧，无需管我们！” 她理解他们，但如果换做是她，绝不会这样行事，所以她也可怜他们，毕竟落得这样的下场，他们又何罪之有呢？ 她看了眼墨寒，他正悠闲地坐在马上，一点都没有要帮她的意思。 她总是想不清楚，为什么她每次遇到困难，除了性命攸关，无论困难大小，墨寒都不会主动帮她想办法，不过她也已经习惯了。 还好她是一个沉稳的人，不会一言不合就置人于死地。 但那时的她也不是好惹的。 她带着怒气翻身上马，说：“墨寒，你给我守着，可别让他们跑了！宓香，跟我走！” 墨寒冷冷地开口：“宓香和湾湾守在这儿就够了，我随你去。” 她和墨寒以最快的速度去了最近的镇子里，找了一大帮人，还在街上找了三个乞丐。让他们在最好的酒楼里买了许多的饭菜，什么最贵买什么，然后买了一些柴火和食材，都带到了那些不识时务的人面前。 她让大家席地而坐，想吃什么尽管吃，还在路边烧起了柴火，烤起了鱼肉，真是香传千里，连不饿的她自己都已经饿了。 小狐狸忍不住流了许多口水，可怜巴巴地跑到她面前双眼清澈无辜地望着她，像狗一样摇着尾巴。 她感慨，哎，狐狸啊，你可是高高在上的神兽，怎么半点节操都没有呢？ 她把许多肉，还有那条小一点儿的，烤得香喷喷的鱼放在一块布上，任它开心地吃。 墨寒在一旁悠悠然地吃了点儿肉，便任由她为非作歹了。 她对于那些接受了她钱财的人说：“你们快来吃吧，你们如今已是我姜国的百姓，便与我是兄弟姊妹！” “卖国贼！”有人不满地骂着。 宓香怒吼：“我告诉你们！战争是珉国挑起的，是珉国害得你们家破人亡！而不是我们姜国，我们国君对你们如同对待自己的子民一样，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 她安慰宓香：“别管他们！咱吃咱们的。” 有几个大咽口水的小孩，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她也不阻止。 那些食物啊，颜色艳丽，香传千里，凡是吃的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有一个老人家，看着那美味的食物，口水直流，她从未见过有人能一次流出这么多口水的。 然后他流着口水突然不动了，他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那些饭菜。他死了，被羡慕死了。紧接着，又有一个人昏了过去。 她说：“我是姜国王君派来帮助大家的，大家本可以饱吃一顿，然后过上好日子，可是大家因为某些人蛊惑而不愿承认自己是姜国人，既然如此，我也帮不了大家，毕竟我们姜国百姓辛苦种的粮食是不能浪费的，但我仍然给大家机一次机会，要在我姜国土地上以姜国人生的就过来，否则就等着饿死吧，到时候可别啃大家吃剩的骨头。” 除了三个人，其余都过来了。毕竟生活是生活，志气是志气。有关也无关。 原来今日的叛乱，早就有了预兆，那时她年少无知，只知道一味争强好胜，行着幼稚的做法，不懂人心所向，民安才国泰。 如今叛乱四起，连王室宗亲都把叛乱说的这般大义凛然。 除却他们本就有狼子野心之外，是否也有姜越的治理不当？ 算了，成于何事，败于何时，皆有因果。她不能因为大王伯的三言两语就靡靡不振。厮杀声越来越近，她还得守住姜越的王位。 一阵疾风吹来，她神情凝重地望着四周，握紧了手中的剑，她转身，有人穿着一身黑衣闪现，速度之快，是她平生少见。 她专注地望着来人，准备拔剑时，赵度突然说道：“王君且慢，是自己人。” 她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弦也松了下来。 来人跪拜，不言一语，双手奉上一个信卷。 她将信取了过来，赵度从侍卫手中取过火把，她在闪耀的火光中看着帛书中写着潇洒的字：殷岱归，青琅灭，兄归来，速离去。 什么叫殷岱归，青琅灭？殷岱回来了，青琅却被灭了？ 怎么可能？青琅乃姜国第一大门派，高手如云，又有叶霖坐镇，况且谢千书也回了青琅，就算墨寒不在，也不可能就这么被灭了！ 兄归来，速离去。姜越回来了？ 呵，她在心中冷笑，她终于，终于要解脱了。她强撑至此，已经竭尽所能。 姜国不能出现两个王君，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她得回她的长守宫，做她骄傲又虚弱的长公主。 她将信扔于火把之上，亲眼看着它被焚烧殆尽，才在赵度的陪同下往长和殿中走去。 殿中有她从长守宫带来的大明珠，她得拿走，那是姚槐送她的礼，她的手中，有属于姜越的剑，她得放在原处，命人好生守护。 黑夜之中，她找不到姚槐派给她的副将了，估计倒在了冰凉的地上。 她步入殿中，匆匆看了几眼这三个多月来她居住的地方。 那张老旧的案台啊，她曾在案前披星戴月呕心沥血批阅奏章，真好，再也不要这般辛苦了。 “来人！” 程鹏从布帘后走了出来，即使青白着脸色却还是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礼。 也许被刚才的厮杀吓得不轻。 她把手中的剑递给程鹏，她阴沉着脸说：“将它放好！” “诺。” 程鹏瘦弱的身体扛着剑走到兰錡旁，将这把神圣的剑摆在了架子上。剑平稳地摆着，她才放心地走到放置物件的木架前，她把明珠装在盒子里，拿在了手上。 第一百零一章 山河卷·叛乱(13) 她问赵度：“姚槐那边怎么样了？” “南门聚集了淮王所有兵力，南门之中没有放进来任何敌人。” “孤是问你，将军可曾受伤？” “这，属下不知。” “越儿……” 怎么传来了太后的声音？ 她拿着明珠转过了身，果然看到了太后，太后的脸上有些微的焦急之色，目光冉冉望着她。 殿外尸横遍野，混乱不堪，虽然她跟随先王历经风雨几经宫变，她的身边又有人保护，但毕竟刀枪无眼，敌人防不胜防，她怎么来了？ 姜漓漓皱眉提着沉重的身子极快地走到太后身旁，未等她开口，太后便说：“越儿，可有受伤？” “母后不必忧心，孤未曾受伤，倒是母后，外头混乱不安全，快快回永安宫吧。” 太后深沉地说：“越儿，形势紧迫，淮王大军虽有姚槐将军阻挡，但毕竟敌众我寡，情况不容乐观，东门外敌云集，恐已有贼人攻入，越儿你几乎将侍卫都调开了，你孤身在此，母后不放心，你随吾去永安宫母后才安心！” 太后向来行事稳重，今夜她怎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怎么能去永安宫呢？姜越快回来了，她得立刻回她的长守宫去，做她的长公主，她得回去看看，也不知道青阳裴趁乱走了没有，她放心不下他。 厮杀声越来越近，从东门方向攻来的气势汹汹的敌人，已经不远了。 她皱眉，耐着性子说：“有大批敌人正往这边赶来，此地甚是危险，母后先行回去，将士们都在此，孤怎可先行离去？” 太后脸色越发焦急，她说：“正因为如此，你才更得随吾回永安宫，你是姜国的王，是姜国的希望，怎可以身犯险？养一方将士，就得平一方叛乱，逆臣贼子自有将士去灭。不到万不得已，你又何须亲自出手？永安宫中有密道，越儿你快随吾去长守宫中避一避。” 她体力不支，不能再过多消耗时间了，太后待在这儿极度不安全。 她嘶哑着喉咙说：“若是孤在国家危急存亡的关键时刻躲了起来，那还有什么脸面去治理天下？母后请回吧，漓漓独自在长守宫，孤把她的侍卫都调走了，她一定惶惶不安，孤去看看她。” 太后突然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她的双眸里甚至有些愤怒，她满头金钗衬得她威严无比，她苦口婆心地劝着她的“儿子”：“这时候了，你怎么还想着漓漓这丫头，长守宫地处偏僻，敌人断不会注意那偏僻的行宫和不起眼的她。此去距离遥远，甚是危险，漓漓本来命不久矣，你身上系着姜国荣光，又何必为她多此一举？若是她不幸死于混乱，也是她生于王室的不幸，你届时……” 她命不久矣就可以抛弃吗？若是她死于混乱，就只配得到一句是王室的不幸吗？ “够了，母后！” 她压低声音说着，她确信自己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只是握紧着装有明珠盒子的手轻微颤抖着。 她看见赵度皱着眉担忧地望着她。 赵度也在同情着她吧。 姜漓漓看了看太后，她的话语是那么自然，她担忧地望着她“儿子”的表情是多么真诚。 她是她的女儿啊，她怎么能说出这般冷漠的话？ 姜漓漓深吸一口气，她变得柔和起来，微笑着说：“她到底是孤的亲妹妹，母后殿中有江北王与吴阴王的家眷，他们于这场战争而言至关重要，您请回吧。” 她已经见惯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漠，也忍多了孤独几许，那颗炙热的心早就已经该冷了，此时此刻，怎么还是有千百种心酸冒进了她的眼睛里呢？ 她转过了身，安慰自己，没关系的，太阳会西落，水自低处流，人心本就偏。 人心就本偏，她这样安慰自己。 她眼中含着泪水，这一切的一切，她假装都不知道。 她转身而走，没有任何留恋，她走出了这让人压抑的大殿，对着跟着她的赵度说：“你统领剩下侍卫去支援姚槐也好，就守在这长和殿也罢，别跟着吾。” 上元节的夜里天色暗淡，阴云阵阵，春寒料峭，远处厮杀声声，她在若隐若现的朦胧月光中独自走回了长守宫，除却在路上见到几个逃窜的宫人之外，一路无惊无险，甚是平淡。 她跨进了她的长守宫，一阵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恶心的血腥味，定是她衣服上沾染的血太多。 姜漓漓瞧了瞧她的庭院，一派死寂，自打她调开了宫中侍卫，宫中的盛景便不再，没有光亮的烛灯点缀，没有穿着青色衣裳的人静立庭中，除却满堂萧条的枯草，她再没有见到他人。 她在若隐若现的月光下望着偏殿，偏殿没有光亮，门紧紧闭着。 青阳裴......走了吗？他应该走了。 不必落寞，走了也好，她本来就盼着他走的。 姜漓漓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她双眼空洞，颓然地立在自己的宫门口。那样子像极了一个离家多年的人，在风烛残年之时回到自己的故乡，希望能再见到自己的亲人，结果家中荒草丛生，再没有等她的人，她只能孤独地了此残生。 她轻叹，走进庭院中，踏上青石铺就的长路，血腥味越来越浓，那气味，可能不是从她的衣服上传来的。 姜漓漓朝地上望去，庭院中的树影下卧着几个人影，他们一动不动倒在地上。 她微微惊慌，她来时思绪过重，竟然没有注意到庭院的死寂太不寻常，今日清晨她调开北冥信风以及吴铭时，为了确保宓香安全，她还留了四个有些修为的人在殿中。就算叛贼入侵，宫中侍从贪生怕死，四处奔逃，这四个侍卫也绝不会逃走的。 她匆匆跑上去查看，侍卫的身体已经冰凉多时了。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青阳裴他会不会......有事？ 她不敢多想，推开偏殿的门，冲进了偏殿中。 “青阳裴？青阳裴？” 她急切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回响，可是殿中并没有他的回音，她打开装着明珠的盒子，取过里头的明珠，暗淡的珠光没有照亮空旷的殿堂，但也足够让她看清眼前的景象。 第一百零二章 山河卷·叛乱(14) 还好，殿中没有青阳裴。 她松了口气，殿中没有青阳裴倒在血泊里的画面。 宓香呢？她在哪儿？ 她得赶快换回自己的衣裳，否则徒生变故。 她匆匆跑去主殿，她敲了敲镌刻着精美图腾的殿门，里头无人应声。未免隔墙有耳，她习惯性地用嘶哑的、低沉的声音问：“漓漓？你可在里面？” “公......王君？王君是您吗？” 宓香清脆的声音响起，声音里有些微颤抖的余音。 她回了声：“是孤，孤来了。” 未等宓香打开门，她听到了自宫门外传来的急速的脚步声，来人气势雄浑，杀气浓烈，不似良善之人。 “躲好，别出来。” 姜漓漓转过身去，看见有人一身戎甲风尘仆仆从庭院外走来，来人提着长剑，灵力四溢，夜太黑，隔得又远，她看不清来人的脸。 “你是谁？” “真是可笑啊，没想到王君竟然躲到公主的寝殿来了。” 熟悉的声音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是......北冥信风的声音。 怎么回事？怎么会是他？ “你不在西门抗敌，来此做什么？” 北冥信风冷哼一声，眼睛里全是阴冷，他握紧了手中的剑跨过青石铺就的路，掠动梧桐树上的枯叶，朝他曾经的王君冲了过去。 这个肮脏阴暗的姜国，他早就已经不想待下去了。 想他堂堂王君，身边竟然没有一兵一卒，手上连剑都没有，纵他坐拥天下，身份高贵又如何？今晚，他北冥信风定要取下他的头颅，祭奠他在这姜国摸爬滚打的二十七年，为他今后的人生开路。 他跃上殿前的台阶，借力朝姜越冲了过去。虽然他修为不低，但姜越好歹是青琅谢千书教出来的，不容小觑。所以他佯装以一剑封喉的姿势攻击，不出所料，姜越果然向右躲闪，他聚集全身力量，朝姜越砍去。 以他的速度，就算姜越不死，也会成为残废。 谁料，姜越的身形如鬼魅般在他的剑还未落下之时便向左闪了出去。 那速度，举步生风，令他吃惊。 他的剑砍上了殿门，殿门上浮华的花溅落，他听到了殿中女子的惊呼。 “啊——” 他曾经保护的那个病恹恹的长公主还在殿中，她亲眼所见他杀了她的侍从，此时此刻，她应当已经吓坏了吧。 不由得他恍惚，他抽出卡在殿门上的剑，转身朝姜越扫去。他横劈竖刺，步步杀招，姜越怎么连连后退，只避不回击？难不成他堂堂的君王，竟还顾念着那莫须有的君臣之情？ 呵，如此正好，姜越本就孤立无援还处处退让，他正好可以在此早些了结了他。 他心无旁骛，专心致志，运足力量朝他的胸部刺去，姜越的身形异常的灵活，他猛然向后一仰，同时抬起脚快速踢中了他握着利剑的手。 那一脚迸发的灵力之大，是他生平少见，他的手如遭到了千斤重击，顿然麻木不堪，连痛觉都失去了，剑怦然掉在了青石上。 既然来了，他就没想过有退路，人生匆匆，如白驹过隙，最惨也不过一死，他强运灵力，以极快的速度转了个身，去捡掉落在地上的长剑，只有剑在手上，他才能安心。 一阵细微的风拂来，几缕不属于他的发丝飘在了他的眼前，一柄匕首悄无声息地架在了他的颈间。 他听见姜越说：“孤从未轻待你北冥一家，你为何要叛国？” 沙哑声音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北冥信风叛了国，她派他去镇守西门，但他却放进了八方王侯。呵！她不禁感叹，敌人真是厉害，竟让他们姜国以己之矛攻己之盾，自相残杀。 北冥信风冷笑了一声，想不到这个王君还不算太蠢，竟然猜到了他叛国。 没错，他北冥信风就是叛国了！青阳裴几次三番出了长守宫，就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出去的，他们之间早就结交了秦晋之好。八方王侯齐攻西门，是他，把他们放进来的！如果不是岑良卑鄙，捉了八方王侯的家眷，他们早就不费吹灰之力攻到了长和殿。 他冷笑，“叛国算什么？我连父都弑了，我把他抛尸荒野，永埋深山，不见天日，我让他连魂都不能荣归故里！” 那时殿中那病恹恹的长公主还在青琅，他不是她的侍卫，只是荣光正茂的北冥大将军身前的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先锋，不管他随父出征，杀了多少敌人，他也只是先锋。 他伟岸的父亲说，他只能是先锋。 他虽然冠以北冥之姓，却让他父亲的家族蒙羞，因为他是可鄙的私生子，一辈子都该被人冷嘲热讽，只配活在阴暗里。 而他的妹妹，是他父亲的明珠，年纪轻轻是他父亲引以为傲的上将军。 北冥信风听见姜越不可置信地说：“你......是你杀了北冥老将军？” “没错！就是我！就是我杀了北冥孟光！” 他隐藏了多年的秘密，今天，他终于说了出来。 那年深秋，守阳城中，霜重鼓寒，在萧瑟之地与敌人交战，那场苦战啊，出动了姜国的大部分主将，连先王与当时还是太子的姜越都出动了。 接到探子来报，敌人援兵将至，北冥孟光奉命去拦截援兵，他跟随着北冥孟光前去阻挡。 援兵虽少，却凶猛异常，北冥孟光率人拼死阻拦，战况惨烈，敌人全军覆没，可北冥孟光带去的人也只剩下不到十人。 北冥孟光在战争中身受重伤，但他北冥信风却毫发无伤，所以他趁机杀了北冥孟光以及活着的其他人。 呵，他堂堂大将军征战无数，何曾想过会死在自己儿子的手里？所以他死不瞑目，被他埋在了荒山上。 “为什么？你要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耳侧响起了姜越冰冷冷的声音，他不可置信地问着他。 他自小被立为太子，受万千恩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又怎么会理解他这个私生子无人诉说的痛苦？ 那时啊，他在荒山之上，也曾红过双眼，如果父慈子孝，他又怎么会愿意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情？ 第一百零三章 山河卷·叛乱(15) 他恨极了他的父亲，他以家仆的身份在他父亲的家里寄存了七年。他伟岸的父亲在他少不更事的时候将他抛弃，他被扔在了大街上，饿了很多天，最后被一个凶神恶煞的酒鬼收留了三年，所幸啊，那三年，他没有死掉，他至今还记得酒鬼用烧火的铁钳狠狠地抽打他时的痛苦。 后来，北冥孟光又将他找了回去。 呵，他还曾以为他的人生即将发生改变，他有了保护他的家人。他小心翼翼地活在了他父亲无视的眼光中，活得卑微万分。 他以为，只要他好好表现，他就可以同北冥小玖一样获得父亲的青睐。这样可笑的想法直到北冥小玖的表妹到来。 表妹来了，诬陷他偷了她的珍珠。 他伟岸的父亲不由分说便扇了他耳光，他眼冒金星，鼻血连连，倔强的没有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 他恨他伟岸的父亲，就算是他的母亲害了他最心爱的妻子，那又如何？他是北冥孟光的亲生儿子，再不济，他把他扔掉就好了，这样他就不会碍他的眼。 他索性把他扔了就好了，为什么偏偏又要把他找回来？他何必再把他找回来，让他顶着私生子的身份忍受着白眼和欺凌。 如果不能给他温暖，又何必给他希望？ “因为他不配做一个父亲！” 他低沉地怒吼着，咬牙切齿，事隔多年，他依然如此愤怒，即使他死了，也不能释怀。 “那你为何要叛国？” 呵，因为这是北冥孟光和他的宝贝女儿用一辈子守护的东西，所以他想毁了。 他笑了，笑得凄凉，他说：“因为珉国许我高官厚禄，良田美宅。” “仅仅是如此？” “这还不够吗？” 他在姜国得不到的东西，珉国有人许诺给他。 姜漓漓在月光下看见了北冥信风那双与北冥小玖相似的眼睛，她想起了北冥一家的忠烈，也想起了北冥信风几次为她出生入死的情景。 北冥家精忠报国，如今只剩下了北冥信风一人，虽然是个歪瓜裂枣，已经无可救药，但她不能不顾念北冥一家的恩情。 几经思量，她还是决定放了他。 她语重心长地说：“孤不知你从前经历了什么，与北冥孟光的关系如何，遭遇了多少不公，但你心有不满便弑父叛国，你这样的人心胸太过狭隘，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我既然败在了你的手里，你要杀便杀，别那么多废话，我北冥信风与北冥孟光和北冥小玖毫无关联，你无需顾念与他们的恩情。” 姜漓漓想，她留下的四个侍卫必定是北冥信风所杀，那么他肯定知道青阳裴的下落，她问北冥信风：“青阳裴呢？他哪里去了？” 北冥信风笑了，他沉稳地说：“难道没人向王君禀报，率军攻打东门支援淮王是青阳裴吗？” 是......青阳裴攻打东门？ 枉她还如此担心他，他却在她的宫门之外屠着她的城？ 她已经被他伤得够麻木了，她一次次抛弃自己的底线，他还想要怎么样？他们之间除了势不两立就不能留下点......别的什么吗？ 姜漓漓松开架在北冥信风脖子上的匕首，说：“孤不会杀你，你走吧，孤只会放你这一次，下次再见时，定要将你挫骨扬灰。” 不管北冥信风愿不愿意，他能留住命是受了已死的北冥孟光和北冥小玖的恩泽。 姜漓漓将锋利的匕首套进鞘里，别在腰间，她转身朝殿门走去。 北冥信风并未着急离开，在她抬手碰上残破的殿门时，北冥信风突然爽朗地说：“既然王君如此大度，臣就奉上一个秘密来感谢王君的不杀之恩。” “什么秘密？” “先王修为卓越，却死于战场，杀他的人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士兵，正是王君刻意放走的青阳裴呢。” 她的手顿在了空中，她刚才听到了什么？杀他父王的......是青阳裴？ 她再一次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他又重复了一遍：“臣当年亲眼所见，是青阳裴杀了先王，如今青阳裴应该带着他珉国的士兵已经赶到长和殿了吧。” 姜漓漓转过身去，看见北冥信风往她残破的殿门上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便跨步在庭院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殿前只留下毫无力气的她，她的心一阵又一阵的酸痛，头也晕眩起来，她只能扶着殿门喘着气儿。 世上修行之人数不胜数，为什么杀她父王的人偏偏是他？为什么偏偏是青阳裴呢？她为什么要放了他？上苍为什么总是爱捉弄她？ 她无力地拍了拍残破的殿门，轻唤着宓香的名字。 宓香打开殿门，她看见了虚弱的公主。 她惊慌的小声地问：“公主，你受伤了？” “没有，快扶吾进殿。” 宓香把姜漓漓扶到殿中后匆匆点燃了殿内的长明灯，在长明灯的照射下，她看到了公主苍白的脸色以及忧伤的眼神。 姜漓漓走到架子旁，将手中紧握的明珠摆在了架子上。这颗明珠啊，让她想起了姚槐，她总是对不起他。 欠他的，她这辈子已经还不清了。 宓香在她的身后跪了下去，一脸愧疚，她说：“是奴不好，让公主一人对抗着北冥信风，奴却躲在殿中......奴怕一出去了，就暴露了身份......” 她无心再管这些闲杂琐事，她望了一眼宓香，她穿着她的衣服，带着她的首饰，蒙着面纱，虽然不能看清她的脸，但已经美丽的不容忽视。 她脱下身上用金线绣的沉甸甸的黑色袍子，对着宓香柔和地说：“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快些把吾自己的衣服拿过来。” 姜漓漓换上鹅黄的衣裳，披上雪白的袍子，亲手将那件沾满了鲜血的姜越的袍子烧掉，然后她缓缓回到殿中，安静地坐于席上，不言一语。 北冥信风的说话声很大，宓香在大殿内听得清清楚楚，公主现在应该难过和自责到了极点，她脸色苍白的让她有些害怕。换了衣服的宓香小心翼翼地问她：“公主......咱们不走吗？” 走？四面皆敌，以她病弱之躯，能走去哪儿去呢？她强忍身体的不适和满腹焦虑忧愁，面不改色地坐在这儿和她说着话已经算是没有给宓香徒增烦恼了。 第一百零四章 山河卷·叛乱(16) “咱们就在这儿等着，宓香啊，那些侍从都跑了，你为什么独自在殿中呢？” 宓香有些伤心地说：“公主身负重任，宓香服侍公主多年，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女，但公主还在宫中，宓香怎能逃走？” 若是她走了，岂不是违背了墨公子多年前的交代？ 若是墨公子在就好了，墨公子在的话，就算今夜的情况再凶险，公主也不会有事的。 她是山雀所化，天姿愚笨，墨公子教公主修为的时候她也有幸在旁学了一点，虽修为不高，但也足够应付普通凡人。 可是......长守宫外马蹄声碎，那声音越来越近，这众多的人，她如何能应付得了呢？ 宓香朝姜漓漓望去，公主许久未修的长眉皱得厉害，她淡定地起身，眼神也变得可怕起来，她从未看见过公主有如此可怕的眼神。 姜漓漓的殿中没有剑，所以她拿着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强行起了身，朝庭院中走去。 院中乌云散尽，明月当空，已是更深露重时，她立于庭院中的桂树下，静待来人。 来人会是谁？是野心昭昭的姜淮，还是与她有杀父之仇的青阳裴？ 许是青阳裴吧，姜淮是她的大王兄，就算此时篡位成功，也不会这么快来处决她。 “嗒嗒——嗒嗒——” 近了，近在在宫门口了。 有人穿着银白戎甲驾着马自宫门口冲了进来。 果真是青阳裴。 他带来近百人，却只进来一人。 他勒住缰绳跨下骏马，在月光下朝她走来。 姜漓漓从树影下走了出去，走在月光里，对着青阳裴微笑着，她微笑说：“你来啦。” 姜漓漓之前独自冰释前嫌，以为自此永不相见，她将把他珍藏在记忆里独自怀念。却不曾想，仅仅两个晚上他们就又见面了，再相见时，她与她曾爱过的青阳裴，再无半分可能。 她听见青阳裴轻轻地唤着她：“漓漓，我来接你了，宫中太危险，随我走吧。” 她笑着问：“去哪里？” “回我的家。” 回他青阳裴的家？那她姜漓漓的家呢？不要了吗？ 青阳裴看到姜漓漓困顿了，困顿之后，她又微笑着说：“好，我随你回去。” 她那双微笑的眼睛让青阳裴有些不安，她是一个倔强的人，怎么轻易就答应了他？ “公主？” 宓香站在姜漓漓的身侧，看了看姜漓漓，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公主之前的脸色非常可怕，为什么见到青阳裴眉眼就温柔了？ 北冥信风明明说过，青阳裴是杀害先王的凶手！公主竟然要随他走？ 公主难道因为爱情和青阳裴的美貌被冲昏了头脑？ 青阳裴看着姜漓漓朝她走来，她披上白色的袍子，头发随意地挽着，戴着精美的发饰和一支镶着红色宝石的钗。他已经许久没有看到她穿女装的样子了，今晚的她很美，笑得让他不知所措。 青阳裴只能走近姜漓漓，牵起她的手，带她离开这里。 漓漓愿意跟他走，那他就还有机会，只要带她离开这里，慢慢的，他相信，他会修补他们之间的裂痕，他们依然会恩爱如昨。 况且，这宫里是真的危险。 姜漓漓回握住青阳裴的手往前走去，她听见宓香焦急的又叫了她一声：“公主！” 她紧紧握住青阳裴的手，让他不能有半分逃脱，她以最快的速度现出藏在左袖中的匕首，铆足了劲朝青阳裴的身上刺去。 青阳裴反应过来，朝后避开，她只是划开了他的铠甲。 姜漓漓再一次出击时，劲风扫开了她身后的落叶，她用了她最大的决心、最快的速度、残存的灵力朝青阳裴心脏的位置刺去。 于他和她，都不留余地。 无奈青阳裴的灵力太高，她此刻不是他的对手，她的右手被青阳裴紧紧地反握着，她高举匕首的手也被他阻挡在了空中，剑气凌厉，只是削落他肩上的半缕长发。 她的手被他握得生疼。 姜漓漓的伤悲与愤怒齐袭，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不甘地问：“为什么？青阳裴，你为什么要杀了我父王？” 青阳裴内疚了，他不敢直视她那双愤怒的眼睛。在这场对峙里，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底气，他只能心虚地问：“谁......告诉你的？” “是你杀的，对吗？”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怒吼，再一次发问。 虽是两军对峙，死伤难免，没有理由只能是她的父王杀了青阳裴，而青阳裴不能杀了她的父王。 但她还是抑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她今天莫名的伤心愤怒。 “对不起，漓漓......放下匕首，随我走，只要你走，我立刻就退兵。” 青阳裴慢慢松开姜漓漓的手，姜漓漓的手得到了自由，手上残留着痛感，她的心冰冷，她含着泪光把那锋利的匕首横在了她自己的脖子上，她冷冷地说：“我不会跟你走，你如果一定要带我走，那就带着我的尸体回去！” 她坚决的眼神让青阳裴感到害怕，难道上苍让他和漓漓相遇，相爱一场，他们之间就只能剩下仇恨？ 不，他和漓漓，不能就这么轻易的无疾而终。如果与她的缘分要强求，那他就强求好了，他已经习惯了她，他不能没有姜漓漓，他做不到让她嫁给别人。 青阳裴抽出手中的剑，剑指宓香，他威胁着姜漓漓说：“那我就杀了她，反正她只是你的小侍女，你也不会心疼，我会即刻去永安宫杀了太后，然后倾我所有，哪怕穷尽一生，也灭了姜国王室，我说到做到，漓漓！” 青阳裴的话让姜漓漓的心凉到了骨子里，她心如死灰，匕首没有脱离她的脖子半分，她望着青阳裴的眼睛里不再有着耀眼的光芒，而是一片凝重。 她是姜漓漓啊，何曾被人威胁过？反正她时日无多，不如让青阳裴也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他算计一生，等到白发苍苍迟暮之年的时候，也该有一想起就遗憾、心痛、后悔的事情。 姜漓漓要让青阳裴一想起她就心痛不已，寝食难安。 他料她会因情感而软弱，她料他也会如此。 不过，他错了。 她握紧匕首，对自己下了手。 “漓漓！”青阳裴惊呼，他慌了，他放下手中的长剑散发他平生的灵力去抓住姜漓漓的手。 还好，他们所隔不远，他成功掰开了姜漓漓的手，他飞速夺过了姜漓漓手中的匕首，只是她的脖子上留下了血痕。 第一百零五章 山河卷·叛乱(17) 还好，还好，还算及时，若是他出手再晚点或者犹豫一瞬，漓漓就真的......不在了。 “公主！”宓香惶恐。 “你为什么如此狠心？你就不在乎你亲人的死活吗？”青阳裴哀怒。 姜漓漓眼神空洞，不愿再与青阳裴说任何话。 青阳裴把姜漓漓抱上骏马，她安静地在他的胸前，脸色苍白，双眼无神，全身冰冷，不再反抗。 他明明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为什么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愉悦呢。 青阳裴一手握着缰绳，一手紧紧抱着姜漓漓，他想，只要她在他身边，总有一天，她会忘记过去，重新与他谈天说地。 青阳裴驾着马带着将士匆匆奔去了西门，北冥信风在那等着他。眼看着他和北冥信风就要出了西门的高墙，身后却追来了一小批人马，他下令：“速速离去，不可恋战！” 他们强势冲出城门，有人在高墙之上朝他们放着箭，城下有人高喊：“不许放箭，别伤了公主！” 一阵小型交锋之后，青阳裴逃出了古央的大街，古央城外，风景独好，千万里之外，有他的自由和故乡。 跨过山川，有人带着兵马依然穷追不舍。月亮挂在东边时，青阳裴与前来接应他的人在古央城外的草莽之地汇合了。 青阳裴停了下来，整了队伍，定好了作战策略。追兵不多，且精疲力尽，这是反击的最好时机。 一阵惨烈的厮杀过后，追兵所剩无几，只是领头的人有些棘手，他修为深厚，是个难缠的对手。 他调集将士，将领头的人缠住，他的将士勇猛健壮，任他修为再高也难敌众手。 月亮的光辉逐渐暗淡了下去，天慢慢地亮了，他带着漓漓走了许久，那个难缠的敌人又追了上来。 独自追了上来。 青阳裴立于马上，看着士兵围剿着来人，他感受到姜漓漓的目光停在了远处，她的手紧紧抓着她白色的袍子，脸色苍白，眼中含着泪水，似乎要哭了出来。 “姚槐......快走！快走......姚槐.......”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叫着别的男人的名字，原来锲而不舍的来人就是一心想要娶她的姚槐。 青阳裴突然有一种想要翻身下马与他一决高下的冲动，不，他不能冲动，当务之急是回珉国。 虽然八方王侯尽灭，但殷岱拖住了青琅之师，姜淮的实力也不容小觑，姜越生死不明，宫中太过危险，她得带姜漓漓走得越远越好。 不论谁人夺得姜国的天下，姜国内乱之后定要重新休整，他可以乘机解珉国之危。 “怎么你就这么在意他？” “放我下去！” “我偏不放！” 姜漓漓竭力地想要逃脱青阳裴的禁锢，奈何她竭力调动全身仅有的修为，也没能跃下马去，他的力量强大，让她动不了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姚槐深陷敌人的包围里，被人划了一刀又一刀。 她亲眼看着姚槐杀出了一条血路，向她一步一步靠近，可是敌人越围越多，她的心在滴血，她恨不得立刻跑到他的身边同他并肩作战。 她已经亏欠姚槐良多，哪怕是死，她也想和姚槐死在一起。 但是，青阳裴调转了马头，带着她疾驰而去，连她与姚槐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留。她只听见从滚滚扬尘里传来姚槐焦急的呐喊声：“放开公主！” 姚槐大喊，奈何包围他的人太多，他只能看着青阳裴穿着铠甲的背影渐行渐远。 姚槐挥剑砍尽包围他的人，可是空旷的道上什么都没有，他的公主已经被人掳走，他眼睁睁地看着青阳裴带走了他未过门的妻子。 姜漓漓被青阳裴带走之后，她明显觉得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许是没有安魂丸的控制她的病情不受控制了，她冷得厉害，虽然没有寒霜沁入眉间，但这样刺骨的冰冷已让她神情恍惚，难以禁受。她茶饭不思，食难下咽，几经晕去。 姜漓漓被青阳裴带走十日了，她一路迷糊，不知道到了哪里，但是总觉得眼前的地方有些不正常，之前明明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暖阳天，突然之间风云卷起，路旁寒鸦乱飞，白雾涌现，行走数十里，竟荒无人烟。 “这是什么地方？邪门得令人毛骨悚然。”北冥信风如是说。 “我们走的这条路叫祭烟古道，是通往司幽的近路，听闻这附近曾经埋尸十万，所以有些凄凉。我们若想安全地回珉国，就必须借道司幽。” 北冥信风揶揄：“什么借道不借道的，如今的珉国和司幽有什么区别么？” 青阳裴不再做声，抱着姜漓漓往前走去。 姜漓漓有些疲惫，在马上靠着青阳裴睡了过去。 她睡时，做了一个梦，她最近噩梦连连，多到让人恐惧。她明确地知道这是梦，因为在梦中，有一个人穿着橘黄的衣服，头上戴着华丽的朱钗，她的眉温柔，她的鼻子秀挺，她的眼睛魅惑，她的唇妖艳，好看到不能用言语来形容。 梦中人像个女仙人。 女仙人愁眉不展在一片散发着氤氲之气的荷花塘边，独自徘徊，她出神之际，有一个稚嫩的童子突然撞进了她的怀里，打断了她的沉思。 未免童子跌进荷花塘，她伸手拉住了他。 女仙人瞧见了童子的容颜，一身绿衫，灵秀得像个女孩，甚是让她欢喜，她忍不住就捏了捏他的脸颊。 童子受到了惊吓，迅速后退，斯文地朝她行礼：“吾正在练习瞬行，修行不佳，惊扰了......姐姐，还请姐姐原谅。” 女仙人笑了，她大笑不止：“你叫我什么？姐姐？” 童子眼中一片灵净，他微笑着用软糯的声音说：“你这般年轻貌美，难道吾不应该叫你姐姐吗？你是哪家神君府上的？我怎么从未在天宫中见过你？” 他从未见过这样肆意大笑的女子，更从未见过敢捏他脸的侍女。 女仙人弯下腰又摸了摸童子的脸说：“你几岁了？” “九岁。” “我是你父亲的友人，你还是叫吾姑姑比较合适，当然，叫奶奶也行。” 女仙人摸了摸自己袖中的口袋，摸了半天，才从袖中摸出还剩两口的糕点，她笑着对童子说：“今日出门没带什么东西，就把这糕点送给你吃了，当做见面礼。” 第一百零六章 山河卷·深谷(1) 童子一脸讶异，那双纯明的眼睛望向女仙人，童子说：“我刚才已经吃饱......” 女仙人未等童子说完，一下把那仅剩两口的糕点强行塞到他的嘴巴里，望着童子两腮鼓起，嘟嘟的样子，她心满意足地说：“你小小年纪，不要嫌弃糕点被奶奶吃过几口。” 画面一转，女仙人没穿那身橘色的衣裳，身边也没有可爱的童子，她不在灵气氤氲的荷花塘旁，而是在尸堆如山的修罗场。 女仙人遭到众人围攻，她双眼通红，似是来自地狱的魔鬼。 有人执剑杀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长剑穿过了少年的身体，他口吐鲜血倒了下去。 女仙人惊住了，神力不由自主的自她的身体里激发了出来，直直地朝周围的人冲去，她疯狂地杀掉敌人，朝少年人跑去。 她抱起少年，听他最后叫唤着她：“神女姐姐……” 话还没说完，少年人就死在了女仙人的怀里。 女仙人的神情悲伤，眼神凌厉得可怕，她站了起来，如疯了一般在战场上嘶嚎，面容可怖，声音凄绝，对着一个穿着白衣的男子悲恸地说：‘是你！杀了吾弟！是你！’ 声音凄婉，哀转久绝，旷野传响。 “别怕，漓漓，只是梦，只是梦.......” 姜漓漓将要惊醒之际，她听到自己在梦里慌张地喊道：“不要杀他！” 青阳裴皱眉，看着姜漓漓惊出一身冷汗，她醒了，双眼空洞，靡靡不振。 青阳裴轻声问姜漓漓：“漓漓，你梦见了什么？” 如他所料，漓漓并未作答，她已经十来天没有理他了。他想起了那个叫姚槐的人，漓漓她在梦中是不是担心着他？叫他不要杀了姚槐？ 他们继续前进，天空中不见太阳，阴风阵阵，白雾越来越浓，竟然隐住了前行的道路。走着走着，他们竟然走到了一片悬崖边上。 一阵哀婉的笛音传来，如孤雁北飞，英雄失路，似近似远，荡起林中寒鸦几渡，长猿哀嚎，让人垂垂欲泪。 姜漓漓有些不安，这荒芜人烟的地方，怎么会有笛音？她怎么觉得胸口异常的烦闷？ 北冥信风勒住骏马说：“这地方太邪乎，我们需快些走出去。” 突然，悠悠笛音变成了异常尖锐的曲调，又是魔音灌耳，头痛欲裂，身如刀割。 她的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即使她极力隐忍，还是不由自主发出了痛苦的声音。 “怎么了？漓漓？” “笛音......” 这笛音很奇怪，曲调之怪，音调之怪，让人听了心烦意乱。笛音不止，漓漓便会痛苦不休，青阳裴仔细判断了笛音的方向，他执剑，紧紧抱着她朝白雾里冲去，北冥信风也跟了上来。 漓漓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着，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连嘴唇都变了颜色，她的身体本来就已经元气大伤，她听不得这样的声音，再经不起折腾。 青阳裴急速寻找吹着笛子的人，几经寻找，笛音近在眼前，透过白雾朝不远处的树上望去，一个红衣女子在旁斜的树枝上睥睨着他们，眼神可怖，吹着凶残的曲调。 红衣女子见到青阳裴之后，微微错愕，不由得吹错了几个音符，他......这世上果真有如此相似的人？ 青阳裴一个跃身，抱住姜漓漓跃下了马，他把姜漓漓放在地上急急招呼含蓄待发的北冥信风说：“照顾好漓漓！” 青阳裴调动全身修为，弯腰横扫地上枯叶，凛风劲扫，带着枯叶化成的刃朝树上人冲去，然后抵树而上，剑指红衣女子，女子修为深厚，岿然不动，周身散发的神力，生生震开了青阳裴。 红衣女子依然吹着魔音，姜漓漓生不如死，幻象频现。她看到了许多惨烈的场景，都是曾经做过的痛苦的噩梦。 四周风起云涌，地上枯叶如黄沙尘暴席卷而来，卷走了姜漓漓脸上的面纱。 有人一袭黑衣自浓浓的白雾中出现，神威压得人喘不过气，他的神情冰冷，是姜漓漓曾在守阳的青楼里曾见过的男子。 男子直直地朝姜漓漓走去，走得不急不缓，因为姜漓漓死于他手已是不会改变的事实。今天，在这祭烟古道上，他一定要杀了她，他必须尽快解决了她，了却他多年的夙愿。 否则，迟则生变。 来人一步步走近，那气势就让北冥信风恐惧，他从未遇见过如此强大的对手。北冥信风紧握着手中的剑猛然朝来人冲去，他被来人散发的神力撞去很远，他口吐鲜血，五内俱焚，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他连来人的身都未近啊，这样强大的人还是人吗？ 北冥信风朝着不远处的姜漓漓望了一眼，她抱着头痛苦的样子让他担忧，真是可笑，他那么卑劣的一个人，竟然也会为了这个病恹恹的、瘦弱不堪的公主而拼尽全力。 只可惜，这是送她的最后一程，他北冥信风再也不能保护她了。 这就是报应吧，他弑父叛国的报应，他这样罪恶的人只就只配得到这样的下场。 姜漓漓看见北冥信风因为她而倒地不起，到底心生内疚，不由得痛恨自己不争气的身体，她鼻子里滴出了血，嘴里也被一股血腥味掩盖，她将那口血生吞了下去，她坚持着爬起来，去捡北冥信风手中的利剑。 明明素不相识，为什么他们却要对她赶尽杀绝？ 姜漓漓看见黑衣男子直奔她而来，她已聚集全身灵力，谁知青阳裴以飞快的速度奔到她的面前，他握紧手中的剑，朝黑衣男子刺去。 黑衣男子转头，恍然看见了一张厌恶至极的脸，他提剑扫断了青阳裴的剑，他的神力把青阳裴震开，青阳裴撞上了浓雾中的大树。 青阳裴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拔出姜漓漓的匕首，他看见黑衣男子提剑，毫不犹豫的朝姜漓漓砍去。 “漓漓！”他惊呼。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浓雾中冲了出来，他的膝盖蹭着地面，地上留下了一条摩擦出的长长的痕迹，他跪在漓漓的前面，抬剑阻挡了黑衣人的攻击。 是那个名叫姚槐的男子，飓风自他的身后涌现，他竟然阻挡了黑衣人的攻击。姚槐的额上青筋暴起，他对抗得很吃力，青阳裴急速前去，提剑去杀黑衣人，可是他再一次被黑衣人的力量震开了很远。 第一百零七章 山河卷·深谷(2) 只有姚槐，跪于地上持着他家传的宝剑僵持着。 青阳裴看见黑衣人对着姚槐说：“区区凡人，怎么会发出神力？” 语气里有些赞许，就连看着他的眼神都起了波澜。 然，黑衣人眼神一狠，滔天的神力自他的身体里喷涌而出，犹如从天上垂直掉落的瀑布，不可阻挡，若不是苦修了二三十年人，定要被这强大的神力给活活撕碎。姚槐的剑齐齐断掉，黑衣人的剑猛然朝他砍去，好在姚槐身形极快，朝旁边躲去，护在了姜漓漓的身前，免得她被黑衣人的气浪所伤。 但道道劲风打在了姚槐的身上，他被黑衣人的神力割破了无数个口子，身上显露出无数的血迹。 “快走，公主！”姚槐戒备着说说。 姜漓漓捡起了剑，看着姚槐的背影红了双眼，她聚集所有灵力朝黑衣人砍去，未等她穷尽毕生修为，便看见姚槐在她之前再一次冲了上去。 她急聚灵力，逆着黑衣人的神威瞬行至他的面前落下长剑，一击，便刺中了黑衣人的右手臂，但姚槐......被黑衣人带着神力的左手击中了腹部，他在空中被退去了好远。 浓雾之中，她再没有看见姚槐的身影。 她再一次拔剑朝黑衣人狠狠地刺去，当他那双愤怒的双眼望着她的时候，她以为，时候到了，是到了她必死无疑的时候了，她除了愤怒，也无能为力。 忽然之间，飓风来临，狂云翻滚，电闪雷鸣占据天空，玄雷乍现，就连地上的浓浓白雾也悄然退去，倾泻于悬崖之下，深渊之中。 红衣女子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待她反应过来，滚滚玄雷已精准地落在她的身上，笛音戛然而止，玉笛应声而碎，一声凄厉的尖叫传透山林，女子掉落在地上，红衣颓落，衰容尽显。 “卿画！” 黑衣人一声惊呼，青阳裴趁着他分神的瞬间抱着她退至悬崖的边上。 悬崖下云雾覆盖，深不见底。 黑衣人瞬行到红衣女子的身边，眉眼哀愁，伸出手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女子在地上稍微动了动，天上玄雷滚滚又至，接二连三，道道都打在了卿画的身上，一道比一道霸道。 女子踉跄着朝黑衣人走了两步，那个曾飘飘然站在树枝上睥睨这青阳裴的女子，那个红衣胜血、艳丽脱俗的女子，如今被玄雷劈得皮开肉绽，面目全非，就连头发，也已经分辨不出分毫，她全身的衣服与血肉混合，变成黑焦的颜色，她的身体散发着难闻的焦灼的味道，她面部着地，又倒了下去，随后化为了灰烬。 姜漓漓从未见过这样残忍至极的、难以入目的.....死法。 “卿画！” 黑衣人悲凉地呼唤了一声，眼里全是血丝，面部隐隐泛出鳞甲，他转头望向了姜漓漓，那眼神，怨毒至极，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碎尸万段。然后他神力尽显，狂风大作，癫狂的朝姜漓漓攻来。 怪异的群兽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他们奔跑的速度比湾湾还快，他们龇牙咧嘴，长着一张类似人的脸，身体却又像动物，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长满黑色鳞片的动物，可怖至极，他们似乎都有了意识，直直地朝姜漓漓和青阳裴冲去。 是妖兽，姜漓漓曾在墨寒那儿听过，这种人面兽身的生物一定就是传闻中的妖兽。 黑衣人起刀之间，玄雷又发出惊天的气势，飒飒作响，一道一道齐齐霸道地落了下来，落在妖兽身上、黑衣人的身前。 顷刻之间，地上血肉横飞，尘土滚滚，再没有奔跑的群兽，他们的尸体为这阴森的祭烟大道又平添一份死寂与悲壮。 黑衣人的眼被仇恨充斥着，这是他最后的族类，全被他毁在了一念之间。 从此，孤身一人，他再无后盾，也没了牵挂。也好，他也不必畏畏缩缩，不如就此了断，也好结束这夙世的仇怨。 望着黑衣人直逼他而去，青阳裴的心里泛起了一丝绝望，他有诸多疑问没有得到答案，也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完成，虽然会和漓漓死在一起，但到底可惜，没有和漓漓白头偕老。 一阵风拂过，卷起枯叶无数，在漫天的雷下，有一个白衣人立在了他们的身前。白衣人身形颀长，长发与衣袂在卷动的风中飘扬，他站在玄雷之下，那背影，足可以颠倒众生。 他背着一把长琴，虽然他的长琴被布包裹着，姜漓漓猜想，那一定是一把长琴，很古老很精致的琴。 白衣人背对着姜漓漓，姜漓漓明明看不清他的脸，却突然从灵魂深处生出了许多情感，似惧怕，似苍凉，又似喜悦。 她猜测，他是那个在守阳城中弹着琴的神君，曾在青花楼里救过她。她也曾想起，这样类似于荒诞的场景好像在她的梦中出现过多遍，只不过，她从来没有看清过梦中人的脸。 不知道，他是不是......她的梦中人。 白衣人冷冷的声音穿透这祭烟古道之中，他说：“吾说过，若是你再欺她，哪怕是一分，吾也不会饶你，这便是后果！” 黑衣人癫狂地笑了，他双眼通红，猛然朝白衣神君攻来，神力之大，明明刀刀皆可劈碎山河，可是在白衣人面前，却好像都化成了轻飘飘的舞带，力量尽削，处处受制。 天上黑云席卷，遮天蔽日，所见之处皆是轰轰作响的闪电与雷声，姜漓漓从未见过这样声势浩大的的雷。 道道玄雷降落在地上，地上形成了一个个大的坑，乱石被炸飞，妖兽的尸体也被雷击得七零八落，为了防止姜漓漓受到撞击，青阳裴将自己挡在了她的身前。 玄雷云集，黑衣人本无处可躲，可偏偏，白衣神君手下留着情，制约着他却又不杀他。黑衣人他不顾生死，生生扛了一道玄雷执断剑冲到了白衣人的身前。 姜漓漓不禁去想，她到底和他们有什么渊源，一方想频频置她于死地，一方处处护她于周全。 白衣神君身形移动，抬手之间，黑衣人手里的剑就被白衣神君夺了过来，神君与黑衣人激战了片刻之后，黑衣人被神君逼得不见了踪影，悬崖边上除却一地的狼藉之外，就只剩下劫后余生的青阳裴与姜漓漓。 第一百零八章 山河卷·深谷(3) 姜漓漓望着倒在地上的北冥信风，她推开青阳裴，踉跄地走到北冥信风的身边，伸出手探了探他颈部的脉搏和鼻息，脉搏和气息已经......已经全然都没有了。 他死了。 她急了起来，即刻朝四周扫去，目之所及都没有熟悉的身影。 姜漓漓的眼睛里闪现了泪光，她焦急地翻着地上妖兽的身体，刚才姚槐受到的冲击太大，一定受了伤，若是再被玄雷所炸开的妖兽的身体压住了，他一定会受不了的。 妖兽的尸体太过于庞大，她憋足了劲儿也没能翻过去，青阳裴即刻去帮忙。 当悬崖边上的尸身几乎都被翻了过来之后，她还是没有见到姚槐。 “这里也没有......怎么会没有呢？” “漓漓！”看着她执着地模样，青阳裴忍不住叫住她。 姜漓漓一脸呆滞地望着青阳裴说：“青阳裴，你看见姚槐了吗？刚才雾太大，我没看见他掉在哪儿，我找不到他了，你看见他了没有？” 她这般模样，真的让人心疼。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再这样下去，她会撑不住的。 青阳裴眼眸轻垂，低沉地说：“没有。” 姚槐从古央追到这里，锲而不舍，原来，漓漓要嫁给姚槐不是在气他，他明显感觉到他心爱的女子在被他一次又一次地伤害过后，爱上了别人。 曾经爱他的女子，爱上了别人，他却有些无能为力。 他不禁去想，那个名叫姚槐的男子该是何等的幸运，让漓漓甘心至此。如果刚才被黑衣人击飞的是他，漓漓会不会也这般寻找他？ 他应该不会吧，毕竟她恨极了他，又怎么还会为他忧愁。 “姚槐......姚槐......你在哪里？” 北冥信风就倒在了她的不远处，这个地方就这么宽，怎么还没有找到他？ 她把寻找范围扩展到萧索的战场中去，地面坑坑洼洼，她没有注意，一不小心摔了进去，手被坑中的半截利骨刺出了血。她麻木地爬了起来，翻着坑中的妖兽。 一口血自姜漓漓的口中吐出，她的双眼无神，恍若被抽了灵魂，这样的她让青阳裴手足无措惶惶不安。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悲伤脆弱样子，他不敢提出让她立刻离开此地的话语，他怕她一不小心就倒了下去。 如果早知道她会如此伤心，他一定不会如此草率地带她离开古央，他不该带她离开的，若是她仍在古央城里，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青阳裴前去扶住急躁的姜漓漓，轻声安抚着她说：“别找了，他不可能在这边的，他若是活着，一定会来找你，他没有来找你，可能是......” 漓漓那双沾染着血迹的手顿了顿，她脸色苍白，含着眼泪的双眼望着青阳裴说：“可能是什么？死......死了吗？”毫无底气的声音里透着颤抖，她反驳着，“不会的，他不会那么轻易就死了。” 可是……他为什么不来找她呢？ “可能是掉入了悬崖下。” “对......”姜漓漓愣了愣，“对......我怎么没有想到，他可能是掉入悬崖了。” 姜漓漓忽视着青阳裴那双担忧的眼睛，急急往悬崖边走去，她的体力不支，头晕目胀，全身都疼痛不已，身体也冷得厉害，在她即将再一次摔倒之时，青阳裴将她抱了起来，放在了悬崖边上。 姜漓漓跪在悬崖边，往深渊里望去，深渊被云雾覆盖，幽暗至极，望不到底部，她又望了望长在峭壁间的叫不出名字的树，这些树的树枝啊，如八十岁的老人皮包骨的手，那般苍老又瘦弱。 那横在一粗一细一高一低的两根树枝之上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姚槐的......半柄剑，姜漓漓曾与姚槐朝夕相处，认得这剑，它是他的家传剑，听闻此剑天下闻名，名叫繁心，是前朝着名的铸剑师所造，姚槐寸步都不离身的，怎么会掉在了峭壁中的树上？ 姜漓漓瞬间清醒过来，他果然......果然掉进了深渊里。 深渊万丈不见底，姚槐恐怕......九死一生了，他是堂堂的上将军，就算要死，也应该死在战场上，带着满腔的信念而死，死得热血沸腾，可如今，却掉入了深渊，或许粉身碎骨。 她知道，他死了。 再也不能来找她了。 她想起了在边关的那些日子，他陪她看了人生中第一场日出，他在战场奋不顾身地救她，就连后来知道她骗他，他却说，他是君，她是臣，他心甘情愿被她骗。 他真傻啊，她命不久矣，他却说要娶她，哪怕她早就没了清白之身，他也愿娶，他曾当着王侯将相的面说，无论公主生死，过往如何，臣此生非公主不娶。 他还没娶她啊......都是她害他如此，如若不是她，姚槐堂堂的上将军，定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想他家三代单传，他的母亲好不容易才生下他，却被她害得掉下了悬崖，生死不明。 姜漓漓一脸凝重，此生所欠姚槐，她永远也没有办法还清了。 她看了看青阳裴，如果不是他执意要带她回他的王宫，姚槐又怎会如此？ 她与青阳裴的恩怨纠缠太多了，总是痛苦大于欢乐，她不愿了。哪怕仍然一看到他的容颜就会惊动，心中仍系着他的悲欢，可是她做不到不顾一切跟他走，青阳裴从来都不是她人生里最重要的一笔。 她仍以最大的善意望着他，她想对他微笑，可是心中太过苦涩，她实在是笑不出来。 青阳裴，希望你此生诸事如愿，能安全回到你的王宫，能安度余生，余生不要想她。 以他之容貌，不愁没有女子爱他，只要他愿意，能在他身心疲惫时抚慰他的女子比比皆是，能与他白头偕老的女子更是比比皆是。 只要他愿意，他就会过得很幸福。 姜漓漓缓缓起身，青阳裴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来。 她站立在悬崖之上的那一刻，闭上眼睛，毫不迟疑纵身上前步入万丈高崖。 姚槐，她来了，来陪你了。 此生不能完成对你的承诺，陪你同赴黄泉是她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第一百零九章 山河卷·深谷(4) 青阳裴触目惊心，扑在悬崖上，死死地抓住姜漓漓的手，好险，若不是他早有防备，漓漓定然摔下了悬崖。 他看见姜漓漓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一脸生无可恋。 “不要，漓漓，快上来！” 姜漓漓不言一语，他牵扯的力量让姜漓漓的手生疼，悬崖上锋利的杂草割破了她的手腕，鲜血顺着手腕流进了袖子里。身上早已疼痛不已，但比起那颗枯死的心，这都不算什么。 姜漓漓聚集灵力，试图从青阳裴的手中挣脱，他听见青阳裴那近乎哀求的声音，他说：“漓漓，不要这样，只要你上来，我什么都随你......”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姚槐因她而掉入深谷，没有了姚槐，她活着又怎会心安？ “放开我吧，青阳裴，我求你了。” “不，我不放！” 姜漓漓的心已经掉入了深谷，再不会被他拉上去了，她用尽最后的灵力带着下沉的力量去挣离青阳裴的手，一阵浮空的感觉传来，她掉了下去，再没有力气去看这个曾把她伤得千疮百孔的世界。 青阳裴被姜漓漓的力道拖下了悬崖，好在他没有松开她的手，深谷很深，她把姜漓漓抱在了怀里，与她一起穿过深谷中的云雾往下坠落。 青阳裴想，他只是世俗中痴迷于情爱的普通男子，却偏偏肩负家国责任，人生啊，总是有太多无奈。 从云雾之上传来一阵琴音，恍若枯山霖雨，如月倾华，如水般在空谷流淌。一只大鸟一声翠鸣从深谷中的云层下飞出，翅膀扇动云雾几许，涌动的气流缓冲着青阳裴和姜漓漓坠落的速度，随后大鸟飞到他们的身下，接住了他们。 青阳裴抱着姜漓漓径直摔在了大鸟的背上，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青阳裴被摔得生疼，这一摔，牵扯住了身体中的五脏六腑，若不是他从小修行，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天下奇闻之多，数不胜数，他今天也算碰上天下奇遇了。若是他以后与漓漓举案齐眉，定要好好与她回顾一下今天的见闻。 怀中的姜漓漓过于安静，竟然连一丝沉吟都没有发出，他赶紧起身查看。 他把姜漓漓平放着，她安静地躺于黑色大鸟的背上，她的脸色过于苍白，虽然她的嘴角有着血迹，但她的唇失去了血色，她闭着双眼，眉中浮现寒霜，他握住她那只掌心有疤痕的手，他的心一颤，怎么会？她的手怎么会......那么冰凉？ 他匆忙卷起姜漓漓的衣袖，摸了摸她的脉搏，还好，还好，还活着。 若是没了她，他的余生再也不会有欢乐。 大鸟在深谷中盘旋，越过云层，从深谷的一端飞至另一端，直至地面平坦后，它才把他们安然地带到地上。 从悬崖上传来的琴音也戛然而止，真的奇怪，万丈高崖之下竟还能听到悬崖上传来的琴音。 大鸟趴在地上，青阳裴把姜漓漓小心地抱了起来走下鸟背，此时已过正午，深谷幽暗一片，雾气丛生，只能勉强视物。 深谷中传来几声怪响，似是不明生物的啼叫，幽深可怖，凄凉入骨，地上枯骨万千，奇形怪状，还有几具半腐的尸体散发着臭味。 大鸟一声鸣叫，那声音如云中白鹤一般，深远又悠长，随后一双红色的利爪在深谷里踩踏着无尽枯骨离去，走进迷蒙的浓雾中。 这乌烟瘴气的不毛之地，他该带着漓漓何去何从？ 这深山巨谷之中，定然荒无人烟，漓漓的生命垂危，如若不快些出去寻找医官的话，漓漓定然...... 那只黑色的大鸟通人性，它莫名其妙地救了他们，跟着它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嗯，就跟着它。 青阳裴抱着姜漓漓朝着黑色大鸟离去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思考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今日之事太过怪异，怪异到世间罕见。 他曾博览群书，却从未见过哪本书中记载着音律伤人之事，他曾见过世外高人，也从未见过哪个高人能有今日那两个男子的半分修为。 红衣女子与黑衣男子是谁？为什么平白无故想要漓漓的性命？那个白衣男子又是谁？为什么救了他们之后就走了，连姓名都没有留下？ 也不知在深谷中走了多久，只知道森森白骨少了，荒草不再繁茂，一阵呼啸的寒风吹过，深雾散去大半，从迷雾里走出来一个苍苍老者，衣衫褴褛，拄着拐杖，慈眉善目，他的身后是那只救下他们的黑色大鸟。 青阳裴喜出望外，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还能见到人，一个真正的世外高人。 他虽然很高兴，但多年来的涵养与禁锢使他遇上再大的事情都能面不改色波澜不惊。 青阳裴谦恭地说：“见过前辈。” 老者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他头发有些凌乱，长眉入鬓，虽是一双桃花眼，却生得和善，英挺的鼻子，薄凉的唇，虽然穿着一身银色的铠甲，却没有作为军士的刚勇霸道之气，反而多了几分斯文，斯文得不像书生，他比起书生来多了几分分英气和贵气，仿佛是养在繁华之地的富家公子。 这样的男子，也不知祸害了多少良家女子。 也许祸害的还不仅仅是良家女子。 老者疑惑地问：“你们怎么来的？” 这祭烟深谷，十多年来都只有他这一个活人，他已经许久没有对着人说过话了，十多年枯燥的人生中，有时，他像个哑巴一样，几个月都不曾开口，有时又像个疯子一样自言自语，更有甚者，他竟然对着小当扈喋喋不休。 有时话多到就连小当扈听了都厌烦，厌烦到直接弃他而去几日不归。 今天，他终于像个正常人一样，对着活人说话了。 谁会想到，他也曾是个鼎鼎有名的开山祖师呢？ 青阳裴淡定地说：“我们是从悬崖上摔下来的。” 竟然是从悬崖上摔下来的？可比他当年幸运多了，他当年可是被蛇怪缠身，给缠下来的。 “从悬崖上摔下来的？竟然没死？” “……”看来老者对他们摔下来没死颇为在意，青阳裴望了望他身后的大鸟说，“是您身后的大鸟接住了我们。” “小当扈接住了你们？” 第一百一十章 山河卷·深谷(5) 老者突然想起，刚刚他正与小当扈闲谈时，一阵琴音倾泻而下，小当扈就不受控制般冲上了天空，这是它第一次飞呢！他以为，小当扈又是被他的牢骚折磨得苦不堪言而飞走了。当时他还疑虑，他今天明明就没说多久，怎么就惹得小当扈这般躁动呢？ 后来他转念一想，他的牢骚作用还挺大，竟能激起小当扈翱翔天空的斗志！ 看来还得他继续激励才行，却原来是“冲上云霄”做好事去了。 “正是。”青阳裴望着怀中的姜漓漓，她眉间的白霜又添了几分，深谷寒冷，得快些出了这苦寒之地。他问老者，“请问前辈，这深谷中可有出去的路？” “路？掉入了这里你还想出去？老朽十八年从未看见什么路，除非你能爬上这万丈高崖，否则就别想出去了。” 十八年？这深谷中有且只有一个老者，还在此生活了十八年？ 老者轻笑，年轻人啊，到底有几分无知！他好歹也是一派宗师，他都找不到出去的办法，他一个毛头小子，竟想着出去？ 他在这深谷住了十八年，路没开出来，倒是在石墙上打出一个偌大的石洞。 洞里有三间屋子，前些日子他闲来无事，还在石壁上精雕细琢，刻出不少美丽的纹路，虽说他的石洞不是什么豪华的住所，但住下两三个人总归不成问题，他勤勤恳恳，余粮也存下不少，就算这小子好吃懒做，吃个三两个月也不成问题。 青阳裴和气地说：“我未过门的......夫人她身受重伤，如若不快些出去，恐怕危及生命，还请前辈给我和夫人指条明路！” 老者这才注意到，年轻人怀中的人毫无动静，他还以为早就死了呢。 果然是个浪荡公子，门都还未过夫人就已经喊上了。也罢，今天他心情好，就发发善心吧，救她一救。 老者感慨：“哼，世道变了，现在的小年轻啊，也懂得心疼自家的娘子了！年轻人不必恐慌，遇上老朽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老朽没什么别的本领，但看个跌打损伤寻常小病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这深谷中有很多妖兽，出去的事情不能着急，就算你急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办法，你且先随我回去，我替你家夫人看看。” 多年未练手，也不知道自己曾经的医术还在不在。 哎呀，怕什么呢？他去当开山祖师之前，好歹在江湖上行过十几年的医，后来做了开山师祖也常常给弟子们治伤，医术应当还在的，这深谷中有药用价值的妖兽不少，只要这个半死不活的女娃子死得不快，治好她肯定没有问题！ 青阳裴冷静地想，为什么老者与他素不相识却愿意相帮？到底可不可信？莫不是别有图谋？ “前辈见谅，我们初来乍到，心中有诸多疑虑，可否问先生几个问题？” “你问。” “在我们落下山崖之前，道长可曾见过别的人从上面掉下来。” “不曾，这崖如此高，掉下来也摔成肉泥了。” “前辈与我们素不相识，为何愿意出手相救？” 哎，他高兴啊！ 他以为自己就要在这深谷孤独终老了，没想到老天竟然给他送了两个人来，果然老天有眼，善恶有报，也不枉他年轻时身怀坦荡行侠仗义匡扶过天下，如若不帮，何以对得起开眼的老天？ “老朽闲来无事，帮一帮也没什么。” “我与夫人时运不济，掉落在此，不曾想贸然打搅了前辈，承蒙前辈出手相助，不嫌弃在下与夫人，我们不胜感激，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老者昂扬着胸说：“吾乃青琅叶舟，你们又是谁？” 青琅叶舟？青琅的开山之祖？不是说他抛下仙门潇洒地去云游四海了吗？怎么是个衣着破烂的糟老头子？他沦落到这种地步他的徒辈们知道吗？那他岂不是漓漓的师父？ 他是漓漓的师父！ “晚辈只是籍籍无名之人，俗名不足为齿，只是我手中抱着的是姜国的长公主姜漓漓。” 老者惊讶，难不成眼前的这小子出身贫寒，却爱上了王君的掌上明珠，王君不同意他们私定终身，于是他俩就私奔了，王君气愤不已，派兵追杀至此，眼看着即将爱人分离，这两个年轻人就双双跳了崖？ 怎么比他从前听的戏文还要有趣精彩呢？哎，他已经有十多年未去秦楼楚馆听戏文了，那些陈年故事啊，也都忘得差不多了。 “哦，原来如此。”叶舟淡定地点头，随后动了动拐杖，转过了身去，褴褛的衣衫在空中摇动，他正朝前走去。 叶舟似乎并未想起什么重要的往事，青阳裴不得不提醒：“看来漓漓和叶前辈很有缘呢，晚辈听闻漓漓曾拜入青琅门下，她是否是您的亲传弟子？” 叶舟惊异，他怀中抱的是他的徒弟？ 哦，他想起来，他是有个身份尊贵的女徒弟，只不过是名义上的徒弟。 当年墨寒特地让他去王宫救一个刚出生的女娃，迫于墨寒的威力，他便下山去救了。当初她那个丑巴巴的样子哟，连他这个历经沧桑的老头子都看不下去了，现如今怎么长得这般眉清目秀了呢？ 这个女娃子本是先天孱弱之身，竟然活到了现在？看来墨寒对她可是用心之至。 “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没死？” 青阳裴皱眉，这话听起来怎么感觉不太对呢？全天下怎么有盼着自己徒弟去死的糟老头子？ 他随着叶舟走到一处宽敞的石洞前，石洞的门还未做好，半扇门歪歪斜斜地倚在洞口。洞里有着方方正正的三间屋子，如果不去看叶舟身上那身破烂不堪的袍子，他也许会觉得老头子是一个有着闲情逸致的人。 青阳裴把漓漓放到铺满皮袄的石床上，叶舟把了把她的脉，将充沛的灵力灌入她的身体里，叶舟的心一沉，灵泽游走于她的全身，竟然没有丝毫反映。 她已是将死之身。 就算他打尽谷里的妖兽也未必能救下她，况且，这谷看不到尽头，越往深处走，妖兽神通越大，以他区区苍老的凡人之身，也打不尽谷中的妖兽。 叶舟皱着眉神情凝重的样子让青阳裴的心七上八下，心如悬旌。 第一百一十一章 山河卷·深谷(6) “怎么样？”青阳裴焦急地问。 叶舟很同情眼前的男子，他能做的也只有同情了，他无奈地摇头：“长公主心脉已断，元神损耗过大，五脏六腑皆没有了气韵，老朽也无能为力。” “怎么会？不......不会的......” 定是这个遭老头子医术不精，他真傻，怎么会相信一个在山谷里遇到的老头子。 叶舟听见了年轻人声音里的颤抖，原来，一身戎甲的男人，也会因为女人而心慌。 先前叶舟还信誓旦旦，现在怎么就说他无能为力了？青阳裴的脑袋迅速转动着，老者是不是看他此时囊空如洗所以不愿出手相帮？ 他朝老者作揖，用了今生最大的真诚：“只要前辈肯救漓漓，不管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去。” 年轻人的这句话啊，他叶舟也曾在话本里看过多遍，那些话本中的人说这句话前总是会与相爱的人缠缠绵绵、难舍难分，这种舍己为人生离死别话每每都让他老泪纵横，感动不已。 眼前的年轻人说起来这话来倒是很平常，他虽也算得上说得认真，可眼中并没有含着热泪，更不曾说得决绝，怎么他听起来，却比话本子中的更让他铭感五内呢？ 哎，可能是他太久没有听戏的缘故吧。 世间薄情之人太多，一番深情过后往往势同水火反目成仇，大难临头时就各奔东西。可惜，他没有什么要他去做的，否则他倒想看看他能为她未过门的夫人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不是吾不肯救，而是老朽根本就无能为力，年轻人，你要看开些！” 那可是漓漓的命啊，这叫他如何能看开？ 青阳裴回顾着他从前看过的野史秘闻，执着地问：“我知道长修为深厚，能力非凡，吾曾听过世间种种续命之法，前辈能不能设法用我一命换漓漓一命？” 叶舟摇头：“或许这世间真有以命换命之法，但这不是我区区一个凡人能做到的。” 他再厉害，也不过只是天资平平的凡人。 真的不行了吗？连青琅开山师祖叶舟都救不了漓漓，那这世上还有谁人可以？还有谁人能救他爱而不得的漓漓？ 不，一定只是叶舟医术不精，他一个在谷底住了十八年的老头子怎么能治好漓漓呢？ 他怎么就相信了这个落到如此境地的老头？ 他得赶紧带着姜漓漓出去，只有出去了才能有一线生机。 “老朽虽无能，但是知道有一人或许可救长公主。” “何人？” “长公主与墨寒关系匪浅，若是有墨寒出手，或许可行，只是......我们处在这深谷之中，也不能出去......” 叶舟叹气，尽是惋惜。除非出谷，否则皆是纸上谈兵。 青阳裴闻言，没有过多言语，匆匆走出了石洞。 叶舟疑虑，他去哪儿？刚才还一往情深，听到救不成了所以抛下他未过门的夫人走了？ 他走可以，但不能乱走啊，这深谷之中，若是走远了，可是危险重重呢。 “年轻人不要那么急躁！等等老朽……” 叶舟虽如此说着，却慢吞吞的喝了几口水，以他多年为人的经验，这小子八成走不了多远就要跑回来。 小当扈在外头叫着，叫得他疑虑，他喝了水后，走了出去。 哎，为了这些不争气的年轻人，真是操碎了他这颗苍老的心。 青阳裴先前走到当扈身边，当扈正眯着眼，任他左驱右赶都丝毫不为所动。 没有办法，他不能对着一只鸟讲斯文，所以对着它动了粗。 从石洞里出来的叶舟看到了这年轻人正被当扈昂着头啄着，头上还沾了当扈的两片羽毛，年轻人为了对抗着他的宝贝小当扈，竟不惜使用了灵力。 小当扈年纪轻轻怎么可以经得住？ 叶舟吆喝：“你干什么！” 闻言，当扈立即扭着屁股往长在巨石间的青藤旁躲去，青阳裴朝叶舟作揖，“叶前辈，您来得正好，夫人他生命垂危，晚辈想，若是您的当扈能带我们夫妻出去，夫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当扈可能认主，还请叶前辈施以援手！” 叶舟怒气未消：“当扈它从未离开过山谷，怎么能带你们出去？” “怎么会？当扈能救下我和夫人，就一定可以带着我们出去。” 听完青阳裴的话，叶舟的老眼贼亮了。 “有几分道理！” 若是当扈能飞出这深谷，那么他叶舟就可以重见天日了！他憋屈了十八年，定要出去“扬眉吐气”一番，“但......” “前辈有何顾虑？“ “吾也不知为何当扈会去救你们，今日是还是它第一次起飞呢。” 当时琴音一起，当扈就失神地冲了去，差点惊瞎了他的老眼。 “能飞第一次就一定可以飞第二次。” “老朽试试！” 叶舟走到半眯着眼睛叼着一片青藤叶的当扈旁边，用他粗糙的手理着它的羽毛，说了许多他们从前的相处的点点滴滴、说了许多赞美它、关爱它的话，还说了外面世界的精彩有趣，可是当扈丝毫没有要起飞的意思，原本半眯着的眼睛现在全快眯住了。 不仅如此，青阳裴听得都有些困了，叶舟望了青阳裴一眼，尴尬地指了指地上平整的大石台：“年轻人你先坐会儿，这石头是老朽特地凿来中午晒太阳的，你坐着等会儿。” 青阳裴对坐叶舟的石头没有丝毫兴趣，他不得不提醒叶舟：“叶前辈，您还是换个办法吧。” 显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当扈根本就不听呢。 叶舟闻言，走进石洞，口干舌燥的他咕噜咕噜喝了几碗水，便拿出他珍藏的麋肉切好送到小当扈的嘴前，小当扈闻到了麋肉的香味，眯着的眼睛瞬间全开了，像乌鸦捉虫一样瞬间就把糜肉啄了去，吃进了肚子里。 叶舟见此笑了，随即把糜肉抛向空中，当扈扭着臀快速地去追赶着，可惜速度太慢，麋鹿掉到了地上，当扈不嫌弃地啄起地上的肉吃了。 接连几次都是如此。 叶舟使用灵力将糜肉抛入高空，当扈仰着脖子看傻了眼，等了一阵也没有看到糜肉掉到它的眼前。 叶舟又抛了几次，边抛边说：“飞呀！怎么不飞呢？” 试了几次之后，小当扈失望地扭着臀走到青藤旁，趴了下去，那双因烦躁而不屑的双眼全然眯上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山河卷·深谷(7) 叶舟气急败坏，也用了青阳裴的方法，他扯断附在石壁上的粗藤条，狠狠地抽在它最壮硕的部位上，边抽边骂：“堂堂灵兽，不思进取！让你不思进取！” 当扈黑色的羽毛掉了一地，它气急，猛然从地上起身，红色的利爪快速移动着，它扭着身子在深谷里逃跑了。 “小当扈，快飞呀！快飞呀！”叶舟使着灵力拿着藤条边赶边说。 赶了许久的叶舟气喘吁吁地望着当扈的背影消失在了深谷深处一去不返而无可奈何，原本就已经昏暗的深谷已经全黑了，气温骤降，雾气滚滚而来，寒风席卷，他得快些回石洞，不然要淋雨了。 叶舟快到洞门口时，果然下起了凄寒的雨，这新春的雨啊，夹了许多冰碴，冻得人一抽一抽的，他快速跑进石洞里，洞里没有生火，被冷空气覆盖，也冷得不像话。 他没有看见那个年轻人，只有那个可怜的长公主毫无生机地躺在石床之上。 “年轻人？” 雨势越发凶猛，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叶舟在洞门口察看多次，年轻人和当扈都没有回来。 他去准备晚饭之时，年轻人突然回来了，身上的雨水打湿了他干净的地，年轻人一脸心灰意冷，嘴角挂着血迹，脸上也有了伤痕，双手滴着血混迹着他身上的雨水都滴到了地上。 他们都曾以为自己神通广大，区区万丈高崖又能奈他何。 只不过他的心态可没有他当年半分好，看他的样子，应该摔得比他当年惨得多吧。 保不准断了好些肋骨呢。 叶舟睥睨了一眼青阳裴：“去爬石壁了？” 青阳裴没有半分理叶舟的闲心，他望了望石床上安静的姜漓漓，她脸上皆是寒霜，一动不动地躺着。 她应该很冷吧，他的漓漓啊，他该如何才能救醒他？ 叶舟走了过来，丢了几件破旧的衣服给青阳裴。 看着年轻人一脸颓唐丧气的模样，叶舟忍不住就要担当起作为长辈的责任，他安抚着青阳裴：“年轻人，凡事不能太急，我在这深谷中住了十八年......” “当扈呢？” 说起当扈叶舟就生气，但看着年轻人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就不与他一般计较了。 “离家出走了！”叶舟没好气地说：“老朽去煮东西给你吃。” “我去找。” 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叶舟拖住他：“别折腾了，当扈会回来的，你就好好陪陪你未过门的夫人吧，应当就在今晚了。” 什么叫就在今晚？ 青阳裴擦干净手上的血迹，脱下身上的银白铠甲和湿掉的衣裳，穿着叶舟破旧的衣服，然后把那件最厚的毛皮袄子盖在姜漓漓的身上。 他抬手抹掉她脸上的白霜，然后坐在石床前呆呆地看着她。 是他不好，不应该强迫她，不应该把她带来祭烟这凄风苦雨之地，不应没有把她拉上岸，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该。 青阳裴在石床前坐了许久，久到被雨水淋湿的头发都干了，叶舟把东西放在桌上之后叹息一声就悄然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不久鼾声传来。 青阳裴伸手握着姜漓漓的手，他轻轻抚摸着她掌心的疤痕，当初如若不是他问，漓漓应该不会对他说是桑羽伤的她吧。 怎么会是桑羽伤的漓漓，明明就是他啊！ 他杀了她的父王，欺骗她的情感，利用他逃出宫闱，策反他的侍卫......可怜她还在叛乱将起之前谋划着放他离去。 他离去了，却带着兵马归来，攻破了她死守的城门。 她该是何等的绝望，才会义无反顾地跳下悬崖。 青阳裴挪到床上，睡在她的身旁，然后为她紧了紧身上的袍子，轻轻地抱着她。 以前，她常常做着噩梦，在他的怀里缩做一团，让他好不担忧。 也不知她梦到了什么，如果他能驱走她的噩梦就好了。 鲜有的一次，她在梦中笑了，边笑边用她的小锤锤着他的胸口，口水流了他一身。 真希望她能永远这样笑着，哪怕她常常把口水流在他的身上。 现在啊，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即不在他的怀里缩作一团，也没有流着口水，她的身体冰冷得可怕，她一动不动，身上的寒凉传入他的身体，让他都觉得可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骤雨停歇，谷中白雾散去，月光轻洒，他突然听到了谷中响起一阵又一阵的琴音，似悲似喜，动人心魄。 这谷中除了叶舟还有谁？ 他惊起，想起了坠落悬崖时听到的琴音，又想起了用笛音伤漓漓的红衣女子，来人是敌是友？ 他匆忙取过放在石床边上的漓漓的匕首，走出石洞。来人并未远去，穿着一身白衣侧着坐在青藤旁叶舟凿来中午晒太阳的一块大石头上悠闲地弹着琴。 见他出来，余音在山谷中回旋了一阵后，他抚平了琴弦。 是之前在玄雷中而来救了他和漓漓的人。 青阳裴确定，来人一定不是不小心从高崖之上掉下来的。 他紧握着匕首谨慎地朝他走去，用低沉的声音问：“你是谁？” “等你的人。” 白衣人微微侧头，与他对视着，眼神柔和，没有杀气。 月光下青阳裴看见了他的脸，来人的眉眼与他很相似，却比他多了几分温柔的冷峻，儒雅的高贵，他的脸恍若散发着白炜，那么惊世脱俗，天下无双。 青阳裴就这么站在石块旁，开门见山地问：“你和漓漓有什么渊源？之前为什么要救我们？” 白衣人不答反问：“吾乃拂弦，是来帮你的人。”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你有什么条件？” “吾可以救她，但是你必须死。” 如若他和漓漓只能活一人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她活下去。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帮我？” “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不如坐下来聊聊？” 青阳裴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因为他知道，他根本不是拂弦的对手。 “愿闻其详。” 说完，青阳裴还未来得及戒备，拂弦就已经抓住了他的手，全身有些疼痛，一阵异样的感觉传来，他仿佛失去了知觉不能动弹，就连思想也被人控制了般，记忆喷涌，一帧又一帧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显现。 第一百一十三章 山河卷·终篇(1) 神界之末，是忘川神山，白雪之巅，寸草不生，荒芜一片，满目萧条，无风无雨，无声无息。 神山尽头，一条长河驶向远处，以黑灵为岸，里面有着黑色的深不见底的水，那水无波也不流，犹如死水一般。虽然无人见过这东西，但听过传说的人都知道，它叫忘川，是轮回入口。它能让人忘却红尘，也能窥探往后人生。滔滔之气，灰暗一片，无万丈之底，无日月光辉，无山也无河，只有无尽的死寂与空洞。 原本无声无息的神山之巅，有阵阵琴音传来，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哀恸四方，就连往生之恶鬼，都动容了，百鬼朝着琴声而去，而后在一位翩翩公子周围凄厉地叫唤，有的因为琴音而悲悯着，有的因俗世而怨念着，有的因往事而不甘着，百鬼汇集，恶念丛生，他们是被这曲子莫名招来的，他们因这《招魂曲》而攻击着弹奏的人。 这是一个翩翩公子，他长发微束，一支木簪松松地别在乌黑的头发里，一袭青衣别于万里雪地间，他的长袍无风自动，那如剑染的眉微微蹙着，如雪化成的嘴，还有一双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眼，一双不大不小的桃花眼，偏偏带了几分无常的冷漠，如果是在人间，这样的眼睛，看一眼便叫人沉沦在其中无法自拔了吧！那如果看了两眼呢？是否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区区俗眼不配瞧这天人之姿？ 一切都是那么的感同身受，仿佛画面里那个斯文高雅的弹琴之人就是他，是他青阳裴。 这是拂弦。 拂弦穿着满身的青白色，没有一丁点儿往日书生般的孺子风气，也没有了千百年前慵慵懒懒的微笑。 他盘坐于雪上，双眸微冷，双眉微促，专心地弹着一把古老的琴，这琴啊，是昔年白瑟欢天喜地送他的那一把，白瑟死后，他给琴取了一个名字，叫余罄（qing)，他余下的罪孽，罄竹难书。 拂弦修长手指流下的血滴在那苍苍古琴上，即使如此，那双不断拨动琴弦的手却并没有因此而停下。 阴风阵阵，百鬼奇袭，雪忽然自下而上飘卷入高空，然后刮向远方。他也丝毫不为恶鬼所动，哪怕身上的青衣已经湿濡，染成了红艳的一片，就连地上的白雪也已经浸了斑斑血迹。 他没有赶走成群的恶灵，他怕它也混在了它们之间。 他的旁边还站着一位老者，苍苍白发，老者突然睁开眼睛，说：“神君，这事不能急！” 琴音仍未停，翩翩公子目视远方，神色无奈又悲凉，他说：“叫吾如何能不急，都已经一千年了，那些魂魄已经融入了她的骨髓和血肉，就差最后一缕……” 老者悠悠开口，脸上无尽担忧，他望着拂弦血流不止的双手说：“神君，无需再招了，恶鬼已往生，它也不会来了。” “会的，吾会把它找回来！” “既如此，那就再试一次吧。” 老者又重新闭上了眼睛，这次没有恶鬼前来，在琴音的驱动下，老者以巫族特有的神识又重新掠寻着刚才他锁定的地方。 良久，老者睁开眼睛，神情有些激动，是了，那是他熟悉的气息。 他说：“神君，找到了！” “在哪里？” “在姜国。” 那缕倔强的魂啊，被他招致忘川山巅，可是凄厉的从他的手里逃脱，东躲西藏，不甘的在姜国上空徘徊。 徘徊了四年之久。 生魂不能在凡间徘徊太久，否则容易招来恶灵吞噬，也容易消散，可它偏偏徘徊了许久，不知归宿。 他背着琴去往凡间，催动着它生前最爱的曲调，他不敢催得烈，生怕伤了它，可那缕生魂太过灵敏，一心反抗，却又偏偏遇到了契合它灵魂的新生儿，它找了一个新生的婴儿作为宿主，它成了姜漓漓。 拂弦让老者测姜漓漓的姻缘，老者说自己捉亡魂，通鬼神，守神山，看面相，测命途，就是搞不懂凡界姻缘。 他问老者，她命运如何？ 老者测了半天，道，虽大富大贵，但命途凶险。 于是他去了神界，去了文昌宫找到正在翘着二郎腿的司命，说明了来由。司命听了之后，不知为何，吓得去了半条命，踉跄着险些晕了过去。 他一把扶住司命，司命哆嗦着朝往长生石走去。往生石的一角深入皎皎星河，连接冥冥忘川，他的徒弟前来上报，说人间有缕魂私自择了宿主，已降生为人间的公主姜漓漓，敢问师尊可如何是好？ 司命翻了一个白眼，然后自顾自地催动黑色的、凹凸不平的、让人靠近就有一股森森寒意的往生石，巨大的石上渐渐显出一团黑乎乎的血肉，邪魅无比，似婴儿的形状，黑色巨石上有斑斑点点突出，有红色的，有裂纹状的，有古老的符文状的。 他蠢笨的徒弟递来册子，大汗淋漓的司命接了过来，匆匆记下几笔说：“姜国之长公主姜漓漓，大富大贵，十六遇良缘，嫁珉国太子为妻，但命途苦短，终生……十八载，但此魂未经忘川洗礼，念力强大，没有魂使引路，却能私自择宿主而生，是人间变数。” 巫族鬼差勾死魂，神界魂使引生灵。巫族未将死魂勾走，魂使未送往生生灵，漓漓的命数是往生石给出的命数。 司命点头哈腰笑意盈盈把拂弦送走了，青阳裴看见拂弦在一个灵泽氤氲的地方忍着剧痛，生生折出了自己的一缕魂，放入通体碧绿的玉瓶里，然后去了凡界，换了大病一场的青阳裴的魂。 那小小的青阳裴的躯体啊，眉眼之间竟与拂弦有八九分相像。 他对着青阳裴的魂说，今世借你之躯，还你来世三世帝王。 拂弦对着承载着他一缕魂的青阳裴说，替我去爱她，把她带回家。 从此他这缕魂就成了青阳裴，命运变化，青阳裴从太子一步一步地变成了面首。 拂弦松开了青阳裴的手，青阳裴喘着粗气看着拂弦。 第一百一十四章 山河卷·终篇(2) “你与漓漓是什么关系？” “她身体里的是吾夫人的魂。” 一切都明了了，拂弦是上古大神，他只是拂弦的一缕魂。 他青阳裴只是要来陪拂弦已经转世的夫人，让她断却凡界的尘缘。 原来如此，青阳裴爱上姜漓漓是天性使然，无关阴谋诡计日久生情。 “你当真能救漓漓？” “只要你能答应吾的条件。” 他说他可以救漓漓，但是他青阳裴必须死。 “这有何难？但吾要亲眼看着她醒来。” …… 姜漓漓走啊走啊，走在无尽的黑暗中，她不知该去哪里，要去找谁，她迷茫了许久，直到有人在黑暗中弹着琴，音是熟悉的音，可是她却想不起弹琴的人是谁了。 她不由自主地循着琴音走去，走了几步她就不想走了。她记起来，她应该是跳入了悬崖，应当已经死了，摔得粉身碎骨。 所以这里是哪里？是地狱？怎么看不见其他的鬼？ 琴音停了下来，安静的地方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声音好听，如玉如璧，温厚清爽。 “漓漓，过来，到我这儿来，我带你回家。” “回家？”她偏着头想了想，也许她从悬崖上掉下去摔坏了脑子，所以变成鬼后记性也不好了，她想了许久才想起，她的家在古央，她曾住在王宫里。“我不想回家，我家里的兄长虽然对我很好，但是他更会利用我，不跟我商量就让我做不喜欢的事，我的母后也不喜欢我，我不想回家，况且我已经死了，回不去了。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朋友，来带你回去的。” “可是我觉得这儿很好，我不想回去。” 奇怪，她竟然觉得地狱也很好，明明这儿好黑。 “那你随我走吧，我带你去更好的地方，那里有一所温馨的院子，屋外不远有条溪，水很清澈，溪里有许多小鱼，你可以去捞也可以去垂钓，屋后有片竹林，竹林里有许多灵鸟，这些灵鸟会去菜园子里偷菜，你要是不想去赶他们，那我可以代劳，院子里有颗若木树，一到夏天就会开满红色的花，院子里还有颗迷榖（gu），树上有些黑色的纹理，你或许会嫌弃它长得丑，但是它的花却光华四射，也一定是你喜爱的样子。这两颗树下埋了几坛酒，香味会伴着若木花香传入房中，香味甘甜，经久不散，你要是想要尝试一下酒的味道，我即刻就把酒挖出来，和你酌上几杯。房子里摆了许多书，不过你不喜欢看书，你喜欢卧在榻上睡懒觉，榻很宽，也很软和，被子我在大街上挑了很久，都是上好的料子，红的、黄的都是些艳丽的你喜欢的颜色，这个院子离繁华的大街不远，天气好，我就随你去你逛逛，买你最喜欢吃的东西，天气不好我就陪你下棋，或者弹琴给你听，你曾经喜欢听的《湘王梦》可能已经听腻了，那我便弹《雁归南》和《上古赋》给你听。晚上你可以去你喜欢的香楼、艳楼、酒楼，我再也不会管你，你要是不嫌我无趣，我就随你一起去。” 他说的许多事物姜漓漓都是第一次听说，她没见过开着红花的若木，也没见过光华四射的迷榖，也没听过《湘王梦》《上古赋》，他所描绘的地方很美好，是她想要去的地方。 “好，我可以去看看。” 哀哀琴音又响了起来，她循着琴音向前走了两步，她突然想起，她死了，在地狱里，她还不认识弹琴的人，也不能随他走。 她听到琴音的节奏变化了，是那般熟悉、那般亲切、悠扬到让她忘记了人间的悲欢，只想跟随着弹琴的人而去。 身体不由自主地想要朝弹琴的人而去，可是她不能跟他走啊，她在心里说，不能走，她的双腿变得沉重起来，身体越是不由自主，她就越不想走。 为什么不能走呢？她迷蒙地望着黑暗，为什么？ 黑暗中有人说：“为什么不走了？” “我不想跟着你走，我想留在这儿，你是这里的鬼差吗？”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牵挂和遗憾？” 她茫然，立着想了半天，牵挂和遗憾？她如此执不肯离去，若是有牵挂和遗憾又是在牵挂着谁，遗憾着什么事？ “鬼差大哥，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从悬崖上摔下来的人，他长得很俊俏，有着一股英气，他今年二十六岁，比吾大四岁，叫姚槐。他应该和我一样，掉进祭烟古道下的深谷里也摔死了，所以我必须留在这儿找他。” 地狱里应该有姚槐，若是她走了，姚槐怎么办？ 琴音顿了，琴弦空响，发出颤颤的余音。从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哀婉的笑声，他叹息着说：“姚槐？那个跌进深谷的男子？” “对，就是他。” “他没事，我把他接住了。” 他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想了好一会儿，对着黑暗中的人说：“姚槐活着还是死了？” “还活着。” “你把他放在了哪里？我把悬崖边的地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他。” “别担心，我让人把他送去了城中养伤。” 她沉默了，不再说话。 黑暗中的人说：“你随我走吧。” 不，她想去见他，她想见到姚槐安然地站在她面前，她才能了无牵挂。 “我不走，我想等他。” “你要等谁？” “姚槐啊。”她笑了，纯灵的笑声穿过黑暗，涤荡在他的耳边，他听见她高兴地说：“既然他还活着，那我就在这地狱里等他，我希望他让我等上许久，最好是一百年，等到那时他来到了这里，我就带着他去你所说的地方。” 黑暗中再没有声音，寂静得可怕，姜漓漓问：“你还在吗？” 温暖的声音、让她眷恋的声音不再从黑暗中响起，不在了，他走了。 …… 姜漓漓醒了，醒时躺在宽敞的床上。 她所在的房子太过宽敞，奢华得可以和姜越的长和殿媲美。 不过她更喜欢这间屋子，没有那么金碧辉煌，壁上挂着山水画，案上摆着初春的梅花，反而有些清雅。 她听到外面有些声音，她起身越过侍女，走了出去，院中风景独好，只是黎明时的风啊，也忒寒了些。 第一百一十五章 山河卷·终篇(3) 她看见了正在和别人交谈的青阳裴，他脱下了旧的青衣，着了一袭藏蓝的长袍，温文尔雅的恍若散发着光芒。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这个如玉的公子，举世无双。 原来这里是珉国的王宫，青阳裴如愿的把她带到这儿来了。 庭院中还站着一只黑色大鸟，大鸟旁站着一个瘦得皮包骨的老头，衣服破破烂烂，白色的头发倒是梳得整整齐齐，还簪了一只做工精巧的木簪。 她很纳闷，老头子年龄这么大了，恐怕到了古稀之年了吧，背怎么那么直？头发怎么还有这么多？ “漓漓？” 一声惊喜的呼唤，伴随着呼啸的风而过，眨眼之间青阳裴就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 她冰冷的手被另一双温热的手覆盖着，那双手，是她想时时刻刻握着的手，是双极其美丽的刽子手。 “庭院中冷，你先进屋，我等一下来陪你……” 姜漓漓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不肯离去。青阳裴便走了过来，解下身上藏蓝的袍子披在她的身上，那一举一动，带着温柔，带着忧愁。 青阳裴把姜漓漓牵到叶舟的面前。 叶舟一脸祥和，打趣着说：“女娃子你命可真大，可差点把你夫君吓坏了。” 夫君？ 青阳裴羞红了脸，他朝漓漓望去，她的脸色依然苍白，但唇上已经有了血色，那双纯明的眼睛里又有了生机。 她并没有深究老者的话，只是无声的把手从青阳裴的怀里抽了出来，呆呆地望着那只黑色的大鸟。 也许她刚刚醒来，还没有缓过神。 姜漓漓想呀，这只大鸟可真奇怪，明明身体发黑，却偏偏有一双红色的利爪点缀。 它是公是母呢？多少岁了呢？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姜漓漓望了他一眼，不言一语，任他问着。 青阳裴感到有些奇怪，漓漓怎么没有歇斯底里的让他放了她，反而很安静地站在他身旁？ 她不怪他了吗？ 呵，怎么可能不怪呢？他杀了她的父王，站在她的对立面帮着她的敌人攻破了她死守的王宫，怎么会不怪他？ “年轻人，你没说你夫人是个哑巴呀！” 姜漓漓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问：“这只大鸟什么来头？” 能吃否？ 从前在青琅的时候，墨寒曾给抓过一些妖兽回来给她制药，什么胜遇鸟啊，什么龙鱼啊，可她还未见过这么大的鸟呢，墨寒虽厉害，可他从未带她乘鸟而飞。 老头子自豪地笑了：“这是吾的小当扈，你掉入悬崖，是它救了你。” 哦？还有这样的怪事，难怪她没摔死呢！ 青阳裴也微微笑了，柔声细语地说：“漓漓，这是青琅的叶舟道长，是你的师父。” 师父？叶舟？那个与她太太太太爷爷称兄道弟的老头子？四师兄叶霖的爹？ 呵，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碰到他！她压住仇怨，微微拘礼：“见过师父。” 叶舟一想到墨寒，就有些心虚，姜漓漓只是在他门下挂个名，他担不了她的一声师父。 叶舟微微笑了笑，爬上当扈，当扈飞起，大翅膀扇动着风，她紧了紧身上的袍子，急忙地说：“师父可是要走？要去哪儿？可否带徒弟一起？” 叶舟笑了，说：“小姑娘，老朽要接着云游四海了，你跟着老朽不合适，别跟你夫君闹别扭了，听老朽一句劝，还是好好和这个年轻人过日子吧，他没了你可不行！” 老头子又摸了摸当扈的脖子说，“走了，当扈，飞吧！” “师父……” 看着大鸟的翅膀在空中轻柔地飞着，就像白鹭飞翔时的模样，只是这鸟啊，可比白鹭要大多了，它终是飞走了，飞在月明星稀的清晨里。 “漓漓，叶舟道长已走，你没有办法回去了，庭院里风大，你还是随吾进殿吧。” 她又何尝不知道这个事实？ 云游四海的叶舟不带她走，反而和青阳裴私交甚好，叫她如何理解？ “你先进去，我等会儿就进来。” 也好，她也许想独自在庭院中散散心。 姜漓漓穿着橘红的衣服，站在庭院里，看着远方的红日渐渐升起，挂在干枯的树枝枝头，一只小小的鸟儿从屋顶上飞到干枯的树枝上，仿佛对着她叫了两声，远远的，一只布谷鸟的叫声传来仿佛在叫着不归的人，她望着听着就出了神，她想起了第一次带她看日出的人。 他此刻会在哪里呢？是不是同她所梦到的一样，还活着？ 她多希望他还活着。 一声呵斥突然传来：“何人如此大胆，见到王后还不行礼？” 斥责声太过严厉，吓得树枝上的鸟都找不着北。 姜漓漓看向来人，一脸风霜的老太太脸色不太好，那双眼睛啊，太过锐利，看起来不太友善。 在珉国，除了青阳裴又会有谁真正待她友善呢？ 她料想，大清早就来找青阳裴的老太太肯定是青阳裴的母后，她盈盈行礼，“见过王后。” “你就是姜国的长公主？” “是。” 看来她被青阳裴带回珉国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 “母后……”刚刚进殿的青阳裴匆匆走了出来，连忙走到她的身前行礼。没有办法，姜漓漓只能后退几步，免得阻碍了青阳裴和他的母后叙旧。 王后老泪纵横，拉长的脸被喜悦所替代，她说：“吾儿啊，你终于回来了，你怎么瘦成这般模样了？可是在姜国吃了不少苦？” 青阳裴笑着说：“没有，这些年来，我都住在长公主的殿中，长公主待我极好，每当我忧愁思念父王母后之时，长公主都陪在我的身边，开解儿子的忧愁。” 三言两语，说的都是她的好。 青阳裴把姜漓漓牵了出来，牵到王后的身前说，“这是姜国的长公主，名唤姜漓漓。” 是儿最爱之人。 听闻此言，王后看着姜漓漓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只说：“已经见过了。” 王后拉着青阳裴，意欲往殿中走去，而青阳裴温热的手则拉着她，不忍她一人在院中无聊。 姜漓漓说：“吾就不打扰你和王后了……” 姜漓漓站立在院中，等了良久，东宫外护卫云集，她想要出去是不太可能的，于是便倚在了树下，静静思考着当下的形势。 第一百一十六章 山河卷·终篇(4) 如今的珉国，虽立了王太孙，但并未废黜太子，青阳裴仍是太子，是珉国王君唯一的儿子，是万民所向的君王。 毕竟亲疏有别，长幼有序，珉国人绝不愿意他人鸠占鹊巢，殷岱虽是珉国的王太孙，但毕竟只是个外孙。即使殷岱有司幽国作为后盾，在珉国的权势也不可小觑。 如今青阳裴回来了，与殷岱的争锋或许不可避免。 她自己又该怎么办呢？她迷茫了。 也不知姜国的叛乱平息了没有，姜淮和姜越相比，到底谁胜谁负？ 曾经她能以假乱真，坐于王座之上，若是姜越回到了王宫，她于姜越而言仍是好妹妹还是一个威胁？ 要回姜国，怕是不太可能了。 就算姜越重坐王座，不计前嫌，也抽不出时间来救他。 她被青阳裴携至此，青阳裴又有什么目的？想要用她来胁迫她的王兄？ 她绝不会心甘情愿的当青阳裴的棋子，好歹她是一个家国情怀厚重的人呢。 许久，青阳裴的母后从大殿里走了出来，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姜漓漓立直了身子站了起来，拘谨地站在大树下。 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啊，她回国无望，这是人家老大的妻子，她可得罪不起，得罪不起。 她本想目送着王后离去，谁知王后竟走到了她的身前，一脸灿烂的笑容让人摸不着头脑。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笑里藏刀？ 王后怪她辱没了青阳裴的名声，怠慢了他？ 她突然想起一句至理名言，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从前她总是扇青阳裴的巴掌，现在轮到她接受王后的巴掌了，哎。 只愿王后苍老无力，扇得轻些，指甲不要划伤她的脸。 以姜漓漓卓越的修为和敏捷的反映，果然看到王后抬手了。 她到底躲不躲？算了，不躲了，要是闪了王后的老腰……后果不堪设想。 干脆被她打两巴掌，再装作可怜兮兮的模样，说不定王后出了气一心软，从此就不来找她的麻烦了。 王后拉起了她的手，打量着她的脸说：“不错，不错，模样生得不错，不是尖削刻薄的脸。” 难道王后还会摸骨看相？看样子对她颇有赞许的意味呢，早知道她就该找块面纱戴戴的。 王后又补充：“就是太瘦了些。” 怎么回事？这不合常理，王后先前见到她还满脸的怒气，她明明，明明之前不认识王后，王后怎么变得这么亲热起来？她做了什么让王后如此中意，俨然选到了合适的儿媳妇的样子？ 姜漓漓望了一眼青阳裴，又尴尬地笑了两声。 王后又说：“吾知道你孤身来到我珉国，举目无亲，别怕，吾儿定会好好待你，你可有喜欢吃的汤？吾叫人做好送来。” 姜漓漓彻底被王后说蒙了，是不是青阳裴对王后说了什么，她怎么还问她喜欢喝什么汤？ 她目瞪口呆地说：“鸡......鸡汤。” 王后笑得更厉害了，说：“鸡汤好，鸡汤好啊，有营养，听裴儿说你身体不大好，院子里风大，你快快去殿中休息，你有什么需要就和他说。” “好，好......谢太后。” 姜漓漓走到大殿，她实在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便静静坐在席子上，青阳裴又发挥了他无赖的本质，坐在了她的身旁。 即便百转千回，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她冷冷地说：“你同你母后说了什么？” 青阳裴笑了：“没什么，吾只是说你和我早就有了夫妻之实，你迟早是我的夫人。” 她脸红：“谁要做你的夫人？” “难道不行吗？” 姜漓漓沉默起来，她突然想起了她和姚槐的婚约，成婚的日子原本定于三月初一，算起来，只有一个月了。 “你忘了吗？吾是有婚约在身的人。” 她身旁的青阳裴突然变了脸色：“怎么？你还在想着要嫁给姚槐？” 怎么了，她怎么惹青阳裴生气了？果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从前只是她莫名生气的份儿，如今轮到青阳裴了。 她冷笑一声，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如今，她连辨白都不想了，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况且，他生气也并不是全然没有道理。任何一个男人都不愿心爱的女子对别的男子朝思暮想。 虽然她并没有朝思暮想着姚槐，只是偶尔想想。 “怎么？还吃醋了？” 青阳裴想起了她入悬崖的决绝，他想，他是吃醋了，想他青阳裴也会吃醋，呵，吃姚槐的醋，若是传了出去，天下人都不信吧。 但他不能再失去了她了，今后的日子，他想多给漓漓一些欢乐，他想多陪陪她。 他压住自己的怒气，将果盘中的果子推到她面前仍然温和地说：“漓漓，吃果子吗？” “不吃。” 姜漓漓看到青阳裴起了身，在殿中翻箱倒柜，似是在寻找什么，找了半天，直到手上都沾了尘蒙，他终于找到一个朴素的盒子兴奋地坐了下来，完全不理会她的不屑一顾，他抬起了他修长的手，欲将一只簪子别上她的发髻。 她看见了青阳裴的手，那双修长的手布满了伤痕，那些见骨的伤，触目惊心。 她之前怎么没有发现呢？他之前握着她的手时，不疼吗？ 她拔下他手里的玉簪，扔到他的身上，皱着眉不耐烦地说：“我不需要你的簪子。” “那你想要什么？我全都给你找来。” “我想回姜国，你给吗？” 青阳裴沉默了，他又何尝不知道她的想法呢，他将玉簪捡起放回盒子里摆在案上。 现在还不能让她回姜国，他有了让她留下来的理由，只是她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他怕她不能接受，所以他还不能说。 “除了这个，我什么都答应你。” “可我只有这一个心愿。”很不巧，她唯一的心愿他满足不了。“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拘禁在你的身边？” 青阳裴的心里涌起了一阵酸楚，如果他不这样做的话，她就走了，永永远远与他无关了。 “吾不会拘禁你，你想去哪儿走走？我带你去。”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们之间再无言，她就这么呆呆地坐在席子上，即使放空一切，仍是满腹忧愁。 第一百一十七章 山河卷·终篇(5) 这慢慢长路，她该何去何从？是屈服于青阳裴的温柔？还是坚守对姚槐的承诺，哪怕他死了，也自诩为他的未亡人？ 没过一会儿，王后果真派人送来了鸡汤，而青阳裴也被一个黄门给叫走了，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回来。 回来时，她躺在床上，佯装睡着了的模样，有人打来了水，青阳裴在殿内沐浴了一番，殿内动静很小，她鬼使神差地拨了一下帷幔，只一下，在烛光的映衬下，她看到了青阳裴青紫的、血肉模糊的背。 旧伤中又添了新伤，他怎么受了这么多伤？ 许久，青阳裴轻手轻脚地躺在她的身边，她闻到了他周身散发的淡淡的清香。他伸手抱住了她，她感受到了他薄衣下健壮的手臂，不得已，她只好把他的手拿开，往床角挪去，她害怕他又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你再动，就掉下去了。”青阳裴轻轻地说。 青阳裴轻叹一声，起了身，柔柔的对她所：“好好睡吧。” 他帮她紧了紧被子，随后让侍女又搬来了两床被子，铺在了地上。 姜漓漓了解他的性格，她没有想过他能主动和她保持距离，自觉的不让她烦恼，如此最好。 只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王后又派人送来鸡汤，不光送来了鸡汤，还送来了山药鸽子汤，芦葫骨头肉汤。 她看到时傻了眼，青阳裴拿着碗盛了一大碗，她以为是乘给她的，没想到青阳裴自己喝了起来，他喝完之后才拿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碗盛了一小碗芦葫骨头肉汤放在她面前对她说：“很好喝，你也尝尝。” 好吧，王后盛情难却，青阳裴身先士卒，她就勉强喝两口。 待她喝完之后，青阳裴说：“漓漓，今日我要出去处理些事情，你要是觉得无聊，便四处走走，吾让人给你带路。” “我就在殿中，你去就是了。” 她不是个闯祸的人，免得他烦忧。 青阳裴转身离去，在他快出殿门的时候，她忍不住问了声：“你背上的伤可抹了药？” 青阳裴微微一笑，柔和地说：“抹了。” 他笑着走了，没有回头。 姜漓漓就这么安静的在青阳裴的殿中过了十多天，她喝了十多天的鸡汤，她真后悔，当初为什么嘴贱说喜欢喝鸡汤呢？以至于她那张精致绝伦的脸都变得圆润了。 姜漓漓迷茫了很久，日日思考着人生这个苦差事，她思索了许多天，没有思考个什么结果出来，终于无奈，将往日冤仇放在一边，得过且过的颓丧在青阳裴的宫殿里，不见天日。 昨日青阳裴寻来一本话本子“随意”地放在案上，她原本对话本子一类的东西毫不感兴趣的，可能是小时候墨寒把从书阁找来的那一大堆书籍无情地撂在她面前给她留下了诸多阴影。 但昨日不知怎么的，竟随手把案上的话本子翻了翻，这一翻了不得了，竟让她看的停不下来了，她挑灯夜读，直到深夜才读完。 于是她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她正奇怪怎么无人来叫她时，看到了守在她身边的青阳裴。 她醒了之后，梳洗一番，青阳裴指着案上那些五颜六色的、奇形怪状的东西说，这是山珍，那是海味，这能提神醒脑，那能驻容养颜。 她吃了吃，也没什么，就是味道有点怪而已，吃完她又躺到了榻上。 她闭上眼睛，依旧静静地躺着，不理世事，管它局势风云变化，她睡她的觉，还有什么比一个懒惰的颓废的人更自在？ 青阳裴跟了过来，一手拄着头一手拉着她的手歪在她旁边说：“漓漓，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出去走走怎么样？” 他今日怎么那么闲？怎么老在她附近晃荡？ “不去。” “公主，您天天这样躺着可不行，身体一定很沉重，背一定很酸痛，要不小的来给您按按肩捶捶背您再睡？” 怎么还闲到扮起黄门来了？他不要去和他父王商量国家大事了？不要联络他旧日的好友了？不去管殷岱的诡计了？ 况且，她躺着呢，他怎么给她捶背？难不成她还要专门坐起来给他捶？ “不用。” “芜院的海棠花开了小的带您去看看？” “不去。” 青阳裴委屈的说：“那小的只好给公主活络活络筋骨了，嗯……从哪个部位开始呢？” 他好说歹说，磨得她心烦意乱。 姜漓漓睁开眼睛看向青阳裴，他正一脸痴呆目不转睛苦思冥想的样子，看着……看着她的……？ 她说：“好吧，出去走走就出去走走。” 他带着她走出大殿，四处转悠，碧云千里，春风更烈，春鸟齐鸣，一个灵秀的姑娘小跑着过来找他，姑娘蹦蹦跳跳的，一点都不需要顾及女子的优雅，她的笑容很甜，她说：“裴哥哥，你回来都这么久了，怎么也不来找我？如果我不来找你，你肯定都把我忘了吧，你可是曾说过我是你遇见的过目不忘的姑娘呢！” 原来是他的青梅，来找他共话竹马时的情怀。姑娘的眼睛如春日的浮光，掠动着静影的水面，姜漓漓仿佛看到了一池的鱼得水。 青阳裴说：“你爹拿着藤条追着你打时你鬼哭狼嚎的样子确实是让人难忘。” 姑娘讪笑，牵扯着嘴角的梨涡说：“那都是多久前的事情了？裴哥哥还来取笑奴家。” “听闻裴哥哥因为某人被王君打了，怕是伤得不轻吧。” 额，他的青梅这么直白？就不给他留一点面子的么？ 姑娘突然变得忧愁了，她扯着青阳裴的衣袖问：“裴哥哥知道秀秀一直喜欢你，可是你为什么不娶我？是不是嫌弃我长得不够漂亮？” “别闹了，翠秀。” 翠秀气急，一句不准叫我翠秀险些咆哮着叫出口，她憋了憋又说：“你不娶我就不娶我吧，毕竟我有喜欢的人了，可是瑶姐姐哪里不好？她等了你好多年，你为什么不与她成亲？” 青阳裴扣着姜漓漓的手对翠秀说：“你看好了，吾要娶的人是她。” 第一百一十八章 山河卷·终篇(6) “瑶姐姐她等了你很多年，你不该辜负她。” 青阳裴看着姜漓漓，她没有任何的情绪，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她......这般不在意他吗？ 青阳裴对着秀秀说：“既无承诺，何谈辜负？” 翠秀的眉毛皱了皱，望了一眼青阳裴身边安静的姜漓漓，她虽着了美丽的衣裳，五官也不丑，但未挽当下最时兴的发髻，别说发髻……她梳了头吗？怎么簪钗也未戴？她脸色苍白，还一副无精打采的病殃殃模样，这种女子为什么还能牢牢抓着裴哥哥的心？ 听说，她明明还有婚约在身，不如瑶姐姐漂亮，声名狼藉，也看不出温柔贤良。 翠秀嘟囔着嘴说：“她有什么好？人人都说她祸国殃民，迷惑了殿下，而且她是姜国人，他们姜国掠走咱们的土地，杀害咱们的子民，就连殿下你也......殿下还整日把她带在身边，殿下为何要这般执着？娶瑶姐姐不好吗？瑶姐姐也是公主，况且还是中容国唯一的公主，若是你娶了她.....咱们就再也不会受人欺负了，王君为了殿下，头发都愁白了……” 青阳裴皱眉，“够了！这些事情轮不到你来操心！” 他的漓漓，他们可以不喜欢，但不要伤害她。就算秀秀从小与他感情好也不行。 呵，不知翠秀哪句话是戳中了青阳裴的痛处，竟然让他与青梅翻了脸。 姜漓漓不愿再与他同去看芜院的海棠，于是她抽出青阳裴手中的手，朝他微微行礼便转身回去了。 青阳裴没有再同他的青梅聊人生大事跟了上来，只剩翠秀在后头仓促地呼喊：“裴哥哥……” 翠秀的裴哥哥，是从小与她玩得极好的人，他们着用同一碗泥巴抹脸的深厚交情。 青阳裴没有回应，追上来拉上了姜漓漓的手轻轻的说：“我们接着走走，芜院……” “不去了。” 姜漓漓打断他说的话，还去什么芜院呢，就在殿里头什么是非都不要去招惹不是更好么？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着，过着过着，王后终于不再送鸡汤来了，三月初一也到了。 今天的珉国，和风千里，阳光明媚，连喜鹊都出来叫唤了两声，一群熙熙攘攘的鸟群飞过青阳裴的庭院时更是不忘拉了几坨粪便来彰显它们的春风得意。 原本啊，她会在今天穿着红装，画着娥眉，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嫁给一个举世无双的公子。 可是，她还不知道那个举世无双的公子是不是还活着，没有人告诉她。 如果姚槐还活着，今天他没有娶她，婚约应该也不作数了吧。 青阳裴巴巴地等着她回心转意，虽然她的心就一直没有变过，但她还是让他等得眉间染上了深深的忧愁。 纵然她于青阳裴而言，只是掌中轻鸿，不是心头肉，可她还是会偷偷幻想着嫁给他，嫁给青阳裴，若是青阳裴开口娶她，她会答应吗？ 她突破得了自己的底线，背负得了一生的愧疚吗？ 原本茫然的她更茫然了，关键是连她自己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了，她越来越看不清自己，她是得到解放还是套上了枷锁？ 青阳裴不在，他大清早就出去了，只是给她请来了众多舞姬给她解闷。她实在无聊，又不想看那些舞姬们搔首弄姿，更不想找青阳裴的侍从流月说话，流月总是家里长家里短的，她真的佩服古人说话的精妙，例如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为谋。 姜漓漓悄悄走到庭院的角落里那一丛茂密的斑竹后面，斑竹虽小，却抱群丛生，她就这么席地而坐，坐在斑竹树下乘凉。 微风一吹，竹叶沙沙作响，地上那些斑驳的叶影晃得她晕，她便眯着眼睛打了个盹儿。 耳旁忽然传来两个人低声交谈的声音，声音极小，她扭头去看，从丛生的斑竹缝隙里头，她看到了两个侍从，一男一女，也站在这偏僻的斑竹树下。 她听见穿着绿衣的女子问男子：“你这个月的工钱还剩多少？” 男子一声叹息：“不多了，烟儿家中弟弟重病，我把大半钱财都借与他了。” 女子惊讶，“大半都借给了他？这可是你辛苦存了多年的钱财！烟儿这人没个正经，要是不把钱还给你了怎么办？” 男子笑得温柔：“没事，不用担心，我反正留着这些钱也没有什么用处，倒不如帮烟儿一把，他太可怜了。” 女子噘着嘴没有接他的话，反而生生转变了话题：“前些日子，太后天天给殿下送来汤补身体，近来怎么都不送了？” 男子拉低声音，侧耳在女子的耳旁说：“这我哪知道呢？不过我看，殿下对那姜国公主可真是不一般，那鸡汤都进了姜国公主的口中。” 女子忍不住浅笑：“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哪是进了姜国公主的肚子里，分明是进了流月的嘴。” “流月？” 女子轻蔑：“可不是？她仗着在殿中侍候，便瞧不起咱们这些做粗活的，你是不知，她贯会讨好别人，如今殿下让她侍候姜国公主，她便当真当起了姜国公主的狗，姜国公主没喝的汤，都到了她的肚子里。” 男子轻笑：“你还不知道流月的心思？” 女子话语中的轻蔑更剩：“呵，这殿中谁人不知道流月的小肚鸡肠，不过她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就她这样的身份，还想着得到殿下的青睐？呵，痴人说梦吧！” 男子附和：“可不是痴人说梦？别说她只是侍奴，就算她是官家小姐，也是嫁给不了殿下的，你就放宽心吧。” 女子不解：“官家小姐怎么不行？我看那王姑娘就很好，与咱们殿下很般配。从前殿下在姜国时，王姑娘也常来这儿。” 男子轻叹：“秀秀小姐与咱们殿下是不可能了。我也在想，若是她做咱们殿下的太子妃该有多好，她为人大方和善，待我们这些侍奴也极好，若是她做我们的太子妃，没准我们也能在她手下多领些赏钱。” 第一百一十九章 山河卷·终篇(7) 女子不满：“怎么不可能？难道是因为殿里头的姜国公主？听闻这姜国公主是殿下从姜国掳来的，她对殿下总是冷冰冰的，这么久了，总是没名没分的住在这宫里头，我看殿下根本就没有打算娶她。” 男子轻声说：“就算殿下想娶姜国长公主，也恐怕娶不成了。” “为什么？” “你没有机会出这东宫，自然不知，现在外面都传遍了，婚书都已经下了，咱们殿下要娶的是中容国的公主晏瑶。” “就是那个拜在曲烟琴术大师傅老先生门下的中容国长公主晏瑶？” 男子摸了摸女子头：“你也算是见多识广了，竟知道傅老先生。” 女子羞涩地笑了笑，柔和地说：“家道中落之前，我也曾是个官家小姐，傅先生一曲《雁归南》曾名动曲烟，我怎么可能不知？蒙哥哥你快说给我听听，姜国比中容国势大，为什么咱们殿下不娶姜国的长公主，非要娶中容国的公主呢?” “这我就不知了，听闻咱们殿下派使臣前去姜国，意欲求取姜国长公主为妻，换取两国和平，可是姜国不仅没答应，还杀了使臣，说咱们殿下掳走了他们的公主，现在兵临城下了，王君无奈，便只好与中容国联姻……” 姜漓漓听见女子说：“糟了，李嬷嬷去东厨了，我得赶紧去厨房帮忙，不然又要被她揪耳朵了，蒙哥哥，明天这个时辰咱们还约在这儿。” “好。” “不见不散。” “你快去，我也要去忙活了。” 待他们走远，姜漓漓才缓缓从斑竹下起身，她原以为，日子会这么一天一天过下去，虽然压抑，虽然难过，虽然背负着迷茫。 她扶着斑竹，微微喘着气儿，理了理刚才听到的消息。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她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姜国拒绝了珉国的求亲，珉国求和不成便与中容国结成同盟，青阳裴终于要娶等了他多年的晏瑶。 那她姜漓漓呢？她该怎么办？青阳裴千里迢迢把她掳到珉国，如今与姜国的联姻没有了希望，她对他的作用只有一个了，姜国人兵临城下，她是他手中的筹码。 姜漓漓望着竹上的斑斑痕迹，突然想起了两句诗，有诗云“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斑竹一支千滴泪”，丈夫身死，湘妃不远万里寻夫，却不知哪里才是丈夫的葬身之处，于是千般心碎，扶竹泣出血泪，洒在野外的竹子上，点点成斑，泪痕不退，便成了如今的斑竹。 呵，果真啊，她所知道的那些公主的故事都是些凄美的传说。 还好，她不会流泪，眼泪也成不了斑，否则就算她哭瞎了双眼，也绝不能把竹子染成这副苍凉的模样。 看来成为凄美的传说要付出的代价也不少呢。 她怎么心烦意乱起来了呢？难道是突然没有鸡汤的滋养，所以变得浮躁？还是因为听了刚刚那两人的一番交谈而兴奋？ 青阳裴要娶妻了，对象是中容国国君唯一的子嗣，比她还受尽万千宠爱、更有资格横行霸道的那个？ 不，她才是那个最有资本横行的那个人，她姜国可不是一个中容国可比的。 对，她一定是因为青阳裴要娶宴瑶而开心。 兴许，她就可以借此机会逃回去了。 太阳也已经夕照，她缓缓朝殿中走去，她呼唤着侍女的名字：“流月啊，给我找两壶最烈的酒。” 当殷岱还是她放浪不羁的六师兄时，常常带她下酒馆，当然，她一般是不喝酒的，殷岱喝酒她吃肉。 殷岱常常举着酒杯在她面前晃荡，他总说，漓漓啊，你也尝一尝，这借酒消愁的滋味真是太好了。 那时她总会白他一眼说，难道你想让墨寒师兄再把你的脸打肿吗？ 她第一次喝酒时，是在青琅山上的枯草堆里，殷岱把私藏的酒搬了出来，他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喝完一坛后，连坛子上遗留的一滴酒水都舔了去，那模样，比狗舔骨头还丑。 不过碍于情面，她没点破殷岱喝酒时的丑样子，只是在一旁嫌弃地看着他。 殷岱指着醇香的酒水对着她说，这是琼浆玉酿，山中的老神仙酿的，喝了能解尽千愁，你快些喝，不然就没了。 她将信将疑之时，殷岱已经把她按在了酒坛上，她也学着殷岱的样子喝了起来，他俩喝得太猛，殷岱摔在了地上，脸着地，肿了五天，她没摔，睡了三天。 她醒后问殷岱，他的脸是怎么回事，殷岱顾及面子骗她说是被墨寒打肿的。 从此，她便再也没喝过酒，不仅仅是因为墨寒打肿了殷岱的脸，还因为酒不好喝，会使人晕，会灼人心，会把殷岱那样的翩翩公子变成有窝不回在草地里睡觉还胡言乱语喊着“露露”的奇怪的人。 青阳裴处理完朝中事物之后，去了王后宫中，王后亲自下厨，他陪着他的父王母后一起吃了晚膳。 他的母后劝他，不能因为一人而不顾家国，不能被情爱冲昏了头脑，作为太子，不能把情感都放在一个女人身上。 他的母后希望他心甘情愿地娶了晏瑶。 青阳裴笑了笑，看着父王那半白的头发说，待中容国助珉国退了兵，他就娶中容国的公主。 如此，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青阳裴走进他的大殿，店内暗淡，一股浓烈的酒香散发了出来，一个纤瘦的背影端坐案前，挽起长袖喝着一壶酒。 她在喝酒？ 青阳裴匆匆走上前去，看到酒樽倒在案上，酒水半洒，她直接喝着酒壶里的酒。他夺过她手中的酒壶，扔到了案上，他怒目以问：“是谁给了公主酒？是谁！” 流月跪了下去，殿下的眼神让她害怕，她支支吾吾地说：“是奴......” “出去！自己去找李大监领罚！” 领罚？流月慌张，她只是顺了公主的意，帮她找了酒来而已，就要受罚？ 姜漓漓抬头望去，青阳裴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精美而高贵，不是她记忆中穿着破旧青色衣裳的那个人。 第一百二十章 山河卷·终篇(8) 她扶着案台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拉着他的衣袖说：“你回来了？你不要骂流月好不好？是我自己要喝的。” 她打了一个酒嗝，强睁着眼睛站得直直的一本正经地望着青阳裴。 “好，我不骂她。”流月听见殿下轻声的对着醉酒的姜国公主如此温柔地说着。随后，低低的又声音响起，殿下的声音里隐忍着怒气，“还不去快做解酒汤！” 这带着怒意的话语，是对她流月说的。 她红着眼睛，悄悄地走了出去。 “为什么喝这么多酒？” 姜漓漓笑了笑，眨了眨眼睛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突然就想喝了，阿裴，你要不要也喝一点？” 青阳裴微微愣了愣，刚才她叫他......阿裴？她有多久没有这么唤他了？ 姜漓漓说完，便弯腰去拿案上的酒壶，还没够着酒壶，她就被青阳裴轻轻抱了起来，放在了榻上。 他同她一起坐在了榻上。 “吾不喝酒，你也不能喝。” “可人人都说酒是个好东西，可以曲水流觞对酒当歌，可以借酒消愁言人生几何。哈哈，有个人喜欢喝酒，喝醉了就睡在草丛里，嘴里还喊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什么艳艳什么露露什么丽儿……我也想喝，可是怕师兄说我，师兄不准我喝酒，但他自己却和别人喝得欢，我和湾湾不小心把他的画弄坏了，他凶我，特别凶……你……你知道湾湾是谁吗？” “是谁？” 姜漓漓笑了，她伸出自己的手揪了揪青阳裴的衣袖，又点了点青阳裴的额头说，“你看，你不知道吧，起初我也不知道，我还以为它是一条短尾巴的狗来着。”随后她用手在空中比划，脸上微微扬起些许得意，“湾湾可不是狗，它是一头好大好大的凶兽，它有九条尾巴，常常帮我去打架。” 打架？她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了，天天不是坐着就是躺着，她的背好疼，身体昏昏沉沉的，这样不好，还是应该多打打架。 对。 姜漓漓挥起拳头，朝青阳裴挥了几拳，她边打青阳裴边说：“吾乃青琅山墨寒的师妹姜梨，你是何人？报上名来，你长得这么俊，吾一定不打你的脸。” 青阳裴按住她的手轻轻地说：“我是青阳裴。” 青阳裴？ 姜漓漓睁大了眼睛，一脸的无辜：“青阳裴是谁？不，我不要青阳裴？我要姚槐。” 漓漓说她要姚槐，不要青阳裴。 一股酸楚涌上青阳裴的心头，他的双手松了松，姜漓漓的手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摆弄着他肩侧的一缕长发，织起了辫子，他问姜漓漓：“漓漓，你爱姚槐吗？” 听到有人叫姚槐的名字，她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点了点头：“姚槐爱我。” 姜漓漓想起那日令人心悸的情景说：“可是他不见了，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鬼差说他没有死，所以他一定还活着，等着我嫁给他。” 姜漓漓没有听到青阳裴的回应便抬头望了望他，他的神情突然间有些奇怪，她问他：“阿裴，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没事，刚刚刮了风，风吹进眼睛里了。” “哦，啊！我想起来我为什么要喝酒了。” “为什么？” “是为了庆祝。” “庆祝什么？” 姜漓漓笑了：“庆祝你要成婚了。” 她的每一句话，虽然带着醉意，却实实在在的出自真心，与中容国的晏瑶成婚，是他最好的选择。 青阳裴的心颤了颤，她说......什么？她知道了？ 他沉默了，忧愁席卷，漫上心头。她突然也安静了下来，脸上的笑容消失，呆呆地坐在榻上，呢喃地说：“我不是你，那么坚强，也忍受不了长长久久的孤独，我不要被你关在这里......这像冷宫一样，所以，阿裴，如果你要和别人成婚了就放了我，好不好？” 他的心疼了起来，就连眼中也弥漫上了一层如雾般的水，他把她抱在了怀里轻轻地说：“好。” 等等，再等等，他就会放了她，永永远远地放她离开。 姜漓漓就这么安静地靠在青阳裴的怀里，脸上带着一片因醉酒而产生的红晕，她抬头望向青阳裴，她问：“阿裴，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 “没有。” 他怎么会没有遇到什么事情呢？毕竟他眉间的忧愁那么深，深到让她有些心疼。 流月徐徐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解酒汤。 青阳裴接了过去，对着流月说：“你先出去，吾自己来喂。” 流月看到青阳裴用勺子匀了匀之后舀了一勺递到姜漓漓的嘴前说：“来，快把这个喝了。” 姜漓漓看了看碗中黑乎乎的东西，那碗汤啊，让她想起了从前喝过的苦药，她凑了过去，闻了闻，果然闻到了药的气味，她嫌弃地说：“咦......我不要喝这个，我要喝壶里装着的酒。” “酒不能喝。” “可是我疼。 “哪里疼？” 心很疼。 “头疼。” “把汤喝了就不疼了。” 流月在青阳裴的柔声细语中走出大殿，她的殿下，向来不近女色，原来，他也可以对着一个叫姜漓漓的女子这般柔情。 她走进大殿，走进庭中，一声叹息，不再心存任何幻想。 姜漓漓站了起来，朝摆着酒壶的案牍走去，她边走边说：“可是我晕，那酒是山上的老神仙用琼浆玉露酿的，很好喝，喝多了就不晕了。” 她要多喝一点，喝多了醉过去，就可以睡上很久，一醉解千愁了，要不然半醉半醒的，像殷岱那样胡言乱语睡在草丛中就不好了。 青阳裴扶着她，将解酒汤摆在案上，然后看着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席子上，她伸手去拿酒壶，可是拿了几次都拿了空。 她真的醉得厉害。 姜漓漓看着青阳裴伸出了手，把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酒壶扔去很远，她凑到他的面前生气地问：“你怎么把吾的酒都喝啦？” 姜漓漓的气息打在青阳裴的脸上，他忍不住吻了吻她。 姜漓漓惊在了一旁，抓着他身上的衣裳，他吻得清浅，但她应得放荡，一番回旋往复之后，青阳裴把姜漓漓冰凉的手牵在了掌心里，他强忍着自己血液里的狂躁轻声地说：“漓漓，你以后可不能喝酒了，你有身孕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山河卷·终篇(9) 姜漓漓觉得青阳裴嘴上的味道很好尝，忍不住便要再去品尝一番，不经意间听到怀孕两个字猛然一惊，微愣过后伸手摸了摸青阳裴的肚子，不解地问：“身孕？阿裴你的肚子里有了宝宝？” “不是我的肚子里有了宝宝，是你的肚子有了宝宝。” 姜漓漓纯明的眼睛睁得很大，她疑惑：“我的肚子里有了宝宝？” “嗯。” “我怀了谁的孩子？” 青阳裴气极，无奈地说：“当然是我的。” 她突然又安静了下来，呆呆的摇摇晃晃地走到他铺在地上的被子前，她脱掉了自己的鞋子，脚踩在冰凉的地上，然后把自己的衣服胡乱一脱，未等青阳裴阻止，她便缩进了地上的被窝里。 世事多繁杂，不如去睡觉。 “你的榻在那里......” “我就要睡在地上，睡觉。” 姜漓漓闭上了眼睛，青阳裴凑到她的耳旁说：“地上凉，我来陪你。” 当新的一天来临时，姜漓漓发现自己躺在青阳裴的臂弯里，她的脖子有些疼，估计是因为把青阳裴的手臂当作枕头的原因。 她看了看青阳裴的面容，那张脸啊，真的让世人垂涎。 她细细思索昨日种种，终于明白了墨寒不让她喝酒的原因，对于酒后不能控制自己言行的人，还是不要去沾染这种东西了吧。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肚子里有了青阳裴的孩子。 她怀了青阳裴的孩子。 她怎么会有孕呢？该怎么办，她肚子里有了她爱的人的孩子，可是她不能嫁给他。 “醒了？” 青阳裴问她。 “嗯。” 姜漓漓起身，呆呆地坐在了席子上，她自从来了珉国，最常做的事就是发呆了。 青阳裴为她披上袍子，柔声以问：“漓漓可有什么心事？” “你怎么知道我有孕了？我自己都不知道。” “你上次......叶舟道长替你把脉时诊出来的。” 上次她命悬一线，是拂弦救了她，并且说她有了身孕。 姜漓漓陷入了惆怅，青阳裴将要娶中容国的公主，可是她怀了青阳裴的孩子，若是青阳裴娶晏瑶为妻，那她的孩子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名分？她还有什么脸面面对姜国的列祖列宗？若是姚槐还活着，她拿什么来面对姚槐？她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呢？ ...... 春雨声繁，雷声乍响，姜漓漓站在了屋檐下，看着这萧萧的雨。雨水浸湿屋檐，一只蜘蛛爬了出来，在屋檐下结了网，一个少年黄门正拿着竹竿打檐下的蜘蛛，当蜘蛛在网上逃窜的时候，少年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意。 年少时就是这样，为小小的得和失牵动着情绪。可是，慢慢的，这些小小的得失便不那么重要了，那些无关紧要的喜形于色和多愁善感都化为了深藏不露。 姜漓漓伸出手，就像儿时那样接住从瓦上滴落的水，雨水带着清凉一下又一下打在了她的掌心里。 青阳裴就站在她的背后静静地看着姜漓漓，她微微仰头，长发倾泻在她的背上。 她的背影，他怎么也看不够。 如若一直如此与她长相厮守该有多好。 他侧耳去听，一群步履整齐的人跑了过来，他们穿着铠甲闯进了他的宫殿，领头的人朝他行礼说：“禀殿下，我等奉王君之令，将姜国公主押入大牢。” 这么快就来了，是来抓她的。 姜漓漓缩回在屋檐下接水的手，转头望去，执竹竿的少年微愣，而青阳裴点了头。 他什么都没说，点了头。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跌落到了人生的谷底，却原来，这不是谷底，而是一个无底洞。有些人的人生一帆风顺，平步青云，有些人的人生一波三折，得以善终，而她繁生似雨，只落不起。 姜漓漓失望地望着青阳裴，心中好似有千言万语，却迟迟说不出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还有什么可说有什么资格去说青阳裴。 他有他无法改变的立场。 她踏步走入雨中，没有反抗，也未问缘由，就这样妥协了。 青阳裴跟在士兵的身后，亲自把她送到了天牢门口。 牢房很湿冷，但是却不幽暗，因为燃了许多烛火，她第一个晚上就失眠了，她明明什么都没有想，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当她顶着一双发黑的眼睛再次见到青阳裴时，已是战鼓敲响，兵士集结之日，青阳裴又披上了铠甲。 青阳裴穿着铠甲打开了石牢的铁门，他看到她坐在角落里发着呆。 青阳裴问：“冷吗？要不要我让人再送几床被子和些衣物来？” 她冷冷地回：“不用了，你派人送来的东西已经够多了，我在这里也用不着。” 没必要关着她又示好。 青阳裴在她面前说：“漓漓，我要去打仗了，对手是你的王兄，如果我与你王兄交锋，你希望我们谁生谁死？” 青阳裴说，对手是她的王兄，那是不是代表姜越胜了，而姜淮败了？ 姜漓漓皱着眉不假思索地说：“自然是你赢。” 当着青阳裴的面怎么能说实话呢？那也太不会做人了。 至于信不信，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不是盼着青阳裴死，而是她断定她的王兄能赢。珉国国力太弱，虽有司幽国和中容国作为后盾，但她了解她的王兄，阴谋诡计无所不用、谋略战术无所不通，他想要的东西，定要想方设法得到。 赢了就能早日结束这乱世的纷争，她也能早日得到解脱。不管是哪一种解脱，生的解脱或死的解脱都快了，应该快了。 姜漓漓的回答让青阳裴意外，他走前对他说：“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以及我们的孩子，等着我回来。” 姜漓漓有些迷茫，他们珉国的婚书已下，等他回来和那个叫晏瑶的成婚吗？若是如此，若是他还未失去河山，那便等他早日归来，与别人......成婚。 毕竟他要上战场了，她做不到他那般绝情，所以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某一个昏昏暗暗的早晨，其实她也不知道是何时，估计是早晨吧，姜漓漓躺在铺着几重被子的地上，静静地闭着眼睛，把她平生所学的剑法在脑袋里通通都回想了一遍，正回想到十五岁所学之时，她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山河卷·终篇(10) 她望了望那铁门，以她之修为，徒手把铁门弄开估计有些为难。 不一会儿，侍卫打开了牢房的门，一个眉眼不温柔但有几分秀丽的姑娘盈盈踱步走进了牢房，手中还拿着一个熟悉的食盒，大老远的，她闻到了鸡汤的味道。 来人是翠秀。 翠秀见了她，笑得很欢了，两个梨涡在她的脸上欢快地跳跃，她说：“漓漓姐姐，我来看你了，这是太后叫吾送来的鸡汤。” 鸡汤？会不会是掺了剧毒的药？ 姜漓漓只说：“这地方阴森湿冷，肮脏不堪，只怕姑娘不适合来此。” “怎么不合适？你堂堂姜国的公主能住在这种地方，我区区一个将军之女来这里瞧上一眼又会怎么样？” 她瞧、她瞧，爱怎么瞧就怎么瞧。 姜漓漓不语，翠秀笑着说：“其实秀秀有一事不明，还望公主不吝赐教。” “何事？” 秀秀疑惑：“敢问公主，公主可知前些日子在朝堂之上发生了什么？” “不知。” 她自己都自顾不暇了，何苦去关心珉国的朝堂。 翠秀说：“公主不知，我们珉国诚心与你们姜国联姻，裴哥哥也是真心想娶公主，奈何你们姜国的王君不成全，哼哼，看来，天下传言姜国王君宠爱公主也不过如此嘛！姜国王君不顾你的生死，带着大军在我珉国的土地上嚣张，我珉国官员乃至天下百姓，都想让你死，是裴哥哥力排众议保下了你。” 姜漓漓嗤笑：“条件是青阳裴要娶中容国的公主？” 这桥段未免也太老套了些，现在都不怎么流行了。 “当然不是，晏瑶姐姐与裴哥哥是旧识，裴哥哥是自愿娶瑶姐姐为妻。况且，就算裴哥哥娶了瑶姐姐，也阻挡不了珉国朝臣杀你的决心。” 呵，可不是？珉国之人除了青阳裴哪个不想让她死呢？ 作为曾让青阳裴受辱的姜国长公主，她该死，作为不接受联姻的姜越的妹妹，她该被珉国人千刀万剐泄愤，作为结交盟友中容国的诚意，作为公主晏瑶的情敌，她该死。 种种原因，她都该死，世界本是如此，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就算被青阳裴伤害得体无完肤，她也绝不是无辜的。 如同珉国之人对她这般，姜国人也曾对青阳裴这样，只是更彻底。 曾经的她自己，也是绝好的刽子手呢。 “如若不是殷岱那个卑鄙小人，裴哥哥早就和瑶姐姐成婚了，他当着朝臣的面大放厥词直言不讳地威胁裴哥哥说，若是裴哥哥不娶瑶姐姐，他便不做珉国的太孙，自己娶了瑶姐姐。他的话让王君摇摆不定……耽误了裴哥哥的婚事。呵！就他？也配得到瑶姐姐的青睐？”翠秀脸一横，骂骂咧咧不太淡定地说，“说起这事我还得问问公主呢，公主到底使了什么本事，竟让殷岱那个疯子为了你而不顾体面？” 翠秀怎么有把矛头引向她了？ 看来翠秀对殷岱的成见颇深呢！以殷岱四处沾花惹草的性格，难道秀秀也曾惨遭毒手？ 不对，以殷岱的能耐，被他调戏过的姑娘即便被他抛弃了也都是死心塌地绝无怨言的。秀秀如此生气，不太正常，应该反其道去想，难道……她对殷岱有心，殷岱却无情，所以她才如此怨愤？ 姜漓漓想起上次在甘城之时，殷岱几经对她手下留情，而她却执着他送给她的匕首，亲自把他刺伤了。如今，她落在了珉国人的手里，如此好的机会，殷岱该喜笑颜开，把刀磨了又磨吧。 不知刀磨亮了没有。 姜漓漓坐在被子上，理了理自己的衣襟，问：“怎么个不顾体面法？” 翠秀的笑容消失，怒上心头，她道：“殷岱他杀父杀兄，屠戮师门，呵，这疯子竟当着朝臣护着你！你可知他在青琅重伤未愈，从司幽国匆匆而来，美其名曰解珉国之围，你可知他在朝堂之上离经叛道地说了什么？他说他要派人把你送回姜国！他疯了！真是疯了！” 翠秀听她父亲说，他这辈子阅人无数，却偏偏看不透两个人。 一个是曾被姜国长公主纳为面首却在朝臣死谏时百般护着她的太子殿下。 太子聪慧过人，当是天底下最适合做君王的人，有谋略、有英勇、又有仁心。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父亲料想，殿下在姜国多年，兴许早就对姜国的长公主动了情，可偏偏这情中又夹杂着明显的阴谋，殿下把姜国公主抓回珉国，是作为天下太平的筹码。 一个是当着众人的面轻狂地说着“你们到底要不要把姜漓漓杀了，若是不杀，本殿下就要派人把她送回姜国了”的太孙殿下。 殷岱行事太乖张，让人猜不到分毫，明明众多朝臣死谏，太孙殿下偏偏要将姜漓漓归还姜国。 姜漓漓未料到，她的六师兄，竟会说出派人把她送回姜国这样的鬼话。 他难道还顾念着多年的师门情谊？ 她的心有不安，殷岱真的是顾念多年的师门情谊吗？那他欺师灭祖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改变了他桀骜的模样？ 而且他们之间的那深厚的师门情谊，早在当年他蒙着面带着数百号人于青琅山下刺杀她时、在她拿着匕首于甘城不留余地置他于死地时就已经没了。 师门覆灭，殷岱再也不是那个带着她摸鱼捉鸟喝酒吃肉捉弄姑娘的六师兄了。 “哼哼……”翠秀笑了，阴阳怪气地说：“公主还未回答我呢，公主究竟是怎么做到让裴哥哥对你死心塌地还以性命相护，连殷岱那个疯子都为你说话的？” 翠秀左瞧右瞧，这姜漓漓也没有多美啊，至少她的美到不了红颜祸水的地步。 姜漓漓疑虑，什么叫青阳裴以性命相护？ 她想了想，便明白了，无非就是说了些要杀她便先杀了他的话。 “秀秀这话说的可就玄虚了，青阳裴与我关系匪浅，他护着我姑娘难道猜不到原因？至于殷岱，我自幼便与殷岱相识，我是他的师妹，他想送回我姜国这有何不正常？” 第一百二十三章 山河卷·终篇(11) 翠秀瞪着眼睛：“你可别得意太早，不要以为你和裴哥哥关系非同寻常就可以趾高气扬！实话告诉你，等你把孩子生下来，裴哥哥就会让你立刻去死！待裴哥哥回来，与瑶姐姐成婚，我便着人给你送来喜酒，到时你也不必感谢我，免得气坏了身体动了胎气，剩下的日子，你还是就在牢里好好地安你的胎吧！” 翠秀怎么？怎么也知道她有了身孕？ 姜漓漓望着摆在地上装着鸡汤的食盒，她明白了，原来那天在大殿里，青阳裴就对她的母后说了实话，难怪他的母后总是会派人送来鸡汤。 翠秀转身，趾高气扬地走了，守卫锁上了铁门，翠秀在阴暗的过道里想，她替太后来送鸡汤，明明只是好奇这姜漓漓在牢里过得怎么样，怎么一不留神就同她说了这么多话？ 翠秀走了，诚如翠秀所愿，姜漓漓闭上了眼睛随意地坐在被子上，是一派伤心的模样。 翠秀说，等她生下孩子，青阳裴就会杀了她。 他会怎么杀她？赐毒酒？白绫？还是用酷刑？ “呵......” 她轻叹，摸了摸肚子，虽然是姜国公主怀的孩子，但他们珉国人丁稀缺，竟也在意得很呢。 若是平常，她早该死了千百遍了吧。 可怜了青阳裴，在她的面前演了一出又一出好戏。他真狠心啊，枉他还在她的面前装作一往情深，原来不过是小心安抚着她，免得她做出伤害他孩子的事情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日子流逝了多少天，约莫又是一个寂夜，她听到牢房里传来了几声轻微的蛐蛐声，牢房里温度有些低，大概是变天了，她缩在被子里，看着几只硕壮的老鼠分几波从铁门前快速溜过，幼时的阴影浮上心头，她惊悚了一阵，便回过神来。 一只大老鼠在铁门口徘徊了一阵后便缩进了她的牢房里，从她的脚边溜过，跑去了堆在角落里的竹简旁，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些竹简是先前一个稗（bài）官送来的，自称是受青阳裴所托，解她狱中烦闷。 稗官所记，文辞之有谐影，九流之有小说，虽说这稗官野史，为君子不齿，可偏偏是她最爱。 她刚才啊，在幽暗的烛台下看完了稗官今天送来的故事。 曾有一个人叫蔚城，年龄不详，是王室之人，败于宫廷斗争，被仇家追杀，流落街头，被一个貌美的公子带入山门修道，公子天赋异禀，修道所成，下山从军，成了将军，统领千军万马。 他遇上了一个叫宗若的女将军，宗若久经沙场，曾胜了无数次，是个强劲的对手。 蔚城初见宗若之时，他立于城墙之上，她在城下战马之上，阳光太过耀眼，她身上的红色披风是那般鲜艳，衬得她英姿飒爽，她持剑而立，踌躇满志，一剑射穿了城墙。 他看不清她的眉眼，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但她的那支箭，射中的不止是城墙。 宗若围蔚城所守之城，意图耗尽城中粮草。蔚城在一个下雨天里开了城门反攻，却不敌宗若，只能退入城中，而后宗若放火烧了城，蔚城弃城而去，宗若乘胜追击，蔚城在谷道截杀，宗若又不得不退入城中。 风水轮流转，她被困在了城中，他是围城的那个人。 宗若后悔不已，原来蔚城使了一出以退为进的诡计。 城内粮草早被他耗尽，他又派人在井中下毒毒死了宗若的一些士兵，宗若战败，成了蔚城的俘虏。 那年寒风萧萧，古城颓败，几经决斗，终是蔚城胜了。 蔚城把宗若关在了军营里，让她受尽刑罚，可是她即使疼得龇牙咧嘴，却依然不屈服。 蔚城皱着眉说，你何必那么倔强？ 蔚城找来了医官，军中最厉害的那个，他掐住宗若的下巴说：“只要你投降，我便许你高官厚禄。” 宗若冷笑，将头偏至一边：“我只忠于我的王君。” 蔚城的内心动荡不堪，可面上却平静如水，他对着医官说：“挑断她的手筋，一根不留。” 蔚城就站在一旁，看着她的手筋悉数被挑断，她痛苦的声音在他的耳旁回响，她的眼中灰暗一片，嘴唇也干裂得苍白。 她还能拿起剑，可是再也使不出力气了，就算她回到了故土，再也成不了不可一世的女将军。 她问他：“你要杀便杀，何苦来折磨我？” 他终是失去了折磨她的兴致，他此生从未遇见过这样刚强的女子。 他有些颓然地说：“你下令带着你的士兵来到我的军队里，我会把你的士兵当成我自己的士兵一样，否则，吾便屠尽你的军卒。” 他说得直白，目的明显，且诚心诚意。 宗若说：“如若我国的虎狼之师要借我之手为你所用，那他们死了又何妨？” 蔚城下令，当着她的面杀了近万俘虏，宗若看着她的属下一个个都死在了她的面前，血溅三尺，少有低嚎。 她咬着牙，半声不吭，把仇恨都记在了心里。 宗若问：“为什么不把我一并杀了？” 蔚城邪笑：“不为什么，我喜欢养虎为患而已。” 她说他是疯子。 宗若不知，他杀了万人，可唯独舍不得杀她。 他初动真心，爱上了不可一世的女将军。 她不知也不信啊。 蔚城杀了她的下属，找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冒充她，挂在了城墙之上，从此便无人知道她还活着，她活在了他的身边。 可是她的心不在这里。 有一夜，夜色凝重，城中多风雪，她把他留在了自己的屋中，她终于找到了机会，她持着残剑想要一剑刺死他，但终究被他夺了剑，未伤到他分毫。 蔚城无可奈何地问宗若：“你一个女子，为什么不学琴棋书画，安安逸逸地过一生？为什么要手持利刃在刀尖上过日子？” 她含着泪说：“你以为，我一生戎马为了谁？” 她一生戎马为了……谁？ 窸窸窣窣的声音惹得姜漓漓心烦，她坐了起来，老鼠立刻没有了动静，待她睡下之时，那只老鼠又明目张胆咬着角落里的竹简。 第一百二十四章 山河卷·终篇(12) 她忍无可忍，起身跑到角落里，赶了赶老鼠。可是那只该死的老鼠啊，就像学了武功秘籍，还学会了飞檐走壁，从她面前窜走了。 “唉。” 她的心中一片凄凉，想她也曾经是在战场上挥洒汗水的人，如今却在牢房里同一只耗子斗气。 她聚集灵力，用灵识扫遍牢房内部，没有发现老鼠的身影。 它跑了。 姜漓漓蹲了下来，将竹简摆得整整齐齐，然后缩进被子里，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 她想起稗官送来的竹简，那上面的故事啊，只有半卷，还有半卷稗官说他正在苦思冥想中不知如何下笔。 他走时对她说，公主，再等等，等个十天半个月兴许我就知道了真相。 未看竹简的她当时还在心里嘲笑，他一个小小的稗官，本职便是胡编乱造，还妄图如史官一样记载事情的真相？ 可现在，她却期待，稗官能早日来，告诉她所谓的真相。 世人不知，稗官一定知道，北冥小玖，字宗若，古央人氏。 那蔚城是谁？她不知。 当初北冥小玖直逼曲烟，却死于荷城，其中曲折太多，她不甚了解，就连当时杀害北冥小玖的人她都不知道是谁，只知道他叫青阳蔚城，带着面具，是入世不久的大将军。 夜凉，烛暗，牢房中连蛐蛐的叫声都少了几许，她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身旁多了一个精美的盒子和一床绣着几多兰花的艳色薄被。 她揉了揉额角，她昨夜怎么昏睡至此，有人出入她的牢房都不知不觉？她这个样子，还怎么有脸说是墨寒教出来青琅弟子？ 若是被人知道了，墨寒那张俊俏的老脸啊，都被她丢光了。 墨寒，你如今在哪里？找到了湾湾吗？可还曾记得自己有一个师妹呢？人生太过难熬，她太迷茫、太孤独，你快来开解她吧。 姜漓漓打开盒子，里头装着新鲜的桂枣糕。 昨夜来此的......是青阳裴吗？除了他，珉国还有谁知道她曾爱吃这破玩意儿？ 他平安回来了，真好。 他将盒子盖好，扔到堆着竹简的角落里，任那盒新鲜的桂枣糕慢慢受着牢里湿冷空气的熏陶，再变软、腐化，长出黑的、白的或是其他颜色的霉。 也许，她应该扔远一点的，这样，那只壮硕的老鼠就不必冒着生命危险来咬竹简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过了几天，墙角烛台上的火光忽明忽暗，照耀着湿冷的牢房，姜漓漓坐在被褥上，冷得打了一个哆嗦，无奈地叹着气。 她啊，算是这凡世里最倔强的人了吧。 原本她以为，她会永远高高在上，拥有他，霸占他，无视他，可她忘了，他不弱小，她也不强大。 她是公主，他却是敌国储君，这点姜漓漓却永远没有忘，也不敢忘。他们生而对立，注定无法厮守终身。 因为她有她要守护的东西，他有他的立场和责任。 从前，他是她的阶下囚，物是人非，一切都变了，他忍辱负重，铠甲加身，她变成了他的囚徒。 牢里昏昏暗暗，姜漓漓猜想，兴许是一个清晨。 也许是清晨吧，她已经分不清了。 近来气温骤降，冷得不像话。姜漓漓无力地蜷缩在被褥上，有人朝她的牢房门口走来，她看着青阳裴摒退侍从和狱卒，独自举着灯火，打开牢固不催的铁牢门，朝她走了过来。 他真的回来了，也不知是扛着旌旗回来的，还是抹着灰土逃回来的。 他穿着华丽的服装，头上带着玉簪，姜漓漓觉得，他全身上下，就那支有着淡淡青色的玉簪符合他的气派，许是看惯了青阳裴一身破败的模样，他身上镶金的袍子晃得她眼疼，所以她不愿看他。 青阳裴伸手将她面前杂乱的头发别了别，她已经太久没有拾掇自己了，虽然常常会有人来送来各种各样的东西，凡是她所需，都统统会送来。 青阳裴说：“漓漓，你这些日子受苦了。” 呵，受什么苦呢？除了自由，她什么也没有失去不是吗？ “吾不在的日子里，可有人来为难你？” 怎么会有人为难她呢？她在这里过得好极了。 沉默了许久，青阳裴忽然说道：“漓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么？” “……” 她怎么会不记得与他的第一次相见呢？ 曾经，他被北冥信风带到承辉殿，被姜国的朝臣嘲弄了一番，还被她当众打了巴掌。 承辉殿那匆匆的几眼，当时不以为意，只道是见了一个如玉一般的公子，这个公子成了她的面首，却不料，她与他会纠缠至此，兴许不死不休。 他此次来，难道不是来挖苦她么？怎么还有情怀叙旧？ 她没有心情搭理他。 呵，他的脸皮一向很厚，他又自言自语了。 “你一定不知道，其实我早就见过你，很久很久以前，在……在你从王陵回来的第一个晚上。不过你一定不喜欢我讲这件事，所以我索性就不说了……” 喔？ 从王陵回来的第一个晚上？ 从王陵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只是被姜越丢到榻上四仰八叉地睡了一觉，又怎么会见到青阳裴呢？ 青阳裴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与他僵持了许久，最终她还是同他说话了。 “你还是说吧。” 青阳裴想起了从前的姜漓漓，一个看似柔弱却四处张牙舞爪的女人，一个看似专横跋扈却有些柔情的女人，她不狠也不恶，他一眼就看穿了她，她眉眼有些温柔，即使她装得再如何凶狠，也阻挡不了她眼中毫无恶意的目光。 她的一言一行在他看来，似乎还有点搞笑，她说她要毒辣，也许她最大的毒辣就是让他受点皮肉之苦。她一生气就喜欢扇他的巴掌，有一回连扇了他两个，嗯，很好，一边一个，也算找到平衡了。他还记得，她亲自用鞭子抽打在他的某个部位上，虽然没有皮开肉绽，但也不轻了，至少让他躺着都难受。 青阳裴想了想，姜漓漓回长守宫那晚，也许他不该心软，若是那晚，他没有心软，今天又当如何呢？ 第一百二十五章 山河卷·终篇(13) 上天如此，种什么心，便得什么果，那时不过是起了一点歹心，想置她于死地，如今便栽在了她的手里，永不能挣脱。 姜漓漓回宫那晚，他本是来杀她的，那时他想，姜越将他俘虏回来，迟早不过一死，能杀了他传闻中最疼爱的妹妹也好。 桑羽有时会亲自为他送饭，他知道，这世上，大部分的女人都爱极了他的皮囊，桑羽也不例外。 那时，先王葬，姜越执掌江山，长公主回宫，所以他被关到长守宫里，虽有人重兵把守，却也未到寸步不离的地步。而且他那时被姜越下了最霸道的噬灵散，生生失去了灵力，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所以他们放松了警惕。 在桑羽的安排下，他从容地走进大殿，那时，大殿里只有她，她睡着了，优雅地躺在床上，面纱蒙着她的脸，她的眼睛闭着，他从心底忽然冒出来一种想法，他想看一看她面纱下的容颜，是否真如传闻一般丑不堪言。 他薄凉的手解开了她脸上的素纱，看见了姜漓漓真实的面容，静谧而美好，好到他刹那间有些失神，他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就如同无形中有条线牵着他，让他调转不了方向。 就好像……有一种宿命感。 他久未成婚，若是从前，他或许喜欢这样的女子。 在他准备痛下杀手的时候，她忽然睁开了眼睛，睡眼迷蒙，他愣了一瞬间，发现她并未醒来。 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叫了一声“父王”，美好的睡颜被悲悯的神情替代，无尽哀思涌上了她的眉间。 他突然下不了手了，他想，在他眼前的只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无辜的女人，一个可怜的女人，他不该将自己的屈辱迁怒至她的身上。 但，他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而去，哪怕轻薄她一番也挺好。 他看了看她的红唇，如皎皎弯弓，不薄不厚，原本上扬的嘴却紧紧抿着，和她微皱的眉配合在一起，显得她如此焦虑。 她使劲握住他的手带着哭腔说：“墨寒……别走……我害怕。” 原来，她是做噩梦了，梦见了一个叫墨寒的人。 墨寒这人他略有耳闻，是青琅修行之人。 她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可怜到连做梦都怕着什么。 他忽然有了点兴致，他附和着她喃喃自语：“别怕，我在呢。” 说完，他就他俯身向前，朝那唇上亲了过去。 嗯，这味道还挺香甜。 他，青阳裴，虽然从来没有干过偷鸡摸狗的事，可也从来没有自诩是正人君子，所以亲她一次换她一条命，还是她赚了。 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劲儿还挺大。 他放开她的唇，她仍然沉浸在她悲伤的梦中，她带着哽咽的声音说：“墨寒，我怕，快来救我，有怪物……” 她紧紧地箍住他，他感受到她全身都在颤抖，颤抖到连轻薄她的兴致都没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偷偷摸摸地做这种事啊，若是从前，他哪需要如此呢？他原本可是来杀她的，怎么忽然之间对这个做梦都怕成这个样子的姜漓漓生起了丝丝怜悯？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腰有点疼，这个姿势太伤身，不好。 意识到这里，他便要走了，他强行掰开她的手，奈何，不及他躲避，她又抓了上来，他一动身，床上的女人便跟着他转了半个圈，空气中传来她被撞到床沿上的声响。 这下好了，惊醒了她的噩梦。她那迷蒙的眼睛也微微睁开了，遭了，她或许要看见他了。 在她还没有完全清醒时，他赶紧帮她换了一个睡觉的姿势，她很轻，所以他轻而易举就让她趴在了床上。 他躲在了角落里，望了她半晌，她趴在床上一动不动，似乎又睡了过去，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他不禁想，这女人到底是有多嗜睡啊。 大殿的侍从早被桑羽弄得昏睡了过去，大殿门口和庭院中有几个侍卫，他费尽千辛万苦躲过那些人的视线，回到了自己的偏殿。 青阳裴笑了，像哄小孩一样哄她，又拿出许多桂枣糕递到她面前，他不知道，她已发誓，永不再吃桂枣糕。 她没有接，青阳裴的手在空中僵持了一会儿就放下糕点笑着说：“你回宫的那晚，定是做了那种梦。” “哪种梦？” “大概是那种春光乍泄的梦。” 姜漓漓大囧，别着脸说：“胡说，我......我什么时候做过这种梦？” 好像是做过那么几次…… “就算是如此，你又怎么会知道？” “因为那晚我出于好奇，去了你的殿中，看看传闻中丑得不成样子的长公主到底是何种样子，会不会长了满脸的麻子，眼睛跟个蛤蟆一样，歪着鼻子歪着嘴......可是我掀开面纱一看啊，那眉毛眼睛鼻子嘴，刚好长成了我喜欢的模样。” 诚然她麻木至此，也笑了。 他说她刚好长成了他喜欢的模样。 “然后嘞？是你自己春心萌动了吧，自己回去做了个想入非非的梦，可别赖我。” 青阳裴笑着说：“漓漓当时可是抓着我要我脱掉自己的衣裳还朝我亲了好几次呢。” “......” 她怎么做个梦还有这般鄙陋的恶习呢？丢死人了……难怪事隔多年，这件事情在青阳裴脑中还如此记忆犹新呢。 “你不知，一开始我并不喜欢你，因为第一次见你，你就对吾......那样，而且你还让我受尽了天下人的嘲笑。” 她朝他翻了一个白眼，“难道你后来忽然就喜欢了么？” 他嘴角微微露出半抹微笑，他说：“是啊，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喜欢上你了，从前都是我不好，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也不想见到我，但我还是想去找你，每时每刻都想看见你。” 青阳裴这话她并不赞同，他并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职责所在，他不需要她的原谅，她也并不怨他。 她在这牢里仿佛呆了许久，不知道外面的情形怎么样了，但她知道，青阳裴来找她的目的一定不只是想来和她说话。 第一百二十六章 山河卷·终篇(14) “你来，不只是要和我说从前的琐事吧。” 青阳裴想，于她而言是琐事，可在他心中却是难以忘怀的过往，她的一颦一笑，一字一句都萦绕在了他的心间。 那些于他而言，又怎会是琐事？ 青阳裴主动对姜漓漓谈起，语气中有些忧愁：“你王兄兵临城下，来救你了，你该感到开心。” 姜漓漓心里微微一震，算王兄还有点良心，也不枉她为他呕心沥血变成了阶下囚。 “那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我劝你最好早些杀了我，你们若要拿我做筹码，同我王兄交换什么，王兄是不会同意的，我也不会。” 事到如今，她还不了解他的心吗？也是，他曾如此对她，他的心意是什么对于她来说早已不重要了。 青阳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说：“漓漓，我们成亲吧，你做我的夫人。” “你不娶中容国的长公主宴瑶了吗？” “不娶了。” 从未想过要娶她。 姜漓漓想了想，做青阳裴的夫人比做阶下囚好，逃出去的机会也更多，于是她问：“难道你父王会答应？” “他答应了。” “为什么？” 他淡淡地说：“也许他觉得已无力回天，便任由我吧。” 姜漓漓冷哼，明明是国将破，他想保住唯一的血脉。 冷哼完她头脑一发热便说了好。 说完后便后悔了。 青阳裴牵着她的手走了出去，她因为长期未走动了，上楼梯的时候，腿抖得厉害，若不是有青阳裴牵着，指不定就摔倒了。 外头下着滂沱的大雨，地上雨水流淌，牢房门口的石墙都浸透了水，看这样子，许是连续下了许多天了。 青阳裴把伞撑开交到姜漓漓的手里。 接伞的那一刻，姜漓漓的指腹滑过他的手指，触到了一阵冰冷。 那阵冰冷爬上了她的心窝化为了暖流。 青阳裴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说了句：“来。” “干什么？” “我背你。”他补充，“吾还未背过姑娘呢。” 额，这是什么样的爱好？ 她伏在他的背上，撑着伞走在萧条的雨中，他走得极慢，也不怕湿了长衫。他把她背进了寝宫，亲自为她梳洗。 她端坐席上，青阳裴又取来粉黛，轻轻为她描眉，她的眉本就生得极好，他拿着笔在她眉上比划了几下就算了。 他终是不适合描眉。 他又拿上了梳子，为她梳了梳头发，他梳几下便问：“疼吗？” 他轻柔成这个样子，又怎么会疼呢？ “不疼。”她说。 他笨拙地将她的头发挽来挽去，却始终没有挽出一个像样的发髻，他不得不放弃，叫来流月替她挽了一个姜国的发髻。 他去架子上拿来了一支玉钗，青白的簪子，细看时，竟然与青阳裴头上的簪子是一对儿。 姜漓漓想起来，这簪子是曾经被她扔掉的那一支。 不过她这回却没有扔掉，任由青阳裴把它簪入她的发髻里，曾经听老辛说，簪钗可做男女之间的定情信物。 若是他执意送她，她便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任他把玉簪簪在她头上吧。 毕竟他今天特别反常。 青阳裴亲自为她换上红装，他拉着她与他成婚。 原本该是喜庆热闹的成婚典礼却一点儿也不热闹，反而有点儿沉闷，该来的人一个都没有来，也许是因为战事的原因吧，她王兄已经攻城了，那些王公大臣大概忙着逃命去了，哪还有什么心思来看他的成婚典礼呢？ 青阳裴很兴奋，今天的漓漓啊，安静地嫁给了他，她很美，只属于他的美。他兴奋到红了双眼，他说：“漓漓，从今以后，你便是吾的妻子，我们之间虽然没有来生来世，但是此生，你已经是吾的人了。” 他今生的执念也终是完成。 呵，姜漓漓想，他们之间，没有媒妁之言，没有高堂在上，没有亲友祝福，不过穿了一身大红嫁衣与他拜了几拜而已，又怎算成了婚？ 他真心几何，她不知道，但她假意几许，她清清楚楚。 这场婚礼于她而言，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青阳裴把她抱在了怀里，她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和他身上的温度，他说：“漓漓，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此生，是我对不起你......” 抛却家国仇恨，他仍是对不起她。不该让她有了他的孩子，却无法陪她终老，陪孩子长大。 姜漓漓笑着说：“说这么沉重的话做什么？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不是吗？” 在他大喜的日子里，他怎么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青阳裴望着姜漓漓，他真想叫她好好看看他，记住他的眉眼，他的鼻子，他的嘴巴，即使他以后不在她的身边了，他希望她能记得曾经有一个人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名字叫青阳裴。 只是青阳裴。 他还有好多话想和她说。 他想问一问她，他在她心中的分量是否比得过姚槐。 他想告诉她，若是她留下孩子，这孩子定是她日后的负累，可若是不留孩子，她的身体定然受到损害。 他也很煎熬。 青阳裴知道姜漓漓在姜国的王宫里住得不开心，若是此次她回到姜国，必然千夫所指，他已经帮她想好了后路，若是她愿意，她可以去司幽，殷岱会照顾她。 可是这些他最终都没说。 他知道，这些都不需要他说，有人会把她照顾得很好。 姜漓漓往大殿外望去，不禁思绪飘远：“外头的雨下得真大呢。” “是下得很大。” 这雨天啊，总能让人惆怅，青阳裴今天很奇怪，可是她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她想起青阳裴曾在牢里对她说，她的王兄兵临城下，来救她了。 他作为珉国的太子，怎么没有去城门抗敌，反而来此与她磨磨唧唧？以她对他的了解，他该抛下她，去为了他的家国社稷而粉身碎骨才是。 难不成，他已经心灰意冷，等着殉国？又难道是他有了万全之策，静等敌人离去？ 姜漓漓想，今夜，姜越攻破城门之前，姜国王君会不会杀了她泄愤？就算老王君放了她，若是姜越破了青阳裴的国，青阳裴又该怎么办？ 她怀着青阳裴的孩子，回到了姜国，姜越会把孩子怎么办？他断然不会让珉国最后的血脉存留于世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 山河卷·终篇(15) 她该何去何从？ 姜漓漓望着殿外的雨慌了神，一只冰凉的手抚了上来，青阳裴的那双手，比她的还要凉，他问她：“漓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她听了一定开心。 “什么消息？” “我在战场上看见姚槐了。” “姚槐？” 她的眼睛散发出光芒，她抓着他的手迫切地问：“姚槐还活着？” “嗯，还活着。” 她果真笑了，能看着她脸上再次出现笑容，也算是他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她笑着问：“他有没有受伤？” “他修为很高，没有受伤。” 可是再她无法面对姚槐，她依然笑得灿烂，只要他还活着，比什么都好。 她抬头往青阳裴望去，那双清明的眼中含着一丝泪光，他该不会是吃醋了吧？他是不是在怪她只顾着担心姚槐而没有问他的身体状况？ 他背了她那么久，应该没有受伤吧。 “我......我有些困了。” 青阳裴把她抱上了大红帷幔下的喜床，因为她怀着孕的关系，他们并没有洞房，大雨滂沱，也冷得不像话，青阳裴脱掉了自己身上的红袍，又为她解掉衣裳，盖上被子抱着她，然后在她身侧睡去。 时辰尚早，天还没有黑，姜漓漓想，她应该好好睡一睡，她真的有些困了，她需要养精蓄锐。 一阵风吹来，吹开了关着的殿门，殿门口站着一个人，他白衣静立，不染纤尘，等着他。 “漓漓......漓漓？” 她睡着了。 她有一张仰月口，唇峰较高，青阳裴闭着眼睛亲了亲她，这种感觉柔柔的，真好。即使万般不舍，他也该离开了。 再见漓漓。 他取过姜漓漓的那把匕首，朝拂弦走去。 外头下着滂沱的大雨，可是他的身上却没有沾染半点雨丝，他无声地站在大殿门口，与他有八九分相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徐徐走进大殿，带着外头的冰凉。 青阳裴神情凝重地说：“你一定要替我照顾好她。” “放心，你可还要我为你做些什么？” “不用了，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他的父王母后，他托付给了殷岱，他的江山，已无力回天，前有姜国虎视眈眈，后有殷岱名正言顺的觊觎着。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只有漓漓和她肚子里的崽子是他的牵挂。 他拔出自己的匕首，那把匕首是漓漓送给他的生辰礼物，他曾经用它刺伤了她。如今，可以用它来戳心窝。 匕首刺破他的衣服，划破他的血肉，刺穿胸骨，刺破了心脏。血一下子就从他的胸腔里泵了出来，他快要死了，死前望了望榻上睡着的那个人，她安静而美好，侧颜无双。 愿她醒来后，不受繁华所累，能自由自在，过余生。 姜漓漓醒来，空气中浮泛着香味，淡淡的香味。殿中没有点香，也未曾放置花苞，她不知道香味是从哪儿传来的。 她看了看身旁的青阳裴，他睡得很好，她却只能假装入睡，原本他们可以是一家三口的啊，他是丈夫，她是妻子，肚子里还有他们的孩子。 可他们不是普通人，即使睡在一起，也只能同床异梦，她不得不处处提防他。 夜半时分，殿外滂沱大雨，原本是寂静的夜，除却雨声，还传来刀枪剑戟的声音。混着雨声，她好像还听到了声声惨叫。 姜漓漓确认青阳裴是真的睡着了后，便想起身，但奈何青阳裴的手紧紧地箍着她，她又下不了狠手一刀砍了青阳裴，也不能这样做。 她轻轻掰开青阳裴的手，幸他并未醒来，但她也发现，他睡得如此沉是多么不寻常。 姜漓漓坐了起来，在房间各处找了找，最后只在枕头下找到一把匕首，那把匕首原本就是她的，是那年青阳裴在姜国王宫，用来刺她的那一把。 姜漓漓把匕首拿了起来放在腰间，他忽然对她说：“你走不掉的。” 原来他只是装睡，她早就知道的，青阳裴装睡的本事特别好，印象中她遇见他的第一晚就知道了。 “走不掉我也要走，难道你阻止得了我？” “不是我要阻止你，你今夜出了这道门，就会看见许多侍卫一直在等你。” 果然，老王君和青阳裴想让她做筹码，若是她迈出此殿门一步，他们就会立刻杀了她。 “那又如何？难道我还会怕死么？” “我知道你不怕，你从来都不怕。” 青阳裴又用忧伤的语气说莫名其妙的话了。 姜漓漓觉得胸口很闷，难受的不得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吐了一口血，一口鲜红的血，青阳裴忧郁地望着她，并没有给她找医官，而是拿了几颗药丸让她吃了，没过一会儿，她觉得好了很多。 姜漓漓岔开话题，她问：“我王兄以前迟迟不攻城，不过就是因为我在你们手中，今天他突然杀进来了，是怎么回事？” “也许你王兄并不在乎你了。” “不可能。” 她笃信。 “有人传言，今晚我们要对你动手。” “所以门外那一大堆将士便是为我而来？我不一定会死。” 青阳裴嘴角带着不寻常的笑容，说：“嗯，你不会死。天大亮时，你王兄会攻到主殿来，届时你便可以走了，如果你现在想走，我帮你。” 这样的谎话，她一点儿也不信，他不来阻止她便已经是天大的奇迹，她何求他帮她呢？再说现在是趁乱而逃的最好时机，如果傻傻等到王兄来救她，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变故。 她鄙夷地说：“我要走，会自己走，无需你假情假意！” 她掀开窗户，望了望外面，外面没有什么人影，不过区区两个侍卫守着门，倒是不远处有许多宫人拿着包袱四散而逃。 雨下得很大，大雨封宫，封的不是她的王宫，是他的。 跃出窗户的她准备偷偷冒雨溜走，刚踏出门，一支利箭破风而来，射在了她的边上，如果不是她反应快躲过了，她大概去见阎王了。 四面八方涌出了许多侍卫，都是来擒她的。 没办法，姜漓漓只好返回殿内把青阳裴抓起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山河卷·终篇(16) 青阳裴还穿着他们拜堂时的那身暗红喜服，她与他一同睡下时，明明见他脱了下来的，不知他什么时候又穿了上去。 如此喜庆的衣服，他到现在都舍不得脱下来，她用匕首抵在他的胸口上，让他以身为盾，挡在她的身前。 姜漓漓想，按照常理，青阳裴是这王君唯一的儿子，她肚子里的，也是青阳裴目前唯一的血脉，他的父王不舍得伤他，而青阳裴应该也不忍心让自己的孩儿受到伤害。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她也不愿伤害青阳裴。 青阳裴很配合她，他们从正门退到了幽暗殿内。 外头也很幽暗，明明是黎明，却没有一点儿黎明的气息，暴雨倾盆，四周肃杀一片，唯有天边泛起的那些曙光，证明黑夜已经过去。 年老的国君可笑地来了，从许多将士身后走来。 大概是想要将她千刀万剐，以泄她王兄攻破他王城之愤。 姜漓漓尽量用震慑四野的声音对王君高呼：“若你不想你的儿死在我手里，便放我出宫去，我王兄的铁骑踏破你国城墙时，我可以求他饶你儿不死！” 国君似乎笃定她深爱青阳裴，于是不听她的威胁，执意派几个杀手过来擒她，只可惜，他们误会了，误会的还挺深，姜漓漓不是弱不禁风的公主，在场的单独的任何一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但他们人数众多，她没有十足的把握闯出去，硬闯会伤了肚子里的孩子。所以她只能携着青阳裴退出雨中，躲到屋檐下，姜漓漓邪狂的对着老国君道：“既然你如此绝情，不顾你儿子的生死，那我就如你所愿！” 她抽出手，高举手中匕首，插入了青阳裴的胸口，那是心脏的位置。 传入姜漓漓耳中的不是青阳裴的父王来不及阻止的呼喊，而是他似有似无的闷哼，他没有反抗她，他完全有能力反抗她，她试过的，在她的王宫里头，青阳裴就曾反抗过，她还被他的匕首划伤了手臂。 可他没有这么做，鲜血随着匕首抽离他身体的那一刻汩汩流出，青阳裴脸上的神情也很莫名其妙，他很痛苦，却没有呻吟，他没有畏惧伤势过重，也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神情有些哀伤，哀伤到嘴角还有些笑意，只有姜漓漓能看到的笑意。 他应该很痛吧，心痛她对他如此狠心，用利刃刺入他的胸膛，心痛地以为她不爱他。 她有丝颤抖，他一定不知道，她是如此煎熬，但她没有办法，如果她不这么做，她就要死了，连同他的孩子一起，求生的本能让她不能死，活着的姚槐让她不能死，毕竟她还没有负荆请罪，家国的责任也让她不能死，她也不会让他死。就算她不死，那她一定会被拿去威胁她王兄的。 姜漓漓咬牙切齿，拿出她平时的镇定和魄力，仍然高呼：“现在给我准备一匹快马，否则我下一次刺的，绝不会偏离心脏半分。” 一支利箭自她身后射来，姜漓漓感受了到了箭上强烈的力量，毕竟师承青琅，所以她判定躲在他们背后射箭的人一定非比寻常。这剑威力太大，她来不及闪躲，她想，这次，真的要对这疮痍的世间说永别了。 若是如此，也好，再不必理会人世的纷纷扰扰和恩怨情仇。 箭离她很近时，她全身都不由自主地颤抖，千钧一发之际，她听到了身后箭落地的声音，也感受到了青阳裴身上传来的神力。 是的，她确定，为她挡住致命一击的就是青阳裴深不可测的神力。 那神力，比墨寒显现的更甚。 青阳裴救了她，却让她觉得很陌生，异常的陌生，她以为她很了解他，却突然发现他是谁都没有弄清楚。 她的青阳裴，曾在祭烟古道的时候竭尽全力对抗着穿着黑衣的人，那时的他绝没有这样的神力。 不远处烟火四滚，即使大雨都未能浇灭那滚滚的浓烟，喊杀声传来，她想，是王兄来救她了。 雨中的老国君异常憔悴，可青阳裴却似乎一点儿也不关心他的国家大事，一点儿也不在乎他的父王。 姜漓漓高声呼喊：“你国大势已去，放我归去，为我备上快马，我会带你儿子一同离开，我承诺，我在，你儿便在！” 老国君动容了，没有命人备来快马，只是率领他最后的士兵在雨中奔腾而去。 去战场守卫他最后的国土，他生儿育女的地方。 姜漓漓看着青阳裴，看着他脸色苍白，胸口还流着鲜血。 望着他绝美的脸，姜漓漓犹豫着问：“你不是他，你是谁？” “我不是青阳裴还能是谁？” 望着他熟悉的脸庞，姜漓漓找不出一丝破绽，她疑惑着说：“不……你为什么救我？” “因为我有负于你。” 这话，她更听不出任何破绽，她望着他的眼睛，青阳裴的眼睛里没有那份炽热的深情。姜漓漓心中那股怅然若失的滋味迅速蔓延，她再一次问：“你告诉我，青阳裴去哪儿了？” 明明之前，他还和她睡在一起，没有穿大红喜袍。 未等青阳裴回答，从屋顶下跃下一个一身黑衣的人，手持着弓箭，一箭一箭朝她射来，那些利箭全部被青阳裴挡了去。 姜漓漓望向黑衣人，雨水淋湿了他的头发，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凶狠，他是那个追杀了她多次的神力强大的男人。 青阳裴取过她手里的匕首，冲入了雨中，雨势太大，她看不清他们之间的招式。 只是明明暴雨侵袭，青阳裴的衣裳却仍然吹在了空中，他们的神力太大，院中的大树摇摇晃晃，明明是夏日，那些绿叶却都在空中萧条，不知卷到了何方，屋上的瓦“哐当”“哐当”地响个不停，她的手上原本沾染了青阳裴的鲜血，现在被狂风吹来的雨淋没了。 姜漓漓想，像他们这样神力高超的人，明明可以拨云见日，呼风唤雨，却偏偏要把自己淋湿。 有神力的人与平常人的想法就是不相同，就喜欢不一样的逼格。 第一百二十九章 山河卷·终篇(17) 这样的风，吹得她在庭院中根本就站不住脚，风刮来的雨就像刀子一样，打在脸上特别疼。 她虽然没有倾国倾城的脸，但到底还是有几分姿色的，为了不让自己的容颜毁在这场莫须有的争斗里，她爬进了殿中。 毫不夸张，她真的是爬进去的，还费了好大的劲儿。 她爬进殿中的时候，看到空旷的地方隐隐约约有一些污渍，今日情况特殊，侍从大抵跑光了，就连流月也不见了踪影，这样的光景像极了从前的姜国王宫，殿中无人打扫是寻常之事，她本不在意这些琐事的，可偏偏，殿上的瓦被掀走了，雨水漏了下来滴在了污渍上。 那团污渍，让她移不开视线，怪她平时太爱干净了，见不得一丝尘埃。 她拿起烛火，匍匐在地上照了照，那不是污渍，是草草擦过的血迹。 血迹？她心惊，这血是谁的？这殿中就只有两个人，她和青阳裴。她睡时发生了什么？ 醒时闻到的那阵香味是怎么回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她所不知道的。 恰逢青阳裴从殿外进来，他看见了她拿着烛火匍匐在地上的诡异姿势。 “你在地上做什么？” 她淡定地起身，将烛火摆好，她问他：“那个人呢？” “解决了。” 他断了卿书的双手与双脚，他再也不能来找她的麻烦。 他将手中的匕首递给她。 这匕首，原本就是她的，兜兜转转仍到了她的手里。 他想告诉她，这匕首原本叫无妄，是他的一把神剑，只不过后来断了，所断的剑尾被有心之人拿了去，做成了匕首，流落到凡间。 姜漓漓有些担心青阳裴，他被她刺伤了，但他却淡定得不正常。 她望向青阳裴的伤口，虽然鲜血没有汩汩外流，但也染红了他的衣裳，如果他不及时医治的话，恐祸及性命。 她踟蹰着说：“你的伤……” “不过一点小伤，并无大碍。” 这伤是她刺的，虽祸及心脏，他已用神力封住血脉，但并不致命，随便弄点药就好。 “怎么会是小伤呢？”她自己下手有多严重她还不知道吗？她打量着屋外，雨还下着，风却停了，她知道青阳裴不脆弱，所以她并未去照顾她，她也一样淡定得不正常，她说，“你坚持一下，我找人去找医官。” “不用麻烦了。” 青阳裴冰冷地说。 姜漓漓止住了脚步，转身面对着青阳裴，她打量了一番之后终于颤抖地问起：“地上的血迹是谁的？你究竟……是谁？” 他只冷冷地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我就是青阳裴。” 姜漓漓望着那张绝美的脸，明明就是阿裴，可是为什么，给她的感觉却截然不同，他的眼里，怎么少了看她的炽热和柔情？ “可是你有如此深的修为，又怎么会成为我的面首？” 他笑了，笑得温和，他说：“漓漓，如果我告诉你真实原因，你肯定不信。” 呵，她从小听墨寒说过许多扑朔迷离的故事，她见过神君，去过传闻中的苍眠之地，听姚槐说过妖兽的故事，怎么说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就算青阳裴说的真相多惊悚、多离奇，她都不会吓晕了过去。 除非他说他是神仙降世，否则，他说什么他都信。 “你先说说。” “其实，吾不叫青阳裴，吾叫拂弦，是神界的神君，之前不过是下凡历劫，投胎变成了青阳裴，如今劫数已破，吾脱去肉身，恢复了本来的样貌。” 额……果真是神仙降世。 姜漓漓怅然若失，不能接受这般荒唐的谬论，她喃喃自语，“你......空口无凭，叫我如何才能相信你？” 姜漓漓望着拂弦，拂弦拿起案上的瓶子摆弄片刻后，一阵迷蒙之间，一股奇怪的气味溢了出来，充斥着大殿，青阳裴的脸在她眨眼之时变了，变得那样快，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 她慌了，她看到“青阳裴”闭上了眼睛，他闭着眼睛微微侧着头说：“你十七岁那年十二月，你从青琅回宫，见到了我，在朝堂之中扇了我两巴掌，而后回到长守宫，用鞭子打了我十四鞭，你二十岁那年，上巳节的凌晨，天蒙蒙亮之时，我们巫山云雨之后，你曾在我的肩膀之上留下了印记，今年寒冬，大雪之时，我冒充宋狸，曾躲在长和殿的布帘后，听到了岑良和姜越的秘密，正月十三之时，你回到长守宫，穿着黑色的衣裳，就在那晚，你怀了我的孩子。” 这些都是她与青阳裴之间才知道的事情，他怎么知道的一清二楚？他说得如此细致，他的理由合情合理，毫无破绽，难不成他真的是阿裴？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离奇的事情？ 可是他变了容颜，就连语气都变了，变得更加儒雅，他说他叫拂弦。 如果他叫拂弦，那她的阿裴，又去了哪里？ 没等姜漓漓问出口，拂弦便自行补充：“我在神界数万年，在人间不过区区二十几载，与你的事情虽记得清清楚楚，却敌不过神界千万年的记忆，我如今帮你，就当是报你在人界的照料之恩。” 她呆住了，心口微微起伏着，她哑口无言，只能望着拂弦，她眼里的纯明变成了意兴阑珊，她想起之前青阳裴对她说的话，他说，漓漓，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此生，是我对不起你。 难怪他说话时的眼里冒着泪光。 她问：“你说你是神仙，脱去肉身，是……什么意思？” “作为凡人的青阳裴已经死了，这世上再没有青阳裴，只有我拂弦。” 死了？ 她垂头丧气的往前坐了下来，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掉落在湿湿的地上。 “我知道了。” 她如今彻底失去阿裴了。 姜漓漓问拂弦：“你不去帮助你的父王吗？” “吾说过，吾是神界的神君，人间诸生于我如浮云，我于诸生亦如是。” 作为青阳裴的他也曾想要力缆狂澜，却终究无力回天。 可他是拂弦，逆转乾坤不过弹指挥间，但人间小事于他而言不过过眼云烟。 第一百三十章 山河卷·终篇(18) “那我呢？你可还对我有情？” 拂弦望着姜漓漓，一股难言的苦涩涌上心头，从前，他对众生有情，却唯独对她狠心。如今，他搅弄风云，只因对她有情。 但他终究不是青阳裴。 青阳裴顿默片刻，轻声地说：“我该走了。” 他走了，连他的孩子也不要了。 姜漓漓疾步走了上来，问：“你去哪里？” “我去我该去的地方。” 拂弦走了，他走出殿门，消失在茫茫的雨里。 姜漓漓茫然了好一会儿，忽然又追了出去，雨水淋湿她的头发，浸透她的衣裳，当一阵又一阵的凉意打在身上的时候，她才接受了现实。 那个自称是青阳裴的拂弦走了。 不管他是真是假，都已经不见了。 她不是期盼这一刻期盼得太久了吗？怎么这般怅然失落呢。 姜漓漓顺着大雨走了出去，走出了殿门，殿门外雨水成河，她淌过积水，走过通道，朝有声音的地方走去。 走着走着，她还没走多远，厮杀声就渐渐寂灭，滚滚铁骑伴着大雨朝她冲了过来。 大雨太过滂沱，挡住了视线，她看不清马上的人的是谁，不过来人却放慢了速度，在她的面前勒住了马，马蹄溅起的积水洒了她一脸。 “是公主。”有人欢呼。 姜漓漓强睁着眼睛，雨水流进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疼，她看见有人穿着一身镀金的铠甲跃下骏马，雨声里透着他的激动，他握着她的手说：“漓漓，孤来接你回宫。” 说得这般荡气回肠。 来接她的，是王八犊子姜越啊，是她那个有着雄心壮志的好王兄。 一群人跪了下去，朝她行礼之后有一部分人冲去了青阳裴的殿中，而姜越欢欣的把她提了起来，提到了他的马上。 姜越说：“漓漓，你清醒点，王兄来接你回家了。” “哦，哦，多谢王兄。” 此时，天已经完全亮了。 姜越满脸不悦地轻声笑着说：“吾的好妹妹，听说吾的国都快被你败光了？” 亏他还笑得出来。 “不是听说，是真的。” “哎，你果然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就没做过什么正经的事情。” 知道姜越是个败类，没想到他还不要脸。 她暗骂，不要脸的败类。 他们等了一会儿，大雨侵扰，雨水顺着她的脸流了下来，连呼吸都有些为难，虽然她的衣裳早已湿透，可就这么立在马上让她不禁觉得寒冷，冷到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等啊等，等来好几拨人马，可是人仍然没到齐。她听见有人向姜越汇报说：“禀王君，都已处理妥当，只是这珉国太子的尸体该如何处理？” 珉国太子？青阳裴......的尸体？ “青阳裴的尸体在哪里？”她匆忙地问。 “就在不远处。” 雨水太冷，她僵硬的身体就这么矗立在马上，甚至有些微的颤栗，她真想夺过姜越手中的缰绳，直直地朝前方冲去。 可她终究是忍住了。 她想起拂弦说的话，他说他就是青阳裴，他脱去了肉身，本是天上的神君，他去到了他该去的地方。 姜越感受到了姜漓漓听到青阳裴尸首的那一刹那的不同寻常，他望向姜漓漓，她被大雨冲刷和众人一样眯着眼，看不出她的神色，但大抵是悲伤的，青阳裴毕竟是她的面首，曾与她朝夕相处许多日。 他问她：“要不要前去看看？” “不去了。” 与其看到青阳裴失血过多倒在血泊里，或者脸色苍白地成为了一具尸体泡在水中，不如相信他成了神君，一直活着。 活在了她的心里，成为了一道两道许多道温柔的光。 夏季的雨啊，一下起来，总叫人看不到晴的希望，好在又有一波人马来了，有人牵来了一辆马车，那个牵着马的人甚是熟悉，他的身影伟岸，他的眉眼还是记忆中的那样冷峻，他没有缺胳膊也没有缺腿，他一身黑色的铠甲，越发地沉稳。 雨水顺着他的甲胄漱漱地流淌，姜漓漓强睁着眼睛望着来人，来人是姚槐，真的是姚槐。 青阳裴没有骗她，姚槐真的还活着。 他站立在马下，伸出手说：“公主，雨太大，请您上车里避避。” 她可能是见到了姚槐而兴奋，亦或是刚才听到的关于青阳裴的事情让她心不在焉，也许也是因为在珉国过得太安逸，安逸到她的脑袋都不想事情了。 姚槐叫她下马，她便直接倒了下去。 若不是姜越那双手像拎小鸡一样地拎着她，她恐怕要当着他姜国将士的面，直接摔到雨水里去了。 那可多丢脸啊。 她不好意思地冲姜越那个王八犊子笑笑，又不好意思地对着姚槐说：“哦，对，对，要下马。” 只是她忽然意识到，双脚就像失去了力气般，迟迟不动。 姜越竟然没有挖苦她，而是皱着眉说：“孤拉着你，你跳下去，姚槐会接住你。” 她嘲笑姜越，她还没有弱不禁风到连马都不能下的地步。 没等她伸出手，她就又被姜越提了起来，扔下了马。姜越这匹能日行千里的天马儿似乎特别高兴，昂着头对着天鸣叫了一声。 那叫声甚是骇人，果然这畜生和它的主人一样，没有好德行。 可把她吓坏了。 坠落之感传来，她咬着牙，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姚槐接住了，她惊魂未定之时，她便已经被他抱到了马车里。 应该是雨太大，把她给淋懵了，她回到姜国之后，得好好找个医官瞧一瞧，可别落下什么病症才好。 她可不想变成痴傻儿。 待她微微回过神来，姚槐已经当着众将士的面把他抱在马车里，并且一直没有出去。 虽然三月初一那天她没能同姚槐成婚，但她和他到底曾有过婚约的，他同她坐同一辆马车也没什么，毕竟有好大一部分的将士都是光棍，羡慕羡慕姚槐在所难免。 姜漓漓回宫之后，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她醒来后，决定从此不再戴遮容的面纱，她踏进庭院中，站立在阳光下，这样随心所欲的感觉真好。 第一百三十一章 山河卷·终篇(19) 她往天上望去，阳光太过刺眼，不能让人直视，所以她抬手遮了遮，终是从指缝里瞧见了一点太阳的光辉，瞧得好吃力。 算了，太过耀眼的东西连看一眼都是苦痛，又怎么能指望把它接在手里呢？ 当初走时春寒未消，如今回到姜国，庭院中盛景依旧，只是人却萧条了几许。 庭院中绿树成荫，腊梅花谢，百花却未曾凋零，和风日丽，迎风扫荡的树叶在空中翻了又翻。 她看了看西边偏殿门窗紧闭的门，门前青苔几许，门口再没有一抹清晖对着她微笑。 她微微调动神识，探查院中的每一个角落，庭院中也没有了重兵把手。 这样的庭院于她，已恍若隔世。 有一个人从宫门口守门处走来，跪在了她的面前，叫了她一声：“公主。” 是个熟悉的侍卫，经历了北冥信风的西门叛变后，吴铭竟然还活着。 “不必拘礼。”她想了想问，“你从前好歹是长守宫的副统领，现在怎么变成了守门的侍卫？” 吴铭有些羞怯，他笑笑说：“回公主，属下在长守宫当值当惯了，做小司马虽好，却比不上长守宫的清闲。” 后来姜越告诉她，吴铭太过英勇，被人举荐给了岑良，岑良又在姜越面前顺口一提，姜越一听说是长公主殿中的人，良心不安涌上心头，便想要赐吴铭大好前程，眼看着吴铭将举步青云，再也不用做她公主殿中小小的侍卫副统领，不过吴铭似乎没有那么大的雄心壮志，当场长跪不起又不言一语。 姜越问他跪地不起是何缘由，吴铭当着姜越的面哆嗦地说，求王君恕罪，属下没有多大才能，此生最大的志向便是做公主宫府中最得力的侍卫，公主不在，院中荒芜，缺少一个洒扫庭院之人，求王君允许属下留在长守宫中，哪怕是做扫地的活儿，属下也愿意。 姜越觉得，现如今，这般淡泊名利的人不多了，没想到公主殿中一个小小的侍卫竟能深藏功与名，他一愣，不顾岑良黑青的脸，就答应了吴铭的要求。 吴铭的回答很让她满意，她笑笑说：“吾看最近风大得很，你去把宫门关上，除了姚槐，吾不见任何人，若是没有吾的命令不准放任何人进来，太后和王君也不见，若是他们要硬闯，你也别拦着。” “诺。” 听到声响，一个黄门从东厨小跑着过来，跪在她的面前埋着头红着脸唤了一声：“公主。” 是个看着眼熟却又面生的人。 “汝唤何名？” “回公主，奴贱名宋狸。” 宋狸？ 宋狸，是曾经某人盗用过的名字。 姜漓漓环顾四周，明明某人不在了啊，怎么到处都是他的影子？ “好，你去忙吧。” 宓香告诉她，正月宫变，宋狸正在如厕，是唯一没有跑掉的黄门。 她走进书房，索然无味地坐在席上。她不爱看书，不爱弹琴，更不爱跳舞作画，曾经喜欢舞刀弄剑和吃美味佳肴，可是她的肚子里怀了孩子，即使没有任何经验，她也知道，不宜蹦跶得太高，免得伤了孩子，而且她吐得厉害，连吃都不愿吃了，哪还有心思去琢磨功法精进修为呢？ 她的心已如一潭死水，再荡不起任何波澜，但宫中年岁太漫长，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漫长。所以第二天，她差吴铭叫来了稗官，虽不是珉国王宫里给她讲蔚城和宗若故事的那一个，但却是最聪明的一个。 她让吴铭将偏殿的小榻移至门口，她斜卧榻上，看着一池碧绿的荷叶，直言不讳地问稗官：“你可知道宗若的故事？” 他很实诚地摇头，那一脸的呆头呆脑真让她摸不着头脑。 “那你随便讲个故事吧。” 稗官就随便讲了个樵夫教儿子砍柴的故事，听得她云里雾里。这稗官啊，只知道将故事平铺直述，没有多大口才呢。 她又问：“你可知道什么离奇的故事？” 稗官望了这个奇怪的长公主两眼，又实诚地摇头：“现下最离奇的恐怕就是长公主的故事了。” 哦？ “说来听听。” “都是些市井之言，恐怕污了殿下的耳朵。” “如实说来。” 稗官开了两声腔，他终于要展示他的实力了？ 谁知他只是咳嗽两声，又跪了下去说：“微臣只听到了些许风声，并不敢断言。” 他穿过城里城外，走遍大街小巷，悠悠众口无一不是谈论着长公主的事。 话说青阳裴虽是长公主的面首，却爱慕长公主已久，于是在上元节那日，趁着淮王宫变，将公主掳走，肆无忌惮地侮辱长公主......怎知和公主已有婚约的姚槐大将军不甘，率军直接追了出去，并且亲眼所见公主与青阳裴面首……苟合。 稗官想起民间的传言，说公主虽生在王宫，却是狐妖所变，最爱去花街柳巷，是名副其实的好色之徒，而她传闻中的面首青阳裴，是真真正正的美男子，古央街头曾有人放言，若是能见长公主的面首一面，此生死而无憾。 听闻公主其实并不是被青阳裴所迫，而是自愿随他走的，只是可怜了姚槐大将军，不顾生死，千里追妻，却看见了这种事情......于是挑起了战争，姚槐将军与王君杀死了青阳裴，将公主夺回...... 姜漓漓问稗官：“他们怎么说吾与青阳裴的？如实说来！” “......” 稗官一言不发，吴铭抽出锃亮的刀架在他脖子上时，他虽战战兢兢却麻利地回：“他们说公主在珉国被青阳裴关在殿中数天数夜，说公主辱没了姚槐将军的门庭......” “世人是不是都骂吾红颜祸水？” 稗官一惊，看了看长公主的容颜，考虑到自己身家性命，生生敷衍：“差不多。” 谁知公主竟是个细心多疑的人，她接着问了一句：“什么叫差不多？他们到底怎么说吾？” 稗官想笑，他为了自己的项上人头硬生生将从心底涌起的笑意忍住了。 “世人都说公主是......”他故意顿了顿说，“都说公主是丑人多作怪。” 第一百三十二章 山河卷·终篇(20) 他又补充：“都是些以讹传讹的人，公主的美貌明明惊为天人！” 那神态像极了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 稗官说完，又看了看公主的脸色，他以为，公主定会大发雷霆，他得受点苦头才能回去了，但她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吩咐侍从：“宓香，你去取些银子送给这位大人，当作是今日的酬劳。” 看来他的花言巧语很是受用。 当银子递到他的面前时，他又惶恐起来，只怕是他有命拿没命花，他客气地说：“微臣何德何能......” 公主冷冷地说：“罢了，回去吧，你明天不必来了。” 咦？这个公主跟传闻中的不一样呢！不是说她残暴无度喜怒无常的吗？怎么这么好应付？ 稗官松了一口气，面上似乎还带了一抹喜悦之色，他随即作揖：“多谢公主殿下。” 姜漓漓望着稗官走出大殿，又见吴铭关了宫门。坐于榻上的她一声叹惋，世人只知有张嘴，却不知众口铄金。 历经战乱，人人猜测她被青阳裴侮了又侮辱了又辱，丑人多作怪的帽子给她扣了一层又一层，名声至此，她从来始料未及。 只是可惜，他们连红颜祸水这四个字的善意都不给她。 呵，丑人多作怪，还蛮可笑。 她一个人面对着满池翠绿的荷花笑了，笑她可悲的一生，笑她无终的情爱，笑众多无厘头的事情。 …… 回宫几日，姜越来看过她，不过被她拒之门外，姜越也并没有觉得自己的面子受损，反而带来了太后一并瞧她。 吴铭没有阻拦，他们直接走到她的殿门前。 姜漓漓像在甘城从军时那样正翘着二郎腿悠闲地躺在榻上，不是她故作姿态，她只需要一份安宁，她希望被所有人遗忘，然后安静的在长守宫中生活。 她还没有好好谋划将来的人生，也不知如何去谋划。 隔着殿门她听见姜越说：“漓漓，那些从珉国王宫搜来的奇珍异宝孤亲自选了一些给你带来了，母后也来看你了，还亲自给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糕点……你要不要出来陪母后散散步？” 她听到了珉国这两个字，瞬间便想起那个叫青阳裴的人，她连悲伤都未曾察觉，眼泪不由自主就涌了出来，好在她定力十足，又把眼泪憋了回去。 她很佩服姜越，她被他利用至此，他竟有办法让她对他生不出任何恨意，姜越想尽办法来讨她开心，这其中的真情假意她已经猜不到分毫。 但到底是让她感受到了虚假的温暖的，姜国王宫唯一的温暖。 所以她从来都没有真正怪过他。 姜越不知太后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所以才会把太后带来，而太后估计已经猜测到了她冒充姜越一事，那少得可怜的内疚心作怪，前来表达她作为母亲的高尚的品格，让她继续在她的面前重露笑颜，亲切地唤她一声“母后”，以消除她良心的不安。 姜漓漓淡淡地说：“多谢王兄母后，母后要散步，便让王嫂们多陪陪吧，漓漓好累，只想安静地待在长守宫，从此不参江湖事，一心不读圣贤书，两眼不看殿外人，还请王兄和母后看在漓漓多年来孝顺可嘉从未忤逆的份上成全漓漓的心愿。” 姜越本想轻问，漓漓可还是在怪王兄？酝酿几回，终是没有问出口。 他的这个妹妹，很聪慧，聪慧到让他这个做兄长的都心疼，她此时是真的不想见他，他亏欠她良多，却也只能无可奈何。 “罢了，漓漓既然想静一静，那就好好静一静吧，若是你觉得无聊了，便来找孤。” 姜漓漓轻声说：“漓漓先谢谢王兄把如此贵重的东西都送给吾，虽不知是什么，但吾很是喜欢。” 未免麻烦，东西她都接了，人就不必见了。 姜越突然想起了长守宫中的另一人，那个曾与他发生关系的人，他环顾四周，并没有见到她。 她是漓漓最亲近的人，他不能在此时提及此事，终究是他有负于他的妹妹。 他转身而走，他的母后沉着脸色，始终没有开口，与他一并悄然离去。 姜漓漓坐了起来，茫然地望着前方，前方架子上的明珠发出微白的光芒，她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肚子会一天一天大起来，就算她不见任何人，长守宫中的人也都是她信任的人，但这个不知道是不是秘密的秘密总有一天会被公之于众，她的孩子会陷入危险之中。 不行，闭门不见只是缓兵之计，她得另寻他法。 天下之大，有谁能保全她的孩子？谁会义无反顾地帮助她？ 不由她多想，一个人的名字浮现，她想起了一张冷峻的脸。 对，她怎么变笨了，从前怎么没有想到他？ 十八岁那年，有人在飘摇的小舟上答应许她一个心愿。 如今，该了却了。 宓香端来太后送来的糕点，她随口吃了一口，糕点太甜，已不是她爱吃的味道。 “宓香，取笔墨来。” 宓香取来笔墨和竹简问她：“公主可是要写些什么？” “没什么，只是看墨寒有没有回青琅，若是他回来了，好叫他来看吾，你等会儿去把吴铭叫来。” 她拎起笔，写道：墨寒吾兄，漓漓今遇十万火急之难事，非兄不解，吾在王宫无依，拜求师兄前来相助，姜漓漓。 不把事情写得严重点，他定然不会来看她的。 放下笔，她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字，若是墨寒看到她写的字，免不了要在心里骂她几声。 她这手字，墨寒一见就要生气，他叫她不要随意流露出她的字迹，否则败坏他的门楣。 她吹了吹竹简上的墨迹，当吴铭走近大殿的时候，墨迹几乎干了，他将竹简卷了起来，放入布袋里，静等吴铭走到她跟前。 吴铭作揖问：“公主有何吩咐？” “你可识得去青琅的路？” “属下曾随北冥将军去青琅接过公主，应该还记得。” “甚好。”她将布袋递给吴铭说，“你去一趟青琅，将此物亲自交给墨寒，只能交给墨寒，若是墨寒尚未回青琅，那……你就等上半个月，若半月之后墨寒仍未回来，你便立刻回宫。” “诺！” 吴铭郑重其事，骑着快马走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山河卷·终篇(21) 姜漓漓想，青琅遭到殷岱覆灭，她曾被青阳裴掳走，墨寒若是听到了风声，可能会回青琅的，也不知他把湾湾找回来了没有。 两三天过去了，当清晨的鸟儿飞到庭院中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时，她爬了起来，坐在梳妆台前，看着摆在梳妆台上的簪子。 这只簪子，温润又高贵，像极了某个人。 这簪子原本是一对的，可如今只余下她手中的这只玉簪常立在她的青丝之上。也不知那个人头上的簪子又到了何处，是否掉在了哪片荒芜的地上，埋进了泥土，从此再不见天日。 草草吃过食物，踟蹰了一会儿，从正殿走到西边第三间偏殿，坐于席上喝了几口凉茶，又在青阳裴的榻上躺了躺，她闻了闻榻上无颜的薄被，被子上一股霉味传来，早已没有了某个人的气息。 她无精打采地瞧了瞧四周，空荡荡的殿中不过有一些器物，他曾经的东西早已经被人清理掉了，她又从偏殿走到庭院的荷花池旁，看了看池中欢快游动的鱼儿，那些鱼儿或是成群，或是成双，或是嘴对着嘴，似是说着浓情蜜语，或是游来游去，似是往来嬉戏，这些鱼儿真是欢快得很呢，让人看了气结于心。 于是她随性而为，拿起庭院中角落里那根许久无人问津的钓鱼竿，盘膝而坐，将鱼钩扔入了水中，整整半天，她拿出了从前修行时的毅力，安静地守在池塘旁，直到汗流满面，也没有鱼儿咬钩。 她钓鱼的技术怎么如此不堪了？不应该啊！ 她思虑良久，终于找到了原因，她又忘了放鱼饵。 正当她犹豫着是找一个鱼饵继续钓一条鲜美的鱼给宓香做饭还是就此放弃去看看殿中的明珠时，宫门突然发出了声响，她扭头一看，有个人顶着阳光推门而入。 姜漓漓认出来，这是她亲自替姜越选的夫人，殷云的妹妹殷雨，是个婀娜多姿的主。 她以为把姜越和太后都拒之门外，就再也不会有人来登门的，早知道就该趁着吴铭走时立即把宫门拴上，是她大意了。 殷雨是个看似很清冷，实际却很艳丽的女子，走起路来还一扭一扭的，让人看了厌烦。 殷雨见了她的容颜，没有半分惊讶，她朝她走过来，面带笑意，那笑容柔美又温暖，不管是何人都愿意与她亲近吧。 殷雨走到她身边朝她行礼：“见过长公主，殷雨不请自来，还请公主见谅。” 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姜漓漓皱眉叫了声：“宓香！” 听到声音的宓香停止了摆弄花草，匆匆从殿中跑出来，宓香从小便是她的知心人，即刻明白了她的意图，朝来人行礼说：“不知是哪位贵客？请回吧，奴家公主不见客。” 殷雨从容地说：“公主且慢，吾名叫殷雨，是王君亲封的殷夫人，妾身自进宫以来，便一直寻思着要见见公主，却一直没有机会......” 这等拐弯抹角的客气说辞，姜漓漓实在感到无趣，便转身往大殿之中走去，她听见宓香说道：“夫人既然已经见过面了，就请夫人回去吧，公主累了，需要休息。” 殷雨有些急了，她竟然追上台阶扯着她的衣裳跪了下来，一脸凄然。 她本想用灵力将她轰出去的，但是她此刻有些浮躁，浮躁到连灵力都不想用了，况且殷雨又孤身一人前来，连侍从都未带，从未有外人来过长守宫，她倒是想看看，这殷雨来此是要做什么。 姜漓漓静立不语，等着她的下文，殷雨双手呈上盒子说：“禀公主，殷雨带来了殷家的家传之宝，是一片龙鳞，殷雨愿意献给长公主作为嫁妆。” 龙鳞？ 世界上有龙鳞这钟东西？一片龙鳞又有什么用？ 物以稀为贵，这龙鳞会不会价值连城？ 姜漓漓冷冷地说：“既然是你家传的宝物，你便应该把它好好地收起来，拿到吾宫中来做什么？” 殷雨想，若不是走投无路，她又怎么会拿出家传之宝，来求一个臭名昭昭的人？ “回公主，此龙鳞虽只有一片，放于殿中，夏能避暑，冬能避寒，还能驱邪避凶，戴于身上，百鬼不能近身，若是能集齐众多龙鳞，还能做成龙甲，刀枪不入，请公主不要嫌弃，吾今日来此，只是来探望探望公主，若是公主能在王君面前替兄长说说情......” “你找错人了，请回吧，宓香送客。” “公主......” 姜漓漓抬步进入偏殿中，坐于席上，皱眉沉思，真是匪夷所思，殷雨怎么莫名其妙的将家传的宝物送来了?还要她替她兄长殷云在姜越面前昧着良心美言？ 殷雨凭什么认为她会因为一片龙鳞帮她？又凭什么认为她姜漓漓的帮助有用？她自己去求姜越岂不是更好？ 姜漓漓静坐席上，又发了会儿呆，庭院里有几只夏蝉叫个不停发出聒噪的声音，有轻微的脚步声走近，想必宓香又要同她说些什么无关紧要的话了。 果不其然，宓香一进殿就问：“公主，这殷夫人是什么来头？” “没什么，他的哥哥是个史官，励志写出不朽的史书。” “那......殷夫人对王君......” 宓香一向少有好奇心，她怎么问起殷雨与姜越的事情了？她想起来，她冒充姜越的那段时间，宓香一直和姜越在一起，难不成宓香对姜越有什么想法？ 她朝宓香望去，她除了有被她忽视的美丽外，脸庞也越显成熟，年龄也不小了，宓香在她的身边多年，也该考虑她的终身大事了。 “姜越那么俊俏，坐拥天下，又有一副花花肠子，他的女人又怎么会不对他好呢？” 宓香在心里反驳，王君哪里有花花肠子呢？ 宓香轻笑，“是奴瞎操心了。” 可不是她瞎操心么？ “你喜欢姜越？” “公主说笑，奴怎么会喜欢王君？” 她不仅是一个侍奴，还是一只精雀所化，怎么配得上人间最好的男子呢？ “宓香，姚槐送来的那盆昙花怎么样了？” “回公主，说来奇怪，那盆昙花久未打理，却还未凋零，人人都说昙花一现，这盆昙花开了许久，竟还这般艳呢。” 第一百三十四章 山河卷·终篇(22) 语气里尽是欣悦。 她叹惋，若是寻常东西，姚槐又怎会送给她呢。 “你去别的宫转转，看看外面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再回来禀报吧。” “诺。” 日近黄昏时，庭院中阴凉了起来，她在庭院中散步时，宓香回来了。 宓香红着脸，喘着粗气儿，是跑着回来的，头发都跑乱了，宓香向来注重风度，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这般开心，嘴都笑得合不拢了？ 宓香跑到她面前高兴地说：“太好了，公主。听闻有人在朝堂上向王君提起了公主的婚事，许多人都劝王君让婚约作罢，姚世子亲口说，本月将要迎娶公主。” 宓香今日出去打探消息的时候，遇到了姜越，她明明绕着长和殿走，怎么也会遇到他？她躲在树后，想等着他静静走过，却被他猝不及防地揪了出来。 他有些惊讶，疑惑地叫了她的名字。 她瑟瑟发抖低着头跪在地上，原来他还记得她。 王君竟还记得她呢，记得她这个卑微的奴仆。 仔细想想，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毕竟他们曾短暂的亲密无间过。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王君告诉她的。 姜漓漓皱着眉问宓香：“姚槐还要娶吾？” 语气里都是惊疑。 “公主你这般好，世子怎么会不娶呢？” 当初姚槐答应娶她，他的父亲姚星尘因此封侯，而她姜漓漓，曾当着悠悠众人说他姚槐要娶她便嫁的缪言，说得那般堂而皇之又铿锵有力。若是姚槐此刻不想娶了，又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成为他们饭后的谈资呢？ 朝臣们旧事重提，无非就是想要看一场好戏，他们想看到这场荒诞的戏该如何收尾。 可是他们不知，她已经怀上了青阳裴的孩子，青阳裴与她成了婚，虽然没有聘书为证，但到底让她有一种先入为主的错觉，让她对某些事情有了抵触。 姜漓漓问宓香：“殷雨的事情可打探清楚了。” “回公主，打探清楚了，殷大人将公主与珉国太子的事情写入了史书，还写了一些不实的言论进去，诋毁公主的清白，世子怒，在朝堂之上与殷大人辩驳，王君一生气，便把殷大人关进了牢房里。” 呵，原来如此，先前殷雨是带着礼品来巴结她了。 她体验过，进牢房的滋味可不好受。 宓香没有回来时的兴奋，小心翼翼地问她：“公主难道不开心吗？” “没有，你先出去，吾想一个人静一静。” 姜漓漓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穿着宽松的衣服，并没有显怀，除了她自己，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肚子比平常大了一些。 不能让人看出她的肚子大了啊。她的孩子，不能被世人得知，这是她与那个人除了那支簪子之外，最后的牵连了。可是那个叫姚槐的人，让她背负了太多的愧疚，她是绝不会辜负他的。 若是如此，她必要取舍。无论舍了谁，都是她的梦魇。 又过了好几天，宓香偶尔会在她耳旁念叨吴铭怎么还没回来，每每日落西山时，宓香便总会打开宫门看看。 吴铭刚走的那几天，她也时常期盼他能把墨寒早日带来，可是现在，她不盼了。 不能盼了。 宓香没有盼来吴铭，倒是把姚槐盼来了。 姚槐来时，没有日落西山，因为刮着大风，暴雨阵阵，他来时是在早上，天乌黑乌黑的，他撑着一把大伞，穿着黑衣，从不小的雨中走来。 姜漓漓正坐在偏殿，靠着正殿的那一间，坐在榻上看着雨洒庭院，洗刷着绿叶红花，看着雨落池塘，击起水韵袅袅，看着雨落黑伞，滴落水珠阵阵，来人一步步朝他走近。 他终是来了。 走得这般沉稳，身姿是多么英俊。 让她想起了那年他在荒坟之地救她时的情景，那时他林立马上，还不知她的身份，静静地等着她与桑羽争斗的结果，虽然他没有贸然出手，可最后从不多管闲事的他还是出手救了她。 他就像黑夜中的光，总让她看到希望。在甘城之中如是，在朝堂之上如是。 姚槐来了，她该对着她笑的。 她笑对他说：“你来啦。” 姚槐皱眉，跪在了地上，说：“臣姚槐见过长公主。” 姜漓漓微微一愣，牵着他的手说：“你怎么这么生疏了？你来此是可要同吾说什么事情吗？” “宓香呢？你身边怎么一个侍候的人都没有？” “宓香睡午觉去了。” “这个时辰，她睡什么午觉？” “哦，吾忘了，时辰还早，宓香应该是去东厨帮吾煮汤去了，东厨那些人煮的汤不如宓香。” “其他人呢？” “侍从太多，之前吾想一个人清静清静，便把他们都打发了。把他们打发了才发现，这长守宫虽然安静，但也冷清呢。不过你来了就好了，你多陪陪我吧。” “好。” 从前独坐在朝堂之上时，姜漓漓看到了姚槐，心就会安定下来。如今她独坐偏殿，看到了他，却又变得浮躁了起来。 他们曾历经生死，他曾为了她不顾生命，可是他此时站在她的面前，她却不知道同他说些什么。因为她不能告诉他她的悲伤，也不能告诉他她的无助。 她问姚槐：“喝水吗？” “不喝。” 一阵沉默之后，姜漓漓突然发现她还握着姚槐的手，他的手温热温热的，但是她放开了。她主动提起：“你此来，可是要同我说婚事？” 姚槐轻问：“你可还愿意嫁给我？” 自她从珉国回来，她就变了，变得麻木，麻木的连笑容都失了真。 姚槐曾见过青阳裴，那是一个让他看了都嫉妒的男子，青阳裴死了，她与青阳裴的事情，满城风雨，即使她藏得很好，他也知道她放不下那个人。 此时啊，不是他提婚事的好时机，他应该等她，等她走出伤痛，再与她携手到白头。 朝臣提及，形势所迫，君王之心难以猜测，他不得不向她提及他们之间的婚事。 若是她不愿，他也可以以一敌百，将事情缓下来，成全她的一片心意。 他听到姜漓漓没有任何情绪地问他：“姚槐......你还要娶我吗？” 第一百三十五章 山河卷·终篇(23) 他要不要娶和她愿不愿意嫁是两回事。 他要娶她，即使山崩地裂，他誓不变心。她若嫁，或许只是嫁给她。 “王君找祭司算过了，四月二十八是个好日子，咱们把成婚的日子定在四月二十八你看可好？” 姜漓漓又笑了，笑得柔和，看起来一点都不牵强，她轻声说：“好，什么时候都好，能够嫁给你，是吾之幸。” 姜漓漓想，世人定会认为，她上辈子积了德，声名至此，还有人不离不弃。 姜漓漓看见姚槐那张冷峻的脸上浮现的笑容竟也很是灿烂，他笑着说：“不，遇上你，才是我的幸运。” 不管遇上她是他的幸或不幸，他开心就好。姚槐是她心中无可替代的存在，她不能伤害他半分。 “吾在珉国与青阳裴......” 她其实是想解释一下的，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了，她竟然荒谬地想着，世人把她和青阳裴的名字绑在一起也挺好，哪怕她臭名昭昭。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不是不重要，姚槐怕姜漓漓说出她和青阳裴在珉国历经了何种艰难险阻，建立了多么深厚的情感。 若是如此，他宁愿什么都没有听到。 不知便不羡、不怒、不痴、不偏执。如此，掩耳盗铃也好。 “你......不怪我吗？”姜漓漓柔声细语地说。 “我应该怪你什么？” 姜漓漓往屋檐下望去，那如线的雨水成了一颗颗掉落的水珠，池塘里的晕圈也细了，她随意地说着：“雨小了不少呢。” “是啊，雨小了，所以我应该回去了。” 不，她不是这个意思，她提及雨小，并没有要赶他走。 姚槐起身，打开了黑伞走进庭院中。细雨落在他的伞上，化成蒙蒙的一片。伞下颀长的背影是那样的孤独，他定然也强忍着无奈吧。 姜漓漓迈步走进了庭院中，冲了上去，雨水溅湿了她的衣裳，她挤进了他的伞下抱住了他，她明显感受到了他的愣神。 这傻姚槐啊，定然是第一次被如此女子环抱吧。 她也愣住了，因为她不知她追上来是要做什么，明明刚才只是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而伤怀，怎么一瞬间，她就……突然冲了上来呢？ 细雨飘飘，乌云滚滚，夏风阵阵，这样的天啊，连带着她的心都忧伤起来。 “姚槐，是我对不起你。” 他说：“没关系。” 不问她缘由。 姚槐比姜漓漓高，他看见漓漓抬起头望着她，她的眼神里藏尽了万千心酸，让他不能直视。他转过了身听见那个喜欢诓骗他的长公主说：“我会在二十八日那天早晨，穿好嫁衣，等着你来娶我。” 也许是伞下的她太过柔弱和美丽，姚槐忍不住吻了吻她的额头，他郑重地说：“好。” 一阵凉凉的感觉传来，在他嘴上化为柔情化为烈火传遍心间，他多么想拥着她，吻着她，抱着她。他望了望姜漓漓，对于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她没有丝毫闪躲，也看不出任何伤心，那些涌入血管的冲动和柔情都在此时化为了轻轻的一语，姚槐说：“我送你去殿中。” 他们之间早有婚约，纵使感情深厚，可是却没有甜言蜜语和你侬我侬。 他想要的，可能不止相敬如宾和她一味地应承。 她总是事事应承着他。 自姚槐走后的下午，下了一场大雨，雨滴如鹅蛋那么大，简直吓死个人。许是天上的雨都落尽了，第二天，天微微放晴了，至少看不到一丁点儿雨丝。 姜漓漓的长守宫中也热闹了起来，因为太后和姜越着人搬来许多东西，说是为她准备的嫁妆。 什么红绸缎啊玉骨扇啊，朱钗宝簪啊，玉雕瓷壶，珍奇字画......都是些名贵的东西。 嫁去有姚槐的侯府，不能不带嫁妆，她得风光地嫁过去，这样姚槐的脸上才有光。 所以她不得不将宫门打开。 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姜越竟然亲自带人过来布置她的庭院，他站在庭院中流着汗水骂骂咧咧地撸起袖子叉腰指挥的样子真的让人想不到他是传闻中霸气侧漏的君王。 好在天只晴了两天，便又下雨了，这样大的雨终于让姜越布置庭院的闲心消停了，趁着雨水零落的时候，姜越匆匆跑了，跑前还忍不住小声抱怨这东西比打仗还要麻烦。 说完他拔了池中的一片荷叶当作伞没有顾忌君王的脸面走了，没有一丝留恋。 雨势滂沱，她顺着廊檐散步，不知不觉中走去了偏殿。她在偏殿门口时听到了殿中滴滴答答的声音。瓢泼的大雨让她年久失修的偏殿漏了水，这偏殿是故人曾经住过的殿。 她的脑海中浮现一个如玉般的身影，他静坐席上，端着竹简正看得入神。那个人的脸庞啊，随着时间的流逝，会一点一滴的在她脑海中消失。 她真的好不舍，哪怕是那些朦胧的记忆。 记忆中那个人啊，如今她也只能称作是故人。 好歹是故人住过的偏殿，怎么能被雨水浸湿呢？ 她想叫宓香，转头望去，宓香根本就不在她的身边，这宓香啊，估计又跑去了宫门口。 她亲自把姜越送来的那堆积在众多宝物当中的精美的瓷壶找了出来，用来接偏殿中滴落的水。 出了偏殿，走过廊檐，她朝宫门口望去，果然看到宓香东张西望的身影。 连绵的雨也没能消停宓香盼着吴铭归来的心，她闲来无事，竟然撑着伞站在了宫门口东张西望。 这样大的雨，宓香就不怕把自己淋湿了毁了她清晨描好的秀眉吗？若是吴铭某一天要回来，不用她盼也会回来的。 姜漓漓想，宓香与吴铭来往不多，宓香真正等的人是墨寒，宓香竟然比她这个墨寒的师妹更期盼墨寒的到来呢。 黄昏时，姜漓漓闲来无事，便从姜越以及太后送来的绫罗绸缎中随便拿了一匹青色的布料，做起了衣裳。她数了数日子，今天是四月二十三，一个平凡的日子，离她成婚之日只有五天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山河卷·终篇(24) 只有五天了。 有人从殿外进来，用清亮的嗓子说：“禀公主，池塘里的水满了，漫进了庭院，有一条鱼蹦了出来，奴把它们抓住放进了木盆里，还请公主指示，这些鱼儿是送入东厨给宓香姐姐做菜还是放入池塘里？” 宋狸这个小崽子，定是打起了她那些名贵的鱼儿的主意，也是，听宓香说，最近大雨，不好外出采买，堆在东厨的菜有些发霉了。 既如此，便让这院中之人都尝尝鲜鱼汤吧。 姜淮叛变之时，宋狸是这长守殿中四个黄门中唯一没有跑掉的，或许是北冥信风拔剑时他正在悠闲的在如厕而颤抖着双腿，所以四个黄门也就只有他活了下来。 成了这院中打杂的人。 姜漓漓坐在正殿的席子上，闲敲着案台对着宋狸说：“雨这么大，一定还会有鱼蹦出来，你去廊下守着，多捡几条鱼再一并送去东厨做今日的晚膳，让宓香给你们也做一条鱼吃。” 宋狸将木盆放在地上，朝她行礼说：“多谢公主。” 然后宋狸端着木盆微笑着走了。 水漫池塘，溢进了庭院，姜漓漓想，若是老天一直下雨，把她的庭院淹没了，那她该怎么出嫁呢？ 她揉了揉额角，最近头又疼了起来，许是思虑过多吧。 她伏在案上睡着之际，宋狸一声惊呼，将她惊醒了。也许从庭院中又蹦出了一条硕大的鱼，但是他却没有抓住。 他这样冒冒失失的，幸亏遇到的是她——没有半分脾气的长公主，若是别宫中的贵夫人，宋狸这样大惊小怪的，只怕早就打得爹娘都认不出了。 她继续伏于案上，想继续刚才的梦。她刚才，梦到了那个人。 她梦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第一次梦中见他时，他把她推下了悬崖。而这次，风和日丽，他站在庭院之中，廊檐之下，风吹动他的长发和衣裳，他的嘴角带着微笑，是一贯举世翩翩的模样，他轻轻的对着她说，漓漓，你回来了？ 她也回以真挚地微笑，浅浅地答着，嗯，我回来了。 他问，这次还走吗？ 她回，不走了，我就永远呆在你的身边。 他张开了双手，将她抱在了怀里。即使在梦中，也仍然能感受到他的怀抱好暖，好暖。 姜漓漓抬头朝青阳裴望去，这个人啊，定是上天走过了人间的山河见过了人的千百种形态才会造出这么俊美的他。她想主动做些什么，把那些她从前不敢做的事情羞于做的事情，都想好好同他做一番。 可是她醒了，被没有捉到鱼的宋狸一声惊呼给惊醒了。至于宋狸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有听清楚。 有人踩着满院的积水而来，姜漓漓睁眼朝殿门望去，有人带来了冰山的风，带来了天上的星，带来了久违的温暖。 那个人的眉皱得相当厉害，他一改往日的风格，似是将一幅清雅的山水画穿在了身上，即使他没有穿着黑色的衣裳，也渗透出不近人情的冰冷。 宓香盼啊盼啊，终于把墨寒盼来了。 墨寒来了，可是他来晚了啊。 姜漓漓起身，朝来人冲了过去，带去了一阵微风，冲入了墨寒的怀中。 这是他的墨寒师兄啊，自从离开了他，她就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 她所有的委屈和心酸在这一刻全都喷涌而出，化为湿润眼睛的泪藏在了眼眶里，憋涩了她的双眼。 外头的雨那么大，可是他身上的衣裳却没有湿上半分，她在他的怀里抱怨着：“墨寒，你怎么现在才来瞧我？” 墨寒摸了摸她的头说：“给你见个人。” 墨寒一说完，她张头去看，便有一个穿着同墨寒一样衣服的女子从她的大殿门口蹦了出来。 来人虽然是同她池塘中的鱼儿一样蹦出来的，可是那眉那眼妩媚至极，一走一步媚态尽显，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美得不端庄，媚得不造作。 姜漓漓才退出墨寒的怀中，还没有来得及去仔仔细细地瞧那个美丽的女子，就被她紧紧地箍着。 她讶异，这女子莫不是抱错了人？她该去抱墨寒才是，怎么墨寒也不阻止？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让姜漓漓冒出了冷汗。这女子……怎么是个见人就粘的精啊？ 正当她准备去推这个女子时，女子说：“漓漓，我是湾湾啊！” “湾湾？” 那只常常向她摇着尾巴的小狐狸？它怎么变成了个人？还是这般与众不同的人？ 姜漓漓朝墨寒望去，墨寒没有解释，只是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们。 看来，她真的是湾湾。 这样的转变太快，姜漓漓一时适应不过来，她还是喜欢从前那只把一身雪白的毛染得灰不溜秋的小狐狸。 她松开了湾湾的手，收了轻微的笑容，轻声地问墨寒：“你这些日子，都是同湾湾......在一起吗？” “对。” 墨寒皱着眉望向湾湾：“你的衣服和鞋子都打湿了，快去找宓香，让她给你拿几件干净的衣裳，免得着了风寒。” 湾湾撇嘴：“我可是狐狸变的，怎么会得凡人的病，再说了，若是我得了风寒，你给我治治不就行了？” 她在墨寒面前一辈子恭恭敬敬，可是湾湾竟敢用这样的语气同墨寒说话，墨寒还不凶她。 墨寒柔声地说：“快去，漓漓的衣服很好看，你去穿穿看。” 墨寒怎么？怎么会变得不再冰冷？这个样子像极了古央街头那些拉着女子小手的男子，关心着自己的心上人。 “喔～那我过会儿就去，我有许久没有见到公主了，还没有看够呢。” 看着墨寒将奇形怪状的衣服穿在了身上，敏感的姜漓漓察觉到墨寒的不同寻常。她不禁去想，原来，墨寒早就有了新欢，所以才把这个昔日护在手心里的师妹给忘了，彻底地忘了。直到吴铭去青琅找他，他才记起这么个人来。 姜漓漓走到墨寒身边，湾湾感受到姜漓漓的疏离，不禁楞在了原地。 若不是她之前离山出走墨寒四处寻她，主……长公主就不会被人掳走遭此厄运，若是她好好地呆在青琅山，青琅就不会被灭，若是她不曾受伤，墨寒就不会为了治她而延迟下山。 所以，即使长公主疏远她也是无可厚非的。 “公主......你的院子好大，我可以四处看看吗？” “你去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 山河卷·终篇(25) 姜漓漓看着湾湾，湾湾尽显魅惑的脸上展现出无比灿烂的笑容，她快速走向大殿门口，墨寒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湾湾的身上，直到妖娆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墨寒呀，那个曾经只属于他的墨寒，那个让她年少无知时曾经有着迷蒙情感的人，他终归是属于别人了。 姜漓漓坐回了席上，摸了摸案上光滑的杯子，不禁哀思爬满心间。 墨寒也坐了下来，他如从前那样，一举一动间皆是风度。 姜漓漓与墨寒谈起了寻常之事：“墨寒，是你帮湾湾化为人形的吗？” “她自己的时机到了，算不上是吾帮她。” 湾湾早已活了数千年，作为一只狐，颠沛流离，尝尽了狐的悲欢，她早该化成人，带着人的情感于人间嬉戏了。 姜漓漓淡淡地问他：“你......她是你喜欢的那种女孩子吗？” 喜欢的女孩子？应该不算，他已经有太久没有喜欢上一个人了，曾经有个人啊，烙印在他的心里几千年，他等了她几千年，可终归也没有等到她。 他再也没有从前那般脸红心跳的时候，这世上也不会有人如那个姑娘一样，让他一见到就结巴地说不上话来，之后的日子，不管见与不见，眼里、心里都是她。 可是她不在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孤独，他已经忘记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姜漓漓如此直言不讳，因为她看到了墨寒望着湾湾的眼神，那眼中的温柔啊，与看她时不一样。墨寒看她，眼中没有波澜，可是她看湾湾不一样，眼中有光，就连说话都少了冰冷，多了起伏。 “也许是吧。” 这些关于情情爱爱的琐事，他懒得去深究。 墨寒望向姜漓漓，她苍白的脸色与不经意间就散发出的忧愁让他感怀，他不在她身边的日子，她过得太苦，这些苦难依照她的个性，原本不必承受分毫，是他误了她。 姜漓漓放下手中光滑的杯子说：“师兄，我好怀念咱们在青琅山上的日子，那时候六师兄还不是司幽国的国君，只是一个花天酒地的浪荡公子，四师兄整天板着脸，一见到吾就说吾只知道和殷岱不务正业，叫吾远离他，免得被他带坏了，他还常常嫌弃吾修为不高，不中用，那时候真好，没有那么多的变故，就算被四师兄嫌弃也很好。” 无甚悲伤。 那时候最大的悲伤不过就是害怕自己突然在某一天死去，再也享受不了人世的纷繁。 时光流逝，世事变迁，再也没有那么美好的时候了。 墨寒说：“叶舟回来了，休整了山门，你四师兄只是中了点毒，你五师兄迟迟没有回到古央，是因为受了伤，吾都替他们治好了，你不必担心，你若是想去青琅，吾带你回去看看。” 青琅于她而言，终究成了心中最美好的情怀，若是以后要去青琅，也是和姚槐一道了。 “吾现在不能去青琅了，路途遥远，而我也要成婚了，和敬远侯府的世子举世闻名的大将军成亲，就定在本月二十八。” 漓漓要成婚了？ 墨寒转念一想，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在人世二十几年，也该嫁给一个凡间的人，才算过了完整的一生。 “所以你叫吾来，是让吾来送你出嫁？” 作为兄长，他理应站在她的身旁，送她出嫁。 “若是出嫁那日，师兄陪伴着漓漓，那么在成婚这件事情上，漓漓也算没有了遗憾.......”姜漓漓微微笑了笑，接着说起琐事，“师兄看看这殿中堆积的琳琅满目的东西，都是旁边偏殿中堆不下的，这些可都是殷岱为吾准备的嫁妆。” 别说十里红妆，十一里也够了。 墨寒环顾了四周，那堆在殿中的物件摆得整整齐齐，有箱子的没箱子的归纳得清清楚楚。若是他打开那些箱子，一定会散发出金的、银的、白的、璧的光芒。 对漓漓的这个王兄，他甚是满意，没等他回话，他看见漓漓又面带微笑地问：“师兄可要为我丰厚的嫁妆再尽一份绵薄之力？” 哈哈，他来得匆忙，身上定然没有带什么，想不到墨寒也有囊中羞涩的时候。 “好。” 额......她竟忘了，像他这样高深莫测的人，瞬移是很平常之事，他去取来便是。 姜漓漓淡定的接着打她的小算盘：“师兄来得匆忙，定是没有带什么，不过吾已经想好了。” “想好了什么？” 她这副算计人的嘴脸她自己都厌恶至极，若是墨寒知道了，想必也很反感吧。 “漓漓不要师兄送什么嫁妆，只要师兄帮吾一个忙。” 也许，她不拐弯抹角，墨寒也会答应的。 “你信中所说的十万火急的难事是什么？” 只要他能做到，必定倾其所有，成全她的心愿。 外头的雨一阵比一阵强，哗哗的雨声充斥着姜漓漓的耳朵，苦涩涌了出来，她不敢看墨寒的眼睛，所以低着头说：“我有了身孕。” 未婚先孕？ 墨寒伸手，掌心对着姜漓漓的位置，神力灌入姜漓漓的身体，渗进血脉，游走于她的全身。她的身体里，五脏六腑皆已衰弱不堪，血肉枯竭，她腹中的胎儿还源源不断地吸食着她身体里的精气。 漓漓的身体，并不适合生产，但，这是漓漓第一次做母亲，她该很开心，也一定格外珍惜与这个孩子的缘分，即使有些麻烦，但他一定会竭尽全力保全他们母子。 “这是好事，你别担心，以吾之能，让孩子顺利生产下来应当没有太大的问题。若是你想要让孩子慢生下来几个月也可以。” 她的墨寒师兄，仍是一如既往将所有事情都考虑得很周全。 “不，师兄不知道，这孩子不是姚槐的，漓漓此次让师兄来，是想让师兄帮吾打掉他（她）。” 打掉她和青阳裴的孩子啊。 墨寒可能没有察觉，但是姜漓漓听到了她声音里的颤抖。 是悲伤所化成的记号。 她原本不是这样想的啊，她本已想好了完全之策，若是墨寒早些来就好了，在朝臣们记起她和姚槐的婚事前，在姚槐向她提出成婚之前，墨寒带她远离王宫，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找一个无人认识她的地方，她将孩子生下来，然后将孩子交给墨寒，托他抚养长大。 第一百三十八章 山河卷·终篇(26) 若是墨寒再早一点来就好了。那样，她最珍爱的孩子，和青阳裴的孩子，便可以平安长大。 她不能负了姚槐啊，那个一往情深的男子，那个曾给了她安慰的男人，也曾是她生命中的光，她不能负了他。 墨寒那张清俊的脸也浮现出了不一样的神情，似是怜悯，像是惋惜。 她知道，这是一件相当棘手的事情。 她又笑了，眼中含着迷蒙的泪水，心中依然一片苦涩，她问墨寒：“可以吗？” “凡间的藏红花、桂枝太过伤身，如要除掉孩子，必定要用上蓇容这味药，这药虽能除掉孩子，但是对你身体的损伤也大，以你现在的身体，恐怕禁不住。你身体的孩子非同寻常，月份不大，却发育得很快，你不如留下孩子。你若是要留下孩子，其他事情，便交给吾。” “不，不留了，我心意已决。” “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不后悔？” “不后悔。”姜漓漓淡淡地问：“明晚可以吗？” 明晚？ “为何这么急？” “今日已是二十三，吾与姚槐成婚的日子就要到了，吾不能怀着孩子嫁给他。” “好。” 既然是她的决定，便如此吧。 二十四日，小雨霏霏，殿中昏暗，长明灯散发着幽幽的光，她走到角落的红昙花旁，将墨寒给的药粉融入水中，洒在红昙之上。 墨寒说，事关重大，宓香凡心已重，还是不要让她知道为好。 她很想问一句，为什么不把湾湾也迷晕呢？ 最终，她还是没有问出口，不用想也知道，墨寒定会说一句，湾湾和别人不一样。 她把昙花捧在手心里捧了许久，终于等到宓香拉着湾湾的手走进大殿，她哀怨的对着宓香说：“宓香啊，姚槐送来的这花啊，不如以前那么娇艳了呢！你闻闻，是不是连香味都淡了许多？” 宓香接过了红昙闻了闻，没有啊，清甜的香味依然在，花儿也依然开得娇艳。她疑惑地看了看公主，公主脸上的幽怨又多了几许，她听见公主越发焦急地说：“可如何是好？这可是姚槐当着朝臣求娶吾之时送来的花，意义非凡呢！” 原来公主也有焦虑的时候，这是不是人们所说的成亲前莫名其妙的浮躁呢？公主这突如其来的浮躁也太不正常了些吧。 “没有呢，定是公主您因为忧心和将军的婚事而多虑了，湾湾你闻闻看？” 昙花上散发出来的气味让湾湾很疑惑，她本是一只狐狸，对气味特别灵敏，她贼溜溜地望了一眼公主，伸出头屏住呼吸装模作样地闻了闻。 她看见公主朝宓香翻了一个白眼，神情严肃地说：“你是说吾无中生有？” “不，宓香不敢......” 湾湾看着宓香倒了下去，宓香原本不会倒得这么快，八成是被公主那一声无形中的呵斥给吓到了。她听见公主和蔼可亲的对她说：“湾湾，你把宓香扛去偏殿，好生守着。” 公主的话她不能不听，于是她便驮着宓香飞奔走了，墨寒昨夜连夜走了，至今还没有回来，没有墨寒护着，她今天再也不敢轻易出现在公主面前。 是夜，四周特别安静，这样寒冷的夏夜，连夏蝉都忘记了鸣叫。姜漓漓静静地躺在榻上，安静地倾听自己的呼吸，她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不出意外，这将是她和孩子度过的最后时候。 孩子啊，投生到她的肚子里，是何其不幸！她不配做一个娘！若是有地狱，便让她狠狠地下地狱吧，来偿还谋杀一个无辜孩子的罪孽。 若是有来生该有多好，如果有来生，他便许阿裴一世清欢，他一个人的清欢。 阿裴，漓漓对不起你......有一点想你。 姜漓漓只允许自己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在这个时候想想他，等到天亮之时，绣娘就会送来众多嫁衣，让她试一试，披上嫁衣之后，她就永远不能再想那个名叫青阳裴的人了。 夜深之时，墨寒回来了，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的大殿里，带来了夜晚的寒凉。 她迅速从榻上爬起来，也许是墨寒出现得太突然了，竟然让她感到惶恐。 这一刻要来了，她和孩子的缘分尽了，她和阿裴之间深深的牵连要断了。 墨寒轻轻地说：“你好好睡会儿，吾去东厨煎药。” 姜漓漓点了点头，在长明灯的照射下，她看着墨寒走出了大殿。 她踟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进东厨看看。 炉子里的火正旺，药炉正冒着热腾腾的气，整个东厨里都散发药的味道，她已经有许久不曾喝药了。 她看见了神奇的一幕：湾湾满脸锅灰盘在了墨寒的身上。 想必，湾湾之前正在烧着柴火。 湾湾看见她，吧嗒一下就从墨寒的身上滚了下来，还在地上滚了两圈。 湾湾脸上的灰更多了。 也不知湾湾是怎么了，她之前明明是见到墨寒就战战兢兢的，现在怎么一到她姜漓漓就不寒而栗呢？ 她难道比墨寒还要可怕么？ 墨寒转过身来面不改色地说：“你们俩都一个德行，不成体统，不愧是……” 额，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墨寒倒还顺便骂起了她。 不过她并没有立刻跑去大殿，而是趁着湾湾在地上打滚的间隙，走到了炉火前。 小灶前摆着许多劈好的柴火，她卷起衣袖，将柴火一根一根地塞进小灶里，直到灶里塞满了木柴，她才作罢。 她于是茫然地望了望药炉片刻，她再去瞧灶台的火时，原本旺盛的炉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一阵白色的浓烟从灶台里窜了出来冲进了她的眼睛里，她的鼻子里，她的嘴巴里。 她匆忙溜走之前，望了一眼湾湾和墨寒，湾湾还好，她从地上爬了起来，眼神里除了崇拜，便是惧怕了。 墨寒却不一样，那皱着眉嫌弃的样子，真的想让人上前揍他一顿。 可是她根本就揍不赢他。 她吧，虽然帮了点倒忙，还不是想让炉火更旺盛一些，药快些煎好。 是想要让药快点煎好吧，她一直这么想着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山河卷·终篇(27) 她是堂堂的姜国长公主，不适宜做这种不太细致的活儿，看来，她还是去殿中躺着更合时宜。 于是她走了，在湾湾崇拜的眼神中在熏人的烟味中冲出了东厨，迅速地躺在榻上。 东厨的浓烟啊，熏得她眼睛疼，熏出了她好多眼泪，就连枕头都湿了。她寻思着，这枕头，得让宓香洗洗才行，不然在这连绵的大雨天里，得发霉了。 估摸着药快煎好了，姜漓漓扯过夏日的薄被擦了擦眼睛，然后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 她好几次对自己说，没关系的，肚子里的不过是还没有生命的死物而已。 即是死物就不必缅怀，也不必觉得沉重。 没过多久，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在长明灯的照射下，她坐起来看着墨寒徐徐走进大殿，手中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 墨寒摸了摸她的额头，就像儿时那样亲昵，他没有点破她的脆弱，也没有嘲笑她红着双眼的丑样子，他只是皱着眉说：“漓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姜漓漓什么话都没有说，就把他手中的药给喝了。 咕噜咕噜的，甚至没有嫌弃药太过苦涩。 她问墨寒：“喝完就可以了吗？” “可以了。” 原来竟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墨寒又说：“你先好好休息，过一会儿就会有反应了，从此以后，你不要吃辛辣冰凉的东西，要关好门窗，切不要吹风受凉，吾叫湾湾来照顾你，夜已深，给你调理身体的药吾没还没有配好，吾先走了。” 她强装欢笑：“劳烦师兄操劳，不用湾湾照顾，我可以自己照顾好我自己。” 墨寒迟疑了片刻，便说：“也好，湾湾只会捣乱，帮不了你什么忙。” 墨寒走了，又去了东厨，没过多久，她只觉得全身乏力，汗水自她身体里滚滚流出，她躺在榻上，不安地蜷缩着，肚子一点都不疼，但是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了好多血，她换掉了染了血的衣裳，在那滩血迹中，有一团细小的血肉，虽然小得吓人，但是已经有了四肢，她看着甚是骇人。 “墨寒......” 她蜷缩在榻上小声地唤着他的名字。墨寒似是听了她的呼唤，即刻就轻轻打开半扇殿门，走到她的身前。 还好，墨寒抱住了她，她将头埋进了墨寒的衣裳里，墨寒的身上有一股草药的味道，让她安神，她就这么安静地抱着墨寒，闭着眼睛，没有流泪，没有言语，而墨寒也像从前一样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头，像是在安抚她躁动的心，直到她睡去。 连绵的雨，数日不开，阴风怒号，姜漓漓醒来时，宓香端着两碗汤站在不远处。 姜漓漓发现自己起不来了，就像没有了筋骨，她试了两次，都徒劳无功，她躺着对端着两大碗汤的宓香说：“宓香，你扶我起来吧。” 宓香望了望长公主，不禁愁上心头，区区过了一夜，公主怎么像极了病入膏肓的病人，一片死气？ 这整整一天啊，姜漓漓不是喝大补的汤便是喝调理身体的药，喝到第十碗药时，听见原本守着宫门的吴铭在她的殿外说：“禀公主，宫外有一个叫拂弦的人说是您的好友，特来求见公主。” 姜漓漓勉力端着药碗的手颤了颤，黑色的药水在碗里几经荡漾后归于平缓，她望了一眼紧闭的殿门，雕花的殿门她已看过千百遍，再没有什么好看的了。 只是从殿门外传来的声音中好像提及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她刚才听到了谁的名字？ 拂弦吗？ 那个自称是青阳裴的拂弦。 “快，快请他进来。” 拂弦不是说他是天上的神君，人间诸生于他如浮云吗？他怎么会来呢？特地来看她的吗？她怎么还有一丝忐忑呢？ 姜漓漓皱着眉将手中的药一饮而尽，顺便用衣袖擦了擦嘴角残留的药渍，然后将碗放于墨寒的手中。 姜漓漓问墨寒：“师兄啊，你可不知道，这个叫拂弦的人是个神君呢。” “神君有什么稀奇？” 额，说出来，连墨寒都不信呢。 “真的......在咱们凡间，见到这样的厉害的神君可不就是稀奇么？” 墨寒没有做声，又递过来一碗黑色的药，她接过黑色的药，准备喝时，雕花的殿门开了，吴铭领着拂弦站在了她的大殿门口。 拂弦来了，他仍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裳，背着一把黑色的古琴，他举步生风，眉眼温柔，那一步一态，皆让她想起了青阳裴。 除了容貌，这分明和阿裴如出一辙。 看见拂弦的这一刻，让她忘了思考，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连药洒在了身上都全然不觉，她听见有个声音说：“你来此做什么？” 来人又回：“你又在此做什么？” 姜漓漓这才注意到殿中冷冽的气息，他们的语气是她所不能模仿的冰冷，他们的神情却没有变化分毫，细细思量他们的话，她甚是觉得惊恐。 难不成......神君和墨寒认识？墨寒还认识如此传奇般的人物？ 看起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好呢。 墨寒起身，往大殿外走去。 “墨寒......” 姜漓漓叫住他。 “拂弦远道而来，或是有什么事情同你说，吾去偏殿看看。” “那……好吧。” 墨寒走了出去，殿中变得沉闷起来，于是姜漓漓只一味地看着拂弦，看着他白色的衣裳，看着他惊世的容颜。 拂弦把古琴摆在了案上，立在姜漓漓身旁，片刻后，拂弦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他说：“你的药再不喝，便要都洒了。” “哦，哦，我这就喝。” 拂弦有些疑惑：明明他们分开的日子不多，她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拂弦问姜漓漓：“你喝的是什么药？” 她浅笑：“不过是一些调理身体的药。” “你有身孕，有些药是不可以随便喝的，你把手伸出来，吾替你把把脉。” 姜漓漓浅笑：“不用了，孩子已经没了。” 没了？什么叫孩子没了？ 他这些天在外厮杀妖兽，求取各方之宝，只为保他们母子平安。 第一百四十章 山河卷·终篇(28) 他拂弦虽然只是拂弦，不是青阳裴，但是青阳裴的记忆却一点不少的都在他的脑中。 拂弦坐了下来，同姜漓漓一同坐到榻上，他握住姜漓漓纤瘦的手，摸了摸她的脉搏。 果然，孩子没有了，她也时日无多，就算墨寒倾其所有，也无力回天。 她肚子里曾经的孩子，也是他的，他拂弦的。 他日夜不分，寻来稀世的药物，只为保下她，直到她生完孩子。这几日里，他也曾满怀期待，她会生下一个可爱的娃娃，那个娃娃会跟在他的身后用奶声奶气的声音叫着他“爹”。 可想象永远变成了想象。 如此也好啊，拂弦无声地叹息，孩子没有了，姜漓漓的身体支撑不了几日，他也不必再苦苦等待，她的瑟瑟就快要回来了。 她在人间停留太久，瑟瑟身体里的死魂，如果不是巫岐鼎力相护，早就消散了。 拂弦想念白瑟，想得山河倾倒，沧海成了桑田，好在她就要回来了。 姜漓漓怯生生地问：“阿......神君可探出什么异常？” 可知她能否撑到四月二十八？ 拂弦放开了她的手冷冷地说：“你去问墨寒，他精于医道，比吾更甚。” 姜漓漓将自己的右手搭在左手上，她摸过来摸过去，终于摸到了微弱的脉搏，她说：“神君不必顾虑，吾虽于医道上一窍不懂，也知道血气形志，今吾脉中无血流涌动，无精气流行，应是大限将至，于吾而言，生是解脱，死也是解脱，就算吾立刻死去，也没有什么好伤怀的。” “既如此，你又何必问吾？” 姜漓漓被他怼得哑口无言，酝酿许久她才问出了这么一句话：“你......与吾墨寒师兄是不是旧识？” “只是相识。” 姜漓漓猜想，墨寒师兄是否曾是神界的神君？他是不是犯了错，被逐下凡间历经磨难？ 她原本还想同拂弦说说话，可似乎没有那么多力气了，况且，拂弦一声“只是相识”让她察觉到他和她之间遥远的距离。 她于是问：“神君来此，可是有要事？” “公主这长守宫甚是清雅，可否让拂弦客居几日？” 要住人家的房子，还这么有气势，真是的！ 姜漓漓微笑：“神君能居于陋室，令吾草堂蓬荜生辉，岂有不让之理。” 她的话语间也多了客气和疏离。 “既如此，拂弦就告退了，你.....好好休养。” 他该早些走的，否则青阳裴的记忆涌了上来，再多看她两眼，他便有些不忍了。 拂弦走后，宓香从殿外走了进来，姜漓漓想起前两日，吴铭前去青琅山的那些日子，姜越曾来长守宫为他布置庭院，后来啊，宓香就天天守在宫门口等候，不论刮风下雨，都在等着。 姜漓漓问宓香：“宓香，若是有机会，你愿意做姜越众多夫人中的一个吗？” 宓香望着长公主，公主脸色苍白，丝毫不像是拿她取乐。 王君是那般光彩夺目的男子，她怎么会不愿意成为他的夫人呢？可是她的身份太过卑微，她成不了他的夫人。 “王君是天下人的王君，天下哪个女人不想得到王君的宠爱成为他的夫人呢？若是能成为王君的夫人，那得修几辈子的福啊！” “哪怕姜越把他不多的爱分成很多份，给予你的不过是微豪，你也愿意做他的夫人？” “宓香愿意。” “宓香，快去替吾取来笔墨和长帛。” 宓香疑虑：“公主要奴取的是长帛而不是竹简吗？” “不用竹简，用长帛，越长越好。” “诺。” 宓香磨好墨，将笔放在了笔架之上，姜漓漓缓缓起身，在宓香的搀扶下坐在了案前。 “宓香，你先去殿外等候，替吾关好殿门，吾唤你时你再进来。” “诺。” 她思量片刻，提笔写着：王兄龙德在田，奇表见异，平四方之乱，扩九州疆土，心怀天下，勤于政事，举贤任能，爱民如子，是漓漓所知最好的君王。 漓漓颠沛流离之际，见连连战乱，民生困苦，心有所忧。漓漓曾见异事，吾国疆域虽广，生活在吾国地域之上的人，却自诩为敌国人。漓漓愤怒，与其争论，骂其非人哉！不料他人反骂漓漓，说吾不过是仗势欺人之辈，说他生是旧国之人，死是旧国之鬼。漓漓心平之后，问其为何如此迂腐，不愿做姜国人，种着吾姜国肥沃的土地，娶着吾姜国漂亮的媳妇儿。厮人答，君王不懂民生疾苦，不能将新人与旧人一视同仁，不如念着旧国的好，也算是忠肝义胆，报效旧国几十年的养育之恩。 漓漓不禁感慨，此乃愚笨之人，愚笨之极非他人所能比。 吾与先祖于同一天降生，王兄外出之时，吾殚精竭虑，欲要替兄出征，雄霸天下，大展宏图，让吾兄之名，名留青史，然先祖托梦，先祖在梦中指着吾的头怒骂，说吾愚笨，痴傻之极，不配冠以姜姓，不懂守业更比创业难的道理。 漓漓不解，特问先祖缘由。 先祖说，一代君王欲要名留青史，非国土之大所能及。四境无虞，早收中熟，觉风雨如期，五谷可望，惟是力绵求牧，来日方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残者，皆有所养，如此，民便安；平徭赋，躬节俭，仓廪实，法令行，军权握，德行善，举贤任能，制衡各方势力，则诸侯安；君子咸乐其生，小人各安其业，强无凌弱，众不暴寡，讲信修睦，人物殷阜，朝野欢愉，则国泰。 国泰民安，呈盛世之举，显君王胸怀，惠及四海，成万世太平，功在千秋，利在后代，如此，便名留青史，千秋万代。 先祖之言，吾深有所感，漓漓与王兄自小亲密无间，漓漓便想把先祖的良言告知吾兄，免得王兄怨恨先祖有私，只托梦漓漓不挂念王兄。 昔年，北冥将军拿走吾的神剑时，曾应允吾一个要求，旧人已逝，无亲无眷，只有王兄这一个与之有过婚约的人，漓漓便只能求王兄偿还。吾的侍女宓香，服侍吾多年，与吾感情深厚，漓漓死后，她定然孤苦无依，漓漓请王兄替北冥将军完成对漓漓的承诺，娶宓香为夫人，许她一生荣华富贵，让她有枝可依。 第一百四十一章 山河卷·终篇(29) 吾与姚槐成亲之后，便与姚槐是夫妻，他是吾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不管姚槐今后如何，漓漓求王兄看在漓漓的份上，若他荣，许他仕途平顺，若他犯了重错，不伤他性命，若他要另娶她人，便允。 拜求王兄。 漓漓绝笔。 姜漓漓写完之后，手酸痛不已，失了力气，额上也已经大汗淋漓，一股血从她的口中喷涌而出，被她捂在了衣袖上。 她若无其事地擦了擦嘴巴，待帛书上的字迹干透之后便把帛书卷了起来拿在了手上。 她叫来了宓香，缓缓地说：“宓香，待吾死后，你便将此书交给姜越，切记，一定要亲自交到他的手里。” 宓香伸出手接过姜漓漓手中的帛书，她红了双眼说：“公主就快要大婚了，怎么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呢。” 她笑笑，“你照做就是了，这封书信吾便交给你保管，若是吾长命百岁，你就不用给姜越了。” 真是如此，宓香恐怕得哭了。 四月二十七的凌晨，仍然下着雨，她被宓香叫醒，原来是太后派了许多人来，为她梳妆打扮了，她疏好发髻，脸上抹了一层又一层脂粉，唇上也抿了唇红，丝毫看不出她的病态之气，她穿上红色的嫁衣，这身大红衣裳啊，华丽无比，更衬得她熠熠生辉。 这些，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假象罢了。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已是清晨了。 她被宓香搀扶着站在廊檐之下，雨忽然停了，这连绵的小雨说停就停，停得这般斩钉截铁。 她朝西边第三间偏殿望去，偏殿的门虚掩着，殿内还微微亮着烛火。 他竟是一夜未睡吗？也是，这宫中的动静那么大，他又如何睡得着呢？ 她今天穿上了嫁衣，他知道吗？她明天就要嫁给姚槐了，他又知道吗？ 她到底还期盼着什么呢？ 墨寒同湾湾一起从西边第一间偏殿里走了出来，墨寒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戴着精致的发冠，簪了一只墨色的簪子，穿着深绿色的有着黑色花边的衣裳。 这身衣裳赶走了他身上深黑的沉闷，带来了森林的朝气，想必，这是湾湾的杰作吧。 墨寒走到姜漓漓的身前像幼时教她蹲马步一样蹲了下去，他说：“漓漓，吾背你。” 她想起来，在珉国牢房的门口，也曾有个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那天下着大雨，青阳裴蹚过雨水地，背着她去了东宫，拉着她与他成了婚。 除了墨寒和青阳裴之外，其实还有个人曾背过她，她七岁之时，跟着殷岱去田野里捕捉青蛙，殷岱扯着布袋向她炫耀着他的成果，她心浮气躁地走在田埂上，四处查探，终于看到前方的草丛里蹲着一只硕大的蛙，它一动不动，漏出了半截身子，等着她去抓它。 她喜出望外，蹑手蹑脚地朝青蛙走去，青蛙在草丛里动了动，她立刻站在田埂之上，不敢再发出半点声响。 她想，若要抓住这只青蛙，就必须一出手必中。 于是她跳跃着朝青蛙扑了过去，蛙抓住了，可是她却从高高的田埂上跌了下去，深深地跌进了种满了席草的水田里。 她的头扎进了泥巴中，殷岱见状，飞快地跳入田中，将她拉了起来。 污泥沾满了她的全身，特别是脸上，就连她的后脑勺都染上了泥巴。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那只青蛙仍被她紧紧地抓在手中，蛙腿蹬得很直，鼓着两个耳朵在她手中叫了两声。那“呱呱”的叫声，竟吓了她一跳，颤掉了她身上的两团泥。 她吐了吐口中的泥土，笑着对殷岱说，师兄，你看，我捉到了一只青蛙。 一开口，满嘴都是泥土的味道。 那次，殷岱出乎意料的没有笑她。他抹掉她脸上的泥土，拔掉她头上的席草，将她手中的青蛙放入他的布袋里，然后匆忙地将布袋递到她手中，急切地说，拿好了，可别让青蛙跑了。 他蹲在她面前说，快上来，你这个小短腿，压坏了人家种的草，人家跑来打我们了。 殷岱背着她跑在狭窄的田埂上，呼呼的风从她沾了泥巴的耳朵边划过，她环顾四野，空无一人。 明明被殷岱背的缘由更加记忆犹新，怎么她偏偏最先想起了青阳裴呢？ 墨寒背着她走过青石铺就的庭院，带着湾湾和宓香往长和殿走去。 她伏在墨寒的肩头，这样的感觉让她想起了儿时他把她带离王宫之时，那时她伏在他的肩头哭得厉害，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裳，她哭着说，若是她想父王和母后了，该怎么办。 墨寒回，若是她想他们了，他会带她回来。 墨寒于她，从来没有食言过。 他待她这么好，她曾无数次怀疑过自己和墨寒的关系，他们之间定然不止是师兄妹这么平凡的关系。她十一岁时怀疑自己是墨寒私生的女儿，好几次都快要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但迫于墨寒的严肃和冰冷，就没有求证了。 后来啊，她越来越大，当她看着姜越同先王有几分相似的脸时，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姜漓漓伏在墨寒的肩头轻声地问：“师兄，吾与你并没有血缘关系，你为何对我如此好？” “于吾而言，你就是吾的妹妹，有没有血缘并不重要。” 墨寒轻叹，待到以后，她就知道了。那个时候，他也许就不再是她的亲人，也许成了她憎恨的人。 依照姜国的惯例，女子出嫁的前日，女子的父母是要宴请亲友的。 墨寒立在长和殿前，柔声以问：“能自己走吗？” 姜漓漓点了点头。 她得走进大殿，走向姚槐，她必须亲自走向他。若是她被墨寒背着进殿，或许姚槐会误会，或许会担忧。 墨寒怕她跌倒，伸手扶住了她，神力自他的身上源源不断地涌过来，给了姜漓漓缓慢行走的力气。 坐于席上的姚槐往殿门口望去，漓漓穿着一身红色的嫁衣，她穿嫁衣的样子很好看，很耀眼，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姑娘。 姜漓漓也看见了姚槐，他穿着黑衣红边的喜服，急急从席上站起来，走到她的身边柔声地说：“公主来了，我觉得有好久没有见到公主了呢。” 第一百四十二章 山河卷·终篇(30) 姜漓漓于姚槐而言，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呢。 她看到了姚槐脸上洋溢的笑容，像极了传闻中春风得意的模样。 长和殿的会客厅中，满坐着的宾客，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她，而后就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真是可怜了这帮朝臣，参加一个宴席，竟不能高谈阔论畅所欲言。 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当着群臣戴面纱，不用想也知道，朝臣定是讨论她和姜越的长相，又怀疑着正月姜淮事变时的真相。 不过这怀疑也定当只会持续片刻，当众人看清楚她这蒲柳之姿后便会散了。 她这样弱不禁风的人，又怎是杀伐决断的帝王？ 趁着墨寒和姚槐都在她的身边，姜漓漓把姚槐介绍给墨寒，她说：“师兄，这就是姚槐，敬远侯府的世子，吾要嫁之人。姚槐，这是吾的三师兄墨寒。” 姚槐作揖：“见过墨师兄。” 姜漓漓微微讶异，姚槐竟然也同她一道叫着墨寒为师兄呢。 姜漓漓又接着介绍墨寒身边的女子：“这是湾湾，墨寒的……友人。” 姚槐望向湾湾，湾湾板着脸，横了他好几眼，神情怪异。 难道是他的错觉，他怎么觉得湾湾对他充满了敌意？ 姜越见到墨寒，匆忙从正位上走了下来，走到墨寒身边高兴地说：“道长也来了，快快上座。” 不出所料，姜越果然展现出了欺软怕硬的形象。 姜越刚才叫墨寒什么？额，道长？ 墨寒朝姚槐微微点头，便带着湾湾坐在对面岑良的旁边。而姚槐则拉着她坐在了右边的位子上。 席上之人又把目光转向了墨寒以及他身旁的湾湾，特别是朝臣带来的年轻的女眷——穿得花枝招展的女子，看着湾湾时更是目不转睛。 她们定是在心里骂着湾湾狐狸精吧。 只有宓香，主动站在了她的身后，等着她的传唤。 宓香偷偷朝姜越看去，他穿着黑色的龙袍，端坐正位上，虽年轻俊逸，却在不经意间透着威严。 长和殿中的人实在太多了，姜越丝毫没有注意到她——一个小小的侍奴。 宓香安慰自己，朝中众多人，凭什么王君要独独注意到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侍奴呢。 姚槐那双握着刀剑的手拿起案上的离枝，他将剥好的果子递到她的嘴里柔柔地问：“甜吗？” 她嚼了嚼，吐出里面黑褐色的核，微笑着说：“很甜。” 他亲自为她剥的离枝又怎会不甜？ 姚槐又夹了许多菜放到她的碗里说：“看你又瘦了，你要多吃点，嫁给吾之后，吾定要将你养的白白胖胖的。” “好。” 姜漓漓忘不了坐在对面的的姜漪所翻的白眼，没错，姜漪毫不顾忌地朝她翻了白眼。 这是嫉妒吧。嫉妒她能嫁一个如此细致入微的夫君。 “怎么不吃，不合胃口吗？” “没有......很好吃。” 她夹了碗中的菜往嘴里送，这食物啊，味如嚼蜡，让她身上起了不少汗。 但这是姚槐为她夹的菜，意义非凡，她都得悉数吃了。 她看见姜越喝了好些酒，他红着脸有些太过于正经，他高呼：“明日便是吾漓漓出嫁之日，吾这个做王兄的，也算是了了多年来的心愿。今天不分君臣，在座的都是亲友，吾特感谢大家来此助兴，略备了薄酒，大家不必拘谨，畅饮畅吃，酒水管够，肉食管多......” 不知谁人高呼：“谢王君！微臣在此恭祝长公主殿下和姚世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呵，早生贵子，有些刺耳。 于是有许多人端起酒樽说着祝福她和姚槐的话，什么她与姚槐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郎才女貌的一对，什么祝她和姚槐能恩恩爱爱、琴瑟和鸣、白头偕老，这样的话听得她头都晕了。 这些朝臣皆是捧场的高手，她仔细看了看那些说话之人脸上的纹路，他们的脸上大都有着《相术》中所说的捧场纹，怪不得如此能说会道呢，原来事事命中注定。 酒过三巡，席间兴起了歌舞。今天的姚槐，端起酒樽喝了一杯又一杯，一点也没有散发着冷峻的气息，与朝臣的话也多了几许，今天的他，应该是开心的吧。可是她，已经力不从心了。 姜漓漓轻轻地说：“姚槐，你喝了这么多的酒可觉得头晕眼花？” 若是他喝醉了，同她和殷岱一样胡言乱语做出奇怪的事情可就不好了。 姚槐牵住她的手说：“怎么？担心你的夫君了？” 夫君？多么亲昵的称呼。 她回以懒洋洋地笑：“是呢，等到明天，漓漓便是将军的夫人了，怎么会不担心......夫君呢？” “哈哈哈......”姚槐笑了，他压低自己的笑声说，“从此殿下便是吾的姚夫人了，今后当与吾结发共枕，同甘共苦。” 她挽着姚槐的手，玩起了他的衣袖，嬉皮笑脸地说：“好呀。” 姚槐圈住她的手突然变得正经起来：“不论生死，你都是吾的女人，你这辈子都逃不掉了。” “吾怎么会逃呢？从今以后，吾永远都会在你的身边，就算你赶吾走，吾也不会离开了。”姜漓漓靠着姚槐说，“姚槐，我可不可以靠你一会儿......” 她真的好累，殿堂中的欢声笑语仿佛都成了她的魔咒，如若不是姚槐在她的身边，她定会觉得度日如年。 姚槐的心抽痛着，他心疼怀中柔弱的女子。他说：“既如此，那我送你回长守宫可好？” “好。” 他拉起她，他们十指紧握，站了起来。可是姜漓漓最多只能够站起来。 她靠着姚槐，在他耳侧轻轻地说：“姚槐，你可以抱着吾吗？或者背吾也行。” 姚槐直接将她抱了起来，朝堂之上响起了朝臣们的哄笑：“没想到世子竟是这般急躁的人呢，一个晚上都等不了，哈哈哈......” 姜漓漓红着脸使劲瞪了嘲笑姚槐的那个人，那个人的名字她记得清清楚楚，叫子伯，怕妻。 子伯察觉到姜漓漓森寒的目光立刻便闭着嘴巴喝起了酒，他忍不住想，这闻名天下的长公主，还不曾嫁进侯府呢，便如此护着姚槐了，若是以后嫁进了侯府，姚槐要纳几房美妾的话，她还不知道该怎么闹腾呢！ 第一百四十三章 山河卷·终篇(31) 不过看姚槐这个样子，当是和他一样，享不了三妻四妾的福咯，他们啊，堂堂三尺男儿，却都被一个女人牢牢地抓在了手心里，再也逃不出去了。 姜漓漓离开大殿之前看了看姚星尘，那个已经长了银发的人只闷头喝着酒，什么都没有说。 姚槐直接抱着她往长守宫走去，踏进庭院，她看了庭院了好久，庭院寂寥，连黄门都没有出现在庭院里。 姚槐将姜漓漓放在了席上，他吻了吻她微红的唇轻轻的同她说着话，他怕声音大了会惊扰她。 姚槐说：“漓漓，我先走了，宴席还未散，我还不能离场。” “等一下，姚槐。”姜漓漓伸手牵住姚槐的手说，“你坐下来陪吾喝杯合卺酒好不好？合卺酒本是要成婚之日才能喝的，可我就想今天就同你喝。” 姜漓漓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红了，她抬头望着他的样子让他不忍拒绝。 “好。” 姜漓漓一说完，宓香便立刻去东厨中拿瓢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任性？” “就算是任性，你任性的样子我也很喜欢。” 今晨天微微亮，墨寒给姜漓漓送药时，她问墨寒，若是我把这些药都喝了，能熬过明天吗？只要熬过明天就好了。 她此生的最后一个心愿，便是嫁给姚槐。嫁给姚槐，那个一心一意要娶她的男子，那个对着全世界都冷峻唯独对她温柔的男子。 她想活着嫁给她。 可是她的墨寒师兄皱着眉说，未来的事情他也无法准确预测。 她无所不能的师兄也拿不准了。 宓香取来了瓢，她看了看，这暗紫色的瓢啊，应当是东厨中最小的一对了。 宓香倒好酒，她与姚槐各执一半，酒水在她的瓢中微微荡漾，姚槐执瓢与她的瓢轻轻碰撞了一下，如若不是她紧紧抓着手中的瓢，瓢中的酒水该洒掉了。 他们互相挽手，各自喝上一小口，酒水充斥着姜漓漓的舌尖，这呛人的味道还是那样苦涩，让她爱不起来。 她微微笑着，然后与姚槐互换了瓢，再挽手，喝起了对方瓢中的酒。她一口气将姚槐瓢中的酒水喝光了。 如此便真真正正寓意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她将瓢放于案上，静静地看着姚槐。记得初见他时，他周身散发的冷冽气息让她不敢与他太过亲近。如今，再看姚槐时，他添了几分柔和和沉稳。 他的眉峰不高，是标准的一字眉，不似墨寒那样的剑眉让人觉得不可亲近，他那双眼睛啊，有些狭长，是传闻中的丹凤眼，他的眼里散发着英气。他的鼻子和嘴巴应当像他的母亲，他的山根高耸，衬得他鼻子的精致，他的嘴巴方正，是《相术》中所说的那种元宝口，听闻拥有这种口型的人不仅聪明好看，不愁吃穿，还能平步青云。 她从前，从未这般仔仔细细地看过他呢。 他是一个堂堂的将军，虽然没有青阳裴那般美的惊天动地人神共愤。但也实实在在算得上俊美了，他笑起来时，会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他笑时，眼睛里也有万般星辰。 只是姚槐此时啊，望着她的样子，像是一个为情所困的人。 她笑着说：“你快去大殿吧，不然那些大臣该不满了。” 可是姚槐突然不想走了，他愁上心头。虽然漓漓没有说出半句可疑的话语，可是他还是察觉到了异常，曾经那个拿着剑在战场上挥舞的人，怎么如今连瓢都拿得那般吃力？ 他深爱的女子是否只是在他的面前强装着欢笑？ “不走了，吾今天就在这里陪你。” “明天咱们就要成婚了，吾听殷岱说，有些地方的习俗，成亲的前一个晚上，是不可以相见的......况且，明天吾可要风风光光的嫁给你，没有车马给吾坐可不行，没有乐师奏乐也不行，迎亲的队伍太小了拉不动吾殿中这堆积成山的嫁妆也不行！你看.......你不回去好好准备一番怎么行呢？你明日一定要早来，若是过了吉时，吾可就不等你了。” “那......我走了。宓香，你好好照顾公主。” “诺。” 姚槐的心一阵疼痛，他吻了吻姜漓漓的额头随后走出了大殿。他走进庭院中，见到了墨寒。他护送漓漓从甘城回到古央之时，漓漓曾说过许多她与墨寒的事情。 漓漓曾说，她的墨寒师兄，是这个世界上医术最高明的男子，也是世界上待她最好的男子。 姚槐忍不住问：“敢问墨先生，漓漓的身体可是有什么异常？” 湾湾气急：“都怪你！若不是你公主又怎会......” “白湾湾！” 墨寒的一声呵斥打断了湾湾的咆哮。墨寒从来没有这般凶过她，他竟然凶她，还叫出了她许久不曾用过的姓氏，一股强烈的悲伤涌来，湾湾躲无可躲，只能流着眼泪跑去了茅房。 湾湾委屈地想，难道她说的有错吗？公主变成这样，还不是因为要嫁给姚槐，如果不是要与姚槐成婚，公主又怎么会打掉自己的孩子？ 湾湾擦干眼泪，从茅房出来时，庭院中已经没有了墨寒的身影，那个名叫姚槐的人也不见了。 四月二十八日，微雨，有南风，偏冷，巳时大吉。 姜漓漓是被墨寒用细长的银针扎醒的，银针入骨三分才扎醒了她。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姜越在她面前晃荡了几下就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在哪个角落里计划着姚槐会搬来多少聘礼，又该摆在何处吧。 她匆忙洗漱，喝过墨寒亲自端来的热粥，穿上大红嫁衣，在宓香的搀扶下坐在铜镜前。 铜镜中的她梳起了发髻，头上戴满了金色的发饰，这些沉甸甸的发饰压得她头疼不已。她瞧了瞧镜子中的她，那张消瘦的脸上已毫无生机可言。 姜漓漓再一次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即使毫无人色，也在脂粉的伪装下，在金色发饰的映衬下展示了美丽的容颜。这弯弯双燕眉，配着皎皎星眸朱唇皓齿，也算得上是一个风华月貌的女子呢。 果真和姚槐很般配。 姜漓漓打开铜镜前装着发簪的棕色盒子，里头摆着一只清亮的白玉簪，这只玉簪是她最珍视的那一只，她取过玉簪，自己将它插在了发髻上那一堆散发着金贵气息的发饰之间。 她想再最后戴一次这只发簪。 第一百四十四章 山河卷·终篇(32) 雨不大，庭院中的海棠被细雨倾打着，古央的天，漏了，需要传闻中的女娲再补补才行。 她问宓香：“什么时辰了。” 宓香心不在焉地回：“禀公主，辰时了。” 很好，不到一个时辰，姚槐就会来接她了。 姜漓漓再一次望了望铜镜中的自己，镜子中的自己就像一个黑着眼睛的鬼，她费力地抬手理了理耳旁的碎发，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她得端庄优雅。 一个穿着黑衣的人出现在了镜中，他静静地立于布帘旁，不朝她走近，却又偏偏悄悄看着她。金色的头冠在镜中闪了闪，姜漓漓仔细辨了辨他的容颜， 她在镜中看了看他和她，一样也不一样。他金冠黑袍，贵气深沉，她红衣艳艳，眉修得细长柔和，即使脸上涂满脂粉，也没有盖住一脸病容。 是王兄来了。 姜越这样深沉的样子，定然又想好了怎么捉弄她。 她转头叫了一声：“王兄。” 姜越竟然没有应她，她看到了姜越脸上的凄凉。 怎么？难道因为她今日出嫁，他一个堂堂的王君还有诸多感怀？竟然不搭理她？ 姜越朝她走来，立在她的旁边，细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竟然微微红了。 难道他又为情所困了？ 姜越轻声说：“漓漓今日出嫁可开心？” “开心。” “开心就好……” “王兄是不是想小玖了？” 姜越看着她穿着嫁衣的样子定是想北冥小玖了，他盼了二十几年，他心中的女子终是没有嫁给他。 他此刻应该是在惋惜吧。 姜越没有接她的话。 果然如此。 “是她和王兄情缘太浅，斯人已逝……王兄不如看看周围的女子，小玖一定希望王兄过得好。” 漓漓都这个样子还不忘安慰他，他的傻妹妹，他哪里是为小玖伤怀呢？ 宓香站在公主的身侧，她能清楚地看见王君的面貌。 公主说王君忘不了北冥小玖，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她也忘不了，虽然只同她见过一面，北冥小玖聪明、美丽、勇敢……她太过耀眼的形象，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她也忘不了她。 宓香有些局促，慌张地说：“公主，奴去东厨看看墨公子煎好药了没有。” 宓香走了，殿中没有了其他侍从，姜越在他身边说：“是孤不好，孤错了！孤不该如此不负责任，让你一人面对朝野，若不是如此，你就不会被掳走了，如若王兄保护好了你，你又怎会如此？是孤疏忽，竟不知你……病重至此。” 王兄是错了，错不该曾经把青阳裴赐给她。 “王兄忘了，是漓漓天生孱弱，命如此，就连墨寒都束手无策，又怎么能怪王兄？” 今天是漓漓出嫁的日子，姜越昨夜高兴得一整晚都睡不着，他的漓漓，终于要出嫁了。姚槐是他看上的君子，值得漓漓托付终生。他今天天未亮就早早地来了，他真想捉弄她一番，想把锅灰擦在她的脸上，看着她憋屈的样子一定很好笑。过了今天，她可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他再也不能像儿时那样欺负她。 可是她病了，他看到她躺在榻上，毫无生机，身上插满了银针。 他问墨寒，请问道长，漓漓怎么了？ 道长身旁的姑娘哇的一声哭了，她哽咽着说，你没有眼睛看吗？漓漓公主就要死了。 他怒，胡说！漓漓怎么会死呢！她前两日还在院子中溜达。 可是她躺着的样子……真的让他看了难受。 他问，道长，你能不能尽力保住她……和孩子？ 墨寒身边的姑娘又哭着说，保什么孩子？漓漓公主肚子里的孩子早就没了……就算墨寒是神仙，神仙也有办不到的时候！都怪你们这些凡人，为什么要让她嫁给姚槐！如果不要她嫁给姚槐，漓漓公主就不会死了…… 说完，姑娘哽咽着将眼泪擦到了墨寒的长袖上。 他的傻妹妹啊，醒来吧，他真的错了，他就不该让她嫁给姚槐。 他原本想，等她嫁给了姚槐，再由他亲自同姚槐说这件事，那时生米煮成了熟饭，以姚槐的个性，定然会好好疼爱他和孩子的。 他再好好补偿姚槐就好了。 墨寒轻问，你既已知道她有了孩子，为何不早告诉她？ 是啊，若是他早同她说清楚，说不定事情就会有所改变了。 宓香从东厨端来药粥，昂着头挺着胸缓缓走到她的身边朝姜越行礼：“公主，药粥好了，您快趁热喝吧。” 姜漓漓今天的精神很好，她抬着哆嗦的手去拿粥碗，却见粥碗已经递到了姜越的手中，姜越说：“你先下去，孤亲自喂公主。” 宓香走了，姜越把粥摆到案前，然后把她抱到案前，端起碗一勺一勺地喂她。 让她有些触动的是，他舀起的每一勺竟都会被他吹上一吹。有没有吹出口水她不知道，但热气腾腾的粥到她的嘴里时，一点儿也不烫了。 如此细心的人，还是那个只会坑她的王兄吗？ 碗里空空如也，姜越放下粥碗时叹息说：“你第一次离开王宫前去青琅时还只有四岁，转眼间便要嫁人了。” “王兄可是舍不得？” “哪里舍得呢！姜漪嫁的时候，孤只盼她早些嫁，去祸害岑良，她嫁时孤高兴得不得了，可是轮到你时，明明是嫁给姚槐，就在古央，可孤心中甚是难过。” “毕竟亲疏有别，漓漓可是同王兄一同待在母后肚子里的呢，若是这点殊荣都没有，王兄怎么好意思说是漓漓的亲哥哥？” 是啊，他是漓漓的亲哥哥，却干的都是些缺德的事。 “曾忆少年时，你第一次离家千里，姜辰泽日日去宫门口等候，而吾，却大哭了好几场。你不知道，父王把吾打了好几顿。” 姜漓漓笑了，先王打得好，打得真好。 “王兄骗我说山上有怪物，我在青琅山上时日日想着王兄的话，可吓坏了……后来因为怕怪物还得了病，一个怕黑的毛病，漓漓记得，从青琅第一次回王宫时，王兄说要和吾捉迷藏，结果把漓漓藏在了一个大箱子里，还锁了起来，真是快憋死了吾。漓漓九岁将要离宫时，王兄在医官那里拿了药粉撒在漓漓爱吃的鸡腿上，让吾病了三天。十岁时，王兄寻来许多玩意儿，找人抬到了青琅山上，漓漓打开箱子一看，是王兄积攒许久的金银珠宝，还有许多女孩子用的物件……” 第一百四十五章 山河卷·终篇(33)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她有些喘不过气儿来了。 姜越也想起了从前，年幼时，少不更事，想起漓漓会突然消失，他就慌得很，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把漓漓锁在了箱子里，想让墨寒找不到他，这样她就不会被带走了。那次，漓漓因为他的无知而脸色青紫地晕倒在了箱子里。九岁时，漓漓在王宫里住了一个月，她说她想她的殷岱师兄了，便要回青琅。在她前去青琅时，他为她亲自烤了一只鸡，还在鸡腿上撒了药，医官说，并无大碍的。虽说没什么大碍，可是漓漓却上吐下泻了三天。事后他问医官，为何会如此，医官说他把药下得太猛了。十岁时，她一身清雅，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回来。姜漪嘲笑她还摔坏了她最心爱的玉佩，他于是把他积攒的钱财和所有的东西只要是能给的都装在了箱子里，他在她走时，找了两个侍卫挑去了青琅山上。他希望她能在青琅山上过得好，不会受人欺负。 姜漓漓记得十岁那年去青琅山之时，姜越叮嘱她，世上爱财者多，你有钱了，除了买东西还可以收买人心，就可以做到许多平常不能做到的事情。 托姜越的福，她过了好长一段腐败膨胀的日子。 亏得墨寒一直在她的身边，否则在姜越的谆谆教导下，在殷岱思想的侵蚀下，她非得作恶多端不可。 说着，说着，姜漓漓的眼睛也红了，他的王兄啊，虽然从来都不那么靠谱，可一直都护着她。 “漓漓一定在心里想着，遇上这个王兄，真是倒了天生的大霉。” 姜漓漓笑着说：“知我者莫若......王兄也......” 姜越将姜漓漓搂进了怀里，泪水涌了出来，他听见漓漓伏在他的肩头吃力地问：“王兄......你说，人有下辈子......吗？若是有，下辈子漓漓还愿意......与王兄做兄妹。” 姜越的眼泪掉了下来，而姜漓漓也哭了。 姜越抚着漓漓的后背轻轻地说：“好，如果有下辈子，姜越还与姜漓漓做兄妹。” 姜越拂袖擦了擦姜漓漓脸上的眼泪说：“你今天可是新娘，可不能让眼泪弄花了妆容。” 姜漓漓勉强着笑了，她笑着说：“好。” “为兄为你准备的嫁妆你可还满意？你看还需要什么？为兄叫人去准备。” 他送来的东西，足可养活一方人了，她问姜越：“这嫁妆......与姜漪相比......如何?” 姜越皱眉思索：“该有姜漪十倍之多。” 她笑了：“如此，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这嫁妆，多到离谱，不是她所追求的，可是，这是她的王兄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的王兄，想弥补她也好，出于兄长的职责也好，好面子也罢，只是想把他能给的都给她。 冷雨飘飘，有人绕过池塘，踏上湿滑的台阶走到了殿门口，他一身白衣而立，抱着苍苍古琴，以清冷之音说：“在下拂弦，听闻公主今日出嫁，特来奏乐几首，恭贺公主今日成婚。” 那一缕魂的记忆又出现了，拂弦看着姜漓漓的样子她竟然心疼起来。 他的一缕魂在人间数十年，他与姜漓漓本是命定的缘分，他却要一步步看着她嫁给旁人。 嫁给旁人。 他心疼漓漓，但也只能是心疼。他爱的是瑟瑟，漓漓身体里的，只是白瑟怨念不甘的灵魂。 他要让瑟瑟活着，他要带她回家。 姜漓漓微微点了点头。 拂弦说前来恭祝她和姚槐成婚，她除了点头还能如何？人家的一番美意总不能辜负了吧。 所以她虽未焚香沐浴，也愿洗耳恭听。 姜越看着来人，早听吴铭说起偏殿所住之人，是不请自来的琴师。 那长相，与青阳裴有八九分相似。 他算是明白了，原来她之所爱昭昭，所爱已死，却不能放下他。 他们兄妹，怎么都跌在了一个情字之上？难道就因为一母同生，就连命运都如此相似？ 拂弦抬手抚琴，天上忽惊雷滚滚，大雨倾盆。 这雨可不是他召来的。 那阵阵琴音，为霖雨之操，为崩山之音，如清潭浮水，为黑夜之光，和着雨声，听得姜越一愣一愣的，连附近的鸟儿都从雨中飞来，静立于瓦上，聆听着墨公子的曲子。 一曲终了，姜越问：“敢问公子，此曲可有名？” “《待月白》。” 名字多好。 拂弦复又弹了好几曲，皆含伤悲之音。拂弦在她大喜的日子里，弹着悲凉的歌曲。 姜漓漓又无比浮躁起来，她原本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为了不让自己倒下去，她伏在案上，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她困极了，眼睛不听使唤，吧嗒着要闭上了。 不能睡，绝不能睡。 “王兄，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巳时了。” 她的眼睛一亮，既如此，吉时已到，再等等，再等等，姚槐就来了。 湾湾和墨寒走进大殿，湾湾的眼睛不再魅惑，肿得跟个核桃一般大，想必哭了一场又一场吧。 太后也来了，容颜苍老了几许，她的眼睛里难得闪现了泪光。 众人神色戚戚，谁都没有说话，都静静听着拂弦的琴音。 虽然不见殷岱和姜辰泽，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大都出现了，有他们陪着，如此也挺好。 姜漓漓朝殿门口望去，雨小了，琴音仍然绕梁，零星的雨滴落在院中，冲淡了满院的喜色，甚至增添了几分像寒秋一样的清凄。 宓香不知何时立在姜漓漓的身后，她那日那般叮嘱，宓香应该会把那封帛书交给姜越吧，希望宓香不要负了她之所托啊。 “来了。”湾湾说，“有人骑着马来了。” 湾湾一说完，吴铭就略带兴奋地跑了过来，他跑进大殿作揖说：“见过王君、太后，见过墨公子，禀公主，世子来了。” 姚槐来了。 姚槐马上要来了。 姜漓漓喜出望外，他终于要来了，若再不来，她就要坚持不住了。 可是此刻，她突然有了力气，在吴铭传来的消息的刺激下，在姜越和宓香的搀扶下，她勉力站了起来。 就像是回光返照一样，她的精神极好，她走到廊檐下，静待故人来。 十步，九步，近了，近了。 他定然骑着马，带来聘礼来娶她。 第一百四十六章 山河卷·终篇(34) 有一个人骑着黑棕的骏马走来，他穿着红边的黑衣，俊郎神逸，眼眸深沉。 姜漓漓微微笑了，她跨大步朝他奔去，不管庭院中的积水会否染湿她的衣裳，朦胧的细雨会不会毁坏她的妆容，也不管她能否跨过他们之间近在咫尺又遥远的距离。 姚槐见到了姜漓漓，他匆匆下马，皱眉朝她走去。 他的漓漓，怎么在殿中飘摇？ 姜漓漓有些微的焦急，明明只有几十步的距离，可是为什么还没有走到他的身边？ 恍惚之间，地转天旋起来，就连眼前那张触手可及的脸都变得模糊了。 殿中琴音流转，殿外细雨缠绵。她一心入人怀抱，殿中之人十指弹琴相送。 她倒了下去，一只厚重的手接住了她，她倒在了姚槐的怀里。 红色的马车停在宫门外，静待佳人归。一队捧着、抬着聘礼的人在宋狸的带领下将厚重的嫁妆匆匆往东边的偏殿搬去。 庭院中虽人来人往，可姜漓漓的心却静了，静到旁若无人，心中只剩下了姚槐。 飘飘细雨打在她的脸上，她仰头笑着说：“姚槐，你终于来了……本公主……等你……很久了。” 细雨沾在姚槐的肩上，白蒙蒙的一片，他长长的睫毛上也沾了几滴细细的雨珠。他忧愁的样子，配合着这迷蒙的意境，真的让人感到悲伤。 她真想抚平他眉间的沧桑啊。 姚槐关切地问：“是姚槐来迟了，院中风雨大，你怎么出来了？” “我等不及了，我只是……想早点见到你，想早些成为……你的夫人。” “我抱你去殿中再说。” 哪有人出嫁之时还被抱回殿中的呢？ “不……就在这儿，我就在这儿……同你说说话……好不好？吾所说……不多。” 她怕再一折腾，她便连同姚槐说说话都没有机会了。 姜漓漓问姚槐：“有一事本……公主一直不明……你可否为漓漓……解惑？这世上之人……千千万万，你为什么……唯独看上了我？” 他为什么唯独看上了她？这样的她，不堪的她。 姚槐轻轻地说：“你不知，你一人可敌世上之人千千万万。” 她笑了，一阵触动之后心酸爬满了心间，她原以为，她已到了心如止水的地步，却没料到自己仍会血流翻涌。 姚槐的脸上染尽了哀愁，他的眼睛红得厉害，深沉的眸子里尽是悲伤，悲伤到眼睛里缓缓流出了眼泪。 对不起，姚槐，害你伤心了。 姜漓漓想要抬手逝去他脸上的泪，可是手没了力气，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对不起，姚槐，害你在新婚之日要丧妻了。 如果有可能，愿你做一个风流的男人，能三妻四妾，徜徉于她们的怀抱，忘了只给他带来悲伤的她。 姚槐啊，若是有可能，今后便忘了她吧。 忘了她好不好？ 一生说短又太长，三言两语道不尽其中的辛酸苦辣，她惟愿有女子能与他谈笑风生，能陪他到苍苍迟暮。 可是她说不出了，姚槐颤抖着的手同她的一样冰凉，他的心起伏的很快，她知道，他定然是怕极了会失去她。 殿中哀哀琴音不绝，那人弹着低沉暗哑的琴音，不像是前来恭祝她成婚，倒像是来为她送葬。 姜漓漓闭上眼睛的前一瞬，看到了姜越迈下台阶，从檐下冲进了庭院中，匆匆跑了过来。他这个样子，真是失了君王的霸气和高雅。 天上下了几滴温热的雨打在她的脸上，在哀哀琴音的伴随下，她的手从姚槐手中滑落，她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意识弥留的最后一刻，他想起了一个如春风般的男子，她想着他从屋檐下撑着伞走来，微笑着柔情的对她说，漓漓，我回来了，我带你去一个美丽的地方，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姜漓漓死了。 在她的成婚之日，她戴着一只清亮的白玉簪穿着一席嫁衣死在了姚槐的怀里。 死时耳旁萦绕着生生的琴音。 第一百四十七章 归神卷·往生(1) 远方满月如盘，清晖照在文昌宫的顶上，是个月朗风清的夜。 渐渐层层阴云飘展，遮住了如玉的月，满天星辉隐没，也是个月黑风高的夜。 天象多变，对于在文昌宫修行了三百年的阿朔来说，早已见怪不怪了。 阿朔料想，这微微变化的天象，顶多是凡间的某位风云人物或妖界的小妖离了世，要不就是有个能搅起一点风云的人或妖降生了。 这天象，发生不了大事的。 人间已是七月半，许多游魂在亲人的祭奠下，了了人世的牵挂，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招至忘川。那些聚集了怨念和放不下情缘的仍在凡间游荡的魂，会被巫族的神君强行引入忘川，它们或许会消了人世的牵连，经司命的安排，再世为人为畜。或在冥冥忘川里消散，化为混沌之气，变为缥缈，化为虚无。 人间的诸多变化，再加上七月半这特殊时节，使得文昌宫变得阴森清冷起来，事情也多了不少。就连司命神君的亲传弟子们都不得不亲自去凡间送那些经过忘川洗礼的魂魄往生。 阿朔想，过了这段日子就好了，等过了这段日子，众神不必四处忙碌，到时文昌宫就不会这般冷清，他也不必没日没夜的做着值守的差事。 “师父！死了！不好了！死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阿朔颤了颤，夜深至此，竟还有人回文昌宫，恐有大事发生。他朝门外望去，一个人影如疾风一样从他的眼前闪过，速度太快，他没有看清来人是谁。 焦急的声音生生打断了闭着眼睛翘着二郎腿哼着小曲的司命的雅兴，司命是个爱熬夜的人，每每白天精神不济，一到了夜晚就有些兴奋。 今夜，他本正兴奋着，虽没有发生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但难得有这般雅兴呢。 司命皱眉想：如今，他的徒弟怎么变得这般浮躁尽说些不吉利的话？他堂堂司命好端端地坐在这儿，怎么就死了呢？ 今天他定要好好训斥一下这莽莽撞撞的小子！ 正欲开口叫骂，地面“噗通”一声，沉沉的响声在这大殿里头散开，一个小神君已跪在了他的面前，听这声响，他的膝盖定然要青上好久了吧。 司命定眼一看，这不正是他逢人就炫耀的二弟子平英么？怎么跑得这般大汗淋漓？他没有好好呆在凡界，怎么跑回来了？ 难道事情出了变故？ 司命慌乱地站起来，双眉皱得厉害，急迫地问：“你说谁死了？” “禀师父，是凡间的容殿下，他，他去世了。” 他死了？ 没有重塑新身求仙问道？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之间就去世了？这个猴崽子，把自己弄得体无完肤然后撒手人寰了？ 他死就死了，反正也从来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他司命已经够可怜他了，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事事为他谋划！可那崽子呢？一声不吭就死了？没有给他留下半条后路？ 这叫他司命如何同天帝交代？ 他的脑袋里迅速浮现出天帝的脸，一张宽大的国字脸，天帝他老人家脸色铁青，横眉冷对，怒发冲冠，胡子颤了又颤，想着法子要让他生不如死。 司命脸色苍白，却又不得不故作镇定，他看见他最得意的徒弟一脸视死如归朝他说：“是徒儿办事不利，有负师傅重托，请师傅责罚！” 然后，闷响又传遍文昌宫正殿的角角落落，平英正朝他重重地磕着响头。 司命真想打死他的徒弟，那几分尚存的理智告诉他，这不怪他的徒弟，定然是那小子太过愚蠢了。论愚蠢，他这傻徒弟万万比不得那小子的。 司命咬紧牙关，鉴于不能打死他这愚蠢的徒弟，于是怒上心头，他不由得抬高音量说：“现在不是责罚你的时候，你且说说，他是几时去世的？” 徒弟仍旧跪着，只是抬起头说：“有快半个时辰了。” “如何去世的？” “先前殿下在凡间因为没有娶到心仪的姑娘而抑郁难平，但也算心胸开阔，伤心了一阵后便重新振作起来了，脸上虽仍旧没有笑容，但好歹......” “长话短说！” 这都什么时候了，平英竟然还有心情给他讲故事？ “今日，殿下的一个纨绔之友过生辰，邀殿下赴宴。殿下在席上喝得酩酊大醉，夜深人静时才离去，回府途中遇到一贼，殿下把那贼子打得半死，殿下醉得厉害，一时兴奋，便撞上了古央街上一座新修葺的石墙，待凡英赶到时，殿下的天灵尽碎，魂已离去。” 平英跪在地上，想着凡界发生的事情，凡界还未入秋，古央城外成片成片的枫叶逐渐变红、变黄，晕染了一丝秋意，他立在城墙上看见一只孤雁从枫树林里飞出来，飞过成双的凡人，继续它的漂泊万里。 今天，是平凡的一天，只不过是凡间的一个有钱有势的小纨绔过二十六岁的生辰而已。 这个纨绔，着实太过败家又缺心眼了些，他日日寻花问柳寻欢作乐也就罢了，偏偏心血来潮还要把人家姑娘纳进家门。他上个月纳妾时大办酒席，宴请宾客，竟也请了殿下。 他忘不了殿下在宴席上用深沉的眼眸望着人家妾室的样子。殿下在席上喝了不少酒，他望着人家的妾室出了一次又一次的神，他嘴角含着笑眼中露着伤祝福纨绔与妾室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丝毫不顾忌人家正室的颜面，随后满脸颓然摇摇晃晃地离了场。 殿下的这番作为，不知情的还以为他看上了人家貌美如花的妾室，或是同那妾室有着不可言说的过往。 他穿着一身极丑的衣裳，踉踉跄跄地走在街上，将席间喝的美酒吐了满地，他那般失魂落魄的样子谁能想到他曾是意气风发的容殿下？ 今夜也如那天一样，凡人的兴致高涨，仍是那个纨绔请殿下去参加他二十六岁的寿辰，殿下竟备了厚礼前往。 平英想，若是今夜他陪殿下一同去就好了，可他偏偏没有同殿下同往，昨日一个巫族的小神君手中的怨魂逃往了西边枫树林里的乱坟之地，他闲来无事，便去帮忙寻找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归神卷·往生(2) 这一找，便找了一天，且什么也没有找到，他便又在凡间的饭馆里听了几场戏。 他疲惫地回到了殿下的府中，已近午夜，天上的月很亮也很圆，可是殿下还没有回来。 天象起了变化，他想，殿下不要出了什么事情才好，虽然殿下近来不修边幅，胡渣丛生，但到底还是俊朗的。 劫色，他有，劫财，他也有。 于是他瞬移赶去纨绔的府中，离纨绔府不远的街道上，他见到了倒地的一个凡人和石墙下的殿下。 殿下满脸血污，已没了魂魄。 他颤抖着用毕生所学查探殿下的魂，方圆百里，厉鬼嚎嚎，而殿下的魂，不见踪影。 他走到被殿下打得半死的小贼身边，渡了神力给他。 神力游荡于小贼的全身，小贼昏沉的脑袋瞬间变得清明起来。他的身体虽仍然痛着，但到底有了精气神。 正庆幸之时，他被人提了起来。夜黑天冷，小贼望了望眼前提起他的人，直打哆嗦。 竟有人有这般能耐，让他濒死而复生！ 他看不清这人的相貌，却也知道这是他的恩人，一个不寻常的人。 他不知恩人意欲何为，难道帮了他又要打死他？ 不……不能吧。 恩人的手提着他脖前的衣领，他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恩人咬牙切齿地问：“地上那个人怎么死的？” 这声音阴霾到让他不敢有丝毫隐瞒。 他唯唯诺诺地喘着粗气说：“公子恕罪，这实在与我无关，我只是个小贼，路过……路过此地，不巧遇到了这位公子，公子喝醉了，不由分说便把我打了一顿，然后一时兴奋，撞上了石墙。” 小贼想起，这位公子在席间饮了一坛又一坛的酒，听了一曲又一曲，吟唱的曲调与跳舞的女子换了一拨又一拨。 公子今日心情似是不错，他喜笑颜开，光彩熠熠，清冷地坐在一旁听纨绔闲聊了一句又一句。酒喝到尽兴之时，琴师散场，舞姬退去，公子举杯，祝福纨绔事事如意。 不知为什么，公子说完这句话后又沉思了许久，仿佛想起了什么意难平的过往。 更深露重之时，纨绔累了，公子醉了，众人都散尽了，他也终于偷到了心仪的东西。 他看到公子出了纨绔的府邸，纨绔说派府兵送公子回府，公子谢绝了。他料想，公子也许是个声名显赫的人，定然高傲地以为让别人送他回府不符合他的作风。也许他修为深厚，不需要让人送。 他翻出城墙，绕了几条小巷，竟然好巧不巧走在了公子的后方。 这也许就叫做天命难违。 贼子一笑，他今夜已经满载而归了，不曾想，天公作美，竟还把一个如此贵气十足的醉人送到他面前。 看，公子腰间鼓鼓的袋子里可是挂着的钱袋？那枚在夜色里也能发出清辉的玉簪可会价值连城？ 他醉得如此厉害，醒了定然只当东西是在哪里丢了，偷他的东西无惊无险，这飞来的横财哪有不捡的呢？ 感谢上天垂怜，过了今晚，他就可以金盆洗手，再也不必靠偷盗为生了！ 小贼飞快地溜上去，正伸手去摸他腰间的钱袋，可......他连钱袋都不曾碰到，手就被人紧紧摁住了。他甚至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便天旋地转起来，片刻之后，他明白自己是被眼前的人一拳打中了脑袋，人已经快晕了过去。他睁眼去看眼前这个喝醉了的人，这人也正望着他。 那双眼因酒醉而迷蒙，迷蒙之后便只剩下了锐利、愤怒、冰冷，让人浑身不自在。 原本酒醉的公子好像清醒了。 他为盗多年，也落入过形形色色的人手里。只一眼，他便知道，论凶狠，他难敌眼前的公子。这样的人，他又岂敢得罪呢？若逃，眼前的公子醉了，他尚有几分把握。 于是他妄图一逃，奈何，他挣脱不掉眼前这公子的手，他那点儿花拳绣腿此刻怎么也施展不出来。 这瘦弱的、满脸胡渣的年轻公子怎么有这么大的力量？于是他本能的、带着万分可怜说：“公子饶命，小贼不才，冒犯了公子，求公子饶命。” 谁知公子双眼冷峻，张着寒唇说：“弄脏了吾的衣服，还想让吾饶你了你的命？” 这寥寥之声，让小贼心惊，小贼低头，看见自己的鼻血正滴在公子的衣袖之上。 月光明亮，小贼将这衣袖上绣的图案看了个大概。原谅他孤陋寡闻，读书少，实在没看出来这衣服上绣的是什么东西。他不太懂衣裳的布料，知道这不是粗布麻衣，可看起来也不是件什么做工精细的锦绣衣袍，因为这绣工实在太拙劣了。 这衣服他赔，他赔就是了，他赔得起。 还没来得及惊慌与回话，肚子上便传来巨大的疼痛，小贼被年轻的公子狠狠地又击了一拳。 他倒地不起捂着肚子苟延着一口气看着离他不远的醉人。 那醉人，就像疯了一样，移步到一棵矮树旁冷冷地望着矮树说：“你还敢跑？” 不是已经清醒了许多的……吗？ 天地良心，他被眼前醉眼迷离的人打倒在地，他没有半分跑掉的力气。 望着这棵其貌不扬的矮树，公子突然落寞了，他抬起自己的手，低头望着自己的衣袖出神地说：“你逃吧，今日在席间，我也将酒洒在了衣服上，我怎么能将酒倒在衣服上呢？娘子啊，吾把你给我绣的衣服弄脏了。” 他顿了顿又笑了，这突如其来的两声笑从这漆黑的街上发出来，霎时又刮来刺骨的寒风，甚是凄凉。他笑着说：“回去以后，吾会把这件衣服洗干净，从今以后，再也不穿了，再也不穿了……” 也许这公子着急回去洗衣服，他运足了力量，朝南墙奔去，一头撞在了石墙上。 街上静悄悄的，除了公子撞墙的闷响，再也听不见其它了。 小贼犹豫着，这些琐事要不要同恩人讲呢？ 还是算了，免得又惹出诸多麻烦来。 恩人听了，没有再问他任何话，眨眼便消失了他的面前。 小贼的脖子得到了解放，他半弯着腰深吸了几口气。 如果不是身上还痛着，他定然会觉得刚才所发生的只是梦。 第一百四十九章 归神卷·忘川(1) 天色骤变，月被阴云隐没，邪风阵阵，小贼惊魂未定，匆忙往安身的地方跑去。他想，如今死了人，估计也是个达官贵人，定会有人追究，他得赶快回去收拾，连夜离开此地，否则小命不保。 听了平英的话，司命扶额，呆在一旁，无语了好一阵。 莫不是他听错了？平英说，那小子一时兴奋，撞上了古央街上一座新修葺的石墙，死了？ 曾是天界神气之至的容殿下死了？ 竟死得这般荒唐？ 司命惊出了一身冷汗，他面色苍白地说：“平英，你速去通知文昌宫所有人，停下手中一切事物，三日之内务必须将殿下的魂找到。” 找到之后，他得亲自护送入忘川。 残魂易散，忘川水冷，执念难消，生劫难渡，那个人的魂，已出不得任何差错。 三日后，司命与三大弟子疾步走至往生石旁，催动万年神力，探入冥冥忘川，助一魂淌过忘川之水，护它往生。 残魂融入白瑟的躯壳，?朦朦胧胧之间，她的耳旁似乎还萦绕着清脆的琴音。她睁开双眼，四周通体雪亮，耀眼的白光刺痛着眼睛，放眼望去，寒冰之中，坐着一人。 她看见拂弦正闭着双眸弹奏着《回魂曲》，那是萦绕她生生的余音。 这人，能主宰万物，能令人起死回生。这人，一身黑衣，满身风华，面无笑容，却令万物众生都想向他靠近。他生来温柔，他眉眼含情，他意气风发，如月又如霜。 白瑟躺在冰床之上，她试着动了动。这千万年的寒冰还真有点作用，竟能将她冻得如同在雪地里僵死的凫雁一般。 琴音止，神君抚弦，余音收。 “你醒了。” 平平淡淡的言语，温温润润的声音传来。 是啊，她醒了，没有化为枯骨被掩于泥土里。 她咬牙调动神识，从冰床上坐了起来。一张黑色的“布”压着她，她看到她的身上覆盖着一张用众多黑色的鳞甲所做成的“布”，沉重、宽大而又带着熟悉的气息。 这黑色的鳞甲在亮眼的冰洞里显得多么的突兀，就如同她眼前的人一样。 白瑟不由自主的忆起了远古的种种，她追了拂弦几千年，走他走过的神山，去他到过的凡间，最终与他并肩而立，创下万世江山，他却在天上滚滚惊雷落满地时，将一柄神剑不遗余力的插入她身体里，贯穿她的心脏，她还来不及察觉到疼，就血流满倒在万千尸骨之中。 白瑟以为，她的尸体会弃于万千尸骨之中，也会同众多面目全非的残骸堆在一起，腐化为无用的烂泥，再经过数百年的风化，泥上长满深深的荒草，她的魂会消散，她没有墓碑，甚至没有悼念的人。 因为人人都说她入了魔，她是魔。 她想起她将死之时，甚至还贪恋着这人眼中的浮光。那时她的世界寂静了，寂静到只能听到拂弦的声音，他的呼吸有些紊乱，也许因为终于解决掉了一个大麻烦而正心潮澎湃吧。 他应该开心的。 死前的那一刻是漫长的，长到她清楚地看清了拂弦的每一个神情，他皱起了眉，眼里充满了对她的悲哀和怜悯。 她终于用她不知所措没有归处的一生换来了他的悲哀和怜悯！哈哈，然后她死了，死的众望所归，死时用万千生灵陪葬。 这些事情恍然都发生在昨天，一时一刻，一点一滴都如此历历在目，不忍回顾。 而当时因贪恋浮华而未能察觉到的疼痛，瞬间爬满了全身。 这种疼，让人窒息，让人惶恐。 她突然胆战心惊着，她怎么能从容的在这冰洞里同拂弦四目相对？ 她颤抖着掀开黑色的甲布赤着脚下了床。 也许她太急了，所以脚碰上冰凉的地面时，不小心滑了。 呵，可笑，她本想潇洒的离去，可出其不意地来这么一下，想她白瑟也有人前失足的一天，若是被神界的那帮神君知道了，她还有何脸面存活于世？ 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腰身，拂弦的出手在她意料之中，她平稳地立于冰地上。 “阿瑟，你要去哪里？” 温柔的声音，从容的面孔，还有积累多日的憔悴以及发间丛生的银白色。 他的青丝中竟然有了白发。 他是万古的神君啊，他来自于那个没有姓氏没有文字的远古年代，他曾是她心中永恒的存在，他应与天地同寿，可他，竟然有了白发。 她突然变得迷茫起来，今夕何时？时局何许？她曾爱着的人又在哪里？ 消失了？永逝了？背着众生大义无愧于天地活着？ 她又该去哪里？ 拂弦把白瑟按在冰床之上，他轻轻地说：“阿瑟，你别动，吾帮你把鞋穿好。” 拂弦弯腰去捡地上早已准备好了的鞋，真是奇怪，他手中的鞋竟然没有同冰融在一起。 拂弦抬起她的脚，他半挽的头发披于肩上，他沉静的样子让人看上一眼依旧是那般惊心动魄。 拂弦这般轻柔的样子让她如坐针毡，从他喉间发出的每一句话都让她如鲠在喉，他们都曾把对方伤得体无完肤，叫她如何能在他面前表现出波澜不惊的模样？ 不，她目前还做不到这样的从容。 白瑟释放千万年的神力，踢开了他拿着长靴的手，冰洞内冷风席卷，一条条裂缝作响，她瞬间冲出了冰洞。 就算她要赤脚踏遍荆棘，也不要穿他递来的鞋子。 所以她逃了。 她也只能逃走。 背后一阵呼喊声传来：“白瑟，你去哪里？” 声音急促而略显忧愁。 她置之不理，屏息凝神跑了许久，用了她全部的力量，最快的速度，哪里有路就朝哪里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她察觉到了眼前的变化，终于气喘吁吁地停在一块空地前，跑得太急她竟然没有看到天空中飘了雪。雪地的尽头昏暗一片，浑沌之气在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黑河旁蔓延，在望不尽的苍穹当中，雪自下而上飘入万里高空，而后夹着混沌之气撒在这高峰之上。她听见黑风嚎嚎，忘川水沸，四周散发着诡异的、凄厉的叫唤。 第一百五十章 归神卷·忘川(2) 她只觉得胸闷气短，每向前一步，便从远方窜出来无数浑沌之气，如千军万马向她袭来。 让她压抑，让她难受，让她如临大敌。 她往后望了望，背后茫茫一片，很好，拂弦并没有追上来。 她终于明白，她所处之地是忘川神山，活人难近忘川。 抬眼望去，一位苍苍老者站在不远的地方，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老者呆滞瞬间之后步履稳健的向她走来，白瑟退后几步戒备地说：“你是何人？要做什么？” 老者拘礼，恭敬而慈和：“老朽巫岐，见过白瑟神女。” 额，这个老头子怎会认识她？ 白瑟想了想，没有想到任何关于巫岐的事情。从前，她的眼里只有拂弦，定然是她孤陋寡闻了，以至于不知道忘川巫岐是谁。 这是人家的地盘，她莽莽撞撞，也许冒犯了人家，人家不乐意了，欲要先礼后兵。 得走，赶紧走。 她不言一语，屏气静神，探着下山的路。 老翁说：“神女可否听老朽一言？” “吾路过此地，不小心迷了路，若有打扰，还望见谅。” 她微微颔首，准备下山而去。 “白瑟神女，等等！” 白瑟不解，这老头好像有话对她说，哎，她同老头子之间有什么可说的呢？ “老翁有何事？” 老翁手一挥，一阵风吹过前方，前方远处近川之地出现了一张矮矮的案台，案台上的雪和冰被老者拂袖用神力扫去，隐隐露出斑斑驳驳的暗影来。 她竟没看到这地方竟还有这么个东西，难道这老头有特殊爱好，没事竟在这寸草不生的诡异之地坐在案台前赏景？ 因老翁一挥袖，前方混沌之气也退去几许，四周哀怨丛生的凄厉之声也静了许多，老者示意：“神女请上座。” “不，有什么话，你就在这儿说。” 太冷了，先前从冰洞里出来不觉得，活动了一番之后，脚踩着冰面，虽有万年神力护体，也觉得寒冷不禁。而且离忘川越近，混沌之气愈盛，她便会受到天地力量的攻击，万一忘川水中翻滚的千万怨魂再袭过来，她又得惹上诸多麻烦。 活着虽然悲苦，但也无需刻意找死。 看这架势，老者定要同她说上许久，还是站着吧，他说完她好走。 老翁说：“神女可见过拂弦神君？” 看来老翁不仅认识她，还认识拂弦。 白瑟皱眉：“见过了一个弹琴的神君。” 她醒时，拂弦他穿着黑衣，脸庞消瘦且毫无血色，弹着昔年的琴，少了几分从前白面书生的风气，在她的身旁静静望了她一阵。他的双眼里先满是欢喜，欢喜过后便露出丝毫畏意。他那双抚琴的手有些颤抖，颤抖到没有立刻抚平连绵的余音，他几度欲言又止，最终用平缓的声音问候了她一声：你醒了。 还是她先起身走在冰地上，他才把她按在冰床之上，为她去捡起地上的鞋。 他是否也只是同她一样，无法面对对方？ “神君他……” 这老头，嘿，说起话来吞吞吐吐的，还不快些说，若是再慢点，拂弦或许就要追上来啦！ “吾是这忘川神峰的守护者，巫族最年老的祭司，名唤巫岐，歧途的歧。”巫岐想了想又说，“昔年神女您身受重创，拂弦神君他抱着您的身体步入这忘川高峰，徒手破去万万年寒冰，将您安放在冰洞内。他神色悲哀地问我，能不能找到您的魂。当时您的魂皆以离散，巫族之人能探索到的魂魄大都是完整的……老朽回，如果您的魂没在消散于天地之间，定然也不能进入轮回，只会被忘川水磨化为混沌之气融入天地之中。后来动用巫族全族之力也只能召回您的半缕死魂。神君他便寻遍各种方法，最终用您的血铸造的余罄在这忘川河边招揽，神君日日在这忘川山上，血染琴弦，抗天地神力，受恶魂侵扰，这七百年来，从无间断。但总有一魂遍寻不得，后来，这一缕生魂散落人间，不知去向，再次寻到时已转了世成了凡人，神君便又等了二十余载，老朽时常见神君立于您的身旁，盼着您醒来。 招魂之术极为耗费心神，神君他于此地七百多年，终日被不甘离去的群群恶魂侵扰，血染长衫仍不停止。他的手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按于细且刚硬的琴弦之上，每每指尖沁血，滴于案台上，以致这案台血迹斑斑。就连神君昔日坐的石头，都磨得光滑如玉……” 七百年？ 她半刻都不想待在这冰冷的、昏暗的、萧瑟的凄凉之地，他一待就是七百年？ 呵，不错，还挺有毅力。 不愧是上古天神的子孙。 白瑟听不下去了，这老头明明说只言一语，却说了这么多。 她冷冷地打断巫岐说：“你同吾说这些做什么？你若没有别的事吾便先走了。” 白瑟转身，迎着风雪，毅然走着，她听见老者在她背后哀叹着：“为救神女，神君耗费心神，百山枯死，江河竭流，近来日星隐没其辉，就连忘川水都沸了，神君只怕时日无多……” 他……时日无多？ 她顿了顿，这不正合了她意吗？ 反正，他自始至终，爱的，或许也不是她。拂弦把她救活，也只不过是觉得对她有所亏欠，或是同情她罢了。 毕竟她同他也曾在一起生活很多年。 她平复了一下她那颗激烈跳动的心，侧过头来好奇地问巫岐：“你为何要答应帮他？” 巫岐的白发飘荡于空中，细碎的白雪浮于他的头上，他似无奈地说：“因为神君愿解我巫族之咒……” 巫族之咒？听起就是很棘手的事情，只怕拂弦要付出不少代价呢。 不过，这都无关紧要罢了。 这冥冥忘川、苍苍混沌、还有凄凄怨魂于她，都只是无关紧要的事罢了。 巫岐同她说这些事的缘由，她也没有兴趣深究，拂弦……他好像来找她了。 她转身而走，踏出万里神山，循着记忆去往人间，寻找一家酒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归神卷·初醒(1) 可人间倾覆，山河颠倒，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模样。 也果真如巫岐所说，江河枯竭，日星隐耀。 街上寒秋如画，听凡人议论，直到今日清晨，才下了点微微寒雨。 冷风飒飒，白瑟赤着脚茫然地站在繁华的街道上，即使微雨连绵，小贩却仍是不少，从前的房屋低矮，如今高了许多，还盖起了泥瓦，漆上了红墙。 这有什么好感怀的呢，她连人间最富丽堂皇的宫殿都见过了。 她已不知道那家名叫长林的酒馆在何方，她仔细思索了片刻，然后转于角角落落，街头巷尾，寻找旧日的痕迹。 再找找，再找找，说不定，就在前方。 时过半天，她已转遍长林的角角落落，原来赫赫有名的长林酒馆，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茫然地走在街上，从她的身边经过一个又一个的行人，或老或少都投以惊异或鄙夷的目光。 他们大概没见过她这般特立独行美貌动人的人吧。 一个人摇着玉扇，从她的旁边走过。他气息浑浊，步履轻盈。她一挥手便神力四溢，转手就把他的发髻抓在了手里。 “哎，痛！痛！轻点！轻点！” 这般年轻又富有朝气的声音，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人，一个乳臭未干的人。 算起来，那个人该有......她不知道如今具体是什么时候了，大概有千多岁了吧。 “姑娘饶命！小的自问没有得罪姑娘，姑娘为何要揪住小的不放？” 姑娘？ 白瑟冷冷地问道：“小妖，你可知长林酒馆在何处？” “长林酒馆？回姐姐，小妖在林州五百年，从未见过您所说的酒馆。况且，长林是前朝的地名，如今这里叫林州，若是有这酒馆，也该唤做林州酒馆。不过这里也没有叫林州酒馆的，叫米酒酒、香甜甜的酒馆倒是有，附近的茶楼饭馆也不少，姐姐若是不嫌，小妖可请姐姐前去品尝品尝。” 那家酒馆，不见了踪影。连长林这个地方都变成了林州。 她松开小妖，叹了一声：“不必了。” 仔细思索，她勉强说服自己：也许烛原把酒馆开在了别处。烛原娶了身份尊贵的妻子，也许早已经不再卖酒了。 她松开小妖，茫然四顾，七百年，早已物是人非。 小妖从她的背后探出脑袋，弱弱地问：“姐姐真不用我请姐姐去品茗？” 她默不作声往前走去。 小妖的脸有些红，似是有些激动，他说：“姐姐从前定是在灵山中修炼，初来乍到这人间，人间险恶，姐姐不如去我家中小住，我家就在前方不远，家中宽敞，小妖名唤安……” 白瑟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走开。” 也许她的眼神太过凌厉，小妖忙说：“小妖告退，小妖告退。” 说完，便一溜烟似的跑了。 前路宽敞，一个老妪拄着拐杖手提着一双草鞋走到白瑟的面前，白瑟侧身，免得撞了凡人，谁知老妪拐杖一横，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不解。 莫不是老妪神志不清，要拉着她耍一阵疯？ 老妪将一双草鞋递到她的面前说：“姑娘，天冷，地上凉，你把这双鞋穿上吧。” 引得白瑟注意的，不是老妪手中崭新的草鞋，而是她拿着草鞋的那双如枯树皮一样残破的手。 她勉强扯出微笑：“谢谢……” 额，奶奶？ 于是她穿着一双草鞋越过沉沉大河，翻过赫赫羽山，进入茫茫大荒。 原本大荒渺渺，如今木屋林立，成了繁华盛景之地，成了凡人的地盘。 她越过繁华之地，寻着记忆迈入苍眠地界。 她穿着草鞋踏过丛生的荆棘，在半壁颓垣旁看到了倒闭的烛台，以及陷入泥土的锈迹斑斑的利器。放眼望去，从前苍眠的宫殿万间都化作了泥土，甚至还孕育了一颗颗参天大树，只声声哀鸟鸣叫在黄叶堆里。 从前的妖界都城，如今连野兽都凋零。 在蜘蛛盘旋之地，白瑟凭着丰富的想象才能看到昔日的残影。 果然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 她没有再踏入胥缈宫，天地虽广，可是她不知去哪里，从前的旧人也不知去了何处。 于是她一路漫无目的地游荡着，离胥缈宫越远，昔日的残影越是控制不住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这些残影让她心神恍惚，恍惚到令她枯死的心又散发了活力。残影越多，她的心便痛得越厉害。 白瑟眼中冒着泪一路游荡到一处街道上，走得双脚发麻，已再无心力继续前行，她扶着一颗树停了下来，抬手拭去眼中不禁滑出的热泪。 街上行人寥寥，天昏地暗，从不远处的柴门后传来狗吠声，人间已是炊烟袅袅时。 一孩童从柴门后牵着黄狗奔出，走向小巷深处，不一会儿又从巷子里传来童稚的声音：“爹爹，你的葫芦里还有酒吗？” “还剩一点。” 孩童笑得很灿烂：“那爹爹，可否给我喝一口，就一小口……” 白瑟看见孩子从巷子里奔出来，他戴上了斗笠，一手牵着黄狗，一手拉着一个农人。农人穿着粗布衣裳，背着梭衣，扛着锄头，腰间还挂着一个老旧葫芦。 农人取下葫芦时，孩童望见了枯树下的白瑟，他瘦小的身子明显一颤，连他爹递到他手边的葫芦都不要了，他惊恐地指着白瑟说：“爹爹，你看，前方有个……鬼，我看见……” “汪汪汪……” 孩童手中的黄狗不安地冲白瑟叫了起来，它摇着尾巴，龇牙咧嘴仿佛要同她恶斗一场。若不是绳子在孩子手里紧紧地攥着，恐怕它早就冲过来了。 孩子他爹顺着孩子的目光望向白瑟，内心也颤起一阵惊骇，他忙低声对着孩子说：“别说话，也别往那儿看，低头走路，赶快回家！” 白瑟看着他们走入柴门后，紧接着又听见拴门的声音，一开始，狗还叫着，当狗跟着他们进入里屋后，吠声也没有了。 白瑟低头看了看自己，她披散的头发飘于空中，还穿着很久很久以前的宽大的灰褐色衣裳，这衣裳大抵是拂弦的，脚上不知何时沾满了鲜血，还穿着一双松垮的草鞋。 第一百五十二章 归神卷·初醒(2) 如此看来，确实，形象不太好，那孩童误会她，无可厚非。 她顿时觉得比之前在忘川峰山还要冷，冷得不寻常，背后凉嗖嗖的。 她扶着枯树又瑟瑟发抖了许久，直到浓雾散去都没能有些好转。 “阿瑟……” 背后一声轻轻地叫唤，让她矗立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 她这般毫无目地乱跑，拂弦竟然找来了。 他还找她做什么呢？ 他既然来找她了，那便不逃了吧，不如就此面对他。 她立在原地，生生把因寒风而吹出的眼泪给逼了回去。 白瑟，你是远古天神的女儿，你可以抛下从前的过往，你可以拥有博大的胸怀，就像拂弦一样，你可以的。人最终总要归于混沌，在世的时候总是有诸多遗憾和不满，不如就让这遗憾少点，再少点。 应诚如凡人所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 她压下喷涌而来的远古的记忆，转过身，把愤恨与悲伤化为冷漠的一句：“你追着我做什么？” 拂弦没有说话，提着长靴静静朝她走过来，在她的身边又蹲了下去。 他温热的手握着她冰凉的脚说：“抬脚。” 她抬起脚，低头看着拂弦用他黑色的衣袖轻轻擦去她足上的泥土和因荆棘而产生的血迹，他脱去了她脚上脏兮兮的草鞋，给她套上了长靴。 白瑟又看见拂弦头上晃晃的银发，一簇一簇的都夹在青丝里头，她好不容易忍下的泪又冒了出来。 拂弦起身立在她面前，轻轻地问她：“你要去哪里？” 白瑟别过头，免得他看到了她微红的眼睛。 “我不知道，四处走走。” “阿瑟……” “哎呀，你不要看我的眼睛，风太大，吹得我眼睛疼。” 额，这算不算心虚？ “眼睛疼？” “嗯。” “我看看。” 白瑟转过了头，找到了借口，眼里的泪水便放了出来，拂弦看到她脸上滑落的眼泪，准备抬手去拭时，白瑟自己抹掉了。 白瑟看见他微微变了神色，他带着不易察觉的忧愁朝她凑近，与她四目相对。 她摇晃着瑟缩的身子退后一步，说：“神君这般不太好，毕竟男女有别，眼下虽四下无人，还是避开些好。” 男女有别？还是避开些好？ 看着白瑟疏远他时，拂弦表现得平静，他轻轻地说：“看得见远处的事物吗？” “看得清。” “你抬头看看天，觉得刺眼吗？” 喔？看天？这有什么好看的？ 她眯着眼看了一眼翻了白眼说：“一点儿吧。” 拂弦淡淡地说：“没事，许是你睡了许久，有些畏光，两三日便好了。” “哦。” 拂弦又朝她走了过来，她须得连连后退，可想了想，还是立在了原地。 拂弦抬手轻轻抚上了她的眉，一层薄霜在他的指间融化。 她自己也在脸上抹了一把，揩了一手的冰霜。 拂弦柔声以问：“你冷不冷？” 这突如其来的关怀让白瑟不禁思索，难道他又用那些老套的伎俩，凡间庸俗的把戏来打动她？他欲要解开他的袍子披在她的身上？ “一点儿吧。” 拂弦不做声，将掌心放在她的胸前，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白瑟微微不适，他这是要干什么？他与她早就应该生疏到形同陌路了吧，他这般举动，不合时宜。 她本想推开的，但当源源不断的神力化作暖流灌入她的身体时，她反而淡然了。 她应该试着把阻在他们之间的屏障拿掉，她应该问问拂弦，他到底想要如何。 白色寒气从她的身体里蒸腾而出，有的化作了一滴滴水排出了体内，滴在了微湿的地上。 想来，她做了尸体七百年，连脑袋也迟钝了，竟然不知自己用神力驱散体内累积了多年的寒气，只知道一味地发抖。 她的脸上、身上都是水，水浸湿了她身上的衣衫，当寒气排除之后，拂弦也松开了他的手。 她没有刻意去看拂弦的手，听巫岐说，他曾日日弹琴，指尖沁血，结了一层又一层的厚茧。 这世上，也就只有他能这般锲而不舍，执着的做一件事。 她冷冷地问拂弦：“既已杀了我，你又救我做什么？” 如果，他回答，爱她，那么她一定朝他扑上去，攀上他的双肩，温婉的在他耳边说：“拂弦，我原谅你了。” 可是他没有。 拂弦说：“我杀你，是为天下苍生，我救你，因为你也是苍生中的一个。” 她就知道，她期待不来她要的答案。她怎么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还如此天真？ 可即使听他如此回答，她失望了一阵后便试着理解他。 她想起她曾在人间二十余年，被一个叫姜越的人推上王座，被迫以天下众生为己任，呕心沥血，为天下人活尽了拘谨与无奈。如此想来，她就能理解拂弦作为远古天神的责任了。 他是远古天神之子，生来为救众生。 若是刚才他们之间还隔着一道厚厚的屏障的话，如今，这屏障也动摇了。 她又问：“既如此，你杀了我又救了我，我们之间所有的恩怨情仇都两清了，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若是从前，她说出这句话时，定当哽咽着，可现在，她自己都觉得语气过于没有情感了。 拂弦淡淡地说：“我带你回家。” 回家？回谁的家？ “我没有家。”她又接着补充，“从我记事起，便独立于世，在渠渊孤独地呆了近千年，后来四处漂泊，无亲无故，即使有了短暂的容身之所，也悉数被你灭了，那些把我当做他们亲友的人，也被你和你的人杀尽了不是吗？” 这些话白瑟不加考虑便说了出来，说完后，她才发觉，她对拂弦的怨恨并没有因为昔日残影的闪现而消失，也没因为刚才拂弦不远万里送鞋来而消失。 不过，还能用这般冷漠、平常的语气说出这番话，她已经显得很洒脱了。没有毫无尊严不计前嫌千方百计黏着他，也没有歇斯底里地找他报仇寻怨。 拂弦的脸色终于变了变。 他说道：“阿瑟，从前是我对不住你，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我把你送到那以后我就走。” 第一百五十三章 归神卷·初醒(3) “神君要送我？神君要将我送去哪里？莫不是神君要送我去你为那青鸾建造的地方？”白瑟勉强笑了笑，“那是你和青鸾举案齐眉的地方，白瑟怎好僭越？不劳神君费心了，白瑟再不济，也活了万把年，寻个容身之所还是可以的。神君定当还要为苍生谋幸福，我们不如相忘于江湖，过往不究，今后不问。” 白瑟微微拘礼，准备转身就走，拂弦一伸手便牵住了她，他轻启薄唇：“阿瑟，我们昔日住的庭院，我已派人洒扫好，吃穿用度皆备全，侍从侍女都安排妥当，四周酒馆艳楼也多，你随我一同去住那里吧，也免去奔波之苦。” 秋风萧瑟，落叶归根，不远处青烟袅袅，细听时，凡人怡然自乐。 她有些被说动了，她生性懒，嫌麻烦，况且身无分文。 她松开拂弦的手，一脸茫然地问拂弦：“我们？敢问神君，我为何要随你去？” 拂弦的脸白得更厉害了，他皱着眉毛，神情凝重，仿佛被气到了一般。 她能令拂弦这滩死水起了波澜，也不枉曾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神女。 拂弦皱眉后便轻声同她说：“我知阿瑟有众多不满，这儿虽不是荒山野岭，却不是长谈之地，你在忘川神山上待了太久，如今初醒，身体还需调养，你先随我回去，其余事宜皆由你。” 他的声音真好听啊，总是这般轻轻的，温润柔和的，如果单听这声音，一定会觉得这只是一个稳重谦和的玉面书生或良家公子罢了。 那些残酷的、血腥的事情定然与这位公子大无干系。 “不，不，再怎么说，我曾杀了你最是心爱的女子，毁了你尽力守护的芸芸众生，你也曾用让我魂飞魄散，我们本该是势不两立才对，即使本神女不同你一般计较，但拂弦神君你为何平白无故对你昔日的敌人这般好？难道就因为我是天下苍生中的一个？这我是不信的。神君事事为白瑟着想，你这般对白瑟，不太合适吧！神君看起来又不似在同白瑟说笑，这让我甚是惶恐，不敢同神君一同前往，拂弦神君若不说出理由，白瑟即使露宿街头，也是万不敢同拂弦神君一同前去的。” 拂弦望着白瑟苍白的脸色，他多么想拥她入怀，他再也不想她在这人世间受一丁点儿苦。 她是他苍生中的一个，最悲苦孤单的那一个，最耀眼的那一个。 “阿瑟是在问我理由？”他苦笑，“你我曾共同生活这么久，阿瑟竟还不知道理由？” 她该知道什么？难不成……是爱？ 不，定然不是的，这只是猜测罢了，如果有，也是虚无缥缈看不见希望的那种。她暗讽，白瑟，你该明白，你永不是他弱水三千中的一瓢，你要有自知之明。 “男女有别，我与你共同生活过？那我，又是你的谁？” 拂弦皱眉，望着白瑟的眼睛，那双纯明的眼睛里有着太多的困惑，她望着她，静等着他的答案，不像是在同他赌气。 她醒来后，便一股脑儿地逃跑，没有同他大动干戈，没有为了他人而向他寻仇。 她有些不寻常。 他问她：“白瑟，那你来告诉我，在你心中，我与你是什么关系？我又是你的谁？” 白瑟的目光望向了远处，她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你可还记得我和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之间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拂弦神君还需要我再重提么？” 拂弦皱着眉一本正经望着白瑟，执着地说：“阿瑟，你说说。” “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了。”白瑟倚在枯树下不安地想，既然他问，那她便回了吧。反正，她意也如此。要说的，也都是事实。“我见天下大乱，与神界诸君一同平定了天下，后来杀了神君的心上人，所以神君便让我魂飞魄散了，我说的可对？” 拂弦未回，显然，这不是他所要听到的答案，他追问：“阿瑟，你是否还记得你作为姜漓漓时在凡间发生的事？” “姜漓漓？凡间发生的事？”白瑟仔细想了想，微微摇头说，“不记得了。” “那你是否还记得我们一同在成丘庭院里生活过的岁月？” “我该记得么？” 又吹来一阵寒风，吹起拂弦半挽的头发，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凌乱地在风中飘摇，应该是之前追她时太过急切了，他微微垂下双眸，似是自我安慰：“也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罢了。”他又执着地问她，“你可还记得我们的关系？” “不记得了，你是我的谁？” 他笑了，温和而又苦楚，他说：“不记得了……如此也好。” 无爱亦无恨。 望着拂弦这般不经意便流露出伤感的样子，白瑟心中亦是苦味杂陈，只一瞬间她便看见拂弦收起了失落，仍然风轻云淡的对她说：“我们曾是故交，感情很好，不分你我。” 不分你我？ “只是故交？” “只是故交。” “没有发生点什么男女之间该发生的事？没有男女之情？” 拂弦脸微红：“没有。” “我为何不记得了？” 拂弦为她寻找理由：“你的魂几度徘徊于忘川，不记得了也是寻常。” 既如此，正好，各自得偿所愿。 白瑟浅笑，礼貌而又真诚：“神君所说的那处庭院，可是神君的家？” 拂弦微微点头，是他的家，与她的家。 “神君可有家眷？” “没有。” “神君为何不住在神界，偏要在凡间修一处庭院？” 是啊，他为何修庭院于凡间？他明明喜静，为何隐于繁街闹市里？ “神界无趣，不如凡间逍遥。” 她的志趣是他心之所向。 白瑟不好意思地笑笑：“神君与我既然是故交，那白瑟也就不推辞了，今后还要与神君住在同一屋檐下，若有打扰之处，还望见谅。” 拂弦转身，背对着她半蹲了下去，然后柔声说：“来，我背你。” 白瑟疑惑：“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我们不是凡人，不受凡俗礼节约束，你初醒，跑了这么久，想必早就没有力气了，明天腿定然酸痛不已，此去几万里，若是你再动用神力，恐怕又要白白受许多罪。” 不知为何，白瑟突然感到一阵心酸。他如此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只是把她当做故交？ “那……好吧。” 拂弦背着白瑟，走过街头，天越来越昏沉，他走得极慢，并未着急把她带去庭院。 白瑟知道，在她踏入妖界那一刻起，她与拂弦便再无可能了。 她才不在乎什么天下，天下乱了就乱了，任凭世界风云变化，她在乎的只是拂弦啊，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拂弦，只有他才配得上她。 拂弦要以天下为己任，他要让人间成为太平盛世，无妨，她白瑟同他生死与共就是，他战，她便战。 他有恩必报，要顾那青鸾一世安生，也好，她同他去一起照顾他的救命恩人就是。 原本她无牵无挂，原本她潇洒自如，原本她倾国倾城，是世间最美丽的传说。 可拂弦不爱她。她费尽心思用血练就的琴，却成了他和别人琴瑟和鸣的工具。 如今，他不远万里来寻她，她仍舍不得与他分开，哪怕他曾用利刃贯穿她的胸口。 只因，看他一眼，依然惊心动魄，一眼万年。 第一百五十四章 归神卷·天神(1) 天地始成之时，浑沌一片，万兽丛生，同类相食，占山为王，厮杀不断。 有诸神于混沌之中诞生，纳天地灵气与浑沌之气于一体，曰天神。诸神出世，群妖惧之，或遁或隐，或附或随。 天神陆渊神力浩大，生性喜权好战，难逢敌手，同好友桀古杀天神子献，用天火焚天神少庸，将天神穹无赶至北荒……陆渊功成名就，孤傲群神，唯独身旁无神女相伴。 他看遍投怀送抱的女子无数，都无动于衷。这可把尝遍美色的桀古急坏了，为了这事，真是操碎了他的天神心。 天道酬勤，桀古费尽心思终于找到一公一母两尤物，他捉了来忍着痛自己都没舍得碰一下就将他们扔于陆渊面前。 一下，两下......变了！果不其然，陆渊神色变了！ 女子盈盈而立，唇红齿白，眉目如画。陆渊心动，不曾想，竟有灵兽化成这般形状，貌美至此，灵动秀丽。 陆渊探其身，无妖骨，探其灵，无妖气。 这是什么物种？ 他坐拥天下，再霸占一个女子又如何？ 陆渊问女子：“你可愿为本神添衣奉水，同本神看尽山河？” 女子十分淡定地说：“不愿。” 陆渊微愣，一惊，竟拒绝他？ “不识好歹！” 陆渊气盛，一瞪眼便杀气四溢，惊起女子脸侧的长发。 面对陆渊的气势，男子也临危不惧，不卑不亢地说：“神君恕罪，并非……” 男子话还未说完，便已被一股无形的神力冲到墙上，倒地不起。 无妖骨妖气，竟也无丝毫神力？ 桀古猜想，陆渊吃了瘪怎么不将那男子千刀万剐？难道他心情大好？ 见男子痛苦不堪，女子愁上眉梢，眼中泛着泪光，跪了下去，轻启朱唇说：“神君恕罪，并非吾不愿，只是吾出身微寒，不配立于神君侧。吾等原先不过山中灵兽，攀爬于树间，行走于草野，栖于林间山洞中，忍受四季更替之苦。十年之前，路过的元和天神不忍吾等饱受山中寒冷、不知天地万物之变化，遂用自身神力，修直了吾与数十族人的脊骨，褪去了我们丑陋的毛发，开了我们的灵智。受益于元和神女，吾与那数十族人从此有了灵识，有了七情六欲，我们由此变成了人，得神女厚爱，让吾幻化成了五分神君的样子。吾等没有修行之能，寿命短暂，不能让容貌永驻，终究会有年老色衰之日，族人中有好几位已经去世，吾等老去之时，还会显现昔日灵兽时的佝偻的姿态，丑不堪言。况且，吾早已与阿满定下终身，并孕育了子女，若再侍奉神君，是对神君的大不敬。” 女子的话语把桀古也惊得愣在了一旁。 如此美貌的女子竟只有五分元和神君的样子？ 五分？ 若如此，那元和神君又是何等样貌？ 桀古望向陆渊，陆渊气定神闲面无表情地说：“既如此，你们便走吧，本神君派人送你们回去。” 桀古不解地望向陆渊，就这么放了？还派人护送？不玷污玷污？ 待凡人走后，陆渊一直皱着眉，桀古不解，难道陆渊闷闷不乐？还是在思索什么大事？ 陆渊这般深沉的样子让桀古只想回他的大殿同小跟班们斗趣，他正要走时，陆渊突然问他：“桀古，你说那凡人说的话可信吗？” “自然可信，区区凡人不敢撒谎。” “元和天神真有那么好看？” 额，难道陆渊惦记上了帝昊之妻——元和？ 帝昊这位天神桀古曾听说过，帝昊同他们一样，诞生于混沌之中，修府第于西丘，没有雄霸天下之势，不显山露水，偏居一隅，并未于他们争锋。听闻帝昊一挥袖，万山同崩，深海水沸，神力之大，不可估量。 若是陆渊同帝昊打起来，不知鹿死谁手呢？ 不，不，他桀古怎么能这么想呢？他与陆渊生死与共，只能盼着陆渊得胜，陆渊他所向披靡，所以陆渊一定会赢的。就算陆渊处于下风，加上他桀古，还有打不赢的仗吗？ “好不好看吾不知道，不如咱们去西丘瞧瞧？” 陆渊沉思了一会儿说：“吾去就行了，你就替吾管理事物吧。” 桀古点头，果然不出所料，陆渊看上了元和。 陆渊真让桀古佩服，他的那颗铁石心，要么不动，一动便是为了别人之妻，且不得到誓不罢休。 为了元和，陆渊拾掇了自己一番，穿上最好看的衣裳，隐藏了神力，单枪匹马去了西丘，见到了心心恋恋的元和。 不枉他万里来此，元和就是他最心仪的女子。 他去西丘除了见到元和，还亲眼看见了她和帝昊之间的伉俪深情。 他使尽了浑身解数，她都对他无动于衷。 桀古不解，他去时满怀期望，为何回来时却魂不守舍，有时还满眼杀气。 有一天，陆渊信誓旦旦地说：“桀古，吾定要踏平西丘，娶元和为妻。西丘山好，灵力充沛，还有一个大池子，灵泉水暖，可愈百伤，到时候，吾夺了过来，吾俩一同去灵泉泡澡。” 好家伙，这么冲动荒唐的想法，他支持！即使他倾尽所有，也要助陆渊夺得帝昊之妻。 “好，吾定当为你竭尽全力。” 他也想见一见传闻中的元和神女，看看那元和神女长成了什么样子，竟让陆渊如此为之痴迷。 兵围西丘时，西丘也集结千千万万的神和妖。有从前陆渊的手下败将，有两个同帝昊站在一起的不知名的天神，还有一些妄图建立功名而站在帝昊队中的妖兽。 一将功成万骨枯，但这次，万骨虽枯，却谁也没有功成。 西丘成了尸山，灵泉涨了血水，从前灵力充沛之地变为了乌烟瘴气之地。 北荒穹无来了，是来洗刷屈辱，还是来成就伟业，桀古无从得知。但是他看见穹无从背后偷袭了陆渊，重伤的陆渊被帝昊用长剑斩于长留山下。 他死时长悲，双眼望着桀古，心有不甘、悲愤和忧愁。 陆渊败了，桀古永远也想不到陆渊会败。既然陆渊败了，那么元和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第一百五十五章 归神卷·天神(2) 于是桀古如荒洪之水，气势涛涛，他尽全力去杀元和。一番争斗，桀古终于杀了陆渊心心念念的女子，这个果真美丽到不知用什么来形容的天神。 桀古与元和同归于尽，化为了虚无。 陆渊亡，桀古死，众妖兽逃的逃降的降，败势已定，陆渊之臂膀宿盏神君凭个人之力重伤穹无之后率众人退离，遁隐于世。 海水涨，日月落，百木枯，狂风起，混沌生，近千年。 成王败寇，众妖在帝昊的威严之下，平静了近百年。 百年后，帝昊突然身死，众远古天神已大都陨落或隐没，没有了天神的压迫，妖兽重出，搅起了一场又一场的腥风血雨，遍地尸骨，哀嚎四野，万物生灵皆活得胆战心惊。 与此同时，凡人崛起，繁衍了一代又一代，他们虽没有妖兽那样的修行之身，能快速将天地灵力化为神力。但他们能种五谷、修房屋、釆蚕桑……造文字……搞出各种花样来。 他们逐渐强大，立足于天地之间。 凡人喜欢在自己的脸上施以脂粉，描以青黛，插着簪花，他们有着俊美的外貌、匀称的身材，所以妖兽们大都认为人的皮相最美。 于是妖兽们费尽心思，不惜修炼千万年，也要幻化成人类的样子，除却上古神兽之外，有的妖，生下来便可以化为人的形态，而有的妖，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人面兽身，不伦不类。 距离帝昊身死，已经一千一百年了，天地依然苍穹一片，若有阳光，也永远只是斜阳西照。 一群猰貐（yà?yu）兽看中了灵气充沛的涿光山，他们龙首而赤身，他们健步如飞，凶猛而强大。 一男子早已化为人身，是猰貐之首，前路灵猴发出尖锐的声音，有些甚至挡住了去路，他长臂一挥，不远处梓树上的灵猴便坠地，嘴角鲜血长流。 他身后的猰貐兽立马冲向了四面八方，将山中生灵扑到、撕咬、吞入腹中。 其余生灵成千上万朝一座木屋奔去，木屋里住着一个神，若是平常，它们定不敢在这木屋旁徘徊的，可如今，生死关头，它们本能的逃窜至此，望神君能救他们于水火。 木屋中静坐着一个男子，他长发飘逸，双眉入鬓，双眼如月，脸若秋霜，正潜心修炼，但浓重的血腥气以及生灵凄厉的惨叫扰了他的清幽。他极为不悦，走出木屋，极目远眺，皱着眉望着朝他奔来的妖兽。 他往前一步，云烟散去，四周的树木倾倒，狂风不止，天瞬间就变了颜色，万千生灵悉数伏下了身子，都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这是天神，他只要一挥手，便能移山平川。 这许多生灵中，唯有几男子及他身后的猰貐仍静立着。 拂弦悠悠道：“是谁人放肆？竟在本神的地界四处杀生？若是汝等速速离去，不造杀业，吾便放汝等归林。” 涿光山有神君？年轻男子闻所未闻，说不定这个人只是虚张声势罢了，他毕竟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妖兽，又总会被他三言两语而威慑到？ 男子释放出千年的神力，他的声音传遍山野，惊落片片绿叶，令灵力低微的小妖兽们大气不敢出。 男子问拂弦：“尔何人，敢如此猖狂？” 闻言，拂弦看了一眼这年轻的妖兽所化的男子，冷声道：“吾乃古神拂弦。” 年轻男子背后一个年长的人冷笑：“山野樵夫，也敢自称古神？看我不将汝教训教训。” 山野樵夫？拂弦皱起了他的长眉十分不悦。 对方一说完，便带着一帮张着血盆大口的猰貐兽一起冲了过来。 拂弦的衣袖一挥，卷起了满地枯叶，猰貐兽所化成的年长的人已化为了灰烬，其余猰貐兽皆纷纷退出几尺之外。 年轻男子从地上爬起来，胆战心惊，连忙匍匐跪地说：“卿书不知神君在此，多有冒犯，我猰貐一族原本居于鹿吴之地，滂水之旁，谁知不久前，来了一条黑龙，他神力滔天，吃我幼孺，占我地盘，举我全族之力都不是他的对手，我族之人损伤惨重，家园不保，食不果腹，不得已才逃亡到这里……卿书愿从此追随神君，弃恶从善，望神君恕罪！” 众猰貐弯曲着四肢，悉数跪了下去，求拂弦恕罪。 拂弦眺望远方，远方硝烟四起，尸骨遍地，生灵涂炭，活着的人生不如死。不久前，他将帝昊天神从前的旧部也都悉数召集。如今，时机成熟了，也该到了匡扶天下的时候。 他必须要完成他父亲帝昊天神的遗命。 他拂弦要建立一个太平盛世，没有硝烟，人人安居乐业。 于是，百年后拂弦之名日渐鹊起，八方势力皆闻风丧胆，生怕有朝一日被灭于拂弦之手。 清风阵阵，乌云拂过红日，天空惨淡迷离之时，拂弦想起自己已多年未回西丘。 那儿是他长大的地方，他突然想回去看看，看看熟悉的山水，住几日旧日的宫殿。 于是他便动身回了西丘，卿书也要跟着他。 跟着就跟着吧，无关紧要。 途径鹿吴之时，天已经快黑了，卿书说想去鹿吴看看。 他去就去吧，那儿曾是卿书的家乡，卿书也有思乡的情怀。 想起鹿吴黑龙，拂弦嘱咐他：“小心点，不远处有一家废旧的逆旅，我就在那儿等你。” 卿书拱手作揖：“多谢神君关心。” 不一会儿，山中一声怒吼，天变得阴晦起来，百鸟惊林，四处飞走，还有“轰轰”的声音向拂弦奔来。 卿书气喘吁吁地大叫：“神君救命！神君救命！” 拂弦走出逆旅，他听见卿书背后有声音传来：“你这畜生，往哪里跑！” 一条黑龙腾于空中，紧追着卿书不放，这黑龙是一条烛龙。 烛原呲着尖长的獠牙向卿书扑来，卿书不得不应战，他双掌使出神力，却被烛原轻轻松松给避让过去了，时隔多年，他依然不是烛原的对手，烛原使上神力用力一扑，眼看着它的獠牙就要咬断卿书的脖子，拂弦弹指一挥，烛原的獠牙齐刷刷的断成两截，卿书趁烛原分神之时，顺势跑到了拂弦的身边。 第一百五十六章 归神卷·烛原(1) 烛原抬眼望了望眼前如清墨般的人怒喝道：“吾不曾犯汝，汝为何与吾过不去？” 未等拂弦回答，从烛原身后传来了嘤嘤哭声，凄凉又悲切。 忽然，丛林中冲出一名妇人，蓬头垢面，满脸泪水，已经哭红了双眼，她疯了一般冲向烛原，口中直呼：“还我儿来！我跟你拼了！” 烛原神力四散，又一声怒吼传遍山野，也又惊起林中飞鸟无数，妇人被冲去几丈之外。 眼看那孱弱的身躯将要坠入坚硬的石壁之上，拂弦一个瞬间就落在了那妇人的背后，他接住了这个蓬头垢面的凡人。 卿书盛怒，他咬牙切齿，额头上爆出条条青筋，他说：“你这条烛龙，竟如此歹毒，连凡人都不放过！数百年前，你霸占我鹿吴山，可曾记得被你杀掉的那只血红的猰貐兽？你可还记得被你驱赶出山的百千生灵？你可记得我曾告诉过你，有朝一日，我再回鹿吴山之时，必让你不得好死！” “原来是你！你竟化成了人形。” 卿书双目圆瞪，勃然大怒，恨意丛生，暗中积聚神力，信誓旦旦地说：“今日若非卿书死，便必定让你偿命！” 这是卿书与那烛龙之间的恩怨，拂弦不便插手，于是他静立一旁看着烛原和卿书打得如火如荼。 此时妇人已从刚才的惊险中缓过神来，他对着拂弦跪了下去，眼泪长流，她连连磕头，边哭边说：“妾多谢恩人相救，多谢恩人相救！” 拂弦冷冷地问：“这荒山野岭，你独自在此做什么？” 妇人回：“恩人不知，我原本就是这鹿吴山下的百姓，自幼生长于此不愿离去，我的丈夫和十三岁的儿子都死于这妖的手中，化为了满地白骨。我一家只剩我这残弱孤妇存活无事，妾斗胆，还请神君除此妖，还我鹿吴太平！” 拂弦听见妇人泣血的诉说，不由得长眉紧皱。 这烛龙好歹是上古神兽，他会做出这等事情？ “你先起来。” 妇人起来，立于一旁。 拂弦望向不远处，卿书已落下风，他神力不支，身上挂的彩也越来越多。 卿书卯足了全身的劲，将神力悉数打在烛原漆黑的身上，烛原除了身躯微颤，未伤分毫。他的尾巴带着劲风即刻朝卿书扫去，将一株偌大的树木扫断成了两截，也让卿书口吐鲜血蹒跚退后。 卿书捂着胸口退至拂弦的身边，企图得到拂弦的庇护。 卿书想，他跟随拂弦多年，这百年修来的情分，拂弦定然会帮他。 也确实如此，拂弦一伸手，便弦月当头，天雷阵阵，寒雨降落，所有雨滴被拂弦掌中的神力带去，冲向了烛原。 这些雨滴如利刃一般冲进烛原黑色的鳞片之下，割破他的皮肤，烛原狰狞的脸上终于露出痛苦的神色。 而后，拂弦问：“这妇人之子与丈夫可是为你所杀？” 烛原回的斩钉截铁：“是又怎样？” 烛原怒对拂弦，他强行聚集神力，朝拂弦攻去，拂弦身形一闪，便绕到了他的身后，速度之快，人间罕见。 烛原知道，他不是这个人的对手，即使他尽全力应对，还是被烛原用神力击中了脊柱。 他全身恍若都失去知觉，倒在了地上，压倒一片植株。 烛原想，今天，被卿书这个卑鄙的小人所害，就要死在这里了，只是可惜，无人替他报仇雪恨。 天雷散去，冷雨飘展，打在他漆黑的鳞片之上，他落进了泥土里，闻到了绿叶的气息。 还好，他皮糙肉厚，不觉得硌人。 冷冷的声音又传来，烛原听见男子说：“你空有如此神力，却四处为非作歹，抢占别人的家园不说，还欺害凡人，实则当诛！” 未等拂弦说完，卿书咬牙，提着剑便又朝烛原刺入。 这一剑，他丝毫没有留下余地，他就是要至烛原于死地！ 烛原本以十分虚弱，闪躲不及，只好生生受着，他的身体流着鲜血，无力的倒在一旁。 拂弦不悦，他皱眉望了卿书一眼，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卿书望了望倒在地上的烛原，不禁感慨，嘿，他命还挺硬，他这般痛下杀手，他竟还能在地上苟延残喘！ 今夜，他必定要让烛原死在这里，否在后患无穷。 当他再次出手时，却被拂弦拦住了，拂弦按住他的肩膀说：“他已如此，你又何必再乘人之危？” 卿书解释：“此时不除他，日后若他侥幸存活，必定前来找麻烦，何不就此......” 烛原听见拂弦冷冷地说：“他已身受重伤，便就让他在这里自生自灭好了。” 烛原十分不屑，他真想说两句话啊，他想咬牙切齿地对着这个人说：若是你今日不杀我，日后我定要来寻你的仇！ 奈何心情太烦躁，身体太痛苦，讲话费力气，他只能安静地倒在一旁，任人欺辱。 烛原又听见拂弦说：“若是你有幸存活，就不要再为非作歹！否则，必诛！若你日后要来寻仇，便来找吾，吾名叫拂弦！” 他刚才说他叫什么？ 拂弦？ 帝昊之子？ 向他寻仇？烛原想，绕道都来不及，还去寻仇？要寻仇也该是杀了这阴险的卿书！ 卿书闻言，汗毛直竖，拂弦神君啊，您老人家神力强大，自然不怕烛原寻仇，他卿书只是上古妖兽，哪里是这两千年的烛龙的对手呢？若是烛原前来找他的麻烦，那可怎生是好？ 使不得，这万万使不得。 烛龙将死，妇人在树影下定定地望着这一切，一幅惊惶的模样，嘴角却露着半抹笑容，甚是诡异。 这条烛龙也终于落得了如此下场！ 拂弦对着愁眉不展的卿书说：“你送这位妇人下山后，不必再来找吾。” 卿书应了一声：“是。”他领着妇人清傲地走过烛原的身边说，“你我从此仇怨就算结清了！” 烛原在内心冷笑，他们所结下的世仇，怎是卿书三言两语说结清就结清了？ 不可能！ 寒风拂过山岗，树木摇于风中，眨眼之间，他们是真的走了，不过烛原料定卿书定会卷土重来。 他得爬起来，他是这天地间剩下的唯一的烛龙，就算死，他也得好好死去，不能在这鹿吴山中死得这般窝囊。 第一百五十七章 归神卷·烛原(2) 烛原睁着眼睛看了看天上的弦月，天还未黑，月亮就出来了，原本寂静不堪的山中突然热闹起来，百鸟鸣叫，蝉鸣声声，就连树蛙都聒噪不堪。 他突然想起小烛龙来，那条小小的烛龙啊，连名字都没有给他取，他还没来得及化成人，没有游遍大好山川，便死了，被卿书剜了护心的鳞甲，血淋淋地死在这鹿吴山上。 小烛龙生前曾说，若是他能化成人就好了，他真想变成人的样子，可是他灵力低微，成不了人。 小烛龙曾问他：“烛原哥哥，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变成人的样子呢？” 化成人有什么好？就做一条龙不行么？游荡于天地，吞云吐雾，潇洒快活。 “化成人？” 烛原低声呢喃，想他活了五千年，他会变成一个男子吧，若是变成了女子，那可怎么办才好？ 烛原不禁遐想自己变成人的样子。 他想起来，卿书到来之前，他曾杀了一对父子，将他们弃尸于荒草之中。 那儿好像离这儿不远，他竭力爬了过去，那对父子的尸体静静地躺在草丛中，脸色苍白，身上爬着几条瓢虫。 烛原躺在尸体旁歇了会儿，又望了会儿天空，惊雷早已散去，山雨刚停，现在弦月当头，正是好时候。 烛原运着身体中的神力，神力冲于体内，逐渐磨化他的龙骨。 这种痛，牵扯全身，简直生不如此。 他抬着头紧紧地咬着牙齿，两条长须在空中摇动，他那双黑色的龙角微微颤抖。 他闭着眼睛，任凭鲜血自他的腹部流出来，混着地上的泥土，即使他这般痛苦，也依然闻到了泥土混着血还有青草绿叶的气息。 他曾听人说过，化成人的时候会痛苦不堪。但他未曾料到，会这般痛苦，连一呼一吸都难熬之至。若是可以，他宁愿让卿书多刺他两下，也不愿有这化形之痛。 他的身体中神力流窜，以致狂风席卷，带来冷雨滂沱，他冷笑，他本是一条上古烛龙，竟然也会觉得冷。 好在他额上的龙角褪去，黑色的鳞甲隐入他的血肉里，化为了皮肤，四脚化为了人的手和脚。 烛原费力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头上虽然没有多深的长发，但他料想自己也该是人模人样的。 他虚弱地张开眼睛又望了望自己，还好，还好，没有化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可是他烛原没有力气了，想必是他身体里的血流得差不多了，百年前他将鹿吴山上的人全都驱尽，他独居于此，也没有认识什么三两好友，就算有，也都在外厮杀，在不在人世都难说。 他呼吸微弱之时，听见雨打绿叶，远处清泉流淌，一只灵鸟在树上端倪着眼睛一直盯着他。林中有些异动，有人掠动路边的植株，打落上面的雨水，朝他走来。 来了，想必是卿书来永绝后患了。 烛原睁开眼睛，艰难地从地上攀爬起来，早知道，就不废掉残余的神力把自己变成人了。要不然也不至于敌人来了，自己还得匆忙地穿上死人的衣服，还得想着法儿体面地死去。 悲哀之至！ 他趴过男人身上的粗布衣裳，勉强地套在了自己的身上，静等着一场并不绚烂的归途。 ...... 渠渊尽头，有一株若木，一到夏天，就会开着红色的花，比桃花大，比桃花艳。 若木树上坐着一个女子，她穿着一身黄衣，茕茕孑立于微风中，她目视远方，良久，良久。 直到日落又东升，晚风又晨起。 这渠渊啊，她看了又看，已经看腻了。她终于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出去看看。 她紧皱着双眉，有些微微忧愁，若是她走了，彦君就该常常和娴婆吵架了。 但她还是要走的。 她走到一所简朴的院子里，院中宽敞，彦君正早捣鼓早上的食物。 他也真是不嫌麻烦，每每叫他捉个小妖来帮忙，他也总是推脱。 也许，他闲来无事，乐于此道吧。 彦君见着了她，闻见了她身上的若木花香，也不显得吃惊，只说：“你来了？昨夜又在若木树上坐了一晚？” “嗯。” “可吃过东西了？” “吃过了。” 彦君又唠叨起来：“白瑟啊，不是我说你，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还老是喜欢坐在若木树上呢？那么高，要是摔下来了可怎么办？” 自记事起，她已经有一千岁了，摔了就摔了，难道还能摔死么？况且，坐在若木树上好啊，不用听他唠叨。 白瑟笑笑：“我虽没有什么修为，但好歹承您常说天赋异禀，不会摔着的。” 彦君又问她：“快要下雪了，过冬的衣物可准备好？” “准备好了，娴婆又为我缝了三间貂皮大衣。” “近来可有好好修炼？” “我有好好修炼呢，要不要在您院中施展两下？” 彦君变了脸色，忙挥手说：“不用了，不用了，上次被你打坏的器具我还没修好呢。” 白瑟有些吊儿郎当地问：“彦君，我能问你一些问题吗？” “你问。” “为什么这偌大渠渊，却不足百来人？” “当是渠渊之人生性凉薄，不愿生子罢了。此地荒芜，地处偏僻，那些修炼的人自然会泽灵山修炼，这等荒蛮之地，又无外人前来，自然人不多。” 荒蛮之地？ 她觉得这地儿挺好，物产丰富，要鱼有鱼，要肉有肉，就是人少了点而已。 白瑟又问：“彦君，你和娴婆明明与我无亲无故，为什么在背地里照顾我近千年？” 她自有意识以来，便长于渠渊的草野，与生禽猛兽争食，食渊中千万灵草长大。可彦君和娴婆总在她最危急的时候出现，助她度过难关，助她增进修为。 虽然近百年来，他们在增进她修为这件事情上再也无能为力，但他们总以另外一种形式帮着她。 例如，娴婆偶尔为她缝制衣裳，彦君常亲手为她烹煮。 她总也想不清他们这般待她的缘故，即使她故意打坏了彦君精心雕刻的玉器、藏起了娴婆珍藏的鲛珠，他们虽变了脸色，却始终没有责怪她半句。 他们这般待她，让她简直怀疑自己是这渠渊的霸主。 第一百五十八章 归神卷·渠源(1) 就算不是霸主，怎么着也得是前霸主的女儿。 可是，自她记事开始，便流于草野，无亲无故，她料想，她也只是个天赋异禀的被人抛弃的可怜娃罢了。 彦君听了白瑟的话，只得微笑着回答：“这还有什么理由？对你好，不过就是看你还看得顺眼，多做几件善事罢了。再说了，给你点饭就是对你好？娴婆给你补几件破衣裳就是对你好？区区小事，你可别放在心上，不然容易被别人骗。我等只是久居此地，不过闲来无事而已。” 额，还不忘怎么教她为人处世。 白瑟问：“既然彦君觉得在此地无聊，为何不出去看看？” “不，不，你误会了，闲来无事怎是无聊？渠源很好，出去做什么？” “那……为什么渠渊中的其他人见着我总是唯唯诺诺、毕恭毕敬呢？” 彦君笑：“他们敢对您大呼小叫吗？” 这倒是说得没错，她虽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错事来，但拔胡子偷鱼的事情她从前可没少干。 白瑟朝彦君拘礼，十分郑重地说：“我要走了，今天来就是朝您辞行的。” 听闻此言，彦君劳作的手抖了几抖，眉毛也皱得厉害，脸上起了深深的忧愁，他站起身子问白瑟：“要走？你要去哪儿？” “出渠渊，走天下。” 彦君劝阻：“外头有什么好？外头的人狡诈不堪，你会吃亏的。” 白瑟疑惑，外头的人狡诈不堪？ “这有什么好怕的，我比他们更狡诈不就行了？” “你涉世不深，空有一番修为，不知人心险恶，又怎么敌得过靠算计为生的人？听我一句劝，你还是不要出去了。” “我连出都没出去过，又怎知什么是人心险恶？” 彦君说不过她，望着她的眼睛沉默了好一阵才问：“你是铁了心要出去？” “铁了心。” “既如此，我陪你出去，也好过你一个人面对世界，单打独斗。” 白瑟连忙推辞：“不用，不用，千万不用，你一把老骨头了，出去只会拖累我，你还是留在渠渊同娴婆好好吵架吧。我喜欢一个人闯荡，你放心，我有空，会回来看你们。若是遇到麻烦了，也定然会跑回来给你数落的。” 彦君有些着急起来，白瑟突然说走，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他想，白瑟决定了的事情，定然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别说九头，就是九百头牛也应当拉不回来。 他只得语重心长地说：“外头险恶，你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不要轻信别人，别人给的东西不要乱吃，不要和性情暴戾的人走得太近，不要多管闲事，要是你摸不着底的人，不要轻易去得罪......” 彦君似乎十分伤感，她怕彦君再说下去，他便忍不住要哽咽了，他连忙应和：“知道了，彦君，我是一千多岁，不是三岁，再说了，我有如此修为，这天下还有我不能得罪的人？” 若是平常，她定要嫌他啰嗦了。 “你虽有些修为，可切记不能骄躁，须得知道，大千世界，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白瑟有些吊儿郎当地说：“我知道的，天外有天嘛......娴婆那我就不去辞行了，请您只会她一声，我怕她骂我。” 白瑟听见彦君惆怅地说：“她几时骂过你呢？” 白瑟笑了，朝彦君真诚地拘了一个礼：“承蒙彦君多年来的照顾，白瑟铭感于心，等他日白瑟倦了人间的繁华，再回渠渊，必定把彦君与娴婆当父母一般奉养。” 听白瑟说要把他和娴婆当父母奉养，他立刻挥手：“不敢，不敢。” 她生平不爱说那些煽情之语的，偶尔这么一说，便让彦君的眼睛微微红了。 这般情形，是她万万都没有想到的。 所以她赶紧转身，淡淡地说：“我走了！” 她听见彦君在她背后大喊：“白瑟，不管走多远，千万要记得回来的路。” “知道了！” 白瑟走出渠渊，于人间嬉戏百年。人间不太平，硝烟四起，妖兽丛生，他们常常为了领土、食物而尔虞我诈，争锋相对。 白瑟初入世事的那三年，确实过得十分不如意，无钱也没有人缘，又狠不下心坑蒙拐骗，后来靠卖灵药灵草、虎皮珍珠、行侠仗义......才得以混出个人样来。 白瑟混出个人样来之后，便思索着，她好歹入世一场，人人都是成群结队的，她不能太特立独行，这显得多不合群啊。 于是她又笼络了几个天真单纯的小妖，不是她不愿找那些远古神兽所化成的人，实在是小妖满地，一抓一个准，她就懒得奔波了。 她找了一座极难攀登的、皆是峭壁悬崖又荒芜的大山，做起了山中的大王，一个有着诗情画意的小妖还给这座山起了个俗名，巨石山。 小妖问她：“老大，天下去处众多，您为何选取了一座这极难攀登的......荒山带小妖们来居住？” 白瑟回：“这山陡，峭壁丛生，不会有人惦记，安全。且顶上能看风轻云淡云卷云舒，我们就在这上头好好修炼，你们如果能在这山头积聚天地灵气，以后去了别处，更能增进修为。” 小妖们听到能有助修炼之后，眼睛里立刻发出了亮光，一小妖连忙恭维：“还是老大高明，思虑周全。” 自白瑟住在巨石山之后，峭壁之上，逐渐繁花开遍，百草繁茂，从前的不毛之地慢慢有了灵气。 住久了之后，白瑟突然感慨，这感觉好像又回到了渠渊，无聊到让人缺乏生机。 于是趁着一个月黑风高的时候，她瞒着小妖们偷偷下了山。山下的世界依然战乱连连，朝生暮死者比比皆是。 新的权贵起，旧日的权贵没。 她在外逗留了十来天，实在没有看到什么新鲜的玩意儿，也没有见到什么出尘不染的俊人儿，更没听见什么稀奇的传闻，只碰着几个强盗和一群想要把她抓入村中卖给村长家傻儿子的刁民。 于是她在村长家混吃混喝两三天之后，看日上当头阳光明媚就走了，途径一条河的时候，顺手抓了三条鱼烤了用大树叶包了起来带给山中三月不知肉味的小妖。 第一百五十九章 归神卷·投奔(1) 当她缓缓移步巨石山脚下，目瞪口呆到如同村长家的傻儿子。 山呢？ 难不成她走错了路？ 她环顾四周，是这儿没错啊？ 山呢？怎么变成渣了？ “小暖？冷风？大雷？” 白瑟大声呼喊着小妖们的名字，喊了几声不见回应，于是用神力探了探四周，探了许久，才发现那堆山石土堆之下，还有人在喘着气。 远处又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她耐心地等了好一阵才有两个小妖气喘吁吁地跑到她的面前。他们神力太低了，修为不够，瞬移的速度太慢。 这俩小妖看到巨石山倒了之后也如同她那般目瞪口呆。 冷风瑟瑟发抖地问她：“老大，这是......您干的？” 她像是会干这种事情的人吗？ 她皱着眉问：“你们下山去做了什么？” 大雷唯唯诺诺地说：“我，我们见老大不在，就下河游了个泳。” 游泳？那她的鱼岂不是白烤了？ “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小暖呢？” “我们下......下山时，小暖就留在山上，说要等老大回来。” 大雷瞬间挤眉弄眼，差点就涕泪长流了，大雷抱着她的大腿说：“我们还以为老大你嫌我们笨，抛弃我们了。” 她白了他一眼说：“我下山给你们捞鱼补身体去了，你快起来拿着这些鱼，小暖还被埋在土里。” 白瑟火急火燎地去刨土，不一会儿，便从土堆里刨出一个灰头灰脸的人。 小暖吐了吐口中的沙土，又大口大口地吸着气，然后抹干净身上的泥土，一脸委屈。好在他被埋得浅，没受什么重伤，她就坐在原地给小暖顺了顺气，顺了好久，小暖才缓过神来。 冷风问小暖：“怎么回事？” 小暖红着眼睛，说：“老大，咱们的山被人一剑......就挥倒了。” 这已经很明显了。 白瑟随口一问：“你可知是谁干的？” 小暖唯唯诺诺委屈巴巴地说：“不知。” 什么？窝都被人端了，结果不知是谁人干的？ 天哪，她怎么能有这么笨的小弟？这也太滑稽了吧。 好在小暖又补充：“隔得太远，小暖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只听到他的敌人朝他大喊‘胡贤’二字，不要欺人太甚云云。然后一个人被那个叫胡贤的一剑砍在了咱们巨石山的峭壁之间，区区瞬间，山，就倒了。” 胡贤是谁？怎么从未听闻？ 一小妖疑惑地问她：“老大，您不是说这山荒芜，没有什么灵气，不会有人惦记的吗？” “确实是没人惦记。” “嗯。只不过是有人把咱们的地盘削平了而已。” “老大，咱们不去报仇吗？” “报什么仇？这反正就是一座荒山，削了就削了吧。” 有人能一剑削平这万丈高山，想来神力并不低，还去自讨苦吃做什么？ 就是可怜了她在山上白白搭建的窝棚，搭了三天才搭好的窝棚啊！ 小妖们一脸颓然，那灰心丧气的样子让白瑟有些过意不去。白瑟为了安慰他们，于是像老母亲一般和蔼地说道：“自古寻仇多短命，忍一时风平浪静。天下有灵气的山那么多，正好这地方太冷清了，咱们换个热闹的地方去住住。今日小暖受了些苦，就把吾在外烤的鱼都给小暖，好好补补。” 小妖若有所思：“老大，我明白了，您是要我们与世无争，淡泊名利，这样咱们才能安稳度日。” 额，觉悟还挺高。 于是她弃山而去，带着小妖在人间建了一家食楼。可是因为没有经营天赋，食楼也倒了。 卖掉食楼的那天，小妖们眼巴巴地望着她，盼着她再能想出点好计策来。 苦思冥想了几天，白瑟觉得，在乱世之中，有一技之长还不行，若想混得风生水起，还得用强权夺得霸业，成就一番伟业。 于是她带着小妖们打听到了几个非常厉害的首领，准备去投奔。之所以是去投奔，是因为白瑟没有一点儿雄霸天下的决心。 争天下，太难了。宏图大志，她没有。智术谋略，她没有。大家业没有。追随者倒是有三个，小妖，无甚大才能，人傻又天真。 她认清了自己以后，活着的目的也简单多了，快意人生就行。她出渠渊，纯属看热闹罢了。 她不想成为名动天下的霸主，因为太危险了。也不愿成为幕僚明相，太费脑了。她只不过想带着小妖们找棵大树好乘凉罢了。 若是需要她出手的时候，便出下手，以此换得一劳永逸。 她仔细甄选了两个名声尚还过得去的当世赫赫有名的人物，就带着小妖们前去混吃混喝。于是她先去找东边的羽族，可人还没到，就从城池里传来羽族首领被属下杀了的消息，当她带着小妖们在城墙下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大眼瞪小眼的，这般诸事不顺，简直不可思议。 白瑟不禁想，一定是有个小妖的煞气太重，以至于诸事不顺，连她这个神力强大的人都倒透了霉。 于是她带着小妖又北上，走向北荒。 北荒宿寒与羽族的大王一样，闻名天下，听闻他修为深厚，年少有为，还十分俊俏。 白瑟与小妖们乘着舟渡过了冥河，跨上了大荒的土地。始料未及的，他们在茫茫大荒里迷了路。 她带着小妖们转悠了十多天后，别说去见宿寒了，连出去的路都没有寻到。 好在大荒妖兽多，妖兽化成的人也多。 于是她想出了一个主意，与其自己毫无目的地乱找，不如找人领着她去。 远方火堆明亮，一大群人坐在火堆旁烤肉吃，她带着小妖前去问路。 小妖礼貌地询问：“请问这位大伯，你可知宿寒住在何处？” 众人突然都望向他们，大伯一怔：“你是何人？竟直呼摄政王名讳？” 小妖回：“我们自巨石山而来，久闻宿寒大名，前来一见。” 有人大笑：“巨石山？什么破荒山？我们摄政王也是你等乡野小妖可见的？这不是痴人说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一个大汉走到白瑟面前，一双油腻的手摸着她的手笑着说：“我们摄政王身边什么女人没有？就算你见到了他，他也不一定看得上你的，姑娘不如趁早死了心，夜已黑，姑娘若是没有去处，不如跟随我等，我承诺，只要我等有一口吃的，绝不会亏待你。姑娘，你看如何？” 第一百六十章 归神卷·投奔(2) 白瑟皱眉，见冷风冲了过来，打掉那只油手怒回：“你看我们老大像你这样的等闲之辈吗？” “你！” 有人怒回：“就凭你们？也想见摄政王？这不是笑话吗？” 白瑟望着小暖身上的包袱，朝小妖使了一个眼色，小妖即刻打开包袱，包袱里闪闪发光的鲛珠在明火的照耀下愈发熠熠夺目，闪现明亮的光辉。 大雷对着众人说：“各位，我等北来大荒，就是为了见上宿寒一面，诸位若是有人愿意带路，这鲛珠便是诸位的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眉来眼去”一番之后，竟直接朝三个小妖奔了过去，白瑟就这么看着小妖的包袱被别人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众人目露凶光，突然便起了杀意，她看着小妖同众人两三招之后便败下阵来。 虽说人家是以多欺少吧，但这也输得太惨了。哎，白白跟着她修炼了这么久，连这些化形一二百年的山鸡野猪都打不过。 三只小妖连连后退，大雷赤手空拳，冷风手持长剑，小暖手里还拿着一颗鲛珠，他们将她护在了他们中间。 当大汉带着阴森的笑容，用猥琐的步伐朝她走来的时候，她前方被人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大雷虚汗连连说：“你们想干什么？我们老大是女子，你们难道要对女子动手？” 大汉冷笑：“送上门的女子，怎可不动手？” 冷风握紧了长剑，眼中愤恨不已，看这样子，是要冒死同那山猪一搏。 这三只小妖啊，平时可老不靠谱了。他们化为了人形不足二十年，竟能有这般血性的举动，也算不枉她给他们取了特别雅致的名字。 她一眨眼，拿过冷风手中的剑，运用神力轻轻一扫，众人喉间见血，纷纷倒了地。 小妖们没有见过她的修为，所以一抖一抖地站在了原地，不知所以。 白瑟对着发愣的三人说：“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散落在地上的鲛珠给捡起来，那可是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找来的！” 小妖们捡好明珠，继续跟着她前行，遇到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终于打听到，宿寒的住处，胥缈宫。他是这北荒的摄政王。 听闻，见其一面，难如登天。 大荒太广，胥缈宫又太远，白瑟和她的小妖们都是不识路的。 她突然之间不想前去寻找了，她要让宿寒亲自来找她。 于是她一生气，在五天之内单挑了大荒的二十八高手。 她顿时名声大噪，于是她放出狠话：吾乃白瑟，来此大荒，只想要见大荒宿寒，不见不归！” 大雷还对她的狠话进行了补充：“若是十日之内未见宿寒，便火烧大荒，杀尽英才。” 在寂静的星夜里，她伙同小妖们睡在丛生的草堆中。大雷嘴里哼着歌，兴奋地说：“我知道老大厉害，竟不知厉害至此。” 小暖疑惑地问：“老大，你这么厉害，那咱们还去寻宿寒做什么？” 冷风回：“老大自有老大的道理。” 白瑟扯了一根草叼在嘴上说：“带你们出来开开眼界而已。” “人家好歹是大荒的摄政王，您有把握打得过人家吗？” “嘿，咱们又不是来打他的！” “但咱们此举是不是太嚣张了些，宿寒来打我们怎么办？” “……” 冷风那张稚嫩的脸有些冷峻，他问白瑟：“老大，若是我们寻到了宿寒之后，又要做什么呢？” 未等她回答，突然之间，冷风起，蒲苇一层一层地翻滚着，就像翻腾的巨浪，一波一波冲向远方。 四周飒飒作响的风声让她不禁想起一句话来：山雨欲来风满楼。 想必，来者不善。 白瑟立刻从草堆中窜起来，急忙对着小妖说：“有人来了，你们快躲起来，不管见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因为来人神力浑厚，深不可测。方圆百里，皆风起云涌。 她运用神力，使自己立于芦尖之上。 她看到芦尖之上，有人负长剑立着，他一身黑衣，如墨染的一般。 白瑟沉声以问：“来者何人？” 来人周身散发着异常冷冽的气息，周围除了风声，明明什么都没有，却给她一种剑拔弩张的感觉。 白瑟想着，定然是他神威太大，压迫的连她都有些微不适。 他冷冷地回答她：“听说你在找吾。” 原来是宿寒来了。 可惜夜太黑，看不清他的脸。 于是白瑟毫不掩饰地释放神力，拨云见月，引得劲风嚎嚎，催木倒草。 小妖们的头发简直不像了样，他们紧紧地抓着蒲苇，免得被风吹走了。 虽然知道宿盏神力不浅，但白瑟还是镇定自若，微笑着说：“是，不过……” 未等白瑟说完，冷酷的声音便在芦荡中传开，宿寒又问：“听闻你还要火烧我大荒，杀尽英才？让我看看，你究竟有什么本事，竟说出如此大话！” 现在解释还来得及吗？如果说不是她说的，他会信吗？ 宿寒即刻瞬移了过来，速度之快，可和她媲美了。 果然，如彦君所说，天外有天。 宿寒长剑挥舞，朝她袭来，剑气所指，寸草不留。白瑟料想，他神力之大，定能堪比将她的巨石山夷为平地的人。 如果被他砍中了，那还得了？ 不行，她不能一味地闪躲，她必须还击。于是她凝聚全身神力朝宿寒攻去。 可是宿寒未避，生生接下了她的还击，将她竭尽全力的一博化作了绵绵的力量，消失于荒野。 也许，她要与宿寒大战一场了。 当她调集力量，准备再次出手时，却发现宿寒退去几丈开外，依然立于芦尖之上，只静静地望着她。芦荡不再成片成片地倒去，也没有飒飒发响的声音。四周风平浪静，只有他那身黑黢黢的衣服与这安宁的夜晚格格不入。 他与她交锋时，竟收了神力。宿寒的做法让人始料未及。 小妖从蒲苇里探出头来，观察着局势。 宿寒沉声问：“你找我，有何事？” 白瑟拱手作揖：“摄政王见谅，我等来此，并非有意滋事，不过听闻摄政王素有贤名，我们前来投奔，若是摄政王愿意收留我等，白瑟愿为摄政王效犬马之劳。” 第一百六十一章 归神卷·寻觅(1) 宿寒收了神力立于地面冷冷的对她说：“神妖不同道，你还是走吧。” 白瑟也跟着站在了蒲苇里，她皱眉推测着宿寒话里的深意，想了想，一点儿没想明白。 就算宿寒是个神君，但她没有妖骨，无妖气，也不是神兽所化，不见得就是个妖，怎么就不能与他同道了？ 白瑟腆着脸说：“摄政王，我等不远万里来此，是诚心来投奔于你，吾的三个小妖们也许暂时还不堪大任，若假以时日，必能成为摄政王的左膀右臂，吾的修为你也看到了，摄政王不妨再考虑考虑？” “不必考虑了。” 如此决绝？ 不行，绝对不行，她耗费了那么久才来到北荒，绝不能就这么返回。否则，对不起面黄肌瘦的小妖们。 白瑟友好地朝宿寒凑近了一些，厚着脸皮说：“哎呀，摄政王，您不知道，我的小妖们多才多艺，他们既能上厅堂，又能下厨房，不仅任劳任怨，还能歌善舞，脑袋也灵光，除了修为低点外，便没有什么短处了。” 白瑟昧着良心说了这么多，突然有些心虚起来，她又说道：“我们仰慕您威名已久，让我们加入您的麾下吧，我与摄政王强强联手，岂不是天下无敌？吾等入北荒，对摄政王来说，岂不是百利而无一害？” 看着白瑟这般卖弄唇舌，宿寒有了一丝犹豫，但也只是一瞬间的犹豫。 她这般能闹腾，怕是要搅得大荒乌烟瘴气。 她，白瑟，绝不能留在北荒，他的身边。 “既如此，你的小妖们可以留下。” “那我呢？” “自然是得走，离开北荒。” 额，为什么？就这目不识丁之人，也能做摄政王？这北荒之人怕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她真想前去暴打宿寒一顿，但她忍住了，她绝不能做粗鲁之人，也可能……打不过他。 “摄政王是觉得白瑟能力太弱了？不配留在北荒？” “你神力大成，可以自立为王，为何前来找吾？”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白瑟自知智术短浅，没有将相之能，所以前来助摄政王一臂之力。” 宿寒立于月光下，冷冷地望着白瑟，这姑娘，倒是能屈能伸。 “吾已经说过了，神妖殊途，不能共谋，北荒地小，还望姑娘另寻去处。” “我不是妖化而成……”白瑟念头一转，痴痴地问：“难道我还是个神？” 月光明亮，宿寒朝白瑟望去，她一脸无知，竟不知自己半点身份。 宿寒微微吸了一口冷气，提醒她说：“你乃上古的神女，生来为神。不过年纪轻轻，神力便已经修到了这般境地，想必天赋异禀。你有如此神力，自保足矣，不应与吾等妖兽为伍，也不应如前几日那般招摇，免得引来杀身之祸。你走吧，此后，不许再来找吾。” 她竟无言以对。 宿盏转身，欲要离去，白瑟离得近，紧紧抓着宿盏的衣袖皱着眉问：“那我的小妖们呢？” “随你。” “那请你等等。” 宿寒倒是个好说话的，竟然真的等起她来。 小妖们心领神会飞速窜了出来，大雷和小暖鼻涕横流跪了下去，大雷哽咽着说：“老大，你不要抛弃我们，老大去哪儿我们就跟着老大去哪儿。” 她点了点头，望向冷风，冷风也跪了下去，对着她磕了三个响头说：“冷风多谢老大这二十年来的栽培，日后若有机会，定当报答老大。” 大雷不解，望着冷风：“你要走？” 冷风眼中含着泪水，沉默以对。 小暖斥责：“老大教我们修行，处处庇护我们，冷风你要走？你忘了老大的恩情吗？” “你们别吵了！人各有志，冷风跟着宿寒才是最好的！”白瑟微微一声叹息，对着宿寒说，“你可要好好对我的小妖。” 宿寒未回她，只带着冷风离去。 数百年之间，各方势力荣了又衰，衰了又荣，首领换了一个又一个，就连当初信誓旦旦要跟着她的大雷，都带着小暖跟着人间的姑娘跑掉了，不留踪影。 唯有那个叫拂弦的，声名鹊起后百年不倒。 这百年之间，她一直谨小慎微，游荡于人间，却时常听到拂弦的名号，听闻他面如冠玉，听闻他惩奸除恶，听闻他有百妖倾心。 她坐于一家逆旅之中，点了两个小菜和一壶小酒，避着突如其来的大雨。 有两个女子踏进来，妖气甚重，她们抖落身上的雨水之后，便坐于正中央。 白瑟看清了那两个女子，一个面如刀削，棱角分明，英气十足。一个艳丽无比，是这人间的一道风景线。 那两个女子也注意到了她，时不时地打量着她，不过也仅仅只是打量而已。 客店老板走过去，问：“两位姑娘，住店吗？” “不住，上两个菜就行。” 她们在等着菜的过程中，便聊起家常来。 艳丽的女子问：“阿箬，你一个女孩子，跟随你父兄四处征战，也未免太过危险了些。” “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今天之后，我已荣归故里。” 女子惊讶：“你可真的想清楚了？” 阿箬回：“想清楚了。” 女子露出狡黠的笑容：“我早就说嘛，你跟着那拂弦不是什么好事情。” 阿箬回：“你不知，能跟随拂弦神君，救天下于水火，是一件幸事。” “那拂弦究竟有何本事？竟让你被痴迷于此！” “他相貌堂堂，能力非凡，心系苍生，当是结束这乱世的英雄。” “阿箬，他既如此，你回来做什么？何不近水楼台先得月，好好与那拂弦培养感情，早日成为拂弦之妻？” 阿箬面露愁容：“他的心里只有天下，况且他是天神之子，而我等又只是上古神兽，修炼几百年，才化成这般模样，他这等良人，不是我这等人便可以染指的。” “他是神君又如何？难道就无情无爱么？难道就不要娶妻生子么？我等是上古神兽所化又如何？如今修得人身，要相貌有相貌，要才能就有才能，你如此竭力帮他，难道还配不上他？” 第一百六十二章 归神卷·寻觅(2) 阿箬叹了一声气，叹尽万般无奈，她脸上愁容更甚，轻轻地说：“你不知，那个人，永远可望不可求，况且，天下太平，也是我的理想。” “你呀，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呢？” “天下有才有貌的女子比比皆是，她们试得还少么？” “所以你这次回来是心灰意冷了？” “嗯，心灰意冷了。我不愿再见到他，我不愿他在我面前，我却只能静静地看着他。与其这样，不如不见。” “你呀，也别太在意了，天下男子众多，你不如学学我，恣意潇洒，看开些。” 阿箬笑笑，说：“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真正让你心动的人。” 女子突然凝噎，无言以对，刚好店家端了食物上来，摆在她们的面前，她们便安静地吃起东西来。 白瑟往门外望去，雨滴缓缓落下屋檐，有阳光射入门窗，落在逆旅的地上。 雨后天晴，她也该走了。 她白瑟，看遍这苍夷的世间，却唯独没有见过拂弦。 她突然对拂弦有些心驰神往起来，拂弦，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竟让万千女子都为其痴呆？ 听闻他心如磐石，不为美色所动，听闻他心系天下，不受男女之情所扰。 她不信，不信拂弦是个没有七情六欲之人。 定是爱慕她的女子不够漂亮，不够温柔，不够有趣，神力不高，没有勇气，没有毅力，不配与他比肩而立。 她白瑟，快一千三百岁了，没有大志，未遇良人，她反正闲来无事，应该去见见他。 若他深得她意，她定要长长久久地伴他左右。嗯，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不离两相依。 她起身，疾步走出逆旅，背后传来店家的声音：“哎，姑娘！姑娘！” 是叫她吗？ 白瑟回过头一看，店家正向她跑来，他点头哈腰地说：“姑娘，您还未曾给钱呢！” “哦。” 只顾着去想拂弦了，竟忘了给钱。 白瑟摸了摸衣袖，袖中没有任何银两，于是拔下头上的一支银钗说：“吾今日忘了带钱，用这钗抵了，你看可行？” 店家掂了掂银钗说：“行。” 心之所向，便心驰神往，哪怕追至天涯，寻入海角。 这一追寻，竟寻了好几年。她有时常常想，见拂弦，简直比当年见宿寒还要难。 有一次快要见到他时，却因为自己大路不识，生生错了过去。 不过她倒是不急，她是神女，容颜不会老去，她有时间，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会见到他的。 也许正是因为有这种思想，她才寻了许久吧。 寻寻觅觅，她终于混入追随拂弦的队伍中。可听人说，他回了西丘，不知归期。 她突然有些失望，好不容易寻到他，他竟去了别处。转念一想，去了西丘好啊。若她追去，变成了孤男寡女，她岂不是能更好的表述心意？ 不，不，若是见到了，先不能急着表露心意，他都还不认识她呢，万一引起他的厌恶怎么办？不如就当作是偶然遇见，聊表家常吧。 嗯。如此甚好。 于是她又踏上了去西丘的道路。 行至鹿吴山脚下时，她有些累了，天色渐黑，乌云笼罩在鹿吴山的上面，山中雾气蒙蒙，又下起了小雨，山中神力涌动，有些不寻常。 也许，前方正进行着一场搏斗。她想，她的马儿也正好累了，应该休息一下，等前方厮杀停止了，再走也不迟。 休息了许久，前方的雨停了，山中没了四处冲荡的神力，应该安全了。 白瑟突然想到，鹿吴山道路宽广，是途径西丘的唯一路径，前方，莫不是拂弦在那？ 哎呀，她怎么没早些想到呢？ 于是她弃马而去，直接瞬移到山脚下。 白瑟到时，血腥味弥漫在雾气蒙蒙的空气中。让人觉得阴森恐怖的，是山中幽暗处发出的笑声。一个妇人的大笑声。 白瑟无声无息，立在大树的暗影之下，看着这阴森森的山中所发生的一切。 地上一片湿濡，树木草叶之上，染了不少血迹。一个男人躺在血泊中，手上现出了一片漆黑的鳞甲。定是他神力不足，因化形未完成而剩下的痕迹。 那个人无力的像虫一样蠕动着，脸上的神情狰狞，他大汗淋漓，却没有发出任何痛苦的呻吟。 白瑟又望了望他那粗短衫下的手，他的手上能有如此纯正漆黑的麟甲，该是上古龙族。 血自他的身上滚滚而出，腥味甚浓，浸湿了泥土。他的肩上、膝盖上、胸口上都插着木桩，若是寻常人，恐怕早已痛苦不堪，死了。 可是他行将就木，却也还在挣扎，不停地挣扎。 妇人嘴角轻笑：“你站不起来了吧！你先前的威武怎么不使出来呢？” 妇人晃了晃手中被削尖的木桩，双眼充满了仇恨，她望着地上的人问：“你说这最后一根木桩将会插在哪里呢？插在哪里好呢？是喉咙还是眼睛？到底插在哪里才算是为吾儿和阿观报仇雪恨了呢？” “你不出声？便由我为你做出选择如何？” 然后她咬牙切齿地说：“就算杀你一百遍都难解我心头之恨！” 说着，妇人举起木桩朝男人的脖子刺去。 怎么回事？一个龙族竟然落入了凡人手里，还手无缚鸡之力？ 该不该出手？这两人之间显然有深仇大恨，到底孰是孰非？ 眼看着妇人将木桩朝地上那条无用之龙刺去，白瑟忍不住出了手。 算了，地上的那个，好歹是上古龙族，不该惨死在此，下场凄凉。 妇人手中的木桩重重的从手中弹开，她人也被一股力量推去几尺之外。 妇人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便倒在了地上。她以最快的速度爬了起来，望了望树影下的人，愤恨不已。 妇人咬牙，那双铜铃似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白瑟，她不甘地想着：那人是谁？为什么要坏她好事！ 可直觉告诉她，这人不能得罪，且此地不宜久留。 那就逃吧，反正那个怪物，活不久了。 妇人逃了，白瑟也并未理她，逃便逃吧。 白瑟走出树影望了望四周，四周无人，更没有她想要见到的人。 她又放出神力，将附近探了个遍。 这坐山啊，没有太多生灵的气息，拂弦若是经过此山，也早就走远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归神卷·寻觅(3) 原来这次也无缘见到他呢。 别急，别急，白瑟，你是神女，可以等来日方长。既已经不能追上拂弦，不如静下心来好好欣赏欣赏沿途的风景。 白瑟饶有兴趣地打趣着：“嘿，你再不济，好歹是条龙呢，竟然沦为凡人的手下败将，稀奇，真是稀奇！” 烛原的脸上没有露出怒气，反而带着微微笑容，他虚弱地说：“堂堂......白瑟神女，不也是躲在......树下......听墙角吗？何况吾只是一条烛龙，被人暗算又有何稀奇？” 嘿，伤成这模样了，还回嘴，甚好，甚得她心。 白瑟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看来他还挺聪明，竟然知道她是白瑟。 “你怎么知道吾的名字？” 烛原微笑：“您的大名，早已传遍......山野，就连我这闭......门不出的人都略有耳闻。这天下，敢独自深夜上......鹿吴山的女人不多，况且，还是如此......有风貌的人......” 不仅聪明，还挺会说话，看来是没救错了。 奇怪，她一向低调行事，怎么人人都知道她的名字？ 众人都传她什么？ 眼看着此人的气息越来越弱，白瑟把烛原身上五根尖尖的木桩一一拔了出来，她将手放于他的胸口，用神力护住他的五脏六腑，然后扶着他走上大路。 好在她先前骑的那匹马儿竟自觉跟了上来，才不至于让她背着烛原赶路。 上路前，白瑟又用神力仔细地探了探山中生灵的气息。 山中生灵少，但也不是没有。 白瑟问烛龙：“你此前可是住在这鹿吴山中？” 他点了点头。 “你在这等我一下，我让小妖兽们去寻寻懂医术的人。” 白瑟闯入山中，捉住一只五百年的灵鸟说：“你去召集你的同类，替吾找到一个会医术的人，再把他的地址告诉我，要快，吾就在山下的窝棚旁等你。” 她虽卖过灵草，却不懂医术，这条奄奄一息的烛龙，既然救了他，那还得好好给他找个懂医术的人医医才行。 她又在附近找了找，看有没有什么灵草，但是夜太黑，草长得都差不多，她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灵草什么是杂草。 她身无分文，若是找到了医术高明的人，人家不肯给那条傻龙治怎么办呢？ 她想了想，这条龙既然住在山上，那定然有洞府，说不定洞府中藏着许多宝贝呢。 顺着大路往上走，不一会儿就找到了烛原住的窝。他果真住在石洞里，洞中有一个大大的水池，四处潮湿不堪，空空如也，唯有石板上一盏烛灯发出幽暗的亮光。 白瑟呼了一口气，这条傻龙，怎么把日子过成了这般模样？ 她走到烛灯前望了望，灯器精致，微蓝色的灯油虽不多了，但照个六七年也该不成问题。 还好，还好，这是一盏长明灯，当世还较为罕见。 她吹灭烛灯，将它拿在了手里。 她下山的时候，这条烛龙身上的血簌簌地流着，流了满地，甚是骇人。 不得已，白瑟又灌了许多神力给他。 这灵鸟去了那么久怎么还不回来？ 该不会跑了吧？ 等灵鸟消息的时候实在太过无聊了些，于是白瑟便与这唠着磕。 白瑟问：“你可有名？” 若是无名，她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地替他取一个。先前的大雷、冷风、还有小暖都是她取的。今日天气不太好，虽有弦月当空，但暮色四沉，马上就要天黑了，就叫小黑如何？ 嗯，小黑好，显得沉稳大气。 正得意时，白瑟听见他无力地说：“吾叫烛原，高原的原。” 白瑟脸一黑，笑着道：“好名字。” 天已经大黑了，当月亮没入云层里的时候，白瑟闲着无聊又用神力驱散了云雾，现出了弦月。 一刻、两刻过去了，四周一片寂静，在淡淡地月光中，白瑟抬头埋怨地望了烛原一眼，他也正望着她，一脸的感恩戴德。 白瑟问：“被人伤成这样，定然是做了许多好事吧。” 烛原苦涩地笑了笑：“一言......难尽。” “那等你伤好后，你便告诉我呗，吾许久都没有遇到趣事了。” “好。”烛原一本正经地说：“恩人之命，莫敢不从。” 夜半时分，灵鸟终于飞回来了。 它扑闪着翅膀在她耳边叽叽喳喳了半天。 白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仔细解读着灵鸟的言语，解读了半天愣是半句话也没有听懂。 她神情呆滞地问烛原：“你听得懂吗？” 烛原暗想，他又不是鸟，如何懂鸟语呢？ “我也不懂。” 白瑟又使出了神力，将自己的神力绵绵不绝地送入灵鸟的身体里。 这只鸟扯着脖子哀鸣了数声，这动作就像要被人割喉那般。它的爪子绷得很直，就像抽筋了那般。它哀嚎着哀嚎着便闭上了它的眼睛，还拉了一坨鸟便。 好半天，白瑟才助灵鸟变化了脊骨，褪去了羽毛，原本的灵鸟化成了一个光溜溜的童子。 还挺胖。 想必是这鸟没有神力，连灵力都低微，所以哪怕她是堂堂的白瑟神女，都只能将它化成童子的模样。 童子虚弱过后惊喜之情又溢于言表。 她只是一只五百年的灵鸟，原本要修上几千年才能化成人形的啊！ 白瑟扒下自己的一件衣服，套在童子的身上。她打量了童子片刻，四目相对时，她突然觉得童子望着她的眼神就和烛龙望着她的眼神一样，一样的崇拜，一样的感恩戴德。 白瑟问灵鸟：“你可知道去医者家的路？” 童子点点头说：“咿咿——呀——呀——” “能不能好好说话！” 童子卖力地说：“咿咿——呀——呀——” 这只傻鸟，竟还不懂得说话！ 她晕，晕得厉害。 “那你可愿意带路？” 童子点了点头。 白瑟把烛原扶上马，又把童子塞到了马上，可怜她走着路，还得牵着马，于是她便委屈巴巴地做起了牵马人。 她发誓，若是这条傻龙好了，她定要他给她找拂弦！ 童子刚化成人，得有个名字才行，既然是她把灵鸟化成人的，那她就得负起责来，她必须得给童子取一个高雅的名字。 第一百六十四章 归神卷·寻觅(4) 她抬头望望天，天已经黑了，就叫小黑？不行，这童子是个女娃娃，叫小黑不太合适。 她抬头问童子：“你刚化成人，还没有名字，吾给你取个名如何？” “咿咿呀呀，咿咿呀呀。” 如此激动，想必是十分愿意的。 “今日在山中遇到你，今夜月亮正弯，人间已经有了姓氏，便允你随吾姓，从此以后，你便叫白山月如何？” 童子点了点头便又“咿咿呀呀”了起来，直到烛原捂住她的嘴巴，她那“咿咿呀呀”的声音才停止。 童子将他们带到了一处湖边，到时，天已经快亮了。湖边房屋众多，都是用竹片造成的，别有一番趣味。 他们沿着湖边的路继续前行，经过一处长满斑竹的地方时，童子用手指了指。 细看时，斑竹后有隐隐茅堂和远远围墙。 白瑟牵住了马，将满身是血的烛原扶了下来，她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位老者，说明来意后，老者二话不说，便让他们进了门。 “老爷爷。” 老爷爷笑而不语。 白瑟啊，你可真行，脸皮可真厚，说不定这两鬓斑白的老头还只有五六十岁呢？你怎么好意思叫人家……老爷爷？ 白瑟将长明灯递给老者，礼貌地说：“老爷爷，我这位朋友他深受重伤，吾等没有钱财，只有这一盏长明灯，就用此物当作诊金您看如何？” 因为长明灯的缘故，老者非常慈和，给烛原治了伤之后，还让他们暂时休息。 因为神力用得过多又劳累过度的缘故，白瑟睡了许久，再次醒来时，又近日暮了。 烛原脱去了他身上不合身且又脏又臭的粗布短衫，穿上了老者的长袍，他恭敬地立于白瑟的面前，似乎要说些什么。 未等他开口，白瑟便惊讶道：“你这么快就能走路了？” “吃了老朽的药，能下床走路又有什么稀奇？” 白瑟恭维：“没料到您竟然是位神医呢！” 说完白瑟又仔细望了望老者，他虽有年迈之表象，却精神矍铄，步履稳健，且举步生风，颇有仙风道骨的意味。 她又想了想四周的环境，这清山湖畔之地，是一方净土，山清水秀，灵气十足，没有战火硝烟，当是有人福泽深厚，与此地气蕴相成所造成的。 世上医术高明的人不少，但是能把行将就木之人整得如此生龙活虎的，即使她活了千多年，也就今天遇到过。 她想起，今晨老者见到烛原时，即使看见了他那满臂的黑鳞也并未露出惊慌的神色，反而笑着，淡然得很。 不寻常，此人绝对不寻常。 白瑟仔细探了探四周的气息，屋子里除了烛原的龙气、灵鸟的妖气和满屋子的药味外，就察觉不到任何气味了。 白瑟疑惑，甜甜地笑着说：“老爷爷，莫非您是神？” 老者大笑：“你这孩子，倒是聪明得很。” 白瑟微笑：“人家已经有一千多岁了呢，已经不配叫孩子了。” “怎么？一千多岁了就自诩年龄大？” 白瑟非常小声地说：“那白瑟能冒昧地问一下您有多大了吗？” 老者有些叹惋起来，脸上突然间浮现出一种沧桑之感，他说：“老朽太老了，已不知自己今年是几万几千岁，与吾同时代的人想必也没剩下几个了。” 几万几千岁？她没听错吧！ 烛原原本正经的脸变得更加肃穆起来，他对着老者道：“您一定是位天神吧。” 老者豁然又微笑一下，一脸的慈和：“天神？哈哈，老朽已太久未听到这个称呼了。” “没想到这浅浅湖畔，竟是藏龙卧虎之地，先前是白瑟愚钝，不知老爷爷您乃是深藏功与名之人，我等多有冒犯，还望您多多见谅。” “不碍事。” 白瑟又问：“既然您是远古的天神，那一定见多识广，小辈名唤白瑟，听人说也算是个神女，今年一千一百八十八岁，生于渠渊，长于草野，不知亲生父母是谁，您可知道白瑟是否还有亲人在世？” “哦，老朽知道你，那个一直追着拂弦的女娃娃。” 额，怎么连这老者也知道她在寻找......拂弦？ 老者又皱眉想了想说：“你既是神女，便应该是天神的子孙，你说你生于渠渊，据我所知，渠渊那地偏远且凶险，当没有天神流落到那地方。 看来，她真的是被人抛弃的可怜孩子，白瑟淡然一笑，连渠渊的人都不知她的身世，老者不知道也是寻常。 她微微拘礼：“多谢老爷爷。”随即她大囧，“您......又是如何得知小辈对拂弦神君......穷追不舍的呢？” 烛原搭腔：“你爱慕着烛原的事，只怕人尽皆知了。” 额，还有这等事情？这可叫她怎么还有脸苟活于世呀？ “怎么知道的？” “两三年前的时候，有一鹿蜀小妖组织了一个帮派，人数众多，似乎财大气粗，从不干正事，只四处招摇，说是要为白瑟神女寻找拂弦神君的踪迹，消息早就传遍了九州大陆。” 额，鹿蜀小妖？莫不是大雷？他不是跟着凡间的女子跑掉了吗？难道他发达了？竟还暗地里帮她寻拂弦？ “那鹿蜀小妖可是名唤大雷？” 烛原回：“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那......如今这个帮派呢？” “打着你的名号如此招摇的人，肯定为你树立了不少敌人，听闻爱慕拂弦神君的人众多，那鹿蜀小妖，估计早被人灭了。” 灭了？不会，不会，先别慌，大雷那么机灵，这只是烛原的猜测罢了。 白山月推门而入，一脸纯真笑脸，无忧无虑。她高兴地同白瑟咿咿呀呀地说了一大堆后，白瑟便对着她说：“山月啊，你先自己去玩会儿，我有些事情要问烛原呢。” 老者是个非常慈和的人呢，骨子里散发的慈和，他带着山月走出了小院，去了湖边散步。 白瑟问烛原：“在鹿吴山时，你可曾见过拂弦？” 烛原皱眉：“见过了。” “是他把你伤成这样的？” “有些是，有些不是。” 烛原抬头望了望白瑟，她梳着高高的发髻，因为睡过而显得微微缭乱，但并不影响她的容貌，她的眉势细长，眼睛温柔而有神，她穿着黑色的衣裳，原本她的衣服是绿色的，她把它给了白山月。 她很美，美的良善，美的妩媚。 第一百六十五章 归神卷·寻觅(5) “我......” 烛原这般支支吾吾，难道有什么难为情的事情？ 白瑟撩了撩自己的长发，听见烛原问她：“你......你接下来可是要去寻拂弦神君？” “自然还是要去寻他的，寻了这么久，总不能半途而废不是？难道你也要同吾一道去寻他？报仇？” 望着白瑟睁大的眼睛，眼中似乎还潜藏着莫名的惊喜，烛原回：“你放心，与我有仇的不是他。” 白瑟因为心虚而恭维着：“没想到你还是个虚怀若谷的英雄！” 烛原沉默了片刻，便又鼓起勇气来，他道：“如今你既然救了我，从此以后，烛原便替你效命，直至死去。” 白瑟惶恐，笑着回：“嗨，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烛原兄你无需放在心上。” 这世上阴险狡诈者多，自私自利者多，落井下石火上浇油者多，雪中送炭者少，不求回报着甚少。 这天下，竟还有白瑟这样的人。 烛原面上波澜不惊，再看白瑟时，心中已经成了汪洋圣地，她成了他心中最圣洁的人。 救他，也许于白瑟而言是举手之劳，但于他而言是保全性命。从此以后，他愿为她驱使，无关情爱。 烛原想起白瑟曾说，若是他伤好以后，便想听听他的趣事。 他知道，白瑟不过是想打听拂弦的消息。 烛原径自开口：“你先前问我，为何落到这步田地，你是想听吾细细道来，还是长话短说？” 白瑟淡淡地说：“百态人生，悲欢离合，哪一件事不使人动容？看你的样子，想必也经过了不少大起大落的事，我这个人最喜欢听故事了，你不如细细道来？” 白瑟说完便觉得欠妥当，让人家把痛苦的事情一一说出来，这岂不是在人家伤口上撒盐？ 这样做，不太好吧？ 她听见烛原悠悠开了口，一开口，尽显沧桑，这无奈的语气啊，比那万万年的老者更甚许多呢。 “我是一条上古烛龙，一千三百年前，我曾带着族弟逃至这鹿吴山中，山中妖兽猰貐一族假意收留我们，却不过是图谋我龙族之鳞甲坚不可摧，我龙族之逆鳞可猎亡魂，龙心龙血能精进他们的修为。我对其感恩戴德，为他们守疆土，杀天敌。他们却趁我与人厮杀之际，残忍地杀害了我族弟，将他的皮和鳞甲做成了护甲，吃了他的......我怒至极，便与猰貐一族拼了起来，但寡不敌众，我不得不逃走。后来又寻了两次仇，直到一百多年前，我才将当年杀吾族弟、吃它龙心、饮他龙血之人杀尽，将那些剩余的猰貐也悉数赶出了鹿吴山。” 白瑟皱眉，这故事，若是换成大雷那样的正义之人听到了，定当早已拍案而起，为其长鸣不平。 谁人知，这般平和的外表之下，又掩藏了多少往事带来的沧桑与悲伤？ 白瑟不知如何开口，想了半天才说：“素闻猰貐一族阴险，如今看来，果不其然，他们如此行事，也当是罪有应得。未将他们赶尽杀绝，已经是你心善了......”白瑟心有疑虑，“不过你既是上古龙族，当神力强大，又怎么会带着族弟逃亡？吾出渠渊，在外游荡了一百八十八年，曾见青龙和白龙遨游于天地，但黑色的龙却并未见过，你手臂上的鳞甲为什么是黑色的？” 烛原浓眉紧皱，略显忧伤，他跛跛地走到草毡旁，缓缓地坐了下来。他之前伤重，即使有天神用天下灵药为他救治，也不过好了个大概。 他淡淡地说：“我烛龙一族，生于浑沌，可游忘川，遨游四海，龙气能镇百万怨魂，后追随陆渊天神，为共创大世而不懈努力。陆渊天神集结天下英豪与帝昊天神大战于西丘。他……陆渊天神战败，死于长留神山之下，帝昊天神却被百万人簇拥为神妖共主。 青龙事帝昊，烛龙事陆渊。烛龙死，青龙生。白龙不问世事，未曾参与战事。帝昊曾亲临忘川，只为将我烛龙一族赶尽杀绝，后来帝昊在忘川旁身死，我与族弟才迅速逃了出去。” 白瑟内心不禁多了几分悲悯，烛原厚道，该不是那撒谎之人。 她皱眉问烛原：“你与林中那妇人又有何怨恨？她区区凡人，有何能力伤你至此？是......拂弦事先伤了你？” 烛原皱眉，怒上心头，想到那妇人，他便气愤填膺，怒气牵动了他的筋骨，使他周身泛着疼痛。他呼了几口气，竭力克制自己的怒气，用平淡的声音说：“那妇人一家是猎人，以生肉为食，残杀山中生灵无数，我曾放过了他们，但他们不知收敛，反而伙同众多猎人上山，对山中灵兽进行捕杀，所以我就把她的家人杀了。” 他本已经心灰意冷，窝于山中，离群索居，不谙世事，只有山中灵兽常伴他左右，但是那些可鄙的猎人，在山泉里下了剧毒，虽然那些毒没能毒倒他，却让他昏睡了半个时辰。他们趁机对山中灵兽痛下毒手。 凡人如此歹毒，他又怎会放过他们？ 原来如此，白瑟想，怪不得山中生灵如此少呢。也许此事恰巧被路过的拂弦遇见了，拂弦定当以为，区区烛龙竟然对凡人下手，于是路见不平，便出手相救了，烛原也因此重伤。 白瑟突然想起了彦君的话，彦君常说，一切恩怨情仇，皆是因缘际会。她既然已经救了烛原，便该走了。 白瑟淡淡地说：“所以你杀妇人之时，是拂弦把她救了？” 烛原点了点头。 往事大多空余怨愤，本不可深究，是她过于好奇了。 “拂弦是不是往西丘的方向去了？” “嗯。” 时辰不早了，西丘离鹿吴不远，拂弦回来时，必定还要经过鹿吴山，既如此，那她便还有寻到拂弦的可能。 “我该走了，告辞。” 千事万事，寻拂弦是头等大事。 烛原慢慢起身，他的手脚还用不了多少力气，所以站起来的速度并不快。 白瑟忙说：“你伤还没好呢！就别折腾了，好好坐在草毡上休息吧，吾不需要你送。” 第一百六十六章 归神卷·寻觅(6) 烛原走到她面前，恭敬地说：“我随你去寻拂弦。” “你又不找他报仇，随我去寻他做什么？” 该不会也像她一样爱慕他？ 不可能吧。 烛原语气坚定：“烛原之命，乃姑娘所救.......” “得了。” 白瑟打断他，她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如此重情重义，接下来定然要像从前她的小妖们说一样的话：姑娘大恩，我为以为报，惟愿能替姑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白瑟拍了拍烛原的肩膀说：‘吾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就好好养伤吧。你与拂弦有过节，不便跟来。孩童太闹腾了，吾没有多少耐心，所以不喜欢顽童，我既然把山月化成了人形，她年幼无依，你便帮我照顾她吧，就当是报答我了，若是日后，我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一定会毫不客气的厚着脸皮找你的，到时候，我闯下了大祸，你可不得当缩头乌龟啊！” 嘿，笑话，她白瑟一辈子谨小慎微，又怎么会惹出祸事？再说，若是惹出了祸事，她神力卓绝，聪明能干，自己解决下不就完了？ 她说这些事，不过给烛原个寄托罢了。嗯，今日，又日行了一善呢。 况且她独来独往惯了，带个大男人去见拂弦怎么合适呢？要是日后拂弦见到她带着烛原前去找他，指不定会怎么想呢，那还怎么让拂弦对她一见倾心？ 见烛原不再执意，白瑟飞速走出了小院，途径湖边之时，看到天边晚霞正红，金柳扬堤，湖上飞燕掠水，三两小舟泛湖，老者拉着白山月胖胖的小手一边散步一边教着她说话。 白瑟跑上前去微笑着打了个招呼：“老爷爷，白瑟多有叨扰，先告辞了。” “这么快就要走了？” “嗯，若是再晚些，吾就寻不到拂弦啦。烛原他行动不便，可能要多劳烦您几日，我把山月托付给了他，还望您也多多照顾，等吾寻到了拂弦，便给您多送几盏长明灯来。” 老者摸了摸胡子，爽朗的又笑了几声：“你这女娃，倒是精明，快去吧！” 白瑟拘礼：“告辞！” 白瑟在鹿吴山等了许久，也未见拂弦踪迹。想必，他已经改道而行或是早就已经走了。 不过她还是去了西丘，万一她得上天垂怜，就这么遇到他了呢？ 越过几座矮矮的山丘后，她便真正到了西丘的边界。此前她从未来过西丘，西丘灵气氤氲，美得不像话。 越往西走，山便越高，高入云天，叹为观止，非神力高强之人不能入。 她释放自己的神力，探进两山深处，山中生灵不少，妖气冲天，却唯独没有神和人的气息。 这里也是没有拂弦呢。 她有些累了，额上的汗水不停地滴落，浓雾自山上飘下，将她淹入其中，她突然有些迷茫起来。她茫然的在雾中走着，走了很久很久，直至雾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因为雾水的缘故，她的眼睛也微微湿润了。 她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还去寻拂弦吗？要放弃吗？ 人间趣事众多，何不去寻欢作乐呢？为什么偏偏要把自己的执念进行到底呢？ 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了一条清澈的小河，她在河边坐了许久。雾太浓，她看不到远方，她也没有心情用神力驱散，突然倍感孤单。 寻找拂弦的道路很孤单。 孤单时，无酒可饮，无话可说，无人相伴。 于是她跳入河中，把自己闷在了河里许久，许久。 她从渠渊出来，未闯出大业，没有遇到什么趣事，不过无聊地行走于世间，未看见繁华，未见过盛世，未遇过拂弦。她出渠渊数百年，呵，可笑，不过浪费着光阴。 也许，天本就不遂她愿。 既如此，又何必强求？强求又有什么用？ 她是不是……该走了？ 反正，她从来也没有见过令她心驰神往之人，走了也没什么可惜。 是这样吧，没什么可惜的。她想彦君了，她想娴婆了。 走吧。 渠渊地大，再不走，她就要忘记来时的路了。 白瑟闭上眼睛，闷在水里很难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行，这样下去可不行，她不能淹死在这个地方。 她正要出水时，有人把她捞了出来，放在了岸边。 她即刻抹掉脸上的水，去寻找捞她的人。 来人就在不远处穿着一袭白衣，浓雾笼罩，白瑟看不清他的脸。 “你是谁？” 是不是就是她一心寻找着的拂弦？ 为什么要“救”她？ 白瑟朝他走近，她往前走一步，他便后退一步。 她想要看清他的面容。 她甩着盈水的两袖，用神力去驱浓雾。可风已动，雾仍浓烈，并没有散去。 “吾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姑娘想必就是白瑟，拂弦神君让吾带一句话给姑娘。” 声音温润似水，无波无澜。 “他知道吾在找他？他在哪里？有什么话他为何不自己同吾说？” “拂弦神君已走。” 走了，他果真走了，不在这里。 “那......他让你带什么话？” “神君说他粗俗鄙陋，才德疏浅，无心情爱，不敢蒙受姑娘厚爱，还望姑娘另觅良君，勿要再寻他，免得耽误姑娘。” 他什么意思？他都未见过她，便已据她于千里之外？ 不，不甘心。 那人说完，便消失了。白瑟再次用神力驱散浓雾，白雾散去时，她四顾空空，已经没有了说话的人。 既如此，她偏要找他！ 烛原曾说，有一鹿蜀小妖组织了一个帮派，专为她寻拂弦。 于是她对着万千妖兽放出话，谁若能替她寻到拂弦踪迹，她便助谁化形成人，若是化形了的妖，便助其增进修为，并许钱财数众。 若这些都不稀罕，只要是合理的要求，她都答应！ 两月之后，白瑟便有了拂弦的消息——拂弦在北荒境外的羽山，以一己之力大败围攻的三百妖兽。 从前是她傻，只知道自己寻找，认为这样才能让拂弦看到自己的一片诚心。 如今，他既然已经知道她千辛万苦地寻找他，还要什么诚心！ 听闻，围攻拂弦的三百妖兽个个戾气冲天，神力不小，听闻拂弦受了点伤，没有大碍。 第一百六十七章 归神卷·寻觅(7) 羽山离北荒不远，必定妖兽成群相聚。拂弦去那儿做什么？莫不是拂弦要图谋北荒？ 宿寒的神力她当初可见识过，况且他拥百万之众，国险而民附，虽然他很好说话，但若是要他舍弃北荒，那可能就不好说话了，他可不是轻易能惹的。 惹不得，真惹不得。 白瑟催动神力越过群山，见一群巨大的鸩鸟在前头飞着。鸩鸟以食毒蛇为生，全身都是剧毒，被其咬上一口可就麻烦了。 她望了羽山一眼，羽山乌烟瘴气，巨石横飞，树木折倒，老远便听到厮杀的声音。 白瑟急急赶了过去，只见遍地尸骨，血满长路。先前飞去的鸩鸟早已不见了踪影。 好几条青龙与白龙游于羽山上空，仔细看时，他们正互相撕咬，青龙势众，两条白龙身上现了伤，白龙而后腾于北荒。 地上有一群化形的人正与残存的妖兽决斗。这群人，人数不少，个个都神力高强，其中有一个穿着灰色衣袍的人显得特别亮眼，他手执长剑，一挥手便剑气如虹，杀尽妖兽无数。 看来，这场战争暂时接近尾声了。 她往人群的方向奔去，匆忙之间，有地动山摇之势，山间扬尘滚滚，有无数的人朝她冲了过来，连那两条刚刚落地的大青龙都调转了方向。 白瑟惊恐，她只是一介弱女子，可绝不是来打架的，况且她连武器都不曾带在身边呢。 但此番形势危急，若是再不出手，她便要命丧于此了。 白瑟勾起地上的长枪，轻灵地跃于空中，用神力将长枪一挥，神力所及，虽未将百十人置之死地，却也倒下去了大半。 人们不退反进，又攻了上来，气势更足，威力更大。 卿书朝远处看去，有一位女子面对众人的围攻，却丝毫不畏惧，她飞速退后，又腾于空中，一身桃花色的衣裳悠扬飘展，宛如飘动的浮花。 她释放着滔天的神力，扬尘漫漫，枯叶蓬飞，他一闭眼，已树木尽折，乱尸横飞，巨大的神力犹如滔天的巨浪打在他的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被女子的神力击得东倒西晃，不得不连连后退。睁眼去看时，只有拂弦及一些上古神兽所化之人依然岿然不动，其余妖兽化成的人皆连连后退，有些甚至还倒在了地上。 还好，还好，丢脸的也不止他一人。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女子，竟有如此修为！她只身来此要做什么？ 有人冷冷地下令：“退后！” 声音不大，却足以传到前头那帮人的耳中。 退后？白瑟皱眉，她好不容易才找来的，凭什么有人说退后便退后？ 眼看她就要与这些人再次交锋，突然之间，他们便收起了愤恨至极的眼神，刹住了脚，尔后四散退去。 原来，那人不是在同她说话。 还好，还好。否则，她以寡敌众，必定下场凄惨。 人群中有一个穿着灰色袍子的人踩着枯叶踏过尸骨朝她走来，他长眉冷目，眼眸深沉。 没见过多少风流纨绔的白瑟承认，他确实一表人才，即使他身上的衣袍已经被血污成黑红的一片，她仍然觉得他风度翩翩。 她疯了？她可是来寻拂弦的？怎么能对别的男子发出赞叹呢？ 白瑟往人群中望去，人群中有面容清秀的，有冷峻英气的，有肥头大耳的。 这些人中，谁才是拂弦？ 白瑟听见来人冷冷地说：“你来做什么？” 此山又不是他的，凭什么她就不能来呢？ 明明长得这般温润如玉，为何说起话来偏偏这般清冷？ 白瑟有些懵：“你认识我？” “你不是四处寻吾？” 额，这话来得突如其来，把白瑟惊了又惊。 他......就是拂弦？ 难怪当初大雷带着小暖会不顾一切跟心上人跑了，原来，世上若有一人值得自己喜欢，当真会冲动到忍不住拉着他的手奔向天涯海角呢。 众目睽睽，她应当不会看错吧！如此丰神俊朗、出淤泥而不染之人果真便是拂弦么？他真的如世人所说，看一眼便能倾心千千万万年呢！一点儿也不枉她跋山涉水东奔西顾来寻他呢！ 她曾千般想象他的样子，今日一见，他形貌昳丽，连一根头发丝儿都刚好是她喜欢的样子。哪怕他说话时清冷的模样她都喜欢。 她终于得偿所愿，见到了心心恋恋的人。从此以后，她会平定心猿，伏御意马，不再在浮世里沉浮、饮孤酒羡良人。 白瑟疑惑：“你怎知是我？” 拂弦面若寒山，语如刀剑：“还有谁人会穿得如此艳丽上羽山？” 他本想对着她冷言冷语一番，好让她知难而退。因为这里是北荒境外，危机四伏，朝不保夕。 那年春天，有人告诉他，世间有一女子苦苦打听他的消息，锲而不舍地寻找他。那时他想，这样的女子比比皆是，等过一阵子便不会再闹腾了。 他没想到这个叫白瑟的女子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分寒冬，不论酷暑地寻找他。 如此冥顽不灵的人，既然来到了羽山，又怎会被他的冷言冷语而劝退？ 白瑟的脸映着夕阳，拂弦望着她那双灵动的眼睛，她的眼神清明，她的面容若三月的桃花那般脱俗。他未曾料想，那个日日追寻他的女子竟生得这般瘦弱。 他突然对她狠不下心了，在西丘是，在这里也是。就算他赶她走，她铁定也不会离开。 若是.......她当着众多人的面抱着他的大腿放声嚎哭可怎么办？ 他说她穿得艳丽？他不喜欢吗？难道美也是一种错？他可知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他可知她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只为了见他？只希望他也能对她一见倾心。 好吧，白瑟承认，此时谈情说爱暂时还不合时宜。 但她真想故作姿态半袖遮面娇羞地说：奴家穿得这般美丽还不是为了见你？ 思索片刻，她还是没有这么说，她不能这么没有节操，就算要这样做，也绝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白瑟轻声地说：“神君不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第一百六十八章 归神卷·寻觅(8) “你来此做什么？此地危险，你还是快走吧。” 白瑟苦涩地笑了笑：“神君难道不知白瑟来此是为了谁？” 见拂弦并没有说话，白瑟即刻便蹿到他的身侧，抬头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一脸期望地望着拂弦说：“神君不要赶走白瑟，吾既然生来为神女，便也要为天下太平尽一些自己的绵薄之力，我来此帮神君，可好？” 拂弦又冷冷地说：“保护好自己。” 他让她保护好自己？白瑟浅笑，看来，大有希望呢！不愧是她的心上人。 他们在山上寻了一处比较干净的地席地而坐，有的人闭目养神，有的人擦拭着武器，有的人极目远眺。 白瑟静静地坐在树枝上看着地上拂弦，他微微皱眉，面有愁容，似乎若有所思。 夜幕降临，山中浓烟消逝，天上昏沉一片，那个叫卿书的人生起了火，他们捡来许多灵兽的尸体烤了起来，香味传到树上，白瑟咽了咽口水，闭着眼睛休息了起来。 她没有料到自己竟然能在树上睡着，不仅睡着了，还破天荒的在树上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变成了孩童的模样，衣衫褴褛，在渠渊的深草丛中游荡，斗着不认识的猛兽，吃着枯草，想不尽的可怜。 突然间又下起了茫茫的大雪，白雪覆地时，她冷得不像话，在雪地里走了许久，才找到一个大大的树洞，她赤着脚爬进树洞里蜷缩了起来。 好冷。 一阵清冷的风吹过，白瑟醒了。 她看到了火苗在风中摇晃，星火从火中弹出来然后在寂夜里熄灭，火光照着一些人的脸，他们大都皱着眉毛，身体僵硬，都如紧绷的弦一般。 不知是谁人说了一句极其惊悚的话：“敌人来了！快把火灭了！” 火一会儿就被灭了，众人提起了武器，打起了精神，纷纷含蓄待发。 四周安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白瑟有些毛骨悚然。她突然想起，彦君曾说，做梦不能梦到雪，那是上天的预示，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别慌，白瑟，这只是个荒诞的梦罢了，她刚刚遇到拂弦，这是难得的幸事。况且她神力强大，能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呢？ 白瑟望了望拂弦，他立于树下不远处，大风吹起他长发，夜太黑，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轮廓。 她跃下树，缓缓走到他的身边，她有些局促，平时话多的她竟然不知要说些什么。 她跃下树来，只是想同他一起并肩作战。 拂弦轻轻地问她：“害怕了？” “没有。” “傍晚时，明明已经胜了，你......为什么不带着大家走呢？” 拂弦缓缓地说：“你不知，羽山是隔着大荒的屏障，若是弃羽山而去，北荒境内的群兽尽出大荒，便会为祸四野。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守住羽山，即使战死，也要守住羽山后百万无辜的生灵。” 他果真如那个名唤阿箬的女子所说的一样，心念苍生。 “吾曾见过不少兵书，上头写的都是取胜之道，你……不排兵布阵吗？” “敌人奸诈，不知其计如何，羽山连绵亘长且路少，咱们在此以不变应万变也尚可行。” 白瑟又听见拂弦说：“战中吾无暇顾及你，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这些事情本不该牵连于你，若是遇到危险，你便快些逃吧，以你的修为，该不成问题。” 额，让她逃？这样不好吧，他还要不要保持他那威严的形象啦？周围那么多人，被人听见了，他们岂不会觉得他偏私？ 彦君说渠渊之外的人太过聪慧圆滑，她不是他们的对手。拂弦的这一番话是不是在试探她？他是不是认为她是那贪生怕死之辈？ 好吧，她确实贪生怕死，无可厚非。 毕竟即将要发生一场大战，这场面她还未曾见过呢。但是有他在，好像也没有那么怕了。 “不，不，白瑟会同神君一同作战到底的，天下未平，白瑟也常常寝食难安，吾空有一身神力，今日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又怎么会走呢？若是吾逃了，今后定当懊悔不已。” 白瑟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带着小妖在巨石山中修炼的时候，有人曾一剑削平了她的山头，小暖曾说是个叫胡贤的人所为。 那个叫胡贤的是不是他？ “拂弦......八十年前，你与人打起来时，有没有削平一座很高的、四周皆是峭壁的荒山？” 白瑟等了一会儿，才听到从寂夜中传来的声音：“怎么了？” “是不是你？” “应该是吧，太久了，吾不记得了。” “那座山，是我的山。”白瑟灵机一动，在黑夜中狡黠地笑了笑，然后委屈巴巴地说：“我花了很多很多年，才在上面种满了鲜花，养了灵鹊，和我的小妖们把那里布置的像家一样，可是......被人一剑就砍没了，我的小妖也差点埋在那里，等这场战争过后，你便要赔我。” 赔她什么？一个......家吗？ 拂弦将手中的果子塞到白瑟的手中，轻轻地说：“快吃吧，卿书找来的，等会儿就没时间吃了。” 白瑟一暖，他竟如此细心呢。她突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他和她说话时，语气中也少了许多冰冷呢。 白瑟，你要努力啊，假以时日，拂弦一定会接纳你的。 片刻后，各种奇怪的声音齐发，这本该清明的夜空里，群妖百万，尽出大荒，不同类型的妖兽团结一致、井然有序的对羽山进攻着。 敌人一批批倒下，又一批批冲了上来。他们先弱后强，似乎永远也消灭不尽。 大战持续了三天三夜，羽山尸体堆积，已看不到任何一点空地。白瑟的衣衫染成了脏兮兮的一片，也看不出原本的桃花色。 连日连夜的战斗，她的动作已经慢了许多，神力也所剩无几了。 可是敌人仍然众多，好在，她一直在拂弦的不远处。 她朝拂弦望去，他身上虽然也血迹斑斑，但神力不减，如此，她便放心了。 有人绕到她的身后，手里拿着利剑，带着霸道的神力朝白瑟刺了下去。白瑟察觉到异常，却已经来不及闪躲，生生受了这一剑，转眼间她的衣衫便被又染了一遍。 第一百六十九章 归神卷·羽山(1) 呵，这回啊，是用她的血染的。 这身衣裙，是她采了许多艳丽的花瓣，精心花了一个月才染成这般世间少有的颜色。想必，再也洗不干净了。 果然，彦君说得对，梦到雪没有好下场。 白瑟往前奔去，那人迅速地抽出了剑，白瑟转身，她看清了伤她之人的脸。 是个女子，眉宇间一股英气，她伤了她后竟然还愣愣地望着她。 难不成因为她的美丽，所以动了恻隐之心？ 不会吧。 她向来没有得上天眷顾，运气不好呢。 白瑟提起长枪立即反击，女子回过了神，她的长剑轻轻一挥便斩断了白瑟手中平凡的长枪。 这一柄平凡的长枪断成了一截、两截......掉落在了地上。 敌人的剑，竟如此之强。 不好，这下遇到大麻烦了。得跑。 女子的剑气所过之处，摧枯拉朽，劲风席卷，残衣枯叶乱飞。 糟了，女子的速度太快，那把极其锋利的剑，又朝她刺了过来。 白瑟避无可避，突然有些绝望起来。 她恐怕要丧命于此了。 死在这般厉害的人手中，虽也不算冤枉了，只可惜啊，她还没同拂弦花前月下，没能拉着他的手走遍天涯海角，看遍山川河流，她......还没有机会向他表露心意呢。 她苦修多年，还未曾在这连绵的羽山山脉上见到宿寒。当年宿寒没有同她动手，她却已经知道自己是他的手下败将。 离了大荒的蒲苇荡后，她便想，若是有朝一日，能再见到宿寒，一定要同他比试比试。 不过这些，都做不到了。只是就这么死了，到底空余遗憾。 “白瑟！” “住手！茗茗！” 两声惊呼，穿过声声刀枪剑戟的声音，传入白瑟的耳中。 茗茗？ 这个英气十足的女子，竟然有一个这般柔情似水的名字。 白瑟看到茗茗冷峻的脸上出现了惊慌的表情，这表情啊，定然比她这个快要死于她剑下的人还要无措。 白瑟不解，茗茗竟然对强大的敌人仁慈，真令人匪夷所思。 茗茗慌乱地收了剑，未免让剑割伤白瑟，她又匆匆收了满身的神力。 可她还是看见白瑟在她的面前倒了下去，且脸色苍白满身......是血。 怎么会这样？ 有人狂乱地砍着四周的敌人，直直地朝白瑟赶来。 是个玉面书生般的人，想必他就是拂弦，帝昊的儿子，远古的神君。 拂弦抱住了白瑟，温柔而又疯狂，愤怒而隐忍。 他的神力强大，竟然毫不顾忌的在这一刻尽显，四周风起云涌，杂物飘飞，可也难掩拂弦凝重的面色。 她赞叹啊，这般神力是她修炼了千万年也达不到的高峰。 他剑气纵横，她颤抖着双手执剑抵抗。 一瞬间，熟悉的身影走到她的旁边，将她拉到他的身后， 她欣喜也惊慌，他竟然还愿......护着她。 茗茗开口：“对不起......宿寒。” 她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该儿女情长，她向来沉稳冷静，可是此时，她偏偏忍不住难过起来。 她如此伤害了宿寒，所以心绪不宁。或许以后，他会弃她而去，从此宿郎是......路人。 只是路人。 墨茗茗望向宿寒，他的神力明明已经登峰造极，可是因为她却不得不收敛神力，小心翼翼地同拂弦交着手，每一招，都极尽小心。 偏偏拂弦的神力也不可估量，他似乎有些不要命了，每一招刚猛狠厉，不留余地，不给自己留有余地，不让宿寒有喘息的机会。 他们的身旁，所有的神妖纷纷躲避，免得受到了他们的神力的波及，就连她，有着万万年修为的人，都微微疲于应对。 宿寒因为她而失了放手一搏的气势，他连连败退，不敌拂弦。 都怨她。 拂弦的人从远处赶来，从她的妖兽中杀出了一条血路冲到了拂弦的身边。 来人中有一个人一拢黑衣，玄纹云袖，浓密的眉，棱角分明，侧脸的轮廓如刀削一般，气势十足。 这个人茗茗见过，青龙之首，名太微，活了万万年的人。一向与拂弦志同道合，狼狈为奸。 她听见太微说：“拂弦，将白瑟神女交给吾吧。” 拂弦庄重地说：“请你一定要照顾好她！” “放心！” 白瑟不在拂弦的怀里，拂弦便猖狂了，天空中乌云滚滚，天缓缓阴暗成暮色，狂风呼啸，山野残树摇摇晃晃，地上有些尸体被风吹得四散滚滚。拂弦剑指苍天，用尽神力，以剑引得玄雷滚滚而下。 宿寒也不再畏首畏尾起来，他为了她的雄心抱负、为了她的天下大业而不遗余力、枉顾生死。 玄雷落下时，宿寒退至她的身边。 她知道，宿寒是为了保护她。 她的手一挥，空中的白龙长鸣，带着百万妖兽悉数全出，朝拂弦冲去。 玄雷一道道降落，妖兽哀嚎四野，不久便损伤众多。 “给我冲！” 敌寡她众，敌疲她盛，她一定可以倾覆天下！ 她是大荒的王，今日，她定要带着大荒数万生灵冲出羽山，夺得灵泽福地，让北荒的妖兽们在富饶肥沃之地扎根生存，诞下千千万万子孙，她要让北荒的人也有吃不尽的鱼肉，穿不完的衣裳，她要让他们千秋万代都沐浴在她的恩德之下感念她墨茗茗的荣光！ 她不仅要做北荒的王！她要成为天下的王！ 茗茗微微咬紧牙关，矗立在宿寒的保护之下，偶尔执剑砍向身旁的敌人，她如此愤怒，只因目之所及，皆是她北荒的烈骨。 玄雷滚滚，劈碎无数生灵。 区区玄雷，于她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待他耗尽神力，她就去杀了他。 去挫骨扬灰，去千刀万剐，去为她千千万万的生灵报仇雪恨！ 一道玄雷劈在了沉焰的面前，她面前的人闪躲不及，生生变成了焦炭一般倒在了地上，他，死得无声无息。 她战战栗栗，驻足片刻，望向周围，四周浓烟滚滚，烈火堆堆，空气中皆是令人令人作呕的气味。 许许多多的人或兽推着她从这倒在地上的人身上踩了过去。 她咬紧牙关奔向前方，今日，她跟随众多妖兽至此，要做一件举世的壮举，如若不成功，便成仁！ 第一百七十章 归神卷·羽山(2) 她的眼中浮现了热泪，心中涌现了豪勇，她终于微微体会到几千年前王君的心意。 几千年以前，她曾有幸得见王君，王君站在冥河河畔，望向羽山，独言独语，一脸愁绪。 她对着远方的天空苍凉地说：“天下甚广，为什么独我北荒之土贫瘠不堪，难道我北荒子民就活该食不果腹？为什么吾等要拘束于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之中？” 王君手指远山，即使她是女子，却显出男人都未必有的刚气：“总有一天，吾要让北荒之外的人臣服！让吾的子民不为争食而戮杀，不为生存而卖子鬻儿，吾要让远方之土尽归我有！” 那时，她灵智初开，什么也不懂，只是冥河里一尾曾在王君手中游荡的龙鱼。她感念王君之雄心与良善，于是努力修炼，跋山涉水，行至都城。虽未成功入得胥缈宫，却也成为了摄政王手下的马前卒。 如此，足矣。 就算不能成为北荒开疆扩土的功臣，不能名留青史，也能为北荒千千万万的人的共同愿望使尽微薄之力。 雷声轰轰，密集的从乌黑滚滚的云中降落，沉焰的许多同伴们都被玄雷炸飞，或尸骨无存，或面容焦灼，或烈火满身，或声起哀嚎…… 她决绝的朝拂弦冲去，同剩下的众多同伴一起，视死如归。 他们只有一个任务，杀死拂弦。 反正，她的家乡就在此地，在羽山后的冥河里。就算今日战死，也能魂归……故里。 呵，魂归故里，于大多数人来说，也只是遥不可及的梦，她，已经很幸运了。 她该知足的。 当一道玄雷竖直朝她劈下来时，有人不顾一切扑倒了她，她被人拥护着而匍匐倒在了血红的地上。 脸好疼，疼到麻木。腰……好像也断了。护住她的人颤了颤，便再没了动静。 也不知这素未谋面的人是谁，为何要舍弃自己的命救她。 她使劲动了动，可是她根本就移动不了分毫，因为有众多的人和妖兽们踩踏着她背上的人奔向拂弦，每当她动一下，就有一种她被万脚齐踏的错觉。况且玄雷的力量太霸道了，就算隔着一个人，也让她五内俱焚，皮开肉绽。 她匍匐在这具尸体下有些喘不过气来，血水从她的嘴里流出，混着地上流淌的水微微渗进泥土里，如此活着，生不如死，她便索性将头埋进沙土里，静静地等待着死亡。 耳朵原本听到的嗡嗡的响声不一会儿便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阵阵浑厚的龙吟以及清脆的凤鸣声。 看来，是上古神族前来助阵了，也不知，助的是哪一方。 渐渐的，再也没有人从她的身体上踩过去。可是地上的水流突然间大了许多，她眯着眼望去，原来是下起了滂沱的大雨，雨滴落在地上混着沙子打进她的眼睛里。 雨声大，可也没有掩盖决斗之声。 天黑压压的一片，她看不见王君的身影，也瞧不见拂弦的踪迹，因为不远处高高的尸山挡住了视线。 如此景象，她不知自己是该为了活着而庆幸还是该为了自己的处境而觉得悲苦。 也不知王君怎么样了，胜利了吗？拂弦，他是不是死了？ 有摄政王在旁，神君她定然能实现当年的愿望。 墨茗茗一边同众人抵挡着前来帮助拂弦的人，一边注意着宿寒与拂弦的交战情况。 宿寒，这个与拂弦有些世仇的人，据她所知，也就只有他能让拂弦微微忌惮着。 墨茗茗皱了皱眉头，因为拂弦剑锋一转，横里劈，竖里刺，越来越快，长剑发出呼呼的声音，忽然他抓住一个破绽，将刀一竖，胳膊一展，那把剑直直刺向宿寒！ 还好，宿寒，她的摄政王也不是等闲之辈。 宿寒忽地将长剑向上一抛，这锋利的长剑，如同蛟龙一般飞向空中，他身体一纵，猛然向后倾倒下去，又一剑擦着拂弦的腰身刺了出去。 拂弦转身，持剑挡住宿寒的进攻，只听“喀喀”几声，火花直蹦。他的手被震得生疼，剑也离了手，三天三夜的战斗终是让他累了，他已竭尽全力。 于天下，他问心无愧，于父君帝昊，也不算失诺。 只是……于那个面如桃瓣、天然一段风韵、妩媚又不失柔美、笑起来眼睛像是夜空里皎洁的星星一样的明艳的姑娘来说，终是有所亏欠。 宿寒的剑剑气凌人，天地间充满了凄凉肃杀之意，他这一剑直逼拂弦心脏而去。 茗茗微微露出欣慰的神色，快了，宿寒快将拂弦杀了，拂弦他该命丧于此了。 此次虽损伤惨重，但只要杀了拂弦，便再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 她转身又杀了几个敌人，再次望向宿寒时，她惊了，宿寒的身边……怎么冒出了好几个人？ 竟然有上古之人太微！ 宿寒他的手捂着自己的肚子，他的身上流淌着鲜血，他受了伤啊！ 太微执起大刀，从宿寒背后朝他扫去。 不，宿寒，快躲，危险！ 她心急如焚，不顾一切跑到他的身边。疼痛如期而至，太微把剑从她背后拔出。 她看到宿寒转过了身，扶着她的肩膀睁大了眼睛，眼里满是不安与惊慌。 趁着太微微愣之际，宿寒抱着她飞速地逃离了，再不管她的千秋霸业。 他轻轻叫着她的名字：“茗茗……” 连声音都发着颤。 拂弦势寡，原本以为，今日便能让他灰飞烟灭于此的。所以，她同着宿寒亲自来了，来杀拂弦了。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却不曾想，竟是这样的结果。她的大愿，已经......不能实现了。 众妖纷纷退下羽山，渡过冥河，重回大荒。拂弦飞上了羽山之巅，墨茗茗听见他在羽山上用浑厚的神力传音：“吾乃天神帝昊之子，承父命护天下太平，拂弦以古神之名立下规矩，以羽山为界，大荒境内侍卫妖界，由妖界统领管理，大荒境内的生灵不得出妖界半步，羽山之外是为人界，由此次大战中带领人类的统领管理，人界西丘后有座姚光山，以此山为界，山后之山皆高不可攀，浑沌之气丛生，非上古神族不能居住，是为神界。由上古龙族之王太微管理，从此以后，三界不得互相侵犯！” 第一百七十一章 归神卷·羽山(3) 自此创下三界。 太微召上古巫师之力耗尽数月将羽山上的亡魂困于羽山，使它们不得入忘川，又无法在消散天地之间，从此，羽山成为阴山。 成王败寇，白龙在此次大战中伤亡惨重，太微经过深思熟虑，于是他抽去白龙之筋，将其囚于冥河，永守北荒。 自大战后，羽山受血水滋润，万千尸首腐化为泥，以致古树参天，枝繁叶茂，终年迷雾瘴毒丛生。 由此种种，羽山之地，等闲之人再不敢轻易靠近。 ...... 当敌人尽数逃出羽山时，太微放下心来，他交代他的儿子统领众多神族及在此次大战争中出了力气的妖兽所化之人西上，去往西丘。如此，他好为他们封公进爵，安排事务。 雨水滚滚而下，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裳，也打在羽山上。这满山污痕，是否连上天都想要洗掉这满山的血？ 他朝不远处望去，远处有一颗大树，伏尸少有，树下有着一抹鲜亮的颜色。那个叫白瑟的女子靠在树上，如此远远地望着，就连他这个不能乱动凡心的人也都觉得她眉目温柔，面容俏丽。 而他的好友拂弦却面色焦灼，长眉紧皱，那心神不宁的样子哪是他平常的清冷的模样？ 他朝拂弦走近，才发现他正将神力探入白瑟的身体里。而后他松了手，像失了神一般，就连他的走近拂弦也没有在意。 是不是大雨的原因，使得满山荒凉萧索。所以他看到拂弦额上的冷水滴下时，会觉得拂弦的神情里充满了失落和忧愁？ 难道女子死了？拂弦因此而感到惋惜？ 太微不解问：“怎么了？” 拂弦冷冷地开口：“她的伤口……血流不止。” 他用神力也没能封住她的血脉？ “我试试。” 怎么也不行？ 白瑟的气息这般微弱，恐怕妙手也难以回春。 太微暗暗地想，墨茗茗手里的神剑无霜果然名不虚传，天下无双。 世上有神剑，凿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采忘川深处之冷水以铸，寒光逼人，刃如霜雪，未曾有名，为铸剑之人湛冶子之绝作。 被此剑所伤，哪怕是身为神女的白瑟也血流不止而昏迷不醒。 拂弦突然抱着白瑟站了起来，匆忙行于雨中。 “你要去哪里？” “泽湖。” 泽湖？ 他要去找岐伯？亲自送这女子前去？ 也是，只有去了泽湖，白瑟尚有生机。 “你何必亲自去？若是你看重这女子，派卿书去不就行了？” 拂弦未说话，瞬移得更快了。 这拂弦怎么有些不正常？ 太微太好奇了，所以必须跟去了解了解。 自下了羽山，拂弦便用最快的速度朝这泽湖赶去。 他在羽山上战了这么久且又引下滚滚玄雷，竟还能走得这么快？不仅行得快，一路上他都用神力护着白瑟心脉。 这女子究竟有什么好？竟然让他如此上心！ 怎麽就不见他对他上过心呢？好歹，他们之间也有多年的交情不是？ 只是这样，拂弦他……还有力气么？ 这般冷峻的模样，该是强装镇定虚有其表罢了，恐怕他此时已是虚弱不堪了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毕竟拂弦是上古的神君，天神帝昊的儿子，勉强算得上他的好友，可不能在他的眼前累死了过去。 他跑到拂弦的面前，双手张开，良善地说：“给吾吧，此去泽湖路远，我替你抱一段路程。” 拂弦将白瑟身子一横，冷冷地说：“不用，这点力气吾还有。” 嘿，抱着个姑娘有什么了不起！ 虽然听闻这个女子四处寻找拂弦，但若是没记错，拂弦他此前从未见过这女子吧！ 虽然她确实生得好看，认识拂弦这许多年以来，他又何尝被美貌的女子所打动过？ 拂弦今日才见到这姑娘，就算他再怎么喜欢这姑娘也应该没有到情深似海的地步吧，既如此，拂弦做什么要就像母鹰护着雏鸟一般？他连碰都碰不得。 不识好歹！真是不识好歹！他只是好心，怕拂弦支撑不住而已。 算了，羽山大战他劳苦功高，这世间也基本平定，原本料想拂弦会坐拥三界，却“事了拂衣去，不求功与名”，以古神之名将这荣光与重担通通甩于他手，拂弦如此慷慨，他也没什么可计较的。 泽湖湖畔，烟柳丛生，笼罩在蒙蒙烟雨中，太微与拂弦匆匆行走于湖畔。 清风拂动围墙外的斑竹，拂弦抱着白瑟立于门外。 太微轻扣门扉：“敢问岐伯在否？” 一个面容清秀的童子开门：“师父采药去了。” 岐伯竟收了弟子？还是个女娃娃？ 太微急促地说：“你师父几时回来？” 童子摇了摇头：“师父昨日出的门，不知师父几时回。” 昨天就出去了，今日还没有出门？ 拂弦问：“他去了哪里采药？” “东山。” 太微望向拂弦，说：“我去找。” 想他堂堂太微神君，从今以后便是神界的帝君，竟沦落到亲自去寻人。 可悲。 白山月望了望眼前俊俏的公子手中所抱的人，她的目光被一身污了血迹的桃花色的衣裳吸引了过去，这世间竟还有此等艳丽的颜色，这颜色的衣裳真好看，想必穿这颜色衣裳的姑娘更好看吧。 她朝姑娘的脸望去，怎么这个人那么像白瑟神女呢？没错，就是白瑟，她的……恩人。 白山月匆匆转头望向太微：“公子等等......我替公子带路。” 拂弦抱着白瑟踏过碎石铺好的路步入房间，将白瑟放于榻上。他摸了摸她的手，她的手冰凉，脉搏也越来越弱，她就这么安安静静的躺在榻上，脸色苍白。 她真是与从前真是大不相同了，从前她那般肉滚滚的，时常哭个不停，如今竟变得如此妖娆妩媚，还言语常笑。 他轻叹，当初，应该狠下心赶走她的，应狠下心赶走她才对。他怎么能将这般年少的她致于有着几万年修为的墨茗茗的剑下？ 若是她从此不再醒过来，他的心可会安？ 晚风吹过，围墙后的竹叶萧萧落下，岐伯和太微终于回来了。 岐伯查探着白瑟的伤口，紧皱白眉又摇了摇头，神情悲悯。 太微微微惊惶：难道连天神岐伯也治不好吗？ 第一百七十二章 归神卷·羽山(4) 拂弦该不会伤心吧？那样看似风轻云淡却又冷漠无情的人，若是伤起心来，他该找谁去安慰他？ 太微望向拂弦，只见他面不改色，语气十分淡漠：“请问岐伯，白瑟姑娘如何了？可还有救治的可能？” 难道，在羽山看到他脸上浮现的那一丝失落与愁苦，只是他会错了意？ 细细想来，他真的，只是会错了意。 拂弦良善，他有时莫名其妙的良善的壮举足以让他对每一个弱小的陌生人都尽心尽力。 况且白瑟美丽听闻又爱慕了他多年，他怜香惜玉些，也在情理之中。 他听见岐伯叹着气说：“若非有奇药，否则难以救治。” 太微问：“奇药，什么样的药才算奇药？” 连岐伯都没有的药要去哪里才能找得到？ 看来，白瑟真的没有救了，只是可惜啊，她本是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只因被拂弦迷昏了头脑，才不幸死于羽山乱战中。 岐伯望向拂弦，他的眼睛突然现出奇异的光，他花白的胡子动了动，拂弦听见他缓缓地说：“昔年，桀古与你的母亲元和意欲同归于尽，最后关头却收了一丝神力，所以你的母神残存了一口气，于是你父亲举上古天神之力，令吾等三位从医者齐心协力制药而救元和，历时一日一夜，终于制成了药粉，熬成了汤药之后还剩下了一些......被侍奉元和的青鸾拿去了。” 拂弦淡淡地应了一声：“吾知道了，吾这就把药取来。” 岐伯嘱托：“快去快回，吾最多只能保她三日。” 此去西丘不远，三日，应该足够了。 一阵微风拂过，拂弦转眼便消失了。太微走至门边望了望院中。 院中种着紫竹，紫竹纤细，竹叶摇摇，一缕斜阳照进院中，先前给他引路的童子背着大大的背篓大汗淋漓匆匆赶了回来。再往远处望去，泽湖波光粼粼，青山连绵，拂弦已经走远。 太微小心地问：“岐伯，当年，元和天神不是刚咽下您熬的药后便......立刻死了吗？” 岐伯轻叹，他料想，药是奇药，应是元和命薄，还未等药发挥功效后便去了。 …… 翠鸟越过墙外的斑竹，停在院内的紫竹之上，清风从远处吹来，掠动竹叶，天上的暖阳正明，一个胖胖的童子从东厨端来药穿过院子，朝正屋之中走去。 当她细心地将汤药灌入白瑟的口中时，白瑟突然醒了。 醒来时觉得口中有什么东西，她一不留神就呛着了，咳了许久后望了望一直为她顺气的人，是个童子，有着一张胖嘟嘟的脸，这张脸有些熟悉，她仔细思索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是谁。直到一位苍苍老者走到她的面前，她才想起来，这个胖嘟嘟的小孩叫白山月，她亲自取的名字。 白山月？老者？ 这不是鹿吴山附近吗？她明明在羽山同拂弦同生共死的，怎么跑到万里之外的这里来了？ 拂弦呢？ 她迷茫了很久，又想起一些事情来，她在羽山上被一个叫茗茗的女子刺了。 伤得厉害。 茗茗的剑，天下无敌，她竟然没有死，真是上天开恩。 她问老者：“我怎么在这儿？” 岐伯坦然：“有人送你来的。” 谁？她向来没有与人深交，谁会不远万里送她来此？ 白瑟浅笑：“敢问老爷爷，送吾来此的人是谁？” 可是叫拂弦？ “送你来的是太微，他已经走了。” 太微？只是略有耳闻。 “还有……别人吗？” 老者淡然：“还有一个叫拂弦的年轻小伙。” 拂弦？他送的她？ “果真？”她难掩笑意，便索性笑了出来，“他人呢？” “也走了。” 走了？怎么不等等她？ “您可知他去哪儿了吗？” “不知。” “你可知羽山之战如何了？” “老朽久居深山，不知外面的世界如何了。” 她笑着说：“既然太微和拂弦能把吾送来此地，那想必是胜了。”说完，白瑟拘礼，“白瑟受了重伤，定是得您出手相救，白瑟才能苟活于世，您的大恩，白瑟磨齿难忘，认识您这么久，还不知您姓名......” 老者慈和：“你叫吾岐伯便行。” “岐伯......” 白瑟的话还没有说完，岐伯便笑着说：“好了，你既然已醒，身体也定然没有什么大碍，只要不要随意与人争斗，便没有大事的，你来去随意吧，老朽也不把你当外人了，老朽要去山中采药去了。” 额，有这么急着赶人的吗？ 白瑟起身笑笑：“那......白瑟告辞。” 大千繁华界，五年风景迁。 五年之间，她再未听到拂弦的半点消息。哪怕使用各种手段，也都打听不到他的半点消息，她找不到他了。 她总是无数次告诉自己，找不到就算了吧，她如是想着，她踏遍山河，已经累了。 可每心灰意冷时却有心怀希望。 如今，这渺茫的希望，她不想坚守了。 她不找了。 她伏在无颜的案上，举起酒坛一连喝了好几口烛酒。 也不知这酒是用什么酿的，怎么喝也喝不醉呢？是不是有人在里头渗了水呢？ “白瑟啊，说好不再饮孤酒等负心人了的，你怎么能食言呢？” 白瑟红着脸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这喝的是酒么？我喝的是水！是水！” 他把酒坛递到烛原的面前，晃荡着说：“你闻闻！你闻闻！” 见烛原没搭理她，白瑟忽然又落寞了。她自言自语地说：“人生好无趣。” 烛原一脸的嫌弃，揶揄着她：“快把你那拂弦忘了吧，忘了他，你就不觉得无趣了。” 白瑟又饮了一口，酒气冲天地哀叹着：“你不知，我年纪轻轻就遇到了这般惊世的人，怎么能忘得掉？” 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荒唐的执念。这执念在她心中多年，又怎么能轻易放下呢？ 烛原皱眉：“白瑟！你醒醒吧，你只同他见过一回，怎么就忘不掉？” “可我追了他五十年了！” 五十年，若是一个凡人，足以是他的一生了。 白瑟再没有听到烛原回复她的声音，他定是不耐烦的走了。 他不耐烦也正常，毕竟，她窝在他的酒馆里，窝了三个月了。她日日在此唉声叹气，定然打搅了他做生意了。 但，每每她要走的时候，他偏偏要留住她。美其名曰地说：“你这浑浑噩噩的样子，要去哪儿呢？露宿街头吗？” 想到要露宿街头，她便要狠狠地喝两口酒来压压惊，喝着喝着就醉到不省人事，于是就一直没走成。 她本来是个没有特殊嗜好的人，可是自从来了烛原这里后，她便成了一个酒鬼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归神卷·酒馆(1) 烛原这些年来做过不少事情，卖过兵器，当过武将，近两年又卖起了酒。 他酒馆开业的前两天，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找到了正在街上游荡的她。 那时，她被人家家里传出来的香味所吸引了。于是她悄无声息地走近瞧了瞧，那户人家里家徒四壁，没有一件像样的器具，房屋破烂的不像话。屋子里娃儿还挺多，哭着喊着都争着吃锅里的那点儿糜肉。 于是她咽了咽口水走了。 也都怪太微，近年来管理得太严，使得这凡间，连个可以欺负的妖兽都没有。 她放眼望去，四顾茫然，没有认识的人。谁也不认识的时候，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突然想念其她的小妖们来，从前与小妖们在一起的时候，虽然老是嫌弃他们无知，可他们也时常讨她的欢心。 也不知他们过得好不好，他们那般弱小，是否还活着。 呵，担心他们做什么呢？他们一个个的，恐怕早已把她这个老大给忘了吧。 这茫茫天地，她的归途又在哪里？是安于这世间的一隅，平凡的生活，还是回......渠渊？当初那般决绝坚定地离开，如今要这般落魄的回去？ 到底不甘心。 可是她有些没有力气了，她找了找，四周没有歪脖子树倚靠，就只能随便找颗大石头坐一坐了。 她刚坐下来，便从街角走来一个人，他盘着长发，戴着凡间的公子们最爱的铜冠，穿着黑衣，且走得沉稳，不为天色将黑而形色匆匆。 他看起来是个非富即贵的人。不曾想，在这陋巷，除了她，竟还有与众不同之人。 她轻叹，她竟然还暗暗自诩自己与众不同呢。 她怎么能还没有看清自己？她啊，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忍受着人人所忍受的苦，生而孤独，求而不得。 与从前许许多多追寻拂弦的人一样，不过枉费心机罢了。 她与那些曾爱慕过拂弦的女子，也没有什么不同。 公子走来，在她的面前蹲了下去。 她皱眉开口：“公子有何贵干？挡着我看美景了。” “对面不过荒草一堆，乱石两个，有何美景可看？” “那应该看什么？看你么？” “怎么？白瑟，我难道得罪了你不成？” 他认识她？ 白瑟抬眼仔细瞧了瞧，这人......是烛原？怎么跟从前山野村夫的形象大大不同呢？她竟然没有认出来。 他怎么平白无故出现在此地？特地来寻她? “你找吾做什么？” “拂弦神君可寻到了？”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同情，他又问她，“你饿了多久了？” 她翻了一个白眼，“你怎么知道我饿了？” “你自己没有听见你的肚子在叫？” “也没……多久，就一天。” 竟然饿了一天了？这白瑟，好歹也是个神女，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般颓废的模样？ 烛原揶揄：“怎么披头散发的？也不怕吓着别人。” 她未梳头发也要管？放心，即使她未施粉黛，也依旧美丽依旧，吓不死人的。 “你从前头上那些金光闪闪的东西呢？” “有些扔掉了，有些随手给别人了。” “你接下来去哪里？还寻拂弦神君么？” 烛原今天怎么了？从前对她毕恭毕敬的态度呢？怎么眼睛里尽是同情？ “别提他！从此以后，本姑娘再不等这负心之人了。” 烛原语气平淡：“你既然不寻拂弦神君了，便随我走吧。” 随他走？ “你找我做什么？” “我正准备办一家酒馆，一切都准备好了.......” 白瑟打断他：“那白瑟在此先恭喜烛兄了，我的样子你也看见了，没有什么贺礼可送。” “我来此，可不是找你要贺礼的。”烛原起身，“走吧，来时，我看见前面的街上一家百花馆燃起了烛火，应该是开了门。” 百花馆？喔？风花雪月之所？ 烛原要去那儿？还要叫上她一起去，这样......不好吧。 没想到这烛原，看起来一本正经，竟是个斯文败类！ 若不是如此，难道烛原是看她落魄，要将她卖到了百花馆？ 她微微哆嗦着说：“你去就行了，这儿的景色很好，我再看看。” 烛原望向白瑟，她眼睛贼溜溜的，在想些什么呢？ “如此时候了，那些茶楼饭馆都关门了，百花馆的饭食虽然比不上饭馆里的，但应该还凑合，走吧，带你去吃吃。” 白瑟静坐不动：“吃完之后呢？” 他又要做什么？ 烛原没有好气地说：“我酒馆后天准备营生，你若是不嫌弃，就去喝两杯。” “我可不去当给你当伙计。” “不敢劳烦恩人当伙计，你放心，我雇的伙计多，酒水管够，总比你坐在此地强。” “酒有什么好喝的？” “确实没什么好，但能一醉解千愁。” 一醉解千愁？ “你要收留我？” “嗯。” 白瑟想了想，便起了身，与其露宿街头，不如去尝尝一醉解千愁的美酒。 这一喝便喝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来，她从未踏出过这长林酒馆半步。 今天酒馆冷清得很，所以烛原才有空来管她的闲事吧。 “人生好无趣……”她忍不住又叹了几许。 “找个人嫁了吧，快乐地过一生。” 烛原已经嫌弃到要把她嫁了么？ 人间男婚女嫁时，搞了许多繁文缛节，还敲锣打鼓的，好麻烦。 她忍不住又想起记忆中那个人来：“拂弦都不见了，我嫁给谁？” “这世上又不止他一个人。” 可她只想嫁给他。 烛原拿过她手里的酒坛放在了桌上，蹙眉问他：“他有什么好？” 拂弦有什么好？ 她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觉得他很好。未曾见过他时，也许是因为人人都说拂弦好，所以她便也觉得他好。 见到他时，他清冷的模样好，足以令她误终身。 她又想起，那日夜里，她从羽山的树下跃下来时，拂弦曾轻声地问她：害怕吗。 这是她听到的，拂弦对她说的第一句温柔的话。 随后他又将果子递到她的手里，她吃的那个果子，足以让她恋恋不忘。 白瑟眯着眼睛指着烛原说：“你与他有过节，自然不知他的好。” 第一百七十四章 归神卷·酒馆(2) 烛原又未做声了。 她也懒得同他争辩了。 她眼皮耷拉起来，她放下酒坛，伏在案上睡了起来。 隐隐约约她好像被烛原提了起来，随意地扔在了床上。 烛原这般虐待他的恩人，等她睡醒了，定要再多喝他两坛酒。 日渐秋寒，凡间的长林小城，下了一场早雪。 白瑟醒来，准备起身，但太冷了，于是她又在被窝里躺了躺，辗转反侧，她的脑袋一片清明，于是她便从榻上爬了起来。 她推开门，朝烛原望去，烛原正拿着一个铜镜在手中把玩。 她走了过去，准备嘲笑烛原的爱美之心，但他转手便把铜镜扔给她，顺便又扔了一大袋似乎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的钱。 白瑟掂起铜镜，摸了摸，这般质地的铜镜，恐怕花了他不少钱吧。 好端端的，烛原把这些东西扔给她做什么？ 她不解，难道烛原终于舍得打发恩人走了？ 不合常理，不合常理。 白瑟抬头望向烛原，烛原皱着眉，脸上只差没写上“恨铁不成钢”几个大字了，他说：“好好把自己打扮一番，西城开了楚伶管，你去瞧瞧。” 楚伶馆？怎么听起来就像一家青楼的名字？ “青楼？” “虽是青楼，却是众多文人雅士都爱去的地方，你去看看又何妨？” “青楼有什么好瞧的？不过是那些肥头大耳的富贵公子和风流纨绔纵情酒色的地方。” “人家青楼里的女子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再看看你，你会什么？你去听听歌赏赏舞，好好学学。” 这有什么好学的呢，她又不靠取悦男人为生。她若是学来，学来做什么呢？又唱给谁听？弹给谁看？不过是学来自悲自怜罢了。 她小声嘀咕：“听起来很有趣，但雪大路远，西城又颇远，我不去。” “听闻楚伶馆里，还有众多小馆哥，个个俊俏无比，多才多艺，定然不会比你心心恋恋的拂弦差。 你不知道，众多达官贵人豪掷千金，也只为见小馆哥一面。好在开楚伶馆的人与我有些交情，你只管去就是，我已经为你备好了马车，你把自己好好打扮一番，便去寻欢作乐吧。” 不知他的目的是什么？竟如此撺掇她去青楼那样的烟柳之地。 并且既然是前去寻欢作乐，那还要把自己打扮一番是什么道理？ 好吧，据她观察，她承认，烛原兄对她并无任何恶意，他此番作为，定然大有深意。 她今日心情好，她去便是了。 依烛原的种种行迹来看，若不让她纵情犬马声色，过上纸醉金迷的生活，他是不会罢休的。 烛原如此煞费苦心，她只好苦笑：“多谢烛原兄如此......为我考虑。” 烛原也笑：“你是我的恩人，不必如此客气。” 烛原想，但愿小馆哥能俘获她的芳心，让她忘了拂弦神君吧。 白瑟梳了梳数日未梳的头发，又穿上了烛原不知从哪里买来的新衣裳。 她望了望铜镜中的自己，果然，日日宿醉，她好像憔悴了不少呢。 马车在斑白的道路上轧出长长的车辙，终于在一座还算得上雅致的大院前停了下来。 白瑟踏进楚伶馆，便有眉目如画的姑娘为她带路，一路走过屋檐下的长廊，便听了一路悠悠歌声以及婉转的琴音，四顾望去，看到的人虽寥寥，但不论男女，皆不可用美来形容。 她终于明白了烛原叫她打扮的用意。 她将烛原给的钱悉数交给管事的嬷子，老嬷子问她：“姑娘有何需要？” “请最好看的小馆哥，吾要听最悲的歌。” 于是便有许多人在她的面前奏起了哀乐，一个脸庞稚嫩，穿着一身浅衣的小馆哥瞬间便在她的面前深情款款地望着她，然后他手指青天，唱起了歌。 小馆哥的眼睛里含着泪水，表情浮夸，让她不忍直视。 他用微微嘶哑的声音唱着： “万丈红尘，十里乡音。 巷头见你，从此不再荒凉。 清霜白雪，青砖帷帐，雨中等你回眸相望。 乱世让人消亡，一曲离歌诉衷肠。 繁花迷眼，杯酒醉心，百转千回终难忘。 山窗谁人殇？粉黛何人赏？ 两间痴情不过梦一场。 她在你怀中笑颜如花，你在她眼里天下无双。 青山碧水，晚风茫茫。 你曾说江南暮雨离愁萧萧。 青灯下，你曾为我解衣披裳。 篱火孤月，流水葬花，悲凉何处藏？ 夜半笙歌，曲曲皆是伤！” 这曲调果然悲伤。 白瑟望了望唱曲的小馆哥，看起来，他的年龄不大，歌喉虽不清脆，甚至还有些微的嘶哑，可是唱的曲子，却足已令她动容。 “这是什么曲子？” 小馆哥即刻收了他眼中的泪水，挤眉弄眼后朝她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很灿烂真诚，似是从未经历过世间的苦难，他亲切地喊着她姐姐。 “回姐姐的话，这曲子无名，是宫中的王夫人随口而唱。” 随口唱的歌竟这么悲伤？可想而知，这王后的生活该有多么惨。 小馆哥浅笑：“姐姐觉得永宁唱得可好？” “还行吧。” 她不通音律，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不好打击他。 白瑟起身，掀开帘子，朝房间外走去。 小馆哥追了上来，依旧笑着问：“姐姐要去哪儿？” 曲子也听了，小馆哥也见了，自然是该回去了。 她冷冷地望了小馆哥一眼，问：“有事？” 她之前已经给了钱吧。 “今日是永宁第一次唱曲，承蒙姐姐不嫌弃，还不知姐姐芳名是什么，家住何处，下次学了新曲，定要亲自去请姐姐前来听听。” 呵，还挺会做生意的。 这个小妖年纪轻轻就被迫以卖艺为生，想来生活得不容易，于是她说：“吾住在东城，长林酒馆里。” 想起烛原那惨淡的生意，她忍不住又加了句：“有空带着你的朋友们常来长林酒馆喝酒！” 永宁微笑：“姐姐放心，择日永宁定当登门拜访。” 白瑟转身，又听见永宁说：“姐姐，吾叫墨永宁，墨水的墨，永远的永，安宁的宁，姐姐叫什么？” “白瑟。” 第一百七十五章 归神卷·酒馆(3) 暑往寒来，一岁荣枯，时间又过去了几许。 白瑟终于没有叫嚣着四处寻拂弦了。他若不想见她，她永远也不能找到他。那个人，或许只是她遥不可及的梦。 梦醒了，人还是要继续生活的。人要学会悄无声息地咽下所有的悲伤。 店内的烛蒿即将燃尽，她走到一盏长明灯前，摸了摸灯盏上的一条一条的纹路。 这是烛原费了好大功夫弄来的，他把它当个宝物一样，她不敢随意燃上。 白瑟往街上望了望，虽是寂夜，远处却仍有灯火闪耀，看来四处寻欢作乐的人不少呢。 只是……她所在的这街上半个人影都没有，怕是没人来喝酒了。 “白姑娘，今日关门算了吧，天这么冷，想必不会有人来了。”连伙计都这么无奈地抱怨着，想必，确实没人来了。 白瑟一哆嗦，风呼呼地吹，四处冰雪未化，着实冷得厉害。 她想了想：“那就关了吧。” 早该如此了。 烛原日日好说歹说，把她从失去拂弦的噩梦里叫醒之后，便做了个甩手掌柜，和世俗的众多公子一样，成了花天酒地的人。 今夜，他早早地去楚伶馆了。 寒冬夜长，关了门，她也好去楚伶馆里听听墨长宁唱的小曲。 那小子伶牙俐齿，总是笑容满面的，可招人喜欢了。 原来，只要不去想拂弦，不去寻拂弦，忘了拂弦，日子也是可以平淡而又快乐的过下去的。 伙计起身关门，门半掩时，有人踏着满城的风雪，推开门走了进来。 来的还不止一个人。 有两个人神情如出一辙，皆是冷峻不堪，就如满城的雪一般。较高的那个，气韵更盛，不苟言笑，手里还抱着一团白花花的东西。白瑟仔细一看，竟是宿寒。 冷峻气息没那么严重的，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欣喜的，背上背着一个大白包袱的，有点像她曾经的小妖，冷风。 那眉，那眼睛，确实是冷风！她见到了冷风，她从前的小妖。 只是，深更半夜，宿寒带着冷风来此做什么？ 想起羽山上的血战，她曾杀了他许多的人，而那个叫墨茗茗的人，也伤了她。 宿寒来此，定没有什么好事，想到此，白瑟即刻从炭火旁蹿起警戒了起来。 她本想朝冷风打个招呼，想想还是算了，冷风虽曾是她的小妖，但毕竟在宿寒身边多年。 白瑟问宿寒：“不知摄政王来此，可是要喝酒？” 宿寒冷冽地问：“你这里有什么酒？” 伙计不知危险，眼中冒着精明的光，他肯定想着来了钱财而高兴。白瑟还来不及阻止，伙计就即刻迎了上去，并且点头哈腰地说：“回公子，小馆味淡的酒有桂酒、甜酒、柏酒、香酒、蜜酒、香菊、杏仁酒。味浓的有蔷薇、寒泉、芙蓉、百桃、山茶、荷花、杜康、枣酒，公子需要哪一种？” “桂酒吧。” 伙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想必宿寒也只记得了其中的一种。 伙计又问：“一碗还是一坛？可需要什么下酒菜？” 冷风冷冷地说：“你看着办就行。” 伙计微笑：“小的这就去温酒。” 宿寒在案前坐了下来，似乎静等着上酒。 他没有端出他摄政王的架子前来欺压她，他们好像，不是来找麻烦的呢。 白瑟放下警戒，继续于铜炉旁烤着火，炭火熄了大半，白瑟掀开铜炉，又加了些炭进去。 冷风突然朝白瑟走了过来，拘着礼说：“冷风见过老大。” 白瑟微笑着寒暄：“多年不见，你也不知道回来看看。” 冷风面上露出了愧疚的神色：“是冷风的不是……听闻老大从前受了重伤，如今都好了吗？” “早无碍了。” 冷风穿着白色的衣袍，头上戴着宝石镶的铁冠，配着刀剑，看起来，比在大荒的蒲苇荡里头上插着杂草，穿着破烂衣裳跟着她到处游荡的时候要光鲜亮丽多了。 白瑟问冷风：“你在那边的日子可还好？修为可曾有提高？” 冷风的眼中微微冒出了眼泪：“谢老大关心，冷风过得很好，摄政王也很器重冷风。” 一团白花花肉滚滚的东西从宿寒的手里摇着众多尾巴溜了过来，溜到了她的身边，像狗一样吐露着舌头，瞪着眼睛望着她。 白瑟想了想，这应该是一条小狐狸。 没想到堂堂的摄政王宿寒，竟喜欢养小狐狸，连出个门都要抱在怀里。若是传出去，定然会有人说他不务正业。 小狐狸张着牙，咬起她的衣袖便往远处走。 嘿，这狐狸，竟和狗一样的秉性，这衣服可是她最好看的一件了，她今天穿着，可是要去楚伶馆里听曲的，这不起眼的小狐狸，可别把她的衣裳咬坏了。 白瑟抽出衣袖，并且动手赶了赶：“去，去，哪儿来的哪儿待着去。” 她只横眉赶着，一点儿也不敢踢它。 小狐狸似乎听得懂她说的话，耷拉着脑袋便去宿寒的身边了。 冷风抱起九尾狐并解释：“这只九尾狐狸，是咱们路过青丘时，它突然从山上窜出来的，跟着我们走了一路，摄政王见它有些灵性便捡了起来。” 没想到这摄政王还如此有善心。 可，那次，羽山大战，何止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伙计拿了两坛陈年桂酒上来，没过多久，又利索地去后厨端了六个菜，放在宿寒的桌上。 伙计笑着说了声：“公子，慢用！” 宿寒皱了皱眉头，不知是不是白瑟的错觉，他看起来，好像有些不高兴的模样。 怎么，还未饮酒吃菜便已是这番模样，难道不满意？ 今天他来，可是来砸场子的？ 白瑟赶紧问道：“摄政王可是还有什么需要的？” 宿寒冷冷地说：“上的菜还挺丰盛，我一个人也吃不完，白瑟，你过来陪我吃吧。” 额？她刚听错了吗？宿寒喊她？吃饭？ “摄政王放心，没毒。” “过来，一起吃。” 凭什么宿寒叫她过去，她便要过去。 好吧，她去，她去吃，他的剑削铁如泥，她肯定打不过他。 第一百七十六章 归神卷·酒馆(4) 她懒洋洋地端着炉火地走到宿寒的对面，盘膝而坐。 若是待宿寒喝完这酒，恐怕得很晚了，那时，楚伶馆的歌舞都散场了。 唉。 “不请冷风吃吗？” “就你和我。” 白瑟朝冷风望去，冷风仍然用给她当小妖时那崇拜的眼神望着她说：“多谢老大，冷风已经吃过了。” 说完，冷风便吞了吞口水。 看，冷风这口是心非的样子说的一定是假话。他跟随宿寒，未免也太可怜了点吧，连饭都混不到。 白瑟动了动筷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吃自家的东西，还有人付钱，天下这样的好事可不多。 今日东厨做的东西还不错，她忍不住就多吃了几口。以至于突然听到宿寒用冷清的声音关怀着她时有些意外，宿寒说：“你慢点吃，是不是平日里这儿的老板苛待你？” 苛待她？ “没有，我是他恩人，烛原日日把我当祖宗供着，不敢苛待。” “那就好。” 宿寒怎么突然关心起她来了？听到烛原把她当祖宗一样供着的样子还挺欣慰？ 白瑟抬头去望宿寒时，只见宿寒正襟危坐，未动筷子，正直直地望着她。 是不是她的错觉？怎么宿寒的眼睛里，都是爱呢。 就算不是爱，那眼神中也充满了怜惜呢。 他们之前，虽然见过两次，但连眼神交流都少有，况且也没说上两句话呀，他不应该对她有什么感情才是。 难道宿寒对她一见倾心，就像她对拂弦那样，所以他才会连夜至此，只为见她一面？还是……可怜她没饭吃吗？或是她看错了？ 一定是她看错了吧，宿寒这般赫赫有名的人，定然无事不登三宝殿。 白瑟抹了抹嘴上的油说：“摄政王特地来此喝酒，为什么却滴酒不沾？” 莫不是真怕她给他下毒？ 她装作蛮横地说：“就算你不喝，酒钱也得照付，分毫不少。” 宿寒清冷地说：“放心，少不了你的。” 竟还是个财迷呢。 宿寒朝冷风使了一个脸色，冷风便把他肩上的包袱都拿了下来，递给了白瑟。 “这是什么？” 还挺重。 冷风说：“这是今晚给你的酒钱。” 白瑟打开一看，里面都是金银首饰，玉冠宝石。 白瑟将包袱递给冷风，望着宿寒问：“区区浊酒，何以值万金？无功不受禄，你把这些收回去吧，我拿来也用不了这么多。” 未等宿寒说话，冷风便说了些让人声泪俱下的话语：“老大，你就拿着吧，这些不过是我的一点心意。冷风离开老大多年，甚是想念，经过多番打听，听闻老大在此，便前来拜见老大，冷风从前对天发过誓，若是日后有出息了，定要好好孝敬老大。”说完，冷风突然又跪了下去，“若是老大不收，冷风定当良心不安，日后也再无颜面对您。” 看来当初她对小妖们谆谆教诲还算成功。只是她疑惑，不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吗？从前那样清高自傲视钱财为粪土的冷风竟变成了贪财之徒了？ 她疑惑地问：“都是给……我的？” “都是给你的。” 宿寒听闻她前几年孤身在外，尝尝忍饥挨饿，穷困潦倒，所以，他把这些东西留给她，希望她今后即使无枝可依，无人可靠时，也不会流露街头。 竟天降横财，若是烛原看到这一幕该开心死了吧。 白瑟颤抖着手退了过去，这宿寒和冷风一唱一和的，到底想搞什么花样？ 他们所图为何？ 她一咬牙便说：“你们这般豪爽，我又怎么能斤斤计较，算了，这顿酒，就当我请你们了！冷风你要是再这样，我就把你赶出去了。” 她怕冷风一开口，她便忍不住连包袱把人家的都收过来了…… 不行，绝对不行，她神女的气节何在？ 宿寒又问她：“刚进此店时，看你在墙角郁郁寡欢，可是为情所困？” “没有。” 宿寒静静地望着白瑟，她能面不改色，很好，嘴还硬。 “听闻你四处寻找拂弦，可有下落了？” 白瑟不解，宿寒怎么会问及拂弦？ 她的语气冷了几分：“你今夜来此，可是要打听拂弦的下落？若是如此，你恐怕要失望了，他的去向，我一向不知。” 不仅他的去向她不知道，就连从前匆匆相见时所记下的容颜，她都快忘记了。 宿寒回：“我打听他的下落做什么？” “他于羽山阻你雄图霸业，所以你要找他寻仇。” 她笃定。 白瑟放下筷子，十分不快，怎么同宿寒一起吃个东西，还吃出了剑拔弩张战火硝烟的感觉呢？ “我只是北荒的摄政王，霸业是……别人的，我并无此志。” “不知摄政王可认识那日在羽山伤我之人？” 宿寒有些无奈：“认识，他是我之主，墨茗茗。” “所以，你找拂弦是为墨茗茗报仇？” “杀她的人是太微。”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墨茗茗已经……死了吗？那个英气逼人的女子，死了？ 也许让墨茗茗致命的是太微，但是对她拔刀的不止太微一个人，不是吗？ 所以，宿寒要杀拂弦。没错，定然是这样了。 宿寒突然语重心长地说：“白瑟，拂弦他并不是你的良人，你还是趁早些忘了他吧。” 她好像和宿宿寒也不是很熟吧，宿寒怎么也管起她的感情来了？ “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要说拂弦不好？我也知道他并不属意我，所以早就把他忘了。” 冷风跪着搭腔：“老大你真的能忘了拂弦？” 她瞪了冷风一眼：“真的，你……还跪着做什么，快起来吧。” 宿寒冷冷地说：“听闻你追拂弦时，不论刀山火海都去了，你对他痴情于此，忘得掉吗？” 白瑟用伙计常挂在嘴边的话说：“人间忘忧，不过纵情犬马声色罢了，忘掉一个人，只是时间的关系。” “如此，最好。既然你纵情犬马声色，狗我没有，狐狸有一只，就送给你了。” 这样，即使她日后孤单，也有只狐狸做个伴。 小狐狸似乎听懂了宿寒的话，即刻又跑到白瑟的身边，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并且朝她摇着尾巴来，似乎是要求得她的怜爱。 狐狸啊，你可是青丘的狐狸，怎么能像狗一样摇尾巴呢？ 不过这雪白的一团，看起来还算很可爱的呢。 白瑟抱起小狐狸，问宿寒：“摄政王来此地，既送钱，又送狐狸的，对白瑟的关心太甚了吧。” 第一百七十七章 归神卷·酒馆(5) 他还未说来此的目的，总让人感觉居心叵测呢。 宿寒又望了她好几眼，意味深长而又愁眉不展。 他说：“算不上关心，本王今日来此，不过是因为你与永宁相熟，听闻你对永宁多番照顾，前来感激你罢了。” “墨永宁？”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初见墨永宁时觉得他有些不同，那时候她只猜测他是一个小妖，却不曾想竟是宿寒身边的人。 宿寒没有回她，却突然伸手夺走了她手中的杯盏，他望着她，眼中有深切的担忧，他依然语重心长地说：“白瑟，喝酒伤身，偶尔喝一点没有关系，喝多了容易误事，你日后还是要把酒给戒了。” 戒酒？ 不可能。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况且，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她好歹住在酒馆里，哪有卖酒的人不喝酒的道理？ 宿寒将她的杯盏摆在了案上，他深沉的眼眸不禁让她动容，他问她：“你与拂弦是如何认识的？” “你问这做什么？” “认识多久了？” 白瑟翻了一个白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没多久。” “见过几次？” “没几次。” 她又听见宿寒婆婆妈妈地说：“世道险恶，可你偏偏又生性纯良，虽然你有几分修为，但比你修为高深者比比皆是，像上次羽山大战这样与你无关的事，切不要再牵连进去。” 他看起来沉稳得不能再沉稳、高冷得不能再高冷了，今夜怎么对一个甚是不熟的人这般叮嘱？ 宿寒突如其来的嘱托让她无所适从，直到宿寒起了身，她还沉浸在他冰冷而又温暖的话语里。 她不禁在心中嘀咕，人家老母亲对傻儿子交代遗言，都没有这般仔细的。 “还有……” 他还没说完呢？ 白瑟朝宿寒望去，他皱着长眉，不苟言笑，似有所忧，就连话语里也渗透着苍凉，他说：“拂弦生来为神，与你不是一路的人，你不知，这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爱而不得，好在你与他相识不久，并未陷得深……” 白瑟捏紧着自己的衣裳，终于听不下去了，她拄着头喧嚣着：“哎呀！突然头痛……” 他的这番话还是留着说给墨永宁听吧。 那个傻小子，不学无术，更需要长辈教导。 宿寒望着白瑟，眼里有些微的无奈，他轻叹着放下酒杯，缓缓起身，说：“人海茫茫，今后也不知何时能再见，你一定要好好保重。” 白瑟，好好保重，不要惹事生非，不要用情至深。 愿你好好生活，无忧亦无虑。 白瑟淡笑：“那摄政王慢走，白瑟就不送了。” 宿寒与冷风走出了酒馆，冷风走时，还回过头望了她一眼，她微笑着挥手，直到他们冒着小雪，在黑夜中消失不见。 白瑟重重地关上了门，又将心中沉积的气呼了出来。 他们，终于走了，宿寒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可把她吓坏了。 今夜楚伶馆虽然还未散场，但她可没有心情去了。 一转身，她便看到一团白花花的东西在她的脚边咬着她的衣裳。 糟了，他们忘记把小狐狸带走了。 宿寒说把小狐狸送给她，但是她明明没答应要啊。 白瑟抱起小狐狸打开刚刚关上的门跑到飘着雪的街上，街上空空如也，早没有了宿寒与冷风的踪迹。 她只好垂头丧气地抱着小狐狸走进屋，小狐狸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她，甚是楚楚可怜。 这可怜的样子让她不禁想起了自己，想起自己在渠渊里一个人孤孤单单摸爬滚打的时候，那可怜的样子应当是像极了这无助的九尾狐。 所以，收留着便收留着吧。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仔细思量着宿寒对她说的话，思索了半夜，也没有想出什么结果。 天气寒冷，被窝里没有半点儿热气，侧耳去听，邻家里已经响起了聒噪的鸡鸣声。 别想了吧，天都快亮了，可能宿寒平常便是这样喜欢说教的人罢了。 世上怪人者多，她今日不过是遇到了其中的一个。 日复一日，人间又是几度春秋。 春风几许，暖阳微盛，馆外梨花开得正娇。 昨日生意冷淡，烛原带着几个伙计在外玩了一个晚上。 清晨，白瑟起得早，她早早地便站在门口，烛原带着伙计偷偷地溜进门，她瞪着眼睛冷冷地问：“你们做什么呢？偷偷摸摸的？做了什么亏心事？” 伙计向来唯唯诺诺，他说：“我们能做什么亏心事？” “你们昨日都去哪儿了？” 烛原贼眉鼠眼地回：“昨夜你在馆里看了整日辛苦了，不远处新开了一家说书的馆子，我就带他们去听了听书。” 听书？听了整夜？ 什么故事使得烛原这个只为卖酒心无旁骛的人都听了整夜的书？ 气死她也，如此好玩的事情烛原竟然抱着小狐狸去不带她去！ 今夜，她非得去听听不可。 天色渐黑之时，傍晚的晚风拂过馆外的梨树，散落了满地的梨花。 白瑟穿上黑色的衣袍，戴着铜冠，顺手折下花枝，刁在了嘴上，跑去了说书的馆子里。 馆门紧闭，门前只有一个乞讨的人蹲在地上。 她取出一些钱财丢给乞者，问：“你可知这说书馆为何未开门？” 乞者回：“说书的先生回去了，得明天才开门。” 看来今日是白走了一趟。她摸了摸袋子里的钱，重重的，还未花出去半点儿，不好好耍一番怎么行呢？ 于是她习惯性地去了楚伶馆。 她很久没去了，也有很久没有见到墨永宁了，不知他过得怎么样，歌是否依然唱得好听？ 白瑟往楚伶馆里奔去，馆里依旧歌舞升平，琴羌笛鼓，声声动人。 她走到永宁的屋子前，屋子里传来阵阵委婉的笛音。 墨永宁不是醉心于舞的吗？难道他又痴迷于音律了？ 她推开墨永宁的房间的门，只见好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正围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小馆哥。 那个小馆哥，眼里少了纯真，脸上少了微笑，脸是微尖的，嘴是微厚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归神卷·酒馆(6) 这个小馆哥不是她要找的墨永宁。 众人见她进来，都纷纷投上了愤怒的目光，就连小馆哥都停下了他的吹奏。 她只好讪笑着：“不好意思，走错了，你们继续。” 她走到长廊上问老嬷子：“怎么不见墨永宁？” 老嬷子微笑：“姑娘有所不知，永宁公子他已经许久未来了。” 许久没来？ “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 他怎么突然就走了？为什么也不来道个别？ 她轻叹着，走了就走了吧，人生聚散是平常，来了新人去旧人。 她踏着春风，倚着星月，缓缓回到了酒馆。 酒馆内燃着烛篙，虽不足以照亮明堂，但也足够使人走路不摔跤了。夜深人静，竟然还有一位酒客在店内来回踱步。 馆内气氛似乎有些不对，似乎太过沉重了些。 白瑟望向烛原，他满脸的不悦。 他怎么了？难道今日生意太差了，他数落了大家？ 还是问问吧。 也许烛原需要她的开解。 还未开口，来回踱步的酒客从长案旁走了过来，一脸严肃地跪了下去。 他用粗犷的声音喊着：“老大……” 这声音，是大雷。 她朝大雷望去，大雷从前穿着破衣的粗犷形象荡然无存，如今气宇轩昂，越来越有一股英勇豪迈的傻气。 看来，当年的小妖跟着她，着实受了良多的苦。 还好，也没人记恨她。 他的眼神里透出惊喜，他跑到她的面前抱怨：“老大你可算回来了。” 白瑟既喜又气：“大雷，你来做什么？怎么不见小暖呢？” 那个唯唯诺诺的小暖去哪儿了？ 大雷脸上的愧疚之情全然露了出来，他神色慌张地说：“小暖之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来此，是为了告诉老大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大雷一嘚瑟，便有些神神秘秘起来，他说：“老大，我找到拂弦神君了。” 大雷他说了什么？找到拂弦了？ 白瑟一听，便惊了起来，连手都有些轻微的颤抖。 “拂弦？” 那个见了一面就曾让她当做执念的人？ 她顿时又独自生着闷气起来：“你找他做什么？” 大雷听闻此言，瞬间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不是老大心心恋恋着拂弦，他才四处打探的吗？ 他又听见老大冷冷地问着：“他在哪儿？” 果然，老大的心里还是想着拂弦神君的。 当年他和小暖不告而别，定然伤透了老大的心，后来他为了将功补过，便四处打探拂弦神君的下落。 只是他用尽手段，也没能帮到老大半点，反而招来不少莫名其妙的敌人，后来，更是沦落到了神界，在小公主的手下谋了一份一小小的差事。 他使尽千万计谋，才讨得小公主开心。 他对小公主说，他人间有个好友，好友孤苦伶仃，只有他这么一个知心人，不久便是他的生辰了，他要去凡间为他祝寿。 小公主一心软，便给了他六天的时间，为好友过生辰。 近几天，本来，也是小暖的生辰。 因为小公主仗着自己小，又是天帝唯一的女儿，个性顽劣，常常在神界偷丹盗果，十天有九天不在自己的寝殿好好呆着。 有一天，小公主与少庸天神的遗女同样顽劣的瑾姝神女闯了昆仑。 他头一次见公主乘兴而去，慌慌以回，小公主说，她在昆仑宫碰到了一个神君。神君神力高超，她和瑾姝不是对手，被赶了出来。 他问小公主，那位神君是何许人也，竟敢不把公主您放在眼里？ 公主一脸愁苦无精打采地回，想必是拂弦神君。 令人闻风丧胆的拂弦神君。 所以他飞速来了人间，回到从前和众多小妖们一起住的小山头。 小山头已经移为了平地，建造了许许多多的房屋，好在他最得力的小妖未走，只是隐于人群里，为他打听着拂弦神君的下落。 他也问到了老大的下落——长林东城的大酒馆里。 他把拂弦神君的消息告诉了老大。 但是老大好像……不太高兴。 白瑟皱着眉，神情冷峻，淡淡地问他：“他在哪里？” “在昆仑宫。” “呵，昆仑宫。” 白瑟冷笑，他定然是故意躲着她。 她受伤时，曾昏迷了三个月，她伤好出泽湖后，便立刻去了神界。神界有重兵把守，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去到神界。她昏迷得太久了，那段时日，太微已经把神界整得有模有样了。 她闯入帝宫里，见了高坐着的太微，帝宫宽敞，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宽宏的宫殿，也许容得下上万人。太微一身亮眼的金色袍子晃得她眼疼，见了她，太微徐徐向她走过，他问她，闯天门的是不是你，白瑟？ 没想到太微竟还记得她。 她笑意盈盈，缩了缩手中的鲛珠，说了声是。 然后她拱手作揖，面带微笑，真心地感激道，白瑟多谢天帝上次的救命之恩。 太微微微点头问她，吾本正要派人去凡间寻你，你既然来了神界，就不要走了，天虞神山还空着，吾派人将那里修一座院落，按照你喜欢的样式动工，你日后便住那里如何？ 太微还挺热情，留她住在神界，还说要为她建造宫殿。 她微笑着回绝了，凡间辽阔，景色奇异，她不舍得住在寂寞的天宫里。 她直言相问，白瑟此来是来找拂弦的，还望天帝告知，拂弦他可在神界？ 太微立刻便回，没有。 那天帝可知拂弦下落？ 不知。 白瑟皱眉，思量再三，厚着脸皮接着问，那……天帝可否容白瑟前往昆仑宫找找？ 昆仑宫是天神帝昊建造的宫殿，是拂弦曾生活过的地方，拂弦或许，会出现在那里。 太微反问，你不信吾？ 白瑟再次拘礼，恭敬地回答，若不亲眼所见，白瑟总心有不甘，恐日后心生怨念，还望天帝成全。 她恳求。 太微轻叹，你倒是痴情。他又问，可否要吾派宫人为你带路？ 她感恩戴德地回答，谢天帝。 她去了昆仑宫，宫内灰尘满满，没有人居住的痕迹。 她没有找到他。 她来来回回翻遍了整个昆仑宫也没有找到拂弦。 第一百七十九章 归神卷·酒馆(7) 她带着满身的尘土，失魂落魄地去朝太微告别。 太微又问，你真的不考虑留在神界？ 她微笑着回，留在神界便算了，听闻天帝您制订了天规戒律，白瑟野惯了，恐怕难以遵守。若是白瑟有空，定当常来神界游玩，到时还望天帝不要把我赶走才好。 那次去神界，又一次没有得偿所愿啊。 当往日的事情浮现在眼前时，白瑟的心又沉了沉。 原来，是拂弦不愿见她。 她明明已经安居于世，对拂弦不再执着，可偏偏，大雷却突然带来了希望。 这渺茫的希望啊，又让她的心躁动着，不安着，所以她也怨愤着。 若是她再去昆仑，如果结果不如她所愿，她又该怎么办？她还能再承受一遍求而不得的失落吗？ 呵，可笑，答案竟如此快便从心底浮了出来。 她望了望大雷，大雷的脸上有了些被岁月摧残的痕迹，可那些痕迹也难掩他眼中的期盼。 他期盼什么呢？期盼着她和拂弦能有良缘吗？ 为了寻找拂弦，大雷一定不遗余力，也历经了诸多艰辛，她该对大雷热情一点。 白瑟的脸色温和了下来，她对大雷说：“天色不早了，我让人去收拾房间，你先好好休息，明日我们再来叙旧。” 大雷慌张了起来，他连连挥手：“不，老大，我得走了。” 什么？才见到就要走？ “走什么走？天都黑了。” 大雷一脸愧疚：“对不起，老大，我如今在神界，身不由己，小公主只给了我六天时间。” 如今已经是第六天了，若是他不立刻回去，也不知小公主会发多大的脾气，会做出什么傻事。 白瑟皱眉，什么小公主，竟让大雷这般畏惧？ “怕那小公主做什么？你不回去便是了，今后与我在这酒馆里，帮烛原卖酒。” 大雷深沉地推辞：“不，老大，我愿意回神界。” 那个天帝的小公主，只是脾气差点，争强好胜，又年龄比较大罢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不好。 白瑟思绪复杂，既然大雷一厢情愿，那么她再挽留又有什么意义呢？ 大雷走了，时辰也不早了，烛原亲自关了酒馆的门，伙计打着哈欠抱着小狐狸回了房。 只是烛原有些奇怪，大雷都走了，他的脸色依然有些冷峻，他走到案台前，独自喝了几口凉水。 大晚上的，喝凉水可不好。 她凑了过去，也拿了杯盏，倒了几口凉水喝。 思量再三，她还是开口问了问：“烛原兄，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去睡？” 她知道，烛原不过是等她做一个决定，等她做出了决定，他好劝阻。 烛原无声地朝她翻了一个白眼：“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看，果不其然吧。 “接下来？自然是洗完澡睡觉啦。” “我是问你要不要去寻拂弦？” “你问这做什么呢？” “我劝你还是别去了。” 不，不，去还是要去的，她只是还没想好见了拂弦之后该说些什么，要做什么，她要好好谋划谋划罢了。 “为什么不去寻？你也知道，我从前为了寻拂弦花费了不少精力，如今有了他的下落反而不去了，这不是半途而废吗？” “拂弦他......虽神力高超，也有几分绝世的容貌，但他明知你为他如痴如醉，却任由你踏遍天下穷苦潦倒，也不出来给你一个交代，这样的人又怎么值得你倾心相待？” 她小声辩解：“拂弦不知我为他如痴如醉……” “你的事情，天下谁人不知？” 白瑟揪了揪自己的衣袖，扯开嘴角微笑着：“哎呀，他与我不过是见了一面，躲着我也是寻常的，我不怪他。况且他平定战乱，立三界，功成之后却不留恋权利，这样的人怎不配我付出真心？ 我出渠渊几百年，在茫茫天地间孤独地游荡着，对追名逐利没有兴趣，也不想着日日花天酒地沉醉于声色犬马之中。纸醉金迷虽好，但久了到底空虚无味。那许许多多的日子里，我东奔西顾，却不知自己要追寻什么，生活的意义又是什么。直到在羽山上，我亲眼见到了拂弦后，才觉得自己不枉出了渠渊。 烛原啊，你可知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有多不容易吗？大千世界，人海茫茫，我也仅仅只是对拂弦动了心，这世上能让自己一见倾心的人少之又少。所以为此付出、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喜欢拂弦，不止一点点，因此，我要去找他，我要找到他并告诉他，我喜欢他，要执他之手，共度余生。” 她是白瑟，爱上了一个大名鼎鼎的神君，爱上了天地间最特别的人，她不想后悔。她得有所觉悟，欲承其爱，必先历经千难万苦。反正世上总会有许多事情是先苦后甜的。 她放下手中杯盏，望着沉默不语的烛原，轻声地说：“烛原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放心，只要你的酒馆不倒，这儿永远是我的家。我知道他之前欺负了你，你放心，等我把拂弦收入囊中，定当揪着他的耳朵来给你赔罪。” 额，这脸皮，恐怕再没有人比她的更厚了。 况且，揪拂弦的耳朵，给她揪……她也不敢呐。 烛原也放下杯盏，他起身将袖袍一甩，转过头去说：“你看看你，你如今人还在这儿，胳膊便已经往外拐了，若是你日后见到了拂弦，指不定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你这样，恐被他......利用！” 她超小声地嘀咕着：“我的胳膊肘哪往外拐了？” 色令智昏，世上因爱而被冲昏了头脑的人比比皆是。烛原是不是怕她被拂弦玩弄于鼓掌之中？ “被拂弦迷得神魂颠倒？还被他利用？不会，不会，我是多么精明的人呢，你就放心吧。” 若是拂弦也喜欢她，被他利用利用又何妨？ 烛原朝他的房间走去，竹篙的火光照着他，他的背影有些清凉，他边走边说：“今日天色不早，你还是早些睡吧。” 难道，烛原还怕她连夜走了不成？放心，就算她要去找拂弦，也不会心急如焚到这地步的。 第一百八十章 归神卷·昆仑(1) 白瑟躺在床上，头敲了敲榻上的木板，她皱眉思索着，拂弦见了她，还会认得她吗？他会不会……厌恶她？一见面就说喜欢他，到底不妥，那她该说什么？说是崇拜拂弦，去比试修为的吗？ 哎，怎么好浮躁呢？ 算了，到时候再说吧，见了面她总能找点话说的。 她用神识探了探，伙计呼声如雷，小狐狸正在房间内疯了似的来回奔跑，然后又用爪子撬了撬门，它估计被伙计的呼声吓得不轻呢。 她又探了探烛原的房间，烛原的呼吸很浅却均匀，应该……是睡着了的吧。 她起身穿了衣服，屏气凝神蹑手蹑脚地打开酒馆的门，馆外月光洒清辉，梨花落满地，大路通亮。 真是个不错的夜晚呀。 拂弦啊，你可知，在无数个夜晚里，她总是忍不住就想起了你。 她在下着雨的、刮着风的或是有着明月星空的寂寥的深夜里，都会准时想起他。 拂弦，你可知，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况每残灯夜，独宿在空堂。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那种想念，总是来得莫名其妙又磨灭不掉。 他所给她的，明明不过是一个不知名的野果子而已，却俘获了她那颗孤寂的心，很多年。 她悄悄溜出了酒馆，又屏气凝神走了很远。 怎么像做贼似的呢？她明明是烛原的恩人不是吗？ 她本可以大摇大摆地走的。 她到底还是连夜走了，就像当初大雷带着小暖走了一样，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走得毫不犹豫。 烛原明早不会气得吃不下东西吧？ 不会的，白瑟安慰自己，他到底是一条五千年的上古烛龙，该已经看破世间一切，不会为了她这点小事而烦忧的。 白瑟将守卫的士兵打晕，偷偷摸摸跨入神界，越过一座座神山，她终于来到了昆仑山上。昆仑山上灵气充沛，循着从前的记忆，她步入一片梧桐林中，林中清幽，她在林中石头铺成的小道上走了许久，抬眼望去，前方山花烂漫，百花丛中，有人在欢声笑语。 细细去听时，竟有女子的声音。 白瑟有些忐忑不安起来，昆仑山中怎么会有女子？是拂弦和别的女子在玩闹吗？ 她屏住呼吸，收尽神力，缓缓地走到梧桐林的边缘，她前方立着几颗矮竹，她便立于矮竹后梧桐树下的阴影里。 一抹晚烟从山花后的宫殿里飘了出来，半竿斜日照着一个身穿墨绿色长衫的人，他站在花丛中，和风吹起他那乌黑的长发，她只能看到他的侧面，他的眉眼仍是记忆中的那般清冷，如霜又如月，只是他的嘴角挂了浅浅的笑意。 拂弦正柔和地微笑着，眼睛里尽是宠溺。他微笑着对着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 他从来也没有这般对她笑过啊。 白瑟朝拂弦身边的女子望去，她穿着白衣，眉眼温柔，面容清雅，这女子可真美，竟如皓月般洁净，仿佛与世无争，清雅又高贵。 她从未见过这般清纯典雅的女子。 女子的手中拿着一把剑，剑气凌厉，她似是受了点小得不能再小的伤。 白瑟听见拂弦轻声对女子说：“宵明，伤哪儿了？这剑太过霸道，你身体孱弱，这剑不适合你，以后不准你碰这剑了。” 拂弦说完，便拿过女子手中的长剑，又捧着女子的手瞧了瞧。 白瑟突然笑了，无声地笑着，他们看起来，是多么般配呢，仿佛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原来，这就是拂弦不愿见她的原因啊。 也许，从前她那般追踪于他，给他带来困扰了。 谁能料到那威严清冷的拂弦神君竟会陪着一位女子久居昆仑不谙世事呢？谁又能料到这女子能以清婉之姿俘获拂弦的屡屡柔笑？ 白瑟眨了眨眼睛，盯着那珠联璧合的人看得太久了，眼睛有些酸涩。不仅眼睛不舒服，心中竟也这般不舒服呢。 若是没有来昆仑就好了，如果没有半夜偷着来昆仑，她就不会看到拂弦与女子亲昵的一幕了。 从前，她望着滴水穿石便总相信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于是不撞南墙便不死心。如今，这算撞了南墙吗？还回头吗？她......是不是该走了？ 她咬着自己的嘴唇轻轻地深吸了一口气，站在青桐树下移了移自己的脚步，也许，她当初应该听宿寒和烛原的，她不该来找拂弦的。 若是不来，她此刻还好好地呆在烛原的酒馆里，也许抱着小狐狸同伙计闲谈人生，也许和烛原斗嘴......总之，该不会是这般心酸与无奈的。 可是，心上人就在眼前，往前几步，便触手可及，就这样离去，心……有不甘。就此放手，可能便永失所爱。 不，不行，她不能什么都没做便失去了拂弦，虽然她也从来没有得到过。 也许拂弦只是对这女子温柔了些，说不定，他们之间不是她所想的那种关系呢。 她可能还有机会的，就算要走，也一定是拂弦亲自赶她走，否则，万死不辞行。 白瑟迈出脚步，穿过梧桐竹树，朝拂弦走去，一步，两步，近了，近了。 当她离拂弦越来越近时，她的心便越来越乱了，紧紧几瞬，已经乱得像一团麻。 没关系的，白瑟，虽然不知真假，但听宿寒说，你是这天地间天赋异禀的神女啊，况且，也有几分美貌不是吗？ 她今日的衣裳好看，发型应当也没有乱，她今日还戴上了她最美的一只银簪。 所以别怕，别气馁。 拂弦他就在眼前，他是这般光彩夺目，他是这世上唯一能让你看一眼便再也忘不掉的人。只要那女子不是他的心上人，只要那女子没有成为他的妻子，你依然可以成为他的良人。 不能怕的，白瑟。 拂弦突然转过了身，长发与墨衫在风中飘扬，他转身的那一瞬间，天地失色，连那成片成片的鲜花都黯然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归神卷·昆仑(2) 她鼓足勇气，想要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有些说不出来了。 拂弦看到了她，他淡淡地同她说了一句话：“你来了。” 他眼中没有半分惊讶，自然也没有露出厌恶的情绪来，不知他是喜悦还是意外。 宵明望着这个突然来的莫名其妙的女子而感到烦躁起来。 女子穿着一身明黄的衣裳，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是那么的张扬，她对着拂弦笑着，笑得无比灿烂。 第一眼，只一眼，宵明便不喜欢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子。 宵明朝拂弦望去，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可是他并未将这突如其来的女子......赶走。他还朝女子说了一句话，他说，你来了。 听着就像他原本就是在等着她一般，话语里没有温柔，甚至还多了几分平常没有的冷漠。 宵明又朝不远处明艳的女子望去，女子笑着说：“拂弦，我来了，又来找你了。” 她曾听闻，世间女子痴爱神君，穷追不舍，如癫如狂。 也许，眼前的女子，便是这样不顾名节厚着脸皮的人。 是这个女子吗？让拂弦神君来求药的人，那个能让拂弦神君向祖母妥协的人，是她吗？ 几年之前，她同祖母在梧桐林中玩耍时，有一个公子匆匆踏风而来，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拂弦。 初见拂弦时，他是遥远的星，林间的风，是她从来不敢想象的梦，此前，她从未想过能和拂弦神君久居昆仑。 从那以后，她的眼里再装不下其他人。 匆匆赶来的神君走到祖母的面前，那时，她还不知道眼前那个气韵独特的人名叫拂弦。她只是奇怪两鬓全白皱纹丛生的祖母会朝他拘礼。 连祖母都要朝拘礼的人，又该是谁呢？ 祖母把她拉到男子的面前恭敬地说：“老身见过拂弦神君，这是奴的孙女，名唤宵明。” 她朝拂弦望去，他的脸庞柔和，可是那双眼眸有些冰冷又惊艳，她羞涩地移开了目光。拂弦也望了她一眼，也许是出于礼节，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只是扫了她一眼，可她却因此而在内心欢呼雀跃。 她是宵明，向来不喜形于色的女子，竟也愉悦地露出了笑容。 他，就是拂弦神君吗？他回来了，他终于回到了昆仑山。 她温温婉婉地朝拂弦行着礼，祖母说：“多年未见拂弦神君，神君突然回来可是有何重要之事？” 听祖母说，她青鸾一族为了拂弦的理想而追随于他，以致人丁寥寥，再无从前家族的盛景。 如今，青鸾一族，没有多少人了，就算有，也散落于各方，离群索居。 拂弦回着祖母：“吾是特地来找青槲前辈的。” 他是前来找祖母的？ 他又说：“吾今日来此，是来取昔日父君留在您手中之神药。” 来取药？祖母不懂医术，神君怎会向祖母求药？ 她朝祖母望去，祖母面露难色，神色并不太友善。 祖母皱眉问：“神君无病无灾，为谁取药？” “为所需之人。” “那人与神君是什么关系？” “她因吾而伤，所以吾要保她性命。” “那人可是神君的心上人？” “天下众生皆在我心。” “若是我不给呢？药现在在我手中，若非老朽亲自奉上，神君怎么也找不到。” 神君也变了脸色，脸上呈现出众多阴鸷之气，他拔出了剑，剑出鞘那一瞬间，剑气挥洒，林中落叶纷纷。神君冷冷地说：“你若不给，吾便杀了你的孙女！” 也许，所伤之人于神君来说很重要。 冷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不敢乱动分毫，她的后背已经湿透了，她只能在神君的剑下颤抖地流着眼泪，祖母却笑了，她是这般淡定从容，她笑着用苍老的声音说：“不，你不会杀她，你或许会杀了我，但你绝不会杀一个无辜的人，不过，你要是杀了我，便永远也得不到你想要的药了。” 祖母啊，若是神君一剑杀了她可怎么办？ 拂弦放下剑，怀怒未发，眼中尽是对祖母的厌恶，他冷冷地问：“那你是不给了？” 她有一种错觉，若是祖母说不给，他定会大开杀戒，她和祖母便葬身于此。 祖母说：“药本就是神君的，神君今日来取，老身自然会双手奉上，只是老身替神君守药多年，有些条件罢了。” “什么条件？” 祖母说：“我青鸾一族多年来尽数听神君差遣，为神君鞍前马后，没有半句怨言，如今听闻天下安定，但我青鸾子弟却无一人归来，天下太平，也少不了我青鸾一族的鼎力相助。老身大限将至，唯有不放心宵明一人在世，若我身死，宵明年幼，从此便举目无亲孤苦无依。所以，我的条件便是，请神君娶了宵明。” 什么？祖母让神君娶……娶她？她没听错吧？ 他愿意娶她吗？ 神君淡淡地说：“拂弦薄情寡义，不值得宵明姑娘托付终身，神界才俊众多，吾可以为宵明另觅良人。” 祖母再一次问神君，问得十分严肃：“神君可是有了心上人？为了心上人来取药？” “不是。” 神君说不是，她清清楚楚地听见神君回答不是。 “神君既没有所爱之人，那娶了宵明又何妨？不论如何，这便是我唯一的条件，神君若是要我手中的药救所想救之人，便要答应我这唯一的条件。” 祖母有些盛气凌人，似乎有些笃定神君会答应她提出的要求。 神君皱了眉，说：“青槲，你若是担心宵明，吾可以照顾她，护她一世安宁，免她无枝所依，但她年幼，而我已活了上万年，所以我不能娶她，若我娶了她，必定不能让她快乐，我可以照顾她，直到她遇到能与她终身相守的人为止。” 如此，皆不能各取所需，不行，绝不行。 她怯生生地开着口：“那……我提的要求神君都可以答应么？” 强人所难，必定不能得偿所愿，不如以退为进，成全别人而成就自己。 她看到神君点着头说：“除了娶你，其余条件皆可以。” 所以她朝祖母跪了下去，泪眼微湿，言辞恳切，带着哀求的语气说：“那祖母，你可不可以把药给神君？” 第一百八十二章 归神卷·昆仑(3) 祖母脸色苍白望着她，无奈地叹息了一瞬，然后便去取了药过来。 她对着拂弦神君说着：“还望神君言出必行，护她一世安宁，免她无枝所依，完成她的心愿。” “自然。” 她于是问：“神君送完药之后，还会回昆仑吗？若是神君回昆仑，宵明可不可以……烦请神君教宵明增进修为？” 拂弦不再言语，转身便走了，如他来时那样，去时也依旧匆匆。 她惶惶不安问年迈的祖母：“祖母，宵明……是不是做错了？神君还会回来吗？” 祖母笑得慈祥：“你做得对，放心吧，他一定会回来的。” “祖母为何如此笃定？” “他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为人我清楚。” 但愿如此。 三日后，天色苍苍之时，拂弦神君回来了，回到了她的身边。 他脸色苍白，精疲力尽地回来了。 那一场较量，祖母稳操胜券，最终也算是祖母赢了。 她望着眼前这个明媚的女子，她在阳光下笑得灿烂，她笑着对神君说，她来了，又来找神君了。 拂弦面不改色，语气里尽是生疏，他问她：“你又来找我做什么？” 呵，白瑟笑着，天下几乎人人都知道她找他是为了什么，他却装作不知道。 那好，他既然装作不知道，那么她便悟出惊人，让他无语凝噎。 白瑟笑着说：“我曾在羽山重伤，听闻是神君救了我，所以我特地前来昆仑报恩。” 拂弦冷冷地问：“你打算如何报？” “白瑟身无长物，唯有以身相许。” 她说得一本正经，拂弦倒是面无表情，唯有他身边温婉的女子微微震惊，白瑟听见拂弦说：“吾当初只不过是陪同太微把你送去岐伯那里而已，你不必如此放在心上，况且救你的人是太微和岐伯，你朝他们去报恩吧，不过吾要提醒你，太微已有家室，天后秉性刚烈，你若要朝他报恩，不要以身相许。” “……” 竟是她无言以对。 他身旁的女子笑得可真欢，是正看着她的笑话吧。 凡事三思而后行，白瑟又朝拂弦凑近了几分，想了想又笑着说：“那我先报了神君的恩再去报天帝和岐伯的恩可还行？” “朝吾报恩就不必了，不过是小事，吾未曾放在心上，你还是走吧。” “神君既然说救下白瑟是小事一桩，那白瑟无地可去，不知神君可否再做一件小事，天色已晚，神君收留白瑟可好？” 不要脸啊，白瑟，你可真不要脸。 她的脸火辣辣的，谁又知道她说出这般无理取闹的话来强颜欢笑了几许？谁又知，她嬉皮笑脸的皮囊之下又存在着多少畏惧？ 若是拂弦拒绝怎么办？她毕竟不曾受到过羞辱，也很害怕拒绝的。 拂弦微微沉默着，似乎是思考着她的去留，在他未开口之前，她的脸皮又厚了几许，她谄媚地说道：“拂弦，你的昆仑宫这么大，求求你，就让我住一住好不好？神界除了你，你看我也不认识其他人了，我还是偷偷溜进来的，被太微捉住肯定下场凄惨。况且若是我不在你的身边，又怎知你的需求，这样就不好报恩了……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走的。” 她浑身都不自在，她不禁嘀咕着自己，真恶心，白瑟，你竟然说出这般没有骨气的话来。 拂弦嘴角无奈地露出一丝笑容，她看见了，拂弦真的笑了。 但他转过身去时又变了神色，他冷冷地说了一声：“不要惹祸。” 不要惹祸？喔，他答应了？被她死皮赖脸的纠缠说动了？ 她笑着走到拂弦的身边：“多谢你这般慷慨相助，白瑟感激不尽。” 她朝一身淡雅的姑娘望去，她问，“你身边这位姑娘等候你许久，我还不知她名字呢，日后必定与这位姑娘常常相见，她与神君是何关系？” 姑娘婉婉一笑，清雅不俗，她说：“我名唤宵明，是上古青鸾一族，本就是这昆仑山上修炼的神族……” 这不是答非所问吗？ “吾与她祖母算是故人。” 故人？与她祖母是故人？那与她呢，是什么关系？青梅竹马？ 天色渐晚，山花暗淡了几分，不远处的炊烟渐渐消散，拂弦对着宵明说：“你这些时日神力增长不少，今日时辰不早了，看你神色，应当也累了，今日便早些休息吧。” “好。”女子犹豫之后婉婉地应着声，然后朝昆仑宫中有些炊烟的方向走去。 她走到拂弦的身边，又露出满脸的微笑，她问：“那拂弦，我今晚住哪儿呀？” 拂弦没回答，只淡淡地说：“你先去大殿坐一坐，我让宫中的小仙娥为你准备好。” “拂弦，我想住你旁边可不可以？我……我怕黑。” 说完，她竟然绷不住笑了，为自己拙劣的谎言而笑得猥琐。 拂弦径直而去，白瑟提起裙摆，在后头慢慢走着，直到跨入昆仑宫时，才跨大步跟上去，她如愿地住在了昆仑宫。 赖在拂弦身边，竟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情呢，这事情也未免太过顺畅了，可疑，真可疑。 算了，不想了，目的达成了就好。 白瑟，从今日开始，你便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拂弦了。毕竟人间有言，近水楼台先得月。 到了偏殿后，拂弦招来一个小仙子，他对着小仙子说：“你把这偏殿打扫一下。” 他说完便朝外走去，她也跟了出去。微风大起，有许多人乘风而来，抬眼望去，都是些穿着铠甲的天兵。 糟了，她心虚地躲在拂弦的后头，兴许，那些人是来擒她的。 也怪她太没有耐心了，进神界时，四处都有重兵把守，她在天门外潜伏了一夜半，都没有找到进来的机会。 实在是等得不耐烦了，她蒙着面把目之所及的人都撂倒后，就跑了。 她下手很轻的，应当没有把人怎么样吧？只是赶来这昆仑宫时，途中被好几个人给瞧见了，那时她一心想见拂弦，便也没把那几个人放在眼里。 但，此时，他们追上来了，之前是她太过浮躁了，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做事太冲动了。 她向来冷静，今日是她做过的最蠢的事情之一。她初来乍到，如果事情处理得不好，这下肯定要给拂弦留下不好印象了，她可不想与人起冲突，以免坏了她高大的形象。 第一百八十三章 归神卷·修远(1) 听到动静的宵明也从偏殿里走了出来，一同出来的，还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 这应当就是拂弦所说的宵明的祖母，久居昆仑的人吧。 来人中领头的人她在羽山见过，只是不知道名字。 他朝拂弦拘礼，恭敬地问好：“卿书见过神君，见过青槲（hu）前辈。” 拂弦微微点头，她听见卿书说：“神君见谅，有一女子闯入天门，往昆仑宫的方向来了，小神特来寻找。” 糟了，该不会认出她吧？当时她可是扯掉自己里头的衣裳蒙了面的。 猝不及防间，拂弦转身把她牵了出去。 拂弦牵着她的手，力道还很大，他对着众人说：“这是白瑟，闯天门的人是她。” 拂弦是要把她交出去去承受太微制定的天规戒律吗？ 他不是该英雄救美吗？怎么和她想的不一样呢？既然要把她交出去，那他的手为什么还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呢？ 她疑惑之际，拂弦放开了她的手，她听见拂弦用较为清冷的声音说着：“她是吾昆仑宫的人，吾已经罚过她了，即日起，本神君会让她收敛心性，诸位请回吧。” 这是在护着她吗？ 白瑟抬头朝拂弦望去，他啊，清风拂袖，眉目无情，可偏偏这一番话让她再一次察觉到他的温柔。 拂弦啊，你知不知道，你简简单单的那么一句话，都让她心潮澎湃，情不自已。 若拂弦是一个泥潭，她察觉自己又深陷了几许。 白瑟不好意思地朝卿书望去，可是卿书两只眼睛正时不时地瞟着宵明，宛然入了魔的样子。 “让诸位为难了，诸位放心，白瑟再不会鲁莽了，抱歉。” 人群中，有人中气十足，他用洪亮的声音问：“小神冒昧，不知这位仙子与神君是什么关系？” 仙子？ 这是什么样的称呼？ 不是只有神力低微从凡界修得人身经过羽山大战后入神界的人才叫做仙吗？ 她神力可不低呢，听宿寒说，她可是正儿八经的神女！虽不知出于谁家，父母是谁，但总归是个神女的吧。 青槲拄着拐杖，笑得慈和，她替拂弦回着：“这位小仙子是神君近日收的徒弟。” 徒弟？ 她朝拂弦望去，他仍然望着卿书，没有出声，也许他是默认的。 卿书躬身：“原来是神君的徒弟，是小神打扰了，小神告退。” “等等！”白瑟面不改色，立于拂弦的身边喊着，“我不是拂弦的徒弟，我是他的……友人。” 青槲可以谎称她是拂弦的青梅竹马，莫逆之交，也可以是客人，是……心上人，但不能是他的徒弟，若是她日后与他结为连理的话，她作为他的徒弟就不好了，她不能与他……不伦。 拂弦仍然没有解释，卿书带着人望了她几眼后便走了，再无人深究她与拂弦的关系。 她朝暮色中的宵明望去，宵明缓缓走到青槲（hu）身边，又清雅的对着拂弦说：“神君，祖母已派人准备好饭食，神君和白瑟姑娘不如同我们一同吃点东西……” 好啊，她正好饿了，这姑娘清雅，眉目温柔，让人看了很舒心。 谁知拂弦说：“不用了，吾已经让人去准备了。” 拂弦这是拒绝了宵明吗？她扬了扬嘴角，拂弦他拒绝了宵明呢。 姑娘温婉地笑着与她的祖母离开了。 她同拂弦一起吃着东西，当她斯斯文文地喝了一小碗汤之后，再不管拂弦别样的眼光忍不住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她实在太饿了，一天没吃东西的滋味真不好受。 吃过东西之后，她一番沐浴更衣后便睡在了偏殿的榻上，夜半突然惊醒，睁眼望去，暗淡的几盏长明灯照着宽大又陌生的房间，她茫然四望，窗外还不曾泛起曙光，屋内摆放的，也都是些陌生的器具，冰冷的，整齐的。 这一瞬间，她突然有些彷徨，多年前在渠渊时茫然无依的感觉又席卷而来，她反应过来，这是……清冷的昆仑宫，有拂弦的地方。 她朝旁边望去，看到了一堵高大的墙，她用神识探了探，墙的那头，有拂弦。 她安下了心，不久，天便亮了，又是新的一天。朝阳升起，云雾腾腾，她驻足于昆仑宫的殿门外，朝拂弦的屋子望了望，她起得早，不好贸然去打扰拂弦。 她突然想起长林酒馆的伙计来，伙计虽然其貌不扬，却总是语出惊人，他曾说，若爱一个人，便要爱他所爱。 爱拂弦所爱？他爱什么呢？不如四处打听，投其所好？ 她决定去找大雷，让大雷带她走走，也好熟悉熟悉神界、广交良友，再顺便打听打听拂弦的喜好。 上次大雷曾对她提到小公主，也许他正为小公主鞍前马后。 据她微不足道的常识所知，太微只有一个女儿，名叫修远，太微极为宠爱，也许是天帝的逆鳞。 于是她向小仙娥问了修远的住处，便独自出了昆仑宫，去找大雷了。 她悄无声息地站于修远殿堂之上的金色瓦片之上，看着大雷从主殿走了出来，守在了门口，他愁容满面，眼中还有些愤怒。 不一会儿，有一个极其年轻的男子同一个姑娘从殿中走出来，男子意气风发，笑容满面，那女子，着装简单，却不失华丽，未梳繁杂的发髻，只是用了一根木簪随意的把头发绾了绾，能在神界如此不注重仪容，能在修远的殿中这样与别的男子谈笑风生的人应该就是修远吧。 男子经过大雷时，大雷卑躬屈膝地行了行礼。男子转动着他高傲的头颅瞥了一眼大雷，随即对女子说：“公主，你还把这等低贱的妖兽留在身边做什么？” 果然是修远。 修远笑笑，昂着头说：“他从前是妖，不过既然他年纪轻轻就化了人形，且被吾带上了神界，好歹也算是个小仙了吧！他办事利索，我想把他留在身边就留在身边咯，吾父君都不管，你管我做什么？” “我只是怕凡界之妖多有愚蠢，惹公主不开心。” 修远摇了摇手，微微不耐烦：“不会，不会，他虽笨，但还没笨到那程度。” 第一百八十四章 归神卷·修远(2) 男子望着修远，言语轻柔：“远远，你的侍女禀告，这低贱之人手脚可能不干净，你可要留点儿心。” 这男的怎么能当着大雷的面这么说？是不把大雷当做人看吗？ 大雷像个木头矗立在一旁，一动不动，怎么了？大雷的胆怎么这么小了？就任由他污蔑？ 修远刚才叫大雷什么？雷恩泽？大雷改名字了？ “表哥，这话是谁告诉你的？雷恩泽虽然有时油嘴滑舌，但他应该不是这种人……吧。” “红莲！” 男子微微吼了一声，一个小仙子从殿中匆匆走了出来又跪了下去。 “回朝德神君，雷恩泽本只是一只低贱的小妖，可奴确亲眼所见，雷恩泽他私怀价值连城的宝物，他这样的身份，怎配有如此贵重的东西？不是偷来的又是如何得来的？” 荒谬！荒谬至极！难道大雷就不配拥有贵重的东西？难道只因大雷有贵重的东西就说他手脚不干净？ 他们这般堂而皇之地污蔑大雷，还把大雷当人看吗？ 她过会儿定要这红莲好看！ 修远疑惑地问大雷：“雷恩泽，红莲说得可属实？” 大雷失了曾经的纯真，卑躬屈膝地跪了下去：“回公主，奴确实有很珍贵的东西，但绝对不是偷来的。” “不是偷来的还能是怎么得来的？” 修远打断红莲的话，声音顿时提高了许多：“哦？雷恩泽，有珍贵的东西还不快些给吾瞧瞧？” 修远一说完，大雷就小跑着去最偏僻的屋子中去了，不一会儿，他便端出了一个木箱子，他犹豫着恭敬的将箱子递到修远的手中。 修远亲自打开了盒子，盒子打开的那一瞬间，就连站着的朝德都不禁发出了赞叹：“这玉簪质地均匀，光滑且温润，况且这般暗红的颜色世间少有，果然算得上珍贵。” 朝德赞叹之时，修远已经取出簪子插在了自己的头上，红莲谄媚地说：“这簪子衬得公主越发好看了。” 额……修远果然禁不住红莲一番虚情假意的夸赞，瞬间便喜上眉梢，语气里尽显欢乐。 她问朝德：“怎么样？我戴这簪子可好看？” 朝德的语气柔和了不少：“我家远远戴什么都好看......” 修远翘着下巴：“从今以后，这支簪子就归本公主了，你也不是白给，吾的首饰只要你有看中的，随便你挑，不管多少，吾都赏给你。” 大雷匍匐着又跪了下去，几近哀求着：“公主恕罪，公主要奴任何东西奴都愿意奉上，唯独这支簪子不行，这簪子......奴不能给公主！” 隔得有些远，修远又侧着身，白瑟实在看不清修远脸上的表情，但那瞬间变得极冷的、极高的声音让白瑟听了气愤填膺。 修远蛮横地说：“本公主偏要呢？你要如何？” 大雷飞快地起了身，伸手去取修远头上的簪子，修远修为不低，一侧身便闪了过去，大雷落了空，被修远身旁的朝德一脚踢翻在地。 她的小妖，被人无情的践踏着。他捂着肚子，应该很痛吧。 “雷恩泽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不成？你要本公主动手吗？” 朝德又讥讽：“你这畜生，远远看上你这破簪子是你的福气，你还舍不得给？” 可恶！ 她忍不住了！她本是来结交好友的，既然结交不成，便不要了吧。 白瑟讥讽：“不知羞耻！别人的东西，不给你们，你们难道还要强抢吗？” 她跳下屋檐，飞快地将大雷拉到自己的身旁，并释放些微神力，让殿内狂风席卷，瓦砾乱飞。红莲被殿上卷起的金瓦冲到石阶之上，口吐鲜血。 红莲这等挑起是非之人，是万恶之源。 神力压得朝德和修远匍匐在地起不了身，她朝修远走去，不顾朝德狼狈护着修远的姿态，拔下了插在修远头上的那支暗红簪子。 这簪子，冰凉透骨，暗红如血，是世间少有的东西。 白瑟收住神力，冷冷地说：“我的小妖你们凭什么欺负？今天我只是给你们一个小小的教训，如若再欺负大雷，我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她看见大雷红了眼眶，在她的身旁轻轻地唤着：“老大。” 她知道，大雷定然满心崇拜，感动得不行了。 修远和朝德从地上爬起来戒备着，修远皱眉，疑惑地问着：“雷恩泽叫你老大？你是雷恩泽的什么人？” 这难道还不明显么？ “他是我的人！” 她又白了他们一眼，便拉着大雷往门口走去。 朝德喝了一声：“站住！” 她微微侧头，故意瞪着眼睛恐吓着朝德：“怎么？你还想找吾拼命不成？你们俩这点儿修为可不是吾的对手。” 近年来，她闲着无事，除了做些风花雪月的事情，修为也提升了不少呢，连有五千多年修为的烛原都打不过她了，就这两条小毛虫，还想与她交手？ 修远满脸憋屈，朝德倒是灭去了满脸的傲慢之气，顺手还朝她做了个揖，他说：“神女误会了，是小神唐突了，小神孤陋寡闻，不知神界还有您这号人物，不知神女住哪座神山？小神好登门拜访。” 拜访？怎么突然变得斯文了起来？还挺会拐弯抹角。 “你若是要来找麻烦，便来昆仑宫找拂弦，我是他的人。” 说完，她拉着大雷便走了出去，完全没有出于好奇而掉头去望修远和朝德震惊的表情。 他们应该会震惊的吧。 有拂弦这么一大蹲挡箭牌为什么不用呢？ 回昆仑宫的路上，时辰还早，万里无云，她便放慢了速度，将手中的簪子递给大雷：“诺，你的簪子。” 大雷突然跪了下去，双眼微红，满脸凝重：“这簪子本就是老大您的，奴……我上次本该将簪子带去长林，可走得匆匆便忘记了，老大恕罪，是我蠢笨，差点弄丢了老大的簪子……” 这簪子本就是她的？这什么情况？ 白瑟把大雷拉了起来，不满地嘟囔着：“别动不动就跪，这习惯不好，有话就好好说，这簪子怎么就成了吾的？” 第一百八十五章 归神卷·余罄(1) “这簪子……是小暖为您准备的生辰贺礼。” “生辰贺礼？” 她不知道自己生于哪一天，生于什么时辰，她也从来没有过过生辰。 大雷又几度凝噎。 “小暖呢？他到底在哪儿？” 大雷凝重的脸上流下了眼泪，他微微低下了头说：“小暖他死了。” 死……了。 不是说他为了心爱的女子浪迹天涯了吗？小暖那般胆小懦弱又小心谨慎，怎么会死呢？ 她怒上心头：“是谁害的小暖？他寻的那姑娘呢？” 他不顾一切去寻的那姑娘，他死时可有留在他的身边？他走时可走得安详？ 小暖为了那姑娘一声不吭便离了她这个老大，也算刚勇了一回，每每让她想起来都会发出一声叹息。 骄阳升起，和风袭袭，大雷却泪如雨下，他微微哽咽着说：“根本没有什么姑娘，是我，是我害死了小暖。 老大您带着我们在危机四伏的乱世中存活，虽四处奔波，可庇护了我们一年又一年……我们无以为报……听闻南蛮有奇山，山上多珍宝，众生都有自己的生辰，唯独老大你没有，所以我和小暖商量着寻一个稀奇的东西送给老大做生辰贺礼。 于是我们便去了南蛮，此去不知要多久，我们怕老大担心，就编了一个谎言，托人对老大说小暖与人私奔了，而我去追小暖了。 我们去到南蛮，才发现世人所说不过是传言，南蛮瘴气丛生，目之所及都是深山巨石，根本没有什么宝物，好在已被天帝平定，没有太大的危险，我们寻了许久，终于打听到一些消息：荣山或许有些宝贝。 我们在深山中迷路了，无论我们怎么走都走不出去，迷迷糊糊中遇到了一个人，那人久困深山，是个孤寂的人。 我和小暖便和他聊了许久，陪他解闷儿，我们说了许久，不记得是几个月了。后来他告诉了我们他的身份，他说他叫穷奇，曾是陆渊天神的坐骑。 他纵身飞起，削来了石头的一角，交给了小暖，说这是千万年才形成的红石，不过色泽不均，还需要用血供养数年，养成之后可做成饰品。穷奇说我的血杂质太多不适合养石，但小暖有白龙之气，如果用他的血养石，会使石头色泽良好，充满阳刚之气，戴上石头所做饰品之人会神清气爽，气色上佳，趋吉避凶。” 原来小暖出走是为了给她找生辰贺礼。可自记事起，她便独自一人在渠渊里摸爬滚打，无处安身，她从来也没有过过生辰。 几乎人人都知道自己的生辰，可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大概的年龄。 如若不是大雷把事情说得这般荒诞，她几乎都忘了自己不曾有过生辰，如果不是知道大雷的为人，她怎么着也不会相信他正儿八经所说的话。 大雷说小暖这只小凤凰有白龙血统，所以……小暖用自己的血养石，以致气血空虚而衰亡？ “小暖到底怎么死的？” 她的问话增添了几分无力与惶恐，她害怕小暖果真因她而去。 “小暖花了十年终于养成了红玉，我们欣喜若狂，在穷奇的帮助下出了荣山，却不料碰见了先前告诉我们消息的人，他们想要夺走红石，我们拼尽全力也敌不过他们，最后还是穷奇折了回来，我才保住了性命，但小暖他……小暖临死之时，亲手做了这只簪子，让我一定要交给老大……” 大雷三言两语，把曾经的惊心动魄说得平平淡淡。那时她不在他们身边，她的小妖该是多么绝望和痛苦。 她的眼睛酸涩得厉害，若不是忍着，恐怕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小暖啊，你真是个傻子！怎么能为了一只簪子而丢了性命！ 世间之事，皆由生死与爱恨而起。她只不过给了她的小妖一点恩，他却用生命来奉献他的情。 她看着手中这只暗红的簪子，这是小暖用命换来的，他用命换一支簪子只为博她一笑。 “别哭，大雷，小暖的仇可悉数报了？他可有什么遗愿？” “害小暖的人都被穷奇杀了，小暖奄奄一息之时说，他此生不能再跟在老大身边，只愿他亲手所做的红簪能永伴老大，不离不弃。” 好，从此红簪与她，不离不弃。 她沉重地发出一声叹息：“那……你呢，你又是如何到神界来的？” “我身受重伤，体力不济，又受了风寒，被人捉去险些成为人间恶霸的奴隶，是小公主修远救了我。” 还好，修远救了大雷，否则她罪孽深重。 大雷支支吾吾又说道：“小公主她只是脾气不好，刁蛮了一些，老大你不要生她的气。” “放心吧，她年龄小，我不会同她计较的，况且她还救过你，快些走吧，回昆仑宫时，我帮你弄些灵草，提升你的修为。” 如此，他便可以少受些欺负。 “老大恕罪，昆仑宫我就不去了……我想回到小公主身边。” “怎么又要回去？你就不怕她怪罪于你么？” “我出来了这么久，小公主的气应该快消了。” 小妖大了不中留，她早知如此，人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像她想得到拂弦的爱一样，所以她只能慷慨地说：“那你快去吧，若是她待你不好，你便来昆仑宫，不论何时，我都是你的老大。” 大雷欲言又止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但他坚定地走了，走时满脸愧疚。 愿他去到修远身边，能好好生活。 她无精打采地回到昆仑，时辰不早了，临近正午，踏过山花弥漫的小路，她听见了殿中传来的悠悠之声。 声音断断续续，她踏上台阶，走近细听，这声音是从拂弦的殿中传出来的，是拂弦在弹琴吗？ 自从几十年前人间的伏羲造琴之后，瑶琴便已传入三界。人们用它或修心，或撒欢，或卖弄，亦或取悦别人。 只是不知拂弦也喜欢弹琴。 殿门敞开着，不用刻意去瞟，她便看到了大殿中的一对璧人，拂弦白衣而立，宵明玉指纤纤。 第一百八十六章 归神卷·余罄(2) 刚才弹琴的，不是拂弦。 拂弦绕过宵明，轻弹了一个音，然后柔和地说：“这是角音，这曲子弹及此处时要慢，然后再拨商音，弹时要注意表情达意，与万物共鸣。” 他在教宵明弹琴。 弹个琴怎么能与万物共鸣？ 他这般细心，可有注意到她今早不在昆仑宫？ 宵明会心一笑，脸颊微红，又抬起纤纤手指重弹曲子。 他时不时地提点着，这一遍宵明弹得流利多了。 拂弦脸上也皆是柔柔的笑意，就连话语里都有着柔和：“宵明，你天赋极好，弹琴可修身养性，平常可以多练练。” “宵明今日得神君指点，也终于体会到一些妙处了呢，宵明再练习两遍，神君帮我听听，看看哪里还有不足之处。” 呵，弹琴的妙处？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可以和拂弦朝夕相处呢！ 这一瞬，恍然她不该出现在昆仑山，她就像跳梁小丑一般缩在角落里看着拂弦与别的姑娘交谈着，满心的别扭。 她承认，他们相处得这样和谐，她有些看不下去了，可是她又不甘心离去。 “好。” 拂弦应承着宵明。 练到第二遍的时候，昆仑山上的几只灵鸟飞来，静立于矮竹之上，它们闭目聆听，陶醉于宵明的琴音里。 拂弦想必很欣赏宵明这般聪明又高雅脱俗的人吧，与他志趣又相投。 呵，宵明这样的女子，世人又有几个不喜欢的呢？就连昨日来的卿书，眼睛里都露出动容的神色。 “这一遍你弹得灵动欢快，你初学不久，能有如此造诣已是不错了。你的手昨日受了伤，今日又太过耗神，你身体向来不好，应当好好休息，否则你的祖母又要担心了。” “那神君陪我四处走走好不好？” “好。” 为什么宵明温温柔柔的一句话就像千万重锤打在了她的心上？此刻她苦涩的心情是难过吗？ 难过拂弦主动提及宵明的伤，难过拂弦很关心她。 他让人收琴之时抬头望了望门口，他终于注意到立在门边的她，拂弦冷冷地问：“白瑟，你一直站在门口做什么？” 语言里没有半分的温柔，就连神情都清清冷冷。 她隐藏着自己的心痛，微笑着回：“我见你和宵明正专心弹奏，所以不敢打扰。” 宵明微微羞涩着说：“神君与我要出去走走，神女一起吗？” “不了，我自己出去再走走，就不同你们一道了。” 就算她脸皮再厚，也做不到跟在心爱之人身后，看着他与别的女子肩并着肩，看着他处处应承着别的女子的需求，她做不到。 眼不见为净。 所以，她又出去了，饿着肚子。 她游荡于神界，茫茫然然，悲悲苦苦，无聊之至。 原来欣喜的原因有千千万万，而抑郁寡欢只要一种就够了。 拂弦对她冷冷淡淡，只对她冷冷淡淡。他同宵明一起，相谈甚欢。 神界虽有天规戒律，却四处可见手拉手的男女，就连墙角下都有一双人在卿卿我我。 未免惊扰了墙角下血气方刚和欢心萌动的男女，她悄无声息地跃下高墙，游荡了许久，才随便找了一颗高大的神树，坐在树叉之上许久，她远远望去，天际遥远，落日剩下余晖，灵鸟四处飞荡寻巢，四周寂静无比。 她突然想烛原了。 烛原，她的朋友，若是他在神界，一定会慰她之寂寥，嘘之以冷暖。 她在树上睡了一会儿，人只要一没精神，就容易颓废想睡，醒来时，天已经快黑了，只能在朦胧中看出道路的轮廓。 她饿得厉害，因为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她跃下神树，迎着晚风，往昆仑宫走去。 既然已经选择了前进的方向，那就不能退缩，不能轻易退缩，哪怕对手比她小，太过高明，又有她所没有的温婉端庄。 宵明……应该回了自己的屋子吧。 昆仑宫中微微散发出光亮，定然是燃了一些长明灯。她缓缓朝大殿走去，一个人影立于殿前，静立不语，晚风吹起他肩后的长发，她看不出他的神情。 在幽暗的夜色里，白瑟听见拂弦问她：“去哪儿了？” 白瑟仍然微笑着：“我初来神界，对神界还不熟悉，所以就随便走了走，神君这是在等我吗？” 明知他不会等着她，但她还是问了，带着故作的欣喜。 拂弦没有回答她，而是对她说：“今日司命带着朝德前来找你，你不在，我便让他们明日再来。” 她头一次听说司命这号人物，既然司命带着朝德前来昆仑宫，那这司命定然比朝德的名号还要大的多。 朝德找司命前来昆仑宫，不会是真的来寻仇吧？ “哦。” 她不动声色地应着。 白瑟不禁猜测着拂弦的想法：他会怎么看她呢？一个无所事事纠缠不休的疯子？一个无处可去的无赖之人？还是一个偷偷喜欢着他的……可怜之人？ 他该知道她是喜欢他的吧！虽然于他而言，这喜欢突如其来莫名其妙。 一阵小小的风划过，她与拂弦都沉默了。 她望向拂弦，这个翩翩公子啊，身上散发着清冷的儒雅，让人忍不住靠近。他就在她眼前，触手可及，她真想钻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一日，两日，一夜，两夜，日日夜夜。汲取他身上的暖，探闻着他独特的气息。她希望早上能在氤氲的神界里和他等着朝阳升起，晓雾散去，晚上能和他守着万里星空，畅谈人生。 可是他，还不属于她。他的心里，根本还没有她。 一切都只是她不羞不躁的妄想，而已。 不，她不能对着拂弦这么冷淡，她要热情一点，才能拉近与拂弦的距离。 她笑着又说：“神界可真大，四处都静悄悄的，我今天什么有趣的事情也没有遇到。拂弦，你知道这神界谁的脑瓜比较灵活，稀奇古怪的玩意比较多么？” 原本她也不是一个多言的人啊，也没有这么不善言辞，只能拙劣地谈着无聊的琐事。 “不知。” 好在她也不是真正的感兴趣。 第一百八十七章 归神卷·余罄(3) “那最近神界可有什么喜事吗？诸如娶妻生子，做寿嫁女之类的？” “喜事没有，南衡阿箬伤重，今晨过世了，你要去看看？” 若她想去看看，他可以陪她一起。 阿箬？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 好像是在凡间碰到的仰慕拂弦的女子，她怎么忽然就去世了？ “丧事？我还是不去给人家添堵了，那你可知神界有酒楼饭馆青楼茶店吗？” 哪怕只有一间也好。 “没有。” “没有吗？” “你找青楼做什么？” “凡间的楚伶馆可热闹了，里面的小馆哥个个风流英俊，能歌能舞，可惜神界没有，不然……” 可以带着拂弦一起纵享欢乐。 拂弦突然打断她：“若是有，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去寻欢作乐。”她故作憨傻的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你嫌弃我了吗？那，我以后不再去了。” 拂弦冷冷地说：“你去不去与我无关，本神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无关……的吗？ 他就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突然让她无地自容。她只能调转话题，用莫名的话来挽留自己的尊严：“外面风大，那……我先进去了。” 殿内长明灯亮着，拂弦在她身后突然问着：“你捂着肚子做什么？肚子疼？” 她伫立着又回过头去，拂弦长眉微皱，他问她肚子疼不疼，是在关心她吗？ “也没有很疼，可能只是饿得久了一些罢了。” 这点小疼无关紧要，反正她以前也常常疼着。 “我看看，哪里疼？” 拂弦凑了过来，她用手又捂了捂自己的肚子：“就这里。” “这两天你都吃了什么？” “昨天晚上宫中的仙子给我吃的东西，像是肉汤，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其它呢？” “没有了。” 拂弦的眼睛太过好看，且一直望着她，他的眉皱得越发紧了，她是不是说了青楼二字惹得他不悦？ 他会不会……觉得她是一个轻浮的人？ “你先休息一会儿。” 说完，他就招来了小仙子，让小仙子端来热腾腾的粥后就带着小仙子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慢条斯理把粥喝完了，吃了点别的东西后，就想着起身去偏殿，拂弦突然走了进来，他身后的仙娥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 拂弦说：“把这药喝了。” 她两眼直直地望着那黑乎乎的东西，瞬间觉得有点恶心，她没病喝什么药？ 拂弦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解释说：“这药是用来调理身体的，今日青槲为宵明熬药时剩了不少药材，不然浪费了。” 她又轻轻一笑：“好。” 是拂弦为她熬的药，岂有不喝的道理？ 她一股脑儿将它全喝了，药虽然苦，可是她的心瞬间就暖暖的。 小仙子把碗端了下去，拂弦问她：“还疼吗？” “好些了。” 他难得注意到她，疼也得说不疼啊。 “东西要按时吃，下回可不要把自己饿着了。” “嗯。” 白瑟朝拂弦望去，他面无表情也正望着她，眼神与眼神交错之间，他忽然又说：“时辰不早了，你回你自己的屋中好好休息，夜晚凉，不要开窗。” 拂弦的话就像火炉一样让人心中暖暖的，他对所有人都这么好的吗？ 殿中长明灯摇曳，把拂弦的影子和她的影子交织在了一起，空荡的殿中只有拂弦和她。 她笑意盈盈，抬手撑着下巴，并没有离开的打算，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拂弦，他神情清冷，可偏偏双目含情，他衣冠楚楚，虽然今天穿着黑色的衣袍，可也没有掩盖掉他温文尔雅的气息。 他长眉舒展，双目深邃，她好想触及他的脸，抚上他的眉，她想用她的鼻尖触碰着他的鼻尖，然后亲上他的唇，与他气息缠绵，与他倾心相拥，与他卿卿我我。 他就在她的眼前，可是她就像相思着一般，她真害怕自己不能控制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 她想起从前那些苦苦追寻他的日子，她曾跨过高山，走过平原，去过战场，溯游从之，溯洄从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皆求而不得。 如今他就在她的眼前，原来能这么静静地瞧着他，也是一件让人很欢欣的事情。 之间的阴霾一扫而空，她突然变得欢快起来，也许是因为拂弦突然的关怀吧。 关怀？ 拂弦虽然来自远古的时代，是天神之子，但他也需要关怀的吧。 她浅浅地笑着：“那你晚上也要盖好被子，不要冻着了。” 要记得时时关怀他，把他刻进生命里，知道他的冷暖，体会他的思虑，把他的志向作为自己的志向。 “知道。” “现在还早，我在凡间往往都要深夜才睡，这里冷冷清清，我可不可以和你再说说话？” “你想说什么？” “拂弦......你为什么答应让我留在昆仑？” “不是你求我的？” “那......那.....” 喔，又让她无言以对，憋了老半天都没有憋出什么话来，亏得她聪明机智，她灵机一动说：“那我还想求一求你行不行？” “求什么？” 是啊，求什么？她什么都不缺，唯一想要的就在身边，用凡人所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求什么呢？ “昆仑宫这么大，我觉得太冷清了些，没有生气。我来神界来得晚，认识的人寥寥无几，但我在凡界有个好友，他一把年纪了修为低得可怜，他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脑子也不灵光，我走后他定然受尽了欺辱，就算没有受欺负，凭他那点儿能力，一定会挨饿受冻的，神界这般光景，四季如春，灵气充沛，若是他有幸得见神界的景色，那他定然死而无憾了。他憨傻但可爱，一定能给昆仑宫增加点儿欢乐的。拂弦，过几日我把他接到神界来好不好？” 天啊，她把烛原都说成什么样子了！她这不是没事找事么？ 让烛原来神界，跪着求他他也不来的啊，如果把他弄来神界，他可怎么面对烛原呢？他们之间可是有深深的过节的，当初她还信口开河说要揪着拂弦的耳朵给烛原赔罪的呢。 使不得，绝对使不得。 第一百八十八章 归神卷·余罄(4) 她脑门一热，竟然还鬼使神差地补充：“他个头不大，占的地方也不多，吃得也不多，给他一个窝他就能睡着的，他老实巴交，绝对不会惹麻烦。” 就烛原那魁梧的大块头，一日三餐，餐餐吃得可多了。 拂弦挑眉，她在凡间都做了些什么？白瑟圆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她又在想些什么？那神情可有些奇怪。 他淡淡地回：“太微制定了规矩，非神界之人不得入神界。” 白瑟柔柔地笑着：“所以才来求你的啦，把他接上来之后，你便说他骨骼清奇，是修行奇才，适合做你的徒弟，这下，就没人敢欺负他了。” 白瑟气得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笑着对拂弦说：“这主意真不错。” 白瑟啊，越说越离谱了。 还好拂弦并没有答应她，他为她出着主意：“这些不过是些小事，你同太微说一声便行了。” 她修为高深，在羽山上锋芒毕露，有些人察觉到当时宿寒与墨茗茗对她并未痛下杀手，她已经让人捉摸不透，她的朋友也定然不是泛泛之辈，若是他私自帮她，只会让太微猜忌，徒增她的烦恼。 白瑟盘算着，还好她和天帝不是很熟，交情也不深，她今早还打了他的女儿，办起这事儿有些难度，否则，要是把烛原弄上神界来太过容易那就麻烦了。 白瑟微笑着：“好，那我试试。” 她再找不到别的话同他说，于是询问着：“有酒吗？” 若是有，她可以把拂弦灌醉，若是灌不醉他，便同他一起喝醉，毕竟她在凡间帮烛原卖了这么久的酒，见惯了凡间众人在酒桌上的浓厚情意。 喝酒聊天，把酒言欢，若是对方酒后吐真言，说出点什么糗事就更好了，这是一个能迅速增进人情感的方法呢。 如果暂时不能成为拂弦的心上人，那可以先成为他万古长青的酒肉朋友，一起花前月下，一起言人生几何。 “想喝酒了？” “凡间有句俗言，‘宁可居无竹，不可喝无酒’，若是有烈酒就好了，一醉解千愁！” “你有什么可愁的？”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酒。” “我不信，这么大的昆仑宫怎么会连一壶酒都没有？” 拂弦皱眉，清冷如常：“你刚才肚子还疼得不厉害？” “我一点都不疼了。” 舍命陪君子，舍她其谁？ 可拂弦并没有露出愉悦的神情来，她叽叽歪歪说了这么多，他也许烦了。 他说：“所以你在凡间便日日喝酒？” “也没有日日，没有日日。”向来会察言观色的她即刻转移话题：“时辰不早了，打扰你良久，我先去睡了。” 第二日，朝德来了，不光朝德来了，有修远，有太微，还有一个不曾见过的人。 还好他们不是来打架的，而是来赔不是的。 天帝苦口婆心，话里有话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是否愿意长留神界。他说若是她想长住神界，便为她修大殿。 她厚着脸皮说，昆仑宫很好，只要神界太平，又能像现在一样自由自在，她还是很愿意在神界的。 一番客套之后，拂弦突然说：“太微，白瑟有一事一直想和你说，但迟迟开不了口。” 她心虚地望向拂弦，拂弦全然不知她的诡秘心肠，正皱眉等着她把话说出口。 这……这不是骑虎难下了吗？ 自作孽，不可活。 她笑着回太微：“我来神界的这两日，觉得昆仑宫太冷清了，我在神界也不认识几个人，一点也不自在，所以想把凡间的一个兄弟带到神界来，却又怕坏了天规。” 太微方脸上的胡子翘了翘，他一本正经地说：“羽山大战时，你的修为与英勇有目共睹，你虽住在昆仑宫，但也是神界的头等功臣，你身边要留几人，从何处来，你自行解决就好。” 说完，太微数落了修远几下便潇洒地离去了，连修远也没带，留她望着他的背影目瞪口呆。 不是说天规戒律牢不可破吗？怎么到她这儿就变了呢？ 待她回过神来，一个眼睛泛着灵光的人也正望着她。他没有丰神俊朗的外表，眼睛还有些小，眼睛虽小，但绝没有贼眉鼠眼的气质。他说话和和气气，动作恭恭敬敬，不嚣张跋扈也没有呆头呆脑，不知怎么，这个人特别合她的眼缘。 他说他叫司命，是带着他不成器的大弟子朝德来赔罪的。 然后她便与司命相谈甚欢，自作主张也不管拂弦愿不愿意，便请了朝德和修远到昆仑宫中坐坐，小仙子即刻搬出了众多瓜子果子招待他们。 她悄悄把拂弦拉到一边，对着他耳语：“拂弦拂弦，昨夜咱们秉烛夜谈，我们怎么说也算关系匪浅了吧。” 拂弦茫然，冷冷地回：“你想做什么？” 她微笑着小声嘀咕：“如此良辰美景，高朋满座，瓜果已经备齐，不备点酒肉怎么能行呢？” 拂弦并未过多思量，便点了点头，几个小仙子飞快地准备酒肉去了。 当小仙子飞奔着把酒摆在案上之时，她满脸疑惑地朝拂弦望去。 不是……没有酒么？ “少喝点。” 他叫她少喝点？ 她仔细考虑拂弦说这句话的意图，以及昨夜他骗她说没酒的原因，结合从前在烛原馆中看到的种种现象得出——拂弦八成是怕她酒量不济耍酒疯，让他失了身。 “放心，我不会醉的。” 拂弦没有搭理她，然后安静地坐于席上，坐在修远的旁边。 席间修远和朝德都挺直了背，坐得端端正正，不言一语，甚至连司命都拘谨着，只有她剥瓜子的声音响彻天际，她试着打破这样的氛围时，宵明来了，不请自来，手上还抱着一些袍子。 她望见满屋子的人时，似乎有些惊奇，惊奇过后便坐在了拂弦的身边。 宵明竟然同拂弦坐在了一起。 宵明对着拂弦温婉一笑，这笑容啊，恍若白莲盛开，玉洁冰清，宵明把手中的一件袍子递给拂弦，轻轻地说：“神君……神君为了宵明时常辛劳，宵明闲着无事，就做了些衣服打发时间，只是我初学手艺不精，衣服做得有些粗陋，神君……” 第一百八十九章 归神卷·余罄(5) 拂弦望向宵明，宵明端庄清雅，两眼清澈，一脸的稚气，她望着他的眼神，就像是等着长辈夸赞的小孩。 宵明的族人跟随他戎马一生，战死异乡，如今青鸾一族人丁零落，宵明她啊，只是个可怜的姑娘，除了她年事已高的祖母，便只有他能稍稍庇护她了。 白瑟两眼巴巴地望着拂弦接过袍子，然后将袍子递到小仙子的手中，他十分温和的对宵明说：“你做得很好。” 拂弦他......夸宵明了，竟还是这样的柔情和宠溺。 宵明明媚的笑容飘荡在殿中，她注视着白瑟婉婉地说：“宵明也替白瑟神女做了一件，还望......神女不要嫌弃。” 多么贤惠善良的姑娘啊，为心上人做衣裳时还不忘给她做一件。 她示意小仙子接过宵明手中的衣裳，然后坐在司命的旁边，礼貌地回着：“多谢宵姑娘美意，衣裳我就收下了。” 她并不喜欢宵明做的衣裳，可内心早已被浅浅的失落占据，她不想再与人无端争锋。 宵明微微诧异，她以为白瑟怎么也不会要的。如此，她也不好说些什么了。 众人望了望白瑟和宵明，皆左思右想着她们与拂弦的关系，甚至将两人暗暗比较着，以至于殿中一时之间没有了声音。 白瑟转头与司命寒暄：“听闻司命掌天下生死，文昌宫中景色奇特，弟子又众多，不知过几日可否前去观赏观赏？” 司命回：“欢迎欢迎，神女前去，必定令文昌宫蓬荜生辉，这是吾文昌宫的幸事。” 不过是些千年不变的客套话罢了。 “司命这般温文尔雅，平日里都喜欢什么？” “平日里不忙时，便打理花草树木，搜罗搜罗稀奇玩意儿。” “哦？那司命宫中定然有许多奇珍异宝。” 司命颇有几分得意：“奇珍异宝算不上，神女得空来我宫中时，给你看看，你若是有看上的，便送你一两件小玩意儿。” “那白瑟先谢过司命了，司命你这般大方，又如此平易近人，相貌也好，你的弟子可有师母了？”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般毫无保留地夸他呢，司命发自肺腑地笑了，他说：“尚未娶妻，尚未娶妻！若神女有相好的姐妹，可以介绍一二。” “一定，一定，你也别神女神女的，显得生分，叫我白瑟就行，初来神界，日后还得司命你多多照拂呢。” 司命吸了一口冷气，他照拂白瑟？怕是五雷要轰顶，凭他的直觉来看，他巴结她还来不及呢。 “照拂谈不上，若是你有什么需要小神打下手的，司命定当全力以赴!白瑟你不知，其实小神在羽山上见过你，只是没想到你一直在凡间，凡间可是有什么人让你不舍？” “没有没有，我也还没有嫁人，在凡间寻不到合适的良人便来神界了，初来神界，认识的青年才俊也很少，有机会，司命你给我介绍介绍？” 司命微笑着望向对面的拂弦，众人都轻笑不语，唯有他一脸冷峻，握着手中的杯子，不苟言笑地望着桌上酒肉。 他偶然听过白瑟与拂弦神君的传闻，也略微了解拂弦神君的性格。依照拂弦的性格，他绝不会平白无故地让一个女子住在昆仑山还陪她一同宴请众人的。他就没参加过神界的任何宴会，也无人敢擅闯昆仑。就连小公主有次误闯昆仑，可都鼻青脸肿偷偷哭了许久。 只怕白瑟与拂弦的关系不一般呢。 白瑟要他做她的媒人，这可着实不太好办！万一无意得罪了拂弦可就完了。 “白瑟你有什么要求没有？譬如长相、修为、年龄、官职家世。” “这些都无关紧要，只要他性格温和，不嚣张跋扈就好了，当然，最好能一表人才。” 司命脑中瞬间就蹦出好几个神君的名字来，例如伯陵、道祖、拂弦神君，他的大弟子朝德，若是她看不上朝德，看上他这个师父也可以。 司命再次望向拂弦，他依然什么也没说，只是放下了手中紧握的杯子，但脸上的神情越发显得冰冷起来。 司命不安地吞了吞口水，最终谁的名字也没有说：“这好办……” 待有空，他把伯陵、道祖还有白瑟请到文昌宫便行了。 静坐一旁两眼溜溜的修远突然打断司命的话，修远说道：“我的长兄，我长兄他相貌堂堂、风度翩翩、修为卓越，与白瑟神女您很是登对。” 坐在一旁的朝德莫名地扯了几下修远的衣袖。 白瑟面上含笑，朝修远望去，她柔和地说：“公主这般聪慧，令兄定也是一表人才，得空必定一见。” 东瞟西瞟时，她瞟到了拂弦，他的脸色不太好，他微皱着眉瞅了她一眼，这一眼，好像带着不屑与鄙夷。 他......是不是嫌她太聒噪了？ 她突然有些怀念凡间风花雪月的日子来，于是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故作深沉地说：“今日天色甚好，如此良辰，酒肉有了，可惜没有歌舞助兴。” 仍是修远应承着：“神女想听歌赏舞？我这就去安排。” 朝德打断她：“此处离帝宫甚远，现在安排歌舞不合时宜。小生不才，颇通音律，愿为大家助兴。” 朝德起身，立于大殿中央，卷起衣袖，轻咳两声，抬眉张嘴，发出清厚悲凉之声： “惊风不成雨，行云去无踪。 妾生三十年，着藉长门宫。 宫车辘辘春雷晓，明星初荧绿云扰。 增成丙舍争迎銮，似有长门闭花鸟。 黄门开玉匙，画史图蛾眉。 金铺振琼钥，玉秀生铜池。 朝阳才回金屋在，转盼不堪人事改。 入宫已作郑袖啼，出塞那知延寿卖。 花残鸟语频，长门春复春。 花鸟易惊老，况复门内人。 东风动地夜来恶，万翠千红绕帘幙。 当熊自有匪石心，肯肩班姬秋扉薄。 长门勿轻怨，视此箧中扇。 白华兮绿衣，知古兮有之。” ——《长门怨》 朝德悲悲切切凄凄楚楚地唱完时，宵明梨花带雨，修远也红了双眼。 白瑟真是发自内心赞叹：“歌声哀婉，如泣如诉，没想到朝德竟还有这样的才艺。” 修远应道：“那可不，我表兄日日醉心于歌舞也曾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唱几首曲子不在话下的。” 修远说完，目光仍然停在她头上的红簪之上，也许她还念念不忘呢。 想必司命私下里一定骂了朝德不少不务正业吧。 她突然想起墨永宁来，墨永宁在音律上的造诣极高，这种悲凉的曲子是他最为喜爱的。 若他们同台竞技，究竟谁上谁下？ 她想起墨永宁在楚伶馆卖艺时，碰见她总是姐姐来姐姐去的。偶尔也到烛原的酒馆里混酒喝，顽劣之时三天不打皮就痒，没少给烛原和她惹麻烦。 也不知道墨永宁怎么样了，在妖界过得可还好。 第一百九十章 归神卷·余罄(6) 歌也唱了，众人的兴致也起来了，朝德问她：“接下来该谁露一手了？” 她好想能听拂弦弹上一曲呀。 虽见面不久，可他从来也没有在她面前弹过一首完整的曲子，她脑子里时时颠覆的，是一幕幕他教着宵明弹琴的画面。 细心且温柔。 如果拂弦能为她抚琴一曲便好了，若是她提了出来，他会答应吗？ 应该不会吧，他们虽曾并肩作战，可她同拂弦的关系并没有到有求必应的地步。 而且，她不是他身旁的宵明。 思量片刻，她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她笑意盈盈，一脸纨绔模样：“听闻拂弦你琴技惊人，我等皆是慕名，不知今日可否请拂弦你弹奏一曲？” 她说得轻松，可心却跳得极快。 虽然拂弦拒绝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可是她也害怕呀。 司命趁机附和：“若能听神君弹一曲，吾可三月不食肉！” 修远和朝德更是极力掩藏着脸上激动的神情。 拂弦没有说话，只是朝小仙子点了点头。 他，答应了。 小仙子即刻把琴抱了过来，拂弦把它放于案台之上。 拂弦问：“你想听什么曲子？” 他问的......是谁？ 无人应声时，拂弦抬头望向她，又问了一遍：“你可有想听的曲子？” 白瑟心中一片激荡，拂弦望着她，是在问她吗？ 淡定，白瑟，你要淡定一些，当着这么多人，不要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 她怎么也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喜悦，她咧开了嘴尽情地笑着：“嗯……清丽柔情的？慷慨激昂听起来有股雄心壮志的？神君弹什么，我就听什么。” 只要是他弹的，如鬼哭狼嚎一般，她都愿意听。 拂弦广袖轻挥，轻抚琴弦，大家都屏息凝神。 琴音初起如水墨画般，淡远而苍劲，仿佛从琴音中能看到轻浅的沙流，万里的浮云，天际泛出微春景色，万物知春，和风坦荡，而后又呈雪竹玲琅之音，群雁飞鸣起落。 琴音越发清脆，如寒梅洁白呈芳香之态，凌霜傲雪立于高枝之上，桀骜不羁。 拂弦双手轻拨，琴音越加悠扬，悠扬却不凄婉，恍若隐士之于渔櫵，在青山绿水之间自得自乐，了却了俗世凡尘的羁绊之苦......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所有人都痴迷于拂弦琴音所造的意境之中，脸上皆显露痴迷之色，或悲、或喜。 微风拂动拂弦的头发，他额上微微冒出细汗，可脸上却仍然无忧无乐，他的衣袖晃动得越来越厉害，琴音不再悠扬，或沉闷、或高昂，恍若万里风沙知己尽，纷披灿烂，矛戈纵横，听着犹如深陷战场，目睹了战争的惨烈，战士们的悲愤不屈。 悲壮关山，血泪横飞，豪情满怀，誓死不退。 不知怎么的，琴音戛然而止，甚至还传来一阵刺耳之声。 雄壮之音消失了。 许是拂弦的力气用得大了些，琴弦“钢镚”一响，断了。 司命刚刚回过神来，身旁便突然卷起了一阵微风，白瑟麻溜地蹿到了拂弦神君的面前，捧起他的手问：“拂弦，你的手疼不疼？” 司命本能地去望宵明，昆仑山的小青鸾，她正襟危坐，雍容高雅，不苟言笑，未曾显露半丝怨恨之色。 司命朝拂弦望去，如果他没猜错，神君脸上一现而过的，是羞涩？ 白瑟的手凉凉的，悉数传到了拂弦的手上，她长眉微微皱着，她清明略显担忧的眼神让他避无可避，他缓缓抽出手说：“不疼。” 人人都沉醉于他的琴音里，只有她，只醉于他。 事出有因，白瑟完全没有注意到众人的面红耳赤。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失礼了。 她抬头望了望拂弦，还好，他脸上并没有露出厌恶的神情来。 白瑟匆匆回到自己座上，装作若无其事地望向远方，远方落日渐颓，余霞映晚，不知不觉时辰已经不早了。 弹了这么久，想必拂弦的手臂应该很酸痛吧。 司命开始开口恭维：“神君琴技果然名不虚传，令我等大开眼界，只可惜琴弦断了，未能听完。” 修远从琴音所造的境界中缓过神，愁思渐浅，对着朝德说：“若父君得知他错过了这绝妙琴音，定然会悔得肠子都青了。” 白瑟忽又灵机一动，拂弦的琴弦断了，这不是上天给她的机会吗？ 她可算有机会同他套近乎了。 白瑟对司命说：“刚刚拂弦弹琴之时，司命你颇有感触，想必你在此方面造诣也颇高。” 司命尴尬地答着：“造诣谈不上，只是略懂皮毛。” 在拂弦神君面前，还怎敢谈造诣？ “不知司命你明日是否有空？白瑟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前去你的宫中参观了。” 这说得什么话？白瑟想去司命宫中，还迫不及待？他们不是才刚刚认识？ 拂弦起身，冷冷地说着：“各位，酒也喝了，琴也听了，大家想必已经尽兴！时辰不早了，诸位都有要事未办，也该回去了。” 额，这么直白地赶人走？他是不是不高兴了？ 大家齐齐告退，临走时，司命微笑着说：“明日小神在宫中静候神女到来。” 她还来不及回司命的话，便听见了拂弦柔和的声音，他唤着宵明：“宵明，今日该检查你的剑术了，练得如何？” 于是她便远远地望着拂弦教着宵明。 每一次相望，他都与宵明两眸相对，她就像自取其辱，他总是让她无地自容。 望了许久，她已觉索然无味，便悄然入了偏殿，一番沐浴后便躺于榻上，安然入眠。 第二天，她早早地去了文昌宫，打听会做琴之人。 司命说他就会做，只是没有上好的桐木与金蚕丝。 司命告诉她，西丘深处有西山，满山皆是万年桐木与千年金蚕，不过山中危险，或许有上古神兽或上古妖兽。 出于道义，司命陪她一同去了西山。 此去西山，高山隐于大雾里，不见天日，山中树木繁多，阴冷异常，而且各种怪异之声频出，有些阴森可怖，令人后背发凉。 白瑟探了探山中，山中生灵甚多，还有两个神力似乎很大，就离她不远，躲在暗处，窥伺着她的行动。 第191章 归神卷·余罄(7) 她默不作声，只是小心谨慎着前行。 不一会儿，便取了众多新鲜金蚕丝，司命看中三株桐木，不知如何抉择，她直接都砍了。 她今日的运气可真是出奇的好啊！直到回去时，那深藏于背地里的两个生灵都没有出手，她与司命安然地出了西山。 她扛着两颗桐木时，司命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英姿彪悍的女子。 说什么风凉话，司命他自己不也扛了一颗吗？ 若不是为讨得拂弦欢心，她又何须这般力扛千百斤？ 若是可以，她也想装装柔弱。 她浅笑不语，就当司命是在恭维她吧。 回到文昌宫时已是深夜，虽是深夜，但却灯火通明，司命早已疲惫不堪，却没有休息的打算，吃了几口饭食便去忙了。 文昌宫的人都“昼伏夜出”的，她不能再麻烦司命了，于是向文昌宫的小神官要了一盏灯便告了辞。 回昆仑宫时，正殿、偏殿都燃着烛火，这么晚了，难道拂弦还没有睡吗？ 是不是宵明来了，拂弦打算同柔情似水的宵明姑娘秉烛夜谈呢？ 若是她贸然前去，会不会打扰到了他？ 咬牙迟疑了片刻，她还是偷摸着向正殿走去。 白瑟在门口踟躇片刻，放眼望去，拂弦穿着白色的衣裳慵懒地坐在案前，手捧着卷轴，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 那么空荡的大殿，连小仙子也没有，只是火光微微摇曳着，连同他的影子在光滑的地上柔柔地晃动。 空旷又安静的殿中没有宵明哇！ “你站在门外做什么？” 一阵清冷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是啊，夜深人静，她这般突兀地出现在这里一声不吭多么不合时宜。 她就像一个卑劣的偷窥者在暗处了贪恋着他的容颜，可悲又可耻。 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她没有半夜出现在他身边的理由，还是赶紧溜走吧。 所以她懊恼又羞愧地说：“对，对不起。” 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可是她的心情突然有些低落呢。 她转身迈出一步，忽然听见拂弦叫住了她，他缓缓地说：“等等。” 拂弦放下手中的卷轴，朝立在门外的白瑟望去。 白瑟立住了，风吹起她长长的头发，一脸落寞的样子，她正在门口呆呆地望着他。 她今日怎么了？怎么这么安静又满脸倦容？ “进来。”拂弦说。 白瑟犹豫片刻便进来了，她坐在他的面前，对着他嫣然一笑。 她笑了，如往常一样，这一瞬间，他微微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明知她身处神界，神力超群，她也不似修远那般四处闯祸，是不会出什么事情的，可她整日不见踪影，深夜才归，怎么都让他放不下心。 叫他如何能放下心？ “吃了东西没有？” “吃了。” 在文昌宫同着司命匆匆吃了几口。 拂弦微暖的声音又响起：“今日一整日都不见你，去哪了？” 离得那么近，拂弦就在白瑟的面前，她可以清楚地端详着他，也许是见过拂弦在战场上厮杀的情景，从前竟然没有发现他是如此慈眉善目，眼中没有一丝狠厉严肃之气。 这是她爱着的拂弦啊，他就在她的对面，虽然言语有些清冷，可是他的眼中充满慈悲和柔情。 她真想对他说：拂弦，你知不知道，我上昆仑只是为了找你，想同你厮守终身。拂弦，我不想等了，你可不可以也像对待宵明一样对待我？你可不可以不要拒绝我？ 白瑟动了动嘴唇，将那些话语深藏心底，浅笑着回答说：“今日闲着无聊，就去司命的昆仑宫转了转。” 一转就到夜深才归？ 拂弦不动声色的把心中微微泛起的怒意化为了平静，他说：“若是你日后再出去，最好能在日落时分回来，宫中的人为你留了饭菜，他们精心准备了许久，你若不回来，恐浪费了他们的一番心意。” “好，若是拂弦你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去休息了。” 白瑟的心中微微凄凉，她起身朝偏殿走去。还以为他正儿八经要同她说些什么，却原来只是怪她晚回，糟蹋了小仙子的一番苦心。 他果然是上古的神君，事无巨细关心着天下众生，却唯独......忽略了她。 第二日，白瑟又去了昆仑宫，司命打着哈欠为她赶制着琴身，他如此尽心尽力，真让她感动。 若是日后司命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她一定竭尽全力。 没过几日，就要锻造琴弦了。司命说他有一小点精铁，可炼成细丝，同金蚕丝一起做弦，既不会减少琴音的空灵，还能增加琴弦的韧性，扩大音量，只是…… 只是什么？ 司命说，琴本死物，若使其有灵，可用生灵之血沁染锻造琴弦，再加上抚琴之人用情弹之，如此，琴便能染上生气，通人性，若拂弦神君弹之，所弹之曲更是非比寻常。 她一惊，司命怎知琴是送拂弦的？莫不是短短数日，她爱慕拂弦的心思已经这般明显？ 她疑问，真的假的？ 司命一本正经，说，他乃司命，洞明天下生死，通万物之灵魂，自然说的是真的。 于是她便日日去文昌宫放血，放了整整四十九日，放得她气血空虚，连脸也苍白了不少。 好在昆仑宫的伙食很好，小仙子有时会煮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虽然难吃了点，但似乎是些偏补的东西，让她不至于太瘦而引得大家怀疑。 终于，在第四十九日的正午，天相比较诡异的时候，司命大汗淋漓地捧着一把琴在她面前，他望着那似金色又似银色的琴弦时眼里尽是光亮，他兴奋地抱着琴左右摇摆着：“没想到你的血这么有用！这琴将是我的绝世之作！” 想来司命是造了一把无双的好琴。 于是白瑟小心翼翼地抱着琴头晕目眩回昆仑宫去找拂弦。 说不定收到这么好的琴他会开心呢。 可惜他不在。 拂弦不在，也许去处理事情了，今日天界昏暗无比，四处可听见百兽低咽，听闻凡间遍地滚滚洪水，灾难横行，也许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第192章 归神卷·余罄(8) 白瑟去了拂弦的寝殿中，把琴放在他的案台上。 拂弦应该会喜欢这把琴的吧？ 她打量着拂弦的屋子，隔窗开着，可以看见庭中那颗不知名的树上正开着白色花儿，清香阵阵透进屋子里来，沁人心脾。 屋子里非常整洁，庭中摆着清雅的器具，淡青色的屏风，隔墙雕着典雅的图案，挂着几块浅色的绣着牡丹花的帘子。 若是案上摆着热茶，同挚爱之人在此闲谈佳话，静看春日浮云，细听夏日清雨，慢赏秋月冬雪何不快意？如此，人生何求？ 还是拂弦的屋子看着更令人舒服呢，帝宫那般金光闪闪气派得让人只心生畏惧。 她朝角落里摆在案台上的器具望去，那案上，安然地躺着的......不是拂弦那天折断了琴弦的琴吗？ 上面的琴弦根根完好无损，这琴何时修好了？ 她突然明白过来，拂弦他，根本就不需要她的琴，原来......她又多此一举了。 她总是这般自作多情啊。 她跑了出去，跑到了庭院中，听远处天雷滚滚，神兽沉吟，她心烦意乱，可终究没有取走自己的琴。 那把琴“悄悄”地躺在拂弦的案台之上，如同她一样，沉寂着，等待着。 小仙子从正殿中走了出来，与此同时，一个纤纤女子穿着麻色的衣裳，梳了别致的发髻，戴着一根简朴的木簪从昆仑宫宫门口缓缓走来。 修远来了，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仙官，以雷为姓，修远赐名恩泽。 即使修远的衣裳有些朴实无华，可依然掩盖不了她一身嚣张跋扈的气息，她走得张扬，笑得肆意，神情不必故意展露就已经显得娇纵。 她，修远，是神界的公主，是个从未尝过愁苦的姑娘。 走入庭院的小仙子突然朝她施礼：“白姑娘，羹饭和点心已经摆好了，姑娘快去殿内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白瑟问小仙子：“拂弦呢？” “神君一早就出门去了，小仙并不知神君的去向。” 拂弦拂弦，修远鄙夷着白瑟，果然如朝德所说，白瑟三言两语皆不离拂弦。 “神女可是在找拂弦神君？”修远问白瑟。 “没有，不过是随口一问，你知道拂弦去哪儿了？” “我听父君与拂弦神君谈话，言语间讨论着天牢囚犯，无恶境那边似乎出了什么事情，神君应该是去那里了。” 白瑟皱眉，听闻无恶境为天牢重地，在神界极西，关着穷凶极恶神力无边的人。 若是拂弦去了无恶境，那他会不会有危险？ 不，不行，不管有没有危险，她都得去帮他。就算帮不了他，她四处去瞧瞧也是可以的，拂弦不在，昆仑宫也不过是一座冰冷的宫殿而已，反正闷在这里也没有什么趣味。 白瑟望向远边，今日天气不太好，虽然没有下雨，但也阴沉沉的。神界一般不会下雨的，除非哪位神君闲得没有事情做，便用神力召来风雨雷电怡情四方。 白瑟问修远：“公主来此，可是有什么事情？” 希望修远的事情与她无关，如此，她才能早些离去。 “哦！差点忘了，我是来送果子的，始均的果园里许多果子都熟了，却也不见得摘，我去偷了来送给神女。原本还想送些给宵明的，乘机和宵明聊聊趣事，比比修为，不料青槲前辈说宵明不在东院。” 桃子是偷来的？ 白瑟打量了修远两眼，那模样丝毫不像撒谎。 额，接还是不接？会不会给拂弦惹上麻烦？ “不，不用了......我得出去一趟，恐怕要......” 大雷端了两个桃子出来笑嘻嘻地说：“老大，这些桃子我都洗过了的，上面没有一丝灰尘，个个都鲜美可口，您就都拿着吧，我们去偷桃的时候被始均神君瞧见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有管我们。” 还有这等稀奇古怪的事情？那索性就收下吧，不过两个桃子而已。 “那就多谢公主了。” 修远咧嘴一笑：“你尝尝看甜不甜？” 她身旁的小仙子看这桃子看得眼睛都直了，想必始均园子里的果子千金难求，没有办法，她不能辜负了修远的一番好意，只得勉强吃了一个。 啧啧，始均的桃子果真名不虚传，这桃子可真清甜。 “神女刚才说要出去，可是要去无恶境找拂弦神君？” 白瑟微愣，修远竟也能猜到她的心思？难不成她对拂弦的情意已经这般人尽皆知了？日后她是否该收敛收敛？ 白瑟的心思被修远一语道破了，她不恼只浅笑着：“正是。” “此去无恶境路途遥远，我也正闲得无聊，就让我为神女带路吧。” 修远一本正经地望着白瑟，她希望白瑟能答应她，因为无恶境在极西之地，是神界重地，危险重重，那里头关的都是不一般的人，有些人连是他的父君也要畏惧三分，她的父君可是天帝啊，上古的青龙！ 近年来父君动用数十万神族，用了很多精力建造神界的道路，连接神界的各处神山，就连通往无恶境的路也修好了。可是因为无恶境极为险恶，修了天道基本也无人前去。 父君从不准她去无恶境，因为凡去者九死一生，那里太危险了。 可她是谁？神界以顽劣闻名的公主！令人闻风丧胆退避三舍的人！还有地方是她不能去的？父君越是不让她去，她便越想去瞧瞧，刀山剑海她都曾去过，去无恶境瞧瞧又不会怎么样的，更何况她还诓了一个神力强大的白瑟过去，她绝不会掉以轻心的。 修远撇下雷恩泽把白瑟带往极西的方向，此去无恶境路途较远，白瑟怕修远受累，便在途中召了一只鵹鹕（lihu）灵鸟。 越往西，天就越黑，四周都黑压压的，西风萧瑟，那呼呼的风声里头还夹杂着诡异的声音，尖锐刺耳，似人声也不似人声。明明没有冰雪，却冷得厉害，连她堂堂神界的公主运用神力也不太能抵挡住这刺骨的寒冷。 快到大支山的时候，鵹鹕（lihu）灵鸟禁受不住这般幽寒的环境，再也不肯往前了。 第193章 归神卷· 偏要救他(1) 修远望了望白瑟的身影，她走得镇定自若，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怎么会如此？ 大支山是神界极西的地方，此山庞大，却无草无木，满目萧条，灵气甚微，所以无神愿居于此处修行。 别说在此修行，即使身死恐怕也不愿葬在这荒凉之地。 天色昏暗不堪，她们终于走到大支山的尽头，远远地望着，前方有一座似岛一样的大山浮于虚空中，这浮于空中的山体就是传闻中的无恶境了。 “白瑟你看那边......” 她朝修远指的方向望去，没想到太微有如此能耐，竟然能在无恶境与大支山之间修一条长长的天道，这长桥望着就像一条线一般伸向远处。 无恶境下没有根基，没有连接地面的层层岩石或土壤，只有丛丛的黑气在不见底的虚无空中绵延、乱窜，一股又一股，一团又一团，它们猛烈地流动着，瞬息万变，激烈而又庞大，仿佛是这层层的混沌之气抬着无恶境使之不沉一般。 无恶境上也混黑一片，似乎有数千或尖锐、或悲凉带着齐天怨念从那里发出，使这地方显得阴森诡异。 白瑟望向无恶境的上空，那上面黑压压的波涛汹涌般的......是什么？黑云吗？ 她的胸口压抑着，沉闷着，她朝身后的修远望去，只见她脸上皆是汗水，如此冷的地方修远怎么流着汗？ “你怎么样？” “我没事，白瑟你别担心我。” 也不知修远是怎么了，从前都是叫她神女神女的，今天突然叫起她的名字来。 一阵邪风吹来，让白瑟不禁打了一个哆嗦，这地方浊气太重了，她竟有些胸闷头疼起来。 还好只是隐隐泛着痛。 白瑟与修远在阴暗又荒凉的大支山边界一直走，走到了去往无恶境的入口——那条建于空中的天道长桥前。 长桥前重兵把守，也对，毕竟无恶境里束缚的人都是能翻天覆地的囚徒。 为首的神官带着几个人走了过来，见到修远后脸上露出很惊讶表情，随即就像见到了瘟神一般愁眉苦脸，这愁眉苦脸的表情一瞬即逝，他带着手下的人行着礼说：“见过公主。” 原来是旧相识。 引起白瑟注意的，不是为首的神官，而是神官后头的一个穿着黑色铠甲的人，他个子不高，眉清秀长，眼睛也很水灵，看起来年龄尚小，容貌有些出众，只是怎么看都不够刚毅，有点……像个女人。 人啊，不论何种人，心善的心恶的，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会先注意哪些独特的、美的事物。 修远一本正经，点了点头说：“父君近来事务繁忙，听闻无恶境有些变化，我替父君前来瞧瞧。” 为首的神官屹立不动，双眉紧蹙，内心很是疑虑。 天色更加昏暗了，那些凄厉的怪声也越来越大，白瑟朝无恶境的方向望去，那个方向，混沌之气席卷翻滚着，肆虐着，就连大支山的上空也风云突变，仿佛即将倾盆大雨，山洪泛滥，或是硝烟四起，天翻地覆。 也不知拂弦在那上面怎么样了，是否安好。 神官仍然在犹豫着：近来无恶境并没有什么异常，天帝若是没有空来此，为何不派神力高超的大殿下来，而要派小公主？ 莫不是小公主心血来潮又私自来此处捣乱吧？她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后果可不是他一条命就能承担得了的。可若是得罪了小公主，日后定然也不会好过，这下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犹豫一瞬过后他说：“天劫马上就要降临，公主不可前去涉险！” 修远柔柔地笑道：“父君知道吾无用，连踏上天道的勇气都没有，便派了白瑟神女前来助吾，今夜吾便不去无恶境了，白瑟神女神力在吾长兄之上，神女代吾前去无恶境便可！” 白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给自己面子的人，但这番话似乎甚有道理，神官即刻便放松了下来，神情也不似见到瘟神那般紧张。 木黎想，只要是这小公主不过去便好，只要小公主无事，他的脑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至于白瑟，她想去便去就是了，反正出了什么事情也怪罪不到他的头上来。 为人的良心使他还提点了一句：“天道险恶，一不小心便会掉入深渊，无恶境更是凶险万分，神女还是要多加小心。” “多谢神官提醒。” 她望向天道长桥，此处的天道与别处的不同，别处的路都是用石头铺就的，而这条通往无恶境的路却用的是木板，想必用的是上古的槐木吧，也只有上古槐树不惧厉鬼，能横在混沌之气中。至于连接木板的绳索，她便不知用的是什么材质了。 这绳索，虽然蒙上了些尘土，却如白玉一般隐隐泛着温润的光芒，细看时还有着血色的纹理，它们赫然立在这腐化之地托起排排的上古槐木，建成了一条望不到尽头的窄窄的长桥。 是什么样的绳索竟有这般效用？她走遍天下，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也不曾听闻呢？太微啊太微，果真不愧是天帝，统御四海，竟能有如此绝妙的办法。 等等，牢固如此的，不惧天劫与混沌之气的...... 前一刻她还佩服着太微的别具匠心，下一刻只觉得残暴得让人恶心。 这光洁如玉的，混沌之气也使之不腐的哪是什么绳索？ 这是龙筋啊！一条条白龙之筋！如此深长的天道，那......该需要多少条白龙？该抽掉了多少条白龙的.......筋？ 她深呼一口气，心口更加沉重了，她踏上上古槐木制成的木板，目视前方，稳稳地走着。长桥并不宽敞，仅仅能容两人通过，若是从这长桥上掉下去，定然万劫不复，尸骨无存。 刚迈出两步，白瑟便听到修远的一声大喝：“木黎将军，快抓住他！” 木黎带着神力的手触及她肩膀时，她本能地闪腰躲避，然后脚尖轻点，在长桥上翻越，再落于黑色的上古槐木之上，她这一番动静，使原本平稳的长桥在空中摇晃着。 第194章 归神卷· 偏要救他(2) 白瑟转身问修远：“你要做什么？” 一招落空，修远并未再派人追上来，她立于岸上，嘴角噙着一抹邪魅的笑意，她悠然地开口：“白瑟，你先别慌呀，你是昆仑宫的人，本公主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这般费尽心思，不过是想要白瑟神女你头上的那根红簪而已。只要白瑟你把簪子给本公主，本公主就放你过来，且永不为难你。” 这根红簪明明是她先看上的，凭什么戴在了白瑟的头发上？她要的，还从来没有得不到过。 “呵。”白瑟冷笑了一声，脸上全是轻蔑。这盛极的轻蔑让人全然看不到她的异常。 这地方的怨念太深了，让人压抑，让人沉闷，让人四肢无力，让人身心俱疲。 这簪子，是小暖用生命留下的东西，她怎会给别人？昔年小暖的音容笑貌已经逐渐消失在了她的脑海里，她已经不太能回忆得起小暖的长相了，只有这支红簪提醒着她，她有一个小妖，曾义无反顾跟随她漂泊在天涯海角，常会讨她欢欣，她所言者从不违背，她所恶者他从不沾染，他会默默地洗掉她的脏衣服，他会在别的小妖努力练功时便去悄悄地弄好果腹的食物，他时常笨拙却又发自内心地说着一眼就能识破的花言巧语，他在她眼里就只是一个小妖，满身龙气。 那是她最忠实的小妖，未易主，不离去。 那是一只想让她有生辰的小妖，那只小妖为了她根本不存在的生辰而失去了性命，成为了她心中永远的愧疚。 那只小妖是她在一个风和日丽的艳阳天里捡到的，捡到他时他奄奄一息，已经化成几岁孩童的模样，这是她捡到的第一只小妖。她甚至只是随意的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小暖，她不记得为什么给他取了个如此没有男子气概的名字，也许是因为那天很暖和吧。 小暖临死前只有一个愿望，希望她能永远戴着他做的簪子，所以，她又怎么会把簪子给别人呢？ 只是没想到修远竟然还在打红簪的主意！人啊，总是贪心太大，总盼望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然后处心积虑不择手段，最后迷失自我。 “若是我不给呢？就凭你和这几个神官，能奈我何？” “哼哼——” 修远笑了，笑得轻蔑，笑得灿烂：“白瑟，你不要小瞧了镇守无恶境的木黎将军呀，木黎将军神功盖世，从前虽神力可能不及你吧，但是现在可说不定呢，现在，别说木黎将军能轻而易举地将你打败，就连本公主这般弱柳扶风的人也能即刻置你于死地呢。白瑟，你还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吗？不觉得四肢无力，头晕不已吗？你可还记得吃了我的桃子？” 桃子？ “你做了什么？” “白瑟你不必惊慌，我好歹也是堂堂的公主，又怎么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你放心，本公主只是用药水把桃子浸泡了半天而已，对身体造不成损害的，你此时没有什么神力，定然打不过本公主以及木黎将军，无恶境太危险了，你去了也帮不了拂弦神君什么忙，只会给拂弦神君添乱，拖后腿而已，不如把簪子给本公主，本公主便放过你，还即刻把你送回昆仑。” 呵。竟是筹谋多时，有备而来。 白瑟挑眉，脸上露出少有的桀骜之姿，她望着修远略显稚嫩的脸庞问：“放过我？你要如何放过我？” 她天赋不高，也不知是否如人所言是哪家不知名的天神的子女，入世多年来懒散无能，可偏偏偶尔执着于修行，虽算不得天赋异禀，却略有小成，试问这三界，除了拂弦宿寒还有从未与之交战过的天帝，还有谁人是她的敌手？谁能？ 就算吃了修远的桃子又如何，不过修为有损罢了，若是拼尽全力，还不见得鹿死谁手。 “白瑟你不要不知天高地厚，本公主不想为难你，本公主说过了，只想要你头上的簪子，否则，你便没了退路，除非你杀了本公主，踩着本公主的尸体回到昆仑宫，不然本公主绝不会离开半步。” 修远一脸坚毅，她笃定，白瑟一定会把簪子给她，若是不给，前路天劫滚滚，后面有她挡道，若她修远身死于此，白瑟便是与神界为敌。 虽如此想着，可手却不停地颤抖着，修远害怕极了，其实她不想说出如此狠话来的，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她狐假虎威虚张声势而已。 她要修为没有修为，美貌也不及宵明，她现在有的就只有公主的身份和虚张声势了。 白瑟转身，目向远方，四周越来越黑了，桥索依然摇晃着，摇晃得厉害，无数的浑沌之气从无恶境下窜出，甚至向大支山这边涌来。 没了退路又如何，她向前走不就好了？修远不就是仗着自己是天帝最疼爱的女儿为非作歹而料定她不会对她动手吗？ 得，得，拂弦喜欢天下太平，他应该不喜欢残暴的女子，昔年太微也曾救过她，为了拂弦，为了太微，她认，她不与修远一般计较便是了。 空中突然传来了一声沉吟，这声音是从乌黑的天空中传出来的，空旷久远，在这萧索的天际传响。紧接着，又传来一声、两声。 她运转着自身的神力，虽然痛苦，但毫无保留的把神力释放了出来，是防御身后之人也是为了加速前行。 “白瑟！等等！”修远突然叫唤了起来，声音里都是焦急。 “公主！”神官在后头喊着，焦急之音并不比修远的少。 身后神力涌动，有人追了上来，白瑟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定然是修远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白瑟迅速转了一个身，看见了轻灵地落于长桥之上的修远。 “白瑟......” 未等修远开口，她便凝聚神力朝修远攻去，她下手极轻，轻到生怕把修远的肋骨拍碎，所以她只是把修远推去数丈远，把她推出长桥，让她准确地摔到了木黎神官的身前而已。 白瑟周身散发着冷冽的气息，她朝修远走去，护主心切的木黎持剑冲了上来，她不想浪费时间，直接一掌把木黎拍进了大支山的泥土里。 第195章 归神卷· 偏要救他(3) 修远倒是一点儿也不害怕的样子，她迅速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就这么凌风立在那里，傲然之气削弱了几分，眉头紧锁似是在犹豫着什么。 白瑟望着修远冷冷地说：“修远，我头上的簪子永远不会属于你，若是你再敢招惹我，我定然让你永世后悔！” 她本想说“尸骨无存不得好死”等毒辣言语来恐吓修远的，还不是顾及她年少顽劣，怕经不起她的恫吓，所以到底没有说出口。 如果不是夜色笼罩，乌云滚滚让人看不清白瑟那双愤怒的眼睛，光是这双狠厉的眼睛，便足以让人后怕了。 白瑟只是希望啊，修远不要再节外生枝。 望着白瑟如此冷冽的样子，原本就要说出口的话修远生生地咽了下去，她又恢复起桀骜不羁的让人恨不得拍上一巴掌的模样来，呵，她就不该心生善意，就该让白瑟去死，她怎么能突发奇想去叫白瑟呢？让她死了不是更好吗？ 修远的眼里全然露出了阴森的笑意，她说：“好，好，你去，是本公主错了，本公主不该心生妄念想要把......从此以后，本公主再不会侵犯神女，也请神女不要后悔今日之事。” 如此，白瑟再没有了后顾之忧，便疾步朝无恶境走去。隐隐听见岸上的木黎慌张地说：“公主快走，天劫提前来临了！快走！快走！” “嘭——” 原本只是两道低沉的若有若无的声音，突然间在此时闪现出惊天的气势，震耳欲聋，震慑山岗，贯穿于浑沌，一道道光亮闪现，万雷齐发，可颠山河，可覆万海，应该可屠灭世间一切。 昔年羽山大战中，即使是拂弦用神力召来的滚滚玄雷也不敌如此滔天的气势。 难道这就是天劫？ 无恶境就这么被千千万万的玄雷笼罩着，极其强烈的光使白瑟睁不开眼睛，与此同时，从无恶境的方向冲出来巨大的气浪，她避无可避，被气浪直直地打中了胸口，击离了桥面。 啊，还挺疼。 一声闷哼被惊天玄雷掩盖，气浪的撞击力把白瑟带离了长桥之上，她突然腾空了，她正往无尽的深渊里掉下去。 不，她绝不能死，绝不能。千钧一发之际，她迸发所有神力往长桥冲去，好在她反应迅速，竭力抓住了龙筋做的凉凉的绳索竭力一跃，才重新站立在长桥之上。 那个桃子，终究还是毒入了骨髓，让她头晕目眩，散去了大半神力。 不，可能头晕目眩不光是吃了桃子的原因，可能是因为炼琴而放了血。 长桥剧烈地晃动起来，想必是受到了无数气流的冲击，这还不算什么，更令人惊愕的、让向来镇定自若的白瑟而脸色突变的，是她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毛骨悚然的感觉！危险降临了！她感受到玄雷正直直地朝她劈来！ 她没有抬头验证便竭力冲向前去，即刻她便听到了玄雷击打长桥的爆裂声，日后天帝该派人来修桥了。 好险，好险，若不是她有洞察危险的直觉和敏锐的反应，她恐怕便要命丧于此了。 密集霸道的玄雷从天上落了下来，她没有丝毫犹豫，尽全力朝无恶境奔去。 虽然桥体摇晃得厉害，又有许多载着恶念气息的浑沌之气围攻着白瑟，偶尔几道霸道的玄雷在白瑟身旁闪过，但是也不过区区片刻，她便到了无恶境。 此时天已经全然黑了，白瑟的世界里，被轰鸣的巨雷声笼盖着。混沌之气如腐毒一样侵蚀着她的身体，她不知道衣服被血染红了没有，只知道她用神力赶跑了一群邪魅，另一群又窜了上来。眼睛也被天劫的强光刺激得睁不开，所以对于那些避无可避的细小玄雷，她便直接用神力挡了。 好累，昔年羽山上与千军万马对战时也没有这般力不从心，她得赶紧找到拂弦，否则神力迟早耗尽。 数千道强光在她眼前闪现，刺目的同时也将无恶境照得透彻，她稳稳心神，再次强力睁开眼睛，瞟了几眼四周，她看到了一个个笼子，笼子里拴着铁链，铁链上却没有锁人，锁的只是一个个......骷.髅，有的许是被玄雷击断了，只有半截被拴在铁链之上，被翻涌的气浪冲击着，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囚笼。 许多囚笼被霸道的玄雷击打着，迸发出阵阵火花，这片寸草不生的土地上早已坑坑洼洼，碎石横飞，可这些囚笼却没有丝毫破裂，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竟能这般牢固。 白瑟不禁又佩服起太微来，果真不愧是上古的青龙，竟能有如此办法，能用这些囚笼来锁住这些死无葬身之地的人。 从容如她，也感到八分的害怕，她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可是跑了这么久，她没有见到任何人，任何一个活人。囚笼里的枯骨和半腐的尸首比比皆是，让这场毫无还击之力的逃跑增添了不少绝望的气息。 即使神力强大如白瑟，也感到害怕。 明明是如此冷冽的地方，明明她穿得极少，可是却累的汗流满面。几道玄雷猝不及防间在她面前闪现，逼得她急急停住了自己的脚步，又几道玄雷直直地朝她劈下来，速度之快让她来不及闪躲，只能拼尽神力抵挡。 她望着天空伸手咬牙抵抗着，飓风从她周围冲向四周，她的长发在空中席卷着，扑打着她的脸庞，好累，好痛苦。 她使劲浑身力量也只敌了区区瞬间，原本四周都“轰轰轰”的，震耳欲聋，可这次她听清楚了一道极其霸道的完整雷声......不过听清楚之后，她就已经爬不起来了。 好在她临时前进了一步，玄雷只是顺肩而下，击伤了她半个左肩。鲜血滚滚流出，她懒得去顾及，因为她不能动弹了。残存在她体内的神力没有即刻散去，刺骨的疼痛传遍全身，揪着每一寸肌肤，每一方血肉，每一个脏器，从头到脚，身体如碎尸万段了一般，生不如死。 原来被雷击就是这种感觉么？ 第196章 归神卷· 偏要救他(4) “白瑟......白瑟......白瑟......起来！快起来！白瑟快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雷声终于渐少，少到只有几道遥远的“轰隆”声。 天劫过去了吗？ “白瑟……快醒醒啊！” 她怎么好像，好像听到了有人在迫切地呼唤她呢？气息不匀，虚弱不已，却是如此焦急，如此深切和悲伤。 是拂弦吗？是拂弦吧，除此之外，还能有谁呢？ “白瑟......醒一醒，白瑟，白瑟，醒醒，是我错了！父君在上......求您庇佑白瑟醒来，哪怕成魔也好。” 呼唤成了乞求，是谁？是谁求着他的父君庇护于她？声音又为何如此悲伤与绝望？ 怎么会？世上怎么还会有人这般关心于她？她是不是死了，落在了无间地狱里产生了可笑的幻觉？ 呵，可笑的幻觉。 她睁开了眼睛，蜷缩在地上目向前方，前方漆黑一片，没有看到任何事物，虽然看不见，可是好像有惊涛骇浪的气势从四周滚滚而来，黑夜中那些骇人的东西发出奇怪的声音，仿佛叫嚣着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 是什么？明明玄雷已经散去，此刻又是什么东西包围着来了？如此令人胆战心惊？ “白瑟......快到我这里来......” 声音又起，她没有产生幻觉！也不是拂弦在唤她。 这声音仿佛似曾相识却又无法想起。 一道绵长的余雷在天际闪耀，这一瞬，这短暂的一瞬，她看到了一个穿着黑色长衣的人，他的双手被绳索紧紧地绑在他身后厚重的小石山之上，气浪将他披散着的头发吹得凌乱，遮住了脸庞，她看到许多的红色液体像垂落在屋檐下的雨滴，那是他……的血，因为猛烈挣扎而流在他手腕上的殷红一片的血液。 雷声散去，无恶境重归于黑暗，从他的身上涌现一股巨大的神力，“嘣”的一声，她听到了绳索断裂的声音，她也被他的神力波及，胸口又巨然疼痛起来。 还好还好，她还可以忍受。没想到无恶境上居然还有活人。 他是什么人？竟然历经天劫而不死？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是她被关于此，恐怕也如那些残破败体一般，或许半截都不剩了吧。 她越发觉得恐怖起来。 “快到这里来！” 他的声音是如此地焦急，他叫她到他那儿去。 能去吗？ 身后迫人的气势急速逼近，像被千军万马包围着，就算只是千军万马，此刻的她难道还有力量与之匹敌？ 可这里是无恶境，无恶境里岂有等闲良善之辈？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哎呀！管他是谁呢，被囚的上古天神也好，穷凶极恶的巨兽妖魔也好，去了再说。 白瑟撑着地面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手里沾满了肮脏的泥土，她没有力气去顾忌这些泥土，刚跑到他的身边，某种东西便猛然攻来，白瑟想聚集神力击退他们，可到底没有了力量。 后背仿佛有千万个厉鬼，这些厉鬼个个张着血淋淋的大嘴，啃食着嗫咬着她的血肉，钻入她的傲骨，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行。 “啊。”即使咬着牙也掩盖不住她痛苦的呻吟。 好疼，好疼。 “白瑟......” 我在这里啊，拂弦你又在哪里，可否会来救救我。 她突然想起修远的一句话，原话是什么她望了，大概是说：白瑟，你去了无恶境也只是拖拂弦的后腿。 拖后腿又算什么？此番她连拂弦的面都没有见到啊。 黑暗中突然伸出了一只黏黏糊糊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拖向了他的身前。 她毫无力气，却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她匍匐地靠在了陌生人的身前。 他挣脱束缚的一只手紧紧地抱住她，抱得异常紧，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努力使自己的身体不再颤抖，竭力忍着因为疼痛而流下来的眼泪，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儿平息着自己体内的气息，然后无所顾忌，双手紧紧抓住黑夜中的这个人的衣衫。他的头发与她的头发飘散席卷在一起打在她的脸上，她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一阵心安。 她甚至不知他是谁。 突然之间，从他的身体里迸发出巨大的神力，虽然算不得是滔天，也比不过拂弦，但却从不间歇，绵延不绝地冲向不远处，击散着四周蜂拥而至的载着恶念而翻腾的混沌之气。 她听到众多尖锐的声音，它们似乎也在痛苦着，不甘着，然后消散在黑夜中。消散了一波，可是依然有另一波席卷而来，似乎更加凶狠，怨念更强。 “咳——” 他清咳了一声，将头偏向了一边，可是她仍然感觉到一股热流透过她微薄的衣衫传递到她的右手手臂之上。 他吐血了，他已经没有多少神力了。他被束于此不能移动，之前天劫滚滚，他一定被玄雷击中了，所以声音才会那般虚弱和无力。 白瑟将眼泪蹭在他黑色的衣衫之上，然后抬起头来，如同他紧紧抱着她一样，她也紧紧抓住他的衣衫，使他们极力融为一体，不至于让他受到自己神力的波及，她用神识确定那些翻滚的邪恶的混沌之气的气息，也同他一起释放出了最后的神力。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的神力即将枯竭，她终于听到类似于凄凄切切的悲哭声夹杂在沙石如雨的声音里，剩下的那些听起来十分刺耳的，就如同咒骂声一般，尖锐且可怖，不过，没坚持多久，哼，这些鬼与魅，怨与念啊，即使再强不还得渐渐归于平静？ 四周漆黑一片，天空中没有丝毫星辰，一片风声过后，除了他们的呼吸以及鲜血悄悄滴落的声音，便万物归于寂静了。 以她仅剩的微薄神力，只能察觉到一片寂静。 惊恐退去，白瑟松开那双紧握着他黑袍的手，跌坐在了地上。 “你怎么样？” 他问着她。 “我……没事，你呢？” 他定然也不过是强撑着吧。 “没事。” “谢谢你。” 谢谢他迫切地喊“白瑟醒醒”，他不知道，是他的一声声呼唤让她堕入黑暗时见到了曙光，谢谢他拉她一把，不至于葬身于此。 白瑟虚弱地问：“刚才那些东西是......什么？” 第197章 归神卷· 偏要救他(5) “这里临近忘川，刚才那些是从忘川里跑来的亡魂，他们执念未消，恶念深重，所以不愿被忘川净化，而这里又充满着人的气息，所以他们就跑来觅食了。” 恶魂需要生气，能助他们淌过冥冥忘川。 “这天劫......多久会来一次？” “如凡间打雷一般没有规律可寻，不过这和凡间的下雨打雷不一样，它每个月都会出现。” “每个月？” “嗯。” 那他岂不是每个月都会承受这些？ 一次已经令人不寒而栗，若是月月如此，不，不敢想象。 他问她：“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语气有些冷冽。 “我是来寻人的。 “寻人？谁？” 空气中突然一阵沉默。 他神力这般强大，能把他囚禁在此地的恐怕寥寥数人，会不会是拂弦所为？如果告诉他是拂弦，会不会对她不利？就算不会，那会不会惹他生气？ 击于对他的信任，她还是告诉了她。 “拂弦。” 氛围果然变得不同寻常，白瑟察觉到他好像在竭力遏制自己的怒气。 可他到底没有把气撒向她，他冷不丁地问她：“是谁告诉你他在这儿的？” “是我错信了别人。” 她关心则乱，被拂弦迷了心窍，丧失了理智，着了修远的道。 他深皱长眉，愤恨与心疼交错，恨不能杀了让她错信的人。 可是他被囚于此，歹人用上古龙筋缚住了他，龙筋嵌入天地玄雷锻造了数万年的精铁里，他几乎穷尽神力也只断了一根龙筋，又如何能逃脱这无恶境？ 歹人所求，不过是想让他受天劫之苦，身死于玄雷，魂消于混沌，再不会威胁到他们罢了。呵，一个、两个皆是如此。 因为他活着就是对他们的威胁，哪怕死了，也会让他们寝食难安。 “你快些走吧，往东边去，一直走不要停，无恶境不大，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走到桥旁，以后再也不要来这里，今夜之事你一定要记在心里，从此以后万不可再轻信别人。” “你是谁，又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你救了我，可是我却不知道你的名字……” “就算你知道了我的名又如何？” “那如何才能斩断缚你的龙筋？妖界的神剑无双可能行？” “不行。” 传闻上古龙族身死而筋不断，肉腐而麟长存，筋可缚万物，鳞可震亡魂，特别是那片逆鳞。 龙筋本就牢固，被打了无数个紧紧的死结后又被紧紧焊住了，虽然解不开，但总能被利器斩断的吧？试都未试，他怎么知道神剑无霜都不行？若是当初墨茗茗手中那把无霜神剑都不行，那还有什么神器能断龙筋？ “我出去之后会找时机来救你，在此之前，你一定要先忍一忍，可千万要挺住......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你先等一等，我一定会来救你。” 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待我寻得最佳的时机，救你出樊笼。 黑夜中他红了双眼，虽然看不见白瑟的脸庞，可是他依然望着她所在的方向，他能想象她此时的表情，倔强而坚定，还好，她看不见他，所以他能肆意地骄傲与悲伤。 “这里……很好，我本就罪孽深重，不值得你再费心思，你出去以后就安心过你的生活，不要来救我，不必来救我。” 她该一生安乐，无忧无虑，去追求她的情爱，不求她扬名立万功成名就，只希望她不被束缚，不被牵连，平凡而又幸福的过此余生。 白瑟带着不解走了，有费尽心思求人救己的人，可不曾想，有人会拒绝别人救他。 她艰难地走着，天又黑，她的神力早已用尽，甚至连神识都难以调动了。 好在无恶境不大，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找到了通往大支山的桥索。 ...... 无恶境上玄雷滚滚，气浪翻天，连整个大支山都不安全的时候，修远后悔了，后怕了。 她的眼前浮现出拂弦盛怒的脸，眼神凌厉，对她毫不留情。 她本来是想跟着白瑟去往无恶境的，可是玄雷滚滚，混沌之气滔天，她连手都是抖的。 那一瞬间，她只想赶快逃离这危险的地方，回到自己的公主殿里，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一觉到天明。 她远离着桥头，站在大支山上，望着穷西之地，果然，父君说的都是对的，这里穷凶极恶，真的不能来。 一刻两刻过去，天都已经黑了，黑到完全看不到悬在空中的长桥，白瑟怎么还没有从无恶境里头出来？ 白瑟她会不会......会不会死了？ 应该死了吧。 当愤恨消失，她突然乱了起来，那两个桃子，她用了三瓶软骨神水浸泡过。三瓶啊！仅仅一小瓶就让司命昏了三日的软骨神水，她下了三瓶。 该不会让白瑟毫无防御之力吧？ 她不想这样的，她只是......只是想要白瑟头上那支殷红的簪子而已。因为那支稀世的簪子，她才用拂弦神君为借口，把白瑟骗到无恶境，因为只有这个地方偏僻无比，恰巧木黎将军也是青龙一族，与她有些交情，有木黎将军的帮助，这样她得到红簪的机会也就更大一些。 就算事情败露，白瑟四处张扬，有木黎为证，她也不会落人口实。 而且她是真的想去无恶境看看，毕竟她只随瑾姝来过一次，那一次也只是远远地望过无恶境而已，她真想看看无恶境上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她没有打算害死白瑟的…… 她提醒过白瑟，甚至还打算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她想过的，她想告诉她拂弦同宵明去了凡间，去料理上古最后一位天神的后事去了。是白瑟不由分说把她推到地上还威胁她，她已经告诉她无恶境很危险了，是她自己要义无反顾冲进无恶境的。 若是白瑟死了，也是她咎由自取，与她无关的。 应该是无关的吧……怎么会无关呢？她真想哭啊，可这里是大支山，她不能丢修琼的脸。 怎么办，这下闯大祸了，她从来没有想要白瑟死，怎么办，怎么办？拂弦看起来也没有对白瑟怎么好，可是到底让她住进了昆仑宫，这可是史无前例的事情，若是拂弦怪罪起来那可怎么办？ 第198章 归神卷· 偏要救他(6) 不，不，她得赶紧回去告诉父君，拂弦再强大，可父君才是天帝，才是神界之主，拂弦向来与父君交好，有父君庇护，拂弦不会把她怎么样的，他怎么敢对她怎么样呢。 不，不行，父君受了重伤，她把白瑟得罪之后，父君还强装无事去见了白瑟。美其名曰是带她向白瑟赔罪，但其实是想拉拢白瑟，免得她入了妖界成为敌人。 那天他虽然没寒暄几句就早早地走了，可到底又损伤了身体，迫不得已父君对外说是闭关修炼，父君已经如此了，她再不孝也不能在此时打扰父君的。 该怎么办？找朝德吗？还是找长兄修琼？ 找修琼的话，免不了要被狠狠地数落一番。 想到这里，修远勉强镇定下来，她交代木黎：“白瑟是昆仑宫中的人，若是她命大从无恶境里跑了出来，记得把她放了。” 昆仑宫？ 听闻这三个字的木黎已经手足无措了，只求上苍好好的让白瑟活着出来，哪里还敢再为难她！ 但估计也出不来了，入了无恶境遭遇天劫的人，还没有出来过。 “是。” 白瑟在长桥之上也不知徒步走了多久，只觉得全身酸痛不已，偏偏又大汗淋漓，她真想痛晕了过去，如此一来无知无觉也就感受不到痛楚与煎熬了，可但是她无比清醒，她必须清醒无比，她不断地提示自己，要晕也得到了岸上再晕，否则，必然掉入这无底的深渊之下，尸骨无存啊。 天色终于微亮，她扶上桥索望向远处，白色的桥索在她的视线中变得越来越小，直至看不见，走了这么久，依然离对岸遥远。 …… 天亮之后，一个小神官巡查时往天桥上望去，一眼就看到了一道身影区别于茫茫天地间，细看时，这个人不就是昨晚那个去往无恶境的人吗？ 她明明穿的是白色的衣裳，不过有许多地方都变红了呢。 她竟然，竟然回来了！ “将军！将军！出来了！出来了！” “将军您看，出来了。” 怎么，难道还想毁尸灭迹不成？ 白瑟警惕起来，在无恶境没死，她可不能死在这几个神力低微的人手里，等会儿以逃命为主，万不能与他们有正面冲突。 木黎即刻跑去桥头去迎接白瑟，他不敢走得太近，更不敢冒然走向长桥，毕竟天劫刚过，这深渊中浓厚的混沌之气并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好不容易等白瑟靠近，他便带领手下们恭敬地鞠礼，用万分歉意的语气说：“木黎该死，昨日不知您是昆仑宫的神女，故而冒犯了神女，还望神女见谅。” 白瑟轻挑眉毛：“哦，难道不是昆仑宫的神女便可以随意冒犯吗？” “木黎不是此意，只是当时公主在此，我等又不知神女身份，所以......” “算了，本神不会怪尔等。” “公主已经回去，神女此番可是要回昆仑宫？” “嗯。” 大支山上空依旧乌云万里，四周萧瑟一片，无草无木，如此荒凉之地让她只想要尽早离开这里。 她转身又望了一眼无恶境，无恶境里有一个人，月月受尽折磨，过得生不如死，她要去救他，还他自由身。 白瑟转身时，木黎看见了白瑟的后背，她的整个后背都已经被鲜血浸湿，红透一片，非常刺目，而她肩头深可见骨的伤更是血肉模糊得不忍直视。 他不禁暗暗地佩服起她来，他眼前的，可是一个女子啊，长桥漫长，混沌丛生，她是靠什么走到了这里？ 木黎随即朝他身后一个长相极其柔媚的男子使了一个眼色，那个小神官会意后立刻跑开了。 “从前无恶境都是天帝或拂弦神君亲自察看的，神女独自初次入境，定然耗费了众多心神，此去昆仑宫甚远，若是神女不嫌弃，不如让我的当扈送神女一程。” 白瑟转身望向木黎，他粗眉长脸，一脸正气，没想到竟然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她的态度缓和了下来，脸色也变得温和了许多，她微微拘礼说：“木黎将军如此有心，白瑟在此多谢了。” “不敢，不敢。” “木黎将军，无恶境里关着的是什么人？怎么受了天劫还活着？” 木黎疑惑，十分惊讶：“受了天雷还活着？这……就奇怪了。我等奉天帝命令，只是死守在此，防止有人私闯无恶境。无恶境我们从来没有进去过，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若说今日还有人活着的话，应该是前日太子殿下去凡间抓进来的旱魃。” 旱魃？她从不认识什么旱魃，他又怎会知道她的名字？ 再说了，旱魃好像是个女的吧。 她乘着木黎的当扈离开了，当扈带着她掠过神界的巍巍高山，朝昆仑宫飞去。 风在她耳旁飒飒作响，使得原本昏沉的白瑟有了些微的开明，她沉下心来，思索着日后该怎么办。 她该如何对待修远？ 修远骗她入无恶境，平白遭受天劫，受此重伤，是忍气吞声就此算了，还是让她长些教训让她明白她白瑟是不好惹的？ 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她不由得就把气全都撒到太微的身上，她在心里头骂着：太微啊太微，你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顽劣不堪的女儿？你怎么就不好好教教她为人处世？你怎么就让她为祸世间？ 太微，你不知道，子不教父之过吗？ 罢了罢了，念及太微从前救过她，又三番五次想为她造宫殿的份上，她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好了。 入无恶境之前她就已经警告过修远了，修远应当不会再来招惹她，只此一次，只原谅修远这一次！ 日上高头之时，当扈扇动着它的大翅膀，飞入昆仑山，山上繁花似锦，绿树成荫，修竹挺立，一座旧日的宫殿立在山上，照着温暖的阳光，那是拂弦的家，是她曾向往的地方。 “当扈，到了，就在这儿停下吧。” 她踉踉跄跄地穿过梧桐林，头晕目眩地走上昆仑宫宫门口的台阶，扶住门框望向花香四溢的庭院，甚好，昆仑宫就是这点好，人少，没人看见她狼狈的模样。 小仙子各自忙活去了，拂弦估计没有三五天不会回来，没人察觉她彻夜不归。 第199章 归神卷· 偏要救他(7) 偏殿的门就在庭院的那边，她就要晕了，强撑着实在是有些为难，她得赶快回到自己的房中，换上干净的衣服，再让小仙子拿些药过来。 “白瑟。” 她一惊，怎么有人在叫她？难不成失血过多出现幻觉了吗？怎么就听到拂弦的声音了呢？ 还未认真回过头看看，一只手便已经稳稳地扶住了她，头晕眼花之间，她看到了拂弦。 拂弦？ 他已经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他看到了殿中的琴吗？可喜欢？ 糟了，她狰狞可怖的伤口被他……被他看到了。 好丑。 “没……没事，就是刚才手痒，找个空旷的地方练了练剑，不小心刺到自己了。” 明明他都没有开口问，白瑟怎么就解释起来了？她会撒谎么？怎么找了这么拙劣的理由？ 她知不知道他已经知道一切？ 他刚刚回来时，在去往昆仑宫与文昌宫的岔路口，直接撞上了慌慌张张的朝德与修远，还有跟着他们后头的司命。 朝德与修远的神情不太对，一看修远，就知道她又闯祸了。 她一闯祸便会拉着朝德为她断后，朝德摆不定就会叫上司命，若是司命都摆不平修远闯的祸事，就会轮到修琼与太微出马了。 司命的脸色极差，看来此番修远闯的祸足以令司命头疼呢。 心情微妙，他突然有了闲心问他们去哪里。 修远哆嗦着说去大支山采蘑菇。 去大支山采蘑菇？ 他立刻察觉到是无恶境出了问题，他脸色一变，冷冷地问修远，你把无恶境里的人放出来了？ 他还未生气，修远的眼泪就已经止不住了，她支支吾吾的只知道哭，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还是司命告诉了他实情。 司命说无恶境天劫降临，白瑟入了无恶境。 那一刻，他也慌了。他恨不能把修远扔下神界，摔成肉酱。 他严厉地说，除了白瑟外，此事不得有第六人知道。 然后他便火急火燎地赶去无恶境，正准备出发，一只大鸟从远处飞来，掠过他们身旁，朝昆仑宫飞去。 突然之间，修远话也说得利索了，她边掉眼泪边说，那只当扈上有一个人，那人身上的衣服像是白瑟穿得那一身，她猜想可能是木黎差当扈把白瑟送回来了，因为她认得木黎的神鸟，她曾和瑾姝坐着木黎的当扈回来过。 拂弦立刻回到昆仑宫，他真的看到白瑟。 她连路都走不稳了，她扶着门的模样就像是要晕了过去，她背上的血迹令人触目惊心，她的左肩伤可见骨…… 她的脸毫无血色，连嘴唇都泛着微白，她本来气色就不好，即使他亲自配了补品偷偷放入饭食中也没见得让她的气色好起来，他已经亏欠她良多了，怎么舍得让她伤重至此？ 他就离开短短的一天，她怎么就伤成了这般模样？ 羽山上她血流不止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的脑中，她不会……不会有事的，他会救她。 白瑟抬头望了望拂弦，她的脸铁青铁青的，眉也皱得跟个猴一样，嘴巴紧紧地抿着，神色犀利，浑身散发着愤……怒吗？ 怪她弄脏了他的地盘么？ “呜呜……嗯……嗯……” 她怎么还听到了哭声？哦，老天，她还没死呢？拂弦就派人给她哭丧了？ 拂弦冷着脸说道：“去自己殿门口跪上三天，一年之内不准出宫！” 不，不跪。 还未说出口，白瑟就被人抱了起来，她突然心神激荡，连身上的疼痛都忘记了。不经意间望去，她看见了满脸通红泪如雨下的修远。 原来他的那一番话是对修远说的，还以为他生她的气，要惩罚她呢。 她不光看到了哭得楚楚可怜的修远，还看到了拂弦身后一脸欣慰的司命、一脸担忧的朝德，还有依旧典雅清丽的宵明。 这么多人呢，拂弦这样抱着她，她怪不好意思的呢。 “拂弦……那个……我自己走。” 拂弦皱眉：“你都这样了，还走得动？” 嘿，这不废话吗？她当然走得动！就算现在要让她在庭院中蹦上三尺高空也是能做到的！ “不，不是，我只是……只是突然……” 说什么好呢？突然什么？想要更衣？ “我……会把你衣服弄脏的。” 拂弦突然一顿，他看到了白瑟满脸的愧疚，他的心突然像揪着那般疼。 她都这样了，满脑子想的竟然是他的衣服？ “没事。”拂弦说。 察觉到拂弦的声音里少了冰冷，多了温柔，她就忍不住开始幻想起来，若是拂弦一直对她如此温柔该有多好啊，若是如此，她愿意受一百次伤，哦，不，一千次都愿意。 白瑟之前还怕见到拂弦，可是见到了之后，她安然地躺在他的怀中，他看到了他眼中泛起的焦急之色，他斥责着修远，他抱她入殿，他在关心着她。 她对着拂弦笑了笑，双手不由自主地攀上了拂弦的肩头，既然如此，那便让她抓住机会靠近他一些吧。 他没有介意她的手攀上他的肩头呢。 这是她入昆仑宫以来，第一次得到拂弦的关心。如此，是不是可以证明，拂弦其实也在意着她？ 他在意她的吧？ 她得感谢修远，让她竟然有了这片刻幸福的感受。 拂弦把白瑟轻轻地放在案前，他轻轻地说：“等我一下。” 她看见拂弦走了出去，背影挺立，而她无力匍匐在案上，沉沉地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躺在了榻上，身上换了干净的衣裳，伤口也已经处理好了。 是谁帮她擦拭的血迹？是谁换的衣裳？ 她走出偏殿，进入庭院，望见斜阳映晚，和风习习，东厨炊烟袅袅，拂弦从里边走了出来。 他望见了她，她也看到了他。 “拂弦......” 拂弦驻足走到白瑟身边，她闻到了他满身的药香味，他又在……熬药吧，是又在为宵明熬补身子的良药吗？ 拂弦柔柔地问她：“什么事？” “没，没什么。” 拂弦突然柔声以问：“是不是不舒服？” 白瑟爽朗地笑着：“承蒙拂弦照顾，宫中又有众多人侍候，怎么会不舒服呢？” “嗯。” 第200章 归神卷· 偏要救他(8) “拂弦……” “嗯？” “那个……那个……你吃了东西吗？” “饿了？” 不，她才不是要问他有没有吃东西呢。 可是话到嘴边，她便说不出口了。 见她没有说话，拂弦开口了：“再等会儿，我刚才去东厨里看过了。” “好。” “你在无恶境里看见了什么？” 嗯？ “我看到了一些铁笼，铁笼里用铁链拴着一些尸骨。” “还有呢？” “没有了。” “你有没有……遇见什么人？” “没有。”白瑟毫不犹豫地说。 “无恶境太危险了，以后不准再去那里。”他似乎有种执念，没有听到她亲口确认便不放心，他语气微狠地说，“不准再去无恶境，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我不会再去的。” 他是怕她惹麻烦吧。 拂弦没再说什么，直接往他的殿中走去，他往他的寝殿去了。 白瑟反应过来，迅速回到偏殿，瑟缩在墙角里妄图听到他殿中会传来一些不寻常的动静，可是听了许久，也没有听到拂弦殿中的任何声音。 从拂弦的殿中没有发出任何琴音，低沉的、悦耳的，一个音都没有。随后他又出去了，她便收尽神识，痴痴地坐在案前。 也许，也许拂弦没有看到吧。可，可她明明把琴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拂弦怎么会看不到呢？ 除了失落，她再没有别的情绪了。没事的，白瑟，也许他只是用惯了从前的琴，所以才对你送的琴视若无睹。也许拂弦只是不喜欢这琴而已，不代表就是不喜欢你。 白瑟，你不要胡思乱想，不要庸人自扰，也不要……难过。 就算他看到了琴，说了喜欢又如何呢？难道她要像一个小孩子一样等着他夸她做得好才高兴吗？ 难道她送的东西拂弦一定要喜欢吗？没准他觉得厌恶不已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中已经很昏暗了，恍惚之间，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她“神女”，没等她回应，小仙子直接推门而入，有些不开心的样子，小仙子皱眉抱怨着：“在外头叫了几句，神女您都没有答应，还以为神女你不在呢，神君在寝殿等着您过去。” 原本蔫蔫的她听到拂弦叫她过去，她立刻便有了精神。 天色渐晚，拂弦叫她去他的寝殿？ 寝殿？ “你可知拂弦叫我过去有何事？” “小仙并不知。” 她微微露出笑意，踏出偏殿，庭院中的花朵微微开着，红的鲜艳，白的清雅，散着花香。 她真想折一枝最美的下来，像凡间的俗人一样把花戴在头上，“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她想要拂弦时时见到的都是最美的她，能配得上他的她。 门开着，所以她直接走了进去，殿中略昏暗，案台上已经摆了两盏长明灯，柔和的烛火映照着拂弦的脸庞，温柔，俊逸，他端坐在案前，静静地等着她。 “拂弦……” “过来。” 白瑟朝拂弦对面走去。 “到这边来。” 拂弦让她到他的身边去，坐在他的身旁。向来他与佳人齐肩，眉眼柔情似水，欢声笑语连天，而如今，她也有机会坐在了他的身边么？ 她的心微微荡漾着，她微笑着又柔柔地唤了他一声，“拂弦……你叫我来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拂弦皱眉问：“琴是不是你放的？” 言语依然如从前那般清冷，不复今晨的温柔。 得知是她送的琴，他会不会把琴退还给她？ “是……白瑟得神君收留才免去奔波流俗之苦，白瑟铭感于心，神君如此慷慨，但白瑟也不能白吃白住不是？只是这区区一把琴，神君可还看得上？” 他可知道她此时七上八下，坐立不安？ 拂弦没有回答，皱着眉突然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她来不及闪躲的手就这么紧紧地被他握在手中，抽也抽不掉。 手腕上那一条条因放血炼琴而未来得及痊愈的伤和还未消退的疤都悉数暴露在他的眼前。 丑陋无比，不堪入目。 原本她用布包起来了的，可是时而发痒，时而浸了水，所以她便把布拔了。 拂弦的眉皱得更深了，他会不会误以为她是寻了几次短见？他定然以为她多次寻了短见。 这可如何撒谎？ 她瑟缩着抽回她的手，不敢抬头望他。 拂弦铁着脸说：“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她脸红着附和：“白瑟初来神界，心情抑郁，所以才会做出这样不计后果的举动，我以后定然不会这般寻……寻……短见……” 拂弦不知道她在扯些什么名堂，只是冷冷地说：“我是说，以后不要拿自己的血炼灵器，损害身体不说，淬了血气所成的器物往往邪性太大，若是落入凡间，或许会酿成祸患。” 他给她处理伤口后便叫小仙子为她换好衣裳，可是小仙子刚才跑来对他说白瑟手上也有伤。 于是他便想起白瑟这些日子以来早出晚归气色不佳的模样。 他试了试案上的琴……原来是为了造琴么？ 白瑟微愣，他，竟然知道了？ 这琴是专门为他而炼的，只要他不愿意，又怎么会落入凡间呢？ 她又淡淡地应了声：“知道了。” 她突然不知如何是好，抬头望去，拂弦的脸色舒展开来，他也正望着她。他说：“我不是责怪你......” 拂弦取下案上的白玉小瓶，又将她的手托在他的掌心上，将药膏抹在了她的手腕上。 他的手温热，野很好看。 白瑟这才注意到案台上除了摆了两盏长明灯，还摆了许多的小瓶子。 他一边抹着一边唤了一声她的名字：“白瑟。” “嗯？” 当她抬头的时候，发现拂弦一本正经地问道：“我教你弹琴如何？” 教她弹琴吗？ 脑子里一直浮现的，是拂弦教宵明弹奏时的画面。那般和谐，那般相配。 醋意上涌还是什么，她竟然拒绝了拂弦教她弹琴的主张。 白瑟微微蹙眉说：“拂弦你的琴技登峰造极，白瑟是无论如何也学不到这种境界的，到时只怕令拂弦你失望，而我，我不想让你失望……所以相比学琴，白瑟还是更喜欢听你弹呢，我对于学琴并不......不......” 不感兴趣。 “没事。” 她不知道再说什么，拒绝拂弦后，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第201章 归神卷· 偏要救他(9) 若是知道日后拂弦会把他修好的那把琴送给宵明，且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在殿外、在庭院、在正殿，在一切她可以看的到、听得到的地方，他们几乎日日和鸣，相谈甚欢，若是早知如此，就算她再怎么不喜欢弹琴，也该应承的。 失策了，太失策了。 可把她的肠子悔青了。 拂弦微凉的手指蘸着药膏轻柔地滑过她手腕上的伤痕，一下又一下，细心且温柔。 她坐在在那儿已经不知如何自处了，她僵立着、激动着，任凭气血上涌，心潮澎湃，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他，她怕惊扰了为她擦药的拂弦，甚至那些药膏沁入血肉刺得她生疼，她也一声不哼，只是静静地等着他。 灯火摇曳，四周安静极了，白瑟便偷偷地望着拂弦的脸庞，他未束玉冠，半挽头发，只簪了一只木簪，其余长长的头发自然的披露在肩头，他长眉浓密，略带英气，他眼里全是慈悲，他的鼻子也很好看，高挺却又略显秀气，她最爱的，是他那张让人垂涎三尺的唇啊，唇角分明，薄薄的，吻起来一定很舒服。 他脸上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可是此刻她却觉得他柔情无比，明明他只做着再寻常不过的事——为她抹些药膏，可是她快要忍不住了，她忍不住就忽略他清冷的气息想拥他入怀。 她想吻着他的唇，一只手揪着他身上的衣裳，一只手攀上他的腰迹，她想要在摇曳灯火下，关上门窗与他……缠绵悱恻，直到天明。 不，不，她又魔怔了，他如此清雅，她却想着玷污他，侵占他，尽想些不可描述的事情，她怎么能有这么龌龊的想法？ 她的脸红了，好在拂弦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药已经抹匀，拂弦放开了她的手，她轻轻地说：“谢谢。” 拂弦扫了一眼白瑟的肩头，她肩上的衣裳又染红了，她竟没有丝毫察觉。 “把衣服脱了。” 什么？ “快些。” 唔，脱衣服？难道他与她想的也一样？ 好，拂弦让她脱衣，那她就不必扭扭捏捏，今夜就把自己给他，把最温柔的她给他。 天气暖和，她只穿了一件衣服，她轻轻地喘息着，一咬牙就把上衣脱掉了，拂弦突然说：“不……把衣服穿上，露出肩膀就可以了。” 原来拂弦只是想看她的伤口，是她想岔了。 她红着脸打趣他：“难不成拂弦你害羞吗？” “少贫嘴，快把衣服穿上。” “早上不是神君帮白瑟处理的伤口吗？” 她其实想问是不是他帮忙换的衣裳。 “不是。” 果然不是。 望着拂弦微红的脸，她鼓起勇气，朝拂弦凑了过去，呢喃地说：“拂弦，我……们今晚做点别的事情好不好？好不好，拂弦？” 声音是如此轻柔，轻柔到掀起了他无尽的欲望，最要命的是白瑟就这么凑了过来，她的胸膛微微起伏着，那双清明的眼睛里全然都是渴求，她的唇就在他的面前，让他躁动不已，如火如荼，只想要拥有她，这该死的不能抵挡的…… 不，不行。她是白瑟，不行，她受伤了。 “拂弦……” 她呢喃着又唤了他一声，他煎熬地推开了她，不，不行，让他再想想。 烛光满地，他将衣服捡起，披在她的肩头，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泪光。 她朱唇微启，轻轻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她主动投怀送抱，他都要拒之千里？ 为什么他明明不爱她，却也要关怀她？ 为什么不爱他，却要给她幻想？ 呵，她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因为不爱，因为不爱啊！ 不，是她错了，拂弦他从来没有给过她希望，他对众人都温柔，唯独对她一直是清冷的，是她自己错了，错把毒药当成良药。 拂弦什么也没有说，甚至不敢去望白瑟的眼睛，他把桌上的四个药瓶悉数都塞到她的手中，沉声交代说：“这药是止血的，这是治伤的，其余两瓶涂上应该不会留疤，你的伤口裂开了，需要重新上药，但刚刚……应该没有大碍，时辰不早了，你先去吃东西，再让宫中的人为你上药。” 他的医术不好，只能治些小伤，她若再伤重些，他便没有办法了。 她苦涩不已，哪怕羞愧难当也强装从容，她淡淡地回着拂弦：“好。” 即使如此，她仍然不想放弃，虽然拂弦已经无声地羞辱过她，但她依然做不到离去，她做不到潇洒地离开昆仑山，所以她卑微地乞求说：“拂弦，刚才是我不知好歹冒犯了你，我……以后不会再像刚才那样令你为难，你就当刚刚只是我胆大妄为的一个玩笑吧。” “好。” 他这样说。 他真的不爱她。 如此也好，拂弦，等有朝一日，她彻底死心了，就会离开昆仑，不会强求，亦不会像今晨那般妄想着他能像对待旁人一样也对她温柔。 为了缓解拂弦的尴尬，也为了日后抬头好相见，她穿上衣服，又问了拂弦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才离去。 即使强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可事情的结果终究让她难过，于是从此之后，白瑟陷入了消沉之中，她再没有什么脸面去见拂弦，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宵明时常来找拂弦，看着他们成双成对，看着宵明对着拂弦嬉笑，看着拂弦同宵明下着棋，看着宵明送来糕点，看着宵明为拂弦挑灯，看着他们一个舞剑一个奏琴.....如此数年。 果真如世人所说，才子配佳人，温柔俊逸的拂弦和端庄清雅的宵明才是绝配，而她，白瑟，是生于草野的敝人，无才无德，又怎配与拂弦比肩而立？ 后来神界生出了许多传闻：传闻拂弦已有心上人，心上人是集温婉清纯高贵于一身的宵明。传闻拂弦本不近女色，却原来只是为宵明守身如玉。传闻拂弦与宵明情深义重，情比金坚。 于是大家都在看着一个笑话：除了拥有貌美而一无是处的白瑟怎么能拆散宵明与拂弦？ 第202章 归神卷· 偏要救他(10) 大家都在背后偷偷指责：拂弦当年不过仁慈，但白瑟怎么还有脸继续在昆仑宫赖下去？ 白瑟活了千年，见过人情冷暖，所以也并未把这炎凉的世态放在心上。有时司命问她，白瑟啊，你好歹神力高强，怎么能忍受如此污言秽语？ 污言秽语？不，司命不知，有时她连自己都这么觉得，又怎么能反驳别人？ 后来啊，白瑟只是觉得，她的热情都快要用光了。 除了宵明，世人在拂弦眼里仿佛都一样，不会多一分亲厚，不会多一分微笑。机缘巧合了，他便多看两眼，施以他的善意和慈悲，再满身清冷地离去。 他是拂弦，神界的拂弦，天帝的拂弦，天下人的拂弦，甚至是宵明的拂弦，可好像不是她能染指的拂弦。 文昌宫本就阴冷，夜色袭人时，她觉得更冷了。于是她便埋头喝酒，酒是温热的，能驱除不少寒意。 今夜，她也不准备回昆仑了。早就已经过了日落时分，小仙子的情意也早就辜负了。 况且，她已经五日未回去了。 若是拂弦不满，她离开便是了，反正，她在神界的数十年，把索然无味这四个字体验到了极致。对于拂弦与宵明的琴瑟和鸣，她再也看不下去了，等再过一些时日，她在神界完成最后一件事情，便离开。反正，她的神力也提高得差不多了。 今日朝德高兴，酒管尽兴，因为今日天帝为他指定了婚约，司命还把大喜的日子给定了——朝德将在半年后大婚。 难得文昌宫遇到喜事，作为师父的司命便准许文昌宫上下撒一晚上的野。 天很黑很黑的时候，朝德说了许多他与修远、阿箬、瑾姝之间幼时的趣事。不知说了多久，朝德突然感慨到：若是时间一直停留在很多年以前该有多好，那时瑾姝未远嫁，阿箬也没死…… 阿箬？ 白瑟头脑中又隐隐浮现一张艳丽的脸。那个唤阿箬的女子，那也是一个因为拂弦爱而不得的痴情女子，只是没料到，她和朝德竟有很深的渊源。 她悄悄问司命：“那位阿箬神女，她怎么去世的？” 司命一声叹息：“她被妖界摄政王所伤，就在白瑟你入神界的几天后去世了。” 宿寒？ 突然又听见朝德愤恨地说：“若不是宿寒锁于无恶境，月月受天劫之苦，我定要血刃了他。” 她愣住了，宿寒被锁于无恶境，且月月受天劫之苦？ 宿寒？ 那个男子是他吗？ 应该是他，他见过她，知道她的名字，曾在长林酒馆里同她语重心长地说过一番摸不着头脑的话。 可是为什么？ 她一共就见过宿寒三次，其中还有一次他们在羽山上兵戎相对，为什么？ 那日冬雪昭昭，宿寒与冷风为什么要去烛原的酒馆对她说的那些温情的话？ 朝德说得如此正经的时候，司命的二弟子平英突然调侃：“连天帝都难以奈何宿寒，大师兄，就你那点儿修为，怕是碰不到宿寒的衣角半分，当年若不是拂弦神君出手，又怎么能把宿寒囚于无恶山？” 白瑟又猛喝了几口酒，眯着眼睛佯装昏沉，她问：“听闻妖王有一把剑，名叫无霜，当年本神可是败在这剑之下，也不知这把剑如今在哪里。” 这许多年来，她也就整天在昆仑山上修神力了，如今神力大成，虽剑术不算上佳，但也无甚紧要，只差一把神剑了。 司命回：“摄政王败后，无霜剑就落入了神界……” “哦？怎么这么多年来也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剑本在公主宫中，但公主神力低微，那剑在墨茗茗手中数年，杀人太多，颇有邪气，公主一时间无法驾驭，便扔在角落里，后来再寻时，剑已经不见了。那些日子，公主把神界闹得天翻地覆，也没有找到这剑。” 她微微失落，怎么就不见了呢。 她附和：“哦，原来如此。” 平英忽问：“那些日子，白瑟你明明在神界，怎么对此事毫无所知呢？” 酒醉的朝德忽然补充：“那时神女被远远诓去了无恶境，身受重伤，后来又闭门不出，只知道修炼，哪里知道昆仑宫外发生的事情呢。再说了，远远谁都不怕，却偏偏不敢招惹拂弦神君，她怎么还敢去昆仑宫胡闹呢。” 白瑟浅笑：“哈，原来我竟闭目自塞，连这等大事都不知道。” 平英叹惋：“也不知无霜剑被谁偷了去，那把举世无双的剑竟从此不见了天日。” 朝德不服了：“谁说无霜剑举世无双了？当年也不是败在了拂弦神君的剑下么？” 当年明明就是宿寒受了伤后拂弦神君又持神剑而来，才让宿寒战败了不是吗？哪里就是无霜剑差了？ 平英虽是不服，却也没有再反驳，他是个神界人，怎能为妖界之王辩论。 白瑟微微激动着，拂弦常常练的剑竟如此厉害？ 能与无霜不分伯仲？ 未免让人看出她的心虚，她抬手又饮了一口酒，胸中火辣辣的，生生把心中泛起的那一丝兴奋压了下去。 她记起刚入昆仑山的那日所看到的情景，那天阳光明媚，宵明手中拿着拂弦的剑，剑气凌厉，她被剑气所伤，拂弦心疼得不得了，他皱眉轻声的关怀着宵明：伤哪儿了？这剑太过霸道，你身体孱弱，这剑不适合你，以后不准你碰这剑了。 至此之后，她再没有见过剑出鞘的样子，哪怕拂弦常常在旭日东升的清晨里练剑，那把剑都是套着剑鞘的。 这可比去妖界取剑容易多了，拂弦手中的剑，她应该能偷到吧。 能的。 朝德喝多了，他面红耳赤同大家又喝了几口酒，忽然听见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叫了一声：“不好了，不好了！” 是谁这么扫兴？ 阿朔急匆匆赶了进来说：“禀司命神君，我好像瞧见拂弦神君往这边来了。” 拂弦怎么会来文昌宫？ 文昌宫顿时鸦雀无声，司命用怪异的眼神望了白瑟两眼便匆匆起了身，众弟子也倏的一下都窜了起来，有的还不忘整理自己的衣衫。 司命严肃地带着众多弟子匆匆跑上前去迎接拂弦。 第203章 归神卷· 偏要救他(11) 拂弦肯定是破天荒的第一回踏足文昌宫，要不然大家也不至于这般大惊失色。 原本她想依旧席地而坐着，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但人人都跑去迎接拂弦了，她不好显得另类，便也想起身去迎。可醉意上涌，终归是慢了半拍。 她放下筷子，还未起身，便听见司命说：“不知神君驾临，小神有失远迎……不知神君来此，有何指教？” 拂弦未理司命，直接朝她走来：“白瑟，我来接你回宫。” 白瑟笑了，她依旧笑得灿烂，浅浅地应道：“好。” 真是她的荣幸，没想到在他身边数年，她也有如此殊荣。 白瑟踉踉跄跄地起身，拂弦托住了她的手，经过司命时白瑟说：“再见，司命。” 那句改日再来找你硬是没有说出口。 拂弦的声音又响起：“白瑟在此叨扰了。” “不会，不会。”司命忙说。 也许是错觉，司命总觉得拂弦神君望着他时的眼神有些毛骨悚然呢。 白瑟在众目睽睽之下随着拂弦离去，出了文昌宫时，拂弦柔柔地说：“白瑟，你醉了。” 未等她反驳，他便将她抱了起来，缓缓而行。在他怀里，她清醒多了，还闻到了自己满身的酒味。 抬头望去，他的脸庞是如此的惊艳，可惜不久之后，或许她就再见不到这俊逸的人了。 反正她与拂弦，本来就无缘也无份，与他的相识不过是她强求。 等过了今夜，明日就再强求一回吧，最后一回，仍然抛掉自己的尊严，卑微地去要一个明确的结果。一个她早已知道的结果。 至少也给自己一个理由，一个放弃的理由。 一路上，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顾着望拂弦去了。回到昆仑宫时，拂弦说：“以后不要夜不归宿。” 也不知他这次会说什么理由让她不要夜不归宿，等了片刻，拂弦什么也没说，白瑟料想，或许是怕她败坏了昆仑宫的名声吧。 毕竟他一向洁身自好，为宵明守身如玉。 见她没有开口，拂弦又说：“天凉，你泡个澡再睡，我去帮你放水。” 她依旧应了一声好。 为什么他突然又待她这般好？ 她难过至极，为什么他要这样？为什么他要在这时候突然对她展示出一股柔情，让她又增添几分离时的不舍？ 她一夜无眠，闲来无事，便思索着明日要穿什么衣裳，梳什么发髻。 天微亮时她就起来了，她穿上桃红色的衣裳，然后用暗红的簪子把头发简单地簪了簪。她涂上了脂粉，画了画眉毛，又抿了些朱红，没有梳上好看的发髻，虽不能艳惊四座，但应该也算得上好看了。 她环顾整个偏殿，也没有什么要收拾的东西，她最重要的东西是头上的簪子，她已经戴上了。 她早早的去庭院中等着拂弦。 她看了看庭院中的花草树木，这时节，百花齐放，植株一颗一颗都茂盛无比，这些，都是拂弦亲自打理的，他会耐心地修剪着这些花草树木的枝丫。 如果在庭院中再种些果树就好了，庭院这么大，刚好能在角落里种几颗果树，夏日口渴时，便跃上树摘几个吃，该是多么惬意啊。 没等多久，拂弦便到了，拂弦清晨来庭院中练练剑，或者到处走走，散散步。 他手里握着剑，那把剑呀，凌厉无比，听闻是羽山大战后取天下之精铁用滚滚玄雷打造了一年才铸成的。 他仍然穿着白色的衣裳，未戴银冠，只是用发带束了束头发。 见了她，他有些惊讶，因为拂弦从来没有见过早起的她。 他没有立刻舞剑，而是走到她身边柔声问：“时辰尚早，怎么不多睡会儿？” 拂弦隐隐觉得她要做什么事情，或许她有什么话想说，因为她的眼神和平常不一样，她的眼神有些忧伤。 “拂弦……” “怎么了？” “我……要回凡间了。” 此番是来向他辞行的。 回凡间？他的心微酸，她终归是要走了吗？ “去接你在凡间的朋友？去把他接上来吧。”拂弦又问她，“用不用我陪你一起去凡间？” 烛原也不一定会来神界。 “不......不用了。” “我去找一只神鸟，让它载你去凡间。” “也不用了……拂弦……” 她勉强一笑，然后直接蹭到了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很早很早以前她就想这么做了，只是不敢而已，如今她就要走了，就让她任性一回，就让她在这一瞬间假装拥有他！ 她感受着他的温度，听着他的心跳。庭院中一片寂静，连灵鸟都未曾鸣叫。 “拂弦……” 拂弦，拂弦。 拂弦啊，你知不知道，我喜欢在你身边，在离你最近的地方温柔地叫着你的名字，如此，我才不会觉得你我之间的距离遥远，如此，我才会觉得这冰冷的陌生的宫殿也是我热爱的地方。 拂弦，你知不知道？每当你把温柔笑容都给宵明而皱眉对我付尽冰冷时我就突然失去了人生的意义！因为天地辽阔，趣事繁多，闻名美景，而我的身边没有你，因为我会难过的想到让你爱上我是如此的遥遥无期。 她不想再强求了，即使这世上再也找不到能让她这么热爱的人。 拂弦的手握着剑，趁着他没有将她推开时，她说：“拂弦，你知不知道，我上昆仑，只是为了你……拂弦，我不想等了，一刻也等不了了，你告诉我吧，拂弦，你是否也喜欢我？” 一瞬，两瞬，三瞬，她没有听到拂弦心跳加速的声音。 她知道了。 他不回答，只是不想让她难为情。 在拂弦始料未及之时，白瑟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唇，温柔而又热烈，久久不已。 白瑟闭着眼睛，感受着拂弦传来的气息和温度，这一瞬间啊，纵然跨越了千山万水才等来，纵然是她强求的亲吻，可她也知足了。 数年的委屈随着她深情的一吻一拍而散，这一吻啊，也似乎也泯灭了她长长久久的孤独。 她就这么沉浸在这旖旎的光阴里，可是奇怪，拂弦没有拒绝她。 没有。 第204章 归神卷· 偏要救他(12) 拂弦哪里再忍心拒绝她呢，白瑟不知道，拂弦也到了情难自已的地步。 他以为他可以永不对她动心，可是她穷追不舍，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或是微笑，或是柔弱，或是殷勤，无数次的控制，以及无数次的犹豫，他最终还是动摇了，沦陷了。 当年西丘下，她跳进水里，那时他正东征西战，他劝她不要再寻他，是因为他不爱。 羽山之战后，她险些丢了性命，他把她送去泽湖而舍她而去，那时已然是不忍。 后来她从无恶境回来，遍体鳞伤，他心乱如麻，也是在那时，他忽然察觉到自己已经爱上了她，那晚罗幕轻飘，烛火摇曳，她卸下红衣，肌肤胜雪，明眸皓齿，她在她面前呢喃地说，拂弦，我们今晚做点别的事情好不好？好不好，拂弦？声音是如此轻柔，那双清明的眼睛让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他多么想与她花前月下耳鬓厮磨，可是不能。 不能啊，他已经满手鲜血，一脚踏进了黑暗，可是她依然纯澈，明媚如此。 他远没有她想得那般好，如果日后她后悔了怎么办？ 当白瑟放在他腰间的手离开的时候，他看见了她眼中潜藏的悲伤。 他缓缓开口说：“白瑟，你把你的朋友带上来吧，等你从凡间回来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终究还是不愿与她形同陌路。 白瑟退后一步，不可置信：“你这是什么意思？” 拂弦蹙眉：“难道我说得还不清楚吗？” 白瑟，我要如你所愿。敬你，爱你，把一生的温柔都给你。 白瑟暗笑，罢了，他不愿意明说也算了。毕竟她去了凡间之后，还会回来一趟。 趁着时辰还早，她再同他说说话吧，能同他平和地说说话也好。 她又勉强地笑着：“拂弦，我可不可以还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 她小心翼翼地问着：“你爱不爱……宵明？” 白瑟怎么会认为他喜欢宵明？想了想之后，他便明白了。 始料未及，拂弦清冷地说：“我于她有情，但无关男女之情。” 若是可以，她真想喜极而泣。他到底是无情，竟连宵明那样的女子也不爱。 宫门口轻盈的脚步声离去，也带走了满眼的悲伤。 “你刚刚应该不是为了气宵明吧。” 刚刚那个在门口听了许久人定然是宵明呢，直到拂弦说不爱她才悄然离去。 “不是。”他早就同宵明说明了，他之于宵明，如父如兄，永不会变。他会尽他所能对宵明好，因为昔年他东征西战时，她的父亲为他挡过长刀。那年，找青槲取药时，他还不惜将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终究是他亏欠了宵明。 白瑟对着拂弦俨然一笑：“昨夜在文昌宫听闻了一些事情，听闻你的剑厉害无比，这些年来，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你可以把你的剑给我看看吗？” 他把剑塞到了她的手里，她仔细端详着剑鞘上的纹路，精巧而细致。 “真好看。” 白瑟又把剑从剑鞘里抽了出来，对着空中轻轻地挥舞了两下，忽然之间，满庭落花飞舞，削落了高高的树尖，被剑气直扫的落叶整整齐齐的碎成了两半。 “果真是把好剑。” 未免拂弦看出什么端倪，她毫不犹豫的将剑驶入剑鞘之中，然后递到他的身前。 拂弦突然问道：“喜欢吗？” 喔？ “嗯。” “那就给你吧，此去凡间，你可以用它防身。” “给……给我？” “嗯。” 这么不费吹飞之力就得到了？不用她偷，也无需骗？天，这算不算是否极泰来天上掉了个馅饼？ 可是他自己不用舞剑了吗？ “为什么？” 她不解，十分不解，能与无霜媲美的神剑，他竟然舍得给她，且毫不犹豫？ “你赠我名琴，我送你宝剑，如此而已。” 这剑本来就是特意为白瑟打造的，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给她而已。当初羽山大战，白瑟若不是没有称心如意无坚不摧的武器，又怎会被墨茗茗重伤险些殒命？ 他不想让白瑟再受伤了，岐伯已经仙逝，世上没有第二个岐伯。 他时常练剑，剑柄已被他磨圆，不会再硌伤手，混沌之气也被消除，是时候把剑给她了。无需毁天灭地，能让她防身就好了。若有一日，她要来对付她，这剑也能助她一臂之力。 “去吧，白瑟，把你的朋友接上来，早去早回。” “其实……我……” “怎么了？舍不得？” “不，不是。” 拂弦不满，难道舍得？ “其实……我的那个朋友，你，你认识，他叫烛原，是一条烛龙，你们之间可能有点过节或者误会……” 原来如此。 这才是她过了这么多年都没把她朋友接来的原因。 “不管是谁，你只管去接就是，我不会为难他的。”他又叮嘱她：“早去早回。” 额，有他这句话就放心多了，怕只怕烛原不肯入神界。 毕竟，神界有猰貐一族，卿书在羽山大战中立了功，他成为了神君，连带着猰貐一族从妖兽成了神族。 “嗯。”白瑟浅笑着应承。 他又叮嘱她：“注意安全。” 白瑟转过身，步出庭院，眼泪终于不自觉的落了下来。 他嘱咐她早去早回的样子又让她有了想要强留在他身边的冲动。 一直对她冷冰冰的不好吗？为什么临走时要对她关怀备至？承认他爱宵明不行吗？为什么突然要动摇她的决心？ 搞的她现在都不知是欢喜还是忧愁了，明明下了……下了很久的决心才走的，他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让她动摇了。 到底还是不舍。 白瑟出了神界，步下西丘，朝凡间走去。 天气很好，风景也不错，闹市中别有一番风景。 回想今晨种种，当时她抱住拂弦时，他没有立刻回答她，也许他曾经是想答应的，至少正迟疑着。 他说等她回去就告诉她答案，为什么当时不告诉她呢？ 她不禁幻想起她再次回到昆仑宫时的情景，她幻想着，最终啊，拂弦还是告诉她，他也喜欢她，于是他成为了她名正言顺的心上人。 第205章 归神卷· 偏要救他(13) 数万年来，追求过拂弦的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最终，拂弦也只如了她所愿。 嘿嘿！ 她幻想着，等到拂弦与她感情再深些，她便怂恿着他同她一起回渠渊，她会带他去她常坐的若木树上坐坐，感受下渠渊的美丽，也让彦君和娴婆看看他。 见了拂弦，彦君和娴婆也一定也同她一样欣喜。 说起来，她已经许久许久未回渠渊了。 白瑟回到长林时，见到了烛原的酒馆，酒馆仍然是酒馆，只是气派了许多，酒馆翻新了，也大了不少。 时辰尚早，店里头冷清得很，烛原很是悠闲，眯着眼睛在打盹儿，正在数钱的伙计看起来沧桑了不少，见到了她就像失了神一样，好久才反应过来，随后嘴巴张得老大，他惊奇地说：“白姑娘？白姑娘回来了！伙计我不是做梦吧！” “是我，我回来了，你不是做梦！” 烛原睁开了眼睛，他一眼就看见了她，只是立在一旁不说话。 可脸上的神情到底是欢喜的。 伙计利索地倒了杯水来，他说：“姑娘，你可不知道，公子可时常盼着您回来呢，后边新建了个院子，咱们都住在院子里，公子一直把最好的那间房给您留着。” 说完，伙计迫不及待地去东厨帮忙了，他说他要大显身手，为她接风洗尘。 “小狐狸呢？” “小狐狸被山月带去逛街了，估计过会儿才能回来。” “山月？” 知道白瑟没把拂弦以外的人放在心上，所以烛原又解释：“鹿吴山上你助它化成了人，还亲自给她取了名字，是她带我们去泽湖找到了岐伯。” 哦，她想起来了，原来是那个小童子啊。 “她不是留在岐伯身边吗？” “岐伯他……仙逝了，山月无处可去，便来这儿了，那孩子长大了，也很懂事，你应该会很喜欢她。” 她和烛原又互相问了近况。 分开的这十多年，大家过得都挺安稳，虽没有大富大贵也没有功成名就，可是也没有出什么变故，如此，她已经很欣慰了。 烛原问她：“这次还走吗？” 白瑟浅笑：“我在神界过得很好，神界灵气充沛，即使懒惰如我，修为也提升了不少。太微虽身为天帝，但为人很随和，虽说在天界混得不算如鱼得水，也算事事顺遂，什么活也不用干。我和拂弦虽然......还没有到成亲的那一步，但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与我也算......也算有些私情了，所以我还是要回到他身边的。” 大业未成，芳心未俘，不可轻言放弃。 听闻白瑟还要回神界，去到拂弦的身边，烛原就不太开心，他问：“那你这次回来是做什么？” “因为凡间有你啊，烛原，我就不能回来看看你么？” 烛原微微沉默着，白瑟是他的恩人，是他的朋友，她历尽千辛万苦才走到拂弦的身边，如今她已如愿，他应该为她感到高兴才是，他应该为她感到高兴的。 毕竟这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虽然还不能报答她的大恩，也应该祝福她找到了如意郎君。 白瑟察言观色着，烛原微微皱着眉，也许是不喜欢她套近乎，所以她急急地说：“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我在神界碰到了一个叫卿书的人，他修为深厚，拥有调动神界兵力的权利。他是猰貐一族的首领，猰貐一族人不多，都居于西丘之南——宣山，当初在鹿吴山伤你的人是不是他？” 自从在神界见到卿书后，听闻他是猰貐一族，她便对卿书有所怀疑了。烛原虽然为他的族弟报了仇，可并未对猰貐一族赶尽杀绝。 当年他在鹿吴山上被一个妇人弄得奄奄一息，在此之前，他碰到过拂弦。依照拂弦的个性，他定然不会无缘无故把烛原重伤至此。 当初烛原未把真相说完整，所以她对于拂弦所受之伤百思不得其解。毕竟他是烛龙，有龙鳞护身，寻常人伤不了他，但他却被利器所伤，几乎穿体而过，险些命丧黄泉。 而卿书的兵器也很厉害，虽不如无霜剑这般凌厉，但也足以刺破龙鳞。 卿书是猰貐之首，神力不小，因跟随拂弦平天下而入神界，烛原可能是被他所伤。 不过也仅仅是猜测而已。 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了烛原，若是她挑起了争端怎么办？若是她害了烛原呢？她此举于卿书而言不是做了一回小人？ 犹豫了十多年，权衡再三，她到底还是选择告诉了他。毕竟身受重伤者是他，失去族弟者是他，选择应该在他。 烛原捶案，额上青筋顿起：“他果然在神界！”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仍然没有平息恨意。 他与卿书，向来旧仇未平，新仇又起。 岐伯把烛原的伤治好之后，他曾经找过卿书，只是遍寻不得，他料想他定然是跟随拂弦去了神界。 而他烛原，只是上古烛龙一族，在帝昊为众生之主时已被烙下了妖龙的印记。虽年岁久远，山川更迭，上古天神也已经悉数陨落，但他仍是一条烛龙，曾是整个天下的敌人。 他还不能去神界，除了暂时还没有入神界的机会外，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他得寻到一个女子，做了该做的事情后，再去找卿书。 没过多久，他便听到白瑟落魄的消息，于是他把白瑟带到了长林，他也从此委身于长林，没有再东奔西顾。 “那……你随我入神界吗？”白瑟问。 “如今神界守备森严，只怕……” 卿书势众，若他失败，他恐怕会连累白瑟。 “我知道你的顾虑，上古天神帝昊和陆渊之间的争端，致使烛龙灭族，所以你对现在的神族恨之入骨无可厚非，但我向拂弦确认了，相信我，烛原，拂弦绝对不会为难你的，至于别人，就更没有理由揪着你烛龙的身份与你为难了。若你想与拂弦一较高下，我也不会拦着你。” 他怎么能与拂弦一较高下呢？别说打不过他，就算能打得过，他又怎么能以复仇为借口堂而皇之令白瑟为难？ “不是这样的，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 第206章 归神卷· 偏要救他(14) “……”白瑟颔首，“我已经知道了，这些年来明面上你虽只是开着酒馆，可是暗地里却经营了一伙人，我知道这长林遍布都是你的产业，里里外外都是你的人……” 她其实什么也没有察觉，是认识了墨永宁之后才知道的。 墨永宁曾经在楚伶馆以卖唱为生，吟唱了一曲宫中的无名曲，令人动容，久久不忘，后来她时常光顾墨永宁的生意，于是与他交往也渐渐多了起来。 墨永宁偶尔也会跨越长林，从城西的楚伶馆到城东的长林酒馆里找她喝上一壶酒。 他长相稚嫩，像个十七八岁的凡人。可是她知道他不是凡人，他身上灵泽之气茂盛，妖气也冲天。他不学无术，所以神力低微。 最后一次见墨永宁的时候，是白天，那天烛原给她弄来了一些糕点，说是桂花糕，是王宫中才有的东西。 那东西太甜了，她不舍得吃，于是包了起来给墨永宁送了过去，因为墨永宁喜欢吃甜的东西。 行到半路时下起了大雨，雨水滂沱，雷声阵阵，好在她是坐马车去的，要不然妆容都要花了。 白天楚伶馆里生意向来不太好，白瑟推开墨永宁房间的门，只见他立于窗前，望着大雨伤神。 “永宁？”她轻声呼唤。 “姐姐……”他呢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欣喜。 他回过头来，看到她来了，一脸的失落。 “姐姐给你带来了桂花糕，是甜的，你肯定喜欢吃。” 他接过桂花糕，并没有喜出望外，他问她：“姐姐可是来听曲的？” “我是专门过来给你送桂花糕的。” 墨永宁一语戳破她的窘迫：“姐姐没带钱财？” “嗯，没带。” 所以还是下次再听小曲吧，毕竟生意是生意，交情是交情，她总不能赊账吧！ “永宁刚才望雨想到了一首曲子，曲名叫《思归》，永宁不想唱给旁人听，怕被人笑话，只姐姐一个人听可好？既然姐姐没带钱，那就不收姐姐钱好了。” 声音低沉又略显沙哑。 思归，思归，思念不归人。 “好。” 雨渐渐的小了，料峭微风吹进屋内，微冷，宁静的屋中有一个少年人，向来欢乐的脸上带着沉郁，他红了眼睛，张嘴唱着： “——飘风倾木，红茗带雨，无声花瘦。 ——故人立于窗前茕茕抬头。 ——未见志驰广天，巨浪扬波，剑指山河。 ——她衣衫褴褛，长发未梳，只是长眉紧锁，长愁难收。 ——长愁难收啊！ ——为何？为何！ ——魂归魂归兮，怜我恸哭孤苦，怜我恸哭孤苦啊！ ——魂归魂归兮，忧胥缈容枯。 ——可悲万民各利啊忘君王社稷。 ——可恨布衣无心啊书圣明昏庸。 ——雨落打青窗，惊雷随风远去。 ——寒衣疏影，茫然四顾，故人何在？ ——我跪青冥而无求，原来只是红尘惊梦。 ——经年沉浮未归，盼你劝我莫入迷途。 ——我想诚心悔过，可你长眠故土，在松柏之下遥望山川。留我往事回首，祭岁月蹉跎。 ——我想执你热手，看无尽繁华，终究是你凉薄。 ——终究是你凉薄……” 曲调之悲伤，让人惊叹、怜惜。 墨永宁哭了，泪流满面，她拭去他脸上的泪，他唤她：“姐姐，别走。” 姐姐。 她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他为何会哭成这样，她虽然带过小妖，可是她的小妖从来没有像他一样哭得这么伤心，所以她只能低声应着：“永宁，姐姐不走。” 肯定等他哭完了再走，否则良心不安。 良久，他终于平复了下来，脸上的愁容散去，恢复了少年心性，他吐了吐舌头说：“永宁让姐姐见笑了。” “……” 没等她开口，墨永宁又问：“下这么大雨呢，姐姐果真是专门给我送桂花糕的吗？” 糕都送来了，这还有假？ “嗯。” “姐姐……谢谢你。” “客气什么？” “姐姐可要小心。”他突然没来由地说上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小心什么？” “我说出来姐姐可别怕。” 还这么神秘？ “姐姐可知道酒馆的老板那个叫烛原的人？” 这不是问得傻么？她还能不知道烛原？她不禁暗暗地翻了一个白眼：“他怎么了？” “姐姐要小心的就是他，因为他是妖，不光如此，姐姐的周围有很多妖，这长林里里外外有很多妖都躲在暗处，都是烛原的人。” 她那时才察觉到烛原常常昼伏夜出是多么不寻常。 “你怎么知道？” 他支支吾吾地说：“因为我也是妖，我自然有我的门道……姐姐怕我吗？” 呵，怕这小崽子？ “没有。” 墨永宁说：“姐姐只是凡人，容易生病，容易老去，如果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姐姐可愿意随我走？我让姐姐青春永驻，无人欺凌。” “不，不了，时辰不早了，雨也停了，我得走了。” “是我吓到了姐姐吗？” “没有。” 一个在她面前哭得如此伤心的人怎么会吓到她？ 她只是需要镇定镇定，来理解什么叫做长林里里外外的妖都是烛原的人。 她不明白，烛原搞出一个这么大的队伍是要做什么？他要颠覆王权，做凡间的王？ 虽然心中百般不解，不过后来她还是决定装作什么都不知到，依旧喝着烛原的酒，住着烛原的店，直到去神界。 不好她倒是很好奇，这十多年来也没见他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更没有颠覆王权，那他召集这么多的人做什么？ 钱多，养着玩儿？ 得知她早就得知了他的事情后，烛原并没有显得很意外，因为知道她聪明，神力也远在他之上。 烛原解释：“不是这个。” 额，那还有什么事情是她所不知道的？ “是为了寻找一个人。” “卿书？” 烛原的心底泛起无尽的悲凉，他说：“不是卿书，是他的妹妹，卿画。” 他望了望白瑟，她微微皱眉，一脸疑惑。 她问他：“你该不会是看中了卿书的妹妹吧。” 他会看上卿画？想得真多，难道神界也有说书的？听书听多了，人也变傻了？ 他真想敲敲她的脑袋，不过他不太敢，只是皱眉瞪眼冷对：“没有！你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 第207章 归神卷· 偏要救他(15) 他知道白瑟疑虑，便主动解释着：“卿画是猰貐一族百年难遇的天才，但生来患病，久病难医，所以卿书与其族人残忍地杀了我的族弟，只为救卿画。” 他忘不了族弟的样子，那么弱小的一条烛龙啊，会趴在他的背上怯怯地叫他哥哥，会在他的面前活蹦乱跳，弹来弹去，会在地上滚着朝他撒娇，他曾答应过年迈的烛龙王，一定会护好族弟，直到死去。 可是他到底没有护住他，小烛龙被众人剥去了龙鳞，残血满地，全身都被啖得血肉模糊，千疮百孔，连那颗稚嫩纯真的心都被挖走了。 小烛龙是上古烛龙的子孙，身上有着烛龙一族最纯正的血，本该受尽万人敬仰，会享尽荣华，会被护在手心里安稳的长大，他若长大了，也该是一个俊俏的男儿……可是生不逢时，他就这么死了，如此惨烈，如此屈辱。 他活活地死于卑劣低贱的猰貐族人的残忍之下，他还那么幼小，未经世事，未看遍山河，未遨游于忘川，他该多痛多害怕！没有他在他的身边，他该多绝望啊！ 所以，叫他如何能放过那些罪孽深重的人？叫他如何能不寻仇？ 可是猰貐一族尽全族之力让卿画逃了，不知所踪，她的身上还披着他族弟的鳞甲。 他只是想要找到卿画，拿回鳞甲，让族弟能入土为安。 找了这么多年，凡间都找遍了，妖界也都找了大半，可是没有找到丝毫线索。 卿画逃走时也极其年幼，如果不是在战乱中死了，也许去了神界吧。他愤怒不已，如此罪恶昭昭的人，凭什么去神界？ “你说猰貐一族而今住在哪里？” “宣山。那你去神界吗？如果你要去神界的话，我已经替你找好了理由。” 连理由都为他找好了？ 烛原的内心又泛起了暖流，何其有幸，在这个世上，他还能遇到白瑟这么明媚的人。这个世上，竟然还有人能让他信任。 “好，我随你去。你放心，拂弦是你所爱之人，我不会对他怎么样的，况且我的仇人向来无关拂弦，只有卿书……你不知，我于族弟而言如父如兄，族弟于我，也是唯一的亲人。我是被烛龙王养大的，我活着的使命便是为了烛龙王唯一的血脉，我活着便是要以我之命护他周全……可是我却眼睁睁看着他……” 未亲眼目睹他的过去，所以不能与他感同身受体会他的苦楚，光是听着，便已经如此心痛，好歹也曾喝过他的酒，白住过他的房屋，花过他辛苦赚的钱财，所以叫她如何能选择袖手旁观？ “你只管随我入神界就行了，不过你要答应我，凡事不要鲁莽，要先谋定而后动，以最小的争端解决你和卿书的事情，不能伤及无辜，如果没有完全的把握，如果不能全身而退就不能轻易出手。你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再受到伤害。” “好，我答应你。” 难得来一趟凡间，白瑟痴迷于逛茶楼酒肆，青楼饭馆，也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拂弦，而烛原有许多事情要交代，所以她就在凡间玩了十五天，也趁机买上一些用得上的东西。 十五天之后，她便迫切地想要回神界了，除了想要见到拂弦外，有件事情不得不立刻去做了。 在她纵享自由，满足果腹之欲时，有人在无恶境里受尽煎熬很多年。 烛原帮白瑟背着包袱同白瑟去了神界，一起去的，还有白山月和小狐狸。 一路畅通无阻，也没有碰到什么人，回到昆仑山，她便有些期待起来，她明知道拂弦不会在山门口望眼欲穿等着她回来，可是她还是期待着。 他说过等她回来后会告诉她一些事情，也不知他要同她说些什么。 原本她想一见到拂弦便亲自问他的，可是小仙子说是太微之子大殿下修琼来了，拂弦正与修琼下着棋。 白瑟想了想，还是不要打扰到拂弦为好，等他下完棋了，就让烛原同他见上一面。 毕竟这昆仑山是拂弦的地盘，她不好私做主张的。 她就在庭院里站着，连同抱着狐狸的山月和烛原一起站着。站了许久也不见大殿下离去，她便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同烛原和山月讲了讲天规戒律，天规戒律讲完了，她便介绍着神界的重要人物。 她把她认识的人都介绍了一遍，尤其隆重地介绍了一下司命，还有她的小妖大雷，如今的雷恩泽。 说得她口干舌燥，可是大殿内仍然没有动静，在烛原同情的、疑惑的目光的注视下，浮躁的她有些等不住了，她便在大殿门口往殿中探了探。 她看到拂弦穿着宵明做的那套衣裳，这衣裳真好看啊，穿在拂弦的身上使原本就清冷的他更添了几分不易近人的冷漠，他高贵地端坐于案前，长发披露于肩头，一脸从容地下着棋。 拂弦抬眼时显然看到了她，见她回来，他脸上并没有多余的情绪，没有任何欣喜，依然一副清冷的模样。 她特意在凡间呆得久一些，快十五天不见她了，他是否偶尔会想起她？她在他身边十数年，偶尔离去，他是否察觉……不习惯？ 许是没有吧。 因为拂弦只淡淡地说了一声：“你回来了。” 他根本就不在乎她的离去。 他的手中握着一枚通亮的白玉棋，他轻轻地将棋放入棋盘上，对她再没有别的问候。 她站在大殿门口沉默了一会儿便开口：“拂弦，我把我的兄弟烛原带上来了，把他安排在西边的别院可好？” 她不愿让烛原住在东边，因为东边的别院里住着宵明。 “好。” 过了许久，庭院中早已经没有了白瑟的身影，修琼朝拂弦望去，他微微皱眉，神情有些严肃，执子而不落，似是在苦思冥想着下一步该如何行动。若不是深知拂弦的棋艺，他就要被表象迷惑住了，以为他正为眼前的棋局而苦恼。 但拂弦哪里是为了眼前的棋局而苦恼呢？只要他愿意，他依然可以在棋盘上通杀四方。 第208章 归神卷· 偏要救他(16) 他也搞不懂拂弦为何突然会变成这样，自庭中响起柔声的话语与嬉笑声之后，拂弦便微微变了神色，他不时地朝庭院中望去，又皱了几次长眉，他似乎……有些怒意，他把这怒意转到了棋盘之上，让他措手不及。 若不是他向来善于察言观色，定然察觉不到拂弦情绪的变化。白瑟离去后，拂弦就一脸淡然却又心神不宁的样子，落子而频频失手，原本拂弦就要胜了，可区区数招，他便失了“半壁江山”。 也不知白瑟为何乱了他的心，明明她只是在庭院中低声说了一些重要的天规戒律，明明她只是话里话外表达了对司命的赞叹之情，明明她与拂弦只不过说了一句话，明明她连殿门都没有踏入。 嘿，还别说，若不是白瑟，他还不知司命竟如此深得白瑟上心。 白瑟说司命温文尔雅，说他乐于助人，说他才高八斗出类拔萃，说他其实满腹诗书志存高远，连清冷阴森的文昌宫白瑟都说清晖如玉温暖如春。 拂弦是因为那个言语温柔穿着艳丽的女子而乱了心吧？ 嗯？修琼突然想起，之前传闻不是说拂弦爱极了宵明的吗？难道传言有误？ 拂弦迟迟不落子，他不得不提醒：“神君，又到您了。” 拂弦望了望棋盘，突然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棋子，一脸的落寞，他无情地说：“今日时辰不早了，你回吧。” 这就已经时辰不早了？明明才日上当头！他大老远跑来，不过下了区区三盘，他说不下就不下了！ 说不下还真就不下了？不是这样吧？说好决战到天黑的！堂堂拂弦，天神之子，远古神君，怎能……出尔反尔？ …… 考虑到烛原与拂弦的过节，白瑟越发觉得把烛原安排在别院里是最好的选择，如此，烛原与拂弦便不必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今日时机不对，等过两日吧，过两日，他便向拂弦讨要两个小仙子派去别院，也好照顾烛原的起居生活。 她真佩服拂弦和烛原啊，都如此不拘小节，一个愿意收留，一个愿意常住。 这境界是她无论如何也达不到的，只是后悔当初没接受天帝的好意，没有弄座神山修个院落，否则也不至于让烛原寄人篱下。 出了庭院，白瑟大老远就看见了修远，修远穿着一身极其艳丽极其招摇的花花绿绿的衣裳向她这边走来，她是独自来的，头上的金瑶一晃一晃的，折射着耀眼的金色光芒，除此之外，她还带了红色的簪花，绿色的花钿，长条的紫色流苏，如此惊世骇俗的装扮想让人不注意到她都不行。 修远今日欣喜异常，露着一口小白牙，笑意盈盈，提着裙子小跑着。她如此神色，莫不是又在朝德那儿弄到了什么宝贝？亦或是与人打赌赢了钱财？还是又戏弄了哪位神官？莫不是……又有了什么坏主意吧！ 当她跑到宫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改为斯斯文文地走。 抛去从前对她的印象不说，她这笑得柔媚的模样竟也十分令人心动。 她许是来找她长兄的，她时常借着找长兄回家吃饭的理由四处闯祸。 “见过神女。” “见过公主。” 修远虽然有时候顽劣，但在人前却一直表现得谦恭有礼，待会儿可得好好提醒烛原和山月，可别轻易惹上这个姑娘，否则家宅定然会被闹得鸡犬不宁。 修远朝烛原望去，初来神界的烛原让修远有些移不开目光，她的脸因为小跑而微微红着，她落落大方地打量着高高大大的男子，眼里甚至还闪着狡黠的笑容。 烛原穿着凡间的黑色的衣裳，不像朝德一样整得仙气飘飘的，一向刁蛮任性的她会不会瞧不起烛原？会不会因为他身上不同于青龙一族的龙气而残害于他？ 算了，她那点儿修为应该对烛原起不了作用。 烛原壮实而又不显得粗鲁，他目光锐利而又显得沉稳，修远转移目光柔柔地问白瑟：“这位是？” 咦，多日不见，修远怎么褪去了她高贵的娇霸之气？ “这是我的朋友烛原。”白瑟继而把白山月介绍一番，“这是白山月，师从上古天神岐伯，精通医术。烛原，山月，这是修远公主，天帝的女儿。” 白瑟解释完，烛原与白山月便施了凡间的礼数，弯腰作揖：“见过公主。” “你们这是要去哪？” 白瑟回：“我们去别院。” “去别院？” 白瑟回：“正是。” 修远笑意盈盈：“我随你们一起去。” 白瑟一惊，莫不是修远又想出了什么惊骇世俗的馊主意？ “还是……不要了吧，别院多尘土，我们这是去打扫的，恐怕会脏了公主殿下的衣裳。” “这又何妨？神女都不怕，我怕什么？” 额，她自幼在泥地里滚大的，能和修远一样吗？ 去了别院，修远二话不说竟然真的拿了扫帚打扫了起来，太诡异了，修远今天怎么高兴成这个样子，不捣乱不说，竟然有闲情帮着烛原扫院中尘土，亲自动的手，还比谁都卖劲。 弄了一整天，终于在日落时分，在修远的热情帮助下，别院打扫好了，修远的花裙子染了许多尘土，连她的鼻尖上也蹭了些许灰尘，即使日落西山，但还似乎不准备离去，她和烛原都坐在席上休息了起来。 只见修远说：“烛原你是从凡间而来，可惜父君从不准吾去凡间，所以我从未去过凡间，你可否……给我讲讲凡间的事情？” 那双望着烛原的大眼睛哇，满满的都是对凡间的憧憬。 说谎，明明她曾在凡间乱跑，还救过大雷。 烛原，你可别上当。 “好，只是烛原不善言辞，恐怕说得不好。”烛原如是说。 “烛原你不要太过谦虚。” 思量片刻，烛原说：“凡间有一个女子，出生名门，家族显贵，后来因为家族与另一个家族有纷争，于是被人灭了满族。 女子的家人在临死前给了她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着珍宝，家人告诉她，这个珍宝是她家东山再起的最后希望，是用她家族世世代代的血液凝结而成，希望她能好好护着。 她日夜逃跑着，跑了很久，终于跑不动了，她昏倒在了地上。 第209章 归神卷· 偏要救他(17) 一个穷苦的公子救了她，为了报答穷苦的公子，女子醒后愿意以身相许嫁给穷苦的公子，愿意为他洗衣做饭，为他生儿育女，愿意把终生都奉献给他。 可是穷苦的公子有个妹妹，身患重病，无钱医治，快要死了，于是穷苦的公子趁女子不在的时候偷了她的珍宝，把它研成粉末给妹妹吃了，女子发现珍宝不见了，去问丈夫，知道了真相后，悲痛不已，就与丈夫打了起来……” “后来呢？”修远诧异着问。 “两败俱伤吧。” “那个女子怎么样了？” “他没有了守护的东西，最后回到故里，含恨而终，常埋于地下。” 听完烛原讲的故事，修远不禁增添了几分忧郁，神思若远，装模作样的被烛原这枯燥无味的故事给打动了。 休息够了，修远说：“今日得见烛原，实属修远之幸，白瑟想必饿了，不如随我去我的宫中，修远有些薄酒，修远脸皮厚，特请白瑟和烛原哥哥一同去品尝品尝，不知白瑟和烛原哥哥赏不赏脸。” 短短几个时辰，修远竟然连烛原哥哥都已经叫上了。 白瑟浅笑：“我就算了，看烛原愿不愿意。” 修远笑得更欢了，她本来就没打算请白瑟呢。 只见烛原说：“那就多谢公主了。” 额，天都这么黑了，他们不怕招来闲言碎语的吗？烛原也真是的，怎么被修远一句话就拐跑了？ 一路奔波，他不累吗？ 山月望着烛原远去的身影目瞪口呆，白瑟问白山月，可否愿意跟着烛原住在院子里？ 她说，我想跟着神女。 想想也对，山月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跟着烛原或许不太合适。 山月左一个恩人，右一个主人的唤着白瑟，她说她不仅颇通医术，而且洗衣做饭样样会，希望能留在她的身边做她的一个小侍女。 她不需要小侍女，昆仑宫有小仙子，轮不到她做小侍女。道祖神君最近在挑选弟子，她建议山月跟着道祖好好修行。 原本她计划得好好的，但到底禁不住白山月的一番哭泣，念及她年龄小，又是她亲手把她整成人形的，她决定把白山月留在了身边。 当然，留在她身边的，还有那只雪白的，常对着她摇尾巴的小狐狸。宿寒捡的小狐狸。 她问山月：“干粮还有吗？” “还有。” “今晚你就吃点干粮吧，烛原不在，你就在这里住一晚，我去跟烛原说一声把你留在身边，放心，他一定会答应的，等明天天一亮，我就接你过去。” “好。” “别怕，我等你睡着再走，小狐狸也会陪着你。” “恩人……” 白山月的心里暖暖的，她只是山中的灵鸟，栖于深山老林，经严寒酷暑，看山中日升雾落，浑浑噩噩，不知年月。 如果不是恩人，她仍只是一只山野精怪，最多算作一只灵鸟，最少也得修几千年才能化成人身，可是神女让她一朝之间就拥有了人的样貌、有机会拜岐伯为师、学得救人之法，而且还来到了传闻中的昆仑山。 白瑟是她的主人啊，主人竟会像母亲一样柔声地叫她睡觉时别怕。 恩人，她一定要尽她所能报答她。 …… 是夜，案上摆着两盏长明灯，拂弦端坐在案台前，他的手里捧着一卷古籍。 殿内空荡，虽然燃上了长明灯，也依旧不太明亮，再加上烛光摇来晃去，拂弦就更没有心情看古籍了。 仔细听去，庭中微风吹过，花朵在枝头摇摆，树叶互相摩挲着，微微发出“沙沙”的声音，常年在宫外修竹上的灵鸟突然飞了进来，在空中飞了一圈便又飞走了。 他没有听到脚步声。 还没有听到脚步声。 白瑟到底在西院同烛原做些什么？这么久了还舍不得回来吗？他们在人间相处了十多天，到了神界还难分难舍？ 拂弦皱眉，耐着性子将古籍看了六遍，在看到七遍的时候，才察觉到已经夜深人静，她可能不会回来了。 她在西院住下了？还是又去了文昌宫？和别的男人秉烛夜谈可开心？ 今夜良辰美景，她从凡间归来，他亲自去摘了林子里的果子，去清池里捉了龙鱼，拔了外头园子里的菜，为她做了满桌饭菜等着她回来一起吃的，他原本还想告诉她他的心意。 她向来热爱热闹，大概觉得他无趣吧。 她不会忘记了她去凡间前他同她说过什么了吧！ 他皱眉放下了竹简，沐浴之后，吹灭了一盏长明灯，躺在了榻上。 一整天的奔波，再加上在西院里忙活了许久，不一会儿，山月就沉沉地睡了过去，算起来，她化成人形已经十八年了，按照神妖无尽的寿命来说，她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孩子。 白瑟找了找自己的包袱，烛原帮她把包袱背到西院来了，她拿出其中黑色的衣裳，穿在了身上，她拔下头上一直戴着的红簪，放在包袱里，然后匆匆将发髻挽成男子的模样，取出在凡间买的一支朴实无华的木簪子簪好，再描上粗眉，用黑布蒙面，手握着拂弦给她的神剑，飞速地窜出了昆仑山。 夜深人静，众神都已经睡了，无人知道她的离去。 她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大支山，大支山漆黑一片，虽然过去了十多年，但是她知道，那条望不到尽头的长桥前，守着一大群神力不弱的神官，那些神官定然身怀各异，一定有能在黑夜中视物的人。 因为看不见，又不能使用大明珠，所以她悄悄释放神力，用神识查探着四周，长桥旁人很多，她必须引开他们，至少要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若无万全的准备，她怎么能轻易的来救人呢？ 毕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救完人之后，她还想留在神界，留在拂弦的身边呢！她还没有亲口听到拂弦的承诺，她不能亡命天涯。 她将神识探入大支山的上空，虽然大支山寸草不生，可是上空风起云涌，气流混杂。 犹记得当年，她从无恶境回到昆仑宫之后，重伤未愈，在拂弦的寝殿中，卸去红衣，鼓起勇气，朝拂弦凑了过去，呢喃地问着：“拂弦，我……们今晚做点别的事情好不好？好不好，拂弦？” 第210章 归神卷· 偏要救他(18) 他眼波微动，意乱情迷，可终究还是拒绝了她。 她那时突然之间就想起了青楼的姑娘，出卖自己的身体，以色诱人。 她向来清高，唯独拂弦让她失去了傲骨，她也会羞愧啊。 那时她卑微地乞求说：“拂弦，刚才是我不知好歹冒犯了你，我……以后不会再像刚才那样令你为难，你就当刚刚只是我胆大妄为的一个玩笑吧。 他淡淡地应着好。 即使强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可事情的结果终究让她难过，犹记得当时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也为了日后抬头好相见，她穿上衣服，拿着拂弦递来的药瓶，又问了拂弦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她说：“无恶境的玄雷好厉害，连我都抵挡不了，不过拂弦啊，你在羽山上也能召出像天劫的一样的玄雷，我倒是很想知道，是天劫厉害，还是你的玄雷厉害呢。” 拂弦黑沉着脸，问她：“难不成你还想受受我的玄雷？” “不，不，只是问问呀。” “无恶境上的天劫是天地神力形成的，无人能挡，你日后，别再去无恶境。” 她把心中的苦涩强压着后，还特意为难了自己，让自己的脸上露着笑容，她感恩戴德般地感谢着拂弦的关心，她说：“知道的，拂弦，打死我也不去无恶境了，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是如何引下玄雷的呢？” 这么厉害的招式，没想到他竟毫无顾忌地告诉了她，他说：“只要神力足够大便可以，一边把神力释放入空中，冲破云霄，一边聚集空中灵力，就如招风引雨一般，聚集很多灵力，越强大越好，使其风起云涌，能翻江倒海，再用这些神力与自己释放的神力猛烈相撞，这些神力融为一体又互相排斥，就会形成玄雷。” “那怎么能让这些玄雷准确地落在敌人的身上而不是自己的身上呢？” “多加练习便可以做到的。” 白瑟趁着众多神官们不注意，便悄然释放自己的神力，如拂弦说得那般，一边聚集空中灵力，一边把神力释放入空中，再使其猛烈相撞，突然空中闪过一丝光亮，黑云滚滚之下，一声惊雷劈向了不远处，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数十道，数百道玄雷齐发，落于长桥前。 一瞬，两瞬，成功了，虽然不成规模。 白瑟冷汗涔涔，神力消耗得太大了，那些神官怎么还不走？ 她咬牙，尽全力将玄雷引到他们的身前身后，一声声巨响穿透山迹，她终于听见长桥前有人惶恐惊呼：“啊！救命！天劫提前来了，天劫降临到大支山这边来了，救命！” 她已经很小心了，应该没有伤着他们吧。 片刻后木黎用浑厚的声音喊着：“快退！退后！” 她趁着众人慌忙退后的瞬间，便停了玄雷，从大支山的边沿冲过深渊，跃上桥索，急速地朝前奔去。 “有人在桥上！有人去无恶境了！” 她终于还是被发现了吗？ 然后几十道利箭“嗖嗖”射穿黑夜，朝她射来，皆是神兵天器，射程之远，生平少见，好在这些年来她修为增进不少，无一箭射中她。 闻见人的生气，无数混沌之气聚集，她迅速穿过长桥，进入无恶境，混沌之气依旧从四面八方涌来，如翻江倒海一般，皆向她而来。 事不宜迟，她得赶紧找到宿寒。 宿寒，她来了，他应该还没有死吧。 她尽全速朝着记忆中的位置奔去，估摸着差不多到了，她掏出大明珠，释放神识查探宿寒所在的位置。 还好，还好，她探得了一丝微弱的气息。 还活着。 她好像听到了类似“啊——”“哈哈——”“嘻嘻——”“哇——”“呜呜——”的声音，无数悲凉的叫声哀嚎四野，无数激烈的尖锐声传遍无恶境，无数股巨大的满载着怨念的气息将她包围着、攻击着，她执剑当斧劈出一条路来。 在大明珠微弱光芒的照射下，她看到了宿寒，他就在她的身前不远，这个受了十多年折磨的人，他那只挣脱的手重新被缚上了龙筋，捆绑于石碓之上，他长发凌乱，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浑身脏得不堪。 记得初见他时，他负着长剑，立于大荒芦尖之上，一身黑衣如墨染的一般，周身散发着冷冽的气息，他长剑挥舞，剑气所指，寸草不留。 那时的她根本就打不过他，可是他却手下留了情。 曾经他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统领千军万马，无限光荣。可如今，他跌落尘埃，奄奄一息。 望着他的脸庞，白瑟突然难过了起来，泪水不由得冒了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会为了只见过三次的人而难过，大概是因为他的遭遇太悲哀了吧。 就恍若见到英雄失路一般，她见不得强者被折，善者被屠，弱者被欺。 宿寒一定是良善的，若是不善良，上次又怎么会舍身护她？若不是立场不同，他又怎么会与神界为敌？若不是忠于旧主，他又怎么会独自一人上神界，不愿牵扯妖界众生？ “宿寒，我是白瑟，来救你了。” 没有人应声，在大明珠微弱的光芒下，她拨开宿寒的头发，她看到了他毫无血色的脸，他闭着双目，他说不出话了，他快要死了。 背后的混沌之气一层一层，一团一团扑了过来，她收上明珠，挡在宿寒的身前，执剑乱砍。 就算穷尽神力又如何？她要救的人就一定要救出！ 无恶境上气浪滔天，砂石滚动，连带着浑沌之气也退了几许。 她迅速朝宿寒身上的龙筋砍去，她十分小心地砍着，她剑术不佳，生怕下手太重伤到了宿寒。他已经脆弱到不能再受任何伤了。 一剑又一剑，快点再快点！火花乱溅之后，他的手垂了下来。好在有拂弦的神剑，否则定斩不断上古的龙筋。 她将宿寒背了起来，踏着坑坑洼洼的地面，一边执剑对抗着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一边疯了一样的跑着。 “啊。”她闷哼一声。 好疼。 终归双拳难敌众恶，黑夜蒙蒙，她又看不清前路，她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混沌之气伤到了。 第211章 归神卷· 偏要救他(19) 就像一个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在噬咬她的血肉，如百爪挠心，万针刺骨，好疼，好疼。 这些混沌之气啊，怎么比上次遇到的还多还凶恶？怎么打也打不散，赶也赶不跑？ 原来宿寒常常忍受着这样的痛苦与煎熬么？太微为什么不直接把他杀了？偏要如此折磨那些与他敌对的人？ 她握着剑的手颤抖着，她红了双眼，神力喷涌，就像战场上杀红眼的士兵一样，它们伤她看重之人，阻她前路，他要这些恶念熏天的东西全都魂飞魄散！永不轮回！她要杀尽恶敌，突出重围，全身而退！ “嘶——” “嗷——” “呜——” “……” 众多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惨烈的嚎嚎声四散而去，最终消于沉寂。 依旧漆黑一片，气浪平息，砂石不再滚动，无恶境上平静了。 “白……瑟……是你吗？” 背上传来一阵虚弱的声音，是宿寒醒了。 “嗯，是我。” “你……怎么……来了？” “我说过的，要来救你。” “傻……姑娘。” “你别说话，也别喊我的名字，我是蒙着面来的，被人知道就不好了。” 长桥尽头，无数的神官都在等着她，想必木黎将驻扎在大支山上的人都叫来了。 有人踏上长桥，杀气凌冽，直逼她而来，她套上剑鞘，挡住了来人的大刀。 来人身子一歪，直直地往深渊掉落。 侵占满脑的，是她内心的自责：他们只是尽忠尽责，本不该去死，她不能为了救一个人而害死别的人。 千钧一发之际，她把剑夹在左手臂弯里，右手伸手把人拉了上来，丢进了大支山。 这时候了，她还秉承着她该死的善良。 虽然敌众我寡，但不好意思，她神力实在是太强大了，强大到能以一敌百，所以轻松就踏下了长桥，走在了大支山上，还轻松地把那些神官甩在了身后。 嗯，无需恋战，无需缠斗，把宿寒送去妖界才是正事。 也不知跑了多久，越过了多少神山，听过了几淌流水，今夜的风极其猛烈，带着神界秋日的寒冷吹得她的脸都已经快没了知觉。 天终于不再昏黑一片，抬头望去，一轮满月挂在天空中，星河炽热，秋高气爽，地上暗影斑驳，寂夜深深，是一个有惊无险的夜。 她伫立在一颗榕树下，背着宿寒执剑而立，月光明亮，她与宿寒覆盖在榕树的影子下。 静立下来后，她才察觉她整个后背都是凉的。这深深透骨的凉意都是从宿寒身上传来的。 “宿寒？” “嗯……” 还活着。 “冷吗？” “还……好……” 有人独自追了她千里，近了，近了。 他立在不远处，腰间挂着胡璎，手中握着出鞘的剑，剑若霜雪明。明亮的月光照着他的铠甲，越发衬得他面容秀丽，意气素霓生。 白瑟问来人：“你是谁？” 来人反问：“你又是谁？为什么要救妖界的摄政王？” 虽沉声却略带尖细，声如女人。 “想救便救了。”白瑟亮出神剑，寒光照着剑影，她言语冷冽，咄咄逼人，“你不远前来追到此处可是要挡我去路？” 来人一身桀骜：“人留下，你可以走。” “呵！我救的人为什么要给你？” 来人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视死如归，随之杀气四溢，他的身旁气流涌动，是个有些神力的人，不可小觑。 她准备放下宿寒，速战速决。 “无霜剑……怎么……在你手里？”白瑟背上的宿寒突然艰难地问道。 来人收起剑拔弩张的气势，扔掉头盔，露出了整张秀丽的脸，原来竟也是一个女子，她说：“尊上，我是妘小卿啊，无霜剑是我从修远那里偷来的。” 她手中拿着的竟然是无霜剑？修远宫中丢失的剑原来是被她偷了，她竟能混入神界多年且深藏不露！ 果真有些本事。 宿寒微惊，他随即开口：“你先……放我下来。” 即使在熟人面前，宿寒也未叫她的的名字。 妘小卿走了过来，看清楚了宿寒如今的样子之后，变了脸色，似乎心痛不已。 她急匆匆地说：“木黎早就派人去报了信，北门和南门一定加严戒备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带兵前来，无恶境的人也马上就会追来，尊上随我走吧，我一定能把尊上万无一失地带回妖界。” 她听见宿寒无力地说了一声：“好，小卿你……不可……伤害……她。” 白瑟打量了眼前的女子一番，看虽然好看吧，但不知道她的年龄多大，神力如何，看起来也并没有英姿飒爽，不似无人能敌。 白瑟皱眉侧过头轻轻地说：“可靠吗？” 宿寒的手耷拉了下来，她没有再听到宿寒的声音，妘小卿突然焦急地叫了一声：“尊上！” 宿寒他怎么了？ 白瑟放下宿寒，让他靠在榕树之下，然后摸了摸他骨瘦如柴的手，好像……脉搏极其极其微弱了。 她匆忙把自己的神力绵绵地灌入他的胸口，可是宿寒没有丝毫起色，她本想再灌些神力给他，但无恶境的人追来了。 妘小卿焦急地说：“今日多谢你挺身相救，我要带尊上走了，你也快走吧……” 望着宿寒的样子，白瑟非常担心，他必须赶快离开神界，否则……白救了。 “那好，你快走，我去挡住木黎他们。” 她撕下一段布条，将神剑全部裹住，容不及多犹豫，白瑟便往木黎他们的方向跑去。没有背着宿寒，打起木黎来简直轻松至极，确保木黎等人需要修养个把月才能好时她才跑掉。 明明她没有用多少时间，可是妘小卿不见了，她走遍附近群山，都没有确认妘小卿和宿寒的踪迹。 也许已经跑远了，她得赶紧跑回去才行！早些回到昆仑宫便早些安全，可跑着跑着，不料迎面撞见了一个人，他眉粗目横，一张宽大的国字脸正色庄严。 糟了，遇见太微了。 太微是上古青龙，听闻年岁比拂弦大上许多，傻子才和他正面冲突。 第212章 归神卷· 偏要救他(20) 太微脸一横，不由分说一掌就打了过来，他神威盖世，若是中了这一掌那还得了？所以她几乎穷尽全身力量生生地接了太微这一掌。 白瑟突兀地出现在太微的面前，所以他出手时未尽全力，以至于连连后退，待他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胸口用最快的速度跑了。 太微皱眉，以为只是一个毛头小子前来劫狱，没想到竟然有如此神力。 白瑟又跑了，怎么能不跑呢，得赶紧跑，尽全力跑，不遗余力地跑！ 太微穷追不舍，而她疲于奔命，靠近天都时，她听见了广天的钟声。 她也真是慌不择路，怎么跑着跑着，跑到太微的老巢来了…… 好在她迷途知返，变更方向，朝昆仑山跑去。 今晚，可真是一言难尽，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般逃过命。 昆仑山有拂弦，但愿太微应该会有所顾忌。 当她终于把太微等一干人甩了一小段距离后，她抹了抹丛林中的露水，用力擦掉了画的粗眉，迅速摘掉蒙面的黑布，扯出绕剑的布条，用它们擦完眉后撕得粉碎分数次按于荒芜的草丛中，然后脱掉身上的黑袍，把它拧得紧紧的，拧成最小的形状，挂在枝叶茂密的梧桐树上。 然后边跑边拔下木簪，尽数折断，用神力将其碾成木屑丢了。 她特意绕过大路，从昆仑宫的东面回去的，经过东院外的小路时，不巧，她撞见了青槲。 青槲…… 青槲怎么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赏月？夜色迷蒙，她瞬移得极快，青槲老眼昏花，应该没有认出她吧。 没有的吧。 昆仑宫宫门已关，她直接翻过宫墙，步入庭院，匆匆推开寝殿的门。 也许平常太想进入拂弦的寝殿了，事到临头时才发现慌不择门进错了……寝殿。 待到发现时，寝殿的门已经被她关紧，她不能轻易再离开了。因为拂弦躺在榻上，被她给惊醒了，他坐了起来，衣冠未乱，正……迷惑地望着她。 太微也马上到了。 深夜至此，殿中还燃着一盏长明灯，也真是奢侈啊。 白瑟的大脑飞速地运转着，心里想的是种种应对太微的情况，可眼中看到的确是拂弦的秀色可餐。 她突然想起在凡间听到的故事来，事急从权，她知道该怎么办了，拂弦啊，原谅她见色起意。 白瑟突兀地闯入他的殿中，拂弦并没有苛责，只是冷冷淡淡地说：“你回来了。” 天都快亮了吧，她竟还知道回来？ 白瑟什么也没有说，突然大步越了过来，迅速地爬上了他的床榻，她的手上带了些神力按住了他的肩膀，将她扑倒在榻上。 拂弦不可置信，睁大了眼睛望着她，她要做什么？ 她脑袋里时时想的，都是这种事情么？她现在就对他抱有这种想法么？ 虽然也正常…… 她凑得很近，她在他唇边轻轻地说：“拂弦，我闯祸了，你不要说话。” 竟然，本能的、毫无防备地相信了他。 她不由分说便吻上了他的唇，或轻或重，他就这么僵在床上，任由她沁着冷汗的手在他浑身上下乱摸一阵，她的身体微冷，却将他惹得全身火热。 那张灵秀的脸啊，让他再也忍不住翻身把她压在了身下。 庭中脚步匆匆，几人踏过石板路停在殿门前，榻上双人气息紊乱时，原本在宫门口打着瞌睡的小仙官急急地来敲门，小仙官说：“禀神君，天帝来了，已经在庭院中等候。” 白瑟紧紧地抓着拂弦的衣裳，紧张地唤了一声：“拂弦……不要出去……”忽然察觉这样有些心虚，便柔.嗔地补了一句，“不要出去嘛，都还没完呢……” 她说话的声音虽不大，却也不小，庭院中立着的人估计都听到了。拂弦平常虽然清冷，此时也不禁面色微红了起来。 他的嘴唇上还残留着白瑟的温度，他抬手摸了摸，胀.胀的，微痛，被她咬肿了，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竟然衣衫不整…… 他穿好了衣服，往榻上的白瑟望去，她的衣服都被她自己脱得差不多了，此刻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正直直地望着她。 知道害怕了？刚才撩拨他的劲儿呢？ 拂弦扯了扯被子，把她的手塞进了被子里，将她的盖得严严实实的，只差没捂起来了。 他也不知道为她盖被子是出于什么目的，难不成还怕太微进屋来？ 拂弦走了出去后，白瑟即刻从被子里爬了出来穿好了自己的衣衫，拿起剑随时戒备着。 住在昆仑宫多年，拂弦虽然从未亏待过她，甚至可算不同寻常，可她始终猜不透他的心意，她从来都不曾探得他真正心思。 若是他知道他辛苦所抓的宿寒被她放走了后，还不知怎么对付她呢，说不定，他即刻就把她交给了天帝，任天帝严刑拷打。 额，不会她把宿寒从无恶境里弄出来，到头来自己却进去了吧？ 冷风阵阵，落叶枯黄，神界里也染上了秋意，拂弦问：“天帝深夜来此，可有要事？” 太微问道：“拂弦，有个女人劫走了宿寒，吾亲自追来昆仑山，见她逃进了昆仑宫，她中了吾一掌，应当逃不远。” 不，不可能，太微绝对没有亲自见她逃进昆仑宫，况且，她一直蒙着面，且未与太微说任何话，太微一定不知道她是女子，看着她直奔昆仑宫而来的，只有青槲。 平常遇见她，青槲不是总说自己老眼昏花了吗！ 听太微语气，他似乎只猜到与他交手的人是一个女子，说明青槲没有看清她的脸呢。 太微好阴险，竟然在套拂弦的话。 “逃到本神的宫里来了？” “正是。” “既如此，那你们便四处找找吧。” 虽然拂弦发了话，可是谁人敢乱动呢？ 太微说：“拂弦你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没有。” 太微手下一个人毫不忌讳地问：“请问神君屋子里的是什么人？” 拂弦脸色未变，只是温润的嗓音里增添了几分无常的寒意，他瞟了一眼问他的人：“本神屋子里的躺着的是我的女人，你们要进去看看吗？” 喔？她的女人？他说她是他的女人？拂弦在罩着她？这也太霸气了吧。 第213章 归神卷· 偏要救他(21) 如此平淡的话语，虽不怒而自威，除了天帝之外，人人都跪了下去，唯唯诺诺道：“小神不敢，神君恕罪。” 唯有天帝仰天大笑：“哈哈，拂弦你终于也算铁树开花了，可喜可喜！属下不懂事，你别与他们一番计较。” 思量瞬间，白瑟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稳了稳心神，赤着脚走了出去。 庭院里虽然响过太微的笑声，气氛却依然显得有些低沉，跪着的那一堆人个个面如土色，不敢抬头。 白瑟隔得远远地朝天帝行了礼后就躲到拂弦的身旁，抓住他背后的衣襟，在他身上摸来摸去，趁机揩了几把油。 嘿嘿，别说，这种感觉还挺好。 天帝全身上下打量了她一阵之后，什么也没说。 白瑟对着拂弦柔柔地叫了他一声：“拂弦，发生什么事情了？” 拂弦皱眉，言语温柔，和刚才与神官们说话的样子截然不同，她说：“外头冷，你怎么出来了？” 她嘟囔着：“谁叫你出来了嘛？我也出来看看。” 太微思索着，拂弦都说没有听到动静，那么这昆仑宫是不能轻易搜查的，他对白瑟虽然有些怀疑，可是只是些微的怀疑，看样子白瑟一直在昆仑宫和拂弦在一起，也许青槲看错了也说不定。 他见过拂弦护着白瑟的样子，那时白瑟被无霜剑所伤，他一路从羽山抱到泽湖，他连碰都不能碰一下，这次，拂弦是不是也在护着他？ 诸多疑点重重，他也不能在昆仑宫追查下去了，正准备离去，南衡的大弟子突然来了，他匆匆汇报说：“禀天帝，有人背着犯人从西门闯出去了。” “什么？”太微怒急，转头就走，跪着的那帮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 还是拂弦说：“你们也赶紧走吧。” 他们这才起了身，朝拂弦作揖，躬身退去。 所有人都退了，拂弦把小神官也打发了，庭院里又恢复了平静。 拂弦转过身来，看见了她一脸的倦容。 白瑟望着别处，故意不去看拂弦眼眸中的深意，她不知如何面对他，如何向他解释，因为她明明答应过他再不去无恶境，可她还是去了。 所以她只好望向别处，只见月光斜照，冷风四起，树影四处摇曳，枝头上的花瓣阵阵地飘落着，洒着阵阵花香，她又听见外头修竹上的灵鸟几声清脆的鸣叫。 好烦，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物，怎么乱着她的心。 在他质问她之前，她率先开口：“拂弦……谢谢你，我的身上好脏，我先进屋了……” 背了宿寒那么久，又曾跑出了一身汗，她这般披头散发，真的没有脸再见他。 拂弦捉住她的手问：“之前怎么不说自己脏？” 白瑟的脸火辣辣的，她的脑袋里瞬间闪现自己刚才冲动时所做的事情。 她想着自己跑上了他的床榻，二话不说就朝他亲了过去，还钻进了他的被窝……他本来是清冷如常的，浅浅的呼吸在她的耳畔萦绕，后来她好像，好像看到了看到了拂弦情难自禁的模样。喔，所以，他被她撩拨得躁动难安，后来就主动……吻了她？ 拂弦是还想那样吗？ 额，也不是不可以，但她怎么着也得先沐浴一番，不然她会觉得自己会亵渎了他。 “那时是因为没有办法，所以只能……” “没有办法就可以这样？” “对……对不起。”她低下了头，羞愧难安。 拂弦转过身来，望着身形纤瘦的白瑟，忍不住问道：“伤哪儿了？” “没有。” 没有大碍，疼几天就好了。 “到底伤哪儿了？” “胸口和肚子，但……都不严重，真的不严重，也没流血，拂弦你不要担心。” 等天亮，让山月给她配点儿药就行了。 拂弦柔声道：“先进殿吧。” 进殿？她不解：“进谁的殿？” “你想进谁的殿？嗯？” 她笑意浓烈，不知羞耻，心口如一：“你的。” 拂弦皱眉，所以，她是要逼着他现在就对她做些事情吗？她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白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啊。 不过他似乎更加喜欢了。 月光洒在她的身上，风吹动她乌黑的长发，她眉长婉婉，双目含情，一丝头发粘上了唇角，她脸色苍白，衣裳被风吹起，现出了她纤瘦的身型…… 未等他说什么，她便又笑着说了：“拂弦，今夜我有些累了，明日再来找你可好？我明日再来找你，把一切都告诉你。” 她真的太累了，从凡间入神界本就奔波了一日，帮烛原打扫了许久的院子，最后又折腾了一晚上，她觉得腰酸背痛，难受极了。 “好。” 白瑟洗好头发沐浴一番，扑到床上沉沉地睡去，第二日莫名其妙地醒来得很早，于是去拂弦的寝殿中找他，发现他不在，她问杵在殿门旁的小仙子：“拂弦去哪儿了？” 小仙子回：“神君正在东厨里熬汤。” 他亲自在熬汤吗？ 正准备去看看的时候，拂弦从东厨里走了出来，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用他温和的嗓音说了一句：“饿了吧。” 虽然饿极了，白瑟哪能承认呢，她装作风轻云淡的模样说：“还行。” 她跟随拂弦一同进殿，望着小仙子端上来的食物后，茫然了，额，这么多东西，是要宴请宾客吗？ “吃吧。”拂弦挽起袖子将筷子递到她的手上。 拂弦吃得很少，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在望着白瑟慢慢地啃着食物，他喜欢静静地望着她在他的眼前，看着她吃东西，或者看着她懒懒地坐在案台前一个人发着呆，也喜欢他跟在他的后头，喜欢听她喊着他的名字。 原本啊，他可以承受千年的孤独，可是自从白瑟住进昆仑宫之后，他的身边就不能没有她了。哪怕一天看不见她，他都会怅然若失啊。 白瑟放下竹筷问拂弦：“你怎么不吃呢？” “我望着你吃就好。” “你是不是又在汤里放些补药？这汤好腥……” “多喝点，活血化瘀的。” 第214章 归神卷· 偏要救他(22) “这白色的是什么？好苦。” “是清池里的莲子，养了几百年，所以苦了些。” “那这黑乎乎的是什么？” “这是千年鬼针，可解你体内残留的邪寒之气。” “你怎么知道我体内有邪寒之气？” “你说呢？” 想起昨夜种种，白瑟忍不住一阵心虚，她不敢去望拂弦，只好岔开话题说：“我吃好了……此番，我从凡间还带了一个人来，叫白山月，是岐伯的弟子，听闻岐伯去世了，她年龄尚小，所以我把山月留在身边好不好？” “嗯，你想留便留着。”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她很想主动提及那日去凡间时他未曾说出口的话，拂弦说等他回来时就会告诉她答案，如今她已经回来了，可是她却没有了当时的勇气。 一遍又一遍的试探，到底难以启齿啊。 没事，反正昨夜那样的事情都做过了，再厚颜无耻一回又如何？ “拂弦……” 她鼓足勇气的时候，望着拂弦那张清冷俊逸的脸，她张了张唇，还是没有问出口。 但人已经叫了，什么都不说显得非常突兀，白瑟呢喃地问：“拂弦，你明明知道是我放走了宿寒，为什么还要帮我？” 拂弦坐怀不乱，问她：“你为什么要放走宿寒？” 她到底知不知道无恶境有多危险？ “因为宿寒帮过我……我第一次去无恶境的时候，被天劫劈中了，而后混沌之气侵袭，我毫无招架之力，是他护住了我，我看他可怜，所以才……” “只是看他可怜？” “嗯。” “他有没有同你说什么？” 宿寒同她有什么可说的呢？志不同道不合的，也不似修远和烛原那般相见恨晚。 拂弦为什么会问她这么一个问题？所以宿寒应该和她说些什么才正常吗？ “不如拂弦你猜猜看。” “他帮了你之后，你是不是想着报答他，又要以身相许？” 拂弦在想什么呢？怎么会呢？她向来想以身相许的，从来只有他啊！ 所以拂弦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他帮过我，我还他恩情，理所当然而已，况且他虽是妖界的人，与神界敌对，可是那样对他未免太残忍了，入神界之前也见过他两次，感觉他为人和善，亲眼看着他煎熬不堪，便有了不忍，所以才……拂弦你放心吧，只此一回，我再不会给你添麻烦了。” 若是多几回，她一条小命哪够用呢？白瑟又接着问：“那拂弦，你是为何会帮我呢？” “和你一样，也看不得别人受苦罢了。”他又接着说，“近几日你多去灵泉里泡一泡。” 灵泉是疗伤圣水，就在昆仑宫西南侧，为了方便人去灵泉里沐浴，那儿还专门建造了一间大大的屋子。 “好。” 突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能在不苟言笑面容清俊冷冽的拂弦身上感受到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时时刻刻在言语间体现的温柔了。 他终于，也如对待众人一般，把温柔给了她。 “山月还在西院，我先去接她。” “嗯。” 一入西院，她便看见了伫立在院子里的山月，见是她来了，她一脸兴奋，小狐狸也匆匆奔向她，在她身侧摇着它短小的尾巴，似乎十分欣喜。 山月跑上来说：“主人，你终于来了。” “别主人主人的。” 她兴奋地说：“那山月叫您什么？也如叫公子那样，叫您姑娘可好？” “烛原呢？” “公子正在屋子里头。” “睡觉？” “公子回来时……似乎有些慌张，脸色也不太好，我也不敢问。” 不会吧，难道这么快就着了修远的道？她应该早些叮嘱烛原，让他对修远戒备着的，怪她大意了。 白瑟走近烛原的屋子，他正翘着腿坐在案上发着呆。 她嬉笑着问：“烛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昨夜玩得可尽兴？” 烛原站了起来，独自叹了一声气。 “怎么了？被修远捉弄了？” 烛原倒了一杯水给她，一脸颓然说：“没有。” 白瑟朝框架上挂着的包袱望去，她的包袱仍然在那里，依然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她取过包袱，拿出里头暗红色的玉簪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烛原，我想把山月留在身边，你看可以吗？” 烛原的耳朵嗡嗡作响，白瑟说什么他也没有注意听，只听见了她问她：“可以吗？” 于他而言，白瑟说什么都是可以的，没有什么不可以。所以他想都未想便答：“可以。” “下午我就给你找两个人来洒扫庭院，洗衣做饭之类的，你是喜欢小仙子还是小仙官？” “……” 无人回答她，烛原坐在了案前，望着案上的杯盏出了神。 “烛原？” 烛原的脑袋有些懵，看着白瑟不停地在他身旁转来转去，也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回过神来，才发现白瑟在问他。 他没有听清楚，所以又问了一遍：“嗯？你刚刚说什么？” 白瑟撇撇嘴：“你今天怎么了？怎么心不在焉的？你一个大男人，又不会洗衣做饭的，今天下午我想给你找两个人来，看你是喜欢小仙子还是小仙官？” “不用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有人替烛原应着。 唔，修远怎么又来了？ 白瑟朝门口望去，一个穿着纯黄色衣裳的少女喜笑颜开地走来，她轻盈地走到烛原的对面，笑着说：“昨日我与烛原哥哥一见如故，得知烛原哥哥院子里缺人，修远怎么能不尽绵薄之力呢？恰好我宫中多了两个小仙官，我直接叫他们过来便是，也免得白瑟你向拂弦神君讨了。” 白瑟望向烛原，比起他的发呆，见了修远后他的脸色更加怪异了，当修远向他走近的时候，他皱眉避之不及的样子溢于言表。 虽是如此，但他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了。 如此，也很好。 白瑟浅笑：“既然修远与烛原兄相见恨晚，那我便带着山月走了，不打扰你们相谈甚欢，下午我得去看朝德那边有什么要帮忙的，他一个人忙里忙外，早早的就为了成亲之事而做着准备，不过我看公主甚是悠闲，倒是不着急呢。” 这下轮到烛原惊骇了，他惊奇地问：“你已经许给了他人？” 第215章 归神卷· 追到手了(1) 白瑟打趣：“烛原你不必羡慕公主年纪轻轻就定了亲，也无需惋惜自己年岁已高还无人愿嫁，有朝一日，你总会遇到自己喜欢的人的……” 她在修远毫不避讳的白眼中笑着离去，他并没有去文昌宫，而是直接去了灵泉，带着山月在温泉里泡了一番，神清气爽之后，她才回去。 梧桐深深，林木峻秀，野花芳香，可是在梧桐林的尽头与宵明不期而遇。 宵明穿着浅蓝的衣裳，提着篮子，篮子里盛满了鲜亮的橘子。 她与宵明都相视一笑，宵明亲切地叫着她：“白瑟姐姐。”又从篮子里拿出两个橘子递给她，“姐姐吃橘子吗？” 她礼貌地回着：“不用了。” 呵，她们不都心知肚明着吗？她和宵明之间不过是在努力维持着貌合神离的表象而已。 她们一个清纯高雅，一个不要脸皮。等到表象全部揭开的时候，当一切虚假的外衣都脱落的时候，也许会迎来暴风骤雨吧。 那时，会是鹿死谁手呢？谁会旗开得胜呢？ 宵明问她：“姐姐身后这个十分可爱的姑娘不是岐伯的徒弟么？山月怎么会跟姐姐在一起呢？” “你怎么会认识山月？” 宵明微笑着说：“十多年前，岐伯仙逝，姐姐去闯无恶境的时候，神君带我一同去祭奠过岐伯，所以认识山月。” 那天，拂弦是带着宵明……去凡间了吗？拂弦为什么偏偏带着的是宵明？ 看到宵明投来亲切的目光，山月向她拘礼：“见过宵明姐姐。” “嗯，山月，你长高了啊。” 他们步上台阶，迎着和风，一同走进昆仑宫，堆满古籍的那间偏殿的殿门正开着，白瑟料想，拂弦定然在那儿看书呢。 宵明直接提着篮子进入了偏殿，偏殿光线明亮，她看见案上摆着长长的画卷，拂弦头发微湿，身上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清香，他正用墨笔丹青在画卷上画着什么，心无旁骛，令人动容。 “神君原来在作画呢。” 拂弦抬头，看到了提着篮子的宵明，他应着：“你来了。” 宵明轻问：“神君在画什么？” “不过随手画画。” 宵明仔细看着，微黄的画卷上画着两只栩栩如生的白鹤，一只仰着脖子，立于水边，一只白鹤的脖子弯弯的，正低头在水里啄着一只小鱼。 宵明不禁赞叹：“神君寥寥数笔，却笔酣墨饱，刻画入微，待完成之后，神君可否将此画送给宵明？” “好。” 宵明面露喜色，神君总是如此，无论她要什么，他都会答应的。无论他提出有理的无理的要求，神君他都会答应她，毫无顾忌地宠着她。 人人都说拂弦于情爱方面薄情寡义，伤了三千神女的心，可拂弦却唯独对她情有独钟，这些虽是别人的玩笑话，虽是玩笑，她自己也颇有几分赞同，但，拂弦却偏偏说他不爱她。 对她这般好的男子，怎么却不爱她呢？ 她伸出纤纤细手，拿起一个橘子，柔柔地说：“橘园里的橘子熟了，我今日摘了些来，神君没有空，我为神君剥个橘子可好？” 拂弦还未说话，她便已经开始剥了起来，拂弦说：“不必了，先为你作画，等画画好，本神再尝。” “好。” 她悄悄放下橘子，望了望案上的几个砚台，柔声地说着：“我闲着也无聊，也希望能帮上神君，不如神君教我调色如何？” 拂弦没有拒绝：“你往第一个小砚台里放两滴水，将墨调匀。” “好。” 调好了墨，宵明抬头朝庭院里望去，庭院中微风正起，菊花开遍，秋景绚丽，白瑟已经走了，她走时，也无精打采。 半个时辰后，画终于画好了，拂弦停下手中的笔，拿起画给她说：“这是本神的第一幅画，画得并不好看，你当真要吗？” 竟然是神君的第一幅画呢。 “嗯，神君妙手丹青，若不是神君自己说是第一次作画，谁又能看得出呢？这画看了使人心思宁静，忘却尘俗纷扰，宵明怎么能不要？” 拂弦会心一笑：“嘴倒是很甜，也能看懂我作画时的心境，你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如今怎么样了？” 拂弦神君竟然还记得她染了风寒？ “吃了神君的药后已经好多了。” “我今日配了一些补药，你向来体弱，对修为也有帮助，我拿些给你带回去。” 拂弦取过补药，交到了她的手里。画也拿了，药也拿了，按理说她本该走了，可是她不想离去，她想多待在他的身边。 昨夜昆仑宫的事情传遍了神界，人人都说有一个女子深更半夜在拂弦的殿中，也不知为什么，传言传着传着，就变成了昨夜她深更半夜在拂弦的殿中，同拂弦缠绵。 她知道传言有时并不是空穴来风，只是可惜，昨夜在他殿中的并不是她。 原来，拂弦和白瑟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吗？她终究还是与拂弦神君无缘吗？ 伤心不过，所以今日她特地借机看看。 “谢谢神君。”她小心翼翼地问着，“神君今日可有听见什么传闻？” “什么传闻？” “大家都在传……都在传昨夜……昨夜……我……和你……我与神君你……那个……” 这等事情让她如何开口。 只见拂弦不愠不怒，淡淡地问她：“吾和你吗？” 他的内心有些些微失落，明明是她和白瑟啊，怎么就把他和宵明连在了一起？ 是他连累了宵明，她本无依无靠，事关宵明的名声，若是不处理好，日后对她的人生也许会有影响。 “知道了，吾会处理好的。” 果然，拂弦果然和白瑟到了那一步，白瑟，那个突然赖上拂弦的女子，凭什么呢？她哪里比不上白瑟？为什么努力了那么久，拂弦还是不爱她？ 拂弦突然安慰她：“宵明，别难过，我说过，一定会处理好。” “我没有怪神君……”想必拂弦以为，她正为此时而伤心吧，“我……我该回去了……宵明告辞。” “嗯。” 宵明走后，拂弦洗了手，拿着宵明送过来的橘子，往白瑟的寝殿中走去。 第216章 归神卷· 追到手了(2) 白瑟坐在案前，单手撑着脸，愁眉苦脸的，似乎不太开心，见到他进来，她突然站了起来，笑着问他：“神君不在偏殿同宵明姑娘一起吃橘子作画，怎么还把橘子拿到这儿来了？” 橘子他还没有尝过，但看着应该很甜，女孩子应该都喜欢吃吧。 拂弦笑笑，柔柔地说：“橘子我还没吃，不知道味道，所以给你尝尝。” 额？怎么回事？将宵明的橘子给她吃？她才不要吃宵明送的橘子呢。 但她可不能回得这么直白，不然拂弦一定以为她在针对宵明，她说：“这是宵明亲自给你送的，我怎么能糟蹋她对神君的情谊？况且，我正准备出去呢。” “你要出去？去哪儿？” 白瑟苦笑：“我想着去烛原那儿看看，他刚入神界，定然不太适应。” 拂弦揶揄，原本温柔的声音里又添了些冷冷的气息，他问着：“你去了他就适应了？” “那我也不想呆在这儿。” “为什么？可是觉得哪儿不好？” 拂弦……你明知她的心意，却常常在她眼前和宵明卿卿我我，还来问她觉得哪儿不好？ “不，神君误会了，我怎么会觉得这儿不好呢，白瑟只是自责罢了，神君弹琴舞剑，下棋绘画无一不通，而白瑟除了稍会舞剑之外其它都不会，平白无故住在昆仑宫多年，没有为神君摘橘子，神君练剑时不能为你弹琴助兴，就连神君作画的时候都不能多个心眼为神君调调墨……这样的我还留在昆仑宫做什么呢？ 待我到外游走一圈，深刻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打从心底里接受自己是个无用的人之后再回来，这样就能继续厚着脸皮待在昆仑宫而毫无内疚之心了。” 白瑟惊愕，自己怎么脸不红心不跳的说了这么一大段歪理呢？ 拂弦放下心来，原来是在吃醋呢。 “瑟瑟这是不高兴呢？” 怎么能表现出不高兴呢？那不是把拂弦越推越远吗？ 哎，等等，瑟瑟？ 她惊呆了。 拂弦刚才是叫她瑟瑟吗？这么肉麻的称呼？ “瑟瑟又何须会这些？你待在我身边哪儿也别去就好了，这样，我就不用到处去寻你了。” 不需要半夜把她抱回宫。 向来对心酸习以为常的她突然被拂弦的一声瑟瑟扰乱了心弦，最让人不可置信的是她听见他说，你待在我的身边哪儿也别去就好了。 她走了就走了，他还找她做什么呢？望着拂弦俊逸的脸庞以及他意味深长的眼神，她猛然回过神来，心里的那一丝疑惑又不由自主地钻了出来，她结巴着说：“你……你叫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嗯。” 不，问错了，镇定些，再重来。 白瑟抬头望去，望着他那双充满着慈悲的眼睛，她无声地咧嘴浅笑着问：“所以拂弦，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是否几百年无望的希望终于在这一刻有了结果？ 她依旧没有等来拂弦的回答。 他的手抚上了她的肩头，另一只手带着温暖穿过她的头发，停留在她的脖子上，他什么也没有说。 “拂弦……唔……” 那么俊逸的容颜突然离得她很近很近，他凑了过来，她闻到了他身上的清香…… 她闭上了眼睛，伸出双手，抱着他的腰…… 拂弦，拂弦，拂弦啊。 虽然步步维艰，虽然她不是最漂亮的，不够温柔，不够有趣，缺少勇气，偶尔也想放弃，但他还是从了她。 “拂弦……” “别怕，瑟瑟……” …… 天地苍茫，暮霭沉沉，冷风吹起拂弦的头发，打在白瑟的脸上，白瑟攀着拂弦的脖子，安静的在他背上，将脸靠在他的肩上不言一语，他就这么慢慢地背着白瑟，迎着人间十月的凉风，朝着他们曾共同生活过的地方走去。 他走得很慢，根本没有用什么神力，走过山山水水，走过泥泞的小路，走过杂草丛生的篱笆旁，踏上康庄的大道，走过稀稀疏疏的村庄，暮色降临时，他终于背着她走到了一座城前。 这座城她认识，是一座古城，历经数千年而不倒，人间王权更替，而此城屹立不倒，为天下英雄所争，如今是司幽国的都城——成丘。 不曾想啊，从前从神界入凡，在离长林不远的地方随意住了下来，没想到它竟成为了人间的王都。 孤鹜绕城盘旋，城中也有袅袅炊烟，那是谁家正团圆？是否父慈子孝、夫妻和睦、儿童嬉嬉闹闹？ 走着走着，天色越发暗淡了，拂弦背着她走过大街，街上大都门户紧闭，有些人已经睡了，他们门前湿滑的街道和枯落的树叶为这寒秋增添了不少凄凉。经过灯火阑珊处时，碰见了那些没睡而游走在大街上的人，有些人碰见了拂弦，他们会热情地朝拂弦打几声招呼，言语里不禁泛着笑意。 一个纨绔模样的人嬉笑着问：“这位公子啊，背着夫人往哪里去呢？” 拂弦语气轻柔地回：“回家。” 纨绔的公子摇着头望着眼前的人背着媳妇远去。人来人往，春去秋来，他只见过姑娘扯着男子的衣襟哭得撕心裂肺求着他不要离去的，却还从来没有见过男子背着女子这般一声不哼的。 八成是个惹不得的母老虎吧。 走着走着，已经天黑了，虽未曾到半夜，却已经有了寂夜深深的安静，寒气逼近，秋水如冰，街上房屋林立，越发显得道路荒凉。 拂弦柔声问她：“累了吗？” 她寸步未走，任由他背着，怎么会觉得累呢？ 她伏下身子，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在他看不见的寂夜里，她的眼中冒着泪光。 拂弦已经时日无多，而她心如槁木，他们之间怎么就成了如今这般凄凉的模样？ 明明失而复返却又爱而不得啊。 他又轻轻地说：“阿瑟，快到了，经过前头的小桥，再走上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咱们的院子里，从前的院子已经被腐化，我又重新建了一个，比原先的院子要大一些，不过格局没怎么变，我又添了一起器具，你应该会喜欢……” 第217章 归神卷· 追到手了(3) 应该是按照她的喜好布置的吧，所用器具不用想也知道，用的皆是上品，她哪有不喜欢的呢？ 空气中传来一阵沉默，如此这般，终归不是办法，所以她说：“你有心了。” 她想了想又问，“院子周围呢？除了房子还有什么？” 听到白瑟开口询问，拂弦的心一暖，温柔地回着：“院后长了一片竹林，我在竹林里养了几只灵鸟，你心心念念的那颗若木树，我也从渠渊移过来了，种在墙角下，现在已经开满了红色的花，如你所说，若木花真的很好看。我还种了一棵迷榖，它的花也很好看，是白色的，和若木花很配，便把它种在若木树旁，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她喜欢推开门便看到几株树木，这样，总觉得充满了生机。 她倚靠着拂弦，泪水不禁又流了出来，她微微镇定地应着：“嗯。” 拂弦向来喜静，如高山雪莲不染纤尘，她记起从前和他住在成丘院子里的情景，他或手捧一本闲书，或者立于树下弹琴，或者手持丹青墨笔，画上一幅图画，或者去往东厨，为她煮上热羹。 而她呢，常常喜欢去凑热闹，喜欢去茶楼酒肆潇洒，喜欢去灯火通明的青楼欢笑，时常到半夜才回家。 他偶尔会去青楼里找她，抱着酒醉的她回家，容她贪玩，敬她轻浮，每每眼睛里都是柔情和星光。等到她酒醒时，便为她描眉梳头，拉着她听他抚琴一场，陪他作画。 虽然他从来没有说爱她。一句没有，从来都没有。 所以她才会如此，患得患失，怨他若即若离。 所以当拂弦说他从来没有爱过她时，她才会轻易地相信了他。 所以拂弦说要娶宵明时，她才会独自笑到癫狂。 是否从头到尾，都只是她误了他的深情？可那些令人心痛不已的过往又该如何解释？ 走过长桥，潺潺溪水声渐渐听不到了，街道旁依然房屋里林立，拂弦背着她走到了院子里。 天也完全黑了。 他终于还是背着她走到了院子里。就算再不舍，他也得放下她了。 拂弦柔声说：“时辰不早了，早些睡，我住在书房的隔壁，有事就找我。” 说完，他便转了身，果真像对待许久不见的故人一样，客客气气。 侍女忙东忙西，白瑟一番折腾之后，重新穿上干净的衣裳，独自躺在榻上。 烛火摇曳，寂夜深深，这房屋经历了世间的苍苍变化，她睡不着，于是想了想从前。 就当是怀旧吧。 从前，救下宿寒之后，朝德的婚事吹了，她便拉着拂弦来到凡间。 原本只是小住的，可住着住着，便成了长住，一住就是几十年。 由于她容貌艳丽，又时常流连烟花柳巷之地听书赏曲，有时拿着拂弦的明珠一掷千金，后来又除暴安良，捉了几个盗贼，结交了几个喜欢夸夸其谈的纨绔子弟，日子过得也挺好。 所以偶尔会惹上桃花债。 纯良的柳公子看起来是从别的地方来到成丘的。不过，自从在湖边听曲时见了他一次后，在街头巷尾，在茶楼酒肆也总能碰巧碰到他。 这不，在燕香馆也能偶遇纯良的柳公子。 柳敬生挡住她的去路羞怯地问她：“姑娘是不是在燕香馆谋生？” 她随口一回：“是。” 原本以为，她说她在燕香馆谋生，这下柳敬生就该知难而退了吧！ 可他偏偏没有退，眼中还增了几分同情。 他将一大摞金子拿了出来，说：“姑娘随我走吧，我会为你赎身，定会好好待你，让你再不用受风尘之苦。” 还是个财大气粗能一掷千金的纯良的柳公子。 “公子是要买我进府？当侍女？还是做别的用途？” 敬生一本正经：“我会明媒正娶，不让姑娘受委屈。” 她的心慌慌又惶惶，希望她不会误了柳公子终生哇。 她笑着说：“公子这般样貌，真是深得我心呢，此生得公子青睐，已是我三生有幸，怎么还敢奢望与公子比翼连枝？况且奴家日日流连花街柳巷，又比公子大上许多呢，若是从了公子，一定会累及公子让大家笑话的……” 公子脸红不已：“若是能娶……姑娘为妻，受尽天下人的嘲笑……又如何？” 果不其然，燕香馆里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笑声。 突然之间，她看到拂弦就立在不远处，脸色铁青，一个姑娘从了上去，他轻轻推开姑娘之后，就那么呆呆地皱着眉望着她，什么也没做。 她多么想他能冲上来，不管不顾的把她抱起来，然后对着柳公子冷冷地说上一声：这是我的女人，岂容尔等有非分之想？然后抱着她潇洒的离去，让所有女人留在原地羡慕不已。 原谅她关于公子佳人的书听多了，想得也有点偏。 她回绝着柳公子：“可是我已经早就有了心仪的人。” “他是谁？” “他是神仙。” 众人又笑了，哈哈大笑着说：“白姑娘又在说胡话了，若是如此说，柳公子岂不就是神仙？甚至还要赛过神仙？” 她偷偷瞄了一眼拂弦，还好还好，神色如常，连眉毛都没皱。 有人附和：“正是，正是，柳公子这般样貌，才华出众，白姑娘你还是从了人家吧。” 又有人附和：“对，对，从了人家，公子娶得心上人，姑娘嫁得好夫家，岂不两全其美？” 柳公子又卑微地询问：“要不姑娘再……想想，我是柳侯府的二公子，无妻儿子女，家中只有一个小妾，若是姑娘介意，我便即刻回府遣散家中妾室，只忠于姑娘一人。” 众人啧啧称奇：“多么痴情的公子啊！这是谁家的女儿，竟然有这等福气！” 呵，“多情”且无情。 议论之声将她淹没，她抬眼四望，燕香馆里已经没有了拂弦的身影，他悄无声息地走了。 她的心更慌乱了，比怕误了柳公子终生更甚。 为了柳公子的面子以及他的一片赤诚之心，她只得无心地敷衍着：“好，好，我考虑考虑。” 说完，她便走了，在馆子里找了一圈，怎么找也没有找到拂弦，他兴许回去了。 她也回到了院子里。 第218章 归神卷· 追到手了(4) 拂弦正在屋中，什么也没做，就坐在案台前看着她走进，神色冷峻，满身清冷。 她厚着脸皮走近他，轻轻地唤着他的名字：“拂弦。” 他没有应她。 天突然下起了雨来，微冷，她不禁又兀自开口：“拂弦，我今天好像在燕香馆里看见你了，你是来接我回来的吗？” 他清冷地回答：“不是。” 明明是去接她的，怎么会说不是呢？难不成还是消遣的？他是不是生气了？ 拂弦不是看见了吗？她拒绝了柳公子了呀，她对柳敬生说了，她所心仪之人是神仙呀。 她又凑近一些，伸手挽上他的手臂，柔柔地说：“拂弦，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嗯，你说。” “我今日早早地去燕香馆只是去听曲的，曲听完了，便四处转了转，约莫着日近正午了，就想回来，没想到遇到了柳敬生，我也没有想到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那样的话来……我真的不喜欢他！我发誓！” “嗯。”拂弦的神情冰冷，她从未见过那般冰冷的他，他又问：“还有要解释的吗？” “没有了。” 拂弦松开她的手。 “拂弦……” 她微笑着再次伸手时，他故意避开了。 他避开了，他不想让她再靠近他。暂时不想，他故意让她着急一会儿。 他想起自己在燕香馆看见他对着别的男人笑，她怎么能对着别的男人笑得那么温柔那么灿烂？ 她笑着说：公子这般样貌，真是深得我心呢，此生得公子青睐，已是我三生有幸，怎么还奢望与公子比翼连枝？况且奴家日日流连花街柳巷，又比公子大上许多呢，若是从了公子，一定会累及公子让大家笑话的…… 她怎么能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番话来！ 还深得她心？ 拂弦的眼睛里有些愤怒，他皱着眉压抑着对她的愤怒，她本想再次去靠近她，可她暂时没有勇气了。 他终究什么也没再说，无声地朝偏房走去，留她独自伤心。她突然烦躁起来，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只能在屋中皱眉叹气。 他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又疏远了她？他是不是不喜欢她去燕香馆？ 若是不喜欢，她不去便是了，她还不够顺从还不够乖巧，还不够善解人意吗？就不能允许她有一点点……兴趣爱好吗？ 好吧，她承认，她喜欢做的事情还挺多，花里胡哨的，一般的凡间男人绝……忍受不了……的吧。 可是他突然如此冰冷，她真的急了，可是也毫无办法。 大雨绵绵不绝的时候，她正望着满地的梨花出神，突然听见了几声呼喊：“白姑娘，白姑娘，在下柳敬生，前来拜会姑娘。” 柳敬生竟然找上门来了，如此茫茫大雨竟都挡不住他来找她的决心！ 他来得真不是时候！不！不！他什么时候来都不是时候！都不是！ 所以司命才常常感叹：凡人可畏啊！凡人可畏！ 她找来侍女，吩咐着：“你去看看情况，遇见柳敬生，就说我身体不舒服，不便见客，外面雨大，让他早些回去，不要因为淋雨而伤了身体。” 侍女查探一番之后匆匆回来禀报，脸上带着几分不忍，她说：“柳公子未带伞，又不肯离去，全身都已经湿透，说是一定要见姑娘，姑娘不如请柳公子进来避避雨？” 大雨滂沱，柳敬生只是凡人之躯，恐怕禁不住这样的大雨，所以她准备让他进来躲躲。 凡人体弱，免得日后他生了病或是暴毙而亡她良心不安。那到底是一条人命啊，拂弦爱惜每一个良善的生命。 话还未说出口，他突然看见了一个身影踏着梨花走在了蒙蒙雨中。 拂弦没有打伞，雨水不一会儿就淋湿了他的全身，他走出庭院，打开院子的门，朝柳敬生走去。 蒙蒙雨中，他同柳敬生在交谈着，不一会儿便回来了，拂弦关了院门，从雨中回来，直接又去了偏房。 白瑟等了半天，拂弦也没有来找她。 他不会怒极，把柳敬生给杀了吧？ 不会，不会，她怎么这么爱瞎想呢？她在拂弦心中的地位远远没有达到他为了她而冲动的地步呀。况且，拂弦怎么会滥杀无辜呢？ 她重新唤来侍女：“你去外边看看。” 侍女执伞，朝院外走去，回来时她说：“不知道公子同柳公子说了些什么，柳公子竟然悄然离去了。” 天昏昏沉沉的，时辰不早了，拂弦仍然在那间屋中。早过了吃晚饭的时候，拂弦连晚饭都没有吃。 成丘遍地都是梨树，梨花四落，都沉浸在雨里。 那天早晨大雨丁零，她在空荡的屋中望着被大雨倾打的梨花不禁伤神。 她心烦意乱着，不知如何是好。 拂弦这般待她，她难受得厉害，她终究是没有忍住，一刻也忍不住了，走到偏房前，鼓足勇气推开了房门。 屋中摆着一个大浴桶，水汽氤氲，拂弦赤脚站在浴桶旁，长发垂落，他穿上了一件青色的衣裳，可衣裳还未完全穿好，她见到了他身上未擦干净的水滴，晶莹剔透。 未免被人看到拂弦这个样子，她匆匆关紧房门，走到拂弦的身边。 他望着她进来，脸上没有一点儿惊讶的表情，他也正望着她。 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甚至没有习惯性地唤着他的名字，她只是很难过，难过地钻进了拂弦的怀里，伸手紧紧地抱着他。 她贪婪地闻着拂弦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香味，他的身体很暖，很暖很暖，她将头埋在他的肩头，她难过地说：“拂弦，不要推开我好不好？我害怕。” 不会的，他把她绑在身边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推开她？ 拂弦立在原地，问了一句：“你怕什么？” 她那肆无忌惮的样子是害怕吗？ 她感受到了他胸腔的起伏，暖暖诺诺地说：“怕你会离开我，如果你不喜欢我去燕香馆，我以后就不去了，琼楼、云裳楼、湘湘宇、听书阁也不去了。” “先放手，白瑟。” 近来，拂弦都是唤她“瑟瑟”的，可是他突然之间却生分地唤了她的全名。 第219章 归神卷· 追到手了(5) 所以他到底是与她生分了吗？他是不是早就厌倦了她？ 她的眼睛微涩，执着地抱紧他，轻轻地说：“我不放，除非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生气，拂弦，你为什么要生我的气……” 别再生她的气了好不好？ 拂弦立在了原地，怒意突然又生了起来，他问她：“所以你也是这么同那些青楼里的男人这么说的？” “没有……” “怎么没有？你喜欢那样？喜欢那些柔媚细瘦的男人喂你吃果子？喜欢靠在他怀里让他在你身上摸来摸去？” “……” 喔，原来如此，还看到了这些。 那，他还挺能忍的嘛。 她垫起脚尖，轻轻亲了亲拂弦的嘴角。 拂弦没有躲开。 她明确感受到拂弦身体的变化，他的身体更暖了。 还未来得及辩驳，他温暖的手渗入她的发间，拂弦的吻就落了下来…… 眼前的这个人啊，向来有着让人沉沦致死也戒不掉的温柔啊，即使他生气如此，也不会伤害她。 春雨依旧连绵，雨水打着屋檐、地面，淅淅沥沥，声声清脆。除却雨声，白瑟便只能听到如歌声般的动听的轻吟了。 他的。 与她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还有些亮，谁也没有起身。 她朝拂弦凑近了些，伸手环上他的腰，柔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拂弦。” “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她自觉地朝拂弦的怀里靠了靠，拂弦伸手搂住了她，然后闭着眼睛，佯装要睡觉的模样。 她知道，不管她做了什么事情，他都已经原谅她了。 “拂弦，那个在燕香馆里喂我果子的小倌哥叫萱羽，只是一个女孩子，嬷嬷势利，想让她卖身，她不肯，便穿男装在燕香馆里卖艺，我看她身世可怜，所以想帮帮她……她真的只是一个女子。” 她一掷千金，也是为了她。 闻言，拂弦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轻生应了一声：“嗯。” 随后又补充：“女子也不行。” 她的心里却乐开了花。 醒时，天已经亮了，秋寒透骨，往事历历在目，如做了一场梦般，虚无又遥远。旧日的温情也早已随着梦醒而散去。 那时的他是否只是心猿意马而已？ 她不知道。哪怕时至今日，她依然不敢确定，他是否是爱她，爱的是否是她。 走出卧房，白瑟在另一个屋子里坐了坐，侍从端来了炭火，又端来了饭菜。 吃过东西之后她又独自坐了许久，百无聊赖时，她准备四处走走，不知不觉她便悄悄地走到堆了一些书籍的书房前。 既然来了，那就看看这个昔日的故人在做什么吧。 偏房的门未关，拂弦正画好了一幅图画，她看不清拂弦画的是什么，只看到拂弦一脸的忧伤。 是什么，竟让向来不喜形于色的他如此悲伤？ 是念及他未娶到的妻子，那个集温婉与清纯于一身的璧人吗？他是否又在睹物思人怀念过往？ 犹记得许多年之前，他画的第一幅画，高山耸立，清流浅浅，白鹤戏水，姑娘舞动，那副清雅的画啊，他把它送给了宵明。 未免惊扰了拂弦，她屏住呼吸，又悄悄地走了。 她就这么平淡的在院中住着，第二日清晨的时候，天放晴了，晴空万里，气温回升，她立在屋檐下，数着天空中飞过的鸟只。 六只，七只。 “白瑟。” 拂弦叫了她一声。 “嗯。” 她转过身看着拂弦从东厨中走了出来。 “吃饭了。” “好。” 走入屋中，案上摆满了菜，有河鱼、竹筒鸡、龙鱼汤、小野菜、参汤、炒排骨，都是她曾经爱吃的。 她静静地吃着，斜眼望去，拂弦又什么都没有吃，只是偶尔为她夹些菜。细看时，他竟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他为何会这样看着她？像是不舍的模样？ 吃过饭之后，他又把院子中的人都叫来了，侍从有四个，两男两女。 拂弦一一介绍：“这是司伊伊，这是小竹子，这是顾九，这是周李，伊伊办事灵活，从今以后便是你的贴身侍女，并负责掌管院中的钱财，小竹子做事麻利，便洒扫庭院，洗衣服、洗碗。顾九你便负责保护白瑟，周李掌厨，外出买菜与柴。” 听到拂弦说让顾九负责保护她时，她暗暗地笑了，拂弦安排一个……不如她的人来保护她？用得着吗？ 况且这个顾九戴着一个黑色的大面具，只有一张嘴露在外面，有些呆头呆脑的模样，还是个不会说话的人。 大家都站得挺直的，仿佛在对待着一件十分庄严的事情，除了顾九，大家都齐声地应了一声：“是。” “以后若我不在，白瑟便是这个院子的主人，你们不可违逆于她。” “是。” “那你们都去忙吧，白瑟，你随我来，我有些事情想同你说。” 他把她带到偏房里，偏房有两间房，都很宽敞，他走到靠墙的架子前，架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盒子，拂弦取下一个木盒，走到她的面前。 他轻柔地说：“你从前的那支簪子已经碎了，我又重新做了一只新的，样式不太相同，颜色也不一样，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拂弦打开盒子，一支雪白的簪子出现在她的眼前，色泽亮丽，簪头刻了一支灵巧的小狐狸。 是支很好看的簪子。 拂弦柔声征询她的意见：“我帮你戴上？” 白瑟点了点头。 他知不知道，在姜国，送女子簪子，是做定情信物用的。 可偏偏，他还要亲自将簪子戴在她的头上。 他该不知道吧，他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君，怎么会知道这等凡间俗事呢？他手艺向来很好，他应该做了许多簪子镯子之类的东西来彰显他的别具匠心。 拂弦最心爱的那个人已逝，他只是不愿这簪子蒙尘罢了，所以刚好送给了她。 是这样的，应该是这样的。 拂弦取出簪子，温柔的将发簪簪在她的发上。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她真的真的很好看，怎么看也看不够。 拂弦轻轻地说：“要不要我拿铜镜给你照照？” “不用了。” 她长成什么样，她很清楚。 “好。” 第220章 归神卷· 追到手了(6) 拂弦转过头，缓缓走到墙角旁的大架子前，而她也跟了上去。 大架子上摆着一个大箱子，拂弦压住心头的痛楚面无表情地说：“这个箱子，等你……成亲时才打开。” 拂弦想象着白瑟未来的样子，她穿着他精心挑选的凤冠霞帔，光华四射，脸上带着笑容，她会嫁给一个爱她的男子，然后儿孙满堂，幸福安稳地过一生。 只是可惜，新郎不能是他，不是他拂弦啊。 那时候，白瑟，你一定要开心，开心地做一个新娘。 拂弦望着她的那双眼睛微微放出光彩，不过这光彩只有一瞬便消失了。他所有的情绪都归了平静。 可是…… 他可能看不到了，哪怕是她嫁给旁人，他都看不到了。 白瑟问：“这是什么？你给我准备的嫁妆？” 他希望她嫁给谁？还能嫁给谁？ “不是，不过是几件衣裳。” 衣裳？ “嫁衣么？” 拂弦艰难地应了一声：“嗯，是嫁衣。” 白瑟微微笑了，笑得十分苦涩和心痛，她高兴地回着：“拂弦你可想得真是周到呢，也不知谁能让我穿上拂弦准备的嫁衣？我是杀了青鸾神女犯了众怒的人，我上古巫神的女儿，令人惧怕的魔啊，呵，这世间，还有谁会娶我？” 拂弦沉眸，心如刀割，轻言安抚：“会有人的。” 让他爱到骨子里的人，怎么会没有人娶她？ 白瑟笑着，笑得轻浮，恍若在开玩笑一般，她问着：“谁？你吗？你为我准备的嫁衣，为何不自己娶了我？不也是因为我会入魔吗？” 岁月会让人认清自己，也会磨杀一个人的勇气，她再没有像从前那般追着他问：拂弦，你爱我吗？你究竟爱不爱我？ 她补充：“哦，我可是杀了你最爱的人，我怎么会产生让你娶我的想法呢？” 白瑟啊白瑟，你还敢狼子野心吗？思想还龌龊吗？ 是嘴硬吗？是事实？还是掩盖着伤心？ 拂弦一阵阵难过涌上心头，他沉眸：“这是我在南明神女那里拿来的，三界之中只有这一件，这是我能想到的弥补你的方法，况且，与我相熟的神女也只有你而已。” 这嫁衣她能用得着的，她寻得良缘，是他的希望。 白瑟皱眉，一本正经地说：“弥补？那好吧，南明神女做的衣裳一衣难求，从前你杀了我，如今送给我这件衣裳，我接受便是了。从此你也不必觉得愧疚，那件事情，确实是我的错，我有那样的下场也是我应该承担的结果，从此以后，你我就不要再提了。” “好。” 拂弦心中沉重，可是却只能故作淡然，他淡然地说：“还有一件事情，我在忘川高峰之上已经发誓，与上古天兽和上万年也不能消散的残魂结成缔约，请巫族长老、司命还有万魂为证，二十年之内，若你在凡间使用神力，那我便会被他们啃噬殆尽。” 那种钻心之痛，她曾尝过，苦不堪言，生不如死。可是誓言这种虚无的东西，又有几分可信呢？ 白瑟不解：“你为何要立下这种誓言来限制我？从前我在昆仑宫纠缠着你是因为年少无知对你倾心，可是如今那些爱慕之意已经没有了，拂弦你就站在我的面前，我也没有什么感觉，你为什么会认为你能约束我？” 他又想自作主张的为了她好吗？他又自以为是的以为她还会像从前那样毫无顾忌的在乎他吗？ 她甚至气急败坏地想，她的神力她想用就用，管他拂弦的死活干什么呢？谁叫他搞出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来？ 拂弦什么也没有说，双眼迷蒙转过了身。 白瑟匆匆绕到他身前，挡住她的去路，看到他动了动喉结，他匆忙躲避的眼神，是什么？ 呵，他也会难过吗。 “为什么……为什么是二十年？” 不长一些，也不短一些？ 是因为他最多只能活二十年了吗？所以才会交代好院中事务，所以才会为她准备好嫁衣？ 拂弦柔声地说：“因为我要回昆仑宫了，而你就呆在凡间，如此你便不会再见到我，我也不会再来找你。只要你在凡间安好，你对我的情分，也算……我还了几分……如此，我便已经满足了。” 她醒时是她抗拒着拂弦，而如今，这短短的一两天便已经变成他不愿再见她了吗？ “那二十年之后呢？你便不管了么？”她轻笑，“若我发狂，若我开心，颠倒了你护着的众生呢？你又要如何？” 若是她想去找他了，那他这些苦心岂不是白费了？ 她还会像从前那样，跋涉千山万水，去找他吗？ 拂弦淡淡地说：“你曾转世为姜漓漓，是一位人间的公主，若是有朝一日，你想起些凡间的事情来，依照你的性格，定会用神力出手相助，到那时，凡间原本的秩序可能会被打乱，国家的气数也会随之变更，牵一发而动全身，凡间战乱不说，定会伤及到你。二十年之后，与你相关的人应该也消亡得差不多了，从此之后，凡间之人就不会成为你的弱点，我也不必再觉得亏欠你。你应该也不会再愿意……与我牵连，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若是你依然要使用神力，而我受噬体之痛，那也没有关系，终归是我欠你的，这样我也能早些解脱。不论如何，我都尊重你。” 拂弦说什么？ 解脱吗？ 他觉得亏欠她与她关联在一起所以备受痛苦折磨吗？ 拂弦强忍着心痛面无表情地说出这番言不由衷的话来，到时候，只怕白瑟已经将他忘得彻底了吧。 临走时，拂弦问她：“白瑟，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 怨他也好，恨他也罢，她有没有什么话想对他说的？ 拂弦的脸色苍白，一缕长发飘在她的眼前，他慈悲的双眼柔情之至却又掺杂着显而易见的悲伤，他望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白瑟从容地微笑着，她摇了摇头：“我应该要对你说些什么吗？” 拂弦回着：“只是想同你道个别而已，那便后会无期吧。” 他看见白瑟微笑着应道：“嗯，后会无期。” 永不相见。 他不再出现在她的面前。 如此，也好，也免去了她许多伤心。 第221章 归神卷· 司命之求(1) 拂弦走出偏殿，孑然一身走进庭院，他走在阴云下，寒风吹起他的头发，吹起他白色的长袍，吹着他满身的落寞与哀伤。 白瑟在屋檐下微笑着目送拂弦离去，他果真如他所言，把她送到这儿便要走了。 拂弦走了，真的走了。 她明明说过的，她害怕，她只害怕一件事，就是他离开她。 可他还是离开了她，一次又一次生离。 生离。 拂弦说他要回昆仑山，她知道原因，因为那里葬着他心心念念的人。 同样都是死，可是有的人却活在了他的心上。 浑浑噩噩的过了几日，一日清晨，一只乌鸦兀自飞到院子后的竹林里来了，好在拂弦养的那几只灵鸟还在，几声“呱呱”的叫声之后，乌鸦就被灵鸟赶跑了。 本是天地失色，百山枯死，江河竭流，可是今日，天相却微微好转了，昏沉的云中露出一抹金黄的光芒，虽然只是一瞬，可到底给人以细微的希望。 早晨冷冽得不像话，司伊伊端来炭火，白瑟闲来无事踱步到火炉旁，看着炉子里的炭添了一次又一次。 “哈哈哈——”“嘿嘿——”“看我的！” 一些微小的笑声传来，她没有动用神识，只是侧耳细听便听到几个顽劣的小孩正翻着院墙，想要进入她的院中。 他们也许也觉得院中的花朵美丽，想要来偷摘花朵吧。 白瑟起身，决定去院子里走走，虽然顾九会把那些小孩赶跑，可是她还是想去院子里走走，因为屋子里太闷了，除了炉中炭火偶尔爆出的火花外，便是一片死寂。 她走到长廊上，没有见到爬墙的小孩，只见顾九从墙上跳下来，站立在若木树下。 小孩已经被赶跑了。 白瑟望了望院角的若木和迷榖，一红一白，风华无限，芳香四溢，它们在那儿无声无息，虽然看似互不相干，可是根却早已埋藏于地里，盘根错节，紧紧相连，相依相偎。 她将目光从树上移开，往院中望了望，院子宽敞，墙下还种了各种各样地花草，即使是深秋时节，院中依然开着几种叫不出名字的花。 也不怪孩童嬉闹想要来院中折花，因为她的院中，有着人间此秋最后绚丽的颜色。 也许还是因为拂弦的缘故吧，万木枯死为他，院中繁花开遍也因他。 白瑟突然有了一些精神，也许她应该做点什么，例如修剪花草之类的，像拂弦在昆仑宫时时做的那样，减掉花草的残枝败叶、减掉它们旁逸斜出的部分，把它们修得整整齐齐，例如还可以在院子里种一棵枇杷树，枇杷树是她一直想要种的果树，种好之后，每天浇点水，除除草，捉捉虫，如此也能让时光快些过去。 院门一声响动，白瑟抬头望去，有人推开院门直接走了进来。 是谁不请自来？难不成是拂弦去而复返了吗？ 司命顶着寒阳，带着玉冠，穿着文昌宫的袍子来到了这个偏僻且荒凉的院子，他神色焦灼风尘仆仆来得匆匆，直奔她而来。 额，他怎么会如此迫不及待地来见她？难道她低估了她和司命的情谊？ 这么多年没有见，他原本稍微圆润的脸怎么瘦了这么多呢？被文昌宫阴冷的风给风干了吗？ 顾九没有见过司命，所以疾步上前去拦司命。 白瑟轻轻喊了一声：“原来是司命远道而来，我说今天院子后的喜鹊怎么叫个不停呢！” 顾九闻言，用不可置信的眼光望了两眼白瑟又折回了若木树下。 顾九从未见过能把谎话说得这么不着痕迹的人。 司命笑着：“白瑟，许久不见，没想到你还认识在下。” 白瑟揶揄：“司命说笑，哪怕你再瘦些，我也是认识的。” “白瑟你可不要笑我，这些年来你过得可比我凄惨得多。” 白瑟沉默了，原来人人都觉得她过得凄惨呢。不过她哪里是笑司命呢？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听司命这话，这些年来他在神界也过得不是很好吧。 哪怕是八面玲珑的司命也觉得在神界过得不如意吗？ 白瑟继续说着客套话，脸上表露出万分欣喜的神情欢迎着司命：“司命初来，真令我这草堂蓬荜生辉呢！” 她又唤着侍从，“伊伊，快去备茶。” 司伊伊朝司命行了行礼，便飞速跑去准备茶水了。 白瑟将司命引进屋中，静坐于案台前，伊伊端来茶水，路途遥远，司命也许真的渴了，全然不顾自己是名扬四海的文昌宫主君的形象，捏起玉色杯盏咕噜咕噜地喝尽了杯中茶水，而后将茶杯轻轻地放于案台之上。 白瑟提壶想为司命续茶。 司命摇头：“不用了。” 白瑟摆下茶壶，安静地坐着。纵然她有千万个问题想要问司命，可是她也只是安静地坐着，等着司命开口。 论耐心，她向来有几分的。 不一会儿，司命果然说：“白瑟，此番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白瑟浅笑，不可置信的模样：“司命神通广大，是神界重臣，掌万物生命，还有什么事情是令司命为难的？” 司命苦笑，他是神界重臣也掌万物生命，可是这千百年来，又有什么事情是如了他的意呢？ 好不容易遇到志趣相投的好友，可是好友蒙难，他却只能袖手旁观，就连他视为子侄的徒弟也堕了神，永为凡人。他亲眼看着长大的毛孩子啊，天赋异禀，出生高贵，心怀慈悲也志存高远，可是就连他也误了终身！ 他亲眼看着神界最有能力的后辈一步步行将就错，最后只剩下了一具不完整的躯壳，随时就会死去。 这些，他都无能为力啊……无能为力。 司命面露难色，他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嘴上怪罪着他这几百年最得意的徒弟平英，他叹了一声气：“哎，还不是我那不争气的徒弟平英，交代他的事情总也办不好，若是这次还搞砸了，我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我的祖宗，得知你醒了过来，我真是喜极而泣啊，所以白瑟，我只能厚着老脸来找你了……” 白瑟皱眉，平英向来稳重，修为也十分出众，他都不能完成司命交代的事情？ 第222章 归神卷· 司命之求(2) 难道事情很严重吗？严重到让司命把祖宗都搬出来了？ 额，诓谁呢？他有祖宗吗？ “从前白瑟在神界多亏了司命多番照料，只要是司命有事相求，我定尽我所能解司命之忧，但是我先说明，如果是要去神界才能办成的事情我可做不到，我不能去神界。” 有人不希望她靠近那地方，况且她本就对那地方厌恶至极。 见白瑟应承了，司命由衷地露出了笑容：“放心，放心！不用去神界，也无须白瑟你四处奔波，在成丘就能把事情办了。” 在成丘就能把事办了？ “好，具体是什么事情？” “是这样的，神界的瑾姝神女你可还记得？” 白瑟点了点头。 瑾姝是上古天神子献的孙女，是少庸的儿子与当今天后的妹妹生下的女儿，只是瑾姝很小时，她的双亲就去世了，她是个从小就失去双亲的可怜女孩儿。 瑾姝自幼便由天后抚养，同修远一起生活，常常陪同着修远做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恶作剧，虽然没有那么嚣张跋扈，却放纵无拘跅弛不羁。 白瑟从未见过瑾姝，可是也知道她不少事情。 譬如她嫁得不好，在夫家受尽了委屈，譬如朝德为她堕了神籍，流落凡尘。 司命说：“天帝与天后如今越来越怀旧了，白瑟啊，你可不知，瑾姝现如今又生活在修远的宫中，在天帝天后跟前尽孝。天帝与天后对瑾姝向来视如己出，宠爱绝不比修远少。只是瑾姝有一个儿子，他满嘴花言巧语，甚是会讨人欢心，不过爱闯祸得很。他年少鲁莽，闯下了弥天大祸，又被人暗伤，剜了心脏，久治不愈，眼看着再也醒不过来了。天后不忍瑾姝丧夫又要失去儿子，便请天帝想想办法，天帝召集几位重臣商议此事，想了几天几夜都毫无结果，于是我头脑一热，提出了一个馊主意……” 司命有些说不下去了，向来对自身之外的事情鲜少动容的他，想到那个年少轻狂的人啊，他就忍不住痛心起来。 那个小神君，不该承受这样的苦的。若不是他至善至纯，又如何会为情所困？又如何会被伤得体无完肤？ 他有些慌张，他说的真假参半，也不知道白瑟信了没有，她应该会相信的吧，毕竟在用情方面，她与那个小神君如出一辙，向来满腔真情，倾其所有，无所顾忌。 哎，司命轻叹，若不是碍于拂弦神君的面，他自己也有些于心不忍，要不然他巴不得将所有事情一并告知白瑟，若是如此，白瑟一定会毫不犹豫帮助小神君的。 可是他不能啊，至少现在不能。拂弦神君说过，若不是白瑟主动问起，若不是万不得已，最好不要让她知道神界的事情，不要再揭露她的伤疤了。 况且白瑟也是他的朋友，与他有数千年的交情，她不能再受到打击了，他不能为了救小神君而顾此失了彼。 听着司命深沉地叹着气，这忧愁至极的模样还是她第一次见，白瑟同情又好气，她问：“你给天帝出了什么主意？” “我建议天帝将小神君的一半魂魄抽离，经忘川转世，以别的躯体重修神身，再回到神界。” 司命秉着负责任的态度，定然会为那位小神君寻找一幅绝佳的躯体，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那位被天帝天后荣宠的小神君又何愁修不了神身呢？ 白瑟不禁暗暗赞叹，这主意简直绝妙，司命也太谦虚了吧，竟然把这千古绝计称为馊主意。 “这主意不是很好吗？难道出了什么差错？” 司命不禁抱怨，出了差错怪谁呢？还不是怪那些个私自走进别人的人生却又兀自远离的人，独留用情至深者暗自伤神失魂落魄，最后郁郁而终。 果真，情深不寿。 司命说：“若是没有出问题，我就不用来找你帮忙了……” 不仅出了问题，问题还很大，以至于他现在举步维艰，丝毫不敢妄动。司命又接着说，“我本想为小神君在神界寻找一幅躯体，可是始终没有找到，于是又暗暗去妖界寻找，找了一个月，终于在妖界找到了一具妖体，可是魂灵不契，小神君的魂魄始终进不了那具妖身。 迫于无奈，我只能去凡间为小神君寻找命格极好的凡人躯体。小神君的魂魄经忘川洗礼，又经往生石指引，机缘巧合，四十三年前，那个契合小神君魂魄的婴儿找到了，小神君顺利地降生，那一世的小神君啊，尊师重道，聪明好学，忠孝仁义，智勇双全，保家卫国，建立了不世功勋，区区二十六岁，修为已是人间的佼佼者，以凡人之躯能迸发出神力…… 眼看归神有望，可偏偏小神君是个情种，为情爱所累，他的心上人在与他成亲的前一日离了人间，小神君从此一蹶不振，把家国大业、人生志向都抛诸脑后，还管什么修炼成神呢？于是一鼓作气撞墙自尽了…… 后来，后来啊，唉！小神君的魂在忘川里游荡，我文昌宫的人拼尽全力才护它渡过忘川。也算是天不亡我，十四年前小神君终于降生在这司幽国的王都里，只是不管我怎么催动往生石，小神君的命格如何也探知不了，恐怕小神君这辈子的命数多变难测，令人担忧啊！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若是这次不成功，小神君的那半数魂魄便再也经不住忘川水的倾打和腐蚀，或会溶于忘川，或会化为混沌之气最终消散于天地。” 司命吞了吞口水，回想起护着小神君魂魄的那两年光阴，那两年可把他文昌宫上上下下累坏了，生怕一个不小心，小神君的魂魄就出了差错，再无转圜的可能。 白瑟微微皱眉，仔细思索着，虽然以凡人之躯重修神身很困难，但是神界奇珍异宝多如牛毛，随便吃上一点就能增加修为，再不济，增长点寿元总是可以的吧！为什么司命还要如此大费周章来找她呢？ 第223章 归神卷· 司命之求(3) 没等她问出口，司命又说道：“小神君降生于成丘达官显贵的世家里，在他降生的那一天，我便把平英派来凡界，让他成为小神君的师父，教他修为，只盼平英助小神君早日修得神身，早日回到神界。 小神君聪明伶俐，懂事也乖巧，可是不知为何，他偏偏对于修行一事毫不在乎，任凭平英想尽了办法，说破了嘴皮，小神君仍然没有修行的意愿。甚至越来越不学无术，整天游手好闲，常常同一些纨绔子弟混在一起为非作歹，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小神君这辈子再也修不了神身，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的罪过就大了，若是此次没能救回小神君……” 若是小神君出了事情，天帝的期盼就要落空了，他为文昌宫之主，好歹活了上万年，也没有犯什么大错，天帝最多怒上几回，他在天界再无颜面而已，就算死了也死不足惜，可是那个容颜俊秀的孩子啊，那个追着他喊司命哥哥的嘴甜的小孩子就这么没了，怎能不叫人于心不忍呢？叫他如何能不愧疚呢？叫他如何对得起小神君的爹娘呢？叫他日后上万年的日子，该怎么心安呢？ 向来沉稳的司命看起来焦虑不已，他的容颜没有舒展过，他应该不是出于天帝的原因而在乎那个小神君吧？ 白瑟突然对司命口中的小神君有些好奇起来，被司命冠以聪明伶俐、乖巧懂事、尊师重道，聪明好学，忠孝仁义，智勇双全……的佼佼者，到底是一个怎样顽劣不堪的娃儿呢？竟让司命操碎了心？ “需要我做什么？” 司命抬头望向白瑟，她的脸色苍白，只是平静地望着他。他知道，他深谙白瑟的个性，只要他开口，她或许不乐意，或许不是出自真心，可也定然会不遗余力的帮助他。 罢了，这样已是最好，只要是她就好，只要是她去帮助小神君，事情也许就已经成功了一半，也该是冥冥之中的因果轮回。 “白瑟，凡间有一人，需要你引他向善，需要你助他增进修为，助他以凡人之躯成为神界之神。他叫烛容，生于成丘官宦世家烛家，是烛家庶子，如今已有十四岁。” 她微微惊讶：“姓烛吗？” 与她的好友烛原可有什么渊源？据她所知，烛原可是世间最后一条烛龙啊！ 司命微微一惊后又淡定地说道：“如今烛已成姓，天下姓烛者多，小神君只是刚好降生于成丘烛家。” 原来如此，而已。 “好，我明日就过去助平英一臂之力。” 望着白瑟苍白的脸色，司命心中有些愧疚，他说：“我知道你同天帝之间的过节，让你去帮小殿下……也，也实在是让你为难了。” 小殿下？ 瑾姝的儿子，也可以被称之为小殿下么？看来瑾姝在天帝天后心中果然非同一般呢。司命说得不错，如此，天帝天后对瑾姝该是视为己出了吧。 “没关系的，我刚好也闲得无聊，你正好为我找了一些事情做，这样我也就能打发时间了。我同神界的那些纷争都已经过去了，只要天帝不计较，我也不会再计较的，更不会把对神界的不满怪罪于烛容，我答应了你的事情，一定会好好办，不保证一定成功，但会尽力。” 说起来白瑟还想好好感谢司命呢，司命让她的人生又有了目标——去助一个叫烛容的人成神。 听闻白瑟说不保证成功，司命心头一惊，心中暗暗求着：我的姑奶奶啊，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呢。 他故作轻松地说：“平英留在凡间，关于烛容的事情，你直接问他就行了，我离去之后，会先去找平英，他的住所离烛府不远，我去让他准备安排你进入烛府，明日你直接去烛府找他。小神君在凡间的上一世，为情所苦，白瑟你可要注意啊，这一世，还是不要让小神君妄动凡心了吧，免得重蹈覆辙。” 世上之人，谁又能绝情绝爱没有七情六欲呢？白瑟皱眉，虽然不同意司命的说法，但还是应了一声。 若是烛容在凡间有了牵挂的人，定然会耽误他修炼成神，好在烛容不过十四岁，尚且年幼，应该情窦未开吧。 白瑟抬手捏起茶壶，为自己和司命都倒了点茶，他们两都静静地喝了两口。司命的事情说完了，现在该轮到她问一些问题了。 白瑟吞下温热的茶水，然后将白玉杯轻轻放于案台之上，她问司命：“你是如何得知我在这里的？” 可是……拂弦告诉他的？拂弦会同别人谈起她吗？如今他同别人谈论起她的时候，脸上是何种表情呢？ 果不其然，司命说：“拂弦神君来了文昌宫，他告诉了我你住的地方，让我得空来看看你。”司命又望向她，匆忙解释道，“白瑟你可别误会，就算拂弦神君不说，我也是一定回来看你的。” 拂弦不仅告诉他白瑟醒了，就连让白瑟帮烛容，也都是他提出来的。否则，以他司命生平谨慎的性格，怎么敢冒天下之大险，让白瑟来帮烛容呢？ 白瑟没再问关于拂弦的事情，她望了一眼案上的杯盏，如此美丽的杯盏啊，若是装酒，肯定得装非常名贵的酒呢。 酒？ 她不由得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人曾是她的好友，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白瑟问司命：“烛原在神界过得可还好？” 司命面露微笑，艰难地说着：“他很好，还在天界酿酒呢！” “修远可欺负他？” 司命的心一咚，故作镇定地答着：“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我哪懂呢？应该不曾吧。” 对不起，白瑟，不该骗你的，可是没有办法，他也不愿她伤心。 除此，司命再也说不出关于烛原的其他事情了，不过好在白瑟也没有接着问下去，她的眼睛微微红了，她红着眼睛微露出了笑容：“嗯。” 白瑟留司命吃了午饭，午饭之后他便走了。 她送司命走出院子，望着司命远去，又抬头望了望天地，狂风浓烈，院中黄叶席卷，阴寒虽不如她刚醒的那两日严重，可到底还是冷的。 第224章 归神卷· 司命之求(4) 忘川高峰之上，那个叫巫岐的老者所说的话一直萦绕在她的耳边：为救神女，神君耗费心神，百山枯死，江河竭流，近来日星隐没其辉，就连忘川水都沸了，神君只怕时日无多。 神君恐怕时日无多了。 天象好转，是不是代表拂弦没事了？ 白瑟打了一个寒颤，问一直安静的跟在她身后的顾九：“你为何总戴着面具？算了……忘记你不会说话了。” 顾九没有说话，但是他抬手把面具解了下来。 面具下是一张有一道疤痕的平平无奇的脸。 他什么也没说又把面具戴上了。她可就纳闷了，他做这番动作的意图是什么，他本来长得就一般般，若还把脸藏在面具下那还能找得到媳妇吗？ “顾九，你去找司伊伊拿钱然后为我准备一辆马车吧，明日我就要去成丘烛家，你就留在院中，守护司伊伊他们。” 她虽然也住在成丘，可为了闹中取静，她的院子只是在成丘南城，离司幽王宫较远的地方，司幽立国千年，王城之大，不是靠她步行走上几个时辰就能走到的。 戴着面具的顾九摇了摇头，然后去为她准备马车去了。 第二日清晨，她早早起床，一切准备好之后，拿着包袱走入院中，看到天象渐渐平稳，日出于云端，寒霜覆叶，枯槁随风，浓烈的秋意显露。 顾九已经早早地立在马车旁，司伊伊也突然跟了出来，盈盈徐步且说着：“姑娘带我前去吧，好让我能在姑娘身边服侍。” 白瑟冷淡地说：“不用了，你就留在院中，我去去就回。” 伊伊思量片刻，想起公子从前的交代，如今姑娘是院子的主人，凡事得听姑娘得安排，于是便立在一旁，说道：“姑娘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管理院子，等着姑娘回来。” “嗯。” 白瑟向马车走去，直白的对顾九说：“我的剑术很好，修为也在你之上，你不必跟着我。” 顾九依旧摇了摇头。 顾九就是这样呆头呆脑的，没有办法，她只好说道：“那你为我驾车吧。” 他于是伸出手，想扶她上车。 白瑟自诩不是那种弱不禁风连上个车都要别人搀扶的女子，便径直走上了马车。 顾九驾车驾得十分平稳，不过速度也着实太慢了，他温温吞吞的，又很少开口说话。沿途经由她一路打听，好半天才赶到烛府前。 烛府的围墙很长很长，门庭也很宽，想必府上宽大，院落众多，看来烛容一定是个名副其实的纨绔子弟了。 白瑟走上前去对着守门的侍从说：“我是白瑟，前来府上找司平英的，麻烦你去府中禀报一声。” 侍从打量了她好几眼后，咧嘴笑了笑，拘礼说道：“原来是白瑟姑娘到了，司神师出去找二公子了，不过司空大人在府中，属下先领姑娘去见大人。” 想必平英早就交代过了。 “好。” 白瑟转身对顾九说：“顾九，你已经把我送到烛府了，你先回去吧，烛府很安全，你没有必要再保护我了。” 顾九思量片刻，点了点头，转身往街角走去。 白瑟随着侍从跨过两道长长的门庭，踩着方方正正被扫得一尘不染的石板，进入正院之中，正院很大，侍从把他带到一间正屋前，屋中传来一个男子大声囔囔的声音，男子怒不可遏着：“你还为那个逆子说话！他不务正业就算了，还处处惹是生非！如今惹下这么大的祸端还不知悔改，他怎么就不能学学他兄长！” 一个女人安慰着烛家之主：“大人不要生气，烛儿还小，顽劣一点，也无可厚非……” “他哪里只是顽劣了一点！他那作风，如今都传到王君耳朵里了！” 不出所料，烛容果然是个惹是生非令人头痛的少年！ 守在屋门前的一个女侍从见她的到来，前来小声盘问带她前来的男侍从，横眼问着：“你怎么来了？” 男侍从回着：“司神师特意交代过，若白神尊前来，就令我先带白神尊去见大人，小人不敢怠慢，还请姑娘进屋向大人禀告一声。” 女侍从走进屋内，用低低的声音说着：“大人，一个姓白的神尊在屋外等候，小渭说是司神师交代来见您的。” 隔着木墙，白瑟虽然没有动用神识，也感觉到原本怒气冲冲的男子瞬间就止住了怒火，匆匆携着身边的如花美眷走了出来，同他们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青年。 男子大概四十来岁，除了眉间有两道浅浅的皱纹之外，岁月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他身形颀长而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面带着微笑。 嗯，虽然老了点，但长得还不错，年轻的时候肯定没少祸及良家女子吧。在此之前，她还以为那般怒气冲冲中气十足的人是一个大腹便便胡渣满面的官老爷呢。 白瑟看了看烛庭晖身旁的女子，是个三十来岁的美艳妇女，全身缀满了珠光宝气，这应该是烛庭晖的妾室了。 青年沉默着立在男子的身后，他穿着一身泛白的衣裳，这衣裳给他儒雅面容增添了几分沉稳的气息，他的眉眼与男子相似，可是却增添了不少阴郁。 白瑟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个人，看，这青年的儒雅之气和拂弦很相似呢。 拂弦，拂弦啊，那个温柔的男子，那个杀了她又救她、亲近她又远离她的温柔人。 她又想起他了，明明应该忘却的啊。 男子走到白瑟的面前，和气地笑着：“在下烛庭晖，是烛容之父，不知白神师到来，有失远迎……” 白瑟只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她面无表情地说：“我是白瑟，受司平英之邀前来助烛容公子一臂之力。” 烛庭晖打量着庭中的女子，她长眉艳眼，仅用一根白玉簪簪着头发，她脸色苍白，身形纤瘦，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司神师口中所说的足智多谋神力无穷的模样，不过，是司神师极力推荐的，应该不会有错吧。 第225章 归神卷· 司命之求(5) 这难道就是人们所说的高人不可貌相？ 烛庭晖说：“白神师能前来亲自教化容儿，是容儿的福气，只盼神师能常住烛府，助我儿早日脱离凡世之苦，得道飞升。只是逆子顽劣，恐怕要让神师费心了。今天烛容不知去何处了，司神师正在外头寻他。” “嗯。” 白瑟应了一声，杵在院中。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这烛家的家主是什么秉性，如今她不能随意使用神力，可万万不能轻言妄语。 关于烛容的事情，所有该问的，便都去问平英吧。 感受到炽热的目光，白瑟朝烛庭晖身旁的女子望去，只见女子正打量着她，她斜眼的一个眼神，白瑟就知道，女子并不怎么待见她。 又是嫉妒吗？哼哼，她堂堂上古天神之女，令人嫉妒也是应该的。 见白瑟望着女子，烛庭晖又介绍着：“这是夏氏，我的内人。” 他又介绍着他身旁的儿子，“这是烛宁，吾家长子，虽不善言辞，却文武双全，前不久刚升了都督。” 都督？不是武官么？如此斯文的一个人竟然能胜任武官？ 呵，不过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像拂弦那般俊逸的人，还不是能斩尽万千邪魔么？ 白瑟应了一声：“嗯，烛宁年纪轻轻却有如此作为，一定未来可期。” “哪里哪里，吾儿年纪轻轻就做了都督，说起来，还得感谢司神师呢，若不是司神师悉心教导，宁儿如何能有今日的际遇？” 烛庭晖谈及烛宁时，似乎很欣慰，完全不像刚才唤烛容逆子时那般愤怒又无奈。 嗯？烛庭晖对两个儿子的称呼可完全不一样呢，一个是“吾儿”，一个是“逆子”，他可有所偏私？ 刚刚烛庭晖说了什么？怎么说是司神师细心教导烛宁？不是说司命专门派平英来教烛容修行的么？怎么烛容一点修行没有，而烛宁却修为不低？ 烛庭晖又道：“听司神师说白神师是神界昆仑宫的神女，如今远道而来，想必舟车劳顿，神师不妨先入屋中休息片刻，喝上两杯茶，司神师亲自出马，过不了多久，容儿就该回来了。” 呵……神界昆仑宫？真是滑稽不堪，平英竟然称她是神界的神女，来自昆仑。 “嗯。” 白瑟跟着烛庭晖进了屋，侍女端来茶水，烛庭晖又吩咐下去，让厨房准备好今夜的晚宴。 烛宁望着抿了一小口茶水的白瑟不禁思量，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到底有什么本事呢？师尊的言语之间为什么透露着无比的敬意呢？她有修为吗？真如师尊所说那般天下无敌吗？师尊把这个叫白瑟的人找来助烛容修炼，可是烛容连父亲和师尊的话都不听，又怎么会听从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的话？ “听师尊说，神师与师尊是旧相识，不知神师同师尊之间是何关系？” 烛宁的师尊应该也是指平英吧。 白瑟淡淡地应着：“我同平英的师父是好友。” 烛宁皱眉，师祖吗？他同师祖是好友，那她究竟是个多少岁的怪物？ 白瑟在屋中坐了许久，烛庭晖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他说着些闲话，鉴于白瑟并不热心的态度，屋内曾几度出现尴尬的气息。 白瑟也不想这样的，毕竟平英露了她的底，说她是神界昆仑宫的仙人，她不端着些架子，展现出神仙般目中无人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怎么镇得住凡间尔虞我诈的官场之人呢？ 壶中的茶水都被烛家父子喝的差不多了，也不见烛容回来，没过多久，有一人来寻烛庭晖，说要同他商量一些事情，因此烛庭晖借故离去了。他走时，就像囚犯出笼一般，一脸容光焕发，如如获新生。 她在这屋中，就让他如此不自在吗？ 屋中只剩下了他和烛宁，烛宁显然也是个觉得不自在的。 他说：“阿容想必还要一阵子才能回来，不如晚辈先带神师去阿容的院中看看？” “嗯。” 如此也好，总比在这屋中坐着什么事情也不干要强。 白瑟又重新踏足庭院里，穿过一道院墙踏入一个花园中，如今这深秋时节，花园虽然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可呈现的却都是干瘪瘪的一片，毫无生机可言。 她突然想起她的院子来，她的院中还开满了各色的鲜花，步入院中，都会闻到各种花香，特别是她院中的若木和迷榖，一红一白，终年不败，拂弦应该花了不少心思吧。 沿着花丛中的石板路走去，一条长廊出现在眼前，长廊的两边各有一堵砖石堆砌的高墙，烛宁带着他步入其中一堵高墙之内，一个小小的院子便出现在她的眼前，院子一览无余，屋子看来有很多，北一栋西一栋连在一起，庭院虽然寸草不生，但也干净得很。 一个姑娘匆匆从屋中跑出来，朝烛宁叫了一声：“大公子。” 烛宁没有理她，只对着白瑟说：“这便是阿容的院子，神师的房间已经准备好，是阿容从前住的房间，阿容的东西已经搬到了偏房了。” 住烛容的正房？这也太大费周章了吧，哪有让人家正主住偏房的呢？ “不用了，我同平英一样住在府外便好。” 烛宁忙说：“家中都盼着阿容能早日学有所成求仙问道进入神界，只是阿容向来随性贪玩，又不听劝诫，如今连师尊的话也不管用了。若有神师在，阿容定然不敢太过放肆，父亲与师尊都希望神师能住在阿容的院子里，时时管教阿容，院子简陋，实在是委屈仙师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况且住哪儿不是住？ 白瑟应着：“那便如此吧。” 烛宁又说：“我的院子就在隔壁，神师要不要过去坐坐？” 白瑟摇摇头：“不了，你先去忙吧，我自己四处看看。” “好。”他指着刚刚跑到他身边的那个姑娘说：“这是小苒，是给您安排的侍从，神师若有什么事情可吩咐于她。” “嗯。” “如此，烛宁就先告辞了。” 白瑟点了点头，朝屋中走去，屋中宽敞，被布置得整整齐齐，不染一丝灰尘。 第226章 归神卷· 乖小纨绔(1) 已是下午了，明明天气尚好，今日连寒风都没有刮，她却觉得有些冷，又没有什么精神，便直接换了包袱里的一套衣裳，躺在榻上。 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她又做梦了，黄天白日，做了一个虚妄的梦。 梦中天空阴沉，白雪纷飞，一个小孩儿被裹在襁褓之中，不哭不闹，被人抱在怀中睁着一双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腥风血雨，尸骨遍地。 一个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抱着小孩儿，嘴角留着暗红的血迹，目寒甚雪，仇视四方。 年轻的男子拼命地护着小孩儿，面对众神众兽的攻击，丝毫没有怯懦之意，一阵交锋之后，杀.戮停止了。 四周安静了下来，雪落在孩子的脸上，孩子哭了，哇哇地哭了起来，一瞬间哭得脸色发红。 男子扔下手中的长剑，跌坐在地上，天上落下的雪融化在他身旁染着热血的剑上，男子微微擦了擦手上的血迹，轻轻地拍了拍怀中的孩子，皱眉呢喃地说着：“别怕，别怕，小暖儿，我会保护你，小暖儿，别怕。” 小暖儿哭了一阵之后，便安静了下来，可是年轻的男子却并没有因为小暖儿停止哭泣而感到轻松。 雪下得更大了，簌簌地下着，男子站了起来，抬手为孩子挡住掉落的雪，雪化在男子的手上，融化成水珠流进他的指缝里。 当他把手移开的时候，男子已经满头白雪，脸上一道泪痕映着白雪的光辉，他无声地留着泪，泪水滴在了小孩儿的身上，他呢喃地说：“小暖儿，还好，还好我还有你……我也只有你了……” 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茫然地望了望远处，然后擦干脸上的泪痕，抱着小孩儿走向远处。 梦境一转，天上已经没有了纷飞的大雪，暖阳当日，人间三月，桃李纷飞，仍然有一个男子抱着一个小孩儿，男子虽然穿着一身黑衣，可是眼里没有丝毫阴寒之气，有的皆是如暖阳和煦般的柔光。 小孩儿长大了一些，她冲着男子“咯吱咯吱”地笑着，露出了一口小小的牙齿，手中把玩着男子长长的秀发，她唤着：“哥哥……哥哥……” 男子一愣，柔声说着：“小暖儿，饿了么？” 小孩儿没有回答，盯着男子看了片刻，突然哭了起来，嘴里唤着：“哥哥……哥哥……” 男子抹掉小孩儿的眼泪，买来了一张大饼，一点一点地喂小孩儿吃下，然后抱着小孩儿穿过人山人海，走向了远处。 院子里发出一些轻微的声音，白瑟醒了，有人在院中说话。 她坐了起来，微微思索头脑中划过的一些光怪陆离的画面。 她又做梦了啊，她总是做一些虚幻的梦，譬如站在悬崖边惊恐万分然后跳入万丈高崖，醒后空留余悸。譬如淌过洪水追着天下首富四处奔跑，莫名其妙。譬如梦见有人拿着菜刀追她还烧了她的房屋，满眼怅恨荒凉。 譬如梦见了她沉沦在拂弦的温柔里，和他笙歌满夜，难分你我。 这次她梦到三个人，其中一个人叫做小暖儿，是个可爱的小孩儿。 院子里传来声响，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透过微暗的门户传进来，是平英的声音。 平英故意压低的声音响起：“白瑟神女久病初愈，身体还未全好，你可千万要谨言慎行，不要再像以前那样顽劣，免得激怒了神女，她的身体可禁不住大悲大喜，若是神女有个好歹，后果可不堪设想。” 微久，一句漫不经心的话传入白瑟的耳朵：“原来神仙也会生病的。” 白瑟起身穿好衣服和鞋子，拉开帷幔，理了理头发，用白玉簪簪好，嗯，院中说话的人应该是平英和烛容无疑了。 许是平英听到了动静，平英用极小的声音说：“快快站好，神女等会儿出来看到你这样就不好了。” “神女姐姐不是还没醒吗？” “小公子，你可万万不能这般叫白瑟神女。” 小公子。 果然，是平英带着烛容回来了。 “那该叫什么？” 白瑟打开房门朝院中望去，平英还是老样子，没有如他师父司命那般瘦得不堪，他的身旁站着一个比他矮许多的少年，少年戴着暗金色的精致的冠，穿着藏蓝的衣裳，他长得也像他父亲，长长的眉毛略带俊逸之色，有一双好看的的眼睛，仿佛能装下万千星辰，下巴丰满，满脸的稚气。 一看这样貌就不同凡响。 不过烛容灰头土脸，身上沾了不少尘埃，他一手扶着平英，一手摸着细腰。 平英朝她行礼：“平英见过白瑟神女。” “平英啊，这儿不是神界，你不必如此拘谨。” 平英拘谨地应了一声：“是。” 烛容望了她一瞬就移开了目光，好像手足无措不敢直视她的样子，然后把手从平英的身上移开，收了他毫不正经的姿势而跪了下去说：“烛容拜见……拜见白瑟姑娘，是烛容不好，打扰姑娘休息了。” 怎么突然行此大礼？是不是她的神情太过严肃吓到了这个少年？如此谦虚有礼的样子，怎么会是个顽劣的少年郎？ 平英细心地教导着烛容：“公子，白瑟神女是神界德高望重的人物，你不可直接唤神女的名字，神女是你的长辈，也不可直接称神女为姑娘，你应当要称白瑟神女为神尊。” 哼，德高望重，也亏得平英能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这四个字来。 白瑟回：“无须这般多礼。” 烛容想从地上起身，却皱眉撑地有些为难的样子，还是平英伸手拉了烛容一把，他才顺利地起来。 察觉到白瑟正望他，他与她对视一眼，便垂下了目光。 可是他又想看看白瑟，这个陌生的女子，这个连师尊都极为敬重的人。 烛容不禁想着，为什么不能称呼她为白瑟姑娘呢？她虽然是神仙，难道神仙就不是个姑娘了么？ 听师尊说，白瑟姑娘虽然修为深厚，可是身体不太好，她这般纤瘦，脸色苍白，仿佛一碰就碎了。 莫名其妙的，他不想惹白瑟生气，万一她一生气伤了身体就不好了，所以他轻声地说着：“是烛容不知礼数，烛容冒犯了神……神，还望……神尊不要在意。” 第227章 归神卷· 乖小纨绔(2) 叫不出口吗？ “嗯，没事，一个称呼而已，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烛容笑了，他在心底想着，那他可不可以就叫她为白瑟姑娘？ 可他到底没有这么说。 平英在旁杵着一动不动，微微竖起汗毛，烛容小殿下啊，可千万不要不知天高地厚依照从前的秉性把白瑟神女乱叫一番啊！ 想了片刻，白瑟又说道：“既然从今以后我要教你剑术，你还是同唤平英一样也唤我师尊吧。” 活到今日，她还未曾收过徒弟呢。 平英惶恐，这怎么行呢，他怎么敢和神女并列为烛容的师尊呢？心惊之时，他听见烛容憋着气叫了一声：“是……师……尊。” 平英疑惑着，油嘴滑舌的小公子今日是怎么了？今日怎么变得结巴起来了，为什么唤白瑟神女一声师尊好像很为难的样子？ 难不成，他不愿意叫白瑟为师尊吗？他心目中是否只有他一个可亲可敬的师尊呢？ 看来，他这个师尊做的很欣慰呢。 烛容有些微难过，他也不知道莫名的情绪从何而来，只是看到白瑟那张年轻的脸却要称呼她为神尊或师尊有些难为情吧。 “你们在这儿可是在等我？” “嗯。”平英回着，“听闻神女在屋中休息，我便让烛容在此等候。” 已经等候多时了。 看着烛容脸上微微起的细汗，想着烛容连起个身都为难的样子，白瑟不禁问道：“烛容，你怎么了？” 可是在外头惹了祸事？ 烛容放低了声音，生怕惊扰了这个病恹恹的神女，他笑着轻声地说：“被爹打了。” 喔。 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这般结果……被他爹打还能笑得如此灿烂的，也真是少见。 烛容走上台阶，面带笑容说着：“院中风大，吹久了容易生病，还请两位师尊先去屋中坐坐，我去为师尊奉上热茶。” 又喝茶，今日她茶水已经喝够了。不过外头确实有些冷。 白瑟走进屋中，见烛容一瘸一拐地去端茶倒水了。 他这样子走路，看来被打得不轻呢，也许他在平英的压迫下又坚持在院中站了许久，所以在这样凉爽的天气里他的额头上也会沁出这么多细汗吧。 不一会儿，烛容亲自端来两盏热茶，一盏递给她，一盏递给平英。 白瑟将杯子握在手心里暖了暖手，只见烛容又说：“师……师尊穿得如此单薄，可是觉得冷？我去烧些炭火来……” 说着他便又要一瘸一拐地去烧炭。 “不用了，你先坐下吧，我有事要问你。” 烛容笑着说：“那我让小苒去添些炭火。” 这样一个笑得灿烂又细心的少年，怎么会是个纨绔子弟呢？ 她突然想起司命的话来，司命说烛容聪明伶俐，懂事也乖巧，如今看来他这话仿佛有几分是可信的。 白瑟问烛原：“你知不知道我来你烛府是做什么的？” 烛容点了点头，轻声说道：“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白瑟来此是做什么的呢，他只是不知道她会来得这般早罢了。师尊昨日傍晚才告知他近几日会有一个神界的神女来此帮助师尊教他修行。 他想了一个晚上，到底会是怎样的一个神女呢？是温柔的，还是严厉的？是好看的，还是不好看的？ 没曾想今日她就来了。 她不温柔也不严厉，是冷冰冰的，也是十分，不，千分，万分好看的。 若是可以，他不想她在今天到来，若是知道她来得这样快，他今天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去的，这样她就不会看到他被父亲打过之后狼狈的样子了。 “既如此，那我有些问题想要问你，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好，我一定答。” 白瑟问着烛容：“你自幼便随着你师尊修行，神界的灵丹妙药想必也吃了不少，你已经修了十多年，就算天资愚笨，也该小有成就了，但是我听说你如今身体中毫无灵力是吗？” 烛容尴尬地笑了笑：“也不是完全没有……” 喔，有神力吗？ “到了什么程度？” 平英猝不及防地替烛容回着：“若是五步以内的话，一挥手还是能熄灭一盏小烛灯的吧。” 这！这跟没有有什么区别吗！ “你可有善于使用的兵器？” “没，没有。” 他从不用兵器。 “你可有觉得你平英师父教的不行？” “不，不是，师尊神力极高，待弟子极好，特别细心，且能循循善诱，师尊随意教教大哥，大哥的修为在这世间便已经很高了。” “那你为何学无所成？可是不愿学？” 白瑟一连串的质问问得烛容有些局促起来，他说：“不是烛容不愿学，是烛容天资愚笨……学不会。” 哼，司命对他赞不绝口，他如此聪明伶俐，哪有学不会的道理？ 白瑟冷冷地说：“既然愿学，那从今往后便好好学吧，由我教你剑术，你司师父教你修习灵力，每日日出时修习剑术，修习一个时辰，每日未时便修习两个时辰的灵力，如此你可能做到？” 烛原毫不犹豫地就应了一声：“能。” 先这样看一个月吧，若是没有成效，再另外想办法。 于是白瑟说：“如此，你今日便去寻两把剑，一把木剑，一把锋利且坚硬的铁剑，明日开始教你剑术。” “好。” 他带着微笑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屋中只剩下了白瑟和平英，平英显然也同烛宁那对父子一样，正襟危坐，谨小又慎微。 她入魔之后，许多人一听到她的名字就闻风丧胆落荒而逃了，平英尚能在屋中镇定自若地坐着，已经是修为高深，沉稳又老道，很给她面子了。 白瑟悠悠开口问：“平英，你在凡间多少年了？” 平英颤颤巍巍没有说多少年，只恭恭敬敬地回答道：“从小公子一出生我便陪在他身边了。” 那么烛容所有的事情他应该都一清二楚。 “司命说烛容是烛府庶子，他在府上是否受到了冷落？” 冷落？ “没有的。烛庭晖虽然有时候严厉了点，但对小公子是极好的，烛宁那孩子心性秉正，志存高远，向来也疼爱他的弟弟。” 第228章 归神卷· 乖小纨绔(3) 如此说来先前烛庭晖之所以大发脾气，应该只是出于望子成龙的心理吧。至于烛宁，他每每说起烛容时，都要亲切地唤烛容一声“阿容”，想必与烛容的关系也是很好的。 “烛容的母亲呢？她去哪儿了？” 今日并没有见到烛容的娘呢。 “他娘……很早就过世了。”平英见白瑟依然望着他，他又细心解释着，“小公子他父亲年轻时娶了一妻一妾，正妻是烛宁之母，妾室是小公子之母。” 白瑟不禁猜想，难道烛容的母亲因为身份低微，所以生活过得无比凄凉最后郁郁而终了？又或者因为受不了府中勾心斗角的生活受迫害而死？ 这样的话本子可多了去了。 没有等她想出结果来，平英便说：“小公子的母亲是个修行之人，曾在江湖飘荡多年，十八岁嫁入府中，二十岁生下了小公子。小公子七岁时，烛宁的母亲又有了身孕，恰逢烛庭晖被司幽国的王君往外调任修筑别院，小公子的母亲便趁机囚了烛宁母子，我从姜国回来时，烛宁的母亲与小公子的母亲都已经去世了。” 姜国？ 那个熟悉的国度？平英从姜国回来？ 不提还好，平英如此一提，她突然像遭到了一记猛烈的重击，有些的缓不过神来。一些沉重的记忆浮上心头，一张两张三张模糊的脸互相交错着，从她上千年的记忆中涌出来，让她的心酸痛着。 仿佛枯死的心突然有了些微的生气，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热血在身体里流淌。 青阳裴已经死了，那个名叫青阳裴的人也曾灿烂了、阴郁了姜漓漓最后的人生，那个爱她也伤她的人啊连灵魂都是拂弦灵魂的一部分。 原来……即使她没有记忆，不管她是否再世为人，她都会爱上……同一个灵魂，爱上拂弦的身影，爱上那双慈悲的眼睛。 拂弦如今在神界，是否孤独地守着宵明的坟冢彻夜难眠？是否也曾心生怨怅无处消遣？是否依然心系着他的天下众生而彷徨往前？ 可是凡间的那个人呢？那个深爱着她的人，那个义无反顾说要娶她的、名叫姚槐的人，她死后，他可还曾安好？是否如她所愿娶了别的妻妾？是否已经胡须苒苒高官厚禄子孙绕膝？ 原来，这个世界上也曾有个名叫姚槐的凡人，唯一真真切切爱过她。只有在他的身边，不用担心他会离去，不用担心他的身边围绕着莺莺燕燕，不用担心他不爱她。 明明凡间的二十几年与她来说不过是她漫长人生中的一瞬间，恍如一个梦而已，可是这个梦啊却让此刻清醒的她无比怀念。 嗯。等了了烛容的事情之后，她就去姜国找他，远远地看看他。 嗯，就这么决定了。 烛容端来的小火盆冒出了火星子，白瑟回过神来，随意地望了小火盆一眼，她思量着平英刚才所说的话，平英说烛容的母亲囚了烛宁母子，他从姜国回来时，烛府两位公子的母亲双双去世了。 既如此，那为何烛宁与烛容还能如此兄友弟恭？这其中，是否有许多无人知道的内幕？ 是她把人想得太不堪了吗？ “烛容的修行天赋如何？如实说。” 平英蹙眉，脸上显示出一种不符合他年龄的深沉气息，他说：“小公子骨骼清奇，他在凡间的母亲虽然混迹江湖，穷苦潦倒，不过也是神族后裔，小公子的这幅躯体是师尊和天帝亲自选的，虽然往生石没有探查出任何命数，不过料想应当是极为不错的。自小公子出生时，师尊和天帝隔几年便精挑细选一些神界的珍稀良药给小公子吃，原本小公子应该是修行奇才才对，可是小神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小公子学无所成。小公子也曾很努力地修行过，原本小有成效的，可是后来效果就甚微了，近年来他便十分失落，只要一提到修行便颓然不已，有时甚至会大发脾气，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学了。” 额，今日烛容答应得这般爽快，怎么看也都不像不愿再学的样子吧。 “他的经脉骨血可曾受过药物的腐蚀？” “不曾。” “他的记忆如何？” 平英舒了他蹙着的眉掷地有声地答道：“小公子的记忆力恐怕天下少有，一卷极长的古卷，他很快就能背下来。” 白瑟面无表情地问着：“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那倒也不是，小公子的记忆只是较常人稍稍好些，那些古书卷宗，短的，小公子看三四遍便能从背如流，特别长的看个十来遍应该就不成问题了。” 果然是个脑子特别灵活的人。 “你教他修行的时候，他可曾敷衍了事，懒惰不堪？” “从前小公子也是勤奋好学的，现在他……” 平英的话没有说完，不过她也知道结果了。 白瑟想起烛容的笑容来，他笑时那双眼睛看起来是如此真诚而澄澈，能让人忍不住赞叹年华的美好，少时的纯真。 不过他虽时时微笑着，却偶尔会在不经意间露出了一些桀骜的痞气，与他的兄长那儒雅沉稳的气质截然不同。 烛容大概是个极为聪明的人，小小年纪便聪明到能洞察人心。 “既如此，那一定只是他阳奉阴违没有好好学罢了，天赋异禀是他，无心修行也是他。” 白瑟如此说着，见平英没有答话，既没有表示赞同，也不敢否认她的见解，于是白瑟又岔开话题，问着：“平英你在凡间多年，又曾去过姜国，你可知如今姜国近况？” 平英的心一颤一颤的，师尊昨日来时，再三叮嘱他，若是白瑟神女来了，一定要谨言慎行，不要谈及神界之事，也不要说起凡间姜国之人。 任何人都不要提。 师尊说，白瑟神女身体还未恢复，她的一缕魂几经流转于忘川高峰，她醒时，有些事情不记得了。 他仔细打量着白瑟，见她镇定自若，脸上毫无波澜，好像只是随口一问的样子。 平英端起桌上的茶盏，慢吞吞地喝了一口，一边喝一边想着该如何回答。他怕自己一开口就让白瑟神女想起了让她痛苦的往事。 第229章 归神卷· 乖小纨绔(4) 那些事情，神界的凡间的，他虽然只是一个旁观者，可也觉得悲凉。 他放下茶盏时，缓缓地答着：“回神女，平英虽曾去过姜国，但毕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小神近来只为竭力助小公子成神，所以对姜国事务只是略有所知。” 略有所知便够了。 白瑟想了想，于是问道：“我在来时的路上曾听人议论，半年前姜国与司幽起了战争，姜国战败，所以把许多女子送入了司幽王宫是吗？” 平英暗暗松了一口气，白瑟神女只是问这件事寻常小事而已，是他虚惊一场了。 “是这样的，姜国惨败，其主将自刎于战场，多名副将战死，之后姜国求和，送来众多财物以及五十名女子。这些女子有些留在了王宫中，有些被司幽国王君送给了他的臣子们。” “主将是谁？” 他又慌乱了起来，压低着声音瞥了瞥白瑟，还好，她神色如常，于是报出了名字：“姜辰泽。” 姜辰泽。 熟悉的名字。 他……他死于疆场了。 连骁勇善战的姜辰泽的都死了，姜国已经到了委曲求全的地步，那么……姜越呢？姚槐呢？还有那个喜好男风的丞相呢？现如今他们都如何了？ 白瑟冷漠地应了一声之后，若无其事地又问，“烛容今日为何会挨打？” 平英叹气，愁容满面。 “哎！他前日抱了一个女子回来，这件事传到殷岱的耳中了。” 什么？女子！烛容抱了一个女子回来？ 白瑟蹙眉，心底隐隐担忧。司命语重心长的话犹如在耳，他苦口婆心地说：小神君在凡间的上一世，为情所苦，白瑟你可要注意啊，这一世，还是不要让小神君妄动凡心了吧，免得重蹈覆辙。 之前还觉得司命的担忧颇为多余，毕竟烛容才十四岁，只是一个纨绔到无所作为的少年，又怎会乱动真情？ 可是他年纪轻轻就抱了一个女子回府。 他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容貌俊逸，心性未定，容易被年轻貌美的女子迷乱心智。若是他真的对那女子动了情感，耽误了修身正道的大事，那她非得做那棒打鸳鸯的人不可了。 这可有些棘手啊，该怎么做才能成功棒打鸳鸯呢？ 平英接着说：“神女以后便也是小公子的师尊了，我就把他的事情捡一些说给神女听吧。 虽然小公子一出世我便在他的身边了，但是他三周岁的时候，我才现身，那时烛府正为小公子三周岁的生辰而宴请宾客，我为了顺利入府，为自己光明正大地留在烛容身边找一个名分，所以就当众卖弄了些神术，还把道祖炼坏了的一颗丹药给了烛庭晖，让他医治久卧在榻的老母亲。 然后我又语重心长地说了一番话，说与小公子有缘之类的，烛庭晖当即就答应让小公子做我的徒弟。 于是人人都知道了我是神界的神师，收了小公子为徒。所以世人理所当然认为小公子应该是天纵奇才，当修为深厚，当是天下的大英雄，至少也该名满天下。 可不曾想小公子跟着我修炼了十多年却什么也没有修成，于是明里暗里，小公子独自忍受了许多人的嘲讽和讥笑，小公子名声如此，是我害了他。” 平英害了烛容？ 教了这么多年烛容什么长进也没有，烛庭晖没把他当做江湖骗子已经很不错了。 “哦？” “若不是我如此……小公子又怎么会时时刻刻被人关注着呢？是我当时没有低调行事，将他要修行的事情抛在了众目睽睽之下，让众人皆知他将来是要修成神身的人，所以小公子的一举一动都没有离开过司幽国人甚至天下人的目光，人人都在注视着小公子，他成，便成了司幽国的骄傲，是司幽国国君震慑四方的利器，他若失败，便成了天下的笑柄…… 他十岁时捡了一具枯骨穿过了成丘街头，被人误认为有了特殊的癖好，所以小公子向来名声不好，前日黄昏时，他又抱了一个女子回来，被好几个人撞见了，当时那个女子奄奄一息，身上一片青紫，那些人就四处宣传，说小公子的不好。一传十十传百的，就传到了司幽国王君的耳中，大概是今日小公子的父亲出去上朝时，被殷岱数落了。” 原来如此。 不过撞见烛容的人都说烛容什么？对尸体有着独特的情谊？还是风流纨绔纵情不羁？ “所以呢？烛容为什么要将那女子带回来？那女子是什么身份？” 平英停止了说话，突然朝门口瞧了瞧，白瑟顺着平英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少年立在门庭旁，皱着眉，握着剑，风吹起他的长发，满脸无奈。 刚才听平英讲的时候听得太入神，没有注意到烛容已经回来了。 虽然平英只是向她陈述事实而已，烛容听了会不会难过？他毕竟只是一个小孩儿呢。 望着白瑟清冷的面容，烛容提着剑跨过门槛，朝白瑟走去，他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他用一瞬间的笑容掩藏着他尴尬的神色。 他走到白瑟的面前，握着剑对着她又恭敬地跪了下去，说：“是烛容顽劣，做错了事情，应该受到父亲的惩罚。不过，请师……尊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解释。” “……” 打都打过了，还解释什么。 禁不住烛容那双期待热切的眼睛，白瑟缓缓说了句：“你起来说吧，我不喜欢别人朝吾跪来跪去的，以后你在吾面前，这些凡间的俗礼就免了。” 烛容依旧跪在地上，抬着头望着他，那双眼睛里有坚定，有执着，有山花也有天河。 他解释：“四年前，我……在成丘南街转悠时，途径荒废的老刑场，遇到了一具枯骨，那地方淤泥腐生，阴森可怖，我不好就地掩埋，便把他抱出了南街，想为他寻一块干净的地方，我只是，只是觉得他生前定然孤苦，死后也这样可怜，我只是……想把那个人埋了而已。” 那具枯骨摆在地上，风吹日晒，雨打雪覆不知多少年，才化为了森森白骨。不知那具枯骨生前犯了多大的罪孽，才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在这般繁华盛世里竟无人收尸。 第230章 归神卷· 乖小纨绔(5) 他那时只是想帮那具无名的枯骨找一块栖身之地，却不料被人污蔑，说他人面兽心，居心不良，爱好尸骨，行不轨之事。 可恨这世上竟无一人理解他，包括他敬重的父亲，亲厚的长兄，还有一向夸耀他的师尊。 烛容抬头望向白瑟，那双冷漠的眸子没有任何波澜，她没有看他一眼，也许在她眼中，这甚至算不上一件能引起注意的见闻。 她只是应了一声。 对他的解释毫不在意。 也是，她怎么会在意一个凡夫俗子年少时做的令人不解的事情呢。 白瑟又用清冷的声音问烛容：“那你抱回来的女子是怎么回事？” 是否如她猜测那般，他年纪轻轻便已经学会流连花中，不务正业？ “燕燕……”烛容望着白瑟的脸庞，犹豫着，他思忖着，这个女子是神，是连师尊都极为敬重的人，应该是可信的吧。 莫名其妙的，虽然她神情冰冷，可是他觉得她可信……也可亲。 烛容说：“燕燕姐姐是陈侯府中的侍女，陈侯世子邀我去过陈侯的府中几次，所以认识了燕燕姐姐，她在侯府中过着非人的生活，常常遭受毒打和虐待，做着她难以承受的事情……燕燕姐姐的样子，不管是谁看了，都于心不忍吧。于是我便花了五万金珠把燕燕姐姐买了下来，陈侯世子是个暴躁的人，成丘之人都知道。” 他忘不了第一次见到燕燕姐姐的日子，那天她穿着侯府暗红的衣裳，身形枯瘦，脸色和白瑟师尊的一样苍白，她的手腕上青一片紫一片的，就连脖子上也有许多的掐痕。那天她遭受了非人的折磨。 她应该很痛吧，可是即使如此，她倔强的一声不吭，仍然忙忙碌碌，做着许多活儿。 陈候世子吩咐燕燕把盘子端上来，她颤抖地把食物放在他的面前，双眸对视之间，她的眼睛里皆是惧怕的神色。 她也怕他么？ 前天去侯府时，陈侯世子一脚把燕燕姐姐踢翻在了地上，然后揪着她的衣襟灌了她一碗汤。燕燕姐姐的身形更加消瘦了，她就如同天空中的云一样，仿佛被风一吹就散了。 “如果我再不出手，燕燕一定会死的，我不想她死。” 他问陈侯世子，用五千金珠的价钱能不能将燕燕卖给他，陈侯世子欣然答应了。可是燕燕是王君赏赐，他不能光明正大地买走她。 他趁着没人的时候告诉燕燕姐姐，他说：黄昏之时，我会去马场看世子赛马，后院的人我会想办法让陈候世子调走，届时守备松懈，燕燕姐姐你可以趁这时候逃出来，趁着天黑，逃进永巷里，在杏红楼旁边的大树下等我。 当晚，在陈候世子故意放松的警惕之下，燕燕姐姐终于成功逃脱，可是她的体力只能够她跑进永巷里。 她晕倒了，若不是他一直在她身后跟着，说不定她又会遭遇什么危险。燕燕姐姐在王城举目无亲，而她又不能暴露身份，他只能收留她。 抱她回烛府的路上，虽然天已经黑了，可还是被游手好闲的两个人认了出来，他们不明真相以为他又抱了一个死人，他们说烛府的小公子越来越不像话了，抱着一具女子的尸体进了烛府。府中的人也都添油加醋，说他那晚房中一直燃着长明灯，灯火通明，他抱着尸骨通宵达旦。 于是谣言迅速传遍了整个王城，就连王君也知道了他的“勾当”，即使他百口也莫辩。 所以他才会被父亲打得那么惨。 白瑟扫了一眼坐在她对面的平英，平英正皱眉望着烛容，一脸欣慰却又若有所思。 他在小公子身边多年，自认为与小公子亲厚无比，可是小公子从来没有这般推心置腹的和他说过话。 从来没有。 他知道小公子抱回来一个女人名叫燕燕，可是他却不知道小公子为什么把她抱回来。 白瑟想起司命昨日对她说，白瑟，凡间有一人需要你引他向善。 司命不知，烛容本来就是个心善的人，细心又敏感，善良又虔诚。 “嗯，知道了。”白瑟淡淡地应着，“那女子现在在何处？” “我让燕燕姐姐独自住在西边的偏房里。” “嗯。”白瑟又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望了一眼烛容手中的剑问：“剑寻来了？” 烛容的心微微一沉，白瑟师尊的目光太过清寒，没有生气，没有喜怒，只有冰冷的距离感，是让人望而生畏的眼神。 他想亲近她，可是有些害怕她的眼神。 白瑟师尊是神女，她只是受人所托来教他增进修为而已，她对于他的过去丝毫不在意也是正常的，他不像平英师尊这般亲切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他们才刚刚见面不是吗？ 是啊，今日，是他第一次见到白瑟师尊。 可是他却想把事情解释清楚，他想做她清清白白的徒弟。 他就做她的徒弟吧，也称她一声师尊。 烛容起身抬起头，将剑恭敬地递给白瑟说：“寻来了。” 烛容发现白瑟师尊也正望着他，所以他匆匆移开目光，他的脸应该没有红吧。 察觉到自己的羞怯，烛容觉得有些不妥，他不应该这样的，这样的他哪有平日里风流时的半分从容和桀骜？ 烛容定了定神说：“这是我在父君那里讨来的剑，师尊你看可以吗？” 白瑟接过烛容手中之剑，剑鞘简单，剑柄倒是打造得很精致，雕花吊珠的，花里胡哨。她把剑从剑鞘里拔了出来，寒光四溢，剑刃锋利，为纯铁所造，是人间上等的剑。 “尚可。” “师尊。” 烛容又唤了白瑟一声，带着十四岁少年的纯真。 师尊，师尊。 她的年龄看起来就如凡间二十多岁的姑娘一样，虽然没有穿着凡间艳丽的衣裳，也没有梳上成丘街上女子爱梳的发髻，头上只有一只清亮的白玉簪，可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她的清美、冷艳的美。 她没有着装打扮，脸色苍白，也没有什么神采。明明只是坐在那里，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让人想取悦她却不敢轻易靠近。明明她看起来不好惹的样子，可是他却忍不住想看看她笑起来时什么样子。 第231章 归神卷·公子烛容(1) 烛容不习惯叫这样的女子为师尊，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他讨厌叫她师尊。 不过，也许叫着叫着就会些习惯了。 “什么事？” 她问他。 他只是想叫她一声而已，他挠了挠脑袋，笑了笑，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就露了出来，他说：“师尊，木剑我还没有准备好，先前忘了问师尊，要准备什么材质的木剑。” “都可以。” “好。”烛容笑嘻嘻地应着，然后退出了房间。 白瑟也让平英走了。 傍晚时分，白瑟前去正院与烛家一大家子吃完东西后，便走上了回烛容小院的路。 烛容也一并走了回去，她走在前，烛容走在后。 期间烛容同她说了两次话。 第一次，她刚走出正院，烛原便小跑着跟了上来，他跑到她的身边侧着头问：“师尊晚饭吃得甚少，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 白瑟淡淡地回了一声：“不是。” 第二次，快到小院的时候，烛容又问：“师尊，师尊喜欢吃什么？天色还早，我去买回来。” 白瑟皱眉，无事献什么殷勤？ “不用了。”语气稍显冷漠。 她径直回了房间，留烛容欲说还休悄悄离去。 房间是新布置好的，被褥是新的，用的物件也是新的，她在案前坐了片刻，天便黑了，白瑟沐浴之后躺在了榻上。 也许是换了地方睡，她有些不太习惯，又因为她是一个神力强大的神，就算没有使用神识，也能听见从西边柴房里发出的一些杂碎的声音。 她向来是个专注的人，闲来无事就屏气凝神听了这细碎的杂音许久。如此，也算打发了大半晚的时间。 后半夜直至鸡鸣的时候，杂音没有了，有人移步院中朝偏房走去，偏房的门开了又关了。 偏房？ 嚯，好家伙！杂音原来是烛容搞出来的！深更半夜的，烛容不睡觉又在捣鼓什么？ 不过她太懒了，懒得去探究烛容那个小狗崽子偷偷摸摸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没过多久，她也有了些微的困意，于是眯着眼睛睡了起来。 白瑟醒时，时辰尚早，至少从房间的窗户往外面看，看不到显眼的光亮。推开房门一看，天气十分阴沉，昨日稍现的暖阳已经不见了踪影。 烛容已经站在了院中，穿着一身墨绿的衣裳，戴着深铜色的发冠，眼下虽然青黑一片，可是那双眼睛啊却依然神采奕奕。 是一双明亮又好看的眼睛呢。 他手中拿着一柄木剑端庄地站着，他在寒风中站得笔直，今日的风比昨天又大了许多，吹得烛容几缕碎发在风中凌乱飘扬。 见到了她，烛容的脸上又露出灿烂的笑容来，他本就是个俊逸的公子，又常常把嬉笑挂在脸上，哪怕冰冷如她，看到他这样灿烂纯真的笑容时也不免被打动着。 烛容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能化寒冰。他这样笑着，会让她觉得世间其实也有美好的事情。这个世间，有一点欢乐正在靠近她。 烛容笑着窜到她的身边，眉眼以及言语里没能藏住兴奋，他说：“师尊醒了，这是我昨夜连夜做的木剑，师尊你看看可以吗？” 烛容抬头望着她的样子，就像是一个等着被夸赞的孩子。 他本身也就是个孩子，脸上的青涩还未褪去，身形也没有成年男子那般厚实，甚至还不及她这么高，只是一个需要她引路的少年郎。 她觉得自己的责任有些重大呢。 白瑟把木剑接了过来，垂眸瞅了眼手中光滑的剑，虽是木剑，可是连鞘也都做好了，鞘被磨得很光滑，剑柄处还缠着冷玉。 搞了一夜，原来是为了这个玩意儿，可把她的一番好奇心给辜负坏了。 “可以。”白瑟又随口一问，“你昨晚忙了一夜就是为了做这柄木剑？” 烛容仰头问道：“师尊怎知烛容为了做木剑忙了一夜？” 唔，听见的呗，还能怎么知道？ 见白瑟没有说话，烛容微微皱起了眉头仔细观察着白瑟的脸庞，师尊还是昨日的师尊，一样的美丽，一样的苍白无色，一样的神情冰冷。只是师尊的眼下微微泛着青黑色，她整个人也无精打采的，难道师尊一晚上没有睡？是不是他……吵到了师尊，让师尊一夜无眠？ 烛容年少的脸上显出一丝愧疚，他不禁思量着：师尊是神界的神仙，一定天赋异禀，神力超群，又怎么会不知道他昨晚做了什么事情呢？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是烛容错了，扰了师尊一夜……” 唔？好好的，烛容为什么突然认错？ 烛容还小，个子也不及她高，脸上的稚嫩青涩也没有散去，说到底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啊，他在自家的院中蹑手蹑脚的忙活了一夜，是她彻夜难眠，烛容何错之有？ “是我睡眠不好，与你无关。时辰不早了，开始练剑吧。” 她，睡眠不好吗？ 白瑟把手中锋利的剑递给烛容，而把烛容做的木剑留在了手中。 白瑟问烛容：“你师父平英可有教过你剑法？” “教过。” 既如此，那些出剑收剑的基本动作她便可不必教了。 “去舞给我看看。” 白瑟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语气也不容拒绝，她不是在和他商量，是直接让他舞剑。 他知道自己的能耐如何，师尊看了肯定失望。 可是他还是提起了长剑，迅速思索司师尊教他的剑法，师尊失望就失望吧。司师尊说她身体不好，不能违逆她。 利刃划过长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烛容的一招一式都十分缓慢，至少在白瑟看来是缓慢的，那些剑式显然也十分生疏的样子。 这孩子，许久没有握剑了吧！手中这点儿微弱的力道，还不如永宁搔首弄姿又唱又跳时那般刚劲有力呢。 永宁？ 墨永宁？ 那是个会唱歌的小公子呀，是个会跟在她后面追着她喊“姐姐”“神女姐姐”的小公子。 可是，他死了，死在了她面前，她没能护住他。 无数记忆又接踵而来，让她心悸不已。 第232章 归神卷·公子烛容(2) 那日天空混沌一片，电闪雷鸣，百万神兵聚集北荒，胥缈宫前伏尸百万，血流千里，即使当时她的意识混乱且模糊，她也清清楚楚地记得墨永宁死时的每一处细节。 每一处细节都如千刀万剐像要把她凌迟处死一般！ 那是亲人离去的悲苦，那是不能报仇的不甘，和痛彻心扉的遗憾。 永宁成为妖界的王君之前，是个看起来平凡的浪荡子弟，他与墨茗茗的父亲是同一个天神，他的父亲是上古天神穹无，曾重伤了天神陆渊，使得陆渊死于帝昊之手。 区别于墨茗茗的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只是妖界一个寻常的妖女，而墨茗茗的母亲是上古天神许匀，生墨茗茗时竭血而亡。 墨永宁成为妖王之后一直被保护得很好，高坐王座之上，锦衣玉食，发号施令，可以尽情忧愁怨怅。 可是在黑云翻滚、阴沉到不见天日的那天里，在那场玄雷响彻天际覆灭妖界的大战里，墨永宁死了，他先是被一把不知从何处射来的乱箭刺中了腹部，他忍着痛茫然了一瞬，咬着牙把箭矢拔了出来，他腹前濡湿一片，鲜血顷刻间浸染了他黑色的在宿寒那里偷来的袍子。而后神界一个不知名的小神君提着长剑直奔他而去，那个不知名的小神君一身黑衣，血气方刚，身上带着一股凛冽的狠戾，直朝墨永宁而去。 没过多久，血气方刚的小神君便败了，死在了墨永宁的剑下。 可是与此同时，一个毫不显眼的人从人群中冒了出来，他没有魁梧的身材，也没有名镇天下的利剑，可偏偏他蒙着面跑到了筋疲力尽又身受重伤的墨永宁的身前，一把剑从永宁的身体上穿膛而过。 永宁甚至来不及惊呼便倒了下去，他死时那双悲伤的眼睛还一直望着她，流着鲜血的嘴角微微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一直望着她然后倒在地上，倒在了浸透着污血的腐泥里。 他死时不舍且不甘吧，那双望着她的眼睛是否是希望她能救他？ 是的，永宁一定希望她能救他。 可是她没能救下他，她发了狂，乱了分寸也失了理智，甚至都不知道当时有没有手刃仇人。 她不知道了，真的不知道了。 烛容凭着记忆终于把一套剑法舞完了，他大汗淋漓在原地故作轻松呼了几口气后朝白瑟看去。 师尊立在风中，神思游远，没有生气，没有说任何话，甚至没有像司师尊一样发出一声叹息。她连眉都没有皱，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茕茕孑立，恍若与这暗淡无光的小院格格不入，甚至于这熙攘的尘世格格不入。 她是世外人，不谙凡尘艳俗与喧闹。 不过，她……脸上的神情是悲伤吗？ 师尊为何会如此悲伤？ 他剑术太过不济竟让师尊如此伤心？ “师尊……” 白瑟听到烛容的呼唤后回过神来，他已经跑到了她的跟前，正抬着头望着她，隔得有些近，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鼻尖冒着的细汗。 “嗯。” 白瑟应了一声后又思索了片刻，想起她作为姜漓漓时墨寒曾教过她很多套不太入流的只适合凡人练习的剑法，她寻思着可以让烛容练练。 “我先展示一套剑术，你把动作全都记下来，今天练熟。” 烛容点了点头。 师尊拔出了木剑，剑气恢宏，院中寒气强烈涌动，她衣袂飘飘，一手执剑，一手拿着剑鞘，动作行云流水，如梦如幻，若蝶似虎，仿佛碎落花于长空，斩长洪若断流，击巨石于山野不费吹灰之力。 最后，她广袖轻甩，剑势骤然一收，从容地立在他的面前。 烛容听见师尊说：“招式与动作都记住了？” “……” 哪怕他聚精会神，却也只记了八成。烛容本想对着白瑟耍耍无赖，笑着缠着她再教一遍，可是师尊神情冰冷，全然不似司师尊那样和蔼，他便不敢把那句“师尊你再教我一遍嘛”说出口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略带正经的一句话：“我试试，师尊看看弟子错在了哪里。” 白瑟点了点头。 烛容提起剑走出十步之外舞了起来，剑柄处黑色的流苏晃动，玉色坠子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着微寒的光芒，一个俊逸的小公子在庭中起舞，剑法复杂，没有什么踪迹可寻，是一些连她都看不懂的奇怪招式。 白瑟微懵，平英不是说烛容记忆尚佳人间少有吗？怎么这么简单的剑术他却只对了不到两成？ 两成！ 好，很好，今日练不成不许吃饭。 舞过剑后，烛容立在原地皱着眉望着白瑟，他有些踟蹰，不敢走到白瑟的面前。她不是司师尊，他猜不到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他应该表现得愁苦一些。 “师尊……”他轻唤。 师尊没有搭理他，直接朝他走了过来，师尊比她高，他须得微微抬头才能看到师尊秀美的眉毛，光洁的额头以及那双她深邃忧郁的眼眸。 白瑟走到烛容的身前，叫住了正从偏房走出来的侍从：“小苒，帮我把剑拿好。” 小苒哪敢有丝毫懈怠呢？她即刻小跑过来端住了白瑟手中的木剑，然后躬身而退，在屋檐下恭恭敬敬地站着。 “转过去。”师尊朝他说。 怎么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让他惶恐，甚至胆战心惊呢？ 但他还是转过了身去，因为司师尊说白瑟师尊不能生气，她的语气也没有让人拒绝的余地。 他望了望不远处，几缕枯草在青石砖的缝隙里头摇摆着，还没看个究竟，他拿剑的手腕被人提了起来，师尊已经站在了他的身侧握住了他的手。 这个深秋的早晨很冷，寒风刮个不停，师尊的手是冰凉的，冰凉冰凉。她冷冽的气息就在他身旁萦绕，让他丝毫不敢乱动，让向来从容的他也毫不自在。 没想到他竟然也有拘束的时候。 师尊手把手教了他一遍，她教得极慢，时不时会解释着：先转身，再出剑，假若你面前的是敌人，那么出手一定要快……出这招的时候，先提膝下截，再带剑前点，最后弓步直刺，回身下劈，要注意将招式与招式连贯起来…… 师尊还指点了他几句什么，他明明听见了，却完全没有记下来。 “别分神。” “好。” …… 第233章 归神卷·公子烛容(3) 手上凉凉的触感散去，烛容最后只听到师尊问：“记住了吗？” 尽管师尊这次教得极为细心，但日月可鉴，他真的没记住多少，最多记了一成。 可他竟然鬼使神差地回答：“记住了！” 师尊已经离他几步之远，她仍然是他的师尊，仿佛天崩地裂山川塌陷也不会为之所动的师尊，仿佛遥远又神秘的师尊。 “你练给我看看。” 烛容不想让师尊失望，一点也不想。他一边提起了剑，一边仔细思索着一招一式。 庭中阴郁，小苒在庭院中望着公子出了神，这个聚精会神的操练剑术的翩翩少年，还是平常那个一提起修行练剑就无精打采的烛容公子吗？ 司神师在白神师还未进烛府之前就同公子说过，白神师是一个脾气不太好的人，她若是生起气来，后果不堪设想。虽然她没有见过白神师生过气，但想来，连无所不怕的小公子都怕了呢。 烛容在阴郁的院中挥着剑，意气风发，虽然动作有些缓慢也不够好看，但到底把招式动作记住了，其中有几招他挥舞得极慢，犹豫了好几瞬，他最终还是使了出来，其中错了的那招，他变化了招式，他能做到如此也无关紧要。 果真如司命说的一般，是个聪明的孩子。 白瑟抬头朝院墙上看了一眼，高高的院墙上斑斑驳驳什么也没有，就连青苔也失去原本的颜色。白瑟转身又看了看四周，四周空荡一片，院中除了她和烛容，便是在一旁端着剑一动不动目瞪口呆的小冉了。 她没有看见别的什么人。 可是刚刚好像有人潜伏在小院的周围，是那人悄然离去了？或者只是她的错觉？ 不，不，虽然她没有使用神识，可到底是个曾经纵横天下的神，怎么会产生错觉？ 如果真有人潜伏在周围，目的是什么？是烛府还是她？ 那人能悄然离去，不留下任何痕迹，想必也该是了不起的人物，他的目标怎么会是人间一个小小的烛府？ 那么目的是她？ 是谁在监视着她？ 太微吗？ 拂弦以身相胁还不够，神界的人还不放心？ 算了。 如今她无牵无挂，无欲无求，连情爱都不贪图了，还有什么可惧的。 白瑟朝烛容望去，那张年轻的笑脸是这昏沉的院中唯一的颜色，烛容气喘吁吁地走到她的面前，微笑着说：“师尊，弟子可有出错？” “没有。” 怎么会？明明有几招他都记得不是很清楚。 烛容迟疑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有问出口，师尊淡然开口：“今天早上你便把这剑法练熟。” “师尊……弟子愚笨，若是，若是练不熟呢？” “凭你的天赋，不可能练不好。我既然选择教你，那我便一定要教好你，即使不择手段也要达到我的目的。我会给你两次机会，你可以犯错两次，或者两次没有完成交代的任务，两次过后，我便会惩罚你，或许是把你私藏的燕燕杀了，或许是让你平英师尊代为受罚，让他永远不能回神界，或许是让你烛府一贫如洗，跌落尘泥……总之，若我教你，你仍然学无所成，必定会让为师名声受损，那你必须得付出代价，很惨痛的代价。” 呵，名声。她在乎过吗？ 不过，这么威胁可还管用？ 她看到烛容懵了。 烛容从前从来没有想这么多，如果他没有学好，会让师尊声名受损吗。如果他犯了错，师尊她……真的会如她所说的那样做吗？师尊真的会如此狠心？ 做个凡人不好吗？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他修成神身！ 他颤颤巍巍地开口：“烛容一定……不会让师尊的心血付诸东流。” “如此便好，你好好练剑吧。” 烛容在庭院中练了起来，他动作稍微轻快了些，显示出一个少年人的朝气与蓬勃。也许烛容被她吓到了才会如此努力吧，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呢。 她走到小冉的身旁，小冉夸张地颤抖了两下，白瑟拿过木剑后让小冉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免得小冉总是胆战心惊的，若是晚上做了一个梦到她噩梦就不好了。 毕竟吓人不是她的初衷。 烛容练得很好，很认真，半刻没有停歇，规定的时间一到，白瑟便让烛容停下来，没过多久夏氏便令人端来了饭食。 侍从端来了两份食物，本该分别送往两个房间，放在不同的案上的。烛容见了后朝端着饭食的侍从说：“等等。” 他转过头问白瑟，态度恭敬，言语和顺，他轻轻地问：“师尊，我可以同师尊一同进食吗？” 白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 现在的小年轻怎么想的她一点儿也不想知道，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就随他去吧。 烛容的脸上露出纯净又灿烂的笑容，说话的音量顿时提高了几分，他吩咐侍从：“以后都送往师尊的房间，我每天都要同师尊一起进食。” 到底是心性不成熟，吃个饭还要人陪，若是想让烛容能独当一面，还得多加磨炼呢。 嗯，既然烛容称呼她一声师尊，那她就得有为人师尊的担当，让烛容早日修成神身，成就一番伟业，毕竟这是第一个称呼她为师尊的人，虽然只是个凡人。 烛容坐在白瑟的身边，有些不太自在。他拿着筷子转了转，蹙眉想着，他和师尊还不太熟络，该同师尊说些什么呢？ 想了许久，他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吃了一会儿，他已经足够饱了，可是师尊几乎没动筷子，难道果真如传闻中那样，神仙都不用吃东西的吗？司师尊也是神仙，为什么司师尊的饭量却很大呢？ 半天一晃而过，烛容吃完饭后就不见了踪影，中午的时候，风刮个不停，好像更冷了，传闻中的燕燕从未出过偏房的门，而小冉也不知道忙活什么去了，院子里寂静无声，于白瑟而言，又是一片沉沉死寂。 离烛容修习灵力还有一段时间，那就去躺了一会儿吧，除了躺着，实在不知道做些什么呢，做什么也都提不起兴趣。 白瑟的睡眠极浅，当院中有脚步声的时候，她即刻就醒了。 第234章 归神卷·公子烛容(4) 急促的脚步声从庭院传来，能走得这般肆意潇洒的，不是烛容是谁？ 白瑟起身，朝庭院中走去，庭院中已经不见了烛容的身影，她望着西边偏房的方向，果不其然，烛容慌慌张张地从偏房里跑了出来。 于此同时，很多脚步声透过院墙传入了她的耳朵，有好几个人正朝这边赶来，也不知道是去找对院的烛宁还是来找烛容的。 看烛容这慌张的样子，八成是来找烛容的，难不成他又惹了什么麻烦事？ 烛容从偏房出来见到了白瑟，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又唤了一声：“师尊。” 他之前上街去了，买了许多吃的，各种各样的都有，师尊胃口不好，吃得极少，他原本都是给师尊买的，可是……他把那些吃的都留在了偏房，都放在燕燕的房中了。 也许……燕燕姐姐也爱吃呢。 “嗯。” 白瑟应了一声，众多脚步声戛然而止，烛容突然跪了下去，跪在冰凉的地上。 “漓漓？” 有人叫着这个熟悉的名字。 她朝院门口望去，好几个人伫立在那里，包括烛庭晖和平英。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眉眼凌厉的男人，他穿着黑色的华贵的衣裳止步不前，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他仍然是她记忆中那个精神矍铄无情且多情的人，只是光华洗去了他少年时柔和的棱角以及满身的桀骜不驯，他变得沉稳极了。 他的身后还有几个修为尚可的人，想必是他的贴身侍卫。 来人是司幽国身份最尊贵的人——殷岱，他看起来只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能保持如此容貌，于凡人而言，修行的境界已经很高了。 殷岱又不由自主地唤了她一声：“漓漓？” 声音极小，语气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惶恐的不可置信。 明知道不可能是她，可殷岱偏偏又期盼着是她。 是她吗？他可爱的小师妹，漓漓。 时隔多年，他仍然记得她，他的小师妹，姜漓漓。 殷岱想起漓漓儿时曾跟随他上山捉鸟摸鱼，下山喝酒听戏调戏青年才俊良家妇女之类的事情。她幼时圆圆的脑袋，可可爱爱，一双极为纯明的眼睛总是会望着他，会追着他跑问他许多问题，她对这个冷漠的世界总是充满了诸多好奇，对他充满了崇拜之情。 向来，他在她面前是说一不二的。 陪他花天酒地是她，解他深深寂寥是她。 庭院中这个女人的眼神冰冷，没有漓漓的半分灵动与活泼，是了，她不是漓漓，他的漓漓已经消失在人世间很多年了。 可是真的像啊，像极了。虽然眉毛不一样，眼睛嘴巴鼻子也都不一样，可是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想起了他可亲可敬可怜的小师妹。 漓漓啊，你可知师兄真的很想你，时隔多年，这世上已无人再像你那时的真诚与善良。 爱他的变成猜忌，不爱的总是算计。 他想起自己曾屠戮师门，攻入姜国宫城，若漓漓活着，他们之间的同门情谊也该荡然无存了吧。 白瑟没有言语，跟在殷岱身后的烛庭晖便弯着身体向殷岱介绍着她：“禀王君，这是白瑟神师，受司神师之托来教化微臣那冥顽不灵的儿子……” 冥顽不灵。 烛庭晖也真是舍得说自己的儿子。 殷岱高傲又深沉地穿过院门，没有理会烛庭晖径直朝白瑟走来，可怜小烛容一直跪在地上不能起身。 殷岱一直看着她，那眼神，丝毫不掩饰其中的惊奇、兴奋、失落。 白瑟微微皱眉，装作被人参观而微微恼怒的模样。 殷岱解释：“是孤唐突，孤的小师妹长得有几分像神师，所以孤一下子便失了神。” 呵，殷岱暗自嘲讽自己，真是痴心妄想，他怎么还能见到小师妹呢？她去世时姜国下了小雨，葬礼举行得十分隆重，她葬在姜国的王陵里，她未过门的丈夫在王陵前晕了过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漓漓她，如今应该只剩一具白骨了吧，他从来也没有去祭拜过她。 不知漓漓是不是怨恨他？ 白瑟冷不丁地回答：“想必王君与王君口中的小师妹感情甚笃……” 殷岱笑了笑，回着：“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如我的亲生妹妹一般。” 是的，他一直把漓漓当做亲生妹妹，只不过当初下起手来没见得有多留情罢了，他向来是个狠心的人，从来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白瑟看了眼烛庭晖，那个在官场上纵横的人物，此时红光满面，仿佛殷岱的到来使得他烛府果真蓬荜生辉一般，想必他的内心定是愁苦不堪了吧，愁苦到丝毫没有注意到还跪着的烛容。 烛容一动不动地跪在冰凉的地上，头贴着地，如一尊穿着衣裳有着血肉的石像一般，那么弱小，不知疼痛。 她已经有些不忍心了，可这里是凡间，殷岱是凡间之主，她没有必要去拂了他的面子。 “神师都教烛容什么？” 殷岱立于庭院中问白瑟。 “剑术。” “孤近年来时时练剑，对于天下有名的剑法略知一二，可剑法到底不够精湛，不知可否请神师赐教一二？” 庭院中顿时寂静无声。烛庭晖本能的想要恭维殷岱一声王君剑术出神入化，天下谁与争锋？可看了看白瑟那张冰冷的脸之后，就闭上了微张的嘴。 真是沾了阿容的光，没想到他这把年纪了，还能看到王君和神仙较量呢，怎么这颗老心竟然如此激动呢？ 白瑟望了一眼神情真挚的殷岱，眼中尽是冷冽。 好，赐教就赐教。 “赐教算不上，听闻王君剑术天下无人能敌，能与王君切磋也是白瑟之幸。” 她必须胜，否则又怎配为人师表？怎能让烛容信服？ 这是个好机会，也好让烛容看看同是凡人的殷岱的本领，若是他受到激发，说不定从此能发愤图强。 白瑟趁机对着地上跪着的一言不语的烛容说：“烛容你去屋中将为师的剑拿来。” 见殷岱没有应声，烛容抬起了头，从地上起身，除了师尊，他没有去看任何人，他在众人的注视中走进了房间把木剑恭恭敬敬地递到白瑟的手中。 第235章 归神卷·公子烛容(5) 众人惊叹，神师果然是神师，竟用木剑与王君对抗，这不是根本就没把王君放在眼里吗？这可叫王君情何以堪？ 众人屏息凝神皆退后数步。 殷岱倒是很坦然，他拔出随身佩戴的长剑作揖说：“得罪了。” 瞬间，庭院中起了一阵风，殷岱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朝白瑟攻击着，迅猛且声势浩大，他的剑势密集得如天上掉落的大雨一般，一般人定会避无可避。 烛容提心吊胆着，王君的那双眼睛就如同丛林深处的老虎一般，锐利、深沉地让人不敢直视。 “咚——” 他吓了一大跳，师尊身后的墙破碎了，石块掉在了青石板上。 “嘭——” 剑气挥舞而过，她身后的石缸爆裂，溅起无数水花，水哗哗流着，打湿了庭院的一角，可是师尊只是躲避着王君的攻击！ 虽然师尊的身段轻盈，灵动地如同在空中飞舞的灵蝶一样，可是师尊为什么不还手呢？ 小心！ 出手吧，师尊！在王君这样接连不断的攻击下，你会受伤的！ 白瑟皱眉，殷岱的修为已经高深到仅凭剑气便能让石缸破裂，他果然没有让她失望，看看吧，这才是人间修行者的光荣，这才是对修行有着一颗虔诚之心的人，至少没有辱没了青琅的门楣！ 她真想展示神仙该有的傲气和修行者该有的好胜之心，她真想一招就把殷岱打倒，让他趴在地上不能起身。 可是她不能使用神力。不能，绝不能。如此她也只是个剑术超群的神而已。 她提起木剑，神色如常，院中顿时强风冷冽，几只路过的鸟儿慌忙闪过，就连观看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退到了院墙下。 难道这就是神仙的力量吗？光是一把木剑的剑气就能让众人受到强烈的压迫！ 殷岱每次出招都极为凌厉，步步杀招，震得她提着木剑的手都麻木了。她一方面要抵御殷岱的进攻，避其锋芒，使自己不受伤害，一方面又要使自己不伤到殷岱。她不能伤了殷岱，因为他是一个君王，出了变故会天下大乱。 打了这么久，应该差不多了吧。再不结束，她的手骨都要碎了。 烛容双眉轻皱，身体抵着冰冷的院墙一动不动。他一直望着白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院中的风呼呼作响，细碎的杂物夹杂其中，风吹得他眼睛发涩、发疼。 即使如此，他的目光也没有离开白瑟半刻。 虽然知道师尊是神界的神尊，她的剑法无人能敌，但他偏偏莫名其妙地害怕着。 也许是王君气场太过强大的缘故吧，众人皆知王君师承青琅，一生崇尚修行，修为又怎么会低呢？或许是听司师尊说白师尊身体不好的缘故，她的气色一点都不好，面对强敌即使赢了必然也要劳神费力，要是万一师尊……败了该怎么办？会不会遭到众人轻视，说她一个神仙还不如一个凡人？ 认识白师尊的时间太少，他还不知道她的实力，可是他见识过司师尊一剑十人的样子，师尊她……应该比司师尊还要强大吧，他无需担心的。 无需担心，烛容。 王君跨上院墙，跃入空中，以飞快的速度执剑猛然朝师尊劈去。不，师尊已经避无可避了！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仿佛是自己猛然置身于王君锋利的剑下，惊恐无限，连呼吸都忘记了。 王君手中的剑，可是天下第一名剑，无坚不摧啊！ 师尊——他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甚至迈不开步子，不能跑到师尊的身边。 “哐当——” 是剑落的声音，王君手中的剑掉落在了青石铺就的地上，而师尊立在原地，院中的气浪把她的长发席卷了起来，师尊黑黑的长发飘扬在空中，凌乱且张扬。 木剑安然地被她握在了手里，木剑与铁剑交锋，木剑竟然没有断裂呢。 他偷偷看了看众人的神情，大家都震惊于这场人与神的交锋里。 风随之师尊收剑的动作而止了，他的背上起了一层冷汗，不过他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就知道，他的师尊会赢。 明明没有太阳，可是师尊的身上仿佛铺了一层金光，那么明媚亮丽，吸引着他的目光。她淡然地立在那儿，没有赢了王君的骄傲与高兴，只是立在庭院中，等着侍卫将王君的剑捡起，等着王君离去。 师尊昨日的头发像个男子一样簪着，今天她梳上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还将许多头发披露了下来，垂在背后。 也许师尊还是个未嫁之人，在凡间，嫁了夫家的女子是要将头发全部绾起来的。 王君说：“多谢神师赐教，神师剑法精绝，非我等凡人所能比，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再向神师请教。” “王君自谦了，吾已经修炼上千年，而王君年纪轻轻便能达到如此境地，已是天纵奇才。” 呵，天纵奇才。那是从前世人夸赞漓漓的词，若是漓漓还活着，定然不可一世，剑术也比他厉害得多，不过若是此刻是漓漓与她比剑，她赢了定然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她一定会撅起嘴装模作样地鄙视他，给他的心里添完堵后就诚心诚意地安慰他，说一些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大道理。 那张灵巧的小嘴啊，可会说话了。 他看了看眼前这个神情冰冷的人，强，是真的强。他已经使出了全力，她却深藏不露。 像，真的像啊，像极了。那握剑的样子，站立的样子，转身回头的样子……可惜他终究不是他的小师妹，所以不能彻底的让他心悦诚服。 只是可惜，这世上再也没有姜漓漓了，她只能永远活在他的记忆中，也不知这世上还有几人记得她。 烛容从院墙下走近，走到白瑟的身边，伸着双手。她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将木剑放在了他的手中。 殷岱的王者之气在此刻显露无疑，他带着几分君王的威严与不苟言笑，他神情严肃地说：“烛容，你能有司神师和白神师亲自教你修行，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也是我司幽国的幸事，孤此来是来嘱咐你，要勤加修炼，不要辜负两位神师的谆谆教导和孤的期望。” 第236章 归神卷·公子烛容(6) 烛容躬身拘礼，从容且柔和地回着：“烛容谨记王君教诲，定当勤勉学习，以期早日学有所成。” 烛容这模样纯真无害，没有一点儿刚勇、暴戾、傲气、自信，也许真的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酒囊饭袋罢了，殷岱转而对白瑟说：“烛容就有劳神师多费心了。” “王君不必担心，吾身为烛容之师，定当尽心竭力。” “假以时日，若是神师觉得烛府无聊了，不妨来王宫住住，王宫的门永远对神师敞开。” 殷岱毕竟是司幽国的王君，不好直接拂了他的面子，所以她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恭送完王君后，烛容回头，看到白瑟微微皱了皱眉头，似乎在想着什么，那是满脸的倦容。 她转过了身，无力地朝屋中走去，孤单且瘦弱。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些难过起来，他刚刚甚至不敢直视师尊那张憔悴的脸。 他想要做点什么，可是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跟着她进屋，为她倒上一杯热茶。那壶热腾腾的茶水啊，还是小冉提进来的。 不一会儿，平英师尊终于到了，他来接他去空云山上修炼。可是他一点儿也不想去，他只想留在屋中，等候白瑟师尊差遣，为她递水簪花。 可到底禁不住白瑟师尊的一次皱眉，一个疑惑且微寒的目光。 他们一走，屋子里又显得寂寥起来，夏氏将晚餐送了过来，可是烛容却还没有回来，她随便吃了几口，便叫小冉将食物退了下去。 时辰不早了，天气阴沉，没有残阳孤立山头，秋日寒风瑟瑟，小冉在火炉里加了许多黑炭，她洗了头发沐浴过后，便坐在案前，只是静静地坐在案前，双目呆滞，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看。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天黑，下起了哗啦啦的雨。 小冉连连哈欠的样子，白瑟知道作为一个侍从她一整天几乎没有停过，便有些于心不忍，让她早些去休息了。 至于她，那就再坐一会儿吧，长夜漫漫，实属难熬。于是她坐着又发了会儿呆，可是呆着呆着，就听到了庭中淅沥的雨声。 嘈杂，混乱，扰人清幽。 这雨，是从很远的天上落下来的。 她又想起那个难以忘怀的人来。 承蒙拂弦照料，虽然没有住在他给她安排好的院子里，也没有用他给她安排的侍从，但她在烛府也过得很好，平淡且麻木。 今夜凡间大雨，神界定当没有雨，也不会冷吧，昆仑宫中向来繁花似锦，星夜如辉，如此良辰美景依旧，拂弦在做什么呢？ 是不是他们之间的故事止于他从成丘院子里离开的那天，止于她不再主动找他那一刻？ 他们之间的故事永远……停止了吗？ “嘭——” 门突然开了。 她抬头之时，烛容已经跑到了她的面前。 他是匆匆忙忙跑进来的，手中拿着一把破烂的伞，今夜的风很大，把他的伞都吹坏了。 烛容此刻看见白瑟才突然意识到，他已经不住这个房间了。 从药馆回来，今夜不知道突然是怎么了，突然魔怔了。他袖子里藏着药包，心中想着师尊，就直接冲到师尊的屋子里来了。 他这样莽撞，师尊有没有被他吓到？ 天气比较冷，炭火已经燃尽，时辰也不早了，可是师尊却仍然坐在案前。 她为什么仍然坐在案前？师尊刚刚想起了什么？为什么又是那样的悲伤？ “师……师尊。”他呆了一瞬后朝白瑟拘了一个礼从容地说：“弟子唐突，怕又会下雨，只想着早些回来，本能的就往这里跑了，弟子有没有吓到师尊？” 他在她面前自觉就把声音放小了。 “没有，天凉，你快去沐浴更衣吧。” 他仍想说些什么，但动了动嘴唇后，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就拘礼而退并关上了门。 过了一阵子，有个人轻轻走到白瑟门外，伫立着，不敲门也不出声。 不用想也知道，定然是烛容又来了。 这么晚了，他还有什么事情吗？难不成白日里受到了激发，大晚上的要向她请教？ “师尊睡了吗？” “没有。” “那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 烛容推门而入，站在她的对面。 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衣裳，披散着湿湿的长发，长眉俊逸，双眼清澈。 咦，这面容，还挺秀气的。 “今天修炼得怎么样？” 烛容微愣，他没料到师尊会问这个，他淡然一笑，撒谎说：“还行，司师尊夸我略有长进。” “这么晚了，你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烛容掏出藏在袖中的香囊递到白瑟的面前说：“前夜我在柴房扰得师尊睡不着，料想师尊可能睡得不安稳，就在街上买了一个安神的香囊。” 白瑟接过香囊，随口说了声：“有心了。” 她的面上是冷冰冰的，心中的愁苦致使她不能从容地笑出来，可是心里却是暖暖的。 真的是个细心的徒弟呢，凭着这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她也得好好教他。 “师尊……” “还有什么事？” “没有了。” 他想问一问师尊为何夜深不眠，为何静坐不语，为何无声悲伤。 他想问一问师尊，他能为她做些什么。 可她是神界的神啊，有什么事情是连她都办不到他却办得到的呢？ 没有，一件也想不到，所以他只能默默走了。 他回到了自己的房中，把从药馆里买来的药草倒进小陶鼎里，然后把小陶鼎放在案台上，他蹲在案台前拿着杵在烛火下一下一下捣着，直到快要碎成粉状了，他才停了下来。 他站了起来，发现腰有点儿疼，许是蹲久了的缘故。没关系，腰疼算什么，只要东西做成了就好。 他拿出在集市上买的布和棉花，又拿出藏在床下篮子里的剪刀和针线。 这要怎么样才能做成一个枕头呢？ 要不找找小冉吧，她虽然五大三粗的，但她每次拿着针线补着因为肥胖而被胀开的衣裳时都麻利得很。所以他想着，他一定会做枕头的。 侧耳去听，院子里静悄悄的，这个季节这个时候，就连虫鸣都难以听到了——小冉已经睡了。 第237章 归神卷·公子烛容(7) 算了，又何苦麻烦小冉，他自己做一个不就好了吗？不就做一个枕头，有什么能难倒他的呢？ 思忖片刻，他一手拿针一手拿线，在烛火下学着小冉的样子穿了起来。 他眼神好，聚精会神穿了两次就穿过去了，可是，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他解下衣裳，仔细看了看衣服上的针脚，拿着针线在衣服上试了试。 试得差不多了后，他放下针线，拿起剪刀，把最薄的丝布剪碎，做成了六个小小的布袋，把捣碎的药草放进布袋里，然后再缝了起来。 一针一针的，细细密密的，药渣应该不会掉出来吧。 他拿起布袋闻了闻，一股淡淡药草的香味从布袋里散发出来，嗯，还行，不知道师尊能不能闻得惯。 抬头去望，烛火即将燃尽了，他拿出新的烛火重新燃上，又在案台前坐了下来。 接下来，就是做枕头了，枕头嘛，缝成一个长长的布袋应该可以的。 他剪下一块稍大一些的布料，布料上还有两朵已经绣好的小兰花，小花儿很好看，这块布摸起来很柔软，做成的枕头应该不至于太粗糙。 这块布是他精挑细选的，和他枕头的颜色有些相似，都是灰白色的。 师尊有些灰色的衣裳，她应该喜欢这个颜色。 他取过针线，准备缝时，突然听到了好几声鸡鸣声——天都快亮了。可是枕头还没有做完，白日是绝对不能做这些的，被小冉知道了他偷偷摸摸地绣枕头，她指不定会如何笑话他呢。 不仅她会笑话他，小冉还会拉上她的好友，一同躲在树底下笑话他。 所以得快些了。 也许是低头太久，脖子很痛，他转了转脖子后，盯着手中的布料看了看，晕晕的，看得不太真切，眼睛涩得厉害，好困呢。 困极了，眼睛都要耷拉在一起了。 烛容啊，绝对不能闭上眼睛，睡着了就会耽误大事的。 他揉了揉眼睛又晃了晃脑袋，竭力使自己保持清醒，这个药枕是送给师尊的，绝对不能有丝毫马虎。 他拿着针线，往案台上的烛火旁凑了凑，又一针一针地缝了起来，他缝得很密，可是却怎么也缝不齐，有些黑色的针脚露了出来。 天大亮的时候，烛火熄灭了，枕套也总算做好了，他把棉花塞进套子里，然后把装了药草的小布袋塞进棉花中，又用针线封好口，这样，一个药枕就算做好了。 他拿起枕头抛了抛，枕头还算柔软，他做的枕头没准可比小冉做的好看多了。 哼哼，他还真有做针线活的天赋呢！ “框——” 他听见开门的声音，一定是师尊起来了，因为练剑的时辰到了。 他抱着枕头走了出去，见师尊立在长廊上，望着阴沉至极的天空。 寒风吹起她的长发和她的衣裙，仿佛要把她吹走一般。 不，大风啊，如果你能吹走什么的话，就请吹走师尊的愁苦和孤独吧，让她开心一点，这样她或许就不用教他练习剑术了。 “师尊。” “嗯，开始吧，你的剑呢？” 怎么把枕头抱了出来？难道他还没睡醒？ 烛容抱着枕头伸了伸手，又缩了回去。 不是觉得自己做的很好的吗？怎么突然就拿不出手来了呢？这么丑的东西，师尊会不会嫌弃呢？ 烛容撇了撇嘴，转身跑了，跑进她的屋中，留下白瑟不明所以立在原地。 算了，烛容还小，顽劣一点也正常的，他本就抗拒修行，练剑前耍耍小性子也没关系。 不一会儿，烛容又跑出来了，出来时，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他的手上已经买没有了那有着兰花图案的枕头。 “师尊，我昨日出去转悠时，买了……买了一个药枕，虽然丑了点，但是，但是能助人入眠，师尊睡眠不好，我就把它放，放在师尊的榻上了。” 该死的，他怎么又有些结巴了？ 白瑟微惊，唔，那个丑枕头是给她买的？ 可是多谢乖徒儿这样的客套话真的说不出来啊。 那个枕头，灰不溜秋，真的太丑了。 她不得不露出老者般慈祥的面容来，她应和着：“有心了，为师很欣慰有你这样的徒弟。” “师尊不用客气，若能解去师尊的烦忧是我的荣幸。” 当天空碧空如洗时，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阴沉的气象过去，人间添了喜庆的色彩。邻里的喜事办了起来，白日里，偶尔会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宴席上的欢笑声频频传入了庭院里，街那边的人家里定然胜友如云，高朋满座吧。 是住在大街对面的青年娶了媳妇呢。 晚饭过后，白瑟站在屋檐下的长廊里吹着急来的晚风，几株杂碎的枯草在风中摇动，傍晚斜阳落入山头，暮色已经降临，几只倦了的冬鸟往林中飞赶，烛府的炊烟灭了，细细听着，是狗吠的声音，定然是劳作的人拿着劳动工具正回着家。 在这样祥和的傍晚里，小冉搬着楼梯在烛容的帮助下爬上高墙以奇怪的姿势趴在墙上盯着街对面的院子。 “看到了新娘子没有？小冉啊，你可太重了，我手都扶酸了。” “公子你别催，奴再看会儿。” “看到了没有？” “出来了，出来了！” “怎么样？新娘子好看吗？” “她和新郎一起进屋了，我没看清！” “说了让我来看吧！” 烛容嘴上抱怨着没有看到新娘子，手却没有离开梯子，小冉在烛容的帮助下终于挪了下来，她搬开梯子后拿起墙角下的扫帚在庭院中扫着。 最近她嚷嚷着一定要多干些活，让自己瘦下来，她说一定要把自己变得好看些，这样公子说不定就对她和燕燕一样好了。 其实她要瘦下来很简单，每日不要吃那么多东西就行了。 烛容甩了甩酸痛的手后就去看燕燕了，也不知他同燕燕说了些什么，细细的欢笑声传了出来，传入了小冉的耳朵，小冉嘟着嘴拿着扫把狠狠地扫着地面，每扫一下便朝偏房的方向翻一个白眼。 庭院没扫完，白眼倒是翻了不少。 第238章 归神卷·公子烛容(8) 没过一会儿，烛容从燕燕的房间里跑了出来，小冉扫到墙角去了。 他跑到了她的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着话。 他说：“师尊，今日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奇怪的人，他牵着一只猴子，那只猴子可真聪明，会朝人作揖，会掀姑娘的裙子，还会哼两句歌呢。” “嗯。” 他说：“师尊，我问了，明天他还会牵着猴子到街上卖艺，师尊明天去街上看看吗？” “不去。” 成精的猴子她都见过，被人强逼着卖艺的猴子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同人住久了，多了点儿灵性而已。 他说：“秋林的枫叶开得可艳丽了，那边有小溪，有清潭，名人雅士常常去那儿吟诗作画，有个名动天下的儒士明天会在秋林举办了一场宴会，到时群儒荟萃，笔墨成书，曲水流觞，定然别有趣味，如果明天天气好的话，师尊去看看风景吗？” 不过是文人墨客的豪情雅兴而已，或书壮志未酬之苦，或吟山高路远万里羁旅之孤，或抒爱恨情仇悲欢离合之感。这些有什么好欣赏的呢？ 若说看风景，这人间盛景再艳丽又如何？终究是别人的风景，别人的诗情画意。 “不去呢。” “那……师尊晚上出去玩吗？即使是晚上，永巷里也灯火通明，卖吃的、卖酒的、说书的、卖奇珍异草的、卖武器瓢盆的都有。就连算命的先生都有许多呢，司师尊就常常在那儿摆摊给人摸骨看相，生意可好了！永巷旁有一个大湖，成丘的女子都喜欢点着花灯，泛舟湖上，听着岸边的歌谣，买着清酒，吃着瓜儿果子，说着佳话，赏着星星月亮。若是运气好，还能碰到比武试剑的事情呢，那些江湖高手们一脚能跃几十丈，从船上蹬上高楼不费吹灰之力！有些还能脚踏湖面，直接从船上踏入岸上，像燕子拂过水面一样不会掉入湖中，可厉害了。师尊，今晚咱们出去玩玩吧，您一定会高兴的。” “不去了，明天要教你的剑法还没有想好。” 不是他自讨没趣，是她对人间失了兴致。 一切都这么平常，她已经适应了在烛府的日子，每日早上教烛容练剑，顺便活动了自己筋骨，下午就睡睡午觉，若觉得无聊了，就去书房翻两本陈年旧书，读一读他人的悲欢之事，看一看深山老林的怪闻。 剩下的时间都用来等烛容了，她等着烛容从空云山上回来，在她身边说个不停。 也真是奇怪，她竟然不嫌弃烛容喋喋不休聒噪不已，反而每天都期盼他能早些回来。 烛容的院子很好，很清静，目之所及，都是新的事物新的人，只要平英不出现，她就不会主动想起往事，令人恶心的、憎恨的、不堪的事情。 小冉把扫帚放在墙角下，然后跑到烛容的身边，抬着头前倾着身体，以扭曲的姿态站在烛容的面前，仿佛是想要撒娇可无奈身体太过圆润，于是这姿势就显得有些滑稽起来，像一只撅着圆尾巴的鸭子抬着头在讨食。 小冉笑着：“要不公子带奴去吧，奴有的是蛮力，会听公子差遣，还能保护公子。” 因为她没有答应他的邀请，烛容似乎有些难过，他默默地走了，就连小冉同他说话他都不回。 他独自出了烛府，也没说要去哪里。不过她料想，应该是去他所说的热闹非凡的永巷里头了。 夜晚，星辰密布，冷风强烈，她吹灭烛火，闭着眼睛躺在榻上，聆听夜风。 有人翻上院墙，坐在高墙之上，晒着皎洁的月光。 他在院墙上只是坐着，坐了许久，不进屋偷盗，不逾矩采花，从凡间看着月色，静默看着天下的清辉。 这真是个奇怪的人呢，彻夜守在别人的高墙之上。手里是否拿着闷酒？是否醉了时光？是否也如她一样彻夜不眠放不下过往？ 午夜过后，他终于离去了，因为有两个人匆匆步入了这个小院子，一主一仆，分外焦急。 “神师？” 月光下，夏氏来回踱步的影子映在门上，踱了几个来回后，立在了门前又叫了一声：“神师？” “什么事？” 白瑟打开门，见到了衣着华丽的夏氏。她头上插着各种簪子和花钿，可是头发却凌乱着。她的耳垂很长，左耳上坠着一只翠绿的宝石，不过右耳上却空空的，细长的眉毛几乎蹙成了一堆。因为未施粉黛，所以夏氏脸上那几颗迷人的小雀斑也被她一览无遗。 什么事情把她急成了这个样子？让她竟来不及顾及她的美丽。 见白瑟开了门，夏氏的脸变得舒缓起来，她仍然是烛府那个高傲又美丽的女主人。 “神师，刚刚夜贤楼的人匆匆前来禀报，说烛容和太子妃的表弟魏邦民碰着了，还起了争执。夫君被王君派往柳郡了，他走时叮嘱我千万要顾好家，要把烛容照顾好。今夜不知道为什么，烛宁也不在府中，所以我只能来找神师你了。那魏邦民顽劣不堪，长得凶神恶煞的，他从前因为欺负我家烛容，被王君禁足了一个月。他怀恨在心，如今定然会下狠手的！” 说完夏氏就匆匆跪了下去，像唱戏一样大声哀求着：“还望神师出手，去夜贤楼救救我家烛容！” 走去前院，夏氏连马都已经备好了。 备了两匹，一匹给带路的小渭，一匹给她。 烛府到夜贤楼的路程很近，在街上七拐八拐奔跑了一阵，走过湖上的风雨桥，吹一阵风就到了。 它矗立在湖边高地之上，南北两楼与中间的主楼倚天耸立，如大鹏凌波展翅将要西飞。楼阁云影，绚烂而华丽的色彩倒在映湖中。 这就是夜贤楼——夜晚汇聚天下闲人的高楼。小渭说，这是成丘内最高尚的青楼。 踏进夜贤楼，焦急等候在门口的夜贤楼的侍从说烛容在三楼尽头的房间里。 白瑟匆匆爬上三楼，大老远的，她就听到了器皿倒地的声音，男子粗犷的怒骂不绝于耳，一声声愉悦的欢笑伴随着飘动的门帘和蕴含着人间浮华高雅的琴音传遍高楼上下。 第239章 归神卷·公子烛容(9) 门窗上挂着的那一层薄薄的帘子上绣着栩栩如生的图画，素朴精巧又奢靡。 透过这层薄纱，她看到了屋内精致奢华的烛台，烛台用青铜雕成了一只古代的小神兽的样子，神兽的一只尖角顶着盏台，一盏长明灯赫然立在上头，发着微青色的光芒。 淡青色的烛光如同地狱的幽火一样照着满屋囚首垢面的青年才俊。 三个人将烛容堆倒在地上，用肮脏的手扇着他的脸，用脚踢着他的身躯。 有人身姿慵懒半露胸襟抱着璧人高吟：“开窗清月光，明烛解罗裙。含笑妾膝下，举体兰慧香。” 有人举杯买醉，醉意熏熏拍手叫好。 有人静坐案前抚着名琴，心潮澎湃尽露于琴心里。 这原本用来聆听风雨的楼啊，在暗夜中成了风度翩翩登徒浪子的行凶恶地，他们竟还可笑地配以长歌和琴韵。 他们动手的声音如同捶打在一团棉花上一样，沉声不扬湮灭于这漆黑的夜里。 行凶者高喊：“哼，你不是有两个神仙师父么？叫他们来呀！来瞧瞧你这窝囊的样子！” “哟，今天怎么又不还手呢？你不是仗着你有个老不死的爹吗？叫你爹来看看呀，看他敢不敢对我怎么样！” “你不是喜欢去死人堆里偷尸体吗？你不是连死人都不放过吗？怎么还来夜贤楼呢？” “就你！你也配来夜贤楼？” 这个怒目圆瞪的男子轻蔑于别人的骄傲又侮辱别人的勇气，他心怀妒忌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用蛮力来使烛容的身体疼痛，使他的内心憎恨来完成他胜利者的虚荣。 就连买醉者都摇头一声叹息。 烛容忍受着一拳又一拳的殴打，无人堵住他的嘴，可是他一个字都没有回，任凭别人辱骂着。他没有揪住对方的头发，没有朝对方的脸捶去，也没有拿起掉落在他身旁的杯盏当做武器。 他双手抱着身躯蜷缩着在地上，额上青筋突起，止不住地战栗着。 仍是那个怒目圆瞪的男子，他熄了漫天怒气，拿起案上装着清酒的酒壶，将壶中千金的酒全部倒在烛容俊秀的脸上，他被呛得连连咳嗽着，胸脯剧烈起伏，连呼吸都很困难的模样。咳过之后，他只是皱着眉颓然地闭着眼睛，没有怒意，甚至没有挣扎，她没有听到一丝呜咽和哀嚎。 她抬手，珠帘暮卷，淡然地进入这夜贤楼最别致的房间里。 案上玉盘银盏，白梅红梅交错在雕得异常浮夸的奇形怪状的书架旁竞相绽放，酒香伴着梅花花香扑鼻而来，圆圆的大榻在屋中极为耀眼，透过紫色的镶着金线的帷幕，可以看见大红的被子铺在榻上，晃动的一排排流苏挂在帷幕之上。抬眼东望，星光点点，窗外可见西山下美丽的湖光。 她恍若进入了贤人的书香门第一样，正感受着屋内贤人咏赞欣喜的目光。 她来了，所以屋内劲风横扫，顷刻之间就如同被强盗洗劫过一样，将满屋高雅的华丽景象变为了一地狼藉。那层薄纱做的门帘也被卷成了一束布条，敲打着门框，在长廊上席卷着，发出“滋滋”的声音。 纨绔们出没于黑夜，用金钱权势取暖，腐出恶念为生，不知人间险恶，连她白瑟的徒弟都敢欺负，也该让他们体会寒冬的冷冽。 半露胸襟的男子猛然起身，他怀中的璧人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便滑到了地上，她踉跄着起身躲在了男子的身后。 琴音也戛然而止，醉得深沉的人起身问她：“姑娘，你是谁？可是来找我共度良宵的？” “我就是烛容的师父。” 他呆了立在原地，看着她揪起他的同伴朝墙上甩去。 “砰——” “啊——啊——” 是作恶者撞壁的声音，为首动烛容者破墙而出，被她丢进了湖里。除了那个惊慌失措的女子，他们一一被他丢进了湖里。 不过那些没动手的人可就幸运了，他们是从窗户出去的。 她细听，落湖的人溅起了一道道壮丽的水花，水花打湿了坐在船上赏月的男子的衣裳，突如其来的声响和高溅的水吓得他们惊叫连连。 烛容仰头看着白瑟把魏邦民他们丢进湖中，他震惊与沉醉于师尊冷若冰霜的样子里。 然后她脸色苍白蹙着眉朝他走来，她披散着长发，穿着往日里常穿的纯黑的衣裳走到他的身边，屋子里那个穿着红色薄衣的女子连地上的衣裳也没有捡便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师尊伸出纤细的手，他愣住了，正疑惑的时候师尊握住了他因为被人踹了几脚而痛得麻木的手。 他的手是凉的，可是尊师的手更凉，这份冰凉使他从痛苦中缓过神来。他紧紧地抓着她的衣袖，眼睛不禁就变得酸涩起来，他咬着牙轻轻地问了她一声：“师尊，是你吗？” 师尊竟然会来夜贤楼里找他。 “嗯，是我，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师尊把他捞了起来，她捞着他走出这破了一个窟窿的高雅之地，他无力地躺在她的怀里，深深地吸了口气，莫名地心安。 “师尊……” “嗯？” 白瑟走在高楼上，垂下目光皱着眉看着烛容。夜色太黑，她没有注意他脸上的表情，只是看到了他眼角的泪光。 被人欺负了这么久，还一声不哼，现在知道痛了吧。 冷风明月里，白瑟柔软的头发划过烛容的脸，他闻到了师尊身上淡淡的香味，烛容偏头，往白瑟的身后望去，明亮的月光把他们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映衬在长廊上摇摇晃晃。 他盯着他们的影子看了许久，直到师尊走下楼梯，月亮被另一栋高楼挡住，他才转过脸来。 湖边的风很大，风从袖子里跑了进来贯穿全身，身上凉飕飕的。他突然想起师尊冰冷的手来，抬头望去，他看到了师尊的脖子，洁白、细腻，纤瘦地露出锁骨。 他看到了覆在师尊脖子上的衣裳——单薄极了。 他突然有些内疚起来，若不是他深夜不归，师尊又何须穿得这样少出来找他？ 烛容断断续续地说着：“师尊，那个，要不，要不你把我放下来吧，我能走，被人看见了就丢脸了。” “被人打就不丢脸了？” “那，那不一样。” “别动。” 第240章 归神卷·公子烛容(10) 师尊的声音不大，可是言语冷冽，他有些害怕，师尊是生气了吗？师尊刚才二话不说把魏邦民丢进湖中的样子是真的把他吓到了。他突然想起她对他说的话来。 师尊曾说，她只会给他两次机会，他只可以犯错两次，若是两次过后，她就会惩罚他，或许会杀了燕燕，或许让平英师尊永远不能回神界，或许会让烛府一贫如洗。 从前还以为师尊只是吓吓他，不过现在看来，这，也许是真的。 那么今夜的事情，在师尊看来，他是不是犯了一次错呢？ 不，今夜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应该不算的。 他不敢说话了，抬手用袖子蒙着脸安静了下来。 唔，被人看见了就看见了，就算丢脸也是幸福地丢脸。 小渭正牵着两匹马独自等在夜贤楼高雅的门庭里，夜贤楼的那帮侍从已经举着火把划着小舟前去湖上救人去了。 湖上灯火通明，是难得的盛景。 白瑟把烛容扶上马，小渭同烛容乘着同一匹。 烛容突然问她：“师尊为什么会来夜贤楼救我呢？” 是因为他深夜不归，而担心他吗？ “夏氏求的。” 烛容嘟了嘟嘴，而后又笑着说：“救我的人是师尊，就够我高兴好久了。师尊看到了永巷的夜景了吗？我没有骗师尊吧？巷尾老刘家的烤的鸡很好吃，可惜现在已经收摊了，要不然我真想和师尊一起去尝尝呢。” 被打成这样了，还有力气说说笑笑，难道这么快就将刚才的事情释怀了？或者这是他掩于表象里的从容？ 她言语冷冽：“以你现在的能力，集中精力打败其中一个人不成问题，你怎么不还手呢，这些天的剑术都白学了么？” 烛容沉默了，如果还手，他心中那深深的罪恶之源该怎么办呢？ 与其背着枷锁备受煎熬，不如挨打来得痛快。 “师尊，我不知道怎么还手。” 不知道怎么还手？人间还有这样奇怪的事情？ 她朝烛容望去，他却“识趣”地低下了头。 烛容身后的小渭忍不住在夜空中挥毫着他瘦弱的手臂说：“公子，只要你像我这样不顾一切的去打别人就行了，看见什么就拿起什么，总之把别人打得头破血流就不会被人欺负了。公子，你每次都不会还手，下次出门可一定要遵从大人的教诲，多带些人跟着，你可不能再被人欺负了，你被人欺负后，你都不知道大人和大公子有多伤心。” 每次都被人欺负，每次？都没有还手？ 这是脑子有病？ 白瑟深深呼了一口气，好吧，没关系，痛的又不是她。 …… 三年一晃而过，烛庭晖仍然是大司空，烛宁娶了懿王长女殷苏，如今他二十五岁了，虽然只有二十五岁，却治理了水患，平定了叛乱，为殷岱出谋划策，年纪轻轻已经成了大司马，军权在握，已经功成名就。 烛府的权势更甚从前了。 烛容马上就要十七岁了，他的脸上虽然还残留着少时的稚气，可是青年的英气渐渐显露，他再不是那个做事不计后果的小孩儿。 不知不觉，他已经比白瑟高了，她要抬起头才能看到他那双纯净又明亮的眼睛。 烛容从前救下的女子燕燕身体也好了，活蹦乱跳的，说要报答烛容的救命之恩，自愿以侍女的身份侍候烛容。 也好，帮帮小冉也挺好，小冉一个人也有些忙不过来。 白瑟所知道的剑法她都教给烛容了。烛容学得很认真，不管是寒冰三尺还是暴雨倾盆，他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庭院中。她教起烛容来很轻松，比起从前带领她的小妖们修行要轻松多了，哪怕再复杂的剑术，基本教个一两遍他就会了。 可也仅仅只是学会了动作，他的动作太慢，力量太小，没什么威力。若是继续这样下去，恐怕这辈子都无望成神。 饶是如此，也没见司命来现个影。 教无可教时，她便想了一个办法，她执木剑日日陪烛容练剑。不管他使用何种剑法，只要他能拼尽全力与她对招就行。 可是不管他使用什么剑法，他总是招架不住她没带多少力气的一招。 一招都不能。 每每他被她打得浑身青紫摔倒在地时，烛容总是会不哼一声地爬起来，歉意地望着她。偶尔来瞧的烛庭晖或烛宁总是会拧着眉头，一脸忧愁的样子。 可把他们给心疼坏了吧，其实……她也有点心疼。 因为烛容是个特别会讨人欢喜的人。他会在天黑之前往她的房里燃上安神香，日日如此。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她买一个新的药枕说要让她每夜都安然入睡，虽然他不知道并没有什么作用。他时常把成丘街上的稀奇古怪的吃食带回来给她品尝，他会在修炼完之后跑去听书然后回来说给她听…… 这三年来，她见得最多的人就是烛容了，她每日都能见到烛容。 迫于她的神威，烛容这三年来再也没有闯过什么祸事了。烛庭晖曾私下里问她：神师，您到底用了什么方法，竟让小儿不再出门闯祸了。 她笑笑回：是烛容觉悟高，一心修行。 烛庭晖不知，她让平英背地里把他那群纨绔之友都恐吓了一番。那样的酒肉朋友怎么能奢望友谊能万古长青呢。所以一次就把他们都吓跑了。就算烛容出去找那群纨绔，他们也是不敢同烛容一起厮混的。 除此之外，她再也没做过别的事情。烛容能如此，是他自己的意愿与选择，与她无关。 只是近来，她好像和燕燕经常黏在一起。 他们一个愿意常伴公子身侧，一个愿意为姑娘遮风挡雨。这可不太好，因为燕燕很美，美得有些惊艳，绝对能让人过目不忘。而烛容十七岁了，也到了娶妻生子的时候。 前些日子，成丘最有名的媒婆赵氏来了一趟烛府，当时烛容出府去了，赵氏没有见到他，不过她当着烛庭晖的面对媒婆说：烛容年龄尚小，现在正到了修行的关键时候，不能被儿女情长给耽误了，还是请你过几年再来吧。 第241章 归神卷·公子烛容(11) 见她回绝，赵氏笑着脸走了。毕竟她是如假包换的神女，当年他们的王君殷岱都没能敌过她。 烛庭晖的脸都给气青了，因为赵氏给烛容介绍的是个官家女子，听媒婆说性格温婉，长相清秀，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还会一点儿药理，和烛容很般配。 用烛庭晖对媒婆的原话说：那姑娘能看上我家不学无术的烛容是烛容三生有幸。 可惜被她给搅黄了。 她能把外面的姑娘挡在门外，就能把府里姑娘的梦想击碎！ 再等等，等她找一个好时机，就不信她不能棒打鸳鸯呢！ 今日天气很好，是个寒冬里少有的晴天，不知为何，天一晴，她的心情便好了起来。 她走下台阶，朝庭院中走去，庭院中已经站了一个丰神俊朗的年轻人。 墙角下的还立着满眼期待的燕燕。 烛容执剑而立，微笑着叫了一声：“师尊。” 白瑟点了一下头说：“出剑吧。” 烛容拔剑，直接刺来，白瑟拿着未出鞘的木剑本想如往常一样，拿捏着力度，让他硬碰硬而提升他的速度与力量。 可是，若日复一日如此，烛容失去了耐心与兴趣可怎么办？ 于是他一个侧身，轻声提醒烛容：“提剑。” “刺左边。” “横扫。” “注意我的剑。” “踢！” “变化招式！” “不要犹豫！出手快一点！” “欲出手可以先出伪招。” “眼睛可以看别处！” “判断我接下来的招式！” “……” 白瑟出剑轻轻抵挡着烛容的长剑，侧目一看，侍从已经将饭食送来了。 她用木剑又轻轻一挡，烛容猝不及防往后跌去——他又要摔倒在地上了。 是轻皱眉头冷眼旁观再无情地转身进屋，还是？ 算了，拉他一把吧，毕竟这是她年龄尚幼的傻徒弟。 她如箭般伸手握住了他的腰将他扶了起来。 烛容满头大汗，衣裳都湿透了，恍若被她扶了一把却仍失了神一般，没从将要摔倒的慌乱中缓过来，正愣愣地站在她的面前摩挲着手中的剑。 随后他笑了。 微微笑着，双眼如空明的月亮一样明澈，洁白的牙齿整整齐齐。 嘿，这小崽子，笑起来的样子可真好看，怎么看也没有看倦。 他蹿到她面前离她更近些咧着嘴说：“师尊真好，多谢师尊。” 真好？呵，嘴上这么说着，他在心里头不恨得咬牙切齿就不错了。 是不是他最近常常对着燕燕说花言巧语说习惯了，所以常常把虚伪的话挂在嘴边，且还看不出痕迹？ 白瑟没应声，看着燕燕恭恭敬敬地伸出双手接过烛容的剑，而后又走到她的面前把木剑接了过去。 白瑟走进屋中，坐在案前，燕燕把把剑都摆好了，她本站在烛容的身旁，安静地候着。 也不知燕燕身上抹了什么，竟散发着一股清香。 香而不腻，很好闻。但是年少无知不懂风情的烛容让她回房了，没有让她继续在他们面前散发迷人的芳香。 白瑟如往常一样同烛容吃着食物，她放下碗筷时，烛容突然捧起她的碗说：“师尊都已经吃好了，那烛容还怎敢再动筷子？师尊再吃一碗吧，就一碗！” 师尊吃得实在太少了，她瘦成这样，他这个做徒弟的怎能坐视不理？ 白瑟抬头看了一眼烛容，他真是越来越胆大妄为又无理取闹了。 “我吃饱了，你接着吃就是。” 烛容仍然抱着碗说：“师尊再吃一点吧，就陪我再吃一点儿。” 语气足够轻媚，像极了红尘之地拉着客人不许客人离开的姑娘。 算了，就陪他吃一会儿吧，毕竟他是烛府娇生惯养的小公子，近来又勤学苦练。 “那就再喝一点汤吧。” “师尊喝野芦菔肉汤吗？师尊刚才只喝了一口鱼汤，野芦菔肉汤却喝了两口，我想师尊更爱喝野芦菔肉汤一些。” 额……她怎么不知道她爱喝野芦菔肉汤呢？ 她伸出手接过碗说：“我自己弄，如果你在修行上也这么用心就好了。” “师尊，我今日练得可还好？” 她硬着头皮违背着良心回着：“还行，有空的时候把我平日里教你的剑法多练练，勤加修习灵力，若是有了灵力加持，威力会大很多。” 烛容又抿嘴笑了。 吃过食物后，烛容回他自己的屋中捯饬了许久，他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他已经换了衣裳，重新梳好了头发，他破天荒地穿了一套淡绿色配着淡紫色又有些白色的衣裳，这般花里胡哨，真奇怪，穿在他身上还挺好看，不仅不显得他柔媚，反而将他一股乍现的英气衬托得柔和起来。 难道他出去玩闹还要来特地跑来告诉她一声吗？这孩子，也忒懂事了一点。 果不其然烛容说：“我想去北市看看，听闻市上已经在卖新鲜的橘子了，今天天气难得放晴，不会弄脏了鞋子，师尊同烛容一起去逛逛好不好？” 这些年来师尊鲜少出府，会不会觉得闷呢，她是个不喜欢热闹的人呢，师尊……会答应他吗？ “师尊……师尊就答应我吧，不会逛太久的，就只是出去买几个橘子。” “好。” “太好了，师尊等等我，我去拿篮子！” 说完，烛容一溜儿去东厨拿了一个竹篮提在手上，跑到她的身边。 他拿着篮子用小碎步开心地奔跑的样子真有点儿可爱。 走到房门时，白瑟朝长廊上站立的燕燕望了一眼，燕燕的目光一直在烛容身上，热切且深情。 燕燕是不能出府的。 他们走路去往北市，她让烛容走在前头，因为烛容毕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而她对逛集市没什么兴趣，所以走得慢些。烛容走着走着就会突然回过头来看她几眼，看到第五次的时候，终于走到集市了。 烛容又停了下来，转过身笑着走到她的身边对她说：“弟子还是待在师尊身边吧，我怕走着走着就把师尊弄丢了。” 呵，笑话，她是能丢的人吗？ 烛容这小崽子，是嫌弃她走得太慢了吧。 人年轻的时候总是会对一些事情有些多余的担心，就像烛容，忘了她是个神。 第242章 归神卷·公子烛容(12) 集市上很热闹，人来人往的，有摆小摊的，有开店的，有吆喝的，有静等的。 突然觉得袖子被人拉了起来，低头一看，是烛容那只起了茧的修长的手正拉着她的衣袖，他把她拉到一个卖布匹的摊位前说：“你觉得这些布哪个色好看？这个浅黄色的行吗？” 额，浅黄。 “烛容啊，这个颜色的布料如果要做衣裳的话还是穿在姑娘身上比较好看。” “哦。” “师尊觉得好看吗？” “还行吧。” 烛容放下了布匹，卖布匹的男子突然开口道：“烛小公子啊，您许久没来了呢，我差点都没能认出来。哟，我还是第一次见公子带姑娘前来呢！这是哪家的姑娘呢？和小公子很是般配啊，公子就为这位姑娘买上这块布吧，这块布可是上好的布料呢，做成衣服不仅好看穿起来还很舒服。” 闻言，烛容忐忑地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白瑟。 还好还好，师尊是没有生气。 也是，师尊怎么会为了一个凡人说她和他很……般配而生气呢？ 这三年来，他从未见师尊生过气。但是他也从未见师尊笑过。 师尊为什么不会笑呢？ 她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吗？像是这人间再没有什么事情能激起她内心的波澜一般。 “我过几天再来买。” 说罢，烛容匆匆离开卖布的摊子，走了十多步后，他又立在原地，静静地等着白瑟走近，然后退到她的身边。 不知道为什么，师尊走到他的身边时，他就会觉得很安心。也许师尊是神仙的缘故吧，和她并排着走安全一些。 走了一阵子，他就看到一个壮汉在一个转角处吆喝两声：“卖橘子，卖橘子，新鲜的橘子……” 橘子不多，是装在一个箩筐里的，箩筐看起来空了许多，而且箩筐前还有一个姑娘同一个妇人正在挑拣着。 “师尊，你等我一下。” 烛容用很快的速度跑到箩筐面前，之于两个女人之间，撸起袖子二话不说就在箩筐里挑过来挑过去的，手法可比旁边铁着脸的妇人快多了。 “哎，你怎么这样，这个橘子明明是我先看上的！” 一个姑娘推了烛容一把又扯着嗓音喊着。不过她转头看清烛容长相那一刻，气势就突然退下去了几分，见烛容什么话也没说就没有再计较了。 烛容并未搭理喊话的姑娘，只静静地挑橘子，篮子快要满时，他便让老板称一下，他付了钱后提着一篮子橘子带着满足的笑容走到白色的身边朝她说：“还好还好，若是再晚一些，橘子就卖完了，让师尊久等了。” 果子刚刚出世的时候，白瑟总能在第一时间就吃到，什么李子、桃子、莲子、杏子之类的，如果不是事先在农人那里预定好由农人送上府，便是烛容亲自去往集市上买回来送到她的面前。 他每次来买东西的时候，都是这般光景么？ 不顾自己是权势滔天的烛府的人，也忘了自己是个娇生惯养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公子。 他像妇人一样不顾自己风流倜傥的形象只为买到好一点的橘子。 烛容一只手上挎着篮子，另一只手在篮子上翻出一个大大的黄橙橙的橘子放在衣袖上擦了擦，又顺便把手也擦了擦，淡绿色的衣袖上印上了一个浅浅的污印子。 烛容将剥好的一瓣橘子送入口中，他嚼了嚼之后吞了下去，然后将剩下的橘子递给白瑟，他低着头面带笑容望着白瑟说：“我刚才尝过了，这橘子很甜，师尊，你尝尝。” 想起刚才烛容买橘子的样子，白瑟突然有一股子心酸冒了出来，她接过烛容递来的橘子，吃了一块。 烛容的目光太过澄明，她勉为其难地笑了笑：“嗯，果真很清甜。” 烛容微懵，他刚才没有看错吧？师尊朝着她……笑了？ “师尊……你终于……笑了。” 她笑了，虽然只是微微一笑，但这是他见过的最美好的笑容。 烛容眉开眼笑着，仿佛遇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他凑到白瑟的面前又重复着：“师尊你终于笑了呢。” “怎么，我笑一下你就这么高兴？” “因为我想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师尊！” 他一脸笃定。 遇上烛容，教他修习剑术，是她这漫长且麻木的日子里的唯一的幸事。 至少现在是值得庆幸的。 如果那个人也能同烛容一样对她说，我想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夫人，该有多好。 可是那个人，连让她成为他的夫人都不可能，更何况是做一个幸福的夫人。 “愣着做什么？走吧，看还有什么需要买的。” 烛容转头随意地看了一眼，又问她：“师尊，那边的梨子看起来很大很新鲜，我们再买些梨子回家吃吧。” “好。” 烛容提着篮子在梨子堆里细心的挑了一阵，终于挑了四个梨子放在了篮子里，他们又逛了逛，街上人来人往的，或有女子相伴而行，或有夫妻牵手相依，或有爷孙互答为乐…… 这般熙熙攘攘、和和乐乐的大街，白瑟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她又说不上哪里不对，蓦然回首，人群中有一个人显得万分突兀，他一身黑衣蒙着面立在人群中正望着她，在与她目光相接的那一瞬转而消失不见。 不见了。 那个人的身形有点像拂弦啊，她好像碰见了拂弦。 是她的幻觉吗？ 罢了，拂弦他此刻应该好好的待在昆仑山，守着他的三尺坟茔，念着他未能娶到的宵明而悲春伤秋呢。况且，他也不太喜欢穿黑色，所以又怎么会是他？他又怎么会出现在成丘街头？他还有什么理由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个人只是身形有些像拂弦罢了，可惜他不是拂弦。 但她还是追了上去，从容且毫不犹豫。 他消失的地方是一个岔路口，白瑟匆忙拐进一条长街里，看见那个人一席黑衣正匆忙走着。 她跑了上去，那人也跑着。眼看着他即将又消失在人群中，她大声呼喊了一声：“顾九！” 第243章 归神卷·公子烛容(13) 她叫住他，那人一愣便停了下来，白瑟即刻跑到他的面前。 他很高，比她高，他愣在她面前，一动不动，他的脸全部都被面具挡住了，但是白瑟能看清他的脖子，微白。他的喉结动了动，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是他，他不会说话。 “顾九，是你吧。” 他点了点头。 “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真是一个偏执的人，为了不违背拂弦的命令又得听从她的话所以这三年来一直躲在暗处，风吹日晒的，吃没吃好，睡没睡好，肯定受了不少苦吧，要不然怎么会瘦了一些呢？若不是她今日偶然间发现了他跟在她的身后，他还不知道得躲多久呢。 他一整张脸都藏在面具下，她知道，面具下是一张有一道疤痕的平平无奇的脸。或许是之前犯了什么大罪，所以必须让一整张脸都不见天日。 “忘了你不会说话了。”白瑟冷了脸说，“从今以后，你别再跟着我了，你也看到了，我在烛府过得挺好，并不需要被人保护，况且你只是个凡人，根本就起不了任何作用。我并不喜欢被人监视着，你回院子，院子里有很重要的东西，你去帮我守着院子，若是你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不客气了。” 顾九想了想，到底还是点了点头，然后在她的注视下走了，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他应该仍然会躲在暗处吧，只是更加隐蔽不让她察觉罢了。 不，她不应该那么快就叫出顾九的名字，她应该多同他聊聊天。 尽管他不会说话。 算了，人都已经走远了。 日近正午了，烛容走到一家阁楼前伫立说：“师尊，福来阁的东西很好吃，咱们吃点东西再回去吧。” 无人应答，烛容转头一看，有两个女子在不远处正羞怯地望着她，一个樵夫扛着柴从街的左边走到右边，卖鸡蛋的老妇人正坐在石头上守着她一篮子鸡蛋，两个小孩儿脸上洋溢着笑容追赶打闹着往这边冲来。 可是师尊呢？师尊去哪儿了？他真的把师尊给弄丢了吗？ 他慌了起来，明明他在前头只走了一会儿，不，他就不应该独自走在前头！ 烛容提着篮子东张西望，左顾右盼，都没有看见白瑟的身影，他向前走去，焦急地走过岔路口，正地踌躇的时候，有人在他身后突然叫了他一声：“烛容。” 声音冰冷，不喜不怒。是师尊的声音。 “师尊……”他笑了，他转过身问，“师尊去哪儿了？我找不到师尊的时候可着急了。” “就去这边这条街看了看。” “师尊可有看上什么？” “没有，不过是觉得那边有一颗槐树，很显眼，所以去瞧了瞧。” “师尊喜欢槐树吗？” “嗯。” 从前她从不喜欢什么花花树树的，只不过是因为有个人的名同这种树的名一样，从此她一看到这种树就多留意了几分。 “那我回去就派人把那颗槐树挖了种在咱们的院子里，这样师尊就可以天天看到了。” “不，槐树属阴，不宜种在庭院中，你要种就在院中种一棵枇杷树吧。” “好。” 他们一同在福来阁吃过东西后就回了烛府，回到烛府时，燕燕和小冉正守在院门口等着他们回来，烛容把橘子和梨子分给了她们两个后连同篮子一起把果子摆在了白瑟房间里的案台上。 烛容去空云山上修习灵力的时间快到了。 他骑马而去，燕燕也回了她自己的屋中，小冉去厨房忙活了，屋子中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不禁发起愁来，烛容的灵力为什么一直没有多大提升呢？ 她决定去空云山上看看烛容修习。 空云山不远，就在后街的山上，山一点也不高。白瑟也是骑马上去的，只不过到半山腰的时候，就没有了马道，她看见烛容的马被拴在一棵大树上，那马呀看起来挺悠闲，正睥睨着她。 抬眼望去，有一条石头堆砌的小路立于竹林和梓林之间直通山顶。 山顶风景很好，天蓝云白，风也挺大，凉飕飕的，一座宽大的亭子凌于山巅，被竹林和梓树包围着，亭子周围种了几株扶桑，这想必就是平英的杰作了，因为在文昌宫时，为了给那阴森的地方添一些生气，他总是托她向拂弦讨一些奇花异草的种子种在宫中。亭前有一方空地，都是用青石板铺成的，平平坦坦，干干净净，别说给烛容一个人修炼，就是十个人修炼也足够了。 烛庭晖为了他儿子也真是费了一番苦心，建马道、修山路、造亭子只为了方便烛容修炼而不惜亲力亲为。 平英拿着被磨得光亮的竹条做的戒尺拍着自己的手掌，这悠闲的样子同司命教他们修行时可一模一样呢。 果真，不愧是司命的徒弟。 戒尺大概是就地取材用制成的，细看时，上头还刻着一个“静”字。 平英显然察觉有人到来了，原本正坐在亭中的他一直朝这边望着，见了她后立刻站了起来，慌乱地理了理衣襟朝她走了两步想要来迎接她。 她知道，平英向来是怕她的，自从她住进烛府之后，平英就鲜少在烛府现身了。 “嘘——” 白瑟伸手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她不想打扰烛容。于是她就站在梓树旁静看着亭中之人。烛容静坐在香炉旁，衣襟与头发被寒风吹起，身形有些单薄，他微微侧坐着，所以看不见他的脸庞，想必正在闭目集聚灵气吧。 站了半个时辰之后，有些无聊了，她闭上了眼睛，感受空气中灵气的涌动。 结果令她失望，没有半丝灵气被烛容吸收。他只是坐在那儿，或许还悠闲地闭着眼睛打了会儿盹，吹着冬日冷冽的寒风。 可她仍然没有去打扰他。 过了一会儿后，她突然听见烛容抬头叫了一声：“师尊。” 正准备去应时，平英已经开口了，平英问：“今日感觉如何？” 在平英哀叹之前烛容先叹了一声：“唉，还是老样子，师尊，我是不是真的不行？” 第244章 归神卷·公子烛容(14) 平英朝白瑟望了一眼，见她没做声便安慰道：“阿容啊，你别着急，慢慢来，别气馁，集中注意力，闭着眼睛轻轻吸气，吐出胸中浊气，把自己化为虚无，感受空中的每一点微小的气流涌动，感知每一片落叶的飘动，每一滴水的流淌，每片云的形成，每棵草木生长的力量，让气血运行，将这些陈列在自然界中的看不见的力量一点一滴的吸入身体中，浸润血肉，沉入骨髓，以静生动，然后用意念去感受身体中的灵力，控于心，藏于体，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灵力就会积少成多，咱们再试一次吧。” “嗯。” 烛容站了起来，松了松筋骨，然后又坐了下去，微微调整了坐的姿势，用意念感受着大自然中的灵力。 烛容闭着眼睛，浮现在他眼前的是白瑟师尊今日那浅浅的一笑，那时她看着他的眼睛，眉眼温和，就像和风吹着细雨浸润着着干涸的土地，就像乌云滚滚的天空突然拨云见日。 白瑟师尊来到烛府也是想让他好好修炼。 罢了，就再认真一回吧，为着众人的期盼，为着烛府的荣光，为着天下人求而不得而他却轻而易举得到的机遇，再努力一回。 他看了看远处，今日天气较好，可是这里没有大江大河，他感受不到惊涛拍岸的壮观。也没有空山新雨雾起雾落的清凉。不是春日，没有鸟群飞过，感受不到一行白鹭上青天的闲适。 四周都很平静，他突然想到，在这里坐看云起时也很好。 这里风景很好，可以看到远处的王宫，可以看到北市，前些日子还可以看到红色的枫林。 不，他不想一个人在这里看风景。待到日后，他闲暇时，一定要把……她带上来看看日出，看看云霞，听听鸟鸣，谈谈趣事。 想到这里，他平静了，他闭上了眼睛，按照师尊所说的方法，去感受山川，去感受草木，去感受虚空，甚至寒风，甚至枯叶…… 他感受到了，他又感受到了，闲云恋岩壑，起灭苍翠中，鹤巢前林雪，神光秘琼宫，秋尽冰未发，梓落满竹风，皓气充山盈，川回路难穷。 空气中弥漫着众多灵力，如甘泉，如雨露。他用意念在呼吸吞吐间把看不见的如灵药一般的灵力一点一滴控入掌心，控入全身，吸入体内，化成力量。 不，一张女人的面孔突然闪现在他的脑海里，她满脸怨念，狰狞可怖，用诡异的眼神看着他。 她用凄惨绝望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她一声声呼唤着，烛容啊，容儿啊。 不，他不能，他做不到。 不，他可以，再继续吧。 不，他不想，放弃行吗？他真的不想修什么灵力。 平英看着静坐的烛容，他皱着眉毛，额上出着细汗，他的手紧紧抓着膝盖上的衣裳，修灵力本是让人神清气爽的事情怎么他又修成这般痛苦的样子？ 因为跟着白瑟学习剑术的缘故，他的灵力无形之中提高了不少，控剑的力度都快可以赶上他兄长了。如果再配之以更高灵力的话，修炼成神也还是有希望的。 他一定得修炼成神啊！ 烛容额头上豆大的汗水冒了出来，且越来越多，他咬着嘴唇，闭着眼睛。 又这样了，每当烛容十分投入的修炼就会出现这种莫名的状况让他痛苦到不能集中精神。 “阿容，怎么了？” 烛容睁开眼睛，额上的汗水滚落了下来滴在了他花里胡哨的衣服上，他失了平常那股油嘴滑舌的活泼劲，看了看虚缈的远处，皱眉沉思了一阵后抬头问平英：“师尊有没有想过，也许我天生就不适宜修习灵力呢？” “怎么会？你是天选之子，怎么会不适宜修行呢？为师说你行你就行！你将来必定是要修成神身的人，今天不能感知灵力说不定明天就可以了。” “师尊为什么选择我做您的弟子？兄长的天赋比我高，世间愿意修神的也大有人在，师尊为何偏偏选择我做您的弟子呢？” “这你问过多少遍了？为师说了，因为你是天选之子，又与我有缘罢了。” “哼哼。”烛容笑了，笑得苦涩，“师尊怎知我是天选之子？我这样资质平平的人像是天选之子么？” “……” 平英竟然一时语塞，顿了好一会才勉强抚慰着烛容，“就算你资质平平，不是还有为师在吗？就算为师不行，白瑟神君你也看到了，没有什么事情是她不能做到的，有她在，你一定能修炼成神。” 呵，平英可真行，当着她的面恭维她。听他这般说，难道平英把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吗。那可不行，毕竟她只是受人之托罢了，成不成还得看烛容的造化。 烛容力争着，他压抑着自己的怒气问平英：“修炼成神有什么好的？为什么你们人人都要我修成神身！” “成神有什么不好？可以容颜永驻，不用受生老病死之苦。可以去凡人梦寐以求的神界，神界千百年来都少有战乱，不必有颠沛流离之忧。也没有四季变化，不必受人间严寒酷暑之苦，神界地域广阔，或奇花艳丽，或神树成林，或雪满神山，灵泉喷涌，宫宇壮丽，神鸟成群，果树多样，灵气充沛，无须担忧洪涝、饥荒、贫穷，一样有侍从服侍，所以，成神有什么不好的呢？” “可若是那个人的一生本就痛苦不堪呢？修成神身岂不是要他承受永生苦痛，这样修炼成神又有什么意义？岂不是可悲？就算修炼成神万般皆好，也不如在凡间痛痛快快地活一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娶妻生子，若有雄心抱负就去搏取功名，为家国效力。若要懒散过一生便可云游四海，随心所欲，就算是英年早逝，也死得其所！” “你神界的父……”平英把未说出口的半句话吞了下去，他继而说，“你年纪轻轻的，说什么英年早逝！就算凡人一生痛苦不堪，成神之后用漫长的时间对往事释怀还不足够？神界辽阔，你又岂知原本痛苦的人去了神界不会遇到快乐的事？修炼得趁早，若是等你八十岁才成功，那你便永远只能保持八十岁老翁的样貌，就算吃了什么返老还童的灵丹妙药也无济于事，那时后悔可就迟了。在神界你一样可以博取功名，一样可以娶妻生子。神界的神女、仙女放在凡间来说个个倾国倾城，无比绝色，到时你想娶谁就娶谁。等你修成神身之后，若是你舍不得你的父兄，你在人间呆到他们百年之后再回神界也无妨。” 第245章 归神卷·公子烛容(15) “别说我修不成，就算修成了，我一人在神界望着父兄老去，家族没落，然后独享孤独，难道这就是我该穷极一生追求的吗？ 人间的一生已经足够漫长，不管是谁，总归有失有得，得到让人快乐，失去让人痛苦，生是一个人的起点，死是一个人的归途，终其一生，贫穷也好，颠沛流离也好，都是这个人应该经历的，所以又何苦贪慕那些难以求得的东西呢？把这些光阴用来陪家人或做些其它想做的事情不好吗？ 知足且常乐，我出生在烛府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里，还需要修什么神？” 佩服！佩服！真不愧是她的徒弟！真不敢想象，这些话能从一个十七岁的人口中说出来！他竟能说出这般大彻大悟的话来！ 关键还说得有几分道理！特别是那句“得到让人快乐，失去让人痛苦，生是一个人的起点，死是一个人的归途，终其一生，贫穷也好，颠沛流离也好，都是这个人应该经历的，所以又何苦贪慕那些难以求得的东西”真叫人忍不住拍案叫绝。 很好！ 真是不曾失去，所以不知什么叫不可挽留，不曾贫穷，不知贫穷到柴米油盐之苦，不曾颠沛流离，不知无枝可依之愁痛，不曾英年早逝，又岂知死前的那一瞬间尽是遗憾可悲！ “你……你！” 平英怒火中烧，握着手中戒尺又指了指烛容，在烛容身边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一句“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险些说出了口，但他几番隐忍，到底还是忍住了。 “所以今日你想如何？想做什么？想半途而废？让这十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想下山去像以前一样去找那帮纨绔子弟花天酒地？难道过着穷奢极侈的生活就是你该追求的？被人指指点点你就开心了吗？你别忘了，从前你只是我司平英的徒弟，如今你还是上古天神之女白瑟的徒弟！你是必须得修成神身的！” “你们已经是神了，为什么还要别人也变得和你们一样？成神是你们给我的理想！不是我的信念！你们只叫我修炼，可是你们有问过我吗？你们可有问过我愿不愿意？我就想做个凡人，无能地过一生！” “你！” 平英扔掉了竹片做的戒尺，戒尺弹在石板上发出了几声低沉的撞击声，他拂着广袖，气冲冲的从烛容身旁走过。 他真的是被气到了，气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白瑟神女第一次来空云山就让她看了一场笑话，面子上也过意不去，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他朝她作揖之后径直下山去了。 他得下山找个食楼，饱餐一顿，喝半盏米酒，冷静冷静。 是的，他该彻底冷静冷静，毕竟他忘了，即使烛容目前还只是一具肉体凡胎，但他总有一天会是神界的容殿下，他怎么可以对烛容这般无礼？ 白瑟微微一愣，平英竟然下山了啊！ 这可让她不太好办，走也不是，毕竟烛容也唤她一声师尊，她又答应过司命会好好教烛容。可是不走也不行，烛容能同平英那般据理力争，把平英都气走了，八成他不想修炼已经蓄谋已久了。这事于她而言又事发突然，她还没想好怎么解决。 所以白瑟便杵在了原地，思虑着烛容所说的话：他呐喊着说成神不是他的信念，他一字一句地控诉着，你们可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有人问过他的意愿吗？他想要成神吗？是众人让他痛苦了吗？是有人在他的耳边煽风点火了吗？若有人阻他修行又意欲何为？ 她朝烛容望去，他正呆望着远处，那寒风中挺直的背影，倔强且孤单。随后他垂下双肩，松了一口气，仿佛力气都被人抽走了一般，起身朝竹林的那边走了沉重的几步，弯腰捡起了被平英扔在地上的竹尺。 他握着竹尺转身的时候，白瑟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长眉紧皱，满脸颓然。在与她对视的一瞬间，他猛然一惊，那被惊到颤动的样子夸张到恍然是见了鬼般，随后又像被鬼勾了魂般愣了愣，好在一瞬之后他就缓过了神，脸上也恢复了平静。 烛容往前走了两步，他不禁思量，师尊怎么会来呢？她从来没有来过的。那么，她……听到了……也看到了吗？ 师尊对他彻底失望了吧！她应该生气的，可是为什么她看起来总是这般不愠不恼的样子呢？ 白瑟朝亭子走去，亭子非常高大，柱子上的纹路非常明显，不知是用什么树木做成的。这个时候了，她竟然还有心情欣赏亭子的材质。 她走到烛容身旁，烛容垂下了双眸，不敢与她直视，双手举着戒条跪了下去，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湮灭了刚才与平英争论的气势，成了她温顺的徒弟。 果然，在平英有意无意的渲染下，她在烛容的心中已经是个魔鬼般的存在了。明明她什么都没有说，什么也没做，烛容就已经跪下了。 他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即使穿着花里胡哨的衣裳，戴着金色的发冠，也掩盖不住他的憔悴。这本是一个意气风发明媚爱笑又桀骜的青年人啊，怎么会变得阴郁起来？ 他用低沉的声音说：“烛容错了，请师尊处罚。” 白瑟瞧了瞧烛容的手，这双白净的手呀，指甲被剪得整整齐齐的，清清瘦瘦，他右手的虎口与掌心都起了茧，这些茧突然像针一样，刺痛了她的眼睛。 虽然她没有动用任何粗.暴的手段，可是无形之中却逼着烛容做了不喜欢的事情，她只能心虚地移开目光，呵，可笑，她也会因为这等小事而感到心虚。 她看到烛容手中的竹板，一个“静”字赫赫立于上头。 静。 是的，白瑟，你得冷静，烛容是个人，不愿意修行又有何错？况且，刚刚与烛容有矛盾的是平英，所以这板子可不能接。 为了师徒的情分，也为了事情不到不可挽救的地步。 第246章 归神卷·公子烛容(16) 为了维护她为人师表的威严，她冷冷地说：“这些年来你一向谨言慎行，勤学苦练，且在剑术上的造诣极高，令我很是欣慰，你起来吧，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在教你剑术的第一天，我就说过允许你犯两次错，今日就当你犯过一次错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也没什么要责怪你的，你日后同你平英师尊好好交流就是，要争论可以，切莫有如今日这般咄咄逼人的语气。” 她引用两句凡间耳熟能详的俗语，还昧着良心说出烛容造诣高的瞎话，烛容应该得了好就收吧。 “师尊，我犯错了本就该罚，师尊就当是帮司师尊处罚我，这样下次见到司师尊的时候，他或许心情就会好点了。师尊不罚我，我心难安。” 烛容仍然举着竹板，歉疚又虔诚，白瑟拿过他手中的竹板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手心，然后坐在专门供人休息的长形木板上，嘿，别说，木板上铺了两个干净的蒲团，坐着还挺舒服。 白瑟把玩着竹板轻声说：“地上凉，你先起来，我们谈谈。” 烛容起来坐在了她的旁边，没有了以往的花言巧语，也没有了有舌战群儒的气势，倒显出几分安静与乖巧来。 白瑟微微偏起头望着烛容，烛容面容俊朗，只不过那双澄澈明亮的眸子仿佛蒙了尘一般正垂眸望着地上。 “烛容啊，你是个聪明的人，聪明的人一向看得比别人远，也懂得明智的抉择。权衡利弊，计较得失，做出选择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事情。若你真的不愿修行，我也不会逼你，你今后要不要继续修炼咱们暂且不说，你先告诉我你这般抗拒修习灵力的原因。” 在今天之前，她还真的以为烛容尚未开窍，只是一个资质平平的修行者。可是当她感受到这山巅四周的灵气被烛容纳入身体中时，她便察觉到事情并不像表面所看到的那样简单。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那微小的一瞬间，足以被人忽视得彻底。若不是那时她正好在感知灵气，是绝察觉不出的。 她之前错了，错得离谱。眼前的可是司命千挑万选的躯体，有着神族之人的灵魂，自小便用灵药养着的，怎么能是一个平庸之辈？以烛容之天赋和才能，绝不可能修不好灵力的！ 烛容并未抬头，也不曾开口。 “烛容，为什么不愿意？嗯？” 烛容抬头，望向远处，群山笼罩在落晖里，村庄隐没在群山下，风一吹，许多片枯叶从亭子上簌簌垂落，落在亭前的空地上。天色不早了，不知北市是否还有人，那卖布的老板是否回了家。 他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师尊，只能用苍白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歉意：“对不起……是烛容辜负了师尊的厚望。” 她是在问他原因好吧！他跟她说什么对不起！ 好，不回答是吧。 “那我问你几个问题，如果有一天，你引以为傲的烛府权势突然没落，你该如何？” “有父亲和兄长在，烛府不可能没落。” 挺好，还愿意回答她的问题，那么事情就一定有转机。 “世间没有什么事是一成不变的，有分就有合，有荣就有衰。如果你的父亲兄长不能再庇护你，而是需要你去庇护他们呢？你拿什么庇护他们？若有一天，敌军兵临司幽国城下，四面皆敌，你拿什么自保？又靠什么击退敌军全身而退？如果你的亲人或是你在乎的人遇到了危险，你拿什么来救他们呢？” 烛容突然变得迷茫了，迷茫过后说：“这些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以父兄之才能，他们又何须我来庇护？司幽国立国千年，为天下正统，何曾被人攻破过城门？若是我在乎的人遇到了危险，我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去救他们。权谋使人畏惧，财力能驱万人，救人不一定需要自己有神力才可以。” 好，很好，口才甚好！ “倘若你的敌人是像我一样的神或者妖，若是我要毁了你烛家、杀了你的燕燕姐姐，若我是你的敌人，你拿什么和我抗衡？” 这算是她第二次威胁他了。 在她面前，权势、钱财，几个凡人的谋略又能奈她如何？ 她威胁得这么认真，烛容却好像不怎么当回事呢。 他不以为意地转头看着她：“那就更不可能了，我只是一个凡人，只认识师尊和司师尊这样的神仙，与其他神妖素不相识，他们不会无故与我结下愁怨的，况且师尊是良善之人，又怎会滥杀无辜？” 呵，良善之人。 她言语故作轻蔑：“杀几个凡人又能算什么？你司师父一定没有告诉过你我的那些前尘往事吧！我是杀人不眨眼的魔，曾杀神千万，向来说一不二，他不告诉你只是怕吓着你。” 杀人不眨眼？魔？杀神千万？ 夕阳下的寒风更加冷冽了，寒风吹起师尊的头发，师尊眉宇冷漠，一只手拿着竹条，一只手拄着脸正望着他。 想起司师尊每次见到她都拘谨到想要退避三舍的样子就让人就不寒而栗。 与此同时，司师尊曾说过的许多话一一冒出来浮现在脑海里：烛容你惹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惹你白瑟师尊生气，凡人难以承受她的怒火。你可千万要谨言慎行，不要再像以前那样顽劣，免得激怒了神女，她的身体可禁不住大悲大喜，若是神女有个好歹，后果可不堪设想！ 司师尊那般苦口婆心，他却漫不经心只道是寻常。 此刻，他下意识的想要远离她，他呼吸了几口气，只能故作镇定地望着她。 烛容已经比白瑟高了，他每次看她时都要垂下目光。 他仔细看了看师尊的脸，从头发到下巴，她的头发乌黑乌黑的，今日也如往常一样，只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她的眉长长的，又微微有些眉峰，那双眼睛啊，仿佛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深沉且无情，她的气色相比初见她的那一天要好一点了，可仍然是苍白的，她总不爱笑，便成了这样冷艳的模样。 第247章 归神卷·公子烛容(17) 这是他的师尊，认识了三年的师尊，相处了一千多个日子的师尊。这三年来，她又做了什么事情让人诚惶诚恐呢？ 既然没有，那怕什么呢？即使她不爱笑，不会同父亲兄长或是司师尊一样亲切地唤他为“阿容”，但她日日陪他练剑，不厌其烦，有时他故作不懂，师尊便会细心的教他，一遍又一遍，且从不会数落他，甚至偶尔还会夸赞他几句。 想到这里，刚才那突然涌起的畏惧和震惊便慢慢都消失了。 他总觉得她是可亲的。 “什么……是魔？” 呵，魔吗？就是不光使自己痛苦也使别人顾忌的人，是上天赋予特殊能力的人，是过于偏执而不顾一切的人，是因为一生悲苦而迷茫的人，是穷尽绝路时误入歧途的人。 “身体里多了别人的魂，于是记忆错乱，神力倍增，发了狂杀人的人。” “师尊是什么意思？师尊刻意把自己说得这样可怕就是我了让我修炼吗？” 她是这个意思吗？ 白瑟面不改色地问：“你为何不愿意修习灵力？说什么没有天赋的话我是不会信的？我的徒弟资质如何我难道还不清楚吗？嗯？你告诉我，为这三年来，为何不好好修习灵力？” 为何？到底是为何？ 平英说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好好修炼了呢？ 刚入烛府的那天，平英朝她说了什么？说了什么？ 哦，想起来了。 平英说烛容也曾很努力地修行过，原本小有成效的，可是后来效果就甚微了，近年来他便十分失落，只要一提到修行便颓然不已，有时甚至会大发脾气，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学了。 为什么一提到修行就颓然不已呢？为什么突然就不愿再学呢？他曾经受了什么刺激或是打击？ 他生于富贵之家，衣食无忧，钱财不愁，甚至有神君为师，能受什么刺激和打击？ 他唯一不太圆满的，就是母亲早逝了吧！ 母亲早逝？ 那时烛容多少岁？七岁？ 平英曾竟告诉过她的，烛容的母亲是个修行之人，曾在江湖飘荡多年，十八岁嫁入府中，二十岁生下了烛容。烛容七岁时，烛家嫡子烛宁的母亲又有了身孕，夫人重身之际，身为大司空的烛庭晖被殷岱调去修筑别院去了，一连几个月都不在家，于是烛容的母亲便趁机囚了烛宁母子。 平英没有细说事情发生的过程，但最终结果是烛容的母亲去世了，烛宁的母亲也死了，连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并死在了烛容母亲的手里，只有烛宁幸免于难， 白瑟茅塞顿开，怎么之前就想不到呢？ “同你的母亲有关，是吗？” 烛容惊讶地望着她，脸上泛着多年的秘密被人知道了的不可置信，看这表情，她果真是猜对了。 烛容没有回答她，却咧嘴笑了，笑得苦涩，笑得无声，笑得牵强。 他笑着说：“师尊果然不愧是师尊，连这样的事情都了如指掌。” 他……没有否认。 但，这是用阴阳怪气的敬佩之情来掩饰他的难过吗？这是在怪她太过无情提起陈年旧事令他伤心了吗？为什么已经心如磐石的她也突然有了些不忍心呢？ 白瑟静静等着，烛容把目光移向了远处，浸透在夕阳下寒风中苍翠的竹林与干枯树叶的梓树之间的，是令人习以为常却又无所适从的沉默。 曾经那个爱说爱笑的少年变成了如今这般沉默的样子，恍若黑夜失去了明月与星河，没有了光辉，一切都变得不再鲜活。 她突然想到了曾经的自己，由于过于偏执而失去了所有。如今，她一无所有了，目之所及看到的不过是满山疮痍而已。 今天已经没了解决问题的好时机了，那就明天再说吧，在山上这样耗下去可不行。 白瑟把手中的竹板放在地上，移了移脚，在她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烛容突然回过头来叫了她一声：“师尊。” 他说：“师尊，你不知道，我也不想这样的。一开始我只是不想修习灵力，因为觉得它可怕，是因为它，我的母亲才会害死嫡母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兄长也差点丧命。再长大一点后我就故意在司师尊面前表现出很努力的样子，可是却阳奉阴违，白白辜负了司师尊的良苦用心。后来每当我决心要好好修炼时，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我娘她狰狞可怖的面容，想到她掐完兄长后毫不费力的把他扔在地上的场景，想到满屋混乱，嫡母倒在血泊之中的样子。想到这些，我就会心绪不宁，头晕目眩，再也集中不了精神了。” 他竟然在当场？平英可知道烛容看到了这些？这漫长的十多年来，可有人解开过他内心的魔障？可有人缓解过他所受到的刺激？ 她突然理解他了，理解他徒手抱起荒地的枯骨去掩埋，理解他救下被人欺凌的燕燕私藏府中。 因为目睹了惨烈的悲剧，心怀罪恶与内疚所以才会如此善良吧。 他生于宦官世家里，从小锦衣玉食，可是却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无忧无虑，他只是把所有的迷茫、内疚与对往事的难以释怀藏在了他纯真的笑容之下。 “过来点，烛容。” 什么？ 他挪了过去，与师尊靠得极近，他微微低头，看见他的衣裙搭在师尊黑色的衣裳之上，层叠交加，在寒风中飘扬。 白瑟往前一步，把这个十七岁的小孩往怀里拉。 烛容脸一红，颤抖着手不知所动。 师尊……这是要做什么？ “闭着眼睛，心无旁骛。” 他听话的闭上了眼睛，师尊把手放在了他的背上，他的头突然晕眩得厉害，身体仿佛要被吸进一股巨大的旋涡里，又仿佛被千斤、万斤、无数斤的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 师尊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耳畔响起师尊柔柔的声音，她说：“别紧张，烛容，也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好。” 他知道师尊不会伤害他。 多次犹豫下，烛容抬手，抱住了白瑟。师尊的身体很冷，仿佛没有什么温度一样，他想把师尊捂热一点。师尊虽然住在烛府，可她总是形单影只的，他想告诉她，她不会孤单，因为他会一直陪着她。 第248章 归神卷·公子烛容(18) 徒儿本该跟着师尊不是吗？当然，他也会陪着司师尊呢，不过司师尊不要他陪可就怪不得他了。 这是他第一次离师尊离得这样近呢，原来抱着师尊是这个样子的。 他的身体充满了力量，不，是师尊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这力量卷起他们的衣裳，连头发也被吹了起来。他仿佛成了一滴水，被滴尽了无尽的大海里，拥有了大海的广阔与浩瀚。 他明明是闭着眼睛的，却好像看到了自己扶摇直上九万里去摘星辰的逍遥，乘风破浪开沧澜的壮举，移山倒海于顷刻的洒脱。也仿佛听见了洪波涌起的涛声、千军万马的嘶鸣，以及，以及师尊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不，这心跳声应该是他的。 “你感受到了吗？这就是神力，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助躯骨长青，容颜不老，能颠覆王权，成就霸业，能在家人危急的时候保全家人，能救众生于水火，救国家于危亡之秋……” 烛容的眼睛酸了，是因为震撼而产生的热泪。 师尊放在他后背的手悄然离去，他离开了师尊的怀抱。 睁开眼睛时，看到了风轻云淡的师尊，那双眼睛深沉且清明，他别开了眼睛，望向远处，枯叶乱舞，远处山川失了颜色，连刮在脸上的寒风都是热的。纵世间风景绝色，也不及眼前人的半分鲜明。 他又忍不住望向了师尊。 “烛容，不要害怕修炼，也不要害怕自己会步你娘的后尘。握剑者不一定会杀人，修炼灵力亦如是。只要你坚守本心，不丧失理智，即使坐拥神力又有何惧？若一个人丧心病狂，即使没有神力又何尝不会无恶不作？ 只有变强，你才有选择的余地，才有机会与强大的人抗衡，只有拥有无上神力，你才能从心所欲，揽狂澜于不倒，扶大厦之将倾。没有能力的人，没资格保护别人，成为别人的依靠。以后好好修炼吧，发自内心的好好修炼，无须敷衍别人也不必轻待了自己。” 在白瑟期待的目光下，烛容点了点头。 师尊铿锵有力的话像被铁锤锤入了他心间，他顿悟了。 是的，他明白，如师尊所说，一个人只要坚守本心，不丧失理智，即使坐拥神力又有何惧？ 错的不是灵力，而是乱了心智的人！ 好好修炼吧！只有成神，他才能追上师尊的脚步，才有可能与她平起平坐。 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他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师尊……你说得有道理，请师尊再多给我点时间，我会克服自己的恐惧，从今以后，我会听你的话好好修炼！今天是我太冲动了，不该和司师尊顶嘴的。” “没事，你像平常一样在平英面前说几句花言巧语讨他开心就行了，这不是你最擅长的事情吗？” 这不是什么大事，烛容是瑾姝的儿子，反正平英也不敢真的生气。就算真生了气，也绝不敢生太久的。 呵，她还不了解平英吗？ 烛容突然之间撇了嘴，一脸委屈巴巴的模样：“哪有，我平常哪有花言巧语？我怎么就擅长花言巧语啦？就算有，那也只在师尊面前花言巧语好不好！” 好不好？ 呵，这小媳妇样还怪可爱！ 她忍不住笑了。真是！才严肃的和烛容说完那么多富有深意的话怎么能立刻就笑了呢？还好，还好，她忍住了，没有笑出声。 “你应该多笑笑的。” 师尊笑起来真好看。 果然，一笑毁所有，烛容都没大没小的直接“你”呀“你”的了。 为了挽回她这三年来苦心经营的威严的师尊形象，他伸手，不，抬手，像摸小狗一样摸了摸烛容的头说：“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家吃饭吧。来时我听见东厨的人说要做你最爱吃的红烧鸡呢。” “师尊又不怎么爱吃。” “东厨厨艺很好，做出来的红烧鸡很香，很久没吃了，偶尔吃一下也不错。” 说完烛容舔了舔嘴唇，估计被馋得不行了。 “那我把鸡腿上的皮扒掉把鸡腿留给师尊。” “……” 幼稚。 “好。” 吧。 烛容笑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师尊会同他在空云山上讨论红烧鸡。 他们一同下山去，两匹马正头碰着头，他们无情地分开了它们，然后骑了上去，漫步在马道上。 斜阳还未完全落入山坡，他们的影子在地上互相交织着，烛容想，如果师尊常常上山来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同师尊一起下山回家了，他想要陪师尊慢慢地走着，走过春夏秋冬。 如果这是春天就好了，春天鲜花绚丽，他可以摘朵最艳丽的花，簪在师尊的头上。夏天他可以捉虫给师尊玩，秋天可以摘野果给师尊吃。可惜这是冬天，师尊畏寒，他也不喜欢冬天，特别是下雪的日子。 不过就算不是冬天，他也不敢摘野花给师尊戴，更不敢捉虫吓她，不过估计也吓不着，那送两个野果子给师尊吃应该行的吧。 算了，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吹着风，骑着马，和师尊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 “师尊说从前杀了很多人是真的吗？” “嗯，真的。” “师尊为什么要杀他们？ “因为他们要杀我。” 他们为什么要杀师尊呢？ 神仙的事情总是传奇的，司师尊就曾对他讲过他传奇的一声，他说他自幼孤苦常遭人欺负，但庆幸有一个很好师兄，他说他神力超群，能独自斗败许多凶神恶煞的神兽。 所以他也很好奇师尊的从前。 犹记得前年大雪时，他在空云山上被司师尊批评，小公子啊，要是被你白瑟师尊知道你这般懈怠，她一定没有好脸色。 他百无聊赖，搓着冻红的双手问了司师尊许多问题。 ——为什么白瑟师尊不爱笑呢？ ——她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那她从前是怎样的呢？ ——她是一个偏执的人，可以几百年如一日的去追寻喜欢的神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 喜欢的……神君？师尊有喜欢的神君？ 那是……谁？ ——师尊喜欢的那个人是什么样的呢？ ——是天神之子，连天帝都忌惮的人。 ——那师尊她追到了那个神君吗？ ——追到了，但是那位神君娶了别人。 第249章 归神卷·公子烛容(19) 所以那位神君弃师尊而不顾了是吗？他怎能抛弃师尊！ 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会入师尊的眼？那位神君凭什么放着这么好看的师尊不娶，要去娶别人！ “师尊为什么不喜欢热闹呢？” “是我生性凉薄，不喜欢热闹。” 不，怎么会有人生性凉薄？人人原本都有一棵滚烫的心脏，若不是被人蒙上了冰霜，谁愿意做那凉薄之人？ 若师尊是凉薄之人，他愿化作温暖的小火炉常伴师尊身侧，哪怕是寒冬也能让师尊温暖如春。 下了山，岔路口到了，马儿识路，带着烛容往烛府的方向走去，烛容拉住马头，马儿昂首轻轻闷哼了一声立在了原地。 夕阳已经下山，她悠悠立于马上，清瘦的身形仿佛与满山的清冷融为了为了一体。 她转身看了看他问：“怎么了？” 停下来做什么？ 烛容浅笑说：“师尊，你先回去吧，我再去北市再看看。” 师尊点了点头，他撇嘴，竟然也不问问他去集市做什么呢。 “师尊……” 额，还有什么麻烦事情要同她说？ 白瑟望着烛容，等着他开口。只见他顽劣地笑着说：“师尊，今天的事情可不要告诉我的父亲呀，他要是知道我把司师尊给气着了，又得打我了。” 就他！还怕他爹打他么？他爹打他也不过装装样子，痛个三五天就没事了。 烛容知道师尊是绝不会同父亲说这些事情的，可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同师尊说这样的话，大概是想引起师尊的一点儿怜爱吧。 “早去早回。” “嗯，那师尊是答应了吗？” “放心。” 烛容立在原地，看着师尊骑着马儿离去，直到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第二日正午，与烛容吃过饭后，天突然下起雨来，烛容从他房间里拿了一大把竹简过来轻轻放在了她面前的案台上，他翻了翻其中的一卷，拿着静静看了起来，那聚精会神的样子，真像个埋头苦读的青年人。 鬼知道他在读些什么。 果不其然，他用竹简捂着头，捧腹轻笑，失了公子的庄重。 燕燕穿着紫色的袍子盈盈踱步走了进来，她朝他微微拘礼说了声见过神师，然后轻言细语地对着烛容说：“公子，雨小了，前院已经备好了马，公子该去修炼了。” 烛容止住了笑：“好好，多亏燕燕姐姐提醒，不然我就要耽误时辰了呢，我这就走。” 烛容理了理竹简，把它推到白瑟的面前说：“师尊，这些话本子写得稍有几分有趣，师尊看看吗？” “行，你先放那儿。” “那我先去空云山找司师尊了。” “嗯，好好修炼。” 燕燕把伞递到了烛容的跟前，那双泠泠又专注的眼睛，清贵得太过摄人心魄了，平常人恐怕难以禁住那样的注视。 “雨还未停，今日下午可能会下大雨，公子带上这把伞吧。” “那我先送你回房。” “好，谢谢公子。” 烛容接过伞，打开撑在了燕燕的头上，他们一同走进蒙蒙细雨中，雨落屋檐，他们齐齐轻踩青石地面，朝偏房走去。 她听见燕燕在烛容身侧私语：“公子好偏心。” “哪里偏心呀？燕燕在阿容心中可是独一无二的姐姐。” 这语气，宛如他仍是一个纨绔的花花青年。 “那公子为什么只给神师找戏文却从来也不见得公子这般对奴呢？公子是怕奴不识字么？” 说得这么大声，是怕她听不见么？ “师尊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师尊，她为了我才日日呆在烛府，我寻些法子给师尊解闷不是应该的？先前不知燕燕姐姐也喜欢看这些话本子呢，日后我一定也为姐姐找一些来。” 片刻后，烛容撑着黑棕色的油纸伞从庭院中走过，他走时嘟着嘴朝屋子里望了两眼，在对上她目光后又别过脸匆匆离去了。 由于走得太匆匆，他踩上了水洼而不自知。积水溅起，他的衣裳湿了吧。这小子，果真被她感化了，练功心切呢。 白瑟剥了一个橘子，这橘子是昨日烛容从集市上亲自挑选的，嗯，徒弟亲自买的橘子就是不一样，可真清甜爽口。 桌上竹简被摆得整整齐齐，她翻了翻其中一卷，不过是写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爱上山中猪妖的故事，说两人游船时，花前月下，湖光灯影，他们正准备卿卿我我，猪妖突然原形毕露，露出了一个大猪鼻子，姑娘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被吓晕了。 地上濡湿一片，猪妖跪地舔了舔地面说，嗯，夫人好像吓尿了…… 无聊至极，真的，笑不出来啊。 傍晚时，雨下得更大了，寒雨凄冷，好在屋中燃了炭火。 是大清早烛容就吩咐小冉燃上的。 一时兴起，她走出屋子，去外边的走廊上走了走。 天边灰蒙蒙的，雨声哗哗作响。这么大的雨，隔院传来一阵怒骂声。烛宁的妻子怀孕了，她脾气不太好，不知道她在骂谁呢，应该不是烛宁吧。 烛宁对她一向礼遇有加，等到他孩子出生的时候，不知道送颗鲛珠行不行，她就只有一颗鲛珠了，若是他再生一个孩子可送些什么才好呢？ 白瑟在走廊上走了走，透过大雨，一个紫衣身影正在偏房门口张望，是正踌躇的燕燕。 燕燕在等着烛容。 白瑟忽然明白过来，现在如果不下雨的话，本该到了烛容回府的时候了。 他一向准时回府的，今日难道被大雨耽搁了吗？ 雨一直未停，夏氏已经派人把饭食端了过来，她让侍从摆在了桌上。 渐渐的，饭菜都已经凉了，她让小冉把饭菜端去灶上热着，以便烛容回来时能吃到一口热饭。 天黑了，连雨都停了，烛容却还没有回来。 怎么还未回来？她还等着他一同吃东西呢。 她有些饿了。 算了，忍忍吧，说不定烛容去他哪个纨绔朋友家过夜去了。 他出手阔绰，脾气又好，声名也算显赫，向来朋友多。 天黑了一会儿后，庭院中响起了沙沙的声音，大概是正在下冰渣子，屋中的炭火也快燃尽了，她突然觉得冷了起来。 第250章 归神卷·公子烛容(50) 该入睡了，虽然又是一个漫长的夜。 她起身，突然听到院中有脚步声传来，四步、五步、六步……往门口一望时，烛容出现在了她的门口。 他终于回来了。 烛容放下手中的伞，抱着一大叠五颜六色的衣服走了进来，径直走到她的面前。 估计是怕她怪他回来晚了，所以他率先抱怨：“风这么大，师尊怎么不关门呢？屋子里这样冷，怎么炭火也熄了？” 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先发制人。 “屋子里之前炭火烧得太旺了，有点热，为师想吹吹风。” “……” 烛容将手中抱着的衣物放在她面前的案台上，拿起最上面的白色的袍子，朝她凑了过来。 她不明所以，闪躲着冷冷地问：“做什么？” “师尊为了我殚精竭虑，天冷了，做徒弟的给师尊买了几件御寒的衣裳，聊表……” 孝心？不，绝不。 “聊表敬意……”烛容拿开白瑟长长的头发，伸手将如雪般亮白的狐裘系在她的身上，她的气息微微萦绕在他的双手上，他慌忙地系着衣裳，说：“阿容给师尊买的衣裳自然是要亲自给师尊穿上才显得我的心意真诚嘛。” 师尊正疑惑地望着他，他冒然这样做，师尊会不会不高兴？ “暖和吗，师尊？” 白瑟低头看了看这袍子的材质，是雪狐皮做成的，极其珍贵不说，她不喜欢狐狸的皮毛。 而后，烛容腆着脸毫不正经地笑了，像个二赖子一样微笑后，又一本正经地端详着白瑟的脸庞说：“好看，师尊穿这个颜色的衣裳比起那什么第一美人可好看多了，师尊从前的衣服都是黑色和灰色的，而且旧了，穿起来一点都不暖和，这些衣裳都是我亲自选的布料，让北市绣坊做的，师尊……” “嫌师尊丑了？” “不，不是，只是师尊明明穿艳色的衣裳特别好看，为什么师尊总是穿黑色和灰色的衣裳呢？” 喜欢的人不在，她打扮给谁看呢？ 他只是年少不知，女为悦己者容。 她已经三年没有叫过某个人的名字了。只要她不提起，他仿佛就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一般，就这样默默地消失了。 而她，成全了他的心愿，安安静静地活着。这世上，没有人知道她度日如年。 “不过一些衣裳而已，我穿什么都无所谓。”白瑟解下狐袍，脱了递给烛容说，“你把这衣裳送给更需要的人吧，我不冷。” 烛容微微嘟嘴，又显示出小媳妇的扭捏模样：“师尊是不喜欢这个颜色吗？这颜色确实是太白了些，毛绒绒的又厚又大，不好，不好。师尊你看看其它的衣裳，可愿意都收下吗？” 他将那些衣裳又抱了起来，衣服快堆到他脖子上来了，那双明净的眼睛就这样与她对视着，她将目光移到衣服上。 红的、青的、蓝的、花的、不同颜色拼起来的，嗯，都是些花里胡哨的样式。 “师尊～你就收下吧，我看到好看的布料，就想着给师尊做好看的衣裳～这是阿容废了好大功夫才找人做好的，样式都是徒弟亲自选的～师尊～” “好，我收下就是了。” 也不知道烛容最近是怎么了，越来越没有男子气概了。能不能好好说话？能不能不要扭来扭去？能不能不要嘟嘴？ 伴着冰渣子的声音，有人从庭院中疾步走了过来，是小冉，也许一直在东厨忙活的缘故，她圆圆的脸颊通红通红的，热气从她的口中冒了出来，瞧见烛容回来了，她悄悄地走到了门旁静候着。 烛容皱眉偏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小冉。 嗯，甚好，能感觉到别人的靠近了。不过，小冉这体格，让别人察觉不到都难。 烛容的眉舒展开来，他起身连忙迎了过去，走到小冉的身边，说：“这么晚了，小冉姐姐怎么过来了？” “公子可知道，公子未回，奴和燕燕都很担心，燕燕一直在等公子回来呢，之前雨下得这般大，公子的衣裳被淋湿了么？” “没有呢，我等雨停了再走的。” “公子未回，夫人差人把饭菜端过来后，神师便让奴把饭菜热着等着公子回来再吃，现在是否端上来？” 这么晚了，师尊还在等他吃饭吗？ 烛容立在门口，点了点头后，压制着既高兴又愧疚的情绪回到了案前，他把那些花里胡哨的衣裳放在了架子上，随后又拿来烛台，一幅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 一切弄好了之后，烛容问她：“师尊不喜欢白色的衣裳，我把她拿给燕燕姐姐好不好？” “嗯……为什么拿给燕燕而不是小冉？” 白瑟啊，你可得对烛容和燕燕之间的事情上点心了，若是任其发展下去，烛容深陷其中而无心修炼了可怎么办。 “小冉肉那么多，腰那么胖，肯定穿不下。” 额，好吧，她确实是圆润壮实了点。 “给燕燕挺好的，她身子单薄。” 小冉同燕燕一起，把食物端来上来后便自觉地退了出去，烛光下，师尊安静地坐在他的对面，纤瘦的手拿着白玉勺舀了一点儿淡汤，她吃饭的时候真文静，一举一动都好看，哪怕只穿了粗布灰衣，未戴华丽的发簪。 师尊一定饿了吧，可是她没有说久等的无聊，没有抱怨他晚归的烦躁，甚至没有一个白眼，一次皱眉。 她从来不数落他的。 对不起，师尊，以后一定不会让师尊久等，一定。 日升月落，晨起暮归，云卷云舒，在白瑟一日又一日的等待里，在平英一点一滴的期盼中，三年又快过去了，烛容也快到了弱冠之年。 过完这个寒冬，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就是烛容的生辰。 昨夜黄昏后，黑云滚滚，阴风压月，白瑟又是一夜无眠。 推开门一看，厚厚的冬雪在夜间洒满了庭院，一行脚印从她的房门口延伸到墙角下，烛容花重金从北市移来那颗枯了些叶子的枇杷树上挂满了雪，今晨喜鹊绕庭，在枇杷树上叫了许久才离去。 第251章 归神卷·喜欢谁呢(1) 好像是被烛容赶走的。 烛容早已立在了高大的枇杷树下，树叶上堆满了积雪，雪漂了一些在他的肩头上，他穿着墨绿的衣裳，嘴角带着温暖的笑容朝她走近。 “师尊。” 是成熟男子的声音，明亮而又干净。 “开始吧。” “好。” 烛容眉宇轩昂，脸上的轮廓已经分明，那双瘦弱的手也充满了力量。他拔出剑，把剑鞘扔在枇杷树下。利剑出鞘，剑柄处的流苏晃动，玉石掩映着白雪的清辉，那把剑在他手中如游龙在天，灵活无比。 他脚步轻快，手法精准，衣袂飘飘，那双眸子正聚精会神盯着她。 白瑟会心一笑，很好，犹记得当年，他总是败在她一招之下，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如今已经能基本接住她的招式了。 “当——当——” 是木剑和铁剑发出的低沉地撞击声，铁剑砍着木剑而未入木剑半分，烛容踏雪而退，而后稳稳地立于雪上。 烛容周身出现了一个绝世武者该有的气势，长眉轻皱，双眼锐利，神情冷峻，薄唇紧抿，头发飞扬。 他执剑带着浑厚的灵力飞快地冲向白瑟，动作敏捷，如行云流水，剑气击起满庭冬雪乱溅，这样的剑术，已经不可小觑。 白瑟提剑往他的腰上扫去，他腾空跃起，目光坚定，执剑朝她刺来，她移动位置，与他又过了几招。 从前他善守，如今转攻了，时而攻势勇猛，时而进退有度，时而伪招奇出，时而想要一招制敌，他在剑术上能有如此造诣，果真如平英所说，她教导有方呢。 自去年以来，她偶尔不再单独陪烛容练剑了，她会叫上平英一起，若是烛庭晖和烛宁在府，她就会把他们一同叫来，碍于她作为神师的身份，烛庭晖和烛宁每次都十分兴奋地来到庭院陪同烛容练剑。 好在烛家是官宦富贵之家，有钱使庭院的高墙修了一次又一次。 以防万一，每每她都得让平英去散播谣言：神师气得把烛家的围墙都打倒了，神师把烛容打得卧床不起了，神师又生气了…… 好在烛府众人也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冷风飒飒，庭中枇杷树的枝丫在不停地晃动着，被冰雪压着的苍翠的叶子也微微摇动。 雪溅入空中，撒在了屋檐下走廊上，她突然想起忘川高峰上的雪来。 忘川高峰上的雪，终年被混沌之气冲击着，也是这般自下而上地撒入高空而后落于地上。 在厚厚的积雪的覆盖下，有一张斑驳的案台坐落于冥冥忘川前。 她突然觉得这满地的雪太过耀眼了，晃得她头晕。 她感受到一股凌厉的剑气，烛容执剑带着充沛的灵气朝她攻来，她如往常一样随意地抬手用木剑去挡…… 剑与剑相交的那一瞬间，周围寂静极了。 她斜着身子躲避烛容的剑气，而烛容即刻便收了剑，立在了原地。 因为，木剑，断了。 半截木剑在她的手上，半截木剑掉入了雪里，甚至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 烛容竟然……击断了她手中的木剑呢。 他的脸通红，满脸的汗水落下，连头发都是湿的。 他惊了，疾步上前，皱着眉气喘吁吁地问：“师尊有没有伤到？” 白瑟摇了摇头。 她神力强大，剑术一绝，怎么会被伤到？ “就练到这儿吧。” 烛容弯腰捡起地上的残剑：“这把木剑用了六年，早就旧了，等下我就去做把更好看更结实的木剑给师尊。” “不用了，你先去休息。” 烛容微愣，突然有些惶恐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木剑的断裂而被打破了。 “师尊，木剑不行那我就去弄把真剑来，师尊日后就用真剑教烛容可好？” 烛容的剑术已经很好了，他能斩断她手中的木剑，她再没有什么能教给他。接下来，只要他好好修习灵力，成神指日可待。 三五十年吧，最多八十年就能成功。 她该离开了。 她望了望烛容，这年轻的男子啊，是第一个唤她师尊的人，是一个温暖细心的人，是默默地陪过她六年的人。 得知她睡眠不好，他日日在她房中点着安神香，还亲手绣了一个药枕，药枕上密密麻麻的针脚，也不知他笨拙地绣了多久，他还骗她说是买的；他怕她终日在烛府里显得无聊，他就会去说书楼里听故事，听完后回来绘声绘色地讲给她听，会找来话本子给她看，会请舞姬琴师为她解闷；他会在冬日里为她买来衣裳；因为她随口一说，他会把一颗高大的枇杷树种在庭院中…… 她突然也有些不舍，可是她必须得离开了，他已不负司命所托。 “不必了，烛容，今日去空云山修炼完之后，让你司师尊来府中一趟。” “为什么？难道师尊要以新的方式教我吗？” 他很欣喜，欣喜到连握着剑的手都颤抖着，这是他极力装出来的若无其事。 师尊一定不知道他的却忐忑，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望了望墙角的枇杷树，又怎么会知道他一颗心七上八下？ 师尊无神地说：“你剑术在凡间已经算得上登峰造极，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以后的日子里，就把每日练剑的时辰都改为修习灵力，早上在府中自行修炼或是去空云山，都随你。” “那师尊你呢？” “我？” 哼，她咧着嘴笑了笑，然后转身踏雪朝屋檐下的长廊上走去，地上的雪有的厚，有的薄，长靴踩着地面，发出“吱吱”的声音，声不大，却异常震耳。 “我要走了。” 走了？ “师尊不教烛容了么？师尊想去哪儿？” 烛容陪您去。 “去很远的地方。” 很远是多远？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师尊……”烛容红了眼圈，踩着雪追了上去，他从背后突兀地环着了她的腰，咬了咬嘴唇轻轻地说，“师尊不要走好不好？烛容舍不得师尊走，师尊能不能不要走？” 白瑟立在了原地，额，怎么回事？被烛容这样突如其来的抱住了？ 烛容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他的另一只手，以至于双手上血管凸起，他把所有力气都用在了自己的手上，她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被紧圈时的禁锢。 第252章 归神卷·喜欢谁呢(2) 她动了动，未曾开口时烛容便说：“不，我就不放开师尊，如果我放手，师尊就会走了，再也不见了……烛容修为低下，师尊还要教烛容呢，是那把木剑……是那把木剑用了太久了，我天天拿着真剑砍它，它才会断的，我还要师尊教才行呢，没有师尊在身边教，我怎么会学得好呢？师尊答应我别走，好不好？” 烛容这样不顾男子的尊严而恳求着她不要离去，任谁，都会再考虑考虑吧。 她的心酸涩着，烛容和她才相处了六年，她就已经有了感情了么？她这样冷血无情的人竟然不舍么？ “烛容，听话，把手放开，被别人看见了可不好。” 她怕谣言太猛烈，烛容禁不住这样那样的诋毁。 “误会了就误会了，我又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呢，烛容，我怎么能让你因为我而受到诋毁？你是我的徒弟，不管我今后走到哪里，我都是你的师尊，这一点是永远不会变的。” 白瑟尝试着转身，烛容犹豫着放开了手，她抬头去望他，明明已经很高了啊，那泪眼汪汪的眼睛怎么回事？那满脸颓然的样子又是怎么回事呢？ 烛容怎么变成了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少了初见他时的桀骜之气，多了这样别别扭扭的作风。 “弟子舍不得师尊走……” 这难道还不明显么？ 到底是他的徒弟，她不忍心责怪他太过意气用事。但是太过重情了可不好，断舍离时永远都是痛苦。 “我知道，可是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人和人总有一天会分开的，今天是我离开了你，或许有一天是你不得不离开别人，离别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今后的日子不能在一起说话，不能时时见到罢了。我还是我，你也依然是你，就算我走了，你的身边还有别人，你有你的父亲、兄长、嫂子、还有司师尊、你的燕燕姐姐，你的朋友们，你能时时见到他们，他们会陪你说话，会和你一起做许多快乐的事情，我离开了，你的生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你已经长大了，必须要学会接受人生的悲欢离合，没有人能永远陪在自己身边的，没有。” 分离有什么要紧的呢，若是感情浅的，薄情寡义的，转瞬便忘了对方吧。 “不，怎么不会有任何改变？亲人是亲人，司师尊是司师尊，你是你……” 别人又怎么替代她？ 她怎么能说走就走？叫他如何能接受她的突然离去？虽然他知道，总有一天她会离开的，可是那一天这么快就到来了吗？ 不，不能。他要把她留在他的身边，哪怕多一天也好，多一个时辰也好。 他想把师尊留在身边。 她走了，或许就再也见不到了。 “我的生辰马上就要到了，师尊陪我过完生辰再走好不好？我不要师尊送什么东西，只要师尊陪我过完这一个生辰，到那时，我就不留师尊了。” 生辰？ 是啊，烛容快过生辰了，寒冬之后，春暖花将开之时，一个普通的日子，二月二十一。 这是小事，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她的人生漫长，他的冠礼只有一个。 “好。” “那，还找司师尊来吗？” “嗯，以后再说吧。” 找平英来也没有什么事情，只是要交代他好好教烛容而已，顺便告诉他，今后使烛容成神的任务就得他一个人独自承担了。 雪又大了，朝雪纷纷，仿佛要将大地覆盖得一丝不剩，要把人们所有的喧闹、怅恨、离愁甚至欢乐都湮灭。为了避着茫茫大雪，白瑟和烛容都走到了屋檐下长廊里。 结束了，她教烛容修炼得日子，她和他的师徒情谊。 她望着天空，烛容抖了抖长靴上的雪，隔壁院子里响起孩子的啼哭声，是烛容的小侄儿在嗷嗷大哭呢。哭声响了几声过后便停了，雪“咯吱咯吱”的，有人踩着雪朝这边跑来了。 白瑟朝院门口望去，一个穿着麻衣的侍从出现在院门口，他在院门口探了探脑袋，又迟迟不进来。 是守门的侍从小渭。 “你在门口做什么？”烛容冷冷地问，他可能心情不是很好，说话时重了语气，皱了眉头。 小渭踏进庭院，走到白瑟的跟前，叫了一声：“神师，公子，大人让奴恳请神师给小公子半日空闲时间，请公子去一趟前院。” 哦？白瑟微微惊奇。 这倒是史无前例头一回。 烛容的语气更冷冽了：“做什么？” 小渭低下了头，眼睛看着地面，唯唯诺诺地说：“回公子……是赵媒婆又来了，还带了一个姑娘前来，大人正在前院厅堂里等着公子过去呢。” 赵媒婆？不就是当初那个曾来过烛府一次的成丘最有名的媒婆么？ 当初她给烛容介绍了一个知书达理的官家小姐，不过被她一口就回绝了。 赵氏又来了？ 原来是好事将近，怪不得今晨大雪纷飞，喜鹊却在庭中的枇杷树上叫个不停呢，也许烛容命定的姻缘来了。 白瑟不禁又想起司命的话来，司命曾语重心长地说：小神君在凡间的上一世为情所苦，白瑟你可要注意啊，这一世，还是不要让小神君动凡心了吧，免得重蹈覆辙。 这可怎么办呢？ 司命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若是娶妻生子，烛容这般重情之人就势必会被妻儿子女所牵绊。 他会关心妻子，照顾孩子，他会沉迷于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里，他多了一种使命和责任，他会更加眷恋凡尘，若是如此，他还有什么心思去修炼呢？ 若他心无杂念，成神之后，他凡间的妻儿子女可怎么办？他容颜永驻，可是妻儿子女却一天天老去，他受得了吗？ 可是，难道为了成神，他就不能喜欢别人吗？难道就不让他娶妻生子了吗？他若成神便好，可若不成，难道就这么孤单一辈子吗？ 烛容年龄这么大了，就连烛宁都开始到处为烛容物色一些良家女子了，就别提烛庭晖有多焦急了。 作为他的师尊，首先应该是希望他幸福不是吗？ 烛容低头，望向白瑟：“师尊觉得我应该去见赵媒婆吗？” 第253章 归神卷·喜欢谁呢(3) 烛容为什么会这么问她？他是不想去吗？不想去见赵媒婆的原因是什么？已经心有所属？还是一心修炼？ “嗯，去看看吧，你也到了成亲的年纪，说不定会遇上自己喜欢的姑娘呢。” 他伸出手接了接空中飘落的雪，雪在他掌间慢慢融化，他皱眉思量后说：“好。” 烛容又重新踏进庭院，踩在雪上，小渭跟在他的后头。走了两步后，他又回过头来望向她，他突然问：“师尊可否陪我一起去？” 喔？不好吧，哪有去见姑娘还带着师尊的？ 怎么，还害羞么？ 应着烛容的目光，白瑟突然沉思起来，是否这几年她太过严肃了，要不然他怎么会由一个纨绔少年变成一个害怕见姑娘的胆小青年？ “放心去吧，胆大些，你父亲和夏氏定然会在场，你若是觉得那个姑娘还行，就同你父亲或者媒婆说说就行了，你向来有主张又能说会道，处理这样的事情来自然也不在话下的。” 烛容啊，你都二十岁了，你可知姜越二十岁的时候，早已坐在王位上运筹帷幄，满腹权谋算计了。 “师尊是女子，且见多识广，一心为了我考虑，想法和父亲肯定不一样，而夏姨娘她顾虑得太多，不会说出她的真实想法，所以想请师尊去帮我看看那个姑娘。” 额，原来是这意思。那行吧，见见就见见。 白瑟点了点头，也迈步雪中，烛容与小渭伫立，直到她走在前头才跟了上来。 到前院厅堂，她跨过门槛时，看到了屋中光景，案台上摆满了瓜果，烛庭晖与夏氏正和两个人交谈着。 那两人，一老一少，老的头上戴着各种金色的钗子，笑得异常灿烂。年少的姑娘亭亭玉立，她的眉毛生得极好，弯弯的，眼睛很有神采，是一双好看的杏眼，鼻子秀挺，下巴圆润，穿着也很清丽，看起来是个聪明也很和善的姑娘，如出水的芙蓉那般纯净无暇静坐案前。 第一眼的感觉真不错。 烛庭晖见了她，虽起身相迎，脸上的神情却微妙，是怕她又像上次一样，二话不说就拒绝了人家吧。 她懂的。 “神师也来了。” “嗯，我来看看，你们接着谈就是了。” 厅堂很大，是专门用来会客的，她静坐在了左边的案台上，烛庭晖在她身旁主坐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安静不语，侍从即刻就端来一些果子摆在案台上。 烛容恭恭敬敬地朝烛庭晖叫了一声“父亲”后就坐到了她的身边。 烛容怎么选择坐在她的身边？ 不应该的。 她应该同那位姑娘坐在一起，俊逸的公子应该同貌美的姑娘互问年龄，说说笑笑，再眉目传情，待到它日再择吉日，婚嫁聘娶。 隔得这般远，就少了几分男女之间初见时的拘泥与亲切了。 赵氏朝烛府的小公子望去，这模样真是太英俊了，若是湘儿成功嫁进烛府，那湘儿默默苦等他三年也算值了。 赵氏介绍着：“小公子，这是李正凌李医官的嫡女，李昀（yun）湘，母家顾氏，是商户大家，昀湘今年十八岁，擅书画，去年随手画了一幅《清荷》图名动成丘，让两名士争得面红耳赤的事情相信公子也略有耳闻……” 昀湘起身，面露笑意而拘礼：“见过烛容公子，见过神师。赵大娘说笑，堪堪拙作怎能登大雅之堂？” 夏氏原本的笑意更甚了，眼里皆是婆婆选中了好媳妇时满意的笑容，她笑着说：“此事略有耳闻，原先没想到《清荷》这样的名画竟是昀湘姑娘所作，若是姑娘能看上我家阿容，是阿容莫大的福气。” 昀湘重新坐了下去，她抬眼朝烛容望了一眼，她只敢匆匆看一眼，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应该矜持，她不能盯着烛容看太久了，尽管他是她曾见了一面就难以忘却的人，即使容颜也不算冠绝天下。 父亲是朝廷里的医官，但其实还开了一家药馆，药馆是他的徒弟在打理，父亲不忙时也会来药馆转转。 那年冷风萧瑟，天气阴沉，即将要下大雨了，母亲派他去药馆为父亲送伞。 伞到时，已经是寒雨倾门。 天已经很晚了，父亲把他的徒弟都打发了，他独自整理着药材。大雨连绵，满街只有沙沙的雨声，从瓦上落下来的雨注如同溪中的水流那样大，她甚至担心着，屋子会被这滂沱的大雨给压垮。 因为大雨的缘故，她和父亲在药馆里等了等，等雨歇了就走。 可是有人穿着黑色的长衣从雨中走来，他放下褐色的伞时，她看到了伞下清俊的面容。 他问，这里可有能治失眠之症的药？ 年纪轻轻就睡不着的人可真少见，父亲问他，药为谁而求？ 他说，为家师。 父亲又问，你的师父为何难以入眠？除了睡不着可还有其他的症状？ 他想了想回答，她胃口有些不好，不过我会想办法找些她爱吃的食物给她吃。家师满腹心事，除了失眠就没有别的症状了。 父亲翻了翻屉子，有些药已经发霉了，他抓了三味没发霉的药用纸包了起来，递给公子说，把这些药磨碎做成药枕，每晚枕着，能助人入眠。 公子把药藏进了袖子里，付了钱执伞迈过门槛，走进了雨中。 雨下得这样大呢，他竟这样走了。 她跑了出去，壮胆叫住了他。 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公子回，烛容。 不曾想，这就是烛容。成丘人人都知道的烛容，以怪癖和纨绔而盛名。 他说话得体，没有作为王权富贵公子的那不可一世的语气，他走路也走得稳重，光看他离去的背影便会让人眷恋。 她想，此生若嫁，便要嫁烛容，管他纨绔与否，怪癖如何，又何须在意他会成神修道。 赵氏听了夏氏的话喜不自胜，她笑着回：“夫人谬赞，夫人若是喜欢昀湘的画，待昀湘回去之后，画上夫人喜欢的花草送夫人一幅。” “不用了，那多麻烦。” “不麻烦的，能为夫人作画是我的荣幸，只是画艺不精，拿不出手罢了。” 夏氏又浅笑：“昀湘姑娘快别这么说，赏画什么的，我不太懂。不过我家阿容生得这般好看，不如今日就请姑娘把我家烛容画在画上如何？” 第254章 归神卷·喜欢谁呢(4) 昀湘朝烛容望去，可是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案台上的果子。 他没有瞧她，一眼都没有。 他的父亲烛庭晖横着眉斥责：“你这小子一声不哼是怎么回事？” 烛容这才抬起头来，笑着问她：“李姑娘意下如何？” 他终于看了她一眼，眼中没有期待，没有欣喜。 “公子玉树临风，能为公子作画，是昀湘之幸。” “我是问李姑娘可愿嫁我为妻？” 声音低低的，言语柔和，眉目舒缓，烛容问她，可愿嫁他。 愿意，李昀湘愿意嫁烛容为妻，愿意穿上红衣，成为他的夫人，愿意为他宽衣束发，入他床榻，生儿育女，愿意常伴他身侧瞻仰他。 她愿意。 无须十里红妆，聘礼千万，只要他明媒正娶，她便愿意。 声音哽在了喉咙里，昀湘低下了头，作为一个女子跟着姑姑主动来到烛府已经不顾颜面了，她有点儿说不出那样直白的话来。 四周都安静极了，一瞬之间大家都没有出声，人人都在看着她，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回答。 既然来了烛府，就不要再顾忌太多了吧，嫁入了烛府，是多少成丘女子的梦想。若是成功嫁给了烛容，父亲也会开心的。 昀湘鼓足勇气不紧不慢地说：“若是公子不嫌弃我出身低微，才疏学浅，我，我……愿执公子之手，共赴白头。” 一口气把心中的话说出来，她觉得轻松多了，也好，就算烛容不愿娶她，她也没有了终身遗憾。 不争取，人生便永留遗憾，她不想后悔。 烛容没有回答她，而是转头轻声问了问他身旁的女子，那个传闻中的神女，他问：“师尊觉得怎么样？” 明明这只是一句寻常的话而已，可是在她听来为什么这么刺耳呢？ 白瑟微微皱眉，她打量了李昀湘许久，她聪明又会作画，谈吐间皆露出知书达理的涵养与为人处世的落落大方，男人应该都喜欢这样的姑娘。 只不过这样的人生大事，难道她说昀湘可以烛容就会娶了她吗？ 还未来得及回答，媒婆赵氏又匆匆补充：“昀湘虽然常常读书作画，看起来性子温和，可是极有主见又勤快，打理家事起来也毫不含糊，若这事成了，小公子定然娶的是一位贤良之妻呢。” 烛容瞪了赵氏一眼，这一眼，连白瑟这个做师尊的都感受到了森森的寒意。 也许赵氏深刻地意识到她不该插嘴的，她小心翼翼地瞄着她，那神情可别提多难看了。可得了吧，再不济，她也是天神之女呢，哪有心情在意她这个凡人的粗鲁。 白瑟回答：“昀湘才貌双全，是个不错的姑娘。” “师尊觉得我该娶她吗？” 语意露骨，只需她回答该或者不该。 古语有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句话他应该问他的父亲。他为什么问她？偏偏问了她。 果然，烛庭晖的脸色变了又变，就连昀湘也收了收温婉又柔和的笑脸。 烛容一直望着她，目光灼灼，也许，他正彷徨，陷入了迷茫，也许他正等着她指点迷津呢。 “你若一见倾心，便娶吧。像李姑娘这样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人确实世间少有，可遇不可求。若是你觉得对李姑娘不太熟悉，只见过这一面就谈婚论嫁太过仓促，今后你可以多去李姑娘家拜访，你也到了成亲的年龄，日久也是可以生情的。不过你这样玩世不恭，若你觉得不能高攀人家，也别耽误人家。” 烛容马上二十了，若能在离去之前，看着烛容成亲，也算是一件高兴的事情。 闻言，烛容的眉毛皱得更紧了，师尊说了跟没说一样。 他朝昀湘望去，眼里没有一丝轻浮，他郑重地说：“对不起，李姑娘，我已心有所属，不能娶你。” 心有所属？ 烛容喜欢谁？ 欢乐的气氛在这一刻被打破，众人面面相觑，都沉默着，那个知书达理的李姑娘，十七八岁，强装着镇定，倔强地坐在那儿，涨红着脸，望着烛容。 那双眼睛，是愤怒，是羞悔。 见烛家无人出声，赵氏镇定地按着昀湘的手，问烛容：“不知小公子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大家都屏息凝神的时候，烛容不负众望淡然的把他的心上人说出了口：“她只是我家的侍女，没有生于达官显贵之家，也不曾知书达理，可我唯独喜欢她。” 赵氏没有拍案而起，反而笑脸相迎：“昀湘向来大度，既如此，小公子纳个妾又何妨？小公子娶昀湘为妻，纳烛家侍女为妾，两全其美，于公子而言岂不更好？” “不，妾可以娶别人，可我却只愿娶她为妻。” 赵氏的脸面终于挂不住了，声音有些尖锐起来：“烛家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成心羞辱我家昀湘？你之前怎么不说自己心有所属，枉我家昀湘白白地等了你三年！上次我来时，你们家回绝说你要潜心修炼，让我过几年再来。整整三年过去了，如今我们来了，你却说心有所属？” 白瑟突然明白了过来，原来李姑娘就是上次赵氏所说的官家女子，竟等了烛容三年么？ 烛庭晖额上的青筋全然冒了出来，他向来脾气不太好，憋着怒气许久了，若不是碍于有外人和神师在场，他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 这个不孝子啊，好不容易消停点了，现在又整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来！ 烛容起身，待之以礼，言语也缓和了下来，他对着长眉连娟双眼盈波的李昀湘说：“李姑娘天生丽质，风华绝代，是名动天下的女子。而我只是一事无成声名狼藉的人，是我配不上姑娘，还请姑娘能另择佳偶，烛容在此祝姑娘早日觅得如意夫君，姑娘出嫁那日，我一定差人送去贺礼遥祝姑娘成亲。” 昀湘的眼睛里充斥着悲哀和寒意，她起身拉着赵氏，轻蔑地看了烛容一眼后高傲的而去。 烛庭晖坐在案前，一动不动，如同被前所未有的场面震惊成了一座僵着的石像一般，他估摸着赵氏和李昀湘走远后沉声问：“你看上的贱人是谁？” 这低沉的声音里，压抑着深深的怒意。 “小冉……不是贱人！” 第255章 归神卷·喜欢谁呢(5) 小冉？ “你喜欢这样一个胖子？”夏氏惊愕，惊得耳垂上的坠子动来动去的，长眉也蹙成了两条爬虫的形状。 “小冉虽然胖了点，但心宽才体胖，她善解人意，我就是喜欢她……” 烛庭晖怒发冲冠拍案而起，案上茶盏荡漾了出来，落在漆黑的案台上，他指着烛容说：“胡说八道！你还敢耍你老子！你自己说，你到底喜欢谁？是不是你弄回来的那个叫燕燕的贱女人？” 知子莫若父也，他喜欢的就是燕燕！烛容对燕燕的情谊并不一般。至少，同为院中的侍女，她看小冉和燕燕的眼神就不一般。 “父亲是德高望重的官员，是一家之主，您怎么能这么说燕燕呢？燕燕是个清白的姑娘！” 看吧，果然！若烛容不喜欢燕燕怎么会为她争辩呢？ 烛庭晖气极：“你！你怎么知道她清白不清白？” 他抬手揪住了烛容的衣领，吓得烛容连连后退却又不敢挣脱。烛容对欺辱他的人他都不还手，更何况是教育他的亲爹呢。 白瑟望了一眼对面的夏氏，她端坐在案前，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正打量着烛容。 她起身，朝门口走去，她终究不如一个凡人狠心，她不忍看到接下来的场景。 “师尊……” 她回望了一眼烛容，他皱着双眉正彷徨地望着她。 臭小子，就等着好好挨揍吧，她是绝不会帮忙的。 “让神师见笑了。”烛庭晖说。 她微微颔首，走出厅堂，天上仍然飘扬着大雪，步入雪中，走过干枯的花园，走过长长的长廊，走过用来隔着院子的小巷，听到隔壁烛宁的院子里传来小孩儿的哭声，回到了烛容的小院之中。 燕燕与小冉齐齐立在长廊上眺望，一个眉开眼笑，一个云淡风轻。 小冉壮硕的身躯压着庭院的雪向她奔跑而来：“神师，如何了？公子他喜欢赵媒婆带来的那个姑娘吗？那个姑娘好看吗？” 相处了六年，小冉终于敢和她说话了，不过她脸上这样由衷的笑容哪里是喜欢烛容应该有的表情呢？ 白瑟踏上长廊，望了望旁边的燕燕。她戴着银色的簪子，亭亭玉立，疏眉秀盼轻蹙，朱唇冉冉微启，欲说还休，顾盼生辉，美丽得不可方物。她静立长廊之上，披着雪白的狐裘望着院门的方向出了神。 同为侍从，她和小冉相比，除了美貌总觉得多了一点儿什么。 哦，是多了常人难有的清贵。 “嗯，很好看。” 燕燕脸上的神情果然变了，失了从容，多了一些忧虑和焦急。 “那和燕燕相比，谁更好看些？” 她白了小冉一眼，小冉就收了笑容，退后几步，在雪上颤抖着。 “你家公子不一会儿就会回来，到时你问问你家公子。” 她回房了，而燕燕和小冉仍然在走廊上，等着烛容回来。 她算了算日子，今日是人间十二月二十，离烛容冠礼还有两个月。 送什么好呢？她带的鲛珠已经用完了，最后一颗送给了烛宁的儿子当见面礼。 烛容最需要什么？或者他没有什么？ 琴棋书画？ 他哪是喜欢这些东西的人？ 钱权美貌？ 他原本浪荡不羁，烛府也有钱有势，根本就不需要她助他获得金钱和地位。至于美貌的姑娘，他就更不需要了，他又不是娶不到漂亮的姑娘。 那么他需要什么呢？ 他只需要修成神身就可以了。 但是她能教的都教给了他。 也真是烦躁，她堂堂白瑟，上古天神之女。随着战乱的爆发，时间的流逝，三界之中，只有三人是纯正的上古天神血脉了。 另外两个人都是呼风唤雨举世瞩目的大人物，可是她呢，竟然一件拿的出手的东西都没有，可把她给糟心坏了。 “公子！” 燕燕的声音响起，她和小冉都步入庭中，匆匆奔向烛容。 “公子你这是怎么了？又被大人打了吗？怎么走这么快？” 是小冉那稍微粗犷的丝毫不顾及烛容面子的小嗓门。 白瑟听到烛容问起她说：“师尊呢？” “神师刚刚回来了，在屋中。” 白瑟走出房中，看到了白雪中的烛容，几片雪花飘落在他的身上，他又甜甜地笑了，唤了一声“师尊。” 他叉着腰，以奇怪的姿势朝着她奔来。燕燕正搀着他，小冉抬眼见她出来了，忽然在雪地中滑了下去，“咚”的一声摔得四仰八叉的，燕燕回过头，担心地望了望小冉。 而烛容却一直望着她，径直朝她走来。 他步入台阶，走到她的身边，说：“师尊，我当着父亲的面说的话不是认真的。” “我知道。” 师尊知道什么？他知道他无意于小冉吗？师尊可知道他的心？ 不，她不知道，她一点儿也不知道。 “师尊怎么知道？” 她又不是个傻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啊，小冉在他面前再怎么放肆，他待小冉再如何亲切，他也只是把她当侍从看待。可是燕燕不同，她之于他，是偏爱、是例外。 燕燕来癸水时，他会贴心的为她煮上姜茶；他会陪她醉心于山水之间，看风景如画；他会偷偷带燕燕去热闹的地方玩耍，解她久困小院的烦闷，他舍不得大声对她说话，舍不得她做重活…… 他对燕燕情深义重。可是这世上向来没有随随便便的讨好和莫名其妙的关心。 白瑟未回，烛容便也没有再追问了。 “你先去休息吧。”白瑟说。 “嗯。” 他拄着腰，慢慢地走着，走了两步便回过头来笑着说：“师尊，我今天可不可以不去空云山？就一天。” “好。” “谢谢师尊，那我回房了。” “嗯。” 烛容笑了，他笑着转身，他把忧伤藏得很好，在燕燕的搀扶下去了偏房，小冉在雪地里爬了起来紧跟在身后。 如果什么都不要变该有多好，师尊永远不会离去，他也不要面对今日的李姑娘明日某姑娘的深情，更不想挨打。 白瑟立在原地，看着烛容按着他的腰回到偏房里。 他应该没有大问题吧，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给他看看？ 是被捶的还是被其他什么棍棒打的？买跌打损伤的药应该就行了吧，需不需要什么奇珍异草呢？ 第256章 归神卷·喜欢谁呢(6) 平英向来勤恳，偶尔回神界时都会给烛容带些珍奇的补品，他那儿一定有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从前她一招就把烛容打趴下时，平英每天都送药来的。 她找了一把伞，出了烛府，去了平英修葺的院子里，出乎意料，平英竟然竟然没有去青楼喝酒。 听她说明来意后，平英立即就把药给了她。他说他总是胆战心惊的，就怕哪一天，一个不小心烛容就被她和烛庭晖给打坏了，他说中午他要先出去一趟压压惊，然后再去烛府看烛容。 想起从前烛容练剑后浑身青紫满头大汗的样子，她就有点儿内疚起来。不过她有时下手真的没有把握好分寸吗？竟然把烛容伤到让平英都胆战心惊的地步。 回到院中，她轻声走到在偏房门前，门未关，屋里头仍然说说笑笑。 燕燕声音柔媚，问：“公子，李姑娘当真这么好看？” “自然是真的，我骗燕燕姐姐做什么？” “既然李姑娘这么好看，公子你为何不娶了人家？” “好看就要娶了她吗？” “那公子想娶谁呢？” “我想娶小冉呀，我当着大家的面都表态了。” “公子同奴说笑呢。” “别说我，说说姐姐，姐姐今年二十一了吧，姐姐的终身大事可该怎么办呢？” 二十一了，在这十五岁及笄后就可嫁的凡间来说，年岁已经很大了。 燕燕笑笑：“是啊，二十一了呢。” “是我不好，我把姐姐终日藏在这小院中，使姐姐难以遇到心仪的人，我怕会误了姐姐的终生。” “公子不要这样说，公子救过奴的性命，又对奴这样好，此生遇到公子，已经是奴最大的幸运，就算永远不能出烛府半步，奴也知足了，奴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算是误了终生呢？” 她直接走了进去，伫立在暗色屏风外，屋内小冉早就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燕燕和烛容在畅谈人生大事。 屏风内，朦朦胧胧的，烛容趴在榻上，燕燕静坐在他的身旁，倩影佳丽，一只纤瘦的手抹着药膏在他的腰上轻轻地揉着，柔情似水。 燕燕声音又柔了几分，说：“公子便是奴的终身，奴愿意永远侍候公子以报公子救命之恩，哪怕是要奴以身相许都是愿意的……” “姐姐可真会开玩笑，哼哼，若是我愿娶姐姐，姐姐当真会嫁？” 还有心思关心自己和燕燕的事情，看来是她瞎操心了。 白瑟悄悄退了出去，若还不出去，等燕燕再回答一句后，她若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事情就不好了。 毕竟他们年少脸皮薄，他们的厚脸皮绝比不过她。而她，曾想过要棒打鸳鸯。 “刚刚是不是小冉进来了？” “没有，小冉直接去福来阁找司神师了，哪有这么快就回来？是公子看错了。” “公子……你去哪儿？” 应该是烛容追出来了。 一回头，烛容扶着门跑了出来。光着膀子，鞋子也没有穿，他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上。燕燕抹在他身上的药膏还没干透。被打得地方红肿了一大片，两三天之后，就该形成一大片淤青了。 烛庭晖下手怎么一点儿也不悠着点呢？得亏烛容是烛庭晖亲生的，不然她这个做师尊的还不得为烛容出出头！ 下这么大雪呢，他跑出来做什么？ “师尊？” “我给你送些药膏，在平英那儿拿的。” 白瑟把药膏递到烛容的手上，他哆嗦着笑得可欢了。 “谢谢师尊。” 外头冷得厉害，烛容踩在地上就恍若上了刑场一样，那种煎熬的感受可真是人生头一回。为了不让师尊察觉出他冷得直哆嗦，他挺直了腰坚持着一动不动地站着。虽然这样站着，腰和背都痛得十分厉害，但他还是高兴地站着。 因为在这个寒冬里，这个平凡的下着雪的中午，他这心里有说不出的暖意。 师尊真的很关心他呢，下着这么大的雪，她还特地去司师尊那儿帮他拿药。 可是，师尊过两个月就要离开了。 燕燕跟了出来，拿着厚厚的貂皮衣裳默默地披在他的肩上。 他想把发生在前院的事情解释清楚，他想告诉师尊说他不喜欢小冉，他想告诉师尊，他同父亲说了，他知道他和喜欢的人门不当户不对，所以不妄想会同她成亲。他聆听司师尊的教诲，愿意努力修炼。 可是师尊说：“快进屋吧，外头冷，让燕燕帮你再抹些药。” 那些解释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说出来又如何呢？什么都不能改变，师尊也会不以为意的。 白瑟在屋子里的案台前坐了下来，屋内很冷，小冉出去了，屋内竟然还没有来得及生火。不过这样很好，能让她保持更加清醒的头脑。 她得想清楚，到底送烛容什么作为他二十岁的生辰贺礼才好。她还得仔细想一想烛容和燕燕的事情。走前，要不要帮烛容一把，成全他的心愿。 毕竟以他现在修行灵力的速度，没有三五七十年不可能修成神身。他应该要娶妻生子的，他应该找个人陪伴他度过作为一个凡人的人生。 燕燕很好，性子淡薄，虽然没有李昀湘那样突出的才华，但进退有度，日后应该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妻子。 关键是烛容喜欢她，她也喜欢烛容。 在案前坐了许久，白瑟搓了搓手，凡间四季更迭，一些身体极弱的人，往往禁不住酷暑寒冬。 她也很讨厌冬天。 她在案前坐了许久，冷得直打哆嗦，正当思虑着要不要亲自去烧些炭火的时候，小冉含蓄的哭声便震荡了整个庭院。 难不成她又摔成了四仰八叉的样子，或者摔坏了她引以为傲的美貌？ 不对，不止有小冉一人。 白瑟走出屋子，看到了烛庭晖来了，带着他的剑和一个武艺高强的侍卫。 小冉就在侍卫的手中，长剑挨着她的脖子，她仰着头脸色铁青鼻孔朝天惊慌失措。 与此同时，烛容从偏房里走了出来，身后仍然跟着燕燕。还好，看起来没有衣衫不整。 “公子，公子，救我！” 烛容出现的那一刻，小冉的眼睛突然亮了，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 第257章 归神卷·喜欢谁呢(7) 看着烛庭晖怒气冲冲盯着烛容的样子，她可能明白了什么。 烛容放着家世清白才貌双全的姑娘不娶，反而说自己喜欢府中身份卑微的侍从，这样的胡话彻底激怒了为他操劳的老父亲。 老父亲觉得自己还没有教育够，现在提着剑带着帮手又来教育了。 “烛容，你可想清楚了，你喜欢的是这丫头？” “父亲要做什么？” “若是你果真看上了这样的奴仆，与其等他日你玷污我烛氏门楣，不如我现在就清理门户！阿肆，动手！” 阿肆尚未举剑，烛容便大声呼喊：“不，等等！不是她！” 烛容十分清楚烛庭晖的性格，作为朝廷最重要的官员之一，他杀伐果断，向来有着说一不二的魄力。 阿肆真的会动手的。小冉虽然胖得不成样子了，但到底是一条人命，他不能害了她。 烛庭晖执剑上前，烛容眼疾手快，将燕燕护在了身后，燕燕躲在烛容的身后，紧紧地抓住烛容的衣裳，那一双大大的眼睛楚楚可怜地盯着烛庭晖。 只是一个弱不禁风如履薄冰的姑娘。 烛容他老爹的怒意更盛了，燕燕虽然躲在了烛容身后，可一点儿也不妨碍他老爹用颤抖的手指着她：“那就是她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还敢堂而皇之地骗老子。” “不，不是，我之前只是想让李姑娘彻底死心，所以才找借口说我喜欢的是府上的侍从，还请父亲明察，放过小冉和燕燕，她们多年来一直在我的身边侍候，并没有犯过什么错误，还请父亲留着她们的性命……” “既然如此，你这样护着她做什么？她本来就来历不明，你即刻把她叫出来，把她赶出府去这件事情就这么算了。” 烛容护着燕燕又后退了几步，语气坚决：“不，燕燕绝不能出府，父亲若是一定要把燕燕赶出府，那不如把我也一起赶了出去。” “她就对你这么重要？你就那么喜欢她？” 果真，父亲仍然认定他喜欢燕燕呢！他朝师尊望去，她在长廊之上，静静地看着他和父亲起着争执。 他突然不知道怎么的，恼怒与难过交加，他朝父亲吼了一声：“是！我就是喜欢燕燕！我偏要护着她，你要怎么样？” “我要怎么样？不，烛容，现在是你要怎么样？你告诉我，你想要怎么样？难不成你要娶她吗？” 父亲的一句话让他惊在了原地，身后的燕燕僵直着身体。这个可怜的女子啊，这么弱小，若不是时运不济，她早该嫁人了，她应该被人珍惜着，可是他不能娶她。 他不能娶他最最最喜欢的人，他从未动过这般妄念。 父亲盛怒的脸给了他直视的勇气，因为他不敢去看师尊，师尊的眼睛太冷了，那满目淡然的样子仿佛会看穿一切，能让人坠入无尽深渊。 “砰”的一声，阿肆哥把小冉甩在地上，她眼泪长流摆着手的样子就像一大块肥肉摔在雪地里，不忍让人直视。 随后她快速爬了起来，步上台阶走到了白瑟的身后。 烛容认真地回着烛庭晖：“我愿为她不娶任何人，这样父亲就不必担心辱没了烛府的门楣。” “你！”烛庭晖气得胡子颤了颤，他横眉冷眼朝白瑟看了一瞬说：“又要让神师见笑了。” 没事，她见笑得多了，已经习以为常。反正到时候把烛容打坏了，最心疼的肯定不会是她。 “既如此，这女子是不能留了！阿肆！动手！” 阿肆跨步上前，对着烛容拘礼：“小公子，得罪了！” 阿肆剑指燕燕，烛容一边拉着燕燕，一边出手抵挡，灵力舞动，剑扫雪飞，燕燕早已惊慌失色。 突然，从院门口飞过来一团雪，打在了阿肆的身上，阿肆禁不住这带着灵力的一团雪的冲击，倒在了地上。 众人齐齐朝院门口望去，是平英来了。 平英越雪而来，停在烛庭晖的身边，他显出神仙特有的普度众生的风度说：“还请大人手下留情！” 见是平英，烛庭晖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庭中气氛也稍微缓和了些，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公子仍然立在原地，小心翼翼，焦虑不已。 没有开过半句口的燕燕突然像只可怜的小猫儿一样从烛容的身后冒了出来。满庭的大雪映得她脸色苍白，那双大眼睛虽柔情却坚定。 燕燕对着烛庭晖跪了下去，她平静地说：“大人息怒，承蒙公子厚爱，奴自知与公子身份天差地别，不敢有丝毫妄念。公子于奴有恩，奴一介女子，没有什么本领，只愿一生服侍公子以报答公子的恩情。公子对于奴而言，只是奴的恩人，我与公子之间没有半分男女之情。奴常伴公子身侧，所以知道公子心意，公子一心修炼，不愿被红尘之事牵绊而消弭了修行之志，所以才会说出喜欢……奴这样的话来。但今日因为奴的缘故，让大人和公子起了争执，所以奴甘愿受罚，只求大人不要赶奴出府……” 她弱小的身躯匍匐在了雪地上，平英见状蹙了眉说：“地上冰凉，有什么事情燕燕你起来再说。” 燕燕抬头，眼睛红了许多，她抬头望向烛容的那一刹那，似乎有千万种难以言说的深情与苦衷，燕燕这样忧郁的神情啊，连她这个不谙人间疾苦的老神仙都动容了。 平英继而说道：“大人不妨看在小神的面子上，就让燕燕继续留在烛容身边服侍吧。我看燕燕是个极好的姑娘，兰质蕙心，命中带贵，有极强的旺夫运，配阿容足足有余了。若燕燕与烛容情投意合，小神必当鼎力支持燕燕。” 看来平日里平英果然在永巷替人摸骨算命呢。 不过平英今日怎么管起这些事情来了？ 该不会平英也看上了燕燕吧？这可不太好办呢。 “父亲，是阿容错了，阿容不该胡言乱语，不该顶撞父亲……” 这小子可真不错，今后不愧是要修成神身的人，该服软时就服个软，只赚不亏。 第258章 归神卷·喜欢谁呢(8) 果然，烛庭晖的火气消失了，眉中没有滔天的怒气，眼睛看了烛容好几眼，他对着烛容没好气地说：“哼！逆子！你就好好感谢神师吧！” 燕燕的身份不能张扬。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也没发生什么大事，今后也应该不成忧患吧。谁让烛容曾经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呢，若是不能一举就杀掉燕燕，那么就不能随意动手了。 烛容喜欢她，那就随他去，司神师他得罪不起。 燕燕好歹比小冉强点。 自古以来，那些胡作为非的年轻人向来是管不住的，若是伤了与儿子的感情就不好了。 他应该好好布局一番再行动的，只是今天太生气了。 随后他朝着燕燕又补充：“记好了，不要随便出府！” “奴谨记在心，多谢大人教诲。” 烛容抱着近三岁的儿子走了过来，他在隔壁的小院中也许听到了动静，特地来察看的。 令人意外的，他竟然抱着他儿子来了。 烛嘉言大大的眼睛四处打量，目光转了一圈后便盯着烛庭晖，他嘟着嘴叫着：“爷爷，爷爷抱，爷爷抱。” 烛庭晖让阿肆拿着剑，他朝嘉言伸出了手，然后抱着烛嘉言朝隔壁院子去了，院中彻底恢复了从前的宁静。 这场闹剧终于告终。 因为这次的冷眼旁观，烛容和她闹了许久别扭。 第一天，他早早地起来，雪仍然下得纷扬，他立在落光了叶子的枇杷树下等着她。 她也起得很早，她已经习惯辰时一到就即刻从榻上爬起来陪着烛容修炼了。 不过她对着烛容说，你的剑术已经很好了，这时候，你应该把练剑的时间用来修习灵力。 他垂下目光，耷拉着脸说，我又不是在等师尊，师尊反正要走了，还管我做什么？ 于是他独自在庭中堆了两个雪人。 第二日，天晴了，雪化了，她一整天都没有见到烛容，不是去修行便是去街上晃荡去了。 第三日，烛容仍旧不太高兴的样子，因为，天彻底晴了，他堆的雪人已经没了踪影。 第四天，他终于没能忍住，同她说话了。 一大清早他就跑到他的房间问，师尊那日为什么不像司师尊一样帮我说话？ 她回，因为想看看你面对这样的事情是如何选择的。 烛容问，烛容的选择是否让师尊失望了？ 没有，你是一个有担当的人，我很满意。既然你已经告诉了大家你喜欢燕燕，今后就要好好对她。 烛容的目光暗淡了下来，他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有说。 第五日，寂夜时，星星密布，天高气爽，院子里静悄悄的，大家都睡了，她在柴房里坐着，半开着门静坐，等着月光照入门户，等着众人安然入睡。 星辰密布的时候，如她料想一般，有人来了，他如往常一样，静坐在高墙之上，晒着冬日清凉的月光，望着斜对面门窗紧闭的正房。 他像是一个不分白天黑夜的人，时常躲在她的身边。 她以最快的速度起身，冲出了房间，冲到一览便无遗的院子中。 高墙上的人显然没有料到这一幕，他惊起，跃下了高墙。 她疾步追去，匆匆翻过前不久新修的还未变色的墙。 大街上静悄悄的，满地清辉，树的斑驳的影子在地上摇曳，她看到他奋力奔向长街远处的显瘦不堪的背影。 还好，他没有走远。街只有一条，她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她一边追赶一边叫了叫他的名字：“顾九！” “顾九！别走，我有事找你帮忙！” 她匆忙的声音回荡在长街上，也不知惊醒了睡梦中的人没有。 听到她的呼喊，他立在了远处，冰冷的微风吹起他的长发，黑色的身影融入这暗色之中，深沉又显眼。 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怎么看着这样落寞？好像把万千的孤寂都藏在了黑色的身影里。 顾九转过了身，白瑟匆匆朝他奔跑而去。 他跑得这样快，她怕追不上他，她怕他又走了。好在这次他没走，他停了下来，在婆娑的月影里等着她。 他就在她的眼前，仍然戴着能拦住全脸的面具，两只深沉又忧郁的眼睛正望着她。 他很高，她只够到他的脖子那儿，她得抬头才能看到他深沉的眼睛，他的发很长，在微风中晃动，他穿着黑色的衣裳，他不会说话。 “顾九，你修为是不是很高？” 他点了点头。 “那你可不可以去帮我办一件事情？” 他仍然点了点头。 若是可以，她真想听一听他的声音，是否如想象中那样温润，那样干净，那样清脆，是否是这世间很好听的声音。 她细细解释着：“听平英说，姜国有一位逝世的长公主，她生前有一把绝世的兵刃。烛容快过生辰了，我不知道送什么给他，他修为低，我想把姜国长公主的那把匕首拿来给他防身。所以，想请你代我去一趟姜国，把那把匕首寻来，可以吗？” 他的头微微动了一下，他下巴轻点，答应了她。 听了她的话后那双忧郁的眼睛，变得更加忧郁了。 不知是不是她看错了，顾九那双忧郁的眼睛好像一位故人。 “拜托你了，顾九。请你在两个月之内帮我把匕首寻回来。” 他依旧轻轻点了点头，不愧是拂弦选中的人，就连点头的样子都与他如出一辙。 她许久不曾见过他了，竟然看到一个身形相似的人就会想起他。 可是拂弦他不穿黑色衣裳的，向来不穿。他喜欢干净，他喜欢淡雅，他喜欢清丽，他不喜欢把沉闷的黑色穿在身上。 她与拂弦终究是那样分离了，在凡间的这六年，她一次也没有提起过他。 她知道，若是揭开他的面具，她所能看到的是一张有着一道疤痕的平平无奇的脸。 “等烛容过完生辰我就要走了，顾九，下次遇见我你就不要跑了，就留在我身边吧，我等你回来。” 顾九垂眸就这样望着她的眼睛，他低头不语的样子应该是在思考吧，这次他没有点头，只是转过了身，消失在了长街尽头，消失在了寂静的夜里，没有回头。 顾九离去之后，她慢慢走到了院墙之下，然后翻越高墙，平稳地落到了院中的青石板上。 第259章 归神卷·她的身世(1) 有个花花绿绿的东西在庭院中晃荡了一下，大晚上的，这是个什么东西？ 别慌，白瑟，你可是一个神呢，难道还怕什么鬼魅不成？ “师尊。” 清亮的声音传来，呵，好小子，原来是烛容。 大晚上，他怎么不睡觉？专门在这儿吓人是什么道理？ “师尊去哪儿了？” 他这几个晚上睡得不是很好，今夜刚刚睡着却突然被院中的动静惊醒了。 他有些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走了出去。 他轻轻在师尊的房门口叫了几声，可是屋中没有任何动静，他犹豫过后，还是斗胆推开了师尊的房门。 屋中暗淡，他又轻轻叫了一声：“师尊。” 无人回应。 适应屋中的黑暗之后，她直接走到师尊的榻前，可是榻上的被褥整整齐齐，是未曾动过的痕迹。 为什么会……没有师尊的身影？ 他在屋中的角角落落都找遍了，都没能看到师尊。 师尊连夜走了吗？ 师尊是不是……对他失望极了，所以都不愿跟他道别？不是说好的要等他过完生辰吗？ 他害怕极了。 就恍然被抽了力气一般，脑袋里一片空白，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庭院中的。 还好，师尊回来了，没有弃他而去。 由着这失而复得的欣喜，他真想蹿过去将师尊一把抱住，禁锢她，不准她离开。 可是他不敢。 他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错得离谱。师尊都要走了，陪着他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可是他却和师尊置气。 他不应该这样的，师尊的欢乐本来就少，他应该好好珍惜和师尊度过的每一天，他应该在接下来的日子忘却修行，摒弃一切，守在师尊身边，度过欢乐的两个月。 “就四处散了散了步。”白瑟回答。 午夜散步吗？师尊又整夜整夜睡不着吗？ 白瑟觉得烛容的神情有些奇怪，于是问他：“你怎么还没睡？” “我看今夜的月亮很明亮，就到院子里来看看月亮。师尊还要散步吗？我想陪师尊到处走走。” 还是算了吧，午夜散步是多么的怪异。 “不用了，你早些去睡。” “好，那师尊也要早些休息。” 白瑟进入了房间，躺在榻上，等着黑夜过去，白天降临，继续一日又一日的生活。 第十日，烛容抱着他的小侄儿烛嘉言来到院中，她向来不太喜欢这么小的小孩儿，因为爱哭闹爱撒娇不讲道理。 烛容问白瑟，师尊，嘉言应该称呼您什么呢？ 这可难倒她了。 机灵的小嘉言发话了，他奶声奶气地说：“爹爹说了～看见叔叔～叫师尊的人，嘉言就要叫她神尊。” 烛容把小嘉言放在地上，小嘉言是个胆大的，蹒跚着脚步，竟然走到她的面前用十分清澈的眼睛望着她说：“神尊抱，神尊抱抱。” 这可就更难倒她了，她用眼神威慑着烛容，示意烛容把他抱走，可是烛容站在旁边毫不动容。 就等着她给他抱侄子呢。 她不想小嘉言哭，就把他抱了起来，她就这样同烛容带了半天的孩子。 中午烛宁来接孩子回他们的院子吃饭时，烛嘉言还扒拉在她的身上，那双小小的手环着她的脖子，脸贴着她的肩膀不愿离去。 她突然有点喜欢这个小孩儿了，说来可笑，她竟然幻想了一下自己有个小孩儿的光景。 可惜呀，孩子的父亲普爱众生。 第二十六日，在烛容的哀求下，她拿着铁剑陪烛容练了半天的剑。铁剑的锋芒太盛，她便套上了剑鞘，烛容的灵力近来没有大多的长进，所以不一会儿他便大汗淋漓，有些招架不住了。 他跌倒了数次，她屡次问他，要不先歇会吧。 他说，不，不用歇息，师尊能重新陪我练剑，我怎么能练了一会儿就不练了。 看来，烛容恋上了剑道，因为他舞剑时眼睛里有光。 第四十八日，烛容染了风寒。 因为发着热的缘故，烛容变得躁郁起来，既暴躁又忧郁，连他最喜欢的燕燕姐姐都不太搭理了。 可能是烛府已经在赶制他加冠时的礼服，让她觉得时光流逝而感到焦虑吧。又或许是觉得举行冠礼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情，他担心自己到时候会出差错。 总之，他郁郁寡欢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导她，于是便让他多去和燕燕说说话。她寻思着燕燕心思细腻，定能解他的忧愁。 可是烛容问他：“师尊是不是嫌我烦了？” 额，他怎么会这么想呢？如此，她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第五十日，烛容的风寒好了，可他仍然有些喜怒无常。 除了去空云山上修炼，他几乎整日都出现在她面前。他早上同她说着野史秘闻，傍晚说着听来的戏文，晚上找来一本古书给她。 他将她的屋内燃上了许多烛火，屋中灯火通明，烛容说他找来的古书是绝世孤本，他说想同她共看。 其实，她并没有多大的兴趣，既如此，就给烛容看好了。 她把手中的绝世孤本递给烛容说：“你先看吧。” 他推了过来，说：“我想同师尊一起看。” 好吧，绝世孤本里头的故事涉及众多精灵鬼怪，也不知是哪位大师午夜时独自在深山里神思喷涌写的，读起来难免会让人觉得可怕呢。 就像烛容，他总时不时朝他背后望去，而后又颤抖着继续畏缩在她身边看着令人恐怖的书籍。 就这样，她同他看绝世孤本看到烛火燃尽。 小冉和燕燕已经睡了，无人再点烛火。漆黑的夜里他颤抖着身体，冷汗岑岑抓着她的衣袖说：“师尊，我害怕，你是神仙，我可不可以把被子搬来，今夜就在你房中睡？师尊放心，我睡地上，晚上也不打呼噜，不会影响师尊的。” 她想起了姜漓漓短暂的一生，她幼年时，曾在青琅山上被殷岱用老鼠吓出了病。她的大半生都是害怕黑暗的，直到遇到了一个叫姚槐的人，她才敢抬头看夜空中的星云。 她知道害怕的感觉，烛容看起来不像是装的。 白瑟安抚着吓得不敢动弹的烛容说：“别怕，烛容，书中所描绘的不过是一些虚假的东西，你忘了你司师尊吗？你忘了他成为你师父之前是专门同恶鬼打交道的吗？ 第260章 归神卷·她的身世(2) 真正的恶鬼不过是因为逝去的人有着太多的遗憾，他们的爱恨痴嗔久久不散而已。若非百鬼齐聚，成不了什么气候的。死去的人的灵魂不能在人间逗留，它们会被天地神力吸入忘川，经过忘川洗礼后进入轮回或永世消散。就算有遗留在人间的魂魄，也会有人把它们抓走的，所以人间鲜少有那些东西，你不用害怕。” 黑夜寂寥，蝉潜伏四周，热切地叫唤着。春寒料峭，烛容的手凉凉的，他仍然抓着她的手不松。 白瑟轻轻地问：“怎么了？烛容？还怕吗？” “师尊……”他顿了顿，声音藏在喉咙里，他轻轻地说，“这世间真的有轮回吗？像我娘那样的人，是不是会变成恶鬼不能往生呢？为什么我总能看见她朝着我笑呢？” 为什么？事隔多年，他总能记起她杀害嫡母时狰狞可怖的笑容呢？ 所以烛容害怕的是他的母亲？ 恶魂难淌忘川，她母亲只是一个有着些微青龙血统的凡人，她的魂应该会消失的吧。 “若是你的母亲魂力强劲，就能不被忘川水消逝进入轮回。你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一定只是你太想她了，所以才会记得那些关于你母亲的事情，也许不是令人高兴的事情，于是那些你不能释怀的事情就变成了你的心疾，让你觉得很害怕。” “嗯。” “那……时辰不早了，为师送你回房间吧，我会守在你的身边等你睡着再走。” “好。” 黑夜中，烛容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她摸着黑烛送容回房间。 他和衣躺着久久不能入睡，一直说着有些害怕，拉着她的手不让他离去。 她也是没有办法，于是她陪了他说了许久的话。 她给他讲着故事，讲上古神女墨茗茗的事情，讲白龙一族的事情，讲着讲着自己却睡着了。 醒来时，她躺在烛容的榻上，而烛容蹲在地上趴在她身边。 第五十一日，烛府彻底准备了起来，为着烛容的冠礼人人都忙碌着。 这一天，风和日丽，她起得很晚，起来时，烛容就站在她的房门口等她，他穿着清亮的浅橘色配淡青色的衣裳，簪着同她像似的白玉簪，荣光满面。 他是来等着她一起吃饭的。 同烛容吃过饭食后，烛容朝她说，师尊，我们出去走走吧。 她答应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走出门庭，朝墙角下的枇杷树望去，院中的枇杷苍翠挺立，冬日残留的几颗枯叶早已被修剪得干干净净，充满着春日的生机。 这颗树往年结的枇杷又大又甜，可惜，今年吃不到了。 她同烛容慢慢地走在陌生的大街上，这条长街没有灯红柳绿的烟花气息，反而充盈着书香风味，没有叫卖的小贩，没有赶鸭的人群，是一条寂静的长街。 开着书院、茶楼、药铺、画坊，同烛府所在的那条街一样住着达官显贵。 他们并肩走了一会儿，太阳有些大，烛容抬手放在她头上，美其名曰为她挡太阳。 这孩子，显摆他高吗？ 走到一个画坊前，烛容伫立抬头看了看门上的匾额，笑着朝她说：“师尊，这是成丘最有名的画师开的，师尊进去看看吗？” 那双澄澈的眼睛低头望着她，眼睛里都是期望。 看看就看看吧，看哪不是看呢？ “好。” 画坊内部非常大，四处悬挂着图画，有花鸟虫鱼，有山水桥云，有各色人物。有水墨晕染的，有青绿金碧的。 有些看起来大气磅礴，观之能让人心潮澎湃，有些花红柳绿，艳丽脱俗，让人感受到色彩的撞击和生命的精彩。有些意境凄凉孤远，如眼前的这幅画，远处崇山峻岭下长河倒映着落日，鸟群徘徊在水流上空，孤帆荡漾在河里，就算她这个一点儿也不懂的人，也能察觉作画之人当时的失意与悲凉。 难怪从前拂弦闲来无事的时候会喜欢作画呢。 犹记得他第一副画是同他最心爱的女子一起完成的，他作画，那个女子便磨墨，他们切切思语，他们情意浓厚，他把他心爱的女子画在了画上。 即使事隔这许多年，现在想起她仍然嫉妒着。 呵，她竟然连死人都嫉妒。 烛容在她耳畔轻轻地说：“师尊，这些画真好看，咱们让画师替我们画幅画可好？” “好。” 老板走过来问烛容：“公子，是想买画还是入房请画师现画？” “请最好的画师为我和师尊作一副画。” 和师尊？什么意思？ 老板打量了烛容两眼，确定他能付得起高昂的费用后介绍：“我们坊里画得最好的是谢先生和李姑娘。谢先生的画十两黄金一幅，他的画出神入化，令人叹为观止。李姑娘的画一两黄金一幅，她的画名动天下，清丽高雅，不过李姑娘专画风景，不画人物。” “就请谢先生了，钱不是问题。” 烛容拿出钱袋，把十两黄金递给老板说：“刚好十两。” 怎么会刚好是十两？烛容竟是专门来请人作画的么？ “两位里面请。” 白瑟连忙打断他：“我就算了，让画师画你吧，我等你就是了。” “不，师尊，我想让画师把我和师尊画在一起，若是师尊以后……走了，我就见不到师尊了……就让画师把弟子和师尊画在一起，就当给烛容留个纪念吧，这样，烛容就永远不会忘记师尊了。” 其实，师尊已经在他心里根深蒂固，不管过去多少年，都不会忘记了。 白瑟动容了，轻轻回答：“那好吧。” 早知道烛容有这要求，她出门前应该打扮一番的，至少也修修眉，让小冉梳些好看的发髻不是？ 她今天把头发全部用白玉簪簪着，若不是她长相柔和，穿着这一身黑黑的衣服，别人定当以为她是个男子呢。 老板亲自把他们带入一间素雅的房间内，画师静坐案台前，一个童子在旁侍候，烛容拘礼说：“烦请先生把我和师尊画在同一张画上。” 画师画技果然高明，一个时辰就画好了。 浅褐色打底，画中画了两个人，烛容眉宇轩昂，清俊的脸温柔地笑着。她坐在烛容的身边，神情严肃，一丝不苟，与烛容灿烂的笑容格格不入。 第261章 归神卷·她的身世(3) 不过，这幅画烛容很满意。 烛容高兴地说，这画师把师尊画得很好，竟能画出些师尊的神韵。 那当然了，难道十两金子是白花的吗？ 回到烛府时，正午已过，夏氏派来送食物的侍从正等在庭院中，他的手上端了一些糕点、煎饼还有些果子。 烛容回到房间，打量了四周，拿着画小心翼翼的在墙上比划着。 挂在哪儿好呢？这画如此美好，好像挂在哪里都不合适呢。 为什么要把画挂在墙上，他偷偷藏起来不就好了吗？ 白瑟推开门，带着端食物的侍从走进房间里。 她习惯性的往案台前走去，一把熟悉的深银色的匕首静静地摆在案台上。 她拿起匕首，抽出没有镶嵌奇怪宝石的短鞘后，看到了闪着寒光的锋刃。 是的，是这把匕首。没有名字的匕首。 顾九回来了。他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匕首拿回来。 她环顾四周，除了端着盘子的侍从在屋中，其他什么人也没有发现。 他已经走了吗？ 呵，连夜晚也会蒙着面的人，只有午夜才会坐在高墙上静静地望着她房间发呆的人，又怎么会光明正大的在房间里等着她？ 白瑟闭着眼睛，仔细洞察着烛府，没有丝毫异常。 他确实不在附近。 不是说好，他回来时就让他留在她身边的吗？ 侍从摆好食物后，她收好匕首，静坐案前，等着烛容。 片刻之后，他终于出现了。 她吃了一块糕点和一点儿果子，而烛容慢吞吞地吃光了所有的煎饼，然后坐在案前翻了翻没有看完的绝世孤本。 她提醒他：“时间不早了，你应该去山上修行灵力了。” 烛容放下绝世孤本说：“师尊～我吃得太撑了～能不能在师尊房中把这些看完再去空云山？” 这语气，和他侄子烛嘉言说话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没有那么奶声奶气罢了。 她冷冷地说：“不行，修行是大事，不能耽搁一日。” 赶快去空云山吧！又被绝世孤本吓着了该怎么办呢？ 烛容嘟了嘟嘴：“那好吧，我听师尊的。” 二月二十一，风和日丽，阳光普照，繁花开放，是黄道吉日，也是烛容二十岁的生辰。 烛庭晖和烛宁是主人，平英为正宾，夏氏是赞者，千里逢迎，为烛容举行冠礼。 烛容穿着冠服，耷拉着脸去了前厅，宾至，烛宁亲迎升堂。 一大串礼节让白瑟头晕得厉害时，只听平英时不时念着沿袭千年的《士冠辞》：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 受天之庆。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 寿考不忘。旨酒既清。嘉荐禀时。始加元服。兄弟具来。孝友……” 她没有听明白平英说了什么，毕竟她是神仙，神仙万寿无疆，从来不举行冠礼这令人头疼的礼节。 烛容的脑袋上依次戴了三顶帽子，他顶着三顶帽子拜东拜西的，拜完祠堂后又拜父母长辈。 就连她，烛容也拜了拜。他拜她时，眼睛里充满着尊敬的情谊，他一直看着她，举止优雅。 过了许久，她终于听到了“今日冠毕”这四个字。烛容的冠礼可算是完成了，再不完成，烛容想了许多办法也没有给她治好的难眠都要被这冠礼轻轻松松地治好了。 来的宾客很多，作为权倾朝野的烛家又怎么能不让宾主尽欢呢？好在早有准备，烛府也足够宽大，能够宴请众多宾客。 由于近几年来，她极少走动，所以成丘之人鲜少有人认识她。不过他们都听过烛容的名声，他们都知道他有两个神仙师尊。 宴席上，烛容坐在她的身边，所以自然而然有许多人打量着她。 食物倒是很丰富，毕竟是钟鸣鼎食之家，出手怎么能寒碜呢？她没有什么胃口，可毕竟即将要离开烛府了，估计再也吃不到烛府的饭菜了，于是随便吃了点儿。 席上有些喧闹，她觉得很枯燥，便想去院子里再看看。 起身时，恰逢烛庭晖举杯，他深切表达了对宾客的感激之情，也借机对着满院宾客说：“犬子愚拙，不务正业，顽劣不堪，但幸遇两位神师管教，不至于四处闯祸。白瑟神师今日即将离府，在此烛某借着犬子的冠礼，以烛容父亲的身份感谢神师多年来对犬子的教育之恩。神师的对犬子的教诲，烛某铭感于心！” 说完，他喝完了杯中清酒。 白瑟微微颔首。清冷地望了眼兴致不高的烛容，他为了维护他烛府小公子的形象，一言不哼，正低着头拿着筷子捯饬着碗里的一块鸡肉。 这块红烧鸡好像摆在他碗里许久了，他竟然还没有吃完！是红烧鸡呢，他最喜欢吃的菜。 这无精打采的样子，看来，他今日是真的累着了。 她扫了眼席上的众人，一个个的正抬头望着她，她端坐在案台前，神情冷峻，用着人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冷言冷语：“大人言重了，本神之所以来到烛府成为烛容的师尊，不过是受人所托而已。这些年本神也没有教会烛容什么，今后也不会再教他了。之所以选择离去，是因为烛容资质平平，没有修炼的天赋，还极其懒惰，没有作为修行者该有的用心和虔诚。若是再教下去，恐怕只会毁了本神的一世英名，烛容本神是教不了了，大人还是请平英多多用心吧。说句大人不爱听的话，烛容生性如此，恐怕平英竭尽才能也不管用。所以烛大人不必谢本神，天色不早了，本神将要离府，就不陪诸位大人了。” 原本热闹的庭院瞬间鸦雀无声，众人都看着烛庭晖的脸色，可是谁也不敢做声，只当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埋头吃饭。 白瑟起身，余光朝坐在她身边的烛容望去，他正放下手中的筷子，抬头望着她，眼里全然是不可置信的悲伤。 第262章 归神卷·她的身世(4) 他本来就难过着，如此一来，只怕更加伤心了吧。 他一定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伤人的话会从他最尊敬的师尊口中说出来！他一定不会相信，她不光让他的父亲失了颜面，还让原本就声名狼藉的他名誉扫地。 只怕从今以后，这成丘街头，乃至整个天下都会说烛容是个窝囊废，是扶不起的烂泥。他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会卑微到尘埃里。 而这一切，都是他可亲可敬的师尊不留余地造成的。 她这样说他，他那脆弱的性格，不知道该伤心多久。不过等下她走时，他至少不会难过到当众哭了吧。 白瑟在宾客无声地注视下离开了厅堂，在烛庭晖目瞪口呆颤抖着胡子时清冷离去。 可是烛容默默地跟了上来。 她跨过正院的门庭，走过繁花开遍的花园，步入长廊，走进两个院子的小巷中间，然后步入庭院，走上台阶，走到房门前。 才转身抬头望向烛容。 烛容的冠帽已经被他摘了，不知道扔到了哪个角落里。可能是之前带了帽子的缘故，他的头发微微乱着，昨夜他定然没有睡好，眼下还青黑一片，眼角泛着微红。 他年纪轻轻的，看起来竟然憔悴不堪。 太阳很大，风很轻柔，鸟儿在花间飞舞，春蝉在树枝上鸣叫。今天确实是个很好的日子，适合分别。 烛容叫了白瑟一声：“师尊……” 他叫她的声音不应该这样小的，他应该怒火中烧，质问她，指责她，他应该要狠狠地生气。 她希望他能多点居高临下的勇气，也多一点世家子弟的张狂，这样她就不会担心他以后被人欺负了。 可是他没有，没有生气，至少暂时还看不出来他的怒气。 不过，还好，没哭，不用她哄。 烛容望着白瑟清冷的脸，他的心像火烧一样，难受极了。 原来，他在师尊的心中竟然是这个样子的，师尊竟是这样看他的。 他资质平平，没有修炼的天赋，极其懒惰，没有作为修行者该有的用心和虔诚！ 他已经……无用到哪怕平英师尊穷尽一生教他都不管用吗？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他？若是早点告诉他这些，他会改的。 他改还不行吗？给他一点时间，他就可以变成师尊喜欢的样子。 为什么……她一定要在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他？可是哪怕师尊这样说他，他竟然仍然不舍得她离去。 她都这样了，他还舍不得她。 “师尊是因为我在修行上太过懈怠才决定走吗？我答应师尊从今以后努力修炼，师尊留下来再教教我好不好？师尊，我以后一定好好修炼。” 他的眼神炽热，是她禁不住的期盼之情。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解释一下：“不是的，这几年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之所以在宴席上这么说，只是想让你隐藏锋芒。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烛府势大，树大招风，我不想让你成为人人忌惮的对象。” 烛家本就势大，若是再让人知道烛容如今的修为，恐怕会深陷危险之中。烛家有双虎就够了，无需再添一个烛容。 她想像当初墨寒保护她那样保护着烛容。 总之，谨慎点总是好的，况且，她会当众那样说，因为事先已经跟烛庭晖商量过了，他也赞同。 听到她的解释，烛容的眼睛明亮后又黯然了，他问她：“所以……师尊还是非走不可吗？” 她神色依然冷淡，她冷冷地说：“嗯，要走的。” “师尊可不可以带我走？我去同父亲说，说我就在师尊身边好好修炼，他一定会同意的。” “不！不行！你从未离开过成丘，怎么能舍弃你的亲人？我出烛府是去过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我不希望有人跟着！若是你随我走，一定没有时间好好修炼。” 果然，师尊不希望他留在她的身边，他会拖累师尊。 “那……今天太阳那么大，太晒了，师尊明天再走好不好？” 就再多留一天行不行？多留一天也好啊。 白瑟端详了一眼傻站着的烛容，哼哼，怕是找不到好理由了。 “你忘了为师是神仙吗？只要我想，我便能呼风唤雨的。” 烛容咬着嘴唇，倔强地立在她面前。 “对了，生辰礼物还没给你呢，你随我进屋。” 他跟随白瑟进屋，屋内整整齐齐的，很安静，他能听到他们一前一后的脚步声。烛容跟在白瑟的身后，看着她头上常簪着的白玉簪，看着她清瘦的身影，他忍不住伸手偷偷摸了摸她黑黑的长长的头发，又柔又软。 他环顾四周，一个包袱摆子案台上，灰青色的包袱那么显眼，让他堵得慌。 白瑟从架子上取出一把匕首递给他说：“这把匕首是凡间最好的利器，放眼整个凡间，几乎没有别的利器能与之匹敌，我把它送给你防身用。” 这把匕首，承载了一个叫姜漓漓的女子短暂的岁月，这样的利刃本该天下闻名，可是因为它鲜少现世，便少产生了许多纷争。 希望烛容可以永远用不到这把匕首，希望他能高枕无忧，平安喜乐。 烛容接了过去，动了动嗓子，什么也没有说出口。他怕自己一开口，就哽咽了。 “烛容，我走以后，你要多听平英的话，勤奋修炼，争取早入修成神身，去往神界。” 他只能迷蒙着眼睛点了点头。 然后，他看着师尊走到案台前，拿起了包袱。包袱看起来很轻，应该只装了两件衣服吧。她回过身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地说：“那，我走了。” 师尊就要走了。 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呢喃地叫着她：“师尊……” 白瑟伫立，回望着烛容那张年轻的脸。 真挚、英俊、忧愁。让她竟泛起离愁，担忧不知归路。 他轻轻地问：“我还能再见到师尊吗？” “能的。”她安抚着眼前人，承诺着，“你成神的那一天，我一定会回来为你庆祝。” 若是平常，她得空，可能也会回来看他吧。 “如果我想师尊了，该去哪里寻找师尊？” 白瑟狠下心来：“我希望再次见到你时，你已经修炼成神了。在此之前，不要来寻我，我也不会见你。” 第263章 归神卷·她的身世(5) 看着烛容无声悲伤的样子，白瑟还是有些不忍心，她想了想说：“我也许会去一趟姜国，若是要在姜国居住一段时间，日后就派人写信给你。” 若果那个人没有离开，如果天下太平，她会把姜国作为此生的归宿。 “好……师尊畏寒，你夏日不要贪凉，冬日要多添些衣服，师尊睡眠也不好，要多吃些酸枣仁、远志、莲子、百合……” 白瑟哀叹，若是再收徒的话，她今后可能再也遇不到这么好的徒弟了。 “嗯，你不必担心。” 她总会好好活着的，毕竟这条命是拂弦等了七百年才换来的。为了换她活着，他指尖的血沁染了长琴，他的头上有了白发，他被混沌之气侵体，他在忘川高峰上对抗了七百年的怨魂，他穷尽了他毕生的心血才换她活着。 所以，她会好好珍惜的。 烛容顿了顿，松开了白瑟的手，他双手拘礼作揖：“此去经年，路途遥远，前路艰险，烛容不知何时才能和师尊再相见，烛容在此祝师尊一路平安，没有繁琐之事忧心，万事胜意，烛容……就不送师尊了。” 从此山高水长，天各一方，他就只能偷偷思念师尊了。师尊在远方，不要……忘了成丘的烛容。 “好。” 师尊走了，走得沉稳，走得决绝，没有留念，头也不回。 他懵在了原地，就像失了全身的力气一样，心神惶惶的，他目送着师尊越过门槛，走过长廊，步下台阶，穿过庭院朝小院门口，离去。 离去。 他握紧师尊送的匕首，一步不移。 白瑟走到烛府门口，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大批人，平英神情庄重地正看着她。 长街远处，有着寥寥几个行人，一人骑着白马扬着尘土而来。 是英姿勃发的君王，是年大却未老的殷岱，是姜漓漓的师兄。 他勒住马停在烛府前，除了平英，其余在远处围观的人立刻就跪了下去，殷岱的神情显出了几分少时的柔情，她依稀还可以看出曾经带着姜漓漓四处寻欢作乐的少时殷岱的影子，他皱眉时轻说：“听闻神师要走，殷岱特来送送。” “王君日理万机还亲自相送，白瑟在此感谢王君的看重。” “神师一定要走吗？” 已经有不少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了。她知道，他们都想挽留她。 烛庭晖不希望她走，因为她向来淡薄，不为名利，一心教烛容修炼。平英不希望她走，因为她能帮助他完成司命教给他的任务。殷岱也不希望她走，因为她是神，有神在司幽，让原本就固若金汤的司幽国无人敢冒犯。 只有烛容，真的不舍她，舍不得他淡薄的师尊。 “嗯，要走了，去看看别处的风景。”想着昔日殷岱与姜漓漓的情谊，她临别时说：“高处不胜寒，生为君王者向来孤独，你要……多保重。” 其实，她想劝殷岱好好爱一个人，去信任大臣，关心关心自己的儿子和刚出生的孙子，可是话到嘴边，她就说不出口了，她没有说这些话的立场。 她只能祝他保重。 她不知道殷岱经历了什么，他出生于王室，幼时却流落街头。他生**荡，流连花丛，却后宫空置，未立王后。她不知道他和姜国的北冥将军，那位让姜越不顾家国重任而冒险出宫的女将军曾有过一段什么样的秘密过往。她也不知道，殷岱为何能欺师灭祖，血洗青琅却在姜漓漓落入珉国时力保她。 小渭牵来马车，她走进马车里，行走在康庄大道上，平英、烛庭晖与烛宁走到大街上，目送着她的离去。 未见烛容出门相送，她一路向前，不再回头。 走了许久，阳关道远，蝉声日盛，夕阳林立山头，她就坐在马车里，颠颠簸簸，等着去到姜国。 突然，马声嘶鸣，小渭惊慌失措，他勒住了马，伫立不前。 小渭掀开帘子，神情焦急地说：“神师，前面有个人。” 小渭啊小渭，人有什么好怕的？你身后不是还有她呢吗？ 白瑟往前一看，果然有人拦住马车，挡住了去路。 那人风度还算翩翩，不过仔细一看，他穿着一身旧色的紫衣，衣裳上还破了两个显而易见的大洞。好在眼神没有不善，只是气喘吁吁的，红红的脸上布满了汗珠，像是奔跑了许久样子，他周身灵气隐没，正向她慢慢走来。 是个妖化而成的陌生人。 来人是谁？有何目的？难不成要打劫吗？ 就这么点灵力的人，还敢挡住她的去路，他是想死吗？ 白瑟瞪眼，周身散发着冷冽的气息，毫无波澜的声音看不出她的怒火：“你挡着我的路了。” 不曾想，他竟然对着她笑了起来。 来人流着汗嬉笑的样子很灿烂，灿烂到让她不留神就想起了她的傻徒弟烛容。 小妖走到她的马车前，揪下了车夫小渭，马儿不安地移动它的马蹄，他拉住马，说：“神女姐姐？果真是你，在烛府我还以为看花了眼睛呢。” 白瑟皱眉，这世上，除了墨永宁，竟然还有人敢叫她神女姐姐了，他到底是谁？竟然去过了烛府。 宴席上她将参加烛容冠礼的人看了个大概，怎么对这人没有丝毫印象呢？他是不是坐在末端的不起眼的小官员？或者只是个跟随别人去的小侍从？ “你是谁？” “神女姐姐，你不记得我了？六年前，神女姐姐在林州街头曾问过我长林酒馆在哪里呢。” 白瑟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当初的她被无数的记忆冲击着，属于她的，不属于她的，以至于浑浑噩噩，懵懵懂懂，不知所措。 她步下忘川，只想找个熟悉的地方安静地呆着。 她去了长林，那天长林大街上，她随手抓了一个气息浑浊、摇着玉扇的小妖问了路。 小妖告诉她，长林已更改了名字，变成了林州，酒馆遍布，可就是没有一家叫长林酒馆的。 她这才惊醒了一点儿——那几间木质的老房子，大概早就被腐化在了烈阳风雨里。她想了许久又想了起来，她把烛原带去了神界，他在神界已经娶妻生子了。 第264章 归神卷·她的身世(6) 她记得那时的小妖热情活泼，步履轻盈，笑得真挚，还开口请她去茶楼饭馆喝茶吃饭，那时的他……看起来好像没有这般落魄。 “你找我可有什么事情？” “我叫安战，偶然间在烛府看见姐姐坐在烛府小公子的身边。我可真佩服姐姐，你一直关注着烛府小公子去了，那么丰盛的东西都没见姐姐尝几口。后来神女姐姐要离开了，我看到众人相送，连王君都骑马赶去送神女姐姐，小妖这才明白，原来姐姐就是烛容的师父，是名震天下的神仙。我想姐姐大概是要出远门……就赶来问一问姐姐想去哪里？” 缺不缺马夫？ “四处走走。” 哼，她去哪里和这个落魄的小妖儿又有什么关系。 “天涯路远，我愿同神女姐姐一起浪迹天涯呀。” “不用了，我和你不同道。” “我愿追随姐姐。” 额，比起小妖作乱，她更喜欢形单影只，但看在他穿得这样破烂的份上，就勉为其难地收留他一下吧。 多个人说说话，陪她解闷也挺好的。 “我去姜国，你去吗？” “去，神女姐姐去哪我都去。” “我给神女姐姐做马夫吧，我赶马可比这个人强多了。” 没等她同意，他又揪了揪小渭，好在他动作虽然粗鲁，小渭惊了一阵后就牢牢地站在了地上。 “小渭，你先回烛府吧，若是你家大人或公子问起来就说我让你回去的。” 白瑟望了望安战，说：“小渭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不如你送送他，我在这等你。” 安战贼溜溜的眼睛瞧了她一眼后说：“姐姐不会是把我支开后想撇开我吧？” “不会。” “那好嘞。” 安战掏出挂在脖子上的哨子，欢欣鼓舞地吹了起来，响亮的声音伴随着他吹出的口水在山谷中回荡。 她料想，这哨子应该是用来召唤灵鸟的，不过好大一会儿后，什么也没有出现。 哨声停止，安战皱了皱眉头，走到小渭的身边，说：“看来得我亲自送你了，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夕阳照射下，小渭的影子映在马道上，他朝白瑟虔诚地跪了下去，说：“奴多谢神师关心，这里离府上不远，奴自己能走回去的。” 除了小冉，侍从大都是像小渭这般面色发黄瘦弱不堪的，白瑟从包袱里取出一些碎银给他说：“你起来吧，这个拿着，天色不早了，你今晚找个住的地方休息一晚再回去。” 小渭庄重地接了过去，然后立在旁边，等着她离开。 安战跃上马车，牵着缰绳，开始赶车。 道路平顺，不知道为什么，白瑟竟然觉得有些累了。 她怎么就觉得累了呢？明明她寡言少语，没有耗费什么心神，一直坐在马车上，也未行半里路呀。 她怎么觉得心力交瘁呢？ 白瑟闭着眼睛问安战：“你为什么会找上我？” “哈哈……”安战笑了，笑得那样无羁爽朗，他说，“司神师欠了我钱，他捡的神鸟蛋孵出了一只小神鸟，我就把他的小神鸟给偷走了，他最宝贝他的神鸟，就偷偷派许多人四处追着我打。我东躲西藏的，躲了快半年了，好几天没吃一顿饱饭了，常常听到说书的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于是我就潜入了烛府，饱吃了一顿，庆幸遇到了神女姐姐，这不想着能给神女姐姐当马夫嘛？就冒险来追了。” 呵，胆儿还挺大，也挺聪明。偷走平英的神鸟后还能活到今日，也算是厉害了。 天色将黑时，安战把车驾得很快，那张像烛容一样甜的嘴说，他不能让神女姐姐露宿街头，所以他得赶快找一家客馆让舟车劳顿的神女姐姐住下来。 行车的速度变快了，她就觉得有些颠簸了。安战驾车的技术本就不好，他还一个劲地狂奔。 他顾着开心，却不选着点儿路，于是“钢镚”一响，车突然摇晃得厉害，她的脑袋都给撞了。 估计是车轱辘撞到大石头了。 在摇晃中，她看到了一个小布包从角落里的蒲团下溜了出来，黑黑的，上头还绣了一个黄色的东西，奇怪得很。 她把那东西捡了起来。 “吁——”安战拉着缰绳，迫使马儿停了下来。 当马车彻底停下来的时候，白瑟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布包，虽然仍然不清楚那一坨黄色的东西是什么，但布包上密密麻麻的针脚一点儿也不整齐。 布包上的针脚和她那个丑得不堪的枕头一样。白瑟皱着眉想了想，那一坨黄色的东西大概是初夏的枇杷果子了。 布包是谁放在蒲团下的，白瑟已经了然于心。 她扯开封住袋子的绳结一看，里头金光闪闪，都是小金珠。 从早上到宴席，烛容明明在她的眼皮底下，他是怎么把这么多金珠放在蒲团下的呢？ 放这么多的金珠，依照她现在的生活习性，怎么用得完呢？ 安战脸色惨白，估计是吓到了，他一边打开马车的门一边问：“神女姐姐没事吧？刚刚马跑得太快了……” 安战凑了过来，朝布袋里看了一眼，又低头看着她，然后“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额，一个妖，竟然还这么大惊小怪。 可把安战给高兴坏了，他在车上喋喋不休了许久，跪着求着，要她给他买件新衣裳。 她答应了。 她与安战慢吞吞的在司幽的国土上前行，司幽国吞并了珉国的大半国土，所以要从司幽走到姜国并不容易。 可怕的是，安战是个迷糊，他好像不太能分得清东南西北，有时候驾着车绕着一座城走了一圈，还要皱着眉问她，神女姐姐，这城怎么这么大呢。 每每她都淡定地告诉他，要不你再向人问问路吧。 游荡了三个月，从繁花开遍的春天到如今这炎炎盛夏，她同安站终于走到了都野。 如其名一样，都野是真的野。得走很远才能碰到一户人家。 夜色降临的时候，白瑟和安战找了一间客馆住了下来。吃过从西之后，安战向她讨了一颗金珠之后便出去玩了。第二日出发时，他怏怏不乐，没有什么神采。 第265章 归神卷·她的身世(7) 白瑟兴致很好，便顺嘴问了一句：“怎么？昨夜玩得不开心？” “没有。” “那是怎么了？” “就是突然发现自己晒黑了许多……” 她仔细打量了一下他，好像确实黑了一大圈呢，看起来没有那么风度翩翩了。不过他一个大男人，黑点就黑点呗。 “怎么？昨夜有人嫌弃你黑了？” 他别过脸嘟囔了一声：“嗯。” 白瑟安慰他：“没事，会白回来的，等到了姜国，你几月不晒太阳，便肯定是古央街头风华最盛的公子。” 过不了几个月，他仍然是一张小白脸。 白瑟走近马车里，等着安战驾车出发。也许是刚才的安慰起了作用，安战奔跑着去买了一些果子给她，他笑着说：“天气太炎热了，我买些果子给神女姐姐解渴。” 这小子，估计昨夜给他的钱没有用完呢。 他买来离枝和枇杷。 有枇杷呀。 往年的这个时候，烛容同小冉还有燕燕已经高高兴兴的在院中摘枇杷了。 烛容有时举着割刀，有时会爬山树，他负责摘，小冉便负责接，燕燕会远远地瞧着，瞧哪个部位的枇杷最大就让烛容去摘哪里的。 而她只需要坐在案台前，等着烛容把果子端上来就好了。 她把果子摆好，开着马车的门看着安战去问路。 他问的是一个老人，老人说，穿过都野的不姜山，就是姜国地域了，不姜山下有个不姜村，村中有条通往姜国的路。 不过老人说，司幽去往姜国的人，从来不走这条路的。不姜，不姜，无人能越过不姜村。 安战又问了句，为什么？ 老人色变，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不再谈下去。不过他还是好心地建议他们绕道而走，南方有一条路，虽然绕了个百把里，但是更安全。 安战言了谢，兴致勃勃地说：“神女姐姐，我们就从不姜山下走吧，路近，听着还挺刺激。” 她翻了一个白眼：“就你那点儿灵力还想去冒险？” “我的灵力不高，但是姐姐是神女啊，怕什么呢？” “不怕死就走那里吧。” 走了许久，日近黄昏，山间变得凉爽起来。路不仅变得更加狭小了，还特别崎岖不平，马怎么也拖不动马车了，没有办法，安战只能弃掉车，留着马，让她的神女姐姐骑在马上。 安战把哨子掏了出来，他鼓着腮帮子吹了许久。 哨声响彻山野，环顾清幽的树林，树木层叠，杂草丛生，千奇百怪的鸟声乱鸣，可是这次他心爱的小神鸟依然没有出现。 白瑟有时候甚至怀疑，他的神鸟莫不是早就跑了，就算没跑，也可能跟丢了。 毕竟这三个月以来，它扑闪着巨大的翅膀就只出现过那么一次。 安战抱怨着：“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像荒山野岭。” 荒山野岭怎么了？这不是他自己选择的路吗？ 好在，走出一条山岭之后，一座高大的山峰下聚集着许多房屋，村庄出现了。 远远地看着，密密麻麻的一片，鳞次栉比，若是到了晚上，家家户户燃上烛火，说这偏僻的地方，有着万家灯火也不为过。 他们终于走到了不姜山脚下，以他们这慢吞吞地速度，走了整整一日才到，到时，天色将黑。 久坐马上，白瑟觉得有些不舒服，便同安战一起走着。 他们走的很慢，走到村里时，这样的康庄大道上竟然没有见到几个行人，几乎所有的房屋都闭着门户，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天快黑了，对于穷苦人家，又有几人能燃得起烛火呢？ 可是他们从来不连夜赶路的，他们必须得找间客馆，好好休息。 客馆有许多，不过已经荒废了。一同荒废的，还有众多的房屋。 看起来，这里曾经也辉煌过。 安战说：“若是再找不到住的地方，我就随便找一户人家，把他们赶出去，我是绝对不会让神女姐姐露宿街头的。” 在安战不懈的努力下，在迷蒙的黑夜里，他们终于找到了村里唯一还在营业的客馆——荷城客馆。 不过馆主看他们的眼神可真是太奇怪了。 他们只是来住宿而已，干什么用见了鬼的眼神望着他们呢？传闻中不是这地方才可怕吗？该怕的是她和安战呀。 恰逢深山下起了暮雨，滚滚大雨随着飘飘的山雾落下来，使原本暮色浓重的不姜山更加暗沉了，明明是夏日，这里竟然显出几分奇寒。 安战对馆主说：“给我们两间最好的房。” 白瑟从布袋里拿出一颗小金珠递给馆主，她还什么都没有说，馆主便摇头：“这钱太大了，找不开，两位去二楼住就行了，不收两位的钱。” 安战闻言，立刻就把金珠塞到了袋子里，他笑眯眯的对馆主说：“还有这样的好事？” 他又顺便问了馆主一句，“你这店名好奇怪，为什么叫荷城客馆？” 馆主带着他们往楼梯的方向走去，他边走边回：“公子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原本只是荷城一个没有名字的小村庄，后来王君来了一趟，亲自把荷城改成了都野，又给这座荒山取了一个名字，叫不姜山。” 喔？殷岱竟然来过这样的深山老林？不姜山这么奇怪的名字竟然是殷岱亲取？ 等等，荷城？怎么听起来有那么一点点耳熟呢？她可从来没有到过这地方呀。 跟随馆主走到二楼楼道里，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地上湿漉漉的，不像是漏的雨水，也不是因为天气潮湿的缘故。 她问馆主：“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有血腥味？” 馆主怯懦地望了一眼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安战有些不自在，身为妖的敏锐，他老早就觉得这里有些不正常，深山峻岭里住了人不说，光是王君到过此地就十分令人奇怪了。 而且，这里还有令人恐怖的气息，总觉得让人寒毛直竖，他不知道是什么。 不过，反正有神女在，他怕什么呢？传闻，连司大神仙都要敬白瑟几分呢！ 有她在，不必怕的。 第266章 归神卷·她的身世(8) 安战拔出他买来给白瑟削果子的刀子，亮着明晃晃的刀子，他在馆主面前比划了几下，又瞪着眼睛恐吓着：“快说！这里之前是不是死了人？是不是你杀的？本公子脾气可不好，不然一刀割了你！” 看这馆主的样子，也不像是个什么修为高深的人，怎么这里却有血腥味呢？ 馆主彻底绷不住了，他想起了先前馆内发生的事情，想起了他的伙伴惨死的样子，他颤抖着跪了下去，涕泪纵横着说：“公子饶命！我其实不是这里的馆主，我只是一个伙计，在两位来这里之前，就有一位客人来过……” 先前有一位客人来过？白瑟的心不安起来，不会是烛容跟来了吧？ 不，不可能，临行前她嘱咐过烛容，要他好好修炼的，在他没有成神之前，她不允许他找她。 这被水掩埋过的血迹绝不可能是烛容的。 她耐着性子听伙计说完，他匍匐在地，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木板上。呵，中年人随随便便就哭的这样伤心的，她鲜少见到过。 他说：“我们馆主觉得那位客人长得好看，味道……味道肯定很好，就让大家伙动了手，谁知道客人是个极其强大的修行之人，馆主不是对手，败在了客人手下。客人杀了我们馆主和其他人后告诉我今晚会有两位客人到来，会是一男一女，等两位客人到了之后，让小人好好招待两位……” 还好，还好，果真只是她莫名其妙想多了，烛容现在好端端的在他的家里，怎么会出现在这样的荒山野岭呢？ 安战微惊，他身上的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就竖了起来，什么……叫“我们馆主觉得那位客人长得好看，味道肯定很好”？ 难不成，他们馆主之前还吃人吗？他们馆主是……妖吗？ 他问白瑟：“神女姐姐！怎么会有人知道咱们今晚要住这家客馆？我们是不是被人跟踪了？” 竟然有人无声无息地跟踪着他们，白瑟可曾察觉到什么吗？她到底察觉到什么没有？她怎么还能这样从容？ 白瑟问伙计：“那个客人长什么样？” “他穿着黑色的衣裳，剑眉薄唇，比这位公子还要高一点儿，长得十分好看。” “他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戴面具吗？” “他穿黑色的衣裳，没有戴面具。” 黑色的衣裳？没带面具么？ 没戴面具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在她面前戴面具？ 安战心有不安，问白瑟：“神女姐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瑟淡定地告诉安战：“没事，是自己人。” 安战的寒毛终于不再竖着，心也没有悬得那么高了，他对这荷城客馆死去的人好奇起来：“那些尸体呢？你把他们埋在了哪里？” 伙计站了起来，抹干了眼泪，指了指外面，说：“就在客馆前的草堆里。” 客馆前荒草茂盛，埋了许多过路人。 伙计把两个人带到房前：“两位客官，这间房和隔壁的房间，早就已经到扫过了的，推开窗户就能看到远处的风景，是这里最好的房间了。” 从窗户外望去，除了能看山川，也能看到底下高深的草丛，希望他们能一夜好眠，无梦无忧。 “好，就这两间了。” “那小人就下去了，待会准备好饭食后叫两位下来。” “嗯。”白瑟应了一声。 “等等！”安战叫住伙计。 再过一盏茶的时间，天就会完全黑过去，他看了看已经进入房间的白瑟，她的脸上一片漠然，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毫不在意地关上了门。 神女姐姐准备休息了。 虽然知道她修为高深，但是她怎么丝毫不在意被杀害的馆主是什么身份呢？万一眼前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满嘴谎话呢？要是他才是想要谋财害命的那个人，编出一个故事只是想要让他和神女姐姐掉以轻心可怎么办？ 毕竟，如他所言的话，馆主和其他伙计都死了，就只有他活下来了不是吗？ 他想起之前问路时，那个热心的老人曾说，司幽去往姜国之人，无人能越过不姜山。 无人。 这山中下起雨来可真冷，神女姐姐把他亲手做的扇子都忘在车里。 安战忍不住打着哆嗦问准备急忙下楼的伙计，他扯高了嗓子问道：“之前的馆主为什么要害别人性命？” 伙计哆嗦着：“这……这……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一个最不起眼的伙计，馆主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而已。” 应该是个修为高深的妖吧。 算了，这样子估计也问不出什么。 许是早就得知他们要来，饭菜一会儿就准备好了，安战和白瑟坐在案前，不约而同地望向对方，眼里全是迟疑。 因为，碗里竟然还有肉。 安战迟迟不敢下筷，毕竟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小妖，从来不乱吃东西。 他把一片青菜叶子送入口中，忽然听到白瑟清冷地问不远处的伙计：“有酒吗？给我拿一坛酒上来！” 酒？还是一坛？白瑟她是不是迷糊了？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的夜，这一路走来都没见她有想要喝酒的闲情，她怎么突然想起要喝酒来了？关键时候怎么能喝酒呢？若是神女姐姐喝醉了他可怎么办？ 伙计杵在原地，竟然愣了一会儿神，刚才他眼里出现的精光是怎么回事？ 难道酒里有毒？ “还不快去？神女姐姐叫你拿酒来！” 伙计端着烛火找了封藏了多年的酒过来。 安战神情凝重地盯着白瑟将满满的一碗酒喝下了肚。 “别光看着，来一点儿？” 他摇了摇头，他得保持清醒，若是神女姐姐被毒死了，这个伙计他还是打得过的，他能为她报仇。 如果酒里没毒的话，若是她醉得不省人事了，万一晚上发生点什么事情的话，他也好先应付着。 只是神女姐姐是不是突然受了什么刺激？怎么喝了一碗又一碗？她那瘪瘪的肚子，怎么能装下这么多酒呢？ 可怎么办才好？他也不太敢劝她啊。 “神女姐姐，你看你都喝了半坛了，要不，这剩下的半坛咱们留着明天喝呗，上路的时候也好解渴。” 呸，突然之间说什么上路，多不吉利，怪吓人的。 酒也喝够了，白瑟想了想，说：“算了，就听你的，酒足饭饱，该去休息了。” 第267章 归神卷·她的身世(9) 作为神女姐姐称职的小跟班儿，他赶紧起身，想过去扶扶她，因为她喝了那么多酒，他怕她摔倒了。 手还没伸出去，就看到她朝楼梯口走去，走得比他都稳当。 她可喝了足足大半坛酒，坛子可不小呢。果然，神仙都是不可小觑的，不管是哪个方面。 黑夜降临，这个偏僻的客馆里，竟然连多余的烛火都没有，他把唯一的一盏烛火放在白瑟的房间里头了。他摸着黑沐浴过后，躺在榻上，听着周围的动静。 别说，动静没有听到，却总感觉四处凉飕飕的，他睁着眼睛等了半夜，等着伙计来谋财害命，可是半夜已过，山雨也停了，他什么也没有等到。他已经很困了，赶了一天的马，腰酸背疼的，哪怕是睡在这硬硬的榻上也觉得很舒服。 是不是他想多了？这村庄没什么大问题呢？毕竟神女姐姐很淡然不是吗？还是闭着眼睛准备睡个好觉吧。 白瑟想，这酒后劲太大了，她许久未曾碰过这东西，竟然改了从前千杯不醉的秉性有了睡意。 那酒刚喝没什么问题，可是突然之间她便开始昏昏沉沉的，她开始神志不清了，她只想躺着好好睡觉。 她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她是神女啊，就算不用神力，如若不是遇到修为高深的妖的话，这世间几乎鲜少有人能与之匹敌。 况且，除了安战，有一个人一直在她的身边跟着她，就像他会事先清扫酒馆中的兴风作浪的妖一样，他会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出现，他不会让她伤了半分。 试想，从二月二十一到如今，这三个月以来，千里迢迢的，她可曾遇到过半点危险？ 她躺在榻上，榻很硬，对比起烛府宽大的软榻来说，这就显得太寒碜了。借着强烈的让人神志不清的酒劲，她闭着眼睛，睡了起来。 雨声叮铃，山草摇动，白雾奇袭，她好像听到了哭声。 夜晚无数悲恸的哭声越来越近，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哀求着：“将军，救救我！将军！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 白瑟迷蒙，是谁哀求得这般声嘶力竭？怎么四周漆黑一片？她怎么像被丢进水里一般不能呼吸了？她进了谁的梦魇吗？ 醒来！白瑟！醒来！ 酒喝多了，几日未睡好，竟然……醒不来。 不过怕什么？她是神啊，怕什么故作的阴沉可怖？ 一阵乱象过后，四周平静了，如做梦般，她看到了有人立在城墙之上。隔那么远，就算是视力特别好的人也看不清高墙之上的人的容颜才对。可是她却莫名其妙地看清了，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铠甲，身姿挺拔，剑眉利眼，棱角分明。 那分明是年轻时候的殷岱。 这终究是梦，梦总是很古怪的。因为白瑟明明记得殷岱年岁很大了，即使他修为再高，也终究不是年轻时的殷岱了。 一个女将军披着红色的披风站在烈阳底下，眉宇间有着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 她接过旁人递来的弓箭，朝城墙上的人射去。 可惜射程太远，她箭术不精，只是射穿了殷岱身前的城墙。 女子叹息，可惜了，若是把剑拿高一点点，就可以让殷蔚城一箭致命了。不过看到城墙上受惊的殷岱，她突然高兴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能感知到女将军的心境。 女子觉得可惜，她也便觉得可惜，女子觉得高兴，她便觉得高兴。 可那是殷岱啊，是姜漓漓的六师兄。 那个叫姜漓漓的女子，和殷岱之间有着奇特的情谊，他们曾互相伤害却又彼此牵念，他们没有血缘却又亲如兄妹，他们曾兵刃相见，也曾互相理解。所以，看着他遇到危险，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心里偷偷高兴的。 可是她却偏偏高兴了，因为她看到殷岱受了惊。 明明城墙上的人是殷岱，可是她却在心里叫他蔚城。 为什么叫他蔚城？字蔚城？ 受了惊的殷岱并没有逃走，因为他已经无路可逃了，女子派兵将这座城围了起来。 她骄傲地望着这座城，哼，迟早她要这座城归于她手，应该快了，城中粮草即将耗尽，她马上就要打下这大好的江山，成为她嫁给王君的聘礼。 快结束了，等抢了曲烟，她就收了征战四方的心，回去做他的王后，守在他的身边，生养一两个孩子，然后安心相夫教子。 再不回去，他就该伤心了。 这个一心想成为王后的女子白瑟好像见过，不过她记忆模糊，有些事情是真的记不起来了。 梦里的时光过得极快，天突然下起雨来。一下雨，这里的天总是极黑的，黑云压城，雨水滂沱。 蔚城突然打开了死守的城门，借着滂沱的大雨，他带着饥肠辘辘的士兵妄图冲出重围。 她高兴着，这不是自己找死么？他不过初出茅庐而已，竟然敢挑衅她？他怎么也不打听打听她的名声呢？ 她家世代从军，祖父是将军，父亲是将军，就连她也是。她领兵打仗的这么些年，可鲜少败过呢。 她领兵前去，亲自与蔚城交锋。 本是刀剑相向，生与死的较量，他却笑着对她说，“宗若，你这么厉害，我一定要掳了你给我做夫人。” 宗若？ 原来女子的名字叫宗若么？可是白瑟依然想不起来呀。 宗若鄙夷着，呵，谁稀罕，她是未来的一国王后，就凭他，也想娶她做夫人？这不是成心侮辱她么？ 她气极了，她一定要把这登徒浪子打死！ 可是，她打不死他！ 他灵力十分强大，虽然宗若的修为也不低，但是她只能在他的长枪下勉强保命。不过好在她的士兵们强悍，强悍到把蔚城带出城的士兵杀得片甲不留。 蔚城是个冷血的人，丝毫不在乎他手底下士兵的生命，明知这场仗他绝无胜利的可能，可他偏偏不下令撤退，他孤军作战，迟早会败的。 宗若拿着剑直直地砍向他，剑气凌人，雨水乱溅，她直直地砍断了殷岱手中的武器。 白瑟这才注意到，宗若手中握着的是一柄断剑。 第268章 归神卷·她的身世(10) 哪怕这剑去掉了半截，她也即刻就认了出来。因为这曾是她的，拂弦送给她的神剑。 它虽然落到了宗若的手中，可是凡人怎么能发挥出神剑的威力呢？ 白瑟这才想起来，这位叫宗若的将军是谁。 她姓北冥，名小玖，字宗若，古央人氏，姜越未过门的妻。她手中的神剑还是姜漓漓亲自给她的呢。 只是她怎么会梦到与姜漓漓交集不多的女子？并且有了她的意识、她的思想？难道就因为她们曾共用过一把神剑？ 蔚城拿着半截长枪又冲了过来，他的眸如同可怕的怪物直直地盯着她，这样的眼神专注、凌厉、可怕。他绕到她的身后缠着她，他在她耳边说：“下次吧，宗若，这次我就放过你，不过下次，你会成为我殷蔚城的夫人。” 那声音明明很清明干脆，可是听着却只想作呕。 城中的士兵开了城门，殷岱趁宗若气急的时候打了她一掌，她跌倒在地，而他退入了城里。 等下次，下次若有机会，她一定会杀了他。 宗若抬头望去，顺着宗若的视线，白瑟看清了城墙之上篆刻的字——荷城。 原来是荷城，这座被殷岱改了名字的古城。 雨不知何时停了，烈阳当空，她派了九十人分三路绕过荷城城门，大军不能进入他们的后方，但几十个人还是可以的。 她同那一百人约好了时间，今天，正午，时间到了。 她下令，所有人，备战，攻城。 震天的鼓声震动着耳膜，一列一列的士兵站得整整齐齐，他们激昂着身躯，眼睛发着亮光，士气高涨。 白瑟被这气势所影响，她热泪盈眶，鼓足了勇气，只想浴血奋战，哪怕可能会战死沙场。 城门被攻开了，宗若骑在马上，披着红色的披风，眼神坚定，带着众人冲进了城中，然后致力于火烧荷城。 她点燃了蔚城为数不多的粮草，燃烧了他们百姓的房屋，杀了许多城中之人。 然后在漫天火光中带着姜国的士兵全身而退，她就在城门脚下淡漠地看着荷城燃起的熊熊大火。 城内无数人的哀嚎这般热烈、精彩、她听着像是胜利的高歌。 荷城化了灰烬，但城墙依然立着。如她所料，蔚城跑了，他别无选择，士兵死伤过半，城池失火，他只能灰溜溜地逃窜着。 城中少树木，火势绵延，终究也有灭的时候，火灭时已是五天后。 宗若带着所有人越过废墟，去追赶穷途末路的蔚城。 从夏天追到秋天，从荷城追到曲烟地界。 曲烟，珉国的王都。 穿过前方谷道，就是珉国王城了。 八月十五，天上一轮圆月浮现，云烟飘飘，聚来散去，宗若仰天长望了许久。她想起了家，想起了王宫中的姜越。 这时候，她的王君，会不会想起她？会不会在等着她回去团聚？ 可是她又黑了许多，没有养在深闺中的女子那样光艳美丽，王君看惯了那些娇弱的女子，还会喜欢她吗？ 会的。 那个榆木脑袋，哪里会喜欢别人？ 军中两个无聊的士兵吹着柳笛和埙，一群人围在一起，神思哀伤。 这里远离故土，可是他们还不能回乡，为着王君的雄心，为了故土长存，为着所有人的天下大统，为着子孙后代，姜国必须更加强大。 快了，等灭了蔚城，她就荣归故里，成亲。 她派了三波人前去查探，甚至还派了最得力的下属前去排查，他们回来都说：“将军，谷道四周没有什么异常，也没有见到敌人的踪迹。” 蔚城可能已经入了王城之内了，先前不知，他竟是司幽国君，珉国太子，殷岱。 她百思不得解，谷道地势低洼，易守难攻，若是她，她一定在此埋伏，可是她派出去的人怎么说没有异常？ 笛声停止，月影攒动。她下令，连夜进军。 大军悄然行至谷道，可是埋伏突然出现了，从谷道上方滚了许多个闪闪发亮的东西下来，蔚城以牙还牙，采用了火攻。 一个巨大的火球滚到了她的面前，马儿早就惊慌失措，像发了狂一样，她身手敏捷，躲了过去。 一阵阵烧焦的肉味传来，许多将士的身上着了火，他们一瞬间便成了一个火人，然后在毛骨悚然的痛苦声中离开了人世。 被活活烧死，该有多痛啊！ 蔚城诡计多端，他又下令在高地之上放箭，箭矢如雨，向他们射来。她的士兵们一个又一个倒下，倒在看不见的血泊里，倒在异国他乡。 他们的手上空有武器，却没有反抗的余地。月光皎洁，照见了满地尸骨，她没能带他们回到家乡。 宗若的心痛着，一揪一揪地疼。 白瑟感受着她深深的伤痛，无声叹息。 在无数的呐喊声里，在已经惨不忍睹的谷道里，宗若迷茫着，前方就是曲烟，后方是已经烧尽的荷城，是前进还是后退？ 容不得她多想，已经有人替她做了决定，她看见大水冲了进来！ 蔚城好毒计！竟然引水入谷道。 她大声喊着：“快！快退！” 水滚滚而来，涛涛大水，瞬间就淹没了谷道。 他们退了，带着英雄失路的悲痛，带着没能征服一个国家的遗憾，带着打了败仗的内疚狼狈地退到了荷城。 他们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损伤过半。而蔚城未损伤一兵一卒便守住了曲烟。 荷城基本是座废城，不能遮风挡雨，粮草已经耗尽，她绝不能带着士兵在这里等死的。 蔚城不去好好守着曲烟，竟然穷追不舍，她看着士气低落的将士，向来镇定的她慌乱了起来。 没有办法，只能带着将士们先摆脱追兵再说。 他们退至出城的城门口，可是铁门紧闭，无论怎么推也推不开。 城门已经被人堵得死死的。 呵，风水轮流转，宗若被困在了城中，进不了，也不能退。 蔚城是个恐怖的人，把他们围入城中后就没有再露过面。 敌人隐藏在黑暗中窥视着他们，而他们必须离开这危机四伏的荷城。 战死沙场不是最可怕的，最起码死得热烈光荣，能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可怕的是，人人都笼罩在高度恐怖的日子里，时时要面对着敌人的突然袭击。 第269章 归神卷·宗若之念(1) 有人做了梯子，想要爬上城墙，可是在城墙顶端被射杀了，他从城墙上掉下来，鲜血喷涌，抽搐了几下便离了世。 他的死吓到了后继者们，再无人爬上城墙。 他被困到第三天的时候，无尽的饥饿让大家饿的发昏，失去了斗志，也湮灭了理智，他们开始在心底里埋怨起宗若来，他们看她的眼神不再是敬佩，而是埋怨、是愤怒。 到后来，连生的希望也失去了。 明明还只被围在城中三天而已，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宗若也害怕了，白瑟能感受到她的迷茫和无力。 她整夜整夜没睡，她十分想念她的王君。她想起了他们幼时一同练武的样子，每次比试的时候，她总能赢，她赢了他也很开心，长大后才知道，那时他一直在让着她。 后来他们并肩作战，上阵杀敌，出生入死，情比金坚。 他们两情相悦，所以顺理成章立下了婚约，可是他们一直没有完婚，因为她又去了边疆，上了战场，她想亲自完成他的抱负，成就他吞并珉国的宏愿。这样，姜国就有能力凌驾于司幽国之上了。而他坐在殿堂之上，成了她的王君，盼着她得胜归来，和他拜堂成亲。 可是，她要让他的王君失望了，她败了，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鼓起勇气，做着最后的决策。她整顿队伍，望着无精打采的战士们说：“将士们，怕什么呢？我们明明有背水一战的实力，为什么不拿起自己的武器同敌人纠缠到底呢？哪怕是死，我们也要让敌人付出代价！” 她到底是他们的将军，带着他们出生入死，他们跟在她的后面去寻找敌人，去拿生命做最后的抗争。 他们可以死，但要手染鲜血，死在战场上，死在敌人的手里。他们绝不能坐以待毙被活活饿死。 可是没走多远，士兵们便一个又一个倒了下去，队形乱了，好不容易鼓起的士气又灭了，在一阵慌乱中，所有人都倒了下去，包括宗若。 白瑟惊疑，这是怎么回事？这么多人呢，不可能一下子就都饿倒了吧！ 天变得冷极了，深秋时节，寒风萧萧，这边关啊，格外的冷。宗若倒在地上，就着宗若的余光，白瑟看到了率领着大军的殷岱。 他步伐稳重，不苟言笑，拿着长剑走来。 彼时，他明明还是一张年轻的脸，可是却与白瑟记忆中那个浪荡的他格格不入。他深沉、冷漠、眼中没有一丝仁爱和光亮，他没有半丝青年人该有的朝气，这是她不曾见过的模样。 摔倒在地的宗若用断剑拄着地想要站起来，可终究没有力气支撑她。 看着他走到她的面前放肆嚣张，可是她却不能亲手杀了他，她就恨极了。她恨殷蔚城。 贼人，再走近点吧，再近点，她就扑过去，咬掉他的血肉，咬得他血肉模糊，即使是咬，她也要咬死他。 他在她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所以她只能仇视着他，那张可恶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笑容，笑过之后他便说：“怎么样？我说了，这次要让你成为我的夫人。” 她又倒了下去，连手上的剑都掉了。 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人，剑怎么能离了身呢？ 宗若虚弱地说：“你……你做了……什么？” 他又笑了，笑得可怖，语气是那么轻松：“没什么，不过是让人在井中放了点东西而已。放心，死不了。” 视线渐渐模糊，意识也变得不清醒，若不是宗若自幼修炼，恐怕早已同她的士兵们一样晕过去了。 这年寒风萧萧，古城颓败，几经决斗，宗若终究是败了。败得彻底，毫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她成为了殷岱的俘虏，近万的士兵同她一样都成了他的俘虏。 醒来时，宗若已经被绑在了殷岱的军营里，他十分友善地问她：“宗若，你愿不愿意向我投诚？” 殷岱这般冷静的样子，可以看出他确实诚心诚意。 “呵，蔚城将军这么厉害，我怎敢投诚？” “给你两个选择，你是愿意做我的夫人还是愿意做我司幽国的将军？” 宗若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即使被囚她也有着淡然生命的傲骨，她说：“我北冥宗若誓死不愿与你为伍，除了仇人，我不愿与你有任何瓜葛，要杀就杀吧。” 她已经有了死的决心。 她在心里说，我只愿做姜越的夫人，也只愿做姜国的将军。 殷岱沉着脸：“宗若，我再问你一遍，你愿不愿意？” 他的耐心本来就不好的，可是他却问了北冥宗若两遍，而且未动手动脚。 可是她不再说话了，她闭着眼睛的样子踩碎了殷岱的骄傲。 殷岱生气了，他不动声色地压着自己的怒气，他说：“既然如此，那我就让你心甘情愿。” 他让人把宗若关进荷城的地牢里，地牢阴冷，殷岱用鞭子一鞭一鞭地抽打她。 疼！疼！真的好疼啊！ 血汗交融，黏在她的衣服上，她的脸全部都是汗水，在疼得麻木的时候，她就会想一想王君，想起他英俊的身姿，想起他灿烂的笑容，想起他清亮的声音，想起他作为君王的威严，想起他的柔情。 想起王君，她就笑了，也没有那么痛了。 可是蔚城拿来了烧红了的烙铁，他亲自印在了她的肩膀上，烧焦的衣服和烤焦的血肉形成刺鼻的气味，充斥着整个牢房。 “啊——” 宗若凄惨的叫声震荡着阴暗的房间，她疼得哆嗦，疼得面部扭曲，疼得不能呼吸，疼得生不如死。 明知道这可能是梦境，白瑟竟觉得，疼在了她的身上。 疼极了。 她能知宗若所想，能受宗若之疼。 宗若不由自主的就叫了出来，她本想高傲的一声不哼的，可是她还是太低估了自己，这满身的疼痛不容得她不叫。 如果有个人能来救她就好了，她在心里想着，可是理智告诉她，绝不会有人来救她。 当这个变态把烙铁拿开的时候，宗若死死地盯着殷岱。 白瑟一点也不想称殷岱为变态，可是宗若就是这么想的。 第270章 归神卷·宗若之念(2) 宗若要记住他，哪怕下了地狱，她也要记着他。如果可以，她要成为他生生世世的仇人，扰他永不安宁。她咒他不得好死！可是她连骂他都嫌恶心。 他冷漠地问她，带着三分的信心：“不知北冥将军现在可愿投降于我？” 呵，他总是喜欢痴人做梦。 在殷岱亲自动手下，她已经晕过去，且不知道晕过去了几次。 也不知过了几天，被折磨的日子总是过得很漫长。这次殷岱来时，手上没有拿鞭子，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一个医官。 他松开了绑着宗若的绳子，血淋淋的宗若滑到了地上，身为司幽王君珉国太子的殷岱蹲了下来，他蹲在宗若的身前掐住她的下巴，说话的语气竟然难得的缓和了下来。 他问着：“小玖，你只要你投降，我便许你高官厚禄。若是你不愿意成为我的夫人，也不愿成为司幽的将军也没有关系，只要你投降就可以了。” 宗若冷笑，将头偏至一边，十分认真地说：“我只忠于我的王君。” “你何必那么倔呢？” 殷岱松开了他的手，又恢复了从前那冷漠的狠心模样，他起身，眼里全部是狠厉。 殷岱就是这样，即使他的内心动荡不堪，可是表面上却是平静如水的。他平静的对着医官说：“挑断她的手筋，一根不留。” 白瑟刚才还在纳闷，殷岱今日怎么不折磨宗若了？还带了一个医官来，原来是这样。 他那样冷血的人，怎么会好心到带个医官来治人呢？ 利刃划过她的手，鲜血流落满地，她的双手……不能动了。她咬着牙，任凭疼痛在手上蔓延，任凭死亡渐渐逼近。 她忍住了，这点儿小伤没有让她疼得大喊大叫，虽然她本就没有了多少力气叫喊。 不过也疼啊，疼到心里去了，疼到白瑟这个陷入梦境的人都吸着冷气。 宗若躺在冰冷的地上，她空洞地望着殷岱，呵，不就挑断她的手筋让她日后再也不能握剑了吗？她早就做好了打算，还会在意这些么？落到了他的手里，她反正也没有想过能全身而退。 殷岱就站在一旁，看着宗若的手筋被悉数挑断，看着她无声地痛苦。 她也不再瞪她了，眼中灰暗一片，仇恨也消失殆尽了。她毫无血色，嘴唇也干裂得苍白，她恍若成了一具尸体，一具人死后在雪地里冰封了许久的尸体。 良久，她睁开眼睛，跟他说话了，她说：“你要杀……便早些杀了我吧，何苦还来折磨我？就算是折磨……也该……折磨够了吧。” 终于，宗若磨掉了他为数不多的耐心，殷岱失去了折磨她的兴致。想来，是因为他此生从未遇到过这样刚强的女子吧。 他有些颓然地说：“你下令带着你的士兵来到我的军队里，我会把你的士兵当成我自己的士兵一样，否则，吾便屠尽你的军卒。” 宗若以为，她剩下的近万士兵早就死了，可是却没想到还活着。可是，她对不起他们，对不起这上万的士兵，对不起那些浴血奋战而死去的人。 宗若说：“如若我国的虎狼之师要借我之手为你所用，那他们死了又何妨？” 他殷岱可以辱她躯体，可是绝不能让她为他所用，绝不能！誓死不降是她作为姜国将军最后的骄傲，任谁也无法磨灭她的傲骨！谁也不能！ 因为，若是没有败的话，未来她会冠以夫姓。那是她的信仰，她有着绝对的忠诚。 蔚城成全了她。他当着她的面屠了近万的俘虏，她亲眼看着和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全都死在了她的面前，一个又一个，血溅三尺，少有低嚎。 那些都是如她一样的人，都是姜国的铮铮铁骨，宁死不屈。 还好，白瑟活了许多年，见过也亲手制造过许多这样血腥的场面。 宗若万念俱灰，她杵住了尸堆边，目空一切。他杀了万人，可偏偏不杀她。 他找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以她之名挂在了城墙之上。 他屡次凌辱强迫她。 没人知道，她只要一想到殷岱就觉得恶心，连跟他站在一起都抗拒，她厌恶极了他。 可是有一天，她的光出现了。 恍若是梦，是人死前的回光返照，或许，是她的灵魂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 白瑟看到了姜越，姜越带着宓香出现了。 他在殷岱的营帐里，在床榻前，看到了遍体鳞伤的宗若。 姜越见到她是欣喜也有忧愁，当她看到自己未过门的妻子身上的伤痕时，他握紧了拳头。 虚弱的宗若想站起来拜见他，他二话没说就要背着宗若走。 宗若这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他的王君真的来救她了。她高兴着也内疚着，王君竟然从千里之外赶来救她！可是他怎么能来呢？他的朝堂怎么办？他的大任怎么办？ 高兴过后，她的心里害怕啊！蔚城是个极其恶毒的人，他怕她的王君会遇到危险，她不能让王君遇到危险。 眼泪在这一刻流了下来，她低声哀求着王君，“快走！请王君不要管臣，快走！” 但是王君还是把她背走了，走时，她带上了她的剑。走的路上，她听到了漫天的战鼓声，他背着她绕战场往野外走去。 宗若知道，他为了救她，不惜大军压城。 可是，蔚城追了上来，她听到了众多的马蹄声。 尽管没有了力气，但她竭力说着：“王君，放我下来！” 她急了，急得不分尊卑。 “别说话，小玖。” “放臣下来吧，王君，臣有话同你说。” 她看了看不远处的高峰，那座山，她已经不能再越过去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宗若拔出了剑，锃亮的剑反射着阴沉的光。 听到剑出鞘的声音，姜越还是放了她下来。 她把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望着姜越，他眼中惊慌，泪水充斥着他的眼眶，他颤抖着说：“不要，小玖，不要做傻事，我一定能带你回去的。” 他仍然向小时候那样爱流眼泪，他在她面前留着泪说，会带她回去。 第271章 归神卷·宗若之念(3) 她怎么能舍得和他分开呢？能与这么好的人相爱，她怎么能舍得离去呢？哪怕她已经残败如此，也会眷恋着在他身边短暂的时光啊！ 他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她能再见到他一面，这一生也知足了。 宗若留着泪在心里说，王君啊，原谅她的自私。 “王君，你是天下的君主，是众多百姓的依靠，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情，臣怎么能原谅自己呢？所以你要快些走，别管臣。” “你是我未来要娶的人，是我的妻子，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如此，她就更不可能拖累她了。 她笑了，笑得温柔，也笑得决绝，她说，“王君，你是知道臣的心意的，臣爱你，从始至终。臣的遗愿就是王君快走，永远不要来这里。” 她没有任何犹豫，拔出断剑，冰凉的断剑刺破了她光洁的脖子，她自刎于高山脚下，附近还有几户人家。 血染苍秋，冷，好冷。她的最后一眼，望向了骑马出现的殷岱，那匆匆下马一脸慌张的样子，可知她愤恨难平？ 如今看见她死去，他是否高兴了？她的死能否换他片刻的驻足？若是能让蔚城体会到求而不得的悲哀就好了。 她的王君有没有走远啊？ 她睁着眼睛看着他走下马，看到他无声伫立，身体轻颤。然后他蹲了下来，抚灭她的双眼。 她死在了这里，这里很好，她不愿离去。因为她是姜国的亡魂，她的身后有姜国的国土。 她陷入永久的黑暗。 她感受到了冰冷的雨，萧瑟的风，还有沉重的压迫。她担心她的王君未曾走远，她担心蔚城会穷追不舍。 不，绝不能！她要挡住他！她要把所有人都挡在这高山脚下，于是她化成了不灭的执念，守在了这里。 挣脱黑暗，她看到了雨下一张沉重、悲凉、冷漠的脸。 殷岱拿着她的剑，斩断了一缕头发，用他手上缠着一片鳞片的绳子绑了起来，绑在她没有血色的暗黄的手上，随她入了土。 至此，属于宗若的所有痛苦过去，千千万万的嚎哭怨叫袭来。都是散不去的亡魂，是上万将士的哀恨。 白瑟听到有人在叫她，是叫“白瑟”的名字，有人吻上她的额头，在轻轻安抚她：“别怕，白瑟，别怕，我在，我在，我一直在。” 是温柔地声音，是熟悉的声音，是她曾日日夜夜想念的声音。 拂弦？ 是拂弦吗？ 四周漆黑一片，她的脑袋昏昏沉沉，她依然在梦中。不曾想，住在这夏日幽冷的深山野林，竟然会梦到拂弦。 这六年来，他从来都不曾入她的梦。 她喝了太多的烈酒，她醉得厉害，她再一次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她想温情在有他声音的梦里。 “别走了……” 白瑟呢喃地说，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这梦境太过真实。 “啊——” 一声怪叫猛然惊醒了她，她本能地伸手，紧紧地抓住黑暗中的人。 她只能在黑暗中看到一个模糊的样子，可是手上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温度。 是醉出了幻觉，还是活在了现实里？ “你是谁？” 他未回，他甩袖，一股力量出现，撞开了房门，他挣脱她的后手忽然间就不见了。 “神女姐姐！救命！救我啊！” 安战摸黑跑到她的房中，她坐在硬硬的榻上，微疼着头问：“别慌，在这儿呢，怎么了？” “有鬼！有鬼啊！” 他匍匐跑着，踉跄着摔倒又爬了起来，跑到她的身边，哆嗦地抓住她的手。 这小妖，胆子也太大了。不是说好要刺激的吗？ “嗯，刚才是有些古怪，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她仔细聆听着四周，雨声仍在，几只鹧鸪在山中鸣叫着，一楼安安静静，伙计正安然入睡，四周成千上万的带着怨念的东西都已经退了。 “神女姐姐，我……我的房间里都是鬼影，它们的声音太可怕了，打也打不死它们。我叫了许久你都没听到吗？” 她确实没有听到他的叫声。不过，唔，妖还怕这些么？ “这山间空气好，灵气充沛，所以不免就睡得沉了些，没事，它们已经走了，今夜不会再出现了，你赶紧回房间睡觉吧。” 黑夜中，安战翻了一个白眼，哼，明明是酒喝多了，醉了过去，还说是山间空气好。 他哆嗦着放开白瑟的手，虽然仍然害怕着，但是白瑟都这么说了，他也不敢再赖到她的房中，就回房了。 还好之前一直警觉着强睁着眼睛到半夜，否则，定要被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给侵蚀了身体不成。 第二日清晨，天边刚刚有一点儿光亮的时候，安战就把她叫了起来。 昨夜安战可能真的受了些苦，他浑身青紫，乌黑着眼睛，气色不佳。 他只是一只妖，妖气纯正，不像她一样有着古老的巫族血脉，不能通晓魂的意念，抵御不了恶魂的侵蚀。 若不是有人及时赶到的话，恐怕，他这只小妖也已经命丧黄泉了。 他们走到一楼时，碰到伙计起来了，他看到他们活着好像很惊奇的样子。 不过安战把他提了起来，他问他：“晚上出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让人无人敢过不姜山？” 伙计哆嗦着简单回了两句：“传闻……传闻姜国的女将军死在此处，怨魂不散，凡是来到这里想要去姜国的人都会在夜里莫名其妙地死去。” 果然，是北冥小玖。 为爱而死，因恨而生。 她是神，北冥小玖侵入不了她的灵魂，她是上古巫神之女，在它靠近时，她能通晓它的意念。 白瑟以一具魂的目光看到殷岱削了自己的头发，这缕头发带着君王之气留在了墓里，他还把一片黑色的龙鳞戴在了北冥小玖的手上，龙游忘川，鳞可镇百鬼，也能养魂魄。 故而此地魂不散，宗若能号令万魂。 她忽然对凡人殷岱多了几分钦佩之情，他竟然能有龙鳞那么珍贵的东西。 不过，想想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他都能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轻易地送给姜漓漓，有一片龙鳞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没准儿，他稀奇古怪的玩意可还数不胜数呢。 安战走了出去，在外头的荒草中猛吹他的哨子，一声声刺耳的哨声传遍山川，吹了许久，也没见他吹来他的神鸟。 这么快就想着离开这里了么？这难道不是他所追求的刺激吗？ 第272章 归神卷·宗若之念(4) 白瑟问伙计：“你昨日说的穿黑色衣服的客人可还记得？” “记……记得。” “是胖是瘦？” “那位公子瘦……很瘦。” “头上可有白头发？” “这，小的，小的没有注意。” 她走出客馆，站在路上，看着安战从荒草这头走到那头，边走边使劲吹着哨子。 她问他：“你想不想要一件宝贝？” 听闻此言，安战的眼睛亮了，他走过来，擦了擦嘴，问：“神女姐姐，什么宝贝？我想要！” 她带着他走到了不姜山脚下，这地方阴气很重，幽深至极，瘴气丛生，满地灵蛇，不见天日。 他们走到一处荒凉的坟墓前，白瑟用眼神逼迫着安战掘开了坟，取出了龙鳞。 她向来不会多管闲事，因为她一点儿也不想像拂弦一样普爱众生。尽管人人都说作为神，就是要关心苍生。 她今日心情好，就当她做一件好事吧，化了这地方的怨气。 取过龙鳞之后，安战又拿着哨子吹了起来。这次，她帮了他一把，用神识直接把当扈召唤了过来。 不过安战还以为是他用哨子把当扈给吹来的，手舞足蹈对着她高兴了许久。他哪里知道，当扈根本就不懂这哨声的含义。 安战说：“神女姐姐，我再也不想要住在荒山野岭了，反正马车也没有了，我们就乘神鸟去姜国吧，那匹马就让他留在客馆好了。” “好。” 不到两日，他们就到了姜国的王城，神鸟隐于魑河旁的高山上。沿街走去，古央街道变了不少，旧屋成了新楼，土坡成了鱼塘……这里，依稀不是她记忆中的古央了。 她抓了一把金珠给安战，说：“远离了司幽，你该放心了，我已经到了该到的地方，接下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这一路走来，他也带来了不少欢乐。 看着白瑟手上金光闪闪的东西，安战着实被感动了，能遇到白瑟这样的大神，还需要在意这点儿金珠么？ 安战不解地问：“姐姐接下来要做什么？” “四处看看。” 大老远从司幽赶过来，就是要四处看看？可不能信她的话。 “不，我要继续跟着神女姐姐，司神尊神通广大，一下子就能找到我了，我还是跟着神女姐姐安全些，神女姐姐放心，我不会白白跟着姐姐的。只要能跟着姐姐，姐姐让我往东，我绝会不往西，更不会往南往北！我可以给姐姐洗衣服，可以给姐姐煮饭，姐姐日后买了宅子，我还可以给姐姐看守宅子，我的用处可多了呢。” 她端详了他一眼，他细皮嫩肉的，哪里会干这些。 他吓着了，说了实话：“就算……不会，我也可以学嘛。” 看在他把话说得这么动听的份上，白瑟从布包里拿出一颗金珠递给他，让他一边儿玩去，只要日落时在魑河边集合就行了。 安战腆着脸笑了笑，一颗金子也不要，他说他上次剩下的钱还没有完。 好吧。 姜国的夏天一向是很热的，大风吹来，白瑟微微觉得有了些凉意。她看了看繁华的街道，人来人往，百态人生尽显，有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少年，有未老先衰的男子，有极力谋生的小贩。 是条陌生又熟悉的街。 回头一看，安战已经不知道蹦到哪里花天酒地去了。 白瑟问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这位姑娘，请问你知道姚槐姚将军的府上怎么走吗？” 姑娘反问：“哪个姚将军？” 难道这古央还有别的姚将军？ 是不是她问错了？犹记得姚槐答应娶姜漓漓后，他的爹被封侯加爵了，封的是什么来着？敬远侯？ 她问着一个中年人：“请问这位……大伯，你可知道敬远侯府在哪里吗？” 他皱眉思量后问：“什么敬远侯府？我不知道。” 大名鼎鼎的敬远侯都不知道？嘿？ 爵位世袭，按照人间常理，姚星辰现在应该已经不在世间了吧。所以姚槐应该成了侯爷。姜越曾经答应过姜漓漓，要保姚槐一生荣华富贵的。 所以，姚槐应该成了姜国的侯爷！ 若是他一生操劳，又没有好好修炼，恐怕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白花花的老头儿。 时隔多年，也许姚家的爵位不再，也许不再是名震天下的大将军，或许依然繁荣，或许已经败落，她应该去问经历过世间沧桑变化的老人的。 老人一般鲜少出门，她在大街上转悠了很久才看到一个，他精神矍铄，走路稳重，穿着华丽的衣服。她问他：“老人家，你能不能告诉我，去姚槐家的路怎么走？就是那个……娶了长公主的姚槐。” 他的眼神有些古怪，他问她：“你去姚府做什么？” “哦，我是容霜城的，算是他的表妹，过来看看表哥。” 老者迟疑，这位姑娘可真是将军的表妹？ 他哀叹着：“姑娘白走一趟了，他如今已经不在姚府了，他在风雨山下，姑娘还是去那里寻他吧。日后姑娘若有难处，可去谢府找我。” 当年，姚槐就是从他家走的，他盯着他的小妾看了许久，又喝了许多的酒，他在回家的路上出了意外。 未抓到凶手，死因不明。 他不应该让他喝那么酒的，以他之修为，谁又能轻易伤了他？ 白瑟愣在原地，本想还问些事情，可是老者已经走了。 白瑟找人带她去了风雨山，看见的是一片墓地——那儿是姚家的墓园。 白瑟沉闷着走到陵墓前，看到了三尺坟茔，松树林立。她在风雨山上一座坟墓一座坟墓地找了许久，终于，在姚星辰的墓旁找到了姚槐的。 他的坟冢修得很好，方方正正，黑色的墓碑也很宽大，只是墓堆旁长满了杂草。 墓碑上写着整齐的字迹：姚星辰之子姚槐之墓。 那么显眼，如刺一般。这么大的字，甚至让她忽略了旁边那些歌功颂德的铭文。 他这是，英年早逝了吗？ 他怎么能英年早逝呢？ 他是姜国的大将军啊，军功赫赫，他怎么就去世了呢？他死时可有痛苦？ 第273章 归神卷·娶他为夫(1) 松树旁一棵杂树的叶子落了下来，一片一片慢慢散落在姚槐的墓碑旁。 白瑟立在那儿，没有言语，也无人可以言语。 她没有悲伤，她知道悲伤是什么感觉，在拂弦同她说要娶别人时，在她入魔后的胥缈大战里，在拂弦亲手把神剑刺入她身体的时候，她才觉得悲伤。 可是现在，白瑟没有想起任何姜漓漓和姚槐之间的过往。 只是，好像有什么不见了，她怅然若失着。 是惋惜那样的人才不该英年早逝，还是因为奔赴千里，却没有见到想见的人所以难以平静？ 来之前，她还想着，他还好吗？她已经不是姜漓漓的模样，他是否还会记得她？是否变成了一个苍颜白发的老头子？他会不会像殷岱那样，对着这张陌生的脸叫出姜漓漓的名字？ 竟没想到，是这样的呢。 她要走了，她不能一直盯着坟墓看，她也不想知道他是如何去世的，姚槐是别人的过往，不能是她白瑟的。 折腾了大半天，她该去吃些东西了，她独自走到醉香楼里，掏出了没用完的银子点了一份红烧鸡，要了一壶酒。 楼里香气四溢，就着桌上的酒和鲜艳的食物，人们总爱谈论点什么。 或高谈阔论，或窃窃私语，或议论时政，或话说家常。 她听闻丞相的女儿丢了，至今没有找到。 人们喝着酒叹着气，小郡主只怕是没有当年长公主的福气，失踪了这么多年，可能找不到了。 丞相？ 岑良丢了女儿吗？他不是……不是一心仰慕姜越吗？ 呵，得了吧，岑良喜欢姜越，也并不耽误他同别的女人生下孩子呀。 白瑟走出醉香楼，吹着迎面而来的风，看着街旁几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带着三分的醉意走在繁华的大街上。 四处都有着漫天的笑声，可是没有一件开心的事情因她而起。 她有些倦了，倦了这阳光明媚的午后，疲倦了这无聊的人生。 白瑟去到了魑河边，唤来了安战的神鸟，然后在树下一块大石头上一边休息一边等着安战。 她要带着安战去往青琅山，那里是她最后的归途。 若是她想找的人离开了青琅山，那么她就带着安战花光烛容给的金珠后回到成丘，回到拂弦所造的房子里，回到别致的院子里，吃着热饭，聆听风雨，忘却恩仇，与世隔绝，了此残生。 安战比她想象中要到的早一些，在落日之前就到了，他说，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神女姐姐在身边，他做什么事情都没有意思。 他们就此飞往了青琅。 作为一只妖，安战生怕掉了下去，紧紧地箍着她，他一边看着底下的风景一边瑟瑟发抖。 白瑟坐着当扈乘着夏日傍晚的凉风，看着宽大光洁的路面在夕阳之下犹如盘旋的银龙，他们直接飞到了一座巍峨的高峰之上。 高峰矗立在云霄之上，神鸟慢慢盘旋，白瑟让神鸟降落在姹紫嫣红的夏花之处，那是从前姜漓漓与墨寒的住所之旁。 到了，迎着夕阳的光辉，终于到了。 熟悉的山峰焕发着夏日的生机，古朴的房屋异常亲切。夏花迎风，绿树绕庭。外庭上立着两道身影，一高一低，眉眼欣喜。 湾湾穿着橘色的衣服，笑得十分灿烂，她竟然也会跑得这样快，丝毫不顾忌她妖媚的形象，奔跑着扑在她身上静默不语。 湾湾流着眼泪高兴得忘了说话。 白瑟抹掉小狐狸的眼泪，望向小狐狸身后的人。 墨寒带着欣慰朝她走来，他一扫深沉的气息，露出了浅浅的笑容说：“你终于来了，小暖儿。” 终于？原来他一直在等她么？ 是啊，她来了，来找他了，这么多年，他独自承受着一切，受了太多的煎熬与痛苦。 “哥哥。” 她朝他微笑，第一次这么叫墨寒，她还有些不太习惯。 他是宿寒，她叫宿暖。父亲是上古天神宿盏，母亲是上古巫神圣阳。 宿寒曾是妖界的摄政王，他被她从无恶境救出来之后，就回了妖界。 后来，天界容不下她，她就入主了胥缈宫，成了墨永宁的依靠。 她隐约记得，神界大军攻击胥缈前的几个月，在一间幽暗房中，一盏微亮的烛光将红衣女子的身影拉得很长，房间内响起了悠悠笛音，是古老的旋律，是思念他人的乐曲。 那时她心神不宁得厉害，被这首日复一日弹奏的乐曲所招来的魂魄入了体，从此，他的身体中便多了一人的魂。 她成全了别人的恐惧，入了魔，成了魔身。 那成就她成魔的魂魄是宿寒的，她兄长的。 这世上，也只有他的魂能入她体。他们成了传说中的魔，神界众人终于得偿所愿。 她的记忆开始被侵占，她的情感开始不受控制，她的执念变得深沉，她把别人的弟弟当做了自己的弟弟，她有的时候分不清你我。 她有了不同的思维，她有了无人匹敌的力量，她带着妖界与神界抗衡……然后她死了，死得悲凉。 七百年后，她又被拂弦救活，奔下了忘川后，她跑到了荒废的胥缈宫前，理清了那些存在的却又不属于白瑟的记忆。 她有了宿寒的记忆，她知道了所有的过往。 她生于进攻西丘的前一夜，名为陆渊亲取。 在那场大战里，穹无重伤了陆渊，重伤的陆渊被帝昊斩于长留山下。桀古为了与元和同归于尽化为了虚无，连尸身都没能留下。 陆渊一派中就只剩下了宿盏是上古的天神，能担当大任的便也只有他了。 可是大势已去，宿盏为了给陆渊报仇，重伤了穹无后成了众矢之的。 宿盏带着家人开始了逃亡的生活，他们每天都过着刀尖上的日子。 他们去过南蛮，在南蛮生活了几个月，也曾藏匿在大荒之中，甚至盾隐过人间，躲在忘川高峰脚下。 逃至忘川脚下时，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宿盏也已经身受重伤。哪怕他们再无起兵的势力，没有争斗之心，帝昊与穹无仍然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只有赶尽杀绝，胜利者才会安心。 第274章 归神卷·娶他为夫(2) 穹无亲自追来了，他带着帝昊的儿子，那个面容清俊长相慈悲的小神君拂弦亲自追到了忘川高峰之下。 白雪倾盆，许多人都没有见过这样密集又大颗的雪。 宿寒立在雪中，一手执长剑一手抱着冻得苍白的宿暖。他警惕着四方，杀着如麻的敌人，眼神锐利得如同魔鬼。 雪哗哗地下着，蒙蒙的大雪竟也会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即使是这样苍茫的风雪声，却仍抵不过漫天的厮杀，没过多久，白茫茫的地上就染满了暗红的鲜血。 肮脏、腥臭，浸染了纯白。 在巨大神力的作用下，白雪乱飞，如剑一般，击伤着不少人，轰隆隆的声音一阵又一阵，附近的群山倒塌了一座又一座。 山崩地裂，葬送了许多来不及奔跑的人。 宿寒抱着宿暖，极力躲避着穹无与宿盏打斗时挥过来的神力。一转身，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帝昊的儿子，拂弦。 一样都是天神之子，一样的满怀骄傲，只不过一个是胜利者穷追不舍，一个是逃亡者竭力生存。 宿寒目光锐利，而拂弦眉眼慈悲。 拂弦是这些人里边，除了穹无，神力最高的了。可笑，在这你生我死的战争里，他竟优柔寡断，至少他每招都避开了他怀中的宿暖。 圣阳看着拂弦杀到了宿寒的身边，她从敌人的包围圈里冲了出来，她得保护她的子女，她憎恶着拂弦，她用上古巫神的神力，把拂弦击入了雪山之中，未见他再起身。 随着穹无的吼声，一柄利剑刺穿了宿盏的身体，穹无的剑从宿盏的身体里穿膛而过。在这场天神与天神的打斗里，他看见穹无带着胜利者的笑容，拔出了宿盏身体里的剑，然后把宿盏的尸身猛踢了过来。 雪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带血的痕迹。 刺目，让人凝重。 “父亲……” 宿寒的心颤栗着，看着穹无以及众人一步步走近，宿寒想，逃亡的生活也许在这里就要结束了。只是可惜，小暖儿还未长大啊。 圣阳抱起宿盏的尸身，她来不及悲痛便念起了一串大家都听不懂的咒语，她的神情痛苦，风雪将她包围。随后，许多人视死如归朝穹无冲了过去，为圣阳争取着时间。 早已经天昏地暗，即使满地白雪都不能衬出光亮。巨大的神力从圣阳的身上爆发了出来，神力激荡着大雪，崩裂了穹无身旁的雪山，也击倒了许多神力不高的人，又有人被冰封在雪山之下。 宿寒迅速转过身，用神力对抗着气浪，将宿暖紧紧地护着。 可能是冷得厉害，也没能吃过一顿饱饭，小暖儿竟然沉沉地睡了过去，即使厮杀如此，她也并未醒来。 他要好好护着小暖儿，不让她受到一点儿伤害。这个一出生就历经战乱的姑娘，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睡过一天软榻，跟着他们颠沛流离。 他要保护好她。 冲击停止时，他朝圣阳望去，她的眼中鼻中充斥着鲜血并流了出来，她抬手擦掉血，回过头望了宿寒一眼。 这一眼，是深切的安慰，是果断的决绝。然后，她捡起宿盏的大刀朝穹无冲了过去。 这时，宿寒的心已经很悲伤了，他已经清楚了最好的结果。 与此同时，那些缓过神的如麻的蝼蚁又冲了过来，他怒成了嗜血的修罗，没有感情的狂魔，一剑一剑地砍着敌人。也不知砍了多久，血满黑裳，小孩儿亚麻色的襁褓都变得暗黑，蝼蚁倒去，堆积成山。 穹无是个执着的人，他与圣阳斗了很久，哪怕受了重伤，却不甘带着最后几个人狼狈离去。 他认出来，圣阳身体里的是有着巅峰时实力的宿盏。 是带着仇恨的圣阳和宿盏。他敌不过他们。 圣阳再一次冲过了过去，千钧一发之际，穹无竭力避开了一点儿，大刀仍然刺入了他的身体，血从他的身体里流了出来，他只能捂着身体仓皇离去。 当敌人远去的时候，圣阳慢慢跌落，跌在雪地里。她眼里的血流得更厉害了。 宿寒抱着宿暖沉重又快速地朝她走去，他走到她的面前蹲了下去，颤抖着喊了一声：“娘……” 圣阳闭着眼睛，说：“寒儿，把小暖儿给我抱抱。” 雪太大了，落进了宿寒的眼里，化为了滚烫的水，他伸出手把宿暖递给她。 圣阳闭着眼睛，念起了古老的咒语，对着小暖儿使用着某些巫术。 宿寒问圣阳：“娘，小暖儿怎么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皮卷交给宿寒，然后用极小的声音轻轻地嘱托：“寒儿，别担心，我刚才只是把小暖儿的灵识暂时封住了，她近百年都不会长大，你抱着小暖儿快走，去往南蛮之南的渠渊，那是一个至今没人知道的地方，你就带着小暖儿在那里生活，永远不要出渠渊。” 她最后说：“寒儿，好好活下去，保护好妹妹。今后的路一定很难走，但是爹和娘都相信你能坚持下去的。” 她睁了睁被雪僵住的眼睛，吻了吻宿暖细嫩的额头，然后把孩子递给宿寒，她虚弱地说：“寒儿……再见。” 圣阳永远地倒了下去。 宿寒抱着宿暖从雪地里起身，他低头望了望襁褓中的小孩儿，她的脸冻得铁青，安然地闭着眼睛，即使外界的厮杀如此激烈，她都未曾醒来。 她向来是个不爱哭的小孩儿。 他用脸贴了贴婴儿的脸颊，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探了良久。 还好，还好，还有气儿。 他没有失去小暖儿。 他皱着眉轻轻擦掉小孩儿脸上的血迹，别的小孩一岁时，脸蛋都是胖嘟嘟的，唯有他的小暖儿，瘦弱不堪。 忘川山下的风雪是永不停息的，如倾的大雪已经覆盖了许多血迹，有些尸骨已经埋进了雪里。 宿寒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望倒在地上的宿寒和圣阳一眼。 那是他的亲人啊，上古天神就这样凄凉地倒在雪地里！他甚至不能掩埋他们。 余光瞧见有人从山脚下爬出，走了过来，未拿武器，走得从容。 是帝昊的儿子，他的敌人。 宿寒执剑，剑气凌冽，卷动风雪，他得杀了拂弦，才能抱着小暖儿去渠渊。 拂弦淡淡地说：“你快走吧，别耽搁了时间。” 宿寒与他对视了两眼，僵硬着身体然后放下了剑，踏着雪奔向了远处。 第275章 归神卷·娶他为夫(3) 在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里，宿寒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她一直抱着宿暖亡命天涯，走了两个寒冬。 虽然一路厮杀不断，他到底还是顺利把小暖儿送入了渠渊。 他照顾了小暖儿十年，不过他最终还是抛弃了小暖儿。 他不能如圣阳所言，一直留在那里，他要出渠渊，亲手收拾仇人。在圣阳去世的那一刻他就决定了，他一定会手刃仇人。 走时，渠渊也下了一场雪。 小暖儿十一岁了，可是她还是一个婴儿的样子，她不会说话，也长不大，他每次教她，让她叫“哥哥”时，她只会“咯吱咯吱”地笑。 小暖儿的笑容可甜了。 看着满地白雪，他给小暖儿取了一个名字，就叫她白瑟。因为雪是白色的，干干净净。 她几十年后才会生长，她的年龄也从那开始算。 从此，他是宿寒，她叫白瑟，小暖儿与他宿寒再无瓜葛。 不用她负担起仇恨，只要她好好活着就行。 他把一只修行了六百年的鹤化成了人身，让她照顾小暖儿。 他亲了亲小暖儿，然后把她交给了鹤妖。 再见，宿暖，为兄也是不得已。 以防万一，他在离渠渊很远的地方现世，然后随便把一只小野兔精化成了一个十岁男孩的模样，他带着那个男孩游荡了许久，然后独自入了北荒。 听闻这些年来，穹无与帝昊不和，他越过白龙守着的冥河，入了北荒，成为北荒之首。 宿寒入了苍眠，打听到了三件重要的事情，一，开明神兽宴明苏为主事，在修宫殿。宫殿未成，名字已经想好了，叫胥缈宫，现在急缺修宫殿的人手。二，穹无不在苍眠，许久没有人见到穹无了，大荒的一切事务都是他的女儿墨茗茗做主。三，墨茗茗修为不低，行事果断，只要她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他决定去帮宴明苏修宫殿，守株待兔，等着穹无回来就可以了。 修宫殿对于他来说就过于简单了，由于神力突出，他一下子便得到了宴明苏的重视。 宴明苏每每瞧见他，都要兴奋很久。他说，他遇到了可造之材，便让他督造南宫。 宫殿还没有修成，宿寒就成了宴明苏的得力助手。 他日复一日做着无聊的事情，穹无没有出现，可是他见到了穹无的女儿。 那是一个平凡的响晴的天，有的小妖在屋顶上忙着盖瓦，有的小妖攀在窗户上雕窗，有的小妖艰难地背着石块走动。 南宫快修好了，是一座宏大的宫殿，可住万人，可安千家。 宿寒又想起了渠渊的小暖儿，他日日夜夜地想着她。离了他，小暖儿过得可好？渠渊是怎样的天气？他修的房屋可还结实？鹤妖可有把她照顾好？ 在他出神之际，晏明苏突然在他面前咳了一声。 偏头望去，晏明苏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女子。 女子戴着绿色宝珠，穿着黑色的衣裳，别着绿色的大带，挂着蓝色的璎珞，裙摆上绣着绿色流云。 女子一直盯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没能藏风花雪月，她看得这样明目张胆，看得这般心花怒放。 她问晏明苏：“他叫什么名字？” “宿寒。” 宿寒听到了这辈子都忘不掉的话：“北宫修好了，晚上把他送过来，让他试试本神的床榻。” 宴明苏同情地望了宿寒一眼后，豪情地应了一声：“好。” 太阳太大了，把她的脸晒得微红，然后这位神女高傲地离去，留下了三尺芬芳。 先前打听时，可没听说墨茗茗是个这样的姑娘，这可有些头疼呢。 宴明苏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兴奋：“宿寒，你还不知道吧，这就是穹无天神的女儿，你可有福了，咱这位神女，八成是看上你了，她之前可从来没有对哪个男人说过这样的话呢，我就问你，从，还是不从？” 宿寒一脸冷漠：“南宫还未修好，我去看看哪里需要帮忙。” 宴明苏抱怨：“你一个大男人还害什么羞，我可想去给公主暖床都没有这个机会呢。” 宿寒强忍着怒气，如果不是为了长久的计划，他早就让这人化为了灰烬。 天刚黑，宴明苏就急急地把他送到了北宫里头，还语重心长地叮嘱：“宿寒，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可一定要好好把握住啊！” 这确实是一个机会，不过他不需要。 不需要这种。 宿寒入了北宫正殿，里头点着无数长明灯，大件的玉雕摆在靠墙的案台上，琉璃做的杯盏摆在水壶旁。 轻纱飘动，墨茗茗穿着黑色的衣裳，未戴珠宝，却贵气十足，立在明灯烛影下。 她冷语轻问：“来了？” “你找我做什么？” “你可意愿做我的男人？”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直白的女子，他们才刚刚认识不是吗？ “不愿意。” “怎样才愿意？” “怎样都不愿意。” “这北荒还从来没有我得不到的人，反正你迟早要从了我的，劝你早些从了我，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日？” “……”宿寒望了望墨茗茗，她的眉极长，内双的眼皮，大大的眼睛，山根力挺，还有着一张大嘴巴，她直直地望着他。 这哪里有半分温柔善良的样子？ 他立在轻纱旁，直视着她的眼睛，用恭敬的语气说：“神女若是要找男人，北荒有的是人愿意侍候，何必来找我？” “本神偏偏就要你！” “若是神女没有别的事情，那我就先走了，告辞。” “站住！我让你走了吗？” 墨茗茗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强硬地拽着他，她暴怒着说：“清高什么清高！” 这个女人！真是！不知好歹！算了！忍着！ 他甩了甩墨茗茗的手，冷冷地劝诫：“神女请自重！” “不自重又怎么样？” 她突然使用了神力，他本能的想出手，犹豫的一瞬间，他忍住了，他被墨茗茗按倒在地。 她亲上了他的唇。 这女人，也太过霸道了些，他真想一剑了结了她。 他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抬手向她扫去，揪起她黑色的衣裳朝远处扔了扔，力用得大了些，墨茗茗被抛在地上，撞上了大块的玉雕。 第276章 归神卷·娶他为夫(4) 玉雕倒了下来，那个女人，空有神力却不知道躲开点！ 他匆忙跑过去护着她，把他往怀里拉，可是已经晚了，玉雕碎片弹起来划伤了她的脖子，鲜血从她脖子上流了下来。 她只是惊愕地看着他，就像不知道疼似的。 他仔细看了看她的脖子，只是流了点儿血，没有什么大事。 她竟全然不顾自己，又顺势将手环了上来，脸上露着笑容，她说：“这次我可没逼你，是你自己跑过来的，可不准跑了！” 这女人！又来了！ 她凑了过来，她的呼吸很快，脸红得跟块布似的，连耳根都红了。 他又被她吻了。 不过……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 不能这样，这个女人这样轻车熟路，不知道曾看中过多少男人，他绝不能被一个女人轻薄。 他偏头。 闪躲。 墨茗茗环抱在他腰上的手突然放开了，她顿了顿，看着他的那双眼睛神色变了，她的眼睛冷了下来。 “怎么？不愿意？” 谁会愿意？ 他什么也没说，又看了看她。 她手不再紧扯着他背上的衣裳，脸上的潮红散去，眼睛暗淡了下来，她冷冷地说：“滚！从今以后，不许出现在我面前！” 宿寒走出了北宫，他叹了一口气，想起了渠渊的小暖儿。 如果陆渊没有败，如果宿盏和圣阳不曾仙逝，她的小暖儿长大以后会不会也是墨茗茗这个样子？活得肆意潇洒，不受世间万般辛苦。 可怜他的小暖儿孤苦伶仃在渠渊受尽苦难，弱小无依，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她还好吗？有没有哭闹？是不是长大了一些？ 小暖儿啊，哥哥很想你。 他回到了宴明苏的身边，宴明苏很诧异，诧异他竟然这么早就回来了，诧异之后就叹着气。 晏明苏说，真为他自己感到可惜，可惜他没能成功成为墨茗茗的男人，第一个男人，唯一的一个，被宿寒给捷足先登了。他打趣，宿寒，你这速度也太快了点吧。 宿寒向来淡漠，如墨茗茗所言，他从来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若是远远地看见了她，他会主动离开。 可是墨茗茗常常会来找宴明苏，找他洽谈事务，有事没事找他。 所以也必须有见着面的时候，不过这时候，她就会当做不认识他的样子，她从来不会抬眼瞧他，她会从他身边一次又一次冷漠地离去。 也不知她在搞什么名堂。 那是一个吹着冷风的阴天，他同南宫的所有士兵一样都住在临宗院中，他甚至没有同宴明苏在一起。他起得很早，准备去长秋殿，去宴明苏的身边，看他今天要不要到处巡查。 一出临宗院，他就看到了墨茗茗，她束起了头发，戴着别致的金色的冠，穿着红色的衣裳，并裹上了一身金色的铠甲。她亮得耀眼，站在了他的面前。 她冷着脸问他：“不是叫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吗？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撩拨我？” 这说的什么话？他什么时候撩拨她了？明明是她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面前好吗？ 他说：“是宿寒碍着神女了，这就消失。” “站住！本神让你走了吗？” 宿寒不想与她有过多争执，便立在原地，冷冽地问道：“神女有何指示？” 她欺了上来，手攀上了他的肩膀，她斩钉截铁地说：“宿寒，等本神回来，娶你为夫。” 这个女人，竟还执迷不悟。 她匆匆离去了，宿寒走到长秋殿内，看到了正愁眉苦脸的宴明苏。 宴明苏是上古神兽开明兽所化，他从前是墨茗茗的坐骑。如今，穹无不在宫内，穹无的属下也大都在苍眠另辟住所。胥缈宫中空荡，所以，宴明苏才有幸暂时得住长秋殿。 他说，冥河河域的白龙一族集结，攻到苍眠来了。他得赶紧替墨茗茗搬救兵。 穹无不在，她调动的那点儿兵力，根本顶不了多久。 晏明苏说，得去找老不死的天吴，让他相助，就算他不帮忙，给点儿人总是好的，毕竟他的领地离苍眠最近。 他焦急地说，若是墨茗茗出了事情，他可该怎么向穹无天神交代。 穹无没来北荒之前，这里也算是白龙的领土，他们与世无争，未曾参与陆渊与帝昊之争，不像烛龙一样，灭尽踪迹，也不像青龙一样，飞黄腾达。 可是穹无来了，抢了他们的领地，他们如何能善罢甘休？ 宿寒默不作声，陪着宴明苏去了大荒夏州，可是天吴脸色发青，生了重病，他儿子尚幼，不能做主，但她的女儿“慷慨”借了一百彩鸟。 这一百彩鸟中只有二十是化为了人形的，他们合起来也不知能不能斗过一条幼龙。 宴明苏匆匆回到苍眠，有人前来禀报说，白龙来势汹汹，神女快顶不住了。 宴明苏神情焦急，飞速往苍眠城外赶去。 后来下了细雨，宿寒快了宴明苏一步赶到了战场，衣衫未湿。 猛兽在地上决斗，飞禽在高空中互啄。许多人在互斗，分不清是神是妖。 有人立在高空，金冠金甲，被两条白龙以及许多恶禽围攻着。龙声长吟，禽鸟嘶叫，神力四溢，四周荒草浮动，气浪滔天。 她执剑，英姿飒爽冲向其中一条白龙，白龙痛苦地嚎叫，鲜血从他的脖子上喷涌而出，它从空中落了地，在地上翻滚着，然后死去，无声沉寂。 空中的另一条白龙齐齐哀嚎，它爆发了，呲着獠牙，甩着尾巴，腾着身体甩中了墨茗茗，墨茗茗没能挡住它的进攻，而后，龙爪刺入了她的腿中。 她在空中翻腾一圈，执剑朝白龙砍去。白龙后退，她的腿得以从龙爪中拔出。 白龙仰首，呼来风雨，凝成冰刃，向墨茗茗射去。 宿寒运用神力，冲入高空，将冰刃击得粉碎，他未执剑，神威已经让白龙不寒而栗，他未痛下杀手，几招过后，白龙已经败了，他冷眉冷眼，立在空中，让白龙全身而退。 而后，宴明苏赶来，看到了墨茗茗一瘸一拐地朝宿寒走去，她笑得开心，问神情漠然的宿寒：“你为什么有这么高的修为？” 他白了她一眼：“不是我修为高，是你修为太低了。” “你到底是谁？怎么会有人比本神女神力还高？算了，管你是谁呢？入了我胥缈宫，就是本神的人，你看，你夫人我的腿受伤了，你背着我回去吧。” “夫……夫人？”宴明苏惊疑，打量着宿寒。 宿寒什么也没有说，直接转过了身，当着周围人的面走了。 这……也太不给咱大神女面子了，这四周可有这么多人都明里暗里看着呢。 “神女，我背你吧。”晏明苏在墨茗茗身前蹲了下去，“我体力好，把您背到胥缈宫没问题。” 第277章 归神卷·娶他为夫(5) “谁要你背！”墨茗茗忘了自己受了伤，甩着痛脚踢了晏明苏一脚，然后痛得“嗷嗷”大叫，可把晏明苏给心疼坏了。 墨茗茗疼成这样，也没见宿寒回头。 作为陪着神女一起长大的神兽，他可不能让她被大家看了笑话，他起身，整顿队伍查看伤员去了。 宴明苏想，这样下去可不行，咱神女这样哪能成功，回去之后他非得好好给墨茗茗讲讲天道至理不可。 宿寒的背影宽大，他慢慢地走着。痛过之后的墨茗茗跛着脚追了上去，走到他背后时，用力一蹬，蹬到了他的背上。 墨茗茗攀上了宿寒的脖子，柔情地说：“嘿，你都来救我了，背背我又怎样呢？” 这次，他没有做声，只是环住她勾在他腰上的腿，背着她在细雨中走了很久，带着身后许多的士兵。 墨茗茗更加得寸进尺了，她极其不安分，在他背上动来动去，也不知道正做些什么动作。 回到胥缈宫中，他把她送入了北宫。让人始料不及，宴明苏急急的把他从北宫中赶了出去。 宿寒仍不想和墨茗茗有过多的纠缠，便回了临宗院。 第二天，按照宴明苏的安排，是他四处巡逻的日子。 天下着大雨，他没有伞，径直出了临宗院。 走出南宫时，宿寒看到了墨茗茗，天有点微冷，她却穿得极少，粉色的襦裙穿在她的身上使她添了几分少女柔美。 她撑着黑色的伞立在雨中，她又来找他了。 她是故意的么？故意站在雨中，要是伤口沾到了水可怎么办？ 见到他，墨茗茗独自笑了，她跛着脚朝他奔来，那跛着脚迫不及待的样子，把不容易出现的柔美之气跛没了。 他的心微微担忧，能不能走慢点？要是摔倒了可怎么办？ 她是不是又要说昨天的事情？ 她昨日说，等她回来，要娶他……为夫。 墨茗茗走到他的身前，抓着他已经湿透了的衣袖，踉跄着将伞举在他的头顶，她问他：“你去哪儿？” “巡查。” “你不用去巡查了，宴明苏已经派别人去了。” 宿寒皱眉，低头望了望墨茗茗，她的额上沾了几滴雨水，正抬头望着他。 “你找我又有何事？” “宿寒，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侍卫？” 又来了，变着法，换汤不换药，她以为他看不破她的想法么？ “不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 “神女是天神之女，修为深厚，身边的能人异士多的是，又怎会需要我做你的侍卫？” “我只需要你。” “……” “你为什么总是拒绝我？只是要你做我的侍卫而已……” “我说过了，不愿做神女的侍卫。” 墨茗茗想起宴明苏的话来，语气不禁温柔了几分，她恳求着：“宿寒，你就做我的侍卫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没有什么需要的。” “那你为什么来到胥缈宫？” 呵，为什么？她迟早有一天会知道的。那时，她还会笑得这样灿烂，请她做他的侍卫么？ 宿寒沉默着：“谋生而已。” “你既然入了胥缈宫，那便是我的人，我以北荒之主的身份命令你，你必须做我的侍卫！” “……” 他还能说什么？ “雨大，你还是进去避避雨为好。” “宿寒可是在关心我？你早些答应我，我好早些回宫。你若不答应我，我便一直在这儿，看你能躲我躲到几时？” 然后她笑了，笑得狡黠，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把伞递到了他的手上。 她……她又要做什么？ 宿寒后退一步，退入了雨中，伞却仍然举在墨茗茗的头顶。 “公主怎可对侍卫动手动脚？” 她这回还没动呢，他怎么…… “宿寒你说什么？我只是举伞举累了。”她的眼睛忽然亮了，成了一道光，灿烂了这阴沉的雨天，她问，“宿寒你答应了？” “嗯。” 哼哼，看来还是宴明苏说得对，男人不能用强的。 她伸手，又把伞拿在了手上，拿伞时，她特意厚着脸碰了碰宿寒冰凉的手。 他冷着脸问：“不是举累了么？” 宿寒说话总是这样冷冷的，比她爹的脸还要冷。好歹她是天神的女儿，他是什么物种？竟然敢这样同她说话？放眼整个北荒，还没有人敢这样和她说话。 他到底是什么物种所化，修了多少万年了，修为竟然这般高。她很早就想问问了，怎么感觉不到他身上有半点儿妖气？ 等她把宿寒追到手了一定要仔细问问。 她跛着脚撑着伞走近了些，她走到他的面前，一手撑着伞，一手环上他的脖子，她攀他脖子的速度可比她拔剑的速度要快了不少。 她单脚蹬了起来。也不管他是否会去接她。 她怎么就这样胆大，万一他心若磐石，任她摔倒在地呢？她的腿伤得这么严重，若再有什么好歹，岂不是要废了？ 他还是伸出了手，把她抱在了怀里，怀中的她不安分的又朝他贴近了几分。 墨茗茗笑着说：“宿寒，我脚站疼了，你抱我回北宫好不好，雨下得这样大呢，我的衣服都已经湿了。” “嗯。” 就这样，宿寒成了墨茗茗的侍卫，从南宫的临宗院入了北宫。 他被迫与墨茗茗形影不离，只差同眠共枕了。 面对墨茗茗时常的献媚、献殷勤、霸道，他都竭力保持着冷漠，他向来是个理智的人，没有那么容易动心。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着，过了五十年，他在北宫住了五十年，都没有见到穹无。 他开始日夜思念起小暖儿来，五十多年不见她了，她有没有长大一点，会不会说话了？鹤妖可有把她照顾得很好？ 好在，他在胥缈宫度日如年的第五十六年，穹无突然回来了，他回来时，带回一个长相平凡的女人，妖气冲天，是个比墨茗茗还小的女人。 穹无见到墨茗茗，竟然露出了几分歉意，说了一大堆寒暄的话后，就支支吾吾地介绍着他身边的女子。 可是墨茗茗说：“没关系的，爹，娘已经去世多年了，你也应该再找个夫人。” 墨茗茗望了望宿寒，把他从她的身旁拉了拉，她朝穹无介绍着：“爹，这是我的侍卫，我最喜欢的人，叫宿寒。” 第278章 归神卷·娶他为夫(6) 穹无皱着眉瞟了他一眼，问：“你是哪里人，父母是谁？” “父亲是已故天神桀古，母亲只是一个凡人，母亲去世后，我便四处流浪。” 昔日，元和神女看山中灵兽可怜，便化了他们的躯体，让他们成了凡人。桀古曾虏获两个貌美的凡人献给陆渊，陆渊不要之后，桀古就私自霸占了。 这事尽管没几个人知道，但他穹无是谁？关于陆渊和桀古的事情，他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茗茗看上的人竟是桀古与一个凡人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么？ “原来只是个半神。” 墨茗茗忽然插嘴：“父亲这说的是什么话？半神怎么了？若不是宿寒，女儿可早就被白龙钦泽给杀了，爹爹如今就见不到女儿了。” 穹无皱眉又问墨茗茗：“怎么回事？” 随后他们边走边聊，父女俩叙旧去了。 穹无老眼昏花，竟然没能认出他，他剑都已经紧握在手，只等拔出来决一生死了。 穹无本就生性多疑，可是他竟然连半丝疑问都没有。凡人崛起，有了姓氏，有些人子承父姓，许多神也效仿着，穹无竟然对他的姓都没有丝毫怀疑。 后来宿寒当上了摄政王偶然间才知道，当年忘川山峰下，他抱着小暖儿走后，帝昊之子拿着宿盏和圣阳的头回到昆仑山，当着西丘众人说，宿盏的儿子和女儿都死于他手。 于是宿寒又忍了很多年，忍到穹无把小孩都生了下来。 由于墨茗茗毫不顾忌地讨好，明目张胆地喜欢，宿寒竟成了穹无十分信任的人。 他统御了苍眠的军队，收服了白龙一族，他有了自己的势利，修为也很高了。 是时候了。 他开始累了，他不想再看到墨茗茗那张欢笑得一无所知的脸，他疲于应付她一次又一次地讨好。 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早晨，他走到北宫偏殿里，叫起了熟睡中的墨茗茗。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入她的寝宫，她本睡眼惺忪，看清是他后，便清醒地笑了，她说：“宿寒，今天我可没逼你，是你自己主动跑来的。” 在她眼中，只要稍微离她离得近些，就是向她主动。 她把他按在床上，他没有推开她，闭着眼睛任她亲了亲。 她亲了许久，直到亲够了，红着脸颤抖着手准备脱他的衣裳时，他才捉住她的手腕，把她抱了起来。 她抬头望了望她，然后咬着唇害羞的把头埋进了他的胸膛里。 墨茗茗总是这样，想着办法占他的便宜。 宿寒在她的耳畔轻轻地说：“茗茗，听闻西方竹山上有许多苍玉，我想要件苍玉做的腰带，如果你今天去竹山把苍玉挖来，做成腰带送给我，我就娶你。” 墨茗茗抬头，不由自主呆了呆，然后咧开了嘴毫无顾忌地笑，她不可置信地问：“真的？” “真的。”一道惊雷闪过，墨茗茗已经开始急切地穿衣服了，宿寒望了望屋外滂沱的大雨，不免有些担忧，他嘱托：“你去找玉时，记得带上宴明苏。” “知道的，我哪里只带宴明苏呢？我会把临宗院的十几个人都带上，多带些人也就能早些找到玉石，早些回来……” 墨茗茗走后，他带着三万神和妖，以宿寒之名，包围北宫，直面穹无，发起了挑战，他说他要成为北荒的王。 那天白昼如夜，大雨倾盆，淋湿了他的衣裳，虽然他遍体鳞伤，可是穹无败在了他的剑下。他亲口告诉穹无，他叫宿寒，宿盏的儿子。 穹无竟恍然大悟，突然笑了笑。 也算他仁慈，让他能死得瞑目。 穹无奄奄一息时，墨茗茗回来了，她撑着伞，掉落了她单手抱着的玉石，立在雨中强装淡定却又不知所措。 墨茗茗迟疑了片刻，向穹无走去。穹无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靠近。 穹无虚弱地朝前走了几步，勉强站着，然后当着墨茗茗的面，当着三万神妖宣布，立墨茗茗为北荒之王，宿寒乃旷世奇才，曾立下不世之功，封摄政王。 愿摄政王能辅佐茗茗，让大荒长治久安。 那天，穹无死了，宿寒随墨茗茗回到北宫中，他告诉了她他的身份，他说，他潜伏在胥缈宫多年就是来报仇的。 茗茗虽然流着眼泪，却只是留着眼泪，问她：“那我呢？我的仇找谁报？我的弟弟还那么小！” 宿寒淡然地放下手中的剑，说：“宫中事务都已经安排好，遇到大事你可以同钦泽还有宴明苏商量，若你来找我报仇，我会随时恭候。” 他转身，墨茗茗抓住了他的肩膀，她惊愕地问道：“你要走？” 宿寒的喉结动了动，应了一声：“嗯。” 她的父亲尸骨未寒，她不会希望再看见他的，他便自觉消失吧。 “你向父亲挑战，不就是想成为北荒的王吗？你若要，我给你就是了！” “你清楚，那不是事实。” “那你不做摄政王了吗？” “不做了。” “本神女的父亲死了，本身女没有利用的价值了，所以你就要走了是吗？” 除了今晨，他从来也没有利用过她。 宿寒未做声，迈出北宫宫门，他看见了极黑的夜，也见到了立在门口的宴明苏。墨茗茗带人追了上来，神情冷峻，她亲自动手，抓住了他。 她说：“你是我北荒的摄政王，你杀了我的父亲，我怎可让你轻易离去！” 她把他囚在南宫里的一所四处都是石墙的房子里，那里离正殿最偏远。 呵，那间阴暗的房间，还是他亲自督造的。 他放弃了抵抗，因为是她囚的他。 他在那住了半年，半年后，她来了。穿着黑色的袍子，居高临下，把一块温润的苍玉腰带递给他，她冷冷地说：“宿寒，给你两个选择，你是要走，还是做我墨茗茗的男人？” 犹记得那天清晨，他曾说，只要她把竹山上的苍玉挖来，做成腰带送给他，他就娶她。 那日，她从竹山回来时，手中的玉石掉在了地上，如今，腰带已经做好了。 她把腰带交给他。 宿寒轻笑，未接她手中玉带，他说：“若是你愿放我离去，我自然感激。” “这几十年来，你救本神，收白龙，平叛乱，为了本神鞍前马后，为了大荒鞠躬尽瘁，从一个小小的侍卫到成为摄政王，你一步一步得到的权利，你舍得丢掉吗？难道北荒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比你四处流浪要可耻吗？” 面对她的质问，他只平淡地反问着：“在你心中，我就只是一个喜欢权势的人？” 第279章 归神卷·娶他为夫(7) 宿寒这样毫不在乎的样子，让墨茗茗暴躁了起来。她本就不是一个脾气好的女子，她带着怒意，带着侮辱说：“你不过是在本神面前耍欲擒故纵的伎俩而已！你以为本神看不破吗？你神力滔天，要走便走！难道这间破屋还能关住你不成？哼！要本神放你走？绝无可能！” 是啊，这间阴暗的屋子怎么能关得住他？为何又关住了他？ 因为她是墨茗茗，他会迁就她。 终有一日，她会想清楚的，清楚他们之间并没有合适的身份在一起，到那时，他或者全身而退，或者……永远成为胥缈宫的宿寒，墨茗茗的宿寒。 墨茗茗走了。 然后，每天冷着脸来问一遍：“宿寒，今天，你想清楚了吗？是走，还是成为我墨茗茗的王夫？” “宿寒，你想清楚了没有？今天要不要做我墨茗茗的男人，我承诺，只会有你一个男人！” 可是他是一个十分理智的人，理智到不会轻易动心，理智到可以轻易控制自己的感情。 该想清楚的是她，应该是她。 当星辰隐没，朝阳升起，翠鸟鸣叫，他决定，若是她今天再问他，他就留下来，忘却他天神之子的身份，摒弃从前的隔阂，永远站立在墨茗茗的身后，为她守住大荒的江山，也可以……考虑成为他的……王夫。 天亮，天又黑。 她没来。 没有来问他，宿寒，你想清楚了没有，是要成为我墨茗茗的男人，还是走。 天太黑了，这房子离南宫正殿很远，远到看不见任何长明灯的灯光。 她应该不会来了，所以等天亮，就走吧。反正于墨茗茗而言，他向来是冷漠无情的。 她不会再出现了，这不是他所等待的吗？为什么……会失落呢？ 夜深人静时，有人轻启门锁，拿着一盏长明灯，来了。 墨茗茗又来了。 微暗的淡蓝色光芒照着整个屋子，他看到了她眼睛里的红血丝。 彼时，他坐在地上的被褥上，被褥是晏明苏送来的，他还会差人每日送来食物和沐浴用的水。 墨茗茗把长明灯摆在地上，直接欺了过来。 她向来如此，他已经习惯了。 他一如既往地推开了她。 她又伤心了，她用了神力，硬生生的把他按在被褥上欺辱了一番。 然后，墨茗茗在他耳边轻问：“宿寒，父辈之间的纠纷，我都可以释怀，为什么你就不能放下？就算你再恨我的父亲，你也已经报仇了不是吗？你还要怎样？是不是要杀了我你才甘心？” 甘心？ 穹无死后，四海为他悲哭，有亲人吊唁，还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可是他家破人亡，父母尸骨不全，至今都尚未入土为安，就那么弱小的小暖儿流落渠渊，他怎会甘心呢？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杀了她，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在南宫前见到她的第一眼时，他就是那么想的。 他哪里能够释怀呢？只不过这一切随着穹无的死算了。 墨茗茗这个傻女人，她可有想过，若是他成了她的王夫，北荒众人该怎么看她？毕竟人人都知道穹无死于他手。 没等他说点什么，她便又问他：“宿寒，跟我在一起，你就真的那么痛苦吗？我难道不好吗？还是你心里有了别人，所以一直拒绝我？” 他想起未入苍眠时所打听到的事情，人们都说，她行事果断，只要是她想要的，没有她得不到的。 她是一个执着地人，果然，只要她想要，没有她得不到的。 他伸出了手，将墨茗茗搂了过来，她懵住了，僵在他的怀中不敢乱动，他轻声说：“茗茗，你很好，我心中也没有别人，我答应你，不走了。” 墨茗茗微愣，伸手抱住了他：“你答应……做我的王夫了？” “……”明明他只说不走呢，“如你所说，我舍不得一步一步得到的权利，我留下来，做你的摄政王。” “好，好。”她浅笑，“只要你不走，做什么都好，王夫和摄政王反正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她紧紧环上他的腰，生怕他走了似的，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在他身上不安分地摸来摸去，怕惹他一生气他就反悔了 她正抬头正盯着他。 灯光微亮，宿寒看到了她兴奋的眉眼，细看时，她竟画了眉，涂了鲜红的唇脂，发髻也梳得整整齐齐。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唇，然后轻轻地说：“嗯，一样的。” 尽管不是她的王夫，但她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后来，羽山大战里，墨茗茗被太微伤了，重伤不愈，哪怕他寻遍天下灵药也没能救下她。她走前，托付他照顾好她的弟弟。 那一刻宿寒也死了，随着墨茗茗的死而失去了他上万年鲜活的生命，直到今天都没有活过来。 白瑟想起她在渠渊生活的日子，他也曾去看过她，那时鹤妖还没有离去，他抱着她站在草地上看夕阳，说了好久的话，他说小暖儿，哥哥来看你了。 他说，我碰到了一个十分霸道的女子，她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不过，我想我应该不会被她打动。 后来他走了，走时心情沉重，万分不舍。 他不知道，鹤妖不忍渠渊枯燥，抱着她出了渠渊，在南蛮遇到了上古妖兽朱厌，朱厌想要鹤妖为奴，而欲吃她果腹。 鹤妖只能抱着她逃跑，可是她神力低微，根本就逃不了多远，她被朱厌的爪子攀住了肩膀，爪牙刺入了她的血肉，鹤妖死于朱厌的脚下。 鹤妖死之前，把她扔了出去，她被狠狠地摔在地上。 当朱厌朝她走来时，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出现，挡在了她的身前，救下了嗷嗷大哭的她。 原来那时，拂弦就已经认识她了啊。 他把她抱了起来，她匍匐在他的怀中，哭了许久，而拂弦非常有耐心，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抱着她走了很远，买了一张大饼给她。 那时，她已经开始说话了，虽然话说的不多。 她知道叫“哥哥”，她知道叫穿黑衣服的人为“哥哥”。 因为从前，在无数逃亡的日子里，宿寒总是教她喊他。 后来，拂弦又把她送回了渠渊，拂弦要走时，也同宿寒一样，同她说了许多话。 第280章 归神卷·灭门之灾(1) 他说，小暖儿，你一个人在这里可要好好生活下去。 ——小暖儿，你要快些长大。 ——乖，小暖儿。 ——要乖，不要怕。 这一声声温柔的小暖儿叫的是多么顺口，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她的名字的。 也许是宿寒和拂弦曾经称呼过她为小暖儿，这名字便封存于她的记忆中。 后来在一个阴天里捡到一只小妖的时候，她便给那小妖取了“小暖”的名字。 明明那天天气并不算暖和。 拂弦转过了身，准备要走，她叫着“哥哥”“哥哥”，拂弦也并未回头，并未如往常一样蹲下和幼小的她说话。 望着拂弦转身抛下了她，她着急了，她于是学会了爬。 她很快爬到拂弦的脚下，牵起他的衣裳。 拂弦终于蹲了下来，将她扶了起来，让她平稳地站立于草野上。 他说，小暖儿，你要学会走。 他退后了几步，伸出了手，说，小暖儿，走过来。 那天，拂弦没有走，他教会了她走路。 可是第二天，他仍然走了，他走之后，渠渊里多了两个人，一个叫彦君一个叫孟贤。 至此，她在渠渊中过了千年。 昔日的宿寒，如今的墨寒站在白瑟的面前，她朝他走去，他伸了伸手，把她抱在了怀里。 这亲切的怀抱，让白瑟想起了姜漓漓的幼年。 那些她所没有得到过的，没能体会过的，作为墨寒的师妹，姜漓漓都曾体味过了。如今想来，他朝姜漓漓说的每一句话，同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无不体现了他细心的呵护和深深的关爱。 他说：“我的小暖儿，你长大了。” 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称呼她一声“小暖儿”了。 “嗯。” 宿寒满怀愧疚，揉了揉她的头发说：“都是哥哥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他怎么能不愧疚呢？是他让他的小暖儿入了魔啊。 “不怪哥哥。” 白瑟想起了随他一同来的安战，她转身，看到了一脸目瞪口呆的安战。她介绍着：“哥哥，这是我在司幽捡的小妖，叫安战。” “嗯。”宿寒又恢复了无常的冷漠，他看了安战两眼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安战哪里见过比白瑟还冰冷的人呢，那样冰冷的气场，吓得他说话都有些支支吾吾的了。 安战回：“好，好的。” 湾湾倒是很高兴，她牵起安战的手：“我叫湾湾，是一只狐狸，是白瑟神女也就是我主人最喜欢的小狐狸，青琅山可好看了，我带你四处玩玩吧。” 安战的脸一红，看了白瑟一眼，便结结巴巴地应着：“好，好。” 墨寒也带着白瑟到处走了走，边走边说了会儿话，墨寒问白瑟：“这几年你都在司幽吗？” “嗯，都在司幽，我还在司幽收了一个很好的徒弟。”白瑟撇了撇嘴，微微抱怨，“哥哥知道我醒了，怎么也不来找我。” “知道你会来，所以就在这里一直等着你。” 墨寒带着她把青琅都转一圈，其实这里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从前的姜漓漓，总熬不住这山中的寂静，可是现在看来，甚好，绿树满山，云雾飘飘，鸟语花香，清幽、安静、美丽，亲情也在身边。 是个居住的好地方。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着，他们兄妹越发沉静，湾湾和安战便越闹得欢。 在一个平凡的深秋的午后，白瑟问墨寒：“哥哥，你和湾湾有没有可能？” 他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他说：“茗茗无人可替代。” 她明白了，所以墨寒从来也不劝她。 白瑟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平凡而惬意的时候，天相突然变了。 先是日星隐曜，然后白日也黑得跟夜晚一样，黑得不太正常。狂风不止，这青琅山之上的风，特别是在夜晚听时，就像百鬼的狂欢。无数的雷在高空鸣叫，轰隆隆的，不分日夜，如若老天真在发怒。 一日，两日，都是如此，仿佛这极度的黑会将整个人间淹没。 白瑟有些害怕起来。因为这种暗无天日的天相出现，必有神会陨落。并且绝不会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神。 忘川高峰上巫岐的话犹如在耳，他说，拂弦为了救她，耗尽神力，日日被混沌之气侵袭，血染长琴，时日不多了。 来姜国的这日日夜夜，在每个不眠的午夜，她再也未能察觉到保护者的靠近。 那个偷偷生活在她身边的人，只在夜里才会出现的人已经悄悄从她的身边消失了。 是因为她与安战乘了当扈远飞，他没能赶上来吗？ 不，一定不是这样的。 她不由自主便忧心忡忡起来，她心悸得厉害，她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可是这一切不能让墨寒知道，他毕竟是她的兄长，他们曾记忆交融，知道双方所受的伤，他会担心她仍陷入不可自拔的灾难之中。 而她只需要确定一件事就可以了，知道拂弦死或者，没死。 无需引起多大的动静，只需偷偷的知道答案就好。 她只能支开墨寒，她趁着湾湾在的时候走到他的身边，露出讨好的笑容：“哥哥，我记得你在猿啸峰的池塘里养了许多龙鱼，今天中午我想吃龙鱼汤，哥哥你亲自去抓两条好不好？” “好。” 只要是她的要求，墨寒一定会答应的，向来如此，并且亲力亲为。哪怕今日天黑如此，只能勉强看清道路。 他必须亲历亲为，因为青琅山无人敢动他的东西。 墨寒从杂物房里拿出捕鱼的工具，湾湾这个跟屁虫一并跟了上去，安战也想跟上去的，被她一把扯住了。 湾湾回过头问白瑟：“主人一起去捉鱼，跟着神君去捉鱼可好玩了。” 她笑笑：“我就不去了，安战说有些事情想同我说。” 安战看起来是个极不靠谱的，但其实深谙世事，他即刻回着：“我有些事情想同神女说一下，湾湾你先和神君去捕吧。” 湾湾撇嘴抱怨：“你有什么事情非要拖着我主人……那我和神君先走了。” 白瑟应着：“嗯。” 白瑟目送着他们走后，匆忙朝着安战说：“安战，你替我去做一件事情可好？” “没问题，做什么事情？神女姐姐。” “安战，你乘着你的当扈替我去一趟司幽，去找司平英，让他回神界瞧一眼一个叫拂弦的人，看他活没活着。放心，你说你是我的人，同他说了这番话后他绝不敢动你，他若欺负你，你便说你少了一根毫毛我就折了他的手，他便不会欺负你半分的。” 第281章 归神卷·灭门之灾(2) 安战笑了：“帮神女姐姐做事，安战上刀山下油锅都是愿意的，被司神师欺负两下算什么？” 白瑟急切地说：“现在就去，早去早回。” “好。” 安战吹响了他挂在脖子上的哨子，白瑟动用神识把当扈召唤了过来，她摸了摸当扈的头，说：“小当扈，以后听到这哨声，就立刻出现在安战的面前。” 当扈乖巧地点了点头，安战爬上当扈的背后，当扈扑闪着它巨大的翅膀，飞向了暗沉的高空，闯荡在雷鸣之下。 墨寒同小狐狸回来时，小狐狸东张西望，蹿遍了每间屋子后问她：“神女，安战那个笨蛋呢？” “回司幽探亲了。” “哦……”湾湾皱眉嘟嘴又抱怨，“那个傻子，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 安战走后，没人与湾湾吵闹，青琅山上便又多了几分沉默。 最近几天，也许是心情过于低落，她突然觉得有些孤独了。 有时回头一看，身边空空如也，无人立在身后温柔地笑，风一吹，就像迈进了寂寞的轨道，无法回归正途了。有时半夜醒来，屋中长明灯微亮，枕边空空如也，便怅然若失到仿佛自己一无所有，让她觉得这个世界，好像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她的。 这也没什么，反正秋天本就是个孤独的季节。 白瑟开始佩服墨寒来，摩茗茗去世了这么多年，这无数个孤独的日子，他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他是不是和她一样，只是日复一日地活着，没有了精神，没有期待，没有了欢喜。 电闪雷鸣的第七天，仍然天昏地暗，青琅山上的雨下了下来，滂沱大雨，如倾一般，恍若雨滴都能把人砸晕。 这样分不清日夜的天，白瑟早早的就起来了，她立在屋檐下，看着远处发呆。 墨寒也起得很早，他走到白瑟的身边，同她一起站在屋檐下，他问她：“在想什么？” 白瑟回以浅浅的一笑：“没想什么，在赏雨呢，这样大的雨还真是少见，哥哥，你说会是神界的谁要去世了呢？” 墨寒未回，只说：“别人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天冷，别贪凉，不要淋湿了衣服，我去小厨房看看。” 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啊，哥哥。 “我再看会儿就进屋，毕竟这样大的雨，我还没见过呢。” 墨寒转身去了厨房，没准儿，他又给她和湾湾准备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变着法给她补身体。 白瑟仍然站在屋檐下，深秋本就是冷的，加上这样呼啸的风和滂沱的大雨，便更觉得冷了。 她忍不住打着颤，天空中又亮了起来，几道惊雷震慑山岗，也不知道击中了什么。 趁着闪电的火花，白瑟抬头一看，天空中好像有一坨不起眼的小黑点在电闪雷鸣中穿梭。这坨小黑点由小变大着，应该是当扈冒着倾盆大雨飞回来了。 当扈飞了过来，在靠近的房屋的时候减了速度，它准确地飞到了屋檐下，嘿，可真不错，飞了几趟，当扈的速度竟然变快了不少。 潜能果然是可以激发出来的。 真冷，淋着这样的大雨，真的苦了当扈和安战了，木桶里还养着一条没吃完的小龙鱼，等下叫墨寒把小龙鱼煮了给安战也补补身体。 安战眯着眼睛一边抹去脸上的水，一边去屋檐下吐着灌入口中的雨水，当扈迈着它壮实的脚丫子扑闪着翅膀，抖落身上的雨水后即刻闭着眼睛缩着脖子在一旁专注地颤抖起来。 一样颤抖的还有安战，他已经成了一个水人，他红着眼睛匆匆走到她的身边，说：“不好了，神女姐姐，我在司幽没见到司神师，但是你的徒弟快没命了！” 安战想着，神女姐姐肯定很宝贝她那不成器的笨蛋徒弟，在烛容冠礼上，在那场盛大的宴会中，他瞧见白瑟同她那没有多大出息的徒弟坐在一起，她的目光时常在她徒弟的身上转悠。 她徒弟的性命危在旦夕，所以他急急回来报信了。这天啊，可真冷，又怪异得不行，好几道雷差点劈中了他，可把他给吓坏了。 白瑟望了安战一眼，不可置信，他说什么？谁？ “烛容怎么了？” 烛家权势滔天，烛容又有个神仙师父在身边，怎么会有人敢动烛容？ “烛容和烛宁犯了重罪，罪无可赦，烛庭晖已经被当场诛杀在了宫里，我走时，见许多侍卫正朝烛府的方向跑去，听人说司幽国王君要将烛府灭门！” “灭门？” 这一天，终于来了吗？ 烛家一门两父子，一个司空，掌天下水利营建之事，一个司马，掌司幽兵权。 自古以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们权势太大，殷岱欲除之而后快了吗? 可是，殷岱连她白瑟的弟子也敢动手么？难道他忘了烛容还有两个神仙师尊吗！ “嗯，是灭门，绝没有错！” 白瑟皱了眉，原本就不安的心忐忑得更厉害了，来姜国的这些日子，她一次也没有想起过烛容，一次都不曾。 可是此刻，脑袋里都是烛容那张刚刚褪去稚嫩和青涩的脸，他朝她笑着，一声声地叫着她“师尊”。 那个连她离去都那般不舍的人，只是个经不起风霜的孩子，他怎么能忍受得了这么大的变故？ 从司幽到姜国，就算当扈不日不夜地飞着，怎么着也得两天。两天，足以发生许多事情了，足够一朵花的凋零，一个人灭亡，甚至一个家族没落。 烛容，还活着吗？ 若是还活着的话，请他一定要再坚强点，等着她去救他。 白瑟皱眉，焦急地问着：“平英呢？没在烛府吗？” “没有，我找遍了成丘，都没有找到司神师！” 平英不是受司命的任命专门来教烛容修成神的吗？这极不靠谱的，怎么关键时候就不见了！若是烛容没了，他怎么回去交代！ “哥！哥！” 墨寒听到白瑟急切地呼喊，原本正在择菜的他放下了手中的青菜，从小厨房里走了出来。 第282章 归神卷·灭门之灾(3) 见到安战在屋檐下他一点也不意外，刚刚他择菜的时候知道他回来了。 白瑟跑到他的身边，神色焦灼，她说：“哥，快帮我从青琅山上召唤一只飞得最快的神鸟，我要去一趟司幽。” 她向来是个稳重的人，这是出了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我那傻徒弟出事了，我得去救他，小当扈连飞了这么多天，已经体力不支了。” “别急，我陪你去。” “不用，哥，我能解决。” 墨寒挥动双手，用神力把姜国上空的层云赶开了些，天虽然仍是昏沉的，可大雨随即停了。他用神识感知灵鸟的位置，然后匆匆走了。 白瑟走进墨寒的房间里，抓了一大把治伤的药塞进瓶子里。 没准，没准，还能用上的。 不一会儿，墨寒就把一只蛊雕神鸟带到她的面前。 与此同时，酣睡的湾湾醒了，她从屋子里出来后看到了安战，高兴地叫了一声：“笨蛋！” 墨寒叮嘱白瑟：“早去早回。” “嗯。” “主人要去哪里？” “出一趟远门。” 白瑟爬上蛊雕的背，乘着冰冷的寒风，飞上千尺高空，迎着雷电跨过姜国的崇山峻岭，穿过司幽的江流水泊，进入司幽国的王都成丘。 成丘的天一样昏暗，依然电闪雷鸣，地上湿漉漉的，有些枯黄的树叶迎风摆动，在空中漂浮，在地面翻滚，清冷的屋檐下滴落着雨滴。 成丘下过了一场大雨。 天极为昏暗，不过她视力很好，烛府街外，那条熟悉的富贵街上，行人寥寥，死人铺陈，红色的水流混着雨水在地上缓缓流淌，形成了细小的波浪，寂静无声。 卧在地上的，都是些穿甲的人。 褐衣黑甲，和黑衣黑甲。 穿褐色衣服的，是烛宁的人，她曾见过烛宁把他的兵士带入过烛府。 一道道极为霸道的雷落了下来，在空云山的上空出现着极强的闪电，如巨大的呵斥声贯穿四野。 白瑟驾着蛊雕穿过堆积的尸体，飞过烛府高高的门厅，落在烛家厅堂前宽阔的庭院里。 院中匍匐着众多尸体，其中大都是些穿甲的战士，在一堆一堆的尸体中间，她看见守卫小渭枯瘦的尸体倒在长廊下，他的头歪在一边，腰被划开了好大一道口子，整个人已经发白了。 从前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有些只剩下了残肢败体，面目全非。哪怕这里曾被大雨冲刷过，也没能洗去满院漫天的血腥味。 极速飞了一天的蛊雕高兴着，叼着庭中的尸体啄了起来。白瑟捡起地上一把长剑，穿过门庭，穿过花园中的青石小路，踏着沿路的尸骨，走入巷子中。 狭长的巷中仍有打斗的声音。 巷中倒下的褐衣人堆满了她身前的空地。几十黑衣铠甲之人执剑将小巷堵得水泄不通。后排的人气定神闲，根本未曾动手。他们只是一步步前进着，将人逼至了烛容的院门口。 隔着高高的院墙，她听见院中也有刀剑相撞的声音，一声声惨叫从院中传出。 是烛容的小院。 白瑟踢起一具尸体，尸体朝前冲去，撞到了毫无防备的两排人。 他们握紧手中的剑，即刻转身便了过来。 白瑟眼冷如冰，拿着捡来的长剑，如影如风，穿过冲过来的人群，手起刀落，在众人还没出招之时，她已经断了他们手中的剑，他们微愣，看着手中的剑柄转身弓着身子连连后退。 白瑟冷着脸扬声：“吾乃白瑟，烛容之师，放下武器，滚出烛府，饶尔等不死！” 当她自报家门之后，所有的将士竟然都冲了过来，一脸无畏，视死如归。 为什么有些人总是这样，给他们生路他们不选，偏偏要她多几分罪孽？ 不过也是啊，站在敌我双方的人，如何能服从另一方呢？这样的两方人相撞，从来都是以你死我活为结果不是吗？ 没有办法，她有要保护的人，众人要与她为敌，她只能执剑，刺穿他们的血肉。他们一一倒下去了，成了这堆叠尸骨中的一员。 狂风穿巷，血染了斑驳的院墙，当人悉数倒下，她这才看清，拿着剑扶着门框的是个充满书生气质的青年。 也曾鲜衣怒马征战沙场，如今无力倚墙看着她。 他的铁甲被刺破了，鲜血滚滚流着，他苍白着毫无血色的脸，缓缓滑了下去。 是烛宁，那个年少有为的青年人。 白瑟走上前，想去扶住了他。 “将军！” 一个倒在地上的士兵站了起来，匆忙扶住了他。 “神尊，您……来了。”他指了指烛容的小院，说，“阿容在院中……快去救阿容。” 白瑟步入熟悉的庭院，庭中昏暗，院中枇杷依旧，地上伏尸几许，十来个穿着便衣的人正团团围着一个身形单薄的人。 天色太黑，白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是他身形移动得很快，拿着她给的匕首，气浪滔天，动作干脆利落，他极力对抗着那些修为高深的人。 一招一式，未留余地，他冷静且麻木着。那些人伤不了他，可是烛容也不能突出重围。 几滴冷雨滴落了下来，打在白瑟的脸上，冷极了。 她这弱小的徒弟，已经坚持了多久？该有多么绝望？ 一个身形高大的人拿着长枪朝烛容刺去，白瑟把剑扔了过去，瞬间，在那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一剑刺穿了他的脑袋，他倒了下去，长枪落地，死得毫无痛苦。 白瑟跃身上前，拔出刺入那人脑袋中的剑，翻腾了一圈，或截断了某人的腰身，或割破了某人的喉咙，或直接刺入某人的心房，一剑一招，十步杀十人。 然后他把剑朝高墙上扔去，剑直直地刺入墙中，可是墙上的人逃走了。 是她出手太慢，她应该先解决墙上之人的。 “师尊……” 夜色太黑，估计已经快入夜了，天又冷了几分，白瑟转过身，看到了烛容。 他的头上带着漆黑的簪子，穿着墨绿的衣裳，那双纯明的眸子正直直地望着她，他走了过来，带着疲倦和悲伤无力地抱住了她，这么冷的天，烛容的全身都湿透了，被血与汗的交融着。 “师尊，真的是你。” “嗯，是我，我来了。” 第283章 归神卷·灭门之灾(4) 师尊来了，于是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全都垮掉，他就像一个迷失了路的孩子，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家。 虽然后怕，却使悬浮不安的心不再那么彷徨。 他眷念地抱着她，看着满地尸体，轻微颤抖。 他原本已经绝望极了，没想到师尊会来，竟然是已经远去的师尊千里迢迢赶来救他。 “烛容，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 只是手臂被割破了几道口子。 雨又落了几滴下来，打在烛容的鼻尖上，他嗅到了师尊衣服上的清香，淡淡的，依然是这般好闻。 他想起自己与别人厮杀了很久，身上都是污渍，散发着难闻的气味。烛容抱了她一下后就松开了，他朝院门口走去，那里有他倒地的长兄。 烛宁已经倒在一个士兵的怀中，士兵的脸异常沉重，眼中闪着泪花。 烛容匆匆把烛宁抱了起来，他入了院中，把他平稳地放于榻上。 烛宁闭着眼睛，长发垂落，容颜如玉，血水染红了他身下微黄的被褥，苍白的面容上已经没有了生机。 烛容焦急唤了几句：“兄长，兄长！醒醒啊兄长！” 良久，烛宁在烛容的呼唤声中睁开了眼睛，他轻轻唤了一声：“阿容……” 士兵抹了把眼泪：“小公子，我去找个医官回来。” 烛宁把他叫住：“不用……了，冀文。”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找医官的必要，能再醒来和烛容说几句话，道一个别，已经是上天格外开恩。 白瑟从袖中暗袋里拿出一个瓶子，递给烛容说：“把这里的药给烛宁喂下……” 这药是她随便抓的，希望能有点作用吧。 烛容将药接了过去，一颗一颗地喂给烛宁。 烛宁的脸上全都是汗水，他将药艰难地吞了下去，白瑟提醒着：“你们兄弟俩好好说会儿话，嘉言在哪里，我去找来，让他再见见烛宁。” 毕竟以后见不到了。 烛容应该明白她的意思。 烛容轻回：“嘉言在燕燕的房中。” 白瑟朝偏房走去，他推了推门，门拴着，她怕吓着孩子，便放弃了一脚踢开的冲动，改为轻声地叫唤：“燕燕，我是白瑟，来接嘉言。” 有人从屋中走来，步履从容，她打开了门，燕燕还是从前的燕燕，哪怕院中如此，却未见她脸上的惊慌。 白瑟朝角落里望去，在昏暗的房间内，她费了好大劲，才看清屋内的景象，小冉惊魂未定，抱着烛嘉言缩在床榻旁的角落里，起了几次都未能起身。 时隔半年，烛嘉言似乎还记得她，他从小冉的怀中钻出来，偏着脑袋盯着她看了一下，便奶声奶气地叫着：“神尊？” 她伸出手，将烛嘉言抱了起来：“我带你去找你父亲。” 环顾四周，她没有见到烛嘉言的母亲，懿王长女殷苏，烛宁的夫人。 她问了一声：“嘉言的母亲呢？” 燕燕在她身后回着：“回神师，大公子同夫人三个月前和离了，夫人回了懿王府。” 原来是和离了啊，殷苏身份显赫，烛宁只娶了这么一位妻子，他事事都顺从着殷苏的意愿，怎么会舍得与她和离呢？ 白瑟看了看怀中的孩子，想到了院中不堪入目的尸体，虽然天昏暗着，可万一小孩子非要盯着某些恐怖的东西看个清楚呢？ 她说：“嘉言，等下一走到门边你就要闭着眼睛，因为院中有些不好的东西，你的父亲生病了，在你叔叔房中。你见到他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听话，不要哭，如果你哭的话，你父亲会很疼的，知道吗？” 小嘉言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白瑟朝烛容的偏房走去，屋中有了些微亮光，那位将士从房中走了出来，坐在凄冷的台阶上，神情哀伤。 屋内烛宁的声音已经十分虚弱了：“阿容，以后，嘉言就托付给你了。” 烛容心里堵得难受，他哽咽着：“兄长，嘉言是我的亲人，我会好好对他的。” “若是……殷苏，殷苏来要孩子，不要……给她，她是个女子，烛家……会拖累她。” “好。” “阿容，是兄长对不起你。” “不，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在外闯祸，兄长就不会替我顶罪，如果不是我，烛家又怎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烛宁抬手摸了摸烛容的脸，安慰着：“不是……这样的，就算当初……你不救燕燕，王君还是会……灭我满门，他以为我手握重兵，功高盖主。只是不曾想……他竟心冷如此，会赶尽杀绝。王君只是刚好……找到了一个借口而已，阿容啊，是王君猜忌太重，不信我烛家……忠心耿耿，与你无关，你不要自责……” 烛宁知道，这些年来，阿容没有一刻曾安心过。 那年夏天，黄昏时候，聒噪的蝉声充斥着庭院，烛容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烛府派了许多人找了许久都没能找到阿容。 天黑时，他去了司师尊的院子里，幼小的阿容正跪在司师尊的面前，他一遍一遍地求着司师尊，他说，师尊，我不要修神，兄长他比我聪明，比我勤奋懂事，他才是应该成神的那个人，求师尊换掉我教教兄长吧。 他重重地、虔诚地磕着头，他说，弟子恳求师尊把这个机会给兄长。 这个傻阿容啊，明明比他小很多，明明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却什么都不会和他争，总是把家中最好的留给他这个做兄长的。 他天赋异禀，幼时便能写得一手好字，父亲说，他都快能赶上他了。可是那件事情之后，他偏偏不再碰笔墨，无论他们的父亲怎么打他，他都不碰。 定然是阿容怕自己的字会写得比他好，阿容怕父亲会冷落于他，所以阿容一日一日的纨绔起来，他成了父亲眼中的败家子，成了成丘盛名的顽劣公子。 其实，他不怪他的。 他失去了母亲和妹妹，可是阿容又何尝不是失去了最爱他的母亲呢？ “阿容啊，从始至终，你都没有做错……所以你不要自责……不要觉得……亏欠了谁。” 烛容如何能不自责呢？ 他这一生都在亏欠着他的兄长！ 第284章 归神卷·灭门之灾(5) 如若不是他的母亲，兄长就不会失去他的母亲和妹妹，那时他该承受多大的痛苦！ 如今，又是因为他，害了全家！ 他害死了父亲，害了兄长，让许许多多的人都死于非命！这些，全都是因为他！ 白瑟悄悄走到烛容的身边，小嘉言在她怀里闭着眼睛。白瑟轻轻地说：“嘉言，快看看你父亲。” 小嘉言把眼睛睁开了，他一眼就看到了床榻上的烛宁，那般虚弱，血染被褥。 虽然他不经世事，可是也总归明白了些什么，眼泪在眼睛里打着转。 可是他记得白瑟的话，神尊说，父亲生病了，如果他哭的话，父亲会很疼的，他不要父亲疼。 烛宁对烛容说：“阿容，扶我起来，让我再抱抱……嘉言。” 再最后抱一下嘉言，作为父亲，他就只能陪他到这儿了。 很遗憾，不能陪嘉言长大了，不能看着烛容娶妻生子了。 烛容伸手，把烛宁扶了起来，白瑟把烛嘉言送了过去，嘉言极力憋着眼泪，带着哭腔叫了一声：“父亲。” 烛宁亲了亲嘉言的脸：“好孩子，今后要听……叔叔的话。” “我会……好好听叔叔的话。” “要多吃饭，不要挑食。” 烛嘉言伸着他柔嫩的手摸了摸烛宁的脸，他说：“好，我要吃很多饭，这样就能，就能很快长大了，长大了我就能保护父亲。” 烛宁的眼圈红了。 他说：“嘉言，以后要……坚强一点……不要哭闹……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和叔叔说。” “好，我都听父亲的，是不是只要我不哭，父亲的病就可以好起来了？父亲就不会疼了？” 烛宁最终禁不住这样的话语，他的眼泪落了下来，烛嘉言柔嫩的小手在烛宁的脸上擦来擦去，擦掉了烛宁的眼泪。 他没有多少力气了，就连嘉言他都快抱不动了，他说：“阿容，把嘉言……抱走吧，不要让他……看见我……离去。” 白瑟伸出了手，接过了烛嘉言，她抱着他回头时，看见燕燕跪在了地上，泪流满面。 烛宁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她说的，他虚弱地喘着粗气把话艰难地说出了口，他说：“烛宁……烛宁，多谢神师的……对……烛家……的……救命……之……恩，烛宁来世……” “兄长！兄长！” 烛容唤了两声，看着烛宁的手耷拉了下去，他握着烛宁的手低低地抽噎了起来。 白瑟回过头看了榻上的烛宁一眼，他闭上了眼睛，睡得安详，永远的睡着了，容颜俊秀，看起来是一张温柔的脸。 烛宁刚刚朝她道谢了。 他谢什么呢？ 明明她可以把神力灌入他的体内，再助他撑一段时间的，若是再助他撑上几天，若是把他带去青琅山上，给墨寒医治医治，说不定烛宁还有生的可能。 可是她没有这么做，为了自己的私心，她不敢轻易冒险。 所以，烛宁无需谢她啊。 “父亲……呜呜……父亲……” 嘉言还是看到了他父亲离去，白瑟犹豫了一瞬，觉得应该抱着烛嘉言走，这样，烛宁才能走的心安。 走出偏房，小冉立在长廊上，同那个叫冀文的士兵闻声走了进去，他们都跪在了榻前，一个唤着“大公子”，一个无声流着眼泪。 天已经很黑了，黑得根本就看不清路。 突然一记响雷震耳，把烛嘉言的哭声都吓没了，天空中的雨落了下来，她听见了哗哗的雨声，嘉言把脸埋在她的肩头，哭得更厉害了。 里里外外的人都在哭着，除了白瑟。她是个无情的人，内心没有多大的波澜，只是被这样悲伤的氛围感染了而已。 她的心已经麻木了，因为她曾见了太多人的离去。 这个世界总是这样，想留的人总是在某一天就突然失去了，哪怕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都留不住。 白瑟轻轻拍了拍烛嘉言的背，为他顺了顺气，她轻轻地说：“嘉言，你父亲要去另一个世界了，可是如果你哭的话，他就会迷路的，所以嘉言，别哭了好吗？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会好了，就没有那么难过了。” 她抱着小嘉言在长廊上又晃了两圈，小家伙实在是太累了，连日的惊慌和忧心让他在白瑟怀里抽噎着很快睡了过去。 白瑟走到了她从前住过的房间前，推开着门，屋中漆黑一片，她摸黑走了进去，屋中陈设依旧，她摸到了里间的床榻，把烛嘉言小心地放在榻上。 然后她走了出去，走到了偏房里，看了看烛容，他呆滞地坐在榻前，握着烛宁的手正在缅怀。那张原本俊逸的脸，如今正憔悴不安，他空洞着眼神，脸上没有了曾经灿烂的笑容，只剩下无声的悲伤。 冀文、小冉和燕燕跪在地上小声抽泣着。 天色如此，烛宁暂时也不能入土为安，可是他不能一直躺在榻上，他不能一直以这样浑身是血的样子躺在大家的面前。 白瑟吩咐着：“小冉，你和燕燕去烧水。冀文，你去把院中的尸体搬去前院。烛容，去准备几套干净的衣裳，等水烧好之后，你要为你的兄长盥洗，好好送他最后一程。” 跪着的三个人起了身，纷纷走了出去。 烛容抬起头来，他抬头的一瞬间，是悲伤的泪光，他松开烛宁的手，他起身时，白瑟看见了他破裂的衣袖，透过黑色的袖子，她看见了深可见骨的还在流血的手臂。 她这才想起，先前烛容抱着她时，她摸到了湿透了的衣袖。 她以为，他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却原来，是他受了伤啊，只怪天色太黑，她没能早些看清。 “烛容，你受伤了！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吗？” 烛容瞧了瞧自己的手臂说：“没事的，师尊。” 他一点也不觉得疼，比起长兄的去世，这点疼痛于他而言算什么呢？ 白瑟皱眉，烛容受到的打击太大了，他还没有缓过神来。 “怎么会没事呢？你在这等我一下，烛嘉言睡着了，我把他放在了隔壁房间。” 屋中点着烛火，烛容看清了师尊，她的脸很干净，神情依然冰冷，眼睛里看不出任感情，可是师尊的这一番话让他觉得好温暖，让他只想哭出声来。 第285章 归神卷·灭门之灾(6) 师尊来了，给他以希望，给他以力量。 他也不是一无所有，他还有师尊，还有嘉言不是吗？ 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好……谢谢……师尊。” “谢什么？我是你师尊。” 白瑟看了看摆在床沿上的瓶子，瓶子里已经没有药了，她在架子上拿了件干净的衣裳撕了一块布条下来，他走到烛容的面前，冷冷地说：“把袖子撩起来。” 师尊冰凉的手触碰着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给他包扎着伤口。师尊做什么事情都是极为认真的，就连给他包扎都这样专注。 她包好之后便去角落里拿了一把伞，她把伞递到他的手中：“外面下雨，多给烛宁拿几件衣裳来，冀文在外淋雨，等会也需要换衣裳。” “好。” 她又轻轻地问：“家里有……棺材吧？” 烛容点了点头，父亲已经年满六十，他给自己造了一副棺材，是金丝楠木的，放在前院里。 烛容撑着伞忙活去了，忙活到大半夜，雨也停了，这场雨终究不像姜国的雨那样，一下就是好几天。 雨停时，烛容和冀文去前院把棺材抬了进来，摆在了烛容的偏房中。 烛宁入馆时，白瑟去瞧了一眼，那位恭敬有礼的男子英年早逝了，从此，年轻的容颜将永远封尘于棺木之中。 棺木合上后，烛容无力地转身，那样落寞的背影，仿佛苍老十岁，失了往日活蹦乱跳的活力。 他静静地坐在案台前，对着棺材发起呆来。 他变了，这场变故让他变得深沉，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会再拥有快乐了。 墙外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有人将烛府团团围了起来，白瑟等了片刻，没等到他们冲进来。 天色这么暗，他们应当只是怕烛容跑掉了，不会在夜里动手的。 已经不早了，大家都在这偏房里，谁也不敢轻易离去，燕燕仍然跪在地上，她的眼睛肿了，肿得厉害。 白瑟说：“小冉，你和冀文去烧热水，用盆装来后把从前给烛容治伤的药找到给我就去睡吧。” 他们这几天，估计没合眼。 “是，神尊。” 屋内沉闷不堪，没有人说话，小冉和冀文默默地迈出房门去做事情了。 “燕燕，你别一直跪着。”烛容的眼里布满了红血丝，他望着跪在地上的燕燕说，“起来吧。” 燕燕摇了摇头。 是她的错，她有什么资格起来呢？ 沉默了片刻之后，他低沉着声音问：“你到底是谁？是王君派来监视烛府的吗？” 燕燕哽咽着：“不是的，公子，奴没有骗公子，姜国战败，奴就被送到司幽国来了，被王君赐给了陈侯，得公子救助，得以留在烛府……” 是啊，是这样的。 燕燕是王君钦赐给陈侯的人，陈侯世子暴虐，所以他花了大价钱把燕燕买进了府中。 明明燕燕这些年来在烛府小心谨慎，从不出烛府的门，她只是作为一个烛府的侍从卑微地活着而已。 可是为什么陈侯世子会突然跑到王君面前告发？陈侯世子说，燕燕是个姜国的探子，混进人群中入了陈侯府，他本想除去这个探子，却被烛容给救走了。烛容豢养了姜国探子，卖国求荣。 王君认定燕燕是姜国奸细，他认定烛府窝藏敌国探子。 那时烛庭晖只是为他陈述事实而已，却被诛杀在朝堂之上。陈侯世子添油加醋，说烛容被姜国的女子迷了心窍，甘愿偷了烛宁的布防图给她。由此，司幽才会败，才会败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将手中。 兄长劳苦功高，在上月与姜国的战斗中，明明是因为援兵未及时赶到，所以才败了，怎么事情传到了王君那里，就变成通敌卖国呢？ 是陈侯未按照计划行事，没有带援兵前去增援，才会败的！ 烛宁九死一生才守住城池，回到王都，得到的不是嘉奖，却是杀生之祸。 他未去上朝，等来了死罪的诏书，他对送诏之人说，烛容年少不懂事，一心修炼，是臣让烛容把陈侯府上的侍女买回来的，养姜国探子的是臣，一切罪过都在臣身上，与烛容无关。 兄长为了保全他，把所有罪名都自己承担了，撇清了他和燕燕的关系。 “既如此，燕燕，你去睡吧。” 燕燕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地面，她回：“奴有罪，请公子降罪。” 她的生死都由公子，她绝不会有什么怨言。 公子只对她说了一个字，他说：“走。” 她抬头望去，公子静坐案前，皱着眉等着她离去。 公子从前从未对她用过这样不耐烦的表情。 公子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可他还是怨她的，她知道，他现在不愿见她，她该怨。 白瑟接过小冉递过来的水和伤药后说：“燕燕，时辰不早了，烛容需要休息，你也是。” 燕燕跪了那么久，想必膝盖已经很痛了，她劝她早些离去，烛容现在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燕燕站了起来，和小冉他们一同轻轻离去。 知道烛容此时的心情不好，所以白瑟的语气柔了几分：“烛容，让为师再看看你的伤吧。” 他什么也没有说，把手臂伸了过来，白瑟把他的袖子卷起来，他手臂上青筋凸起，先前包的布条已经被血水浸湿了。 这个傻子，流了那么多血，该有多疼啊。 她松掉原先的布条，然后用热毛巾擦掉他手臂上的血迹，轻轻的把药撒在他的伤口上，又重新用布条包好。 整个过程中，烛容什么也没有说，一声疼也没有喊，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他从前，是一个很怕疼的人啊。 “还有哪里受伤了没有？” “没有了。” “烛容，早些睡吧，明天，又会是很辛苦的一天，如果你今日不休息好，就没有精力应付明天的困难。” 白瑟看了看先前被烛宁的血浸湿过的床榻，榻是干净的，小冉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已经换好了被褥。但是棺材摆在屋中，他怕烛容会害怕，所以她说：“烛容，如果你怕的话，就去我的房间同嘉言一起睡，我睡这儿。” 第286章 归神卷·灭门之灾(7) 烛容哪里有这般脆弱呢？躺在棺材里的，是他的兄长啊。 是疼他爱他的兄长，是令他敬重、愧疚的兄长。 烛容摇了摇头：“师尊，我不怕，师尊早些休息，嘉言不会睡，他会打扰师尊的，我去把他抱过来。” 白瑟按住了烛容的肩膀：“不用了烛容，你早些睡。” “好。” 白瑟向门口走去，烛容想从架子上拿一盏长明灯点燃给她，可是想了想，便没有这么做了。 他知道，府外聚集着许多人，都是来取他的命的，若是他们突然闯进来，看到了师尊房中的烛光，会让师尊陷入危险。 他去厨房提了一桶热水，找了师尊从前的盆送去了师尊的房中。 师尊畏冷，天这样寒，夜这样深，师尊会冻着的。 等师尊洗漱好之后，他提着桶走了出去，他脱掉衣服，在井边提了几桶冷水冲了冲自己，然后回到房中，他把门关好，屋中又变得空荡荡的，寂静极了，他从棺材旁走过，躺在榻上。 他闭上了眼睛，没有人在他身边时，眼泪突然就流了出来，他哽咽着，让眼泪肆意地流着。 以后，他再也没有父亲了，也没有了疼爱他的兄长，就连有些虚伪的夏氏都死了。 如果他活不过明天了，嘉言又该那么办呢？若是他们有幸都活了下来，他从来没有养过孩子，嘉言又该怎么办呢？ 烛家已经成了这样，他今后又该何去何从？司师尊还会回来教他吗？ 师尊救了他之后一定会再走的，他又要和师尊分离了。 他舍不得师尊再一次离去。 这一次她走时，可不可以带走他？ 夜是漫长的，挨了许久也没能等到天亮，他胆战心惊着，外头又下了一场雨，凄冷无比，他没有盖被子，就这么冷着，因为很困，他怕自己睡着了。他不能睡着了，若是外面的人闯了进来，大家会措手不及毫无还手之力的。 雨停之后，估计着天快亮了，他起了身，擦了擦眼睛，还好，眼睛应该没有肿。 他拿着长明灯，用手小心翼翼地护着烛火，生怕风一吹就吹灭了，如果火灭了，就不容易生火了。 他刚走到厨房里，小冉就跟了上来，昨夜，大家应该都没有睡好吧。 小冉问他：“公子饿了吗？” “没有，我怕大家饿了……” 昨夜他有些慌了，幸好有师尊和大家在，可是大家都没吃东西，他把师尊给饿着了。 “公子哪会做这些呢，让奴来吧，奴先烧好水，给大家洗脸，厨房里还有些鸡蛋，今天就吃些鸡蛋和粥可以吗？” “可以，辛苦你了……小冉。” 小冉还是第一次听见公子这样说，心里也五味杂陈着：“这是奴应该做的。” 不一会儿，除了嘉言，大家都起来了，吃过东西后，天已经微亮了，小冉给嘉言留了两个鸡蛋。 蛊雕自己从前院走到烛容的小院来了，外头守着的人迟迟没有动静，白瑟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就跟坐以待毙似的。 可是她也没有办法，她不能使用神力，人家都没动手，她是断不会去杀几个凡人的，好歹，她也是个神。可是蛊雕不能把这里的人全部带走，如果她带着烛容和嘉言走了，那其他三个人可怎么办呢？他们一定会死于非命的。 所以，只能坐以待毙着，等殷岱来，然后她再狐假虎威一番，没准，运气好她能化解这场危机呢。 今日的雷温和了许多，天虽仍然是昏暗的，可是比昨日要亮了一些，至少隔很远，她也能看清烛容憔悴不堪的脸了。 再等等吧，现在天才刚刚亮呢，等到中午，若是殷岱还不动手，她就带着大家出门买点菜回来。 这总可以的吧，从前烛容送的金珠她还带在身上，她带着大家一起出门买菜，这样就不怕她不在的时候，烛容会遭到偷袭了。 白瑟叹息一声，她明明是个很厉害的神，竟然有神力却不能用，呵，活得这样窝囊，这都是拜谁所赐呢？ 天一亮，风一吹，屋檐上的水干了，没有了雨滴从屋檐上簌簌落下来，院子里清爽了不少。 冀文和烛容握紧了手中的武器，都立在屋檐下。 “冀文兄，若是等会儿他们冲进来，你就进房间，同嘉言在一起，替我保护好他们。” 冀文皱眉想了想，点了点头。 不用等到中午，屋外就响起了细碎又齐整的声音，是马蹄声，是奔跑声。 白瑟带着烛容穿过小巷，走入花园，进入烛府宽大的正院里。 许多的人从前院走了进来，把马留在了府外。 她见到了殷岱，一个心狠的人。 他穿着黑色而华丽的衣裳，静静地立在两排士兵中间，为了烛容，他竟然亲自带了军队前来，这些士兵竟然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其中高手如云。 殷岱身后还紧跟着二十来个未穿军甲的人，想必修为绝不低。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赶尽杀绝了。 “没想到神师在此，是孤唐突了。” 殷岱啊殷岱，何必故作此态，不是明知她在此么？ 白瑟冷眼相对：“王君带这么多人前来，可是要对本神的徒弟做什么？” 殷岱笑了笑：“孤前来，是来诛杀罪人的。” 殷岱笑得阴邪，就好像他已经胜券在握一样，这让她很不舒服。 “本神的徒弟犯了什么罪？” “窝藏姜国探子在先，谋反在后，当诛！” 当日在朝堂之上，他还并动杀念，烛庭晖据理力争，说烛宁绝对没有泄露布防图，他儿子烛容也绝对没有窝藏姜国探子，然后以死明志，自裁于殿堂之上。 殷岱知道，烛容养着姜国探子已是不争的事实，这件事情他一早就知道了。 进殿是不准带武器的，可是烛庭晖偏偏带了，侍卫疏忽，竟然没有查出来。 他故意放出消息，消息传出宫外时，变成了他诛杀了烛庭晖。反正烛庭晖死在了殿内，他动手和没动手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可是，烛宁却反了，带上了他的军队，冲进了荣桦殿，想要取回烛庭晖的尸体。 他谋划良久，布局多年，烛宁小小年纪怎能敌得过他？ 第287章 归神卷·灭门之灾(8) 他情真意切地劝说，烛宁，若是放下武器，孤保你不死。 毕竟，烛宁有才有能，日后还是可以用用的，反正他也不怕养虎为患。 可是烛宁带着他一千忠心耿耿的兵回了烛府，他不再信他了。 劝不成，他就只能杜绝后患。毕竟烛宁不是平庸之辈，他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关键他家还有一个修神之人，有神界之人亲自指导，虽然看起来没有修成功的可能。 若是万一成功了呢？他不能冒险。 白瑟冷嘲热讽：“这么说，烛容已经罪无可赦了？” “他必须死。” “如果本神偏偏要他活着呢？你要如何？” “神师，孤敬重你是神界之人，可是你也不能乱了人间的律法！若是神师一定要包庇烛容，那孤只能无礼了！” 殷岱后退，原本在他身后的能人异士齐齐出动，妖气冲天，这些都是些修为不低的人。 若要动烛容哪会要他们出手呢？这是专门准备对付她的！ 呵，原来早有准备，竟然还想杀了她？ 殷岱啊殷岱，你不仅无情，还胆大妄为。果真，不愧是姜漓漓的六师兄。 他们执剑带着强大的神力朝她冲来，白瑟犹豫着，出手还是不出手？ 拂弦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若是她用了神力，他会……如何？可是不用的话，她敌不过这些修炼了千百年的妖，她自保也许没有问题，可是烛容就会死的。 救，还是不救？ “师尊……小心！” 白瑟皱眉，再也顾不得许多了，她运着自己的神力，神力瞬间冲塌了烛府高高的门庭，院墙倒塌，砖石和木板被击向了远处。院内的士兵倾倒后同原本堆叠的尸体一起被扫去了很远，被砖石压倒的士兵惊叫连连。 殷岱运足灵力，也没能挡住她的神力，他在巨大的神力中连连后退。神力散去，他才踉踉跄跄地站稳。那些有千百年修为的人也被击退了很远，他们狠狠地摔倒在地上，口吐鲜血，倒在了狼藉之中。想必一定脏器俱损，脊骨断裂吧。 白瑟往身后看了一眼，还好，烛容仍然站在她的身后，毫发无伤，也许被吓住了，他虽仍然握着匕首，却没了来时的凛然之气，只是立在她身后，直直地望着她。 那双眼睛里，明明没有表露出多大的情绪，却让白瑟觉得很不一样，不是欣喜，不是悲伤，更加没有愤怒，她不知道是什么。 白瑟将神力渗入天空中，让天地灵力聚集，她引着天空中滚滚的雷。 烛府周围狂风席卷，杂物卷入高空，尸体四散滚动，屋顶瓦片飞走，空中电闪雷鸣。 众人的头盔也不见了，他们惶惶不已，慌乱之后极力地稳定着心神守着烛府，等候命令。 风吹着殷岱的头发，他的发被吹乱了，他手中握着剑，剑未扬，他语气冷冽：“难道神师要为了区区一个烛容同我整个司幽国为敌吗？” 若是如此，他殷岱也不怕，他这辈子什么人都斗过，与神斗一斗又何妨？ 他明明不想与白瑟发生冲突的，那一举一动，那眉眼神韵都与漓漓那么相似，他本是个无情的人，只因是漓漓才会念旧。 可是烛容必须死，留他不得。 白瑟的眸更冷了，她毅然望着他：“本神要护的人，绝不许任何人伤他半分！若是你这司幽国王君当腻了，那本神就成全姜国姜越的野心，让他成为这司幽的王！” 殷岱一挥手，一队精兵围了上来，包括殷岱。 他执剑飞来，直奔烛容而去。 雷最终滚滚落下，精准地落到院中每一个士兵的身前，血肉横飞，火花四溅，哀声四起。 殷岱是偏执的，从来不达目的不罢休。 可是烛容的眼中有怒气，有仇恨，她便放任他们过了几招。 在他剑指烛容的那一刻，烛容拿起匕首相抵，他的剑法很乱，虽然招招狠戾，却没有伤到殷岱半分。 殷岱长剑挥洒，眼看着剑将刺入烛容的身体，白瑟伸手急急地牵了殷岱一下。 殷岱被白瑟牵动着身体，剑在空中横扫，烛容没能躲避着殷岱的剑气，被直直地撞倒在地，头发被削落了一些，身上的墨绿的衣服也裂开了，血流了出来。 烛容皱着长眉，来不及去感受疼痛，便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匕首爬了起来。 烛容的修为还是远远不及殷岱。 白瑟腾身，朝殷岱踢去，他躲闪不及，挨了她一脚。白瑟运着神力，劲风扫过，如刃般凌厉，她将他逼退了，殷岱倒在了地上。 她阴沉着脸将烛容护在身后。 可是殷岱又爬了起来，踏着微跛的脚，眼睛死死地盯着烛容。 殷岱身后又涌进来了众多士兵，人人拿着武器，或是长矛，或是利剑，弓着身子聚精会神跟随着他一起前进，将这宽大的院落挤得水泄不通。 白瑟怒了：“殷岱，你果真不要命了！” 她的脑袋迅速转动着，她真想朝着他身后的士兵吼几声，以威逼，以利诱。 她想说，若是谁杀了殷岱，本神就立谁为王！否则，同死。 反正，总有贪生怕死之辈，会为名利丧尽天良。 她还是忍住了，如果这样的话，司幽会爆发一次又一次的动乱，会乱了其根本，人间又会多许多场无谓的斗争。 果然，入过魔之后，她的性子也变了么？变得这样冷酷无情，嗜血好斗，阴狠诡谲。 她再三忍着，可是殷岱怎么却不退反进？是因为她没有给他留面子吗？ 殷岱抬手，士兵们立在原地，而他立在她的身前，盯着烛容手中的匕首。 “你这把匕首是从哪里来的？” 烛容有些莫名其妙，王君是问他手里的匕首吗？ 他听见师尊微冷的声音响起：“本神送的。” “这把匕首神君是从哪里得到的？” 事隔多年，殷岱还记得他曾送给姜漓漓的匕首吗？他记得又如何呢？她已经不是姜漓漓，解释也没有意义。 “这是孤曾经送给漓漓的匕首，神师怎会找到它？” 呃，这可就难说清了。 “王君如果想要把这匕首收回去，本神叫烛容还给王君便是了。” 第288章 归神卷·灭门之灾(9) 他要的是这把匕首吗？ “本神同青琅墨寒有些渊源，他送的。” 这把匕首当年随漓漓入了土，知道这件事的人寥寥无几，墨寒怎么会把匕首送给她？眼前人和漓漓这般相似，她会不会与漓漓有什么关系？ 罢了，漓漓去世多年，眼前人终究不是梦中人。他老了，没有了年轻时那样不顾一切的冲动。他现在会为一把匕首动容了。 时光荏苒，万事更迭，白瑟看了看殷岱，他的脸上竟然有了几分苍凉。 殷岱问她：“神师本是天外之人，为何一定要护着烛容？” 明明烛容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罢了，他有什么值得白瑟护的？她不是当众嫌弃他资质平平的吗？ 她为何一定要护着他？ “王君向来薄情，不知真情的可贵，烛容在本神心中是最好的徒弟，本神今生只会有烛容这一个弟子，所以无论如何，也一定会护着烛容，还请王君退了兵，放了烛容。本神也不想伤了王君的性命，烛容年幼，资质平平，没有谋划大事的心机和城府，他今后会一心修炼，若有幸修得神身，他会去往神界，不会对王君的江山社稷构成威胁。” 天空突然暗淡了下去，高空之上，万鬼狂笑，以极快的速度飞来烛府，朝角落里混迹在人群中的穿着黑甲的人冲去。 万鬼过尽，声音恐怖如斯，人人都惊慌着。 “这是什么？” “啊！” “是些什么东西？” 是忘川水也不能磨灭的魂，是存在了上万年穷凶极恶的魂，其中，还有被上古天神镇压过的上古凶兽的魂。 那个无声站立在角落的人越过倒塌的墙朝远处奔去，身形偏瘦，一瞬间就消逝得无影无踪。 他没死。 他果真一直在她身边，虽然这次也没能看清他的脸。 可是她又慌了，原来誓言是真的。 大风刮着，白瑟随意挽的头发也乱了，万鬼过境之处，空留尸骨。 殷岱终于退了几步，他皱眉望着白瑟说：“孤也不愿与神师为敌，可是国家律法不能废，否则本神何以令天下信服？” 风拂动着白瑟湖蓝的衣裳，她虽瘦，却立于风中岿然不动。 她没有多少耐心了，她变得暴躁起来：“殷岱，若你还不走，若你敢动烛容一下，本神即刻就荡平了你这固若金汤的江山！毁了你殷家的千年基业！” 兴许还会让他断子绝孙。 话虽如此，可是理智告诉她，她不能。 天规诫律不许有神干涉人间的事情，神不能左右人间诸国的气数，虽然她不在神界，可是神界她有许多敌人，许多人都盼着她消失。 太微身为神界之首，是天规诫律的制定者和执行者，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的命是拂弦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她不能随随便便就弄没了，要不然白费了他七百年在忘川之上孤独地等待和煎熬。 好在殷岱终究是妥协了，若是能活着，活得幸福，谁不贪恋世间的繁华和至高无上的权利呢？ 殷岱给自己找着台阶：“神师以天下为要挟，孤断不敢拿天下百姓性命冒险。既然神师力保，那孤退兵便是了，希望烛容从此以后好自为之，潜心修炼，不负神师这样竭力袒护之恩。” 殷岱转身，带着他的兵士退出了烛府。街道都被杂物和尸体占据了，狼藉一片。在杂乱无章的杂物中，他瞧见了许多残缺不全的尸体。 是雷炸的，是白瑟的神力造成的。 风淌进他的衣裳里，他独自感慨了起来，白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不忍杀他。 有白瑟在，烛容他是无论如何也动不了的，今后也不准备再动了。 烛容孤身一人，终究成不了大气候，若他要报复，也不知得多少年之后了，那时他在不在人世间都说不定呢。 殷岱终于走远了，所有士兵也悉数退出了残垣断壁的烛府。白瑟望向天空，听着万魂号叫的声音，然后捡起地上的剑，朝大门口的方向走去。 “师尊……” 烛容吹着凉风，风太过冰冷，冷得他浑身颤抖，白瑟未回头，急匆匆地走了。 师尊走了。 她穿着湖蓝的衣裳，背影一晃眼就不见了。她一走，天仿佛暗淡了许多，他的眼中好像看不到其他颜色了。 师尊要去哪里？为何走得这么急？ 白瑟追出门去，去寻那个独自跑掉的人的踪迹。 万魂笑声于她而言很大，踪迹很好寻。 风很大，天很冷，冷极了。恍若那年忘川高峰之上，她光着脚踩着寒冰一样。 她在离烛府很远的一处偏僻的院子外见到了他。 隔得很远，她看见他穿着黑色的衣裳，套着凡间黑色的铠甲，跌撞撞的朝路边的一棵大树走去。 方圆几里，远处的树叶枯落照在阴冷可怖阴影之下。这四周都是昏沉的，笑声哀伤，哭声凄厉，怪叫连连，这里成了人间的恶地，恍若坠入了地狱。 许多魂魄集结成的混沌之气将他重重包围，撞击着他的身体，一下又一下。 他没有戴面具，盔甲也丢了，头上布满着白发，他东倒西歪着，然后又痛苦地蜷缩在树下，轻轻呻吟。 他的身上没有伤口，可是却疼得发抖。她曾在无恶境上感受过这种疼，如钻骨嗜心被人撕咬着血肉一样，这种痛苦啊，说生不如死都不为过，这天下，又有几个人能受得了呢？ 这个人是拂弦啊，她朝思暮想的拂弦。他就在眼前，可是她不敢轻易地靠近他。 她怕他靠近了，他又会走。像在北市的街道上那样，像他坐在烛府高高的墙上一样，像在不姜山的夜晚时那样。 她怕他又独自走掉，她连叫他留下来的理由都没有。 如果可以，她也会当作不认识他。她会像从前那般，装作不认识她，不认识带着面具装作顾九的他，不认识夜晚才会出现的他。 可是他是拂弦啊，她把他刻进了生命里，他早已同她的血肉交融，他温柔的眉眼常常使她情不自已，她亲吻过他的唇，抱着他入睡，抚摸过他的肌肤，无数次看过他的背影，她又怎么会认不出他呢？ 叫她怎么能认不出他？ 第289章 归神卷·殿下遗愿(1) 可是拂弦怎么不抵抗呢？他怎么任由它们啃嗜着？ 拂弦抬头时，看到了白瑟。 她一步一步靠近着，她还是……追来了吗？她不应该来的。 说好了不见面的，却让她见到了，见到的还是如此狼狈的他。 拂弦叫她“瑟瑟”。 叫的还是像从前那样亲热啊。 白瑟剑指苍天，动用神力朝这铺天盖地的恶魂挥去。她不信，自己是上古天神宿盏与上古巫神圣阳之女，会敌不过这万年不散的恶魂们！ 她要这些东西消失！ 这些可恶的上古时期的阴魂啊，聚集了上万年的恶念，也不知道它们生前有多么重的执念，有什么样的遗憾和痛苦，怎么这么不容易消散呢？ 它们猛然朝白瑟冲了过来，冲过来的速度也太快了些吧！ 它们就像长了獠牙，张着血盆大口在吸取着她鲜活的生气。让她防不胜防。一下、又一下，然后如万箭齐发，身上每一处都痛着，疼着，被绞着。 她都已经如此了，拂弦该有多痛！ 白瑟挥动着长剑，感受着它们的气息，用神力将它们震开。 然后，她就像发了狂一样，追着这些魂魄砍去，不顾像千斤巨石压迫着她的气浪，不顾气喘不喘得过来，用全身的神力到处挥舞、驱赶、对抗。 因为她想要让他们魂飞魄散！ 这样，日后拂弦就不用受苦了。 可是狂风卷了一次又一次，附近的山都秃了，这群混沌之气还盘旋在他们周围。 拂弦的额头上都是虚汗，他苍白的脸就像刷了白粉一样，和棺材里的烛宁一样的气色。他扶着大树站了起来，他企图走到她的身边去保护她，可是排山倒海的阴魂又朝他袭击着，他跌了下去。 曾经不可一世的上古天神之子，连天帝都忌惮着的拂弦，已经这么……虚弱了吗？虚弱到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趁着这一瞬间，她跑到了拂弦的面前，紧紧地抱着他。 这次，她终于抱着拂弦了。 白瑟把拂弦紧紧地抱在怀里，她把他按在树上，无数的阴魂冲了过来，她要护着他。 四周响起了呜呜的风声，诡异、猛烈。 拂弦抬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力气，他用力挣脱她的手臂，抱着她转了个圈，他把她抵在树上，她的背靠着树，他用已经受尽折磨的身体挡住了冲过来的万魂。 拂弦的身体如枯竭的树木一般，他不能将这些与他缔结过锲约的阴魂赶走，他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她。 拂弦的身体是冰冷的，如她的一样，他一手按着她的脑袋，一手紧紧箍着她，她的额头碰着他的脖子，脸藏进了他的胸膛里。 她从前究竟在怀疑什么呢？这一刻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他心里有她吗？ 他是爱着她的吧？是不是一直都爱着她？ 空中诡异的笑声癫狂，哭声也极尽诡谲，这些散不尽的东西啃食着拂弦的生气，啮咬着他身上的血肉。 他一定疼极了，他疼得战栗，虚汗连连，他深深地呼吸着，皱眉咬着牙忍着疼，他说：“别动，瑟瑟，一会儿就好了。” 这么柔和的声音看，仿佛疼的是她。 若是有神剑在手就好了，若是神剑在手，她定能让这些本不该存在这世上的东西灰飞烟灭。 白瑟在他的怀中，风太大了，把她的眼泪都吹了出来，止也止不住。 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裳，拂弦感受到她胸膛的起伏。 她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一向都不是。 “别怕，瑟瑟，不疼的。” 这时候了，哪怕他疼成这样，他仍想着她。 当那些东西心满意足离去的时候，风停了，原本茂密的林子，树木倾倒，叶落了满地，萧条无比。 拂弦松开了她，一并抹掉了她腮边的眼泪。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司幽，也不打算解释。 拂弦只是说：“让你看见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吓到了？” 当一切平静下来后，白瑟突然不知道该同他说些什么。 因为她曾说，她忘记了他们朝朝暮暮如胶似漆的过往，她只记得他曾杀了她，而他也曾一度躲避着她。 她没有被那些东西吓到，只是害怕他禁不住这样的伤害，她不能解释落泪的缘由，所以轻轻点了点头。 白瑟挽上拂弦的手，故作轻松地问：“拂弦，你准备去哪里？你受伤了，要不要同我去烛府？” 她已经足够真挚，她盼着他同她一同入烛府。 或者，只要他开口，同他回到他们曾经的院子里也可以。 像许多年前一样，一同看落花流水，他焚香抚琴，她举杯聆听。 拂弦轻轻拿开白瑟的手说：“不用了，白瑟。” “你这次来凡间做什么呢？专门来看我的吗？” “不是……文昌宫近来事务繁重，平英回了神界，我来帮他瞧瞧他在凡间的徒弟，也顺便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只是顺便吗？ 那他觉得她过的好吗？ “对不起，我要救我的徒弟，所以让你受伤了。” 是啊，他一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等着她做出选择。 她选择了烛容，他终究还是选了烛容。 让烛容住在她的心中，让烛容替代他，明明这是他曾经希望的，可是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呢？ 可是，他终究要彻底失去她的。 “没关系。”拂弦朝白瑟淡淡地说，“既然事情已了，那我便回神界了。” 他们之前果真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哪怕她绞尽脑汁，也没能说出点什么，一阵沉默后，她只能回着：“好。” 他们一同走了片刻，踏上一个岔路口的时候，他们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时都默默无语，没有道别。 白瑟慢慢地走着，她走得极慢，这地方很偏僻，从这条大路到烛府外的那条富贵街很远，要穿过几条荒无人烟的大街，会看见几座稀疏的房子。 她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道路空空如也，拂弦已经不见了。 呵，不见了啊。 一定是今日神力耗费得厉害，许久没有用过神力，她累了，累极了。连心都痛着，她倒在了微微湿润的地上。 她闭上了眼睛，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她。 第290章 归神卷·殿下遗愿(2) 耳朵里嗡嗡的，她听不清楚是谁在叫她，那么焦急，那么无助。 风在耳边呼呼的，是谁背起了她，穿过了大街小巷，敲着一扇又一扇的门？ 是不是拂弦回头了？ 不是的。 白瑟醒了了，从熟悉的软榻上醒来，看到了眼中布满红血丝的烛容正握着她的手蹲在她的身边，头发凌乱，深沉地望着她。 恍若劳累至极，却又不眠不休。 原来是烛容找到了他，是烛容背着他找寻一个又一个不愿开门的医官。 她仿佛听见他哀求着门内之人，求求您，救救我师尊吧。 求求你了，救救我师尊。 “师尊……”那双疲劳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他微喜又慌张，他问她，“师尊，哪里疼吗？” 他怕极了，他怕师尊忍着疼而没有告诉他。 “没有。” 语气虽然没有拂弦那般与生俱来的温柔，可是也很轻，声音里带着青年嗓音的清亮的和历经世事的沧桑。 烛容看起来与平时有些不一样，可能是他的头发太凌乱，近来又太过忧伤，今日她又吓到他了，所以他的脸色极为不好。 “师尊饿不饿？小冉煮了东西，我去拿。” “不饿。” 白瑟起身，在院子里走了走，烛容跟了上来，她去了前院，院子已经收拾干净了，燕燕拿着扫把正在打扫，冀文在忙着修墙。 这堵高墙，以冀文一人之力想必没有几个月是修不好了。 燕燕见到烛容，便一个劲的低头打扫着，明明地面已经很干净了。 院中摆着三具棺木，烛容说，殷岱差人把烛庭晖给送回来了。 这很像他的作风，殷岱这样善变，她遇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那剩下的，应该就是夏氏的了。 白瑟什么都没有说，烛容却主动解释着：“冀文去问了算卦的先生，先生说明日日子比较好。” “嗯。” 白瑟随口问了一声：“随我来的那只蛊雕呢？” 烛容的心微酸着，师尊问蛊雕，可是要走？她的身体这样，他怎么能放心她走？ “在长兄的院子里，同嘉言在玩。”他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问，“师尊……是要走吗？” 这倒是个问题，白瑟还没有想过。 “没有，我会等平英从神界回来了再走。” 没有平英在他的身边，依照殷岱那样阴晴不定的性格，她不会放心。 第二日，天依然是昏沉的，天空中不时响起几道绵延的雷声，这样的雷，温温哼哼的，相比前几日的雷要温和多了。 这样的天相持续了这么久还没有过多的变化，有些不太寻常。 虽然没有江河竭流，洪水滚滚，百兽悲鸣，但这样持久，也让人心情抑郁。 今天是烛庭晖和烛容下葬的日子，白瑟在大街上招了好几个壮汉来帮烛容。 烛容、小冉、冀文、嘉言都去送葬了，只有她和燕燕在府中。 烛府冷冷清清的，谁曾想，曾经门庭若市的烛府如今门可罗雀呢，昔日烛容举行冠礼时高朋满座，如今烛家败落，竟只有懿王府殷苏前来吊唁。 白瑟在院中又走了走，等着烛容他们回来。 她原本也想去送送的，毕竟她在烛府的这六年，烛庭晖与烛宁甚至夏氏都对她毕恭毕敬，有求必应。 可是烛容不让她去，烛容以为她身体不太好。 他说，空云山上风大，路途较远，师尊就在院中等我回来。 他说，师尊不能劳累，师尊只有休息好，我才能安心带着嘉言去送父亲和兄长。 烛容目光殷切，脸色过分苍白，就像生了病一般，他这样可怜，所以她答应了。 不过这种事情她应该答应的。抬棺她不抬，哭丧她不会，她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烛容还把燕燕留在府中侍候她。 自从烛容走后，她就忐忑不安着，也许从前话本子看多了的缘故，她脑袋里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殷岱会不会派刺客去刺杀他？从前烛家的仇人会不会拦截他？时近中午了，烛容怎么还没回来呢？ 白瑟在案前坐了许久，今日清晨，屋内烧了一个小暖炉，白瑟伏案，抱着小暖炉昏昏欲睡之际，她听到了脚步声。 是烛容回来了？ 不，来人有些奇怪，他直接翻墙而入，匆匆忙忙，在院中乱窜着。 难道殷岱果真派人来暗杀了？ 他跑起来这样慢，想必修为并不高，殷岱怎么派了个最不成气候的来？ 白瑟起身，抱着手中的小暖炉朝院中走去，院中已经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 白瑟感知他去了前院，难不成真是窃贼？ 正准备回屋之时，他又回来了，从小巷里直接翻墙进来的。 为什么有门不走呢？ 他平稳地落于地上，手上没有拿武器，也未蒙面，应该不是殷岱派来的刺客。 他动作十分灵活，双眼炯炯有神，眉宇轩昂，下巴方正，这面容，难道是个正儿八经的窃贼？ 他见了她时也显然一愣。 白瑟什么也没说，今日兴致好，倒要看他要做什么。 “神女……” 他匆匆向她跑来，灵气淳厚，应当是只胆大而又前途无量的妖。 他跑来匆匆朝白瑟躬身拘礼：“俞子川见过白瑟神女。” 额，她在司幽现在已经变得家喻户晓了么？随随便便一只小妖都认识她了？ 白瑟冷眼相望，沉声问：“你鬼鬼祟祟跑进烛府做什么？” “小仙从神界入凡间，特地来寻神女的。” 哦，原来是神界的小仙官。 额？特地来寻她？她怎么不记得在神界认识这样一号人物？ 看这面容，他应当很年轻吧，她在神界时他可有出生？不知是哪位神君家的小仙官，奉命前来找她，他难不成是文昌宫的高徒？看样子也不像。 “你找我做什么？” 大街上响起了簌簌的马蹄声，来人势力不小，他们停在烛府门外，有人越过烛府门庭，进入了前院。 是谁？又来了？ “小仙是辰阳殿的仙官，有非常急迫的事情请求神女。” 辰阳殿，是修远的住所。 白瑟皱眉，“等会儿再说吧。” “小神是私自下凡的，不能被人瞧见了，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白瑟皱了皱眉，这里都是些凡人，他躲什么？ 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 第291章 归神卷·殿下遗愿(3) 俞子川匆匆跑进了白瑟身后的房间里。 他是偷偷从神界跑下来的，烛府有平英神君认识的人，外面的人与平英神君感情极好，平英神君上次回来时还同司命神君在辰阳殿外谈论起了他。 不是他非要偷听，是司命神君说得太大声。 这四处都危机四伏，他不能被人察觉了，若是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出无谓的事端来，他小命不保。 白瑟什么也没有说，这间正房是她住的，除了烛容，一般无人进去，很安全。 正在厨房烹煮饭食的燕燕兴许听到了声音，她走了出来，嘴唇上沾了些锅灰，她站在长廊上远远地问她：“神师，公子回来了吗？” “还没有。” 燕燕打了点水洗了洗手，白瑟抬头望向东厨之上，炊烟已灭，应当是饭菜已经煮好了。 平日里都是小冉煮饭，燕燕在一旁帮忙，今日小冉随烛容去空云山了，燕燕闲着没事，便说要去做一顿饭。 来人在前院中，白瑟准备去看看，万一又是殷岱带着兵马前来可就麻烦了。 白瑟步入庭院中，走入小巷，踏上长石小路，穿过花园，进入前院中。 怎么回事？ 她难道看错了？怎么好像看到一个青年人身边站着姜国的……岑良？ 容貌未改多少，也正惊奇地望着她。 原来是他来了，难怪刚才会听到马蹄声。 他来此做什么？ 微微一想，白瑟就明白了。 若是烛容回来，又得伤心了，他是个傻徒弟啊！ 刚想到烛容，烛容就抱着嘉言匆匆走了进来，他拿着匕首，走过岑良的身边，走到她的面前。 他回来了，还好平安回来了，没有碰到什么刺客。 烛容神色紧张，眼神冰冷，他问岑良：“你要对我师尊做什么？” 额，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难道他都没发现，岑良离她离得很远吗？况且他回来时，门口的人根本就没有动啊。 冀文和小冉也一起出现了，慌忙跑到了她的身后。 岑良身边的人拘礼后自报家门：“烛公子莫慌，这位是姜国的丞相，丞相来此，是来接郡主的。” “郡主？” 烛容茫然了，心里不安着，他说的郡主是燕燕吗？ 是燕燕吧，师尊是神，小冉是成丘街头一户人家不要了的孩子。 “是的。”岑良身后的将士说，“我家郡主寄居在公子府上，名唤岑燕燕。” 燕燕是姜国的郡主？小冉觉得，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了。 她同燕燕这几年一直在一起，她仍然胖着，是烛府的侍从，燕燕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姜国的郡主呢？ 岑良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睛让她有些惧怕，还好，这么些年来，她从来没有欺负过燕燕。 烛容有些难受，今天太累了，从空云山到烛府，他都一路抱着嘉言，他真的累极了。 燕燕是姜国的郡主，为什么这么多年她从来都不说呢？为什么好好的郡主她不做，偏偏要做他烛容微不足道的侍女？ 所以王君说的是真的吗？她是姜国的探子，她留在姜国只是为了打探消息吗？是她……偷了布防图吗？ 是不是燕燕？ 他以诚心待燕燕，她竟然欺骗他，骗了近七年。 从他年少无知到如今家破人亡，她都骗着他。 有些人果真如草木一样，是无情的。 白瑟看着烛容，他抱着嘉言，放下了所有的防备，不再如刺一般，他落寞地转身说：“燕燕在后院，我带丞相去找她。” 烛容这样重情义，他该有多难过呢？ 岑良要接走的，毕竟是烛容的心上人，又是这样猝不及防的事情，当人遇到不好的事情时，就会有其他不好的事情接踵而至。烛容失去了亲人，所爱之人也即将离去，叫他怎么能承受得了呢。 烛容抱着嘉言走在最前面，白瑟跟在他后头。 白瑟还在巷中时，她便听见燕燕在院门口朝烛容小心翼翼地说：“公子，你回来了，我做好了午饭……” 燕燕立在院门口等着他。 走进院中时，才发现燕燕重新梳了头发，换了一身紫色的衣裳。 这就是她和小冉的区别，小冉做完饭从来不换衣裳的，身上常常会有一股烟子的味道，可是燕燕总会让自己干干净净的，永远清贵美丽。 烛容说：“郡主，你父亲来接你了。” 燕燕这才注意到烛容的脸色并不好，往烛容身后之人望去，她看见了她的父亲岑良。 果真是父亲，她愣住了，父亲……怎么会来接她？ 他一向不喜欢她的，哪怕她是他的独女。比起她和母亲，他更看重他的宏图大业。他以天下为己任，以王君的话唯命是从。 王君，是他的舅舅姜越，她母亲是姜国的公主，姜漪。 那年夏天，她随父亲进宫，那是她第三次进宫。 母亲与王君的关系似乎不太好，除了给王君贺寿，或是王君召唤，哪怕她是姜国郡主，也鲜少进宫的。 那天，她躲在长和殿外，听着父亲和王君的谈话。 王君以她的幸福为名为她选了一门挺好的婚事。 王君朝父亲说：“爱卿，孤将燕燕许给谢家如何？” 谢家是成丘第一商贾之家，家财万贯，也是着名的纨绔之家，祖孙都以风流着名。 谢家三兄弟，老大已经娶妻，老二游着天下，四海为家，尚未婚配的，只有老三谢时毅了。 谢时毅是个极极极厉害的纨绔，仗着长得好，四处留情，却偏偏无人进他谢三公子的大门。他二十五了，还未娶妻。 她有幸得见过谢三公子一次，他在他家的玉器店里，旁若无人地吻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她当作看不见的模样，说，打扰一下，可不可以先买一样东西，然后你们再继续？ 随后他们停了下来，那位公子笑得傲然，恍若卑微的人是她。 他问，“妹妹，要买什么？” 她看上了一只发簪，是白玉的，簪头上雕刻着星星，一弯月亮立在星星的后头，弯弯的月尾垂露着两颗深蓝的玉珠。 这簪子好看极了，她很喜欢。 “这簪子多少钱？” 谢三公子将发簪取了出来，在她面前晃荡，他说：“这簪子是本公子亲自做的，只给未来的夫人，若是妹妹答应陪本公子一晚，本公子便给你了。” 第292章 归神卷·殿下遗愿(4) 她白了他一眼：“有病。” “要么春宵一刻，要么非千金不卖，妹妹若是不买，就请自便。” 谢时毅又将簪子放回了原处。 只是千金？这点钱，她还是有的！ 她微怒，别看不起人！ 可是谢三公子又同那姑娘卿卿我我着，他问她：“妹妹怎么还站在那儿，是要看看我们接下来所行之事吗？妹妹还小，少儿不宜，快走吧。” 簪子还没买呢，她可不可以不走？若是没买到簪子，看看也没什么不好。 “今日我没有带这么多钱在身上，公子把这簪子给我留着可以吗？我明日这个时辰带钱来。” 谢三公子又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诡谲柔情，如电光石火，如拨云见日，让原本厚着脸皮的她面容滚烫，只想早点离开。 “算了，算了，妹妹喜欢，把这簪子拿走就是了。” 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拿了簪子，匆匆走着，身后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劳烦妹妹把门带上。” 谢三公子是个品行不端的人，她不愿嫁给他。 她心情不佳，便在宫中四处走了走。 因为极少进宫的缘故，她迷路了，她随便问了一个人，问出宫的宫门在哪里。 那人大概是宫中的小司空，正为了进献司幽国之事而发愁，因为她领了命，要在宫中搜集十个女子同宫外找到的貌美女子一同送去司幽。 小司空身后的一众侍女，人人眉清目秀，美的各有千秋。 小司空见到她就笑了，他问她，姑娘为何要出宫？ 她回，为了回家。 小司空轻笑着说她年少不懂事，入了宫怎么能还能回家呢。 小司空问她可愿去司幽侍候达官贵人，从此荣华富贵。 岑燕燕想了想，没有答应。她没有去过司幽，也不需要荣华富贵，她本来就处在荣华富贵之中。 她没如了小司空的愿，她生气了，说她一个小小的宫女不知好歹。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小司空也不好动手不是。 宫中实在是太大了，她晃荡了一圈仍然没有找到出去的路，也不知绕了几圈，她走到了长守宫的面前。这座宫殿很小，她知道，这是从前长公主的宫殿，庭院里好像有人，她偷偷走了进去。 她看见了王君，他名义上的舅舅，正和一个人谈论着不为人知的事情。 他说此次送去的女子都是经过特训的，必须安插在司幽王宫中，为姜国打探消息，为姜国除去心头之患。 她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 王君一回头就发现了她，她战栗着跪了下去，说：“舅舅，燕燕不想嫁谢三公子，想去司幽，为舅舅分忧。” 王君皱着眉：“燕燕，你早些回家吧，你父亲在四处找你。” “求舅舅成全，燕燕愿意远赴司幽听候舅舅差遣，成为舅舅手中之利器，以此换得不嫁谢家三公子的自由，请舅舅成全。” 王君没有答应，他说：“你自幼养在家中，出去磨砺磨砺也好，你要去司幽的话，回家同你父亲商量，若是他同意，我便没有什么么意见。” 这不就是不同意么？ 那时她年少无知，只想脱离母亲的掌控，也不愿意看到父亲的冷眼，所以她突然来了脾气，阳奉阴违着，入了小司空的住所，将从谢三公子那里拿的未付钱的簪子送给了她。 当天，她就被送走了，同那十来个宫中女子一起，送到了司幽。 事隔七年，父亲竟然来接他了。 岑良说：“燕燕，是为父不好，现在才找到你，让你受苦了。” 她朝岑良跪了下去，眼泪不由自主就冒了出来，她说：“女儿不孝，害父亲担忧了。” 岑良把燕燕扶了起来，他说：“随爹回家吧。” 回家？ 这是她曾经梦寐以求的事情，在许许多多个受尽折磨的日子里，她都想回家，回到古央，哪怕是嫁给谢三公子那个风流的人也可以。 可是如今，她在这里已经有了牵挂。 公子遭遇了这么严重的打击，她怎么忍心在这时候离开公子？她怎么能做忘恩负义之人？ 燕燕朝烛容看去，他神色如常，没有波澜。是他的深情藏得太好，还是觉得她离开无所谓？ “父亲可否先进屋喝喝茶，女儿想同公子说几句话。” 岑良皱眉朝烛容望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他扬了扬下巴，朝身边的青年人示意，青年人即刻走出了院子，带着人搬进来三个大箱子，放在了地上。 岑良朝烛容说：“承蒙公子多年照顾小女，这些是我从姜国带过来给公子的谢礼，小小心意，还望公子收下。” 烛容是不会收的，收了岑良的金钱，他和燕燕不就两清了吗？他和燕燕这么多年的感情怎么能用这几箱子的钱来衡量呢？ 白瑟心痒痒，她真想自作主张，为烛容收下，毕竟修围墙也需要很多钱不是吗？ 烛容抬头望了望小冉，他想把嘉言交给小冉，不过嘉言偏着头，朝白瑟伸出了手，说：“叔叔，我要神尊抱抱。” 额。 没等烛容拒绝岑良的好意，岑良便朝燕燕说：“为父在马车里等你。” 白瑟只得上前抱着小嘉言朝屋中走去，小冉去了厨房看燕燕煮的菜去了，冀文回了偏房。 庭院很大，给燕燕和烛容说话应该也够了。 白瑟向来听力很好，她听见燕燕说：“今日奴做了公子喜欢吃的红烧鸡，第一次做，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烛容没了从前的笑容，他板着脸的样子有几分不易近人的冷漠，他回着：“郡主向来心灵手巧，做的东西应当好吃。” 燕燕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看烛容清瘦的脸庞，目光相撞之间，是不舍，是愧疚，是入了生命的爱慕。 她喜欢的人，就是公子这样子的，不卑不亢，不故作高雅，不趋于流俗。 她比公子大一些，也勇敢一些，她看着他的眼睛柔声说道：“公子，只要公子开口，奴便留下来，永远侍候公子。” 只要公子愿意留下她，那么她余生的生命，只为他。 公子的眸子暗淡，不曾欣喜，也不抗拒。 第293章 归神卷·殿下遗愿(5) 可是他却说：“燕燕是姜国的郡主，从前是烛容愚昧，不识郡主身份，如今郡主的父亲来了，郡主还是随丞相回家吧，烛容怎敢再让郡主侍候？”烛容的心有些沉重，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直到看了看地上的箱子后，脸上才露出君子爱财的笑容：“丞相好意，烛容就收下了。” 跟着他有什么好呢？她应该回去做她的郡主，而不是做她烛府默默无闻的侍女，更何况是败落的烛家的侍女。 白瑟轻轻叹气，烛容这个傻子，一声郡主，已经分清了楚河汉界。就这样把他心仪的女子推远了。 他该让燕燕留下来的，反正燕燕也难分难舍着。 只要他开口，燕燕就会留下来。 一阵沉默之后，燕燕问烛容：“公子就没有别的想说的吗？” 烛容问她：“郡主，你究竟……有没有做对不起烛府的事情？” 燕燕的眼圈红了。 “没有，从来没有，除了没有向公子告知奴的身份，奴再未骗过公子。” “好，我选择相信你，燕燕。” 公子说，选择相信她。 “快走吧，别让你父亲在外久等，他已经等了你很多年了，我去送送你。” 她走出这个呆了六年多的小院，天空中波云诡谲，四周一片沉寂，这样阴郁的天让要远离的人久久不能平静。燕燕的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她抬手擦了擦腮边的泪，踏出烛府残损的门庭，往马车走去。 为什么要……流泪呢？是不舍吗？ 去年冬天大雪时，公子曾说过的，他曾当着众人说，愿意为了她不娶任何人。 只要他说点什么，她也可以，为他留在他的身边，不嫁不归。 公子不是……喜欢她的吗？为什么不挽留呢？ 燕燕在踏进马车时转身望了烛容一眼，公子站在她身后，正望着他。 风吹着他的衣裳和头发，他眼里落满的可是离愁？ 公子朝她道着别：“烛容在此祝燕燕姐姐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这是公子最后一次叫她燕燕姐姐了，从此她是古央街头丞相府的大小姐燕燕，他是成丘破落烛府的小公子烛容。 从此，岑燕燕与烛容再无瓜葛。 她强忍着眼泪开口：“此去一别，当永不复相见……公子保重！” 保重。 烛容看着她进入马车，关上了车门。周围围观了好几个好事的路人对着他指指点点。他看见车门上帷幔晃动，马车在宽大的街上快速离去。 燕燕就这么走了，因为走得突然，没带走任何东西。 马车渐行渐远，烛容盯着看了一会儿后就转过了身，踏进了院中。 这样也好，燕燕有了归处，总比跟着他强。如今她走了，他好像除了有些分别的离愁之外，并未觉得没什么不好，反而轻松了一些。 他怕把燕燕留在身边，不能给她回应，糟蹋了她的心意，耽误了她的幸福。 她一直未开口，他一直也找不到理由拒绝她。 所以，走了好啊。 院中空落，他看了看院墙，坍塌一地，砖石被堆砌在角落里，他又看了看厅堂，里头什么人也没有，连从前的案台都碎了。 烛容小院中。 当烛容走出小院，进入巷中时，白瑟想起屋内有一个小仙官说有急迫的事情找她。她有些好奇，便把嘉言交到正在偏房的冀文手上。 嘉言扯着她的手臂，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出来，他奶声奶气地说：“我要神尊抱……” 这样粘人又可怜的小孩儿，真的能让人心软。 她耐心解释：“嘉言，你先和冀文叔叔去玩会儿，我去房间里坐坐。” 白瑟走到正房里，俞子川躲在里间的帷幕后，面色焦急。 她冷冽地说：“出来吧。” 俞子川疾步走了出来，对着她跪了下去，他跪在地上小声地说：“神女，小仙是来求您去神界看一眼小殿下的，求您回神界看殿下一眼，他已经坚持太久了！” 看谁？ 见她无动于衷，俞子川又求道：“小殿下的身体早就不行了，可是这么多天，小殿下却仍然留着一口气，迟迟不肯离去。小仙服侍小殿下多年，知道殿下余生的遗愿就是见神女一眼，小仙不忍殿下如此痛苦，所以斗胆来求神女。” 她白了一眼：“你神界的小殿下与我何干？” 俞子川想，白瑟神女竟然如此狠心，那是小殿下啊，她连看都不愿去看她一眼吗？ “烛容殿下的父亲是烛原神君啊，神女难道也不在乎么？” 什么？ 他口中的小殿下叫什么？父亲是谁？ 白瑟盯着他问：“你再说一遍，你家小殿下叫什么？” “回神女，烛容，我家小殿下叫烛容，是为了神女而去世多年的烛原神君唯一的儿子。” 去世多年？ 俞子川说了什么？ 什么叫烛原为了她去世多年？烛原已经……去世多年了吗？司命不是说他还在神界酿酒的吗？ 那么这么多年来，她独自坚持着是为了什么？ 她为了不给烛原惹麻烦，为了他能与他心爱之人好好过日子，她才没有去打扰他的！ 可是她的好友烛原啊，怎么去世了呢？她还以为他在神界过得很好呢。 烛原，去世了。 她向来不太聪明，但也不是傻子。司命为什么要骗她？司命和拂弦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是不是还隐瞒了许多事情？ 他们一定还瞒着她许多事情，因为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谎言背后一定掩藏着奇怪的秘密。 “是不是……被抽了一半魂魄经忘川转世成为了凡人的烛容？是不是平英守着他凡间的躯体等着他成神的那个烛容？是不是这个叫烛容的小神君？” “是。” 是这样的！ 所以神界的小殿下和烛府的小公子连名字都一摸一样，所以司命才会派他最得意的二弟子平英来凡间助烛容修炼成神，所以司命才会找上她，请她帮烛容一把。 司命不是说，那位小神君是只是谨姝神女的孩子么？怎么变成了烛原的儿子？ 原来是烛原的儿子，怪不得司命如此重视，怪不得要她来烛府教烛容修炼。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第294章 归神卷·殿下遗愿(6) 烛容是烛原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修远的儿子，太微的外孙。 这个小仙官说，烛原的孩子都快要死了，可是为什么他的遗愿就是见她一眼？ 明明，她与他也没有什么交集。 “烛容年纪轻轻，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在天界本该受尽万千宠爱，妖界覆灭时，他年龄也不大，该没有历经什么战乱才是，最近这段时间，也没有听说有什么妖魔作乱，他为何即将英年早逝？ 俞子川跪在地上，沉稳又焦急，他说：“神女恕罪，这些事情我等小仙不该议论，也不知详情。等神女去了神界见了殿下后小仙一定把所知道的一字不留地告诉神女，可是眼下殿下他，等不起了。” 小殿下生命垂危，能熬到今日，已经是他性情坚毅，忍旁人所不能忍。如若换做是他过着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定然早就自我了断了。 白瑟皱眉，这持久的天相说明俞子川所言非虚。 当年司命也告诉她，天帝与天后怀旧，将谨姝留在辰阳殿中，当作亲生女儿一样疼爱。 如今，仔细想想，这话显然是假的。 司命当初还说了什么？到底说了什么？ 那年暖阳正好，司命匆匆入院，同她还说了什么？ 哦，她隐约记得，司命说谨姝的儿子满嘴花言巧语，甚会讨人开心，不过年少鲁莽，闯下了弥天大祸，被人暗伤，剜了心脏，久治不愈。 当年司命也没说烛容死没死透。 他为修远所生，当继承了他母亲的一些行事作风，爱闯祸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烛容被剜了心脏，活生生的…… 不过到底是闯了什么样的弥天大祸，以致被剜了心脏连神界众神都束手无策？是谁？敢动太微的外孙？ 街外马蹄声响起，岑良带着燕燕离去，烛容快走进院子里了。 白瑟朝俞子川说：“你先走吧，本神随后就去神界。” 她必须把事情弄清楚，就算只是为了烛容，她也应该去神界看看。 对不起，拂弦，她要去神界了。虽然当时说好她会呆在凡间的。 白瑟走出房门，屋外很冷，冷极了。她看到了落魄的烛容，他穿得很单薄，他身上这件黑色的衣裳已经穿过很多次了，旧旧的，显得他更加可怜。他从庭院里缓缓走来，走路的样子无精打采，好像病了许久的人。 “师尊……” 白瑟走到他面前，抬头望着烛容，他比她高一些，面容俊朗，被冻得苍白，刚刚叫了她一声。 “我有些事情要去神界一趟，现在要走了。” “师尊也要走？” 现在就要走吗？ “嗯。” “师尊……要去神界吗？” “嗯，你照顾好嘉言的同时要好好修炼。” “好……” 他知道的，烛容早就知道师尊要走，这次，他没有挽留，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失去了开口的勇气，他就站在烛府，形单影只，目送着她乘着蛊雕飞入高空，用极快的速度离去。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木讷地看向天空，盯着她离去的方向很久。 很久很久。 师尊走了，没说什么时候会回来，这辈子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这场变故，终究是改变了他。他本是成丘街头最风华正茂的得意公子，一朝之间，他从云间跌落，化为了尘埃。他也没有那么多的勇气求着人留下来了。 明明燕燕走时，他只是有些难过，毕竟相识一场，这一次分别后就永远见不到了。见不到燕燕，他只是有一点点难过而已。可是师尊一走，他的心也随着师尊的走而沉寂着，好像要被掏空了。 他走进房中，呆坐在案台前，不露声色，任凭心中血气翻滚，悲伤成河，看起来波澜不惊。 小冉和冀文把饭菜端了上来，这些饭菜是燕燕做的，他让冀文和小冉一同坐下吃饭。 嘉言流着口水，说不吃，要等神尊回来才吃。 师尊走时，冀文抱着嘉言走到了院中，他看见了师尊的离去。 后来，嘉言还是禁不住小冉的劝说和食物的诱惑，拿着筷子吧嗒吧嗒地吃了起来。 这顿饭吃起来冷冷清清的，连小冉都没吃下多少。烛容只觉得索然无味，不是燕燕做的不好，是他实在吃不下。 吃过东西之后，他又一直坐在案台前，案上已经被收拾好了，他如一个木偶人一样应答着小冉和冀文不时朝他说的话。后来小冉和冀文什么时候走的，他没有留意，只剩下嘉言在他身边聒噪地叫着他。 烛嘉言扯着他的衣裳问，叔叔，神尊去哪儿了？叔叔，神尊还会回来抱嘉言吗？叔叔，我也想燕燕姑姑了。 他没有理他，身上的伤口被他牵动了，疼得厉害。 烛嘉言紧紧地抱着他的腿，大哭了起来，说，叔叔，我想父亲和爷爷了，叔叔，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嗯，见不到了。”他伸手抱了抱嘉言，抹掉他脸上晶莹的眼泪，“但是嘉言还有叔叔。” 嘉言还有他的母亲，虽然只是在懿王府。 做小孩真好，可以肆无忌惮地哭，可是他已经不是小孩了，他不能难过就哭了。 时间过得好像很慢，他在案台前坐了许久，未等来黄昏，等来了许多人。 原本在庭院中修围墙的冀文神色凝重，匆匆跑来找烛容：“不好了，公子，院子里来了许多人。” 那些人都是来找麻烦的，他们悲悲切切，有的涕泪纵横，有的大声嚎哭，是这次变故中那些失去性命的人的家属。他们一个个的，都要他给个交代，于是他几乎散尽了家财。 还好，事态平息了。 人们离去时，天也快黑了，经过小冉的偏房时，听见小冉在房中哭得很小声。修行使人耳聪目明，他刚好能听见罢了。 他自己烧了水，把自己刷洗了一番，然后抱着早已睡着的嘉言躺在榻上。 嘉言醒来得很早，可是烛容还没醒，他一点儿也不敢乱动，因为叔叔的手上有伤，身上也有。他依偎在烛容的怀里，叔叔的身上很烫，很暖和。 第295章 归神卷·殿下遗愿(7) 他安静地躺了许久，叔叔还没有醒来，不过他稍微动了动。 他要醒了吗？ “叔叔？叔叔？” 烛容没醒，嘉言从床上爬起来，对着他的脸看了看。他仍然闭着眼睛，他闭着眼睛时皱着眉毛，轻轻喊了一声“师尊”。 声音小到烛嘉言以为出了幻觉，可是叔叔的师尊走了。 “叔叔，叔叔！” 烛容依然没醒，而且不动了。烛嘉言有些害怕，他想起了父亲，父亲也是在这床上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过来的。 烛嘉言怕烛容也像烛宁一样，睡着了就没再醒过来，无论他怎么叫都叫不醒。 他害怕地哭了，不过他极力忍者，没有哭出声。 烛嘉言笨拙地穿好衣裳，穿好鞋子，擦了擦眼泪打开门去了厨房。 小冉在炒菜，冀文在烧火。烟微醺，嘉言走到小冉的身前，牵了牵她的衣裳说：“小冉姑姑，不好了，我怎么叫叔叔都叫不醒，我叔叔……他是不是死了？” 随后他没忍住，哼哼地哭出了声。 小冉一惊，手里的锅铲“哐当”砸在铁锅里，发出刺耳的声音。 冀文抽掉灶里的火，灭在灶灰里，滚滚白烟又冒出来许多，炝得烛嘉言眼泪止不住地流。 冀文匆匆跑到了烛容的偏房里，朝着烛容叫了几声：“小公子！小公子！” 他也没能叫醒烛容，他伸手摸了摸烛容的脸，脸滚烫，还好，还有体温，只是虚惊一场。 小冉抱着烛嘉言也跟了进来，冀文安慰着嘉言：“别担心，小公子只是生病了，我去找人给公子看看。” 冀文走了出去，小冉喃喃自语，还好，还好，只是生病了而已。 烛容生了一场病，喝了许多汤药，病了三天才醒过来。 醒来后的他把一袋子金珠分给小冉和冀文，让他们走。 小冉一听烛容让她走，就又哭了起来。她边哭边说：“奴自小在烛府长大，又能去哪里呢？” 这场变故让原本胖得惊人的小冉都瘦了几分，烛容终于还是不忍心让小冉离去。 烛府已经彻底衰亡了，他以为小冉在外谋生会比在烛府好，至少不会有随时被杀头的危险。 最近她好像比烛嘉言还要爱哭，烛容总能看见她躲在厨房偷偷地抹眼泪。 冀文说，他的家乡很远，出了村，他就没准备再回去了。少时的志向跟着将军已经实现，如今将军去世了，他再难遇到将军这样的人，他不愿背弃旧主再投诚于别人的军队，所以无处可去，请小公子暂时收留他。等他有了下一步的打算，就会离去。 烛容再也没有提让小冉和冀文走的事情。 他们愿意留下来，他很欣慰。 从鸡鸣到月升，除了吃饭，烛容都拿着剑或者匕首在院中练习。烛容舞剑时，小冉和冀文都会带着烛嘉言去前院修围墙。回到小院时，琵琶叶子总会散落一地。 当夜幕降临，烛嘉言想要黏着烛容时，烛容就让他去和冀文睡，因为他要去空云山上了。 从星光闪烁到朝霞升起，烛容都会在空云山上修行灵力。 如此不日不夜，周而复始。 …… 白瑟入神界辰阳殿时，时辰尚早，她先去俞子川的住所，穿着俞子川给她的小仙官的衣裳，梳着男子的发饰。 辰阳殿里总会有人进进出出着，有医官、有天帝天后，偶尔还会有别的赫赫有名的神君来瞧瞧。 天黑时，辰阳殿恢复了宁静，天相剧变的这些天，神界也看不到星星。 俞子川把其余小仙官都支走了，他带着她进入了烛容的寝殿。 她入辰阳殿的次数很少，这是她第一次进辰阳殿的殿堂，这宫殿里头红绿的帘布相接，墙壁上装饰着流光溢彩的玉璧，地板是黑檀木铺成的，这样古朴配奢华的铺设，也别有一番风味。 地板上很潮湿，玉璧上也凝了许多水珠，她听到了簌簌的水声。 奇怪，屋子里怎么会听到流水声？ 俞子川带着白瑟走到正殿里头，正殿里还开了一间门，越过此门，进入了偏殿。偏殿也很大，不过是空的，没有器具，没有床榻，其中一面墙都雕成了落地的窗户，可以看见远处的风景。 偏殿中央，有一汪水池，水池里流着活水，氤氲的温热水汽夹杂着浓烈的药味充斥着整个屋子。白瑟认出来，水是灵泉水，原本在昆仑山上，能治百伤。 引水东流，流到这辰阳殿中，一定费了很大劲吧。 几盏巨大的长明灯在殿中摇曳，有一条龙卧在池子中央。他闭着眼睛，全身都卧在水里，是一条算得上年幼的烛龙。 只是这条龙啊，满身的鳞甲被拔走了，龙有逆鳞，护心而生，逆鳞也不见了踪影，原本逆鳞掩盖的位置有一个丑陋的结痂的伤疤，触目惊心。 这就是……烛容吗？不是说是一个小神君吗？怎么会是龙身呢？他的鳞甲呢？他的……心呢？原本高高在上的神界小殿下，怎么这样可怜？ 可怜他没了闪耀沉黑的龙鳞，可怜他没了心。 龙族虽然生来可以轻易化成人身，但化身成人，也必然要耗费神力，忍受化形之痛。若化成了人身，就很难再化成本体了，因为原先的毛羽鳞甲被神力隐入血肉里，龙骨也化为了人的脊梁。躯体的构造变了，就不能再变化了。她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谁由人而妖化成兽的。 烛容应该是由人化龙吧，如此，那又得经历什么样的痛苦，耗费多少神力呢？ 白瑟确定没有见过烛容，她走投无路去妖界时，烛容年龄不大，那时他应当还只是一个小孩子的模样。 他虽然是烛原的儿子，可是也是修远的儿子，她同他真的没有过多的交集。 明明没有什么交集的，可是为什么见到这条龙时会感觉到熟悉且难过呢？仿佛她在他身边呆了许久许久。 白瑟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她从忘川高峰的冰窟里醒来时，身上盖着的甲布，是黑的，冷冰冰的，是一片一片黑色的鳞片做成的。那时不太清醒，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拂弦的身上，没能仔细看看那块甲布，如今想来，那可能就是烛龙的鳞片。 第296章 归神卷·修远成亲(1) 烛龙可游忘川，鳞可镇恶魂，也可养残魂。 白瑟不安着，虽然只是猜测，但仅仅是猜测就已经足够令人心惊。 她的厄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成丘和拂弦回神界后，就开始了。 几千年前，白瑟从无恶境救下宿寒，虽然撞见了老眼昏花半夜赏月的青槲，但是得拂弦帮助，成功逃过了一劫。 天亮时，神界传出了不好的传言，说霄明不顾廉耻道德在昆仑宫勾引拂弦神君。 那晚，在拂弦殿中的，明明是她白瑟啊！怎么就成了霄明呢？ 青槲已经很老了，她是上古的青鸾神鸟，她为老不尊，倚老卖老来到正殿，找到了拂弦，要拂弦为霄明的清白负责。 青槲言之凿凿，暗地里把白瑟数落了一番，不过她也没有明着说要拂弦娶霄明。 拂弦生气了，让太微把那晚进入过昆仑宫的神兵门都召集起来一一盘问，就连南衡的大弟子那个老实人都问了一番。 乱传消息的是其中的大半士兵，他们罚得很轻，只是派去大支山守十年无恶境。 在帝宫中，拂弦当着许多神官的面说：“请诸位神君管好各宫的人，不要乱嚼舌根，若本神还听到有人在背后玷污霄明的清白，本神绝不轻饶！” 众人面面相觑，拂弦神君这样一说，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此地无银就此地无银，大家不说破便是了。 离神界的喜事还有些时日，白瑟撺掇着拂弦去了凡间，他们在离长林不远的地方盖了一个院子，住了许久才回神界。 回神界只是为了司命大弟子朝德和神界公主修远的婚事。 朝德为了能和修远成亲，已经准备太久了。 成亲那天，修远姗姗来迟，穿着大红的嫁衣，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样美好的修远，却当中泼了朝德一盆、一桶，不，一河冷水，修远当着众人对天帝说，她有了身孕，孩子不是朝德的。 大家仔细看了看修远的肚子，真的大了不少，从前没留意，以为她只是胖了。 这可真是晴天霹雳，惊笑了在场的人，不过人人都没有笑出声。前来祝贺的人就知道，神界鼎鼎有名的公主，她成亲怎么会顺利呢？ 看，果不其然吧。 朝德瞪着眼睛，看出来已经在极力忍着愤怒了，他问修远，孩子是谁的。 连声音都颤抖着。 修远笑着说，朝德表哥，这孩子，自然是我心上人的呀，若是你愿意接纳孩子，我还是愿意嫁给你的。 还是那样毫不正经的语气，还是那样桀骜不羁，风轻云淡到丝毫不顾及朝德的怒意。 是的，反正修远闯下任何事情总会有人替她摆平的，所以她才会肆无忌惮，有恃无恐。 烛容这个傻子突然冒了出来大声嚷嚷说，孩子是他的。 正坐着吃葡萄的白瑟把一整颗大葡萄吞了进去，连嚼都没有嚼，差点儿就噎着了。 是她错了，只顾着和拂弦在凡间快活，却没把烛原给管好，被修远给祸害了。 她明明早就交代过，要他离修远点的啊！好了，这下得了，轻轻松松就扬名立万了，还当了孩子的爹。 场上最令人同情的便是朝德了，大家心里都可怜着这个被戴了绿帽子的人。 他是青龙旁支，虽养在文昌宫里，作为文昌宫的接班人来培养，却一直是修远的跟屁虫。他对修远的心意，神界之人无人不知。可是这次修远确实有些过分了。 她早不说晚不说，偏偏等到要成亲的时候才说，这不是成心让朝德难堪么？ 朝德脱了红衣，拔了红绸，看着修远，那眼神绝望又愤恨，他说，你这样肮脏下作的人，真令人恶心，你和你的心上人去成亲吧，我不稀罕你这样没有节操的人！ 朝德走了，无人阻拦。帝宫里一片沉寂，哪怕朝德骂修远肮脏下作，也只有烛原出言相击。 烛原微怒，质问朝德，你怎么同公主说话呢？ 朝德瞪了他一眼，你这不要脸的人，凭什么来说我！ 是烛原有愧于朝德，他终究没有怼人的底气，只能看着朝德离去。 没想到，从前对着修远那般顺从的朝德也有硬气的时候。 那天众多宾客在天帝黑着脸时匆忙离去，天帝把修远和烛原留在帝宫。 白瑟怕太微动怒，没忍住就把烛原给打死了，便厚着脸皮拉着拂弦在帝宫里等候。 还好，修远哭了起来，一个劲儿地抹黑着自己。她说，是她逼迫烛原从了自己的，自己就是喜欢烛原。 烛原的长兄修琼为了修远的终生幸福着想而提议，让烛原娶了修远吧，反正修远也嫁不出去了。至于朝德，请父君再另外补偿好了。 天帝与天后打量了烛容许久，他只知道他是白瑟的好友，却没有细察他的底细。 不过细察了底细又如何呢？生米都煮成了熟饭。 天后问烛原，你可愿意娶远远为妻？ 烛原皱眉看了看修远，修远眼中含着泪水正微笑着看着他，楚楚可怜又心怀希望。在修远期待的目光中，烛原说，愿意。 烛原敢不答应吗？他不答应还有命吗？ 回去的路上，白瑟拍了拍烛原的肩膀，安慰愁眉苦脸的烛原说：“恭喜你啊，抱得美人归，你应该高兴点，你看，你都要当父亲了。” 应该没事的吧，只是娶了修远而已，她除了爱闯祸了点，爱搞事情了点，也没有别的什么不好了。 烛原叹息了一声，神色凝重：“我很喜欢修远，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还没有找到卿画，事情未完成，就已经要成家了。他怕两者不能兼顾，怕照顾不好修远母子，况且，他在神界也没有什么作为，他怕让修远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 得，已经抬不起头了。 白瑟安抚他：“什么怎么办？这还要想么？娶了修远好好做孩子的爹就行了！烛原啊！你就别东想西想了，安心等着娶修远吧！日子没有定下来之前，好好准备一番，之前朝德为了娶修远可是动员文昌宫的人准备了大半年呢。咱昆仑宫虽然人没那么多，但是拂弦的宝贝可不少，我都拿来给你，咱排面可不能输。” 第297章 归神卷·修远成亲(2) 烛原看了一眼拂弦，留下感激不尽的眼神后就溜了，他回了昆仑宫西边的别院。 白瑟的心意毋庸置疑，但是，拂弦的东西他可不敢要。 一路上，白瑟都拉着拂弦的手，拂弦的手被她牵得热热的，虽然有点热，他也不曾放开她。 等烛原不见了的时候，拂弦停下来问她：“瑟瑟，你把东西都给烛原了，那我娶你的时候怎么办？” 拂弦的声音啊，如春日花朵的淡香，沁人心脾，如秋日夜空的清月，干净温柔。配着他慈悲的眉眼，柔情的脸庞，让白瑟迷恋到了骨子里。 喔——拂弦是有了娶她的想法吗？ “我不要那些宝贝，我有你就行啦。”白瑟开心地笑了，她环顾四周，四下无人，于是钻到拂弦的身前，把手套在他的脖子上，她笑着摸了摸他的下巴，手腹在他唇上摩挲，柔声说：“神君这样俊俏，外头好多人都觊觎着呢。我真想把你藏起来，把你变成我一个人的，我只想日日拥有你，时时霸占着你。” 这是她好不容易才追上的神君，怎么能不时时迷恋着呢？ 没等她再说些什么，拂弦便捉住她的手，在昆仑宫外的梧桐林里吻起她来。 嚯嚯，他总是这样，看起来坚如磐石，但只要她稍稍动动嘴皮子，他就禁不住了。 暖风吹拂，云霞万里，桐花片片，常常立在树上的灵鸟转过了头。 拂弦吻得柔和，四处都是他身上的芳香。林子终究还是不太方便，他把她抱了起来，回了他的殿里。 关了门，关了窗，光线暗淡，壁人相拥，软榻轻摇。 …… 白瑟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她想独自霸占着拂弦，于是亲眼看着烛原成婚之后，他们又在凡间住了许久。 可是某一天，昆仑宫外的那只神鸟飞下了西丘，入了凡间，找到了他们的小院。 他们刚从外游玩回来，她说，要带着拂弦回一趟渠渊。 拂弦笑着应，好，我去看看你长大的地方，也见见你在乎的人。瑟瑟，从渠渊回来之后，我们也成婚吧。 她出了渠渊太久，许久没有见过孟贤和彦君了，她都快忘记他们了。 神鸟的运气很好，若是再早一点或是再晚一点就会不到他们。 它是前来传信的，霄明派昆仑宫的神鸟前来传信给拂弦，说她祖母青槲病了。 拂弦什么也没说，只是眉宇间露着担忧。 白瑟知道，他心里为霄明担忧着，毕竟他们曾相处了那么久，霄明又是一个文静清纯对拂弦掏心掏肺的女子。 作为枕边人，她应当为拂弦排忧解难的，她应该……缓解他的忧愁。 所以她说：“神界有山月在，拂弦你不必太过忧虑的，山月本就师承上古天神歧伯，得你举荐，做了神界的医官，这些年又跟着神界的医官学习，医术高明，她一定会尽心尽力医治青槲的。” 拂弦皱眉淡淡应了一声：“嗯。” 回得这样心不在焉。 拂弦是想回神界看看吧，毕竟在他眼中，霄明年少，孤苦无依，唯一的亲人生了病，她定然十分焦急。 作为体贴拂弦的人，怎么能不明白他呢？怎么能强留拂弦在凡间陪她寻欢作乐？ 所以她说：“若是你很担心，那咱们就回昆仑宫看看吧。” 拂弦说好。 没有拒绝，不否认她关心着霄明。 所以他们又回去了。 白瑟的心惶惶的，原来不管她和他相处了多久，感情多深，只要霄明一句话，他就会即刻出现在宵明的面前。 只要有霄明一出现，只要霄明一落泪，拂弦就成为她的依靠。而她白瑟，又变成了多余的那个人，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拂弦忙里忙外。 就算她装得毫不在乎，可到底是失落的。 拂弦去很远的神山上采不死药去了，烛原住进了辰阳殿，白山月也很忙，山月的医术扬名神界，她忙的不可开交。 白瑟准备四处走走，辰阳殿她是不去的，生了孩子之后，也不知道修远的性子改变了些没有。 那就去文昌宫吧，好歹看到的都是些赏心悦目的人，能同司命聊了一会儿人生。 于是她提着瓜果，带着好酒，去了文昌宫。 司命见到了白瑟很高兴，因为许久没见了。他吩咐人准备了一大桌好菜，他最近过得有些不如意，需要找人倾诉倾诉。 自从认识了白瑟之后，他便养成了和她互相吐露的坏习惯。 司命仰着头，喝了一大碗酒，唉声叹气说：“朝德怎么就那么倔强呢？孤山有什么好的，文昌宫还比不上孤山么？哎！他连我这个师父都不认了。” “朝德不是不认你，是这个地方把他伤得太深了。你想啊，若是他回来，虽然大家都不会笑话他，但大家一见到他就会想起那样的事情，他怎么抬得起头呢？” 阴风吹动，文昌宫格外地冷，司命喝了一碗清酒，就着下酒菜他说：“平英好歹也算玉树临风，怎么却入不了一个仙子的眼呢？” 白瑟微醉，听见一向谦逊的平英说他自己玉树临风，入不了仙子的眼。 谁啊？哪个小仙子胆那么大，司命都入不了她的眼。 不过他一把年纪了，也可以成家了，看，和他年龄相仿的天帝不仅有孙子，连外孙都有了。 白瑟叹气，天性使然，她开始恭维起司命来：“司命你才华横溢，性格又好，又是一宫之主，不知迷倒了多少少男少女呢？俗话说，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只要你的心够热，寒冰都能给它化了。你像我一样，没有成功就绝不罢休，用上三十六计，英雄救美、威逼利诱之类的，还愁俘获不了一个小仙子的心吗？” 司命连忙摆手：“你听错了，不是我，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子平英！” 他又摇头轻笑：“不过还是算了吧，神界好看的小仙子多的是，他可吃不了你那穷追不舍的苦。” “哦！是平英。” 苦吗？白瑟不语。 是啊，之前那么辛苦都过来了，她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她又不是没有见过拂弦同霄明琴瑟和鸣的情景，也不是没有见过拂弦关心过霄明。 是她在凡间和拂弦住得太久，所以忘了拂弦原本就是博爱仁慈的一个人。 第298章 归神卷·捡个小孩(1) 说着说着，白瑟的情绪就很低落了，她连喝了好几碗酒，饮尽愁闷。 “司命，我该怎么办呢？你可否为我指点迷津一下？拂弦同我在凡间过得好好的，明明我都看到希望了，这也算是得到拂弦的人了吧，可是我怎么就得不到他的心呢？我以为我能和他相守一生的，可是霄明一句话就把他给叫了回来，如今，连人影都不见了。所以，我有些迷茫了。” 明明之前在昆仑宫看着拂弦同霄明琴瑟和鸣都能不露声色的。 “连亲都没有成，你怎么算是得到了拂弦神君的人？”司命喝了一口酒朝她翻了一个白眼，“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白瑟，你啊，就是太在乎拂弦，有些吃醋罢了，没有什么大问题。” 他这是说得什么风凉话呢？这还是小问题吗？ 他又说：“拂弦神君只是为青槲寻药去了，这说明不了什么的，顶多就是顾念青鸾一族从前的恩情，对霄明照顾一些罢了。你可千万药要稳住，别自己先泄了气，不然让那霄明有机可趁。” “嗯，好。” 她会稳住的，毕竟她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站在拂弦的身边，也算击败了千军万马成为了拂弦心中与众不同的那一个，虽然拂弦心中独一无二的女子还有霄明。 再坚持一下吧，她只要打败霄明就可以了。 他们又聊了许久，白瑟趴在案台上睡了过去，直到黄昏时酒微醒，司命要去忙活了，白瑟才从文昌宫离去。 走时，抓了一个放在案上没动的糕饼。 她咬了一口，嚼了嚼，哎呀，这味道，也太难吃了，不知是谁做的。不过扔了挺可惜的，拿回去给小狐狸尝一尝吧。 它反正啥都吃。 从文昌宫到昆仑宫有些远，酒喝得有些多，虽然神智清醒，但实在是太困了，若不是怕给拂弦丢脸，又顾及她高高在上的神女形象，她真想在地上睡一觉再走。 不过这条路她走了千百遍，闭着眼睛也能走到的。 “哎呦——” 突然肚子一疼，什么东西撞了她？她还没有喊疼呢？怎么听到有人喊疼？ 白瑟睁开了眼睛，咬了咬牙，低头一看，一个下小孩不偏不倚刚好撞进了她的怀里，正紧紧地抓着她的衣裳。 她晕得有些厉害，看不太清楚小孩的长相，只知道他很矮。很矮很矮。 这小孩，横冲直撞的，看她不好好教教他做人的道理！ 白瑟晕着蹲了下去，捏着小孩儿圆圆的脸。小孩儿就是不一样，脸上肉滚滚的，皮肤细嫩细嫩的，捏起来可舒服呀。 白瑟仔细看了看，这才把小孩的脸看清楚。 小孩儿长得很英气，皮肤白白的，那双瞳仁，乌黑乌黑的，可好看了。但那脸上的神情怎么回事？矮还一脸傲气，这不耐烦的样子也是绝了！看她不出手整治整治！ 可是该怎么整治呢？她此前还从来没有欺负过小孩子呢。谁让他走路不看着点的，落到了她手里，可没那么容易逃跑啦！ 白瑟松开捏着小孩子脸的手，说：“咱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吧，你赶快跑吧，我来抓你，抓到你我就要把你给吃了……” 这个小孩子也真是奇怪，竟然不跑，正愣愣地望着她。 他仰着头站在她面前说：“本神君刚刚在学习瞬行，还不太熟练，撞到姐姐了，把姐姐撞疼了吗？” 小孩儿很疑惑，他是不是把她撞得太重了？把这个姐姐给撞坏了？要是被他给撞疯了可怎么办？ 不，她应该没有疯，他凑过去闻了闻，闻到了她身上满身的酒味。 原来是喝醉了呢。这个小仙子胆儿挺大，白日里还敢乱喝酒呢。 他抬头说：“作为赔礼，我送姐姐回去吧，姐姐是哪个宫的仙子？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姐姐？” 白瑟惊奇，哦，原来是个小神君，很小很小的小神君哇。呵，她穿的是小仙子的衣裳么？这个娃娃还挺胆大的啊，敢送她回宫，看她不吓唬吓唬他！ “姐什么姐！你这瘦不拉几的小毛孩还敢叫本神姐姐！” 白瑟想起自己还有块没吃完的极为难吃的糕点，于是一手抓着小神君的肩膀，一手在袖子里掏了掏，掏了许久才把糕点掏了出来. 他朝她手中的糕点看了看，上面还有一个牙印子！来了，过来了，这个女人把没有吃完的半块糕点猛然塞到了他的嘴里！ 小神君愣了愣，咀嚼了几下把糕点咽了下去，这个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白瑟低头直直地盯着他，虽然双眼迷离，晕得厉害，看的不是很清楚，但应该是极为有趣的。 白瑟兴趣盎然笑着问他：“好吃吗？” 他不满，被她吃过的东西怎么会好吃? 她又问了一声：“好不好吃呀？” “好……好吃。”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神界多神兽，可是会吃人的哦。” “本神君在练习瞬行，一不小心就跑到这儿来了。” 哟，刚刚这个小孩说了什么？这么小就学会瞬行了？了不得，可了不得。江山代有人才出，看她不好好磨练磨练神界的栋梁之材。 她晕着问：“你父母呢？” 怎么放任这么小的孩子四处溜达？被人拐走了可怎么办？ 他动了动，肩膀被她按住了，只能撇撇嘴说：“不知道。” “哦，原来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啊！”白瑟有些难过，情不自禁嘟囔了一声，“我也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 小孩儿本想回一句，我才不是没人要的孩子呢，不过看她可怜，这么大了还没人要，就生生把话给咽了下去。 他不能和喝醉酒的人一般计较，毕竟是他自己撞到了她身上，他安慰着：“你别难过了，我要你就行了。” 白瑟慌了，他……他说什么？ “你说什么呢？你还这么小，你懂什么呢！” 他抬头看着眼前的女人，头发凌乱，照着夕阳，脸色潮红，穿着粉红色的衣裳，是个奇奇怪怪的可怜女人。 他一本正经，少年老成地说：“你别着急，等我长大了就可以要你了，这样你就是个有人要的女人了。” 第299章 归神卷·捡个小孩(2) 白瑟真想一棍子打死他，可惜，手里头没有棍子。 她的头乍的疼了起来，越来越困了，她睁着模糊的眼睛看了看四周，周围荒无人烟的，她好像很熟悉，因为远处有一颗高大的神树。 没错，就是这颗神树。这地儿道路修得很宽大，风景也很好，树上好乘凉，可就是没有人前来。 听说是有人在这颗大树上上.吊了还是怎么的。 不过她才不在乎呢，每当她心情不好时，就会在神树上把自己藏起来，默默地难过着。 竟然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了，那就先到树上睡一觉再回去吧。反正拂弦不在，小狐狸也有人喂，没人会找她的。 她难受极了，一刻也站不住了，必须好好躺着才行。 可是这个小孩儿怎么办呢？那就拐个小孩一同在大树上睡一觉好了，等她睡一觉就把小孩儿送回去。 不然丢了他父母该心疼了。 白瑟一把把小孩儿抓了起来，朝树上奔去。她折断一条树枝，又徒手把小孩子的衣服撕破，把小孩儿挂在了树杈上。 他战栗不已，小声地说：“喂……喂……我会掉下去的……” “不会不会，你不动就不会掉下去了。” 白瑟困了，困极了，眯着眼睛之前，她又看了树杈上的小孩儿一眼，他全身僵立着，挂在树上像只瓢虫一样一动不动。 他怎么不说话了呢？怎么一声不哼的，连哭也不会哭？ 这样，好像确实有点危险呢。毕竟他还只是个小孩，这树高大，万一他掉了下去摔着了可不好。 白瑟揪着他的衣裳，把他放在树杈上给她当枕头，她靠着小孩儿睡了起来，也不管他看着她的眼神时多么愤怒。 睡得正好时，她听见有人问她：“喂！你叫什么名字？” “白瑟。”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天亮之时，她在树上睡了一个晚上，腰酸背疼的，小孩子也早就不见了，她被树藤紧紧地绑了起来。 现在的孩子，果真调皮啊。 她解开绳子，望了望地上，地上没有小孩被摔的身影，他应当是走了。 回到昆仑宫时，看见了拂弦。 拂弦是昨夜回来的，回来时，没有见到白瑟。他去文昌宫找了，去辰阳殿找了，去帝宫找了，都没有见到她。 他慌了，召集满山神鸟，飞入人间，去寻。 等待的过程中，他一夜未眠，他派出去的神鸟还没有回来，可是白瑟已经回来了。 他将她拥入怀中，问她：“你去哪儿了？” 拂弦的怀抱很暖，有久违的亲切，比在树杈上睡着要舒服多了。 她如实说：“昨天在司命宫中喝了点酒，有些喝醉了，觉得很困就在路边一颗神树上睡了一觉。” 在树上睡了一觉？ 拂弦拿掉白瑟发上的树叶子，心疼地想，他才出去几天，白瑟怎么就沦落到睡树上了呢？她这样不会照顾自己，看来，以后得时时刻刻把她拴在身边才行。 这几天，白瑟不在身边，他特别不习惯，总觉得身边缺少了什么，他已经离不开白瑟了，她就是有神奇的特质，让人一沾染上就会上瘾，戒也戒不掉了。 “瑟瑟，以后不准喝酒，特别是不准同司命在一起喝酒，你可能做到？” 这哪能做到呢？司命乍一看是个谦谦君子，八面珑珑。可仔细一看，是个隐藏的大酒鬼。就算她不找司命，司命也会找她的呀。 白瑟笑着：“为什么？” “喝酒有伤身体，司命是文昌宫之首，需要渡生魂往生，喝酒会误事。” “没有，我身体可好了，喝那么一点伤不了身体的。司命一向有度，也不会误事的，你放心……” “总之就是不准同司命喝。” 白瑟故意装作不懂的样子：“不和司命喝酒那可以和别人和吗？喔，我还可以和烛原一同品酒的，他酒品很好，千杯不醉不说，还有一门酿酒的好手艺，嗯，南衡的大弟子也不错……” 白瑟还没说完，拂弦便打断她：“也不准。” 只准和他。 白瑟抬头，睁大了眼睛，不解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会吃醋。” 额，好，好吧，这个理由很充分呢，她就喜欢这个样子的拂弦。 这几天的阴郁随着他的一句话而一扫而空，她豁然开朗着，不就是霄明的祖母病了，霄明弱小无依，很值得让人同情吗？ 得，怕什么？轻易就失去的，那本就该不配被她拥有。 天相很好，神界没有任何变化，山月踩着朝阳出门，踏着晚风而归。日日如此，五天之后，青槲彻底好转了，山月回来说，青槲拉着她跟她唠叨了许久，精神可好了。十日之后，青槲又能大晚上欣赏月亮了。 看来她被拂弦采回来的不死药以及山月高超的医术给治好了。 医者仁心，山月总说，青槲如此，是福泽深厚。 天很晴朗，但是神界广袤的神山并不像凡间的大地一样常常被太阳炙烤着，让人热得了无生机。神界清爽，云雾腾腾，混沌之气盛烈，灵气也氤氲，所以太阳没有凡间的那么毒辣，还能吹着凉风，让人神清气爽。 在这样美好的日子里，白瑟望着遮住刚光的那片流云，她希望它被一把巨大的扇子扇走，便随口提了一句：“拂弦，我要是有把好看的扇子就好了。” 怪她想得太多了，那些流云又没有招惹到她。 于是拂弦便亲手做了一把扇子，用斑竹做的手柄，千年冰蚕丝做的扇面，光扇面上的牡丹图他就画了半天。 看着扇子上那朵栩栩如生的牡丹，白瑟又突发奇想，想把它用针线给绣出来。 她想，若是日后突然变得贫穷了，没有钱买衣裳，若是拂弦的衣服破了，她不会补，那还怎么做他的心上人呢？ 即使她没有什么天分，更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她可以努力变得多才多艺呀。 第二天清晨，白瑟大清早就醒了，她想着扇面上的牡丹花还没有开始绣，便想早早地起来把它绣好。 她稍微一动，拂弦的手便伸了过来，把她揽了过去，白瑟仔细打量了一下他，他闭着眼睛，未醒，睡容静谧。 她小心翼翼地拿开拂弦的手，又动了一下。这次，拂弦睁开了眼睛，睡眼惺忪地望着她。 第300章 归神卷·青槲之死(1) 他醒了。 白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不好，把你吵醒了，你再睡会儿，再睡会儿。” 拂弦起身，说：“不睡了，你认榻，换个地方睡就睡不着。而我只认你，你不在，我便睡不着了。” 白瑟惊恐，狡黠地看着他，额，还有这样诡异的事情？ 仔细想想，这几十年来，好像确实只有拂弦起了许久而她赖在榻上的情况。 为了拂弦的睡眠，她自觉凑了过去，往他怀里钻着，她把手放在他的胸膛间，亲了亲他，又闭着眼睛，柔声说：“睡吧。” 拂弦哪里还能睡着呢？ …… “天还未太亮，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绣花儿。” “……” 在拂弦一本正经的震惊之下，白瑟在扇面上绣好了一小片鲜红的牡丹花花瓣，她问拂弦：“拂弦，你看你看，我绣得好不好？” “好看。” 白瑟嘟囔：“你看都没看。” “看了。” “可我才绣了一点点……” “一点点也好看。” 果然，古人诚不欺我，色令智昏，她绣的明明很丑。 “拂弦，你要不要也试一下。” “不会。” 白瑟放下扇子，牵了牵他的衣袖，笑得柔和：“试一下嘛，拂弦神君，就绣一片小花瓣。” “……” “就一片啦，我教你，拂弦神君……” “好。” 就一片，不能再多了。 拂弦拿起扇子，捏着长针，开始绣了起来。 白瑟在一旁指导：“这儿，刺这儿……换种浅一点的颜色再刺下。” 白瑟抬头看了看拂弦，他眉眼认真，神情专注，没有一点阴柔的样子。这个男人，哪怕拿绣花针做着不正经的事情也让人迷恋。 他虽绣得慢，绣了老半天还只绣了半截，但是，竟然……绣得比她的更整齐，要！好！看！ 呜呜。 修琼与南衡是偷偷来的，来时，看到了拂弦在绣花，白瑟像只猴子一样扒拉在拂弦的肩膀上。 修琼手中抱着的竹简掉了一地，难怪在昆仑宫外见到的小仙子说拂弦在宫中，不过这时不宜见人，但两位神君要去也是可以的。 他还纳闷，在宫中就行了，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 他看到的了什么？这还是与他志趣相投的好友吗？不，不，他与拂弦，绝不是一起绣花的志同道合的好友。 竹简掉地的声音把白瑟猛然惊到了。拂弦微怒，抬头，皱眉朝门口望去，是南衡与修琼来了。 他放下扇子与针线望着修琼：“怎么一惊一乍的。” 修琼是天帝的长子，修远的长兄。南衡是神界南禺的神君，驻守一方，与拂弦关系向来很好。 他们前来，可绝不是来干什么正事的，不过向来冷眼寡语的拂弦和这两位神君在一起，也不免会说上几句语出惊人的话，他们三凑在一起，可以一整天都不出这昆仑宫的门。 修琼匆匆捡起竹简，拂弦招呼修琼和南衡坐在案前，白瑟想走，拂弦却把她牵在了身边。小仙子斟了热茶，摆了水果。 修琼把手中抱着的一摞竹简拿了出来放在案上。 南衡神君不满：“神君啊，你可不知，大殿下先前还不给我看，说一定要到了昆仑宫给你过目之后才能让人瞧瞧他这些宝贝。” 白瑟瞟了桌上的竹简一眼，不过都是些凡间的话本子罢了，能算得上是什么宝贝呢？ 见多了白瑟深夜看话本子的情景，拂弦一看到竹简就想起凡间书架上那堆积如山的话本子来。他下意识的便认为修琼贴心到带着话本子来找他了。 他以为，修琼把这些东西带来是来孝敬他的，所以他随手拿了其中一卷说：“这些话本子我就收下了，我家瑟瑟爱看。” 白瑟脸一红，拿着簪花的针线又开始绣了起来。在神界无聊，她又不会弹琴作画，他去找司命和烛原的话，拂弦又会吃醋，所以她便只能呆在昆仑宫绣花儿。毕竟人生在世，总得有个一技之长什么的，哪怕日后不做神仙，沦落到凡间，也能生活得下去呀。 看，看这手法！看这针脚！看她锈得明艳的牡丹花！ 抬头一看，南衡和修琼怎么还在……还在看着她呢？ 修琼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拂弦，平日里相貌堂堂清高冷傲不易近人的拂弦神君，脑子里怎么都是凡间那些有辱斯文的话本子？怎么只有他家瑟瑟？ 修琼尴尬地说：“神君，这……可不是话本子，这是人间各派的策论还有圣人主张。” 是凡间圣人之言，特地拿来给拂弦研读且讨论的。 修琼把其中一卷递给拂弦：“这些是我和南衡在凡间找到的，特地给拂弦来看看，凡间局势风云变化，阴谋家纵横捭阖，修仙门派林立，百家争鸣，可热闹了。” 南衡一言不发，早就拿了书籍开始研读起来。 拂弦手执一卷，静坐案前，与他的好友一同坐着看起书籍来。 殿内安静，他们专注的样子让白瑟连扯针都难安。 也许是起得太早了，也许是绣花儿太无聊了，也许是他们看书的样子像石像一样太木讷了，木讷到让人所有的兴趣在他们面前都会黯然失色。 白瑟一不留神，便靠着拂弦睡着了。 醒来时，她躺在拂弦的腿上，失了从前处处维护的端庄与优雅，看见他们坐在案前侃侃而谈。 原来他们讨论得太激烈，她是被吵醒的。 南衡声音浑厚，他说：“人间凡人众多，众生众像，若无法度，何以抑人性之恶念贪欲？何以杀一儆百、震慑人心，平天下？” 修琼争锋相对：“法度冰冷，这凡间律法不过是坑害、压迫百姓的工具而已！” 他指着书籍上的字迹说：“这凡间律法，还有庶民与官员之分，你看这第一千三百五十二条，庶民犯法，不得请、减、免、赎，而官员却可以！这样的律法何以服众？” 南衡反驳：“若不服众，凡人为何都遵从？凡间某些律法确实是顾虑不周，但却维护了治安，防止了暴乱，何不可取？” 第301章 归神卷·青槲之死(2) 一阵沉默之后，南衡又指着书说：“你们看看这，这仁家之言，说‘施仁政於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母，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坚甲利兵。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如解倒悬也’。这，你们苟同吗？” 白瑟瞪眼，什么叫苟同？ 修琼果然又不同意了：“仁，有什么不好？父母仁爱，家和，君主仁爱，国兴。” 南衡反驳：“光有仁有什么用呢？若两军交战，对敌人仁慈，岂不是要断送众多自己人的性命？为父母者仁，岂不是让子女骄纵，目无尊长？为君者仁，难道属下不会犯上作乱？这样的仁美其名曰为仁，不过是软弱无为罢了，你见古来成大事者，几个手上没有染上鲜血的？人世间的英雄谁不是踩着别人的枯骨成就的？” 修琼：“你这是悖谬之言！我说不过你，虽然说不过你，但我也绝不认同你说的。” 南衡问一向沉默的拂弦：“拂弦神君可有何高见？” 白瑟抬头，看见拂弦手握杯盏，饮了一口茶水，他喉结微动说：“没什么好争的，为君者，仁和法度可并存，恩威可并施。为人者，遇到不同的事不同的人，采取不同的做法得最善的结果而已。” 果真，她爱着的人是个十分理智的人。 南衡放下手中的书籍，那是修琼搬来的最后一卷。 修琼说：“神君，我在凡间得了两套棋谱，都是未下完的死局，我与南衡昨日研究了半天，怎么也破解不了，今日特邀拂弦去我宫中瞧瞧，棋局已经摆好了，就等你过去了。” 拂弦那眼神，修琼就知道，他心动了。 拂弦转头看向白瑟，那样子，恍若她不点头拂弦就不去一样。 他们之间还未成亲呢，拂弦就变成这样了，若是他们成亲之后，拂弦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他可真不敢想象。 白瑟刚醒，头发微乱，双眼迷蒙。看着拂弦投来的目光，莫名其妙点了点头，拿着未绣完的扇子先拂弦一步走了。 白瑟只是还没清醒，可是拂弦却朝修琼和南衡说：“你们去吧，我得陪我家瑟瑟，她可能生气了。” 在他心中，瑟瑟可比那些棋局要重要多了。 南衡向来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不太理解，听了拂弦的话后，忍不住转身翻了一个白眼。 拂弦他……也太小题大做了吧，听司命说，白瑟神女向来大度，不拘小节，哪有那么容易生气呢？ 修琼：“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你强拉着人家在身边，白瑟神女根本对咱们谈论的内容不感兴趣，刚刚都睡着了，她走时手里拿着扇子，人家只是去偏殿绣花罢了。” 拂弦瞪眼，他一个光棍儿懂什么！ 修琼语气弱了几分：“你不要老是腻着人家。今天不管如何，哪怕是架，我和南衡也要把你架走。” 他在心里头抱怨，若是拂弦这次不去，以后有什么事情，得到什么宝贝，再也不喊他一起欣赏了。 他一口一个瑟瑟的，是个妻管严，只把他的瑟瑟放在心上，哪还会想起他们之间有多年的情谊呢？ 拂弦想了片刻，终究敌不过那些棋局的诱惑，和他们一起走了，走时心情尚佳。 拂弦前脚刚走，霄明就来了。 今日没人找山月把脉，她便一直在昆仑宫里头，在白瑟跟前转悠，她一会儿说哪种药好，一会儿说烛原家的小神君长大了，很可爱，长得有些像烛原，有几分英气。 经白山月这样一说，白瑟想起了从前被她挂在树上的小孩儿来。 那个小孩儿眉宇之间也有几分英气，不知道是哪家神殿中的童子。 看见霄明来，山月即刻迎了上去，还把她带到了白瑟的面前。 霄明眉眼温柔，她穿着淡雅的淡黄色衣裳，笑得很柔和，她说：“祖母身体日渐好起来，为感谢神君和山月的救命之恩，也感谢神女，若不是神女把山月带到神界，祖母怎会好起来？祖母今日在别院中做了午饭，特来让我请大家去寒舍吃些粗食。” 白瑟轻笑：“前辈福泽深厚，自然能化险为夷，看到青槲前辈一日比一日好转，我们也很高兴。拂弦去修琼的殿里了，若是你要去找他，就去修琼那里吧，看山月去不去你那，我就不去给青槲前辈添麻烦了。” 她又没出什么力，况且，青槲和霄明也应该不愿意见到她吧。 山月撺掇她：“主人，陪我去吧……” 白瑟瞪了山月一眼，她即刻闭上了嘴。 霄明突然之间握住了她的手，眼含着泪光：“若不是神女将医术高明的山月带入神界，若是不是拂弦神君费尽心思寻来不死草，若不是山月倾力相救，我祖母焉能活下来？对于大家的恩情，我与祖母都铭记于心。只是一顿粗茶淡饭，不成敬意的，还望神女不要嫌弃。” 霄明把话都说到这份上来了，若是再不答应，倒是显得她不懂事了。一顿饭而已，去就去吧。 白瑟应了声：“盛情难却，那我和山月就前去叨扰一番了。” 霄明这才会心地笑着：“哦，对了，山月你给祖母上次配的药用完了，你这儿还有吗？” “有有有，我这就给姐姐去拿。” 可惜，拂弦去修琼宫中了，霄明最想请的人肯定是他。 去到别院时，青槲已经在等候了。 她打量了白瑟好几眼，面上带着慈祥的笑容，青槲带着老人特有的慈爱和她扯了扯家常，青槲问她：“孩子，你在昆仑宫住得可习惯？” 有拂弦在，能不习惯么？ “还挺好。” “这些都是我自己做的，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把我最拿手的都做了几样，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案上摆满了菜，都是些名贵的山珍海味。青槲身体不好，怎么还亲自忙活？是客套话还是事实如此？ 只是她客套吧，别院里也有仙子，用不着大病初愈的霄明亲自动手的。是从前了解不多还是她从前太过缺少亲人的关爱，怎么突然觉得青槲都变得亲切起来？ 青槲拿了筷子，给她和山月夹了许多菜，青槲说：“孩子，你实在太瘦了，多吃点儿。” 第302章 归神卷·青槲之死(3) 青槲这样慈爱，怪不得山月常常喜欢和她唠嗑儿。 “孩子，认识你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父母是哪位神君呢？” “我无父无母，自小四处流浪，不记得父母是谁。” 既如此，白瑟又怎么会被称作为神女？ “那你都去过哪些地方呢？” “去过的地方可多了，基本上拂弦去过哪儿，我就去过哪儿。” 在白瑟默默地吃着碗里东西的时候，青槲突然问她：“孩子啊，你认识宿寒吗？” “不认识，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哦，就是随口一问，在宿寒被妖界救走的那日，我在外头看到的是你吧？孩子，是不是你救的宿寒？” 果真，她被青槲认出来了，她老眼没有昏花。 原来她们的目的竟然是这个？为了让她事情败露，而设下鸿门宴？ 不过这手段也太低劣了些吧，哪有这么直接问的？她又怎么会是那种纯真到不知世事险恶的人呢？ 可笑青槲又慈祥地补充了一句：“别怕，孩子，我不会将事情说出去的，只是疑惑，宿寒被锁在无恶境中，你怎么会去救他呢？” 白瑟浅笑：“前辈，你可能病糊涂了，那晚，天帝来了昆仑宫，为的就是查这件事情，那晚我在拂弦殿中呢，别人不是误以为是霄明，所以您还特地找拂弦讨要说法不是吗？神界还有谁不知道这件事情么？” 山月目瞪口呆，连碗中的菜都不敢吃了。 青槲也并不生气，夹了一些菜放入白瑟碗中，沉稳地说：“别生气，白瑟，虽然我老，但是也还没有到看不清的地步，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的。我没有恶意，只是觉得做那样的事情太危险，宿寒又是妖界的摄政王，没有良善之心，想劝劝你切莫再做这样的事情。” 白瑟放下筷子：“您是一定要把那莫须有的罪名往本神身上扣了？” 青槲脸色依旧慈祥，说：“好了好了，别说这样的事情了，咱们还是吃些东西吧，菜都快凉了。” 白瑟起身，以礼相待：“这饭还是你们自己吃吧。” 她看了山月一眼，她正埋头吃着东西，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 山月怎么回事？平日里主人来主人去的，关键时刻咋这么没有眼力见了？ 算了，走了。 青槲起身，佝偻着身躯拦下了她：“是我不好，不该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再怎么说，饭还是吃完吧。” 霄明挡着她：“神女，为了做好这顿饭，祖母清晨便开始准备了，你……再吃点吧，很好吃的。” 白山月带着满嘴的油嘟囔：“主人，真的很好吃。” 白山月好歹在神界历练多年，她莫不是光长了年龄却没长脑子，是个傻子吧她！就只知道好吃好吃！ 白瑟端着手臂，稍稍抽回青槲手中的手，青槲连连后退，被霄明扶着才没有倒下。霄明有些愤怒，怒而不发，只直直地望着她。 白瑟皱眉，是青槲夸张还是她太过用力？她明明就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况且青槲好歹是上古的神兽，哪有这么容易摔倒？ 算了，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毕竟青槲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这是非之地，她赶快离开就好了。 白山月终于意识到气氛很不对，她也站了起来，抹了抹嘴上的油，默默地站在白瑟身边。 走了两步时，霄明温柔的声音突然又响起：“药还没有去熬，山月，这次你给的药和上次的不太一样，种类也变多了，可不可以麻烦你留下来告诉一下我药的剂量？” 白山月未回，正抬头看着白瑟。 额，看着她做什么？她还能绑住她的腿不成？ 毕竟吃了人家的饭，所以白瑟心软了，她说：“山月，你就留下来帮青槲熬药好了。” 白瑟回到昆仑宫里。 昆仑宫空荡，拂弦还未回来。 明明才分开一会儿，可是她却有点想他了。白瑟想把今日发生的事情同他说说。 青槲知道了她的秘密，却并没有要挟她，这可该怎么办呢？青槲到底有何目的？为了助霄明得到拂弦吗？她与霄明之间隐藏的矛盾只有一个，那就是拂弦。 霄明与白瑟都钟情于拂弦，神界皆知。 白瑟想起自己的团扇还没有绣完，便在殿中拿了针线开始绣了起来，没绣多久她又有些困了，恍惚之际，她好像听到广天的钟声响起，神界的丧钟顷刻之间传遍各处神山。 谁死了？ 山月怎么还未回来？ 有许多人路过昆仑宫外朝东边别院走去，从前向来少有人去别院的，今日怎么那么多？ 别院里住着的霄明和青槲，难道是她们其中一个出事了？ 若是如此，那很有可能是青槲出事了。 可明明之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没了？ 还没等她去别院看个究竟，拂弦回来了。他带着修琼和南衡，回来的匆忙。 修琼与南衡皆是用同情的目光望着她，只有拂弦不同，他看着她的眼里有悲伤。 她做了什么，值得他们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她隐约觉得不太好，可能和青槲的死有关。 白瑟问拂弦：“发生什么事情了？” 修琼反问她：“发生什么了你不知道吗？” 白瑟摇了摇头，她一直在昆仑宫里又没有出去溜达，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知道呢？ 拂弦轻说：“青槲死了……霄明说是你指使的。” 什么？ 宵明有什么理由赖她？ 那果然是场鸿门宴，那么山月呢？那个医术高明的傻子去那儿了？ “我没有……” “嗯，我知道。” 他知道什么？怎么听起来还挺感动的，他竟然会义无反顾地相信她。 万一真的是她设计的呢？ 职掌神界十万天兵的卿书竟然亲自前来传话，他望着拂弦惶恐地说：“禀神君，天帝请神女去一趟帝宫。” 白瑟去到帝宫时，帝宫里已经围了许多人，大概都是些看热闹的。 天帝高坐殿堂之上，粗眉冷眼，威严无比。 而霄明与山月跪在殿堂中央。 山月是被绑着的，她被神仙索紧紧地捆着，战战兢兢的恍若失去了魂一样，见她来了之后，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滚着。 第303章 归神卷·青槲之死(4) 她身边的拂弦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在她耳侧轻轻地说：“别怕，瑟瑟。” 不怕呢，有什么好怕的，她可是白瑟啊。 帝宫宽敞，所陈铺的都是冰冷的砖石玉璧，连光都是阴暗的。 此时这里人很多，可依然显得空荡，在冰冷空荡的帝宫里，霄明跪在硬硬的地上，死死地跪着。 她恳求神界之主，给她一个公道，为她死去的尸骨未寒的祖母做主。 她只愿能求得一个公道，让该死的人死去，让属于她的人回到她的身边。 就这一点小小的要求而已。 她没有修行神力的天赋，不能与白瑟那样厚着脸皮的人在修行上一决高下，也没有得到拂弦的青睐，成为与他十指相扣的人。 她如今形单影只，只是个可悲的人。 她望了拂弦一眼，那个她喜欢的男子啊，正皱眉冷眼望着她而守在别的女人身旁。 拂弦是不是忘记了，很久以前，在他向祖母求药时，他曾说过，除了娶她，任何条件都可以答应她的。 他曾答应过祖母，要护她一世安宁，免她无枝所依，要完成她的心愿。 可是如今，她还安宁得了吗？她唯一的枝条都被他的心上人折了。她的祖母……也死了，祖母已经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被毒药穿肠而过，口吐鲜血而亡，她一生几乎都在昆仑山上度过，侍候过拂弦的母亲元和，一生谨小慎微，待人和善，少与人结仇结怨，却不得善终。 最疼爱她的祖母因为她而不得善终啊！ 她要肩负起责任，让白瑟付出代价，否则如何对得起为她操劳了一辈子的祖母？ 太微端坐高台问白瑟：“白瑟，霄明说你指使了白山月杀了青槲，你可认？” “不认。” 凭什么认？她白瑟犯得着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婆子动手么？再熬一下，等着她熬死就好了，她真没指使。 天帝浑厚的声音传遍着帝宫，他问山月：“是你在药中下毒？” 山月哆嗦着，虽然委屈，也很害怕，可是她斩钉截铁地回：“回天帝，小神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她怎么有勇气做这样的事情呢？ 心中的冰冷使霄明忘却了膝盖上的疼痛和麻木，她朝山月望去，山月脸上的稚嫩还未消散，于她而言，她还只是个很小的姑娘。 她向来是个心软的人，所以祖母才会说，霄明啊，为人者，心中要有杀人者的凶狠，眼中要有救世者的慈悲。 “山月……你怎么能否认呢？药是不是你给的？是不是你亲自熬的？山月，你说句实话，求你，说句实话吧，我不会怪你的，只是希望我的祖母能瞑目。” 宵明泪如雨下，恳求着年岁尚小的山月说句实话。 “宵明姐姐，真的不是我……药是我给你的没错，给你之前，我亲自试过了，没有问题我才给你的。药也是我帮你熬的，可我没在里头下毒。” 白山月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青槲喝了她熬的药后会口吐鲜血而亡，药明明没有问题的。 青槲惨死的样子一幕幕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的心到现在都悸着。 难道真的是因为她配错药了吗？ 天帝继而发问：“霄明，你有何证据证明是白山月毒杀了你祖母？” 霄明在地上重重地磕完头后抬起了头，众人看到了一脸心事的她。她的眉眼本就忧郁，她流着泪的样子真的让人心疼。如若不是她们站在不同的立场上，白瑟都想去保护霄明了。 白瑟望了望帝宫中的其他人，许多人都为之动容，他们觉得霄明有多可怜，看向她的眼神便有几分冷漠。 虽愤怒至极，可霄明却依然柔声细语：“禀告天帝，我祖母前些日子病了，因为拂弦神君辛苦寻来不死草，加上山月高明的医术才得以痊愈。为了聊表谢意，所以祖母让我去请山月和白瑟神女来家中做客。原本吃的好好的，是祖母不该提起往事，不该说出神女的秘密，所以才让神女动怒，惹来了杀生之祸。” 是的，是这样的。不能慌，霄明，从此以后你要独当一面，你要坚强起来，因为这个世界都与你为敌。 帝宫内一片肃静，霄明寥寥数语，便吊起了众多人的兴趣，就连一向不关心琐事的修琼都撩了撩头发问着：“你祖母提起了什么？” 霄明抬起手擦了擦眼边的泪水，那双灵动的温婉的眼看着修琼：“禀大殿下，妖界派人救走宿寒的那晚，在别院之外，祖母亲眼看见白瑟神女逃进了昆仑宫。那晚，祖母看得清清楚楚，天帝追的人，就是白瑟神女。” 听闻此言，神界一片哗然，宿寒被人救走的事情闹得可不小。 毕竟无恶境可不是闹着玩的，白瑟竟然能入无恶境救人？她能从天帝手中毫发无伤地逃脱？那么她的神力究竟有多强？怎么这些年来在神界从不显山露水？ 不过，那晚白瑟神女不是在拂弦神君的殿里么？她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正殿的，许多将士都看到了她。只不过大家都以为这位美丽的神女是霄明而已。 这到底怎么回事？ 若霄明所言是真，那么拂弦神君当初是为了白瑟而撒谎了么？宵明这样说，额，这可不是打拂弦的脸么？霄明不是喜欢拂弦的吗？这算怎么回事呢？ 如此看来，还是白瑟爱拂弦爱的多点儿。 与此同时，司命和烛原匆匆赶来，站在白瑟的身边。 烛原胖了一些，不再如从前那般瘦骨嶙峋了，看来他在神界同修远过得挺好呢。 烛原指着霄明，仗义出言：“你这女人，可不要信口雌黄，白瑟与宿寒毫无关系，又怎么会冒着生命危险救他？” 有人附和：“是啊，白瑟怎么会不顾自己的性命去无恶境救别人呢？” 白瑟欣慰着，烛原明明知道，她见过宿寒的，可是他却说她与宿寒毫无关系。 立在一旁的卿书冷眼相对：“你又怎知宿寒与白瑟神女毫无关系？” “你什么意思？” “小神无意冒犯神女，只是就事言事罢了。” 第304章 归神卷·青槲之死(5) 自从烛原被白瑟带到神界来，卿书的心从来就没有安过。烛原来了，不仅住在昆仑宫的别院里，与白瑟交情颇深，还娶了天帝的明珠。 他和烛原本就是有深仇大恨的。 卿书往地上跪着的人儿望去，她泪眼婆娑，兀自倔强地跪在那里。已经跪了那么久，却无人叫她起身，她的膝盖该有多疼啊。 神界不是凡间，虽有众多天规诫律，可是却没有凡间那么多繁文缛节，面见天帝，是不需要跪的。 可是她却偏偏跪着，跪在大殿的中央。眼前的这个姑娘啊，该承受着多么重的悲伤？因为拂弦与白瑟的势力，众人都选择冷眼围观，她又该多么无奈？ 他似乎能感受到她的痛苦和煎熬。 太微正襟坐着，看起来从容不迫，可是却头疼不已。霄明是青鸾一族最后的希望，是他昔日好友的女儿。若是她状告的是别人，他早就把那人扔入了噬神台，让他四分五裂，神魂堕入忘川，永不能再修为神了。 总之，他有千百种让霄明解气的方法，可偏偏霄明状告的人是白瑟，她是拂弦的心上人。 哪怕她真的丧尽天良杀了青槲，他也不能轻易动她。不是忌惮白瑟的神力，而是她的背后还有一个拂弦。 听闻拂弦已经在偷偷筹备成亲用的东西了。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白瑟，但，如烛原所说，她与宿寒没有什么关系，又怎么会冒昧地去救他？ 在白瑟入昆仑宫的时候，他便让人好好把白瑟查探了一番。他派出去的人没能查探到她的身份，父母是谁。但以她的经历来看，她虽然有些神力，但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神女而已。 她没有显赫的身份，没有太过突出的神力，追了拂弦许久，走过了众多的山川。这样的她能与宿寒有什么交集呢？她也许只是哪个天神散落在人间的私生女而已。 可是，如果霄明说的是真的，白瑟帮宿寒逃命又有什么目的？ 会是什么目的？ 虽然不能动白瑟，但也要给霄明一个交代。 他把负责检查青槲尸体的医官召入了殿堂，医官说：“禀天帝，小神将青槲的胃检查了一遍，她的胃部灼伤溃烂，确实是死于中毒。而白医官负责熬煮的药中，有奇毒。” 奇毒？ 山月师承歧伯，歧伯曾以毒名震神界，所以，山月也会配制毒药。 差就差在这儿，山月承了歧伯的性子，出奇治病，孤注一掷。 她想起霄明说的话来，霄明在别院朝白山月说，山月，你给的药和上次不太一样，种类也变多了。 药不太一样？种类也变多了？难道……真的是山月做的？白瑟不可置信，不可能，就她那愚笨的脑子，就差和霄明一同叫青槲祖母了，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不是，绝不是她。 可青槲死了是事实。 难道是山月得罪了什么人？可是她只是一只小小的灵鸟化身而来，谁会真正把山月放在眼中？ 看来目的是她。 会是谁呢？嫁祸于她的目的是什么？她在神界向来低调，除了对修远有些看不顺眼之外，从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难不成是修远做的吗？ 修远嫉妒她和烛原无话不谈的关系，所以心生嫉妒，想要除掉她。 修远做事向来不计后果的，她能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情来。 不，白瑟啊，你想的都是些什么不着实际的东西？这许多年来，她在神界的日子屈指可数，而烛原对修远一心一意，修远又怎么会因嫉妒杀了青槲而嫁祸于她？ 这么麻烦又费脑筋的事情，又没有朝德在她身边为虎作伥，她肯定不做的。 白瑟微微叹气，这下真的麻烦了。 卿书杵在一旁，冷眼看着山月：“青槲前辈同你有什么仇怨，你要下毒手？” 山月被绳索绑着，没法动弹，只能跪在地上朝白瑟说：“没，我没有，我没有下毒，主人，真的不是我做的，青槲前辈待我这么好，我怎么会害青槲前辈呢？” 真的不是她，她不想让主人误会。 山月那双眼睛里流淌着惊恐和无辜，是她把山月化作人身的，她年龄那么小，却要经受这样的苦楚。 白瑟知道，不是山月，不是。 霄明抬起了头来，柔弱的她眼中显示出刚强，她向来软弱，可是这一回，她必须强硬起来，祖母尸骨未寒，怎么能允许她无能？ 事实如此，还怎能让山月狡辩？她尚未开口，可是有人替她说话了，是神界有名的卿书将军。 在那些无数个孤单嫉恨的日子里，拂弦和白瑟在人间快活，而她幸好有卿书的偶尔陪伴才不至于痛不欲生。 彻底失去拂弦的那种痛，如慢性毒药一般，虽不会即刻致命，可是总会让人了无生机。 她变了，早就变了，她不再是从前那个纯真无知的女孩了。 “哼！”卿书冷哼一声，“白山月你身为神界医官，师从上古天神歧伯，药是你配的，又是你熬的，难道你不知道药中有毒吗？可笑！” 白瑟不解，卿书为何会选择帮宵明？ 她冷眼相对：“别院那么多人，药又没有一直在山月手上，你凭什么认为是山月下了毒？” 霄明突然冷笑着：“神女这是什么意思？你是白山月的主人，是你当着我的面指使山月熬药的，是你让她毒死了我的祖母，别院里就只有我和祖母，难道神女想把自己做过的事情推到我的身上吗？” 额，难道连个小仙子都不曾有吗？ 不知是神界哪位神官的夫人说：“别院向来只有霄明和青槲居住，连个小仙子都不曾有，哪来的别人呢？” ——“从前不知白瑟神女竟是这样的人呢？她竟然和妖界宿寒有勾结！” 仿佛事实已定，她让山月下毒已成了不争的事实。 ——“若是如此，还请天帝明察，不能因为她和……住在昆仑宫而看在拂弦神君的面而网开一面。” “……” 司命反驳：“此事疑点众多，又无人证，怎能因为药中有毒便认定是山月做的？” 第305章 归神卷·青槲之死(6) 卿书反问：“事实难道还不明显吗？青槲前辈说破了白瑟神女的秘密，她便让白山月杀人灭口了！” 这也真是个勇敢的人。 拂弦立在一旁，旁观着这一切，他紧紧地握着拳头，即使如此，也依然没有掩盖他的怒火，一声呵斥充斥着高大的帝宫：“住嘴！” 殿堂内无风，也没有神力波动，却恍若让人觉得大军压迫，形势严峻。拂弦声音也不算大，他只是看着卿书，目光锐利，锐利到少有人敢轻易直视。 眉眼向来温柔的他竟然也会有这样可怕的眼神，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先前那个开口说话的女子胆怯地望着拂弦，然后退到了一个神官的身后，不再言语。 “那夜月黑风高，光线暗淡，青槲年龄已大，眼睛不太好使，看错了而已，那夜白瑟一整夜都在本神殿中，本神寸步未离开她，尔等可还有疑问？” 他环顾帝宫，谁还敢污蔑白瑟？ 白瑟本来是很愤怒的，可是拂弦一开口，所有的怒火便都烟消云散了。 她抬头望去，这个绝美的神君紧皱眉头，坚定地站在她的面前，替她挡住了所有的流言蜚语。 这世界上的其他人是否也如她一样被人坚定地选择过，被信任过呢？ 若她是他，霄明说得这样真实，定然会相信是她指使白山月毒害了青槲，因为他明知那夜救走宿寒的人就是她。 这一个对众生都有情的拂弦啊，他护着她却伤害了霄明，他绝不忍心伤害霄明的。 霄明却笑了，笑得无声悲怆，她抬头问拂弦：“神君一句话便让白瑟洗脱了罪名，所以神君啊，我祖母就这样白白死去了吗？” “本神只是陈述事实而已，至于凶手是谁，这与白瑟无关。” 天帝又问：“白山月，你为何要在药中下毒？” 山月的眼睛红了，他抬头望了一眼白瑟，泪水流了出来，这神界啊，如一锅沸腾的热水，把人烫的遍体鳞伤，毫无还手之力。 从主人把她化为人形，跟随师尊学习医术，到如今，她也有好几百岁了，人与人之间的是是非非她也都懂。 那毒到底是谁下的？不是她，也绝不会是主人，那便只能是……霄明或者青槲了，可是说出来又有谁会信呢？ 她明白了，她们的目的是主人，可是她绝不能让她们如愿。 从前，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主人从不与霄明过于亲近，明明宵明那么好，如今她明白了，有人笑里藏刀，杀人不眨眼。可惜明白得太晚，是她不知好歹，把表面的热情当作真诚。可恨她还把主人叫去了别院，让主人惹了一身的麻烦。 白瑟不满，天帝这是何意？ 她朝天帝拘礼，为山月争辩着：“山月身为医者，一心救人，与青槲无冤无仇，不可能下毒的！若是没有找出真凶，岂不是让青槲前辈白白丢了性命？” 殿堂之内寂静着，无人再出声，就连烛原都沉默着，再无人为山月说话。 山月的眼圈红得厉害，泪水顺着她稚嫩的脸庞流着，她望了白瑟一眼，她的主人正焦急地望着她。 主人永远是主人。如果可以，下辈子她想要白瑟依旧做她的主人。 山月悲凉地应着：“是我毒死的青槲，与白瑟神女无关……毒药是新配的，她吃了不死草，我只是想试试这毒药的效力。” 她本想再反咬霄明一口的，她很想说是霄明想要陷害主人，把药给了她，她才会去毒青槲的。 算了，人与人究竟是有区别的，她做不出那样无中生有的事情来。 “你！”霄明压住心中的怒气，可是事情到这儿已经没有太大的转机，她只能暂时压制住心中愤怒。 急什么呢？时光慢慢，总有她安心的一天。 天帝说：“此事就此罢了，证据确凿，白山月毒害青槲，即刻押去噬神台。” “不！不是！绝不是山月……” 白瑟还未说完，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在她脖子上重重地敲击着，妈呀，还挺疼。 她回头一看，背后站着许多人，有司命、烛原、南衡、修琼，也不知是谁打的她，下手贼狠，手法精准，让她晕眩了片刻，不过还好没能打晕她。 有个人把她死死地按住了，拂弦用了极强的神力按住了她的手。 “白瑟！你冷静点！” 情急之下，拂弦连名带姓地叫住了她，他许久未叫过她的全名了。 他望着白瑟，她的眸子里闪过忧伤。 别怪他无情，他只是怕她受到伤害。 白瑟已经很冷静了，山月地位虽然低下，可是品行端正，她若不把事情弄清楚，公道何存？白瑟不解，所以拂弦是要山月的性命给霄明一个交代吗？ 就这样匆匆了事了，如若凶手不是山月呢？如若枉杀了无辜的人，到哪儿再去拯救一个叫白山月的人的性命呢？ 拂弦叫她冷静点，难道他是觉得她在无理取闹吗？他是怕她给他添麻烦吗？ 就连烛原都说：“白瑟，是山月亲口承认的，你难道要包庇她吗？” “烛原，难道你也相信是山月下的毒？” 烛原有些说不准，人心复杂，诡谲难辨，他早已过了轻信别人的年龄。 虽然山月是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就算不是她，若要在白瑟和山月之间选一个人洗清嫌疑，不论如何，他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白瑟。 他轻叹着：“不管我信不信，山月都亲口承认了。” 这就代表，已经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她一向是理智的，怎么今日要犯傻呢？她得明白，已经没有余地了！ 白瑟知道，他们都是为了她好，天帝没有细细追究她救走宿寒的事情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如果青槲的死，不能严惩凶手的话，定然不能服众，她不能再惹怒天帝。 可是惹怒了又如何呢？再怎么样她都应该保下山月，毕竟这关乎一条鲜活的生命啊。 白山月伫立在了原地，倔强地忍者不让泪水流出来：“主人，您不用替我求情了，也不要可怜我，是我对不起主人，让您受到了牵连，药确实是我下的……我死得并不冤枉。” 白山月的声音传遍殿堂，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再一次确认了真相。 第306章 归神卷·青槲之死(7) 帝宫中的人开始朝着她指指点点起来，果真，他们都信了吧。 就连她的主人，都不再挣扎，她立在原地，正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神兵从门口走了进来，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身姿英勇，都是前来押她的。 她的一生到此就要结束了，她本只是深山中一只灵鸟，因为碰到白瑟，才得以拜上古天神为师，才得以入神界，做个医官，相对于其它灵鸟，她也算过了辉煌的一生。 碰上师尊，碰上主人，她也该知足了。虽然悲伤，可是她也坦然。 “主人恩情，若有来世，山月一定相报。”来不及了，她最后说，“主人千万要小心霄明。” 要小心宵明啊，那个如蛇蝎般狠毒的女子。那个看起来温婉端庄又柔弱的女子，胜过神界一切危险的事物。 不远处道祖轻叹：“没想到白医官小小年纪竟然能说出一番这样的话来，可惜律法不能乱，否则，我定要收山月为徒。” 有人暗叹几许，自愧不如。 白瑟的心很乱，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白山月被人带走，空留愧疚和遗憾。 白瑟回了昆仑宫，心烦意乱地坐在正殿的案台前，心里闷闷的，而拂弦便一直在她身边，静静地守着她，同样一言不发。 他们谁也没有率先开口说话，沉默了许久后，拂弦把她没绣完的扇子拿来了。 他把扇子递到她的面前，柔声说着：“瑟瑟，要不要再绣会儿？” 她摇了摇头。 哪还有心情绣这个？ “是我不对，在帝宫不该吼你的。” “我没生气。” “真没生气？” “嗯。” 她真的没有生气，和拂弦在一起的这些年，她哪里有生过气呢？就算有些微的不满意，她都会自己释怀的，她怕自己做的不好，拂弦就离开她了。 拂弦在帝宫里对着众人说，宿寒被救走的那晚，他寸步不离她。他明知救走宿寒的就是她，却依然护着她，后来不过也是因为护着她而叫她冷静点，这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她是一个理智的人，只是有些想法和别人不一样罢了。 看着白瑟怏怏不乐的样子，拂弦安抚着：“别伤心，我已经叫司命帮山月一把，山月的魂应该能度过忘川……” 如此，她便能再世为人了。 白瑟抬头望去，拂弦已经拿着扇子，捏着绣花针儿，开始绣起牡丹来。 那双握剑的手，因她拿起了绣花针。 令神界都敬畏的人，因她而撒了谎。 她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他就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做好了。 “拂弦……” “嗯？”拂弦将针刺入扇面上，然后扯过针线，白瑟久久没有言语，拂弦便转头望着她，柔声问：“怎么了？” 白瑟嘴唇微动：“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有没有指使山月？” “你说呢？” 他没有给出答案，继续绣起花来。 白瑟小心翼翼，柔声说着：“拂弦，难道你就……不怀疑我吗？” 毕竟她向来心胸狭隘，从来就不喜欢霄明，若说山月是受她指使也无可厚非。 拂弦放下手中的团扇，把白瑟搂了过去，她吻了吻白瑟的额头，说：“瑟瑟，别多想，我怎么会怀疑你？” 她的白瑟，向来不拘小节，可是却是一个十分敏感的人，他知道她良善。 这几日的天是晴朗的，万里无云。她就像一个罪犯一样整日窝在昆仑宫里思索着一个问题——如果凶手不是山月的话，那会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可是违背人伦常理，她也没有证据。 神界办了一场丧礼，青槲就葬在了昆仑山，太微派卿书帮霄明料理了后事。 青槲下葬是在一个下午，天有些阴沉，神界的天偶尔也会这样。那日下午，卿书穿着丧衣来到了昆仑宫的正殿，他是来找拂弦的，他说，神君，霄明神女希望能单独见你一面。 拂弦去了别院，去了许久，天都快黑了，也不见得回来。 白瑟的心惶惶的，这孤男寡女的，能说些什么嘞？怎么还没回来呢？ 殿内暗淡，白瑟点燃了长明灯，时辰不早了，她沐浴之后，便拿起还未绣完的扇子在长明灯下仔细绣了起来。 夜色迷蒙，凉风习习的，殿内清冷的烛光摇曳，在她快要绣好最后一片花瓣时，她听到了庭中的脚步声，是拂弦回来了。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跑去殿门口接他。 夜色里，拂弦白衣胜雪，徐徐走来。他进入殿中时，在长明灯的照射下，白瑟看到了拂弦清俊的脸，她一把就扑了过去。 拂弦把她抱了起来，她在他耳旁呢喃：“拂弦，你终于回来啦，你知不知道，虽然你才去那么一会儿，可是我已经特别想你了。” 拂弦动了动嘴唇，没说想她。 “瑟瑟，你先去睡吧，我去沐浴。” 拂弦的语气也很轻柔，只是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悲伤。 “好。” 她其实很想问一下拂弦的，她想知道霄明找他去做了什么。 可是拂弦什么都没有说，她便问不出口了。看吧，爱一个人就是这样小心翼翼的，连一个简单的问题都不敢问。 白瑟爬上宽大的软榻，挪到最里头，盖着被子。她嗅了嗅被子中的味道，被子沾染了些拂弦身上特有的香气，很好闻。 她想，等拂弦沐浴完还需要些时间，便闭着眼睛，佯装睡着了的模样。 侧耳去听，拂弦还在沐浴。 再侧耳去听，好像来了。 拂弦的脚步极轻，几乎是蹑手蹑脚走过来的，他生怕打扰到了正在睡觉的白瑟。 拂弦掀开薄薄的被子，慢慢地躺了进来。他像从前许多个晚上一样，安静地躺在她的身边。 唇上突然传来一阵触感，他轻轻地吻着她，他的唇微凉，很软。他吻过她的唇角，然后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清冷又柔和的声音在这寂寥的寝殿中响起，拂弦说：“瑟瑟，我也很想你。” 白瑟闭着眼睛在被子里僵了良久，哎，装睡可真不容易。 第307章 归神卷·他成婚了(1) 拂弦又轻轻叹了一声气，然后便久久没有声音了。 拂弦今天……好像有些奇怪，也不知道他睡了没有，白瑟睁开眼睛，看到了他略带忧伤的眉眼，他正静静地看着她。 她伸出了手，抚上他的眉。 拂弦柔声说：“还没睡。” 白瑟浅笑：“嗯，在等你呢。” “等我做什么？” 呜呜，这还能做什么？睡觉呗。 拂弦凑了过来，撩动着白瑟长长的头发，凉凉的手轻轻划过她的耳垂在她脖子上摩挲，“嗯？你说，等我做什么？” 虽然与她这样熟了，可她仍然会脸红，她连耳垂都是红的。 她的眉眼生得极好，这样微微羞怯的样子，他的身体有些忍不了。 白瑟还未开口，唇就被某人堵上了，他挥手，熄灭了长明灯。他吻得深重，带着一夜的旖旎。 今夜的他如暴风骤雨一样激烈，她有些猝不及防，过去了许久，他让她伏在她的胸口，轻柔的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仿佛有千言万语，仿佛欲言又止。 白瑟睡着了，她昏昏沉沉之际，拂弦看着那张美好睡颜的脸轻轻地说，瑟瑟，即使我离开了你，你也要好好生活。 好好的去和她的好友烛原把酒言欢，哪怕和司命秉烛夜谈，都可以。 天亮之后，白瑟醒了，醒时，时辰不早了，白瑟走进庭院，看见拂弦从东厨出来，手上端了一锅汤。 她的心情很好，小跑着走到拂弦的身边，柔声轻问：“拂弦，这是什么？好香呢。” 拂弦轻笑着：“这是给霄明的，她身体一向虚弱，唯一的亲人也去世了，她现在茶饭不思，毫无精气神，我送碗汤过去，怕你爱吃，也帮你留了。” 嗯，竟不是专门给她煮的。 “让小仙子送过去不行吗？” 他又何必亲自跑一趟？ “他们送过去我不放心。”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难不成还怕小仙子把汤撒了不成？ “白瑟，你别误会，霄明父亲去世时，托我照顾她，如今她的祖母去世了，我理应多照顾她一些。” 白瑟轻启朱唇，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拂弦转身，眼神淡然，加快了脚步，往庭外走去。 他轻叹，他的瑟瑟又该伤心了。 第二日，即将吃饭时，小仙子提来一个食盒，毫不避讳地说：“神君，饭菜已经装好了。” 拂弦接了过来，点了点头，然后起身朝门口走去。 白瑟小心翼翼地问他：“拂弦……你去哪里？” 明明他去哪里已经很明显了，可是她却偏偏问出了口，说不定……不是她想的那样呢？说不定，拂弦只是着急去找南衡神君或者修琼，他吃不惯他们那儿的东西，所以自带了饭食呢？ 拂弦转身，皱着眉头，神情冰冷，他回：“去别院，霄明没有胃口，我给她送些吃食……” 得了吧，果真，她是在自欺欺人。 她眼巴巴地望着：“送完就回来吗？” “白瑟，你和霄明不同，从前你一个人过惯了，你比她坚强，比她能干，没有我在身边也能过得很好，而霄明除了我，就没有人会关心她了，她一个人呆着，我怕她会想不开。” 什么叫……她一个人过惯了，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难道就因为曾经一个人，就必须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别人吗？因为坚强能干就该受到冷落吗？ 拂弦是不是忘了，她才是他…… 白瑟这才想起来，自己同他在一起的许多年，虽然人人都知道她是拂弦的人，可如今却依然无名无份。 一切只是她自以为是且理所当然罢了。 白瑟如坠冰窟，沉声说着：“如此……我知道了。” 白瑟在心里嘀咕，他干脆在别院睡好了，就陪着他那娇弱可怜的霄明，最好别回来。 可是她不敢把这些话说出口，她有什么资格说出这样的话来呢？毕竟，就连昆仑宫都是他的。 拂弦一日一日往别院走，整日整日地陪着霄明，每次回来时，天都已经黑了。他故意疏远着她，也不再亲昵地称呼她为“瑟瑟”了。他不会同她再像昔日一样说上许多话，那双慈悲的眼睛里多了清冷和忧郁，他，好像慢慢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从前，没能和他在一起时，他就是这样的。 怎么短短几天，她就好像离拂弦很遥远了？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而已。 她日日惶恐着，每次见了拂弦都手足无措着，她害怕终有一日会失去他。 殿外的风飒飒地吹着，微冷，此时已经是人间的冬日。神界的冬日是少有雪的，月亮爬了出来，孤单地悬挂在天空中，洒下清冷的光辉。 昆仑宫里很寂静，连小仙子都睡了，可是拂弦还未回来。就算要照顾霄明，是不是也不用照顾到这么晚？ 距离青槲下葬已经快十天了，如果霄明痛不欲生，过了这么久，也该缓缓了，可是霄明那日在帝宫中，看起来也不像生无可恋的模样啊。 白瑟坐在案前，等着拂弦回来。今天，不论如何，她都应该好好同拂弦谈一谈。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连天上的月都移动了方向，白瑟静坐案前，看着长明灯幽暗的灯光无声沉默着。 今夜，他不回来吗？他要在别院留宿吗？这么晚了，他们会做些什么？ 一切乱七八糟的画面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让她莫名地烦躁着。 不，不敢想象。拂弦不是那样的人。 夜深了，大殿的门开着，清冷的月光移出了殿内，风吹了进来，吹灭了屋中点燃的长明灯。 冷，微冷。 白瑟起身，朝庭院中走去，一步一步，走得沉重。 霄明的别院，她一向不愿意踏足，可她还是来了。若是拂弦迷途了，她要试着把他带回自己的家。 门敞开着，烛火亮着，屋内祥和宁静，拂弦一袭白衣，把打扮得极妖艳的霄明抱在了怀里，他的吻落在了霄明的唇上，他闭着眼睛，吻得热情。 寂夜里，他们就连影子都是交缠的。 白瑟愣在了原地，虽然早有预想，可她仍然震惊着。 第308章 归神卷·他成婚了(2) 吻着霄明的，是她最爱的拂弦。 为什么？霄明就这么值得同情吗？需要这样去照顾吗？为什么……为什么一切偷偷变了？变得这样快，甚至令人猝不及防？ 她移不开脚步也发不了声音，眼泪不由自主就冒了出来，她的眼睛酸涩得厉害。可是她绝不能掉眼泪，这里是霄明的地方，霄明会得意地嘲笑她。 察觉到白瑟的到来，拂弦睁开了眼睛，他放开霄明，看见了一脸悲伤的白瑟。 她的眼睛红了，风吹着她的衣裳，她衣着单薄，嘴唇发白，倔强地站在那里，没有大吵大闹，没有掉头而走，就这样直直地望着她。 她眼中那滴未留下的泪，是刺着他心脏的一把刀。 心，疼的厉害。 拂弦笑着，故作轻松，他站了起来说：“你来了？知道了也好，我正好也不知道如何同你说。” 白瑟移动着脚步，压抑着翻江倒海的悲伤和愤怒，终于走出了霄明的别院。 她不愿看到霄明，宵明属于胜利者，她不愿看到胜利者在她面前扬起高昂的姿态看着她同拂弦决裂。 过程如何不重要，最后的结果是霄明终于实现了多年的夙愿，她如愿以偿地拥有了拂弦。 走时，听到了霄明的一声冷哼，而拂弦追了出来。 她该怎么办啊？她那么爱拂弦，她该怎么办？她同拂弦之间还有没有继续下去的可能？她向来理智，她知道拂弦在她心里的位置。如果可以，只要他回头，她依然……可以原谅他。 也许这是她一辈子的烙印，她也愿意背负一生的枷锁带着烙印活着，时光啊，总会让人把摒弃不了的前嫌慢慢摒弃。 可是他深情吻着霄明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盘旋，令人不由自主就变得忧伤。 可笑，都这时候了，她还想着与拂弦和好如初，她真是把自己的骄傲踩进了泥里，用真心喂养了满地的肮脏。 月光下一个影子印过路边的杂草在狂奔着。白瑟心乱如麻，所以跑得很快，可是却不知道往哪里跑，她最终还是穿过梧桐林，跑进了昆仑宫里。 她习惯性地冲进了大殿，殿中漆黑一片，她撞倒了屏风，又直直地朝案台上撞去，她的膝盖撞上了案台的尖角，疼得龇牙咧嘴，疼得眼泪直流。 她干脆跌坐在了案台前。 拂弦本能地想去扶她，可是伸出的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他转身，迅速去东厨拿了火种，点燃了长明灯。 烛光微动，拂弦看着白瑟坐在案台前狼狈的身影，心如刀割。 他甚至都要动摇了，可是不行啊，他答应了宵明的，他不能反悔。 白瑟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这双不争气的眼睛，总会准时把自己的软弱暴露在别人的面前。 透过宽大的殿门，白瑟朝庭中望去，远处的树叶沙沙地响着，带着夜里的萧瑟和凄凉。 拂弦站在她的面前，风一吹，就把不属于拂弦的淡淡的香味吹了过来，抬头望去，拂弦依旧白衣胜雪，不染纤尘，风轻云淡，变回了那个清冷的高高在上的神君。他眉眼不再如初，他眼中的光也不再为她而亮，那张柔软的唇，刚才吻过了一个叫霄明的女人。 案上有一壶水，为了强装镇定，白瑟伸手，提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她连倒水都是无力的。 拂弦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整理了衣裳，低头看着她。 率先打破沉默的还是她，她试着为他找些理由：“拂弦……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能有什么苦衷呢？”他的语气不再轻柔，“从前是我分不清自己的感情，和霄明在一起的这些时日，我才明白，原来我心里一直有着她。也许我对你也曾动过真情，可是我已经腻了，白瑟，我真的已经厌倦你了……” 白瑟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指甲陷入了掌心里，滴落着殷红的血，拂弦的心也如她的手一样，伤得耀目。 呵，果然如此。他与白瑟在一起多年，知道怎样才能伤她的心。 白瑟的胸膛起伏着，难受极了，她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什么叫……也许也曾动过真情？什么叫真的已经厌倦了她？ 难道这些年来，他只是玩弄着她的感情？即使拂弦只是玩弄她的感情，他都厌倦了她。 他亲口说的。 她本来想原谅拂弦的啊，可是他甚至没有给她原谅的机会，呵，还有什么比这更悲哀的事情吗？ 如此，她火热的心彻底凉了，她再也说不出挽留的话。 白瑟稳了稳心神，一字一句地问他：“所以，拂弦，你想如何？” “你走吧，回到你来时的地方，忘了我……” 他让她走……神界是他的，所以只能让她走。他要她忘了他，他以为他是什么？怎么能说忘记就忘记？ “我要同霄明要成亲了，聘礼我都准备好了。” 拂弦说要娶霄明，她等了他许久，都没能盼来他说一句娶她。所以她白瑟在他心中到底算什么？只是他多年以来暖床的工具吗？可悲的是，如今，他连工具都不需要了。他连娶霄明的聘礼都准备好了，原来早就有了要抛弃她的打算，她还一直被蒙在了鼓里。 这一刻，她无比的愤怒，愤怒到挺起了傲骨：“没必要的，你若爱的是霄明，你直接告诉我就好。我承受得起，我能离开。” 她也曾经是一个骄傲的女子，活得自由自在，至少不曾卑微到尘埃里。听过拂弦的名讳后，便追寻了千里万里，只为见他一面。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惊艳了她枯燥的时光，她有了信念，她的人生，彻底活了。后来啊，她曾放下所有的骄傲，总是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爱慕着他，瞻仰着他。 可是拂弦今夜告诉她，她所作所为，不过虚空一场。 拂弦眼神坚定，斩钉截铁地说：“我爱霄明，爱的一直是她。” 她知道了，她知道拂弦爱着宵明，为什么他还要一遍一遍地凌迟着她？ “你别说了……我走……我走就是了……” 第309章 归神卷·他成婚了(3) 拂弦说他爱霄明啊，这许多年来，那是他从未对她说出口的话。 她虽然从未提起，可是她盼着这句话已经盼了好多年，今夜，他终于说出口了，可惜他爱的对象不是她。 她想起从前许多个夜深人静的日子，他与她耳鬓厮磨的时候，与她行鱼水之欢时，他情与欲正浓的时……他也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 他在她耳侧一遍又一遍地柔声喊她的名字。 瑟瑟，瑟瑟啊，我的瑟瑟…… 只要他一开口，她便沉沦了，所以从未在意过一个重要的事实，他从未说过爱她。 是否他对着她微笑时，眼中看到的只是别人的身影？是否每日午夜梦回，他梦见的都是和别的女人携手并肩？ 是这样的吧，话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 “白瑟，你明日就走吧，霄明她不想看见你。” 这么快就要赶她走了，不给她留下余地。 曾经的深情厚谊，难道说没了就没了？他就不能稍稍念及一下往日的情分？至少别说这样伤人的话啊。 赶她走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提及宵明？ 看，是这样冷冰冰的语气，是这样清冷的眼神，是这样疏远的话语。 从前，他都是叫她“瑟瑟”的啊。如今，她之于他，竟然不比陌生人吗？ 何必明日呢？今日已经足够难受了，不管是她还是之于他。 拂弦啊，请你放心，她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不用等到明日，她今夜就可以走的！若她厚着脸皮留下来，又怎能甘心轻易离去？ 可是三更半夜的，她能去哪里？ 脑子里迅速蹦出一个人的名字——司命。 文昌宫大部分的人都昼伏夜出，这时候，司命要是没有偷懒的话，他一定没睡。司命尚未娶妻，不过即使他娶妻了，也绝对不会赶走她的，他能收留她。她别无选择了，除了文昌宫，她哪儿也去不了。 可是她不想去文昌宫，她不想让司命看见她这样难堪的模样，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成了一个笑话。 她抬头直视着拂弦的目光，也如他一样用着冰冷的眼神，她说：“不用了等到明日，我现在就走。” 她也有该有的倔强，不必屈辱地过这一晚。 她最后问她：“拂弦，那晚，霄明找你去别院，到底同你说了什么？” 拂弦淡然地回：“也没什么，不过是坚定她的想法，认为是你指使的山月而已。是本神自己慢慢认清了真相，我不可能同毒害别人的真凶在一起。” 白瑟冷笑：“真凶？” 他认定她是真凶了吗？他知道真凶是谁吗？原来，所有的信任不过都是假的。 白瑟扭头，朝殿外走去。 “白瑟！今夜太晚了，明日再走吧，你在文昌宫住了这么久，我也不在乎多留你一日。” 白瑟徐徐走着，迎着夜风，流着热泪。 他的瑟瑟啊，比他想象中要崩溃得快一些，她落寞悲伤的样子，让他恨不得让自己万箭穿心。 他的瑟瑟走了，独自走在宽广幽深的路上，没有回头，消失在路的尽头。 对不起，瑟瑟，让你伤心了。 走吧，瑟瑟，走得越远越好。 白瑟走到了往日常常去的那颗神树下，神树高大，伸入天空之中，它枝繁叶茂，遮着了清冷的光，把她笼罩在它的阴影里。 听闻从前有位神君在这里用三尺白绫上吊了，风一吹，席卷着这荒芜的山岗，她仿佛听到了悲哭声，是山的，是夜的，也是她的。 她不禁幻想起来，如果自己上吊会是什么样子？死后会不会耷拉着脖子吐露着舌头？会不会在这荒凉的山头摆上许久，烂了容颜，掉了青丝，散发着腐朽的味道？ 那时，可有人还会认识面目全非的她？多年以后，可还会有人记得她？ 泪不由自主地又流着，她任它流着，任它划过脸颊，任悲伤蔓延。 然后跃上高树，把自己藏在了树里。 树木的叶子又冒了一些出来，她神力横扫，折断了树的枝丫，她想把这颗树的枝丫都折光。 一抬手，她便又把手缩了回去。 算了，树何其无辜，又何必让树也忍受断体之痛？ 她抽泣着，低咽着，原来，离了拂弦也不过如此。天不会崩，地不会陷，她依然是她，没有归处的她。 不会痛不欲生，不会伤到癫狂。 如若从前，没有执着该有多好，如果从前不曾遇到拂弦，那么他就不会惊艳她的岁月，她也不会把他奉为她的神明，如若没有把拂弦奉为自己的神明，这样也就不会处处受限于他了。 她本是天上鹰，却甘愿成为了笼中雀，如今雀出笼，却已经折了翅膀。 没有翅膀的鹰还怎么是鹰呢？还怎么翱翔入高空？ 如果，要是没有遇到拂弦该有多好，至少不曾得到过他。不曾拥有，就不会有失去的忧伤。未曾与他比肩，就不会从云端跌落，伤得粉身碎骨。 她卧在树上睡着了，醒来时，感觉眼皮胀胀的，视线也变窄了，她的眼睛肿着。 一定是树上蚊虫太多，把她给咬的。 这些该死的蚊虫，等着，等她有空了，一定要找出来把它们给打死。 现在没空，她得好好躺着。虽然腰酸背痛的，但她只想躺着。 一不留神，她差点掉入树下。慌张之间，她看到树下有一个小孩子，正抬头仰望着她。他捧着手，左右摇摆着，那样子像是要接住从树上掉下来的鸟蛋。 得了吧，傻孩子，这树上可没有鸟蛋。 她继续闭上眼睛，翻了一个身。真倒霉，这偏僻的地方竟然会有人来，这年头啊，连独自伤个心都得寻一块好的风水宝地呢。 悄没声息的，小孩子竟然爬上了树。 他怎么能这么快跃上来？看来修为可不低呢，也不知是谁家天赋异禀的孩子。 他偷偷摸摸地从她身旁爬过，爬到了旁边的枝头上，然后就没有动静了。 他在干什么？ 白瑟睁开眼睛，小孩正蹲在枝尾，一手攀着上头的细枝，一手抓着缠在旁枝上的藤蔓，伸着头用牙齿咬着。 第310章 归神卷·他成婚了(4) 这真是个奇怪的小孩。树枝尽头那么细，也真不怕摔下去。呵，摔下去就摔下去呗，与她有何关系？ 白瑟又闭上了眼睛，许久，枝叶晃动，神树的树叶沙沙作响，小孩子不再咬藤蔓了，慢慢走到树干这边来了。 他就坐在粗壮的枝干上，摘着叶子玩儿。 白瑟继而又睁开眼睛朝小孩子望了两眼，小孩子正在玩叶子，他把叶子一片片摘掉，然后扔到树下，玩得不亦乐乎。果真，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玩个叶子都这样认真。 一声声细碎的声音在她耳畔响着，惹人心烦，白瑟真想一脚就把这顽劣的扰人清幽的小子踢下树去。 可是她太懒了，小孩子又没说话，也没碰到她，就只是发出一小点儿声音而已。 她忍住了。 没多久，旁边的小子停止了折树叶，他把藤蔓扔了过来，扔到了她的身上。 好小子，这是在干什么？哦，她想起来，这不就是上次用藤蔓把她绑在树上的那个小子么？ 又想绑她？ 看来装睡可不行，她得好好管管她。虎落平阳时，现在连小孩都欺负到她头上来了。 白瑟睁开了眼睛，小孩子站在旁枝上，正弓着身子伸手勾她身上的藤蔓。 她一睁眼，就把他给吓着了，他一没站稳，就摔了下去。 “啊——” 唉，怎么回事，她还没动手呢。 白瑟猛然侧身，让自己坠入虚空，也一并掉了下去。神树够高，足够她快速下坠去接住小孩了。 她揪住小孩子肩膀上的衣服，把他往自己身边拉。这衣裳的布料可真好，摸起来可真舒服。 救了他之后可以到小孩子那儿讹点钱来，小孩子的钱很好骗的，毕竟她现在身无分文，以后也将如此。 白瑟抱住了小孩，他把头埋进了她的怀里，像上次一样紧紧地抓着她的衣裳。落了地后白瑟就又把他给揪开了。 小孩儿愣愣地站在远处皱眉思索，这次，她身上怎么没有浓烈的酒味呢，难道她……这次没有醉吗？ 她这么大个人了，还躲在这树上哭，瞧，把眼睛都哭肿了。 今晨神界彩鸟衔喜帖飞入各处神山，它们群山乱飞，传达拂弦神君的喜讯。 母神拿着喜帖狂奔入殿，对父亲说，夫君，你看，拂弦神君要娶霄明了。 父亲暴怒而起，拍案顿首，眼里全是戾气，他说，拂弦要娶霄明，那白瑟怎么办？ 她早就知道拂弦神君殿中有个神秘的女子，那个神秘的女子与父亲认识，叫白瑟。 只是没想到白瑟就是她，她上次说，她是个没人要的人。 这次，她又被人抛弃了。 父亲出去找她了，可是被他给率先找到了。 再等等，等她长大一些，他一定会要她的，他永远不会抛弃她，这样，她就是个有人要的人了，以后就不用躲在树上哭了。 估摸着时辰不早了，白瑟转身，顺着道路走去。 “喂！你去哪里？” 这个小孩，胆儿还挺大，她去哪里一个小孩子能管得着么？ 白瑟径直走了，她还是决定去文昌宫。难堪就难堪吧，总之，司命应该不会明着笑话她。 神界今日有些奇怪，群鸟乱飞，叫来叫去的，飞得还挺快。 到达文昌宫时，司命不在，一个新来的小弟子守着门，那个小弟子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小弟子，不过小弟子很胆小，竟然没有阻止她进出。 殿内阴凉之气重重，文昌宫本就清冷，许多人都不见了踪影，就显得更加清冷了。 白瑟在司命的宝座上坐了坐，片刻后，平英出来了，他是从文昌宫最底层出来的。最底层有往生石，往生石的一角伸入冥冥忘川，他们要在那里催动往生石，查探预知百鬼下一世的命数，并送这些干净的魂魄往生。 平英见了她仿佛比见了鬼还要可怕，神情怪异，惊了许久。 也许是她眼睛肿得厉害，她吓着他了。 他连忙说：“神女稍等片刻，小神这就出去找师尊。” “你师父去哪儿了？” “回神女，去找神女了。” 哦？司命找她做什么？ “他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平英支支吾吾的说：“小神，也不知道。” 说完，他就迅速跑了出去，这速度，堪比神界一流了。 没等他跑出去多久，司命自己就回来了。回来时，手里拿着好几份红色的简牍。 简牍是梧桐木做的，雕刻精美，染了朱砂红。 这是神界的喜帖。 见了她，司命拿着简牍的手连忙别在了身后。 白瑟大概已经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司命笑呵呵地说：“白瑟，你可来了，平英今日说要下厨，我正四处找你，准备请你过来尝尝平英的手艺呢。” 平英皱眉，他什么时候说过要下厨了？他连锅铲都不会握呢。 “给我看看。” 白瑟伸出了手，司命不再强颜欢笑，把简牍拿了出来。 简牍很小，上头的字并不多，只有寥寥几个小字。 这字迹，整洁、洒脱、大气，她认得，是拂弦亲手所写。 简牍上写着，吾与霄明，佳偶天成，后日晨时，略备薄酒，请众神一醉方休。 寥寥几字，却如针一样刺着她的眼睛。 佳偶天成？ 简牍上写着他与别人佳偶天成。 他们是后日成婚吗？竟然……这样快呢。 她才离开一个晚上，拂弦竟然连简牍都发了出来，也许他真的把聘礼准备好了。 他所爱，果真是霄明啊。 司命无奈地解释：“昆仑宫的神鸟几乎都被拂弦神君给召集了，它们见人就把这东西给叼了过来，我才出门一小会儿，就收到了三份。” 她被拂弦抛弃的事情，无需她刻意隐瞒，已经众人皆知了。 白瑟把简牍还给司命，愣愣地坐在案前，恍惚地说：“平英的菜做好了吗？” 平英在原地幽怨地看了司命一眼，便跑去做菜了。 反正这是白天，司命手头没有多少活计，特地在文昌宫里守着她。 白瑟今天很高兴，高兴到觉得连平英做的饭食都变得好吃了。 不就是放浪形骸吗？不就是左拥右抱吗？不就是寻欢作乐吗？谁不会？ 第311章 归神卷·欢聚一堂(1) 她眼含着笑意，乞求着司命：“司命啊，帮我找些小神官来吧，小仙官也行，管他何等身份呢，好看就行。” 这世间，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谁人不会败于色相呢？ 她如今不必顾及谁的面子，不必在乎拂弦的情面，她要与那些好看的神君和仙官把酒言欢，欢聚一堂，畅谈人生！ 司命蹙眉，欲言又止。 她似乎是要像谁证明：看吧，只要她愿意，一招手，便有大堆男人丛上来！她也可以愉快地度过每一天。她白瑟，不是非谁不可的。 凭什么拂弦成亲，她却要凄凄凉凉？ 不，才不，不能的。 于是清冷阴森的文昌宫中犹如凡间的宫殿，虽然没有金碧辉煌的雕饰，但也因歌舞升平而灯火通明。如若不是怕影响文昌宫的人休息，她铁定还要敲锣打鼓的。 锣鼓这玩意儿，最能振奋人心了。 她与司命果然不愧于“挚友”二字，在这节骨眼上，他竟然还能找到四十来个人在这殿中陪她耗费这虚无的时光！ 其中还有两个姿色不错的小神官甚是眼熟，好像是司命的弟子…… 难道司命豁出去了？向来爱惜弟子的他竟也舍得让她糟蹋？ 罢了，既然司命都舍得，她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来吧，喝酒吧。来吧，高歌吧，去吧，说个故事，顶个大碗翻个跟斗。 不，还不够热闹，还不够疯狂，还应该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好？ 小神官们，快！快来，群神乱舞！让我们剑指山河，荡气回肠，让这大殿如人间的潮水一般翻腾起来！ 几声呼喊过后，举杯高歌，刀光剑影，大殿已经乱成一团。 这是在舞剑吗？这算怎么回事？ “让本神来！” 两个小神君牵住她：“还望神女三思？” 三思？ 舞个剑而已，需要什么三思？ “怕什么？又不会削了你师尊的大殿。” 若是殿塌了，大不了，她……赔？ 她赔就是了，大不了为文昌宫做牛做马。 剑未出鞘，却已是刀光剑影，杯盏乱飞。众人衣袂飘飘，在微微冲荡的神力中大气不敢出。 也不知道舞了许久，胃中有些翻江倒海，好几位小神君的脸上都出现了惊恐的神情，恍若她疯了，失去了理智。 白瑟收起余招，扔掉神剑，扒开未乱的头发，冲出大殿扶着墙角开始吐了起来。 来！再来喝酒！ 人生得意须尽欢！ 自古多情空余恨！ 弟子年岁不大，人也机灵，他们高谈阔论，说了许多神界的趣事，真开心啊！ 白瑟与他俩喝了许多的酒，笑容满面，看着他俩醉倒在案台上。 霎时，她有些出神，连他们都醉了。 抬头看殿外，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彩霞漫天，各路五彩的、七彩的神鸟飞过。天马甩着洁白的鬃毛，此时，拂弦与霄明应该已经成好亲了吧。 白瑟走到一位眉清目秀的小神官的面前，扒拉了一下他的衣裳，动作轻佻，眼含笑意，嘿，别说，这小神官皮肤还挺好，长得真的挺俊俏，轮廓之间有两三分像拂弦的样子。 这神界啊，怎么哪儿都是拂弦的影子，她要回到渠渊，那个没有拂弦的地方。 天一黑一亮，白瑟有些累了。她躺在软榻上，拿着一壶酒，醒着又醉着，抱着一个俊俏的小仙官看着婀娜多姿的舞者笑了又笑。 独笑往事痴狂，独笑美景良宵。 身旁的小神官面容有些清俊，神情有些疑虑，那双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她，不眨眼，不转换方向，仿佛清澈无比又风情万种。 可惜。 只是可惜…… 缓缓过后，小神君拿起一个红红的小果子递到白瑟的面前说：“神女，小神喂一个果子给你吃可好？” “不好。” 小神君顿了顿，他没料到神女会拒绝得这样直白，他放下果子，朝她尴尬地笑了笑。 这位小神君的笑容如三月暖阳，沉静而又美好。 白瑟思量片刻，也笑了，如左右摇摆见风使舵的附和者一般，她伸出纤细又白皙的手拿过小神君手中红艳的果子，送入了口中。 咬破果子红艳的皮，嚼碎它脆脆的果肉，酸涩的味道在嘴中回旋，这样的味道令人难以下咽，但白瑟强忍着味蕾上的刺激，恍若失去了味觉一般，淡然地吞了下去。 这味道始终与它那红艳的皮格格不入。 白瑟抬手抚上小神君的肩膀，故作轻佻，口不对心：“嗯，果子很清甜。” 见白瑟吃得开心，小神君又喂了她几颗果子。不日不夜的荒度时日，小神君有些累了。他是道祖的弟子，可是离经叛道，胆大妄为，炼错了药，虽是无意，却害了别人的性命，于是被道祖驱逐，沦落至此。 也好，人总归要找点什么事情做的。 他搬过白瑟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后当着枕头，顺手捡起软榻上的酒壶，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便妄自眯上了眼睛。 白瑟叹气，醉眼迷离，小神官的呼吸声在这喧闹的大殿中渐渐均匀绵长。她望着宽阔的大殿里那些婀娜多姿的小仙子，还有吹拉弹唱的小仙官，他们风华正茂，肆意地挥舞着不尽的青春，他们都笑着或卖弄着。 这些人啊，只要她不开口叫停，他们是绝对不会离去的。毕竟神界枯燥，神生漫长，该及时行乐就该及时行乐。 清酒醉人，久躺伤身，她搂着小神君的手微麻，殿外繁星闪烁，月亮的清辉缓缓摇摆于高墙之上。 时间也许又过了不少。 她的身体或许是疲累的，因为她一趟下来，就没有动弹的意愿了。她觉得心里七上八下，这些让人耿耿于怀来不及思索的情绪，是痛苦的烦闷，是无聊的不安，是无尽的忧虑和孤独的隐忍。 不日不夜的醉生梦死，连花花绿绿的人影也使得白瑟的眼睛有些干涩。听惯了昆仑宫中清雅的琴音，耳朵好像也有些受不住各种乐器的奏鸣。 她有些睡不着，只能叹息，她再也没有了那日在神树上安然睡一晚上的心境了。 第312章 归神卷·欢聚一堂(2) 那就起来吧，取过小仙子手中长笛，奏一曲嘹亮高昂的长曲。 管她吹笛的技艺如何，是否会贻笑大方，反正她已经是个笑话了不是吗？ 白瑟眨了眨眼睛，抽出了被枕在小神君脖子下的手，摇了摇昏昏沉沉的脑袋，向大殿中央走去。 众多长明灯的灯火摇曳，映在漆黑的长柱上，有人手舞足蹈，兴致勃勃；有人高歌嘹亮，五音不全；有人金樽相撞，酒水相映…… 是了，这就是纸醉金迷时该有的场面，这些寻欢作乐的人，都一一见证了她的兴高采烈。 唯独好像有一人不知好歹。 白瑟看见广阔的殿中，一个清雅的女子坐在角落里，把玩着透亮的白玉笛，她穿着淡紫色的衣裳，梳着很熟悉的发髻，簪着雪白的簪子。 这女子的身形有些熟悉，有点像一个人。 像谁？ 霄明？ 这一刻，那些悦耳的音乐仿佛巨大的噪音贯穿耳膜，那些曼妙的身姿如凡间扭动的长蛇令人厌恶。她觉得聒噪极了，气血上涌，胸中仿佛有无数的怒火，她恨不得手一挥就将殿中人群挥走，她恨不得将那穿淡紫色的女子一掌化为灰烬。 她最最希望的，是那个依偎在拂弦身边的女子，那个名为霄明的女子——永久的消失！ 那个叫霄明的女子怎么不遭到天雷轰击？怎么就不死于非命呢？ 她怎么不去死呢？ 如果没有她，那么她和拂弦之间的关系，是不是会不一样呢？ 她承认，此刻，她愤怒了，愤怒到险些失去理智。 冷静，冷静些，白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生辽阔，她一个小小的霄明不值得你动怒。 不值得！ 不值得吗？ 她憋了一口气，缓缓又呼出。她再没了吹笛的兴趣，于是随便抓了一位“冰清玉洁”的小神君的手，踉踉跄跄的又往榻旁走去。 这个小神君是个懂事的人，他朝弹奏着乐曲的仙姬们挥了挥手，不过仙姬们或是沉浸于她们嘹亮的歌声里，或是痴迷于妩媚的舞姿中，根本不曾注意到他的挥手示意。 白瑟继而躺在榻上，殿外传来一声钟声，是文昌宫用来报时的。 看来天快亮了。 白瑟在小神君的搀扶下立在了原地，侧耳去听，文昌宫的人陆陆续续停止了手头的活计，回到了各自该回到的地方，准备休息了。 唯有司命，他是个天生的操劳命，他朝着他的大殿走来了。他迈着沉稳又矫健的步伐，走进了本属于他的大殿。 理智尚存，酒意微醺的人朝着司命鞠躬，但在场的人大都醉眼迷离，没有注意到司命的到来。 意兴阑珊的白瑟朝司命走去，也许是怕她撞到案台的尖角吧，他竟走得异常快，全然不顾他文昌宫之主严肃且沉稳的模样，司命走到白瑟的面前，满脸叹惋的样子好似她白瑟是那烂泥扶不上墙一样。 真让人想把他揍一顿。 白瑟笑了，这老古板司命，怎么变得不懂风趣了呢？ 她揪住司命的裙摆说：“看吧，司命，托我之福，文昌宫上上下下充满了欢声笑语，也变得热闹起来了呢。” 司命扒开白瑟的手，径直朝软榻的方向走去，榻上还躺着安然入眠的小神君。 他赫然出手，将小神君提了起来，朝冰凉的地板上扔了过去，小神君在白瑟的面前划过一道弧线，衣袂飘飘一瞬过后，一声痛苦的嚎叫响彻大殿。 大家从宿醉中醒过神来，他们睁大着迷离的双眼，看到了微怒的司命，匆忙之间，殿中鸦雀无声，都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 白瑟强装镇定，却只能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身影。她不想轻易走动，因为原本扶着她的小神君在榻旁跪着，捧着酒壶睡着在地上的小仙子也突然惊坐了起来并大喊了一声“司命神君”。 余音尖锐，在空旷又幽森的大殿中回响。 司命不悦，端着架子轻喝了一声：“滚！” 众人因无序而弄倒了摆在地上的瓶瓶罐罐，一阵“锒铛”的声音过后，众人匆忙散尽，殿中只剩下了白瑟和司命。 司命朝白瑟走过来，他走过来的样子很奇怪，不是步伐不稳，而是他的脑子上好像起了烟一样，古怪得过分。 白瑟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又轻轻晃动着昏沉的脑袋，这才看清，原来司命的手中还端着什么东西，好像是个沉黑的小炉子，冒着幽冥的青火，飘着微浓的白烟，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还挺好闻。 这是何故呢？ 他绝不会平白无故端来一个无用的玩意儿，难不成是嫌弃他这清冷的大殿被他搞得乌烟瘴气太过熏人，所以用这冒着白烟的小炉子熏熏吗？ 可这大殿这么宽，炉子这么小，熏得着吗？ 司命的神情僵硬着，好像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她，他这样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她，又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没有一丁点儿平时阿谀奉承的笑容。 这直勾勾的眼神真令人毛骨悚然，令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怎么……如今她失了势，连司命都冷眼相待了吗？ “放心吧……”一个酒嗝，挡住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再睁眼看司命，醉意上涌，那微弱的自尊心又开始作怪了，她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她自己都不清楚现在这般行为究竟有何目的，结果会如何，这样无稽的举动何时结束，所以又何苦向别人解释良多呢？司命的为人她还不知道吗？他目瞪口呆自然有他目瞪口呆的缘由。 司命略微疑惑，怕白瑟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匆忙问了一句：“小神不明，神女需要小神放心什么？” 好吧，既然司命问了，那她就勉为其难地回答一下。 “知道你向来关爱弟子，所以本神没有凌.辱你那两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 司命言语沉着，口不对心，反正白瑟醉了，依照她的酒品，今日他说过什么话，酒醒之后大概就会全都忘记了。他悠然开口：“他们若能被你凌.辱，是他们修来的福分。” 这，这说的是什么神仙话呢？有这么做人家师尊的么？ 白瑟扶额不解，翻了一个白眼。 第313章 归神卷·永失所爱(1) “哦，先前我坐了一下你的宝座，放心，我肯定不会同你争权夺势的……” “小神知道，以神女之能，想必您也看不上小神这区区文昌宫的主君之位。” 那可不一定呢。 白瑟笑了，笑得无奈，即如此，他为什么还用这种眼神望着她呢？ “那你可是怪我弄乱了你的大殿？还是怪这大殿之前太过……” 他可是怪她将这文昌宫闹得太过喧嚣，影响了司命深夜干一番大事的豪情？ ——糟了！ 可惜，话还没说完，她的头便更重了，不仅是头，全身都被抽走了力气一样。 她险些跌在地上，如果不是司命扶了她一把，她必定要头着地而头破血流的。 白瑟听见司命又叹了一口气，那声哀叹，苍凉无比，响彻大殿。 司命低沉着声音说：“神女醉了，小神扶神女去休息。” 果然！ 然后，白瑟就被司命扶到了软榻之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时，她的身上盖着干净的被子，帷幕已经落下，所有的聒噪声已经消失，大殿内一片宁静。 掀开帷幕，走下软榻，案台上的小炉子仍然冒着白烟，散发着清香。大概是司命用来给她安神的。 昔日阴森的文昌宫在今日显示出别样的光亮，推开大殿的门，她看到了艳阳千里，蒲柳纷飞。 她清洗了脸庞，整装待发，曾浮躁不堪的心在此时宁静得可怕。 今日，是到了尘归尘，土归土的时候了。 所有放不下都得被迫放下，所有不想离开的都要离开。 她是时候回渠渊了。 路途虽远，无人相送，好在时辰尚早，时光慢慢。只是来时兴高采烈，一心期待，去时却满怀不甘，皆是遗憾。 一位十分面生的小神君立在大殿门口，他穿着文昌宫特质的灰袍，想必是司命带着他几个最得意的弟子去昆仑宫了，而其余弟子酩酊大睡，只把这么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弟子留在了大殿门口供她差遣。 “待你师尊回来，你便同他说一声，本神走了。” 小神君弯腰拘礼：“神女的话小神一定禀告师尊，只是先前昆仑宫的人传信来，说有位神君在昆仑宫西院外的梧桐林里等着神女。” “哪位神君？” 这时候，怎会有人约她于昆仑宫见面？约她之人居心何在？这不是故意想让她生出事端么？ 呵！凭什么以为她会去？ 小神君说：“传信之人并未说是哪位神君，只说神女心爱的簪子在那位神君手中，他想当面归还给神女，请神女于辰时末赶到昆仑宫西院，他在那里等您。” 簪子？ 白瑟皱眉，摸了摸自己缭乱的发髻，果然，发髻上空空的，小暖遗留的红簪已经不知去向。 该死！ 白瑟微怒，是谁？动了她的簪子？竟敢拿她的簪子？竟还要挟她！ 那好，便去会会吧！看他究竟有几条命来折腾。 可是……为什么是昆仑宫？她不得不又要踏足那里么？ 好吧，最后一次，为了那支簪子，那是小暖用生命换来的簪子，那是小暖留给她最后的念想。 去往昆仑山的路她已经走过无数遍了，可是没有哪一次是走得像这次这样沉重的。 昆仑山上四处绑着镶金的红绸，各色的彩羽纷飞，连昆仑山的上空也是一片流光溢彩。 龙腾凤鸣，钟鸣琴和，万人空巷，盛况空前，这一定是一场令人难忘的成亲典礼，足以令天下女子都为之羡慕。 呵，羡鸳鸯又羡仙啊。 她挑选了一条去往昆仑山的林间小道，避开可能会遇到的人，她穿过梧桐树，悄然而至西院之外。 林中百年梧桐清荣林立，风遇林辄止，凤于梧桐栖息，灵泽之气茂盛而寒鸦驻足不前。 小道曲折，是修得整整齐齐的石板路，偶尔还有几步高高低低的台阶，全都隐没在丛生的梧桐树林之中。 道路的尽头，几颗千年梧桐斑驳着深褐色的树皮，立于西院之前，掉落着旋叶，守着寂静的一隅。 这里应该许久没有人来过了吧。 一位红衣女子立于苍苍古树之下，衣服上绣着精致的图案，她头戴金色的凤冠，流苏浅动，宝石做的耳坠在阴沉的梧桐林中闪着微亮的光芒。 女子眉目如星，红唇艳丽，浅笑不语，手中把玩着一把神剑，从容地看着白瑟一步步走近。 怎么会是她呢？ 等待她的，不是哪位风度翩翩的神君，而是本该与拂弦拜堂成亲的宵明。 宵明手中的那把神剑啊，是曾经属于她的……昔日，她日日摩挲，与拂弦庭中轻舞，那把神剑也陪伴了她许许多多日夜。 如今它在了别人的手里了，那人还以这样轻佻的姿势把玩着。 失落悄然而至，她还以为会有那么一个人，以旧物相胁，约她立于晨林，然后抛下这千万众生，不顾一切，与她跃下神界，直赴天涯与海角。 终究只是她想多了啊。 时至今日，她怎么还能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呢？ 不该的。 白瑟皱眉，直觉告诉她，可能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呢？霄明只是来宣示主权耀武扬威罢了。 霄明身上穿着红艳的衣裳，她的脸上还泛出轻松又淡漠的笑容。 于是在这一瞬间，无数的厌恶爬上了心头。是愤恨，是无奈，是嫉妒，是不甘。 霄明又要算计些什么？她已经得到了朝思暮想的拂弦，难道还不罢休吗？ 霄明秀眉舒缓，谦卑地拘着礼，笑着说：“神女，你可总算来了，再不来，小神可要走了。” 白瑟学不来这样虚情假意，也不想与她过多纠缠。 “簪子呢？”她冷冷地问着。 “神女何必如此心急？簪子我会还给神女的，哦，不仅是簪子，还有这把神剑呢，虽说神君把它送给我了，但念及从今以后，神女再也不能于我的夫君身旁服侍，所以我这次来，把它还于你，让你日后独守空房或嫁给旁人时也好有个念想。噢！听闻神女爱喝酒，所以，霄明还想请神女去喝几杯我与神君的喜酒呢。” 第314章 归神卷·永失所爱(2) 说完，霄明又笑了，笑得这般明媚且谦逊，笑得这样刺眼又痛心。 霄明，这个集温婉与端庄于一身的明媚女子，是拂弦的心上人，他理应把他亲手铸造的神剑送给她。 白瑟的手微微颤抖着，若不是万不得已，她真的，这辈子都不愿再见到霄明了。这个端庄典雅的女子，轻而易举就能把她的心诛上千千万万次。 冷静，白瑟，再冷静些！霄明只是想要在你面前扬眉吐气罢了，你又怎么能不让她如愿以偿呢？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也一并说了吧，耽误了你的良辰吉时可不好，你大可放心，拿完簪子本神就要走的。” 毕竟，今日穿上大红喜服的，可不止霄明一人，还有一个眉目如画的男子正等着霄明与他拜堂成亲。 只是此时啊，拂弦心心念念的新娘迟迟未到，在这神界三千神君的注视下，他该等得多么焦急？ 呵！可笑！ 得了吧，白瑟，拂弦如凡间戏文里千千万万的负心男子一般，始乱终弃，你何苦替这样的人着急？ 在此，她就不祝他能和霄明百年好合了。 霄明的脸色突然变了变，脸上灿烂的笑容消失，那双眼睛里冒出了阴郁的、恶毒的、仇恨的光。 她停止了摩挲神剑的动作，目光灼灼，言之凿凿，一字一句地说：“既然神女这么说，那神女可要听清楚听仔细了，霄明嘴笨，可不讲两遍。” “……” 有屁快放吧，可别真误了时辰，以免后悔终身。 白瑟立于长阶小道上，她今日穿着纯白的衣裳，只是衣裳上染上了不少污渍，头发微乱，脸色微白，可是依然风轻云淡，仿佛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没有夺夫之恨，没有牵扯几条生死之命。 霄明长眉轻挑，压制住怒火，她厌极了白瑟这样的神情。 呵，不过是装的吧，白瑟昨日荒唐之种种，她已悉数了然于心。 念及此，霄明也淡然了，梧桐苍苍，翩翩落下枯黄的叶。落叶归根，倦鸟还林，虽是朝阳升起，但是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如果结局已经注定的话，又何必在意白瑟此时的无动于衷？ “神女可知拂弦神君为何倦了你吗？”霄明轻笑，“昨日长明灯下，神君为小神抚琴一曲，把剑送给我之后，他说了许多你与神君的过往。神君说，是你三番四次纠缠着他，你那样极力出卖色相的样子，可真是像极了人间的青楼女子，他禁不住你三番四次的引.惑，所以便一直舍不得你离去。可是神君他真的厌倦了，厌倦到对你没有了丝毫的欲望，神君与我情投意合，可是他善良啊，又不忍你伤心，所以便一直没有告诉你实话。呵，我们本想就这么瞒着你的，可是竟然被你发现了。虽然神君说你像凡间卑微的青楼女子一样，可我却不这么认为，你是比不得那些不自重的青楼女子的，毕竟神女你只是空有皮囊，没有风骨，贱而不自知。” 霄明朝白瑟明净的脸望去，她依然立在一棵古老的梧桐树下，不动声色，不言一句。 好在神情终究是变了变。 哼，怪了！竟然还能无动于衷么？真是好脾气呢！不愧是白瑟，是她轻看她了！ 自己平生已经足够隐忍，没想到白瑟却能更胜一筹。 白瑟怒而不发，不过语气已经冷到了极点，她说：“你千方百计要本神过来，应当不只是要本神来听你说这番话的吧。” 拂弦贵为上古天神之子，风度翩翩，即使与她分道扬镳，也应当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霄明又浅浅笑道：“自然不是呢，本神来，是要告诉你一些真相的。神女可知，我的祖母是如何去世的？” 听闻此话，那张较为平静的脸上突然露出了难得的喜色。是的吧，这个女人，听到她祖母的去世，竟然露出了这样可鄙的笑容！ 白瑟反问：“这不应该问你自己么？” 霄明的怒气油然而生！她察觉到自己体内所有强行压制的愤怒、恶毒、怨念在这一刻喷涌，她用仅有的一丝丝理智咄咄逼人着：“问我？呵！可不得问我么？你可知我祖母为何而死？她本拥有歧伯所造之药，是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的！是拂弦神君为了救你拿走了才让她药石罔顾，是你让我的祖母无药可救！所以你本该一命偿一命的，原本死的应该是你才对！白山月只不过是给你做了替死鬼罢了！” 霄明目不转睛地望着白瑟，呵，本该愤怒的是白瑟啊，怎么反倒被激怒的人是她呢？不过白瑟的眼睛泛起了不少波澜，她的眸子直白地盯着她，恍若不可置信又不得不深信不疑。 白瑟愤怒着说：“果然是你毒害了你自己的祖母！你简直丧心病狂！” 是啊，为了拂弦，她早已变得丧心病狂，她失了良知、满腹算计、湮灭了自我。 她早已，不是从前的霄明了。 她自幼体弱，是祖母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的。她用她佝偻的背背起年幼的她，带她越过昆仑的山山川川，饮着清晨的露水，见着黎明的月光。她曾在寂静的夜里，在漫天星光下给她说远古的故事。祖母从不曾亏待她。 可是，她没能得到拂弦，也没有祖母了。 “我丧心病狂？”霄明轻笑，笑意灿烂：“神女啊，祖母因我而死没有错，我会为自己所犯下的错事负责！可是你呢？白山月不是为你而死么？不是为你而背负罪名么？你难道就不感到愧疚吗？难道你就不用偿还她的生命吗？所以她便白白地死了吗？也是，你如此恶毒，用的是别人维持生命的药，又怎会在意区区野鸟的生命？” 第315章 归神卷·永失所爱(3) 祖母早已病入膏肓，她的时日不多了，哪怕拂弦神君送来的灵药也不过让祖母多活了几日而已。 那日傍晚，夕阳晚照，天边滑稽地展露着许多祥云，层层铺展开去，林子里的灵鸟乱飞，衔着野花，谈论着她一点也不想了解的神界趣事。 神界地域广大，神仙众多，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一定办着喜事，那里充满着欢声笑语，谁又能体会昆仑山一隅的几度秋凉？ 祖母饮下巫族之人封存多年的白龙精血来隐藏周身的死气，好在这沉沉的死气到底是覆盖住了，天相并没有发生巨大的变化，只不过是昆仑山上下了一场滂沱大雨罢了。 祖母把她唤到身前，牵上她的手，这双略带温度的手啊，因半生操劳而导致干裂、粗糙、苍老的手如同干枯的老树皮一样。 祖母强忍着身体的不适，问她：“明儿，事隔多年，祖母知道你的心中仍然有着拂弦神君，祖母问你，若是有机会，你愿意嫁给拂弦神君吗？” 嫁给拂弦神君？怎么会不愿意呢？那是她日日夜夜梦寐以求的事啊，可惜神君他何等高洁伟岸，何等坚毅沉着，他，是她求而不得的人。 她神情凝重，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没有羞怯，没有忸怩，她很慎重地回答着祖母的问题：“可是有白瑟在，我永远也走不进神君的心里……” “只要你愿意就好，你好好配合祖母，祖母一定能让你如愿！” 祖母言之凿凿，目光坚定，仿佛势在必得。是的，祖母向来希望她能嫁给拂弦神君。 “可是这种事情又怎么能强求呢？若是神君不娶，我又怎能嫁给他……” “他会答应的！祖母一定会让他答应，如果有了机会，霄明啊，你一定要好好把握……” 犹记得，那天黄昏渐去，屋子里安静得可怕，祖母告诉了她一个秘密。 祖母说，她曾有幸见过这世上最强大的巫神，巫神的力量能让将死之人死而复生，能让已死之人的魂魄重回世间。 这位巫神的名字叫圣阳——此名早已消散于这世间，只有极少数人记得这名曾辉煌于世。 圣阳虽死，可她的名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不能被人提起的，因为上古天神穹无曾败在她的手里。 圣阳与宿盏曾孕有两儿，一人为当今妖界摄政王，一人在其婴儿时期便不知所踪。 当年帝昊与穹无曾派人追查过，并无结果，甚至不知那失踪婴儿的性别。 祖母看见白瑟的第一面就觉得她有些熟悉，也只是有些熟悉罢了，她确信自己是从未见过白瑟的。 可是宿寒逃走的那夜，祖母瞧得一清二楚，她见到了被天帝追杀的白瑟。 白瑟为何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妖界摄政王宿寒呢？她为什么要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呢？祖母思索了许久，终于有了结果。 若是至亲之人陷入险境，又怎能不去救呢？ 祖母说出了她的推测，她说白瑟可能巫神之女，是妖界宿寒之妹，极有可能是妖界的卧底。 她疑惑地问祖母有几分把握。 祖母说八成。 八成？足够了。 霄明摇了摇头，说出了罔顾伦理道德的想法，同时摆上了恶毒阴险的计谋，把祖母也算计在内，她想用将死的祖母谋划着未曾得手的情爱。 祖母她，竟然答应了。也是，这是最疼爱她的祖母啊，不管她提出什么无理的要求祖母都会答应的。 祖母的双眼因为看惯世间风雨而变得灰暗，可是在她说出计谋的那一刻好像闪烁着光耀，她高兴又悲哀。 祖母说：“我老了，而你却羽翼未丰，祖母不能再照顾你了，你向来懂事，今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凡是要多为自己考虑。你记住，这世间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左右情感的人，一种是被情感左右的人祖母希望你做前者……从此以后，你就要独自面对世间的风风雨雨了，不过好在，我的好孙女儿，你终于长大，祖母死也能瞑目了。” 虽然知道那样做的不该，可是她开始期待，开始兴奋，她想要筹谋，从在那一刻起，她变得坚定清醒却又丧失理智。 她没能如愿以偿的让白瑟死于非命，反而白白让祖母搭上性命，让祖母死后仍处于风口浪尖，曝尸于众人眼中，所以她只能再采取下策。 她在赌，赌拂弦会妥协，赌拂弦爱极了白瑟。 在她朝拂弦神君说出条件的时候，她突然产生了期待，她期待神君会拒绝她的条件，如果他拒绝的话，至少证明神君是没有那么爱白瑟的。 那个可鄙的女人，有什么值得被爱的呢？ 可是她与白瑟的明争暗斗，到底还是她输了，输的彻底，毫无转圜的可能。 她也曾偷偷后悔过，如果，当初执念没有这么深就好了。人之大不孝，让年迈的亲人死于非命。 那些该死的偏执啊，让盲目的爱冲昏了头脑，让她以祖母的死为代价空留住了神君的躯壳，让她背负着无数的罪恶和痛苦独活于世。 可恨她贪欲太过，用尽手段想得到得不到的，却又有愧于心。 白瑟额上青筋鼓起，是恼羞成怒了吧。 霄明听到自己连声音都在颤抖着，她趾高气扬咄咄逼人质问着白瑟：“我丧心病狂又怎么样？是我害死了白山月又能怎么样？她不过是一只野鸟所化罢了，哪怕是你白瑟的鸟，她死就死了，你白瑟又能如何？你最心爱的神君还不是匍匐于我的身下？我不过是弄死了你的一只鸟而已，我即将要嫁的是上古天神之子，我的夫君是这天下最厉害的神君，你白瑟又能如何？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第316章 归神卷·永失所爱(4) 说完，霄明发自内心地一笑，顿时劲风四起，桐叶纷飞，她红色的裙摆打着身后苍老的梧桐树，如同一朵在幽冥之处开出的娇艳花朵，美丽且带着剧毒。 她快速拿出别在腰间的那殷红的簪子，用骨节分明的手紧紧地握着，她亲切地朝白瑟说：“喏，神女，这是你最宝贵的簪子，说来可真是讽刺，当年修远殿下都未能从你手中夺走，如今，我却不费吹灰之力拿在了手中……哼哼……” 听闻这样颜色的簪子世间少有，当年修远带着朝德偷偷地四处寻找红色玉石，都未能找到半颗。 她微笑着，带着神力紧紧攥着手中的玉簪朝剑划去。 些微刺耳的声音响起，宵明感觉有风吹起。大风掠过她的发，吹动头上的红绸与步摇。在落满灰尘的古朴西院之前，一只天下绝色的簪子一分为三，一部分化为碎片掉于斑驳的台阶之上，一部分簪子在霄明的手中成为了粉末飞扬于空中，还有一小部分没能来得及被她化为尘土而被白瑟接在了手心里。 呵，就算白瑟神力再高又如何？她宝贵的簪子还不是在她手中化为了灰烬！ 哈哈，白瑟最宝贵的簪子再也没有了哟。尽情愤怒吧！咆哮吧！失去理智吧！ “那么白瑟，你也去死吧！” 霄明手执神剑，用尽神力剑指白瑟，剑气横扫，枯叶纷飞，身后千年的梧桐树也发出沉重的叹息。 白瑟侧身，转眼不见了踪影。 祖母啊！原谅她神力低微，错过了绝佳的机会，可惜啊可惜！ 好吧，反正她也不是一定要杀白瑟，只是要激一激她罢了，她怎么能让白瑟名正言顺而轻而易举地死于她手上呢？ 她要的是白瑟堕入深渊万劫不复！ 几株梧桐被削落了残枝，簌簌的落叶又纷纷落入地上，只留下了古老的梧桐树干，为这荒凉之地增添了不少肃杀和死寂。 白瑟从苍苍古树上跳落，双目怒绝，神力四溢，向她冲来。 她终于出手了！她终于要出手！ 强大的气场让霄明本能地感觉到压迫，于是她挥起神剑变化着招式朝白瑟刺去，近了，很近了，她的神力虽如蜉蝣那般难以撼动大树，但也要竭尽平生所能。 原本晴朗的天空聚集着乌云，林子里的鸟都飞走了。始料未及，白瑟并没有闪躲，而是握住了这锋利的剑。 神力将剑包裹着，白瑟的指缝中滴落着鲜血，鲜血掉在苍褐的石阶之上。 这个女人仿佛不知道疼似的，生生抵住了神剑的锋芒。再一瞬，原本紧紧握在手心里的剑柄离了手，剑被人夺走了。 白瑟的神力连天帝都会忌惮，她霄明又有什么好抵抗的呢？她兴高采烈地看着神剑在空中转了一个圈，剑光闪烁之后，剑柄就被白瑟轻轻松松地握在了手中。 剑气宏大，白瑟神力四起，执剑跃上半空，她大吼着，坚定的声音里透着颤抖：“既然你想死，那你就去死吧！以你肮脏之躯，祭黄泉之人！” 剑穿体而过，她仿佛听到自己脏器破碎的声音，还未来得及感受疼痛，身体就不由自主地腾入空中，一瞬过后又被粗糙且古老的梧桐树给挡住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白瑟飘逸的身姿平稳地落于地面时，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躯，她惊愕了，因为，她被神剑钉于千年的梧桐树上，鲜血染红着苍老的古树，滴在了幽寂之地。 梧桐树上的枯叶从她的眼前簌簌落下，仿佛暮秋之消弭，山川沉寂。 她极力望着前方，很好，意料之中的人皆匆匆而来，他们都一一目睹了她狼狈不堪的模样，也观赏到了白瑟的罪行。 哼！这下，白瑟罪孽深重，当无人可救了吧。 霄明抬眼望着人群，那个人穿着大红的衣裳匆忙奔来，他于人群中极为耀眼，衣衫微乱，那双温柔的眉目尽显悲凉。 他直直望着的，是那个叫白瑟的女子。 是白瑟啊！ 她至死都不能换来他正眼相瞧和一声叹息呢……此生，终归是意难平啊。 不过今日过后，也许白瑟会死无葬身之地，就算她不死，也将不再高高在上了。 她会把她拉下神坛。 …… 天相巨变，乌云突起，滚滚白雪飘飘，因为世上最后一只青鸾已死，造物主也为之悲伤。 这一刹那间，所有人都静默了，为青鸾一族的陨落而悲哀，为年纪轻轻却香消玉殒的霄明而感伤。 白瑟回首那一瞬间，诸神面色皆怒，武器紧握，步步紧逼，不过谁也没有率先动手，这得得益于她的好兄弟烛原，他不顾一切跑到了她身前。 烛原如今是天帝的乘龙快婿呢！ 烛原警惕着，眉头紧皱，神采斐然，仇视着四方，全然不顾太微震怒的神情。 他应该要搞搞清楚立场，如今他是天帝的乘龙快婿呢，跑到她面前是怎么回事？ 她凝重扫过众人，可笑可叹的是，竟然还有几人神情悲伤。为首者，是红衣的拂弦，那双慈悲的眼睛里荡漾着涟漪，他悲伤着，他理所当然该悲伤。 因为婚还未成，妻子却死了。 看到他眼睛的那一刻，白瑟后悔了，她不该杀了拂弦即将过门的妻子，她应该背负着痛苦成全他的新婚燕尔。 第317章 归神卷·永失所爱(5) 无人前去查看霄明的生死，任由她被钉在了梧桐古树之上。 舆论四起，有一个面生的人叫嚣着：“白瑟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残忍地杀害了霄明神女，看来果如卿书神君所言，她是妖界之人，是奸细，是会成魔的！” “末将卿书愿身先士卒，为霄明神女讨回公道……” 卿书极为深沉，脸色铁青，毫不掩饰地藏着愤怒和哀伤。 也有好事者嗤之以鼻：“拂弦神君都未作声，你又何必强出头？” 大家都朝着拂弦望去，他的神色早已恢复如常，他俊眉星目，冷淡的如同这忽来的雪一般。 大家心生疑虑：是啊，拂弦神君为何还不出手呢？他是否还罔顾着与魔神白瑟的情谊？他不出手，天帝也不发话，在场的人，谁又能贸然与白瑟为敌？ 卿书额上青筋突起，他正义凌然：“维护神界太平是本神职责！” 卿书红了双眼，深重的怨怒积于胸腔，哪怕荡平万山千壑也难安呐！ 可是他只能隐忍着，他在等着太微的一声令下，然后将凶手乱刀砍死。 众神在此，这是最好的机会了。可是，天帝却迟迟没有出声。 天帝在等，他等着拂弦做出选择。 拂弦立在雪中，长风吹起他红色的襦裙，他立于白瑟前方不远，似是有意或是无意挡在太微的身前。 拂弦垂眸，冷冷地问：“白瑟，你为何要杀霄明？” 这样清冷的声音，无怒无伤，仿佛死的不是他即将要娶的妻子，仿佛他们之间也没有苦大仇深。 他抬头叹息，白瑟，只要你说出正当的理由，哪怕是千夫所指，我也会护你周全。 “想杀，便杀了。” 不！她怎能如此？ 她……这是在意气用事吗？白瑟啊，你这样说，我该如何救你？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他是上古之神，不能像烛原一样无所顾忌奔赴到她的身边。若他徇私，明目以助，未尽上古之神的责任，那么必定会引发更大的战乱，如果生灵涂炭，三界不安，他又如何对得起为平三界而殒命的父君？他又如何对得起神界众人千万年的尊称？ “你我朝夕相处，你绝不会……” “够了！”白瑟打断拂弦的质问，“事实如此，你希望从我嘴里听到什么答案？” 白瑟微怒，难不成他虚荣心作怪，希望听到她嫉妒失心，为得到他拂弦而杀意四起吗？ 她不愿再说什么。 “拂弦神君亲眼所见，又怎会有误？拔剑吧，拂弦，你我之间做个了结！”白瑟立于风雪中，神情冷冽，满身桀骜与乖戾尽显，神威四散，气势宏大，她冷眼问众人，“霄明是本神杀的，尔等要如何？” 事情变成这样，并非她之本愿，她来此，只是想拿回小暖遗留的簪子而已，原本今日她是要回渠渊的，去见见彦君他们，然后永归故土。 不过今日啊，大概是回不去了。 若是今日众神围攻，她耗尽修为，不与他们苦战的话，侥幸保命也是有可能的。但如果拂弦出手，那她就必死无疑了。 呵，死于他手，也算是她的归宿了吧。 与此同时，议论之声四起，是她从前从未听过的话语。 “是啊，她是要成魔之人……” “之前卿书神君说的时候我还不信……” “……” “住嘴！事实不明，你们怎么可以信口开河？白瑟神女也是你们可以随便诋毁的？” “没想到堂堂白瑟神女竟然是妖界派来的奸细，没准当初宿寒就是她救走的……” “宿寒就是她救走的，青槲前辈早已向霄明神女言明，这还能有假？” “霄明神女也太可怜了些，竟然在成亲之日死于非命……” “白瑟不死，天理难容！” “今日若是放走白瑟，岂不是放虎归山？他日定会酿成大祸！” “魔族未死，神界难安！魔性难改，本性难移，本神愿为诛魔而献身！” “……” “……” 无数唾弃的声音响起，烛原争辩的声音淹没于滔天辱骂中。 白瑟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些莫名其妙的指控，但众口一词，她已经百口莫辩。她没有解释的余地，也没有了解释的心情。 她知道有人布了局，这局犹如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将她网得死死的，让她无力挣脱，徒背骂名。 即使她再不愿，这一切也都发生了，霄明确实死在了她的盛怒之下。 她朝拂弦望去，他眼中藏着悲伤，他的手在颤抖，他与她四目相对。 拂弦在强忍着什么 箭矢已安，弓弩已满，利箭该发了。果不其然，太微发话了，他神威浩荡，贯穿昆仑，他发出了号令说：“既如此，众神听令！全力诛杀魔神！” 在众神拔剑四起之时，拂弦偏过了头，朝着霄明的方向走去。 怎么，连出手都不愿了吗？ 呵，白瑟啊，时至今日，你还盼着拂弦能如何呢？ 她微微惶恐着，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若今日落入了神界之人的手中，那就自戕吧，也好过在无恶境上被混沌之气折磨而死。 她知道，拂弦绝不会如烛原一样的，他不会毫无顾忌地站在她的身边，不过，他不出手也算给了她一线生机吧！ 许多自诩神力高超者已经纷纷朝她攻来，准备建功立业名扬神界。 白瑟心不在焉，一面应对着朝她攻击的数人，一面偷偷看着漫天雪花下的拂弦。 她看着他的背影，他的红衣在风中飘扬，他与被钉在树上的宵明成了这梧桐林里最耀目的颜色。 第318章 归神卷·妖界魔神(1) 雪势浩大，活的这许多年，她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拂弦一步一步朝梧桐树下走去，这区区一会儿，霄明已经白了头，头和双手都耷拉着。 拂弦站在梧桐树下，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拔掉了他亲手铸造的神剑，然后将霄明稳稳地抱在了怀中。 他们的头发在风中纠缠，在风雪的加持下，部分围观的人纷纷退开数步，悻悻的为他们心中永远的神君让道。 石阶仓冷，桐林幽暗，白雪纷飞，拂弦不言一语，走得每一步都深沉，她终是……没有为她停留。 除去刀光剑影之声，她还听到了小孩奶声奶气的声音，那声音清脆无比，于人群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也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小孩儿带着哭腔喊着：“外祖父……外祖父……” 随后，天帝震怒，他甚至没有叫烛原的名字，而是涤荡着神力喊着“孽畜”。 太微说：“孽畜，你想要做什么？还不快点回来！” 白瑟心不在焉，一时不查，让一个极为强壮的神君挥舞着鞭子把她绊倒在地，她匍匐着地，手掌渗出了更多的血，一片雪花落在了她面前，然后化为了利刃朝她的额头飞来，她偏头，额上血迹闪现，微疼。 真是狼狈不堪啊！ 山川摇动，草木枯萎，战火焚天，哀声响彻四野，剑气凌厉，在卿书的带领下不少人执剑刺来，千钧一发之际，烛原挡住了卿书的剑。 白瑟这才缓过神来，她极力稳了稳心神，看了看周围，梧桐林早已成了倾颓之地，四周火势浩大，狼烟四起，但是围观的人不仅没有退散，反而越发了多了起来。 许多神君已经重伤在地。 抬头望去，烛原立在她的身前，他穿的衣裳大概是修远准备的，五颜六色的花附在深蓝的衣裳之上。不过这样的衣裳穿在他的身上却一点也没有将他的英雄气概掩盖掉，她看到了他伟岸且坚定的背影——他竭力挡着神界众人尤其是卿书的拼死攻击。 深蓝的衣裳已经破了，四处都沾染着鲜血，也不知是烛原的还是其他人的。 这是烛原啊，不仅是她白瑟的朋友，他还是天帝的女婿，修远的丈夫，一个弱小孩童的爹。 是她招惹来祸端，不该牵扯到烛原的。 “烛原，你别管我，你快些走！你必须走！” “别废话！给老子振作点！好好应付敌人！” 这是她白瑟的敌人，不是烛原的。 太微怒了，他伸手就把人家一位小神君的鞭子给夺走了，他一鞭又一鞭地打在了烛原的身上。 当鞭子再次落在烛原身上的时候，鞭子将烛原捆了起来，白瑟顺势踢了烛原一脚，他滚在了匆匆赶来的修琼的脚下。 烛原被修琼用神兵利器押着的时候怒不可遏，他怎么也想不到白瑟会踢他，下脚还不轻，怎么就不见她对别人下狠手呢？ 卿书带着众多神官攻来，这些年来，众神潜心修炼，神力已非同日而语，这些无端地争斗啊，似乎比当年在羽山上几天几夜的厮杀还要痛苦，明明她与神界诸人也没有多大的仇恨呀，他们怎么就能够做到舍生忘死呢？ 罢了，就这样吧，一命本该抵一命的。但是她欠的命是拂弦的，她不欠霄明的。 白瑟继而朝不远处望去，一抹红色的身影渐行渐远，也许，这将是她看他的最后一眼了。 在她心灰意冷正准备束手就擒的时候，有神官骑着神鸟匆匆来报：“秉天帝，妖界主将冷风带着近二十万人齐集南天门外，南天门已经顶不住了，请求天帝派人前去增援……” 众人惊呼：“看！白瑟果真是妖界的人，她果真是宿寒的兄妹！她是魔神！” “快看，她的眼睛好像红了，她要成魔了！” “她是魔！” 太微顺着石阶望去，桐林的尽头人群攒动，他没有见到他的好友伫立，太微蹙眉之后下着命令：“众人听令，全力捉拿白瑟！生死不论！白瑟不死，众神不归！” 太微走了，一身轻松，他终于离了这是非之地。 自始至终，他都未真正出手。不是他畏惧白瑟的神力，而是因为拂弦。拂弦的态度已明，他不能拂了拂弦的心意，可他也不能寒了神界众人的心呐！ 这下好了！他必须去掌管大局，若南天门被攻破，天界颜面何在？如果此时，拂弦突然调转回头且出手帮助白瑟，他又该如何自处？ 曾经圣灵的神山狂风席卷，白雪如倾，暗潮涌动，突然又浓雾四起，雨雪并落且狂风癫狂，让人冷得发抖，神力难维，举步维艰。 灵气氤氲的昆仑山成了诡异狼藉之地。 十分难缠的卿书不知为何被人死死拖住了，有人从浓雾与雨雪中冲了过来，攻势迅猛，他的神力四散，招招使劲了全力，但却没有一招落在白瑟的身上，其他攻击的神君反而倒在了地上，一片哀嚎之声隐于浓雾之中。 白瑟只能连连后退，因为出手之人是司命。 司命咬紧牙关压低着声音说：“白瑟，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赶快去妖界……” 司命……竟然也是来帮自己的么？ 司命突然将利剑的剑锋朝向了他自己，手柄被他强压着送到了她的手上，大雾浓烈，形势危急，她没能看清剑的样式，只觉得手感熟悉。 等到看清时，司命已经“哎哟”一声，自顾自地往后跌去很远很远。这摔倒的姿势，也未免太真了些，论演戏，没人能比上司命的。 第319章 归神卷·妖界魔神(2) 司命送来的剑是拂弦铸造的神剑，这那把剑啊，任凭它再天下无敌，她也不要了，因为曾被人染指过，已经脏了。 她把剑朝司命摔倒的地方扔过去，剑似乎能够了解她的心意，在离手的那一刻发出了些微的悲鸣。 在走和不走之间抉择，她最后还是走了，她虽然悲观，但并没有那么想死，她虽有愧于心，但对霄明的痛恨仍然存在。对宵明等人布局谋篇的仇恨，对拂弦冷酷无情的痛苦使她没有那么甘心赴死。 神界的罪名子虚乌有，她神力滔天，凭什么慷慨就义？没了拂弦和太微的阻拦，这神界众人，又能奈她如何？ 她在地上随便捡起了一把剑，赶往了南天门，并从背后偷袭了太微，她偷袭了太微，这就代表神界从此与她势不两立。 可是她别无选择，因为冷风为她而来，而太微太强大了，她不能让冷风死于太微之手。 冷风果然是来接她的，奉宿寒之命，为了接她带着千军万马几乎倾巢出动。 冷风说，妖界的人几天前收到消息，说今日诸神会于昆仑围攻她白瑟。 几天前就收到了消息？ 她私下问冷风，谁人将消息告诉宿寒的？ 冷风回答，是妘小卿。 那个曾潜伏在神界的女子，那个不顾危险救宿寒于险境的女子就是妘小卿。 从神界到妖界的路程很远，妖界众人和她逃亡了三天，军队已折损过半。后有追兵，前有阻碍。思虑再三，冷风只能带领大家铤而走险翻越羽山。 羽山上的结界使其亡灵受制于此，这些亡灵啊，积聚着日复一日的怨气，经久不散，恍若冥冥之中有人催动他们一般，穷凶极恶，在阴暗幽森之地，沉沉瘴气之中，散发着凄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他们虽然没有嘴，却撕咬着人的血肉，没有锋利的刀剑，却能让人流血不止，没有如巫神一样的摄魂之术，却能让大家精神不济，疯疯癫癫。 好在这羽山之阴魂尚还比不得无恶境之上的，白瑟也不是孤身一人。只是将士在此又折损了许多，哀鸿遍野，咒声凄厉。 这不是她所想要看到的结局，但她已经竭尽全力去保护众人。 从羽山之上逃脱，大家都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可羽山之下的冥河里还镇压着无数白龙。 不知冥河之深浅，也无法忖度白龙之心情。 哎！若不能破上古巫神之力使亡魂消散于天地或引于忘川，不能入冥河斩玄铁之链救出近百的白龙，这羽山将永远是阴山，白龙永无自由。 越过羽山尽头之时，众人皆立于冥河河畔，因为有白龙在此，浓烈的白龙之气使得无数亡魂不敢靠近。 河面开阔，波涛汹涌，黑色水面一眼望不到尽头，白瑟正思索着该如何渡河时，数条白龙浮出水面，这些白龙啊，每一条都瘦不堪言，曾经洁白的龙鳞早已没了光泽，每一条龙的身上都有着无数的伤疤，它们的脖子被铁链锁住了，他们被禁锢着，被抽走了龙筋，失去了自由。 正当大家举剑抗敌之时，龙吟传遍天空，这声音让人震撼。 其中一条白龙龙声清脆，它说：“我白龙一族愿以身为桥，渡大家过河。” 它们架起了能度过冥河的桥，它们仍然昂着身躯渡众人过河。 他们可是上古的龙族，本该遨游于天地的角角落落，如今却被永囚于此，生不如死。 她想到了她曾死去的小妖，那傻得可爱的小暖，周身也散发着浓烈的龙气。 白龙之气。 他的遗愿就是她能常戴着他用血浸染的红簪，可惜，她却没能保住簪子。 白瑟和冷风注视着最后一批人度过冥河后也踩上了其中一条白龙的背，她轻轻地踩着，害怕踩重了会伤了早已不堪一击的白龙。 也许是太过小心了，又也许是体力不支的缘故，她掉入了冥河，冥河之水太冰了，奇寒入骨，刺得人疼痛不已，让人动弹不得，无法呼吸。 河水涩得眼睛生疼，可是不知为何，她信念一动，强睁着眼睛，她要看看这河里到底是一番怎样的光景。 呵，水里也没什么，不过是有无数的玄铁拴着无数的铁链罢了，还有无数龙骨残骸随着河水起伏跌宕四处冲荡而已。 这样的景象有什么好看的呢。 耳朵嗡嗡的，水咕隆隆地冒进了她的耳朵里，她好像听到冷风正焦急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白龙卷起了她的身体，径直将她送到了对岸。 白瑟踩在了大荒的土地之上，回头再看时，那条白龙卷起水花已经沉于冥河之底。 玄铁她是曾砍断过的，只要有利器在手，并不难。 唉，早知道就不负气了，如果她接过司命递来的神剑该有多好，她这该死的傲气总让人后悔不已。 但，下一次站在冥河河畔之时，便是她救白龙出苦海之日！ 越过大荒，白瑟被冷风带回了胥缈宫，胥缈宫不似太微的宫殿那样金碧辉煌，它只是大一点，十分简朴，阴冷中透着森森的寒气。 宫中静谧，只有两个侍从守在黑色的王座旁，王座上坐着一个男子，束之金冠，长眉弯弯，穿着一身大紫的衣裳。 定是妖界之主不错了，可是他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呢？ 是墨永宁吗？好像是他。 她见到了高坐王座的墨永宁，他华服显贵，眉眼如初，少了些忧郁，多了倦容。 这谁能想到呢？凡间的的小倌哥会变成了妖界的王君！ 墨永宁笑着，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亲切而略带羞涩。墨永宁快步相迎走到她的身前，笑着唤了一声：“姐姐。” 他没有料到倾巢所救，竟是在凡间认识的人。 他再一次唤着白瑟：“姐姐，你终于来了！” “是的，我来妖界避难了。” “从今以后，这儿就是姐姐的家。” 这嘴仍然像抹了蜜一样的，真会讨人欢心呢。 白瑟看了看四周，仍然没有见到宿寒。她很想见一见宿寒，她想问一问他事情的真相。 她想知道，她是否如神界之人所说，是宿寒之亲，是魔神。 第320章 归神卷·妖界魔神(3) 她生于草野，孤独无奈时，总会产生一些幻想，幻想有朝一日，双亲在侧，立于黄昏，粥也可温。 如若她是宿寒之亲，为何多年来都不与她相认，如若她与宿寒毫无关系，为何他会令冷风在她危难之时相救？ 她出神之时，耳畔有人轻声呼唤：“姐姐！” “哦。” “姐姐多日辛劳，不如我带姐姐去北宫静云居休息吧。” 墨永宁说要亲自送她过去，不过被她拒绝了，她客气地说：“王君的恩情，白瑟已感激不尽，但是王君日理万机，怎可再让您为了这些小事而烦忧？冷风带路就可以了。” “姐姐这是与我生疏了吗？” “没有的，想必静云居也不远，让冷风带路就可以了，我刚好还有些事情想要问他。” 就算永宁年龄再小，也是妖界之主，怎敢劳烦他鞍前马后？不跟他客气才怪呢！但冷风就不一样了，毕竟是曾跟过她多年的小妖，哪怕世道多变，她对他也是信任的。 墨永宁收了笑意，仿佛有些不开心，他说：“多年未见，姐姐还是见外了。不过姐姐想要让冷将军带路，便让冷将军带姐姐去吧，晚些我再来看姐姐。” 她淡然点头，冷风跟在她的后面。去到静云居时，她用神识探了探四周，除了冷风，便只有几个侍从了。 白瑟终于有机会好好询问冷风：“宿寒呢？” 冷风蹙起了眉头，忧愁尽显：“摄政王他自从神界回来之后，便一直昏迷，偶尔清醒也不过一两日的光景……他命我率兵出妖界之时，巫族的神女说，摄政王有神魂离体之兆……” 神魂离体？这……是要永逝了吗？怎么会？ “快带我去见他。” 冷风有些犹豫，白瑟问：“怎么？难道还有什么顾虑不成？” “没有……只是老大你多日劳累……” “无妨！带我去见他！” 妖界的天空是灰蒙蒙的，乌云蔽天，雨水滚滚，北宫七十二院都笼罩在大雨里，宿寒养在了七十二院中的主院长秋殿。长秋殿门窗紧闭，她能感受到潜藏在四处的缕缕魂灵皆朝长秋殿奔去。 透过大雨声，传来奇怪的笛音，这哀愁的笛音是她游乐人间千百年都不曾听过的古老音调，诡异且刺耳，仿佛在召唤着什么，令人极不舒服， 这事恐怕不简单，为了出现什么意外，她止住脚步顿步不前，轻轻问冷风：“长秋殿中是在做什么？” 肯定不是在歌舞升平，普庆太平。 “许是妘小卿命人在吹奏着巫族的曲调吧，听闻摄政王的母亲是上古巫神圣阳，那位吹笛之人来自巫族，精通巫术……” 她在为宿寒做这样的事情么？她竟有这样的资格？她是宿寒或是墨永宁深信不疑的人么？宿寒果真已经到了生命垂危的时候么？ 白瑟的心微冷，难道她才找到的亲人就要历经生离死别吗？ 不，不会的，白瑟啊，请你不要多想！一切都未成定论，你与宿寒，目前什么关系都不是，你质疑别人的资格，难道你就有立场去担心宿寒吗？ “妘小卿？她是什么身份？” “她是先王带回来的女子，是摄政王的心腹，先王去世后，便留在摄政王身边，为摄政王所用，而且……” “而且什么？” “妘小卿她手段非凡，胆识也过人，昔日，摄政王清醒时，妘小卿自荐，以摄政王妃之名助王君一臂之力，摄政王没有反对。” 妘小卿竟然还有摄政王妃之头衔？如此，她的地位非同一般，当是这妖界数一数二的人物呢。 “她是何种神兽所化？” “我曾听摄政王说过，她的真身是一只猰窳兽，不过她虽是女子，却神力高强。” 什么？也是猰窳兽所化？ “她的神力比之你如何？” 冷风低下头说：“丢老大脸了，她的实力我丝毫不能与之匹敌。” 丝毫？ 竟如此厉害么？连冷风都不及她神力高强？ “她本姓什么？你可知她未入妖界之前在哪里修炼？猰窳一族，她可还有其他亲属？” “不知道了。” 忽然雨小了起来，白瑟与冷风踏上长秋殿的台阶，他们在殿门外等候了许久，雨滴从屋檐下滴落，溅起的雨水打湿了长廊。 四处仿佛很寂静，白瑟只能听到笛音，她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她怕自己打扰到了宿寒。 她有些紧张，不知道等会儿宿寒见到她，会流露出怎样的神情呢？是欣喜，还是其他？ 忐忑的心让她不由得记起在无恶境见到宿寒时的情景，那时，她见到了无恶境上囚着骷髅的囚笼，玄雷滚滚，飓风狂飙，即使强大如她，也曾感到害怕。 惊雷震耳欲聋，被玄雷击中时，她倒在血泊之中。过了片刻，她恍然听到有人正声嘶力竭地唤着她的名字。 他唤着：“白瑟……白瑟！起来！快起来啊！” 他忏悔着：“是我错了！白瑟！醒一醒！快醒过来！” 他乞求着：“父神在上……求您庇护白瑟醒来，哪怕成魔也好！” 那时，劫后余生的她还以为只是自己被雷击中而产生可笑的幻觉罢了。如今仔细想一想，如果那时所听到的声音不是幻觉呢？ 如若果真是宿寒在唤她，难道他那时就已经知道她尚不明确的身份了么？ 如果，她是说如果，如果自己果真是宿寒的亲人，在无恶境他被禁锢住时，他该有有多伤心绝望啊！他的双手被白龙之筋困锁着，他竟徒手挣脱出一只手来，用那只鲜血淋漓的手紧紧地将她护在了身前。 白瑟望了望紧闭的门窗，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恰逢笛音停止，她听到了屋内之人深深的叹息，随后，屋中之人脚步轻启，他们打开了门走了出来。 第321章 归神卷·妖界魔神(4) 屋中走出来两个人，妘小卿红衣似火，神情哀伤，另外一人也是女子，她个子小小的，却偏生长得很机灵，手执着长笛，昂首挺胸跟在妘小卿后面。 妘小卿向她行了礼皱眉问：“白瑟神女此番前来是来看望摄政王的吗？” 妘小卿的记性真好呢，事隔这样久，她还能认出她。 白瑟不愿与她寒暄，点了点头便进去了，她听见冷风说：“神女远道而来，十分担心摄政王，所以前来看望。” 妘小卿再没有说什么，径直离去了，毕竟宿寒是白瑟传闻中的兄长，他待她也不一般。 长秋殿很大，屋内燃着长明灯，窗户全都用黑布给封着，殿内散发着许多药草的香气，与此同时，一股森森寒气也从屋中迸发出来。 白瑟朝床榻之上望去，宿寒穿着黑色的衣裳躺在上面，他闭着眼睛，脸色苍白，仿佛人之将死，失去了生机。 看到宿寒这样的脸色，她有些说不出的难受。她运足自身神力，缓缓注入宿寒的心脉。 可是宿寒的心脉闭塞，她的神力根本就起不了丝毫作用。 “他……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 冷风竟然没有回答她。 应该还活着吧，毕竟他的心脏还在跳动着。 也许是近来受到的打击太多了，所以她难受得厉害，她为宿寒盖了盖被子，悄然出了长秋殿。她非医者，救不了神魂离体的宿寒，而她所知的上古神医歧伯已逝，她再找不到医术高明的第二人。 白瑟于静云居闲住了十日后，冷风去主殿了，听闻是三百妖族首领聚于胥缈宫，不知意欲何为。 白瑟嘱咐冷风，若主殿之上有任何变故，立即差人来找她。她虽然不是很懂治国安邦之事，但她神力之强，除却宿寒和拂弦，应当无人能及。 出乎意料的是，那天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只是日暮时分，墨永宁先冷风几步，来到了静云居。 暮色苍苍，静云居的屋顶上已没有半抹余晖，屋檐整整齐齐，院中宽敞，杂草不生，虫鸟未停。她实在无聊得很，便在院中看了看夕阳晚照，听了听远处的蝉鸣，等着夜幕到来，星星升起时，也许会困意来袭，她就可以安然躺在床上，等待明日到来。 也许明日，冷风会找来一些话本，或者命人做一些时兴的食物，或者……宿寒会醒吧。 宿寒醒来，这是她最大的盼头了。 她穿着褐色的衣裳，坐在台阶上，看了看远处。一抬头，她便看到门口抿着嘴含着泪的墨永宁。 他的脸庞稚嫩，腮边挂着一滴泪，他的身后空无一人。 这是怎么了，堂堂妖界之主，怎么会是这样弱小又可怜的模样呢？ 在白瑟与墨永宁对上眼的那一刻，他冲了过来，钻到了她的怀中，他说：“姐姐……神女姐姐，你帮帮我吧！只有姐姐能帮我了，我真的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傻瓜，坚持不下去也得坚持，没有人能是永远的依靠，最爱自己的人不是，最信任的人不是，到头来每个人都只能靠自己。 白瑟拍了拍墨永宁的肩膀，轻轻地抚慰着他：“怎么了永宁？别怕，我会帮你。” “真的吗？不管什么事情姐姐都帮我吗？” “真的。” 不久，白瑟曾救过宿寒的传闻在妖界传开，加上从神界到妖界一路上展示的神力还有墨永宁莫名其妙的尊崇，白瑟自此在妖界混得风生水起。 墨永宁是十分贪玩之人，无心治理妖界，没有了宿寒的帮助，而他又十分不待见妘小卿，于是白瑟便成了墨永宁的依靠。 墨永宁啊，只是上古天神穹无与凡妖所生之子，神力平平，没有超凡的智慧，也没有蓬勃的野心，他只是想衣食无忧，在无聊的时候能够唱歌听曲，能纵马奔驰于大荒之上，如此便心满意足了。 可是他却被迫做了妖界之主，他只能坐在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王座之上，战战兢兢地藐视四方。 后来，墨永宁杀人靠着白瑟，治乱靠白瑟，决策也靠她……妖界元老骂他不学无术私德败坏靠她，她也有不耐烦的时候，那时，莫永宁就会泪眼汪汪地抱着她的胳膊说，神女姐姐，除了你，我再没有亲人了，你是这天下最深明大义的，你是最善良大度的，最爱我的…… 诸此云云。 这卑微可怜的模样，我见犹怜。 于是她更加痴迷于修炼神力，抵御神界侵扰，帮着墨永宁安邦治乱，开荒处瘴，引水种地，过了大概三十年吧。 最充实也最难熬的三十年。 这些年里，她滴酒不沾，她无往不胜，她毫无空闲，她不近男色。 她想，若是宿寒清醒着，也一定会做这些事情的。 可是宿寒从未醒过，而她再也没去过长秋殿。 去长秋殿做什么呢？徒增悲伤罢了。 后来的某一天，冷风用来监视妘小卿的心腹禀报说，摄政王妃穿着神界将士的衣服出了大荒。 白瑟数着日子，妘小卿十天未归。说实话，眼巴巴地等着她回来的日子真的十分难受。 妘小卿回来时是在一个午夜，那夜星云惨淡，冷风席卷，白瑟在胥缈宫四处走了走。当她从临宗院出发去往静云居时，她终于看到了妘小卿，她手中拿着一把剑，寒光四射，阴气逼人。 妘小卿所执之剑白瑟认识，这把剑是妖界之先主墨茗茗的，是传闻中的无霜剑，她曾被重伤于此剑之下，药石无医。 这剑而今应当在宿寒手中，妘小卿拿这剑做了什么呢？ 妘小卿神色疲惫，满身血腥味，她捂着肚子，走得踉踉跄跄，好像受了重伤，想必她所惹之人来头不小吧！ 白瑟穿着黑色的衣裳屏息凝神看着妘小卿进了屋，然后关紧了门窗，遣散了屋中侍从。随后屋中神力微微涌动，一股若隐若现的龙气夹杂于涌动的神力与血腥气之中。 妘小卿是猰窳兽，怎么会有龙气？除非……饮其血，食其心，以其筋骨铸自身筋骨。 天亮时，冷风的属下传来消息，神界修远公主之子遇刺，险遭毒手。 疑云四起，白瑟让冷风亲自去调查妘小卿与鹿吴山猰窳一族的关系。 几经曲折，两年后，白瑟从陆陆续续的消息中几乎可以肯定，妘小卿就是卿书的妹妹，曾经生了一场重病而以烛龙为食重获新生的人。 烛原醉酒消愁的一幕幕尽显于眼前，他于昆仑山挺身而护的样子仍然是她难过之时少有的慰藉。在这大千世界之中，寻找一个人谈何容易？烛原寻了她很久很久，可是每每都会产生遍寻不得的失落与无奈，多少次黄昏时的伏案与深叹，都是他对于故人的愧疚与自己无能的愁苦，是大仇不能得报的忧伤。 原来烛原的仇人藏于妖界，隐姓埋名。 第322章 归神卷·妖界魔神(5) 可是，该不该告诉烛原呢？烛原是神界公主的丈夫，而妘小卿也是是妖界举足轻重的人物，是宿寒……名义上的摄政王妃。 妘小卿于烛原有仇，可是于宿寒来说，好像有恩呢。 神界和妖界本就不和，如果这件事情没有处理好，因而挑起了神界和妖界的纷争，她便成了万死也无法谢罪的人。而且，现在也没有机会将此事告知于烛原。 她只能暂且压下心头的秘密，默默回到静云居中，算了，等思虑周全再另作打算吧。 妘小卿回来的第二天晚上，群星毕现，星光璀璨，血月当空，流星阵阵，是个十分凉快的夜晚呢。 近来妖界安定，百姓富足，她闲来无事呢。 不知道烛原的孩子怎么样了，说来惭愧，她只在那个小孩儿小的时候见过几面，为了庆祝小孩儿的降生，象征性地送了小孩儿一块长命锁而已，听闻他遇刺，不知伤势怎样，可有大碍？是否有性命之忧？不知道小狐狸在神界怎样了，它有没有被烛原收养着？ 月亮当空，虽然红得怪异，但好似也别有一番风情，伴随着清风阵阵，蝉鸣声声，不如四处走走吧。走走也挺好，冷风难得没有跟在身边。 白瑟踩着黑色的石板路，绕着北宫众院走了许久，这胥缈宫除了院落多点，也没什么好看的，虽然一些偏僻的地方长满了花花草草，但是天色苍苍，也赏不出什么景色来。 住在胥缈宫的人不是很多，所以略显寂寥，静悄悄的夜空下，只有少许的侍卫在慢悠悠地巡逻。踏着星光，迎着夜风，穿过一条宽大的十字路，她停步在两颗珠树之下。 珠树在神界是少见的，更不用说在人间了，两株苍老的古树听闻在此已经千年了，它们在寂夜中散发着淡薄的香气，珠树在血月的映照下也没能显出半分光彩，黑黑的影子斜射在地上，仿佛亘古地守着不远处的殿堂一样。 透过幽暗的月光，直视长长的门庭，她看到了石刻的宽宽的匾额——长秋殿。 她竟然走到这里来了。 长秋殿的门口仅仅伫立着四个侍卫，这些侍卫的神力恐怕不低了，因为她才走出珠树的影子，那四位神侍便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待彻底将她看清之后，才放松下来朝她打了声招呼。 他们说：“见过神女。” 今夜长秋殿的笛声没有响起，白瑟步履轻缓迈上台阶，轻启下巴，问：“摄政王可是仍然安置于此？本神于他多年未见，既然来了，便去看看他如何？” “禀神女，在里头。” 他们还很得体地打开了门，待白瑟进殿之后，他们又很贴心地将殿门关上了。 殿中森寒，一股冷气瞬间便蔓延至全身。不仅如此，殿里似乎比外头更加昏暗，好一会儿，白瑟才看清其中的光景。 长秋殿很大，是这胥缈宫最大的宫殿，可是这偌大的殿堂之中，不知为何却只燃了一盏长明灯。殿中物件稀疏，只零零落落地摆着一二明珠与花瓶，无霜剑立于案台之上，不易察觉的灵气散发于四周，好像在悲鸣。 剑所指的方向，白瑟看到了一幅画，她拿着烛台走近细看，画中人是一位女子，她红衣绝色，金簪耀目，骑着神兽，眉眼恣笑，英姿飒爽。 那一眉一目，一笔一画该寄托了绘画之人多少思念才能将它变得栩栩如生？ 可是画已经渐渐模糊了，白瑟看了看挂着画的石墙，墙上潮湿，冒着细小冰凉的水珠，浸染了某人的高作。 白瑟将烛台摆在案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移步榻前，她有点害怕，于是便不由自主地捏紧了自己褐色的衣裙。 榻上的人如多年前一样，双目阖闭，嘴唇发白，骨瘦如柴，唯有衣冠整整，轮廓斐然。 白瑟伸出手，运足神力，犹如多年前一样，将神力探入宿寒的身体里。 怎么会？如今她的神力又精进了许多，是纯正无比的神力，怎么还不能让宿寒吸收，让他的心脏猛烈跳动，使他之鲜血畅通呢？ 忽然，笛声四起，发声于高墙之下，不仅笛音，还有长哨与长琴之音飘荡于整个长秋殿，这些声音忽高忽低，音色刺耳古怪，音调起伏不定，像夜晚进行在荒山野岭看见枯骨孤坟一样令人毛骨悚然。与此同时，阴冷的风透过封住窗的乌黑的布窜进来，帘布飘起，紧闭的门也被风吹开了，长明灯熄灭于风中，屋中顿时完全黑暗起来。 此时，应该是午夜了吧，乌云齐聚，血月隐没于云里，白瑟挡于宿寒身前，看着门口的侍卫走到了高墙之下，避开了这幽冷的风。 穿堂的风无一不朝着榻上之人而来，这风中，或许有宿寒的魂灵吧。 忽然，这些音符又变化了节奏，吹出来的每个音符急促而悲凉，每声哨音都持久而尖锐，让人微微头疼。 白瑟皱眉，难道长秋殿每夜都如此故弄玄虚的吗？这样真的能让宿寒清醒吗？ 可怖的是，白瑟的背后突然伸出了什么冰凉的东西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她本能地想甩开，可一想到可能是宿寒的手，她便忍住了疼痛。 是宿寒，他要醒了吗？ 不，没有，于朦胧中，她清楚地察觉到宿寒又倒了下去，他冰凉的手也松开了。于此同时，无数冷风伴随着奇怪的曲调都聚集于她的身上，邪风刺骨，她就像魔怔了一般，她的脑袋里突然窜起了无数的声音，她仿佛听懂了每个音符的呼唤与乞求，她能感受到曲调中包含着强烈的悲伤与希望。 不仅如此，一些莫名奇特的幻像喷涌而出撞击着她的脑袋，一座雪山之下，苍茫一片，一个女子重复着咒言，然后血泪横流，与人厮杀……悲嚎声不觉于耳中，声声哀怨，她不知道是谁的……她的意识中突然出现了一些古老的声音，声音苍凉，在念着古老的符咒，这些古老的语言好像能与殿外奇特的音符相呼应，让人精神亢奋，心血澎湃。 第323章 归神卷·妖界魔神(6) 白瑟大汗淋漓，闭着眼睛跪倒在宿寒的榻前，头好像撕裂般疼了几许，她心悸难受，她想极力稳住自己的心神，可是怎么也稳不住，她的灵魂仿佛撕裂了口子，就像无数的东西侵入她的身体，穿体而过，让她痛苦，不能动弹。 随后幻像更加清楚地显现，她清清楚楚看见了宿寒。宿寒立于雪山之上，忘川河畔，他不惧忘川河中滚滚的黑水，无视自下而上乱窜的白雪与哀怨纠缠的灵魂，他淌入忘川河上，浮入冥冥虚空，竭尽所能，他苦苦追随的，是那相似于却不是墨茗茗的几道虚妄的灵魂罢了。 她仿佛能感受到宿寒当时的痛苦与悲凉，忘川河中那几道魂灵碎灭，消散于混沌之间。宿寒收了神力，心如死灰，倾倒于忘川之间，任由混沌之气攻击。 头脑中咒语的声音越来越大，一遍又一遍地窜了出来，仿佛在催促着她做什么一样。 “小暖儿，请你不要救我……” “不要救我，小暖儿。” 这是贯彻她灵魂的声音。 在痛苦与煎熬中，白瑟把咒语给念了出来，她知道，也许这样才能救宿寒，比起妘小卿搞的那莫名其妙的乐曲更加行之有效。 风停乐止，意识快要耗尽之时，妘小卿带着人走入了大殿，她穿着火红的衣裳，点燃了长明灯，她身后的巫谨收起了长笛，查探着四方。 妘小卿蹙眉，先是将宿寒查探了一番，确定其依然如往常一样毫无生机之外，便把目光投向了她。 她质问：“敢问神女，对摄政王做了什么？” 白瑟没有搭理她的闲情，只是强撑着即将爆体而亡的疼痛从地上爬了起来，随后，妘小卿攀住了她的肩膀不让她走，她再一次质问：“你究竟做了什么！” 白瑟心绪不宁得厉害，因为记忆与记忆之间错乱铺陈。她只是红着眼睛看了一眼妘小卿，那带着怒气的一眼，没有多少威力。因为妘小卿使用了神力，阻止她不让她行动。 白瑟怒从中来，无需刻意运功，神力便如洪水一般冲了出去，随后长明灯再一次熄灭，妘小卿被撞上了石壁，长秋殿倒，灰尘扑天。 胥缈宫众人从睡梦中醒来查看情况时，白瑟极力压制着身体里乱窜的神力，凭借着超强的意志倒在了静云居。 她不知道，她是上古巫神的后代，能与人灵魂并融。 自此，白瑟有着宿寒的意志与思想，有着他的记忆与情感，有着他的孤傲与野心。在一次一次的思想碰撞之中，在记忆与记忆的交融之中，她强大且暴躁，她忧郁且敏感，她更加理智，她有了双重的仇恨。 她有的时候甚至分不清自己是谁。 她挥剑斩了囚困白龙的锁链，放出了白龙。他消除了羽山的诅咒，驱散了羽山之上的瘴气，削平了羽山的山体。她彻底成了神界的敌人。 神界之人屡屡侵犯妖界，他们给她起了一个尊称，神界之人称她为“魔神。” 她成了人人惧怕的魔神。 在神妖大战之前，拂弦曾经找过她。 他差人传信入宫，说在苍眠南的客栈里等她，她直接无视掉之后的第三天，拂弦竟然兀自出现在她面前。 呵，他竟还敢出现在她面前，且是黄天白日。 许久未见了，再见时只有仇恨，无悸动。 已经是冬天了，妖界未曾下过雪，拂弦穿着白色的敞篷，也许是他把头发都梳了上去的缘故，他的眉宇之间多了几分清秀干练之气。 不过那张脸啊，仍是关怀苍生的模样。 拂弦见到她时不曾犹豫，他说：“白瑟，同我离开吧，我们找一处避世之所，从此不问世事。” “本神为什么要离开妖界？妖界虽然不如神界繁华，可本神甚是喜爱这儿。” 这儿可是她落魄之时唯一的依靠。 随后怒从中来，她想起了拂弦于昆仑山上亲吻霄明时的放荡，想起了是他和太微重伤了茗茗，她想起，是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把宿寒囚入了无恶境。 她拔出无霜剑，冷冷地笑着：“哼，今天，本神是不会离开妖界的，不仅如此，你也走不了！” 拂弦得把命留在这儿！ 白瑟虽然笑着，拂弦却感觉到了无常的冷漠。直到利剑相向，她神力逼人，招招致人于死地。当锋利的剑刃刺入他胳膊的时候，拂弦这才相信，白瑟是真的变了。 不再是从前爱笑的女子，她望着他的眼睛里也没有百般柔情。 拂弦走了，他不愿与白瑟交手，他幻化成了普通人，隐藏于人群中，可是却只能亲眼看着白瑟下达指令：“拂弦竟敢闯入我妖界，现在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本神要以拂弦为祭，奠我苍生！” 那天，她找遍了整个大荒，都没能找到拂弦，他跑了。 蒲柳剩下光棍，秃鹫在远处盘旋，白瑟望着空空的街道出了神。 这街道是陌生的街道，四周也没有故人的影子，冷风突然走上前来说：“老大，该回去了，妖王摆了酒席，等着你回去听他唱曲。” “本神还有事……” 神界以及众多人间的修炼之士，他们屡屡入北荒，要替天行道，呵，甚至连妖界都有除魔卫道之人。 她是名副其实的罪人，常有人暗自前来胥缈宫诛魔弑神。 如此，那便索性坐实了这罪名吧，既然她注定要遗臭万年，就该弄出点翻天覆地的动静来，也好过有名无实，空背骂名！ 妖界之所以被成为妖界，除却从前墨茗茗率领众妖战败于拂弦手下被拂弦将北荒之地命名之外，还因为有许多原生的、穷凶极恶的妖兽蛮横于丰山之北，迫于上古天神穹无的力量，永不能出。 而今，她要去放出这些妖兽，除此，她还要将妖界所有闻名的、桀骜不驯的败类、罪犯皆放出于妖界，让他们用自己的实力为自己争得立足之地。 反正她也不怕这些妖兽被招安，被屈服于能人志士之手。 哈哈！神界那些道貌岸然之人该恨透她了吧！ 第324章 归神卷·妖界魔神(7) 可翩翩墨永宁看不透这事实，他不能容忍妖界有任何诋毁她的话，每每听到有人谈论她，他就会大发雷霆。 墨永宁虽年幼且荒唐，可他到底是万民之主，他忧虑着妖界的存亡。 他改了他纨绔的做派，日夜不思，愁容满面，他开始寻思着要为妖界做点事情。 妖界有禁地，在青水之西，镇压着上古凶兽穷奇。墨永宁想，若有上古的凶兽帮忙，就算解不了眼前的危机，或许也能助神女姐姐一臂之力呢？这样神女姐姐就不会太辛苦了。 他的想法是这样简单，他的愿望是多么纯真。 大雨滂沱，白瑟静坐临宗院，将神识探入空中。形势不妙，苍天与大地之间气息混乱，灵力混杂，这雨水恐怕会造成妖界洪水泛滥。 电闪雷鸣之时，冷风锤开了临宗院的门，雨水淋湿了他全身，他的头发僵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看起来就像落汤鸡一样滑稽可笑。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冷风也失了风度？ 冷风可能还呛了几口水，因为他说话有些不利索，他跑到她面前故作从容地说：“不好了，王君去了青水之西，那是镇压上古妖兽的地方，王君此番恐有性命之忧。” 墨永宁闯入青水之西，身陷囹圄？ 墨永宁三个字，平时在她心中根本就是若有若无的存在，可是此时，听到他出事了，怎么突然心慌得厉害呢？ 不，永宁绝不能出事，他年龄尚小，善良且天真，他是妖界的希望。她绝不能让他出事，绝不能！ 她突然焦躁起来，心中如火烧一样难受。她挥手取过了无霜剑，便立刻要奔赴青水之西。 若永宁有什么三长两短，她能怎么办呢？最多也不过是杀了妖兽以平心头之愤罢了，就算妖兽抵命，永宁若不在了，她又怎能心安苟活于世？ “您别急，妘小卿已经赶去救他了。”冷风补充。 这叫她如何不着急呢？永宁他与茗茗血脉相连，是她在世的唯一的亲人！ 青水之西是没有雨水的，那里尘土滚滚，荒芜一片，在一片荒芜中，万顷紫火在熊熊燃烧着。那是天火，能炙烤万物，凡人触之就会被化为灰烬。紫火的周围，躺着众多的尸骨，鲜血横流，死状惨烈。 她执剑而去，腾入高空，看到了紫火之下的万丈深坑。从深坑中传来虎啸龙吟般的声音，像是豪爽的欢笑，也像是暴怒而骄傲。 深坑之上，除了紫火炙烤，还有万千兵器刺入土里，兵器上承载着许多神力，它们有序地排列着，仿佛组成某种阵法一样，压制着坑中的妖兽。 无数剑在地中抖动，仿佛即将脱离大地与人争斗一般，剑气涛涛，使得周围气浪涌动，若是修为低下者，恐怕早已被吓破了胆吧。紫火炙烤，如若不是有着强大的神力，恐怕她已经连灰都不剩了。 即使是她，面对这样的阵法也稍觉难受，仿佛皮肉会被烤干皱，血气会被蒸空一样，她忍着炙烤，跳入深坑之中。 坑中并不黑暗，奇热难忍，光束直接打在穷奇身上，穷奇体瘦，未化为人形，他的双翅被十多支黑色的骨钉钉着，脖子禁锢于锁链之上，四肢也被玄铁铁链囚着，锁链绕了擎天的铁柱几圈后与柱子融为了一体。 一副可怜模样。 穷奇生着翅膀，听闻智慧超群，本该是如虎添翼一般的存在，却因为曾经坏事做绝，只能被永远囚于此地，生不如死。 白瑟落于穷奇的面前，面对突如其来的人，他止住了狂笑，一边用利爪摩踩着一团血肉摩挲，一边打量着白瑟。 那团血肉太过鲜明，白瑟仔细分辨了一眼，是妘小卿护着墨永宁扭作了一团。妘小卿从前精致且美丽的形象早已不复存在，红色的袍子破烂得不能再破烂了，她的身体朝下，双手紧紧护着墨永宁。 不曾想，妘小卿也有几分真情。 她于错愕之中听见了墨永宁虚弱的声音，他呢喃地说：“姐姐，救救我……” “救救我……” 还能出声？那就代表还活着啰，也不枉她来到此地。 只是这声音怎么让她生出几分心痛来？她可不是墨永宁的姐姐！ 白瑟心血上涌，恨不得一剑斩了穷奇，让它血溅三尺，以上古妖兽之躯滋养着荒芜的土地。 她怒目横瞪，剑指穷奇，神力与剑气盘旋于巨大的坑中，形成了飓风卷入了上方，坑上火炬乱窜，热浪一股一股沉了下来又窜了上去。 “放了他们，本尊饶你不死！” 听闻此言，穷奇又笑了，且是仰天长啸，它边笑边蹂躏着脚下的人，妘小卿与永宁的哀痛声传遍了深坑。 它笑过之后，没有说话，怒目龇牙，只是下脚的力量又重了，白瑟已经听不到永宁的喘息声。 死又何惧呢？于它而言是解脱不是吗？ 白瑟用为数不多的理智强压着暴怒：“你！本尊劝你最好识相些！既然你不愿意，那本尊救你出苦海，你放了他们如何？如若不然，本尊便砍了你的脚，折磨得你生不如死，直至你灰飞烟灭！” 穷奇翻着白眼，蔑视着不远的人，她衣着鲜艳，梳着整齐的发髻，带着精美的发饰，艳丽且冷峻。 她能平稳立于此地，敢无视它的神威，是个不平凡的人。 他反问：“就凭你？你要如何救我？你解不开上面的咒语，也断不了这囚神的铁锁。” 可怜的穷奇啊，骄傲又悲观。日复一日的深坑生活，已经使它不相信有人能出得了此处。 穷奇龇牙寻思了片刻，既然来人能夸夸其谈，说要救它出苦海，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事实，但也让它高兴了那么一下。 穷奇还是将它脚下抱团的血肉踢了出来。 三言两语便被说动了，看来穷奇也没有如传闻那般坏事做绝吧。 白瑟接住墨永宁，他闭着眼睛，嘴角流着血，脸肿得不能再肿了。她叹了一口气，没有办法，到了这种地步，她只能将神力渗入永宁的身体探探情况。筋骨断了几处，有几处地方气血不顺，估计是淤血淤积，不过还好，能救活呀。 她的要求不是很多，还救得活就可以了。 她将墨永宁平躺于地上，用袖子粗略地擦了擦他嘴角的血迹，然后站起身抬头望了望高空，高空之上有阵法覆盖，神力隐于其上，只能让人进而不能出。 呵，这又怎么样呢？她可是姓宿，是上古巫神之子，虽未常使用巫术，可巫族那些咒术他有哪句没有不烂熟于心呢？ 区区囚神之阵，能奈她何？ 第325章 归神卷·妖界魔神(8) 她跃上高空，催动神力，施展巫术，那些肉眼凡胎看不见的结界和阵法在她手中化为绵绵之气。而后，万剑齐发，紫火涌动，朝她奔来。她持剑催动神力，斩断万千古剑，灭了终年不息的紫火，傲然立于穷奇面前。 穷奇目瞪口呆地，而后问着：“你……你是谁？竟有如此神力？” 白瑟未答，只是挥了两剑斩断了玄铁，化了它翅膀中的骨钉，然后抱起了虚弱的墨永宁。 这不成器的小伙子，回去非得好好治治不可！ 坑中尘土扬天，若再呆得久一点，一定蓬头垢面，气炸而亡。 穷奇获得了自由，却仍像在梦幻中一样，它继而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放了我，就不怕人神共愤吗？” 她冷哼：“人神共愤又如何？本尊是魔！” 在世人眼里，她早已罪该万死，该被诛杀千百次，所以救不救穷奇又有什么关系？ “……”听闻此言，连上古妖兽穷奇都战栗了片刻，它肃然而问，“敢问神尊之名？” 白瑟微烦，连白眼都不屑翻，她睥睨了一眼地上的妘小卿便转过了头，傲然地说：“记住吾名，吾乃白瑟！你此番出去，不能在我妖界的土地上放肆，不得动我妖族看重之人！” “没问题！” 穷奇出世多年，对妖界一词颇有疑虑，不过既然妖界不能让它兴风作乱，那么其它界是可以的吧？ 它又龇牙笑了，被囚数万年，它如今又恢复了自由！ 白瑟带着墨永宁走了，回了胥缈宫。 在她放出穷奇后不久，苍眠仍然下着大雨，大雨致使洪灾泛滥。而神界地势之高，易守难攻，虽然太微重伤于她手中，不少得道高仙也殒命在四野，但是她好像失了天时地利。 近年来征战不断，早已狼烟四起，妖界已经很久没有出太阳了，天一直是灰蒙蒙的，致使人的心情也如这阴沉的天空一样，不能开怀。 白驹过隙，沧海沉浮，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这胥缈宫中呆了多少年月。 她是极为念旧之人，她拿上无霜剑，环顾四周，石墙石壁，四周空荡，物件简陋，是熟悉且陌生的地方。 好好看看吧，回不回得来还说不定呢。 形势严峻，三军压境，大战不可避免！ 苍眠的土地，是宿寒所热爱的地方，这胥缈宫的人，是宿寒的重要之人，她要执茗茗之剑，为自己正名，为苍生立命，她要取尽那些沽名钓誉之人的首级，扬妖军之气势，她要为茗茗报仇雪恨！ 战鼓齐天，冥河水滚，雷声轰鸣。她集结所有妖族冲向冥河之侧，事关生死存亡，谁也没有犹豫和胆怯。 青龙与白龙腾杀于天空，凤族与秃鹫在乌云中高鸣，白鹭与乌鸦战于荒草，龙鱼与鳖蟹横尸于冥河……人和人混战，刀和剑相向，矛与盾互敌，斧与钺并击。 厮杀遍野，伏尸百万，血染冥河，苍穹之下，悲鸣不止，滚滚大河之上，竟然火光不绝，奔腾的河水载着明亮的熊熊烈火数千里。 白瑟于恍惚之中看到了漆黑的旗帜上标着“诛魔”二字。旗帜荡漾，满目所见，皆是诛魔之旗，双耳所听，皆是伐魔之声。他们皆以诛魔为荣！ 所以她被围得水泄不通，尸体在她周围一圈圈堆积，她杀红了眼，手脚如同织布机一样麻木地运作着。 可是突然某一瞬间，在凄厉与惨绝声中，她忽然听到了墨永宁深情地唤着“神女姐姐”，这声音与她灵魂相通，这绝不是幻觉。 该死！墨永宁一定来了战场！ 她不是叫他守着胥缈宫等她回去吗？她不是叫妘小卿和冷风看好他吗？他怎么来了！他一定来了！ 她于战火中四处寻找墨永宁的身影，可是黑云翻滚，四处都不见他。 许久，她心急慌乱之时，她终于瞧见了他，他穿着不属于他的黑色袍子，这袍子定是他偷的，因为这是宿寒的袍子。他总是穿宿寒的衣裳，他说这能让他显得成熟稳重，这能让妖界之人怕他。 他瘦小的身体在人群中是那么的不起眼，他挥舞着双臂，拿着长鞭，竭力与人战斗着。 可是一把不知从何处射来的乱箭刺中了他的腹部，鲜血滚滚而流，他忍着痛茫然了一瞬，然后咬着牙把箭矢拔了出来，他的腹部一片潮红，鲜血顷刻间浸染了他黑色的袍子。 他从来没有受过这么严重的伤吧，他此时应当害怕极了。 白瑟挥动无霜剑，哪怕一剑数百人，她也没能及时跑到他的身边，因为她距离墨永宁很远，杀了一拨人便会在顷刻之间有另一波人冲上来。 一个不知名的小神君穿着一袭黑衣，他轮廓分明，血气方刚，眉眼之中全是狠戾，他朝着墨永宁冲去，好在永宁也学了不少招式，练就了丁点儿神力。小神君死在了永宁的剑下，可是与此同时，一个蒙着脸的人跑到了永宁的身前。人头晃动，禽飞兽奔，她只觉得蒙面人的眉眼有些熟悉，她执剑而刺，剑没入永宁的身体中，穿膛而过，他倒了下去。 他真的倒了下去，倒在了污浊的腐泥里，甚至来不及惊呼求救。他倒下之时，那双眼睛还充满忧愁，他惆怅地看着她所在的方向，他流着鲜血的嘴角动了动，仿佛要对她说些什么。 可是这次她什么都没有听到，她没能听到他的遗言。 永宁死了，被人践踏着清俊的脸庞，身体也为万人所辱。 他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敢叫她“神女姐姐”。 她没有跟屁虫了。 他怎么能死呢？那可是茗茗最后的牵挂！那是他宿寒放在心上的人啊！ 风雷大作，她的耳朵嗡嗡的。她失神之时，有两人以身为盾，跳入尸堆之上，遮掩着另一人持枪向背而来。 她凭着本能执剑扫往前方，一个白色人影从她身旁闪现，挡在她的身后，她回头一看，冷风已被长枪挫于尸堆之上，他在痛苦中抽搐，鲜血糊了他的脸。 连冷风也是如此！既然她不容于这世间，他们屡屡杀她最为亲近之人，那么她就覆灭这无情的世间吧！她该剿灭这如蝼蚁一般的人！冥河之地，该是白骨化尸的圣地！ 她的意识全然不受控制了，所有的悲伤和愤怒喷涌而至，所有的记忆齐齐迸发，她变得疯狂，变得更加嗜血，她满腔仇恨无处安放，她只能使巨大的神力与巫术交替横扫着周围的一切。 第326章 归神卷·妖界魔神(9) 血与泪长流模糊了她的眼睛，不远处有熟悉的声音在唤她，焦急且深情。 “白瑟！” “白瑟！” “停手吧！” 停手？若是如今停了手，怎会有我妖界众生的活路？ 呵？她道是谁？这不是拂弦吗？很好，他终于送上门来了。只要杀了他，杀了上古天神的儿子，她白瑟便再也没有威胁了。 今天，她一定要让这杀害茗茗的元凶、辜负小暖儿一生深情的人葬身于此！ 可是他的身后站着谁？没有魁梧的身材，拿着普通佩剑的人是谁？他是谁？眉眼与杀害永宁之人竟有些神似。 可惜，他没有蒙着面。 没有蒙面又如何呢？反正他立于拂弦身旁，是神界之人，杀了不就行了吗？ 一并都杀了吧！ 她意识混乱，头痛欲裂，她想起了墨茗茗，她以茗茗之意志为己志，她以她之思维为行动目标。 她面容可怖，在战场上嘶嚎，声音凄凉，旷野传响，她剑指那人：“是你！是你杀了他！你杀了吾弟！” 无霜剑仿佛能明白她的心意，在她手中不停地颤抖，她纵身前去，剑指敌人，前方萧瑟，土坪被削开了大半，泥土如瀑布一样四溅。 玄雷滚滚，皆落于她的四周，遍布焦灼，深坑满地。有人神力铺展，持剑而来。在神力与神力的对抗中，在无形的威压之下，区区瞬间，方圆半里，除了一两个年代久远的人，已经无人站立。人们皆以武器杖地，来平衡着身体，用神力护着血脉与器官，以免因拂弦和白瑟神力的冲击而亡。 黑云翻滚，千万人在北荒过着惊心动魄的夜。飓风四处肆虐，白瑟与拂弦对抗了起来，玄雷与玄雷在空中劫斗，密密麻麻的闪电在北荒之上绵延数里，轰炸之声震耳欲聋。 无霜剑与拂弦手里的神剑擦出强大的火花，耀目得不敢让人直视。剑气所过，划出巨大的沟壑，如临深渊。冥河一会儿巨浪滔天，一会儿断流难续，水中也难安。 白瑟急速冲入高空，举剑向下，拂弦抬剑阻挡，神力尽显，他的面目因过度用力而失了秀气与斯文，他的额头流着汗滴，汗滴渗入深长的眉毛里，眉毛之下，那双眼睛正愤愤地望着她。 是愤怒，是慈悲。他好像想要同她说什么，不过她没有给他机会。她的神力太过霸道，拂弦从空中掉落，摔入了沟壑里。 风吹起她的头发和衣裳，她在黑暗之中睥睨，她于雷霆电闪之中傲视一切，她挥舞着神剑朝着他掉落的方向又补了两剑。 看吧，他终究被她拉下了神坛，他不再是战无不胜的神话。 白瑟收了神力于空中兴奋地大笑，敌人于危险之中哀恐，他们一个个都看见了拂弦摔落的样子，皆叹惋，皆怅恨。 哼哼，他们可曾预测过，拂弦也会败于她的手中？他们可想过他们自身的结局？ 她瞄准下方那一大堆神界之人，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们了！ “啊！” 哼，还有那边的人！ “不要！” “你个魔头，我和你拼了！” “……” 惊恐声埋没于滚滚雷霆之中，有人畏缩后退，便有人勇往直前。有些神君秉持着高风亮节，直冲上天空，诸如修琼，例如南衡，还有数百个她叫不出名字的神界之人，他们明知不是她的对手，却依然毫无畏惧地冲了过来。 呵，找死！她只需微微用点神力，就让他们消失在天幕之上，永绝于三界之中，魂飞魄散！ 而后，她居高临下，看着拂弦从沟壑中艰难地爬起又平稳地遁入高空，直立于她的面前，她放纵着他站于她的面前。 他的嘴角泛红，好像是血迹，他白净的衣裳沾满了黑色的泥土和血液，他憔悴又狼狈。 拂弦望着她的眼睛，悲伤又冷峻，失了明亮的光芒。可是为什么，她的心突然一阵一阵地紧缩抽疼。 他又举起了剑，这一次，他爆发的神力竟几乎能与她匹敌，他的速度没有比她慢上几许。 怎么会这样？难道他先前有所收敛？或者只是试探？ 也不知过了多久，神力消耗得厉害，她有些累了，累得喘不过气来，早些结束吧，早些结束，她好重振河山。 白瑟以滔天的魔力化为致命的一击，朝拂弦攻去，狂风席卷着战场，飞起无数的尸身，诸神和众妖也被击退很远，这一击，碎了万年闻名的无霜剑，也断了拂弦曾经送给白瑟的神剑。 局势在这一刻逆转，如诸神所愿，拂弦以一柄残剑，没入了白瑟的心间，这一瞬间，她竟没能感觉到疼痛，只是，她再也不能平稳地立于云端之上了。 白瑟自空中快速掉落，鲜血自她的身体汩汩流出，她的身体受到了重创，再也承载不了两个灵魂，这一刻，她恢复了清明。 她是白瑟，只是白瑟，没有对拂弦的仇恨，没有一统三界的雄心，没有对茗茗的挂碍，有的只是悲凉，是痛苦。 因为她亲眼看着拂弦将神剑刺入她的身体，她清楚地听到大地之上大多数人的欢呼，战鼓声继而响起，妖界即将不复存在。 她也明白自己即将以屈辱的“魔神”之名死亡，永远散于天地之间。 她明白，拂弦为了杀她，不遗余力，不是事不得已，也没有情不由衷，一切皆是他自愿。 原来，所有的一切不经意间早就变了，拂弦变了，她也变了，她变成天底下最可恨可怜的人了。 还好，她懂了，她懂得冰山之固不若拂弦的磐石之心，他的心，是万万不能柔情似水的。 她眼睛模糊，不知道是什么遮住了她的视线，好在不能看到他双眼里的无情了，她的喉咙被鲜血堵塞，也说不出要与他双宿双飞的情话了。 她早已不能与拂弦双宿双飞。 她堂堂白瑟要走了，他日后可以放心的同别人举案齐眉呢。 明明她的神力比拂弦要高啊，明明众人说她是世间最厉害的魔啊，为什么她败了呢？ 第327章 归神卷·是亲了吧 为什么……她竟……败在了拂弦的手里呢？败了就败了，为什么偏偏要败在他手里呢？ 大概，生死抉择的那一刻，即使满腔不甘与怨愤，她还是没有用尽全力吧，她高估自己了，高估了自己在拂弦心里的位置，低估了拂弦的绝情。 她要死了，如此也好，至少临死前的一刻，从前那些温存的感觉仿佛又回来了。她不是死皮赖脸地死在了拂弦的怀里的，是他心甘情愿抱住她，让她死在他怀里的。 也算是了无遗憾了吧。 她平静地看着他，她想对拂弦说些什么的，相识千年，无缘再相守，那至少也告个别吧。 她想告个别的，可根本说不出来，太痛苦了，痛苦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她只能望着他。 她想，不久之后他拂弦应该会把她的尸体随便扔掉，弃于万千尸骨之中，她的魂会消散，她的尸骨也会同众多面目全非的残骸堆在一起，腐化为无用的烂泥，再经过数百年风化，泥上长满深深的荒草，她会这样消散，没有墓碑，甚至没有悼念的人。 他继续做他普救众生的神君，而她，要消失了。 她要魂飞魄散了，不能入轮回了。也化不了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就连做孤魂野鬼，她都不够格了。 拂弦抹掉了白瑟眼中的血水，她得以看清拂弦的面目。 她望着拂弦，她的世界寂静了，寂静到只能听到拂弦的声音，他的呼吸有些紊乱，也许挡住她的一击也用了他不少神力吧，连神剑都断掉了呢。 死前的这一刻是漫长的，长到她清楚地看清了拂弦的每一个神情，他皱起了眉，眼里充满了对她的悲哀和怜悯。 她死了，拂弦应该是开心的才对，毕竟是他伤害了她，毕竟她杀了他的卿卿小神女，他应该开心的……可那眼里泛着的粼粼波光是怎么回事呢？那蹙起的长眉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苍白凝重的脸色仿佛病入了膏肓，他怎么开心得没有那么明显呢？ 难道他难过了吗？他也会为她难过吗？难过她不知所措没有归处的人生吗？ 拂弦。 他的名是如此温柔，可惜她无力再叫唤了，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她看不见了，要归于混沌了。 …… 辰阳殿中。 白瑟走到巨大的水池边上，她看见俞子川轻轻走到烛容身旁，他俯下身子轻声唤了几声：“殿下，殿下，白瑟神女来了。” 烛容依然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反应。 “殿下，醒醒，快醒醒，白瑟神女来了。” 深池之中，水波晃动，烛容将头露出水面，虚弱地睁开了眼睛。 烛容看到了她，他们互相对视，白瑟忽然悲从中来，是神与龙的共契，是强者对弱者的哀怜。 她看到了烛容的犹豫、拘谨，他垂着眼眸低下了头，浸入水中，一动不动。 白瑟走到烛容的身边，叫了叫他的名字。 “烛容……” 明明这名字她已经唤过千万遍，可是他到底不是她凡间那聪明机灵又懂事的傻徒弟，所以唤他的时候，也稍微有点儿别扭。 烛容就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他沉默不语，龙爪在水中无处安放。 白瑟又轻轻地说：“烛容，我是白瑟……” 说完，她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想起自己和烛原的交情，又念着小烛容在她面前不过是个小孩子，所以她蹲下身子，在池边坐着，她张开双手，微微笑着，用柔情的声音说：“快出来，让我看看你。” 水波荡漾，烛容在水中嘟着嘴，摇了摇脑袋。水中有一些气泡涌了上来，他的嘴巴张着又闭起。 傻孩子，不会在哭吧。 俞子川叹了一口气，他的殿下啊，天天念叨着神女，可如今，她来了，却又不敢见她，他是怕神女见到了他丑陋的样子吧。 “殿下，神女是偷偷来天宫的，等会儿就要回凡间了，我只能调开守卫片刻……待会儿天帝和天后他们会来。” 听闻此言，烛容缓缓探出头，他慢慢地凑近她，白瑟看到了烛容脸上流着两行清泪。 许是身体太虚弱了，烛容只能耷拉在她的肩膀上。肩膀上湿湿的，白瑟闻到了他身上终年累积的药香，她抱着烛容的脖子，软软的，没有鳞甲相护，手在这瞬间仿佛就像发了麻一样，这种酸麻的感觉传遍心间，仿佛有什么刺痛着心脏。 烛容身上的气息很熟悉，熟悉到仿佛她与他认识了很久，很久，仿佛灵魂契合，日日相伴。 怎么会有这样的错觉呢？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难道她真的忘了一些事情吗？ 不，绝没有的。她真的与烛容鲜少见面。 肩膀突然一轻，烛容抬起了头，望了望她，然后凑了过来，他在她的脸上蹭了蹭，一下、两下，冰凉凉的。 这是被轻薄……额，不……被亲切、友好地碰了碰吗？ 而后，他闭上了眼睛，滑入了水中，再无力睁眼。 透过落地的窗户往外看，红梅枯萎，百叶凋零，辰阳殿外下起雪来。 “烛容……他……怎么了？” 她的肩上空落落的，心里也是，仿佛失去了什么一样。 “殿下许是……睡着了，神女快走……时辰快到了……天帝天后即将到来。” 白瑟起身，看了看水中的烛容，他的气息四散，他……快熬不住了。 走出辰阳殿时，已是大雪纷飞。 她只能在心里祝愿：愿那个条可怜的小烛龙一切都好。 多年未踏足神界，神界有了不少变化，殿宇增了许多，路旁的神树也变大变高了，即使如此，她依然记得去文昌宫的路。 文昌宫清冷，白瑟如愿见到了司命，司命正在造册，许是记录着什么，见了她，他很惊讶，差点哆嗦起来。 司命放下笔册，笑容满面，充满豪情地拘礼：“见过神女！” “不必如此！” 他已大概明白她此来之意图。 白瑟直接问他：“辰阳殿中的烛容可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救？” 他惶恐：“你已见过小殿下了？” 第328章 归神卷·烛容之死 “见过了。”她再问，“他到底还有没有救？” “没有了。” 殿中余下一声叹息。 “平英呢？他怎么没有守在烛容身边，那个……我凡间的徒弟。” “小殿下生命垂危，我得常常去辰阳殿，文昌宫近来事情又多，若是小殿下不幸离世，文昌宫便有得忙了，所以我便让他回来帮忙……” 司命啊，你可知他家中遭遇了变故？枉你平时谨慎小心防微杜渐，可知此次烛容差点没了性命？ “我自忘川醒来时，以黑色鳞甲裹身，那是烛容的吧？烛容的鳞甲为何盖在我的身上？他深处天宫，是谁人伤他至此？烛原呢？他为何会死？你之前为何要骗我？我与烛容究竟有什么渊源？” 司命想，糟了，这回可要没有安宁日子了。这么多问题，他到底回答哪一个？ 算了，既然白瑟如此问了，迟早都会知道的，那……那便告诉她吧，除了难以对拂弦神君交待外，其余也无关紧要。 他看了看白瑟，她全身都散发着怒气，那双眼睛仿佛在说，司命啊，若你不说，我就杀了你。 “你可知你为何会在忘川的冰窟里醒来么？” 为何？ 她记得在忘川之上巫族最年老的祭祀巫岐说过，昔年她身受重创，是拂弦抱着她的躯体步入忘川高峰。巫岐还为了拂弦的这一壮举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说，拂弦徒手破去万万年的寒冰，将她安放在冰洞之内，而后用余罄在忘川河边招揽，日日受恶魂侵扰，抗天地神力，历经七百余年，终使她重生于世。 她轻飘飘地回：“不是因为拂弦么？” 难不成和烛容也有关，应当和烛容也有关吧，她醒来时身上盖的袍子，必定是烛容的鳞甲所制成。 “是啊，是因为拂弦神君。”他又补充，“在那场战争前夕，天帝囚了烛原，可是公主殿下却私自把他给放了出去，烛原去了战场，为了不连累妻儿，他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身死于混战之中。可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烛容小殿下也偷偷跑去了。他虽未参与战争，可是却在战乱平息之后闯祸了。他向来顽劣，无法无天，趁着神君沉浸于悲伤之中一时不察，他从拂弦神君手里把您给抢走了。” 什么？烛容竟有这能力？烛容抢她的尸体做什么？难不成真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不成？ “也不知烛容那小子用了什么办法，总之，神君找了两天两夜才把您给夺回去，也许是这两天里发生了什么，你与他有了羁绊。” 羁绊，什么羁绊？ 哼，那两天，可真是苦了拂弦吧。 “神君把您秘密地放于忘川冰窟之上，这事原本谁也不知道的，可是没曾想，烛容跟了过去。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知道烛龙之鳞甲可养残魂，他以身化龙，除了护心的逆鳞，他拔光了自己的鳞甲，做成甲布，护你之身。” 司命叹息：“也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魅力，拂弦神君就罢了，竟让连与你鲜少见面的烛容甘愿承受化身之痛，拔麟之苦，也要护你尸身不毁，死魂不灭。” 司命再轻叹，这大概就是诚如凡间之人所说的“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吧。 白瑟震惊于这意料之外的事实里，果真……如此！她醒时身上所盖着的，果真……是烛容的鳞甲啊！以身化形，史无前例，他怎么有这样的勇气？他又该有多疼呢？拔光鳞甲时他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吧。 他小小年纪，能做到常人所不能做到的事情，如若不是她，他的名声应当早已传遍三界，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人物了呢。 可是因为她，一切都毁了，他神界小殿下的荣光与骄傲不复，他只能屈居在幽暗的宫殿里，用珍贵的药物与灵泉之水续着命…… 他前途尽毁，他生命堪忧。 白瑟瘫坐在案台之前，司命递过来一杯热茶，此茶沉重，她颤抖着抬不起手来。 “听巫族之人说，当时情况凶险万分，烛容的血浸染着冰窟，浊气盘旋，还好，神君及时赶到，否则，烛容定然当时就不行了。” “拂弦当时去哪儿了？他怎么任由烛容这样胡作非为？” “巫族之人招魂未果，神君只能回昆仑取琴。不过，也许正是因为殿下如此，你仅有的一抹生魂藏于他护心鳞下，出了忘川，以至神君遍寻不得。” 原来是这样，原来她的魂曾寄生于烛容的护心麟下，所以她之前见到烛容时，才会觉得他很熟悉，仿佛认识了很久。 她之前鲜少见过烛容，是她的灵魂认出了他。 “后来呢？烛容的心呢？他的心脏哪儿去了呢？也是……因为我吗？” “不，这倒不是因为你。神君把小殿下送回天宫之后，为了医治小殿下，神君让人将灵泉之水引入辰阳殿，他吩咐昆仑之人，就算尽昆仑所能，也要帮小殿下恢复元气。小殿下的元气倒是恢复了一点，只是天帝与公主想尽办法，也没能让殿下的鳞甲长出来。呵，说来也是可笑，与身俱来的鳞甲，拔掉了又怎能轻易恢复呢？ 小殿下元气大伤之后，原本想着，只要悉心照料，性命应当是无忧的，多养些时日，总会有好起来的一天，没有了鳞甲，只是丑了一点而已，不乱与人打架闹事，不受刀剑之伤，也能活上千年、万年、万万年的。只是事与愿违，辰阳殿遇了刺，有人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生生拔了小殿下的逆鳞，剜了他的心脏！贼人可恨啊！” 白瑟的脸色苍白，血气上涌，怒气横生：“是谁？是谁害烛容如此？是谁剜了他的……心？” “天帝派了神界三十六位能人异士调查此事，历经十年之久，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怎么会这样？难道毫无线索么？烛容他也不知道那人是谁么？” “小殿下本就虚弱不堪，他倒在血泊里，没有瞧见那人的面容。” “那……据你猜测……会是谁？” “你想，能潜入辰阳殿必然对神界十分熟悉，且不是一人行动，而敢动天帝之外孙，必然神力不低，心思缜密，也想好了万全之策。你再想想，烛龙之心可治百病，能提升人的修为，能镇魂养气，又有谁需要烛容的心脏呢？谁曾做过这样的事情？” “难道……是……拂弦吗？” 难道拂弦为了救她，内心竟如此阴暗，做了这苟且的事情吗？ 司命蹙眉：“你想到哪里去了？神君坦荡，怎会做如此龌龊之事？” 那会是谁？谁与烛容有仇？烛容的存在妨碍了谁人？或者，谁会需要龙心呢？ 龙心？ “有仇……龙心？是猰窳一族？他们曾做过此等天地不容之事！是卿书？”白瑟恍然想到此事，言语激烈，她再一次发问，“是卿书吗？是吗？” 司命叹气：“只是猜测罢了，小神也不敢断定就是他，自那以后，卿书神君的修为仿佛有了很大的提升。” 白瑟猛然又想起了什么。 曾经她在妖界欣赏红月之前，看见了妘小卿，哦，不，她的真名应该叫做卿画，她亲眼看着卿画拿着无霜剑从神界赶了回去。 卿画回去后不久，冷风手下的人便打探到消息，神界的小殿下遇刺了！ 是卿画！定是她！定是她与卿书合谋害了烛容！ 她应该早些杀了她的，这样就不会发生后来的这许多事情了！所以归根结底，是她害了烛容啊！ 只恨她没能亲自杀了卿画！如今卿画已死，只剩下卿书了。 “太微为何不将他捉拿归案？” “天帝也曾怀疑他，不过苦于没有证据罢了，天帝找了一个他渎职犯上的理由把他踢出了神界，贬入了凡间。” 人的眼睛容易被蒙蔽，内心容易被人动摇。那些衣冠禽兽之徒总是会隐藏自己，只有与之打过交道的人才知道他们的真面目，才知道他们有多可恶。 卿书只是被踢出神界贬入凡间，真是太便宜他了。 凡间……想到凡间之人，白瑟便想到了尚在人间的烛容，她的徒弟，也不知道他此时怎样了，他是否安全，受否从悲伤中走了出来。 她希望他能平安且快乐。 可是他又怎么能够快乐呢？背负着她的期望，承载着家破人亡的苦楚，他如何能高兴得起来？ 历经世事，她早已心如死灰，可是听了司命说了关于烛容的事情后，原本平淡的内心如沸水一样翻腾。 “所以大家对烛容……束手无策了，你才会想出将烛容的一半魂魄抽离，经忘川转世，再以别的躯体重修神身是吗？” “是的。” “司命……谢谢你。” “好端端的，谢我做什么？” 谢谢他想出此法让烛容继续活在世界上，谢谢他让她还有机会为烛容做点什么。 神生太过漫长，她决定日后不再蒙混度日。 她要为烛容而活。 司命不再哀叹，他说：“说起来，神女你与烛容也算是有缘吧。” “有缘？”白瑟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你还有心情说笑呢。” “嗯，是如此。小神哪敢说神女的笑话？” “我能与烛容有什么缘呢？哪种缘？孽缘么？” “可不就是孽缘么？” 白瑟白了司命一眼，喝了一口之前烫嘴的茶水。 司命道：“你可记得我同你说过的为小殿下找躯体的事情？“ “额……不是很清楚了。” 这下轮到司命翻白眼了，她啊她，怎么就不知道多上点心呢？ “起初，我在神界找了许久，可是神界之人自认为神生很长，所以想活得自由快乐些，便鲜少有人受孕，就算有人降生，也是些女娃娃。不得已，于是我与天帝派人又在妖界找了许久，在妖界倒是找到了一具上佳的躯体，可是魂灵不契，小神君的魂魄始终进不了那具妖身。神界和妖界都没能寻到，所以便只好退而求其次了，我派了大量的人去人间寻找命格极好的凡人躯体，这一找倒是被我给找着了，白瑟你可知小殿下在凡间的第一世姓甚名谁？” “是谁？” “姚槐，他叫姚槐。” 姚槐？ 竟是姚槐，没曾想，会是姚槐，那个她不敢轻易想起的人。 白瑟的眼睛微微湿润了，她附和地笑了一声：“果真有缘。” “是吧，你的魂本潜藏于烛容护心鳞下，小神君的一半魂灵去了人间之后，你的那一抹生魂也跟着出了辰阳殿四处徘徊，徘徊了四年之久，直到在姜国见到小殿下才停止，你入了凡胎，以姜漓漓之名与姚槐成了一段良缘，你可知，原本姜漓漓命定的良人是谁？” “是谁？” “是珉国青阳裴。” 司命轻叹，也许姜漓漓与姚槐的姻缘是命中注定的，连天意都改变不了。又或者，是烛容的执着赢了天命。 “我还有一事不解，既然当初拂弦在忘川以余罄召我之生魂，又有巫族在旁协助，我的那缕魂又怎会徘徊如此之久？难道拂弦这么久都不曾察觉么？” 莫不是司命又在诓人？ 司命自豪地笑了笑：“你有所不知，你的那一缕魂太过刚烈，本就是从拂弦神君手下逃脱掉而趁机跟着烛容出了忘川的。因为它藏于烛容护心鳞下，贴近他的心脏，日日受龙气滋养，又怎会轻易被召走？” 司命悻悻地想，况且，当年他在背地里不知费了多少心思，甚至有时候还亲自盯着她的这缕魂，为它培元固体，为它驱敌引路，逃避巫族追击。 罢了，只是为了那不争气的小殿下罢了，他有他的私心。 “拂弦呢？你……可知他怎么样了？” 面对白瑟突如其来地询问，司命错愕，他惊呼：“我的祖宗，难道您没长记性？您还惦记着神君不成？” 白瑟有些心虚，浅笑：“哪能呢？只是之前烛容家遭逢变故，我碰巧遇到了他，见他被混沌之气所攻击。你是不知道，那混沌之气可比无恶境的厉害多了，我比较好奇罢了，你一向知识渊博，神通广大，我来问问你而已。” 司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他抬眸试探性地询问：“无恶境？当年真是你救走了宿寒吧？” 这回轮到白瑟笑了，笑他天真：“怎么？我背负‘魔神’多年，难道你还相信我是无辜的不成？” 司命站了起来，指着她又摇了摇脑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而白瑟端坐案台前，静候下文，司命晃悠了一下，终于平了心中抑郁的气息，他说：“拂弦神君的事情我只知道个大概……” 第329章 归神卷·忘川之别 如今，不管是什么荒谬的事情，有关她的，无关她的，她都能安然接受了。 “快说来听听，我也只要知道个大概就行了。” “巫族自创世以来，本与天地永寿，自由存于天地之间。但是他们因为参与了上古时期陆渊天神与帝昊天神之间的战争而受到诅咒。这诅咒有人说是上天降下的，有人说是帝昊神君身死后留下的。总之，众说纷纭，也没人知道真相。自此以后，除了上古巫神圣阳以及她的后代之外，那些平凡之辈，从此以往，都只能终年居于忘川高山之上，忍受高寒侵体，守护忘川，引人世魂灵往生，如此以往，直至自然死亡。更有甚者，他们不能孕育后代，不能长久离开忘川高峰，否则就会化为混沌之气。 帝昊天神与陆渊天神之战规模太大，且残酷之极史无前例。上古之人神力强大，所以壮志未酬者忧郁难消，横刀惨死者愤恨不绝，爱而不得者情意难平，痴心罔负者怨念不休。他们生于天地却不能消散于天地，他们生来能力非凡，所以即使忘川也消融不了它们。更可恶的是，它们为了延活于世，竟然抱团取暖，成了无敌的存在，它们终年盘旋于忘川，成了巫族最大的威胁。” “这和拂弦有什么关系？难道拂弦就能化解诅咒，除去混沌恶魂么？“ 白瑟明知道这和拂弦有关系，当日她从忘川高峰上醒来，巫岐便说过，拂弦以帮巫族解除诅咒为代价换得巫族尽全力救活她。 “拂弦神君是上古天神之子，与你一样传承着上古天神的血脉，能聚集调动天地灵气，控万物生死，神力无人能敌，应当有办法……” 神力无人能敌？想起他于司幽被混沌恶魂环绕时的狼狈样子，如今，他的神力恐怕也就只能打过司命了吧。呵，拂弦辉煌的时代过去了，如今他如老人垂暮一般，时日不多了。 “什么办法？” “不知。” “当真不知？” “真不知。” 接着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司命劝她：“白瑟你既然能来神界见烛容，为何就不能去见见神君呢？” 白瑟突然醒悟过来，打听拂弦的事情做什么呢？若是要去见拂弦……以什么为理由呢？总不能去昆仑宫说是因为担心他，想他吧？ “他……可在昆仑？” “咚”—— 龙钟鸣，万山寂，云落涛惊。 司命脸色一沉，匆匆站了起来，目视远方，神情焦急。 “不好了，许是烛容出事了，我得赶紧去一趟。拂弦神君不在昆仑宫，去忘川了，白瑟你可以去那儿看看……” 话一说完，他就不见了踪影。 她望着辰阳殿的方向，久久不能平静，烛容轻触他脸颊的感觉仿佛还在她脸庞萦绕，他滑向水中荡起的涟漪在她心间久未散去。 那条可怜的烛龙，走了。 是她欠了烛容，可她只能默叹一声。 神界天冷，万山枯萎，阴云环聚，灵气大不如从前。 她隐藏于人群中，看着修远泪水长流，苍老了不少。而天帝天后也神色凄然。纵使他们再伟大，此刻也不过是逝去亲人的悲凉之人而已。 灵柩葬入青山，她隐藏于人群中送了烛容最后一程。然后她走了，她带着沉重离开了神界，去往了忘川。 忘川地界，是她从心底里抗拒的地方，也是是因为她的父神与母神在这里逝世，也许是因为她在这里受了多年的冰封。 她去了忘川之巅，苍茫一片，河水翻滚，百鬼怨腾，雪依旧自下而上，混沌之气近黑，压迫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忘川之上，人群舞动，咒术齐显，是被神力和咒术压制着的魂灵。 远远的，她看到拂弦孤单一人于河畔静立，大风吹着他苍白的头发于空中飘扬，墨色的长袖鼓动，他迎风而立，望向长河尽头。 忘川的尽头是什么呢？竟让他神思空往。他可是想起了谁？ 细看时，他的手里握着一壶酒，他抬手，将壶中酒饮尽。 可能他有说不出的忧愁吧，他是不喜饮酒之人。 酒壶滚落在雪地里，拂弦转身，朝更远处走去，白瑟悄然跟着他，看到他走到一座石碑之旁停下。 他蹲下身子，伸手抹掉碑上雪。他抹雪的动作轻慢，一举一动都十分优雅，她得以见到他的侧颜，清冷、忧郁，好看的不可方物。 如果其他姑娘看了这样的世外之人，哪怕他如今已经满头白发，也定是心驰神往的吧。 只是这墓碑是谁人的？他为何如此爱抚？ 拂弦抬头，透过风雪看到了她，他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因为他朝她笑了笑，笑颜干净，如同这漫天的雪一般。 原本，她打算就静静地看看他，可是被他发现了。 拂弦叫了叫她的名字：“白瑟。” 白瑟缓缓走过去，看了看他身前的墓碑，墓碑上被雪掩盖大半，她看不到上面的字。 她寒暄：“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指了指忘川之上的呼号的群体说：“是时候解决它们了。” 谈何容易？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 轻飘飘的二字，拒绝她于千里之外。好吧，无所谓，反正她也不是要诚心相助。 “这墓碑……你可是来此悼念谁？” 拂弦又蹲了下去，抬手刨掉地上雪，黑色的墓碑上露出字迹，虽然有雪渣附在上面，但白瑟二字足以让人辨认了。 怎么是她的墓呢？她这不是还没死么？ 也许拂弦知道她内心的疑惑吧，他站起身来对她说：“这是神界之人为你立的，昔日你在神界也曾结下不少善缘，受你恩惠之人仰慕你、爱戴你，当初他们以为你死了，便偷偷为你在这无人之地立了碑。” 神界之人？还能是谁？谁会没事跑到忘川之上来立碑？难道不是烛容立的么？ 拂弦啊拂弦，这么点小事情，你也要说得这么模棱两可么？ 算了，她来此不是为了这等小事和他争辩的。 也许是因为环境的缘故，拂弦看起来不太好，那脸色和凡间久病难医的人一样，没有血色，憔悴不已。 她揶揄：“没想到我还有这样的造化，竟有人为我立下碑来缅怀。” 相顾无言，又是许久的沉默。曾几何时，他们也曾花前月下，无话不言呢。那已经是多少年前的光景呢？往事已不可追忆，如今只剩怨尤。 良久，他轻问：“你来此可是来找我的？” “是，我来找你拿回我赠你的琴，它是我心血所铸，应当赠与良友。” 他神色不变，语气轻柔，他说：“我将它放在昆仑宫了，在我的屋子里，你随时可去取。” 拂弦如此爽快，她反而很不是滋味，可是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她接下来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来找他的真实意图。 也许只是单纯地想见他而已，看看他是否还活着。 她料想他应该不会快乐，但是没有想到竟是这般落寞。饮孤酒，伴荒坟。 “我在凡间收了一个徒弟，他还在等我回去，此来找你是有一些话想来问问你，好了却我多年的执念，以解心结。“ “什么问题？” “你我相识多年，曾并肩作战，也曾同床共枕，你对我，可曾动过心？” 拂弦望向白瑟，她的长发上沾了一些雪迹，褐色的裙摆飘扬于空中，她很瘦，他想过去抱抱她。 白瑟神情平淡地望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拂弦清冷地立于雪上，纵使波澜也不惊，他思量之后，真诚以回：“有那么几个瞬间吧，我也曾觉得你容貌美丽，足以艳惊四座，不知这是不是你口说所说的动心？” 只是因为容貌美丽，所以他才许她陪伴身边？ “那霄明呢？你对她是何种感情？” “我爱她。” 拂弦毫不犹豫，语气温柔，仿佛他的眼前已经站着霄明。 爱？果真如此。 可笑。 拂弦薄凉的嘴唇微张，一些热气冒了出来，他望着白瑟略显失望的眉眼无奈地说：“只是可惜，我还没能亲口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她便离世了，我以为神的一生会很长，世间会过得很慢，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徐徐地同她一起去完成，可惜她走得那样快，快到让我来不及说一句我爱她。” 是啊，可不就是这样快么？是她亲手杀的她，是她造就了他的痛苦与孤寂。谁让他谨慎如此呢？从来不会随便把爱说出口。 白瑟突然之间有些难过起来，也许是因为自己错付一生而心痛，也许是因为拂弦永失所爱而悲悯。 可笑，她竟有心情可怜负她之人。 “神君为何会来这里？” 是有心还是无意？ “这里从前是巫族的圣地，视野开阔，灵气也较其他地方好些。我心已向黄泉，这是我选的离世之地。” 以她之名，永藏我心。 白瑟站直了身体，竭力展露着笑容说：“既如此，白瑟疑虑已解，就此辞别拂弦神君。” “珍重。” 风雪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大了许多，也许是风雪糊了她的眼睛，她觉得生疼，疼到看不清拂弦的表情，唯有他那声珍重存于心间，清凉入骨。 此去无期，若非刻意，当再也见不到了，望君珍重。 “珍重。”她回。 她转身，向着来路走去，走了近百步，雪深，她走得很慢，她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拂弦立在原地，仿佛在微笑，微笑着同她告别。 记得上次，她从忘川走时，光着脚步下忘川，他在她的身后提着鞋子追着她，一直追到凡间，然后背着她去了凡间的故居。伴着黄昏的清辉，深山的鸟鸣，和着溪流落叶，一步一步走回到种了若木树的庭院里。 这一次，他没有再追上来。 忘川沸腾，风雪大作，混沌之气尽显，上千巫族之人奔赴而来，那团上古的魂灵在巫族长老的带领下从忘川河上奔到了拂弦身边肆意哀嚎，暴躁不已，随后巫族子弟施展巫咒，配合着拂弦控制着上古的魂灵。 白瑟内心如古井震荡，想要奔赴他的身边，一只苍老的手按住她的肩膀，巫岐说：“请神女止步，这是神君的选择。” 拂弦说，这是他选择的离世宝地，他已蓄谋良久。 那些巫族子弟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仿佛在同它们交流着什么。白瑟看见拂弦抬手，聚集上万里的灵气，调动自身的神力与那些上古的魂灵纠缠在一起，而后他双目紧闭，带着他的慈悲与一身的神力释放于忘川之上，它们噬咬着拂弦的身体，钻入他的骨血。 随后，他跌坐了下来，白发与白雪一色，他无力地靠着墓碑，转头望向她的方向，在心间缓缓呼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瑟瑟。 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是惊着了，还是无措着？ 瑟瑟啊，原谅他在她的面前离去。他已把她伤得彻底，日后请不要再想念。 拂弦闭上了眼睛，他死了，他的躯体连同他远古的魂魄顷刻间便消散在了茫茫天地间。 地上余下一滩血迹，他流淌的鲜血化了万年的寒冰，他的神力消了无法入世的魂灵，他的精气和消散的灵魂解了上古的诅咒。 身边的巫岐拄着拐杖，发出一声苍老的哀叹，随后朝着拂弦跪了下去，上千巫族子弟也一并跪了下去，他们声音洪亮，齐声大喊：“恭送拂弦神君。” 青气化天，雪停了，混沌之气散开，太阳在遥远的天边，白瑟默默转身，那条下忘川的路，一瞬间冒出鲜嫩的植物，致使繁花开遍。世界变得越来越好，只是自此再无拂弦。 原来，他与她最后的结局，竟然是死别。 多次生离未能解开的羁绊，这次终是了了。 第330章 归神卷·见或不见 夏末时节的凌晨，微风阵阵，不算热，几只蝉在宫墙外的树上鸣叫，守城的将士拿着长矛在宫门外排成长长的两行。 白瑟带着一个妖怪晃荡于成丘街头，王宫之外。 她说：“安战，你先去找一间客栈，我去办些事情就来。” 他大抵知识浅薄，没有听过她白瑟的名号，所以敢和她讨价还价。 安战指了指古老斑驳的围墙说：“神女啊，我还没去过那里呢，难得有机会，跟着神女去长长见识不行吗？” 罢了，随他吧，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好奇心。 她站立于沉黑的瓦片之上，四周一片安静，只有一些早起的宫人提着灯笼正忙碌着。天还未完全亮，采办新鲜食物的人已经推着车准备购买新鲜食材。 一出院门，侍从便说：“也不知道这位仙人要在翠文轩住多久，贵人性情怪异，脾气不太好，实难侍候，可苦了咱们这些侍候的人了。” “这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是王君的座上宾，谁也不敢对他指手画脚。” “若是平常，出门采办的事情哪会需要咱们亲自出宫？” “别抱怨了，野鹅不是很好买，得去郊区的农户家问问，赶紧买完，咱们还可以四处逛逛。” 她们一心在买野鹅之事上，不曾注意到屋脊之上坐着两个人，女子正闭目监听着四方。 翠文轩内，一支匕首穿窗而过，刺入了木墙，惊醒了一位颓废的人。 他往墙上看了两眼，便又继续睡了下去。 屋内昏暗，杂乱无章，看似年轻的人思量片刻从榻上坐起来，阴影下，他长着一双瑞凤眼，眼神凌厉，黑色的胡渣布满了下巴，是沧桑又潦倒的人。 他起身，费力拔出匕首，再慢慢地穿上鞋子，一跛一跛地走了两步，只是走了两步，门便被强烈的风冲开了，原本在他耳旁乱叫的苍蝇也飞向了角落。 风力强大，对方修为不低，且没有耐心。 屋内光线不足，对方背光而来，隐隐约约，他只能辨别出是一个女子的身影。 女子徐徐进屋，待看清时，他大惊失色，仓皇后退。 “是你！” 她终于还是找来了。 “没错，正是我，我来取你的命。” “呵，你怎么会找到我？” 他明明藏得很好，并未暴露行踪。 他早已断了双手双脚，如今的手和脚只不过是用族人的身躯拼接的，他没有了昔日的威风，所以只能苟延残喘在这司幽国的王宫里，毫无还手之力。 他行踪隐蔽，隐姓埋名，别人确实无法轻易得知他的行踪。可是司命能，司命掌万物，通鬼神，区区一个卿书的行踪他难道还不知吗？ 白瑟神情冷峻，眉目如峰，并未理会他，只是将一柄剑毫不犹豫地刺入他的身躯里。 祭烟古道里的一幕突然出现在眼前，那是多少年前的往事呢？那往事不算属于她的。 在祭烟古道里，名为姚槐的男子以凡人之躯迸发神力挡住黑衣人的一击，后来消失在白雾里。即使时间过去了良久，变化了身躯，多了不知几多的记忆，这一幕突然闯了出来。 白瑟剑下的人闷哼不言，只是死死地抓着他胸前的利剑。 她怒目问到：“烛容的心是你挖的？” 他因痛苦而面目狰狞，眼睛里是浓烈的恨意，嘴角的鲜血也没能阻碍他冷笑：“不是。” 白瑟冷酷地将剑拔了出来，鲜血沿着剑锋溅在她的脸上，血腥浓重，时隔多年，他的血液中已无龙气。 不是？ 他说了她就会信吗？她已经判定了他的性质不是吗？他残酷冷血毫无人性。 “我与你无冤无仇，当年你为何要与霄明置我于死地？” 他反问：“无冤无仇？神女可知你与烛原是什么关系？你又可知我与烛原是什么关系？你可知我心爱之人是谁？” 他心爱之人？ “宵明葬于昆仑，本神去那里看了看，梧桐壮硕，灵鸟栖息，上头挂着红绸，红绸下的坟头修葺齐整。想必你不愿宵明住在那儿，不如改天我去给她挪挪地，凡间有乱葬岗，清晨与夜晚瘴气丛生，虽然没有什么灵气，但偶有野狼出没，秃鹫觅食，而且人也多呀，霄明至少不会孤单。也许每逢佳节，碰到行走过路的人，还会拜拜呢，如此霄明还能享受人间良善之人的几次敬拜。” 她竟想把宵明丢去乱葬岗？宵明那么高贵，那般端庄，她竟还想践踏她？ 呸！ 白瑟杀戮成性，诡计多端，不择手段！她是魔鬼！是这世间最恶毒之人！怎么就没有人替天行道？ “你用宵明威胁我？如今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我究竟还有什么值得你用宵明威胁？” 厌极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呢？便是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吧。她言语冷冽，问：“烛容的心在哪？” 卿书笑了，仰天笑得灿烂：“原来神女是要烛容殿下的心？那神女可要失望了，它早被我吃进了肚子里……是我挖了他的心，白瑟，你肯定没有尝过龙心入口的甘甜，你一定没闻过龙血的芳香，哈哈，只可惜当初没能要了他的命，绝了烛龙的种！” 认了又何妨？反正今天也难逃一死，比起每天战战兢兢地活着，还不如痛快地死去。 只是此生连累之人颇多，他无颜再见那些信任他跟随他的人。 呵，算了吧，他机关算尽，早就无恶不作，还做什么要黄泉路上的脸面。届时，所见之人谁人不是面目全非？谁还能辨得出原本的样子呢？ “他还只是个孩子，你竟忍心下如此狠手？” “因为他是烛原的儿子，因为他要救你！” “那墨永宁呢？也是你杀的吧！” “墨永宁是谁？” “妖王你总该知道。” “哦，那估计是我吧。” “他可与你有什么仇怨？” “那倒没有，但是他阻碍了卿画的前程，不过那日如果他不死于我手，也会有别人杀他，这你可怪不得我！” 如此，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她将剑拔出，咬牙又再一次刺入他的身体里，皮与肉遭刺的极痛使他瑟缩了一团，不能忍受，可恨白瑟还顿了一顿才将剑拔出。 趁着他还有一口气，白瑟一剑又一剑地刺入他的身体，如此反复，狂暴且冷静，直到他死绝。 卿书双眼未闭，头发蓬乱，僵直倒在地上，鲜血溅到了她的身上。 她站了起来，看着两只苍蝇飞了过来，飞到他的脸上，他朝这具尸体仔细地看了两眼，记住了他死时的模样。 未来也许时日良多，她可能无以度日，便在无聊时节想想这个画面吧。 心中的愤恨了却，她突然觉得很痛快，可是高兴了一阵之后，便有些失落。即使报了仇又如何呢？除了活着的人减轻了歉疚，逝去的人终究是回不来了。 她扔掉剑，朝门口走去。 门口站着安战，屋内有些黑，他又背着光，她看不清楚安战的表情，只看见他扶着门在那里斜斜地站着，仿佛没了力气。 也是，赶了不少的路，又没到吃早饭的时候，他哪来的力气呢？ 白瑟目视前方，冷冷道：“你吃窫窳肉吗？可增进修为。” “啊？” “你若不吃，便将他拖出去，喂狗！” 喂狗！ 安战忍住呕吐，将人拖了出来，随后关好门，悄无声息地离了宫。 鸡鸣阵阵，街上行人寥寥，时辰尚早，白瑟沿着街道走了很久很久，突然听到一股清流之声，水流簌簌，悦耳动听。 她在成丘的小溪里洗了洗身上的污迹，抬头望去，东边朝霞衬着半边天空，太阳即将从山头显现，也许是因为烛容魂灵不全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拂弦与天地融为一体，心怀慈悲之故，所以他们离世前虽有山河崩塌之兆，可永逝之后气象归常，云开雾散，河山静好。 安战把卿书丢在了荒山野岭后，白瑟让安战去找客栈，自己却朝着烛府走去。她走了许久，在太阳高升之前，她来到了烛府的门前。 烛府门前的三步台阶长满了青苔，细细密密的，好像许久没人踏足一样。门庭已经修好，可惜从前的匾额不见了踪影，没了从前的气派。围墙也整整齐齐，只是屋檐下挂着不少蛛丝，蜘蛛却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想必庭中枇杷已被小冉那贪吃的人儿摘尽了吧。 她用神识探了探，府内没几个人，有人在酣睡，有人在烛宁的院子里走动，还有人朝着大门走了过来。 快来了，她已经听见了脚步声。 会是烛容吗？ 如果是烛容的话，他见了她会是怎样的心情？会高兴吧。 可是门开的那一瞬间，她突然退却了。 究其原因，她觉得也许是愧疚。总之，在这一刻，她不太想见到他罢了。即使烛容现在的身躯不属于烛龙一族，即使他只有一半的灵魂，即使他没有烛原儿子的身份，可是她愧对于他，相欠于他。 白瑟悄无声息退步于街对面人家围墙旁的篱笆下，看着烛容走了出来。 他穿着从前那身花花绿绿的旧衣裳，头发尽数扎了起来，好像清瘦了不少，也显得成熟了许多。他步履稳重，走出大门便往街道深处走去，那是去空云山的方向。 从篱笆下走出，她踩了一鞋子的泥土，悄悄地跟在烛容的后头，她神力强大，如今拂弦已逝，墨寒远在姜国，她的神力强大到以烛容现在的这点儿修为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她。 平英尚未回来，烛容独自去了空云山上。无人指导他，他自己便盘腿打坐起来，冥想畅怀，吸收四方灵气。 他在蒲团上一动不动，即使大汗淋漓，他也心无旁骛。日上高空，太阳斜照，蝉鸣声声，翠鸟于低矮的丛林中跳来跳去，几只猿猴在树上攀爬。 山中原本的清气散去，越来越热了。不大的树枝轻晃，送来微凉的风，几只闲鸟在周围飞动，叽喳不停，仿佛在交谈什么。纯灵的气韵布满山头，被烛容吸收于体，烛容脸上的汗水在太阳的照耀下变得金莹。他轻皱着眉，仿佛不太舒服的样子。 他已经连坐了两个时辰。白瑟颇为欣慰，明明才四十来天未见，却好像分别了许久。久到他好像变了一个人。 烛容变得更加坚韧、更加刻苦了，再不是从前师尊长师尊短的小男孩，也无需督促，他便能自觉来空云山上修炼。 甚好，甚好，洗尽铅华，他已经是个成熟稳重能独当一面的男子。 日近中午，白瑟在大树下站得有些累了，还好她今天所穿的衣裳是暗色的，并不太显眼，她悄然下了山，然后用神力调动云层，将太阳遮住，如此，便能让烛容凉快些。 下了山，白瑟往富贵街最繁华的路段走去，听说那里是平英亲自测算的风水宝地，依山傍水，景色宜人。街上人群熙往，安战在街口等她，他额上汗水很多，抱怨着她怎么去了这么久，他腿都麻了，脸也晒黑了。 他们住在一间临湖的客栈，她写了一封信，让安战把它送去平英的住处。 安战又抱怨：早不送晚不送，大晒的时候你让我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以前偷了平英神师的鸟，他看见我不得打死我。 白瑟想想，他说得其实不无道理，说好是带安战游山玩水的，却老让他干东干西。不过平英尚在神界，安战有什么好怕的呢？ 于是白瑟说，不着急，你晚些送也可以，或者让店里的伙计去，我已让墨寒把蛊雕送予你，当扈还给平英便是，若你不舍，平英还因当扈之事为难你，你便叫他来找我，我必为你做主。 安战又撇嘴说，伙计慢悠悠的，还不如我去送。若是信送晚了，误了你的事情可不好。 说着，他还是顶着大太阳走了。 平英若回了成丘，见到信会来找她。 她在客栈里住了六天，安战六天都不见了踪影。晚上，街上好像十分热闹，灯火摇晃，叫卖声一片，欢笑声连天，扰得人心绪不宁。 白瑟打开窗看了看，银河横于天际，天上星光璀璨，皎皎明月当空。远处山峦的影子微微显露，清风拂面，开阔的湖面上有七八只船，她仔细把离得最近的船欣赏了一番，船是半新的，上面燃着不少烛灯，船顶上围上了团团红色的、白色的鲜花。 船上帷幕轻飘，天色有些晚，她看不太清楚游船之人的面庞，却听见了清脆的歌声伴着琵琶之音从船上传出。 淡匀妆，固施妙，只为五陵正渺渺。 胸上雪，任君咬，恐犯千金买笑。 芙蓉帐，锦衣暖，不如轻舟华灯耀。 蝉钗落，烟漠漠，何妨听曲搂玉腰？ 洞房深，空悄悄，虚把身心生寂寞。 待来时，须祈祷，休恋狂花年少。 （改编自《渔歌子》） …… 又有人在远处唱着：云野高挂于天，无波所以要翻江倒海，今夜的放纵是永恒的信仰，因为屈服等到黎明所以涅盘重生…… 歌曲虽俗，可爱慕之意热烈，求.欢之奔放让人惊叹。可如此不好吗？那些热烈的爱说出来远比压在心底要痛快得多呢。 她再仔细一看，离得最近的船上，那灯笼映照的脸不就是安战那小伙子的么？难道他竟还是色胚？ 她暗暗摇头，这可不太好。 今天是什么日子呢？为何四处皆成双成对？ 啊，原来是七月初七，爱人相会的日子。 四周寥落，青气于天，湖水泛着涟漪，月亮倒映在水面，天上的星星很亮。 可惜，她与拂弦好像从来没有一起于湖上泛过舟，没能一起写一首属于他们的曲子，没能成亲拜堂，没能生儿育女。 拂弦早就走了，在她面前走的，那天他已死别，再不能相遇，再不能重逢。世事无常，他们有太多的事情没能一起完成，有太多的遗憾存留于世。 她啊，也只能在这样的夜里偷偷地想起他。人生可悲之处，就是连说想他都会被相知的人看作一场笑话。 第331章 归神卷·甚是想念 若是此时，有一壶酒就好了。花间酒，解万愁。 她去找伙计买了几壶酒，当喝得晕乎乎无力再饮后，便自觉爬到榻上睡了。 人生啊，何其有幸！呵！孤酒可饮，佳节能渡，湖光山色，轻舟美人，满眼都是风景。 第二天，平英这不着调的人，终于来了。 彼时已经日上三竿，安战提着葡萄正兴致冲冲的在她房中说起昨晚他如何英姿飒爽，如何把人迷得神魂颠倒。 安战见到平英的那一刻，一溜烟便躲在了白瑟的身后，嚷嚷了一声：“神女快救我！” 而平英站在门口，稍有踌躇。见她抬眼看了一眼，才恭恭敬敬走了进来拘着礼说：“平英见过神女。” 白瑟朝安战示意，他麻溜地跑了出去。 她声音冷冽，不苟言笑：“见过烛容了？” “见过了。” 前尘往事，已不必多言，想来，平英已知烛府发生的一切。 “平英啊！我叫你来是想同你交待一些事情。” 她此生已是逍遥自在身，唯有牵挂一人。 “空云山上灵气稀薄，对烛容提升修为已没有太大的帮助，你不如早些带着他去四处历练。 待他修为更上一层楼时，你可以带他去往瑶光山。那里最靠近神界，灵气充沛，气候复杂，灵兽众多。虽比不得神界，但与神界气韵相通，他也能早些适应那里的环境。 哦，你去神界把辰阳殿的俞子川带下界来，他忠诚且衷心，可让烛容带在身边。另外，我识得人间一小妖怪，便是你刚刚见到的年轻人，他虽灵力低微，但聪敏机谨，就是花言巧语了些。修炼的日子百无聊赖，烛容需要一个年龄相仿的知心人，解他孤寂无奈。你将他带去也教教他修行吧。” 以烛容现在苦修的程度，以他之天分和体魄，她想，二十年便可使他重塑筋骨，修成神身了。 “还是神女想得周到……” “安战见你如丧考妣，想来是因为先前偷了你神鸟之故，不过他为我做事，勤劳肯干，他欠你的神鸟便由我择日还你如何？” 平英冒了许多冷汗，他说：“不过小事罢了，神女莫要放在心上，那鸟就当是小神送予他的。” 平英看了看白瑟，她点了点头笑道：“如此，便再好不过了。” “平英冒昧，那您呢，您有何打算？若您在烛容身边教导，烛容必定欢心，而且您教导有方，平英自叹不如……” 白瑟舍得让烛容吃苦，她能让烛容惧怕，有白瑟管着烛容，他不知轻松了多少。 她教导有方？ 白瑟苦笑：“从前烛容之于本神，只道是司命之托，他于我不过是寻常子弟。我去了神界，已尽知所有，故已不能再把他当寻常子弟看待……烛容心已定，有你就足够了，我闲暇时会为他炼制丹药，助他强身健体。” 若她继续教烛容，她怕自己舍不得他吃苦，看不得他受累，大概他一皱眉就会心疼吧！她所拥有者本就少，如今更是少之又少，所以，手中所能握住的那一丁点儿东西，她便会格外珍惜。 额，但是炼丹什么的，她是真的不会！就算她炼出来了，平英敢不敢拿给烛容吃还是一回事呢。 白瑟啊白瑟，你可真行，说起谎话来一套一套的。不过拿些丹药给烛容增进修为还不简单么？墨寒那儿多的是呢。 烛容至孝，每逢清明应当会回来吧，到时托人送入烛府便可以了。 “是平英唐突了。” 教导烛容本是他之责任，怎敢恳请神女再出手相助。 白瑟顺嘴问了一句：“嘉言呢？可还在烛府？” “被他的母亲接走了。” 她点点头，最后交待：“我会住在成丘西南街道的尽头，那儿只有一条繁华的大街，若遇到险情，你可派人于竹林外的大院来找我。” 那儿有故人的气息和身影，那儿有安定和宁静。 “是……”平英望了望门外，又看了看白瑟，内心惶惶不已，“平英告退。” 天不算热，可是平英已经大汗淋漓，因为他好像做了件蠢事，虽不是故意，但若白瑟追究，那可就糟了。 他是昨天回到成丘的，回到成丘的第一件事，他便去找了烛容。可谁知烛家遭逢变故，境况已经大不如前了。 烛容问他：“师尊，你为何会不告而别？你为什么不早些回来？” 如果他早些回来，或许烛府依然是从前的烛府，或许许多人就不会死于非命了。 他愧对烛容啊…… 纵使他是神界不起眼的神君，可他也是文昌宫的二弟子，忘川异动，神界的小殿下归天，师尊要准备小殿下的葬礼，而他必须于往生石旁看守忘川的生魂。 谁知人间的烛容也遭遇了凶险万分的事情呢？庆幸白瑟神女及时赶来，否则他有负天帝和师尊，多年来的心血也要付诸东流了。 想想都觉得后怕啊。 烛容家破人亡，他会怨他这没有多大作用的师尊也是正常的。 他要走时，烛容说天色已晚，师尊不如留宿烛府。他向来不住烛府的，因为他得时时刻刻为人师表。 他说，他在自家的屋子里住惯了。 于是烛容便说，师尊多日未归，想必屋子已经蒙尘，不如徒弟带着小冉为师尊打扫一番。 烛容虽然怪他在最关键的时候没有出现，可是还愿意为他打扫庭院。 他走在前方老泪纵横，发自内心的感慨，他的徒弟真的变了，知道体贴他年龄大的师尊了。 烛容和小冉离去时，时辰不早了。他于榻上辗转反侧，彻夜不眠，待醒时，发现桌上有一封信，是白瑟神女留下的。 白瑟神女让他独自去找他。 同为烛容的师尊，说起来，其实他很多时候都醋意横生。白瑟神女冷冰冰的，不近人情，有什么好亲近的呢？但无奈，她是白瑟，如今是这天地间的至尊，也是最危险的人，他便只能生生地压下这醋意了。 也不知道烛容看了案上的卷轴没有，他应该把它藏起来的。 白瑟神女是曾经的魔神，她微微揣度了一下她的意图，神女身在成丘，却没有去见烛容，这是为什么？ 烛容冠礼上的一幕突然出现在眼前，当时神女说，她之所以选择离开烛府，是因为烛容资质平平，没有修行的天赋，还极其懒惰，没有作为修行之人该有的用心和虔诚…… 那时，他看了看低头扒饭的烛容，那神情别提有多沮丧了。 神女大概不愿意再见烛容吧。 平英走出屋子的时候，看了看长廊上站立之人，果然……他瞪了瞪自己的眼珠子，使了使眼色，毫无作用后，冷着脸走了。 快走快走，城门失火可是会殃及池鱼的！ 白瑟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昨日酒兴大起，多饮了一些，以至于头微微作疼。 走廊上仍有人等候，透过微微雕花的窗户，她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难道是安战在那儿，想要躲着吓她一吓？ 时辰尚早，不如出去走走吧，呼吸呼吸新鲜的空气，兴许头就没那么疼了。 走出房门的时候，抬头看到的是一位穿着蓝衣戴着玉冠的公子，他的衣领上绣着白色纹路，衣服上还有压叠的褶皱，应当是存了很久的新衣裳。 “师尊……” 烛容站在门口，略显局促。他瘦了许多，人也黑了一些，不过眉宇分明，脸上仍然带着未了的稚气，他在门口站着，直直地望着她。 也许从前对烛容真是太过严厉了，明明从前他的性子也算顽劣，如今脸上却显出了一些忧郁之色，没有了从前的活泼与桀骜。 他好像害怕见到她。 “你在门口做什么？” 烛容轻声地说：“我以为……师尊不愿见我。” 白瑟错愕，望了望烛容，他低着头，不敢望她的眼睛。多么聪明灵敏的人呢，竟能思虑至此。 她难得的露出浅浅的笑容，柔和地说：“没有的事，师尊怎会不愿见你？” “明明师尊到了成丘，为何不入烛府，而住在这里……” 她为何只留信给司师尊，她叫司师尊来，说的明明都是关于他之事，为何却不让他知道呢。 “你这孩子，师尊不是怕误了你修炼么？” 师尊忘了，他于今年春天行了冠礼，早已不是孩子。 他目光殷切：“修炼之事，怎可比得上师尊重要？若我因修炼而让师尊风餐露宿，又有何脸面称为师尊的弟子？” 说到底，不过是师尊不愿相见而已。 烛容竟如此较真了？该怎么办呢？ 她只能说些似乎已经说过许多次的话：“你待师尊之心正如师尊待你之心一样，你不愿我露宿于外，是担心师尊住不惯吃不惯，而我不愿入烛府，是不想你于修炼上分心。此前，我已在烛府门外见过你，你日日早出晚归，灵力大有精进，为师甚是高兴。” 烛容有些难过，师尊待他之心与他待师尊之心一样？ 不，永远不一样的。 她说，她此前只是把他当寻常弟子看待，如今，可能连寻常弟子都算不上了。 而他，是她最虔诚的弟子，信她，敬她。 烛容也微笑，笑得明媚灿烂。然后转过了身，掩藏住心酸。他看见先前走出去的男子又回来了，脸上的笑容清秀又灿烂，手里还拿着好几串糖葫芦。 那些糖葫芦大概是给师尊的。 所以，他这是被替代了吗？所以才显得可有可无？ 第332章 归神卷·最为心爱 安战带着糖葫芦而来，他再一次见到了烛容。他暗羡，烛容已家道中落，为何还是一身清贵气息？ 他对着烛容自我介绍着：“在下安战，是……有幸见过公子。” 安战想，他是什么身份呢？伟大的神女的跟屁虫？不，不，应该是臣服于神女的人。 安战看了一眼神女，她目光无神，他生生把话给咽下去了。 烛容也笑，从之前两位师尊的只言片语中，他已猜出他的身份，他应当是师尊看中之人，美其名曰让此人陪他修炼解他孤寂。 烛容礼貌地拒绝安战递过来的糖葫芦，说了声：“多谢这位公子好意，但我素来不爱吃甜的。” 白瑟看了看安战，他遭到拒绝也不显得尴尬，竟兀自收回了手，杵在一旁自顾自地吃起糖葫芦来。 白瑟只好问烛容：“想必刚才为师与你司师尊的话你已悉数听见了？” “嗯，一字不差都听见了。” “既如此，安战就随你入烛府吧，等你司师尊回来，你们便该出门修炼了。” 安战鼓着嘴唇应了一声：“是。”他又望了烛容两眼，边笑边吃说，“还望公子不要嫌弃。” 来司幽之前，白瑟神女已经同他说过此事。她说，他虽然不是天赋异禀之人，但也有些微特异的能力，他如果好好跟着司神师修炼，日后可以让司平英带他入神界，在文昌宫谋一份差事。 他暗笑，他这回可是捡了大便宜了。 烛容看了看白瑟暗淡的眸子，他有些不明白她的意图。虽然有些问题他好像问过很多遍，师尊好似也曾解说过，不过他依然不明白。 “师尊如此尽心为我谋划，盼我求仙问道是为何？” 父母兄长之心，为的是他学成本领，长生永寿或光耀门楣。司师尊之心，为的是机缘巧合。那么他半道出现的师尊，她呢？又为何如此热切地期盼他问鼎神界？ “不为何，我此生已别无所求，唯愿我最为心爱的徒儿位列神界，功成名就，长生不老。” 最为心爱。 如此，够了。 他本就甘愿做她希望之所有，因为他……尊师重道。 烛容又笑了，他躬下了身子，说：“如此，烛容定将早日修成正果，不负师尊所愿，若有朝一日，我修成归来，定会还师尊多年教导之恩，今，烛容在此拜别师尊。” 愿师尊平安喜乐，时时记挂于我。 烛容抬头，转身离去，眼眶被风吹得微红。 跟在他后头的安战回头看了眼白瑟神女，她悄然立在那里，宛若站在水边的荷花，不，像苍老的古木，沉静无声，看着他们离去。 他撇嘴表示不屑，烛容也真是，怎么就不说将来修成归来，也陪伴陪伴神女呢？ 这一撇便不好了，差点将口中的糖葫芦生吞了下去，还好，还差一点儿。 白瑟回到了成丘西南，拂弦留给她的院子里。因为她知道，逝去的人迟早会消失于活着的人的记忆里。 而她，只是希望他消失得慢些，再慢些。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用着他用过的东西，她睡在他睡过的床上，然后可鄙又龌龊地想着，这样，也许他能入梦来。 她希望他在梦中能告诉她，他其实也曾真心实意地喜欢着她。 现实中所求不到的，她只能寄希望于梦中，这样，至少梦是美好的。 直到许久以后，拂弦从未入过她的梦，她才平息了这样荒唐的想法，大概他真的永永远远地消失了。 白瑟一日一日地数着日子，中秋到了，天空上的月亮洁白明亮。重阳到了，小竹子和周李煮了一坛香甜的米酒。小寒过了，四处结着白霜。大寒过了，成丘下了一场厚重的白雪。春节到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上元过着，隔壁传来香甜的汤圆味。 惊蛰起，万物生，春风到，一连下了许久的雨。 她望着雨水出了神，司伊伊看她皱着眉，端来热水问她，神女可是又想神君了？ 她惊愕，回过神来，淡然地回答着，雨水这样多，我那久出未回的徒弟烛容不知道正在哪里游历，他那里可曾下着雨？他那样固执，若遇雨，不知道会不会找地方躲躲。 伊伊不语，后来也望着雨起了思绪。 快到清明了，她已去青琅取来了好几种百益而无一害的丹药，只待烛容回来时交给他。 离清明还差几天，那天白瑟正倚在若木树下看书。 侧耳一听，嘀嗒嘀嗒的跑步声由远及近。白瑟放下书站了起来，看着院门。 有人站立于院门之外，修整衣裳，随后门被推开了。 跑来找她的是安战，他活蹦乱跳且笑容满面。 安战跑到白瑟的面前告诉她，在平英神师的教导下，他的修为已经高了不少啦。 她问，烛容呢？怎么没来？ 安战撇嘴，说烛容在烛府，不日便来见你老人家。 她又问，他修为如何？ 高得很呐。 清明夜，本星光闪烁，明月当空，只是忽而紫微落，新星起，是天子殡天之象。 第二天，白布漫天，举国悲哀，天子横尸于王陵。 烛容没有来见她。 白瑟望着拂弦书房中他留下的一些山水画作问，既相念，何以见？何不见？ 既如此，她去看看烛容吧，因为今天已是二月二十了。 白瑟带着稀世的灵丹妙药去找烛容了，本同他说，我已预请四方山君，邀约三五神仙，备好陈年佳酿和山珍海味，庆祝吾徒明日二十一岁的生辰。 四匹马儿立在街头，两只大鸟飞行于天空之上，烛容背着行囊站在所有人的身前，小冉站在院门内，她背着身子，估计是在擦眼泪。 见到她，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着大礼，她把提着的布袋松开，拿出小罐的灵药，红罐的、白罐的、黑罐的都一一分给大家，包括小冉和冀文，包括平英。 然后把袋子里剩下的三罐灵药递到烛容的手中说：“这些灵药皆是上等的材料所制，我已分好，你们不得私自调换，是根据你们当前的体质而练的，每月一粒，不可贪多。” 大家都兴高采烈地道了谢，包括平英。 唯有烛容面色忧郁，他说：“烛容不孝，正要去拜别师尊……师尊近来可好？” 她的徒弟今天穿着白色的衣裳，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也许是满身的白色衬托得他脸色苍白吧，竟生生让她心中泛起不少的涟漪。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春天，那时候很多人还没有来得及遇见，许多人还未曾离开，那时候的她也曾鲜衣怒马，春风得意，那个白衣弹琴的神君还在。 烛容又瘦了，在外定然十分辛苦吧。 白瑟浅浅笑道：“一切都好。” 烛容俊朗而高瘦，如同阳光下的泉水一般清冽明亮的眸子在这一刻暗淡了不少，他说：“师尊……我这次若未功成……便不打算归家，此去修行路途遥远，山高水长，不知年岁，家中先人已让冀文与小冉代为祭拜，唯有心中挂念师尊，望师尊四季平安，等我归来。” 她笑了笑，伸出慈母般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亲切地说：“我有无上的神力，这世间已无人能伤我分毫，你无须记挂，安心的去吧。” 他微微张开了嘴，想说什么却又止于口中，然后转身骑上了马，奔赴远方。 烛容好像变了，却好像又没变。待他走远，白瑟才忽然明白，原来，遇到离别，烛容也可以不再优柔寡断了。 季节更替，夏天到了，她坐在池边的水榭上一天看了十三次落日，意兴阑珊。 后来落叶纷黄，秋天也到了。岁月早就磨平了她曾经的浮躁，她没有期盼冬天。 这年的冬天出了很多天的太阳，是名副其实的暖冬。伊伊遇上了一个意中人，成丘西南的院子里如期办了一桩喜事，这大概是所有平静日子里最大的生气了吧。 有邻居于正月寻来，说她芳龄正好，不如早日婚嫁，隔壁有位乔公子，家世清白，人品端正，可配姑娘。 白瑟笑了笑拒绝了。 从此，她握墨笔染丹青，学了两年的画，聊以度日，学到后来，画师也不愿教她了。因没日没夜地画，存了不少废稿，一些废稿被侍从拿去卖了，她的名声竟比画师还大。 白瑟于屋中站立，看着墙上的画，画中昆仑神山苍茫淡雅，融天地为一体，挂在拂弦所画的莲池边。 她问：“难道这样活着的我是你所希望看到的吗？是吗？拂弦？” 不悲不喜，无波无澜。 画不语，它不言。 …… 第333章 归神卷·梦泽之境(1) 烛容外出修炼的第四年冬天。 天非常冷，成丘下了第三场雪。 雪厚几尺，怕是近年来最大的雪了。 夜幕降临时，蛊雕鸣叫于庭外，随后院门被推开，白瑟看到了穿着虎皮大衣的安战。 安战的脸被冻得通红，进庭院的时候摔倒了，不知是绊倒的还是滑倒的。 周李轻声笑了两下，安战的脸一红，又从容地站了起来，但，没走两步，又摔倒了。他摔入了雪里，再爬起来时，便像一只花猫了。 周李的笑声更大了。 白瑟睥睨，纵使多年未见，他感念她的引荐之恩，也不至于这样三跪九叩吧。 白瑟沿着雪路淡然地走到他的面前带着老母亲的慈祥问：“摔哪了？怎么急成这样？” 他皱眉仓促地说：“烛容攀爬天路，于幽都之上玄阴台历经雷劫，如今已成功铸成神身了！” 天路极陡，非常人能攀登。 昔年神界与妖界大战后，拂弦在羽山之巅将这世界划为三界：贫瘠之地为妖界，混沌与灵力交杂之地为神界，山河广阔土地肥沃之地为人间。 当年，天帝为了让一些神力低微的后辈及小神君也能同亲人长辈一同修行，便修了万万丈的天路。 天路的尽头，灵气充沛也混沌丛生，高山巍峨耸入云层，仿佛直至苍天。天帝把有些宫殿建于混沌与高山之上，人们称此为九重天，是真正的神界。 至于那些修了天路也不能入九重天的大部分人，天帝把他们安排在下界神山之上，那里人们称之为三重天，虽也属于神界，不过九重天之人皆称此处为下届。 而幽都位于三重天上、九重天下，是天路必经之地，那里常年聚集着不同的天地神力，所以时常玄雷密布。 虽也不是很厉害的玄雷，但劈死平英之类的绝没有什么问题。 天帝在玄雷密布之地亲自铸造了玄阴台，本为惩罚犯人之所，后来也用来选拔人才，为三重天的人晋升之劫。 白瑟听闻烛容重塑经脉，已历劫成功，嘴角虽然没有露出微笑，但神情淡然了不少。 “这是好事！他没同你一起回来，想必是在平英的带领下去了九重天吧。” 烛容今年不过满了二十四，且是以平凡人之身晋升的。世间求仙问道者多如牛毛，他是成功的第一人呢。 迎接他的除了神界举足轻重的人物，当还有功名利禄，大好前程。 如此，她的心里也稍微好受些。 此刻神界其他不明他身世的人又会如何看待这个从凡间修炼而来的人呢？ 打击否？轻蔑否？相迎否？ 有天帝与修远的关怀，又有司命等人暗中相助，想必烛容会万事呈祥吧，她，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没有，烛容没有去往九重天，他在幽都之下千丈之地被妖女拐骗，出事了！” 什么……烛容……出事了？ 为何？就算没有神界众人的迎接，也有平英守护在侧，为何会出事？ 枉她以为安战是回来报喜了。 “烛容他怎么了！” “那天的雷太大了，烛容被雷劈了许久，好不容劈完了，才出玄阴台不久，便和妖女从天路上一起摔了下去，遍寻不到了。司神师跳入了三重天也不见了踪影，俞子川跑去神界了。” 从天路上掉了……下去？那还会活着吗？ 她突然心悸了起来，抓着安战的虎皮大衣便瞬移到了天路之上。 离玄阴台还有很远，但是蔓延的玄雷好像就在眼前，强风凛冽，吓得安战紧紧扯着白瑟的衣裳，躲在她的身后。 白瑟稍显粗蛮的把安战扯了出来，她问：“烛容是从这儿掉下去的吗？” 安战睁开眼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说：“应该是。” 他也不是很确定。 白瑟扒拉开安战的手说：“你是自己下去，还是本神把你扔下去？” 安战不敢看白瑟的眼睛，因为她冷冰冰的，即使她什么表情也没有，却莫名的让人害怕。他想起司幽王宫里的一幕，她冷血残酷害他做了好几日的噩梦。 他哆嗦着，险些说不出话来，好在脸皮足够厚，他僵硬着脸说：“我自己下去，不劳烦神女了。” 还好，这些年来受烛容那练功狂魔的影响，他也学了不少本事，下天路勉强可行。 “如此甚好，你去三重天等着，找到烛容后我会来找你。” 一瞬间，白瑟便消失在了眼前。 白瑟从玄阴台上俯冲下去，然后立于三重天上空。 她看了看下届地形，有雾气丛生之深渊，有灵气漫漫之青山，有白雪皑皑之深谷。 一湾深河如弓箭之弧射于青山，青山之下，雾气之侧，白雪之旁，怪石林立，细长且高耸，独石成峰。深谷尽头，是被削得整整齐齐的峭壁，峭壁之下，寒气森森，器灵压抑。 她从前只专注于修行神力，不懂什么奇门遁甲，不过这样的山川布局，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奇异吧。 这地方，好像一个天然的阵法。 她双脚落地，停于最远处的石峰之上，然后屏息凝神，将神力渗入山山大地。 下届方圆百里虽于三重天上，四周却万籁俱静，那高耸的青山之下，白雾蒙蒙之内天地自然神力流转的异常快。 那里……没有多少生灵。 她用神力召来近处百山生灵，飞禽停飞于上空，走兽立于大地，其中还来了不少化形或半化形之人，她问：“你们可曾见过从天路上掉下来的年轻人，他刚历雷劫不久，应当掉在了这三重天上某处地方。” 猿猴呼哧鸣叫指着白雾缭绕之地，白鹤翩飞长唳也朝那边扑闪着翅膀。 头为人形，四肢却还长着毛的半化形之人说：“他掉入了梦泽，那是无人敢进之地。” 什么？梦泽吗？ 昔年，宿寒在胥缈宫，曾听墨茗茗抱着奇书说过此地。 世间有一奇地，入此地者，平平生百愿，如梦如幻，贫穷者富贵，忙碌着偷闲，人虽死可生，曰梦泽。出此地者，人死而身留。 白瑟也算属巫族之人，同宿寒灵魂一体后有了他的记忆，所以她会那么点儿微不足道的术语。她的巫神之力虽弱，但听懂万物之语不成问题。 “辛苦各位了，你们且去忙活自己的事情吧！” 它们四散而去，回了它们本来的地方。打扰万物，本不是白瑟之愿。可从天路上掉下去的，是她唯一的徒弟。 天将黑，她穿过道道石峰，踏入白雪深厚之地，低矮的树木淹没于雪中，高一些的露出被雪压着的枝叶，竭力求活。 夜黑了，明亮的月亮在高空升起，这里的月比人间的月亮更加明亮，一弯浅浅的彩虹从青山跨越白雪之地延伸到远处，她第一次见到月下虹。四周淡蓝色的光浮现，飘至远处迷雾之中。她的影子映在白雪之上，只她一人的影子。 但，她突然耳鸣起来，她捂了捂耳朵，松开时却听到了战马嘶鸣之声，除此，千万声高昂的声音不绝于耳，是风起云涌之声，是天崩地裂之声，是苍凉悲哀之声。 举目四望，她行走于白雪之上，四周只有她一人，强大如她竟也觉得毛骨悚然。 她走得稍快，但是没有停止将神力渗入周围，因为她怕烛容被埋没于深雪里，她不够仔细而没能找到她。 后来月亮消失，白瑟进入了浓雾里，她引出月光，召唤群星，那样明亮的光辉竟进不了梦泽之地，只有幽蓝的光遍布，摸不着也抓不到。她用神力驱散着厚重的大雾，但是雾气经久不散，她只好停手。 前方隐隐约约有声音传来，仿佛有人在交谈着。声音轻细，她听不清楚他们到底说了什么。那音色，她也辨别不出是谁的。她朝着有声音的方向走近，那些声音却消失了，四周归于平静又在不久后响起别的声音。 她探测到了许多人的踪迹，感受到了许多人的气息。只是可惜夜色太黑，雾气太浓，她看得一点儿也不清楚。 烛容应该会在此地吧。 她隐隐约约觉得这儿有些熟悉，仿佛到过这儿。她靠着一颗不知名的古木，就地躺了下去，闭上眼睛，把她无数年的人生从头到尾捋了捋。 年岁久远，她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岁了，也忘了自己出生于何时，更记不得自己与这里的土地有何关联了。 直到天微微亮，浓雾被晨光照射，缓缓升于天际时，她瞧见远处如龟的青山时才想起，那是长留山。在宿寒的记忆里，他曾亲眼看着陆渊被帝昊用长剑斩于长留山下。还有桀古和元和以及上古时期的神或兽在这里永逝。 她瞧了瞧身旁的大树，树下躺着两具骷髅，同她睡了一夜。 早晨特别冷，道路萧索，弯弯曲曲，常绿的古树林立在道路两旁，而后景色逐渐变化起来，走着走着，她有些傻眼了，古道出现，长亭之旁，凤凰树青葱，一所老屋在凤凰树前方。 这条路的尽头，通往熟悉的繁华大街，街道的尽头是她现在所住的院子。 竹篱笆下种着牡丹花，围墙只有几尺，大都是用黑色玉石堆砌的。没错，就是黑色的玉石，高贵且奢华，连王宫的院墙都不如这样华丽。院门是用紫檀木做成的，沉褐色，不高，不过防着鸡鸭野狗进门罢了。 透过低矮的围墙，可以看见院中的若木和迷榖树开着花儿，红色白色的花儿摇曳美丽，清香四溢。 有人倚着院门，他穿着白色衣服，长发如墨，神情清冷却眉目慈悲，冷冷地看着她走近。 他说：“瑟瑟，你终于回来了？这么久不见你，你去哪儿了？” 难道她在做梦吗？难道睡于梦泽中的树下还未醒来？ “拂弦……”她小声地叫出了口。 她有多久……没有呼唤过……这个名字了？ 这一次她的呼唤竟有了回应。 “嗯，是我。” 拂弦张开了怀抱，白瑟红着眼眶与他相拥。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心跳，能感受到他的温暖怀抱。 如此，一瞬间，两瞬间，再一瞬间。 可是她清楚地知道拂弦已经故去，再没有存留于世的可能。她也没有拂弦的毅力和耐心，能在忘川招魂七百余年。 “不……你不是。” 说出这四个字几乎让她使出了浑身的力量，她几近哽咽，也痛及心扉。 虽然那眉毛眼睛，那神情姿态，那清冷温和的语气和拂弦分毫不差。 白瑟后退，看着“拂弦”站在原地，朝她温和地笑着，他身后的院门微微摇晃，发出“吱吱”的响声。 双目互望，仿佛在比输赢，随后，一霎之间，他便消失了。 她赢了也输了。 可是院子没有消失，这里还是成丘的地界。街上没有行人，屋子也形同虚设。 这是谁的世界？ 白瑟关好院门，按照记忆中的方位瞬移，她去了烛府，她只能去烛府，因为在这个虚妄的世界里，只有一条路。 烛府还是从前的烛府，烛容的家是一座院，院近半个宫，在富贵街上极为显眼。 第334章 归神卷·梦泽之境(2) 门前有石头凿的麒麟光鲜亮丽，阔气的匾额还在，府内充满欢声笑语。 夏氏在教烛宁的儿子嘉言识字，大约是一个“争”字。 夏氏反反复复地教，嘉言便一句句地学。 “争—” “争—” 嘉言不会突然变得这样痴笨的，记忆中，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呢。 白瑟跨入花园，绕过池塘，走入小巷，来到两个院子门口。 左边的院子很空，没有看到小冉。右边的院子里烛宁和殷苏在院中的石桌上下着棋，见她回来，殷苏手呈兰花状，见了她很惊讶，她起身福了福身子说：“神师，您没去夜贤楼吗？公子刚刚说要去那里找您的。” 夜贤楼！ 她需要秉持着为人师表的威严怎么会去那里呢？ 白瑟以极快的速度赶往那里，可能太过焦急了些，竟比烛容还要快些达到那里。 她看到了年轻貌美的姑娘在门口晃悠，老鸨头上插着金钗站在姑娘身后。 见她到来，老鸨笑意逢迎，说：“神师，您刚刚还在楼上，什么时候下来了？衣服也换了……” 白瑟皱眉：“多喝了几口酒，便出来透透气，本神之前是在几楼的什么房间？” “三楼！三楼的杏寒烟雨，您常去的那间！” 听老鸨语气，仿佛她是常顾的客人。 唉，传了出去，恐怕晚节不保。 “我徒烛容可在上面？” 老鸨的眼睛明亮，仿佛在仔细打量她，她说：“令徒今日还没来。” 唔？什么叫今日还没来？难道他昨日来了？或者前日来了？ 安战所乘蛊雕，也算神鸟，日行千里，给她报信应该没有耽搁几日吧。难道此处时光流转有所变化？ 她推开“杏寒烟雨”的门，里头男人成堆，不忍直视。 但仔细一看，个个模样尚可，只是衣不蔽体，不成体统地围着一个女妖怪。这个女妖手段很高，在白瑟看来，女妖便是女妖，并未顶着她的脸。好在她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能够淡定从容地看着他们。 女妖穿着黑色衣裳，戴着银色发钗，她虽笑着，眼神却凌厉，显得利落又邪魅。她轻笑地问着：“这位客人有何贵干？是不是走错房间了？” 女子生意盎然，妖气浓烈，此间万物为幻象，唯有她不是。 看来，她要除去的便是这个靠窗的卖弄风情的女子了。 “烛容呢？” “烛容今日没来，你去别处看看……” 果然是她。 妖怪反应很快，她刚伸手，她便跳窗，已逃之夭夭，余下一群男子目瞪口呆看着窗户破碎。风掀起他们的衣裙，微露几分春色。 好吧，烛容未见，她也没打算此刻杀她。 白瑟面无表情地说：“没事，你们继续玩你们的。” 尝遍风月的男子同寻常男子不一样，他们竟然没有感到害怕，没有觉得奇怪，反而如沐春风一样带着笑意朝她走了过来。 他们想必是会错了意吧，她叫他们自己互相喝酒吃瓜聊人生，或者做别的事……也行，但她没叫他们来烦她。 有人激动地蹿到她面前说：“神师啊，他们服侍了神师如此久，想必都累了，现在不如让阿鲤来吧……神师刚刚可没用上阿鲤呢。” 说完，阿鲤便伸出了手，想要往她的腰上搂。这世界大概倾吞了人的认知，竟有人胆大至此，敢未经过她同意便露出轻佻之态。 不过男子保住了他的小命，虽然他的小命也不过是一些别样的灵气罢了。因为烛容到了，匕首刺入了男子的手臂里，在他痛得嗷嗷叫的同时，烛容抽出匕首钉在了案台上。 他压抑着几近咆哮的声音说：“快滚啊！” 见了血的他们麻溜的没有了身影，“杏寒烟雨”里只剩下了白瑟和烛容。 烛容的手颤抖着，他的眼里仍然藏着愤怒，那愤怒好像是对她的。 也许烛容误会了她？ “师尊……” 烛容走了过来，将她搂了过去，白瑟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他的面貌。只觉得他很高了，她的下巴只能勉强蹭到他的肩头。 他一身寒气，似有不甘，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可以，我却不行？” 师尊啊，我比他们干净，比他们好看，也可以像他们一样服侍你，所以为奴为臣也未尝不可以。 白瑟一震，神力探入烛容的身体，他气血两虚，脉搏跳动缓慢，筋骨劳累，心火旺躁，神魂不稳，恍若被狐狸精吸走了元神。 白瑟将手伸入他的腰上，她轻易便推开了他。 她无言以对，只能说：“因为我是你的师尊！” 做他一天的师尊就要履行一天的责任，关心他，帮助他，教导他，在他闯入迷途时拉他一把。 烛容已经迷茫了，而白瑟还没有想到好办法。 “你不是！你如何算我的师尊呢？没有拜师行礼，没有斟酒奉茶，你怎能……算得上我的师尊？” 世间人不知，若有一天他以下犯上，欺师灭祖绝不是一时兴起。 白瑟很想叫他清醒一点，但他已经神志不清了。 于是她顺着他的话：“如果本神不是你的师尊，你要如何？” “我……” 烛容俊秀的脸上泛着白，他说：“我要和你断绝关系，从此烛容是烛容，白瑟是白瑟。” 而后，他喉间腥甜，一口血吐在了木板上，他的眼神悲哀，眼圈微红，他彷徨，伸出手停在半空中。 白瑟看着木板上的血，心也跟着一阵一阵地疼，她希望痛苦的是她。 境随心转，烛容的眼睛恢复了不少的清明。他说：“这样我是不是可以和他们一样了？” 白瑟有些着急，恨不得把他给打晕扛走，可是她不能。 此地摄人心魂，她不能贸然行事。 “你家世清白，为何要与他们一样？” “因为我……知道这里都是假的，师尊也是，唯我自欺欺人而已。” 随后，他竟兀自冷笑了一声，再一次凑了过来，低头，嗯，他冰凉的唇贴在了她的嘴巴上。 他……他目无尊长。 白瑟稳了稳自己的心神，克制住一把扇过去的冲动。因为他的身体极为虚弱，因为他深处幻境，没有了自我。 她趁机将神力往他的身体里灌入了一些，护他心脉，稳他心神。 而后，烛容垂下目光望着白瑟，他的师尊眉毛微蹙，仍然站在他的面前。 这里的一切多么真实，师尊的唇柔软，温润，被他咬得红红的，这感觉胜过世间万物。 不，不，他惊慌失措。假的也不行，她怎么能……对她不敬，他怎么能对着这张脸行这的事情？ 破碎的窗子隔着山川，他看见山河崩塌，一点一点化为尘泥又快速重现。 烛容的心口痛极了，他听见他的亲人在唤他。 “烛容，快回家！该回来了……” 烛容跑了出去，突然间她有万人阻挡。 烛原送酒，酒香四溢。大雷抱着腿，哭哭啼啼。冷风重现，抱剑不语。墨永宁穿着暗红色的衣裳坐在窗上，嬉笑着皮囊，甚至连面容模糊的小暖都出现在她的面前。 有人抱着琴坐于案台前说：“瑟瑟，许久不见，你坐下来听我弹一曲琴，也听听我的心意。” 是拂弦，他又出现了。 她恍惚了，坐下来听了琴曲一场。琴音涤荡，让她想起了昔年昆仑山上他当着修远等后辈之人弹琴的英姿。 只是幻象而已，白瑟，该死的，这只是幻象啊！ 白瑟神力四溢，直指拂弦，他再一次消失不见。 恍若心无挂碍，在此同“故友们”叙叙旧也好，她自信有毅力不会沉沦。 但……烛容需要她。 白瑟狠心，踢走大雷，打碎了美酒，转身走在阳光下。她出了夜贤楼，万千执剑的人出现。 不过形同虚设罢了，一挥手，他们便不见了踪影。 白瑟在广袖中摸了摸，人.皮面具还在，她取了出来戴在脸上。 去烛府的路也弯弯绕绕，房屋在上下左右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穿过虚幻的房屋，去往烛府。 烛容应当在那儿，那儿是他最大的牵绊。 白瑟直接入院，琵琶树落光了叶子，树下摆着案台，“白瑟”静坐于树下手抱青书。 不知他们讲了什么，笑声豪爽，她与他都不曾有这样开怀过。 “白瑟”淡然笑道：“道祖老儿与我是旧仇，所以我就让他当众出了丑。这不过是快意恩仇，本性使然！” 烛容说：“师尊见多识广，所言之事皆让我大开眼界。” “白瑟”在笑，一脸宠溺。 烛容看了“白瑟”很久，后来，他犹豫着说：“师尊……郊外广阔之地，青水之旁风景甚好，闲人三两，很热闹，咱们……去那儿做竹筒鸡吃……可以吗？” “白瑟”眉眼柔和，执烛容之手，将他从树下拉了起来，她拿掉他头上被风吹来的细碎的树屑说：“好。” 第335章 归神卷·梦泽之境(3) 好？ 烛容错愕：“师尊竟能答应烛容这样的请求？从前师尊不爱热闹，烛容说什么师尊都不愿去的呢！” “同你一起去做这样雅兴的事情，我很开心，以后你做什么，我都陪你去。” 双眸相视，又笑了，一个所愿已求，一个心满意足。 白瑟真的看不下去了。 神威显露，她跳下围墙，风起云涌，神力如万箭齐发，将眼前的女子压制在地上。 “啊——” 女子穿着黑衣，被神威压制，她浓密的黑色头发垂于地上，染上了灰尘。她竭力昂着头，白瑟将她看得仔细，女子眉毛细长，略微弯曲，丹凤眼一双，仿佛略带野性，是一位不羁的美人。 女子因痛苦而抓着地面平缓的石头，手指磨得血红，暗红的血在苍苍的石板上磨出一条不长的痕迹。 “烛容，你看清楚，她不是白瑟！” “住口！你是谁？我师尊名讳岂容你直呼！” 烛容的心一阵一阵地疼，因为他的师尊正痛苦地跪在地上！ 来人竟然敢！她竟然让他的师尊跪在地上！他的师尊尊贵无比，怎可跪！ 烛容拔出匕首，瞬移着朝她冲了过去。 他疑虑，为什么？他怎么招招受制于女子？她如何能预判到他的招式？ 为什么同她交手他会觉得熟悉，他的身体会觉得兴奋，甚至感觉到愉悦？ 白瑟皱眉，烛容这样虚弱无力，又怎能近她身边分毫？ 烛容被她扼住了，轻轻地丢在了枇杷树下。 悬殊的实力使烛容明白抵抗无济于事，他望了望师尊，然后果断地跪了下去，他甚至祈求：“烛容万死不辞，求你放了我的师尊，我愿一命抵一命。” 白瑟淡然地朝枇杷树下走去，她走到案台旁坐了下来，冷冷地说：“你看清楚点，她不是你的师尊。这儿也不是你的家，你的父兄早死了，你的师尊在成丘等着你，不过你要跪便跪着吧。” 女子神色冷漠，这样冷漠的神情他很熟悉，好像……好像什么呢？他记不起来了。 这位女子刚刚说了什么呢？他的父兄早死了？ 怎么会？ “不，不是这样的……”他望向院门口，他的父兄正朝他跑来。他们拿着剑大惊失色着，欲要救他于水火，他们修为不济，只能仓皇地叫着他的名字。 “烛容……为兄来救你！” “不要伤害我的儿子，我跟你拼了……” 看啊，他们明明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啊！ 定是这女子胡说八道而已！她有何居心？怎可咒他的父兄亡故？ 女子抬手，捡起了案上两枚红彤彤的果子朝他的父兄扔去。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还好，父兄只是被夺了剑，然后如同师尊一样被压制在地上，虽神情痛苦，但并未被伤及性命。 白瑟是寡言之人，她朝地上的女子说：“你本不是白瑟，为何还要盗她之名行苟且之事？” 跪地的女子冷笑：“若我不是烛容的师父？难道你是吗？” 她又痛苦地叫着：“啊——” 因为白瑟又多添了几分神压。 女子仰天长叫，神力溃散。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白瑟，随后又轻笑：“那你又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白瑟沉默了。 烛容苦思，师尊说女子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是什么意思？她为何不以真面目见人呢？ 她的真面目是什么？ 白瑟神色淡然地回：“不过怕烛容鬼迷心窍做了傻事而已。” 也怕事情有变，增加烛容和她之间的误会，谨慎点总是好的。 烛容离女子离得很近，他觉得女子身形太过消瘦，平常大概没有吃什么好东西。不过她又坐得端正，她端坐的样子显得高傲清冷，使人疏离，只敢远远地望着她。 为什么？他会觉得她这个样子很熟悉，仿佛印在他的心里千遍、万遍？ 烛容握紧了手中的匕首，这把匕首是师尊送给他的，他很想杀了这个让他师尊痛苦且蒙羞的人。可是他的手微颤，想到匕首会刺入她的身体里他就有些心惊，好像浑身都被抽走了力气。 仿佛是出于本能，他不想女子身上的衣袍染上鲜血。他最终还是放松了下来，因为他打量了白瑟很久，他终于想起了什么，他说：“是你，我见过你……” 他见过她，在真陵，她曾见过她，原来真的……是她。 而后，烛容双眼迷蒙，脑海里闪过一幕幕，他的师尊曾一剑十人，救他于庭院之中，那是他兄长逝去时的情境。 他好像……真的没有父兄了。 烛容的眼睛里流出一滴眼泪，他问：“我的父兄……真的离世了吗？那眼前这些为我而来的人又是谁？” “不过山间灵气罢了。” “依你之说，这里都是假的，师尊……也是？” “对。” “那我眼前的师尊又是谁？” “能魅惑人神魂的妖怪而已！” 女子明媚的眸子异常的好看，她高傲地说：“胡说！你才是妖怪，我是白瑟！烛容的师尊。” “不……你不是。”烛容望着她，“我多么希望你是啊，可是我的师尊她不爱说话，也不喜欢热闹，她向来严肃，不会牵我的手，不会说我做什么她都会陪我这样的话……而且，她的神力也很高，所以，你不是她。” 司师尊说她是天地至尊，又怎会被人轻易地制服在地上？ 他怕她也敬她。 人皮下的白瑟坦言：“所以烛容，随我走吧，离开这里。” 女子怒了，可是她又没有办法，只能抓起地上的碎石朝白瑟扔过去。碎石在白瑟的眼前化为灰烬。 女子知道这无济于事，不过泄气罢了。 “外面有什么好！他孤苦伶仃，不如留在这里，家人在侧，尊师在旁。你来这里，不过是要带走烛容，可是你问过他吗？他想走吗？你知道烛容想要的是什么吗？” “若他一直在这里，所思所想不过妄想，又有何意义？” 白瑟神情冷漠，说得斩钉截铁。 “你又凭什么替他做决定？这里还是烛府，烛容眼中我还是他的师尊，你又如何能带走他？” 这倒是个十分令人头疼的问题。 白瑟朝烛容望去，他正看着院门附近的烛宁父子，眼神悲伤，似有不舍。不过随后将目光转到了她的身上，他嘴角微动，清亮又低沉的声音从那张俊美又染了霜白的嘴里出现，他犹豫着问：“是你吗……师尊？” 好小子，这是终于清醒了吗？ “嗯，是我。” 幻象化去，烛府化为了虚无，烛宁父子也消失在了院门口，这里显示出了本来的面貌。远处有低矮的山丘，近处有苍老的玉竹，道路旁横着尸骨。 夕阳已经被长留山遮挡，暮色将显，远方的雪色还清晰可见，幽蓝的光若隐若现，薄雾从四面八方飘来。 烛容站了起来，心口却一阵一阵的疼。他的身体止不住的瑟缩，他说：“师尊，对不起……” 师尊明明站在他的面前，他却认不出她的容颜，他怎么能把别人认成她？他甚至产生了谋害她的想法！ 他啊，罪无可赦。 “没事，不怪你。” 白瑟以为烛容是来认错的，没想到他说：“请饶她一命……” 逆徒！ 逆徒轻声说：“师尊，你带我回家吧……我有点冷。” 那模样，真的很可怜。 白瑟接解下衣袍，为烛容系着，烛容体力不支，倒在了她的身上。 她将烛容横着抱了起来，又对着地上的女子说：“澜昭，你生于天地，当修德修能，本神念你年纪小，未经世事，便饶你一命。本神给你一些忠告，你若爱慕烛容，便应该忧他所忧，成全更好的他，用不伤害人的办法取得他的喜欢！而不是趁着他刚受雷劫，神魂不稳，身体虚弱之时蒙昧他的心智，使他变得痴妄冒着失去性命的风险来成全你的私心。你这样极端地霸占他，这不是爱，你也得不到他的喜欢。” 澜昭有她的傲气，她流着泪昂着头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不过是因为……是他的师父，有他几分敬意罢了！” 哼，她怎会告诉她，她之于烛容意味着什么。 烛容的情感只有她澜昭知道。 “本神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如若他日你再伤害烛容半分，我必让你灰飞烟灭。” 第336章 归神卷·浮生一梦 烛容从辰阳殿中醒来，他环顾左右，只有俞子川在旁。 他问：“我师尊呢？” “平英神君已回文昌宫。” “我是说我的另一位师尊。” “你历劫成功后，身体虚弱，平英神君把你背来九重天了，至于白瑟神女，应该在成丘吧。” “她……没有一同来吗？我记得我掉下天路之后，起了幻觉，险些沉迷于幻境，是师尊她救了我。” 俞子川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语重心长地说：“什么幻境？你应该是做梦了。等你身体恢复些，可以抽空去凡间告诉神女这个好消息。” “做梦？怎么会？” “怎么不会？你睡着时叫了两声师尊，声音虽小，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烛容皱眉，难道他真的只是做了一场梦吗？难道师尊解下衣袍，系在他身上也只是他……虚想？ 可是她的袍子带来的温暖那么真实！她的眼睛也像看待流浪的猫狗一样充满了爱怜，恍若秋波泛着涟漪。 他愿意永久沉溺于师尊这样的眼神里！ “对的。” 是梦……也好！师尊不知道他曾任性妄为。如此，他在师尊心中的形象还是良好的。 屋内残存着古朴的药香，空气很湿润，水汽打湿了夜明珠。 “这是哪里？” 怎么这么熟悉？ “这是辰阳殿，从前殿下……的住所。因为你一直未醒，公主殿下仁心，特许你暂住此处。你昏睡的这三天，天帝已经命人把您的宫殿建好了。” 原来是他前世居住过的地方，从俞子川和平英师尊的口中，他已知晓前尘往事。他的，还是师尊的。 听闻他前世自贱己身，听闻她前生痴心罔付，所求皆空。 烛容去见了天帝，天帝给他封了个官，官似乎很大，为三重天上的百山之主。 不过他拒绝了这些差事。 许多人骂他不知好歹，天帝的脸也被他气绿了。 公主问他：“你历经雷劫，已是我神界之人，你不入天宫入谁宫？” 公主殿下一身灰衣道袍，鬓角已经有了不少的白发，听闻她从前风华绝代，肆意张扬，是神界最为桀骜的人，如今跟着道祖修道，尽显沧桑。 “我本凡人之子，心系人间之人，修成神身只因父兄所盼。为求永生，我已多年未回成丘，虽今父兄已逝，但凡间还有等候我的师尊。所以欲要我归顺天宫，为天宫看守山川，还得问问我师尊同不同意。若她同意我为神界效命，我也有一个条件，我想带她一同上九重天，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我的师尊是白瑟。” 在众人惊愕之余他补充：“她大概喜欢住在凡间，若她不上九重天，我也不愿入神界。” 他别无所求，只希望师尊能明目张胆入这九重天。 听到“白瑟”二字，众人早就惊住了，再无一人敢出声。 天帝盛怒，神风把他的胡子都吹颤了，他粗厚的长眉犹如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特别是把司命喘不过气来。天帝摔下文书，玉珠溅落，他责问：“司命！看看你干的好事！” 司命跪了下去，他跪下去的样子十分快速，仿佛已经这样跪了百次千次。 司命语气如常，顶住高压不卑不亢：“天帝息怒，烛容年纪轻轻能有今日造化，全凭白瑟神女鼎立相助，烛容是尊师重义之人，成神之后还不忘凡间的恩师。若烛容能带上……她的师尊入神界，也是我神界大幸……” 他朝司命看了看，他很好，说了师尊的好话。 竟没想到，天帝面色缓和，思量再三，竟然答应了。 烛容立即去了凡间，凡间正历严冬，是红梅绽放的季节。 他拜了先祖和父兄，再去了王府，见了大嫂和小侄，最后，他摘了一束最为美丽最为娇艳的梅花去了成丘西南的院子里。 他此时，不再是少年，早已没了少年时的直白和纯真。 他是第一次踏足这个院子，院子出奇地好看，必定花费了建造者的许多心思。 他捧着鲜花步入门庭，庭院中开着两树他不曾见过的奇花，光华四射，芬芳沁人。再看手中红艳的梅花时，它们已经失去了颜色，不再美丽。 他把梅花扔在大街上，然后空手而来，走入厅堂。他终于看到了久未相见的师尊。 这次应该不再是梦吧。 师尊坐在案前，穿着白衣，烤着暖炉，捧着一本经世之书。 她淡漠又清冷，显得那样孤独，多年的孤寂在她的身上发着光。 他心疼这样的她，不过她一定不以为然。 师尊朝他看了过来，她笑了，语气温柔：“是烛容回来了。” 他被这样浅浅的一句话所触动，他内心已经波涛汹涌。 “是我，师尊，我回来了。” 他借了少年时期的胆子，朝师尊走近，勇敢把师尊拉进怀中，聊表想念。 他的身上带着凛冬赐予他的寒气，他厚着脸皮汲取师尊身上的温暖。师尊只是安静地端坐案前，拿着竹简，不动声色，任由他紧抱而已。 墙上挂着苍山，苍山悠远，如同师尊。 他再一次鼓足勇气热切地问着：“师尊，我在外多年，你有没有想我？” 师尊有没有想起他？师尊对徒弟的那种想念。 “偶尔。” 只是偶尔。 “我经常想念师尊。” 夜窗寒雨一场，山风历久不消，云卷云舒日落，定是他又在思念她。 他思念师尊，无时无刻。 师尊没有再接他的话，而是问他：“修炼得如何？去过了哪些地方？” “我已在幽都玄阴台经过了雷劫，近两年都在三重天上的真陵修炼。” 他特地看了看师尊的表情，师尊又笑了，一脸欣慰。 “不愧是我的徒弟。”师尊这样说，“天帝素来求贤若渴，我徒如此优秀，想必你已见过天帝了？” 他的师尊有运筹帷幄之能，也料事如神。他淡淡地说：“见过了，他还为我盖了院子，让我做百山之主。” “是他的作风。” “我已回复天帝，若要我做百山之主，我还得回去问问师尊的意见。” 师尊诧异，皱眉问他：“你是这么说的？” “是这么说的。” “虽然怕你骄傲，但为师不得不赞赏你一番，你是天纵奇才之人，唯有神界才是你大展身手之地，神界藏龙卧虎，遍地都是智者，修行也都登峰造极，你去神界任职，能结交优秀之友，见识会更宽广，心性可以得到锻炼，所以我希望你去神界任职。” 他的嘴角忍不住上扬，师尊夸他呢，说他天纵奇才。 天纵奇才！ 这四个字，足够安战小伙向周围人吹嘘他好多年。 师尊说，神界的智者怎样，修为如何登峰造极，这些他又不在乎。论修为，神界之人谁又能比得上师尊呢？论智慧，他的师尊也不差。 他已经见过这天上地下最好的人了。 只是啊，他的灵魂来自那里，那里宿有羁绊。 “若我做了神界的百山之主，师尊……愿意随我去神界吗？” “我就算了，凡间热闹，一年也有四季，春去秋来的，适合养老。” “那我可不可以也住在这里？” “嗯？” “师尊这里清幽，我很喜欢这里，我同天帝说了，若我凡间的师尊不愿去神界，我也就不去了。” 为何？ 二字险些就问出了口，白瑟沉默了，她想起了烛容在梦泽轻笑的样子。 那时他忘却了忧愁，同他的“师尊”有说有笑。历经世事，快乐总是太难，而他的开心那样简单，简单到只是同她去郊外做竹筒鸡吃而已。 烛容见白瑟没有说话，便压低了声音，他轻声说：“司师尊回了文昌宫，嘉言和嫂子在王府过得很好，我就只剩下师尊了，我……我只能与师尊相依为命。” 所以还请师尊不要赶走他……师尊应该不会怪他扰她清净吧。 “既如此，你自己挑一间房间吧。” 烛容笑了，他好想再一次去抱师尊，可是不能了，人不能太贪心。 他不敢太贪心了，好在他如愿以偿地留了下来。 师尊看书时，他便跟着看书，哪怕书上的内容是女孩子爱看的内容。师尊晒太阳，他也跟着晒太阳，虽然太阳躲在云层里。但，做师尊所做之事，他平和且心安。 第三天的时候，文昌宫的司命神君来了。 他知道，司命是来劝说师尊的，劝师尊去神界。 司命同师尊在屋内交谈了很久，他在长廊的一侧听着司命同师尊说：“烛容是有意回神界的，毕竟他……他只是牵挂你。他年纪轻轻便掌管下届百山，又入主经阁，无威不立，恐有人不服。你何不同他一起去神界，助他一臂之力？有你在旁，既能指点于他，别人也不敢放肆。” “烛容不是泛泛之辈，区区百山之主他还能胜任不了么？况且，若烛容遇到难事，自有人解决，你不就是其中一个替他解决麻烦之人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烛容的心思我还能看不出来么？在他的心中，你早已是日月之辉，别人的情意再如何重也不过是萤火之光而已，哪能和你比呢……”他差点捂住自己的嘴，“再说了，就算会有人背后帮助烛容，你与他遥隔天堑，他若出了什么事情，你就不担心吗？所以，你去神界住住又如何呢……要不然我跪下来求你？但是……当着后辈的面呢，你总得给我留几分面子吧。” 屋内稍有沉默，烛容听见推杯换盏之声，而后，杯盏轻击案台，一切尘埃落定，师尊同意了。 师尊说：“本神屈居神界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修远怕是要苦恼了，你知道，我素来与她不和。” 他看了看远处，天色尚早，风轻云淡，这一次，他可以成全自己那点儿微末的私心。 也算皆大欢喜吧，除了她的师尊。 司命松了一口气，他坦言着：“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修远跟着道祖修了无情道，性子变了许多，我以文昌宫主君的人格担保，她绝不会再无理取闹！” “得了吧，你都不知道用你文昌宫主君的人格发了多少誓，给人担保了多少次，你早就没有人格可言了。” 原来，师尊也会怼得别人无话可说。 师尊同他去了神界，神界的宫宇已经落成，虽然稍微有点偏僻，院落也不是很多，但是足够他和师尊居住了。 司命在他的院子前赞叹：“好一座别致的院子，只是还没挂牌子，不如你先给你的宅子取个名字？” 他转头望向师尊，师尊站在他的身边，目光却在远处的神山上。 他问：“师尊，你说取个什么名字好？” 师尊转过头来，淡漠道：“你取吧。” 他突然想起了昨日看到的两句诗： “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 “浮生一梦君同我，都是槐安未醒人。” “那就叫同星府吧。” 同星，同心，愿有朝一日，她心似我心。 他心中藏了一些落俗之话，他从未对人说过，也永远不能宣之于口。不过他会如同天边遥远的小星星一样，无论弦满月缺，都在她的身边发着光。虽弱小，虽然她看不见他。 进了院子，师尊走在前方，她转过头来，眉峰微扬，眼睛清明，嘴唇轻启：“你站在门口做什么？不冷么？” “来了！” 他小跑着跟了上去，走到师尊的身边，同她看着这新落成的小院。 师尊说：“你可以把安战要过来，给你干活。” “嗯，好的！” “池塘里多放几条鱼。” “好。” “院子里要种些花草。” “好。” 她指了指最中间的屋子：“你住这间，这儿宽敞，坐北朝南，阳光充足。” “好的，师尊。” …… 云寒烟冷，千山遇冬，燕子经年，梧桐依旧。一尾游鱼漂游，池水荡漾，师尊走过荷花池，风吹起她的发丝，白裙摇曳生姿，他呆呆地看着她行走的背影，温柔静好。 未来的日子还有很长，他比师尊深爱的人要幸运。纵使深情难诉，一世孤独，但他能远远地或近近地望着她，与她终老。 第337章 后记·澜昭(1) 三重天上有山，曰真陵，遍地黄金，玉石堆砌，多麋鹿，多灵鹫。 七百年前，澜昭因得罪道祖，被罚囚困真陵道观之中。 因为她生于梦泽，天生能魅惑人的心智，她三百岁时入了道祖门下，迷惑了道祖的弟子涂山氏与晏成。 涂山铎愿为她弃道，道祖不从。 后来人们都说涂山铎为堕神道，故意炼错了药，害得晏成送了性命。 唯道祖和涂山铎知，是她在药中倒了她的鲜血。她那时也没想过害晏成性命，只是想让他更加喜欢自己而已，如此，她才好多行不轨之事。 没想到她的血却让晏成丢了性命。 晏成的去世让涂山铎迷途知返，而她被扔去了玄阴台，被玄雷击打了一天后囚在山间野观里。 道观的后墙是用铁水舀铸的，深入悬崖几丈，上面布满着稀疏的铁链。 她被囚之前，这地方本还有一人，不过她来了，那人就被道祖的弟子接走了。 走之前，道祖的弟子说，你在此地诚心悔改，以赎罪孽，待到师尊闭关之后，一定会来接你出去的。 也许道祖死在了闭关之时，因为七百年了，他都没来放她出去。 七百年，她像个野兽一样地活着，风吹日晒，饮屋檐漏水，用那点儿微弱的灵力抓几只鸟或者蝙蝠吃吃。 这山很高，能飞上来的鸟又太少。抓的次数多了，就再也没有鸟飞来了。她已经数月未吃过什么东西了，奄奄一息的时候，突然来了好几个人。 不来便一个都不来，一来来好几个。 食物自动来到她身边，可恨不能食他们果腹啊！错过了这次，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说不出话，睁不开眼，动不了身，唯能听到些许的声音。 门是破的，他们踏入了寺庙，一声尖叫回荡在山间：“啊——鬼——” “别大惊小怪，只是个死人。” 呸，你才是死人！她或许还有一口气！ 有人用什么东西撩开她坨在一起的头发，忍不住吐了起来。 有人捏着鼻子说：“太臭了……这人死了多年，干成这样，太可怕了，你快用剑斩断这些链子，我去把她扔下山。” 扔下山？好歹也找个地方把她埋了好吗？ 斩断铁链，她在内心笑了，区区凡人，想要斩断这精制的铁链？ “哐当”两声，她虽然看不见，但是能感觉到火光四射，随后，链子真的被斩断了，她也被人拖了起来。 她惊恐万分，他们真的要把她丢下山吗？悬崖这么高，这回她是真的要死了。 迎风一荡，“噗通”一声，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她已经安然躺在了草堆上。救她的是一位落魄的富家小姐，她家运不济，去路边找人摸骨看相，算命先生劝她积德行善，返程的时候看到了砸进水里的她。 她休养生息吃饱喝足后又来到了真陵之上，不为什么，好歹也把扔她下山之人恶骂一番。 道观周围灵气聚集，她如今虽有一千岁了，恐怕……都不能聚集如此强大的灵力。 道观苍凉，却有一个俊美的男子站在台阶之上，抚掌之间，山鸟离林，地动山摇。 他是此观清贵客，丰神俊朗好儿郎。 她决定不骂他了。 她问：“你是何人？在我观前做什么？” 他皱眉，似乎不太耐烦：“你的观？” “我是道祖的弟子澜昭，道观中锁着冥顽不灵的罪人，师尊命我在此处修行并看守她。” 他表情并无变化，好像对此深信不疑，她往里头一看，忧愁地问：“人可还在？” “死了，我把她扔下悬崖了。” 她那天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扔她下山的不是他。 “你把她扔下山崖了？”她哀愁，“那你是从哪儿把她扔下去的呢？我想找找她。” “既然是冥顽的罪人，你找她做什么？” 她愁上心头，说出凄凉之语：“从前，锁着的那人还能说话时，我是住在观内的。她虽然犯下了弥天大错，但对我总归不错。后来她日渐不行了，山中精怪便时时作乱，常来此欺负我们。她趁着还有一口气时操纵精怪把我护送下了山，让我自寻出处。山下乔家收留了我，可以近年来乔家没落，屋子也卖了。我……也无处可去，便只能再回来。” 呀呀，她功力好像不减当年呐！ 他指了指长了树的悬崖边说：“那儿。” 这个凡间的男子眉真英气，皮肤真好，好想去摸一摸呀，道祖啊，原谅她已经一点儿不在乎涂山铎和宴成了。 她站在悬崖边，悬崖下云气弥漫，深不见底，她咬着牙含着泪：“这么高呢……” 他走了过来说：“我带你下去。” 他伸手钳住她，纵身一跃，山风呼响，眼睛一闭一睁便下了高崖。崖底山林丛丛，野兽群居，还有条大河，波涛滚滚，她沿河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 能找到才怪呢！ 可是，黄昏了，天也快黑了。 他说：“今日时辰不早了，明日我找人来帮你找。” 她泪洒长河，哭了一场，差不多了的时候说：“算了……找不到了，她曾犯下重罪，死后不留全尸，也许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吧……” “那我们上去！” “好……劳烦公子了。” 这位俊俏的公子啊，虽然面容较冷，但心地可善良了呢，不日，她便可以拿下他。 道观前，她问：“这里荒无人烟，公子为何一人在此？” 这里没人，她自诩绝美，她有色可图。 “本还有两位好友同我一同修炼，不过他们有些松懈，在山下。” 她眼巴巴地问他：“公子住此处吗？这儿房间足够……我……实在有些害怕。” 不够可以住一间的呀！ 他思量许久：“我不住此处，只是白天来此修炼，你和我一同下山，我替你安排住处。” 不住此地……那岂不是她夜晚就不能来此作乱了？ “能认识公子，是我之幸，公子可以告知我你的名字吗？” “鄙人烛容。” “年龄呢？” “二十四。” 才二十四呢，也太嫩了点吧，可曾与人殢雨尤云？ “我叫澜昭，一千岁。” 他脸色微变，挑了挑眉，说：“幸会。”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我于修行上实在没有什么天赋，所以虽是道祖的弟子，却入不了九重天。师父在九重天上，也难得一见。”她灵机一动，“日后同你一起修行请你指点指点可以吗？” “烛容修为不高，怎可指点姑娘？” “不必谦虚……” “若有能帮你的，我一定尽力而为。” 毕竟先来后到，这可是她的山头。 烛容把她带下了山，同他住在一个院子里。 她兴奋得睡不着觉，如此，便能天天见到烛容了。 黄昏时，她见到了其他三人，他们都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她，兴许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美的女子吧。 烛容简单地说了她编造的来龙去脉，没想到他们毫无疑问，就这样相信了。 她认识了安战和俞子川，还有烛容的师尊司平英。 知道司平英是神界之人时，她着实吓了一跳，好在道祖爱收徒也护短，从前的事情没有闹得很大，平英并不知道她。 不过安战开朗，俞子川平和。 夜晚，安战在她的房间里开始滔滔不绝地同她讲话，而俞子川于天亮后也多看了她好几眼。 她知道，她天生有魅人心性之能。 第二天清晨，她没有见到烛容，她问安战，安战说，他啊，应该早就去修炼了。 她从安战手里讨了送午饭的美差事。安战眉开眼笑，将蛊雕借给了她。 饭送往真陵时，烛容正一心修炼，太阳很大，他的头上出了很多汗水。 这个烛容啊，哪怕出汗都能让人移不开眼睛呢。 略带三角的长眉浓浓的，鼻子挺拔秀丽，喉结突出。 她悄然走到他的面前，伸手擦了擦他额间的汗水。 她刚碰到他的脸，烛容便扼住她的手腕并拿开，他说：“不必如此。” 她畏缩着收了手。 那天，烛容修炼到很晚，她也是，太阳快下山的时候，烛容还纹丝不动。 难道他不饿的吗？ 正当她疑虑的时候，有人乘着当扈送了晚饭来，有她的份。 原来烛容要星辰遍布时才会回去的。 她问烛容：“你这么拼命修炼是为了什么？” 他的目光在远处，晚风吹动山草，带来些微忧愁，他答：“为了长生不老，能永远陪伴在……师尊身边。” 她悟着：安战是妖，俞子川估计也是，唯有他是凡人。 烛容说：“天色已晚，你先下山。” 这是关心她吗？ 她欣喜：“难道你……要在这过夜？你一人在这山上，我实在担心……” 她豁然开朗，娇羞地说：“我也曾在此住过，不如今夜我陪你……也好有个伴。” 他神情冷峻：“不必了，你虽活了千年，但做事不经思考，也不知名节的重要，我不怪你。但我一心修炼，请你不要打扰。” 什么？他说她又蠢又贱？气得她差点动手。 她忍着气陪烛容修炼了许久，后来她哈气连天，烛容却不动如山，她终于熬不住了，提前走了。 那天夜里，她下了山，威胁衣店的老板给她做一件领口很低的黑色衣裳，她掳着衣裳回去时，看到司平英正夜观天象。 第338章 后记·澜昭(2) 司平英说，明日有雨。 第二天中午，她穿着那件领口很低的衣裳来到了山上给烛容送饭。风和日丽的，没雨。 但天一下子就变了，烛容饭都还没吃完呢，太阳被隐没，真陵山上风呼呼大作，雷忽然就从空中劈了下来，一道道都朝她劈来。 “啊……” 她惊慌失措，只能躲进道观里头。 可是这次的雷有点猛，道观都被劈开了。 这是自她出生以来就有的劫难，为此，每到只要天微微一变，她就焦灼啦。 这真陵山上是极少有雷的，她被囚的这些年，也只被劈过六十回而已呢。 除了在梦泽，其它地方的雷会追着她劈打，连神界都不例外，仿佛故意戏弄她一样。天不容她，开始她常常怒骂苍天，既然你不容她于世，为何还要创造她？ 骂得多了，除了费力气之外，并没有什么效果，她也就不骂了。 她闪躲不及，被劈中了一道，顿时仿佛被生生挫骨焚身，疼得无可描述。 后来，雷声依旧，却没有劈在她的身上了。因为烛容仰头用神力化气接着玄雷，将她护在身下。 雨水从破了的屋顶上漏了下来，打在她的脸上，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着为护她而尽全力的烛容。 他是个君子，没有撇下她而逃掉。 雷声渐远，终于没有再劈她了，只是下了点儿雨。烛容立直了松了一口气，然后弯下腰来拉她。 烛容拉她的时候眼睛看向了别处，把她拉到没水的地方后，他解下自己的衣裳盖在她胸前。 烛容问她：“有没有事？” 她笑中带泪：“没事儿，雷劈不死我的，只是有点儿疼。” 烛容转过了身，准备在道观门口看雨，她跟了上去，从背后抱住了他。 烛容的衣服也湿了，他的肩膀很凉。 她哽咽着说：“烛容，你许我容身，救我性命，我无以为报，所以我以身相许好不好？你就让我以身相许吧。” 她都迫不及待了。 她想要扒他的衣裳，可是却被烛容推开了。 烛容转身说：“这些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不必挂怀。” 她欲说还休，脸色通红：“我真的……喜欢你，爱慕你，不仅仅是……报恩。” “我一心修炼，只为早日成功，不会在儿女情长上浪费时间。” “我……不会打扰你修炼的，我……” “不必说了，你衣服湿了，我送你回去。”他冷冷地说，“这山上有了雷，不安全。你若要修炼，往后就跟在我师尊身边。” 这是嫌弃她了？怎么这烛容同别的男子不一样，她这么温柔、这样沉静、这样柔弱，他怎么就不喜欢呢？ 她泪眼婆娑：“我知道了。” 为了不让烛容厌烦，她不准备去道观了，至少得过个十天半个月的。 她静下心来，寻思着新的办法。思来想去没有什么灵感，她想着，日久肯定能生情的。 于是她只能让安战陪同她一起去修炼，这样总能掩人耳目了吧。 这样的时光过了半年，安战又开始偷懒了，她和烛容独处的机会又来了。 真陵上下了雨，好在只是下了雨。雨停后，山中雾气很大，她肚子突然疼得厉害。 这次不是装的。 烛容背着她下了山，三重天上的医者问了问她的情况。 她说这是旧疾了，从前看守罪人的七百年，她都没能好好吃上一顿饭。 医者说她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从前饮食不周饿坏了肚子，给她开了许多灵药就让他们走。 这一回，她终于从烛容的眼睛里看到了怜悯。 回去的时候，烛容仍然背着她，她本在烛容的背上盯着他的冠带，天边闪了一点儿微末的电，随后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她说：“烛容，我有点怕……” “有我在，你怕什么？” “……” “肚子还疼吗？” 他，他，他终于关心起她来了！ 她羞怯：“感觉好一点儿了……” 烛容停了下来，冷淡地说：“既然好一点了，就自己走回去。” 妈耶，竟然着了他的道。 但，他怎么还是这般不解风情的样子呢？她多希望时光再慢一点啊，可是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院门口哇。 院中倚墙的李子树结了满树的李子，被雨水冲刷的十分干净。一只狐狸趴在墙上正偷着李子入了迷，它满嘴口水，人来了都未曾发觉。 安战在屋檐下气得牙痒痒，他拿着木棍正准备行动时，看到她兴奋地跑过来说：“澜昭，今天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她还没说话，小狐狸自己就从墙上摔了下来，而且逃跑时还慌不择路，撞到了安战的身上。 安战的气又来了，他提起狐狸的脖子，说：“我还没见过这么笨的狐狸呢。” 小狐狸是黑色的，并不好看，眼睛转来转去惊恐万分，嘴里呜呜咽咽的，两只前爪动来动去。 安战说：“你天天来偷我家的李子，我今天要把你煮了吃了！” 小狐狸吓得哭了，俞子川从屋内走来说：“你别吓唬它。” 小狐狸被俞子川抱走了，安战继续问她：“澜昭，可是真陵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把目光投向烛容，烛容言简意赅：“打雷了，观又破了。” 安战笑了：“看吧，叫你天天入魔似的，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司平英是个不着调的，虽然顶着烛容师尊的名号，可是大多数时间都看不见人影，所以她寻思着，晚上这大好时光，她得做些什么才好。 黄昏时，烛容在院子里乘凉，当然她也是要同烛容一起的。 忽有一女子走了进来，她问：“各位公子，我是隔壁的仆人，请问有看到我家的二小姐吗，它是一只黑色的狐狸，它可有跑到你们家来？” 黑色的狐狸？二小姐？是她没见过世面，所以孤陋寡闻了。 女子长相平平，但身材气质却挺不错的，所以烛容才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吧。 烛容说：“它在，我这就把它抱来。” 语气没有丝毫冷漠之情。就连女子抱着狐狸走远时，烛容都还看着她的背影发呆。 后来狐狸又跑来了，并且赶上烛容回来的时候，烛容抱着狐狸一夜，第二天又亲自把狐狸送回了隔壁，那天，一墙之隔的距离，他过了一个时辰才回来。 一个时辰。 烛容送小狐狸回家的第二天，安战出去了，俞子川在研究菜谱。 她偷偷跳到墙上，隔壁院中只有一人一狐，人在看着书，狐依偎在她身旁睡懒觉。 她的神力大有进步，偷袭一个人应该没问题的。 她拔出得心应手的利刃，越下高墙，用尽神力朝女子扑了过去。 未近其身，她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击着胸口，她来不及闪躲，跌回了自己的院子。 女子纹丝不动，甚至头都未回。 这是何人？竟如此可怕。 她再也不敢去偷袭了。 俞子川从冒着烟的屋子里出来，问她怎么了。 她说她爬到树上摘李子，好像摔断了腰。 寒冬时节，烛容已经不再去真陵了，他对司平英说想去玄阴台试试。 司平英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和烛容比试了一番，结果令人意外，司平英败了，败在了不满二十五岁的烛容手里。 司平英捂着胸口说再过两日，待他算算日子，且去玄阴台看看情况。 听闻此言，俞子川不见了。安战沉思了良久说要带烛容买醉，也顺便看看这三重天上的风景。 安战对她说：“澜昭，你也去吧，我们去好好玩玩，毕竟以后烛容若是去了九重天，兴许很难再见了。” 安战无非就是带烛容喝酒吃肉逛青楼，所以她去了。 她和他们去逛了夜市，夜市是明亮的，因为四处摆着长明灯、夜明珠和装着流萤的透明琉璃罐子。 安战积攒了一点儿钱，都是跟着司平英学赌赢的，她拿了点儿钱去了一家衣裳店。而烛容在一家卖首饰的店铺前停留了许久，最后她用余光看到他买了一只高度泛黑的玉镯，并且用光了安战所有的钱。 所有的。 第339章 后记·澜昭(3) 她笑了。 安战走过来对她说：“澜昭，对不起，不能带你和烛容玩了，我还约了别人，得先走一步，你和烛容自己看着办吧。” 她和烛容四处逛了逛便回去了，时辰尚早，星辰遍布，她对烛容说：“我们在院子里说说话吧。” “你想说什么？” 说什么呢？这可难倒她了。 “烛容……我……为你唱首歌吧，算是提前送给你的贺礼。” “你还会唱歌？” “会的会的，一点儿。” 这回她可没有吹嘘，她唱歌可好听了。 寂夜里柔和的声音响起，她唱着并不艳俗的歌曲： “天迹浮白月， 河上泛轻舟。 凉亭倚栏独酌， 天光涵盖树影， 谪仙玉阶久立。 羽衣惊鸿照影， 普辉临空下臣。 笙歌永伴， 箫声白头。 月湾星光难触， 夜空志友莫寻， 词藻难赋情深。 啊，赏着孤芳。 原是浮生一梦， 酒醒大梦成空。 群芳不比故人， 长醉春夏秋冬。” 烛容静静地听着，眉头紧咒后又舒展，他同她说：“很好听。” 明月当空，她抬头望着烛容，眼神全是期盼和明目张胆的爱慕，她问他：“烛容，我的心意未变，你呢？” 他淡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院中显得尤为清晰，他说：“澜昭，对不起，我已经心有所属。” 心有所属？ “是谁？” “你不认识。” 她苦笑：“你不告诉我，叫我如何死心？” “早些睡吧。” 她执着地问：“所以镯子也是给她买的？” “是。” 原来不是给她澜昭买的。 说来可笑，这一次，她回到房间竟然掉了眼泪，她无声哭着，这回可不是装的，撕心裂肺大概是如此吧。 因为她败了，她费尽心机都没能走进去的地方，有个人却轻轻松松地霸占着，可悲的是，她竟不知道对手是谁。 烛容决定经历雷劫的那天，连安战都要去爬天路，她自然也是要一起去的，凡人成神，史无前例，大家都想去看看。 在她和安战的苦苦央求下，司平英和俞子川答应他们一起去幽都玄阴台。 不过司平英说，她和安战不能凑太近了，只能在玄阴台下远远地看着。 天路有些部分修成了石阶的样子，而有些地方只是像一些水中的桩子那样，隔了很远才有一个石桩浮在空中，这些桩子是一些神力强大之神用神力托着的，有些神君去世了，桩子也就掉落了，如今，桩子更加稀疏了。 那天，天昏地暗，玄阴台上的玄雷成了堆，夺目耀眼，仿佛玄雷也有了意识，在狂欢着。 她站在离玄雷很远的位置，当所有人都注视着玄阴台的时候，她看到了昏天下玄阴台之上好几丈的几个大石桩上立着三个人。 她的视力很好，这是天生的。 那是天帝、修远，还有司命。她都认识。 她环顾四周，竟还有一个不知名的女人在玄阴台之侧没有天路的虚空里，她离玄阴台离得不是远，如果不特意寻找她的身影根本看不到她。 她认出来，是隔壁院子那个称呼黑狐狸为二小姐的女人。 不过，在天帝他们将神力渗入天空驱散着四面八方的天地神力的那一刻，女子消失了，如她悄无声息地来一般。 她究竟是何人？ 后来，烛容终于从玄阴台上走了出来，他从雷电中走来，披散着头发，走得踉踉跄跄，她如箭一样冲向她。 司平英落下了激动的泪，他的手颤抖着说：“好孩子，为师带你去神界。” “不，师尊，我们先去三重天……我想先回成丘。” 司平英想了许久，最后只能无奈地说一声：“好吧。” 她跑过去扶烛容，可是烛容却说：“不劳费心，我自己能走。” 天路很陡，他走了很远，她走在最后，她往后看了一眼，那电光火石之处，已经只剩下了一个小点，天帝他们也应该回九重天了。 她越过司命和俞子川，同烛容站在同一石桩之上，她强行挽了烛容的手问：“烛容啊，我们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吧。” 她就是想知道，是哪个女人勾走了烛容的心。 她孤注一掷，与烛容掉在了雪里，厚雪差点把他们给闷气。 她带着烛容去了梦泽里，这里是她的主战场。幻象四起，她在烛容眼中成了他最爱之人的样子。 他叫着她“师尊”。 师尊？ 她去水边照了照，是一张女人的脸。 她曾问过，烛容这么拼命修炼是为了什么，那时他的目光在远处，晚风吹着山草，他有些忧愁。 他说，为了长生不老，能永远陪伴在师尊身边。 原来……烛容要陪伴的是这样的师尊？ 她不甘心。 于是她顶着这张脸去夜贤楼里与人厮混。 不为别的，她要毁掉他师尊圣洁的形象。哪怕今后只能生活在梦泽里，她也要让烛容爱上她。 烛容要爱上她澜昭。 可是烛容真正的师尊来了，她冷漠且清高，她能自由出入这梦泽，她难道没有平生的遗憾吗？她难道虚无所求吗？ 不，怎能有人活至于此。 她深知，她不是烛容师尊的对手。 随后烛容找来了，她躲在墙角下听见他问她。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可以，我却不行？ 她的心颤了，泪水再一次打湿了她的眼睛，远处山山崩塌，又再一次重铸，她差点就要放弃烛容了。 她的师尊如此，烛容也不介意，甚至愿意成为她裙摆之下不起眼的一人。 是什么，竟让烛容竟对她至此？ 可笑这世上，竟有她诚心所求而得不到的人啊！ 为了让烛容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她让烛容喝了她的血，从此这儿永远是他的家，她永远是他所钟爱之人。 无所谓了，哪怕她永远用着她师尊的名号和容颜，只要她得到了烛容便好。 可是，那位长相平平的女子又出现了。原来长相平平之人也是她，是烛容的师尊。 没过多久，烛容便动摇了。他竟恢复了清明，更认出了他的师尊。哪怕他的师尊化作了他人的面貌，他还是认出了她。 她便是在这一刻死心的，她天生具有魅惑他人之能，却唯独不能入烛容之心。 烛容请求他的师尊饶她一命，这也算寻得慰藉了吧。 她突然想起道祖慈祥的面容来，道祖说她生于天地之间，灵力低微却天赋异禀，不知是妖是神，适合跟着他修无情道。 被囚于真陵道观时，道祖的弟子曾说，若她真心悔改，师尊便来接她。 如今她悔改了，可否还能跟着他修无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