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奴十年》 第一卷 第1章 营妓 阿磐被送进魏国那位贵人帐中时,是在怀王三年的冬天。 那年冬天,中山国覆亡。 中山人悉数被俘,男子被驱至魏境为奴,修筑长城。女子则被俘至魏营,镣铐加身,充作营妓。 魏境的冬日大雪盈尺,似冰天雪窖,当真冷啊。 阿磐和云姜彼此依偎着,与众人一起瑟瑟等待着魏人的裁决。 魏人极多。 白日才见一队队的兵卒列队进入帐中寻欢,夜里仍有一幢幢的人影打上了妓子们的营帐。 雪糁子打得帐门窸窣作响,中山女儿的求饶与哀嚎此起彼伏,与魏人的大笑与叱骂喧嚣一处,益发使人惊心破胆,不能安宁。 在这一片嘈乱声中,忽而杂沓的脚步声起,紧接着帐门乍然一掀,有人踩雪进帐,借着微弱的烛光粗粗往中山女儿身上扫了一眼。 众人畏之如虎,泣着后退,镣铐相撞,撞出哗然惊惧的声响。退无可退时将帐布往外拱了出去,一具具身子把帐布拱得鼓鼓囊囊,似进了麻袋里的困兽,到底再无处可以躲藏。 来人鹰眼一眯,冷笑一声,“都站起来!叫关某瞧瞧!” 阿磐心惊肉跳,腕间脚踝要凝成冰的镣铐愈发冻得人不敢伸张。 仓皇之间有人捂住了她的脑袋,褴褛的袍袖将将能遮住她冻得煞白的脸。 是云姜,她的姐姐。 她能听见云姜急遽的喘息和七上八下的心跳,云姜也与她一样害怕。 众人深埋着头,无人敢应声起身。 立时便有四五个魏人上前抽出大刀,抡起来便要砍,众人尖叫着起了身,连声求着,“军爷饶命!军爷饶命!” 那姓关的将军在众人面前一一打量,指着一个身段模样好的命道,“出来!” 那女子不敢延搁,惶惶然挪了出去,便见那将军钳住她的下颌问起,“身子可干净?” 那女子骇得脸色煞白,磕磕巴巴地回话,“奴......奴有......奴有夫君了......” 那姓关的将军闻言嗤笑一声,嫌恶地朝女子的脸啐了一口,“拖去犒军!” 那女子如遭雷击,登时瘫倒在地,立时便有甲士抓住双臂,拖鸡仔一般将人拖了出去。 拖出帐门很远了,还听见那女子哭得撕心裂肺,“奴干净!奴干净!求军爷不要拿奴犒军!奴好好伺候!军爷!军爷......” 众人栗栗危惧,屏气敛声,低垂着头再不敢胡言一句。 那姓关的将军便笑,“敢诈关某,这就是下场!你们不必害怕,有贵人来,误饮了一樽鹿血酒,眼下醉得厉害,寻个身子清白模样好的伺候。伺候好了,贵人高兴,兴许就留下了,这可是天大的福气!” 是,比起做贵人的姬妾婢子来,谁又愿做被千人骑压的营妓? 众人面面相看,暗自在心里盘算着,很快就有人急切切上前自荐,“军爷看看奴家,奴家清白!奴原是中山相国的侄女,又生了一副好相貌,贵人必定喜欢,求军爷带奴家去见贵人吧!” 姓关的将军摇头讥笑,刀柄杵在女子胸前,“胸脯儿小了。” 适才还胆战心摇的中山女,此刻全都蜂拥上前,争先恐后地挺起胸脯,围着来人殷殷自许,“军爷看奴!奴身段儿最好!” “你?腿短了!” “军爷!军爷看看奴!奴胸脯又大,腿又长,最会伺候人!” “腰粗的似个水桶!” 唯有云姜揽住阿磐躲在众人身后,任她们去争去抢。 那姓关的将军眼锋犀利,来回一一打量,可不知怎的竟全不满意,最后甚而拨开众人到了近前,粗声喝道,“你们两个,抬起头来!” 魏人锋利的刀刃在烛光下泛出骇人的寒光,阿磐头皮一麻,捂住心口不敢睁眼。 可那人的刀鞘偏生抵在她下颚,迫她抬起头来。 云姜一慌,连忙挡在她身前哀求,“军爷开恩!小妹年幼,什么都不懂,就让奴去伺候贵人吧!” 那将军端了烛台仔细端量了她们姊妹二人,刀鞘从阿磐下颚划到胸脯,继而划到腰身,末了笑了一声,朝左右甲士示意,“带这个小的!” 阿磐紧紧绷着身子,大气不敢喘一声。 云姜还想拦,那将军抬腿便将她踹在地上,凶神恶煞地喝,“滚远点儿!” 两个甲士应声领命,这便钳住阿磐的双臂往帐外走,阿磐回头张望,见云姜眼里含泪,此时正悲戚望来,低低地嘱托,“小妹......要听贵人的话......” 阿磐心中惶惶,她想,是了,听贵人的话,兴许就能少吃些苦头。 云姜比她年长两岁,听她的不会有错。 外头风大雪急,满营的火把还算亮堂,周遭仍是中山女子绝望的哭嚷,镣铐沉进雪里拖得人迈不动步子。阿磐在甲士的押解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七拐八绕地也不知走了多久,那些暴戾的叱骂和无助的求饶渐渐地全都被甩在了后头。 还未到帐前就被人蒙住了双眼,一根厚厚的帛带束在脑后,那姓关的将军警告了一句,“老实戴着,不许摘下,若敢偷瞧贵人模样,必剜去你的眼!可听清了?” 她低低应了一声,“奴听清了。” 眼前一黑,顿然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只知道被人上下反复地查验过,确认没有可疑利刃才放她进帐。 她哪有什么利刃,她和云姜一路逃亡穷得衣不蔽体,哪有闲钱购置什么利刃。唯有颈间悬了一小截断玉,那是她们唯一值钱的家当了。 蒙住眼睛走,因而看不清路,那姓关的将军大发善心,许阿磐握住他的刀鞘进帐。 这外头云起雪飞,天寒地冻,然而帐里春和景明,可真暖和呀。 炉子里的炭火熊熊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把无休止的风雪与兵荒马乱全都隔了出去,连冻了数日的身子一时松快下来。 榻上的人喘息粗重,一身酒气下隐着清冽的雪松香。 阿磐不知道贵人到底算是什么样的人,人就立于榻前,一颗心七上八落,如枞金伐鼓,双手在袍袖中攥着,绞着,绞成了一团。 听那贵人简单直白地开了口,“脱了。” 那声音低沉生冷,已然被烈酒灼得嘈嘈嘶哑。 却似在说一件十分寻常的事。 第一卷 第2章 伺候 阿磐知道这是营妓逃不开的宿命,也记着云姜的话,不敢触怒贵人,这便赶忙宽衣解带。 然一双手冻得哆哆嗦嗦,只听得见锁链哗啦作响,却颤抖得找不到袍带打结处。 贵人似等了许久,因而嫌慢,他也有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原本单薄的衣袍在他手中刺啦几声便被撕碎扯烂。 阿磐周身一凉,立时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她何时似此刻一样在人前袒怀,惶然遮住胸前,敛气屏声,一颗心急促地跳,跳得乱七八糟,不成调子。 贵人竟问了一句,“怕了?” 哪能不怕呢,阿磐心里着实怕极了,却仍极力稳着声中的轻颤,硬着头皮回话,“奴不怕。” 贵人再不说话,俄顷将她翻身按至榻上,那温热的酒气就扑在耳边后颈,那双手似钳子一样牢牢地箍住了她窄细的腰身,镣铐霍地撞向了肘间腰腹,撞得生疼。 贵人倾身覆下,摧坚陷阵。 阿磐痛呼一声,迸出泪来。 这一夜烛花摇影,不见尽头,直到白色的天光穿透帛带,才知天光将明。 而她已如一抔烂泥,横在榻上,再没了一分气力。 任由贵人将她翻过身来,指尖在她眸间湿热的帛带处轻抚了好一会儿,不久又顺着她的鼻尖,嘴巴,下颌,颈间,胸脯,腰腹,依次往下轻勾描绘,仿佛不经意地问了起来,“既哭了,怎不哭出声来?” 来时她曾想过无数次魏国的贵人是什么模样,也许是年过五旬的老者,也许是凶狠狰狞的莽汉,也许是肌骨粗糙的行伍,可他的声音低沉慵懒却很年轻,他的身子强健有力,肌肤相撞之处不见一丝余肉,指节修长,掌心细腻,不见一点儿的茧子,也已不似夜里那般滚烫了。 能看出他有极好的出身,眼下也有尊极贵极的地位。 榻旁的炭火仍旧荜拨燃着,温暖得似中山的春四月,可阿磐周身依旧忍不住顺着那人的指尖微微战栗,“奴没有哭。” 取悦了贵人,她和云姜也就得救了,因而不哭。 贵人声腔中的嘶哑已渐次消退,听得出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模样,“你不像个营妓。” 是,阿磐鼻尖一酸,若非因了国破家亡,谁又天生就是营妓呢? 颈间微微一紧,那人似拾起了她的断玉,好一会儿都不再说话。 这样的断玉,她与云姜都有。 听养父说是母亲生前留给她的,世间少有的玉璧,后来碎成两截,便给她和云姜一人一截。她们十分爱惜,从来不曾离身。 阿磐早已累极乏极,仍旧挣扎着起身,于暗处摸索到破烂的衣袍遮掩着身子。 贵人似笑了一声,丢过来一件轻软的袍子,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去吧。” 袍子摸起来极好,是达官贵人才有的料子。 她这两日见惯了妓子们哭喊求饶惹得魏人叱骂的模样,因而贵人没有说去哪儿,她也并不去问。 只用那上好的袍子裹住身子,摸索着下了榻。双腿酸软没有力气,好一会儿才稳住身子,依稀寻着烛光昏黄处慢慢地走,镣铐哗啦作响,撞上了微凉的青铜案角,也碰到了高大的连枝烛台,地上铺着厚厚的羊绒毯子,她赤着脚走,竟也不觉得有一点儿寒凉。 听见夜里那姓关的将军问了一句,“主君可要赐汤药?” 阿磐心里一紧,微微顿住脚步,忍不住侧耳听着。 她知道营妓是不被允许生子的,至少在被关进魏营的大半日,总见有人往妓子们的帐中一桶桶地抬避子汤,那避子汤的味道十分难闻,饮完之后也都是惨烈的呻吟,远远地就能听见。 少顷,竟听贵人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罢了。” 姓关的将军欲言又止,最终是应了一声,“是。” 也不知怎么,她听了竟心头一暖。 阿磐心想,贵人大抵是愿意留她的。 依言出了大帐,门外守着的人压着声问,“将军,这么冷的天,可还要冰水汤沐?” 姓关的将军略一凝思,须臾低道,“主君贪凉,照旧。” 言罢伸过刀鞘,话声已不似入夜时粗鲁了,只道,“跟来。” 外头的雪下得越发地紧了,扑在脸上立然冰凉,这么冷的天,哪里有人冷水汤沐呢? 阿磐一手抓紧袍子,一手握住刀鞘,跟着那将军并没有走多远,不过十余步就进了一座营帐,这才被允许摘下帛带。 昏暗的营帐里只有一盏小烛发着温黄的光,这小烛也使她有些睁不开眼。 姓关的将军仍旧似前夜一样冷声地告诫,“洗干净了,就在此处候着,不许出门,不许打听,贵人何时要用,何处才许出帐,你可记下了?” 阿磐低垂着头,乖乖回道,“奴记下了。” 那人说完话便走了,她这才好好地看了周遭。小帐不大,但也五脏俱全。内里的炭火烧得暖和,架子上悬着干净的衣袍,一方木桶盛满了热水,此时正袅袅冒着白气。 夜里身上全沾满了那人的痕迹,烛光下隐约可见周身不少淤青,好好地洗了一个热水澡,这一日便在小帐内忐忑地等着。 听得见奔进大营的铁骑一身风尘踉跄下马,不多时又有新的探马疾疾奔出,进隔壁大帐议事的人来来往往的没有断过,疾步匆匆地来,再陆陆续续地走。 帐外的魏人一队队地巡逻,此起彼伏的脚步声踏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哪个是要往这边来,因而虽困倦不成模样,到底不敢睡下。 好在不过是有人往帐里送过两回清淡的小食,直到夜里,才见那姓关的将军又来。 依旧是宽宽长长的帛带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她的眼,又用刀鞘引她进了昨夜的大帐。 自然,进帐前也依旧不忘叮嘱一句,“规规矩矩地伺候,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问的也不要问,关某可都在帐外听着!” 阿磐轻声应了,拖着锁链,小心试探着摸索到了榻前。 这一夜帐内没有酒气,贵人身上的雪松味便愈发清冽,修长分明的指节只需勾住她腰间的丝绦,轻巧地就将她拉至榻前。 金口尊贵,不说什么话,一双手攥住了她的领口,刺啦一下就将衣袍一撕两半,片刻便从肩头落了下去。 阿磐心头如鼙鼓动地,脸颊蓦地烫了起来,本能地抬手掩住胸口。 那人却不再动,也不开口,好半晌都没有一点儿动静,阿磐却能感到有鹰隼般犀利的眸光正在上下打量。 她屏气吞声,小心地轻唤一声,“大人......” 甫一开口,当真催情发欲。 第一卷 第3章 “你这身子,倒是厉害” 怀王三年冬的雪霜啷啷下着,而帐内春光乍泄。 那只手扣住她的腰身,宽大的掌心就覆在了她的小腹,玉扳指凉森森的,激得她微微一颤。 肌肤相接之处,几乎要冒出火来。 阿磐不知这静默的空当,那人在看什么,想什么。愈是看不清楚,想不明白,一颗心愈是敲钟打磬似的焦躁了起来,就连刻意压下来的喘息声都显得那么清晰刺耳。 那人不开金口,也并不急躁,慢条斯理地捞起她的腰身,就将她横上了青铜长案,哗啦啦地一片,碰掉了一案的木简舆图。 镣铐在凉意森森的案上撞出了叫人心颤的声响,青铜的云雷纹路全都硌进胸前,压出了凹凸不平的形状。 阿磐别过脸来,下意识地去迎城下兵临,忽而一热,那就顿在唇边的“大人”二字兀然咽了回去,咽了回去却又在喉间化成了一声痛吟。 这吟声与帐外的巡防声、探马的铁蹄声,还有一次次入帐禀事的人声、脚声、铁甲的摩擦声交织一处,似鸣锣喝道,如金鼓喧阗,因而被湮没得干干净净。 她从前只知魏武卒金戈铁马,攻无不克,不知魏国的贵人亦是摧坚陷阵,万夫莫敌。 从前也只知中山兵马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如今,如今也才知道自己亦是弃甲曳兵,俯首就擒。 骨节发白,膝头生痛,却又不敢求饶,不愿出声,恍恍惚惚地承受着,只知自己筋疲力乏,泣不成声,一旁的炭火渐渐烧尽凉了,而那人孜孜不怠,不知疲倦,又是一个整夜。 至晨光熹微,东方既白,阿磐浑身都似散了架,瘫软在席上再起不来。 贵人起了身,照旧要了冷水汤沐,兴致好时,竟温和地问起了话,“几岁了?” 阿磐打起精神来回他,“奴十六了。” 一开口声音娇软,惊了她一跳。 想起这两夜忍不住逸出齿缝的吟声,脸颊耳畔登时一烫,似有火烧。 “哪里人?” “奴是中山灵寿人。” “家里是干什么的?” “奴双亲早亡,从小跟着养父母和姐姐,养父是个教书先生,养母在家里种了几亩薄田。” 才想趁机求他救一救云姜,却又听那人问道,“伺候过几人?” 她深埋着头,低低回道,“只有大人一人。” “知道。”那人笑了一声,也不知是讥讽还是称赞,“你这身子,倒是厉害。” 阿磐心中砰得一响,似鼓角齐鸣。 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良久都不闻那人再说话,帐内寂若无人,只听得见那人渐渐平复的喘息,还有火星子噼里啪啦地在青鼎炉里炸开。 这一日,贵人留她在大帐了。 虽仍旧锁链加身,也照样帛带蒙眼,但贵人许她留在一旁,没有命她出帐。 阿磐生来乖巧,只静静地跪坐屏风之后,一点儿声响也无。 听他的将军们一身风雪地奔上三丈高台,大多是禀报素日来的军情,或是商讨接下来的攻伐计划。 会说起打仗的事。 譬如,“韩国大军压境,已经在南边打起来了,边关告急,请主君示下。” 那人云淡风轻,“传命魏武卒,连夜奔袭桂陵。” 阿磐想,哦,一个运策决机,握筹布画的人。 有时说的是粮草的事。 譬如,“俘获中山遗贼数百人,妄图烧了我军粮草,该如何处置,请主君示下。” 那人平和地说话,不急不躁,“就地宰杀,一个不留。” 阿磐想,哦,一个杀伐决断,宰割天下的人。 有时说的是魏国朝中的事,声音压得低低的,议些不能告人的话。 譬如,“长平君还是老样子,仗着自己是岳丈,成日与几位侯爷进宫,不知都在大王身边撺掇什么。主君出来日久,大梁空虚,只恐要生事端。” 那人低笑一声,满是讥诮,“慌什么,只知窝里斗的庸夫俗子,掀不起什么风浪。” 来人压声附和,“是,如今合起伙来要夺主君的兵权,倘若真夺走了,他们自己也要争得头破血流。” 末了总也要缀上一句顶要紧的话,“魏宫里的不过区区孩童,主君取而代之,实在是易如拾芥。” 话声很低,阿磐仍听了个清楚。 微微别过脸去,想听听那人如何回话,等了许久,只听见角觞落上了案几,来人便轻声告退了。 有时是那姓关的将军来禀,“探马来报,主君要的粮草辎重,都被大司农截下了!这大冷的天,前线将士吃不饱穿不暖,险些闹了起来......都是那长平君搞的鬼!想借机叫军心动摇,迫使主君回大梁。” 那人闻言嗤笑一声,手中的狼毫笔一折两断,开口却声腔平平,不紧不慢,“即刻拿他,来大营问罪。” 哦,一个权臣。 一个腹黑狠辣,朝堂国事措置裕如的权臣。 阿磐仔细听着,分辨着,魏国贵人在她心里就这么一点点儿地鲜活了起来。 她还听到了关于中山王的消息,来人说,“有人曾在元城见过中山王,我们的人去追,已经不见踪迹了。那人神出鬼没,实在狡猾。” 阿磐心头一跳,帐中人说起的正是她们中山的君王啊。 原来,他还活着呐。 可国亡种灭,社稷颠覆,这样的君王活着或死了,又有什么两样呢? 第一卷 第4章 慰军 听说中山国破前,损军折将,粮尽援绝,就连宗庙都在一把大火里烧了个干干净净。贵人信手拨弄烛台,只淡淡地应了一声,“虽是亡国之君,倒也算是个人物。” 其余的,对于中山王便再没有什么话了。 奔进大营的哨骑带来一身风雪,进大帐议事的人也没有断过,他们议论朝政,并不避她。 无人的时候,那贵人甚至给了阿磐一牛角杯的酒。 她摸索着,镣铐在青铜案上撞出沉重的响,那人便握住她纤细的腕将她引去牛角杯边,玉扳指触手温润,因在炉子旁待久了,因而不觉得凉。 他还问,“去过大梁么?” 大梁是魏国王城,听闻那通衢大邑是如今天下最富庶繁盛的地方。她呢,她是小国寒门,又寄人篱下,哪有机会去那样的好地方。 阿磐笑着摇头,“奴不曾去过。” 帛带遮着她的眼,她看不见贵人的模样,也不知那人此时的神情,只听得见这时候贵人的声音与那玉扳指一样温润,“饮一杯吧。” 军中的酒可真烈呀,一口下去,呛得她连连咳嗽,可贵人给她,她没有不要的道理,饮下去便红了脸,一颗心也开始莫名滚烫了起来。 他似乎愿意看她饮酒,一盏饮完,又斟一盏。 阿磐不胜酒力,两盏便醉得软了身子。 她心里想,贵人既问了起来,大约是愿意带她去大梁。 若果真如此,那实在是好事啊。 她可以求贵人一起带走云姜,再不做这魏营里最低贱的营妓了。 想到此处,唇角一扬,不由得竟笑了起来。衣袍却不知怎么就被剥下了肩头,紧接着小腿一凉,衬裙似也被掀了起来。 那根骨分明的手轻车熟路地滑向她纤细的脖颈,在那一双软绵挺立的胸脯上逗留许久,又顺次滑向了她的腰腹,那人好似尤其喜欢她窄细的腰身,那腰身他一掌就能丈量得过来。 玉扳指激得她心头撞鹿,弓起身子的时候,那身子也都生了红发了烫。 阿磐忍不住抬手,想知道他的模样,他没有推开,任由她去摩挲。 哦,摸到他突出的喉结,摸到他坚毅的下颌,摸到他紧抿的唇角,摸到他高挺的鼻骨,也摸到他刀削斧凿般的脸颊,她小心翼翼地试探,往上去寻找他的眼眸。 她想,这样的一张脸,必有一双十分好看的眸子。 他会有一双什么样的眸子呢? 可惜还没有寻到,便被那人捉住双手,牢牢地压到了头顶。 他的胸膛宽厚温热,心跳强劲有力,他喘息益重,竟然,竟然吻住了她。 阿磐只觉得整个人忽地飘了起来,那颗心好似破膛而出,不知要奔往何处。 不过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吻,还来不及细细地去品,去琢磨,去回味,那温软的唇就移开了。 这魏国的贵人位高权重,谁能想到竟会吻一个营妓。 这大帐还是三日前的大帐,人还是三日前的人,朦朦胧胧的却好似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似乎愿意留下她。 他甚至还说,“掌灯过来,孤看看你的模样。”是了,三日了,那人从不曾摘下过阿磐眸间的帛带,也从不曾见过她的模样呢。 起身摸索着下了榻,试探着才取下烛台,却听见有人进了帐,一开口便知是原先那姓关的将军,“主君,哨骑来报,东去三十里可见赵国兵马,黑压压的一片,约莫数千轻骑,行色匆匆正往咱大营来,似乎想趁天亮前偷袭。” 阿磐捧着烛台,温静地立在一旁,不去打扰。 华袍窸窣,贵人很快披袍下榻,这便抬步往外走去,“传命,即刻披挂出营。” 姓关的将军领命先一步走了,那华袍的声响在帐门处顿了一顿,没说什么话,很快便也走了。 帐帘一卷一舒,卷进了许多霜雪。 阿磐立在原地踟蹰,只听见帐外人嘶马沸,冲天的火光透过帛带隐隐发亮。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听得战靴杂沓的声音不断迫近,有生人带着一身寒气径自来到身前,一把扯去了她眸上的帛带,丢过来一件还算干净的袍子,瓮声瓮气地下了命,“速速更衣,跟本将军走!” 来人在兵荒马乱的大营里似个黑面罗刹,阿磐虽隐隐觉得不安,却也怯怯不敢多问,只捡起袍子,不多耽搁,躲在屏风后更换妥当,这便跟着来人出了大帐。 帐外雪花大如手,一出门便被那鹅毛大雪扑了一脸,平明的寒风铺天盖地地卷来,简直冻到了人的骨子里。 这一路跟着押解的人走,放眼望去,四处皆是黑幢幢的人马,一个个披坚执锐,落雪的兜鍪闪着凛冽的寒光,刀戟斧钺拍得铁甲铮铮作响,铁蹄战靴踏着泥土发出齐整的呼啸。 魏营之内的集结已经完毕,大队的人马正列队疾疾往外奔去。 镣铐坠得人在积雪里挪不动步子,阿磐朝光亮处张望,不知贵人在哪里。 押解的人踹了她一脚,粗声斥道,“看什么看!低头走路!” 阿磐一颗心凄凄惶惶,不知归处,忙垂下头去,还没有到原先关押她们的营帐,便听见中山女熟悉的呜咽低泣,抬眼去望,见前日一同俘进魏营的中山女全都被驱至外头瑟瑟立着。 打眼扫去没有看见云姜,但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人是衣袍整齐的。 是了,是了,距进魏营已经三日,这些被魏人称为“新雏儿”的姑娘们,早就成了他们胯下的妓子了。 有人给众女腕间绑了绳子,还有人骂骂咧咧地训诫,“都给老子听清了!老老实实地走!敢跑一个试试!要是嫌命长,老子的刀可不长眼!” 阿磐忙问前头带路的人,“将军,我们要去哪儿?” 押解的人闻声便笑,“还能去哪儿,全都送去前线慰军。” 阿磐脑中轰然一白,茫茫然好似失去了什么。 一汪温凉的水在眼里咕噜噜打着转儿,这平明前彻骨的冷峭使她周身发抖,她硬着头皮问了一句,“贵人......” 前头的人冷笑一声打断了她,“贵人没有留你,你啊,该去哪里就去哪里。” 眼泪一滑,很快便在雪里凝结成珠,冻得脸颊生疼。 去了前线慰军,那便是真正的营妓了。 不,早就是了。 她与她的同袍又有什么分别呢?都是营妓。 不过是一人的,还是一群人的,仅此而已。 阿磐这才恍然回过神来,是,贵人从未问过她的名字,从不曾卸下她的锁链,也从不曾摘下过她眸上的帛带,怎么竟使她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呢? 也许正因了贵人原本便知道她到底要被送去前线慰军,因而是不必多余再去浪费一碗避子汤的。 第一卷 第5章 奔逃 阿磐抹去眼泪,浑浑噩噩地跟着人走,到了近前才被打开镣铐,立刻又与旁人一样在腕间缚了数道麻绳。 这冰天雪窖,叫人如坠深渊。 整个人似失了三魂六魄,在人群中兀自立着。 看见有人神情木然,有人掩面低泣,有人脸色蜡黄,有人昏头盖脑,有人看起来烧得滚烫,倏然一下瘫在雪里,片刻就不省人事。 不管是谁,也不必细看,只瞟上一眼就能清晰地瞧见那露在外头的肌肤俱是一重重的於痕。 众人惊叫着散开,“啊!死人了!” 众人一片骚动,又赶过来几个监守扬起鞭子呵斥,“叫什么!一个个儿的都给老子站好了!” 忽而在这一片呵斥和低泣里听见了一声十分熟悉的低唤,“阿磐!” 阿磐蓦地回头,见一脸红疹的云姜正拨开众女在雪里朝她盘跚奔来,“好妹妹,你还活着!” 阿磐眼眶一湿,扑进了云姜怀里。 这连日以来被奴役、强取,才生出一丁点儿的希望,又被人弃若敝屣,如今又要被押去前线慰军,压在心头的委屈和惶惧险些就要使她当场大哭起来。 但不管怎样,见了云姜,也就似有了主心骨一样,一颗惶惶不安的心总算有了个着落。 她捂着心口,压着声腔,低低地唤道,“姐姐!你还好吗?” 一张嘴,呛进了满口的风雪。 云姜一笑,一张脸分明冻得苍白,那红疹看起来却又分外地妖冶,趁人不备,附在她耳边轻声说话,“好着呢!我装的!我骗他们说我长了麻子!” 是了,云姜自小聪慧,又比她年长两岁,不管在什么境地,总有许多好法子脱身,因而躲过去也并不奇怪。 可今日之后呢?能活下来的又有几人? 阿磐心中惶惶,再不敢想下去。 监守清点完人数,小跑着过来禀上一句,“邬将军,人都齐了!” 那姓邬的将军翻身上马,这便下了军令,“全都跟上!赶紧走!” 数百个中山女子就似丧家之犬,在马鞭的驱赶下冒雪往前踉跄地挪着。 出了魏营不知往什么方向走,天光虽已大亮,然而四野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分辨不出。 西北风卷着雪糁子吹得人睁不开眼,监守们杂乱的马蹄溅起了满地乌黑的雪泥,惊得众人心惊肉跳。 山路积雪摞得厚厚的,阿磐与云姜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疲累了也不敢停歇。 同行的中山女子大多是接连伺候了几个日夜不得休憩的,走起路来便愈发地艰难,可那姓邬的将军仍旧嫌她们走得慢,抡起马鞭来便劈头盖脸地打。 “都听着!天黑前到不了前线,本将军自有千百种法子折腾你们!要是不信,那咱就好好试试!” 中山女子挨肩并足,饥寒交至,走得跌跌滚滚。 依稀听见两军人喊马嘶,鼓角齐鸣,大抵是平明出发的魏军已与三十里外的赵军开了战。 负责押送的魏人闻声愈发催得紧了,鞭子一下下地抽了过来,“娘的!给老子快点儿!快点儿!要敢磨蹭误了君命,有你们好受的!” 有身子贫弱者摔倒在地,瘫在地上再爬不起来,那监守便作力往女子身上鞭打,怒骂不休,“起来!贱人!起来!” 女子烧得脸色通红,浑身哆嗦打着摆子,鞭子抽下来,就似打上了一块僵直的皮肉,一双眸子涣散着,在雪里喃喃自语,“母亲......春娘......春娘没有力气了......” 带头那姓邬的将军闻声驱马赶来,见状苍啷一下拔出弯刀,眼锋朝众人扫了一眼,呵呵干笑了数声,扬声喝道,“都看好了!” 话音旦落,那大刀已飞掷过来穿透了春娘的胸腹,滚热的血嚯地一下四散喷溅开去,在雪里绽开骇人的山茶红。 春娘低低地惨呼一声,又无力地呓语了一声“母......母亲......” 众人栗栗危惧,一时间惊骇退开,不敢去看。 犹听得那将军凶狠地叫嚣,“不走就得死!” 阿磐与云姜相依为命,紧紧偎着,从来都不缺法子的人,此刻也眼圈通红,极力压着哭腔,“阿磐......我们没有活路了......没有了......” 是了,不是慰军,就是死在敌军刀下,而今道尽途穷,亡国女再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阿磐抬起袖子去抹云姜的眼泪,宽慰着她几乎没有什么可能的话,“姐姐,总有法子,总会有的。” 这一路走得十分凶险,陆陆续续的又不知死了有多少人。 有人活生生地冻死。 有人一倒下便被魏人的刀锋刺穿。 有人胆丧魂惊,趁魏人疏忽,疯一般地往林子里奔逃。 有一人跑,便有更多的人跑。 人群一片大乱,魏人骑马大喝,追上去便砍,殷红的血花四下喷溅,把皑白的雪染得通红一片。 在叱骂声,惨叫声和哭喊声中,听得一片杂乱的马蹄声正往此处奔来。 旷野之中鸟惊兽骇,魏人的马躁动不安,因而愈发焦急,鞭子噼里啪啦地往众人身上抽,“快走!快走!给老子快走!” 很快车驰马骤,杂沓而至,上书“赵”字的旌旗在风雪里猎猎翻滚。 乌泱泱的赵人黑压压一大片,立时便把魏人与中山女子冲得风流云散。 方才停歇消散的哀鸣与剑影,又在风雪之中绽开。 中山女子四散奔逃,魏人四下吆喝捉拿,却被撤退的赵人冲撞了个人仰马翻。 转机来了。 阿磐趁乱捡起赵人掉落的兵器割断绳索,牢牢抓住云姜的手,“姐姐!快跑!” 快跑! 快跑! 拼了命也要跑! 逆着魏赵两军,跌跌撞撞,东奔西逃,也不知跑了有多久,只听见赵人的车马渐行渐远,魏人的追喊却就在后头紧跟着了,马蹄声中混着清晰的恫吓,“站住!娘的!再跑!再跑通通杀了!” 阿磐和云姜被追兵迫得分开,不知各自到底逃往了何处。 她的葛屦跑丢了一只,也顾不得去捡,追杀的人马就在身后,阿磐能察觉到那马蹄踩起来的黑泥溅上了她的衣袍与发髻。 一双赤足在这寒冬的雪里奔窜,前一夜的索取和这大半日的奔走,哪里还有一点儿力气啊,只需一个踉跄就猝然栽进了雪里。 身后的魏人猛得勒马,凛冽的杀气在耳边发出尖厉的啸音,阿磐本能地朝后望去,见魏人的大刀已然兜头朝她劈砍下来。 不远处兀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喊,声音极似云姜,阿磐极力压住要逸出喉间的哭声,闭紧眸子。 哀哉! 第一卷 第6章 大人救命 不远处兀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喊,声音极似云姜,阿磐极力压住要逸出喉间的哭声,闭紧眸子。 哀哉! 眼泪一滚,在雪里凝成了冰。 没有人能逃出魏人的追杀,她唯一的亲人云姜也已经死了。 只以为那寒光凛冽的大刀必然要砍下她的头颅,抑或要刺透她的心口,不曾想忽而一声惨叫,就要落下的大刀竟赫赫然顿在了半道。 阿磐蓦地睁眸,见一支羽箭直直地穿透了魏人的胸膛,那魏人瞠目结舌,身子一歪,霍地就摔下马去,喷溅了她一身的血。 下意识回头望去,隔着飞雪,见一驾马车就停在几步开外的距离,车外不过坐了两个男子,一身的斗笠布衣,似寻常的百姓装扮,看不清什么模样。 一人持缰,似是赶车的。 一人握弓,适才那一箭大抵正出自此人手笔。 余下几个魏人闻声打马奔来,远远地就开始大声暴喝,“大胆!什么人!敢杀我魏国将军!看斧!” 须臾的工夫,魏人那杀气凛凛的斧钺已然划破长空,呼啸着向她飞掷过来。 脊背一凉,阿磐蹒跚起身,本能地朝着马车仓皇奔去,“大人救命!” 只听“铮”的一声,车外持弓的男子一箭离弦,穿风破雪,魏人的斧钺便歪去了一旁,砰得一声坠进了雪里。 其余的追兵也都口中吐血,一个个狼哭鬼嚎地跌下了马去。 阿磐惊颤不已,匍匐在车前,“多谢”二字还不曾说出口,赶车的人却道,“你该谢的是我家主人。” 哦! 阿磐心头一暖,这是中山的乡音! 虽不知他们口中的“主人”到底是谁,但在魏地绝境遇见了同是天涯沦落的中山人,心中立时便生了几分亲近。 不必说此处距离魏营不过半日脚程,魏军若知道中山营妓全都被赵国兵马冲散,定然还要派人来搜捕。 即便不曾追来,她一人饥寒交迫,也走不出这冰天雪地。 阿磐心中敬畏又感激,因而伏在地上,朝着车里的人深深一拜,“多谢大人。” 良久都没能等来车里的人开口说话,这天地周遭一片岑寂,只听得见北风卷着雪呼啦啦地刮,刮了个不停。 天色阴阴的,这饕风虐雪还兀自铺天盖地下着,似是没个尽头。 西北风如刀割脸,她就在这风雪里微微发抖。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马车里的人徐徐问起,“是中山人?” 阿磐忍住周身的寒颤,连忙直起身来,“是,求大人阿磐回家!” 车门吱呀一声缓缓推开,阿磐仰头望去,见车内端然坐着一位十分儒雅的年轻人。 一身简朴的布衣掩不住周身的贵气,只是脸色十分苍白,没有几分血色,间或干咳几声,看起来身子并不算好。 但开口说话时声音是清润宽和的,“还不知我是什么人,就要跟我走?” 她压着声腔中的颤抖,“阿磐只知道大人是中山人。” 是中山人,也是救命恩人。 既是救命恩人,那便是自己人,是亲人,是家人,是在此时此刻值得托付的人。 那人笑叹一声,“中山已经亡了。” 是,中山已经亡了,因而她与姐姐沦落成了魏国的营妓,也因此险些死在魏人刀下。 她这一颗心啊惊惶不安,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然而对自己何去何从却又十分茫然,心里空落落的不知归处。 雪渐歇下,冻透了肌骨。 阿磐的一双葛屦早不知丢到何处去了,袍角裤管早就被雪水洇透,一双脚也早就失去了知觉。整个人全身僵硬,抑制不住地打着寒颤。 又是良久过去了,才听见车里的年轻人问,“上了马车,命就不是自己的了,你可还上?” 这时候,阿磐还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只想着,总得先离开这鬼地方,以后究竟会怎么样,那就等以后再说。 人又不是神仙,哪儿就能料得到以后呢?总之都是中山人,再坏都不会比魏人坏。 只要不去魏军,不做营妓,只要能安身立命,去做个清白的人,命是谁的又有什么关系。 车里的人有一双清冷的眸子,此时垂眸淡淡睨来,不说什么话,只等着阿磐自己定夺。 拉缰的人等不及,很快催促起来,“主人问你话,若不上,周某可就赶车了。” 话音甫落,这便扬鞭打起马来,辕马嘶鸣一声,刨蹬了几下蹄子,竟果真疾驰着走了。 怎么就走了呢? 阿磐方寸大乱,整个人已经是惊弓之鸟了,再来不及思虑什么,紧跟着就蹒跚着起了身,跌跌撞撞地朝着马车追去,“大人!” 魏国的鬼天气真是堕指裂肤,风卷着残雪铺天盖地地刮着,荒野里的雪总有膝头那么高了,她那一双腿就似灌了铅,抬也抬不高,迈也迈不动,脚也早不是自己的了,僵硬的似两块冰凉的石头,不过才跑了四五步,又被横在雪里的骸骨绊倒,噗通一下便栽进了雪里。 是,这中山与魏国的交界,打了好几年。 这数年曾死了无数的将士,这雪里也埋下了无数的枯骨。 阿磐在雪里挣扎大叫,“大人!大人救命!” 那人的马车早奔出了数十步了,没想到这时候竟应声停了下来。 阿磐鼻尖一酸,赶忙起身踉踉跄跄地追了上去,压着声腔里的颤抖,“大人!” 车里的人到底心软了,掩袖咳了几声,片刻丢出来一件大氅,这才道,“上车吧。” 阿磐再顾不得许多,赶忙拾起大氅裹住身子,一双手脚冻得发紫,紧紧抓住车轸想要爬上马车,然而身量不高,那梆梆硬的脚底板又打着滑,灰头土脸,十分狼狈。 前室坐着的两个人只是冷眼旁观,倒是车里的年轻人朝她伸出手来。 那是一只苍白瘦削的手。 原本养得似象牙一样,金尊玉贵的,连一点儿茧子都不见。 然后从手心到袍袖下的一段手腕,是赫然一道长长的新疤。 虽已结了痂,看起来仍旧十分可怖。 第一卷 第7章 主人 不知道这只手的主人,曾经遭受过什么困厄。 阿磐还不等握上去,一旁那持弓的人却有些急了起来,伸手一拦,她的手就被那横过来的大弓打了下去,“主人尊贵,怎能......” 车内的人眸光微微一沉,轻斥了一声,“亚夫。” 那叫亚夫的人闷闷地垂下大弓,扭过头去再不敢言语。 车内的人径自握住阿磐的手,那人的手不算暖和,但阿磐在冰天雪地里冻得久了,仍然觉得那是一只十分暖和的手。 那人作力一拉,将她拉进了车舆(即古时的车厢),阿磐身形纤细,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但仍使年轻人咳了起来。 叫亚夫的人忙回身探进车舆,为年轻人捶背,那么魁梧的人却轻声细语地说话,“主人当心身子。” 车里不算冷,药味却浓。 阿磐猜想,若是手上都有新疤,那大抵身上也少不了伤口。 车外这两个戴斗笠的男子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个个儿身手矫健,气宇不凡,连这样的人都甘愿臣服,便能推断出那年轻人也绝不是平庸之辈。 阿磐大着胆子凑上前去,为年轻人轻抚脊背。 阿磐在云姜家中寄养多年,寄人篱下久了,知道该怎么照顾人。真是个清瘦的人。 这脊背上能触到清晰的脊骨。 叫亚夫的人出声想拦,想起适才年轻人的轻斥,才要出口却又赶紧戛然忍住了,虽一时由着阿磐侍奉,一双豹眼却紧盯不放,生怕她干出什么行刺的勾当来。 可她又能干什么呢? 她无非是要报年轻人的救命之恩,登车之恩,还有她身上这一件大氅的恩情。任哪一桩,也都是天大的恩情啊。 她对年轻人满心只有感激罢了。 何况,她整个人都冻得僵直。若没有这驾马车,她不必等到晌午,就要与那些埋在雪里的尸骨一样了,待来年开春,积雪一化,谁还知道这尸首又是谁的呢。 他若能给她一个好出路,带她回家,若还能为她寻一个安稳的去处,那,那就更好了。 身上的冷还没有驱走,阿磐仍旧尽心侍奉,到底使咳声缓了下来,她轻声问道,“大人可好一些了?” 那叫亚夫的人提醒道,“既上了车,就该叫‘主人’了。” 阿磐是个乖顺的人,恩人说什么,她便听什么。就似从前养母要把母亲留给她的玉拿出一半来给云姜,她也不会说什么。 她乖巧地坐在一旁,拢紧大氅,垂着眸子细声叫道,“主人。” 大人,主人,于她而言终究没什么两样。 救了她的命,便认他做了主,是入情入理,也都心安理得。 还在胡思乱想着,忽而下颌微微一紧,那苍白瘦削的手兀自抬起了她的下巴,垂眸左右审视着。 有嵌在车身的小铜炉可烤,炉子上温着汤药,牢固厚实的车舆将冰天雪地全都隔在了外头,只是大氅适才落下了肩头,因而不曾被裹住的地方还是冷着。 阿磐被审视得心里发慌,才回暖一点儿的身子与长睫一同,益发地战栗起来,被看得久了,忍不住脱口问道,“主人在看什么?” 好一会儿才放开手,顺着她的下颌往下去,顺手将她的大氅拢在了一起。 谁也不知道他在这一会儿的工夫里究竟都想了些什么。 片刻命道,“给她一口酒。” 阿磐想起,就在前夜,魏国的贵人曾也要她饮一杯酒。 酒能驱走这数九寒冬的冷,也能叫人思淫欲。 她记得饮了贵人的酒,呛得连连咳嗽,饮下去便红了脸,一颗心也就随之滚烫了起来。 一旁的人有些不肯,“那是主人的酒,主人怎能与一个......” 阿磐眼皮骤然一跳,下意识地攥紧大氅,腹中暗忖着,他大约要说,“主人怎能与一个营妓饮一壶酒。” 但年轻人冷肃着脸,蹙起的眉头叫他没有再说下去,原本苍白的脸看起来愈发没了血色,被气着了又咳了好一阵子,赶车的人连忙将持弓的人拽了出去,“孟兄!不要再说!” 原来持弓的人叫孟亚夫。 车里的人通身都是上位者的不怒自威,此刻只是一言不发,就令孟亚夫再不出声,低眉把酒囊递给了她,这一路就再也没有进过车舆。 阿磐抱着酒囊,初来乍到的,也不敢说什么话,只低低地喊了一声,“主人。” 这便依言仰头饮了下去。 中山的酒没有魏人的烈。 这一口顺着喉管吞咽,五脏六腑顿然都火辣辣的,辣完之后便开始暖了起来。 那年轻人又咳了几声,很快阖上眸子,恹恹地朝赶车的人命道,“走罢。” 外头的人低声应是,打马赶起了车来。 车轮子压得雪咯吱作响,骖马打着响鼻从小路奔走,偶有鸟兽被惊得四散逃开,车内却岑寂无声,阴沉沉的叫人害怕。 有大氅裹着,又有酒饮了,原本冻得冷硬的身子很快酥麻,不久就松快了起来。 阿磐知道马车不是白坐的,因而极有眼色,添炭端药,她做的比旁人还好。 她自小就是个无欲无求的人,也不指望什么富贵显荣,今时今日奢望的也只不过是一个安稳的归处罢了。 马车轱辘轱辘往前疾驰,阿磐掀起帷帘往外望去,三尺皑雪映得天地壮阔,这十里八外,渺无人烟,也不知到底要往何处走。 这一路上除了偶尔饮几口烈酒驱寒,便低垂着脑袋安静地待在一角,不去打扰到一旁的人。 心里的事满满当当,忍不住去想,怀王三年的这个冬天,怎么就那么冷呢? 她和云姜从灵寿一路逃亡,逃亡了一整个冬天,到了魏营又是三个日夜不得安枕,今日被驱赶着走了半日的山路,又逃了不知多远。 这一路疲于奔命,劳筋伤骨,奔得灰头土脸,活得战战兢兢。 可真是苦啊。 到眼下,人早就累极乏极,再没什么力气了。 可鞍马劳顿,也不能安枕。 将将睡去,又乍然惊醒。 见年轻人睁开眸子,不知何时醒了,正凝着她露出的小足微微出神。 一双赤着的脚在小铜炉的烘烤下已然缓出血色,蒙上了一层淡泷泷的粉。 阿磐脸一红,连忙把小足藏进了大氅里。 听那人问起,“何时进的魏营?” 阿磐老实回道,“三日前。” 三日之前,中山覆亡。 她低垂着头,生怕他问起营妓的事。 但委实也不必多问,这世上还有谁不知道,中山的女子进了魏营并没有第二条出路。 因而,一个做过营妓的人,在这气度不凡的主人面前,人顿时就矮了几分。 她心里惶然不安,紧紧攥着大氅,祈求他千万不要再问下去,也千万不要再问出似那贵人一样的话,诸如,“伺候过几人?” 一颗心怦然跳着,跳得七上八下。可依旧脸色苍白,白得像个半鬼。 第一卷 第8章 细作 好在,他没有问这样的话。 他是个体面的人,他大抵也并不关心她有没有慰过军,他问的是,“见过你的魏人,多么?” 阿磐深深地埋下头去,低低地回话,“只有一位贵人,一位将军。” 那将军姓关,曾选中她进帐侍奉。 也许还有旁人,比方说第三日将她带走慰军的,但那个魏人大约已经死了。 那人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什么贵人?” 阿磐老老实实的,“不认得,因蒙着眼睛,不曾见过贵人的模样。” “旁人叫他什么?” “都叫他主君。” 那人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沉吟了一句,“主君。” 是了,主君,这样的称谓,中山国也曾有过吗? 阿磐不知道。 适才还疾驰的马车,也未曾留意什么时候就缓了下来,没有扬鞭打马的声音,车轮子在雪地里轻声地走,赶车的人和持弓的人好似在细听车里的问话。 那人又问,“那将军是谁?” 阿磐道,“只知道姓关,脾气很坏,旁的也不知道。” 那人的眸光几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阿磐便问,“主人认得那位贵人吗?” 还没有等来那人答上一句什么,赶车的人附在车门禀起了话,“主人,就要过宛城了。” 哦,过了宛城,也就到中山故地了。 从前被人驱赶着俘了过来,如今乘着马车,正大光明地回来了。 不不不,不算光明正大。 因了这一路走得心惊肉跳,经过了无数的关卡。 你瞧这魏地的边关,每每于山谷沟堑险要之处设有关卡,更不必说城门、关隘和桥梁。 因了几国交战,形势严峻,为防细作混入,但凡能走人的地方,均有巡卒候骑仔细查缉来往行人,盘查通关文牒。 凡行迹可疑者,不听辩白,不问缘由,悉数抓捕。 阿磐便亲眼见着没有文牒的人被守城的巡卒当场缉拿。 或被拦在关卡之外,或因拒捕被当场斩杀。 因而每经一道关卡,便似过了一回鬼门关。 只心惊胆战地蜷在车舆一角,一动不动,不敢出声。 若被魏人发现她是逃跑的营妓,必要抓捕归案,抑或送回魏营,抑或就地斩杀。 那人掀起眼帘,朝她抬起了手臂,话声平和温软,谦和有度,“过来侍奉,不必害怕。” 阿磐知道这车上三人有通天的本事,也笃定他们必能将她完好地带回中山故地。虽不清楚这凭信从何而来,但他们的主人只阖眸安稳地端坐车中,就让人无端地踏实下来。 阿磐忙挪到那人身边,搀着他的手臂,轻声问道,“阿磐会不会拖累主人。” 那人难得地笑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有她看得懂的悲戚神色。 都是中山遗民,因而她能看懂。 好在赶车的人有通关文牒,也能说一口地道的魏音。 遇到盘查的魏兵,只说是,“我家主人是大梁人,眼下病了,正要往北地求医问药,请诸位军爷行个方便。” 若有人推开车门查看,问起阿磐来,赶车的人便解释,“哦,这是主人的家奴,哑巴,不会说话。” 是,她只会说中山话,一开口便要露了这一行人的底。 过了宛城,天色将暝。 那人推开车窗,呛进来一脸的风雪。越往北走,腊月的雪便愈发地多了起来。那人因了这风雪的缘故咳着,咳得厉害。 外头的孟亚夫低声提醒道,“主人该进药了。” 阿磐应了一声,赶紧侍奉那人饮下汤药, 想去掩窗,却被那人钳住了手腕,那人神情凝重,问她,“你可认得这片疆土?” 阿磐呢喃低语,“是中山。” 她认得这条路。 她和云姜就是在这条路上拼命逃亡,亲眼看着魏人的铁骑斩关夺隘,也亲眼看见中山的兵马溃不成军,死伤殆尽。 那里曾经伏尸流血,饿殍载道。 恍惚间,又听那人问,“你可知道那雪下横着的,是什么?” 阿磐顺着那人的眸光往外瞧去,心里清楚他问的是什么。 是枯骨,是尸骸,是无人收殓的野鬼孤魂。 她轻声细语的,不愿勾起他们的伤心事,可自己也抑制不住地低低一叹,“是中山的兵马和百姓。” 忽而颈间一紧,那人倾身扣住了她的后颈,正色问道,“中山人,告诉我,你可愿做亡国奴?” 那人叫她“中山人”。 阿磐抬眸,见他眉心紧蹙,昏暗的天光下依旧可见眸正神清。掌心的疤仍旧粗糙不平,这粗糙不平便全都与她的后颈嵌于一处,真不知那里曾经是怎样的皮开肉绽。 那凛冽的风和逼人的朔气从窗中一寸寸地灌进来,那人的神情在冰天雪窖里便尤其显得悲戚。 阿磐忍不住想,面前的人,从前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那只手无意识地收紧,又陡然用力,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她极力正视着那人的眼睛,想起了魏国贵人的话,“你不像个营妓。” 谁天生又是营妓,谁又天生愿做亡国奴呢? 亡国之奴,如丧家之犬,人人喊打,无处可奔。 阿磐答道,“不愿。” 不愿。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那人长叹一声,掌心的力道松缓了下来,“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阿磐问道,“去什么地方?” 那人眸色微深,定定地答道,“一个能让中山人站起来做人的地方。”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阿磐没有再问下去。 只是隐隐地想起了那人最初的话来,“上了马车,命就不是自己的了,你可还上?” 第一卷 第9章 千机门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阿磐问他。 她私心以为都是沦落在外的中山人,因而觉得亲近,也没什么是不能问的。 那人只说,“能教给你一切的地方。” 外头的人说话总是这样,说什么都只说一半。她想起养父来,养父也是话说半句,全凭人去猜。 她又问,“教给我什么?” 那张温润的唇说着许多陌生又坚决的话,他说,“教你国家道义。” “教人杀人越货。” “教你安身立命,教你求生的本事。” 这一路来,他极少一次说这么多话,从他的话里,阿磐隐约知道了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大抵是个培养杀手细作的地方。 国家道义她懂,可“杀人越货”这四个字仍旧使她心头一跳。 她实在不是个残虐嗜杀的人。 养父曾说她天生善念,好生恶杀,原不该生于这乱世之中。可偏偏时乖运舛,偏偏就在这乱世之中颠沛流离,进退狼狈。 她在那人一旁怔然坐着,听着车轮将积雪和坚冰碾出轱辘辘的声响,也把去岁的尸骸和断裂的旌旗压出了嘎吱嘎吱的脆音,不知已经走了多久,也许几十里,也许几百里,只知道透过车窗的天色一点儿一点儿地暗了下去。 这一路再没有什么话,车内寂然,只听见匆匆赶路的声音。 车身不大,仍寻了一角蜷着。 分明已经困极乏极,人也都要被这颠簸的山路颠得散了架,然那繁杂的思绪把她的心胸全都填得满满当当的,因而一双眸子大大地睁着,怎么都睡不着。 忽而听见那人问道,“在想什么?” 声腔平和,似个兄长,正与她温柔地说几句贴心的话。 阿磐心头一松,“我在想以后。” 这漫漫征途,十分寂寥,他大约想找人说说话,故而闻言竟温和地一笑,“想到了什么?” 阿磐也浅浅地笑,“从前的不敢想,以后的,也不敢去想。” 那人点点头,软语温言地说话,“什么也不必想,睡一觉吧。” “可我睡不着。” 那人端然拍了拍腿,示意她枕着睡觉,“过来。” 适才那人只不过是变了脸色,便叫孟亚夫瑟然不敢多嘴,她哪里有凑过去睡觉的胆子,“可你是主人。” 那人笑叹一声,“都是亡国奴,谁又比谁高贵到哪里去。” 他说的有道理。 也正是因此,阿磐才敢凑过去,似小狸奴一样试探着,虽仍有犹疑,但到底拢着大氅枕在那人腿上卧下了。 这赶路的小轺车身狭窄,但如今蜷了大半日的腿脚正好能舒展了开来。 人是拘谨的,虽车中昏暗,但活生生地睁着眸子,一时半刻都难以睡下。但左右宽慰着自己,总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蓦地眼前一热,是那人温凉的掌心覆上了她的双眸,“睡吧,睡一觉就到了。” 阿磐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拨弄着那人掌心的伤疤,她忍不住开口唤他,“主人。” 那人不言,静静地等她说话。 “主人身边有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还受这么重的伤?” 你瞧外头那握弓的和赶车的,哪一个不是智勇双全,哪一个不是顶厉害的人物? 那人顿了片刻,好一会儿才道,“是一把剑。” “谁的剑?” “魏国督军的剑。” 哦,阿磐心中一荡。 能与魏国督军交手的,又怎么会是寻常人呢。 想到此处,她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主人是什么人?” 就似那人问,“还不知我是什么人,就要跟我走?” 也许他根本不会答,不愿或者不屑,但心中有困惑,为什么不问一问呢? 良久都没有再听见那人说话,阿磐几乎以为那人不会再答她了,总之上了他的马车,是什么人不也都是她的主人吗? 罢了罢了。 那人身上暖和,泛着淡淡的草药味,阿磐迷迷糊糊正要睡去,恍惚间听那人叹了一声,“中山人。” 那叹声悲哉痛哉,如泣如诉,即便她半睡半醒,依旧被那一声叹攫住了心口。 是了,他们都是中山人,都是亡国奴。 她被这叹息所染,忍不住也幽幽一叹,便在这叹声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披星戴月地接连赶了三日的路,这三日都与那人朝夕相处。 那人不必她端茶煎药,侍奉梳洗,只要她用耳听,用心记。 他教给阿磐到底什么是国家道义。 他说要恢复中山的宗社,教她懂得匡时救国的道理。 他说,她便听。 说什么,她便听什么。 要她记什么,她便记什么。 三日之后,我死国生,我死犹荣,义无反顾,报国赴难的至理,已深入她的肤理。 那人还教给她,伺奸候变,开阖人情,是一个细作必备的技能。可还要学会借刀杀人,瞒天过海,保全自己。一旦败露,落入敌人手里,那便是斩以铁钺,杀以刀刃。 是了,国家有难,慷慨赴死,理当如此。可这打打杀杀的,她每每听得心中忐忑。 马车最后停下来的地方,似在深山之中,不是郡城,也没有巷陌,看不出周遭是什么地方,只知道是一连片的青瓦覆着黑压压的高院,望之森严,叫人无端生畏。 握弓的孟亚夫搀扶那人下了马车,顺道也搀了她一把,只是神色不明,低声道了一句,“主人亲自教导,这是从未有过的。” 也许是罢。 阿磐从前没有进过这样的地方,心里没来由的不安,因而紧紧跟在那人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 上了高阶,虽有人沿路掌灯,但进正门时并不见牌匾。又穿过几重庭院,几条门廊。 门里的人男女都有,大多是玄色布衣,没什么装扮,唯有背在身后的利刃或握在掌心的弯刀斧钺,才显出他们各自的不同来。 哦,还都和孟亚夫一样全都冷着个脸,满脸的戒备,一路走来都不见一点笑意。 但见了那人来,却无不恭恭敬敬地垂袖拱手叫一声,“主人。” 越往前走,阿磐心里越发地没有了底气。 偏偏那人步子一顿,就在堂前停了下来,朝左右命道,“交给陆商。” 左右便是这一路同行的赶车人和握弓的人,应声领了命,这便要带她走了。 阿磐忙扯住那人的袍袖,轻轻叫道,“主人……” 她欲言又止,一双眸子转盼流光,“我......我有些害怕......” 那人掩袖咳了数声,缓缓转过身来,“怕什么?” 怕这不明的前路,怕这黑压压的高墙,怕这一个个黑衣冷面的人,怕这未知的一切呐。 赶车的人和握弓的人就在一旁静等着,并不来催。 阿磐也顾不上他们到底有没有听去她的话,心一横,脸面也不要了,攥着那人的袍袖,硬着头头皮问,“我......我能不能跟着主人?” 那人垂眸望来,眸光温润却坚定得容不得半点儿商量。 那一张不动声色的脸呐,一半神清骨秀,一半晦暗不明。 他说,“阿磐,不能。” 第一卷 第10章 想造反? 那人叫了她的名字。 自和云姜半道分开,已经没有人再叫过她的名字了。 此刻没有依傍,却因这一声“阿磐”,心头没来由地一暖,鼻尖霎时酸了起来,竟有些想哭。 一双手犹自抓着他的袍袖不肯松手,虽不再求他,仍兀然低低地叮咛了一句,“主人。” 那人还说,“你天分极高,莫要辜负。” 天分极高,原也并不是好事。 若装作个愚笨的人,那他大抵便能应了吧? 那人没有拂去阿磐的手,但已经抬步往正堂走了。 阿磐是个知进退的人,不能,便不再往前追去。 只是一双眸子切切地望着那人进了正堂,并不曾回过头来,门一关,只余下个颀长清瘦的影子,高高长长地打在了木纱门上。 这两日都在反复地劝慰自己,想要做那人口中那个为国赴死的人。在挣扎煎熬中,她把自己劝慰得差不多了,把一个天生善念好生恶杀的人几乎劝慰成了一个敢去刀尖火海走一趟的人了。 可他一走,心里还是突然空落落了下来。 范存孝道,“走吧,带你去见陆师姐。” 阿磐憋回眼泪,好声气地应了一声,知道那人也不会留她,还是眼巴巴地又朝正堂望了好几眼。 正要动身,忽地一旁树头一动,这便见扑簌簌一阵雪砸了下来,砸了她一身。 连忙仰头望去,竟见有人从那树头踮起脚尖跃了一下,游龙一般轻飘飘地翻了个身,随即飒爽爽地落了地。 一副利落的男装打扮,风灯下可见一张脸蛋十分英气。 只是语气不善,你瞧她双臂环胸,挑眉嗤笑一声,“看什么,门主的卧房,难不成你也想进?” 不只是不善,还毫不掩饰地溢出许多危险来。 一旁的人提醒了一句,“这是陆师姐。” 这便是陆商了。 阿磐想,主人交代的人,总不会有错的。因而细枝末节的事,实在不必去计较,忙按中山的礼节屈膝施了一礼,乖巧地叫了一声,“陆师姐。” 可陆商不买账,并不因了她的乖觉给出半点儿好脸色,一双锐敏机锋的眼睛朝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眼,最后落在大氅上,原本便不好看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主人给你的?” 主人给她的,外人看起来不过是一件朴实无华的氅袍,内里却是上好的毛皮。 阿磐认不出是什么毛皮,但因是主人的,又十分暖和,便当成了宝贝,这数日来,都成日披在身上。 阿磐暗暗地攥紧了大氅,垂眉答道,“是。” 陆商冷嗤一声,满眼都是轻贱,见她还立在原地没有动,更是不耐烦了起来,“还不走,等什么?等主人请你,还是等着要骑到我头上去?” 一旁的人催道,“快跟着陆师姐走吧。” 阿磐应了一声,赶紧跟在陆商后头,疾疾走着。 沿路又见几个衣袍破烂的女子跟着黑衣侍者低头前行,阿磐心中没底,因而四下打量,陆商鄙薄笑出一声,“和你一样,都是新来的。旁门左道的都有,不必觉得稀罕。” 越走灯越少,人也稀稀落落不见几个了。 陆商戛然止住步子,目光一闪,眼锋就斜睨了过来,“两位师兄就送到这里吧,跟着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孟亚夫最初虽嫌恶她,在陆商面前却还算个好脾气的,自然,这三个人里最好的便是范存孝了。 不过三日的工夫,如今竟肯为她说起话了,“师妹言重了。只是想与师妹说一句,既进了千机门,便是自己人了。” 陆商“啧”了一声,揶揄道,“主人都信我,范师兄怎么倒不信我了?难不成,我是个妖怪,还能吃了她?” 范存孝笑了一声,抱了抱拳,和孟亚夫转身也就走了。 阿磐一双手在袍袖中绞着,环视周遭,这下压根没什么人了。 一没人,陆商调头一转,转过拐角,径直带她往无人处走。 这地方不只是人少,连风灯不怎么有了。 阿磐问道,“陆师姐要带我去哪儿?” 陆商低斥一声,“那么多话,不说没人把你当哑巴。” 阿磐不再问,到底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从哪儿进的门,里头却不是寻常厢房,昏暗暗的仿佛是一排暗室。 沿着石阶往下走,有的里头亮着,有的暗着,有的似还有人低声呜咽。 直至在一间暗室前停下,阿磐踟蹰着不敢进,心中戚戚,才生了撒腿就跑的念头,陆商却一把将她拽进室内,砰得一下阖了门。 此处只有她们二人,陆商是连装都懒得再装了,转过身时换了一张阎罗的脸,目露凶光,恶言厉色,“大氅,脱了!” 阿磐懵懵然地立着,陆商摆便愈发生气,直接冲上前索性动起手来,一边撕扯一边恶心恶气地叱骂,“穿主人的衣裳,拉主人的手,你要脸不要?” 真是见了鬼。 阿磐紧紧护着大氅不肯松手,“陆师姐!这是主人给我的!” 阿磐越是护着不肯给,陆商就越是气恼,径行将她推倒在地,长腿一伸,兀自骑在了阿磐身上,横眉竖眼,赤口毒舌,一下就揭开了她的老底,“给你?给你一个妓子?给你你就敢要?连我陆商都没有的,你凭什么有!” 阿磐大叫着,本能地去推陆商,“放开我!放开!我要见主人!” 陆商没有防备,竟果真被她推了下去,立时炸了毛,这就张牙舞爪地反扑过来,“好啊!才来就想造反?我今天就叫你看看,在千机门,除了主人,到底要听谁的!” 听起来,陆商在千机门的地位颇高。大抵谁都要敬她三分,因而适才这一推,把她惹毛了。 阿磐不敢招惹她,也根本打不过,只是死死地护着大氅,朝着外头大喊,“救命!主人救命!” 陆商身手极好,并不比孟亚夫差多少,这一回有心借大氅的由头给阿磐个下马威,一把将她摁在地上,摩拳擦掌地就要暴揍一顿,阿磐闭眼大叫,“救命!” 忽闻有人叩门,“陆师妹。” 啊!是范存孝! 陆商的拳头猝然顿在半空,凌厉的掌风顿时减了一半,一张英气的脸别过去,问起话来咬牙切齿的,“范师兄又有什么事?” 门外的人提醒道,“这是主人要的人,陆师妹切莫伤了。” 陆商迟迟垂下拳头,恨恨地睨去,“怎么,连范师兄也......也为这么个人说话了。” 范存孝没有再回话,陆商痉笑一声,起了身来,“好啊,好,范师兄放心,不伤,不伤。” 一把将大氅扯下去,顺带踢了阿磐一脚,阴森森说道,“那就跪香吧。” 阿磐知道什么是跪香。 跪香就是罚跪,香什么时候烧完,人什么时候起来。 陆商这便从一旁选了一支最粗壮的香,慢悠悠在案上燃了起来。 “你要不服气,就自己来抢!” 那大氅开眉展眼地往身上一披,美滋滋地左右打量,话中带着居高临下的踞傲和骄矜,“主人救了你,你的命就是主人的。但眼下,你什么都得听我的。” 第一卷 第11章 媚术 惹到陆商,算是惹到刺了。 那香足足跪了一天一夜才烧完,饭没吃一口,茶也没饮一盏,陆商就拿来了身契,迫她签字画押。 绕口令似的说什么,“你这条贱命是主人救的,身契签不签自然也都是主人的。命是主人的,人是主人的,你这一生都是主人的,主人要你干什么,你就要干什么,这也是你的命。” 还要说,“若生了异心,我亲自丢你去魏营,就仍旧做个营妓。不然,直接发卖奴隶场便是,用不着主人费一点儿心思,你可听明白了?” 阿磐自然明白。 千机门复国的思想,就是摒弃人的欲望和意志,绝对服从效忠门主,不成功便成仁,是千机门的铁律。 不愿听陆商总说些尖酸刻薄的话,阿磐痛痛快快地签字画了押,也就把命交给了千机门。? 陆商不喜欢她,因而待她十分严苛,借着调教的名义,不怎么许她睡觉,一天到晚地训练。 与阿磐一起的,是七八个新来的男女,全都是流落在外的中山人。 千机门功课繁重,纪律森严,但没有人闹着要走。 她们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伺奸候变,开阖人情,观敌之意,以为间谍。(出自《六韬》第三卷《龙韬》) 是了,千机门是中山的谍报组织。 她们在这里识毒,用毒,学唇语,暗器,学会使刀杀人,搜集军政情报,也学伶人妓子那些骚首弄姿的媚术,这样的学习夜以继日,课业安排得满满的。 不管她们从前生在哪里,长在何处,出身怎样,志向如何,都在这里都认清了一件事,那就是宁为战死鬼,也不做亡国奴。 陆商闲不住,她是阿磐的教官,专来管教训导阿磐的一切。 千机门的教官与中山的国学所设一样,无非是主管教务训导,考察功课的勤惰。 阿磐最怕她熬鹰,原本功课也都安排得满满的,陆商仍旧数日不许她睡,旁人睡得呼呼的,她呢,她就那么在陆商的眼皮子底下活生生地熬着。 说的好听是为了磨炼意志,实际到底是因什么,阿磐岂会不知道。 不过是公报私仇,借机打压。 却也没什么法子,在新人里头,陆教官一手遮天,谁也翻不过她的五指山去。 阿磐便在旁人耳朵里听过她自己跪香的事,那件事曾闹到了门主那里去。 听闻范师兄在正堂里禀说,“主人,阿磐姑娘被陆师妹罚了。” 正堂里的人便问,“因何而罚?” “为主人的大氅。” 一来便与门中的老资历生了争执,说起来这也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好在范师兄处事公道,并没有因了她的出身贬低一句,竟也没有凭着从前的交情袒护陆商。 听说范师兄是这么说的,“陆师妹想要主人的大氅,动手去抢,阿磐姑娘不肯,护了一下,险些被陆师妹打了,后来就被罚去跪香了。” 那时新人里面大多以为主人会训诫陆商几句,哪知并没有,正堂里的主人不过是说,“她以后要面对的是十倍百倍的艰险,不必去管。” 这句话甫一传出来,陆教官便愈发地肆无忌惮了。 好在与旁人相比,阿磐仍有喘息的机会,不必时时都处在陆商的管教之下。 范师兄教她说魏国话,学写魏国的小篆。礼乐诗书这种课,旁人自有专门的人来教,但阿磐却大多时候都是主人教化。 阿磐觉得主人待她是好的,素日睡不够觉,又成日心神绷着,也唯有在主人座前时,阿磐才有片刻的放松。 人一放松,提笔写篆,便常常趴在案上睡沉过去,但主人却并未因此训斥过一句。 前后脚来的新人里,主人唯待她有些不一样。 他会提问阿磐的功课,每每要耳提面命,告诉她“三军之事,莫亲于间”,教戒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道理,提点她应常思奋不顾身,而殉国家之急。 每每这时候,立在外头的陆商便颇有微词,难免要嘀咕一声,“主人有伤,原应当静养,候正自然会教他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细作。” 候正一职,原本是中山军中负责谍报侦察之人,对外刺探军情,疏通耳目,国破之后,已在千机门这样的谍报组织中效力了。 门主若不答她的话,陆商便仍要再补上一句,“她的本事远不如旁人,主人为何如此看重?” 是是是,陆商嫌恶阿磐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凡逮着机会,总要在主人面前贬损、讥评、抹黑,一次次地告她黑状。 说什么,“小地方来的,孤陋寡闻,什么都不会,候正教起来费劲,每每训斥,我看着都着急。” 要不就说,“人没本事,还总偷懒,连听主人教导都要贪睡。主人想想,平时得是个什么懒模样?” 有时还说,“觉多,没规矩,记性差,药草认不全,舞也学不会,字写的像狗爬,魏国话怎么都说不明白,总带中山口音,一开口不就得露了老底儿?主人要指望她,不如指望能一道雷下来把魏武卒全劈死。” 说来说去,总把她说得一文不值,“胆小如鼠,匕首握不住,暗器不敢扔,到了魏王父跟前还不得吓破了胆子?主人要指望她,不如指望魏王父自己先暴病死了。” 似这样的黑状,背后说不算,当面也要说。 是,阿磐从来也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但她觉得不该辜负主人教导,因而什么都想做的最好。 门主曾赞她天分极高,陆商却把她说成一个愚笨懒妇。 她说她的,阿磐只是垂眉跪坐一旁,不去辩白。 有时候门主会问,“在你看来,便没有一点儿好处?” 陆商一噎,好一会儿才咬牙恨齿地回话,“唯长了一张狐狸脸,天生只会媚惑人,连主人......连主人也......” 话还没说完,便被门主打断了,“胡言。” 不轻不重的嗓音,看起来还是寻常温润的模样,立时便叫陆商戛然住了嘴,俯首,折腰,拱手抱拳,道一句“属下告退”,便就退出正堂,老实守在外头去了。 阿磐心里想,主人待她好,因此益发不能辜负。 有一回,主人问她,“你知道这个‘磐’字,是什么意思?” 她想了片刻,轻声细语的,“阿磐自小离家早,父母亲没有同阿磐讲过,也许讲过了,但那时太小,已经不记得了。他们也许,是希望我做一个心若磐石,矢志不移的人。” 那人又问,“对何矢志?” 阿磐仰头正视那人,“对中山,对主人。” 那人含笑点头,抚着她的脸颊,由衷地称颂了一句,“坚如磐石,永矢弗谖,你是个好姑娘。” 千机门教的是实操,门主讲给她的都是道理。 但有些是门主教不了的。 譬如,媚术。 这样的事,都是陆商来。 第一卷 第12章 考验 对此,陆商简直不遗余力。 她带阿磐去女闾,命阿磐亲眼观看活春宫,看闾里的姑娘们是如何施展一身的本事,目挑心招,扇惑人心,轻易就叫男人们催情发欲。 可阿磐不愿。 她可以刺探敌情,搜集军报,哪怕真正去为非作歹,杀人越货,都不愿去学这样污秽的东西。 不愿,因而垂眸不看。 可陆商这个人,她永远只盯着阿磐,也永远都充满了恶意。 她就跪坐于阿磐身后,强行掰起她的脸来,迫使她一五一十地看,事无巨细地听。 阿磐挣不开。 一个常年练剑习武的人,有着她难以想象的力道,那双生着茧子的手就似对青铜铸造的钳子,牢牢地钳制着她,叫她丝毫也动弹不得。 你瞧,还要在她耳边揶揄,一字一顿的,生怕她听不清楚,“都是做过营妓的人了,按理说早就身经百战,千机门上下谁不知道,还在本教官面前装什么无辜淑女?” 湿凉的口气扑在阿磐颈间,阴森可怖,叫人忍不住打起寒颤,生出一身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来。 阿磐心中郁郁,不去驳她。 谁敢驳那个夜叉呀。 凭着自己在门主面前得脸,又是这一拨新人的训导教官,倚势挟权,肆无忌惮,就差行凶撒泼了,偏偏无人管她。 阿磐被迫望着红纱帐内拨雨撩云,颠鸾倒凤,发出求欢声,调笑声,喘息声,还有嬉笑怒骂之声,还要受制于人,不得不听着身后的人凑在她耳边阴阳怪气地说话,“听说魏国王父私行不谨,欲求无度,常白日宣淫....啧,你若不学精学透了,怎么能拿得下他?啧啧......” 阿磐心绪蓦地一晃,失张失志,整个人都茫然若失起来。 从前只知道自己要做个细作,从没有人告诉她还要去拿下魏王父啊。 陆商倒仿佛又蓦地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似的,忙不迭地赶紧补充起来,“哎呀!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魏王父,那可是个相貌奇丑的老头子呢!” 阿磐苦身焦思,心中煎熬。好一会儿过去仍旧又惊又怔,喃喃问道,“陆师姐,这可是主人的意思?” 她想呀,她最初不过是想求条活路,求个安稳,怎么一步步地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陆商哑然失笑,“不是主人的意思,难道还是我的意思?” 阿磐一凛,怅怅然回不过神来。 原来主人从来也没有打算留她。 忽又听耳边声音冷了下来,“叫一声,我听听。” “陆师姐要听什么?” “像那妓子一样叫。” 阿磐不肯,咬紧牙关,一张嘴巴牢牢地闭着。 陆商便去捏她的嘴巴,“学不会,你就活不了。你知道,我是最想你死的。” 阿磐茫然问她,“陆师姐为什么想要我死?” 陆商扭住她的脊骨,低低笑了一声,“看不上你这具软骨头,这幅贱模样。” 阿磐心中郁郁,吃了疼也不肯在陆商跟前出声。 她是软骨头吗? 也许是罢。 她只是不愿在刀山火海里活着,只想做个清闲的山人,若能留在主人身边,哪怕只做个洒扫侍奉的奴仆,干什么都好,这原本是没什么错的。 她有贱模样吗? 她是有过不堪的过往,在魏营中走了一遭,失了清白,可仍旧算是个自重自爱的人,哪里就有了一副“贱模样”呢? 没有。 阿磐心里大声地驳斥,没有! 然而不管她愿是不愿,学没学通,关于媚术的考验很快就来了。 六个新人一同被送进女闾,也都不知道考验自己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就似不知道当初要送去侍奉的那位魏国贵人到底是个年过五旬的老者,是个凶狠狰狞的莽汉,还是个肌骨粗糙的行伍。 也许是个陶匠。 也许是个乞儿。 也许是个寺人。 也许是个贩夫走卒,马夫田奴。 千机门的人三教九流,五行八业,因而什么人都有可能。 一个个地进了女闾,视死如归一般。 阿磐一路心事重重,进屋前才留意到陆商的脸黑得能凝出墨来,一双眼神似锋利的刀刃,也不知在她身上扎出了多少个洞了。 开口时冷言冷语的,极尽挖苦嘲讽之能事,“主人说了,通不过考验,你不会活着离开千机门。我就在这外头瞧着,你要敢偷懒耍滑,我就敢要你进棺。” 进棺思过是千机门的刑罚,阿磐是听同门讲过的。 听说是把人活生生地钉进棺椁之中,少则一日,多则三天,但看什么时候省思好了,什么时候才被人放出来。 阿磐最怕进棺,那比跪香可怖十倍都不止。 见她白了脸色,陆商轻蔑的眼风扫了过来,还要再补上一句,“无用的东西,留着到底有什么用?” 阿磐堵着一股气进了屋,卧榻上已有人在等着了。 红纱帐朦朦胧胧地垂着,看不清那人身形,面朝里,更不知是什么模样了。 知道陆商阴魂不散,此时必紧紧地盯着,阿磐心一横,宽了外袍,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那人的卧榻。 甫一上去,心里又开始挣扎个不休,适才堵在心里的勇气已然消了个七七八八,因而就开始拖磨了起来。 实在是下不了手。 那人背对着她,一动也不动,似是等久了竟睡了过去。 但好在看起来年轻干净,宽松的袍带上沾染着室内的兰草气,仔细去闻,这兰草气之下隐约还有一股浅淡的药草味。 阿磐拖拖磨磨地跪坐榻上,挣扎了半晌,蓦然听见外头的人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门板,好似再说,“进棺,进棺,进棺。” 知道是陆商在提醒,阿磐心一横,闭紧了眼去宽那人的长袍。 可那人身子一转。 可那人身子一转。 阿磐咯噔一声,人几乎吓掉了半个魂儿。 怔怔然愣在了当场,失张失志,愕然叫道,“主人?” 那人抬眸,眸光清冷,问她,“为何要停?” 烛花摇影,映得他神色不定。 阿磐心口慌乱地跳,怎么都缓不下来。垂着眸子不敢乱动,说话顿时就没了底气,“阿磐不知是主人。” 那人道,“美人计只有一次成功的机会,今夜的人若是魏王父,你十条命都不够用。” 是了,阿磐知道。 从最开始她就知道,细作刀口求生,要学会瞒天过海,保全自己。一旦败露,落入敌人手里,那便是斩以铁钺,杀以刀刃。 道理她都懂,可他是主人。 那人目光沉沉,平静地命令,“继续。” 第一卷 第13章 动情 阿磐绷着身子,仿佛被定住了一样,周身都动弹不得。 动弹不得,却又坐卧不安,如芒在背。 因而磨磨蹭蹭,带水拖泥,只想着他能大发善心,或不胜其烦,就立刻将她撵出去才好。 外头叩门板的声响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却又换作了有些急促的踱步声,她的同门大抵已经得手了,便是在这间二楼的小阁里,也能依稀听见姑娘们辗转承欢,男人们打情骂俏。 她们都将通过考验,唯有阿磐不能。 识毒,用药,献舞,礼乐诗书,为不辜负主人,阿磐什么都想做好。 抗住了无休止的熬鹰,也受住了陆商的苛待、折辱、告黑状,偏偏考验的时候不争气,竟折在了主人的榻上。 那人默着,不知在这静默的时刻,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是怒其不争,还是在想到底该不该似陆商说的,通不过考验,就不会叫她活着离开千机门呢? 心里这样想着,当真是难过啊。 千头万绪,心乱如麻,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着,一双手在袍袖里不安地攥着,绞着。眼泪就在眼里,哭声也就在喉间,她知道自己不会继续下去,也不敢抬头去看那人的神色,只有委宛低语,“主人......求你......” 忽而颈间一紧,一只手抬起了她的下颌,另一只受了魏国督军一剑的掌心扣住了她的后颈,其上仍旧粗砺不平的伤疤咯得她刹地一凛,还不等抬头去分辨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人已垂头俯身猛地吻了下来。 看似那么温润的人,他的吻竟有十足的掠夺。 阿磐几乎喘不过气,憋得脸色通红,适才就凝在眸间的泪霍地滚了下来。 愕的人也不止阿磐自己,门外守着的人比她还要惊骇,手中的佩剑霍地撞上了木纱门,阿磐几乎听见了那一声极力压着的“主人”二字。 这一声极低,但到底使那人松开了手。 阿磐大口喘着,愕然去望身前的人,见那人瞳孔漆黑,眉梢眼角都蒙了一层淡淡的阴翳,但面色仍旧苍白,并不带半分情欲之色。 一个惯是冷静自持的人,连这个吻也不过只是个冰冷的考验。 适才发生的一切好似不过是他寻常在教她礼乐诗书,他的话声仍旧平和温软,举止也仍旧谦和有度,他说,“传闻魏王父阴骘狠厉,床帏之内尤为暴虐,王父若是这般,你又该如何?” 也不知怎么,竟让阿磐想起了魏国那位贵人。 她在贵人帐中三日,贵人床帏卧榻之间,亦是粗暴凶蛮,天亮方休,没有一点儿的温柔。 不,贵人也给过她一个蜻蜓点水般的亲吻。 旁的不说,至少那个吻是温柔的。 可若魏王父是那样的人,主人也依然忍心将她送去王父的卧榻吗? 正因了他什么都知道,因而听起来便愈觉得残忍。 仔细想想从国破那日开始,这条命也早就由不得她了。 眼泪断珠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可那人说,“擦掉你的眼泪。” 阿磐忙抬袖去抹,可越抹越多,眼泪越似决了堤的洪流,怎么都抹不干净了。 那人眉心微蹙,但声音仍是平和的,问她,“到了王父榻上,也这么哭么?” 还问,“‘沈审紧密’四字,你做到了几个?” 沉稳谨慎,细心周密,是一个合格的细作该有的,可她眼下一个也没有做到,甚至辙乱旗靡,方寸大乱。 木纱门外明显躁动了起来,是陆商在说话,“主人,她已经失手了!” 那人没有理会,仍旧与她说话,“轻易就乱了阵脚,你在东壁活不过一夜。” 阿磐低声下气地求,“主人......阿磐......” 原本想说,阿磐不想去王父的卧榻,也不想用美人计,不想,都不想。 可也不能中道而止,在那人面前打退堂鼓,再去应了陆商的话,说她是个无用的东西。 她埋着头,心里的话到了嘴边,到底婉转成了一句,“阿磐不敢亵渎主人。” 可那人双臂张开,垂下了宽宽的袍袖,松垮的白袍在胸前半敞着,“来吧,当我是魏王父。” 你瞧,这适才发生的事仍旧未完。 阿磐伏在榻上,长睫轻颤,几不可闻地哀求,“主人能不能换一个人.......” 那人一气,呼吸乍乱,又咳了起来,“能指望你什么。” 他咳,阿磐竟也不似从前一样敢去碰他,只清清楚楚地听见门外的人冷笑一声,“无用废物。” 阿磐知道不能转圜,不得不硬着头皮为他解带,那疏冷的眉眼淡淡地垂眸睨来,她愈是心慌意乱,愈是手足无措起来。 这两月在千机门学下的东西,全都忘了个干干净净,在女闾里看过的听过的媚术,也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连点儿渣滓都没有余下。 阿磐啊,到底是不愿违逆本心,做出迎奸卖俏的事。 恍恍惚惚地解开了那人腰间的帛带,又一层层地为他褪去了衣袍,那人轻轻抬起她的脸,“这般模样,王父可会动心?阿磐,动不了心,便乱不了谋,我问你,该如何成事?” 身前的主人还与她语重心长地说话,门外的陆商却早就按捺不住了,那个急躁又暴脾气的人险些忍不住闯进来,“一个肮脏的妓子,怎能就这么平白污了主人圣体......” 阿磐闻言脸色煞白,瑟然轻颤。主人就是从魏人手中把她救下的,她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主人也全都知道。全都知道,也仍旧待她好,就连孟师兄也从不在主人面前说她是个“肮脏的妓子”。 那人眸光幽深,气息沉沉,别过脸去轻斥一声,“下去。” 门外的人再不敢多说什么,狠狠地一跺脚,咬着牙扭头就走。 那人话中夹杂着一声重重的叹,“今日若不能使我动情,就不要妄想下了这张榻。” 阿磐抹着眼泪为他解开了轻软的里袍,那么尊贵儒雅的人,胸膛上竟横着一条长长的刀疤,看起来十分骇人。 与他掌心的剑伤一样,还不曾愈合完好,难怪他总是咳,咳得停不下来。 那大抵也是魏国督军的手笔。 阿磐硬着头皮,咬紧牙关,去轻抚他的肩头,顺着那道长长的疤,从肩头缓缓滑向他的胸膛。 他是清瘦的,他肩头的骨形带着棱角,胸膛的刀口骇得人头皮发麻。阿磐沿着那长疤轻轻摩挲,忽而听见他几不可闻的一声呻吟,见那人喉头滚动,腰腹肉眼可见地抽搐了一下。 弄疼他了。 第一卷 第14章 刺杀 轻薄的衣袍使她发冷,阿磐仓皇下榻,伏在地上低低哀求,“阿磐学不会,请主人罚。” 阴魂不散的人不知何时又回来了,也许她压根就不曾走远,这时候又在门口妖声怪气地道了一句,“学不会就得狠狠地罚。” 阿磐宁愿受罚,也不愿在主人榻上煎熬。 阿磐知道主人向来待她宽厚,你瞧,他总算了结了这一日的考验,低低叹了一声,许她离开,“罢了,走吧。” 阿磐连滚带爬地起了身,裹了衣袍赤脚就往外跑。 陆商推门而入,进了门却猝然顿住,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幽幽问了一声,“主人可要兰汤沐浴?” 没有听见那人说话,但大约是点了头的,又听陆商道,“主人该命人把她押去水牢。” 尤听见门主定定地命了一句,“暗室思过吧。” 哦,暗室思过。 那是千机门里最轻的刑罚。 陆商急了,“主人为何总是纵容?” 然而再没有听见榻上的人说话。 陆商掩门退出了内室,命人往楼上送了兰汤,这便要带她回千机门了。 这三人终究无一人是高兴的,阿磐也迟迟平复不下心来,只是老老实实地跟着走。 在陆商面前,她向来没什么话,与陆商的确也没什么可说的。 陆教官旦要开口,便是拔出了一把利刃,这利刃只会往人心口上一下下地刺。 譬如此时,一出了女闾,陆商便开始扎人了,“你弄脏主人了。” 阿磐垂眉拢着衣袍,什么刻薄的话尽由着陆商说去。 她越是闭口不言,陆商的脸色便越是难看,冷凝得似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霜雪,“你可知道主人是谁?” 陆商既问人话,阿磐便也答,“是千机门门主。” 千机门还有谁不知道,就连她初进门时就已经知道了。 陆商怔然出神,“主人怎么就偏偏看上了你这样愚蠢的人。” 阿磐静默地立着,等她继续说下去。 陆商性子急躁,阿磐知道她一定会往下说。 果然,陆商深吸了一口气,继而痴痴笑了一声,“他是怀王啊。” 阿磐眼底蓄泪,不敢抬头。 哦,怀王,是怀王三年的怀王。 原先只知道他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不知道他竟是中山的君王。 萧延年,字弃之。 多好听的名,多凉薄的字啊。 这一路过了坊间,走了山路,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好似想了许多,回过神来时,脑中一片空白,却又似什么都没有想。 一到千机门,就直达暗室。 陆商将她推进暗室前时曾恨恨地剜了一眼,“真该把你丢进女闾,不出三日,就能下贱成一条只知摇尾乞怜的狗,何苦再费这些心思。白长了一张脸,屁用没有一点儿。” 阿磐怃然,她想,是吗? 不是。 她在魏营三日,也没有变成一条只知摇尾乞怜的狗。 她什么都做到最好,然而却通不过考验。 她果真就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吗? 不,不是。 不过是因了旁人都没有遇见萧延年。 暗室黑沉不见天日,就设在千机门地下,只有一眼不足两寸的小孔,堪堪透进一些外头微弱的天光。 陆商不许旁人给她送饭,也不许旁人与她说话,自己就在门外不远处大摇大摆地倚靠着,把大门把得死死的。 听说,只有陆商不曾进过暗室。 其余的人,无一例外,就连孟亚夫和范师兄也都是进过暗室思过的。 何况没有通过考验,受罚也是应当,因而阿磐没有不平。 只是思过两日,并没有思出什么结果来。 出了暗室,人都虚脱得没有力气了,陆商问她,“如今会了?” 阿磐扶着暗室黑沉沉冰凉凉的铁门,平静地望着她,“会了。” 陆商嗤笑,“媚术有何难呀,你天生就是个狐媚子,只要你肯,没有学不会的。” 也许是吧。 她说什么,全都由她。 女闾的考验一结束,与阿磐一同受训的同门陆陆续续地开始奔赴各自的使命了,留下来的人越来越少。 可自出了暗室,阿磐再没有见过萧延年。 也不知怎么,萧延年到底再没有为难她,陆商也不再执着于带她去女闾了。 入了腊月,开始给她安排起了优伶。 大抵是觉得媚术学得不成,便开始主攻绿腰舞。 陆商和负责教习的优伶不许她吃饱饭,说什么,“人吃那么多干什么,吃一身的肉,能做成什么事?” 还要时不时地敲打,“你以后是要做舞姬的,活这么大,就没见过胖舞姬的,更不要提送去魏王父座前了,只怕连采买乐伎舞姬的良造府上都进不去。” 不管怎样,入了腊月,很快就到了年底。 少时虽住在山间,养父母很早就开始囤起年货了。 养父虽教书,素日也在灵寿的大人家任职,他是门客,年前总会在灵寿买上鞭炮,再带些大人们赏赐的牛羊腊肉。 有了年货,阿磐和云姜总是很高兴。她们会跟着养母一起围坐火炉剪火红的窗花,养母会提前蒸上许多花饽饽,炖好的牛羊肉就在廊下悬着,能吃上一整个正月呢。 但在千机门,千机门没有一点儿年味。 临近除夕的那几日,形势然而突然紧张了起来。 孟亚夫告诉阿磐,有暗哨来报,魏王父要来中山故地北巡,车驾已经到了沙丘,千机门的人正在暗中盯梢,要寻找一个刺杀的好机会,命她千万做好准备。 阿磐总以为将来要去做舞姬,没想到还是要她杀人越货。 于是,整个年底都过得心神不宁。 除夕这夜,果然就被陆商和孟亚夫带上马车,连夜往昌城赶路。 孟亚夫一脸肃色,“我们的人送来可靠消息,魏王父今夜将在昌城驿站歇脚,但其身边将军暗卫众多,我们的人近不得身,不好动手。” 陆商也难得不再冷语扎人,大抵是因了任务艰险,说话也少见地正经严肃了起来,“你扮作婢子,混进驿站,趁他汤沐时候刺杀。” 阿磐意乱心慌,手心捏着袍角,把袍角捏得皱皱巴巴,“孟师兄,我只怕不行。” 孟亚夫道,“怕什么,只管为主人尽忠,旁的不要多想。” 也是,越蹈重围,冒突白刃,轻身守信,舍命尽忠,是萧延年一早便教给她的。 阿磐郁郁垂下头去,再没有说什么。 马车沿着小路疾驰,一路顺畅,没有经过关卡,也总算赶在魏国车驾到来前抢先进了驿站。 千机门有手眼通天的功夫,孟亚夫也是身手了得,不费吹灰之力就绑来一个婢子,只需叫阿磐换上那婢子的衣袍,轻易就混进了驿站之中。 短刃卷进薄毯之中塞给阿磐,安排妥当后也并不多留,早早地就撤离了,撤得远远的,只留她一人在驿站二楼忐忑地等。 陆商虽一向看不上她,大抵也知道这次刺杀的凶险,临走前竟好心提醒了一句,“做我们这行的,这辈子也只有一次机会。你自己看好时机,不是你杀王父,便是王父杀你。” 是,阿磐知道。 杀不了王父,死的人就是自己。 因而一个人心惊肉跳,惶惶难安。 窗外的天光一寸寸暗了下去,雪糁子把驿站的重檐瓦当打得哗然鸣响,至戌时,老远就听见车马喧嚣。 这除夕夜的昌城冰天雪地,阿磐绷着身子,一身薄汗。 大风吹雪,惊沙猎猎。 驿站的第一朵烟花骤起,砰得一声在夜空炸开。 魏王父的车驾已然来了。 第一卷 第15章 魏王父 虽是驿站,但因是进昌城前最后的食宿换马地,因而挨着昌城,并不算远,甚至还能看见昌城除夕夜的烟花在暗沉沉的雪夜里不停地绽开,依稀也能听见千门万户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 听说,魏惠王为恭祝王父北伐连连告捷,下令所有新得的北地疆土皆要在除夕与正旦时分张灯结彩,敲锣放炮。 是了,这样的好日子,是该好好地庆贺一场。 腊月底的天黑得尤其早,戌时就已伸手不见五指了,唯有借着乍起的烟花和温黄的风灯才能看清外头的人。 魏王父轻车简从,随行的车马近卫在这白茫茫的风雪里拉出了一条长长的队伍,黑幢幢的一片,看不出有多少人。 庖厨传来炖肉和蒸熟的粟米饭香味,驿长疾疾赶来,在马嘶中命道,“王父车驾到了!快点上鞭炮!” 驿卒们赶忙应了,车驾一入驿站,大红的鞭炮率先响了起来。 驿卒吆喝着将马牵去厩中,以粟菽好生喂养歇息。 驿长点头哈腰地搀下车里的人,忙不迭地说着,“王父赏脸,小站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一连串的“王父”“将军”地叫个不停,侍奉着他们赶紧进堂内暖和进膳。 很快又招呼驿夫奉上酒肉,说一早就接到王父驾临昌城的消息,因而提前烹牛宰羊,杀鸡炖鱼。 驿站立时就热闹了起来,阿磐就在二楼侧耳仔细听着,听那驿长陪着笑,“这鱼啊,都是现从黄河捕捞的,这一路释马昼夜传送,到的时候还都活蹦乱跳的呢!总算没有误了事。” 还说,“这鹿啊,都是白日才从山里打回来的,现下已经炖得烂乎乎的,最是入味,请王父千万要尝尝。” 最后腆着脸说起这家小驿站在战火里留存到现在是多么不容易,说,“东边的墙头快倒了,西边的厢房都烧了好几间,免不了要求王父做主,多拨点经费款项,也让小的们过个好年。” 有驿卒来,催促赶快烧热水,说将军们吩咐了,王父已用完晚膳,打算上楼歇息了。 水烧开不多时,便听着楼下叮叮当当地收拾了好一阵子,似是已经吃完。 有脚步声先一步上了楼,“赶紧的,快送来热水,侍奉王父汤沐。” 驿卒应和了一声,“好嘞!早都备下了!” 这便招呼着人将浴缶抬进了王父的上房,有人过来朝着阿磐招手,压声催道,“还不赶紧跟上。” 驿站的烟花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放着,阿磐的一颗心也七上八下地跳着,赶紧垂眉端着木托盘跟着驿卒往上房里去。 倒是守在门外的近卫将她拦了下来,说,“王父汤沐时不喜人近前侍奉,你且等着,召你时再进。” 阿磐浅浅地应了,只是这佯作平常的外表下,心里的不安、忧惧和惶恐,也只有自己知道。 就立在近卫一旁,敛气屏声,一动也不敢动。 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听着爆裂的烟花,听着室内的水声,听着楼下狱卒们轻手轻脚地收拾杯盘。 一双眸子也不敢乱瞄,一瞥就瞥见近卫寒气森森的铠甲,瞥见铠甲腰间悬着的大刀,瞥见那握着大刀的手。 她心里还想,若是失了手,这一夜还不知要被哪把大刀给削去了脑袋。 不敢再去想,也不敢再去看,垂下眸子便瞧见手里的木托盘。 盘中整齐地盛放着巾帕和薄毯,薄毯卷成了卷,内里卷着今日行刺的短刃。 忽而室内水声一停,里头的人叩了三下浴缶,叩得阿磐心惊肉跳。 昌城本就是魏国领地,十里八外也都由魏人把守,因而近卫并没有搜身,只低声命道,“快进去侍奉”,这便径直放她进了上房。 室内水汽氤氲,满是兰草的香气。 阿磐稳住心神,垂头低眉上前,心头早慌得似枞金伐鼓,而魏王父身披薄毯,已在等着宽衣了。 那是连魏惠王都要俯首作揖,恭恭敬敬地称一声“仲父”的人呐。 只是背着身子,不知长什么模样。 她细声软语地说话,压着喉腔里的轻颤,“奴侍奉王父拭身。” 她如今也有一口流利的魏音,若不是刻意分辨,不会听出个子丑寅卯来。 拾起巾帕来为那人擦拭脊背,气息微乱,脚步张皇,整个人都紧绷绷的似个人偶,那人竟不曾起疑,只是问道,“害怕?” 阿磐忙解释道,“奴不怕,只是久仰王父威名......奴没见过世面,有些紧张......” 那人淡淡地应了一声,大抵觉得是自己的地盘,内外也都是将军暗卫,谁会不要命地行刺,实在没有什么可警惕的,因而始终背着身子,再不曾问话,也不曾转过身来。 好啊,好啊,倒叫她松缓了几分。 怎么说,都到这时候了,已是箭在弦上,是豁出去也得豁出去,不豁出去也得豁出去了。 “奴换一张薄毯。” 阿磐温温柔柔地说话,及时禀报自己的举动,免得使那人生疑,再错失良机。 她有十分娇软的嗓音,叫人听起来实在赏心悦耳,那人微微点头,皆由了她。 阿磐指尖微颤,拾起了那张薄毯,缓缓摊开,露出了内里的短刃,这短刃在烛光下闪着凛冽的寒光。 她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 不是她杀王父,便是王父杀她。 女闾已有过一次失败,这一回再不该令主人失望。 一咬牙,一横心,转过身去,手里的短刃毫不犹疑地就刺了过去。 她在千机门学过使刀杀人的本事,知道怎样才能一招制敌,刺中目标的要害。 假使第一回失了手,也知道如何迅速在第二步再抢一次先机。 还未来得及刺进那人的后腰,那人却霍然转身,将她反手按进水中,险些丢进了浴缶。 阿磐低呼一声,这才看见那人竟戴着面具。适才乱了方寸,不曾留意他系在颅后的细绳。 眼下极力挣着,好不容易挣出兰汤,一颗脑袋半个身子都湿漉漉的,却又被那人扣住双腕,牢牢压在浴缶边沿。 在这博弈之中,你来我往,气喘吁吁。 一人挣着,一人扼着。 一人扑着,一人躲着。 一双手攥紧了短刃,拼了力地往那人身上比划,来来回回地却总是差上那么一截。 她砸中了那人的胸口,那人受疼轻嘶后退。 那人又不知怎的扯住了她的衣袍,刺拉一声,原就湿漉漉的衣袍一破,半张肩头皆赫然露在了外头。 那人也不知怎么了,居然蓦地顿了下来。 是了,奇怪。 阿磐恍然觉出不对劲来,内里这么大的动静,外头近卫竟无一人进来,实在奇怪。 也顾不上露出的半张肩头,持着匕首转身直直地将往那人胸膛刺去。 那人竟然就那么长身玉立,连躲都没有躲。 但他摘下了面具。 第一卷 第16章 断玉 阿磐惊叫一声,面具下那张脸啊,是她最熟悉的脸。 手一顿,匕首倏然停在半道,阿磐在仓皇之间骇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主人!” 这不是魏王父,是她的主人萧延年。 脑中轰然一白,真是好大的一场骗局。 不,不是,这是一场专为她精心设计的考验。 没有什么魏国车驾,将军暗卫,也没有什么驿长卒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做的真极了,但什么都是假的。 也正是因了魏惠王的君命,这彻夜的烟花爆竹能掩住一切不寻常的声音,因而他们也才敢在昌城驿站大张旗鼓吧? 细细想来,就连第一回进魏营的中军大帐,不也被人上下反复地搜身查验过吗? 除夕的雪兀自下着,乍起的烟花在萧延年的脸上映出了晦暗不明的颜色,乍起,乍起又归于寂灭。 恍惚间听见外头的人轻笑,“一点儿小把戏都看不明白,能指望她干什么。” 又是陆商。 不,不是看不明白,不是因了她愚不可及,是因了她对千机门的命令言听计行,深信不疑,也是因了他们把这场戏做的实在太真切了。 她不曾疑心孟亚夫,不曾疑过萧延年。 就连陆商,也是没有疑心过的。 好一会儿才听见面前的人问话,“戴的什么?” 阿磐怔怔地垂头望去,哦,方才拉扯之中撕坏了半边袍子,白皙的颈间露出了一截红红的挂绳来,挂绳上一截断玉正悠悠荡着,荡出了胸口。 是母亲留给她的断玉。 那人垂着眸子,正无声地打量。 原来他方才停下,是因了这一截断玉。 阿磐仓皇掩住胸口,温静笑道,“是一块断玉。” 那人凝着那断玉,总有好一会儿了才问起话来,“可是捡来的?” “不是。” “谁给你的?” “母亲留下来的。” “你说你父亲是教书先生。” “是。” “教书先生,怎么会有这般贵重的玉器?” 阿磐摇头,“我不知道。” 外头烟花渐歇,那人静默许久。 在这许久之间,目光沉沉,面色冷凝,半晌不曾说话,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便是一句话也不说,那上位者的威严气度仍旧骇得人如寒蝉仗马,不敢出声。 阿磐怯怯轻唤,“主人,你怎么了?” 那人,那千机门的门主,那中山国的君王,他冷冷地开了口,不带一分情绪,也不再提及断玉,问她,“为何不杀?” 分明在与她说话,整个人却都似在出着神。 怎么杀。 短刃在手里兀自发抖,却怎么都不会再刺出去。 湿漉漉的衣袍贴着身子,已经凉了下来,阿磐垂着眸子,喃喃反问,问自己,也是在问他,“阿磐......阿磐怎会杀主人?” 人还兀自怔着,又听面前的人责问起来,“你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阿磐抬眸,小心回道,“阿磐是中山人。” 可那人凉薄一笑,“你不过只是一把刀。” 阿磐心口一窒。 投死为国,以义灭身的道理,阿磐岂能不懂啊。 可听了那人说出“一把刀”这样的话,心里忽地翻江倒海的,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滋味儿。 她就仅仅只是一把刀吗? 那人继续说着,“命你刺杀,你便刺杀。今夜这里的人若果真是王父,你,已经死了!” 阿磐怃然,忍不住发起抖来,那一张脸在烟花下白得骇人。 她第一次与萧延年争论,也第一次说出了心中所想,她抬起头来,正色望着她的主人,“我不想做刀,我想做人!” 哪儿有人愿意生来就俯首为奴,到头来却成了一把用来杀人的刀呢? 可她的主人眉头一压,寒光乍现,扬手便甩过来一巴掌。 他用力极大,这一巴掌赫然将她扇到了地上,好一会儿过去半张脸都火辣辣的疼。 火辣辣的滋味过去之后,又酸麻麻的没了知觉,似是肿胀了起来。 腊月里的地砖冰凉刺骨,短刃远远地甩了出去,在地上咣当当响了数下,溅起清脆脆的声响。 也正因用力极大,他自己也压不住地咳了起来,咳了好一会儿才消歇下去,人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无奈,“我亲自教你,偏你最不成器。” 是,都说她不成器,陆商也这么说话,但怎样才算成器呢?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就算成器了吗? 那人命道,“捡起刀来,完成你今夜的使命。” 那人周身阴沉骇人,真叫人喘不过气来啊。 阿磐跪伏在地,“主人......阿磐不会弑杀主人!” 何况,他依旧是中山的君王呐。 烟花下那人面色晦暗,胸口剧烈地喘着,“捡起刀来!” 因气极怒极,故而又呛咳了起来。 阿磐忙爬起身,跪行上前小心为那人轻拍脊背,想去缓解他的干咳,可那人一把将她推去了一旁,“用刀!” 她跪伏在地上,“主人恕罪,阿磐无用,做不成细作......” 那人眉目疏冷,声腔凛冽,“那你能干什么!” 阿磐怔忪失神,她呢喃着,“阿磐想回家,想去找姐姐......” 她是个心软的人,天生不愿打打杀杀,哪里做得了生杀予夺刀尖舔血的事啊。 她这一生所求也不过是苟安一隅,做个山野村夫,求个片刻的安稳罢了。 那人冷笑一声,笑得凉薄,“国都没了,你哪儿来的家?” 覆巢之下,没有完卵,阿磐知道。 阿磐哀声求道,“主人留阿磐在千机门,阿磐就在主人身边侍奉汤药,阿磐什么都会做......” 门口的人“砰”得一下踹开门,苍啷一声拔出刀来,“敢忤逆主人,得问问陆商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孟亚夫忙去拦她,“师妹!” 颈间一热,那人的手扣住了她的脖颈,就在她脖颈上摩挲一圈,扯出了那根红红的挂绳,“取下来。” 不轻不重地下了命,却不容半点儿反抗。 哦,那是断玉。 她记得在魏国中军大帐的那个冬夜,也有人这样摩挲着她的颈间,也摩挲着那截断玉。 眼泪在眸中团团打着转儿,阿磐握紧断玉不肯松手,低低地哀求,“主人......这是母亲留给阿磐唯一的东西了......” 然而那人似波澜不惊,却指间作劲,用力一拽,生生拽断了她的挂绳。 颈间登时火辣辣的疼,阿磐惨叫一声,眼泪刷地一下滚了下来。 脑中空白。 耳畔轰鸣。 喉间发苦。 心中生凉。 大抵勒破了皮肉,也揪断了长发。 那人睨着她的断玉,目光疏离的好似是个陌生人,好半晌才道,“连你父亲的罪,你都赎不完,还谈什么留在寡人身边。” 第一卷 第17章 通敌叛国的罪 阿磐心里一阵没来由的酸楚翻山倒海地袭来,将她彻头彻尾地卷了进去,茫茫然回不过神来。 这是萧延年第一次在她面前称孤道寡。 中山国破之后,已经再没有君王了,也就再没有“寡人”了。 他们隐姓埋名,就在中山故地谋事,想要俾守国祀,恢复宗社,让中山人都站起来做人,因而从来也不曾听他自称“寡人”。 这一夜发生的事那么多,一桩桩,一件件,杀王父,弑主人,断玉,责问,巴掌,罪臣,到眼前,因了一个她不知道的罪名,连主人也跟她翻了脸。 是,颈间的皮肉一破,萧延年便与她划了界限,有了隔阂。 她怔忪地望着她的主人,此时此刻,她的主人眸光凝霜,冰冷得没有一点儿情愫,正漠然地凝视着她。 阿磐一颗心跌跌宕宕,起起伏伏,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父亲会有什么罪呢? 父亲早早就死了,她早都不记得父亲的模样了,哪里还记得父亲曾犯下了什么罪过。 养父也不过是个教书先生,偶尔去灵寿做几回门客,她也没有见过父亲被抄家灭族,就因为战乱开始逃亡了。 若只是冤案、轻罪,那......那总还能挽救。 可若只是冤案、轻罪,怎会使他动如此大的肝火? 烟花渐歇,正旦的雪却下得大了起来,大抵太冷了,湿漉漉的袍子冻得她浑身发抖。 阿磐滚着泪,这千头百绪里,试图抓住萧延年的袍袖,抓住他的手,乞求他心软一点儿,乞求他念起一点儿她的好,能再给她一点儿温存,“主人......父亲有什么罪?” 他若不答,她便一声声地唤他,眼里的泪越滚越多,她也来不及擦,“主人......主人......” 就在这泪眼朦胧中,在这水光破碎里,能看见眼前的人眉峰分明,蕴着锋利的寒意,那人是孤傲凉薄的,那人眼里是从也未有的厌弃嫌恶,“通敌叛国的罪。” 阿磐血色尽失,眸底迸泪。 通敌叛国,叛的是萧延年的国啊。 这样的罪名,她如何承担得起啊。 阿磐木然怔着,眼底悲凉浮漫,口中的气息滚烫酸苦,一行清泪顺着脸颊骨碌一下滑了下来,滑下去,就再也止不住了。 面前的人神情冷肃,眸光凉薄,已经打算要走了,“罪臣之女,不知大义,不配留在千机门。发卖奴隶场,仍叫她做个妓子。” “主人!”阿磐心中一酸,又惊又惧,仓皇跪行几步上前抱住他的腿,“主人!主人不要发卖阿磐!主人......阿磐为父亲赎罪!阿磐为父亲赎罪......阿磐去魏国,去做主人的刀......去做主人的刀......” 故土难离,宗庙难舍,因而保家卫国,终究是没有错啊。 道理她都懂,只是不愿做刀口求生的勾当。 乞着,求着,呜咽着,痛哭流涕着,声不成声,调不成调,这哭腔,求声,渐渐湮灭在乍起的烟花声中,也渐渐地低了下去,“主人......主人不要发卖阿磐......主人......” 可那人啊,可那人即便不曾将她踢开,口中却并未留一点儿情分,“细作当学会自救,自救不了,便自行了断。你该记得,求人是最无用的。” 是,早就学过了,细作的归宿,不过两条。 不能自救,就自行了断。 年关的雪下得滔滔不绝,那雪糁子扑着,打着,打得她眼里心头一片冰凉。 真是满腹怅然,百般的滋味全在心头,一重重地压下来,又一重重地迸裂开,再压下,复又迸开,压下,迸开,人就在这百般的情绪里浮起、溺死,再浮起,再溺死,直到脑中空空,什么都不再去想。 人还兀自怔在原地,萧延年已经下了命,“带回门中,进棺思过。” 他有些心软了,到底没有发卖。进棺思过,那也好,那也好,他愿意留她,不管干什么,都好过被发卖。 失魂落魄地被陆商和孟亚夫带了出去,一开门灌进来一片大雪,那湿透的衣袍顿时叫她全身结了冰,人在雪里打着寒颤,那也比不上心里的冷。 带出驿站,塞进马车。 马车还是来时的马车,回程时却落了锁。 那凛冽的冬风一寸寸地灌进来,灌进她的每一寸肌骨。 阿磐透过车窗怔怔地朝楼上望去,阑干上积满了一层厚厚的雪,而萧延年此时正于楼台雪中立着,间或咳上数声,许久都不曾进屋。 偶尔乍起几朵烟花,在他脸上映出晦暗不明的颜色,烟花一灭,连那片刻的颜色也没有了。 月色如银,疾驰的马车在皑皑飞雪之中横穿。 楼台那颀长的身子在雪里渐渐变小,于夜色中渐渐地成了一个黑点儿,再也看不清了。 阿磐怃然泪下。 记得第一回上马车,萧延年见她冷,曾给过她一件大氅。 那件大氅她爱惜得紧,成日裹在身上。 后来大氅被陆商抢走了,但萧延年仍旧待她是好的。 如今在这更冷的除夕夜,她湿透了身子被带走,那人却再没有怜惜,也再不会给他一件暖和的大氅了。 一回千机门,她就被拖去密室,钉进棺椁。 孟亚夫低声叹着,“便当自己死了,以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就在棺中想个清楚明白。” 陆商冷嗤一声,“孟师兄与她费什么话,一个无用的废物,偏偏又是罪臣之后,早早地就得死了。” 长长的钉子一下下地敲着,把棺木敲得砰咚作响,眼见着缝隙中的天光一寸寸地消失,阿磐的心也跟着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她关于幼时的记忆不多,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见过许多人这般钉过父亲的棺椁,钉子落下去,活生生的父亲便再也没有了。 没多久,又见有人这般钉过母亲的棺椁。 那时候周遭的人已经不多了,棺椁也是单薄薄的一副,人进了棺中,钉子钉了下去,活生生的母亲便再也没有了。 阿磐不记得那时自己几岁,只记得养母将她紧紧地揽在怀里,捂住她的双眼,也捂住了她的耳朵,不要她去看、去听、去想。 那样的父亲母亲,那样的养父养母,怎么会犯下通敌叛国的罪呢? 她蒙在鼓中,活得简单,连一点儿风声苗头都不知道啊。 棺椁的缝隙钉得越来越严实,隐约还能孟亚夫的话,“也是个可怜人,陆师妹,还是对她好一些吧。” 陆商哂笑起来,“谁又不可怜?我不可怜吗?还是你不可怜?孟师兄可千万不要动了不该有的心思,犯了门中的忌讳,到时候,恕我不会保你。” 最后一颗钉子砸下去,阿磐忍不住滑下了泪来。 第一卷 第18章 孽种 棺椁是锁在密室中的,因而密室门一关,半点儿的声响也无。 周遭岑寂似十八泥犁,阿磐只听得见自己动如鼙鼓的心跳。 阿磐怕黑。 十分怕黑。 她也怕静。 怕这死一般的静。 没有人来送一口水,也没有人来与她说话,那湿透的衣袍后来结了冰,进了棺椁不久冰就化了,也不知什么时候骇出一身汗来,又很快凉个透顶,冻得瑟瑟发抖,又开始发热,热得烫人,一个人不知白天黑夜地关押着,等着门主开口放人。 她在这棺椁里过了年关。 过了怀王三年的除夕,又到了怀王四年的正旦。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头到底关了有多久,也许两个日夜,也许三个日夜,也许时间还要更长一些。 只知道被抬出来的时候,整个人似已经死过了一回。 脸白的已然是个半鬼。 趴在密室冰凉的地上如一滩烂泥,面前的是千机门的门主萧延年。 那人居高临下地立着,眉目疏冷,一丝情愫也无,只是问道,“想明白了?” 阿磐口干舌燥,张开那干裂的嘴唇时喉腔里发出了十分嘶哑难听的声音,“想明白了......” “如今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知道了......” 那居高临下的人声音不高,仿佛依旧似初时一样温润,“该干什么?” “做主人的刀,为父亲赎罪......” “是为中山赎罪。” 他的声音不高,然而那一句句的,却似那钉进了棺椁的长钉子,戳进了人的肺管子里。 她低低地应着,“是......为中山赎罪......” 然而心中仍旧企图从这冰冷的话后,寻求一星半点儿的温存,因而问道,“主人为何选中阿磐?” 往后余生,总有想起在千机门的时候。若想起在千机门的日子来,总还会有一点温暖的念想。 那便不惧一个人去赴刀山火海,也不害怕将来自我了断。 与她一同来的姑娘中,原也有那么多出色的细作。但最后选中了她,总还是要有一个理由的。 也许是因了她天分好,悟性高,有敏锐的洞察力,也许是因她遇事冷静,听话乖巧,因了她除了杀人献媚这一项,不管是跳舞还是用药,在千机门的新人里头,都是顶尖的。 她希冀着萧延年似从前一样称赞上一句“因你天分极高”,抑或,抑或他说一句...... 却又忍不住沉沉一叹,她到底在期待萧延年说些什么呢? 她该想到,一个原本做过君王的人,他的心里是不会有慈悲的。 果然,那千机门的门主回道,“无他,不过是看中了这张脸。” 她能听得到自己的心“砰”的一下碎开,碎得七零八落,顷刻荡然一空,那些碎成片、碎成渣的部分不知都飘向哪里,也不知又落到何处去了。 原以为萧延年待她与旁人总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一样,一个亲自教她国家大义和礼乐诗书的人,一个每每亲自检查她课业,乃至亲自上榻考验她的人,这么多的“亲自”,原来不过是因为看中了她的脸,不过是因了这张脸可以做他复国的利刃。 如此。 而已。 阿磐一脸的苍白,喃喃自语,“主人待阿磐好,都是假的......” 陆商插嘴冷笑,“不然以你这样的废物,怎会入得了主人的眼。” 一时无人说话,密室之内便突然寂静得可怕。 阿磐无力地一叹,阖上眸子虚弱地卧着,整个人似被抽走了三魂六魄,过于冷寂的密室使她忍不住蜷起身子,那身子也不听话,控制不住地发抖、战栗,抖个不停,战栗个不停,一时失神,竟有些恍惚了起来。 昏睡过去的空当,只以为密室里的人都走了,却又隐约听见人在说话,“主人,她好像不太好。” 头重脚轻,喉间发苦,半睡半醒之间,好似有人正在把脉,说,“主人,她有了身孕。” 她还在想,是谁有了身孕呢? 强撑着睁开眼看,模模糊糊中看见了萧延年,但他已经站起了身,还没有看清他的神色,他就已经起身走了。 瘦削的指尖微微颤着,想拼力抬起来,去抓住那不会留下来的脚步,那声细弱的“主人”二字,到底是咽在了心里。 周遭的人走了个七七八八,她好似还留在密室,没多久才又有了人来。 那人就蹲在一旁,一股难闻的草药味很快就斥满了鼻间。 “我早就对主人说你是个妓子,不必用心......” 是陆商啊。 她说话还是那么钻心刺骨。 她的手在阿磐小腹上摩挲,自顾自地摩挲,也自顾自地说着话,“可主人不听啊。” 陆商噗嗤一笑,手上乍然作劲,将阿磐抓得吃疼,不由地低呼一声,下意识地便蜷起了身子。 一旁的人仍在说话,“你瞧瞧,你瞧瞧,这不就怀了魏人的孽种。” 哦,是那位贵人的孩子。 恍惚间想起了许久前。 许久前,她第一次侍奉魏国的贵人,记得那个平明,姓关的将军问了一句,“主君可要赐汤药?” 她记得贵人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罢了。” 那时候她因了这句话,心里隐隐生暖。 贵人没有命人灌她避子汤,他大约也不会知道因了自己一时的善念,竟果真留下了一个孩子。 兀自想起了从前,尖酸的话却继续在耳边响起,“这里没有外人,你悄悄告诉我,你伺候了多少魏人,一人?十人?百人?” 面前的女人挑眉大笑着,笑得前仰后俯,几乎停不下来,戏谑道,“还是太多,根本数不过来?” 阿磐眼里一酸,她知道陆商打心眼里瞧不起她,瞧不起她的出身,瞧不起她的从前,也瞧不起她的当下。 然而这里的人,真正瞧得起她的又有几人呢? 连萧延年都是瞧不起她的。 你听她说,“这是主人的意思,喝了吧。” 那黢黑的汤药就在一旁,此刻还袅袅冒着白气,陆商用脚尖踢了,“省得我动手。” 第一卷 第19章 碎骨子 那是避子汤,又叫碎骨子,阿磐知道。 她在千机门识读用毒,这数月学了不少东西。知道这碎骨子喝下去能活血碎骨,催生堕胎。 千机门这样的地方,什么三教九流的人有,精奇古怪的东西也都有,拿出一味碎骨子来实在是轻而易举。 阿磐垂下眸子,轻轻去抚那还不曾隆起的小腹,整个人黯然魂消。 那里,那里原来竟有一个小孩子呀。 这个孩子是从什么时候来的呐,仔细想想,是去岁十月了。 怀王三年的十月,那个冬天来得尤其早,在中山和魏国的边界,好似早在九月底就开始下起了暴雪。 那个冬天大雪盈尺,真是冷啊。 她记得雪无休止地下着,十六岁的阿磐和十八岁的云姜相依为命,成日地被人驱着赶路。 赶去魏营,赶去前线,她还记得成日锁在腕间脚踝的镣铐是怎样的冰冷刺骨。 魏人待她们不好,可怎么连中山人也待她不好呀。 不,她鼻尖一酸,蓦地想到一个人,也有一个人待她还算好。 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在过了这一整个冬天之后,突然有一个孩子把她和魏国那位贵人又一次联系到了一起。 贵人曾在那个冬天给过她一个温柔的吻,给过她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在棺椁中陪伴她度过了这个难熬的年关。 记得那人掌心宽大,指节修长,记得他身上有淡淡的雪松味,也记得他的声音低沉好听,能蛊惑人心。 那时候虽彻夜欺身不能停息,但那人到底待她是温和的。 那人也没有赐她避子汤。 没有。 那是她在怀王三年的寒冬里唯一的温情,不,也是到怀王四年为止,她唯一的温情。 在这冰冷刺骨的密室里,人心都凉透了,便尤其怀念中军大帐里的那一个人。 可陆商哪儿懂这些啊,她活得十分简单。 陆商的眼里心里都只有自己的主人萧延年,只有一片愿赴汤火的赤胆忠心,因而所有其他使她不如意的,她便只有鄙夷唾弃这一样。 正似她现下说的,“伶人妓子,都是最不入流的东西。这要命的时候,你偏怀了魏人的孽种,可配得上主人待你的一点儿好?若误了主人的大事,你千刀万剐都不够!” 阿磐想,是,她不配。 但她的孩子不是孽种。 陆商还笑,她笑得癫狂,“罪臣之女,又有魏人之后,你在主人心里那一星半点儿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 阿磐想,是,再不会有了。 她知道这个孩子不会留下,拼力端起汤药,只是因了身上没有力气,因而端得颤颤巍巍,抖抖瑟瑟。 但她会饮下,再不求人。 然而陆商已经等不及了,一把夺过汤碗来,捏开嘴巴便往她口中灌去,一张冷脸十分狰狞,“喝啊!你喝啊!你记着,通敌卖国的罪,你永远都赎不完!” 那铜碗磕到唇齿的滋味儿可真疼啊,这碎骨子的滋味儿也当真苦,当真叫人疼得无处躲藏啊。 阿磐腹如刀绞,刀绞,这刀绞很快就痛彻周身,延漫到了每一寸的肌肤骨节。 她咬牙忍着,忍着,却忍不住想,这汤药大抵也正一寸寸地绞碎了她腹中的孩子吧? 她蜷着自己,一身冷汗,冰凉的青砖使她不住地打着寒颤,她想起魏国那位贵人曾偏爱过她的腰腹。 那位贵人他可知道自己曾在一个中山的营妓腹中留下过一个孩子? 她噙着眼泪想,这时候若有人为她轻抚这如刀绞般的腰腹,那该多好啊。 可惜没有。 她捂着那痛得不能自已的肚子,撑着身子与陆商说话,“师姐是个狠心的人,但师姐也会有孩子的......” 陆商也笑,她笑着幽幽起身,那看似威风的身影在这昏暗少见天光的密室里似个幽幽飘荡的鬼魂,那一向凌厉刻薄的人此刻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她也幽幽地说话,幽幽地叹气,“你操这闲心,我啊,我不会有的。” 话音还未落完,人就兀自笑了起来,笑得似夜半乍然叫起的鸱鸮。 也许是吧。 阿磐没有追问陆商为什么不会有孩子,到了这个地步,到底是谁也顾不上谁了。 一大股温热的血砰的一下决了堤,决了堤便沿着股间哗然流出,顷刻间染透了衬裙,也染透了那一身单薄的长袍。 阿磐脸色煞白,眼泪与鲜血一同滚了出来。 那个在最黑暗的时刻陪伴过她的孩子,原本已三个月,但如今已经没有了。 她望着那寸许天光,与她的孩子温声说话,“怀王四年了。” 怀王四年的正月,阿磐因了小产,难得有了一次将养的机会。 萧延年厌弃她,因而再不诓她,也并不见她。连陆商也大发善心,许她卧榻休养了近一月,这一月都不曾来耳提面命。 至正月底传来消息,说魏国大良造正举国遍寻美人,春三月就要送往东壁伺候。 世人都传言魏王父纵情酒色,时常俾昼作夜,白日宣淫,因而有这样的事也并不稀奇。(俾昼作夜,即不分昼夜地寻欢作乐) 千机门一直在等的机会,来了。 萧延年座前的人显然比从前忙碌许多,至少范存孝和孟亚夫好一段时日都不曾见到人影了。 听说他俩正在为大良造选美人的事跟踪周旋,想必也要不动声色地疏通人脉,打点关系,甚至不得不启用先前就打进魏国的暗桩了。 细想也是,要寻一个与阿磐身形容貌相似又不被察觉的魏人,其中盘根错节,难如登天,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到半月,送她上路的马车就来了。 这是阿磐离开千机门前,最后一次见到萧延年。 被带到正堂时,是个漏夜。 记得那个漏夜没什么月光,远山黑压压的,压得人心头发慌,千机门的天也黑压压的,压得人提心吊胆。 萧延年正端坐于主座,虽还是从前那个看似儒雅病弱的年轻人,然而人在软席上一坐,那上位者不容忤逆的威严气势便兜头压了过来。 阿磐垂头行至案前,在那人面前伏地行了礼,那人并不请她起身,只有一旁的侍者把案上的简牍推了过来。 她便跪在萧延年面前,仔细阅着那卷简牍,简牍上写了魏王父的一切信息。 谢玄。 年二十五。 无妻子姬妾。 性情暴戾,杀人如麻。 征伐诸国的督军,三十万魏武卒的统帅。 两年前策动兵变,扶幼主登位,被惠王拜为王父,掌魏国军政,势倾朝野,一家独大。 余者不详。 第一卷 第20章 用好你的身子 还记得不久前萧延年在女闾的话,“轻易就乱了阵脚,你在东壁活不过一夜。” 似她这般出身低微,才学了些皮毛功夫就要去走刀口的人,这一路必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在那穷凶极恶磨牙吮血的魏王父面前,到底又能活多久呢? 忽而脸上一凉,主座上那人冰凉的手持着一卷细帛隔着长案在她颊上轻划。 恍然听那人温和笑了一声,笑得意味不明,“不施粉黛,不藏心机,仍是个勾魂摄魄的美人儿。不必害怕,他会喜欢。” 阿磐定定地抬眸望他,胸口发闷,郁郁难忍。 这样的话从萧延年口中说出来,真叫人汗毛倒竖呀。 她攥着手里的简牍,心惊胆战地绷着身子,不敢避开那人的拨弄。 只听见主座上的人开了尊口,“赎了你父亲的罪,身契给你。你若争气,也可在东壁谋个姬妾,后半辈子总算能衣食无忧,做个体面的人。” 是,那人手中的细帛是她一进千机门就签字画押的身契。 心神一晃,阿磐呢喃问道,“在主人眼里,什么样的人才算是体面的人呢?” 那细帛从她的脸颊滑下去,滑向了她的颈间,便就顿在了颈间。 那人连想个片刻都没有想,便回了她,“因中山生为中山死的人,有了罪便去赎罪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算是个体面的人。” 阿磐怔然点头,“阿磐会做个体面的人,只是......还想求主人一件事......” 那人放下了细帛,“说吧。” 阿磐迟疑着,低低地说话,“那块断玉,主人能不能留给阿磐?” 面前的人并没有生气,仍旧平和地与她讲着道理,“你得干干净净地去东壁,戴着这样的旧物,平白引起魏人猜忌。” 她垂着眉,没有什么支撑她,被责任、负罪和看不清的前路压得死死的,压得她抬不起头,也直不起腰来,可还要再争一争,这争却也没有底气,“那是阿磐唯一的念想了。” 那人没有理会,只淡淡命了一句,“去罢,去赎你父亲的罪。” 眸光也并未看向她,不知到底是不是在与她说话。 阿磐垂着头没有动,她还想再问一问父亲的事。她不明白啊,凭一截断玉就能定下父亲的罪过吗? 一旁的范存孝低声提醒,“师妹不要再问,拜别主人,便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阿磐心中恍然,因而咽泪吞声。 她想,是了,不要再问了,眼下并不是好时候。 但她总会知道的,总会的。 她听了范存孝的话,肃然朝着萧延年跪伏在地,“拜别主人。” 才要起身,忽而一只手重重扣住了她的后颅,按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就那么愈发低地伏在地上。 那主座上的人看似温和却蕴着锋利的寒意,“用好你的身子!卑贱的美人,最能激起男人嗜腥嗜血的本性。旦有一息尚存,投死为国,以义灭身!” 那人顿了一顿,手中陡然起力,“这是我一直教给你的,国家道义。” “记住,你是中山的军人,你的身子就是最好的武器。” 阿磐鼻尖发酸,他很凉薄,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初见时的萧延年,虽克制疏离,身子病弱,但到底谦和有度,说话也算平和温软。 她还记得那一只将她从冻掉脚趾的雪里一把拉起来的手。 那只手的掌心布了一道可怖的伤疤。 那时候便该知道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也该知道他们一开始要的便是她的效命。 他身上那股拒人千里的威严和不容忤逆的气度,那是上位者所特有,病弱丝毫不会将这份威严和气度削弱半分。 阿磐的声音断在喉咙里,心中空空,最后撑着她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那只手从她的后颈缓缓往前转着,扣住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脸来。 那双平素温润的眸子俯睨着,眉梢眼角尽是危险的光,“永不许对魏人动情,中山人,我要你牢记!” 那人的话声分明就在耳边,她心神恍惚地听着,有的话扎进了心里,有的话好似就在耳边飘了过去。 良久才回过神来,暗暗一叹,“阿磐记住了,都记住了。”是真的记住了。 她会做一个合格的细作,断情绝爱,为国赴死。 茫然起身往堂外走去,尤听见陆商低低说话,“千机门的新人里,她是最不成器的,主人何故非要选她?复国大业不是儿戏,这样的机会,也许只有一次。她若不成,以后再很难把人送进去了。” 阿磐没有听见萧延年说了什么话。 门内灯枯焰弱,人寂影残。 他也许说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说。 出了门是范存孝在等着,送她上小轺前,范存孝殷殷嘱托了几句,“师妹不要觉得主人心狠,也不必觉得陆商刻薄,中山要复国,必得用间戡乱。既选中了你,你便尽己所能,没什么可怕的。” 阿磐含笑点头。 也许听清了,也许没听清。 一旁的人还说,“去监视王父,刺探军情,做一个细作该做的一切。但在站稳脚跟之前,不要轻易出头,免得惹人猜忌。若主人不弃,我尽力照应。” 阿磐冲他笑,“多谢范师兄。” 从萧延年的正堂出来,这就被陆商带上了小轺。 不知道要被带去何处,也不知道走了还要不要回来,是去执行任务还是仍旧是一场考验,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但也不必去问,只跟着走便是。 小轺窄小但也轻便,绕过城邑关卡,这一道专挑小路走,将将小产的人被颠得死去活来,陆商却并没有因此停下来休整半日。 接连奔走了约莫又是三日,最后在一处柴门前停了下来。 柴院中养了一条大黄狗,闻见车驾的声响,开始狺狺吠叫起来。 阿磐被带下马车,将将站稳,便听陆商问道,“看见了吗?那是你唯一的机会。杀了她,才能顶替她进东壁。” 第一卷 第21章 假死药 黄狗仍在吠叫,屋里一烛摇曳,里头的人正对镜梳妆,曼妙的身影在破旧的轩榥上轻轻晃着。 只看身姿,便知道是个窈窕美人。 阿磐问,“那是谁?” 陆商冷冰冰的,“是你的新身份,卫姝。” “我的新身份?那她要去哪儿?” 陆商这个人好似从来没有什么感情,她冰冷的就似寒冬腊月,上下两片唇一张一合,就能说出刺透人心的话,“去黄泉。” 阿磐低低一叹,“一定要杀人吗?” 陆商又开始了她的冷笑,“怎么,进了一次棺,还是想不明白。” 阿磐哪里是想不明白。 她将将失去一个孩子,一个不愿失去自己孩子的人,竟要亲手去杀了旁人的孩子吗? 说到底,连她自己也都是个孩子。 陆商腰间的刀比她的话还要快上几分,锋利凛冽的刀锋只是眨眼间的工夫就压上了阿磐的颈窝。 她简直懒得再废话了,“杀了,你进屋上路。不杀,你就得死。” 陆商说得出来,就能干得出来。 颈间一松,那锋锐的刀尖旋即抵住了她的腰窝,低声命道,“去!” 温黄的烛光透过门窗洒在了方寸大的小柴院,黄狗叫得撕心裂肺,几乎扯破了嗓子。 眼见着里头的人闻声起了身,却又犹疑着不敢动,只是朝柴院轻斥,“大黄!不要叫!” 阿磐在狗吠声中叩开了那间屋子的门。 里头的女子转过头来,轻柔柔的嗓音带着些许的惊吓,“是谁?” 阿磐回头望了一眼立在院中的陆商,轻轻推开了门,“卫姑娘。” 见只是个女子,那叫卫姝的姑娘微微放下心来,温柔笑道,“我不认得你,你是谁?有什么事吗?” 阿磐轻声,“我也是卫姝。” 卫姝愕然,唇边的笑慢慢地凝固了下来,似是难以置信,“你也叫卫姝?” 杀一个人固然简单,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可难的是阿磐不愿刀口舔血。 她垂下眸子,“是,可魏国只能有一个卫姝。” 卫姝朱唇半开,一时没能明白她的意思,只茫茫然地望了过来,“什么?” 院里的黄狗发出比适才要尖锐许多的吠叫,铁链子被挣得哗然作响。 从狗叫声可知,陆商大约已经进了院子,也许正在拿她的弯刀逗弄那条看门的狗。 阿磐缓缓拔出匕首,那匕首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着寒光,“因此,我要借你的身份一用。” 卫姝一双手抓住木案边角,因过于惊吓,可望见骨节已经抓得发了白。 她磕磕巴巴地问,“你......你......你想干什么?你要......你要杀......杀了我?” 不,这世上不是只有“杀”和“死”这一条路。 匕首放于木案,那是陆商给的。 簪中倒出一粒赤黑的药丸,盛药丸的簪子是千机门特制的,她们这一拨新人里都有。 她低声与那个吓坏的姑娘说话,“我不愿杀你,可外面那个人定要你死。你自己选,要什么?” 卫姝面色骇白,眼圈一红,一下子瘫倒下地,旋即掩面哭了起来,“我只有两个哥哥......他们都去参军了,他们走的时候说要立军功......要为我脱奴籍......我还没有......还没有等来哥哥,竟就要死了吗?” 阿磐心中不忍,这乱世里的女子,谁活得也不容易,她自己不也与卫姝一样吗? 然她能选择活下来,卫姝却只能选择死。 阿磐垂头望着药丸,轻声细语地说话,“这是假死药,能保你一命。” 千机门的每一个死士细作,都有一份假死药。为的就是哪日身临绝境,能以诈死的方式保一条命。 她要代替卫姝,但卫姝又有什么错呢? 因而把自己保命的药送了卫姝,也就互不相欠。 卫姝怔怔地望着她,“你......你要......你要放了我?” 阿磐点头,“只是,醒了以后要隐姓埋名,随你要去哪里,但再不要回魏国。” 卫姝汪着一眼的泪,跪下去就给她磕头,“我会走得远远的!再不会回来!” 乍然听那黄狗惨叫一声,阿磐心头一跳,转头望向轩榥之外。 眼见着陆商的身影已往门口走来,而那黄狗呜咽着很快就没了声息。 阿磐忙催,“快吃下去!” 卫姝全身发抖,一双手颤着抖着,抖得几乎拿不住药丸,忙不迭地吞咽下去,慌得一头的冷汗,一双怯怯的眸子似被群狼环伺的小鹿,“不要......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阿磐插好簪子,赶在陆商进门之前要闪身出去,却听得身后的卫姝大口喘气,“呃.......呃......”地发出无力的嘶叫。 阿磐见同门吃过假死药,吃了假死药的人不应是这般模样。 缓缓转过身去,见卫姝双眼惊恐地瞪着,一只手颤着抖着要上前抓她扯她,大口的血从嘴角鼻间,甚至耳蜗里溢了出来,“你......你......骗......” 阿磐脑中宕然一空,猛地意识到一个要命的问题——她的假死药,是假的。 若她果真有一日陷入绝境,那么吃下药丸之时便是她的死期。 人还兀然呆怔在原地,而卫姝于这片刻之间已然不省人事,似院中的黄狗一样很快气绝身亡。 忽听得脚步迫近,陆商的笑声在这岑寂森然的夜里显得益发刺耳,“不必疑心主人,你的药,在我这里。” 是了,一颗黑色的药丸正摊在陆商手中。 陆商不喜欢她,阿磐心知肚明。 她坦然地说着最刻毒的话,“就知道你要阳奉阴违,亏我留了一手。你得记住了,你的好心没什么用,只会害死更多的人罢了。” 阿磐攥紧匕首,郁郁立着。 一股气堵住了心口,继而窜上喉咙,却好似又被死死地压着,被压得四下冲撞,怎么都找不着个出口。 堵得她郁郁难受,堵得一张脸都红了起来。 真正再隐忍不了的时候,破口喊了一声,“毒妇!” 匕首已径直朝陆商腹中刺去。 第一卷 第22章 上路 陆商没有料到阿磐果真敢拿匕首捅她,这一刀进去,竟叫她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没有回过神来。 没有刺中萧延年的那把刀,而今先刺进了陆商的身子里。 被刺的人瞠目咋舌,愕然失色,“你说什么?” 刺人的拔出短刃,神色坦然,“我说,你是毒妇。” 可惜她打不过这个毒妇。 那毒妇甫一回过神来,果然气急败坏,一巴掌掴了下来,将阿磐猛地掴倒在地,掴得她半张脸都发了麻。 那凌厉的掌风好似还停在耳旁,那毒妇赤口白舌净说些尖利的话,“想杀我,你活得不耐烦了!这么着急死,呵!你的保命药,也别想要了!” 说着唬人的话,不,那毒妇从来不会唬人。 她果真,竟果真扬手将假死药丢出了窗外,那颗保命的小药丸在空中一滑,立即消失在了那无垠的夜色之中。 那毒妇捂着肚子,那里已经开始流血了,“想忤逆我,得有那个本事!你有什么本事?凭一张狐媚子的脸?还是凭你只学会了爬床?我呸!” 是了,阿磐没有什么本事。 也不想学如何杀人的本事。 怔怔地卧在地上,一双眸子望着七窍流血的卫姝,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啊。 她活在烂泥里,已经是猪狗蝼蚁的命了,实在不必再去杀另一个猪狗蝼蚁。 那毒妇自里袍扯下来一块布帛,很快就把自己包扎好了。 见阿磐仍旧趴在地上没有起来,那毒妇也不知哪根弦搭得错了,竟大发善心,好心地解释了起来,“她的画像被魏国大良造选中了,这一两日就会有人专程来接,尸首我会处理干净,你且耐心等着。” 阿磐没有应声,她不愿与陆商说话。 一个灌她碎骨子,丢她假死药的人,鬼都不愿意与这样的人说话。 阿磐不说话,陆商那仅有的一点儿耐心又没了。这就蹲下身来,操起刀柄去敲她的下颌。 蹲地猛了压了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愈发地生了气,“装什么死?有你死的时候!” 假死药都被丢了,还敢再提一个“死”字。 真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老实人就没有恼的时候了吗? 终归是出了千机门,再不必讲什么论资排辈。 阿磐知道自己打不过陆商,打不过也得出了这口恶气,猛地翻身将陆商掀翻在地,就跨坐在陆商身上。 陆商用刀柄敲她的下颌,她便用刀鞘去抵陆商的伤口。 陆商大抵也不曾想到素来都任她搓扁揉圆的阿磐竟然发起了狠来,这刀柄抵得她呲牙咧嘴,忍不住破口痛骂,“爷爷的!爷爷的!反了你了!” 阿磐拧着眉头,愈发用起力来,“师姐睁眼看看,我在千机门到底学了些什么本事!” 陆商毛了,龇牙咧嘴地砸开阿磐的刀柄,反过来又将阿磐掀翻在地。 大概气急了,竟然笑了起来。 笑了好一会儿却又似被什么噎住,竟忽然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便就那么压着按着,好一会儿才道,“爷爷的,还真小看你了!” 陆商身子健壮,力气又大,制服阿磐丝毫不必费什么力气。 她缓过气来的时候,又笑嘻嘻地奚弄了一句,“那又有什么用呢?听闻王父癖好独特,尤喜凌虐女子,你若敢背弃主人,便将你做成‘美人壶’,送给王父,想必他十分喜爱。” 说完还要再补上一句,“你知道的,我陆商呀,什么都干得出来。” 在千机门时,阿磐就听闻过美人壶的刑罚。 所谓美人壶,便是将女子剁去四肢,盛入陶壶之中,好生地梳妆打扮,专供贵族消遣。 听闻有贵族就喜欢这样的美人壶。 见阿磐脸色发白,陆商又笑,“不管进了东壁要做什么,你都要牢记主人训导你的,一个字也不要忘。刺杀魏王父也许很难,但千机门若要你死,简直容易的就像碾死一只蝼蚁!” 还说,“去打探王父的一切,等我去找你的时候,你就该什么都摸个清楚了。卖国贼,记下了?” 阿磐当真讨厌陆商。 但陆商才不管阿磐想什么,随手丢过来一个小包袱,里头的东西哗啦啦全倒了出来,值钱的挑吧挑吧全都进了自己腰包。 还说啥,“都要进东壁了,用不着什么盘缠。千机门的每一分钱都是有用处的,不必浪费在你身上。” 还指着自己腰间带着血的伤口,“值钱的我得拿走,买药疗伤去。” 言罢自顾自地拖起了卫姝的尸身,临走时,还要再阴阳怪气地补白上一句,“卫姑娘,洗干净身上的污血,准备去伺候王父吧。” 阿磐不与她计较,和那个一身蛮力的人计较,她如今也占不了什么便宜。 那一身蛮力的人吹着口哨转身出了柴门,很快就隐入了夜色之中。 卫姝的尸身被拖出了沙沙的声响,片刻的工夫,这声响里除了卫姝,还多了那黄狗,沙沙的,嗖嗖的,那一身蛮力的人拖得很快,快得几乎要两个尸身拖出火星子来。 不消片刻,那沙沙声也没有了。 这南宫卫家的小院里,已经只余下了阿磐自己。 阿磐捡起包袱,眼下包袱里只有两件换洗的衣袍,连一点儿盘缠都无了。 唯有一卷拴着绳子的细帛,有些不一样的,捡起细帛看,上头写了卫姝的身世与生平。 卫姝啊,一个十分简单的人,简单的就似一张白纸。 阿磐想起来,与她先后进了千机门的那些同门,有人披肝沥胆,有人心事重重,有人背着包袱上路,有人两手空空地走。 她们都背负着各自的使命,除了萧延年与他们各自的上线,没有人知道她们要去哪里,要干什么。 出了千机门,各自奔赴。 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如今,她也一样。 不过不幸的是,她的上线是陆商。 天杀的陆商。 中山怀王四年,魏惠王三年。 这一年,阿磐十七岁。 她代替了一个原本叫做卫姝的人,与十六个魏女一同坐上了魏国的车驾,在庶长和赵媪的带领下,被送往魏国的王城大梁。 卫姝的生平她早在卫姝死的那个漏夜便一清二楚了。魏地北境与中山故土交界处有一个叫南宫的郡城,卫氏便出生在那里。 原先也算是好人家,只是因了亲族中有人犯了罪,卫姝一家被牵连沦为了奴籍。 家中有两个兄长,都在魏国参军。 按魏国律例,只要亲族有人获军功或经人赎买,就能脱了奴籍,做个自由的庶民。 卫姝的两个兄长走的正是这一条路,只可惜,还未能建功立业,竟就战死了。 不管怎么说,总算出身清白。 千机门手眼通天,手段向来厉害,阿磐代卫姝上了马车,竟无一人察觉。 第一卷 第23章 一波三折 同行的都是美人。 或有不错的出身,或有不错的仰仗。 因年纪相仿,又是一同去东壁,一个个欢欢喜喜的,十分高兴,似黄莺一样叽叽喳喳,缠着领头的赵媪笑闹个不停。 “嬷嬷,王父到底什么模样?” “嬷嬷瞧瞧奴家,都说奴家生得美!嬷嬷说,王父会喜欢奴家这样的吗?” “好嬷嬷,王父喜欢美艳的,还是清秀的,喜欢泼辣的,还是温柔似水的?” 赵媪被众星拱月,得意洋洋的,“王父的风姿,老妇只能说这世间都寻不出第二个。” 众女闻声顿时提起了兴致,一个个眸光发亮,“嬷嬷,嬷嬷,好嬷嬷,快告诉奴家,王父到底什么模样,王父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赵媪道,“王父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先前周天子召各诸侯国太室盟誓,因大王年幼,是王父的车驾代大王去的,老妇在大良造府中做事,能听得不少外人不知的消息,” “听人讲,十四个诸侯国去的尽是人中龙凤,唯有王父木秀于林,无人能比,那可是鳌里夺尊的人物啊!只是远远地见过,已经叫人挪不开眼了!”” 说着声儿忽地低了下来,啧啧了两声,“听说,也只有中山王略输几分,只可惜,整个中山国都败给了王父,那中山王也早就不知所踪了!” 阿磐心中一动,不由暗忖起来。 不管是萧延年还是陆商和孟亚夫,他们口中的魏王父都是残虐不仁暴戾无情的人,甚至贪恋美色恣情纵欲。 怎么到了赵媪和这些魏女口中,却是个霁月光风的人物,是个世间少有的美男子,拼了命也要近前伺候的人呢? 见众人眼里开花,赵媪愈发神秘起来,“只是王父身边姬妾众多,那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儿!啧啧!你们这些姑娘呀,最后谁能留在王父身边,可就要看自己的本事了!” 话虽这样说,但耳聪目明的人已撸下腕间的玉镯,当先塞进了赵媪手里。 “好嬷嬷,这玉镯可是余姬家中祖传的,据说价值百金,嬷嬷可千万先把余姬先引荐给王父啊!将来余姬有了出息,什么都先想着嬷嬷......” 既有余姬先开了个头,其余的曹姬、伏姬、陶姬、何姬、李姬......诸姬接踵而至,全都一窝蜂地挤了上来。 个个儿眼疾手快,通晓人情练达。 撸镯子的撸镯子。 拔钗子的拔钗子。 拽吊坠的拽吊坠。 塞盘缠的塞盘缠。 愈发将赵媪挤得东倒西歪,乐得嘴巴都要咧到了后脑勺去,一连声儿地应着,“好好好!我的好美人哟!都有都有!都送都送!老妇我早早地就把美人们送到王父跟前去......放心放心......” 一斜眼,瞅见了坐在一角的阿磐。 赵媪眼里精光一闪,旋即眉高眼低起来,拿腔拿调地问,“让我看看,你怎么个事儿?” 哪个姬给了她什么东西,她未必记得住。 但谁没给她,她心里明镜儿似的。 阿磐没有什么可给的,她出千机门时原也有一个为卫姝准备的小包袱,可惜到了南宫卫家,内里的盘缠已经被陆商扣吧完了。 一旁的郑姬悄悄捏住她的手,小声催道,给她使着眼色,“快把值钱的物件儿交给赵嬷嬷,不管是什么,表了孝心赵嬷嬷才肯为咱们费心,你可快点儿呀!” 阿磐低低地应了,本就是取代了原主来的,不好过于引人注目。 那簪子里盛着要命的毒,因而不能摘下。 但想起还戴着一对白珠子耳坠,耳坠是没什么用的,这便连忙把耳坠摘下来,塞进了赵媪手里,似魏女们一样乖乖巧巧的,“孝敬嬷嬷。” 赵媪捏着耳坠借着天光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算你识......” 话还没有说完,马车霍地一顿,车里的人全都七倒八歪,靠外坐着的人尖叫着一个猛子扎了出去。 赵媪呢,赵媪一脑袋撞上了车棱,撞得她大声干嚎,哭天抢地的,“哎哟!瞎了眼的!撞死老妇了!哎哟!散了......散架了......” 一边干嚎,一边还要扒拉着一旁的美人们起身,那肥硕的身子蛄蛹着,叫嚣着要爬去车外找那赶车的人算账。 “你......你......你怎么赶车的!哎哟哎哟......散架了......” 马车却愈发东倒西歪,在大道上颠簸了起来。 阿磐忙从车窗探头望去,见外头铺天盖地地正奔来一群骑兵,黑压压的“赵”字旌旗遮天蔽日,马蹄卷得尘土飞扬,也不知有多少人马。 是赵人杀过来了。 赶车的人惊骇得慌了手脚,“赵人来了!赵人来了!” 阿磐虽跟着萧延年学诗书礼乐,却明白自春秋以降,天下礼崩乐坏。 魏赵两国争端由来已久,为开疆拓土早便打得血雨腥风。 争中山,争卫国,争邶国,争夺土地、城池、人口,彼此封疆画界之间还有数不清的争端,多年来兵连祸接,炮火连天,打了几十年了,从来没个消停的时候。 阿磐心慌意乱,如今魏赵正在交战之中,这当头遇见赵人实在是时乖运拙。 在赵媪的叱骂和魏女的惊叫声里,那惊天动地的马蹄声疾疾迫近,有人怪叫着朝进大梁的车驾大喊起来,“兄弟们!抢了!抢了谁的算谁的!” 赵人当先把最前头的马车包围了,继而更多的人将后头的马车团团围住,庶长惊叫着跳下马车,一张脸焦成了苦瓜,捶胸顿足的,“唉哟!唉哟!要我命啊!” 庶长忙不迭地拱手作揖,在那团团围住的兵马里高声喊道,“将军们!将军们!这是魏国王父的车驾!这是王父的车驾啊!” 这车啊,马啊,人啊,全都卷进了这漫起来的黄土里,呛得人头啊,脸啊,眼啊,嘴巴啊,全都是尘土。 赵人不理会,为首的赵人看似是个将军模样,此刻踞于马上捋须大笑,“谢玄的车驾?爷爷的!谢玄把老子的兵马打得屁滚尿流,老子管你谁的车驾!” 魏人骇得呆住,庶长也是瞠目结舌,没得法子,趁人不备,竟弃车先一步跑了。 魏女们相顾失色,瑟瑟不敢下车。 但有想下车奔逃的,被冲上来的赵人提上马背当场拖走,似野兽一般鬼叫着不知到底把人拖到哪里去了。 被拖走的人骇得花容失色,就在马背上扑腾挣扎,“救命!庶长救命!啊......嬷嬷救命!救命啊......” 那赵国的将军放声大笑,仿佛抓住了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就能扬眉吐气了一般,朝着赵人大声道,“今日兄弟们有艳福!打仗辛苦,全都拉下来上了!上了!权当犒劳兄弟们了!” 第一卷 第24章 遇俘 其余美人掩面低泣不敢动,这便有赵人驱赶着魏女下车,那长矛不要命地往车里戳,高声吆喝着,“都下来!下来!好生伺候军爷们!” 魏女惊叫着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车,有人胆丧魂惊,尖叫着就往四下奔逃。 赵人便似那猎人抓捕小兽一般,放开腿脚在那魏地的旷野里淫笑着四下追去。 “别跑啊美人儿!别跑啊!哎哟我的美人儿哟!” 原本两驾马车,十六个魏女。 如今几乎全都被戳下了去,车内一空,连跑带丢的,车旁余下的不足十了。 眼见周遭乱成一团,那赵将身旁一个军师模样的人连忙阻拦,“孟将军且慢,孟将军且慢,小臣见这些魏女颇有姿色,那庶长既说是王父车驾......” 姓孟的将军果真侧耳听去,军师便与其商议其起来,也并不避讳她们,“如今魏国督军正是王父,将军何不做件好事,将这些美人全都送给王父,趁机迫使魏国停战......” 阿磐心中一动,魏王父谢玄,正是她要找的人。 若赵人果真能把她们送去魏营,那也是成人之美。 那姓孟的将军用鼻子哼气,“区区几个女人,魏国岂会因她们停战?许军师傻了?” 姓许的军师也不恼,笑呵呵地解释,“将军有所不知,军中打仗,舆论是最厉害的。这些女子虽不是出自名门望族,家里却必有从军的兄弟,但若叫魏人知道督军不顾惜他们的姊妹,还有谁会为督军拼命?若不是要聚众闹事,便是无心恋战。孟将军且看吧,军心一散,魏人早早就得吃了败仗!” 姓孟的将军一听,觉得有道理,急忙命军师手书一封,派斥候往魏营快马送去。 至于留下的这六个魏女,被连车带人地一同带回了赵国大营。 几人便在赵国大营里等着,因是要往魏国送,故而暂时不必担心生死的问题,也不必担心被充作营妓。 因了魏赵两国仍处于战时,此处距离魏营也不过百里,快马一日便能走个来回。 因而斥候早间才动身,日暮时分竟已经打马回了赵营。 只可惜,带来的不是阿磐想要的消息。 斥候回来的时候,赵将和军师原以为势在必得,正在魏女所在的营帐里清点人数。 斥候禀道,“魏王父见了手书,竟毫不为意。说孟将军最好把魏女送去前线,他许久不曾射箭,技法生疏,还说......还说要亲自射杀呢!” 众女一听,骇然失色,顿时低泣起来。 姓孟的将军黑着脸痛骂谢玄。 骂谢玄狡猾,骂他狼心狗肺,骂他油盐不进,骂他是丧了良心的。 骂完谢玄又骂军师。 骂军师废物,饭桶,骂军师是个朽木粪土,酒囊饭袋。就一点儿辁才小慧,还当自己是命世之才,呸! 军师被骂得狗血淋头,一头冷汗擦不迭,不敢反驳一句,跟在那姓孟的将军身后灰溜溜地走了。 他们一走,领头的婆子赵媪才敢跌在地上放声大哭,一边捶打着大腿,一边哭天抢地,“哎哟我的天爷啊!哎哟!塌了天了啊!这是要了我老婆子的命了啊!哎哟天爷啊!我老婆子的点儿怎么就那么背啊......” 魏女也跟着一起哭,“嬷嬷.......嬷嬷快想想法子啊,嬷嬷......奴家不想被射死啊......” 赵媪便骂,“庶长都跑了!我老婆子......我老婆子有什么法子!瞎了眼!老天瞎了眼啊!我老婆子身子都埋半截了,连老命都要搭进去了啊!” 郑姬哭得眼睛红肿,险些昏死过去,“我只想去侍奉王父,还不想死啊......” 阿磐被她们哭喊得心烦,不知道赵人到底要如何处置她们,原想着入了夜潜去中军大帐好好探听,没想到才至日暮就被押进赵人的中军大帐里侍奉酒茶。 这倒是个打探消息的好机会。 席间,那姓孟的将军抡着酒樽痛骂,“好个谢玄!把人命当草芥!速速放出风声,叫那些还在前线拼命打仗的魏人全都知道这是个什么货色!妈的!叫魏人军心大乱!军心大乱!” 许军师讷讷不敢说话,只小心附和着,“将军英明,将军英明!谢玄暴虐无道,魏人必军心大乱!” 姓孟的将军酒色上头,说起话也发了狠,“还想练箭?那就连夜拉到前线去,本将军要当着魏人的面把这些舞姬全都捅死!妈的!全都捅死!一个不剩!” 阿磐一行人听得心惊胆战,有胆小者骇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想......不想被捅死啊......我好怕......我还没活够啊......” 宋姬青着脸匍匐爬到那将军跟前去,“将军饶命,将军开恩,留下奴侍奉将军吧!” 那姓孟的将军厌烦地吼叫,一脚将那宋姬踢开了四五步远,“叫你来伺候酒菜,你哭什么丧?再哭老子把你们拖出去慰军!” 军师眼中精光一闪,忙出主意,“孟将军息怒,这可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呐,将军若不愿自己享用,何不掉转马头,将她们带回邯郸......” “姿色上好的送进王宫,次一些的送给诸位王宫要臣,必为孟将军在朝中谋取诸多好处......” 姓孟的将军颇以为是,捋着胡须呲牙点起头来,“那便明日一早动身,押回邯郸!” 阿磐心头一跳,若是又往西北去了邯郸,可就离大梁愈发远了。 第一卷 第25章 步步惊心 一把专为魏王父锻造的刀,就这么北去了邯郸,再误了千机门的复国大业,萧延年岂会饶她。 既有了将令,赵人这便上前将她们驱出大帐,带回了西南角的小帐子等着。 相比起被捅死,这大抵也算是一个好出路。因而魏女再不敢哭,只挤作一团,掩面低泣了好一阵子,慢慢也就睡了过去。 阿磐等着,观望着,恐惊醒帐里帐外的人,因而不敢辗转,耐心等一个良机。 这一夜并不平静。 卧在帐中的人也没多少真睡的。 有人起身如厕。 有人说自己害了风寒,拖着疲软的身子要去见军医。 有的人回来了。 但有的人跑了。 远远便听见有赵人大喊,“想跑!抓住!抓住她!抓住她!” 很快便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岑寂的夜空,被送回小帐时,已经没了气息。 那是宋姬。 入夜时还活生生的人,只余下胸口一个大大的血窟窿汩汩往外冒着血,就那么横在帐中,横了一夜。 监守的赵人斥道,“都老老实实的!敢跑?这就是下场!” 宋姬的血腥味在帐中斥着,一晚上也没有消散开去。但经了这一桩,魏女们才消停下来,不管是头疼还是脑热,再不敢轻易出帐了。 阿磐便等了这一整夜。 至天光将明,营中鼾声此起彼伏,连外头的监守也抱着长戟打着呼噜睡过去了。 这时候才悄然起身,趁夜色潜至赵人马厩。 她知道战马除了草料,还需食用足量的盐水才能挨得过长途行军,有力气冲锋作战。 因而厩中马槽,总要时刻备足了盐水。 醉马草拌于盐水之中,趁人不备倒入马槽。 她的药粉就藏在髻上的梨花簪里。 一支看似十分普通,却暗藏玄机的簪子。 她也不用断肠草,断肠草剧毒,食用之后五脏粘连,不论人畜。 她用醉马草。 醉马草,又叫马绊肠。 牛马食用,心肺麻痹,焦躁不安,四蹄蹒跚,不能行路。 人在乱世由不得自己,但总想着给旁的留一条活路。 旁人,或牛马。 假使赵人的马再不能打仗,好歹也留给饥民贫窭一口吃的。 匆匆下了毒,趁无人留意赶回小帐,将将卧下佯作熟睡,便听得赵营中马匹嘶嚎,一迭连声,此伏彼起。 有赵人疾疾敲锣撞钟,由远及近大声惊叫,“马中毒了!中毒了!全都倒了!速报将军!速报将军!” 营中惊惶惶一片大乱,姓孟的将军气得眼珠发蓝,立即下令将全部魏女押至帐前受审,营中其余兵卒也全都叫醒,一旁观审。 火把点起,姓孟的将军于帐前一坐,军师侍立一旁,左右偏将持大刀环伺,阵势一拉,这就要严审细作了。 魏女全都挨在一起,骇得瑟然发抖。 有的因受了连日的惊吓已经呆滞无力。 有的似赵媪一般当场晕厥,怎么都叫不醒。 有的哭着喊冤,“奴家没有下毒......奴家......奴家没有下毒啊......” 赵媪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颤着一双手指着魏女,“你......你们......可有人......可有人下毒......要害死我老婆子啊......” 郑姬哭得花容失色,“将军明查,嬷嬷明查,奴家出身清白,岂会......岂会干些下毒的勾当啊......” 阿磐也不好不哭,哭却又哭不出眼泪来,便拼命去想些伤心事。 她的伤心事可真不少啊,一想便是一箩筐,想起伤心事来,眼泪哗地一下就决了堤。 这便也跟着郑姬一起掩面低泣,“将军明查,奴家冤枉啊.....” 那姓孟的将军被哭得心烦意乱,斥道,“再哭!再哭!再哭一个个先攮死!” 魏女戛然止声,只垂头掩袖擦眼泪。 那赵将和军师又摆了一次架势,偏将也都摩拳擦掌,亮出了手中的刀枪斧钺。 清了清嗓子才要开始盘查,“谁放的毒!老实交代!要是不招,本将军把你们全都活烤咯!” 忽有急乱的马蹄声穿过辕门,岌岌往大帐奔来,喊声破开了平明时分的暗夜,“让开!急报!急报!” 说是魏人趁夜偷袭了赵国前线大营,把赵国前线大营烧了个片甲不留,还乘胜追击,把交战前线向北地扩张了五十里。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赵国残部,连忙派斥候发来手书,向驻扎附近的几大将军百里加急,引兵救应。 然而此时赵营之内一匹能站起来的马都不曾剩下,全都瘫着,软着,冒着白沫,喘着粗气。 好不容易赶出数十匹能站起来的,能站起来的也全都打着摆子,摇摇晃晃,颤颤巍巍。 哪能再指望行军打仗? 指望不了一点儿。 姓孟的将军气急败坏,军师面色蜡白,甲士目目相觑,却没有什么好主意,只得立即整军,步行往前线疾奔。 既没有多余的兵力押送魏女前往邯郸,因而便不得不一同押往前线。 姓孟的将军气得三尸暴跳,抓耳挠腮,“奶奶的!押走!押走!全都押去前线捅死!” 魏女这便跟着赵人行军,魏女为了学舞,在家中大多娇养,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因而才走了不过二三里路就捶腿顿住,叫苦不迭。 行军队伍被拉得极长。 队伍最后头的,有的想着趁赵人不备拼命逃走,有的摔在地上迟迟爬不起来,不管是逃走的还是摔倒的,总之一支长箭过去就能没了命。 魏女再不敢耽搁,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要一步步往前挪。 这一路白骨盈野,春雪一化,全都露了出来。 折断的大纛。 烧坏的令旗。 去岁冬战死的甲士,也不知是哪一国的。 残破的盔甲。 满地的兜鍪。 丢弃的炊具。 脱落的马蹄铁。 当年未烧完的柴火一头兀自炭黑,另一头已然抽出了新鲜的枝条。 仍能想象得出当时的硝烟弥漫,马嘶旗动。 阿磐想起了去岁那个寒冷的冬天,那时候她与云姜也是一样的困厄。 亡了国的中山女子自然免不了充作营妓的命运,没想到就连魏国这样数一数二的强国,女子们也并不能得到丝毫的优待。 这就是乱世。 这乱世之中,人也不人,鬼也不鬼,如猪狗蝼蚁,朝生暮死。 太平年头尚有一口薄棺,战乱时伏尸流血,饿殍满地,连个收骸的都没有。 强大如魏国,不也照样是烽烟滚滚,白骨累累,是十八泥犁,是吃人不眨眼的地方。 眼看要误了援军的时辰,那姓孟的将军和姓许的军师一合计,不得不又命人回头去赶来她们的马车。 “都给老子麻利点儿!敢误了时辰,老子现在就把你们给一刀劈了!” 魏女惊叫不已,连跌带爬上了马车,上了马车也照旧哭着。 虽免去了赶路的辛苦,但到了前线依旧是一死。想到此处,愈发泣不成声。 阿磐环顾周遭,初时十六个魏女,加上赵媪,如今也只余下五人了。 第一卷 第26章 战利品 自遇到赵人,真是一波三折,成日惊心动魄,魂不附体的。 不是要被捅死,就是要被攮死,劈死,烤死。 不是被送去前线被王父射死,就是被送回邯郸供人寻欢。 不是天不亮就被押出来审,就是被驱着赶着走山路,一走就是数十里。 吃了上顿没下顿,活了今天没明天,光是吓都被吓得魂飞魄散了。 到如今一个个蓬头垢面的,似那食了马绊肠的马一样,在车里瘫着软着,横七竖八的,哪还有什么力气。 春姬伏在赵媪膝头,嘟嘟哝哝地求,“嬷嬷......想想法子啊......我才十七,还想好好孝敬嬷嬷呢......嬷嬷啊......嬷嬷......” 赵媪扑扑跌跌地奔走了这数十里,几乎要了半条命,眼下也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份儿了,哪还有什么法子。 只是实在觉得被春姬叫得不吉利,才哼唧哼唧地回上一句,“哭什么......我还没死......哎哟......我这老胳膊老腿儿啊......” 灵光的余姬已经开始想办法了。 她推开车窗缝隙,偷偷去扯车外押解那赵人的衣袖,悄声哀求着,“军爷!军爷救救奴家!奴家给军爷当牛做马!必侍奉得军爷高高兴兴的......” 那赵人因急行军累得吭哧不已,哪还有精神去要什么牛马,只黑着脸一剑拍了过来,恼怒喝道,“去去去!老子自己都未必能活过今天,还要个屁的牛马!去去去!” 余姬吃了疼,回过身来偎在阿磐身上就哭。 郑姬看不起余姬,虽已在生死关头,还是忍不住讽刺上一句,“好你个余姬,昨天还争着抢着要侍奉王父,今日就要跟着赵人去当牛做马了,眼皮子浅的,呸!” 余姬闻言哭得愈发厉害了起来,“卫姝,我们该怎么办啊......” 可阿磐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她也什么办法都没有。 不必指望千机门,她的上线陆商巴不得她死于乱军之中,才不会出手相救。 没有法子,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提心吊胆地跟着赵人往前走,还没有走多远,忽又听见一片沸天震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朝着赵人疾来。 马蹄声中有人铿锵大喝,“赵人受死!” 阿磐心头一跳,是魏人来了。 是,外头杀声四起,魏人已经杀过来了。 号角吹响,马蹄声动,奔腾如潮,踏得尘土飞扬,泥沙四溅。 赵人走卒慌忙止步,军师绝望地捶拳跺脚,“哎呀!完了!魏人杀过来了!” 姓孟的将军顾不上斥责军师临阵说些丧气话,大声指挥,“布阵!布阵!” 还不等布好阵形,魏人轻骑已扑杀过来,“赵人受死!” 刀枪无眼,同行的魏女花容失色,争先恐后地跳下马车,四下仓皇奔逃。 赵媪行动不便,一跳马车嗷得尖叫一声,那肥胖的身躯重重地跌进了土里,溅起了一地的黄土,“哎哟!我的脚!我的脚崴了!郑姬!卫姝!快!快扶我!快扶我!” 哪还有人顾得上赵媪,连日来都簇拥着她的舞姬们似树倒猢狲散,红艳艳的滚金宽袖大袍在开了战的魏赵之间四下逃窜。 赵媪崴了脚跑不了,索性把搜罗来的银钗玉石全都藏在袍中,压于身下,继而惨叫一声,“啊!啊......” 竟两眼一闭,装作死透了。 见阿磐只知道望着窗外瞧,郑姬大抵以为她已经吓傻了,赶紧抓着她的手,亟亟催道,“还在等什么,再不走就得死在这里了!” 走哪儿去? 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哪里能躲得过无眼的刀枪? 阿磐佯作吓破了胆子,死死抓住车身不放,闭着眸子连声叫道,“啊!郑姐姐!我不走!我害怕!我害怕!” 郑姬怒其不争,凝眉道了一声,“没出息!” 这就一个人跳下马车,迈过赵媪先跑了。 阿磐没有走,她就坐在马车里。 她要等着魏人带她去见王父谢玄。 马车在混战中被撞翻,连那拉车的马也哀嚎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四蹄凌空,胡乱扑棱着。 短兵相接,白刃溅血。 这血也不知是魏人的,还是赵人的。 只看见那殷红滚热的血赫地一下下喷洒于车窗,把车窗染得通红一片。 人马嘶鸣,刀断戟折。 两国交战的刀剑就砍在她的车身,把那车身砍得砰砰咚咚作响,阿磐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胆战心摇。 赵人败兵折将,望风瓦解。 一部分往北败逃,往北败逃的,魏人便打马疾追,未来得及败逃的即被魏人抓获。 姓孟的将军被五花大绑,嗷叫着挣扎,“爷爷的!老子要见谢玄!老子要见谢玄!” 魏人一脚踹了过去,“败军之将还敢直呼督军名讳!不要狗命了?” 许多人策马来来去去,脚步声也来来去去,大抵在搜刮战利品了。 有人到了马车近前,猝然发出了一声狂笑,“周将军看!这婆子身上藏了不少好东西!” 赵媪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大抵已经真正地吓得晕了过去。 阿磐一颗心悬着,在倾倒的马车中敛气屏声,一双手紧紧抓着车舆两侧,抓得骨节发白,青筋暴突。 然而车门还是“砰”得一下被人踹开,有人大声禀道,“周将军!这里有个赵国的女人!” 姓周的将军大笑,“赵国女人?拖出来给兄弟们瞧瞧!瞧瞧是不是和咱们魏国的女人一样!” 阿磐头皮一麻,耳听得周遭魏人哄然大笑,那士卒已拽住她的胳臂将她拖下了马车。 阿磐正色叫道,“我是魏人!是大良造选去王父面前的舞姬!” 魏人一阵大笑,不知到底在笑什么。 也许在嗤笑她蠢笨,也许在嗤笑她不自量力,以为是舞姬便妄想得到什么优待。 或者,还以为她是赵人假冒魏人呢。 那姓周的魏将倾身上前仔细地眯眼瞧了,不免称赞一句,“啧!果真是个大美人儿!” 魏人又是一阵大笑。 阿磐凝眉问道,“将军不信?” 那姓周的魏将不答,只信手砍了赵人的大纛,呼啦一下朝她扔来,仰头大笑着朝左右命道,“把人裹了!送去督军大营!” 哦。 督军大营。 第一卷 第27章 进魏营 左右的人应声而动,这便卸下大纛将阿磐丢上去。 那大纛本就是帅旗,大大的一张被人摊开,一重重地裹了,裹得似个春蚕。 紧接着又被人朝那姓周的将军一掷,“噗通”一下,被高高地抛上了马背。 阿磐咬牙低呼一声,好不容易钻出个脑袋。 那马背可真硬呀! 她趴着的地方连块马鞍软垫都没有,那马脊骨一节一节的,这一下就险些沿着腰身把她断成两半。 幸而赵国的大纛还算厚实,加上身下那马膘肥体壮,这才能减缓几分煎熬。 “回营!” 听得那姓周的魏将夹紧马腹大喝一声,一手抓牢实了她的大纛,这便踏着满地的赵人打马奔了起来。 魏武卒紧跟后头,策马疾奔,黑压压的一大片声势浩荡,走得地动山摇,鸟兽惊散。 早早地就挡住了那一地横七竖八的赵人,连赵媪也再没有起来过,大抵是真的死了。 魏赵交界之处山高路险,尽是崎岖不平的山路,就连看起来连绵空旷的荒野,也俱在山地之中。 蚕丛鸟道,坑坑洼洼。千沟万壑的,十分难走。 那漫天飞起的黄尘呛了她一脸,呛得她睁不开眼,索性不再去看。 一颗脑袋垂在颠簸的马肚子上,颠个没完,颠得她昏昏沉沉,整个身子都要被颠得散了架。 约莫走了上百里路,谁知道到底是走了多远的路呢? 马每往前跑上一步,那一长溜儿的马脊骨都要跟着一截截地动起来,走一步都好似要熬上个小半辈子。 此起彼伏,没有休止。 这一路跋山涉水,什么也来不及想,将将要盘算上一点儿什么,就被马脊骨给硌回了神。 就连那在马腹上敲鼓似的脑袋也早都要给摇散了,只怕已经摇出了一脑子的浆糊,还能盘算出个什么花花来。 知道自己要去督军大营,因而没什么过于担忧的。 三月的天仍旧黑得极早,远远可见魏营的火把星星点点,连绵有数十里。 世人皆知魏国国富兵强,乃当今天下诸国之中最为强盛,尤其魏武卒精锐之师,兵肥马壮,听闻全是精兵悍将,行军打仗能以一当十。 你瞧,单是这安营扎寨的规模,就远远盛于韩赵两国,更不必再提夹缝中求存的中山了。 火把愈来愈亮,魏人收兵回营的声响开始愈发地清晰了起来。 临近辕门时,阿磐极力朝上张望,夜色中隐约可见魏国的黑龙旗遍布墙头垛口,而辕门正中,辕门正中直直地插着“谢”字大纛。 心头一跳,跳完了又幽幽一叹,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了下来。 这一路千难万险,总算是到了谢玄的督军大营。 押送她的周将军一刀鞘拍上了她的脊背腰臀,冷声斥道,“看什么!” 是了,行伍麾下最忌讳外人入营,免得敌方细作趁机刺探军情,或获取情报,或惑乱军心。(麾下,敬词,称将军) 阿磐忙垂下头去,不再四下张望。 那周将军的快马一进辕门,两侧的甲士立即高声欢呼起来,“大将军回来了!大将军回来了!” 火光下的魏人满面红光,亢奋地开眉展眼。 必是斥候先一步进营中禀了今日魏赵两国交战的军情,因而众将士夹道欢迎。 有人高兴地上前禀道,“大将军可算回来了!主君正等着大将军吃羊饮酒,一同犒军呢!” 声音粗犷,似是何处听过。 但军中大多都是这般粗里粗气的声音,因而仔细回想,却又没什么特别的。 再仔细分辨,是了,大营之内火把通明,早就支起炉灶架子烤起了全羊,烈酒也吊在炉子上温了许久,远远就闻见了浓郁的酒气。 就连魏营的妓子们也都被拉出来侍奉酒肉,犒军的架势已然摆好了。 那周将军神气十足,似得胜的公鸡,狂狷大笑,一巴掌拍上了阿磐的腰臀,向来人展示着,“我给王父带回了战利品!姓孟的!还有女人!” 话音还没有落,便把阿磐丢了下去,“去洗个干净,等着献给王父!” 本就被颠得散了架,这一摔更是 要不是还有一身的肌肤皮肉把全身的骨骼拢在一起,这一摔必要把她的骨头摔上个四面八方,七零八落。 有人大笑,“大将军神武,早就听说了!” 一时间,人马沸腾,大营之内全都怪叫着附和起来。 很快有人领命将阿磐扛上肩头,片刻又有人领了两个营妓跟着过来伺候,也不知扛到了什么地方,那里有营帐,也已抬上了热水。 扛她来的人是个急性子,似乎急着赶紧回去吃羊喝酒,要不就是等着回去吃瓜看戏,因此只给了她们一盏茶的工夫,命那两个营妓给阿磐匆匆清洗了身子 那两个营妓看起来早就麻木得认了命了,偶尔轻轻地说上一句,能听出那是中山女子的口音。 她们在说,“打了胜仗,又饮了酒......又要挨上一整夜了......” 另一人低低叹气,“不知今晚又是多少个......” 阿磐心里一酸,去岁冬若没有逃出去,她与身旁这两个营妓不会有什么分别。 还来不及在水里好好地舒缓舒缓身子,就被外头的催着赶着出了浴,仍被妓子们裹了赵国的大纛,疾疾地又被人抬了回去。 三月的夜春寒料峭,残星数点,露在军旗外的肩头冻得冰凉,阿磐忍不住打起寒颤,也忍不住连连打起了喷嚏。 这一路上,听见营中魏人正兴高采烈地议论。 似什么,“我军乘胜追击,又追出去几十里,正遇到请求援兵的赵军残部!我军士气正盛,把赵人杀了个落花流水,屁滚尿流!真是痛快!” 哦,大抵是今日跟在周将军身旁的几个偏将。 “赵人昏了头,居然不骑马,全都步行往前赶!周大将军着人去查,往北去二十余里,找到了赵人夜里住下的大营,赵人的马不知怎么全都瘫在了厩中,一匹也骑不了了!真是稀罕事儿!” 有人迫不及待地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原先说话的人嘿嘿笑了两声,又继续道,“却又不是中毒,只是吃下了马绊肠,没什么大碍,毒不死人,周大将军已着人拖来,约莫着天亮前就能到!兄弟们至少能吃上两月的马肉了!” 众人高兴地两眼放光,大声叫好。 阿磐心里一动,原只是打算要赵国的马不能北上,阴差阳错的,竟成了魏人行军打仗的口粮。 也不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但终究是不能被千机门知道的事。 还有人说,“魏赵这一役,魏武卒斩杀了赵人两万余,缴获了马匹物资无数,把赵人赶进了太行山,必要缓上好一阵子才能重新整军备战了。” 是了,败逃的赵人所剩无几,魏人的版图正以十分骇人的速度往北扩张。 这样的阵仗,岂是千机门阻挡得了的。 第一卷 第28章 谢玄 阿磐还没有被送进中军大帐,便听见有人大声招呼,“那姓孟的,押上来!” 立时有人高声应是,紧接着人群中一阵骚动。 有人操着一口赵音,破口大骂起来,“妈的!老子是赵军主将,敢对老子不敬!老子要见谢玄!” 魏人便冷笑,“急什么,爷爷我这便押你去给王父磕头!” 其余等着犒军的魏人甲士饮酒叫好,吹着口哨大声怪笑起来,“给王父磕头!磕头!磕头!” 姓孟的将军狠狠呸了一声,“妈的!放开老子!放开老子!叫谢玄过来先给老子磕三个响头!” 当即便有掌掴的声音重重乍起,“王父的名讳,也是你敢叫的!” 被一同押着的军师一整张脸都骇成了张苦瓜,火光下冷汗哐哐横流,忙低声力劝,“孟将军呀!孟将军呀!到了魏营,可不敢再胡言了呀!可不敢了呀......” 姓孟的暴跳如雷,“那咋了?老子偏叫!老子偏叫!咋了?” “咋了?”魏人苍啷一声拔出刀来,噗嗤一下似捅进了皮肉之中,霍霍然便听姓孟的一声惨叫,“啊呀——” 惨叫一停,又似炸了毛的野兽,开始撕心裂肺地咒骂起来,“妈的!敢捅老子!啊!叫姓谢的......叫姓谢的出来说话!” 军师愈发骇得腔不成腔,调不成调,“唉呀!孟将军啊孟将军,我的活祖宗啊......可别再口出狂言了啊!唉呀......” 魏人酒也不喝了,羊也不烤了,全都黑压压地起了身,举着刀枪斧钺齐声吼道,“杀赵人!杀赵人!” 其声震天动地,骇得周遭鸦飞雀乱。 就在这震天动地的呼喊声里,有人高声喝道,“王父来了!” 周遭霍然肃静下来,魏人将士端正了身子退到一旁,无不毕恭毕敬地抱拳折腰,“王父。” 赵人也不敢再大放厥词,一时间整个大营都阍然无声。 这一夜长空万里,月色无垠,有满天的星子闪烁。魏营之内火光通天,人声鼎沸,阿磐便从那幢幢人影中看见了魏国王父,谢玄。 那甲士避开之处,火把映得天地通明,那金尊玉贵的人,居高临下地负手立着,八尺余的身子似芝兰玉树,玄色的貂皮大氅愈发衬得他龙章凤姿,萧萧肃肃。 往人群中一立,好一个圭璋特达鳌里夺尊的人物。 先前赵媪口中力压十三诸侯的王父,一下子就鲜活了起来。 只可惜隔得远,还看不清楚模样。 有将军问,“这姓孟的叫骂主君,主君可还要公审?” 那姓孟的闻声又开始叫骂了起来,“谢玄!爷爷是堂堂赵国大将军!敢杀爷爷,你就不怕魏王狡兔死走狗烹!掀了你在大梁的老巢!” 那一旁的军师若不是正被五花大绑,定要扑上来捂住他的嘴了,这时候急得冷汗横流,惊慌慌地苦求道,“王父息怒,王父息怒啊!孟将军他口无遮拦,只会放屁!王父就当他是个屁!千万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啊!” 姓孟的又朝着军师叱骂起来,“无耻老儿!见风使舵!这就急着要投诚乞降了?” 这聒噪的赵音中,但听得魏王父笑了一声。 这笑声可真好听啊,如月下松声,似清泉石上。 然而仔细听去,却又极尽压迫,迫得那一旁的人都不敢再开口说话。 月华如水,在魏王父大氅上披了一层银辉,可惜他背着身子,阿磐怎么都看不见他的脸。 但能想到,此时那必是一张阴鸷冷凝着的脸。 她看见魏王父抬脚踩在了姓孟的肩头,踩得那姓孟的咬牙切齿,却被那十足的力道压着,反抗不得,不得不低低地伏了下去,“谢......玄.......!” 只看得见魏王父居高临下地睨着,袍摆与玉佩在修长的腿畔摆荡,宽大的袍袖亦在风中鼓荡出恣意的模样。 只听得见魏王父嗓音低沉冷寂,朝一旁命道,“火来。” 立时有人上前奉上火把,那火把便在魏王父手中持着,远远地仍能瞧见那是一双十分修长好看的手,在火光下白得发光。 火把在夜风里猎猎飘荡,鸣出噼里啪啦的怪响。 魏王父就那么持着火把,信手在姓孟的脸上烤着,烧着,从额头烤到脖颈,从耳畔烤到鼻头,好似是随手炙烤牛羊,为这一夜的犒军引火助兴。 姓孟的受灼吃疼,虽被押解在地,仍似头着了火的困兽一般,左右嗷叫,拼命地避开火焰,也企图掀开那只踩在肩头的脚,“啊!啊!谢玄!我也送你一件大礼!” 那人气定神闲,“什么礼?” “你要的魏女里面,有人下毒杀马!” 姓孟的赤目圆睁,纵声狞笑,“有细作!哈哈!” 阿磐头皮一麻,只这一句话就叫她惊心破胆。 “细作?”那人也笑,“是谁?” 姓孟的挣着,扭着,想要挣开魏人的束缚,开始谈起了条件,“放我一命!放我一命我就告诉你!” 那人笑了一声,手中的火把仍旧在姓孟的脸盘脖颈间烧着烤着,“不劳费心,孤会查。” 姓孟的未能得逞,又受不得这钻心辣肠的疼,忍不住大声吼叫起来,“谢玄!你敢羞辱老子!有种你一刀砍了老子!啊!” 一旁的将军暴踢一脚,拔剑骤喝,“还敢犯王父名讳!” 谢玄笑道,“急什么。” 就这么三个字,听起来却似有些熟悉,仿佛很久之前就在哪里听过了这样的声腔。 那人神闲气定,将火把掷于姓孟的身上,慢条斯理命了一句,“取其首级,喂狗。” 低沉宽厚,不轻不重,不急不缓。 运策决机,云淡风轻间,就能生杀予夺,搅弄风云。 一旁的将军高声应是,这便拔出腰间大刀,锋利的刀刃在火光下闪出凛冽的寒光。 姓孟的这才害了怕,两条腿哆嗦着,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乍然一股水渍浸透了裤管,“王......王父饶......” 然而为时已晚,那大刀猛地一挥,手起刀落,姓孟的便已人首分离,殷红的血花高高溅起,喷溅在中军大帐之外。 那军师受了惊,顿然晕厥过去,人事不知。 有人顺着发髻提起了姓孟的头颅,在空中抡了一圈,大声叫道,“喂狗!” 那血呀,仍旧发了水似的汩汩往外涌着,顺着那人的胳臂抡甩,甩得四下都是,甩到阿磐脸上时,仍旧还是滚烫的。 营中呼声四起,随着那将军一同呼道,“喂狗!喂狗!喂狗!” 阿磐栗栗危惧,一颗心七上八下。 她真切地知道,这乱世之中,人命真如猪狗草芥,一文不值。 处理完赵人,很快就轮到了她。 有人将她递给了旁人,很快那接手的人掂了掂,又丢给了另外的人,营里的人怪叫着起哄,她在火光中被人抬着,不知被谁丢到了谢玄面前。 “大将军还为主君寻了美人儿!请主君笑纳!” 春寒料峭,阿磐蓦地打了个寒战。 一双手紧紧地攥着大纛,裹住了大半张身子。 众目睽睽之下,仍有一双肩头尚露在大纛之外,那一双素净的小足在月下愈发泛着白光。 一双眸子大大地睁着,藉着周遭的火光细细端量那傲然玉立的王父。 这是阿磐第一次看见谢玄。 月色无垠,为他披洒了一身的清辉。 那一身的权臣骨,偏生了一副观音像。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真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第一卷 第29章 主君享用 阿磐心里一动。 这就是世人口中那个暴戾狠辣的奸臣吗? 世人妄议,说魏王父纵情酒色,私行不谨。 陆商还说,魏王父俾昼作夜,白日宣淫,是个癖好独特,相貌奇丑的老头子呢。 那金昭玉粹的人,哪里有一点儿暴戾狠辣与私行不谨的模样呀。 一点儿也没有呀。 岂止没有,他看起来端人正士,贵气风流,似个大雅君子。 至少只从这第一眼来看,就知道陆商眼瞎心盲,这世上的人亦是眼瞎心盲。 因而她们口中的话,到底又有几分假,几分真呢? 原先若知道魏王父是这样的人,她也不至于觉得天都塌了下来。 大营四下的人兀自静着,赵将的血还在近处淌着,那烤羊肉的香气与浓烈的酒气混在一起勾起了饥肠辘辘,很快就把那一滩难闻血腥气掩盖了去。 那面如冠玉的人神采英拔,此时正负手垂眸望她。 一双凤目漆黑如点墨,在火光中映出斑驳陆离的神色。 哦,那双凤目就好似一口深潭漩涡,有着致命的引力,毫不客气地就将她一把拉了进来,拉了进来她便毫发无遗地溺了下去。 那人凝瞩不转,她便无法从那漩涡里脱身出来。 恍惚听一旁的近卫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主君,像。” 阿磐心里一动,暗暗猜度。 像什么? 他们似乎在找人。 等着那近卫说下去,近卫却阖了嘴巴垂了头,再不言语了。 阿磐就似中了邪,她甚至觉得就连近卫的声音也似从前哪里听过的。 姓周的大将军一脸谄媚,凑在一旁殷殷说话,“主君看,这就是那苏妲己也比不上的。” 都说妲己是祸国妖姬,正因了妲己之故,帝辛才成了个荒淫酒色残暴昏庸的亡国之君。 眼下拿妲己作比,可真不算什么好话。 周遭的火把将阿磐的脸映得红扑扑的,也把她裸露的肩头小足映出了一层诱人心魄的粉,阿磐在这料峭的春夜里微微轻颤,在众目睽睽下把自己蜷成一团。 于赵国的大纛里,蜷成了小兽的模样,轻声细语地叫了一声,“大人......” 那是娇软又破碎的嗓音。 阿磐在女闾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嗓音催情发欲,叫人欲罢不能。 卑贱的美人如同被罝困住的小兽,最易激起猎人嗜腥嗜血的本性,她不会想错的。 若那人果真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必会看出她此时的惊惶,也许将她抱起,也许命人抬去。 (罝,ju,捕兽夹子古称,至少在三千多年前便已经有了) 四下周遭能听见的人皆是一片呜呼噫嘻,然那人,然谢玄,一双手如十指流玉,仍旧负在身后,没说什么话,竟就抬步走了。 姓周的将军笑容戛然一滞,碎步追了上去,“主君......主君不稀罕?” 好一会儿没听见那人如何回话,但见他身旁那两个近卫还留在远处,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小声商议起来。 一人问,“伯昭兄,主君的意思......” 另一人便问,“子胥兄,你说到底像不像?” 叫子胥的人暗暗点头,“七八分像。” 两人一合计,这便把那赵国的大纛一卷,蒙住了阿磐的脑袋和小足,轻轻巧巧地就将她抬了起来。 一人抬着前头,一人抬着后头,大纛里头黑咕隆咚的,也不知要把她抬到哪里去。 只听得后头有人放声大笑,“兄弟们!喝酒!吃肉!” 四围的魏武卒立时欢声雷动,烘堂大笑起来,“喝酒!” “吃肉!” “喝酒!” “吃肉!” 三月的春风在洹水之畔温柔作响,篝火旁的魏人闹哄着烤羊分肉,阿磐就在这一片“喝酒”与“吃肉”的呼声中,被送进了谢玄的中军大帐。 帐里安静,没什么声音。 那两个近卫也只是把人放下,真诚道了一声,“主君享用。” 这就乖觉地退下去了。 他们一走,帐中又复归于安静,好长一段时间都再不见帐中的主人。 那张大纛将阿磐裹得严实,严实得几乎有些透不过气来。 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分明惊惶不安,七上八下,却又等得心慌意乱,火急火燎。 忍不住偷偷拨弄开眼前的大纛,露出一双小鹿似的眸子,悄悄去查看四下。 营帐极大,遍铺筵席。 主座置了厚重的青铜长案,案上摆满了书简,案后是软榻毡毯,一张宽大的羊皮舆图自上而下悬了下来,那是天下十四国的疆域版图,大小城阙,山川河流,尽在其中。 那人呢? 那人竟不在案前。 阿磐胆子一肥,只以为那人不在帐中,蒙住脸的大纛愈发往下扒拉,露出了半颗脑袋来。 “在看什么?” 忽而一声问话自身后响起,阿磐骇得猛地一激灵。 本能地往后去瞧,还没有看清那人的脸,那大纛就被人扯住了一角,信手一抖,立时抖了开来。 阿磐被迫滚了几下,露出了几乎半裸的身子。一双手掩住胸脯,趴在地上仰头看起了眼前的人来。 那人已转身回了主座,便是这么一会会儿的工夫,亦被她一眼瞧出那人那窄细的蜂腰,和那一双修长有力的腿来。 眼睁睁地仰望那人斜倚软榻,不过着了一件松垮的乳白里袍,掩不住那宽阔的肩头与结实的脊背。 结结实实,却也有棱有角。 两条长眉似青山远黛,一双凤眸淡淡地俯视下来,“赵人?” 哦,那人清绝的眉目,似月下新雪。 真是一个金尊玉贵的美人呐! 她见过那么多的人,听过那么多的声音,也不知为什么,这低沉宽厚的声音在她心里尤其深刻,总觉得一定在哪里听过。 只是一时半刻,怎么都想不起来。 那人金尊玉贵,衣冠整齐,便尤显得她低微卑贱,淫靡不堪。 阿磐趴在毡毯上,这才察觉自己身上发凉,脚底生僵,暗暗扯来大纛聊以裹身,轻声辩白,“奴是魏人。” 帐内安静,即便声音轻着,依旧听得十分清楚。 那人笑了一声,似是不信,“魏人?” 他本就身量颀长,此时又居高临下地垂眸审视,便就凭空添了一股强烈的压迫与威慑,“魏人,带着中山的口音。” 阿磐心头一跳,原以为自己的魏音已经说得十分地道,不曾想依旧被那人辨了个分明。 第一卷 第30章 走笔 想来也是,处在似他这般高位的人,一着不慎便是地崩山摧,万劫不复,什么马脚看不出来。 阿磐没有避开那人的审视,一双桃花眸子睁着,大胆地回他,“奴家在南宫,大抵是因了南宫与中山交界,想来是这样......因此口音有许多相似......” 她也是这时候才想到千机门将她安排在了南宫卫家,大抵便是因了这一缘由。 那人又问,“既是魏人,怎又进了赵人大营,裹着赵国的大纛。” 一旁的炉子烧得噼里啪啦作响,火星子零零散散地跳到阿磐脚边,“奴是大良造选来,送给王父的舞姬,但半道被赵人俘了......” 那人又笑,“王父?” 那人笑得好听。 原该笑得她心中不安,也不知怎的,阿磐却没有觉出什么危险来。 真是奇怪,分明位高权重,又极尽压迫,就在入夜时他不也还才把姓孟的赵将踩在脚下,取了赵将的首级喂狗吗? 可他看起来一点儿危险都没有。 他身上是春三月的凉气,温热的酒气,还有......还有十分清冽的气息。 那清冽的气息十分好闻,只觉得熟悉,一时却又分辨不出。 再细瞧去,那温黄烛光下的长睫就像松柏的针叶,那好看的眉眼便就随着这长睫一同延展,渐次荡了出去。 顺着他的目光,也荡进了阿磐心里。 她轻轻回话,“是。” 那人踱了过来,那修长冰凉的掌心托住她的下巴,滑到了她的脖颈,就那么扣在了她的咽喉之上,只需作力一捏,就能轻易将她纤细的脖颈一折两断。 这么简单就能完成的事,那人却没有用力,反倒开始问起了话来,“你知道我是谁?” 阿磐长睫轻颤,“奴不知道。” “听说大良造选了十六人,其余人呢?” “魏赵一打起来,她们就趁乱走了。” “你怎么不走?走了,也就脱了奴籍了。” “奴......奴不知道该去哪里。” 那人微微颔首,温热的指节在她颈间轻轻摩挲,好一会儿才问,“给赵人的马下药的,可是你?” 问得阿磐心头一跳,险些白了脸。 那人宽大的掌心就在她颈间严严实实地覆着,扼着,只需她生了怯,抑或大口喘气,抑或吞咽口水,必立时被那人察觉。 好在这个问题她在姓孟的提及时就已经想过了,因而装傻充愣,不必慌张,“奴生得蠢笨,不识得药,也不知道怎么下......” 真庆幸那人不曾去探她的心口,不然,不然定要立刻露出马脚来。 那人一笑,好整以暇地看她,竟不再问下去。 外头仍在饮酒分羊,整个大营都语笑喧阗,人欢马叫,能听见他们唱起了嘹亮的战歌,唱完战歌又唱起了故乡的歌谣。 那人大抵也被那战歌感染,因而问她,“会饮酒么?” 阿磐轻颤着声,“奴还不会,但奴可以学。” 他依旧扣着她的脖颈,含磁的声音似在蛊惑着她,“今日欢喜,你也饮一口吧。饮一口,便不冷了。” 阿磐乖乖应是,依着那人的话饮了一口他的酒。 魏国的酒可真烈呐,一口入喉,叫这一整个喉腔都火辣辣的,端端辣进了腹中,呛出了泪来。 阿磐呛咳着,咳红了脸,把整个身子都呛出了一层红晕。 那人就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等着,待她咳声一歇,便抓住她那聊以裹身的大纛,轻巧地就将她横上了长案。 她用那张大纛遮掩着胸口,也将将遮掩着最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处。 她不知道这半遮半掩才最催情发欲,似欲说还休,似欲拒还迎。 又羞又怯,却又偏要大着胆子去盯着眼前的人。 他要干什么,便干什么。 没有人会拦,也无人会挣。 阿磐也不会。 那人不必作力,轻易就将大纛扯落。 阿磐身上骇然一凉,周身皆暴露于那人眼下。 是,那就由着他将大纛扯了,弃了,弃到一旁,远远地丢到那帐中的宴席上去。 她有一具尽态极妍的身子,她也知道怎样才会拨雨撩云。 然而在千机门学的媚术,在那清贵高华的人面前,是一招一式都使不出来。 罢了,使不出来,那便全凭本能。 还来不及多想,那人已将她翻过身去,叫她横趴案上。 那张厚重的青铜案上遍布云雷纹,那云雷纹便将她胸口、腰身、双腿、膝头深深嵌了进去,嵌出了一身的纹理。 好似什么时候,也有人将她横在案上,在几乎一样的案上压出了几乎一样的形状。 整个人都趴在案上,每一处都纤悉毕露,落入那人眼中。 藕断似的双臂抓住案角,葱白样的腿紧紧阖着拢着,心头鹿撞,等着那人。 她在营妓中见得多了,也在女闾中见得多了,知道进了这间大帐会发生些什么,正因了知道,因而不慌不迫,且慢慢等着。 那人修长的指尖在她光洁白皙的脊背上轻勾描绘,从后颈滑至腰间,又从腰间渐次往下滑去,滑过臀骨,沿着股间撬开,理所应当地覆上了那最湿热的秘处。 阿磐如临深履薄,压着声息,声未落下,冰凉的狼毫笔尖已落上了她的背脊当中。 继而笔锋下压,作力挥洒。 饮了酒的人分外敏感,她闭着眸子一寸寸地感受那人的笔。 那人的笔尖碰到哪里,哪里便起上一层细密的小疙瘩。 苍劲有力,含筋抱骨,却不是在走笔成章。 哦,他在作画。 他在画魏国的舆图。 哪里是疆界,哪里是长河,哪里是边关,哪里是城邑,都在她皙白的背脊上一一落笔。 魏国赫赫威名,令四海震悚,闻风丧胆,不过都是因了王父谢玄,他造就的魏武卒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而如今命运的轮盘悄然轮转,这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就在阿磐身后了。 那便由他,由他肆意勾勒描画。 那人与她闲话,“你可知打到哪儿了?” 阿磐道,“奴从南宫来,兜兜转转,已经不知道眼下是什么地方了。但大人谋谟帷幄,用兵如神,奴猜想,就要打到邯郸了。” 邯郸是何地? 是谢玄正北伐攻打的赵国王城。 他岂会不爱听? 那人轻笑一声,“你很会说话。” 阿磐温静回他,“奴不会撒谎。” 原有的魏境画完,又新添了中山沦丧的故土和赵地新攻下的城池。 狼毫顿住的时候,就顿在她滚热的肌肤,奚弄得她麻麻痒痒的。 此刻的王父在想什么呢? 他大抵在想,什么时候再起征伐,什么时候能再吞并下一个国度。 “啪”得一声,那人在她臀上重重地一拍,继而微凉的狼毫尖勾勒进她的股间,“将来,魏国的疆土必画至此处。” 阿磐腹内火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 使她整个人都忍不住微微地颤着、扭动着。 第一卷 第31章 你从前,可见过孤? 那人问,“冷么?” 是,春寒料峭,寸缕不着,原是有些冷的。 可她全身都在他的笔尖下着了火,因而又不那么冷了。 只是外头冷着,身上烫着,眼饧耳热,愈发使这具身子温觉作痒,十分灵醒。 因而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冷,还是不冷。 只想着那人能好心给她一张薄毯,或使她离开这又凉又硬的青铜案,哪怕就放她去地上的毡毯,那便好了。 要不。 要不。 要不就肌肤相接,那也就不会冷了。 阿磐胡思乱想着,情难自禁,嘴巴比脑子还要快上几分。 她说,“大人,奴有些冷。” 她的声音娇娇软软的,能酥麻人半张身子。 她听得那人弃了笔。 片刻身上一凉,有什么东西正由着她的脊背倏然浇了下来。 阿磐蓦地别过脸去,见那金尊玉贵的人正手持酒樽往她身上缓缓倾灌,浇了她一身的烈酒。 沿着那柔和似山丘的薄背,沿着那分明可爱的脊骨,从上而下,由浅及深,四下奔流。 流过胸脯。 流过腰身。 也流进了适才狼毫笔尖勾勒过的每一寸疆域。 浇得周身都火辣辣的,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也逸出了一声娇若狸奴的吟。 灯枯焰弱,满帐酒气氤氲,暧昧不明。 这一樽酒,一声吟,轻易就点着了这帐内的干柴烈火。 只知道那印了一身的云雷纹似沿着肌肤又嵌了几分,那人温热的鼻息吐在她耳畔,呓语似的轻叹,“你很像一个人。” 阿磐心头一跳,被他低沉泛磁的声音蛊惑着,不由得顺着那人的话问了起来,“奴......” 偏偏这一开口声不成声,调不成调,声腔一滞,骇得她赶紧住了口。 只庆幸自己此时正背对着他,不会被他看见她眸色里的意乱情迷。 “奴......奴像......像什么人?” 那人却并不再答。 酒味一淡下去,那人身上清冽的雪松味渐次浮了出来。 真是好闻啊。 阿磐就在这雪松味里恍然清明起来,猛地想到身后的人到底是谁。 怀王三年冬,也是一样的中军大帐,也是一样的青铜长案,也是一样至尊至贵的人。 他,他就是魏国大帐里的贵人呀! 去岁冬那三个日夜的往事赫然全都冒了出来,还记得他说,“掌灯过来,孤看看你的模样。” 哦! 是他! 是孩子的父亲! 旦一念及此处,有什么婉转漫出。 阿磐神迷意夺,喃喃地吟了一声,“大人.......” 那人笑了一声,并不说话。 阿磐却已是满面绯红,那一张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一对丰美的胸脯剧烈起伏,一颗心也几乎要从喉间口里蹦将出来。 却不敢出声,怕那唇齿间的轻吟,变成了半推半就,变成了倒屣相迎。 那人在她颈间缓缓摩挲,听见他问,“你从前可见过孤?” 哦! 见过呀! 她欢喜地全身都铺了一层亢奋的红色,她在心里大声叫着喊着,“阿磐从前见过大人!” 心里这样想着,唇齿间的话却戛然而止,似当头一棒。 阿磐见过。 但卫姝是不该见过的。 她如今不是中山阿磐,是南宫卫姝啊。 因而这样的问话几乎没有第二种答案,她压下了心底的躁动,黯然回道,“奴没有那样的好福气......” 魏营的武卒入夜时还击筑高歌,而今那击筑之声已经低了下去,慢了下来,依稀听见其声时断时续,不绝如缕,大抵也都吃醉了酒,慢慢地睡了过去。 阿磐喉间的话婉转成了一声轻叹,而那人,也再没有说话。 她背着身子,不知那人此时此刻的神情,这时候那人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忽地想起了那叫伯昭的人说的话,“主君,很像。” 是了,既能问出这样的话来,大抵是因了她长得像什么人。 一时间竟黯然魂销,就连她自己也并不知道到底在期待着什么。 一个进过棺的人,一个势要断情绝爱的人,原也不该去想这么多子虚乌有。 阿磐见过许多坏人。 抄家灭族的中山人。 放火屠城的魏人。 杀人如麻的赵人。 凶神恶煞磨牙吮血的将军。 面若菩萨却又吃人不眨眼的恶人。 她身后的人,是势倾朝野的王父,他视魏王为蠢物,他灭了中山,他把赵国一步步逼往荒凉的太行以西,把韩国拦在黄河以南,把燕国挡在了苦寒的北地。 可阿磐,可阿磐不觉得他是坏人。 被那颀长健硕的身子压了半宿,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被人将身子翻转了过来。 她眼睁睁地望着那人,想从蛛丝马迹里揣测那人的心思。 而那人就那么一寸寸地摩挲着那一片凹凸不平的云雷纹,好似便是他打下的疆土,是他修建的长城,是他攻占的关隘。 他那双手,掌心宽大,指节瘦长挺直,根根分明。 那双手就似他的大纛,大纛指向何处,哪处便似着了火,触了电,便溃不成军,便片甲不留。 整个人都被他带得似火烧燎,屏气敛声。 也不知道为什么,阿磐一点儿也不怕他。 由着他观赏,也由着他摆弄,她是胸喘肤汗,骨软肉酥,累极乏极的时候,人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间,隐约听见有人吩咐,“冷水。” 她在恍惚间好似还想了一下,从前仿佛也有人冬夜用冷水汤沐呢。 便是在这样朦胧的时刻,阿磐心中亦对帐中人平白又生了几分亲近。 自国破以来,萍飘蓬转,流离颠沛,许久都不曾好好睡上一觉了。 便是到了千机门,亦马足车尘,似游骑无归,极少有安枕酣眠的时候。 而这一觉睡得安稳,竟连个梦都没有做。 依稀似有人将她放上了卧榻,也有暖和的鹅毛锦衾将她紧紧地裹着,睡得便格外踏实香甜。 第一卷 第32章 找人 也不知睡了多久,也许睡了小半夜,也许只睡了不足一个时辰,被大军集结的声音吵得醒了。 阿磐往外望去,此刻天光将明,而谢玄衣冠整齐,长身玉立,正秉烛细看那硕大的羊皮舆图。 十五连枝烛台荧荧摇曳,将那人原就颀长的身影拉得又高又长,那人大抵正在盘算下一个即要攻夺的城池关隘,也许也在合计即将要伐取哪一个国家。 听到动静后,平和地问起话来,“醒了?” 阿磐这才发现自己正卧在那人榻上,而身上的云雷纹早就没有了,只是不知道背脊处的舆图还在不在。 心头一暖,夜里虽被青铜案硌得吃痛,但那人却许她留在帐中,也许她上了自己的卧榻。那么,也许他还要将她留在身边,如萧延年预期的一样将她带回东壁。 若是那样的话,实在再好不过了。 阿磐裹着暖和的衾被,似个弃甲投戈的小兽,细声软语地应了一声,“大人。” 算是回了他的话。 只是,即便前一夜谢玄待她好似不错,但想摸透谢玄的路数,依旧不是易事。 阿磐试探着与谢玄相处,一步步去了解他的喜好,不敢操之过急。 何况她生性温静,不愿献媚邀宠,不会卖弄风骚,更做不出那些奴颜媚骨摇尾乞怜的模样。 不然女闾那场考验,她又怎么会连萧延年那一关也过不了。 谢玄是大国权臣,多少人都盯着瞧着,似这般身在高位的人,轻易不会暴露形色,外人很难窥探他的喜好。 因而阿磐人虽留了下来,但白日在他身旁的机会却少之又少。 是,白日谢玄若不是出营巡防,便在帐内议事,她没有一点儿探听军情的机会。 这一役魏人把赵国打得落花流水,想必是要班师振旅,养精蓄锐,好好地休整一番,待喘上一口气再去打下一场硬仗。 下一场仗打哪儿,怎么打,多少兵马,何时行军,如何布阵,也全都不知。 她不是定要去探听什么情报,也不是定要把谢玄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只忧心陆商乍到,非要将她逼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萧延年的重责与训斥,她一样也承受不起。单是那“通敌叛国”与“罪臣之女”八个字,就要压得她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谢玄留她,也并没有旁的事。 不必她侍奉起居,生火做饭,也不必她入夜暖榻伺候。 想来他的难以克制,也不过只有那一夜。 从来没有透露过一句“喜欢”,是,他不会把自己的喜好向一个新来的舞姬坦白。 不说,那便是不算喜欢。 可不算喜欢,也不曾将她驱走,驱至西北角关押营妓之地,抑或随随便便就赐给哪一个将军。 是,相比起那些营妓,最起码她也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譬如,她是个舞姬,最擅绿腰舞。 那人总在入夜汤沐之后,饮上一点儿军中的烈酒。 既是舞姬,便只要她跳个舞看。 但他赏舞的时候,也有奇怪的嗜好。 比方,从不许她正大光明地跳。 回回命人布好一架大大的落地素纱屏,那素纱屏就立在案前,那人命她只在屏后起舞。 罢了罢了,他说在哪儿跳,那便在哪儿跳。 帐中烛影温黄,阿磐能看见谢玄斜倚软榻,自斟自饮,不知道到底在思虑什么。 她也能看见自己如轻缎般娇软的身段在素纱屏上映出一个袅娜的影子来。 绿腰舞是从前中山宫中的乐师所教,又融进了千机门与女闾的媚术,因而起舞时极尽婀娜旖旎。愈是看不见那一张媚骨横生的脸,愈是把丰姿冶丽的身姿放大到淋漓尽致。 三月的大帐春色撩人,原本也应当干柴烈火。 但谢玄偏是个清冷克制的人,再好看的绿腰舞,也只看一盏茶的工夫。 一盏茶过去后,要么他留,要么她走。 一点儿也不纵欲。 一点儿都不。 哪有什么白日宣淫,西北角那么多的妓子,他什么时候去过一回?更不要提命她们进帐侍奉了。 便是阿磐这般“这就是那苏妲己也比不上的”的人夜夜献舞,他不也不为所动吗? 想到初见谢玄那夜,关伯昭与周子胥的话,“很像。” 阿磐暗暗猜度,猜度谢玄必是在等一个人。 也许是一个暗藏他心中许久但求而不得的人,也许只是一个与她身段很像的人。 但那人不说,她也从来不问。 问便要打草惊蛇,暴露蛛丝马迹。 那不行。 她还背着一身通敌叛国的罪,她得想办法近身伺候。 谢玄是有防备的。 一个运筹帷幄高瞻远瞩的人,怎会轻信一个平白冒出来的舞姬呢。 防备才是人之常情,若果真轻信,似那夏桀帝辛一般,不成了傻子了。 一个纵情声色犬马的荒淫暴君,反倒叫她这样低微到尘埃了的人也要低看一眼。 细细想来,正是因了他防备,因而每每侍奉,大多时候都是趴在案上。 趴着,就是把后背留给猎人。 趴着,就无法刺杀背后的猎人。 她哪能不知道。 终归她自己也动机不纯,算不得什么好人。 阿磐便盘算着要想个法子留在大帐,什么时候那人能与她一吐心声,什么时候她才算真正在他面前立稳了脚跟呢。 阿磐不急,她潜心等着。 就似蛰伏一旁耐心观察的猎豹,等待他暴露出致命的弱点。 是人就有弱点,哪有无懈可击的人呢? 谢玄亦有。 有一回去大帐,正撞见一身风尘的人,进帐禀一些没头没尾的话。 来人说,“末将一路往北打听,还是没有找到,也总不好……总不好把人家姑娘的领子扒开来查......” 帐内的主人不见回声,来人便压下声去,“末将说句有罪的话,主君莫怪......” 那人好一会儿才开了尊口,“说。” 来人小心着说,“末将猜,兵荒马乱的,也许......也许早就死了。” 旋即便听得一声清脆的角觞砸上了筵席,砸出来砰然似惊雷的一声响。 来人再不敢多嘴,伏地磕了头,赶紧道了一声,“主君息怒,末将再去寻。要寻不回来,末将......末将也不敢再来见主君。” 出得帐门时,阿磐见那人额头流血,好大的一个洞。 必是适才谢玄生怒,这才砸出来的。 但这些没头没尾的话,阿磐却偏偏听懂了。 这一日他再没有出帐巡防,也不曾召见什么将军谋士。 听说黑沉着脸不高兴,只是一个劲儿地饮酒。 下面的人低眉垂眼,闭口藏舌,没有一个敢说话的。 那七八日都不曾要过她的魏王父,就在这日还不到暮云四合时,就命她兰汤沐浴,进帐侍奉了。 第一卷 第33章 主君败败火啊 来召阿磐的人是周子胥。 只急匆匆地来小帐引她。 先是兰汤沐浴,火烧了眉毛似的一个劲儿地催,“卫姑娘再快一些。” 阿磐着急忙慌地在兰汤中一泡,就在这着急忙慌的空当,仍旧敏锐地察觉出来。 不,这不是兰汤,这温热的水里氲着一股极淡的药草气。 还来不及细细分辨,又被周子胥催了起来,“卫姑娘,急急急!” 匆匆裹好长袍,只一支梨花簪随手挽了垂髻,赶紧跟着周子胥往中军大帐里去。 周子胥是素来稳当的人,这一遭却走得风风火火,你瞧他腰间的大刀把那一身的软甲都能撞得铮铮作响。 阿磐小跑着跟上去,问他,“大人怎么了?将军看起来很急。” 周子胥比关伯昭面善,相由心生,人自然也比关伯昭要好上许多。 他是个实在人,谢玄既留了她,周子胥便也没有拿她当外人,因而压低了声,好心劝着。 “主君在找人,找不到人,发了脾气。卫姑娘只管进帐侍奉,千万不要多嘴,要是惹得主君不悦,受罪的还是卫姑娘自己。” 阿磐心想,果然,还是因了找人的事。 应了一声,不再追问下去,怕帐中的主人等急了,垂眉跟着周子胥疾疾走着。 隔着丈余的距离撞见近卫们抬着木桶进帐,一桶桶的水抬进去,在春三月的天儿里不见一点儿热气。 他仍旧冷水汤沐。 阿磐想起初进大帐,有近卫问关伯昭,“将军,这么冷的天,可还要冰水汤沐?” 那时候天冷雪重,还是个大冬天呢。 记得关伯昭说的是,“主君贪凉,照旧吧。” 她想,若只是贪凉,那哪儿行啊。 冷水汤沐固然能明目泻火,但这春寒料峭,人在冷水中哪儿受得了啊。 长久下去,便是铁打的人也怕要伤了根本。 可心念一转,她本就是个细作呀。 寻常要潜在谢玄身边刺探军报,若谢玄果真早些暴毙,大抵是萧延年最喜闻乐见的。 哦! 猛地又想起来她曾问起萧延年手心的那条刀疤,听萧延年说,那条刀疤便是拜魏王父所赐。 对了,对了,就连萧延年的胸膛,不也从肩头至腰腹,斜斜地贯着一条可怖的长疤吗? 想来,他们二人早在怀王三年冬就已经交过手了。 阿磐还大胆地猜想,甚至,甚至萧延年都险些死于谢玄剑下。 然萧延年身边也都是高手,诸如陆商,诸如孟亚夫与范存孝,在那一次交手里,他们又给谢玄带来了什么呢? 还兀自猜度着暗忖着,人便到了中军大帐外。 未留意周子胥何时掏出了一条宽长的帛带,蒙住了她的眉黛青颦,只听得他切切叮嘱了一句,“一句也不要多问,就当自己是一味药,全都由着主君便是。” 蒙了眼,最多也就似去岁冬天一样,没什么稀奇。 只是竟要拿自己是一味药,又是什么缘故呢? 阿磐心神一晃,未能领悟其中的意味。 只是一时间想着,是了,她将才在药草之中沐浴,对谢玄来说,不正是一味活生生的药吗? 进帐前,天光还算大亮。 仍是关伯昭持刀引她,她只管握住那宽大冰凉的刀鞘,一步步试探着往前走着。 到了近前,听得关伯昭恭恭敬敬地劝了一句,“主君消消火。” 帐中的人嗤笑一声,也不知到底在笑什么。 阿磐跪坐谢玄脚边,微微别着脸去听那人的声音,还不曾干透的青丝垂下几缕,垂在脸畔,轻柔柔的,撩得她脸颊脖颈都痒痒的。 阿磐试探轻唤一声,“大人.....” 酒气掩住了那人身上的雪松香,那人只有粗重的喘息。 没有回应,她便试探着抬手去寻。 去寻他骨节分明的手,去寻他刀削斧凿的脸,甫一碰到他的身子,却发觉那人周身滚烫。 那是一种诡异的烫。 似拨到了烛心,一下就灼了她的指尖。 阿磐轻唤一声,“大人......大人怎么了......” 他已冷水汤沐过,依然烫得骇人。 王父饮醉了酒。 那人抬起手来拽落她的衣袍,手心指尖也都是一样的灼人。再不等说上一句什么,她已被翻身横上了长案。 从天光将暝,到东方大白,满满当当,好一个无尽头的大长夜。 她在骨软筋麻泣不成声的间隙,企图翻过身来去安抚那人,每每又被那人重重压下,一次次叩关攻伐。 外头的人不放心,中途隔着帐门忡忡问了几次,“主君还好吗?” 那人大多不答,若有了兴致,偶尔也阴沉着回上一句,“活着。” 是,他还活着,那烫得骇人的热已渐渐消了下去,要了半条命的只有阿磐。 那人大发善心,许她留在屏风之后小憩,至天光大亮才着人送她回小帐歇息。 可白日不留,她便没有一点儿探听军情的机会。 谢玄身边的近卫似豺狼虎豹,将他护得无懈可击,把个中军大帐更是守得严丝合缝。 若不是王父宣召,连只老鼠都别想进去。 当真一点儿机会都没有。 他自己呢? 他自己照旧又宣了冷水进帐。 阿磐就卧在那素纱屏后,累得无了一丝力气,却还是暗暗摘了帛带睁眼瞧着。 十五连枝烛台将三叠素纱屏变成了一面十分通透的琉璃,透过烛光可清楚地看见人影。 她偷偷地瞧着,望着。 没想到寻常用来看她跳舞的素纱屏,而今她竟能用来观赏王父沐浴。 她看见谢玄宽阔的肩膀,结实的脊背,有力的臂膀,看见那白皙但仍旧憋得发红的肌肤,还看见那......那无一丝余肉的腰腹。 素日全都束起的发髻,汤沐时候反倒披了下来,那当真是冠绝天下的人物呐!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萧萧肃肃,巍然孤拔。 这世间原来竟有这绝代的好颜色,好身量,好气度呐! 然而这样的人,想走进他的心里,如登蜀道,危乎高哉。 阿磐忍不住想,藏在他心里的那个人到底有多好啊。 必定是窈窕淑女,身份贵重。 必定十分好。 第一卷 第34章 毒簪 但若问谢玄待她不好吗? 也是好的。 阿磐在谢玄面前,到底有些不一样。 下面的人惯会察言观色,既与旁人不一样,那便也有与旁人不一样的厚遇。 什么都不必她做,只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甚至还从外头寻了个魏国本土的婆子来伺候她的起居。 婆子极会照看人。 阿磐是云心月性,素来事少,若不是背负着罪名,在魏营不怎么开口的,但婆子仍旧照看得十分周到。 她能想到的,婆子早想到了。她想不到的,婆子也早早地就为她打算了。 有一回婆子甚至端来了铜鼎。就在矮榻上摆了食案,将那铜鼎生起了火。 婆子慈眉善眼的,“卫姑娘好福气,王父体谅卫姑娘辛苦,赐了姑娘牛肉暖锅。” 食案上有现宰的牛肉,军中艰苦,没想到竟还有几样鲜翠欲滴的青菜。 阿磐想,不管怎么说,谢玄人不坏,还是个知冷知热的人。 婆子一边生火点炭,一边跟她说话,“卫姑娘好好补身子,补好了身子,才有力气侍奉王父呀,姑娘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是,虽是这个道理,不过这样的话大可不必明说。 铜鼎里的汤底逐渐沸了起来,腾腾冒着热气。婆子不嫌麻烦,真把她当成了贵姬伺候。 木箸夹着牛肉涮进铜鼎,不过在那咕嘟的热汤里过一下便拂袖夹出,盛进盘中,亲手奉到她口中品尝。 鲜嫩的牛肉肥美多汁,阿磐鲜少吃到这样的美味。便是暖锅,从前在灵寿家中也是没有的。 涮了牛肉,婆子又为她涮青菜,笑吟吟地念叨着,“姑娘家就得养得白白胖胖的,王父见了,喜欢着呢!” 婆子看起来动作麻利,也精明能干,虽穿着粗衣葛袍,哪里有一点儿乡野村妇的模样。 阿磐便想,寻常人家哪里能轻易就留在魏营,这必是原本就在东壁侍奉的嬷嬷,因故接了过来罢了。 似这一夜的入帐侍奉,又有过两回。 那人每每烫得厉害,每每冷水汤沐,也每每都是一大整夜,一夜也没有个尽头。 进帐时天光大亮,出帐时亦是天光大亮。 有一回,她大着胆子与谢玄说话,“大人与奴说说话吧。” 那人气息将平,笑了一声,“你说。” 阿磐盈盈笑着,“大人与从前不一样。” 那人眸光扫来,便是在那般昏暗的烛光下依然能瞧出眸光里的锋芒。 他看似无意,“你怎知孤从前什么样。” 是啊,从前他又该是什么样呢?阿磐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总之卫姝是不该知道的。 阿磐温静地笑,“大人心里在想什么呢?” 那人垂眸望她,细细打量她每一处细微的神情。 在那人无声的打量和审视下,她先一步生了怯,一怯,两排长睫也跟着翕动起来,便又解释,“奴想知道大人心里的事,也许,奴会有些办法呢。” 上位多疑,无可厚非。 何况她存心不良,不怀好意,原就该夹起尾巴来做人。 这一理亏心虚,看起来就有些手忙脚乱。 不免想起周子胥的话来——千万不要多嘴,要是惹得主君不悦,受罪的还是卫姑娘自己。 果然。 多嘴没什么好事。 那人轻笑一声,“她从不问。” 她多了这几句嘴,便被翻到案上,被谢玄毫不留情地覆身使用,用得满脸是泪,不得喘息。 但她也不算白白地吃亏,她也从谢玄的只言片语中获知了十分有用的消息。 ——他心里那个人,什么也不会问。 问的人,是蓄意接近,心怀鬼胎。 不问的人,守分安常,他才能高枕无忧。 大抵正是如此。 若果真如此,她便犯了王父忌讳,要引得王父生疑。 她心里暗暗祈祷,但愿他不会生疑,但愿不会。 可人呀,越是怕什么,就越是偏要来什么。 人往青铜案上一横,要上大半个漏夜。似这般没日没夜地索取,已是连续数日了。 以阿磐这样的身子,还能撑下来已然不易,人累极乏极的时候只想着合上眸子,因而没了警惕,也不会设防,竟就在那人榻上沉沉睡了过去。 她是被帐外的人马声惊醒的。 自大败赵国,砍杀孟将,魏武卒大多时候都在休整。 虽素日也少不了演兵操练,但似这一日的阵仗还是第一回见。 阿磐惊得半撑起身,拉过锦衾掩住胸口,此时晨光熹微,东方既白。 扭头见谢玄衣冠齐整,正立在那张偌大的舆图之前。 以往他立于那舆图之前时,若不是一手秉烛,便是流玉一双背负身后,宽宽长长的袍袖垂着,会在他身后垂出十分好看的模样。 但这一回那双手却一只也瞧不见。 但凡有点儿与寻常不一样的地方,阿磐就要提起心来。因似她这样的身份,是怎么都踏实不起来的。 虽隐隐不安,但仍稳住心神,问起那人,“大人要拔营了吗?” 那人不曾转身,只平和说话,“穿好衣裳。” 哦,一旁就是件干净的素袍子,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案上。 阿磐温顺地应了一声,掩着身子垂头去换衣袍。 不管夜里那人如何兴风作浪,但他此时只是背着身,并不曾转头来看。 你瞧,他是个君子。 是件暗绯的新袍子,里袍外袍都有,十分素软,没有什么花色,大小也还算合身。 唯有一头的乌发还披散着,左右却寻不到自己的簪子。 连忙四下去寻,榻上没有,便去找案上,案上也没有,便趴下来去毡毯上寻,毡毯四处去摸索,依然不知所踪。 惊醒时的不安愈发地紧了,那可不是一支普通的簪子呐。 那梨花花瓣里玄机暗藏,藏着的都是千机门的剧毒呐。但若被人察觉,露出马脚,那她只有一死,再没有第二条路。 不,原也有第二条路。 千机门出来的细作,原也都该有第二条路,那就是簪中的假死药。 然阿磐的假死药,早被陆商远远地丢进了南宫的夜色之中,再也没有了。 还兀自惊心破胆地忖着,乍然听得谢玄问道,“在找什么?” 阿磐抬头望去,那人已转过了身来。 真得感激这一头浓密的乌发,能将将遮住她发了白的脸色。慌忙回神,温顺回道,“奴在找簪子。” 那人掀起眼帘,一双墨色的丹凤眸子泛着审视的光,那白玉般的指节正握着她的梨花簪随意捻弄,淡淡地问起,“这个?” 这一日不同寻常,不同地令人心惊胆战。 阿磐心里咯噔一声,慢慢地直起身来,冲那人盈盈浅笑,“是,那是奴的簪子。” 那人随口应了,那一向低沉宽厚的声腔看似温和却又蕴藏着锋利的寒意,状若无意地问了起来,“里头是什么?” 阿磐心如枞金伐鼓,“奴捡的,不知道里头有什么。” 那人挑眉笑问,“捡的?” 似笑非笑,将信将疑。 他身在高位,必群狼环伺,怎会轻信一个才来几日的舞姬。 阿磐轻声细语地辩白,“奴来的时候,赵媪把值钱的物什都收走了,奴没什么可给的,就把自己的簪子给了赵媪......” 那人笑了一声,并不再问下去,只是那白皙修长的手在簪子上轻轻旋转。 只需三下,就能叫那机关砰地弹开。 每旋一下,便叫她的心猛地窒上一下,窒上一下,再险些背过气去。 她几乎觉得自己再不必说下去了,当真要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那人却催了起来,仿佛只是听闻一桩有趣的事,因而与她闲话家常,不紧不慢,不急不恼的,“说下去。” 那好看的指节继续旋转,拨弄,一双凤目看似云淡风轻,深究下去,却正审视着她的神色,也审视着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阿磐稳住心神,装傻充愣,就当了与他闲话家常,“后来遇见赵人,赵人贪财,把我们的簪子耳坠,值钱的全都抢走了......” 阿磐垂眸抬袖去摸耳垂,企图尽快转移那人的注意力,那里的确空空如也。 猛地听见那簪子吧嗒一声,那人已然打开了暗藏的机关。 第一卷 第35章 擦干眼泪,走吧 阿磐心中炸开,险些骇白了脸。 一双眸子盯着簪子,只装傻充愣继续说道,“奴没有簪子束发,见这梨花好看,心里喜欢,财迷心窍,就捡了起来......” 那人笑了一声,笑得意味不明。 一双凤目射寒星,大抵不信她的鬼话。 但若是萧延年,必也是不信的。 他只需再动一动手,将这簪子的花头卸下,便能一眼瞧见藏于内里的毒。 内里真是五毒俱全,招招致命呐。 阿磐大胆地望他,也大胆地瞧着簪子,胡言乱语起来,“大人喜欢,大人便拿走。” 她有一双剪水双瞳,看起来盈盈一脉,我见犹怜。 她也但愿这看起来盈盈一脉的眸子能将权倾天下的魏王父哄骗过去。 她自然知道不自量力,也自然知道那人轻裘肥马,堆金积玉,岂会喜欢一支不值钱的破簪子。 她就当自己是痴人说梦。 簪子的这一桩,那人信与不信,阿磐不知道。 因为他话锋一转,又问起了另一桩。 然而另一桩也是一样要命的事。 他就用那支簪子挑起了她的下颌,扼着她下巴的手陡然起力,揉捻着她的肌肤,似是要将她捏碎在掌心一般。 瞳孔一缩,声音冷峭,“孤再问你一次。” 那人下手比先前用力,挑得她下颌生起痛来,她顺着那人的话问下去,“大人要问什么?” 那人好看的凤目似一口深不见底的幽潭,几乎要将她吸进去,溺下去,一字一顿,“赵营的马,是谁下的毒?” 好似一个环。 她为了见谢玄,夜半放倒了赵营的马。 赵人因了没有马,这才步行前去援军。 正因了赵人步行前往,筋疲力尽,因此轻易就被魏人的兵马追杀殆尽,还把她和赵将虏回了魏营。 也正因了赵将被虏,才放出舞姬之中潜有细作这一茬。 也正因了舞姬中只有阿磐进了魏营,到底在谢玄心里埋下了一根致命的刺。 从环的那一头,兜兜转转到了环的这一头。而似这样的环,她还有许多。 卫姝的环,萧延年的环,还有那么多那么多不可告人的环,哪一个环不是要命的环呢?单是这么一想,就叫人头皮发麻,惶惶不能自已了。 当真是刀尖上行走,战战兢兢,走得如临深渊,如履春冰。 那人居高临下地俯着,那分明的眉峰凤目之中,内里锋利寒意已经不屑于隐藏,她周身都被覆在那人强烈的压迫与威慑之下,这寸许之地束得她不敢擅动一分一毫,偏她从前与谢玄面面凝视的机会少之又少。 这在这转瞬之间,她还想到,这就是世人口中那个腹黑奸诈的魏王父。 他并非果真人畜无害,天生一副观音像,内里却是个要命的阎王。 只是因了位高权重,什么都得心应手,易如拾芥,因而素日隐藏,没有什么值得他去露锋芒。 阿磐只有硬着头皮,硬着头皮死不认账。 认了必定得死,不认或许还有几分混过去活下来的希望。 可再这么细想下去,细作哪有什么好出路? 不是因了暴露身份而死,完不成任务,赎不了罪,萧延年也会要她死。 中山的主人,远比魏营的大人,还要狠心十分。 阿磐被钳得垂不下头,便凭藉着那修长有力的手抬着,仰着。 一双眸子清波流转,水光盈盈。 一副嗓音娇软生怯,楚楚可怜。 “大人.....奴没有下过,也不认得毒......” 那眼里的水光盈着,盈着,盈得满了,便恰到好处地滚下泪来,滚得梨花带雨,滚得愈发可怜。 她不惧在谢玄面前露出最可怜弱小的一面来,在这强势霸道的人面前,弱小可怜也是才是她的求存之道。 萧延年有一句话是没错的。拜别萧延年的那一晚,他虽将她踩在脚下,但仍旧给了她最有用的训导。 ——卑贱的美人,最能激起男人嗜腥嗜血的兽欲。 那水光滚着,滚着,宿命般地轻易就滚上了谢玄的指节,谁叫他正钳着,扼着,掌控着她的下颌。 她当真要好好地拜谢那青铜般有力的指节,正因了那被扼之处生生作疼,她才能有了疼出眼泪的由头。 “哭什么?” “大人......大人把奴......弄疼了......” 脖颈都仰得酸了,心里的防线也即要崩溃,抽抽搭搭的,呜呜咽咽的,“大人......奴没有撒谎......” 一连串的伏低做小掩住了她心里的惊骇,身上的战栗,与音中的轻颤。 那人眉心一动,谁知他竟松开了手。 谢玄果然心疼,因了阿磐与他心里的那个人有个八九分像。他大抵不忍心那个人若也果真跪伏在他的脚下,泪眼汪汪地告饶,因而他心疼了。 鹤骨松姿的人立起了身子,手中的毒簪他随意捻着,就那么信手捻着,捻着,捻得她惊心破胆,但那人竟不曾卸下花头。 他非但不曾卸下花头,还随手一掷,将那梨花簪子丢了过来。 在她睡着的空当,那人到底知道了几分? 是什么都知道,但并不拆穿。 还是这簪子,他并不曾打开? 愈是不知道,便愈是慌乱如麻,终究弄不清楚谢玄的底细。 阿磐稳了稳心神,垂着眉捡起簪子,面若寻常地将乌发挽起,挽起了一个垂髻。 却听那人道,“擦干眼泪,走吧。” 阿磐愕然一怔,还在挽发的手恍然顿在了半空,抿着唇,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小心问道,“大人要奴去哪儿?” 那人平道,“去你想去的地方。” 阿磐那从醒来就一直崩在心里的弦,几乎就要“砰”得一下断开了。脑中一片空白,一时毫无对策。 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回话,“奴......奴没有想去的地方......” 将将抹去的眼泪又咕噜噜滚了下来,她忍着哽咽,“奴想跟着大人......” 阿磐并非有意诓他骗他,不过因了自己的身份,想要求一个活下去的机会罢了。便就叫他把这帐中的人当成一个贪图富贵的人,舍不得这泼天的富贵。即便在通敌叛国之外,再背上一个贪婪无厌的骂名,那也没什么要紧。 若谢玄果真将她弃了,萧延年会杀了她。 那人笑了一声,面色平和沉静,看不出什么情绪。眸中却墨色极深,一片晦暗混沌,“跟着孤,干什么?” 是啊,跟着他,刺探他的情报,诓他,害他,陷他于必死之地吗? 阿磐不知道该怎么回话,黯然垂眸,怔然立着,良久才道,“奴想侍奉大人,大人......就当奴是一味药。” 这是那人唯一能留她的理由了,至少她还像一个人,便不算没有用。 她有用。 也好用。 那人丢给她一卷细帛,声音清清冷冷的,不轻也不重,却透着上位者的威严。 “知道孤的喜好,不是什么好事。去吧,放你做个平头的良人。” 没想到才来,又要撵她走了。 第一卷 第36章 奴从前见过大人 唉。 谢玄似从前一样没有留她。 阿磐眸中水光破碎,她想,做平头良人是好事啊。 谁不愿做个平头的良人啊。 可阿磐呢? 她早就不是自由人了,命都给了千机门,哪里还有什么自由可言。 垂眸摊开细帛望去,那是一张脱籍文书。 满眼的小篆体正势圆,凝练劲挺。她透过那朦胧的水光只看得见“脱籍归良”四字,写的劲骨丰肌,苍劲有力。 其余写着什么,一个字儿也没有看进去,只知道左侧方盖着那人的督军大印。 有了谢玄的督军大印,她在魏国就能脱籍归良,畅行无阻,无人敢拦。 然而她的奴籍岂是想脱就能脱的啊。 她的身契还在萧延年手里呢,这辈子都是萧延年的一把刀,哪还有什么出头的指望。做不好这把刀,做不成有用的棋子,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做个平头的良人了。 阿磐心中酸涩,一时间恍然若失。 她知道自己没有旁的办法,唯一的指望便是跪地求上一场。 可又能求什么呢? 求魏王父大发慈悲,求魏王父将这把刀留下吗? 她见过许多魏营的妓子如何伏低示弱,也见过许多女闾的姑娘如何取悦承欢,可先前学过的媚术仍旧毫无用武之地。 她天生就不会取悦人呐。 学不会摇尾乞怜,卑躬谄媚。 做过营妓,也仍不知如何放下身姿。 萧延年知道她是这样的人,但还是命了她来。不管她的死活,把杀谢玄和复宗社的重担,一股脑儿地全都压上了她的肩头脊梁。 帐外兵马躁动,青铜案旁的连枝烛台发着微亮的光,那人一手支头,阖上眸子不再说话,似是已经乏了,倦了。 阿磐默然跪地,没有哀求,却也迟迟没有动身。 有脚步声杂沓而来,帐门一掀,几个将军与谋士进了帐,见阿磐仍在一旁,就要出口的话戛然止了下来。 大军待发,阿磐知道他们必是有要事来禀,她最是个识趣的人,即便在今时今日这样的境地,也想要给自己留几分脸面。 因而不等旁人驱赶,这便跪伏在地,朝主座上的人磕了头。 磕头谢他的不杀之恩,谢他的脱籍之恩,也要谢他的厚待。 磕了头才起身退出他的中军大帐。 听有将军在里头禀道,“先头部队已集结完毕,只等主君下令,就能开拔了。” 又有人道,“兵分两路,一路夜袭宛城,一路借道邶国,从邶国进太行。” 又有人试探着等一个军令,“邶雍王要敢不从......” “顺路灭了即是。” 哦,是谢玄在说话。 阿磐心中一叹,他们要去打仗了。 出了中军大帐,东方仍旧未白。 然大营里的火把将这数十里开外都映得天地通明,一片亮色。 先头部队整军待发,就连军马都站得军容整齐,没有什么声音。 哦,细细望去,马蹄之上皆裹了一层厚厚的布帛,这便是要去偷袭宛城的先头部队了。 难怪魏武卒行军诡谲莫测,能轻易地冲坚毁锐,攻无不克。有魏王父在,又怎么会有打败仗的道理呢? 三月中旬的平明春寒料峭,还是那么冷冽。 阿磐冻得瑟瑟发抖,拢紧领口,蜷着身子,兀自靠着帐子缓缓坐了下去。 小产过后,连日赶路。 跟着陆商的小轺走了好几日,又跟着庶长的马车走了好几日,半道被赵人拦了掳了,又在赵人的马背上颠了半日,紧接着又跟着赵人急行军,又是徒脚赶了好几里路,被魏人打败之后,又被抡上马背,记得那又是一整日了。 这一道都没怎么好好休养过,这几日虽有婆子精心照料,但大多时候都在大帐侍奉,人仍旧腿脚发软,十分虚乏,即便如此时这般冷峭,嘈杂,阖上眸子的时候还是有片刻的工夫昏睡过去。 睡得断断续续,昏头涨脑。 才睡过去就蓦地惊醒,醒来须臾复又沉睡过去。 半睡半醒间,听闻大营人声鼎沸,先头部队早就出发不见了,主力兵马正一一地报着自己的名号。 火把的光亮使她有些睁不开眼,阿磐昏头涨脑的,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们正在清点人数。 这清点人数之外,又有咣咣锵锵的声音四下都是。 眯着眸子极目望去,见魏人正拆除塔楼,撤去营帐,武器装备检查之后与篷苫、粮草、拒马木一样样地装上辎重车,营营逐逐,风尘碌碌,没有人注意到平明前一只游荡的半鬼。 连营地都要清理了,是他们果真要走了。 阿磐深深一叹,忽而听见有人在一旁问话,声音不高,依然使她蓦地清醒了过来。 是谢玄在问,“怎么不走?” 开口时是惯有的低沉浑厚,身上也是惯有的清冽雪松。 阿磐赶忙起身,怎知道这半晌压麻了腿脚,一起身便一个踉跄,要往一旁栽倒。 但她并不曾栽倒。 那只不久前还钳着她下颌的手陡然作力,将她一把搀住,拉了回来。 啊,谢玄竟然还肯拉她一把。 阿磐抬眉仔细望去,却不曾从那人眼底看出什么情绪来。 眸中一黯,她一张脸已是冻得白里透红,打了一个寒战,微微缩着肩头,低垂着头,细声软语地回话,“奴没有地方可去。” 声中的轻颤,半点儿也遮掩不住。 这样的世道,她又能往哪里去呢? 却又听那人问了一句,“不走,就不怕孤将你送去慰军?” 阿磐抬眸望他,那双好看的凤眸漆黑如点墨,内里不见半分戏弄。 她心里想什么,也就说了什么,“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那人闻言轻笑,“才见孤几日,就知孤是怎样的人?” 阿磐轻颤着绛唇,字斟句酌,“奴......奴好像......” “奴从前见过大人”——这样的话就在口边了。 第一卷 第37章 不求 阿磐心里想,假使谢玄知道从前侍奉的人就是她,也许会留下她吧。 可再一想,不过是从前侍奉过几日,又能怎么样呢? 从前谢玄也并没有留过她。 她与旁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何况从前见过他的是中山来的营妓,不是南宫卫氏女。 阿磐眼圈泛红,字斟句酌地回了他,“奴私心认定大人是好人。” 那人一笑,双颊一对浅浅的酒窝乍然出现,那酒窝使他整个人看起来舒眉软眼的真难想象,那位高权重的人却有一对温柔的酒窝。 阿磐被那酒窝晃得迷了眼,那人却挑起眉梢,反问了一句,“好人?” 世人都说他是奸臣重臣,大抵是第一次有人说他是好人,因而他惊奇,又有些不信。这才垂眸睨来,想从她的神情中分辨出个真假。 这样的话发自阿磐肺腑,阿磐不惧他的审视。 然而那人并没有在“好人”还是“坏人”这个问题上停留太久,自然,“好人”这两个字也只似蜻蜓点水,不过在他心头驻了那么一瞬。 一个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实在是个复杂的问题,因此谢玄不会当真。 就似阿磐,她原本认定自己是个好人,可好人也会因了种种因由去做“坏人”才去做的事,那这样的“好人”到底还算不算是好人呢? 她在萧延年面前也许算个好人,但在谢玄面前却算是个真正的坏人。 连她都这么难以分辨,何况是窃弄威权宰割天下的谢玄。 原本世上也不只有好坏两种,这世上原本也并非只分黑白。 她在东方既白的天影里,恍然听见谢玄问起了方才的问题,“既是南宫卫氏,有名有氏,怎会无处可去?” 哦,方才她说,“奴没有地方可去。” 是了,有名有氏的是自由身,有家可归,也哪儿都能去。 无名无氏的是肴靡春酋,这一生都要为主人俯首做牛马。?奴颜媚骨,如牲畜财帛,被主人随意生杀予夺,买卖相赠。(肴靡春酋即男女奴隶) 阿磐一双手在袍袖中攥着,绞着,黯然地回话,“奴的两个兄长都已经战死,家里没有人了。” 自然,战死的是卫姝的兄长。 那人淡淡地扫着她,“你兄长在何处参军?骑兵还是走卒?同行的有谁?” 阿磐掐着手心,一颗心又跟着大营里的咣咣锵锵声一起骤跳了起来。 呜呼,谁知道他会问得这般细致详尽呐。 卫姝的家世生平不过只有一小支木犊,她早记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 但似这样的问题,木犊里是没有写的。 也许千机门压根没有查问出来,也许......也许已经细查了个清楚,但是被人一笔抹去,又重新誊了一份不过寥寥数语的生平来。 若果真如此,那......那何其毒也。 好在,她不是两眼一抹黑地就往刀山火海里冲的人。 阿磐轻轻一叹,声腔在日出扶桑前的早春里发着抖,“奴只知道兄长在左将军麾下,最后一回收到家书,说只还是个校骑。” 也不知怎么,鼻尖酸酸的,却仍苦中作笑。 她把卫姝的兄长当成自己的兄长,就把兄长说的话当成是他们对阿磐说的话,这样的话说起来充满了希望,却也一下就叫人泪水盈满了眼眶。 “他们说,王父厉害,也许秋天就能打下赵国了。他们不要命地打,冲在最前头,打下了赵国,就会带着军功回家......到时候,要为奴赎身,还要与奴一起收粟米......” 是了,是有一封家书。 那封家书是阿磐在卫姝的妆箧里瞧见的。 小小的一卷儿,被磨损得厉害,一看便知早就被翻来覆去地看过许多回了。 娓娓道着卫姝才有的温情,她的眼泪兀然淌了下来。 不是自己的兄长,却也一样的悲不自胜。卫姝还有个盼头,她呢,她没有一点儿盼头。 那人静默着,一时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一旁的关伯昭忙低声禀道,“主君,已查实过,没有作假。卫氏兄弟是在去岁冬那一仗战死的,兄弟二人冲锋陷阵砍杀了不少赵人,皮袋子里的左耳......听说共有几十只......原该获军功的。” 自周室倾覆,战国开始。天下四分五裂,列国打得死去活来,为奖励军功,诸国莫不制定了相应的奖励办法。 阿磐记得中山凭的是斩首立功,看的是士卒腰间的首级,首级越多,军功越大,就越能加官封爵,赏赐更多的田产奴隶。 她跟着萧延年学礼乐诗书时,知道一些魏国的军功制度。魏国以左耳代人头。 因了魏武卒所向披靡,在征战中杀人无数,携带首级十分麻烦,何况战场刀枪无眼,割耳操作容易,不留给敌人半分偷袭的机会,因而魏人入伍参军时,皆会发放一只皮袋子。以皮袋子里的左耳计数,论功领赏。 卫姝的兄长,原来也都是左挈人头,右挟生虏的好人物啊。 以卫氏兄弟这样的军功,都能做上彻侯了啊。(彻侯,爵位,参照秦统一后建立的二十级军功爵中的最高级。汉初因袭之,多授予有功的异姓大臣,受爵者还能以县立国) 关伯昭顿了一顿,偷偷抬眼见谢玄眉心蹙着,言语便有些支吾了起来,“但因为死了,皮袋子就被人拿走了,所以不能确定军功......” “加上大军一直在外打仗,还不曾回大梁论功行赏,听说家里已经没什么人了,也就......也就没有发放恤金......自然,卫姑娘的奴籍也就还在......” “原也是清白人家,只是受族人牵连入罪,这才跟着落籍为奴。” 阿磐眼泪一滚,抬眉望向遥远的北方。 她心里想,卫姝啊,你可听见了? 兄长说要来赎你,便拼了性命也要来赎。 他们都是你们卫家的好儿郎啊! 他们若还没有死,你也不必再遭上这一场横祸了。 一旁的人微微点头,丢过来一件大氅,那张好看的薄唇欲言又止,却并没有什么。 那大氅是他适才搭在小臂上的,貂皮大氅,十分昂贵,竟就丢给了她。 阿磐盈盈立着,一双冻得发红的素手攥紧了大氅。她想,卫姝有两个为国赴死的兄长,这样的身世,可能抹去谢玄心中的猜疑? 也许会罢? 愿意给她大氅取暖,也许就愿意留下她,也许果真能带上她一起走呢。 就那么悬心吊胆的,心忙意急,胡乱猜度着,却到底没有跪下求上一句。 知道求人没有用,因而也并不开口。 不能自救,就自我了断。开口是自取其辱,而阿磐不愿自取其辱。 受尽了磋磨的人,总奢求几分体面,哪怕这体面只有一丁点儿。 这时候周子胥已打马赶车过来,临到大帐跟前,起身跳下马车,躬身禀道,“主君,车驾已备妥当了。” 阿磐是第一次见到魏国的王青盖车。 那王青盖车宽大厚重,其上金支秀华,庶旄翠旌,四匹雄马皆佩有鎏金银狩猎纹铜当卢,俊美健壮,十分威风。 她望着这驷马高车,看起来平和沉静,心里却早已似翻江倒海。 她在袍袖之中紧紧攥着手,一遍遍告诫自己,阿磐,你要稳住啊。 不要去求。 他不会留一个跪着哭着求他留下的人,更不会留一个与他心里的那个人全然不像的人。 就赌上一把,赌他会留一个与他心里的那个人形似神也似的人。 可阿磐赌错了。 眼前的魏王父淡淡应了一声,不再理会她,这便掀起袍摆抬步走了。 那宽袍缓带,朱轮华毂,与阿磐是云泥之别,天地之差。 第一卷 第38章 罢了,上车 还用想么? 他那样显贵的高官尊爵,位极人臣,魏惠王都要在他面前矮上三分的人,一个名副其实的万乘之主,怎么会为一个低贱的伶人降尊纡贵,缓下前行的脚步呢? 阿磐垂眸于风中立着,鼻尖发酸,眼底蓄泪。深深地叹了一声,裹紧了大氅,就似个溺水之人抓紧了唯一的凭仗。 她宽慰着自己,也好。 谢玄不是坏人,他身边也不该留下一把深陷烂泥的刀。 总会走的,等谢玄的车驾一走,她也会走的。 也许跪香,也许仍旧进棺思过,也许是水牢,鞭挞,也许是死。 往事暗沉,目不忍视。 来路又山高水远,步履艰难。 真是难啊。 王青盖车渐次远去,身后的中军大帐也正在拔营。 夜里还延绵数十里的魏军大营,辎重大多被收拾装了马车,余下的塔楼也已拆卸了个七七八八,第二拨主力部队也已开始行军,很快这里就只将留下个营盘。 就那么怔怔地立着,心绪恍惚,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有人温柔唤她,“卫姑娘。” 哦,是近来跟着侍奉的婆子,此刻正背着包袱立在阶下慈眉善目地望她。 阿磐回过神来,“嬷嬷怎么不走?” 婆子笑,“老妇与卫姑娘一样,也没什么别的去处,不如就跟着卫姑娘。” 阿磐怔然摇头,好半晌过去才开了口,几乎要问出与谢玄一样的话来,“跟着我,干什么?” 见她脸色苍白,婆子取下包袱晃了一眼,“王父赏赐老妇许多铜钱,命老妇跟着照看姑娘。” 哦,王父。 阿磐释然一笑,她早说谢玄不是坏人了。 因此,也不必伤怀。 看似是弃了她,实则是放了她,也留了她一命。 不管簪子的事是真也好,是假也罢,在这一刻好似也都不那么重要了。 你瞧,就连萧延年给她的也到底不算是太坏的身份。 宛然笑着,一遍遍地与自己和解,阿磐啊,你看,你也不是那么糟。 “嬷嬷也走吧,嬷嬷也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见自己想见的人。” 婆子笑叹,“这兵荒马乱的,咱们做个伴儿。姑娘走,老妇也走。姑娘不走,老妇也陪着姑娘。” 这世上竟有这样好的人吗?可再好的人,跟着她也只有一死。 她支开了婆子,“嬷嬷,我有些饿了。” 婆子好生应了,“那卫姑娘等着,可别走远了,我这就去给你寻点儿吃的。” 阿磐点头应了,就在那帐外缓缓坐了下来。 从日出扶桑待到天色将暝,周遭十里八荒地再没了一点儿的人声。 她不走,婆子也不走。除了去寻吃食,大多时候都在一旁守着。 忽有滚滚的车轮声自后头响起,那王青盖车四角垂下的赤金铃铛发出独有的声响。 婆子笑吟吟地起了身,“卫姑娘!王父的车驾回来了!” 阿磐蓦地抬头望去,魏王父的王青盖车在春三月的日光下闪着夺目的光,那黑着脸的关伯昭与周子胥打马回来了。 兀自怔怔地立着,原以为是遗落了贵重的物什,才使得车里的人去而复返。 哪想到魏王父挑开帷幔,自那帷幔之后伸出了一只如象牙般修长无一丝瑕疵的手来。 依旧是低沉平和的声音里,夹杂着几分几不可察的让步。 你听,他说,“罢了,上车。” 阿磐顿然抬眸,眼泪在眸中滴溜溜打着转儿,透过水雾,见谢玄眸光幽深,一望不见底。 她心里就似云开见日,就似日月重光。 覆在心头一冬天的雪全都融了,化了,大营之外那一株株的山桃冒出一星半点儿的粉芽,早早地为这黑沉沉的大营添上了几分春色。 心里百转千回,容色却陡地霁开。 欢欢喜喜的,小跑几步朝着王青盖车奔去,“大人!” 车身高大,她试了两回都爬不上去,婆子在下头托举着,而车内那只席卷天下运筹帷帐的手竟朝她伸了过来。 这春山暖日,山峦为晴雪所洗。 那人舒袍宽带,满袖盈风。只需轻轻一拉,便将她拉了上来。 他的手是温热的。 那只手将她拉了上来,又往下压去,她在那人的引导下坐上了软和的席子。 赶车的人鞭子一扬,打得驷马嘶叫几声,沿着土路开始奔走,直达辕门,又往辕门外奔去了。 天高云淡,黄尘四起,大道两旁秀木成林。 谢玄问她,“孤若不来,你要在此处等到什么时候?” 阿磐心口一烫,只垂着眉,轻声回道,“奴没有想过,但奴会在这里等着。” 一旁的人顿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后才开了口,“你不会求人么?” 阿磐心神一晃,从心口发出的酸涩顿然传遍了五脏六腑。 从千机门出来的阿磐,已不是进魏王父帐中的那个阿磐,她的身心皆打上了萧延年给她的烙印。 这个阿磐学了一身的本事,这个阿磐心如磐石,矢志不移,这个阿磐乖顺懂事,百媚千娇,但再也学不会求人。 她浅浅笑着,没有贬低自己,也并没有怨怼,“奴这样的人,不敢求王父。” 第一卷 第39章 奴见了大人,只有...... 怎么敢去求他呢? 求人是最无用的,主人早就告诉她了。 何况,似,似她这样的人呀! 那人闻言似是有些出神,良久都没有再说话。 阿磐心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进谢玄心里呢? 那么,此时,谢玄已经不再疑心了吗? 若果真不再疑心,又是因了什么? 因了她的谎话、眼泪和惺惺作态,还是因了卫姝那两位死去的兄长?因了卫氏兄弟立了军功不曾封赏,使得姊妹到底落到为奴为仆的田地吗? 阿磐千头万绪地想着,不知他去而复返到底是因了什么。 因了轻信,还是因了心中的怜惜。 但唯一能确信的是,那双漆黑如点墨的眸子里,此时已经没有审视了。 车内暖暖的,阿磐低垂下眸子,将一双目光从谢玄身上移开,也只有在这时候,她才留意起车舆内的模样。 车内宽敞,能容三四人。 中央设有短案,一座青铜圆鼎小炉稳稳地嵌在短案之中,燃着的松枝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轻轻浅浅地散着人间的烟火味。 那人也正是在这样的烟火气里显得温和近人,不再那么冷清孤傲,拒人千里了。 炭上有一层牢实的铁网,正温着一碗青菜粥,一旁端放着两只精巧的食盘,盛着切好的火腿片和酱马肉。 哦,还温着一壶清茶。 行军辛苦,寻常的军粮也不过是这几样。似数日前她吃的牛肉暖锅,那是极少有的。 可见,可见谢玄待她的好了。 哦,这马肉也许还是她放倒的那一拨赵国的马呢! 她记得被裹在大纛送进魏营的那一夜,听见魏人将士兴奋地闲话,其中便有关于这拨马的去向问题。 说周大将军已着人拖来,约莫着天亮前就能到,兄弟们至少能吃上两月的马肉了。 还溺在自己的思绪里,忽闻那人温声问道,“饿不饿?” 千机门的人把魏王父传成了十恶不赦的奸臣,恨不能千刀万剐,掘墓毁尸,谁能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甚至连点儿架子都没有。 还不等阿磐回话,外头赶车的人急忙忙挑开了车帷,“这是关某为主君备下的!” “去省你的罪!” 车里的人轻斥一声,外头赶车的人顿时住了嘴,讪讪放下帷幔,低低地应了一声,“末将遵命......” 片刻又猛地探进一颗脑袋来,冒死说了一句,“主君万万顾好身子!” 阿磐偷偷去瞧谢玄的脸色,见那人眉峰轻蹙,这一蹙,便使那远山黛峰般的长眉愈发生起了鲜活的形状。 还不等他再斥一声,周子胥已伸过手来捂住了关伯昭的嘴,便见关伯昭疾疾掩了车门,灰溜溜地把脑袋缩了回去,这一道也再不敢进来。 外头的人打马起步,王青盖车轱辘轱辘地走着,车身厚重,走得十分安稳,连点儿晃动都没有。 车内一时安静下来,谢玄道,“脸白得像个鬼,吃吧。” 阿磐心口一烫。 适才还蹙了眉头的人,与她说话时已然舒眉展眼了。 谢玄是好,可哪有大人不吃,要个舞姬先吃的道理。阿磐从小寄人篱下,虽养父母从也不曾苛待她,但看人眉眼的本领还是有一些的。 王父是连魏王都要行揖作拜的人,他能有这份心已是极其难得,再要不懂观貌察色,那便是不识礼数,不知好歹了。 心里这样想着,人已经把粥菜推到了那人身前,“奴还不饿,大人先吃,大人吃剩了奴再吃。” 那人大抵觉得是一样的道理,并不推辞,果真饮了半碗青菜粥,吃了几口马肉,进完又饮了清茶盥漱。 那尊极贵极的人,即便在行军途中也好似端坐于王城高门之上,举手投足间,是天生的雍容雅步。 他要饮粥,阿磐便侍奉他饮粥。 他要吃肉,阿磐便侍奉他吃马肉。 他要盥漱,阿磐便侍奉他盥漱。 乖乖巧巧的,十分伶俐,总得叫谢玄知道,她可不是个无用的废物。总有一日,叫谢玄再离不开她才好。 那人盥漱后也不再问话,只阖上了眸子。大抵是连日来累坏了,便就端坐舆中小憩了起来。 阿磐尝了一口赵国的马肉,因是战马,吃起来肉质粗硬,还带着些许涩气。 饮了余下的小半碗青菜粥,又学着那人的样子饮了几口清茶,那青铜碗捧在掌心沉甸甸的,迟迟也没有放下来。 阿磐想,这是魏王父用过的碗。 她吃着魏王父的粮,坐着魏王父的车,睡着魏王父的榻,就不该再谋魏王父的命了啊。 这才不辜负谢玄的去而复返。 轻轻放下青铜碗,阿磐再不去惊扰他。 王青盖车稳稳地往前走着,鲛纱帷幔轻轻拂在脸上,拂得人心头一松,酥酥痒痒的。 中山与魏国打了三年,这三年她与云姜颠沛流离,极少有眼下这般松快的时候。 短案对面那金昭玉粹的人仍一手支头,闭目小憩,阿磐忍不住偷偷去瞧他的脸。 那真是一幅世间鲜有的好颜色啊! 那真是一张如冠玉般的脸庞呀。 适才上车时那看起来有些苍白得不似寻常的脸,如今在打进来的日光里泛着一层金粉,削去了几分居高临下的锋芒,也掩去了他上位者的压迫与威慑。 夜里不敢看的,如今索性看个清楚。 她将那张脸与记忆里的一一对应,顺次往下看去,见那人的鼻梁高而坚挺,薄唇抿着,下颌坚毅,记得他笑起来的时候有一对浅浅的酒窝。 记得那个冬夜她抬手所触的正是如眼前人一样刀削斧凿的轮廓骨骼,也正是如眼前人一样精致柔情的五官皮相,唯独不曾探过他的一双眸子。 如今细细去瞧,那人眉如墨描,似远山深沉,那两排松针一样的睫毛又长又密,哦,睁眸时记得是一双凤目,黑白分明,撩人心魂。 似月下新雪,眉目清绝。 知道不该再看下去,可那人身上偏偏又有着难以言说的魅惑,叫人挪不开眼。 似这样一个有着凌厉骨感让人觉得疏离不好亲近的人,偏生,偏生却是个心软的神。 王青盖车四角垂下的赤金铃铛叮咚作响,高车驷马在通往下一个城邑的官道上疾疾奔走。见那人眉心一动,好似要醒来,阿磐连忙挪开眼,掀开帷幔朝外看去。 车外天高云阔,大道黄沙。 春景熙熙,青山灼灼。 大道两旁山桃盛开,马蹄踏得尘土飞扬。谢字大纛在前头猎猎鼓荡,魏国的大军黑压压地跟在后头,黑龙旗遮天蔽日,极力凝神远眺,也看不见个首尾。 真真正正的是春天了。 “在看什么?” 那人果真醒来,因而问道。 阿磐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被察觉,可听见那人说话,却又忍不住扬起了唇角,“奴在看春三月。” 那人闻言怔然,目光透过鲛纱幔望了过来,“春三月?” 阿磐欢喜地回了,她一手抓住窗棱,一手伸出去在风里舒展,由着春风在她纤细的指间轻轻穿过,素净的袍袖在风里鼓荡,“是。” 那人好一会儿才问,“你多大了?” 恍惚记得从前他也问起过一样的话。 那时候她说,“奴十六了。” 如今过了年,她笑着回头望他,撞见那一双舒眉软眼,“奴十七了。” 那人绝世容光,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阿磐眼波盈盈,恍若春山澹冶,含翠欲滴。 恍惚似有人殷殷叮嘱,“永不许对魏人动情,我要你牢记。” 可这样的人,一眼就会让人喜欢上啊。 那人薄唇轻启,“旁人都怕孤,你怎么不怕?” “奴不怕。” 她对着萧延年说不出来的话,也不知怎么,倒豆子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外走,“奴见了大人,只有欢喜。” 第一卷 第40章 陆商,来了 阿磐还在想,她说这样的话,不是为了谄媚,也并非为了留下。 不是。 这样的话就在心里,心里管不住,于是就从嘴巴里冒出来了。 嘴巴里的鬼话冒完了,一双耳音才听清楚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偷偷掀眸去望那人,见那人一双好看的凤目也正兀自定定地瞧她。 双颊忽地一下就红了起来,阿磐赶紧别过脸去,把脑袋伸出鲛纱帐外。 车内一时无人开口,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在暗暗滋长。只听得见王青盖车轱辘轱辘地走着,那人就在身后均匀地喘息。 她几乎以为那人睡着了,正想偷偷去窥,不曾想那开了口,“掀开帘子,孤也看一眼。” 阿磐讶然,那娇俏的身子盈盈一转,为那人挑起了鲛纱帐。 纤细的柔荑遥遥一指,“大人看,那里有株山桃!” 三月的春风当真温柔啊,三月的山桃也当真夭灼啊,她转头与那人说话,见那人微微笑了起来。 从这一日起,好似什么都与从前一样,又好似有什么开始不一样了起来。 每个漏夜照旧无休止地侍奉,那人也照旧不间断地冷水汤沐,时常见他脸色不对,不是烫得诡异,便是白得骇人,可每每索求起来却又不由自主,不能束身自好。 长此以往,真不知会不会因了纵欲过度,早早地精尽人亡。 连续数日行军,并没有班师回朝,先头部队早不知打到何处去了,也许早就拿下了宛城,也许已经借道邶国,进了太行。 谁知道呢? 有关伯昭和周子胥两个门神,中军大帐的消息一向很难传出来。谢玄离不开她,可偏偏她却不怎么争气,尽心尽力地侍奉,却仍旧不能随意进出那座中军大帐。 因此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大军一直北进。 又打了七八日,大营也一直往北推。往北推,便是又打了胜仗。 来往中军大帐的探马一拨又一拨,议事与奉命的将军们也是一拨接一拨,谢玄好似是专为这天下而生的王者。 攻城略地,摧枯拉朽,他乐此不疲。 行兵布阵,施谋用智,把六韬三略用得炉火纯青。 不久前去北地寻人的再不见回来过,也不知寻得到底怎么样了。 阿磐想方设法地打探,先问婆子,“大人总有不适,我心里十分不安,却又不能为大人解忧.....嬷嬷去问问门口的两位将军,大人白日可好?” 婆子果然去问,问了便挨一顿胖训。 这胖训阿磐远远地就听见了,说什么,“主君的事,岂是你能打探的?” 婆子灰溜溜地回来,仍旧笑眯眯的。下一回阿磐再打发她问话,婆子二话不说,也依然乖乖去办。 婆子是个好脾气好说话的人,下一回再来,便只说是主君心疼卫姑娘。 说,“王父心疼姑娘夜里辛苦,因此白日最好就在帐里养着。到底有老妇前后侍奉,吃的用的啊,什么都不短缺,卫姑娘好好地养着,什么都不要忧心。” 这才是胡话了。 阿磐心里知道到底怎么回事,谢玄心疼她才是见了鬼,不过是将她拘在一旁,由婆子好生看管,怕她果真是个细作,做出什么事来罢了。 盘根究底,还是不信。 好在自进了魏营,至今已是三月底了,千机门的人一回也没有来过。不知是陆商伤口未愈,还是一直在等她在魏营中站稳脚跟,因而并不急着来催促做事。 若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倒也岁月安稳。 有地方可供落脚,也有人供养着吃穿,就在谢玄近前,不必担心今朝死在荒乱的马蹄下,也不必忧惧明日是否要成了流民用以果腹的餐食。 这兵荒马乱的乱世,想要安稳的日子有多难啊! 何况,阿磐生性就是个贪恋安稳的人。 可这样的好时候,偏偏陆商就来了。 那日,婆子不知去了哪儿,她一人在帐中小憩。 半睡半醒间,忽觉榻上有人。 那人身上凉意森森,似着了铁甲,偏生一双手正覆在她的腰间,又从腰间探向了她的臀骨。 初时以为是谢玄,因而只是微微动了动身子,不曾躲开。 然而来人悄无声息的,就在她耳边低低说话,“王父也是这样摸你的?” 阿磐蓦地惊醒,浑身发毛,“谁!” 却一下被来人压在了身下,来人阴阳怪气的,“慌什么?” 哦,陆商啊。 扮成魏人模样,在这装神弄鬼。 是,慌什么。 只要阿磐大叫一声,这营中的魏人立时就会冲杀进来,这要是瞧见帐中还藏着千机门的人,那就看陆商有几条命了。 若果真如此,那陆商必死。 因此,没什么可慌的。 阿磐舒了口气,不慌不忙,“陆师姐,你怎么来了?” 陆商挑着眉头,俯身朝她上下打量,扣住她一双手腕,嘴角一开,就开始奚落了起来,“一脸发了浪的模样,怎么,跟了王父,就忘了主人?” 阿磐冷眼凝陆商。 陆商肆无忌惮惯了,以为还在千机门,在个讲究论资排辈的地方呢,竟在她胸前扭了一把,“真是做妓子的人,啧啧,是比从前又大一些了。” 阿磐最恶旁人用“妓子”这样的话来折辱她。 连萧延年都说,她是军人,不是营妓,她以身体做刀枪,偏偏陆商不记得。 阿磐蓦地抬膝撞向陆商腰腹,那里是她在南宫捅了陆商一刀的地方,婆子侍奉得好,她如今颇有几分力气,这一膝头撞上去,陆商痛得低呼一声,龇牙咧嘴地栽下了榻,压声毒骂着,“贱奴......” 不等陆商骂出口,阿磐已慢悠悠地起了身,“敢在魏营闹事,你有几条命?” 陆商果然恨恨地闭了嘴,捂着腰腹起了身,闭了嘴又不解恨,冷笑一声,一脸狠色地拔出了刀来,猛一下就架在了阿磐颈间,“有本事了啊!我有几条命不知道,但你有几条命,我陆商说了算!” 外头巡防的人一拨又一拨,耳听着有脚步声走进。 阿磐知道陆商来必是萧延年有了吩咐,因而也不与她计较言语上的输赢,只提醒道,“主人知道你要杀我?玳嬷嬷就要来了,不想被发现,就快些说话!” 陆商冷哼一声,瞅了一眼帐门,疾疾道,“听着!主人要魏武卒的布防图!” 布防图是多重要的东西。 会把敌我双方的部署、地形地貌、行军线路标个清清楚楚。 是了,魏王父一路往西北进伐,一次次传来的都是捷报,从无败绩。 大梁王宫的嘉奖一回回地送达魏营,催促回朝的黄门侍郎也一次次地进了辕门。 邶国招架不住,求和书送来两回,也被谢玄丢进炉子里烧过两回。 你瞧,不止是赵国急了,魏王急了,萧延年也急了。 见她不应,陆商又道,“记着!我的话你敢不听,便请主人亲自来!” 第一卷 第41章 中毒 趁婆子进帐前,陆商匆匆走了。 既扮作了魏武卒,在大营行走到底容易许多。 只是,阿磐没有机会。 谢玄夜里虽比从前温柔许多,也常与她闲话几句,只是要冷水的时候比从前更早一些,她也要比从前更早地出帐。 从前是天光大亮,如今已不到平明了。 关伯昭依旧会在帐外问起,“主君还好吗?” 谢玄会说,“孤甚好。” 然阿磐知道,他是不好的。 他的温度要比从前更灼,呼吸要比从前更重,他在有意识的温存与无意识的本能之间轮流跳转,不由自主,亦不能隐忍。 若能极力别过脸来窥他的脸色,能瞥见他的脸色在温黄的烛光下白得骇人,额际的薄汗亦泛出了一层冷冽的微光。 阿磐忧心如捣,她会试探问起那人,“大人......看起来不太好......” 那人眉心是紧蹙的,一双好看的凤目深不可测,这好似是他不得不做的事,他欲罢不能,对此上了瘾。 乍然会想到周子胥从前说的“就当自己是一味药”,总觉得必有蹊跷。 他看起来不知克制,若非有疾在身,那必是中了什么毒,哪里是一句贪凉就能掩盖过去的。 阿磐心中咯噔一声,连忙碎声求他,“大人....…” 她在千机门学来的不就是识读用毒吗?千机门的毒已是这世间罕见,若果真中毒,她兴许能有法子呢。 然而她若拼力转身去阻他拦他,那人只会将她双腕扣住,掌心微微作力,叫她分毫也动弹不得。 如今不到平明,那人便命她离开大帐,她一离开,便是关伯昭进帐,隔着帐门,会隐约瞧见关伯昭缓缓搀起谢玄,依稀也能听见零星的几句话。 似是,“主君怎样了?” 又如,“这样下去总归不是办法......” 还不等细听些什么,一旁的周子胥便会催她,“北地天凉,卫姑娘快些回去吧!” 婆子也来搀她,“老妇已为姑娘备好温水了,姑娘跟老妇来。” 不管怎样,她压根连靠近那间青铜案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先不说关伯昭和周子胥将中军大帐把守得似铁桶一样,只说婆子。 那婆子虽是来侍奉起居,不也是谢玄的一双眼睛吗? 营中就这么些人,女子又唯独她那么扎眼,哪有下手的机会。但凡干点儿什么,即刻就要暴露身份,一旦暴露身份,又是死路一条。 要想取得谢玄的军事布防图,实在是千难万难。 陆商一来,因了谢玄而淡出许多的“国”与“罪”又一次浮上心头,一颗心成日挣扎,几乎要撕扯成两半。 一半为主人。 因父辈叛国,为主人恕罪。 一半为王父。 为他的厚待,为他的去而复返。 何况如今谢玄那样的境况,她实在不忍去处心积虑地算计他。 成日都在筹谋,举止规矩,绳趋尺步,行事愈发地小心,总要消了他们的戒心不可。 也在暗中冷眼静看,端相窥察,总要想法子白日留在中军大帐。 零零星星的,断断续续的,帐中的事也能被她窥知一二。 譬如,她听关伯昭与周子胥闲来说话。 周子胥说,“中山与一大半的赵国都是主君打下来的,主君何必客气,还尊大梁王宫里面那个黄毛小儿为王。按理说,该让这新打下来的疆土尽归主君,与大梁小儿以黄河为界,分而治之。伯昭兄以为如何?” 关伯昭摇头,对此颇不认同。 他说,“子胥兄还是保守了,这天下就应当是能者治之。主君就是当年的周武王,这魏国的天下得是主君的,这中原旧土得是主君的,这天下十四诸侯国也都该是主君的。” 周子胥恍然大悟,连忙折腰作揖,朝着关伯昭深深一拜,“还是伯昭兄远见。” 阿磐由此便知,王父攻夺天下,他身边的人也存了宰割魏国的心思。 有时听见不识得的人来禀,“长平侯老样子,还是成日与几位公子侯爷进宫,不知又在大王身边撺掇什么。那个老东西,迟早要闹出大动静来。” 又有人满口鄙夷,冷嗤一声,“他若不是弄出个国丈的身份来,岂敢在主君面前蹦跶!关某先不容他!” 因而阿磐进帐前总会听见关伯昭在一旁谏言,“以主君这样的实力,取而代之,实在易如拾芥......还请主君早作定夺!” 却并不曾听见谢玄应上一句什么,不应却也不见反驳。谢玄城府诡谲,难以捉摸,但阿磐仍能从这只言片语中管中窥豹,也窥见大梁的满城风雨。 最常听见的是关伯昭与周子胥说话,他们说东道西,常说得忿忿不平,因而该说的和不该说的全都冲口而出,被她听得一清二楚。 好脾气的周子胥时常咬牙切齿,“近来主君发作愈发频繁,我等忧心,却不敢劝主君回朝!” 坏脾气的关伯昭闻言便痛骂起来,“娘的!别让关某再抓到那姓萧的!但若叫关某看见一次,关某定将他劈了!砍了!将其刳剃!菹醢!” 这样的话,旁人也许听得没有个头尾,阿磐心里却豁然一下分明了起来。 原就猜测冷水汤沐必有蹊跷,如今才恍地一悟。 魏王父中毒了。 刳剃,为剖杀割剥。 菹醢,为剁成肉酱。 可见关周二人,恨之至深。 因而这姓萧的人,除了萧延年,还会有谁呢? 周子胥长吁短叹,“总算有卫姑娘在,也有子期先生为主君调理,伯昭兄宽心,后头总会有办法。” 关伯昭七窍冒火,恨恨叱骂,“中庶长那无用的饭囊!十六人只余一个!连自己都不知死哪儿去了!娘的!一个怎够主君用的!” 阿磐一怔,谢玄去而复返,哪里是因了离不开她,不过是营中只她一人可用。 妓子污秽,他是决计不肯用的。 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是关伯昭暗中为谢玄寻的美人。 你瞧,以舞姬为名,虽落个贪恋女色之名,却能掩住王父有疾的消息,免得被有心人利用,再横生出什么事端来。 终究朝中的事也好,谢玄的旧疾也罢,阿磐自己是不敢当面问的。簪子在那人心头留下的刺一时半刻哪儿能消得干净,因此阿磐不敢再问起不该问的。 若再使那人生了芥蒂,将她撵出魏营,或将她弃如敝屣,那才是得不偿失呢。 周子胥压低了声,“伯昭兄消气,听说寻回了几人,已经在送来的路上了。” 听这意思,先前被魏赵两军冲散的舞姬就要来了。 也好,也好,人一多,营中必要乱起来。 营中一乱,不也才有成事的机会吗? 而这机会,比预想的还要快上几分。 不,不止是偷布防图的机会来了,好似所有人的机会都来了。 契机便是魏武卒荡平了邶国。 斥候的消息一传进来,中军大营突然就热闹了起来。 听说魏赵两国屡屡交锋,赵国不敌,弃了邶国退守太行。 而邶国小国寡民,依附赵国由来已久,赵国大军一退,半日不到就被魏武卒踏平了王城,险些闯进宫门。 邶国求降的文书不到晌午就送进了魏国中军大帐,灰头土脸的邶国使臣跪请魏王父进邶宫。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而败国乞降是政治大事,往往以“死”向对方国君谢罪,这就需国君面缚、衔璧、衰绖、舆榇、肉袒、牵羊,以求获得谅解,保留奉祀。 因而邶国投降,兹事体大。到底谁来受降,是髫年无知的魏惠王,还是功盖天下的魏王父,天下诸侯今有十二国,全都殷殷瞩目。 正是在这时候,大营先后来了几拨人。 第一卷 第42章 舞姬 尊贵的七猫审核您好,请问修改这么多次,一个也没有您喜欢的吗? ……………… 第一拨来的是舞姬。 舞姬来得时候是个四月初的一大早,阿磐早早地便听见大营里响起了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哎哟,哎哟,总算是到了!总算是到了!要了老命了!可追上王父了!” 哦,那是赵媪的声音。 阿磐心里一动,悄然挑起帐帘往外望去。 见中庶长在前头垢面蓬头地往大帐疾奔,五个明眸皓齿的少女拥着赵媪往前紧跟,这一道都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虽都是灰头土脸的模样,但依旧掩不住原本的妖妖娆娆,桃夭柳媚。 凝神望去,除了她熟悉的春姬、郑姬和余姬,还有陶姬和曹姬。 当头的是春姬,春姬小跑着追着中庶长,姣好的身段几乎要扭成了蛇,娇滴滴地问,“庶长......奴家眼下就要去拜见王父了吗?庶长......” 中庶长仓惶惶地随口应,“自然!自然!” 春姬惊呼一声,拢着有些凌乱的发髻,“啊!我还没有梳妆!” 一旁的余姬紧跟着也惊叫起来,“啊!我的袍子还破了!庶长,有没有袍子借给奴家换一换?” 春姬整理着自己划破的衣袍,急得失了主张,转过头来又问赵媪,“嬷嬷,快想想办法啊,衣衫不整地拜见王父,只怕王父不喜啊!哎呀!嬷嬷,快想想办法啊!” 赵媪肥胖,原本脸色蜡一样的黄,似昏头的鸡一样拖拖拉拉,这时候猛地来了精神,喘不过气来也不忘白上一眼,揶揄几句,“哎哟!逃命的时候一个个两脚生风,哪个管过老妇?这会儿想起老妇来了?老妇能有什么办法?老妇可没有办法!” 陶姬和曹姬一人搀着赵媪一条胳膊,还要捋着赵媪的胸口好叫她顺上一口气,“好嬷嬷,不气,不气,奴家与她们不一样,奴家是被赵人追着赶着走,不是有心不顾嬷嬷,总之奴家以后好好孝敬,嬷嬷不气了......” 赵媪这才顺过一口气来,瘸着跛着地往前走,“还是你们两个贴心,不怕,一会儿自有老妇在!” 春姬和余姬不再管赵媪,扭头又去追起中庶长来,她俩步子利索,还真叫她们追上了,一人扯住庶长一块袍袖,拉着缠着,“庶长,快想想法子啊!” 中庶长急赤白脸地甩开那俩,回头低声斥道,“快闭起嘴来!快闭起嘴来!都自重!自重!本官已经要吃罪了!” 唯郑姬跟在后头,不曾去巴结中庶长和赵媪。 前前后后的总共七人,当真为这暗沉冷硬的大营增添了许多鲜活娇憨的颜色。 中庶长一溜崩火星子地扑到大帐跟前,而帐外的关伯昭和周子胥双臂环胸,似个门神一样在三尺高阶跨刀立着。 中庶长便不敢进,霍地止住步子,就在阶下噗通一下跪下了,袍袖一挥,伏在地上哭咧咧地磕起了头来,“小臣无能啊!车马半道被赵人劫了,误了王父大事!小臣给王父磕头请罪了!王父恕罪!王父恕罪啊!” 跟上来的赵媪和舞姬们见状也全都跪了下来,嘤嘤低泣着,泣得此起彼伏,切切翘首往大帐里去看,“奴要见王父......” “王父......王父疼疼奴吧......” “王父......奴好怕啊......王父......” 赵媪蔫头巴脑的,待喘匀了气才拍着大腿为自己辩白起来,“王父恕罪啊!并非老妇失职,老妇为护姑娘们周全,差点儿被赵人的马踩断了肋骨呀!您瞧瞧老妇臂上这一大块疤,这都是那不是人的赵人给砍的呀!哎哟......老妇尽力了呀!王父不要怪罪老妇呀!老妇九死一生,死也要把姑娘们完完整整地给王父送过来呀!哎哟......” 赵媪能嚎,比中庶长还会嚎,中庶长黑着脸低叱,“多嘴的赵媪!快闭上你那两片肉!” 赵媪的哭声戛然而止,只掩面低泣着,两眼一翻,朝着一旁的陶姬和曹姬栽倒了过去。 早在中庶长和舞姬们进辕门时,便有巡守的甲士先一步来禀了。 可世上口中的那个纵情酒色的王父,却并不曾见他召美人进帐。 倒是关伯昭下了高阶,就在帐前杵着,低叱了一句,“无用饭囊!” 中庶长跪行至关伯昭跟前,一张脸哭丧着,压着声求道,“关将军为小臣说句话吧,要不是那些该死的赵人,小臣哪里敢误了关将军的事,就算借小臣八百个胆子,小臣也不敢呐!” 关伯昭冷哼一声,“身子可都清白?” 几个舞姬全都羞答答地垂眸掩袖,中庶长连忙点头,“都清白!都清白!小臣自知有罪,哪儿敢再脏了王父贵体......寻到人后全都着赵媪验过身子,都是处子,都是处子......” 言罢又急切切地望着关伯昭,希求他能赶紧拿个主意,“关将军透露个信儿,王父的意思是......” 关伯昭道,“终归不算太晚,全去洗个干净等着,有用的时候,关某自会着人去拿。” 赵媪顿时不昏了,春姬余姬与几位舞姬也两眼一亮,一个个尽态极妍,恨不能凑上前来抱住关伯昭大腿,“将军!将军!先选奴家!” “将军!将军选奴!将军!” 立时又被中庶长喝退了,“将军面前现什么眼!还不退下!” 众舞姬这才讪讪闭了嘴巴。 又听关伯昭低声嘱咐,“主君才拿下邶国,大抵要进邶宫受降。主君愿看跳舞,尤其是叫什么绿腰舞的,叫那老妇好生看着排练,进邶宫当日,必要三军宴饮,到时可命舞姬献舞。” 中庶长赶紧应了,招呼着众人起身,“还不快跟来!” 也不知怎么,阿磐隐隐察觉,王父进邶宫时,必有一场大戏。 一旁的甲士立时催促着一行人起身,众人来时梨花带雨的,走的时候虽一步三回头地往中军大帐去看,但到底又变得鲜眉亮眼起来。 自进了魏营,舞姬们得空一个接一个地往大帐里钻,尽说些淫词艳语,极尽承欢献媚之能事。 诸如,“奴生来就有奇香,王父闻一闻,闻一闻奴......到底香不香嘛.......” 或者,“哎呀!奴家脚崴了!好疼......王父......王父疼疼人家嘛......” 再者,“都说胸脯儿软的人,心口也软,身段也软......奴家......奴家软不软,王父摸一摸嘛......” 第一卷 第43章 你怎么才来? 听见帐内那人轻笑了一声。 当然啦,美人绕膝,一个个千娇百媚,尽态极妍,怎会不欢喜呢?要不前朝哪儿会有那么多的亡国之君呐。 先前便听赵媪透露过,大良造选美人那可不是胡塞海选的,都是上头有人指点。 各郡县依凭上头给出的画像办事,总之都是依了王父喜欢的模样,大差不差的类型,王父哪儿有不喜欢的道理。 阿磐不愿与舞姬相争,也听不得那些迎奸卖俏的话。 来了新人,旧人早晚也就要走了,何况就连她自己也不过是个替身,因而远远地避开,也没什么意难平的。 避开也好。 避开也就有不能盗布防图的理由了。 大营扎在山坳里,辕门外就是高坡,阿磐索性在高坡上寻了个地方躲着,总之有婆子跟着,去哪儿都不必引起旁人疑心。 离中军大帐十万八千里,从晌午待到日暮。满心里想的都是大帐里的人如何与魏女们颠鸾倒凤,单是这一桩就把心里填得满满的,哪还分得出心思来去盘算怎么去偷布防图。 去哪儿偷,什么时候偷,怎么偷?偷了之后怎么脱身? 这大半日过去了,一点儿都没有去想。 婆子会问她,“卫姑娘在想什么?” 阿磐痴笑,“想大人。” 是,没撒谎,正在想大人,婆子也尽可以去回禀王父。 婆子又问,“新人们都去了王父帐中侍奉,卫姑娘就不伤心吗?怎么不去争一争呢?” 阿磐低头浅笑,却没有什么可答的。只是一双水盈盈的眸子遥望着中军大帐,低低一叹,怃然出神。 她已经不是新人了。 不是新人,旧人早晚要被厌了弃了。只是她这样的身份,但凡活着,都得在王父身边守着,好也罢,坏也罢,并没有旁的地方可去。 婆子便叹,“卫姑娘真是个沉稳的人,和新来的舞姬总是不一样的。” 也许是罢。 眼见着山里生了雾气,大营已起了炊烟,婆子便催,“时候不早了,卫姑娘回营吧。” 阿磐是个好脾气的人,人家怎么说,她便怎么做,人家催她走,她也没什么可执拗的,起了身拍干净沾在裙袍上的草泥这便往大营走了。 人还不到辕门,便见关伯昭打马疾疾出了大营,见了她们立时勒马止步,黑着脸喝问,“卫姑娘去哪儿了?” 还不等她回话,关伯昭已盘马回身,那马喷着温热的鼻息,马尾肆意扫着,险些扫到她的脸,“误了大事!主君急召,还不快快回营!” 阿磐心头一跳,那么多的舞姬,还不够他一夜寻欢吗? 关伯昭脾气坏,眼下又黑着脸,谁敢多问什么,阿磐赶紧应了一声,这就跟在马后头疾走。 一路上正巧撞见春姬和余姬掩面低泣,一前一后地被人从中军大帐撵了出来,却又赖在帐外不肯走,两张俏脸嘤嘤哭诉起来。 一人抽抽搭搭,“奴家有什么不好的?奴家跳舞唱曲儿,从来都是一顶一的,怎的就要将奴家赶出来?” 另一人亦哭得梨花带雨,“奴在闺中便爱慕王父,如今一心只想好生侍奉王父,这也有错儿吗?” 这便有甲士将春余二姬往远处引开,“两位消停些,主君白日便交代了,若无传召,不得来帐前行走,两位快些走罢,何苦为难我们。” 春余二姬后来到底是走还是没走,就不太知道了。 一回小帐,就瞧见浴缶中已备好了热水,内里的药草散着清幽的香气,外头的人一直在催,“卫姑娘快点儿!主君等不及,卫姑娘再快点儿!” 婆子侍奉她匆匆浸了个药草浴,又换了松软的素袍子,一头的青丝还来不及擦干,就跟着关伯昭疾疾进了中军大帐。 “主君,药来了!” 阿磐眸中一黯,你瞧,在旁人看来,她不过是为谢玄养着的一株药草。 知道自己是药,有自知之明,因而也不觉得关伯昭的话到底有多难听。 抬眼朝谢玄望去,见谢玄正斜靠于软榻,也不知怎么了,额际青筋暴突着,一张脸白得像个鬼,白日看起来还十分康健的人,此时浑身竟止不住地打起颤来。 你瞧他一件松垮的月白云纹里袍,领口半敞着,露出了一大块结实的胸膛。然就是这结实的胸膛,也依旧是不见一点儿的血色。 阿磐心中一疼,那金昭玉粹似春和景明的人,此时也人不人,鬼不鬼。 难怪关伯昭那么急。 谢玄看起来不好,很不好。 见她兀自怔着,关伯昭低声催办,“发什么愣,还不快去!” 是了是了,以往亦都是用了这一味药,至天明也就好了。 阿磐忙疾步奔至谢玄跟前,一双温软的素手搀住那人,将那人揽至自己温软的胸前。 那人周身冰凉,无一丝热气。阿磐来往大帐这么多回,从也不曾见魏王父有这般脆弱的模样。 她心中担忧,情不自禁地就开了口,“大人怎么了?” 那人抬起手来,一把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臂,她的素袍十分松软,一点儿都抵不住那冰凉的指节和强劲的力道。 那人极力压着声中的轻颤,“才来!” 就这两字而已,内里却含了几分责怪,这责怪被阿磐听了出来。 哦,也许婆子是对的。 在王父心里,她与魏女大约是不太一样的。 阿磐俯首捧住那张刀削斧凿般的脸,一张脸轻柔地靠在那人的额际,“奴以为.......” 她斟酌着说话,“奴以为大人有了新人,就不再要奴了.......” 对着萧延年做不出来的事,也不知怎么了,下意识地就对谢玄做出来了。 她还想说,“假使大人要奴,奴就一直陪伴大人身旁,以后都不离开半步。” 可她还没有说完话,那人已经将她压至榻上。 那轻软的袍子原就是为王父活便宽衣解带,因此不过只一根松垮的绑带聊以裹身,内里空当,连件抱腹和衬裙都是没有的。 那人不必费什么力气,掀开软袍已是一览无余。 照旧还是从前的模样,什么也不必多说,此时此刻,他只是需要一味解药。 要这一味解药来暖和他入骨的冰冷,抑或舒缓他无处宣泄的滚烫。 是,也不知从哪一刻开始,那冰冷吓人的身子就开始生烫发热,开始似往常一样地灼人。 阿磐猜度,他大抵有寒疾,又吃了什么驱寒的药,但这药却又过猛。长此以往,早早地就要使这具血气方刚的身子败坏下去。 至少,他的身子已不如从前了。 最初总要熬到天光大亮,后来不及平明,如今大约不过子夜,他也只到子夜。 忽地一滑,扑通一声,那灼人的魏王父竟就猝然栽倒一旁。 这样的事,从也不曾有过。 阿磐心里一凛,忙将那人搀至榻上,一头的冷汗使他看起来愈发疲弱,这个人都没什么力气。 “大人......” 外头的人闻声登时问道,“主君!可还好?” 那人幽幽叹了一口气,“好。” 说的尽是胡话。 哪里好了? 但外头的人听见了就不再多嘴。 阿磐知道谢玄话少,素来不喜旁人多问,可仍旧试着与他说话,“奴虽常来大帐,但仍觉得大人有些陌生,许是不怎么看见大人的缘故......总觉得大人......好似有什么心事,人也清减了。” 是,每每进帐,何时正对过他呀。 看不见他棱角分明的脸,也看不见他那松针似的长睫,看不见他的凤目,鼻梁,薄唇,酒窝,也看不见他的喉结是怎样地滚动。 她还说,“大人今日抱恙,奴心中十分担忧。但求大人与奴说说话,也许奴会有些法子呢。” 那人垂眸定定地望她,半晌重重地叹了一声,“你很像一个人。” “但孤知道你不是她。” “大人,说的是谁?” 几乎是从他心口里蹦出来的话,低沉,浑厚,泛着磁,也压着力,“一个故人。” “是什么样的人?” “孤甚至都不曾见过她的模样。” “一个姑娘。” “孤只知道她带着一块断开的玉。” 第一卷 第44章 盗布防图 阿磐知道自己不该动情,但心头仍旧陡得霁开。 原来那位贵人没有忘记阿磐,也许,也许也从未丢弃过阿磐。 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释然,那种被随手丢弃的抱屈就似三尺坚冰,在心头一下就化开了。 可霁开之后呢? 霁开之后却是了无尽头的心酸。 心酸、遗憾、难过,整个人五味杂陈的,却又有一股暖流淌过。 是,心头烫着,滚着,腾着洪流,翻着热浪,一双含情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其中雾气翻涌,湿了眼眶。 不由地抬眉去望谢玄,连枝烛台的光在他如墨的眸中起伏摇曳,那长眉如山黛深深锁着。 即便不能与他相认,可心里也真正地欢喜啊。 一时竟失了神,恍然想到似她这般已然比尘埃还要低贱三分的人,竟还有人在苦苦寻她。 而阿磐也并不是一味草药。 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冥冥之中好似有人在牵引着她,她温柔问起了一个从前想都没有想过的问题,“大人……在找她吗?” 那人垂眸笑笑,苍白的一张脸似大雪压青松,那又长又浓的松针挡住了眼底的无数种情绪,也把心头的无数种思量全都埋在了雪里。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 良久过去,答她的却只有一声婉转的轻叹。 是,找一个这样的人,实在太难了。 可那个人,而今就在他的面前。 她也在这一片雪里,因而那些被掩住的情绪,此刻她也全都知道。 只想着设法走进谢玄心里,殊不知,怀王三年冬的阿磐早已经牢牢稳稳地在他的心里了啊。 从前她是一个多么简单的人呐。 魏贵人若留下她,她就会跟着魏贵人。萧延年若留下她,她就会跟着萧延年。无他,不过于乱世中求一条活路,也求一个安稳罢了。 月白风清,酒酽春浓。 松软的里袍在他的肩头勾出了一段有棱角的骨形,原本若隐若现的雪松香因了这般近的距离便益发清明。 眼波流转间,阿磐险些垂下泪来。 忍不住抬袖为他拭净了那额际的冷汗,也忍不住轻轻滑下手去,为他抚平那紧蹙的眉头。 指甲纤柔,眉儿轻纵,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一酸,眼里险些迸出泪来,“大人,会找到她的。” 可将将抚平的眉峰很快又蹙了起来,蹙得紧紧的,将将拭去的冷汗也很快就渗了出来,渗出了一层微黄的冷光。 那人乍冷乍热,人就在这乍冷乍热之间颠倒,这长久以来的通宵彻夜,几乎使他的身子土崩瓦解。 那人捂住心口,指节轻颤,指着案上的瓷瓶,“卫姝,取药来......”阿磐忙拾起瓷瓶,倒出药丸正要给他,却被那药丸晃了眼。 拈起一颗于鼻尖细嗅,好一会儿都怔怔地回不过神来。 那是五石散啊。 阿磐是擅用毒的人,她怎不知道五石散的害处。 贪饵五石,虽能服食养性,却易魂不守宅,血不华色,虽压得住病,亦能觉神明开朗,也要不寝达旦,沉滞兼下,往往归咎群下,喜怒乖常。 回想从前第一夜进他的中军大帐,他也是因了与今时一样的境况,因而用多了五石散罢? 她知道床笫之欢可以消解五石散的害处,然日久月深,人也就毁了。 阿磐将他揽在腿畔,垂眉剥下领口,敞开了胸前的衣袍,用她的温热去暖和那人的寒凉。 在萧延年面前不肯宽衣解带,可在谢玄面前却本能地宽开,一双素手温柔抚着他的脸颊,也轻拍着他的脊背,但愿能使他好受一些。 那人阖着眸子,良久过去,一张脸才慢慢回了几分血色。 她轻声细语的,“大人好些了吗?” 那人没有说话,不说她便自己轻声说了下去,“以后,奴为大人煮药膳吧。” 真想说一句,“阿磐......” 真想说一句,“阿磐为大人煮药膳吧。” 那人渐渐平缓下来,半晌竟开口应了一声,“好。” 灯枯焰弱,人寂影残。 阿磐抱着他,哄着他,轻声地劝慰他,“大人,睡一觉吧。睡醒了,就好了。” 这一声低低的“好”落下,许久都不再说话了,阿磐听得他喘息均匀平稳,大抵早就疲极乏极,已经睡熟了。 她想起萧延年的话,“永不许对魏人动情,我要你牢记。” 可人呐,哪能管得住自己的心呢? 他霸道强横的时候,虚乏微弱的时候,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时候,似笑非笑,不动声色的时候,哪一个时候,不叫她动情呢? 单是他芝兰玉树地负手一立,就会叫她的心怦然躁动起来。 可想到萧延年,就要想到她父辈的罪,就要想到那张布防图了。 她想起来自己被送到谢玄身边到底是要干什么了。 阿磐恍然抬眸,更深漏断,帐内再没了一点儿声响,也没了一个外人。 这不正是她一直想要的,来盗布防图的时候吗? 一旁是她的心,一旁是她的命。 怃然轻叹一声,足有小半个时辰过去了,这才安稳放下那人,悄然去了青铜长案。 布防图就在其上,半开半掩。 一颗心如鼙鼓动地,一双手暗暗推开,将布防图尽收眼底。 她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只要一双眼睛看过了,一双柔荑临摹过了,回头她就能一笔不差地画下来。 因而她仔细去看,也用心去摹。 摹过了兵力部署,摹过了防御工事,也摹过了行军路线。 夜深人寂,外头的人不见动静,乍然问道,“主君,还好吗?” 阿磐骇得心头一跳,一双手捏在图上一动也不敢动,好不容易稳住心神,这才平静回了外头那人的话,“将军,大人睡下了。” 一双脚步靠近了帐门,外头的人指节已握住了帐帘,“关某不放心,要进来看一眼。” 阿磐骇出了一头冷汗,连忙将布防图卷上,“将军等一等,奴换件衣裳。” 那握住帐帘的手仍旧不曾放下,又道,“卫姑娘快些,关某是个急性子。” 阿磐轻声应了,蹑手蹑脚地往软榻走,走得心慌意乱,走得七颠八倒。 借着孤灯一盏,能瞧见帐外关伯昭魁梧的身影与那缓缓拔出的大刀一同打在了大帐上,那利刃与刀鞘摩擦的声音,在这静得吓人的夜里尤其地响。 险些叫她方寸大乱。 第一卷 第45章 箭在弦上 仓仓皇皇,心惊肉跳,骨软筋麻。 战战兢兢,如行在刀尖,履于薄冰。 眼见着那大刀苍啷一声全都出了鞘,黑脸的关伯昭已挑开帐帘,魁梧的身躯就与那出鞘的声音一同,猝然闯进了大帐。 阿磐的心宕然一跳,比谁都清楚此刻便是她的生关死劫。 关伯昭不是谢玄,他但若要杀,连话都不会再问上一句。不必等谢玄醒来, 他的刀落下的速度会远远地快于一切苍白的辩白。 那魁梧的身躯进了帐,那出了鞘的利刃在烛光下迸射寒光,那豹头环眼紧紧地往软榻扫着,盯着,锁着。 阿磐已跪坐于软榻一旁,背着身慢慢整理起衣袍。 她得庆幸这是中军大帐,得庆幸她正在魏王父身旁,使那猝然进帐的黑脸将军不敢贸然提刀逼近查验。 他若上前查验,必将立时察觉她仓皇起伏的胸口,也必将轻易看出她骇出的一头冷汗,和一脸慌乱的神色。 进帐的人步子一缓,阿磐别过脸来掀起眸子,轻声提醒着来人,“大人睡了,将军轻些。” 来人还杵在帐中没有走,阿磐瞧见他眼锋犀利,远远地确认了王父喘息平稳,一双豹眼又扫向了青铜长案。 谢玄发作时他必在一旁守着,这才能疾疾驱马出营寻药,因而青铜案上有什么,他一清二楚,哪里会不知道。 布防图她已按初时的模样置好了,半开半掩。然而一颗心仍旧七上八下,不得安宁。背对着关伯昭,面对着谢玄,她不怕关伯昭背后举刀,但怕谢玄忽然睁眸。 那两排又长又浓的松针睫,但若陡然翕动起来...... 心头咯噔一声,脑中忽地一片空白。 但若今夜是个陷阱,那她已经暴露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至如今也不知道是夜见到的布防图,到底是假还是真了。 似魏王父这样的人,他运策决机,满腹的诈谋奇计,怎么会就把关乎魏武卒生死胜负的布防图轻易摊在案上? 心里愈是害怕,越是不敢把视线从那两排长睫上挪开,紧紧盯着,睨着,分毫也不敢挪开。 生怕那一双眸子射寒星,生怕那一张薄唇似笑非笑,生怕他问上一句,“你在干什么?” 生怕他兀然起身,轻笑一声,再说上一句,“你到底是细作。” 身后的关伯昭还在四下打量,面前的谢玄眉心微蹙,咳了几声,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这一下蹙,这一声咳,险些使阿磐当场昏死过去。 榻上的人到底醒没醒,案上的图到底真还是假,她已经不能肯定了。 只捂住心口,把最坏的情形从头到尾操演了一遍,甚至开始盘算该如何辩白,如何收场,又该如何脱身。 只可惜,只可惜她的假死药,已经没有了。 悄然别过脸去窥视后方,余光中瞥见那把刀已经缓缓垂了下去,关伯昭的声音也总算轻缓了下来,“主君既睡下了,卫姑娘也请回吧。” 关伯昭是护卫将军,跟在谢玄身边多年,卫护谢玄周全几乎已经成了融入他肌骨血脉的头等大事,这没什么可置喙的。 那颗悬在半空已久的心总算得了片刻的松快,开始缓缓地放了下来。 阿磐轻应一声,稳住心神为榻上的人拭去鼻尖的薄汗,又将锦衾为他盖好掩紧了,这才稳稳地起了身,也稳稳地往外走去。 好不容易出了帐门,又听后头的关伯昭开了口,一开口又叫她眼皮一跳。 “帐中都是机密,卫姑娘见谅。” 一双手在袍袖中捏着,攥着,暗暗放下心去,回过头来冲关伯昭低眉浅笑,此刻,喉中的轻颤已经压了下去,“奴知道,奴也是魏人。” 是,是魏人,是魏人就不会去窥探军机。是魏人,就不会把魏人的军机泄露出一句去。 何况,她是卫姝。 卫姝的两个兄长皆为魏国战死,有这样清白的家世在,自然也要为她减去几分疑虑。 关伯昭再没有说什么,就这么放她走了。 帐内的人好似也依旧在沉睡,不曾醒来。 这一日的惊险总算过去,回了小帐,辗转难眠。翻来覆去的想的,全都是一个问题,那张布防图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谢玄的毒到底又是几分真,几分假。 就那么睁着一双眸子到了天明。 至天光将明,曦色乍现,趁婆子去打水盛饭的空当,从炉中取了一截烧过的松枝,内里的袍袖铺陈摊开,到底迟迟不敢画下去。 这一桩总算告一段落,至少在第二拨人来之前,中军大帐都风平浪静,无人因了这副布防图来寻她的麻烦。 当然,第二拨人就是在这一日天亮后来的。 确切地说,第二拨人和第三拨人是前后脚来的。 前脚进帐的是大梁来的崔先生,老者,古稀,肃容,没什么笑脸。 听说为给崔老先生接风洗尘,周子胥特意安排了舞姬奉酒献舞。 来的既是贵客,又第一回在王父跟前献舞,谁要想先一步在王父跟前得脸,今日就是个难得的良机。 因此舞姬们穿得光鲜亮丽,满面春风地进了大帐。 阿磐没有进帐献舞,因她是先一步进的大营,因此赵媪排舞的时候,压根儿没有将她考虑在内。舞姬们知道她常去王父跟前侍奉,一个个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呢,哪里还会带她玩。 阿磐也没什么可难过的,她向来不是个爱争抢的人,何况知道了原本的阿磐在谢玄心中是无人能取代的,故而,只安心熬煮药膳。 熬煮药膳与庖人举炊都在大营的东北角,若不是三餐时分,东北角的魏人也并不算多。 营中不缺牛羊肉,阿磐就地取材,向庖人要了牛肉,又佐以生姜与当归。 这一釜当归生姜牛肉汤,能解表散寒,理气开郁。 又取了生姜,洗净切丝与桂荏一同熬煮,待快煮沸时再往釜中加些红糖。 这一罐姜糖桂荏,能益气补血、驱寒暖胃。(桂荏,即?紫苏。在中国已有超过两千年的种植史、药用史和食用史,是最早被古人开发的药材之一。紫苏在古代被称为“桂荏”,寓意时光易逝,提醒人们惜时) 也就是在这时候,陆商来了。 依旧是扮成了步卒的模样,大模大样地就进了东北角。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到了灶前掀开陶釜就往上凑,还拿起汤勺往口中品尝。 阿磐拦她,“陆师姐!” 陆商乜斜了她一眼,拿腔拿调地嘲了一句,“哟!都是解表散寒,理气开郁的好东西呀!” 是了,不是好东西,也不会给王父呀。 陆商冷笑一声,腰间的刀鞘抽出一小截,就用那一小截抵住了阿磐的腰腹,冷冷地逼问一句,“你该不会对王父动心了?” 阿磐闪身退了一步,避开那冷硬的刀鞘,“师姐慎言。这里人多眼杂,若没什么事,就赶紧回去。” 陆商哑然失笑,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我有没有事,你不知道?” 说着话,手一伸,开门见山地问,“布防图呢?” 第一卷 第46章 步步紧逼 阿磐正视着她,“王父十分谨慎,他的护卫将军也防我甚严,他们商议军事布防时,不许我在一旁,夜里也不许我留宿,因此......我没有见过那样的图。” 陆商立时变了脸色,“无用的东西!你到底能干点儿什么?” 阿磐垂着头,“是,我知道自己无用。师姐既能来去自如,何不自己试试?” “你!”陆商气噎,扬起手来就要往阿磐脸颊掴,“你长本事了?” 阿磐也并不躲,一双眸子直直地凝她。这厢旦一闹出动静,立时就会有无数魏人围上来,到时候即便她露了马脚,陆商也断然跑不了。 要死一起死,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还能借魏人的手拿下陆商,简直赚了天大的便宜。 陆商虽四肢发达,如此浅显的道理还是能想明白的,因此那一巴掌到底没有落下来, 既然急迫,到底是正事要紧,实在不必再争言辞上的输赢。 陆商话锋一转,又冷声问道,“今日魏营热闹,来的是谁?” 阿磐正色回她,“只知道是大梁来的,是谁我不认得。” 一问三不知,陆商自然又闹,将将扬起的巴掌险些控制不止又要扬起扇下,“无用废物!” 小灶上煨着的瓦罐咕嘟咕嘟滚出热气,轻轻巧巧地就把盖子顶了起来,顶得盖子咣当咣当地响。 是姜糖桂荏煮好了。 阿磐不再理会陆商,忙端下瓦罐,置于木案,往里添了些许红糖,这便打算走了。 陆商笑了一声,“慢着。” “师姐还有什么事?” 陆商那双鹰隼般的眼朝周遭一扫,见四下无人察觉,那常年握刀拿剑的手从袖口夹出一小包药粉来,竟就守着阿磐,掀起瓦罐,径自倒了进去。 阿磐惊叫,“师姐!你干什么!” 陆商笑道,“下毒呀,你看不出来?” 阿磐怔着,那木盘在手中,已成了烫手的山芋。 陆商优哉游哉地收起药粉,“我早说指望你旁的是指望不上的,鸩毒啊,我已经替你下好了,甚至不必你亲自动手,你瞧瞧,我多贴心呀!” 阿磐杵在原地,这是鸩毒啊。 一旦被谢玄饮下去,那就是死啊。 布防图她可以盗,但谢玄不能死啊。 人还兀自怔忪着,陆商已在一旁逼迫起来,“去,我会盯着你。你敢不从,我要你死!” 她看陆商的神色,陆商满眼杀气,不会作假。 似陆商这样的人,满心满眼只有她的主人,她是个无情的杀人机器。她若狠了心要谁死,她就一定会要谁死。 四月初的天已不那么冷峭了,仍使她微微打了个寒颤。就在陆商的紧盯下,一步步往中军大帐走去。 一边走,一边盘算着法子。 想趁着无人把那一瓦罐的鸩毒倒掉,谁知道陆商就那么大大方方地跟着。 陆商本就身量较高,又因了习武身子强壮,如今穿着魏人的盔甲,戴着魏人的兜鍪,竟一点儿都瞧不出个破绽来。 也一点儿都没有机会。 就这么一步一步地似走在刀尖上,走地提心吊胆,思绪纷乱。走得失张失志,没了一点儿主意。 就这么一步步地走着,还没想出个两全的法子,竟就走到了大帐前。 正逢着舞姬们一个个抽搭搭地出了帐,赵媪的脸都挂不住了,那肥硕的身子小碎步往前扭着,嘟嘟囔囔地抱怨,“哎哟,哎哟!这叫什么事呀?” 阿磐一顿,低垂着头,想趁乱把往瓦罐赵媪身上撞去。 只要“不慎”撞翻了,陆商便是看见了,又能怎么样呢? 看见了那也没有法子。 哪想到赵媪这时候倒灵活了起来,胖胖的两手稳稳地捧住了瓦罐,“哎哟!卫姑娘!可小心着点儿足下吧!这要是洒了,老妇可吃罪不起哟!” 阿磐心中郁郁,忙含笑问了一句,“嬷嬷和姐姐们怎么出来了?” 赵媪瞟了一眼帐门,低低骂道,“架势都摆好了,可惜还没开始舒展身姿,被崔老先生给轰出来了!人家大梁来的,人家清高!看不上咱们小地方来的乡巴佬儿!” 末了还要提点上一句,“你呀,最好也离得远远的!那老先生正在里头大动肝火呢!谁进去谁就要倒霉!” 阿磐一凛,“到底是什么人,竟在王父面前动肝火吗?” 赵媪一张脸都成了苦瓜,压着声道,“不得了!那是王父的先生,是问罪来了!” 春姬抹着眼泪,“原是想好好表现,在王父面前得个脸,你瞧......把我们姐妹全都弄得没皮,只怕王父一时半刻都不想再看见我们了......” 余姬也跟着哭了起来,“那老先生阴着脸吓人,连王父在他面前都不好说什么呢!” 周子胥见这边乱着,便过来催,“各位还不快走!” 阿磐正踟蹰着不愿进,想着借机与舞姬们一起退回去,低垂着头藏进舞姬一行中,没想到周子胥早就一眼瞄到她了,“卫姑娘送药膳来了,快进帐吧!” 阿磐暗叹一声,实在没了法子,只得硬着头皮上了石阶,却又被关伯昭伸手一拦,“崔先生正与主君议事,且先等着。” 因就在邶君献国的当口,阿磐暗想帐里说的必是些十分要紧的事。 偷偷舒了一口气,好,那便等着。 最好等得瓦罐里的鸩毒凉了,她便也有个由头将其倒掉,再重新做上一份无毒的药膳。 眼见着陆商就隐在丈远外紧紧盯着,于这帐外她是一点儿的手脚都做不了。 没多久,又有人来引她,“卫姑娘从后头进去。” 阿磐应了,暗瞥了一眼陆商,这便端着瓦罐从后门进帐。 听见里头的人正在说话,“邶君要向魏王父跪投降礼,消息也一同传进了大梁王宫。我听说,长平侯正携大王往邶宫赶来,不日就到了。” 还说,“凤玄,受了邶君的投降礼,你可就是魏国的佞贼了......魏国佞贼,人人得而诛之,你要想好了。” 哦,王父的字,凤玄。 阿磐低垂着头,轻手轻脚地往屏风后走着。 里头的人说着话,猛地扭头,话声戛然而止,这便自案上操起牛角杯,劈头朝她砸了过来,厉声喝问,“什么人!” 那牛角杯就那么直直地砸在脸上。 似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前额,额角一阵接一阵地抽痛,有热乎乎的血顺着面颊缓缓淌了下来。 第一卷 第47章 妺喜之祸 阿磐惊叫一声,手里的药膳顿然摔了下去,发出哗啦的一声脆响,人却怔住不敢闪躲,浑身惊颤着就地跪了下去,“大人......” 她知道细作干的无不是刀尖舔血的勾当,却又摆脱不了这牵线木偶一样的宿命。 但手里的陶罐总算砸了,砸了好啊,砸了好,人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真该感谢掷来的这一牛角杯,突然就解开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她听见主座上的魏王父开了口,“先生息怒。” 那老者道,“我这次来,见营中多了许多女子。王父当心,再生了女艾妺喜之祸!” 阿磐心惊胆落,一颗心紧紧地绷着。 女艾与妺喜的名字,她早在千机门便听熟了。 女艾是有史可查最早的女细作,相传,女艾于少康中兴期间作为间谍潜入敌国,收集敌方情报,瓦解敌方军心,为少康提供了宝贵的战略情报,佽助少康复国?。 说到妺喜,原不过是夏朝边关小国的美人,生得“眉目清兮,妆霓彩衣,袅娜飞兮。晶莹雨露,人之怜兮”。史载,夏朝侵伐施国,施国战败。施王为表臣服献妺喜于夏王桀。夏桀尤爱妺喜,成日沉迷美色,听信谗言,妺喜因此借机与殷商重臣伊尹密谋,使夏灭亡。 《国语》中便有有对妹喜最早的文字记载:“昔夏桀伐有施,有施人以妺喜女焉,妺喜有宠,于是乎与伊尹比而亡夏。” 萧延年把自己比作少康,因而也要她去做女艾,意在将来“使女艾谍浇,使季杼诱豷,遂灭过、戈,复禹之绩”。(出自《左传·哀公元年》) 主座上的人没有开口说话,人既是关伯昭授意选来的,因此关伯昭赶忙解释起来,“崔老先生不必忧心,都是大良造仔细送来孝敬给主君的......” 那老者毫不相让,咄咄逼问,“自古多是女子坏事,这些女子身份可查清了?” 关伯昭依旧垂头拱袖老老实实地回话,“祖上三代都查得清清楚楚,都算是清白人家,末将一一核对过,没什么问题。” 那老者冷然笑了一声,“关将军,进了大营的舞姬,可还是大良造选送的舞姬?” 阿磐听得心里七上八下,抬手捂住伤口,伤处火辣辣地疼,殷红的血顺着指缝往下淌去,也不知砸出来个多大的口子。 只是整个人伏地,止不住地战栗。 这一句话直击要害,问得气势汹汹,关伯昭再不敢回话,那一双手就那么拱着,臂膀端着,微微发了抖也不敢放下。 然主座上的人又是怎样的神情呢?他的眸中亦是疑云顿起吗?亦是扫来眼锋,在仔细地审视窥察吗? 阿磐心虚不敢抬头去看。 是了,郑姬春姬余姬曹姬陶姬不知道,但进了大营的卫姝,的的确确不再是大良造选送的那个舞姬了。 乍然听见那老者又冷笑一声,“上前,老夫好生瞧瞧王父的‘妺喜’。” 知道指的是她,阿磐惊颤着起身,绕过屏风上前去,就在老者面前跪了下来,血在脸畔缓缓淌着,她不敢抬手去擦。 老者冷笑一声,审视的神色在火光中晦暗不明,好一会儿过去才开口评判道,“果然是妺喜之姿。” 阿磐脸色发白,不容她平复心绪,那老者已开始诘问了起来,“适才进帐,你拿的什么?” 阿磐颤着声答,“是奴给大人煮的药膳。” 老者又问,“什么药膳?” 阿磐回道,“奴......奴煮的姜糖桂荏。” 老者声音陡得厉害起来,“说个明白!” 阿磐惊得一激灵,一双手在袍袖之下紧紧抓地,“大人......大人畏寒,奴的姜糖桂荏汤能驱寒暖胃,大人喝了,就不会畏冷了......” 崔先生往左右瞟了一眼,问道,“这药膳进帐,可有专人试毒?” 关伯昭与周子胥面面相望,只垂首拱袖,一个也不敢答话。 这是第一回往大帐送药,按关伯昭与周子胥的谨慎程度,原本应该好好地验一验。 但今日事多人又乱,竟无一人想起这桩事来。 阿磐敛气屏息,惶惶不安。 真怕他们着人,就着这满地的汤水查个清楚明白。 假使果真着人查验,那这足量的鸩毒又该如何偷天换日,掩人耳目? 那老者目光苍冷,朝着一旁的侍从使了个眼色,那侍从便从席间悄悄退出了大帐。 “凤玄,世人都说王父好淫,你莫要着了世人的道。你身边女人众多,你怎知道,究竟谁包藏着祸心?如被赵韩两国利用,伺机潜进营中窥探军情......” 老者的话没有说完,在座诸人已然意领神会。 “老夫便为王父做主了,劳请两位将军将这拖出去。” 关伯昭上前,在老者身旁低声道,“先生息怒,此女......不过是主君的一味药罢了。” 老者追问,“什么药?” 关伯昭低声,阿磐依旧能听个清楚,“主君旧疾复发,需得女子泻火......” 阿磐神思空空,听了这样的话仍旧脸色一白。深埋着头,不敢抬起。 主座上的人闻言斥道,“伯昭!” 关伯昭赶紧闭了嘴,这便垂手折腰拱手一气呵成,乖觉地噤声退到帐门口去了。 老者锋芒逼人,那宽大的袍袖一甩,这便甩到了她的脸上,甩来一阵寒风,也甩来一股杀气,“听着!离王父远远的!再不许近前侍奉!” 主座上的人起了身,这小半晌过去,总算是开了金口,“先生,孤命她来的。” 声音是一贯的低沉宽厚,阿磐心中难得一安。 至少在过去,除了云姜,是极少有人为她说过话的。 细想来,连一句也没有。 谢玄既开了口,老者到底再不好说什么,捋须郁郁一叹,拱手一揖,言辞恳切,“邶君献国的事,要三思再三思。方才老夫只是试一试,如今分明了,只是还要多一句嘴。” 老者顿了一顿,神情肃然,一字一句地补白,“凤玄,切莫忘了心中大志!当心!当心!再当心!早早料理了,免得生了妺喜之祸!” 言下之意,不留!不留!不要再留! 杀了!杀了!早些杀了! 第一卷 第48章 这畜生嗜血 那老者说完话便直起了身来,微微俯身,便就走了。 原以为,人走了,也就没什么事了。 今日的惊险不管怎样,她总能想方设法地混过去。 可老者甫一出帐,就听得有犬吠声一路迫近,听起来愈发清晰地叫人心慌意乱。 阿磐那颗将将落下的心复又揪了起来,揪了起来,就在半空一刻不停地悬着,晃着,惊心动魄着。 人便惶惶伏在席上,一双手握着,攥着、掐着,到底不敢动弹一下。 片刻,那侍从牵着一条猎犬进帐,关伯昭忙问,“这是要干什么?莫要惊了主君!” 那侍从一双手拽着锁链,朝着主座上的人俯首禀道,“禀王父,崔先生命老奴送一条猎犬,去替王父尝一尝那地上的药汤。” 那猎犬就在帐中狂吠,拽得那锁链铮铮作响,每响一下,都叫人头皮发麻,胆丧心惊。 她不怕狗。 南宫卫家也有一条这般狺狺吠叫的黄狗,虽不如今时这条凶悍,但亦是舞爪张牙。 便是在云姜家中,不也养过用以田猎的细犬吗? (古人田猎带细犬,早在《战国策》中便有记载。《秦策》中载:“以秦卒之勇,车骑之多,以当诸侯。譬如驰韩卢而逐蹇兔也。”此处的“韩卢”便是出自韩国(今陕西韩城境内)的细犬) 因而,如今帐中这一条龇牙咧嘴的獒犬并不足以使她畏惧,她畏惧的是地上那一滩鸩毒啊。 侍从还在说着话,那猎犬嗅到异样,已开始朝着汤药极力挣去。 她知道只要那猎犬舔上一口,须臾之间就能毙命。而她自己呢,她与这猎犬也必是前后脚的工夫,就能被人杀了,砍了,一剑刺了,一同去上那黄泉路。 心念急转间,已想出了下策。 是,只有下策,没有上策。 那仍伏在地上的身子,仍抵住额头的双手,此时给了她十足的省便。素指就在那伤口上猛地一抓,片刻前才不怎么往外淌下的血因了这一抓,又开始哗然往下淌去。 那当真是钻心入骨的疼呐! 可疼在命面前,有什么可怕的? 在活命面前,疼丝毫也不足为虑。 果然,那猎犬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调头朝着阿磐猛烈地狂吠。 阿磐惊恐地躲着猎犬,一双眸子似受了惊的小鹿,就在猎犬的扑咬下,满地仓皇地躲着,爬着,颤着声一连串地叫着,“大人......大人.......” 阿磐也不怕在王父跟前丢了脸,终究脸面这东西...... 唉,终归在生死面前,脸面又算什么呢?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到底与疼痛一样,都是此刻不足为虑的东西。 可叫着“大人”二字,却不愿求一声“救命”。 她在仓皇之间瞥了一眼地上的碎陶片,混着鸩毒的姜糖桂荏已被筵席吸了个饱,地上的汤汁渐渐少去,几乎已经没有了。 獒犬凶悍,此时面目狰狞,全身皮毛炸起,梗着头不要命地往前冲,一旁的将军们亦是被惊得往后避开几步。 有人于这慌乱之中喊了一声,“这畜生嗜血!” 是,这畜生嗜血。 那侍从一松手,便朝着阿磐猛扑过来,毫不费力地将她扑在身下,两只强劲有力的前爪重重地踩着,一口尖厉的犬牙朝着她的脖颈就往上咬去。 阿磐惊叫一声,血色尽失,骇得闭紧眸子,滚下了泪来。 她在万念俱灰之间想着,也好,也好,便是被这獒犬咬断了喉咙,也好过叫谢玄知道那药膳之中有杀人的鸩毒啊。 总算不辜负他的去而复返,也不辜负他的觅迹寻踪。 她在獒犬口下静待死亡。 忽而听闻一声惨嚎,这惨嚎就在耳边,踩在身上的两只有力的爪子乍然一松,喷溅了她一脸滚烫的血。 睁开眸子时,那惨嚎化成了呜咽,那獒犬也“哐当”一声往一旁摔去。 啊! 一支羽箭穿透了那獒犬的喉管。 凝神望去,主座上的人手持弩箭。 目光沉沉,阴冷骇人。 那侧脸如刀削斧凿,棱角极为分明,此时面色冷凝,薄唇微抿,一双凤目摄人心魄。 看起来凉薄锋锐,生冷得叫人难以靠近。 哦,他不说话时,一向是看起来冷冷的,是世人口中狠厉的权臣模样。 那流玉十指轻扣扳机,又是一箭射中了獒犬的肚腹。 獒犬呜咽一声,倒在一旁抽搐着,不需多久,就断了气息。 阿磐栗栗危惧,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听得有近卫一旁小声说道,“收拾干净,过后再换席子。” 有人应了,这便上来三人,一人将獒犬拖出了大帐,一人将血渍擦净,把适才的碎瓦罐也都收拾了出去。 殿内诸将见状也都垂手抱拳退了出去,偌大个殿宇也只余下阿磐与谢玄二人。 主座上的人起身走来,那一双缎履行至跟前,长长的古玉佩在他修长的腿畔微微晃动。 就在她面前俯下身来,平和命道,“起来。” 其中听不出什么情绪,亦辨不明什么喜怒哀乐。 阿磐惊颤着跪直了身子,不敢伸手抱住眼前的人,亦不敢在眼前的人面前求一点儿安慰。 她没有脸去向谢玄求安慰,适才的鸩毒便是她亲自端进了大帐。 因而哪儿来的脸? 没有脸。 在那人眼中看见了自己半张脸都是血,旧的血已泛出了黑色,新的血还鲜艳欲滴,十分可怖。 那人拈起帕子覆住了她额际的伤口,那只方才还射杀了獒犬的手啊,此时举动轻柔,他还温和地问起话来,“疼不疼?” 山是眉峰聚。 水是眼波横。 阿磐仰头冲他笑,“大人,奴不疼。” 那人也笑,又问,“怕么?” 她说着违心的话,“奴不怕。” 那修长白皙的手不嫌她袍上溅血,就那么抚住了她惊颤的肩头,“嘴硬。” 阿磐心头一酸,眼圈一红,周身的血液都往胸口涌来,兜头的内疚负罪铺天盖地地将她湮没,湮没,湮得覆了顶,也喘不过气。 一双眸子支离破碎,眼泪蓦然一下就决了堤。 她心里斥责自己,阿磐,你怎么...... 你怎么...... 第一卷 第49章 没有鬼 二十五岁的谢玄,他有至高的权力,他原该有强劲的力道,他原也该有血气方刚的躯体。 原本是清冷高华美如冠玉的人,而今他的脸色还带着些许夜里的苍白,便是这春四月的天了,也依旧裹了好几层的袍裳。 也许即便在此刻,他也依旧遭受着寒疾之苦,遭受着剧毒的侵噬。 她的眼泪滚滚地淌着,心里一遍遍地责怪自己,阿磐啊,你怎么能背弃这样的人? 你怎么能背弃他? 即便他是九关虎豹,是逆臣贼子,他也依旧是待你好的人呐。(九关虎豹,即凶残的权臣。语本《楚辞·招魂》:“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 她知道自己不该受谢玄的好,鼻尖酸酸的,一颗心也酸酸的,他都不知道适才那一碗药膳中下了要命的鸩毒。 真不敢想,倘若没有老者那一牛角杯砸过来,他如今又会怎样呢? 他大抵已经毒发身亡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这个叫卫姝的人,心怀鬼胎,不怀好意。 那双漆黑的凤眸温和从容,眉眼温软,愈是什么都不知道,愈叫她疚心疾首,羞愧难当,愈叫她自觉罪孽深重,合该万死。 那人微凉的指腹轻拭她的眼泪,问她,“哭什么。” 她不敢说自己在哭什么,不敢说自己心里的负罪,只前言不搭后语,答着他适才的问话。 适才他问,“怕么?” 原想说,“知道大人在,所以不怕。” 但这样的话也仍是不敢说,今日说了那人会护她,来日呢?来日若也有一样的境况,那人可还依旧会这般护她? 谁又敢把希望全都托付于旁人身上,倒不如拿这机会用来自证清白。 阿磐硬着头皮,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喃,“奴心里没有鬼,所以不怕。” 她有一双十分干净清澈的眸子,这双眸子看起来不会说谎。但她宁愿谢玄不信,早早地了结掉她。 可谢玄信了。 他信了,那漆黑的眼瞳似化不开的浓墨,那好看的薄唇轻启,温和地低笑一句,“好,没有鬼。” 他怎么能信她的鬼话呢? 一颗心满满的全都是负疚,就好像上着沉重的枷锁,背着险峻的高山。这山啊,锁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也迫得她走不动道。 脑中一遍遍地响起萧延年的话,“永不对魏人动情”,也一遍遍地响起那句“罪臣之女,你的罪永远都赎不完。” 罪,这辈子大抵是赎不完了。 情呢? 情早就动了。 她总在想,怀王三年的那个冬天,若是从也不曾上过萧延年的马车,那该多好啊。再往前想,但若那个平明谢玄多说上一句话,话也不必多,就两个字“留她”,那该多好啊。 那谢玄就不必北上寻人,南宫卫氏也仍能安身乐业,这世上就不会再有第二个卫姝,而他们的孩子也将好好地长大。 人还兀然恍惚着,又听那人温和问起了话来,“你不会求人。” 他自顾自说着,也不知道是问话,还只是感慨上这么一句。 上一回他去而复返,问的也是一样的话。 你瞧,他的每一句话,阿磐全都烙在了心里呢。 阿磐浅笑答他,“奴不敢求。” 那人眉眼清和,“为何不敢?” 只有她看得出来,那人那双好看的凤目里,泛着多日不能安眠的疲累。 她看着那样的眼睛,眼泪抑制不住地就往下淌去,“奴不求大人,心里便有一点儿希望,觉得大人心里有奴,便是死了,也不觉得难过。” 她正是因了知道自己的下场,先前还强行笑着,话说了下去,说到一半,就笑不出来了。 笑不出来,因而那笑就变成了哽咽,舒展的眉眼就深锁了起来,弯起的唇角也就瘪了下去,“但若开口求了,大人不管,既为难了大人,自己也定是心灰意冷地走的。” 这样想来,还是不求的好。 那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也不知此刻正在想什么。眼泪糊住了她的眸子,因而她也不好分辨那人此时眼底的情绪。 也许是复杂的,也许也如她一样的失神。 外头有人送进了药和双耳鱼洗,怕扰了帐内的人,因而轻声问道,“主君,可要命玳媪为卫姑娘清洗上药?” 谢玄没有说话,微微别过脸去,来人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就放下药和双耳鱼洗,垂头躬身退出了大帐。 而谢玄那八尺余的身子缓缓立起来,那至尊至贵的人竟牵起她的手往软榻走去。 阿磐心头一荡。 心神全都聚在那两只交握的手上。 哦,这是谢玄第一次牵住她的手。 那人掌心宽大,指节修长,能将她那一双葱根似的素手完完整整地裹住,严严实实地覆住。 可那样的掌心,却是凉的。 她怔怔地跟着,跟着那人一步步行至软榻,双眸睽睽,皆被那人牵引着走。 他那双手十指流玉般,能提剑杀人,能走笔成章,竟也拂起袍袖,亲自为她擦脸,也亲自为她上药。 他还软语温言地劝慰,“不哭了。” 愈是如此劝慰,阿磐的眼泪愈是泛滥成灾。 她想,他怎能,他怎能如此温柔啊。 但凡他是个凶神恶煞磨牙吮血的阎罗,她也不必问心有愧,不必反躬自责。 阿磐在支离破碎的水光里仰头冲他笑,这一笑,又扯得额际伤口生疼,疼得她黛眉微蹙,咬牙低嘶,“大人.......” 那人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先生是严师,下手没有轻重,孤小时候,也受过他不少打。” 真难想象,似这样一个位高权重,就连魏王都得折腰唤一声“王父”的人,幼时竟也挨过先生责打。 他不是千机门密卷里那冷冰冰的小篆写下的“魏王父”,他不是那遥远又陌生的三个字。 他是一个人。 他幼时挨过打,他会疼,会叹,会克制,他非强硬如青铜,他深受寒疾所扰,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如今贵极人臣,宰割天下,可在自己的先生面前亦是谦卑有礼,亦是一个恭默守静的人。 你想,这样一个尊师重道的人,他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第一卷 第50章 鬼火 阿磐抬眸仔细端量,那金相玉质的人正悉心为她敷药。 她此时离那人极近,不过一尺余的距离。那人从前身上只有清冽好闻的雪松香,使他如高岭孤雪,如今却是那难以去除的药草气胜了雪松香,于他的衣袍上益发分明了起来。 春四月的晌午帐内暖融融的,然那么轻柔的指腹却一点都不见暖和起来啊,但他好看的眉眼是柔缓缱绻的,“如今年纪大了,力道仍不减当年,但你不必怕。” 阿磐闻言心中一暖,问他,“大人如今好些了吗?” 那人一笑,“没什么好不好。” 是,脸色也好,形质也罢,他几乎每况愈下。 她从去岁冬第一回进谢玄的中军大帐就知道,寒冬腊月的冷水汤沐哪里是什么好事。 她与他提起了一些从前不曾谈及的话题,“听周将军说,大人是寒疾。” 那人垂眸一笑,并不解释一句。 阿磐又道,“大人吃的是五石散。” “孤听你说话,颇懂些医理。” 阿磐怃然,“父亲获罪前,曾是个医官,奴在家中见过。” 也不,不是她自己的父亲,是卫姝的父亲。 她如今对父亲的印象已经不深了,只记得自己的父亲有一双十分慈蔼温润的眼睛,望着她时舒眉软眼,见了她会张开双臂,由着她扑进怀里,在暖和的日光里高高地举起。 她记得自己小小的身子在父亲有力的双手里,牢牢扣着她的咯吱窝,在一座奢华宽敞的庭院中旋转。 从前住在哪里,姓甚名谁,家里是干什么的,因了离家时太小,全都不知道。 为数不多的零星记忆也正随着一年年过去,一点一点儿地消逝了,却还记得父亲指间的扳指硌得她痒痒的。 她也还记得曾数过父亲的簪子上有几颗玉石,几颗不记得了,长长的一串,总有上许多。 此刻的怃然,不是因了想起父亲曾经的温情,是因了想起似这样的五石散,父亲也是吃过的。人也早早地吃得形销骨立,不成模样。 上完药,却不见他起身。 那长眉若柳,芝兰玉树的人就那么轻抚着她清瘦的脸颊,他有一双十分修长漂亮的手,那双手似青铜锻造,似象牙皙白,那双手就如他的人一般十分尊贵,就那么轻抚着。 阿磐有多贪恋这样的轻抚啊。 她想到自己饮下碎骨子时,曾坠到了最黑暗的深渊底端,那时候是多贪恋他的这一双手啊。 贪恋这双手来轻抚她一身的冷汗,来轻抚那如刀绞的小腹,来轻抚那个留了下来却被绞得七零八碎,绞成了一滩血的孩子啊。 如今阴差阳错的,他就在面前了,可他一双凤目里却划过了几分未加掩饰的恍然。 “孤有时觉得,你们是一个人。” 他说着没头没尾的话,但阿磐听得明明白白。 “大人......就把奴当作她吧......” 良久不见那人回一句话,仍那么跪坐俯身,以额相抵,肌肤相触之处凉得骇人,良久也不曾动弹。 阿磐知道他寒毒发作,“大人......还好吗?” 那人笑,微微摇头,“卫姝,走吧。” 阿磐心头一跳,“大人要奴去哪儿?” 好在那人不曾再说,“去你想去的地方。” 他说,“回你的营帐。” 只要不是撵她走,那去哪里都好。 “那大人呢?奴去请医官吧!” 那人跪坐案旁,他没有动,只是笑着望她,“孤无事。” 虽仍旧忧心,但还是奉命起了身,临出帐前想起东北角还炖着一釜药膳,兀然回眸唤他,“大人。”见那人的眸光缱绻,正定定地朝她望着。“嗯。” 那人浅浅应了一声。 阿磐温静笑起,“奴还煮了当归牛肉汤,眼下大约好了,奴去端来,大人尝一尝吧。” 那人声音十分温和,他说,“好。” 临出门才见关伯昭进了帐,也听见帐内的人命了一句,“去请子期。” 哦,子期先生。 阿磐从前听过这个名字。 知道子期先生是一直跟着中军大帐的随行医官,先前听关伯昭与周子胥说话,知道谢玄的身子一直是由子期先生调理的,只是近来许久都不怎么见过这个人。 也许子期先生来,他就会好上许多吧,但愿如此。 出了大帐,阿磐朝着原本陆商藏身的地方望去,见陆商竟还没有走。 她隐在魏武卒的盔甲兜鍪之中,仍叫阿磐一眼望见,也一眼就瞧了出来。 那毒妇远远挑眉,冲她挑衅地一笑。 奉命去请子期先生的人进进出出,阿磐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去了东北角。 陆商果然跟来。 一张嘴还是淬了毒,“还真有几分本事,那獒犬都进帐了,竟叫你活了下来。” 还要左右打量,奚弄揶揄,“啧啧,眼睛都哭肿了呀,难怪王父心疼......看来,我可以去禀了主人,狐狸就是狐狸......” 阿磐冷眼望她,“我死了,陆师姐有什么好处?” 陆商噗嗤一笑,“好处谈不上,单纯看你不顺眼,怎么地?” 怎么地。 阿磐也不恼,反问她,“主人可会饶你?” 陆商简直似听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似的,“人都死了,主人又能有什么法子?难不成还要去你坟前祭告,为你上香?” 阿磐也笑,实在没什么可恼的,她还示好地握住陆商的手,“师姐爱慕主人,我都知道。” 陆商脸色一变,“休要放屁!” 明着示好,暗里扎刀,“但主人大抵是不喜欢你的。” 陆商又骂,“放屁!闭上你的嘴!” 阿磐不急不躁,娓娓提醒,“师姐是主人身边最出色的人,但在我面前,怎么只有欺辱,却失了戒备呢?” 陆商不明所以,只有冷笑,“你什么意思?” 阿磐意味深长,好言相劝,“师姐别总盯着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是什么?” 陆商果真低头望去,指尖在盔甲上粗粗一抹,于鼻尖轻嗅后脸色骤变,“鬼火?贱奴!你敢往我身上撒鬼火!” 是了,鬼火就是磷粉,经了白天日照,于夜色里会自然发出不灭的冷光。 就在此地,魏营驻扎之处,就埋有一大片的白磷。旁人未必能察觉,她在这东北角煮药膳的时候,被她意外发现。 阿磐笑,“是啊,鬼火。只要我大喊一声,立时就有人赶来。白日你跑了出去,夜里呢?你身上的鬼火会给魏武卒引路!你敢回千机门,他们就会剿了千机门!” 陆商吃了瘪,脸色乍白,乍白之后又是乍红,一张脸就在这乍红与乍白之间来回轮转,实在是好看极了。 于这红白轮转之间,口沸目赤,咬牙切齿地诘问,“你敢?” 阿磐仍笑,手间陡然作力,“要不试试?” 陆商脸色骇白,大惊失色,拼了命地去甩阿磐的手,然阿磐的手就似把钳子,朝着巡守的魏人大喊,“来人啊!有刺客!” 第一卷 第51章 困兽 怎么不敢呢? 阿磐又不是病猫。 她是这一拨新人同门里成绩最好的,不过因了两回考验都遇上了萧延年,这才总被陆商说成是“无用废物”。 到底是不是废物,到底是骡子是马,今日索性拉出来溜溜。 阿磐有心给陆商一个教训,叫她知道阿磐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魏国大营不是千机门,在这里,她的主人可不能为她做主。 因而这一声穿云裂谷,喊得极大。 巡守的魏人立时就往这厢看来,大声喝问,“什么人!” 阿磐钳住陆商,声音愈发大了起来,“有刺客!” 这下就不只是适才那数十人了,周遭所有听见的魏人约莫几十个,全都黑压压地挎刀疾疾奔来,“抓刺客!被让他跑了!” 陆商急了,刀鞘猛地一拔,发了疯似的要去砍阿磐的手腕,极力往她腕间敲去,发了疯似得将她甩开,“你疯了!给我等着!” 等着就等着,她已是贱命一条,成日于刀口求生,她怕等什么? 阿磐不怕陆商告诉萧延年,在哪儿都得讲理,萧延年面前亦要讲理。她不过是给陆商一个教训,陆商呢?陆商哪回不是要她的命。 她不但不怕陆商告她黑状,她还要把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地禀明萧延年,但看萧延年到底要为谁做主。 陆商发了疯一样地跑,魏人如捕猎一般红了眼地追,追得陆商撞翻了戟架。 踩倒了戟幡。 绊歪了拒马木。 磕上了灶台。 撞倒了刁斗。 忽地一下窜起了火,那一身的磷粉立即使她着了起来。 那一向嚣张跋扈的毒妇骇白了脸色,被逼得弃了兜鍪,丢了盔甲,如硕鼠一般,就在魏国大营里烂额焦头,抱头鼠窜。 瞭望台吹起号角,营中鼓声四起,惊动了警戒部队,也惊动了驻在两翼的骑兵。 往哪里逃窜,哪里就有魏人围堵,越是慌不择路,围堵的魏人也就越多。 那毒妇就似被围杀的困兽,没有屋角高墙供她飞檐走壁,素日那一身的本事使不出来,在魏人的刀枪斧钺下打斗了好几回。 阿磐远远地看见她衣袍带血,簪子早不知什么时候甩掉了,一头的乌发被劈断了一大截,就那么在奔逃中凌乱地散着。 最后还是朝着追兵扬出了石灰粉,才好不容易冲出寨墙,夺了一匹行军马,总算捡了半条命,愈发狼狈地往大营外逃奔。 (刁斗为青铜铸造的行军用具,昼炊饮食,夜击持行,白天用它烧饭做菜,夜里做打更的“柝”用,盛行于战国、汉及魏晋时代;戟架为军营中的武器架子,戟幡和垂旒均为戟架上的装饰) 就这一桩事,有人来问过她话,问起关于刺客的事来。 诸如,“认不认得刺客?” “可知刺客是什么人?” “你怎么知道是刺客?” “刺客潜进营中干什么?” 阿磐回话,真假各自掺半。 诸如,“不认得刺客。” “但能听出来刺客说的是中山话。” “我来的时候,那人正偷偷摸摸,要往王父的药膳中下药,自然是刺客了。” 这一日营中闹得鸡飞狗跳,消息立时便传进了中军大帐。 谢玄知道不是坏事,为辨明敌我,防止刺客混入或阵地偷袭,自这一日起,魏国大营的防守益发地紧了,若是不能应对当日口令暗号,擅自进营者就地斩杀。 阿磐以为这桩事就这么过去了,谢玄自己是不曾问过她只言片语的。 她该煮药膳就煮药膳,该进帐侍奉就进帐侍奉,陆商一时不敢再来,日子一天天地过,安安稳稳的,三平二满,实在不错。 听说魏惠王和长平侯的车驾就要到了,他们赶得很急,眼下至大营不过是一两日的脚程了。 受降邶郡的事到底由谁出面,是魏王父还是小惠王,成了不得不尽快做出决断的问题了。 那冷脸的老头子崔先生又来过几回,回回来中军大帐,阿磐都远远地避开。 若有时谢玄要她一旁侍奉酒菜,实在避不得了,也能听上个几句。 崔老先生素来是不给她好脸的,然既拿谢玄没什么法子,便也当阿磐是空气。 从不正眼看,也当帐内没有这么个人。 谢玄尊师重道,不愿去驳崔老先生。因而崔老先生一来,总命人把姓周的大将军请来。那姓周的大将军名叫周褚人,就是当日追杀赵人,把阿磐当成战利品献给王父的那位。 周褚人性子直,开口呛,每每都要把崔老先生噎得干瞪眼。 崔老先生若说,“凤玄,惠王早不是从前的小惠王了,成日有长平侯和武安君进宫撺掇,长进不少。这一回大张声势地来,早把消息传到了列国,就是要列国看着魏国争斗,叫列国看着魏国权臣逼宫,把你放在柴火堆上,列国一点火星子都能把你烧了!” 周褚人闻言登时吹胡子瞪眼的,“谁敢烧?谁敢烧,我周褚人把他们的三军都给碾成泥咯!” 周褚人是谢玄座前大将,南征北伐确实厉害,也有叫嚣碾碎三军的资本,崔老先生没什么可驳的,只是连连摇头叹气,道一声,“鲁莽,周将军鲁莽。” 崔老先生若说,“邶郡投降是政治大事,谁上高坛受礼,诸国都派了使臣观礼,车驾也都在路上,正往邶国赶来了。” 周褚人便拍着腰间的大刀,“来呀!叫他们来!哪个不服,我周褚人就去打哪个!” 崔老先生气得闭眼,“老朽与王父说正事,周将军少说几句吧!” 周褚人便坐下来喝几口老酒,嘟囔上一句,“周某刀快拳头硬,这就是正事。” 崔老先生若说,“凤玄,你久不在大梁,大梁形势瞬息万变,谁不觊觎你手里的兵权?不说长平侯和武安君,就说先王留下来的几位公子,这数月来亦是频频进宫,撺掇大王收了你的兵权!” 周褚人闻言立时又毛发倒竖,角觞重重地在案上一拍,把老酒全都溅了出来,“谁敢收?谁敢收,我周褚人把大梁王宫都给掀翻咯!” 崔老先生长吁短气,气得捋胸,“鲁莽,周将军好生鲁莽!” 崔老先生若说,“凤玄,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旁的我不忧心,只忧心你如今的身子。我劝你暂时停战,你有鸿鹄之志,征伐不在一时。先回东壁将养,急什么,你才二十五,养好了身子,什么时候不能打?只要把兵权牢牢握在手里,你能打到耆艾之年。”(《礼记》“五十曰艾,六十曰耆”,耆艾之年指的是五六十岁的年纪) 谢玄的话一向不多,这时候才开了口,“魏武卒的要害在哪儿,孤不说,先生比我清楚。” 阿磐心里一动,列国闻之色变的魏武卒,也会有要害吗?他的要害之处到底在哪儿呢? 第一卷 第52章 正在查你 若是萧延年知道了,那中山复国当真是指日可待。 周褚人兀自叫嚷着,“魏武卒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哪儿要害!没有要害!” 阿磐侍奉酒茶,愈发侧耳去听,然帐中那师生二人对此却闭口不提了。 崔老先生只道,“总之不急一时,趁现在赵国割地求和,大军先缓上一缓。待秋天收了粟米,粮草充足,魏武卒也缓过了气,再一举越过太行把赵国吃个干净!” 周褚人闻言又炸,“打仗自有我等,又不必王父冲锋陷阵,王父坐在帐中便是,老先生多虑!绝不能给赵国喘气儿的机会,王父今日下令,周某五月就能把赵人打得抱头鼠窜!八月就能把赵国吃个干净!” 崔老先生气得两眼发黑,末了仍旧要再回到邶君献国的事件上来,“邶国小国寡民,你器量大,志向大,就让给惠王又如何?切莫因些虚名引得史官口诛笔伐,再被惠王趁机夺了兵权,误了一统天下的大志啊!” 周褚人便道,“凭啥?凭啥啊?凭啥让啊?不让!不让!” 崔老先生气得身子一歪,险些栽倒,“凤玄!日后老朽与你说话,不许周大将军进帐!” 周褚人这时候险些蹦起来,“崔先生这是啥意思,周某是中军大将,咋还不许进帐议事了?” 偏偏谢玄只是不痛不痒地轻斥一声,“褚人,少说几句。” 崔老先生按住突突跳个不停的额角,不再和周褚人搭话,若问,“凤玄,打还是不打,谁来受降,你倒是说话呀!” 谢玄往往脸色泛白,身子轻晃,一双长眉微蹙,一手支住额头,一手抓住她的袍袖,“请子期先生......” 看着寒疾似是又发作了。 阿磐连忙搀扶,一连声道,“大人......大人!大人不好,快去请子期先生来......” 大帐内外这便立刻忙叨了起来,有人去请子期先生,有人去备药草兰汤,关伯昭岌岌进帐,送进了小瓷瓶,进进出出,里里外外。 周褚人起了身,约着崔老先生一起,“主君看起来要用药了,崔先生还不走啊?” 是,主君看起来要用药了。 他们都把她当作是主君的解药,而她也愿做谢玄的一味药。 她心里知道自己就是谢玄要找的人,因而没有不平,没有不愿,也没有不恼。 那指节分明的手握住她的肩头,一把将她揽进了怀里,那絮絮叨叨的崔老先生到底是走了。 是,崔老先生每每忧心忡忡风风火火地来,也每每气得直眉瞪眼拂袖而去。 阿磐想,谢玄如今信她,也依恋她。 每日肯喝她的药膳,白天也肯将她留在帐中,虽话仍不算多,但她无意抬眸时,总能望见那人眸光缱绻,正定定望她。 她也总是偷偷去瞧谢玄。看得时候,藏不住眼里的欢喜。 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那人会问,“在看什么?” 阿磐没什么可遮掩躲藏的,她照实说,“在看大人。” 那人展眼舒眉,“孤有什么可看?” 阿磐也照实说,只说心里话,“大人好看,奴看着大人,心里很欢喜。” 因了谢玄的厚待,旁人也都高看她几眼,就连关伯昭也态度大变。 从前的关伯昭只会挎刀肃立一旁,拿冷眼扫她,“别怪关某没有提醒你,做你自己该做的事,少看,少问!”说话的空当,还忘不了要拇指顶刀鞘,手腕压锋刀,黑着脸威胁,“不然,关某的刀可不长眼!” 如今就不一样了。 如今的关伯昭看见她竟然笑眯眯的,恨不能点头哈腰,“卫姑娘来啦!” 走的时候也是屁颠屁颠的,胁肩谄笑,“卫姑娘走啦!” 阿磐心里松缓,至少在魏惠王和诸国使臣到来之前,她也能过上一小段安稳的日子了。 是了,如今不但赵国需要喘气,她也是需要好好地喘喘气呐。 然而忽有一日,赵媪来了。 来时阿磐正备药膳,赵媪神神秘秘的,招呼着阿磐附耳过来,“过来,有事!” 细作这样的身份,最怕听见的就是“有事”二字。 “有事”就是“要命”,与细作而言没什么不一样的。 阿磐放下手中的姜丝,提着一颗心问,“嬷嬷有什么事?” 赵媪道,“适才关、周两位将军单独将我与中庶长叫去问话,你可知道问的是什么?” 阿磐与赵媪和中庶长之间唯一的干系就是大良造选美了,如今时隔多日,又把他们三人重新关联到一起,必是哪个环节又出了差池。 阿磐心口突地一跳,人都麻了。 卫姝虽死,南宫那夜的事想必也不会有人知道。除非是暗中盘查她的人察觉了什么蛛丝马迹,抑或是陆商因了鬼火的事蓄意报复,要给她点儿颜色瞧瞧。 冒充卫姝身份的事,到底是埋在暗处的一颗惊雷,这颗雷一旦炸了,管她如今是卫姝还是阿磐,不必等到在谢玄座前受审,单是关伯昭与周子胥两人就能将她就地处决了。 阿磐稳住心神,就当成闲话家常,平静地问起来,“问嬷嬷什么?” 赵媪瞥了一眼四周,低声道,“问起你来!” 阿磐一凛,果然,果然如此。 面上佯作平常地说话,不带一点儿波动,心里头早掀起了一片惊涛巨浪,“好嬷嬷,两位将军问什么了?” 见四下无人留意,赵媪附耳低声,“从画像开始问起,问各郡县是怎么选人的,怎么画像的,又是怎么把人定下来的......” “问起中庶长是怎么把人接回来的?什么时候去的?怎么去的?去的时候南宫卫氏有什么异样?可有什么不妥?家里有什么人,有什么事,养没养禽畜,物什的摆放.....一点一点儿地问得事无巨细......” 一双藏在袍袖中的素手捏着,颤着,阿磐的心悬着,吊着,胆丧魂惊,骨软筋麻。 恍然之间又听见,“说是崔老先生的人星夜奔走,正在查你。” 赵媪的话就在耳边,却好似游离千里之外,“对了,还说已经接了你的一个叔父和舅母,眼下正往这里赶呢!” 第一卷 第53章 莫要害我 阿磐脑中也一片空白。 她哪里认得什么卫姝的叔父舅母,更不要提卫姝的叔父和舅母能认得她了。 他们若来,只消看上一眼,就能断定她的真假。 她唯一的上线陆商已经负伤,大抵已经进不了魏营,也探知不了她的消息了。又该怎样与千机门的人接头,告诉他们自己的困境呢? 不知道,心里空空荡荡的,然脑中那千头万绪全都缠绕在一起,什么都不知道。 还兀自出神,身上一晃,是赵媪正在晃她,“卫姑娘?你想什么呢?难不成......” 赵媪若有所思,忽而一呆,大腿一捶,“要命了!难不成你真有问题啊?莫要害我!莫要害我!” 阿磐怅怅一叹,“嬷嬷宽心,是崔先生不喜欢我,因而总要寻出我的错处来。” 赵媪点头,恨恨跺脚,“是,这事儿我也知道。都说了你不要进帐,进帐就要找倒霉,你偏要往刀口上撞......挨千刀的!你非去干什么啊......” “他们五大三粗的,心倒是十分精细。老妇选的人,那能有错儿吗?” “可我这右眼皮啊,一直跳一直跳,一直没个消停。我仔细地想了想,从接了你们这一桩差事,好像这日子就没好过。上次撞上赵人,险些被踩成肉泥,好不容易捞到一点儿的油水都被那挨千刀宰的赵人给抢走了!呜呜......老婆子我瘸着拐着来了咱们魏国大营,偏生选上来的舞姬王父一个也没喜欢的......” 赵媪说着话,险些哭出来,那么个快五十岁的人了,竟就在她面前抹起了眼泪儿。 “好不容易有一个喜欢的,你又不咋归我管,成天黏在王父身边,早早攀上了高枝儿,看不起我们这些田舍奴了......呜呜.......老婆子我是啥也没捞着啊......”(田舍奴”、“田舍汉”则犹言“乡巴佬”,贬义更重。唐代刘饿《隋唐诗话》卷上:“太宗曾罢朝,怒曰‘会杀此田舍汉!”’) “差事办得不好,中庶长都不打算给我工钱了......我原想着干完这一票就回老家看孙子去,眼下工钱也没有,人也走不了,呜呜......白跑一趟,还要搭上这条老命,真是伤天理了!” 赵媪抱怨的空当,阿磐那颗不安的心已经稳当了下来,她拉着赵媪的手,轻声安抚道,“嬷嬷不怕,卫姝就是卫姝,又能有什么问题呢?” 赵媪还是哭,这一会儿的工夫,一双眼睛已经红肿得成了个核桃,忙不迭地点头,“是啊是啊,如今咱们三个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你有问题,我和中庶长不也就有问题?呜呜......好处没有,要命的死罪倒是沾上了.......” 阿磐循循问她,“嬷嬷不哭,两位将军问嬷嬷和中庶长话,嬷嬷是怎么回的呢?” 赵媪道,“咱们办事,都是严格按上头的要求,一点儿差池都不敢有!只是......只是怎么接的人......这......你也知道南宫那地界儿太偏了,好死不死的和中山连在一起,听说战火烧得厉害,人都穷得苦哈哈的......老婆子我......我偷了个懒儿,叫底下人去办了......” 说着立马噤声,“卫姑娘可不要多嘴!这事儿连中庶长都不知道,不然真要被关、周两位将军给剁死的!” 阿磐心头一缓,原来赵媪偷懒,也是没有经过手的。 而今他们三个果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既如此,那倒少了一些麻烦。 阿磐应声附和,“嬷嬷放心,当时是赵嬷嬷亲自接的卫姝,卫姝印象深刻,不会记错的。” 赵媪这才捋着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便跟他们说,接人的时候一点儿异样也没有,保真!保真!中庶长托我给你带个话,最好交代你那俩亲戚,切切不要胡言乱语,若在王父和将军们面前胡乱攀咬......咱们三个那可都是天大的死罪啊!” 阿磐心念急转,千机门是指望不上,既已结成了蚂蚱联盟,倒不如把压力给到中庶长和赵媪那边。 因而叹了一口气,秀眉微微蹙起,“卫姝身世清白,不怕他们胡编乱造。嬷嬷说的我都明白,卫姝是嬷嬷和中庶长亲自选中,一直都想寻个机会好好报答,好好孝敬呢,只是......” 说得赵媪心花一放,本就不大的眼睛眼见着弯了起来,“只是啥?你说,你但说无妨。” “只是我们卫家因了亲族获罪牵连,早早就搬离了宗族,在田庄为奴,我那叔父和舅母都是多年不曾见过的人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认出我来......” 赵媪笑,“他们认不得你,你不也认不得他们吗?这倒无碍,小事儿!小事儿!只要不乱说话,就没什么大事儿!” 这话已经在心里斟酌好一会儿了,借口是她根据卫姝的身世捏造了一个出来,至于到底何时进了田庄,最近一回见过那个叔父和舅母是在什么时候,那就更没底儿了。 只但愿中庶长能着人在那叔父和舅母进魏营前,先一步拿住他们才好。 阿磐微微俯身,附耳对赵媪说话,“他们能不能好好说话,卫姝哪里知道。只怕被有心人利用,譬如崔老先生,再说些不该说的话......也请嬷嬷也给中庶长带个话,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话。” 赵媪脸色一黄,嘴边的笑立时刹了下来,张口结舌地抬头望她,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来,幽幽道了一句,“你心够狠的啊?你可莫要害我!” 第一卷 第54章 大王舞剑,意在谢玄 行军釜里的药膳好好地煮着,阿磐一笑,不急不躁,开口时仍是温言软语的,“卫姝命不值钱,但看嬷嬷和中庶长了。” 好半晌过去了,才见赵媪愣怔地点头,“你说得颇有几分道理,这话儿啊,我带!” 这半晌的工夫过去,想必心里头沉思熟虑,已经过了千万次的盘算。 赵媪咂摸着嘴,若有所思的,“旁人什么底细,我心里门儿清,因此这才特特来与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那几个蹄子一个个嘴里抹蜜,和赵人打起来的时候,一个个儿地全跑了,何曾有人管过老妇?也只有你是个老实安分的!如今又在王父跟前得脸,老妇能指望的也只有你了!” 是了,阿磐也是这么想的。 她在魏国势单力孤,有人能做个帮手那自然是最好的。 即便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至少也能佐证她南宫卫氏的身份,因此赵媪和中庶长这两人,没有一人是多余的。 这时候的赵媪已经充满了斗志,拍着胸脯,两眼坚定,“这事儿交给老婆子我,我这就去给中庶长带话,你稳着!” “老妇从前也是良造府前说得上话的,我人有本事,不管干什么都是管些用处的。你既是我与中庶长选出来的,我必好好托着你,凡事也都提点着你,叫你早早地做上王父的姬妾!凭你的姿色身段,我瞧着早晚也是东壁夫人的人选!但看你自己争不争气!” 絮絮叨叨的,越说越多,“我还要告诉你,你在王父跟前得脸,她们几个成日在闹,尤其是春姬和余姬,要给你使绊子,穿小鞋,要跑到你帐里闹事,都是老妇我拦下的!这个情儿,你得领!” 阿磐浅笑着应了,“是,嬷嬷的好意,卫姝都心领了,日后也定要好好报答。” 赵媪欣慰叹气,“这才对,这才对嘛。” 说着话的工夫,见玳婆子正往这边走来,赵媪忙道了别,临走前又忧心忡忡地道了一句,“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咱们几个蚂蚱自求多福,千万莫要撞到大王来!” 是,到底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玳婆子一来,药膳也煮沸了。 玳婆子前前后后地帮着阿磐忙活,端着药膳一起往大帐中走,远远看见谢玄正负手立在中军大帐之外。 春和景明,那人一身暗绯色云缎锦袍没有一丝褶皱,赤黑的玉带子束得他腰身纤细,长长的玉佩流苏在他腿畔轻轻晃荡,身量颀长,袍袖生风,好一副芝兰玉树的模样。 这魏营那么多的佩刀甲士,全都在他面前失了颜色。 哦,那人凤目漆黑如点墨,正定定朝她望来。 阿磐步子一缓,冲那人盈盈一笑。 她想,阿磐,要稳住啊。 可越怕什么,偏生越来什么。 是了,第四拨人,来了。 魏惠王三年四月初九,惠王的车驾浩浩荡荡地到了魏军大营。 因还不曾受降,因而未能入驻邶宫。 除了带了数不清的牛羊酒肉,权贵要臣也都来了个七七八八,甚至还带来二十余个健硕的伶人。 惠王人小,然在长平侯与武安君前面仰头立着,雄赳赳气昂昂的威风十足。 说什么,“寡人听闻仲父一路北上,十分辛苦,特意王驾亲临,犒赏三军!” 还说什么,“这江山都是仲父为寡人打下来的,寡人要重重地封赏!” 见谢玄脸色不好,愈发地得意洋洋起来,“仲父辛苦了,仲父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将来魏国开疆拓土,还都指望仲父呢!仲父可千万不要先倒下了......” 阿磐这一日都跟在谢玄身边,却并不见谢玄变变脸色。 云淡风轻的,好似置身事外。 周子胥闷得脸色发黑,暗戳戳道,“主君数月不回大梁,小王的心胆儿已经摁不住了。” 关伯昭气得七窍生烟,“我早就说,该早些把那小王掀了!主君打下来的疆土,有人安坐宫城,一分力气不出就能占尽了便宜!凭什么!” 还要手压锋刀,目露杀气,“旦要主君一声令下,关某今夜就提他的人头!” 谢玄轻笑,“与个竖子较劲。” 这一日惠王一来,大营就开始热闹了起来。 随行宫人忙叨叨地烹羊宰牛,权贵要臣则陪王驾检阅,当日惠王便大行封赏,当晚就犒赏三军,大办宫宴,十二岁的惠王在长平侯身旁耍尽了八面威风。 因而至天光将暝,这场宴饮才开始时,就已是明枪暗箭,刀光剑影了。 先是惠王的伶人持剑进帐,要为王父献木剑舞。 这些伶人皆为男子,一个个身着华服,脚踏金靴,身姿矫健灵动。 乐声乍起,如战鼓擂响。 伶人或剑指苍穹,或猛然下劈,人与剑光几乎融为了一体。 高声齐喝,发出铿锵的声响。 木剑相击,发出金石碰撞之音。 如劲松于狂风之中,又似飞鹰于流云之下,华服木剑在烛光中交错闪烁,在座之人皆击掌叫好。 夜幕低垂,中军大帐烛火通明,亮如白昼,春姬袅娜着身子率众舞姬鱼贯到了诸位王侯身边奉酒,莺歌燕舞,好不快活。 眼见着歌舞升平,君臣和气,然而那末尾的伶人却猛地一蹬地面,身形暴起,似离弦之箭踏上了惠王身前的青铜案。 那长剑竟缠在腰间,此刻霍然一下抽出,在满殿的烛光下迸射出刺目的寒光,大喝一声,“受死!” 出手凌厉,直击人心。 殿中诸人大惊失色。 舞的是木剑,藏的是真剑! 身手极快,十分利索,竟连脸都看不清楚。 宫人护着惠王大叫,“刺客!有刺客!护驾!护驾!” 惠王仓皇躲进长案底下,闭着眼哇哇大叫,“干什么!仲父救我!刺客!刺客!护驾!护驾!” 舞姬们骇得高声尖叫,在殿内东躲西窜,“啊!啊——救命——救命啊!” 殿外值守的有两拨,一拨是魏武卒,一拨是惠王近卫。此时闻声进殿,惠王近卫直奔刺客而去,魏武卒却顿步于大殿中央持剑防守。 有人惊惶大喊,“保护大王!” 殿内大乱。 长平侯惊惶起身,奔去魏惠王跟前,见魏武卒只是立在殿中不动,不禁忿然吼了起来,“愣着干什么!魏武卒!护驾!护驾!” 惠王哭道,“岳丈救我!” 都只当是要行刺惠王,谁知道伶人的剑却乍然拐了个弯,一脚蹬上长案,借力一蹬,反身朝着王父的上座岌岌刺来。 阿磐这才看清楚,那伶人不是旁人。 是,是孟亚夫! 第一卷 第55章 刺杀魏王父 其人面色冷峻,眸光决绝,长剑在帐中疾疾划出一道银白的弧线。 阿磐心中警铃大作,孟亚夫是萧延年的近身护卫,他如何竟藏身于魏惠王的伶人之中? 是千机门手眼通天,借献舞混进了伶人之中,不是刺魏王,是要杀谢玄! 非! 非! 非也! 也许,也许是为扳倒谢玄! 阿磐心头一震,恍然大悟。 是为扳倒谢玄,故而千机门与魏惠王已然联了手! 然魏惠王不过十岁年纪,说到底还算是个孩童,今日观他言行作为,实在不像是个有脑子的模样。 被人卖了都要搭手数钱的人,哪里能有这滔天的巨胆,这必是惠王身后的长平侯与武安君二人搞的鬼! 崔老先生说得没错,二侯日日进宫撺掇惠王,都是而立不惑年纪的人,难道进宫墙就是为了给个幼学之年的十岁孩童跪上一跪,行个跪拜大礼吗? 自然是为借机除掉王父,夺了王父手中的兵权啊! 阿磐心念急转,这电石火光之间的工夫,已把魏国朝堂的暗斗明争理了个明白。 你瞧,都急了。 不止赵国急了,邶国急了,大梁的政敌急了,中山王萧延年也急了。 哦,还有列国的君王,他们也急啊,他们的使臣不正在一窝蜂地往邶国赶吗? 个个儿趋之若鹜,蜂拥而来,为的又是什么?是否也要趁乱来掺和魏国的内政,安插细作,刺探军情,干些行刺暗杀的勾当,好乘间抵隙,借风使船,趁势来邶国分得一杯羹汤呢? 看似贵极人臣的魏王父,他远没有阿磐想象中的那么威重令行,有恃无恐。 阿磐头皮一麻,惊心骇目。 人就似被定住了一般,心中鼓角齐鸣,颊上猝然失色,下意识地死死掐住了掌心。 这片刻之间想的都是前因后果,一时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只知道刺客若是旁人,她还能冲上前去挡上一挡,然来者好死不死的却是孟亚夫。 当众行刺谢玄是多艰难的事啊,兵凶战危,是千载难逢,亦是千难万险。 这要命的关头,她要是敢为谢玄出头,萧延年必定要了她的狗命,丝毫也不会手软。 那她便与父亲一样,全都成了通敌叛国的卖国贼了。 后果连想都不必想,不死在孟亚夫剑下,就要死于萧延年掌心,没有第二条活路。 心急火燎,迫不可待,却又想不出个主意来。 而孟亚夫横眉立目,赫赫然那刀光剑影已劈头盖脸地刺将过来,便是跪坐一旁亦能顿然感受到那腾腾的杀气。 阿磐还兀自惊愕得不能动,于这危惙之际忽而有人大喝一声,“救主君!” 于这大营之外,鹿鸣鸟雀之声乍起。 是! 救主君! 这一声穿透了耳腔,也震透了心神,阿磐这才猛然回过神来,惊叫了一声,“大人!” 后果早就分明,也不知怎么,那锋利的剑尖直插而来的时候,她的身子下意识地就往谢玄身前蓦地横扑过去,她的身子比她更先一步地做出了抉择。 罢了罢了! 是死是活,结局如何,全都凭他! 将将扑到那人身前,孟亚夫的剑锋已刺上了她的脊背。 孟亚夫是萧延年身旁的高手,有一身好功夫,阿磐是知道的。 这一回必是怀了必死的决心,也必是抱了一击必中的决心,因而出手力道极大。 只听得一声暴喝,“让开!” 帐内乱成一团,这暴喝声一时却辨不清是谁的,也许是孟亚夫的,也许是关伯昭的,也许是周子胥的,总之不是谢玄的。 谢玄的声音低沉宽厚,她一下就能辨个分明。 那尖刀利刃就在她的肩骨之中猛地刺杀矗入,却又有一股赫然往外掣拔的劲道,这两股强劲的力道在她的肩头有过短暂的交锋,只不过是须臾间的工夫,利刃从肩头猝然抽出,又刺啦一声响,将她的衣袍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阿磐痛得脸色煞白,只以为这一回是必死无疑,然立时有人掐住她的双肩,就势将她拦腰往一旁放倒。 耳畔短兵相接,刀枪铮铮,阿磐一双眸子只顾得望向谢玄,从那人隐晦挣扎的眸子里看见孟亚夫抽剑而出,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工夫再次朝谢玄刺来。 在孟亚夫之后,还看见方才立在殿中的魏武卒已举刀黑压压地杀了过来,看见自己从谢玄的身前腿上掠过,被那人稳稳地放上了软席。 那人,那人竟把后背留给了刺客! 阿磐愕不能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霍然覆上了心头。 除了云姜,从也没有人将她的生死放在心头啊,这权倾天下的魏王父怎么肯为一个舞姬伶人做到这般地步吗? 她一心要向萧延年赎罪,难道就不该向魏王父报恩吗? 眼见着孟亚夫的利刃又一次到了近前,瞥眼间就要刺杀下来。 先是听见刺啦一声碎了裂帛,继而铮得似长剑断开,这裂帛与长剑断开的较量就在身后猝然响起。 那似青松一般颀长英挺的身子压了下来,为她遮住了这大帐之内的刀光剑影。 这是阿磐第一次在卧下的时候正对着谢玄。 那如青山远黛的眉峰紧紧锁着,眼眸晦暗得几乎要凝出水来,挺立的鼻梁几乎要触上了她的脸。 这须臾的工夫,方才那人眸中的隐晦挣扎已然不见,那一双漆黑如点墨的眸子一时也看不清到底是什么情绪了。 只知道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失了血,也发了白。 耳畔之中顿然清明,有人连声喝道,“快追!又是那个中山贼!快追!去取了贼子头颅!” 也有人大喊,“医官!医官!快召医官!” 再往帐内望去,孟亚夫已然不见了身影,一旁的青铜长案只留下了半截断剑和一滩殷红的血迹。 殿内诸人慌忙奔走,魏武卒疾疾往帐外追去,兵甲相撞,战靴杂乱地踩在筵席上,亲卫将各自的主人围成一团,宫人传召医官,舞姬躲在案后。 阿磐觉不出疼来,满心满眼的都是谢玄,目光不由自主地要跟着谢玄走。 看见谢玄的华袍在脊背处被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隐隐血色已透过口子将那华袍洇透。 那人也不顾伤口,也不顾得疼,那人起身立在主案前,朝着案下的惠王低沉沉清冷冷地下了命,“出来。” 一句“出来”,毫不留情。 小惠王在长平侯的搀扶下哆哆嗦嗦地从长案底下钻了出来,十二旒冕冠慌里慌张,一张稚嫩的小脸白得像个鬼,一双腿陡得不成模样,才出来又瘫倒了下去,旁的也不会说,只知道唤一声,“仲父......” 那人脸色冷凝阴郁,眸中寒光顿起,朝着犹且瘫在地上的小惠王睨了一眼,冷声命道,“随孤来。” 小惠王如抖筛糠,瑟瑟躲在长平侯身后,抓着长平侯的袍袖不肯撒手,“寡人……寡人……寡人要是说……寡人要是说根本不知道怎么冒出......怎么冒出来个刺客,仲父信吗?” 第一卷 第56章 杀威鼓 谢玄冷笑一声,他会信个鬼。 到底还是个稚子,见了今日这动真刀枪的阵仗,人都走了,一张脸还是看不出一点儿的血色,大声叫嚷,企图虚张声势,“寡人根本......寡人......寡人根本不知道有刺客呀!” 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魏王父相比,实在是高低立下。 谢玄挑眉,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大王不知道,也许长平侯与武安君知道呢。” 长平侯眼睛一眯,高仰着头,“本侯?本侯能有什么知道的?本侯倒还要提醒一句,王父野心昭昭,魏武卒眼里只有王父,没有大王,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有了长平侯撑腰,小惠王这才有了些底气,抱住长平侯的大腿不撒手,悄声叫道,“岳丈......我怕......” 谢玄嗤笑,“做都做了,还怕什么。” 长平侯站直了身子,一副视死如归的作派,“大王是魏国国君,君要臣死,是天经地义,名正言顺,有什么好怕的?” 惠王听了愈发地惶恐,两眼大睁,人都懵了,“啊?岳......岳丈?” 武安君亦是闻声变色,愤而起身,指着长平侯的鼻子叱,“长平侯!你发什么癫?一派疯言疯语,这是要平白地把刺杀的罪过加诸大王身上!无中生有,你何其毒也!” 长平侯不为所动,“缩头缩脑!本侯对大王只有一片赤胆忠心罢了!今日所言,不是要为大王加罪,是要告诉王父这个道理,功劳再大,也不要妄想能盖过大王去!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臣分明,下不僭上,才是国家正道!” 武安君急得捶腿,“谁做下的事谁认!胡搅蛮缠什么!莫要发癫!莫要坑害大王!” 然而回他的只有长平侯的嗤笑,“胆小如鼠!在大梁敢说的话,如今你倒一句也不敢再提了!” 武安君气急败坏,“我胆小如鼠?我看是你贼胆包天!” 在这二人你来我往之中,忽闻得谢玄轻声一笑。 声音不高,仍被众人听了个清楚。 武安君忿然扭头,“王父笑什么?” 谢玄眼锋扫来,那带血的袍子愈发显得他似十殿阎王,阴骘骇人。 而那十殿阎王不轻不重,不浅不淡,慢条斯理地点评了一句,“狗咬狗,有趣。” 长平侯与武安君那两张脸乍黑乍白,嘴唇哆嗦着,手指头也气得发抖,“谢玄!你......你......你说谁是......?” 那“狗”字就在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谢玄笑,“说你。” 朝堂之争,一向暗涛汹涌,若不是针锋相对的死敌,做好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打算,彼此还是要保留一点儿说得过去的脸面,免得以后狭路相逢,再闹得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是了,王侯将相,贵戚权门,往往讲究个脸面。 似今日这般动真刀枪,撕破脸的,到底是极少的。 长平侯和武安君二人,一个险些背过气去,一个全身抽搐,两眼翻白。 这时候子期先生与医官已先后进了大帐,先说,“主君受伤,微臣为主君包扎。” 谢玄只悠哉一句,“不急。” 子期先生又问,“卫姑娘也受了伤,是否要先带卫姑娘出帐?” 先时被这帐中的人分了神,阿磐这时才觉出了肩头的疼来。 谢玄笑道,“就在此处止血,孤要给卫姝看一场戏。” 阿磐眉心一跳,他可察觉了些什么? 在场诸人亦是战战兢兢,栗栗危惧。 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一场什么样的戏。 便见谢玄命道,“来人,捆了!” 关伯昭与周子胥立时应声出来,又有两三个近卫持麻绳上前将长平侯与武安君二人捆了。 那二人已没了缚鸡之力,只老眼含泪,瞅着帐顶高声叹道,“礼崩乐坏啊!先王,魏国已是礼崩乐坏啊!” 崔老先生于席上摇头,一把白须在夜色中抖动,只是闭眼不看,到底不好说什么。 谢玄轻笑,将那沾了血的宽袍大带三两下扯去,信手摔到了长平侯与武安君脸上,就那么威风凛凛地坐于大帐尊位,“跳梁小丑,与孤相争,着实可笑。” 封侯称君的人都是高门大族,大梁的头面人物,谁见了不得礼敬三分,大抵这辈子也从不曾被人叫做“跳梁小丑”。 长平侯仗着自己是王后之父,不过冷笑一声,面不改色,那武安君倒是被羞煞得当场昏死过去,“跳......跳梁......小丑?” 这一日都不曾变一变脸色的谢玄,此时面色冷凝,眸光沉顿阴郁,便是与火光交相辉映,依然能看出其中的杀机凛凛来。 一手抓住扶手,脉络青筋毕现,“大王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夫人之手,未见世面,愚不可及,不识好歹。请魏武卒,为大王上杀威鼓。” 这世间最绝美的脸,这世间最好看的酒窝,偏生说着这世间最狠的话。 说得惠王汗颜,小小的脑袋上十二旒冕冠陡得摇晃,一双受了惊的眼睛大大地睁着,早就失张失志,乱了针脚。 阿磐想,谢玄生怒了。 原本还拿惠王当个竖子,不去与个竖子计较,经了这一回刺杀,是连一点儿体面都不给惠王留了。竟当众斥责惠王见识短浅,不知好歹。 鼓,催征也。 黄帝伐蚩尤,玄女为帝制夔牛鼓八十面,一震五百里,连震三千八百里。(出自《黄帝内经》) 是了,擂鼓进军,鸣金收兵。 这是谢玄烧起的狼烟,是谢玄对魏国王廷发起进军的烽火。 杀威鼓,杀的是惠王的威,震的是长平侯的胆。 第一卷 第57章 怎么,认得刺客? 底下的人高声领命。 帐中列烛如昼,好似大殿庭燎。 一众伶人早被拿下,不知何时被押了出去,舞姬也被清出了大帐,帐中眼下不过只余下了这君臣数人与他们的随侍近卫,没有一个外人。 哦不,唯有阿磐是个外人。 子期先生为阿磐草草止血,阿磐只觉得凉意森森,那伤口淌血之处似有冷风吹过,下意识地便循着那冷风来处望去,见大帐竟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也是这时才知道,原来孟亚夫是破帐出逃。 难怪,难怪能从魏武卒的围杀下逃出生天。 大帐破口处暗压压一大片尽是血渍,初时的殷红此时已变成了骇人的黑色。 阿磐心中戚戚,这骇人的血量想必已经负了重伤,大抵...... 大抵也是凶多吉少。 孟亚夫是为她说过话的人,她至今还记得长钉砸进棺椁时孟亚夫的规劝,他说,“也是个可怜人,陆师妹,还是对她好一些吧。” 心神一晃,也是这时候才意识到,适才那一声“让开”,原是孟亚夫所喝。 至少,孟亚夫是不愿她死的。 帐内气氛暗沉压抑,阿磐兀自怔忪出神。 而这不出半盏茶的工夫,已有二十余甲士抬上了数十面描龙战鼓。 哦,杀威鼓来了! 魏武卒身披战袍,似要冲锋陷阵。 金鼓大鸣,轰然炸响。如兵马躁动,杀声四起。 击鼓而进,不进则斩。如兵临城下,催趱前来。 撞金伐鼓,杀气阵云。如短兵相接,白刃溅血。 闻惯了繁弦急管,见惯了轻歌曼舞的惠王及长平武安,何曾见过是夜这般阵仗。 只一下鼓声,就骇得三人陡得一跳。 惠王瘫倒在地,三魂出窍,死去活来。 二侯被甲士押解,面如土色,心碎胆裂。 但看谢玄,眉峰分明,压着万般心事,也迸着锋利的寒光,不管是因了万般的心事也好,因了这锋利的寒光也罢,此时大帐主座上的人通身都是那强烈的压迫与摄人心魄。 这压迫与威慑就似黑云压城,似泰山压顶,遮天盖地,把惠王与二侯原先的气势远远地甩了出去。 这疆域万里,子民百兆,仿佛他才是这泱泱魏国的主人,是这泱泱魏国名副其实的君王。 座下诸人栗栗危惧,连抬头看上一眼也不敢。便似那敌军偃旗息鼓,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甲士的大喝与铛铛鼓点交织,每喝一声,每噌一下,都要令那小惠王与长平武安三人咯噔一跳,两腿瘫软发麻。 小惠王白日里的威风早已不见分毫,眼下敛气屏声,沦肌浃髓,瘫在席上瑟瑟不能动,“仲父......仲父......” 就在这裂天动地的喝声与鼓声里,忽地夹杂起一阵岌岌的马蹄声,片刻人嘶马沸,有四五人疾疾进帐,为首的周褚人于腰间扯下血淋淋的一物,一把朝着主案丢来。 紧锣密鼓,骇得人心惊肉跳,就在这心惊肉跳之间,周褚人得意禀道,“人头给主君带回来了!”啊!是人头!阿磐呼吸一窒,心中荡然一白。那是,是孟亚夫的人头!主座的人薄唇轻启,“没有问话,就这么砍了?” 不痛不痒,不急不迫,声腔十分平和,谁也拿不准他此刻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周褚人大笑,“这贼子还想吞药自尽,那不行!死也得死在周某人手里!被周某人一刀砍了!” 阿磐触目惊心,屏气敛息,她知道孟亚夫吞的是假死药。 假若他吞下了假死药,四肢如冰,脉伏不出,加上那一身的伤口血渍,断然会瞒过魏武卒的眼睛。 只消魏武卒一退,暗中接应的千机门必定立时将他救起,孟亚夫是能活下来的。 而如今,孟亚夫却是真的死了。 周褚人话音一落,便扯下腰间人头,一把朝主案丢来。 那血啊,兀然溅了阿磐一身,骇得阿磐大叫一声,猛地抬袖遮住眼睛,本能地往后躲去。 心中大喊,那不是旁人!那是孟师兄的头颅啊! 小惠王亦惊得脸色煞白,愈发要往长案底下钻去,躲去,藏去,华贵的冕服长袖中伸出来的手惊颤地指着周褚人腰间的物什,张口结舌也只叫得出一个字来,“啊!啊!啊!啊——啊——” 随侍的宫人吓得起不了身,仍硬着头皮将小惠王双目捂严,轻声安抚着,“大王不怕......大王不怕啊......” 武安君见状彻底昏死过去,长平侯倒是“哇”的一声,竟开始干呕了起来。 关伯昭于一旁好心提醒,“长平侯最好还是咽回去,污了王父的大帐,只怕你吃不消呢!” 长平侯如今听劝,不再似个硬头鳖,不许他吐,他猛地吞咽几下,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还果真就不吐了。 只是像个昏了头的鸡,一张嘴仍旧不消停,“你......你......残忍!残忍......” 鼓点愈密,鼓声愈发急了起来。 眼见着孟亚夫的头颅就在青铜案上滴溜溜打了两个转儿,那活生生的人再也没有了,阿磐倒吸一口凉气,蓦地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上一眼。 谢玄一顿,眸光扫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单手钳住她的下颌,迫得她抬头睁眸,不轻不重地问道,“怎么,认得?” 这叫她想起了那支藏了毒的梨花簪,当日的情形与眼下又有什么两样呢? 没什么两样。 她于转念之间回想到底是什么使得谢玄问出了认不认得这样的话,难道是她方才疏忽大意,惊叫出了声吗? 可谁见了人头不害怕?就连惠王及二侯不也惊颤连连,不能克制吗? 再往后推算,这日席间动手时,刺客总共就说了一句话。 哦,不,刺客一共就说了两个字。 ——让开。 阿磐陡地一惊,蓦然回过味来。 是了,是了,若不认得,孟亚夫动手时就该一剑穿透她的身子,再透过她的身子,将剑锋逼向谢玄,那一剑在席间就该刺穿谢玄的胸膛! 可孟亚夫没有。 不仅没有,还要她让开。 这一激灵,神思猛地清明过来,必是孟亚夫那一声“让开”使谢玄起了疑! 必是! 必是如此! 难怪见他当时眸中尽是晦暗挣扎,偏偏她以为挡了一剑就洗尽嫌疑,就万事大吉。 魏王父若是萧延年,这时候已经该拿她下大狱去审了。 可他没有。 今日步步凶险,杀机暗藏,不怪他杯弓蛇影,疑神疑鬼。 周子胥尚还没有反应,关伯昭的手腕已经压上了刀鞘,作势就要把那大刀拔将出来,咬牙切齿地问话,“可是细作!” 阿磐几乎要慌不择路了,就似那慌不择路的小兽,在猎人的围追堵截下脱口而出,“奴怎会认得中山人?” 一出口心头霍地一停,她好似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第一卷 第58章 刺客认得你 怎么都不该说“中山人”这三个字啊。 那人眉头是几不可察的轻蹙,他只是问了一声,“嗯?” 就这一声,险些令阿磐心胆俱碎。 她得感谢这石破天惊的喧阗金鼓,能完完全全地隐住她那似兵荒马乱的心跳。 那修长分明的指节顺着沾血的发髻勾起了孟亚夫的头颅,就将孟亚夫那未能阖上的双目正对着阿磐。 那张全是血色的脸,双赤色的眼睛,死前都经历了什么呢? 当真看得人头皮一麻,乍然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偏生下颌被那人钳着,没有落荒而逃的机会。 那人垂眸细窥她每一分细微的神情,一双漆黑如点墨的眸子里却并没有什么别样的情绪,似乎只是与她闲话家常,“仔细看看,他似乎认得你。” 是了是了,哪家的刺客能这般好心?不认得就不会叫她让开。 旁人不知道,至少这大帐里的魏王父和诸位将军是不曾见过的。 这时候,是夜一直不曾说话的崔老先生冷笑一声,胸有成竹,一开口便是一颗惊雷炸开,“哼,到底是不是妺喜,很快就要见分晓了。” 提谁不好,又提妺喜。 不久前的“妺喜之祸”四字与今夜的“认得”遥相呼应,只怕要把埋在谢玄心里的种子引得生根发芽了。 阿磐的心头就如这密密匝匝的鼓点一样狂跳,当真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呐。 是了,今夜有孟亚夫,路上还有卫姝的叔父和舅母呢,哪一遭不是鬼门关? 闯过了今日,还有来日等着。 她有什么凭仗的,她唯一能凭仗的就只有谢玄的心软。 敢训斥君王,敢手缚公侯的人,这样的人,到底会给她几回心软? 不知道,不知道,整个人都在他的掌心里心慌意乱。 那人还要笑,“若认得,便全了你的脸面,给他留个全尸。” 胡言!胡言!循循善诱一派胡言! 罢了,罢了,心软一回是一回,阿磐抬手捂住肩头伤处,只需轻轻一按,那钻心入骨的痛就使她一双眸子盈出了眼泪,盈出眼泪便就在眸中盈着、滚着、转着,不叫那眼泪淌下来。 两排沾了水光的长睫与那失了血色的朱唇一道翕动着,委屈巴巴,好不可怜,“大人......奴不认得......奴害怕......” 旁人倒还不曾说什么,崔老先生先看不下去了,就在这鼓点声中厉声斥道,“当日妺喜便是这般狐媚惑主,使得夏桀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一旁的长平侯闻言又提起了精神,就似打了鸡血,登时梗起了头来,破口大叫,“无耻!无耻!夏桀乃人君,谢玄不过是个人臣,岂可将谢玄比作夏桀?怎么!狐狸尾巴藏不住了,要当着大王的面造反了吗?” 谢玄轻笑,不去理会,也并不反驳。 钳住她下颌的手虽松了开来,一双审视的眸子仍不曾从她颊上挪去,只是吩咐着左右,“悬于城楼,十面埋伏,诱杀背后的人。” “看通敌卖国的,到底是大王,还是那两位?” 阿磐低垂着头,眼皮猛地一跳,这大半个长夜没有一刻是安稳下来的。 你瞧这通敌卖国,是多熟悉的字眼呐。 长平侯脸色大变,“谢玄!若是大王,你也要杀?” 躲在案下的小惠王闻悉此话,从那宫人怀里钻了出来,瑟瑟发抖,栗栗危惧,“啊!岳......岳丈?你住口......你快住口!无人拿你当哑巴!” 原本就吓得出纸白的一张脸,这下红了又白,白了又黑,黑了又红,眨眨眼的工夫已在那藏于十二旒冕冠后的脸上变幻了许多种颜色。 转头又仓皇向谢玄辩白,“仲父......仲父......别听他的鬼话!寡人......寡人才十岁!寡人还是个孩子啊!就往寡人身上泼脏水!” 谢玄笑,一双眸子射寒星,优哉游哉地朝着长平侯扫了过去,“看见个人头都要吐的人,还是苦吃少了。孤有意请周大将军带你战场历练,好知道行伍之苦,不知长平侯意下如何?” 周褚人大笑,“好!就做周某人的先锋!周某人就爱干这事儿!” 长平侯忿然大斥,“谢玄!魏国......魏国就无人管得了你了吗?西宫太后......西宫太后可管得了你?” 阿磐从不曾听过西宫太后这几个字,那就更不曾听过关于西宫太后的宫闱秘闻了。 但小惠王既才十岁,想必西宫太后如今也十分年轻。 阿磐偷瞧谢玄,也许从谢玄身上能找到一星半点儿的答案。 但见谢玄面色冷凝,眸光凛冽,就在这愈发急促的金鼓声中,将那鼓槌猛地朝着长平侯的嘴巴砸了过去,整个人阴鸷骇人,忍不住就令人退避三舍,“孤断了你的口条!” 鼓槌与颌骨猛地撞出“梆”的一响,长平侯猝然大喊一声,“啊——” 想挣扎逃开,却又被关伯昭死死地摁住,叫他丝毫也动弹不得。 阿磐心想,西宫太后必是对谢玄十分重要的人,若不是十分重要的人,那便是一句也不能提的人了。 那居住在深宫里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适才他丢下了宽袍大带,如今披在身上的不过是一白一黑两件云纹里袍。就那么胸襟半敞,带着骇人的血色,一脚踏上金鼓。 八尺余的身子微微往前俯着,居高临下地睨着那小惠王与长平武安。 金鼓齐鸣,慷慨激荡。 那人一言不发,满眼杀机。 这才是真正的八面威风。 “孤要问问大王,是如何与千机门的人勾结到了一起。” 你瞧! 谢玄知道刺客就是千机门的人! 是是是,萧延年胸膛前那一道骇人的长疤便是拜谢玄所赐,他们与孟亚夫也早就有过交手了。 谢玄知道,谢玄认得。 小惠王骇得两眼翻白,险些口吐白沫,“仲父......仲父......阿罂......阿罂什么都不知道......” 长平侯栗栗危惧,冷汗频发,不敢抬头。 那气冲霄汉的人又问,“孤还要问问,魏国的大王公侯,也都做起通敌叛国的勾当了?” 第一卷 第59章 奴侍奉大人 小惠王被这气势所吓,什么也管不得,什么也顾不得了。 岔腿坐在地上,索性张嘴大声,没命似的叫嚷了起来,“仲父......仲父!阿罂什么也不知道!呜呜......仲父......” “阿罂一心思念仲父......呜呜......只想仲父早早回宫陪阿罂玩......” 谢玄嗤笑,“小王后还不够你玩,思念孤?” 小惠王继续放声大哭,“阿罂不要王后!伶人都是他们找的!仲父!阿罂什么也不知道啊!” 说着话,似突然想起了什么,面如土色地指着长平侯,“啊啊啊!都是长平侯干的!都是他干的!都是他们几个老头教唆阿罂!都是他们!” 那人,谢玄,那似象牙雕铸般的手微微一抬,这四野八荒的鼓声便骤然停了下来。 那人就在主座上闲闲倚靠,好整以暇,“哦?大王说说,都教唆了什么?” 长平侯的嘴巴适才被那力道极大的鼓槌那么一击,此刻就似根煮熟的腊肠,早就红肿得不成样子了。 见小惠王临阵倒戈,却又无可奈何,只有恨恨地叹气,“大王啊!大王啊!” 若不是被五花大绑,定要捶胸顿足,暴走出帐了。 谢玄问话,小惠王便答,“他们离间阿罂与仲父!他们说......说......仲父将来必定要篡党夺权!长平侯要阿罂只管大摇大摆地做‘大王’......” 小惠王那嘴巴就像是炒豆子似的,一刻也不停地为自己辩白,“长平侯说,说王父是父也是臣,臣就得听大王的!大王是比天还大的人!臣要不敢听大王的.......大王就能杀臣!阿罂不信,他们就要阿罂来试试......阿罂头一昏就来了......” “仲父只想想,阿罂是魏王,卖国对阿罂有什么好处?这魏国阿罂宁愿双手献给仲父,也好过便宜了外人啊!” “都是寻常陪阿罂玩的伶人!阿罂不知道怎么混进了刺客......呜呜......仲父待阿罂比亲父还好,还亲!打死阿罂.......打死阿罂也不敢刺仲父啊!” “阿罂不该不敬仲父,不该忘记仲父之恩,不该听信长平侯教唆......阿罂吃了猪油蒙了心......阿罂再也不敢了.......”是了,早在千机门时,阿磐曾受萧延年亲自教导礼乐诗书,也听他细细分析这天下间的形势。 听闻当年魏昭王一薨,魏国经历了长达三个月的君位之争。惠王魏罂即位,便是因了谢玄以兵威扶持,惠王心中感念,便拜谢玄为仲父,割壤而封,曾亲下君命,命王父执掌魏国军政大权,除去采邑封地,还曾承诺这天下新得疆土,尽归王父所有。 因而,王父谢玄是堪比魏王的君侯,所谓的“位高权重”,高不知到底多高,重亦不知到底有多重。 “但阿允没有命人刺杀仲父!借阿允一百个胆子,阿允也万万不敢啊!”越说越委屈,最后闭眼大哭起来,“阿罂想回家......仲父......阿罂想回家了.....” 长平侯身形晃了几晃,仰天长叹,不能自己,“苍天呐!大王真是扶不起来啊!” 小惠王大声哭着开始了血与泪的指控,“长平侯还逼着阿罂和王后生孩子!呜呜......阿罂不喜欢王后!他还要逼!阿罂还是个孩子,生什么孩子......” 长平侯又叹,“我女所托非人啊!” 谢玄笑,“只有长平侯,没有武安君?” 人在笑着,然只有阿磐能察觉出来谢玄的异样。她与谢玄离得这般近,然谢玄身上没一点儿热气。阿磐下意识地去覆住那人搭于扶手上的指节,果然已经凉得骇人。 真庆幸这通明的火光能掩住他已经发了白的脸色,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大人。” 想催促他快些结束这熬人的夜,也不知那人听见没有。 关伯昭与周子胥不知道想了什么法子,竟叫早就昏死过去的武安君嘶地一下惊醒了过来。 醒过来就开始长吁短叹,恨不能当场再昏死过去,“啊......唉......我还醒来干什么啊......不如就......不如就这么死了算了......” 周子胥冷着脸,“王父问武安君话,武安君可与长平侯一起与千机门勾结,做下了通敌叛国的勾当?”” 阿磐这才看见二侯身边只有周子胥一人,关伯昭早不知何处去了。 长平侯闻言勃然大斥,“还不曾经过大司寇审理,王父和几位将军就要给本侯定罪了?” 武安君亦是两眼发直,胡须惊颤,“啊!可不敢可不敢!可不敢乱说话啊,本侯可不敢做通敌叛国的事啊!” 于这一片嘈杂之声里,关伯昭悄然进了帐,就在谢玄耳边低声道,“已为主君搭好新帐,委屈主君前去暂住一晚。” 夜色极浓,辨不出是什么时辰。 那人缓缓地起了身,阿磐连忙搀扶。 十五连枝烛台的烛火摇曳,将那人颀长的身影拉得又高又长。 谢玄轻笑,“通敌叛国可不是小罪,围了中军大帐,请几位帐内候审。” 武安君两眼一翻,又要昏死过去。 而长平侯仰天大笑,“举头三尺有神明!本侯对得起魏国列宗,对得起天地良心,本侯,不怕你们查!”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知到底谁的话是真,谁的话又作了假。 人还兀自出神,那人已一把将她抗上了肩头,大步往外帐外走去。 肩头的伤灼灼烧人,她的脑袋就垂在那人脊背,借着帐中的烛光与大营的火把,能清晰地看见那人背脊处的剑伤。 那人凉得骇人。 早就寒疾发作了。 至新帐不过数十步远,一人新帐,那人即将她掷下。 阿磐仓促爬起,顾不得伤处有多疼,只仓皇去握住那阴凉的手,将那阴凉的手引进领口,捂在了自己的胸口,“奴侍奉大人。” 不需她自己宽衣解带,那人亲自动手,将她的丝绦用剑锋挑了。 他问,“你怎知刺客是中山人?” “奴不知道......” 那人眸子一眯,目光苍冷,问一句话,挑下一件衣裳。 “是关将军说,奴才知道的......” 她没有说谎,这个理由她是问罪长平君时就已经为自己寻好了。 是孟亚夫踏上长案一剑刺来的时候,关伯昭自己说的。 ——关伯昭说,又是那个中山贼。 实事求是,合情合理,没有无中生有。 那人又问,“为何挡在孤身前?” 阿磐胸口起伏,如实回道,“奴不想大人死。” 那人白着脸,“想好再说!孤平生,最恶诈谋诈算计。” 原本穿得也不多,除了肩头的帛带,此刻已没了丝缕着身。 就那么赤条条地立着,在那人面前没有一点儿的机会遮掩隐藏。 眼泪吧嗒吧嗒地掉,阿磐抬手遮掩,素白的指节与沾了血的藕臂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敲了下去。 “说。” 剥掉了她的衣裳,也要去剖开她的心。 第一卷 第60章 大人好些了吗? 阿磐再不敢遮掩,轻颤着声,“奴......奴想要大人好。” 以为那人还要再问,然那人只笑了一声,并不再问下去。 为了压下这寒疾,那人仍旧吃了五石散。 束了双腕,压在头顶。 这一夜她正对谢玄。 她的每一点儿细微的表情全都落在那人眸底,不管是咬牙隐忍,还是抑制不住地开口轻吟。 那人,那人好似是用药,也好似在惩戒,好似是想要通过这细微的审视,来说服自己是正确的,也说服卫姝不是细作。 她在女闾学了那么多的媚术啊,在这样的审视下,却分毫也使不出来。 那样的雕虫小技,实在也不必。 入夜时那震耳欲聋的金鼓声响得实在太久了,她在那样的鼓声里提心吊胆,一颗心始终悬着挂着,不得松缓。 而这月上中天之后,人声岑寂,那样的鼓声却仍旧一次次在脑中回旋奏起,奏起,奏得不能停止。 若在从前,她还能咬牙闭眼,总能熬上一夜。 可在是夜这凝眸不转的审视下,她浑身僵直不敢动,那人却偏偏要她睁眼望她。 她是来路不正,可一颗心却是真的,说“奴想要大人好”的话,也是真的。 紧绷一夜的神思使她一次次昏死过去,又被那人一次次折腾醒来。 五石散使他疯狂,使他精力蓊勃,使他不能遏止。 她心里想,但若这一夜从也不曾挡在他身前,不曾替他去受了那一剑,那就好了。 那就不必使他生疑,也不必使他厌弃了。 可若再有一把利刃再似今夜一样刺来,她仍旧没有二心。 她仍旧会如是夜一样,仍旧在剑锋刺来之前,先一步挡在那人的身前。 她的眼泪顺着脸颊哗哗地往下淌,肩头的伤口钻心地疼,约莫早就崩开了,但夜色朦胧,那人只需这一味药,旁的是不必看见,也是不必知道的。 从雾掩韶光,枯灯燃尽。 至曦色乍现,天光大亮。 那人方才起身,自顾自要了冷水汤沐。 阿磐早已筋疲力竭,此刻趴在地上,极力撑起身来,裹紧了衣袍,抬头朝那人示好,“大人好一些了吗?” 那人阖着眸子,没有说话。 大抵是累极也乏极了。 阿磐鼻头一酸,仍盈盈笑着,“奴去给大人做药膳吧。” 那人不说,她便越发小心地说话,“奴见山上有株木兰,开得正盛,大人愿不愿尝一尝木兰花粥?煮来饮茶也能驱寒。” 木兰能舒筋活络、祛风散寒,是天生的好东西。 那人凤眸轻掀,一双眼睛也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好半晌才应了一句,“以后不必再做,去罢。” 阿磐黯然垂眸,一时便将话语噎在了喉间,原先强行扯起来的唇角也渐渐僵了下来。 她该做一味合格的药草,药草就是药草,不该去窥知用药人的心思。 临走前别过脸瞧他,见那人面色平和沉静,叫人看不出什么情绪。 谢玄不再那么信她了。 或者说,原本也没那么信,如今不愿再欺骗自己了。 在他心里,卫姝就是卫姝,阿磐就是阿磐。泾渭分明,一清二楚。 可她却没有什么可辩白的。 挣扎着撑起身来,早没了一点儿力气,迈开步子已是火辣辣的疼,而似这般的通宵达旦,她原本也早就习以为常。 出了营帐往外走,外头青天白日,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缓了好一阵子,纵目往远处眺去,遥遥能望见那株木兰正在山前招摇。 垂眉冲关伯昭与周子胥施了一礼,她望着那株木兰,眼泪哗地一下就滚了下来。 她问自己,阿磐啊,你怎么就成了细作呢? 日光盛极,那莹白的木兰渐渐模糊,糊成了一团光影,而这一团光影很快就由白变成了满目的黑,忽而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知道身子一晃,人就往脚下的大地栽了下去。 她没有做过萧延年的刀,可这把刀仍旧扎进了谢玄的心头。 人浑浑噩噩地在小帐里卧着,谢玄再不曾命人召她。那也好,她便就在小帐里躲着,连帐门都不出一回,不动声色地去撇清自己的嫌疑。 她时常会想起最后一次见谢玄的话,他说,“卫姝,孤平生最恶诈谋诈算计。” 她岂愿去算计谢玄,可行在刀尖上,不算计怎么赎罪,又怎么活命呢? 进进出出小帐的人,也只有玳婆子了。 她会问玳婆子,问起王父还好不好,问起子期先生来得勤不勤,问起王父身旁可有人侍奉。 玳婆子说王父都好,身边也不缺人侍奉。 玳婆子还说卫姑娘不必忧心,安心养伤便是。 是了,营中那么多身家干净的人,似春余郑陶曹五姬,他是不会缺人侍奉的。 这其间赵媪来过一回,言辞之间颇有些不满,脸色也很不好看,“话我都给你带到了,你自己倒开始不争气了。” “好好的舞姬不做,怎么平白竟和刺客扯上了关系?老妇我冒着天大的罪过,你是要害死我!” 即便身心重创,没什么精神,阿磐的脑子还是清醒的。 谢玄眼下虽不信她,但日后到底还有转机。但若卫姝的叔父舅母一来,那便是一锤定音,她必与孟亚夫一样,砍了头颅,悬在城门,是万万也不会再有翻身之机的。 因此,仍旧要稳住赵媪。 阿磐怅怅地叹息,她告诉赵媪,“嬷嬷放心,卫姝能为王父挡剑,就不会与刺客扯上关系。” 赵媪这才微微放下心来,在榻旁一坐,又语重心长与她叮嘱了几句要紧的话。 “没有关系最好,我的小命儿和中庶长的前程全都搭在了你手里,你千万不要出什么事。” 还说,“老婆子我是把你当成自己人的!既没什么关系,那就赶紧养好伤赶紧振作起来!近来郑姬去王父帐中十分频繁,先前只以为她不起眼,连句话都不怎么说,没想到竟能得王父欢心,是老婆子我小看她了!” 又说,“你再不去中军大帐,断断是要被郑姬取而代之的!你还当自己是什么高贵的人不成?出身十分低微,又还是奴籍,若做不了东壁有名有份的侍妾,便是个寻常的财物罢了,和牛羊牲畜没什么不一样的。若是旁人看上了,王父随手就能把你送人。远的不说,咱们就说大梁,贵人们之间相赠舞姬那不是家常便饭吗?就连老婆子我都经常接这样的差事。” 末了总要再细心叮咛一句,“所以,你千千万万可得争气!” 阿磐暗叹,谁不知道要争气呢,谁又不想好好争气呢? 可有时候,光凭着“争”,是争不来的。 第一卷 第61章 主人责罚 玳婆子依旧事无巨细,好生照料。 话不多,也不管阿磐是不是细作,这些好似与她都没有什么干系,她一路跟着大军走就只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照顾阿磐,要把阿磐照顾得白白胖胖的。 哦不,照顾卫姝。 要把卫姝照顾得白白胖胖的。 因此从不言语讥讽一句,连个冷眼都从来没有。 趁她醒着的时候,偶尔也会说上几句关于外头的闲话。 听玳婆子说,一同进殿舞剑的伶人全都就近押到了邶宫大牢,连夜审问,要查出同党来。 但长平武安二侯是不是已经审完了,谁审的,王父在军中审还是押回大梁由大司寇审,小惠王何时动身启程,列国使臣是不是已经来了,卫姝那两个亲戚呢?是不是也就要到了,婆子却一句也没有说。 是不曾听说,还是避重就轻不愿说,阿磐不知道,也从来不问。 爱谁谁吧。 她都自身难保了,一睁眼也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活着,外头的事爱谁谁。 还听玳婆子说,那刺客的脑袋也已经悬在邶国的城门了,王父的人就在暗处隐着,等待鱼儿上钩。 鱼儿会上钩吗? 阿磐不知道。 恍惚间想到萧延年的字。 唉,他的字,是“弃之”啊。 弃之,多凉薄的字眼啊。 那么一个死去的刺客,千机门的人大抵是不会前来收尸的。 是,他们没有去城门收尸,但他们潜进了魏营。 然她还没有想出个什么“争气”的法子来,千机门的黑衣侍者已先一步来了。 黑衣侍者一来,阿磐就知道自己完了。 先前在千机门早见过他们四处拿人,拿的都是从千机门出去的人。 背弃门主的。 阳奉阴违的。 生了二心的。 总之被他们带走的人莫名地就消失了个干净,再也没有见过,也再没有听过一星半点儿的消息。 这夜,月黑风高,黑衣侍者进了她的营帐。 拿了,捆了,装进了麻袋,将她星夜押到了萧延年跟前。 这春夜漆黑不见一点儿光亮,麻袋里更是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清。黑衣侍者无人说话,只听见急促促的脚步声亟亟地往黑处走。 似百鬼夜行,似在走黄泉,走得人惶惶惊惧,如坠深渊。 这一路不知走了多久,她在麻袋里也不知颠了多久,整个人被颠得昏昏沉沉的,只知道最后进了一座宅子。 透过麻袋细微的缝隙,能隐约瞧见些昏黄的灯光。 听见大门开了又关,开开关关的好几次,木纱门也推开又拉,推推拉拉地好几回,人就连同麻袋一起被重重地丢到了地上。 摔得她眼前发黑,伤口迸裂,麻麻疼疼的好一会儿没了知觉,只觉得肩头热乎乎水汪汪的,似有血淌了下来。 听见有人说,“主人,人带来了。” 阿磐知道自己完了,是真的完了。 孟亚夫有一身好功夫,这一回潜进伶人中刺杀,必是抱着一击必中的决心,是做好投死为国的准备了。 因了近距离刺杀谢玄这样的好时机,也许这一辈子也不会有几回。 然而孟亚夫以义灭身,谢玄却好好地活了下来。 不说陆商,萧延年可还会容得下她? 一个不能为主人效命的细作,不需多想,便知道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知道是到了什么人面前,因而人就那么蜷在地上瑟瑟不敢动。 这室内岑寂,隔着麻袋能闻见隐隐约约的兰草香。 眼皮跳着,伤处痛着,头皮麻着。 不多久就有匕首在这麻袋上刺啦一划,划得人心惊肉跳。 那匕首没有半点儿的小心,就这么直来直去地划开,划透了她的袍袖,连她的小臂都划开了一道口子。 阿磐一身的冷汗,然咬紧牙关不敢叫一声疼。 额间,肩头,小臂,已处处是伤,伤处多了,疼得多了,都不知道到底是哪里更疼一些了。 忽而那破开的麻袋一掀,室内的烛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便是睁不开眼,也依旧一眼瞧见了萧延年。 萧延年就负手立在身前,居高临下地俯睨了过来。 那一双眉眼十分冷峻,薄薄的一张唇不苟一丝笑意,沉顿阴郁,不怒自威。 那是中山君王天生就有的气度。 “砰”得一声,麻绳一断,一旁有人一刀鞘砸了下来,直直地砸上了她的脊背,砸得她低呼一声,本能地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 一旁的人还呵斥,“滚出来!” 能留在萧延年身边的女子本就屈指可数,能在萧延年身边恣意妄为的女子,也就只有陆商了。 阿磐不敢拖磨,忍着一身的痛,费力爬起身来,在萧延年面前跪了下去,低低唤着,“主人......” 那人却一巴掌扇来,将她扇倒在地。 掌风凌厉,毫不留情。 阿磐挣扎起身,向他解释,“主人......” 那人一句不问,阿磐也一句未能说完,那一巴掌又一次打了下来。 那人身形稳稳地立着,知道阿磐不敢躲闪,因此也不必俯身。 在中山的君王面前,千机门无人敢躲逃。 只是那一巴掌一巴掌地扇来,扇得她脸颊肿痛,双耳轰鸣,一时间什么也都听不清,连簪子都不知道被甩到哪里去了。 一头的乌发散落下来,愈发显得整个人凌乱不堪。 是厌恶极了,恼恨极了,恨她是叛贼之女,恨她一事无成,更恨她为谢玄挡刀,害得孟亚夫死无全尸。 那最初马车里十分儒雅的年轻人,如今脸色阴翳,不怒自威,眸中没有半点儿温和的神色,便愈发地拒人于千里。 只看得见萧延年冷凝着脸,那带疤的手,扬起来,扇下去。 复扬起来,复又扇了下来。 阿磐嘴角淌血,半颗脑袋都发了麻,直到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也再跪不起来,那番来复去的掌掴才停了下来。 然萧延年的掌掴停了下来,陆商的刀鞘却又猛一下砸了下来,“跪起来!” 阿磐脑袋嗡嗡作响,浑身止不住地打着寒战,但到底不敢向萧延年求饶一句。 不敢求。 还记得怀王三年除夕那夜,她也是这般跪在萧延年的脚边,苦苦地求他不要将她发卖。 萧延年早就告诉过她,求人是最无用的。 她该记得,也全都记得。 抖索着撑起身子,发颤的手想去擦掉唇角的血渍,甫一触上去,便蓦地弹了开去。 嘴角也肿了,也是钻心的痛啊。 那只留了疤的掌心覆上了她受伤的肩头,那瘦削的指节陡然起力,穿过她的乌发,揉捻她的肌肤,也抓握着她的血肉。 似要就这么一寸寸地将她捏碎于掌心,抓得阿磐一头冷汗,血色尽失,唰得一下就疼出了眼泪来。 第一卷 第62章 你永远为奴 面前的人神色肃然,眸光清冷,开口时亦是凉薄无情。 他说,“你就是这么做‘刀’的。” 阿磐心神一晃。 是了,主人要她做一把刀,她临别时也应了要去做主人的一把刀。 因而不是人,只是刀。 那人冷言冷语的,继续说了下去,“这把刀不杀谢玄,却刺向了自己人。” 是了,挡了孟亚夫的刀,孟亚夫因此被魏武卒围杀,被周褚人一刀砍了头,这便是把刀尖刺向了自己人。因而虽然不曾亲自动过手,但道理却是一样的。 那人瞋目切齿,“你怎么敢?” 阿磐的眼泪在眸中团团打着转儿,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回道,“主......主人息怒......求主人息怒......阿磐没有认出是孟师兄......” 甫一开口说话,扯得嘴角生疼。 陆商骤然呵斥,“休管是不是孟师兄!千机门就是要杀魏王父!难道你不知道!” 这暴喝使她全身一凛,她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上一回驿站骗局,不正是要刺杀魏王父吗? 阿磐硬着头皮辩白,“王父对阿磐早起了疑心......阿磐......阿磐只......只想去挡一剑,好取得王父信任......求主人不要生气......” 她在知道自己要完的时候,已在路上想了这个勉强的理由。 她不知道这理由萧延年信不信,但除了这个勉强的理由,已经再没有更好的理由了。 那人可信? 那人不信。 那骇人的巴掌又扬了起来,阿磐骇得仓皇闭紧眸子,心里虽惶惶惊惧,但不敢避开分毫。 她已经做好了生生挨着的打算,然那一巴掌并没有落下来。 那人冷笑,“你可如愿了?” 并未。 从未。 没有得到信任和垂怜,得到的只有疑心与冷待。 头低低垂着,话声也低低的,“阿磐无用......” 一旁又有人来,呈上一物,“主人,在她住处搜出来这东西。” 阿磐下意识抬头望去,心头陡地一跳,那是,是在发现毒簪的那个平明,谢玄给她的脱籍文书。 知道自己走不了,但仍然小心收着,当成了宝贝。 上面有他的亲笔小篆,也盖着他的督军大印。 谢玄从没有给过她什么东西,思来想去,他们之间也只有这一张脱籍文书了。 阿磐一双手在袍袖中紧紧攥着,生怕自己一时忍不住,再从主人手中去抢夺。 那可是大不敬的罪过,她若敢抢,陆商的刀就敢当着萧延年的面砍过来。 陆商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起话来,“难怪什么事都做不好,图偷不来,毒下不了,还害得孟师兄身首异处,原来......” 那毒妇嗤笑一声,卖了个关子。 旋即那嗤笑便化成了凶神恶煞,咬牙拧眉,“原来是生了二心!以为有了文书,就能脱籍了!” 阿磐心中骤然一凛,千机门里的“二心”能要了她的命。 因而“二心”这个罪名,她亦是吃罪不起。 一双膝头小腿在这冰凉的地上跪得酸疼,她也不敢挪动一寸,只仰头望着萧延年,“阿磐不敢有二心,阿磐从未对主人有二心!” 萧延年还不曾说什么话,陆商又插进嘴来,“有没有二心,试试不就知道了。” 上一回因了白磷的事被魏武卒追杀,陆商险些丧了半条命,如今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报复,她岂会轻易放过,因而迫切地催促萧延年,句句都要阿磐死。 阿磐不知道陆商要怎么试,人就这么怔然跪着,那脱籍文书也就在萧延年手里松松握着。 可一转眸的空当,萧延年已不急不慢地扬起手来,那文书就朝着火炉子里掷去了。 他冷眼望着,“有什么用?不做魏国奴,也依旧是中山奴。” 阿磐心中抽疼,蓦地起身朝文书扑去,也朝着那火炉子扑去。 可哪里还来得及。 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文书在火炉子里呼啦一下蹿起了高高的火苗,烧出了令人心焦的味道。 阿磐眼圈一红,心里堵得郁郁喘不过气来,眼泪哗得一下就滚了下去。 陆商苍啷一声拔出刀来,那刀锋如陆商一样寒光毕现,“果然有二心!属下早说了此人无用,主人不信。如今还留她干什么?属下砍去她的脑袋,叫她去地府陪孟师兄走一遭!” 好啊! 砍吧! 砍吧! 夺了她的断玉,也烧了她的文书,她除了一身的伤,什么也没有余下。 不如就把她砍了,杀了,埋了,也好过这成日的胆丧魂惊。 萧延年的手就在她颈间扣着,说着凉薄透顶的话,“记下,中山不复宗社,你,永远为奴。” 从心头爆出来的酸涩立刻就渗透进了五脏六腑,也立刻就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之中。 阿磐恍恍惚惚地想着,是啊! 中山不复宗社,他们也永远都是亡国奴。 陆商手里的刀已经摁不住了,一旁岌岌催道,“主人还与她多说什么,此刻就该将她杀了!叛贼之女迟早生变,只会误了主人的大事!” 阿磐闭上眸子,喉咙在那人的掌心里一下下突突跳着。 在萧延年面前,她就似那砧板上的鱼肉,不敢翻腾出一点儿浪花来,未任由刀俎宰割。 不见那人掌心收力,因此她的喉咙便也就没有被折断。 好半晌过去,才听得萧延年命了一声,“进棺思过。” 立时便有人上前拿她,押得肩头与小臂的伤口丝丝作疼。 阿磐最怕进棺。 进一回棺,便似死了一次。 她骇得浑身惊颤,不敢哀求,但想到若今夜不死,日后必定还要回到谢玄身边去。 可倘若她一夜不见人影,魏营那边又该怎样交代呢? 顾不得身上的疼,她极力挣开黑衣使者,扑上前去抱住萧延年的腿,“主人,天亮前不回去......王父必疑心阿磐就是细作......王父必会杀了阿磐!” 可萧延年垂眸望来,他居高临下,眸中依旧十分冰冷,“你再不必去。” 阿磐心头荡然一空,怔怔地回不过神来。 那人又道,“千机门有了更合适的人。” 第一卷 第63章 不嫌你脏 心口猛地一疼。 好似被苍鹰破开了胸膛,就用那尖锐的爪尖攫住了她的心口,一时心如刀割,悲不自胜。 好似当头一棒,这棒子就这么劈头盖顶地朝她砸了下来。 是因知道了她是个无用废物,因而这些日子早早地就去寻更合适的人了。 那她,就再也回不到谢玄身边,也再见不到谢玄了。 那人只是平静说话,语气疏离凉薄。 阿磐眉目低垂,眼底悲凉浮漫。 心里的酸涩似了无尽头的苦海,眼泪凝着,在眸中转着,滚着。 怅怅然,戚戚然,怏怏然,怔怔然,束手无策,也不知自己到底该怎么办了。 整个人失魂落魄的,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一句,“那阿磐呢?” 若不必再去魏营,她好似也没什么用处了。 无用则弃之,在千机门并没有什么觉得奇怪的。 那人似笑非笑,“留下。” 阿磐喃喃问道,“留下......干什么?” 那人伸手过来,拂去她散乱的发丝,拂去了发丝,旋即轻抚在她那红肿的脸颊。 便是力道不重,亦兀然使她一激灵,打了好一个冷战。 她如今畏惧萧延年,已是畏之如豺狼。 那只手轻抚了多久,摩挲了多久,就使她栗栗危惧了多久。 敛气屏声,绷着每一根经筋,直到摩挲停下,那人高高抬起了她的下巴。 凝了霜的眸子俯睨着,薄唇启着,“留在寡人身边。” 阿磐心中已是一片空白,脑中混混沌沌,空空如也。 恍恍惚惚地想起来,烟花爆开的那一夜,她曾跪伏在地,说阿磐无用,做不成细作。 说阿磐想回家,想去找姐姐。 那时她只会求人,她说,主人留阿磐在千机门,阿磐就在主人身边侍奉汤药,阿磐什么都会做。 可那人不曾留她,那人说,连你父亲的罪,你都赎不完,还谈什么留在寡人身边。 那时她想留,但主人不留。 如今她不想留,但主人要留。 她的主人身形清瘦,因曾受过重伤,如今甚至仍有些虚弱单薄,这只捏住她下巴的手,也许她起身重重地一推,就能将他推倒。 但这只手就似扼住了她的命脉,扼住了她命运的咽喉。 扼住了就只能忍着,受着,低眉顺眼,俯首贴耳,奴颜婢膝。 没有人敢去冲撞中山的主人。 阿磐兀自怔忪,那人先开了口,“自己求的,如今不愿了?” “主人......阿磐背负父亲的罪,不知道怎样侍奉主人......” 她的脖颈已是极酸,然被那人单手控着,那矜贵的指节在她咽喉处有意无意地拿捏,她极力撑着脖子,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那人笑了一声,“怎样侍奉谢玄,便怎样侍奉寡人。” 阿磐脸色一白,她侍奉谢玄,大多都在榻上。没日没夜,也无休无止。 好似听见陆商在一旁急三火四地说话,“主人!这残花败柳,主人不嫌污秽?” 若是从前听了这样的话,她心里必要掀起波澜,如今却风平浪静,如一潭死水。 她想,只要不留下来,只要不去侍奉萧延年,说她残花败柳,说她狐媚惑主,也都没什么了不得的,她全都认下。 她甚至顺着陆商的话说了下去,“阿磐污秽,不敢脏了主人。” 可锁住她咽喉的人薄唇轻启,他说,“不嫌你脏。” 阿磐眸中一湿。 她只侍奉过谢玄一人,她知道自己原本也干干净净。 借了卫姝的身份回魏王父身边,萧延年早就说她是中山的军人,身子只不过是她的武器,因而她不算营妓。 可适才萧延年说了“不嫌你脏”,便是认定了她的不干净。 那人眉头一压,那双平素温润的眸子里寒光乍现,“你爱上他了。” 是,萧延年也是在同一日告诫过她,永不许对魏人动情。 而今那人抽丝剥茧,把她心里所想试探了个清清楚楚。 阿磐怔忪失神,她呢喃着,“阿磐怎会......怎会爱上魏人......” 只有她自己知道,从认出谢玄的那一刻起,她就清楚自己已经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面前的人从齿间溢出来一声轻笑,“瞧你,这半人半鬼的模样,他可还会要你?” 阿磐脸色煞白,不由地抬眸从萧延年的眼里端量自己。 是了,你瞧。 披头散发,那散乱的发丝掩住了小半张脸,也掩去了一半额头的疤。 余下的半张脸肿着,嘴角的血淌着,殷红红的一条惊心刺目,袍袖于小臂处长长破开,也露出内里一道直直的刀痕。 哦,颈窝处还有几块淤青,不知是何时从何处弄出来的。 是了,她如今不人不鬼的,披头跣足,十分狼狈。 这样的人,肮脏低贱,如一滩烂泥,中军大帐里的人金尊玉贵,决然是不会再要了。 恍恍然失了神,又听见萧延年朝室内的人命道,“带去洗净,榻上伺候。” 阿磐心中一骇,顿然失色,“主人!” 她知道求人无用,可也知道伺候过魏王父,就不能再伺候萧延年了。 不能。 绝然不能了。 面前的主人打心底里嫌恶她这个叛贼之女,上榻伺候只会使她益发一文不值,沦为真正的妓子。 阿磐心里有一道坎,这道坎封疆画界,壁垒森严,也泾渭分明。 这道坎使她把谢玄与萧延年隔得远远的,知道侍奉了萧延年,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谢玄身边了。 黑衣侍者已领命上前将她架起,不需说什么拖起来就要往外走。 那新伤旧伤都在这拖拽之下又重新伤筋动骨,疼得人倒吸一口冷气。 她也顾不得张口大喊会扯得那将将凝了血的嘴角又一次崩开,把“求”换成了主人想要的话,“主人!让阿磐回魏国吧!阿磐去做主人的刀......阿磐去为父亲赎罪,为中山赎罪!” 那人声腔凛冽,背过了身去,“若不是你,谢玄已经死了。” 是了,到底都是怪她,怪她多此一举,落得个鸡飞蛋打。 真是一把无用的刀啊。 人就这么怔忪着被带下去洗了个干净,有新入门的师妹帮忙,又被按进水里泡了好一会儿药草,不知水里泡的到底是什么。 几处伤口涂了药,也全都包扎得完好。 总之从那不人不鬼的,恢复成了人的模样。 没有耽搁太久,很快又被送回了萧延年下榻的卧房。 人就杵在榻旁,一双手在袍袖中死死地绞着,迟迟也不肯上去。 那人掀眸,“你就是这么伺候他的?” 阿磐回他,“主人送阿磐回去,阿磐想去做主人的刀。” 那人轻笑,然笑意不达眼底,“从前不愿做刀,如今又愿了?” 阿磐心中绝然,正色回话,“阿磐愿意。” 可那人冷下脸来,他说,“晚了。” 言罢叩了三下榻沿,立时便有黑衣侍者进门,仍将阿磐架起,送上了萧延年的卧榻。 第一卷 第64章 寡人许你为后 阿磐极力挣着,但挣不过黑衣侍者。 兀然听见陆商在外头恨恨地捶墙,“主人......怎么能......怎么能!”范存孝便劝,便拉着陆商走,“师妹慎言,不要再插手主人的事。” 门一关,不管是黑衣侍者还是陆范二人,很快都从那木纱门外消失了。 阿磐戒备地坐起身来,与萧延年隔着远远的距离。 萧延年的卧榻仍有一股浅淡的兰草香,可这兰草香比不过中军大帐里的雪松香,被中军大帐里的雪松香远远地比了下去。 中山王又怎样,中山王亦是亡国奴,在这乱世之中,到底谁又比谁更高贵一些? 至少在阿磐心里,这千机门里的主人亦如这室内的兰草香,被那中军大帐里的王父远远地比了下去。 对了,终究是那中军大帐鳌里夺尊的魏王父更高贵一些。 眼前的主人冷眼望她,“上前。” 阿磐不肯,她甚至不惜揭开自己的伤疤,往上添油加醋,“阿磐是营妓,侍奉过许多人。” 可她终究只有十七岁,她回想起那可怖的往事,回想起那一个个死去的中山女,以为自己会平静地说话,然而仍被声中的战栗骇了一跳。 那人勾住她的袍领将她拉至身前,眸光幽深,“他年中山复国,寡人许你为后。” 阿磐心头一荡,“后”这一字,与她十万八千里。 她啊,她低贱如石上污泥,怎么配做中山的王后啊。 她的主人近在咫尺,那温热的鼻息就扑在她的脸畔,可即便是这近在咫尺的距离,仍然似隔着一条天堑。 那天堑是太行一样翻不过去的高山。 是黄河一样跨不过去的鸿沟。 她的主人抬手去扯她的衣袍,轻易就将她压在身下。 她极力地挣着,拦着,护着,反抗着。 若在中山的从前,侍奉君王是一个家族天大的幸事啊。 肴靡春酋借机翻身,低位的借机爬到高位,高位的借机攫取泼天的富贵和权力。(肴靡春酋即春秋战国时期的男女奴隶) 若在从前,谁敢去拦阻君王啊。 便是在做卫姝之前,她似个孤魂野鬼,大抵也是不会的。 然而今时今日,又岂可再与从前过去同日而语。 她以为烧了谢玄的文书便是“试试”。 没想到这才是他们说的,“有没有二心,试试不就知道了”。 肩头新绑的帛带又迸出了血来,然阿磐不怕疼,她的意志与反抗到底战胜了萧延年。 那人大口喘息,到底不再勉强下去,只问一句,“侍奉还是进棺,你选。” 阿磐没什么好犹疑的,心尖唇畔的话脱口而出,“阿磐进棺!” 好,那便进棺。 那长长的钉子被一下下地砸进棺椁之中,砸得她心惊胆战。 不,心惊胆战,却也心安理得。 终究这一回进棺,是她为了谢玄求来。 既是自己求的,便没什么好害怕的。 隐约听见外头有人说话,“孟师兄的首级已在城门悬了多时,我想去一趟,趁夜取回。” 另一人拦道,“主人没有开口,就先不要轻举妄动。城门必定设有重兵,免得中了埋伏,再暴露了千机门。” “主人还在气头上,到底......到底何时才能救人。” 另一人不再说话,也许另一人也不知道,也许另一人说了,但被这钉子砸向棺木的声音掩盖了,因而不能听清。 长钉钉完了,外头的人也说完了话,这便掩门走了。 棺中岑寂仍似十八泥犁,阿磐也仍旧只听得见自己动如鼙鼓的心跳。 她宽慰自己,阿磐,不怕,没什么好怕的。 这长久以来不得安枕,活得战战兢兢,如今人被困棺中了,反倒带着一身的伤昏睡过去。 没有人来送一口水,也没有人来与她说话,那没什么关系。 偶尔醒来的间隙,知道自己额头滚烫,早闷出来一身的汗来。 下一回再醒来时,却又开始冻得发抖了。 那也没什么关系。 在棺中被关了多久,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一夜,也许一夜过去了,是第二夜了。 她在那暗无天日的棺椁中叹息,叹息自己再也回不去中军大帐了,也再进不得王父的东壁了。 进一次棺,就似扒了一层皮,就似死过了一次。 出了棺椁,仍被带到了萧延年面前。 对孟亚夫的死,他大约已经不再那么生气了。 甚至还抬起她的下颌,指腹轻触她的脸颊,问她,“疼吗?” 阿磐兀然,老老实实地回话,“不疼了。” 是,一张鹅蛋脸早已煞白,如今早就不肿了,也早就不疼了,甚至依旧吹弹可破,无人看出来那里曾经受过五个要命的巴掌。 但初时的滋味儿,难道就会忘了吗? 那么复杂的布防图她都能过目不忘,这钻心蚀骨的滋味儿,如何就会忘了呢? 那人又问,“可怨我?” 有什么可怨的。 肴靡春酋,如牲畜财帛,被主人随意生杀予夺,买卖相赠,没什么可怨的。 阿磐趴在地上,散乱的青丝与垂下的长睫遮住了她的心灰意冷,“阿磐怎会怨主人。” 那人怅怅一叹,“知道你怪我。” 手里握着孟亚夫的旧物,久久地没有回过神来,“死的是谢玄,该有多好。” 阿磐低眉不语。 她从来也不愿谢玄死。 这失神的片刻,听见萧延年问,“我问你,你一路北上,都看见了什么?” 阿磐曾受萧延年耳提面命,亲自教导,她知道萧延年要说什么话,知道萧延年想要她看见什么,又回答什么。 她便尽说萧延年想听的话,“看见了从前的中山。” 是,看见了。 王父的大军所过之处,四下周遭,哀鸿遍野,生灵涂炭。 她看见过一息尚存的残兵被一刀扎透,看见走不了的百姓在道旁抱着死伤的老人孩子哭嚎,一声一声的,曾哭得她心中怏怏。 “没有你父亲,中山也不会亡。” 那人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只在诉说一件陈年往事,她在那人的诉说中,并没有寻出什么指责来。 他说,“阿磐,不要走你父亲的老路。” 她呢喃了一句,知道萧延年必似从前一样不去答她,因而她只是问着自己,“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没想到萧延年竟答了一句,他眸中空空,望着蔼蔼夜色,总有好半晌了才叹了一句,“什么样的人?” 他接了阿磐的话,寻思了许久,好似在答她,也好似在与自己说话,“也许是中山人,也许是魏人。” 第一卷 第65章 你的人和心,都只能是我的 一个人生在哪里,长在哪里,就是哪里的人,岂有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人的道理? 这世上有这样的人吗? 也许正是因了不怎么有,因而那极少有的,说不分明也辩白不清楚的,才算是“通敌”,才算是“叛国”,是这样吧? 人在冰凉的地上卧着,神魂恍惚,昏头昏脑。 父亲通敌卖国,到底通的是哪个“敌”,卖的又是哪个“国”? 他们口中的父亲,到底是她的生父,还是她那在灵寿的养父? 那魏国与中山到底哪一个才算是自己的“国”,才算是父亲的国呢?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只知道自己肩头的伤火辣辣地疼,整个人都虚弱得发冷,全身也都打着颤儿。 进棺与侍奉,她选了进棺。 那进棺之后呢? 进棺之后是要送回魏营还是留在千机门,也全都不知道。 当时只为了要避开榻上侍奉,竟没能问一问。 出了棺就被带着洗了身子,也泡了药草浴,伤处还没来得及包扎呢。 似这样的药草浴,从前在千机门是每日都会有的。 说是能强身健骨,泡得时间久了,还能百毒不侵。 是不是能百毒不侵,如今也还没有机会尝试,反倒是因了夜夜不能眠,虽在玳婆子的照料下成日好生养着,倒不如从前跑在山间,成日吃着粗茶淡饭的时候了。 那人抬手在她身上轻抚,隔着两层素软的衣袍,沿着她的脊骨往下,由后颈开始抚到脊骨的尾端。 阿磐绷着身子,噤若寒蝉,浑身轻颤,她不知道萧延年要干什么。 也许就只是一次轻佻的抚摸? 不,他是君王,是主人,这怎算轻佻,这是他对自己私有物的信手一弄,就似玩弄个小猫小狗。 还是说,他正在钻研如何沿着这根脊骨,从她的后颈往下,一寸一寸,一根一根地,把她的骨头全都给挖出来。 也许只取上那么一小截,好叫她长个脑子,长个教训,叫她谨守本分,再不敢轻举妄动,不敢生了二心。 她闭紧眸子忍着,忍无可忍时便问那人,“主人打算怎样处置阿磐?” 那人的手没有停歇,也并没有正面解了她的疑惑,只是自顾自地叹了一句,“真是便宜他了。” “你在魏营的时候,会想起我来么?” 阿磐回道,“阿磐日日都会想主人。” 那人又问,“在他榻上的时候呢?想的是谁?” 阿磐眼皮骤然一跳,心里发毛,“想的也是主人。” 那人闻言才笑,“最好如此,我早告诫过你,永不许对魏人动情,望你牢记。” “阿磐记得,时刻也不敢忘。” 继而那只带了疤的覆在了她的心口上,那人提醒,“你的人,心,都只能是我的。 她的心砰砰地跳,不是因了欢喜而跳,是因了惊骇而跳。 眼前的主人有一副儒雅俊秀的皮囊,然而这皮囊之内呢?也许下一刻就能裂碎她的衣袍,剖开她的心肝。 他能干得出来。 因而阿磐应了。 他说什么,她便应什么。应了之后会怎么样,又能怎么样,她不知道,也不去想。 眼下就只有应了他这一条路可走。 她应答说,“阿磐是主人的。” 然他到底要干什么,萧延年不说,旁人便也全都不知道。 萧延年出门的时候,阿磐听见范存孝低声问起,“主人可要送阿磐师妹回去?” 不见萧延年说话,倒是陆商阴阳怪气地提醒,“范师兄僭越了。” 范存孝没有理会陆商的阴阳怪气,仍旧进言,“若要回去,就不好再拖了。” 是啊,阿磐想,若要回去,就不能再拖了。 这么活生生的一个人不见了,当先发现的就会是寸步不离的玳婆子啊。 不管萧延年心里在盘算什么,阿磐到底还是出了千机门。 出千机门的时候,天还是黑的。 一辆马车送她上了路。 送她上路的是范存孝,也还有永远甩不掉的陆商。 但既有范存孝在一旁,陆商总要收敛些吧?阿磐是这样想的,也正是因了人就似被抽了筋扒了皮,昏昏沉沉,没有一点儿的力气,因此才这样想。 可陆商人面兽心,向来阴魂不散,岂会因了一旁有人而收手。 原就不喜欢阿磐,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又因了白磷的事算是真正地结了仇,在千机门的这数日因了萧延年的缘故,总算还能控制住腰间的刀。 如今既到了荒山老林,既远离萧延年,又没有魏武卒,因而要杀一个才进过棺的人,简直是天赐良机。 那可真算是神不知鬼不觉。 行到没有人烟的地方,听见陆商开口说了话,“师兄,我想净手,想必师妹也有这个意思,劳师兄避一避,避得远一些。” 范存孝是千机门难得一见的好人,闻言勒马止步,应了一声,“师妹快一些,天亮前进营。” 言罢果真下了马车,一个人背着剑往暗处走去了。 陆商要干什么,阿磐心里有数。范存孝一走,她的额际就开始突突跳了起来。 待范存孝的脚步声轻了,远了,再听不见了,她的一颗心也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里。 “吱呀”一声,这一声益发使她的心险些跳了出来。 外头坐着的毒妇已慢悠悠地推开车门,阴森森地说话,“师妹,请吧。” 阿磐稳着心神,问她,“师姐又想干什么?” 陆商哑然失笑,“我要干什么,你不知道?” 知道啊,怎不知道。 她的长簪已经拔下,握在掌心,藏于袖中。 那毒妇在月色下抬起刀来细细欣赏,幽幽一叹,“这刀好一阵子没用,手有些痒了。” 阿磐捂住伤处坐起身来,“又要杀我?” 陆商没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她听起来隐隐兴奋,连这兴奋都不愿意隐藏一下,“是呀,看看这刀刃钝还是不钝,若钝了,先拿你的血开开锋啊。” 说着话,手已经进了车舆,一把扼住阿磐的小臂,就攥着那小臂猛地起力,一下就将她拖出了马车,“出来!” 骖马在辀下不安地嘶了一声,打着响鼻,陆商就单膝抵在马车前室,那大刀已然出鞘,在月下乍然迸出了骇人的寒光。 (古时马车中驾车部分主要有辕和轭,后接车轴、前连马匹的车杠,大车是双杠置两旁,称辕,小车是单杠置当中,称辀) 废话再不多说,寒光直逼阿磐颈间。 持刀的人咬牙切齿,压声喝道,“受死吧!贱奴!” 第一卷 第66章 贱奴,受死 是了。 是了。 她与陆商总有一人要先死在另一人手上。 既出来了,阿磐就不想死了。 死了不过一抔烂泥,活着就有万千可能,谁不知道活着好啊。 那刀锋已经压到了近前,距离脖颈也不过分毫的距离,阿磐手里的长簪已经穿透衣袍,直直地捅进了陆商的腰腹。 一把簪子原本不足以伤了陆商,也不足以使陆商失声惨叫,可阿磐心里都有数呢。 上回陆商在魏营逃窜,腰间被魏人捅了一刀,其余伤情虽然不详,但浑身是血,想必好不到哪里去。 阿磐当初就在一旁看着呢,因而知道。 论武力是永远打不过陆商,但论脑子呢? 似陆商这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十个也比不过一个阿磐。 你瞧,那毒妇果然刀锋一顿,惨叫一声,痛骂一句“贱奴”,复又抡起大刀往下剁来。 阿磐拔出长簪,又是一簪子刺进了那毒妇的腰身。 那毒妇又是一声惨叫,大斥一声,“还来!” 夺去她的长簪一扔,又一次抡起大刀往下砍来。 月色朦胧,惊得马连连嘶叫,阿磐想抽身躲开,又被陆商的腿死死压制着,丝毫也逃脱不得。 在这嘶叫声中,听见了范存孝的声音就在一旁,“陆师妹!” 那带了凛凛杀气的大刀也再没有落下来,阿磐睁眸望去,哦,是范存孝钳住了陆商的手腕。 范存孝去而复返,已经回来了。 阿磐心头一松,见陆商气急败坏地吼着,“范师兄!若还记得孟师兄是怎么死的,就不要拦我!” 范存孝正色阻拦,“师妹,主人都不曾杀的人,你怎能违逆!” 陆商就在范存孝的掌心里蹦跶,“我陆商要杀的人,谁也拦不住!” 说着话便甩开了范存孝的钳制,被范存孝引着跳下马车,竟开始打了起来。 这暗夜黑压压的,看不见那二人到底如何出手,只能看出来一个高大的影子和一个矮些的影子在一起缠斗。 陆商身形高量,然在范存孝面前,依然显得娇小了起来。 刀剑就在背上悬着,也都是腰间挂着,但没有一人拔出利刃来。因而月色下不见寒光凛冽,也没有金石撞击之音。 他们二人的身手阿磐都曾亲眼见过,范存孝是萧延年身边一等一的高手,陆商看似成日嚣张跋扈,然实力怎能与范存孝相提并论,何况身上还带着伤呢。 这也是为什么最初雪里相见,萧延年带的人是范存孝与孟亚夫,而不是陆商的缘故了。 即便如此,那高大的影子依旧被矮些的影子迫得步步退让,只一味地防守,不肯拔出刀来逼退矮些的影子。 阿磐就在车下静等着,看着,察觉掌心黏腻,借着月色一看,才想起来是适才那一簪子使她沾了陆商的血。 并没有打太久,最后是高大的影子将矮些的影子扭压在了树干上,“师妹不要再添乱了,安安稳稳地送回去,该想法子去取亚夫的首级了。” 陆商带着哭腔,“怎么一个个的都要护着她?就因为她长了一张狐妖的脸吗?主人不肯杀,你也要拦我!为什么?范存孝,为什么!难不成......难不成你也被这狐妖迷惑,已经神魂颠倒了吗?” “师妹,你太偏执了!” “范存孝!你放开我!” “师妹应了先一步回去,我便放了你。” 矮些的影子哭道,“我腰疼!”高大的影子手一松,往后退了一步,取了一张帕子递给了矮些的影子,原是想去捂住矮些影子的伤口,却被矮些的影子啪地一下打开了手。 矮些的影子瘪嘴嚷道,“拿开你的爪子!” 高大的影子好脾气地劝,“师妹快回吧。” 矮些的影子朝着阿磐喝了一句,“你记住!若是以后......果真敢污了主人的身子,我陆商必一刀砍下你的脑袋!” 还要再吓唬一句高大的影子,连师兄也不叫了,径直点名道姓,“范存孝,你等着!” 高大的影子回了一句,“好,我等着。” 矮些的影子气得跺脚,捡起刀来扭头跑了。 阿磐心头一松,缓缓舒了一口气。 范存孝扶她进了马车,问她,“师妹可受伤了?” 阿磐摇头,“多谢师兄,若不是师兄回来,我大抵已经死了。” 范存孝点头,欲言又止,“她从前还好些,自从......就成了这副模样了,到底也是个可怜人,师妹不要与她置气。” 自从什么,他没有说,大抵觉得此时不是说闲话的时候,因而阿磐也不去问。 但她问起了旁的事来,“我害死了孟师兄,范师兄心里也恨我吧?” 范存孝道,“何必怨你,死是早晚的事,你不必自责。” 阿磐眼眶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是了,一入千机深似海,旦有一息尚存,便投死为国,以义灭身。 这是从上马车入山门的那一刻,就已经明明白白的了。 门里的人大多都要死,活下来的到底会有几个呢? 她会死,陆商会死,范存孝也会死。 还犹自出神,见一旁的人已经扬起了马鞭,“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走吧。” 是了,眼见着天光微亮,再不走就要来不及了。 阿磐应了一声,范存孝开始扬鞭打马,岌岌赶起车来。 来的时候不算远,回去的时候也就半日脚程。 下车的时候就在魏营之外了,月白风清,一天星斗,能望见塔楼里的甲士正在值守,那赭色的盔甲和锋利的大刀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光泽。 那黑衣侍者原本根本不曾跟来,眼下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师妹,快去吧。” 阿磐问她,“范师兄,我出来有几日了?” “三日了。” 哦,三日了。 三日了,去了就是自投罗网,就是一死。 阿磐惶然,“范师兄,我......我有点儿害怕。” 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可怕范存孝就这么转身走了,留她一人进魏营,却又仓仓促促地说完了话。 这样的话没有对谢玄说过,也没有对萧延年说过,却对一个不怎么熟悉的人说自己害了怕。 她是千机门出来的细作,千机门那样的地方最讲究以实力说话,也最瞧不起朽木粪土,无能之辈。 她记得从前在千机门里,只有范存孝对她有过善意,因而这心里不知道到底该对谁倾诉的话,竟对他说了起来。 但范存孝没有讥讽,他温和宽慰,“师妹不必怕,千机门的人......” 他顿了一顿,坦然道,“活下来的也不会有几个。” 第一卷 第67章 卫姑娘,去哪儿了? 阿磐知道范存孝说的是实话,可本就忐忑不宁的心愈发被这样的话压得喘不过气来。 前路茫茫,知道归宿,但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她从来也没有问过门里的其他人,问一问他们,可知道自己最终都是一死? 问一问他们,可曾后悔当初曾迈进那道山门?如今过得又怎么样了呢? 范存孝继续道,“因而你不必怕。” 他还自怀里摸出了一个极小的布包,抬手递了过来,“收好了。” 阿磐接过布包在手心摊开,内里赫然是一枚黑色的药丸。 哦,她见过,也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假死药。 千机门里人手一枚。 阿磐问,“师兄给了我,自己还有吗?” 范存孝笑着点头,大抵是知道她的被陆商扔了,因此又从别处寻了一颗来。 范师兄是个好人,行事也是细针密缕,她从最开始就是知道的。 阿磐点头,应了范存孝的话,也用这话来说服自己,“那阿磐便不怕了。” 说话间的工夫,东方的天光已开始泛起了鱼肚白。 范存孝与一旁的黑衣侍者抱了抱拳,叮嘱一声,“王父凶险,师妹保重。” 这便打算走了。 阿磐忙拉住他,轻声问道,“师兄,主人说的那个‘更合适的人’,果真有吗?” 范存孝一笑,并没有答她。 阿磐相信这样的人一定会有,单是她在千机门的时候,便新进过好几拨中山娇女。 这些中山娇女皆为姝色,不是有艳丽的容颜,窈窕的身段,便是有其他的好本事。将来,也必都换了魏人的身份,潜进魏国上下各处。 好一会儿过去,只以为范存孝不会再答了,才又听见他兀然说了一句,“谁又比你更合适呢?” 阿磐这才踏实了几分,不,不过才踏实几分,还有那么多摆在眼前的问题,个个儿都使她提心吊胆,忐忑不安。 譬如最急迫的——她三日不曾回营。 去哪儿了? 干什么了? 到底是什么人? 又去见了什么人? 怎又回来了? 回来干什么? 可是要刺杀王父! 这些还不曾开始的讯问已在她心头盘演多时,玳婆子如何于王父座前添油加醋地指认,关伯昭如何凶神恶煞地黑脸拔刀,崔老先生又是如何疾首蹙额地痛斥“妺喜之祸”,也都在她眼前心中上演多回了。 阿磐踟蹰,“师兄......王父若问起我的去向,我不知该怎么答。” 范存孝已翻身上马,转头朝她一笑,“做好自己的事,会有人照应你。” 也许吧,也许会有人照应。 虽知道魏营之中细作必不会少,但自成了卫姝以来,在魏营还没有遇见过照应她的人。 范存孝打马起步,那高大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这了无尽头的夜色之中。 躲过岗哨和巡夜的魏人,黑衣侍者送她进了营,也很快就走了,消失不见了,独留阿磐一人立在这平明的风中。 心里头暗沉沉黑压压的,眼见着巡守的魏人正朝这边走来,阿磐连忙隐在暗处。 她的小帐离中军大帐不远,闪身进了帐中,一股浓呛的药草味蓦地呛进了口鼻。 而这时,于帐门口守夜的玳婆子已经醒了。 是了,这就是玳婆子素日守夜的地方。 每每她去中军大帐侍奉,玳婆子也是一样在这入帐的方寸之地等着。 醒了,这便坐起身来,笑着望她,“卫姑娘回来了。” 声腔平平的,听不出什么阴阳怪气。 阿磐咯噔一声,顿然止步,还完全没有想好怎么办,人就已经进了帐来。 若不过是出去半夜,几个时辰,还能杀之,继而瞒混。 可整整三日,杀一个玳婆子,又能怎么样呢? 堵得住一张嘴,然其他的嘴呢? 捂得住一双眼,然其他的眼呢? 阿磐一双眸子盯紧婆子,长簪在手中牢牢地攥着,人却立在帐门口没有动。 玳婆子已经麻利地起了身,一句多余的话不问,照旧还是从前的老样子。 从吊炉上取下壶来倒了一牛角杯的热水,转头又朝她招手,“姑娘的脸白得吓人,快来,天还黑着呢,喝口热水暖暖身子,赶紧歇下吧。” 阿磐茫茫然一头雾水,真叫人摸不清这玳婆子到底是什么路数,难怪范存孝要说“王父凶险”。 便且先依言上前,压声问道,“嬷嬷不问我去哪儿了?” 玳婆子自顾自忙自己的,忙得头也不抬,“姑娘的事,我不问。” 好似阿磐去了哪儿,干了什么,都与她没有关系。 但仔细打量这小帐周遭,却又与从前没什么变化。 帐内一灯如豆,十分昏暗,唯有药草味极浓,浓得呛人。 哦,唯有她的卧榻不同。 榻上衾被隆起,隆起了一个人形。 簪子在掌心捏出了汗,阿磐又问,“你不问,旁人不问?” 她说的旁人是王父、崔先生、关伯昭与周子胥,说的也是中庶长、赵媪、郑春余曹陶五姬。 魏营之内人多眼杂,众目睽睽,怎会不问,怎能不疑。 便是如今她受王父冷待,但在盘查伶人的时候,必要牵扯到那句因“让开”而生疑的卫姝。 玳婆子转眸望来,意味深长地说话,“我不说,旁人怎会知道?” 笑吟吟的,人畜无害。 这便侍奉着阿磐宽衣脱履,那隆成人形的衾被拉开,露出了内里的帛枕来。 还不动声色地把她掌心的簪子抠了出来,笑道,“姑娘当心扎了手。” 玳婆子愈是不动声色,阿磐便愈是毛骨悚然。 早知道玳婆子不简单,可也料不到她竟如此深藏不露啊。 你瞧,还面不改色地搀她上了卧榻,将衾被拉来为她掩紧了,“再晚些,可就露了马脚了。” 阿磐一把攥住婆子的手腕,“嬷嬷到底是什么人?” 第一卷 第68章 脱下,孤看一眼 从前以为是魏王父的人,可魏王父的人断不会为她隐瞒消息。玳婆子慈和笑道,“与姑娘一样的人。” 阿磐怔然。 哦。 是千机门的人。 心中恍然一明,知道了范存孝说的“会有人照应你”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可玳婆子最初是谢玄找的人啊,原本还以为不过是在东壁侍奉的嬷嬷,想破了脑袋,怎么想都想不到她竟是萧延年的人。 难怪,难怪她在魏营干什么,萧延年都是知道的。 也难怪,当日伶人献舞时,她为谢玄挡了孟亚夫的剑,萧延年也都是知道的。 难怪,每次陆商来,都能完美避开魏人,无人察觉。 时至今日,这一切也都说得过去了。 她的心思在旁处,竟没想着好好留意身边的人。 魏营里又岂会只有一个中山的细作。阿磐望着玳婆子,还是一样利索的身影,还是一样慈和的面孔,久久回不过神来,“嬷嬷怎么不早说呢?” 玳婆子仍笑,“姑娘什么也不要问,我也并不认得姑娘。姑娘做姑娘该做的事,我,做我自己该做的事。旁人不会知道我是谁,你也不要把我当作自己人。” 是了,不当作自己人,旁人也才不会起疑心。 难怪玳婆子隐藏得好,进了魏营侯从也不曾露出一点儿马脚。 大约,大约王父那边还把玳婆子当成了自己人。 见阿磐恍恍出神,婆子又道,“主人都安排妥当,这三日无人进帐,姑娘安心养伤。” 说完就走了。 小帐这就安静了下来,然阿磐半睡半醒的,许久都不曾睡着。 朦朦胧胧中听见外头有人说话,有人问,“卫姑娘今日怎么样了?可好些了?” 阿磐蓦地清醒过来,一双耳朵竖起来仔细听着。 那是周子胥的声音,隔着帐门听得清楚。 玳婆子便笑着回,“卫姑娘用了将军的药,总算好一些啦,但还是没什么精神,总得再养上一两日才能下地。” 阿磐心里一动,听这问话,周子胥大抵是每日都来。而这数日的空当,玳婆子正是这般为她隐瞒消息。 阿磐那颗悬了一整夜的心这才总算落了地,细想也是,她被谢玄冷待,除了玳婆子,小帐无人会来,因而也少有人察觉。 这鬼门关,可算是趟了过来。 缓缓松了一口气,可出了千机门,仍似大病了一场。 人蔫巴巴地没有一点儿精神,就成日地窝在帐中睡。 听玳婆子说郑姬常往大帐去,颇得王父欢心。 哦,与卫姑娘当时一样,也是一去便是一整夜。 阿磐听了鼻尖发酸,知道谢玄寒疾愈重,除了女人,本就无药可解。 还听玳婆子说王父待郑姬也好,说郑姬比卫姑娘丰腴,姑娘家嘛就是要白白胖胖的才好。 还说郑姬与旁的舞姬也不同,郑姬不吵不闹,不争不抢,会看眼色又会伺候人,甚好,王父喜欢的大抵就是这模样儿的。 听说小惠王带来的伶人都被打发到边关修长城了,长平侯通敌叛国的事查了好些天,最后得出是小惠王吓得口不择言,胡乱攀咬罢了。 又听说武安君吓出了病来,卧在榻上起不来身,早就闹着要回大梁了。 说小惠王倒是该吃吃,该喝喝,不知从哪里又搞出了些伶人,不见他召见舞姬姑娘,那些健硕伶人倒是一个个儿地往帐中进。 成日淫词艳曲,把魏营搞得人心浮动,鸡飞狗跳的。 周子胥来问话的时候愈发少了,阿磐也还是成日地闷在小帐。 不出帐,也不见人。 出去干什么呢? 去看郑姬如何一次次进帐侍奉,于王父身下承欢吗? 唉,不出。 不听。 不看。 魏惠王三年四月二十,宜祭祀酬神,破土造庙。 黄道吉日,邶君献国。 这一日,三军拔营,从寅时就开始了咣咣锵锵。 拆塔楼,撤营帐,营营逐逐,风尘碌碌。 玳婆子引阿磐出帐,帐外是一辆小轺。 要她去哪儿,她就去哪儿,要她乘小轺走,她便乘小轺走。 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也一句都不多嘴。 上了小轺跟着大部人马走,车马嘈杂,人嘶马叫,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依旧提不起什么精神。 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了什么地方,忽见玳婆子推开车门,笑道,“卫姑娘,快下车吧。” 上车就上车,下车便下车,似个提线木偶,行尸走肉的。 然。 然甫一下了马车,就见谢玄的王青盖车于一旁稳稳地停着。 阿磐心头一跳,正要活过来。 又见郑姬从车里探出了脑袋来,盈盈笑道,“卫姝,上车。” 哦,郑姬也在。 才要活过来,又半死了过去。 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说不清也道不明,可就是这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滋味,叫她胸口似堵了一块巨石,又闷又堵,闷堵得喘不过气来。 恍恍然意识到,这六七日的工夫过去,郑姬已然取代卫姝。 只是因了卫姝与他记忆里的人还有几分相似,因而才割舍不下吧,然而这割舍不下也不过区区一星半点儿而已。 唉,罢了。 活着就行,还妄求些什么啊。 玳婆子搀她登车,那金尊玉贵的人已在车舆端坐。 原还想问问他,“大人最近好些了吗?” 但在他的新宠面前,这样的话到底是开不了口了。 她没有奴颜媚骨,不会献媚取宠,也不愿争宠斗艳,心里的话便全都噎回了喉腔。 郑姬坐在那人身边说笑,时不时附耳说话。 那一双人,珠辉玉映,郎艳独绝。 阿磐低低地垂着头,再不敢去看,恍然想起了萧延年的话来。 “瞧你,这半人半鬼的模样,他可还会要你?” 她如今知道不会了。 但那人有了更好的药,也实在是件好事呐。 王青盖车轱辘轱辘地往前疾驰,十六只马蹄在邶国大道上踏出了参差不齐的声响来,赤金铃铛还是如从前一样在风里清脆脆地响着。 忽听那人问道,“每日可在用药?” 声音不高不低,阿磐当那人在问郑姬。 可郑姬又偏过头来与她说话,“王父问你话呢!” 抬眸看见郑姬粲然笑着,一双眸子亮晶晶地闪着光,正与端坐车舆的人笑,“奴去外头透气,主君要有吩咐,奴就进来。” 正是向她示威的好时候,郑姬竟然走了。 阿磐怔忪望着,而郑姬已经推开车门跳下了马车。 听得那人又问,“听说你总在睡,如今好些了吗?” 阿磐心头一酸,刀剑刺进肩头的时候没有哭,被主人掌掴的时候没有哭,进棺思过的时候也没有哭,如今那人不过只过问一句,就险些叫她垂下泪来。 眼里的泪珠团团打着转儿,那提线木偶呀,一下子就活了过来。 阿磐破颜一笑,“奴好多了,奴已经好了。” 那人大抵不信,那人舒眉展眼,“拆开,孤看一眼。” 阿磐眼波流转,掀眸朝谢玄望去。 那人啊,那人沐在春四月的日光里,那棱角分明的一张脸是绝世的容光,清润的目光温和地落在了她的肩头。 什么王父凶险。 他是心软的神,阿磐早就知道。 悄然抬袖捂住了伤处,心里却顿然欢喜起来,“奴怕污了大人的眼。” “上前。” 那人说。 那低沉的嗓音总是蛊惑人心,她一听就似立时着了魔,还不曾回过神来,半张身子已经探了过去。 那人,那人剥下她的领口,解开了她的帛带。 朝着那伤处,重重地吻了上去。 第一卷 第69章 那可是“鸩毒”啊! 阿磐就似挨了烫。 肩头挨了烫,心口也跟着挨了烫。 她在女闾见多识广,但谢玄今日的路数她没有见过。 那人那修长的指节扣住了她的后颈,恨不能将她这具温软的身子嵌进自己的胸膛。 他有一枚玉扳指,那玉扳指微凉,一次次在她的心头激起惊涛骇浪。 那人就那么埋在她的胸口肩头,浓郁清冽的雪松香盈满了车舆,也全都盈在了阿磐鼻尖。 他于伤处舔舐,温柔缱绻,番来复去,耳鬓厮磨,也十分用力。 那一层好不容易才结痂的皮肉就在这舔舐之下顿然迸裂,她呀,她嘶嘶生疼,却也面红耳热,只喃喃唤一声,“大人......” 不管从前还是今朝,在这样的时刻好似没有旁的可说,却又总要开口说上一句,总要喊上一声“大人”,别的话多余,也只用这声“大人”来回应那人。 这二字之中有她所有的情绪。 欢喜的,爱慕的,隐忍的,克制的。 她早忘记自己娇软的声音有催情发欲的本事,忘记是因了此时此刻于谢玄跟前,她唯有一颗至纯至粹的心,仅此。 下意识地去攀那人宽阔的双肩,去捧那人刀削斧凿般的脸颊。 软了身子,扬起脖颈,却又被那人宽大有力的掌心抓着锁着,因而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自然,她本意也并不曾想着要躲啊,逃啊。 似王父这样的人,谁会在他的亲吻下去想什么躲啊逃啊,谁又会去想着什么推啊拒啊。 魏王父绝世容光,想要躲和逃的人是不会有的。 这七八日里,她曾有无数个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时刻,而于这些时刻里想着的念着的,期待着的,支撑她的,无不是这样一次肌肤相亲,这样的一个悠长又缠绵的吻啊。 这属于谢玄的滋味就那么沦肌浃髓,刻进了她的肌骨深处。 沿着这肩头破开的伤口,顺着那爆开的血浆,沿着全身每一处经络,抵达了五脏六腑,抵达了她的心尖。 继而又从心尖滚滚奔出,沿着这每一处经络,抵达每一寸的皮肉,叫这每一处,全都滚烫了起来。 这个吻啊,几乎要吻断了她的心神。 什么断情绝爱,为国赴死,忽而都成了浮光掠影。 萧延年的话都在耳边闪着,似什么“永不许对魏人动情,我要你牢记”。 似什么“你的人,心,都是我的”。 又似她敷衍的什么“阿磐日日都在想主人”,似什么“阿磐是主人的”。 这一句句话,也都在这个吻里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那人将她揉进骨中,要将她生吞活剥。 恍恍然听那人问起,“孤不召你,你便不来?” 隐隐约似有几分埋怨,也许还有几分抱屈。 她早知道,他是心软的神,可也真是个活生生的人呀。 阿磐在不平的喘息里碎声回话,“奴怕......奴怕扰到大人。” 你猜那人怎么说? 那人带着蛊惑的声音就在耳边,温热的鼻息也径自扑在她的肩头,扑在颈间,他低低说话,也低低叹息,“苦了你了。” 阿磐心神一晃,苦太多,一时竟没有领会那人说的是哪一样苦,又是哪一种苦。 是什么苦呢? 不管是什么苦,她也只有一句要回的,“为大人,奴不觉得苦。” 这句话发自肺腑,亦是开诚相见,没有一丝作假。 是,不觉得苦。 便是被钉进棺中,如今也不觉得苦了。 关于从前的蛛丝马迹,那人已不再问起。不管是毒簪,还是那一句“让开”,好似都已在他心里翻了篇。 她所担心的一切都不曾发生,不管是审问,还是惩戒,再没有了。 如今她安安稳稳地坐在他的王青盖车里,从小惠王进营到被擒回千机门,这数日刀山火海,好似只不过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 而今开云见日,似一把利刃把这云遮雾障般的噩梦霍然劈开。 他很强大,强大到不需要深究她到底是不是细作。 他甚至不屑再问,一句也不逼问,就敢劈头盖脸地与一个细作推诚相见。 唉,这样的人呐,她怎忍心在那人背后捅上一刀。 那人目光缱绻,那人闻言一笑,那人笑得眉眼舒展,那松针似的长睫把他眸底目光里的笑意全都一寸寸地延展了出去。 而那唇瓣沾血,便似抹了一层朱砂般的口脂,愈发将那皙白的一张脸映衬出了绝代的颜色。 阿磐心头一荡,兀然失神,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呐。 他真烫人啊,肌肤相撞之处,几乎在片刻之间,就连她也变得灼了起来。 烫红了她的肌肤,也烫红了她的脸。 那人抬起她的下巴,宽大的掌心完整地覆住了她的脸颊,滚热的指尖在她脸上摩挲,连那一向温凉的玉扳指都好似烫了起来。 阿磐抬眸望那人,顷刻便溺进了那双绝美的凤眸里。 那凤目漆黑如点墨,记得素日里那双眸子里的情绪多得她数不过来。 而此时呢? 而此时,那人眼里只有一样。那一样似赤焰在烧,要将她生吞活剥。 阿磐心头撞鹿,在那人的凤眸里看见了自己仰着脑袋面红耳赤的模样,脸颊耳畔与颈窝,全都似着了一场泼天的大火。 世人皆传言王父谢玄阴骘暴戾,是个好兵黩武杀人如麻的大奸臣,可他的吻温柔缠绵,毫无侵犯。 他身上的雪松味当真干净好闻呐,她软得几乎要化成一滩水。 肌肤相接之处,散乱的衣袍倒成了最碍事的物件,阿磐甚至期待着那人能大发善心,将这多余的布帛剥了扯了,丢到一边去。 她这么想着,而那人也果真这么做了。 就在这宽敞阔大的王青盖车里,就在这前往邶宫的大道上,他躬行领会,领会这你贪我爱,活色生香。 他是个极有力道的人,他有结实的脊背,宽阔的肩膀,窄细的蜂腰,身上一丝的余肉也无。 玉扳指被烫得灼热,与他修长的指节融为一体。 那双青铜似的手就似一对硕大的钳子,钳住了她的双腕,然她在这样的钳制里,亦是甘之如饴。 恍惚听见那人兀然叹了一句,“孤盼你是她,又盼你不是。” 阿磐心绪一晃,知道谢玄说的是谁。 盼她是,因了“是”就不必再找。 盼她不是,是因了卫姝实在不算清白。 这何尝不是阿磐一直苦心焦思的问题,她在这一重重的喘息间问起,“大人说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真切地想知道谢玄心里的姑娘,他眼里的自己。 那个与他不过相处三日的亡国女,有什么“好”竟值得他惦记这许久呢? 她盼着那人与她说上几句,不管说什么都好。 说说“她”,说说大梁,也说说他自己的从前、现下与将来,说说剖心肺腑的话也好,闲话几句家常也罢。 然那人大约觉得不必答一个舞姬的话,也许也觉得实在不必答一个替身的话,只顾得冲锋陷阵,也只是溺在自己的思绪里,因而再没有解她的惑。 车外的关伯昭低声道了一句,“主君是饮鸩止渴。” 饮鸩止渴,乃以毒酒解渴也。 譬犹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鸩毒,未入肠胃,已绝咽喉。 谢玄是运筹布画谋夺天下的人,谢玄会不知道吗? 他身在高位,自是洞隐烛微擘肌分理的人。 知道,仍要。 知道,也仍以鸩酒解渴。 第一卷 第70章 卫美人,正我衣冠 外头是秣马脂车,裹粮坐甲。 内里是叩关攻伐,溃不成军。 赶车的人一次次于门外回禀,“主君,进邶境了。” 哦,都到邶地了啊。 到邶地了,而那人却一刻也不肯歇下。 阿磐筋疲力乏,但却没什么可哭的。 再见谢玄已是天大的幸事,她满心欢喜,从个提线木偶又鲜活了过来,哪儿有一点儿可哭的。 这一路往邶宫走,听得见那惊天动地的号令,也听得见那撼动山河的马蹄,三军将士的刀戟斧钺拍打得铁甲铮铮作响,战靴踏着泥土发出了齐整的呼啸。 谢字大纛与魏国黑龙旗沿着弛道长长排开,遮天蔽日,不见首尾。 马嘶旗动,奔腾如潮,踏得尘土飞扬,泥浆四溅。 而小惠王与长平武安二侯呢,早被淹没在这一片威武的声响里,不知动向了。 你瞧,他的王青盖车多稳啊。 那轱辘辘的车轮声,那嘚嘚哒的马蹄声,那在春风里叮咚奏乐的赤金铃铛,那猎猎作响的金支秀华与庶旄翠旌,与这千军万马的声响一同,完美地遮掩住了车里的一床两好。 那人与这奔腾的马蹄一道,不能停歇,不能停歇,一刻也不能停歇。 车外的人又禀,“主君,到邯郸了。” 哦,都到邯郸了啊。 那人总算停下。 停下了却又不肯起来。 火勺人的指腹轻抚着她的伤口,也于她的腰腹逗留徘徊。 她的腰身盈盈一握,那只宽大的掌心单手就能覆得过来。 就在这只手覆过的地方,那里曾有过一个将将成形的孩子呐。 真想就在此刻握住他的手,告诉他,“大人,这里,曾有大人的孩子,就在这里。” 阿磐轻声说话,“奴不是鸩毒,大人可信?” 唉,凭什么信她? 凭她红口白牙?凭她信口开河?那流玉般的指节于腰间轻拢慢捻,细细摩挲。 开口时十分平和,不轻不重,好似无关痛痒,那人说,“不重要了。” 阿磐怔怔回不过神来,事关魏王父安全的事,竟然不重要了吗? 细想也是,就似范存孝说的,谁又比卫姝更合适呢? 三年冬那个不施粉黛不藏心机的阿磐,他们终究是再也找不到了。 她想,卫姝是谢玄的解药,而谢玄于她,又何尝不是一味良药呢? 这兵荒马乱的世间,这人心浇漓的世道,唯有谢玄一人待她好。 她因了谢玄,才知道自己仍旧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一个有喜怒哀乐的人,因而他们都是彼此的良药呐。 王青盖车稳稳地往前奔着,她本能地往那人怀中凑去,蜷着身子,好似这十多年来颠沛流离,而今终究得了前所未有的安稳。 因了安稳,整个人都松快了下来。 听见那人问了一句,“你可有什么想求的?” 阿磐温静回道,“旦要大人好,奴没有什么可求的。” 那人默了良久,大抵在思索这话的真假,“这世上哪有人什么都不求的。” 他说得没错,是人就有私心,就有所求。 可阿磐偏就没有什么可求的,她如今心满意足,还有什么想去求的呢? 也不,也不,她想求得安稳,求得周全,求得余生圆满呐。 也再不想回千机门,再不见萧延年,再没有什么主人,也不做什么细作。 再不是什么罪臣之女,不去管什么家国大义,不去管什么匡复宗社。 阿磐微微出神,好一会儿才温静笑起,“奴......奴想求片刻安稳。” 可什么又算是片刻的安稳呢? 是眼下。 眼下偎于他的怀中,便是了。 那金昭玉粹的人闻声颔首,不说这片刻的安稳到底“给”还是“不给”。 阿磐心想,那也没什么关系,但似他这样身在高位的人,不轻言允诺也总不算一桩坏事。 赶车的人又禀,“主君,就要进城门了,邶君也已经跪在前头了。” 那人总算起身。 总算起身,继而正襟危坐。 修长分明的指节于车门处轻叩三下,命了一声,“冕服。” 这便瞧见郑姬那一双丰美的手将一托盘衣袍送进了车舆,人没有进车,只娇声回话,“主君的冕服,还有卫姑娘的衣裳。” 阿磐这才瞧见那人身上不过披了件玄色常服,也是,不管谁看谢玄,当先都要被那一张绝美的脸夺走眸光,哪里还顾得上留意他穿了件什么衣裳呢。 一件是贵气逼人的玄色鎏金大冕服,一件是红底白衣曳地深袍服,袍领袖口皆缀满了金玉铜石,阿磐从来也没有穿过这样好看华贵的衣裳。 那人伸开双臂,阖起了眸子,“卫美人,正我衣冠。” 卫美人。 阿磐心中一荡,还不及细想这话中的深意,外头赶车的几人已当先开了口。 一人愕然发问,“主君说什么?” 另一人忧心忡忡,“主君说,‘卫美人’。” 一人目瞪口呆,“这就成美人了?” 另一人郁郁回话,“是主君中毒已深。” 是了,是饮鸩止渴,中毒已深。 是名正言顺的卫美人,再不是无名无份的舞姬了。 第一卷 第71章 惊变 就在这王青盖车里,侍奉那人褪下旧袍。 那人宽肩蜂腰,这华贵却又低调的冕服便于那芝兰玉树之上,使他又平添了几分天潢贵胄的气度。 原本的衣襟半敞,露出一半结实诱人的胸膛。 即便跪坐那里,亦能一眼看出他那窄细的蜂腰,和那一双修长有力的长腿来。 那真是一具人间少有的躯体呐! 真叫人脸红心跳。 又不敢看,偏偏却又想去看,好在那人阖着眸子,不曾看见她这一幅贼眼溜溜的模样。 但这数月的寒疾反复折腾着他,到底使他清瘦了不少。 仔细为他束发,椎髻,也为他正了高冠博带大裘冕。 他只差没有三旒,便是魏国当之无愧的君王了。 周礼中载,天子之冕十二旒,诸侯九,上大夫七,下大夫五。 而今这世道兵戈扰攘,早就礼崩乐坏,世人也再不怎么遵循先周时期的旧礼了。 听得一声苍老的高呼叩拜,“邶国罪臣,恭迎王父进城!” 阿磐轻唤,“大人,妥当了。” 是了,妥当了,除了她还不曾换上新袍,什么也都要妥当了。 周褚人驱马上前,拱手抱拳,声如洪钟,“请王父上马,上坛受降!” 那人睁眸,面上平静不见一丝波澜。 那温凉的指腹从她的眉心抚至她的鼻尖,唇瓣,脖颈,又从脖颈沿着她的藕臂往下滑去,滑过皓腕,最终握住了她的手。 那人,牵起了她的手来。 宽大的掌心与修长的指节一握,将她纤细小巧的柔荑完完全全地握在了掌心,握得严严实实。 那人眸光温润,他说,“同来。” 阿磐一怔,竟要与他一同受降吗? 那人言罢起身出车门,外头的高头大马早已备好,长身玉立,修长的腿轻巧一迈,宽袍大带在春风里鼓起张扬好看的模样,那人轻轻巧巧地便翻身上了马。 一双绝美凤目转眸朝她望来,望得阿磐心头一烫。 那人眼里开始有了她,她也好似再不是那个可有可无的人了。 阿磐兀自望着马背上的人出神,片刻工夫,郑姬一闪,已然进了王青盖车。 一进车便开始为她更衣束发,那丰美的双手十分灵活,把那红底白衣曳地深袍服熨熨帖帖地裹了上来。 阿磐仔细看郑姬,那一张姣好的脸温温柔柔的,不见半分妒色,只笑盈盈垂眸忙活,说话也并不耽误手头的事,“卫美人好福气。” 难怪玳婆子说王父喜欢的就是郑姬这模样儿的,喜欢这样的人不是没有道理。 郑姬还说,“我早想去看美人,和美人说说话。可王父不许旁人叨扰,玳嬷嬷也拦着不让进,这才拖到今天,美人勿怪。” 郑姬束发的空当,阿磐挑起鲛纱幔朝窗外望去,王父下车受降,高据马上。 而邶国城门之外已筑坛三层,左悬数十口大钟,右设数十面金鼓,于平地高起了三丈有余。 乃备亡国之礼,素车白马,肉袒面缚,衔璧牵羊,大夫皆着衰绖,立于其后,士则裸露脊梁,肩挑舆榇,率其王后太子及姬妾美眷等五六十人,于城门下亲迎跪拜,俯首称臣。 自春秋始,国君献降往往以“死”谢罪,以“面缚”“衔璧”“肉袒”“牵羊”之礼,求得宽宥,以保全社稷,延续宗祀。 披发肉袒,以示受刑。 口衔玉璧,乃示不生。 衰绖为国君穿孝,舆榇乃为国君收尸。 按礼,王父应躬解其缚,受其玉璧,焚其棺椁。再收其图籍,封其府库。自然,保留宗庙才是最要紧的。 再往后,便是乌泱泱披麻戴孝的邶国子民了,见了王父车驾前来,无不跪伏在地。 邶庸王一头银发拜个不停,“邶国罪臣,恭迎王父进城!” 拜的是王父,不是惠王。 从前不知到底王父受降,还是惠王受降,经了一场杀威鼓,如今也全都分明了。 魏国大军驻在城外,一同进城受降的不过百人。 各国使臣被远远地引到另一侧观礼,而那城楼之上,孟亚夫的头颅依旧高高地悬于邯郸城门,也依旧在邶国的风中左右晃荡。 邶庸王拜个不停,“罪臣甘愿做个魏国小侯,一切听凭王父驱使!但求王父保留宗庙,延续香火啊......” 邶人皆跪于其后,守陴者皆哭。 郑姬为阿磐插好了最后一支金簪,便吟吟笑道,“快去,主君在等你呢。” 阿磐这才回过身子,由着郑姬搀扶着下了王青盖车。 她没有穿过这般金贵的袍子,也没有簪过这般华贵的金簪,长长的步摇垂在脸颊两侧晃荡。 下了马车提着曳地的袍摆,都不知该怎么走路了,更别提还要上马了。 她就立在那高头大马一旁,仰头望谢玄。日光下看不清那人的神情,他的神情都隐在光中。 看不清也没什么打紧的,因了那人朝她伸出了手来。 “来。” 阿磐就好似着了魔,那人笑,她便也笑,那人伸手,她便也伸出手来,也不问个问什么,也不去管行不行,心神全都跟着那人走。 一双手甫一握紧,那人作力一拉,天地旋转片刻,那长长的金步摇撞出好听的声响,顷刻就将她稳稳地拉上了汗血宝马。 她就侧坐于那人身前,由着那人趋马向前。 他的左右将军亦步亦趋地持刀跟随,小惠王满眼乌青,一脸蜡黄,与长平武安一众人勒马止步,远远地落在后头。 而阿磐呢,她一双眼睛再看不见旁人,只看得见谢玄。 高头大马行在这遍地的青石板上,隐隐听见于后头有人捶胸顿足,“唉......礼崩乐坏,礼崩乐坏啊.......” 忽地就想起赵媪和舞姬们说起的话来,她说王父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十四个诸侯国去的尽是人中龙凤,唯有王父木秀于林,无人能比。 还说也只有中山王略输几分,只可惜,整个中山都败给了王父。 如今十四诸侯国中,在魏武卒的铁蹄下竟又覆灭两个。 阿磐心头撞鹿,她想,阿磐,你何德何能啊,竟能留在这般绝色的人物身旁。 她想,阿磐,你该惜福。 哦! 身子一轻,那人还将她抱下马来,还牵起她的手一步步往高坛上去。 魏国的车驾已经跟了上来,阿磐提着袍摆在那人身后紧紧跟着,只看得见那人龙章凤姿,金相玉质,舒袍宽带,满袖盈风。 那八尺余的身影沐在春四月的日光里,四方方的步子迈着,在一众邶国君臣面前居高临下,就那么高视阔步地往三丈高坛走去,那玄黑绣金龙纹的大冕袍在春四月的风里翻出了君临天下的模样。 金鼓声乍起,邶国君臣伏地叩拜,大呼,“请王父受礼进宫!” 羊受了惊咩咩要逃,崔老先生于坛下摇头叹息,小惠王还满脑问号,“是仲父受礼,不是寡人受礼吗?” 也听得见长平武安二侯于车驾一旁捶胸顿足,低低哀叹,却也没有旁的话敢说,反反复复的唯有一句,“礼崩乐坏啊!礼崩乐坏啊......” 就在这金鼓声中,就在这叩拜声里,忽而一支长箭穿云破雾,射向了悬于城门上的头颅。 那绳子被一箭射穿,头颅猝然往下跌来。 第一卷 第72章 中山贼,来也! 有人蹬着城门乍然跳起,飞身接住了首级,吹起口哨往北方逃去。 埋伏于暗处的魏武卒立时杀将出来,一众人马皆朝那刺客追去,高声喝道,“中山贼来也!杀!” 是千机门! 阿磐目怵心惊,千机门果然要取孟亚夫的首级。 都以为刺客取了首级便要亡命奔逃,而在这邶国投降的君臣之中却猛地冲出一人,一把大刀寒芒毕现,直直向王父刺来。 邶国王后公主骇得花容失色,连连尖叫着往一旁逃开,“啊!有刺客!救命啊!” “保护主君!” 阿磐惊叫一声,那原本就握在一处的手倒成了一个极好的着力点,拼尽全身的力气将谢玄往一旁拉拽,步摇猛地往脸上甩来,砸得她鼻骨生疼,生疼也顾不上了,此时谢玄的命才是最要紧的。 她是宁肯自己死,也不愿看到谢玄在她面前倒下,这样的人万万不该在她面前倒下。 可一旦意识到自己脑中竟生出了这般危险的想法时,又把自己骇了一跳。 萧延年的厉害,她怎么敢忘呢? 那人却并未由着她拉向一旁,她只知道自己的身子好似平地转了一个圈儿,就被那人安安稳稳地护在了一旁。 她记得上一回大帐刺杀,那人亦是如此将她挪开,又如此护在身下。 好在关伯昭与周子胥已拔刀冲上前去,左右的人皆被引开,与那刺客短兵相接,近身缠斗。 这邯郸城门之外,人马沸腾,惊得鸟兽飞散。 而那人握牢她的手,竟仍旧一步步往高坛上走去。 阿磐心中忧惧,紧跟几步低声提醒,“大人!今日凶险!” 那人只笑。 笑而不答。 就于邶宫高坛之上岿然闲坐,日光下挑眉轻笑,“来了?” 居高临下,睥睨众生。 人虽在笑,眼里却全是杀机。 那刀削斧凿的脸在惠王三年正午的光影下益发棱角坚挺,那高挺的鼻梁,微抿的薄唇,满眼的杀机,全都与那居高临下的威严气度一同,在这个惊心动魄的时刻死死地朝他脚下的王侯将相与千军万马压迫了过来。 是了,是世人口中狠厉的权臣模样。 使阿磐想起来那一场杀威鼓。 那一场杀威鼓,魏王父亦是如此八面威风,势不可当。 真叫人肃然生畏,本能地就要退避三舍,不敢直视。 忽而城楼上的弓张出了骇人的声响,阿磐蓦然抬头张望,也不知何时就从城门四处冒出了黑压压数不清的弓箭手,冰冷冷泛寒光的箭镞全都于王父身后朝着众人瞄准了。 “杀!杀!杀!” 杀声喝得山崩地坼,把坛下的人啊马啊,全都骇得躁动不安,连连嘶鸣。 阿磐惶然怔着,被这瞬息万变的形势愕得回不过神来,只知道所有的事全都赶到一起了。 刺客选了王父今日一人登坛受降,而王父亦定了今朝,布下天罗地网,只等捕杀孟亚夫背后的人。 她躲在小帐里的多日,这外头早已杀机涌动,一触即发。 小惠王脸色乌黑,骇得浑身打颤,大声哭道,“啊!啊.......又......又有刺客!又有刺客......仲父.......岳丈救我!啊!救命!救命啊!” 邶君骇得满头冷汗,噗通一下瘫在地上,浑身抽搐着几欲昏死过去,恨得话不成话,句不成句,“谁......谁......谁要害我......” 满脸悲怆,老泪纵横,“谁......谁要害我邶国啊......” 众人俱惊惶朝后退去,不是跪伏在地汗洽股栗,便是骨软筋酥发竖胆寒。 兵戈扰攘,风雨如晦。 刀枪铮铮,哀嚎连连。 于危惙之际,千钧一发,几乎是在同时,又有人翻身自城楼跃下,从城楼往高坛,向着魏王父直直刺来。 身着黑衣,头戴斗笠,凌厉的刀锋在正午的日光下猛地闪痛了人的眼。 阿磐大惊失色,那是...... 是范存孝! 孟亚夫的头颅悬于城门多日,难怪他们一直不来。 没有万全的准备,萧延年不会动手。 那么今日,今日到底有多凶险呐。 甘冒虎口而来,不避汤火而战,这一刻敢出刀,便是存了舍生取义的心了。 那些霍然暴起的白衣人杀红了眼,还有不知多少自暗处白压压地杀了出来。 阿磐心念急转,她想,萧延年怎舍得送这么多杀手送死?他绝不会。 因而来的远不止千机门的人。 必是他们扮成杀手的模样,暗地里各取所需,不知与萧延年达成了什么协议。 她甚至于邶国献降的大夫中,看见了一身孝服的萧延年。 目光冰冷阴翳,朝她一笑,似一条藏于暗处的毒蛇。 阿磐脑中轰然一白,因而,千机门不但与魏国王廷勾结,还拿下了邶国君臣,这才藏身邶人之中射杀,是这样吗? 哦,你瞧他在干什么。 你瞧萧延年自那宽袍大袖中慢慢抬起了什么,他慢慢抬起了一支弩箭,那黑沉沉冷冰冰的箭镞慢慢抬起,指向了高坛上的魏王父。 范存孝的刀就要直劈王父,而萧延年的弩也就要朝王父射来。 千钧一发。 要大张鞑伐。 要一决雌雄。 第一卷 第73章 大人主人,正面对决 萧延年是个疯子,是条阴狠的毒蛇。 那阴冷的笑叫阿磐头皮一麻,那缀满了金玉铜石的红底白衣曳地深袍服也挡不住那一身衰绖的毒蛇所带来的寒意,她就在这正午的日光下猛地一下打起了冷颤。 可在萧延年面前,她怎么敢扑上去再一次为谢玄挡刀箭? 去挡萧延年的弩箭? 她再没有这个胆子。 萧延年连孟亚夫那一声“让开”都不会有,他的弩箭会毫不犹豫地射杀过来,甚至因了她的通敌叛国还要再补上一箭,两箭,补上多多的箭,直到把她射成个刺猬为止。 世人若说萧延年是个只会凭女子成事的人,他自己是绝不会承认的。 因了他自己就敢于千军万马中亲自上阵。 他与谢玄一样,一样地执棋,焚身,敢去谋天下。 可惜中山亦不过是个与邶相当的小国,螳臂当车,到底挡不过魏武卒的铁蹄与铜甲战车。 不然,谁能夺得了天下,谁又能说得准呢。 阿磐就那么被那毒蛇的目光控着,牵制着,敛气屏声,栖栖遑遑,不敢动弹。 这目光使她脑中一片空白,她想不出破局的法子。 忽而有什么滴到脸上来,她只当是下雨了,抬手一抹,黏糊滚热,殷红红的是血啊。 愕然抬头向上望去,见范存孝浑身中箭,七窍流血,正往坛上砸来。 阿磐骇得脸色煞白,险些倒在地上,顿然意识到是伏在暗处的魏人已然把范存孝射成了刺猬! 不,不是砸来! 范存孝仍然不曾停下! 那斜插了箭镞的手依然紧握剑柄,青筋暴突,双目赤红,兀自强撑着朝下俯冲刺来! 阿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里,凛冽的杀气使她发丝都扬了起来。 可魏王父一点儿忧色都无,他岿然不动,就那么稳稳地坐着。 她想,谢玄怎么就不怕呢? 他竟不怕死吗? 范存孝又怎么敢呢? 明知必死,他怎么就敢正大光明地刺杀谢玄啊! 忽而,忽而这坛上数十面金鼓霍然发出了刺啦啦的声响,这瞬间竟有十余人破鼓而出. 持刀握盾,疾疾如虎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时就使得范存孝断刀折剑。 原来就在一旁,就在一旁的金鼓之中早已设下了埋伏! 那么多的大刀,总有四五把,七八把全都插进了范存孝的身子。 那身子原先就中满了羽箭,如今又被这七八把大刀刺满了身子,那一身衰绖被血染了个通透,竟寻不出一点儿原本素白的颜色来了。 这一回,范存孝是真真正正地朝着坛上砸来了。 那高大的身形遮住了这晌午的日光,在她脸上映出一大片黑色的阴影来。 阿磐心里咯噔一声,然细腕被人握起,继而身子一歪,被那人揽进怀中,进了那人怀中,又坐到了那人腿上。 那人还不徐不疾,笑着说话,“好戏,不慌。” 紧接着眼前重重的一声响,溅起了骇人的血点儿,也溅起了一地的尘土。 是范存孝砸了下来。 就在他们脚旁。 若不是谢玄拉她一把,这一下定要砸到她身上了。 阿磐蓦地想起那个天亮前范存孝的话,他说,“师妹不必怕,千机门的人,活下来的也不会有几个。” 萧延年下了血本,借机设伏,范存孝亦是舍生取义,视死如归. 可焉知魏王父毫无防备,定束手待毙? 阿磐下意识地就往邶人之中望去,见萧延年脸色骤变,黑得能结出冰来,那爆了青筋的指节已扣上了扳机,猝然朝着谢玄射来。 心念急转间,猛地一下就有了主意,也有了顺理成章的机会。 坐在王父腿上,不正是天时地利吗? 阿磐闭眼抱紧了谢玄,顺势将脑袋靠在了谢玄心口,口中叫着,“大人!我怕!” 心里却大喊,阿磐!不慌!不怕!箭镞刺不进心口,人便死不了! “砰!” 只听得这一声闷顿的响,谢玄那指节分明的手已在轻抚她的后颅,于这兵荒马乱人声嘈杂之中,那人声腔温柔,“不怕。” 阿磐蓦地睁眼,见一道金盾横在面前,是坛上有人持盾把那弩箭给拦住了。 邶雍王仰天长叹,“苍天啊!苍天啊......是老天要亡我邶国啊......” 来观礼的各国使臣望风而逃,惠王跟来的车驾人马也全都往后远远地逃窜。 犹听得小惠王尖锐的哭声,“快......快跑......快背寡人跑......救命!救命!啊啊啊......快背着寡人......” 那一向爱讲大道理的长平侯亦是落荒而逃,跑得气喘吁吁,声嘶力竭,“老夫......老夫.......等等......老夫跑......跑不动......了......” 武安君被远远地甩在了后头,有气无力地叫着,“大王......大王......等......等等臣啊......” 这邯郸城外,鸟惊兽骇。 那马啊,受惊长嘶。 那羊啊,咩得裂肺。 而这坛上,已是血流如注了。 血流如注,因而正沿着那三层高阶往下淌去。 邶宫的王后美姬惊得说不出话,全都倒在地上,栗栗自危,倒是那些身着衰绖的大夫士族倒是些有骨气的。 再去看萧延年,就那么看着萧延年神色阴冷地睨她,阴冷得叫人不寒而栗,但那袍袖下要再一次扣动扳机的指节到底是缓缓停了下来。 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真不知过了今日,萧延年再会怎样罚她。 忽听耳边有人笑问,“美人在看什么?” 温热的鼻息扑到了她的颈窝,而那话中的深意却是凉的。 阿磐心头咯噔一声,“大人,奴在找刺客。” 那人仍笑,高挺的鼻尖轻触于她的脸颊,外人看起来十分亲昵,可......可果真如此么? 那人声腔已开始辨不明情绪了,他问,“可找到了?” 阿磐的心愈发跳得吓人,声腔轻颤,“刺客太多,奴一时不好分辨。” 那人可信? 他怎么信。 那人握住了她的手,一根一根地掰开了她紧攥的指尖。 她也是这时候才察觉自己死死地攥着袍袖,捏着指尖,掌心几乎要攥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来。 还要循着她适才的目光朝一身白衣的邶国大夫指了过去,不,那人引着她生了薄汗的手直指萧延年! 阿磐心肝陡地一颤,谢玄却幽幽笑问,“那人可是?” 那人。 那人正是萧延年。 第一卷 第74章 与孤一同,留下他的命! 萧延年的弩箭已经藏回袖中,蛇信子也已经隐入了口中。 蓦地似当头一棒,谢玄要她一同登坛受礼,到底是有几分真情实感,还是不过一场试探,抑或,抑或就只是借她来指认刺客。 自第一声鸣镝至眼下,过去并没有多久,然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蹙,全都落在了谢玄眸中。 他那样一个惯是见微知著的人,怎能察觉不出她到底在看什么。 她看萧延年的时候,谢玄亦在看她。 而此时此刻,她就在谢玄怀中,那只适才还在轻抚她青丝的手轻易就能锁住她的脖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那纤细的脖颈折断。 要么活命,要么背主,几乎没有可选的余地。 她知道千机门的人皆会唇语,连她也会,萧延年又怎能不会呢? 因而抬起了手来,抬起了那缀满金石的袍袖遮掩,不敢叫萧延年看见她到底在说什么。 轻声回话,“奴看,他是。” 她声腔一贯娇软,一贯娇软的似一把就要掐出月下的清泉来,而此时这声腔里又带了难以察觉的轻颤,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轻颤意味着什么。 那人又笑,“你怎知道?” 是啊,她怎么知道的,她怎会不认得自己的主人,怎会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就是今日的刺客。 心里这般想着,口中已回了话,“奴......奴看见......奴看见他手里有弩......” 合情合理,一点儿的纰漏也无。 那人信,那人微微颔首,浅应了一声,“好。” 好,那就好啊。 阿磐将将才要舒上一口气,却又见那人抬起手来,朝着左右吩咐,“箭来。” 立时便有人送上弓箭,那人取了大弓,握住她的手一同搭弓拉箭,一张美得似天神一样的脸,笑出两个好看的酒窝,却偏生说出最可怖的话。 “与孤一同,把他射穿,可好?” 阿磐心惊肉跳,头皮发麻,心里好似枞金伐鼓,面上已经不成人色,好似那千军万马就在她心口上奔逃蹦跶。 她怎敢射杀中山的君王,怎敢射杀千机门主,怎敢射杀自己的主人? 要了她的命她也不敢啊。 可要了她的命,她也一样不敢去推开谢玄,推开魏王父啊。 他到底知道什么? 又到底知道几分? 人就那么怔怔的,又成了个提线木偶,就由着那人引她握弓,拉满弓弦,闭紧眸子再不敢去看萧延年。 只知道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 今日谢玄手中留得一命,明日也必将丧生于主人之手。 那弓弦张满的声音多骇人啊,骇得她一激灵,生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只听见“咻”的一声穿云裂雾,指尖一松,手里的羽箭已然射了出去。 当真是要了她的命啊。 忽而一团大乱的人群中益发骚乱,只听见有人大喝一声,“主人快走!” 顷刻之间便是此起彼伏的惊叫惨呼,“啊!我的眼!我的眼!” “啊!啊!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啊——” “救命!母亲!好疼!我眼睛好疼!啊......” 阿磐蓦地睁眼,见那羽箭直指的地方平地起了一片浓烈的黄烟,邶人之中伏倒一片,俱是捂住双眼在地上打滚哀嚎。 那是石硫黄! 石硫黄进入眼中,轻者灼伤,重者目盲。 隐约可见一人搀着萧延年在一片混沌黄雾之中往北地奔逃,身形熟悉,速度极快。 身后的人眸光一沉,朝着那阴暗的毒蛇长指一挥,“飞矛齐发,留下他的命!” (飞矛,即古代带火的箭) 底下的人应声领命,朝着城楼上的弓箭手比画发号,片刻工夫,弓箭手全都换了飞矛,万箭齐发,一片火箭铺天盖地地朝着萧延年亟亟追去。 坛上魏人以金盾护住王父,上下前后,遮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而王父就在这金盾之中,钳住她的下颌,倾身吻了下来。 这一个吻,吻得她惊心动魄,然而仍使得她那紧绷好半日的心神顿然松快了下来,也使得她僵直了好半日的身子倏然软了下来。 只听得见四下皆是哀嚎之声,“啊!啊!火!火啊!啊!” 就在这哀嚎声里,吻了也不知多久,听见有人匆匆登坛,就在这金盾之外来禀,“主君,那刺客跑远了,我们的人正在追!” 那人长腿一伸,不必费力,脚尖就推开了面前的盾牌,一双眸光射寒星,“传命,取他首级者,赏万金。” 立时有人高声喝道,“追白衣刺客!主君有令,取其首级者,赏万金!” 黑压压的魏武卒这便疾疾领命追去。 那人,那白皙修长的指尖好似执笔的判官,垂眸望向一众邶人,薄唇轻启,淡淡命了一句,“毁祀,屠国。” 公元前一一二一年,武王伐纣灭商,始立西周,分封殷商旧地为邶、鄘、卫三国,安置殷商遗民。 毁祀,即灭其社稷,夷其宗庙,摧毁其信仰和文化,是在物理上毁灭一个国家。 邶雍王脸色煞白,伏地痛哭,“王父!罪臣愿先伏诛,以颈血污地!但求王父放过邶国子民啊!王父!” 那高坛上的人沐在日光之中,也沐在一片火光与血光之中。 此刻他不是神明,不是君子,他是要命的罗刹。 邶雍王捶胸大哭,“王父......要.......要遭报应啊!要遭报应啊......” 哭着便背过气去,仰天大叫一声,“啊——” 一句话没说完,一口气就已经上不来了,目眦尽裂,只“呃......呃......呃......”了数声,一只手抖着,颤着,战战巍巍地指着高坛上的人。 须臾的工夫,直接口喷鲜血,身亡命殒。 死了。 一动不动,再没了气息。 邶国君臣皆伏地大哭,“大王啊!大王!大王......大王......” 那高坛上的人端然起身,负手从高坛缓缓行来,龙章凤姿,萧萧肃肃。 话声却似夺命的阎王罗刹,那低沉讥笑的声音仿佛从十八泥犁传来,“这一身孝服棺材,倒是方便。可惜,都死了,也就用不上了。” 是了,全都要死了,无人收敛,也就全都用不上了。 飞矛齐发,血肉横飞。 史书先载:“邶君面缚,衔璧,披发左衽,系颈以组,大夫衰绖,士舆榇。” 史书后载:“王父毁祀,屠国,邶亡。” 第一卷 第75章 绝地反杀 从邶人之中冒出无数的刺客,然不知到底是千机门的杀手,还是邶地原本的瓮牖绳枢,甿隶之人。 他们举着手里的刀啊,剑啊,斧钺啊,锄头啊,菜刀啊,从邶宫献降的队伍后头冲杀出来,高声大喊着,“杀啊!杀王父!” “杀啊!杀王父!” “杀啊!杀王父!” 阿磐怔然一叹,邶人不清白啊。 这铺天盖地的飞矛,把整个邯郸城门都烧了起来。 那素缟白车,那人啊,马啊,羊啊,全都如鸟兽散,在火海中起身奔逃。 跑得了的跑,跑不了的浑身着火,哀...... 这铺天盖地的飞矛,把整个邯郸城门都烧了起来。 那素缟白车,那人啊,马啊,羊啊,全都如鸟兽散,在火海中起身奔逃。 跑得了的跑,跑不了的浑身着火,哀嚎得撕心裂肺,被烧得满地打滚,抱头鼠窜。 能看见弯刀划开皮肉,也看见长戟刺入肌骨,看见血花四溅,看见周遭大乱,兵戈四起。 有人跳上一匹马,然而马也早就受了惊,就在火海里头东奔西逃,疯狂地抡甩。 把人甩得惊叫连连,只几下就被甩了出去,又甩回了火里。 邶君原本手里牵着的羊也早就呼啦一下烧净了皮毛,与人肉一同散出了焦香却又难闻的味道。 还能看得见小惠王和长平武安三人落荒而逃的身影。 三人你磕倒来我磕倒,你搀我来我搀你,蓬头垢面,灰头土脸,连冕冠十二毓都早不知掉落到何处去了。 “要命了!要命啊......跑......快跑呀......小心......快扶大王......大王......” “啊呀!啊呀!寡人不想死......岳丈.......六叔......六叔......啊啊啊......寡人不想死......啊呀!” 在这滔天的火海中,四处都是连滚带爬的没命嘶喊。 飞矛穿透了人的肺腑,就在肺腑之间烧了起来。 沿着血肉,顺着衣袍,最终整个人都惨叫抽搐,成了一个个的火人。 风雨飘摇,人荒马乱。 坛下那一片缟素的邶人全都中了箭,也全都着了火。 在地上打滚,喊叫,咒骂,“啊!母亲......好疼......母亲......儿疼啊.....” ““祖宗啊!祖宗啊......邶国完了......邶国完了啊......” “娘娘!殿下!娘娘......殿下啊......” “谢玄!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啊......” 人仰马翻,如丧考妣。 那邶国的王后于火中起身,直挺挺地立着,火把她的发髻都快烧没了,也仍旧高声叫着,“谢玄!你生屠邶国,必遭天谴!” 似地狱里发出的尖啸。 阿磐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知道这世道唯有二字,就是吃人。 不是你吃人,便是人吃你。 邯郸已成了十八泥犁,成了这人间的修罗场。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神明,神明到底会不会降罪? 若没有,为什么那些古时的君王总要献牲祭天,亦总要侧身克念,上答天谴。 阿磐听见谢玄嗤笑一声,“天谴?孤偏要胜天半子。” 她忍不住仰头望谢玄,那人,她一旁的魏王父,就那么长身玉立于高坛之上,就那么立在这一片吃人的火海之中,负手傲立,睥睨天下。 这玄金的大冕袍在火光里映出亮闪闪的颜色,那好看的眉眼全都是不屑,那冠上的玉珠稳稳垂着,连晃一晃都不曾。 他多强悍,也多稳啊。 她还看见小惠王的十二毓冕冠七零八碎地躺在地上,早被这杂沓的人荒马乱踩扁碾碎,那尊极贵极的毓珠也都滚得四下都是,但再没有一个活人来捡起了。 她想,终有一日,他必是魏国的王啊。 也许,他还终将成为这天下的王。 这天下也不知到底何时才能干戈载戢,休牛放马啊。 (出自晋·葛洪《抱朴子·释滞》:“今丧乱即平,休牛放马,烽燧灭影。”比喻天下太平,停止战争) 周遭的大火把高坛也烤得生了热,浓烟滚呛,呛得人咳了起来。 那人抬手将她拉在怀里,那已然温热的手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膛,继而那宽袍大袖掩住了她的口鼻。 掩了好啊,掩了口鼻,就不必被这浓呛惹得喘不过气来了。 生了热也好啊,那人寒疾,生了热就不必再受那寒疾之苦了。 阿磐紧紧偎在那人胸口,听着那人平稳有力的心跳。 她想,何必去想那么多,能在谢玄身边有这片刻的安稳,已然足矣。 也不知什么时候,这修罗场开始一片昏暗,不知是黑烟遮了日,还是黑云压了城。 忽而一声惊雷乍起,于这怀王三年四月二十的午后,下起了一场瓢泼大雨。 坛上甲士全都围成一处,高高地举起金盾,将她与谢玄二人护在盾下,也将这豆大的急雨挡在了外头。 惊天的雷,泼天的雨,很快就浇灭了这一城门的火。 那被浇灭之后的地方,不管是人,还是羊马,还是车驾,城门,全都成了炭,于熄火之处冒起了滚滚的黑烟。 火灭了,雨大了,人便冷了起来。 就连那人适才被烤得火热的身子此时也一寸寸地凉了下来。 阿磐紧偎在那人身前,一双手臂环住他的蜂腰,企图把自己身上的暖意全都渡给那人,“大人。” 王青盖车已经由着关伯昭赶了过来,那黑脸的汉子铠甲沾血,正冒雨赶到了阶下,“主君上车,末将送主君进宫!” 阿磐想,好啊,总算要离开这是非地,修罗场了。 他也总算能去寻个暖和的地方缓一缓这侵入肌骨的寒毒了。 那人生了凉的手穿过她的腰身,将她一把拦腰抱起,宽大的袍摆自那人臂间垂下去,又在那人修长的腿畔荡出了好看的模样。 那赤金的步摇与他的毓珠左右相撞,撞出了清脆悦耳的声响。 她下意识地就勾住了那人的脖颈,由着那人将她抱进了王青盖车。 一行车驾浩浩荡荡地进了这座死城,也进驻了邶国王宫。 他的左右将军各持兵器,前后拥卫,马蹄踩得钓桥蹬蹬作响。 这一路那人都不曾松手,也并不说什么话,只将她抱紧怀中,那冰凉的脸颊就抵在她温热的颈间。 适才高坛上那么强硬的人,至此时才卸下了一身的盔甲。 他可真凉啊。 你瞧那张美绝人寰的脸苍白得不成模样,而那一双手已然是青筋暴突。 阿磐什么都没有想,本能地就在那人面前宽衣解带。 这样的事情原是最令人羞臊,然而她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不知羞耻的,竟就这么做了。 宽开那缀满金石的丝绦,敞开衣袍,露出半张身子,就用那半张温热的身子,紧紧地抱住那人。 她心里但愿谢玄不要把她当成那些个承欢献媚卖俏行奸的舞姬,也不要拿她当作鲜廉寡耻不知自重的营妓。 她听见那人的心口砰砰作响,问道,“大人可好一些了?” 那人长长一叹,那沾了血的指节就在她脑袋上抚着,扣着,无意识地摩挲着。 好一会儿才说,“听说邶宫之中有一口上好的汤泉。” 第一卷 第76章 黑衣侍者,又来了! 一进邶宫,王青盖车就径自往正殿驰去。 进了城门,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满脸焦色,那小惠王瘫在车中,哼哼唧唧的起不了身。 听得魏宫来的黄门侍郎迈着小碎步在一旁亟亟追着,着急忙慌地问,“关将军啊.......关将军,大王与王父俱在,这......这邶君的大殿该怎么安排啊?” 话问得多余,被赶车的关伯昭斥了一通,“糊涂!这话还来问!” 是,经了今日屠国烧城,还问这些多余废话干什么,惹恼了王父,关伯昭的大刀一抽,就能一刀把他劈成两半。 果然,关伯昭的刀一出鞘,那黄门侍郎的声音顿然就低了下去,“规......规矩呀......” 雨还没有停,外头的黄门侍郎的缎履将青石板上的积水踩得噗通作响,很快被远远地甩到了后头,“这......这......是不是不太合......” 小惠王的车驾就跟在后头了, 车一停,谢玄便将她衣袍一拢,拦腰抱起,大步往正殿走去。 那殿雄浑壮阔,一口温泉热气袅袅。 那人抱她进汤泉,那原本就不曾穿戴妥当的曳地长袍一下就被他扯了,碎了,远远地丢到了一旁。 弃了九毓冕冠,弃了他的玄金大冕袍,也全都远远地丢了出去。 就在这袅袅汤泉里,吻也吻个不停,要也要个不停。 这日夜里,疏星稀雨。 青铜长案,锦衾卧榻,温水兰汤,缠绵辗转,不得停歇。 然而当真快活呀。 至天光微亮,那人已是一身汗渍,身上却不似入夜时那般灼得骇人了。 她自己呢? 她自己瘫在榻上,满身疲累,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的力道,横卧案上的只有一件七零八碎的衣袍和一具满身痕迹的身子。 然而心里满满的都是欢喜,她往外望去,此刻已是平明,微明的天光透过大殿的鎏金花木窗打进了些许的白来,高高的朱雀烛台烛花摇影,至此时已烧得矮了许多。 能听见殿外换岗的甲士交接,战靴在邶宫的青石板上踩出了铿锵的声响。 夜枭偶尔叫起,骇得人心头一紧,间或又有极轻的沙沙声打窗外经过,也许是路过的狸奴,也许是什么梁上的硕鼠,但那也不必怕。 一旁的人心跳强劲有力,听着这样的心跳,她什么都不必怕。 殿内寂静,阿磐似只小兽一般在他身旁蜷着,良久过去了,才听见那人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孤给你。” 不轻不重的声音,说起来也不疾不徐,不知到底是不是说给她听。 阿磐半睡半醒的,兀自琢磨了好一会儿。 谢玄是要给她吗? 若果真是,又要给她什么呢? 不懂她便问,“大人要给奴什么?” 那人道,“安稳。” 心中霍然一亮,顿时清明起来,人便再也睡不着了。 是了是了,她曾在前往邯郸受降的王青盖车里说,“奴想求片刻安稳。”不是赏赐什么金银财帛,也不是恩赐什么脱籍铁券, 他给的,正是她那时所求的“片刻安稳”呐。 于这兵连祸结的战国乱世,“安稳”二字千金难求啊。 他竟肯给。 她忍不住又往那人怀里凑了凑,真想再好好地与他说说话呀,说说她心里的欢喜,说说他的过去,说一说东壁,总之说什么都好,但求与他推心置腹。 可那人许久再不说话,喘息平稳,已经沉沉睡了。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忍不住去想,若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着,那该多好啊。 可这样的安稳,又能有多久呢? 钟鸣漏尽,那鎏金花木窗外天光渐白,对面屋檐雕刻阳文篆书“大乐”二字的瓦当已泛出明亮的光泽。 雨还兀自下着,在瓦当敲出细细碎碎的声响,又溅起一片高高的水雾来,而那人已经睡熟了。 她也正要睡去,忽而望见黑影殿外一闪,适才那沙沙声又一次出现。阿磐猛地清醒过来,心头咯噔一声,立时想到那是什么。 是黑衣侍者! 是黑衣侍者要拿她去萧延年面前问罪! 才舒缓下来的心神顿然绷成了一根弦,萧延年活着,活着就一定会来! 真不敢想若是果真到了萧延年面前,到底要受哪样责罚。 千机门拿人,可不问白天黑夜,他们就伏在暗处,想拿随时就拿,但看要不要给这被拿的人一条退路。 若给,便避着旁人。 若不给,便光明正大。 好在自入驻邶宫,魏武卒防守森严,千机门在进城受降当日吃了大亏,黑衣侍者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在暗夜里似个幽灵一样等着,守着,窥探着,寻找着一切可能的机会。 阿磐躲着,避着,成日藏在谢玄的大殿,白日也不敢出门。 大殿的看守愈发得紧了,黑衣侍者无机可寻。 是玳婆子先来。 趁着殿内无人,玳婆子与她说话,“卫美人,似乎爱上了王父。” 这叫什么话,王父这样的人,谁又会不爱呢。 阿磐抬眸去瞧,玳婆子依旧一副慈和的模样,从她的神情之中看不出“爱上魏王父”这桩事,到底是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她与从前一样,总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 阿磐不中她的圈套,用从前玳婆子自己的话来答她,“嬷嬷做嬷嬷该做的事,我,做我自己该做的事。” 玳婆子眼里意味不明,“美人还记得自己该做什么事?” 一句句的,不还是在套她的话。 阿磐温柔地笑,仍借玳婆子的话来答,“嬷嬷什么也不要问,我也并不认得嬷嬷。” 玳婆子果然不再问了,笑了一句,“卫美人是个妙人。” “你成日躲在殿中,便当主人无法么?黑衣侍者要拿你问罪轻而易举,美人如今在王父跟前得脸,但也得想清楚到底要不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若是人就这么凭空又没了,老妇可就不好再为美人遮掩了。” 阿磐心肝一颤,“嬷嬷什么意思,不妨明说。” 玳婆子冷笑,“美人是多聪慧的人呐,岂会不懂。美人出了大殿,自然会有人接你。” 阿磐心中忐忑,然装作不知,“接我干什么?” 玳婆子道,“去见主人。” 一双手在袍袖之中攥着,捏着,绞着,阿磐回道,“王父离不开我,以后,总会寻到机会去向主人请罪。” 玳婆子哑然,“美人说笑了,这世上哪就有谁是离不开谁的呢?我看郑姬就颇得王父欢心。” 是,郑姬也得王父欢心,阿磐知道。 “美人最好这一两日就走,黑衣侍者出来久了,可等不及了。” 第一卷 第77章 耳旁风 阿磐不肯。 她万万也不肯出殿。 她在魏国形单影只,有人照应原是再好不过的事,可玳婆子能依恃主人照应掩护,也必定要做主人的刀剑走狗。 时时监视她,胁制她,凌压她。 也必定要把她在王父身边的一举一动,一五一十地全都禀报了萧延年。 也许有一日,还要趁谢玄不备,趁机掩杀。 若是如此,那......那不能留。 何况玳婆子实在碍事。 除了阴魂不散地催她动身谢罪,还要把赵媪拦在外头。 人在殿里,能清清楚楚地听见赵媪尖着嗓子说话,“卫美人是老妇亲自去南宫迎来,老妇劳苦功高,怎么竟不许老妇和卫美人道个喜了?” 尖着嗓子,还要指着鼻子,“你一个从外头找来的,到卫美人跟前才几天呀?这就成日霸占?这要是王父成了大王,你还不得上了天?” 玳婆子仍旧慈眉善目,笑眯眯地说话,“赵姐姐您又说笑,我不过是个守门的,素日打点伺候美人起居,哪敢上天呀。” 阿磐透过鎏金花木窗往外看,见赵媪一手提着食盒,掐着腰,拧着眉,那肥硕的胸脯气得一抖一抖的。 “你叫谁姐姐?叫谁姐姐呢?老妇我从前是大良造跟前说得上话的,又跟着中庶长一起共事,那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算哪门子的葱?” “你也知道自己原先不过是个是侍汤奉药的,以为跟着卫美人进了宫,就当了家,成了管事嬷嬷了?哎哟哟!你可真了不起!” 赵媪越说越气,气不过,因而一双眼望着玳婆子,嘴巴朝就一旁呸了一声,“呸啊!你想得美!” 玳婆子也不恼,“您这是说的哪里话,卫美人受了风寒,不好见客。您也瞧见了,这些日子,卫美人何时出过这大殿呢?” 玳婆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假若省油,也就做不了萧延年的人了。 赵媪急着进殿见她,阿磐亦是急着见赵媪。 因了叔父舅母要来的事,她早就悬心吊胆多时了。躲在殿中,不知中庶长那里如今是什么境况。 到底是埋在她和谢玄之间的一颗雷,这颗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人引开,引得爆了,炸了,把她炸个粉身碎骨,滓都不剩。 算着日子,怎么也差不多该到邯郸了。 赵媪还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你这是哪门子的看门人,开门还不打笑脸人呢,老妇我今日提着馃子来,你倒还拦着不许进?” 说着话便踮着脚尖往殿里探头,见了阿磐立在窗边,立时笑得眯起了眼,益发支棱着一颗脑袋叫,“卫美人!卫美人!老妇来给美人道喜了!” 阿磐心里一动,能制得住玳婆子的人,这不就来了吗? 阿磐笑,“玳嬷嬷,快请赵嬷嬷进来。我和赵嬷嬷是老相识了,正好一起说说话。” 不管怎么说,卫姝如今都是王父的美人,官大一级压死人,玳婆子再不好阻拦,虽不情不愿,到底也得放了赵媪进来。 赵媪一进殿便掩紧了殿门,亲昵地拉着她的手,先是一阵喜眉笑眼的寒暄。 似什么,“老婆子我早知道卫美人不是等闲之辈,这么多的舞姬,就只有卫美人一人成了气候,真是老天开眼,是天大的好事!老婆子我这一趟,总算没有白忙活!” “凭王父对你的喜爱,以后呀,必定大有作为!老婆子我今天把话撂这儿了——你若做不成东壁夫人,老婆子我把脑袋割了给玳婆子当鞠踢!” 苟延残喘就已经很了不得了,她哪敢妄想什么做东壁夫人。 阿磐笑着给赵媪斟茶,“嬷嬷说笑,卫姝出身贫贱,不敢起这样的心思。” 赵媪絮絮叨叨地说话,净说些没用的。 “你是个好的,我一向知道。单说从前咱们的车驾被魏赵两军冲散,那些个没良心的全都跑了,也只有你是个厚道的,我是早就看出来的。” “老婆子我暗中观察王父良久,也多方着人打探,知道王父就是喜欢厚道实诚的,你放一百个心,这得信我老婆子的!” 阿磐心里着急,赵媪不先说,她便要问。 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我叔父舅母要来的事,已许久不听嬷嬷提起了,如今只怕人就要到了。” 赵媪闻言也开始哭丧起脸来,贼眉鼠眼地朝周遭一扫,“正要说呢!崔先生的人护你那俩亲戚护得极严,旁人休想近身!中庶长的人有一次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正要下手!又被崔先生的人撞见,把中庶长的人......” 赵媪说着话,手刀往脖子上一抹,“杀啦!” 阿磐眼跳心惊,如今谢玄虽看重她,但若知道她就是个假魏人,是个假卫姝,若知道她就是个千机门潜进来的细作,便是再怎么离不开,也绝不会再留。 人一来,她就完了。 恍然又听赵媪说道,“对你那俩亲戚有想法的,可不止咱们!听说还有一拨人,也是明里暗里地接近,看着厉害,都是些会使大刀的,不知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想保,还是想杀。” 阿磐心头蓦地一亮,那便是千机门的人了。 真是个喜忧参半的消息。 只是不知道经了这一场邯郸刺杀,已经到了要被擒回去问罪的地步了,萧延年可还愿意保她。 若果真如范存孝所说,再无人比她更合适了,那大约还要保她。 微微一放心,又想起了那些神出鬼没的黑衣侍者来,玳婆子轻叩殿门,“美人与赵媪可说完话了?” 赵媪闻言就似打了鸡血,嗷得一下仰起头来,恨不得直接飞扑到玳婆子身上去啄,“啊哟!你婆子管的还挺宽!” 阿磐忙摁住赵媪,朝外头应道,“就说完了。” 赵媪鼻子都要气歪了,“美人也太好脾气了!就这么由着那婆子拿捏?给她脸了!” 阿磐轻声道,“总之先解决眼前的麻烦,嬷嬷要是能想法子把她调到旁的地方去,那是最好。” 赵媪恨恨叹气,“如今不比从前啦!如今哪里有我说话的份儿......但你就不一样了,你都是美人了,要把她弄走,还不是王父一句话的事儿。你呀,你得在王父跟前吹耳边风,你吹什么风,就刮什么风,就下什么雨,不信你试试。” 又凑上前来挤眉弄眼的,“耳边风,会不会?” 第一卷 第78章 赌局 阿磐知道谢玄不喜算计,便是她本本分分地待着,都还要引他疑心呢,又哪里敢生出事端,引他厌烦。 因而说道,“我不会吹这样的风,何况崔老先生最怕我成了妺喜,一双眼睛成日盯着呢。” 赵媪低低地压着声,“你是不是妺喜,是那老头子说了就算的?再说了,你在万王父殿中,吹不吹风的,那老头子又不是顺风耳,哪里听得见?你是多虑!” “老妇我是享福惯了的,不会这些七七八八伺候人的功夫,还想着赶紧料理完这一趟差事,领了工钱回家...... 为了照顾这位醉酒客人,同伴掏出一锭雪花白银,要求王组贤好生照顾,就这样,娃娃才迎来了今天的第一单生意,如此看来,她在这晓月楼的日子并不好过。 “怎么了,老公,朵儿体内还有什么隐患吗?”唐茹馨看着皱眉沉思的方坤,直接问道。 “这是真的!真的是千年雷击桃木剑!”郝师兄兴奋的握着长剑,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反应过来的王铮也有些尴尬,在另一时空听过太多赞美她的话语,一时说顺了嘴,忘了伊人就在眼前。 这一点李正一知道,罗伟其实没有讲细,庄叔的名字叫做庄永盛,最早成立公司就叫永盛房产,全名叫襄宁永盛房地产有限公司。后来成立永盛集团,麾下以永盛房产为主,涉及永盛物流、永盛仓储等方面。 如果他们真的敢于离开潼关和蒲州这些重镇,主动向前发动进攻的话,大汉军队甚至还会喜出望外,大家正在担心那些城高池深的城池应该怎么攻打呢,你倒是很主动的送上门来了,那还跟你客气什么? 大水缸的旁边还有一个规模一样的同款水缸,只是被红布给遮住了,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 当巴蜀军队攻破樊城外郭的时候,李询就已经能意识到,拿下樊城对于这一支军队来说只是时间的问题,甚至襄阳在他们面前也不过只是一层随时都可以捅破的窗户纸罢了。 当这些棕色能量球体旋转到一定程度之后,便如同利箭一般,对着陈宇和电击怪,飞速袭去。 “道友好本领,但相识一场,又何需如此咄咄逼人?”蜀山剑圣面色有些难看的道。 要是20级以上倒还好说,技术过硬,满满磨死一个石巨人不在话下。 牛猛愣了愣,之前他说了那么多次乐城之事恐有蹊跷,让王爷去乐城查证,王爷都说不用查,肯定是太子所为,今天这是怎么了? 陆璟年看到唐洛心脸上的表情,他俊美的面容露出一抹笑意,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弧度,就是这种感觉,当初就是这种性格,明明心里很担忧,处境很不好,但她没想过要放弃,哪怕只有一丝希望都要努力。 据她对这个游戏的了解,大宇国基本上是算是一统了九州其他国家,唯独崇林外的北疆不在大宇控制之下。 唐洛心接过设计图,脸上的笑容始终不变,唇角微微上扬,昭示她此刻的好心情。 叶逐生个头儿本就不低,再加上肩宽腰窄的倒三角身材,简直活脱脱就是个衣服架子。 每隔上一段路,便有那空翻木制成的垃圾桶,摆放在道路两侧,行人手中垃圾尽可以扔进垃圾桶内。 李逍遥对其他人只是随意一扫,但他‘精’神力强大,就是这样随意的一扫,也足以令这些人感到恐惧。 她双手紧紧捂住发红的脸蛋,耳背仿佛火烧了一般,滚烫滚烫的。 但是她的身边有李朔,她看起来也不是那么的需要自己,但是有时候能帮上他们一些忙,还是很开心的。 “不怪你!是那斑纹虎灵晶太重了。也怪我当时太大意了,以为那么大点的东西,再重也重不到哪里去。就伸手去拉了一把斑纹虎灵晶,结果就闪了腰。”逍遥子有些沮丧道。 因为灵葵有过被妃姬夺舍的经历,所以她想出了一个法子,进入妃姬的身体,唤醒她最深处的灵魂。 “龙肃云,你是不是傻?为了这个死老头,你就要放弃咱们这么久的计划?”刚踏进石门,一道阴嗖嗖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系统提示:你完成任务【斩魔】,你的种族和阵营资料发生了改变。 “什么嘛!这么重要的时候你居然不接电话!”白飞飞有些生气的想着。 话未说完,中年男子仿佛吞了一口大便一样,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的凌风。 吼!这个时候,齐山河低吼一声,他的下半身也渐渐的浮现出坚硬的甲胄,而且还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尾巴。 “碎星拳!”阿光怒吼一声,他的双角浮现出一层淡淡的黑光,他怒吼一声,双手握拳,朝着灭神斩的剑光轰去。 据说当初周梦云要当紫星广州公司的总经理,董事会里很多人都不支持,认为她年纪太轻又缺乏经验恐难胜任,但是她老爸还是力排众议,把她扶了上来。 岚珏在家里磨了半天,用的是水磨的工夫,他也不和父母争吵,父母说什么都听着,明德和如燕说不同意他与敏蓉的亲事,他也就真的不再提此事,连半个字都不再说。 芷云一抬头,看到自家嫂不知想到什么,脸色煞白,嘴唇上也毫无血色,心底下叹了口气。 第一卷 第79章 四姬大战 罢。 罢。 罢。 毁便毁。 全都抛之脑后,也全都不管了。 人啊,管那么多干什么,且走一步算一步,活过一天算一天。 人都进过两回棺啦,进一次便好似死过一回。 然而每每于棺中思过,回想起这颠沛流离的十年来,故去的人全都故去了,活着的人里头,念念不释的,竟只有谢玄。 唯谢玄一人而已啊。 阿磐笑,笑得视死如归,却又满含欢喜。 “各人有各人的命,嬷嬷这就去吧。” 玳婆子微微叹气,垂头俯了俯身,“那姑娘就自求多福。” 是,谁不是自求多福,靠旁人终归是靠不住的。 身边少了一双眼睛,人就自在多了。 她再与谢玄说,殿外总有黑衣人暗窥,不知是不是刺客。 因而这大殿的防守便也愈发森严,不管是魏武卒还是他的近卫虎贲,豹头环眼,金刚怒目,一天十二时辰,全都紧紧地守着,围着,盯着。 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着扑杀刺客。 原也是十分清净的。 然这样十分清净的时候不过只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一过去,或者说玳婆子一走,春余曹陶四姬忽然就炸了锅,一窝蜂地往大殿里冲。 一个个大包小包的,提着自己的全部家当,争先恐后地奔进大殿。 殿外洒扫的宫人逃命似的往一旁躲去,四姬之中也不知是谁先声夺人,扬声大叫,“让开!王父是我的!都给本姑娘让开!” 有人一边追赶一边打起了口水仗,“你要脸不要?王父怎就成你的了?你要脸不要?” 有人没命疾奔冲刺,一溜烟地把前头打口水仗的甩下半张身子,先一步进了大殿。 其余三姬落后数步,又在殿门处挤作一团,有人拧眉大叫,“嗳?嗳!往后点儿!你踩我脚了!” 有人十分不耐烦,“嗳!你爹的!我的丝履!谁踩掉了我的丝履!” 有人使劲儿地用胳膊肘拐人,有人不甘落后,你用胳膊肘拐我,我便拿波棱盖儿顶你。 有人支起一支胳膊来极力抓住殿门,自己进不去便也不许旁人进,“都起开!都起开!” 有人吱哇大叫,“啊!啊!我的手快断了!” 忽而最前头的春姬率先冲上了内殿大卧榻,四仰八叉地趴下,得意大叫,“哈哈!我抢到了!今夜本姑娘与王父同睡!你们离得远远的!全都离得远远的!” 其余三姬如当头一棒,那撑起来的手啊,支棱起来的胳膊肘啊,波棱盖儿啊,全都一松,“她啥时候进去的?” 这便一窝蜂地涌进殿门,前仆后继,一哄而上,可一点儿不比魏武卒冲锋陷阵差上半分。 曹姬去掀春姬,薅着春姬的发髻往榻下拖,被春姬狠狠踹了一脚。 春姬就似母兽发威,大声咆哮,护犊子一样护着那张金丝榻,一张美艳的脸忽而就变得凶神恶煞起来,“离本姑娘远点儿!” 曹姬退后好一大步,再无人敢前去争抢。 金丝大卧榻被人占了,其余四人便慌忙忙打量周遭,四处占领高地。 陶姬跳上窗边矮榻,张牙舞爪地大叫,“这儿是我的!谁也不许抢!哈!哈!哈!” 是啊,矮榻也是好地方,邶宫的矮榻也是宽宽长长,十分松软,足够夜里睡个安稳好觉了。 矮榻被占了,又有余姬奔去内殿正中的绣花毡毯上,铺盖卷儿往上一卷,摊出大大的一块。 继而双臂一伸,两腿儿一支棱,“这儿是我的!离远点儿!我就住这儿了!” 曹姬在内殿寻不到落脚之地,恨恨地骂了一声,便迅速退回外殿打好了地铺,家当在脚下的一亩三分地占了一圈,“我在这儿!都离我远点儿!” 抢占了地盘,又有人冲去了漆画衣柜,那里头全是从邶宫内库之中取来的新袍子,一件件金装玉裹,好一片珠光宝气。 春姬先叫了起来,“姐妹们!这里有娘娘们才穿的袍子!” 其余几人登时又起身,呼啦啦地往漆画衣柜奔去。 一人抱了一大捧,全都喜眉展眼地在自己身上比划,一边比划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哇!你瞧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 “你数数有几件?” “我有三件儿!” “呀!我有五件呢!嘻嘻!” “给我一件儿!你给我!” “不给不给!我才不给!谁抢了算谁的!你起开!” 于是这喜眉展眼,很快又成了急赤白脸。 “啊!你给我!你给我!小气鬼!” “这是我的!” “这是我的!” 好似阿磐就是这殿内寻常的一件摆设,她一句话不问,一句话也不说,因而便谁也不把她放在眼里。 阿磐就在案旁静静饮茶,不争也不抢,她们要争,由着她们去争。她们要抢,也由着她们去抢。 恩宠这东西,哪里是争啊抢啊就能得来的。 何况连卫姝都算个替身,她们无人知道,在谢玄的心里,还另有一个阿磐呢。 唯有郑姬不抢。 她最后一个进殿,进了大殿便稳稳当当地来到案旁坐下。 案上就有热茶,那丰美的手先为阿磐斟了一杯,又为自己斟了一盏。 阿磐笑问,“你怎么不去拿几件袍子?” 郑姬笑,“不是自己的,抢了也要还。” 阿磐心想,难怪从前玳婆子总夸郑姬。 似郑姬这样的姑娘,谁又会不喜欢呢。 阿磐噗嗤一笑,“镜台前还有许多玉饰,你去拿便是。” 郑姬仍旧笑着摇头,“我不要,我等美人以后心甘情愿地打赏。” 郑姬掩唇又道,“都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什么好东西,美人由她们去。” 那四姬满载而归,有人问道,“郑姬,你怎么不来抢?” 郑姬不理,一旁便有人嗤了一声,“在那装呢!由她装!看她能装到什么时候,我就不信她心里不急。” 叽叽喳喳,搅乱了一池春水。 第一卷 第80章 叔父舅母来了 不止五姬来,就连小惠王和他的伶人们也来凑热闹。 小惠王来的时候背搭着手,一副老气横秋心事沉沉的模样,大摇大摆地就进了殿。 先是嫌殿内四姬叽喳喳太吵,着人请了出去。 殿内一清净下来,小惠王便与阿磐说话,“寡人来盘察一下,看看仲父的大殿到底什么样儿。他们都说仲父的大殿是邶宫最好的,说寡人才该住最好的大殿。” “寡人被他们说得心头痒痒,非得来看看不可。” 阿磐浅笑,奉上热茶,“是两位侯爷告诉大王的吗?” 小惠王闻言,一张小脸黑巴巴的,只瘪着嘴巴,“在寡人眼里,他们可不止是侯爷。一个是我岳丈,一个是我六叔,都是最亲的人。” 阿磐又问,“比仲父还亲吗?” 小惠王摇头叹气,立起眉头来,“你是仲父的美人,寡人怎么能告诉你?” 小惠王心性不过是个孩子,正因了是个孩子,才总被身旁的人拿捏。 旁人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好的话听,不好的话也听,平白无故的就要做了旁人的刀。 从前的阿磐不也一样吗? 从前的阿磐与小惠王一样轻信他人,如今的卫姝也与小惠王一样不得自由。 正因一样,免不了就要对小惠王也心生怜惜,因而温温柔柔地说话,“大王的气色看起来不算好,可是因了前些日子吓坏了?” 小惠王又是叹了一声,拿腔拿调地朝着左右伶人说话,“你们殿外候着,寡人心烦得紧,要与卫姐姐说说掏心窝子的话。” 伶人们面面相看,这便躬身退出了大殿。 伶人一走,小惠王便苦哈哈地凑了上来,“卫姐姐......卫姐姐,寡人过得苦啊......” 阿磐温静地笑,“大王就当卫姝是姐姐,有什么烦恼话,不妨都告诉姐姐。” 小惠王重重一叹,一张脸似个苦瓜,也不知这么小的身子里都隐藏了些什么事,好一会儿才幽幽叹了起来。 “卫姐姐说寡人气色不好.....唉......是伶人啊,那些伶人如狼似虎,唉......” 阿磐知道自己不该揣测,但还是犹犹豫豫地问了起来,“大王是......是断袖?” 小惠王长吁短叹不能停止,“寡人哪知道算不算,反正仲父给的,不要也得要啊。” 阿磐一怔,先前大帐刺杀之后,献木剑舞的伶人们听说全都被打发去修长城去了。 后来却又常看见小惠王身后跟着些健硕伶人,原来竟是谢玄给的。 原先还以为小惠王离不开伶人,没想到,是伶人日夜在监视小惠王。 小惠王苦哈哈的,“仲父说寡人不喜欢王后,便是不喜欢女人,不喜欢女人,那自然是喜欢男人。” “仲父还说,寡人闲出了屁来,跟着一群老头子胡闹,那就要给寡人找点儿事做。寡人有了事做,就不会听那些老头子撺掇了。” 小惠王说着话便凑了过来,眼泪哗哗地流啊,“卫姐姐,寡人......寡人还是个孩子.......这.......实在是有点儿吃不消了哇......” “卫姐姐......卫姐姐发发善心,千万要为寡人求求情......叫仲父再不要往寡人帐中送伶人了啊......” 阿磐心中一动,原来小惠王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真是个惹人可怜的小孩子。 阿磐果真应了,“大王放心,有了合适的机会,姐姐一定向王父求情。” 小惠王那苦瓜脸这才破颜笑了起来,抹了眼泪,“卫姐姐,你真是个大好人!你比岳丈和六叔还要好!你以后就是寡人最好的姐姐!” 小惠王高高兴兴地走了,临走时阿磐又叮嘱她,“大王住魏国最好的宫殿,何必要争小小的邶宫。要是因了邶宫与仲父离心离德,那就不好了。两位侯爷的话听听便罢,大王也要有自己的主心骨。” 主心骨这样的话,也是阿磐说给自己听的。 人没有主心骨,和个提线木偶有什么两样。 总之,调走了玳婆子,拦住了黑衣人,又拿下了小惠王,阿磐的处境看起来一片大好,似乎也有了她相求的安稳。 但这安稳之下涌动的暗流,唯有阿磐与赵媪知道。 你瞧。 叔父和舅母这就来了。 魏惠王三年四月二十六日,破屋坏垣,余事勿取。 风尘仆仆的叔父舅母还没喝上一口水,就被带进了邶宫大殿。 关伯昭来禀的时候,阿磐的一颗心都要蹦出来了。 “主君,崔老先生怕卫美人思念家人,特意着人去寻了卫美人的叔父与舅母来,以解卫美人的思乡之情。” 崔老先生真是好一张巧嘴,真有一副好厉害的心思。 “眼下,人已经到了殿外了,崔老先生请主君与卫美人一同前往。” 阿磐眼里一跳,一颗心似枞金伐鼓,七上八下。 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然而好似没有什么可取的法子。 没有上策。 没有中策。 亦没有下策。 只由着谢玄牵着她的手,面上温静平和,然而内心凄凄惶惶,早已是惊涛骇浪。 简直是闻风丧胆。 才至正殿主座,一眼便望见殿中二人跪于阶下。 一人灰头土脸,眉眼间与真卫姝有几分相似。 另一人满脸市侩,闪着精光,朝着殿上左右打量。 那二人向主座的王父磕了头,这便扭过头来仔细端量起阿磐。 能把人找来,这崔老头子自然心中有数,这便开门见山,笑问,“卫美人好好看看,可认得这两人是谁?” 阶下二人十分陌生,她岂会认得半点儿。 不管谢玄信与不信,但凡说错一个字,崔老先生必立即着人将她拿下。 拿下之后如何处置,那可就不好说了。 崔老先生的路数,她也并不清楚。 还不等她开口说话,沈舅母已经察觉不对,立时直起身子,指着阿磐叫道,“这怎是卫姝?这不是我甥女!不是!” 阿磐的心咯噔一跳。 这才想起来,玳婆子说的“主人会毁了你”到底是何意。 赵媪说明里暗里接近叔父舅母的,除了中庶长的人,还有一拨会使大刀的。 千机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崔老先生着人前去南宫卫氏请人的事,只怕在最开始就经由魏营的细作传到了萧延年耳中。 因而千机门的人早就到了,他们若想收服叔父舅母,不管是用强还是用钱,都轻而易举,易如拾芥。 如今一人认她,一人不认,不就是玳婆子说的“要毁了你”吗? 崔老先生捋须大笑,一双眼睛顿时寒光四射,“凤玄,若不是卫姝,那眼前的,又是什么人!” 第一卷 第81章 真假卫姝 那鹰隼一般的眸子十分犀利骇人,锋芒所向,直指阿磐。 真叫人心碎胆裂啊。 偏生一只手还握于谢玄掌心,抖颤一下便要顷刻被他察觉。 阿磐从没一刻是如此希望离谢玄远一些,再稍稍远一些,远得叫他看不出她的心虚,不安,看不出她的抖颤。 沈舅母闻言激动,跪行几步向前,急切切地应和起来,“崔老先生说的是!王父明查,这是假冒!那个人!绝不是我甥女卫姝!” 甚至高高举手发起誓来,眼神坚定,斩钉截铁,“奴家愿拿人头担保!” 人头就那么好玩,一个两个的都要拿自己人头担保。 崔老先生已是十拿九稳,“卫美人可有什么要说的?” 沈舅母这便偷偷去怼卫叔父,“你说话呀!路上不是挺能咋呼,怎么这时候倒哑巴了?” 然卫叔父只是眯着眼打量,必在打量卫姝的眉眼,确认王父身旁的人到底是真是假。 是,这时候,一句话就能定了她的生死。 谁知道面前的沈舅母,到底是不是崔老诈她,但卫叔父却定是卫叔父。 怕卫叔父一开口再爆出什么惊天大雷来,但凡说一个“确实”,说一个“不是”,不必等谢玄说什么,崔老先生的人立时就要上前拿她。 阿磐悬着心吊着胆,极力压着声腔中的轻颤,朝着谢玄轻声回道,“大人,阿姝与兄长在田庄相依为命,已多年不曾见过亲族了。”转头又望向卫叔父,笑道,“叔父与父亲长得像,阿姝记得。” 惶惶然等着,笑靥强挂着,真不知卫叔父尊口一开,要说出什么话来。 卫叔父闻言微微点头,“哦,阿姝啊。” 崔老先生脸一黑,但阿磐的心倏然一松。 沈舅母急道,这就动手去捶卫叔父,“嗳?你怎么睁眼说瞎话呢?怎么?我甥女和你侄女不是同一人?” 卫叔父又道,“回禀王父,这就是卫姝,我看着她从小长大。这眉眼,鼻子,嘴巴,一半像她父亲,一半像她母亲,错不了。” 沈舅母急眼了,“这是假冒!与我甥女卫姝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一样的,必是有人作假!冒充我甥女!请王父明查!” 卫叔父低声斥道,“胡扯八道!胡乱攀咬!我是阿姝同宗家伯,不比你一辈子见不着两面的人说的话可信?那么多的舞姬,不去冒充个家世好的,怎么就冒充个一家子奴籍的,你长点儿脑子!别再添乱了!” 沈舅母叉着腰,“你说谁没脑子?若不是你们卫氏有人犯罪,我们林氏这一辈子见不着两面的亲戚还用受你们牵连,全都成了甿隶?” 两人说着哈,沈舅母险些动手打起来。 说着掩面便哭,哭得好不伤心,“王父评评理,老先生评评理,将军们也都评评理!” “咱们林氏原都是好好的人家,原也都过着好好的日子,怎么就被这一家子给牵连成了甿隶啊......” “崔老先生给奴家做主啊,看看奴家这一双手.......” 沈舅母哭着伸出自己那颤颤巍巍的手来,那双手因了常年劳作十分沧桑,指节粗大,掌纹深刻,指头全都皴裂了,也都布满了老茧。 这数日阿磐见过许多的手。 玳婆子的手干净平整,虽也每日侍奉,但保养极好。 赵媪跑公差,吃公家饭,这辈子是没怎么干过农活的,加之本身肥硕,肤色又白,因而一双手也不赖。 若是换身富贵衣袍,戴上金银手镯,活脱脱就是一个乡里贵妇。 郑姬的手丰美,那是好人家女儿的手,又白又嫩,没什么瑕疵,唯虎口与食指交握处却有一层薄薄的茧子。 那茧子极浅,若不是阿磐观察仔细,原也是看不出分毫的。 沈舅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奴家年轻时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求亲的一天天的要把我沈家的门槛都要踏破了......呜呜......天可怜见儿的,无辜受他们卫氏牵连,天天去舂米啊!” 她在魏王父面前哭诉自己的不幸,哭诉自己那血与泪的半生,也控诉着这不公的待遇与天家无情的压榨。 “奴家一天要舂三斗米啊!寅时天还没亮就起来,一舂舂到大半夜,就这样还要被官家责打,奴家活得猪狗不如啊......大人们瞧瞧啊,瞧瞧奴家这一双手......活似......活似个蛤蟆啊!” 关伯昭的大刀险些要摁不住了,苍啷一下拔出了半截来,“无知妇人!再敢说些浑话,污了王父清听,关某的刀可不长眼!” 沈舅母便伏在地上痛哭,哭得撕心裂肺,“王父,崔老先生,求给奴家做主啊!” 崔老先生沉着脸,“叫你们来,是要指认眼前的到底是不是卫姝。老实回话,王父还能脱了你们奴籍,再说些无用的,就别想活着出邶宫。” 卫叔父和沈舅母面面相觑,垂下头去,再不敢胡言乱语。 关伯昭便问,“你们两个,可听明白了?” 卫叔父点头应了,沈舅母则点头如捣蒜,一连声儿地应,“明白!明白!明白!” 崔老先生鹰眼一眯,扫了一眼阿磐,问道,“这,到底是不是你们从前见过的卫姝?” 一人道,“是!” 另一人道,“不是!” 一人又道,“是阿姝!” 另一人又道,“就不是!绝不是!” 一人又道,“是阿姝,我以人头担保!” 另一人又道,“不是!不是!就不是!我也拿我人头担保!” 两个人犟得面红耳赤,口吐白沫,险些扭打到一起去。 崔老先生又问,“卫美人,既是你的叔父舅母,如何一人认你,一人不认?你有什么说法?” 阿磐恍然一悟,是了是了,如今一人认她,一人不认,不就是玳婆子说的“要毁了你”吗?给一点儿希望,再一脚把这希望踩烂,碾碎。 是萧延年会做出来的事。 既有了卫叔父佐证,阿磐心里便也有了底。 因而稳下了心神,从容回道,“自因族人牵连受罪,我已有多年不曾见过舅母了。舅母必是因了怪罪卫氏,因而要把气洒到我身上......毕竟是卫氏的过错,即便我也无辜受了牵连,但若舅母能消气泄愤,我也都认了。” “你!” 沈舅母嗷得一声炸了,“泄愤?什么泄愤?你不是我甥女卫姝!打死我你也不是!卫姝出生的时候还是我这做舅母的接生的,我岂能不认得?啊?” 崔老先生又问,“沈氏,你既说不是,可有什么凭证?” 沈舅母冷笑,“真卫姝身上有一块胎记!是出生时就有的!这可做不了假!不信,就当堂查验!” 握住她的那只手一松。 完了。 是真完了。 阿磐眼皮一跳,一颗心险些就这么活脱脱地蹦将出来。 她身上光洁如玉,从来没有半处胎记。 谢玄知道,因而才松开了手吗? 第一卷 第82章 胎记 一旁的人自进了大殿便不发一言,就那么岿然端坐于软席,听不见他说话,也辨不明他的神情。 听闻“胎记”二字,那芝兰玉树般的身子竟微微前倾,真不知他此时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 也许疑心乍起,在辨别沈舅母话中的真假。 抑或连他自己也十分好奇,一旁这个没有胎记的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卫姝。 她与谢玄成日敞胸露怀,她有没有胎记,谢玄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只被松开的手悄然缩回袖中,本能地就掐紧了掌心。 你瞧,这是一个死局。 崔老先生立即追问,“什么胎记?又长什么模样?” 沈舅母道,“拇指大小!红红的一小块!” 问一句话,便好似往死路上推她一把。 崔老先生疾疾问道,“胎记在何处?” 何处,何处,她何处也没有啊! 沈舅母一边回想一边比画,“我当年将她抱在怀里,是这么横着抱的......对,是这么抱的.......” “对!是肩头!” 她该感谢谢玄,因在肩头受伤之前,他每每入夜索要,皆是命她横趴。 横趴,便看不见肩头什么模样,自然就不知道那处到底有没有胎记。 “对!是左肩!” 阿磐心头一亮,暗暗舒了一口气。 好啊,左肩。 她不怕当众扯下领口,暴露左肩给众人查验。 不怕。 因了左肩曾为谢玄挡过一刀,如今伤势未愈,还裹着帛带呢。 这时候崔老先生挥手朝左右命道,“上前查验!” 立时便有两个壮汉要强行上前来拿,阿磐惊得抓住谢玄手臂,躲在那人身后,“啊!大人......” 这时候才听谢玄开了口。 “荒唐。” 声音不高,亦听不出息怒,然登时便迫得那俩壮汉戛然顿住了步子。 崔老先生急得立起了身,“凤玄,是与不是,如今一验便知,你便听为师一回。” 谢玄笑了一声,“先生,有没有,孤能不知?” 是了,他怎会不知呢? 那里从前有没有他并不知道,但如今那处皮肉早被孟亚夫的剑刺透,是怎么都不会有的。 因而,真相扑朔迷离,谁也说不准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崔老先生恨恨地捶拳跺脚,“哎呀!就验一验,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这时候殿外又传来杂乱细碎的脚步声,有人上前禀道,“主君,人提来了。” 阿磐那将将放下的心霍然又提了起来,那杂乱的脚步声就似雷声,似鼓点,真怕啊,真怕他们又寻了旁的证人来。 只道来人一进大殿,那心才又放了下去。 哦,不是旁人。 是她的蚂蚱同盟。 那便不会有什么差错了。 赵媪与中庶长一个个皆伏在地上磕头问安,有人便问,“看清了,这座上的,可是南宫卫氏?” 赵媪自然没有旁的话,发自肺腑,十分真诚,“回王父的话,卫美人是老妇亲自去南宫迎来,老妇愿以人头担保,这就是卫美人,绝无差错。” 中庶长也赶忙应和,真心实意,开诚布公,“王父明鉴,卫美人是小臣亲自送来,小臣也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差错,绝无差错啊!” 这半日的工夫,拿人头担保的已有四个了。 崔老先生胡子一抖,恨恨叹气,“王父既开了口,老夫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不好再说那便不要再说,然而那鹰眼老夫猝然又身子前倾,跽坐而起,朝她掷来一把匕首。 那匕首就在这大殿的木地板上砸出了震碎人心的声响,要把人震得心肝俱碎。 “敢冒充卫美人亲眷,蓄意陷害,可是死罪。有劳卫美人杀之,以儆效尤,亦可证自己清白!” 呜呼。 沈舅母大骇,伏地抬头时候脸色煞白,浑身都打起了摆子,结结巴巴地求饶,“啊!大......大人饶命啊!大人饶命!奴家......奴家......” 这便有人拾起匕首,塞进了阿磐手里。 阿磐自然想杀。 杀了能绝后患。 可怎么还拿她当个傻子,不杀大约是有亲情在,但若手起刀落地杀了,不就暴露出自己不是卫姝了吗? 杀也不是在此时杀。 阿磐一双手抖着,轻声叫道,“大人......” 若是卫姝,就该发抖。 真卫姝没有杀过人,真卫姝温柔,胆小,娴静,真卫姝简单得似一张白纸。 没有握过刀杀过人的,就应该抖如筛糠。 而如今除了抵死不认,她没有第二条道走。 一双手抖着,一双眼睛水光流转,险些就要垂下泪来,“大人......舅母不认奴,奴心中不敢埋怨。但‘天地君亲’是兄长教导的,奴怎敢弑亲?” 天地君亲师,是敬天法祖,是孝亲顺长,是忠君爱国,是尊师重教。 她不提“师”,是因提了“师”,谢玄便要尊师重道,便要毕恭毕敬,便要向那老夫子妥协。 然她提起了卫姝的两个兄长来。 那两个兄长俱是为国战死的英雄,殿内的人总该记得卫姝的出身。 ——若不是因了卫氏兄弟为国捐躯,早在去岁冬天就已经要拜为彻侯了。 崔老先生拍案而起,惊得阿磐一抖,手里的匕首“啪”得一下摔落下去,下意识地惊叫一声,“啊!” 真卫姝就该吓上一跳,就该吓掉手里的刀,就该把脸吓没了血色。 那老先生疾言厉色,似金刚怒目,狞视而来,“怎么,不敢?” 一旁的人一笑,笑得意味不明,“先生,美人的手,怎能沾血。伯昭子胥,阶下老妇无事生非,拖下去料理了。” 沈舅母大惊失色,一双眼睛四下去瞧,好去寻个能为自己做主的,“啊!啊!料......料理了是......是干什么......啊!” 关伯昭嗤笑,“既拿了人头担保,自然是取你的人头!” 沈舅母忽地极力大挣,企图挣开前来擒她的人,“放开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崔......崔老先生救命!我......卫姝!我的好甥女!快快救救舅母啊!” 这突然就改了口,先前打死不认的,忽地就改口认了,“王父!奴家错了!这是我甥女卫姝!是......是他!是崔老先生收买奴家!” 第一卷 第83章 孤知道 那崔老夫子脸都黑了,这工于心计的人万万也想不到此时竟被反咬一口,拉下了水来。 不由地两脚跺地,气得拂袖大骂,“满口胡沁!快快拖下!” 阿磐躲在那人身后,只露出半张脸来瞧着。 沈舅母就似被逮住的家禽,浑身扑腾着,没命地叫喊,“狡兔死!走狗烹啊!姓崔的老头儿你过河拆桥!” “卫姝!救我!舅母瞎了眼!舅母被人诓骗!啊.......放开我......好甥女!好甥女救救舅母啊!” 原本的水越搅越浑,至此时也不知沈舅母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了。 初时一口咬定她是假冒,眼下又撕心裂肺地唤她“甥女”,不管崔老先生又当如何脱身,至此时于阿磐而言,反倒突然水落石出,一切都澄明了起来。 ——至少到最后,沈舅母也认了假卫姝。 躲在他身后好啊,旁人看不见她的心虚,谢玄也不能察觉她不能抑制的微颤和那跌宕起伏的心跳。 崔老先生气得浑身发抖,胡须乱颤,竟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 偏生身前的人薄唇轻启,修长的指节捏着角觞信手轻晃,有一搭没一搭地于长案处轻叩,状若无意地问起,“先生,竟有这事?” 是了,信与不信,他心里定有自己的计较。 他曾说他平生最恶阴谋算计,何况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先生,这样的算计,乃至背弃,必是犯了他的大忌讳啊。 崔老夫子气急败坏,浑身发抖,本就只吊着一口气的人言竟两眼一翻,猝然摔倒,只叫道,“凤玄......冤......冤枉啊......” 一旁忙有人上前搀扶,然而崔老先生在地上抽搐了好一会儿,捶胸悲叹,“这婆子的话......这婆子的话......怎能......怎能轻信啊!” 竟然就不省人事,昏死过去了。 周褚人横眉立目,这便上前问道,“主君,可要拿下细细审问?” 周褚人是崔老夫子的克星,阿磐知道,这回好不容易抓到崔老夫子的小尾巴,如此良机,岂能放过。 关伯昭与周子胥也立时就拉好了架势,只等着谢玄一声令下,就要把涉案人员一并拿下去仔细审问。 阿磐抬眸去看谢玄,那如青松般挺直的脊背没有一丝的轻晃,他的气息亦是十分均匀。 他抬起那青铜浇铸般的手,开口时平静说话,但语气中有了几分几不可察的疏离,“何必因个胡乱攀咬的婆子伤了师生情分,叫她闭嘴。” 沈舅母一张脸白得像个鬼一样,扯着嗓子大声叫道,“卫姝!我的好甥女,快救救舅母啊!舅母不想死啊......啊!” 擒拿着沈舅母的人掰住她的脑袋,只作力往一旁别去,就听见咔嚓一声,那张牙舞爪的沈舅母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一双眼睛大大地睁着,那树皮一样的手颤巍巍地朝正座伸着,只“呕......呕......呕......”地发出了些破破碎碎的声响,连血都没有流一滴,很快便被人拖了出去。 卫叔父与赵媪、中庶长三人还都跪于阶下,瑟瑟发抖,栗栗危惧。 一头的冷汗忙不迭地擦,连一句话也不敢说,只偶尔被那“咔嚓”声和“呕呕”声惊得浑身一颤,逸出一声“啊呀”来。 关伯昭问,“主君,这几人如何处置?” 赵媪忙伏在地上,连连磕头,“老天爷!老妇指天发誓,在王父面前,老妇一句假话也不敢有啊!” 中庶长亦道,“小臣所言亦是句句属实,若有假话,小臣愿受天打雷劈,但求王父明鉴啊!” 那人轻笑一声,携起阿磐的手起了身,这便打算走了,“赏些盘缠,送回原籍。” 阶下三人这才长舒一口气,一个个瘫在一旁,喃喃地磕头谢恩,“拜谢王父.......” “谢王父不杀之恩......” 还没有离开正殿,忽而阶下陡得一下,那适才昏死的崔老先生好不容易回过一口气来,幽幽长叹一声,“凤玄啊......老夫......老夫清白一世.......” “孤知道。” 那人步子一顿,长长的赤绶四彩在腿畔翩翩一荡,他平静温和地说话,适才的疏离已经没有了。 崔老先生为他好,他岂会不知道呢。 崔老先生怅怅然叹气,“是老夫操之过急了......” 那人微微颔首,“先生老了,早日回大梁养老罢。” 崔老先生老泪纵横,“凤玄啊!但愿有一日,你能明白老夫的苦心啊!” 那人回过身望去,四月底的日光透过大殿打进来,那人那半张棱角分明的脸全都沐在光里,平白为他添了几分温和。 他说,“孤明白。” 他还说,“孤不是夏桀。” 阿磐心头一跳,不是夏桀,可是默认了她是妺喜? 还是说,不是夏桀,便不怕身旁有什么妺喜? 是不屑,还是不惧? 阿磐不知道,好一会儿也悟不透这话中的深意。 那老者怃然长叹,“凤玄啊,老夫该走了......该走了.......然放心不下,最后还是要叮嘱一句啊......” “先生请讲。” “屠国一事,已使九州震动,万不可......万不可再造杀孽啊.......” 是了,虽因邶人与中山勾结刺杀而起,但屠国一事,到底是魏王父抹不去的黑点,百年千年之后,亦要被史书所诟病。 老者兀自叹道,"你放眼望去,这史书所载,哪一个屠城毁祀的人,有什么好下场啊......” 那人点了头,“先生宽心,孤都记住了。” 手里一紧,那人握牢了她,抬步往后殿走去。 犹听见正殿的老者哀哀叹息,“你是王父,再不是小时候的凤玄了,老夫......有心无力了......” 他一步步往前走着,他的亲卫一步步往前跟着,阿磐的心也一下下跳着。 邶宫甬道被前朝宫人清扫得干干净净,一行人的鞋履在这青石板发出来沙沙的声响。 这一夜,汤泉水暖,那人没个尽头。 第一卷 第84章 生个孩子吧 殿内暖意融融,温热的汤泉水汽氤氲,袅袅冒着白气,愈发使得那人丰姿如玉,宛如修竹。 你瞧他衣襟半敞,似醉玉颓山,平素以金簪束起的乌发此时半束半散着,闲闲地浸在汤泉之中,当真是这世间难得一见的好颜色啊。 她想,这就是谢玄喜欢这座正宫的原由。她也十分喜欢。 喜欢这正宫,喜欢这汤泉,更喜欢眼前的人。 他说,“阿姝,汤泉侍奉。” 这是谢玄第一次唤起“阿姝”这两个字。 阿磐心神一晃,不由地暗暗期待,她想,什么时候,他也能似今日一样唤起“阿磐”这两个字啊。 他的声音一贯低沉宽厚,含情脉脉的时候,又温柔得要滴出水来。真难想象,他唤起“阿磐”的时候,该有多好听啊。 但总会有那么一日,不急,走一步看一步,一步一步地且先走着。 缦立成姿,侍奉那人宽衣解带,也跪坐在地,侍奉那人脱了缎履。 玄色的软袍粗粗勾勒出他肩头的骨形,那从前宽厚坚实的肩骨,因了这数月的寒疾,能一眼望见有了锋利的棱角。 颌间一紧,哦,那人抬起了她的脸。 阿磐抬头盈盈望他,只看见那一双凤目墨色极深,一片晦暗混沌,乍然间火光益盛,似要着起火来。 那流玉般的指节在她脸上划过,划至脖颈,又滑向了她的领口。 他说,“磨蹭。” 是了,阿磐知道他等不及。 每一个漏夜,他都急不可待,风花雪月,欲罢不能。 阿磐就那么跪坐那人身旁,剥下宽大的领口,露出自己那一颗至纯至粹的心。 她的胸脯与他的胸膛紧紧挨在一处,环住他宽阔的脊背,覆上他结实的蜂腰,轻声在他耳畔喃语,“大人......” 一声“大人”,真要把人的肌骨都叫酥了。 忽而身子一轻,平地就起了空,那人已将她拦腰抱起,赤足进了汤泉,径自丢进了水中。 “噗通”一下,人就在汤泉里溅起了低低的水花,还不等起身,那人已一把将她拉到身前,扣住她的后颈,倾身吻了上来。 夜色朦胧,那人爱不释手,寸寸摩挲。 那温润的唇在颊上肩头蜻蜓点水,十分缱绻,也十分温柔。 她只知道旁人拿她以妺喜妲己作比,但不知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间尤物。 她不知道汤泉里的自己似寒玉簪水,轻纱碧烟,窈窈袅袅,催情发欲。 她什么全都由着那人,汤泉之中,卧榻之上,书案也可,毯上也罢,那人恨不得将她揉进骨子里,揉进自己的血脉里去。 全都由他。 就在这云山雾气里,在这鱼水相欢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那人说,“孤要在东壁掘一口汤泉。” 阿磐想,那好啊,她也十分喜欢汤泉。 有了汤泉,那人就再不必冷水汤沐了。 那人说完话,她鬼使神差地就应了,“那奴每日侍奉大人。” 言罢才听见自己在说什么,雾气氤氲,仍能瞧见她面上腾地一红。 她咬着牙想,阿磐,你在说什么鬼话? 烛花摇影,听闻那人笑了一声,那绝美的眉眼,那好看的酒窝毫不费力地就夺了她的心神。 那人还说,“你的药膳做得极好。” 阿磐心头一亮,好啊,经了大帐刺杀,他总算又提及她的药膳了。 那么这便是真正地信她,真正地放下了心来。 再怎么肿胀酸疼,阿磐也是欢喜的。 心里欢欢喜喜的,那人说什么,她便应什么,“那奴每日都为大人做。” 那人也应了,那人说,“好。” 阿磐只知道这是她最好的时候,但不知以后会不会也全都是这样的好时候。 只知道,如今,眼下,就在谢玄的羽翼下,就是她所求得的那片刻的安稳。 也无比地庆幸,庆幸自己为自己做了主,庆幸自己不曾离开大殿,去见萧延年。 天光将明时,她还得寸进尺,说起了痴话。 就偎在那人有力的臂膀里,唤了一声,“大人......” 那人懒懒应了一声,“嗯。” 阿磐大着胆子问,“大人.......喜欢孩子吗?” 许久不见那人说话,阿磐仰头去望,哦,那人累极乏极,已经沉沉睡过去了。 那也没关系,睡沉了也好,睡沉了就免得她生出窘迫,也免得她自讨没趣。 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奴想给大人一个孩子......” 她想,但愿他喜欢孩子。他若喜欢孩子,她便为他生。 他想要几个,她便生几个。 静夜沉沉,无人答她。 但殿外不知什么时候已开始下起了雨来。 阿磐心中只有欢喜,因了心中的欢喜睡不着,便竖起耳朵好好去听那细碎的雨声。 疏星稀雨,就在重檐瓦当之上奏出欢快的乐章,继而落下地来,又在青石板上哗然鸣响,溅起一片高高的水雾来。 而她就偎在谢玄身旁,多安稳的声音呐。 悄然起身推开窗子,见这邶宫宫门嵯峨,殿高百丈,而曦光微露,已是破晓时分。 窗外一株高大的木兰开得极好,长长的枝桠恰好伸到窗边,她伸手去拨那微凉的木兰。 小窗坐地,侧听檐声。 而这现世安稳,多好啊。 也不知在窗边坐了多久,忽而身上一暖,那人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那厚实暖和的大氅披上了她肩头,那人问道,“在看什么?” 阿磐欢喜转头,仰脸冲他笑,“大人,花里有宝珠!” 那人好奇问道,“什么宝珠?” 她便展示给那人看,轻晃花头,内里那一颗圆滚滚的雨珠就在这花瓣之中前后滚动,越滚越圆,直到滚成了圆滚滚的一颗。 那人笑,好一会儿才道,“你有一颗纯粹的心。” 是,至纯至粹,披肝沥胆。 他总算知道。 她就把那一大枝木兰当作簪子,挽起几缕乌发,斜斜插进髻中。 微薄的一层雨丝打在她的脸上,也打湿了一层浅浅的袍袖,然而阿磐不嫌冷峭。 她内心滚烫,不知春寒。 那人怔然望她,以额相抵,就在这鎏金窗边,就在这木兰花下。 许久才道,“阿姝,生个孩子吧。” 阿磐心头一烫。 第一卷 第85章 这里,会有大人的孩子 好啊。 好啊。 阿磐拉住谢玄的手,就将那宽大的掌心覆在自己腰身之上,由着腰身徐徐滑至小腹。 真想告诉他,从前,这里有他的孩子。 以后,这里也会有许多他的孩子。 如今此处还十分平坦,但也许不久这里就会隆起来。 先是微微隆起,继而慢慢变高,也许里头的小家伙还会伸胳膊踢腿儿,还会打哈欠伸懒腰,最后鼓得高高的,叫她连路都走不动啦。 待她走不动路了,腹中的小家伙就会出来见他,见他的父亲。 雨还兀自下着,在邶宫的瓦当与木叶上敲出来细细碎碎的声响,阿磐贪恋地听着,也贪恋地闻着。 他身上的雪松味轻易就窜进了她的鼻间,焉知她髻上带着雨珠的木兰不曾穿过那人鼻腔,漫延至他的肺腑,再侵入他的心头呢? 也不知怎么,她心中原本那么欢喜,然而这欢喜不知何故却使她蓦地湿了眼眶。 她轻轻说,“这里,会有大人的孩子。” 金相玉质的人,舒眉软眼,喉头滚动。 那修长的指骨根根分明,干干净净,在她的小腹上温柔游移,那寸许之地便被那手啊覆得暖洋洋的,热乎乎的。 阿磐记得,在最开始,帐中的贵人亦尤爱她的腰腹。 暧昧把这微凉的平明灼得火热,那人说,“好。” 阿磐心里多欢喜啊。 就在此刻,就在窗前,她与那人好似心有灵犀。 她若说起“卫氏”来,那人便道,“脱籍。” 她若说起“惠王”来,那人便轻斥,“竖子。” 在他心里,大抵认定竖子朽木,愚不可及。 他还说,“闲杂人等,扫兴。” 阿磐可不是个扫兴的人,那人不愿提,阿磐便也不再去提。 她伸手去接雨水,冲那人笑,“大人,我喜欢雨。” 不,也并非全然喜欢,此刻所有的喜欢,皆是因了身旁的人,是喜欢这一时,这一刻,这一夜,远不止喜欢这一场春四月寻常的夜雨。 那人大抵是不会明白的,那人心中安放的都是三韬六略,都是王霸大业,怎会懂得小女儿的细腻心思呢。 你瞧,他问,“雨有什么好?” 是了,雨天路滑,不能行军打仗,在他看来,雨没有什么好。 可阿磐也有自己的理由,“因了,因了这个雨天,我和大人在一起。” 或者说,因了这个雨天,她与谢玄推心置腹,襟怀坦白。 烛光在那人眼里映出了晶亮亮的光泽,那人高挺的鼻梁轻触她玲珑微凉的鼻尖,指尖怜爱地在她颊上轻抚。 那人再不问下去,只用了一个额头的吻来应她。 阿磐一双眸子眼波流转,盈盈抬头望他,“大人......阿......” “阿磐”二字情不自禁地就要说出口来,蓦地心神一跳,“磐”字戛然而止,辗转化作了一声轻吟。 那人大约不曾留意,他大约也在这木兰香里心神荡漾。 片刻,掩了窗子,拉她起身,倏倏然一把扛上肩头,大步往汤泉走去。 红绡帐暖,温泉凝脂,春宵苦短。 他想要一个孩子了。 殿外的雨也许仍旧在下,也许已经停下来了,黑衣侍者也许仍在想法子进殿,千机门的人也许也正在找寻一切可能的法子拿她问罪。 可谁在意呢? 她的眼里,心里,鼻息,耳畔,唯有一人罢了。 痛痛快快地活一场,安安稳稳的日子一天天地过,这比什么都强。 君子一言九鼎,卫氏的脱籍文书天一亮就送来了。 卫叔父来磕头谢恩时,阿磐屏退了众人,与卫叔父有过几句单独的话。 卫叔父说,“你到底是谁,我听命办事,因此不去过问。人各有命,你既用了阿姝的身份,就替她好好活。将来入了土,我也好向她父亲说几句好的。” 原以为卫叔父是要问责,至少问一句他侄女卫姝如今人在何处,没想到问责的话竟没有一句。 想来,他已经什么都猜到了。 在这乱世之中,不是活,就是死,人不会什么过多的结局。 阿磐问起最要紧的事来,“叔父听的是谁的命?” 卫叔父低声道,“千机。” 虽早就猜了个七七八八,而今果真听到这二字,仍使她心中一凛,头皮发麻。 千机二字,也使她想起了一味毒药来。 牵机。 听闻牵机入口,饮者抽搐,状若疯狂,五脏六腑皆被焚烧灼烂,头颅与双足顶凑一处,因而名为牵机。 心中幽幽一叹,入了千机门,与饮了牵机药,又有什么分别呢? 半点儿分别也无。 兀自出着神,又听卫叔父叹,“他们要我给你带话。” “什么话?叔父请说。” “‘不过给你个警示,该做什么,你自己知道’。卫美人,多保重吧。” 她知道。 该做什么知道,后果是什么,也通通知道。 阿磐点头,取了脱籍文书交予卫叔父,“王父是好人,赐了卫氏的脱籍文书,叔父收好了。从此,卫氏就能堂堂正正地做个平头良人了。” 卫叔父颤着一双手来接,摊开绢帛细细望去,老泪纵横,在绢帛上吧嗒吧嗒掉,“为奴十年,终得自由......总算能告慰卫氏的祖宗了......” 言罢伏地一拜,“多谢卫美人。” 阿磐扶起卫叔父来,不由得舒了一口气,她想,不管怎样,也总算为卫氏,为卫姝做了一点儿有用的事了。 不该留的人和不该有的人全都打发走了,日子就开始顺风顺水了起来。 她照常煮药膳,春余曹陶四姬也依旧常来。 谢玄虽早就着人将她们撵了出去,然而她们自诩为“魏国四美”,偏有百折不挠的意志。 撵出去便还要来,吃准了“卫姝”人美心善脾气好,成日凑来主宫,来与阿磐闲话。 一口一个“卫美人”,“好妹妹”,原先抢的那些锦衣华袍,不仅灰溜溜地原样奉还,还另收拾了家当,把自己的好东西一样样地献了上来。也正应了郑姬的话,不是自己的,抢了也得还回去。 岂止如此,就似个狗皮膏药。 第一卷 第86章 “毁灭”,已来! 阿磐梳什么发式,她们也跟着梳什么发式。 阿磐穿什么长袍,她们也跟着穿什么长袍。 便是没有完全一样的,那也要寻些差不多的。 颜色啊,款式啊,丝绦啊,玉佩啊,总之要差不多才行。 阿磐簪木兰,她们也跟着一个个地掐枝去叶,招招摇摇地把木兰簪于髻上。 总之总要想方设法在主宫之内晃荡,好借机见上谢玄一面。 不求一朝飞上枝头,但求能混个脸熟,他日好早早地入主东壁,做上个春美人,余美人,曹美人,陶美人和郑美人。 阿磐知道她们的心思,也知道谢玄并不是世人口中那个耽爱女色的浪荡子,但若她们不惹事生非,也全都由了她们。 四姬常叽叽喳喳地凑在一起,兴奋地议论,“卫美人的就是好的,咱们姐妹跟着学,总是没错的!” 便是当着阿磐的面,余姬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我听人说,一个人啊,可不一定就喜欢一个人!” 另外三姬立马六眼冒光,这便缠着余姬问起,“余姐姐!然后呢?然后呢?快往下说说!” 余姬扬起嘴巴,笑吟吟道,“就像王父喜欢卫美人,那也不是全然就只喜欢卫美人一人,兴许喜欢的就是卫美人这一类的,只要咱们跟着学,不出半月,总要见效!” 嚯。 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但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 至少,假卫姝与真阿磐不就是一类人吗? 若三两日不见效,四姬就要问了,“卫美人,你到底给王父用了什么迷魂药?” “怎的,全都是差不多的模样,怎的王父只要你,不要我们?” 有人便出主意,“定是卫美人水粉太浓!你瞧她多白!” 有人跳上前来,就要抹她的脸,一抹抹了个空,“哎呀!什么也没有!” 有人惊呼,“什么?卫美人不擦水粉?” 其余三姬便拥上前来,一个个地伸手来抹。 恨不得从她脸上抹出厚厚的一层白,好证明大家一样,都是些庸脂俗粉。 抹完之后八目相觑,瞠目结舌,“哎呀!怎的!怎的.....竟不擦水粉?不擦水粉怎地还这么白?” 春姬恍然大悟,又出主意,“卫美人嘴巴那么红,定是涂了咱们不知道的口脂!抹来看看,这是什么颜色?” 四姬又呼啦啦地涌上前来,伸长手臂去抹阿磐的嘴巴,阿磐躲着避着,四姬便追着赶着。 郑姬虽在一旁拦,“你们消停些吧!” 躲也没用,拦也没用,仍被她们的爪子一个个地抹了上来,抹了之后又要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啊?怎的!怎的......卫美人怎的不抹口脂?不抹口脂怎还这么红?” 有的人似魂魄出窍,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有的人一屁股歪倒一旁,恍然大悟,“这......这是天生丽质呀!” 有的人似霜打的木叶,“这......这还咋学?” 余姬却似被打足了鸡血,呼啦一下立起身来,恨不能立刻就要冲锋陷阵,握起拳头来号召众人。 “振作起来!全都振作起来!要不说这世上偏就有胭脂水粉呢!抹!给我狠狠地抹!给我用力地抹!往死里抹!抹完了这谁还分得出是天生的还是后生的?起来!都给我抹!” 鸡血有用。 那三姬果然应声而起,乌泱泱地霸占了阿磐的镜台,一个个地擦啊,抹啊,雄赳赳气昂昂,俨然一副打了鸡血的模样。 唯有郑姬在一旁跪坐,阿磐便与郑姬说起话来,“你和她们不太一样。” 郑姬只笑,“是她们想不明白。” 郑姬倒是个难得的明白人,难怪先前谢玄会选她进帐侍奉。 四姬打完了鸡血,又开始跃跃欲试。 一个个花枝招摇的,不知是说她们跟屁虫好,还是说她们是狗皮膏药好。 阿磐要摘木兰,四姬便也一同跟着摘木兰。 阿磐要煮药膳,她们也一窝蜂地全凑上来。 烧火的烧火,切丝的切丝,不嫌苦不嫌累不嫌呛,吃苦耐劳,没一句抱怨的。 总之只要赖在正宫,干什么她们也愿意。 春姬笑眯眯的,“卫美人最好了,可要多多在王父面前为咱们姐妹们美言几句哟!” 余姬也笑眯眯的,“哎呀,卫美人,我们来!我们来!不劳美人亲自动手啦!” 阿磐想,热热闹闹的,倒也不算坏事。 省得一人待在殿中,提心吊胆地过活。 但煨药这一桩,却是阿磐必须自己经手的。 药是直接进入谢玄口中,生死攸关的事,容不得一丁点儿的疏忽差池。 她唯有这一样坚持,那几个舞姬也果然不碰。 南宫在北,大梁在南,因而赵媪与卫叔父不是一拨走的,她要跟着中庶长的马车一起,临走时也来告了别。 一来就拍着胸口大喘气,“我的亲娘啊!卫美人,您可真是我的亲娘!没把老婆子我吓死啊!哎呀!总算是虚惊一场,没什么大事......老婆子年纪大了,真是折腾不起啦......” 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老婆子我有福,大儿子也有福,王父这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赏赐了老婆子我足足百金啊!卫美人以后千万不要再有什么事,就在王父身边好好地过日子。老婆子我还是那句话,卫美人要是做不成东壁夫人,老婆子我在大梁也摘下脑袋来给美人当鞠踢咯!” 自二月中遇见赵媪,至四月底已是近三个月了。 这一路都行在刀尖,走得提心吊胆,于赵媪来说,早日了结了这一趟差事,回大梁给儿子娶亲,实在是圆满,也实在不失为一桩美事。 阿磐握住她的手,“我与嬷嬷投缘,心里十分喜欢,原想留嬷嬷作伴,但嬷嬷既想要回家,那必是比留在这里要好的。我如今还没有什么能耐,但早应了嬷嬷多多赏赐.......” 阿磐拉着赵媪到镜台前,打开妆奁,“都是王父赏赐的,嬷嬷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回了大梁再去换银钱,权当我的贺礼了。” 赵媪欢喜得两眼冒光,不好意思地捂着自己那半脸,“老婆子那一巴掌真不算白挨呀!” 继而一双肥硕的手大大张开,探向妆奁,“美人......美人......果真是想要什么就拿什么?” 阿磐笑着点头,“是。” 赵媪眯眯笑,“我一出生的时候啊,家里来了个秃头的算命先生,给我称骨,说我骨重足有五两呢!说我长了一双抓财的手,还说我虽年轻时奔波劳苦,但老来却是个福禄双全的人。老婆子这一双手就这么随便一抓,能抓多少算多少,美人应不应?” 赵媪欢喜,阿磐也跟着欢喜。 过了真假卫姝这一关,怎么会不欢喜呢? 她想,就这么一步步地往前走,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哪就有趟不过去的火焰山呢? 这时候的阿磐,还不知道萧延年的“毁灭”已经来了。 第一卷 第87章 诱 四月末的日光透过鎏金花木窗打进来,把整个大殿都照得亮亮堂堂的,也把阿磐心头照得昭昭灿灿。 阿磐浅笑,“应呀。” 赵媪高高兴兴地点头,一双手大大张开往下抓去,抓了满满两大把,然而捞起来的时候,却只抓上来一支赤金簪子。 就在日光下打量,满意地叹了一口气。 阿磐笑道,“嬷嬷不必客气。” “我早看出来了,美人是个心好的,心善的,我却不能欺负人。经了这一遭啊,我也活明白了,金银财宝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上了路还不知要遇上些什么人,来一波匪徒流寇,命也要没了的。” 赵媪眼里一片清明通透,“我就要这支簪子,回去赠予新妇,家宅安宁,不就是福禄双全,这不比什么都强?” 言罢仔细把赤金簪子拿帕子裹好了,小心翼翼地藏在怀中,又规规矩矩地给阿磐磕了头。 “美人是有大造化的人,以后的福气多着呢!我赵婆子不会看错人,这就给美人磕个响头,拜别美人了。” 阿磐送赵媪出殿,赵媪走的时候,还在院中教导了四姬,“如今在王父跟前,就是卫美人最大。你们都长起眼力见儿来,都警醒着点儿,也都规矩点儿,离那罐子远远的。” 还说,“卫美人是个好脾气的,但若你们不守规矩,越过了自己的本分,老妇我可有一百种法子修理人。” 赵媪再怎么不得势,也是当初能压她们一头的人,何况如今又受了王父封赏,那自然没有什么可说的。 春余曹陶郑五姬都得恭恭敬敬地俯下身来,说一声,“嬷嬷教诲,奴家都记住了。” 赵媪这才一扭一扭地哼着小曲儿走了,那肥硕的身影穿过廊庑,穿过庭院,很快就看不见了。 这一别,再见便不知是何时了。 这一拨人前脚才走,小惠王与二侯的车驾也跟着打算回大梁了。 因是大张旗鼓地来,却要灰溜溜地回,怕丢人现眼,不好叫太多人知道,因而来禀的黄门侍郎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一脸汗颜,偷偷摸摸地凑到谢玄耳边说话。 就连阿磐在一旁,都险些听不清来人到底在说什么。 只瞧得见谢玄长眉锁着,“怎么?” 那黄门侍郎闻言愈发局促,一双手拢在袍袖之中,声若蝇虫,“还请王父体谅,奴实在不好意思大声说话......” 那人眉心愈发蹙紧了,轻斥一声,“没出息。” 黄门侍郎的声音这才稍稍大了一些,“大王和两位侯爷打算回大梁啦......” “不敢声张,也不敢让将士们知道......大王虽小,脸皮却薄......只想与王父去春深宫吃顿家常饭,向王父告个别......告了别再......要向王父磕头请罪......” 哦,春深宫就是小惠王在邶宫下榻的地方。 这可了不得。 自古哪有君王向臣子磕头请罪的道理。 那人笑了一声,倒提起了几分兴致,“不如请卫美人一同前去观礼。” 黄门侍郎一头的汗,“啊......是是是......卫美人是王父身边的人,自然......自然.......” 谢玄这便拉起阿磐的手来往殿外走,黄门侍郎在前头引路,那魏国四美早在外头晃悠许久了,见了谢玄携阿磐出殿,莺莺燕燕地要上前拉人。 说是四美,倒不如说今日来的只有三美。 因了郑姬素日不与那四美掺和,因而并不算入“四美”之列。 三美只有春姬与曹姬、陶姬,那一向爱在正宫晃荡的余姬倒不知哪里去了。 春姬率先凑上前来,纤细的指尖就轻抵在下巴上,抛来一个媚眼儿,“王父看看奴嘛!奴的嘴巴丰嘟嘟的好看吗?” 陶姬也不甘人后,“王父看奴今天的妆容好不好看?” 曹姬扯着裙袍转圈圈,“王父看奴嘛!看奴的袍子显得腰身多细呀!” 抛媚眼的抛媚眼,嘟嘟嘴的嘟嘟嘴,孔雀开屏似的,个个挺胸抬头,恨不能把自己最好的部位全都当众展示给那人看。 黄门侍郎低低垂头,一双眼骨碌碌左瞟右瞅,就是不敢抬头去窥。 而谢玄呢,谢玄倒不介意宴上热闹起来,说什么,“既用心打扮,便同去宴上奉酒。” 黄门侍郎点头哈腰,赶紧躬身应和,“是是是,王父说的是......那......那就请几位姑娘一同前往。” 三姬争相雀跃,头挤破了也要往前冲,“王父!卫美人!等等奴嘛!” 这一路叽叽喳喳的,好不消停。 待到了小惠王的春深宫外,关伯昭与周子胥亦要一同进殿。 那黄门侍郎又低声下气地求,一张脸苦哈哈的,“请将军们还是......还是暂避一下......实在是......实在是怪不好意思的......” 殿门开着,里头不过只有小惠王和长平武安,那一小二老三人,连主座都为谢玄留着。 只会梗头的也似霜打了的茄子,病歪歪的仍旧病病歪歪,那两眼乌黑的稚子也仍旧两眼乌黑,似被人瞄准眼圈狠揍过两拳。 哦不,后头还有一个弹着七弦琴的。弹得哀哀戚戚,像要把人送走。 座上那一小二老听了这样的曲子愈发提不起精神来了,死气沉沉的,看起来倒像是行将就木了似的。 黄门侍郎的窘迫已经越过这春深宫,往整个邶宫延漫去了,“有点儿丢人,将军们且在外候着,大王也为将军们备了些上好的酒肉,还请将军们笑纳。” 这样的面子,谢玄是不会不给的。 护卫将军们被引到了偏殿饮酒,阿磐与四姬一同跟着谢玄进殿,得空悄声问起郑姬,“怎么不见余姬?” 郑姬笑,“夜里不睡,一趟趟地闹肚子,天亮便睡过头了,她们故意不叫她。” 原来如此,不然与王父一同宴饮的良机,哪怕要了余姬的命她也不会放过。 进了大殿,那苦哈哈的老少三人立时起身毕恭毕敬地朝谢玄施了一礼。 第一卷 第88章 伏杀 王父皆坦然受了。他没什么不能受的。 惠王是他亲手扶持,魏国的疆土有大一半都是他亲手打下来的。 这样的大礼,受得。 宴饮后的跪拜,也一样受得。 他还大发善心,对那四姬说道,“各去奉酒。” 那三人不是老的,就是小的,三姬志向远大,谁能甘愿。 除了郑姬没什么怨言,径自去了长平侯一旁,另三姬嘴巴瘪瘪着不情愿,低低娇嗔,“王父......” 王父不理。 不理,她们又怕晚了没得挑,就似触发了机关一样,争先恐后地分别去了小惠王和武安君身旁。 最后只余下曹姬,孤零零地立在殿中,好不尴尬。 没得挑,只能次中选优,瘸中挑将,便也与春姬一样,一同去了小惠王座前。 大约觉得能比日后进宫做个贵人什么的,也是极好。 案上的酒菜,阿磐已用银针试过,干干净净,没什么异样。 奉酒的空当,又粗粗打量周遭。 殿内十分空旷,一眼就能望到底,连点儿藏身的地方都没有。 这一小二老早被王父的威风吓破了胆子,恨不得赶紧脚底生风回到大梁去,哪里还敢再闹什么风浪。 你瞧。 小惠王这些日子成天被些伶人围着,好不容易见到香软又会哄人的姐姐,被春姬和曹姬伺候得高高兴兴,哪里还顾得上听什么军国大计。 便是这空当,那乌漆嘛黑的眼还不忘朝阿磐挑一下眉,勾一下唇,轻佻叫一声,“卫姐姐!” 小小年纪,已尽显昏庸之相。 武安君病病歪歪,垂头耷脑的,“哎呀,不行啦不行啦,真撑不住啦!老夫命都要去了半条......王父,老夫要回家啦......夫人孩子还等着我呐......” 哪还有一点儿初来时候的威风劲头。 数来数去,能打得就只有长平侯了。 然长平侯也耷拉着眼皮,斟酌说话,“王父啊,这个......这个如今正逢春耕啊,老百姓打了多年,田都荒啦,这个是不是也该修整一年半年的,让老百姓种种地,收收粮啊。” 长平侯的嘴巴和脸腮自上一回被谢玄砸了一角觞后肿了好些天,至如今仍留有砸伤的於痕,黑黢黢的一大块。 因而再说起那些君君臣臣大道理来的时候,便尤其显得滑稽,看起来都没底气了。 谢玄不以为意,只是笑,“老百姓就种老百姓的地,魏武卒便打魏武卒的仗。” 长平侯一噎,“这......这没有粮,魏武卒吃什么?” 谢玄仍笑,“打到哪儿,吃到哪儿。” 是了,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官过如剃。 自古行军打仗,无不是如此。 话锋一转,一旁的人又道,“听说长平侯家财万贯,孤看,不如取之,充作军饷。” 长平侯闻言险些一口气上不来,郑姬忙上前为他捋胸口,“侯爷千万当心呀......” 好不容易才上来一口气,长平侯这才说道,“王父.......王父莫要玩笑,莫要玩笑......老夫早就捐出了全部身家......哪......哪还有什么家财啊......” 谢玄轻笑,“不急,魏国要开疆拓土,武安君也得出一份力啊。” 武安君两眼一翻,差点儿喷出一口老血,胡须在两头抖颤着,“啊呀,老夫都好几年没收上来田税啦......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啦.......” 陶姬忙扶住武安君,“侯爷不要急,不要急。” 他们二人哭穷,谢玄并不理会,那金昭玉粹的人这便朝众人举起银觞,“筹措粮草的事,还要劳长平侯与武安君回大梁多效力。世家大族有的是钱,全凭二位的本事了。孤六月就要见粮草,没有,二位可要领罪啊。” 长平侯与武安君还想哎呀呀装死,那银觞端在手中是怎么都饮不下去。 小惠王抽空道,“哎呀,岳丈、六叔,仲父要钱,你们就给他钱嘛!打天下又不是仲父一个人的事,何况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嘛!” 春姬和曹姬逮空便猛一顿夸,“大王英明!大王大方啊!” 武安君连连摆手,“罢了罢了,长平兄,老夫不管你啦,老夫应了,老夫如今身心皆受重创,已经受不了啦......” 长平侯亦是没了办法,不得不应,片刻郁郁长叹,幽幽说道,“是,钱是小事。这么说,王父的意思,是还要继续打啊。” 那七弦琴哀哀戚戚,配上殿内三老小,真似要把人全都给送走一样。 武安君苦巴巴地叹,“这是什么曲子啊?叫人想哭,还是退下,不要再奏。” 长平侯便捋须摇头,“哭的时候多着呢,还差这么首曲子,继续奏。” 虽还命乐者留下,却摆手想要舞姬们走了,说什么,“既是告别宴,也净是伤心事,哪还有什么心情饮酒,你们这些舞姬......还是退下吧......老夫我要在这琴声中痛声大哭.......” 那四姬一个个稳坐如钟,一个个都不肯动。 长平侯笑了一声,也不打算痛哭了,只幽幽叹了一声,“这三十万魏武卒在王父手里,我们这几个老东西可真是日日活得心惊胆跳啊。” 但见谢玄那骨节分明的长指在案上轻叩,意味深长道了一句,“长平侯又不造反,安分守己便能高枕无忧,有什么可心惊胆跳?” 忽而一粒微小的木渣悠悠掉进银角觞中,阿磐心头一跳,缓缓抬头往梁上瞧去。 只见一片黑袍迅速隐去,梁上仿佛什么都没有过。 阿磐自己就是细作,见微知著是她的本能,她几乎立刻就明白过来今日的告别宴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伏杀。 是一场专为谢玄准备的伏杀。 因而将军们都被引去了偏殿,近前一个得力的人都没有。 然不知梁上到底几人,利器如何,武力怎样。 长平侯也笑了一声,那於黑的嘴皮脸腮扯出了一种难看的形状,几乎忍不住要露出自己的獠牙来,“王父已经威名远扬,不如今日就把虎符还于大王。” 阿磐心中如鼙鼓动地。 佯作没有察觉,稳坐谢玄身旁,心中迅速盘算着破局之策。 直到第二块木渣又“啪嗒”一声,掉进了角觞。 “孤的大军就在邶宫之外,长平侯在想什么?” 长平侯乍然起身,厉声诘问,“谢玄!那可是你的大军!” 一时间,殿内死寂森森,犹若无人。 而殿外人影幢幢,甲士的刀戟已经映在了直棱窗上。 那二侯装病示弱,好一个扮猪吃老虎。 第一卷 第89章 主君有难 那悲悲切切的七弦也停下来,不敢再动。 阿磐知道殿外持刀的不是谢玄的人。 谢玄空着手就来了,一点儿部署都没有。 哦不,也不全是空着手,他带了一群舞姬。 哪儿还有什么部署,简直是毫无防备。 阿磐悄然望他,然主座上的人不急不躁,在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神色。 此时此刻,他到底是惊愕,慌乱,还是也有几分害怕? 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可察觉到梁上的人?可留意到了殿外的人? 不知,什么都不知道。 但料想似他这般洞幽察微的人,大抵比她还要先一步洞悉今日的变故了。 再定睛一瞧,适才那些披坚执锐的人也都不见了,好似不过是她看花了眼。 阿磐佯作不知,仰头笑问,“来时为大人煨了木兰粥,大约已经好了,这就去为大人端来。” 那人点头,“去。” 长平侯冷笑一声,“谁也别走,都在这待着!” 小惠王骇了一跳,骤然起身皱眉叫嚷道,“岳丈小声,吓寡人一大跳!” 但除了春姬曹姬,无人理他。 如今明里暗里的都是长平侯的人,先前的形势已然颠倒逆转。 出不得门,报不了信,便破不了局。 殿内僵持片刻,忽而又是一声惊叫,骇得人脑门突地一跳。 转头见曹姬正在小惠王袍上擦来擦去,手忙脚乱地小心告罪,“大王息怒......大王息怒......奴不是有意的......奴不是有意的.......” 阿磐稳下心来,原来在这个空当,曹姬因为不小心洒了小惠王一身酒。 小惠王蓦地就瘪着嘴哭了起来,“寡人的冕服全都嚯嚯完了!破了一身!烧坏了一身!就剩这么一身冕服了,还洒了酒!都欺负我.......呜呜......都欺负我.......” 武安君一向是暗暗维护小惠王的,哪里听得了小惠王哭,这便冲着曹姬摆手,“你,退去!退去!莫要再惹大王伤心了......” 被武安君一撵,曹姬再不敢留,掩面哭着退出了大殿。 阿磐心中一动,就趁这乱握住谢玄的手,以宽大的袍袖掩着,由那修长的指节上,一寸寸地取下了他的玉扳指。 他的扳指,其上盘云龙。 能代表他的身份,亦能号令他的亲卫,因而轻易是不离身的。 那人垂眸望她,一双眸子漆黑如墨,深不可测,辨不明其中的神色。 阿磐坦荡望那人,无声地告诉他,“大人,信我。” 也许时至今日,谢玄仍未能完全信她。 然而为了他的好,为了他的厚待,为了那个平明窗前的一句“阿姝,生个孩子吧”,为此,她不惧谢玄一时的误会猜嫌。 阿磐转头温柔问起了小惠王,“大王不哭,姐姐煮了木兰粥,甜甜的十分好喝,大王可想尝一尝?” 小惠王闻言戛然止住哭声,“什么?甜甜的木兰粥?母后不曾给寡人做过!” “好好好!卫姐姐的手艺,寡人要尝!快去取给寡人尝尝!” 长平侯眼锋扫来,“大王休要胡闹,宫中什么好东西没有,大王不差这一碗粥。” 小惠王不肯在阿磐面前丢了面子,梗着头叫道,“岳丈什么都要管!寡人十岁就逼寡人生孩子!如今寡人喝碗粥都不肯!喝粥就成了胡闹?寡人心里苦,寡人就要喝甜甜的木兰粥!” 越说越气,最后索性立起身来,拍着案几梗着脑袋大叫,“寡人要废后!废后!” 废后可不是小事,废了王后,岳丈也就不是岳丈了。 武安君摁住额头赶紧劝,“大王要喝粥,你便让他喝,大王哭得老夫脑仁都疼了......” 长平侯这才软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拂袖,“大王不要闹脾气了,罢罢罢,卫美人要去便去,但切记速去速回!” 阿磐轻声应是,袅袅起身,盈盈向谢玄与小惠王屈身施了一礼,状若毫无察觉,垂头浅笑便向殿外走去。 人看起来是稳的,心中却慌得不成模样。 一步步往外走着,两腿都抖如筛糠。 一双手于宽袍大袖中死死攥着,生怕自己一脚踩空,一个踉跄,栽倒一旁,暴露了自己内心的慌张。 身后的春姬与郑姬又开始劝起了酒来,传杯换盏,温言软语的,这殿内一触即发的局势顿然就轻缓了几分。 郑姬甚至提议,“奏首欢快的曲子,奴家为大王与两位侯爷献舞!” 那乐师连忙应了,这便奏起了《大韶》。 韶者,舜之遗音也,温润以和,如南风至。 传说,《大韶》乃祭奠帝舜的乐舞。舜是贤明君王,曾巡行四方,咨询四岳,善选贤人。 正由于此,周代以此舞祭“四望”。 阿磐想,但愿她们能先稳住长平侯,也稳住梁上的人。 推开殿门,外头青天白日,日光甚好。 这正是出了大殿,才见外头的伏兵一个个全都弯腰蹲在殿门。 目露凶光,手压锋刀,杀气凛凛。 难怪她适才第二次去瞧,一个人也再瞧不见了。 见她出了殿门,有人未能忍住,大刀竟抽出来一截,在日光下闪出十分刺目的寒光。 黑压压呼啦啦的一大片,竟无一点儿人声。 唯有那铠甲与兵器摩擦着,在邶宫大殿外发出铮然的响,响得人心里发毛。 有人的剑锋抵在了她的颈间,压出了一溜细小的血珠子来,其人压声问道,“干什么去!” 这点儿疼不算什么,相比起剑锋穿透肩胛,简直微不足道。 阿磐平声道,“奉命为大王取粥。” 大王再小,那也是大王。 殿内金徽玉轸,余声绕梁,那人这才悻悻将她放开,“老老实实的。” 阿磐笑道,“自然。” 疾步往偏殿去,曳地大袍在邶宫的青石板上擦出沙沙的声响,仔细侧耳去听,在这声响之外,却又似多了一重鞋履擦着石板的响音。 哦,有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跟着。 阿磐便知是有人在跟踪监视她了。 愈发亟亟地走,想要甩开身后的人。 转过长廊,绕去偏殿,见殿外有人把守,而偏殿内里正饮得痛快,对春深宫里的危机毫无察觉。 毕竟在此之前,谁敢信那怂包二侯竟敢做下伏杀夺权的勾当。 殿外把守的人拦下了她,问道,“干什么的?” 阿磐笑,“找周将军。” 那人一脸凶相,“哪个周将军?” 阿磐道,“王父座前的周子胥周将军。” 她不敢找关伯昭,关伯昭性子鲁莽,只怕会错她的主意,要坏了今日的大事。 也不找周褚人,周褚人是中军大将,但凡提起这三个字来,都必定立刻引起怀疑,亦要坏了今日的大事。 那殿外把守的人又问,“什么事?” 阿磐知道这必是长平侯的人,因而强作坦然,“是为长平侯来的,请周将军出来,便知道了。” 第一卷 第90章 没有救兵 殿外把守那人半信半疑地推门去找人,不久周子胥红着脸出来了,显然已经吃醉了酒,“卫美人有什么事?” 阿磐冲他笑,“周将军,大人要把布防图呈送长平侯,我不知大人放在何处,还请将军与我一同去取。” 提布防图,是因了布防图十分重要,会把敌我双方的部署、地形地貌、行军线路标个清清楚楚。 这样的好东西萧延年想要,难道长平侯就不想要? 提长平侯,是因了眼前的便是长平侯的人,是谁的人,就听谁的命,就按谁的吩咐办事,就要维护谁的利益。 为长平侯好的事,这殿外把守的人定然又要放下几分戒心。 阿磐说着话,便拉着周子胥往一旁走,借机将谢玄的玉扳指塞进了周子胥手心。 周子胥非常聪明,他握着那枚玉扳指,立刻就明白了主君有难这桩事情。 这须臾的工夫,已心领神会,脸上的酒色已然褪去了五成,也笑着应道,“哦,原来主君是要布防图。我确实知道主君放在何处,卫美人跟我去取便是。” 既是为长平侯取的,殿外守着的人不好再拦,却只道了一句,“周将军快去快回。” 阿磐跟着周子胥一同经了长廊,后头的沙沙声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不好多说什么,阿磐只低低道了一句,“将军快去搬救兵。” 到了偏殿拐角的时候,她望了周子胥一眼,转身朝着正宫奔跑,很快就把后头跟踪的人引开了。 而周子胥乘机与她分道扬镳,朝着宫门的方向奔去。 阿磐想,但愿,但愿周子胥能在伏兵动手前调来救兵,调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魏武卒。 也但愿,但愿春郑二人的舞能暂时拖住长平侯,也拖住那藏身梁上的人。 心中想着,求着,祈祷着。 步摇甩着,摇着,前后晃荡着。 手中抓着,提着,攥着宽大的裙袍。 踩着丝履的一双小足疾疾地往正宫奔走。 她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去煮两碗木兰粥,再在最短的时间里返回春深宫。 若没有木兰粥,便进不得大殿。 若周子胥一时搬不来救兵,她还能用自己的血肉为谢玄挡上一刀。 总之,要快! 最快! 更快! 然而来时,她并不曾煨过什么木兰粥。 火急火燎地奔回正宫,于木兰树下刨出了日前才做的木兰酿。 没有木兰粥,那便来上一罐木兰酿,都行,都罢,旦要能蒙混进殿,小惠王那里终归不算问题。 仓里仓皇地拿袍袖拍去瓦罐上的湿泥,这便抱紧了往春深宫赶。 那来时跟在后头的沙沙声再没有听见过,大抵早就在偏殿拐角的时候就甩开了。 这一路急如风火。 她忍不住想起从前,从前啊,她有无数过似今日这般仓皇奔命的时刻。 然而今日的仓皇奔命,奔的不是自己的命,为的是谢玄。 从前腹中孩子的父亲。 亦是以后腹中孩子的父亲。 她奔着,担忧着,畏惧着,心中却也欢喜着。 她为自己这般卑贱如泥的人能有机会留在那至尊至贵的魏王父身边而欢喜,亦为自己能有为那样至尊至贵的人奔走的机会而欢喜。 她找到了孩子的父亲,即便孩子的父亲什么也不知道,她也愿意为孩子的父亲赴死。 这担忧,畏惧,还有欢喜,重重的情绪积着,压着,泛滥着,齐齐兜头浇来,都使她忍不住酸了鼻尖,也红了眼眶。 忽而一阵巨大的劲道自斜角冲来,猛地一下便将她冲撞出去,整个身子都险些飞起。 撞得她眼前一黑,眼冒金星。 阿磐心里咯噔一声,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怀里的瓦罐被撞得飞了出去。 飞了出去。 飞到了空中,又从空中往那硬硬的青石板上砸去。 阿磐脸色骇白,不管不顾地朝着那瓦罐扑去。 那宽大的袍袖被风鼓着往后甩去,身子一扑,那一双手腕就那么生生地擦上了青石板,擦出两大条长长的血痕来。 那地上的沙土与砾石轻易就把那一双皓腕磨去了皮,磨得血肉模糊,滋滋生疼。 然而仍旧也没有接住那救命的瓦罐。 只听得“砰”的一声,继而是一片哗啦的碎响,淡粉粉的木兰酿很快便沿着那四分五裂的碎瓦块流的到处都是。 怔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恍然听见一旁有人在哭,“放开我!放开我!狂徒!放开!” 这哭声隐隐有些熟悉,似在何处听过。 除此之外,还有那拉扯推搡和衣袍摩擦的声响,那熟悉些的声音哀戚求道,“卫美人!救我!救我......卫......” 是曹姬! 话未说完就成了呜咽,立即就有男人压声狠厉地说话,“过来!娼妇!” 阿磐猛地回过神来,转头才见有不识得的人拉着拽着曹姬,往殿后人少处拉拽。 而曹姬发髻散乱,衣衫不整,满脸都是泪痕,一双手死死地朝她伸着,企图抓住眼前这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舞姬不是营妓,然而在这一回回的变故之中,没有主人,没有名分,即便不是营妓,也几乎要成了这满殿满营军人的玩物了。 先前春余曹陶郑五人成日赖在正宫之中不走,焉知不是为了躲避那些常年不食荤腥的男人。 然阿磐救不了她。 她只能救一人,只能救谢玄。 爬起身来,顾不得腕上肘间膝头的疼,更顾不得这满身满袍的尘土,起了身便往春深宫奔去。 她笃定心思要为谢玄挡刀,就为了那些刀啊剑啊在他身上少穿一个血窟窿。 半道遇见一个人。 一个这一日还不曾出现过的人。 余姬。 遇见她的时候,她还哼着魏地的小曲儿一扭一扭地往春深宫走。 双手端着木盘,其上置着一只青铜小蛊,不知内里盛着什么东西。 阿磐追上去问,“余姬,你拿的什么?” 余姬眉飞色舞的,得意笑道,“木兰粥呀!” 阿磐暗自舒了一口气,又问,“送给谁的?” 余姬得意地扬起下巴来,“自然是送给王父的,今日筵席上也请王父好好分辨,不是只有你才能煮木兰粥,我也能!” 阿磐缓了缓心神,趁余姬不备,动手就抢,“借你的粥一用,回头还你!” 余姬大喝一声,一回神拼了命地往回夺,气急败坏地叫道,“你干什么啊!只许你送不许我送?凭什么?你们一个个全都是黑心的!放手!放手!” 两人夺来抢去,小蛊在两人手上晃来荡去。 险些掉地上,再洒个干净。 余姬急了眼,跺脚叫道,“别抢了别抢了!给你!给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阿磐端了小蛊,站稳了身子,“过了今日,我会求王父给你一个好归宿。” 余姬黑着脸,“我不稀罕什么旁的好归宿,我也要做王父的美人,我就做余美人!” 阿磐点了头,“我会求王父。” 她应余姬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至于谢玄应不应,她不知道,也做不了主,先过了这一道生死关再说。 端着这木兰粥,不费什么口舌便进了大殿。 殿内的舞与七弦早就停了,殿内的局势也又一次剑拔弩张起来。 她见谢玄于主座孤身坐着,一张如冠玉的脸神色晦暗,这空荡荡的大殿中,他头上便是利刃,而身边空无一人。 阿磐就是在这时候,心中猛地抽疼。 她从来也没有觉得,谢玄竟也是个孤家寡人。 而周子胥的救兵,还没有来。 第一卷 第91章 谢玄,你要谋反? 见她来,那人眸色一软。 踩着大殿的白玉砖,也踩着那描金画叶的长毯,阿磐在众目睽睽之下朝着谢玄走去。 肘间膝头依旧还有方才那一摔带来的麻疼,但不妨碍她端稳青铜小簋,也不妨碍她稳稳地往前走。 忽听见长平侯冷笑一声,“等了半天,可搬救兵来了?” 阿磐原就紧绷的心神突地一跳,手里的青铜小簋差点儿洒了。 步子一顿,抬眸朝长平侯望去,见长平侯端起角觞来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满眼嘲讽地望她。 她原本要去干什么,那扮猪吃老虎的人怎会不知道。 都是在朝堂混迹多年的老狐狸,哪里真的有什么二百五。 阿磐垂眸浅笑,一贯的低眉顺眼,“我去煮木兰粥,不知长平侯在说什么。” 又听主座上的人温和道了一声,“殿外花开,你外头等着。” 阿磐立刻就懂得了她的大人的意思。 回来就意味着没有背弃,没有独自一人逃跑。 因而命她去殿外,就是要她躲开这殿内的杀机,要她离开这盘死局。 这复杂的情绪皆因她身份的不清白而起,因而她立即就懂了,懂了,但并没有停下向她的大人走去的脚步。 她温温柔柔地说话,“我要陪大人一起。” 这殿门就似一道鬼门关,这大殿就似一座阎王殿,那列座上的人就似罗刹恶鬼,然阿磐不怕。 她不去看什么殿外花开,她要陪她的大人走一趟刀山火海,走一遭地府。 长平侯骤然大笑,猛地一拍食案,“既来了!就别想走!不出个结果,今日谁也别想离开这春深宫一步!” 骇得春姬陶姬和郑姬一激灵,也骇得小惠王一激灵。 小惠王这便躲在春姬怀里大哭,“啊!吓死寡人!吓死寡人!干嘛老吓寡人呀......寡人害怕......” 春姬连忙去哄,“大王不怕......大王不怕......” 就在这一片叫嚷声里,阿磐端着木兰粥稳稳地回到了主案。 就在谢玄身边跪坐,青铜小簋置在案桌,绷在心头的弦却始终松不下来。 往殿门望去,五月初的日光打进殿来,明晃晃的已有些刺眼了。 而那一排排高大的直棱殿门外,安静得活似屠了城后的邯郸。 不见人声,马声,不见刀戟,铁甲,也不见一点儿脚步声。 没有脚步声,就没有救兵。 那里除了要命的伏兵,再没有可指望的人了。 周子胥是比关伯昭更靠谱得力的人,他去哪儿了,干什么去了,不该这么久了还不见人影。 一颗心忐忑不安地悬着,那清白又生了凉的指节去轻拂她坠在脸畔的发丝,回过神来看那人,见那人垂眸望她,神色复杂,“簪子都丢了。” 阿磐也不知此刻的自己是多么的蓬头垢面,灰头土脸,但谢玄在这生死关头还问起了自己,她心里顿然就欢喜起来。 袍袖掩住双臂的擦伤,也是这时候才察觉出那两大道擦伤开始火辣辣地疼了起来,但在那人身边,疼也不觉得疼了。 阿磐笑着望那人,“怕大人一个人,走得急了。” 那人微微点头,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声,“孤再给你好的。” 金的也好,木的也罢,只要人在一旁,心在一起,好的坏的,有或没有,她都没什么在乎的。 但她要好好地与谢玄说话,就当是临死告别,说说话,也好缓一缓他心里的弦,也好给他一点儿可依托的力量。 她的眼里闪着水光,“我想要一支木兰,大人折一枝,亲手为我簪。” 那人笑着应了,“好。” 那人应了她,又问起了长平侯来,“不走,干什么?” 手里的角觞在案上不轻不重地一放,在青铜案上碰出了清脆的声响,声音不大,却使得殿内的人闻之一颤。 长平侯胡须一抖,大喝一声,“谢玄,本侯再给你一次机会!虎符,你到底交,还是不交?” 那人凤目微眯,眸光沉沉,“仗都没有打完,就急着缴了孤的兵权了?” 长平侯冷笑,“魏国能打的,不止你一人!” 郑姬连忙上前去安抚长平侯,声音娇软得能化出水来,“侯爷息怒,侯爷息怒,千万不要动了肝火,伤了身子啊......” 那人笑了一声。 殿外的青天白日透过直棱窗打进来,在那人半张脸上都映出好看的光边。 半张脸露在明处,俊美无俦,人畜无害。 半张脸隐在暗处,那暗处腹黑狠辣,叫人不敢欺。 是,他的神情似在看一个愚不可及的人。 阿磐想起来从前有人说起几位侯爷曾屡屡进宫,撺掇平王停战的事,他便于风平浪静之中嗤笑他们鼠目寸光,愚不可及。 那人漂亮的指节就在案上轻叩,“这么说,你能打?” 长平侯恼羞成怒,拂袖回道,“自然能!” 那人嗤笑一声,“放心,孤会给你前线冲锋的机会。” 长平侯脸色一变,“呸!你今天能不能活着出去,还不一定呢!” 郑姬赶紧斟了酒来,送到长平侯嘴边,“侯爷消消气,吓坏奴家了......侯爷饮一杯酒,有什么事好好说.......” 长平侯一掌拍开了角觞,把郑姬掀翻到一旁,“本侯说话,你一个低贱舞姬,凑什么热闹!滚开!” 郑姬被掀到一旁,惊叫一声,就那么歪在地上不敢动,也再不敢上前。 那人的手扣在青铜小簋上,孤立无援,声腔也不见一点儿的慌张,“在孤的地盘,与孤相争,你哪儿来的胆子?” 长平侯直眉瞪眼地斥,“你的地盘?怎的兵是你的?地盘也是你的?” 那人似笑非笑,一字一顿,眸色与日光交相辉映,泛出阴翳的光泽,“不是我的,还是你的?” 武安君也不病了,突然就挺直了身子,精神抖擞,中气十足,厉声喝道,“听着!这天下都是大王的!” 那人一双凤目冷艳凌厉,一抿薄唇孤傲凉薄,“是谁的,还说不准呢。” 武安君也开始拍桌子瞪眼,“谢玄!你好大的胆子!你......你这是要谋反吗!” 小惠王躲在春姬温软的怀中坐立不安,哭叫着两头劝,“仲父......不就是个虎符吗?岳丈和叔父要,仲父就给他们......阿罂再给仲父雕一个!呜呜......” 有人轻斥一声,“竖子,闭嘴!” 这座上诸人,敢当众斥小惠王为“竖子”的,唯谢玄一人而已。 是了,一旁的人眉眼冷峻,杀气凛凛。 小惠王死死扑在春姬怀中,“春姬!寡人害怕!寡人要吃奶!寡人要吃奶!给我奶吃!给我奶吃!” 春姬脸色霍然红透,一红就猛地红到了脖颈和耳朵根儿。 然被小惠王拱在身前,却又不敢躲开,只稍微回身避着,难为情道,“奴......奴.....没有......” 不给,小惠王便哭嚷去扒拉,“我要吃!我就要吃......我就要吃.......” 武安君听不得小惠王哭,便喝,“大王要吃,你就给他吃!” 春姬为难道,“奴......奴家还是......奴家还是黄花大闺女......” 武安君呲着胡须喝,“大王要便给!没有就让他咬着!一个舞姬,有什么要紧?” 春姬推脱不了,小惠王果然大快朵颐,再顾不上尝什么甜甜的木兰粥了。 阿磐没见过这样的奇事,忍不住一双眼就往春姬和小惠王那里瞟。 春姬一身红晕,毕竟还是个清白身子。 还在呆呆瞧着,忽而长平侯猝然掀了食案,“动手!” 第一卷 第92章 抓住那个细作! 此命一出,登时有七八个黑衣人自梁上滑下,呼啦啦围城一圈,一个个拔出刀剑,就把那刀剑指向了谢玄颈间。 阿磐头皮一麻,只知道完了。 完了。 这回真是完了。 心里仓仓惶惶地祈求,“救兵!快来!救兵!快来!” 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用力抱住那人,失声叫道,“大人!” 可那人面色寻常,竟毫无惊愕之色,她的耳畔就贴在那人的胸膛心口,却听那人心口依旧平稳地跳着。 甚至还平平朝那黑衣人命了一句,“远些,吓着美人。” 殿内登时大乱。 小惠王骇得牙关一咬,咬得春姬惊叫失声,“啊!好疼!” 春姬花容失色,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也顾不得整好衣袍,与小惠王一同扑在地上,连滚带爬地要往那粗壮的廊柱后躲,“大王.......大王.......快跑......” 小惠王跌跌绊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害怕!春姬!要吃奶!要吃奶!” 陶姬吓得跪伏在地,抖如筛糠,张口结舌得连话都说不明白了,“啊......啊......救......救命......侯爷......奴好害怕.....啊.....救命......” 郑姬惶惶然花容失色,早就失张失志,手足无措。一双手支着身子,只想着爬起身来,寻个合适的机会逃走。 长平侯鹰眼一瞪,迸出寒光,“谢玄!只要你肯交出兵权,还政大王,今日虽斧钺加之于你颈间,本侯还可饶你一命!” 那人那好看的薄唇似笑非笑,句句透着意味深长,“长平侯,火候欠些。” 长平侯这便捋着胡须仰头大笑,“死到临头,还是那么嘴硬!那就叫你好好瞧瞧,是你的嘴硬,还是本侯的刀硬!来呀!送他们二人一同去地.......” 话未说完,骇叫出声。 郑姬的刀锋已自后头牢牢横上了长平侯的脖颈。 那姣好的面庞再不见一点儿的柔色,朱唇虽笑,眼里却迸着狠厉的杀机。 一手钳着长平侯咽喉,青筋暴突,骨节发白,钳得其人咽喉通红,变了形状,连话都说不出来半句,只叫道,“呃......呃......” 一手执着短刃,短刃锋利,已在其人颈间割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沿着她的指节哗哗地淌下血流,淌了长平侯满满一领口。 手中力道不见,口中一字一顿,“都把剑放下!” 阿磐心头一亮。 郑姬竟是谢玄的人! 你瞧这拿刀的姿势作派,这利落干净的出手,一看便知,是与陆商不相上下的高手。 何况还知擒贼射马,挟人捉将。 难怪,难怪先前见她虎口有茧。 也难怪,从不见郑姬与谁争抢。 本就是谢玄的人,还用争抢什么。 萧延年能在舞姬中安插细作,焉知谢玄不能在舞姬中安插自己的人? 她的大人,本就是在外能四方征战,亦能朝堂翻云的人物啊。 可一个郑姬,如何抵挡得了殿内这七八人,又如何抵挡得了殿外那黑压压的一片伏兵啊。 黑衣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殿内的局势不过僵了一瞬,就见武安君冷笑,“这么多死士,还怕一个舞姬不成!动手!” 长平侯愕然睁大眼睛,伸手抖着,颤着,指着武安君说不出话来,“你.......你......” 郑姬眸中迸射寒光,厉声喝道,“谁敢动!” 没有长平侯发号施令,黑衣人只在原地逡巡,刀锋却离谢玄颈间胸口远了几分。 钳住长平侯的那只手微微一松,郑姬在长平侯耳边笑着说话,“再不说点儿什么,我的刀,可就不听使唤了!” 谁不知道活着好啊,长平侯早就被钳紫了脸色,甫一得了几分喘息的机会,赶紧命道,“退!退去!速......速速退去!” 黑衣人这才收了刀,一边戒备着盯着主座,一边缓缓后退。 武安君忿然骂道,“谁也别走!长平无用!坏我大事!” 谢玄笑着摇头,似是十分不解,不紧不慢地问,“做个无用公侯,守着一方封地,不好么?” 武安君冷笑连连,“我魏家的江山,岂容你一个外姓鸠占鹊巢,骑在我们头上撒野!” 这便摔杯为号,高声号令外头的人,“进殿!” 阿磐陡得一凛,紧紧抱住谢玄,“我陪着大人!” 殿门应声而开,杀进一片黑压压的甲士来。 武安君仰天大笑,指着大殿主座发出一道狠厉的命令。 “杀!杀了佞贼谢玄!” 阿磐眸子紧闭,不敢睁眼。 只听得见杀声一片,短兵相接,在这大殿之内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来。 也只听得见惨呼一片,哀嚎连连,有什么东西咕噜咕噜在白玉砖上四下滚动。 只知道那人轻抚她的发丝,温声宽慰,“好了,无事了。” 竟无事了吗? 阿磐蓦地睁眸,见进殿的人手起刀落,削泥一般,把那七八个黑衣人的脑袋,哐哐地全都砍了下来。 那些个头颅连惨呼一声都不能,便似鞠一般在地上弹跳几下,继而咕噜咕噜滚远了。 长平武安二人目瞪口呆,“我们的人呢!” 周褚人粗声大笑,“早去阎罗殿报到了!” 武安君闻言瘫倒,全身抽搐。 长平侯登时颈间迸血,昏死过去。 甲士里有人高声禀道,“末将遇伏,来得晚了,请主君恕罪!” 哦,无事了,谢玄的人来了,该死的人也都死了。 阿磐怔怔地望着大殿。 黑衣人尸首两断。 长平武安不省人事。 廊柱后头的春姬和小惠王瑟瑟不敢出。 陶姬守着血淋淋的脑袋状若疯癫,只知道一连声地叫,“杀......杀人了......杀人了......杀......杀人了.......” 而殿外廊上阶下,早就尸骨横陈,血流满地,也不知何时动的手,何时死的人。 阿磐被大殿内外的变故攥住了心神,忽而听见一旁的人说,“与从前......似乎有些不一样。” 阿磐闻言转头,见那人正尝起了木兰粥。 也不知吃下几口了,一口,两口,五口,六口,还是已经尝了许多口。 不知道。 她端来的木兰粥,那人连想都不多想,连问也没有多问。 她端的是什么,他便吃了什么。 她正要与那人说一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却看见那人长眉一蹙,手中一顿,脸色煞白。 那一向波澜不惊的人,鼻间嘴角,皆淌下了血来。 他的声腔在这一日第一次生了轻颤,“阿姝。” 阿磐如当头一棒。 粥中,有毒! 第一卷 第93章 仲父,死了 那人的血啊,一滴滴地往案上落。 初时缓慢,才片刻的工夫就落得疾了起来。 他愕住了。 愕住了因而抬手去接。 那宽大的掌心曾托举她的腰身,那修长的骨节曾拂过她的乱发。 然而此时,那如象牙雕铸的手啊,却青筋暴突,抖着,颤着,被那一滴滴淌下来的血喷溅得通红一片。 他不会想到她亲手送来的药膳有毒。 他轻信了卫姝。 他大抵以为卫姝赤诚坦荡,毋庸置疑,堪托死生。 他是个老谋深算的人,一向多疑,小心,谨慎,他大抵从来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折在一碗看似寻常的粥上。 你瞧啊,那好看的眼尾泛起一层薄薄的红,内里全都是支离破碎的样子。 那眼底啊,悲凉浮漫,一片惨然,一行清泪顺着那刀削斧凿的脸颊滑了下来。 他只叫过她一声“阿姝”,竟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再开口时,口中全都是血。 那血啊,一大汪一大汪地喷了出来,淌了下来。 阿磐满脸是泪,就似被人抽走了魂,方寸大乱,血色尽失,失声叫道,“大人......大人......” 然而耳中咚的一鸣,似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 就连这声“大人”都好似飘忽在九天之外,自己也听不清楚了。 脑中也是一片空白,白茫茫的什么都不知去想,只搀住他的身子,一连串儿失声地唤,“大人......” 血与那煞白的脸色鲜明比对,一红一白,当真骇人啊。 那么此时他的肺腑呢? 他的五脏六腑必也在受着油煎火燎般的剧痛罢? 阿磐心如刀刺,恨不能那些血啊痛啊毒啊全都挪到自己身上来,替他疼,替他受罪,也替他死。 可她除了大声叫人,叫将军,叫甲士,叫医官,叫一切能帮得上忙的人,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她不知道自己声音够不够大,够不够那些将军甲士们听见,她听不见自己说话。 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大人血流了一身,捂住绞痛的胸口肺腑,踉跄着往一旁倒去。 须臾工夫,殿内大乱。 只看见有许许多多的人冲上前来,把她远远地挤了出去,挤得离那人远远的,直到再看不见一点儿他的模样。 看不见他的脸。 看不见他的身子。 看不见他垂下去的手。 看不见那修长的腿。 连落在一旁的袍角都看不见了。 人就那么恍恍惚惚地歪在一旁,心中如被人一刀一刀地绞着,刺着,捅着。 忽而耳畔清明,听见大殿内外都是惊呼声,叫喊声,训斥声,打眼望去都是进进出出的人。 “主君!” “快叫医官!” “血太多了!血太多了......怎么办!” “子期先生呢!怎么还不来?快去叫子期先生!” 陶姬还在叫嚷着,“死人了!死人了......哈哈......快看啊......死人了......死人了.......快看啊.......哈哈......哈哈......” 双目涣散,疯疯癫癫,很快就被人拿破布塞住了嘴巴,揪住领口往外拖去。 一双腿在这白玉砖上拖着,踩着,一双手四下扒拉着,挣扎着,一双浑浊的眼睛也不知在看什么,一会儿骇得惊悚大叫,一会儿又笑得发癫,“死人啦!死人啦!” 有人压声命道,“断掉口条,拉去砍了!” 小惠王和春姬从廊柱后头爬出来,被殿内来往奔走的人看迷了眼。 春姬两眼含泪,随手抓住一人问,“王父......王父怎样了......王父怎么了......王父......” 小惠王也仓皇跟了上来,跟了上来又连滚带爬地奔上前去,两手扒拉着拨开众人,“起开!起开!我要仲父!我要仲父!” 片刻,片刻之后呆若木鸡,愣在当场。 继而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如丧考妣,伏地痛哭起来,“仲父啊!仲父啊!你死了寡人可怎么办啊!你死了......你死了.......寡人可怎么办啊......” 阿磐剖心泣血,瞳孔散乱,眼泪蓦地一下奔涌出来。 魏王父,谢玄,她的大人,他,他竟死了吗? 他怎么能死啊! 那嘉谋善政的人,满腹都是韬略谋算。 他能倚势挟权,翻搅风云。 能予夺生杀,宰割天下。 他使八纮同轨,本固邦宁。 他能打下疆域万里,他会有子民百兆。 他能叫这天下干戈载戢,休牛放马,叫那四万万的布衣黔首,不再白骨累累,饔飧不继。 这样的人,他怎么能死呢? 恍恍惚惚地想着,愣着,怔忪着,腾腾兀兀,茫茫然不知所措。 小惠王还在哭拜,“仲父啊,仲父啊......你死了,寡人可怎么办啊!寡人......寡人......这魏国就剩下寡人自己啦!” 有人便拉扯劝阻,“大王吓坏了,快扶大王离开!” 小惠王含泪大喝,“寡人好着呢!都退开!让寡人好好地为仲父哭丧!” 周褚人直接将小惠王拦腰扛起,“王父还没死呢!大王不必高兴太早!” 小惠王就在周褚人肩头胡乱扑腾,掐住周褚人就咬,“王父死了!死了!放寡人下来!你死罪!寡人要赐你死!寡人要赐你死!你死罪!” 周褚人呵道,“大王奶吃多了,昏了头了!” 忽听有人道,“主君是中毒!” “中毒?” “主君中毒了!” 有人厉声喝道,“这粥中有毒!” 关伯昭苍啷一声,拔刀出鞘,“妈的!有细作!” 阿磐心里咯噔一声,猛地一下回过神来,这才想起来粥的事。粥是从余姬手里夺来的。 余姬才是细作。 知道她何时要出殿,知道她要木兰粥,知道她何时要回去,也知道她回去要走哪条路。 就那么巧。 就那么巧,前一夜便做出了频频窜稀的假象,有了合理离开四姬的借口,也有了今朝睡过头的理由。 必是去见千机门的人,才有了今日的布局。 就那么巧,曹姬就在她出殿之前,先一步惹恼了小惠王,被武安君撵了出来。 又恰巧撞翻了她的木兰酿,撞得瓦罐七零八碎,也撞得她头晕眼花。 那么巧,是因了她们就在背后布局的人。 不,她们是活棋,她们背后的人才是真正布局的人。 是她的主人,萧延年。 阿磐早该料到,然而她心急如焚,一刻也等不得,竟夺了这碗毒粥,亲自送到了谢玄案上。 是她疏忽大意,被曹余二姬迷惑。 但凡余姬主动相送,她都必定要起七分疑,好好地验上一验,不,不,她连要都不会要! 整个人如遭雷击,怔怔地歪在一旁不能动。 霍然又听见周褚人大声命道,“把大殿围了!谁都不许离开半步!” 那些适才冲进来的甲士应声领命,片刻的工夫就把大殿围得水泄不通。 战靴跺得白玉砖咚咚作响,大刀叫那铁甲擦出了头皮发麻的铮响。 在这一片铮响中,听得有人盘问起来,“是谁送的粥?” 有人回道,“是......是卫美人......” 关伯昭恍然大悟,不由地冷声叱骂,“妈的!我就知道!崔老先生到底是对了!” 这厢话音一落,那厢便有人问起,“崔先生可还在邯郸?还是已经回了大梁?” 有人回道,“先生病了,还没有动身。” 先前说话的人赶紧道,“主君中毒,快去请崔老先生来主持事务!” 第一卷 第94章 吊上城门 那迸着寒光的刀尖指着阿磐,朝左右命道,“来人,抓起那个女人!” 好似有人在说,“崔先生早就说了,这女人留在主君身边迟早是个祸害,可惜一时大意,真叫她得了逞!” 阿磐喃喃自语,“我怎会杀大人......我怎会杀大人......” 整个千机门里,她是唯一想要谢玄好的啊。 她记得孟亚夫大帐刺杀后,谢玄问她,“为何挡在孤身前?” 她说,“奴不想大人死。” 她知道那人平生最恶诈谋诈算计,她还说,“奴想要大人好。” 过去如此,如今亦是。 不,如今也只有更想要他好啊。 关伯昭不听狡辩,只大喝一声,“绑了!” 立时就有两个甲士上前,将她双腕捆了起来。 阿磐叫道,“关将军,我没有下毒!” 关伯昭厉色喝道,“无耻毒妇!主君喝了你的粥才中毒,你还敢狡辩!” 阿磐大声辩白,“粥是余姬做的!是余姬!余姬才是细作!” 关伯昭冷笑一声,“都知是你送的,还敢攀咬!” “我若下毒,怎么会去找周将军报信?周将军在哪里,我要见周将军!” 然而这周遭人影幢幢,哪儿有周子胥的身影啊。 她想,是啊,她亲手送来,与亲手杀他,有什么分别? 没有分别啊。 原本如何好似没那么重要了,因了结果都是一样的。 阿磐喉间发苦,无计可施。 见她再没了什么话可说,关伯昭又道,“冤枉不了你,崔老先生来,自会细细盘查!” 阿磐怅然一叹,知道关伯昭不会听她辩白,崔老先生对她又素来最是厌弃,放眼整个魏国,除了谢玄,竟无一人可以托付。 最后也只有一句话,“将军请等大人醒来,请大人亲自问罪!” 却也只换来一声冷笑,“还想等主君庇护,你做的是什么春秋大梦?” 是啊,她害苦了谢玄,怎么还敢妄求谢玄的庇护啊。 木然立着,恍恍惚惚的,由着人将她双手牢牢捆了,往殿外拖去。 她只看得见谢玄不省人事,口中满是鲜血。 那些鲜血啊,顺着他的唇角往外淌去,已不知到底是淌了多少重了,也不知是还在继续淌,还是已经不再淌。 也不知,不知还活着,还是已经,已经......已经中毒身亡。 那些忙碌的身影将他严实地挡住,她便再也看不见了。 被人押去殿外,又被人往阶下押去。 踉踉跄跄,蹒蹒跚跚。 直到下了九丈高阶,有人牵了关伯昭的马来,她浑浑噩噩的,不知到底要被如何处置。 由着人将她拴上了关伯昭的马,那黑脸的将军扬鞭一抽,打马起步,整个人便猛地一下被拉拽在地。 来时那人携她的手进的宫,走时她被人押着,架着,被快马拖了出去。 那马就在邶宫的青石板上疾疾奔跑,把她从邶宫拖出来,又沿着邯郸的大道继续往前拖去。 马跑得很快,那瘦削的身子就在青石板上不住地颠簸翻滚,几乎要在那长长的大道上拖出一溜火星子来。 不知要被拖到何处,也不知被拖了多久,整个人昏昏沉沉的,颅内就活似有人在奋力击鼓,咚咚击打个不停。 身上已不知到底多少擦伤了,只知道那华贵柔软的宽袖大袍几乎被磨得稀烂,再往前拖一步,便磨得更烂,人也更疼。 正因了全身都疼,因此也分不清到底是何处更疼了。 她不敢叫疼,殿里的人与她一样的疼。 她还活着,而殿里的人生死未卜。 她没有脸哭,也没有脸叫疼。 惠王三年五月一日这场因夺权而起的兵变悄无声息地卷甲韬戈,然而属于她的毁灭才真正地开始到来。 恍恍惚惚的,骑马的人总算停了下来,押她的人黑着脸命道,“吊上城门!” 她还在想,吊上城门啊,吊上城门干什么呢? 押她的人又道,“引出背后的人!” 假死药就在身上,但她到底没有吃下。 吃了就要离开,吃了就再也见不到谢玄。 就再也不知他的生死,也不知他好与不好。 她宁肯活着受罪,也不愿负他,不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 忽而听见有人幽幽说话,声音不高,一下子就穿透了她的双耳。“卫姑娘是叛贼,叛主,也叛国,是该吊上城门。” 阿磐蓦地抬头,朝那发声处望去,见玳婆子一身布衣,一双手拢在窄袖中,脑袋规规矩矩地垂着,一双素日来慈蔼温和的眼睛此时却闪着冷光,上下嘴唇一张一合,“吊死。” 阿磐心中恍然,原来这就是萧延年的—— 毁灭。 毁了她。 彻头彻尾地毁了她。 人很快就被吊上了城门。 周身的重量全都凭借着那一条腕间的绳索,从腕间缠绕了七八道,又往上由垛口吊起,不知最终拴在了何处。 一双破烂的袍袖堆在肘间,绳结很快就勒得双腕发了麻。 被曹姬撞上去的那一摔,在两条小臂上擦出了两大道长长的擦痕,如今这擦痕上了绳子,愈发地发出钻心的疼。 一双手臂麻了又酸,酸了又麻,好似有无数蝼蚁噬咬,又好似有千万根针钉在扎。 不久之后,全然失去知觉,整个人在风中晃荡,无依无靠,不由自主。 就在这城门,就在不久前,这里曾悬过孟亚夫的首级。 在同一座城门,同一个地方。 但孟亚夫是幸运的,他死后才悬上城门,因而悬在城门那数日,不管是风吹,雨大,还是日晒,都没有什么知觉。 也不会难过,不会心酸,不会绝望。 死去的人一了百了,无苦可受。 受苦受罪的,永远只有活着的人。 城门下的人乌泱泱一片,还有人在陆陆续续地来。 男女老少,黄发垂髫,有将士兵卒,有平头闾阎,有魏人,还有列国的人。 那么多的人,她偏偏一眼就看见了萧延年。 一身粗布长袍并不能掩住他那出尘之姿。 清远疏淡,神清骨秀。 那是一个清清冷冷的人。 那清清冷冷的人立在人群之中,也有许久。 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端然立在那里,斗笠半遮着脸,看不清一双眸子里是什么神色。 那个人啊。 她曾经觉得十分亲近,后来又畏之如虎狼。 第一卷 第95章 签字画押 阿磐不知这时候的萧延年在想什么,但他必定十分得意。 他是最高明的棋手,早于暗处布置了一张滔天的密网。 这张网里都是千机门里出来的细作,杀手和暗桩。 也早在她入门之前就已渗透魏国各处,为他筹谋布局妥当。 这张细作网运作已久,没有十年往上的工夫,根本不能成事。 可惜这些暗桩里,无一人能近得了魏王父的身。 因而中山国破之后,他便寻了通关文牒,扮作问药的布衣,四下去寻找能近身谢玄的人。 他要找一个美人。 一个世间少有的美人。 他可真是个幸运的人呐,一个亡国之君,非但没有死,竟还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了她。 一个曾侍奉过魏王父三日的,一个这世间都少见的美人。 他亲手锻刀。 锻造了一把专用来迷惑刺杀谢玄的美人刀。 他大抵从不曾指望这把刀亲自动手,只需这把刀靠近谢玄,只需能靠近谢玄,不需她亲自动手,他自有办法要了谢玄的命。 这把刀不堪大用,但也到底全了他的目的。 就似这回,木兰毒杀。 他怎能不得意呢? 既毒杀谢玄,又毁了一颗死棋。 他一旁还立着旁人,一样的斗笠布袍,一样也看不清眼睛。 一人是陆商,一个不认得。 一人说,“可惜不是鸩毒,不然必死。” 另一人说,“死棋没什么可看,主人该走了。” 阿磐听不见,但看得懂唇语。 便是这唇语,也是萧延年所教。 那人鹤然立在人群之中,并没有启唇说话,没有动手,但也并没有走。 他大抵十分满意她的现状,大抵也想好好地欣赏一颗死棋的结局。 毁了阿磐,他做到了。 魏人把这城门围得严严实实,暗处必定也如邶君献国当日,布下了重重的伏兵。 然他们可曾想过,那背后布局的棋手,已经就在这围观的人群之中了? 身子凌空晃荡着,只凭腕间那七八道的绳索,活生生就似整个身子都要皮肉分离,要从这腕间断开,断开,然后从这四丈余高的地方摔将下去。 五月初的日光晒得她口干舌燥,这一身的伤啊也被这日头烤得烧灼起来,而那从心口冒出的寒意,经了五脏六腑,沿着这一条条的经络,抵达了每一寸的肌骨。 半昏半死的,恍恍惚惚,也不知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只是闭上眸子,再不去看人群里的主人。 也不知到底过了有多久,好似从晌午到了日斜,这日光总没有那么强了,忽听见有人失声惊叫,“停车!停车!” 继而有人勒马,就在这马的嘶叫声里,阿磐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那是什么人?怎么这副模样?” 用尽力气抬眸望去,看见赵媪仓皇下了马车,仔细盯着她辨认,片刻拍着大腿叫道,“啊呀!卫美人!” 那一向富态红润的脸急惶惶惨白白,拼了命地往前挤,“这.....这是怎么......哎呀!我还没出城呢,怎么就......怎么就把人吊起来了啊!” 她就似个无头的蚊蝇,肥硕的身子四处冲撞,就在人群里到处去求那些披坚执锐的人,“军爷!快放人下来!军爷!快放人下来啊!” “老天爷啊!一双手会废掉啊!” “她会没命的!她会没命的啊!” 阿磐心头泛酸,真想告诉赵媪,她已是必死,实在不必再费心了。 有人拔出大刀喝,逼得赵媪后退几步,“干什么的!不要命了!” 赵媪急得团团转,却又不知到底该怎么办才好,额间鼻头渗出的汗珠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只抓住前头看起来算是个头头儿的人,没头没尾地问,“王父可还在邶宫?快带我去见王父!” 那头头一把将她推开,“你他娘的谁啊?” 赵媪急得一骨碌爬起来,“这是卫美人!这是王父的心尖尖儿啊!你们把她放下来!昨天还好好的人,她犯了什么罪啊!” 那头头儿冷着脸嗤道,“死罪!你也敢管?” 赵媪如遭雷击,怔忪呆在了原地,“卫美人......怎......么会是死.......死罪呢?” 人群中见中庶长过来拉她,拽她,压声劝阻,“快走!你不要命了!” 赵媪喃喃道,“我......我要......我要去见王父......” 忽而坚定起来,拔腿就要往外冲,“我要去见王父!我要去见王父!” 中庶长一边追一边拉,“你不回大梁了?不给你儿娶亲了?你给我回来!” 阿磐眼圈一红,眼泪唰地一下就滚了下来。 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赵媪与中庶长一前一后,一肥一瘦,在人群中一点一点儿往外挤去。 她怎么也想不到,临了了,竟是赵媪在为她四下奔波。 而这时候的萧延年,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当夜被从城门放下,带到了崔老先生面前审讯。 审讯也就在谯楼里头。(谯楼,古代城门上建造的用以瞭望的楼,通常用于观察和防御,不仅具有军事防御的功能,还常用于?报时,夜间敲钟击鼓以指示时间) 相比起邶宫,谯楼算得上是简陋。 外头看起来虽也雄伟壮观,但因寻常多是用来指挥瞭望传令,放置器械物资,也用来供守城军士巡逻者遮风避雨休息之用,因此远不能与邶宫作比。 阿磐乡间长大,也是第一回进谯楼。 只知道是木构楼阁,面阔八九间,进深五六间,宽宽长长的一条大道,她也不知被人带进了哪一间。 人啊,早就似一滩烂泥了。 腿脚啊,胳臂啊,什么都不是自己的了,然而下城门的第一件事,还是问起了王父来,“王......王父......可醒了......” 声音嘶哑,形同鬼魅。 来人只是个寻常甲士,她不认得甲士,甲士也不清楚王父如今的境况,只道,“上头的事,我们哪儿知道。” 一进门看见郑姬,郑姬既是谢玄的人,也能近处伺候,因而谢玄醒没醒,郑姬大约是知道的。 阿磐强撑着问起郑姬,“王父......” 郑姬立在那里,眸光微动,朱唇轻启,然而却并没有说什么。 阿磐心头一暗,愈发地难过,也愈发难过得喘不过气来。 那......那谢玄大抵便是还没有醒了。 谯楼里头烛火通明,黑压压的已经立了不少人。 有的认得,有的不认得,有的见过,大多没见过,但见了她来,无不纷纷侧目。 有甲士穿过人群去了主座回禀,“崔先生,人带到了。” 架着她的甲士将她放在了适于审讯的地方,阿磐已经没了知觉,来人把她怎么放进殿内,她便怎样瘫在殿内,一动也不动弹不得。 第一卷 第96章 主君醒了,问起卫姑娘 主座上的人如今是崔老先生,那个前些日子才寻了叔父舅母来揭穿她身份的人。 见人都到齐了,这便开口命道,“给她口水喝,让她说话。” 有人领命上前来,果真给了她一口水。 有了水喝,这火烧火燎一整日的喉腔总算有了一点儿的松快。细想来,她好似自进了春深宫就不曾进进过水,也不曾再吃过什么东西了。 然而只灌了两三口,就再不肯给了。 也是了,若她果真是毒害王父的细作,那么连这两三口水都不会有的。 有的只会是严刑拷打,直至打死,刺死,烧死,绞死。 但对细作,最常见的是“生不如死”,譬如这城门一吊。 见她饮了水,那老夫子便问,“毒是你下的?” 阿磐只有二字可回,“不是。” 过了片刻,那老夫子才开了口,不算狠厉,也句句在理。 “托你的福,王父中毒,至今未醒。但你不必忧心,我如今既来主持事务,必也出于公心,才能服众。因此,虽不喜欢你,但也不会冤枉了你,再叫我凤玄失望。” 那老夫子还说,“白日见过你的人,全都一一带了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仔细问一问就知道了。” 阿磐想,也许吧。 不要了她的命,便算先生大义,先生仁慈,哪还敢指望先生查个清楚。 能保她周全的,从来都只有谢玄一人。 这入夜后的审讯,重点问起了两件事,两个人。 一件是粥。 谁煮的粥,何时煮的,如何送的,这中途遇见过什么人,什么事,人证又在何处。 谯楼内这些候着的皆是当日人证,一个个上前回话,都说是卫美人煮的粥,也是卫美人送的粥,不会有错。 若问他们可看清了,他们便仔细打量。 说卫美人煮粥时所穿的,就是身上这件衣袍,如今虽磨得几乎看不出模样,但仍旧不难辨认。 因为卫美人得王父专宠,她的衣袍是如今邶宫里最好的。 何况,如今邶宫一共也才几个女子,唯有卫美人最好看,岂能认错了。 又何况,发髻便是卫美人寻常的发髻,簪饰也都是卫美人寻常的簪饰,这错不了。 阿磐恍然,原来这便是四美成日去正宫的缘故,成日去正宫,穿的戴的插的,全都极力模仿,至毒杀当日,与她已有了个八九分的相似。 若不是面对面仔细看正脸,那些粗枝大叶的将军啊,甲士啊,役夫啊,婆子啊,怎能分辨出来。 这一切都布局得天衣无缝,而阿磐呢,而她却疏于防备。 崔老先生道,“据老夫所知,白日未去宴饮的,还有余姬。余姬!旁人都去了,你又在何处,在干什么?” 余姬闻声上前,跪地抹泪,“奴家自夜里就一直闹肚子,天亮前才睡着。奴家怎么不想去,谁不想去王父近前侍奉?是奴家睡过头了,那几个黑心肝的都溜了走了,一个也不肯叫我......” 当真能演一出好戏啊。 崔老先生又问,“卫美人自离席到回去,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这一盏茶的工夫,怎能煮出一罐子粥来?” 余姬道,“粥是她自己一早就煮上的,崔先生不信就问殿里侍奉的,她是煮好了,自己要去取的。与奴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殿内侍奉的已经死了一个陶姬,除了陶姬,还余下春姬、曹姬和郑姬,崔老先生这便问起了春曹郑三姬。 因了郑姬是王父的人,便尤其问起郑姬。 郑姬没什么别的可说的,就连阿磐自己也没什么别的可说的,她确实在殿里说了这样的话——“我来时煮了木兰粥”。 何况曹姬还指认,被撵出大殿后,亲眼看见卫美人回正宫取粥。 一件是兵。 谁报的信,报给了谁,王父近卫有自己的一套应急救援系统,信号一发,一盏茶的工夫就要见人。 那救兵呢?去哪儿了?干什么了?为何迟迟不来? 他们问起了周子胥。 周子胥低头蹙眉,“是卫美人来报信,给了末将主君的扳指,这扳指是主君贴身之物,主君不会轻易取下,末将知道必是主人有了危险。” “只是......末将带人来时,于宫门遇到埋伏,折了不少人,险些没有冲杀进来。那些埋伏的......不似长平侯的人,是杀手作派,路数看起来眼熟,像是.......千机门的人.......” 哦,原来,他也是被千机门的人拦住了。 是了,他身上带血的衣袍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换,发丝也乱糟糟的,看着吃了不少的亏。 桩桩件件,皆指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卫美人,就是细作。 至此,审讯便算结束了。 崔老先生掷来纸笔命道,“今日都问个清楚,也叫你死个明白,既没有异议,就签字画押吧。” 这才是崔老先生入夜审讯的目的吧,问的清不清楚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她死个明白,更要把这画了押的罪状呈送王父。 好叫王父死心,也给王父一个交代。 从知道崔老先生要回来主持事务时,阿磐就猜到了今日的结局。 不管细作是不是她,下药的是不是她,在崔老先生面前,都不那么重要。 既有心要赶她走,这便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何况证据齐全,人赃并获。 日暮途穷了,再没有旁的路可走。 她没有下毒,怎能画押啊。若是谢玄醒来,见了她的罪状,该有多失望啊。 真想把那假死药吞进腹中,就此一了百了啊。 她的手就在那里,早变了紫色的一双手,至此时也依旧不曾变回原本的白。 而此时,那双紫色的手就在邶宫的白玉地砖上搁着,她抬不起来。 她抬得起抬不起也不重要,有人上前将那罪状送至她面前,红泥在她指腹上摁了,又将那摁了红泥的指腹,在罪状上重重摁下。 至此,便算完了。 她再没有什么可问的,也再没有什么可说的,这具身子也几乎废了,随意动弹不得,由着旁人如何处置,全都凭他。 郑姬好心,给了她一件袍子裹身,临走时,还给了她几口吃的。 “你害了主君,我原不该管你,但知道主君心思。你总算做过美人,我有心全了你的脸面,崔先生的意思是仍旧要上城门,势必引出背后的人。能不能活,都看你自己了。” 郑姬还说,“我还要多问你一句,你若是千机门的人,就告诉我解药到底是什么。” 阿磐哪里知道是什么毒,又怎么知道究竟什么才是解药。 不知道,便又被架出了谯楼,绳子一捆,也又一次被吊上城门。 从这漏夜吊到月上中天,他们要引出洞的蛇迟迟没有出现,而她已被吊得气息奄奄。 昏昏沉沉间,听见有人亟亟奔来,很快就听见城楼上有人说话,说,“快!快放人下来!” 看守的人便问,“怎么了?” “主君醒了,问起了卫姑娘。” 恍恍惚惚的,阿磐被人从城门放了下来。 来人问,“还活着吗?” “有气儿,还有气儿。” “主君问什么?” “问起卫姑娘在哪儿。” “跟前的人怎么回的?” “说卫姑娘还被押着呢。” “主君可见过了认罪状?” 第一卷 第97章 留人 夜里尤其的凉。 冻透了她的肌骨。 人瘫在谯楼外,身下是古老的石砖,沧桑粗粝,凹凸不平,被风吹日晒已不知有多少年了。 那半张身子都严严实实地贴在地上,那半张脸也毫无防备的,全都贴于了粗粝的石砖。 凸处硌得血肉生疼,凹处存满了夜半的冷峭。 褴褛的袍子白日不能为她遮羞,夜里亦不能为她御寒。 也不知怎么了,全身都发着抖,抑制不住地发抖,一刻也停不下来。 也不知是因了冷,还是因了怕。 怕谢玄不醒,却也怕他醒,怕他醒来之后定要对她失望透顶。 来人还在继续说话,脸与声音皆隐在这夜色之中,一句句听得她心惊肉跳。 “看过了,自然看过了。” “主君可说了什么?” “只说‘留人’。” “留人?留哪儿?留谯楼还是带去邶宫?” “主君没说。” “没说?那......人到底该怎么处置?” “主君也没说。” “关周两位将军也没能听出主君的意思来,他们推测,大抵是先要人活着。” 他们压着声说话,阿磐依旧听了个清楚。 正因全身都动不了了,因此听起话来便格外的清晰。 你瞧,他看过了。 他看过了那卷按了她手印的罪状,该多怨她、恨她、嫌恶她,该多厌弃她啊。 可也依旧要“留她”。 阿磐木然听着,也兀自怔着。 她想起了怀王三年的冬天,那个大雪盈尺的冬天,那个大帐侍奉的第三日,若也能有这样的一句“留人”,那该多好啊。 若也有这救命的两个字,那“阿磐”便是阿磐,“卫姝”也便是卫姝,而她腹中那个孩子,到七月也就该生下来了。 哪里还会再有主人,再有今朝的事啊。 这夜半忽然下起了小雨,冰凉凉地打在身上,清洗着她的脸,也捶打着她破碎的身子,把那褴褛的衣袍淋得湿漉漉的,风一吹来,愈发觉得凉透了肌骨。 她想起来正宫那个平明的雨,想起那人曾在木兰花前为她披上衣袍,那时她欢欢喜喜地说,“大人,我喜欢下雨。” 如今呢,如今不喜欢啦。 一旁的人还在低声说话,“这可是毒杀王父的细作,是大案要犯,崔老先生那边怎么说?如今崔老先生主持事务,不懂就千万要去问一问。” 还说,“上回冬天把那姑娘送去慰军,戚将军至今都还要再找.......找不到人,连大梁都不能回,跟发配了流放了有什么分别?会错了主君的意思,我等可吃罪不起啊......” 来人便道,“那先把人押着,我再去问崔老先生的意思!” “快去!快去!主君若要怪罪,咱们也好有个依仗!” 来人这便沿着石阶匆匆下了城楼走了,很快便有人架起她往谯楼里头拖,悄无声息的,暂时就先关押在一间屋子里。 有人吩咐着,“严加看守,不许任何人靠近。” 阿磐怃然,这城门内外皆有重兵把守,连鸟鹊老鼠都得避得远远的,哪有闲人敢靠近。 至于千机门,毁颗棋子易如翻掌,一个个巴不得她死,因而他们才不会来。 不久又听有人小跑着奔来,“崔老先生的意思,人先押进牢房锁着,但不要用刑,只怕主君日后有用。先找个人伺候汤药,吊着口气,别叫她死了。” 门外的人应了,“这好办,有老先生的吩咐,我们心里也有底儿了。” 来人又道,“崔老先生还另有部署。” “快说。” “找个身形相仿的,扮成这位的模样,仍旧吊上城门,势必钓出背后的大鱼!但要越像越好,越快越好!千万不要出什么纰漏!” 外头的人有些为难,“我等遵先生的命去办,只是一时半刻去哪儿找身形相仿的人?” 一旁又有人提议,“董将军,这不就有现成的吗?” “快说!” “宫里白日刚料理了一个疯癫的,身形虽不如这位,但也大差不差,拿来正好!” 哦,他们说的是陶姬。 陶姬因受了惊吓,疯癫若狂,被人断了口条,拖下去不知怎么处理了。 那姓董的将军这便立时安排起来,“速去拿人!速去拿人!” 来人走前,又叮嘱了一番,“只是要提醒一句,既是细作,为防背后的人,还是上好镣铐。” “都听你的。” 有人上前将她扛起,从谯楼里头沿着石阶往下去,下面是两排牢房,就设在这城墙之内。 牢房内里黑压压暗沉沉的,遇着了下雨天,更是潮湿的返出了一股难闻的霉味来。 看守的人给她手脚上了镣铐,很快便走了。 阿磐已似一具破布玩偶,城门这一吊耗尽了她的精神,也用干了她的力气,想蜷一下也不能,除了眼睛还能睁开,阖上,其余的部位好似都已经不再是她自己的了。 把她放在稻草堆里,她便在稻草堆里卧着,大半日过去都似一滩肉堆在那里,连动一下都不能。 总得到次日天亮了,那僵麻的身子才算缓过来,缓过来也就开始觉出了一身的疼来了。 只是一双手还仍旧耷拉着,怎么也使唤不动。 不久有人来,脚步声听着似是好几个。 来人说,“给你找个了婆子,这都是崔老先生的恩德。” 片刻便见赵媪甩着一身的肉奔上前来,将她抱在怀里,“我的心肝肝呀,可算进来了!” 阿磐心头一暖,眼圈蓦地一下就红了起来。 是赵媪,是那个为她奔走的赵媪啊。 外头的人道,“速速换下袍子,还要给城门的死尸换上呢!” 赵媪应了,赶紧小心伺候着为阿磐换了衣袍。 原先的袍子被血粘在身上,撕下来可真疼啊。 可赵媪小心,动作也轻,真叫她少受了许多的罪。 拿了袍子,其余人便匆匆走了,这窄小的牢房便只余下了阿磐和赵媪两人。 阿磐问她,“嬷嬷......嬷嬷怎么还没有动身啊.......” 赵媪道,“我进宫去求见王父,哪知道那个破宫门,出来容易,进去咋那么费劲呢!现在全城都戒严了,宫门把守得死死的,只听说是王父出事了,什么事也打听不出来。” “进不去宫门,我就来城门这儿守着,我就去崔老先生门外躺着不走,正好他们要找人伺候,我这才进来了。” 阿磐心中凄凄惶惶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一会儿只道了一句,“家里的人,要等急了......” 赵媪抱着她,借着小窗进来的微弱日光,轻轻地为她的双腕按跷,“你这模样,我怎么忍心走啊。” “我请中庶长捎了口信,再等一等,等你好些了,我再回去。” 阿磐是不愿麻烦人的,“但愿......不要误了嬷嬷的好事......” 赵媪叹气,“总之......成亲这事儿啊,早一天晚一天的,没什么太要紧的。反正我有百金,还怕新妇跑了不成?回去就给儿子置办大宅子,再置上几十亩田产,小日子保准过得快快活活的!” 赵媪的怀抱真温软暖和啊,阿磐鼻尖酸酸涩涩的,忍不住就想哭一场。 人在暗处冷处久了,真是贪恋这活生生的温暖啊。 “嬷嬷,我想抱抱你......但我......我抬不起手来.......” 第一卷 第98章 宫里有人来接 她看见赵媪眼中水光一闪,赶紧就把头扭到一旁去了,一双手温柔地揽住她,好一会儿才道,“我是这么想的。” 她在赵媪的怀里滚着眼泪,“嬷嬷在想什么?” “等你好了,我回去一趟,你等我回去一趟,把钱拿回去,看着儿子成亲,成了亲我就来,我来守着你。” 阿磐怅怅一叹,“守着我这样的人,不会落什么好的。我还能活几日,自己都不知道,连点儿盘缠也给不了嬷嬷了。” “你这样的人?姑娘是什么人?” “是奴,是废人,是人人喊打的人,是会给嬷嬷招来杀身之祸的人。” 赵媪蹙着眉头,“不许你这么说!你是最好的姑娘!” 阿磐怔怔地出神,她想,她有什么好的呢? 她没一点儿好,哪里就成了最好的姑娘。都是赵媪人好,因此才这样说话,好来宽慰她罢了。 赵媪还说,“我不图你什么,先前不是你为我求情,我老婆子早被关将军丢出去喂狗了!我虽贪了一辈子财,但不是个不知好赖的。财这东西说没就没,人不一样,人死了,还能被人想着,念着,便没有白活一遭......” 赵媪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拨弄着她碎乱的发丝,给她喂了水,饮了汤药,待她好一些,又喂她饮了些清粥,吃了一点儿小菜。 忙忙叨叨的,一刻也不停。 为她伤处擦了药,就开始不停地按跷,一边催她睡下,一边低低地说着自己的话,“人都动不了了,还上这死沉的镣铐干什么,真是......” “好好的姑娘,可千万别废了一双手啊!” 阿磐早就困极乏极了,就在赵媪怀里睡睡醒醒,总也睡不踏实。 偶尔惊醒,听见外头有人喊,“放下卫姐姐!仲父不要卫姐姐,寡人要!寡人要娶卫姐姐做夫人!楼上的人听着,放下卫姐姐!” 赵媪便分析道,“是小大王,他倒是个好心眼儿的。” 小惠王说的话不作数,城门无人听他的,他自己也很快就被周褚人一把薅走了,“大王不在宫里,怎么出来乱跑?” 小惠王气得尖叫不停,“周褚人!你敢挟持寡人!你好大的胆子!” 后来又有一回,听见外头有人高声喊道,“将军,死了!” 有一人便高声回话,“什么死了?” “吊在城门的细作!” “死了?这就死了?她奶奶的!” 阿磐在昏沉中想,吊在城门的人是陶姬,陶姬不是早就死了吗? 他们高声叫嚷,又在说给谁听呢? 姓董的将军便道,“罢了,赶紧放下来!扔去天坑!” 还要大声地咒骂一句,“晦气!” 天坑,就是邯郸屠城后在城西挖出来的大坑。 把所有死了的人,不管是邶人还是中山人,所有死了的马啊羊啊鸡犬啊,全都丢进去,填土埋了,以免得造成灾疫。 底下的人领了命,这便拉住绳子把人放了下来。 阿磐所在的那间牢房有一口小窗,从小窗将好能看见缓缓下降的陶姬。 先是两只分开的脚,脚是赤着的,一片灰白。 继而是那褴褛的衣袍,破破烂烂,乌黑的血上覆满了尘土。 再往上是堆下来的袍袖,袍袖之后便是血肉模糊的胳臂和手,血也早就结了痂,混着泥沙砾石,都粘在了那一双灰败又肮脏的臂上。 接着便是那如枯木蓬蒿的发丝,还有一张早已死去的灰败的脸。 阿磐心中凄凄,若没有谢玄那一句“留人”,此时从城楼上放下来的尸首,就是她自己了。 赵媪见她神色悲怆,连忙挡在跟前,把小窗渐渐下沉的尸身严严实实地挡住了,“看那干什么,总之是死了,死了什么也就不知道了。” 是,死了也就不知道疼,那也就不算疼了。 不久有脚步声近,有人开锁进了牢房,“宫里来人接,快走吧。” 阿磐心神一晃,宫里来的人,那该是谢玄的人罢? 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是欢喜,还是期待,也许更多的是忐忑,是畏惧。 畏惧那人的审视,畏惧那人的眸光,也畏惧那人的讯问。 赵媪将她背起来,手脚的镣铐哗哗作响,那肥硕的身子将她一步步小心地往外驮着,还问她,“我从前可没伺候过人,下手没有轻重,姑娘疼不疼?” 疼啊。 可为免赵媪担心,她还是笑着回话,“嬷嬷,不疼。” 赵媪愈发小心,那镣铐也用力为她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姑娘真轻啊,轻的像一块棉花。” 阿磐的眼泪吧嗒一下垂下,垂到赵媪的颈子里,赵媪的脸微微一别,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出了潮湿昏暗的牢房,推开上着锁链的大门,五月初温暖明亮的日光一下子打到了脸上。 连日不见天光,阿磐慌忙闭眼,待适应了这外头的光亮,又开始贪恋地望着这日光,望着这周遭,她想,总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谯楼内院里便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赶车的人粗衣麻袍,寻常百姓装扮,看着面生,从前是没有见过的。 引路的魏人道,“赶紧上车,路上好生藏着,不要露脸。” 赵媪应了,背阿磐上了马车,轻手轻脚地把她放下,就把她搁在自己腿上。 赵媪的腿肉多,躺在上面软软的,暖暖的,一点儿都不硌。 赶车的人从谯楼后门出发,不急不慢地绕着城走,总绕了许久了,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阿磐轻声问,“嬷嬷数日前从城门进宫,用了多久啊?” 赵媪道,“小半个时辰就到了。” 而她们今日从谯楼出发,已在马车上绕了一个多时辰了。 第一卷 第99章 想活命,就快些 赵媪一惊,那人精立刻就明白了阿磐的意思,气呼呼地就要找赶车的人算账,“小贼!” 大手一挥,伸开巴掌就要去砸车门,还不等砸开,将将砸开了缝,便“哐当”一下猛地被赶车的人阖上了。 赵媪气噎,“欸?你这......” 赶车的人低声道,“将军说了好生藏着,你怎不听?” 赵媪不知外头状况,因而也不敢放肆声张。 赶车人既然压声说话,不知怎的她也压着声呵斥起来,“小贼!你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进宫的路老妇我走过好几回,老妇认得!你休想诓我!” 赶车的人不恼,声音仍旧压得低低的,只道,“有人跟着,不要多事!” 阿磐心里一凛,“嬷嬷悄悄看一眼外头。” 赵媪闻言应了,悄然去掀帘子,露出半只眼睛朝外头观望。 然而只看了一眼便猛地拽下了帘子,肉嘟嘟的手在胸口上下不断捋着,显然受了不少惊吓,“哎呀妈呀!那屋檐上咋还有人跟着?” 阿磐头皮一麻,隐隐明白是谁,仍问了一句,“是什么样的人?” 赵媪几乎回不过神来,捋着胸口顺着气,“黑衣人!好几个!在屋檐子上跟飞似的,不知道是什么人!” 是千机门的人。 是黑衣侍者。 原以为他们早就走了,原来竟还在邯郸,还一直在这谯楼近处伏着。 如此推断,赶车的便不是萧延年的人。 若是千机门的人,他们一得手就该岌岌打马,以最快的速度出城。 因而赶车的是谢玄的人,绕城半个时辰是为甩开千机门。 谯楼防守森严,又有崔老先生的人把关,若不是得了谢玄的令,外人的马车不会将人就这么活生生地带走。 即便千机门再厉害,再怎么手眼通天,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难怪她进马车前,陶姬被放下城楼,高声扬言说人死了,要丢去天坑。 因而黑衣侍者要跟着,大抵是要伺机将她掳走。 不,不是将她掳走,是要查个清楚——从谯楼出去的两拨人,到底谁才是叛徒阿磐。 是被送去天坑的,还是这马车里的。 至于查清楚后要干什么,是掳走受罚,还是似孟亚夫一样,不过是送一具尸首回去,全了千机门的脸面。 那就不清楚了。 至于为什么又要用陶姬去诓千机门呢?大抵是见了认罪状便笃定了她的细作身份,笃定了卫姝就是千机门的人。 赵媪还想再问赶车人的话,阿磐已把前后想了个明白。 想得冷汗岑岑,无端端竟打了一个寒颤,只动了一下身子,拦到,“嬷嬷,无事了。小心藏着,不要露面。” 赵媪赶紧停了手,“好好好,听姑娘的。” 屋檐上的人身姿轻盈,疾步如飞,没什么大的声响。 马车依旧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走得人心惊胆战。 不管是轱辘轱辘的车轮声,吧嗒吧嗒的马蹄声,还是那哼哧哼哧的马打起响鼻的声音,都叫人忍不住绷紧了心弦。 听赶车的人又开口说起了话,“出来前头坐着。” 赵媪下意识地便反问起来,“谁啊?” 赶车的人说,“你。” 赵媪一凛,“我可不敢啊,你不是要拿我当靶子吧?他们是什么人?会不会扔个飞镖过来,一飞镖射死我?” 赶车的人道,“想活命,你就快些!” 赵媪既不想出车门,又不想被射死,因而手忙脚乱的,揽住阿磐的那两只手开始七忙八乱了起来,“那我出去干啥啊?” 赶车的人语出惊人,“就扮作我亲娘,要去给我谈亲事。” 这倒是个好主意,也为这二人寻了一个最合理的身份。 赵媪一呆,立即回嗔作喜,“这事儿我拿手啊!” 笑眯眯地就往外钻,探出去一颗脑袋,声如洪钟地说话,“哎呀!我的好儿子哎!” 赶车的人应声说话,“母亲有什么吩咐?” “你这磨磨蹭蹭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怎的见新妇都不急?快点儿,再快点儿!我可准备了最好的金簪子,要送与新妇,你可快点儿吧!你不急,新妇都得等急了!” 这就是赵媪这辈子最想做的事,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给儿子娶亲,这就是她此刻的心境,因而出口十分自然生动,毫无表演痕迹。 赶车的人扬鞭打马,大应一声,“母亲,这就走啦!” 马车名正言顺地往前飞奔起来,赵媪偷偷掀开帘子一角往外瞧去,片刻后捋着胸口叹了好大一声,“走了,走了,总算走了......” 马车在前头巷口掉了个头,就在邶宫的民居中七拐八绕地往邶宫驶去。 阿磐那颗忐忑的心也总算放了下来,然而放下了这一头的心,另一头的心又开始悬了起来。 沉重古老的宫门“吱呀”一声被重重地推开,俄顷又被重重地阖上,马车沿着邶宫那长长的甬道往前疾驰。 那高高长长的甬道古朴巍峨,在风雨里已经矗立了有多少个年头。 数日前才被关伯昭的马拖着出了这条不见尽头的甬道,而今这轻快的马车又载着她与赵媪回来了。 此去邶宫,前路不明。 在城门时候那个最想见的人,此刻心中却那么诚惶诚恐,畏惧忐忑。 正宫里的人,他还好吗? 还愿见这个不清不白的细作吗?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阿磐心中幽幽一叹,闭紧了双眼,几不可察地说话,“嬷嬷,我害怕。” 赵媪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拍着她,“姑娘是去见王父,见王父有什么可怕的?” 赵媪总会把复杂的问题想出来一个最简单直接的处理办法,你瞧,她说,“你只把这数日受的委屈给王父看,给他看看你这一身的伤,这一双几乎废掉的手,再把你的心剖出来,王父就能心疼死了。” 兀自一人嘀咕着,“真要拿你治罪,就不会留你了。我说了你是能做东壁夫人的,因此你没什么可怕的。” 也许是罢。 阿磐不知道。 赵媪也什么都不知道。 赵媪要知道她原来是个细作,她定要吓个半死。 不知道,马车也依旧在疾疾地往前走。 不久赶车的人勒马停了下来,道了一声,“姑娘下马车。” 赵媪掀开帘子,阿磐能看见此刻她们的马车正停在正宫那九丈高阶之下。 有一人来。 第一卷 第100章 主君要用药了 赵媪道,“是关将军来了。” 哦,这可不算是个好消息。 你听,关伯昭仍旧是冷声冷气的说话,“磨蹭什么,还不下车。” 赵媪原也是有身份的人,才不肯在关伯昭面前吃亏,何况先前便是险些被关伯昭给料理掉了。 因此并不给一点儿好脸色,赔笑的话更是没有,“没看见卫姑娘一身的伤?你还是人?” 关伯昭愈发黑了脸,“快点儿!” 赵媪驮阿磐下了马车,那镣铐哗啦哗啦地作响,一双手便被这镣铐往下坠去,生生地发着疼。 可疼也是高兴的。 有了痛觉,一双手便没有废,便还是好的。 这不也是好事吗? 下了马车,见关伯昭与赶车人彼此抱拳施了礼,便冲着赵媪吩咐,“跟我来。” 赵媪这便背着阿磐跟着关伯昭走,上了高阶,却没有往正宫走,是往一旁的偏殿去了。 阿磐身份特殊,不好问什么,但赵媪替她问了,“关将军,这是去哪儿?不是去见主君?” 关伯昭冷笑一声,微微侧过脸来,“废什么话,自然有你们见的时候。” 什么人这是。 因此关于谢玄如今到底是什么状况,更是不敢开口去问一句了。 待到偏殿门口,关伯昭推门进殿,这偏殿内里已置好了一口木桶,内里泡着草药。 关伯昭粗声粗气的,“主君犯了寒疾,急需用药,抓紧洗个干净,关某还要把人送过去。” 阿磐心神一晃,哦,他又犯了寒疾。 既能用药,那便是已经解了毒罢? 那便好,无事便好。 接着又吩咐道,“赵婆子,你,给她把脸画得红润点儿。” 赵媪幽幽道,“这妆,婆子我画不了。” 关伯昭手压锋刀,一双眉头拧成了几道,“画不了?” 赵媪梗着头,“如今卫姑娘都成什么样儿了,还化什么妆?关将军不把人当人看,老妇我要去王父面前说道说道!” 关伯昭的大刀嚯地一下拔出了半截,骇得赵媪一凛,“到主君面前,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要说!” 赵媪毫不退让,“关将军还敢在王父面前动刀?你当我老婆子是被吓大的!还没我儿子大,就敢跟我这把老骨头叫板!卫姑娘的伤大多都是关将军拖马拖出来的,到了王父跟前分辩,我看你怎么回!” 关伯昭说不过赵媪,话噎在喉中半截,大刀到底也不能再拔。 “你!” 那拔出半截的大刀苍啷一下又插了回去,关伯昭眼里闪着冷光,“我杀你如碾死一只蝼蚁!主君当她好好儿的,什么事儿也没有,你们要是给我漏了这个底儿,你那儿子......可别怪关某不客气!” 儿子是赵媪唯一的软肋,这一来一回的,两个人就被彼此拿捏住了。 赵媪再不说话,关伯昭也没好气,“快点儿,主君急!” 说完便也退出了大殿,咣当一声把门关了。 赵媪伺候阿磐宽下衣袍,进了桶中沐浴。 此时水不算温了,身上的擦伤浅的已经结痂,擦得重的至今还裸着肌肤,微微渗着血。 便是从前肩头的那一剑,如今也并没有好,仔细看去,还有些化脓了。 因而进了这药浴之中,全身疼得连牙齿都不住地打战。 赵媪红着眼,一边侍奉一边叹气,“天可怜见儿的......天可怜见儿的!” 叹完气又絮絮叨叨地抱怨,“王父跟前不缺女人,春姬是被大王吃过奶的,便是不提春姬,我看郑姬常在王父跟前伺候,又合王父的意,既着急,就不能先叫郑姬侍奉?” 殿外的关伯昭时不时地叩门,“磨磨蹭蹭的,能不能快点儿?误了主君,你们吃罪得起?” 赵媪闻言便扭着头,“催什么催!阎王爷都没有你能催!” 阿磐轻声道,“嬷嬷,是大人等急了。” 赵媪朝着外头的人翻了个白眼,赶紧伺候着出浴。 那一头原本乌黑的头发如今都发了黄,来不及擦干,药也来不及抹,匆匆忙忙地裹了件素白的软袍子,由着赵媪为她画了一层浅浅的妆。 若不去宽下那肥大松软的袍子,还真当她是个完好的人呢。 出了殿,赵媪拖着那沉重的锁链问,“既去王父跟前侍奉,怎还不卸下卫姑娘的镣铐?” 关伯昭嗤笑,“再怎么侍奉,也背着细作的嫌疑,镣铐必是不能去的,免得趁王父不备,再做下行刺的勾当。” 细作还能去王父近前侍奉,这是听都不曾听过的奇事。 赵媪无法,只有叹气,在关伯昭的催促下,背着阿磐正殿走。 锁链在青石板和汉白玉上拖着,撞着,发出叫人心惊胆颤的声响。 素白的袍子与赤黑的锁链交叠一处,黑白分明,亦是叫人惊心骇目。 阿磐劝着自己,不怕,不要怕,他醒了,就是最好的事,旁的都不要怕。 一进大殿,便闻见一股浓浓的药草气。 关伯昭道,“人好好地给主君送来了,主君享用。” 说完便拉着拽着赵媪走,赵媪不放心,将她轻轻放在软垫子上,走得一步三回头。 赵媪怎样放得她,她便怎样伏着。 那人就在榻上,阿磐不敢抬头去看。 就连声“大人”,都不敢叫出口来。 那长身玉立的人一步步走来,阿磐的心也一撅撅地跳着,微微蜷起身子来,就在那软垫子上缩成了一团。 如怀王三年那个冬夜一样。 那个冬夜她忐忑不安,但到底还算是个康健的人。 而如今,如今已经支离破碎,也依旧被那人拦腰捞起,卧上了长案。 她就似一匹缎子,旁人把她放在哪儿,她便在哪儿,一动也不去动。 只是这一身的伤生痛,剑锋的刺伤,拖马的擦伤,手腕的淤伤,也全都忍着。 她在心里劝慰自己,阿磐,不要怕。 见到了大人,什么也不要再怕。 他是个好人。 他不知道你一身的伤。 他用药,你便给他解药。 终归你还是个有用的人,那便总算能赎了你伤他害他的罪。 灯枯焰弱,人声寂然。 外头有人来禀,“主君,适才有人去天坑......去找那件尸首。” 半昏半死间,阿磐心头一凛。 “抓了几个黑衣人,还不及审,全都吞药死了。” 静夜沉沉,沉得有些骇人。 外头的人继续禀道,“军医开膛发现,他们吞的是假死药,已全部就地正法。可惜,没钓到背后那条大的。” 宫墙高深不见尽头,里里外外侍奉的、巡守的,仿佛都成了个哑巴。 若不是哑巴,那便是鬼魅,就连鸡犬促织呀全都死去了一般,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就只听得见镣铐与长案撞击的声响。 药草气早就盖过了他身上的雪松香,那人没有审一句,也没有过问一句,这夜他一句话也没有。 不审,是因了不必再审。 至此,卫姝就是细作,已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第一卷 第101章 “疼吗?” 阿磐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 想去抹眼泪,一双手却被镣铐坠得抬不起来。 那原本宽松的袍子粘在身上,也不知粘住袍子的到底是什么。 也许是汗,也许是血。 她在这了无尽头的暗夜里极力往窗外张望,去张望那株于窗边盛开的木兰,眼泪哗哗地淌。 她意识到,意识到自己再等不来。 再等不来那人折一枝木兰,亲手为她簪上。 那人也许从前还把她当做了替身,如今是真真切切地把她当成了一味药。 若只是药,便不必多问。 用完便弃,亦不必介怀。 浑身的肌骨紧紧绷着不敢动,只怕一动,便扯得那粘在身上的袍子带起来一片腥风血雨。 想告诉那人,她爱他至深,愿为他赴死,她从也不曾下过毒。 然那摁了红手印的认罪状早就呈送了上去,她此时的辩白与翻供,那人可信啊? 心里的话兀自辗转着,辗转着,辗转成了一声轻叹。 她庆幸此时夜色迷茫,能掩住心中的失落和眼里的怃然。 这长夜暗沉不见尽头,然白日便就能看见尽头了吗?白日被吊在城门,押在暗牢,白日也照样看不见尽头。 殿外的人禀完事就退去了,而身后那人也已经停了下来。 阿磐依旧横在那张厚重的青铜长案上,好似那些曾经正面温存的时刻从来也不曾有过。 仿佛自裹着赵人的大纛被送进魏王父的中军大帐起,她从来如此,始终如此,皆以那单薄的脊背,背对着身后的人。 头垂着,双手垂着,镣铐坠着,人早已瘫软成了一滩烂泥。 这夜耗尽了她的精神,也用干了她的力气。 她早知道自己的结局,仍旧拼尽全力去搏,可她哪里搏得过萧延年啊,因而输了,输得惨烈。 兀自沉沉地想着,忽地有指尖在她背上轻触,阿磐吃痛,本能地一凛。 那指尖轻触,轻触之后离开。 复又回来轻抹了一把,轻抹一把之后复又离开。 身上一轻,那人已将她托了起来。 他要干什么,阿磐从来什么都不问,从来也不拦,什么都由他。 那人将她托起,她便由着那人托起。 那人抱她入汤泉,她便由着那人入汤泉。 哪怕他将她洗个干净,仍要继续用药,那也没什么关系。 只要他用,她便能给。 锁链交相碰撞着,发出这夜里沉钝的声响。 烛花摇影,映得那人神色不定。 正宫的汤泉仍旧如从前一样水雾氤氲,袅袅冒着热气,那人入了汤泉便松了手,他松了手,她便由着那人松了手。 噗通一下,她与腕间脚踝的镣铐一同落了水,几乎没能溅起什么水花。 汤泉原也不深,不足七尺,然而她被镣铐坠到底下去怎么也浮不上来。 宽大松软的袍袖在汤泉中飘荡出极美的模样,她能看得见那人那修长的一双腿如参天古木般立着,却不敢伸手去抓那救命的稻草。 眼睁睁地望着那些破碎的擦伤在水里散出了殷红的颜色,奶白的水汽也都要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晕,若那就是黄泉的颜色,也当真没什么不好的。 却也没什么可挣扎的,死本就是细作的归宿,阿磐想,也好,就死在谢玄的汤泉里,了结掉这为奴的一声,那再好不过了。 她还记得那人说,“孤要在东壁掘一口汤泉。” 眼里的泪全都融在了汤泉里,她想,她再也等不来了,就似再等不来那人为她折一枝鲜活的木兰。 也许已经过去好一会儿,也许只不过才经了一瞬。 忽而那飘荡的身子就有了着落,那双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破开汤泉而来,将她拦腰抱起。 继而整个人都哗啦一下离开了水面,睁眸望见那人一双凤目中斥满了十分复杂的神色,“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阿磐想起来关伯昭的话,“主君当她好好儿的,什么事儿也没有。” 因而谢玄只知她被关押着,不知道在关押之前她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何况这殿中夜色朦胧,赵媪为她画得脸色红润,实在都怨不得他。 那素白的袍子已经染成了均匀的胭脂色,赤黑的铁链经了水的浸润后,倒泛出了一层少见的光泽。 她在那人双臂之上瑟瑟发抖,不知该怎样答他,发了白的唇翕动着,只问了自己最关心的事,“大人......好些了吗?” 那人没有说话,只垂眸定定望她,也怔怔地失神。 浸了水的衣袍全都贴在身上,能清晰地瞧见她内里血红的擦伤,被这汤泉的水啊全都洇成了一朵朵鲜红的桃花。 那温热的指节剥下她宽大的领口,半晌才听得一声几不可察的轻叹。 若有若无,不好分辨。 这就是这么一声若有若无的叹,叫她滚下了泪来。 她自己都能瞧见,那原本光洁的胸脯,如今都布满了难看的血痕。 那人问,“疼吗?” 阿磐眼底蓄泪,不敢抬头,“奴不怕疼。” 只要能叫他好受一些,哪怕她脚踩刀山,也不怕疼。 那人问,“不疼为何会哭?” 阿磐鼻尖发酸,低声开了口,“奴见大人好,心里高兴。” 那人兀自出神,良久才自语了一句,“哪有人会不怕疼。” 是啊,哪有人会不怕疼呢? 她十七岁,怕棺椁里的黑,也怕拖在马后的疼啊。 阿磐眼里的泪滚着,滚着,啪嗒一声破了,碎了,眼里的泪便滚了下去,喃喃回了他,“奴想要大人好......奴......没有下毒......” 她不知道那人信与不信,是她自己不清白,因而信也好,不信也不怪他。 她对谢玄没有私心,就只想要他好。 是一见倾心,是再逢倾情,是三生有幸,是四海为君。 终究道出原本该有的真相,不为辩白,也不图谢玄放她一马。 他原本也不是个话多的人,此时神情复杂,到底没有说什么。 此刻的魏王父,在想什么呢? 阿磐不知道。 只是抱她出汤泉,一步步地走着。 一双眸子漆黑如点墨,阿磐不敢猜度。 第一卷 第102章 “求谢玄” 放她在卧榻,厚厚的锦衾将她裹了,又是好半晌过去了,才兀然叹了一声,“从未见你哭闹。” 他说了这样的话,阿磐才仔细回想自己这颠沛流离的小半生,越想心中越是黯然。 有依仗的人傍人篱壁,有恃无恐,因而才敢哭闹。 似她这般六亲无靠的,该去向谁哭闹呢?有什么委屈,全都和血吞牙,自己受着。 阿磐轻声道,“大人待奴好,奴没有要哭的。” 他大约有些意外,竟反问一句,“孤待你好?” 她没有犹疑,脱口就回了他,“是,大人待奴好。” 那人默了良久,良久才问,“这一身的伤,你心中便没有怨恨?” 阿磐温静笑起,“将军们是为了大人好,奴知道,奴也只想要大人好。” 那人声音低沉,夹杂着几分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你从前经过什么事,从不见你求人。” 这样的话,他从前是问过的。 阿磐仍笑,垂眉平静地说着话,“奴是低贱的人,不知道该求谁。” 从前经过那么多不好的事呀,那桩桩件件都是不愿再想起的。 她见惯了那些跪下来苦苦哀求的女子,不管是中山女,还是魏国女,她们跪在旁人脚下苦苦哀求,哭得到底能求得什么呢? 做了营妓的,送去慰军的,去了千机门的,不管苟活的,还是死了的,身在贱籍的人,求人是自取其辱。 何况,王父身旁有那么多女人呢。 个个儿都是如花美眷,尽态极妍,哪一个不比她好呢? 取代她是掌上观纹,轻而易举。 她对自己的过往十分平和,垂着眸子,不去看他深邃的凤目,也不敢去看他那高挺的鼻梁,不敢去看他那如刀削斧凿般的脸。 可那人轻抚着她的脸,那温热的指腹真令人贪恋啊,抬眸去瞧,那人凤目声腔之中,皆夹杂着许多的怜惜,“求孤。” 阿磐心头一暖,眼眶一湿,“奴不敢求王父,也不敢使王父为难。” 从千机门出来的阿磐,已不是初进王父帐中的那个阿磐,她的身心皆打上了萧延年给的烙印。 这个阿磐学了一身的本事,这个阿磐心如磐石,矢志不移,这个阿磐乖顺懂事,百媚千娇,但再也学不会求人。 那人眉眼温润,好一会儿才将她的脑袋揽在怀中,“不能求王父,但你可以求谢玄。” 好似是从他心口蹦出来的话,低沉,浑厚,泛着磁,也压着力。 阿磐心神一晃,第一次听他提起自己的名讳。 也不知怎么了,心里酸酸的,鼻尖涩涩的,被吊在城门那么久都没有掉过泪,这时候反倒似发了水,决了堤,那堤坝一旦决了口子,就开始骨碌碌地往下滚,怎么都滚不完似的。 那些关于细作的事,关于下毒的事,他竟一句也不问,一句也不去审了吗? 那时候她想,阿磐,但愿你永远也不要负了他。 不要负了他此时的情意,这情意哪怕只有一刻,也足够你慰藉余生了。 他还说,“卫姝已经死了。” 阿磐怃然。 是了,卫姝已经死了两回了。 正月真卫姝就已经死了,死在了南宫的柴院。 五月假卫姝也已经死了,死在了邯郸的城门。 这世上都不会再有人叫起“卫姝”这两个字了。 可她不知道此时谢玄说这样的话到底是为了什么,不知道,因而不敢去问,只忐忑地等着,等他的发落。 可他说,“给自己起个名字吧。” 阿磐眼眶发酸,“大人......说什么?” 那人凝瞩不转,话声低沉,却也是温软的,“给自己起个名字。” “奴......奴想叫......” “叫什么?” 她眼中滚着泪,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阿磐。” “哪个磐?” 她说着自己的名字,也诉着自己的心意,“我心如磐石,磐石......” 那人闻言眸光动容,好一会儿过去都没能说话,只是一个人兀自喃喃地念着,“阿磐......” 阿磐眸中雾气翻涌,也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儿。 到底是委屈更多一些,还是难过更多一些,她也不知到底哪一个占了上风。 他说起这两个字的时候多好听啊,这两个字,她盼了多久啊,等了又有多久啊,久到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有多久了。 那人怔然点头,“好,就叫阿磐。” 怕自己的眼泪打湿那人的衣袍,阿磐咬唇闭紧了双眸,可那一双没怎么有知觉的手啊突然就被人掰开了,有什么凉森森的物什被塞进了手心。 她睁眸望去。 手心是那人的玉扳指。 他的扳指,其上盘云龙。 能昭示他的身份,亦能号令他的将军。 他竟肯,竟肯给她吗? 阿磐心口一烫,轻声道,“大人......奴不敢要.......” 那人已将她那一双手阖了上去,“能救你的命。” 是了,有了他的玉扳指,魏人之中便无人再敢欺负她、折辱她,再无人敢对她审讯,动刑,将她吊于城门,囚至囹圄。 为救她的命,他竟肯,竟肯给,竟肯给一个来路不明的细作。 她泛着眼泪想,谢玄是好人,她早就知道,因而她从来也没有爱错人啊。 他给的什么都好,她都喜欢,都要珍藏。 她极力想去握住那枚玉扳指,用尽全力,可那只手多不争气啊,那只手怎么都握不住啊,那人的手甫一松开,玉扳指便吧嗒一下滚到了榻上。 那人愕然,握起她的手来,她的手就在那人掌心无力地拢着。 那人眸光沉顿阴郁,策目切齿,“谁干的?” 阿磐不敢说话。 那人已猜到几分。 这便命赵媪进殿,带她去偏殿小住。 赵媪来时就候在殿外,一夜也没有睡,一身的袍子凉意森森,连发髻上都带着晨时的雾水。 阿磐趴在赵媪那厚实的脊背上,出得殿门,外头曦色乍现,而东方已白。 这平明时分的凉气蓦地一下就把人给冻了个通透,兀然就打起了寒战,阿磐睁眸往邶宫深处望去,那延绵不见尽头的长戟高门与亭台宫墙,显得人有多么渺小呀。 可心却是暖的。 她听见殿里的人阴沉沉说话,“伯昭,进殿。” 立在廊下的关伯昭应了一声,眼锋朝她们二人扫来,不敢多问一句“可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就仓惶惶赶忙往殿里去了。 赵媪问她,“姑娘还好吗?” 阿磐笑,“好,我很好。” 赵媪又问,“那还是卫美人吗?” 阿磐轻轻一叹,“不是了。” 第一卷 第103章 惩戒 再不是了。 这世上也再没有卫姝了。 赵媪怔怔的,她问,“那是什么呢?” 阿磐也怔怔的,她说,“嬷嬷以后,就叫我阿磐吧。” 赵媪仍旧怔怔地点头,“石头?好啊,石头命硬,这年头命硬比好听要紧,那就石头。” 也是出了大殿才知道,岂止邯郸戒严了,如今的邶宫也全都戒严了。 纵目往这宫墙深处望去,这正宫上下,不管是重檐庑殿,还是丹墀高阶,都围得似铁桶一般,严严实实,连只老鼠都别妄想进殿。 廊下阶上,也全都是披坚执锐的近卫虎贲,四处搜查,行色匆匆,不知是在弋获刺客,还是在搜捕千机门的人。 赵媪一双胳臂紧了一紧,低低叹道,“姑娘看,真吓人啊。” 是啊,这场面真是吓人。 不知道这一日又会有什么被搜捕出来,若这一日没有,也许明日就有了。 也许能抓到细作,杀手,刺客,也许能顺道揪出那些暗藏在这邶宫内外的黑衣侍者。 他们仍在,阿磐确信。 不然,就不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与余姬联络,就不会埋伏半道劫下周子胥的援兵。 邶宫之内,大有玄机。 谢玄绝不会暗许萧延年在他身边为非作歹,也许这一两日就要有一次大清洗。 于邶宫之中,魏武卒之内。 阿磐与赵媪还在廊下发怔,乍然便听见殿内响起了一声十分响亮的掌掴,惊得这两人一个个全都一激灵。 赵媪骇软了腿脚,身子一歪,往廊柱靠去,“姑娘啊,缓缓,缓缓,老婆子我两腿发抖.......站不住了......” 透过直棱窗往里瞧去,隐约可见关伯昭那魁梧的身形噗通一下跪在了魏王父的身前,低声求道,“主君恕......” 魏王父身在高位,尊极贵极,芝兰玉树的身子就那么傲然立着,面前跪着的人是不敢避开一点儿的。 话未说完,又是一巴掌响了起来。 打一巴掌,赵媪便陡得一激灵,低低点评,“啊呀,真打啊?” 殿内王父冷声问道,“关伯昭,你干了什么。” 关伯昭低声禀道,“主君中毒,末将......末将不得不想起崔老先生说的‘妺喜之祸’,担心主君安危,又怕背后有人主使,趁机对主君不利,这才.......这才.......” 殿内的人默然不语,单是想想也知道此时的神情,必定不会好看。 那人不说话,关伯昭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末将怕这样的人在主君身边,有朝一日,真得要了主君的命,这才......把她拖出去,吊上了城门!” “啪”的一声,又是响亮的一巴掌响了起来,“谁给你的贼胆!” 赵媪又是一颤,捋着胸口,“啊呀,吓死我了!” 关伯昭低声道,“末将知错了!主君恕罪,末将......末将心中只有主君安危!” 周子胥闻声也待不住了,连忙跟着进了殿,“主君息怒......关将军对主君衷心耿耿,绝无二心!” 殿内王父神色淡漠,“去,五十军棍。” 姓关的将军惊慌失色,“主君!” 那双美极艳极的凤目俯睨着,眉梢眼角尽是危险的光,平平问了二字,“不从?” 这二字便叫那魁梧的将军伏低了身子,“主君恕罪!末将怎敢不从!只是,末将不在,怕旁人趁机动手,害了主君!” 周子胥亦是跪地低声劝道,“主君,五十军棍,会要命的......” 魏王父负手,长身玉立,然神情冷肃,那天潢贵胄的气度居高临下,实在是威慑骇人,“那便要了他的狗命!” 那姓关的将军愈发跪伏了下去,连声腔也发起了颤来,“主君恕罪,末将领命!” 一声“滚”,便叫关伯昭屁滚尿流地出了殿。 出得殿来,见阿磐与赵媪还在一旁,一张脸虽黑着,手也如素日一样压在锋刀上,但步子微微一顿,到底没有说一句什么。 只微微低了头,低叫了一声,“磐美人。” 夹着尾巴就走了。 阿磐心头一漾。 磐美人。 这三字任哪一个都十分熟悉,然而排到一起去,还是第一回听起。 虽不如卫美人好听,但,但既是王父给的,那便是最好的。 阿磐兀自怔着,赵媪忽地就似打了鸡血,两眼迸出了光来,“啊呀,磐美人,好听,好听!” 不觉吓人了,腰也不酸了,腿也不颤了,走路都带劲儿了,霍地一下直起了腰杆,“磐美人,咱这就回去!” 一路上合不拢嘴,下起石阶一颠一颠的,“我就知道王父不会亏待你!我老婆子活了这么大年纪,看人的眼光最是毒辣!我早看出来王父是大好人!王父果真是大好人,大大的好人!” 脚底生风,一手拢着阿磐,一手还抽空轻轻扇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瞧我这张老嘴!先前还说些胡话,说王父该去宠幸春姬郑姬,千万不要叫王父知道了!我这张嘴哟,该打!该打!” “改日我可要好好敲打敲打她们几个,叫她们几个离着王父远远的!王父是磐美人一人的,可不要起了什么歪心思!” 回了偏殿,天光早已大亮。 很快便有人来,为她解了锁链,还有子期先生亲自为她针灸。 锁链被赵媪丢得远远的,先是丢出了内殿,又从内殿丢到了外殿,又从外殿一把抡到了丹墀,口中嘀嘀咕咕的,“晦气玩意儿!” 不多时,又从外头捡了回来,一人抱着那么一大坨哗哗作响,鼓鼓着脸进了殿。 阿磐便问她,“嬷嬷怎么又捡了回来?” 赵媪好似那小人得志一样,“我就放在这里,谁给磐美人戴上的,叫他自己给我送出去!” 子期先生和几个医官也很快就来了。 那一双手腕扎满了细细密密的银针,阿磐便在这个时候问起了子期先生来,“先生,大人的毒可解了?” 子期先生神色凝重,片刻后才摇头,“还不曾解,美人等等便知道了。” 医官说话向来是模棱两可,似是而非。 说得好似无事,却又好似有事,仿佛方才魏王父打关伯昭的那几巴掌全都是回光返照似的。 “大人中的什么毒,为何还不解呢?” “中毒已深,只怕不太好......” 阿磐心头咯噔一声,与赵媪一同僵在那里,好半晌都木木地说不出话来。 坏消息一茬接一茬地来。 就在这夜亥时,阿磐辗转不能入睡,忽听得外殿的赵媪嗷的一声闷叫,继而那肥硕的身子把木地板砸了个噗通一声响。 阿磐豁然起身,见有人拨开珠帘,袅袅进了内殿。 是余姬。 数日不见,她竟来了。 一来便摊了牌,“师妹。” 第一卷 第104章 赴死 胆子够大的。 阿磐坐正了身子,就在榻上冷眼瞧她。 她若此时双手有力,必横起匕首短刃,一刀把余姬的脖子抹成个两截。 拿不动刀,那也没有关系。 旦要喊上那么一声,声音也不必太高,这把守森严的正宫立时就会冲进谢玄的虎贲,轻而易举地就要把余姬捅成个漏风的筛子。 余姬笑,“师妹不必以这样的眼光看我,我啊,不是坏人。” 她说她的,阿磐不答。 不答她也仍说,好似有一肚子的话憋得难受,非要找人倾诉一番不可,“你猜我为什么不走?” 是了,眼下邶宫戒严,四下抓捕,余姬若是个聪明人,事发当日就该想法子脱身了。 然她竟留到现在。 阿磐知道自己不问,余姬也定要说个明白,不然她就不会夜半冒死来。 果然,余姬又道,“你永远不会知道主人有多疼你。” 真让人想笑,主人疼她吗? 因了疼她,所以毁弃? 谁敢要这样的疼啊。 余姬兀自说话,“木兰粥是主人给你的教训,他何曾就想要你死呢?便是你在城门谯楼的这数日,主人也一直在设法施救。你当主人要命人杀你......” 余姬眸光黯然,幽幽一叹,“不.......不,他怎忍心杀你啊......” “你别当是我要害你,我与你无冤无仇,害你干什么。你我都受主人驱使,主人要干什么,就得去干什么,因此你千万不要怪我。” 是了,余姬没错。 千机门人皆受门主驱使,越蹈重围,冒突白刃,这辈子都要轻身守信,舍命尽忠。 连她亦要奉命行事,余姬又何尝不是。 阿磐怃然,问她,“你怎么不走?” 余姬笑,这笑里夹杂着无法言说的苦,“黑衣侍者来找我了。” 邶宫之中就有黑衣侍者,阿磐知道。 余姬垂眸,“我告诉他们我要暴露了,请求主人接我回去......但他们不肯。” 说话的余姬面色怆然,一双眼睛看起来空空洞洞的,就在阿磐身旁怔忪地坐了下来,“他们说,主人有新的吩咐。” 她握起阿磐的手来,“师妹,你猜是什么吩咐?” 若不是阿磐的手还不能动,早把余姬的手给拨开了,“我猜不出来。” “主人知道你没有死,知道你已经在邶宫了。”余姬含着眼泪,“可他还要保你,因此,命我自行去王父面前领死。” 阿磐的心乍然一跳。 而余姬的眼泪已吧嗒一下滚了下来,继而断了珠似的往下淌,“来的时候知道自己是棋子,总想着会有后路,怎么也想不到,这是条死路啊。” “师妹,你以为自己是死棋,你不是,我们才是死棋!是你的死棋!” 阿磐额际突突跳着,脑中一片空白。 原以为卫姝死了,就再不必与萧延年有任何瓜葛,哪知道萧延年算无遗漏,算得明明白白。 你瞧,余姬还说,“他们要我告诉你一句话。” 阿磐怔怔问道,“什么话?” 余姬一字一顿,“主人以半月为期,命你设法出宫。” 阿磐回过神来,“卫姝已经死了!尸首昨日就送去了天坑,主人自会知道。” 余姬笑,“陶姬被人断了舌头,黑衣侍者岂会发现不了。” 阿磐深思清明,“跟去天坑的黑衣侍者已经死了!” 余姬摇头,“正是死了,才有问题。” “王父李代桃僵,引蛇出洞,焉知主人不会偷梁换柱,借尸还魂。他们二人明里暗里地博弈,不到最后,谁知道鹿死谁手。” 阿磐茫然无语,顿在当场。 这失神的空当,听见余姬说道,“我有自己的名字,你叫我一声师姐,我告诉你我的名字。” “活着的时候,命是千机门的。死之前,我想做一回自己,总不能临了了,还被人叫着‘余姬’。” 是啊,有朝一日,她也会与余姬一样。 是临死之人,亦是同命相连,殊途同归的人。 阿磐心中沉重,似有巨石重重叠叠地压着,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然而面对余姬那渴望的眼神,仍旧开口平和地唤了那人一声,“师姐。” 余姬怆然一笑,眸中含泪,“我叫阿鸢。” 哦,阿鸢。 多么好听却又多么悲怆的名字。 原要像鹰一样自由,却偏偏被绳索捆住了手脚,被人牵着,拽着,拉着,活生生的就做成了个纸鸢。 一旁的人还问,“好听吗?” 阿磐怔然点头,“好听。” 余姬欣慰一叹,“母亲死后,再也没有人这样唤我了,你唤我一声。” 阿磐喃喃唤道,“阿鸢。” 余姬笑,不敢笑出声响,却笑出了眼泪来。 很快就站起身子,“师妹,木兰粥的事终究是我对不住你,但我受命于人,不得不为。如今我拿命还你,总算能还完。你自己保重,我这就走了。” 阿磐忙问,“阿鸢,你去哪儿?” 余姬笑着回话,“领死。” 阿磐回神,在心头酝酿许久的话,在郑姬走前赶紧问了起来,“师姐,王父身边可还有千机门的人?” 余姬回眸一笑,媚色横生,“自然有。” “主人从十五登基,便开始布局细作网,至今已有十五年。盘根错节,犬牙交错,魏国何处没有他的人?” 阿磐问,“是谁?” 余姬笑叹,“师妹,我若告诉你,不就成通敌叛国了吗?我都愿为主人死了,又岂会背叛主人。” 说完转身便走,走得毅然决然,很快就闪出殿门,消失在了这茫茫的夜色之中。 就似每一个从千机门里出来的人一样,他们知道自己的去处,知道终归是死路一条,贱命一条,因而没什么恋恋不舍的。 辗转反侧了半夜,郁郁不能安枕,忽而一声如洪钟般的喝声搅乱了整个邶宫,“有刺客!” 阿磐兀然惊坐。 见赵媪已经醒了,摸着后脑勺正趿拉着鞋履匆匆往殿门去,推开一条缝,片刻猛地阖了殿门回来,“要命了!要命了!老天爷啊!又冒出来个刺客!真要命了!” 阿磐心头骤然一跳,知道是余姬。 她说了要去领死,便定要去领死。 然而她会选择怎样去死,阿磐并不清楚。 阿磐起了身,“嬷嬷,我要去看看。” 赵媪虽也劝,说,“这杀人放火的事儿,美人可得远着点儿啊,溅一身血可了不得啊......” 但到底一刻也不敢耽误,迈着小碎步过来伺候她披了外袍,又搀着她行至殿门。 殿外火光滔天,余姬已爬到了墙头。 身姿矫健,跨着一个包袱。 忽而一支羽箭穿云破雾,射穿了余姬的胸膛。 余姬腿脚一顿,缓缓转过头来,冲这明晃晃的大殿笑了一下。 火把映得天地通明,那带了血的笑便映得愈发惨烈。 赵媪惊道,“妈呀,那不是......那不是余姬吗?” 阿磐失神一叹,“嬷嬷,她叫阿鸢。” 呼啦啦万箭齐发,猛一下就把那墙头的人射成了刺猬,墙头的人顿时血流如注,从几十个几百个的窟窿处岌岌奔涌了出来。 俄顷扑通一下,墙头的人便从那高高的宫墙上往下摔去,一身的华袍在空中鼓荡出了惨烈的模样。 像一只跌落的纸鸢。 第一卷 第105章 王父不行了 赵媪抚着胸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免不得又是一番感慨,“哎呀,你说好好的姑娘,怎么就想不开,干什么刺客呢?” 一个人兀自感慨着,蓦地一激灵,扭头来问阿磐,“啊呀!王父......王父不会问我的罪吧?” 见阿磐怔忪不答,赵媪又自顾自地嘀咕了起来,“啧,你说我咋就这么背,干了一趟差事,选了这么些人,看起来都人畜无害的,咋就没个老实本分的。” 阿磐没有接赵媪的话,只轻声道,“嬷嬷,我想去看看大人。” 赵媪的眼睛瞪得像俩铜铃,大惊小怪的,“我的姑奶奶哟,你可别去啦!” 阿磐声音不高,但叫赵媪没法反驳,“嬷嬷,要去。” 赵媪附耳与她讲道理,“王父对你上瘾,你一去,免不了就要上榻侍奉!你都剩半条命了,我也就指望着你了,可别哪天再有人告诉我,磐美人死在了王父榻上......呸呸呸,这是要我的命!老婆子的天都得塌了!” 赵媪说的有道理,然阿磐惴惴不安,总觉得这一夜要出事。 你想,黑衣侍者能接近余姬,就必然能趁虚进正宫,再行些暗杀的勾当。 殿前阶下的人都穿着一样的衣袍盔甲,谁知道哪一个便是黑衣侍者。 何况,关伯昭一早便去军中领罚了,仔细去看,连周子胥也是不在的,不知此时人在何处。 阿磐不安,一双秀眉凝着,“我担心大人。” 赵媪哪里拗得过她,没法子只能道,“那......那我这就去打听打听,只盼着王父别问我的罪才好......但是外头不安宁,你就在殿里待着,我很快回来。” 赵媪把她安顿在窗边的软榻,取了毯子将她裹了,一嘱咐完便闪身出殿,把殿门关得牢牢的。 阿磐推开一点儿窗子去瞧,外头依旧火把通天。 虎贲军把余姬的尸首从宫墙根拖了出来,就似拖了一块破肉似的。 余姬七窍流血,活着的时候那一双如丝的媚眼大大睁着,不能瞑目,殷红的血把那死气沉沉的一张脸染得通红,也把丹墀染得通红。 被拖着离开宫墙,离开丹墀,在那青石板上拖出了一地的血迹。 赵媪很快就回来了,五月的夜里也叫她走出了一身的汗,“美人,可了不得!余姬竟然是细作!是下毒的人!” 阿磐问,“嬷嬷怎知她就是细作?” 赵媪贼眼溜溜地往周遭一扫,“在她包袱里,找到了一枚赤黑的药丸,将军们说是——假死药!” 是了,千机门的人都有一样的假死药,也许关键时候不能救命,却能轻易就证实他们细作的身份。 若非细作,身上带枚假死药干什么? 因而是此地无银,不打自招。 赵媪还在耳边哐哐说话,“说是千机门的人,啊呀,可了不得!咋要跟千机门扯上关系啊!” 阿磐心头一跳,便是此时,她也还有一颗范存孝曾给她的假死药呢。 啊! 忽而就冒出了一身冷汗。 细想近来这一桩桩的事,谢玄身边的人必是早就见识过了千机门的假死药,因而才会砍杀孟亚夫,也才会把黑衣侍者一一剖膛破肚。 因此,她以卫姝的身份第一次被谢玄起疑时,那个平明谢玄曾拧开了那支毒簪的机关,那样慎始慎终洞若观火的人,必是早就发现了簪子内里都藏着些什么。 阿磐当日能从谢玄的掌心下活下来,不过是因了她的簪中没有假死药。 没有假死药,便不算是千机门的人。 她原先还当自己演技多么高明,你想啊,谢玄从不是耽于女色的昏君,怎会因了她一两滴眼泪就被迷惑了心智。 能留下一命,原来缘由在此。 赵媪还道,“还有啊,郑姬还在余姬卧房发现了毒药残渣,与王父所中一模一样。整个邶宫,也只有余姬卧房里才有!你说,毒不是她下的,难道还能是你?” 是了,正是这个道理。 萧延年要做戏,就必定要做全套的戏。 “好了好了,总算好了!”赵媪捋着胸口,“你的嫌疑总算洗得干干净净了!我老婆子也能好好地睡个安稳觉咯!” 是了,细作找到了,毒也找到了,阿磐也有了新的身份,只要跟在谢玄身边,她就不怕萧延年再搞出什么“毁灭”来。 谢玄信她,她不惧萧延年的毁灭。 但愿果真能睡个安稳觉。 殿外的火光仍旧映得满天通红,在这通红的天色里,忽见小惠王和春姬领着一众宫人疾疾上了高阶。 见了虎贲军拖着余姬的尸首,骇得蹦出去老远,“妈呀!吓死寡人!吓死寡人了!” “救命哇!仲父!寡人害怕!寡人害怕!寡人吓得睡不着!寡人要见仲父!寡人要在仲父身边......呜呜......” 廊下有人拦着,“大王请回春深宫歇息。” 因了关伯昭去军中受罚,周子胥也不见踪迹,如今殿外守着的近卫将军已是两个不认得的人。 其中一人面生,另一人眼熟。眼熟的便是昨日驾车送他们进宫的年轻人了。听说姓谢,叫谢允。大抵是谢玄族中的晚辈,看起来年轻俊秀,一身的正气。 可在这要紧的关头,怎的竟连护卫将军都换了人。 也不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小惠王不肯,他本就披头散发地来了,拼了命要往殿里冲,愈发把那一头的乱发人冲得乱七八糟。 “寡人没有六叔和岳丈了!寡人害怕!寡人要仲父抱!寡人要躲在仲父殿里!仲父!你抱抱阿罂!” 谢允道,“主君毒发,眼下又昏死过去了,只怕不好。大王还是回去,不要惊扰了主君.......” 小惠王咯噔一下,“啊?王父要不行了吗?” 谢允抱拳道,“还不知道能不能熬得过今夜。” 阿磐捂住心口,听得心惊胆战。 好好的人,怎么就熬不过今夜了呢? 赵媪还道,“是啊,王父身子实在不好,我适才看见子期先生,手里的巾帕还带着血呢!” 阿磐赶忙叫赵媪,“嬷嬷去把药渣找来,也许我认得,也许会有办法!” 赵媪跺脚叹气,“没啦!就那么一点儿渣渣,被去查案的周将军一脚踩没啦!” “哪个周将军?” “是王父座前的周子胥,周将军呀!” 阿磐恍然失神,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主意都没有了。 第一卷 第106章 丧钟响 殿外那小惠王还在张牙舞爪地嚎,愈发要进殿不可,“仲父!仲父!阿罂害怕!” 春姬也还在劝,“大王,夜深了,快些回宫吧!” 小惠王被婉拒,愈发哭得不成模样,只得伏在春姬怀里,“春美人,我要吃奶......我要吃奶.......” 春姬左右环顾,见周遭都是人,也都是男人,脸红得似个熟透的桃子,嗫喏着,“大王......奴家陪大王回......回春深宫吃......” 小惠王四肢扑腾着,“不!我现在就吃!现在就吃!” 一旁老宫人恨不能直接把小惠王的头摁进春姬的胸脯里,“春美人,大王急了,快让大王吃啊!” 赵媪惊掉了眼珠子,“春姬也做了美人了?靠吃奶......靠吃奶就成美人了?老妇我这些年多走了多少弯路啊!” 是了,春姬的春天来了。 先前的魏国四美,一人断了口条,一人万箭穿心,一人被当成了妓子,一人飞上枝头,成了惠王的美人。 赵媪也真是老当益壮不服输,很快就挺了挺胸脯,充满了斗志。 “老妇我可真是有眼光,老妇我挑选的人,一个做了王父的美人,一个做了大王的美人!老妇我当真厉害!谁知道,老妇我选出来的人里头,将来会不会出来个王后呢!” “虽说也有不争气的,吓疯的那个是她自己没福气。人,我千辛万苦的都送到了贵人跟前,谁是有福的,谁是没福的,可真是全凭运气了!” 阿磐的心全都系在主殿里的人身上,分不出一点儿心思来应赵媪的话。 又见春姬慢慢腾腾,磨磨蹭蹭的,“那......那大王.......奴家与大王去廊柱后头......” 小惠王哭到打嗝,一屁股坐下去,就在地上打起滚来,“就不!就不!我要六叔!我要六叔!放我六叔出来!只有六叔疼我!放我六叔出来!” 听赵媪说,春深刺杀当日,长平与武安二侯皆被押至邶宫大牢,崔老先生亲自审讯。 这二人做局要围杀王父,夺其兵权,已是铁板钉钉,盖棺定论的事了。 可惜王父数日未醒,这二侯又俱是公侯世家,簪缨戚族,崔老先生不居高位,不敢自行处置,因而才留到现在。 愈是这大敌当头的时刻,哪能把那二侯放出来呢? 那二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一出来,必要挟权生事,把这邶宫搅得天翻地覆不可。 小惠王打滚,旁人不敢上前,只有周褚人敢动手。 周褚人一把就薅起那小小的人来,丢上肩头,“啪”得一下,那一把巴掌就拍上了小惠王乱蹦的屁股。 “大王呱噪,主君本就药石无医,你切莫再扰了主君!” 不管是小惠王的哭声,还是周褚人的话,都叫人心惊胆战不得安宁。 阿磐的心愈发往下坠去,坠去,猛一下就宕到了谷底。 白日还好好的人,怎么就药石无医了。 小惠王哭咧咧地被扛走了,一边哭一边踢打周褚人,“反了!反了!周褚人,你敢打寡人!寡人要你死!寡人要你死!” 周褚人神色凝重,那只会行军打仗的人手里也不知沾过多少人的血了,因而一脸肃色的时候,尤其令人胆寒。 小惠王没得办法,唯有仰天大哭,长啸一声,“春美人......我要吃奶啊!” 春姬及一众宫人拦也不敢拦,却也不敢劝,就只有在周褚人屁股后头亟亟地跟着,“大王......大王不怕......回宫就吃......回宫就吃......” 阿磐在这偏殿牵肠挂肚,魂不守舍,怎么都坐立难安,只得又叫上赵媪,“嬷嬷送我去正殿,我一定要见大人!” 赵媪哪有什么办法,她要去见,赵媪就只能背着她去见。 小惠王还不曾被周褚人扛下高阶,赵媪就已经背着阿磐到了廊下。 那小小的人儿仰头看见阿磐,才消停下来片刻又开始大喊大叫了,“卫姐姐!你还没死啊!卫姐姐救我!卫姐姐救......” 话未能叫嚷完,周褚人的大手已一把将他的嘴巴捂住了,那叫嚷变成了“呜呜呜”的闷叫,下了九丈高阶后,也就再看不见人影了。 可惜阿磐才到廊下,就被谢允拦住了,“主君毒发,任何人都不能近前。” 阿磐不肯,“谢将军,让我去看看大人。” 谢允低声道,“有子期先生在,美人宽心便是。” 她哪儿能宽下心来,一颗心全都乱了套了,然谢允坚决,说不让近前,果然就不许进殿。 实在无法,赵媪只得又背着阿磐回了偏殿。 赵媪白日奔波辛苦,回了殿不多时就自己睡了。 阿磐不敢睡,她就坐在窗边守着,眼都不敢眨一下。 这一夜很不消停,余姬的事一了,没多久便见有人一趟趟地进殿,步履匆匆,把人搅得不得安宁。 医官就只是不住地摇头,口中道着,“不好!不好!” 有人便问,“怎么就不好了?” 医官摇头,“上一回的毒还没有清,这一回只怕......只怕.......将军们快准备后事吧!” 阿磐怔然,竟到这种地步了吗? 及至子时,正殿里的人开始一盆一盆地往外端血水了。 听见周褚人在廊下亟亟问道,“主君到底怎么样了?” 听得是谢允的声音,“主君不好了,快去请崔老先生来主持大局!” 阿磐心里咯噔一声,极力伸手去拍案几,“嬷嬷!嬷嬷!我要去见大人!” 那只手原本还不能动,她拼了命地拍打案几,竟真叫她拍响了起来,“嬷嬷!嬷嬷!” 赵媪睡得死,“啊......天亮啦?啊呀......天还黑......再睡会儿,再睡会儿......” 翻了个身复又睡去。 忽而一声丧钟响起,把那拍案几的声响,还有赵媪那迷迷糊糊的声音全都压了下去。 那钟声低沉悲怆,悠长凝重,颤颤悠悠。 继而又是一下钟声响起,骇得鸟兽惊散。 四声,五声,七声,八声...... 赵媪惊坐起身,目光发直,已是一头的冷汗,“谁......谁没了啊?” 二十七下钟声,薨的应是君王啊。 第一卷 第107章 劈了他的棺椁 难怪。 难怪谢玄要给她扳指,说能救命。 原来从那时就已经开始为她谋后路了。 那鎏金花木窗外仍旧暗夜沉沉,有人已在正宫之外挂起了白幡。 那白幡啊,便就顺着那九丈高阶,沿着那不见尽头甬道,远远地延展了出去。 而白日还在重檐庑殿上伏着的虎贲,这时候去哪儿了呢? 不知道,但早已不见影踪了。 阿磐就在这钟声之中仓惶下榻,“大人!” 扑通一下摔上了冰凉的木地板,摔得那原本都要散了架的骨头愈发要七零八落,也摔得那原本都血肉模糊的肌肤愈发要迸出血来了。 顾不得疼,挣扎就要往前爬去。 赵媪回过神来已是脸色煞白,一边叫着,“完了!完了!” 一边急慌慌来搀她扶她,“美人啊,咱娘俩可怎么办啊!老婆子只怕再回不了大梁......也再见不了我那可怜的儿子了!完啦!完啦......” 踉踉跄跄地出了门,见有人从正宫大殿之中抬出了一口镶金嵌玉的楠木棺椁。 真叫人怵目惊心,魂飞魄散。 她但愿这棺椁是从春深宫抬出来的,也但愿这丧钟是从大梁响起来的,死的是君王、太后,是萧延年都好,但千万不要是王父谢玄啊。 可站在最前面的就是披麻戴孝的崔老先生,那衰老苍凉的声音乍然一下就划破了夜空,叫人心碎胆裂,“王父——薨了——” 最不愿听见“王父”二字,偏偏却听见“王父”二字。 王父谢玄,竟就薨了? 宫里常死人,最不缺棺材,似这极尽华贵哀荣的棺椁原本就有现成的,必是北郡为自己百年之后备下,如今竟用来......竟用来安放王父谢玄了! 阿磐心中荡然一空,眼泪唰地一下就滚了下去,失声催着赵媪,“嬷嬷快走!快走!快走......” 赵媪的脸早都不成人色了,一个步子迈不稳当,险些瘫在阶上,也一连声地言语,“薨了......薨了......好好的人......怎么就薨了......咱们娘俩可怎么活啊!唉呀......” 正殿出来的人全都披麻戴孝,有人跪在地上高声痛哭,“主君——主君——主君啊!” 比她们还要快一步的竟还有一行人,在这月上中天的时候,黑压压地登上了九丈高阶。 似早在暗中蛰伏等待了许久,个个儿平头正脸,衣冠整齐。 这一行人正中,竟有人端坐步辇,掩面痛哭。 两旁各有一人峨冠博带,神气扬扬,气派十足。 仔细望去,竟是小惠王与长平武安二侯。 先前还听说这二侯被压在邶宫大牢,怎么王父一薨,这二人竟好好地出来了。 可见如余姬死前所说,这魏人之中的细作,当真是犬牙交错,盘根错节。 那步辇一落了地,小惠王便大声嚎哭了起来,“仲父啊!仲父啊!你怎么就死了啊!仲父......你死得好惨.......你死了!寡人.......寡人可......可怎么办啊......” 一边嚎哭一边拦在了棺椁前头,“仲父!寡人还没有看你最后一眼啊......他们怎么就......就把你钉起来了啊......” 一双手在棺木上作力拍打,朝着左右命道,“寡人要看仲父最后一眼!要给仲父磕头尽孝!开棺!开棺!开棺!” 崔老先生上前俯首作揖,满面悲怆,老泪横流,“大王,王父已驾鹤西去,就让他安心走罢!” 小惠王哭得十分伤心,忽似又想起了什么,着急忙慌地解下了十二毓冕冠,一双手捧着,生生地跪了下去。 十岁的小人儿高声正色,声如洪钟,一字一顿,“仲父一生为魏国操劳,却不得善终!仲父待寡人如同父君!寡人要追封仲父为武王!” 继而又朝左右命道,“开棺!寡人要把这冕冠亲手......亲手为仲父簪戴!” 那象征着君王的十二串毓珠在宫灯下闪出了耀眼夺目的光色,在小惠王的手心前后左右微微晃荡,那是多少人终极一生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啊。 崔老先生扶棺痛哭,“大王一颗红心,王父九泉之下全都领了,必定也会保佑大王国富民强,长治久安......” 那原本跟在一旁惺惺作态佯作伤心的武安君,至此时话也听得差不多了,这便幽幽笑了一声,问道,“这么说,王父是真死了?” 崔老先生冷笑一声,“武安君见多识广,可见过哪个好好的活人要咒自己死的?” 是了,这世上但凡有点儿权势的,谁不想要万寿无疆,长生不老。 纵观这商周两朝一千多年,没听过哪个天家贵胄活着就给自己发丧的。 先前没有的,此时也不会有。 一直不曾开口的长平侯这时候突然捋起胡须,蜂目豺声,仰天大笑。 “哈哈!报应啊!谢玄!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啊!窃国夺权者,不得好死!” 有人将大红的宫灯换成了素白的丧灯,把这丹墀之地愈发照得惨淡骇人。 武安君豹头环眼,大声喝道,“来人!劈了他的棺椁,鞭了他的尸!” 这便呼啦啦地冲上来一拨持刀的甲士,与原守在殿外披麻戴孝的近卫虎贲立时拔刀相见。 谢允拔剑出鞘,冷声喝道,“谁敢!” 这铮铮锵锵的杀气,把赵媪吓得骇出叫声。赵媪身子一歪,摔倒一旁,“要......要命了......” 武安君冷笑连连,“就这么区区数人,还敢与本侯叫板?拿下!” 是了,你瞧这正宫殿外的情形。 长平武安有备而来,他们得有多少人啊。小惠王的宫人里有他们的人,王父的虎贲军中亦有他们的人。 黑压压的一片,一时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只知道戴孝的虎贲却不过十来余人。 小惠王因了伤心过度,被人扶到步辇上坐着。 不吃奶了,也不嚎了,那不过十岁的稚子静下来后已隐隐有了君王之相。 崔老先生悲痛欲绝,伸手指着那二侯,浑身不住地战栗,“你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武安君大笑,“谢玄一死,该还政大王了!待天一亮,大王就要应天顺人,在这正宫之中重新登基!” 崔老先生大叫一声,“苍......苍天啊!” 身子一歪,猛地栽倒地上,浑身抽搐,口入白沫,竟就不省人事了。 这正宫之中唯一能主持大局的人,在此刻,也已经没有了。 那二侯祸心包藏多时,至此再也不屑遮掩。 你瞧啊,他们杀机凛凛,高声命道,“拿下这些戴孝的!掀了佞贼的棺椁!去殿里去翻!翻到虎符!” 长平与武安二人在谢玄手里憋屈了两回,杀威鼓一回,春深宫一回,这一回迫不及待,不给救兵留一丁点儿的机会。 大手一挥,其后的人登时就杀将过来。 刀剑相撞,铮然作响,殷红的血在空中喷出骇人的弧度。 阿磐喉间发苦,心如刀绞。 就在那刀光剑影之中,就在那血雾之中奔上前去,飞身扑上了棺椁。 那宽大的袍袖在风里鼓起好看的模样,似扑火的飞蛾。 “大人!” 那打算毁棺的大刀已兜头朝她劈砍下来。 第一卷 第108章 一场大戏,唱给萧某 阿磐不怕。 闭紧眸子,屏气敛声,听见那弯刀杀气凛凛,在耳边呼啸而过,就要落至她的脊背。 眼里滚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来。 那冰凉凉的棺椁死气沉沉,内里的人再不会醒来,也再不会开口说一句,“那片刻的安稳,孤给你。” 她想,与大人同死,没什么好怕的。 活着,为他挡刀。 死了,也要为他护棺。 赵媪惊叫一声,“啊呀!我的美人啊!” 连滚带爬地要扑将过来。 忽听得一声疾喝,“停停停!莫伤了卫姐姐!” 那刀擦过了她的肩头,顿然止住了。 赵媪几乎吓瘫了,哆嗦着腿上前就要去拉阿磐。 腿哆嗦着,声腔也哆嗦着,“美人啊......走啊......走啊......” 长平侯冷着脸,“谁也别想走!大王又要干什么?” 小惠王正色起身,“寡人要带卫姐姐回大梁,就做寡人的卫夫人!” 言罢又朝着阿磐招手,“卫姐姐,快来!来寡人这里!” 阿磐一恸三绝,抱着棺椁,没有回头。 眼里心里唯有棺中那一人而已,因而小惠王的人她不去看,小惠王的话她也并不去应。 长平侯恨恨拂袖,“大王!可怜我那还在宫里的女儿!” 二侯的人兵分两路,一路就在殿前与虎贲短兵相接。 一路闯进大殿,去搜查虎符。 那披白麻的虎贲与着甲胄的叛军对比悬殊,几乎连半盏茶的工夫都不到,就一个个地被摁在了地上。 而那进殿搜查的人很快就高举虎符奔了出来,大声叫道,“虎符找到了!” 有了虎符,就能号令三军,也就能夺了兵权。小惠王拊掌大笑,“好啊!好啊!好啊!” 长平武安二人更是喜上眉梢,自鸣得意。 只等天亮,就要作为有功之臣,在邶宫拥簇小惠王又一次南面称君。 正宫大殿很快就被那二侯的人接管,内里死寂森森,犹若无人。 有人问,“请侯爷的命,这些虎贲可要杀了?” 武安君捋须大笑,“全都押回大梁,堂上问罪!” 其属下的人立时便要扭送虎贲军送审,谢允与王父近前另一人跪地道,“我二人是王父堂兄弟,请命为王父守孝发丧,还请大王和侯爷开恩,看在王父劳苦功高的份上,给王父一个体面。待王父下葬,我等自会前往大梁受审。” 另一人叫谢韶,赵媪早先便说起的。 心腹大患既然已死,而那三人又拿了虎符,这区区小事岂在话下。 那三人竟果真允了,这便留了四个虎贲为王父守灵送葬。 因天明就要在这正宫登基,昭告天下,二侯这便命人将王父棺椁送去偏殿,并着人清理丹墀战死的甲士和一地血污。 小惠王还切切叫道,“卫姐姐!寡人等你!寡人许你去守灵送葬,但回了大梁,卫姐姐可要跟寡人一同进宫!” 长平侯恨恨叹气,武安君倒是开明,“老兄,还是个吃奶的孩子嘛,都由着他!” 阿磐怅然扶棺与谢氏兄弟走,赵媪迈着小碎步抹泪跟在后头。 到了偏殿,一片冷清。 天明前的夜暗沉无光,宫墙高高深深不见底,偶有一丝月色照下远处宫阙的影子,而一棺六人在这斑驳沧桑的宫墙之中越发显得苍冷孤寂起来。 那三人安置了棺椁,全都留在了外头。 只谢允一人留在殿内,低声劝慰阿磐,“美人回去歇息,待邶宫的事处理妥当,就回大梁了。” 然阿磐不肯走。 从前是最怕棺椁的人,单是一具空的放在那里,就能叫她毛骨悚然了。 如今却不怕了。 谢玄就在那里。 没什么好怕的。 阿磐茫茫然失神,怔怔然问道,“谢将军,听说王父还没有过妻妾。” 谢允回道,“是,只有美人一人。” 阿磐温静笑起,“我想为王父陪葬,不知合不合礼制。” 谢允一顿,片刻回道,“主君不会想要美人陪葬的。” 阿磐笑,“大人在想什么,将军怎会知道呢?活着的时候称孤道寡,死后还要孤零零的一个人,该多孤单啊。” 王父薨逝这么大的变故,谢允竟还能平心静气,不见什么波澜,实在是难得。 “美人的心,主君会知道......美人千万不要伤了身子。” 阿磐不肯啊,她怎么肯离开半步。 “将军是王父的什么人?” “本家的堂兄弟。” “从前没怎么见过。” “是,先前都在军中,这几日才调到王父座前。” 原来从前在军中历练,难怪泰山崩于近前而色都不变。 隐隐能听见正殿的人忙碌着改朝换代,阿磐兀自失着神,这时候,谢允以极低的声音附耳道了一句,“主君钓鱼,美人内殿小憩。” 啊! 阿磐心头一亮,那一瞬似拨云去雾,见得月明。 既是钓鱼,那么,那么谢玄竟没有死吗? 她还没能问出话来,谢允微微点头,这微微的点头便是答了她的问话。 阿磐的心都要蹦了出来,好啊!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她听了谢允的话,由着赵媪搀扶着去了内殿。 赵媪这一夜骇得心慌气短,才至内殿不久,就沉沉昏睡过去。 阿磐便静静等着,与谢玄一同等着鱼儿上钩。 不知他要钓的鱼,到底是什么样的鱼呢? 正殿外头忙得热火朝天,听见有人拖拉尸首,有人一桶水一桶水地冲洗血污,有人在殿前一面面地布置金鼓,有人吆喝着撤去白幡,换上红绸。 阿磐提心吊胆地等着,等着。 忽而梁上有灰坠下,阿磐蓦地抬头,看见了一双熟悉的,冰冷的眼睛。 萧延年的眼睛。 第一卷 第109章 跟寡人回去 他穿着与黑衣侍者一样的黑袍,但阿磐仍然一眼就认出了他。 谢玄要的鱼,来了。 眼下还不过是平明,五月的平明不算冷了,仍然叫阿磐猛地打起了冷战。 就在那审视的目光里,不敢开口,不敢挪动,人啊魂啊就似被定住了一样。 就那么定定地仰头望着,连气都不敢大声喘上一口。 也不知过了几时几刻,听见睡梦中的赵媪闷哼了一声,大抵是被人打晕了。 须臾又有黑衣侍者隔着帘子来禀,“主人,人都引开了。” 声音低低的,但有几分熟悉,好似近来就在哪里听过一样。 阿磐被那声音牵动着,闻言蓦然转头去瞧。 这内外殿之间的竹帘微微晃动,透过晃动的间隙看得出来人是黑衣侍者的打扮。 然那身量,身形,身姿,阿磐确信必定见过,就在这数日之间。 可梁上就有萧延年,她的心神就似被人攫走了,脑中白茫茫的一片,连转一下都不能。 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人已不知怎么从梁上下来了。 才想要开口喊人,萧延年的指节已扣在了她的颈间,从背后揽住她,把她的话声与喘息全都给迫了回去。 旦要发出了不该有的声音,那只手定会即刻作力,把那脖颈给掐断,扭折,叫她血溅当场。 萧延年能干出来,阿磐知道。 中山的主人为了他的复国大计,什么都能献祭,也什么都能毁弃,不会有一点儿的犹疑,更不会有一分一毫的怜悯之心。 你瞧,他就似一条阴暗的毒蛇。 就在她的背后,那身子贴得极近。 一只手扣住她的脖颈,另一手自她的腰腹往上,从胸脯上徐徐划过,按在了她的胸口。 他问,“他死了吗?” 按在胸口,是查探她的心跳。 扣住她的脖颈,是看她有没有因撒谎而吞咽口水。 萧延年的每一个举动都有自己的因由。 那毒蛇就在身后,阿磐动也不敢动一下。她一双手没有力气,但即便有力气,也不敢反抗主人分毫。 在萧延年面前,她的聪明和胆识,全都灰飞烟灭,半点儿也不剩。 敛气屏声,极力压下心头的战栗,佯作寻常,不去惊动谢玄的猎捕。 她有一副娇软的嗓音,因而便用那娇软的声音来答他,“是,死了。” 谢玄以身入局,这场戏做得十分逼真,很难叫人不信。然萧延年亦是生性谨慎,仍旧多问了一句。 难怪余鸢要说,王父李代桃僵,引蛇出洞,焉知主人不会偷梁换柱,借尸还魂。 他们二人明里暗里地博弈,不到最后,真不知鹿死谁手。 身后的人笑了一声,大抵是放下心来了。 因而不紧不慢地来到面前,轻易就把她按在墙上,一双手被扣在头顶,宽大的袍袖全都垂下,堆在肘间,露出了双臂的擦伤来。 还不止此,被锁着腕不说,她整个人都几乎要被萧延年的力道带得离开了内殿的木地板。 一双小足离了地,唯有脚尖踮着,才堪堪能撑起自己。 一段时日不见,萧延年的力道竟恢复至此,想必初见时那病弱的身子也调养得差不多了。 可阿磐却不一样,阿磐恰恰相反。 她原本有一具康健的身子,如今经了这半年的磋磨,留口气活到现在已是十分不易,哪还敢再提什么康健。 单说这一双手腕吧。 白日有子期先生与医官们的针灸,好不容易见了些许成效,知道疼了,使使劲也能动了。 可这就是这双手腕,此刻在萧延年的掌心里,不得不再次承受着全身的重量。 把她疼出了眼泪,却只叫那眼泪噙着,转着,不肯掉下来。 那毒蛇还说,“吊在城门的模样,真叫人心疼。寡人,爱极了。” 阿磐毛骨悚然。 那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君王,说出口的却尽是些阴冷刺骨的话。 吊城门是她这一生都畏极怵极的时刻,即便过了那至暗的时刻,如今被人提起,亦是使她一样地胆战心寒。 可她的主人,喜欢的竟是她如破布玩偶时的模样。 难怪他曾说,卑贱的美人,最能激起男人嗜腥嗜血的本性。 因而那时候奄奄一息的阿磐,亦是激起了他嗜血的本性了罢? 那人捏住她的下颌,一张脸靠得极近,那坚挺的鼻梁几乎触上了她的鼻尖,看似温存,出口诘问,“半月不见,连‘主人’都不会叫了?” 阿磐出身营妓,父辈又通敌叛国,在萧延年面前从来都没有一点儿底气。 眼下被他牵着鼻子走,他问什么,她便答什么。 声腔讷讷的,低低的,“主人......” 那人又问,“为何不奉命请罪?” 既已决意背弃,又怎会奉命请罪。 她满嘴说着胡话,“邶宫守卫森严,我......我走不开......” 那人显然不信,他嗤笑一声,“听说,你要为他陪葬?” 适才与谢允说起的话,萧延年竟也都听见了。 那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就知道他们必定要来这座偏殿,因而提前在梁上藏身呢? 心中想着,腕间疼着,然而对于萧延年关于“陪葬”的问话,她竟不知该怎么答。 她不答,那人便当她默认了,因而脸色便冷了下来,捏住下颌的手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挑眉问道,“磐美人?” 阿磐一凛,“磐美人”三个字从昨日离开正殿,还不足一天一夜,萧延年就已经知道了。 这邶宫之中到底有多少千机门的人啊,竟能叫他来去自如,亦能使他探知这宫闱之内的消息。 他轻声斥着,满眼的鄙夷,“一个卑贱的‘美人’,就叫你忘了自己是谁,没出息的东西!” 是了,在萧延年眼里,只有“王后”的身份才是最好的。便是上一回被带到千机门时,他不也说了“寡人许你为后”这样的话。 中山怀王如今三十而立,的确不曾听闻他娶过哪位王后。 阿磐垂下眸子,低声回他,“主人恕罪,阿磐不敢忘。” 腕间疼得要肌骨断开,因了这疼,她的指尖止不住地打颤,话声也止不住地打起颤来。 然而再疼,阿磐也绝不开口求一句。 不求人,便是萧延年教给她的。 萧延年只会轻笑“求人是最无用的”,抑或讥讽上一句,“怎么不去求谢玄?” 是,他以为谢玄已经死了。 他永远也说不出谢玄曾说过的话——不能求王父,但你可以求谢玄。 永远也不会。 那人声音冷峭,“叛贼之女,到底还是做了叛贼。” 她知道自己有最卑劣低贱的出身,因而没有一刻敢忘,可人到底能不能管住自己的心呢? 她大抵是管不住的。 她本就是个贪求安稳的人,只想于这乱世之中求得片刻安稳,而这片刻的安稳,是王父谢玄给了她。 一个无欲无求的人,为了这片刻的安稳,她宁愿飞蛾扑火,因而到底也走了父亲曾走过的老路。 眼泪吧嗒吧嗒地滚了下去,那人不知想到什么,竟兀然松了那只钳住她双腕的手。 阿磐无处着力,一松手便摔倒在地。 那人命道,“跟我走。” 阿磐不肯,伏在地上,拼尽全力抓住案腿,不肯起身,“主人恕罪......” “不走?” 那人的掌心覆住了她的颅顶,那带了刀疤的手心在她脸畔颈间肆意摩挲着,摩挲够了,才捏开了她的嘴巴。 捏开了她的嘴巴,继而,继而将一枚赤色药丸塞了进去。 第一卷 第110章 “诈尸” 阿磐知道那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因而不肯咽下。 她不肯咽不要紧,萧延年也自有他的办法。 你瞧他眸中迸出了危险的光来,“我帮你?” 他岂会那么好心,倘若他有一点儿的“好心”,那这好心之后必定藏着她意想不到的阴谋。 是了,是了,阿磐没有看错。 你瞧,萧延年锁住她的咽喉,捏开她的嘴巴就吻了上来。 那蛇信子一般的舌头就在她口中,将那颗不知是什么的药丸往她喉腔送去。 “主人!” 阿磐极力挣扎,挣脱不开,就用力咬了他的舌头,咬出了一股的血腥味来。 那人吃痛低嘶一声,到底不再俯身吻来。 然而一张脸冷着,一双眸子半眯着,抬手便扇过来一巴掌。 巴掌不重,声音也不响,但昭示着他主人的身份,这身份不容置喙半句,也不容反抗一点儿。 那一巴掌将将落下,又是一巴掌扇了下来。 这一巴掌也不重,声音也不响,但把阿磐的眼泪打了出来。 “咽下去。” “主人不要!” 那人自有法子,你瞧,他抬起手来。 一手仍锁住她的咽喉,另一手捏住了她的鼻腔,不许她喘气。 “人都死了,还要守身?” 不必再命什么“咽下”,既还要喘息,既还不想死,那药丸自然而然地就顺着喉腔吞咽了下去。 “除了千机门,此药无人能解。十日不来请罪,你便试上一试。” 是,千机门尤擅制药。 这些年来,召集了无数三教九流,奇人异士。早就听闻有一味噬骨的烈药,专为防门人叛变所制。 十日之内若不能服食解药,犹遭受噬骨挖心,最终抱痛而死。 而解药唯门主才有。 为迫她主动前去请罪,竟喂她吃下这等烈药。 阿磐心神恍惚,又听得那人说道,“我胸口曾受他一剑,也必以一剑还他。” 阿磐蓦地回神,“他已经死了!” 萧延年一笑,“这帐,要算。” 阿磐还在揣度萧延年到底要怎样清算这笔旧账,又听得有人疾疾赶来,掀开竹帘进内殿时,见来人身上中箭,“有埋伏!主人快走!” 这声音也不知怎么,又似是在哪里听过。 心头一亮,猛地想起,是范存孝! 他竟没有死! 那邶君献国的当日,从城楼上跳下刺杀,被射成了刺猬的又是谁呢? 难怪,以萧延年这般性情,怎么舍得把身边的人一个个地送出去受死。 必是还有旁人。 忽而听得外殿哐当一声巨响,“砰!” 重重的,沉沉的,好似棺木砸了地。 阿磐一骇,啊,知道了,知道适才萧延年说的帐是怎么算了。 是了,人死了,还有尸身! 棺椁里的必是谢玄,可谢玄还没有死啊。 阿磐极力推开萧延年,仓皇起身,踉跄着往外殿奔走。 外殿一灯如豆,那蒙面的黑衣侍者已撬开了棺椁上的长钉,哐当一声把棺盖踢开,继而踩着棺木边沿飞身而起,举起大刀朝着棺椁正中的人劈砍下去。 阿磐头皮一麻,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里,不管不顾地冲着那黑衣侍者大喝一声,“住手!” 她极少如此大声。 人就要冲上前去,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拽住,生生地拽了回来。 阿磐原本行走也并不利索,被萧延年这么一拽,轻易就被拽倒在地。 如赵媪所说,她如今轻得似一块棉花。 萧延年沉着脸,眸中神色复杂。 旁的辨不分明,但其中有一股寒意,这寒意比任何时候都要更胜几分。 不管是挡刀,是指认,是陪葬,还是适才这一刻要扑去拦下黑衣侍者毁尸,他都一次比一次确信了一个铁一般的事实。 ——细作阿磐对王父谢玄已经动了情。 而这情至深至切,远非他所能比。 就倒在萧延年脚下,眼睁睁地看着黑衣侍者的大刀往棺椁正中劈砍下去,心口一窒,眼泪一滚,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不要!” 一旁的人还在低声催促,“主人快走!” 忽而棺中有人豁然起身,一把锋利的刀刃在微黄的烛光下闪着森森寒光,猛一下就刺透了黑衣侍者的腰腹。 哦,不是谢玄! 是原本去军中受罚的关伯昭,没想到他竟在棺中等候多时。 想来谢玄早已疑心周子胥,因而连这夜的计划也都避开了他,甚至还提前数日将谢允谢韶兄弟二人从军中调了回来。 殷红的血四下迸溅,在这白冷冷的偏殿里溅出了一片骇人的血雾。 棺中的人就等在那里,谁来,那把刀就会刺进谁的胸膛腰腹。 刀已刺了进去,用刀的人却瞠目结舌愣在了那里,只惊喝一声,“子胥!” 子胥,周子胥。 先前谁会想到周子胥竟是千机门的人呢? 难怪,难怪他接了谢玄的扳指,救兵却迟迟不来。 说是半道遇伏,然在座诸人,谁又看见了呢? 也难怪,难怪这一夜都不曾见周子胥的身影,也难怪就那么一点儿的毒药渣,竟就被他踩没了。 再往远处回想,难怪北郡献国后那一两日,总于夜里看见黑衣侍者于廊下徘徊。 魏武卒也好,近卫虎贲也好,都把这邶宫内外把守得死死的,哪里就能叫那外头的人上蹿下跳,在这宫墙之中来去自如? 自然本就是能在这宫中直来直去,不受阻挠的人啊。 如今水落石出,竟破了一个惊天的大雷。 周子胥的利刃顿在半空,而那插了大刀的身子已往棺中栽去,而萧延年已不知道何时走了。 在萧延年座前的每时每刻总显得过于漫长,阿磐只以为已经过去了许久,然而去瞧那案上金兽里的瑞脑,也不过才燃了半寸见方。 (瑞脑,一种薰香,又称龙脑。最常见的便是宋李清照的《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 忽而外头一片骚动,能听见小惠王吱哇乱叫,“怎么那么些黑衣人?干什么的?啊!咋又有刺客啊!见鬼了!啊!啊!啊!” 不久又听见外头一阵骚乱,有人大叫,“抓到了!抓到了!抓到了一条大的!” 第一卷 第111章 抓了一条中山的毒蛇 呼啦啦外头一片慌乱,东跑西颠,如狼奔鼠窜。 有人大喝,“护驾!护驾!” 有人问,“刺客往哪儿去了?” “那边!那边也有!东角楼!西大门!四面八方都有!” 有人大喝,“还不去抓!误了大王的好事,有你们好看!” 能听见小惠王跳着脚哭,“吓死寡人!吓死寡人了!寡人要吃奶奶!寡人要吃奶奶!” 又有人劝慰,“大王不哭,良辰吉日,可不能哭啊!” 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外头打起来了!” “除了黑衣人,还有!不知哪头儿的!太黑看不清楚!” “蠢货!看不清楚不知道点火?速去!” 阿磐怔怔伏在地上,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儿。 这半夜过去,好似大梦一场。 如今噩梦惊醒,整个人似被抽走了魂,再没有一点儿的力气了。 恍恍惚惚,失魂丧魄,只有满心的后怕。 一双眸子睖睁着,徬徨不知所措,失神地望着这大殿内外。 外头黑灯瞎火,殿内一灯如豆。 不见晨光,也不知什么时候天才能乍现熹光啊。 赵媪歪在地上,一动不动,兀自昏死着。 关伯昭犹立棺椁一旁,手里的大刀哗啦啦往下淌着血,那魁梧的人望着棺中的人怔忪失神。 意料之外,恼恨又惋惜,“你怎能背弃主君啊!” 是啊,真不敢想。 真不敢想,似周子胥这样的贴身近卫,但凡他在谢玄的膳食汤沐上动一点儿手脚,真是不敢去想,也真是叫人后怕出一身冷汗来啊。 阿磐看见棺椁里的人伸出了一只颤颤巍巍的手,手上沾满了血,声腔断断续续,“我......我母......母......母亲......” “求主君......放过母亲......” 人终究是复杂的。 背弃了魏王父的人,甘愿去为中山王死,可临死前却又偏偏挂念着自己的母亲。 她真想问一问周子胥,你可曾后悔过,怨恨过? 当年初进千机门,可是心甘情愿签下了身契啊? 为此,你应承了什么,又付出了什么代价? 然而问个清楚的机会,是再也不会有了。 关伯昭定定地出神,好一会儿才道,“你怎敢求主君。” 他说着话,搬起棺盖就要合上去。 那棺椁里垂死的人伸手抓住边沿,沾满了血的手青筋暴突,拼尽了全力,也极力嘶哑着嗓音苦求,“求你......去求主君......” 能听出来嘴里一汪血一汪血地往外吐,几乎要把他的话声淹没个干干净净。 “兄......伯.......伯昭兄!” 关伯昭依然是那个冷脸的关伯昭,冷脸,也冷心。 他好似只为他的主君而活,除了一颗赤胆忠心,再没了什么旁的感情。 即便棺中的人是他曾经并肩作战,同甘共苦的兄弟,那也不行。 他凝着眉头,断然将那沾血的手扒了下去。 没有感情的人,却也掉出了眼泪。 “关某的刀只认主君!背弃了主君,我便再不是你的兄弟。更不会开口,去为难主君!” 阿磐是第一次见关伯昭那样的硬汉掉眼泪。 她也听见一声叹,原来垂死之人的叹竟有那么地响。 里头尽是无奈,怅恨,欲罢不能,那叹声昭示着他至死也合不了眼。 “哐当”一声,棺椁严丝合缝地合了上去,再看不见那只强举起来的手。 继而就用手里的刀柄,将那长长的钉子,一颗一颗地钉进了棺身,“戏还没完,还要唱下去。” 棺椁里的人还没有死,还一下下地捶打着棺木。 初时捶得还算有力,不多时,听起来便越来越轻,越来越弱,到最后,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关伯昭伏在棺椁上,许久都不曾起身,他心中必定也十分难过吧? 曾也与他并过肩,为他求过情的人,到最后因了一个“叛”,分道扬镳,判若黑白,连为另一人母亲求一句请都不能再应了。 阿磐也难过,难过却不是因了某一人死。 她目睹过许多同门在面前死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本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她自己,也将在死于十日之后。 外头仍旧乱着,往来如梭,东跑西颠。 有人惊惶叫喊,“不好了!不好了!” 有人喝问,“又有什么事?” 有人从远处大呼,“走水了!走水了!” 果然透过窗子,依稀可见有火光熊熊烧起,映红了半边天。 小惠王大叫,“谁!谁!谁!到底谁在作怪!不让寡人好好睡觉!气死寡人!气死寡人!” 有人赶紧哄道,“大王喝奶!春美人,快给大王喝奶!” 又有人猛地想起什么,“去偏殿查验!看是不是有人诈尸!” 听了这样的话,关伯昭岌岌起身,脱了外袍,三五下就把棺椁旁的血渍擦拭了个干净,血衣就掷在梁上,不怕他们查验。 只是一双眼睛瞧过来,欲言又止。 他大抵是想要警告一句,“不该看的,别看。不该说的,别说。” 抑或要说上一句,“磐美人看见了,背弃主君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但到底回过头去,什么也没有说。 阿磐是个什么样的人,关伯昭应当知道了。 很快有人冲进殿来,四下缉查,见棺椁牢实钉着,又有数人上前用力抬起,确认里头果真有人,不曾诈尸,才又退了出去。 又不知到了什么时候,金兽里的瑞脑就要烧完了,才见那熟悉的人来。 他披着一身的月色,风尘仆仆地来。 第一卷 第112章 叫我凤玄 一手持剑,其上滴血。 一手拈了木兰,花中沾露。 那八尺余的身姿就在这大殿之中,瑶林琼树,流风回雪。 步子顿下的时候,长长的古玉佩在腿畔翩翩一荡。 他好好的。 他好好地立在那里,没有一点儿要毒发身亡的模样。 他微笑望来,开口温柔,“阿磐。” 他还问,“怎么在地上。” 你听啊,他唤起“阿磐”这二字的时候,多好听啊。 他也还记得从前她说,想要一枝木兰,大人亲手为我折。 这一夜经了他的“薨逝”,也眼见了他的“复生”,也担惊受怕,也万般委屈。 也不知怎么了,一望见他,眼泪吧嗒一下就滚了下来。 仓皇爬起身来,朝着活生生的谢玄奔去,就似是夜曾朝着他的棺椁飞蛾扑火,什么也管不得,也顾不得,眼里心里就只有这一人而已。 那人弃了剑,朝她加快步子,手里的木兰稳稳握着。 阿磐蹒跚摔倒,被那人疾步上前,一把就搀了起来,稳稳地搀起,旋即揽在了怀里。 他的衣袍带着春夜的微凉,然而那衣袍内里的胸膛,多么结实,也多么令人踏实啊。 阿磐紧紧抱住那人,那双仍旧无法用力的手极力地去抓牢了那人的蜂腰。 眸中水光盈盈,一双眸子早哭得通红,这满腹的委屈不知怎么说出口,便只有一连声地唤他,“大人!大人!大人......” 那人抱紧了她,木兰簪于髻上,回了她一声缱绻的二字,“阿磐。” “大人的毒可解了?” “解了。” “他们都说大人药石无医,说大人不好了,要准备后事......奴心中害怕......” “怕什么?” 阿磐眼里雾气翻涌,双眸恍惚,只哗哗地掉眼泪,“真怕大人就这么死了......” “孤身边都是千机门的人,焉知千机门没有孤的人。” 你瞧,他中气十足,也底气十足。 是了,他施谋定计,决胜千里,怎会无人在千机门。 阿磐噙着泪,瘪着嘴,“大人去哪儿了?” “钓鱼。” “大人钓到了什么?” “一条毒蛇。” “什么毒蛇?” “中山的毒蛇。” 阿磐心神一晃,她想,谁又是中山的毒蛇呢? 会是萧延年吗? 她不知道。 只听闻外头大乱的时候,有人曾说抓了一条大鱼。 然萧延年那么谨慎的人,护法众多,行踪诡谲,会轻易就落网吗? 何况他与黑衣侍者皆穿着一样的黑袍,在这平明前的夜色之中,鱼龙混杂,乱作一团,极易混淆,保不准就要抓错了。 有人在外头问,“主君可要收网?” 那人道,“不急,等鱼全都上钩。” 是,千机门的鱼抓了,正宫还有一拨正准备大张旗鼓开基立业的。 她心里压着一重重的事,压着自己的生死,压着对来日的忧惧,到最后出口的就只有两个人,“大人......大人......” 她靠在那人宽厚的胸膛,眼泪一行行地滚着。 而那人抬起她的下巴,倾身吻了上来,“阿磐,叫我凤玄。” 那人没有称孤道寡,那人在她面前第一次称“我”。 这是纵横捭阖的魏王父啊,是令列国闻之色变的魏王父啊,她竟能直呼他的名讳吗? “奴这样的低贱的人,怎么敢称大人名讳。” 那人轻叹,“孤死,有人笑,也有人哭。到底是人是鬼,死上一回,全都知道了。” 是了是了,是人是鬼,这一回就全知道了。 “阿磐,叫我凤玄。” “凤玄......” 她呢喃唤着这“凤玄”二字,愈发地抱紧了他。 那人捧起她的脸来,微凉的指腹去抹她的眼泪。她的眼泪就似泉眼似的,抹也抹不干净。 抹不干净,便垂头来吻。 去吻她的眼泪,吻她的鼻尖,吻她的脸颊,吻她翕动的唇,吻她纤细的脖颈。 什么也不必说,只是怜爱吻着。 他说,“为我陪葬。” 陪葬的话,他也知道了,他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呢? 可她只有十日了。 只有十日的活头了,可还能为他陪葬啊。 阿磐喉间发苦,声腔发颤,“是,阿磐为大人陪葬。” 那人吻着,吻着的间隙命她,“叫我,不要停。” 她在那人的亲吻下,一连声地唤他,回应他,“凤玄,凤玄,凤玄......” 凤玄,神鸟也。 多好听的字啊。 东方微白,曦色乍现。 谢允谢韶二人立在竹帘外,人不敢抬头,只垂首禀道,“主君,鱼都进网了。” 是了,正殿之外已断断续续响起了金鼓之音。小惠王大抵已准备妥当,就要在长平武安二人的簇拥下,奏响鼓乐,要南面称尊了。 那人淡淡应了一声,温热的薄唇微微离开她的脖颈。 谢允继续禀道,“闻知主君薨,魏武卒三百有二,虎贲军五十有一,尽数投靠了长平侯与武安君,眼下已在正殿外等着拜将封侯了。此外,大梁来的贰臣和韩赵两国的使臣适才也已经进了宫,宫门已落锁,主君尽可瓮中捉鳖。” 那人点头,“收网。” 一旁的谢韶问,“主君,可还要审?” 那人笑了一声,“不必,是人是鬼,早就分明。留几个活口,押至城门春狩。” 阿磐早在怀王三年冬就知道魏王父能四方征战,亦能朝堂翻云。 谢允谢韶领命出殿,很快就听见铁甲铿锵,刀枪相撞,收网的甲士犹似有千军万马,要掀天揭地。 外头一片大乱,败鳞残甲,鸟惊兽骇。 杀气汹汹,撼天动地。 正殿之外马翻人仰,鬼哭狼嚎。 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中,能清楚地听见小惠王哭得撕心裂肺,“啊!退下!退下!啊!吓死寡人!六叔救命!岳丈救命!” “春姬,我害怕!我要喝奶!我要喝奶!啊!救命!我要喝奶!” 有人大喝,“这是大王!谁敢动手?啊!啊——” 然而无人理会。 叛军也好,贰臣也罢,必都摧身碎首,死得横七竖八。 那人就在这天翻地覆之中,吻她,要她,摧坚陷阵,爱不释手。 待到天光大亮,有人来帘外禀,“主君,小大王如何处置?” 那人起身,整理衣冠,“送去城门,与孤春狩。” 哦,春狩。 春狩好啊。 阿磐还不曾见过贵人春狩。 那人的王青盖车就停在外头,那人一把将她抱起,修长的腿一伸,这便上了马车。 谢玄要带她去哪儿,她便去哪儿,阿磐从来不问。 去哪儿都好,只要在这最后的十日里,全都与她的大人在一起。 王青盖车兀自往前驶去,沿着长长的甬道,经由这高高的宫墙,碾着这邶宫的青石板,出了宫门,亟亟往邯郸城门驶去。 城门围满了人,老远就听见人声鼎沸,嘈嘈杂杂。 远远看见一排黑衣人吊于城门,黑条条的七八人。 就在那黑衣人中,阿磐看见了萧延年。 萧延年就在城楼正中挂着。 第一卷 第113章 射杀萧延年 那一张看起来仍旧神清骨秀的脸,还有那一双仍旧泛着危险眸光的眼,登时就攫住了阿磐的心神。 心头咯噔一跳,继而咚咚咚狂跳个不停。 这就是谢玄的猎物。 是了,用中山毒蛇来指代萧延年,当真恰当贴切。 自除夕那夜在宛城驿站被发现了断玉以来,萧延年就像条毒蛇一样将她紧紧地裹缠钳制着。 那无时无刻不在的禁锢管束,叫她动弹不得,也一刻都喘不过气来。 此时望见他吊于城门,一时心慌意乱的,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是难以置信,悲喜交集,又似绝境逢生,十分复杂。 到底是悲叹多一些,还是高兴多一些,说不清也道不明,总之是被压制了许久,就在这一日总算要解脱了。 一双眸子掀开鲛纱帐往外瞧着,就那么盯着城楼正中的人。 因了那一场铺天盖地的飞矛,这邯郸内外几乎已经没有什么春光了。 目之所及,只有烽烟余烬和满地的焦土。 阿磐心中戚戚,从前魏国铁骑踏破中山的故地时,中山的王城、郡县、里巷,也全都是这般的模样。 去岁种进地里的粟,原也该苗色青青。如今天下四处无不是一片焦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干戈载戢,过上休牛放马的日子呢? 谁也不知道。 这世上独缺一个能平治天下的人。 城门之上是七八个黑衣侍者高高吊在那里,那是千机门还活着的人。 而城楼之下,又有三十余人换被五花大绑,齐齐朝着城楼跪着,那是魏国的叛军。 但因全都换了死囚的短衣,脑袋全都罩了一样的布袋,因而看不出跪着的人到底是谁。 也许就有长平侯与武安君。 王青盖车不紧不慢地往前驰着,金支秀华,庶旄翠旌,四角悬着的赤金铃铛在风里叮咚作响。 有人呼道,“王父的车驾来了!” 是了,王父的车驾来了。 城门内外的人莫不纷纷退避一旁,继而躬身行礼,为这高车大马让开了一条宽广的道路。 那毒蛇呢? 那毒蛇的眼眸也早就穿透人群睨了过来,便是在这温煦的韶光里,仍旧令人乍然一凛。 蓦然想起赵媪的话来,“十四个诸侯国去的尽是人中龙凤,唯有王父木秀于林,无人能比!听说,也只有中山王略输几分,只可惜,整个中山国都败给了王父,那中山王也早就不知所踪了!” 是了,王父风姿如玉,鳌里夺尊。 这样的人物,哪里是萧延年能比的。 何况而今在她心里,萧延年输的岂止是“几分”啊。 输的是六分,八分,十分,输的一败涂地,彻彻底底。 垂下鲛纱帐,再不去望他。 到了城门,换了步辇,由人抬着,沿着马道直达城楼。 一早就有人于城楼安置好了高台与软席,但王父并没有坐。 王父立于谯楼,居高临下,如青山般挺拔的脊背没有一丝晃动,一双凤目冷艳凌厉,负手环视着新狩的猎物。 他此时在想什么呢?抓获了中山的败国之君,也抓获了千机门的门主,他心里定然是欢喜的。 她被那吊在正中的人攫住了心神,因而下意识地就朝萧延年望去。 她想,萧延年那样阴骘狡诈的人,他会这般轻易落网吗? 不免仔细窥察,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嘴巴,熟悉的身形。 她仔细回想,萧延年身上有什么是与旁人不一样的地方呢? 她记得那场女闾的考验,记得萧延年曾躺于卧榻,那敞开的里袍下是一条由肩头到腰际,斜着贯穿胸膛的长疤。 然如今城门上的人身穿黑袍,无法查探。 她还记得萧延年的手似毒蛇一样在她脸畔游走,那只手的手心曾凹凸不平,有一条长长的疤痕。 她便去瞧那人的手。 那人的手心的确也是熟悉的疤痕,熟悉的形状,熟悉的深浅,熟悉的颜色,一样也都结了痂。 是萧延年,是他,不会有错了。 恍惚听见一旁的人温和问道,“阿磐,可会射箭?” 阿磐连忙回过神来,轻声回道,“还不会。” 他是个有耐心的人,若没有耐心,也不会布下这一盘大棋了。 你瞧,他笑,“孤教你。” 简单平和的一句话,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这便握住她的手,握住她的手张弓拉箭,箭镞直直地对准了萧延年。 那拉弦的声响真是叫人忍不住打起冷战来啊。 阿磐兀然一凛,下意识地就朝着谢玄望去,那样金昭玉粹的人,此时面色冷峭,杀气凛凛。 她怎敢射杀萧延年啊。 阿磐心神绷着,绷着,与那弓弦一样绷得紧紧的。 还来不及想什么,那箭锋突然一转,“咻”的一声,射中了一旁的黑衣人。 射出了“呃”的一声闷哼,也射出了一串鲜红的血珠,在日光下闪出明亮的色泽。 阿磐心中凄凄,她想,他是中山的君王,该为他的国家大义而死,到底不该像条蛇一样屈辱地死在异国他乡的城门啊。 才要松缓一口气,那弓弦对准萧延年,又大大地张开拉满了。 阿磐骇得闭眼,闭了眼,不敢看。 不敢看萧延年,亦更不敢看谢玄。 人就似个提线木偶一样,由着谢玄握住她的一双手,他要干什么,她便干什么。 她的手原也没什么力气,那便由着他握着,也全都由着他牵引。 总之谢玄是待她最好的人,他要干什么都不会欺她,害她,干什么都是为了她好。 只要记住这一点儿,就没什么好怕的。 忽而箭锋一转,手中的弦一松,又是“咻”的一声,谢玄的箭又一次射中了一旁的人。 阿磐蓦地睁眼,见萧延年也一样白了脸色,轻吟出声。 哦,原来萧延年也会害怕。 阿磐不解,他是中山怀王,他怎能害怕呢? 那么多将士为他冲锋陷阵,骈首就戮,那么多门人为他冒突白刃,舍命尽忠,他怎能害怕? (骈首就戮,即指一并被杀。出自明代徐复祚《投梭记·哭友》:“可怜周戴二兄,不听吾言,果然骈首就戮) 听见身后的人在她耳边说话,“一个普通人罢了。” 第一卷 第114章 大清洗 哦,阿磐心中豁然一明。 再怎么高高在上,做了门主也好,做过君王也罢,再怎么是个高明的棋手,那也终究是个人,而不是个神。 受了伤,中了箭,也照旧得死。 终究他都吊在这里了,还能翻腾出什么浪花? 那么多的门人,不也一个都不见有人来救他啊。 好! 结束吧! 解脱吧! 与她的凤玄一同会满雕弓,射杀萧延年! 没什么了不得的! 这样想着,一双没有力道的手便在谢玄的掌心里极力地握紧了大弓,也极力与他一同拉满了弓弦。 那大弓就在这城门一啸,穿风破云,那锋利的箭镞在空中发出了骇人的声响之后,蓦地一下射中了萧延年的手心。 将那原本就缚在一处的一双手,被一箭穿了个通透。 那毒蛇惨哼一声,人因受了这一箭的力道,在空中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晃。 是了,你瞧,萧延年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北郡献国当日不曾射中萧延年的那支箭,这一回竟就稳稳射中了,射得半点儿差池也无。 长长的箭镞射穿了那人的手心,殷红的血便沿着那条曾受过谢玄一剑手腕,哗哗然往下淌去。 他曾说她吊在城门的样子十分可怜,他爱极了。 如今他自己到底也有了这幅可怜的模样。 人被缚住双手不能动,口被勒着破布不能言,中了箭的地方抖着颤着,那张脸益发惨白了颜色。 谢玄金口尊贵,笑了一声再不说话。 一旁有人及时递来羽箭,他射过一箭,又接过一箭,接过了箭来,便搭上弓弦,握住她那犹如无骨的一双素手,一支支地朝着萧延年射去。 射中他的手心,又射穿他的胳臂,继而射透他的膝头,射穿了他的腿弯。 射于四肢,唯独不射于咽喉和心口,因而伤受着,人却还活着。 一双眸子迸寒星,朝着她与谢玄睨来,那目光凛冽,恨不得将她二人生吞活剥。 血哗哗地流,流过他的身子,吸满了那黑色的衣袍,又透过那黑色的衣袍哗哗地往下坠去,坠去,在城门之下淌出了一大片。 骇得众人惊呼着往后退去,那么多的人,却没有一人上前。 阿磐隐隐不安,不对!不对! 这城门四下风平浪静,不见伏兵。 是在这一次大清洗中,藏身邯郸的门人全都死了吗? 余鸢早就说过,千机门安插在魏国的人盘根错节,犬牙交错,不会一个人也瞧不见。 不对! 千机门可会放任自己的主人吊在城门,被人射杀? 不会! 连孟亚夫的首级都有人来收,怎会无人来救萧延年? 绝不会! 连范存孝都有两条命,萧延年会只有一条吗? 是夜范存孝与萧延年同来,那范存孝此时又在何处啊。 阿磐在黑衣人里寻找范存孝的脸,而此时黑衣侍者中,可有范存孝的身影? 没有! 范存孝是贴身死士,岂会轻易离开萧延年。 绝不会! 因而,这必定不是萧延年! 她试着与那人说了一句唇语,她说,“这世上哪就有神呢?主人也不是神。” 她从那人眼睛里没有看出她最熟悉的杀机和狠厉,却只辨出来几分困惑。 这困惑稍纵即逝,若不是她有意试探,因而紧紧盯着,必定不会察觉这瞬间的困惑。 那个人不会唇语。 假的! 那是假的萧延年! 这世上竟然有两个一模一样的萧延年! 阿磐脑中荡然一空,她早该想到萧延年不会轻易落网了。 恍恍惚惚的,就似被人打了一闷棍, 但若真的萧延年得知她曾在城楼张弓拉箭,一箭箭地射向了他的替身...... 单是想想,就已蓦地生出了一身冷汗来。 其余的黑衣侍者是怎么死的,谢玄的箭最后可穿透了替身的心口,那一排人又是怎么被射下了城门,整个人腾腾兀兀的,已经全然不知道了。 只知道自己由谢玄牵着回到软席上坐了下来,回过神来的时候,是小惠王被架了上来。 是了,射杀了千机门,便要着手解决小惠王和城门下的叛军了。 小惠王被架上来的时候,两条腿都是软的。 一身准备重登大位的冕服还来不及换,早被平明时候的杀戮染红的衣袍,沾带着一身的血污。 颤着脑袋直愣愣地扭头望城下,脸白得似一张纸,抖着声问,“六......六叔......六叔可在那里......” 一旁的关伯昭笑,拿腔捏调地说话,“回大王,正是。” 小惠王瘫在地上,“仲父......仲父饶了六叔吧!仲父!” 谢玄信手把玩着手里的大弓,不紧不慢地问起,“阿罂说说,你六叔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惠王惶悚不安,“六叔是阿罂长辈,一心护着阿罂,六叔不是坏人!仲父!仲父!求求你了仲父!仲父大人有大量,就放六叔一马,留他一条命吧!” 听得谢玄笑了一声,是,人在笑着,然眸底都是冷意,“错了。” 小惠王不明所以,因而追问,“仲父,怎......怎么错了?” 谢玄一字一顿,“你六叔是魏国的叛贼。” 小惠王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就开始为武安君辩白起来,“不是!六叔是忠臣!” 谢玄眉眼冷峻,出口的话亦是杀气凛凛,那大弓重重地拍在了扶手上,厉色斥道,“他是忠臣,孤是什么!” 是了,是了,若武安君是忠臣,那王父谢玄便是佞贼了。 小惠王被魏王父那疾言厉色骇得心胆俱碎,一时哑口无言,只目瞪口呆不敢说话。 好一会儿过去,才回过神,继而便是嗷得一声哭了起来。 便见谢玄抬手,那修长分明,似青铜铸造般的手,猛地一扯,便扯开了小惠王的朱缨。 小惠王咯噔一下,不敢再嚎。 一旁的宫人慌忙扶住那十二毓冕冠,捞起那猛然晃荡的毓珠,仓惶惶惊呼道,“啊!要倒了!要倒了!” 君王冕旒前后各十二玉旒,共白玉二百八十八颗。 广七寸,长二寸,前圆后方,朱绿里,玄上,前垂四寸,后垂三寸,系白玉珠为十二旒。 《礼记》中载,君王行坐动则从容,止则端严,应冕旒方正,珠帘不动。 而今小惠王的冕冠剧烈晃动,袍服带血,瘫坐于重臣脚下,哪里还有一点儿君王的模样? 真要昭示魏氏要大厦倾倒了。 魏王父那一双凤目摄人心魄,那尊极贵极的威严气度就在这邯郸的城楼死死地压迫过来,令这城门上下,鸦雀无声。 你瞧他抬手覆住了小惠王的脑袋,“竖子,你可知魏国是怎么来的?” 小惠王也许不知,但阿磐知道。 春秋末年,魏、赵、韩三大家族联手废黜晋国国君,将晋国土地一分为三,瓜分殆尽,由此设立魏、赵、韩三国,史称“三家分晋”。 小惠王哭得鼻涕都冒出来了,然而却棱睁着一双眼睛不敢答,“是......是父君......父君打下来的......” 那人咬牙切齿,“你有父君,孤便没有父君?” 小惠王惊得抬袖遮脸,“啊!仲父!” 一旁有人急得连忙打岔,“凤玄!” 哦,那是崔老先生,他不曾中风,如今也好好地端坐一旁。 阿磐蓦地一震,难道,难道谢玄竟是晋君之后吗? 谢玄果然再不提这一桩,只是仍旧愠色不消,薄唇轻启,命道,“亲手射杀魏六,孤仍许你为王。” 第一卷 第115章 吓尿裤子 小惠王将将直起身子,又惊得一屁股歪在了地上,“啊!不要!阿罂不会射箭!阿罂不会射箭啊!” 那人是刀山火焰都经过的人,不会射箭实在是最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你瞧,那人命道,“褚人何在。” 周褚人立时上前,咣当咣当的战靴惊得一旁的宫人浑身一凛,那魁梧高大的人直挺挺地立着,继而躬身抱拳,“末将在!” 那人眉目疏冷,不客气道,“教他。” 周褚人闻声领命,那双上马就能打天下的手一抓,就似老鹰抓小鸡一样,轻轻巧巧地就提溜起了小惠王,手拿把掐地要教小惠王射箭。 小惠王四肢扑腾,吱哇乱叫,“放开!周褚人!你放开寡人!莽汉!莽汉!放开寡人!” 周褚人既是魏武卒中军大将,又完全听命于谢玄,岂会把小惠王的话放在眼里,因而完全不顾小惠王叫喊。 一旁老宫人倒是瞪着眼要为小惠王撑腰,一双手端着十二毓冕冠,义正言辞地斥,“大胆!这是魏国正统的大王!你一个将军,竟敢对大王动粗,还不快......” 不等说完,被周褚人扭头一个瞪眼,就叫那老宫人戛然一下闭了嘴,讪讪地低下头去,再不敢说一句话了。 趁周褚人不备,小惠王猛地咬住了周褚人的手,迫得周褚人手一松,那稚子就赶紧跳下来扑到谢玄脚下,“仲父!仲父!” 一边仓仓皇皇地说着话,一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物,一张脸白里透着蜡黄,骇得像个死鬼。 哦,那是虎符。 “都是他们的意思!阿罂才十岁,阿罂要什么虎符......他们说这是好东西,阿罂又不能带兵打仗!要了这东西有什么用!他......他们非要给!他们......说阿罂有了虎符,就不怕旁人欺负了......” “阿罂还给仲父!什么都给仲父!阿罂什么也不要了!都给仲父!仲父不要再吓阿罂了!” 说着话,把虎符抖抖瑟瑟地献至谢玄跟前,“仲父......仲父收下......阿罂什么也不要了!都给仲父!都给仲父!” 谢玄笑,笑得几乎停不下来,“假的,孤要了干什么。” 小惠王抖得不成模样,人愈发吓得结巴了起来,“假......假的?” 城楼上一行人都大笑了起来,周褚人也跟着笑,“王父钓鱼,还用得着真饵?” 是了,王父钓鱼,焉用真饵。 而谢玄声音极低,那声音就似从十八层炼狱里来,“不必你给,孤什么都会拿回来。” 他若是晋君之子,那便是三家分晋的受害者,是誓夺回天下的复仇者。若果真如此,那么,的确该拿回原本就属于他的一切。 这一桩事,就似教小惠王射箭一样,并不算什么难事。 崔老先生叹息摇头,低声提醒,“凤玄,你原是正义之师,莫要再给天下人留什么把柄。” 那人闻言笑,“名正言顺,先生宽心。” 小惠王还愣愣怔怔地说不出什么话,周褚人又一次钳起他来,一脚踏上垛口,旋即张开大弓,这就瞄准了城门下的人。 小惠王在周褚人的挟制下挣脱不得,闭眼吱哇大哭,“我不要射箭!不要!放开我!我要喝奶!我要喝奶!叫春美人来!我要喝奶!我要喝奶!” 谢允道,“大王想到的,王父早就想到了,春美人就在谯楼里等着了。” 周褚人又笑,“大王射完了箭,自然有无数的奶吃。吃完了春美人的,末将再为大王寻上个几百只的奶!” 小惠王嗷嗷哭喊,“卫姐姐!卫姐姐!快帮阿罂说句话吧!卫姐姐......” 谢玄冷眼斥道,“还敢求她!” 小惠王一噎,咯噔一下,哭到打嗝也不敢说话了。实在没了法子,这才不得不射。 才狠下心瞄准了底下的人,忽而那被瞄准的人被掀了布袋,露出一张沧桑又蜡黄的脸来。 夜里还趾高气扬的武安君,早没了那傲睨得志八面威风的君侯模样,朝着城楼悲怆大哭,“大王啊——” 关伯昭提醒道,“主君说了,亲手射杀武安君,还仍能扶您做大王。” 小惠王急了,哆嗦着大声叫道,“仲父!仲父!阿罂保证,以后好好看着六叔!啊!把六叔送去封地!再不许他回大梁!啊!啊!啊——” 高坐榻上的魏王父轻笑一声,“大王心智不全,朝堂的事,再不必插手。” 小惠王目瞪口呆,天光将明时还企图重登大宝,君临天下。 谁知道不过才小半日的工夫,就完全退出了魏国的朝堂。 人就像遭了雷劈,劈了一下不算完,劈完了这一下紧接着又是又一下。 你瞧,周褚人那一双大将军的手牢牢钳住了小惠王,电石火光的工夫,弯弓上的箭已“咻”的一声离了弦。 这便听见底下的人“啊”的一声惨叫,血从喉管里喷了出来,大睁着赤红的双眼,人嘣蹬一下就倒在了地上,片刻之后不省人事。 周褚人声如洪钟,朝着城下大声道来,“武安君谋反,大王亲自射杀!” 围观众人哗然往后退去,惊呼声,嗟叹声,唏嘘声,呜呼噫嘻,不绝于耳。 听得有人议论纷纷,“啊!武安君谋反!” “夜里就看见宫里出事,西北角起了一片大火,原来......” “武安君是大王叔父,竟也动了反心!啧啧!啧啧!” “嘘!自古就是皇亲国戚容易出事,咱们牛马想都不要想......” 紧接着武安君一旁的布袋子一掀,露出了长平侯昏厥的脸来,那张脸早已面如死灰。 昏厥也无妨,甲士们一桶水就将其浇醒了。 长平侯猛地喘上一口气来,浑身哆嗦着朝城楼悲戚大叫,“大王......大王啊......老臣死不足惜!唯有独女......唯有独女放心不下......就拜托大王了.......” 还不及小惠王反应过来,周褚人钳住的那一双小手又一次拉满大弓,朝着武安君“砰”地一下松了手,离弦的箭片刻之间就射穿了长平侯的心口。 血淌了一地。 周褚人声振屋瓦,朝着城下大声道来,“长平侯谋反,大王亲自射杀!” 城下又有人议论,“啊!长平侯也谋反了!” “长平侯是大王岳丈,怎的也......怎的竟也谋反了!” “可见权力吃人!权力吃人!啧啧!啧啧!” 便见着一股水渍从小惠王袍服下淌了出来,沿着石砖砌成的垛口,哗哗地往下流去。 小惠王吓破了胆子。 也吓尿了裤子。 第一卷 第116章 “他还活着” 整个人在垛口上猛地一晃,口中喃喃叫道,“寡人......寡人杀了六叔......杀了岳丈......” 周褚人道,“人是大王杀的,也是大王害的。还请大王记住,轻信旁人教唆,离间王父与大王的父子情分,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是了,是长平武安调唆煽惑,亦是小惠王害死了长平武安。 余下的叛贼贰臣再不知道是谁了,很快也都由着小惠王一一射杀。 小惠王浑身瘫软得似没了骨头,全都凭着周褚人架着撑着,才未能从垛口上摔下去。 射一箭,小惠王便骇得两眼一翻,惊叫一声,抖颤一下。 至最后一人杀完,周褚人才松了手,瑟瑟一旁的宫人们这才似突然活过来一样,忙不迭地上前接住了人。 小惠王面无人色,已经瘫在地上。 那金尊玉贵的魏王父起了身,已经打算走了。 只留下一句话,“大王吓坏了,该吃奶了。” 提起奶,小惠王这才有了几分精神,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来,有气无力地哼叫,“春......春......春.......美人......” 这便有人押了春姬上来。 春姬早就吓得腿软,见了小惠王这般惨状,踉跄地奔扑上来,“大王!” 小惠王放声大哭,躲在春姬怀里,“春姬!春姬!我害怕!” 春姬自己都吓得失张失智,魂不附体,仍揽住小惠王的脑袋,轻声细语地安慰,“大王不怕......大王不怕......春儿在呢,春儿在呢......” 小惠王哭得喘不过气来,抽抽搭搭地去扒拉春姬的领口,“我......吃奶......吃奶......我要吃奶......” 春姬抬袖躲着,一连串地应着,“大王吃......大王吃......” 阿磐跟着谢玄走,关伯昭与谢允谢韶也全都跟在后头,她听见谢玄轻笑一声,“吃完送回大梁,好生看管,无事不必出宫了。” 后头的人应了,留了两人打算等小惠王吃完奶便押下城门。 崔老先生闻言闭目,到底没有说什么。 人往阶下走着,没多久工夫就听见后头起了争执。 小惠王叫嚷道,“放开寡人!放开寡人!寡人不走!寡人不走!” 宫人斥道,“放开大王!有西宫太后娘娘在,谁敢对大王不敬?就不怕娘娘问罪!” 果真骚动声便小了下来。 阿磐忍不住想,西宫太后娘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若果真如宫人所说这般厉害,又怎会教养出一个无知取闹的小惠王。 还是说,小惠王的傻头傻脑和顽钝,不过是扮猪吃老虎,都是假的。 看似无知取闹,实则真假难辨,强弱不明。 下了城楼,那人正要携她登上王青盖车,便见小惠王鼠窜狼奔般冲了下来。 他早就挣脱将军们的束缚,由宫人拦着护着,连滚带爬一路奔了过来,“仲父!” 一过来就跪扑下去,抱住谢玄的腿不肯放开,“仲父!仲父啊!阿罂知错了!阿罂早就知错了!不要送阿罂回去!仲父!不要送阿罂回去!” 那人负手居高临下地睨着,就那么冷眼瞧着小惠王,良久笑了一声,“躲在深宫,还能多活几年。” 小惠王本就灰头盖脸的,这灰头盖脸闻言又平添了一层煞白。求不动谢玄,又转扑过来去求阿磐。 紧紧抓住她的双手,泪眼朦胧的,十分可怜,“卫姐姐!卫姐姐!救救阿罂!卫姐姐!” 阿磐想握一握他的手,却没有什么可说的。 小惠王是不是要回大梁,回了大梁要不要软禁,那是他们的军国大事,她实在没有开口求情的资格。 那人眸子一眯,不轻不重地道了一句,“听说孤死后,你要带磐美人进宫,封为卫夫人。” 小惠王张口结舌,“仲......仲父......” “阿......阿罂不敢.......阿罂怕......怕岳丈和六叔苛待卫姐姐......对!阿罂是为了保全卫姐姐!” 那人眸光一沉,声色冷峭,“竖子,记住。再没有什么‘卫姐姐’,她姓谢,叫谢磐。” 阿磐心头一烫。 谢玄给了她姓氏。 她原本只一个“阿磐”的小字,不知自己姓氏,谢玄竟肯给她。 有了谢氏这一大姓,再没有人敢轻看她,她也再不是低贱的奴仆了。 小惠王嚎道,“阿罂记下了!全都记下了!阿罂再不敢了!仲父不要再吓唬阿罂啊!阿罂以后都听仲父的话!再也不胡闹了!” 那人大抵倦了,再不说什么,扬了一下手,立时就有人把小惠王拖到了一旁。 小惠王两眼一闭,折腾了许久的小身板再受不住,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人顿时就昏死过去了。 阿磐心中不忍,唯有轻声劝一句,“为大王换一件袍子吧。” 底下的人见谢玄没有拦,果真下去取袍子去了。 忧心忡忡地跟着谢玄进了王青盖车,车门一关,鲛纱帐一垂,便把是日的杀戮与喧嚣全都隔了开去。 至此,春狩结束,魏国朝堂的纷争也就此告一段落了。 然而萧延年呢? 阿磐不知道腹中的毒何时发作,但知道藏身暗处的萧延年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之间的纠葛似乎才刚刚开始。 王青盖车穿过谯楼,出了城门,一路往邶宫驰去。 原该听起来十分踏实的马蹄声,每踏一步,都使她焦心劳思,不得安宁。 忽听那人问她,“在想什么?” 是了,这一夜一日发生的事太多,多得数不过来,至此都缓不过心神。 阿磐抬眸望他,“大人,我想到了逢丑父。” 《左传》中载,齐顷公十年,顷公曾于率军讨伐鲁卫两国时被晋军包围。 大夫逢丑父急中生智,与齐顷公互换衣冠。 二人被抓获后,逢丑父以顷公口吻诈称口渴难忍,令扮作随从的顷公前去打水,顷公因此趁机逃跑。 那人是经国之才,从来都多谋善断。 她不过提一个逢丑父,那人便领会了萧延年的李代桃僵之术。 你瞧,那修长分明的指节在窗边轻叩,“他还活着。” 第一卷 第117章 身世大白 那人什么也不问。 不去问她,“你怎么知道?” 也不问她,“他是你什么人?” 更不问她,“你又是什么人?” 只将她揽在腿上,不过是一句,“孤会亲手杀他。” 目光苍冷,声腔凛冽,一双墨色的丹凤眸子里已是杀机毕现。 阿磐信他。 他说要杀,就一定会杀,实在没什么好疑心的。 这一路往邶宫去,她就在那人颀长有力的腿上安安稳稳地卧着。 那人凤目半眯,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是适才那张弓拉箭的手下意识地抚着她垂下去的乌发,这轻抚到底使她连日来一直都紧绷的心神慢慢地松缓了下来。 阿磐不去扰他,只往他身上凑去。心里暗暗地想,总会好的,总会的。 一路再没有什么话,回了邶宫,还不到晌午,见赵媪已经醒了。 人虽醒了,然整个人还愣愣怔怔地坐在正宫阶下发呆。 见他们回来,赵媪红着眼,竟然嗷地一下掩面就哭。 那么个五十来岁的人了,竟然哭得十分伤心,哭得腔调都变了模样,“王父还活着,美人也还活着......” 一边哭,还一边拍着大腿,“这怎么......才一夜啊,怎么死了那么多人......宫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以为就剩老婆子自己了.......呜呜......我以为连大梁都回不去了......” 真是个心慈好善的老妇人。 她还有在大梁等着娶妻的儿子,哪里就能让她回不去呢? 可惜阿磐还来不及好好宽慰她一番,帮她抹上一把眼泪,谢玄已抱起她拾级往殿里去。 赵媪迈着小碎步岌岌跟着,一边跟着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美人,夜里是不是有人来过呀?” “我咋感觉被人砸了一闷棍似的。” “我最近总感觉似被人砸,这脖子和后脑勺啊总是疼,不会是得了什么病吧?” “我咂摸着最好寻个医官看看,年纪大了,可凑活不了了。别阎王爷还没来要人,我自己先没了。” “那......那子期先生能借我使使不?” 赵媪还在后头喋喋不休地,然跟着他们后头的谢允和谢韶很快就将殿门掩了,把赵媪与她的声音一同拦在了门外。 赵媪还懵然抽搭,“哎?咋把门关了,我还得进去伺候呢!” 依稀能听见谢允低声提醒,“主君有要事,嬷嬷外头候着。” 是了,主君有要事,他几乎等不及了。 疾疾抱她往汤泉走,一进汤泉便撕烂了她的衣袍,将她丢进了白袅袅的水雾之中。 汤泉水暖,了无尽头。 大人要,她哪有不给的道理。 她的大人就似一味要命的蛊毒,这味蛊毒早已经入了她的血肉肌骨啊。 她的大人离不开她的身子,她又何尝离得开她的大人呢? 只恨不得这余下的九日,拼尽全力,不舍昼夜,来还他给的“片刻安稳”啊。 一回回地进水,泡上个片刻。 再由着那人拦腰捞起,捞起来安置榻上,一次次地索求。 卧榻湿了,那便去案上,毯上,舆图上,锦衾上。 这正宫里就有无数床簇新的锦衾,湿透一条,丢去一旁,再换一条。 前后都要不够,怎么都要不够。 恨不能合二为一,就嵌进彼此的肌骨里,再也不分开片刻,也再不离开分毫。 只知道从晌午要到了入夜,等果真歇下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进了多少次的水,也不知丢了多少锦衾。 昏黄的烛光里,只看得见那湿透的衾被堆成一堆,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 这一夜,阿磐在谢玄怀里睡了个难得的好觉。 他的胸膛怎么那么结实暖和啊,那有力的胳臂将她揽着,她连一个噩梦都没有。 夜半醒来,不见谢玄。 阿磐忙起身去寻,见那人正坐于案后,烛花摇影,不知他在忙什么。 阿磐轻声唤他,“大人。” 那人闻声起身,行至榻旁,就在她面前坐了下来,温温柔柔地说话,“从前有一个人,她颈间也戴着一条这样的红线,坠了一块断开的玉璧。” 哦,你瞧他,他舒眉软眼地松开手,从掌心霍然垂下来那枚玉扳指。 一条红红的丝线穿过,被他做成了一枚吊坠。 阿磐心头暖着,烫着,忍不住问起他,“大人说说,那是一块怎样的玉璧啊?” 那人笑,“故人的玉璧。” 阿磐讶然,当真讶然啊,“故人?” 话音才落,又接连追问起来,“是什么样的故人?” 那人默了良久,良久之后暗暗叹息,“为我赴死的故人。” 好似一把利刃破空穿来,把那长久以来一直蒙在心头的困惑、阴霾和黑暗,全都要一剑划开,劈开,砍开。 她心里忐忑着,也期盼着,“我......我......我想听听故人的事。” 怕他转了话锋,又补白了一句,“大人的故人,也是魏人吗?” 这个答案实在至关重要。 关乎着父亲通敌叛国的罪,关乎着父亲到底是不是叛贼,也关乎着她自己,关乎着自己到底还不是叛贼之女。 浑身的经络全都绷着,心神也全都绷着,绷着,绷着来等一个答案。 父亲可是叛贼? 阿磐可是叛贼? 是否如萧延年所说,她到底走了父亲的老路啊。 烛影轻曳,在那人脸畔映出了温和的神色。 他少见的温柔。 他说,“不,是晋人。” 阿磐心神一晃,“晋人?” 一颗心剧烈地跳着,好似金鼓齐鸣,鸣锣开道,“大人......大人也是晋人吗?” 那人温和颔首,“是。” 阿磐心头一宽,险些滚下泪来。 这才察觉自己早已绷出了一身薄汗。 那么,那么她原本就不是中山人啊。既不是中山人,那还谈什么“叛国”呢? 玉璧是故人的,故人是晋人,谢玄也是晋人。 那么,那么父亲与她从来不是叛贼,她与谢玄从来都不是势不两立。 那么,那么也再没有什么“罪臣之女,不知大义”了。 阿磐欢喜地鼻头一酸,你瞧啊,故人之女回到故人面前,就如她的玉璧一样,断开之后,终究又成了一个环啊。 若死前还要再见萧延年,她定要抬起头来大声地告诉他,去你的赎罪!谢磐无罪可赎! 她还要借是夜这个机会告诉谢玄,告诉谢玄,阿磐就是大人要找的故人之女啊。 可一时半刻,竟寻不到一个妥当的说辞。 尤其,尤其她的那一半玉璧,早就被萧延年拿走了。 萧延年曾指间作劲,生生拽断了她的挂绳,勒破了她的皮肉,也揪断了她的长发。 那时的疼与绝望,她至今历历在目,也记得清清楚楚。 阿磐问道,“大人......大人只认那块玉璧吗?我是说,只有佩戴玉璧的人,才是大人要找的那个人吗?” 她切切等着。 心里隐隐祈盼着,祈盼着他不必只认那块玉璧,那该多好啊。 第一卷 第118章 毒药发作 若果真如此,那便与他袒露心迹。 细细说说自己原本是谁,先前帐中侍奉的又是谁,后来因了什么缘故遇见过什么人,最终又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再仔细与他说说,她因了什么背弃萧延年,说说她曾有过凤玄的孩子,说说自己那块玉璧如今正在何处,说说前夜曾被迫吞下了一枚噬骨的毒。 总之,什么都要与他说一说。 可那人垂眸,好一会儿笑叹,“是,玉璧是唯一的凭证。” 阿磐眸中一黯,只认那块玉璧,那便不会认她。 一时间喉间发苦,声腔发颤,好一会儿才缓下心神,细声软语地问那人,“若是找到她,大人有什么打算呢?” 那人几不可察地叹,却并没有回她什么话。 因而她不知道若果真寻到了那个阿磐,谢玄到底会干什么。 人恍恍惚惚的,兀自出着神,颈间一紧,前夜没能握住的扳指,如今被那人亲手戴于颈间,“父君留下的。” 阿磐抬起那只废手轻轻去碰,扳指上还带着那人的体温呢,真想把它牢牢地握在手心呐。 去好好地摸一摸它的纹理,也摸一摸还残存着的那人的温度。 那人起身,温和道了一句,人已经往案前走去了,“再睡会儿吧,天亮了,就要出征打仗了。” 原以为要班师回朝了,竟又要打仗了。 细想也是,既是晋君之后,就势必要颠覆韩赵魏三国,叫这三国也都尝一尝亡国灭种社稷倾覆的滋味。 因而,他岂能等。 等不了,片刻也等不了。 阿磐听那人的话,果真偎在锦衾里睡去,天亮前又醒过几回。 一回是听见崔老先生就在竹帘后说话,“赵韩联盟务必先破,如今正有良机,他们两家一起嫌隙,必有一场恶战。到时候顾此失彼,魏国正好渔利。” 另一回是朦朦胧胧地听见了周褚人的声音,“大军整好了,何时发兵,只等主君下令了。” 周褚人嗓门大,她听见便醒了。 见那人闻言起身,半敞的衣袍露出了结实的肌肉,孤灯燃尽,映得那人神色不明,“开拔,直捣太行。” 周褚人领命告退了,而这时候,已经东方既白。 殿外的人禀道,“主君,膳食和车马都备好了。” 那人应了一声,紧接着便是赵媪进殿。 这便起身,盥洗,更衣,进膳,收拾行装。 阿磐没有什么格外要收拾的,来时是空着手来的,如今也唯有最珍爱的两物。 一物是颈间的扳指。 一物是那本簪于髻上,而今早已凋谢的木兰。 不过只余下一截枯木枝了,仍被她好生藏在怀里。 其余没什么,赵媪要为她带什么,便带上什么。 她不必什么金簪玉器,两样足矣。 全都准备妥当了,很快便出了大殿。 忽见那人顿了一顿,朝着赵媪温声问话,“听说嬷嬷家里还有个儿子。” 提起儿子来,赵媪总是合不拢嘴,哪怕与她说话的人是魏王父,她也立刻就能熟络起来。 “正是,正是呢!王父不知,我那儿子随我,招人稀罕!” “虽不是什么人中龙凤,但人从小忠厚勤快,长得也结实,还跟着师傅学了一身好功夫呢!啧!那可是十里八村最出色的孩子啦!” 那人问,“叫什么名字?” 赵媪眼里闪光,“叫司马敦。” 哦,一听就是个老实敦厚的人。 那人闻言点头,“叫他来,做个护卫将军吧。” 到王父身边效力,是多少魏国儿郎梦寐以求的事啊。 赵媪心花怒放,提起裙摆就跪下来砰砰磕大头,“啊呀!王父啊!王父!您就是我们司马家的再生父母啊!老妇先替我儿拜谢王父了!” 赵媪好好活着,司马敦也要有比娶妻生子更重要的事了。 皆大欢喜的结局,阿磐当真为赵媪高兴啊。 你瞧,有的事你原本也不必强求。 旦要从善如流,来路自然四通八达,能水到渠成,亦能平地登云。 登上王青盖车,这一路奔出宫门,带着百来个虎贲近卫,便往前追赶大部队了。 王父谢玄是停不下征战的脚步的。 魏武卒的铁蹄斩关夺隘,左挈人头,右挟生虏,刀锋所向,人马俱裂。 其移山倒海,惮赫千里,每攻下一座城邑,都要把赵地落得一片残山剩水,破瓦颓垣。 才打了一场硬仗,攻下一座城池,又陈师鞠旅,整军待发。 听闻赵人节节败退,片甲不还。辙乱旗靡,一溃千里。 前线打着,战死或溃逃的赵人落下满地的盔甲兜鍪和带不走的马匹粮草,全都被魏人收了,一次次地高唱战歌送回了魏军大营。 因而物资充盈,都不必耗费魏国的粮草。 谢玄是战神,他远不必亲自动手,他只需营中坐镇,出营巡防,便能发出一道道必胜的王命。 北上伐赵的捷报一次次奔进辕门,南下大败韩国的军报也一次次传进中军大帐。 然而那一味噬骨的毒,已在阿磐体内生效了。 疼。 钻心蚀骨的疼。 这时候,已是服毒后的第三日。 阿磐心中戚戚,她想,她若死了,谢玄该怎么办啊,他该怎么解毒呢? 宁死也不能去千机门,宁死也绝不跪在萧延年脚下,去求一颗活命的解药啊。 绝不。 绝不。 萧延年曾要她做个体面的人,她也曾问萧延年,“在主人眼里,什么样的人才算是体面的人呢?” 萧延年说,“因中山生为中山死的人,有了罪便去赎罪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算是个体面的人。” 她何罪之有,又何须赎罪。 故此不求萧延年,不回千机门,也因而开始吃羊踯躅。 羊踯躅,又叫闹羊花。 辛,温,大毒。 羊食之后往往踯躅而死,故此得名。 第一卷 第119章 这是毒物啊 然花似凌霄,能舒筋活血,散瘀镇痛。 同它罗花、川乌、草乌合末,即成蒙汗药。花汁与酒同服,能使人麻醉、丧失知觉。 不算什么金贵珍草,常生于山谷之间,此时北地的山间便有,黄澄澄的一大片,开得十分耀眼。 阿磐便请赵媪去山间采花。 拈花折草的事,赵媪爱干着呢,美滋滋地哼着小曲儿就出了营,回来时抱了满满的一大捧,就连矮髻上都插了好几朵。 五月中的日头晒得她的脸红扑扑的,她扭头给阿磐看,羞答答地问,“嬷嬷好不好看?” 有毒的花,往往开得更美艳一些。 阿磐忍痛笑着答她,“好看,嬷嬷好看。” 赵媪喜眉笑眼地忙活,择花,洗净,又依着阿磐的吩咐取来捣碎成汁,取其汁液入酒。 不敢多用,一朵而已。 总之阿磐手不能动,赵媪便是她的一双手了。 饮了花酒,这才压下了那一身的痛。 她如今的境况,谢玄是不知道的。 战事一起,那人便顾不得她了。 白日排兵布阵,出营巡防,夜里的中军大帐亦是人来人往,不得空闲。 阿磐无事不去扰他,却也实在不能放心。 盘算着自己不过余下五日活头了,只恨不死前把所有的事全都安排妥当。 这当中最要紧的便是谢玄的寒疾了。 他寒疾未愈,以后若要用药该怎么办呢?总得把药膳食方全都写下来才好。 有了食方,自有子期先生为他熬煮。 若不是子期先生,自然也有郑姬,东壁以后也会有新人,自然也有新人熬煮。 旦要谢玄好,不管谁用了食方,那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可这一双手啊,她苦于这一双手执不住笔。 赵媪虽识些字,但到底会写的没有几个。 这样的事岂敢去惊扰旁人,惊扰了旁人,很快也就要惊扰到谢玄。 阿磐便教赵媪写字。 赵媪干旁的事儿行,写起字来的时候一双手简直形似木头,十分笨拙。 “嬷嬷往左,左下划上一笔。” “哎呀,划歪了。” “哎呀,起飞了。” “哎呀,滴下块大墨蛋!” 歪歪扭扭的,磨磨蹭蹭的,费劲力气了半天也才能写出两三个字。 没有几年功夫,小篆是练不出来的。 阿磐便用指尖蘸水,手虽无力,但滴下来的水却能粗略写出一个大概的模样来。 赵媪便照着那水渍来写,她滴得疲累,赵媪学得也费劲。 小半日的工夫过去,也不过才能写上十余个字罢了。 赵媪受不了,罢工了,“哎呀,真不行了真不行了,我都五十多了,怎么还学起字来了。” “哎呀,美人,我去给你弄点儿吃的吧。” “哎呀,美人,我想起来还有件袍子没洗。” “哎呀,美人,我出去瞅瞅,看看我家墩儿是不是快来了。” 阿磐耐心劝着,“嬷嬷再写点儿。” 赵媪不干,装聋作哑地瞎忙活一通混了出去,片刻又扭着回来了,“美人,子期先生来了。” 啊,是子期先生。 是了,赵媪取花的事很快就在中军大帐附近传开,旁人不以为意,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唯裴子期闻声赶来,见了羊踯躅大惊失色,“磐美人可识得此物?” 阿磐佯作不识,只是摇头。 裴子期惊惶惶的一头汗,“这是羊踯躅,是毒物啊。” 赵媪骇得一屁股墩在了地上,“啥?毒?这咋......这咋是毒呢?要命了,咱可不是成心的啊!美人作证!” 阿磐笑吟吟的,“我见花开得好看,不知道是毒。” 裴子期赶忙将她案上所有的羊踯躅全都搜罗走了,连带着赵媪髻上的也一并薅下。 赵媪苦哈哈的,“哎呀,子期先生,我又不吃,就让我簪着呗!我回来的时候,甲士们都......都说我好看嘞!” 裴子期不许,“要命的东西,好看有什么用。” 见案上还有瓦罐,又问起阿磐,“花可入了酒?” 赵媪神色一变,才想实事求是地回话,被阿磐一个眼色给拦了回去。 “先生放心,不识得的花,是不会入酒的。” 裴子期闻言这才舒了一口气,不等他走,阿磐抓紧问他,“我想给大人写食方,正好想问问先生,有没有法子能让这双手这一两日就好起来。” 裴子期捋须摇头,“美人吊得久了,伤势过重,总得针灸许久,慢慢将养,是急不得的。” 阿磐笑,“先生医术高明,指定有法子。” 谁不爱听好话,裴子期也爱听,因而笑道,“美人想写什么,我代写便是。” 阿磐不肯,“我还想给大人缝件袍子呢,先生可代劳不了啊。” 是呐,这样的事裴子期哪儿就能代劳呢,因而捋须沉吟了一会儿,“法子倒是有,但下药过猛,并不是好事。” 阿磐心中急切,不免催促,“子期先生就请试一试吧。” 裴子期应了,也果真下了猛药。 那尖细尖细的银针也不知道怎么扎的,扎下来虽疼,但竟能使那一双手活动起来了。 前脚叮嘱了子期先生保密,后脚就赶紧请赵媪寻了新的简牍来。 伏于案上,提笔蘸墨,一一写下。 她和云姜的字都是养父教的,养父不去灵寿时,常在家中教她们姊妹二人读书识字,日子虽有些清苦,但也过得简单快活,无虑无思。 养父母待她好,吃穿用度的,与待云姜这个亲女儿没什么两样。 连云姜也待她好,有什么好的新鲜的,全都紧着她。 除了性情不大一样,她们姊妹二人连字迹都是极像的。 赵媪在一旁连连打起哈欠,掌着灯劝她,“美人歇了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阿磐不肯啊,食方写了八九种。 只是因了手没什么力气,食方的字迹写得颤颤抖抖,不够周正。 写了八九种,又极尽神思,把所有能用的药草与花啊草啊鱼肉啊全都结合到一起。 要入口好吃,要去腥膻涩苦,还要换着花样吃,免得谢玄吃腻厌烦。 金尊玉贵惯了的人,怕他吃起来会挑。 因而又修修改改的,写完已然夜深了。 第一卷 第120章 云姜,来了 写完垂头轻轻吹干墨水,缓缓推给了赵媪,轻声嘱咐,“嬷嬷藏起来,等大人需要时,嬷嬷再献给大人。”赵媪不解,“美人自己给,不好吗?” 阿磐笑着摇头,“嬷嬷给。” 赵媪一向是不驳她的,因而应下,便把食方藏起来了。 食方藏起来,还要把瓦罐一并藏起,“你可吓死我老婆了,这东西有毒怎么还喝呢?要是真毒死了,老妇我不还得赔上一条命吗?” 阿磐拦下了酒,“嬷嬷,我有数,只是身上疼,泡一点儿酒,不会有事。” 是,不会有事。 她还要把不放心的事全都交代完,也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妥当。 不妥当了,怎能走得安心。 她趁着手还能用,又连夜开始为谢玄缝制入秋的衣袍。 华袍金贵,她手艺不精,不敢现眼,因而想着为他做一件里袍。 没日没夜地裁剪,缝制,赵媪年纪大了,常在一旁趴着睡了。 谢玄呢,谢玄忙的时候不见人影,偶有一丝空闲,便会来她的小帐。 他来的时候,她便把袍子藏起,那满是青痕的手也一并藏起。 他会问,“身子养得怎么样了?” 她便说,“好多啦!” 他还会问,“手可好些了?” 阿磐冲他笑,“都好多啦!” 他若要握起她的手来,她便把手藏在袍子里面,身子后头,“等好全了,再给大人看。” 往往话说不上几句,就要被来议事的人请回去。 下一回他再来,阿磐便抓紧问些她最关心的事。 “大人的寒疾如今怎样了?” 那人笑,“差不多要好了。” 阿磐心里欢喜,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啊。 那也还要再叮嘱一句,“五石散不是好东西,大人好了,就不要再吃了。” 那人含笑凝瞩,“好。” 她还要啰啰嗦嗦地问,“大人说,回了东壁要掘一口温泉。” 那人笑着应她,“是。” 阿磐唠唠叨叨的,“冷水汤沐到底要伤了根本的,大人有了温泉,就千万不要再用冷水了。” 她还要嘱咐,不嘱咐便能放心,“大人忙于军务,也千万要记得按时进膳啊。” 那人眸光缱绻,依旧笑,也依旧应,“好。” 她还想问,“如今两位谢将军照顾得可好?” 还想再问,“大人又清减许多,是这一仗不好打吗?” 他倚靠榻上,一手支头,看起来神色有些疲乏。 那,那就不要再问了。 阿磐起了身,轻声软语的,“大人从前喜欢看阿磐跳舞,阿磐给大人跳一支绿腰舞吧。” 那人含笑点头,只是如今再不必于帐中立一块素纱屏了。 帐中烛影温黄,她把那双不灵便的手藏在宽大的袍袖里,如轻缎般娇软的身段在素纱屏上映出一个袅娜的影子来。 绿腰舞是宫中乐师所教,又融了媚术,长袖舞动,腰身扭转间,真是极尽旖旎啊。 极尽旖旎,却也极尽疼痛。 那噬骨的毒发作的时候,一双腿脚就似被人用铁锥敲着,钻着。 那五脏六腑呀,亦似被人朝四面八方撕着,扯着,拽着,拉着。 那也不要紧,她涂着水粉,抹着胭脂,谁也看不出她煞白的脸色。 她要把最好的模样都留给谢玄。 她旋转着,旋转着,那宽大的衣袍舒展着,飘荡着,人便似只玉腰奴,悠悠荡荡地倒了下去。 这是第五日,是个雨天。 就在这一日,有故人来了。 彼时阿磐就立在中军大帐之外,还没有挑帘进去。 便见着谢韶踏着积水疾疾赶来,进帐禀道,“主君,戚将军回来了,赶着小轺,大约有好消息。” 哦,你瞧。 透过雨幕望去,那昏暗暗的天光里,的确有人赶着轻车进了辕门,又沿着营中大道往中军大帐赶来,粼粼的车轮在雨里的沙地上滚出了清晰的声响。 阿磐恍然,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戚将军是谁。 是那个北上寻找“阿磐”的人啊。 上一回听到这三字,还是在四月初。 记得他进帐禀事时,因多说了一句“兵荒马乱的,也许早就死了”,被谢玄砸了一角觞,砸得额头都是血。 说要寻不来人,就再不敢来见主君。 好一会儿才听见帐内的人说话,“叫他来。” 谢韶应声领命,很快便拦下小轺,引赶车的人进了帐。 阿磐的心兀然跳着,她望着那停在雨里的小轺暗想,那里头的人,会是谁呢? 听得来人已经禀起了话,“主君要的人,找到了。” 阿磐悄然掀起帐帘朝里头望去,见那人手中捏着狼毫,平声问道,“何处找的?” 来人俯首折腰,“从中山旧地找到的。” 主座上的人微微颔首,“是,她是中山人,要逃,是该往中山逃。” 阿磐怔然失神。 来人已躬身退了大帐,推开车门领出来一个披戴斗篷的姑娘,氅帽遮着脸,雨里也看不清模样。 须臾二人便一前一后进了大帐,经过帐门时,那姑娘湿透的丝履往她裙边上溅了些许的泥。 那姑娘低低地垂着头,一进帐便脱下了斗篷,看不清楚眉眼,身形虽瘦削,但也窈窕,乍一望去十分熟悉。 姓戚的将军低声提醒,“给王父磕头。” 那姑娘垂眉跪伏在地,“给王父磕头了。” 阿磐心头登地一跳,那是云姜的声音啊。 她极小时便与云姜一同长大,云姜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 三年冬她与云姜逃亡时被追兵冲散,她记得那时候身后的魏人持大刀兜头朝她劈砍,凛冽的杀气在耳边发出尖厉的啸音。 就是在那啸音里,她听见不远处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喊。 那叫喊声极似云姜。 原先只以为云姜死了。 没想到她竟还好好地活着。竟还活着来到了这里。 唯一的亲人还活着,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再也没有了。 阿磐听见主座上的人问,“哪里人?” 云姜娇娇软软地回话,“奴是中山灵寿人。” 是,是云姜,阿磐心里确信了。 那人一叹,这叹息在雨声里也那么清晰。 他命,“抬起头来。” 云姜娇怯怯地抬头,舒眉软眼地朝座上望去,霎时间就红透了脸蛋儿。 是了,似谢玄这般世间少有的美男子,只需望上一眼,只需一眼就叫人挪不开眼,动了心了。 主座上的人问,“可见过孤?” 云姜嫣然笑道,“去岁冬,奴就在这座大帐侍奉过大人。大人不嫌弃奴,留了奴三日。” 一声惊雷划破天际,闪电把这大帐内外照得通亮。 阿磐兀自失神,一双眸子透过帐门怔怔地望着。 她取代了卫姝,云姜也轻而易举地取代了她。 这世间阴差阳错的,走错一步,每一步也都就走错了。 走上了歪路错路,可还有再回来的机会吗? 大抵再没有了。 主座上的人几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他的声色已然温软下来,朝着那跪在地上的人命道,“过来。” 云姜起了身,低眉行至案旁,袅袅然跪坐于那人身畔,“大人。” 那人抬手,去寻她颈间的玉。 阿磐垂眸不敢去看,心漏了一拍,怔怔地回不过神来。 云姜与她有一块一模一样的断玉,阿磐知道那人定会将那块一模一样的断玉从云姜的颈间扯出来。 是,他扯出来了。 第一卷 第121章 小妹,你可怪姐姐啊? 那是母亲留给她的。 她从出生就一直贴身佩戴,不久后为躲避祸乱,人与玉璧全都一同带去了云姜家。 后来不知怎么断了,好好的玉璧断成了两半。 圆形的玉璧,不管怎么断,两半都是一模一样的。 玉璧这样的好东西断了实在可惜,家里清贫,没有额外的钱送去金匠铺子里镶嵌,养母因此给了她和云姜一人一截。 那时候年纪太小,不知道这块玉璧有多么珍贵,能定她的生死,亦能裁决她的命运。 吃的用的住的,没有一样不是养父母家的,因此养母说给,便就给了。 养父钻了孔,穿了红线,她们姐妹二人戴于颈上,这一戴就是好多年。 一声惊雷,骇得她打了一个冷战。 五月按说已经不冷了,便是阴着天,下着雨,也不该把人冻得骨子里都打起哆嗦来啊。 可她偏偏冒出了一身寒气。 赵媪为她撑了伞,又裹了件外袍,但仍然拦不住这一身的寒气。 这寒气从脚底冒出,沿着小腿,抵达膝头,再沿着膝头往腿间,往腰腹,往五脏六腑,往喉间齿缝,往身上的每一处窜去,窜得人浑身发冷。 她看见谢玄攥着断玉,凤眸微眯,在手中摩挲良久,良久才道,“原来你的眼睛是这般模样。” 阿磐心里一空,她怎么会忘记那第三个冬夜。 那个冬夜,谢玄曾说,“掌灯过来,孤看看你的模样。” 她怎么会忘记呐。 可如今,他看到的是云姜的眼睛。 云姜也有一双好看的眼睛,记得她是杏眸,睁大的时候圆溜溜的,看起来十分娇憨,又俏皮灵动。 她们不是亲姊妹,因而眼睛大不一样。 倒是因了吃同样的粗茶淡饭长大,身形却又相仿,若不仔细看脸,竟也有个七八分像。 那人的声音温软了下来,他问,“叫什么名字?” 从前,那人还未来得及问她一声叫什么名字,还来不及看一眼她的模样,就匆匆走了。 阿磐怔着,一颗心也悬着,也不知在期待着什么。 然不管她期待些什么,云姜都已经轻声软语地回了话,“奴叫云姜。” 她回了话,阿磐悬着的心也就宕了下来,宕到了谷底。 然而那自心口窜出来的酸涩片刻的工夫就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呛得她眼圈通红,也堵得胸腔十分闷顿。 一时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怨。 他找到了他一直在找的那个姑娘。 那人微微点头,重复了一声,“云姜。” 一旁姓戚的将军低声道,“末将不敢耽搁,一找到云姑娘就赶紧来见主君。先到了邶地,听说大军已经开拔,又往北打了,末将又一路快马加鞭,好不容易才追上主君。” 那人平和地“嗯”了一声,“好。” 从这一声“嗯”和一声“好”中,听不出什么格外的情绪来。 他们也许还在询问别的细节,但阿磐已经怅怅失神。 脑中空荡荡一片白,偶尔听见雨点岌岌砸下,把帐布砸得砰砰作响。 巡防的甲士把积水踩出哐哐的水声,远处战马轻嘶,近前那拉着小轺的马便就在雨里淋着。 而帐中他们的话,却什么也都听不进耳朵里了。 她早问过谢玄,谢玄只认玉璧,因此现下询问的,大抵是些无关痛痒的话。 譬如,在哪个郡县发现她,发现的时候她住在哪里,在干什么,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欺负,大抵是这样的话吧。 有了玉璧,他对云姜的身份再不会生起一点儿疑心。 她与云姜已是云泥之别。 从此一个是云中雁,一个是石上泥。 在这滴滴答答的雨声里,听见一旁谢允问话,“美人来了许久,怎么不进帐呢?” 阿磐回过神来,笑着摇头,“大人有新人了,不好惊扰。” 赵媪还在身后撑着油纸伞,人兀自愣怔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阿磐转身,压着心里的难过,“嬷嬷,雨下大了,咱们回去吧。” 赵媪低低应了,“哎。” 抬步往雨里走着,这才意识到,不是天冷,不是心冷,方才那窜到四肢百骸的也不是寒气啊,是疼,是体内的毒开始发作了。 因此,她需要饮上一碗羊花酒了。 这日夜里,依旧是疏星斜雨。 中军大帐里烛光温黄,若掀开小门,能见到那一双人儿的身影打在大帐上。 听赵媪说,云姑娘自这日进了中军大帐,便留在王父身边,一直不曾出来过。 阿磐挑帘去看,听着这样的话,心里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滋味儿。 也只好宽慰自己,宽慰自己,云姜不是外人,是从来都护着她,待她好的姐姐呐。 何况自己深陷死局,不过余下五日,而云姜到底是个清清白白完完整整的人。 翻来覆去地想着,辩着,宽慰着,到了夜半,总算把自己哄好了。 哄好了,好似也就没有那么意难平了。 钟鸣漏尽,人寂影残,自白日下起来的雨一直持续到夜半。 雨点打在帐顶上,也打在她的心头里。 那截小枯木枝就握在手里,她想起从前说,“奴喜欢下雨。” 如今,如今不喜欢了。 赵媪已经睡熟了,鼾声响得此起彼伏,她却因这入了骨的毒睡不着了。索性饮了羊花酒,借着这残烛缝起了袍子来。 她心里清楚,每拖上一天,毒便越厉害。 毒越厉害,羊花酒就要加量,可一加量,人就嗜睡。 怕自己睡沉,误了正事,因而不敢加量,疼也生生地挨着。 挨着,没日没夜地赶。 云姜是翌日快晌午的时候来的。 她来的时候先把帐外的赵媪给支开了,你听她曼声说话,“我来时见过磐美人一面,很合眼缘,心里觉得喜欢。正好大人出去巡营,不必我陪伴,便来与磐美人说说话。” 还说,“听说嬷嬷是大梁人,我没有去过那样好的地方,也不知道魏国和中山的口味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想累嬷嬷一回,请嬷嬷去做几样大梁的菜肴。” 赵媪道,“老妇不放心磐美人,云姑娘不妨去吩咐庖人,他们也是从大梁来的。” 云姜便笑,“嬷嬷去吧,以后到了东壁,还要劳嬷嬷做管事的呢。” 赵媪虽不放心,但话说到这份儿上,也只能应了。 赵媪的脚步声一去,云姜这便进了小帐,只是立在门口,好一会儿才开了口,“小妹。” 这熟悉的声音阿磐听了总有十几年了,甫一开口,就让她酸了鼻尖。 若从前见了云姜,阿磐早就欢欢喜喜地迎上去,也定早早地就张开双臂,拱在云姜怀里,一连串儿地唤她“姐姐”了。 只是而今,竟似形同陌路,连一步也迈不出去。 阿磐垂着眸子,自顾自地缝衣裳,但一双眼睛一双耳朵全都看着,听着。 能看见云姜的裙袍迈出好看的涟漪,能听见她的丝履在毡毯上擦出细沙沙的声响,也能闻见她身上依然有阿磐熟悉的奶香味。 是了,云姜少时就有独特的奶香,阿磐喜欢那闻起来踏实又温暖的味道,闻起来就似母亲一样。 她的手微微发着抖,腕间手背的银针也微微颤动,云姜往前走一步,她的心便要窒一下。 昨日初见还想了那么多,如今云姜就在跟前了,脑中却开始一片空白。 想要叙起的旧事,想要责问的话,想要滚下的眼泪,全都不知荡去何处了。 云姜就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一双眼睛水光盈盈,凝着眼泪,“小妹......你可怪姐姐啊?” 第一卷 第122章 大人疼惜,不愿把我当药 是啊,怎能不怪啊。 那原本能使她名正言顺的身份,已经没有了,也再不会有了,连死都不能认回来了。 阿磐没有抬头,只是一双眸子被迷蒙的水雾阻着,拦着,挡着,已经看不清袍上的针脚了。 云姜垂头掩面低泣,“我以为你早就死了,我一个人东躲西藏,一直逃啊,逃啊......险些被流寇糟践,小妹,你知道有多少流寇吗......后来险些被送去女闾......若不是遇见戚将军,我大抵就成了妓子了......不,大抵早就死在荒野里了......” “戚将军四处去寻有断玉的人,我想,断玉啊,我们姊妹不就有么?小妹......姐姐实在是吃够了国破家亡的苦啊......你说我贪图富贵也好,说我厚颜无耻也好,姐姐都认了,但姐姐已经回不了头了......” 是啊,这乱世的苦,这国破家亡的苦,谁没有吃够啊。 单单是活下去,就已经叫人索尽枯肠,拼尽全力了。 就连阿磐自己不也正一日日地经受着这无穷尽的苦吗? 云姜哭得十分伤心,阿磐不说话,她便一直说了下去,恨不得把全部的委屈全都一股脑儿地倒出来。 “姐姐先前不知你活着,也不知你就在王父身边,若知道,万万也不敢来冒认你的身份啊!” 她极力地压着哭腔,手捂在胸口上,“姐姐怕了,怕死,怕被奸污,姐姐贪求安稳,贪求富贵......可.......可已经如此了,王父若知道我是冒名顶替,一定会杀了我的!” “小妹,你忍心看着姐姐死吗?你父亲母亲都死了,我父亲母亲也都死了,就剩下咱们姊妹两个,可不能再有谁出事了。 阿磐的眼泪吧嗒一下掉了下来,是了,她们的父亲母亲都死了,连她自己也就要死了。 她记得养父母为引开追兵,曾把她们姊妹二人推进地窖,一把火将她们的柴院烧毁了。 她们从地窖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养父母被烧焦了的尸首。 她与云姜谁欠谁的,到底又怎么分得清呢? 这样想着,好似也没什么意难平了。 如今云姜还活着,云姜若能好好地活着,代她好好地侍奉谢玄,那也实在不算一件坏事啊。 “你便看在父亲母亲养育你多年的份上,看在姐姐多年都待你好的份上,就让让姐姐。姐姐不过是想寻个依靠,不想像个丧家犬一样被人欺负了......” “小妹,你可懂姐姐的苦心?” 云姜跪在地上,“你若还要怪姐姐,姐姐......姐姐就在这里长跪不起.......” 云姜便叹,“阴差阳错的,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又能怎么办呢?姐姐已经回不了头了。说到底,我们姊妹俩,谁又是给自己活的呢?” 是了,一个借了卫姝的身份,一个借了阿磐的身份,没有人是真正为自己活着的。 谁都不能大大方方地说一句,“我就是那三日侍奉大人的人啊!” 阿磐抹去眼泪,“姐姐起来吧,我都懂。” 云姜这才拭泪,起得身来,坐在一旁,估摸着赵媪也就快要回来了,又赶紧说起了旁的事来,“索性大人待我好,以后,咱们姊妹就似从前一样,帮衬着,扶持着,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阿磐怔然点头,也许吧,可她已经没有好起来的机会了。 恍然想着心事,又听云姜道,“大人正在为我寻一个妥帖的人,侍奉我的起居,一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虽有郑姬和曹姬,但到底不如你好。” 她还说,“咱们姊妹是在一起多少年了的,彼此性情什么不知道?小妹,你想不想和姐姐待在一起?咱们不提什么侍不侍奉的事,只要在一起做个伴儿,姐姐就想和你一起做个伴儿!你若愿意,我便去回了大人。” 阿磐轻轻摇头,伸出那一双不成模样的手来,“阿磐,不能侍奉姐姐了。” 云姜轻叹落泪,托起那双手来,人也幽幽叹了一口气,“是啊,小妹啊,你瞧瞧你这双手......你吃了多少苦啊。母亲若知道了,得多伤心啊.......” 也许吧,哪有母亲愿意看见自己的孩子活成这个模样。 这一日的叙话没有多久,赵媪很快就回来了,云姜也就走了。 赵媪嘀嘀咕咕的,说什么,“还说要吃什么大梁菜,费劲巴拉地做好了,人又走了。” 又说什么,“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来了个云姑娘啊。” 说完还要怅怅叹气,“这云姑娘看起来颇得王父欢心,不知道将来是要做个美人,还是要......” 话没有说下去,便去忙活别的了。 是啊,谢玄寻到了故人之女,会如何安置她呢? 既要寻几个能贴身侍奉的,大抵......大抵是...... 阿磐不敢再想下去。 这日才入夜,谢允便来了。 自北伐以来,谢允兄弟终日都跟着谢玄,鞍前马后的,极少过来。 这一回来,不为别的,还是为了用药的事。 谢允就立在帐外禀话,“主君请磐美人进帐侍奉。” 赵媪奇道,“不是还有云姑娘?” 谢允道,“嬷嬷不要多问,主君寒疾犯了,此外,也有话要与美人说。” 赵媪还叨念着,“美人这几日身子不......” 阿磐拦住赵媪,应了谢允,要赵媪赶紧为她沐浴,上妆。 她想,便是这最后几日,也决不能要谢玄看见她痛极丑陋的模样。 才要进帐,看见云姜挑帘出来。 见了她脚步一顿,笑着望她,轻声说道,“大人疼惜我,不愿把我当药。只是......只是累了妹妹了。” 阿磐心如刀刺,但许多尚未落定的事,好似总算分明了。 你瞧,谢玄找到了寻了许久的人,要护她,疼她,怜她都来不及,又怎么忍心把她当作一味解药呢? 阿磐怃然,到底没什么可说的。 第一卷 第123章 “娶她” 帐外有谢允谢韶守着,云姜不叫她“小妹”。 “妹妹”是谁都能叫,但“小妹”却显得过于亲热了。 云姜是知道如何避嫌的人,因而装作不识,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又叮嘱了一句,“但千万要顾惜大人身子,用完快些出来,莫要累着大人。” 赵媪不是寻常婆子,原本也是有身份的人,留在魏营本也不是东壁编制,按说谁也管不了了她。 听了云姜的话,赵媪不免就驳了一句,“云姑娘说的哪里话,云姑娘没来的时候,都是磐美人进帐侍奉。总有三四个月的工夫了,怎么侍奉,美人岂会不知道。” 云姜也不恼,依旧吟吟笑着,“嬷嬷说的是,正因用得久了,才怕再失了分寸。毕竟,如今正在打仗呢!” 说得合情合理,便是谢氏两兄弟在,也寻不出什么错处来。 反倒叫人不得不暗暗称叹一声,云姑娘懂道理识大体,是有主母风范的人。 赵媪一噎,还想再驳什么,阿磐冲她微微摇头,这便垂头进了帐。 那人正端坐席上,与以往似有不同。 以往寒疾发作,无不是要服食五石,每每服用之后,浑身燥热无处排解,因而需要女子泄火。 卫姝或者阿磐,原本也都是那一味供他泄火的药草罢了。 如今那人坐在席上,一身宽松里袍露出半截胸膛,一双凤目朝她望来,神色在昏黄的烛光下一时间辨不分明。 也许似他所说,果真就快要好了。 阿磐心想,那好啊。 她一向贪求安稳,又没有什么大志向,旦要谢玄好,她便觉得好。 低眉顺眼地行至那人跟前,就在那人跟前跪坐,膝头相距不过一尺,那人的雪松香与她的药草气立时就冲到了一起去。 她有一瞬兜头的自卑,这自卑一生起来就压不住了,压不下去了,一下就自卑到了地底下。 她无法抑制地想,这些日子了,他是怎么忍受这难闻的药草气的啊。 她知道自己来是为了什么,因而即便那人不开口,不说话,她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因而再不必似从前一样,那衣袍由他撕裂,那躯体也由他推倒。她跪坐那里,自己就能宽下自己的衣袍。 赵媪知道她的手不好,因而腰间的丝绦系得很松,轻轻一扯,便扯了开来。 领口也不难剥。 领口原就十分宽松,她轻易也能把领口剥下肩头,可如今剥了一点儿,便再踟蹰着不敢剥了。 不敢了。 肩头的伤处如今虽已经结痂,却还留着一道十分骇人的疤,可那肩头之下呢?肩头之下还有许多的擦伤未能好啊。 她与谢玄敞胸露怀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可在是夜这昏黄的灯光下,在那人凤眸的凝视下,她仍旧浑身凛着,绷着,仍旧叫那袒露出来的肌肤起了一层密密麻麻。 她暗自揣度,谢玄见过了云姜那么光洁的身子之后,可还愿再看见阿磐这一身的伤啊。 偏听那人问道,“身子好些了吗?” 阿磐笑着回话,“就要好了。” 言罢不敢抬头,真想伏进席子底下,也真想赶紧地夺门而出啊。 可那人捧住她的脸,倾身吻了上来。 他给了他的药一个吻。 那个吻缱绻绵长,从她的嘴巴吻了下去,吻住了她的脖颈。 她的脖颈皙白纤细,他好似十分喜欢,因了喜欢,几乎要把她的脖颈吻断。 她被迫仰着头,由着他去吻,一双眸子却忍不住地想要流泪。 她想,大人是喜欢她的。 那这数个月,她活得值了。 那席子多软啊,她的脊背着了地,就着在这软席子上,这一回她与她的大人正面相对。 她的大人多温柔啊,他干什么都轻手轻脚的。 吻也温柔,要也温柔。 好似要把她托在手心,怕她磕了,碰了,撞坏了。 从前,她好似从也不曾感受过他似这夜这般水一样的温柔。 然而以后这样的温柔,全都要给她的姐姐了。 也许才小半个时辰,也许还不到四炷香,总之远不如从前久,就听见外头有人提醒了,“大人要顾惜身子啊。” 那是她的姐姐云姜。 又听有人低声解释,“主君往往是要一整夜的。” 那是谢允的声音。 云姜顿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好一会儿之后才忧心劝道,“那怎么行啊,一整夜,身子都要垮了。” 谢允便道,“时候不早了,云姑娘先去歇息吧。天一亮,主君会请姑娘进帐的。” 外头没有脚步声,必是云姜不肯。 是了,好不容易到了手的人,云姜怎么肯轻易就拱手再让给自己的妹妹呢? 许久才听见她说话,声音不高不低,阿磐能听得清楚,“千难万难才找到大人,我便在这里守着,等着,等大人出来。” 谢允劝不动,也就不好再劝了。 这中军大帐还是从前的中军大帐,只是内里外头啊,早就不一样了。 她的大人终究不舍得云姜在外头苦等,因而停了下来。 停下来时沉沉一叹,阿磐不知他这一声叹息中都蕴含了哪一样,但却能听出许多的无奈来。 她便等着那人说话,然而那人半晌却只唤了一声,“阿磐。” 阿磐赶紧应道,“大人,阿磐在呢。” 那人一双手轻抚着她的腰腹,就在那腰腹上抚摸了许久,“什么时候,这里才会有一个孩子呢?” 阿磐心头酸涩,知道再也不会有了。 但这样的话,怎么能叫他知道呢? 她咽下眼泪,垂眸笑着,“一定会有的。” 胭脂水粉可当真是好东西啊,有了这两样东西,就能把个行将就木的人描画得鲜眉亮眼,描画出绿鬓朱颜的好模样来。 烛光昏暗,那人什么都瞧不出来。 那人说,“说说你从前的事吧。” 可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怔怔的,失着神,喃喃问道,“大人想听什么事?” 那人似也怔怔的,“什么都好。” 从前无数次想要与他说说话,说说话,就不算一味药,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可如今,好似却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与云姜有一样的过去,也都是一座柴门里出来的人,然而云姜实在是幸运啊。 阿磐心里郁郁,微不可察地轻叹,“奴从小住在山里。” 是,是与云姜一同住在山里,但这样的话不能说。 “我喜欢赤脚踩在地上。” 山里有很多香草,春夏是鲜的,秋冬是枯的,但赤脚踩在上头软软的。 记得从前养母总给她和云姜纳一模一样的鞋履,云姜少时好动,总把鞋履跑丢。怕被母亲训斥,因而一次次抢走她的鞋履。 总归是云姜母亲做的,要回去也无可厚非。 阿磐寄人篱下,最好说话。 云姜要,她便给。 云姜穿着她的鞋履在前头跑,她便赤着脚在后头追。 可山里也有许多砾石和尖刺,动不动就要蹭破皮,划破脚,因而那一双小足总是血淋淋的,因而也不算全然就喜欢在山间赤脚。 她怅怅的,“我还养过一只小狗。” 那只小狗叫小黄,毛茸茸的,十分听话,她很喜欢,把它喂得皮毛锃亮。 可惜后来小黄咬坏了云姜的袍袖,被养母卖了,卖给打狗的人了。 阿磐记得小黄凄厉的惨叫,她曾躲在角落里哭了很久。 她继续说,“家中虽然清贫,但过得......过得也知足。” 是这样吧,她没有见过旁人是怎么过的,因而也不知道自己过得是不是就算好,便也不知道自己过得算不算知足。 那人微微点头,“阿磐,你是个好姑娘。” 也许吧,她不知道什么样的姑娘才算是好姑娘。 这帐内沉着,默着,她想起不日前的一次问话来。 “那日我问大人,若寻到了故人之女,会怎么样呢?大人没有答。” 如今果真寻到了,那人大抵也已经想好了。 是了。 那人全都想好了。 他说,“娶她。” 第一卷 第124章 “夜深了,大人可用完了?” 娶她。 真是陌生又遥远的两个字啊。 那人定定出神,“早便应了故人,要以玉璧为证,娶他的女儿。” 哦,要娶故人的女儿。 君子一诺值千金,阿磐懂,只是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真想告诉她的大人,阿磐才是故人的女儿啊。 一次次强迫自己平静,内里的翻腾之气却一回回地涌上心头。 她心里的小人儿说,阿磐啊,你瞧。 只有妻才是“娶”,似美人姬妾,给个名分,收了便是。 因而你做过他的卫美人,也做过他的磐美人,却从来没有听他说一个“娶”字啊。 是因了有过婚约,因而再怎么喜欢也得为另一个人留着夫人的位子吧。 怎么......怎么就平白多了这么一遭,多走了这么一趟的远路,从他的中军大帐出来,走得越来越远,离他也越来越远了呢? 她低垂着头,一时便将话语噎在了喉中。 恼恨自己,也埋怨自己,从前那个贪生怕死的阿磐若从也不曾上过萧延年的马车,那该多好啊。 夜色已浓,阿磐强忍着眼泪,低眉顺眼的,不肯被他瞧见她湿了的眼眶。 故作坚强,仍旧强颜笑道,“那大人,还......还要用药吗?” 有了干净的云姜,大约就再不必使用药草阿磐了吧。 那人眉峰蹙着,长长的眼睫垂下去,默了许久才道,“从前,苦了你了。” 哦,那便是不要了。 刚好,她也就要走了。 真是满腹怅然,百般的滋味全在心头,一重重地压下来,又一重重地迸裂开。 人就在这百般的情绪里浮起溺下,死去活来。 夜色暗沉,不过孤灯一盏。 怕他多想,人便温柔笑着说话,“如今大人找到了,真是一桩好事,阿磐心里真高兴。” 一身将军骨,生于帝王家,他该执棋、焚身、谋定天下,阿磐怎能去扰他。 阿磐释然一笑,“真为大人高兴。” 她与云姜一起十余年,知道云姜是极好的人。即便阿磐死了,也仍旧会有云姜好好地陪他。 看见谢玄待云姜好,就像看见了谢玄待阿磐好,是一样的。 她会告诉自己,那是她作为阿磐原本也会有的人生,这样想着,便也没那么难过了。 那人神色复杂,到底再没有说什么话。 帐外有人叩门,是云姜轻轻问话,“夜深了,大人可用完了?” 阿磐见那人眉心微蹙,没有作答。 她的姐姐只把她当成药,不曾把她当做人。 那人不应答,云姜便又要娇声提醒,“兰汤备好了,大人身有寒症,千万要克制啊。” 阿磐不是个不知趣的人,这便拢好衣袍,起身就要告退,“姐姐来了,阿磐就走了。” 可那人拉住了她。 那人拉住她不肯松手。 也不知怎么了,好似这就成了最后一回相见,阿磐低头浅笑,不由地就脱口而出,“大人要好好的。” 那人还想再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到底却没有说出口来。 那人一向话少,谁知道此时此刻他要说的到底是什么呢? 也来不及问,也来不及细细猜想。云姜还在说话,催不动谢玄,便催起了阿磐,“磐美人身子不好,还是早些回去歇息。” 阿磐眸中水光盈盈,冲谢玄一笑,提起裙袍来便帐外走了。 是,也该走了。 出来久了,那一小碗的羊花酒已经压不住这周身的疼了。 不敢回头去瞧,不敢去瞧那人此时的神情,也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出帐时近卫将军们开始抬着浴缶往里走,而云姜正在外头立着,见她出来不免上下扫了一眼,笑了一声,“磐美人受累了。” 阿磐疾步往外走,一离开中军大帐,攒了一晚上的眼泪唰地一下滚了下来。 犹听得云姜进了帐,声音娇软,能叫酥了人的腿脚,“奴家侍奉大人。” 阿磐听了心碎难忍,捂住心口,就似被人狠狠地在上头刺了一刀,剜了一刀,眼泪怎么都停不下来。 愈发疾步往前奔走,不要命地奔走。 膝头腿腹,五脏六腑的骨头真要被那毒药给吞噬个干净了,也依旧不要命地奔走。 不,不是奔走,是落荒而逃,不要命地逃。 赵媪赶上来跟在后头,拿件外袍给她裹了,很快又被阿磐甩在了后头。 赵媪迈着小碎步气巴巴道,“云姑娘可真不简单。” “早早就把老婆子我打发出去了,自己留在帐外等着,盯着,生怕王父多宠幸了美人!嗬!还没做夫人呢,倒早早就摆起了夫人的架子!” 一边岌岌地跟着说着话,一边揣着袖子,朝一旁“呸”了一大口。 阿磐顿住步子,“嬷嬷,她不是那样的人。” 赵媪梗着头犟,“才见过一两面,怎就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的好美人,你难道不知人心隔肚皮?老婆子我比你多吃了四十多年的干饭,活得够通透了!” “别不信,我这一双眼睛最是毒辣,什么妖魔鬼怪在我面前都得现形!” 赵媪说着话,还要叉起腰,“你是老妇我亲自从南宫迎过来送到王父跟前的!郑姬曹姬春美人也都是老妇我送来的!我儿司马敦,那是王父钦点的护卫将军!而我,我便是堂堂将军的母亲!” 越说越亢奋,也越说越激愤,吐沫在夜空里四下飞溅,“你性子软好说话,我告诉你,有我赵老婆子在,谁也别想欺负了你!” 阿磐腾腾兀兀地奔逃,不敢回头往中军大帐去看。 一颗脑袋昏昏沉沉,只听得赵媪的声音越来越远,“美人!美人你慢点儿,走那么快干什么?” 忽而脚下一滑,膝头一歪,眼前黑沉沉一片,几乎与这夜色融为了一体。 人往地上一摔,便再也什么都不知道了。 人在昏迷中想,已经第六日了。 距离萧延年的十日之期,不过余了四日。 第一卷 第125章 你,要叫我夫人啊 醒来时候,已在帐中。 一身的骨头似有蝼蚁啃噬,与昏倒前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而帐中残烛如豆,也只有赵媪一人。 赵媪脸色很不好看,丰硕的胸脯一起一伏,显然正生着气。 见她醒来,赶忙倒水,“老天爷,可算醒了!老婆子我真是没了主意!” “可怜孩子,你如今怎么样了?” 阿磐轻声,“嬷嬷,给我一碗羊花酒。” 赵媪恨恨地拍大腿,拍完大腿猛叹一声,果真拿出瓦罐为她倒了小半碗。 搀扶着阿磐坐起身来,又急又无可奈何,“那庸医说这是毒,这么喝能行吗?这到底是不是毒啊?可别出什么事啊!” 是不是毒,也都得饮了。 饮了下去,也才能好些起来。 阿磐白着一张脸笑,“嬷嬷,这是能麻醉镇痛的好东西。” 赵媪这才放下心去,一屁股坐在一旁,怔怔地叹起气来,“是不是毒,也都没有什么法子了。” 赵媪一向是龙精虎猛的,很少有似这般沮丧的时候,阿磐便问,“嬷嬷怎么了?营里可有什么事?” 赵媪冷哼一声,回过神来,这便开始历数起旁人的罪状了。 “我说云姑娘不简单,美人还不信,那可不是什么好人!” “那云姑娘说的叫什么话,说什么,‘我早知道磐美人身子不好,因而劝诫,都不领情,你瞧,这是累坏了。’” “她既说是累坏了,旁人便也只当美人是累坏了,谁还往旁处想?” “听说魏武卒被拖住了,这一仗十分不好打。” 阿磐问,“魏武卒十分勇武,怎么会被拖住呢?” 赵媪道,“谁知道呢,也许是有人走漏了消息,也许是中了埋伏。” 继而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我去请子期先生来,哪知道云姑娘也不好,说是发起了高热,怎么都退不下去,这又把子期先生拖住了。” “夜里就开始打仗,医官们大多都跟着去了前线,咱们这里,倒没有人管了。” “云姑娘还没好呢,有斥候来,说前线死了很多人,就连子期先生那庸医也急忙去了!” 裴子期是谢玄的随行医官,轻易是不离开的。 这一回大约是谢玄走得急,因而并没有跟去,抑或是原本打算跟去,但因了云姜高热,这才留了下来。 若是裴子期也着急忙慌地走了,那大约谢玄也出了事。 阿磐心中一凛,忙问,“大人也在前线吗?大人还好吗?” 赵媪回着话,免不了郁郁一叹,“王父是夜里就走的,走得急急忙忙。老早就出去了,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这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净是些什么事儿。好在我儿就要来了,听说快到了,不远了,估摸着也就是今天了。到时候有我儿在,那么个大高个子往门口一杵,谁也别想小瞧了我们去。” 说着话竟抹起了眼泪,五十多岁的人了忽然就嗷得一声哭了起来,“都是些挨千刀的,以后别落我老婆子手里......” 阿磐饮了羊花酒,才觉得没那么疼了,又开始七上八下地担起心来。 可人在帐中,却一点儿法子都没有。 “嬷嬷去外头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打听出信儿来。” 赵媪又叹气,“去哪儿打听,营里都快没人了。” 阿磐怔怔的,好一会才点了头,“嬷嬷,我想洗把脸。” 赵媪应了一声,很快就端来了铜洗。 就在这铜洗的水里,阿磐看见自己如今的模样。 那胭脂水粉早就褪去,大约是被赵媪夜里就擦拭干净了,因而眼下露出了一张苍白不见人色的脸来。 还有颈间,颈间红紫一片,大抵,大抵是那人留下的痕迹。 (铜洗,春秋战国时期的洗手盆) 赵媪道,“你就在帐里,千万不要乱走。我去给你找点儿吃的,很快就回来。” 赵媪一走,阿磐便寻出袍子,埋头缝了起来。 找点儿事做,才能缓一缓心神,不去想谢玄和前线的境况。 袍子已快做好了。 针脚因了粗糙,拆了又缝,缝了又拆,拆拆缝缝的总算差不多成了。 她想,待谢玄回来,她就要把袍子送去。 不管他眼里怎么看,心里怎么想,当她刻意争宠也好,嫌弃这袍子粗劣也罢,总之全了自己的心意,他要与不要也都罢。 云姜就是这时候来的。 她来的时候面色不错,甚至还泛着满面的红光,赵媪说她夜里发了高热,看起来已经好了。 一来就欢欢喜喜地坐了下来,亲昵地拉着她的手,“我就说小妹是累坏的,果然。夜里我就劝你们克制,你大抵心里还觉得姐姐多事呢。姐姐到底是为了你好,你总会知道的。” 阿磐问,“听说姐姐高热,眼下可好了?” 云姜笑,“烧着呢,你瞧,脸都烧红了。” 说着话便握住阿磐的手,捂在自己的脸颊上,果真还有些烫人。 云姜笑意不减,还道,“子期先生走前嘱咐我好生卧着休养,可我有喜事急着告诉小妹,哪里还躺得住。” 阿磐不问云姜到底有什么喜事,她的喜事大约就是谢玄娶她,阿磐已经知道了,因而更不必问了。 抽回手来,只问起了心里最挂念的人,“姐姐可知道大人的消息?” 云姜如今常在中军大帐侍奉,消息必定也要比她灵通许多。 她抽挥手,云姜也丝毫不恼,仍旧盈盈笑道,“夫君不会有事,小妹放心便是。” 阿磐恍然一怔,呢喃问道,“夫君?” 没想到云姜竟就开始称呼谢玄为夫君了。 阿磐只听过“主君”“王父”和“大人”,还从来不曾听过有人唤谢玄一声“夫君”呢。 这两个字多尊贵,多好听啊。 能称那人为“夫君”的,必得是他的明媒正娶的嫡妻,也必得是东壁名正言顺的主母啊。 云姜欢欢喜喜的,那张姣好的脸愈发地红润起来,“是呀,是夫君啦。” “这就是姐姐方才要告诉你的喜事儿,夫君走前拉着我的手,说等这一仗打完回了东壁,就......就要娶我啦。” 阿磐眸中一酸,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云姜还在问,“小妹,你怎么不为姐姐高兴啊?” 阿磐怔忪着,都遂了她的心意,“姐姐.......” 云姜却“嘘——”地一下,冲她噤声,“在外人面前,以后都不要再叫姐姐啦。” 阿磐问她,“那叫什么?” 云姜喜笑盈腮的,一双杏眸闪着亮闪闪的光泽,“叫夫人。” 阿磐恍然一怔,“夫人?” 云姜开眉展眼的应了,“我是夫君的未婚妻,你是该叫我夫人啊。” 见阿磐兀然发怔,云姜又催,“小妹,叫啊。” 阿磐怔怔叫道,“夫人。” 云姜十分高兴,笑嘻嘻地应了一声,又道,“这是私下里,咱们姊妹不必计较什么礼节,等真到了我嫁夫君的那一日,你呀,你可得像其他姬妾一样,给姐姐我磕头奉酒茶了。” 阿磐垂眸不说话,这一夜过去,云姜已经把原本属于阿磐的身份据为己有,并对此心安理得了。 她不说话,那也不打紧,云姜自己说自己的,“小妹与从前颇不一样了。” 阿磐抬眸问,“何处不一样?” 云姜噗嗤一笑,一双眼睛紧盯着她颈间那一片的红痕,“你又不是那吸人精气的妖精,岂能什么都由着主君,不劝着,拦着,定要使主君精尽人亡才肯罢休么?” 接着又压着声,避着人,“小妹,你如今怎会如此贪恋男欢女爱?” 第一卷 第126章 送你个好去处 阿磐脸色煞得一白,下意识地就去拢紧袍领。 云姜还道,“谁家好好的姑娘会被弄出一脖子红印来?姐姐要告诉你,女儿家若不自爱,便只能被人当成个妓子。” “你从前是进过西北角的,那些营妓怎么被人待,你不是没见过,其中的厉害还不分明吗?” 阿磐眼皮一跳,西北角就是魏营之中安置营妓的地方。 她素来是个束身自好的人,从也不曾贪求男欢女爱。 可在姐姐眼里,她竟是......竟是妓子一样的人吗? 讶然抬头去瞧云姜,见云姜眼里斥着几分羞恼和鄙夷,颇有几分恨其不争的意味。 “他们都叫你‘磐美人’,美人就是姬妾,再怎么样都比不得夫人,你该知道吧?” 是啊,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 正因了知道,所以才对谢玄的“娶她”耿耿于怀。 说着话,赵媪端着饭菜回来了。 见云姜正在帐中,笑了一声,托盘往案上重重一放,“哟,云姑娘夜里烧得都不能动了,这就好了呀?” 云姜笑着起身,“赵嬷嬷也该改口了。” 赵媪莫名其妙的,“改什么口?” 云姜挑眉,端庄笑道,“叫夫人啊。” 赵媪呵呵一笑,打嘴仗向来难不倒她。 你瞧,她说,“不急,成了亲的才能叫‘夫人’。老妇我不是东壁的人,云姑娘也还不是呢,等哪日王父果真迎娶,老妇再叫你一声‘夫人’,也不晚。” 可云姜慢条斯理的,“但我想听,怕今日不叫,以后就听不见了。” 这说得意味不明,也不知怎的,竟叫人有些不寒而栗。 帐内忽地就静了下来,紧接着,便听见有马蹄声疾疾奔来。 来人仓促下马,就在帐外大声问道,“新上任的司马将军可是赵媪家的?快去看看!不好了!司马将军被人围住了,只怕要出大事!” 阿磐心中一凛,司马将军不会是旁人了。 是司马敦! 赵媪一直心心念念要回大梁,心心念念要为他娶妻的司马敦。 赵媪的天都要塌了啊,此时身子一歪,踉跄着险些栽倒,惊呼一声,“儿啊!” 云姜掩唇笑了起来,言语之间半真半假地辨不分明,“嬷嬷快去,去晚了,也许就见不着啦。” 赵媪闻言脸色煞白,这便趔趄着往外奔去,“儿啊!儿啊!儿啊!” 阿磐抓住云姜,“姐姐,赵嬷嬷一家是好人,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云姜惑然不解,“好小妹,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我能做什么?” 阿磐咄咄逼问,“为何有人围杀司马敦?” 云姜哑然,“好妹妹,你在说什么呀?军中打打闹闹的,不是寻常吗?” 说着温柔拨开她,“你瞧,你这一双手都废了,能为谁做得了主?更不要提怎么伺候主君了。” 是,她这一双手至今也没有好。 岂止是手,就连这一身的肌骨都要被毒给浸透了。 云姜收了笑,兀然肃色说话,“因此,我呀,今日来还有事要与你商量。” 她不管阿磐想不想听,但知道只要自己说,阿磐就一定会听,因而径自说了下去,“我打算,把你送去田庄。” 阿磐闻言心口一窒,脸色一点点地白了下去,“大人可知道?” 云姜温柔说话,“这样的事,怎会让大人知道。” 是,擅作主张的事,怎会让谢玄知道啊。 阿磐捏紧了袍子,“姐姐要我去哪里的田庄?” 云姜缓缓叹气,“总之是越远越好。小妹,你也不要怪姐姐,你在这里,我又怎么嫁给夫君呢?” 阿磐怔然失语,便听着云姜不疾不徐地说话,轻描淡写的好似闲话家常。 “好在你从小都在山间田地里长大,也没什么不适应的。我都交代过了,千千万万要好好待你。你只去住着,不必干什么农活。” “小妹,这一晚上姐姐想得明明白白的,你总是不能留的。你就当帮姐姐一回,以后......以后姐姐好好代你侍奉夫君便是。” 也许吧。 云姜比她稳重,思虑也周全,她若真心倾慕谢玄,必也会好好侍奉。 她自己呢,她自己也不是不能走。 终究人就要死了,走了也好,也省了死得难看。 只是人仍旧怔怔地回不过神来,因而喃喃问道,“大人若要用药,该怎么办呢?” 云姜掩唇笑道,“不是还有我吗?再说,夫君就要好了。” “先前只是夫君用惯了你,你总在这里,我和夫君想做些闺房乐事,都不方便呢。你若走了,总会好起来的。” 是了,他有了更好的,更清白的,实在不必她多操心了。 阿磐黯然垂眸,没想到前夜侍奉完,竟就是最后一次相见了。 难怪,难怪告退时曾不可抑制地生出了那催人心肝的疼啊。 云姜还在说话,“把夫君交给姐姐便是,我命人给你收拾了包袱,也备好了马车,选日不如撞日,小妹,你这就走吧。” 阿磐恍然抬眸,见云姜仍旧是从前的模样,可也不知道哪里竟就不一样了。 竟......竟然这就要走了吗? 人腾腾兀兀的,轻易就被拉起了身,“快走吧,再耽搁一会儿,大人就该回来了。” 阿磐往后拽着不肯,“姐姐!我等大人回来!我要拜别大人!” 云姜便不高兴了,“若不走,便是为难姐姐!小妹,你别怪姐姐心狠,你自己想想,夫君若是回来见了你,可还会让你走?” 是了,谢玄若回来见了她,是会留她,还是会许她走呢? 阿磐如今竟也不确定了。 这样想着,那极力往后拽着的身子便松软了下来,怔怔地点了头,“好......” 第一卷 第127章 姐姐到底是什么人? 云姜掩口失笑,“这才像话嘛,你说你挣什么,做姐姐的岂会害你。” 阿磐没有回话,似赵媪说的,人心还隔着肚皮呢,害不害的,谁又知道。 心绪满满的,由着云姜拉她往帐外走去。 出了帐门,外头竟没什么人,这一向军容整齐的大营显得十分空荡,大抵都奔赴前线去了。 也不知怎么,好似人去楼空,竟叫人平白生出了一种大厦将倾,败军之相。 唯有一辆小轺停在帐前,马夫面生,从前没有见过。 哦,帐外还立着一个人。 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一双手拢在袖中,一张脸好似纸白,幽幽立在一旁,活活似个鬼魅。 便是在这五月底的晌午了,也没能把那张脸晒出一点儿的红色来。 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把话听去了多少,然云姜竟毫不意外,似是早就知道此人已来。 阿磐脚步一顿,只觉得那脸有几分熟悉,必是从前在哪里见过。 好一会儿才辨认出来,眼皮一跳,认出了那是曹姬。 她记得春深围杀那一日曹姬被赶出大殿,随后就在殿宇拐角被男人拖走了。 营中女子的宿命都是定好的,似这般被人连拉带拽强行拖走的,若有幸能做个将军士卒的侍妾自然好,若不能,大抵就只有沦为营妓这一条道了。 可你瞧曹姬,实在不像做了侍妾的模样。 难道因了要侍奉云姜,这才又回来了? 云姜竟敢由着曹姬在外头,还与她说那些不该由旁人听起的话吗? 不过才来一日,还未能立足,她怎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啊。 见她愕然,云姜便笑,“打眼猛地一瞧,这身形竟颇似小妹。小妹,你说,是与不是?”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平白使阿磐想起了陶姬来。 陶姬曾因疯癫胡乱说话,被人绞断了舌头,后来为设局钓鱼,又被寻回,代替阿磐挂上了城门。 无他,正是因了与阿磐身形相似的缘故。 是,魏国四美初时便是因了关伯昭给出了一幅画像。若仔细追究起来,也不止魏国四美,初时甚至有十六人呢。 画像先是给了大良造,大良造又把这差事交给了中庶长,中庶长的人与赵媪便是按照那画像于各郡县四下寻人的。 因而这一拨舞姬在身形上有几分相似,并不算奇怪。 云姜还在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话,“她也受了伤,不过不打紧。” 还不打紧呢,看着都没点儿活气儿了,甚至隐隐有了一种将死之人的灰败。 说着话,手轻轻搭在了曹姬肩头,曹姬“嘶”的一声,看起来吃了痛。 阿磐问,“曹姬怎么在这里?” 云姜笑吟吟的,“自然有用。” “什么用?” “有大用呢。” 阿磐心里咯噔一声,她最不愿把云姜往“细作”二字上想。可云姜和曹姬在一起,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曹姬那惨白的嘴角一扯,“还缺样最重要的东西呢。” 云姜颇以为意,赞同地点头,“是呀,没有这样东西,到底算不得真。” 这便顺着阿磐的脖颈,摸出来红丝线,又顺着那红丝线,拉出来她的玉扳指。 阿磐的心悬着,蓦地抓紧了扳指,“姐姐!干什么!” 云姜微微蹙眉,笑着讽她,“你瞧,你瞧,又做些无用的挣扎。” 还说,“这扳指啊,还是留下好。” 阿磐不肯,绝不肯,“姐姐,这是大人给我的。” 临了了,总想再留一点儿他的贴身之物。到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哪怕什么都忘了,也得记住这扳指的主人,得记住这数月的过往。 云姜也不恼,似小时候一样与她讲道理,“我知道是夫君给的,可你既去田庄,留着还有什么用?你想啊,要是丢了,碎了,被人抢了,那可真要伤了夫君的心了。” 还要冲她伸出手来,摊开掌心,“给姐姐,姐姐替你保管。” 阿磐摇头不肯,“我听姐姐的去田庄,姐姐若还念着一点儿从前的情分,就.......就不要抢走我的扳指!” 她不给,云姜便催,“给我呀。” 就似幼时一样,幼时云姜也是一样地朝她伸手。 那时候原本什么也都是云姜家里的,因而她要阿磐便给,给也没什么觉得难过的。 她记得谢玄说扳指能救她的命,她想,到底谁能救得下她呢,放眼望去,营中还余下几个人呢? 云姜清泠泠地笑,“小妹,别想找救兵了。这里,你还能看见的人,都已经不是夫君的人了。” 阿磐心里一凛,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衣袍。 一个与她一样乡野长大的人,一个不过才来魏营两日的人,立即就能拖住谢玄,支开医官,拿下曹姬,困住赵媪和司马敦,光天化日就敢明目张胆将她送走的人,到底背后是谁,才有这般手眼通天的本事呢?阿磐提着一颗心,“姐姐是什么人?” 云姜收回手去,那窈窕的身子端然立稳了,嘴角的笑敛去几分,忽而正色起来,“小妹,你难道要戴着这枚扳指去见主人吗!” 阿磐如被人打了一棍,这青天白云,烈日昭昭,竟使她头皮一麻,兀然打了一个寒颤,喃喃问道,“主人?” “主人”二字,当真令人胆寒啊。 云姜微微一笑,坦然回道,“是啊,主人。” 中山国的主人,除了萧延年,再没有旁人了。 记得先前萧延年说,“会有比你更合适的人。” 原来,原来竟是云姜。 阿磐叛变了,因而他们便寻了更合适的人来取代阿磐。 那这一日一夜以来,云姜的一言一行也全都名正言顺,合乎其理了。 可若果真是这样,阿磐还怎能放心地走啊。纵然死了,也合不上眼啊。 一时困心衡虑,郁郁累累,她想,阿磐可以死,可谢磐不能不管她的大人啊。 大业未竟身先死,何其悲哀,何其痛哉啊。 是,是不能戴着扳指去见主人。 萧延年恨不能把谢玄挫骨扬灰,那也必定会把谢玄的扳指摔碎,砸碎,碎成齑粉,那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由着云姜把玉扳指取走,却没有什么可说的。 只怔怔地望着云姜将扳指捏在手中,高高举起,在日光下仔细端量。 那盘龙扳指在日光下闪着,闪着温润的光泽,阿磐有多喜欢啊。 可云姜随手就丢给了曹姬,“戴上吧。” 眼睁睁地望着曹姬抬起双臂,张开红线,将谢玄的玉扳指戴在了颈间。 阿磐的心蓦地一抽。 眼里噙泪,极力忍着,忍得眼眶通红,不肯叫眼泪掉下来。 只咬紧牙关,委屈地不知该怎么办了,出口时一叹,却只有两个字而已,“姐姐啊。” 第一卷 第128章 灰飞烟灭 是怎么都逃脱不了萧延年的掌心啊。 恍惚听见云姜说话,“会有人替你死,快走吧。” 哦,替她死的人,大抵就是曹姬了。 阿磐整个人木然立在帐外,包袱被人塞进了怀里,一旁的云姜还在说话,“姐妹一场,我既用了你的身份,也还你一个情。” 人情是那么容易就还的吗? 她从前还不了云姜一家的养育之恩,云姜又用什么来还她原有的身份啊。 眼见着云姜说话间的工夫拔下簪子,拧开机关,倒出了一粒药丸来。 是了,千机门的人都会有一支毒簪,云姜的毒簪是一枝木芙蓉。 她看见云姜红艳艳的嘴巴一张一合,“吃了就睡,睡了就不觉得疼了。” 哦,她当云姜用什么来还,原来不过是一枚止疼的药丸。 她问,“若大人回营后问起我,姐姐该怎么回呢?” 云姜神色平静,毫无愧色,“玉璧就是我的护身符,我也自然有我的回法。主人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只要你不在,便天衣无缝了。” 是了,萧延年也是执棋的高手啊。 阿磐捏着手里的袍子,这才察觉那袍子被攥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来。 人轻叹了一声,低低说道,“姐姐,我受大人恩惠许久。如今要走了,却没什么可回报的。我......为大人做了件袍子,有劳姐姐......” 云姜悲悯瞧她,那涂着丹寇的手接过袍子,粗粗打量片刻,婉拒了她,“夫君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什么好东西没有,以后也自有姐姐为夫君操心。这种粗制滥造的东西,他岂会看在眼里。” 阿磐心酸难忍,“姐姐!求你了!” 云姜轻轻一叹,随手便丢了出去,“小妹啊,实在是不必了。” 那缝了好几个日夜的袍子就那么在轻风下鼓荡出了一副空旷寂寥的模样。 空旷寂寥,惨惨戚戚,当真不忍再看一眼。 云姜催道,“你当姐姐是害你,姐姐是在救你!再不走,我便叫人把你捆了。” 阿磐怔然点头,“姐姐保重,我这就走了。” 手中握药,踟蹰着登上小轺,却怎么都放不下心来。 进车门前蓦地回头,冲着那立在帐门处的人凄声嘱托,“姐姐,请待大人好!” 云姜只笑,未能答她。 阿磐怃然,“待他好,就算还了阿磐的情!” 可云姜仍旧不答她。 真是痴傻啊。 有她的前车之鉴,怎能指望云姜也像她一样背叛她的主人,背叛千机门呢? 何况,阿磐是晋人,而云姜却是土生土长的中山人啊。 她就似那将要溺亡的人,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垂死挣扎。 这挣扎不是为自己,是为毫不知情的谢玄。 她把谢玄的好全都告诉云姜,也把谢玄曾对她的承诺全都告诉云姜,但求能唤起云姜对那金尊玉贵的人的期待来。 “夫人,大人说要娶你。” 此刻,阿磐愿叫云姜“夫人”。 谁还没吃够这乱世的苦,云姜与她一样也吃尽了这乱世的苦头啊。 做千机门的人就那么好吗? 刀尖舔血,成日如履薄冰,见惯了安稳的好,谁还愿过那刀山火海的日子啊。 魏王父的嫡妻,正室,魏王父明媒正娶的东壁夫人,这世间哪会有女子不期待呢? 阿磐眼里含泪,“你若待他好,他就会待你好。他娶了你,就会给你安稳,会什么都给你。夫人,这是旁人都给不了的!” 这是她们的主人给不了的,亦是败国之君给不了的。 但愿云姜能听懂她话中的深意,也但愿云姜似她一样,以真心待谢玄,好好地待他啊! 云姜眉眼一舒,笑了起来,“他果真这么说?” 阿磐眼泪蓦地一滚,也冲她笑,“是,要娶的是你,他从来也没有说过娶我。” 她看见日光下的云姜眸光一动,扬起下巴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小妹,你放心吧,姐姐会好好待他。” 好啊,那她便放心了。 这一日在帐中不愿说起的话,不愿做下的事,如今都能说,也没什么不能做的。 只为了她的大人。 她还说,“若还能活着,阿磐再来给夫人磕头。” 云姜笑逐颜开,齿牙春色,“那我等你磕头!” 下毒也好,刺杀也罢,这世间最难防的便是枕边之人了。 只要没等来磕头,那云姜就得想办法让谢玄活着。 阿磐登上马车,临了又望了一眼中军大帐。 那中军大帐前空无一人,再不见那芝兰玉树的魏王父,不见那高大魁梧的关将军,也不见那器宇轩昂的谢氏兄弟,唯有两道帐门在风里轻轻晃荡。 这几乎已是一座空营了。 车门一关,很快便听锁链一响,小轺已经上了锁。 上了锁,便成了一辆囚车。 是了,原也是拿她去千机门问罪,自然不会驷马高车,知疼着痒。 马夫扬鞭打马,这小轺猛地一晃,咣咣铛铛地便沿着营中大道往辕门驶去,穿过辕门,又咣咣铛铛地往那山穷水尽处驶去。 脑中空空,心头空空,整个人似都要死过去了。 奔出辕门也不知多远,忽而听见后头营中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走水了!” 那快要死过去的人兀然回神,回过神来便仓皇爬起,要推开小窗向后头去瞧。 可惜一推推了个空,那小窗竟是个假的。 不过是一块木头,并没有什么窗户。 只是透过车身缝隙,可清楚地瞧见魏国大营,火光冲天。 这不多时的工夫,竟就起了这么大的火。 难怪云姜要说,主人已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因而不惧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透过这缝隙,也看见先前才出营的赵媪奔着清减的身子,正形色仓皇地往辕门奔去。 阿磐心口骤酸,蓦地湿了眼眶。 适才心中脑中还一切空空,此时全都满满当当。 翻肠搅肚,椎心泣血。 悲从中来,不能断绝。 这么大的火,赵媪还回去干什么呢? 还回去干什么啊! 阿磐大声朝着赵媪喊,“嬷嬷!嬷嬷!快回来!” 可离得那么远,赵媪失张失智,哪里还听得见啊! 阿磐作劲去推车门,但车门早已上了锁,怎么撞都撞不开啊。 她用那泛着淤青,用那还未能痊愈的双手,极力去拍打车舆,撕心裂肺地大喊,“嬷嬷!嬷嬷!嬷嬷!” 可赵媪那不再似先前一样肥硕的身子已经往火的光影里扑去了,大声地哭喊着,“美人啊!美人!” 阿磐放声大哭。 这场大火会把一切都烧个干净。 把那中军大帐,把那西北角,把那辕门,把他的青铜案,他的扳指,她的食方,她的衣袍,把他们从前的一切,都要烧个干干净净,烧个灰飞烟灭。也许,也许也会把赵媪烧个干净。旁人也都会以为,那个被赐名“谢磐”的美人,也都死于这一场滔天的大火里了。 萧延年要把这一切都毁了。 第一卷 第129章 疼,就爬过来 马车戛然一顿,继而是哗啦一声锁链响。 车门砰得一声推开,赶车的人探进身来,压声斥道,“闭嘴,别动!” 阿磐心头一跳,啊,好啊! 正愁没有机会撞开这囚车。 她睁着一双眸子,越过马夫紧盯车外,霍然大叫了一声,“啊!司马敦!救我!” 司马敦是赵媪之子,进营便是为做护卫将军,自然便算她的人。 那马夫一听,果然扭头往外去瞥。 哪儿有什么司马敦啊。 没有。 阿磐虚晃一枪,就趁那马夫的身子还在车中,脑袋扭去后头的空当,拔下簪子朝着马夫的脖颈狠狠刺去。 千机门的簪子,一头能藏毒,一头能杀人。 她那一双手因了子期先生下过猛药,因而能撑着提笔,能撑着缝衣,此时也能强撑着用来反击。 她也真该感谢赵媪给她端来了羊花酒,那酒她喝了有一碗。 她想,但愿那羊花酒能叫她多撑些时辰,半个时辰也好,一个时辰也好,总之越久越好。 要撑到她能逃出生天,去见她的大人,那才好啊。 只是那马夫皮糙肉厚,她的力道到底不够,簪子不过才刺入皮肉两寸见方,“嘣”地一下又扎到了骨头。 便听见那马夫惨叫一声,下意识地就捂住了后颈,愣在当场还不等回过身来。 阿磐就趁这工夫,拼尽全力将马夫狠狠地撞下了车去。 马夫始料未及,大骂一声,“我草!” 只当她老老实实地进了车,看着病病歪歪的,又是个软弱好拿的性子,料不到她还有这么一出。 因而不是阿磐有多大的力道,全然是因了马夫轻了敌。 说到底,主人要拿人,人都进了车中,谁还敢逃啊。 马夫扑蹬一屁股砸进了地,阿磐又趁机扑出车门,把那簪子一下就扎进了马屁。 马受了惊,痛嘶一声,疯狂撒开蹄子往前疾奔。 快跑! 快跑! 不管跑到哪儿去,总得先甩开这马夫,逃离那火光滔天的魏营。 能在毒发前奔去前线更好,但若不能,那也要先寻个地方藏身,躲开千机门,再伺机报信。 可那马屁吃痛,东一头西一头,上蹿下跳,左突右奔,似脱了缰的野驴。 阿磐正生拉硬拽和那马较劲,好不容易能控住小轺了,忽而颈间一疼,似有飞针刺入,片刻的工夫就让她瘫软了下来。 那是千机门的暗器,叫绣花针,她知道。 刺入人的脖颈之中,顷刻就能麻痹四肢百骸,叫人再没有一点儿反抗能力。 完了。 阿磐心里恨恨一叹,由着那马东跑西颠,最后一次逃亡的机会,也没有了。 眼睁睁地望着马夫岌岌跳上小轺,粗手粗脚地将她拖进车中,骂骂咧咧的,“妈的,老实点儿!谋害同门是重罪,你怎么敢的?” 怎么不敢,她为了谢玄什么事儿也能干得出来。 很快便听见马夫咣当一下把车门上了锁,那小轺又一次朝着千机门奔了出去。 阿磐焦心劳思,似油煎火燎。 她软在车中,还在盘算着怎么报信。 到底怎么报信才能让谢玄知道阿磐未死,让谢玄知道这魏国大营平白起来的火是萧延年的一场阴谋啊。 酥麻的身子一丁点儿的力气也无,她强撑着,用尽全力抬起手来,把那沾了血的簪子尝试着往车舆缝隙塞去。 那簪子谢玄是认得的,昨夜见过,从前也见过,甚至还因了这毒簪险些将她撵走。 他若能来,若能沿着这小轺杂乱的车辙来,定能发现这支簪子,从而发现她已经出营。 那就定会知道营中被烧死的那个人,不是阿磐。 可惜,可惜缝隙过小,而簪子一头雕满梨花,怎么都塞不出去。 又在这仓皇之间极力摸索到了耳坠。 耳坠好啊,耳坠轻便小巧,轻易就叫她丢出车外,在草里泛出了一段清浅的光泽。 那不是一对寻常的耳坠。 那是做了美人之后,赵媪从邶宫内库里取来的。 琉璃耳坠,似一滴屋檐垂下的雨珠,赵媪说十分称她,她便留下了。 宫中的好物件儿,寻常决然不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外。 谢玄若有心来寻,也定会很快发现。 可,可他还会似当时寻找故人之女一样四处来寻她吗?阿磐不知道。 因了不知道,那颗心也就缓缓沉下,缓缓地宕去了谷底。 来的时候被人拴在马背上,走的时候也是孤零零一个人走。 如今全身上下唯一有的,只余下怀里那一截木兰枝了。 费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的身子随着小轺颠簸晃荡。 她就似一摊不能自主的衣袍,又好似那随着江流飘荡的小舟,昏昏沉沉的,全都凭了这车,这江流,随便把她荡到哪里去。 也是这时,才觉出了冷来。 觉出了冷,也就觉出了疼。 此时已是第七日,距离毒发身亡还余下不足三天,那羊花酒能镇痛的时间到底是越来越短了。 可回千机门到底还要多久呢,阿磐不知道。 似乎有很远很远的路,远到她不知道到底在什么地方。 只知道马车沿着小道没日没夜地走,接连走了好几个日夜。 醒来的时候就蜷在千机门的密室,黑洞洞的一片不见天光,森森可怖。 噬骨的疼几乎要了她的命,每一处脊骨,每一寸皮肉,每一根经络,心肝五脏,四肢百骸,就连牙齿、指甲、发根,都滋滋生出了难以忍受的巨疼来。 这与凌迟的刑又有什么分别呢? 并没有什么分别。 也难怪这世间诸人都只求能死个痛快。 而她的主人萧延年此刻正靠在榻上闲闲饮茶,居高临下,好整以暇。 两旁立着的尽是冷脸的黑衣侍者,好似那十殿阎罗与他的十八罗刹。 那阎王问她,“疼么?” 怎能不疼呢? 她疼得一身冷汗,唇齿打战,如实回了话,“疼......” 那人便笑,朝她勾勾手指,“疼,就爬过来。” 阿磐已经许久不曾求人了,恍惚间想起有人曾说,“不能求王父,但你可以求谢玄。” 可那个人,如今又在哪儿呢? 她疼得涕泪横流。 第一卷 第130章 不愿躺,便跪下 也不知道怎么了,整个人就似着了魔,素日里的骨气一点儿都没有了。 果真撑着身子爬起来,一步步地爬向了萧延年,声音哀戚颤抖着,抖得不成模样,“主人......” 那阎王见状便笑,“求我。” 记得萧延年以前是不许她开口求人的,怎么如今竟又准许了。 她满脸是泪,果真开了口,“主人......求你......阿磐好疼......” 那阎王起了身,四方方的步子一迈,随手就将解药丢在地上,“舔了。” 呵,萧延年从来都是恨不得要将她践踏在脚底下的。 阿磐不肯,不肯,那阎王的缎履便踩住解药,将那解药踩得粉碎,碎成了一片乌黑的粉末。 踩碎了一颗,又丢出一颗。 阿磐眼睁睁地望着那药丸在地上滴溜溜打着转儿,而那阎王又开了口,“舔了。” 阿磐不肯,不肯,那阎王左右的黑衣侍者便上前钳住她、摁住她,摁下她的头颅,往那药丸上压。 阿磐大叫一声,“不要!” 就在这叫声中兀然醒来,醒来才惊觉这原来是一场骇人的噩梦。 而浑身颠簸着,还在车中,也还仍在路上。 好一会儿缓过神来,才察觉自己浑身湿透,原也是被这噩梦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不是惊出一身冷汗,是疼出了一身冷汗,而这在山路里颠簸的小轺又使得这疼平白加重了几分。 她在这疼痛里想,便是千刀万剐,刀山火海,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这冷汗被夜风一吹,吹得她浑身发冷,就好似怀王三年那个冬天。 那个冬天,北风卷地,大雪盈尺,朔气从马车缝隙之中一寸寸地灌进来,曾灌进了她的每一寸肌骨。 她想,怎么会梦见萧延年呢? 梦见是因了心里的骇惧。 这骇惧使她大口喘气,却又无比恼恨自己。 她暗骂自己,没骨头的东西!你怎么能在萧延年面前爬!梦里也不行!不行! 颈间的绣花针还在,身子也已没有那么酥软了,因而至此算是恢复了几分力气。 拔了绣花针,就在那车身摸索寻找,找到了云姜给的药。 说是吃了就能好好睡觉,睡着了也就不疼了。 管他是良药还是毒药,只管吃下便是。 即便是一味毒药,又能怎么样呢? 总要先活下来,免得死在这噬骨的疼里。 总要先活下来,活着回谢玄身边,去拦住云姜,去揭穿云姜的身份啊。 哦,她还要去讨回自己的玉璧。 那是她与谢玄相认的凭证,唯一的凭证。 嚼碎药丸,吞了下去。 似有草乌,姜黄,独活,也许还夹杂着许多旁的药草。吃了下去,果然很快就昏睡了,也果真觉不出疼来了。 却一次次地陷进了噩梦之中,循环往复,怎么都逃不出来。 梦见被拖在马后。 梦见被吊在城门。 梦见焚身于火海。 梦见那阎王执起短刃,一刀刀地划开她的手腕,从皮肉到肌骨,把她划得骨肉分离。 问她,“怎敢把箭镞对准寡人?” 阿磐在梦里极力挣扎。 她想,不能啊,不能,断了手还怎么去见她的大人啊。 人被钳着不能动,唯有哭着哀求,“主人......主人......阿磐再不敢了......” 梦见跪在那阎王面前,被他一下下地扇耳光,扇出了满嘴的血,也扇碎了一嘴的牙。 可那巴掌还是一下下地扇来,片刻也不停歇。 问她,“为何不来领罪?” 醒着的时候再怎么坚强,再怎么隐忍,然而在梦里头,她还是那个会因了害怕而痛哭的小姑娘。 她想,梦里的才是真实的阿磐啊。 胆小的,柔弱的,想要求个安稳,想要有个依靠的。 到最后疼得受不住,半张脸全都肿得说不出话了,便只有一连串的哀求,“主人......主人......” 梦见那阎王的马鞭一鞭鞭地抽过来,抽烂了她的衣袍,抽得她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问她,“可还敢背弃寡人?” 她跪伏在地,痛哭着伏地求他,“主人......主人不要再打了......好疼......阿磐再也不敢了......” 被这噩梦一次次惊醒,惊出一身冷汗,又一次次昏睡,在睡梦中眼泪涟涟。 恍恍惚惚中好似被人喂了什么药,也隐约听见外头有人说话,“养好身子,留着有用。” 又听有人问,“谁要用?” 原先说话的人便道,“自然是主人要用。” 后来好似再没怎么疼过了,醒来的时候马车停在了一处柴院。 有人开了锁链,推开车门,将她拦腰抱下了小轺。 阿磐在半昏半醒地睁眸去瞧,想瞧清楚来人的模样。 来人戴着斗笠,眉眼看不清楚。 只是那下颌一眼就被她认了出来。 她有一回于雪地里赤脚上了马车,曾仰头望见一样的下颌。 是中山的君王,千机的主人,下棋者,萧延年。 她以为一回千机门,便是无尽头的责罚,要成日提心吊胆,鲜血淋淋。 然而就在这柴院里,她竟有过小半月的安稳。 初时只是没日夜的昏睡。 偶尔醒来,会见有人喂她喝药,为她擦洗,顺道也调理针灸着那一双手。 没日没夜地睡,没有外人来,竟慢慢地把身子养好了。 下一回醒来,萧延年正卧在一旁。 哦,确切点儿说,是卧在她身边,单手支头,正垂眸望她。 靠得极近。 阿磐能听见他的喘息,还有那搏动的心跳。 就连他的睫毛是长是短,是稀是疏,都能一眼瞧个清楚。 木窗开着,不知是什么地方,外头绿森森的一片,好似果真是个田庄。 六月的日光打在那人的脸上,显得他十分儒雅温和,只是那一张脸,即便在这样暖和的日光里,也仍旧看出了苍白。 到底是没有躲过萧延年。 阿磐蓦地起身,一起身却撞到那人胸口,那人“嘶”得一声,轻轻斥道,“莽撞。” “主人?” 那人应了一声,“还认得我。” 阿磐一骇,心头砰砰跳着,轻声问道,“主人怎会......怎会在......” 他怎能在她榻上。 那人轻笑,“这方圆百里都是我的,你不也是?” 阿磐一时无话,即便她已不算中山人,然她的身契也还在萧延年手里呢。 只想起身赶紧下榻,却被萧延年一把按了下去。 他按下去,阿磐便用力去推,一推又碰到那人胸口。 那人吃痛,似是受了伤,到底被她挣脱了出去。 她以为萧延年会狠狠罚她,哪知并没有。那人不轻不重地说话,“身子好了,有力气了。” 阿磐低眉顺眼的,“主人要怎么罚?” 罚便罚,别整这些有的没的。 何况在梦里她已经受了许多罚了。 那人并不回她到底罚什么,自顾自说自己的,“不愿躺,便跪下。” 那还是跪吧。 还是跪下来比较好。 阿磐膝头一弯,跪在了那人跟前。 那人仍侧卧榻上,就那么垂眸窥她,仔细窥了许久,竟伸手去拂她的长发。 她的簪子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因而一头的青丝全都散着。 那人拾起一撮,就在指尖轻绕,好一会儿才道,“在取悦男人这件事上,你不如你姐姐。” 阿磐心头一跳,“姐姐?” 那人看起来兴致不错,竟愿意与她闲话家常,“她是很出色的细作,媚术用得极好。” 说着,抬起她的下巴,笑着问她,“你猜,我用过的人,谢玄可喜欢?” 第一卷 第131章 “我把她当成你” 阿磐原先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从千机门出来,就定然要过了媚术这场考验。 萧延年是君王,似考验这种事,轻易是不会亲自上场的。 她那一回是个例外,同门大多都是旁人出马。 豪门贵客少,大多是贩夫走卒,士子匹夫,乡野农人,甚至许多就只是前来女闾的嫖客罢了。 那人慢腾腾的,不焦也不躁,又问,“你猜,我为何用她?” 阿磐这才注意到萧延年此时穿的不过是一件十分简朴的白色布衣,与寻常百姓的布衣相比,不过是更为棉软一些罢了。 连金冠也不簪戴了,一根只飘了一点儿碧色的浅玉就把他的发髻束起来了。 不不不,上面的松松垮垮地束了起来,下面的全都随意地散落着。 像他这样矜贵惯了的,便是中山亡了国,亦有千机门的人鞍前马后,执鞭坠镫,一个个为他前仆后起,出死断亡,哪有人就短了他的吃穿用度。 竟也肯屈尊降贵,做出这副打扮来。 哦,对啦,第一回上他的马车,他穿的便也是这样的粗布袍子,一身简朴的布衣也掩不住周身的贵气。 记得那时候他面色亦是一样十分苍白,动不动就咳得喘不过气来。 那时候似乎才被谢玄划了一大剑,剑锋从他右肩开始划至腰腹,斜斜的一大道,十分骇人,如今倒不知道怎么样了。 阿磐道,“主人的心思,我怎会知道。” 他是故意恶心谢玄,只要知道送去谢玄榻上侍奉的人,是经了他考验,被他仔细把玩过的,那他便是高兴的。 便是此刻与她说起这番话来,心里还不知道怎么得意呢。 可那人却偏偏说,“既是姊妹,总有几分相似。” “身段儿,模样儿,看起来都好,也听话。” “像条蛇,腰身怎么都扭不断似的。” “会吃,耐用,不必吩咐,为取悦我,她自己就会想尽办法。” 阿磐心神一晃,云姜是侍奉过萧延年的。 她侍奉萧延年时,竟是......竟是这般模样吗? 那还说什么“小妹,你如今怎会如此贪恋男欢女爱”。 还说什么“女儿家若不自爱,便只能被人当成个妓子”。 她自己不贪恋男欢女爱,会使出浑身工夫,像一条怎么都扭不断的蛇吗? 但若她能回去,必要好好地问一问她的好姐姐。 可似这般精通媚术的云姜,又有玉璧加持,大抵要得谢玄的喜欢和垂怜的。 那一缕青丝在那人手中绕着,绕着,绕着绕着就绕到了她的发根和后颈。 继而手上一作劲,便顺着青丝将她的脑袋拉至他胸膛前,这就按在了那人胸口。 他身上惯有的兰草气沾染着几分新添的药草,因而便与这药草气一齐盈进了阿磐鼻间。 阿磐此时还跪在冷硬的木地板上,被他一拉往前倾去,一双手不得不撑住榻沿,被迫靠在他的胸口。 她记得初见萧延年时,他是个十分儒雅的年轻人。 看起来是个世家公子,贤良方正,志节清白,说起话来亦是平和温软,谦和有度。 若不是后来认定她是叛贼之女,待她原也是不错的。 然此时阿磐实在看不懂萧延年要干什么,又憎恨她,又嫌恶她,还非要上她的榻,还要将她拢在胸口。 因了不懂,所以愈发绷紧了心神。 那人兀自说着话,声音也不高,低低的,但就在她的耳边,因而听得十分清楚。 他说,“我把她当成你。” 阿磐心头一跳,脑中却昏昏默默的。 字里行间都认得,话也都是寻常的话,可把这几个字组在一起,被萧延年说了出来,她就有些听不懂了。 就在那人胸口睁着眼,瞧着那人白衣之下的胸口一起一伏,她便似个木偶一样,一动也不敢动了。 听那人继续说,“你在谢玄身下,是不是也像你姐姐一样?” 阿磐还兀自愣怔着,那人又命,“说话。” 阿磐一回神,问,“主人要阿磐说什么?” 那人愈发把她的脑袋往他身子里揉,几乎要堵住了她的鼻尖,“我与你说话,你还敢走神。” 阿磐忙道,“主人!” 原本想说,“阿磐不像姐姐那样,做不来一条蛇。” 但开口时却想,何必呢,这乱世的女子都是苦命人罢了,何必彼此践踏,把尊严和体面一个个都践踏在泥土里呢。 因而她只轻声道了一句,“阿磐不会。” 那人闻言便笑,摁住她的力道减了许多,这才使她喘上了气来,片刻又继续说道,“因而她总是不如你。” 阿磐不知该说些什么。 却见那人垂眸睨来时,一双眼睛里就似烧起了火,此刻薄唇微启,抬起她的下巴就要吻下来,“我想试试你。” 阿磐浑身一凛,也不知怎么敢的,脑子一热,竟别开脸来,一把推开了他,“主人!” 推得那人轻“嘶”一声,捂住了心口。 窗外有人冷声喝了一句,“主人有伤!” 是陆商。 这便推门冲了进来,把她挤到一旁,小心搀扶着萧延年,心疼得几乎红了眼眶,“主人要当心啊!” 他果然是又受伤了。 你瞧垂下手时,心口的白袍子已经染透了血。 阿磐跪坐地上,低垂着头不敢去看,“主......主人,阿磐不是故意的。” 一旁案上便有药箱,陆商取来便要为榻上的人宽衣上药,低低咒骂着,“该死的谢玄!我早晚要亲手射杀他!” 哦,难道这一回,萧延年又是被谢玄所伤吗? 阿磐只知道那一夜魏武卒被伏兵围困,连谢玄自己也中了埋伏,生死安好一概不知。 如此推断,那夜埋伏,连萧延年也在当场。 因而魏营里的大火,反倒是无人顾及了。 那人抬手一拦,冲着阿磐道,“你来。” 陆商有些急,“主人!她是废物,她会什么?她是伺候过谢玄的人,主人就不嫌......” 话未说完,戛然止住了口,人在一旁顿了一顿,一双眼睛似利刃一样朝阿磐射来,命道,“主人要你上药,你还发什么怔?” 言罢再不敢说什么,到底悻悻地出去了。 阿磐连忙起身上前,一双手碰到那人沾血的衣袍时却蓦地一顿,人定定地再不动了。 那人微微蹙眉,“不会宽衣?” 罢了。 罢了。 看在他伤口出血的份上,阿磐心一横,解开了他的衣袍。 去岁冬那道贯穿胸膛的疤已经浅了许多,然而心口之下裹着的帛带却已经出了不少血。 越是解开帛带,越是头皮发麻。 是箭伤。 因了那伤处就在心口之下两寸见方,为取出箭镞,不得不在伤处切出个“十”字来,十分骇人,亦是十分可怖。 这样的伤是足以当场就要人性命的。 阿磐骇得打了一个冷着,蓦地闭上了眸子。 却听那人问,“不睁眼就能上药?” 阿磐轻声道,“阿磐不敢看。” 那人嗤了一声,“他射的,你推的,你不敢看?” 果然是谢玄所伤。 萧延年与谢玄之间的恩怨,不管是国仇还是私怨,早已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了。 不说中山的宗社,单是这两道伤也令萧延年必狠毒了谢玄。因此,还不知要怎样布局谋划,再与谢玄斗个你死我活呢。 罢了。 罢了。 既是谢玄所伤,她也没什么可怕的,她甚至能想象得到昂藏八尺高据马上的魏王父,是如何意气高昂地张弓拉箭,朝着萧延年射出了那一箭的。 这样想着,便轻手轻脚地蘸去血渍,擦拭个干净,又轻手轻脚地洒上药粉,把药粉撒个均匀,再取了干净的帛带为他重新包扎。 听见那人兀然叹了一声,“若不是有软甲护身,这一回寡人也就西去了。” 第一卷 第132章 你冠中山萧氏,夫姓 是,阿磐看也是如此。 想必当时还有陆商与范存孝拼死相护,不然以谢玄的箭术,不会差出来那两寸见方。 阿磐没有回话,那人又问,“你素日,也是这样侍奉谢玄的吧?” 阿磐愈发地低下声去,“是。” 那人颇有几分醋味,“我调教好的人,倒叫他占了天大的便宜。” 阿磐仍旧没有回话。 从最开始登上他的马车,她就已经注定要成为萧延年的一把刀了。 既是一把刀,还谈什么便不便宜的事呢。 刀尖要刺的人是谢玄,那人啊,能在这无孔不入的细作网里活到现在已经十分不易了。 恍惚间听那人又道,“听说,他给你赐姓,叫什么‘谢磐’。” 你瞧,这他都知道。 他到底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王父身边仍有千机门的细作,仍有,除也除不干净。 那人嗤笑一声,对此点评了一句,“难听。” 阿磐只垂着头不说话,萧延年觉得难听,她却十分喜欢。 但她最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才不会傻到去与萧延年论什么长短。 只在心里反驳,大声地反驳,“好听着呢!” 那人又道,“你不如就叫‘萧磐’,随寡人姓。” 这话大约早就在他心里琢磨了许多回了,因而说起来的时候稀松平常,他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阿磐脑子空空的。 那人的手也就在她下颌随意摩挲,摩挲来摩挲去,阿磐直勾勾地望着他,不知道他到底要搞什么鬼把戏。 一次次地下死期,一次次地发通牒,一次次地命人带话,一次次地召她领罪,到头来竟连一句苛责也没有。 倒叫她没有机会与他好好地论一论“罪臣之女”这一桩了。 这哪儿是萧延年的作派。 便是上一回大帐刺杀,她挡了孟亚夫的刀,被黑衣侍者带回千机门后,不也被狠狠地教训,还要进棺思过吗? 这一回不但没有苛责,没有训斥,竟还要赐她中山王室的姓氏。 若不是存心奚弄她,便是被谢玄的一箭气昏了头。 她不说话,没有回应,那人便要追问,便要于指间作力,迫她好好地注视他的眼睛,也迫她好好地回他的话。 说是“迫”,却也没有下什么重手。 “如何?” 阿磐喃喃道,“主人是中山怀王,姓氏尊贵,阿磐是奴,不敢污了主人。” 萧延年忽然就笑,笑得简直不能自抑,直到笑得扯疼了伤口,“我偏给你。” 外头的陆商急着提醒,“主人当心身子!” 那人好一会儿才止住笑,“赐姓有什么好?你冠中山萧氏,夫姓。” 阿磐怔然抬眸,见萧延年神色认真,不似作假。 豁然意识到萧延年再不会放她走了,这一回,是真真正正地要将她留下了。 人还恍恍惚惚的出着神,又听萧延年问,“你说,谢玄若养了我的孩子,会怎样?” 阿磐心里又是咯噔一声,凛然打了个寒战,“姐姐有了主人的孩子?” 那人不置可否,只是笑了一声,“也许吧。” 呜呼。 云姜若已怀了萧氏子,若再与谢玄行了房,生下谢玄的“嫡子”,那这个孩子必定要继承谢玄辛苦半生打下的基业,也定要乱了他晋国王室的血脉。 中山因此复国,而世间再无谢氏。 这又是一盘谋了许久的大棋啊。 萧延年这才是占尽了天大的便宜啊。 唉哉。 痛哉。 悲哉。 那人再不说什么话,上完药便也就走了。 这一日总算结束,阿磐却好似一晃就过了好几年。 推门而出,外头青天白日,一片田庄茫茫不见尽头。 田庄之外又是山连着山,无尽头的山。 水连着水,无尽头的水。 绿油油黑森森的一大片,怎么都看不见边。 只有为数不多的木屋矗着,还有远处零零星星弯腰劳作的布衣,昭示着此地还算是个有人烟的地方。 她就似被困在井底的蛙,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如何出去,出去之后又该往哪儿走呢? 不知道哪儿才是大梁,不知道那人如今怎样了。 他还好好的吗?是班师回朝了,还是仍旧在打啊? 不远处黑压压地过来一大片乌云,沿着那山的尽头前来。遮住了日光,掩住了山头,很快就往柴院飘来。 忽而一声惊雷,这田庄下起了豆大的雨来。 阿磐从无一刻是如此迫切地想要回去,回到谢玄身边去,去揭开萧延年的阴谋,去撕下云姜的假面目。 但要从萧延年手上逃走,那又岂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既拿她回来,必暗中监视。 你若不信,那怎么夜里往窗外丢一只瓷瓶试水,果然就能响起脚步声,那藏身暗处的黑衣侍者立时就能上前查看呢。 确认她人还在屋中,才又悄然隐进了暗夜中去。 只怕还没能逃出这柴门小院,立时就会有人出来,将她逮捕归案。 她想,阿磐,不急,要稳住啊。 稳住黑衣侍者,更要稳住萧延年啊。 索性就安安稳稳地待下来,不跑,不哭,不闹,就权当她已经认了命。 她开始好好地养起身子,为逃离田庄做一切准备。 养好了身子,便胃口大开,好似上辈子是个饿死鬼,怎么都吃不饱似的。 肉啊,汤啊,菜啊,粟米啊,来者不拒,通通吃下。 一个弱不胜衣的人是休想翻出去这几百里大山的。 她趁赤脚医官来的时候打听一切,“老伯,这是哪里的田庄?” “老伯,可听过魏王父的消息?” “老伯,如今外头还在打仗吗?” 那赤脚医官只笑呵呵的,她的问题一个也不答,若是开口说话,也是叽里咕噜,一句也听不懂。 不管怎么样,她肯好好吃饭养身子,萧延年是很高兴的。 他总来。 神出鬼没的,趁她睡着,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爬上她的卧榻。 她睡前便要把门落了锁。 落锁也无用。 千机门三教九流会机关妙术的可不少,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把锁给撬开了。 撬开锁不止,竟连两扇门板也全给卸下扛走了。 那人甚至也不使唤旁人了,阿磐养好了身子,便就只使唤阿磐一人。 阿磐若说,“我不会侍奉人,主人去找旁人使唤。” 那个人不恼,自有他的主意,“那便上榻侍奉。” 这一招能敌她万策,一招就拿捏得她死死的。 萧延年如今大抵是全想明白了,再不与她耳提面命,提什么仗节死义,杀身报国的事了。 成日待在这田庄,也成日都待在她这里。 也是,如今有云姜代她,甚至有一条终南捷径,自然就再不需要她再去肝脑涂地。 还说什么,“早叫你回来,你不回。跟在他身边,可享过一点儿福?一个什么‘美人’,就叫你找不着北了,可惜‘美人’就是‘美人’,人家要娶的又不是你,你瞧瞧自己吧......” 他一边说,一边沿着她的腰身轻勾描绘,“这身上可还有一点儿好地方。” 第一卷 第133章 拿下萧延年 田庄的雨尤其多,一天到晚地下。 越是下雨,越是云雾迷蒙,袅袅生烟,从窗外看去,翠的便愈发的翠,红的也愈发的红,戴斗笠的农人牵着老牛不慌不忙地赶路,外头的兵荒马乱与这里好似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 若不是一心惦记着要走,倒也是个避世的好去处。 新洗的衣裳干不了,屋子里也都要发霉了,黑衣侍者也不在暗处藏了,全都躲到门廊屋檐下避起雨来。 萧延年闷坏了,雨停的时候,总愿意拉她在院子里待着。 叫人把矮榻搬到院中,食案也要搬出来,奉上酒啊,茶啊,点心啊。 他便望着远山出神,饮上一口酒就要叹上一口气,“这鬼地方。” 是了,萧延年是中山的君王呐,他是比任何人都更迫切地想要回到中山故土的。 那人微眯着眸子,好半晌又幽幽叹了一句,“还是灵寿好啊。” 是啊,灵寿多好啊。 该冷的时候冷,该热的时候热,该出来日头的时候出日头,该下雪下雪,五冬六夏,阴阳惨舒。 (阴阳惨舒,指四时变化。古时以秋冬为阴,春夏为阳。意为秋冬忧戚,春夏舒快。语本汉张衡《西京赋》:“夫人在阳时则舒,在阴时则惨)哪像这鬼地方,整个五月都没个雨停的时候。 若有青石板还好,没有青石板的地方,一踩就是一脚的泥,连裤管都要湿个透。 这鬼地方,把人都要泡发了。 阿磐便问,“这地方不好,主人怎么不回千机门?” 萧延年又是幽幽一叹,“千机门,没有了。” 阿磐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怎会没有了?” 那人放下角觞,又是幽幽一叹,仿佛要把这辈子的气全都给叹完,“被那个人剿了。” 呀,竟还有这样的好事啊。 原来是因了千机门大本营被剿了,他也身受重伤,这才在死士的护送下来了这不见人烟的地方了吧。 这是逃亡了啊。 阿磐心头一跳,拢在袍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掐紧了,防止自己冒出一丁点儿不合时宜的神色来。 若果真没了,那距离出了这一望无际的田庄山野,便又近了几步,容易了几分。 因而稳了稳心绪,拂袖为那人斟了一盏,又追问道,“怎......怎么会呢?” 那人笑叹了一声,“寡人引蛇出洞,调虎离山,那人倒上屋抽梯,反客为主了。那果然是个出色的人物啊。” 阿磐心想,那是自然的啦。 谢玄那样的人物,这世间也没有第二个啊。 便是心里这般想着,也仍旧作出了一副寻常的模样来,“那......那就再没有人了吗?” 那人默了一会儿,默了这好一会儿才道,“说有也算有,说没有,也算没有了。” 说得不清不楚,模棱两可的。 阿磐猜想,大抵是仍有,只是不多了。 譬如那些暗桩啊,细作啊,犬牙交错的,到处都是,哪儿就能一下给消灭个干干净净的呢? 那人饮完了酒,阿磐便赶紧殷勤布菜,还想着再套些话出来。 哪知那人却不叹了,只道,“罢了罢了,寡人累了,决意休整一番了。” 阿磐便问,“主人要休整多久?” 那人不紧不慢的,“一月,两月,半年,也许数年。” 每蹦出俩字来,都要叫阿磐心中一凉。 妈呀。 假使果真如此,那她岂不是成日都要待在他眼皮子底下,那还跑啥。 你瞧,他还抓住她的手说,“总之寡人有你,急什么,不急。” 妈呀。 这还了得。 阿磐懵然点头,又问,“那......那我们现在又在哪儿呢?” 那人欣赏着远处那湖光山色,慢悠悠道,“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废话。 自然与世隔绝,连个人影都少有。 还以为能套点儿话出来,结果最关键的事,他一句也不肯透露。 那人轻拍着她的手,一扫方才的阴霾,又笑,“我告诉你,这地方还是有点儿好的。听说开春会开满芸薹,漫山遍野一片明黄黄的,你不信,便等着看。” 哦,往院外瞧去。 这里的山绿得发翠,重叠岚光,满川芳草,十分秀丽。 从远处望去,连块白石都瞧不见,与北地山色大为不同。 阿磐自小住在中山,后来逃亡啊,打仗啊,去过魏国,又跟着谢玄去过邶地和赵国。 北地的山啊,虽大多巍峨挺拔,却少有这般青翠的,入眼突兀峥嵘,上下四处都裸着光秃秃的石头。 她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想办法出去,才不肯在这里待到明年开春。 她想,她是定要在入秋前出去的。 不然到了冬天,天冷路滑,这延绵不见尽头的山路就更不好走了。 心里这般想着,嘴里连连应下,“信,阿磐都听主人的。” 那人这才好受一些。 为缓解萧延年的思乡之情,底下的人想尽办法搞些新花样。 有一回,范存孝带回来一竹篓的河蟹,说是在稻田里抓的。 北地哪儿有稻田啊,北地也少见河蟹啊。 阿磐就想,这地方,怎么看它都不是北地啊,萧延年这是把千机门的老巢都搬到南方了啊。 这不行啊,得给他们找点儿事干。 萧延年什么都依她,简直宠溺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她要酿酒。 这田庄里没有酒引子,萧延年便命侍者快马去外头买。 那俩侍者日夜疾奔,不敢歇息,连翻百里大山。 她还要嫌这种酒引子不好,不要这种这种这种的,得要那种那种那种的。 她想酿酒,萧延年也想喝啊。 因而底下的人窝了一肚子怨言,却连个屁都不敢放一声,一拨一拨地打马出山,就得按“萧姑娘”的吩咐去买,回来的时候都要累成骷髅了。 她要炸肉丸子。 底下的人就赶紧去山里打猎,冒雨也得打,还得打得对,打得不对也不行。 肉老了啊,肉嫩了啊,这种肉发涩啊,那种肉带腥啊,事儿多着呢。 总之,她炸的丸子萧延年爱吃,底下的人就得一拨一拨地上山去打,去抓,把近处的山头骇得鸟兽惊散,鸡飞狗跳的。 她还要做蜜饵,做饺子。 蜜饵是中山的糕点,饺子也是中山年节时必吃的主食,这两样东西可都得要北方的面粉呢。 萧延年思念故土,自然没有不想吃的道理。 底下的人就赶紧快马出山,一个劲儿地往北方赶啊。那谁知道离北方到底有多远呢,等那几个买面粉的回来的时候就知道了呗。 他们必是去距离北方最近的镇子去买,若来回六天,她便知道自己奔到北方需快马三天。 若来回半月,她便知道田庄距离北方已经很远,她便需要至少快马七日的脚程了。 萧延年这人使诈,这一折腾才诈出来,田庄里的黑衣侍者少说也有四五十个百来十个呢。 反正成日地折腾,田庄里的黑衣侍者全都累细了腿儿,一个个跟昏了头的鸡一样,白天站着岗也得打盹儿。 阿磐的花样多了去了,拉着萧延年骑水牛,给他用稻杆编草帽,教他用豌豆荚吹口哨。 阿磐生于乡间,这些都是萧延年不曾经过的。 他哪儿见过这阵仗,小样儿的,轻轻松松就得把他拿下。 有一回便听陆商和范存孝低低议论,“主人如今怎么像个昏君了。” 说的有点儿道理,还真有点儿像了呢。 可只拿下萧延年似乎也没啥用,旁人仍旧防贼似的防备她。 第一卷 第134章 送陆商一件大礼 譬如,除了黑衣侍者,这里的东西都是出不去的。 不信试试,她说要给姐姐写家书,萧延年也果真允准了。 她只写了寥寥数语试水,果然陆商等人便用尽了法子查验。 火烤,水煮,还要浸透药水,最后还得在日光下翻来覆去地比照。 但若那上头写出一个关于“王父”“大人”“谢玄”的字,都立刻会被打回来,搞不好还要被萧延年罚上一顿。 如今虽在田庄,虽搞个棺材过来不容易,但跪香却是最简单的。 啊呸,谁说搞个棺材不容易,出门过了那数里的稻田,不就是黑森森一大片的树么,砍上几棵劈了钉吧钉吧不就能打出一口好棺材吗? 简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也简直是手到擒来,轻车熟道。 罢了罢了,别提写信了。 萧延年自己也爱折腾,不下雨时,他就喜欢上山。 他前二十多年都住在宫中,不是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就是与朝臣们勾心斗角,插圈弄套。 后来魏人来了,又开始成日地打仗。一打就是好几年,最后连宗庙社稷都没能守住,鲜少有这般闲逸的时候。 他既有伤,自然要人侍奉。 譬如,“去外头走走,还不来扶。” 又譬如,“谁许你松手,没眼色。” 再譬如,“突然想喝这山菇汤,你做。” 有时候也是十分嫌弃的,譬如,“我不喜欢上赶子的,但你未免也太不上道了。” 阿磐为彻底打消那人疑虑,无不是屁颠屁颠地侍奉,不气也不恼的,一连串儿地应,“哎哎哎”,“知道了知道了。” 有一回上山,遇见一只小乌鹊躺在草里吱吱喳喳地叫,阿磐灵光一闪,忽然就有了主意。 那人问,“什么东西?” 阿磐笑,“是一只小乌鹊,腿受伤了。” 取出帕子来跪坐地上,小心将乌鹊的腿儿包扎起来,“我要带回去养,不然,它会被野兽吃掉的。” 抬头时见萧延年正眉眼舒展地望她,虽不说什么话,却能从他的眉梢眼角看出来那些不一样的情愫。 如今她与萧延年的关系大为改观,她说起话来连声“主人”也没有了,开口就问,“行还是不行?” 那人十分好脾气,她要求的事儿就没有一样是不依的,“你想养,那便养。” 跟在后头的陆商与范存孝又开始凑在一处低低嘀咕起来了,说什么,“主人贪恋美色,几乎要忘记自己的志向了。” 另一人便道,“美人计没用到王父身上,倒用在主人自己身上了。” 陆商便咬牙切齿的,“主人怎么就那么稀罕?她到底有什么好的?真是......” 陆商何时不想抓她的小辫子,阿磐偏偏就不让她得逞。 知道陆商在后头跟着,她便有意无意地靠着萧延年,与萧延年做出些十分亲昵的举动。 萧延年美了,却益发要把陆商气得跳脚。 不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 阿磐才不与陆商来硬的。 陆商虽是女子,却跟个粗人没什么两样。 兵法中讲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阿磐就来软刀子,一刀刀地去扎陆商的心。 动粗不能把陆商打得头破血流,这软刀子啊,却能把陆商扎得千疮百孔,夜不能寐。 媚术谁不会,只是阿磐从来不屑去用罢了。 果真要用,云姜就能敌得过她? 切。 阿磐有心离间,要把陆商从萧延年身边支开。 有陆商这个杀人机器,她逃出生天极难,以后陆商也必定要为虎作伥,帮着萧延年一次次地去祸害谢玄。 陆商不是没有软肋,她有啊,她的软肋实在是太明显了。 她唯一的一根软肋就是萧延年。 山里什么好东西没有,这山上就有仙灵脾。 仙灵脾,又叫淫羊藿。 相传古时一个放羊的发现羊吃了此草,体力奇好,还能发蜻,由此得名。 阿磐趁人不备,便把仙灵脾泡在酒中。 她先前酿的那些酒啊,一坛坛的就放在门外廊下,可没有白费的工夫。 阿磐整治陆商,是在一个皓月当空的夏夜。 萧延年换完了药,赖在她榻上不肯走,非要搂着她睡觉不可。 阿磐娇嗔道,“主人不走,陆师姐会不高兴的。” 那人便笑,“管她做甚。” 廊下守夜的陆商闻言果然有了点儿动静,腰间的大刀都要碰上门框了。 阿磐便故意说些刺激陆商的话,“可陆师姐倾心爱慕主人,千机门谁不知道呢?这是好事呀,主人何不收了陆师姐。” 那人也不困了,眼里冒起了两簇火焰来,“寡人倒要收了你。” 阿磐娇滴滴道,“难道主人不喜欢陆师姐?” 那人嫌她不闭嘴,再不与她废话,掰住她的脸,捏住她的嘴巴就亲了下来。 听见外头的人重重丢下了大刀,开始给自己灌酒了。 嘻嘻。 阿磐“唔”的一声,推开萧延年,又补了一句,“陆师姐还在外头看着呢!” 那人威胁道,“再啰嗦一句,寡人现在就要了你!” 你听听,外头的气息似与寻常不太一样了。 这仙灵脾在酒中泡了数日,十足十的量,十分厉害。 陆商不知,正逢满腹惆怅无处排解,故而想要一醉解千愁,连哭带灌,饮了一整坛。 她还听见范存孝低声劝阻,“师妹不要再喝了,可不要再伤了身子。” 陆商正愁无处发泄,重重地把范存孝推倒了,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低叫,“滚开!滚得远远的!” 因而约莫着火候差不多啦。 阿磐寻了个由头,轻声软语地与萧延年说话,“我要去汤沐,去去就来,主人等我。” 榻上那人自然美了,这就笑了一声,“快来。” 阿磐乖乖应了,出了门果然见陆商靠在廊下喘着,领口因了发热扯下去一大块,月色下见那一张脸都要被烧红了。 阿磐冲她一笑,不说什么,佯作要往后院去取水。 陆商果然受不了了,阿磐一走,她便果真跌跌撞撞地闪身进屋。 陆商是教官,在女闾见多识广,虽然不曾实践过,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因此那些要领啊,全都门儿清。 她上了萧延年的榻,“主人......我好难受......这身子里面好像爬满了虫子......主人.......主人......要了阿商.......主人......” 阿磐在窗边偷偷去瞧,见陆商正跪伏萧延年身旁,快要把自己扒干净了。 素日总穿的黑袍一去,竟也显出了还算曼妙的身段来。 第一卷 第135章 就让阿商伺候一回 只是,虽显出了曼妙的身段,却因了常年习武拿刀的缘故,到底死板僵硬,不够柔软。 与魏国四美比不得,更不要提盖过云姜了。 至少,云姜的腰身亦似柔枝嫩条一样,是十分袅娜的。 你瞧陆商,若不是跪伏得姿态那么低,还以为她要上榻与她的主人打一仗呢。 阿磐偷偷往里头瞧,适才出门时,萧延年还侧卧榻上,这时候倒已经坐了起来。 一腿伸着,一腿支着,一双眸子冷眼瞧着。 陆商已凑了上去,她等不及自己的主人说上一句什么,那双惯是用来杀人越货的手不要命地去解她主人的袍带,“就让阿商伺候主人一回,主人......” 那人脸色阴翳,一双眉眼看起来愈发地冷峭了。 陆商到底有多喜欢他,有多倾心笃爱他,似他这般高明的棋手惯是能洞察一切,岂能洞察不出陆商那明里暗里都藏不住的小心思啊。 只是他大抵从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一直跟在身边的陆商会干出这种事儿来。 你瞧他眉头蹙着,轻斥了一句,“下去!” 陆商不肯,这酒已经把她的身心都给灼透了,想必她说的那些虫子也益发要比适才更令她难以忍受。 陆商岂肯啊,这一幕大抵在她心里已经上演过了无数回,清醒的时候知道要克制,因而没有这泼天的胆子。 如今正好借了这一坛子酒,以酒后乱性之名,乘间抵隙,借题发挥,做自己素日想做但绝不敢去做的事。 可那一句“下去”,在陆商听来实在无情。 她也第一回在萧延年面前痛哭失态,“我不!我不!我不走!主人为什么不要我!主人要了我吧!主人......主人......主人要了我.......” 她不解,她困惑,她心慌缭乱,因而切切问起,“她们都能伺候主人,怎么就阿商不行?主人......主人......是不是嫌弃阿商身上那道疤?” 她问萧延年,问的亦是自己。 她提起了自己身上的一道疤,这是阿磐从前不知道的。她既如此在意,那必是一道骇人的疤吧? 她素日总在外头站岗,风吹日晒的,肤色是粟米一样微微的古铜色。 古铜色也依旧能看出那一张脸被酒气烧得通红,红得似那泥土里将将破土的野花,又好似从石头缝里钻出来一株茂盛的菖蒲。 张牙舞爪,却也十分康健。 她大抵也记得萧延年从前的话,“卑贱的美人,最能激起男人嗜腥嗜血的本性。” 因而素日里一向那么强悍似男子的人,那么尖嘴薄舌的人,此刻便用尽了自己平生的本事,做出了一副十分卑贱的姿态来。 你瞧,她死死地抱住萧延年不肯松手,苦苦哀求,十分可怜。 “阿商连命都给了主人,主人......主人.......阿商快被虫子吃尽了......主人就宠幸阿商一次,算主人开恩......赏赐阿商一次吧!” 可他的主人不为所动,只是冷眼睨着。 陆商哭着,手足无措,几乎慌不择路,“阿商也会吃!阿商也会!主人试试......阿商不比旁人差.......” 陆商啊,她从不是个只会动嘴皮子的人。 她一向行动敏捷,出手利落。她的手,她的嘴,她的刀,都远比她的脑子要快。 她说着话的工夫,就已经把头埋了上去。 可是这南方的夜里,这芭蕉树后的柴屋里,乍然响起了清亮的一巴掌。 继而是那人愠怒的一声,“出去!” 这一巴掌骇得阿磐心尖一颤,也一样把陆商打懵了。 阿磐悄悄张望,陆商已然呆愣愣地定住了,定在了当场,定在了一旁,好一会儿都没能回过神来。 从前就听说,陆教官是千机门唯一不曾受过罚的人。 连范存孝与孟亚夫都进过暗室,偏偏陆商却一次也无,那想必更不曾挨过萧延年的巴掌了。 萧延年的巴掌打人极疼,阿磐是自己受过的,如今回想起来,虽已过去了许久,仍旧还觉得半张脸都麻酥酥的。 榻上的人冷声命道,“她醉了,带去醒酒。” 这屋外原先是只有陆商和范存孝两人守夜的,适才范存孝因劝了句酒被陆商赶走,因而门外好似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然那人一吩咐,登时就冒出了俩黑衣侍者来。 你瞧瞧,千机门的人散是满天星,聚是一团火,哪儿就能被剿得一个也不剩呢?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似雨后春笋一样,全都要从地里冒出来了。 黑衣侍者一进门,陆商便绷不住了,含泪扭头冲他们喝,“出去!出去!全都出去!” 你瞧她衣衫凌乱不整,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狼狈。 黑衣侍者亦都是同门,到底是不好再上前拿人。 因而就顿在门边,不进一步,也不退一步,只垂着眼皮,静等着门主下一步的吩咐。 陆商失声痛哭,泪如雨下,也是她第一回在萧延年面前大吼大叫。 “主人偏心!她到底有什么好!她背叛主人,背弃千机门,这样的叛贼,主人还要疼她!还要赐她中山的王姓!凭什么?凭什么啊!” 阿磐也在凝思这个问题,是啊,她到底有什么好呢? 谢玄要赐姓,萧延年也要赐姓。谢玄要留她,萧延年也要留她。 她看起来平平无奇,不过徒长了一张还不错的脸罢了,哪里就那么好呢? 她心里与陆商一样不解。 宽大的芭蕉叶在夜风里轻轻晃荡,散出了一股淡淡的清香味来。阿磐听见里头的人道了一句,“无一处不好。” 哦,那是萧延年在说话。 难道在萧延年心里,她竟这么好。 连从前背弃的罪也不与她清算了,也再不说什么“叛贼之女”的话了。 好似那些事关家国道义的问题,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也再都与她无关要紧了。 阿磐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一时神思空空,兀然失神,竟就怔在了那里。 陆商愕然,睁大眼睛望着千机门的主人,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主人......主人偏宠叛贼,无人会服的!” 无人会服,便要失了人心。 那人目光沉沉,冲着门口的人摆了摆手,那两个黑衣侍者这便上前要拿人了。 从前怎样拿阿磐,是夜便要怎样拿陆商。 陆商这辈子也没有过这样的遭遇啊,因而羞愤交加,冲着来人呵斥,“滚开!本姑娘会走!” 继而那泛了红的双臂猛地将二人推开,捡起自己的黑袍,连裹一下拢一下的工夫都没有了,抱住袍子掩住胸口径自奔了出来。 奔出了门,见阿磐正躲在芭蕉树后,狠狠地瞪过来一眼。 阿磐冲她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陆商愈发恼了,咬牙切齿地低骂,“你等着!” 阿磐仍笑,笑她豕突狼奔,笑她抱头鼠窜,笑她如今也像个妓子一样,一样爬了主人的床。 陆商跌跌撞撞地往夜色里疾奔,临出院门蓦地与范存孝撞了个满怀,听见范存孝轻声问,“师妹,要......要帮忙吗?” 陆商又羞又恼,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剜了一眼之后,又用那结实的肩头作劲往其胸口上一撞,活生生地把范存孝撞得往后趔趄了好几步。 “你敢看我笑话!走开!” 范存孝赶忙去追,“师妹!你要去哪儿!” 陆商扭头恼恨地朝他喝了一声,“要你管!” 一人跑,一人追,不久忽然听见这岑寂的夜里“扑通”一声,似是有人跳了水。 第一卷 第136章 引火,烧身 这柴屋啊,这山里啊,一时都静了下来。 忽听屋里的人问,“你酿的是什么酒?” 阿磐一激灵回了神,一颗心砰砰狂跳。 你瞧,他人在屋中,已经什么都猜出来了。 一双手下意识地扒拉着芭蕉叶子,把那叶子撕扯成一长溜儿一长溜儿的,装聋作哑的,就装作听不见。 她听不见没关系,立即就有人来廊下查。 还查啥,一查一个准儿。 有人便抱着那罐子进屋禀,“主人,是......是......” 那人没什么好气儿,问,“舌头打结了?” 那人不敢磕巴了,赶紧禀了,“主人,酒里有仙灵脾......” 那人笑了一声,好一会儿才问道,“仙灵脾?” 禀事的人忙解释,“是,也就是淫羊藿。” 仙灵脾是什么,淫羊藿又是什么,千机门的主人怎么会不知道。 那人竟没有生气,也不曾斥上一句,语气还是如寻常一样温和,“进来说话。” 竟不生气。 适才陆商爬床的事好像一下就翻了篇了,好像这事儿压根就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们还仍旧该干嘛干嘛。 阿磐揪了块芭蕉叶子磨磨蹭蹭地进屋,见那人仍像方才一样坐着,还拍了拍卧榻,示意她来卧榻上坐。 说什么,“你肯为我费心思,极好。” 妈呀。 真是活见鬼了。 还说什么,“只是算计到我头上,未免缺德。” 阿磐装傻充愣的,“主人说的哪里话,我酿酒的事你是知道的,又不是给陆师姐喝的,怎能怪到我头上。” 那人问,“不是给她的,那是给谁的?” 阿磐开始胡说八道起来,“给主人喝的。” 那人笑了一声,“是么?” 这时候阿磐还不曾意识到萧延年要干什么,为了脱罪,为把自己择个干干净净,想也没想,就理所应当地应了一声,“是啊。” 旦见那人喉头滚动,片刻说道,“哦,我也正有此意。” 阿磐问,“主人要干什么?” 那人命道,“来呀,奉酒。” 这便有人端酒进屋,欲言又止,“此酒极烈,主人有伤,千万保重......” 送了酒来便识趣退了下去,门一掩,萧延年就开始变得危险了起来。 “喝。” 阿磐摇头,拨浪鼓一样地摇头,“我不喝!” 谁知道他就突然变了脸,不喝就灌。 钳住她的双腕,那酒坛子抬起来就往她口中灌。 阿磐紧闭着嘴巴摇头,酒便全洒上了面颊,脖颈,领口,洒到前襟里去了,继而又把胸前洒上了一大片。 一下子就被那酒浇了个透,一身的衣袍都贴于身上,贴得紧紧的。 这南方的雨天十分闷热,在田庄的素日他们往往就只穿一件轻薄的里衣,外头不过再罩上一件通透绵软的外袍罢了。 萧延年从前在宫里穿的是君王冕袍,到了千机门穿的也是千金华服,如今到了江南,却开始喜欢起了凝脂色来。 凝脂,白露之起色。 精光内蕴,细腻无瑕。 像凝固的油脂,又好似要入口即化。 他喜欢凝脂,也要阿磐穿一样的颜色。 此时被酒一浇,轻易就贴住了身子,与肌肤颜色融为一体,倒好似什么都不曾穿裹,一丝也不着一样。 (具体效果可参照《长恨歌》中的经典名句,“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 萧延年眼里火烧,鼻间淌出了血来。 她不喝,他也不是没有办法。 那便灌上一大口,捏开她的嘴巴,一半自己饮下,一半全都渡进她的嘴巴。 她在那人倒酒的间隙挣扎告饶,“主人......放开......” 那人偏偏不许,一句话不说,就是一个劲儿地灌。 也不知被灌了多少口,只知道发起了热来。 酒坛子一扔,在那木地板上咣当一声摔了个粉碎,而就在这咣当一下的粉碎声里,她已经被那人扑在了身下。 那凝脂色的袍子湿湿嗒嗒,那裙袍轻易就被掀起来了。 啊,到底是引火烧身了。 阿磐大叫一声,猛地清醒过来,一把推向那人的伤口,一骨碌爬起身来,这便落荒而逃。 她知道进水就能解了这仙灵脾的药性,因而奔出柴屋,奔出小院,往最近的湖水奔跑。 然那湖可真远啊,她记得这柴院与最近的湖水之间好似隔着七八块的稻田呢,一块稻田约莫有十余丈呢,可真远啊。 她在前头跑着,萧延年在后头追着。 再后头还跟着范存孝,范存孝后头还呼啦啦地跟着许多个黑衣侍者。 浩浩荡荡的,在这乡间的小道上拉出了一溜长长的队伍。 她听见范存孝低低地劝阻,“主人身上有伤!跑不得啊!” 劝不了萧延年,便又大声劝阿磐,“师妹别跑了!主人伤口迸开了!出血了!” 阿磐闻言顿了下来。 便是不提身契,不提赎罪,萧延年总是在魏人刀下救过她的。 救了她一命,她是应了要还的。 回头去望,月色下的萧延年一张脸说不清是什么颜色。 被酒烧得发红,却又因伤痛得煞白。 整个人啊就在这红与白之中变幻莫测,真叫人于心不忍了。 她不再往前跑了,转身进了稻田。 稻田里一样有水,因了这连日的雨,原先只没一截小腿,眼下已经没到膝头了。 田水也是一样的。 她进了水,萧延年便也跟着进了水。 他往前走一步,阿磐便往后退一步。 他不走了,她便也就停下了。 那人慢慢走过来,亦是一样大口地喘气,“阿磐。” 两个人就在田塍间的水里立着,她也当真体会到了陆商说的“虫子咬”是个什么滋味儿。 月色下能清楚地瞧见那人心口下方已经出了一大片的血,把那凝脂色的软袍洇出了一大朵娇艳的山茶。 “过来。” 他说。 她不肯啊。 他的身形亦是纤毫毕露,阿磐不敢过去。 先前虽也同榻,但那人到底不曾动她,今夜却不一样了啊。 今夜啊,他们都饮了一样的仙灵脾,都一样的似虫噬咬,也都一样的谷欠火焚身。 她摇头,“主人出血了,不要再过来了。” 那人身子微晃,捂着心口,在这水里几乎支撑不住了,只是低声叫她,“阿磐......” 唉,他这是何苦啊。 第一卷 第137章 寡人死也甘愿了 都知道酒里有药,何苦还要饮啊。 也不知怎么了,她看见在水中轻晃着的萧延年,兀然便想起了那个雪地里踉踉跄跄的阿磐,想起了那个刀锋下魂飞胆裂的阿磐。 她能对一个高高在上的中山怀王狠心,能对一个凉薄阴骘的千机门门主狠心,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却无法对一个像凡人一样脆弱的萧延年狠心。 他没了那些高贵的身份,看起来也不过是个与她一样的闾阎庶民。 知冷知热,知道疼,知道烫,会笑,会气,他与寻常的中山青年也没什么两样啊。 可正是这样一个心口淌着血几乎要倒下的人,竟然就叫她不忍心了。 怕他伤口迸开,怕他心头的血四下喷溅,怕他身子一歪,就此死在这里。 客死异乡,死于一坛淫羊藿,死在这南国的稻田里。 她的父亲算不得背弃中山,却到底叫中山亡了国。没有父亲的因,也不会有今日萧延年的果啊。 她踩着水扑通扑通地奔过去,奔过去扶住那人,带着些许的哭腔,“主人......” 真是何苦啊。 这田庄里分明还有一个慕他已久的陆商,他只需勾勾手,只需使上一个眼色,连一句“带陆商”都不必说,陆商就会迫不及待地朝他奔来。 迎奸卖俏,阿谀取容,这样的事,陆教官亦是深谙此道,必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何苦还带伤一路奔走,一路追来啊。 她搀扶着那人半卧水中,她想着,进了水,就好了。 进了水,很快也就醒了酒,也就解了仙灵脾的烈性。 就好了。 可打眼一望望过去,他的血已经浸透了那凝脂色的衣袍,这血又是从哪里流出,只是从伤处流出,还是由心口迸裂而来啊? 她不知道。 再不能往下看去了。 那凝脂色的衣袍如今哪里还遮掩得住那人的身形,那人半张身子都浸透在了田水里,不该看的地方早已似那秋日的谷堆,高高地隆了起来。 因而她不敢看去,只顾着撕扯袍袖,她得撕下一大块袍袖来,要把那人的伤口重新包扎。 哪知道那人将将缓过一口气,就顺势抓住她的双臂,将她扑倒在稻田里。 他扑,阿磐便要挣,便要推,便要把他掀去一旁,便要将他压进水去。 进水,进水很快就好了。 压进了水去,那人便要挣,便要推,便要将她掀去一旁,便要将她摁在那抽了穗的稻禾中。 出水,出水好的就慢了。 你翻身把他按至田里,他翻身还要把你压上稻禾。 一身的酒气全都散入了水里,两身的凝脂袍也全都洇湿打透,好似那车轮子一样,把月华下这一片青青的稻谷滚得高地起伏。 他就在按下她的间隙里不要命地要去吻她,要去扯她的衣袍。 阿磐拦他,把他往水里掀,“你会死的!” 连下了那么久的雨,这夜倒是个难得的晴天,阿磐能借月光清楚地瞧见萧延年额际暴突的青筋,还有眼里那浇不灭的火。 他好似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声腔被灼得嘶哑,“死便死了,死也罢了,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那怎么行啊,人总得为了什么活下去,还得活出一口气来。 她能熬过来再熬下去,是为了谢玄。 萧延年也一样,一样要为了自己的那口气活下去。 他就似个病入膏肓的人,没有复国的那口气吊着,只怕不必多久,也就死了。 她到底是在中山长大。 吃着中山的粮,饮着中山的水,也踩着中山的大地,怎么都算是半个中山人啊。 阿磐脱口而出,“你是中山怀王,你怎么能死啊!” 她看见那人眼里泛着水光,那水光在月色下看起来支离破碎。 他极少有这样支离破碎的时候,那一向看似是个大雅君子,实则内心十分强硬的人,他....... 他听见了“中山怀王”这四字,那水光便顺着眼角,顺着脸颊,咕噜一下滑了下去。 吧嗒一声,滚进了水中。 他哪里就忘了自己的志向了呢?他也并不是陆商与范存孝暗中议论的“昏君”。 他是亡了国的君王,没有一刻不想要继绝存亡,匡复宗社,收复他中山的疆土啊。 阿磐也是这时候才瞧见,他们身下那一片原本清澈的稻田水,在适才这工夫里,已经被他心口的血染出了一大片骇人的红色。 也不知怎么了,因了那人的眼泪,阿磐也跟着滚下了泪来。 国破家亡的苦,她与萧延年一样感同身受。 亡国奴不好当,复国这条路,也当真难走啊。 便是谢玄,走的不正是一条一样的路吗? 那人不再挣了,月色如水,她在田中坐起,将那人悲恸的脑袋抱在怀里。 捧住那人冰凉的脸颊,轻声安抚他,“就好了......就好了......” 那人靠在她怀里,握住她的手,几不可察地长叹了一声,“再也没有怀王了。” 阿磐不知该怎样劝慰他,但人是多矛盾的东西啊。 此刻她可怜这亡了国的君王,可也不愿他再回北地与谢玄明争暗斗,斗个你死我活。 她甚至想,他就在这田庄里,远离那外头的兵荒马乱,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隐居着,多好啊。 阿磐呢喃问道,“这田庄除了雨多,不也极好吗?” 那人怅然一叹,“好,可灵寿才是家啊。” 是啊,再好,也不算是家。 她抬手为萧延年抹泪,自己的眼泪也跟着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萧延年的家原在灵寿王宫,那她呢?她的家又该在哪儿呢? 是在云姜家的山中老宅,还是在魏国那一座中军大帐里啊。 如今那山中的老宅早就夷为了平地,而魏国的中军大帐也早就烧毁焚尽,化为一堆灰烬了。 新的中军大帐也快就会有,然而住在那里头的人,早就不是她了。 这天下之大,南地茫茫,好像哪儿都不是她的家,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 不知道。 自这一日过去,许久都不曾见过陆商。 听说她被打发到二里地外去干农活了,无事是不许再来近前侍奉的。 最难对付的陆商走了,可阿磐出山的日子,仍旧遥遥无期。 眼见着门前的稻田慢慢变了黄,那只受了伤的小乌鹊腿都要好了,然那拨去北方买面粉的人还是没有回来。 不知是因了路途太远,还是已经死在了半道。 她总说自己想吃饺子,缠着萧延年再多派些人手去北方。 她要干什么,萧延年还是没有不应的,人也一拨一拨地派出去了。 每一拨去的人她都要记下日子。 何时起程啦,过了几日啦,过一日就划一道记号,等人回来的时候,就能算清楚这一个来回到底要用多久。 她心里有自己的盘算,她想,千机门的人在何处出没,谢玄的人总会遇见,也总会查出点儿蛛丝马迹的。——假如,假如他还愿意盘查,也还愿意南下来找她。 那就总会沿着这蛛丝马迹来,也总会顺藤摸瓜摸到此地。 还有啊,小乌鹊也好好养着,成日带它放风,最好赶紧养好腿,好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她带信。 她出不去,乌鹊总出得去。 可萧延年又开始不做人了。 第一卷 第138章 肚子 萧延年不做人,第一回是因了她的玉璧。 为了要回玉璧,她简直挖空心思,成日屁颠屁颠地侍奉。 似烤鱼啊,剥蟹啊,炒螺啊,灸肉啊,煮粥啊,奉酒啊,磨豆浆啊,把萧延年伺候得高高兴兴的。 就趁他高兴,向他提起了玉璧的事儿来。 阿磐抱着酒坛子奉酒,一边奉酒一边笑眯眯地问起她藏在心里许久的话来,“母亲留给我的玉璧,主人还好好地收着吧?” 吃人嘴短,他要是做人,那必然得好好地收着,还定要看在她尽心侍奉的份儿上,老老实实地交出来。 你想啊,她的玉璧,那是多重要的东西啊。 然而那人只顾埋头吃蟹,头也不抬,他竟然说,“早就丢了。” 阿磐心头一空,如遭棍击,身形一晃,手里的酒坛子险些泼洒出去,洒上一食案。 兀自呆怔了好一会儿,缓缓立起身来,问他,“你弄丢了?” 那是证实她身份的唯一凭证呐,怎么能丢呢?啊,也不意外,也不意外。萧延年丢样东西,实在是不必意外啊。 从前因了她是“叛贼之女”,萧延年对她十分嫌恶,她的东西又怎会好好保管呢? 他曾坐拥中山的一切,国库之中积玉堆金,什么稀世珍宝没见过,哪里会看得上这一块断成两半的玉璧。 从她颈间拽下的那一夜,他大抵就随手弃了。 泪水在眸子里咕噜咕噜地打着转儿,阿磐心里郁郁的,堵堵的。 好似有千斤的巨石把整个胸腔喉管都给填满了,堵住了,怎么都通不了一点儿气。 这该死的萧延年。 真恨不得把他打死啊。 可又能怨得了谁呢? 该怨萧延年乱丢东西,还是该怨这阴差阳错的鬼世道。 她压着气,忍着泪,“你丢哪儿了?” 丢哪儿了也得找回来啊,哪怕是还在中山旧地,那......那也得找回来啊。 那人不紧不慢的,好似根本没有看见她哭,举止优雅地饮了一口酒,慢条斯理地答,“好像落在稻田里了。” 啊,稻田,还好,还好,还好不是中山旧地,也还好不是逃亡途中。 既是稻田,那还是有戏的啊。 阿磐心头一亮,连忙追问,“哪块儿稻田?” 那人凝思片刻,“哦,你抱寡人那块。” 这该死的萧延年。 阿磐把酒坛子重重地栽到那人跟前,狠狠瞪了那人一眼,继而转身就跑,那乌油油的发尾一把就甩到了那人脸上。 那人一闭眼。 抽的就是他。 跑出柴院,沿着阡陌纵横,沿着那一大片稻田,在这壮阔的天地间,那奔跑的身影显得有多渺小啊。 那凝脂色的裙袍在七月的风中轻盈鼓荡,那一晚被压倒的稻禾如今还在水里趴着,她提起裙袍,丢了鞋履,赤脚就下了水。 扑通扑通地前行,膝头以下立时就湿了个透。 这踩一脚,那踩一脚,稻禾往两旁拨去,一双眼睛仔细地搜查。 可东西南北,一趟又一趟地找,怎么都找不到啊。 整个人都跪坐在水田里掩面大哭,没了玉璧,故人相见亦不识啊。 这天杀的萧延年,那一晚,真该叫他迸血而亡啊。 “阿磐。” 忽而听见有人温声唤她。 是那该死的萧延年。 那人就立在田边巷陌,定定望她,也说不出眼里究竟是什么样的神色。 爱咋咋,阿磐无心分辨。 她自顾自地掩面哭,又听那人问,“你找到玉,会干什么?” 会走啊。 会带玉璧去见谢玄,去与谢玄相认啊。 可她一句话都不想与萧延年说,连一眼都不肯瞧他,只大声哭道,“你走!” 那人高高在上,何时有人敢叫他“走”啊,可阿磐撵他走,他竟一点儿也不恼。 他甚至仍旧温和地说话,“你看,这是什么。” 阿磐垂下袍袖,睁眸瞧他。 啊,竟见那人抬起手来,吧嗒一下垂下一物。 是她的玉璧。 阿磐自水里蓦地站起,提起袍子扑通扑通地朝她的玉璧奔去,在这抽了穗的稻田里溅起来一长溜高高的水花。 那人立于七月初的日光下,只是定定地冲她笑。 她奔到那人跟前伸手就去抓,可那人手一抬,她的玉璧便高高地挂了起来。 阿磐道,“给我!” 就说萧延年开始不做人了,他平和说话,脸不红心不跳的,他说,“叫一声夫君,我就给你。” 阿磐岂肯,她叫他“登徒子”。 被叫了“登徒子”,那人也只是笑。 她踮着脚尖跳起来去抓去抢,可那中山的君王身段颀长,她连一点边儿都够不着。 她不叫,那人便优哉游哉地把玉璧系在了腰间。 还说,“何时叫了,何时给你。” 就说他不做人吧。 第二回不做人,是因了她的小乌鹊。 萧延年素日无聊,无聊就总要上山,上山也自然就要拉着阿磐一起。 阿磐自然愿意。 上了山能查勘地形,也能寻些药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了呢,总之干什么都比闷在屋子里好。 萧延年带着阿磐,阿磐便带着乌鹊。 累了就在山腰的小竹亭里歇息,打算在此生火煮饭。 这竹亭是他们一行人来了后,黑衣侍者就地取材,砍了山上的竹子搭建,专供他们主人歇脚的。 不止有亭子,连软榻啊,案几啊,茶具啊,青铜釜啊,瓦罐啊,也都一应俱全。 阿磐放下乌鹊,借口要去采笋。 萧延年应啊,除了玉璧的事,他好像还没有不应的呢。 只是这一片青山连绵没有尽头,何况古树参天,丛林茂密,实在是看不出个什么来。 随手拔了几颗笋就往回走,远远便闻见一股焦香,还有羽毛烧焦的味道,一下子就窜进了鼻尖。 阿磐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就奔到竹亭前,见那人的狗腿子们正为他烤着什么。 青铜釜上小小的一只,已然焦黄了。 她的小乌鹊呢,早不见踪影了。 阿磐问,“主人在吃什么?” 那人道,“突然想吃野味,把那鹊儿烤了。” 这该死的萧延年! 阿磐眼前一黑,气得险些栽倒,“你吃了我养的乌鹊!” 那人神色如常,丝毫不以为意,还揪下一条腿来给她,“是啊,你吃吗?” 那条腿,那是一条原本要去给她送信的腿啊! 阿磐咬牙叫道,“萧延年!” 那人一愕,“你叫我什么?” 阿磐拧紧了眉头,“我叫你萧延年!” 这世上极少有人直呼那人大名,那人一时怔住,片刻却笑,“好听。” 还说,“你以后就这么叫我。” 好贱。 阿磐气恼地摔了竹笋,拔步就往山下走。 她因了生气,走得飞快。 萧延年也不吃了,就跟在后头,疾步来追。 她心里鼓着气,越走越快,行至稻田,忽而轰隆一声雷响,这鬼地方又下起了连绵不尽的雨来。 阿磐不怕淋雨,可走得急了,腹内竟有几分胀胀的难受。 她想,定是腹诽多了的缘故。 腹诽多了,这才难受。 那也仍要腹诽,因了萧延年实在该死。 她捂着肚皮愈发疾步地走,这天色青青,细雨斜风,忽而头顶响起了雨打芭蕉的声响。 仰头望去,那人拿了一片油绿的芭蕉叶子,正为她遮风挡雨。 “叫人去捉了,再养许多。” 她仍旧鼓气,也仍旧没有好脸色,夺来芭蕉叶子甩开那人便往前走。 因而一人顶一片芭蕉叶,也一前一后地往回走。 罢了,罢了。 全都罢了。 总之,这是最后一回上山了。 待到七月中,阿磐已恹恹地不想动了。 买面粉的人仍旧没有回来,魏王父也一直没有消息。 她成日趴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着那堆小乌鹊,并没什么正经事做。 她说想喝鱼汤了,萧延年便命人给她炖鱼汤。 庖人炖得好,汤色奶白,才进门就闻见了鲜香。 阿磐坐起来要吃,肚子里却翻江倒海,哇得一声,险些吐出来。 第一卷 第139章 有孕 脸色一白,阿磐兀然明白了什么。 难怪,难怪这数月都不曾再来癸水。 原先以为是因了南方雨多湿气重,一双小足又常泡水中,因而水土不服,引起身子不适,这才不曾来癸水。 如今才恍然意识到,原是自己已经有了身孕。 她回想起那个来田庄的前夜,那夜曾进中军大帐侍奉,也就是在那一夜,谢玄曾待她十分温柔。 因了寒疾的缘故,他一向在用药时急迫粗暴,那样的温柔是极少有的。 正因了少有,她才尤其深刻。 算算日子,就是那一夜才有的。 也不知他的寒疾如今怎样了,这数月到底是过去了,他不舍得云姜,大约也还会再寻旁的药草吧。 阿磐一颗心焦躁着,火急火燎的,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再等不得了,也再不能等下去了。 真想为她的大人生个孩子,可这个孩子来得也真不是时候啊。 萧延年怎会许她在这南地的田庄里生下谢玄的孩子呢? 庖人犹立一旁,那鱼汤也犹在食案上冒着腾腾袅袅的白气,奶白的汤里泛着一圈圈微黄的油花,原本也是色香俱全。 庖人问,“萧姑娘怎么了?不喜欢,还是有什么不适?” 若前脚说了不适,后脚就会有人来把脉问诊了。 阿磐压下翻肠搅肚,连忙道了一句,“只是从前没吃过这种做法,闻起来觉得有些奇怪。” 她忍着恶心吃了条鱼尾巴,又忍着恶心喝了几口鱼汤。 她还没有想好怎么办,便装作什么都没有。 好在她原本腰身纤细,田庄的袍子又松软宽大,至少有数月是瞧不出身形的。 喝完鱼汤,庖人收拾妥当便退下了。 阿磐坐正身子,从席子底下取出了她的木兰枝。 来时曾把木兰枝小心地藏在席子底下,只在里外都没有人了,才敢拿出来好好地瞧上一眼。 还好从魏营出来时,她披头跣足,两手空空,看起来一副死去活来的鬼样子,哪儿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因此这块木兰枝,也就无人当回事。 不看觉得空荡荡的,看了却又睹物思人。 她怎会不记得第一个孩子是怎么没有的,也怎会忘记那碎骨子曾把小腹绞得有多疼啊。 她记得某一个平明,就在邶宫的窗边花下,她曾引着谢玄的手覆住自己的腰身,又由着腰身滑至小腹。 她曾满含希望地告诉谢玄,“这里,会有大人的孩子。” 她记得谢玄那修长的指骨根根分明,干干净净,在她的小腹上温柔游移,那寸许之地便被那手啊覆得热乎乎的。 她记得那金相玉质的人舒眉软眼地应了一声,他说,“好。” 因而你瞧,谢玄是想要一个孩子的。 忍不住暗暗叹了一声,她想,若是谢玄就在这里,那该多好啊。 若他就在这里,她定要好好地问一问,“大人,想要这个孩子吗?” 他若要,她便定要好好地生下来。 他若不要......他若不要的话,那......那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阿磐佯作什么事儿都不曾有,外头的人也都一样如寻常。 该来的人来,该值守的值守,该干什么的也都照样干什么,田庄清清静静,安安稳稳的。 若说岁月静好,大抵也正是这幅模样吧。 原本那恹恹的人,那恹恹的身子,不得不好生打起精神来,盘算着一切出路。 她觉得那绣花针厉害。 绣花针是千机门独有的暗器,因了针身十分轻便细小的缘故,藏在身上极难被人察觉。 你想啊,要是会了这使绣花针的好功夫,就先下药放倒萧延年,再下药放倒黑衣侍者,她偷一匹马就能跑。 若是黑衣侍者不肯喝药,抑或虽有一拨人倒了,但还有一拨人没命地追来。 旦要会使这绣花针,她直接就在马背上歘欻欻地往后甩,那逃出生天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 因而,阿磐去巴结萧延年。 为做到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她给萧延年绣起了帕子。 萧延年想要绣什么,她一样也没有不依的。他要芭蕉叶,就给他绣芭蕉叶,依他。 “好好好。” 除了帕子,他还要一双鞋垫,鞋垫就鞋垫,依他。 “哎哎哎。” 就借此机会,在那人跟前穿针走线,水到渠成地提到了绣花针的事。 “欸?我在门中许久,竟不知这绣花针还有许多妙处呢。主人偏心,怎么教了旁人,却不教我。” 那人笑,“这有什么好学的。” 阿磐便缠着他,帕子放在一旁,亲昵地去晃那人手臂,“教教我嘛,教教我嘛。” 那人的手臂正支在膝头,被她晃得全身都要动起来了,“你以后都在我身边,还学那些干什么。” 阿磐笑眯眯的,“我如今上进了,这不是好事儿吗?再说我好奇呀,这么小小的一枚针,怎么就能飞出去呢?也太有意思了。” 那人轻笑了一声,看起来十分不可思议,“你上进了?” 他还瞧不起人呢。 阿磐狗腿子似的给他斟茶,“是啊是啊,知耻而后勇,总是好事,我从前许多本事不也都是主人教的。” 说着话,还装模作样地作了一揖,“主人也是先生,先生教我。” 只要能学了这门手艺,叫先生有什么了不得,哪怕叫他“父亲”也没什么关系。 这时候她的脸皮可厚着呢。 那人不肯,竟然连一点儿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不教。” 什么人这是。 不教拉倒。 阿磐却也并不翻脸,这一招不行,那就再想旁的招数。 总之是要赶紧走,赶在萧延年知道她有孕前赶紧地离开。 还要再想法子啊,再想出许许多多的法子来。 她最拿手的就是那些生在山里的毒了。 你想啊,用不了暗器,那就索性把他们全都放倒在田庄。 在膳食中下毒也罢,在酒里下毒也罢,只要天时地利,随时不都能下毒吗? 阿磐又开始上山,打着摘梅子的名号去山上找毒。 这稻田外的山上就有不少野生的梅子,上一回去的时候还见过,那时候怕酸,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如今却就惦记着那一口酸味儿。 萧延年见她气色不好,原不许她去。 然她心里都要急死了,哪儿还能拦得住呢。 美其名曰,要为主人做梅干,还要酿青梅酒。 说梅干好吃啊,她从前在灵寿老家时常跟着养母一起做杏干,桃干,还要做榛子饼,不信主人就等着尝尝。 还说青梅酒也好喝啊,她从前在灵寿老家时常跟着养母一起酿果酒,什么梨子酒啊,什么野枣酒啊,什么花椒酒啊,好喝极了呢。 还说这南方的夏天呀太闷热啦,那些暗中站岗的师兄们多辛苦啊,要是有了这青梅酒解解暑气,那才好呢! 撒一声娇,说一句好听的话,萧延年就得依了她,一行人也就得屁颠屁颠儿地跟着一起走。 摘来了梅子,也趁旁人不备,在袍袖里藏了不少川乌子。 川乌子与羊踟躅差不多,一样能麻痹人的经络,食之往往眩晕昏厥。 若是量大,少则数时,多则半日,是醒不过来的。 梅子洗净晾干,用糖腌制,闷上数日,十分解馋。 酒也都酿上了,一酿就是七八坛,密封好了,埋在树下,有个七八日的工夫就能喝上了。 这日子是越过越有盼头了。 第一卷 第140章 机会来了 只是那川乌子还不能就这么往里头放。 不急,不急,她劝慰着自己,急不得,急了就会露出马脚来。 梅干啊,酒啊,萧延年也爱吃,这些乡野粗食,他没有什么是不爱吃的。 他吃美了,还送给她一只小狗。 要啊,怎么不要。 她想尽一切法子去放松他们的戒备,萧延年给的这小狗子呀,她欣然接受。 何况,这小东西她本也喜欢。 你瞧它毛茸茸的实在可爱,圆滚滚的小脑袋喜欢往人怀里蹭,黑溜溜的大眼睛叽里咕噜地往四处转,四只小蹄子也胖鼓鼓的招人喜欢。 她想,狗比人好。 狗可没有什么坏心思。 有了小狗,她就把小狗洗得干干净净,缝了厚厚宽宽的小褥子,夜里放在榻上,她就抱着小狗一起睡。 萧延年还想上她的榻,阿磐不肯了。 她把狗窝拖在一旁,占了小半张矮榻。 她还摸着狗头对萧延年说,“回你自己屋子里,这里没有你的地方了。” 那小狗子哼哼唧唧地颇为赞同,伸出小舌头来舔阿磐。 萧延年也才不肯呢,他提溜起狗子后颈那层皮来,一下就把狗子薅去了地上。 狗子哼唧一声,委屈呜咽着,睁着一双叽里咕噜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蹲地上瞧。 那人见了还要斥上一句,“看什么看?” 斥完了还要把狗窝远远地丢到了一旁,狗子嗷的一声要哭,撅着屁股朝他吠叫起来,“汪汪!汪!汪汪!” 这萧延年,可真是缺德啊。 阿磐心里想,你可等着,等喝下了川乌子,看你还能嘚瑟起来不。 真是的。 田庄素日无聊,没什么事儿做,萧延年便成日地赖在一旁。 雨还是成日不停地下,萧延年也还是什么都由着她。 阿磐还记得曾伸手去接邶宫的雨水,记得冲窗前的人笑,她说,“大人,我喜欢雨。” 可如今你瞧,雨在这南方也一个劲儿地下,没完没了地下,也并不见她有多喜欢呀。 萧延年上够了山,就要下水。 范存孝和他的狗腿子吭哧吭哧很快就打出来一叶兰舟,萧延年拉她乘舟游玩,阿磐依啊,哪儿有不依的。 做过君王的人屁事儿比较多,乘了舟又想要烤鱼。 范存孝和他的狗腿子又吭哧吭哧地打鱼,打了鱼就在湖边架起吊炉烤了起来。 阿磐如今闻不得鱼味,因此抱着狗子说,“鱼啊都是有灵气的,杀生可不好啊,你没听过‘白鱼入舟’的典故吗?” 白鱼入舟,乃是用兵必胜的征兆。 萧延年岂敢大意,因而这鱼竟真就不烤了。 (白鱼入舟,出自《史记·周本纪》:“武王渡河,中流,白鱼跃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诸侯皆曰:‘纣可伐矣。’”) 他如今旁的没有,就是狗腿子比较多。 鱼有灵气,野鸡没有,这便命人上山打野鸡。 什么都依,照顾得也好。 只是青梅酒还没有机会下上川乌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些少见他了。 初时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后来是小半日,再后来是一整天,有时候还数日不见人影,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一个人好啊,她喜欢一个人。 不必再装,也不必再献什么殷勤。 柴屋无人的时候,她便成日趴在窗边往外头看。 真希望有一日门前那条两旁都是稻禾的路,有朝一日能响起马蹄声来啊。 要不是买面粉的中山人回来,要不就是,要不就是提剑拿刀的魏人来。 总之,总要有人来啊。 可这数月过去了,那条路就只有他们几个人常走。 那群小乌鹊叽叽喳喳地叫,小狗子也一日日地长大,阿磐划下来的记号已经数不清了。 画得乱七八糟,有许多都重合到了一起,就是等不来一个机会。 不日前才有的盼头,又一点点儿地磋磨没了。 好在有狗子陪着。 狗子很黏人,进出都要跟着她。 小胖腿儿吧嗒吧嗒地来回跑,小尾巴也呼啦呼啦地左右摇,比萧延年招人喜欢多了。 你瞧,急的时候等不来机会,沉下心的时候,机会偏就来了。 机会是在八月来的。 八月,她能摸到小腹比从前有些微鼓了,而那在二离地外干活的陆商来了。 陆商特意寻了个机会与她单独见面。 陆商这样直性子的人一向是单枪直入,极少拐弯抹角,一来就说,“我知道你想走。” 陆商为人,岂能相信,还不知道这是又要替她的主人打探什么口风呢。 阿磐摸着狗头笑,“师姐说的什么话,我才不想走呢。” 陆商一噎,颇为意外,“不想?” 阿磐仍笑,“是呀,主人待我好,我也喜欢这里。” 陆商冷笑一声,差点儿就要忍不住低骂一句“贱骨头”了。 好一会儿才咽回这话,继续道,“我很快就要出一趟远门,你若要走,我能帮你。” 除了出去买面粉的,阿磐已经许久不曾见田庄里的人出去执行什么任务了。 何况陆商因了爬床的事,已经受了萧延年冷落,如今既要重新用她,必是又有什么要紧的事了。 阿磐佯作寻常,随口问道,“你要干什么?” 陆商道,“自然是有新的任务。” 她还说,“我可以给你送信,也可以给你一匹马。” 啧,这人听起来还怪好嘞。 她又说,“你什么时候要走,我提前把侍者引开,你知道,以我的本事,引开他们不是难事。” 是,陆商有这个本事。 她还说,“我把马就拴在稻田里,如果你要走,就赶紧走。这样的机会,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 是,阿磐知道。 可陆商是什么人,阿磐也比谁都清楚。 信她才是见鬼。 第一次,阿磐没有走。 心里分明已经急三火四,油煎火燎了,然而还要稳稳地端坐屋中。 那人不在的时候,她打眼往外瞧,能看见陆商说的那匹马成日地在稻田里立着,甩着尾巴,打着响鼻。 她想,阿磐,不动,不要动,陆商会把你拖进地狱,她一定会的。 第二次,阿磐也仍旧没有走。 陆商又来,来的时候看起来已经打点好行装,就要动身了,“魏王父要娶云姜了,听说,云姜已经有了身孕,王父很高兴,主人也很高兴。” 阿磐心头荡然一空,原该知道这本就是迟早的事,然而听了这样的消息仍旧鼻头一酸。 是,他们都高兴,只有阿磐自己不高兴。 一旁的人神色凝重,“你总不信我,主人也不会一直待在这里的。也许,主人也很快就走了。” 阿磐恍然一怔,问她,“主人要干什么?” 一旁的人长长舒了一口气,“主人的志向,他一刻也没有忘。” 第一卷 第141章 我打算娶你了 是啊,中山的君王,他怎么会忘记自己的志向呢? 难道他在这山间数月,竟果真就成了个只知贪恋美色的昏君了吗? 不会,不会,永远也不会的。 他在养伤,在蛰伏,在积蓄力量,也必定要利用一切机会,东山再起,绝地反扑。 稻田里的萧延年流露出的脆弱是真的,遗憾是真的,不平是真的,悲恸是真的,然而他兴废继绝匡复宗社的意志也是真的。 折腾了这么久的人,他岂会就这么灰心丧意,一蹶不振呢。 阿磐心中已经明了,此时抬眸诈陆商,“师姐成日来唆使我逃走,成日把‘叛贼’挂在嘴边的人,到底自己对主人也有了二心,我若告诉主人,你永远都别想再回到主人身边。” 陆商毫不隐瞒自己的心思,先前被撵下卧榻的事她好像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告诉你,是因了想让你走。你留在主人身边,主人只会玩物丧志,怎么安心去做大事?” “再说你留下,我就回不来,对我没有一点儿好处。” 阿磐问,“师姐的话,谁敢信呢?” 陆商也问,“你要怎样才肯信?” 阿磐轻声试她,“师姐给我一截断发,我便信你。” 狗子在一旁左右溜达,陆商冷笑一声,竟果真拔刀切下一缕乌发来。 陆商这个人,手与刀都远比脑子快。 “我陆商没有你们那么多弯弯绕,个个儿害起人来不眨眼。我就要你走,就要你离主人远远的!我若说半句假话,便叫我天打五雷轰!” 说着话,就地用发丝把这段乌发绑成一束,塞到了阿磐手里。 还说,“你若走了,丢掉便是。若走不了,尽可把我供出,我不怕担责!”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谁愿意轻易就给自己断了发呢。 何况,有了这截断发,便是把陆商拿捏在手,陆商别想诳她,也别想着逃脱罪责了。 见阿磐不语,陆商大抵猜测她已经动了心。 悄然至门口再三确认四下无人,这才继续压声说道,“马已经喂饱了,我在前面五里地的树下藏了干粮,够你吃上五日。你沿着谷底只管往东北走,路上不要停,一直往东北就有能出山的路。” “出了山不久就是汉水,你要过江,运气好的话会遇见船夫,那你就搭船走。” 阿磐心里躁动着,沿着陆商所述在脑中描出了一幅出逃的舆图。 “运气不好,船走了,你就躲在山里,什么时候看见船夫来,你再什么时候出山。总之过了汉水一马平川,骑马就能走了。” 哦,既有汉水,那大抵已经深入楚国腹地了,难怪去一趟北地得要那么久。 陆商继续说着,她的舆图便也继续画着。 “若是马快,十日就能到韩国,若慢,就得小半月了。” “韩国已经被打回了黄河南,因而你过了韩境,还要再乘船过黄河,过了黄河不用三日就能到大梁。但王父已经打进了太行山,因此你还需十余日才能到太行。” 这条路可真远啊,骑马啊,乘船啊,过江啊,渡河啊,单单是听,就已经叫人发怵胆寒了。 因而她想,若那只小乌鹊仍旧活着,大抵也到不了那么远的太行山。 阿磐一颗心忐忑不安着,又听陆商道,“但这一路都在打仗,能不能活着见王父,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可那也仍旧要走啊。再不走,身形可就显出来了。 哪怕是刀山火海,也都要去趟一趟呐。 说到这里,外头已经响起了脚步,狗子闻声跑到门口朝着外头吠叫,“汪!汪!汪!” 陆商一凛,低声又道了一句,“我这就走了,今夜主人要与侍者一同吃酒,你自己想办法。” 留了这最后一句,赶紧转身就从后门走了。 阿磐心头一跳,好啊,她的青梅酒和川乌子总算要派上用场了。 这一夜,萧延年果真与侍者就在院中炙肉饮酒。 月色如水,炙肉在院中滋滋冒着焦香的油花,引得小狗四下左右乱窜。 阿磐殷勤为众人奉酒,在酒里下了足足的川乌子。 她给的东西,萧延年没有不吃的,从来也没想着要验一验。 千机门人誓死效忠主人,谁敢对主人动出下毒的心思。 从来也没有人敢。 这数月来皆在萧延年面前乖觉侍奉,到底是打消了他们的戒心,因而这一夜无人人对她起疑。 那些素日神出鬼没的侍者一个个地仰头畅饮,直呼好喝,也一个个地碎了酒坛,麻翻在地,再没了还手之力。 萧延年呢,萧延年也饮了不少啊。 他麻倒前还拉着她的手笑着说话,“我打算娶你了。” 阿磐心头一荡,抬眸去瞧那人。 那人虽醉眼朦胧,但眸中的神色却不像作假。 这时候的阿磐有一瞬的恍惚,她有什么样的过去萧延年都是知道的。 知道她做过营妓,也知道她夜夜侍奉谢玄,怎么,怎么竟还肯说出这样的话呢? 这样的话,连谢玄都是不曾说过的。 也不知怎么了,鼻头忽地一酸,竟有些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主人不要玩笑。” 月色下难得见那人的脸色微微发红,那人还笑,还说,“不玩笑。” 都说酒后吐真言,酒后说的话到底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她自己鲜少醉过,因而并不知道。 怔然间,见那人拉住她的手放在嘴边,放在嘴边亲上了一口。 那张薄唇因了饮酒的缘故十分温润,他说,“你知道,你父亲对我......对我......说过什么?” 手劲不大,大约已发了麻。 阿磐温顺摇头,也温柔回话,“不知道,主人说,我听。” 萧延年早就说喜欢看她笑,因此她笑的时候,他便也跟着笑,“他说......他有一个女儿......” 哦,父亲曾与他提起过自己。 记得先前萧延年曾说,若不是因了你父亲叛国,中山也不会亡。 既又对君王提起了自己的女儿,那想必父亲生前在中山也已经做到了十分要紧的地位了吧? 父亲的事,是她早就想知道的。 阿磐温柔问他,“父亲说什么?” 可惜那人还没有说完话,那只拉住她的手就已经慢慢地松缓开来,一双眸子兀自强撑着,再怎么强撑也几乎睁不开眼了,“他说......要......” 阿磐问,“要干什么?” 然那人闭上眼睛,片刻的工夫就趴在案上不省人事了。 罢了,要干什么,也都不重要,也顾不得了。 因了她要走了,而她要走的这条路,真是千难万难呐。 阿磐的心怦然跳着,她把萧延年搀到席子上,给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又在窗外折下一大片芭蕉叶子,遮住了他的脸。 若下雨,能给他挡雨。 若暴晒,也能为他遮阳。 伸手从萧延年腰间扯下了她的那一块玉璧,玉璧握在手里,真叫人踏实啊。 她想,有了玉璧,就能安心去见谢玄了。 但愿谢玄再等等她,也但愿他还能认下这块玉璧。 安顿好了萧延年,从席子底下取出木兰枝,出门就朝稻田里的马奔去。 在这南国的田庄里待了三个月啦,这一条正踩在她脚下的阡陌,她也与萧延年走过了无数次了啦。 上山也好,下山也罢,晴天也好,下雨也罢,乘舟也好,上岸也罢,总是要走这一条路的。 走过了那么多回,却从没有一刻是如此欢欣鼓舞的。 她满含希望,翻身上马。 那小狗啊就跟在后头疯狂地追,汪汪吠叫的声响在这岑寂的夜里尤其清晰,夜色下能瞧见它的四条小短腿儿跑得极快。 可仍旧很快就被她的马甩在了后头,甩得越来越远。 连那一同住了许久的柴院,连那柴院里的人啊,马啊,乌鹊啊,也全都一起远远地甩了出去,甩得越来越远。 快马加鞭,沿着谷底往东北方向疾疾奔走。 再看不见那夜色里的小狗,也听不见渐渐远去的吠叫。 第一卷 第142章 “我要生下来” 到了五里开外,果然见陆商藏在树下的干粮,下马取了干粮继续打马往前奔走。 也不知走了有多久了,也许并没有走多久,却也不敢更快了,这马背颠得她腹中发紧,走走停停歇歇,待天光将明,还不曾走出这一片不见尽头的大山。 她想,川乌子的量够他们麻上两天,两天过去,她大抵已经到了汉水,也大抵已经乘船过江。 到那时,她只走小路,只要出了楚国,总有办法见到魏人。 接连走了两个日夜,累了就躲在山里歇上一歇, 可惜天才亮,萧延年的人就追来了。 那杂乱的马蹄声就在这高山谷底响得惊天动地,响得人心胆俱裂,头皮发麻。 阿磐忍泪打马,不敢回头。 山路不平,马背颠簸,颠得她腹内生痛,只知道是陆商诓了她,因而益发没命地往前疾奔。 仓皇奔逃,惊得鸟兽飞散,也踩得溪涧的水珠八方飞扬。 萧延年的人马就在身后,马蹄踏起来的泥水甚至溅上了她的脸颊。 阿磐的马缓了下来,知道自己已经不必再逃了。 是了,他们轻易就追了上来,也轻易就拦在了她的马前。 古木参天,蓊蓊郁郁,一众黑衣人马中有一人十分亮眼,萧延年那凝脂的衣袂在谷底的风里翻飞,那宽大的袍袖亦是恣意鼓荡。 那人勒住了马,脸上神色不定,只是问她,“你要走吗?” 多日的伪装,伪装成十分乖顺的白兔,至如今算是已经公然撕破脸了,那就再没什么好装的,也就再什么好否认的了。 阿磐仰头望他,半夜的颠簸使她没有一点儿好气色,那苍白的脸仍旧正了正颜色,“要走。” 那人又问,“你一个人,怎么走?” 是啊,一个人走,当真难啊。 她还没有启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因此,因此也就平静地回话,“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走法。” 那人微微点头,“你知道自己在哪儿?多久才能出山?知道这夜里有狼?出了山又往哪儿走?” 她垂着眸子,笑着回话,“只管往前走,总会知道的。” 他的马打着响鼻,就在跟前逡巡着,盘旋着,可就在这响鼻声中,马蹄声中,仿佛依旧听见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听见那人问,“跟着我,不好吗?” 阿磐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从前就想过,这南国的田庄是个避世的好地方啊。 她垂眸笑,“好。” 是了,跟着他,好像也挺好的。安安稳稳的,什么也都不必她烦恼。 然而好是好,可成日牵肠挂肚的,始终惦记着一个人,也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呢。 这样想着,也照实回了,“可我要走。” 那人默了许久,许久之后问道,“因为有了他的孩子?” 阿磐怔然抬眸,抬起头来时,才看见那人神色复杂,正定定地望她,也说不清楚那复杂的神色里到底都有些什么。 他竟然知道。 难怪,伤口好些了,也并不曾碰过她,是因了他早就知道的缘故罢?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大抵从那一顿鱼汤开始,他便已经知道了。 罢了,她索性也都摊了牌,仰起头来,正色相告,“是!我要生下来!” 那人笑叹一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笑叹什么。 那人说,“外头的人都说你死了。” 当着萧延年的面,阿磐不肯掉下泪来。 只是心如刀刺,那一汪汪的泪就在眼里噙着,滚着,团团打着转儿。 难怪这么久也都不曾见王父的人找来。那么那枚丢在大营之外的耳坠,也从来不曾被人发现过吧? 心中哀哀一叹,是啊,这天下人汲汲营营,疲于奔命,谁又会留意在脚下草间,还会有一枚小小的耳坠呢? 不哭,那就好好地笑,因而她笑,打掉了牙齿也要往肚子里吞,“那也要生!” 那人目光沉沉,脸色也沉沉,他不动怒,也不发火,只命她,“阿磐,下马。” 下了马可就再上不来了。 阿磐不肯,取出陆商的断发,丢到萧延年身上,“陆商诳我。” 那人微微摇头,“你的心思,我何时不知道。” 那,那到底是诳了还是没诳呢? 那人还说,“你在我跟前,是个透明的人。” 哦,那便是没有诳。 是,连乌鹊也一早被他瞧出来,因而才心安理得地烤了。 范存孝在一旁低声劝,“师妹,下马吧。” 阿磐知道走不了了,这一回走不了,以后也走不了了。 人总得愿赌服输啊。 手里的马缰攥着,握着,到底是认了命,下了马。 你瞧那天光大亮,八月的日光自天边升起,已经渐渐越过山头,穿破云雾,洒到了这清凉的谷底来。 忽而万道金光,云岫尽出,谷底生机勃勃,然阿磐心如死灰。 那人翻身下马时薄唇轻启,命她,“伸手。” 他冷脸的时候,依旧还是那个骇人的君王。 那股拒人千里的威严和不容忤逆的气度是上位者特有,如今一身素净的布衣也丝毫不会将这份威严和气度削弱半分。 那人命她伸手,她便依言伸出手来。 那人抽开袍带,扼住她一双手,继而袍带一收,那双手就这样被紧紧地缚了起来。 缚了起来,便牵着这袍带拉她在这山谷里往前走。 “走出来多远,就走回去多远。” 这山路有多远啊,地上乱石,溪流,枯枝,兽骨,走得人磕磕绊绊。 第一卷 第143章 主人上马 但阿磐不肯求饶。 当面具揭开,撕破脸皮,当萧延年又变回了从前的萧延年,阿磐也就变回了从前的那个阿磐了。 从前的阿磐不敢求萧延年一句,从前的阿磐也处处打着萧延年的烙印。 譬如那一句,“不能自救,就自行了断,求人?求人是最无用的。” 这一句就使她再也不敢开口求人了,哪怕后来有了那句“不能求王父,但你可以求谢玄”,哪怕有了这样的话,也不能轻易改变那已经刻入她肌骨的教导了。 那样的教导是无形的,也是致命的。 因而不求。 从前那人给她一片芭蕉叶,如今那人用一根袍带便缚住了她的手。 从前她走在前面,如今走在后头,好似谁走在前面,谁就掌握了主动权。 但再若深究,阿磐在萧延年面前何时又掌握过主动权呢? 萧延年霸道也好,狠厉也好,温柔也好,他们二人之间全然都是由着萧延年来主导的。 他是主人。 好与不好,都是他说了算。 她在萧延年面前不过是个任他把玩逗弄的小猫小狗,仅此罢了。 那人不骑马,他的近卫侍者便也都不好骑马,因而也就一路跟在后头,隔着五六丈远,又在这谷底拉出了长长的一溜队伍来。 范存孝一路劝着,“主人有伤,还是上马吧。” 那人不开金口,依旧大步往前。那人腿长,也因了生气走得飞快。 范存孝这便又劝,“师妹看起来脸色不好,主人和师妹还是一起上马吧。” 那人依旧不肯,也依旧牵着袍带疾行,牵得她踉踉跄跄,跌跌撞撞。 这南国的山水到底有多么壮阔,这不见尽头的青山到底有多么绵长,这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到底又有多么漫长,如今,她在那人的束缚与牵引下,正一寸寸地丈量。 夜里只看得见黑压压的一片山头,那山里的巨石与树影如同鬼魅,而今在日光下全都现出了原形。 叫了一晚上的夜枭和走兽骇得人头皮发麻,此时也都不知被这人声马声惊得躲到哪里去了,总之不闻鸟声,也都不见了动静。 一夜奔波,不曾合眼,如今心灰意冷,头重脚轻。 三月余的身孕走得她小腹发紧,脚底酸胀,可那袍带束着她,迫得她不敢慢下,不敢拖磨。 但凡慢一些,拖磨一回,就定要在这乱石密布的谷地摔个跟头。 阿磐不怕摔跟头,摔跟头有什么可怕的,摔到了爬起来便是,可孩子怕啊,真怕摔坏了腹中的孩子啊。 山高水阔,步履艰难。 心如槁木,黯然魂消。 人在这巍峨的山间,显得当真渺小啊,渺小的实在不值一提。 恍恍惚惚地跟着萧延年走,绊倒了便爬起来,爬起来继续走。 鞋履掉了一只,掉了也来不及去捡,由着那裸露的小足踏着枯叶,踩折兰草,碾碎薜荔,一脚踏进溪流,溅起的水珠在日光下泛出清润的流光,宿莽在袍摆兀然拂出跌宕的模样。 若能踩上厚实的落叶还好,但到底也避无可避地踩上了一地的砾石。 那人没有停,她也没有喊一声。 霍地扎了一下,扎出一道大口子,扎出了一脚的血来,也疼出了一身的冷汗。 颠仆摔倒,那也不求。 仓皇走着,另一只鞋履也快要掉了。 脚尖蜷着绷着,不敢踩实了大地,可这山间的谷底,路可当真难走啊。 虎刺划破了她的裙袍,钩藤擦伤了她的脚背,踩过的石头被足底的血染上了一层通红的颜色,一张脸却白得像个鬼。 真想就这么倒在地上,好好地躺一躺,好好地睡上一觉啊,可腕间的袍带迫得她只能往前,往前,一刻也不停地往前。 是范存孝先看见了那一道道的血,因而呼了一声,“师妹受伤了!” 那人蓦地一顿,片刻后回了头,居高临下地望她,神情复杂得难以分辨。 那凝脂的白袍不曾束上大带,愈发衬得他似这南国的闲云野鹤,然只有阿磐知道,萧延年的底色到底是什么。 僵了那么许久,那人的目光便在她淌血的小足上逗留了那么许久。 阿磐想起最初在雪里赤脚进了萧延年的马车,那人亦是一样凝着她露出的小足微微出神。 她还记得那双赤着的脚在小铜炉的烘烤下缓出血色,蒙上了一层淡泷泷的粉。 那时她脸一红,连忙把小足藏进大氅。 如今却没什么好脸红的,如今不愿在他面前示弱,不愿做他口中那个“卑贱的美人”,亦更不愿“激起男人嗜腥嗜血的本性”。 因而就在那人的凝视下,缓了口气爬起身来,爬起身来,复又磕绊在地上。 阿磐不怕摔,不怕磕伤胳臂,也不怕废了这一双脚,心头戚戚,唯怕腹中的孩子因了这一遭,因了她的蠢笨无用,再一次离她而去。 那人到底不曾再迫她起身,只问一句,“还走吗?” 没有折辱,没有打骂,就这么稀松平常地问她一句,走与不走,全都在她。 不管他问的到底是什么,问的是眼下走不走,还是问以后还走不走,也许他一句话问的是这两桩事。 然而这两桩事,归根到底也都是同一件事。 看似要她自己抉择,实则一点儿抉择的余地也都没有啊。 想收回手来去捂一捂住肚子,去安抚一下她的孩子。 然而袍带被那人扯着,拽着,拉得直直的,紧紧的,她收不回那一双手来。 她不回话,不回一句叫他满意的答案,他是决然不肯松开手的。 不松手,也不会放开。 她真是走不动了,也当真不愿再走了。 她想,一个透明的人,跳梁小丑一样,还再折腾些什么呢? 心中怏怏,眸中黯然,到底是轻声回了话,“不走了。” 罢了。 不走了。 再走孩子就没有了。 鼻尖泛酸,不敢淌下泪来。 不走了。 再也不走了。 那人微微点头,长长地叹气。 手中的袍带微微一松,徐徐上前,俯下了身来。 他温声说话,一如从前。 他说,“好,不走了。” 阿磐神思恍惚着,她想,他倾身上前,又是要干什么呢? 第一卷 第144章 你想生,那便生 阿磐不知道,只怅怅然兀自失神。 一颗心啊,全都堵得满满当当的,堵着,塞着,噎着,满腹的心事四下乱撞,寻不到一个出口。 她想,随那人干什么罢。 责打也好,奚弄也罢,到底是主人,也到底主宰着她的生死与去留啊。 然那人倾身上前,一双手伸过来,却穿过她的膝弯,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腕间的袍带虽还不曾解开,就这么抱起,将她抱到了溪边。 烟岚云岫,溪流潺潺,能清晰地照出人影来。 她就在那溪流中看见了萧延年怀里的自己,看见自己乌发散乱,血色尽失。 看见那人神清骨秀,却也面色冷凝。 看见他散开的袍摆落在水里,也看见那一双凝脂白的人儿一高一低,交叠一起。 片刻之后,人影散乱,由着那人修长的手往外荡出了一圈圈的涟漪。 这才瞧见那人握住了她的小足,就在这溪水之中为她濯起了脚来。 啊。 阿磐心头一跳。 他是中山怀王,是她们的主人啊,怎么竟肯在他的门人面前做出这样的事来啊。 心头一跳,继而又恍然失了神,怔怔地瞧着那人的手,也怔怔地瞧着自己足底的血在那人手上绽出一朵朵山桃一样的花儿来。 忽而腰间袍带一松,被那人扯了开来。 她还在想,这光天化日的,扯开她的袍带干什么。 这胡思乱想之中,那人已用这袍带将她的伤口一层层地包扎了起来。 哦,到底还是怕她走了,因而宁愿扯开她的袍带包扎,也不愿松开缚于她腕间的那一条。 包好伤口,那人还递来水囊,“喝吧。” 一双手既不曾解开,因而也就不必她自己动手,那人自然会喂到她嘴边。也是,这一整夜都没怎么饮过水了,是该饮上几口。 便是她不渴,孩子也该渴了。 饮了水,那人又喂她干粮,仍旧还是两个字,“吃吧。” 也是,这一夜都没怎么进过食了,是该吃上几口。 便是她不饿,孩子也该饿了。 因了常要在外行走,他们的马往往随身携带干粮,会有粟米饼,烤鸡架,也会有老火腿。 那人给她粟米饼,她便吃粟米饼。 那人给她老火腿,她便吃老火腿。 饿得前胸贴后背,也没什么挑的。 那人还问她,“累吗?” 阿磐垂眸,如实回道,“累了。” 累啊,累极了,也累坏了。 冈峦起伏,笼众崔巍,奇花异木,崭岩参差,哪里还有心思去看一看,闻一闻,去把玩观赏呢? 那人点头,点了头,底下的人很快便割来了厚厚的兰草。 他们人多,那厚厚的一层总有十五六寸高,铺成一张卧榻,其上又铺了一层毛毡,供那人好好歇脚。 那人于兰草榻上一坐,就似坐于王宫大殿之中,这不曾系起袍带的素净袍子也并不能减弱他周身的贵气。 仍是一腿支着,一腿伸开,手中袍带一拉,便把阿磐拉了上来。 径自拉了上来,顺势拉到腿上,叫她就枕他的腿卧了下去。 虽通身都是上位者的不怒自威,开口时却也软语温言地说话,“睡一会儿吧。” 阿磐没什么可挣的,腹中发紧,足底生痛,整个人早就累极乏极了,也早就想好好地躺一躺了。 终究素日都与那人同榻,因而也没什么可拘谨的。 只是恍然间觉得这一日的情形似与从前什么时候有几分相似,她低低说话,“可我睡不着。” 蓦地眼前一热,是那人温凉的掌心覆上了她的双眸,“睡吧。” 眼眶一湿,兀然想了起来。 这一睡就到了日暮。 醒来时那人仍这般坐着,捆她的袍带没有解开,而一旁已经熊熊烧起了篝火。 瞧那山间,落日熔金,暮云四合,滚红的云霞烧透了半边天。 他竟坐了这许久了,竟坐了这大半日了吗? 抬眸去看那人,这暮霭沉沉与云兴霞蔚在那人脸上映出了一层浅淡的粉色。 而那人长眉微微蹙着,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到底蹙了多久了。 见她醒来,那人开口问道,“好些了吗?” 你瞧,她身子不适,那人是知道的。 虽然不曾问起,但到底再没有迫她一步步地走回去。 阿磐轻声,“好多了。” 她要起身,那人却一旁卧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静静地卧着。 他大抵也没有想好要说什么,对她腹中的孩子,对她的出逃,他大抵还不曾想好到底该怎么料理。 就在这兰草榻上默然卧着,不曾说话,眼睁睁地望着那暮云收尽,看着月出东山。 周遭岑寂,只听见山涧鸟鸣,柴火烧得噼里啪啦,火星子四下飞溅。 夜风扑面,这八月的山间树影幢幢,衡兰芷若在身下七倒八歪,看不见的山鸮已经开始发出了凄厉的嚎叫。 叫上一声,阿磐便惊颤一下。 惊颤一下,便察觉到身后那人胸膛起伏,那人朝那看不见的暗处命道,“哪儿的山鸮,赶走。” 暗处果然有枝桠一动,继而响起了十分轻盈的脚步声,没过多久,便听见山鸮自山间扑棱着翅根呼啦啦地惊走。 忽而身上一凉,那人的手掌探进了她的衣袍。 阿磐蓦地一凛,脊背紧绷,浑身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主人......” 那人笑叹一声。 还好,还好那修长的指节就覆在她将将要隆起的肚子上,并不曾向旁处游移。 她记得那只手曾有一道长长的疤,从前疤处粗糙不平,十分骇人,如今已经平整得几乎察觉不出什么了。 那只手就在她腰腹上轻轻地摩挲,她能感受出来她的孩子正在他的掌心之下轻轻地动。 真怕他乍然用力,也真怕他再来一碗碎骨子啊。 她甚至想,只要不杀死她的孩子,随他做什么,做什么都行。 可那人的鼻息就在她耳旁脸畔,因离得极近,因而她知道那鼻息此时十分地平稳。 那人薄唇轻启,他问,“阿磐,你怕我吗?” 他竟然问起这样的话。 阿磐想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才呢喃回话,“有时怕,有时不怕。” 那人又是默了良久,良久之后又问,“怕什么呢?” “从前怕主人责罚,现在......怕主人......杀人。” 杀人,不是杀旁人,是杀她的孩子。 那人如谢玄一样洞隐烛微,他不会听不懂的。 然他不曾追问下去,又问起了另一句,“何时不怕?” 阿磐轻轻一叹,“在田庄的时候。” 月色如水,人淡如画。 身后的人幽幽叹了一句,“你要生,那便生。” 阿磐鼻尖一酸。 蓦地想起他说起乌鹊的时候,那时他说,“你想养,那便养。” 如今说的也是一样的话。 第一卷 第145章 阿磐,我悔了 自被萧延年拦下,阿磐在心里只想过一种结果。 有过前车之鉴,她笃定萧延年不会叫这个孩子生下来。 谁又能知道在这南国的山谷,他肯说出这样的话来。 眼泪一滑,从眼尾骨碌一下滚了下来,滚下了脸颊,吧嗒一下滚进了毡毯,再沿着毡毯洇进了那厚厚的兰草里。 她不由地想,萧延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那只手从她的小腹经由腰身,到底握住了她的胸脯,口中的叹息正昭示着他那深不见底的痛苦,“阿磐......” 夜色里那人的手可真凉啊,好似沾了入了秋的白露,叫她忍不住一凛,抬手要去拦他。 然腕间的袍带还拽于那人手中,余下的一大截被那人一下又一下地挽在了自己的掌心,他低低说话,“不动。” 是了,那人若想要她,谁又能拦下呢? 阿磐认命地闭紧眸子,眼泪不争气地滚下来。 她早该知道,早在他箭伤一愈,便无人能拦。 那绵软的胸脯被那人握在掌心,那微微鼓起的小腹也仍在那人另一只掌心之下。 那肌肤相接之处,由初时的凉,慢慢地就生了热。 他只是握着,在她耳边低低叹息,“总觉得以后,这里会有我的孩子。” 阿磐睁眸咽泪,没有答他。 她不答,那人也并不强求。 强求什么呢,有还是没有,到底都是他自己说了算。 譬如现在,就在这月华之下,就在这兰草榻上,他若想要,无人能拦。 他的叹声真叫人心酸啊,他说,“阿磐,我悔了。” 这岑寂的夜里仍旧远远地响着山鸮的哀叫,在那哗然鸣响的溪流声与这荜拨烧着的柴火声里,阿磐竟听出那人声腔微微咽着。 她忍不住轻声去问,“主人悔的是什么?” 那人兀自一叹,“后悔把你送出去。” 眸中眼泪噙着,滚着,团团打着转儿,她记得自己最初多想留在那人身边啊。 一个贪求安稳的人,曾跪伏在地,曾抱着他的腿求他不要送自己去做一把刀。 那时候的萧延年真是狠心啊。 脸颊一凉,有水滴落到了她的脸畔,她确信此时的自己眸中的泪还不曾淌下来。 听那人说,“你父亲叛变前,曾把你许给了我......我从前,原是要娶你为后的。” 心里一阵没来由的酸楚翻山倒海地袭来,将阿磐彻头彻尾地卷了进去。 萧延年自十五南面称尊,这十五年历经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八面受敌,危急存亡。 必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骨、也趟着无数人的血一步步走过来的。 敌人的,亲族的,什么人的血都有。 人已在这高位之上,要想活下去,就只能杀人,杀个干净,便能活得清净。 他从前也曾仁慈过吧,也许从前也曾对她的父亲仁慈,因了这份仁慈,才落了个国破家亡的下场。 她不知道,但大抵是这样吧。 一时间茫然回不过神来,心里原有那么多的话,原有那么多的困惑,却全都凝在腹中辗转,到底全都辗转成了一声轻叹。 这造化弄人,祸福无常的命运啊。 篝火的光焰渐渐矮了下去,默了许久,再也无人说话,只是那陌生的水滴还一串串地往她脸畔上滴。 阿磐喃喃问道,“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那人掰过她的脸来,就在这月色与火光里与她四目相望。 火光把那双眸子照亮,映出了水光破碎的模样。 是,那人眼里亦是水光盈盈。 那水光里夹杂了多少情绪啊,怎么辨也都辨不分明。 只听得见一声长长的叹息从他心口窜出来,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击得粉碎,碎成齑粉。 “一个亡国奴。” 他说。 这沉重压抑的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也不知怎么就叫她霍然滚下了泪来。 谁又不是亡国奴呢? 真听不得这三个字啊。 那么要强的人,怎么就用这三个字来给自己盖棺定论了呢。 可她却没有什么可用来宽慰萧延年的,好半晌过去,却唯有轻轻的一句,不愿再烦扰到他,“总会好的。” 可以后到底会不会好,谁又说得准呢? 这天下匈匈,兵戈扰攘,人啊,人就似这乱世里的蜉蝣,活着都已十分不易,谁又说得准以后的事呢? 她的玉璧到底被要了回去,木兰枝也到底被那人丢进了火堆。 这一夜过去,到底是回了田庄。 回了田庄,那人依旧还要待她好。 这三个月来他是什么样儿的,如今就仍旧还是什么样,好似这才是他,原先那个阴沉可怖的门主似是被夺舍了。 可阿磐泄了气,就再装不回去了。 灰狼还能变成从前的灰狼,小兔却装不成从前的小兔了。 人有盼头的时候怎么都好,能屈能伸,不挠不折,做出一副奴颜婢膝,曲意迎合的模样不是难事,甚至轻而易举。 然那些她以为的天衣无缝,不过是班门弄斧,雕虫小技,如那人所说,“一个透明的人”,那还装什么呢? 这十余年他见惯刀剑,历经风霜,玩弄权术的,三教九流的,他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 因此,十九岁的阿磐在他眼里,哪有什么心思可藏? 还记得那人先前曾说,“我亲自教你,偏你最不成器。” 她知道自己不成器,也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便是眼下,也只能成日地躺在榻上,趴在窗口,什么事儿都做不了。 只当这余生便是为了这个孩子而活,不藏了,也不必再装成那懵懂无知的模样了。 人啊,人也郁郁的不怎么爱说话了。 总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什么也提不起精神来,最多抱着那只小狗,由着那只小狗进进出出地陪着。 真希望有一日门前那条两旁都是稻禾的路,有朝一日能响起马蹄声来啊。 是什么人也好,陆商也好,中山人也好,提剑拿刀的魏人也好。 总之,总要有人来啊。 可那人说,“你不必等,他不会来。” 是了,她盼着有马蹄声来,盼着那骑马的人是谢玄而已。 可已经十月了,从五月等到十月,要来早就来了。 谢玄大抵是不会再来了。 可听了这样的话,仍旧心里发酸。 但她的心酸不敢叫萧延年察觉,怃然垂眸,也只有暗暗的一叹。 罢了。 面粉到底是买回来了,只是那些记号乱七八糟,再没有画下来的必要了。 罢了。 闲时,萧延年仍旧拉她上山,也仍旧带她下水。另一片湖里开满莲花,他便命底下人又造了一条乌篷船。 阿磐恹恹地不想动,那人定要拉她来。 他说,“你得出门透气。” 也是,她不透气,孩子到底也要透气。 他还说,“多走,好生。” 是了,他是门主,懂得许多。 为了孩子,全都由了那人。 这乌篷船大,内里备好了软被和帛枕,还贴心地铺了一层厚厚的茵褥。 南国的莲花可真美啊,粉白白的一片,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却不妖。那接天的莲叶不蔓不枝,不见尽头。 人在船中,船在花里,真想就这么做一场永远都不必再醒过来的梦啊。 乌篷船在荷塘里飘荡,荡得人慢慢就睡过去了。 那人算是君子,知她有孕,并不碰她。 顶多非要搂她睡觉,她也早都习惯了。 只是那只曾被谢玄劈了一剑的手,常覆于她那慢慢隆起的肚子,轻轻地抚着,许久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一卷 第146章 “叫他,萧砚” 日子一天天过去,萧延年仍会偶尔不见人影,其余所有时候,就像那只狗子一样,全都黏在她身旁。 总问她想吃什么,她想吃什么,他便命人想法子去做。 给她做中山人的饺子,肉丸,热汤面。 给她煮鸭蛋,煨鸡汤,炖牛肉。 想吃酸,便去摘梅子,命人做梅子干,梅子酱,熬梅子肉,煮梅子汤。 想吃鲜,便命人挖笋,命人腌笋,蒸笋,焖竹笋肉,命人炖火腿笋汤。 他说要多吃,孩子才长得好。 日子安安稳稳地过着,肚子一天天隆起,孩子也一天天长大。 那人待她好,待她的孩子也真好啊。 他闲来无事,甚至还削了一匹小木马,做了一只拨浪鼓。 底下的人去山上砍来竹子,一捆捆地往柴院里拖。 萧延年便总和范存孝凑一起,琢磨着做出些小玩意儿来,小狗就在院子里围着他们二人跑着,蹭着。 他们用竹子做竹哨,风车,竹蜻蜓,还能用竹子做出弩箭和滚灯来,净做些小男孩儿会喜欢的小玩意儿。 阿磐常望着这样的萧延年出神。 望着望着,就忍不住想要哭一场。 她想,萧延年他在做一个父亲该做的事啊。 死敌的孩子,他竟然肯。 萧延年把她照顾得实在很好,她每每夜里口渴,总会说,“我渴了。” 声音不必高,那人便会醒来,醒来便为她斟上一杯温热的水来。 这漫长的日子,她夜里总有这么一句话,那人也总会及时送过来一杯热水。 时间久了,慢慢地也就不愿再折腾了。 慢慢地,慢慢地也就习惯了萧延年在一旁。 还折腾什么呢? 就这么过着也挺好的。 冬天的时候搀她去门口小驻,他会望着北方的山峦,凝神望上许久,再叹上个一声,“这时候,中山早覆了一层厚厚的雪了。” 是啊,北国雪多,不管是中山,还是魏赵,一整个冬天都要下雪。 要下上个三尺,要把所有的山啊,河啊,桥啊,屋宇啊,粟米地啊,全都覆上厚厚的一层。 再冷再残破,那也是少时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呐。 孩子是在这一年的正旦生下来的。 这一年,已经是怀王五年了。 是魏惠王四年,中山怀王五年。他们还是习惯以怀王纪年。 这南国的田庄还是依着中山的旧历贴了门神,放起鞭炮,吃了过年的饺子。 孩子生的时候,萧延年就在一旁。 接生的稳婆原不许男子在一旁,可谁管得了萧延年呢,阿磐也管不了,他定要在一旁不可。 好在有锦被遮挡,不必使她难堪。 到底年轻底子好,养得也好,除夕疼了个半夜,正旦天一亮,早早地就生了下来。 是个小男孩。 白白胖胖的,十分漂亮。 她一眼就看出了那孩子像谁,那眼睛啊,鼻子啊,嘴巴啊,长得与他父亲一模一样啊。 眸中发酸,唯有发酸。 除了发酸,也不知道到底还有什么滋味儿了。 那人抱着那襁褓里的婴孩,望了好一会儿,他说,“你瞧这一撮毛,朝天翘着,像一只倒过来的狼毫。” 可惜这么小的婴孩能懂什么呢? 孩子睁着叽里咕噜的大眼睛好奇地瞧他,咿咿呀呀地说话。 他笑,他还要说,“这小东西,以后可要犟着呢。” 阿磐不信,才生下来,怎么就知道会犟呢。 再说人生下来本就是一张白纸,好与不好不都是要靠后天的教养吗,教养得好,哪有什么犟不犟的。 那人还要起名字,他说,“就叫萧砚,单名一个砚字。” 他还要解释,“你瞧这‘砚’字,左边一石,是你,甚好。” 笔墨纸砚,砚是个好字,可本也该叫谢砚啊。 阿磐原想说一句,“他该姓谢啊。”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何必呢,这辈子能不能相见还不知,不扫兴了。 总之才来田庄时,萧延年便赐了她中山的王姓,罢了,便算他跟着自己的母亲姓吧。 那些拨浪鼓啊,竹哨啊,风车啊,竹蜻蜓啊,全都派上了用场,把萧砚逗得高高兴兴的。 南国的冬天虽没有雪,但仍旧是极冷的。 屋里的炉子生得极旺,一天到晚地添满了松枝炭,也一天到晚的都有鸡鱼汤。 她的月子做得也好。 若一直这么好,便也都罢了。 可才出月子,他们就要走了。 轻车简从,他们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马车就停在柴屋外头,那人来叫他,“阿磐,上车吧。” 还是正月底,外头冷得厉害呢,阿磐抱紧了萧砚,起身问他,“主人要去哪儿啊?” “回去。” “回哪儿?” “回北国。” “是回中山吗?” 那人默了片刻,“也许是吧。” 这叫什么话呢,不管是不是,到底是真的要走了。 小狗跟着进进出出地吠叫,这便收拾东西要走了。 她说,“带着小马吧。” 那人道,“不带了,北边什么都有。” 她有点儿喜欢那小木马,萧砚太小,还来不及坐呢,她说,“阿砚会喜欢的。” 她没有挪步,又问,“主人不看芸薹了吗?” 他说,等到开春,这南国啊漫山遍野都是芸薹,明黄黄的一片,还说,你不信,便等着看。 离开春也没有多久了,听范存孝说三月就能开,怎么就这么急着要走呢。 可如今他说,“不看了。” 他还说,“以后,我给你......种一片芸薹。” 可以后的事,谁又知道呢。 安稳的日子过了这许久,她已经不想走了啊。 这是个避世的好地方,外头多乱啊,一出了山,又将是马嘶兵荒,到处都在打。 越是北国,仗打得越厉害。 她才出月子,还带着孩子,还去那么乱的地方干什么,还去那么远的北国干什么啊。 “那......那带着狗吧。” 带狗不是好主意,带着狗过关卡,总是要引起旁人怀疑的。 可那人点了头,他应了,他说,“好。” 旁的到底没什么可说的,走得很急,她慌乱中带了个竹蜻蜓,塞进了萧砚的襁褓中,这就疾疾跟着上了马车。 一路往北走,沿着从前陆商给的那条路线,越走越萧条,越走越颠簸,颠得她一身的骨头都要散了架。 萧砚受不了颠簸,受不了便哭,哭累了便睡,睡醒了还要哭。 阿磐没有什么好主意,旁人也都哄不好,哭就喂奶。 垂眸轻轻剥着襁褓,露出了孩子的鼻头,可怜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么小就已经开始了流离奔波。 她喂奶时,那人也不避让,就那么怔然瞧着。 瞧着她微微侧身剥下领口,瞧着她躲着避着,抬起袍袖遮着掩着。 “转过来。” 那人无需去钳她的肩头,也不需说什么重话,只轻描淡写地一句“转过来”,就叫她转过了身子。 那人就那么瞧着,瞧着那襁褓里的孩子白嫩嫩的小脸儿,瞧着他睁着一双晶亮亮的大眼睛,瞧着他的小嘴巴咕叽咕叽地喝着他母亲的奶。 他忍不住伸过手来。 第一卷 第147章 谢玄在杀我 这轻车在山路间簸荡,簸得人一脸土色。 那人伸过手来,伸过手来去摸了摸那孩子的脸,孩子被这凉意一激,激得一僵,又要大哭起来。 阿磐连忙去哄,去拍,好一会儿才又哄好。 望了那人一眼,见那人缓缓垂下了手,一双长眉微微蹙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谁知道他此时正在想什么呢,这不是他的孩子,他也知道不是。 他的眸中有君王的悲悯和父辈的慈爱,可除了这悲悯与慈爱,还有那么万千种复杂的情绪夹杂其中,因而便使得那人看起来益发地沉重。 逃亡路上,怎会不神思沉重呢。 阿磐到底欲言又止,想说的话便就这么噎了回去。 他陪伴了这个孩子九个月,陪他在母亲腹中,陪他出生,如今出生要北去,也仍旧陪着。 像父亲一样。 她好似从也不曾听说过中山怀王有孩子,他若有孩子,定也像现在一样,也许比现在还要好吧。 他会是个好父亲。 可惜中山国狭势弱,四面受敌,单是挽大厦于将倾就已经极难,哪里有什么功夫诞育子嗣呢。 君不见史书所载,哪一个末代君王能得善终啊。 社稷既倒,好些的沙场战死,不能征战的自焚,自缢,自尽,终究能以身殉国,一了百了。 不好的,无不是被俘,被囚,被关押,被折辱,到头来客死异乡,郁郁而终。 到底寿终正寝的,又有几人呢? 阿磐没什么能说的,也不知该用什么来宽慰他,那些怀王三年冬那人说的家国道义,她是第一次感受得如今日这般深切著明。 那匡复宗社的重担,都在他一人肩头,他过得得有多苦啊。 寻常人大抵早就土崩瓦解,一溃千里,而他仍旧咬牙死死地扛着。 这十月来他看似像个闲云野鹤,早已超然物外,实则亦是郁郁不得眠,没有一刻不记得自己是个亡国奴。 孩子在一旁嚎啕大哭,阿磐的心被揪得七零八落。 这颠沛流离的苦厄,活着已经令人精疲力竭,谁还顾得上什么清不清白。 这一路北上,鞍马劳倦,走得人灰头土脸。 走的都是小路,一路上也都东躲西藏。 黑衣侍者白日是瞧不见的,一同赶车的只有陆商与范存孝。 若不是要陆商随行抱孩子,侍奉阿磐,大抵是不会要陆商近身跟着的。 吃不好,睡不好,萧砚的口粮就越来越少,她自己虚弱得没有精神,萧砚也总饿得哭。 初时总是阿磐抱着,后来便是萧延年抱着,后来是陆商抱着,陆商虽粗手粗脚的,但到底是个女子。 口粮少了,便想法子去寻些稀稀的粟米粥喝。 都当是门主的孩子,自然也都精心呵护着,没有拿他不好的。 明道有关卡,暗中有追杀。 才过汉水,便被人盯住了,一路跟着,一确定了身份,便杀了过来。 人马沸腾,杀气凛凛,惊得鸟兽飞散。 拉着车的马亦是骇得躁动不安,连连嘶鸣。 那刀啊剑啊步步逼近,最近的时候砍到车前,险些要把车门一劈两半了。 疾风割脸,暴雪如瀑。 小狗惊得瑟瑟发抖,孩子骇得张嘴大哭,然除了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阿磐竟什么也做不了。 她在萧延年的大氅里亦能清晰地听见外头那此起彼伏的惨呼,哀嚎,呻吟,闷哼,也能清晰地听见短兵交接的人扑通扑通地栽进雪里,把人惊得心神紧绷,头皮发麻。 马车疾疾向前奔去,阿磐仰头去望萧延年。 他就在一旁,脸色冷凝,薄唇抿起,手压弩箭,如墨描绘的眉峰深深蹙着。 那修长的指骨根根分明,手背的青筋清晰,大氅一掀,帛被一盖,将她们母子二人护紧在怀,一手压弩箭,把踏上马车的人射得个人仰马翻。 这一路有过无数次的追杀,无数次的人马躁动,也有过无数次的刀光剑影,无数次的人马哀嚎。 躲在萧延年的大氅下,躲在那人怀里,好像总能过了险关,活下两条命来。 只是暗中护着的黑衣侍者已经所剩不多了,每遇一回追杀,就要死上一片。 也不知到底死了有多少人了。 只知道追兵一退,再往窗外看去,能望见那一场场厮杀后的雪地里,横七竖八的都是尸骸,殷红的血喷溅得四下都是。 阿磐问萧延年,“是什么人在追杀主人?” 正月底二月初的韩楚交界雪窖冰天,大雪盈尺,密密麻麻的雪糁还兀自不停地下着。 那人白着脸笑,笑,却不答。 不答,罢了。 小路不能走了,便走官道。 仍旧遇到关卡,千机门的门人遍布,搞到一张通关文牒轻而易举。 遇到盘查的人,赶车的范存孝便说,是主人与夫人一同回娘家走亲戚。 若问是哪里的亲戚,就说是韩国阳翟的亲戚。 从前知道范存孝会说一口地道的魏国话,不知道他也能说一口地道的楚国话。 守关的斥候上车查验,能看见新婚夫妻抱着个孩子,有婢子,还带着一条小狗,是走亲戚的模样。 何况会说楚话,又有文牒,便也就过了关,也总算活着到了韩国。 韩赵魏三家分晋之后,尤其近十年来,魏国南征北伐,马不停蹄,此时也正是两国交战期间,因此韩国也并不太平。 越往北走,就越发的冷,小道被雪堵得严实,就不得不走官道。 隔着窗子能看见大雪如瀑,这车身不过一层木头,帛被,大氅,全都冰凉,哪里敌得过这外头的冷。 这北国的正月底无一日不是雪虐风饕,冻透肌骨。 战死的征人丢落了一地的兜鍪和兵刃,新死的饿殍身上也已经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唯露出那蓬乱干枯的头颅,还有那早就冻得僵直发黑的腿脚来。 茫茫四顾,阒无人声,只有数不清的鹰鹫老鸦在低空盘旋。 叫人心有戚戚,不敢朝窗外去看。 可那人怅然叹息,他说,“看见了吗?这天下汹汹,兵祸不止,皆是因了一人。” 阿磐知道他说的是谁。 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叹在这冰天雪地里诉着无法抑制的悲凉,他说,“你想求安稳,却不知破坏安稳的,也只有那一人而已。” 阿磐知道他说的不是旁人,他说的是谢玄。 他还说,“你只知我要杀他,但从不知他也在杀我。” 阿磐心中戚戚,谢玄说过这样的话,他说过,“孤会亲手杀他。” 她记得谢玄说起这话的时候,目光苍冷,声腔凛冽,一双墨色的丹凤眸子里杀机毕现。 她望着怀里可怜的婴孩,心绪恍惚,怔然不语。 她看不透萧延年是什么样的人,亦一样看不透谢玄是什么样的人呐。 第一卷 第148章 “那我呢?” 一入韩国国境,这便有人接应了。 接应的人一来,他们的境况总算好了许多。 先是换了马车,吃穿用度也一并都改善了。 避着交战的地方,往前走了又不知有多久,到了阳翟,在韩国的一座大宅子里住了下来。 千机门的门人当真到处都是,这韩国的富贵人家竟也是盘踞阳翟多年的暗桩了。 也难怪,难怪在南国的田庄,不见他们干什么,却也从不见缺衣少食。 中山萧氏再怎么落魄,也自有他的门人奉养。 宅子里的人都叫她“夫人”,也都唤萧砚一声“小公子”。 主人家遣了专门的医官和奶娘来照看萧砚,都当是门主的孩子,因而无不是尽心尽力地侍奉。 这一路从南到北,虽路途险厄,走得十分艰难,但萧砚争气,将将满月的孩子,竟没有折腾出病来。 如今安顿下来,不必奔波,又有了奶娘,奶水充足,她们母子也能好好地歇上一歇,缓一口气了。 阳翟的雪很大,成日不停地下。 客舍里一天到晚地烧着足足的银丝炭,并不觉得冷了。 调养身子的汤药也一碗又一碗地送进来,那些产后专用来补身子的乌鸡汤啊,八珍汤啊,鲫鱼汤啊,也都一小鼎一小鼎地端进来。 婢子送来补汤时会笑着说话,“若是从前,能为夫人炖上黄河鲤鱼,黄河鲤鱼是最好的。可惜如今黄河南数百里也都尽数落在了魏人手里,想吃条黄河鲤鱼也不能了,只好委屈夫人尝尝这韩国的鲫鱼汤。” 是了,阿磐早听说过黄河鲤鱼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岂其食鱼,必河之鲤。 听说黄河鲤鱼与别处不同,肉质肥厚,细嫩鲜美,独有的金鳞赤尾十分好看,半点泥腥气都无。 阿磐哪里在乎什么黄河鲤鱼,还是这韩地小河沟里的鲫鱼呢。 只想着再不要于这乱世奔波,也只想着早些养好身子,好好地陪萧砚长大。 在阳翟的日子,总见有人来见萧延年。 来人都毕恭毕敬,声音低低的,辨得出有乡音,有韩音,有魏音,也有赵音。 来见他的人有布衣,有商贾,有主人家,也有达官贵人。 然内室的门一关,她听不清外室的人到底在低声商议什么。 只隔着一道木纱门,隐约瞧见萧延年坐于主座,底下的人恭而有礼。 那人一坐于主案之后,那王者骇人的气势立时就出来了,与南国山间那闲云野鹤的模样再没了一点儿相似之处。 还好,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待萧砚仍旧视如己出。 若是能在阳翟安顿下来,哪怕住上一个月,两个月,半年,都好啊。 外头兵荒马乱的,还是安稳些好啊。 可谁知道也不过才住了小半个月,身子才好一些,也将将才恢复点儿气血,就又要动身了。 萧延年说去哪儿,她便跟着去哪儿。 不然,又能怎么办呢? 这乱世四海飘零,颠沛流离的,终究没有个定处。 只知道那人是她和萧砚唯一能依靠的人了。 抱着萧砚上了马车,又是一路往北走。 虽已经到了二月,但北地仍旧是皑皑一片积雪,冷得厉害。 早把追兵甩到不知哪里去了,因而这一路倒算清净,除了冷,除了不知归处,也没什么别的。 萧延年仍旧尽心照顾她们母子,在赶路的间隙,她偶尔会问,“主人,到哪儿了?” 那人挑起帷帘望着窗外,会告诉她,“到赵国了。” 哦,赵国,是谢玄一直在打的那个国家啊。 那么,离那人已经很近了吧。 到了赵国,照样有人接应。 先是在赵国的客栈有过短暂的停留,停留两日又去了一座贵人的宅子里小住。 阿磐心里没个着落,便总问他,“这一回要留多久,还要走吗?” 是了,还要走。 这整个二月都在赶路,无休止地赶路,随风逐浪,无家可奔。 仍往北走,都要离开赵境了,还在继续走。 北边多冷啊,萧砚冻得睡不着觉,阿磐也一样冻得睡不着。就只能偎着萧延年,从他身上取取暖。 好不容易停下了,总算不走了,是在一处北地的田庄。 北地与南国的冬天迥然不同,南国的冬天也照样青翠,北地的冬天只有一片寂寥的荒芜。 原以为还会像去岁一样,他们一起在田庄住下来。 不管怎么样,这里远离征战,虽艰苦一些,但到底不算太坏。 可不过小半月的工夫,前往这田庄的人一趟一趟地来,来了便与萧延年低低回来。 一趟一趟地来,一次比一次急,好似也在一回回地不停催促。 一有人来,小狗便冲到院子里吠叫。 都是生面孔,一个也不识。只是偶尔瞧见她,会投来有些异样的眼光。 那人闲时仍为萧砚做木马,夜里也仍为她端水,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总听见那人低低地叹气。 萧砚在一旁熟睡,她轻声问起了萧延年,“主人为何叹息啊?” 那人默了好一会儿却没有说话,不说,大抵是不知该从何说起,抑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说。 阿磐心中不安,愈发不能入睡,因而又问,“又要走了吗?” 那人不回她,半晌却只轻唤了一声,“阿磐.......” 他不说,她不好再问,只隐隐知道大抵是又出了什么事,抑或是又要走了。 是了,她没有猜错。 二月底的时候,外头来了一辆华贵的马车。 你瞧那高车大马两旁,甲士与仆从众多,全都垂头拱袖候着,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 自国破以来,萧延年行事一向低调,出行极少有这般张扬的时候。 他果真要走了,看起来不像要带她走的模样。 他进门的时候,换上了一身暗绯的华服。 这样的华服阿磐是第一次见他穿戴,中山君王那天潢贵胄的气度一下就出来了。 只是这气度之外,长眉不展,压着万般心事,便总带着许多难以名状的沉雄悲壮。 阿磐怔然失神,喃喃问他,“主人要去哪儿?” 那人薄唇轻启,温和说话,“去晋阳。” 哦,晋阳,是赵国的王城。 她问,“去干什么呢?” 他定定地望她,“去做,我想做的事。” 他想做的事只有一桩,唯有匡复中山的宗社。 阿磐眼里雾气翻涌,双眸恍惚,一双手在袍袖之中紧紧地攥着,指尖掐进了掌心也浑然不觉。 她轻声呢喃,“那......那我呢?” 第一卷 第149章 以你们母子为质 她不知道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里一个人带着个才满月的婴孩该怎么活下去。 这赵国极北之地全覆着雪,极厚的一层,不见一点儿青色。 田庄里虽储着秋天的粟米,萝卜和风干的猪腿,然吃完之后该吃什么,喝什么,该怎么躲避战祸,流寇和逃亡的平民。 不知道,全都不知道。 这极北之地,光是冻也要冻死了。 萧延年若在,至少她不必忧心孩子吃饱穿暖,也不必忧心生还是死的问题。 这奔波的一年,连石头也要磨平了棱角了。 那人启唇才要说话,可真怕那人说出什么凉薄的话来啊。 那人若要丢下她和孩子,她们母子可怎么熬到开春呢。 因而,她赶在那人开口前请求,“主人.......也带上我和阿砚吧。” 就像他曾在南国田庄大发善心,允准了她带走那条小狗一样,她盼着萧延年也一样能带她和萧砚走。 炉子里的松枝炭噼啪作响,一会儿就炸出来一串火星子,炸得人心头发慌。 眼巴巴地望着萧延年,不安地等着,等他给一个答案。 孩子还在襁褓中睡熟,吃饱喝足,睡得很香。小狗不知人事,兀自在那人脚边蹭着,嗅着,晃着尾巴。 这一切好似都还如旧时的模样,好似从来也不曾变过什么。 可变了,到底是什么都变了。 那人声中夹着轻叹,“我要去的地方,只有我能去。” 阿磐心头一空,黯然失神,“主人不要我们了。” 她没有什么鸿鹄之志,终其一生也只想于这乱世中求个片刻的安稳,然而这世间到底哪里才有她想要的安稳啊,没有,哪儿也没有。 那人的声音就似飘忽在九霄云外,说的都是些她听不懂的话,“都想要你。我想要,魏人想要,赵人也想要。” 阿磐恍然一怔,“什么?” 那人亦是怔然,“赵人想要你们母子为质,迫使魏人停战。” 阿磐心头荡然一空,一颗充满期待的心哗然往下坠去,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萧延年说的是什么。 是了,魏赵两国一直在打,打了许多年。 赵国屡战屡败,溃不成军,太行以东以南的国土已尽数沦丧,若不是还有一道太行天险,只怕不出十年就要亡了宗社。 又恰逢赵国王室大乱,君臣不睦,诸公子宫变夺权层出迭见,祸乱不断。 听说赵王扛不住了,成日担惊受怕,害了头风,光是怀王四年就生了好几场大病,连王城晋阳都要西迁了。 在这节骨眼上把她们送去赵国,大抵是赵国最快停战议和的良策,也是萧延年绝地逢生的最佳契机。 无尽头的酸涩乍然一下就传遍了五脏肺腑,生生地将她的眼眶逼得湿润起来,她怃然问起,“主人......要把我们送给赵人?” 她是没有什么用处的,魏王父可还会记得曾有过一个叫阿磐的人?可还记得从前入帐侍奉的那一味药? 他大抵早就忘了。 他若仍旧记得,早就四处来寻了。 就似从前曾四处去寻那枚玉璧,去寻那个佩戴玉璧的故人之女一样。 但他不曾。 只可惜这个孩子了,到底要成为这三国争斗的牺牲品。 她含着眼泪,强撑着笑,“他们给了许多主人想要的吧?” 因了共同的敌人,共同的利益,赵人也许借他兵马,也许嫁他公主,也许承诺要助他复国,总之会有许多政治利益,使他甘愿将她们母子二人献祭。 那人抬手捧住她的脸,轻轻地摩挲,“我怎会把你送给赵人。” 阿磐心头一暖,她想,萧延年待她到底是好的。 自天下礼崩乐坏以来,女子如货物般被买卖赠送是常有的事,而萧延年身负家国,肩挑道义,这一路走得异常艰苦,竟,竟不曾应赵人。 外头躁动的人马声惊醒了萧砚,孩子在襁褓中不安地哼叫,阿磐赶忙抱起抚拍着,哄着,心里到底是燃起了一丝希望,因而问他,“那我和阿砚怎么办呢?你还会回来吗?我们在这里等你。” 可那人没有应。 那人眸中显而易见地挣扎,“你就在这里,孩子,我带走。” 阿磐如当头一棒,愕然望他,“什么?” 那人正色,不是玩笑,“他要跟我走。” 阿磐下意识地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眼泪唰地一下滚了下来,大力地摇头拒绝那人,“这是我的孩子!” 那人朝她伸出了手,“阿磐,给我。” 阿磐不肯,眼泪一个劲儿地掉。她一哭,孩子不知怎么,嘴巴一瘪,也跟着哭了起来。 哭得她的心都要碎了,她护着孩子往后退,“主人知道,阿砚是我的命!” 可那人也一步步跟了过来,他说,“阿磐,你的命也是我的。” 是啊,她原不该忘记这世间最浅显的道理,自古君王多薄幸啊。 如此浅显的道理,怎么竟忘了个干净,这世间的君王,何时听过就有多情的人呢。 阿磐心中悲恸,不能自已,犹听见陆商低声说话,“奴隶的孩子如主人的财帛牲畜,生下来就该是主人的,师妹,你是中山人,怎会不知道。” 阿磐心中刺痛,忍着眼泪大声驳她,“王父的孩子,血脉尊贵,不是奴隶!” 不管他的生父认还是不认,这孩子都留着晋国王室的血,一样是天潢贵胄,一样的金尊玉贵。 她从陆商的声腔中竟也听出了一丝哀叹,“你是,他便是。魏国有魏国的论法,中山有中山的论法。” 是了,她想起从前萧延年的话来,她记得萧延年说,“中山一日不复宗社,你一日为奴。” 这难过几乎要了她的命。 这难过留在心里,人却倔强地笑了起来,“在主人心里,阿磐永远是奴。” 那人神色悲戚,到底于心不忍,“阿磐,听话。” 听话,听话,过去这大半年,她多听话啊。 她那么听话,他们却要来抢她的孩子啊。 外头的人把雪地踩得咯吱作响,来人就在门外催促,“主人,不早了,该走了。” 阿磐不肯给,绝不肯给。 她不肯给,陆商便抢。 她出了月子才多久啊,人高马大的陆商轻易就把她推倒。 便是倒在地上,她也死死地拽着襁褓。 陆商用力地拉着,拽着,夺着,萧砚吃了疼,撕心裂肺地大哭。 阿磐亦是大哭,她大哭着求萧延年,“主人!不要抢我的孩子!主人!主人.......” 这哭声要把阿磐的心都给撕碎了,真怕陆商手重,真怕陆商把孩子的小胳膊小腿儿啊,都给掰断抓折了,真怕啊。 哭着求着,到底是松了手。 手中一空,怀里顿时就空荡荡的,眼睁睁地望着她的孩子就那么到了萧延年的手里。 阿磐的眼泪滚滚地流,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日暮路远,她的孩子该怎么办啊,而这昏暗不见尽头的日子也不知到底什么时候才有个尽头啊。 那人高高地立在那里,依旧温声说话,“阿磐,不哭了,不哭了。以后,你会看见他。” 他说完话,抱着孩子就要走。 阿磐怆然叫道,“主人!” 孩子大哭,小狗吠叫。 那人身姿一顿,阿磐已扑通一下跪了下来。 她的心被这哭声揪得七零八碎,揪得她喘不过气来,也停不下泪来。 她跪伏在地,颤着声求他,“请你善待他,让他干干净净地活着。” 干干净净地活着,远离这肮脏的尔虞我诈,你死我活。 那人闻言,缓缓转身,阿磐看见他的眼角蓦地滑下了一行清泪。 他很温柔,他说,“我会让他干净地活。” 第一卷 第150章 贵人来 陆商临走前,别过脸来道了一句,“孩子的事,永远不要叫魏王父知道,不管是你的,还是云姜的。” 阿磐眼里噙泪,见陆商眸色复杂,那么一个平素无情的杀人机器,竟从她脸上隐约看出了几分母性和同情。 她也是女子。 她还说,“误了主人的事,小公子,会死的。” 阿磐怆然,“师姐,稚子无辜,善待他吧。” 陆商立在门口,好一会儿才应,“好。” 襁褓中的婴孩大声哭着,哭得撕心裂肺,而萧延年的马车已经起程。 他们都走了。 车轮子粼粼往前滚去,阿磐仓皇追着,奔出柴屋,奔出小院,迎着风雪,大步去追,追着萧延年的马车大步奔去。 那人就那么推开马车后门,一手推着车门,一手抱着孩子,正在那大马高车中定定地朝她望来。 此刻正抱住孩子的那只手,曾在冰天雪地里拉了她一把。 拉她上了马车,给过她一件大氅,也使她从此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一条不归路。 那只手曾温柔拂过她那疲惫的眼眸,那只手曾将她拉至他的膝头腿上。 那只手曾掌掴她到面目全非,也曾迫她跪下,压着她的后颈迫得她不能起身。 那只手曾托起过她纤细的腰身,曾温柔抚摸她腹中的孩子,也曾护着她在冰天雪地里逃亡。 那只手曾号令千军万马,也曾沾满了淋漓的血。 那他算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呢? 这世间哪里就黑白分明,哪里就有绝对的好人,也哪里就有那么纯粹的坏人呢? 一个亡了国的君主,匡复宗社的重担仍旧时刻压在他的肩头,这重担使他不能安枕,也不能真正就做了那浩瀚天地里的闲云野鹤,不能就此就做了那南国山间的一缕风。 他比谁都更想要回灵寿。 不管阿磐从前曾对他有过怎样的感情,惧怕过,失望过,厌恶过,还是同情过,可怜过,依赖过。 这田庄十月朝夕相处,同榻而眠,到底使他们二人之间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 有什么样的因果,就有什么样的悲欢哀乐。 那一层层的纠葛,复杂得难以分辨。 他们就似被缚在了一起的茧,不再是单纯的爱恨,也再不可能如当初那般纯粹和简单了。 阿磐大步地朝他奔着,朝她的孩子奔着,她的大氅,她的宽袍大袖在这寒冬里鼓荡着,那只小狗在她身后大步地追着,撵着,吠叫着。 车辙印,人的脚印,狗的爪印,在这赵国北地厚厚的雪里踩出了一长串杂乱的印痕来。 摔在地上,摔进雪里,然这一回,萧延年不会再为她停下马车。 她知道。 这极北之地的二月底,寒风真是凉透了,凉透了人的肌骨,也凉透了她的心啊。 他们都走了,只留了一个妇人照看。 这赵田庄的日子当真难熬啊。 只有小狗陪她。 无人的时候就抱着小狗发怔,她怕冷,小狗可以给她温暖。 她成日坐在门前,望着那条通往外界的路。 那条路的尽头是哪儿呢,她不知道,从也没有出去过。 只是一个人等着。 等到这田庄的积雪全都化了,等到那山间的桃花也渐次开了,也不知道到底在等什么。 不知道到底在等谢玄,还是在等萧延年。 从日出坐到日落,也没有一句话可说。 不敢离开这座柴院,怕离开了萧延年又来,怕再见不到她的阿砚。 她常默默地念起“萧砚”这两个字来,萧砚,萧延年。 念一遍萧砚,就要念起萧延年。 原来这二人的名字,念起来也不过只差一个“年”字啊。 夜里口渴了,仍旧会说一句,“我渴了。” 可是再没有人应。 暗夜里每每鼻尖一酸,就要滚下泪来。满心的委屈与埋怨无口可出,含着泪又朝着身后道了一句,“萧延年,我渴了。” 应她的只有小狗。 她的小狗哼唧了一声,把脑袋蜷进身子里,复又继续睡去。 她想萧砚。 想得辗转反侧,不能安枕。 想得痛心刻骨,透骨酸心。 惦记她的孩子如今可还有奶喝,可还有暖和的棉袍,可还有人好好待他啊。 想得形销骨立,一次次哭肿了眼睛。 有一日,这条几乎要被她望穿的路,忽然就响起了马蹄声。 马蹄声中,还有轱辘轱辘的车轮声。 车轮子碾着北地的沙土往这里走着,远远地便瞧见一片黄尘。 她想,这是谁家的贵人路过此地呢? 这里偏僻没什么人烟,轻易不会有人来。 她怔怔地瞧着,仍旧坐在门槛,她唯一的小狗已经奔出去朝着那车马吠叫起来。 怔怔地瞧着,瞧着那高车驷马在门口一顿,从中走下来一位贵人。 怔怔地瞧着,瞧着那贵人风尘仆仆,满面风霜,那素白的袍摆上带着这魏赵之地开春的尘土。 阿磐缓缓起身,不敢抬眸。 只怔怔地瞧着贵人一样也沾满了尘土的战靴,只怔怔地望着贵人宽大的袍摆在腿畔荡出流风回雪的模样。 只怔怔地瞧着贵人那长长的古玉佩就在这袍摆与腿畔前后晃荡,只怔怔地望着贵人大步流星,大步奔到她跟前。 只怔怔地听着贵人支离破碎地唤了一声,“阿磐!” 眼泪在眸中凝着,滚着,迟迟不肯掉下来。 一双手在袖中握着,攥着,不敢抬头望贵人。 “大人......” 她已经许久不曾说话,几乎忘了自己的声音,也几乎忘了该怎么开口了。 长睫翕动着,笑着问,“大人怎么......会来......” 不敢抬头,眸光便落在了贵人腰间。 只怔怔地瞧着贵人的腰身比从前愈发地细,那一贯束金戴玉的腰身,如今怎么竟系着一根素白的袍带啊。 “大人......在......在为什么人......戴孝啊?” “孤的亡妻。” 她抬起眸子,看见贵人那清瘦的脸颊,已然泪流满面。 第一卷 第151章 大人节哀 哦,他的亡妻。 去岁八月就听说王父娶妻。 连魏惠王都要跪拜呼一声仲父的人,那样的王公大人,那样的贵戚权门,娶妻得有多大的排场,得有多热闹啊。 那威严赫赫的仪仗与不见尽头的红妆必定填满了整个大梁,他的东壁必定也张灯结彩,金屋笙歌,十分欢闹。 她听见陆商与范存孝低低议论,他们说,王父与云夫人鹣鲽情深,和如琴瑟。 他们还说,云夫人早早便有了身孕,王父十分高兴,还专门为云夫人掘了一口汤泉,日日于汤泉中沐浴欢好。 他们说的时候是避着她的,在柴门,不在檐下,声音也不高,但关系到魏王父的事,她这一双耳朵总是格外灵敏。 她早就能想到东壁之内,断然是鲛纱窗下,红绡帐暖。 也都认了。 认了命,也就认了这十月的安稳。 没想到才不到一年,云姜竟也已经死了。 人有各种各样的死法,战死,饿死,烧死,绞死,毒死,杀死,有的人死于敌人手里,有人的机关算尽,死在自己手里。 这世上又有什么是长久的呢? 终究没有。 小狗见了生人,张牙舞爪地吠叫。 那衣带渐宽的贵人看起来痛心切骨,哀哀欲绝。 然她在田庄过得清贫,没有帕子拿来借他擦拭眼泪,一双眸子微微垂着,只怔怔地宽慰,“大人节哀。” 除了“节哀”二字,竟也没什么旁的可说了。 可这一句“大人节哀”,也不知怎的,愈发使那人心碎神伤。 那人神色怆然,那清澈的水滴吧嗒一下砸在地上,砸进雪里,把他们二人之间那方圆寸许之地砸出了深深的雪洞,砸出了一大块来。 可阿磐心如止水,不愿抬头,她不是个大度的人,再无法宽慰一句“大人节哀”。 这天地间阴阴沉沉的,忽而就下起了雪来。 北地的雪可真多啊,原先这山水之间,屋檐之上的雪还堆着三尺往上,这便又下了起来。 她垂着眸子,怔怔地望着雪把那人的袍摆一寸寸地打湿,一寸寸地洇透,雪落在颈间丝丝生凉,她想,阿砚如今又住在什么地方呢? 他的屋子有没有烧得旺旺的炉火,他有没有摇床,有没有厚厚的棉衣,有没有奶娘喂他吃个饱呢? 他想不想母亲,他现在可在哭啊?他哭得时候,有没有人抱起来好好地哄一哄呢? 那可怜的孩子,她怎么就着了魔,一心想要生下来呢? 恍恍惚惚的,昏昏沉沉的,人还兀自出着神,忽而身上一暖,那清瘦的身子忽然就有了个依靠。 回过神来,才察觉被那贵人揽在了怀里。 贵人压着声,也压着力,好一会儿叹出话来,“孤找你,十月了。” 她在这北国的雪地里,好一会儿才听懂贵人的话。 唉,这漫长的十月,原来竟也有人在找她。 贵人抱得多紧啊,一双手臂紧紧地揽着,勒着,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从前多希望贵人能似眼下这般抱一抱她啊,哪怕抱一下也好。 可这十余月来,他娶妻,生子,打仗,连人影都看不见,后来索性连消息也没有了,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拥抱呢? 那熟悉的雪松香驱走了许多这冰天雪地的凛冽,那结实的胸膛和有力的臂膀也无数次地温暖过她走在刀尖的时刻。 这是她曾以身护棺,曾甘愿陪葬的人呐,可过了这许久,过了暮春,过了长夏,过了三秋,过了九冬,怎么竟平添了这许多的陌生。 这陌生使她溢满眼泪,也使她无所适从。 那些风花雪月,那些前尘往事,此刻全都恍如隔世,连这紧紧拥着她的人都似咫尺天涯。 这两具曾最亲密无间的身子,如今好似已隔了千山万水,千沟万壑。 从前有那么多想问他的话。 问他怎么不来。 问他还好不好。 问他可娶妻了啊。 问他可也有孩子了。 问他还记不记得阿磐。 问他是不是被什么绊住了脚,怎么左盼右盼,怎么都不来。 她闹出来一山的动静,还引门人去北方,怎么都没有一点儿的回响。 问他可知道阿磐没有失信,说要为他生个孩子,便果真为他生了一个孩子。 从前有一肚子的话,这一肚子的话全都压在心里,日复一日地消磨,如今时移世易,人消磨得没有了棱角,那一肚子想问的话,到底也没有什么可问的了。 没有了。 马声轻嘶,脚声杂沓,从那覆满了雪的小院里又奔来了许多人,把那一地冻得松脆的雪壳踩出仓皇的脆响。 她听见熟悉的人带着哭腔朝她大步奔来,“美人啊!美人啊——” 这哭声使她心头一酸,蓦地滚下了泪来。 赵媪也曾如眼下一样大喊着“美人”,飞蛾一般大喊着朝那满营的大火扑去。 赵媪没有死,她还活着,还好好地活着。 阿磐几乎要痛哭出声,可满腹的委屈也全都压了下去,压进了心里,一声也不肯哭。 脊背一暖,赵媪已将厚厚的大氅裹在了她的肩头,裹得严严实实。 又有人大踏着步子奔来,一样也把大氅裹住了贵人。 门外的马在雪里踩着,嘶着。 小狗仍旧不知疲惫地跑着,吠着。 有人撑伞,有人裹衣,有人抱来干些的柴火去屋里生起了炉子,有人去烧热水,有人去备下吃食。 她在恍惚间朝着那条山间的小路望去,那里的雪厚厚地覆着,有山鸟黑着身子低低地盘旋,那路不知通向什么地方,但没有第二拨人来。 这院中愈是热闹,愈是觉出了悲凉。 她想,他们怎么就不能早来几日呢? 但若早来几日,她的孩子就会有母亲,就会有父亲,就会有嬷嬷,也会有那么呼啦啦的一大群将军守着。 可惜没有。 如今这赵地田庄的小院子没有婴孩的哭声,那从前曾哄睡的摇车如今也空空荡荡,内里什么也没有了。 赵媪抹着眼泪,哭得不能自抑,“我的闺女啊!我的闺女啊......你这是受了多少罪啊!” 她被赵媪哭得心酸,眼泪全打在了贵人胸前的衣袍。 她听见贵人说话,声中带着乞求,“阿磐,孤带你回家。” 贵人那如旧时一样修长分明的手紧紧地扣住她的后颅,也紧紧地扣住她的腰身,那么用力,不忍挪开分毫。 可她哪有家呢? 她就似那沧浪中的一叶,萍飘蓬转,随波逐尘,无家可奔,没有定处。 她不说话,应贵人的只有他胸前的眼泪。 那人声腔破碎,他的眼泪与赵国的雪一同打进了她的乌发。 第一卷 第152章 奴无家可归 “奴无家可归。” 她说。 她就如丧家之犬,家破人离,六亲无靠。 可贵人说,“孤给你家。” 真叫人难受呐,也真叫人透骨酸心呐。 还记得从前许她片刻安稳的话,你说这样的话,怎么就来的这么迟呢? 眼泪断珠似的往下淌,她轻声呢喃,回绝了贵人,“奴想留在这里。” 这里到处都是萧砚的影子。 她曾卧在那火炕上为萧砚喂奶,换过尿布,曾在炉子旁用竹蜻蜓把萧砚逗得哈哈大笑。 这里能等到萧砚。 她若走了,又该去哪里等她的孩子呢? 她不走,那人也不走。 这一队人马就在田庄住了下来。 原先留下来照看她的妇人已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走了还是死了,并不知道,总之再也不曾见过。 他们一来,这偏僻荒凉的田庄立时就热闹了起来。 总有烤得人淌汗的炉子,有烧得滚热的火炕,有新铺的厚实的虎皮褥子,有新絮好的鹅毛被。 总有温热的水,也总有山上新狩的兔子野鸡黄羊拿来炙啊,熏啊,炖汤啊。 将军们还把结了冰的河砸开,砸出许多大大的洞,捕出许多活蹦乱跳的鱼来。 因而也总有肥美的鱼拿来煎啊,烤啊,炖出一锅锅鲜美的鱼汤来。 阿磐还是总趴在窗口往外看,手里转着那只竹蜻蜓,看那条路的尽头有没有马车,有没有人声,一看就是一整天,一整天也没有什么话。 偶尔抬眸,会看见那人兀自坐在一旁怔怔地望她,那一双凤眸神情复杂,好似夹杂了许多情绪。 雪光也好,月色也罢,能映照个清楚,然那么多复杂的情绪尽在其中,她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分辨。 那人偶尔会问她,“阿磐,你在等什么?” 她说,“我在看山,看雪。” 看山,看雪,也在等一个人。 等一个叫谢砚的孩子,她只管等,他总会来。 若不来,那也要等。 她不说,那人不问。那人从不强求。 在这赵国的田庄一住就是小半月了,雪虽大,但并不曾封住了路,然小半月了也依旧不见有人来。 那人总守着她,一天到晚地守着,也没日没夜地守着。 他好似不急着打仗,也不急着走,他不急着走,外头的将军们也并不来催。 好似都不急,好似并没有什么可急的,就在这寥无人烟的地方住上一段日子也不错。 她总做噩梦,一个连着一个,一整个长夜都做个没完。 梦见满月的阿砚饿得大哭,无人喂奶。 梦见一两岁的阿砚走得歪歪扭扭,哭着四处找母亲。 梦见云姜的孩子拿着把小弩箭蹦蹦跳跳,笑嘻嘻地一箭朝阿砚射来。 她就在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母亲”中哭着醒来,哭得满脸是泪,良久不能停歇。 屋里总会亮着一盏灯,那人也总会轻声将她唤醒,“阿磐,你又做梦了。” 那人初时并不上榻,入夜也仍是一旁守着。 后来她总被噩梦惊扰,辗转难眠,那人才在一旁拥她入睡。 只拥她入睡,不曾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有一回他问,“总听你在梦里叫起‘阿砚’来。” 她第一次听那人说起“阿砚”这两个字来,他说起这两个字的时候多好听啊。 她心里想,到底是谢玄的马快,还是萧延年的刀剑更快一些呢? 她若果真与谢玄说起了阿砚的事来,陆商的刀剑可会当即割断那小小婴孩的脖子啊。 她连想都不敢想,一想到那副模样,她立时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那颗心都要碎成渣滓,碎成齑粉了。 她不答,那人便不再问。 有一回,她问一旁的人,“山的那头是什么呢?” 那人说,“过了山,还是山。翻过山,四五日就到晋阳了。” 晋阳她知道,是赵国的王城,原来田庄距离晋阳又出来了四五日的脚程。 太行往西全都是山,山也连着山,比南国田庄的山还要多,还要高,还要险峻,也更加没个尽头。 他们能找到这里,也当真不是易事啊。 在这田庄过了二十日的时候,阿磐问起那人,“大人什么时候走?” 那人温声与她说话,“等你想走的时候。” 不催,不赶,不急,不躁。 可她什么时候才会走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阿磐心中怃然,问他,“大人不打仗了吗?” 那人好一会儿才回了话,“不打了。” 一个心里只有打仗的人,怎么如今竟不打了,也不见他忧心自己的孩子,惦记着早些回家去看一眼啊。 她不知道,因而问,“为什么。” 那人望着远山白雪皑皑,不知在想什么,又是好一会儿才转眸温和地望她,却没有给她一个答案,只又道了一句,“不打了。” 那人不说,她便也不问了。 她有自己忧心的事,关心不来那人到底打还是不打。 那人偶尔不在一旁,她便裹了大氅,沿着那条出山的路往外头走。 她要去看一看山的那头到底有什么,到底是不是山,到底有没有人来。 她一个人走着,雪那么厚,她走得歪歪扭扭,一双鹿皮棉靴把雪踩得咯吱作响。 也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的咯吱声突然就响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往后望去,见是谢玄来。 他就在后头跟着,不远不近,不拦不阻,眸光温柔,温柔中含着满目的悲悯。 不问她去哪儿,不强求她回来。 雪霁天晴,三月初淡薄的日光与雪色一同打在那人脸上,打出了一副盛世的容光。 她不知不觉地就停下了步子,转身朝他望去。 也许那人会问,“你要去哪儿?” 也许那人会说,“快跟我回去。” 这北地春山暖日,山峦为晴雪所洗,这数里山间满地清白,也只有他们二人的身影。 一高一低。 一黑一白。 无论是黑还是白,全都干干净净。 那人薄唇轻启,温声说话,“阿磐,我背你吧。” 第一卷 第153章 阿磐,上来 背。 背人者在下,被背者在上。 她被人扛过,脑袋朝下。被人抱过,身子在下。 不管是“扛”还是“抱”,都算被人钳着,控着,不得舒展,也不得自由。 但“背”是不一样的。 背人者把最易受到攻击的脊背全交给身后的人,身后的人身子端正,却平白多了一双腿。 谢玄是从不曾背过她的,那样高高在上的人,身居高位,权倾天下,定从来也不曾做过这样的事吧? 而今,而今竟肯屈高就下,竟肯弯下一双膝头。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阿磐不知道,也不费心去猜。 若在从前,她定受宠若惊。 定欢欢喜喜地奔上前去,欢欢喜喜地攀上那人脊背,也定欢欢喜喜地勾住那人脖颈,欢欢喜喜地去蹭那人的脸颊,也欢欢喜喜地唤他一声,“大人。” 大人呐,她的大人。 她怀着身孕在山谷骑马奔逃的时候,被人缚住双手拉着拽着往回走的时候,多希望也有人说一声这样的话,也多希望有人背着她走出那一重重翻不过去的高山呐。 如今,她自己也能走。 因而她摇头。 摇头回身,继续朝着前走。 无人走的山路,这厚厚的积雪能没到她的膝头。 没到膝头沾湿棉袍,那也没什么可惧的。她要翻过这座山头,去看阿砚的马车是不是就要来了。 前天没来,昨天没来,今天也总要来了。 倘若今天也没有来,那便定是被这数尺的雪误了行程,那明天会不会来呢?也许明天就会来。 阿磐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白皑皑的雪里能瞧见走兽梅花样的脚印,没有什么能阻挡一个母亲的脚步。 “阿磐。” 身后的脚步声微微快了起来,在她迈向下一个雪窝前拉住了她冻得冰凉的手。 那人说,“我在前头。” 好,罢,便由那人在前头走。 那人走在前头,雪只没过他一小截小腿,他的大氅把两旁的雪都扫得平平的,他把那盈尺的雪踩出了一个个牢实的脚印来。 阿磐就那么踩着他的脚印走,雪那么厚,她走得歪歪扭扭。 走着。 走着。 走在前头的人脚步一停,阿磐抬头望去,见那人正回眸望来,有些失神,少顷伸过手来,温和地说话,“山路陡,我背你。” 是了,越往上走,山路的确陡了起来。 那人说着话,再不等她点头还是摇头,那八尺余的身子就那么蹲在她身前,轻声唤她,“阿磐,上来。” 她不上,那人便不动。 那人又催,“阿磐,来。” 阿磐不肯,她不肯,那人便又起身走,他起身走,她就在后头跟着。 踩着那人的脚印,沿着他趟出来的路。 这山间又下起小雪,可人一直走着,走得热乎乎的,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冷的。 身子还虚着,可心里还有一股气,这股气吊着她,竟也不觉得有什么累的。 走着。 走着。 踩得满地的雪脆生生地响。 忽而前头的人戛然停步,那颀长的身子就势蹲了下来,阿磐蓦地就绊倒在那人脊背,被那人牢牢实实地握住了一双腿弯。 那人继而起身,拉住她的手,一只一只地引她勾住脖颈,修长的腿一迈,大步地往山巅走去。 这宽阔的脊背,她从也不曾攀上来过。 从来都是仰视,仰视惯了。 不曾俯视过他乌黑的发髻,不曾俯视过他的金簪,不曾俯视过他的后颅,也不曾俯视过他的脖颈,不曾俯视过他貂皮大氅的温润的毛领,从来也不曾。 而如今她将那高高在上的人压在身下,才瞧见目之所及之处,全都落了一层白白的雪。 然再仔细望去,于这一层白雪之下,怎么好似还有数根华发。 阿磐心中戚戚,他好似才二十有六,如此年轻,怎么竟早早地生出了华发啊。 他来田庄这么久,但她从也不曾留意过。 你瞧,他也是人。 他不是神。 到了山巅,就在山头站着,等着,眼巴巴地瞧着。 等到起风了,等到雪停了一场,又下起了第二场。 那人用大氅裹住她的脑袋,裹住了脑袋,便把满头的雪全都隔了开去。 等啊,等啊,等到天色沉沉,等到天色一寸寸地暗了下去。 而那山路的尽头,只有白茫茫乌压压的一片,千山万径,不见一个人影。 等得身子冻透了,也等得心都一寸寸地凉了下来。 那人低沉的声音被这山巅的风雪淹没了几分,他说,“阿磐,回吧,不会有人来了。” 是了,不会有人来了。 她知道,也早就习惯了白等一场。 那人背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这雪可真厚啊,来时踩出的脚印,回时已经被雪严严实实地埋住了。 他深深浅浅地踩着,有时只没到脚踝,有时能没了他的膝头,但他稳稳地背着,也稳稳地走着。 她的脑袋在他脊背上微微轻晃,她不忍看那人的华发,也不肯开口多说一句“小心”。 雪已经停了,也早就入了夜了,周遭的白雪映得天地上下一片清明,唯听见那人一双脚将雪踩得咯吱作响。 月白风清,这清清脆脆的响声真是踩碎了人的心肠啊。 翌日又来,第三日也来,第四第五日,第六第七日,也依旧还来。 依旧是一前一后地走,走不动了那人便背。 就在山头枯等,无人开口说话,只有那只小狗前前后后地跟着,在雪里踩出一串又一串的梅花印来。 走得累了,夜里就能睡个好觉,能睡上一整夜,虽也会做些噩梦,但到底少了。 有一晚,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炉子里的炭火烤得她口干舌燥,她半睡半醒间说了一句,“萧延年,我渴了。” 一旁没有声音,她当还是从前一个人的时候,当这屋子里空荡荡的还只有自己和狗,缓缓叹了一口气,心酸的不能抑制。 可一旁有了动静,一旁的人没有问她说了什么,叫的是谁。 那人什么也没有说,只在温黄的烛光里为她递来一盏温热的水来。 原来他也在,他也听了个清楚。 第一卷 第154章 嫂嫂,一起回大梁吧 她不辞劳苦地上山,那人也不辞劳苦地跟着,天亮就来,日暮才回。 到三月底,山头的雪已经开始化了,被覆了一整个冬天的山桃也渐次开出了红粉粉的花苞。 那人怔怔地问话,“阿磐,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值得你欢喜吗?” 没有。 雪月风花都看过了,悲欢离合也都尝过了,也仍旧郁郁寡欢,没什么值得欢喜的。 那人望着远山,压着万般心事,压不住了便溢出一声叹息,“他早就走了,不会来了。” 阿磐眼里一湿,“他会来的。” 那人眼尾泛红,自顾自叹,“不会了。” 好似在与她说话,也好似在与他自己说话,他说,“他把你......” 话说了一半,欲言又止,却再不说下去了。 他们本也都不是话多的人,隔着这十月,隔着这千沟万壑,重重的隔阂已是咫尺天涯,也没有什么可说下去的了。 因而也都各想各的事,各等各的人,等到天光将暝,再一前一后地下山。 阿磐知道他们再不会来,心中郁郁,到底不愿再出门了,成日在屋子里窝着,半晌也没有什么话。 而那人也再少进屋子了。 他在的时候,不愿旁人来扰,赵媪就不好过来说话。 他一不在屋子里了,赵媪便来的勤了。 赵媪总把她照顾得很好,她的鹿皮靴子,她的大氅,还有那厚厚的棉袍,都是赵媪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总劝她多吃,说你现在身子太虚,得好好地补一补。 还总劝她多说话,赵媪说,“这大冷天儿的,待在屋子里烤火多好啊,非去那山上干什么呢。” 还说,“你要多陪王父说说话啊,这么下去,你会闷坏,王父也会闷坏的。” 阿磐抱着小狗,恹恹地不肯言语。 赵媪便望着窗外叹气,“你不知道这一路有多难啊,我从去岁五月就跟着王父奔走了,你瞧瞧,嬷嬷我原先多富态啊,这一路腿儿都跑细啦!” 阿磐摸着狗头,赵媪便摸着她的脑袋,一下下温蔼地摸着,把她当成个孩子看。 “我可是自愿的,王父一直找你,他到哪儿我都跟着,生怕找到你了无人照料......你别看王父是这天底下顶尖儿的人,哪里会照顾自己呢,要不是嬷嬷我前前后后地打点伺候着,早就倒下了。” 是了,那人哪里会照顾人呢,更不会照顾自己了。 “都说你死了......尸骨也有,扳指也有,我也当你死了......我还想啊,这闺女自来了魏营,也没享过几天福啊,怎么能死呢?嬷嬷我看人准,看得出来你是有大造化的,我要是看人不准,还能在大良造手下干这么多年吗?” 赵媪幽幽叹气,“只有王父不信。” “就一直找啊,到处去找......他的人在前线打仗,哦,是周大将军在打,大纛还是王父的‘谢’字大纛,外人都只当王父还在,谁知道中军大帐里坐镇的却是崔老先生了。还好有崔老先生在,军中什么事都不会有。” “闺女啊,这天下之大,找个人多难啊......唉呀,真像大海捞针啊......” 赵媪说着话,抹起了眼泪来。 “才有一点儿消息,赶过去就扑个空。再有一点儿消息,再赶过去,赶过去又要扑个空。他就这么四海茫茫地去找,去扑空,他的人也天南海北地去找,去扑空,你说,这得去哪儿找啊!” “真愁人啊!后来听人禀报,说在韩国见过你的踪迹,他便从楚国赶到韩国,又听人说,你好像被带到了赵国,他就又从韩国追到赵国......真难啊......” “你的画像啊贴得到处都是,我就跟着王父四下去找啊,闺女啊,王父找不到你,人都要疯了,我也要跟着疯了.......” 阿磐怔怔地听着,也怔怔地失神。 是啊,这天下九州十四国,本就已有那么大,而在九州之外,还有无数的戎狄蛮夷,那又得多出多少疆土啊。 人不过一双腿脚,马也不过日行百里,这可该怎么找啊。 她原也不该对那人苛责啊。 有什么吧嗒吧嗒打在了她的手背,也打在那只狗头上。 小狗仰头望她,支棱着一双耳朵,她这才察觉自己眸中水雾翻涌,那满满的水雾眼看就要砰然破开,竟看不清小狗那一双圆滚滚的眼睛了。 阿磐怔怔地失神,也怔怔地说话,“大人家中有娇妻稚子,这又是何苦呢?” 赵媪手一顿,蹙着眉头,“连饭都吃不下的人,哪还顾得上娶什么娇妻。” 罢了。 也许是罢。 怎样都罢。 亡妻之礼都有了,怎还会不娶妻呢? 那人不走,自有底下的人来催。 底下的人也不敢多嘴,只派谢允来劝。 谢允一贯是彬彬有礼的,这一回来,也仍似从前一样垂首抱拳,“主君不愿为难,我想来问问姑娘。” 见她只是垂着眸子,便又补白了一句,“姑娘就当我是堂弟。” 谢允人不错,阿磐不愿为难他,因而打起精神来回,“将军请说。” 谢允轻声问,“大梁暖和,暮春有满城的桃花,嫂嫂想去看看吗?” 她没有去过大梁,听说大梁很美,那样的通都大邑,民安物阜,闾阎扑地,有软红香土,车马骈阗。 那样的好地方,她从也不曾去过。 而那样的好地方,竟还有满城的桃花吗? 谢允还道,“东壁也极好,听说东壁的桃花也都要开了,主君还命人掘了一口汤泉,主君说,嫂嫂喜欢。” 等等。 阿磐恍然回神,好一会儿才问,“你叫我什么?” 谢允垂头拱袖,端然正色,“嫂嫂。” 嫂嫂。 阿磐垂眸,“将军叫错人了。” 他的嫂嫂是云姜,是王父要娶的故人之女啊。 谢允笑道,“不曾叫错,主君以亡妻之礼祭拜谢磐,因而谢磐是嫂嫂。” 这四个字如此简单,她竟恍恍然有些听不懂了,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亡妻之礼?” 谢允点头,“是,亡妻不就是嫂嫂你吗?” 那,那谢玄竟不曾娶过云姜吗? 人还怔忪回不过神来,又听谢允道,“主君与人做过交易,以停战换嫂嫂下落。” 竟,竟然如此。 难怪先前那人曾说不打了,原来竟是为她停了战,一心要夺取天下的魏王父到底是着了什么魔,怎么竟肯为她做到这般地步啊。 她也知道与谢玄做交易的人是谁,南奔北逃,东躲西藏,知道她下落的人,唯萧延年而已。 可惜,可惜自己到底还是做了萧延年的一把刀。 整个人恍恍惚惚的,腾腾兀兀,如失魂魄。 又听谢允说道,“主君不愿再因打仗弄丢嫂嫂,旦请嫂嫂不要错怪主君,误会了主君的心意。” “主君......亦是很难。” 听了这样的话,阿磐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也一样不知再该说什么话了。 心里惦记着阿砚,也凭空生出了几分不忍,几分愧疚来。 茫然朝窗外望去,那人于雪里孤身而立,那消瘦的人啊,看起来十分苍凉。 第一卷 第155章 “那是大人的孩子” 她记得那人绝世容光,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也记得那人面前的自己,曾眼波盈盈,恍若春山澹冶。 怎么有朝一日,那人竟有了如此苍凉孤寂的身影,而她,而她的眸中亦似一口枯井,枯井内外皆是荒野般的孤寂。 山寒水冷,恓恓郁郁。 真令人莫名地心痛,痛得一双眸子都溢出了一层浓浓的水雾。 她想起自己的从前,从前她到底有多爱她的大人啊。 愿意为大人赴死挡刀剑,愿意为大人进棺保清白,愿意为大人受罚,挨打,忤逆君命。 愿意等他,愿意做他的药草,不管不顾,分毫不取。 那短短的三月,当真是飞蛾扑火,披心相付呐。 可阴差阳错的,到底竟走到了这一步,分明一箭之遥,却似寸步千里。 眼泪一滚,便一发不可收拾,便如洪波汹涌,从眸子里呼啸着奔流出来。可心尖上那“大人”二字却噎在喉腔,怎么都叫不出来。 这两个曾经刻进了肌骨的字,她有整整十个月都不曾叫过了,几乎忘了它们怎么发声,又有什么笔画。 正因噎在了喉腔,因而益发堵得心口难受,堵得心口连气都喘不过来。 一张干净的帕子递了过来,一旁的人又温声劝道,“嫂嫂,一起回大梁吧。” 帕子干净得就似这北地的雪,除了雪没有一丝杂味,而这干净的帕子到了手中,也很快就被眼泪打透了。 阿磐心中郁郁,被那三个男人左右撕扯着,谢玄也好,阿砚也好,萧延年也罢,要把她整个人都给活生生地撕碎了。 她掉着眼泪,“我不愿误了大人,将军,拜托你劝大人走吧。” 谢允轻声,不敢惊扰,“兄长为嫂嫂而来,嫂嫂不走,兄长怎么会走呢?” 她咽着眼泪,“可我要等人啊。” 当真是声不成声,调不成调啊。 已经等了月余了,就该再等下去,总有一日,萧延年会带着她的阿砚回来。 萧延年说了,他说以后,会叫她看见阿砚,他不会狠心地不许孩子见自己的母亲,他总会来的。 若还要用她与阿砚做刀,就总会来。 可这样的话,她该怎样告诉谢允,又该怎样告诉她的大人啊。 张口结舌,难以启齿。 谢允平和地说话,“嫂嫂等的人不会来。” 阿磐不信,谢允知道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就敢下定结论。 阿磐不信,因而问他,“你怎么知道不会来。” 一旁的人垂眉顿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才道,“嫂嫂等的,可是中山萧氏?”中山萧氏,怀王弃之,世人谁又不识。 她是在等。 可等的是自己的孩子。 谢允很聪明,她虽不说,他也已经猜到了,他说,“萧砚的事,主君是知道的。” 阿磐愕然掀眸,他提起了萧砚来。 是了,这屋里的小摇床,被丢下的小被褥,小小的竹蜻蜓,还有一个身子虚弱的母亲,似谢玄那样洞幽察微的人,怎会看不出这里曾有过一个孩子呢。 难怪他从来不问,也难怪每日都陪她等。 阿磐怃然,心里空茫茫的一片,如置身那无人的雪山,方圆十里,一人也无。 谢允依旧垂着眸子,“谈判的时候,主君就知道了那个孩子。” 阿磐的心都提了起来,她的眸子里在这一月来第一次有了些许神采,心中焦急,因而切切相问,“大人可见过他?” 谢玄若见过,应当能认出来阿砚的模样,阿砚与他多像啊。 那漂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还有那薄薄的小嘴巴,长得与他一模一样。 他只要见上一面,立时就能认出来。 可谢允说,“奶娘在屏风后抱着,不曾出来,但听见了咿咿呀呀地笑。” 将将才止住了眼泪,蓦地一下又充满了眼眶。 那个傻孩子,早早就离开了母亲,怎么竟还要笑呢? 是因了知道他父亲就在屏风另一侧吗?还是因了萧延年那个假父亲自始至终都陪在他身边,使他轻易就认定了假的就是真的呢? “还听见什么,将军再说说吧。” 攥着袍袖,眼巴巴地等着,也提心吊胆地等着。 真希望多听些孩子的消息,哪怕只有一星半点儿,那也足以慰藉她那颗就要干枯的心了。 谢允低低一叹,“中山君独子,必待他极好,嫂嫂不必忧心。” 你听,中山君的独子。 萧延年不曾把这个孩子送去赵国为质,他,他竟把这个孩子留下了。 他,他怎么能把萧砚当作自己的孩子呢? 阿磐眼里噙泪,她抬袖压着心头的颤抖,“那是......那是大人......” 谢允打断了她,“主君已经知道,嫂嫂千万不要再说,再平白惹主君伤怀。” 阿磐心神一晃,“大人知道什么?” 谢允迟疑着,“中山君说......嫂嫂千辛万苦为他生下的孩子,将来要传承萧氏的宗嗣,孩子就是他的命,不许主君插手过问一句,这也是换得嫂嫂下落的条件。” 阿磐心中荡然一空,难怪谢玄从来不问。 这十月来,她与萧延年无一日不是共处一室,同榻而眠,谁不疑心这孩子的血脉啊。 这兵荒马乱的世道里,一个莫名消失十月的女子,大抵早就被吃干抹净,哪儿还有什么清白可言呐。 谢允还在说话,“还说,见到嫂嫂后,要嫂嫂放心,他唯一的孩子,不必牵挂。” 阿磐怔怔问道,“他的孩子?” 她想起来陆商最后的警告,“孩子的事,永远不要叫魏王父知道。误了主人的事,小公子,会死的。” 萧延年是毒蛇,为了复国,什么事干不出来。 陆商呢,一个杀人机器,与她的主人同心同德,亦是说到做到。 阿磐自己就是千机门的人,千机门的本事,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正因了知道,因而不敢轻易透露阿砚的行踪,此时亦不敢轻易透露阿砚的身世。 强大如王父谢玄,掘地三尺都找不到一个阿磐,又该怎么去找一个小小的婴孩? 一个有手,有脚,能走路,会骑马的大人,都难逃罗网,何况一个不满两月的小婴孩,把这样的婴孩藏起来,实在如汤沃雪,轻而易举。 只怕风声才透露出一星半点儿,陆商的刀就已经刺透那小小的身子了。 这样的场面阿磐不敢想。 单单脑中一闪而过那惨烈的景象,就已经叫她的心揪作一团,揪得喘不过气。就已经被那把刀刺透了五脏六腑,刺得支离破碎,不成模样。 哪个母亲敢冒这样的险。 她喃喃地道了一句,“那是大人的孩子。” 一旁的人却没有反应。 她想,谢允听了这样的话,怎么会没有反应呢? 是不信,还是不曾听见? 她回想适才,好似也不曾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 第一卷 第156章 “孤找到了你的耳坠” 一旁的人还在轻声说话,“主君愿用天下换嫂嫂,不会计较这些,生了也就生了。旦求嫂嫂养好身子,跟主君一起回东壁吧。” 阿磐恍然失神。都当那是中山君之子。 连谢玄也是。 谢玄也当那是萧延年的孩子了。 “这样的话,主君不会说,总得有人说。我不怕做个恶人,说得不对的地方,也请嫂嫂不要怪罪。” 谢允的声音好似飘忽于九重天外,她半听着,半出着神。 听他说,“东壁夫人之位空悬已久,嫂嫂莫要拖磨,再便宜了旁人。” 哦,东壁夫人之位还空着,又会便宜了谁呢? 听他还说,“邶宫围杀,嫂嫂是亲历的,大梁的形势也只会更糟。主君出来日久,只怕大梁要生变了。” 是,吃人不见血的大梁,那又是另一个修罗场了。 听他说,“嫂嫂不要再等了,中山君爱子如命,必不会再带他到这苦寒之地来。”她笑了一声,哦,中山君爱子如命。 他凭什么爱子如命啊。 笑完了却只有哭。 从里头栓上了门,窝在榻上不起身,谁也不肯再见,就那么抱着阿砚的小被褥哭。 不敢大放悲声,因而饮泣吞声。 从晌午哭到日暮,洇透了被褥,也哭肿了眼睛。 她想,萧延年,你凭什么。 她想,她得把孩子要回来啊。 她得想尽一切法子,也要把自己的孩子抢回来。 赵媪在门外急得团团转,一声声地叩门,一声声地唤,“美人啊,快开门吧!嬷嬷进去添些炭啊!” “闺女啊,你有什么事和嬷嬷说啊,你要急死嬷嬷了!” “嬷嬷给你炖了鸡汤,你闻闻香不香,你先开开门,嬷嬷喂你吃啊!” 阿磐不愿起身。 可那刀锋一挑,轻易就把门栓挑开了。 门一开,赵媪奔了进来。 顾不上添炭,奔进来便将她抱在怀里,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再开口时声腔哽咽,“好孩子,你想哭,就在嬷嬷怀里好好哭一场吧!” 是啊,想哭。 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可已经哭得没什么力气了。 她偎在赵媪怀里,低低地说话,“嬷嬷,我想阿砚。” 赵媪的眼泪哗啦哗啦地掉,你说从前那么一个眼里只有钱财的人,怎么就对她那么好啊。 赵媪轻轻抚拍着她瘦削的肩头叹气,“嬷嬷知道,做母亲的,怎么会不想孩子呢?” 赵媪也是母亲,她最能体会。 赵媪叹完,又殷殷叮嘱,“可这样的话啊,千万不要在王父面前说啊。王父虽不计较,难道心里就不难受吗?那个女人还在东壁等着呢,嬷嬷真是担心,你这副模样,怎么斗得过她啊。” 赵媪说的是云姜。 她不惧云姜,她满心满腹只有孩子。 她抓紧了赵媪的衣袍,“嬷嬷,那是大人的孩子。” 谁知道赵媪也没什么可惊讶的,那手仍旧稀松平常地抚拍她,“好闺女,嬷嬷信你。” 她说什么,赵媪都信。 可赵媪说这样的话,不就是旁人都不信吗? 你敢信一个与中山君同床共枕十月的人,生下来的竟是魏王父的孩子? 连鬼也不会信。 真是欲说还休,有口难言。 罢了。 罢了。 她在赵媪怀里哭得睡了过去。 睡过去便接二连三地做梦。 梦见阿砚哭,梦见阿砚四处找母亲,梦见萧延年的人把阿砚高高抛起,那小小的身子被抛到空中,复又重重地往下摔来。 她哭着,喊着,扑上去接。 一扑就扑了个空,跌跌撞撞地要往地上摔绊。 梦里是一双有力的手托住了她,那人就在耳边轻声唤她,“阿磐,不哭。” 这声音低沉温柔,还泛着清冽的雪松气,她听了这熟悉的声音,闻了这熟悉的香气渐渐也就缓了下来。 梦见萧延年牵着阿砚的手冲她笑,他说,“阿磐,以后,萧砚都是我的孩子。” 阿砚果真仰起头来,笑眯眯地向萧延年张开了小小的双手,“父亲抱抱!父亲抱抱!” 她在梦里杀人。 杀萧延年。 白日不敢想,平素不敢做的事,在这个梦里全都做了。 她梦见就在那南国的谷底,她把萧延年扑下马来,压在了那尖锐的砾石里,溪流里,兰草里。 梦见自己手里是一把锋利的匕首,一刀刀地往萧延年的心口扎,把萧延年的心口扎得血花四溅。 梦见她把阿砚抱在怀里喂奶,萧延年伸手过来,推开了阿砚,把手探向了她的胸脯。 从前不敢想,马车里不敢做的事,在这个梦里全都做了。 她一把抓住萧延年的手,用尽平生的力气,狠狠地往那只手上咬了下去。 咬。 咬。 往死里咬。 咬断那只轻佻的爪子,咬碎那轻薄的骨节,咬得他血浆四溅,还要咬得他头破血流。 咬出了一口浓烈的血腥。 听到那温柔的声音轻声唤她,“阿磐。” 与梦里的人说着一样的话。 乍然清醒过来,一清醒立时就知道了被咬的人到底是谁。 这灯枯焰弱,万籁无声,守在一旁的还会有谁呢? 是她的大人。 可她没有松口。 仍旧用力地咬着。 一边咬,一边淌泪。 你说那人疼吗? 都说十指连心,怎么会不疼呢? 可那人不曾避开,连动一下都不曾,就那么任由她死死地咬着。 夜里的山风呼啦啦吹着,沿着缝隙灌进柴屋,吹得着榻旁烛花摇影,继而猛地一晃,竟就把柴屋吹成漆黑一片。 阿磐在夜色中缓缓松了口,也缓缓放开了手。 听见那人问,“阿磐,你渴了吗?” 那人知道她夜里总要口渴,也总是要起来喝水的。 渴啊,渴,然仍旧摇头。 夜色里的摇头那人怎会看见呢? 可他仍旧递来了一牛角杯的水。 杯中的水还温着,想必早就凉了,也早就在他手中暖了多时了吧? 听见那人说,“与孤说说话吧。” 可她到底没有什么可说的,没有,一句也没有。 她不开口,那人也并不怪罪。 那低沉宽厚的声腔清和温润,“孤找到了你的耳坠。” 阿磐鼻头一酸。 那么一枚小小的耳坠,早就淹在了乱草之中,若不是掘地三尺,又怎么能找到呢? 他竟找到了。 他还说,“阿磐,孤带你回家吧。” 她于暗夜中问起,“大人可知道奴从前是什么人?” 那人说,“知道。” 也是,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知道,却也一次次信了她,一次次留了她,山高路远,也仍旧为她而来。 阿磐睁开朦胧泪眼,“奴是......” 可那人坦坦荡荡,坦坦荡荡也斩钉截铁,他说,“你的过去,孤永不相问。”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他怎么不算是端方君子呢? 那人还说,“你在孤眼里,永远是个干净的人。” 她可还算是个干净的人吗? 阿磐恍然一怔,竟不敢再说这样的话了。 第一卷 第157章 “育有一子,名为谢砚” 人在暗处久了,不必点灯秉烛,慢慢地也能什么都看个清楚。 这赵地的柴屋是,人又何尝不是呢。 知道了亡妻之礼,也知道那十月马不停蹄地奔走,她心里没什么可怨的。 若从前有,如今也早就没有了。 可心里依旧满满当当,心心念念的都是阿砚。 只想着如何护阿砚周全,又该怎样去夺回那可怜的婴孩,只想求一个万全之策,实在分不出多余的心神去宽慰她的大人了。 阿磐喃喃问起,“奴是妺喜,大人也不问吗?” 那人平和说话,“孤知道,但孤不是夏桀。” 是,他早就知道了,知道也从不曾拆穿,知道不也仍旧待她好吗? 阿磐怃然,“大人是好人,奴早就知道。可是奴,奴没有大人想的那么干净。” 来赵国田庄已有许久,她愿意与那人说话,那人心里到底是欢喜的,“你是什么样的人,孤也知道。” 阿磐摇头,“大人不知道。” 她庆幸此时灯光已灭,这柴屋黑不隆冬,不会叫那人轻易瞧出她的心碎神伤。 双目恍惚,茫然说话,“奴,孤女,不知自己是谁。” “幼时双亲亡故,寄养云家。” “中山国破,沦为营妓,曾入魏营,侍奉过一位贵人。” “侍奉三日,送去慰军。” 那青筋暴突的手兀然抓紧了她,将她的手腕抓痛。 这寂静的夜里能听见那人喘息不平,一颗心骤然剧烈地跳动,撞击,如枞金伐鼓,如两军对阵,大张挞伐。 这声音使她恓惶不安。 那人可会信这空口无凭的话?这样的话,云姜不也一样说过吗? 然会不会听,她也要说啊。信与不信,都得赌上一把。 “途中逃亡,遇中山萧氏,入千机门。” “贵人之子,胎死腹中。” 她把自己全都剖开,全都剖开给那人看。 字字凝泪,句句泣血。 那人心口似兵荒马乱,蓦地抓紧她瘦削的腕,“阿磐......” 不知是要阻拦,还是只是一声一叹。 说吧,说吧,既开了口,便一股脑儿地全都说了。 “至南宫卫家,又以卫姝之名,送入魏营。重遇故人,侍奉三月。” 这三月如刀尖行走,走得战战兢兢,如履深渊,如履薄冰。 可有大人厚待,走得也欢喜啊。 “被掳千机门,见中山萧氏。至南国,远居深山不得出,蹉跎十月。” 阿磐眸中噙泪,噙泪也要继续说下去,“这样的人,也是大人眼里那个干净的人吗?” 那人神色悲戚,然不曾犹疑。 他说,“是。” 阿磐闻言,心中一酸,“这样的人,大人还信吗?” 然那人没有迟疑,旦有迟疑就不会走南奔北地寻她十月,只是怔怔的,“信。” 那样一个嘉谋善政的人,一个腹黑多疑的人,竟什么都肯信她。 阿磐抬眸瞧他,在夜色里已经能看清那人的眸子。 那双俊美的凤眸里,同时斥着多少种情绪啊。 有怜惜,有不忍,有万般无奈,也有忧心如酲。 戚戚然,怏怏然,怅怅然,怔怔然,那么多的情绪全都堆积在了脸上,数也数不过来。 也真叫人不忍再说下去啊。 那双在袍袖里的手攥着,压在心里有月余的话,在腹中辗转着四处冲撞,辗转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样的人,大人,可愿意,帮奴......要回那个孩子?” 她知极难。 因而不敢开口。 都知道那个孩子是中山君之子,魏王父怎能平白去抢。 何时去抢,如何去抢,抢了之后又该如何处置,是当作质子囚着,困着,还是放在身旁大度地教养? 实在是令他为难啊。 这静夜岑寂,狗也睡熟了,只听见山鸮在叫。 便是这样的问题,那人也只默了片刻,片刻后回了她,“好。” 这个“好”字,分量多重啊。 眼泪在眼里滚着,转着,凝着,她问,“大人是为了什么啊。” 那人温声说话,她能看见那人长眉不展,也能听见那人几不可察地叹,“为你。” 若问他,“为什么?” 那人却说,“不知为了什么。” 阿磐茫然滚泪,明知这些话就像一把剑,每问一句,便要刺穿他的心口,可她仍旧继续问下去。 “大人会怎样待他呢?” “教他做人,明理。” “做个什么样的人?” “端方中正的人。” “为什么?” “因了是你的孩子。” 阿磐怔然失神,魏王父竟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有了这份心,就该信他了,还求什么呢? 信他能夺回阿砚,信他亦能护阿砚的周全。 她在夜色里笑起,“那......大人可还愿再听奴说下去。” 他的心早被扎得千疮百孔了,然他仍旧温和说话,“你说,孤听。” 好,说。 那辗转心口的话,在腹中滚了几个来回,终究说了出来,“蹉跎十月,育有一子,名为......” 她的眼泪唰地一下滚了下来,“名为......” 她不说下去,那人便等着。 唯有那一双青筋暴突的手背暴露出他此刻内心的支离破碎。 也许有不安,也许有不平,也许也有不甘,也许还有些旁的什么。 她说,“名为谢砚。” 夜色中可见那人喉头滚动,凤目蓦地一睁,“什么?” 她怔然连声,一字一顿,“名为,谢,砚。” 那人顿在当场,好一会儿过去抬起她的下颌,可那眸中神色复杂,不知是审视,还是惊疑。 阿磐凄然笑着,“他长得与大人真像啊,眼睛,鼻子,嘴巴,都与大人一模一样。” 先入为主到底有多可怕啊,都知道那是中山君之子,忽然之间怎就姓了谢。 晋国王室的血脉又怎能轻易地混淆呢? 他怎么会信,又怎么肯信。 她说侍奉三日的是自己,那人也许也并没有那么信。 也许,也许还要疑心她为了抢回孩子,有意利用他的信任和人马。 那人兀自愕着,迟迟不曾回神,也迟迟不曾说话。 阿磐坐起身来,兀自下了榻。 去哪儿,去掌灯。 霍然点着了蜡,这乌黑的柴屋顿时亮了起来。 火焰舔舐着蜡油,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阿磐就于这清夜里拾起剪刀,“刺啦”一声将那玉色的袍袖剪下一条长长的帛带来。 那人便那么定定地瞧着,火光把他清瘦下来的脸庞映得神色不定。 那帛带蒙住双眼,在后颅打了一个结。 她便那么蒙住眼,掌着灯,于这清夜里摸索着朝那人走去。 这小柴屋里有几步,她知道。 第一卷 第158章 “大人,要看一眼奴的模样吗?” 左边是小案,置着这一夜的牛角杯。 右边是长榻,那人就在榻上端坐。 她便行至长榻,摸索着跪坐那人跟前。 她说,“奴不怕。” “奴没有哭。” “只有大人一人。” “奴十八了。” “是中山灵寿人。” “奴双亲早亡,从小跟着养父母和姐姐,养父是个教书先生,养母在家里种了几亩薄田。” “奴,从也不曾去过大梁。” 她说着没头没尾的话,每一句都不着边际。 他若还记得最初那三日的帐中侍奉,就该记得当时帐中的每一句话。 可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眼前的帛带怎么就渐渐地洇湿了,洇透了呢。 她也不知道。 心里酸涩不能克制,仍旧笑着问那人,“大人,要看一眼奴的模样吗?” 他若还记得最初那三日的帐中侍奉,就该记得自己曾对她说,“掌灯过来,孤看看你的模样。” 她一手秉烛,跪坐长榻,默然等着。 她不知道那人记不记得,不过还是要赌一把,没有玉璧的人,却知道帐中的每一句话。 等了到底有多久呢? 她数着自己的心跳,跳了许多下,跳得数不过来,数得也乱七八糟,总算等到了那人。 那人指尖轻颤,轻颤着伸过手来。 那骨节分明的指尖泛着雪松香和血腥气,缓缓地扯开了那根帛带。 怀王三年冬在魏营不曾扯开的帛带,终究在赵国北地的田庄扯开了。 手里的烛光一闪,乍然眼前一亮。 阿磐睁眸望那人。 望见一行清泪自那人眼里蓦地滑了下来。 阿磐眸中水光盈盈,向那人温静笑起。 而那人,那人眼尾泛红,亦冲她破颜一笑。 “奴以为,大人不会来了。” 可他到底是来了,来了便等,无尽头地等。 那只被她梦中咬伤的手仍旧还有两排深深的牙印,也仍旧还凝着小小的血珠子。 那只手此时正轻颤着抹去她的眼泪,那人从心口迸出来一句沉沉的叹,“孤早知道是你。” 早该知道,可总有那么多的阴差阳错,一步错,步步错,一错就错过了那么多。 阿磐握住那只手,轻声问他,“大人的手,疼吗?” 那人声腔中夹杂着无数的叹息,“不疼。” 良久过去,声腔沙哑,“疼都在心里。” 是,疼都在心里。 她问起挂念了快一年的话,早就想问起,却被孩子把心都填得满满的,因而从也不曾问起,“大人的寒疾,如今好些了吗?” 那人点头,那人笑,“好了。” 说出来,心里好受多了。 可说完仍有那么多说不出来的委屈,这委屈使她忍不住吧嗒掉泪,“大人,救救阿砚。” 这一晚上,她最想说的就是这一句话呐。 救救阿砚,救救他们的孩子。 这一晚,那人哄她入睡,她睡得安稳。 失去阿砚后,她第一次睡了一个好觉。 半梦半醒间,听得那人朝外头命道,“传命,带回孤的孩子,射杀萧延年。” 外头的人低声领命,“末将遵命!” 天光才明,门外便响起了低低的催促,“主君可醒了?” 若等不了回应,便又要催,“主君深入赵地已久,无异于虎口送羊,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险,赵国正愁没有机会围杀主君呢。” 若没有回应,便仍旧要催,“魏赵两国停战又能停多久呢?议和一张纸,随时都能翻脸。” 是了。 山高水险,龙潭虎穴。 因而,这便起身。 盥洗。 更衣。 进早膳。 这便跟着那人一同出柴门。 此时已是三月末,山头的积雪已然融了许多,露出了北地高山原本的颜色。 倒是那几株早早绽开的山桃,夭灼出这赵北早春的模样。 阿磐仰头望日光,这日光晒在身上多暖和啊,而她也终将见到她的阿砚。 赵媪拍着胸脯在一旁低低地叹,“哎呀,可算好了,可算好了。” 为她裹了厚实的大氅,又赶紧引来一个眼生的将军,悄悄地吩咐着,“快,快给美人磕头。” 这便见那高大憨厚的将军咧着嘴向她下跪行礼,“磐美人。” 赵媪欢欢喜喜地向她介绍,“我好大儿,司马敦。” 哦,这就是司马敦。 阿磐抬眸见谢玄冲她温和地笑,而司马敦跪在地上,呲着一口白牙,“主君说,以后,末将就是美人的人了。” 好啊。 总会好起来的,阿磐想,总会的。 这便备车马。 出门。 上车。 赶车的人打马起步,这便沿着山路疾疾往外奔走。 总算要走了,也总算有了盼头了。 那只小狗在后头眼巴巴地跟着,追着,没命地吠着,叫着,“汪汪!汪汪!汪汪!” 马车越走越远,小狗也越来越远,叫声也越来越远。 那只陪伴她怀胎十月的狗,陪伴她从南国到这极北之地的狗,陪伴她熬过每一个枯枯等待的狗,就那么被远远地落在了后头。 是萧延年给的狗,可狗又有什么错呢? 被丢弃的小狗使她想起了离开母亲的阿砚,蓦地推开车窗往后看去,眼看着从前住过的田庄一点一点儿地落在后头,从前的一切,也都似飞鸿踏雪,云散风流。 最后,全都被远远地甩到了后头,远远地甩去,再也看不见了。 阿磐一颗心都被揪起来了,鼻尖一酸,“大人,我想带上它。” 那人没有不应的。 那人应了,司马敦便调转马头,踏着这山间的雪,踏着来时的路,往后寻去。 不久带回狗来,送进车舆。 这一路从赵国走,翻山越岭过关隘,他也不急。 他好似没什么可急的。 不急着回去打仗,也不急着回东壁。 越往南走,天越暖和。 寻常人已不必再穿大氅了,可她身子虚,觉得冷,大氅仍旧不能离身。阿磐大多时候都卧在那人腿上睡,醒来的时候会抱着小狗,痴痴地望着窗外。 总会问起那人来,“大人,可有什么消息了?” 那人便道,“快了。” 他说快了,那便就是快了。 那就等着,不急。 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走着,走走停停。 翻过了那连绵不见尽头的山,路过几座城池,几座关隘,也就到了晋阳了。 就在晋阳大道,阿磐见到了一个人。 第一卷 第159章 孤,要一统这天下 可总说快了,总也不见音信。 因而这山高水长里也就一次次地问那人,“大人,好找吗?怎么还没有信呢?” 要不就问,“那么小的孩子,有人喂他吗?会不会生病呢?大人定要再去嘱咐将军们,若是找到他,千万小心,千万不要伤了阿砚。” 要不就翻来覆去地唠叨,“大人定要再叮嘱将军们,找阿砚的事,千万不要走漏一点儿风声,旦要中山君知道,误了他的好事,她定要阿砚陪葬。” 这样的话,一路上也不知到底问了有多少遍了。 因了不安,也因了总不见音信,因而醒着的时候,总是郁郁寡欢。 谢玄便引她说话,“阿磐,说说咱们的孩子吧。” 提起谢砚,阿磐便打起了精神,就似赵媪说起司马敦的时候一样,也就开始有了说不完道不尽的话。 她卧在那人膝头,苍白许久的脸颊开始泛起了红光,“阿砚啊,就是个小小的‘大人’,眉眼与大人一模一样,与大人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是奴见过最漂亮的孩子。” 见那人只是垂眸望她笑,那人笑着的时候,多好看啊。 她也跟着笑,“大人只要见他一眼,就什么都知道了。” 她都不记得自己到底有多久都不曾似此时一般好好地笑过了。 是啊,她没有骗她的大人。 你瞧她的大人,有远山般的长眉,有含着情的凤目,有极其高挺的鼻梁,也有恰到好处的唇瓣,还有那一笑起来就显出来的好看的酒窝。 这么好的眉眼与五官,全都恰到好处地在这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 看见谢玄如今的模样,也就看见阿砚长大后的模样了。 她的阿砚以后必定是与他父亲一样出色的好人物。 说起谢砚,她心里欢喜,问他,“酒窝是天生就会有吗?” 那人笑着,眉目清绝,“也许是,孤从前不曾留意。” 阿磐也笑,她还抬手去触他的酒窝,“阿砚一生下来就有了,他也长在这里。” 说起谢砚,她便说个没完。 “阿砚啊,生下来就有一撮发朝天立着,像支倒立的狼毫,怎么梳都梳不顺,也怎么压都压不倒。” “大人小时候,也会有吗?” 那人舒眉展眼的,虽还在笑,然那笑中却能辨出些难以察觉的惆怅,“也许有,孤幼时不在母亲身边,因而不曾听母亲说起。” 阿磐怔然,原来谢玄亦是很小就离开了母亲。 “大人幼时,为何要离开母亲呢?” 那人默然,好一会儿才道,“父君与母亲,都死于一场政变。” 阿磐怔怔问他,“什么样的政变呢?” 那人朝窗外望去,那人眉如墨描,似远山深沉,一双凤目,黑白分明,撩人心魂。 他一字一顿地说,压着心里的怅恨,“三家分晋。” 是了,三家分晋,乐坏礼崩。 她顺着那人的目光往外望去,马车之外天高云淡,黄尘四起,这太行以西峰峦起伏,直插云霄。 “这里曾都是晋国的疆土。” 那人的眸光仍旧不曾收回,虽平声与她说话,然阿磐知道这平声之下是一颗波涛汹涌的心。 她握住那人的手,说着心里的话,“大人大志,终会实现。” 又听那人问道,“你知道,孤为何总要打仗?” 阿磐轻声,“大人想把三晋合而为一。” 那人望着窗外,一声轻叹,若有若无,“晋国已经没有了。” 是了,晋国二字,已经湮进历史的尘埃里,再也没有了。 半晌又听那人问道,“这世间可有什么法子,使世人再也不必打仗?” 阿磐兀然想起不久前逃亡赵国,萧延年也曾在马车里说起了这天下的时局。 萧延年说,“看见了吗?这天下汹汹,兵祸不止,皆是因了一人。” 还说,“你想求安稳,却不知破坏安稳的,也只有那一人而已。” 萧延年是主人,也算是阿磐的半个先生,她最初关于这天下棋盘的认知,全都基于萧延年的启蒙教导,传道受业,耳濡目染,因而受其影响至深。 可后来到了谢玄身边,也才慢慢开悟。 谢玄不打,便是旁人打。魏国不打,便是这天下诸国之间无休止地打。 总得出来一个霸主,由这霸主定分止争,治乱兴亡。 使得干戈载戢,休牛放马,使得八纮同轨,本固邦宁,再也不必妻离子散,白骨累累了。 阿磐仔细听着,心里隐隐动着,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就在嘴边了。 那是她跟着谢玄看到的,体会到的,一一经历过的,她温柔笑着,眼里清光闪烁,“诸国成了一国,就再不必打了。” 那人颔首,“孤要一统这天下。” 不是合三晋,而是合天下。 那人收回目光,舒眉展眼地望她,“阿磐,你有这般见识。” 赵国四月的日光打进窗子,在那绝世的容光上又泛起了一层温柔的金粉。 世人眼里十恶不赦的奸臣,谁能想到他的志向竟在于此。 这世间儿郎,谁又比得了啊。 萧延年比不了,诸国君王亦比不了。 谢玄待她好。 他会命人停车,指着北地峭壁那一抹夭灼的山桃,“阿允,去折一枝。” 谢允击鞭锤镫,驱马前往。 在那重叠岚光里,吭哧吭哧爬上峭壁,折下盈盈一大捧,叩门送进了车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送她桃花,这是好兆头啊。 那芝兰玉树的人望着她温柔一笑,那人间无俦的好颜色笑出了一双清浅的酒窝。 到了晋阳,轻车简从。 随行的将军们一入晋阳全都换上常服,隐进了人群里,只有赵媪和司马敦在车外,一人打马赶车,一人车前坐着。 一入晋阳城门便有人前来接应,趁人不备于里巷换了轻车。 原先的马车继续赶路,阿磐就跟着谢玄,左拐右拐的,也不知道拐到了什么地方,最后进了一家大户的宅子里。 原以为很快就走了,没想到便就在这宅子里小住了下来。 宅子不小,从外头看起来与寻常的人家一样,典型的赵国建筑风格,没什么稀奇的,内里却收拾得十分讲究。 阿磐跟着谢玄住进了最好的上房,上房有内外两间,中间一道木纱门隔着。 谢玄信她,不管是安插赵国的细作还是手底下的将军前来禀事,知道她就在内室,什么都能听个清楚,却也从来都不防备。 因而即便久居内室,阿磐亦能把外头的事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听说赵国王室之内打得厉害,战事一停,宫里的祸乱便愈发地激烈了起来。 后宫与权臣结党营私,硬是把赵成王的权力架空,几大公子开始同室操戈,互相诬害残杀,诸夫人王姬趁机把远在各国为质的公子们接了回来。 听说赵成王的头风成日地犯,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了。 太行一脉易守难攻,魏武卒迟迟打不进来。 如今借两国休战深入赵国腹地,倒是谋大事的好时机。 因而谢玄并不急着走。 他甚至就在这宅子里坐筹帷幄,铺谋定计。 若能操纵晋阳各方势力,打凤牢龙,借刀杀人,从内部彻底击垮赵国王室,倒省得魏武卒转战千里翻太行了。 在晋阳才短短数日,总听见又发生了什么宫变,又死了些什么人。 她最关心的就是底下人来禀追杀萧延年的事,可这些消息都不算好。 第一卷 第160章 这事儿啊,王父就能办 来人禀,“一谈判完,我们的人就一直暗中跟着。可惜,中山君狡兔三窟,也不知到底都使了些什么招数,竟把人活生生地给跟丢了。” “人就像蒸发了一样,再怎么找,也都找不到了。这世间,竟再没了一点儿中山君的消息。” 来人最后也果然说起了阿砚,“小公子......也不知被带到了何处。” 阿磐听得提心吊胆,一颗心被攥得紧紧的。 听见外头那主座上的人低声下令,“去找,掘地三尺,也得找出来。” 她想,阿磐,不要急,总会找出来的,阿砚也总会救回来的。 她的大人必定像当时找她一样去找他们的孩子,不要急,也不要再去催他、逼他。 他信你,你也要信他。 就先等着,他总有法子。 极偶尔的,也会有人来禀起大梁的事。 来人说,“主君迟迟不回大梁,小惠王又开始蹦跶起来了。成日地出宫,说是宫中烦闷,要去女闾玩乐。我们的人暗中跟着,一路跟到了丞相府。” “原先的小王后已被废了,我们的人传来消息,小惠王要立李相之女为后,只怕是要借李相之力,再与主君抗衡。” “进宫看守小惠王的人莫名暴毙,然有西宫太后做主,旁人......到底是不敢说什么的。” 主人家都称她为“夫人”。 她想起来从南国一路北上,至韩赵两国,萧延年安插在这两国的暗桩也无不是恭恭敬敬地称她一声“夫人”。 外头的人自有外头的叫法,待回了大梁又该怎么论,那又是另外的问题了。 何况,东壁里还有一位云姑娘呢。 有一次,还听从大梁过来的人来禀,声音低低的,“云姑娘命属下求见主君,问主君何时回东壁。” 那人不答话,隔着木纱门,也看不见那人神色。 来人便又道,“小公子不见父亲,总是生病,云姑娘......云姑娘说,主君再不回去,她就要抱着小公子来找主君了。” 阿磐心里一紧,你瞧,云姜果然有了孩子。 那到底是谁的孩子呢? 是谢玄的,还是萧延年的? 谢玄不说,她便不知道,没有合适的时机,自然也不好问。 但若是萧延年的孩子,总有法子把那毒蛇给钓出来。 那人怕她闷坏,闲暇时候,带她出门透气。 也是,透透气也是好的,免得成日待在内室,总要想起谢砚来。 乘着轻车,一顶斗笠戴着,围着轻薄的一圈白纱,隐隐约约的,倒能遮脸。 那人拉她下车,数十步远就有卖冰糖葫芦的。 然阿磐久不见外人,不敢轻易往人堆里凑。 她就抱着狗,似被钉进了车里,“大人去,奴在车里等。” 有司马敦在一旁,人群里也有乔装打扮的将军们暗中盯着,因而不必担心。 那人并不勉强,打马离开片刻。 阿磐便戴着斗笠钻出车窗往外看,看这通都大邑,人稠物穰,车马辐辏,当真热闹啊。 然就在这晋阳的大道,阿磐看见一人。 那人高车大马,一身玄色的衣袍衬得人高不可攀。 车里的人挑开帘子,露出一张俊秀的脸来。 那张脸十分陌生,虽看起来金尊玉贵,却总有些不自然的白。 只是那人一双眸子恰好朝她望来,也不知怎么,竟心头一跳,这一眼就被攫住了心神。 阿磐蓦地掀开白纱帘仔细去看,然那人已经收回目光,听见一旁的护卫拱手施礼,“公子,就要到宫门了。” 车里的人不曾说话,只轻笑一声垂下帘子,那高车大马很快过去了,赵人来来往往的,那车里的人也很快就看不见了。 阿磐落下帷帘想着,那车中的人,的的确确是不曾见过的。 马蹄声响,她的大人已经打马回来。 你瞧,鲜衣怒马,舒袍宽带,满袖盈风,似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那只似青铜雕铸的手握着一支冰糖葫芦递了进来,那手上还留有她咬出来的两排牙印呢,“给你。” 阿磐心口一烫,从那人手里接来。 入口是甜的,内里是酸的,但因了有这一层厚厚的甜,因而内里的酸,便也不觉得有什么酸了。 她想,过日子也就像吃这冰糖葫芦,酸的是有,但甜的也有啊。 这日大道遇见的那位公子很快就抛去了脑后,在晋阳安顿下来是好,可阿磐却遇上了难事,难事,难以启齿的事。 先前因而思念谢砚,悲伤过度,奶水已经很少了。 如今有谢玄每日哄着陪着,也有赵媪跑前跑后地照料着,奶水竟......竟又回来了。 回来了,便涨得难受,常把胸前的衣袍打湿。 少时还好,不过湿上一点儿。 若多了,便是好大一片。 赵媪见她不对劲,便问,“美人是怎么了?” 阿磐红着脸,红脸垂眸不好意思说什么,只拢紧大氅躲着避着,“嬷嬷,我......我有些疼......” 赵媪闻言,赶紧问道,“哪儿疼?嬷嬷去叫医官!” 阿磐低低垂头,赵媪见她不对劲,大抵也猜到了什么。 回头见木纱门阖着,悄悄上前掀开了她的大氅,片刻低呼一句,“美人是涨奶了!” 阿磐红透了脸,“嬷嬷!嬷嬷小声!” 赵媪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主意,“我当是怎么了,不妨事,不妨事,王父就能办了。” “与大人有......有什么关系?” 赵媪笑眯眯地摁了一下她的胳臂,故弄玄虚道,“这事儿,交给嬷嬷去说。” 谁知道赵媪要干什么,只先给她换了件干净松软的里袍,袍带松垮垮地系了一下,外头也只裹了件大氅,这便迈着轻盈的小碎步往外走去。 阿磐不敢叫谢玄知道,拉着赵媪的手不肯松开,“嬷嬷,不要告诉大人,叫个女医官来。” 赵媪笑眯眯地说话,“不必不必。” 临出门前还不忘转过身来夸自己,“瞧着吧,你和王父,哪个离开嬷嬷我能行?” 阿磐坐在矮榻,拢紧领口,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忐忑不安中,木纱门一开,谢玄进了门来。 第一卷 第161章 大人不娶,奴不敢乱叫 这一声推拉门响,真叫人心口一颤啊。 也不是未曾袒胸露怀,也不是未曾在那人面前纤毫毕露过。 单说孟亚夫大帐刺杀,她为谢玄挡剑的那一回,因了那人寒疾发作,她不也主动将那人冰凉的手捂在了自己胸口吗? 不管是立着,还是趴着,在他面前赤条条时候,隔三差五,累见不鲜。 可这样的事,到底是从也不曾有过的。 何况,何况距离上一次亲近,已经过去了一整年。 阿磐低低垂眉,不敢抬眸。 眼见着那人一步步朝着这矮榻走来,那一双纤纤素手愈发攥紧了大氅,攥得大氅皱出来许多不平的褶子。 那人上了矮榻,就在她身前跪坐,坐得极近,膝头相距也不过六寸。 阿磐长睫翕动,哪还敢去瞧面前的人。 余光所见,是那人颀长的腿,那带着牙印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十分漂亮,就那么随意地搭在膝头。 再往上呢? 那胫股之上,蜂腰之下,就不敢去看了。 只是一张脸白里透红,红得不成了模样。 四月的晋阳多暖和啊,那煦煦灼灼的日光透过薄薄的锦窗打进了内室,也打进了那陶瓶中的桃花里,叫这室内愈发显得春和景明,一片旖旎。 那人疼惜她,自到了赵国也都克己守礼的,还从不曾碰过她。 何况,还是这青天白日呢,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听见那人轻言软语的,“听说,你......” 阿磐愈发攥紧了大氅,支支吾吾道,“奴......奴......奴想要个女医官......” 那人笑,“嬷嬷都告诉我了。” 阿磐下意识抬头,“告诉......告诉大人......什么?” “告诉孤该干什么。” “大人......大人......要干什么?” 她明知故问,那人只笑不答。 握住她的柔荑,徐徐拨开。 这哪儿行啊。 阿磐赧然不肯松手,一双素手抓得紧紧的,“大人......” 听得温和的一声,“在呢,不怕。” 继而一张鹅蛋脸被人捧起,抬眸望去,面前的人眉似秀山,眼拥星霜,那俊美的脸庞与耳畔,也都似着起了一场泼天的火。 就在那火里失神,顷刻之间,那火里的人俯首温柔地吻了下来。 这铺天盖地的一个吻,吻松了她紧抓大氅的手,也使得软袍之内,愈发不可抑制地涨了起来。 真是叫人进退两难。 猛地有什么一凉,那凉意就那么滑过心口,阿磐身子一凛,蓦地意识到那是什么,下意识地唤他,“大人......” 这一声“大人”当真是推波助澜。 那人的手甫一过来,不需费什么力气,轻易就将大氅剥了开来。 那轻软宽松的里袍因不曾好好穿过,被大氅一带,也跟着落下了半张似雪的肩头。 阿磐仓皇遮掩,遮掩也能瞧见内里若隐若现,高高立起。 于这干净明亮的晋阳宅子里,拥雪成峰,鲜翠欲滴。 那人也不知怎么,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转到了榻下,那玉树芝兰跪坐俯首时,正好捧于手心,含进口中。 那温润的唇齿多轻柔啊,下口时候竟觉不出一点儿疼来。 缓缓轻舒了一口气,那些原本的涨啊,疼啊,很快也就下去了。 也真是奇妙啊。 那高岭之花有朝一日竟在她面前俯身,俯成了这般模样。 阿磐垂眸望那人,素簪之下,仍旧可见几缕华发。 那华发因她而生,人是为她憔悴,那衣带亦是为她渐渐地宽了下来。 忍不住去轻抚那人后颅,她想,他哪里就是高高在上了呢,高高在上的人做不出这般屈尊纡贵的事来。 是屈尊纡贵,亦是俯首称臣。 你听,他甚至对此还进行了评点。 他说,“甜的。” 蓦地又是脸颊一烫,岂止,岂止脸颊,那些所有露在外头的肌肤,全都唰地一下烫成了桃花粉。 也不知道怎么,人就一起倒在了矮榻,矮榻上轻软的一层,亦一样不知道那人何时就扯开锦衾,铺在了上头。 那人宽松的长袍半敞着,勾勒出肩上的骨形,肩骨折拐之处,却没有锋利的棱角。 凝视着他如墨的凤目,从他乌黑的瞳孔中映出了自己面色绯红的模样。 到底叫他要了去。 早说了那人是君子,体谅她身子虚弱,因而相比从前,算是十分克制。 只是虽克制,却也从晌午一回回地要到了日暮。 总要溢出奶水,也总被那人吃了去。 司马敦红着脸一趟趟地往里送兰汤,那么大个子的人,脑袋几乎要折到了胸口。 连媳妇都不曾娶过的人,哪里见过这场面。 红着脸进,红着脸出。 有时能听见司马敦极轻声地与谢允商议,“哥哥去,哥哥去。” 谢允只笑,不应。 很快便听见赵媪拍他的头,亦是一样极轻声地教训,“伺候王父和夫人是你的福气!福气!福气你都不要!” 一边训话,一边打得司马敦的脑袋嘭嘭作响。 司马敦也只有极轻声地告饶,“母亲!母亲!儿不敢了!别打了!被人看见不好!” 中间于兰汤之中小憩时候,那人也会与她说些正事。 譬如,会用那修长好看的指节去拨弄她水润的唇瓣,舒眉展眼地开口,“叫夫君。” 这样的话听着耳熟,好似在南国也一样有人说过。 阿磐脸红心跳,脸红心跳之余,却也想着为谢砚早做打算。 心里最不愿算计谢玄,然东壁既有一位正叫他“夫君”的云姜,还有一位不知底细的小公子,那谢砚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因而她说,“大人不娶,阿磐不敢乱叫。” 都不曾明媒正娶过,怎么能就这么叫了“夫君”。 她可不是云姜,才来大营,就敢私下里攀附王父。 连中军大帐的门都不曾进过几回,也不知怎么想的,凭一块玉璧就敢把自己当成了东壁夫人。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她有脸有皮的,可干不出那样的事来。 那人口中微微作力,“叫是不叫?” 这一作力,真叫她嘤咛一声,轻颤一下。 益发抱紧了那人的后颅,好去减轻那人几分力道。 不知道的,还当她是半推半就,欲拒还迎。 当了便当了,那也没什么关系,她本就是细作出身,终归床帏之内的事,欲拒还迎也没什么了不起。 阿磐仍旧坚持,“等大人娶我。” 那人也不肯退让,他说,“先叫。” 阿磐咬紧牙关,“大人先娶。” 那人抬手,宽大的掌心轻易就将那绵软的胸脯覆住,覆得严严实实的,轻言软语地威胁,“不叫,孤再不管它。” (锦窗,先秦时期的王公贵族大多会选择用轻薄绸布将窗户密封,而平头百姓为节省开支,大多选择麻布代替) 第一卷 第162章 赵二公子 也罢,也罢。 那人是魏王父,谁犟得过他呀。 这一日有他屈尊降贵,的的确确是好受了许多。 若他再不肯管,她好似也并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若是被外人瞧见,哪怕是女医官,亦是十分为难。 总归只要他娶,什么时候叫都没有关系。 指甲纤柔,眉儿轻纵,就在那温热的兰汤之中轻唤了一声,“夫君。” 你听。 这夫君二字,多动听啊。 叫得人心潮澎湃,欢欢喜喜的,冁然就笑了起来。 那人伸手挑起她的脸颊,目不转睛地凝视过来,另一只手于腰间微微收紧,轻易就将她禁锢在怀,“孤要你,做堂堂正正的东壁夫人。” 好啊。 夫人好啊。 谢砚要正大光明地长大,他需要一个身份高贵的母亲。 王父早就赐她“谢”姓,也早就脱了卫氏奴籍。 因此,也许在中山她依旧为奴,但在魏国,在大梁,在东壁,谢磐将再也不是。 可东壁如今早有了旁人,若娶了她,这旁人可会善罢甘休? 辗转在心里的话已有许久了,譬如,“可东壁,还有姐姐呢。” 兰汤水暖,那人复又吻来,吻得没个尽头。 这将要出喉腔的话,也便就辗转回了腹中。 花好月圆,只缺谢砚了。 谢砚的父亲有一双能翻搅风云的手,短短十余日,就把这晋阳城搅弄得掀天揭地。 夜里能看见宫门方向火光四起,一片哀嚎。 外头的人来禀,“按主君吩咐伪造了赵四公子谋反的密信,密信一泄露出去,果然有人按捺不住,第一拨人径自围困其府邸,先杀了一轮。” 来人还说,“既已泄密,赵四公子不得不先发制人,提前行动。子时起兵,一路潜至宫门,与其母亲里应外合,妄图逼宫造反,在宫门外被第二拨人拦了下来,便又厮杀了起来。” 那人就躺在她腿上,问着外头的人,“拦人的是谁?” 外头的人道,“是赵氏二公子。” 那人微微点头,“说说这个二公子。” 外头的人道,“赵二公子自八岁被送去燕国为质,多年未曾归赵。如今赵国王室大动干戈,都在争抢王位,赵二公子便被其母舅接回了晋阳。如今也才到不久,与主君的马车是前后脚来的。” 阿磐心中一动,没有来由的,总觉得这赵二公子就是那日晋阳大道见过的那位马车里的人。 时间啊,人啊,好似也都对得上。 那公子面色有着不自然的白,只望来一眼竟就能摄人心魄。 可细细想来,这赵氏的二公子多年在他国为质,除了其母舅之外,在晋阳毫无根基,怎会有这样的本事,又是从哪儿来的兵马呢? 不出一个时辰,又有人来,说赵四公子的人全军覆没,在宫门外被杀了个干净。 连赵四公子本人,都被射成了个刺猬,死得透透了。 那人这时候才吃了个饱,因而还偎着阿磐的胸脯,闲闲问着外头的人,“赵国公子还余几人?” 来人道,“死了大、四、五、八,还余下二、三、六、七,这四位公子了。” 那人笑了一声,“善。” 他是巴不得人都死光了才好,赵国王室后继无人,赵王也眼见着行将就木,这太行以西,简直不攻自破,唾手可得。 她的夫君是攻无不克的战神,亦是玩弄权术的高手,余下那二、三、六、七,迟早也得死得花样百出。 不信你瞧。 又过一两日,那人带她出去透气。 说是有一家食肆,馄饨极鲜,要带她去尝。 好啊,这大好的春光,不出去看看实在可惜。 换好衣袍,戴上斗笠,乘上轻车,小狗不要,小狗出去太过扎眼,就先留在宅中。 这便跟着那人往食肆去。 食肆就在大道一旁,上下有两层,二楼的厢房能将晋阳大道的情形尽收眼底。 这一日仍旧是风和日暖,晋阳大道也依旧如先前一般热闹。 连日来一场场的宫变与杀戮,好似对平头百姓没什么影响。 谁做君王都行,他们该吃吃,该喝喝,该生老病死的,照样要有个生老病死。 店家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馄饨,肉糜和小菜,还贴心地送上了晋阳本地的竹叶青茶。 这食肆里的馄饨的确十分鲜美,竹叶青茶也清淡好喝,可那人忙着呢。 就在这食肆里,那人还见了自己的暗桩,一个个地前来厢房禀事,说的大多还是在赵国的布局安排。 他议他的事,阿磐就趴在阑干往楼下看。 看那车马骈阗,花天锦地的,到处都是光景。 也就在这看光景的时候,阿磐又看见了那辆马车,也又看见了那个人。 那高车大马由宫门处驶来,就停在丈余之地一处酒肆外头,从车里款款走下来一人。 马车是数日前才见过的马车,人也正是数日前就见过的那个人。 那身形,那神态,那走路的模样,隐隐有几分熟悉。 她是千机门里出来的细作,察一个人的细枝末节实在不算难事。 阿磐便问谢玄,“那是什么人?” 那人凤眸半眯,“那就是赵二公子。” 哦,那日夜里在宫门拦杀赵四公子的人。 一个在外为质多年,仍旧不能小觑的人。 阿磐心头一跳,“我好像认得那个人,我想去试试,夫君不要来。” 那人眸光漆黑如点墨,到底是应了。 阿磐戴好斗笠,这便起身下楼,司马敦一刻不离,紧紧地跟在后头。 旁的也不必担心,谢玄的虎贲将军都隐在暗处,但凡有点儿什么风吹草动,立时就能奔杀过来。 出得酒肆,佯作路人朝那马车走。 恰逢赵二公子带人出来,一行四五人全都不认得。 阿磐心中如金鼓齐鸣,一双手于袍袖之中紧紧攥着。 擦肩而过时候,叫了一声,“主人。” 声音不高不低,足够那人听见。 隔着斗笠那层轻纱,能瞧见赵二公子微微别脸,步子虽不曾停下,然一双桃花眸子却似不经意地瞥了过来。 心头猛地一跳,险些蹦将出来。 多熟悉的神态呐。 她与萧延年朝夕相见,足有一年,怎会不熟悉那样的神态呐。 阿磐没有停步,佯作不慎掉落一张帕子,袖中揣着一双手,继续往前走去。 忽而听见一声,“姑娘。” 那赵二公子停步,唤了她一声。 不像。 声腔不像。 阿磐转过身来,盈盈笑道,“公子叫我。” 赵二公子笑着递来,“姑娘的帕子。” 轻轻扯来帕子,那人掌心摊开。 哦。 掌心平滑,没有长疤。 第一卷 第163章 姑娘欲擒故纵,想引我注意 萧延年的手心有一道长疤。 后来,那疤虽不再粗糙不平,但那长长的一道印痕,仍旧是有的。 那只手呢,那只手她再熟悉不过了,曾牵过她,抚过她,也曾覆过她的心口。 那只手她见了有整整十月,因而即便只余下了一具枯骨架子,只化成了一堆灰烬,也必一眼就能认出来。 可此刻就摊开于眼前的是一双十分好看的手,指节修长好看,如象牙雕铸,掌心十分光滑平整,连一点儿瑕疵都无。 再抬眸望去,眼前的赵二公子谦和有度,目光温和,不见异样。 何况,在四月的日光下,那初见时有些苍白的脸倒显出了几分微红的色泽来。 不是,不是萧延年。 是她过于忧心谢砚,因而看谁都像萧延年。 阿磐稳了稳心神,已经打算走了。 哪知道帕子才扯回来,那赵二公子也不知怎么了,竟顺势就拉住了她的手。 拉住她的手,还要手中作力,一把见她拉到近前。 阿磐一惊,忙要抽回手来,“公子!” 不料被那人牢牢控着,钳着,那人还笑着问话,“姑娘是哪家的?” 司马敦疾步上前,大喝一声,“哎!干什么!” 司马敦一上前,赵二公子身后的人也登时就跟上来两个近卫。 司马敦还只是撸个袖子要干,那赵二公子的人竟已经开始拔刀了。 在赵国的地盘与赵国的公子干仗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岂止不是好主意,简直算是抽了风了。 司马敦挺着胸膛往前,“干什么!要打架?” 赵二公子的人只管拿刀横着,拦着,大摇大摆地架着,“小子哎,你知道这是谁?就敢嚷嚷着动手?” 司马敦梗着头嚷嚷,“我管你大爷!” 尽管嚷嚷,司马敦是不会主动出手的。 再怎么说,他也是从大梁那样的通都大邑里来的,他母亲又是左右逢源见多识广的赵媪,这点儿眼力总还是有的。 不怕事,也不惹事。 一时间剑拔弩张,拿刀动杖,险些动起手来。 而那些隐在暗处的常服将军们,吃酒的,饮茶的,吃面的,杀鸡宰鱼卖肉的,全都立时起身,在人群中四面八方地往这边挤来。 阿磐往食肆楼上望去,见谢玄正负手立在那里,一双凤目眯着,隔着一层白纱,看不清那人的神色。 但见他手里的弩箭缓缓抬起,已经对准了赵二公子。 他们本就藏身晋阳之中,倘若果真射了赵二公子,定是要惹出大麻烦的。 司马敦只大声叫着,“哎!赵二公子当街行凶了!” 这片刻的工夫,将军们已经围了过来。 阿磐连忙去挣,“公子放开!” 赵二公子这才松开了手笑,“姑娘欲擒故纵,想引我注意。” 可真够自作多情的。 阿磐抬头望食肆,见那弩箭已从她夫君的手中垂了下去,这才缓缓舒了一口气。 却又听那赵二公子问道,“让我猜猜,可是三弟和六弟的人?” 数日前赵四公子起兵逼宫那一回,就听说了死了大、四、五、八,还余下了二、三、六、七,这四位公子。 赵二公子既猜测起了赵三和赵六,想必这赵国公子之中,赵二与赵七才是同一阵营的人。 这样的消息,她回头就要透露给她的夫君。 自然,这样的消息也许根本不算什么头等的机密,她的夫君思虑周全,行事缜密,在赵国的细作必早就提供了他全部的消息。 大约是她果真认错人了,阿磐不再纠缠下去,只微微屈了身,算是谢过了。 哪知道那赵二公子又笑,“姑娘给一个名帖,改日去贵府拜访。” 不算是地道的赵国口音,带了许多燕国蓟城的语调,也十分契合为质燕国多年的身份。 真庆幸此时戴着斗笠,不会被人瞧见她的脸。 阿磐浅笑回道,“家道败落,来晋阳投靠亲戚,小住罢了,并没有什么名帖。” 赵二公子也笑,“我才回晋阳,少见女子,见了姑娘有些喜欢。姑娘若肯,倒也能来我府中。” 阿磐问,“去公子府中干什么呢?” 那人挑眉,“做客,做姬妾,姑娘自己定。” 瞧,一个侵略性十足的男人。 好在她曾亲近的人中,不管谢玄,还是萧延年,都是侵略性极强的人,见惯了大场面,一个赵二公子没什么招架不住的。 阿磐笑,“公子府上在什么地方?公子给一个住址。” 可也真是怪事,她要问个住址,那赵二公子却不肯给了。 不肯给,还径自上了马车,这便就带着人打马走了。 马车一走,将军们也都佯作无事,四下散开了。 阿磐低声,“司马敦。” 司马敦赶紧凑了上来,“夫人吩咐。” “想法子,去取赵二公子身上的东西。” 司马敦闻言便问,“夫人要的是什么?” “帕子,玉佩,香囊,贴身之物,什么都行。” 有了赵二公子的贴身之物,她的小狗自然就会带她找到其人栖身之地。 “若不好下手,就暗中跟着,看他到底住在哪处府邸。” 若住在赵王赏赐或其母舅安排的府邸,那没什么奇怪的,查起来也不难。 就怕狡兔三窟,住在些不为人知的暗处。 譬如一旁的这座酒肆,一个才回晋阳的质子,才杀完了兄弟,竟又直奔这不起眼的小地方,难道就不奇怪? “再好好听听,府中有没有孩子哭。” “末将办事,夫人放心。” 司马敦应了一声,赶紧隐身人群中跟了上去。 阿磐掀开白纱抬头望食肆,见谢玄依旧立在阑干,一双凤目朝她望来,只是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这便往回走。 回了食肆,登上二楼,那人也已经坐了下来,自顾自地斟起了竹叶青茶,还问她一句,“可是你认得的人?” 阿磐摇头,“觉得是,又觉得不是。” 觉得是,是因了神态极似。 觉得不是,是因了赵二公子除了神态,滴水不漏。 阿磐思前想后,“但那酒肆,定有问题。夫君派人去查,也许那就是个暗桩接头的地方。” 她说着正事,那人看着却心不在焉,还说什么,“赵二再不松手,孤,必射烂他的爪子。” 阿磐道,“夫君派人去查酒肆。” “好,去查,去查。” 那人应了,应了,却将她拉了过来,拉到了腿上。 阿磐惊道,“夫君干什么?” 连忙四顾,见门外守着的谢氏兄弟早就扭开了头,谢允甚至还贴心地拉上了门。 那人丢开她的斗笠,“嬷嬷说了,两个时辰。” 阿磐脸色腾得一红,蓦然抓紧领口。 是,是涨极了。 适才因了试探赵二公子,竟不曾留意这一桩。 可,可也不能就在这食肆里头呀。 楼里楼外人来人往的,与在闹市裸奔有什么分别? 她压着声,拾起斗笠挡在胸前,“夫君不要玩笑!这是食肆!” 一声夫君出口,那人什么不依呀,那人也十分好脾气,“那回家。” 是了是了,还是先回家,回家总比在食肆好。 阿磐点头如捣蒜,这便由那人牵手。 牵手,起身,下楼,上车,打马,七拐八拐的,疾疾赶回了宅子,马蹄子都要在这晋阳的大道上擦出了火星子来。 才回宅子,就命人备好了兰汤,随即被那人丢上了矮榻。 第一卷 第164章 夫君无耻 这青天白日的,又被那人吃干抹净。 从巳时要到午时,要得人气竭声嘶,骨软筋麻。 司马敦不在,又换了旁人一趟趟地送兰汤。 不管是谁,全都规规矩矩地低头垂眉,不该看的,是断断也不敢乱瞟的。 换茵褥的是赵媪,赵媪就不一样了。 赵媪不像司马敦,她是过来人,不觉得有什么脸红,反而红光满面,笑眯眯地一个劲儿地嘟念,“福气,福气,福气呀。” 一双眼睛精光闪烁,收拾茵褥的空当还要指点上那么一两句,说,“若想要孩子,就垫个帛枕。” 说着话就要把帛枕垫到阿磐身子下去,才垫过去却又忽然反悔了,摇着脑袋说,“不行,夫人才生,还是得养身子。” 阿磐累极,从午时一直睡到日暮,日暮时分,是被那人咬醒的。 别忘了,两个时辰一次,可是赵媪耳提面命,一遍遍交代好的。 何况那人耳闻则诵,记性极好,这样的好事,到底是分毫也不肯耽误的,难怪见他面色一日比一日地红润了起来。 阿磐也不撵他,就那么怔怔地瞧着。 不过问了一句,“司马敦可回来了?” 那人抽空回了一句,“不曾。” 快一整日了,竟还不曾回来,赵二公子果真难缠。 待外头响起了脚步声,说是有人拜见主君,要禀什么事了,那人才起身去了外室。 说什么,“查过了,只是寻常酒肆,没有异样。”哦,说的是白日的那家酒肆。 竟然没有什么异样,难道果真是她关心则乱,认错了人? 赵媪照旧进屋侍奉她盥洗,进膳,主人家伺候得好,一天三顿的补汤,换着花样来做。 因而赵媪每回侍奉她进膳,总要笑眯眯地夸上几句。 似什么,“夫人气色好多啦!” 又似什么,“夫人总算有点儿肉啦!” 最后总还要劝她多吃多喝,“你想啊,东壁夫人是一家主母,就得身子健壮,身子健壮了,才能镇得住宅子,压得住小人。那些个小风儿一吹就倒的,杀只鸡都没力气,能干什么事?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是,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所以,还是得多吃!多喝!多睡!最好像我一样胖胖的才好呢!” 赵媪的话有的能听,有的不能听。 健壮是好事,东壁如今有云姜母子,不健壮怎么斗得过呢?但像赵媪一样胖胖的,也......也并不是很好的说。 以浓茶漱了口,也正说着话,司马敦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回来就捂着脑袋在外头说话,“主君,夫人,末将被人打了。” 灰头土脸,可怜见儿的。 那人便问,“怎么打的。” 司马敦耷拉着脑袋,“末将跟了一路,没有机会下手。赵二公子身边的人跟得紧紧的,好不容易跟到巷道,被人拿麻袋蒙住脑袋就被痛揍一顿。” 因此,住处没有打探到,贴身之物也不曾拿到,更不要提赵二府中有没有孩子的事了。 司马敦委屈巴巴的,“认定末将是三、六公子派来的刺客,跟来是意欲不轨,还说要打死末将。要不是末将抗揍,今日就得折在那儿了。” 打得合情合理,竟叫人寻不出什么错处来。 赵媪心疼得抹眼泪,阿磐赶紧道,“嬷嬷快去上药。” 赵媪这才收拾杯盘,赶紧搀着司马敦走了。 来禀事的人都走了,那人这便起身推门而入。 阿磐仍旧在思量赵二公子的真假,因而问他,“夫君,有没有机会,能与赵二公子见上一面?” 那人不答。 只是踱步进来,走得不紧不慢。 一双手负在背后,似笑非笑,也不知又琢磨出了什么来。 走到跟前,扯来锦衾,轻易就将她放倒了。 阿磐去推那人胸膛,还不等说什么推拒的话,那人就笑了起来。 一笑笑出一对浅浅的酒窝,一笑就笑酥了她的肌骨。 阿磐想,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说的就是他了。 那人的声腔泛着磁,“有人送我一样好东西。” 是什么呢? 阿磐不知道,不知道便问,“什么好东西?夫君这么欢喜?” 那人一双修长的腿抬起,上榻,轻车熟路地胯坐于她的腰身,就那么在她眼前将那手里的锦帛一一展开。 啊。 那是...... 那是...... 是一卷长长的...... 是一卷长长的椿宫画...... 阿磐愕然,仓皇抬袖遮脸,“夫君!夫君无耻!” 那人仍笑,温黄的烛光下能清晰地瞧见那人喉头滚动,心神微乱。 阿磐径自抬袖遮掩,那人却偏偏挪开,偏偏就要她好好细看。 还说,“先前在田庄,总听你夜里叫起一人的名字。” 是,会叫起阿砚,也会叫起萧延年。 他既吃味,吃的必不是阿砚的味。 他还说,说得不紧不慢,却又带着些微妙的阴阳怪气,“如今又非要见那赵二。” 是,还真是,白日要见爱你,适才好似也说过一句要见赵二公子的话了。 阿磐解释,“是这赵二公子不对劲。” 那人拨弄着她的嘴巴,嫌她在卧榻上说起旁的男人,因而声音一沉,暗压压的,“还说。” 不说了不说了,阿磐戛然闭上了嘴巴。 却又见那人道,“孤要罚你。” 阿磐偷偷瞧他,“夫君要罚什么?” 那人这便把那椿宫图覆在她脸上,“罚你今夜,把这画里的,全都用上一遍。” 第一卷 第165章 赵二公子也有孩子 那锦帛铺开是长长的一卷,足足有五六十寸,其上千变万化,十分复杂。 但是看一眼都要烧红了脸,烧红脸,烧红脖颈,烧红耳畔,怎么还敢多看一眼,还敢再试上一试。 这金尊玉贵的晋君子,这尊无二上的魏王父,这鳌里夺尊的昆山玉,怎么有朝一日,竟这般没羞没臊。 阿磐在女闾是见过活春宫的,然那是细作的必修课,可若用到自己身上,那哪儿能一样呢? 掀开锦帛,掀开锦帛便瞧见那人一张美绝人寰的脸。 那样好看的脸有修长白皙的脖颈,有宽阔的肩头,有结实的胸膛,那松软的长袍半敞着,似醉玉颓山,又如眠云卧石。 腰身亦是一样的紧实有力,却偏偏压着她,半张身子都不能动弹。 越看越不敢看,再不敢往下看去了。 忙从一旁扯来锦衾,牢牢地掩紧胸口,掩得严严实实的,只留出一颗脑袋,“夫君不闹,我有正事!” 这一开口才察觉,就连声音也都微微发起了颤来。 那人眸光烧着,心神乱着,掀开锦衾,将她一双手按在头顶,“你说你的,我办我的。” 那人说什么是什么,阿磐哪里拗得过。 不管在哪里,不管是中军大帐也好,邶宫大殿也好,还是这客居赵国的宅子也好,以后大梁的东壁也好,榻上的事,什么时候不是那人说了算,阿磐哪里做得了主。 可这地方极不隔音,木纱门又有些微透。 这烛光一打,只怕外头守夜的人能把他们二人的身影都看个清清楚楚。 阿磐红着脸,顾左右而言他,“司马敦跟去,没找到地方就被人打了。夫君派人去查,不信这赵二公子能有三头六臂。才回晋阳,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连个底细都不敢透露,必有猫腻。” 这是正事,是头顶重要的事。 若查实了此事,这一两日也就能找到她那可怜的小阿砚了。 然那人朝她噤声,“孤在榻上不喜欢说话。” 不喜欢说,那也得说。 阿磐凝着眉头,挣着一双手,“夫君现在就派人查赵二公子!现在!” 那人笑,“一句话,一幅画。” 罢了罢了,孩子要紧。 阿磐退了一步,“我应了夫君,夫君也要应我!” “已经开始了。”那人不说应,也不说不应,只将她翻过身去,“第几式,由孤选。” 啊,真是霸道。 人都被他拧成了麻花,连点儿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他办他的,阿磐说自己的。 “夫君兵分两路,一路就在晋阳查赵二公子,一路去蓟城查,去查赵二公子住在哪里,性情怎样,身边有谁伺候,到底是不是正主,抓得人来,一查便知!” 那人道,“早就去查了,安心等着。” 好。 那好。 第一式。 阿磐声腔破碎,声腔破碎也要问,“在外为质的......人,寄人篱下,大......大多谨小慎微,自轻.......自贱.......怎会......怎会有如此......雷厉风行的手段,又怎会......怎会有这样的脾性?” 她自己不也是多年寄人篱下,因而深知寄人篱下的苦,知道寄人篱下会养育出一个怎样卑贱怯弱,胆小如鼠的人。 因而知道这赵二公子必定不对劲。 那人道,“知道了。” 好。 那好。 第二式。 “夫君......派人去查赵......二公子,住在哪里,身边......是不是跟着一个......会武功的姑娘,府中......有没有一个孩子!” 那人于这空闲中应,“好,在查。” 好。 那好。 第三式。 “夫君......夫君......赵二公子.......” 那人有些恼,“不提赵二!” “那......那中山君......” 那人愈发地恼,“不提中山!” 事关谢砚,她怎能不提呢? 阿磐极力挣着想转过身去,就在那一次次的摧坚陷阵里压声一口气叫道,“可我疑心赵二公子就是中山君!” 那人闻言缓了下来,缓下来大约在琢磨这句话。 适才都用尽了力气,因而也都气息不平。 “夫君的人找遍了北地,可有一点儿音信?千机门神通广大,他若换个身份正大光明地来赵国,又能去哪儿找呢?” 找到了中山君,也就找到了谢砚,他们都知道。 就在这空当,有脚步声匆匆往里来,就在廊下与外头的人低低说起了话,“将军,有急事禀主君。” “什么事?” “收到蓟城来的密信。” 外头的人这便一同往里走,至木纱门外停下,知道旁人不敢进,然阿磐还是下意识地就抓紧了衣袍。 听着来人禀,“主君,蓟城的密信已经到了。” 那人不愿起身,只道,“说。” 来人便禀,“赵二公子在蓟城时,与燕太子十分亲近。因受燕太子宠信厚待,故性情张扬,手段狠厉。这一点,倒与寻常质子大不相同。” 这是性情。 若是因了燕太子的缘故,倒也说得过去。 然性情难道就不能作假了? 千机门做戏一向滴水不漏,她若猜度得对,那萧延年必定早就买通了真赵二公子身边的人。 阿磐忙问,“赵二公子可娶妻生子?” 来人躬身回道,“我们的人查清楚了,赵二公子曾在蓟城娶了一位燕国夫人,那位夫人将将诞下一子,可惜因产后血崩,已经死了。孩子倒是跟着过来的,只是如今不知在什么地方。” 你听,赵二公子有孩子! 阿磐心头乍然一跳,蓦地翻身抓紧了谢玄,“赵二公子新得一子,中山君也新得一子,这世间的事,竟有这么巧?” 第一卷 第166章 狗就是狗 她一连串儿地说话,似倒豆子一样,“我疑心他是偷梁换柱!” 是,有假卫姝,就有假赵二! 这一拨才禀完,另一拨人也回来了。 第二拨人就在木纱门外说话,“主君,末将三路人马暗中跟踪,又跟丢了。” 难怪适才谢玄根本不急,司马敦挨揍的事也并不过问,原来他早就安排下去追查赵二公子了。 “赵二公子在晋阳有好几个住处,跟上这一拨,不知怎的,临了却又发现跟错了人。他们马车是一样的,穿戴也都是一样的,什么都一样,这赵二公子,实在狡猾!” 所以赵二到底是不是真赵二,一时间,扑朔迷离,难以分辨。 说狡兔三窟,着实不曾冤枉了他。 此时已近夜半,小狗蜷在一旁,而人已经被这一拨拨的消息扰得不能安枕了。 那人总算放过了她,只交代了多睡一会儿,穿戴整齐,这便要出门去,也不知道到底要干什么。 阿磐便问他,“夫君要去哪儿?” 那人温和笑,“去会一会赵三赵六。” “夫君会暴露身份吗?” 那人只是笑,并不再答,看起来尽在掌控之中。 是了,是了,如今正是赵室夺权的紧要关头,赵三赵六与赵二赵七分庭抗礼,针锋相对,恨不得抓住彼此的疏漏,一招制敌,把人都杀个片甲不留。 若顺利扳倒赵二赵七,赵三赵六自然就能顺利上位。 难道赵三赵六就不想借魏王父之力,先一步夺宫称王吗?人为了权力,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或以利相倾,或挑拨离间,或祸水东引,总会有法子叫赵二本相毕露。 至于以后称王的到底是赵三还是赵六,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他们趁夜走了,阿磐却益发睡不着了。 抱起小狗,满心满脑的想的都是如何找到赵二,若找到赵二,再如何撕开萧延年的皮。 一想就是大半夜,待曦色乍现,便命司马敦驾车直奔食肆。 抱着小狗,一口气登上了二楼的阑干。 就在这等着,专等赵二公子。 这食肆就是谢玄在晋阳的地盘,因而不必担心安危,何况,着常服的将军们全都隐在人中。 晋阳最好的地段就在这条大道上,何况已在此处见过赵二公子两次了,她有的是时间,不怕他不来。 这一日到午时,果真见到了那辆熟悉的马车,也仍旧停在食肆不远处。 阿磐仔细盯着,确信从车里下来的就是赵二公子。 连忙戴好斗笠,抱起小狗,叫上跟班,“司马敦,走!” 司马敦连忙跟上,下了楼梯,直奔马车,见赵二公子已经带人进了酒肆,就在酒肆里头坐了下来。 店家十分殷勤,将那些酒啊肉啊一样样地往上端,总有满满一案几呢。 司马敦日前才被他们揍过一回,脸上的淤青红肿还没消呢,便在外头候着。 阿磐自己扮作食客模样,不紧不慢地往食肆里走。 唯有小狗要带。 她的狗不是什么名贵犬种,不过黄色柴犬罢了。 幼时脸圆毛蓬,胖嘟嘟的十分可爱。长大后脸尖腿长,耳朵竖起,虽不如幼时好看,却也对她忠心耿耿,寸步不离。 本就是萧延年给的,又跟着萧延年住同一屋檐,成日里跟进跟出,早熟悉了他的气味。 柴犬认主,便是隔个十年八年不见,都认得旧主,何况才区区两月,认出故人实在不算难事。 阿磐放下狗去,狗头冲着赵二公子,悄悄在狗子耳边吩咐,“小黄,去找主人!” 小黄屁颠屁颠地跑,见了赵二公子,果真凑过去摇尾巴。 阿磐心里一动,你瞧!小黄认得赵二公子! 这若不是萧延年,那还能是谁! 阿磐疾奔几步要去抓人,“萧......” “萧延年”三字还不曾出口,哪知道却见那人却摊开手心。 手心是几块肉干。 还笑着逗起了狗来,“小东西,吃不吃?” 她的狗正蹭着那人的腿,朝着肉干疯狂舔舌头。 嗬,这没出息的狗。 慌忙忙戛然顿住步子,见赵二公子已悠然抬起了头来,那张脸在酒肆暗色的光线下愈发显得苍白许多。 那人挑眉,“第三回了。” 是第三回了,记性不错呢。 阿磐抱起狗来,她的狗还在没皮没脸地嚼肉干,阿磐也笑,“看起来,我的狗好像认得公子。”那人嗤笑了一声,“一个见了肉只会摇尾巴的蠢东西罢了。” 她的狗似是能听懂这样的话,支棱着耳朵呜咽一声,圆溜溜的眼珠子委屈巴巴地转。 阿磐浅笑,“我的狗不怎么吃生人的东西。” 她乱说的,因了她也不曾见过旁人喂小黄。不过是炸一下,看这位赵二公子是什么反应。 那人稳坐如钟,朝一旁的人使了个颜色,一旁的人这便朝她的狗扔了一大块肘子。 她的狗...... 她的狗嗷呜一声叫,这便从她怀里挣脱下去,朝着那块大肘子扑了过去。 真是个没出息的狗啊。 众人大笑,那赵二公子讥讽道,“看见了?狗就是狗。” 阿磐难堪得一张脸乍红乍白,好在有斗笠遮着,不必被人瞧见自己的慌张。 一生气就踢了狗一脚,把狗踢得嗷呜一声夹起尾巴,抱起来就要走。 那人却还要问,“总在这里见到姑娘,姑娘家,在这附近?” “还是说,在等我?” 阿磐回过头去,“我说了,是我的狗认得你。” 众人又是大笑,那赵二公子道,“三弟六弟可真没本事,就派个姑娘来?” 说着话,拽着她的藕臂一把拉到跟前,险些把她拉倒,再拉倒在怀里去。 阿磐惊叫,“赵二公子干什么!” 司马敦闻声又冲奔进来,“哎!干什么!欺负良家女子!” 那赵二公子根本不理会,就在她耳边,阴森森道了一句,“再不离开晋阳,我要你们全都死在这儿。” 阿磐心里蓦地一凛,这口气多像萧延年啊。 除了萧延年,还有谁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这三次都不曾掀开她的斗笠,不曾挑开她的白纱,想必早就知道她是谁。 知道她在,必也知道谢玄在。 赵二公子定是萧延年,定是! 还来不及细想,那赵二公子已一把将她推开,远远地推去了一旁。 若不是司马敦赶过来扶她一把,她定要摔到地上去不可。 可恨那么忠心聪明的狗,就是不汪汪叫上一声。 为什么不叫。 是因了狗,永远不会冲着自己的主人吠叫。 第一卷 第167章 属狗的,到处认主人? 小狗害了怕,一双耳朵耷拉着,狗头可怜巴巴地往她怀里拱。 哼哼唧唧,毛蓬蓬的身子微微战栗。 阿磐心里暗骂,这没出息的小狗。 可她自己呢? 她自己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知道那句“一个见了肉只会摇尾巴的蠢东西”,讥的不止是小黄,还在讥讽她转过头来就冲谢玄摇起了尾巴。 实在可恶,也不知怎么,也不知何故,分明已经是将军们公认的东壁夫人,可在萧延年面前,下意识地就要低下一头,矮上三分。 实在可恶、可恨、可憎。 这酒肆里头,若不是要闹出大动静来,外头藏身的将军们大抵很难知道。 赵二公子身边的人不算少,司马敦却只有一个,一个人只有挨揍的份儿,哪里打得过这地头蛇。 眼见着席上的赵二公子已经不再理会,自斟自酌,品起了酒来。 这时候走,大约就是最好的时候。 司马敦搀着她,悄声催道,“夫人,走吧。” 偏生叫赵二公子听见了,那赵二公子片刻之前还撵她走,这时候却又叫住了她。 “谁家的夫人?” “我记得你说来晋阳探亲,这才一两日的工夫,便就嫁了人?” 阿磐笑,“是巧,昨夜里才嫁人。” 那赵二公子轻笑了一声,又斟了一盏,“嫁去了谁家?” “自己夫家,公子管不着。” 言罢抱着那没出息的狗就往外走,光天化日的,赵二的人不会追来。 她知道。 但萧延年就不一定了。 若是萧延年,他定忍不住要跟。 跟来不是为她,是为顺藤摸瓜,摸到谢玄。 阿磐佯作无意与司马敦说话,“有些饿了,回家找夫君,他定备好了酒菜。” 声音不高,但那特务头子的人必能听个清楚。 阿磐也知道。 临出了酒肆的门,才听见那特务头子手里的角觞放上了食案。 不轻不重,若有所思。 阿磐心里有了底,二人一狗一出酒肆,便往巷道里走。 那人果然跟来。 大道两旁是万户千门,鳞次栉比。不疾不徐地走了几条巷道,确保不知后头有人,还要确保后头的人跟不上,又要确保跟不丢。 先前那一场场的考验都算不得数,与萧延年对阵,这才是一场真正的考验。 阿磐抱着狗,低低对司马敦说话,“不必跟我,告诉大人,安心等我。” 司马敦大抵早就看出了什么,因此忧心忡忡地跟着,想要劝阻,“夫人要干什么?” 阿磐心如金石,“我要亲手撕开他的皮!” 司马敦急切规劝,“夫人以身涉险,主君不会让夫人干的!何况,主君根本不知夫人出了门!” 阿磐不回头,一双缎履越走越快,在这七拐八绕的巷道里擦出沙沙的声响。 “他不知道,你便去告诉他!撕开了他的皮,才能知道阿砚在哪儿!” 阿磐一急,肘间重重地怼了司马敦一把,把狗丢给了他,压声轻喝,“快走!” 司马敦无计可施,提溜起狗子来,只得转头拐进了小巷。 后头跟着的人渐行渐近,听声判断,只有一人。 她断定此人就是赵二。 也断定赵二就是萧延年。 有外人在,萧延年决计不会露出一丁点儿的底细。 好,那就支开司马敦,引萧延年进小巷。 疾疾走着,将他引至巷道深处。 忽而那沙沙声消失不见,侧耳听去,好一会儿都听不见有什么声音。 竟把那特务头子给甩开了? 蓦地回头去看,身后青色的砖瓦院墙一片,只有她自己在日光下留下一道长长的影子来。 一颗心砰砰跳着,才往回走了几步,忽而身后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兀自往后转身,却猛地撞上一堵人墙。 还来不及仰头确认到底是不是那赵二公子,就已经被人推至院墙,继而就被压在了那不知哪户人家的院墙上。 甚至连那人的脸都不曾看见,就被迫面着壁,双手被高高地人钳在了头顶。 斗笠被人霍然一下扯去,远远地丢去了一旁。 那钳住她的人凑上前,就在她耳畔说话,“胆子真大。” 哦,是那赵二公子的声音。 也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要吸上一口凉气。 心头到底是没来由地一缓,旁人不敢说,萧延年大抵是不会伤她的。 那人继续说话,举止轻佻,“不怕被人吃了?” 那温热的鼻息与薄薄的酒气轻喷到她的后颈,也轻喷到她的脸畔,没了斗笠遮挡,那脖颈与脸颊兀自就红了起来。 如此亲昵的举止,只有萧延年干的出来。 阿磐不去挣扎费什么力气,开门见山,一句废话也无,“胆子大,是因了我知道你是谁。” 那人似颇为好奇,因而反问了一句,“我是谁?” 阿磐轻声,“是主人。” 那人轻笑了一声,她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去看,却被那人一把按住了脑袋。 她的额头被抵在了冷硬的青砖院墙上,抵得丝丝发疼。 那人嗤笑不已,“属狗的?到处认主?” 你瞧,这特务头子还要明知故问,装傻充愣。 阿磐羞恼不已,“我认的不是赵二公子。” 那人没有说话,因在身后,也瞧不见他的神色。 便是瞧不见他的脸,阿磐也一样能猜中她的神情。 料想他此时必定若有所思地睨着她,审视,打量,也在自行判断。 这十月下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阿磐明明白白。 她平和地说话,因了心中有数,所以不焦不躁,不急不缓,“是中山怀王。” 是了,她认的是中山怀王,中山人从前的主人。 那人笑了一声,这一声笑充斥着十分复杂的感情,也充满了千般变化。 只听那人幽幽道了一句,“他早走了,去了东北三郡。” 什么东北三郡,这天南海北都没有中山怀王的踪迹,还说什么东北三郡。 阿磐温静说话,娇软软的声音哽咽着,夹着低低的叹,“我知道你在晋阳,那日进城,一眼就认出你来。我夜夜叫起‘主人’,想要主人递来一碗水喝......主人丢下我,就再也不管了吗?” 第一卷 第168章 死了,就不渴了 那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也许闻言心中有些许的动容,也许只是在冷静地判断她话中的真假。 阿磐说着话,似已动了情。 长睫翕动,眼里已起了一层薄雾,而声腔微咽,也有了难以忽视的哭意。 她问,“主人就从来没有想过阿磐吗?主人放开,我想看看你......” 不管那人信是不信,到底是松开了手来,只是笑了一声,“说的什么鬼话?” 人话也好,鬼话也罢。 都不重要了。 还说什么,“上杆子的女人,我早见惯了,但似你这般生扑的,还是第一个。” 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什么都由了他去说,没什么所谓。 甫一松手,阿磐身子一歪,借机摔倒。 若是赵二公子,必不会来扶。 可他不是。 阿磐知道面前的人不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 然而人下意识会做什么事,根本来不及细想,也来不及做出什么对与错的判断,凭的全是本能。 她往一旁摔去,那人果然伸过手来。 伸过手来,拦腰扶了她一把。 接近赵二公子不是易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就借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阿磐蓦地近前,抓紧那人的臂膀,抬手就去撕那人脸畔。 千机门有易容术,易容术又分三种。 若动刀动针换一张脸,恢复成常人模样总得要小半年。 萧延年等不及。 若只换上一张人皮,倒不需要动什么刀啊针啊,却非得在鬓角下颌等与肌肤接合之处,留下一点儿纰漏不可。 不懂行的人哪里分辨得出来,轻易混进人中,予取予求,不亦乐乎。 最简单的也有,不必换脸,也不必贴皮,只不过巧用化妆术在脸上在关键之处做上些轻微的改动。 她当时从千机门出来,就是用了第三种。 这也是为何最初那三日由关伯昭去西北角选人,后来再入魏营时候,关伯昭却未能认出她来的缘故。 她师出萧延年,自然知道那接合之处在什么地方。 因而那一双纤纤素手直奔过去,疾疾去探那张面皮! 一个母亲的心到底有多急,她此时的指节就有多么用力。 只可惜,将将探到他的脸,就被那人一巴掌扇了过来。 掌风疾劲有力,一巴掌就将她扇了出去,扇倒在地上。 扇得她眼前发黑,险些听不见什么声音了。 阿磐是挨过萧延年打的。是在孟亚夫大帐刺杀后,被带回千机门的那一次。 那一次,萧延年的巴掌曾一下下地扇来,他的巴掌到底是什么滋味,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因此,她永远也不会认错萧延年! 他的身量,神态,还有那望向她的目光,化成灰她也认得。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能看见萧延年已在她身旁蹲了下来,也能听得见他在问话,“你在干什么?” 阿磐捂着那半张火辣辣的脸,仰头直视,“撕开你的面具!” “撕开了,然后呢?” 那人问,看不出是在笑,还是已经生了恼。 然后? 从前阿磐不敢大声与萧延年说话,然如今她为了谢砚,没什么可怵的。 她记得在梦里曾一刀一刀地刺穿了萧延年,刺穿了他那一副黑心肝。 因而,不怵。 不惮。 不惧。 即便如今被那人居高临下地俯视,阿磐也依然挺直了脊梁骨,“要我的孩子!” 那人嗤了一声,凝着眉头,“阿砚是我的,怎会给你。” 你听啊,他认了。 阿磐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想要笑,却又忍不住要哭,“你把他藏哪儿了啊?” 那人苍啷一声拔出了短刃,惊得人心口一颤,头皮一麻。 阴恻恻地说话,仿佛人才从地府来,“藏哪儿了,岂会让你知道。” 阿磐蓦地抓住萧延年手腕,“把阿砚还给我!” 那人拨开她的手,她抓得用力,那人一根一根地拨,拨完了便把刀横上了她的脖颈。 那人沉下声来,“阿磐,不能再留你了。” 阿磐心头荡然一空,“主人要杀我。” 那人凝眉不展,“我的身份不能由第三个人知道,早有心放你走,你定要来。” 阿磐抓住那人的袍袖,“阿砚给我,我不会把你的身份说出半句!” 那人笑叹,“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还要清楚。你既猜透我的身份,谢玄也必定很快知道,留在这里,只会碍了我的大事。” 还没有看见她的孩子,她怎么能死呢。 阿磐鼻尖泛酸,“我只要阿砚,你要用什么身份,我不管!” 那人幽幽一叹,“既入了局,你一句‘不管’就当什么事都不会再有?你还是那么愚蠢,那么愚不可及。” 一边说话,那短刃已切进了她轻薄的肌肤,划开了最外头的皮肉。 继而是疼。 那从刀口冒出的血珠,兀然一下就沿着脖颈淌了下来。 那人长眉蹙着,神色破碎,“早叫你走,你非要留下干什么。” 阿磐心碎神伤,“主人怎会懂一个母亲的心啊。” 那人不管,他甚至说,“你再不会看见阿砚。” 这样的话,陆商早就警告过她。 阿磐眼里噙泪,“这岂是怀王能做的事!” 那人笑叹,“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我比你明白。” 是,萧延年比谁都知道该做什么,也比谁都知道不该做什么。 他一次次夺得先机,也一次次当机立断,该舍的舍,该弃的弃,从前的余姬,曹姬,无不是她的替死鬼。 他极少有此时这般犹豫的时候,这犹豫使他迟迟不能加大力道。 依稀可见那人眸中有水光微微闪烁,他的声腔中夹杂着一声道不尽的叹,“阿磐,我用那一年,过完了一辈子。” 他说的是去岁,说的是在南国的那一年。 “过完了这一辈子,就该为中山活了。” “我也再不是原来的萧延年,今日下不去手,来日必将死在你手里。” 是了,他一向清醒克制。 “不管你从前是什么人,如今又是谁的人。但在你中山长大,吃的是中山的粮,饮的是中山的水,受的是中山的教化,你该为中山死一次。” 是了,他说的原也没有错。 “你该记得,上了我的马车,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是了,他最初的话,她也都记得。 阿磐凝着泪,泪珠在眼里团团打转,然而极力地忍着,忍着,忍着眼泪不肯掉下一滴来,忍得眼眶通红,酸涩,胀胀的十分难受。 再忍不得的时候,到底被那眼泪滚了下来。 沿着脸颊滚下去,轻轻的一滴,落到了那人青筋暴突的手背,那刀锋一顿,顿得明显。 她突然开了口,“主人,我渴了。” “想喝一口水。” 在那无数个南国的暗夜里,每夜都要说起这几个字。 这几个字,可会使他念起他所说的“那一年”? 不知道。 可那人说,“没有水。” 阿磐眼泪滚着,颤着手去捂住脖颈。 指节颤着,声腔也颤着,抖着,呜咽着,“好多血......我渴了......” 那人神色悲怆,“阿磐,不怕,死了......死了就不渴了。” 第一卷 第169章 你与我,一起死 阿磐知道,萧延年已决意要她死了。 在这样的世道里,死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若在从前,死了就死了。 死了便算还了他一命。 而今不行啊,如今她不能死,她惦记着那个将将满月就被夺走的孩子。 他如今在哪儿?还活着吗?有人待他好吗?可吃得饱啊?胖了还是瘦了?可还记得自己的母亲?夜里哭,可有人拍一拍,哄一哄啊? 她心里全都是谢砚那个可怜的小孩儿,若不是谢玄成日陪伴,叫她日夜有事可做,她还不知道何时才能从失去谢砚的阴影走出来。 可她那名不正言不顺的便宜夫君,怎么就还不来呢? 要等到她的脖颈被萧延年切成两半,等到她的脑袋似个鞠一样,噗通一下掉下来再骨碌碌四处乱滚,他再来为她收尸吗? 死一个人,实在太过简单。 她杀过人,也被人杀。 她曾目睹过许多人的死。 有人战死。 有人饿死。 有人死于营妓帐中。 有人死于冰天雪地。 有人被刺穿胸腹。 有人被断了头颅。 有人被射成刺猬。 有人被绞杀城门。 目睹那么多人的死,如今连她自己也就要死了。 血在手上的感觉一点儿都不好啊,黏糊糊的,湿滑滑的,分明不烫,却几乎要把手都给灼伤了。 他若下手,就不能痛快些吗? 那人口中说着无情的话,然而手里的刀却迟迟不曾扬起,不曾高高地扬起,继而重重地扎下。 阿磐泣不成声,沾满了血的指节瑟瑟轻颤,握住了那人持刀的手,“主人又不要我了......你走后......我总想起......你来......” 握住他的手,才察觉那人也一样在微微颤着。 那人一手持刀,一手托住她的后颅,竟倾身吻她。 吻她的眼泪,吻她的脸颊。随即是什么吧嗒一下滴了下来,滴在了她的鼻尖。 然而这四月的晋阳月白风清,不曾下雨。 阿磐凝眸望去,是那人的眼泪。 他也会哭。 他极少有掉泪的时候。 极少。 社稷颠覆使他披裹了一身坚利的铠甲,也练就了一颗冷硬的心。 因了这坚利的铠甲和冷硬的心,使他极少在人前暴露自己半分的脆弱。 极少,甚至没有。 千机门主应该是强大的,只有一个强大的门主才能使人出死断亡,粉骨捐躯。 忠心贯日,披沥肝胆。 中山怀王更应当是强大的,只有一个强大的怀王才能光复社稷,卷土重来。 立业安邦,乾坤再造。 阿磐见过萧延年最脆弱的时候,是在那一片月色下的稻田里。 那个月夜,人在水中,他哭自己国破家亡。 人总有松懈的时候,也总有脆弱的时候,无情如这中山王,他不也有动情的时候吗? 这时候的萧延年外厉内荏,是最容易被打倒的。 他大抵自己也不知道,有朝一日,阿磐也能成了他自己的软肋。 他极力地规避,然而心这东西,不由自主,岂能规避。 真应了他自己的话,卑贱的美人,最能激起男人嗜腥嗜血的本性。 他若下不了手,她可就要动手了。 就在那人最脆弱的时候,握住他的那只手蓦地夺来短刃,霍然起身将他反扑在地。 那锋利的刀刃在日光下泛着凛冽的冷光,这冷光便与这利刃一同,齐齐地架上了萧延年的脖颈。 就如适才萧延年手持短刃,将这短刃毫不留情地架于她的颈间一样。 还没有找到阿砚,怎么能死。 萧延年实在低估了一个母亲的求生欲。 适才的呜咽,示弱,早已不见,只有仍旧咽不回去的眼泪,还在断珠子似的往下掉。 刀锋逼近,要切开他颈间那一层薄薄的皮肉,那什么娇软软的声腔早没了,换成了一声来自母亲的怒喝,“告诉我!阿砚在哪儿!” 为了夺回阿砚,她什么都不怕,管谢玄他来是不来,她先要与萧延年搏杀一场。 那人不会想到他亲手救起,亲自教化,又朝夕相处了十月的人,有朝一日会将利刃抵住他的咽喉。 就似他适才说,“我也再不是原来的萧延年,今日下不去手,来日必将死在你手里。” 他说的那个“来日”,没想到这就来了。 她抵住了那人咽喉,那人却笑。 仿佛大病一场,已然筋疲力尽。 这笑使她也下不去手,因而就用这恼怒的声音喝问那人,“你笑什么!” 她倾身压制着,那人便任由她倾身压制,一点儿反抗的意图都无。 只是怅怅失神,也怅怅地叹着,“你死在我手里,或我死在你手里,都好,我都求之不得。” 她眼里的泪哗哗地淌,全都打在那人身上。 他的身份,他的责任,他的抱负,全都成了他的重担,是她能轻易就击破的软肋,也是使她迟迟不肯下手的牵掣。 如他所说,她的命,也是他给的。 他还说,“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萧延年这个人,是有魔力的。 这魔力旁人难以说清道明,但总有那么多的人,为他心甘情愿地死,为他赴汤蹈火,前仆后继。 “我不杀你!我只要孩子!他在哪儿!在哪儿!” 她一样红着眼眶,也一样用那锋利的刀刃破开了他颈间的皮肉。 他愈是不答,她愈是急切,愈是急切,那刀锋便愈是往深处压去。 那人含泪笑,握住她的手,“阿磐,你与我一起死。” 他的手也一样沾满了血。 不知是沾着自己的血,还是沾着她的血,总之是一样殷红的颜色,不管是谁的血,也都混到一处,合为了一体。 还兀自叹道,“生同衾,死同穴,甚好。” 谁特么要跟他一起死。 阿磐冷声暴喝,“萧延年!阿砚在哪儿!” 那人是疯了。 是死到临头了,忽然就做起了春秋大梦,还要望着她的恼怒,平和地与她说话,“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她的刀锋继续下压,“说话!” 刀锋压进肌骨之中,疼还是不疼? 疼啊,疼得人想要呻吟,哭喊,疼得受不了了便会哀嚎,凄惨地哀嚎。 片刻之前她自己不也受过这一样的疼吗? 可那人不,那人还笑,他说,“你不来,我不说。” 第一卷 第170章 做个交易吧 都知道各有软肋,可软肋之所以是软肋,是因了它脆弱,柔软,最易因此受到攻击,也一样无法规避。 谢砚就是阿磐的软肋。 萧延年自然知道。 他以软肋威胁,阿磐也不得不为软肋俯身。 旦一俯身,那人借势夺刀,复又将她制于身下。 刀尖对准了她的心口,那人恨恨地咬牙,“我教你的,你都用在我身上。可我待你......” 那人待她怎样,他没有说下去,因而话说了一半,也就咽了回去。 他不说,阿磐也不问,都喊打喊杀动刀枪了,还问什么有的没的。 因而她只有一句话,“我只要阿砚!” 若果真搏杀,萧延年的力道岂是阿磐能比,然而即便如此,也仍旧相持不下。 一样的鲜血淋漓,一样的气喘汗流。 这好半晌工夫过去,竟无一人下得了手。 到底是被她赌对了。 萧延年怎会舍得杀。 忽而一声狗叫声乍起,惊破了这岑寂的巷道。 是她的小狗。 与狗叫声一同惊破了这巷道的,还有那清晰杂沓的马蹄。 她的身子就那么被牢实地压在地上,远远的就能感受到那铺了青石砖的大地微微地颤动。 是她的夫君。 有小狗引路,他们大抵很快就能奔到跟前。 这大半日过去,她等的人来了,但千机门的人还没有来。 不,也许千机门的人也早在暗中来了,但已被她等的人杀了个干净。 然至此时,已不是一个简单的“高兴”或“愤恨”就能概括得了她的心境了。 只怔然道了一句,“我的人,比你的人来得早。” 来的人也许只有谢玄的人,也许还有赵三赵六的人。 但不管来的是谁,撕下了面具的“赵二公子”今日必得死在这里。 这一场博弈,至此也该了结。 她知道,萧延年又怎会不知道。 然即便是当下,在她的人赶来之前,萧延年的刀也依旧有无数次机会扎透她的心口。 门主杀人无数,知道何处动刀,能一招毙命。 可他没有。 他手里的刀微微翕动,适才不能下去的手,此时也一样不能。 那人神色分外悲怆,“阿磐,做个交易吧。” 好啊。 他愿做交易,谢砚的下落也就有转机。 到底不算坏事。 阿磐温静望他,“你说。” 好似还在南国的田庄,这些动荡、杀戮与恨,从来也不曾有过。 他好似仍旧坐在院中的软榻上,望着青山与她闲话家常。 他说,“阿砚还你,然我的身份,你,要烂在肚子里。” 他向来清醒。 知道如何才能绝地逢生。 即便此刻,那疾疾的马蹄声已经所隔不远,也不见他神色仓皇。 是,他无一丝慌乱。 他知道没有赵二的身份,再很难有什么翻身的机会了。 他唯一不清醒的,就是适才不曾当机立断,割断她的头颅。 他说,“我死了,阿砚也活不了。” 是,她知道。 萧延年一死,陆商就会立刻拿谢砚陪葬。 陆商有一颗冷硬的心,她这一生也只为自己的主人活,为了自己的主人,她能把天都捅出个洞来。 那人就在那愈发逼近的狗吠声与马蹄声中徐徐说话,“千机门的本事,你知道。” 是,她知道,黑衣侍者来无影,去无踪。 无孔不入,无所不至。 阿磐问,“我怎样见到阿砚?” 那人道,“会有人送到他手里。” 是了,魏王父的人正四野八荒地寻谢砚,千机门的人做局亦是轻而易举。 只需正巧被他们撞见,带回谢砚来便顺理成章。 那人笑叹一声,“阿磐,你愿是不愿?” 她还没有回话,她的狗已经吠叫着奔了过来,朝着萧延年扑去,“汪!汪汪!汪汪汪!” 被萧延年一巴掌就甩了出去,“嗷呜”一声叫得人心头发慌。 阿磐心头一跳,真庆幸他不曾用刀划破小狗柔软的肚皮。 继而一支弩箭破空而来,骤然一下就射穿了萧延年的肩头,那滚热的血花,也喷溅了她一脸。 阿磐心头登的一跳,惊叫一声,怔怔地回不过神来。 朝那巷口望去,见谢玄一身玄衣高头大马,手里的金柄破云弩还不曾放下。 面色冷凝,薄唇抿着,一双长眉深深锁着。 只阴沉沉地道了一句,“赵二公子。” 那是她的大人,是她还不曾嫁娶的夫君。 他可算来了。 而面前的人呢,面前的人闷哼一声,脸色已然煞白。 他的血很快就淌了下来,淌了下来,继而又吧嗒吧嗒地滴上了青石板。 好似雨打芭蕉,打得人心惊胆颤。 从前的谢玄也是似今日这般,朝他一箭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也射穿了他的肌骨吧? 方才寂无一人的巷子,已从两侧行出两列人马来。 个个儿披坚执锐,横挎大刀。 不管是萧延年还是赵二,都已经插翅难逃。 面前的人仍旧笑着问话,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阿磐,你应是不应?” 眼角凉凉的,也不知怎么,就滚下了泪来,下意识的回了话,“我应。” 要应。 自然要应。 如他所说,他死了,再无人能找到谢砚。 那人低叹一声,“好,那你送我。” 那人的短刃依旧横上了她的脖颈,阿磐怔然起身,而谢玄趋马向前,手里的弩箭又一次对准了萧延年。 好似听见许多人说话,有司马敦的,有谢允谢韶兄弟的,还有些陌生不认得的,他们全都拔出刀来,刀锋直指萧延年。 “放开夫人!” 阿磐捂住脖颈,含泪冲马上的人叫了一声,“夫君!” 她叫了夫君,马上的人便缓缓垂下了弩箭。 只是一双凤目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她也听见挟持她的人一声轻叹,她记得挟持她的人曾也命她唤“夫君”。 她不肯。 因而从也不曾唤出这两个字来。 从也不曾。 可出于本心,她不想让萧延年就这么死。 不想。 君王应当死于自己的江山社稷,以自己的姓氏,死得公明正大,死得堂堂正正。 史书应当载明,三年国破,某年某月,怀王复国,再某年某月,以身殉国。 他不应当顶着赵人的脸,用着赵人的名,死在赵国的土地。 不应当。 身后的人说,“以后,就是我与谢玄之间的事。是打是和,都光明正大,再与你无关。” 这是中山怀王的承诺。 是,怀王复国,当正大光明,才能千古流芳,为世人称道。 “你远远离开,再不要入局。” 可她早就入了局。 自怀王三年的那个冬天。 第一卷 第171章 你这只手,孤不喜欢 正如眼下,她不也正身在局中吗? 身在局中,是执棋者博弈的棋子。 将军们的刀高高举起,在日光下闪出一道道刺目的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而于这白光之外,还听得有什么正在半空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这声响尖锐刺耳,凭空就叫人生出了一身细细密密的疙瘩。 阿磐循声仰头望去,这周遭的墙头屋檐不知何时也冒出了许多人来。 今日射杀萧延年,实在轻而易举。 这肉体凡胎,又能挨上几箭呢? 他的短刃仍旧横于她的颈间,然而再不曾触及她那淌着血的脖颈了。 她就走在萧延年跟前,与他一前一后,离得极近。 也正因了离得极近,因而能清晰地感受到萧延年那血洇透的衣袍, 被血洇透之处,是湿滑黏腻的。 她在萧延年的挟持下一步步往前走,小黄就在一旁一步步地跟着,那黄蓬蓬的小身子跑得快,有时跑到前面,便会停下来等。 它大抵以为还是在南国的田庄,在南国的田庄,它也总跟着自己的主人们似今日这般跑前跑后。 狗不会觉得累,它跟着主人,只会摇着尾巴,欢欢喜喜。 它哪里知道这棋盘之下的杀机? 阿磐忍不住想,人啊,若什么时候活得像猫猫狗狗一样简单就好了。 就再也不会有战争杀戮,再也不必挖空心思,机关算尽,就再不必做些尔虞我诈,争强斗胜的营生了。 可人到底不是。 世事如棋局,无人不棋子。 棋到中盘,你进我退,最是杀得难解难分。 这巷道深处,不闻人声,唯见刀光剑影,听得张弓拉箭,还有那民宅深处远远近近的鸡飞狗跳。 她不敢抬眸望谢玄,也不敢抬手推赵二。 这局势牵一发动全身,她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愿做黑白二子的绊脚石。 再挣扎,再矛盾,到底还是一步步走到了那高头大马的跟前。 那不怎么说话的人,此时开了口,“马下的是谁?” 本就身量颀长有八尺余,于这高头大马之上便愈发地高高在上,不着什么冕服,也依旧通身都是王者的气度。 似那不可亵渎的神明,叫人忍不住想要垂下头去,不敢直视。 她身后的人坦然答道,“晋阳赵氏。” 赵,国姓。 赵王之子。 马上的人笑,弩箭就在那宽大的掌心一下下地拍,拍一下,便叫人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谁知道他们二人狭路相逢,到底能干出什么事来。 马上的人问,仍旧是那一贯低沉宽厚的嗓音,“阿磐,可是?” 阿磐心神一晃,片刻才知谢玄问的是什么。 他在问,这到底是晋阳赵氏,还是中山萧氏。 到底是不是偷梁换柱,是不是李代桃僵,她瞒着谢玄孤身前来,至此无比她更清楚了。 真是往蹇来连。 往蹇来连,也要回话。 她仰头望着谢玄,逆着日光,看不清那人的神情,“是赵二公子。” 那高头大马上的人轻笑了一声,逆着日光,也依旧能瞧出那人龙章凤姿,风姿特秀。 那他到底是信,还是不信呢? 她不知道。 那人也不再问下去。 弩箭仍旧在掌心信手拍着,手背脉络青筋凸起,清晰可见。 他盯着那横在她颈间的手,眸中杀机毕现,“你这只手,孤不喜欢。” 谢玄啊,他这个人,极少说什么废话。 适才只“赵二公子”四字,就射穿了萧延年的肩头。 而今这八字甫一出口,破云弩箭“咻”的一声,猛地一下就射中了萧延年的小臂。 这弩箭的力道真是大啊,这一箭射了过来,连带着她也惊叫一声,趔趄往后退去。 那横于她脖颈的手臂本能地一勒,温热的血渍哗啦啦溅了她一脸。 萧延年闷哼一声,臂膀微微颤着,手里的短刃险些掉了下去。 这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他已经身中两箭。 那人压着声腔中的轻颤,因了极近,这轻颤阿磐能听个清楚。 “在我赵国地界行凶,魏王父可为自己备好了退路?” 是了,这是晋阳,是赵国的王城,赵二公子的人必定很快就来。 谢玄于马背上微微俯身,一双凤目寒光四射,这暮春白日当空,依旧叫人打起了寒战,“孤只行险招,从不需退路。” 也许都知道彼此是谁,但隔着一层人皮面具,因而也都仍旧说着些半人半鬼的话。 萧延年竟笑,伤处的血顺着破口初往外奔淌着,他竟还笑得出来。 他问,“不需退路,也不怕我杀她?” 那弩箭又开始在谢玄掌心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拍得人悬心吊胆,栗栗危惧。 他笑着说话,“你试试。” 萧延年也笑,这两箭下来怎会不疼呢? 可中山怀王大抵不愿在死敌面前输了气势,因而也笑,“我也喜欢险棋。” 他们二人,是棋逢对手。 阿磐便也想起了余姬,那个原本叫阿鸢的姑娘。 想起她说,王父李代桃僵,引蛇出洞,焉知主人不会偷梁换柱,借尸还魂。 他们二人明里暗里地博弈,不到最后,谁知道鹿死谁手。 谁也不知道。 而她一句话也不能说,不求谢玄放人,也不求萧延年放她。 不为难谢玄,亦不去为难萧延年。 还是那句话,她叫阿磐,但不愿做这执棋人的绊脚石。 萧延年提步往前走去,再不理会马上的人,他不说什么,“我死,魏人也得死。” 如他所说,他也行的是险棋。 虽不说什么,然阿磐知道,赵二公子的人会来,千机门的人也一定会来,他们也许已在路上,也许这时候已经到了巷口。 她能知道的事,谢玄又怎会不知道。 有人低声询问,“主君,可要杀?” 小黄在一旁跟着,她也已经走了过去,看不见那高头大马上的人此刻是什么样的神情,也不知那人此时会想些什么。 他若确信这就是中山君,大可一箭射杀过来。 射穿他的后颅,射透他的胸膛,大可不必来管她的死活。 (往蹇来连,出自《?周易·蹇》,意为往来皆难,进退两难) 第一卷 第172章 你我,都做个君子吧 可谢玄没有。 谢玄的气度,那是真正王者的气度,是能容得了四海九州,荣得了天下黔首的气度。 容得了这世道人心,必也容得了赵公子与中山君。 她听见马背上的人下了君令,“留他一命。” 他说留。 因而他的人虽一个个赤目圆睁,弩张剑拔,但到底无人敢出手,只是远远地跟着,隔着数十步的距离,不敢上前。 新的血汩汩地淌,全都淌到了她的胸前,把她的衣袍染得殷红一片。 她不知道那人的额际是否也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但那人稳稳地走着,他温声说话,“阿磐,你我,都做个君子吧。” 阿磐怔然问道,“什么样的人才算君子?” 那人轻叹,“守信的人,就算君子。” 她懂,他是要她守信。 萧延年懂他,她亦一样懂得萧延年。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大抵也是认了自己从前并不算是君子。 是,与魏王父的公明正大相比,亡了国的中山君确实不算君子。 可国破家亡,颠沛流离,活着已是个异数,还怎能强求从前的他做个君子呢? 阿磐怔怔地出神,也怔怔地前行,“你做君子,我便也做君子。” 那人笑着叹息,却并没有说什么话。 也是,寡信轻诺,不如不说。 这一路往外走,可见不少将将死去的赵人,死得横七竖八,淌出了一地的血来。 小黄那轻快的四肢绕开那横陈的尸首,走到这一道的巷口,忽然四蹄一刹,支棱起耳朵来,仰头便冲外头大声吠叫。 你瞧,巷道里已布满了赵国的兵马,黑压压的一片,把这长街短巷围得死死的。 阿磐心头兀自惊跳,就在此时此地,赵人若要围杀里头的魏人,实在是轻而易举,不必费什么吹灰之力。 横在颈间的刀垂了下去,她身后的人,他还,他还自怀里取了一方帕子,捂住了她的脖颈。 颈间的伤口突突乱跳,有了这一方帕子,到底好受许多。 最前头的几人冲上来,失声惊呼着,“公子受伤了!快来包扎!” 还有人怒目横眉,拔刀相问,“公子,里头的人,可还留?” 阿磐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里,一双眸子紧紧盯着,盯着萧延年。 真怕他反悔,真怕他此刻开口下令,“杀,杀个片甲不留”啊。 他若果真反悔,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也没有主意,就只有赌。 赌他愿意做个君子。 他的确大可就借今日良机,报了这灭国之仇,也报了这数箭之仇。 他若果真决意这么做,此刻,此地,无人阻拦得了他。 里巷深处的人,不管是王父还是将军,都将死在这里,无一人能活着离开。 可那身上贯穿着两支弩箭的人,他怅叹了一声,他说,“留。” 赵人不服,“射伤公子,还杀了这么多兄弟,还留着干什么?末将带人进去,把他们全都杀个干净!” 射杀谢玄,轻而易举。 他难道会不知放虎归山,后患无穷的道理吗? 可萧延年说,“留着,将来与他战场相见。” 阿磐鼻尖一酸,头皮一麻,她当真于这一刻,对萧延年肃然起敬。 这才是她们心里的中山怀王。 她们自国破那日开始,四处逃亡,为奴为妓,没有一刻不盼着怀王能匡复社稷,能拯救她们于水火之中啊。 她冲着萧延年笑,笑得温柔,也滚下了泪来。 两个一身血渍的人,在这一刻好似才真正地心意相通。 她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公子是君子。” 谁不知道,这看似十分寻常的春日,谢玄的金柄破云弩可以轻易射杀萧延年,而赵二公子的兵马也可以轻易在这青砖里巷围杀谢玄。 垂饵虎口,请君入瓮,易如反掌。 这看似寻常的一日,旦有个行差错步,就一个也不能活。 然这寻常的春日,因了一个叫阿磐的人,他们各退一步,都活了下来。 因了一个叫阿磐的人,这一场祸乱悄无声息地卷甲韬戈。 一旁有人为他粗粗包扎伤口,一边开路,引他登上马车。 赵人还问,“那这姑娘呢?公子喜欢,末将便带回去供公子玩乐......”那人一个眼锋睨去,赵人不敢再言。 那人温和问她,“阿磐,再陪我走一程吧。” 那人只是问她,并不强求,好似她陪也罢,不陪也没有关系。 去与不去,陪与不陪,全凭她自己的心意。 也许知道这大约是最后一次相见,也为了萧延年那一句“留”,阿磐又一次上了萧延年的马车。 这一回无人追杀,也无人逼迫,她想,因马车而起的那些说不清也道不明的纠葛,就在这马车里了结,也好。 赶车的人打马起步,这一路上没什么话。 阿磐想起从前,也一次次地与他同乘, 只听得见马车一停,外头有人禀道,“公子,要出里巷了。” 那人忽然倾身过来,离她极近,她能清晰地察觉那人的鼻息,只当他又要干什么占尽便宜的事。 毕竟,这样的事他从来也没少干。 然他只是附耳说话,声音极低,几不可察,“魏赵协议已破,连夜走吧,赵王必定赶尽杀绝。” 阿磐忙问,“那阿砚呢?” 那人在她额上印了一吻,“你我君子之约。” 是了,她与萧延年有了君子之约。 阿磐放下心来,“那我等着。” 言罢就要下车,可那人又拉住了她的手,重重的握住,用力地拉着,不肯放开。 她不忍将那指节一一拨开,那骨节沾着干涸的血,却又因了用力泛了白。 他低低地说话,“阿磐,但愿你以后想起我来,想的都是我的好。” 阿磐心头一软,一双眸子因这一句看似十分简单的话,泛出了一层汹涌的雾气,“公子慢些走,会有人在等。” 不管是什么人,都会有人爱,也都会有人等。 难道活在暗处的人,就再不能期许那灼灼灿灿的春光了吗? 可那张惨白的脸一点儿血色也无,他笑得难看,却也体面。 那张脸不是萧延年的脸,但眸中的神态却是萧延年的神态。 萧延年的神态早就于无声无息处刻进了她的肌骨,她正是凭借那熟悉的神态一眼就认出了晋阳大道的萧延年来。 而此刻,这神态也似那漏夜里的蜡,焰心一下就灼伤了人的心头。 他说,“不会有人等我。” 第一卷 第173章 是不敢,还是不愿? 小狗一路跟着,也一路吠叫,它如从前一样追随着自己的主人,小小的脑子里还猜不到这一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磐不知如何宽慰,孤家寡人这条路,从他南面称尊时就已经开始了。 早就不能回头,以后也不能回头,这条路没有尽头,至死方休。 不知如何宽慰,便只是垂眸默着。 那用力握她的手到底是松开了,松开了,继而又顺势推了她一把,那苍白的脸在车舆中看起来愈发没有什么血色,“下车,走吧。” 走吧。 这二字于他而言必定很难,她一走,他便仍旧是那个只为中山而活的孤家寡人。 下回再见,便是刀戟相向,势不两立了。 然萧延年没有食言。 多陪他走了这一小段的路,终究是堂皇正大地放她走了。 那句“公子保重”就在嘴边,可在那唇齿之间踟蹰辗转着,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他与谢玄,到底不能两全。 一人保重,另一人便要临危。 因而不说,话也就生生地咽了下去。 推开车门,下了马车,她的小狗“汪”的一声扑了过来,谢玄的人也已经守在巷口了。 小狗不嫌主人的衣袍到底多脏,也不嫌那一身的血腥气。 两条后腿支在地上,两只前爪似稚子一样抱住了她的小腿,一连串儿地叫着,“汪汪!汪!汪汪!” 不知是在邀功,还是在求一个安抚。 在这狗吠声中,身后的马车也已起步。 阿磐没有转身。 已经告过别,就算与过去做了了结,就该一刀两断,也就再不必转身,回眸,再去伤心神了。 俯身抱起小狗,就在巷口等着。 等着她的夫君。 眼见着谢玄骑着高头大马,按辔向前,朝她信马走了过来。 她看起来安然无恙,那人的马也走得不疾不徐。 狗头在怀里蹭着,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瞧一眼她,又瞧一眼谢玄,再瞧一眼她,再瞧一眼谢玄。 她从一只小狗身上看见了什么是“不知所措”。 他不疾不徐,却叫阿磐七上八下,猜不透那人心里在想什么。 她的夫君不来,她便疾走几步迎上。 不管今日到底有过什么波折,他们的孩子总算要回来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她心里高兴,忍不住想要赶紧与她的夫君分享。 哦不,不能,还不能告诉他。 一告诉他,不就违背了君子之约了吗? 到了马下,阿磐仰头叫他,“夫君。” 她如今当真喜欢这“夫君”二字呐,等他们的孩子一回来,一家人也言和意顺,春风和气,那多好啊。 那人翻身下马,却有些不对劲,眸光沉沉,脸色晦暗,看着不算高兴,只命了一声,“上车。” 长腿一迈,已先一步进了车舆。 哦,司马敦已不知何时寻来一辆轻车,大抵是适才就已经赶过来了。 阿磐赶紧跟上去,小狗老老实实的,一个屁也不敢放,一声哼唧也不敢有,只窝在她怀里,免得触什么霉头。 这是多好的小狗啊,还不到一岁,就成日跑前跑后地跟着,咬人也好,寻人也罢,它都是一个十分难得的小狗。 可那人却嫌它,那人道了一声,“车小,放出去。” 也是,为避人耳目,这小轺轻便,内里也不大,但一只小狗还是盛得下的。 阿磐也不愿触霉头,因而依了谢玄的话,推开车门便把小狗放了出去。 巷子里的将军们收了刀,又扮作寻常庶人朝四下隐去。 如今又只余下两人乘车,一人打马,还余下一只呜咽的小狗了。 旁的都不算什么大事,唯有一样顶要紧的,是一刻也耽误不得的。 阿磐告诉谢玄,“赵二公子要我们今夜就走,他说我们行踪已经暴露,赵王一定会......” 那人笑了一声,从齿缝间吐出两个字来,“赵二。” 阿磐眼皮一跳,戛然而止。 怔怔地望着那人,见那人神色晦暗,她跟着声音也不由地微微低了下去,“赵王一定会派人连夜追杀。” 那人不语,她便也就等着。 只听着马车轱辘轱辘地往前走,在这青石板上碾出格外清晰的声响来。 好一会儿才听那人问,“那是你要找的人吗?” 阿磐心中一沉,谢玄到底是问了起来。 人心肉长,不是青铜浇筑。 萧延年是作茧自缚,她呢,她也被一起缚在了茧中。 那南国的雨曾将她与萧延年缚在一处,每过一日,便覆上一层茧子。 至十月过去,蚕茧已成了厚厚的一层,纠葛亦是厚厚一层。 他不可能似从前一样喂她吃下噬骨的药,她也不可能再袍袖一掩,对谢玄说,“是他。” 何况还有君子之约,这君子之约又是新的一层。 因而该如何答复,却也没什么可犹豫的,到底要对他撒上一次谎了。 阿磐摇头,“那是赵二公子。” 谁知他信是不信,谢玄的心思高深莫测,远比萧延年要难猜度。 只知道那人默了片刻,片刻后又接着自己的话问了下去,“怎知不是?” 这样的问题她也早就想好了答案,“中山君不会杀我,但赵二公子会。” 一个无可厚非的答案。 可那人又问,“适才路过孤,他的刀锋不曾切上你脖颈,为何不推开?” 谢玄是怎样的人物,怎会看不出她的隐瞒与袒护。 那双凤目是审视的,她已许久都不曾在这凤目里看见审视的神情了。 这双好看的凤目一旦开始审视,就显得有些冷峭和疏离。 可撒了一个谎,就得用无数的谎来圆。 阿磐垂下眸子,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我......我不敢推。” 那人还问,“是不敢,还是不愿?” 她低低地垂着头,若在从前,他也许会抬起她的下颌,去俯察她每一寸的神色。 而如今他没有。 他只是问话,并不碰她。 不碰也好,她一身的血渍,脸上,颈间,领口,衣襟,全都是血。 不碰也好,免得污了他。 阿磐庆幸颈间还有伤口,这伤口使她有理由不必一定要抬头把自己眼里的挣扎暴露给那人。 心事重重的,好似有千万斤重的巨石压着,压得人抬不起头来,只低低地回话,“不敢。” 第一卷 第174章 夫君,求你 因而看不见那人如今的神色,看不见他到底是点了头,还是摇了头,只是听见一句,“好。” 这一路,竟也没什么话了。 半道听那人问了一句,“疼吗?” 她轻轻点头,复又摇头,“不疼。” 捂在颈间的帕子早就被血粘住了,也不知如今的伤口怎样,但大抵已经凝了血,但没有伤及筋骨,不过是皮肉伤。 到底是她自作主张出来,没脸喊疼。 何况,此时疼已不是最要紧的,还有一桩难以启齿的事。 出来也不知有多久,天一亮就到了食肆,如今过了正午,日光也早已偏斜。 但知道早就过了赵媪说的“两个时辰”了。 这样的话,却也不好说出口。 只盼着快些回宅子,先把自己清理个干净。 心事重重地走,想东想西的,很快也就回去了。 有医官来为她清理伤口,那早沾满血的帕子被小心地取下,随手丢在了一旁。 包扎好了伤口,这便兰汤沐浴。 赵媪收拾着污秽的衣袍,连着适才那张帕子也一并收走要送出去弃了。 可那上头的花样真是熟悉呐,阿磐心头一动,“嬷嬷,我看一眼。” 赵媪应着,这便拿来帕子,还嘀咕了一句,“全都是血,有什么好看。” 就在这兰汤之内摊开,望着血色渐渐散去,露出了原本的颜色。 凝脂色的帕子,上头绣着一枚青绿的芭蕉叶。 这是她在南国的田庄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绣得多好啊,针脚细密,透着光影,其上一滴露珠,闪着六七月温润的光泽。 一见这叶子,就好似看见了那南国的雨。 阿磐恍然,记得那时她一心等着一人,一人迟迟不来,等得心焦火燎。 而另一人喜欢芭蕉,因了芭蕉寓意“家大业(叶)大”,他听起来觉得好。 不值钱的小东西,原以为早就丢了弃了,没想到,竟一直还藏在怀里。 那了无尽头的雨啊,真是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把人的身心都下得湿漉漉的。 恍然想起从前的一次话。 那烟雨蒙蒙的南国田庄里,就在那芭蕉树下,有人醉了酒,就在醉酒中叹了一句,“阿磐,我后悔了。” 想起来,好似有谁还说了一句,“你永远不会知道主人到底有多疼你。” 萧延年是疼过她的,她知道。 可一个人的心就那么小,哪里盛得下那么多人呢? 她的心里满满当当,也只有谢玄一人罢了。 帕子仍在手中攥着,恍惚听见赵媪问了一句,“夫人可还要?” 终究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到底是怔然收起帕子,递给了赵媪。 赵媪抱着那一大堆衣袍要走,“那我可......” 阿磐垂下眸子,“嬷嬷不必告诉我。” 随她如何处置。 将将汤沐完,还不曾裹好衣袍,木纱门外的人已经起身要往外走了,阿磐忙叫他,“夫君要出去?” 那人应了一声,“赵人的事。” 阿磐的话在喉腔中辗转着,又急又有些说不出口,“夫君......我......我......” 可那人已经走了。 她一人怔怔地坐在榻上,涨得疼了,不敢卧下。 至此时,已不知过了几个“两个时辰”了。 才换好的衣袍又被打湿,还在继续往外溢着。 赵媪一回来,她便拉住赵媪,“嬷嬷去找一个女医官。” 赵媪一拍大腿,不肯浪费,“哎呀!等着!我叫敦儿去喊回王父来!” 赵媪是没有看出谢玄不对劲的,言罢这便迈着小碎步跑出去,赶紧交代司马敦几句,这便又折了回来。 还神神秘秘地从柜子里取来一件浅粉粉的软袍子来,“王父一听见信儿,必定很快回来。快换好了,嬷嬷我精心缝制,王父保准喜欢!” 赵媪是过来人,知道哪样的装扮最能乱了男人的心神。 因而她缝制的软袍仅有轻薄薄的一层,领口却做的宽大,前襟处绣着半朵夭灼的山桃。若不是不算庄重,当真是妖艳夺目。 赵媪为她更衣时,得意极了,“有什么是嬷嬷我不懂的,你等着瞧,王父见了这好模样,迷都要迷死了,还能舍得下榻?” 还要说,“待回了东壁,那也不怕,休管王父娶几个,纳几个,有嬷嬷我在,必教你把王父收拾得服服帖帖!” 赵媪说得都对,她也都听。 因而乖乖更衣,也乖乖地等着。 他再不来,这好看的衣袍也一样要被洇透了。 那人很晚才回,也不知在外头忙什么。 回来时候,大抵是累极了,就在外室榻上小憩,并不曾推开木纱门。 赵媪急得团团转,恨不能这就冲进屋子里把两个人摁着头摁到一起去,可惜外室的门也关着,旁人不许进。 他不来,阿磐便去。 阿磐是第一次主动去爬谢玄的卧榻。 爬上了他的卧榻,又顺势爬到他身旁。 宽大的领口滑下半张肩头,她轻声叫着,“夫君......” 可那人只是凤目半睁,默然瞧她,眸光里没有什么温度。 她装作看不见,这便跪坐那人身前,握住那人的手,握住手要伸向自己的胸口,“夫君......” 可那人,可那人竟收回手去。 收回手去,似笑非笑。 她不是个善于献媚取宠的人,也从不曾在谢玄面前用过美人计,只这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就叫她无地自容了起来。 又急又抱屈,却又没有办法,只得又一次去拉那人的手,轻声恳求,“夫君......帮帮我......” 可那人不肯。 她不知何故。 等了一整日了,又等了大半夜,已经不能再等了。 她急红了眼圈,索性把袍子剥了下去,“夫君,求你......” 若在往日,他早就如猛虎扑食了,可就在这个漏夜,那人不肯碰她。 她心中委屈,一双素指抓紧了衣袍,她不懂,“为什么?” 是夜岑寂,岑寂得令人心慌意乱。 好不容易等那人开了口,却听那人问,“阿磐,你知道自己爱上他了吗?” 阿磐怔然,那人神情复杂,一双凤目里斥满了无数种情绪。 然这无数种情绪之中,有遗憾,有不平,有无奈,有怅惘却并没有一丝是愠怒的。 都知道这个“他”说的是谁。 面前的是会焚城屠国的人,是敢射杀王侯的人,他在做那些惊心动魄的事的时候,无不是铺谋定计,轻易就能翻搅风云。 然,对她。 他不会因了“爱”还是“不爱”,不会因了“爱你”还是“爱他”的问题,去斥她,责她,罚她,也不会因此动一下手。 他这样的人物,大抵是不屑于动手做这样的事的。 阿磐心头荡然一空,“夫君.......在说什么?” 她没有爱过萧延年。 没有。 萧延年是君王,是主人,是先生,是兄长,唯独不是她爱的人。 不是。 那人笑叹了一声,“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阿磐怔怔地回不过神来,只觉得这个暮春分外地凉。 眼泪哗然淌着,她喃喃说道,“阿磐心里,只有大人啊。” 第一卷 第175章 大人,我疼 可那一向高瞻远瞩的人,他怎会没有自己的判断。 走到位极人臣这一地步的人,只会信自己的眼睛。 可阿磐自己又做过些什么呢? 有至少十月,都不清不白。 君不见,这乱世里的弱女子,若想活下一条命来,除了委身他人并没有什么旁的出路,寻常人都知道,也定都这般猜度。 谢玄在无数个风餐露宿的夜里,难道就不曾这般想过吗? 也许想过,也许也如寻常人一样这般猜度,也这般笃定。 然那十月他不曾计较,甚至不曾计较过一个叫“萧砚”的孩子。 不计较,甚至愿教萧氏子知书明理,做个端方中正的人。 可那也都是从前了啊。 也许那时候他还能诓骗自己,说这十月非她所愿,然这个白日呢? 这个白日,那一双洞若观火的凤目,轻易就能看出来她的心甘情愿。 恍恍然想着,怔怔地就失了神,那因了无地自容而红透的身子已经白回了原本的颜色。 一双手抓紧了袍子,可又不敢碰到胀疼的胸脯,只微微俯着身子,来减缓几分身上的不适。 偶尔回神时,她会忍不住想,谢玄是多干净的一个人呐,又是多么气傲心高的一个人呐,那芝兰玉树的皮囊里处处都透着尊极贵极,这样的人要低下头来何其容易呐。 他一旦笃定她心里的人是旁人,便再不会屈尊纡贵,不会在她面前低下头颅,弯下膝头,自然也就不会再碰她了。 她还想,人啊到底是不如小猫小狗,它们委屈了会呜咽,高兴了会摇尾巴,不高兴了就会吠叫,会咬人,它们不惧明目张胆地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叫主人知道。 一生短暂,但贵在简单直接。 但人就不一样了。 人啊,总顾着一张脸面。 这张脸面虽不值钱,却拘着人,束着人,使人不敢把委屈大大方方地撕扯给外人看。 该哭的时候不敢放声,该说的话也都咽回半截,一个个全都强颜欢笑,忍气吞声。 余生漫长,活得克制隐忍,不能痛快。 恍然听那人道了一句,那人的声音也恍恍惚惚,夹着几分明了,几分叹息。 他说,“你是个藏不住心机的人。” 阿磐心头荡然一空,在谢玄眼里,她竟是一个有心机的人吗? 恍惚记得从前也有人说过些差不多的话,说她是不施粉黛,不藏心机,仍是个勾魂摄魄的美人儿。 然而脑中一片空白,腾腾兀兀的,早不记得是谁说的,也不记得是在何处所说了。 那堆在胸口的桃花袍子实在太轻软了,轻软得十分轻易地就洇透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辩白。 那纤细的藕臂虽然遮着挡着,勉强能给自己留一点儿不多的体面,但在那人面前,终究与赤身裸体并有没什么两样。 阿磐低低地垂着头,也低低地垂着眸子,一双长睫翕动着,挂着仍旧还湿着的泪珠儿,半张身子也愈发地俯着,“在大人面前,阿磐不敢有心机......” 不敢说自己从未算计,也不敢说自己从也不曾隐瞒,至少卫姝算计过,也隐瞒过。 但阿磐呢,阿磐从来,只有一片冰心在玉壶。 她心里这般想着,也这般说了,“阿磐待大人,只有,一颗赤心......” 只是没了脸,也就没了底气。 没了底气,声音也就轻了下去。 轻到也不知那人有没有听见,便是听见,空口白舌的,可会信她? 她不知道。 那人也许不信,也许根本不曾听见,因了那三月末去赵国那覆满雪的田庄去迎她的人,此时已经起身下榻,就要走了。 阿磐下意识地就去抓他的袍摆,那素白的指节微颤,把他的袍摆抓出一重重的褶皱来。 他的衣袍一向华贵,如今隐于赵国,大多穿寻常玄色的素袍,看似质朴没有什么金线花色,料子却也是上好的货色。 然就是这么好的衣料,如今如人一样,一样微微生着凉。 她想,稳住啊阿磐,连石头都能捂暖了,这衣袍不也一样吗?攥得久了,自然也就攥得生出暖来。 袍子暖了,他的心也就暖了。 因而你不要怕,也不要慌。 这样想着,愈发紧紧抓着。 然而抓得再紧,那人的袍摆也照样要从手里滑出去了。 滑了出去,复又去抓。 抓得袍摆都绷紧了,抓得骨节都发了白。 你瞧那玄色的袍摆与发白的指节,一黑一白,黑的要走,白的要留,一句话不说,却各往一方用力。 然而决心要走的人,是怎么都留不住的,就那么眼睁睁地望着那玄色的袍摆又一次从她手里抽了出去。 阿磐的眼泪哗哗的淌,仓皇上前一步,又去抱那人的腿。 心头酸涩不能自抑,牢牢抱住不肯松开。 总觉得那人若走,就会离她越来越远,远得要隔开千山万水,隔上个千沟万壑。 不管是好啊,坏啊,厚待也好,薄待也罢,她自己没什么是受不得的,可她那小小的阿砚呢? 一个还不曾回来的孩子,不曾见过父亲,尚未进过庙堂,他又该怎么办呢? 他该有个正大光明的身份,该堂堂正正地活着。 从前的阿磐知羞耻,懂进退,不会去抓他的袍摆,也不会跪伏在地,去抱住他的腿。 如今有了阿砚,什么不得为阿砚打算啊。 她眼里噙泪,轻轻求他,“大人......我疼......” 那人微微别过脸来,温和地应了一声,“好。” 阿磐眼里一酸,酸过了一阵又是一阵,酸出了一波波汹涌的洪流,但心头一松,于这洪流之外,却又兀自生出了许多暖意。 她含着泪笑起来,她想,大人是疼她的。 不管心里是不是仍旧生疑,但知道了她疼,总算愿意留下来了。 阿磐低低唤那人,“大人......” 第一卷 第176章 抓捕 她知道那人有一双修长的腿。 那双修长的腿筋骨刚健,结实有力。 她见过那双腿发力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然而不曾想过,是夜那双腿顿了不过片刻的工夫,到底还是抬步走了。 方才还说好,怎么就走了呢? 整个人荡然一空,如失魂魄,如坠崖底。 忍不住捂住心口,心口的软袍早就洇了个透,不知何时又被烘干了。 猛地想起来陆商,陆商不曾也是这般抱住萧延年,苦苦哀求萧延年留下来吗? 留下,要她。 念及此处,一颗心被活活地剖开,撕裂。 一剖两半,似快刀斩麻,继而撕得七零八碎,血浆四溅。 她想,阿磐,你这是干什么呢? 此刻你与陆商,又有什么两样呢? 一样的自轻自贱,也一样地被人嫌恶。 眼睁睁地望着那玄色的衣袍在那人腿畔荡起一圈圈的涟漪,每荡起一圈涟漪,就离她远上一步。 往外走,走出内室,出了木纱门,至外室不曾停下,又继续往外走去。 隐约听见一句,“请医官吧。” 好,请医官好啊,那就请医官吧。 还听见赵媪急切切地问,“这么晚了,王父要去哪儿啊?” 不闻那人话声,只听得见赵媪自己,“啊呀,这怎么,这怎么出去一趟,怎么就闹别扭了呢?” “王父可别走啊,夫人等王父大半夜,怎么就走了?堵得久了,是能要命的!” 赵媪总是想着她,什么都想着她。 可如今她在心里祈求,祈求赵媪千万不要再挽留,也千万不要再劝告了,该试的她已经全都试过,怎么就不能再给她留一点儿脸呢。 赵媪比医官先来,谢玄一走,她便端着热水急慌慌地进了屋。 把门掩了,开始热敷,见早就似两块梆硬的石头,却又不敢乱碰。 阿磐掉着眼泪,喃喃说话,“嬷嬷,我好疼。” 那一向富态乐呵的老嬷嬷此时也愁眉不展了,一个劲儿地拍着大腿自责,“早就该叫医官来!非得等王父......等他干什么啊!幸亏没有高热,不然,老婆子我死的心都有了!” 是啊,早就该叫医官了。 从来了晋阳,一早就该叫医官啊。 何必为难旁人,也苦了自己。 阿磐疼着,还要轻声软语地宽慰赵媪,“嬷嬷是好意,不怪嬷嬷,怪我自己。” 赵媪一趟一趟地催司马敦,“医官去哪儿了?怎么还不来?快去催啊!快去啊!” 司马敦低声道,“母亲不急,在路上了,就来了,就来了。” 是,女医官急匆匆地来,来得也不算慢,是她们太急,因而好似以为是医官慢了。 医官一来,人也就踏实了。 可医官不像嬷嬷温柔,那一双手似钳子一样下来,你不知道到底有多疼,疼得她咬紧牙关,疼出了一头的冷汗。 好在有赵媪始终一旁陪着,才不使她那么难过。 她在这疼痛的间隙想着,再也不要生孩子了。 再也不了。 更深夜静,淤积一日的女乃水好不容易排空,人也似上完了一道酷刑,一身的冷汗把袍子都洇湿了,全身虚脱,再没了一点儿的力气。 一汪一汪的眼泪哗哗地淌,哪儿能不委屈呢。 赵媪给她换了干净袍子,把内室收拾个妥当,也就打算走了。 阿磐低低叫她,“嬷嬷别走,到榻上来,我想靠着嬷嬷。” 赵媪眼泪都下来了,赶紧背过身去抬袖抹了,应了一声,这便宽衣上了榻。 将她搂在怀里,掩好锦衾,一下下地轻轻抚拍。 她是怎样温柔抚拍阿砚的,此时的赵媪就是怎样温柔抚拍她的,“可怜孩子,嬷嬷在呢,嬷嬷哄你睡,嬷嬷不走......” 她在赵媪怀里感到了母亲一样的温暖,她紧紧偎着赵媪,“嬷嬷,不要告诉大人。若大人问起,就说没什么事,已经好了。” 赵媪叹气,“怎么不告诉呢?” 她也叹气,“我不想再为这件事求他,嬷嬷要给我留点儿脸。” 赵媪劝道,“都是最亲的人,用得着什么脸啊皮啊,夫人可多想了,王父若知道,定会心疼的。” 也许吧。 也许从前会心疼,如今却不会了。 想通了这一点,阿磐便笑了起来,“嬷嬷,也不要再叫我‘夫人’了。” 赵媪郁郁一叹,“你说这是何苦呢?本来也好好的,好不容易好了,怎么又闹到这个地步了?” “你就跟王父说句软话,王父这个人,极好说话。他心里疼你,嬷嬷我一路跟过来,全都看在眼里,嬷嬷比谁都清楚。” 有人说,主人疼她。也有人说,大人疼她。 疼与不疼的,到底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灯枯焰弱,人寂影残。 她想,人也不能总靠着旁人疼啊。 知道自己疼自己,爱护自己,不也很好吗? 有一颗坚强的心,不管是为阿砚,还是为自己,强大起来,不也能好好地活吗? “你说句软话,别忘了,东壁还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呢!” 是了,东壁还有云姜和一个孩子呢。 她也得好好地打算。 打算阿砚何时回来,又该怎样与他的父亲见面,一对从未谋过面的父子俩,做父亲的可会喜欢他? 将来如何回大梁,回了大梁之后又该怎样与东壁那位小公子相处,是相安无事,还是非要争个高下呢? 他若有一个疼他爱他的父亲,做母亲的就不必时刻费神,处处打算。 可万一做母亲的受了他父亲的冷待,孩子又能有什么好儿呢? 阖上眸子前又提醒了一句,“嬷嬷若有合适的机会,就劝大人早些离开晋阳。若没有机会,就转告谢允将军,他知道该怎么劝走大人。” 隐隐约约地听见赵媪应了,“好好好,好孩子,睡吧,睡吧,嬷嬷搂着你......” 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却被狗叫声惊得醒来。 满城鸡飞狗跳,小黄受了惊扰,也开始大声地狂叫,叫得停不下来。 外头有人压声吓唬小狗,“再叫,再叫就宰了!” 想起萧延年最后劝告的话,“魏赵协议已破,连夜走吧,赵王必定赶尽杀绝。” 阿磐心里咯噔一声,忙问,“嬷嬷,外头出什么事了?” 赵媪也早醒了,“听将军们说,好似在抓人。” 果然。 阿磐愈发地揪起了心来,“抓什么人?” 赵媪道,“好像在抓我们。” 果然。 兀然坐起身来,“大人在哪儿!” 赵媪脸色一白,“一直不曾回来。” 是了,抓捕,是从平明就开始了的。 第一卷 第177章 给老子开门 王父一行自三月至赵国,至今已有月余。 阿磐从前不曾问过王父在赵国到底有多少人,但去北地田庄迎她的将军们,总共不过数十人。 而在晋阳大道隐于各处的常服将军们,好似也不过就是那十来个人。 还有几拨是出去寻人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要说他从前安插在晋阳的细作,自然也有,虽没怎么见过,但必定也不是敢公然露面的武装。 疾疾起身穿裹好衣袍,一根绸带子就把乌发扎了起来,赤脚踩着席子往外去。 赵媪提心吊胆地要拉她,“我的亲祖宗!外头那么乱,可不能出去啊!” 一拉拉了个空。 推开木纱门,往外室榻上扫了一眼,榻上空空荡荡的,还保持着昨夜那人走时的模样,唯他惯用的弩箭还悬在一旁。 继而往外奔走,推开外头那一道木纱门,平明时分凛冽的雾气蓦地朝她扑了过来,扑了一身一脸,下意识地就打起了寒战来。 与雾气一同贯了个满耳的,还有院墙内外那撕心裂肺的狗叫,和外头那清晰可闻的声响——脚步杂沓,用力砸门,大声叫喝,“开门!” “快开门!” “给老子开门!” 有人开得晚了,哐当一声就被踹开,撞开,砸开。 隐约能听见赵人怒喝盘问,“可见过这几个魏人?” 大抵是有了画像。 被破门而入的那些人家,低低的哀求声是听不清楚的,全都湮没在那鸡飞狗跳之中。 找不到人,赵人便痛骂,“妈了个巴子的!敢窝藏魏人,老子屠了你全家!” 有人大声哭嚎,“啊!救命!救命啊——” 很快那哭嚎声就换成了尖利的惨叫,“杀——杀人啦——杀人啦——” 远远近近的,好似到处都有,无孔不入,也不知几时就要搜查到她们下榻的宅子里。 听得人心惊胆战,大气都不敢喘上一下。 满脑子都是那句“魏赵协议已破,赵王必赶尽杀绝”,是啊,你瞧这阵势,连赵人都杀,连这平头百姓都杀,还有什么人是不能杀的。 仿佛不抓出人来,查出个结果,就要把这一带的民宅全都围剿个干净。 廊下有司马敦持刀守着,并不见旁人。 阿磐忙问,“大人出门,将军们可都跟着?” 司马敦低声道,“两位谢将军都是跟着的,旁人不知道。” 谢允和谢韶两兄弟,都是自己人,也皆从魏武卒调来,论品性,论机警,论功夫都是一等的,这才将将能放下一点儿心来。 她想,不管谢玄是不是还在误会她心里的人,他能为她不远万里奔波十月,于情于理,都是不该与谢玄置气的。 谢玄也是人,不是神。 最不该把他当成普度众生的神明。 夜里真该把他留下,没皮没脸地也要求他留下,他若此时就在宅子里,那该多好啊。 东方已露出了几分鱼肚白,而外头火光冲天,不知只是各处拿人用来照明的火把,还是已经有人家的宅子一把火丢进去,正在被焚毁。 隔着这一道高高的院墙,只看得见四下火光已经叫这天色亮如白昼。 阿磐想起来从前。 养父母死时,她与云姜躲进地道,她们的柴院也是被这样的大火烧着,烧着,最后烧成了一堆断壁残垣,烧出来两具焦脆的尸首。 从前在那柴院里生活的一切也都成了一片风一吹就散去的灰烬,一片再也看不见摸不着的光影。 阿磐一把抱起小黄,那一直冲着火光与人声吠叫的狗子这才戛然止住了叫,哼唧几声拱进了她的怀里来。 阿磐摸着狗头,轻声安抚它,“好小黄,不叫了!不叫了!” 赵媪也已经赤脚跟了出来,给她披了大氅,与她一同往外瞧着。 整个人急得团团转,一连串儿地自言自语着,“这可怎么办是好?这可怎么办是好啊!” 怎么办,先活着。 阿磐转身去取了那人的弩箭,紧紧地握在手里。 赵媪惊道,“我的活祖宗,你又要干什么啊!” 就在这夜色里主人家也匆匆赶了过来,引着他们就要往别处走,“眼看着要查过来了,夫人快先躲一躲吧!” 阿磐忙问,“可有大人的消息?” 主人家摇头,“还没有,晋阳已经不太平了,到处在杀人,有魏人口音的,不容分辩,见人就抓!赵王在抓人,公子派也都趁机谋事,全都乱了套了。” 阿磐心中七上八下,没想到,这才过去大半夜,晋阳竟已经乱成了这副模样。难怪那人匆匆地回,又匆匆地走。 原先只以为那人嫌恶,不愿相见,不曾想他竟是去涉险境。 外头这么个乱法,只怕要出什么事。 赵媪身子一歪,险些翻了白眼,“还真......还真是抓咱们的!” 阿磐忙问主人家,“大人会有事吗?” 主人家摇头,火光里映得脸色十分凝重,眼见着已经响起了骇人的砸门声,“开门!开门!妈的!赶紧给老子开门!” 主人家忙催促着动身,“夫人快随我来!” 没有别的办法,三人只能赶紧跟上,阿磐心中忧惧,一边捂着狗嘴,一边低声道,“不要离开宅子,我还要等大人回来。” 若要离开这宅子躲到旁的地方去,她是万万不能走的。 总得留在这里,是死是活的,不都得等着谢砚,也......也都得等着谢玄吗? 主人家道,“家里就有地方,夫人只管跟来。” 听着家宰已经开门问起来人,“官爷可有什么事?” 赵人恶言厉色,“什么事?可见过这画像上的人?” 家宰回什么,已经听不见了。 一行人疾疾跟着,疾疾走着,很快就往后宅深处走去,小黄还想朝着砸门的人叫喊,被阿磐握牢了上下两半嘴巴,出不得声来。 不久听得家宰一声痛叫,赵人这便朝里头奔来,“搜!” 赵媪慌得崴了脚,差点哭出声来,“我的个天爷啊!我的个天爷!” 第一卷 第178章 主君受伤了 藏身之处就在一处不起眼的小厢房,从外头看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别。 屋内也都是十分寻常的布置,再进一层门,主人家不知摁了何处,竟把那墙壁给推开了。 推开墙壁,是个宽度不足三尺的夹层,三人一狗挤挤倒也能容身。 也是,既是布在赵国的暗桩,一旦暴露身份必死无疑,必然要早做打算,这墙内有墙,也就不足为怪了。 安顿好他们三人,主人家便赶紧走了。 他们便就躲在夹壁墙里,外头那道一合上,倒是个匿影藏形的好地方。 阿磐抱着小黄,赵媪揽着阿磐,司马敦的大刀早就出了鞘,就横在她与赵媪身前。 旦有人破开机关,冲进这墙壁来,司马敦的刀必定似烹牛宰羊,一把抹开来人的脖子。 但对司马敦的实力,赵媪多少是有些不放心的,毕竟才来晋阳时,就被赵二公子的人揍了个鼻青脸肿。 赵媪骇得老脸蜡黄,浑身哆嗦着问,“儿啊,你那功夫到底行不行,护不护得住我们娘儿俩啊?” 司马敦支支吾吾的,“母亲,我觉得......我觉得还行。” 赵媪的天都塌了,绝望地闭上了眼,“我的个亲儿啊......咱娘仨这是要留在赵国啊......” 好家伙,到底哪个男人是靠得住的。 可见当初赵媪在谢玄跟前夸起司马敦时,是添了不少水分。 没法子,却不能认命。 弩箭牢牢握在手心,箭镞朝上,旦要有人敢推开这道门,她必一箭射穿来人的咽喉。 来一人,射一人。 来两人,射一双。 总得活着,好活着等他们父子二人,等他们父子二人也活着回来。 她自己也骇得要把心给蹦出来,但还是稳住心神,对赵媪说,对司马敦说,也是对自己说,“你是魏王父选中的人,稳下来!” 是,是了,是魏王父选中的人,就差不到哪里去。 赵人把门踹得砰咚响,翻完了前院,很快就到了这后宅里来。 砸门,进屋,四处搜查,把东西摔得噼里啪啦砰咚作响,响一下,就骇得两人一颤,也骇得狗子一惊。 夹壁墙里的人与狗全都忐忑不安地等着,小黄听见生人来,耳朵一支棱就要叫。 司马敦抡起拳头就作势要打,声音压得低低的,龇牙咧嘴地吓唬,“敢叫!打!” 小黄骇得耳朵一趴趴,才想呜咽,又被阿磐捏住了嘴巴,“好小黄,不叫,不叫......” 小黄果真不叫,连呜咽一声也不能了,只提溜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可怜巴巴地转。 赵人很快就搜了过来,脚步把这木地板跺得哐哐响,搜完外屋,就进了里屋,柜子妆箧全都敲开,一应布置大多也被扫到了底下。 赵人的大刀在地板上四下敲着,最近的时候,就在这夹壁墙外边,连那铁架摩擦刀柄的声音都能听个清楚。 真怕那大刀就在这夹壁墙上敲,一敲必定立时就察觉这墙内的玄机。 ——墙内中空,必有猫腻。 这夹层里三人的心跳如金鼓喧阗,响个不停,能瞧见司马敦的刀微微颤着,后颈已经淌下了冷汗来。 阿磐仰头望赵媪,见赵媪不知何时已经昏死过去了。 司马敦的刀微微颤着,她的弩箭也微微颤着,也不知赵人到底要搜多久,何时才走,就那么惶惶地熬着,撑着,片刻工夫亦觉得十分漫长,漫长得似没有个尽头。 人还能熬,可狗熬不住啊。 嘴巴被捏久了,就要往一旁挣,往一旁扭,就要哼唧出声来。 不行啊。 她们在这夹壁墙内,除了这一刀一弩,能有几分胜算? 一旦被砸开这道墙,非但自己要引颈就戮,还要祸及主人一家,谢玄在赵国的暗桩又要少上一个。 阿磐心中如枞金伐鼓,惊出了一头的冷汗,在那一声“汪”出声之前,箭镞已经对准了小黄的咽喉。 浑身绷着,指间作力,骨节发白。 要射杀小黄。 要射杀那可怜的小黄。 要射杀那一路陪她伴她抚慰她失子之痛的小黄。 忽而听见外头一声大喊,“这里有动静!快来!” 这屋里的赵人立时冲了出去,小黄那一声“汪”化成了一声呜咽,正巧淹没在了那惊天动地的脚步声里。 赵人一走,全都怔怔地垂下手,也全都瘫软了下去,再没了一点儿的力气。 放下弩箭,这才惊觉掌心早就握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把那金柄都攥出来湿漉漉的一片。 阿磐眼泪一滚,适才险些杀了自己的小狗。偏偏小狗自己是不知道的,照样亲昵地蹭着,伸出舌头来舔她。 待这宅子里人声一退,主人家才赶来开了暗门,送他们回了客房。 客房全被搜捕得乱七八糟,主人家的婢子过来了四五人,很快就把客房收拾好了, 经了这一场平明的搜捕,人就似又死过了一回。 可是死过一回的人,还是没办法不管不顾地窝在榻上。要等的人不回来,谁又能睡个好觉呢?便等着。守着一盏枯灯,等着。 就似从前在南国等,在北地的田庄等,总之要等。 等到天光大亮,要等的人才回。 外头的人低低说话,“主君回来了!” 听见外头脚步疾疾,直奔客房而来。 啊,他回来了。 阿磐缓缓舒出一口气来。 慌忙起身要奔去,去看,去问。 去看那人有没有受伤,问那人还好不好,这一晚干什么了,遇到了什么事,回来的时候是怎么躲过赵人搜查的,一起身才察觉坐麻了腿。 坐得久了,一双腿就似被针扎了个通透,扎得密密麻麻,一时竟起不来身。 她要告诉那人,她一直在等。 可那人只是进了外室,那颀长的身子半道一顿,并不曾推开木纱门。 不曾推开木纱门,也不曾迈进内室一步。 好似这木纱门就是太行险峰,是黄河天堑,怎么都翻不过来。 阿磐眸光一黯,想起了漏夜那抓不住的袍摆,还有那抱不住的小腿,想到这一夜,那想要奔出去的心也就慢慢平了下来。 便只隔了木纱门,望着那道浅淡朦胧的人影,轻声细语地问,“大人,还好吗?” 那人片刻后应,“好。” 声音还是寻常的低沉,不过平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 阿磐垂眉浅笑,记得从前那人说,不愿听人多嘴。 她原也不是个多嘴多舌讨人嫌的人,一时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说好,那就好。 这也不过才一小会儿的工夫罢了,那道朦胧的人影之外,又多添了许多人影。 外头的谢氏兄弟跟了进来,很快又呼啦啦涌进来了一大波人,隔着木纱门,不知来的人到底是谁。 “快!主君受伤了!” 第一卷 第179章 奴,害苦了大人 心头蓦地一抽,她想,阿磐,你惹了多大的祸事啊。 因了你一意孤行,擅自做主,暴露了魏人行踪,才惹来这要命的追杀,也才使得魏王父陷入了被动。 到底是你越了界。 人是不该越界的。 因了越界,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做了不该做的主,旁人叫你一声“夫人”,你唤那人一声“夫君”,便真把自己当成了东壁的主母。 譬如这夜,那追随王父的将军们,还有被搜捕洗劫的主人家,难道他们就对她没有一点儿的怨言吗?连她自己都开始埋怨起了自己。 想到此处,不由地浑身一凛,兀自打了个冷战。 一双酸麻的腿脚还不曾缓过来,这便起身下榻,一个踉跄,噗通歪在了一旁。 顾不上那千万根似的针扎,一双眸子切切地朝外室去瞧。 魏王父已被黑压压的影子围住了,看不见伤得怎样,到底又是个什么状况。 只听见外头的将军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袍子剪开!” “箭折断!” “轻点儿!” “小心箭头倒刺!” “得切开!” “快去取野麻子酒!” 野麻子,也叫曼陀罗,食之麻醉昏睡,可轻易剖破腹背。饮了这野麻子酒,必能减少许多痛苦。 可主人家说,“家中已经没有了,被赵人全都砸了!” 是了,平明时分赵人冲进来,到处搜掠摔砸,惊得鸡飞狗跳。 似酒罐子此类易碎物什,必先一步被赵人摔了砸了。 听了这样的话,真是难过啊,心口一阵阵地泛酸,前日还好好的,怎么就害魏王父中了箭呢。 这一句句的话,就似一把把的刀,一刀一刀地在她心口上划。 阿磐听得心惊胆战,顾不得那似石头一样又疼又硬的足底,疾疾下榻要奔出去。 一低头,蓦地瞥见自己身上不过是件在内宅才会穿的素袍子。 虽也是寻常衣袍,不算不得体,却过于松软,会让她想起夜里那个奴颜媚骨的自己。 到底是不愿被魏王父轻看,怕在魏王父眼里,她也如那魏国四姬一样,用尽一切了下作的手段在他面前摇尾乞怜,低眉折腰。 因而瘸着,拐着,也要赶紧悄声去衣柜寻出一件厚实的外袍。 躲在屏风之后穿戴妥当,袍带系得牢牢的,领口拉得紧紧的,反复确认没有不体面了,这才敢推开那道木纱门。 此刻的魏王父就在医官与将军中间,半张身子的衣袍退了下来,露出大片翻飞的血肉。 肩头之下,心口之上,皮开肉绽,十分骇人。 薄唇咬着一块厚厚的巾帕,而那额头青筋暴突,一张脸已是血色尽失。 真难想象,适才他一人先行进屋,是如何稳住身子,又是如何平着声腔回上一个“好”的。 取出来的箭镞置于一旁,是枚可怖的倒三角,其上勾着许多新鲜的血肉,便是沾了血肉,仍旧泛着凛冽的寒光,也仍旧骇得人头皮发麻。 医官手里的银针在火中烫过,小心地穿过魏王父那绽开的皮肉。 没有野麻子酒,那人就活生生地忍着。因极力隐忍,那刀削斧凿的脸颊便愈发显得棱角分明了。 人是血肉之躯,怎会不疼呢? 银丝寸寸穿过,所经之处,殷红的血自针口顺着那人的心头往下淌着。 而魏王父双手扣在榻沿,青筋暴突,骨节发白,一声不吭。 再细瞧去,那人额际,脖颈,胸口,腰腹全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阿磐看得心肝乱颤,脑中空白,指尖在袍子里暗暗地掐着,掐进了手心也未能察觉。 恍惚听见有人道,“夫人来了!” 便是已然到了这般地步,听见她来,仍旧睁开了眸子。 骨节龃龉,血肉颤抖,也仍旧温声与她说话,“去吧,不看。” 真是一副惨烈强硬的形骸。 阿磐鼻尖一酸,也是这时才回过神来,忙道了一声,“奴侍奉大人。” 这便上前跪坐下来,接过将军们手里的帕子,洇透,拧干,去擦拭那人一串串淌下的血流。 指尖瑟瑟,意乱如麻。 旁人大多已经退下了,室内只余下三人。 医官还在穿针走线,魏王父也依旧咬牙忍着。 那指节分明的手原本就是皙白的颜色,如今作力扣紧榻沿,暴突的脉络下,清晰可见那克制不住的微抖。 可她不敢去握那只手。 也不怎么敢抬头去瞧。 怕瞧见那人青筋暴突,忍得辛苦。 亦怕那人将她一把推开,再于无意间流露出嫌恶的神色,这样的神色不需多少,半分就足以把她击个粉碎了。 恍然失着神,也胡思乱想着,巾帕一回回地被血洇透,她就似个人偶一样,一回回地去洗,洗个干净复又再去擦拭。 医官要刀,她便递刀。 医官要线,她便取线。 医官上药,她便端药。 医官要包扎,她便扯开帛带,与医官一同包扎个完好。 医官要走了,她也跟着起了身。 仍似个人偶一样,收拾那洇透了血的袍子,收拾那沾着血肉的箭镞,擦净了案几上的水渍,把巾帕置在通红的青铜盆中,推开木纱门,这就要送出去了。 赵媪就在廊下立着,见她出来忙要接去,低低问话,“真吓人啊,王父怎样了?” 阿磐恍然回神,还不等答,赵媪已经拿走了青铜盆,悄声催道,“给我便是,王父身边可离不开你。” 阿磐想,也许吧。 见谢允也在廊下,阿磐多说了一句,“山里有羊踯躅,可以镇痛。” 她想,伤口虽缝好了,只怕还是要疼上好几日。她从前便请赵媪去山里摘过羊踯躅用来泡酒,是管用的。 可谢允说,“晋阳已经戒严了。” 真不是个好消息。 晋阳戒严,就更不好走了。 他们不好走,阿砚也不好回来。 日出扶桑,惊起鸟雀,天明前被赵人搞得七零八乱的庭院,此时能看个分明。 再越过院墙往外头看,好一片乌烟滚滚,不知夜里又烧毁了多少民宅。 进了屋,见那人已披好了衣袍,脸色仍旧白着,正朝她定定望来。 阿磐垂眸上前去,斟了温水来,“大人喝口水吧。” 失了许多血,定要口干舌燥,喝口水润润嗓子也是好的。 那人果真依言喝了水,薄唇也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 她又问,“大人饿不饿?奴去给大人煮碗清粥吧。” “大人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在这室内待着局促,那人若不言语,她便自顾自再说旁的,“奴去看看宅子里有没有能止疼的药,也许还有呢。” 那人温和说话,“阿磐,去歇会儿吧。” 她心里真难过啊,她低低地说话,“奴害苦了大人,大人......” 第一卷 第180章 阿砚啊 “大人.......” 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心事重重的,只轻声道,“大人骂奴几句吧,骂出来就好受些了。” 可那人没有。 那人疲惫合眼,他说,“孤有些累了。” 是了,伤势极重,怎会不累呢? 待他好了,待有了合适的机会,有的话再说吧。 侍奉那人卧下,拉开衾被为那人掩好了,人就跪坐一旁,轻声细语地说话,“奴就在这里,大人想要什么,只管吩咐。” 那人浅应一声,阖上了眸子。 初时喘息沉重,一双长眉沉沉锁着,不能入睡。 阿磐有一双温柔的手,能很快哄睡不足月的婴孩,然那双手却不敢去轻抚王父。 怕那人推开,怕那人嫌恶。 她想,只守着也是好的。 大抵是累极也乏极了,后来呼吸一浅,总算睡去。 阿磐就在榻旁怔怔地坐着,也不知坐了多久,忽而吧嗒一下,衣袍一湿。 自夜半女医官来,早已不知是第几个“两个时辰”了。 起得身来,早已经压麻了双腿,缓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轻手轻脚地正要往外去,忽而听见榻上的人好似说了一句什么话。 仔细分辨,仿佛是叫了一声,“阿磐......” 以为他有什么吩咐,回头去看,但那人仍旧睡着,原是做了梦。 也不知梦里都见到了什么。 悄然推开木纱门,阿磐轻声对赵媪道,“嬷嬷,去请女医官来。” 赵媪赶紧应了,不多时与女医官一同来,怕惊扰了王父,就在赵媪的屋子里清理。 女医官叫苏扶华,她说,“如今形势不好,最好是断奶。何况夫人身边没有孩子,以后回魏国,到底不便。” 阿磐何尝不知道,夜里那一回疼,她不想再遭第二回。 苏扶华还说,“断奶有许多土方子,咱们魏人常用韭菜,这后院里就种了一畦,夫人可要试一试?” 韭菜,山间常见,后院也有,如今春天长得正盛。 若不是总想着要等孩子回来,好给孩子喂奶,她必早就吃下一箩筐的韭菜,也不愿受这份罪。 可孩子就要回来了,孩子一回来,就得喝奶啊。 她记得阿砚那圆鼓鼓的小胖脸偎在胸前是什么滋味儿,暖暖的,软软的,亲昵地吮着,蹭着,一张小嘴巴里还不曾长出一颗牙齿,因此吃起来一点儿都不觉得疼。 她怎么会舍得断奶,怎么忍心看着她的小阿砚哭,哭得撕心裂肺呢? 因而摇头,忍着。 回来的时候,已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 进了门,见魏王父早已经醒了,正坐于卧榻,一双漆黑的凤目正朝她望来。 也说不上来那眼里的到底是什么神情,分辨不出,也看不明白。 下意识地垂眸瞧自己,见厚实的衣袍整整齐齐,不算放荡,也就放下了心来。 谢玄负伤,很少再出门,但将军们仍然在外头忙碌着,他们在忙什么。 阿磐从也不问。 只是隐隐听说,赵国的几位公卿蓄谋已久,而今突然反了。 而远在太行山下的魏武卒已经抄了近道,正往晋阳杀来。 晋阳就在太行以西,旦一翻过太行,晋阳首当其冲。 赵国内忧外患,赵王又惊又惧,一病不起。 很快赵氏又死了一位公子,大抵还是因了党派争斗,但并不知死的是谁,是赵二赵七,还是赵三赵六。 孩子的事解决完,她也就远远避着,不再插手。 当局者迷,置身事外,好像什么难题也都能迎刃而解了。 赵人消停的时候,她便端茶送水,伺候汤药,什么都做得尽心尽力。 只有一样,袍子要穿得严严实实,脖颈再不许露出多余的皮肉来。 王父睡着时,她便叫自己忙起来。 人一忙起来,就不会再胡思乱想。 与赵媪合计着阿砚现在能长多少,是胖是瘦,寻了些十分轻软的袍子,闲下来就缝衣裳鞋子。 她绣工好,缝得又仔细,心里都是阿砚,也不觉得累。 成日地见赵人四处搜捕,挨家挨户地抓人,再不敢出门。 然虽不出门,搜捕的人还是一拨一拨地来,晋阳的狗还是没日没夜地吠。 他们下榻的宅子又被仔细搜捕了两次,只搜身上受了箭伤的人。 中箭伤的魏人,没有旁人,只有魏王父而已。 赵人几乎要把这宅子掀翻,再掀个底儿朝天。 此处既已暴露,因而也就连夜转移。 转移了好几个地方,东躲西藏,仍旧还在晋阳。 到哪儿也都得带着她缝好的小衣裳,带着她的小黄,还有带着赵媪和女医官。 成日提心吊胆地躲藏,尽心尽力地侍奉,也苦心焦思地盼着她的阿砚。 也不知道到底要在晋阳待到什么时候,不知道阿砚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送回来。 因了折腾,谢玄的伤总养不好,他们的将军也已经折了四五人,可他仍旧一次次出门,不知在晋阳布局什么。 待到了五月中,忽然听说赵王驾崩。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啊,赵王一死,满城搜捕王父的赵人立时就被撤了回去。 赵国王室两大公子党派又开始打得头破血流,哪里还有多余的心神去与魏武卒打仗,更不必提还有什么闲暇去搜捕魏人了。 紧接着好消息又来。 外头有人来禀,说小公子,找到了。 这便见赵媪抱着孩子跑进来,那肥美的身子跑得一颤一颤,她的小狗也跟在后头屁颠屁颠地跑,“汪!汪!汪!” 赵媪欢喜地眼泪一汪一汪地流,“夫人啊!小公子回来了!小公子回来了!” 哦,她的阿砚。 孩子一回来,阿磐的心都软了。 拆开襁褓,翻来覆去地查看。 那像狼毫一样的胎毛仍旧倒竖着,眼睛,鼻子和嘴巴,也全都与他的父亲一模一样啊。 萧延年没有食言,也没有诓她。 这是一个被养得白白胖胖的小婴孩。 看见她的孩子,她心里的酸涩啊也不知从何而起,又要蔓延至何处,只把阿砚紧紧抱在怀里,抱着就哭。 放声大哭。 也不知多久都不曾哭得这般痛快了。 第一卷 第181章 孤抱抱他 世人都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但不知唯君子难当。 做君子是苦,然而一诺千金的道理,世人都懂。 若问阿磐可后悔,她不悔。 君子落子无悔。 管他世人说什么,待王父的心如磐石,做君子的心,亦一样如磐石。 不做君子,就不会有孩子。 那软和的小脸儿胖嘟嘟的,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咕噜咕噜转着,好奇地打量周遭,胖乎乎的小手攥成个小拳头四下挥动。 他还会笑。 笑得咯咯响。 一笑就笑出一对好看的小酒窝。 小黄认得自己的小主人,在一旁疯狂地摇着尾巴转。 左边转一圈,右边绕一圈,从左转到右,从右转到左,哼唧着想上来好好地看一眼襁褓里的小婴孩。 是,小黄陪伴阿砚也有很久了。 从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开始,小黄就已经在了,一直屋里屋外地跟着,黏着,陪着,这一陪就是九个多月。 也不知道怎么了,孩子越笑,她哭得越厉害。 心肝五脏都被那不知人事的笑扯得生疼,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这数月是怎么一日日地熬过来。 赵媪在一旁抱着她们娘俩哭,“不哭了......不哭了啊.......小公子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了.......回来了就好了......” 是,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了。 赵媪还含着哭腔劝,“可不能再哭了啊!再哭要回奶了......可不能再哭了.......” 是,不能哭,阿砚还要喝奶呢。 她想,嬷嬷说得对。 可仍旧止不住哭,也止不住眼泪。 一心只觉得孩子受尽了委屈和磋磨,你瞧着这世道兵荒马乱,到处都是杀人,随时也都在死人,哪里来一支流矢,哪里来一个贼寇,随时就能毙命。 这么个才五个月的小孩子,她不敢细想他在这兵戈扰攘之中,都经历过什么。 不敢想,什么都不敢想。 单是想他可能在每一个夜里张嘴大哭的模样,她的心就像被狠狠地扎上一刀,两刀,四五刀,七八刀,被扎出来个千疮百孔。 因而,此时把这可怜的孩子抱在怀里时,她只有哭。 道不尽的委屈、疚歉和心疼,哭得她肝肠寸断,险些背过气去。 孩子初时笑,见她大哭,小嘴一瘪,哇的一声也开始大哭了起来。 那么小的孩子,眼泪也断珠子似的,一串一串地滚出来,也一串串地往下掉。 赵媪是什么都经历过了的人,做母亲的人看不得母子分离,也受不了这母子重逢的场面,她抹着泪哭,嚎啕大哭,“啊呀我的心肝儿啊!我的心肝儿啊.......” 阿磐拍着,哄着,抹着眼泪,一连声地唤着,“阿砚......阿砚......阿砚不哭......阿砚不哭......母亲在这儿......母亲在这儿呢......阿砚......” 恍恍惚惚听见有人唤她,“阿磐。” 声音低低沉沉的,夹杂着重重的叹息。 阿磐在泪眼朦胧中还想,赵媪从前好似不曾如此唤她,是,好似从来不曾有过。方才还叫着心肝宝贝的人,怎么竟开始唤起了她的名字来。 然无暇他顾,满心满眼地只有阿砚一人。 小心地哄拍着阿砚,身后的人也一下下,轻柔地哄拍着她。 孩子还是哭。 哭得停不下来。 她想,阿砚是饿了。 仓皇起身,不去管身后的人,抱着阿砚进了里屋,疾疾拉紧了木纱门。 小黄在木纱门外急得团团转,一双前腿趴在门上,露出两个肉嘟嘟的梅花印来。 阿磐不去管它。 进了里屋就往屏风后去,就在屏风后坐下,剥下半张衣袍给阿砚喂奶。 一堵住孩子的小嘴,哭声立时戛然而止。 一双大眼睛还凝着泪珠,好好看着自己的母亲,已经咕叽咕叽,开始专心喝奶了。 孩子最容易满足,一口奶就能哄得好好的。 母亲看孩子,真是怎么都看不够啊。 阿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爱怜地抚摸阿砚的小胖脸,小鼻子,小耳朵。 也一下下地摩挲那竖起来的一撮毛,温柔地唤他,“阿砚,好孩子,以后都有母亲了.......母亲宁死也要护住你......” 阿砚似是听懂了,哼哼唧唧地应了,粉嘟嘟的小手捧住自己的母亲,吃得心满意足。 忽而听见木纱门响,有人进来。 阿磐一凛,赶紧拉上衣袍,把领口拉得紧紧的,理得熨熨帖帖的。 阿砚没有吃够,伸出小手来抓。 但人已经进了里屋,到了屏风后来。 哦,是魏王父。 她从前曾假想过无数次他们父子二人相见的模样,至少从赵国北地田庄南下时,在那不急不躁的马车里是一次次假想过的。 那时候她想,她要抱着阿砚好好地向谢玄展示。 她会赞叹,“夫君瞧,阿砚多漂亮呀!” 她会说,“我早说了阿砚就是小小的‘大人’,夫君还不信呢!夫君好好瞧瞧,眉眼是不是与夫君一样?” 她还会说,“酒窝确实是天生就有的,夫君瞧,阿砚的酒窝,是不是与你长在一样的地方?” 她还会捏着那一撮竖起来的胎毛,认真告诉他,“这就是我与夫君说起的‘狼毫’,旁人说这样的孩子是天生犟种,可知道阿砚的父亲是什么人?” 她会说,“魏王父的孩子怎么会犟,魏王父的孩子必是这天下一顶一的好人物。” 然而这些不过是假想。 如今时移世易,这样的话到底是说不出来了。 只抹了眼泪,笑着向来人介绍,“大人,这是阿砚。” 她不说“这是大人的孩子”,也不说“这是我们的孩子”,她知道自己与魏王父终究是不一样的人。 那人眸光温和,他说,“孤知道。” 是啊,魏王父运筹帷幄,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他们之间生疏至此,待孩子又能亲昵到哪儿去呢? 何况,他从来也不曾陪在阿砚身边。 阿砚急得伸出手来呼啦,小胖手揪住她的领口,紧紧揪着不松开,咿咿呀呀地要说话。 阿磐笑着垂头,背过身去哄她的孩子,与她的孩子挣着领口,“阿砚乖......阿砚乖.......母亲在这里呢!” 大抵是有生人在,因而阿砚哄不好,不仅哄不好,还哇地一声咧嘴大哭。 真叫人手忙脚乱。 她记得魏王父一向喜静,不喜欢人多言多语,想必也不会喜欢哭哭闹闹。 怕惹那人厌烦,阿磐一边哄着拍着,一边转头要劝那人回避,“阿砚没吃饱,大人......” 哄孩子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堵住他的嘴巴,一招就能见效。 一转头,见那人眼尾已不知何时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 那双凤目之中,已然支离破碎。 阿磐怔然问道,“大人怎么了?” 那人片刻后说,“孤抱抱他。” 第一卷 第182章 “你教我” 他说起这话的时候,也说不清楚到底算是一种什么样的神色。 她不曾拒绝过魏王父,过去不曾,此时也不会。 就似从前尽心尽力地侍奉,如今魏王父要抱,自然就要给他,只是不知阿砚自己肯不肯。 阿磐温柔应了一声,小心把襁褓端给了那人。 魏王父不会抱。 那双能翻搅风云的手从也不曾抱过孩子,一接过阿砚,就在双臂上直挺挺地搁着,阿砚闭眼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孩子一哭,阿磐的心就要碎,忙从那人手中夺回来,“阿砚不认得大人,大人把他吓坏了!” 一个从不曾陪伴过孩子的人,怎么能指望孩子似她一样百依百顺,第一面就能亲近他。 也许在阿砚眼里,他的父亲还不如小黄。 阿磐夺回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大人先出去,奴要好好哄一哄。” 可那人没有走。 从前怎么都留不住的人,竟不肯走了。 不仅不走,还轻声细语地与她说话,“阿磐,你教我。” 他竟肯放低姿态。 听见赵媪隔着木纱门低低地劝,“孩子哪有不哭的,王父何时抱过孩子,多抱几回,多抱几回就好了!” 赵媪的声音不高,他们也都听见了。 魏王父又一回伸出手来,“教我。” 阿磐教他,教他怎么抱孩子,可孩子还是一个劲儿地哭。 赵媪急得奔进来,赶紧抱过孩子去榻上,一边拆襁褓,一边慈蔼地哄,“乖乖,嬷嬷来看看,乖乖怎么啦,啊呀,小公子是尿湿小被子啦!” 原来如此。 赵媪忙忙叨叨地给阿砚换被子,换着被子嘴巴也不闲着,一会儿笑眯眯地对阿砚说,“小公子舒服啦,舒服就不哭啦,哎呀呀,真是个乖孩子!” 一会儿还要扭过头来说,“夫人大惊小怪了,哪儿有孩子怕父亲的,不信王父再抱一抱。” 赵媪重新包好了,把阿砚送到了那人手里,手把手地教那人怎样抱孩子,总得教了有三四种。 孩子舒服了,果然不哭了。 小小的人儿就偎在那八尺余的人怀里,一双眼睛好奇打量着自己的父亲,小手抓住那人衣襟,咿咿呀呀地张嘴说话。 赵媪便笑吟吟地教阿砚说话,“这是父亲,你要叫‘父亲’,来,跟嬷嬷学,叫‘父亲’......” 阿砚五个月,还不会说话,但听见“父亲”二字,会咧开小嘴巴笑。 赵媪还要教,“跟嬷嬷学,叫‘母亲’,‘母亲’......‘母亲’.......” 阿砚听见“母亲”二字,也跟着笑。 他笑,魏王父便也笑。 魏王父抬眸,温声与她说话,“阿磐,他在笑。” 是啊,阿砚会笑。 阿砚笑起来的时候,与他的父亲多像啊。 她便也跟着笑。 因了阿砚回来,这一日宅里子所有的人都高高兴兴的,连小黄都跑里跑外的,摇了一天的尾巴。 将军们也难得地有了半日的闲暇,就在宅里子饮酒吃肉,不曾出门。他们饮酒时说话,说起了赵二公子。 说赵二公子手段狠辣,一场宫宴就几乎杀尽了兄弟和朝中政敌。 他们还冷笑,说这赵二公子到底有几分真本事,不过只会背后放冷箭罢了。 阿磐牢牢地守着阿砚,不许旁人带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白日抱着,夜里搂着。 想起那段不见阿砚的日子仍旧忍不住会哭,伏在阿砚身上,眼泪止不住地掉。 先前准备的衣袍做小了,便又重新做,连夜做,不知疲倦地做。 有一回夜里醒来,见那人侧卧一旁,一双凤目睁着,正定定地望着她们母子俩。 灯枯焰弱,也不知那人那夜到底睁眸望了有多久。 她如今并不期待旁人待她有没有真心。 这样的真心,有,自然是好。 若没有,那也没什么可强求的。 没有也就不会被爱所伤了,终究也不算坏事。 外头的局势仍旧十分不太平,也仍旧成日在打。 阿磐满心只有阿砚,不顾得魏王父是不是又出了门,又要去忙什么。 五月底,晋阳地动。 这地动,覆盖了半个赵国。 有人说,赵国是变天了。 是,真是要变天了。 赵成王驾崩已有一月,仍然秘不发丧。 是,是秘不发丧。 晋阳仍旧大乱,乱成了一锅粥,乱成了一潭大大的漩涡。 似一头羊落入狼群之中,所有的狼都在为这头羊拼命撕咬,争夺,不争夺出个结果来,这样的争夺与厮杀就不会停止。 赵人只知晋阳乱,不知成王崩。 因而私下议事,低声提起的“大王”,仍然都是“成王”。 但赵成王驾崩的事,阿磐却是与魏王父一道,是最先知道的,早早就知道。 隔着一道木纱门,她若愿听,就能把关于魏王父的一切布局都听个清楚。 那人不避她。 因而她知道,赵王驾崩,是基于外力,基于魏王父谢玄。 赵氏一族是昏暴之君的消息,很快就沿着驿道,与那惨烈的地动一同,以晋阳为中心,沿着驿道,经由郡县,贯穿每一座城邑,远达边关,传至前线。 就在她一旁坐着的人,那人抱着他的孩子。 抱着孩子的那只手修长如玉,那手能提笔落字,能张弓拉箭,亦能把这晋阳翻搅得天掀地覆。 那是执棋者的手。 是执天下牛耳的手。 这只手之外,还有数个看不见的棋手,就在晋阳之内,于这四面八方,牵控这棋局,纵横开阖,日夜不休地斗法。 至五月底,赵六公子死。 这偌大的赵国大厦将倾,公子王孙都快死完了。 唯余下一个赵三公子,还有一个在燕国多年为质的赵二公子。 第一卷 第183章 偷孩子 晋阳是杀了两月。 自四月来,至六月初,整整两月都是乱局。 父子相杀,兄弟阋墙,君臣不睦。各方势力角逐,博弈,这乱象一日也不曾停过。 该崩的人崩了,该薨的人薨了,该杀的人杀了,该死的也差不多都死了,如今形势总算分明。 仅余下的两位绝非分庭抗礼,实力对比甚至十分悬殊。 这不奇怪。 赵大公子英年早逝,赵二公子又多年为质,不曾归国,因此赵三公子便成了赵人众望所归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一个在晋阳扎根多年人,兵强将勇,根深本固,除了朝中文武推戴,何况还有魏王父的支持。 是了,赵三公子亲魏,阿磐是知道的。 赵王与公子权臣们薨,全都是魏王父与赵三公子的手笔。 纵然赵二公子手段厉害,实力怎比得过赵三公子。 听闻赵三公子自宫变夺了兵符,从前线调回数万兵马,直接把晋阳围了。 赵二公子不敌。 所依仗的母舅兵力,被杀了无数人头,死伤过半。 至此时,赵三公子一家独大,基本把持了整个晋阳。 外头的形势慢慢稳定,在晋阳的日子到底是好过了起来。 先前因大乱而冷清萧条的晋阳大道,又重新焕发了勃勃生机。不管谁当权,老百姓的日子终究还是要过的。 外头如何,阿磐不管。 不问为何还不走,也不问何时才走,到底原本也没有什么落脚之地,有阿砚在身旁,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她护阿砚护得很紧,白天夜里都不怎么松手。 赵媪怕她累,要替换一把,一双手都伸过来要抱,她也不怎么肯。 不肯,赵媪便唠叨,“嬷嬷抱不上敦儿的孩子,先抱王父的孩子过过瘾嘛!小公子金贵,可不是一般人能抱的,以后嬷嬷回了乡里啊,那可得大吹特吹,吹一辈子牛皮的!我那些老姐妹,一个个的,不得羡慕得眼珠子发蓝啊!哈哈!” 赵媪话多,一句句的说个不停,“你啊,才做母亲,有许多不知道的,嬷嬷是过来人,只有心疼你。” “孩子可不能总抱手里,会累坏的。这手啊,腰啊,累出毛病来,那可是得疼一辈子的,那可太要命啦!” 还要说,“快让嬷嬷抱,嬷嬷又不是那衣冠禽兽的中山君,难不成还会抢孩子?” 又提中山君。 但若只说夺子这一桩事,说中山君是亏心短行,衣冠禽兽,也并不算冤枉了他。 赵媪还说,“等王父回来,你问一句,那箭伤可好些了吗?旁的不用多说,你主动问上这么一句,什么嫌隙也就没有了。这一回,你得信嬷嬷。” 是,王父是没有嫌隙了,那么她那夜受的罪,也都不算了吗? 说起箭伤来,赵媪又多说了一句,“你可知道王父的伤是怎么来的?” 阿磐摇头。 赵媪便道,“你看看,这都过去多久了,你连问都不问一句,王父心里多难受!你看不见,嬷嬷我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呢!” 你听,赵媪话密。 一张嘴就是王父,哪里还有旁人,连司马敦这个亲儿子也早就受了她的冷落了。 赵媪义愤填膺的,“箭是赵二公子射来的!呸!我都听司马敦说了,那赵二公子啊,看着人模人样的,比那中山君还要败坏!还要禽兽不如!王父白日才放他一马,他夜里就朝王父放冷箭!你说,这世上哪有这么缺德的人?” 阿磐恍然一怔,那箭竟是萧延年的手笔吗? 兀自怔忪着,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来,只以为都要守信做个君子,竟忘了萧延年从最初开始,便与谢玄是死敌啊。 他胸口那一道斜斜的长疤,不正是拜谢玄所赐吗?何况那个白日,谢玄又送了他两支弩箭。 阿磐心里恨恨地骂,狗改不了吃屎的萧延年。 因而赵媪要抱,也就由了她。 只是不许阿砚离开她的视线,不许,一刻也不许。 那亏心短行的人就在城中,万一哪天又开始反悔不做人,黑衣侍者一来,带走一个五月大的婴孩,不是如探囊取物一样容易? 赵媪应,什么都应。 有赵媪带孩子,阿磐便开始写手札。 阿砚哪天会爬了,因了什么事笑了,什么时候又做出了个有意思的事儿,她叫司马敦寻了笔墨和布帛,一点一滴,什么都一一记着。 记下,晾干,再好好地卷起来。 将来长大了,再把那一摞摞的手札拿出来,叫他知道小时候的阿砚是什么样的。 赵媪见了她的字赞不绝口,忍不住凑上前来感慨,“先前夫人手伤,还硬要拉我写食方,嬷嬷我哪儿会写字。” “那时只看见你写得歪扭,不知道原来竟这般好看,不止好看,还有筋骨。嬷嬷我是不懂字的,旁的不会说,只知道是一手好字!” 阿磐笑,赵媪是好嬷嬷,这世道便是赵媪这般真心实意的人才最难得。 赵媪的话匣子一打开看,那是停不下来的。 她还说,“食方和袍子的事,我早都告诉过王父了,只可惜,去得太晚,连营帐也全都化成灰了,还用说食方和袍子,早都烧得干干净净了。但你待王父的心,王父都是知道的。” 是啊,那时候一双手扎得又青又肿,不成模样,不成模样了也仍旧为那人写食方,缝里袍。 那时候的阿磐一片冰心,至真至诚,眼里只有魏王父。 忍不住暗暗一叹,回想起从前,竟已似恍如隔世了。 赵媪还在一旁说,“都说咱们女人家是水做的,该低头就得低头。各退一步,说句软话,哪儿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 “你再想想,小公子好不容易回来,只有母亲疼,没有父亲疼,那怎么能行?” 还总劝她,“得多让父亲抱啊,孩子苦头吃得够多了,可别让他再吃了没父亲疼的苦啦!啊呀,嬷嬷一想到你与王父别别扭扭的,总不似从前,嬷嬷心里那个难受啊!” 说着话,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都怪我,非叫你等,非要你穿那劳什子!我是睡着了觉都得起来给得自己俩耳刮子啊!” 这一耳刮子清脆,把阿砚给惊醒了,阿砚哇得一声就哭了起来。 阿磐连忙去抱,哄着孩子还得劝着赵媪,“嬷嬷待我好,我都知道,我与王父也都好好的,嬷嬷不要多想了。” 赵媪就叹气啊,长吁短叹,什么时候见她什么时候叹气。 王父不在的时候,赵媪里里外外地忙活,路过司马敦,也总得和司马敦唠叨两句,“你说这哪儿行啊,小公子不与父亲亲近,以后可就难办了!” 司马敦低声附和道,“是啊,母亲说的是。” 赵媪还问,“你说这可怎么办好呢?” 司马敦也跟着叹,“是啊,母亲。” 半天崩不出一个屁来。 赵媪气得白他一眼,胳膊肘用力怼了一下,就往里屋来帮忙。 帮忙喂奶啊,换尿布啊,抱孩子啊,和阿磐一起逗孩子玩。 赵媪饱经世故,最是个有主意的人。 有一回午后,她抱着阿砚睡觉。 看孩子最是累人,她累极了,一合眼竟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半睡半醒的也要似往常一样去拍她的孩子,一摸却摸到了空空的卧榻。 梦里也咯噔一声,立时睁眸坐了起来。 内室只有她一人,阿砚果真不在。 第一卷 第184章 这是孤的长子 阿磐心头荡然一空,险些哭了出来。 慌忙起身冲出木纱门,赤着脚就往外冲去。 外室空空荡荡的,外室也没有人。 急惶惶又往外奔,脸色煞白,险些崴了脚。 整个人又急又愤,她心里想着,若萧延年还敢来抢她的孩子,那就别再提什么君子,她要亲手要了萧延年的狗命。 正门敞着,外头青天白日的,六月的日光多暖和啊,她一眼就看见了那父子二人。 那父子二人就在院中,树旁,立在那灼灼的日光之下。 那八尺余的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似一幅画,真让人不舍得挪眼。 阿磐脚步一顿,缓下心来。 就在廊下立着,立着,也失神地望着。 小黄在脚下滴溜溜转着摇尾巴,赵媪和司马敦笑眯眯地凑在一旁。 赵媪道,“哎呀,小公子多喜欢父亲呀!你看看,你看看,见了父亲就笑,笑得多欢喜啊!” 赵媪说一句,司马敦便应和一句,“是啊,主君,小公子多喜欢父亲啊!” 赵媪说,“哎呀,王父看这小脸儿,肉嘟嘟的多待人亲呀!这日头一照,白里透红,就像那小花骨朵朵一样呢!” 赵媪说一句,司马敦便又应和上一句,“是啊,主君,小公子多待人亲啊!” 赵媪还说,“王父多抱,大人亲孩子,孩子才亲大人。这感情啊,都是从小就得培养,嬷嬷不骗人!” 这母子俩一唱一和,把那父子俩哄得高高兴兴的。 赵媪喜眉笑脸的,“啊呀!啊呀!瞧瞧咱们小公子,多漂亮啊!和王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 是啊,日光下的魏王父亦是笑着,笑得眉眼清绝,笑出了一双温柔的酒窝。 那小阿砚也笑,笑得咯咯响,也与他父亲一样,笑出了一双漂亮的小酒窝。 阿磐听见魏王父问,“抱出阿砚,他母亲会不会不高兴?” 赵媪便笑,“王父这说的哪里话?为人父母的,哪有父亲抱孩子,母亲不高兴的?” “男孩和女孩不一样,男孩就得多跟父亲在一块儿。再说,小孩子就得多出来晒晒太阳,晒晒太阳才长得快呀!” 说着话,还偷偷摸摸地附耳,挤眉弄眼的,也不知在说什么。 魏王父听了,竟还颔首。 倒活像祖孙三代似的。 赵媪抱着阿砚偷偷回来的时候,阿磐幽幽道,“嬷嬷偷孩子。” 赵媪打着哈哈,没皮没脸地笑,“给父亲看孩子,哪能算偷呢?” 还说,“孩子呀,不能总养在母亲身边,尤其是小公子,更应养在父亲身边,否则呀,容易生出妇人之仁来。不信,不信你就瞧瞧我那个不争气的司马墩儿。” 这话被司马敦听见了,司马敦便在廊下低低地反驳,“母亲,儿挺好的。” 赵媪劈头盖脸地训,“好啥好,大人说话,别插嘴。” 司马敦好似都二十有一了,却是个敦厚的老实孩子,那么大个子的人,委屈巴巴的,再不说一句话。 赵媪避着人,悄悄地说话,“听嬷嬷的,得多让他们父子在一起,得知道,东壁还有一个呢!” 嬷嬷呲着牙笑,“不会不会,小公子喜欢着父亲呢,不信你瞧,他笑得多好听啊!”赵媪话密,但说得有理。 十分有理。 这样的事也总有,每日都有。 阿砚啊,最初来时,还知道跟着母亲,后来赵媪天天偷孩子,阿砚便也成日地黏着父亲。 何况如今晋阳形势稳定,那人大多时候都不出门。 是,阿砚喜欢他的父亲。 也许喜欢父亲还要胜于自己的母亲。 你瞧,他首先跟赵媪学会了叫“父亲”。 寻常小孩儿大多都是一岁才咿呀学语,阿砚才六个月,竟就会说话了。 一睁开眼,就叫“父亲”。 他是个很爱动的孩子,一刻也闲不住,睁开眼就在榻上到处爬,奶声奶气地叫,“父亲!父亲!” 外室那人就似早都准备好了似的,阿砚一叫,立时就推门进来。 一进门就自觉坐在榻上,抱起她的孩子来。 亲亲,抱抱,举高高。 把阿砚愈发逗得咯咯笑。 他还要教阿砚念书,识字。 是,他如今鲜少出门,除了阿砚吃奶,大多时候都和阿砚腻在一起。 才六个月的小孩儿,哪里会识什么字,但一人爱教,一人爱听。 时间一长,阿磐的一颗心,也就软了下来。 那人好似把阿砚当成了个小挂件,干什么都随身带着。 底下人若来议事,亦是一样。 阿砚就在那人长案上爬,那人会笑着向众人介绍,“这是孤的长子。” 阿磐知道长子意味着什么。 来的人不管是谁,不管是将军,暗桩,那些亲魏的世家大族,见了那么小的一个孩子,竟也要毕恭毕敬,俯首弯腰,拱手尊一声,“小公子。” 小公子。 白日怎样都好,然一到睡觉,阿砚也要叫“父亲”。 阿磐不愿那人上榻,只许那人哄阿砚玩一小会儿,阿砚一睡,就把他轰出去。 可赵媪也不知怎么教的,把个好好的魏王父教得像个涎皮赖脸的市井之徒。 当时撵走了,夜半还要来。 阿磐每每夜半醒来,总瞧见那人就卧于一旁。 卧于一旁,单手支头,睁着凤目,也不睡觉。 有时候看她。 有时候扒拉阿砚那撮胎毛。 有时候闲得大半夜的要去捏阿砚那胖嘟嘟的小脸儿。 每每要把阿砚扒拉醒来。 阿砚也不哭,醒来就翻过身来,笑眯眯地与他闹。 见她醒来,那人会问,“要喝水吗?” 第一卷 第185章 “你咬” 又提喝水的事。 那人心里嘀咕喝水的事大抵已经许久了。 她从前夜里半睡半醒时说起的话,似“萧延年,我渴了”,必也像一根刺一样,早就扎进了那人的心里。 听见一回,便扎一下。 听见无数回,便扎无数下。 直到把那人的心扎成个刺猬,扎得千疮百孔,再经不起一点儿的风浪。 可那又怎样呢? 她有什么办法? 从怀王三年的那个冬天开始,萧延年不就已横在她与谢玄中间了吗? 这根刺早就在这里。 如果说怀王四年不曾有过南国十月那一遭,那这根刺从来也扎不透她与魏王父。 扎不透魏王父,自然也扎不透她。 他们之间就似有一圈铜墙铁壁,这金城汤池,高壁深垒,牢固得坚不可摧。 可偏偏阴差阳错了十月,十月之后,谢玄的刺就已经扎进心里了。 愈是提起“喝水”,愈是把刺往彼此心里多扎上一寸。 提一回,扎一寸。 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终究是要把两个人都扎个稀巴烂,都捅得皮开肉破,体无完肤,最后不可收拾,再小隙沉舟。 也许如此,才算个完。 阿磐不理。 每每背过身去,揽着自己的小阿砚。 有了阿砚,刺爱扎谁扎谁,她才不管。 牛角杯都递到唇边了,她也不喝。 她有手有脚,动弹得了的时候自己喝,以后七老八十了,阿砚也要成家立业了,自然有阿砚为她送药端水。 可是阿砚再不肯睡,骨碌一下爬起身来就要与他父亲一起玩,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瞪得滴流圆,在昏黄的烛光下亦一样似昭昭星子,泛出晶亮耀眼的光来。 仰着脑袋,笑眯眯地爬到那人身边,奶声奶气地叫,“父亲!父亲!父亲!” 这小白眼狼,只会叫父亲。 阿砚一凑过来,那人便掐住一双小腋窝,轻轻松松地就把阿砚提溜起来。 提溜起来,抱得娴熟。 要不就托着,扛着,薅出去秉烛夜读。 要不就大半夜抱出去,一堆将军凑在一起,七手八脚地逗玩。 最初,她背身不理那人,那人金尊玉贵惯了,要脸,也就罢了。 总算还有孩子在一旁,有孩子逗着,玩着,说着话,能给他挽回几分颜面。 后来,那人就开始不要脸了。 门一拉,吩咐谁也不许来,把阿砚往小黄肚皮上一搁,俯身就压了过来。 赵媪在外头急得团团转,“啊呀,先把小公子给我啊,啊呀!把小公子给我先!” 司马敦在外头压低了声音拦,“母亲!母亲!勿扰了主君的事!” 赵媪也低声骂,“我儿出息咯!” 就听见司马敦在廊下挨揍,被赵媪揍得梆梆响。 这里头呢,阿砚就躺在小黄肚皮上,不急也不恼,自顾自地踢蹬着小胳膊小腿儿。 小黄一动不敢动,那毛蓬蓬身子绷着,只一颗狗头一会儿看看这,一会儿看看那,偶尔哼唧两声,低头舔舔小主人。 阿磐不会依那人。 她若仍旧背身不理,那人便强硬地掰回她的身子,捏住下颌,强吻上来。 她没有忘记那人原先是极少温柔的,极少,他温柔的时候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她也记得那人向来有强劲的力道,那强劲的力道有这么几股。 一股压住了她的肩头,一股扼住了她的下颌,一股已撬开了她的唇齿。 魏王父一向如此。 不管在中军大帐,还是在邶宫大殿,那一具芝兰玉树的皮囊之下,他一向强悍霸道,不必与你讲什么道理。 他吻得用力。 大抵忍了许久,因而不愿再忍。 从前她何时推拒过,不管阿磐,还是卫姝,魏王父要,她便给。 从前心甘情愿,没有不给的道理。 可而今却又不一样了。 穿裹严实的衣袍,岂是那么容易就褪下来的。 死死抓紧领口,咬破那人唇舌,抵住那人伤处,轻轻松松挟人捉将,迫得那人松开手来,往后退去。 口中还残留着血腥气,只拧眉抗拒地盯着那人,一句话也不必多说,就足以令人退避三舍了。 ——倘若他还是那个金身未破的魏王父的话。 不说什么,是因了廊下就有人守着,说什么也都会被人听见。 那人不肯吃亏,复又上前,力道又有这么几股。 一股迫住了她的膝头,一股拖住了她的后颈,一股撬开了她的嘴巴。 阿砚还在一旁咿咿呀呀地说话,小黄也还在一旁歪着脑袋瞧。 阿磐岂肯。 蓦地咬住那人唇瓣,好一股鲜血窜进她的喉腔。 只听那人“嘶”得一声,本能地就松开了手。 昏黄的烛光下清晰可见那人凤目漆黑,似化不开的浓墨。 你瞧他抬起手来,那骨节分明的手于薄唇破损处轻轻一抹,红白分明,十分夺目。 旁人谁敢咬魏王父啊。 仿佛从也不曾听闻有此等奇闻轶事。 便是先前在赵国田庄里被她咬出来的那两排深深的牙印,于那人腕间也不过才消失不久。 只以为那人必定要恼。 恼便恼,没什么了不得的。她有阿砚就够,还管他恼与不恼呢。 她非但咬人,还用力将那人推开,去抱阿砚。 阿砚就是她的铠甲金盾。 然那人没有。 那人非但不恼,连脸色都不曾黑一下,竟,竟还笑了起来。 新冒出来的血把那人的薄唇染得分外鲜红,于这绝世容光之外,又平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魅惑。 就是这染了血的薄唇,此时开口说了话,一贯低沉的嗓音里,隐隐压着那遮不住的暗波汹涌,“你与从前,不一样了。” 阿磐睨着那人。 是呢,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何况这世道凶险,人心浇漓,一成不变的人,可怎么活啊。 魏王父一向不会看人脸色,也看不见他的儿子此刻正拱在母亲怀里,他就似那打不垮的敌军,才被击退,又要反扑。 还大义凛然,乐在其中,说什么,“阿磐,你咬。” 阿磐秀眉倒竖,一时语噎,竟不知该说什么,只低下头去哄孩子。 阿砚早闻见奶香,圆滚滚的小脸在她怀里拱着,蹭着,嗅着,肉嘟嘟的小手抓住她的领口,叫道,“奶......奶......” 他还不会叫“母亲”呢。 阿磐催促一旁那人,“阿砚饿了,大人回避。” 那人不肯,一双眸子定定地瞧着她攥紧的领口,仍在榻上僵持,不肯走开一步。 他不走,阿磐便不松开,绝不肯松开一点儿。 阿砚小手伸过来乱抓,急的“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奶!奶!奶!” 门外赵媪急得愈发似热锅上的蚂蚁,“哎呀呀,我的活祖宗,小公子哭啦!小公子哭啦!哎呀呀!哎呀呀!” 是夜那人心疼孩子,到底是起身走了。 你当他果真有那么好,这一回走了,可不意味着偃旗息鼓,就此愿意吃败仗了。 在行军打仗这上头,魏王父何时肯低头认输。 这两口子过日子,可不就跟行军打仗一样吗。 无非是你进我退,你疲我打,你退我追。 下一回,他等阿砚吃饱了才来。 提前把孩子和狗都送了出去,廊下守着的人也都远远地支开,支开去了二里地外。 开门。 见山。 扔外袍。 打开天窗说亮话。 单手扛起人来。 上榻。 掀进锦衾。 扯她衣袍。 那修长的手青筋暴突,一向有力。 胸口的伤看起来也是好了。 阿磐与他抗争。 不愿衣衫不整。 推他。 打他。 锤他。 踹他。 咬他。 而那人似鹰抓小鸡,轻易就将她擒住。 袍带刺啦一下扯开,将那一双不消停的细腕牢牢缚住,缚住,又压在头顶,拴于扶手。 阿磐一双手动弹不得,再护不住那视为性命的领口,身心俱是紧紧绷着,“大人!” 那人岂管。 那人早已急不可待。 那一身裹得严严实实的长袍被那人轻易掀开,身前一凉,阿磐骇得闭紧眸子。 她忘不了那一夜在他面前摇尾乞怜,丧尽颜面。 长睫翕动,泪珠子蓦地在眼角滚了出来,“大人不要!不要!嬷嬷!嬷嬷!” 她下意识地就叫赵媪,知道叫赵媪一点儿用都不会有,然也不知道还能叫谁。 她闭着一双眸子,只知道那温热的薄唇吻了过来。 出来一汪眼泪,便吻个干净。 再出来一汪眼泪,复又吻个干净。 那薄唇的主人低低轻唤,“阿磐......” 她想,罢了。 他到底是阿砚的父亲啊。 与他别扭什么呢? 在这温柔的轻吻中,她慢慢松缓了身子。 松缓了身子,却兀然胸前一凉。 阿磐惊叫失声,蓦地睁眸,“放开我!” 那夜怎么求都不能的事,如今怎能就这么便宜了他? 绝不! 如今她有阿砚,不需再去求人,旁人也休想再沾染分毫! 她大声斥着,斥着魏王父,“放开!登徒子!放开!” 然而一双腿脚胡乱踢蹬,怎么都踢蹬不开。 谁叫那人有八尺余的身长,轻易覆来,便叫她插翅难逃。 那人吃了个够,那低沉又微微沙哑的嗓音似能蛊惑人心,“阿磐,是孤错了。” 唉,能怎么办呢? 那人俯首认了错,她对此无计可施。 不嗔了。 不叱了。 也不必再挣了。 第一卷 第186章 孤,做你的山 大人怎么会错呢? 因而这样的话,到底是咽回口中,也湮没进了唇齿之间。 好在这具身子自始至终只有魏王父,过去不曾有过旁人,来日也不会再有旁人了。 这光天化日的,全都由了他。 从晌午到日暮,那人要个不停。 只是阿磐咬紧牙关,心里仍旧还有一股气,因而一声也不肯吭。 谁叫那人从前不肯管她,由着她一双胸脯疼得死去活来,要了她半条命。 茵褥一条条地往地上丢,兰汤也一桶桶地往里头送。 司马敦进进出出,不敢抬头。 每每一个时辰左右,赵媪便要抱着阿砚在外头流窜,小碎步子迈着,不敢叩门,也不敢大声,“我的活祖宗哎,小公子饿啦!饿啦!” 没有什么是比孩子的事更要紧的,阿磐闻言便挣,气息不平,“阿砚饿了!快放开我!” 那人道,“有奶娘!” 真是用心良苦。 知道这一日不会轻易终结,因而提前寻了奶娘来。 阿磐拧着身子挣扎,一双细腕早就挣得生了红,此刻又被极力拽着,愈发勒得通红,似要滴出血来,“阿砚不要奶娘!” 那人摁住她的手腕,不许她再胡挣乱挣,“阿磐,不动!” 那怎么行啊,母亲就在里头,却要什么奶娘。 果然很快听见外头有人赶来,低低呼道,“奶娘来了!奶娘来了!” 奶娘一来,这便呼啦啦一群人往外拥去,“快来!快来!小公子饿了!” 可仍旧听见阿砚哇得一声大哭了出来。 赵媪急得跺脚,“小公子不吃奶娘!啊呀!不吃啊!” 孩子一哭,做母亲的心登时就提了起来,只恨不能当即就朝孩子奔去。 因而去踢,去撞,去咬。 咬完还要朝外大声去叫,“阿砚!” 那人无法,只得解了她的袍带。 阿磐拢紧衣袍,赤脚下榻,往外奔走,“阿砚!” 赵媪闻声也奔了过来,“乖乖!母亲来了!母亲来了!乖乖啊!” 接来孩子,揽进怀里,哄着,抚着,喂着。 于那魏王父也仍旧躲着,避着,背着身子。 浑身酸胀,早就顾不得,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由着孩子吃了个饱。 还来不及歇,将将吃饱,便被那人吩咐送了出去。 那人还不曾尽兴,不尽兴便不能罢休。 因而送出孩子,又将她拦腰抱起。 抱起。 上榻。 欺身。 兰汤沐浴。 孩啼。 进屋。 下榻。 复又抱起。 上榻。 欺身。 兰汤沐浴。 孩啼。 进屋。 下榻。 进进出出,无穷尽也。 待到日暮,一双人尽是筋疲力尽,人倦马乏。 阿磐至此,是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 朝外侧卧着,仍被那人就势圈进了怀里。 那人的胸膛仍旧如旧时一样宽阔,她单薄的脊背贴着那样的胸膛,好似靠着高耸的大山,心里难得的踏实。 那人呼吸均匀,约莫要睡去了。 她却睁着一双眼睛,定定地失着神。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这张榻上,那人下颌蹭进她颈窝,一手握住她的柔荑,一手覆于她的腰腹,似是半睡半醒的,与她说起了话来。 “在想什么?” “在想从前。” “说说。” 她温静说话,心平气和,没有怨怼,也没有什么不平的,“想起今日的大人与奴,与从前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从前是什么样的,他们都心知肚明。 那人果然好一会儿没有开口。 因了背对,看不见那人此刻的神情,是仍旧阖着眸子,还是已经睁开双眼,既看不见那人的神色,便也不知那人在想什么。 她只说着自己的话,没有想着回头去看一眼。 毕竟至此时,谁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那人温声说话,“阿磐,往前看。” 是了,她知道要往前看,有了阿砚,也只能往前看。 过去的好与不好,是不必再去平添忧恼的。 阿磐浅浅应着,“奴也在想以后。” 那人微微握紧她的手,舒缓的鼻息就在她的颈窝,“说说以后。” 阿磐笑,“奴的以后,都有阿砚了。” 从前只有一人,活得随波逐尘,活到哪儿算哪儿。如今做了母亲,便一心都要为孩子活了。 孩子是软肋,也是甲盾,是活下去的支撑和依靠,是好事。 那人闻言怔然,“你的以后,没有孤么?” 有啊。 怎会没有。 可她说,“大人如昭昭日月,奴是阘茸浊流,思来想去,不敢攀附。” 这尊卑贵贱,早就看得分明,因而在今日说出口来,温和坦荡,没有什么赌气的心思。 可那人说,“阿磐,你亦是昭昭日月。” 阿磐浅笑,不去驳他。 随他怎么说,怎么说都好。 待她好时,她便如昭昭日月。 待她不好,她就是阘茸浊流。 早看了个清楚明白。 他们轻声细语地说话,在这晋阳的民宅里,不疾不徐,不急不躁。 那人问,“从前可有人提起你父亲的事?” 她微微摇头,“不曾。” “你父亲是晋国公卿之子,出生即被选中,悉心培养,年有十五,送往中山。那是顶级的细作,潜伏于怀王身边,不及而立,便做了中山的公侯。” 哦,难怪她记得曾居于那样一处奢华宽阔的高门府邸。 也难怪当初萧延年要说,“没有你父亲,中山也不会亡。” 一时有些失神,听那人又道,“因而孤娶与不娶,你都是公侯贵女。” 阿磐心里缓缓一舒,若是如此,那便再不必因了出身而轻贱了自己。 不管在晋国,还是在中山,她不都是公侯之女吗? 那人的下颌不知何时冒出了些许的胡渣,扎得她脖颈麻麻痒痒的,听那人又道,“孤做你与阿砚的山。” 王父是山,能护佑她们母子,阿磐知道。 然而做了她与阿砚的山,难道就不会再做云姜与那个孩子的山了吗? 谢玄有没有碰过云姜,那个孩子姓谢还是萧,他大抵心里是有数的。 可既还留着她们母子在东壁,也定有他们的缘由。 旁人都不提云姜,她便也不好去提。提了好似就是生妒,不提好像这个人就不曾有过,过去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一样。 阿磐轻声,“大人能做到哪里,便做到哪里,不管什么时候,阿磐都不会苛求大人。” 不管算不算以退为进,话说到这里,不求便是求了。 那人蹭着她的脸,“孤再不疑你,亦不问你的过去。赵国大局一定,就带你们母子回家。” 有家是好事,便是她不要,阿砚也总得归入谢氏宗庙。 赵国这地界啊,真是待够了。 在北地那雪窝里冻了那么久,又在晋阳担惊受怕了这么久,都六月了,还是没个尽头。 先前谢允说起的大梁那满城的桃花,这一年,到底是没有机会去看一看了。 月白风清,一天的星斗。 阿磐不禁问,“赵国什么时候才会有个定局呢?” 那人道,“快了,就在这一两日了。” 那好啊。 尘归尘,土归土。 到底早做了断好,以免夜长梦多。 就在那人怀里睡去,也就在这一夜,朦胧中听见外头杀声震天,马嘶人叫。 有将军来禀,“主君,打起来了。” 晋阳只余下赵二赵三,这一战想必不会拖太久。 是,谢玄说的大局既定,就在第三日。 第三日,赵三公子豹南面称尊,是为赵孝王。 孝王以太行南二十城奉送魏王父,还愿献赵国公主两人,与魏国结为姻亲,永世通好。 赵成王之死这才公之于众,晋阳国丧,同日,流放赵二公子叙于北地,重兵押解。 可赵二公子果真愿意就此去北地么? 也许为质多年的赵二公子会,然换国良机千载难逢,萧延年岂会甘愿引兵北退。 他可是能与魏王父分庭抗礼的人呐,到底不是当年,也没有兵马,竟敌不过赵国一个公子豹。 真叫人唏嘘不已。 不管怎样,他们也总算启程回大梁。 才满月时,她抱着阿砚北上。 北上,越往北走,越冷。 如今六个月了,她又抱着阿砚南下。 南下,越往南行,越暖。 从前想给自己求片刻安稳,如今只想为孩子搏一个前程。 东壁里的人,好也罢,坏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没有什么可惧的。 只随着魏王父的车驾一路往大梁走,走啊,走啊,走得不急不缓,走得阿砚都会叫“母亲”了。 六月底,才要出赵国边关,却有斥候传来消息。 说赵二公子叙杀了个回马枪,杀回晋阳,杀赵孝王,登阶即位,为赵武王。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听人说,那赵二公子风姿卓绝,不过只逊魏王父三分。 不出手便罢,一出手便夺了赵国的天下。 消息传来时,马车里的人有一声长长的叹。 萧延年借赵国的势东山再起,这高明的棋手与魏王父的马车同日抵达晋阳大道,三个月即换了国。 魏王父是这乱世的枭雄,中山君萧延年亦是。 他们二人平分秋色,不知到底是谁更胜一分。 从此世上再无中山怀王,唯有赵武王,武王赵叙。 也许魏王父的本意不是赵二公子,然而赵二公子是个异数,不管对赵国王室也好,还是对这天下十三诸侯国也好,他的的确确是个异数。 这个异数,魏王父定是知道的。 中山国狭民少,是四国必争之地,无天险可守。 而赵国即便屡战屡败,凭借太行一道八百里的天险,他就能把赵国守得无一丝缝隙可破。 萧延年能做到,阿磐从来都知道。 怀王缺的从不是谋略,他缺的是人,是兵马,缺的是一道进可攻退可守的太行天险。 只是不知若是来日相见,武王赵叙是否还要再感慨上一句,“还是灵寿好啊。” 不知道。 只知道,魏赵之争,这才真正地开始。 第一卷 第187章 你王真有孝心 阿磐抬眸望那人,见那人神色晦暗,那按在车舆的手青筋暴突,骨节发白。 魏王父算无遗漏,而此时咬牙切齿,沉顿阴郁,“早该杀他。” 是了,早该杀他,也一直在杀。 起码晋阳那日,杀赵二易如拾芥。 可因了阿磐,魏王父的箭不曾击中赵二要害,因而赵二大模大样地从魏人眼皮子底下走了。 活生生地溜走了,放虎归山,再杀就难了。 外头骑马的将军们面面相觑,盘马持刀,回过神来就开始骂了,“妈的!” “他爷爷的!” “到底叫赵二钻了空子!” “主君一声令下,末将杀回晋阳!” 马嘶人叫,在这六月底的荒野平地起了一片高高的黄尘。 是了,一直拖,一直拖。 拖到这赵国“大局已定”,拖到公子豹以为坐稳了江山,拖到魏王父的车驾动身启程,就要离开赵地。 从燕国回来的质子不是赵二,难道流放北地的就一定会是赵叙吗? 对千机门而言,换一张脸实在易如拾芥。 拖到现在,绝地反杀,实在是出乎意料,却又轻而易举。 一旁的魏王父脸色冷凝,长眉蹙着,薄唇抿着,暗暗咬牙斥了一声,“不争气的赵豹。” 此时他心里到底是恼恨多一些,还是遗憾更多一些呢? 也许都有。 亲魏的死了,新一轮的恶战必定很快就来。 谢允按辔上前,透过车门能看见他的马背泛着干净的光泽,“主君,怎么办?” 谢韶也赶上前来,“末将愿杀回晋阳,取了赵二首级,为主君报了那一箭之仇!请主君下令!” “鲁莽,他已是赵王!” 魏王父轻斥一声,抬手将城防图扔了出去,“传命魏武卒日夜奔袭,三日之内,孤要十万大军,压于赵境。” 魏赵之战已是多年,赵国早已师老兵疲,矢尽兵穷。 何况晋阳之乱又是数月,赵国千疮百孔,百废待兴,纵是神明也没有回春之力。 旦要魏国大军压境,赵叙不敢乱来。 外头有将军高声应下,接了布防图便岌岌打马奔走,那飞奔的马蹄在赵地的荒野扬起了一溜高高的沙尘,一路往南,很快就消失不见。 那人命道,“司马敦,赶路。” 司马敦应声打马,继续往前行去,那轱辘辘转着的车轮子在六月底的碎石上压出清脆的声响,也碾出了这荒野独有的青草气。 外头的将军气得捶马,“天杀的赵二!再别落到我谢韶手里!否则,定要剁碎他的人头!” 嗓门太大,把阿砚惊得醒来,小小的孩子鼻头一抽,正要哭出声来,阿磐忙抱紧了,轻声哄拍着,“不怕,不怕......” 阿砚果真不再哭,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睁着,小手一伸,去找他的父亲。 孩子上了腿畔,那人的脸色立时松缓了下来,那宽大的指节扣住稚子的腋窝,由着阿砚在他腿上颤颤巍巍地站。 阿砚还小,如今还不会一个人站。 阿磐轻声说道,“是我擅做主张,乱了阵脚,也乱了大人在晋阳的谋划。大人该怪我,哪怕责骂几句,我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那人与她说话时,已不是适才冷冽的腔调,“怪什么,因而我说,要往前看。” 是,人不能总活在过去。 不然,早晚得被过去的那些人啊,事啊,纷争啊,矛盾啊,纠葛啊,缠扰得不能安宁,也定要早早地被折腾个半死不活。 那活着,还有个什么趣儿呢? 天高云阔,大道黄沙,马车颠着前行,阿磐与那人一起搀着小小胖胖的阿砚,“总觉得给大人带来许多麻烦,心里愧疚,因此常怀不安。” 那人温声说话,“魏赵迟早有灭国之战,孤不惧与他战场相见。” 是了,谢玄是战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曾吃过败仗。 她该高兴。 然灭国之战也是迟早的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鹿死于谁手。 两军对阵有什么可怕的,就怕那特务头子玩阴的。 与斥候的消息前后脚来的,还有赵国的使臣和人马。 使臣一来,魏王父的车驾便被拦在了边关。 将军们咬牙切齿,险些与守关的赵人打起来。 王父没什么急的,大军压境的消息,想必很快就要传至赵国每一处关隘。 只是先前曾拒绝了孝王赵豹的两位公主,如今被武王赵叙强塞了过来。 不止公主,跟在公主车驾后头的,还有十余个赵国美人,红粉粉白艳艳的一排,虽都戴着帷帘,但仍能瞧出个个儿都有不错的身段。 魏王父的车驾不紧不慢地走,竟被她们跟了上来。 赵国边关的风可不小啊,都六月底了,在这广袤的荒野里,还是吹得人凉森森的。 是了,赵国地势高耸,冬冷夏凉,不是一马平川的中山可比。 使臣就在马车前传话,“我王说了,赵国虽改朝换代,然仍愿与魏王父皆为姻亲,永世通好。孝王奉送那二十城,仍旧遵从孝王遗志。” 车门半开,灼灼日光打在了魏王父如冠玉一样的脸上,那脸刀削斧凿,一双凤目摄人心魄。 使臣还道,“打了这许多年,我王是愿意停争止纷,休养生息,史书必定也这般载。但若因了魏王父又叫两国陷于兵祸,只恐......只恐对魏王父名声不好啊.......” 听这话的意思,若不“笑纳”,只怕还要再起战端。 使臣又道,“我王体恤魏王父这一路奔波劳苦,特意奉送赵国美人二十人供王父消遣,还请王父笑纳啊。” 赠送美人,一向是萧延年能干出来的事。 那特务头子素来不要什么脸,一肚子都是坏水,正大光明的手段不多,下作的鬼蜮伎俩,实在是多如牛毛。 日光里的魏王父一笑,如青铜浇筑的骨节于膝头轻叩,“赵二公子倒有孝心。” 王父一开口,硬是把赵叙压下去一个辈分。 细想也妙,世人皆称谢玄“王父”,任凭谁家的王,旦一加上这个“父”字,便被他平白占了好大一个便宜。 念及此处,阿磐不由地掩口轻笑,好在与谢砚隐在暗处,由那一半车门挡着,不必被使臣瞧见。 只垂头抱着谢砚,不去看王父,不为难王父,也不为难自己。王父能做到哪里,便做到哪里,她说了不会苛求,便不会苛求。 不管是东壁的云姜,还是赵国的公主,有也好,没有也好,娶也好,不娶也罢,王父身边不会缺女人,似乎都是早晚的事。 想开了才好。 总归她有怀里的婴孩,这比什么虚无缥缈的情爱来得都要实在。 也许如此。 也许是罢。 使臣脸色一变,张口结舌,“啊,这......” 继而连忙提醒,“王父慎言,是武王,我赵国武王。” 当年韩赵魏三家分晋,闹出了天大的动静,如今赵国半道被中山人偷梁换柱,王室血脉已乱,不知算不算天道好轮回。 魏王父笑,“去问你赵家公主,可愿屈尊做孤东壁的姬妾。” 话音一落,外头的将军们亦是一样放声大笑。 赵国使臣在这笑声里愈发拘谨不安,好一会儿才愕然回话,“啊这……王父不曾娶妻,我赵国公主自然……自然是做东壁的夫人啊!” 那人笑,“孤以亡妻之礼待谢家女,怎么,赵国细作不曾告诉你王?” 阿磐心神一晃,抱住稚子的手兀然抓紧了。 哦,谢家女。 说的是谢磐。 原来那亡妻之礼,果真作数。 使臣灵光一闪,“既是亡妻,那没什么要紧!王父再娶便……” “吱呀”一声,那人把车门大大推开,露出了暗处的阿磐与谢砚来。 这赵国边关的风悠然吹扑在脸畔,吹起了她鬓边长长的乌发。 魏王父似笑非笑,一字一顿,“看清楚了,人在此处。” 一双凤目,黑白分明,撩人心魂。 使臣闻言抬头朝车舆窥来,眸中惊异之色一闪而逝。 那人问,“认得?” 是,见过。 从前也是在赵国。 她曾随萧延年一同在赵国宅子里小住数日,旁人都叫她“夫人”,就是眼前的人,也是恭恭谨谨地唤过她一声“夫人”的。 使臣慌忙低头,拱手抱拳,“小臣岂有这样的机遇,只是从前见过‘夫人’画像......” 魏王父冷笑一声,“那便带走美人,回去禀了你王。” 赵国使臣木然愣怔在原地,张开的嘴巴良久都不曾阖上。 而谢砚挥着小手,指着远处的山啊,水啊,还有那孤城啊,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小嘴巴一啾一啾,发出了“要”的音节。 “要!” “要!” “要!” 魏王父抱起谢砚,凤目一眯,叫起了车前的赵人,“赵臣。” 使臣慌忙回神,拱手应声,“小臣在,小臣在.......” 抱起谢砚,由着谢砚小手四下挥着,“再问你王,我儿今日所指之地,你王给是不给?” 左右将军哄然大笑,苍啷一声拔出大刀,指向天际,“你王不给,魏武卒必杀你王个片甲不留!” “杀!” “杀!” “杀!” 那凛冽的刀锋在日光下泛着刺目的白光,而赵国使臣骇然瘫倒在地,额间冷汗如瀑,“小臣......小臣.......小臣这......这就去问......” 一旁的人道,“将军们一路追随,十分辛苦,便赐赵国美人与将士们,也算你王做了件善事。” 将军们大笑,胯下的战马连连嘶鸣,躁动不安。 他们一声声高呼着,“主君英明!主君英明!主君英明!” 战马围着赵臣团团打转儿,叫那赵臣抬袖遮面,不敢睁眼。 跟着王父孤军深入赵地,虽不比魏武卒行军打仗,但也必得束身自好,不沾女色。 然跟在王父身边,日夜见帐内欢好,都是二三十岁精壮年纪,谁又没有过春心萌动的时候? 赵女惊得掩面低泣,使臣也一样发着哭腔,“这......这都是我王精挑细选,献与王父的.......” 魏王父轻笑一声,眸光杀机毕现,“孤要干什么,还要与你王商议?” 是,谁叫他是王父。 是战神。 是谢玄。 第一卷 第188章 公主也会爬床? 使臣两眼一抹黑,“王父......王父孤军一支在我赵地,就不怕......就不怕......” 使臣环顾左右,左右除了魏将,便是赵国的兵马。 魏人不过十余个,赵将却有三四十。 赵将之外又是公主车驾,那二十个美人有的尚在风中立着,有的已骇然瘫倒在地,嘤嘤低泣,十分可怜。 使臣环顾左右,手不动声色地伸进了怀中,“就不怕我王......” 魏王父嗤笑一声,凤目半眯,将稚子按在胸口,“你王怎样?” 这字里行间,话里话外,无不昭示了一个意旨。 ——管你赵王怎样,休想再占孤分毫的便宜。 使臣不敢乱来,那伸进了怀里的手到底是佯作无事地缩了回去。 “别转了......别转了......转得小臣头晕......” 偏生谢韶问道,“怀里的是什么,取来看看!” 使臣不肯,不肯,谢韶的刀就要抡过来。 使臣索性豁出去了,蓦地从怀中掏出令牌,冲着赵人高高举起,“赵人听令!本官临行前,大王曾近身吩咐,若魏王父敬酒不吃,那就——” 使臣的话尚未说话,令牌已被谢允顺手夺了过去,使臣惊道,“哎?” 谢允驱马上前,呈送过来,“主君,一块普通铜牌。” 使臣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叫道,“别听他胡说!此乃我赵国大内令牌!是我王御赐!我王御赐!” 魏王父微微颔首,“我儿正好缺个玩物。” 使臣急了,一跳而起,这就要去夺回令牌,“这是我王御赐令牌!” 哪知道谢韶的大刀嚯地一下掷来,刺穿使臣的袍袖,又顺着那袍袖“咣”的一声,斜斜地插进了那赵国的大地。 赵国使臣面如土色,惊得险些两眼翻白。 那锋利的大刀就在一旁颤颤悠悠,发出叫人毛骨悚然的响。 而那使臣双腿哆嗦,哆嗦,哆嗦出一汪水来,片刻就洇湿了袍摆。 围在四下的魏将们见状大笑,“赵臣吓尿了!” “赵臣吓尿了!” “赵臣吓尿了!” 掷刀的人俯身嗔目,铿锵斥道,“再不走,就留下尔等狗命!” 赵国使臣抽回袍袖,龇牙咧嘴地还想反抗,“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你还能杀本官不成?” 谢韶迎头就上,“你要不试试!” 说着话,夺来谢允的刀,驱马就要上前杀来。 赵国使臣屁滚尿流地往马车前爬,哭咧咧叫道,“王父!王父啊!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要行凶杀人啦!啊!啊!王父救命啊——” 魏王父笑,抬手一挥,“滚吧。” 赵人连忙跟着凑上前来,一边避着魏将的大刀,一边躲着杂沓的马蹄。 有人大着胆子伸手拦马,“王父开金口了!将军快收刀吧!” 有人连滚带爬地扑倒在使臣面前,哆哆嗦嗦地来扶,磕磕巴巴地低劝,“大人啊快走吧.......快走吧.......可不敢再多说了.......” 没什么别的法子,一行人搀着赵臣便灰头土脸地跑。 使臣跑,那些个娇滴滴的赵国美人也要跟着跑。 开始是两三人跑,其余人观望,很快又有了四五人跑,七八人跑。 赵国公主一人从车里钻出颗脑袋,一人跳下马车,提着裙摆,跺脚大声叫喊,“哎!回来!你们干什么去!回来!” 昂贵的华服拖着泥草,满头的金钗步摇四下乱晃,“谁许你们跑的!回来!” 打眼望去,虽不算天香国色,倒也有一番别样的味道。 岂能由着她们就跑了,既是赵王相赠,又是王父所赐,哪有到了嘴边的鸭子就飞了的道理。 因而赵女才跑,魏将便驱马去追,把赵女追得四下奔逃,惊叫连连,“救命!救命啊!” 阿磐捂住稚子的双眼,不许他看这残酷的世道。 这十三诸侯国一日不统一,这兵荒马乱的日子就一日不会终结,阿砚将来也定然要经历与他的父亲一样的戎马关山,枕戈寝甲。 稚子还在咿咿呀呀地说话,他还不知道将来,他也要与他父亲一样四方征战,大张挞伐。 阿磐透过车窗往外瞧去,见赵女一个个被拦腰捞起,横在马上,一双腿脚作劲扑腾,“啊!救命!啊......放开我......救命啊......” 而那使臣和人马早都远远逃走了,只留下一溜高高扬起的黄烟和越来越小的黑点,很快,连那黑点儿也看不见了。 阿磐心头不安,轻声提醒道,“使臣一回去,定要挑起事端。” 谢玄便笑,那宽大的手掌温柔轻抚着稚子的脑袋,“孤大军压境,赵二不敢。” 阿磐道,“可赵王取号为‘武’。” 什么是“武”? 刚强理直曰武。 威彊敌德曰武。 克定祸乱曰武。 刑民克服曰武。 “武”之一字,就是开疆拓土,御侮敌寇。 因而要打,或早或晚。 一旁的人一手抱稚子,一手将她揽进怀中,“不怕,再怎么打,孤都会护好你们母子。” 阿磐心头一暖。 缓缓抬起头来,撞进了一双漆黑瑞点墨的眸子里。 这双眸子赤忱,坚定,坦荡。 这双眸子的主人是曾为她休兵罢战,掩旗息鼓的人呐。 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托付吗? 眼见着暮云四合,天光将暝,这一日就要过去了。 听见谢允在外头问道,“主君,往南十余里就有驿站,是连夜赶路还是在驿站歇脚?” 那人揽着她们母子,声音温和,“歇脚吧。” 谢允应了一声,招呼着司马敦继续赶路。 还能听见赵国南平公主在后头仓皇大叫,“怎么都走了?王父!王父!怎么都走?王父!等等南平啊!” 阿磐拨开帘子往后瞧,见南平公主花容失色,正提着裙摆狼狈追来。 另一位宜公主扒着车身喊道,“姐姐!姐姐!我怎么办?姐姐!” 南平公主边跑边哭,那宽大的袍袖和裙摆在风中荡出孤寂又盛大的花样,“王父!等等我啊!等等南平啊!” 宜公主一个人孤零零的,忍不住也跳下马车追了上来,“姐姐!等等我啊!姐姐!宜儿害怕......姐姐......” 赵国公主的哭喊声,嘚嘚哒哒的马蹄声,夹杂着将军们的欢笑和美人们的惊呼,一齐在马车后头响起。 杂七杂八,嘈嘈杂杂。 这乱世里的女子,活得可真难啊。 当日住进边关驿站,一安置好,立时就把赵女全都分给了魏将。 赵女栗栗危惧,不敢有微词。 虽近不了魏王父的身,但将军们也都出类拔萃的好人物,若不是定要潜在王父身边谋事,就此入了将军府中,在这浊世之中,也是顶好的归宿。 这夜里驿站十分热闹,无人安枕。 吃了肉,饮了酒,将军们各自带着赵女进了客舍。 有的被人拉着,扛着。 有的则扭着,笑着,欢欢喜喜地攀上将军的胳臂。 连司马敦都有。 司马敦这样的老实人是不会自己动手去抢的,他不抢,自然有赵媪打算,何况将军们谁不喜欢他,早早就为他留下了好的。 这夜明月如霜,好风如水。 魏将生龙活虎,赵女宛转承欢。 半夜过去依旧鸾颠凤倒,不能消停。 也是在这夜里,南平公主和宜公主爬上了谢玄的卧榻。 一道屏风把这上房隔成了两间,里头的孩子已经入睡,外头的人还在秉烛伏案。 隔着一道屏风,阿磐能看见赵国的公主形态可爱,一旁一个,凑在了谢玄身边。 一人道,“二哥哥命南平和宜儿嫁王父,难道不好吗?两国通好,是百姓的幸事。王父真狠心,怎么就甩下我们姐妹自己走了呢?” 另一人哭哭啼啼,“王父你瞧,宜儿的足底磨出了好多血泡泡,宜儿好疼......王父......王父为宜儿吹一吹......” 那人惯是不解风情,手里的竹简不曾放开,只把那两姐妹的手从臂间拨了下去,慢条斯理地说话,“公主金枝玉叶,千万别学些女闾的勾当。” 那两姐妹面面相顾,片刻问道,“啊,什么是女闾?” 那人一默,好一会儿才问,“没有三书六聘,你们就敢来?” 南平公主回道,“没有三书六聘又有什么要紧?南平对王父一见倾心,早在晋阳就决意嫁给王父了。总之我们是公主,总不会辱没了王父的身份。” 那人笑了一声,声音凉凉的,“赵国都是窃来的,公主又有什么稀罕的?” 南平公主一呆,“王父不要吓唬人,赵国怎么......怎么是窃来的呢?从来没有人说这样的话,要是被父王知道,可定要大怒的......” 那人笑得凉薄,“你父王,早死了。” 这样的话一出口,宜公主便大哭了起来,哭得止不住眼泪,“父王......父王!” “父王没有了,母妃没有了,哥哥们也都没有了......三哥哥才走,二哥哥就不要我们了,嫌我们姐妹碍事,只想赶紧把我们打发走......王父要是不要宜儿和姐姐,那宜儿和姐姐又能去哪儿呢?” 是了。 晋阳这一场接连三个多月的祸乱,王室的人死了也不知到底有多少。 这被人窃了国的公主,亦如丧家之犬,一样无家可归。 阿磐不由地暗暗一叹,这世间谁又不可怜呢? 烛花摇影,听那人道,“孤的东壁,可没有公主的地方了。” 南平公主忙凑上前抓紧那人的手,“王父可怜我们姐妹,我们只要有个落脚的地方!” 那人的竹简挑起了南平公主的下颌,仔细审视了许久,许久之后问道,“公主也是千机门的?” 小窗坐地,侧听檐声。 阿磐心头一跳,已经许久都不曾再听见“千机门”这三个字了。 这看似天真无邪的公主,难道竟会是千机门的人吗? 萧延年竟会有那滔天的本事? 南平公主愕然,“什么千机门,怎么听不懂?” 正说着话,忽而外头一片骚动,有人大声道,“有刺客!” 又有人叫道,“细作烧了马厩!我们的马!” 第一卷 第189章 萧延年,你入瓮了 这注定是不太平的一夜。 千机门这三个字,当真念叨不得。 外头火光隐隐,透过窗子映进客房,映得人心头惶惶。 魏人的马惨烈地嘶吼,跑不了的在地上痛苦打滚,跑得了的就在这驿站里头四下逃窜。 有人于楼下大声疾呼,“快起来!快起来!抓刺客!快起来啊!” 南平公主惊慌问道,“是什么人!” 宜公主骇得浑身发抖,眼泪一汪一汪地掉,“姐姐!我害怕!” 谢砚睡不踏实,左右辗转,阿磐一手小心地轻抚,另一只手已将金柄弩箭藏在袖中,牢牢地攥紧了。 忽而一声惨叫划破了边关的夜空,“啊!赵......赵人!” 声音熟悉,是谢玄的将军。 紧接着又有人惊恐喊叫,“小心女人!女人里.......有.......细作!小......”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萧延年送来的人,又有几人是简单的呢? 那烧起来的马厩很快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拍门声、疾呼声、马嘶声、惨叫声,一声声的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驿站已是一片混乱。 那人岿然不动。 只是笑了一声。 那姐妹二人骇得扑进谢玄怀里,紧紧抱着不肯松手,“他们就是这样杀父王和三哥哥的!王父......南平好害怕.......救救我们!” 南平公主虽害怕,但还并不曾大哭失态。 宜公主到底年纪小些,惊得厉害,哭得喘不过气来,“宜儿.......宜儿不想死......王父.......宜儿还不想死.......” 阿磐怔怔瞧着,隔着素纱屏,把外头三人看得清清楚楚。 这时候,谁又不想抱紧那宽阔的胸膛呢? 公主到底是公主,自小金尊玉贵地养着,没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想做什么也轻易就敢去做。 真叫人羡慕啊。 孩子不安地醒来,阿磐连忙哄拍。 再抬头时,见谢玄已把她们姊妹二人推开了,起了身来,不痛不痒地说话,“公主回去躲好了,小心溅一身血。” 一人叫道,“我不走!外头刀剑不长眼!” 一人哭道,“不要不要!王父不要丢下宜儿!” 总之狗皮膏药一样赖着,那人对此没有什么好办法。 就在这混乱与恐慌之中,忽而外头有黑幢幢的人影一闪,南平公主惊叫,“有人!有人来!” 谢玄的长剑徐徐拔出,刺客已然破门而入。 赵国公主躲在角落瑟瑟发抖,骇然抱在一起,只知道惊呼,“啊!杀人了!啊——啊——” 把谢砚惊得要哭,阿磐忙轻声去哄,“不怕,不怕,母亲在.......”” 再看外头那宜公主眼睛一闭,已然昏死过去,“啊......” 先杀进来的是白日的使臣。 趁乱奔至房中,举刀便砍。 刀剑相撞,铮然作响。 南平公主闭紧双眼,尖叫不止,“来人啊!来人啊!刺客杀人啦!护驾!护驾啊!” 霍然一声闷顿的响,穿透血肉,斩断骨骼,那使臣已被谢玄一剑劈成了两半。 那殷红滚热的血啊呼啦啦四下喷溅,在素纱屏上溅出了惨烈的花样,也溅了南平公主一身。 南平公主愈发没命地惊叫起来,“啊!啊!血!血!好多血!啊——” 惊得谢砚大声哭了起来。 刺客初时只有一人,很快那幢幢的黑影一个个地涌了进来。 白日风姿绰约的赵女如今全成了手起刀落的刺客,杀进来的也不知有几人,个个儿举刀朝谢玄挥砍过来。 短刃相见,谢玄又能撑到几时呢? 公主们早就吓得昏死过去,而阿磐知道不会有将军来。 孩子在怀里抱着,弩箭在手里握着,早就把金柄握出了一层薄汗。 忽而有人破窗,那锋利的剑芒直直地冲着她们母子刺来。 藏在袍袖里的弩箭一出,一箭就射穿了刺客的咽喉。来一个,杀一人。 来两个,杀一双。 南平公主早就骇得昏死过去,孩子没命地哭,殷红的血溅四下喷溅。 驿站里乱成了一团,人嘶马叫,楼下还不知情形如何,但楼上已杀了个血肉横飞,杀了个干干净净。 那人绕过素纱屏,踩着一地的尸首进来,轻轻摩挲她的脸,也摩挲着哭闹的稚子。 那只手原本沾满了污血,安抚她们母子时,已经擦拭了个干净。 阿磐问,“大人,还好吗?” 那人点头。 那便是好。 孩子也好。 他一来,稚子抽抽搭搭的,也就不哭了。 那人点头,片刻俯身,以额相抵,“阿磐,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姑娘。我儿也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虎父焉有犬子啊。 阿磐眸中一酸,“他像父亲。” 那人笑叹,一双手捧住她的脸,“孤,后继有人,好啊!” 有人在外头低低问道,“主君,可还要等?” 那人道,“等。” 等。 等一个人。 他一定会来。 是了,你听那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奔来,最后勒马停在了院中。 有人在外头喝道,“门主来了!” 门主。 阿磐心中一叹,他到底是来了。 窗子早破了,因而就透过这窗子,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萧延年的声音,“谢玄,又见面了。” 萧延年的声音,她听上一句就能分辨个明白。 她也听见谢玄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是因了他等待已久。 他说,“阿磐,再等等。” 阿磐的心丝丝抽疼,本能地就抓住了那人的袍袖,“大人......” 那人凤目幽深,猜不透在想什么,也许以为她要开口相求,因而笑着应了一声,“嗯。” 然她没有旁的可说的,不会求什么,不过只有一句,“小心。” 那人笑着点头,“好。” 这夜始终不曾出门的魏王父,因了萧延年来,到底是提剑走了出去。 可她也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提着一口气。 怀里抱着孩子,哄着,拍着,轻轻晃着,到底不曾去窗边,不敢往楼下看上一眼。 忽而又是一阵大乱,楼下人马嘈杂,全都往远处涌了去。 只知道谢玄提剑下楼,那脚步声把木楼梯踩得吱呀吱呀地响,也踩得人心头惶惶。 人声一去,便有人轻声进屋,来人不语,只自背后抱住了她。 阿磐知道来人是谁。 来人有她熟悉的兰草味。 他在这里,那适才在院中说话的,又是谁呢? 哦,千机门会易容术,亦会学人说话。 只说范存孝,不就是个中高手吗? 阿磐身子一僵,轻声问道,“你来干什么?” 那人还是从前的声腔,“寡人想你了。” 阿磐眸中一湿,“你不是要战场相见吗?” 来人只笑,“君子,做一回就够了。这世道,只做君子,可怎么活?” 是了,兵者,诡道也。 可他也许还不知今夜来,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当这驿站来去自如,当谢玄从前杀不了他,如今便也杀不得他。 来人的脸带着边关夜色的凉,这凉意蹭在她颈间,自顾自地说着话,“他待你不好,你跟我走吧。” 阿磐心中沉沉的,“他待我好。” 那人轻嗤,“好与不好,我看不出来?” 也许吧。 他曾说她是个透明的人。 那人还道,“去了魏国,就再不会有南国那样的好时候了。” 也许吧。 也许有一日,终将会被这乌鸦嘴说中。 但南国好吗? 阿磐摇头,“我不觉得那样的时候好。” 那人消停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心里的人是我,你却不知道。谢玄知道,因而他待你不好。” 他太能说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夜正处于怎样的境地。 阿磐手里的弩箭抵住了来人的腰腹,“你该走了。” 那人还笑,“你会杀我?” 她硬着头皮回话,“会。” 那人一顿,片刻道,“那你杀。” 谢砚的小手攥着拳头,他见了萧延年不哭也不闹,他甚至还想去抓萧延年的手,咿咿呀呀的,还想去抱他。 他是待谢砚好过的。 他若待谢砚不好,谢砚见了他就一定会哭。 他逗弄着谢砚,“阿磐,留在赵国吧。太行天险,再不会像中山那么难了。我从前说的都算数,中山复国,许你为后。你留下来,我就娶你,好不好?” 不好。 一点儿都不好。 他还说,“阿砚你想要,就带走。不想要,就留给他。我们自己生,好不好?” 先前不留,是因了他走的是一条险象环生无法回头的路,一条前途叵测不能确定的路,是一条动辄就要杀身报国的路。 先前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有几分把握,因而要一个人涉险。 如今不一样了,如今他偷天换日,夺了赵国的天下。 因而悔了。 因而一登上大位,就暗中跟着赶来了。 他说得诚恳。也说得人想要流泪。 然阿磐摇头,“不好。” 不好。 一点儿都不好。 她说,“萧延年,再不走,你就走不了了。” 弩箭抵在那人腰间,然而那人不以为意,“那便不走。” 她也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不忍相告,也不忍就这么看着他死。 她问,“你的大业,不要了吗?” 那人说,“要,但也要你。” 阿磐怔怔地,霍然滚下泪来,“萧延年,你入瓮了。” 魏王父以身入局,请君入瓮。 早就领命要大军压境的魏武卒,早就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了。 那人一凛,环在她腰间的手缓缓松开。 第一卷 第190章 为主人死,我心甘情愿 她的弩箭,仍旧抵着。 箭镞锋利,刺透了他的外袍,也沿着外袍抵进了那人腰间,往四下都皱起了一片褶子来。 是夜,有一瞬的岑寂。 岑寂的仿佛周遭一切都死了,灭了,都随着驿站这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烧了个灰飞烟灭,什么都不剩。 这岑寂令人害怕。 那一强一弱的心跳,都能听个清清楚楚。 一样乱七八糟地跳着,没有均匀的节奏。 谢砚的小手抓住了萧延年的袍领,小嘴一张一合,笑眯眯地要与他说话。 人虽很小,才不足七月,然而却认人,因而咿咿呀呀的,叫的不是“父亲”。 这么小的人,他也记起从前十月的陪伴了吗? 记起了那人的呼吸,那人的心跳,记起了那人身上的兰草味,记起了那双熟悉的双眼。 他也记起了曾施加于母亲腹上那温柔的轻抚,记起了那青竹劈砍做木马蜻蜓的声音了吗? 是因记起了,这才天然地就要与他亲近了吗? 身后的人声音凉了下来,夹着若有若无的叹,“你做了他的饵。” 什么是饵? 饵。 是张机设阱,打凤牢龙。 是插圈弄套,尽入彀中。 她算是谢玄的饵吗? 不。 不算。 她不做萧延年的刀,也没有去做谢玄的饵。 谢玄自己就是饵。 他若不做饵,他的虎贲将士早就倾巢而出,他也就不会涉险在这客舍里与人短兵相见。 魏人伏在暗处,骗过赵女,熬更守夜,只等千机门来。 阿磐转过身来,见那人眼尾泛红,看起来心碎神伤。 这满天火光摇曳着,把谢砚的小脸都映得通红,可那人原本苍白的脸庞却并不见有几分血色。 她想,他怎么还不走呢? 她哭,是因了她知道萧延年来了就得死。 一样的边关险隘,一样的远离王城,魏国有大军压境,萧延年来的人才能有多少呢? 他来就是死路一条,没有生机。 抵在那人腰间的弩箭缓缓垂了下去,阿磐怃然,“你怎么就不能,安稳地留在晋阳,做你的赵王呢?” 好好地做他的王,正大光明地打仗。 若还愿复国,就等诞育子嗣,把儿子送去中山故地,再赐地为王。 若不愿,就在太行以西做个守成之君,守个三五十年,也没什么不好啊。 什么都想要,到头来,就什么都不会有。 她想不明白,因而问,“你图了什么啊!” 那人怔然回道,“图你。” 这岑寂看起来漫长,却不过一瞬,并没有多久。 俄顷的工夫,便听外头杀声四起。 那吱吱呀呀的木楼梯上脚步亟亟,有人借夜色惊惶奔来,身影在门外擦出了飞快的几道,继而破窗翻来。 黑色的夜行衣有多处破开,破损处已露出了绽开的血肉。 血就顺着陆商持剑的手往下淌,从肘间手臂淌,沿着那暗黑的夜行衣,哗哗地往下流,把那一双手染得通红,染得血光四下都是。 范存孝也一样,他的腿在微微地抖,他的腿也一样在哗然地淌血。 只想着要调虎离山,却料不到被谢玄关门捉贼。交手这么多次,他们好似从来也不曾吃过这样的亏。 陆商手抖着,声腔颤着,“主人!快走!” 是啊,快走吧。 他该如他的字一样,当机立断,真正地“弃之”。 可他兀然立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陆商上前推了一把,“师兄,带主人走!” 范存孝护住萧延年,瘸着腿便往外去,一踩一个血脚印,“主人!” 可陆商却不走,手里的刀翕动着,抬手便架上了阿磐的脖颈,压声低喝,“出去!” 那人蓦地回头,“你要干什么?” 陆商的刀横着,“师妹,你若还记着主人的好,就送主人出去!” 是,她记得萧延年的好。 但她不能。 死也不能。 她背弃过萧延年,不能再背弃谢玄了。 就这短短的一辈子,不能总做个叛臣啊。 她选了父亲的路,死也得忠于晋君,忠于一人啊。 一条道走到黑,再不能三心二意了。 眸中凝泪,抱着稚子,弩箭在手里攥着,她立在原地没有动。 萧延年摇头,“陆商,走吧!” 可陆商眼眶通红,那一向强悍的人此刻几乎要哭出声来,“主人,走不了了!” 那么多次都能虎口逃生,上天入地,如进无人之地,他们来的时候不会想到是夜竟会走不了。 可萧延年笑了一声,他说,“阿商,放手。” 萧延年是第一次这样唤她吧。 不知是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但那强硬的人听了萧延年这样温柔的一声唤,心都软了,眼泪唰地一滚,到底是放下了刀,也松开了手,“主人......” 杂乱的脚步声正往楼上冲来,铠甲与兵器摩擦出叫人头皮发麻的声响,范存孝护着萧延年往外冲去,陆商临走前叹了一声。 她说,“师妹啊,真羡慕你啊!下辈子,我也想......想做一回,主人......心里的人啊......” 说得阿磐心头一酸。 这乱世里的女子,尊贵也好,低贱也罢,生在高门也好,活在山野也罢,命好的做个闺阁千金,命坏的于刀尖舔血。 谁又真正地快活呢? 便是那金枝玉叶的公主,如今不也飘泊在异乡吗? 南平公主还昏着,宜公主已经醒来,那年幼的公主见了一地的尸首和血污,忍不住大声尖叫,尖叫着抱头往外跑,“啊——死人啦——死人啦——” 地上的都是她来时的同伴,如今一睁眼全都成了僵直的尸骨,连滚带爬,跌跌撞撞,愈发尖叫得不能停止,“啊!救命!救命!救命啊——” 这门外的廊下已经布满了人,个个在门口挎刀立着。 那些入夜欢好的将军们,哪还有一点儿酒色之气呐。 要走的人已从阑干翻了下去,然而驿站大门紧关,外头早已是天罗地网了。 屋檐墙头,黑压压的伏满了人。 那月光与火色之下泛着白光的箭镞和刀剑,密密麻麻,插翅难逃。 谢玄就负手立在对面二楼廊上,月色披了他一身,那青松般挺直的身子无一丝晃动,居高临下,锋芒锐不可当。 他等待刀锋已久。 等待此刻已久。 马车里的话还犹在耳边,“早该杀他。” 那人说起此话的时候神色晦暗,沉顿阴郁,那双按在车舆的手青筋暴突,骨节发白。 早该杀他。只想杀他。 深恶痛嫉,恨之入骨。 因而没有多余的废话。 他冲楼下的人笑,那指节修长的手抬起,他说,“放箭。” 声音不高,然那上位者的压迫与威慑拔地参天,乍然迸射。 一旁立时有人扬手,高声命道,“放箭!” 屋檐墙头,张弓拉箭,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她看见萧延年回眸转身,那其中眸光复杂,有万般变化。 看得她心碎神伤。 兀然想起了南国的芭蕉,想起月色里的稻田,想起有人哀哀叹息,“还是灵寿好啊。” 想起有人怆然一声,“再也没有怀王了。” 想起有人扼腕长叹,“死便死了,死也罢了,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那一声令下之后便是万箭齐发,如那南国的雨,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破风而来,铺天盖地地降下。 她望着萧延年,用他教过的唇语说话,“主人,回灵寿吧。” 她看见萧延年惨然一笑。 她看见陆商扑了过去,死死地挡住了萧延年,“主人!” 霍然一下就被射成了刺猬。 她听见陆商断断续续地说话,一张嘴全都是血,“为主......主人死,阿商......心......” 话已经说不出来一句,可仍旧冲着她的主人笑。 阿磐极少看见陆商笑。 不知道陆商笑起来的时候,也这样好看。 她笑得凄艳。 也死得安宁。 他们为自己的主人,甘冒虎口而来,不避汤火而战。 她看见范存孝搀住了刺猬一样的陆商,顷刻之间也浑身是箭,“师......师妹!” 阿磐的眼泪唰地一下滚了下来。 扔了她假死药的人,死了。 给了她假死药的人,也死了。 他们周身被射穿了无数的血窟窿,任哪一个血窟窿都汩汩往外冒着血花。 屋檐墙头的羽箭还在劈头盖脸地放,黑衣侍者全都挡在他们的主人面前,箭镞与刀剑相撞,撞出了铮然凛冽的响,也撞出四溅的火星子。 血肉之躯可能挡得住那尖利的兵器? 不能。 因而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黑衣侍者就如一堵长城,一排排挡着,护着,也一排排全都轰然倒了下去。 阿磐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为什么抑制不住地往外淌,那一双眸子里波涛汹涌,滚滚奔出,决堤而下。 可到底不敢放声大哭,也不敢开口求谢玄。 不敢。 也不能。 人就定定地立在那里,周遭的一切全都听不见,那泪眼朦胧里,只看得见那漫天箭雨里的人。 她不是铁石心肠,她有血有肉,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为师为兄的人在眼前死去,而吝啬的一滴眼泪也不肯流。 那是从前给过她一命的人啊。 那是中山人的君王。 他的人都死了之后,他也就死了。 再不会有人赴汤蹈火,挡在他身前。 谢砚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楼下的人一身血泊,他在那渐渐熄去的火光里冲她笑,发丝凌乱,双臂展开,阖上了眸子。 那清瘦的身躯在怀王五年的夜风里立着,立于他死去的人马之中。 那宽大的袍袖在风里鼓荡,鼓荡出惨烈的模样。 第一卷 第191章 杀了他 他喜欢凝脂色。 宽袍大带,薄薄的两层,山风一吹,像个超然物外的谪仙。 被宗庙社稷压得翻不了身的萧延年与谪仙可有一点儿的关系? 没有。 连那张看起来神清骨秀的脸都写满了野心和权欲。 他正是因了做不到无欲无求,因而益发就想要做一个不问世事的圣人。 着芒鞋持竹杖,做个闲云野鹤。 他喜欢芭蕉,也爱骑水牛,他戴草帽,还学会了用野豆荚吹口哨。 他不喜欢缠绵的雨,不下雨的时候就要晒太阳,要上山打猎,还要下水泛舟,泛舟的时候能在荷塘里能躺上大半天。 他喜欢青梅酒,爱吃南国稻田里的河蟹,还爱吃灵寿的炸肉丸子。 他闲着无事喜欢动手,会与他的人一起在那深山柴院里做木马和摇床。 他还想要看开春的芸薹,听说漫山遍野明黄黄的一片,十分好看。 他还没有吃到她做的蜜饵和饺子,派出去买北国面粉的人从来没有回来过。 记得在那兰草堆上,他说,“阿磐,我悔了。” 这一夜的萧延年,定然也是悔了吧。 恍然想起有一次问他,“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那时那人那眸中水光盈盈,只有一声哀哀切切的叹,“一个亡国奴。” 唉,亡国奴啊。 如今那似谪仙一样宽大的袍袖染透了千机门人的血,染得通红一片,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还不曾熄灭的火光在那张溅满血渍的脸上恍惚着,跳动着,映出支离破碎的模样。 稚子在怀中大声哭,哭得撕心裂肺。 她与稚子一样,一样地无声痛哭。 眼泪哗哗地掉,一串串地往稚子身上落。 她不知该怎么哄孩子,也不知该怎么哄自己,浑身绷着,浑身都在战栗,发抖,待到站不稳的时候,便扶着栏杆跪坐了下去。 捂住稚子圆滚滚的脑袋,遮住他的眼睛和耳朵。 这世道血腥肮脏,这样的世道就该毁灭,毁于天火,毁于地动,抑或就毁于一场浩劫,一场兵祸。 何必要孩子来跟着一起受罪啊。 她低声地哭,也低声地哄,“阿砚啊,不哭了........不哭了.........母亲在呢........母亲在呢......” 自古以来,都用“母亲在”来哄孩子,可在这样的乱世里,母亲在,到底有什么用呢? 孩子照样哭。 赵媪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一来就要去接谢砚。 阿磐不肯松手,她和孩子相依为命,没有孩子,她不知道眼下该怎么办。 她怕一松手,就会用这双手去抱住魏王父的腿,怕一松手,就会开口求她不该求的。 因而不肯松手,不肯。 赵媪眼泪汪汪地哄,“我的乖乖啊,不哭了啊,不哭了,嬷嬷抱,嬷嬷抱........不怕不怕........” 哄了谢砚,又来哄她,“闺女啊,不看了,听嬷嬷的,不看了啊.........跟嬷嬷进屋吧........” 屋檐墙头的魏武卒又一次张弓拉箭,那吱吱嘎嘎的声响把人心都揪成一团。 揪得就像那顺着弩箭抵进了腰腹里的衣袍,揪得紧紧的,皱得喘不过气来。 捂住心口,强行撑着,也才察觉自己连牙关都在紧紧地咬着。 心里大声地喊,不要!不要杀!不要杀他! 这一夜已经死了太多人,全都堆在了驿站院中,伏尸流血,堆成了高高的小山。 还有一个人活着。 而这个人也就要死了。 她生在中山,长在中山,吃中山的粟米,饮中山的水,临了了,总得尽尽心,总得送中山怀王一程。 赵媪的声音缥缈恍惚,有些听不真切,“不看了.......孩子要吓坏了........好闺女........快进屋吧.........快进屋吧........” 她抱紧谢砚,无声地说话,“我送送他。” 魏武卒的箭就要离弦,阿磐的心骤然跳着。 敛气屏息,吞声饮泣。 真想求一句啊,但求王父大发慈悲。 却知道死已是定局,因而不敢有半分妄念。 魏王父与中山君的修罗场,从三年开始,至怀王五年,这其中的是非恩怨与纠葛,已经说不出个黑白对错了。 杀一个人多简单,到最后,最为难的不过只有阿磐一人。 魏王父要干什么,便去干什么,她没有什么要埋怨和苛责的。 只盼着楼下的人死就死得痛快一些,不必再受那千钧万担的苦,从此魂归故里,回他的中山灵寿。 若不能,那就化为山间的一缕清风,去真正地做个闲云野鹤。 那倒是最好的。 可。 可月色里的魏王父缓缓抬起了手。 在那铺天盖地的羽箭离弦之前,那白皙修长的指尖就好似那执笔的判官,他抬起了手来,墙头张弓拉弦的声响戛然而止,顿时收了回去。 那被人攥住了的心口蓦地一松,整个人霍然缓过了一口气来。 竟不杀了吗? 王父竟不杀了吗? 楼下院中的那个人,是一个千方百计要他死的人,一个掳他爱妻与幼子的人,这样的人,他竟不杀了吗? 缓过了气来,那绷了大半夜的身子一软,靠着赵媪,一双没有着落的手紧紧地抓住赵媪的胳臂,无力地唤了一声,“嬷嬷........” 不敢叫大人,便叫一声嬷嬷。 嬷嬷,真怕啊。 赵媪哄着谢砚,撑着她,“小公子哭,快来喂喂小公子,吃了奶就不哭了,也就不怕了啊.......” 看见萧延年睁开双眼,眸中凄怆。 这夜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呢? 你瞧那天边仍旧漆黑,也不知如今是什么时辰。 马厩的火早就灭了,余烟还在滚着,马月华照不到的地方,黑暗不见半分天光。 长夜茫茫,没个尽头。 人都死了个差不多了,杀声也早就歇了,山鸮一叫,这赵国边关的夜又开始静得可怕。 就在这静得骇人的夜里,她听见一旁的魏王父命了一句,“弓来。” 阿磐心头一凛,只以为不杀了。 可他怎么又接过了大弓,怎么他也开始张弓,搭弦,拉起了箭来? 那大弓在那指节分明的手中握着,持弓的人冲着楼下道了一句,“中山君。” 他叫的是一个亡国之君的名号。 萧延年笑,他说,“寡人在此。” 那笑在这血色的驿站里,显得尤其悲凉。 不管有什么样的国仇家恨,他们到底都是体面的人。 就在这悲凉的笑里,魏王父薄唇微启,他说,“受孤一箭。” 月色里的大弓被魏王父拉满了,拉得满满当当,拉成了满月的模样。 那弦绷得极紧,蓄势待发,只需他松手,那强劲有力的箭矢就会穿云破风,轻易就能射穿萧延年的身子。 阿磐闻言双眸泛红,神情哀恸。 这又是为什么啊。为什么要亲自动手呢? 为什么要当着她和谢砚的面,要把那一双手沾满血腥啊。 她以后,又该怎样面对魏王父,面对她的大人呢? 她不知道。 谢砚哭,宜公主也哭。 宜公主哭得断断续续,涕泪交下,“不要杀人!不要杀人!为什么到处都在杀人啊......父王!父王啊!......为什么到处都在杀人!不要杀人......不要杀人啊.......” 是啊,她也不知道,怎么到处都在杀人啊。 谁都能哭,唯有她不敢大放悲声。 那一身血泊的萧延年依旧仰头笑,笑着冲楼上的人回话,“来。” 萧延年怕死吗? 不知道。 可这世上谁又不怕死呢? 但凡能活着,谁又愿意去死呢? 就如那尸山底下的陆商与范存孝,他们会愿意死吗? 她怔怔地望着萧延年,透过那眸光里的雾气,看见萧延年笑着朝她望来。 虽不曾开口,却好似在说,“阿磐,你便好好看看,看看你一心要跟着的人,到底是多么地残暴,你睁眼看着,看完,你就知道了。” 是啊,她到底不愿看见将来那一统天下的人,原本是一个残暴的君王。 不愿。 阿磐心中凄怆,极力压住几乎要逸出喉间的哭声,然那一句“大人啊”到底是没有说出口。 魏王父的箭多准啊。 那锋利的箭镞穿透夜空,发出来尖锐骇人的呼啸。 阿磐心头荡然一空,与赵媪和宜公主一同惊叫,蓦地闭上了眸子。 然而这一箭出去,没有听见惨叫,也没有听见闷哼。 兀然睁眸,见魏王父的箭射穿了那人的袍袖,又透过他的袍袖,岌岌往后,猛地射中了驿站大门。 在大门上发出“砰”的一声,继而剧烈地颤,颤,颤,颤得人心惊胆裂。 赵媪拍着谢砚,“不怕不怕.......好孩子.......不怕不怕啊........” 南平公主还没有醒,宜公主还倒在地上一个人哭,声音低低地,几乎哭哑了嗓子,“啊!不要杀人......不要杀人......不要杀人.......” 他没有杀。 魏王父没有射杀萧延年。 整个人心神恍惚,她记得曾几何时,曾说魏王父是个心软的神。 穿透大门的箭已经停了颤声,楼上的人也垂下了手里的弯弓。 萧延年缓缓睁眸,问他,“为何不杀?” 是啊,为何不杀? 都知道这一夜杀他轻而易举,不必费吹灰之力。 第一卷 第192章 你是孤,心里的人啊 然魏王父眸中杀气已去。 那眉长鬓青的人,居高临下地朝楼下睨去,他说,“孤让你两子。” 为何让,因什么让,为何让的是两子,不是半子。 阿磐知道。 魏王父志在八荒。 执棋的人看的是天下棋盘,不是某一步的生死存亡。 让他两子,一子是为阿磐,一子是为谢砚。 便是让他两子,他也未必会赢。 这是魏王父的气度。 尸山里的萧延年怔然垂手,眸光定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国夜半的风把他垂下来的发丝都吹乱了,那一身血的人孤身只影,萧然清寂。 他不知道自己一心要杀的人,竟有这样的气度。 那是傲视群雄一匡天下的气度。 他该知道魏王父有一股浩然正气,这股正气是中山怀王永远都比不了的。 他该知道在这礼崩乐坏的世道,到处都在打,到处都在争,争的都是土地、城池、粮草和兵马。 在这混乱的世道里,上位者视下位者如猪狗草芥,下位者对上位者颠越不恭。人命如牲畜财帛,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覆了国的中山人最该知道,太平时尚有一口薄棺,战乱时白骨盈野,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似魏王父这样的胸襟与气度,实在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因而输给这样的王者与霸主,有什么可丢人的呢? 楼下的人未言只字片语,唯有长长的一叹。 楼上那执笔的判官微微抬手,墙头屋檐的魏武卒便收起弓箭,齐刷刷地退了下去。 能杀。 但不杀。 阿磐茫然怔着,这样的魏王父,也唯有神女才配得起啊。 就在这双朦胧的泪眼里,见那人蹲下身来。 他抬起了手,那是一双能生杀予夺的手啊。 此刻,那微凉的指腹还带着张弓拉箭的余热,竟轻拭起了她的眼泪。 那双冷艳凌厉的凤目,原本如化不开的浓墨,可眸光落来的时候,却是温软的。 眸光温软,声腔亦是十分柔和,他有一声刻意压制回去的叹,压制回去依旧被她听了个清楚。 他说,“眼睛都哭肿了。” 一颗心已经落了地,然而在这样不求回报的温柔里愈发止不住眼泪,心头鼻尖,真是酸酸的,心酸得了无尽头啊。 你知道魏王父的声音一向低沉宽厚泛着磁,这样的声音不管在朝堂还是军中,都最有力拔山兮的气势。 因而当这样的嗓音用来小心翼翼地说出最温柔的话的时候,实在叫人,婉转成叹,无可奈何。 她垂眸不敢看那双含情却又凝重的眼睛,不敢去看,也不敢去分辨那里头到底有几分疼惜,几分不忍,几分黯然。 一手揽住谢砚,一手去抓谢玄的衣袍,那颗于这一夜哭得昏沉的头颅忍不住靠于那人的胸膛,从心口迸出来一声长叹,“大人......” 大人。 她的大人。 那人的衣袍初时浸透了夜色的凉,因了她的投靠,不久就渐渐生了暖。 她听见那人的心跳如从前一样强劲有力,那人的掌心在她后颅轻抚,“进屋,哄哄孩子吧。” 是,是该进屋,是该好好地哄哄他们的孩子了。 赵媪连忙上前搀她,在这冰凉的木廊上跪坐久了,一双腿已不知何时发了麻。 恍恍惚惚地进了屋,屋里就好了吗,屋里不也堆满了许多赵女的尸骨吗? 南平公主还没有醒,宜公主早又昏死了过去。 司马敦引她们母子去了隔壁客舍,引她去哪儿,她便去哪儿,这驿站如今安全,去哪儿都没什么要紧的。 孩子惊魂不定,小脸满满都是泪,也都哭得通红。 赵媪引她喂奶,孩子吃了奶,总算不再哭,也总算安顿了下来。 只是时不时仍旧抽抽搭搭,委屈巴巴的。 赵媪为她们母子裹了厚厚的衾被,一个人在一旁叹气抹眼泪,“唉,真想回大梁啊......唉,嬷嬷想明白了,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说到底,还是大梁好啊......” 是啊,各人有各人想回的地方。 有的人想回大梁,有的人想回晋阳,有的人想回灵寿,但不管想回哪里,总是有个归处。 有归处就比没归处好啊。 她听见廊下的魏王父说话,听他命道,“请中山君上楼,孤与他,饮一杯。” 谢砚的小嘴一揪一揪,咕叽咕叽地喝奶,那吱呀吱呀的木楼梯又开始响了起来。 他们就在这客舍的外室,一道木纱门之隔。 这二人从前狭路相逢,总是你死我活,鱼死网破,可曾有过坐下来饮杯酒,说说话的时候? 没有,一回也不曾有过。 阿磐拢着衾被,依稀听见外头的人说话。 一人问,“今夜饮的,算什么酒?” 另一人道,“赵国的酒,浊酒。” 一人又问,“今日不杀,你不会后悔么?” 另一人笑,“取你性命,有何难啊。不过不愿为难夫人,也看在你抚育我儿的份上,留你一命,就算两清了。” 阿磐心中一叹,你瞧,这就是魏王父。 那睥睨天下的魏王父,偏有一颗柔情似水的心。 “孤大可囚住你,孤十万大军就压在赵境,次夜杀回晋阳,赵国轻易就落入孤手。” 是,魏赵韩三国之中,最难打的赵国如今已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 她昏昏沉沉的,外头的话也断断续续的,听得没有那么分明。 一人道,“孤敬你是个人物,饮了这浊酒,孤封你为中山君,回你中山故地。” 阿磐在朦胧中想,好啊。 萧延年要匡复社稷,魏王父也许了他中山故地,梦寐以求的事,如今唾手可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可另一人却笑了一声,他说,“中山该由寡人来复,不必魏王父敕封。” 唉。 也是啊。 匡复与敕封,到底是不一样的。 匡复是兴邦立国,独立自主。 敕封是附庸藩属,受人牵制。 一个做过君王的人,他怎会肯做旁人的附庸呢。 谢砚喝了奶,已经睡了过去,那绷了大半夜的心神一松懈下来,真叫人筋疲力尽呐。 孩子那圆鼓鼓的小脸贴着肌肤,仍不肯松口。 长长的睫毛还挂着小小的泪珠,在这一刻,好似只有怀里的孩子才是真实的,外头的血腥与杀戮隔着那道门,都被隔开了,也全都远远地甩了出去。 后面再说什么,阿磐再听不见,也不必再去管了。 这夜一静下来,她便与谢砚一起沉沉地睡了过去。 听说夜里饮了酒,萧延年被扣住了。 就扣在这驿站里。 魏人不算苛待他,许他沐浴更衣,吃的喝的也都说的过去。虽不曾斧钺加身,但扣押他的客舍外头守着不少的魏人。 那人身上没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听说在那一身血衣里,翻出了她的玉璧,还有一张绣着芭蕉的帕子。 听说玉璧全是血,那绣芭蕉的帕子也全都是血,赵媪去洗,怎么都洗不干净。 他们一行人仍旧留在驿站,还不曾启程。 马厩烧了个干净,连带着一旁的房舍也都烧成了断壁残垣。 院里如小山的黑衣侍者全都拖走了,不知拖到了何处。 那铺天盖地的羽箭都被拔了出来,能收走的都收走了,唯有那些仍旧残留在地面和大门之上的箭镞,见证了怀王五年六月末的那一场夜半的祸事。 阿磐是在翌日夜里,抱着阿砚去见谢玄的。 过去的这许久,她好似从也不曾主动见谢玄。 如今她抱着孩子来,在那人跟前跪坐。 月色如水,灯火可亲,那人舒眉软眼地望她。 孩子已在怀里睡熟了,阿磐垂着眸子,轻声说话,“阿磐实在不好,来向大人谢罪。” 那只手轻拂她的脸颊,好一会儿才道,“你何罪之有,孤见你哭,也只有心疼。” 他愈是不开口责怪,她心中愈是怏怏难过。这难过使她哽咽,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谢玄待她好,她不知何以为报啊。 只垂着眸子,眼波流转之间,那一片雾气就要凝成水珠,就要透过翕动的长睫滚落下来。 只难过地听那人说话,“孤不愿你开口相求,却也不愿你做个石头心肠的人。你有血有肉,不是坏事。” 她抬起头来,一双眸子一眨不眨地仰望他,泪珠儿在眼里打着滚儿,“大人不怪阿磐?” 那人笑叹,“你肯来见孤,孤已经很高兴,怎会怪你。” 她心中不是滋味,又问,“若阿磐不论对错,求大人放人,大人也不怪吗?” 那人点头,“你求我,我便会应。” 蓦然想起来从前谢玄的话,从前他说,“不能求王父,但你可以求谢玄。” 她的大人,从来也不曾变过啊。 阿磐恍然一怔,问他,“为什么?” 那人怃然笑叹,“因为你是......” 默了良久,必也在心里斟酌了良久,良久才道,“是孤心里的人啊。” 他的话中含着无尽的叹息,就似那寒蝉凄切,似万里春流,听得人鼻尖一阵阵的发酸。 阿磐眸中盈盈含泪,小心放下孩子,正色朝那人伏地一拜。 那人怔然无言,好一会儿才道,“阿磐,起来。” 阿磐含泪笑,“我有话,想好好与大人说。” 那人的声音在这温黄的灯火里温润清和,那薄唇轻启,“你说,我听。” 好,她说,他听。 稳了稳心神,正色开口,“大人是阿磐见过的,最好的人。” “阿磐心里,不知怎样感激大人。但庆幸,从也不曾背弃大人。” “也庆幸,阿磐愿为大人进棺陪葬,但不曾在中山君面前宽衣解带。” “南国十月虽困顿不得出,但中山君不曾欺辱,照看我们母子,亦是尽心尽力。因而,阿磐想求大人时,为的不是儿女私情,为的是中山从前的君王,君王要死社稷,为的是他于乱世对我们母子的庇护。” “阿磐心中敬他,敬他是君王,是先生,是兄长。也感激他,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也感激他的护佑和善待。” “除此之外,阿磐心里,只有大人了。” “因而,一拜,是拜谢大人不杀之恩。” “二拜,是拜谢大人成人之美。” 她看见眼前的人眸光温柔,水光弥漫。 她为那人斟了酒,朝那人举杯,“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 第一卷 第193章 先生,我包了灵寿的饺子 这日夜里,疏星稀雨,云倦瓦凉。 驿站之内烛花摇影,温黄的光芒映在那人刀削斧凿的脸上。 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 阿磐抬眉朝那人举杯,“一愿世清平。” 举杯,饮酒。 从前求的是片刻安稳,如今要的是承平盛世。 愿这世间早日卷甲韬戈,休牛放马,时和岁稔,有舜日尧天。 那人垂眸望她,目光动容。 他说,“阿磐,会有。” 是,会有。 他说,她信。 有王父谢玄,就一定会天下平治,他能叫这八纮同轨,他能为万世开太平。 饮尽而举杯,再为那人斟一盏,轻言细语,“二愿身强健。” 愿郎君千岁,妾身强健,愿瓜瓞延绵,有子子孙孙,千秋万代。 那人舒眉软眼,目光赤诚,“阿磐,会有。” 是,会有。 他说,她信。 举杯,饮酒,再为那人斟一盏。 阿磐眸中水光盈盈,温婉地笑着说话,“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与君长相见。” 君如梁上燕,妾如手中扇,团团青影,双双相伴。 那人闻言俯身上前,摩挲着她的粉颈乌鬓。 眉心微动,心神荡漾,漆黑的眼瞳,似化不开的浓墨。 他说的仍旧是一样的话,“阿磐,会有。” 不过四字,重比千斤。 魏王父是端人正士,是大雅君子,他说会有,那就会有。 他说,她信。 六月底小雨如酥,兀自滴滴答答地落,在屋檐与瓦当上敲出细细碎碎的声响,而客舍之内烛火轻摇,都饮了酒,也都动了情。 这情原本就有,因而动起来不难。 一手扣住粉颈,一手覆上蛮腰,王父谢玄目光缱绻,倾身吻来。 他的手便是那指挥千军万马的大纛,她一整个身子都控在了那大纛之中。 那薄唇金口能运筹布画,亦能轻易定人生死,如今用来吻她。 铺天盖地,用力吻来。 这一夜的王父是温柔的,亦是粗暴的。 若问他到底是温柔多一些,还是粗暴多一些,因了两者交错,到底说不清楚。 她想起来最初大帐三日,谢玄曾称道她,“你这身子,倒是厉害。” 独独待她温柔,而他原本的霸道全都在每一个不为人知的夜里,暴露出他原本的底色。 如今她豁然开朗,知道自己深藏王父心里,也明了了王父心意,因而温柔也好,粗暴也好,全都由了他。 妾似琵琶斜入抱,任君翻指弄宫商。 欲语还休,欲拒还迎。 由他轻拢慢捻,也任他予取予求。 她倒戈卸甲,溃不成军。 无休无止,全都由他。 这乱世的霸主,怎能求他更多。 在这赵国的驿站又过了数日,这数日仍旧不走。 不走,是不能带萧延年走。 也许驿站围杀那一夜到底是未能谈妥,因而萧延年便被囚在了客舍。 赵武王不能带走,中山君也不能留下。 因而两难,也因而都停了下来。 赵国王城如今的形势如何,阿磐是不知道的。 武王不在,也许早就乱作一团,也许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权夺位。 然那运筹布画的人自有考量,实在不必忧心。 你瞧,关押萧延年的客舍不算重兵把守,数来数去,也不过三四人罢了。 闲闲散散的,晒着日头,话着家常。 那屋檐之上烈日昭昭,不见一个伏兵。 饵就在驿站,陷阱也搭好了。 来一人,捕一人。 来十人,捕十人。 来百人,捕百人。 如今萧延年就是饵。 用萧延年这个饵,诱捕伏在暗处的千机门人。 千机门到底有多少人,从前不知道,只知道散居各地,三教九流的,多如牛毛。 阿磐还记得才去南国田庄时问那人,“这地方不好,主人怎么不回千机门?” 那人那时便说,“千机门,没有了。” 还说,“被那个人剿了。” 然后在田庄里大半年之久,又见过许多黑衣侍者。 他们就好像从也杀不完一样,全都藏在暗处,出去一拨不见回来,总还有不知多少又陆陆续续地冒出来。 好似会从稻田里长出来一样。 但如今大约果真不怎么有了。 你瞧,如今来营救的门人,一日比一日地少。 原先从数人,到十人,到十余人,几十人。 如今已从几十人,到十余人,再到十人,数人。 到最后,几乎没有人了。 没有人了,就能收网了。 她数着日子,至这一日,他们又在驿站留了三日。 这三日暗中紧锣密鼓,商议的全都是如何料理魏赵关系。 她在屏风之后,能听见王父与将军议事。 都知道赵国是百足之虫,如今的魏国一口难以吞下,因而将军们的争议无非有二。 一是在赵氏王室寻出一个亲魏的旁支来,最好寻个似小惠王一般的懦弱无能之辈,将其扶植上位,进而一步步蚕食赵国的疆土。 只可惜,亲魏的赵豹已崩,赵氏现存的旁支一时很难寻出亲魏的傀儡来。 二是要中山君以赵王身份回去,迁都西北,晋阳以南以东,尽数归王父所有。 这是一劳永逸的好法子,只是中山君可会肯? 斥候来报,赵国的大军已经在路上了,距离这边关的驿站已不过两日脚程了。 你想,也是。 萧延年这个人,摘下面具是中山君,戴上面具不就是赵武王吗? 他如今所有的岂止一个千机门,他身后还有一整个赵国的兵马啊。 这般心思缜密的人,来时必早就做好了谋划,赵国的大军也必早就在接到魏国大军压境的军报时连夜往这边关赶了。 萧延年留在此处,总是要放走,没什么好怀疑的。 这面具到底要不要戴,能不能戴,就看最后谈判的结果能不能叫魏王父与中山君都称心如意了。 因而如何说服中山君,已是迫在眉睫。 谢玄是去过一回的,去过一回被气了出来。 此后再不肯放下身段,崔老先生又不在,如今跟前的近卫虎贲之中,到底没有一个合适的人有把握能一举拿下中山君。 中山君可不是一般人。 谈不好可是要坏大事的。 再说了,做过君王的人,岂会愿意与个将军费口舌,自降身份的事,萧延年不会肯的。 第五日,赵国的大军来了,就在驿站之外十里,与魏武卒正面对峙。 阿磐便绕过屏风见了谢玄,温柔坚定地说话,“大人,我去见他吧。” 那人微微眯了眼,那漆黑如点墨的眸子神色不定,内里的情绪叫人辨不分明。 不久眸光定定,垂眸窥她,“见他?” 阿磐温静地笑,“他心里有结,也许我能解开。” 那人如深潭一般的眸子深不见底,指节在案上轻叩,到底没有说什么。 只是见他此刻的神情,阿磐便知道这一夜必是粗暴更多一些。 也罢,那也没什么关系。 她想,总该为她的大人做点儿什么。哪怕尽一份力,也是好的,也总算不会辜负谢玄的情意。 孩子交给赵媪,阿磐这便去了庖厨。 去庖厨是为包饺子。 饺子皮在食案上滚出轱辘轱辘的声响,面粉把手沾得白白的,庖厨里就有现宰的牛肉,往里加足了佐料。 面皮擀得薄薄的,包出来肚皮鼓鼓的,馅大皮薄,小巧好看。 庖人把水烧开,饺子在釜中上下翻滚,很快就煮熟了。 煮熟之后,盛了两盘。 一盘差司马敦送给魏王父,一盘自己端着,去见中山君。 驿站那道门打开的时候,里头关押的人已憔悴得不成模样。 想做的谪仙到底堕进了凡尘,真叫人心酸啊。 每杀一个门人,捕一个侍者,便是射他一箭,刺他一刀。 隔着一道门,他耳清目明,眼睁睁地望着自己的门人前仆后继,到头来全都落入陷阱,一个也不曾剩下,千机门的主人又怎会不难过呢。 那人看起来心如死灰,怔怔望她逆着光走来。 好一会儿才分辨清楚,却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阿磐在那人面前跪坐下来,热腾腾的饺子端放案上,温声与那人说话,“你饿不饿?” 那人在驿站并不算受苛待,一日三餐好吃好喝地往里送,他大抵是因了困心衡虑,因而听说,每日吃的极少。 饿与不饿的,那人并不说话。 想必谢玄来时,也不能撬开他的嘴巴。 木箸递给那人,阿磐轻言软语的,“我包了灵寿的饺子,才煮好的,你尝一尝。” 饺子常有,而灵寿的不常有。 他惦记了那么久的饺子,那么久的灵寿,总是该尝一尝的。 那人执起木箸,夹起饺子,一个吃下去,眼尾一红,眸中的泪吧嗒一下就垂了下来。 阿磐温柔问他,“好吃吗?” 那人怅然点头,好一会儿才叹道,“好吃啊。” 他在这一会儿的工夫,不知想的是什么。 她劝着那人,“你看起来清减了许多,趁热吃吧,多吃一些,不够,我再去做。” 那人怔怔地点头,听了她的话,依言吃起了饺子。 灵寿的口味,他已有许久都不曾吃过了吧。 他也许想起了他的故国,想起了他的千机门,想起了他未竟的大业,因而吃着饺子,眼泪哗哗地往下掉,怎么都停不下来。 人在泪中哽咽不能言,他说,“阿磐,千机门,没有了。” 是,死的已经死去了,活着的也都落网了,这一回,是再也没有了。 阿磐取来帕子,去擦那人的眼泪,“不哭了,该放下了。” 那人捂住心口,难过得不能自抑,因而心碎神伤,怆然低叹,“岂能放下啊!” 是啊,在泥沼里挣扎了那么久,挣得头破血流的,一次次绝处逢生,又一次次水穷山尽。 等不来个柳暗花明,岂是说放下就能放得下的。 阿磐仰头望那人,与那心碎的人说起了谢玄曾对她说过的话,“人活着,总要往前看啊。” 看那人哭,她也不由地就湿了眼眶,低低叹了一声,“通权达变,不也是君王之道吗?先生,这是你教我的啊。” 第一卷 第194章 你可爱过我啊? 兵无常形,穷则思变。 正是她从前在千机门时,萧延年亲自教导。 他教她礼乐诗书,也教她天下大势,匡时救国,也许媚术不如旁人,但在这一方面,她从来都是同门里最出色的。 因而萧延年曾说她,“天分极高,莫要辜负。” 木箸在那人手中顿着,那人闻言怔然,喃喃问她,“你叫我什么?” 阿磐轻言软语的,“叫你先生啊。” 她想不出来叫萧延年什么好。 不能叫大王,也不愿叫主人,兄长是不能叫的,便是贵女出身,但仍与怀王是君臣。 因此,思来想去,觉得只有叫先生,才是最妥当的。 就像她如今除了“大人”二字,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谢玄好。 不好叫王父,不愿叫主君,也不能名正言顺地叫夫君,因此便照常叫他大人。 叫大人没什么不好的,比王父亲近,比夫君疏离,不管以后怎么样,是不是婚假,好还是不好,总之进退裕如,到底再不必两难。 阿磐为那人擦眼泪,温婉地唤他,“先生。” 明识强记,博览图籍,子孙受学,皆自为先生。 然而,先生二字,显然不是萧延年最想听的。 那人手中的木箸放了下去,怔然默了许久,许久之后握住了阿磐还在为他擦眼泪的手,按在心口,重重地叹了一声,“阿磐,你可爱过我啊?” 萧延年的心思,她怎会不知道呢? 他来不是要做先生的,他的心思,早在南国十月就已经亮明了。 便是这一回来,也不过是要带她去晋阳罢了。 虽不忍伤他的心,然阿磐还是抽回了手来,温声道,“何必还问这样的话呢?” 可那人说,“我来这一遭,总得知道。” 是,来了这一遭,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人兀自叹息,“我在无数个梦里,都活在了南国。” 唉,南国啊。 他说他用那一年,过完了一辈子。 阿磐道,“你的一辈子,已经有了,不要再问。” 那人怃然,“正因有过,才想要啊。” 阿磐心神一晃,蓦然想起最初时候。 最初,她乘着萧延年的马车在冰天雪窖里赶路,她曾问起,“我......我能不能跟着主人?” 那时候的萧延年垂眸望她,眸光温润却坚定地容不得半点儿商量,他说,“阿磐,不能。” 那时候的阿磐害怕,也真想留下啊。 宛城刺杀那一回,她记得从前的阿磐跪伏在地,哀哀切切地求他,“主人留阿磐在千机门,阿磐就在主人身边侍奉汤药......” 可那人呢,那人一把拽下了她颈间的断玉,目光疏离的好似是个陌生人,那人说,“连你父亲的罪,你都赎不完,还谈什么留在寡人身边。” 就连在赵国北地田庄的时候,她不也求过萧延年,求他带她和阿砚一起走吗? 以前想留留不了,如今时移世易,再也不是从前了。 阿磐温静笑起,“从前许多次,都想留在先生身边,但先生不肯。” 那人闻言闭目叹气,竟无话可说。 “如今都过去了,也请先生往前看。你是赵王,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呢?” 那人幽幽一叹,清瘦下来的脸颊沐在客舍的光影中,一半神清骨秀,一半晦暗不明。 他说,“入目无他人,四下皆是你啊。” 言辞恳切,听了真叫人心中难过。 阿磐抬眉,正色望他,“我要跟王父一起回大梁了,先生振作起来,也早些回晋阳吧。” 她想,她是因了爱,于谢玄面前才会小心翼翼。 是因了不爱,于萧延年前才会肆无忌惮,口无遮拦。 那人眸中一黯,一向最善于铺谋定计的人,此时看起来竟有了几分茫然,“连你也要走了,我还去干什么呢?” 是,她也要走了,也早该走了。 面前的人兀自郁郁叹息,“我这一生,已经看到头了。” 她有十分温软可人的声腔,这声腔把那人强硬的盔甲一寸寸地全都融了,化了,她劝那人,“只要活着,就没有到头的时候。” 阿磐笑着说话,取出一条芭蕉帕子,塞进那人手心。 那人的芭蕉帕子血渍太多,已经洗不干净了,如今他手里的是先前巷口的那一条。 她原本要赵媪自行处置,谁知道赵媪不舍得丢,竟一直保管着。 “先生去赵国吧,你是赵武王啊。” 那人一叹,怔然道,“武王......” 阿磐点头,“是啊,赵人就在十里外了。” 那人问,“谢玄竟肯么?” 阿磐笑着点头,“王父心怀天下,不在某一城与一国。他愿放你走,也许你仍做赵王,以后,就请你在赵国,做个堂堂正正的君王吧。” 案上的饺子早就凉了,那人也好一会儿都不再说话。 她说,“先生,真希望这世上再没有打仗了啊。迁都吧,远远地离开这里,好不好?” 争地以战,杀人盈野。 争城以战,杀人盈城。 天下若不能一统,那这样的征战便永远也不能停止。 那人凝眉不言,片刻打开帕子,帕子里面裹着的是她的玉璧,那人见之神色复杂,“你肯给我。” 阿磐温柔应道,“给你。” “但求你从今往后,做个始终如一的君子,再不要刺杀魏王父。” “也但求你公明正大。” “先生,你可应?” 那憔悴的不成模样的人手中捏紧玉璧,长眉不展,就在这屋中静默着,静默了许久,许久之后才道,“你再叫一声我的名字。” 将军们都说中山君油盐不进,冥顽不灵。君王自有君王的坚持,有他自己的道义。他过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关,就没有什么不能应的。 他退步了,阿磐了解他。 阿磐轻声,“可你是先生。” 那人坚持,“你叫。” 是了,从前也没少叫。 夜里也不总叫他,说一声,“萧延年,我渴了”吗? 她知道自己肯说,萧延年便能应下,因而她便开了口,“萧延年。” 那人点头,那叹声悲哉痛哉,如泣如诉,到底是应了,“好。” 阿磐正色相问,“先生若反悔,他年再遇,谢磐,亲自杀你,先生可应?” 那人长长一叹,仍旧应了,“好。” 该说完的已经说完了,便听见外头有人叩门,“夫人,小公子要找母亲。” 阿磐起了身,便要告退了,“先生等一等,会有人来为你沐浴更衣。” 可那人拽住了她的袍袖,拽住了便不肯松手,“阿磐。” “先生说。” 那人道,“你心里有没有我,我会不知道吗?是你自己骗自己,你选了他,便不肯再承认罢了。” 他有一套歪理邪说。 他还说,“我阅人无数,又比你年长十岁,早说了你在我面前是个透明人,嘴巴犟,身体却骗不了人。” 由他怎么说,总之他是应了,应了便好,她便也道了一句,“也许吧。” 也许吧。 给他一点儿希望,总算能诓他先做回赵王,把赵国王城远远地迁到西北去。 出了这间客舍的时候,见谢玄就在廊下负手立着,正往此处看来。 他到底是不放心。 只是不知道,适才与萧延年的话,他到底听去了几分。 阿磐冲他盈盈一笑,走开了好一段才道,“中山君应了。” 那人牵起她的手来往下榻的客舍里去,只道一声,“我知道。” 他有一双颀长的双腿,但所幸走得不快,因而被他牵着,她也能轻易跟得上来。 她还问,“大人吃饺子了吗?” 那人温声应了,“吃过了。” 她又问,“大人吃饱了吗?” 那人脚步一顿,垂眸望她,“不曾。” 阿磐朝他笑,“我再去给大人做,魏人素日也吃饺子吗?大人喜欢吃什么馅儿的?” 那人松开手,一双手臂穿过她的腰身,一把将她拦腰抱起,这便往下榻的客舍里去。 那人说,“不吃饺子。” 她便问,“那吃什么?” 那人眸光一眯,醋味极深,“吃你。” 阿磐脸色煞得一红。 听谢玄伏在耳边道,“夫人立了大功。” 一声惊雷,开始下起豆大的雨来。赵国的雨季,已经来了。 这一夜也不知那人要了多久,她又给了多久。 只知道那雨下了大半夜,后来雨歇,月落参横,曦色乍现。 任由那人轻拢慢捻,而她也十分快活。 魏赵的关系问题一有了着落,南平公主和宜公主的去处便不得不提上议事日程上来。 她们是不肯跟着赵王回去的。 她们也自有自己的一套由头。 宜公主一个劲儿地抹眼泪,“要是三哥哥在就好了,三哥哥一定不会赶我们走。这些哥哥们里面,只有三哥哥最疼我们,可惜三哥哥才登大位不到一月,就.......” 南平公主也说,“我们姊妹两人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就想跟着王父和夫人,给住的给吃的就行,我们也不求旁的。回去还不知道要被打发到哪里去,我二哥哥冷心冷血的,从前又不怎么见过,一点儿感情都没有,今日若回了晋阳,改天就要被送给哪个老头子结亲去。” 南平公主还说,“再说了,见过了王父风采,眼里岂还能容得下旁人?嫁不了就嫁不了,总之有个养老的地方,又有王父看着养眼,磐姐姐又是这么好的人,看着不是会欺负人的,有这样的地方,那不比什么都好?” 她们姊妹二人越说越觉得极有道理,“再说这世间,哪里能有王父的东壁更安全的?” 第一卷 第195章 大人有白发了 困在驿站的日子到底是无聊的,无聊又没有底。 既到了赵国的雨季,这边关也开始三天两头地下雨,一下雨南平公主和宜公主便愈发地没有旁的事可做了。 南平公主和宜公主得空就黏在阿磐身边,一旁一个,一人抱住阿磐的一条胳膊。 南平公主道,“听说东壁还有个云姑娘,也给王父生了个孩子,那怎么行?磐姐姐势单力孤的,没有我们姊妹给你壮势,必被那云姑娘欺负了去。” 宜公主也附在阿磐耳边,“磐姐姐不会被欺负!我见过磐姐姐用弩箭杀人!” 阿磐记得那夜射杀刺客的时候,两位公主是都昏死过去的,因而便问,“宜公主怎会看见?” 宜公主悄声道,“我偷偷看见的,晕过去的时候偷偷睁了眼,可是人一死,就又吓晕了过去。” 哦,是。 南平公主闻言,与宜公主益发抱紧了阿磐,“磐姐姐叫我们南平和宜儿就行,我们喜欢磐姐姐,磐姐姐能保护我们,我们以后就跟着磐姐姐。” 她们姊妹二人不讨人嫌,在深宫里被宠大的小公主没什么心眼儿,有什么说什么。 她们还成日凑在阿砚跟前,争着抢着抱阿砚,抱着就不肯撒手。 南平公主道,“可别说东壁不养闲人,反正我们也不会闲着,我喜欢砚公子,他长得漂亮可爱,以后我们就和砚公子一起玩儿。你瞧瞧,砚公子笑,砚公子喜欢我们呢!” 宜公主也跟着要去抢小孩儿,抢不着就急得团团转,“姐姐给宜儿抱一会儿,给宜儿抱!” 她俩不管是谁抱,赵媪都没有放心的。 除了阿磐,谁带阿砚她都不会放心,总是跟着,盯着,嘱咐着,“哎呀,可当心点儿啊,宜公主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是啊,南平公主今岁十八,年长一些,还算得上是稳重。 宜公主呢,宜公主才十五岁,才过了及笄的年纪,抱着孩子脚下生风的,简直吓人。 宜公主道,“我都及笄能嫁人了,才不是孩子呢。” 赵媪屁颠屁颠地跟着,一双手臂大大地张开,随时准备接孩子,“啊呀,快给嬷嬷吧,公主金枝玉叶的,可不要累坏啦!” 宜公主道,“我不累,我就是喜欢砚公子!” 谢砚被提溜着跑来跑去,一点儿都不怕,还乐得嘎嘎大笑,叫着,“要!要!要!” 南平公主还道,“嬷嬷过于担心了,多一个人陪砚公子玩,不是很好?” 她们姊妹二人霸占着谢砚,就是不肯松手,实在是没有什么法子。 连阿磐喂奶,她们都要好奇地来瞧。 一人惊叹,“砚公子吃的真香啊!” 一人也啧啧称奇,“我们小时候只吃过奶娘,没有吃过母后!” 是啊,阿砚这孩子打小就会照顾自己,咕叽咕叽喝奶,每回都把肚皮撑得鼓鼓的,哪肯要自己饿着。 公主们还要捏捏谢砚的小脸,去捋那撮朝天竖起的胎发。 谢砚自小身边人多,见了生人也不怕,公主和将军们逗他,他从来没有哭的时候,成日里笑眯眯的,这样的小孩儿最讨人喜欢。 便是此时,一双大眼睛提溜提溜地转,吃着奶还要去瞅那两位小公主。 那两位小公主见状高兴极了,愈发凑上前来与阿磐说话,“磐姐姐你瞧!砚公子就是喜欢我们!嘻嘻!” 小黄在一旁拱来拱去,扯完了南平公主的袍摆,便去扯宜公主。 有人死去,有人新生。 相比起日暮沉沉的死去,谁又不向往鲜活的新生命呢? 不必说,谢砚就是很抢手。 不管公主们怎么霸占,只要出了门,谢砚身边总是呼啦啦一群人跟着,这中间,还要加上一只屁颠屁颠的小黄狗。 驿站围杀那夜,将军们提前喂小黄吃了带蒙汗药的肉,小黄睡得四仰八叉的,不然早被千机门一刀宰了,哪还能在这儿摇尾巴。 将军们早早地就开始教谢砚站立,走路,司马敦还要驮他骑大马。 似什么陶响球,小泥偶,千千车,竹蜻蜓,到处去搜罗,搜罗不来就动手去做。 他们还要给阿砚做小木剑,私下里早就偷偷定好了,以后谁做小公子的先生,谁做小公子的师傅,谁教诗书,谁教剑术,谁教功夫。 十里开外魏赵两国大军正面对阵,这驿站里倒是难得的岁月静好。 阿磐忍不住想,真希望这世上再没有打仗了啊。 武王赵叙是在次日走的,他走的那日一大早,阿磐是在谢玄怀中醒来。 夜里枕着他的臂膀,睡得十分踏实。 醒时那人还阖着眸子,便是睡梦中也依然蹙着眉头。 怀王四年那十个多月也一样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你瞧他原本那一头乌黑的发,经了那十个月的困顿磋磨,曾生出了许多华发。 而今从赵国的北地至这七月,又已经过去了四月之久,这四月来那华发并不曾少去,反而竟又新添了不少。 从前是多么风华绝代的人呐。 真叫人心疼,也真叫人心中酸涩。 如今想来,才察觉自己已经不知有多久都不曾好好地看过她的大人,不曾好好地看过王父谢玄了。 她不好受的时候,他又何曾好受过呢? 那千千万万重的事,国事,军事,家事,心事,千钧万担,全都压在他一人肩头,他才是那个有苦难言的人呐。 他不如中山君那么能说会道,他不说,她便以为他仍如从前那么强大,以为他是铜墙铁壁,金汤城池,以为他至大至刚,坚不可摧。 到底是血肉之躯,谁就生出一副钢筋铁骨呢? 偏偏她不肯体谅,就那么与他僵着。 她想,不能这样欺负他啊。 鼻尖酸酸的,抬手轻抚那人眉心,你瞧,他的眉心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偷偷生出了细纹。 他的眉心蹙得多紧啊,她抚了总有好一会儿才算把那眉心将将抚平。 外头黑压压的,一大早便下起了潇潇急雨,好在这客舍里残烛摇曳,她偎在那人怀里,一点儿都觉不出冷来。 那人眼睫翕动,缓缓睁开了眸子。 他问,“阿磐,哭什么?” 她这才察觉自己眼角湿湿的。 是啊,哭什么呢? 在大人怀中安睡,她该欢欢喜喜的才对。 脑袋埋在那人胸口,几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声,“大人眉心,蹙得厉害。” 那人笑,“做梦罢了。” 阿磐紧紧抱那人,脸颊贴在那人敞开的胸膛里,听着那人有力的心跳,“大人在为什么事生愁?我在梦里也听见大人叹息。” 那人轻抚着她的青丝,在那雨声里默了许久,许久之后才道,“梦见四处找你,梦见你,死了。” 你瞧,他也仍旧被那十个月彻夜魇着,不能安枕。 听了这样的话,眼泪就在眸中团团打着转儿,垂着眼帘,将眸里的一眶水遮住,然而那水却似洪流一般,仍旧不争气地滚了下来。 “阿磐做得不好,一次次惹大人伤心,大人全都闷在心里,怎么从来都不肯责怪一声啊?” 他该怪她,斥她,该好好地与她对峙一场,有什么便说什么,便斥什么,万不该把什么都压在心头啊。 可那人揽着她,好一会儿才道,“我也总做不好,总不知该拿你怎么办。” 是啊,正是因了都是彼此的唯一一人,正是因了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因此才一步步错过了这么久,也彼此折磨了这么久。 抹了眼泪,可眼泪又冒了出来,兀自叹了一声,告诉那人她所看见的,“大人有白发了。” 那人笑叹,“人总会老的。” 他愈是不以为意,她愈是心疼不已。 那芝兰玉树的人天生俊美无俦,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好颜色,他竟肯说一个“老”字。 “大人二十有七,是最好的年纪。也记得初见大人的时候,大人的头发也是极美的。” 那人一时无话,知道,“不哭。” 阿磐仰头望那人,那人眸光定定,漆黑的眸子半垂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阿磐轻声开口,“我想,与大人做个约定。” 他还是那么舒眉展眼地望她,“你说,我听。” 她心里酸酸的,“大人以后有什么话,不要藏在心里。” 那人应了,“好。” 她还说,“阿磐做得不好的地方,大人要说出来。什么都闷在心里,会把人闷坏的。” 大人话少,她知道,因而这是顶重要的事。 那人仍旧应了,他说,“好。” 阿磐披好衣袍要起身,与那人温柔说话,“阿磐为大人束发吧。” 那人依言起身,没有不应的,他说,“好。” 好。 为他正衣。 束发。 戴冠。 真不忍看那青丝之中夹着的华发啊,每一根皆是因她而生,因她而起啊。 小心翼翼,轻手轻脚。 她想,以后,再不离开大人。 再也不了。 这空当有人在外头低低禀过几回。 “主君,黄门侍郎进驿站了,向赵王奉送了十二毓大冠冕。” “赵国三公也进驿站了,带了和约来拜见主君。” “主君,赵王身边的侍郎来禀,说赵王走前,想再看一眼小公子。” “说赵王喜欢那个孩子,要是能抱抱他自然好,若主君不愿,便远远地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第一卷 第196章 一场风花雪月 中山君喜欢谢砚,阿磐知道。 从怀胎十月就在一旁,一直陪着,一直到生。 命人无微不至地照料,给她做饺子,肉丸,热汤面,给她煮鸭蛋,煨鸡汤,炖牛肉。 谢砚生的时候是在正旦,她从除夕就开始疼,一疼就疼了大半夜。 他可是做过十五年君王的人啊,从来都高高在上,那时候竟都是他在一旁端茶送水。 因而是待阿砚好过,亦是待她好过。 她记得南国的冬天可真冷啊,屋里的炉子生得极旺,一天到晚地添满了松枝炭,也一天到晚的都有鸡鱼汤。 因而她的月子坐得也极好。 若不是后来一路北上到了赵国,萧延年和陆商一起抢了她的孩子,抢了就走,把她一个人丢在了冰天雪地里,她真把萧延年当成了乱世里的依靠。 因了是她的孩子,萧延年对阿砚从不曾苛待,送回来的时候白白胖胖的,看起来她不在跟前的时候也不曾受过什么磋磨。 大抵陆商对阿砚也是爱护的。 尤其,你瞧阿砚如今都不怕人。 不管是什么人,熟人也好,生人也罢,面善的也好,脸黑的也罢,他成日都笑眯眯的。 便是驿站围杀那夜受了那么大的惊吓,也照样该吃吃该睡睡,好似不过是做了一场短暂的噩梦,什么也不曾发生一般。 若不是自小被人爱着,宠着,他必得睡时惊颤,常被噩梦缠身,见人就怕,要哭着闹着缩进墙角不可。 因而在这一点上,萧延年做的没什么可令人置喙的。 外头的雨声小了一些,廊下还在滴答着雨,能听见楼下车马躁动,谢砚的声音也就在门口了。 谢允还道,“黄门侍郎说,见不到谢小公子,赵王大抵是不肯上马车的。” 阿磐为谢玄正了衣冠,谢玄不答外面的话,她便也当没有听见。 关于中山君,她必不在谢玄跟前多一句嘴。 免得再平白惹一身误会,还不知那人要多生几缕华发呢。 每生一缕,她的不忍便要多上一份,疼惜也要再多上一分。 赵媪进了屋,在一旁抱着谢砚,笑眯眯道,“小公子饿啦,要找母亲啦。” 阿磐忙接过孩子,谢砚见了母亲高兴,呼啦着小手,欢欢喜喜地说话,“奶奶!奶奶!” 你瞧,还是小孩子好,小孩子最没什么心思。 阿磐微微侧身,剥下半边领口,喂孩子吃起了奶。 那人就在一旁看着,不急着答外头的话。 也是,既是来割地求和,那有什么急的,再急也得等着王父起身。 因而王父不起身,赵国一行人就那么等着。 外头的雨一会儿下得颇急,一会儿又小上许多,间或来几道滚滚的雷声,并上几道闪电。 赵人的声音低低的,不知在议论什么。 他们的马也轻嘶着,马蹄踩着驿站的青石板,与雨水一道溅起了清脆的声响,愈发显出了室内的平和来。 室内多平和啊。 稚子的小手捧着奶,专心致志地喝,他的父亲坐在一旁,垂眸静静望着。 那人说,“雨一停,就回大梁了。” 是了,是该回去了。 她还从未去过大梁,但与大梁的人却已经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譬如,小惠王。 先前听说小惠王废黜了长平侯之女,有意要娶丞相之女为后,如今不知到底娶了没有。 若娶了,那便是与丞相联了姻,小惠王在朝中有了丞相之力依仗,必然又要生出许多事端来。 譬如,西宫太后。 她唯一听说关于西宫太后的事,是在怀王四年的邶宫。 那时候长平侯与武安君曾提起了西宫太后来,似与谢玄十分暧昧,至少,谢玄对此是十分介意的。 如今谢玄回大梁,还不知要有什么事呢。 再譬如,云姜。 云姜是比她先一步入了东壁的,必也比她更先一步地收拢了东壁的人心。 尤其带着孩子光明正大地来,旁人必都将她当做了正室夫人。 既是千机门的人,必要闹出个鸡飞狗跳来。 因而阿磐想,回东壁前,总要寻个妥当的机会把云姜母子的身份全盘告诉谢玄,若不是出于这十几年的姐妹情分,当真要尽早地把云姜送出东壁才好。 抬眉应了那人的话,温婉得似四月花开,“我和阿砚跟着大人,大人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大人去打仗,他们就跟着进大营。 大人回东壁,他们便也跟着回东壁。 大人在哪儿,哪儿就是家。 那人将她和阿砚揽在怀里,修长白皙的指节轻捏稚子咕嘟咕嘟的小脸,那温热的指腹也轻轻覆上了那皙白的雪峰。 那在耳畔响起的声音依旧是低沉的,低沉的有些嘶哑,却也令人十分踏实。 那人说,“凤玄,必不负你。” 他说不会负,她便信他不会负,那一根根的华发不就是“不负”最好的佐证吗? 阿磐扬起脸来蹭他,她如今也并不觉得衣衫不整是一件多么不堪的事,终归是在她的大人面前,不必有什么害臊的。 蹭着那人的脖颈,那人的脖颈便是热的。 蹭去那人的下颌,那人的下颌便是热的。 那人垂首吻她,她亦是极力仰头应和。 她心里欢欢喜喜的,这是她的大人啊。 她最爱的两个男人都在身边,掏心掏肺,倾心吐胆,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好的事呢? 这普天之下,再也没有了。 那人温热的鼻息喷到她的脸颊,宽大的掌心穿过软袍往下去。 那软袍因了喂奶的缘故,一半尚在肩头,另一半早便退了下去。 而今温热的指腹渐次下滑,往下滑至她的腰身,又沿着她的腰身往下滑去。 若不是此时怀中还有稚子,真想去环住他那宽阔结实的脊背,也真想去覆上他那有力的蜂腰呐。 那深邃又危险的凤目漆黑,那高挺的鼻梁也就在眼前。 王父谢玄,真实可亲。 单是这样一个吻,便叫她骨软筋麻。 也不过片刻的工夫,她便在那人掌心之中化成了一滩水。 外头的赵人还在等着,屋里的晋人却要开始一场风花雪月。 第一卷 第197章 她走时仓促,没有身孕 阿砚不吃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咕噜咕噜地盯着他们两人转。 可那人发烫,他的吻停不下来。 外头是谢允在问,“赵国递来了国书,主君可要看一眼?” 要不就是谢韶道,“赵人说雨天路滑不好走,问主君何时起身。” 要不就是赵媪问,“小公子可吃饱了?吃饱了嬷嬷可要来抱啦。” 一会儿一人,一会儿一人,到底是不能安心地来一场雨中的欢好。 那人捏住她的下颌,低低说道,“送走赵人,再来要你。” 言罢悻悻起身,便往外去,留下她们母子在这矮榻之上。 阿磐一张脸红得似熟透的蜜桃,一颗心似小鹿乱撞,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好一会儿过去都不能休止。 门一开,外头的人呈来了一卷锦帛,那身姿颀长的人就在门外展开,垂眸细看。 谢允道,“和约已盖了赵王印玺,斥候来报,赵国的兵马已领命先退了二十里。只等迎了赵王的车驾,便一同回晋阳去了。” 那人微微颔首,“叫他们来。” 这便抬步往下楼去,脚步沉稳,不紧不慢,踩得木楼梯咚咚作响。 是了,不必着急。 今日会面的结局是一早就注定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前赵国三公早杀的杀,死的死,流亡的流亡,到了武王一朝,这一拨新上任的三公也都换了赵叙的人。 因而不管赵叙做什么决定,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异议可提。 故此双方会面,不过在舆图上重新划定疆界,商议何时退兵,何时迁都。继而交换国书,签订和约,再昭告天下。 时间并不久,不过两盏茶的工夫。 总之是从王父手中要人,王父说疆土定到何处,那便定到何处,王父说何时退兵,那便何时退兵,没什么好商议的。 隔壁赵国的公主出了门,在廊下细细碎碎地说着话。 一人道,“只知道驿站关着人,不知道关的是二哥哥。” 又一人道,“二哥哥也怪可怜,早知道是二哥哥,咱们该给送点吃的喝的,也该去陪他说说话,省得他一个人受着苦......” 一人叹气,“唉,虽不是亲的,到底是咱们做妹妹的不是了。” 另一人也叹,“总算还不晚,待他们出来,再去与二哥哥说说话,告个别吧。” 赵人走的时候,天还下着雨。 这赵国的边关云雾迷蒙,潺潺的小雨把瓦当打得哗啦作响。 正堂的门一开,赵国三公和黄门侍郎便撑着油纸伞簇拥着赵叙往外走。 南平公主和宜公主扑通扑通地踩着木楼梯往下跑,叫道,“二哥哥!” “二哥哥!” 赵叙步子一顿,缓缓转过身,隔着雨幕朝着楼上望来。 赵国的公主提着裙摆跑来,一人一旁,抱住了赵叙的双臂。 她们姊妹二人一向是喜欢一人一旁抱人的,想必从前在宫里的时候,便这般抱她们的父王和母后。 宜公主哭了起来,“二哥哥,南平和宜儿不知道是二哥哥,要早知道,必早去陪伴二哥哥了......二哥哥千万不要生我们的气......” 南平公主眼圈亦是红红的,“虽与二哥哥不在一处长大,可到底血脉相连,南平和宜儿也只有二哥哥一个亲人了.......” 只听见雨里赵叙问了一句,“你们怎么打算?” 南平公主道,“我们想跟着王父去大梁。” 那人点了头,“那便去大梁吧。” 南平公主抹着眼泪,“可是不知道王父会怎样安置我们......” 那人道,“既是三哥的妹妹,王父不会亏待你们。” 细想也是,如今的魏赵国力悬殊,谢玄拒绝两个赵国公主有什么难? 之所以还要她们跟着,大抵是因了南平和宜儿是赵三公子的人。 赵三公子亲魏,曾与谢玄是盟友。 似王父这般宽仁大度包举宇内的人,岂会亏待赵国的公主。 南平公主缠着赵叙道,“二哥哥以后可会记得南平和宜儿?可会常常差人看望?我们异国他乡的,跟来的人全都没有了,要是二哥哥再不管我们,我们可真是连娘家人都没有了......必得被人轻看了去.......” 赵叙应道,“那便给你们留些宫人吧。” 宜公主还不肯,“宫人有什么用,总要二哥哥差人常来看我们才好.......” 这时候谢玄进了门,见她正和赵媪一起教阿砚认字,温声说道,“阿磐,抱去给赵王看一眼。” 哦,他想好了,要让赵王看他们的孩子。 阿磐应了一声,谢砚递给赵媪,细声哄道,“阿砚乖乖,跟嬷嬷去。” 谢砚是最好的小孩儿,认字到一半被提溜起来,他也不恼,挥舞着小手去喊他的父亲,“父亲!父亲!” 奶声奶气的,真打动人啊。 可她的大人说,“阿磐,你去吧。” 阿磐讶然。 她自己原本是不愿去的,怕招惹些是非出来,再叫谢玄徒增烦恼。 可那人竟许她去。 也许这辈子再不会相见了,因而谢玄许她和阿砚与萧延年告个别。 她依了谢玄的话,抱起阿砚出门。 赵媪取了薄毯为谢砚裹了,也为她披了一件暖和的外袍,司马敦紧跟着撑着伞,一行四人就这么往楼下去。 萧延年就在驿站院中,他的黄门侍郎为他撑着好几把伞。 隔着雨幕,看不清那人的神情。 但这时候,已是赵叙的脸了。 行至面前,赵叙已命人退出去几步开外,不过是一把伞撑开,留他们三人于伞下立着。 阿磐把谢砚交给赵叙,“先生抱抱吧。” 赵叙抱起谢砚来,谢砚不认生,去揪赵叙的耳朵。 赵叙由着谢砚去揪,只低声道,“想起来还有你姐姐的事,总要与你说一声。” 哦,他提起了云姜。 他早说了云姜是千机门的人,也说起过云姜怀里他的孩子。 她都记得呢。 阿磐道,“先生说。” 那人轻拍着谢砚,“她走时仓促,没有身孕。” 阿磐心中荡然一空,又听那人道,“因而孩子,大约是他的。” 第一卷 第198章 是我的,你掐死他 七月的雨打在油纸伞上,打得淅沥吧嗒响,也把人的心打出了七上八下的模样。 怎么都想不到萧延年说的竟是这样的话啊。 整个人都恍然怔着,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来,只盯着眼前的人道,“你骗人。” 可那人长眉微蹙,眸正神清。 他看起来十分认真,没有一丁点儿与她戏谑的意思。 他说,“最后一面了,骗你干什么。” 萧延年是千机门门主,是中山最大的特务头子。 他这个人,没有一句话是白说的,也没有一桩事是白做的,因而此时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实在不好分辨。 便是今日一定要见谢砚,难道不是借机与她说起云姜吗? 休想唬她。 阿磐笑道,“姐姐是最后的千机门人,先生执意见阿砚,不过是怕她出事,因而有意护她罢了。先生的心思,我也粗略了解几分。” 那人抱着孩子,笑叹了一声,“护她?她与你一样,早已背弃了千机门。” 阿磐心头一跳,拢紧了肩头的外袍。 云姜竟会背弃千机门吗? 云姜是萧延年安插在谢玄身边最合适的替代者。 这样的话,是千机门主自己认证过的,记得原话是什么,“她是很出色的细作,媚术用得极好。” 一个能决绝地火烧大营的人,她怎会轻易背叛千机门啊。 阿磐清楚地记得在南国田庄时萧延年的话,说什么,“既是姊妹,总有几分相似。” 说什么,“身段儿,模样儿,看起来都好,也听话。” 说什么,“像条蛇,腰身怎么都扭不断似的。” 还说什么,“会吃,耐用,不必吩咐,为取悦我,她自己就会想尽办法。” 最后还说,“你猜,我用过的人,谢玄可喜欢?” 难道竟是假的? 小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来,就在萧延年腿边蹭。 阿磐不肯被萧延年牵着鼻子走,因而稳住心神,仰头问那人,“一个出色的细作,因了什么会背弃千机门?” 那人目光沉沉,指节刮着阿砚的鼻尖,“因了孩子。” 风吹着细雨,透过这油纸伞往身上扑来,冷冷的叫人忍不住一凛,打出个寒颤来。 千头万绪的,一颗心乱七八糟。 阿磐压着声,不叫他听出一点儿的轻颤来,“姐姐的孩子,是你的。” 可那人话声坚定,他说,“不是。” 他真有一手好本领,依着这手好本领他能轻易地翻云覆雨,把世人都玩弄于掌心之中。 骗鬼呢。 阿磐凝着眉头,“是。” 可那人只是笑着摇头,“若是我的,你便掐死他。” 见鬼,他竟敢说这样的话。 阿磐仔仔细细地回想,她记得萧延年自己问起,“你说,谢玄若养了我的孩子,会怎样?” 她当时便问,“姐姐有了主人的孩子?” 可若仔细回想,就能想起当时萧延年不置可否,只是笑了一声,“也许吧。” 是了,他只说“也许吧”,从来也不曾明确说过。 阿磐宛然立着,一时间千回百转的,却又神思空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应了一声,“好。” 好,掐便掐。 他敢说,她便敢应。 那人欲言又止,“若是谢玄的......” 不管心里怎样千回百转,阿磐也不动声色,不叫萧延年把她看穿,再当成个透明的人,因而只是仰头望他,笑了一声,“可先生,那又怎样呢?” 即便是谢玄的孩子,那又怎样呢? 谢玄容得下“萧砚”,难道她就容不下...... 难道她就容不下一个云姜,容不下谢玄的另一个孩子吗? 也许吧,她也不知自己有没有那样的气度。 心里被此时的话翻搅着,翻搅得不是滋味,一双手也在袍袖中死死地攥着,然而抬眉时候,也没有旁的神情。 就只是冲着萧延年笑,她确信自己笑得风淡云轻。 偏不被他小看了去。 因而萧延年也不再提云姜,他抱着阿砚,如正旦那日一样在阿砚圆鼓鼓的脸颊上蹭着,“阿砚,长大后要记得,是寡人给你起的名字。” 谢砚可能听得懂? 他只抓住萧延年的君王大冕袍,去抓他的十二毓冕珠,把冕袍扯得皱皱的,把那青玉冕珠拨弄得哗啦啦响。 赵叙的母舅是叫一个沈密的,四十来岁的年纪,如今虽位列三公,依旧看得出是个粗人莽汉。 这时候隔着十来步远的距离,黑着脸提醒了一句,“这可是大王冕冠,谢小公子小心些,搞坏了你可赔不起!” 萧延年自顾自笑,在谢砚小脸上亲了一口,“多嘴!才六个月的小孩儿,知道什么。” 那叫沈密的黑着脸嘀咕,“小孩儿?这小孩儿迟早要夺了大王的天下!” 他说的倒也没什么错,如今的赵国已然沦丧了大半国土,若赵人都似这沈密一样头大无脑,只怕还用不着长大的谢砚出手,早早就得在谢玄手里完蛋。 一旁的两公连忙拉住那叫沈密的,低低劝阻,“沈国舅慎言啊!沈国舅千万慎言......” 那叫沈密的乜斜一眼,冷哼道,“胆小如鼠!” 该见的人见了,该说的话也说了,怕再生出什么变故来,阿磐从萧延年怀里接过孩子,薄毯为谢砚拢紧了,轻声道,“先生保重,谢砚要去见父亲了。” 是谢砚,不是萧砚。 他的父亲在楼上,是晋君子,是魏王父。 不是中山君,亦不是赵武王。 后头的黄门侍郎也赶紧撑伞上前,恭谨禀道,“大王,路滑不好走,早些动身吧。” 萧延年点头应了,可是说要走,却不知怎么又提起了阿磐的袍摆,温声提醒道,“湿了。” 阿磐垂眉看,是了,在雨里立了好一会儿的工夫,那曳地的袍摆拖在青石板上,已经被雨水浸透了边角。 好在驿站的院子铺满了青石,因而不曾沾染什么泥土。 阿磐抱紧孩子,盈盈朝那人点头,已经转身要走了,只是那只掌心带疤的手仍旧攥紧了她的裙袍,在斜风细雨里挨着淋。 也许知道有生之年再难相见,因而攥得骨节发了白,发了白也不肯放开。 赵媪连忙上前撑伞遮雨,谢砚搂紧母亲的脖颈,叽哩哇啦的不知在说什么话。 阿磐一手抓紧孩子,一手去拉裙袍,却被那人攥得紧紧的,攥出了许多褶皱来。 阿磐低声道,“先生!” 赵媪急道,“这.......啊呀!赵王可快松开手吧,王父可在楼上看着呢!这相当不妥当啊!” 第一卷 第199章 孤的人,你敢碰 阿磐正要转身望去,果然一声穿云破雨的响,咻的一声,楼上的弩箭已穿过这湿哒哒的雨,射中了萧延年的冕服。 一旁的黄门侍郎全都失声尖叫,叫得乱七八糟的,“大王!” “大王啊!” “救命啊!” 南平公主与宜公主亦是大声惊呼,抬袖捂眼往一旁摔倒,“啊!” “姐姐!” “不要杀人啊!” 小黄支棱起耳朵,四腿劈开,开始朝着赵人大声吠叫,“汪!汪汪!汪汪!汪!” 就在这乱糟糟的惊呼声中,那叫沈密的已朝着楼上瞠目拔刀,“你......” 你什么? 话未说完,就活生生地咽了回去。 射箭的不是旁人,是王父谢玄。 此刻,王父谢玄正立于二楼阑干,居高临下地朝此处望来。 手中的弩箭缓缓垂下,那弩上镂金之处在雨里也照样泛出金黄的光泽来。 那低沉的嗓音阴冷冷的,开口时候透着凛冽的杀机,一字一顿,“赵叙,孤的人,你敢碰。” 高高在上,威势逼人。 是,叫的是赵叙。 赵叙不敢。 赵人也没有敢的。 因而赵叙垂下了手,其母舅落下了刀,底下的黄门侍郎小心翼翼地拔出了冕服中的弩箭,低低嘀咕道,“好险!险些射中大王的手!” 南平公主与宜公主还歪在地上发着抖,姊妹二人抱在一起,眼泪一汪一汪地流,“姐姐,宜儿害怕......宜儿害怕.....宜儿好害怕.......” 南平公主便道,“宜儿不怕,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 若是没事了,也就好了。 赵国那二公连忙拱手,朝着楼上的人点头哈腰,“王父息怒,息怒,路远道滑,我王这就走了......” 赵人一行撑着伞,黑压压的一片就要走了。 若是果真走了,倒也好了。 也算了结了,消停了,从此尘归尘,土归土,各得其所,也各奔前程。 人群里那叫沈密的却没有动,只是冷嗤了一声,“雨里苦等半日,如今又朝大王射箭,看明白了,迟早还要翻脸!” 一旁有个年轻人,听了这话便转过身来,按住刀鞘,眼里迸出杀机,从齿缝间低声逼出几个字来,“不如,杀之!” 不如杀之,因而拔出刀来,逆着一行赵人就要奔出来要刺杀幼子。 那锋利的刀刃劈开雨珠,阿磐抱紧谢砚退后几步,大声叫道,“谁敢!” 王父就在楼上,谁敢杀她的孩子! 小黄大声吠叫,司马敦已仓啷一声拔出大刀,飞身奔上前来,高声喝道,“谁敢杀小公子!” 奔上前来,横起大刀,目眦尽裂,与那年轻人砍杀了起来。 萧延年蓦地转身,阴着脸喝,“沈猛!住手!” 那叫沈密的人不肯,只低声道,“阿猛为大王尽忠,不必拦他!” 而楼上的箭矢已与司马敦的大刀一道,蓦地一下射中了那年轻人的右手。 那年轻人骤然一声惨叫,捂住淌血的手腕大声哀嚎起来,“啊!啊——谁他妈——” 还谁他妈。 还有谁,自然是王父。 王父睥睨天下,谁敢动他的妻儿。 司马敦还在横刀拦着,阿磐揽紧谢砚岌岌往楼上去,赵媪护着,谢允谢韶已翻身下楼,疾疾持刀相护。 王父不但射出来这一箭,他手里的弩箭张开,下一箭已然搭在弦上,瞄准了那年轻人。 那年轻人脸都疼抽了,左手握刀复又往前冲来,“好你个谢玄,胆敢射我!” 楼上将军们全都弓弦张开,齐齐朝着赵人对准了,“小贼!敢犯王父名讳!” 赵国的二公与黄门侍郎神色惊惶,满脸流下的也不知是雨还是冷汗,只知道扑上前去拦着阻着,“沈小将军!沈小将军千万不要冲动啊!要命啊!真是要命啊!” 那年轻人挨了一箭没了脸,已经上了头,哪里肯善罢甘休,叫嚣着就往前冲去,“我赵国大军就在十里外,要打就打,妈的!怕什么!” 而魏王父那流玉般的手只需扣动扳机,那第二箭轻轻巧巧地就穿透了那年轻人的左手心。 “啊!” 那年轻人惨叫不止,大刀哐当一下落了地,在地上疼得打起滚来,“父亲!啊!啊!啊......我的手!我的手!我的手废了.......啊......啊......” 谢玄冷笑一声,“杀孤的妻儿?怎么想的?” 是啊,怎么想的啊。 沈氏父子大抵忘了邶国是怎么亡的。 那叫沈密的扑上前去,抱住了那叫阿蒙的,老泪纵横,“阿猛啊!儿啊!我的儿啊!” 萧延年阴沉着脸,那十二毓在雨中微晃。 “绑了。” 赵人面面相对,“大王......要绑......要绑谁?” 绑谁还不知道吗? 萧延年只是凝眉睨着,底下的人再不敢问,立马就领会了,连忙上前去绑那叫阿猛的人。 那叫阿猛的又疼又怕,早没了适才的决绝和嚣张,只一个劲儿哭天抢地地叫,“父亲!救我!父亲!表哥饶命!表哥!啊!啊......” 原来是赵叙的表弟。 这样的人竟还能在赵国王室的内斗中活到现在,可见白手起家的赵武王有多厉害。 可眼下正是那赵武王下了命,“魏赵修好之际,坏我邦交,去,送由魏王父处置。” 沈国舅大骇,噗通一下跪在了萧延年脚下,“大王!大王!阿猛是大王至亲的表弟啊!今日为大王出头,大王怎能把阿蒙送给魏人!大王啊!做舅舅的求你了!” 雨里的萧延年直身立着,立着垂眉望沈密,这周遭忽而一片岑寂,楼下赵人竟一人也不敢说话。 好一会儿过去,忽地一巴掌重重地扇了下来。 那叫沈密的大约也是军中带过兵马的,看起来身形健壮,不曾想,竟被萧延年一巴掌扇倒在地,连那赵国公卿的冕冠都扇掉了下去,摔在了一旁的雨水里。 众所周知,萧延年打人是极厉害的。 其余赵人,不管宫人也好,侍从也罢,公卿也好,公主也罢,全都跪伏在地,栗栗危惧,不敢抬头,“大王息怒......” “大王息怒啊......” 沈国舅愕然失色,捂住肿起的脸颊再不敢出声相求。 而一旁的侍从已将那叫阿猛的五花大绑,押到了魏王父脚下。 第一卷 第200章 哎,你看那狗 一上二楼,赵媪就赶紧把谢砚抱进了屋。 老妇人掩了门低低地哄,“小公子,不怕不怕.......小耳朵捂起来,捂起来,捂起来,咱不听不听.......” 谢砚不怕。 这孩子从小就见惯了血风腥雨。 是,血风腥雨,雨僝风僽。 远在十里开外的魏赵两国大军不知这边关的驿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黄的肉垫在积了水的青石板上踩,不是去赵叙身边求摸摸,便是梗着头冲着沈家父子大声地叫。 前前后后地跑,跑到谁身边,便溅谁一身水。 那叫阿猛的就在这楼下正中扭动着哭嚎,那双想要砍人的两手掌心插箭,把周遭雨水喷溅得四下是血。 整个驿站都充斥着那叫阿猛的哀嚎,你瞧他满眼恐慌,撕心裂肺地叫,“父......父亲救我!啊......疼.......父亲!父亲......父亲救我!” 然既已被魏国的将军接管,自然被死死地押着,怎么都扑腾不开。 司马敦把那叫沈猛的往死里压,那叫沈猛的一张脸被摁进了水里,“啊......疼啊......父亲!孩儿不想死啊.......父亲......父亲......孩儿不想死啊......” 南平公主瑟瑟发抖,伏地抬头小心张望,一双纤细的指节在雨水里按得发了白,却不敢大声叫一句,“表哥.......” 谢韶冷笑,“敢杀谢公子,是嫌自己死得慢了!” 那叫沈密的国舅老泪纵横,连爬带扑地去抱住了赵武王的腿,“大王啊!看在舅舅扶持有功的份上,大王开恩,放阿猛一命吧!大王啊!大王啊......” 可赵武王又一巴掌扇了下来,扇出沈国舅一嘴的血。 那驿站院中唯一直身而立的人眉目疏冷,语声也一样的冷峭,“沈国公年老糊涂,还是想想自己吧。” 沈国舅愕然倒地,一旁的二公连忙搀他,低低地劝阻,“国舅可不要再说了!可不要再说了啊!到底是令爱有错,军机大事,哪里容得一点儿纰漏啊.......” 这就是权力。 权力可真令人着迷啊。 说要人死,就能要人死。 说要留命,就能留人一命。 那在赵国叱咤多年的国舅,不也要跪在新王脚下,挨上那丧尽脸面的耳光吗? 不也要眼睁睁地望着自己的至亲,成为砧板上的鱼肉,等着被刀俎宰杀吗? 阿磐犹自怔着,听见楼下的谢允问,“如何处置,请主君示下。” 那凭在阑干处的魏王父舒袍宽带,满袖盈风,他芝兰玉树地立着,薄唇轻启,只两个字就轻描淡写地定了楼下人的生死。 他说,“赐死。” 赐死。 没什么好置喙的。 刺杀谢公子,本也是死罪。 那叫沈猛的似发了狂的困兽,闻言猛地用头去撞司马敦,把司马敦撞了个仰歪蹬。 司马敦骂道,“你爷爷的欺负人!” 那沈猛一双眼睛瞪得赤红,冲着他父亲吼道,“啊!啊!啊!父亲!杀啊!还等什么,起来!杀啊!杀啊!” 那沈猛片刻便被魏将钳住摁了下去,单枪匹马的,还杀什么啊。 雨里的沈国舅满脸凄怆,悲鸣一声,“儿啊!” 谢韶抬起脚来作力踩在沈猛脖颈上,叫那沈猛龇牙咧嘴的,再反抗不得。 谢韶冷笑,“司马兄弟的刀还不曾开刃见血,这厮,就送司马兄弟了!” 这二楼客舍的窗子“吱呀”一声被推开,赵媪温声连忙探出个脑袋来,一双手捂住谢砚的耳朵,这便冲楼下叫道,“司马敦,你行吗?你可给司马家争口气啊!” 司马敦早被这沈猛气坏了,一脚踩住沈猛的脊背,高声道,“母亲!司马敦不是孬种!” 人的悲欢到底不能相通。 沈国舅还被人拉着,架着,司马敦的大刀已经高高地举了起来。 这乱世之中,到底是不分高贵低贱的。 低贱的俘虏妓子可杀,高贵的王侯将相亦可杀,没有什么人是天生的大富大贵之相,一把兵刃抹来,什么富贵也要完。 阿磐垂头阖眸不敢再看,谢玄已将她揽进怀中,捂住她的后颈,把她一双眸子都掩在了自己的胸膛。 不看也好。 看这血风腥雨的干什么呢? 她听着谢玄强劲有力的心跳,那是她和谢砚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里唯一的依靠了。 听见沈国舅哭,“儿啊!儿啊!老夫......老夫......白发人送黑发人啊.......儿啊.......” 忽而一声惨叫,继而便是利刃斩断骨骼的声响。 那声响初时闷顿。 须臾是咔嚓一下有什么断开碎裂。 其后便是有什么重物“噗通”一下落了地,似鞠一样在积水里弹跳几下,弹跳几下后又往前骨碌碌地滚了几圈,到最后一动不动。 人没了气息,那头颅也再没了什么动静。 赵媪拍着胸脯,低低叹道,“啊呀妈呀,吓死了吓死了!我儿厉害!我儿厉害!” 小黄凑上前去闻那头颅,闻完了还要用爪子扒拉。 沈国舅瘫在地上,仰天大哭,“苍天啊!苍天啊!那是老夫的独子啊!儿啊!儿啊......我对不起你母亲啊.......” 一旁有人连拉带劝,“军国大事,沈国舅万万不该糊涂啊!快走吧!快走吧!” 沈国舅哭得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儿.......我儿还在那里......我儿.......我儿不能死啊.......” 这是一场临时起意的刺杀,因而没有周全的布局,也就死得可惜,死得仓促。 沈氏父子不懂权力场的游戏规则,在顶级的棋手面前只一味莽干,企图靠着手里的大刀就能成一番大事,在新王面前牢固自己不可撼动的地位。 难怪古人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若政治如此简单,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地死了。 沈国舅晕厥了过去,而萧延年已经转身,再不必说一句话,转身便走了。 黄门侍郎撑着油纸伞,紧紧跟了上去,后面的人提着他的曳地大冕服碎步跟着,再后头的是赵国的二公,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 驿站外头就是赵王的座驾,立在一旁的宫人连忙做好了接驾的准备。 小黄不再扒拉那颗人头,吠叫着跟上前去,凑到萧延年跟前团团转着,急得去扯他的袍角。 赵媪兀自叹了一声,“唉,你看那狗。” 是啊,你看那狗。 一旁的宫人吓唬着它,挥着手要斥它走开,“狗!去!去!去!” 然萧延年在马车旁一顿,他顿了好一会儿,竟俯下身来,摸了摸小黄的狗头。 小黄呜咽一声,隔着雨幕必也知道它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此刻正可怜兮兮地转。 那从前是萧延年的狗。 一个数次被她丢弃,又数次被她捡回的狗。 便是巷口揭穿赵二公子假面具的那一回,萧延年也不曾一刀划破小黄的肚皮。 狗这一生才能活几年啊,活个十五年也就到头了。 这日一别,大抵也就是他们一人一狗最后一回相见。 赵媪奇道,“赵王竟肯摸一条狗。” 是,不知如此。 小黄仰起头来去舔那人,那人竟还降尊纡贵,揪住小黄后颈上的皮毛,将小黄提溜了起来,许久才放到地上,“去找你的主人吧。” 这下了大半日的雨到底是要歇下了,乌云渐去,天光开始亮堂了几分。 萧延年已登上马车,在雨雾里打马起步。 总之不是自己的母舅表弟,没什么心疼怜惜的。 那喷溅在地上的血,已混着这下了小半日的雨淌得四处都是,淌得殷红红的一片,十分骇人。 史载,魏惠王四年,赵国迁都西北,晋阳王城以东、以南,方圆两千里,尽归王父。 第一卷 第201章 云姑娘真不要脸 这是在边关驿站的最后一日。 哦,也不能再说是边关驿站了。 此地已归王父,成了魏土,因而这座边关小城也归还了它原本的名字。 长平。 在驿站停留已有一段时日,总算要走了,上上下下都开始打点起行装来。 早在这地方待够了,如今雨散云收要回大梁,谁不高高兴兴的呢? 云姜母子的事暂不去管它,白日萧延年说起的话也并不曾与谢玄提起。 才与谢玄好,她不肯拈酸吃醋,何况看见王父,总会心头一软,也说不出个为什么。 谢玄带着阿砚与将军们在一楼议事的时候,她与赵媪在二楼收拾些阿砚的小玩意儿。 阿砚的东西可不少。 她们在晋阳就做好的小衣袍,小尿布,阿砚睡惯的小被褥,习惯盖的小薄毯,将军们做的小木剑,拨浪鼓,那块从使臣手中收缴来的铜牌,还有她写的小札。 忍不住翻开小札,细细去看。 最开始的手札里只有阿砚。 后来,开始有阿砚与母亲两人。 再后来,又添了赵媪。 于是有了阿砚,母亲,和赵嬷嬷。 再再后来,又添了小黄。 于是有了阿砚,母亲,赵嬷嬷和小黄。 再再后来,又添了王父。 于是,有了阿砚,母亲,嬷嬷,小黄,和父亲。 再后来,手札里的,记下的便大多是阿砚与父亲了。 不想还好,如今从这手札上看,才知道原来自己竟冷了谢玄那么久啊。 她收拾谢玄衣物的时候,你瞧她发现了什么。 那么好的谢玄,她怎么忍心去盘问他云姜母子的事啊。 你想,若果真问了,不就着了萧延年的道了吗? 因而不问。 她在谢玄的衣物里,发现了一卷厚厚的锦帛。 不必摊开就知道那是什么,是初到晋阳时,底下人呈送王父的春宫图。 心头一跳,那是一卷未完成的春宫图。 不能去问谢玄的事,她便问起了忙叨叨的赵媪,“嬷嬷。” 赵媪一边给谢砚换尿布,一边应声,“哎。” 阿磐佯作寻常,问她,“东壁那个孩子,是不是大人的?” 赵媪不置可否,头也不抬,“也许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一个个的都不确信呢? 阿磐想问,却又不好开口,因而欲言又止,“大人可与姐姐.......” 赵媪凝眉细想了一会儿,这才叹道,“哦,先前有过一回的。都说磐美人死了,那尸骸就摆在面前,身形与你相似,又戴着王父的扳指,板上钉钉的事,连王父也以为你死了,唉,因而才有了‘亡妻之礼’......” 赵媪说着便叹,叹了又叹,“王父心中哀恸,饮得大醉,那夜云姑娘是进了中军大帐的......” 赵媪说着话,也欲言又止起来,声音渐渐地就低了下去,“我和司马敦就在帐外,听见......听见......听见那云姑娘吟叫了总有小半夜......真是......真是不要脸!” “两位谢将军也在不远处守着,想必他们也是听见了的,夫人不信,也可以去问问两位谢将军......” 哦,原来如此。 阿磐心头空荡荡的,手中一顿,好似被人抽走了魂,也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儿。 赵媪手里忙叨着,还自顾自地说着话,“那云姑娘不是省油的灯,老婆子我早知道,次日出来大帐,衣冠不整,一脸春色,还羞答答的说什么......说自己正好是‘开花期’,说不定就要有孩子了......好不要脸!呸!还真叫她说着了!” 开花期,也就是氤氲时。 阿磐记得古籍中明确记载“氤氲之时”是受孕良机,若果真如赵媪所说,那云姜的孩子大有可能是谢玄的。 整个人都神思空空,昏昏默默的,却还记得最重要的一点,不由地问,“那夜,大人可醒着?” 醒着,还是醉得不省人事? 赵媪哼了一声,“醒着,我在外头,听见王父说话呢!” 竟是醒着的。 妇人越说越气,“我想着男人真是靠不住,磐美人白日才死,夜里王父就能宠幸起旁人来了!” “我狠狠地揍了司马敦一顿,告诫他不要做王父这样的负心人!要不是后来王父千山万水地找你,老婆子我才不会原谅王父呢!” 阿磐怔然一叹,望着趴在一旁的谢砚,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来,“姐姐进帐,就没有人拦吗?” 赵媪道,“云姑娘自诩为东壁夫人,势头正盛,谁敢拦?” 也是,那时候的云姜凭借着“故人之女”的身份,有多嚣张啊。 第一卷 第202章 要为母亲做主 自由进出中军大帐,称王父为“父君”,还要旁人全都尊她为“夫人”。 由着云姜闹腾,谁敢不给她脸面。 赵媪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话,“但男人嘛,三妻四妾的实在寻常。我们家那口子就是这种货色,人没什么大本事,小妾还提溜骨碌地进门好几个!” 妇人越说越恨得牙根痒痒,“要不是老婆子我厉害,在中庶长手下做事,在外有头有脸,在家又能当家主事,哼,早被那几个祸害给折腾得没命了!” 赵媪越说腰杆越直,丰硕的胸脯高高地挺着,斗志也越发地激昂。 还说,“好在我儿争气,不枉老妇我请了好几个师父教他,有司马敦这么个好大儿,谁敢欺负了我去?嬷嬷我把那几个小妾治得服服帖帖,进进出出全都压得死死的,没一个敢在我跟前扑腾出浪花来的!” 赵媪越说越激动,一双眼光几乎要冒出火来,还撸起袖子,双手叉腰。 若是那几个小妾就在跟前,她定会迎头冲上去胖揍一番,非得把揍得她们满地找牙不可。 妇人翻着白眼,“所以那云姑娘是什么样的人,嬷嬷我都活成了个人精了,我能看不出来?什么妖精都得在嬷嬷我面前现原形!她和我家里那些不要脸的小妾简直一模一样,嬷嬷我一眼就能看到底!” 赵媪手舞足蹈的,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谢砚见了便咯咯笑,谢砚笑,赵媪也跟着笑。 赵媪欢欢喜喜地握着谢砚的小手,前后左右地拉伸,捏着嗓子和谢砚说话。 “哎呀呀!哎呀呀!瞧咱们小公子笑得多好啊,笑得多高兴啊!小公子长大后,可千万得孝顺母亲,可千万得好好地给母亲撑腰啊!” 稚子咯咯笑个不停,蹬着小腿儿,翘着小脚丫,“腰!腰!腰!” 赵媪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忍不住赞,“你看看,你看看!小公子是多好的孩子啊,哎呀呀,哎呀呀,小公子能听懂嬷嬷的话呢!” 这么小的孩子,他哪里知道什么是撑腰啊。 谁知道他说的到底是“腰”还是“要”呢? 只知道不久前那赵国使臣拦下王父车驾的时候,稚子便指着那连绵的疆土说了许多个“要”,因而他要说什么,大约自己也分不清呢。 可稚子和嬷嬷一起笑,阿磐不由自主地便也跟着笑起来。 她想,如今谢砚才六月余,虽还不能指望谢砚为她撑腰,但做母亲的,怎么都得为孩子拼上一把才是。 拼上一把,去搏个好前程。 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总之有赵媪陪她,有什么了不得的呢? 只以为她忧心忡忡的,仍在为云姜的事烦忧,赵媪抱起阿砚来便劝,“所以我说,你是夫人,什么也不用怕!便是那云姑娘又要作妖,有嬷嬷在,她能作到哪儿去?” 赵媪的本事,阿磐是见识过的。 赵媪见多识广,阅历丰富,又深谙宅斗之道,有她帮衬着,阿磐没什么可怵的。 因而浅笑点头,“有嬷嬷在,不怕。” 赵媪欣慰点头,“这就对啦!” 还道,“王父什么都会安排妥当,你放心便是。有小公子在手,还怕被那云姑娘抢了先?有嬷嬷时刻给你盯着,什么都不要担心。” 赵媪的话就似定海神针,原先还恍惚不定的心,此刻已渐渐地安稳了下来。 王父既说“不负”,她便信不负。 因而不怕,也不必慌,不必急。 既说起了云姜,赵媪难免又多说了几句,“那做了孽的云姑娘可真是个心狠的,那么大的大营说烧就烧了,那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要不是我跑得快,先一步找到了王父的人,早被那做了孽的云姑娘给烧死了!她爷爷的!以后,可别想在老婆子眼皮子底下搞出一点儿幺蛾子来!” 阿磐轻声道,“以后,我和阿砚就劳嬷嬷多费心了。” 赵媪就像打了一场胜仗,不免又要得意地挺起胸脯来,“说什么费不费心的,我是把你当成亲闺女疼的。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叮嘱你......” 说着话,又凑到近前,开始语重心长地说话,“王父现在是三妻四妾,以后要是做了大王,还得有三宫六院呢!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咱们做主母的,无非就是两样,一样是手中有权,一样是有儿傍身,治家跟治国是一样的,说到底,情情爱爱的到底是靠不住,就像那钱袋里的铜钱,看着挺多,一花就没咯......” 赵媪正说得起劲儿,忽而这客舍的门一响,王父已然推门而入。 你瞧王父那一双凤目漆黑,正好整以暇地朝着她与赵媪睨来。 呀,被王父抓了个现行。 也不知适才他到底听去了多少。 赵媪的话戛然而止,脑子一转,忙佯作逗起了谢砚,“咯咯咯咯咯.......” 紧接着话锋一转,“所以我说啊,旁人虚头巴脑的都是不能信的.......似那什么中山君啊赵武王啊,只有一肚子的坏水!夫人可记住,这世上只有咱们王父是君子,只有咱们王父才是唯一靠得住的.......” 言罢,抱起谢砚就走。 一张老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贼眼溜溜不敢抬眉,适才那挺得笔直的腰杆早弯了下去,佝佝成了个煮熟了的大虾。 也不管谢砚伸出小手要去抓自己的父亲,鬼鬼祟祟地就迈着小碎步出了门,“啊呀,嬷嬷带小公子去骑大马咯!” 赵媪说的骑大马,说的是骑司马敦。 司马敦喜欢驮谢砚,谢砚也十分喜欢骑司马敦,因而听了要骑大马的话,谢砚高高兴兴地就被提溜出去了。 那大雅君子往前走来,一双颀长的腿迈开朝她走来,那宽袍大带穿在他身上多好看啊,每朝她走上一步,都走得贵气风流。 阿磐就在这间隙想,赵媪的话极有道理,却也并不完全都对。 有权,有儿,还不行。 归根到底还要靠有人,有心。 抓不住王父的心,还去谈什么母凭子贵呢? 若她与王父同床异梦,自然要争长竞短,要绸缪算计。 可他们如今抵足而眠,腹心相照,那些情情爱爱的事,不都是水到渠成吗? 原也不必去巧取豪夺,明争暗斗。 那些从千机门里学来的媚术,又哪里有这拳拳盛意来得猛烈,也来得更叫人催情发谷欠呢? 假若有一日她人老珠黄,再不能凭一张妺喜妲己一样的脸抓住王父那颗心的时候,再去动那些争权夺利的心思吧。 因而,当王父行至身前,将她拦腰一把抱起丢到软榻的时候,那一场天明时分雨里未能完成的风花雪月,到底是瓜熟蒂落,顺理成章。 这场风花雪月,总有个大半夜。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酣畅淋漓,也欲罢不能。 中途喂过几次奶,沐过几回兰汤。 待到后半夜,她如以往一样偎在谢玄怀里的时候,总算引他提起了云姜来。 阿磐先说起的是父亲。 她的脸颊就靠在那人半敞的胸膛上,鼻息之间尽是清冽的雪松香,她喜欢这雪松香,也轻言软语地说话,“大人,父亲在中山那么多年,都是怎样与大人联络呢?” 第一卷 第203章 是云姑娘来了 父亲为晋君死,为王父死,这是她与谢玄之间从来都绕不开的话题,也是她与谢砚留在谢玄身边最可靠的保证。 那人修长如流玉的手就闲闲覆在她光洁的脊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 不知是乏了,还是陷入了过往的沉思,好一会儿才缓缓说起。 “他是中山的王侯,不便回来见我,因而大多由暗桩传递消息,再由细作把消息送出灵寿,出了灵寿,自然也有我们的人接应。” 阿磐沉沉一叹,“我不太记得父亲了,只恍惚记得他抱着我在院中旋转,他的发冠也有许多毓珠,可惜那毓珠挡住了他的脸.......大人,我快忘记父亲的模样了.......” 那人轻抚着她的脑袋,挨得更近了一些,“待回了大梁,我为你画一幅画像。” 对,谢玄是会画画像的。 先前在赵北田庄里,赵媪不就说了吗? 赵媪说,“你的画像啊贴得到处都是,我就跟着王父四下去找啊,闺女啊,王父找不到你,人都要疯了,我也要跟着疯了.......” 阿磐鼻尖一酸,又问,“那父亲,为何要把我送去云家呢?” 她把话题引到云家,引到云家,也就能引到云姜身上。 那人低叹了一声,“因为云家也是我的人。” 阿磐于那人怀中仰头,然夜色里看不清那人的神情。 她发了好一会儿的怔,好一会儿才喃喃问道,“因而云家,也是故人吗?” 那人应了。 他说,“是。” 哦,原来如此,原本也该如此啊。 若不是王父的自己人,父亲又怎么会临终把她托付给了云家啊,原本就如此浅显的道理,她竟从也不曾往这一处想。 一时茫然,竟不知再该说什么了。 那人的胸膛依旧如从前宽厚结实,那在晋阳被赵二公子射于心口上方的那一箭,也早就结了痂。 他的心跳还是那么有力,他的雪松香还是那么熟悉,可他的话,她怎么竟有些听不懂了呢? 恍然还听那人兀自说话,“你父亲是晋人,谈不上通敌叛国。因而于中山而言,真正通敌叛国的是云家。” 唉,原来如此,原本也该如此啊。 云家才是土生土长的,真真正正的中山人。 因而萧延年是不是压根就认错了那块玉,错把云姜当成了她呢? 那玉璧一分为二,一模一样。 父亲会把她同时许配给晋君子和中山王吗? 是只为打消中山王的怀疑,还是与中山王订立婚约的从来都只是云家呢? 一时间心绪繁杂,完全没有一丁点儿头绪。 只知道云姜也是故人之女,因而,因而火烧大营之后,才能安然无恙地待在东壁吧? 她于这乱七八糟的思绪里,迅速抓住了要害,她问,“大人,云家背弃过一回中山,难道还会背弃第二回吗?” 长平的夜寂然没有人声,而那人一时没有说话。 就在这寂然的夜里,那此起彼伏的心跳声就愈发地响了。 阿磐问了下去,“大人,如果姐姐也是千机门的人呢?” 可那人叹了一声,他说,“千机门,已只余一人了。” 他说的那个人是萧延年。 千机门于南国之前被剿了一回,元气大伤。 于长平这驿站中又被剿了一回,这一回所剩无几,也再没有什么人了。 这长夜漫漫,一旁的人已经睡去。 然阿磐睁着一双眸子,辗转反侧,不能安枕。 眼睁睁地看着明月西沉,看着晨光熹微,曦色乍现,直到外头已经有了赶马启程的动静。 她想,罢了,罢了,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天光大亮的时候,一行人总算起程往大梁奔走了。 斥候来报,赵国大军已远远退去,原本十里开外驻军的魏武卒也领命北上,北上,接收这晋阳以南以东的全部郡城关隘。 你瞧那辽阔广袤的疆土,崇山峻岭,山河壮阔,如今已尽归王父所有。 车驰马骤,奔往大梁。 遇见云姜的时候,是在大梁北二十里处。 彼时已近黄昏,日色西斜,天光将暗。 马车往前奔走,赶车的人忽而勒马,“吁”得一声,缓了下来。 谢允禀道,“主君,有人在前头拦车!” 那人问,“什么人?” 外头的人辨认了好一会儿才道,“是......好像是......云姑娘......” 哦。 云姑娘。 阿磐心头一跳,掀开帷帘,从车窗里往外头瞧。 你瞧,云姜风尘仆仆,抱着孩子朝着他们的马车踉跄奔来,形容可怜地唤了一声,“大人!” 扑上前来,扑进马车,扑进谢玄怀中,“大人真狠心啊!” 小黄见了云姜母子如临大敌,支棱起耳朵来就吠。 那人问,“你怎么来了?” 云姜委屈哭道,“西太后的人要把我接进宫,可我不肯。我怕进了宫出不来,再给大人带来麻烦,因此趁夜出逃.......” “想赶紧来告诉大人,大人许久不归,大梁的形势一天要变好几次,分不清是敌是友了.......” 是,王父许久不归大梁了。 自去岁五月至今,竟已是一年有余,这一年过去,魏国朝堂可还似从前那样尽在掌控之中吗? 那看似平稳下来的局势,必也隐藏着涌动的暗波,甚至蠢蠢欲动,想要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云姜把孩子送到谢玄跟前,泪光盈盈的,“大人,抱抱他吧!” “孩子从出生就不曾见过父亲,没有父亲疼爱.......” 阿磐悄然抬眉望谢玄,见谢玄一双眉头蹙着,神色复杂,好一会儿过去才伸出手来。 可那孩子见了谢玄便哭,眼睛一闭,放声大哭,豆大的泪珠咕噜咕噜地顺着小脸往下滚。 孩子一哭,云姜也哭,“大人......大人莫怪......他没见过父亲......” 云姜也不会哄孩子,那孩子怎么都哄不好。 这到底是谁的孩子呢? 阿磐垂眸去看。 孩子长得不像谢玄。 第一卷 第204章 大人不公平啊! 不像谢玄,但像云姜。 因了像云姜,故而难以分辨。 谢砚会长,生的时候不清不楚,一张小脸却长得极像父亲,即便不清不楚,也决计不会认错。 云姜的孩子难道就不会长了吗? 云姜的孩子也一样会长。 他若长得像萧延年,阿磐一眼就能认出来。 与萧延年那张脸面面相对了那么久,不管眉目还是神态,哪怕有一丁点儿神似之处,都别想瞒过阿磐。 可惜,这孩子只像云姜。 你瞧那脸蛋,那杏眼,那鼻头,那下巴,一看就是云姜的孩子。 脑中反反复复地回想着一句话,若是我的,你就掐死他。 倘若没有十足的把握,萧延年大约不会说出如此决绝的话。 他们一行有三辆马车,最前头的是王父座驾,中间的由赵国公主乘坐,最后头的一辆是给赵媪留的。 将军们前前后后地骑马,最后面拖拖拉拉地跟着的是赵叙留给两位公主的数十个宫人。 宫人是不配有马车的,也不要妄想有马可骑。 从晋阳到长平,再从长平到大梁,这一路翻山越岭的,全靠一双腿来丈量。 体格健壮些的,自然能熬得过来。孱弱一些的,已经死在了半道。 这日色西斜,把魏人的队伍拉出来一道长长的影子。 那一路奔波的宫人也是在这时候才能停住那双累得酸软的腿脚,短暂地休整片刻。 只是休整,若要跟着进东壁,就别想着扑通一下瘫倒在地。 王父马车里原本只有阿磐和谢玄父子,赵媪大多时候也都在他们的马车外头,闲时与司马敦一起赶车叙话,时不时地换手来照看谢砚。 而如今突然多了云姜母子,再宽敞的车舆也立时显得拥挤起来。 何况她们母子一个大声哭,一个小声泣,益发哭得人心思烦闷。 那孩子看起来不胖,大抵照顾得也不够尽心,一张小脸瘦瘦巴巴的,见了人便哭,从适才哭到现在,哭到打嗝也没有停下来。 云姜声泪俱下,一双抱着孩子,一手去抓谢玄的袍袖,“大人,求你抱抱他!抱抱我们的孩子吧!” 阿磐心中不忍,因而垂眉不看。 做了母亲的人,真听不得孩子哭成这番模样啊。 她也不知此刻的谢玄心里在想什么,但见云姜母子如此,即便没有疼惜,大约也总会生出几分怜悯之心吧? 她知道谢玄是心软的神,从前弃了她,不也亲自回来将她拉上王青盖车吗? 云姜既也是故人之女,自然也不会把她们母子弃在此处。 谢玄与云姜二人的事,阿磐不知底细,到底不好说什么。 说的多便错的多,少说多看,是候正教门人的生存之道。 因而只听。 只看。 看见谢玄臂上那只纤纤的素手,到底是被他拨了下去。 眉头虽仍旧蹙着不曾舒展,开口时倒也温声说话,“你是做母亲的,去好好哄哄吧。” 云姜怔然望着那只修长如玉的手,那只手生得骨节分明,没有一丝瑕疵,怎么就忍心把她的手拨开,拨去一旁呢? 云姜那样聪明的人,她不会不懂。 谢玄不曾去抱去哄,然谢砚却开始躁动了起来。 他伸出小手,伸出小手就去扒拉那个哭闹的兄弟。 早说了谢砚从来不惧生人,如今见了大小相仿的小孩儿更是十分好奇。 瞧他漆黑的双瞳好奇张望,一双有力的小脚踩着她的腿弯,他甚至还哄起来,“不,不哭......” 大人之间暗流涌动,各怀心思,稚子本性纯良,却没有什么鬼胎。 至少此时的谢砚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哭闹的孩子注定要与他争夺。 争夺父亲,争夺权位,争夺疆土,争夺一切。 云姜捂住心口,愈发泣不成声,垂眸去望谢砚,忍不住呢喃一声,“小妹的孩子,养得真好啊.......” 是啊,阿砚养得真好。 一个在爱里滋养的孩子,很难养得不好。 云姜去抓她的手,幽幽叹了一声,“小妹,你也可怜可怜姐姐,可怜可怜你的小外甥吧!” 是,是,这乱世之中,到底没有谁是容易的。 阿磐抽回手来扶住谢砚,她的声音不高,也只反问了一句,“姐姐从前,可怜过我吗?” 声音不高不是胆怯,也并非心虚。 是怕吵到她的孩子。 云姜愕然望她,愁眉泪眼,惙惙可怜,目不忍视。 她颤着声问,“小妹......咱们姊妹十几年的情分啊.......你都不记得了吗,竟全都忘的一干二净了吗?” 云姜是什么人,阿磐早便一清二楚了。 想要笑上一声,也不知何故,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赵媪极不喜欢云姜,怕阿磐心软,早就忍不住插嘴。 此时到底再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讥讽道,“云姑娘这话说的,要谢夫人可怜你们母子,夫人流落在外的时候,谁又来可怜夫人呢?” 云姜一怔,喃喃复了一句,“谢......谢夫人?” 赵媪笑,笑完了又好心提醒,“是啊,啊,云姑娘可能还不知道,王父早为夫人赐过姓,哦,是夫姓,就姓谢呢。” 是赐姓,也是夫姓。 云姜怃然落泪,饮泣吞声。 她必定早就打听到阿磐与谢玄在一起,她还住在东壁的时候,千机门的人也必定早为她传过消息,因而旁人都尊阿磐为“夫人”一事,云姜不会不知道。 她如今怔忪,不过是因了赐姓的事。 不,是因了夫姓的事。 赐姓不算什么,难的是夫姓。 不管是魏国还是中山,上至天潢贵胄,高门望族,下至田夫野老,平头百姓,谁不知道,只有正妻主母才能随夫家姓啊。 那孩子还在哭,哭也会传人,那哭声到底招惹的谢砚也嘴巴一扁,跟着就要哭起来。 赵媪连忙去抱谢砚,心肝似的哄着,“大公子不哭,不哭,嬷嬷抱嬷嬷抱......大公子最好,最乖,大公子不哭哦......” 赵媪的心思阿磐岂会不懂。 称阿磐为“夫人”,称云姜为“云姑娘”,到底是夫人还是姑娘,赵媪心里分得清清楚楚的。 不但心里分得清楚,也把这样的话当着王父的面说出来,说给谢玄听,也说给马车外头跟随的将军们听。 你再瞧,素日总叫“小公子”的人,如今一见了云姜母子,就开始叫起“大公子”来了。 东壁之内没有女人,赵媪一身的本事无用武之地,实在是有些浪费,想必她自己也觉得十分可惜。 如今甫一见了云姜母子,一下子就成了斗战的母鸡,那从前教训魏国四美的气势登时就起来了。 就是要在一开始占上风,把云姜母子的地位压下去。 云姜如遭雷击,喃喃了一句,“大公子?” 赵媪笑得满面春风,“是啊,是啊,是大公子,便是赵国的人也都知道这是王父的长子呢!” 云姜整个人都僵住了,僵在原地,好一会儿都没有动一下。 外头的人问了一句,“主君,不早了,再不赶路,入夜就进不了城了。” 是了,你瞧那天光将暝。 赶了一天的路,是该早些进城了。 谢玄点了头,“带云姑娘去后头马车,这就动身吧。” 谢允与谢韶领命上前,就要来拉人。 哪知道云姜霍地扭头,忿然斥道,“走开!走开!” 她一斥,孩子愈发哭得厉害,谢氏兄弟倒也因此不好再动手了。 只听云姜幽幽问了一句话,“那么大人,是打算娶小妹了吗?” 阿磐一颗心提着,悬着,也骤然跳得厉害。 上一回谢玄说要娶她,还是在晋阳的时候。 可后来又出了巷子口那一桩事,因了那桩事,两个人不冷不热的,这样的话到底再没有提起过,也不曾再应承过了。 南平公主与宜公主倒不必担心,然如今最有争议的云姜就在跟前了。 既都是故人之女,那人又怎样去分个厚此薄彼呢? 第一卷 第205章 “是大人破了云姜的身子!” 正因了不知道,因而才忐忑不安。 也正是因了心怀期待,这才会殷殷焦思,心慌意乱。 就在这忡忡的等待里,阿磐听见那人回了一句,“是,一回东壁,便要娶了。” 仍是那熟悉的声腔。 熟悉,坚定,不需考量,也不可动摇。 阿磐心里的石头兀然便落了地。 那绷着的,提着的,悬着的心,总算安然平复,也总算得了几分松快。 然云姜闻言,忽然大哭,“大人不公平啊!” 她痛哭流涕,“大人答应要娶我!大人是王父!王父一言九鼎,怎么,怎么就食了言,竟要娶小妹了!” 痛哭流涕,字字泣血,“是我先有的身孕!是我先生下的孩子!怎么到头来,小妹的孩子倒成了大公子?长幼失序,是要生出大乱子的!” 她说的原也没有错。 人各安其位,则适得其位,因而长幼有序,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可这礼崩乐坏的世道,兵荒马乱,朝生暮死,活着就已十分不易,还谈什么“公平”,谈什么“长幼有序”呢? 太平盛世时最讲究的“有序”,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溃灭崩毁了。 你瞧那西方的日头又落了几分,天色便也跟着又暗了几分。 谢氏兄弟还在车舆外等着下一步的君命,拉车的马打着响鼻,小黄汪汪地吠。 云姜的孩子哭得累了,才闭上眼抽泣着睡了过去,又被惊得醒来。 醒来,又暴出一声哭声,又开始哭了起来。 当真哭得人心里难受啊。 南平公主和宜公主一早就掀开车门朝这前头张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弃车跑到车前看起了热闹来。 她们轻声向将军们打听着,“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又是谁呢?” 司马敦便道,“这便是那位云姑娘了。” 南平公主低低叹气,“唉,原来这就是云姑娘,可哭成这样,终归是不体面......” 宜公主也跟着叹气,“还以为是砚公子哭,哭得人心里怪难受的......哎呀,怎么不好好地哄哄孩子呢?真是可怜,大人再有什么烦心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啊!” 是啊,大人做下的孽,到底是可怜了孩子,也全都要报应在孩子身上了。 然而云姜眼下是什么都听不进去的,那一双杏眸哭得通红,心一横就把哭闹的稚子塞进了谢玄臂弯。 孩子送了出去,她自己呢? 她自己不管不顾地伏在了那人腿上,抽抽搭搭的,质问起那人来。 “大人那夜待云姜的好,也全都忘了吗?大人.......怎能.......怎能这样狠心啊!” 她哭诉着一肚子的埋怨,哭得痛心泣血,摧肝裂肺。 “孩子不是云姜一人生的!是大人强要了云姜!是大人破了云姜的身子,才有了他!大人从来不管不问,连抱一下都不肯啊.......孩子又做错了什么啊!云姜可怜,孩子就不可怜吗?” 阿磐心中一凉,抬眉去望谢玄。 见那人一双长眉紧锁,一双手端着哭得喘不过气的稚子,适才那还算温和的声音已经冷冽了下来。 他命,“云姜,起来!” 可他到底是没有否认的。 不曾否认“那夜的好”,亦不曾否认那句“破了身子”的话。 他只命云姜起来,可云姜怎么肯呢。 她伏在那人腿上,一双手紧紧抓着那人的袍带,“我不!我不!大人薄待云姜,以后云姜还怎么有脸去见九泉之下的父母亲啊!不如死了......不如抱着孩子一起跳下马车......” 云姜多聪明啊,她哭成这样,亦是一样知道这时候要提起故人来。 谢玄天生一副好颜色,然素日总冷着脸,世人又风传魏王父狼戾不仁,十分狠辣,谁敢这么软磨硬泡啊。 从前不知,至少那魏国四美是决计不敢的。 便是那两位出身尊贵的赵国公主,她们就敢了吗? 她们也不敢。 她们姊妹二人就立在马前,定定地朝着车内望了过来。 因而谢玄几乎从未有过应付这软磨硬泡的先例,斥也不听,撵也不走,偏生又藉着故人之女的身份,不好真对她动粗。 只是眸光沉沉,声音已然重了几分,“云姜!起来!” 云姜死死地抓住他,抱住他,谢氏兄弟若再要上前,云姜便扬手去打。 赵媪怕再惊扰孩子,抱着谢砚远远地离开了马车。 可车里的孩子仍旧撕心裂肺地哭,哭得嗓子都哑了。 罢了。 罢了。 到底孩子是无辜的。 不管是谢玄的,还是萧延年的。 都罢了。 都罢了。 阿磐于心不忍,暗叹一声,从谢玄臂上接过孩子,放在怀中轻声地哄着,也轻柔地擦拭那稚子满脸的泪。 “不哭了,不哭了.......不怕.......不哭了......睡一觉吧......” 阿磐会哄孩子。 孩子本不难哄,他只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一次温柔的安抚。 那孩子很轻,身上没有多少肉。 比起谢砚来,也不知要轻上多少。 他也不会说话,不知道要叫“父亲”,叫“母亲”,什么也不会说。 但他在阿磐温软的怀里渐渐缓了下来,渐渐不再哭,往她怀里钻去。 第一卷 第206章 大人打我吧!狠狠打我吧! 稚子何辜啊。 那一张小脸哭得通红,眼睛也哭得通红,抽抽搭搭,缩成一团,似一只被弃了的小兽。 阿磐轻声哄着,拍着,“睡吧,孩子......” 那孩子也哭得累了,因而阖上眼睛迷迷糊糊地就要睡,只是一双小小的拳头仍旧攥得紧紧的,抓住她的袍领不肯松。 小嘴一张一合,不知是在梦里向谁哭诉,还是已经饿了在找奶喝。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可怜,他母亲怎么就能狠下心来不管呢? 云姜是狠心,她一向是能做大事的人。 便是现在,把孩子丢给了旁人,她腾出手来就益发地拥紧了谢玄。 云姜也还在哭。 那人也腾出了手来。 那人一双手似钳子一样将云姜的指节一根又一根地掰开。 那人的力道阿磐是见识过的,云姜那纤细的柔荑死死抓着,抓得骨节发白。片刻就被那人掰开,掰得生了红。 不管怎样,不管是发了白还是生了红,总算能掰开,总算能暂离片刻,叫云姜赶紧去后头,免得误了赶路才好。 然而才掰开须臾,复又被云姜纠缠了上去。 云姜就似那狗皮膏药一样,“我不管!我不管!云姜父母亲皆为大人而死,早就天人永隔,大人厚待小妹,薄待云姜,云姜去哪里说理?去哪里找公道去?” 阿磐蓦然想起来萧延年的一句话,他说云姜就像一条怎么都扭不断的蛇。 是啊,真像条蛇一样。 那人何时见过这阵仗,眉长鬓青的人,脸色阴沉,目光苍冷,“坐正了说话!” 云姜偏不。 她依仗着自己故去的父母,想要为自己谋一个“公正”。 她想要的这份“公正”里,不知道有没有她怀中的这个孩子。 至今,阿磐也没有听起过云姜唤起过那个孩子的名字。 那人捏住云姜的下颌,大抵将她捏痛了,她低呼了一声,“啊!” 只以为她吃了痛必要松开,哪知道她竟紧紧地捧住那人的手,竟还笑了起来,“大人!大人打我吧!打我吧!狠狠地打我吧!” 好似那人生了怒的拿捏,竟是对她的奖赏一般。 她甚至还抓住那人的手往自己脸颊上作力拍打,“大人啊......大人......大人打我吧!阿姜不怕大人打,阿姜不怕疼,阿姜就怕大人再不肯碰阿姜.......” “若是那样,阿姜活着还有什么趣儿呢?不如带着孩子一起去黄泉见母亲了.......” 她又哭又打,状若癫狂,却又十分可怜,“只要大人肯碰阿姜,怎么打阿姜都行........大人打,求你了!” 那人长眉紧锁,一双如点墨的凤目神色复杂,此刻愕然失语,一把抽回手去,扬手便将云姜推至一旁,“你到底要干什么!” 是啊,不止那人愕然,阿磐亦是一样的愕然。 姊妹那么多年,云姜何时做过这般姿态呢? 不曾伏低做小,低首下气,更不曾主动邀请旁人掌掴自己,似这般奴颜婢膝自甘下贱的操作,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外头的将军们自觉地转身避开,不敢再看。 小黄呢,小黄敢看。 小黄不叫了,只歪着头朝车里瞅。 南平公主和宜公主也兀自惊起低呼,“啊!” 一人低语,低语又忍不住惊叹,“啊,怎么.......怎么.......天爷啊.......” 另一人捂眼,捂眼又从指缝间偷看,“姐姐,她......她为什么要打自己.......” 一人又道,“原来,魏国也有这么多的奇事。” 另一人又问,“不是说,那云姑娘是磐姐姐的姐姐吗?怎么性情竟如此不同?” 是啊,云姜闹腾得人头疼。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也就有热闹可看。 云姜就像怎么都打不倒折不弯的菟丝花,被推去一旁霍地又爬了起来。 爬起来又扑在了谢玄腿上,“我要嫁大人!我才是名正言顺的东壁夫人!我才是!” 你瞧,这就是云姜的野心。 云姜不要脸,但王父得要。 只是云姜这豁出去的模样,真要使王父在他的将军们面前丢了脸面。 云姜纠缠不清,阿磐不愿再看,几乎打算抱着那孩子下车走了。 由着她与谢玄纠缠去。 自己惹出来的事,到底得他自己解决。 然到底不忍。 谢玄脱不开身,她也不能把谢玄一人丢在车里啊。 因而冷声提醒,“外头那么多人,姐姐要把大人置于何地呢?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云姜惨笑,“小妹心善,心疼外甥,也该心疼心疼姐姐......” “你知道姐姐这些年过得多苦吗?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和大人花前月下的,我和这可怜的孩子呢?我们母子......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啊!” 这苦情戏,真是够了。 阿磐扬眉瞬目,声音到底是冷厉了起来,“姐姐想做夫人,王父的夫人,岂会是这副作派?” 她瞧见谢玄几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 阿磐继续道,“人的体面,得自己给!你今日在将军们面前闹到这个地步,以后,还怎么直起腰杆来做人?” 她说话一向轻言细语的,极少这般疾言厉色。 至少在云家这么多年了,什么时候不是唯唯诺诺,旁人说什么,她便应什么。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就是要察言观色,不就是要学会听话吗? 因而云姜一时怔忪,竟哑口没有说话。 阿磐手里抱着熟睡的孩子,继续说了下去,“便是这孩子,将来知道自己的母亲当众做出这样的丑事,也要矮人三分。姐姐不为自己思量,也得为大人,为孩子思量!” 她说得句句在理,然云姜半道拦车,可不是为了讲道理的。 谋不到自己的“公正”,达不成自己的目的,她岂能善罢甘休。 都说了云姜曾是顶级的细作,你瞧,她很快就缓过神来。 缓过神来,虽松手直起了身子,却并不去与阿磐分辩。 分辩什么,因了没有道理,这才要顾而言他,答非所问,“小妹从小就红口白牙的,姐姐哪里说得过你......” 这便是胡说了。 一个养女岂会有红口白牙的时候。 云姜叹罢,仍旧泪光盈盈,哀哀切切,“姐姐会不知道‘体面’好吗?姐姐可愿意在人前摇尾乞怜吗?” “如今大人不要我们母子,我们母子连活下去都难,还要拿劳什子的‘体面’干什么呢?” “妹妹不知道,那夜,大人唤我为‘阿姜’......” 她自顾自回想着,也自顾自说话,说一句,就在阿磐心上扎一刀。 “大人待阿姜真好啊,大人虽饮醉了酒,可大人真温柔啊.......阿姜父母在天之灵,也许能欣慰一些......” 阿磐心中一滞,茫茫然有些失神。 抬眉去望谢玄,见那人眸中墨色极深,一片晦暗混沌。 那么,云姜说的,也许是真的。 云姜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大人只要了云姜一夜,云姜一人害喜,一人生产,一人抚育,这一年备尝辛苦,只靠着大人那一夜的恩宠挺了过来。” 那人脸色冷凝,薄唇抿着,“云姜,够了!” 第一卷 第207章 孤会安置好你 是了,够了。 那人已够有耐心了。 但若换作旁人,早被他一脚踹下马车去了。 谁有这样的胆子,还敢在这胡搅蛮缠。 也只云姜有了。 你瞧云姜捂着心口,眼泪在眸中团团打着转儿,叹气点头,“会的,我会出去的。到底是故人死了,人走茶凉了.......” 啊,又搬出来她的父母亲来了。 看来,云姜与谢玄的渊源,她自己也一早就知道了。 因而才能在冒用阿磐的身份之后,又堂而皇之地提起自己的父母亲。 谢玄神色冷凝,“孤会安置好你。” 云姜赶紧来问,“大人如何安置呢?” 如何安置,终究不是娶她。 天光已暗,那人的脸色也益发暗了下去,“你若愿走,孤给你良田大宅,保你余生富贵。” 云姜眸中黯然,又哭,“我能去哪儿呢?大人不承认,难道就当作那一夜缠绵从来也没有过吗?云姜已不是完璧,这辈子也只能归大人一人所有了.......” 哭,哭,哭起来没个完,“大人即便不娶,云姜也与大人做过夫妻!在云姜心里,大人就是云姜的夫君!就是!就是!我不走!不走!” 那人凝眉扶额,似头疼得不行。 疼得不行,因而到底是退了步,冷声冷气的,“你愿回东壁,便留东壁!” 云姜这才抹了眼泪,“那......那回了东壁,我们母子又算什么呢?” 那人被烦透了,也早就恼了,自云姜来,那人的眉头就不曾舒展过片刻。 因而云姜死缠着不走,那人便自行起身。 他压着声道,“阿磐,把孩子还回去!” 阿磐知道那人要弃车了,依言把那睡熟中的孩子还给了云姜。 见云姜正恍然发着怔,她便顺道提醒了一句,“姐姐既有了孩子,便做个称职的母亲吧。” 连母亲都不能好好做的人,又凭什么妄想能做东壁的主母呢? 云姜那么聪明的人,她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言尽于此,阿磐由着谢玄牵起手来,一同出了车舆,下了马车。 唉,出了马车,天地壮阔,这世间都清净了。 七月的山风迎面扑来,适才那嗡嗡响的脑袋也总算舒缓下来。 南平公主和宜公主忙凑上前问,“啊,王父和磐姐姐要去哪儿?” 那人不曾理会。 只往前数步,离开马车,命道,“谢允,备马!” 哦,他要骑马了。 也是,他不喜人多,亦不喜话多,这一点是阿磐早就知道的。 谢允连忙牵马上前,那棕色的高头大马被收拾得十分干净,“前面十里就有驿站,主君可先去驿站歇息,关将军会带人来迎。” 那人随口应了一声,垂眸朝她望来。 继而腰身一紧,身子一空,阿磐被那人掐着腰身,一把就抱上了大马。 宜公主跑上前来,“能不能带宜儿一起?” 大约是不能的。 旦见王父的宽袍大袖在风中鼓荡,颀长的腿一伸,轻轻巧巧地就跨上了马背。 就在她身后,一双手臂拦腰穿过,扯住缰绳,打马往前奔了起来。 马嘶鸣一声,溅起阵阵沙雾。 留云姜一人在马车之中,愈发泪流满面起来。 她转过身来,抱着孩子,冲着他们二人哭道,“大人!你好狠的心啊!大人不疼,云姜不依!云姜不依啊!” “小妹!你看见了!姐姐有什么样的下场,你以后,也一样会有!” 然而他们的马已经疾疾奔了出去,把云姜的声音远远地抛在了后头,也把那赵国的公主远远地甩了出去。 这苍莽天地,可真壮阔啊! 魏国大道,云淡天高,长烟落日马蹄疾。 她就在谢玄胸怀之中,在那人的宽阔的胸膛里偎着,依着,靠着。 漫天红粉的晚霞似穹庐一样笼在头顶,她记得从前的卫姝是怎样被人横在马上带去魏营,如今的山路与从前一样颠簸,但她不觉得有什么苦。 什么“下场”不“下场”的,在大人身边,终究是人间幸事。 阿磐忍不住别过脸去问,“大人,姐姐说的,可是真的?” 马蹄哒哒,山风呼呼地往脸上吹,她不知道那人有没有听见。 那便等回了东壁。 回了东壁,再问不迟。 忽而见前方一大队人马奔来,这大梁城外天高云阔,大道黄沙,马蹄踏得惊天动地。 你瞧那青山灼灼,有长风万里,魏国的将军们在来路上溅起了一溜高高长长的黄土来。 是关伯昭已经出城来迎。 那许久不见的汉子在马蹄声中大声叫道,“主君!末将来迎主君和夫人了!” 而沧海桑田,那从前的周子胥大约早已化成了冢中的枯骨。 至翌日,王青盖车载着她与谢玄父子一同入城。 关伯昭的人一拨在队伍前头开路,一拨押后,护送王父车驾。 谢氏兄弟和随行的将军们全都在王青盖车两旁手持大刀,策马徐行。 后头依旧跟着赵国公主的马车。 再后头的马车里是云姜母子。 再后头又是赵媪。 赵媪后头,是满脸土色的宫人。 那些老熟人似小惠王与他的黄门侍郎,还有不熟的文武百官尽数出城相迎,大梁百姓于城门内外夹道欢呼,恭迎王父回城。 你瞧,上兵伐谋。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最顶级的谋略。 自魏赵休战至今,已有五月,这五个月来王父谢玄不费一兵一卒,就轻松翻过太行,攻克了赵国一半国土。 世人以为王父为美人停战,是天下第一昏庸暴君。不,高明的棋手拈起一子就能搅弄风云,搞出个天翻地覆。 他们走出一步的时候,早已在棋盘上谋划出了十步、百步。 你瞧这富庶之地有通天大道,闾阎扑地,那连年的兵祸对此地没有一点儿的影响。 是日摩肩接踵,万人空巷,争相来迎魏王父。 烈日昭昭,屋宇参差,惊起一片鸡鸣狗叫。 这就是民心。 这样的民心,小惠王可惧? 第一卷 第208章 仲父,寡人可想死你啦 王青盖车銮铃作响,十六只马蹄前前后后地往那高大的城门去,在广阔的青石板上踏出了参差不齐的声响来。 外头人声鼎沸,有人叫道,“来了!” “王父来了!” “是王父的马车!” 阿磐一手扶着谢砚,一手掀起鲛纱帐来。谢砚小手扶着车窗,探出脑袋与母亲一起往外看。 阿磐摸他的小脑袋,温柔地告诉他,“阿砚,这是大梁。” 谢砚果真学着说话,“大!大!” 她一字一顿,耐心地教他,“大——梁——” 好奇地向外张望,一双肉嘟嘟的小脚丫在她腿上稳稳踩着,王青盖车外头那么多的人,他竟一点儿都不怕。 他有模有样地跟着母亲学,“大——” “梁——” 谢砚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啊,他很快就把这两个字连到了一起,大声叫了出来,“大梁!大梁!” 阿磐温静地笑,是啊,这就是谢玄生长的大梁啊,也是她心心念念的大梁啊! 这也将是谢砚长大的地方,将是他读书、习字、大展宏图的地方。 一旁的人温声说话,清冽的雪松香盈了满车,“阿砚,父亲带你和母亲回家了。” 回家。 回家好啊。 寄人篱下许多年,随波逐流许多年,兵荒马乱许多年,风尘仆仆许多年,这许多年过后,总算有了一个叫做“家”的地方了。 待到明年四月,也许就能看见大梁那满城的桃花了。 大人欢喜,孩子便也跟着欢喜。 谢砚咧着嘴巴去抱他的父亲,小嘴巴一刻也停不下来,“家!回家!” 那人亲昵地抱来,坚挺的鼻尖去蹭谢砚的小鼻子,小胖脸,去蹭他滑溜溜的小脖颈。 那一夜冒出来的胡渣把谢砚扎得吱哇乱叫,笑嘻嘻地扭着小身子躲,“父亲!父亲坏!” 谢砚越是吱哇乱叫,那人越是高兴。 兴到浓处,他问了一句,“父亲问你,这大梁,你要吗?” 阿磐心中一荡,东壁的一切还未能尘埃落定,他竟问起了这样的话来。 他年三晋归一,大梁要给谁? 远的不说,近的不还有最后头那马车里的谢二公子吗? 那人神色认真,垂眸细看他的长子。 都说三岁看老,愈是小,愈是能看出一个孩子天生的秉性来。 是个只知玩乐的纨绔,无欲无求的良人,还是个与他父亲一样的野心家呢? 真怕谢砚说错话啊。 阿磐一颗心悬着,轻声说道,“阿砚还小,哪里懂这些?” 她才说完,谢砚已笑嘻嘻地答了话,“要!” 心头一松,真是个争气的孩子。 那人笑,笑如朗月入怀,笑出那一双醉人的酒窝。 他又问,“父亲再问,那魏宫,你要吗?” 真是听得一颗心七上八下啊。 然不必她忧心,谢砚仍旧笑眯眯地答了话,“要!” 那人还问,“这魏国,你要吗?” 谢砚懂什么,这么小的孩子,再聪明大抵也是不懂的。 他也许还不知道要这魏宫,要这大梁,要这魏国意味着什么,晋君子夺回魏赵韩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谢砚听不懂,但他什么都“要”。 他还不知道这是父亲要为谢氏夺江山,要他继承自己的后世基业。 他只是挥着小拳头,“要!” 谢砚说要,那人便高兴,不由地赞了一句,“我儿有志气,像我啊。” 阿磐温静地笑,“虎父焉有犬子呐。” 那人笑叹一声,“阿磐,你生了个好孩子。” 这时候谢允驱马行至车旁,禀道,“小王和百官已在城门相迎了,请主君下车,上马受礼。” 那人应了一声,阿磐如从前一样为他正了衣冠。 车门一开,那人这便起身下了车。 他的汗血宝马早已经备好了,那人修长的腿轻巧一迈,宽袍大带在这七月的长风里鼓起张扬好看的模样,轻轻巧巧地便翻身上了马。 驱马上前,按辔徐行。 高头大马行在那遍地的青石板上,魏王父的丰神世无其二。 就在这大梁城门,小惠王率着百官迎上前来,热泪盈眶地叫,“仲父!仲父啊!” 一年不见,小惠王又长高了不少,虽已年有十一,也还是从前稚气未脱的模样。 只是不知如今,是不是还依旧要喝奶。 小惠王奔在前头,跑得急急忙忙。 那十二毓冕冠前后左右地晃荡,那天子冕服崭新的一套,宽大华贵的袍袖也被他往前后左右地甩着。 而谢玄高据马上,不过一身常服。 这一身通身玄色绣着金凤纹的常服,掩不住那金昭玉粹的风姿,轻易就把小惠王那上玄下赤的大裘冕服压了下去。 从韬略,从气度,从风姿,不管从哪一处来看,这魏国都该是王父谢玄的啊。 一人马上,一人马下,愈发显得高低有序。 小惠王殷殷切切地告白,“邶宫一别,寡人已有一年不曾见过仲父啦!寡人日夜想念,日夜盼着仲父回大梁啊!” 他甚至还为谢玄牵起马来,一边牵马一边往前走,后头百官内臣无不惊慌失色,“大王!使不得啊!使不得啊!” 小惠王才不管呢,他喝退了百官内臣,“你们都退后!退后!寡人要与仲父说话!寡人要为仲父牵马!” 喝退了众人,专心在谢玄面前鞍前马后地献殷勤,“仲父,仲父这回回来,拿下了赵国一大半疆土,实在是太好了!满朝上下,谁不拜服?谁不盛赞仲父文经武略!仲父是国家栋梁,社稷之器,是阿罂最崇拜的人!” 后头一众文武百官赶忙齐齐拱手作揖,“恭迎王父!” 阿磐凝神望去,那人背着身子,看不见他的神色。 然那风姿如玉的人宽肩蜂腰,高冠博带,在日光下发出一圈金色的光边,是天潢贵胄,亦有八面威风,贵气风流。 她们的马车还停在原地,小惠王牵着马就要进城门,声音隐隐约约,几乎要听不清了。 “母后已备好酒宴,为仲父接风洗尘!特特嘱咐阿罂,务必要把仲父请进宫中......” 谢砚温软软的小手抓住她,想要钻出车窗,奶声奶气叫道,“父亲!找父亲!” 阿磐笑,“父亲在那里呢!阿砚,我们等父亲。” 还听见后头马车里的公主啧啧称叹,宜公主惊奇叫道,“姐姐快看!连魏王都要为王父牵马!哇!哇!王父多威风啊!” 是啊,魏王父木秀于林,鳌里夺尊。 这早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南平公主却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声,“大梁富庶,人心又齐,就连城墙都要比晋阳还要高上许多,难怪赵国屡战屡败。” 是啊,由此可见魏赵的分别,也可窥知这赵国的公主之间性情亦是截然不同。 正出着神,见谢允打马回来,就在窗边低声回话,“主君推脱不开,要进宫赴宴,请嫂嫂和大公子先回东壁安置。” 第一卷 第209章 东壁只认得云夫人 听到进宫赴宴,就隐隐发怵。 先前邶宫围杀那一回,可不就是借着宴饮之名,行刺杀之实吗? 看起来是长平侯和武安君一手谋划的奸计,难道这背后就没有小惠王的首肯吗? 没有惠王默许,谁敢豁出身家性命干出这刺杀王父的勾当。 你瞧小惠王还是那么伏低做小的,当着百姓的面,又是折腰,又是牵马。 胁肩低眉,纳头便拜。 过了这一年,难道还一点儿心智都不长? 若不是王父诈死,谁还能看出来他到底是人是鬼。 过来人知道他是装疯卖傻,这不知道的,还以为王父功高盖主,欺辱那魏宫里的孤儿寡母呢。 阿磐心中隐忧,便问谢允,“从前邶宫刺杀的事,你可听说过?” 谢允笑着点头,“主君才回来,他们不敢。何况有长平武安二侯前车之鉴,谁敢造次。” 是,那二侯随惠王出去一回,费力劳神的,全都被射死于邯郸城门之下。 是王父恩德,这才不曾夷三族,但其族人虽苟活着,自然也免不了受牵连。 听说子孙亲族全都入了罪,女子则没为官奴,男子全都打发到魏境修长城去了。另有家产田地全部收缴,一并充作了军资。 谁敢复蹈前辙。 阿磐又道,“千万留意巷道,梁上,柱后,也千万不要离开大人半步。” 谢允点头,“我与谢韶都是近臣,不会离开主君半步,嫂嫂宽心。” 谢允是王父亲堂弟,为人老成持重,忠实可靠。既不鲁莽冒进,又心思活络,十分机警,有这样的人在王父身边,她实在不必过于担心。 就在这说话的空当,见王父于马背回头,回眸朝她们母子望来。 日光下看不清那人的神情,他的神情都隐在光中。 遥遥望见那人进了大梁门,夹道百姓立时大声欢呼起来,“王父回来了!” “拜见王父!” “王父万岁!” “王父千秋万岁!” (?“万岁”一词最早出现于战国时期?,在秦汉之前,是百姓常用的祝颂词,譬如“祝你千秋万岁”?) 满城的烟花骤起,在空中乍裂,爆出此起彼伏的声响,又泻下一道道黑色的烟尘来。 谢砚急着要钻出去,小腿乱蹬,小手乱挥,“阿砚骑!阿砚骑!阿砚也要骑大马!” 谢允笑着去摸谢砚的小脑袋,“大公子听话,先随母亲回家。” 司马敦也道,“一会儿回了东壁,我来驼大公子!” 谢允说完便打马走了,司马敦也扬鞭起步,喊了一声,“回家咯!” 谢砚气嘟嘟地跺脚,“骑马!骑马!” 这小家伙。 赵媪钻进马车,把谢砚接去,咯吱他的小腋窝,哄道,“大公子乖乖,嬷嬷抱嬷嬷抱,就快到家咯!咯咯咯咯咯!到家就骑外头那大马!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把谢砚咯吱得嘎嘎大笑。 阿磐往后瞧去,两位公主的脑袋已经缩回了马车,因而云姜探在车窗外头的那张脸,一眼就落在了眸底。 那双杏眸直勾勾地朝她望着,朱唇一勾,竟冲她笑了起来。 笑得人毛骨悚然,在这青天白日之下也不由地要打上一个寒战。 阿磐回了车舆,与赵媪说话,“不知东壁如今是什么情形,大人不在,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赵媪笑,“东壁是王父的府邸,还能有什么妖魔鬼怪不成?再说,鬼怪也只有那马车里的,夫人放心,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若是底下人不听话,我和司马敦还在呢!嬷嬷我治家有方,司马敦的大刀也是能斩王孙的,有我们娘俩儿在,谁敢放肆?” 也是,有赵媪在,底气便也就足了。 王青盖车一路走着,后头的马车与宫人都紧紧跟着,入了大梁门,烟花依旧上空爆裂,大道两旁也依旧挤满了人。 不知道消息的仍旧在道边翘首围着,姑娘们争先恐后地往前挤,眼波流转,娇声欢呼,“是王青盖车!” “王父的马车!是王父!是王父!” “快往前!看能不能瞧见王父!” “挤不过去!快把花扔过去!” “哎呀!你踩死我了!靠后点儿!” “让开!让我过去!死丫头!让我过去!” “哎呀妈呀挤什么挤!我的鞋!我的鞋去哪儿了!” 呼啦啦往前人挤人,呼啦啦又倒下一片,排山倒海似的往道中摔去,惊呼声此起彼伏,“啊!” “压死我了!” “娘啊!起来!起来!” “救命!救命!救命啊!” 有姑娘冲杀出来,冲杀出来的便跟在马车后头追,大声疾呼着,“王父!快看看奴家啊!” “王父看奴家一眼吧!奴家是大梁有名的大美人!王父别走啊!看看奴家啊!” 被远远挤在外头的,便把手里的花朵啊香包啊帕子啊全都掷进车中,大声喊着,“王父!奴家等你!奴家永远等你!” 那花朵啊,香包啊,帕子啊呼啦啦地往窗子里进,谢砚欢喜地叫,“花花!花花!要花花!” 赵媪啧啧称奇,“啊呀妈呀,这阵仗真吓人啊!” 是啊,这阵仗真是闻所未闻。 光是掷进车舆的花与香包都垒了半车,无处放脚了。 真叫人不是滋味。 也不知是欢喜好,还是拈酸吃醋好。 赵媪不嫌事大,还要逗小谢砚,“瞧瞧,瞧瞧,大公子与父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与父亲一样是这世间少有的美男子啊!将来也定与父亲一样受姑娘们欢迎啊!” 有的还哗啦啦地砸到前头,砸了司马敦一身,司马敦低低道,“母亲.......扔我身上了.......” 便听见外头有姑娘笑,“呀!你们瞧,那赶车的将军脸都红了!” 司马敦的马车都赶不稳了,又低低告状,“母......母亲.......” 赵媪暗骂司马敦没出息,推开车门斥道,“跟在王父身边这么久,你咋一点儿本事没学来!你好好看!看上谁家姑娘,母亲给你说媒去!” 这车门一开,果真见司马敦一张大脸通红,支支吾吾的,“母亲......母亲说啥啊......” 这一日总算过了人群,也总算来了东壁。 司马敦“吁”的一声勒马止步,“夫人,到东壁了。” 阿磐掀起鲛纱帐往外头张望,你瞧那坛宇显敞,高门纳驷,便是在府邸之外亦能感受到那壁垒森严的压迫。 家宰带着人立在门口拱手相迎,“夫人回来啦!” 赵媪欢欢喜喜地推开车门,前来搀她,“夫人和大公子快下车吧!” 王青盖车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阿磐抱着谢砚下了车,正要登上东壁的高阶。 熟料,云姜已扭身先一步上了高阶,将她们母子挤到一旁。 云姜挤得用力,险些叫她们摔到一旁。 那家宰躬身来扶,扶的却是旁人,“云夫人和公子可算回来了!” 云姜别过脸来笑,“小妹,东壁的人只认得云夫人,哪里知道谢夫人呢?” 第一卷 第210章 给我往死里打 东壁只知云夫人,哪里知道谢夫人。 这话,原本也是不奇怪的。 云姜是萧延年的得意门生,又在东壁住了有一年之久,以她的本事,只需半个月的工夫,她就能把所有人都拿下。 何况还是一年呐。 这一年的谢玄车尘马足,跋山涉水,不在府中。 再往前推去,这些年谢玄也都在南征北伐,东进西讨,在东壁久住的日子当真是屈指可数,少之又少。 谢玄与她一样,幼时就没了母亲,因而这东壁没有主母坐镇,想必也是要乱成了一锅粥。 你瞧云姜那略显得意的神色,早没了昨日马车里那副卑贱的模样,她抱着怀中的孩子先一步进了门, 轻车熟路,大模大样。 窈窕的腰身扭着,丝履迈起来轻飘飘的,把脚踝的裙袍扭出一朵朵涟漪的花样。 拿腔拿调地说什么,“东壁高门大院,你人生地不熟,姐姐在前头走,省得你迷了路。” 俨然是把自己当成了女主人。 难怪在大梁门时冲她阴森一笑,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那家宰已经躬身搀扶住云姜,“云夫人小心足下......” 便是谢砚那么小的孩子,这时候也不嘻嘻了,只攥着小拳头叫,“坏!坏!” 赵媪两眉倒竖,正要上前理论。 小黄已从车上飞身跃下来,冲到那家宰面前就咬,“汪!汪!汪汪汪!” 那家宰一脚便把小黄踢去了一旁,冷声叱道,“哪儿来的野狗!” 小黄嗷呜一声,仍旧冲着那家宰叫,不肯躲到后头去。 赵媪冷笑,“怎么,王父没有差人交代过今日谢夫人和大公子要进门?” 那家宰斜肩低头笑,“自然交代了,只是除了谢夫人,还有云夫人啊!咱们底下办事的,要想办好了,总要讲究个面面俱到,万不能来了谢夫人,就忘了云夫人往日对咱们的照拂啊!” 赵媪从前治家,这样的人必是见过不少的,因而问那家宰,“你怎么称呼?” 那家宰支棱着头,乜斜一眼过来,“在下蒋某,乃东壁家宰,不知你?又是哪位?” 赵媪冷嗤,仰起头来,“连王父都叫老妇一声‘嬷嬷’,你说我是谁?” 赵媪没法在家宰面前说自己是谁,是因了她如今什么也不是。虽跟着王父走南闯北了这一年多,到底只是个嬷嬷,还没有什么一官半职的。 那家宰闻言大笑,“嬷嬷?那咱家也叫你一声嬷嬷?” 继而那后头立着的寺人们也都跟着大声哄笑,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嬷嬷?嬷嬷,哈哈,嬷嬷?” 云姜也跟着掩唇笑,还问,“嬷嬷?那是个什么东西?” 司马敦险些就要上前拔刀,赵媪气得脸发白,“王父久不在府中,这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 小黄已一口咬住了那家宰的脚脖子,那家宰面色大变,“啊!啊呀——” “妈的!打!给我把那野狗给打死!” 后头的寺人领了命,这便奔上前来要抓狗,“快抓!抓!” 阿磐蹙眉,疾色喝了一声,“谁敢!” 小黄啊,一只南国的小柴。 从南国跟着一路北上,过汉水,经楚韩,北渡黄河,至赵国,最终来了魏国。这天下汹汹,人活着都难,而小黄一路跟着,竟就活到了现在。 如今早已经是他们的一份子了,谁敢欺负了它去。 那家宰一怔。 阿磐正色斥道,“王父进宫赴宴,很快就回。你若还想留着这份差事,就守好自己的本分。若不能,就先想想自己到底有几条命!” 那家宰只偷偷去瞧云姜,一时被唬住了,竟没能说话。 云姜便笑,“小妹啊,你吓唬家宰干什么啊。家宰在东壁都几十年了,是老人儿了,这以后还要在一个屋檐下呢!你又才来,不懂东壁规矩,把人都得罪光,以后的日子啊,可不好过呀!” 有了云姜的话,那家宰底气又足了起来,“还是云夫人明事理,东壁规矩多,谢夫人放心,不懂,咱们把您教得会会的!” 阿磐笑了一声,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啊。 赵媪问道,“老妇要请夫人的命,这姓蒋的有眼无珠,不识泰山,该不该打?” 阿磐把谢砚的脑袋拢在肩头之后,冷凝着一张脸,“该打。” 该打。 十分该打。 不止这家宰该打,连云姜也该打。 赵媪冷笑着撸起袖子来,“那老妇就领夫人的命了!” 话音还没有落,扬起手来就朝那家宰扇了一巴掌过去。 极清脆响亮的一声“啪”,把那刘家宰扇得半张脸都歪在了一旁。 那姓蒋的家宰在众人面前挨了打,那还了得,龇牙咧嘴地就要打人了,“了不得了!才来东壁,就敢造反了!” 说着便挥手冲左右咬牙切齿地命,“把这个老婆子给我拿下!” 司马敦这就挎刀上前,苍啷一声拔出大刀,“谁敢!” 那家宰嘴都笑歪了,“哟呵!这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憨货?” 司马敦恼了,母亲说他憨行,主君和夫人说他憨行,旁人岂能说他一个“憨”字? 一个拳头就朝那家宰的下巴抡去,“你他妈睁眼瞎吧!” 都说强龙难压地头蛇,那姓蒋的家宰没想到司马敦一个新来的,连门都没进的人就敢打人闹事,嗷的一声惨叫,险些没回过神来,“又.....又打我?” 云姜的脸阴得要滴出水来。 那家宰由寺人搀着,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往外吐出来一颗带血的牙,捏在手里打量了小半天,“嘿!这是我的牙?” 一旁的寺人小声道,“是.......是家宰的牙.......” 这家宰身后跟着的那十来个寺人,一个个往前杵着,“小子哎!你可知这是谁?” 司马敦冷笑一声,薅住寺人领口,一手揪起来一个,“爷爷我叫你先知道谁是这东壁的主人!” 这便把两个寺人高高地举起,继而往后一摔,一下就撞倒了七八个,撞得寺人们四蹄朝天,连连叫唤。 “啊呀!” “我的头!我的头!” “我的腰要摔断了!” “哪儿来的莽夫!” 赵媪这才狠狠地舒了一口气,双手叉腰,朝着那一堆横七竖八的寺人,大声报出了司马敦的名号来,“听着,我儿司马敦,是王父座前将军!” 第一卷 第211章 交锋 家宰选择性耳聋。 该听的听见,不愿听的听不见。 你瞧他手一挥,肃色斥道,“东壁是什么样的地方,嚷嚷什么!” 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相通了,兀然转过脸来朝着阿磐、赵媪与司马敦拱手弯腰,挨个笑着赔。 “明白了明白了!这是夫人,这是大公子!是老奴有眼无珠,请夫人万万不要责怪啊!” 言罢又弯腰往门中引,极尽谄媚之能事,“啊!这一路十分辛苦,贵人们快快进府中歇息吧!老奴已经为贵人们备好了酒菜啦!” 都还当他良心发现了。 哪知道才进了东壁大门,往那偌大的庭院里走了没有多远,霍然听得大门“吱呀”一声阖严实了。 紧接着,跟在后头的寺人们乍然就朝着司马敦和赵媪扑了上去。 司马敦和赵媪没有防备,登时被扑在地上。 那家宰忽然就变了脸,阴冷冷地命道,“打!给我往死里打!” 司马敦叫道,“敢打你爷爷!” 双方竟就扭打在一起。 因了被偷袭,对方人又多,司马敦最初也占不上什么便宜,被人死死地摁住,才翻过身来反击很快又被架了起来,摁了下去。 赵媪就更不必说了,被那些寺人扑着,一头的发髻被扯得乱七八糟。 好不容易才翻过身来,这便骑着寺人左右开弓,狠狠地扇,抡,揍,殴,“小兔崽子们!敢打我老婆子!敢打我儿!” 司马敦是赵媪斥巨资请先生学过功夫的,自然是能打的,那些寺人哪里敌得过,很快就被他占了上风,“爷爷我今日就好好教你做人!” 婢子们骇得远远退到一旁,有机警的已经悄悄地逃开了此处。 云姜扭着上前来,哑然问她,“小妹,你喊一声,试试他们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阿磐凝眉,“姐姐,你把东壁搅得乌烟瘴气,大人若知道了,不会高兴的。” 云姜拢着鬓发,莞尔笑了一声,“小妹,你放心,大人不高兴,也不会拿我怎么样。” 说着又朝着寺人命道,“还有那狗,我极不喜欢!” 这便有寺人应声叫道,“打死那狗!” 好啊。 阿磐一手抱稳了谢砚,另一只手里的长簪已经抵上了云姜的腰身,“姐姐,你得意了这一时,就能得意一世吗?” 云姜一僵,讶然问道,“小妹,你干什么啊?” 阿磐喝道,“叫你的狗腿子退下!” 都是千机门里出来的,谁还没两把刷子呢? 云姜只是笑,“下人们之间小打小闹的,就由着他们闹去,不争出个高低先后,他们是不会停手的,闹够了,打够了,自然也就停下了......” 说着话,便去拦那簪子,“赶紧收起来,免得吓着孩子。他们打他们的,咱们姊妹往里走,家宰早给你安置好了住处。我还住章德楼,你啊,就住后头那座矮些的淑女楼。” “按理说,那彰德楼是夫人居所,只是姐姐住了一年多,早就住惯了,想必小妹不会与姐姐争吧?” 云姜这样的人啊。 争住处没什么。 争去了死物,争不了人心。 阿磐没有退步,手里的簪子往其深处捅了捅,“姐姐这样的人,大人怎么会喜欢呢?” 云姜脸色难看,她怎是个肯吃亏的主儿,只是还不等驳上一句。 忽而铮然一声剧烈的响,有利刃“砰”得一下击中了这院中厚重的青石板,发出叫人头皮发麻的声响来。 便听见那家宰“嗷”的一声嚎叫,瘫在地上起不来,“谁?谁?谁!谁敢在东壁动刀子?” 因了这一刀,那扭打顿时停了下来,众人齐齐朝门口处望来。 这才见关伯昭正挎着刀鞘立在后头,一张脸黑着,质问那地上的人,“曹家宰何在?叫你个二把手在这闹事?” 哦,原来这个不是大家宰。 那二家宰一见是王父亲卫关伯昭,一张脸顿时变了色,哆哆嗦嗦地连忙伏地告罪,“是.......关......关将军!关将军怎么回来啦?” 关伯昭冷声,“关某问你,曹家宰何在?” 那二家宰抹着口中的血,瑟瑟不敢抬头,“曹家宰病......病了.......差老奴来迎夫人们进门......” 这时候有个机警的小寺人插嘴道,“关将军,曹家宰不是病!是喝了有毒的粥,这才倒下的!” 哦,原来是那大家宰中了毒,才叫这二家宰在此处耀武扬威。 那二家宰吹胡子瞪眼的,“住嘴!小杂种!住嘴!” 骂完小寺人,蓦地又指着赵媪母子告起状来,“是他们!是他们一来就闹事!关将军瞧瞧我这嘴被打的......牙都快掉完了........还有那狗也咬人!” 关伯昭徐徐上前,拔出那插在青石板上的大刀,刀锋已砍劈了一块,那也没什么打紧的,就用这劈了刃的大刀横在了那二家宰的脖子上,“都抬起头来。” 众寺人伏地噤若寒蝉,二家宰慌得一身冷汗,“啊.......关将......关将军呐,这刀........这刀看着怪吓人的啊........” 关伯昭冷脸道,“先认人,认清楚谁是这东壁的夫人。” 那二家宰领着一众寺人,再不敢放肆,“谢夫人!是谢夫人!” 关伯昭又道,“今日都睁眼看着,敢在东壁闹事,到底是什么下场!” 众人又惊又骇,抖如筛糠,“将军!将军饶命!奴.......奴听得都是家宰的吩咐啊........” 那二家宰吓得面无人色,便是伏在地上,也照样伸手去扇那寺人的后头,“住嘴!杂种!” 关伯昭说完话,转过身来躬身施了礼,“主君早差末将来护送夫人与大公子进门,末将有意躲着,好辨一辨,这东壁里头,到底是人多,还是鬼多。” 一年不见,关伯昭已然老成持重了许多,再不似从前那么鲁莽了。 如今看来,是鬼更多一些。 是啊,原也该猜到,谢玄必是早把东壁的事安置妥当了。 关伯昭恭谨有礼,“末将来迟了,愿受夫人责罚。今日关某在此,这狗东西,全凭夫人处置。” 赵媪理顺了发髻,附耳过来,“夫人才进门,正是整肃家风的好时候。不如就借这个机会,给所有人一个下马威!把主母的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是了。 东壁是该好好地整顿了。 第一卷 第212章 给我架住云氏! 谢玄要征伐四方,就得后宅稳定。 倘若真叫云姜做了正室夫人,非要家翻宅乱,把东壁搅得成日里乌烟瘴气,鸡犬不宁不可。 阿磐不是个爱争抢的性子,如今却不得不争。 为谢玄争。 修身齐家,争得内宅安宁。 也为谢砚争。 争克绍箕裘,郎朗前程。(出自《礼记·学记》,即能继承父祖的事业) 这东壁之内高亭大榭,飞檐青瓦,入目皆是楼台殿阁,金顶石壁,纵目望去,一眼不见尽头。 魏王父的高门大院,当真十分气派。 然再好的地方,此刻也没有心思细细观赏了。 这是阿磐与谢砚第一次入东壁。 这一路鞍马劳顿,还不曾进内室歇息,也不必远去正堂,就在这庭院之中,关伯昭命人为谢夫人与大公子于廊下奉上了坐榻与热茶。 关伯昭与司马敦侍立两边,赵国公主与云姜母子亦于一旁小坐。 连那中了毒的曹家宰也被人架出来,蔫头巴脑的,也要睁眼好好看着。 手下亲卫将所有涉事者皆捆了,东壁所有寺人,婢子,皆于院中长跪。 这阵势一拉开,云姜知道今日再讨不了什么便宜,原是打算走的。 说什么,“你耍你的威风,与我有什么干系?” 然关伯昭与司马敦黑脸拦着,又高又魁梧的人往那一杵跟两堵墙似的,云姜又能往哪儿走呢? 关伯昭只需杵在那儿,伸手一拦,“请云姑娘落座。” 到底使她不能溜之大吉,只能恨恨地在一旁甩袖坐下。 东壁原先的人一口一个“云夫人”,如今王父身边的关将军却只叫“云姑娘”,底下跪着的人要再还看不清楚到底谁大谁小,那可真是猪油蒙了心,因而一个个的愈发把脑袋压低了几分。 谢砚被赵媪抱去屋中,远远避开。 大公子得好好养着,出不得一点儿差池。 那二公子呢? 稚子无辜,自然也得一同抱走。 因而赵媪进屋前领了阿磐的命要上前去抱,云姜心里早不是滋味儿了,此时也不管她们到底是好心还是歹意,只是秀眉倒竖,厉色斥了一声,“退开!” 这一声斥骇得两位公主身子一凛。 赵媪冷笑一声,抱着谢砚扭头就要走。 心尖尖在怀里抱着,云姜的孩子爱咋咋的,她老婆子不疼不痒的,当她喜欢多管闲事呢。 云姜抱紧那孩子不肯松手,她再怎么不好,到底也是自家姐妹,那孩子既是外甥,不也是谢玄的骨肉吗? 阿磐不是个器量狭小的人,不愿薄待谢玄的孩子,因而道了一句,“姐姐的心可真是狠啊。” 南平公主和宜公主凑在一处,齐齐往主座看来。 一人低声附和,“是啊,这么小的孩子,会吓坏的!” 另一人轻声劝说,“云姑娘就把二公子给赵嬷嬷,赵嬷嬷最会哄孩子了......” 云姑娘云姑娘,连赵国公主都叫云姑娘,云姜的脸愈发不成颜色,心里也愈发地堵着气。 “我自己的孩子,我说了算!你要是怕吓到他,就别去干那杀人放火的勾当!” 这时候与云姜讲道理,云姜是不会听的,不听那便不讲,阿磐便叫司马敦。 司马敦立时应道,“末将在!夫人吩咐!” 阿磐平声吩咐,声音不高,“把二公子抱下去。” 司马敦只听三人的话。 哪三人? 唯主君、夫人与母亲耳。 因而上前就要动手抢孩子。 云姜脸都黑了,一巴掌扇了上去,疾言厉色喝了一声,“司马莽夫,你好大的胆子!” 惊得怀中那孩子“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连司马敦竟也“嘶”了一声,捂着脸后退了一步。 南平公主忙去捂宜公主的眼,而宜公主掩唇惊呼,“司马将军的脸划伤了!” 是啊,你瞧,一道血口子从司马敦半张颊上穿过,哗地一下就渗出了血珠子来。 阿磐冷声斥她,“难道你要让他从小就见血吗!你可还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这在从前的十五六年里,是从来也不曾有过的。 做妹妹的,哪儿有冲着姐姐这样喊叫的。 她在云家那么多年,温顺听话,从也没有。 那孩子还在哭,而云姜梗着头,把一肚子的不痛快全朝着阿磐撒来,“我是与不是,岂是你说了算!” 说着狠话,眼泪却也在那双杏眸中骨碌骨碌地打着滚儿。 这双杏眸阿磐也看了十五六年,养父母死后,她也与这杏眸的主人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 因而看见这双杏眸鼓着泪,她不知为什么,眼里也跟着就湿了起来。 不管后来遇见了什么人,又发生了什么事,阿磐与云姜到底是有那十五六年的情分在的。 可再念着情分,心里也得有一道红线。 因而这两双泪眼虽都滚着,阿磐也不肯退让,不避开,不垂眉,也不肯叫那眼泪滚下一点儿来。 这厢与云姜僵持着,那厢已朝左右喝道,“架住云氏,把二公子抱下去!” 云姜那双杏眸里的眼泪哗地一滚,胸脯急剧起伏着,“你叫我什么?” 阿磐平和望她,“云氏。” 云姜神色复杂,难以置信地望她,好一会儿过去,忽然就笑了起来。 “好,好啊,你在我云家寄养多年,我父母亲为护住你,被一把火烧成了灰!如今......如今你叫我‘云氏’。” 也不知怎么,看起来笑得发苦。 阿磐心里虽仍旧提着一口气,然声音到底缓下来几分,“在王父纳你进门之前,你不就是云氏吗?” 云姜兀自怔忪。 关伯昭只需在一旁挎刀立着,司马敦与近卫虎贲立时上前架住了云姜,赵媪就在这空当一把夺走了那大声哭泣的孩子。 云姜没有徒劳挣扎,她哪里挣得过那手如铁钳的将军。 只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幽幽笑了一声,“小妹,你不也没有进门吗?怎么就端出了夫人的架子?” 是,谢玄也不曾对她授室生子。 忽而一声惊雷乍起,黑云压城。 你瞧那长平驿站的雨季才过,魏国的雨季又来了。 第一卷 第213章 这蛇蝎,可有姐姐毒? 然无人理会她。 孩子们都被赵媪远远地抱走了,司马敦抹去了脸颊的血,也照旧立在了阿磐一侧。 好似这适才的小插曲,从来也不曾有过。 所有人都伏地等一声令,那二家宰昏死过去,复又被人泼醒,再昏死过去,便再度被人泼醒。 瞧他面如土色,声若蚊蝇,已经死去活来,“夫.......夫.......夫人.......饶命........饶命啊.......” 云姜亦是脸色发白,此刻眼锋扫来,“再怎么说,你也不是明媒正娶的夫人。我还从未听说过,没进门的‘夫人’,就能随意处置这府中辛劳几十年的家宰的。” “小妹啊,大人不在,你的手,伸得是不是有点儿太长了?” 有云姜为他说话,那二家宰虽骇得色如死灰,连话都说不明白,仍旧抓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赶紧求饶。 “啊.......啊........夫人饶命!是老奴鬼蒙了眼,迷了心窍,是鬼上了身........” “老奴一时糊涂.......冲撞了谢夫人和大公子........老奴冲撞了,老嬷嬷和司马将军.......谢夫人饶命啊!老奴知错了啊!” 就似个无头的蝇虫,四处求饶,“大家宰看在老奴尽心尽力侍奉这么多年的份上......大家宰救命啊......” 那大家宰昏头涨脑的,尚在阶下跪坐。 若不是由那机警的小寺人撑着,由那小寺人小心掰正了脑袋,这时候必前后左右地晃荡,早就要瘫倒在一旁了。 云姜推涛作浪,便问大家宰,“曹家宰说句话,可有这样的先例啊?” 大抵是没有的。 这也是阿磐心中没底的缘故。 还不曾明媒正娶,就以“夫人”的名义惩戒府中老人,不知谢玄知道了,会怎么想。 那曹家宰药劲儿还没过,似被打昏了的公鸡。 手颤颤巍巍地伸着,嘴颤颤巍巍地说话,胡子也颤颤巍巍地抖着,“这......这都得.......都得听谢夫人的.......” 那二家宰愈发绝望地哭嚎,“大家宰救救老奴啊!您就向谢夫人求求情吧!救命啊.......救命啊.......” 曹家宰道,“王父一早就差人吩咐了......吩咐今日夫人进门,命.......命我等好生.......好生侍奉.......” “是你.......是你贪财!我......我看在你多年劳苦的份上........劝你多回,你横横了心.......还要下毒.......” “好言......好言难劝......该死的......” 曹家宰摇头闭眼长叹了一声,到底没有把那个“鬼”字说出口来。 “家贼难防,这些人,阳奉阴违,无事生非,是老奴......老奴没能约束好......请夫人责罚.......” 说着话,忍不住怅然低泣,“王父回来,老奴再......再会向王父请辞.......” 一旁的小寺人忙为曹家宰递去巾帕,也跟着垂下眼泪,“大家宰,您别哭了,哭得奴心里难受......” 司马敦的大刀就握在手里,握得紧紧的,迫不及待地要冲上去砍上一回,好报适才进门时那卸他大刀的仇。 关伯昭俯首躬身,“但请夫人处置。” 外有关伯昭依仗,内有大家宰发话,旁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没有授室生子,也要为他清理门户。 阿磐正襟危坐,开口时如碎冰戛玉,“领头的,乱棍打死。” 云姜骤然抓紧了膝头的裙袍,颤着声道,“小妹啊,蒋家宰罪不至死啊......” 罪不至死? 不。 是罪该万死。 那姓蒋的二家宰闻言险些昏死过去,才要昏死便被人一脚踢得醒来,“起来!起来!” 阿磐有一副娇软生动的嗓音,这嗓音一次次勾人心魄,能叫人催情发谷欠。 然而当她端坐于这东壁的木廊之下时,堂哉皇哉,端庄正气,已经有了当家主母的气势。 因而那原本娇软的嗓音,此时一开口便叫人魂飞魄散。 直言正色,不容反驳,“其余生事的,撵出东壁,送去边关!” 送去边关干什么,无非是修长城,建工事,都是这世间最苦的差事。 适才那些生事打人的,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当场昏死,有的已经吓尿了裤子。 “夫人饶命啊!” “夫人......夫人饶命啊.......” “救命!奴知罪了.......奴知罪了.......” 有的人害怕被送去边关,撞开侍卫起身就要跑。 这普天之大,东壁之间,又能往哪里跑呢? 司马敦的大刀在这黑压压的天色里霍然出手,一刀下去就要了那要逃的寺人的命。 寺人呜呼一声倒地,云姜身子一凛,赵国公主尖叫一声,其余人等,曹家宰,寺人、婢子全都骇得惊叫不止。 天色愈发地暗,雷声滚滚,于大雨来前平地起了一阵清凉的风。 就在那雷声里,司马敦领着人亲自吃棍去打。 那雷声,棍棒与豆大的雨点一齐兜头朝那姓蒋的二家宰砸去,也不知人是什么时候没的,是一棍击中了要害,还是受够了罪才死。 只知道从那二家宰的头颅与身下漾出了一大滩的血。 这殷红红的血和着雨水在院中青石板上四下奔流,奔流到哪里,就染红了哪里的青石,也就染透了哪里的衣袍鞋履。 杀人。 立威。 那些被五花大绑的,一个个被人往外拖去,一双腿脚在积水里徒劳地蹬着,挣着,也撕心裂肺嚎叫着,苦苦地大声告饶。 “奴再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夫人饶命!将军饶命!家宰饶命啊!” 云姜攥着袍袖,定定地望着那姓蒋的家宰,幽幽问道,“一年不见,你怎么......怎么就变成了一个蛇蝎?” 阿磐笑,“蛇蝎?可及姐姐半分?” 云姜气得发抖,“你!” 阿磐抬头冲着庭中诸人笑,“以后在东壁,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可都记住了?” 底下的人伏地身子,栗栗危惧,惶惶发抖,不敢抬头,只颤着声儿道,“回夫人的话,奴记住了......” 怀王三年的那个冬天之前,阿磐从也不曾体会到“权力”的滋味。 亡国之奴,贩夫皂隶,最为卑贱,与“权”之一字差上了十万八千里。 权力这东西啊,真是危险又迷人。 它能干戈载戢,定分止争。 亦能杀身灭族,叫这秩序颠倒。 阿磐在这风雨里起了身,转身要往室内去。 抬步之前悠悠一顿,俯睨着一旁的云姜,问她,“姐姐,你可记住了?” 居高临下,余光瞥见自己的裙袍亦是一样能漾出那盛大的涟漪。 第一卷 第214章 狗仗人势的东西! 乍起来一道闪电,豁然把这天地之间照得通明。 闪电去后,这天色片刻就暗了下去。 就在这乍明乍暗之间,映出来云姜那乍红乍白的脸,斜风密雨往廊下斜斜地打,在木廊上溅起一串串高高的水珠子来。 司马敦在外头挡着,那水珠子不曾溅上阿磐的袍摆,但已把云姜膝头的袍子全都打湿洇透了。 因而那整个人都兀然轻颤着,在雨里微微发抖。 今日的事,云姜可记得住? 可记得住那被乱棍打死的家宰,被送往边关的寺人? 若记不得旁人,那总该记得这一日失去的脸面,和此时膝头的阴冷吧? 也许吧。 谁知道呢? 云姜这样的人呐。 这宽阔的庭院仍旧伏着一地的人,一双双手脚全都浸在雨中,那积了水的青石板冰凉刺骨,瑟瑟缩缩,也仍旧不敢起身动上一下。 乌泱泱的一片人,廊下的,阶下的,除了风声,雨声,竟没有一点儿的人声。 司马敦提醒了一句,“夫人问云姑娘话呢!夫人问,云姑娘可记住了?” 云姜仰起头来,朝着司马敦斥了一句,“狗仗人势的东西!” 她在旁处吃了亏,就必然要再找补回来一点儿颜面不可。 管她从哪里找,找上谁算谁倒霉。 总之要借这机会旁敲侧击,好告诉阶下那黑压压一片伏着的人,这东壁谁说了算,还不一定呢! 她是指桑骂槐,但司马敦听不出来,以为骂的就是他,气得脸色一黑,忍不住攥紧大刀,苍啷一下就拔出来一截,“你!” 云姜拧着眉头瞪司马敦,“怎么,还要动刀?将来我做了夫人,先把你绑去边关!” 阿磐笑,“司马敦,收起刀来。” 司马敦听话,一双眼睛瞪着云姜,咬牙哼了一声,果然“哐当”一下插刀入鞘。 响亮地应了一声,“是,夫人!” 这“哐当”一声,又把众人骇得一凛。 宜公主偎在南平公主怀里,低低说道,“姐姐,我冷.......”是了,这七月多的长夏,刮风下雨时候也照旧是冷啊。 云姜冷脸起身,那膝头洇透的袍子已经牢牢贴上了小腿,她也不去管,只是冷笑一声,“小妹初来乍到,好大的威风啊!” 阿磐凝着云姜笑。 是啊,该守拙的时候守拙,该威风的时候,就得威风。 怙恩恃宠,又能怎样呢? 阿磐越是笑,云姜越要恼。 寻常后宅的争风吃醋必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笑里藏刀,暗地里使上一招阴的,就叫人不能翻身。 云姜能收买拉拢人心,亦是个中翘楚。 然而这个中翘楚却在阿磐面前屡屡吃瘪,吃瘪却不是因了她无能。 相比寻常后宅的争风吃醋,她们之间是姊妹的赌气与发泄更多一些。 这么多年都乖乖听话的小妹,有朝一日忽然就脱了缰,管不了,压不住,处处占她上风,压她一头,云姜哪里受得了。 因而云姜在阿磐面前从不讲究什么技法,只一味用从前在家里的方式胡搅蛮缠。至少从前的胡搅蛮缠,对阿磐是最有用的。 便是此时,她还要凑上前来,附在阿磐耳边阴阳怪气了一句,“姐姐,好怕啊!” 阿磐眼锋扫去,“怕了也好,但愿姐姐多长个脑子。” 云姜又一回吃瘪,一双秀眉愈发倒竖。 声音不高,尽数都隐在这雨声里,“你今日能上山巅,来日就能堕地狱!小妹,一切还未落定,你得意的是不是有点儿早了?” 阿磐唯有劝诫她,“姐姐,你若要留在东壁,就改一改自己的性子。不然,总有一日,要栽大跟头。” 云姜胸口起伏着,好一会儿再没有吭声。 一旁有人上前道,“起风了,夫人进屋避避雨吧。” 是了,起风了。 大家宰被雨浇得差不多,已经能自己撑起脑袋了,赶忙由着小寺人搀着来上前,恭恭敬敬地回话。 “老奴.......老奴一早就为夫人和大公子备好了上房,夫人一路奔波,可......可先去歇歇脚,等王父回来,再好生为夫人安置......” 云姜霸占着彰德楼,曹家宰自然没有什么好办法。因而此时也不提为她备了什么样的住处,只等着王父回来,一切都请王父定夺了。 难怪能做上大家宰,能辨是非,又处事圆滑,不知比那二家宰要强上多少倍。 雨还兀自下着,在青石板上溅起高高的水雾,也在屋檐瓦当与那木廊上敲出了细细碎碎的声响。 阿磐笑,“不必了,我就在这里等王父回来。” 大家宰连连应是,赶忙命人在这穿堂里搬来屏风,送来热茶与粥菜,也命人生起炉子,奉上了薄毯。 小黄蹲在司马敦一旁,关伯昭遣散了底下人,大家宰差人送赵国公主去各自的房中安置,宜公主临走前还给司马敦递来了一块帕子。 南平公主暗暗扭她的手臂,“宜儿,少生事。” 宜公主低声道,“可司马将军脸上还在出血......” 那两位公主由寺人引着穿过木廊往别处走,还听见南平公主轻声嘱咐,“东壁形势还不明朗,你千万不要轻易站队......” 随后再说了些什么,便听不见了。 东壁的事一有了了结,宫里的人便开始浮上了心头。 自一早进了大梁门,还不知宫中的情形怎样了。 是歌舞升平,还是暗藏杀机? 什么也不知道。 阿磐便道,“关将军换件干净衣裳,劳你去看看大人吧。” 关伯昭应声领了命,“夫人宽心,末将这就进宫。” 雨还没有停,云姜犹在廊下立着,关伯昭一走,她便不请自来,进了穿堂。 自顾自地来到案前,也自顾自地甩袖坐了下去。 她想干什么,由她,阿磐径自饮了热茶,喝起白粥,也吃起了小菜。 小窗坐地,侧听檐声。 炉子里的兽金炭熊熊烧着,火星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响。 在七月,中山是极少生炉子的。 灾年荒月的,连饭都吃不饱,七月哪里还有炉子可烤呢。 穿堂透风,好不容易才暖和了过来。 就在这案前炉旁相对而坐,穿堂之内也并没有旁人侍立,不过她们姊妹二人默然无言,恍惚竟似回到了从前相依为命的时候。 唉。 那时候有什么吃的,云姜也从没叫她饿肚子。 一时有些不忍,阿磐把粥菜推给了云姜,“你吃吧。” 从驿站出发到现在,闹腾了大半日了,一样都没有吃过东西,谁能不饿呢? 云姜的肚子也早响了起来,阿磐给她,她便堵着气,一把扒拉过来埋头就吃。 第一卷 第215章 姐姐,你走吧 就看着云姜一边吃,一边咕噜咕噜地掉眼泪,把眼泪全都掉进了碗里。 到底是一个家里出来的姐妹,虽不是打算骨头连着筋,但......但那么多年的相依为命,岂是说没有就没有了的。 见她吃得差不多了,阿磐才开了口,“你哭什么?” 云姜抹了泪,抬起头来时才看见她眼眶通红,“哭什么,你欺负我!你与大人一样狠心!” 谁欺负谁的事,已经不好说了。 牵牵绊绊的这么多年了,谁又分辨得清楚呢。 阿磐轻叹一声,“姐姐,你走吧。” 云姜手里的银箸定定地顿住了,“我已经有了孩子,还能往哪里走?” 是啊,一旦为人母亲,就被孩子绊住了脚,又能去哪儿呢? 云姜兀自抽泣,“小妹在云家十多年,如今竟不肯给做姐姐的一个栖身之所?要把姐姐和外甥都撵出去吗?” “小妹,姐姐与你一样了。” 阿磐恍然问她,“哪里一样?” 云姜幽幽一叹,“你是千机门的人,我也是。你爱上大人,我也是。你背弃主人,我,也是。” 她放下了银箸,望着窗外,“小妹啊,你瞧那东壁的宗祀,从前放过你的棺椁呢。” “大人为你举亡妻之礼,在他心里,他早就娶过你了。” “你也许怪姐姐拦下大人车驾,做出些丢人现眼的事。你不知道姐姐的苦,姐姐若不闹上一场,你一进门,他就得赶我们娘俩儿走了。” “我是做母亲的,我会不疼自己的孩子吗?是我十月怀胎掉下来的一块肉,看见他哭,我能不心疼吗?” “可我没办法啊,不能留在东壁,我们母子终究要死路一条。” “我狠着心,不给他喂奶,不教他说话,连名字都不给他起。小妹啊,姐姐能有什么办法啊,大人那样的人,身居高位惯了,他看见一个乖巧可爱的孩子也许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但他若看见一个瘦小可怜的儿子,他到底不会忍心赶我们母子走的。” “他会知道,他的儿子到底得留在自己身边,得由他亲自教养。若流落出去,是没有人会疼的。” 原来不是云姜心狠,是她早就做好了飞蛾扑火,宁死也要拼一把的准备。 她说得真对啊。 她对谢玄竟这样了解。 七月的雨哗然鸣响,她说,“小妹,姐姐没有地方去。” “东壁那么多的地方,你仗着大人偏宠,想住哪里住哪里,想占多少占多少,但章德楼,姐姐住习惯了,死也要死在这里。你要是非得撵姐姐走,姐姐就死给你看!” “姐姐还是与从前一样。” “哪样?” “不管是谁的东西,想要的,就一定要拿到。” 云姜笑叹,“错了。” 阿磐不问她哪里错了,她与萧延年一样有本事,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能把麋鹿说成骠马,没理也能搅出三分来。 到底不是什么大事,因而不问。 她愿说就说,她且一听。不愿说就闷在心里,闷死她算完。 因而就那么好整以暇地拂袖,斟茶,小酌。 云姜果然憋不住,“从前都是我自己家的,我拿什么不是理所应当?小妹啊,你来云家时不过三岁,空着手来,什么都没有。我父亲母亲给你的,原本也都是我自己家的东西,要回来也是云家的,不是你的。” “小妹,生恩不如养恩大,你在云家吃的,穿的,用的,那都不算什么。中山和魏国一打就是好几年,人都快死完了,若不是云家庇护,你一个孤女,怎么会活到现在呢?” 她说的一点儿也没有错。 最难得是在这乱世里活下去。一个孤女,在这乱世里活下去,多难啊。 “你若忘恩负义,就连人都不配做了。” “那,我的玉璧呢?” 她空着手来,不知道父母亲送她去云家的时候,可带过什么东西。 也许送了供养她的金银财帛,也许走时仓促,什么也都来不及。 然唯有一样。 她的玉璧。 原本圆润的一块,从中间断开,一断两半,她与云姜一人一半。 若不是因了这玉璧,她与她的大人又怎么会有这后来的百转千折。 云姜道,“一块玉璧,有什么好的?” “姐姐与你要什么,也都是应当的。你得还我。” “还有,今天的事,你若告诉大人,最好不要牵扯到姐姐。” “没有你指使,蒋家宰敢做这样的事?大人多谋善断,你岂瞒得过他的眼睛。” 云姜鼓着眼泪,“大人怎么想,我不管,我就要你应!” 罢了。 看在从前的份上。 可从前的情意,又能消磨多久呢? 不知道。 谢玄是雨停后才回的。 回来的时候,也已经是晌午了。 阿磐就在这院中最近的屋子里,因而大门一开,寺人开口相迎的时候,阿磐便听见了。 寺人说,“王父回来了!” 啊,总算回来了。 悬了大半日的心便也总算落了下来。 好在这一旁平安,大抵宫里不曾发生什么事。 隔着窗子,见那金尊玉贵的人正往里走,院中的积水还没有退完,寺人虽还在清理,然那蒋家宰的血渍便还留下了许多。 瞧见那曹家宰躬身迎了上去,正低低地与那人禀些什么。那人神色寻常,看不出喜怒。 想必是在禀报今日东壁的事端。 只知道那人往这穿堂里走,临到廊下看见司马敦的脸,步子一停,还问了一句,“脸怎么了?” 司马敦垂首躬身,“末将.......末将不小......是云姑娘打的。” 那人闻言一顿,竟没有问云姑娘为什么要打,只是道了一句,“招惹她,干什么。” 司马敦低低垂着头,“家中大乱,二公子被吓着了,一个劲儿地哭,末将要去抱二公子,云姑娘不肯,就......就打了末将......” 那人不动声色的,也不知道对此在想什么。 阿磐心中愈发有些不安,因而不敢出门,便仍在席子上跪坐。 这穿堂前是庭院,后面又是数不清的亭台,前后都不设门,因而那人说完话,抬脚就进来了。 第一卷 第216章 共侍一夫,也没什么不好的 雨已经小了许多。 炉子里的兽金炭仍旧荜拨地烧,在空中爆出忽闪闪的火星子。 玉璧从云姜颈间掏出后,很快就凉了下来。 而如今在她手心攥着,又很快地暖和了过来。 阿磐兀自轻叹,“那年冬天,我们在雪里逃亡,记得我跑丢了鞋子,一双脚都要冻掉了,真冷啊。” “那时候,多想有一间不透风不淋雪的屋子,我们姊妹像现在一样围坐在炉子一旁,有毯子裹着,也把肚子填得饱饱的。那时候,连能不能活下去都不敢奢求,只想着暖和一些,再暖和一些.......” “姐姐,你还记得吗?” 那些一同吃过的苦,哪里就能忘呢? 人啊,要是永远只记得最初所求,那该多好啊。 云姜也定定出神,“我都记着呢!怀王三年冬才入魏营,那将军进帐中选人。如今我们都知道贵人就是王父,可从前,谁又知道那贵人到底是什么样呢?” “那时候国破家亡,谁愿去伺候魏人?那贵人也许是个粗陋的老头子,也许獐头鼠目,猥獕肮脏,浑身发着臭气,可若是这样的人,姐姐不也照样会为你挡吗?” 云姜说着话,无力地伏在阿磐膝头。 阿磐垂眸望她,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是啊,那夜似有灭顶之灾,然那夜的云姜亦是情真意切。 你闻闻,便是现在,云姜身上依旧是她从前喜欢的奶香味。 云姜眼圈红红的,就在她怀里怅然叹气,“就怪大人太好,谁知道大人是这世间最出色的男人,见了就扎进了心里,扎进了心里也就拔不出来了.........” 是了。 云姜是,她自己不也一样吗? 一见倾心,再见倾情。 三生有幸,四海为君。 她自己不也堕入其中,不能脱身吗? 云姜兀自说话,低低央求着,“小妹啊,从前姐姐要什么你都给,如今姐姐也想要大人,也想要东壁,也想要大人的恩宠......” “姐姐不全要,还是像从前一样,有什么都是咱们姊妹两个分。鞋子是,袍子是,玉璧也是。小妹,姐姐求你了,好不好?” 是啊,谁又能永远活在从前呢? 人也都会变,人越长大,想要的就会越来越多。 云姜还说,“从前我家就是你家,以后你家也要是我的家。” 阿磐垂眸望云姜,“姐姐,侍奉过了中山君,怎么还能再侍奉大人呢?” 不管是小情小爱,还是为家为国,总得从一而终,那才是世间正道啊。 云姜笑叹了一声,“中山都亡了,还提他干什么?大人觉得我不如你,他也一样,他也认定我不如你.......都觉得我不如你.......” 她的眼泪咕噜一滚,滚下了脸颊,“他........他岂肯........岂肯碰我呢?” 阿磐恍然一怔,萧延年说的有鼻子有眼,什么扭啊,用啊,吃啊,原来都从也不曾有过吗? 难怪他敢说,“若是我的,你掐死他。” 雨快停了,毯子裹着,可仍旧一阵凉从心头窜了出来,窜出来,又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百般的滋味都在心头,一重重地压下来,又一重重地迸裂开,到最后,无语凝噎,不过化成了一声婉转的轻叹。 这就是谢玄从也不曾正面提过醉酒那夜的缘故。 一颗心就似这天色青青,暗压压的不见一点儿光亮。 你瞧,被赵媪抱走的二公子,确确凿凿的,是谢玄的孩子。 云姜伏在她膝头哭了许久,她抽抽搭搭地呢喃,“小妹,你抱抱姐姐,也是好的。” 她心里也许十分委屈,也许仍旧有许多不懂,许多的不明白,将来怎样不知道,也许仍旧惘然,但从前的情意是真切的,眼前的膝头,怀抱也是温暖的。 她还在自顾自问道,“小妹,我就那么不好吗?怎么都喜欢你,不喜欢姐姐呢?” 阿磐心头闷闷的,堵得难受,眼里的泪也鼓着,也鼓胀得难受。 她不愿这难受被人瞧见,因而只是怃然反问,“人哪里有简单的好与不好呢?” 有不好的时候,也有好的时候,这才是一个完整的人吧? 云姜抱紧她,把她的袍子抓出来两团褶皱,“小妹,我不闹了,老老实实过日子,你就让姐姐一回吧。” 阿磐怔然点头,“只要你不闹,要东壁安安稳稳的,姐姐,能给的,我都会给你。” 知道了她心里是应了,不会再把这日的事告诉谢玄,云姜抹了眼泪,总算破涕而笑,“小妹,以后咱们好好的吧!姊妹二人共侍一夫,咱们在一起,孩子们也在一起,亲上加亲,多好啊!” 不好。 不好。 共侍一夫,一点都不好。 阿磐也笑,强颜欢笑,没有点头,也不曾应答,只道,“姐姐,一切都听大人的意思吧。” 云姜愁眉苦脸的,还要再说下去,这时候司马敦在外头说,母亲差寺人来,说谢二公子醒了,一直哭,怎么都哄不好。 也是在这时候云姜才走的。 云姜一走,这穿堂总算清净了下来。 寺人上前收拾走了杯盘,司马敦进屋往炉子里添了炭,小黄跟前跟后地摇尾巴,大抵也是嫌冷,进屋后就窝在炉子旁烤起火来。 熟悉的人与狗一来,这陌生的东壁一下子就熟悉了起来。 阿磐回过神来,在软席子上怔忪坐着,问起司马敦来,“大人有消息了吗?” 司马敦道,“还没有,但大约快了。” “大人会有事吗?” “不会,大人是王父,谁敢生事端,何况将军们都在。” “阿砚在干什么呢?” “大公子还在睡,母亲嫌这穿堂冷,怕大公子受凉,因而不曾把大公子抱来。” 阿磐怔忪点头,去看小黄。 小黄的皮毛还没有干透,在炉子旁也瑟瑟发抖呢。 司马敦笑,“它冻坏了,我给它擦了一通,烤一会儿就干了。” 阿磐点头,“司马敦,你也烤烤火吧。” 司马敦高高兴兴地应了,摸弄着小黄的脑袋,把狗头拨弄得左歪右晃。 见她愁眉不展,忍不住开了口,“云姑娘适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与我那些小娘一样,长了一张伶俐的巧嘴,又惯会装可怜,这样的人留在东壁,不会消停的。” 是,早晚要争,因而不会消停。 司马敦还道,“我担心,云姑娘会对大公子不利。” 阿磐不由地叹,“大人留她,定有大人的道理。” 世间安得双全法啊。 “阿磐身旁不能离人,叮嘱好底下的人,好生侍奉,大公子不容出一点儿差错。” “至于云姑娘,叫阿砚离她远些。以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司马敦应了,甫一暖和过来就去了廊下守着。 谢玄是雨停后才回的。 回来的时候,也已经是晌午了。 第一卷 第217章 该罚 阿磐就在这穿堂屋里,因而东壁大门一开,寺人开口相迎的时候,便听见了通传声。 门口的寺人说,“王父回来了!” 廊下的司马敦便也赶紧来禀,“夫人,主君回来了!” 啊,总算回来了。 悬了大半日的心便也总算落了下来。 隔着窗子,见那金尊玉贵的人正往里走,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啊。 庭中的积水还没有退完,被打死的家宰已被寺人清理了出去,只是庭中青石板上依旧还残留着不少血迹,在那人脚下就显得尤为刺眼。 瞧见那曹家宰躬身迎了上去,正低低地与那人禀些什么。 想必是在禀报今日东壁的事端。 那人神色寻常,看不出喜怒。 只知道那人往这穿堂里走,临到廊下看见司马敦的脸,步子一停,还问了一句,“脸怎么了?” 司马敦垂首躬身,“末将.......末将不小......是云姑娘打的!” 那人闻言一顿,竟没有问云姑娘为什么要打,只是不痛不痒地道了一句,“招惹她,干什么。” 司马敦低低垂着头,“家中大乱,二公子被吓着了,一个劲儿地哭,末将要去抱二公子,云姑娘不肯,就......就打了末将......” 那张眉目清绝的脸不动声色,也不知道此刻正在想什么。 阿磐心中愈发有些不安,因而不敢出门相迎,便仍于席上跪坐。 这穿堂前是庭院,后面又是数不清的亭台,前后都不设门,因而那人说完话,抬脚就进了堂来。 阿磐温婉笑起,“大人今日,一切顺利吗?” 那人点头,“饮了盏酒,雨一停,就回来了。” 听关伯昭说,以往魏宫里的宴饮往往要半日的工夫,这一日因是为王父接风洗尘,兴许时候还要更长一些,也许要大半日,也许日暮才回。 大抵是不放心家里,因而才疾疾赶了回来。 总之回来了就好,平平安安的,原也不必去求什么权力富贵。 那人问,“怎么在这里?” 阿磐垂着眸子,拂袖为那人斟了热茶,温静回道,“在等大人。” 那人踱步走来,走得也慢条斯理,不紧不慢。 走到近前,于案后坐下,饮了茶,问她,“阿砚呢?” 阿磐道,“嬷嬷已经哄睡了,二公子也送回了章德楼里。” 章德楼是夫人楼,到底给谁,也都由谢玄才定夺。 便是谢玄,他就能忍心把云姜从章德楼里赶出去吗? 谁又能说得准呢。 你瞧,那人兀自点头,“章德楼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是,必是关伯昭一早就向他禀明了所有。 那么,听说了之后呢? 不知道。 他没说。 那么他必是饮了今日东壁的事有些不满了。 阿磐垂着眸子,“正要向大人告罪。” 那人凝瞩不转,问她,“你何罪之有?” 阿磐垂眉,坦然告罪,“我今天,命人打死了蒋家宰,还把生事的寺人赶出了东壁,命人送往边关。我知道自己不该自作主张,大人还没有回来,就擅自处置了寺人,心中不安,因而向大人告罪。” 那人闻言点头,“是该罚。” 阿磐鼻尖一酸,伏下身去,“大人要罚什么?” 那人也问,“是啊,罚你什么?” 阿磐怃然,不敢抬头相望。 怕那人眸中嫌恶,亦怕那人目色清冷。 心中忐忑不安,因而呢喃一句,“随大人处置。” 随他处置。 然那人伸过手来,抬起了她的下巴,目色温柔,“阿磐,你做得很好。” 啊,没有责罚,也没有一句嗔怪。 那如月下新雪的眸子清润得要化出水来,那低沉宽厚的嗓音也轻缓柔和。 他好像很高兴,一笑就笑出了好看的酒窝。 他说,“孤,没有看错人。阿磐,你当得起东壁夫人。” 阿磐眸中水光盈盈,也不知怎么鼻尖一酸,眼泪就开始嘀哩咕噜地打起转儿来,“姐姐怪我,还没有进门就敢在东壁杖杀家宰,大人.......” 那人笑,笑着打断她的话,“行过亡妻之礼,就是进了门。” 是啊,早在一年前,那人就已为她行过亡妻礼了。 可亡妻是亡妻,她不还活着呢吗? 那他到底还娶不娶呢? 什么时候娶呢? 才杀了人,到底不好开口问这样的话。 那人又道,“但仍旧要罚你。” 阿磐心头一跳,仰头望谢玄,“大人要怎么罚?” 那人一双凤目漆黑,似一口深不见底的漩涡,轻易就将她卷了进去。 那坚挺的鼻梁下薄唇轻启,酒气使他那棱角分明的脸颊微微泛红,他说,“罚你,守一辈子东壁。” 啊,这样的罚。 见她眸中晶莹,却又兀自怔着,那人又问,“你可认罚?” 当然。 当然。 她当真心甘情愿地承受,也要理所应当地认罚。 然转念一想,他是要一统天下的人,怎会一辈子都居于东壁呢? 这样想着,便也这样问了,“可大人不会一辈子都在东壁。” 于那人而言,这算什么难题。 那人笑,“我在东壁,你便守东壁。我在王宫,你便守王宫。我逐天下,你便与我守天下。” 王父君子一言,重比千金。 那人仍问,“你可认罚?” 这哪里是罚。 这是云姜求而不得的赏。 这大半日都发着白的脸,这时候总算红润了起来。 炉旁暖和,心中踏实,前路灿烂。 怎么会不面色红润,心里欢喜呢? 阿磐正色点头,这正色里藏着隐不住的欢喜,她说,“认罚。” 那人眸中泛着若隐若现的柔光,朝她伸出手来,“阿磐,走。” 虽不知要去哪儿,但鬼使神差地就伸出手去。 “大人,要去哪儿?” 她跟着那人往外走,踏过木地板,穿过回廊,撞了青松,上了亭台。 听那好听的声音说话,“去孤的住处。” 她问,“大人住什么地方?” “大明台。” 哦,大明台。 大明昭昭,多好听的名字啊。 阿磐心头兀自跳着,又问,“去干什么?” 那人回头,目光缱绻,如胶似漆,“去看你的聘礼。” 啊。 聘礼。 第一卷 第218章 我是你的,什么都是你的 从前听过数次“娶”。 而今第一次听到“聘礼”这二字。 这二字叫人心头砰得一跳,脸颊绯红。 这二字似那烈日昭昭,似那红烛高照,一下就把那青色的雨雾涤荡了出去,涤得干干干净净,也全都荡得远远的。 这两年的苦难仿佛一下都过去了。 她在国破家亡四下颠沛的时候,哪里敢想有朝一日,阿磐这个人竟还会与“聘礼”二字有什么关联呢? 那人大步流星,她欢快地跟着。 他掌心宽大,将她的手覆得严严实实。 玄色鎏金的长袍与玉色里袍在他腿畔交叠,玉帛带束得他的腰身纤细,魏王父风仪严峻,圭角岸然。 大梁的风也当真偏爱谢玄啊。 大明台一座主楼拔地起,两旁屋宇数间,就在这数间屋宇里头,满满当当当的,全都是她的聘礼。 编钟古籍。 鼎簋盘壶。 金银玉器。 锦缎垫被。 堆金积玉,数不胜数。 关伯昭在后头低声禀道,“主君三月就命人快马回大梁,命末将等为夫人筹备聘礼,聘礼早就备好了,汤泉也早就掘好了,末将看得牢牢的,不许旁人进大明台。” 哦对,还有汤泉呢! 谢玄早在邶宫时就曾说过要在东壁掘一口汤泉。 他喜欢汤泉,她亦是十分喜欢呀。 那么说,云姜大抵是没有见过这两间堆满聘礼的屋子,也,大抵也是不曾用过大明台的汤泉。 是这样罢? 阿磐心头一暖,这时候关伯昭双手奉来两把锁钥,“主君早就交代了,夫人一来,就把锁钥交给夫人。” 阿磐仰头望谢玄,见那人垂眸望她,一双凤目柔光脉脉,“都是你的。” “聘礼是你的,东壁也一样是你的。” 是,聘礼是她的,东壁也是她的,连,连王父谢玄,也一样是她的。 一颗心跳着,跳得滚烫。 那人水润的凤眸在她的眼里缱绻痴缠,她便在那人眸中沉浮。 溺下去,浮起来。 再溺下去,再浮起来。 她在谢玄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看见自己面色桃红,一双眼睛里都是欢喜的模样。 那人还说,“以后,你与我同住大明台。” 啊,不必再去争抢章德楼。 云姜愿住,便由她去住。 有了大明台,还要什么章德楼呢? 阿磐仰头冲谢玄笑,接来锁钥,捂在心口。 满腹的话都在喉腔了,这满腹的话也只用一声温柔的“大人”就表明了自己的心迹。 哦,还不止。 除了这锁钥,那人还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手心。 清凉温润,十分熟悉。 阿磐垂眉看,是他的玉扳指。 能调动虎贲,号令三军的玉扳指。 那人笑着,“父君留下的,是谢氏的传承。” 啊,也不知怎么,原本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突然就家累千金,腰缠万贯了。 那修长好看的手将她整个柔荑都包裹了起来,那一对宽大的袍袖就似每一个缠绵的夜一样交叠一起,“将来,你再留给阿砚。” 阿磐心里多欢喜啊,她点头应着,“好,留给阿砚。” 她还把玉璧取出来,取出来给她的大人看,“大人,姐姐把玉璧还给我了!” 这是她父亲的遗物。 他的心跳得可真有力啊! 好似金鼓喧阗,万马奔腾,山鸣谷应。 他的心有力搏动,好似击鼓迎敌,又好似鸣金收兵,她因靠得近,听得便尤为清晰。 后颈一紧。下颌一抬。 少顷唇瓣一热,那人竟已俯首吻了下来。 阿磐心中荡然一空,继而怦怦咚咚有如鹿撞。 初时不过是一头小鹿,紧接着便有无数小鹿接踵而来,横冲直撞,把她的心撞得凹凸不平,坑坑洼洼。 哦,不,这无数的鹿不止在撞她一人,隔着几重的衣袍,她听见亦有一群鹿正在猛烈地撞击那人的心门,便似要把他的心门重重地撞开。 鹿鸣呦呦,哐哐啷啷,似要撞开心口,撞破衣袍,在他们二人之间撞出一条幽秘的通道来。 他的吻当真是温柔又缠绵呐! 她满门心思都在那个吻上,不知他的手何时竟揽住了她的腰身。 身后的木纱门一阖,那人将她拦腰抱起,大步往汤泉走去。 她的腰身本就盈盈一握,连一丝多余的皮肉都没有,就在这东壁的汤泉之中,被那人轻易捞起,轻易覆下,似一卷轻柔如月色的鲛纱。 这是阿磐在东壁的第一夜。 这一夜汤泉水暖,雾气袅袅,有人把她疼到了骨子里。 那人要起来没个尽头。 翻过来也要,覆过去也要。 在这汤泉之内,也在那茵褥之上,好似回到了邶宫,在邶宫的那段日子,不也如此时一样,了无尽头地要吗? 原先抑制不住的声腔,如今不必刻意去压制。 这大明台多大啊,谢玄命门外侍奉的人不听、不看。 能近前侍奉的,哪个不是人精,因而全都塞住双耳,挎刀背对着汤泉。 因而不必担心外头的人听见里头断断续续的声响,也不必忧心他们瞥见里头的活色生香。 男欢女爱是人的本性,出声原本也是人的本性,因而不必有什么难堪。 她知道自己有一具堪比妺喜的身子,也知道自己有一张胜似苏妲己的脸,也正是这样的身子和脸,使她在怀王三年冬被魏将一眼选中。 也正是这样的身子和脸,使她在绝境之中被萧延年拉上了马车。 而今这样的身子和脸,在她与谢玄之间,早已不是最重要的一样了。 正如那玉璧,也早不是她与谢玄相认唯一的凭证了。 阿磐在辗转承欢中唤他,“大人.......” “大人.......” “大人.......” 在这风花雪月的时候,一句“大人”就能昭告她心中的一切情意。 那人血脉贲张,喉头滚动,他说,“再叫‘大人’,便罚......” “大人罚什么?” 那人笑了一声,“还叫?” 那人岂舍得罚,至少自北地田庄相见后,是从来也不曾罚过的。 阿磐暗想,谢玄对旁人腹黑狠辣,极少手软。 在她面前却是个没脾气的纸老虎,没什么好怕的。 好好的一场花朝月夜,他才不会扫兴呢! 这样想着,便仍叫他,“大人......” 静夜沉沉,浮光溶溶。 似撮盐入火,似烈火烹油。 那人自这汤泉之中将她捞起了半张身子,继而....... 继而一张朱唇小嘴被堵得严实,直达喉腔。 迎头痛击,迫她吃下。 第一卷 第219章 大人狠心 阿磐愕然抬眸望他,见那一双凤目之中泛着迷离却又十分危险的光。 揪住那人湿透半敞的领口,一双桃花眸子呛出了眼泪,却“呜呜”着再说不出话来。 这样的事,她从前在女闾见过几回。 见过几回,却仍不看去想,去看。 那人身上作力,话声却温柔,好心提醒她,“该叫‘夫君’。” 呛得眼泪汪汪,不敢用齿牙去咬。 是,知道了,该叫父君了。 那温热的指尖牢牢控住她的脑袋,使她挪动不了分毫,他还要耐心提醒,“阿磐,再不许叫‘大人’。” 记住了,记住了,再不叫大人。 那一身的缠绵黏腻被兰汤清洗得干干净净,复又黏腻,复又干净。 这是阿磐在东壁的第一夜。 她软得好似一根骨头也无。 这一夜,有人交颈并头,亲密无间。 也有人卧不安席,辗转难眠。 后半夜时,听见木纱门外有人急促促地来,也急促促地说话,“将军快放奴进去,奴有急事要禀王父!” 听起来是个婢子。 外头是谢允在拦,“主君与夫人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天亮了再说。” 那婢子看起来很急,急得要哭了起来,转头朝着里头喊,“二公子烧得厉害!王父快去看一眼吧!” 原来是二公子。 阿磐抬头望谢玄,见那人侧耳去听,眸光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听着谢允低声问,“白日还好好的,怎么会烧呢?” 那婢子焦急,声音不低,室内能听得清楚。 “白日夫人处置家宰,云姑娘和二公子也跟着淋了雨,一回来就不太好,二公子太小,不肯喝药,一喝就吐.......实在可怜......若不是烧得厉害,奴也不敢来惊扰王父......” 你瞧,把原由都归咎到了她头上,暗戳戳地告状呢! 婢子什么胆子,难道不是云姜教出来的话? 谢玄不语,阿磐也不去催问,信与不信,去与不去,他心里自有定夺,问他干什么呢? 外头好几重的人影轻晃,那婢子掩面低泣,“云姑娘和二公子难受得厉害,王父若不去,只怕云姑娘要自己跑来.......若是再受凉,可就不好了.......” 章德楼里的事到底是真是假,谁又知道呢? 是那孩子果真发了热,还是云姜听闻她留宿大明台,有意来扰呢? 阿磐还兀自猜想着,听一旁的人清冷冷地开了口,“去请子期先生。” 是啊,王父不是医官,他去了又能干什么呢? 婢子闻言噗通一下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着,“王父就去看看云姑娘和二公子吧!二公子浑身滚烫,那么小的孩子.........实在可怜啊.......” 司马敦嘀咕了一句,“主君又不会看病,大半夜的,跟我走吧,我去请医官。” 果然便催促那婢子走,那婢子初时还有些不肯,但司马敦白日砍人的事还历历在目呢,婢子不敢招惹,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这是第一回。 第二回,是天还未亮的时候,云姜抱着孩子自己来了。 来了不是找谢玄,是来找阿磐。 楼下是谢允在拦。 但没能拦住。 谁拦得住云姜呢? 阿磐心中一叹,云姜怎么会消停呢?她不会真正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的。 听得见孩子不停地哭闹,云姜的脚步把木楼梯踩得咚咚作响。 “小妹!小妹!” “小妹.......孩子烧得厉害......一直在哭,姐姐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都哄不好.......” 孩子就在门外哭,哭得人心烦意乱的。 听得赵媪在门外劝,“到底是云姑娘自己的孩子,是饿了,困了,还是受了凉,生了病,没人会比做母亲的更清楚了。怎么云姑娘,竟连孩子都哄不好?” “王父与夫人奔波已久,早都累了,哪里有工夫来帮云姑娘哄孩子呢?” 云姜道,“赵嬷嬷管得可够宽了!我找自己的亲妹妹,找二公子的父亲,与你一个外人有什么关系?” “再说,你到底是个下人,谁给你的胆子,敢拦二公子见自己的父亲!” 说着话,便将赵媪往楼下一推,赵媪惊叫一声,若不是司马敦眼疾手快地护着,必得身子一歪,滚下楼去不可。 外头吵吵闹闹的,乱作一团。 那人显而易见地不高兴, “闹够了没有!” 云姜抱着孩子就上前来哭,“大人!咱们的孩子烧得厉害!我好害怕.......” “大人抱抱他......” 孩子一直哭,小手抓住他的袍子,抓得他眉头微蹙。 他到底是抱了起来。 “一直没有机会带他单独见父亲,阿姜一直想要大人给他取个名字.......” “他竟没有名字吗?” “大人的孩子,阿姜不敢乱取。” “大人.......” “小妹什么时候走呢?” “去哪儿?” “我知道自己占着章德楼不好,章德楼原本该是你的,可大明台是大人的住处,大人有没有说你住在哪里呢?” “淑女楼虽矮一些,但也是极好的,挨着章德楼和大明台,咱们姐妹俩从前住一间屋子,如今住得近,也好在一处说话。再说,孩子们差不了几日,年纪相仿,在一处长大,是最好的。” “小妹,好不好?” 不好。 赵媪一进东壁,就成了东壁大总管。 司马敦竟留做了护院将军了。 赵媪天天腰杆绷直,挺胸抬头的。 人前还板起脸来一板一眼的,人后嘴巴都要咧到了后脑勺去,走起路来两脚生风,那腰啊屁股啊扭的。 原先跟着王父早就跑细的腿儿,一回东壁,一安顿下来,好家伙啊,很快就圆润起来了。 原先那奔波啊操心啊带孩子啊,风餐露宿担惊受怕的不能安枕,进了东壁没多久,那脸蛋啊很快又开始富态起来了。 那丝绸锦缎的往身上一批,纯金的簪子往头上一插,插得满满当当的。 “哎呀!你说说吧,谁能想到老妇我有这样的造化呀!原先是中庶长手底下做事的,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做了东壁的大家宰啊!哎呀!啧啧!哎呀!心里那个美!” 就连原先的老家宰都退居二线,成了个打下手的。 赵媪把底下人全都叫到一起训话,“在东壁,只能听王父和夫人的,旁人的吩咐要是有什么幺蛾子的,自己心里可都得掂量清楚了,如今东壁贵人们不少,又是赵国公主,又是中山遗女,成分十分复杂,咱们可都得擦亮自己的眼!要记住!公主那是赵国的公主!人家是客居东壁,王父不娶不纳她们做姬妾,她们早晚得走,你们得知道,他们可不是咱自己人!” 第一卷 第220章 你,出局了 孩子一直在哭。 自城外拦车开始,好似没有什么时候是不哭的。 不管谁家的孩子,姓谢也好,姓萧也罢,哭成这样,烫成这般,都着实可怜。 做母亲的人,是听不了这样的声音的。 因而无论云姜求还是不求,阿磐都不会冷眼一旁,作壁上观。 那孩子烫得十分厉害,因了发热,浑身却又不住地发抖。 云姜不会照看孩子,见他冷,就给他捂得厚厚的。 这怎么行呢? 阿磐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孩子裹在外头的毯子和厚实的外袍全都扯了开来,丢了出去。 云姜大惊失色,要去拦她,“啊!你干什么!我的孩子已经受凉了!” 阿磐往后一退,正色斥她,“姐姐怎么不知道,孩子捂着要惊厥的!” 她自己不知道,竟也无人相告吗? 云姜慌了心神,放下身段,全凭了阿磐,“好好好,听你的......” “小妹.......你把阿砚养得那么好,也管管你的外甥吧........姐姐实在没有法子了.......”是了,与二公子相比,阿砚实在算是养得极好。 如今虽还不指望着长大后能不能成为他父亲一样厉害的人物,但至少幼时康健安平,做母亲的也就称心如意了。 自谢砚回来,因了赵媪悉心照料,因而从也不曾生病。 在照料孩子这件事上,阿磐也没有什么经验,但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既是发了热,不都得先取水降温吗? 云姜是千机门出来的,在用药上不会比她差。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岂会不疼孩子。大抵是乱了阵脚,因此才失张失志,似个无头的蝇虫。 阿磐疾疾把孩子抱上窗边矮榻,朝外头命道,“快取冷水和巾帕来!” 底下的人应了一声,连忙下楼,很快就端来冷水巾帕送进了室内,“夫人,水来了。” 这数人便又呼啦一下跟着涌到了矮榻旁,见阿磐用帕子浸透了冷水,往孩子额上擦去。 赵媪怕她吃累,一瘸一拐地上前帮忙,帮着一起擦孩子的额头,脖颈,手掌和脚心。 云姜适才还推她,赵媪竟也没有埋怨。 有凉水降温,那孩子总算缓了下来,哭声小了许多,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可可怜怜地望她。 这小小的人儿,一句话不会说,却真叫人心疼啊。 阿磐又问,“汤药在哪儿?” 立在门外的婢子连忙禀道,“回夫人,汤药早就凉了.........” 阿磐扭头命道,“还不取来!” 那婢子骇得一凛,连忙把汤药端了进来,“夫人,药在这里.......” 赵媪接来汤药,递给阿磐。 云姜捂住心口,在一旁急得两眼泛泪,“热的都不喝,凉的又怎会喝呢?这么小的孩子,他.......他可怎么受得了啊........” 对啊,热的都不愿喝,凉的又怎么喝得下去。 但这也并没有什么难的。 阿磐命道,“嬷嬷,端给云姑娘喝。” 赵媪端着汤药起身,起身就递给云姜,“云姑娘,请吧!” 云姜蓦地睁大眼睛,“小妹,你糊涂了吗?是孩子发热!是姐姐的孩子!” 阿磐正色望她,“二公子不喝,那就姐姐喝!姐姐喝完,再给二公子喂奶,也是一样的!” 经由母乳喝下去,不就是最好的破局之法吗? 云姜不肯,赵媪一塞过来,她本能地就往后一退,那汤药哗地一下便洒了小半碗。 云姜愤然作色,凝眉瞪着赵媪,“赵婆子!你安的是什么心?汤药早都凉了,孩子喝了要出事的!走开!” 赵媪道,“云姑娘是做母亲的,自然知道乳汁是热的。” 云姜还想推三阻四,可孩子烧得厉害,孩子可等得急? 因而没什么旁的法子,唯有命上一句,“给她灌下去!” 赵媪奉命办事,自然没有旁的可说的,端稳了余下的汤药就要往云姜口中去灌, 云姜含泪向谢玄求救,“大人!这刁奴欺辱阿姜,大人也不管吗?大人......大人......” 此时谢玄仍旧立在门口,远远地睨着,那双凤目漆黑,其中一片晦暗。 他只道了一声,“灌。” 云姜的眼泪哗地一下滚了下来,那只向谢玄求救的手缓缓地垂了下去,由着赵媪捏开她的嘴巴把早已凉透的汤药灌了下去。 呛得她满脸的泪。 也呛得她几欲呕吐出来。 赵媪不给她呕吐的机会,因而有意提醒道,“云姑娘千万咽下去,若是吐了,浪费了,还要再喝。您别嫌老妇多嘴,毕竟是王父的骨肉,就算是为二公子做药引子,不也是云姑娘该做的事吗?” 云姜瘫在地上,捂住胸口大口喘气,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缓过来就滚着泪,愀然长叹了一声,“大人啊!大人可心疼过云姜啊!” 隔着十余步的距离,那人道,“你是母亲,难道喂药竟委屈了你?” 声音低沉,夹杂着几分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 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约莫着汤药已经入了乳汁之中,便赶紧招呼着云姜喂奶。 旁人都出门回避,谢玄也转过身去,就要走了。 云姜怀中喂着谢二公子,忽而凄怆怆地唤了一声,“大人啊。” 那人步子一顿,等她说话。 云姜苦笑了一声,笑声夹杂着无尽的叹息,“一直没有机会带他单独见父亲,阿姜一直想要大人给他取个名字.......” 哦,这孩子,竟一直都没有过名字。 那人缓缓转身,眸中亦有几分诧然。 云姜笑着解释,“大人的孩子,阿姜不敢乱取.......因此,一直等着大人........” “盼了半年,总想着等大人回来,也想过无数次父子相见的模样,以为大人见了孩子会欢喜,不知道大人连抱一下都不肯.......” 她垂眸叹了一声,“大人不赐名,便是不相认......入不了谢氏宗庙,将来,阿姜也.......阿姜这一生悲哀,再也无脸去见父母亲了........” 那面如冠玉的王父锁眉不言,神色晦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在想什么呢? 阿磐猜不到。 这室内只有他们四人。 谢玄,阿磐,云姜,还有一个不曾起名的稚子。 总有许久了,是,那人默了许久才道,“叫他谢密吧。” 密者,隐也,不宣露也。 不窥密,不旁狎,不道旧故,不戏色。 故上无怨,而下远罪也。(出自《礼记·少仪》,意为不窥视旁人的隐私,不与人过于亲昵,不揭旁人短处,不要有嬉笑侮慢的神态??) 是告诫,亦是隐藏,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好名字。 你瞧,云姜愕然顿住,喃喃重复道,“密.......谢密?” 她好强了小半辈子,怎么能想到争不过抢不过一个养女,连自己的孩子也是秘而不宣,见不得人呢? 只是这一个“密”字,就宣告了她们母子已经出局。 不会再有一点儿承继谢氏大业的权力。 不,也不全是。 也许在谢玄心里,她们母子从来也不曾入局。 第一卷 第221章 当家嫡母 谢密还在他母亲怀中吃奶,也许还依旧在烧着,但总算已经不再哭了。 而云姜如遭雷击,兀自怔忪。 那负手立在门口的人看起来凉薄冷峭,“云姜,你若无力抚养,就把孩子交给嫡母。” 阿磐心头一跳。 这是她第一次从谢玄口中听到了“嫡母”二字。 是了是了,东壁的夫人,不正是谢氏的主母吗? 那些从前距她十分遥远的,唯高门大户里才有的尊称,如今一样一样地全都在眼前具象了起来。 云姜还宕在那“密”字之中,没有回过神来,只是恍恍惚惚问道,“嫡母?谁是嫡母?” 那人连顿一下犹疑一下都没有,便道了一句,“阿磐。” 云姜这才猛地惊醒过来,骇然失色,紧紧地抱住孩子,猛烈地摇头,“不要!不要!我的孩子阿姜自己养!谁也不要抢我的孩子!” 谢密被她惊得又要哭。 那人面色冷凝,声腔凛冽,凤目之中不带一点儿情愫,“那你就好好养着!再不要叫孤看见谢密大哭的模样!” 云姜怔然呆住。 呆住,呆住,好一会儿都没能回过神来。 谢玄大抵从也不曾对她如此疾言厉色,也从不曾对她说过这样的狠话。 她泪流满面,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几乎使她心灰意冷,她哄着孩子,喂着孩子,也仍旧忍不住去问,“大人......为什么就不疼疼阿姜呢.......” 茫然相问。 是问谢玄,也是在问自己。 可谢玄再不答话,那八尺余的人已经转身走了。 木纱门一关,他的脚步声已疾疾下了楼。大明台二楼的卧房如此宽敞古朴,如今只余下了谢密和她们姊妹二人。 谢密吃了奶已经睡了。 云姜怔怔问她,“都走了,小妹什么时候走呢?” 阿磐问她,“去哪儿?” 云姜抬眸,一双杏眸泛着红,“离开大明台,去你自己的住处啊。” 阿磐怃然望云姜。 云姜与萧延年,真是一脉相承啊。 一样偏执,也一样地打不死。 可余生漫漫,不知尽头,这样活下去该多累,多难啊。 你瞧,云姜笑笑,徐徐说道,“我知道自己占着章德楼不好,章德楼原本该是你的,可大明台是大人的住处,大人有没有说你住在哪里呢?” 阿磐一时无话,她参透了萧延年,就一样能参透此时的云姜。 你听,云姜还要娓娓道来,“淑女楼虽矮一些,但也是极好的,挨着章德楼和大明台,咱们姐妹俩从前住一间屋子,如今住得近,也好在一处说话。再说,孩子们差不了几日,年纪相仿,在一处长大,是最好的。” 言罢仰起头来,冲她嫣然一笑,“小妹,好不好?” 阿磐暗叹一声,温婉回了她,“姐姐,不好。” 从前她鲜少拒绝云姜啊,因而云姜讶然失神,“怎么不好?” 阿磐笑叹一声,“以后,我与夫君同住大明台。” 云姜哀哀失神,抱住孩子,戚戚掩面,不能自已。 雾掩韶光,青灯燃尽。 不久曦色乍现,天光大亮。 大明台那鎏金花木窗外天光渐白,对面屋檐雕刻阳文篆书“大乐”二字的瓦当已泛出了明亮的光泽。 外头人声渐起,新的一日,已经开始了。 赵媪一进东壁,就成了东壁大家宰。 人前还一板一眼的,天天腰杆绷直,挺胸抬头,走起路来两脚生风。 人后嘴巴都要咧到了后脑勺去,原先跟着王父早就跑细的腿儿,一回东壁,一安顿下来,很快就圆润起来了。 原先那奔波啊操心啊带孩子啊,风餐露宿担惊受怕的不能安枕,进了东壁没多久,很快又开始富态起来了。 那丝绸锦缎的往身上一披一裹,纯金的簪子往头上一插一戴,插得满满当当,富丽堂皇的。 “哎呀!你说说吧,谁能想到老妇我有这样的造化呀!原先是中庶长手底下做事的,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做了东壁的大家宰啊!哎呀!啧啧!哎呀!心里那个美!” “那云氏还说老妇我是刁奴,是个下人!呸!老妇是什么人,王父和夫人全都看着呢!” 就连原先的大家宰都退居二线,成了个打下手的二家宰。 赵媪把底下人全都叫到一起,成日地训话。 譬如说,“在东壁,只能听王父和夫人的,旁人的吩咐要是有什么幺蛾子的,自己心里可都得掂量清楚了!” 再譬如说,“如今东壁贵人不少,又是赵国公主,又是中山遗女,成分十分复杂,咱们可都得擦亮自己的眼!” “要记住!公主那是赵国的公主!人家是客居东壁,早晚得走,你们得知道,到底谁才是咱自己人!” 又譬如说,“那云姑娘更得防着一手,别以为她先在东壁住了一年,就成了正统的夫人了!那是没有的事儿!真正的夫人是谁?你们擦亮眼睛认对人!真正的夫人是刚进门的谢夫人!该尊谁敬谁,不必老妇我多说!” 还要尤其强调,“还有两位公子,你们也都认清了,谢夫人的才是大公子!等这大婚一办,大公子就是嫡长子,将来就是这东壁的主人,要继承王父衣钵!” 最后总要下一个结论,“若是有人怀了鬼胎,不走正道,私下底做些下流的把戏,别怪老妇不给脸!” “老妇跟着王父走南闯北一整年,是谢夫人的身边人,又是大公子最亲的嬷嬷,谁要敢动了脏心思,我们司马大将军的刀第一个就来砍她的脑袋!” 第一卷 第222章 训诫 新上任的家宰正襟危坐,威风凛凛。 司马将军就在赵媪一旁挎刀立着,那么个魁梧的大高个子往那一站,谁敢翻天? 那夜大明台里的风声是藏不住的,王父对谢夫人母子的盛宠和对云氏母子的态度很快就似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东壁的每一间屋宇,也传进了东壁每一个寺人的耳朵里。 何况又经了杖死家宰,发配寺人。 那谢夫人是雷霆手腕,大马金刀如砍瓜切菜。 这赵氏母子,事是真敢做,人也是真敢杀。 而云姑娘在王父面前,好似并不如他们想象中的得宠。 因而赵家宰的话每说一句,都似长矛刀尖一样狠狠地砸进了寺人们的心头,一个个全都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原先的曹家宰垂着一双手,一句话没说完就要点上三下头,“是是是。” “是是是。” “大家宰说的是!大家宰说的是!” 曹家宰都开了口,其余寺人婆子与侍婢也无不垂手应声,“奴都记住了。” 这一番番耳提面命的训话,倒叫阿磐想起了怀王三年冬的千机门。 每有一拨新人入门,候正便要正颜厉色地训诫。 似什么“为门主生,为门主死”。 又似什么“立着进来,抬着出去”。 再似什么,“冒突白刃,舍命尽忠”。 最后到底要落到“投死为国,以义灭身”上来。 每每三令五申,面谕规诫。 这样的训话不管在什么地方,大多千篇一律,只有一个要旨。 那就是要底下人都知道自己到底该对谁竭忠尽智,该对谁披肝沥血。 千机门如此,没想到赵媪也深谙此道。 每日屏退了众人,赵媪还要对司马敦单独劝教。 司马敦不怕在外头打打杀杀,最怕的就是赵媪那闲不住的嘴。 当了家宰的人就是不一样,一刻都闲不住,什么也都不放心。 总要殷殷切切地告诫司马敦,“敦儿啊,母亲是托王父和夫人的福,你呢,你除了托王父和夫人的福,你还托了母亲的福!” “所以说啊,母亲从小教导你的,百善孝为先!你先得孝,这是你立身的根本,这是你三十岁前必须要有的!如今不一样了,如今你得忠!” “不都说了吗?‘忠孝难两全’!你如今是王父的人,是东壁的将军,王父要你往东,你就得往东。王父要你往西,哎,你就得往西,这是前提。” “在这前提下,更要听夫人的!咱们娘儿俩以后就是为夫人和大公子活,以后,大公子长大了,还要听大公子的!你牢牢记住了,一丁点儿差池都不能有!你可要牢记!” 司马敦素来听话,赵媪训一句他便应一句,“母亲说的对,儿都记住了。” 他没有一点儿异议。 那也不行,赵媪不交代完,是不会停下的。 她还要语重心长地叹,“总的来说,要走对路,得跟对人!你要是行差错步跟错了人,再有一身的好本事也没有用!” “不信你看那中山君,手底下的得有多少人啊,杀也杀不完。随便拎出来一个,那都是忠心耿耿的勇士!可你看,他们跟着中山君可有什么出路?全都死啦!死啦死啦的!” “远的不说,眼前不就有活生生的例子吗?那姓蒋的家宰错跟了云氏,耀武扬威的,没人能比得上他!嗬,还不是一命呜呼,被打得好肉不剩一块儿!” 司马敦是拔出刀来就能砍人脑袋的人,偏偏在他母亲面前就成了个老实巴交的孩子。 他乖乖垂着脑袋低低说话,“母亲,儿知道。” 赵媪嫌他回话力度不够,声音不够响亮,意志不够坚定,愈发急了眼,“啊呀!你瞅瞅你瞅瞅你这样儿!老婆子我真怕你哪天叛了变!” 阿磐笑,旁人也许能倒戈,司马敦大抵是不能的。 司马敦愈是拉拉着脸不说话,赵媪愈是急得似个热锅上的蚂蚁,转眼却瞥见司马敦眼神飘忽,一直往廊柱后头瞅。 赵媪气得扭他,“母亲与你说话!你看啥呢!” 司马敦脸一红,往一旁避着,低低道,“母亲,放尊重点儿.......” “嘿?你吃豹子胆了?” 赵媪目瞪口呆,惊得合不上嘴巴。 她的敦敦何时在她面前这般说话? 顺着司马敦的目光去瞧,瞧见宜公主半张身子正在廊柱后头躲着,只露出了一颗脑袋来。 那明灿灿的少女笑嘻嘻的,此刻正朝着司马敦看。 再瞧司马敦,那么个魁梧的汉子虽还挎刀直挺挺地立着,一颗脑袋却红的似只煮熟的大虾。 赵媪若有所思,登时就变了脸。 上一刻还是急赤白脸,一眨眼就喜眉笑眼了起来,赶紧起身朝着廊柱后那少女招手,悄咪咪道,“宜公主快来,快来!” 宜公主掩唇笑了一下,没有过来,转身就跑开了,那玫红色的大袍子在那回廊上荡出了艳丽明媚的模样。 透过窗子,见赵媪凑到司马敦跟前,低声问了起来,“墩儿,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司马敦躲躲闪闪的,“儿听不懂母亲的话!” 赵媪若有所思,只压声警告了一句,“宜公主是赵人,约莫是要做王父姬妾的,不该有的心思,我劝你别有!” 司马敦的耳朵都被赵媪磨出了茧子,闭眼捂耳回到了廊下。 哪知道赵媪也紧跟了上来,“再说,人家是公主,你是什么身份?” 司马敦再不应话,赵媪闷声闷气的,转身往楼内走,“费劲,老妇我去找大公子了。” 大明台日光昭昭,安安稳稳的。 那鎏金花木窗外一株高大的木兰拔地而起,枝桠竟越过了这轩榥之上。 青翠翠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招摇,还不知道春四月木兰花开的时候,该是一副多么盛大的光景呢! 阿磐心神一晃。 原先只知邶宫大殿之外有一株木兰,不知这大明台也有。 初来时候被谢玄牵手来看聘礼,心中欢喜,足下欢快,竟也不曾留意。 而如今谢玄在书斋与人议事,谢砚就在身旁拨弄笔墨,那温暖灼灼的日光打在稚子的小脸小手小屁上,把那原本就雪白的肌肤愈发映出了红粉粉的颜色。 阿磐伸手去戳谢砚的小屁,他的小屁又软又弹,戳得谢砚咯咯大笑。 没有杀伐不踩刀尖,日子若就这么安稳地过,该多好啊。 如今再想起千机门来,仿佛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第一卷 第223章 进魏宫 第一次进魏宫赴宴,是在入东壁的第六日。 昨夜汤泉水暖,一宿风流,醒来已是辰时。 那人兴致极好,竟要为她画眉。 他既能作一手好画,画眉自然手到擒来,不算什么难事。 青雀头黛在那人修长如玉的手中细细画着,那如松针一样浓密的长睫她能看得清清楚楚,衣袍半敞,如醉玉颓山,这世间的好颜色,她是怎么都看不够的。 那人笑,清冽的雪松香盈在鼻尖,“今日会有宫宴,我与你同去。” 阿磐好奇问道,“宫里没有来人,夫君怎么知道?” 那人仍笑,“宫里的事,知道有什么难。” 哦,也是。 先前小惠王幽居宫中的事,他远在晋阳不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吗? 似他这般身居高位,监视魏宫的眼线断然也不会少了。 果然,很快便听谢允来禀,“主君,西宫的万内官来了。” 这是又一次听说“西宫”二字了。 提起西宫,就想到西宫里头有一位太后娘娘。 那人闻言笑了一声,持黛汁在她额间落笔,“叫他上楼说话。” 谢允应了一声,很快听见那万内官迈上楼来。 将军行走大多落脚有力,战靴能把楼梯踩得咚咚作响,而宫人走路向来垂手躬身,步子迈得又轻又细碎。 那万内官到了木纱门外便拱袖回话,“老奴给王父和夫人请安了。” 顿了一顿,没有听见里头的人开口,便又自顾自说了下去,“太后娘娘早听说王父又喜得一子,十分欢喜,因此请王父携夫人和公子们一同进宫宴饮。” “啊,先前娘娘体惜夫人和公子远途奔波,必定十分劳苦,又怕夫人水土不服,吃不惯大梁的酒菜,因而特意等夫人和公子休整好了,才差遣老奴来请........还请王父和夫人万万要赏脸啊!” 那人道,“知道了。” 王父既说知道,内官也就该走了。 司马敦还不熟悉如何与宫里的人打交道,但谢允跟着谢玄出来多年,行事早就十分老练了,因而这边作势要请万内官下楼去。 然那姓万的内官就在木纱门外踟蹰了好一会儿,又道,“老奴还有一事........” 那人在她额上细细描绘,并不理会外头的人。 见无人拦他,那姓万的内官便赶紧弯腰禀了,“娘娘久居深宫,最喜热闹,王父是知道的。娘娘听说与夫人一同来的还有两位赵国公主,故,想好好热闹热闹,也请赵国公主和云姑娘同去,不知王父的意思.......” 那为她画妆的人神色寻常,想必早把今日要进宫赴宴的人选探了个清楚。因而只是浅应了一声,“知道了。” 阿磐心中一动,难怪适才谢玄要说“我与你同去”。想必今日宫宴十分热闹。 姓万的宫人高兴应道,“多谢王父,那老奴这就回宫复命了。” 细细碎碎的脚步很快就下了木楼梯,而谢玄已为她画好了眉心的红妆。 阿磐问那人,“夫君画的是什么?” 那人却不许她瞧一眼铜镜。 罢了,不看就不看,她总会知道。 黛汁搁下,婢子进门奉上了今日赴宴的华袍与金钗。 华袍与谢玄一样,通身是庄重典雅的绯色,唯宽大的领口与袍袖绣着玄色的金凤纹,如凤玄本人一般,稳重又不失张扬。 不必婢子前来侍奉,那人竟亲手为她换装。 亲手更华袍,亲手挽发髻,又牵着她的手一同往楼下走去。 王青盖车就在大明台外候着,公主,将军,寺人,婢子,见者无不露出惊叹的神色。 阿磐还在想,她额上画的到底是什么呢? 因了不曾照过铜镜,也并不知道如今自己通身到底是什么形貌。 但既是谢玄亲手打造,那必是他心里关于东壁夫人最好的模样吧? 登车前瞧见云姜抱着谢密疾疾赶来,甫一见她,丝履一缓,朱钗耳坠蓦地一晃,人就在原地停了下来。 眉心下意识地蹙着,一双杏眸瞧着,盯着,睨着,好一会儿都没有动弹。 你瞧云姜亦是一身华服,满头的钗饰,胭脂水粉好生地抹着,可见为了今日进宫,用足了心思。 真怕她在宴上,再闹出一场大的。 兀自望着云姜,听见车里的人问,“在看什么?” 阿磐转身进了王青盖车,端然坐稳了,只温静道了一句,“看见了姐姐。” 那人不以为意,朝外头的人命了一声,“走罢。” 司马敦这便打马起步,出了庭院,出了高门,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大道往王宫赶去。 将军们照旧在王青盖车两旁挎刀骑马,赵媪抱着谢砚紧跟其后,再往后是赵国的两位公主,车驾最后头的就是云姜母子了。 阿磐不曾进过魏宫,因而不知这一路到底有多远。只觉得已稳稳走出一盏茶的工夫了,因心中忧虑今日的宴饮,便与一旁的人说起了话来。 “大明台外竟有木兰,我昨日才看见。” 日光明媚,鲛纱帐在那人身畔轻拂,那人笑道,“是邶宫那株,叫人移了过来。” 阿磐心头一烫,“是邶宫那株?” 那人笑,笑出一对好看的酒窝,“是。” 啊,从邶宫到大梁,这可真不算一桩易事啊! 阿磐心中一股暖流涌过,须臾便涌向了周身,从心口沿着每一道经脉,蔓延到了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欢欢喜喜的,不由地脱口就叫出了从前在邶宫的旧称,“大人。” 那人不应。 眸光轻扫过来,似笑非笑。 片刻俯身过来,抬手托住了她的下颌,缓缓抬起,把那一张绿鬓朱颜抬得高高的。 那温热的指腹就在她朱唇之上轻拢慢捻,问她,“叫我什么?” 啊,适才她叫了一声“大人”。 颊上一红,想起了来东壁的第一夜。 连忙改了口,轻声软语地唤他,“夫君......” 那人却并不打算放过她,那如白玉般修长无暇的手在她颊上轻拍了两下,一张薄唇贴在她的粉颈后颅,温热的鼻息与那清冽好闻的雪松香一起,尽数扑在她的耳畔。 那一贯低沉的声音当真是撩人心尖啊,他说,“叫错了,该不该罚?” 她在那人墨色的一双眸子里,瞧见了自己的模样。 桃腮粉脸,她看见自己额间画着的,是一朵绽开的红木兰。 心头怦然一跳,似鼙鼓动地。 是日宫中必有一场兵荒马乱,然此刻她无心去想。 她清楚记得那人半跪身前,利器入口的滋味。 第一卷 第224章 西宫太后,来了 乘肥衣轻。 那四匹高头大马打着响鼻,不疾不徐地往宫门走着,王青盖车四角的赤金铃铛叮咚作响,日光盛极,她还溺在那人墨色的凤目里。 那人已扣住她的脖颈,倾身吻了上来。 只一下就叫人脑中荡然一空,什么也不能去思去想。 还想什么呢?心神全都被那人牵着走。 袍领一开,心神便被牵到了袍领。 那人修长的指节到了哪里,就在哪里擦起一溜儿灼人的烫。 烫得人心头乱跳,不为人知的地方,已偷偷地微潮。 继而轻车熟路握住了她的月匈月甫,又将她的月匈月甫捏拢出了万千的形状。 轻拢慢捻,端得是缠绵缱绻。 真叫人心荡神摇,欲罢不能啊。 那火勺人的指节徘徊许久,还要滑过腰身继续往下,阿磐脑子一激灵,这怎么能行呢? 再往下去,怕是在这王青盖车之中就要把她剥个干干净净了。 阿磐兀然一把拦住了那人,“夫君......就要进宫了!” 那人如冠玉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暗处的看不清楚,明处的却正冒要吃人的火。 是了是了,是吃人的火,是要把她生吞活剥,吃个干净,也剥个完整。 你听那人咬着她的耳朵,“回家再收拾你。” 一句话叫人脸红心跳。 人也似触了电一样,只一下就将她咬出了一股清流。 阿磐怎会不知道他说的“收拾”是什么。 必定又是一整夜,也必定还有一场不能宣之于口的“罚”。 好在大明台的一口汤泉,到底是方便了所有人。 谢玄要她,便将她往泉中一丢。 不必再差将军们烧水,也不必再遣司马敦一趟一趟地红脸送兰汤。 自从回了东壁,外头的护卫将军倒似放了假。只需在大明台外值守,不放外人进入即可。 听赵媪说,将军们最喜欢的就是东壁这口汤泉了。 整好领口,垂眉端坐,脸颊那两片红却迟迟不能消退下去。 余光去瞥那人,见那人又是一副端方雅正的模样,适才举止轻佻的好似从也不是他。 谢允在车外驱马禀道,“主君,进宫门了。” 沉重的宫门吱呀一声推开,阿磐掀起鲛纱帐往外看去,那宫门巍峨,壁垒森严,延绵的宫墙高高长长不见尽头,真叫人望而生畏呐。 再瞧那甬道两侧,长戟铁甲,一溜两行,在七月底的日光下泛着凛冽的寒光,愈发显得那青灰色的甬道阴冷骇人了。 王青盖车沿着宫中大道往前驶着,高头大马走得稳稳的,与两旁将军的马蹄,还有那后头跟着车驾一起,把魏王宫的青石板路压出了热闹杂乱的声响。 阿磐不由得问一旁的人,“夫君,西宫太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人凝神想了一会儿,好一会儿才道,“多年不怎么说过话了,如今也不知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瞧,那一双长眉又下意识地蹙了起来。 她并不是想要窥知什么宫闱秘事,抬手为他抚平,轻声解释道,“我没有进过宫,怕今日宫宴应付不来。” “若是因不懂规矩,冒犯了西宫太后,只怕要给夫君惹出事。” 轻者,闹出笑话。 重些,也许还要引出致命的灾祸。 谢玄的军政大事,她自知帮不上什么忙,也唯愿不添乱,免得再平白拖累了他。 那人笑道,“魏宫不过是个空壳子,你只需知道自己是东壁夫人,就没有什么应付不来的。” 也是,连小惠王都要向王父叩拜牵马,西宫太后无兵无权,难道还能飞到天上去吗? 何况,终有一日,这魏宫要改朝换代。 那人轻拍她的手,“夫人,宽心。不管什么事,孤都为你做主。” 阿磐心头一烫,第一回听他叫“夫人”, “若有一日,阿磐做了天大的错事,夫君也会为我做主吗?” 那人单手捧住她的脸,指腹在她额间的木兰上轻抚。 那暗绯色的宽大袍袖轻拂过来,拂得她的脸颊脖颈都暖暖的,痒痒的。 那好看的薄唇轻启,吐出来不容置疑的话,“会。” 木兰者,高洁,坚韧,无畏,忠诚也。 阿磐恍然一悟,木兰是那人眼里的阿磐,亦是那人对她唯一的期许啊。 阿磐眸中水光盈盈,知道自己不会辜负,然仍旧追问了下去,“哪怕这桩错事误了夫君大业,夫君也依旧会为我做主吗?” 那人说,“会啊。” 他连一点儿犹疑都没有。 他还说,“孤信你。” 有了谢玄的话,还有什么是应付不来的呢? 若是再掀起鲛纱帐去瞧那无尽的甬道,去瞧那甬道之上的长戟铁甲,也果真再没什么可怕的了。 王青盖车缓缓停下,车外的将军勒马禀道,“主君,到西宫了。” 那人就要下车了,阿磐连忙拉住他,切切问他,“若有一日,阿磐人老珠黄,夫君也一样信我吗?” 那人笑了一声,“阿磐,容貌是你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旋即起身,将她抱下了王青盖车。 后头的人也陆陆续续下了马车,一个个全往这头看来, 听见宜公主悄悄与南平公主掩唇说话,“姐姐,难怪大梁的姑娘都.......” “都什么?” “都喜欢王父呢!” 是了,王父风姿如流风回雪,谁又不喜欢呢? 阿磐微微别过脸去,能瞧见宜公主脸颊绯红,羞羞答答,一副小女儿姿态。 南平公主轻声提醒,“宜儿,慎言。” 若再去看云姜,她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怀中抱着谢密,神色如常,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总之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各人也都有各人的算计。 拾级而上,登上了九丈高阶,这西宫恢弘巍峨,丹墀之上耸立着壮阔的重檐庑殿,虽是个壳子,却仍旧昭示着从前的万千威严。 及至到了殿外,宫人躬身恭谨请道,“问王父与诸位夫人安,大王与太后娘娘、王后娘娘已在殿里等着了。” 你瞧这话,说的是“诸位夫人”。 既是太后身边的宫人,自然都是宫里多少年摸爬滚打上位的,每说一句必字斟句酌,反复计较过,怎会不知哪句话该说,哪句话不该说。 除非是西宫太后的意思。 果然见那人长步一顿,眼锋朝那宫人扫去。 只是脸冷着,还不曾说什么话,那宫人便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嘴巴,告罪道,“老奴多嘴。” 继而低低地垂头,躬身退了下去。 另有宫人引他们一行人进了大殿。 这是阿磐第一次见西宫太后。 那是个十分年轻美丽的贵妇人。 端然坐于凤座,雍容华贵,母仪端方。 第一卷 第225章 凤玄,你总把吾当外人 宾主彼此见了礼,宫人便引他们各自落了座。 王宫之中尊卑有序,那是从前。 如今天下礼崩乐坏,与从前到底是有些差别的。 差别就在王父与惠王的安置上。 西太后虽还坐于凤座之上,然阿磐跟着谢玄坐于上首,小惠王与新王后坐于下首,竟也怡然自得,没有什么怨言,其余宾客皆按尊卑分列左右。 这一日的宫宴这便开始了。 初时其乐融融,不过是闲话些家常。 西太后惊奇地望着阿磐,“这就是阿磐吧?你这眉画得极好,眉心的妆叫什么?可是大梁新流行起来的?吾久居深宫,从前竟不曾见过。” 小惠王笑眯眯的,新王后也跟着赞叹,“是啊母后,真好看呢!想必咱们宫里也很快就要效仿起来了。” 阿磐悄然去瞧谢玄,见他兀自端起角觞浅酌一口,嘴角的笑意旁人瞧不见,她离得极近,却是能看个分明的。 阿磐垂眸浅笑,正要答话。 云姜却抢先笑了起来,“娘娘不知,这木兰是王父亲手为小妹所画呢!放眼天下也是头一份儿,大梁的贵人们,是没有的。” 西太后闻言一讶,片刻才笑,“哦,原来是凤玄所画,难怪这样好看。” 她竟如此坦然地叫凤玄,可见从前必是十分亲昵。 云姜还道,“娘娘不知,王父偏宠小妹,还从邶宫移来一株木兰,如今就种在大明台呢!” 西太后笑道,“早就听大王说起磐美人绝色,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转而又问,“凤玄,你打算何时大婚啊?日子定下了没有?” 那人并不望西太后,只是平声回了一句,“八月初一,是个好日子。” 想来他是极少赴后宫宫宴的,难怪来时要说,多年不怎么与西太后说话了。 因而自进了殿中,极少开金口。 西太后怔然点头,“眼下已是七月底了,这么多年,东壁空置,吾以为你再不会娶了。” 言语之间,颇有几分怅恨的意味。 新王后垂着头,再不敢失言附和什么。 殿内一时寂然,唯有两个孩子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西太后一旁侍立的宫娥叫宛娘的,笑着禀道,“娘娘,酒菜都备好了。” 西太后点头,宫娥们这便鱼贯而入,一样样奉上酒菜。 西太后笑叹,“宫里已有许久不曾这样热闹了,吾今日真是欢喜。” 转而又问起了云姜,“二公子近来可好?”云姜垂首笑着回话,“回娘娘的话,公子数日前发了一场热,托娘娘的福,如今已经好了。” 西太后赞道,“你还是那么得体。” 言罢又朝着两人招手,“来,来,把孩子都抱过来,让吾好好看一看。” 阿磐应了一声,从赵媪怀中接过谢砚,这便与云姜母子一前一后地行至凤座一旁跪坐下来。 西太后仔细瞧了他们兄弟二人好一会儿,不免感慨,“到底是在父亲身边长大的孩子,你瞧,凤玄的孩子养得多好啊!倒是二公子,实在是瘦小了些。” 云姜几乎要掉下泪来,在西太后面前哭诉自己的委屈。 “娘娘知道,二公子自生下来就不在父亲身边,没有父亲疼爱的孩子,哪里养得好呢?妾成日以泪洗面,孩子没有奶喝,比不得大公子,到如今还没有断奶呢!” 西太后便叹,“也是可怜。凤玄,二公子的母亲,总得有个名分才好啊。不知,你打算如何安置呢?” 那人目光沉沉,指节于案上轻点,“东壁的家事,娘娘也管?” 是啊,终归是东壁家事,倒像借着宴饮逼宫似的。 西太后便叹,“你总是把吾当外人。” 片刻又问起了赵国公主来,“两位公主来大梁也有六七日了,不知可适应了一些?” 南平公主道,“娘娘,魏赵亲如一家,只是觉得大梁要比晋阳热几分,旁的,南平和宜儿没什么不适应的。” 西太后抚鬓笑道,“魏赵韩三家,原也是晋国三大公卿,先前曾一同推倒智氏,亲如兄弟。后来虽打了许多年,但如今既然有意结亲通好,那是再好不过了。” 阿磐心中一凛,西太后难道不知谢玄是晋君之后吗?她怎能当着谢玄的面提起三家分晋的事来。 这是谢玄心里的刺,西太后竟不知道。 两位公主自然高兴,南平公主道,“有娘娘的话,我们姊妹也就放心了。” 西宫太后与旁人说着话,最后总要落到谢玄这里来,“凤玄,既是赵国公主,也不好委屈了她们才是。” 抬眸去瞧谢玄,见谢玄凤目望来,果然神色晦暗。 而西太后眸光落在谢砚身上,一双眼睛直勾勾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云姜还抱着谢密在一旁逗乐,阿磐有心与西太后远一些,暗中轻轻扭了谢砚一把。 果然嘴巴一扁哭了起来,挥着小手叫道,“父亲!父亲!” 西太后哑然,“这么小的孩子,竟会叫父亲了。” 云姜脸色难看,在一旁垂头不言。 是啊,这一点,到底是云姜比不得的。 阿磐歉然笑道,“大公子哭,要吵到娘娘了。” 赶紧抱起谢砚来退到了谢玄一旁,这才踏实了起来。 那人别过脸来问,“扭他干什么?” 哈,被他瞧了个清楚。 然谢砚屁股肉多,是不怕疼的。 忽听西太后问起,“你从前可进过宫?” 抬头去瞧,见西太后此时正在望她。 原在问她。 阿磐摇头,“娘娘,不曾。” 那雍容华贵的贵妇人挑眉笑道,“听说你从前出身乡野,然胆子却大,竟不怕吾?” 阿磐抬眉浅笑,“怕娘娘什么?” 西宫太后笑,“旁人初见吾,莫不是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吾见你举手投足端庄,也落落大方,与旁人倒是不同。” 阿磐心里笑,她不曾进过宫,但身边的人可都是谁? 一个是君临天下的魏王父,一个也是中山怀王,如今赵国的武王。 都是人中的龙凤,她也早就站在了群山之巅,只要记得自己是东壁夫人,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因而阿磐笑道,“妾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言。” 西宫太后一怔,抬手抚鬓,好一会儿才点头称赞,“好啊,好。” 话锋一转,又十分惋惜,“可惜出身有些低了,以王父这样的地位,这世上能配得上他的人是极少的......” 第一卷 第226章 竖子荒唐 这西宫大殿又深又阔,日光能打进来的地方不过六七尺的距离。 日光不及之处,虽刻镂施彩,绮编帷帐,但仍是暗压压的一片。 因而外头虽是青天白日,殿内也依旧要列烛高照。 你瞧这座前自有八珍玉食,桂酒椒浆,高高的连枝烛台映得大殿金碧辉煌。 凤鸟衔环铜熏炉与瑞兽博山炉悠悠焚着香,宫人婢子垂头拱袖跪在两旁。 而那两列食案之间,又宽又长的云雷纹毯自西太后的凤座开始,沿着大殿中央向外直铺九丈高阶。 真是好一副天家的气派。 可谁又天生高贵呢? 这王宫,天生就是魏氏的王宫吗? 这凤座上的娘娘,是生来就做了娘娘吗? 就连惠王的父辈从前也只是侍奉晋君的公卿罢了。 因而阿磐没什么好难过的,她私心里也并不曾因了西太后的这句话觉出自己出身的卑贱来。 正如一旁的人曾说,要向前看。 向前看。 进大梁门前谢玄父子的对话,她是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这大梁,你要吗?” “要!” “这魏宫,你要吗?” “要!” “这魏国,你要吗?” “要!” 因而早晚有一日,这王宫都得是谢玄的王宫,这魏国的每一寸,也早晚得是谢玄的疆土。 凤座上的人,又能在那里坐几时? 想通了这一点,还与她论什么高低贵贱呢。 因而也不必锋芒毕露,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谢玄笑了一声,那凤目朝主座望去,“依你看,谁配呢?” 西太后轻抚云鬓,华贵的袍袖碰得金步摇微微轻晃,须臾才笑,“吾只是说句玩笑话,不必当真。这世间男儿,谁又不爱美人呢?” 这一笑,也笑得风情万种。 是了,西宫太后不过也才是二十四五的年纪。 又因锦衣玉食,保养极好,不曾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罪,看着也不过就是二十出头的模样罢了。 小惠王在对面耷拉着头,谢玄在一旁,他到底是不敢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 小惠王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一直埋头喝酒啃肉不敢抬眉说话的人,忽而抬起头来十分兴奋。 “哎?仲父——母后——仲父——母后——哎?寡人突然灵光一闪,仲父与母后俱是身份高贵,你们听,仲父母后,仲父母后,东壁西宫,东壁西宫,啊!” 小惠王每说一句,都似鼓点一样,一槌一槌地往众人心头打下来。 除了小惠王鼓点一样的话,还有谢玄手中的角觞在一下一下地叩着青铜案。 偌大个正殿,除了西太后,一个个脸色骇白,竟无一人敢说话。 再去瞧谢玄,面色阴沉,冷凝得要滴出水来,一双凤目犀利凉薄,正阴沉沉地睨着手舞足蹈的小惠王。 偏生小惠王,酒劲上了头,似突然想通了什么,新王后一直伸手去拽他的冕袍,他却浑然不觉,一边凝眉轻斥着新王后,“扒拉寡人干什么!起开!起开!” 一边又兴奋地面色通红,“好啊!母后雍容端方,仲父英明神武!也唯有母后与仲父才是世间最配啊!好啊!不如母后去......” 话未说完,便听西太后轻斥一声,“大王,住嘴。” 小惠王满眼冒光,“母后,不如母后去东壁,寡人就娶了磐......” 谢玄笑了一声,“阿罂,过来。” 小惠王闻言晃晃悠悠地起了身,大鹏展翅一样伸着双臂,嬉皮笑脸地凑了上来,“来咯!来咯!阿罂来咯!” 说着话,蹦着跳着来到了谢玄面前,一双宽大的君王冕袍往下垂着,几乎要垂到软席子上去,招惹的谢砚咯咯大笑,“他!他!” 这是谢砚第二次见魏惠王了。 七个多月的稚子还不知道这一生又能见惠王几次。 殿里众人无不吊着一口气,阿磐下意识地就把谢砚的脑袋往后拢着,捂住了他的双耳。 先前在邶宫之中,长平侯只是提了一句“西宫太后”,不就惹恼了谢玄,扬言要断了他的口条吗? 你瞧,魏王父上一句还是和颜悦色地问话,“娶谁?” 小惠王笑嘻嘻的,一开口就是一股的酒气,“仲父娶母后,阿罂娶磐姐姐!” 小惠王必是大醉了,他若是还有三分的清醒,就必不敢在谢玄面前口出狂言。 那人不知怎么,忽地嗤笑一声,勾住小惠王的冕服袍领,把小惠王勾得身子前倾。 谢玄身量多高啊,足有八尺之余,便是在软席上跪坐,也几乎与十一岁的小惠王齐平。 小惠王还涎皮涎脸的,“嘻嘻,仲父找我干啥?” 谢玄笑,那宽大的掌心一下下地拍着小惠王的脸,拍得不轻不重,不是爱抚,亦算不得掌掴,只是一下下地落下来,拍得人心惊胆战。 把小惠王的十二毓冕冠拍得前后晃荡,脸也跟着一下下地往一旁歪去,“仲.......仲......仲.......仲父.......” 西太后捂住心口,忧心忡忡地拦,“凤玄,阿罂还是个孩子,你瞧他醉成这样,口无遮拦的原也不是本意,你是父......你是父辈,何苦与他计较.......” 那人冷笑,还在一下下地拍,把小惠王的半张脸都拍得红了,“竖子荒唐,孤的话,你全忘了。” 最后一次警告小惠王,是在邯郸城门的那一次“春狩”。 那一回周褚人亲自教小惠王射杀了长平侯与武安君,也是在那一次,谢玄告诫小惠王,“竖子,记住。再没有什么‘卫姐姐’,她姓谢,叫谢磐。” 西太后赶紧招呼一旁的宫人,“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大王拉下去!” 那些黄门侍郎啊,座前内官啊,一个个地全都跪伏在地,谁敢上前劝一下呢。 王父盛怒,必要殃及池鱼,大王一时死不了,小鱼小虾死的可就快多了。 那人边拍边训诫,“德不配位,岂能长久。” 新王后仓皇提起裙袍往谢玄面前来,“仲父!大王醉了!仲父快饶了他,叫他回去醒酒思过吧!” 西太后的天都要塌了,先是扭头朝着云姜道,“发什么怔!” 云姜抱着谢密却只是低着头,“娘娘,大人正在气头上,只怕不会听妾的。但或许......但或许能听小妹的.......” 第一卷 第227章 “凤玄,西宫便是你的家” 小惠王被拍懵了,一身的酒气全无。 伤害性不大,羞辱性极强。 半张脸红着,半张脸又白着,受不了疼了便哭着朝阿磐伸手求救命,“磐......磐姐姐......” 唉,小惠王脑仁真的小,这时候了,怎么还敢叫磐姐姐。 果然,你瞧谢玄冷脸命道,“叫仲母。” 小惠王委屈巴巴的,眼睫上挂着硕大的泪珠儿,哪里还敢胡言乱语,赶紧依言改了口,“仲......仲母......” 西太后果然又扭回头来,蹙眉朝着阿磐命道,“还愣着,还不快劝劝凤玄!” 那人不愿要她求,亦不愿要她为难。 因而不必阿磐张嘴,便已停下了手来。 小惠王都快被拍晕了,原地晃荡了一下,甫一缓过神来,咧着嘴就张嘴大哭,“母后!母后.......仲父......仲父打我......” 谢玄问,“脑子长出来了?” 小惠王抽抽搭搭的,一边回话一边往后退,“长了!长出来了!阿罂再不敢了.......呜.....呜呜......阿罂再不敢了......” 西太后抚着胸口命,“大王醉了,快送大王回寝殿!” 黄门侍郎再不敢拖磨,赶紧爬起身来,搀起小惠王就往外去。 小惠王边走边哭,“喝奶......春夫人呢.......春夫人呢......我要春夫人......我要喝奶......” 哦,原来春姬竟已经做了春夫人。 南平公主和宜公主面面相觑,宜公主低低道,“啊,姐姐,魏......魏王怎么......怎么还吃奶啊......” 南平公主朝她嘘声,“少说,多看。” 黄门侍郎边走边哄着,“大王别哭啦!老奴这就去召春夫人!” “大王吃了奶,老奴再陪大王投壶,斗鸡!大王还想玩弹弓吗?大王不如还用弹弓打奴家们,看是不是打得更准了.......” 乌泱泱呼啦啦的走了一片人,连新王后也抹着眼泪,赶紧跟着一同告退了。 殿里这么一闹,又把云姜的孩子惊着了,谢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倒是谢砚没什么反应,只睁着一双大眼睛提溜提溜四下去看。 西太后扶额朝着一旁的云姜道,“别哭了,哭得吾心烦意乱。” 云姜连忙告罪,抱着谢密回了原本的席子上,左右轻晃着哄,“阿密不哭,好孩子不哭不哭了......” 西太后捂住心口长叹了一声,“凤玄,阿罂不懂事,你千万不要与他计较啊!”这么大了还要喝奶,吾.......吾也实在没什么法子...... “他也一向如此,吾教导他多次,可他天生是个痴傻的性子......痴傻也没什么,到底是个纯良的孩子,虽做些蠢事,不过小打小闹的,不成气候。以后,这魏国还要托付给你啊!” 那人似笑非笑,“今日就到这里吧。” 西太后忙道,“凤玄,你若走,便是生吾的气了。夫人公子与赵国公主初来大梁,吾总要尽地主之谊,连酒菜都没有用,怎么能走呢?大王说错了话,吾还要代大王赔个不是呢!” 一旁的宛娘笑道,“娘娘有心,还备下了歌舞,来,快传舞姬来为王父和夫人们献舞。” 西太后也笑,朝着众人举起角觞来,“是啊,大王不成器,不去管他,莫要叫他扰了咱们的兴致。知道你们回了大梁,就已经命人开始排舞了,莫要辜负才是。” 这番话一说,倒叫人不好就这么走了。 罢了,便也就安坐了下来,各自都举杯饮了座前的清酒。 筵席这才算真正地开始,十余个舞姬喜气洋洋,鱼贯而进,伴着乐人慷慨击奏,在殿内翩然起舞。 这时候谢允进了殿,附在谢玄耳边说起了什么,声音极低,只隐隐听见似是“赵国”的字眼。 料想赵国大抵又生出了什么事端。 那人附耳与她低语,“有点事,很快就来接你们。” 阿磐心中隐隐不安,悄声道,“夫君把阿砚抱走吧。” 那人笑,“多虑。” 怎会是多虑呢,她自己没什么所谓,只怕谢砚留在宫中,不知什么时候就成了那人的拖累。 然那人说,“谁也不敢。” 是,若阿砚有事,以谢玄的性情,定会把魏王宫掀个底儿朝天不可。 也罢。 都听他的。 那人这便起了身,朝凤座上的人微微颔首,“军中有些事务,孤料理完就来。” 西太后笑着点头,“知道你军机繁重,凤玄,西宫便是你的家,你且放心便是。” 言语之间,极近暧昧。 西宫怎会是谢玄的家呢? 谢玄的家在东壁,更是在晋国故都绛城啊。 那人笑了一声,不置可否,这便走了。 西太后笑,“王父既去忙,只剩下女人家,倒好说话了。吾瞧见适才大家有些拘谨,也是,王父声名烜赫,拘谨些也是人之常情。” 说着话,又招呼一旁侍立的宛娘,“快去。” 宛娘曼声应了,领命而去,很快就领人端回了几坛子酒,这便与宫娥们分别为宾客们各自斟了满盏。 宛娘笑道,“夫人们有口福了,这可是娘娘去岁冬亲手酿的松子酒,今日一早,特意命婢子取来。” 南平公主好奇问道,“娘娘,如今正是七月,在赵国,宫中每至长夏总要吃冰镇梅子,不知这松子酒有什么说法?” 西太后眸中溢满柔情,款款说道,“吾甚爱雪松,因而也喜食松果,每至初冬,总要用才收上来的松子酿酒,这也都是多年的盼头了。” 阿磐心中一动,雪松。 她知道谢玄身上便有她最熟悉的雪松香。 这雪松香从怀王三年冬就有了,至今也从来不曾变过。 第一卷 第228章 青梅竹马 众人将将才从王父责打小惠王的事中缓过神,没想到又不知怎么引出了松子酒的缘故来。 那些从前的宫闱秘事,旁人从不敢问,谢玄从也不曾提起。 云姜却十分好奇,这便接着话茬问,“什么盼头?娘娘可愿意与我们姊妹多说几句?” 西太后温柔嗔道,“不过是些陈年旧事了,哪儿有什么好说的。” 宜公主也缠着问,“娘娘说说嘛!” 西太后若不想说,就不会命人搬出松子酒来了。因而必定要说,要说起与谢玄的陈年往事,还一定要说给她听。 阿磐知道。 她一向话少,不喜欢热闹。她们要说,就由着她们说。 她与赵媪一同哄着谢砚,不问话,也不掺和。 宛娘适时屏退了舞姬和侍立两旁的宫人婢子,殿内清净下来,也不过她们宾主七八人罢了。 西太后微微点头,竟有些怅怅的。 好一会儿才轻拢鬓发,缓缓说道,“罢了,左右也无事。酿了这么多年的松子酒,也不为非要谁来饮,不过是念着往日那一把松子,好打发这么多年的寂寥罢了。” 也不知为什么,阿磐忽而就想到了一句话,“我用那一年,过完了一辈子。” 西太后也与萧延年一样吗? 一把松子,就叫她撑到现在。 若如此,又何尝不是个可怜的人。 坐下诸人神色有异,唯宜公主年少不知愁滋味,追着西太后问道,“娘娘,那是什么样的松子呢?” 西太后笑叹一声,“吾与他是青梅竹马,年纪小时,总在一起。有一回秋狩,我们骑马走丢了,找不着路,吾饿坏了,偎着他哭,他为吾剥了一把松子......” “那夜的月色真好啊,我们就坐在松树下,月色透过松针打下来,吾记得他的肩头有一片温柔的月色。松子的味道吾早就不记得了,然他身上的雪松味,吾记到了现在。” “后来阴差阳错的,吾进了宫,他再不肯娶,便也孤身一人到现在。每每在宫墙之中酿起松子酒来,吾也就想起了那个九月的秋狩,想起了那片松下的月光。” 众人一片唏嘘,南平公主道,“没想到,娘娘从前与王父竟有过这样的情分。” 宜公主也附和着,“娘娘多说说吧,宜儿很喜欢听。” 西太后眸中泪光晶莹,“幼时的情分,你们若没有青梅竹马,大抵是不会懂的。” 是啊,若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后来者又怎么比得上呢? 那一把月下松间的松子,必定狠狠地打动了一个少女的心。 阿磐早该知道谢玄这样的人物断然少不了风流韵事,只是没想到,竟会这么多啊。 进城那日,大梁的姑娘掷果盈车,早该是一个预兆了。 心中怅怅的,垂眸望谢砚,却心绪杂乱,神思空空,那神思早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西太后说完心中憾事,那雍容华贵的脸庞难得开始红润了起来,这便盈盈朝着众人招呼道,“来,都尝尝怎么样?” 众人应声,各自端起角觞小酌。 这松子酒色泽微黄,入口醇厚,回味起来,是一股淡淡的松香。 的确好喝,因而饮者暂不绝口。 云姜温婉道,“娘娘手巧,可亲自酿酒也实在辛苦。妾能饮娘娘的酒,是修来的福气,只是难免心疼娘娘。” 西太后笑,“哪有什么辛苦,吾独坐宫中,十分寂寥,就盼着你们常常进宫,多与吾说说话,解解闷,那才好啊!你们来,吾心里多高兴啊!” 是,环顾众人,全都欢欢喜喜的,也唯有她与赵媪似格格不入。 西太后含笑望过来,“阿磐,这松子酒可好喝?” 阿磐盈盈点头,“娘娘亲自酿的,好喝。” 西太后宽慰点头,又问,“凤玄可为你剥过松子啊?” 阿磐浅笑摇头,“不曾,但娘娘说过的月光,妾是见过的。” 西太后一顿,那洁白无一丝瑕疵的手捏着满手的玉指环。 宜公主奇道,“哇!磐姐姐也见过吗?” 阿磐垂眸望着谢砚笑,“夫君曾背着妾在赵国的雪山里走,一走就是快一月。妾仰头能看见夫君大氅上的月光,低头能看见他髻间的华发。” 云姜低声轻斥,“小妹!娘娘面前不得失礼!” 礼,什么是礼呢? 阿磐抱起谢砚来,七个月的谢砚已经能扶着食案站一会儿了,“但妾与娘娘不一样,妾不念从前,只看脚下,也只看将来。” 云姜凝着眉头又拦,“小妹!” 多年前的旧事还一人念着,又有什么用呢? 西太后幽幽一叹,默了许久才道,“罢了,不说扫兴的话了。东壁大婚,到底是魏国的大喜事,吾也要好好为你们尽一份心才是。吾一时感怀,多说了几句,你啊,不要往心里去。” 宛娘忙道,“娘娘为王父和夫人置办了许多贺礼,连夫人大婚的吉服也就要完工了。” 管她真心实意,还是一时感怀,在这王宫之中,实在也不必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阿磐抱着谢砚谢过了西宫太后,总算把这松子酒的事翻了篇。 云姜倒抱着孩子凑到西太后面前,“娘娘言重了,娘娘虽身居高位,但人美心善,妾心里十分仰慕,也十分喜欢。妾与娘娘性情相投,天生亲近,娘娘若不嫌弃,妾恨不得日日进宫,好来陪伴娘娘呢!娘娘瞧,小公子多见了娘娘多欢喜呀!” 西太后也十分高兴,抬袖去逗弄谢密,“是啊,多招人疼啊!你啊,你这说的是哪里话,你们来,吾喜欢还来不及,怎会嫌弃?” 南平和宜公主亦是欢欢喜喜的,她们与西太后都是贵女出身,又同在王室,自然也更能说到一起去。 “娘娘什么时候得闲,便差内官来,我们姊妹素日无事可做,盼着娘娘来召呢!” 西太后舒眉软眼地应,“好啊!吾久居深宫,看见你们这么好的年纪,一张张年轻生动的脸,吾心里呀,是又羡慕又喜欢。然吾受身份所限,到底是再不能与你们一样了。” 云姜笑嗔,“娘娘说的哪里话,娘娘很年轻,正是最好的年纪呢!” 一时间觥筹交错,又是一派其乐融融的好模样。 宛娘又命乐师前来演奏七弦,奏的是什么曲子,听不出来。 宜公主好奇道,“娘娘既与王父是幼时的情分,那怎么嫁进了宫中,却不嫁王父呢?毕竟王父那样的人物,光是看上一眼,就叫人刻在心里了。” 西太后兀然叹了一声,“说来都是伤心事,那时候啊,整个大梁都乱了.......一乱起来,人就有许多的不得已。” “但凤玄.......他有一枚玉扳指,那是他父君的遗物,他原给了吾.......” 殿内的七弦琴兀自弹着,弹得人心口发酸,生凉。 第一卷 第229章 拍姜 那枚扳指与她的玉璧一同,此刻就垂在胸口,掩在几层衣袍之中,紧紧地贴着她的肌肤,也早就沾染了她的温度。 原以为是独一份,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枚扳指,从前也一样在西太后的颈间戴过呢。 七弦如泣如诉,弹得人闷闷寡欢,一时间心中郁郁累累不得解。 南平公主与宜公主道,“那是什么样的扳指呢?南平和宜儿来得晚,没有眼福,真想仔细看一眼呢!” 西太后怅然叹了一声,轻抚着柔荑之上满满的指环,那一枚枚的指环无不是镶金嵌玉,价值连城。 “是他的贴身之物,上头雕着龙,吾后来有过许多金贵的指环,却没有一样比那扳指更好的。” 是啊,那是晋君之物,能号令三军,岂是哪些俗物能比的。 云姜突然道,“啊!妾想起来了!那枚扳指,王父是给过小妹的!如今也许就戴在小妹颈间呢!” 宜公主闻言立时凑了过来,“磐姐姐,磐姐姐,果真有吗?能不能给宜儿看一眼?” 西太后轻舒了一口气,“阿磐,原来竟在你这里吗?凤玄果真偏宠你啊!吾也有数年不曾见了,快给吾瞧一瞧。” 七弦乍然作响,如山巅之风,谷涧之流,忽高忽低,叫人心头紧绷不得闲。 阿磐岂肯啊。 号令三军之物,已如同虎符。 岂能落到云姜之后,又焉能落到西宫太后之手啊。 阿磐抱紧谢砚,挡住了领口,清泠泠笑道,“姐姐忘了,去岁在大营,已经被你抢走了。” 西太后眸光一黯,叹了一声,“罢了,罢了,若是丢失,那倒真是可惜了.......” 云姜在一旁哄着孩子,忍不住朝这方轻声说道,“小妹从前在家中时,还没有学会这些话,在外流落一年,怎么如今伶牙俐齿的,还在娘娘面前骗人呢?” 阿磐抬眉望她。 西太后奇道,“怎么,竟有什么缘故吗?” 云姜禀道,“娘娘有所不知,我家小妹在家时老实巴交的,哪里会撒谎呢?不信,妾给娘娘变个戏法。” 说着话,这便把孩子给了身后的婢子,自己提袍碎步上前来。 上前来。 上前来跪坐下去。 上前来跪坐下去推开谢砚。 推开谢砚,就来扒她的衣领。 微凉的手探向颈间,长长的指甲曾一把划破了司马敦的脸,如今那长长的指甲就在她颈间摸索。 摸索出那根红绳。 那红绳上穿着的正是谢玄的扳指与她的玉璧。 摸索出红绳,旋即一把扯了出来。 赵媪好似在低声说话,“云姑娘要干什么!” 云江好似还在娇声笑着,“小妹,不是在这里吗?娘娘面前,你怎么还藏着掖着,父亲母亲可没有这样教你!” 谢砚哭,他知道自己的母亲被人冒犯,挥起小拳头就要去打。 云姜转过脸去,邀功似的向西宫太后展示手里的扳指。 阿磐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姐姐,看着自己的姐姐一把推开她的孩子,当众来扒自己的领口,却在外人面前献媚邀宠,“娘娘,看!是不是这枚扳指?” 也不知为什么,心里真是难过啊。 心里的酸涩似那汉江滚滚奔逝的波涛,一层层地奔来,一浪头一浪头地扑打。 淹没了她的双腿,腰腹,使她不得动弹。 淹没了胸口,堵得她喘不过气来。 淹没了她的脖颈,头颅,也呛出了她的眼泪,把那一双桃花眸子呛得通红。 在一起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的人,怎么到头来就成了这幅模样呢? 阿磐不懂。 知道人总会变,但不知道会变得面目全非,判若两人啊。 一手把谢砚抱紧在怀,?跽坐而起,一巴掌朝云姜扇了过去。 七弦戛然而止。 云姜惨叫一声。 惨叫一声,登时被扇倒在一旁,原先挂在嘴角的笑顿时僵住,僵住的地方很快就淌出了血来。 那半张脸呢,那挨了巴掌的半张脸颊片刻的工夫就鼓了起来。 是,她扇得极重。 打完好一会儿,那只手还在发麻,还在袖中不住地发着抖。 她的扳指和玉璧被摔在了一旁,赵媪连忙捡了起来,幸而那是一层厚厚的地毯,才使它们免于被摔得七零八碎。 云姜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歪着身子起不来身,睁大一双杏眸,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你......你打我......你打我?” 是,打了。 打得就是她。 云姜不是肯吃亏的性子,可这时候,就似中了邪一样,只瞪着眼睛咕噜着眼泪,喃喃问道,“小妹......你怎敢打我?” 阿磐抱着孩子起了身,跪坐久了,腿脚有些发了麻。 发了麻也挺直地立着,开口也清冷冷的,“姐姐,你不嫌丢人吗?” 云姜怔忪地瘫着,捂着火辣辣的脸,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你怎么对得起我父亲母亲!” 南平公主与宜公主偎在一起瑟瑟不敢说话,西宫太后扼腕叹道,“都是自家人,何苦闹成这个样子啊。” 阿磐转身朝西宫太后施了礼,“娘娘,没有人天生高贵,也没有人生来就该被踩在脚下。妾失礼,先告退了。” 西太后哀伤叹气,“罢了,终归是东壁的家事,吾一个外人,到底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吾原是有意要请你们来陪吾说些闺中的闲话,好排遣心里的孤苦.......唉,如今,全是吾的不是了。” 阿磐微微屈身再施了一礼,不再与殿中诸人说话,抱着孩子,带着赵媪,这就要走了。 忽而殿外响起了宫人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宫人进了殿禀道,“娘娘,王父回来了。” 在这细细碎碎的声响后头,是她熟悉的脚步声。 熟悉的沉稳,却又带了几分的急促。 是她的大人。 也不,过去是她的大人。 如今。 如今是“她们”的大人了。 第一卷 第230章 卸了她 正想着,那人已抬步进了殿门。 步子顿下的时候,长长的古玉组配在腿畔翩翩一荡,荡出来风流旖旎的模样。 唉,你瞧啊。 这偌大的宫殿富丽堂皇,金光灿灿,然而当那人进得殿中时候,那逆着光的身影还看不真切,然他就那么立着,只需那么长身玉立,似青松挺拔,就叫这周遭蓦然一暗,那些璀璨的烛火金光全都失了颜色。 谁还看得见跟在他身后的谢氏兄弟与司马敦呢? 殿内的女子千娇百媚,尽态极妍,上至西宫太后,下至侍立宫娥,谁又不因那一株瑶林琼树惊艳了眸子,恍惚了神思呢? 阿磐定定地垂着眸子,不去看他。 因了他来,殿内静了许久,许久之后又掀风鼓浪,这便躁动了起来。 先是赵媪得地利之便,上前一步低声在谢玄身边禀,“云姑娘推搡大公子,要抢夫人的扳指,生拉硬拽,把夫人的颈子都拽出血了。” 那人漆黑的眼瞳如化不开的浓墨,只是负手立着,薄唇抿着,没有说话。 赵媪声低,又靠近殿门,适才禀来的话,殿内诸人大抵是听不见的。 很快便是云姜顶着半张红肿的脸从地上爬起,爬起来便踉跄扑到谢玄身前,抽抽搭搭地哭,“大人......大人要为阿姜做主啊.......” 阿磐怃然,垂眸看着陌生的云姜,却不知再该与她说什么。 体谅的话说了许多,劝诫的话也说了许多,然不管说多少,也依然离心离德。 怀里的谢砚倒竖眉头,挥着拳头向他的父亲告状,“坏!坏!坏人!” 赵媪什么都教,正如她教司马敦一样,教谢砚懂事,也教会了谢砚告状。 这不是什么坏事。 懂道理辨是非,是家主最起码的品性。 她看见那人捏着谢砚的小脸,温声问他,“阿砚,谁欺负你母亲了?” 谢砚指着云姜,眉头竖得愈发厉害,“打!打!” 打。 打云姜。 云姜惶然一怔,片刻反应过来,板起脸来斥道,“小孩子知道什么!我还没说什么呢,才七个月就会诬陷人了!长大了可还了得?” 阿磐的手蓦地攥紧,攥紧了袍袖,也攥紧了谢砚的小袍。 适才那打了云姜的手还兀自微颤,若不是那人就在一旁,她定要伸出手来,狠狠地再扇上一巴掌。 千般万般她都忍了,但云姜万万不该往谢砚身上泼脏水。 她瞧见那人一双深如潭水的眸子目光沉沉,居高临下地俯睨云姜。 阿磐还想,他会干什么呢? 他会眼睁睁地看着云姜欺负她们母子吗? 便见那人抬手捏住了云姜的下颌。 他那一双手用来提笔落字,驱马张弓,用来开国承家,平治天下,因而极少对女人动手。 不愿也好,不屑也好,但若仔细回想,好似从来也不曾有过。 便是城外拦车驾的时候,被云姜死皮赖脸地纠缠,不也没碰过一下吗? 那骨节修长的手多好看啊,如今用来钳住了云姜的下颌。 阿磐从前鲜少留意过云姜的脸,云姜的脸啊如今虽肿胀了半张,然戚戚含泪的模样,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不由地就令人想到一句,“卑贱的美人,最容易激起男人嗜腥嗜血的本性。” 萧延年也告诉过云姜一样的话吧? 她得手应心,运用得炉火纯青。 云姜哭得梨花带雨,嘴角的血渍还沾着,留着,不曾擦拭,“大人.......小妹素日在大人面前装得柔弱不能自理,大人瞧瞧,因了玉璧的事,她打我!她把做姐姐的打成什么样儿了?” 那人一句话也不说,只听得“咔嚓”一声,继而是云姜的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啊!” 远在凤座上的人也许还未能瞧出什么,但见云姜愕然睁大双眸,痛苦得一张脸都要皱了起来,一双手下意识地就抬了起来,仓皇要去托住自己的下巴。 阿磐眼皮一跳,啊,谢玄卸了云姜的下巴。 云姜疼得眼泪咕噜咕噜地滚,可那人眸中冷峭,不见一丝怜惜,也不带半分的情愫。 凤座上的贵妇人与婢子朝这厢望着,不知出了什么事。 宜公主抓着南平的袍袖低低地问,“怎么.......了?她......她怎么了?” 南平朝着宜公主噤声,“不要说话。” 大殿深处的人看不清此处的光景,然阿磐与赵媪却能看个清楚明白。 云姜的下巴已经脱了节,虽有皮肉裹着,仍旧疼得她煞白了脸色。 她慌乱地去抓那人的手,一双朦胧的泪眼哀哀切切地望着谢玄,含含糊糊地乞求,“大......大人.......疼.......” 好啊,该卸了她的下巴,也该封了这张借端生事的嘴巴。 那人薄唇微抿,周身气场阴沉骇人,骨节仍在钳着,没有一点儿松动。 良久才开了口,声音不高不低,足够殿内诸人听个分明,“孤最恶搅弄是非,留你,是看在故人份上。” 只提故人,不提孩子。 大抵那个孩子在他心里根本无足轻重。 殿内诸人心都提着,一时竟一句也不敢说话。 云姜哭道,“大.......大人.......不.......不敢.......不敢了.......” 忽而又是“咔嚓”一声骨骼响,也又是一声尖叫,“啊!” 那人这才给她复了位。 云姜蓦地瘫在地上,整个人似被人抽走了三魂六魄一般,一双杏眸空空洞洞的,只托着下巴,怔怔地失着神。 宫人婢子栗栗危惧,不敢抬头,西宫殿内鸦雀无声,恍如空无一人。 只听得见云姜喃喃哭道,“大人......大人偏心........偏心......” 西太后叹气,温柔地开口劝解,“凤玄,千万不要动气。这都是女人家,哪有不吵吵闹闹的时候呢?好在都是自家人。” “阿磐,你快坐下,凤玄也回来了,咱们高高兴兴的,留下一起吃午膳吧。” 那人笑了一声,淡然有礼地回话,“不留了,这就走了。” 西太后叹道,“你总与吾生分,这西宫,你总是不来。今日你肯大驾光临,吾是托了夫人和公子们的福了。凤玄,吾请你留下,陪吾吃顿饭。” 倒也没有提谁是夫人,愈是不提,愈是要引人遐思。 王父一日不办大婚,夫人之位便一日悬着,悬着的,就必定有机可乘。 那人挑眉,笑意不达眼底,也拒人千里之外。 “娘娘寡居宫中,孤来干什么。” 西太后怃然一叹,“罢了,吾与夫人们说,吾一人在宫中寂寞,要她们带孩子们常来与吾说话。凤玄,这总不能驳了吾的面子吧?” 那人转头笑道,“娘娘的面子,自然要给。” 第一卷 第231章 宫中安稳,你且住下 西太后这才轻舒了一口气,“好啊,那吾就放心了。” “吾就怕因了今日的事,你与阿磐要生气,再不肯来......那吾一个人,又该怎么办呢?” 总把话说得含糊不清,叫听者若明若昧,不好分辨。 一旁的人冷笑一声,一双凤目摄人心魄,那天潢贵胄的威严气度远远盖过了凤座上的人,又朝着殿内诸人死死地压迫了过来。 殿内诸人敛气屏声,不敢大声喘气。 只见那人居高临下地俯睨着尚瘫软在一旁的云姜,“孤见娘娘与云氏十分投缘,便留云氏在西宫与娘娘作伴。” 凉薄薄的一个“云氏”,把云姜打得措手不及。 云姜脸色一白,乍然回过神来,愕然低唤一声,“大人!” 先与西太后告了罪,继而去抱来谢密疾疾上前,“大人......阿姜枯等大人一年,如今大人才回东壁,就留阿姜在大人身旁侍奉吧!” 那人笑,笑得意味不明,“侍奉娘娘,可委屈了你?” 云姜眸中水光盈盈,“侍奉娘娘是阿姜的幸事.......阿姜为娘娘和大人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只是.......只是.......” 那人奇道,“只是什么?” 云姜神色仓皇,不敢得罪西宫太后,也不敢信口糊弄身前的人,便拿怀里的孩子当铁盾挡刀枪,“只是.......二公子还那么小,不能不见父亲啊!” 那人收了笑意,肃了神色,声音淡漠得能凝出冰来,“交给嫡母抚养便是。” 阿磐心中一动,她没想到谢玄竟如此决绝。 是啊,这算什么难事。 何况,云姜如今心思不正,抱走谢密,终究不是坏事。 赵媪闻言,连忙上前来抱谢密,“云姑娘把二公子交给老妇吧。” 谢密不肯,哇哇大哭,抗拒地推着,打着,踹着。 云姜泪眼涟涟,抱紧谢密不撒手,“大人怎么忍心让阿姜母子分离!小妹八月初一大婚,有万般事宜要备,一个公子就够乱了,哪里分得出心思再来给二公子啊!” 那人冷声,开口凉薄,“云氏!” 赵媪还在与云姜拉扯着,“这是王父之命,云姑娘难道要忤逆王父吗?” 云姜鼓着眼泪叫道,“你这毒妇!何时轮得到你一个婆子来抢我的孩子!滚开!滚开!” 那稚子在两人中间,被左拉右扯,哭得十分厉害,“哇——哇哇——哇——哇——” 南平公主忙低声劝和着,“云姐姐,听王父的话,莫要叫王父为难啊!” 阿磐掀眸去看西宫太后,见那凤座上的贵妇人在此刻正含笑朝此处看来。瞧,这就是西太后的目的吧? 她要把东壁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她与云姜再有什么事,那也是家事,从前是姊妹之间的事,如今是东壁的家事,怎么能叫一个包藏祸心的外人看了笑话。 阿磐去接谢密,低声劝道,“姐姐不要再闹了,二公子交给我。” 有赵媪帮忙,云姜抢不过。 旁人抱谢密,谢密不肯。 阿磐来抱,谢密却是肯的。 他不推,不打,也不踢,到了阿磐手中,戛然一停竟就不哭了。 云姜又惊又愕,“你凭什么......凭什么抢我的孩子!还我的孩子!” 阿磐道,“二公子愿意跟我,也愿意听我的话,姐姐不必忧心,就留在宫中尽心侍奉太后娘娘吧。” 云姜脸色铁青,立时又来争夺,“小妹,了不得啊,你在云家吃了十五年!也住了十五年!到头来,倒要来抢我云家的孩子!你不怕天打雷劈!” “从前怎么就没看出来,你有这样的好本事?早知道,就该叫母亲把你掐死!溺死!饿死!就该把你从地窖里推出去,把你一起烧死!” 赵媪死死拉着云姜,“云姑娘屡屡对夫人不敬,这要是计较起来,可是要挨板子的!” 云姜气得几乎要七窍冒烟,上去就要掐赵媪,“你一个婆子,还敢给我板子?” 这时候宛娘斥道,“西宫大殿,岂容你一个婆子放肆!惊扰了太后娘娘,可是你吃罪得起的!” 这便招呼着两旁的宫人,上前要把赵媪拖到一旁去。 司马敦往前一杵,“这是东壁大家宰,干什么!” 那两个宫人不敢再上前去,面面相觑片刻,到底退去了一旁。 西太后笑,“凤玄,哪有母子分离的,不如就叫云姜母子一同留在宫中,吾保证把她们养得白白胖胖的。” 然王父的孩子怎能留在宫中,留在宫中,岂不是就做了西太后的质子? 来日他们母子旦要谋事,挟质子令王父,不需什么千军万马,只用魏氏王室的威望来造势,不说能与谢玄分庭抗礼,至少也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谢玄是谋天下的棋手,一眼便能看破西太后的伎俩。 此刻的谢玄负手立着,凤目一眯,含着隐隐的警告,“太后,你昏头了。” 是,昏头了。 他能扶持太后母子上位,必也能亲手将她们拉下马来。 荣华富贵的日子过得久了,只念着往日青梅竹马的情分,竟把最初的情形全然忘记了。 西太后讪讪一笑,垂下眸子,“宫中许久没有添麟儿了,二公子又招人疼,吾是喜欢得紧。你若不愿,那便罢了。” 再无人为云姜母子说话,云姜一时呆怔原地,“那大人......那大人什么时候来接阿姜呢?” 那人嗤笑一声,清冷得有些凉薄的眼神扫了她一眼,“宫中安稳,你且住下。” 云姜的眼泪啪得一下掉了下来,跪扑在地,一把抱住那人的腿。 “大人心疼心疼我吧!怎么活生生的就要母子分离呢?这是要了阿姜的命啊!大人!阿密没有母亲在身边,怎么行呢?他夜里会哭,会闹着找母亲的!” 那人长眉拧着,踢开了云姜。 踢开了云姜,云姜复又扑了过来。 她豁出了脸,不嫌在外人面前丢人。 “大人就那么信阿磐吗?她与中山君在外十个月,睡也睡了,早没了清白,这样的人,也配做东壁的主母吗!” 第一卷 第232章 “贱婢” 阿磐脑中轰然一响。 这是她无法在谢玄面前提起的十个月。 这十个月来到底有过什么,她从也不曾在谢玄面前细细说起。 是不愿提,亦是不敢提。 不敢提起那一夜夜的同榻,亦不敢念及那不敢阻挠的抚摸。 纵然与萧延年什么也不曾有过,但若谢玄仍记得那句“萧延年,我渴了”,就必会猜到云姜的话总有五分是真。 而今那不能提及的十个月被云姜乍然揭开,就似一层遮羞布,在这满大殿的女人之中被毫不留情地撕开了一道大大的口子。 把那些似是而非的,不为人知的秘事全都昭告天下。 但若这样的话传出这座大殿,魏王父就要成了这天下十二诸侯国嗤之以鼻的笑柄。 宜公主愕得目瞪口呆,被南平公主紧紧捂住了嘴巴。 西太后讶然,与一旁的宛娘悄声低语,“哦?难道,她竟早不是完璧之身?吾听说中山君早已不知踪迹,原来还活着吗?” 宛娘亦是弯腰俯身,低声回道,“娘娘,云姑娘的话,必不会作假。” 云姜又哭又笑,状若癫狂,那涂着丹寇的柔荑指着她,不知因了什么,指尖抖颤得厉害,“我从不在大人........” 阿磐心如刀刺,默然睨着云姜,“姐姐啊!” 都一样出自千机门,云姜就干净了吗? 过不了媚术那一关的考验,她又怎么会从千机门出来呢? 至此,她们十五年的姐妹,便算是撕破了脸皮。 然而,然而阿磐到底不愿把云姜也侍奉过萧延年的事,就在此时,就在此刻,就在这大殿之中公诸于世。 便算能一吐心中的恶气,可谢玄又该怎么办呢? 王父之名,该千载流芳。 她不肯令这清冷高华的人在史书上染下重重的污点,不肯令这端方君子于千秋万代之后,亦要传为世人的笑谈。 不肯。 也不愿。 那张嘴叽叽喳喳的没个完,一旁的王父已为她动了手。 你瞧魏王父,他黑着脸,一双眸子猩红,胸口起伏着,一身的气场阴沉沉的十分骇人,不等云姜继续说下去,已一巴掌重重地扇了上去。 “啊!” 云姜惨叫一声,被打懵了,扑在地上好一会儿没能爬起来,只扶额头去搓眼睛,“我......我怎么......我怎么看不见了.......” 惊得谢密哇哇大哭。 谢砚竖着眉头叫道,“坏人!坏人!” 阿磐把孩子都交给了赵媪,低声道,“嬷嬷抱去马车。”赵媪应了一声,抱住两个孩子赶紧走了,一路轻声哄着,“大公子不看不看,大公子乖乖.......二公子,你也别哭了。” 不管怎样,大人之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总不能再叫孩子看见。 免得污了孩子的眼睛。 西太后连连叹气,“这......好好的宫宴,原也都高高兴兴的,怎么又闹到这个地步?云姜,你是二公子的母亲,这又是何苦啊,有什么事以后再说便是。” 别过脸又赶紧去招呼宛娘,“二公子的母亲看起来伤得不轻,快扶下去。” 是了,二公子的母亲是最妥帖的身份,能在最危急的关头保得云姜无事。 宛娘应了一声,连忙上前来扶,“云姑娘快去后殿歇一歇吧,以后,还得照顾二公子呢!” 云姜被搀着起了身,将将起身站稳了,却又一把宛娘推开,大抵适才被打得眼前发黑,这片刻的工夫已经缓了过来。 谢密兀自哭着闹着,然云姜不管。 甫一缓过来,便冲到他们跟前,撕心裂肺地哭,也气竭声嘶地叫嚷。 一张嘴便是一汪的血。 大声痛斥。 “你们......你们都打我!都欺负我!” 厉色指责。 “我父亲母亲为你们而死,你们......你们凭什么欺负我......凭什么打我.......凭什么!凭什么!” 她只顾着高声诘问,不觉得自己正在魏宫之中惹什么祸事,满心只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因而宁死也要把心里的委屈发泄出来。 宁死也要。 你瞧她两半脸已经肿得不成模样,嘴角的血淌着,仍旧吊着一口气大声叫道,“打?打?打我也要说!你!你.......你跟着中山君.......” 凤座上的人正朝此处切切凝望,殿中诸人也无不朝此处望来,都知道云姜接下来必要吐露出足以令她身败名裂的消息来。 谢韶的刀在腰间已经摁不住了,但被谢允拦了下来。 司马敦上前低声问道,“主君,可还留?” 问的是云姜。 是了,云姜这样的人,实在再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留与不留,那人没有答。 但那人没有叫云姜说下去。 那人扬起手来,忽而一阵凌厉的掌风穿过,这便听得极其响亮的一声。 那只素来张弓提剑的手已将那白里透红的脸,把那搅弄是非的嘴,把那不死不休的人,扇出了五尺开外。 一潭深水似的眸子冷冷地睨着云姜,目光像刀子一样直刺过去,鄙夷尽显,声腔冷峭,嫌恶地斥了一句,“贱婢!” 该骂。 骂得不冤。 也该打。打得不冤。 殿上诸人惊呼一声,殿下宫人婢子栗栗危惧,伏地垂首,不敢说话。 云姜惨叫一声,噗通一下直直地撞上了连枝烛台。 那连枝烛台有一人多高,其上烛台燃着少说也有二十几个,此刻被云姜一撞,哐当哗啦地全都被撞了个满地,把那地毯和软席子呼啦一下就烧了起来。 有人惊道,“走水了!” “走水了!” “快救火!快救火啊!” 其余宫人这便开始奔走疾呼,“走水了!快抬水来!快!” 而云姜撞倒了烛台,又不由自主地继续往地上摔去,在地上俯趴着抽搐了几下,好一会儿一动不动,再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 第一卷 第233章 一头撞死 但殿内诸人已顾不上她。 火烧得很快,先是烧着了长毯和软席,紧接着又顺着那长长的纱幔往上烧去。 宫娥慌了神,不知先去扑灭烛台,抑或赶紧扯下纱幔。 好啊,烧吧,烧吧。 最好把这西宫烧个干净。 烧光这数之不尽的财帛,烧断这富丽堂皇的梁柱,把是日这殿里的算计,诬害,毁谤全都烧透摧毁才好。 那人拉她退后几步,谢氏兄弟与司马敦在前头护着,避开这四下迸溅的火光。 西太后险些晕厥过去,无力地捶案叹惋,“祖宗,这是要干什么啊!” 宛娘要扶着西太后从偏殿走,“娘娘,快避一避吧,要烧起来了!” 西太后捂住心口,不肯动身,哀哀切切地叹,“这是吾的西宫!吾怎么能走!怎么能走啊.......” 宛娘劝道,“娘娘没了西宫,还有那么多上好的宫殿,整个王宫都是娘娘的,娘娘想要哪一座,便去住哪一座,大王孝顺,必定都依了娘娘啊!” 宫人们抬着廊下的大水缸疾疾赶来,奋力朝着火焰泼洒。 火光映着云姜那肿胀的脸,那张脸惨白无人色,那窈窕的身段也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了还是仍旧活着。 有人叫道,“啊!云姑娘昏过去了!” 哦,活着。 又有人岌岌催道,“快抬到一旁去!要烧着了!” 殿内乱作一团。 抬水的抬水,救火的救火,搬人的搬人,好一会儿工夫才把火焰扑灭了下去。 而这西宫大殿已然一片狼藉。 这时候云姜悠悠醒了过来,醒过来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一双杏眸大睁着环顾周遭,四下瞧着,望着,看着。 她的脸已经肿胀得不成模样,一开口又汪出了一嘴的血来,茫然问道,“怎么不说话?你们怎么......怎么都不说话?” 那血使她含含糊糊,说得不清不楚。 看起来真是可怜啊。 西太后已经稳住了心神,闻言不禁问道,“云姜,你到底是怎么了?” 然云姜仍旧四顾茫然,没有什么反应。 宛娘赶紧碎步过来,凑在云姜耳旁问道,“云姑娘,娘娘问你怎么了?你还能听见吗?” 然云姜就那么愣怔着,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抓着宛娘的衣袍恍然叫道,“我........我听不见了!啊.......我........我听不见了........” 宛娘扯回自己的裙袍,有些嫌恶地退了一步,赶紧回了西太后身边禀,“娘娘,云姑娘大概是聋了。” 西太后张口结舌,“聋了?” 宛娘道,“是。” 云姜无助地哭,又要来抓阿磐,“大人!小妹!小妹.......姐姐听不见了......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办。 她若不搅弄是非,就该在西宫住上一段日子。 左右都是二公子的母亲,住上一段日子,再装装可怜,也就顺理成章地回东壁了。 谢玄早便说了,能许她良田大宅,保她富贵一生。 可她偏不。 她不愿留在西宫,不愿母子分离,因而鸟穷则啄,索性破罐子破摔,偏生要提起中山君来。 云姜本是出色的细作,她原不该落得个这般模样。 大抵是因了她依仗父母的荫蔽,也凭借着父母对阿磐的养育,被这不可磨灭的亲情扰着,被这夺不来的情爱困着,那过去的一年她日复一日地痛苦,最终到底被痛苦冲毁了心智。 不然,她不至于拼了命地把自己的底牌全都摊了出来,使自己退无可退,到底是道尽途穷了。 阿磐垂眸望她,一颗心早就凉了个透,“姐姐,自己选的路,总得自己走下去啊。” 早知如此,何必求人。 求人又有什么用呢? 可云姜再听不见了。 朝夕相见总有十五年的脸,唯有一双杏眸还是原本的模样。 此刻,那双杏眸大大地睁着,内里尽是畏惧与慌张。 血从唇角淌着,她也不知道去擦,大抵被打得肿了麻了,因而不知正在流血吧。 她慌里慌张,左顾右盼,四下去问,“我的孩子去哪儿了?我的孩子呢?阿密啊.......阿密啊.......” 阿磐怃然,怃然却也决绝,“你不必忧心,我会把他养大。” 云姜哭,她从阿磐身上要不到一个答案,便去向谢玄要。 因而伏在谢玄脚下,苦苦哀求,“大人......何时爱惜过我啊.......大人.......看在父亲母亲的份儿上,看在阿姜那夜仔细侍奉的份儿上,就不能疼疼阿姜吗?” 可谢玄神色冷漠到了骨子里,一句话也不肯给她。 云姜悲怆大哭,含血大喊一声,“你们是要逼死我!” 那人冷笑一声,目光苍冷,声音凛冽,“无人逼你,是你,逼你自己。” 是啊,谁逼过云姜呢? 无人逼过。 谁也不曾。 是她自己把自己逼上了一条绝路。 云姜听不见,可她看懂了。 对了,千机门出来的人,哪个不会唇语呢? 云姜是门中翘楚,岂能不会。 正因能看懂了,因而也实在不必再挣了。 只看见她怔忪地起了身,喃喃自语,“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继而含着泪大声呼道,“父亲!母亲啊!女儿.......女儿不孝,这就去黄泉路上见你们了!” 其后,其后便提起沾血带水的裙袍,朝着身后的廊柱大步奔去。 南平公主愕然起身要去拦,宜公主捂住眼睛尖叫,“啊!” 西太后扶额叹息,“到底是吾的不是了,吾以后,还怎么敢再叫你们来赴宴啊.......” 只听得“砰”一声巨响,云姜已重重地撞上了粗壮的廊柱。 便见着血花四溅,那一个她相依为命十多年的人,便昏绝着往后仰去。 阿磐心里荡然一空,蓦地阖上了眸子,身子一晃,压声叫道,“姐姐!” 到底是姐姐。 打归打,骂归骂,原也不必定要她就这么死。 单薄的脊背一紧,是那人扶住了她。 一众宫人婢子呼啦啦冲上去搀扶,南平公主呼道,“云姐姐,你何苦啊!” 西太后惊愕起身,踉跄一下险些晕倒。 有人探了鼻息,朝众人叫道,“有气儿!还有气儿!” 西太后急忙命道,“快!快!快抬下去,叫医官!快叫医官来!” 可那人说,“不必再救。” 西太后愕了一瞬,轻声道,“不救.......她会死的.......” 那人笑了一声,王者的天威难测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说,“该死。” 第一卷 第234章 奴多嘴 这“该死”二字,令这大殿上下胆丧魂惊,也真叫人唏嘘不已啊。 阿磐愀然去望,能看见被围在人群之中的云姜面如死灰,一头青丝乱如蓬蒿,那满髻的金簪玉坠早不知被甩到哪里去了。 来时精心描画的妆容早就哭花了,殷红的血从她的额际汩汩涌出,涌出之后又沿着那两半肿胀的脸颊朝着四下淌去,淌得四分五裂,毫无章法,愈发把那不成人样的脸显得阴森可怖。 呜呼。 这颠簸流离的小半生呐。 生于中山,亡国灭种,入营为妓,风雪逃亡,入千机门,苟延残喘,到最后归于东壁。 她与云姜有几乎一样的前十五年,那十五年铢两悉称,同舟共命,而十五年之后呢,十五年后已是天差地远,霄壤之别。 而今只用这“该死”二字就对云姜这短暂的一生盖棺定论了。 你该说这是生死有命,还是祸福全都由了自己? 阿磐记得从前的云姜虽争强好胜,但机敏爱美,不管什么时候都把自己打扮得妥妥帖帖的。 恍然记得有一回年关,养父从灵寿带回了上好的缎子,隔着一道木门,隐约听见是怀王所赐。 旁的还赐了什么,她不记得。 养母用那新布料裁剪了两件大红的袍子。 一件大些的,大些的有宽大的袍袖和裙摆。 一件小些的,小些的袍袖窄小,裙摆也只到脚踝。 她知道在中山唯有高门大户才能有那样宽大的袍袖,薄祚寒门袍袖窄细,是因了要做许多活计,好来养家活口。 她记得云姜曾穿着那大红的袍子扮成了王后的模样,就在正堂大摇大摆地立着,宽大的袍袖甩来甩去,甩得可真好看啊,就像在腊月底的雪色里肆意绽放的牡丹。 那时候的云姜还说,“听着,小妹。以后,我总要做中山的王后。不信,你等着瞧。” 她寄人篱下,羡慕不来。 其余再有什么话她早已不记得了,但云姜那扬起下巴的娇俏模样仍旧还记在心头。 云姜没有做过王后,但也侍奉过中山的君王。 这是否也算得偿所愿了呢? 可人总是贪心,因了贪心而忘记本心。 云姜从前是多聪明的姑娘啊,即便沦落进了魏营,也能冒出一脸的红疹,躲过为奴为妓的命运。 那样聪明的人,如今却一头的血,倒在那浮着灰烬的污水之上。 她撞向廊柱的那一刻,可又为这造次颠沛的一生后悔过呢? 此时气若游丝,一双眼睛迷离半睁着,又在想些什么呢? 不知道。 然在这乱世之中,死又何尝不是解脱呢? 阿磐眸中凝着眼泪,垂下眸子,不忍再看下去。 她想,谢玄怎么还不走呢? 凤座上的人也不忍,因了不忍又劝,“凤玄,云氏再怎么不是,也是二公子的母亲啊,便看在二公子的份上,留她一命吧!” 那人转过身去,眼锋似刀子一样地朝西太后睨去,打量片刻,打量得西太后拘谨了起来。 西太后被睨得心里发毛,不自在地捏着指环,不安地问,“凤玄,你在看什么?” 那人薄唇微启,声腔冷峭,“看一个不中用的人。” 西太后顿然失色,身子猛一趔趄,蓦地捂住了心口,失声问他,“什么?吾.......吾......” 那人眸子半眯,只是负手睨着。 而西太后眸中水光盈盈,看起来痛彻心扉,悲不自胜。 她大抵怎么也想不到谢玄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宛娘忙探过身子为西太后捋胸口,轻声劝慰,“娘娘,娘娘当心身子啊!” 西太后哀哀欲绝,“凤玄.......你说这样的话,是要往吾心口上扎刀啊!你我是多年的情分,吾不为云氏求情便是,只求你千万不要因了云氏生吾的气啊!吾原是好意.......” “吾在西宫,一向存心养性,端方守正,不曾做错过什么事。今日云氏栽赃诬陷阿磐母子,也是吾不曾......” 那人冷声,“端方守正的人,怎会调教出多嘴多舌的东西?” 西太后一凛,她是多聪明的人啊,立刻就明白了谢玄的意思。 你瞧这满大殿里的人,除了云姜,多嘴多舌的还有谁呢? 只有她的贴身宫婢宛娘了。 因而缓缓别过脸去,而侍立凤座一旁的宛娘仓皇下阶,朝着魏王父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奴多嘴!奴知错了!求王父开恩.......奴再不敢了!求王父开恩,奴再也不敢了!” 西太后那戴满指环的手攥着袍袖,沉着脸命,“还不掌嘴!” 宛娘脸一白,她是西太后贴身女婢,必也是西宫掌事的大宫女,何时似今日一样丢了颜面。 为了保命,这便伏在地上左右开弓,掌自己的嘴巴。 掌掴一下,便含泪报上一句,“奴多嘴!” “奴多嘴!” “奴多嘴!” 接连掌了总有八九下了,才瑟瑟停了下来,可怜巴巴地朝着凤座上的人望去,“娘娘.......奴多嘴,奴知错了.......” 谢玄负手凝眉不语,西太后便命,“再掌!” 宛娘一边淌泪,一边掌掴,扇得两边的脸颊都泛出了血丝,疼得再下不去手了,便哭着爬上前来,伏在地上哀哀告饶。 “王父饶命......奴知错了!奴.......奴知错了.......求王父饶奴一命吧!奴再也不敢了......” 一张嘴就冒出一汪血来,求饶的话也说得含混不清,唏里呼噜。 连二公子的母亲都不被原谅,何况是个惹是生非的婢子呢。 谢韶一脚将宛娘踹开,“滚远点儿!” “啊!” 宛娘惨叫一声,被踢到了心口,一张脸痛苦地扭曲,倒在一旁许久都不曾起来。 西太后蹙眉叹息,摇头扶额不敢再劝,只命着宛娘,“退下!退下!” 然而宛娘已经起不了身了。 那临风的玉树就沐在光影之中,那人睨着大殿深处,“今日殿中侍奉的,赐瘖药。” 瘖药,食之使人失音变哑。 怪他们不该进殿,怪他们听了不该听的话,可能留一命已是王父开恩,终究也不算太坏。 那满殿的宫人婢子闻言全都瘫软在地,抖如筛糠,“王父饶命啊......王父饶命!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 宛娘匍匐着朝凤座爬去,“娘娘.......娘娘.......宛娘还要侍奉娘娘......娘娘.....救救宛娘吧.......” 西太后神色忧伤,到底没有求什么情,只哀哀叹了一声,“凤玄啊,都由你。” 第一卷 第235章 “怎么睡的?” 药是司马敦和谢韶灌的。 这大殿之内哀嚎不绝,跑得跑,逃得逃,哭得哭,叫得叫,一个个狼奔豕突,四下抱头鼠窜。 “啊!啊——” “不要!不要啊——” “啊救命啊!救命.......” “不喝!我不喝!我不想变成哑巴......不......” “啊!啊!救命啊.......呃......” 撞翻了食案,也把案上的珍馐美食,杯盘角觞撞得“砰砰咚咚”,撞得乱七八糟,四下都是。 还未灌下的如丧考妣,已被灌下的抱腹抠嗓,满地打滚。 却只发出来“呃......呃......呃......”的声响,想要说话,想要告饶却再发不出旁的声音来了。 西太后泣不成声,望着满殿的宫人捶胸痛呼,“冤孽啊!冤孽啊......吾.......吾.......是吾的过错啊!” 宜公主躲在南平公主怀里,骇然发颤,不敢睁眼,“姐姐!我害怕!我想回家......” 南平公主难道就不怕吗?南平也怕,然怕也抱住幼妹的脑袋,低声地安抚,“宜儿不怕,不怕.......” 她们姊妹二人原都生在宫中,被娇养着长大,自从赵国宫变,她们已见过了数次惨案,成日过得心惊胆战,怎么会不怕呢。 宛娘哭着,爬着,求着,“娘娘!娘娘看在奴尽心尽力侍奉多年的份儿上,就开开恩吧!奴还想再侍奉娘娘啊!娘娘........娘娘.......” 被司马敦一把踩住脊背,这便强行掰过她的脸来,捏开嘴巴将瘖药往口中灌去。 宛娘一个劲儿地扑腾挣扎,挣扎的间隙拼了命地求,“娘娘!娘娘!” 尖利的指甲去抓,去挠,挠不开就抓住司马敦的手往死里去咬。 司马敦恼了,抬起刀鞘,猛地一砸,砸不到三下就敲下了宛娘满嘴的牙。 宛娘一声声地惨叫,瘖药已被灌下了满满的一碗。 这西宫来时还是天家富贵,此刻已沦为了骇人的修罗场。 血渍。 灰烬。 污水。 汤药。 大殿之内一片“啊啊”“呃呃”的声响,那些宫人婢子全都似虫子一般在软席子上扭动。 也再无人去管那已经气息奄奄的云姜了。 西宫大殿除了不能动的人,该哑的都哑了。 这嘈杂了大半日的西宫终究岑寂下来,而发生在西宫里的事,那些在西宫里说出来的话,也再也不会传出去半句。 魏王父再不看凤座上的人,料理完西宫的事,转过身来就要走了。 俯首弯腰,揽住她的腰身,穿过她的腿弯,一把就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那人身姿似流风回雪,那与她一样暗绯的大袍袖交叠一处。 若是没有记错,谢玄是从也不曾这样抱过她的。 他的胸膛当真坚毅宽厚啊,他的臂膀也当真坚实有力啊,她偎在这样的胸膛里,兀然回过神来,一颗还在七上八下的心倏然一缓。 越过那人有力的手臂,阿磐扭头朝西宫大殿瞧去。 见西太后眸光定定,正朝此处看来。 一双眸子微微眯着,与她四目相撞。 相撞。 不见刀枪,却见杀气。 可那又怎么样呢? 这西宫今日已险些成了一座废墟。 该死的死了,该哑的哑了,西太后不也得不偿失,没什么了不得的。 阿磐冲西太后微微一笑。 额间木兰与这暗绯的大袍相映成彰,阿磐横在魏王父的臂膀之中,正事着西太后,素指纤纤,悠悠抚在魏王父宽阔的脊背之上。 这便见凤座上的人眸中火烧,满是指环的骨节在长案上抓着,攥着,攥得骨节发白。 正如西太后问,“听说你从前出身乡野,然胆子却大,竟不怕吾?”是啊,强弩之末,有什么好怕的呢? 出身卑贱的被王父双手抱起,身份贵重的,不也被人弃如敝屣。 出了大殿,是广阔的丹墀,外头青天白日,已是未时了。 那天光之下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暗沉沉的重檐庑殿泛着鲜活的光泽。 抬头纵目望去,这宫墙多高多深呐。 外头的人只羡慕天家权贵,谁又知道这宫墙之内又暗藏着什么样的勾心斗角,什么样的肮脏龌龊呢? 几不可察地一叹,由着那人拦腰抱着,疾步过了丹墀,又疾步下了九丈高阶。 他心中有气,因而走得很急。 王青盖车就在阶下候着,赵媪与谢砚谢密也已在后头的马车里坐好了。 南平和宜公主隔着十余步远的距离跟在后头,云姜来时的马车还在最后方停着,赶车的人也仍在等着,但再不会等来云姜了。 阿磐由着那人上了王青盖车,车门“砰”得一关,却被那人一把丢进了车舆。 王青盖车车身阔大,她被迫在车中翻了好几个滚。 她想起来被周褚人卷着赵国的大纛送进中军大帐的时候,曾也被谢玄扯住大纛的一角,就那么一扯,一拉,如将才一样翻滚。 她趴在那里,仰头望那人。 那一双凤眸中的神色实在是复杂,复杂得千变万化,斑驳陆离。 他是王父,是这天下最神姿英武的男人,可也与那芸芸大众一样,是一个最为寻常的男人。 他也会吃味,会疑神疑鬼。 这许久以来,他在每一次卧不安席的时候,在每一个午夜梦回的时候,难道就不会想起那一句“萧延年,我渴了”吗? 难道就从也不去揣度那十个月的日日夜夜,她与萧延年是如何朝夕相处的吗? 他必会。 然他从也不提。 他内蕴刚强,也心高气傲。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是比不上萧延年的。 因而不必去提,也不屑去提。 可如今那十月面纱被人当众揭开,这心高气傲的人又怎会当作什么都不曾有过,就那么翻了篇,仍旧当作什么也不曾有过呢? 王青盖车沿着宫门甬道轱辘轱辘地往前跑去,一阵劲风吹来,把鲛纱帷幔扑进车里。 那人“哐”得一下阖紧了窗子,骇得阿磐心中一凛。 十六只马蹄在宫中大道踏出了参差不齐的声响,亦一样踏得她的心七上八下。 那骨节分明的指节挽住她腰间的丝绦,挽住,在掌心绕了几圈,继而猛地一抽,从她腰间抽了开来。 啊,他清算完西宫,开始清算起她与萧延年的旧事了。 他开口问话,声腔凉凉,辨不明内里的情绪。 “告诉孤,怎么睡的?” 第一卷 第236章 你这身子,他忍不住 这丝绦原本也是由他亲手所系,而今被他一抽,轻易就从腰间抽了出去。 一身绯色的华袍内外两层,抽了出去,也就立时散了开来。 阿磐定定地望他。 攥紧领口,也拢住裙袍,可那窈窕的身子,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 掩紧了车门,也关牢了窗子,然七月底的大梁日光盛极,仍旧透过缝隙照进了车舆,也就把那人眸中的神色照了个分明。 她在那人漆黑的眸子里仍旧能看见那好看的远山黛与额间夺目的木兰,来时虽也忧心,但那人什么都信,因而到底是踏实的。 然此时那鹰隼般的双眸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审视的目色在这日光之下却愈发显得晦暗不明。 那眸子的主人命了一声,“说。” 就在窗外策马的人也好,赶车的人也好,他们久在谢玄身边,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 可阿磐也是个要脸的人。 她也想要体面。 不管说什么,外头的人必能听个一清二楚。 她不知道在谢玄面前该怎么回答与萧延年“睡”还是“没睡”的问题。 是羞于启齿,也真是张不开口啊。 她的声音低低的,“回了东壁,再与夫君说。” 那人不肯。 回东壁的路并没有那么远,然云姜死前放出的一箭,一箭就把他的心扎了个通透。 好不容易等到料理完西宫诸事,在外人面前保全了她的颜面,便再也等不了。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一个答案,那不可言说的十月是萧延年的一辈子,也是始终都埋在他心里的一颗雷,因而再等不到回东壁,一刻也等不了了。 宽大的掌心毫不费力地捉住她的双腕,捉住之后,按在头顶。 适才被她掩紧的袍子被那人敞开了一层,那人薄唇启开,问起话来凉凉薄薄的,“他也扒过你的袍子?” 阿磐心口酸酸的,鼻尖酸酸的,眸子也酸酸的。 但她从前清白,胸怀坦荡,因而这酸酸的眸子也就正视那人,没什么好躲闪的。 她说,“不曾。” 而身上一凉,第二层的里袍也被那人剥了开来。 这七月底的天里,仍旧兀然打了一个冷战。 那人又问,“他也这样看过你?” 在外人面前保全了她的颜面,如今却一层层全都给她剥了开来。 叫她敞胸露怀,赤裸相见。 这心里可真难过啊,她说,“不曾。” 那人神色复杂,“他是你的主人,连看你一眼都不曾?” 唉。 这“主人”二字,已有许久不曾听过了。 如今从谢玄口中说出,真是遥远又陌生啊。 千机门里就有那人的暗桩,那人又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呢? 他起码知道千机门要如何通过媚术的考验。 阿磐怃然,轻声回他,“千机门早就没有了,他也早不是主人了。夫君不信,何必还在西宫护我。” 那人面色不定,长簪也被那人随手抽下,一头的青丝蓦地散落,“孤信你,但不信萧延年。” 外头吱呀一声重重的响,能听见那沉重的宫门被缓缓地推开,而她就在这宫门处被剥得不堪入目。 剥了衣袍,也被剥光了脸面。 浑身止不住地微微战栗,片刻就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一张鹅蛋脸发着白,鼻尖酸酸的,眼眶蒙上了一层湿气。 华袍是他亲手穿戴,发髻也是由他亲手挽起,如今全都被他一层层地剥开。 可回想她被送上谢玄卧榻的时候,不也是这副见不得人的模样吗。 一样的披头散发,衣衫不整。 而今她的胸口也只余下那红绳穿起的扳指与玉璧,愈发叫人没脸。她都不知道马车停下来的时候,该怎样面对旁人异样的眼光。 好不容易才有的底气,就似被人一长矛戳来,立时被戳得破开,漏个干净。 那人一手仍旧牢牢地锁着她的双腕,另一只手就在她的肌肤之上肆意描画。 看着似乎还与从前一样,一双眼里却不见一点儿情愫,没有情愫,手中的力道也就比寻常要重上许多。 还在七月,这七月里的话也能把人冻个通透。 他说,“你这身子,他岂能忍住。” 是,萧延年是想要她的。 然一次也没有要成。 初时是因他受了重伤,后来是因她有了身孕,到最后生下谢砚,一路北上,他也不曾趁人之危啊。 顶多,顶多是多看了几回她在车中喂奶。 阿磐心中怅怅,辩白了一句,“他是君子,从来也不曾强求。” 不曾趁人之危,也不曾强人所难,这样的人,也该算得上是君子吧。 那人嗤了一声,“你不懂男人,也不懂这具身子。” 那温凉的指腹从她的眉心抚至鼻尖,唇瓣,脖颈,在她胸前轻拢慢捻,继而又沿着腰身往下徘徊游走,“你这身子......” 这身子在那人的审视下无处遁形,也在那人的指尖下微微地战栗。 她记得最初听见这句话时是在怀王三年那个冬天。 那个冬天她第一次被送进了谢玄的中军大帐,那时候他说,“你这身子,倒是厉害。” 阿磐恍然一怔,眼角唰地一下淌下来泪来,“夫君.......” 能承受他一夜索取的身子,在他眼里,必是一具十分淫靡放荡的身子吧? 这样的话他从不曾宣之于口,可此刻那人眸中那轻佻的神色不已经把一切都昭示得分明了吗? 心口抽疼,似被人抽丝剥茧,再重新把从前的旧事一桩桩一件件地剥出来。 到底什么才算清白呢? 萧延年曾亲吻过她,也曾伸手探进她的衣袍,握住了她心口之上的地方。 他以主人的身份做出这样的事,那时候的阿磐是不敢抗争的。 有过了这样的事后,还算是清白吗? 她不知道。 她颤着声,“夫君,不要再问。回东壁,求你了。” 仍有大梁的姑娘往车上掷来花果,大道两旁的人声、马声、鸡犬声也能听个清清楚楚,这王青盖车到底不是坦诚相见的好去处啊。 古人说事缓则圆。 事缓则圆,人缓则安,语迟则贵。 叫他缓一缓,也叫她好好地想一想,待回了东壁,总要把什么都说个明白,说明白了也就没什么迈不过去的坎了。 那人笑了一声,果真不再问。 然眸色与日光交相辉映,却不能使她觉出一点儿暖来。 她以为那人会缓一缓,可片刻之后,被那人钳住腰身,横在了这王青盖车中的短案之上。 敞着的外袍虽不曾彻底掀去,然那人仍旧微凉的指节轻车熟路地覆住了某处。 那里已经微潮。 他笑了一声,便垂下了手去。 没有说一句,“阿磐,你瞧吧。” 可适才那一覆已经证明了他自己的话。 证明了那句,“你这身子。” 阿磐脸色煞白。 转过身来,见那人已经坐得端正。 凭什么那人衣冠整齐,而她却如此狼狈呢? 与云姜母子相比,南国十月又算得上什么? 阿磐坐正身子,拢起衣袍,问起那人,“大人从前,也对姐姐这样做过吧?” 第一卷 第237章 不嫁你了 那人长眉蹙着,犀利的眼锋朝她睨了过来,“什么?” 阿磐仰头又道,“大人从前,不也对姐姐这样做过吗?” 那人无端生怒,“胡言!” 继而一把将她拉至短案,横趴上去。 阿磐拼命去挣,哪里挣得过他,适才拢起的衣袍被一把扯去,胸前的扳指与玉璧便咣当一下撞上了青铜小案。 人被压着,后颈被那人钳着。 钳着,那也要问! 萧延年不能启齿,难道云姜的事就光明正大吗? 她问,“若是胡言,二公子又是从哪儿来的?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吗?” 既不嫌丢人,那就在马车里问。 叫那骑马的,赶车的,叫那大道两旁的,全都听个清楚。 也叫他的两个儿子全都听个分明。 她原本也一无所有,那就全都不必要脸了。 咦,那人怎么不问了? 只听得清清脆脆的一声响,那人已一巴掌拍了上来。 他的力道可真不小啊。 若是什么都要与萧延年一较高下,那他的巴掌也要比萧延年胜出一筹来。 阿磐咬牙,硬着头皮大声诘问,“大人心虚,不敢答了吗?” 定是心虚,必是心虚。 不然,怎么任由云姜胡搅蛮缠,却对谢密来的“那夜”一个字也不敢驳? 那人不敢,是因了他是真赃实犯,而云姜凿凿有据,帐外的人也都耳闻目睹。 堂堂的魏王父,威风八面,惮赫四海,竟也有拈酸吃醋,也有不敢回话的时候。 不敢答话,却敢下手。 又是清清脆脆的一声响,巴掌落下的时候似被火心烧灼了一通。 再不等她逼问,唇齿已被丝绦严严实实地堵住。 那人一向下手利落,再不给她一点儿诘问的机会。 可不许她问,就当作“那夜”从来也不曾有过了吗? 就似那人不问,她的“十月”也照样会在某一个时机被打破无事的假象。 一旦提起,就能要命。 她去挣,去踢,被那人反剪双手,动弹不得。 因而这一路车辚马萧,再无一人说话。 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一双手臂早就酸麻,然这条路就似没个尽头一样,则怎么都没不完。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了,只知道马车缓缓一停,司马敦在外头小心地禀,“主君,到东壁了。” 那人这才忿然起身,一把扯开她腕间的丝绦,冷着脸命道,“下车。” 阿磐总有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扯掉口中的布帛,也冷着一张脸不再说话。 知道进了东壁,必还有一场未完成的清算,因而她没有什么好急的。 她才不急。 心口堵着一股气,黑着脸整衣敛容。 一张帕子就把那一头散乱的乌发挽起了垂髻,去他的长簪,不要了。 听见门口的曹家宰连忙迎上前来,“王父回来了!” 又招呼着寺人为将军们牵马。 也听见后头的人已经下了马车,赵媪抱着谢砚咿呀咿呀地说话,谢密不知怎么又开始哭,大抵是因了见不到母亲,一个人害怕的缘故。 这王青盖车里呢,将将全了衣冠,那人便扼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 阿磐不肯碰他,拼命与那人挣着,“我自己走!” 那人脸色难看,只轻斥了一句,“闹什么!” 手里的力道却不减半分。 他一巴掌就能把云姜扇出五尺开外,阿磐哪里挣得过他。 因而被那人一把拽起,那颀长的腿一步就迈下马车,旋即将她打横抱起,大步上阶,便往东壁那高门里走。 外人看着还是一副鹣鲽情深的模样,只有她知道那人的手似钳子一般,扼得人生疼。 赵媪抱着孩子小碎步跟着,被谢允拦在了后头。 隐约听见谢密还在哭,也还听得见谢砚呼啦着小手在叫,“父亲!母亲!抱抱!抱抱!” 那人理都不理。 人一生气,走得就快。 这一路风风火火地往大明台奔,经过庭院,走过穿堂,沿着那亭台水榭,大步流星地走。 大明台侍奉的寺人躬身推门,恭恭谨谨地来迎,“王父和夫人回来了。” 那人呵斥一声,“滚得远远的!” 寺人应了一声,慌忙弯身退出正堂,不敢抬眼。 穿过正堂,木纱门砰得一声被重重地关上,那人径自朝着汤泉走。 汤泉兀自冒着袅袅的白气,这最该有一场风花雪月的地方此刻却“哗啦”一响,乍然溅起了高高的水花。 是了,她的身子一轻,被那人丢进了汤泉。 马车上那一场惩戒并不曾使他消气。 汤泉原也不深,这一丢却仍使她周身都跌进水中,连那一头的乌发也湿了个通透。 阿磐呛咳了好一会儿,在泉中站稳了,站稳了也不过才露出胸口往上那小半张身子,湿透的衣袍紧紧贴在胸前,愈发显得身形窈窕,也愈发令人血脉贲张。 那人甩开鞋履,弃了外袍,径自黑着脸朝她走来。 阿磐取下颈间的扳指,一把将那扳指丢给那人。 那人眉心皱出一个“川”字,“干什么!” 阿磐仰头,一字一顿,“我不嫁了!” 水汽氤氲,那人微眯着眸子,“你说什么?” 他听不清,她便大声相告,“不嫁了!” 那人攥着扳指,在泉中一步步迫来,“再说一次!” 就说,就说,再说一次又有什么难。 他往前走,她便往后退,“不嫁了!” 不嫁了不嫁了,他愿娶谁就娶谁,愿娶公主娶公主,愿娶太后就去娶那个太后。 然这汤泉就方圆寸许这么点儿地方,退又能退到哪儿去呢? 那人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那你嫁谁?” 逼迫过来,将她压在泉边,“嫁中山君?” 他不敢提云姜那夜,却总要提中山君。 好,好,好。 他敢问,她就敢答。 有什么话,全都在这一日说个清楚。 不说个清楚,只怕这辈子也过不好了。 阿磐梗着头,豁了出去,冲他大声叫道,“是!嫁中山君!” 第一卷 第238章 你敢咬我? 中山君。 中山君这三个字,就好似横亘于她们二人之间的禁忌,极少似此时一样正大光明地提起。 从前是主人,是先生,不管心里的刺怎么扎,都还过得去。 如今提到婚嫁,可就大不一样了。 那人脸色沉得难看。 素来思深益远的人,一向谋定后动,然因了这句话哗然就乱了阵脚,凝眉道了一身,“你敢!” 欺过身来,横跨腰间,那青铜雕铸似的指节蓦地捏开了她的嘴巴。 捏开嘴巴,倏然俯首,忽而生疼,俄顷一股血腥气便跟着溢了满嘴。 嘶。 是那人咬破了她的唇瓣。 似猛虎一口咬住猎物的咽喉,咬破了也仍不松口。 真是岂有此理。 阿磐吃了疼便去推他,掐他。 可她这点儿力气哪里推得过那人,大抵跟挠痒痒没什么分别。 千机门出来的人岂会没什么法子,只需拔下那人的簪子,抵住那人身上任何一处,就能迫他松了口。 但她没有。 她从也不曾把千机门的手段用在谢玄身上。 由她推,由她掐,那人不为所动,只自顾自地咬着,狠狠地吮着她唇瓣的血。 好啊,那便一起咬。 怦然一声,那人的唇瓣照样被她一口咬破。 血在口中溢着,麻了也就不觉得疼了。 那人果然一下就松了开来,鲜红的血好似为他的唇瓣涂上了一层口脂,愈发使那俊美无俦的脸显得格外的妖冶。 那人抬起手来,象牙般的手被汤泉涤过之后益发的白,那修长的指节缓缓去探被咬破的唇瓣,有些不可思议,垂眸睨她,“你敢咬我?” 阿磐唇上的血不比那人少,但每一滴都是那人的罪证,她偏留着,她才不去擦。 不仅不擦,她还瞪他,问他,“怎么,西太后没有咬过吗?” 能一起吃松子的交情,怎么就不会咬呢? 那个月夜的松下,他与西太后吃完了松子,又干了什么事呢? 那人面色冷得厉害,眉峰没有一刻舒展,“满口胡言!” 一手钳牢了她后颈,适才那一张罪魁祸首的嘴巴顷刻就压了上来。 狠狠吻着,嫌她胡言,便去撬她的牙关。 破损处的血腥气兀自溢着,怎么挣也挣不脱,怎么推也推不开,却再不忍去咬他一口。 那人拉着脸威胁,“你敢嫁他。” 虽松了口,手却还在后颈钳着。 怎么不嫁,嫁啊,云姜能给谢玄生孩子,她怎么就不能给中山君生孩子了。 阿磐瞪着他,胸口起伏着,便是被压在泉边也丝毫不服软,“他待我好,偏嫁!” 那人神色变幻莫测,一张脸须臾之间就花里胡哨了起来,手下意识地用力,“怎么好?” 中山君多好啊,他没有为旁人剥过松子,也不曾与旁人生过孩子。从前旧事按下不提,至少到了南国之后,又何时如谢玄一样强迫过她呢? 阿磐咬牙道,“什么都好,没有一处不好。” 偏要去扎他的心,把他的心扎得千疮百孔,扎个稀巴烂不可。 哈,她从未见过谢玄气成这幅模样。 那人原本丰神俊朗,是芝兰玉树。而这时候,那什么芝兰玉树的风姿与端人正士的气度全不见了分毫。 舒袍宽带与她一样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愈发把那起伏不定的胸口和...... 和高高的谷堆看了个分明。 是,那人听得七窍冒烟,风度全无,下意识地便把王父那一套高高在上的作派搬了出来。 你瞧他在说什么,他命,“跪下!” 在这尊卑分明的世道,跪是多么顺其自然的举动。下位者要给上位者跪,卑贱者要给尊贵者跪。 她从前见了魏王父,第一件事不也都是伏地跪拜吗? 而如今阿磐不肯。 不肯。 她是谢砚的母亲,来时已被剥光了掩面,此时绝然不肯。 她支棱着忤那人,“不!” 那人见状愈发地恼,眉头蹙得也就愈发地深,脸色也就愈发地难看,“什么?” 似他这般尊极贵极的人,只需面色一沉,就能叫人家破人亡。 他哪会想到是日就连叫她跪一下,她也不肯呢? 若是旁人,早就连滚带爬地仓皇跪趴下来哀哀告饶了。 这样的事,阿磐跟在那人身边,已经亲眼看见多回。远的不说,便是这一日在宫中,这样的事不也轮番上演吗? 阿磐大声地驳他,“不跪!” 张牙舞爪,口角锋芒。 那人难以置信,正因了难以置信,因而总是反问她的话,“不跪?” 咦,人在汤泉里泡着,怎么耳朵还不好使了。 她咬紧牙关,梗着脑袋,“偏不!” “好,好!”那人简直被气笑,掐住她的腰,一把将她从汤泉里捞了出来。 捞了出来,摁在泉边。 白气袅袅,梁上长长垂下的帷幔也沾带了许多水。 一个两个的都似个落汤鸡,绯色的长袍早就湿了个透,在泉边哗啦哗啦地淌下水来。 那人咬着牙问,“谁给你的胆子啊?” 阿磐有心刺他,脱口便道,“萧砚给的!” 那人的脸色就似那除夕的烟花,闻之色彩斑斓,简直瞬息万变,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的,“萧砚?” 继而被气得连连笑起,“连姓都改了?可问过孤的意思?” 阿磐还问,“中山君取得名字,好听吗?” 那人怒目切齿,“难听!” 难听吗? 提起往事,真是万般的委屈。 阿磐声声泣血,“我怀胎十月,都是中山君悉心照看,连阿砚出生都是他在一旁陪伴,没有中山君,连生都生不下来!你做过什么?什么也没有为阿砚做过!” 那人的脸色一回比一回难看,他冷脸斥道,“不知好歹,怎不记得是他掳走了你!” 也是,是千机门的人把她掳去了南国。 泉边的帷幔从梁上垂下,被他一把拉了过来,拉来成一缕,于她腕间一缚。 人还仍旧在泉边,就那么把一双手吊了起来。 扼住她的下颌,迫得她张开嘴巴。 就叫那利器死死堵住了喉腔。 她想狠狠去咬,可下颌被扼着,钳着,连动一下都不能。 你想啊,他单手就能卸掉云姜的下巴,钳一张嘴巴有什么难。 简直轻而易举,手到擒来。 第一卷 第239章 “大人去娶干净的” 从前也不曾想过,东壁这口为她掘出来的汤泉,如今竟成了逃不开的牢笼啊。 死死撑着,也还是呛出了满眼的泪。 她想,就连萧延年也从不曾这般待过她。 一双长睫翕动着,眼泪哗啦啦地滚着, 外头脚步声疾疾赶来,少顷听见谢允立在正堂禀,“主君,老先生与将军们已经候着了。赵国军情紧急,都等主君拿主意。” 哦,是因了赵国军情紧急,因而那人才提前离开宫宴,然他回西宫时又早,大抵赵国的军务还不曾处理完。 那人缓缓脱身,打算先走,总算把帷幔扯开,松了她被迫吊起的手,却又命她,“待在泉中,不要出来。” 阿磐憋了一肚子的气,这股气从上了马车开始就没有消过,直到适才,适才的事,叫她愈发地堵。 额间的木兰早就被这汤泉水泡没了,一双远山眉倒竖着,问他,“为什么?” 那人也一肚子的气,那人肚子里的气也不比她少,他说,“洗个干净。” 真叫人生气啊! 怎么,嫌她说中山君好,嫌她要嫁中山君,嫌她不干净了吗? 她鼓着眼泪,“大人去娶干净的!” 那人眸中猩红,胸口起伏,再紧急的军务也不管了,扭头朝外命道,“远远候着!” 谢允片刻后应了,应了便退了下去。 这大明台复又静了下来,一点儿的人声也无。 阿磐切齿咬牙,“西太后十分惦念那一把月下的松子,大人若娶,她必十分高兴。” 说完西太后,又说起云姜。 自然得说云姜,二公子的生母啊,如此重要的人怎能不提呢? 因而她说,“哦,还有姐姐,姐姐也许还没断气呢!大人赶紧命人去宫中救治,也许还来得及!” “大人救活了姐姐,明媒正娶。大公子去姓,二公子名正言顺地来做嫡长子,皆大欢喜啊!” 去他的王父,也去他的故人之女。 那人大抵这辈子也没有生过这么多的气,他缓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一把将她摁在地上,胯在腰间,锁住双腕,扼住下颌,再一次堵住了她的喉腔。 适才的眼泪还没有咽下去,这一回又呛出了许多。 呛得眼眶通红,呛得人喘不过气,几乎晕厥过去。 那人这才大发善心,把她松开。 缓了一口气,到底问的还是一样的话,“还嫁吗?” 阿磐咳了许久,眼泪也掉了许久,心口酸得不能忍,她说,“嫁啊。” 那人问,“嫁谁?” 嫁魏王父,还是中山君。 她从来也没有想过嫁旁人,可这时候,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嫁大人啊。 喉咙火辣辣的疼,一肚子的委屈无处排解,因而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说不出。 却又不愿服输。 阿磐抹了眼泪,“嫁中山君,他还要娶我为王后呢。” 东壁夫人再好,还能有王后好? 那人恍惚了一下,“王后?” 他该知道萧延年说的不是假话。 中山虽不在了,做不了中山的王后,不还有赵国吗? 赵武王不曾娶妻,照样能立她为后。 谢玄该知道的。 长平一别前,萧延年还紧紧地攥紧了她的裙袍不肯松手。 正因了知道,因而此刻才神思恍惚吧。 他怔怔地说,“你想做王后,孤便做魏王。” 他做了魏王,她也仍旧是王后。 可谁家大王会这样待王后呢? 阿磐咽泪摇头,“不。” 那人好一会儿再没说话,折腾了这一整天,大抵累坏了,大抵也再没什么法子了。 自顾自出了汤泉,那颀长的腿把泉水带得哗啦作响,长长地出来一口气,到底没再折腾她,只道,“那你去。” 阿磐茫然抬头,“大人愿放我走?” 他没有说愿是不愿,却自顾自道,“孤会把谢砚送人。” 阿磐心头咯噔一声,“送给谁?” 那人已经平静了下来,“削去姓氏,随便送谁。你做你的王后,他做他的村夫。” 阿磐心头荡然一空。 一双手在袍袖中紧紧地攥着,绞着,指甲掐进了掌心也浑然不觉。 半张身子都在汤泉外头,凉透的衣袍还贴在身上,适才没有察觉凉意,因了这话,才兀然觉出了冷来。 他是孩子生父,怎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谢砚是她的心头肉啊,她死也不会送人。 假若真的要走,也必定带着谢砚一起走。 至如今,谢砚已成了她与谢玄唯一的牵绊。她想,决不能让谢玄以为拿住谢砚,就拿住了她的命脉。 心里再怎么不平,再怎么生气,也做出一副无所畏惧的寻常模样来,“既是大人的孩子,随大人送谁。” 她强颜欢笑,“没有孩子拖累,倒也方便许多。” 那人定定地立着,立了好一会儿。 那绯色的长袍兀自滴答着水,因了整个大明台都没什么人,周遭都十分静得好似一个活物都没有,因而这滴答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似滴在心头。 那人定定地问她,“阿磐,你爱过孤吗?” 他平和地问话,立在那里仍旧似流风回雪。 这一日怒不可遏的人,失去风度的人仿佛从也不是他。 爱过啊,怎么没有爱过。 爱过了骨子里,也刻进了血脉了啊。 可她不肯说。 这时候怎么也说不出口啊。 她闭口不言,那人也不强求,只兀自道,“孤从不见你吃味。” 怎么不曾吃味呢? 她吃的一点儿都不比他少啊。 她不说,他便一点儿都不知道吗? 那人笑叹了一声,“孤卧不安席的时候,从不曾听见你叫孤的名字,连个‘大人’也没有。然,孤时常听你叫起萧延年来。” 是啊,他不说,她也一点儿都不知道。 素日把什么都埋在心里的人,便是一句不提,怎么就会不在意呢? 愈埋愈多,愈压愈重,总有一刻全部都要爆发出来。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整个人似支离破碎,“孤不去赵国,你就不会再回来,孤知道。” 阿磐垂着眸子,“大人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爱重阿磐。” 那人恍然一怔,默了许久才道,“是吗?” 也许是罢。 她问,“魏营被烧尽的那夜,大人不也与姐姐一夜欢好吗?” 那人定在原地,看起来心绪恍惚,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才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他说,“是。” 第一卷 第240章 “还要吗?” 唉。 一时心中怅怅。 一直也不曾有过答案的事,如今由那人亲口承认了,心里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那到底是什么滋味呢? 那滋味有千般万种,仿佛是一张密密麻麻的网,把一颗心牢牢实实地兜了起来,箍在一处。 是如释重负,还是无可奈何? 叫整个人都神思空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那千般万种的情绪通通压在心底。 都是故人之女,她与云姜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正如他要寻阿磐,不也一样要了卫姝吗? 身上还兀自冷着,阿磐呢喃一声,“那大人不该负她。” 说完话,才察觉那火辣辣的嗓子已经有些沙哑了。 那人点了点头,点完了头,却又笑叹,“孤懂了。” 阿磐不知他的意思,恍然问了一句,“懂了什么?” 那人却并没有答她。 谁也不知道此刻那人心里想的是什么。 也许在想她的“不嫁”,也许在想那句“王后”,也许在揣度那南国的十月到底都有过什么,他见过她绣的芭蕉,见过萧延年做的竹蜻蜓,也知道有那么一条萧延年给的狗。 也许还会想起长平驿站里萧延年那句话,“嘴巴犟,身子却骗不了人。” 也许在这一刻,他心里想了许多,也许与她一样,什么都没有想。 不管她与萧延年,还是谢玄与云姜,到底都是一笔糊涂账。 这笔账算到现在可算明白了吗? 没有。 算得两败俱伤,也永远都算不明白。 一时再没有什么可说的,若有,也不该再说下去了。 再说下去,定要把两个人都推进暗不见底的深渊与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心里可真苦啊。 水气袅袅,洇湿了眸子,转头去望天光,这一日也当真漫长啊。 从一大早就进了宫,至如今,花木窗外天色将暝,一刻也不得歇息,早就累极,也早就乏极了。 一声不曾出口的长叹咽回了心里,垂下眸子,再不说什么话。 嫁与不嫁的事那人不再问,中山君好与不好她也不再提。要走的话,要送人的话,好似忽然就起来的一道红线,再没有人敢开口。 可整个人都茫然起来,茫茫然不知以后该怎么办。 将来还有那么远,以后的路又该怎么走呢? 天光暗暗的,心中也灰灰的。 一头湿透的青丝兀自滴答着水,那在泉中还是暖着的水,滴到身上怎么又那么的凉呢。 怅怅然出着神,只以为那人早已经走了。 忽地却听这空荡荡的大明台又有了声响,那人问了一句,“还要吗?” 那素来低沉宽厚的嗓音,此时却眇眇忽忽,似飘荡于九天之外。 他问的又是什么呢? 阿磐怔忪地别过脸去瞧,见那人手中捏着那枚扳指。 那适才还钳着她下颌的骨节根根分明,手背的脉络凸着明晃晃的青筋,红红的丝绳在他指缝间垂了下来。 想要啊。 原本就那么喜欢,那么爱惜。 也早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扳指。 是他父君给的,他贴身戴了那么多年,以后还想要传给他的孩子。 他怎么就在这时候问起了这样的话呢? 可也都在气头上,都不愿意服软,她说,“给过旁人的,我不要。” 适才的那一场风暴已经过去,也都心平气和地说话,而这心平气和底下却好似有一场不见刀枪的较量。 她原本想着,不管怎样,他总该为此辩白一句。 辩白上一句“不曾给过旁人”,若因了心中有气不肯辩白,便说上一句“胡言”也好。 说上一句“胡言”,她也就明白了。 可那人没有。 扳指在那骨节分明的手里摩挲着,摩挲了总有好一会儿了。然那人只是点了点头,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他没有说这扳指从前到底给没给过西太后,也许不愿说,也许不必说,总之这到底不是说话的时候。 因此,袍子还湿着,人抬步就走了。 出了木纱门,也出了正堂。 阿磐离开汤泉,寻了张薄毯裹了,神思恍惚地就赤脚往外跟去。 看着那人的身影就立在廊下,她也就立在内室的门樘里不再走了。 司马敦见他出来,赶紧从对面的长廊下跑过来说话,“末将去给主君取件袍子!” 那人身姿立着,没有说话,却缓缓地抬起了手来。 抬起了手来,于那廊柱上,乍然一声清脆脆的响,继而有什么往地上落去。 落到地上,又在地上溅出了哗啦啦的响来。 司马敦惊呼一声,急忙忙扑上前去,“主君!这是主君的扳指!” 阿磐眸中一酸,扶住门樘,眼泪咕噜一下就滚了下来。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他父君的遗物,怎么就砸了呢? 司马敦仓皇蹲在廊下捡,捡了有多久,那人就在廊下立了有多久。 孤零零地立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听见司马敦小心翼翼地说,“主君.......碎了.......都碎了.......” 阿磐心如刀刺,蓦地想起来一句,玉碎人亡。 极力地隐忍克制着,朱唇翕动,不能言语。 玉碎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那人回过神来,回过神来却笑,“司马敦,弃了吧。” 司马敦想说什么,抬起头时却戛然而止,“主君.......” 很快对面廊下又疾来一人,是谢韶。 谢韶神色匆匆来禀,“主君,赵人反了!杀了半城的守军,崔老先生命末将来请主君。” 那人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应了却又并不动身,仍旧怔忪地与廊下立着。 谢韶便又催,“主君再不去,崔老先生就要.......” 那人平平地问了一句,“要干什么?” 谢韶垂头抱拳,声音兀然低了下去,低得她险些听不清楚,“主君再不去,老先生就要.......就要杀妺喜了.......” 那人喃喃复了一句,“妺喜?” 啊,妺喜。 真是遥远又陌生的名字啊。 怀王四年,崔老先生曾说起了妺喜之祸,也因了这句妺喜之祸,她被人吊上了邯郸的城门。 没想到怀王五年,她还是崔老先生心里的妺喜。 谢韶见状不对,便问司马敦,“主君,怎么了?” 司马敦摇头不说话,只摊开一手的碎玉给谢韶看。 谢韶虽仍不知何故,但再往里瞧,瞧见木纱门处露出来的一角薄毯,还有地上那一小滩湿漉漉的水滴,大体也就懂了。 那人仍旧怔怔的,好似掉了魂,与从前那个杀伐果断的魏王父判若两人。 他问,“赵人造反,与孤何干啊?” 第一卷 第241章 王父去哪儿了? 魏王父纵横天下,从不曾听他说过这样的丧气话。 没有。 一句也没有过。 谢韶愕然,不敢拖磨,赶紧又把赵国的情形禀了一遍。 “和约里割给魏国的两千里有七十余城,虽早已尽数由我军接管,只是各大郡城中,仍有无数赵国的豪门大族。” “赵国宗祀既在,他们不甘就此做了魏国奴,因此暗中勾结起来,揭杆起事。斥候来的时候赵人早已经杀起来了。赵地大乱,如今还不知是什么情形。” 哦,原来如此。 不曾开战就得来的疆土,大抵是无法轻易就能消化的。 司马敦已取来干净的外袍,仔细为那人披裹。 可那人默然,依旧默然没有说话。 阿磐从前总把谢玄当作神明,因了当作神明,因而不敢亵渎。 强大如魏王父,他会不会也有一刻感到精疲力倦,心慵意懒呢? 可如今她知道了,他也是人,也食人间烟火,有人的喜怒哀乐。 便如此时,他必也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谢韶硬着头皮抱拳禀,“末将得罪,崔老先生说,必要时候,末将.....末将务必押送主君过去。” 也是因了这个缘故,因而崔老先生才差遣谢韶来吧。 那人笑叹一声,笑完也就抬步走了。 阿磐愀然望那人,那人往前走着,不曾回头,那颀长的身子在这暗下去的天光之中却越发显得苍冷孤寂了起来。 听见司马敦轻声问话,“主君的扳指,可要给夫人?” 你瞧司马敦掌心摊开,那素白的巾帕之上是那枚龙纹玉扳指,而如今已破碎支离,再难镶嵌起来了。 真叫人悲从中来,五内俱崩啊。 她与谢玄就好似这扳指,分分合合许多次,到头来也终将七零八碎,碎成一地的渣滓。 犹听见司马敦道,“末将看见主君......看见主君眼中隐隐有泪光。” 阿磐心中蓦地一疼,适才看不见那人正面的时候,原来那人,原来那人也心碎神伤,破碎支离。 指节轻颤,接过那一帕子的碎玉,眼泪啪得一下就滚在了上头,愈发使那碎得不成模样的玉石晶莹剔透了起来。 她的心也一样,于此刻碎成了一地的齑粉。 七月底就这么过去了。 八月初一已经来了。 初一到了。 初二到了。 初三到了。 初四到了。 初六到了。 初九到了。 初十也到了。 八月过去了小半月,天都凉了起来,原本定好的大婚,却迟迟也没了动静。 大明台原本还忙叨叨地筹备嫁娶,可也不知什么时候,一切都停了下来。 如今安静如斯,也没有人再挂起大红的绸缎。 最开始因了惩戒家宰而在东壁立起来的威信,也必会因了八月一日再没有过的大婚而日渐消减下去。 谢玄没有命人软禁,底下的人也还是恭谨有礼,可到底不一样了。 赵媪依旧每日对婢仆们训话,可也不知是不是她自己多心,寺人也好,婢子也好,偶尔撞见的时候,眼光总有些许异样。 因而她极少迈出门去,成日就在大明台里。 有时会装作不经意地说起,“最近没有见过王父。” 赵媪便回她,“在大营呢!赵国那帮造反的还没压下去,南边韩国也打起来了。” 是了,天下一日不一统,这战乱便一日没个完,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没有谢玄和云姜的东壁,安静得令人恍惚。 虽也有两个孩子嘻嘻哈哈地闹,或者动不动惹急了就挥起小拳头抡,但还是静得令人不安。 每日在窗边枯坐,初时还没有想过离开东壁,只是在窗边等着。 窗边是从邶宫移来的木兰,一树宽大的叶子透着勃勃的生机,可不知那人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到底还会不会回来。 也许还像从前一样,从怀王元年打到怀王三年,又从怀王三年一直打到怀王五年,一年到头都在大营里,再不会回到东壁来。 因而等得久了,等着等着,也就不知自己到底在等什么了。 赵媪觉出不对劲来,逮不着谢玄,便旁敲侧击地与阿磐絮叨。 她窥着阿磐的神色,温蔼地哄,“夫人看看,大公子养得多好啊!将军们私下里已经商量好了,就由谢允将军来做大公子的武师傅。韶将军是粗人,怕教给大公子军中的坏习气。司马敦资历浅,哪里有他做师傅的份儿,就打个下手,好生护着大公子便是。夫人觉得好不好?” 好啊,怎么不好。 可那人既有把谢砚送人的话,他们如今商量出来的,以后可还作数? 赵媪又道,“文先生不敢定,只等着以后王父选这天底下最好的。夫人,这日子啊,是越过越有盼头的。” 但愿吧。 过去的日子越过越有盼头,以后呢,以后怎样谁又知道呢? 赵媪逗弄着谢砚,撑着谢砚的小咯吱窝,说,“大公子是长子,不管以后怎么样,那都是东壁的嫡长子。这位置是大公子的,独一份的,万万不能被别人争了去。” 见她垂眸不言,便又殷殷劝导,“夫人啊,你别嫌嬷嬷啰嗦。做了母亲的人,不都是为孩子活吗?你得为大公子守着,得守好了啊!” 是,她知道。 她如今便是为谢砚活着,也为谢砚守着。 可又能守多久呢? 总得先守到东壁有了名正言顺的夫人的时候吧。 可想到此,未免就有些心灰意冷了,因而轻叹一声,“有嬷嬷在,嬷嬷多费心吧。” 赵媪不赞同,好劝歹劝,“嬷嬷能活多久啊,嬷嬷有什么用啊。你做夫人的时候,嬷嬷是家宰。旁人若做了夫人,第一件事就是把嬷嬷撸下去。” “嬷嬷原就是大梁的人,东壁待不下去,要还能留条命,就能回老家。可夫人和大公子怎么办啊?夫人能去哪儿呢?” 是啊,她能去哪儿呢? 这也正是她这半月来正苦心焦思的事。 每每想到此处,就透骨酸心,不能自已。 那叹声中夹着哽咽,她说,“嬷嬷,我连个娘家都没有。” 因而,也就连个去处都没有。 第一卷 第242章 断 人都有来处,也总都得有个去处。 而似她这样的境况,实在不算少见。 那些亡了家,屠了城,覆了国的,连命都没有了。 便是千方百计苟活了下来,也早已经成了孤魂野鬼。 孤魂野鬼,因而无家可奔。 她的出身,赵媪也早就知道。 知道她不是卫氏,家也不在南宫。 因此,便是强悍如赵媪,闻之也要落泪。 赵媪落泪,阿磐心头酸涩,也就跟着落了泪。 可落了泪,也还要强笑着,“我才三岁,父母亲就亡故了。家没有了,故国也没有了,想躲一躲,都没有地方可去。” 赵媪握着她的手,好一会儿才叹道,“闺女啊,这是说的什么话啊,东壁不就是你的家吗?” 阿磐怃然,东壁是她的家吗? 家是人最后一个可去的归处。 哪怕家徒四壁,赤贫如洗,也是能叫人心安的去处啊。 在那样的地方,虽饔飧不继,也犹有余欢。 赵媪又道,“嬷嬷把你看作闺女,你就把嬷嬷的家当成娘家。” 赵媪好心,阿磐是知道的。有这样的话在,不管能不能去,到底心也就一点点儿地暖起来了。 见她好一些,赵媪又劝,“想那么多干什么呢?等忙完这一阵子,大婚总要有的。王父是什么样的人,旁人不知道,嬷嬷心里是清清楚楚的。” 赵媪不知内情,总还有十足的底气。 王父待她好,她也是知道的。 可惜事情已经闹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还娶什么呢? 阿磐知道大婚是再不会有了。 只把一颗心全都放在谢砚身上,嫁不嫁,娶不娶,再不敢去指望。 终究有谢砚在,也能慰藉余生。 她看谢砚看得紧,白日必得在眼皮子底下,夜里也得自己搂着睡觉。 怕他果真被人抱走了,因而绝不许赵媪带去别处。 如今的大明台,实在叫人不踏实。 赵媪怕她闷出病来,便总是引她说话。 有时候会提起从前的旧人,提起从前的旧人就要从怀王四年初春的选美说起了。 赵媪兀自感慨,“一同出来的原有十六人,如今就剩你和春姬了,唉,连春姬都做了夫人啊。” 阿磐怅怅地应话,“是啊。” 先前进宫赴宴,便听小惠王提及过“春夫人”。 听说春夫人在宫中过得颇好,连丞相之女新王后都比不得春夫人受宠。 小惠王成日地待在春夫人宫中,没事就抱着吃奶,也许孩子也很快就有了。 赵媪忍不住叹气,“她处处都不如你,你怎能被她比下去啊。” 阿磐笑,“嬷嬷,各人有各人的命啊。” 各人有各人的命。 有的人还活着,活着步步高升。 有的人早已经死了,死得不声不响,早成了冢中枯骨。 能在这乱世中活下来,又一步步爬上去,那是春姬的福分,也是她的造化。 日子是自己过的,与旁人比什么呢? 再说用什么比,连谢玄都许久不曾回来了。 大明台这么好的地方,一到夜里却静得似一座坟。 可偶尔也会有动静。 白日郁郁不平,夜里也就辗转反侧,不能安枕。 好不容易能合眼睡上一会儿,却又睡不踏实,总觉得似有脚步。 轻手轻脚的,若有若无的。 可当睁眸去瞧,这二楼的卧房一灯如豆,木纱门外什么动静也没有。 疑神疑鬼的,衣带渐渐就宽了下去,也就越发地睡不好了。 人憔悴得就像坟前的半鬼,没有法子,便差司马敦去寻酒来。 司马敦赶紧把夫人要酒的事告诉了赵媪,赵媪初时是不许她饮酒的。 她有些生气,“大公子还要吃奶,怎么能喝酒呢?奶里头有酒,孩子是不能喝的。”” 是啊,阿磐知道。 可她真想醉一回啊。 也许醉了酒,心也就不那么疼了。 谢砚像个小牛犊一样地往前拱,肉嘟嘟的小脸拱过来就扒拉她的领口,“母亲,吃奶奶,吃奶奶!奶奶!” 看见那与谢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脸,听见这奶声奶气的嗓音,心也就软成了一滩水。 她抱着谢砚叹,“嬷嬷,我睡不着啊。” 没了法子,赵媪忙命医官开了安枕的药。 可安枕的汤药喝了也没什么用,便还要饮酒。 饮了酒愈发伤心,伤心地淌眼泪。 便是这样,她也没有想着要走。 她想,谢玄寻了她十月,寻出了一头的华发。 她若再走,谢玄知道了,又该怎么办呢? 除非再待不下去,除非那人撵她走,不然,她就得在东壁等着,也得为谢砚守着啊。 谢砚哇哇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一双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领,攥下衣领,又死死抓着她的胸脯,小小的孩子几乎要与她拼了命。 抓得她眼泪汪汪,她想,儿啊,就让母亲自私一回。 母亲的心就快死了。 就让母亲饮一壶酒,好好地睡上一觉,别叫这颗心就这么冷了,凉了,死了。 若是就这么死了,活着还有什么趣儿呢? 先让她做回自己,再做一个母亲吧。 赵媪心疼地哄着孩子,也心疼地哄劝着她,“喝吧,喝吧,大公子都八个月了,也该断奶了,该开始吃粥,吃鱼肉了。” 谢砚挂着眼泪睡觉,她醉了酒,总算也睡下了。 总会梦见那人。 梦见那人就在一旁,长袍微凉,指节也微凉。 梦里那人好似就卧在她们母子一旁,轻抚着她的脸颊,也爱怜地轻抚着她的孩子。 梦里那人低低唤她,“阿磐......” 淡淡的雪松香真真切切,这一声低低的唤好似也那么真真切切的。 梦里那人喃喃问话,“你这颗心,到底要怎样才能走进去呢?” 她在梦里滑下眼泪。 她想,大人就在心里,也一直都在心里啊。 醉酒中她睁不开眼,可朦胧时候会觉得颈间凉凉,好似有水滴了上去。 吧嗒吧嗒地落,像旧时邶宫夜里的那一场小雨。 可当醒来,却又笑自己是痴人说梦。 那人正在大营,被三国的战事牵绊着,哪儿有闲暇回大明台。 第一卷 第243章 宜公主 谢密她也尽心抚养。 叫自己忙起来,忙起来就没有工夫去想那人,也就没有工夫再去想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了。 白日里忙了,累了,乏了,夜里饮上半壶酒,总能睡上一个好觉。 王父不回来,东壁是没什么要紧事的。 两位赵国的公主住在惊鸿榭,也没什么要紧事。 南平公主有时会来陪她说话,哄两个孩子玩耍。 都不提打仗的事,打仗是魏赵在打,十分敏感,因而不能提。 也都不提孩子的父亲,孩子的父亲不辞而别,不知归期,因而也不能提。 也都不提太后与云姜,提了便要想起那日的不快,那是祸事的根源,因而更不能提。 只是说些闺中闲话,权当打发无聊的日子罢了。 宜公主坐不住,十五岁的年纪不愿像大人装模作样,与孩子们玩累了,她便跑下楼去与小黄玩。 小黄如今与司马敦好,司马敦在哪儿,小黄就跟到哪儿。 宜公主愿意与司马敦一起说话,常能听见廊下的轻声细语和少女黄莺一样的笑声,笑得人心里轻轻快快的。 宜公主会问,“将军今年多大年纪?” 司马敦那么高的个子,脑袋却垂得低低的,声音也小,小的像好几天没吃过饱饭,“二十一了。” 宜公主掩唇笑,“从不见有姑娘寻将军,将军怎么还没有娶妻?” 司马敦红着脸,声音愈发地低,“还没有。” 小黄围着他们二人转,毛蓬蓬的小耳朵往后倒着,黄黄的尾巴就像鞭子一样摇,摇东摇西,摇来摇去的,十分惹人喜欢。 宜公主摸弄着小黄的脑壳,还问,“怎么还没有呢?是还没有喜欢的姑娘吗?” 司马敦支支吾吾的,“没.......没有。” 才说了没有,下一刻却又仓皇改了口,“.......也有......” 宜公主每每与司马敦说话,司马敦总是脸红,司马敦越是脸红,宜公主便总要打趣。 宜公主笑盈盈的,“那.......将军喜欢谁家的姑娘呢?” 司马敦便不说话了。 司马敦不说话,宜公主便说,她歪着脑袋问,“将军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大明台正堂外的木廊下,正是那一株高大的木兰。 如今八月快过去了,大梁已经入了秋,那明媚的日光与树影一同打在宜公主的脸上,愈发显出来少女的娇俏和灵动来。 司马敦目光闪烁,不敢抬眼,“不知道。” 宜公主打量着他的脸,“将军脸上的疤快好啦!” 是,才进东壁那日,司马敦被云姜狠狠扇了一巴掌,那一巴掌把司马敦的脸颊划破了,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来。 司马敦赶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在手心里摊开,握着,复又摊开,复又握起。 总有好一会儿才舍得递过去,“公主的帕子,我洗干净了。” 宜公主笑得眸子弯弯,“给你啦!” 司马敦一呆,忙把帕子塞进怀里。 一张脸愈发地红,一红就红到了耳后根,也跟着就红透了脖颈。 宜公主掩嘴噗嗤一笑,“将军的脸......红的像一只大河蟹!” 司马敦不知怎么回话,见宜公主笑,他也跟着傻笑。 赵媪是操不碎的心,南平公主和宜公主一走,她就下楼去敲打司马敦。 瞅着司马敦咧着的嘴巴问,“傻子,你痴了?” 司马敦连忙敛去笑意,站直了身子,“母亲说什么话。” 赵媪正色道,“还知道我是母亲,我以为你昏了头。” 司马敦低声,“母亲,儿没有昏头。” 赵媪把他拉进正堂,门一关就斥,“赵国的公主迟早是要联姻的,不是与王父,就是与大王!哪怕暂时还悬着没有定下,又怎是你一个看大门的可想的。” 司马敦低垂着头,原本红透的一张脸霎时就泛起了白。 他是王父亲命的护卫将军,在王父身边也好,在夫人与大公子身边也好,这是他司马家光耀门楣的大事,连从前赵媪不也引以为傲吗? 他大抵没有想到,如今他母亲竟把他说成个看大门的。 赵媪不管他想什么,自顾自往下说去,“何况,如今魏赵两国还在打仗,打仗就要交恶,你收起心来,就不要给王父添乱了。” 司马敦怔怔地立着,低头听训诫。 他不回话,赵媪便当他没有听见,便仍旧要与他分析,与他摆事实讲道理,“司马敦,你是杀过宜公主的表哥的。你杀过她的表哥,她会喜欢你吗?你糊涂!” 是啊,宜公主的表哥沈猛,就是被司马敦一刀斩下了脑袋。 那颗脑袋曾在长平驿站的水里嘀哩咕噜地打着滚儿,滚了很远。 阿磐至今还记得那颗脑袋上的眼睛大大地睁着,长平的雨细细密密地往下落着,尽数落进了那一双直勾勾的眼睛里。 就连小黄不也上去扒拉了那颗脑袋好一阵子吗? 司马敦低声与他的母亲辩白了一句,“宜公主才十五岁,性子纯良,她不是那样的人。” 赵媪急了,急赤白脸的。 又怕旁人听见,因而压着声呵斥起来,“才认得几日?说了几句话?就敢说宜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老娘我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斗倒了两个小妾了!司马敦,你憨傻!寡陋!愚不可及!” 司马敦要被说哭了,眼眶湿湿的,低着头不愿抬起,只低声恳求一句,“母亲,不要再说了。” 赵媪语气软下来,语重心长地叹,“儿啊,你要记得母亲的话,母亲这辈子,何时看错过人啊。母亲是怕你一着不慎,走错了路啊。” 司马敦是个敦厚的人,他对王父赤胆忠心,又有严母在身边亲自看着,管着,这样的人会走错路吗? 约莫是赵媪多虑了。 如今东壁的境况,赵媪心里大抵也是不踏实的,因而什么都要往远处多想三分。 谢允得了空,回来过一次。 说天凉了,要为主君带些衣物。 等待的空当,也会说一些前线的消息。 说赵国那边战况不好,赵国那些豪门大族已成了一股强大的势力,正往这东南方向席卷。 魏武卒千里远征,师老兵疲,战事胶着不下,赵地那七十城已被拿下了十余城。 魏赵关系急剧恶化。 韩国那边气势汹汹,打得也并不好。 魏国南北两头作战,便是那兵强将勇的魏武卒,也已经见了败势。 若问起王父还好不好,谢允只说王父宵旰焦劳,日夜不得歇息。 好在有崔老先生在,有崔老先生帮衬着,总能叫王父缓上一口气。 可崔老先生年纪大了,只怕也要累倒了。 第一卷 第244章 扳指会修好的 这两头的战事越听越惊,越听心里也越没有底。 那人是伤着心走的,如今心里可好受一些了? 不知道。 只一颗心紧紧绷着,似枞金伐鼓,兵荒马乱,七上八下的,一个劲儿地跳。 再细看谢允,谢允风尘仆仆的,连那臂上的衣袍还沾着些许的血渍呢。 实在是叫人放不下心来。 赵媪怀里抱着孩子,忙凑上前来问,“那王父身边,可有人侍奉啊?” 谢允道,“有我和谢韶在,只是难免有许多不周到的地方,好在主君常年军中,已经习惯了。只是如今被绊住了脚,只怕一时半刻回不来了。” 赵媪忙把谢砚塞给了谢允,又急又叹,“习惯什么,王父打起仗来哪里顾得上自己,我跟在王父身边有一年了,什么都看在眼里。唉,身边没个贴心人,怎么能行呢?” 谢砚哭着抱紧谢允,哭唧唧地叫,“要父亲......要父亲......” 大泪珠子咕噜咕噜地往下掉,哭得人五脏六腑都酸酸的。 还哭咧咧地说,“告父亲......告父亲......母亲不给奶奶......母亲不给.......告父亲.......” 唉,这么小的人,还会告状呢。 谢允哄着谢砚,擦着谢砚咕噜咕噜的大眼泪,“大公子不哭,大公子是小男子汉,快快长大吧,长大了好为父亲分忧。” 赵媪连忙提议,“瞧瞧,大公子许久都不见父亲了......夫人,要不,我们跟着谢将军一起去大营。男孩子总得跟在父亲身边教养才是.......见不着父亲哪儿行呢?” 转头又问谢允,“谢将军,你说是不是?” 都说上阵父子兵,早些长大吧。 早些长大,好为他的父亲分忧解难。 可谢砚还不满周岁,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总得十年,十二年,十五年。 是了,总得十五年啊。 谢允摇头,“军中艰苦,夫人和大公子就安心留在东壁。等打完仗,主君也就回来了。” 赵媪一脸忧色,“那什么时候能打完仗呢?这个秋天能打完吗?” 谢允不吭声。 三国交战,哪是一时半刻就能打完的。 打一个中山,不也用了数年吗? 打赵国,也又是好几年过去了。 赵媪又问,“那冬天呢?这个冬天能打完吗?” 谢允叹了一声,“如今说不好,嬷嬷照看好夫人和两位公子吧,军中事多,我也得走了。” 赵媪接过谢砚来,急慌慌又问,“那过年呢?王父过年总能回来吧?” 谢允笑,“主君得了空,就会来。” 真是越问越叫人难过啊。 这时候听见楼外院中有脚步声响,是宜公主在问司马敦话,“谢将军走了吗?” 司马敦低声道,“还在。” 宜公主欢喜起来,又问,“什么时候走呢?怎么还不出来?” 司马敦道,“不知道,快了吧。” 宜公主便逗着小黄,“那我和姐姐在这里等着。” 司马敦只挎刀立着,再不说话。 楼下的人在等,谢允也急着走,说不了那么多的话。 取了入秋的衣物,不敢耽搁,这就转身要走了。 临到门时,忽又顿住步子,转身问阿磐,“嫂嫂可有什么话,要带给主君?” 原是有许多话要问,也有许多话要叮嘱,可一时半刻的,仓仓皇皇的,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因而只捡着最要紧的话,“扳指会修好的。” “请你费心,照看好他。” 扳指七零八碎的,大抵再修不好了。 她说的原也不是扳指。 她说的是过去的情意。 那人可能听懂? 不知道。 但赵媪不懂。 赵媪急得抢上前说话,“王父是东壁的主心骨,将军转告王父,还要早些回家才好啊。” 谢砚伸出小手要去抓,也抽抽搭搭地嘱咐,“告父亲!告父亲!” 谢允笑着应了,“好,告父亲。” 那脚步声疾步下了楼梯,出了正堂,下了木廊,最后又停在了院中。 听见宜公主欢喜地喊,“姐姐,谢将军出来了!” 阿磐立在窗边,透过木兰枝叶的间隙,见南平公主一身素衣,背着荆条,抱着包袱,焦眉愁眼地上前。 “赵人造反,南平心中十分不安。一直想去大营向王父请罪,又不识路,不知该怎么去。听说谢将军来,便在这里等着了。” 谢允顿步问道,“公主想去大营?” 南平点头,轻声细语地说话,“南平既来了魏国,就不愿做魏国的罪人。” 谢允又问,“公主去了,又能干什么呢?” 南平公主抹着眼泪,“王父可把南平捆了,送回赵国故地。赵人看见南平,自然也就平息了。宜儿还小,就让南平为王父做点儿什么吧。” 阿磐怔然,南平公主看起来深明大义,可谁又知道这背后到底有几分真情,又有几分假意呢? 真真假假的,扑朔迷离,到底叫人无法分辨。 但至少负荆请罪,也要使谢玄高看一眼。 谢允道,“公主生在宫中,金尊玉贵,不知军中艰苦,打起仗来,刀箭不长眼,是会要人命的。” 南平公主急道,“我不怕!求将军带我去吧!南平是赵国的公主,虽算不上和亲,但赵人造反,南平也逃脱不了干系,这是南平该为赵国做的。” 谢允抱拳道,“赵人的事与公主无关,公主不必自责,外头不太平,公主就留在东壁吧。” 说完话也就匆匆走了。 南平公主跟着往前追了几步,荆条在脊背上左右晃荡,知道追不上,追出了十余步远后到底停了下来,定在原地好一会儿,也不知想到什么,最后掩面低泣着就朝着惊鸿榭跑了。 宜公主还没有走,她还坐在廊下,就坐在司马敦一旁。 摸着小黄,仰头问起司马敦来,“你怎么不说话了?” 司马敦挎刀正色立着,垂着眸子避开宜公主灼灼的目光,“末将不知说什么。” 宜公主捏着手,“你昨日还能说许多,是讨厌我,不想和我说话吗?” 司马敦低声道,“公主金枝玉叶,末将不敢冒犯。” 宜公主愣愣怔怔的,愣怔了好一会儿才问,“司马敦,你不喜欢我?” 司马敦低着头,欲言又止,不敢应答,“末将......末将......” 宜公主笑,松开狗头,“支支吾吾的,将军杀人那股劲呢?” 司马敦一凛,抬起头来,而宜公主已经跑开了。 是啊,司马敦杀起人来也是连眼都不眨一下的。 而宜公主不也把他杀沈猛的事记得那么清楚吗? 人一走,大明台又归于寂静。 谢砚还在抽抽搭搭地哭,赵媪也还在一旁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可仍旧还是那么静,静得似一座荒冢。 也不知这荒冢之中,到底有多少伤心人。 谢砚睡前还是要找奶,她睡前也还是要饮酒。 那一小包碎玉就放在枕边,看着,喝着,看着,喝着,难受得一回回地掉眼泪。 梦里再没有闻过那雪松香,也没有听见有人再唤她一声“阿磐”了。 谢允这一走,大营那边就数日再没有消息了。 这空当,西宫的人来过三次。 第一卷 第245章 肉羹 第一回来的是个内官。 那内官来的时候,就在木纱门外说话,“娘娘听说大公子断奶了,心疼的不得了,亲手为大公子煲了肉羹汤,请夫人带大公子一起进宫呢。” 你瞧,这内官能言会语,必是西宫侍奉的人又新换了一拨。 阿磐佯疾,装得起不来身,只是在榻上咳。 那内官又道,“自上一回闹了些不愉快,娘娘心中十分不安,茶饭不思,消瘦许多,只想着怎样挽回。” “夫人体谅,这话是奴私下里与夫人说,娘娘是想借这个机会与东壁交好,也与夫人交好,还请夫人千万不要拂了娘娘的面子啊。” 西太后之心,阿磐早已分明。 不知道还要趁谢玄不在的时候,再平白生出什么事端来呢。 西宫龙潭虎穴,她万万也不会带谢砚涉险。 因而又咳了数声,有气无力地回绝了。 “娘娘的善意我都知道,只是受了风寒,身子不适,就请内官大人代我转达歉意罢。” 那内官迟疑了片刻,还想再说什么,赵媪已笑着往楼下引,“夫人风寒正重,还咳着呢,要是此时进宫传染了娘娘,那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那内官岂肯,抬手就要去推木纱门,“夫人体谅,夫人如今是什么状况,总得要奴看上一眼,才好去回禀了娘娘才是。” 赵媪便斥,“你是什么身份,也敢闯王父与夫人的卧房!” 疾言厉色,骇得那内官一激灵。 那内官小心陪着不是,“夫人恕罪,夫人体谅.......这......宫里医官是最好的,万万耽误不得啊.......” 赵媪冷着脸,“东壁什么没有,不劳你费心了。” 那内官还想争取,杵在门口不想走,“夫人体谅,马车都备好了,就停在外头......夫人若不去,娘娘定要怪罪.......夫人.......” 体谅个鬼。 赵媪打断内官的话,这便招呼着人搀着架着往楼梯下去,笑着提醒,“内官小心着点儿脚下。” 那内官没有法子,被人搀着架着,只得悻悻地走了。 第二次来的是春姬,就在正堂里,春姬送来两样东西。 一样是汤药,一样是肉羹。 春姬来时笑吟吟的,后头跟着四个婢子,四个内官,是有一副夫人的气派的。 做了王夫人的人果真与从前不一样了,举止端庄,进退有度,看起来娴静淑雅,已经有了华贵妇人的模样。 只是打眼望去,胸脯比从前还要丰满了三四分。 彼此见了礼,春姬便拉着阿磐的手笑,“谢夫人,我听说你病了,不知病得怎么样,王父又许久都不回来,只你们母子在家,可真叫人担心呐。” 阿磐笑,和赵媪一起哄着谢砚。 看不清来意前,不过寒暄几句客套话罢了。 春姬先是说着些闲话,“贾内官不懂事,一回宫就被娘娘狠狠地责罚了,谢夫人千万不要理会他。” 转头又来看谢砚,眼里闪着光,“上一回你们进宫,我正好有些不适,也就没有见过大公子。呀,大公子长得真好,与王父可真像啊!” 阿磐笑,“是啊,和他父亲像极了。” 春姬也笑,这便端起药碗来,“你如今可好些了?娘娘赐下的汤药,一路用小火煨着,你瞧,还冒着热气呢!” 阿磐掩唇轻咳了几声,笑着点头,“已经见好了,医官说,已经不必再用药了。” 春姬讪讪笑了一声,又端起了肉羹来,“罢了罢了,既好了,自然也就不必喝那些个苦药了。只是肉羹是娘娘亲手为大公子煲的,妹妹,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娘娘的心意啊。” 西太后存的什么心,她能不知道? 一回两回的,非得要谢砚喝她的肉羹不可。 阿磐眸光冷下来,抬眉望春姬。 见春姬笑着,手里的青铜小碗掀了盖子,也还兀自冒着热气。那纤细的美手舀了一勺就要喂给谢砚,“来,大公子,春娘娘来喂你,好不好?” 谢砚呼啦着小手,“要!要!” 这孩子要城,要地,要魏国,连西太后的肉羹也要,他就没有不要的东西。 赵媪抱着谢砚往后微微一避,谢砚便皱着眉头叫,“要!要!要吃!” 春姬温柔地劝,“大公子要吃,妹妹就要他吃一口。吃了肉羹,才能长得高高的。” 阿磐抬手拦住春姬那丰腴的手,笑道,“娘娘和春夫人的好意,我都心领了。只是大公子才断奶,过些日子才能吃肉呢,春夫人没有生养过,大抵还不知道吧?” 春姬仍旧笑盈盈的,眼风不动声色地睨了一眼后头的人,“妹妹,你不必怕。这是娘娘的心意,大公子无论怎样都得喝一口才是。” 说着又逗着谢砚,“来,大公子,春娘娘喂你。” 阿磐心头一跳。 抬眸去望后头的宫婢,见有宫婢果然抬眼探头,正暗暗朝此处望来。 这羹中要是没有猫腻,那就见了鬼了。 而春姬背着身后众人,手里的汤勺已喂了过来。 第一卷 第246章 大公子喝了好大一口啊 惠王三年春,魏王父假死,引出了前朝许多的鬼来。 惠王四年秋,王父南征北伐,东壁空置,又要引出后宫许多的牛鬼蛇神来。 春姬是指甲纤柔,眉儿温顺。 那四个婢子和宫人呢? 婢子看起来身形利落,宫人看起来也略显魁梧。 虽都是一贯的婢仆作派,垂头,躬身,双手俱拢袖中,不敢直视,然那一双双的眼睛无不是暗暗地往此处瞥来。 来者不善,大抵都是会些功夫的。 谁知道他们袍袖里的又是什么,是匕首,是短刃,是暗箭,还是什么一扬手就能洒得到处都是的毒粉呢? 司马敦虽就在堂外廊下,东壁也有谢玄的虎贲巡守,可关系到谢砚,是一丁点儿的轻心,一丁点儿的差池都不能有的。 阿磐佯作寻常,浅笑着说话,“好好好,大公子才吃完粥,叫他歇一歇,免得闹肚子。” 继而抬手去整理春姬的领口,“春夫人与我是旧识,正想与春夫人叙叙旧呢。瞧你,领子都有些歪了。” 春姬擎着汤勺,宛然一笑,“是啊,你我一起从南宫出来,后来又同在王父身边侍奉,一起经了许多事,自然是有情分在的。我在宫中无人说话,与你叙旧正好。” 好。 好啊。 阿磐那整理袍领的指节不动声色地就抵上了春姬的咽喉,抵住了咽喉,旦有异动,就能顺势掐住她的脖颈,掐住脖颈,拧成两截。 后头贼眉鼠眼的人瞧不见,旦看春姬自己,看她到底要干什么。 阿磐有一双做过细作的手,那双手在千机门是学过如何巧取人头的。 谁要敢动谢砚,她是要拼命的。 抵着春姬的咽喉,盈盈笑问,“春夫人,还记得邯郸春狩吗?” 春姬手上一顿,笑意一僵。 邯郸春狩那日,春姬也被押在谯楼。 小惠王在城门被迫射杀长平与武安二侯,吓尿了裤子,也吓破了胆子。 而春姬呢,那时春姬骇瘫在地,在城楼当众喂奶,颜面丢尽。 魏国到底谁说了算,不过才一年多点儿,聪明的人是不会忘的。 因而阿磐提起春狩便是要告诉春姬,惠王在王父面前如老鼠尾巴,卑不足道,依靠惠王能有什么出路呢? 即便是西太后好似坐拥魏宫,是魏宫的主人,可在王父面前,不也是寸丝半粟,势孤力薄吗? 远的不提,只说近的。 七月王父一声令下,就能令西宫上下都变成了哑巴。 春姬能爬上来,短短一年工夫就做了夫人,除了能喂奶,必也不是蠢货。 因而春姬也笑,取出丝帕来轻拭唇角,拭完了唇角那巾帕就左手心握着,抬眉望阿磐,与她温静说话。 “是这么个道理,孩子太小,那就先歇一歇。我虽还不曾生养,但........” 说着话,便搁下了汤勺,那涂着丹寇的柔荑轻轻抚摸华袍下的肚子,轻声道,“我也有了,知道心疼孩子。” 眸子一垂,脸颊这便泛起了一层红晕。 阿磐恍然一悟,原来春姬也有喜了。 春姬有喜,魏氏便有了后。 难怪西太后在宫中安分了才一月,便又急了,蠢蠢欲动,急于事功,频频往东壁送肉羹。 蠢物。 东壁缺她那一口吃的啊。 必是要趁谢玄不在,弑杀王父子嗣。 若果真能成,东窗事发,全都推到哪个婢子身上便是。 宫中婢仆上千,找个替死鬼有何难。 春姬既放下了汤勺,阿磐便也垂下了手去,温声笑道,“春夫人诞下大王长子,真是魏宫的大喜事啊。” 春姬赧然点头,“大王自不必说,娘娘也很高兴,说大王长大了,总算开窍了。还说等孩子生下来,是要宴请众臣,好好地庆贺一回的。” 西太后打得一手好算盘。 今日驱春姬来,想必也给春姬腹中的孩子许了什么。 阿磐掩唇轻咳几声,祸水东引,“是啊,大王开窍了,想必王后娘娘也很快就要怀上嫡子了。” 自周以来,唯嫡长子承继大统的法制早入了礼乐之中,几百年来,诸国莫不是循规蹈矩,奉行故事,即便礼崩乐坏,这一条也始终不曾变过。 春姬脸色微变,唇畔的笑意一僵,她必也知道这个道理。 这时候后头的婢子抬头提醒了一句,“春夫人,肉羹要凉了。” 余光再去瞧那四宫人,四婢子,能见那八人眸光直直逼来,露出几分杀气。 春姬这才回过神来,亲昵地拍了拍阿磐的手,笑道,“是啊,千万不要凉了。就算是春娘娘为大公子尽了一份心。” 有伏王后在,她的孩子这辈子也不可能做什么嫡子了,倒不如倒向东壁,倒向王父这株参天大树,也许将来还能搏上一搏呢。 春姬说着话,新舀出一勺肉羹来,这便往前俯身喂起了谢砚。 阿磐眼皮跳着,定定地瞧着。 瞧着春姬背着后头的人,抬起左手,笑得步摇乱颤,“瞧!大公子多乖!大公子喝了好大一口啊!” 谢砚笑得眼睛弯弯,还攥着小拳头叫,“要!还要!” 春姬应着,这便又舀了一勺递来,温柔哄道,“来,大公子再喝一口,呀!大公子吃得真香呀!春娘娘可真喜欢你!要是太后娘娘知道大公子喝了这么多,该多高兴啊!” 后头的宫人婢子贼眼溜溜,探着头朝着此处张望。 阿磐缓缓吐了一口气,掩唇咳了几声,笑着附和了一句,“阿砚,慢些吃,小心呛。” 春姬这便抬手,令其他人都退下,“我与谢夫人许久不见,还想再说几句闺中的闲话,你们且外头候着。” 那几个婢子宫人面面相看,彼此点了头,这才垂头应声退出了正堂。 春姬放下汤碗,兀自低叹,“你不要怪我,都是太后娘娘的命令。娘娘命我亲自喂大公子喝下,若是不喝,那些人也是要动手的。” 片刻后幽幽叹了一声,“我们母子无依无靠,又敢得罪谁呢?只是,若是他们动手,那倒不如我来。” 是了。 春姬左手摊开,她的手心是一张丝帕。 适才舀出来的肉羹正是被尽数倒入了丝帕之中,至此时,已沾了她一手的汤汁。 第一卷 第247章 大公子不好了 春姬说着话,谨慎地往外瞧了一眼。 见正堂的大门已被司马敦掩紧了,隔着直棱门,虽仍能瞧见那些宫人婢子的脑袋,但好在他们不敢明目张扬地趴在门口窥探。 那涂着丹寇的手这便把那青铜小鼎里的肉羹全都倒进了一旁案上的陶罐里,轻声说话,“我原也没有打算害大公子,你我是同乡,又是一起在赵营里逃过命的,到底与旁人不一样,我岂能害你,你说是不是?” 阿磐微微点头,也许是罢。 只是知人知面,谁知道心里是不是也这么想呢? 她吃够了云姜的亏,不敢轻易再信谁。 春姬再开口时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太后若知道大公子无事,我是少不了一顿责罚的。我受罚倒不要紧,只是,她必还得想出旁的法子。王父不在,东壁到底是危险的。阿磐,你要好好想想怎么办。” 是了,饿狼的獠牙一旦呲露出来,就必得赶尽杀绝,否则东窗事发,那就是自寻死路。 因而西太后不会善罢甘休,阿磐知道。 倒不如借这个机会把春姬争取过来,以后宫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她在东壁,心里也能有个数。 阿磐取出帕子,叫起了旧时的称呼,“春姐姐,今日多谢你了。” 春姬嫣然一笑,笑得丰姿冶丽,“不必说谢,我也有自己的私心。以后我们母子,还请你和王父多多关照才是。” 春姬眸子清澈,面色坦然,倒也是赤诚的。 阿磐点头,握住春姬的手拭了个干净,“春姐姐放心,我必会记着你的好。以后宫里有什么事,我也指望着春姐姐差人来,与我多说上几句呢。” 春姬反握住她的手点头应了,“磐妹妹,你也放心。” 又来握着谢砚的小手,大声笑道,“大公子吃饱了,春娘娘也要回宫啦。” 谢砚笑眯眯的,挠着她的手心。 春姬也笑,笑着逗弄着谢砚,“早就听说过大公子极其聪慧,将来必定大有作为,但愿,但愿我也能生出这么好的孩子来。” 阿磐笑道,“春姐姐多行善事,就能保得母子平安富贵。” 春姬应了,抚着肚子起了身,“我懂的。不早了,说多了就要引她们生疑。你自己多留意,我也就回去复命了。” 送春姬出了正堂,那几个婢子还想扭头往里头瞅。 司马敦在廊下挎刀杵着,留守东壁的虎贲也就在两旁盯着,阿磐就立在门樘,大大方方地问起来,“看什么?” 那几个连忙低下头去,听春姬道,“不早了,赶紧回宫向娘娘复命才是。” 那几个这才赶紧跟着往外走,由着他们往外走,算着时间,约莫算到他们走到了穿堂,司马敦这才大叫一声,“大公子!不好了!大公子不好了!快叫医官!” 再算着时间,小半个时辰后,东壁放出风声。 说大公子病得厉害,上吐下泻,嚎哭不止。 一个时辰后,复又放出风声。 说医官七八人,前前后后地来。 说是大公子吃坏了肚子,大抵是中了什么毒。 可中了什么毒,一时也没有头绪,查不出来,只先好歹地医治着,没有旁的办法。 是夜东壁灯火通明,赵国公主想进门探望,然夫人在一旁彻夜守着,大明台避不见客。 只是有孩童断断续续地啼哭,隔着高墙传了出去,引得周遭鸡犬吠出惊心动魄的声响。 西太后野心昭昭,迫不及待,第二日还不到午时便携着小惠王一起来。 西太后来的时候,凤驾摆得足足的,戏也演得真真的。 一行人来了便直奔大明台,前前后后,婢子啊宫人啊侍卫啊总有七八十人,队伍拖得长长的一条,颇为壮观。 仍在这正堂里,西太后一落座就抹起了眼泪,“听说大公子不好,吾一夜也没有睡好,一颗心一直悬着,心疼极了啊,总算熬到天亮。” 说着又生出了许多责怪之意来,“吾等了许久,也不见你们进宫报信,东壁的口风可真紧啊!大公子怎么样了?还好吗?” 急急切切的,“吾来时瞧见东壁上下都红着眼,这是出了什么事?快,快告诉吾!” 阿磐愁眉不展,眼眶哭得红红的,咕噜咕噜地掉眼泪,“可怜阿砚......可怜......” 西太后凝着眉头,重重地拍着长案,凤钗前后左右地晃着,“你倒是说话啊!” 小惠王也急着问,“磐姐姐别哭,大公子到底怎么样了?可还好?” 阿磐只是垂头拭泪,低低抽泣,“烧了一夜.......” 西太后便急道,“哭什么啊!还活着吗?” 你瞧,眼巴巴地来,不过就是来确认谢砚到底死没死。 这么小的孩子,还不足满岁,怎么就那么急。 前日来的那内官便赶紧催道,“夫人体谅,娘娘一夜没睡,担心着呢,夫人倒是快说,别叫娘娘着急,再伤了身子啊!” 西太后斥道,“无用!只会哭!凤玄是怎么看上你的!” 这便招呼着底下的人,“吾带了宫中最好的医官,大公子在哪儿?快去抱过来!” 阿磐这才道,“娘娘的心意,妾都明白。医官忙了一宿,开了些汤药,阿砚这才睡下.......” 小惠王鼓起掌来,“啊,母后不必担心了,大公子还活着!哎,好啊,好啊,寡人也能放下心啦!” 西太后睨了小惠王一眼,片刻幽幽吐了一口气,正了正神色,“是啊,是好事啊!凤玄在外头打仗,听说这一次出师不利,屡吃败仗。谢砚是凤玄的长子,可不能再有什么闪失了。” 阿磐感激道,“夫君若知道娘娘亲自来,必定十分高兴。” 西太后叹道,“这吾就得提醒你了,既没有大婚,还是不要叫什么‘夫君’好,免得让旁人笑话,要给凤玄丢脸的。” 阿磐低眉顺眼的,抬袖拭泪,轻声应道,“娘娘说的是,妾忧心大公子,一时失口。再不会如此了,以后也都听娘娘的。” 西太后占了上风,这才笑了起来,“说起凤玄来,吾听说你们闹了别扭,凤玄总也不回来。唉,男人嘛,心变得比什么都快,凤玄又怎么能例外呢?” 西太后没有一句是闲话,她旦要说出口的,必有许多目的,阿磐只管静静听着,看起来柔心弱骨的,十分温顺。 西太后徐徐说道,“吾一直等着你们大婚的信儿呢,报喜的人一直不来。吾原先以为是凤玄生了吾的气,心中颇为不安。” 说着嫣然一笑,风情万种,“后来才知道,与吾并没有什么关系。那就好,吾担心因了云姜在西宫多嘴,倒使你们生了嫌隙,再叫他误会吾,那就不好了。” 阿磐面上陪着笑,心里却什么都清清楚楚的。 西太后如今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上一回,谢玄不就是着了她的道吗? 权且放松她的警惕,看看她到底要干什么。 阿磐点头应道,“都是妾和姐姐的错,与娘娘没有什么干系,请娘娘不要多心。” 西太后笑道,“都说经一事长一智,你吃过亏,如今倒是乖觉了,那就好,” 接着兀然叹了一声,“那吾便与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阿磐当她要说什么呢,便见那贵妇人红艳艳的唇瓣一张一合,曼声说道,“男人到底是不能信的,那时候,我们天天在一处,都说他将来必定要娶吾回家的,后来不也变了吗?” 说着话,那红艳艳唇瓣的主人拉起了她的手来,颇为惋惜。 “凤玄的性子,吾最清楚不过了。他是个守时的人,说八月初一九定是八月初一,若过了八月初一没有娶,就不会再娶了。他认定的事,谁也掰不回来。吾与他这么多年的情分了,怎会不知道呢?” 第一卷 第248章 欺君罔上,可要治罪 西太后言之凿凿的,不知到底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可不管真假,都难免在她心头掀起一片波涛骇浪来。 怎会不在意呢? 一心都是他,若说不在意,那才是满嘴的瞎话。 小惠王就凑在身边搭话,“母后和仲父从前的事,大梁的世家大族哪有不知道的,寡人从小也听过许多。不过,寡人最是开明,才子佳人,寡人不觉得有什么要紧的,嘿嘿。” 那贵妇人原就满面红光,听了小惠王的话愈发欢喜,那精心画出来的妆容也就愈发横生娇媚了起来。 因而低声嗔道,“胡言乱语,哪能说这些话。” 小惠王只管嘻嘻笑,自顾自地吃起了案上的果子。 西太后转头又继续与她说话,“吾的话,你别不信。你想一想,这一个多月过去了,凤玄可来过东壁一回?” 阿磐掩面抹泪,心里难免真正地伤心了起来,一伤心,眼泪也就更多了,“一次也没有回过。” 见她哭,西太后也忍不住郁郁叹了一声,“天可怜见儿的,吾就说天下男人都一个样儿,是谁也靠不住的。不然,吾又何至于寡居宫中多年呢.......” 西太后说着,拈帕拭起了泪花来,“说到底,咱们也都是苦命人啊......凤玄若能活着回来,那还有几分盼头。可打起仗来,刀枪无眼,若是就那么.......” 阿磐忽就咳了起来,咳了好一会儿,小惠王有眼力,连忙上前为她拍起了背来。 西太后瞟了一眼,还嗔了一句,“你瞧,大王会疼人。” 阿磐顺势打断了西太后的话,“咳咳.......王父为魏国征战,这样的话,娘娘可千万再不要说起了。若被王父知道了,可要寒了王父的心啊......咳咳......” 西太后扶额叹道,“吾岂不知,唉,可世事难料,吾也只说实话罢了。他那么爱打仗,到底也是迟早的事.......” 真是个恶毒妇人。 西太后握住她的手,屏退了仆从,只留下一两个近身侍奉的内官和宫婢,与她情真意切地说话。 声音低低的,“这也正是吾今日来,最想与你说的话。你得早做打算啊,千万不要走了吾的老路,小心将来,守一辈子的活寡啊!” 西太后的话,阿磐是一句也不想听。 阿磐抬眉,懵懂问道,“娘娘的话,妾没有听明白。依娘娘看,妾......该做什么打算呢?” 西太后笑道,“大王今年十二岁,但你也别把他当成个孩子,以为他天天不着调儿呢。春夫人已经有孕,这便是大王长大了,迟早也是要亲政的。吾心里高兴,因而,要与你说一桩极重要的事。” 阿磐道,“娘娘说,妾听。” 西太后款款道,“大王的心,你也是知道的。只是脸皮也薄着呢,毕竟是君王,有些话,自己说不出口。适才来的路上,大王千叮咛万嘱咐,托吾来问你,你可愿进宫?” 话一说到这份上,阿磐也就明白了。 明白也仍问,“进宫干什么呢?” “你若愿进宫,大王是要封你为夫人的。以后诞下子嗣,必还要给你最好的。” 再去瞧小惠王,小惠王低垂着头,一张脸红扑扑的,一双手绞着袖子。 西太后说着话,这便倾身过来,“你知道,如今伏王后不过是丞相为了讨大王欢心,硬塞进来的。你若肯听吾的,以后,这魏宫也都是你的。” 阿磐心头砰砰跳着,又是“亲政”,又是“以后”,西太后的志向可大着呢。 阿磐顺势问起,“听娘娘什么呢?” 西太后笑,“以后你自然会知道,如今,只应了大王,进宫做夫人便是。” 真是只狐狸。 见她不答,小惠王便拉着她的手晃,“磐姐姐,仲父虽长得好,可脾气坏啊。他老是出去打仗,身边也不缺女人。阿罂有一点儿好,是仲父比不过的,磐姐姐猜,是哪一点儿?” 西太后母子说什么,阿磐也就顺着去应什么,“大王说说看。” 小惠王得意洋洋地拍胸脯,“仲父爱美人,是花心萝卜。阿罂不一样,阿罂心里只有磐姐姐一人。只是如今势弱,不得不先娶了伏氏。若磐姐姐肯,以后阿罂都把她们撵出宫去,立磐姐姐为后。” 真叫人无语。 还要拉着阿磐的手,撒娇问道,“磐姐姐,好不好?” 阿磐摇头笑道,“妾只知道从一而终的道理,王父娶与不娶,妾也都不会再跟了旁人了。” 西太后不以为意,“吾先前也是这么想,吾不也是从一而终吗?可女人啊,到底苦的是自己,吾这个年纪了,看破了许多从前看不明白的事。你可知道吾是为你好........” 哈。 好没有看出一点儿,只看出来满腹的算计。 阿磐为西太后斟了茶,“娘娘说的是,只是大公子还病着呢,妾一颗心都悬着,还不知道能不能过了这个坎儿,哪有心思去想以后的事啊。” 西太后笑了一声,声腔凉凉的,“你惯是如此伶牙俐齿的,嘴巴不肯吃亏,就得在旁处吃亏。吾是过来人,好心劝你一句。” 阿磐起了身,“时候不早了,娘娘和大王说完话,就请早些回宫吧。” 小惠王悻悻不乐意,耷拉着眼皮噘着嘴,“寡人再怎么样也是大王,以后亲政了,仲父也是要给寡人磕头的。” 说完话,不见回应,竟然一跺脚,这就气跑了。 西太后笑了一声,由内官搀扶着,也悠悠跟着起了身,“罢了,吾也不留了。吾与你一样,也十分忧心大公子。既都不放心,吾又带了宫里最好的医官,快去,抱大公子来瞧瞧。” 阿磐垂眉笑着婉拒了,“大公子还睡着,改日好了,再带他进宫给娘娘请安。” 西太后岂肯,挑眉道,“专程来看大公子的,哪能连面都不见上一回,就这么走了呢?若是传出去,难免叫旁人以为吾做事不周到。” 一旁的婢子拍了拍手,外头的候着的几个医官应声就进了门。 医官一进门,司马敦也跟着进来了。 见阿磐没有动,西太后便问,“怎么,不敢让吾看?难道是诓骗吾,大公子好好的,根本没有事?” 一旁的内官连忙提醒道,“娘娘疼大公子,这是大公子的福气。夫人体谅,要是夫人果真诓骗娘娘,欺君罔上,那可是要治罪的!” 西太后先前的话半真半假,不好分辨。但这内官知罪的话却必是千真万确,不然,就不会带着七八十人来闯东壁。 不就是缺一个理由吗? 若发现她果真欺君罔上,只怕今日当堂就要拿下治罪了。 见她神色有些仓皇,西太后扬起下巴来,端正了神色。 那戴满金玉指环的手指捋着鬓发,悠悠命道,“去带大公子来。” 第一卷 第249章 逼宫 大明台正堂内外有许多人,这许多人都是西太后的人。 人虽许多,却敛气屏声,并没有什么声响。 因而,当赵媪抱着谢砚来时,那一双细碎的脚步声就显得愈发的响,也愈发地叫人惊魂丧胆。 所有人都朝着来人张望,也都朝着来人怀中的孩子张望。 但若孩子生龙活虎,只怕立时就会被拿下。 强拿也好,或“医治”也好。 终究是东壁欺了君,这就是治罪最好的由头。 阿磐一双素手拢着袍袖,在一旁静静等着。 有人禀道,“娘娘,大公子昏迷不醒......” 西太后奇道,“哦?” 是了。 谢砚沉沉睡着,一动不动。 一双眼睛紧闭,看起来气色不好。 阿磐暗暗舒了一口气。 西太后来之前,春姬的人就先一步出宫,来大明台报了信,这才让她提前做了准备。 喂谢砚喝下了半夏秫米汤。 这半夏秫米汤,能安眠养气,只饮下几口,对婴孩没什么坏处。 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好怕的。 西太后眼锋一扫,医官正要上前查看。 阿磐沉下声来,“东壁的医官不比宫里差,你们退下,扰了大公子,谁也吃罪不起。” 医官面面相看,虽不曾退下,但也不敢再上前一步。 西太后摆摆手,一见谢砚,神色便温蔼了下来,“罢了,罢了,都退下吧。来,吾来抱一抱大公子。” 说着便伸出手来,从赵媪怀里接。 不管怎样,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 便由着西太后抱一抱,看她还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西太后抱着谢砚,轻轻晃着,抬手摸着孩子的眉眼,忍不住叹,“可怜见儿的,看着病恹恹的,唉,这孩子长得多好,与凤玄多像啊!” 赵媪不放心,和司马敦一起伸过手来接着,护着,“大公子重,娘娘看过了,就交给老妇吧。” 西太后拧着眉头,转过身去,“多嘴,吾还能摔了不成?” 那内官便冲着司马敦喝道,“你还不退下!一个外头侍奉的男子,岂能近前,无端冒犯了太后娘娘!” 说的倒也在理,但司马敦一心要护谢砚,因而不肯退后。 那内官脸色一变,又喝,“没眼色的东西!” 一挥手,这便招呼上四五个人,朝着司马敦猛地一扑,险些把司马敦扑倒在地。 五六人这便立时纠缠在了一起,这大堂顿然就乱了起来。 赵媪连忙冲上去,又打又拉架,“放开我儿!” 阿磐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西太后,你瞧西太后在干什么。 西太后抱着谢砚,佯作自然地转过身去,原本就在抚摸眉眼的那只手,出手利落地捂住了谢砚的鼻子。 谢砚喘不过气,小手小脚猛地踢蹬,哇得一声就大哭了起来。 阿磐心头骤然一跳,呵,声东击西的把戏。 谢玄不在,她便是拼了命也得把他的孩子护好。 护好谢砚,也护好谢密。 便是仍旧心有嫌隙,也不使他再有什么后顾之忧。 西太后有备而来,难道她们母子就要引颈就戮吗? 早有防备,因而不惧什么。 阿磐袖中的弩箭蓦地便抵上了西太后的腰腹,能听见锋利的箭镞借着力道往深处刺去,发出了“刺啦”一下的声响。 “娘娘。” 声腔不高不低,旁人听着仍旧是娇软温婉的,熟识她的人才知道,此刻她杀心顿起。 她不惧叫东壁身败名裂。 赌了。 赌上一把。 敢杀她的孩子,她就敢杀魏国的太后。 那贵妇人变了脸色,凤钗一晃,顿时就住了手,“你!你干什么?” 阿磐的弩箭又往深处抵了几分,扎透了西太后的华袍,刺上了西太后的皮肉。 “娘娘怎么敢杀王父的孩子!” 西太后忍痛去拦弩箭,拦住弩箭,强撑着颜色道,“你.......你这是在干什么,吾喜欢大公子,还不能......还不能亲一亲,抱一抱了。” 司马敦还在与内官打作一团,而赵媪已回过神来,连忙冲上前来夺过谢砚。 西太后强笑一声,“阿磐啊,都是自家人,干什么呢,这是什么东西,还不收起来。” 阿磐却冷了声,“谁与你一家人。” 西太后这时候稳住了心神,反将一军道,“难道,你要刺杀当朝太后?吾一声令下,院子里的人立时就能冲进来!吾的人,你当他们是吃素的?” 阿磐的弩箭死死抵着不肯松开,“娘娘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西太后受疼“嘶”着,嘴巴却硬,“自然是东壁。” 知道是东壁,还生出这么大的胆子来。 阿磐手上作力,扎得西太后尖叫一声。 “娘娘要掀了东壁的天,王父回来,就能掀了魏氏的朝堂,你信与不信?” 西太后大口喘着气,“以后的事,吾也管不了那么多!你们都死了,谁又知道是谁撕破了脸皮?” 小惠王大惊失色,要上前来拉,“磐姐姐快松开手!吓死寡人,吓死寡人!” 阿磐冷笑,不急不躁,“王父走时留下了虎贲,妾只需喊上一声,娘娘带的人一个也不会剩下。娘娘若做好了完全的准备,那就动手。” 西太后默了片刻,好一会儿才道,“这说的是什么话,吾追究的是你要刺杀的罪.......” 阿磐蓦地往前一捅,捅得西太后一声尖叫,一旁的婢子连忙疾奔上前,“娘娘!娘娘怎么了?” “啊!娘娘的凤袍.......怎么破了?” 西太后脸色难看,“眼瞎吗!” 见阿磐正手持利器,那婢子顿时变了脸色,为表忠心,霍地来擒她的手腕。 还不曾擒住,司马敦已甩开那几个内官,一马当先钳住了婢子的小臂。 疼得那婢子连连叫唤,“啊呀!啊呀!啊呀呀.......断了断了........我的臂......断了!啊.......断了......” 外头的宫人婢子都是西太后精心挑选的,闻言立时变了脸色,就要奔进正堂。 呼啦啦大明台的墙头屋檐冒出了一排排张弓搭箭的甲士,生生把西太后的人逼得停住了脚步。 第一卷 第250章 娘娘是,黄鼠狼 黑森森的甲胄在八月底的日光下泛出骇人的白光,这白光使得底下的人蓦地抬手去挡。 你听,张弓拉箭的声音多动听啊。 必听得西宫胆寒发竖,心里发毛。 院中的人目目相觑,还想偷偷拔刀剑。 然上头的人手一挥,那箭镞呼啦啦地就开始往下射来。 “砰”地一声声,在青石板上发出嗡嗡颤颤的声响,把院中的人逼得生生退后了四五步远。 西太后的人相顾失色,一时被箭迫在院中,不敢再往前一步。 有廊下的内官上前低低地禀,“娘娘,有伏兵。” 是啊,自然有伏兵。 春姬的人来报信前,东壁就已经部署好了。 西宫的人有再一再二,难道东壁还会许她有再三再四吗? 王父的大公子,岂能引颈就戮。 未雨绸缪,任他什么时候都不会出错。 此时的西太后因了那尖锐的箭镞抵着,抵进了皮肉,动都不敢动一下,更不要提看见那一墙头持弓的甲士了,因而问道,“什么伏兵?” 声中有几分几不可察的颤抖,被阿磐听了个清清楚楚。 察言,观色,是一入千机门就得学会的本事。 你瞧,在生死面前,尊贵如西太后,不也有怕的时候吗? 那禀事的内官头也不敢抬,只低声道,“娘娘......娘娘看一眼就知道了。” 西太后骤然恼怒了起来,拂起袖子就要往内官脸上扇,厉声喝道,“眼瞎!看不见吾腰上有利刃吗!” 这一动就扯动了伤口,扯得西太后脸色煞白,倒吸了一口冷气,“啊.......” 阿磐温声提醒,“娘娘当心,要划破皮肉了。” 一旁的婢子还在哀嚎,“断了.......救命........奴的臂断了........啊.......啊.......娘娘救命.......” 那内官便斥,“拉出去!要吵着娘娘了!” 连忙上来两个内官,小心道了一声,“妙姑姑,得罪了。” 说着拖着那宫婢就往外走,那叫妙姑姑的宫婢愈发喊得撕心裂肺,“断了!断了!啊!啊!啊........” 很快便被人用帕子捂住了嘴,这才总算有了几分的清净。 赵媪抱着谢砚远远地躲着,而适才跑出去又冲进来的小惠王,已经愣在一旁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好一会儿才抹着眼泪大声哭道,“啊!退下!退下!都退下!寡人命你们退下!退下!” 然没有一人听小惠王的,没有人听,小惠王便愈发要跺着脚哭,“不听寡人!不听寡人!” 一旁内官只好来劝,“大王,大王不哭,有娘娘在呢,大王什么也不要怕......娘娘有主张,有娘娘在,大王什么也不怕.......” 西太后可有主张? 可还有什么后手? 不知道。 但西太后的人不敢再动,那一脸骇白的贵妇人颤着声道,“这是要干什么?吾什么都没有做,你难道要逼宫?要造反?东壁若要逼宫,只怕要为天下不容!” 真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那内官话多,又来插嘴,“夫人体谅,逼宫造反,可是诛九族的死罪啊!” 内官一上前,司马敦便斥,“退下!” 内官打不过司马敦,因而敢怒不敢言,只好悻悻后退,暂时闭了嘴巴。 阿磐笑,手上又加了一把力,叫那西太后疼得几乎要往前倒下去,“娘娘说都是自家人,自家人可不敢说什么诛九族的话啊!” 那贵妇人噎了一下,继而连连冷笑,“不是逼宫,怎么敢在吾来的时候,设下那么多的伏兵!” 阿磐又笑,“哪有什么伏兵,不过是提防贼子,看家护院的寺人罢了。” 哪儿有什么旁的贼子,贼子说的自然就是西太后了。 弩箭抵着的地方,那破开的华袍已经洇出来许多的血。 那贵妇人脸色愈发难看,浑身兀自发起抖来。 也不知是气成这样,还是疼成这样。 小惠王哭咧咧两头劝,适才说什么以后亲政连王父也要下跪的威风早就没了。 “母后!咱不是来看大公子吗?看也看了,话也说了,寡人害怕,寡人要回宫找春夫人喝奶!母后,母后,咱们快走吧!” 转过头来又劝阿磐,“磐姐姐,快松开手吧!还有屋顶上那一堆人,快叫他们退下去退下去吧!吓人!吓死寡人!快要吓死寡人了!” 正堂之内两方人马对峙,可西宫的人到底落了下风,占不了什么便宜。 因而是西太后先放低了身段,软了口风,“阿磐,吾腰上那是什么,你先拿开,咱们好好说话,没什么要紧的。” 那内官又插了一嘴,声音低低的,避着司马敦,“是啊,夫人体谅,这要是伤了娘娘凤体,夫人可.......” 司马敦抡起拳头来又斥,“阉贼!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那内官脸色骤变,若不是他们的人全都困在院中,只怕当即又要招呼人上来群殴司马敦了。 早晚是要放开的,放开也不是不行,只是在放手之前,总得把话说清楚,也把以后的厉害关系说明白了。 阿磐温柔笑道,“有句话,还要娘娘记住。” 西太后幽幽一叹,也和气起来,“你想说什么?” 阿磐一字一顿,如碎冰戛玉,“以后东壁的事,太后娘娘还是再不要插手。若大公子果真出了什么事,不管是什么事,妾全都要算在太后娘娘头上。” 西太后惊道,“你.......旁人做的事,与吾何干?” 阿磐笑着挑眉,“娘娘是黄鼠狼。” 黄虎狼给鸡拜年,可安不了什么好心思啊。 西太后眼睛蓦地一睁,眉头拧成了三道,“什么?!” 小惠王跳着脚哭,“母后赶紧应了磐姐姐!母后应了!母后什么都应了吧.......呜呜......呜.......母后出了好多血.......阿罂害怕,阿罂要回宫......阿罂要会回宫吃奶.......” 西太后哀哀一叹,对着小惠王叹了一声,“没出息.......” 叹了又叹,那身子微微颤着,到底是应了下来,“罢了,罢了,吾全都应了你了。阿磐,你的人既在外头,你就放下弩箭吧。” 阿磐这才拔出弩箭,拔出弩箭,用了几分力气。 这一用力,箭头便倒钩出了不少新鲜粉嫩的血肉来。 西太后尖叫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眼一黑,踉跄一下,险些摔倒,“啊!” 一旁的内管婢子赶紧上前搀扶,“娘娘!啊,娘娘出了好多血!快叫医官来!” 说着话,搀扶着西太后与阿磐远远避开,避开了总有五六步远。 他们来时原本就带了医官,因而十分方便,医官应声奔上前来,自医箱中扯出布帛便要为西太后包扎。 西太后仰起头来嗤了一声,“退下,区区小伤,算得了什么!” 哦? 口气这么快就变了。 你瞧西太后挺直腰杆,端正了神色,眸中透着鄙夷,也透着凛然的杀气,“你一个.......竟有这泼天的胆子!你可知道弑君是什么罪过!” 阿磐心头登时漏了一拍。 那贵妇人虽没有明说,她却知道要说什么。 要说的话,不过营妓二字。 第一卷 第251章 今日吾死,明日王父死 西太后这样的人,怎么肯在她手上吃这么大的亏啊。不然,那贵妇人的眸中怎会如此鄙夷,如此轻佻。 阿磐稳住心神,一时没有说话。 又听那贵妇人又道,“你赢得了一时,就能赢得了一辈子吗?你等着,仗没有打完,说什么,都未免有点儿太早了。” 阿磐攥着弩箭,“娘娘的意思,妾有些不明白。” 西太后兀然大笑,“吾与你打个赌,你便等着瞧,瞧瞧凤玄到底还能不能回来!” 阿磐心里咯噔一声,“娘娘成日把青梅竹马挂在嘴边,竟对王父起了杀心?” 西太后眼风睨来,冷冷笑道,“吾?吾有什么杀心?只是打起仗来,刀枪可不长眼啊!” 阿磐一凛,拇压弩箭,也压着声息,“那,娘娘今日,就别走了。” 此话一出,司马敦已苍啷一声拔出刀来,而西太后一旁的宫人婢子亦是拔剑拉足了架势。 西太后毫不退让,“你当魏武卒中,就没有吾的人吗?今日吾死,明日王父死!” 是啊,一支常胜之师,却无端屡战屡败。 从前军中能混入千机门的人,焉知魏武卒中就没有西太后的暗桩啊。 比起千机门来,西太后往魏武卒中安插细作,简直是轻而易举。 不然,她怎敢红口白牙,大放厥词。 阿磐还兀自怔着,那贵妇人又撂下一句,“咱们等着瞧,看到底,鹿死谁手吧。” 撂下一句,便由着宫婢搀扶,趾高气扬地朝门口走去。 路过她时,眼锋一扫,眸中狠厉,咬牙切齿,“你往吾腰上扎一箭,吾要还你百箭!千箭!” 西太后能干出来。 她必能干出来。 内官唱喏一声,“娘娘与大王回宫!起驾!” 而西太后已携着小惠王大摇大摆地走出正堂,也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大明台,那浩浩荡荡的一路人马,在这东壁里,又拖出来一条长长的队伍。 阿磐心中千头万绪,猜不出军中的细作到底是谁。 一颗心剧烈地跳着,蹦着,撞着,几乎要跳出喉腔,撞出胸口。 心神紧紧地绷着,绷着,几乎要绷得断开。 直到听见赵媪说话,才总算回过神来。 赵媪说了什么,她没有听清,也不必在意。 一回过神来便问,“最近可有大人的消息啊!” 赵媪摇头叹,“没有,王父被绊住了脚,只怕一时半刻回不来。” 是啊,距离上一回谢允回来,又过去了不知几日了。 一颗心悬着,怎么都不安宁,这便抓住杵在一旁的司马敦,“军中有西太后的细作!司马敦!快!快!快去报信!快去!” 司马敦立着不动,“夫人派几个虎贲,末将领了主君的命,只贴身守护夫人与大公子!万万不敢不敢擅离职守!” 阿磐握紧弩箭指着司马敦,瞠目呵斥,“旁人我岂放心啊!你去!快去!快去!” 赵媪忙推,“司马敦,你去吧,母亲会护好夫人和公子!东壁是王父的地盘,只要王父还活着,还在外头打仗,谁也不敢乱来!” 司马敦没有办法,领命就往外奔去。 赵媪疾追几步,切切叮嘱,“儿啊!报了信,你快回来!母亲等着你啊!” 司马敦岌岌奔走,把木地板踩得咚咚作响,很快出了正堂,听得一声大喝,“备马!” 须臾的工夫,寺人便小跑着牵马过来。 眼睁睁地见司马敦翻身上马,出了大明台,过了长廊,经了水榭。 很快,那马蹄声就渐行渐远,渐渐的,那人声与马声,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心神不宁地坐在矮榻上,这空当听见外头有人哭,哭着往这边疾来,廊下守着的寺人禀道,“夫人,宜公主来了!” 哦,是宜公主。 宜公主哭着冲进大明台,“磐姐姐!南平姐姐不见了!” 阿磐忙问,“去哪儿了?” 宜公主急得脸色煞白,“姐姐必是去找王父了!小半日不见她,她的包袱也没有了!” 这大半日过去,不见有人来禀过南平公主出门的事。 那便是,那便是南平公主混进了西太后的队伍里,偷偷溜出去了。 赵媪问道,“那怎么办,夫人,可要命人去找?” 宜公主也抹着眼泪,“外头都在打仗,姐姐出了大梁,就一定会出事的!磐姐姐,救救南平姐姐吧!” 是啊,出了大梁,就定会出事的。 南平公主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她若横下心来去见谢玄,早晚都会动身。 真叫人坐卧不安。 没什么法子,赶紧命四个虎贲着常服去寻,出了大梁城一路往魏营方向去找,必能找到。 那四个虎贲军领了命,问她,“若寻到南平公主,该如何处置呢?请夫人示下。” 阿磐心中怅怅的,却也只把这怅怅都压在心底。 东壁如今一团糟,连个主心骨都没有,她再不撑起来,又能怎么办呢? 不敢拿自己当主母,为了谢砚也得稳住啊。 因而正色命道,“若是肯回,就带她回来。若是不肯,就一路护送,去大营吧。” 护送去大营,又会发生什么。 也许什么都不会有,也许.......也许南平就此上位。 谁又说得准呢。 闲杂人等都走了,赵媪便忧心忡忡地提醒,“我一早就不看好这两个公主,不管是南平公主还是宜公主,我私心里觉得没有一个是简单的。不知会不会看走眼,总觉得南平公主这一去,定要有大作为的。” 阿磐心神一晃。 是啊。 南平那样的身份,金枝玉叶的赵国公主,是能堂堂正正地做这东壁主母的。 何况,魏国内忧外患,屡吃败仗,赵国难道就不会趁机强求谢玄娶了南平公主吗? 阿磐不是定要争什么,但谢砚要争啊。 南平拼得了命,阿磐却赌不起。 没办法了,再不能坐以待毙了。 阿磐起了身,“嬷嬷,收拾衣物。” 赵媪忙问,“夫人去哪儿?” 八月底的秋光正好,不冷不热,庭中的木兰树叶子已经微微泛了黄。 阿磐辗转一声轻叹,“带着谢砚,去见他的父亲。” 第一卷 第252章 有人跟踪 赵媪初时欢喜,忙叨叨地就开始收拾起来。 一会儿说,“天要冷了,得给大公子带几件棉袍子。” 一会儿说,“看看,嬷嬷缝的小棉袜多厚实啊。” 一会儿忽地又忧心忡忡了起来,“唉,这一去还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大公子在路上可吃什么啊?大人还能对付几口,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什么都得讲究着,可不能随便就对付过去了啊。” “大梁没有打仗,倒还是太平的,大梁外头呢?也不知道如今到底打到哪儿了。嬷嬷走南闯北,见过多少人饿死在道上,就是有钱都买不着吃的呢!” 是啊,有了孩子,就有了牵绊, 这都是出了门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几天到大营,路上怎么走,吃什么,住哪里,带大公子,那带不带二公子? 外头兵荒马乱的,她若是带着两个孩子,顾此失彼,实在危险。 若是不带,谢密又没有母亲,只留他一人在东壁,外人诟病不说,她自己心里也有些过不去。 不管云姜后来成了什么模样,从前云家逃亡的时候,也从来不曾把她抛下啊。 赵媪说着话,猛然一凛,似突然想到了什么,蓦地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夫人啊,出了东壁大门,西太后的人,不就更好下手了吗?” 是啊,西太后走的时候已经把她恨得牙根痒痒了,虽不敢明着攻打东壁,可一旦出了东壁大门,她们母子大约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何况赵媪还说,“要是再像四年那样半道被赵人截了,那可真就玩完了啊!” 越说越头大,越说麻烦也越多,越想也就越不对劲,人也就在这“走”与“不走”中撕扯着,被撕扯得七零八碎。 好不容易收拾出来的衣物,又被赵媪一件件地放了回去。 赵媪一样样与她分析利弊,“闺女啊,不行,不行啊!嬷嬷我想来想去,咱不能走啊!西太后逮着机会,就会把你扎成刺猬。” “大公子就更不必说了,才八个月大小,真要撞见歹人,那是连跑都跑不的了啊!” 阿磐垂头望着怀里粉白白的稚子,那半夏秫米汤的劲儿还没怎么过去,稚子也就仍旧迷迷糊糊地睡着。 一想到这么小的孩子被人一箭射穿,那鲜血四溅的模样,真叫人蓦地一凛,浑身就连连打起了寒颤。 不敢想,可也不知道怎么了,这样的场景却在她脑中一遍一遍地上演着,怎么都挥之不去。 怔怔地坐了下去,怔怔地说,“嬷嬷,我再想一想。” “哎,好,这可真得想好了才行啊。” 赵媪应着,唠唠叨叨地又道,“要是从前,你去哪儿嬷嬷都陪着。现在有了孩子,可不一样了,做母亲的,什么都得先为孩子想一想啊。” 阿磐恍然点头。 不走,心里不安。 可一走,到底就要苦了孩子。 做母亲,可真难啊。 赵媪忙活着下了楼,怕惊扰了谢砚,那日渐富态起来的身子走起路来也轻手轻脚的,几乎没有什么动静。 依稀听见她在楼下命道,“大公子也快要醒了,去煮上鲫鱼汤,煲上菜粥,烙几个小肉饼,再煮上鸡蛋,大公子正长身体,营养可一点儿都不能缺的。” 外头的婢子问,“家宰,二公子有鱼汤吗?” 赵媪低声斥道,“东壁还缺那一口吃的?” 阿磐忍不住一叹,如今孩子们能喝上鱼汤,吃上肉饼和鸡蛋,出了门,那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了。 到底是个难题,那就先缓一缓,先不走了。 可到了下午,婢子慌慌张张地来禀,说二公子喝了鱼汤,又吐又拉,一直哭,哭得险些昏绝过去。 因而忙忙叨叨的,又熬了一晚上。 可这一晚上,到底下定了决心。 心里虽还没有底,可转念再想,这世上有什么事是容易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人活着就得像那石缝里的草,怎么都打不垮,折不断,再怎么难也要想法子。 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好的。 因而什么也不要怕。 至翌日天明,谢密一稳定了下来,阿磐便吩咐起底下的人,把公子们喂得饱饱的,再多煮些蛋,叫赵媪赶紧收拾衣物,收拾完这就动身。 赵媪还是昨日的问题,“那出了大梁,公子们吃啥呢?” 阿磐换上粗布袍子,只用帛带扎了个垂髻,“吃蛋。” 赵媪张着嘴巴,“公子们就.......就只吃蛋吗?” 是啊。 吃蛋。 阿磐回道,“连这点儿苦都吃不了,怎么能做王父的孩子?以后,还得跟着他们的父亲行军打仗呢。” 赵媪一个头两个大,“啊呀,这才八个月大啊,说啥打仗呢?” 阿磐正色望赵媪,眸光坚毅决绝,“不赶紧去找父亲,他们兄弟二人又能活多久呢?总之路上快走,早些到大营,想吃什么也就都有了,不差那么几日。” 倘若军中细作提前发难,谢玄内外交困,可还有什么法子撑得住? 旦出一点儿差错,不用说什么匡复晋国宗社,整个谢氏都得门殚户尽。 赵媪虽还是愁眉不展,但怎不知这个利害,因而到底再不能说什么了,只得应下,“是,都听夫人的。” 于是上上下下,赶紧地安置。 除了打点行装,又各备了锋利的短刃在身上。 东壁的事全都托付给了曹家宰,小黄也跟了上来。 小黄凑来凑去,扯扯这个的袍角,蹭蹭那个的小腿,还想跳上马车跟着,那怎么行,又是孩子又是狗子的,何况西宫的人早知道她有一只小柴犬了。 宜公主不知从哪里听到的风声,才登上小轺,她也背着包袱要跟着一起走。 宜公主抹着眼泪,哭得眼睛红红的,“你们要去哪儿呢?能不能也带上宜儿?姐姐也不在.......宜儿一个人害怕.......” 阿磐宽慰着,“去找南平公主,外头很乱,顾不过来,公主就在东壁等着,有小黄在呢,司马敦也很快就回来了。” 宜公主还是哭,背着小包袱,抽抽搭搭的话都说不连贯了,“宜儿也.......也要跟着.......宜儿也跟着磐姐姐一.......一起走.......” “宜儿害怕......磐姐姐........你们怎么都不带宜儿啊......” 哭得可怜。 可却又没什么办法。 阿磐忧心谢玄,只得哄着劝着,命曹家宰好生照看宜公主,这便赶紧乘马车上路。 不敢张扬,只备了一辆小轺,人也不敢带太多,轻车简从。 就只有赵媪与她抱着两个孩子,另有一个赶车的虎贲,所有人等皆穿着寻常百姓最不起眼的粗布袍子。 后头还有四五个虎贲,亦是扮作生意人远远地跟着。 不敢招摇过市,引得旁人注意,因而从东壁后门出发,避着人悄无声息地走,一出门就隐入了人流之中。 出门走了没多久,赶车的人就低声禀道,“夫人,有人跟着。” 阿磐眼皮一跳,连忙轻挑帘子往外看,果然见几人疾步跟着。 眼里冷冷的,泛着骇人的杀气。 第一卷 第253章 追杀 阿磐暗暗朝后头的人打量,虽都是寻常百姓的打扮,可依旧能一眼看出来都是些练家子。 千机门里出来的人,怎会看不出同行。 你瞧,虽隔着粗布麻袍,也照样能瞧出那结实粗壮的手臂,粗糙的布帛扎着腰身,也仍旧能透过布帛瞧出有短刃的轮廓。 必是西太后的人。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跟了过来。 赵媪惊出一头的冷汗来,“啊呀,夫人,这是出师不利啊!这咋一出门就被盯上了!” 何必说赵媪惊出冷汗,连她自己也心里咯噔一声,也许东壁之内就有细作。 阿磐朝着车门命道,“进巷子!” 赶车的人低声道,“夫人,进了巷子,马车没有人跑得快!” 没错,进了巷子,七拐八绕的,马车到底受限,何况动静又大,原本不敢光天化日做的事,进了空无一人的巷子,那可就是十死一生了。 细作出身的人,最重要的就是应时而变,阿磐命道,“你只管驾车把人甩开,找个安全的地方把我们放下。随后与虎贲一起,把他们引走了,再回来接我们!” 赶车的人应了一声,这便扬鞭打马,岌岌往巷子里奔走。 再拨开一丝帘子往外看去,见跟着的人吹了一声口哨,也开始朝着马车小跑了起来。 赵媪惊得脸色发白,“祖宗啊,他们摇人了!” 阿磐稳住心神,摁住赵媪的手,“嬷嬷稳住,既出来了,就总有法子!” 七拐八绕的,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无人的地方,连忙和赵媪抱着两个孩子下车。 赶车的人低低道了一声,“夫人保重!一甩开人末将就回来!” 言罢就疾疾赶车走了。 这巷子安静了片刻,安静地能听见赵媪乱七八糟的心跳。 几人先躲于草垛之后,然草垛到底不是妥当的地方。 阿磐四下打量,寻找一个安全的藏身地。 这旁边就是一座民宅,门竟然虚掩着,试着去推,果然一把将门推开了。 院中杂草丛生,想必是家丁寥落,至今已经没有人了。 连忙闪身进了宅子,袍摆一扫,扫去脚印,继而轻声掩紧大门,插上门栓,便权且将此处作一个落脚地。 可赵媪的心还在七上八下地跳,跳着跳着就打起了退堂鼓,声腔发着颤,“夫人啊,啊........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阿磐抱紧了孩子,强行给赵媪打气,“嬷嬷不要说丧气话,我是一定要见到大人的!见到了大人,嬷嬷和司马敦就是天大的功臣,大人必定要大大嘉赏的!嬷嬷不要怕,往前看。” 可这股气怎么都打不进去,肉眼可见赵媪一双腿脚发起了抖来,抱着孩子的一双手臂也抑制不住地颤着,“闺女啊,我不成啊.......” 赵媪一抖,谢密也开始抖了起来,这一抖,哇得一声又吐了起来。 是了,谢密昨日又吐又拉,还没有好利索呢。 谢密一吐,吐了赵媪一身,赵媪失声一叫,谢密哇得一声就开始哭了起来。 阿磐细声哄道,“好孩子,不要哭,不要出声!” 怎么都哄不好,谢密一哭,谢砚也跟着嘴巴一扁,张开嘴巴也要哭了。 只听得外头有人叫道,“那便有小孩儿哭!快追!快去追!” 阿磐心头一跳,与赵媪一样跳得个乱七八糟。 你听听,杂乱的脚步声正十万火急地朝着此处奔来。 西太后的人到底是追过来了。 赵媪天都塌了,含着哭腔道,“完了完了,我命休矣!” 呜呼,这老弱妇孺。 阿磐捂住谢砚的嘴巴,也招呼赵媪一起,“嬷嬷别出声!捂住孩子们的嘴巴!捂住!” 赵媪一双手哆哆嗦嗦地去捂,好说歹说的,敛气屏声,总算把孩子的哭声掩了下去。 那脚步声就停在了门外,能听见那习武之人的脚步此刻在门外沙土里踩着,踩得沙沙作响,也踩得人心头似枞金伐鼓,惶惶然跳着,不得消停。 外头有人问,“妈的!人呢?” 有一人道,“再听听!” 又有人道,“看脚印!” 于是便有人喝道,“踹门!” 赵媪一手捂着稚子嘴巴,一手捂住自己心口,紧紧闭着眼睛,看起来快要不行了。 弩箭就在阿磐手里紧紧攥着,攥出了一手心的汗。 旦要有人踹门闯进,她的弩箭必定一把射穿来人的脑门。 可射穿一人,只怕还来不及搭箭,就要被另一人的刀剑劈成两半了。 兀自等着,惊着,好在孩子争气,再没发出大的声响。 而外头这便听见有人猛地踹门,踹得门咚咚作响。 几脚就把门踹破,踹出了稀碎的声响。 阿磐心头乍然一松。 这便听见外头的人道,“妈的!没人!” 是,他们踹的是对门。 适才进门时,她已经用袍摆把门外的脚印扫了个干净。 忽而又听人叫,“那边有人!快追!” 哦,那必是接应她们的虎贲。 脚步声很快岌岌远去了,可这里已经不安全了,那些人找不到,决计还要再来。 阿磐低声道,“嬷嬷,我们分头走吧!” 赵媪拉着她,已经慌了神,“我不成啊!司马敦不在,那些也都是要人命的!抓到就是死啊!” 阿磐轻喝一声,“嬷嬷不怕!你怀里有刀!” 赵媪骇得腿都软了,怎么都站不起身,几乎要哭出声来,“不成啊!不成啊!老婆子我虽然厉害,哪里杀得了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啊!闺女啊,嬷嬷是要善终的,嬷嬷还不想把小命交代在这里啊!” 继而双眼一翻,哆哆嗦嗦道,“闺女啊,闺女..........你.........你再逼我..........我.........我就昏过去了啊.........” 赵媪临阵昏厥,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第一卷 第254章 大人救命! 这空当,谢密又吐了一次。 阿磐道,“嬷嬷。西宫要杀的是我和阿砚,阿密是姐姐的孩子,西太后不会动。” 赵媪只全身抖着,抖成了不太聪明的样子,也不知道她的话听去了几分,更不知道听进了心里没有。 阿磐一手抱着谢砚,一手掰起赵媪的脸来,“嬷嬷!看着我!” 赵媪闭眼摇头,“不看,看不了看不了.......” 阿磐用力扭了一下赵媪的肉,赵媪倒抽一口气,险些叫出声来,“你要捏死我!” 阿磐把谢砚塞给赵媪,正色嘱咐,“嬷嬷抱着两个孩子在这里等虎贲,虎贲一来,就速回东壁!” 赵媪这才猛地回过神来,那几乎翻出去的白眼儿登时又翻了回来,死死拉着她不肯松手,“那你呢?” 阿磐顾不得再给赵媪打气,自顾自埋头摊开包袱,几件棉袍团成小儿襁褓的模样,“我去引开刺客!” 赵媪颤着声儿,“闺女啊,嬷嬷一个人不中啊!你别抛下嬷嬷自己走啊!嬷嬷怕死在外头啊!” 阿磐低声揶揄,“嬷嬷这幅模样,可还是那个十五岁就打垮三个小妾的司马家大夫人!” 赵媪猛一激灵,这是她绝对不可抹杀的战绩,可斗小妾和生死逃亡终究不是一回事,因而到底还是心虚,“好汉不提当年勇了,这到底不一样啊,我自己哪顾得上两个公子啊!” 这空当,外头的刺客又回来过一次。 脚步声就停在外头,靴子底踩得地面沙沙作响。 有人咂摸着嘴,“不对劲儿,这儿有什么味儿。” 另一人问,“什么味儿?” 是谢密吐出来的东西,吐在了赵媪袍子上,好一会儿过去,已有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阿磐侧耳辨着声色,也辨着脚步。 外头的话声与先前那一拨人大相径庭,显而易见,刺客不止一拨。 除了适才追马车的,也许还有四五人,七八人,还有两拨,三拨,四五拨。 听原先说话的人又道,“你瞧瞧那屋顶都长了草了,必是空了许久,没有人回来。” 另一人道,“是啊,那是什么意思呢?” 原先说话的人狠下声来,“蠢货,那这门是不是该从外头锁啊!” 另一人恍然大悟。 阿磐顺着这话往墙头屋檐瞧去,是啊,说的不就是她们藏身的这宅子吗? 心里咯噔咯噔跳着,好在说话的只有两人,脚步声也只有一轻一重。 示意赵媪捂住两个孩子的嘴巴,才搭好弩箭,这便听见一声令下,“踹开!” 砰的一声,这腐朽的门“咚咚”的两下就被踹出了大洞,继而那门板哐当一声往门里倒去,又是哐当一声砸到地上,溅起来一地干巴巴的黄尘来。 孩子哇的一声,刺客一前一后,就在这一片黄尘和门板里冲了进来。 前头的刺客一进门,拇指一压,弩箭便“咻”的一声,亟亟穿过黄土,猛地射中刺客后颈。 又透过后颈直直地穿过,从喉咙处穿了过去,就在那喉咙处溅出了红艳艳的血来。 这是人的命门。 刺客愕然睁大双眼,捂着喷血的喉咙应声倒地。 后面的刺客乍然一顿,手持大刀,扭着头满院子找人。 阿磐疾忙搭箭,那刺客蓦地转身时候,第二支弩箭已经倏然射出,沿着那刺客的前关穿过,穿出了一窟窿的脑浆来。(前关,即太阳穴的古称) 连忙关严了门,下尽力气死命地拖,把两个吐血的壮汉拖到一旁用禾秆掩住了。 赵媪心惊胆战的,“那个........那个还喘气呢!” 阿磐蹙着眉头,“放心,活不了了。” 好在就两人,又被她借机偷袭,但凡再多上几个,是决计没有一点儿胜算的。 这宅门已破,不能久留,赶紧一起小心地移到了隔壁宅子。 好在隔壁宅子也并没有人,这大片的民宅成片地荒芜,无非是因了一个缘故。 青壮儿郎全都参军去了,家中老母幼子也许搬走了,也许因病,因饿,已经没有了。 谢二公子还在哇哇地吐,把一大早吃的蛋蛋啊肉饼啊粥啊,哇哇地全都吐了出来。 吐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抽抽搭搭的,似个病了的小猫。 谢砚也眼泪汪汪地抓着她,要从赵媪怀里爬过来,“母亲抱抱!母亲抱抱!” 阿磐狠了狠心,拨开谢砚的小手,把赵媪怀里的匕首取出来,就塞在赵媪手中,“嬷嬷等着,若有人来,只管去抹脖子便是!” 赵媪硬着头皮咬着牙,“夫人啊!这真是要了嬷嬷老命了啊!” 哪儿能那么容易就要了命,再叮嘱一遍小小的稚子,“阿砚和弟弟听话,好好跟着嬷嬷,一声也不要哭,母亲去引开坏蛋,很快就回来!” 地上还有骇人的血呢,赵媪和谢砚谢密三人一个个也都哭咧咧的,“母亲.......母亲.........” 阿磐抱起棉袍,一张宽大的布帛披在头上,掩着脸面,也正好能掩住那棉袍婴儿。 悄然出了门,把门关得牢牢的,就在这横七竖八的巷道里往外奔走。 有人攥着大刀就在后头,初时还贼眉鼠眼地跟着,一旦确认是她们母子,登时就举刀砍杀过来。 谁来砍杀,就赠谁一箭。 一箭穿额,叫他倒地身亡。 总之要引他们往大道去,把西太后的杀手全都引出这一片民宅,好使得赵媪三人能平安等到虎贲赶去。 杀了一拨还有一拨,杀完一轮又来一轮,西太后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但看到底鹿死谁手。 好在没多久就和跟来的虎贲会合了,跟来的一共三人,连忙命两人速去护公子们周全,另一人与她一同引追兵上大道。 西太后的人必不敢公然于大道行凶,冲出巷子后,再差人去东壁叫些虎贲相助。 后头跟来的已不知是第几拨了,该杀的杀了,杀不了的也就继续往前追砍。 人早就累得气喘吁吁,一双腿也越跑越沉。 也不知什么时候与虎贲被冲散了,冲散就冲散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怎么都不敢再停下来了。 再累也只管往前疾奔,手里的假孩子到底没有朝刺客扔去。 好不容易要上大道了,然一摸箭袋,兀然惊出一头的冷汗来。 已经一支弩箭都没有了。 刺客的大刀也就要劈砍下来,刀锋凛冽,杀气把她蒙脸的布帛微微掀起。 阿磐心中仓皇跳着,没命地往前跑。 忽而身后的大刀落出哐当的一声响,追来的刺客蓦地发出凄厉的惨叫。 不知什么时候一辆马车岌岌奔来,到了巷口近前蓦地停下。 里头的人推开车门,伸出手来,“阿磐,上来。” 是谢玄! 还来不及去打量那是一驾什么样的马车,也来不及去打量赶车的是谁,看见了谢玄毫不犹疑就握住那人的手,被他一把拉上了马车。 这世上谁还能长出这样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来呢。 只有一人。 “大人!” 被拉上了马车,也就被一把拉进了那人怀里。 第一卷 第255章 我想你了 跑了这小半日,也紧绷了这小半日,好不容易才松快了下来。 甫一放下心,手里的假孩子咕噜一下滚到一旁,一双腿也酸麻的似没有了一样。 想要大口地喘气,可那人牢牢地圈着她,将她勒在怀里,不许她挪开寸步。 他抱得可真紧啊! 几乎要堵住她的口鼻,叫她怎么都喘不过气来。 这马车依旧还停在巷口,一动不动,一动不动怎么行呢,那民宅里的一老两小还在那提心吊胆地等,眼巴巴地盼着呢。 不知道还哭不哭,还吐不吐。 阿磐大口地喘息,推着,挣着,一双手拽着那人的衣袍,得了一点儿空隙便赶紧说话,“大人,两个孩子还在巷子里!” 那人宽大的手心扣着她的后颅,他的心跳得也与她一样地快,低沉的嗓音夹着复杂的情绪,他的下颌就靠在她的后颈。 他说,“等着,孤的人已经进巷子了。” 好。 那便等一等,不必担忧,也不必心急。 谢玄一来,他的人马必定要把赵媪和孩子们完好无损地接回来,也必定要把西太后的人清理个干干净净。 不信你听,追来的刺客一个个地死,发出来一声声的惨叫。 惨叫之后,又扑通扑通地在这大梁的地上砸出来一声声咣当咣当的响来。 来不及问他还生不生气的话,只一股脑儿地把最要紧的全都倒出来。 生怕现在不说,再出了什么幺蛾子,连说的机会也没有了。 因而开始向那人告状,“大人,是西太后要杀阿砚!” 那人凝着眉头,“孤知道。” 细想也是,西太后之心,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谢玄无后,就要为魏氏驱使,就算能打再多的疆土,不也是为魏氏做嫁衣吗? 如今有了子嗣,又手握三十万大军,功高盖主,这威慑天下的权臣,首辅,怎还能再留呢? 因而谢玄与魏氏之争,原本就是早晚的事。 只是因了有了谢砚,才不得不提前撕破了脸皮。 原以为谢玄被青梅竹马蒙蔽了双眼,原来他竟知道。 可知道了,又会怎样呢? 阿磐兀自心事重重地想着,又听那人道,“她会死。” 阿磐缓缓松开一口气,魏王父怎会是一个糊涂的人呢。 他从也不是。 好,揭开西太后的真面目,还有顶顶重要的事呢! 阿磐又问,“大人打完仗了吗?” 那人摇头,“兵凶战危,孤来接你们母子。” 哦,还没有打完。 既来接她们母子,那就不知道何时才能打完了。 跟着他走正好,她正不知怎样才能周全地去大营寻他呢。 西太后的人难道有那样的胆子,敢明着追杀魏王父吗? 倘若果真单敢做,谢玄定会与赵韩停战,先回大梁宰了西太后母子吧? 因而必定不敢。 阿磐又问,“大人来时见过司马敦了吗?” 那人摇头,“未曾见过。” 大抵是不知在什么地方错过了。 那也不打紧,阿磐忙道,“大人军中有细作,是西太后的人!她不但要阿砚死,她还要你死!” 那人仍旧说道,“孤知道。” 他不但知道,他还说,“你是个有勇有谋的好姑娘,孤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说完话,又一次紧紧地抱着她,好似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 不容她推开,又捧起她的脸颊,重重地吻了下来。 可他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为何不早些回来呢? 人没个影子,连个信儿都不差人带来。 被那人吻着,心里却杂七杂八地想着。 阿磐心里这样想着,便推开他,便也这样问了,“大人一走就是一个月,怎么不差人送信回来呢?” 那人捏着她的下颌,“孤来过啊。” 阿磐怔然望那人,“大人什么时候回来过?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那人只是笑,却并不答什么话,只抬起她的脸来,倾身又来吻。 话还没有问完呢。 阿磐又问,“大人不再生我的气了吗?” 那人道,“不气了。” 既然不气了,那,那大婚还有没有啊? 这样的话真是问不出口啊。 可人都敢杀,敢和西太后拼命,也敢拖家带口的,于兵荒马乱之中去见那人,怎么能连句话都不敢问出口呢? 脸皮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啊。 什么用也没有。 这都是跟云姜学来的。 云姜为留在东壁,敢张牙舞爪地哭,敢明目张胆地闹,所以该要脸的时候得要,不该要脸的时候,那就不能要啊。 在他面前,还非得要什么体面呢? 上一回不就是为了那一点儿可怜的体面,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一个负气出走,一个借酒消愁,没一个能落到好。 因而阿磐横下心来,垂眉问起那人,“那,你还娶吗?” 她的一颗心啊,跳得可真厉害,好似几头小鹿乱撞,把她的心绪撞得乱七八糟。 能听见那人呼吸渐重,也能听见那人的心与她一样,也怦然跳着,躁动着,叫嚣着。 那人薄唇轻启,那压在喉腔的声音从唇齿间吐露出来,“必娶!” 话还没有说完,便蓦地将她扑倒。 就扑倒在这车舆。 车舆里铺着一层厚厚的羊毛毡,那人就在这羊毛毡上,一双修长的指节插进她的发髻,宽大的掌心扣住她的后颅,再一次覆身吻来。 这吻热烈澎湃,炽热厚重。 似如获至宝,因而轻怜重惜。 又似爱而不得,因而要强取豪夺。 那人在这间隙,呢喃说道,“阿磐,我想你了。” 第一卷 第256章 抢父亲 “大人.......” 阿磐呢喃应他,一双素手攀住那人的脊背。 唉,行军打仗到底是熬心费力,劳筋苦骨。 月余不见,他清瘦了多少啊。 清瘦了许多,这脊背也就比从前单薄了许多。 她在大明台的窗边就那么一直等啊,等啊,等他等得木兰叶子都黄了。 他再不来,木兰叶子就要落了。 也很快就要迎来一场白露秋霜,就要慢慢地落光,落尽,落得个干干净净。 再往后,到了冬天,也就要覆上三尺的雪,覆得厚厚的,严严实实的,再看不出那株木兰最原本的模样了。 若果真等到了那时候,两颗原本就疑虑重重的心,也就凉透了,也就越来越远了。 到最后形同陌路,老死也不相见。 好在他总算来了。 来了就好啊。 那些从前的猜忌啊疑虑啊,也都不要再去想了,来了就好啊。 因而,也就缓下一口气来,呢喃地应他,“我.......也一直在想你啊!” 这一整个八月过得多么漫长啊,总仿佛已经过了一年,两年,五年,十年。 仿佛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三十年,仿佛已经过去了一辈子。 真不敢再回头去想那枯等的每一个日夜,那卧不安枕的每一个日夜啊。 那人大抵也一样吧? 他好似怎么都吻不够一样,旁的话不多说,拼尽了力气,好似要将她生吞活剥。 吻她的唇瓣,吻她的脖颈,也想要剥下她的袍领,去吻她的心口。 阿磐不肯。 想起上一回出了宫的时候,在马车上的羞辱到底使她脸红,也使她十分难堪。 何况车舆不大,巷口又静,连外头那马喷出鼻息的声音都能听个清清楚楚。 阿磐拦住那只在领口上的手,没费什么力气,就翻过身来,将那人压在下头。 压在下头,垂眸打量。 那人掐住她的腰身,还想翻过去将她压下。 阿磐就似张牙舞爪的小狸奴,一双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爪子蓦地就扣住了那人的手腕。 那人是从未被人压在下头的。 她打量那人,那人也一样打量他。 可你瞧,他的脸皮可真厚啊。 竟一点儿都不脸红。 不但不脸红,连那被她扣住的手腕也并不去挣。 他大抵心里美着呢! 好在听见马蹄声近,有人上前来禀,“主君,公子们带回来了。” 那人这才拨开她的手,缓缓坐起身来。 一腿支着,一腿伸着。 一双凤目凝瞩不转,挑了一下她的下颌,哑着嗓子命了一句,“送进来。” 外头的人应了一声,果然便听见赵媪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赵媪还是一如既往地迈着小碎步,气喘吁吁地往马车奔走。 “可太好了,可太好了.......老妇还以为折在里头.......活不出来了呢.......” “哎呀,一颗心彭彭乱跳,将军们再不来啊,老妇就得背过气去咯!哎呀!” 阿磐挑开帘子往后头去看,见赵媪一手抱着一个孩子,累得大脸通红。 “哎哟......哎哟......大胖孩子,压得嬷嬷胳臂都麻了啊.......哎哟......哎哟......到了到了,就见到父亲母亲了哇.......” 后面跟着两个脸生的将军,也不知道搭把手。 好在赶车的是谢允,赶紧把孩子接来,一个个地送进了车舆。 先进来的是谢砚,谢砚张着小嘴巴叫,“母亲,父亲,父亲!” 后进来的是谢密,谢密原先吐得焉头巴脑,一进马车,就眼泪汪汪的,咿咿呀呀地也跟着谢砚一起叫,“父.......父.......” 旁的还不会,只会叫一个“父”字。 就是连这个“父”字,也是阿磐教了许久呢。 那人垂眸望着谢密,神色有些不同。 哦。 从前谢密不会说话,一个字也不会,他也从未听过谢密叫过一声“父亲”。 叫过的与没叫过的,到底是不一样的。 没叫过的,他也许不会有什么感情。 可叫过的,那天生就连在一起的血脉,就似突然被打通了一样,怎么会不疼惜那个可怜巴巴的小婴孩呢? 是,一个可怜巴巴的,瘦瘦小小的,眼泪汪汪的小婴孩儿。 毕竟是亲生的骨肉,做父亲的怎么会不心疼。 谢密也似开了窍,抓着那人就往身上凑,小嘴巴扁得个核桃,眼睛一闭,豆大的泪珠就滚了下来,“呜......呜呜........” 那人神色复杂,到底没忍心推开。 就由着谢密抓着,趴着,抱着,默了好一会儿才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会叫父亲了。” 阿磐笑着点头,“阿密语迟,要比阿砚晚了许多,虽学得慢,但也才八个月,不必着急。等开了智,再与阿砚一起请最好的师傅启蒙教养。” 看着谢密,不由地就想到云姜的结局,想到云姜,也就忍不住唏嘘,“姐姐虽不在,阿密也一样会好好长大的。” 那人点头,舒眉展眼地望她,“有你在,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外头的人禀道,“主君,时候不早了,赶紧启程回大营吧。” 那人应了一声,“走罢。” 外头的人扬鞭打马,马车便轱辘轱辘地出了巷口,出了巷口,又沿着这大梁的青石板路往前驰去。 有谢玄在身边,到底心中踏实,没有什么好忧心的了。 那一头撞向廊柱的云姜,那虎视眈眈的西太后,那穷追不舍的刺客,还有那袅袅不尽的汤泉,那碎裂的扳指,和一个个醉酒的夜,好似就构成了这两个月来的大梁。 她想,大梁也没有传说的那么好啊。 有人的地方,就充满了勾心斗角和阴谋诡计,就充满了无尽的杀戮和刀光血影。 因而,暂时离开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可孩子一多,一个个都凑在这车舆里,就别想消停一会儿。 还没出大梁呢,两个八个月大的小孩儿就打起来了。 谢密紧紧偎着父亲,良久都不松手,他不松手,谢砚便急了,急了也就不肯了。 是了,他们已经开始争抢父亲了。 谢砚壮实得像个小牛犊一样,拉扯谢密拉扯不开,扯不开就抡起了小拳头来。 一皮锤下来,就把谢密砸得嗷嗷大哭,“哇!哇!哇.......哇........” 哭了也不松手,不松手哪儿行,不松手谢砚还要扯,还要薅。 薅袍子。 薅头发。 还要去抓谢密的脸。 阿磐先是斥了谢砚,按着谢砚的小手,“阿砚!谁教你打弟弟的!” 要做嫡母,就得处事公正,不能偏袒。 何况,他们的父亲还在一旁看着呢。 她一训斥,谢砚嘴巴一扁,哇地一声也要哭,“父亲,我!我的!” 一边叫一边挣扎,似条鲤鱼一样活蹦乱跳,扭来扭去。 谢密也不甘落后,一手抓着他们父亲的衣袍,一只小皮锤也攥得紧紧的,抡起来,挥起来,闭着眼也来砸谢砚。 谢砚挣不开,活生生挨了一下。 因而一边抓开母亲的手,一边抡起拳头又锤向了谢密,“我的!我的!” 那小拳头多有力气啊,这一拳头下去,又把谢密砸得愈发没命地哭了起来。 阿磐拉过那小牛犊来就打屁屁,“阿砚!母亲告诉过你,弟弟还小,你要爱护他!” 谢砚被母亲打了,嗷得一声也开始哇哇大哭,“坏人!坏人!告.......告父亲!” 第一卷 第257章 快了! 赵媪在马车外心疼地劝,“啊呀,夫人啊,小孩子哪有不打打闹闹的啊,啊呀.......亲兄弟打打闹闹没关系的啦!” 是啊,她怎不知道。 谢砚被打了,双手捂脸,蜷着身子埋在她的怀里,撅着小屁股哭,“告父亲.......告父亲........告........告父亲.........” 那人从前没有带过孩子,哪里会哄,只被这此起彼伏的哭声扰得眉头紧蹙。 这时候也只得把两个孩子都抱在怀里,无奈笑了一声,“小东西,父亲就在这里。” 是啊,父亲就在这里,还要告状呢。 似是日这般父慈子孝的场面,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了。 也不,是从来都不曾有过。 至少,从前谢玄是极少去抱他的小儿子的。 因了战事吃紧,没有工夫多停留,因此连东壁都没有回,便疾疾往大梁北门驰去。 半道遇见了一早为她们赶车的虎贲,匆匆把车里的行装干粮取了过来,还在追车的刺客被跟着的将军一箭就射了个惨叫身亡。 收拾妥当了,便打马起步,继续赶路。 出了城门,这一路往北走,走得很快。 挑开帘子往外看,车轮与马蹄在道上扬起了一溜儿长长的黄土来。 大梁郊外的粟米早就收了,残存的秸秆还大片大片地留在地里,也不知这一年的收成好还是不好。 粟米是好东西啊,粟米抗旱耐贮,关乎国计民生。 能煮饭熬粥,酿酒作醋。 不管丰年还是凶年,只要多多地储积粟谷,就能救饥活命、纳粮充税。 也正是因了魏国这一望无际的粟米地,才能供养起魏武卒这样一支强悍的军队来吧。 只要有地,有粮,就有源源不断的人丁,就能为魏国的军队提供滔滔不竭的兵力。 这诸侯争霸,群雄逐鹿的世道,最终凭仗的不就是人吗? 中山没有魏国这般大片的平原,也就吃了缺兵少粮的亏。 可再往北走,远离了富庶的大梁,也远离了那祥和的北郊,田庄和粟谷地虽还有,虽还黄黄的一片延绵不尽,但到底能看得出战后的荒凉来了。 这期间遇见几次魏人所设的关卡,那人只需掀开帘子,凤目朝外扫上一眼,守关的人无不恭恭敬敬地放行。 魏王父这张美绝人寰的脸,谁又不认得呢? 因而马车疾疾,一路飞快。 白日里赶路,闲话些家常,有两个孩子在车里,虽总是闹腾个没完,但那人倒也守规矩,不敢在孩子面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公子们在吃食上也没有受什么委屈,他们一饿,若是有城邑小镇,那便在城邑小镇里饱饱地吃上一顿。 若是到了远离人烟的荒山野岭,那就停车。 砍柴的砍柴。 生火的生火。 煮粥的煮粥。 烤肉的烤肉。 若遇上河流水泊,那便就地抓上几条鱼来,为公子们炖一次鱼汤。 行军打仗多年的人,车马上常备干粮和青铜釜,盐巴和香料也都不缺,煮粥吃肉,饱餐一顿,从来不是什么问题。 那人还问了一句,“阿砚断奶了?” 阿磐笑道,“是。” 是了,那人再不能借机瞧她喂奶,更不能没皮没脸地趴上来,像谢砚一样没羞没臊地吃啊,咬啊。 到底是那人自己惹出来的,因而虽悻悻的,却终究是什么可抱怨上一句的。 阿磐虽唇畔笑着,心里却道那人活该。 可不是活该怎么着。 就是活该。 再想吃一口,那可就再也没有了。 再往北,便少见人烟了,能看见土路两旁横七竖八地卧着死去的兵马。 大多是这一年新添的尸首了。 不,大多是这一月新亡的儿郎。 有赵人,也有魏人。 大多年纪轻轻,可惜脸色灰败,布满青斑,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年纪了。 还未曾布满青斑的,已被饥民与鸟兽争抢得血肉模糊,乌黑的血渍映衬着裸露出来的森森白骨,愈发显得十分可怖。 这一年的尸骸下面,还露着去岁的枯骨,有去岁的,也有不知多久之前的了。 死去的都是谁家的儿郎啊? 不知道。 只知道白骨森森,无人收殓。 除了那数不尽的新老尸骸,还有稀稀落落的逃兵,衣衫褴褛的饥民。 抑或拄着木棍死气沉沉地走,抑或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无力地呻吟。 看得人头皮发麻,也看得人心里泛酸,一双眼眶忍不住就湿湿的。 这流亡荒郊的到底是哪里的人啊。 是魏人? 还是赵人? 还是韩人? 还是齐人,燕人,楚人? 不知道。 只知道到处都是,无穷无尽。 这天下汹汹,莫不如此。 这就是战国。 打不完仗,兵祸就永远也不会停止啊。 阿磐总问那人,“大人,还有多久才到魏营呢?” 那人便道,“快了。” 唉,快了,快些到吧。 也快些打完仗,还这天下一个太平的世道吧。 快到战场的地方,死的人就更多了。 魏人也有,赵人也有。 四处都冒着浓烟,陈着尸首,焚着的令旗,掉落的长戟,乱滚的兜鍪与破碎的战甲满地都是,那横七竖八的将士甚至还有睁着眼,还有不曾断气的。 他们就是在这接近战场的时候遇见司马敦的。 第一卷 第258章 狭路,相逢 司马敦从西北方向来。 一行三人骑着马,个个儿都是灰头土脸的。 杂乱的马蹄声靠近的时候,外头的人低声禀了一句,“主君,是司马敦。” 哦,好啊,司马敦够快了。 外头这么乱,他总算没出什么事,也总算与他们会合了。 赵媪欢欢喜喜的,兴奋地差点儿就要从马车前室跳下去,朝着来人用力挥手,大声呼道,“墩儿啊!墩儿啊!母亲在这儿呢!敦儿啊!” 司马敦“吁”的一声勒住了马,与另两人互视了一眼,也不知怎么,却没有下马,也未曾与他母亲说话,只问了一句,“母亲和允将军要去哪儿?” 谢允回道,“正要回大营,司马兄弟,你又从哪儿来?” 司马敦的马就在马车前面七八步的距离原地踏步,说起话来的时候听着少了几分素日的憨厚,“去找人了,允将军何时回东壁接母亲了?” 阿磐还在想,司马敦素日在谢允面前说话不是这个腔调。 因了司马敦来得晚,人又憨厚本分,极少在谢玄面前现眼,也从不在暗中争抢些什么,因而谢氏兄弟素日待司马敦如同手足,格外宠溺。 司马敦私下里也大多是称呼谢允为“允哥哥”,人憨头憨脑的,几人都十分亲近,必不是眼下这一副情状。 那又是什么缘故呢? 阿磐正垂头喂两个孩子吃肉糜,只当是司马敦车马劳顿,累得乏了,没有多想。 谢允说道,“就这几日,主君忧心战事,一接到人就往回赶了。” 秋风瑟瑟,车外人声不多,一时静了片刻。 这片刻之后,只听见赵媪笑着批评,“墩儿啊,你走错路啦!你这孩子,还是得好好跟着将军们历练,免得出门在外的,再闹出什么笑话来!害,这孩子.......” 司马敦应了一声,“是,母亲。” 真是奇怪。 司马敦是最老实不过的人了,若见了王父车驾,必定要翻身下马,躬身抱拳,上前行上一个大大的礼。 如今相逢,倒像几个素不相识的生人。 阿磐正要掀开帘子要去瞧,一旁的人却摁住了她的手,笑道,“外头风沙大,呛着孩子。” 他倒是知道疼人了。 听见司马敦又问,“允将军,车里的是什么人?” 谢允笑道,“自然是主君。” 司马敦手挽马缰,反问了一句,“主君?” 阿磐眼皮一跳,隐约知道了什么。 赵媪还咧着大嘴笑,眼见着司马敦活生生地回来了,自然高兴得不得了。 一个劲儿地点头应和着,提醒着,“是啊,是王父啊!你这孩子,出来几日就忘了规矩,还不下马?快点儿下马给王父磕头,咱们和夫人公子一块儿去大营啊!” 车外的马蹄声听着有点杂乱了,鸷鸟啃噬着尸骨,远远近近地尖啸,好一会儿才听见司马敦问,“夫人和公子也在啊?” 九月的风掀起帘子一角,透过这一角,阿磐余光能瞥见随行马车的人,那数人的右手皆已暗暗摸上了腰间的大刀。 阿磐脊背一寒,心里的猜测几乎确信了。 一旁的人,不是谢玄。 不是! 司马敦从战场来,必已见过了该见的人。 因而此时于此地见了谢玄的车驾,才会高据马上,迟迟不曾下马。 心中咯噔一声,继而警铃大作。 不是谢玄,那还能是谁呢? 心头惶然跳着,跳着,几乎要跳出了喉腔,跳到外头来。 谁还能学谢玄学得这么像啊! 擅长易容,能拟声色,那十三个诸侯国里,唯中山王虽稍逊三分,却能与之媲美啊。 他怎么就能学得那么像呢,瞒过了她,也瞒过了跟了谢玄那么久的赵媪。 是了,是了,有什么奇怪的。 从前周子胥不就在谢玄座前侍奉多年吗? 因而谢玄的神态、语气与说话习惯,周子胥必全都了如指掌。 了如指掌,继而一点一点儿地全都禀报了中山君,也全都学给了中山君。 对千机门而言,实在不是难事啊。 何况他们做戏做了全套,连赶车的人都顶了一张谢允的脸。 扮得了谢玄,就能扮得了谢允,还差那一张脸皮吗? 阿磐抬眸望一旁那人,那人还是一副泰然自若的好模样,只是神态几不可察地变了。 与先前的赵二公子一样的神态。 一个顶级的细作,连神态都能模仿个满分,能完完全全地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 脑中轰然一白,整个人就似被定在了当场。 汤匙在手里僵着,阿磐祈求司马敦不要再盘问下去,再盘问下去,就要与道旁的尸骨一样,要被斩杀马下,死在这里了。 在魏国的沙场暴露身份,他们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因而,司马敦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此打马直去,往大梁走,往东壁去,也许还能保下一条性命啊。 赵媪见司马敦神色有异,记得险些要跳下马车,“是啊,都在呢!你这孩子,你是中邪了吧?” 是啊,都在。 一车的人质,算是一锅端了。 两个孩子还并排并坐在车里,安逸地吃着肉糜,舔着嘴巴。 那么小的孩子,他们哪里知道这吃个肉糜的工夫,到底发生了多么大的变故啊。 阿磐强行稳住心神,挑开帘子冲着司马敦笑。 九月上旬的日光打在脸上依旧是暖和的,只是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所滋生出来的凉意,已经和着秋风一起,一寸寸的,全都渗进了骨子里。 她看见司马敦面色凝重,他胯下的马有些不安地躁动。 他的拇指也一样压于锋刀之上,下一刻就要拔将出来。 这一场狭路相逢的较量,眼看着一触即发了。 司马敦是会动手的。 他忠于魏王父。 为护她们母子,他必会拼死一搏。 阿磐确信。 不,不是较量,确切地说,是一场不留活口的杀戮。 第一卷 第259章 撕下他的脸皮! 这魏国北地天高云阔,车马之间是大道黄沙。 战场的风总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这血腥气就与尸骨腐烂的味道一起呛进了口鼻之间。 阿磐冲着司马敦笑,“司马敦,我有样东西落在东壁了,劳你跑一趟,去为我取来。” 声音平平地说话,好似寻常时候的吩咐。 她心里有计较,知道该先稳住外头几个随车的将军。 稳住他们,叫他们不要动刀! 车里的人是萧延年,她不怕萧延年,却怕萧延年的人先一步动起刀剑,把司马敦三人一剑封喉。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平平的声音之下,压着几分不安的颤抖。 萧延年不会杀她们母子,却会杀赵媪母子。 见她说话,萧延年的人暗暗垂下了手。 司马敦的刀也仍旧还在鞘中,没有撕破脸皮,一双眸子却暗中戒备着,也当作素日寻常的回话,“夫人要什么东西?” 阿磐心头咚咚跳着,这日光多好啊,可怎么一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微微发颤呢。 虽仍旧笑着,然挂在唇边的笑几乎要僵住了,“要我另一半玉璧。” 她说给司马敦听,也说给萧延年听。 她说,“我原有两半,如今另一半就在大人身上,你去取来,就能合成一块了。” 说旁的没有用,另一半就在萧延年这里,因而在这要紧的关头只提玉璧。 料想萧延年听了这样的话,总要给她几分薄面,放了司马敦三人一马。 司马敦的马还在原地盘旋,人也还是犹疑不决,没有立时应下。 赵媪似是知道什么了,早已经脸色煞白,惶惶然闭上嘴巴不敢说话了。 好啊,好,不说最好,一开口就要露了馅儿,甫一露了馅儿,司马敦也就走不了了。 阿磐心头乱跳,稳着声腔,“司马敦,你听不见我说话?” 司马敦眼观六路,见那六路也都紧紧盯着他,他是个机警的人,知道该怎么办。 因而抱拳应了一声,“是,夫人。” 这便驱马与另两人试探着往前徐行,车里的人不开口,车外的人便也就暂时没有动手。 过了马车,又过了数十步,那三人立时夹紧马肚,扬鞭往东南疾驰而去。 阿磐回过身来,一双眸子怒视着萧延年。 那人依旧还云淡风轻地顶着谢玄的脸皮,也依旧还云淡风轻地说话。 他说什么。 他说,“拿下。” 赵媪大惊失色,惨叫一声,险些跌下马车。 车外的人高声应是,这便扯紧马缰,掉转马头,苍苍啷啷地拔出刀来,怪叫着就要朝司马敦一行人追砍过去。 阿磐霍然跽坐而起,拔下钗子抵住喉咙,怒目喝了一声,“放他走!” 她没去抵萧延年,她抵的是自己的喉咙。 萧延年不怕自己死,也不怕她死吗? 他怕。 你瞧他笑了一声,果然退了一步,“放就放,小声些,吓着孩子。” 是,车里的小孩儿不知缘故,被母亲这一喝吓了一跳,嘴巴里的肉饼还没有咽下去,便就在嘴巴里晾着。 谢密“哇”的一声,当先哭了出来。 车外的人声色狠厉,“主人,留了活口,他必去魏营报信!” 那人笑道,“跟着,看他去哪儿。若去大梁,便留条命。若要去魏营.......” 那人话留了半截。 留半截也都能听懂他的意思。 阿磐咄咄相逼,钗子用了几分力气,“你敢。” 那人蹙眉顿了片刻,片刻过后到底是无奈何地改了口,“放了!” 车外的人恨恨地收刀入鞘,这便扬鞭打马继续往前赶路了。 车里的人却还在僵持。 孩子哭着,她的钗子还依旧抵着。 那人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还好脾气地要来拿下她颈间的钗子,说什么,“好了,不杀便是了,给我,当心真戳到了。” 阿磐一巴掌把他的手拍了下去,拍得她手心发麻。 一股气全都堵在胸口,堵在了五脏六腑,堵住了全身的经络,堵得她头皮发麻,眼眶酸涩,想要流出泪来。 委屈地想要掉泪,可在萧延年面前,却又不肯流露出半分的弱势,也就不肯叫这一眶的眼泪掉下来,滚出去。 因而那眼泪也就将出未出,将下未下,鼓得她眼眶通红,也鼓得她脸色煞白。 难怪他乘马车去大梁,连车都不曾下,不就是刻意掩人耳目,好声东击西,偷梁换柱吗? 原先不曾对谢玄那么大大方方地说出口的话,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全都吐露个干净,没想到却全是对萧延年掏心掏肺。 那,那大梁巷口马车里那个绵长的吻,不也是.......不也是被萧延年占尽了便宜吗? 闷在心里的这股气,越想越恼,怎么都压不住。 也不知怎么就上了头,一时贼胆顿生,似胀了气的蛤蟆,扬起手来就狠狠地给了萧延年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 清清脆脆的,打得她一整只手掌都发了麻,发麻,生痛,止不住地抖。 怒目睁着,一字一顿,咬牙切齿,“萧延年,你诓我!” 那人大抵这辈子也没有想到,阿磐竟然敢动手打他。 一个做过两国君王的人,身份至尊至贵,似她这般出身低微的人,是怎么敢的? 从前,只有萧延年打她的份儿,哪儿有阿磐打他的份儿呢? 因而一时就愕在了那里。 若在千机门,这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她必得被一巴掌扇到地上去,再被人架着,押着,拖着,拽着,钉进棺中思过个数日不可。 可如今那人竟没有。 那红红的巴掌印子还留在那人脸畔,那人不可思议地触了一下,仿佛在试探适才这一巴掌到底是真还是假。 车外的人闻声戒备问道,“主人可有什么吩咐?” 只要他想,他现在就能着人将她捆了,把她们母子三人连同赵媪一起押回他的老巢。 但他也没有。 不止没有,还摸着那挨巴掌的一半脸,不要脸地笑,“把公子们抱出去,叫那老婆子带着。” 赶车的假谢允忙勒马停下了车,把孩子一一抱了出去。 两个孩子哇哇大哭,能看见坐在马车前室的赵媪脸色土黄,身上发颤,不敢抬头。 好,也好,把孩子抱出去,她要与萧延年好好算上一帐。 马车掉了个头,沿着这山路疾疾奔走,一路颠簸,压着砾石,碾着骸骨,也不知要往哪个方向去。 但必定要离魏营越来越远。 钗子还牢牢地握在手心,这一回钗尖朝外,咬牙切齿地冲那人喝,“撕下他的脸皮!” 谢玄不会喜欢旁人顶着他的脸四处招摇撞骗,他不喜欢,也必深恶痛绝。 而她守着这张脸,到底是下不去手的。 可那人十分轻佻,眉头一挑,“偏不!” 还是那一腿支着,一腿伸着的姿势。 怪她吃了猪油蒙了心,竟没有一眼看出萧延年最喜欢的姿势。 晋君子何时有过如此不端庄的体态。 只有那个亡了国的中山君。 只有那个冒名顶替的赵武王。 只有那个被灭了门的萧延年。 只有那中山的毒蛇。 马车颠簸着晃,阿磐心中的气堵着,冷笑了一声,“魏王父的风姿,你羡慕许多年了吧?” 人啊,就是怕比较。 萧延年就不怕了吗? 那人果然冷了脸色,要上前扼住她的手腕,冷声斥了一句,“你是瞎了!” 第一卷 第260章 我掐死你 还想来扼她的手腕。 手是人唯一能握住利器的部位,怎能轻易就见制于人。 没门儿。 还说她瞎。 她就是瞎了,才会把萧延年当成君子。 老奸巨滑,诡变多端,出尔反尔的厮,反过来还要咬她一口。 阿磐岂会由他,钗子的尖头始终冲着那狡猾的毒蛇,叫那毒蛇无处下手,“别碰我!” 那人无处下手,也不强求,只是笑了一声,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阿磐想,谢玄的脸,极少有如此轻佻的神态。 见她张牙舞爪的,那人愈发要揶揄起来,“亲也亲了,又不许碰了?” 占了天大的便宜,还敢再提“亲”的事。 阿磐咬牙切齿地怒斥,“当是被狗啃了!” 说那人是狗,那人也不恼,还不紧不慢地反问了一句,“既是狗啃的,那你气什么?” 谁能说得过他啊。 一个最擅诡辩的大特务头子。 阿磐心里堵着,眼里冒火。 这股火腾地一下窜起来,直刷刷地冲到了脑门,也不管外头的狗腿子们听不听得见,只迫切地想要把这股火发泄出来,“萧延年,你永远做不成君子!” 那人风淡云轻的,脸皮厚比城墙,刀枪不入,“做君子有什么好?不做也罢。” 阿磐叫道,“那你便是小人!” 那人果然神态又变。 只是因了脸上有一层皮,因而看不出过于清晰的颜色,但那蹙起的长眉和冷下来的眸光,宣示着这皮下的毒蛇已经恼羞成怒。 堂堂一国君王,九五之位,至尊至贵,哪里听得了这样的话。 那人不怕她的钗子,因了恼羞成怒,竟扑上来与她扭在一起。 马车疾疾往前驰着,把人颠簸得左摇右晃,这一层看起来厚实的羊毛毡毯,仍旧在扭打的过程中硌得人这儿疼那儿痛。 那狡猾的毒蛇摁住了暴躁的小狸奴,“谁是小人?” 那暴躁的小狸奴忿然叫道,“你!你是小人!” 那狡猾的毒蛇嗤了一声,毫不为意,“小人又怎样?” 那暴躁的小狸奴蓦地翻身,将那油嘴滑舌的毒蛇压制在身下,膝头抵着那毒蛇的腰腹,去掐那毒蛇的脖颈,“怎样?那我就掐死你!” 掐断这毒蛇的喉咙,叫他再不能吐出一句句厚颜无耻的话。 那狡猾的毒蛇吃了痛,岂能由她压制,一手扣住她掐人的手腕,旦一用力就将她压上了毡毯,“你胆子实在是肥!” 那暴躁的小狸奴奋力去挣,“是你太不要脸!” 那狡猾的毒蛇轻慢地笑,“这脸又不是我的,不要就不要,有什么所谓?” 是啊,可叫他占了天大的便宜。 晋君子是决计不会做出背后偷袭的勾当,更不会寡廉鲜耻地盯着别人的脸为非作歹。 此人油盐不进,除了打没有什么好办法。 那暴躁的小狸奴抬起头来狠狠地咬了那毒蛇的手,把那毒蛇咬得吃痛松了手。 一松手,她便又占了上风,抬腿压住那蛇的七寸,上去就去撕那毒蛇的假皮,“不许你用他的脸!” 制作一张如此仿真的人皮面具十分不易,材料也好,手艺也好,工夫也好,颇为耗时,因而那毒蛇护得十分紧,钳住她的手,又一次扭打在一起。 “偏用!” 因而就一路扭打,也一路咒骂。 外头的小孩儿嗷嗷地哭,赵媪怎么哄都哄不好,这轻便的车身被这一路的扭打于山道上愈发晃荡,险些侧翻在地。 那暴躁的小狸奴叫,“休想挟持我们母子,迫使我夫君停战!” 那中山的毒蛇连连冷笑,“屁的夫君,他娶你了?” 愈打愈厉害,也愈吵愈烈。 那暴躁的小狸奴又掐又挠,“要你管!你管不着!” 那中山的毒蛇欺上身来,“反了你了!” 那毒蛇欺身,那小狸奴掐着毒蛇的手臂,张口就往死里咬,咬得那人痛嘶一声,“阿磐!” 外头的人这一路听着动静,越听越摁不住刀了,因而问道,“如此羞辱主人,末将割了她的舌头!” 那中山的毒蛇扭头便斥,“住嘴!” 这一声住嘴,一下就叫马车内外的声音戛然而止。 狗腿子不敢张嘴了,孩子不敢哭了,阿磐也拧着眉头把脸别到了一旁。 那人道,“闹什么,有话不会好好说?” 那行,好好说就好好说。 就怕他不做人,不好好说话。 阿磐推开那人,正襟危坐,“先生劫持我们母子,是要拿我们母子做人质吗?” 那人轻嗤,“我何时拿你们做人质?” 他说的大抵是这一年的三月,萧延年与谢玄停战,并不曾把她和谢砚送给赵人。 阿磐冷着脸,“你如今是赵王,我们在你手里,不也是一样做了赵人的人质吗?” 那人盘腿坐下,先命了一声,“束发!” 是了,一个个扭打得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 她也没怎么吃亏,你瞧那人手背还被她挠出了好几道血口子呢! 阿磐才不肯为他束发呢,脱口就道,“做梦!” 那人扯了一下嘴角,“既如此,那就什么都不要谈。” 那不行,离开魏国前,似这样谈判的机会不会太多的。 阿磐心里是死都不愿意,却分得出个孰轻孰重来,因而也就拉下脸,放下身段,直起身来,恨恨地给那人束发。 她心里气,因而下手就重,扯疼了那人的头皮,把那人扯得眉头紧蹙,“敢乱来,就把那两个小崽子丢去喂狼!” 还小崽子。 欺负她,还要欺负她的小孩儿。 阿磐暗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崽子”的账,等谈判完了再算不迟。 因而用了极其温柔的手法为那人束了发髻,簪了金冠,也极其温柔地问道,“好好好,那先生到底打算怎样呢?” 那人被哄得心里美了,这才总算是笑了,“跟寡人回赵宫,寡人以赵国为聘,许你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婚。” 你听听,要脸吗? 还以赵国为聘。 赵国是他的? 既是谈判,那就好声好气地与他说话,“先生三思啊。” 那人拉着脸,“你不愿?” 阿磐连忙赔笑,军师一样与那人一一分析起来。 “那倒不是,主要是什么缘故呢?我也是为先生考虑啊。” “先生想想,如今两国正交战呢,赵人见大王娶一个魏女,还拖带着魏王父的两位公子,难免要私下议论,说大王强取豪夺,抢了王父的夫人不算,连稚子都抢,只怕魏赵两国永世也不能交好啦。” “史官再那么大笔一挥,添油加醋地写上一通,不止先生遗臭万年,那我呢,我不也成了苏妲己,成了祸国的妖女了?先生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先生名声要紧,我可也是个要脸的人啊!因而先生可三思,再三思啊!” 她一本正经地分析,分析得头头是道,都要把自己说服了,抬眼却见那人正眼锋睨她,似笑非笑。 早就说了她是个透明人。 她眉飞色舞的,觉得自己头头是道。 那人却跟看傻子没什么两样。 第一卷 第261章 亲给那个老婆子看 阿磐心虚吧啦的,狗腿子一样征询那人的意思,“先生觉得是不是这个理儿?” 那人不语,不语也没什么关系。 阿磐继续给他洗脑,“其实啊,我的名声倒也没有那么要紧。关键是赵王英明神武,是盖世英雄,总不能像帝辛一样,生前叫人以为昏庸无道,死后再被后世冠上一个‘纣’的恶称,那多不好啊!” 先给他戴上个高帽子,再摆事实讲道理,给他吓上一吓。 那可是纣王啊。 纣王不正是因了荒淫暴虐,这才被武王姬发颠覆了社稷吗? 历来能做君王的人,谁不想守住国门,谁又不担心生前身后名呢? 这是非利弊一分析,还不把他拿下? 那人似有些心动,“依你看,怎样才好呢?” 心动好啊,赢一个人,胜一场仗,也不非得动刀动枪的。 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才叫本事呢! 阿磐屁颠屁颠地给那人捶起了脊背,“依我看,先生就把我们母子放回去。这一路走来,死了太多人了,还是以和为贵好,魏赵难道就不能交好吗?自然能啦!” 锤了脊背,又去按跷那人手臂,“上一回在长平驿站,王父放先生一回,先生转身就掳走了王父的妻儿,这是不是有点儿不太厚道啊?” 那人被按得舒服,笑了一声,“你还有这口才呢。” 是呀。 平日虽没有这么多的话,但不开口,难道还就成了个哑巴了? 笑话。 懒得开口罢了。 捏完了手臂,又去敲打那人的腿,“中山咱们就不提了,唉,先生做了一回亡国之君,可不能再做第二回了呀!” 那人脸色微变,沉沉的眸光睨来,又成了个阴暗的毒蛇。 阿磐眼皮一跳。 啊呀,说秃噜嘴了。 这是生死活剥萧延年的伤口,又在这伤口上狠狠地捅上了一刀啊。 连忙轻拍自己嘴巴,“话糙理不糙,先生勿怪,先生勿怪.......” 又呲着个牙,赔着笑,“行还是不行,先生也说句话吧!” 那人道,“怀王也好,纣王也罢,说了要娶你,就是要娶你,谁也拦不住。” 好家伙,这小半日算是对牛弹琴了。 阿磐也变了脸,不赔笑了,也不按跷了,横眉立目的,“我不嫁你!” 那人就那么盘着腿,也不急,也不恼,“嫁不嫁,还由得了你?” 是啊,外头还有那一老两小的,哪里还由得了她。 阿磐跪坐一旁,恼恨地瞪,一时却想不出什么法子来。 却又听那人优哉游哉地说话,“若不愿嫁,便是甘愿为奴,那就囚起来,打上一架金笼子,把你锁在笼中,你说怎么样?” 阿磐一肚子的火乍然一下冲上了脑门,这便猛地扑过去掐他,“萧延年,你无耻!” 那人猝不及防,被她摁在毡毯上,砸得后脑勺蹦蹬一声响。 阿磐拼了命地掐,适才的钗子早不知道在扭打中被丢落到哪里去了,若是那钗子还在,她定要一把捅进萧延年的脖颈里,捅他个血花四溅。 她鼓着眼泪朝那人吼,“萧延年!我要回魏营!” 外头的狗腿子连忙勒马,切切问道,“主人可有吩咐?”巴不得他们的主人一声令下,就冲进来将她拿下。 那人容易被推倒,是因了他从不防备。 然虽容易被推倒,却也能轻巧地就将她的手掰了开来。 那人能在两国交战时大费周章地来,自然不会肯轻易退让,“休想我再放你走!”阿磐便哭,放声大哭。 哭便哭,那人铁了心断然不肯松口。 这一日到底是谈崩了。 这没法谈。 压根没有能要挟得了那毒蛇的资本,还谈什么。 一路往北走,又闹腾了好几天。 偏生那毒蛇也就顶着谢玄的这张脸由着她闹。 孩子都在那毒蛇手里,她能闹腾到哪儿去。 她们四人是待宰的羔羊,砧板上的鱼肉,一到赵国,必定就要煮上一釜沸水,被烫了毛,被扒了皮,被炖上一锅不可。 越往北走越是心焦。 早就绕过战场,大抵也已经到赵国了。 因了这地界远比魏国冷了许多。 都九月中了,魏国大抵也是一样的冷吧。 那人闲来无事就去逗弄两个孩子,尤其是谢密,简直成日要挂在那人身上。 那几个狗腿子就在几步远的地方挎刀守着。切。看起来是哄逗孩子,还不是把他们当成质子,笃定了主意要先掳回赵国,再与魏国谈条件。 阿磐日夜琢磨,不行啊,必须尽快把孩子送走。 不能让孩子跟着去赵国,去了再回来,可就难了啊。 总得先把赵媪和孩子安然无恙地送走,她再另寻机会,总能想法子逃回去。 带着孩子,能干什么,什么也干不成。 闹腾没有用,那人死皮赖脸的,不吃这一套。 这就务必要调整心态,转变策略。 因而行经一处山谷时,一行人就在这山谷里歇脚。 这山谷里长了许多板栗树,眼看着爆开的栗蓬里那板栗就要熟了。 放眼望去,赵国这连绵不尽的一片山,也全都是野生的栗树,这时节地上也就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 羊毛毡毯一铺,铺在落叶上。 狗子腿们一拨去拾柴打猎,另几人取水,取了水来就在毡毯旁的空地里架起炉子生起了火来。 煮上了鱼肉粥,又烤起了大野鸭。 赵媪与两个孩子在毡毯另一头待着,不敢往这边看。 阿磐就是在这时候凑到了萧延年一旁,看起来低眉顺眼的,十分乖顺,“先生,我想好了。” 那人捡了一根树枝,信手拨弄着火堆,“哦?说说。” 阿磐轻声细语的,“先生把孩子们送回去,我跟你走。” 那人笑了一声,“这么快就想通了?” 这中山狐狸,他能信才怪。 也是,这必是千难万难的一件事。 挟持了谢砚谢密,赵国亦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别管什么光明正大,还是什么背后偷袭。 兵者,诡道也。 战国就是战国,再不讲春秋的礼乐。 谁能称王称霸,史书就由谁写,黑的也就成了白的,在历史的长河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阿磐心虚,心头七上八下,怦怦跳着,却仍旧拧着眉头,说些强硬的话,“这样的话我只说一次,你若不肯,就再别想.......” 那人忽地抬手过来,修长的指节摁上了她的唇瓣,“肯。” 呀。 还怪好说话的呢。 那人还说,“你肯,我就肯。” 还真是怪好说话的。 他还凑了过来,“亲一口,我什么都应。” 只要能把两个孩子送出去,就总得豁出去,总得付出点儿什么代价不可。 罢了,罢了。 阿磐硬着头皮,趁旁人不留意,飞快地往那人脸上碰了一下。 碰完了就提要求,低低问道,“这回总行了吧?先生最好说话算话。” 那人笑,却得寸进尺,“这算什么,亲给那个老婆子看。” 第一卷 第262章 叫那老婆子看你我是怎样睡觉的 釜中的鱼肉粥咕嘟咕嘟冒起了热气,鱼是从湖里现捞出来的。 切了皮,又去了刺,锋利的刀削成一片片的肉,冒着鱼肉鲜美的香气。 架子上的烤鸭也很香,金黄的一层鸭皮滋滋冒着油花,那人甚至还往上洒了盐巴与胡椒,烤鸭的香味也就越发地浓郁了。 孩子们早就饿扁了,想沿着毡毯往这边爬。 谢砚奶呼呼地叫,“鸭!鸭鸭!吃鸭鸭!” 谢密呢,谢密也像个跟屁虫,跟着谢砚爬,也学着谢砚说话,“鸭!鸭!鸭!” 被赵媪扯着小袍子,一个个地拖了回去。 这一顿不管是谁,都定能大快朵颐。 可阿磐的心却凉了半截,她压着声,不想被旁人听见,“萧延年,你得寸进尺!” 那人笑了一声,他占了十足十的上风,终归是不急的,甚至拿着根拨火的树枝优哉游哉地起了身,起身就要走开。 袍子上沾着几片板栗叶子,他也不去管。 在人屋檐下,真是不得不低头。 阿磐连忙拉住他,“先生去哪儿?” 那人别过脸来,含笑讥讽了一句,“想诓我,你还嫩着呢!” 是啊,萧延年生在深宫之中,比她多吃了十多年的盐巴,她眼珠一转,那人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诓不了。 眼看着又要谈崩了。 赵媪抱着两个孩子,就在另一旁哄着,不敢往这边看。 那南国十月的事还没有说清楚,如今又该怎么办呢? 那十月不管清不清白,到底是无人瞧见,无人瞧见她也就能咬紧牙关,当作什么也不曾有过。 可如今,赵媪就在一旁啊。 隔着四五米远的距离,果真要亲上去,必得被赵媪看个清清楚楚的。 赵媪待她如亲生,可对谢玄也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又怎会对谢玄撒谎呢? 萧延年要赵媪看,不就是要通过赵媪的嘴巴一五一十地把她所见所闻全都转告谢玄吗? 一颗心真是挣扎啊。 挣扎出了两个人。 一个说,阿磐,你亲了萧延年,就再不要指望谢玄会相信你,原谅你了。 另一个说,阿磐,是清白重要,还是孩子重要啊?你不想法子把孩子送回魏国,就要使他们沦为赵国的人质了。 质子在赵国,魏王父必败。 他若败了,那匡复晋国宗社的大业,又该怎么办呢? 这两个人就在心里左右拉扯,你拉出过去,占了上风。我拉扯过来,我又占了上风。 整个人都要被撕开撕裂,撕个七零八碎了。 阿磐忧心忡忡地去望赵媪,赵媪也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在这乱世之中,女子到底有多难啊。同为女子,赵媪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可一个个的似泥菩萨过江,全都自身难保,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因而,赵媪抱着孩子,垂着头就吧嗒吧嗒地掉起了眼泪。 阿磐轻声道,“先生,我亲。” 可他如今配得上这“先生”二字吗? 那人奸计得逞,笑了一声,单手挑起了她的下巴,命她,“来。” 阿磐硬着头皮,闭眼去亲那人的脸颊。 那人就势托住她的后颅,用力地吻了上来。 “砰”得一下,一嘴的血腥。 该死的萧延年咬破了她的唇瓣。 咬破了她的唇瓣,来宣示他的主权。 只听见赵媪刻意压制的叹声,分明刻意压制着,却还是被她听了个清楚。 唉。 她自己也忍不住要叹。 那人一放开手,阿磐便问,“先生说话算话吗?” 可那人说,“亲一下还不够。” 阿磐蓦地一凛,“你还要干什么?” 那毒蛇的鼻息吐在她的耳畔与颈间,这九月中的秋风多凉啊,温热的鼻息一扑上来,很快就凉了,凉的叫人忍不住打起了寒颤。 那毒蛇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似淬了毒,“叫那老婆子看见,那十个月,你我是怎么睡觉的。” 阿磐头皮发麻,一把将那人推开,“你疯了!” 那人笑,“早说了必娶你,我是当真的。” 鱼肉粥已经煮沸了,咕嘟咕嘟地顶开了青铜釜盖,烤鸭的焦香也比适才更浓郁了,可阿磐兀自怔着,心是凉的。 再该怎样与谢玄相见呢? 那就再也说不清楚了。 恍惚间听见那人又补白了一句,“我的话也只说这一次,她知道了,就能走了。” 赵媪和孩子离开的机会不会日日都有的,她比谁都更了解萧延年。 萧延年说不会再给,就果真不会再给。 做过君王的人,训练杀手的人,他的底色到底是狠厉的。 他远没有谢玄心软。 谢玄性子清冷,少言寡语,却是有恻隐之心的神。 而萧延年呢? 萧延年看似娇惯宠溺,由她胡闹,却是个木石心肠的阎罗。 因而这一夜,就在山洞里烧起了篝火。 篝火旁铺着厚厚的干叶,干叶之上又铺了一层厚实的羊毛毡子,毡子之外,也有毯子可盖。 这秋夜的山野里,火堆熊熊地烧着,烧得枯木噼里啪啦作响。 她就卧在这火堆旁,这毡毯上。 火焰多暖和啊,原本也没有那么凉,可不知怎么了,还是觉得浑身止不住地抖,一动也不敢动。 因了萧延年就似在南国时候一样,于身后揽住了她。 虽没有动手动脚,但就蹭在她的后颈问话,“冷么?” 阿磐恍然呢哝了一句,“不冷。” 那人又问,“那你抖什么?” 阿磐定定地望着篝火那一畔,“我在想,若你天亮又反悔,我该怎样杀你。” 篝火的另一侧,是赵媪哄着两个孩子。 火光映着赵媪的脸,在她脸上映出了惊疑不定的颜色,可她不敢往这一畔张望。 身后的人轻笑,薄毯下那骨节分明的手只是覆在她的腰身之上,倒也规矩,“不反悔,但你也不要张口就喊打喊杀,这不好。” 他还说,“你就把我当成他,终究跟我走了,早晚要到那一步。” 哪一步? 他没有说。 但她心里也清楚。 也是,所幸那毒蛇顶着谢玄的脸,到底能叫她心里好受一些。 可那毒蛇又说,“但你得知道,他一定会败,也不能称王。” 第一卷 第263章 留一个大的,送回去一个小的 阿磐暗暗一叹,有求于人,不敢放肆。 因而一双眸子望着她的孩子,其间泪花隐隐,定定地说道,“先生不懂他的志向。”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啊。 这时候,真是想念那一只遨游天际的鸿鹄啊。 他怎么就不来呢? 司马敦折回魏营了吗? 都九月了,仗打得怎么样了? 魏国还在死人吗? 赵国的攻势可减缓了几分? 韩国呢? 韩国可打退到南土了? 他不能败啊。 那人嗤了一声,“什么志向。但凡打仗,谁为的不是土地城邑,谁又不争兵马粮草,这天下汹汹,都是一丘之貉。” 阿磐幽幽一叹,“先生不懂。” 萧延年不懂,可她懂。 那人也幽幽地问,“那你说说,他要的是什么?” 阿磐笑叹,想起谢玄的时候,她的眸光是温柔的,因而也就温柔地说话,“他要的是天下承平。” 那人不以为意,反来讥了一句,“你也信。” 是了,萧延年一心只想复国雪耻,他心里没有谢玄想要的那个天下。 从来也没有。 因而,萧延年是不信的。 可阿磐信,她信谢玄能赢,也信在这一统天下的大志上,自己与谢玄心意相通。 这心意相通使她心中欢喜,也就把心里所想的话,告诉了那人,“我信啊。” 那人有几分不悦,指节在她腹上捏了一下,捏得生痛。 那人声音沉沉的,“那也得有那个本事,先打赢赵国再说。” 山风吹来,吹得火焰猛地一晃,也吹得人连连打起了寒战。 再没有什么话,因而也就默着。 听着山鸮一次次乍然叫起,叫得人心头七上八下。 身后的人已经睡了,可阿磐睡不着啊。 就这么睁眼看着火焰渐弱,看着两个小小的孩子睡得熟了,而赵媪与她一样,一样的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偶尔两个人睁眼相望的时候,能看见赵媪眼里泛着水光,又暗暗背过身去抹起了眼泪。 这一夜可真难熬啊。 可再难也得咬牙熬,总能熬过去。 是夜一样,以后也是一样。 即便在烂泥里挣扎,挣扎得灰头土脸,半死不活,不也得拼了命地站起来,不也得好好地活下去吗? 人活着,就得活出一口气来。 眼睁睁地等到火堆熄灭,眼睁睁地看着晨光熹微,黑森森的山洞外头逐渐泛了白,也就把这漫漫长夜给熬了过去。 所幸,萧延年还算说话算话,再没有提起其他过分的要求。 天亮之后,也总算松口,愿意放赵媪和两个孩子走了。 赵媪走的时候就站在马车一旁,抱着孩子伤心地唤她,“闺女啊........” “这一别,还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见面呢........我们走了,你.........你可怎么办啊......” 赵媪哭得两眼通红,“嬷嬷没有用,这吃人的世道啊..........嬷嬷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你啊!” 阿磐被赵媪哭得鼻尖泛酸,可她想,不能哭啊,一哭起来,拖磨了时间,萧延年若是后悔了,又该怎么办呢? 因而极力忍着眼泪,“嬷嬷,快带阿砚和阿密走吧。” 谢砚从赵媪怀里挣出来,挣出来紧紧抱着她。 赵媪也抓着她不肯松手,那袍袖抹着眼泪,要把袍袖打湿打透了,“闺女啊!闺女啊!以后.......以后嬷嬷还能再看见你吗?” 谁知道呢。 谁也不敢说到底“能”还是“不能”,就像谁也不敢说以后到底是“清白”还是“不清白”,不敢说以后到底能好好活着还是就像半道的尸骸一样,就那么死了,被走兽与鸷鸟吃个干净。 阿磐催促赵媪上车,“嬷嬷就当最后一回见我,求你,求你千万把孩子们送到大人身边。” 说着话,抱着谢砚泣不成声,“阿砚啊!” 谢砚好似知道要与母亲分别,胖胖的小手抓着她不肯松开,泪花涟涟,伤心哭道,“母亲!母亲抱抱.......抱抱......母亲.......” 她们在一处相依为命地哭着,萧延年果然看不下去,这就跟了过来,“哭什么,若舍不得孩子,便留下大的,先送回一个小的。” 他要留谢砚。 那怎么行呢? 一个也不能留下。 谢密能听得懂话,闻言“哇”地一声就哭了。 谢砚张牙舞爪地抱阿磐,搂得紧紧的。 谢密呢,谢密如今与萧延年培养出感情来了,因而也就连滚带爬地去抱萧延年,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叫,“父亲........父亲......” 是了,萧延年不做人。 他教会了谢密叫“父亲”,还教会了谢密叫“他”父亲。 赵媪哄着两个孩子,小心翼翼道,“那哪儿行呢?尊贵的大王,两个孩子实在太小了,从前极少离开母亲,一起做着伴到底要好一些.......” 见那人没说什么,又壮着胆子道,“夫人北上,想必顾不上孩子,好在孩子们都断奶了,老妇还是把孩子们带走吧.......以后大王想看,就.......就来大梁看嘛.....” 赵媪是东壁大家宰,在谢玄面前都没有过这么小心翼翼,然而在萧延年面前,却不敢放肆半分。 不敢。 说话都不敢大喘气。 这也不难理解,赵媪母子对谢玄父子出生入死的,只有一片忠心,因而谢玄敬她。 而萧延年呢? 萧延年看起来脾气好,也十分好说话,然动动嘴皮子就能叫她皮肉分家。 赵媪人精似的,是分得清的。 萧延年把谢密还给了赵媪,“回去告诉谢玄,寡人要娶妻了,他在战败之余,可以来赵国喝寡人的喜酒。” 真是个自负的人呐。 谢密嗷嗷地哭,四肢扑腾,不愿跟赵媪,小皮锤猛捶着赵媪,“打!打!” 真怕再生出什么变故来,阿磐推搡着赵媪赶紧带孩子上车,这空当又问起了萧延年,“先生怎么保证这几人不会半道杀人?” 马车给了她们,也另派了两个人护送,可难道萧延年就再不会诓她? 以萧延年这样的出尔反尔的性子,也许孩子压根儿不会送去魏营或大梁。 萧延年笑,“我的话,你还不信?” 阿磐反问一句,“先生的话,何时可信过?” 自己是什么人,那人自己想必也十分清楚,因而默了片刻,片刻后朝护送的两人命道,“好生送去大梁,若出了半点差池,就提头来见吧。” 那两人驱马应了,这便在这山谷里赶车往东南走了。 马车里探出三个眼泪汪汪的脑袋来,赵媪哽咽不能开口,便只听见两个孩子撕心裂肺地哭。 有人叫“母亲”。 有人叫“父亲”。 不管叫谁,稚子的哭声都叫人怆然泪下啊。 这山到底有多高啊,天亮之后仍旧黑压压的,那马车轱辘轱辘地碾着落叶越走越远,哭声也越来越小,也不见日光洒进这谷底来。 第一卷 第264章 先生要几个,就生几个 轱辘的马车和稚子的啼哭惊破了谷底的岑寂,惊得鸟兽飞散。 后来马车不见了影踪,稚子的声音也一点儿都没有了,那些原本被惊得飞散的鸟兽又重新回来了。 鸱鸮和不知名的鸟雀在山间鸣叫,不知什么样的走兽打密林子里走过,肉垫子踩得落叶咯吱作响。 这瑟瑟秋风可真凉啊,凉透了衣袍,也凉透了肺腑,凉得叫人忍不住滚下泪来。 他们可会安然地回家? 不知道。 他们可会躲过西宫的刺杀? 不知道。 他们可会顺利见到他们的父亲? 不知道。 这一别,她与她的小阿砚又何时才能相见呢? 不知道。 可距离她的小阿砚回来,前后也不过才半年之久啊。 母子分离的苦,什么时候才能吃完呢? 也不知道。 只是心中凄怆,不能自己。 一颗心就似被割走了一大半,与她的孩子一起走了,空空落落的,没有个归宿。 可到底能走,就是好事啊。 将来怎么办,将来走一步看一步,将来的事,就留着将来去说吧。 因了眼下,她自己还深陷泥潭之中,不能脱身呢。 脊背一紧,有人将她拥在了怀里。 那骨节分明的手轻扣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颊缓缓往后转来,“哭什么,再生就是。” 那手带着深秋的凉,兀地激起了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是了,已经来不及再伤春悲秋了。 人已到了虎口中,最要紧的还是要先保全自己。 那人垂眉望她,微凉的指腹下意识地去摩挲她的下颌,“你早晚要生下我的孩子,但愿你多生几个,我这辈子,也并不想要旁人。” 不想再生啦。 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也到底是累赘,是在这乱世的掣肘。 这一路从魏国走来,目睹了多少人家流离失所,那些填满了阡陌的尸骨,有耄耋老人,也一样有许多再也不会长大的孩子啊。 不生了,谁的也不再生了。 心里这样想着,口中却不能不应,总要先把萧延年稳下来。 稳住了萧延年,才能一步步去图后路啊,因而阿磐轻声应了,“好。” 她温顺了,不闹了,看起来已经认了命了,那人便高兴起来,兴致勃勃地问了下去,“你想生几个?” 阿磐低眉顺眼的,“先生要几个,就生几个。” 那人果然高兴,想来也是十分好哄的,“我不嫌多,越多越好。” 阿磐喃喃应了,“到了赵国,都听先生的。” 应了,什么都应下。 那摩挲着下颌的指腹已经生起了热,忽而一紧,被那人钳住,钳制在手中,片刻就吻了下来。 这怎么行呢? 即便他顶着谢玄的脸,可到底不是啊。 阿磐推他,一双手去推那人的胸膛,她推得不重,但依旧把那人推了开来。 那人有几分细微的愕然,好一会儿才问,“悔了?” 阿磐愀然,往后退了几步,“先生,再等等吧!” 那人问道,“等什么?” 阿磐眸中水光盈盈,声音低低的,低得几乎要隐没在这鞋履踩踏栗树叶的声响里,“等我把他忘了。” 可魏王父那样的人,何时才能忘记呢? 王父爱过她,可到底也许久再没有见过了。 他还会来吗?在她有生之年。 在她有生之年,可还会忘记他啊。 不知道啊。 只知道一颗心酸涩郁结,当真难过啊。 你去望这波澜壮阔的群峰,那连绵不见尽头的山巅,望那山河远阔,人间星河,无一是他,也无一不是他。 那人笑叹一声,没有踱上前来,就负手立在原地,“等到什么时候?” 秋风乍起,把那人的宽袍大带鼓了起来。 你去望那人,那人微微笑着,不言不语,眼泪忽地就滚了下来。 中山君此刻,真像谢玄啊。 阿磐滚着眼泪,“像在南国的时候,等不到人,慢慢也就忘了。心里,也就.......也就只有先生了........” 那人笑,这样的话,他是信的。 不管是南国,还是赵北的田庄,她不都一样不愿再走了吗? 因而他信。 可他又说,“我等你十月,再等不了那么久了。” 阿磐抹着眼泪,她的眼泪哗哗地掉,却再没有什么话可说。 羊入虎口,她没有什么可以用来要挟萧延年的把柄。 那消瘦的身形无助地立在这寒凉的秋风之中,单薄的肌骨不能禁风,也就独自一人在这白露秋霜里惙怛伤悴,心灰意冷。 那人立在原地好一会儿,这好一会儿的工夫过去,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竟朝她展开了双臂,“阿磐,你过来。” 也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时辰了,那日光总算升起来,开始越过山头,把寸寸的金光洒进了谷底来。 那宽大的袍袖在风中鼓荡,他说,“我抱抱你。” 极少有人说这样的话。 不,从来也没有人说过。 没有人说,阿磐,我抱抱你。 她心里酸甜苦辣,有千万种的滋味。 眼前朝她张开双臂的人,要是谢玄,那该多好啊。 可惜不是啊。 阿磐怔然含泪,透过那一片高大的板栗树,仰头去望天光,那高高的山巅金光刺目,怎么,怎么就天旋地转起来了呢? 天旋地转,与这世道一样要乾坤颠倒。 罢了,罢了,就与这天地一同颠倒吧。 这颠倒使她双目模糊,使她耳畔轰鸣,她于这颠倒之中看见谢玄惶然朝她奔来。 她在恍惚中想,谢玄怎么会来呢? 不是,不是他,是萧延年。 隐约听见那人说,“阿磐,我等你便是。” 眼前一黑,连那张十分熟悉的脸也看不清楚了,也什么都听不见了,好似栽倒在那人怀里,抑或就摔在那厚厚的板栗叶上。 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好啊,不知道就不必再应那人“生与不生”的问题了。 她但愿就这么昏睡着,一睡就睡到生命的尽头,再也不必醒来。 可依旧还是要醒。 醒了还在那座山洞里,萧延年竟还没有动身。 醒了也恹恹地没有什么精神,整个人似被抽干了力气,一动也不愿动,那周身所有的力气与素日里的精气神,仿佛都随着谢砚一起走了。 那人并不催她,好似也没什么可着急的。 就那么等着,好几日过去,也没有再动过强取豪夺的心思了。 一日三餐照旧有人打猎,捕鱼,煮粥,烤上鸡鸭。 日子也一天天地冷了下来,山洞里的篝火烧得熊熊的,经夜也不息。 有一回阿磐问,“先生怎么还不走?” 那人说,“等你好一些,好一些我们骑马走。” 哦,是了,他们已经没有马车了。 唯一的马车已经载着赵媪和两个孩子回魏国了。 那辆马车如今又走到哪里了呢? 可出了山坳? 可过了边关? 可去了魏营? 马车里的人,可还都活着吗? 阿磐一天天地数着日子,醒来之后大约又是四五日过去了,粮袋就要空了,再没有粟米可用来煮粥。 萧延年的人一次次催促启程,说再不走,只怕魏人就要杀过来了。 也许吧,谁知道呢? 这山谷里长满了野生的栗树,也长满了杂草,铺满了落叶,不是熟识此处的人,分不出个东南西北,也很难寻出一条能走的路来。 萧延年怎么不知道呢,他如今跟着的不过四人了,再不能拖下去,一行人这才收拾行装要走了。 第一卷 第265章 我待你好吗? 休整了这数日,阿磐已然养足了精神。 终究要走一步看一步,这山重水复的,看起来没个尽头,但也许走着走着就有了路呢。 不到最后一刻,是不能就这么被打垮的。 拖不了,那就先走。 萧延年与她同乘一骑,那四人亦是一人一马。 这一道仔细观察着沿途的路,哪里有溪流,哪里有可以用来作记号的石头,哪里横着倒下的黑枝桠,哪里长着奇怪的香草,全都记着,一一记在心里。 走了数日,还是没有翻出这一片延绵不见尽头的山。 阿磐心想,不行啊,不能再往前走了。 去的时候不好走,逃的时候不也一样难走吗? 再走下去,来时的路就要记不清了。 因而佯作身子不适,萧延年人不错,她不适,他们也就不走了。 此处深山野岭,没有什么医官,那人身边的狗腿子大抵是仓促培养出来的门徒,也并不懂得半点儿医理,故此就先在这深山老林里又休整了一段日子。 等到那板栗一颗颗地从栗树蓬里爆出来,爆出来后,又吧嗒吧嗒地砸到地上来,就知道板栗熟了。 这时候,也就到了九月底了。 估算着赵媪和两个孩子大抵已经到了魏国。 不等了,该行动了。 这一日日暖风和。 那四人中,有两人砍柴抓鱼,另两人俱在山洞外头守着。 山洞里就只余下她与萧延年了,火堆成日地烧着,烤得人懒洋洋的。 阿磐兴致好,笑着与那人说话,“先生,板栗熟了。” 她笑,那人也笑,“是,有一次那小东西砸到我身上了,全都是刺。” 他说的是栗蓬。 阿磐笑吟吟的,“我小时候在山里长大,每到九月底,总会和姐姐一起去山里捡许多板栗。先生生在宫中,从前吃过板栗吗?” 那人笑,“不曾吃过。” 阿磐也笑,火光映得她的脸颊红扑扑的。 “我们会生起炉子,把炉子烧得旺旺的,就在炉子上烤,把板栗烤得香香的。要不就把板栗磨碎,和进粟米面里,做许多板栗饭,或煮上一釜板栗粥,吃起来很甜。有时候父亲若买了鸡,我们还会把板栗剥开去皮,炖鸡的时候放进去。” 那人没有经过这样的事,却很愿意听她说,听她说起小时候的事,他也跟着笑。 提起了幼时,也就提起了中山来。 阿磐温静说话,娓娓道来,“那时候在怀王治下,中山子民到底都是安稳的,我们过得很好。我虽不曾见过怀王,却也受过怀王恩惠。因而直到今日,我心里也依旧是以怀王纪年。” 她看见萧延年眸中动容。 被挟持出来的这个九月,萧延年油盐不进,唯有这一日说到中山怀王,他才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声。 不管他后来是不是做了赵武王,到底供奉的是赵氏的宗庙,不是他中山的萧氏,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终究不是他的归宿。 因而,也唯有中山怀王这四个字,才能触动他的心怀吧。 那人默了许久,许久之后喃喃问道,“如今,是怀王几年了?” 阿磐心有感怀,眼里不可控地泛起了泪光,“五年了啊。” 那人又是静默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自己可也依旧以怀王纪年呐? 他大抵不知道这个纠缠了这么久的人仍旧还记着中山怀王的好。 只听见那山间的板栗在树上“吧嗒”一声爆开,再穿过秋风,“啪”地一下落下,落下,有的躺在显眼的地方,有的也就隐进了厚厚的落叶里。 火光也一样映在那人脸上,阿磐抬眉能看见那人眼尾泛红,几不可察地也浮起了一层稀薄的水光来。 听那人定定问道,“阿磐,我待你好吗?” 阿磐温柔点头,“好啊。” 那人眼角的泪吧嗒一下滚下来,“你没有怪过我吗?” 怎么没有怪过呢? 是救命的恩人,也是杀子夺子的仇人啊。 阿磐抬袖去拭那人的眼泪,“怪过啊,可先生待我好,我也都记在心里呢。” 那人握住她的手,声中哽咽不能言,“我亏欠中山的,实在太多了。” 这就是一个亡国君主的抱憾吧。 中山亡国,男子被俘,尽去魏境修建长城,女子不论大小,全都充为营妓。 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一个亡国君主抱憾的呢? 阿磐温柔哄他,“不怪先生,怪的是这战乱不休的世道啊。中山遗民若知道怀王心中有他们,他们该多高兴啊。” 那人的眼泪哗地一下滚了下来。 阿磐叹道,“若这天下一家该多好啊,若这天下成了一家,中山人也一样就自由了。” 那人怃然,好一会儿再没有说话。 天下一下,与中山复国一样地不易。 阿磐拉着那人起身,“我想去捡些板栗,为怀王做一次板栗饭。” 她极少主动去拉那人的手,那人似有一瞬的恍惚,也就由她握着,起了身。 阿磐拉着那人出山洞,外头青天多通透啊,日光多好啊,把这一大片板栗林晒出了一层暖和的金黄。 拉着那人走,踩着厚厚的木叶,俯身捡起胖鼓鼓的板栗来。 她在前面捡,萧延年也就在后头跟着。 她捡了,他便伸手接着。 掌心满了,便扯起袍摆来,用袍摆兜着。 板栗捡了许多,马栗,也捡了数颗。 马栗是什么? 马栗,有毒。 形同板栗,难以分辨。 不是自小活在山间的人,生在王宫长在王宫里的人,哪里分辨得出马栗这东西呢? 第一卷 第266章 “嗯?这是什么?” 她这数日与萧延年同乘马上,沿路都在仔细观察,也就被她一眼认出了马栗来。少时,曾误食马栗,腹内绞痛不止,险些死去。 萧延年连栗蓬的名字都不知道,又岂会认得。 你瞧这山里多安稳啊。 山里没有枯骨,也没有血腥。 远离了战场,也远离了无休止的打仗。 纵目望去,那一大片不见尽头的栗树林,长得可真好啊。 红褐色的栗壳光泽诱人,十分饱满,一眼望去只知道累累如珠,也不知结了有多少。她想,这一山的板栗能养活多少人啊。 若能差人把熟透的板栗都收起来,一筐筐一袋袋地发给逋逃的流民,也就不会饿死那么多人了。 这种树野生野长的,就在山间,不需费什么力气,也不必有人专门来管,不管是灾年,还是五风十雨,都一样蓬勃生长,果实累累。 她想啊,以后谁做了这天下的王,谁就该在旱地种满粟米,在水田种满稻禾,就该开垦荒山,在荒山种满栗树,植满桑麻。 使子民有田种,有饭吃,有衣穿,有事做,不就能安居乐业吗? 使春华秋实,五谷丰稔,使穰穰满家,四时充美,不就能国富民强吗? 他们往前走,就有看不见的小兽往深处退让。 肉垫子一停,露出一颗脑袋四下打量,见了人声就落荒而逃,撞得枝叶左摇右晃,也惊得鸟雀四下飞散。 若踩到栗蓬,扎到了脚,就会听见嗷嗷的一声叫。 她踩着厚实的落叶,一踩下去就踩出一个深深的窝。 偶尔转身,会瞧见那人正痴痴地望她。 那人也是。 那人跟着,一脚踩下去,就踩出一个比她还要深,还要宽,还要长的脚窝来。 那人的护卫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不敢轻易走开。 这空当听见那人唤她,“阿磐。” 似怕破坏了这栗林里的宁静,因而话声不高,温柔地要化出水来。 唤了她的名字,却又并不急着往下说。 阿磐转过身去,笑着问他,“先生要说什么?” 那人舒眉展眼的,“我命人在赵宫种满了芸薹。” 阿磐恍然一怔。 他还记得南国田庄那院子,还记得那个雨后自己说的话。 那时候的萧延年还以主人的姿态与她说话,“我告诉你,这地方还是有点儿好的。听说开春会开满芸薹,漫山遍野一片明黄黄的,你不信,便等着看。” 后来要离开南国的时候,她还问,“主人不看芸薹了吗?” 他说,“不看了。” 他还说,“以后,我给你......种一片芸薹。” 因而至今也没有见过芸薹到底是什么模样,但他那么想看,一定是很美的春花吧? 怔然望那人,手心攥着,还攥着一颗马栗。 深秋已经不那么暖和了,却仍旧在手心攥出了一层微微的薄汗来。 她挽着袖子,那人兜着袍摆。 那人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望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长一秋天,过了冬,到明年三月,就能看见与南国一样的芸薹了。” 她见过邶宫,也进过魏宫,那每一座巍峨壮阔的王宫都有着相差无几的模样,威严,高大,壁垒森严,不近人情。 极少开出什么柔软的花来。 因而那冰冷的砖墙之内,若开出一片明黄的芸薹,想必也是十分动人吧? 那人眉眼清润,笑着问她,“你想去看吗?” 那人穿得不过是寻常的衣袍,他还兜着一袍摆的板栗,这九月底的日光打在他脸上,他温润得像一块不真实的美玉。 他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阿磐笑着应了,“好。” 那人也笑,他说,“应了我的事,就不能再反悔了。” 他自己并不算是个守信的人,却非要旁人定要守信不可。 他顶着魏王父的脸,那似笑非笑的神态却是他自己的。 似笑非笑,十分危险。 她知道诓骗萧延年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能把她托上天,就能把她踩进泥地里。 她知道。 然不管怎么样,吃了板栗饭,什么恩怨也都就了结了。 什么应承,是不是失信,也都再没有那么要紧了。 阿磐似素日一样温婉点头,“不反悔。” 说着话,她去牵起那人的手,“先生,回吧。” 那人笑着应,“好。” 仍旧如来时一样,一前一后地走着。 那人比谢玄清瘦,掌心呢,掌心也许是相差无几的,都一样能把她的柔荑包裹个严严实实。 她在前头走,那人在后头跟,好似在引他上奈何桥。 被引着的人心甘情愿地跟着,前头的人步子小,后头的人便慢慢跟,“阿磐,再也别走了。” 如今赵国势头正猛,他大抵有十足的信心能一次把魏国打得溃不成军,打得不能翻身。 因而这一次他认真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认真了。 他确信这一回再不必把她推出去,让出去,也一样能心安理得地将她留在身边。 但这样的日子,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阿磐温声应着,也温声提醒着,“先生,小心栗蓬。” 回了山洞外边,他们的马还在闲闲地低头吃草,因萧延年要吃板栗炖鸡,因而差护卫一人去猎鸡,另一人生火,生完火就去饮马,饮了马也就在附近守着。 架起了青铜釜,先把板栗烤熟了。 烤得焦香诱人,透亮的壳子爆开,露出内里金黄黄的栗子来。 烤熟了还要剥皮,剥个干净,再碾得碎碎的。 柴火堆烧得很旺,断开的干树枝噼啪地响,窜起来的火星子在空中爆裂,炸开,像极了那一年南国除夕爆裂的烟花。 那人与她挨着,与她一起动手剥起了板栗。 而这样安稳的时候,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那人剥着板栗壳的时候,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不知道,但忽听那人问道,“这是什么?” 你瞧他手中拈着一颗还不曾去壳的马栗,正对着日光仔细去瞧。 真叫人冷不丁地心头一凛。 他是门主,亦是一个顶级的细作,他有一双鹰隼般犀利的眼睛。 不管在干什么,永远能一心数用,什么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她是萧延年的学生,她自己不也是一样吗? 第一卷 第267章 一锅端 察其言,观其色,是一个细作最基本的修养啊。 阿磐笑,“是板栗啊。” 她惊奇地发觉自己声中没有了以往的轻颤。 她诓起人来的时候,好似在闲话家常。 她还在想,是因了什么呢? 或许是因了谢砚吧,因了担忧她的孩子,因了归心似箭,因了此时此刻,也已经搭进了自己的生死。 那人仍在细察,“与我从前见过书里的,似乎不太一样。” 阿磐自顾自地剥壳,与那人娓娓道来,“就连人都各有不同的相貌,何况是板栗呢?书不也是人写的,车马那么慢,写书的人这一生又能走过多少地方呢?” 她说的极有道理,那人却还兀自半信半疑着。 阿磐笑着反问起那人来,“先生有没有听过《东门之墠》?” 东门之墠,茹藘在阪。 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东门之栗,有践家室。 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一首郑地的歌谣。 郑地民风奔放,热烈自由,听闻那里的男女有许多都不按《周礼》嫁娶,不时发生私奔之事。 因此民谣也似这东门之墠一样,大多鲜辣辣地直抒爱意。 这两章短短的情话里,不知容纳了多少酸甜苦辣的爱情故事。 那人笑,总算放下了手里的马栗,“这是相思情话。” 阿磐垂眉,温婉笑着,“是。” 那人目光缱绻,“你可会唱?” 阿磐盈盈点头,“先生想听吗?” 那人定定地望她,“想听。” 她给萧延年唱起了《东门之墠》。 她唱,那人便侧耳细听。 她的声音似月照松间,石流清泉,盈盈动人。 而那人呢,那人一双眸子神色复杂,也不知此刻又在想什么。 板栗全都剥好了,便用刀柄碾碎,淘干净了粟米,便在釜中搅拌均匀,加入盐巴,这便开始煮了。 护卫打来了野鸡,煮沸了水,烫掉皮毛,腌制入味,加入了剖成两半的板栗,一同丢进釜中炖了。 一曲唱罢,那人还要她唱。 他提的要求,她也全都应下。 终究,这样的歌声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那人手中拨弄着松枝,叹着,“阿磐,我想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是啊,他从前经的是同室操戈,斗粟尺布,少不了尔虞我诈和衅发萧墙。 这样的日子谁不想过呢? 于她而言,逃亡的日子不好,钩斗的日子不好,被猜忌、被追杀的日子也不好。 就这山间的日子,好似才是最好的。 可这样的日子也只能想一想,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萧延年有他的家国使命,她也有自己的羁绊,谁能把一切都放下,就留在这太行里做个无欲求的山人樵夫呢? 那人问她,“你什么时候才会忘了他呢?” 阿磐轻声,“不提,也就忘了。” 那人应道,“好,以后不提了。” 可他日日顶着谢玄的脸,她怎么会忘呢? 阿磐问他,“先生人在山里,那前线打仗又该怎么办呢?” 那人笑,“自然有人用我的脸。” 也是,自然有。 不然他不会心安理得地顶着谢玄的脸,不急不躁的,就在这山里悠然逗留。 怀王四年邯郸春狩,吊在城门的那个不就是一个假萧延年吗? 唉,这狡诈的中山狐啊。 釜里咕嘟咕嘟冒起了热气,板栗饭的味道多香啊,早早地就散出了浓郁的甜味,野鸡的香气也四下溢着,这一切也都要有个了结了。 阿磐笑道,“先生,好了。” 掀开盖子,一人盛了一碗粟米饭,也把那板栗炖鸡盛出来,一人盛了一大碗。 两个护卫就在一旁,萧延年不开口,那两人便不会动手,规规矩矩地等在后头。 可这么诱人的饭香,萧延年怎么就不动手呢? 他心里仍旧生疑吗? 阿磐当作不知,自己当先吃了一口。 这一口板栗饭咬下去,浓香一下就溢了满口,阿磐抬头冲那人笑,“是小时候的味道,先生尝尝。” 她原先想,她少吃几口,就只吃那么一两口。 骗他们吃下,把他们麻翻,毒倒,她也就能盗一匹马,连夜去往魏国逃。 可若他们不吃,那就以身入局,那也没什么要紧。 那人不动,她便继续吃。 那人不吃,她就自己吃。 她吃了,那人也就端起了板栗饭,那人端起了饭,护卫这也才各自都端了起来。 阿磐问他,“先生,好吃吗?”那人笑,“好吃。” 她笑着与那人说话,眼里泛着泪光。 “我有时还会想起南国的芭蕉来,南国的雨下得人湿漉漉的。那片水田长得真好啊,我记得你的袍子像谪仙一样,我喜欢那条通往田庄的小路,我记得你和范师兄用竹子做了许多小玩意儿,有一支竹蜻蜓我一直带到晋阳。” 她望着那人吃板栗饭,望着那人喝炖鸡汤。 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腹中已开始微微地翻搅了起来。 “赵国的雪也真大啊,到四月都不化,我成日在门口等着,盼着,盼着你能带阿砚回来,雪都化了,你也不来,你怎么能那么狠心啊?” 她忍着痛问,“先生从前.......怎么总是抛下我啊........” 那人抬手去擦她的眼泪,“阿磐.......” 他也许说自己再不会抛下她了吧? 然而他的话没有说完。 阿磐在泪眼朦胧中能瞧见那人脸色煞白,一双眉头紧紧锁着,他额际的冷汗在日光下泛着清冷的微光,他捂着腹部愕然望她。 忽而护卫叫道,“有毒.......有.......有毒!” “主人......主人别吃........” 继而“咣当”一声,汤碗一摔,那两人已经扑通一下仰翻在地。 他们仰倒在地,萧延年与阿磐也全都倒在地上。 肚子绞痛,痛得人直不起身来。 那人眼中一片水光,叹着问她,“你就......你就那么.......想要我死........” 阿磐趴在那里,眼泪咕噜咕噜地滚着,“赵国不好,我不想去........” 她还说,“你也不好.......” 你也不好,因此也不想跟你走。 马栗使他面如纸白,没有一分血色,可他仍旧叹了一声,“我教给你的,你.......你只用在我身上.......” 是啊,只用在他身上。 她看见那人嘴角淌出了血来,淌出了血来却还在说话,“你我,是命定的姻缘。” 他取出帕子想去拭血,那帕子在抖颤的手中露出半截。 露出的半截,绣着芭蕉。 这么久了,他仍带着她绣的帕子。 第一卷 第268章 “你要干什么!” 这帕子真叫人难过啊。 距离绣帕子的时候,早已经过去一年了,然萧延年好似从来也不曾从南国的田庄走出来。 他想过那样的日子,因而执念也就留在那里, 因而也就想把过去与他一同在南国的人一起带走,带去他植满芸薹的赵王宫,再与他一同过那样的日子。 还记得在晋阳的巷子里,萧延年的刀锋曾横在她的脖颈,也曾悲怆叹了一声,我用那一年,过完了一辈子。 而今时移世易,他又怎么肯让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呢? 因了不肯,故而亲赴大梁。 她从来也没有真正地想过要杀那个口中吐血的人,那个人啊,是她从前的君王和主人,也是她同乘一车的故人和先生。 可这世上哪里就有命定的姻缘呢? 过得到一起的就过,过不到一起的就散,没有什么是命定的。 人哪儿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若萧延年命定的人是她,焉知她命定的人就不是谢玄呢? 马栗的毒性可真大,她不过在板栗饭里掺了两颗,就叫人疼得直不起身,也叫人有些睁不开眼。 两个护卫吃的多,板栗炖鸡吃了大半,因了鲜美,他们连鸡汤都喝,此刻鼻间唇角已经淌了血,正捂着肚子痛苦地打滚儿抽搐。 她原本没有想过定要把谁毒死,也就没有放那么多的马栗。 怀王四年初春被俘进赵营的时候,她连赵国的马都没有下死手,何况是人呢? 人死的还不够多吗? 人死的够多了,不能再让人死在她手里了。 总得给她的阿砚积点儿德。 他们也是母亲的孩子,谁的母亲又愿意自己的孩子死呢? 她想起来少时那件大红的袍子,那是怀王所赐。 也想起来云姜曾穿着那大红的袍子大摇大摆地立着,把宽大的袍袖甩来甩去,骄傲的像一只漂亮的雉鸡,“以后,我总要做中山的王后。” 那时候她在云家藏身多年,从不曾进宫面君王,灵寿王宫里的人怎么知道云家还藏着一个小女儿呢? 何况这样的好事,几时轮得到一个养女。 总该告诉他真相,知道了真相,也就不必孜孜不已,不肯放手了。 因而阿磐告诉那人,“你命定的人........是姐姐,不是我.......” 可那人白着一张脸,神情却从未有过的坚定,那人颤着手来握她,“是你!” 隐约中知道被那人握住了手,她的手冰凉,那人手心也一样冰凉。 阿磐强撑着冲那人笑,声音越发地低了下去,因而也就不知道那人到底有没有听见了,“是她......” 一旁的火堆兀自荜拨烧着,待柴火烧尽,他们大抵也就都死了。 也许不必全都毒死,却也要冻死,也要被这深山里的走兽咬断脖颈,吃干抹净。 那人的面容愈发模糊起来,依稀听见那人道,“是你.......” 昏沉中想着,再争个是谁又有什么用呢? 这一遭能不能熬过去,谁又能说得准呢。 再看不清那人的脸,也再听不见那人的话声,眼前一片黑暗,脑中也一片空白,整个人一轻,似飘荡到了九天之外,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只以为就这么死了,可肚子里翻搅的疼使她醒了过来。 一旁的火堆早就熄了,余烬里的火星子也几乎没有了,天虽还亮着,可惜不见了日光。 这一片片高大的板栗树遮天蔽日,不知是已经过了一个大长夜,还是第二个天黑就要来了。 手还被人握着,只是没了力道。 握她的人还昏迷不醒,那两个护卫也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如今是什么状况了。 你瞧,他们也并没有解药。 腹中还在隐隐作痛,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挣扎着起身,爬到萧延年身旁,压得一地的板栗叶咯吱作响。 去探那人的鼻息,那人还有气。 护卫气息虽弱,但也还有些许。 是了,她并没有下致死的量,想必萧延年也很快就要醒来。 那就很快也会像她一样起身,能起身,就定要追捕。 赶紧动手卸了那人的佩剑,卸了佩剑,又去扯开那人腰间的帛带。 因了昏迷,那人身子极重,她费了好大的力气,作力去拉。 忽而被人一把扣住了手,骇得阿磐心里咯噔一声,这便听见那人开口说了话,“你......干什么.......” 是把那人惊醒了。 转眸去瞧,那人还在栗叶之上卧着不能动,还没有什么还手之力。 只是一张脸白得像个鬼,眉头紧蹙不得舒展,一双晦暗的眸子盯着她,马栗的劲儿还没过去,因而说句话也喘得有些厉害。 阿磐避开那人的眸子,不去答他,拼力去拨开那人的手。 那人初醒,没那么大的力气,额际青筋暴突,指节也白得像个鬼,“说!” 到底被她拨开了手,作力一抽,从帛带从那人腰间抽了出来。 就用这帛带捆住了萧延年,把他一双手捆在了身后,捆得牢牢实实的,叫他不得挣脱。 那人错愕。 他大抵也从没有似是日一般任人摆布的时候,因而愕然不能止,恼恨却又没有什么办法,只喝她,“阿磐!” 她自己也出了一头虚汗,也一样喘得厉害。 跪坐那人身前,佩剑握在手中缓缓拔出了半截,这半截长剑在九月底的天光下泛着冰凉的寒光,愈发能觉出冷来。 第一卷 第269章 王父的脸 刀锋比在那人颈间,却并不曾下手。 那人神色晦暗,锁眉不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有问,“你要杀我?” 也没有问,“你要弑君?” 此刻再厉害的主人,也只能束手就擒,任她宰割。 旦要她想,轻易就能要了萧延年的命。 此刻一刀两断,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烦忧了。 可她到底没有。 刀锋抬起,“呲”的一下切断了那人一缕乌发,束了起来,揣进怀中,“先生,两清了。” 长平驿站之前的帐,因了谢玄已经清了。 从大梁巷子口开始的帐,如今也算清了。 萧延年在巷子口救下她们母子,她也一样没有在栗树林杀死萧延年。 割发代首。 因而是清了,谁也不欠谁什么了。 那人挣着,沾了一身的枯叶,眉峰越蹙越深,蹙成个深深的“川”字。 他质问着,心有不甘,“应了我的事,你怎么能反悔啊?” 是啊,她应过萧延年要跟他回赵王宫看芸薹,可为了脱身而说的话怎么能信呢? 阿磐狠了心道,“先生就当从也没有听过那样的话,今日拜别,再也不要相见了。” 那人神色错愕,好一会儿都没能说出话来。 任他想什么吧,都不能再拖磨了。 夜长梦多,拖磨下去定还要生出许多变故来,她知道似这样逃生的机会,只有一次,再也不会有了。 捆了萧延年,也一样捆了两个护卫。 捆完了拾起剑来,牵起那人的马就要走了。 听见落叶轻脆脆地响,身后的人问,“阿磐,你忍心么?” 转头去望,见那人神态悲戚,苍凉,也似那漏夜里的蜡,光焰一下就灼伤了人的心头。 忍心吗? 她也这样问自己。 然而却给不出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 羁绊太深了,千头万绪的,剪不断,理还乱,哪就能一下说出个“忍”与“不忍”呢? 只是那样的神色,到底是不忍再看,因而马缰在手里握着,温声劝他,“过去太沉重了,大王放下吧。” 叫他大王。 是她对中山的柔软。 这世上仍会有许多人叫他“大王”,因了他还是赵王,但再不会有人叫他怀王了。 牵着马沿着来时的路往外走,可又听那人问,“阿磐,你还回去干什么?” 知道他定有什么话要说,脚步一顿,回眸朝那人望去。 那人眼尾泛起薄薄的红,“南平已经进帐了。” 唉,也是啊。 南平必定早就到了魏营,也必定早就进了谢玄的中军大帐了。 她怎么会不知道萧延年这“进帐”二字的意思呢? 是进帐侍奉。 是婉转承欢。 阿磐眸中一酸,笑着回他,“我为阿砚活。” 那人挣着,却挣不开,一双眸子缠在她身上不肯挪开,“我的人就在山口。” 也是啊,萧延年怎么会孤身进山呢,既已经进了太行,萧延年的人必定已在不远处接应了。 那人的脸还如适才一样的白,额际的青筋也还如适才一样地暴突,那双眸子内里阴翳,声音虽落了下去,却似敲响了警钟。 “若再落到我手里,但愿你不会后悔。” 以后可会后悔吗? 也许吧。 再不看那人,翻身上马,佩剑往马腹重重地一拍,就此打马往南奔去。 就沿着来时的路,辨着记号,这山路可真难走啊,一路颠簸,颠得她几欲干呕。 踏着落叶,跃过溪流,奔到天光将暝,奔到月初东山,奔到参横斗转,也不敢停下。 翌日还是个大晴天,却已不知走到哪里了,周遭都是一样的栗树林,密密麻麻的遮着日光,来时坐在马车里,不曾在此处仔细做过记号。 人已被颠得头昏脑涨,马栗的毒大抵还不曾去完,怕萧延年的人追来,不得不顺着日光的方向强撑着南下。 也不知到哪儿了,猛地听见了人马声。 这人马声不知从何而起,昏昏沉沉的只感觉到处都是,待转出了栗树林,辨清楚了方位,那人马已经到了十余丈远的距离。 那是一片稍显空旷的荒草地。 来的有四五人,十几只马蹄把荒草地溅起了高高的黄沙雾,隔着那十余丈远的荒地里朝她望来。 阿磐打起精神,就在那黄沙雾里分辨来人。 那是谁啊。 那人顶着一张谢玄的脸。 谢玄不会来。 他还在魏营,他在魏营还有南平进帐。 是萧延年! 阿磐脑中轰然一响,想起来萧延年的话。 “我的人就在山口,若再落到我手里,但愿你不会后悔。” 这样的话使她惊骇失色,险些摔下马去。 谁知道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呢? 不等对面的人反应过来,这便调转马头,猛地打马,往栗树林里疾奔。 马也乱了阵脚,踩着砾石,踩上栗蓬,跑得跌跌撞撞,踉踉跄跄。 她也在这马背上东倒西歪,撞到树枝上,那栗树枝划得脸颊生疼,也把发髻勾得乱七八糟。 大口喘着,也在心里大声催促。 阿磐,快走! 快走! 快走! 永远也不要落在萧延年的手里! 在这杂乱的马蹄声中听得身后的人大喊,“阿磐!” 又来! 还想诓她! 休想! 千机门主多厉害啊,把谢玄的嗓音模仿得难辨真假。 可她呢? 她再不会上萧延年的当。 再也不会。 死也不会。 第一卷 第270章 掀了这山,也要找出她来 颠来簸去。 仓仓皇皇。 跌跌跄跄。 身后的马蹄声怎么就那么近,似牛头马面,围追堵截,追歼捕杀。 好像还有几丈远,好像就在十余步处了,步步紧逼,叫她不敢喘上一口气。 听得见后头长鞭抽打马背的声响,杂乱的蹄声把枯叶踩得稀吧碎,来不及分辨那声音到底在谁的马下。 听得见假谢玄一声声大喊着她的名字,叫她,“阿磐!” 惊惶失措。 声腔嘶哑。 只敢往前奔逃,东跑西颠,不敢回头张望。 只怕不小心马仰人翻,就这么落在假谢玄的手里头。 脑中一遍遍回想着萧延年的话,“若不愿嫁,便是甘愿为奴,那就囚起来,打上一架金笼子,把你锁在笼中,你说怎么样?” 怎么样? 那时候敢动手掐他,此刻她骇得血色俱失,三魂出窍,因而拼了命地逃。 脸上,颈间,小臂,手背,凡是露在外头的,无不被栗蓬、枝桠与荆棘划得火辣辣的。 疼也顾不得抹一把,逃命才最要紧。 日光透过木叶打下来,她的袍子被划出几道大大的口子,发簪早不知甩到哪里去了,也不敢停下片刻。 长剑拍着马腹在板栗林里四下逃窜,逃到哪儿算哪儿,不管逃到哪儿都好,都比落到假谢玄手里好。 东绕西走。 南奔北跑。 颠得她死去活来,几乎要摔下马去。好在仗着比追兵在这乱林子里多走了几回路,总算将将把追兵甩开。 不敢有片刻拖磨,也再走不了了,忍着腹痛翻身下马去,拼尽力气握住长剑往马腹上狠狠地拍,迫得马长长地嘶叫一声,仓皇地往一头奔窜。 依稀听见林子里有人喊道,“马在那头叫!” “快!” “快追!” 马往一头奔窜,引开追兵,她便往提起裙袍另一头奔逃。 踩上了栗蓬,扎了脚,乱荆条勾破了袍角,只顾得没命地跑。 跑得一头冷汗,一双腿又沉又重,却又似浮在了半空,使不上什么力气。 远远地又听见追兵返回来找,马蹄声踏得山谷咚咚作响。 似要掀天揭地,引得鸟兽惊散,也骇得人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那“阿磐”二字在山谷里一声声地回响,响一声就令心头惊颤一下。 真怕听见这两个字呐。 似催命的黄符,似火上浇油。 逼命催迫,逼得她无处可逃。 就在这惊惧不安中一脚踩滑了落叶,踩滑了落叶便往山下摔去。 死死地咬住牙关,慌乱中抓住了一块扎在崖边的树根,摔也不敢喊出一声来。 轰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似惊雷乍起,是追兵已驱马奔至了头顶,马蹄踩下来的泥块沿着山崖滚下来,甚至能砸她一身。 那也不敢出声。 不敢。 敛气屏息,一双手死死地抓住树根,不敢发出一丁点儿的动静。 马声嘶鸣,上头的人在说话。 一人禀道,“主君,此处不会有人,没有马也跑不远,必是去哪里躲了起来!” 被叫做主君的人默了片刻,片刻后叹了一声,“去,掀了这太行,也得把人找出来。” 其余人领了命,先后驱马四下奔去了,唯有那假谢玄还逗留在上头,久久都不曾走开。 马蹄踩着崖边,把枯叶和泥土一起踩了下来,哗啦啦落了她一头。 阿磐闭着双眸,整个身子都悬在树根上,全靠一双手强撑,不知上头的人到底什么时候走,也不知道到底能撑到什么时候,便只有死死撑着,苦苦熬着。 她想,阿磐,再坚持一会儿吧,为了那个还不满周岁的孩子。 你若就此被掳去了赵国,没了母亲的孩子又该怎么办呢? 没了母亲的孩子,就不会有人待他好。 因而也就忍着。 这日光虽晒得人眩晕,却没什么温度,奔了一身的薄汗,很快被秋风吹了个透,吹得人发冷,发抖。 她心里祈求着,快走吧,快走吧,给她留一分力气,留一分力气好活下去。 又惊又惧又绝望,眼泪吧嗒吧嗒地流。 那血淋淋的手抖颤着,手心的血口子火辣辣的疼,几乎要抓不住,也几乎就要松开了,才听得上头的人怅怅叹了一声,须臾掉转马头,总算是打马走了。 可到底自己也撑不住了。 罢了,罢了。 手一松,不由自主地往下坠去,也不知要坠到哪里。 也许要坠上十余丈,也许要坠上个几十丈,最后摔在一堆乱石之中,摔得骨折筋断,摔成一滩烂泥。 那也都罢了,生死由命,全凭了天意。 干透的落叶与黄色的泥沙一起扑着,呛着,与她一同在这陡峭的坡上往下坠着,摔着,滚着。 摔得脑中昏沉,撞得耳畔轰鸣,那一块块裸露的砾石好似全都硌进了皮肉肌骨里。 她知道这时候最该护住脑袋,可也不知怎么,本能地就护住了肚子。 那里抽疼。 疼得她一身的冷汗。 第一卷 第271章 “阿磐,是我啊。” 她想,就要死了吗? 就这么死了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干干净净地死去,总好过在这烂泥里挣扎。 只可惜了她的阿砚,可还会好好地活着,好好地长大啊? 因而不能死啊。 额间一疼,不知撞上了什么,眼前一黑,人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到了崖底,还是依旧在那陡坡上滚着,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醒来的时候是在低矮的谷底,人已经趴在谷底起不来了,周身都在疼,因此也分不出到底是哪里在疼。 真该感谢这一坡厚厚的落叶,若是没有这一坡的落叶,这时候大抵已经死了。 谷底岑寂,只有鸟兽和溪流的声响,追兵还没有来,但他们到底会来。 听见了溪流,这才想起自己已经许久不曾吃过干粮喝过水了,口干舌燥,火烧火燎的,几乎要冒出烟来。 好在溪流不远,不过四五步的距离。 挣扎着爬起身来往溪流去,捧起水来便喝,却看见了自己的一双手。 袍袖已经磨得不像样子了,散落的栗蓬往身上扎了许多尖利的小刺,刺得一双手臂血肉模糊。 难怪那么疼,到处都疼。 再借着溪水看那一张脸,脸颊与颈间划了好几道大大小小的血口子,在流动的溪水里看起来十分狰狞,也十分可怖。 净了手,一根根地摘去了刺,脸上凉森森的,又火辣辣地疼,抬手去抹,这才惊觉早已流了一脸的泪。 唉,这样的一副容貌。 要被人弃若敝屣,还拿什么去为孩子争呢? 只怕连东壁的大门都进不去一步。 一时心灰意冷,若没有孩子,真想就这么一走了之啊。 天光已暗,喝饱了水,拖着一具疲惫的身子跌跌跄跄地往树下去,竟在树影斑驳之地找到了一处隐蔽的山洞。 奔波了一整夜,又逃亡了大半日,已经累极乏极,再没了一点儿力气。 在洞中卧着,一卧就是大半晌。 夜里不敢生火,抱着佩剑发抖,冻得睡不着觉。 整日整夜的想的都是阿砚,也总会想起阿砚的父亲来,因而也就整日整夜地淌眼泪。 她想,阿磐,不要逼自己,已经没有了马,那就再好好歇一歇吧。 躲开追兵,歇好了再往大梁走。 饿了就吃板栗,渴了就喝溪水。 板栗干巴巴的,溪水也冰得牙疼。 一卧就是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小腹却撑得胀胀的,人也越卧越没有力气。 追兵在这谷底翻找过好几回,回回都被她躲了过去。 这巍巍太行可真冷啊,才十月竟就飘起了雪来。 她想,阿磐,走吧,不能再躲了,再躲大雪封山,没有马就更不好走了。 打起精神来,背着剑走,沿着溪流,总得先出了山,出了山再去找马,总会回大梁。 可她没能出得了山。 倒在太行的谷底再也走不动了。 那便躺着,躺着也好。 她就卧在这谷底,睁眼望着黑压压的天,看着那黑压压的天飘下一大片一大片白白的雪来。 想起来时看见一路的尸骨,回时自己也成了尸骨里的一份子,也要与那累累的尸骨一同填满这山里的沟壑。 待大雪一重重地覆下,覆满一整个冬天,来年春时,就成了滋养这片大地的养分。 罢了。 全都罢了。 安然死去,总不是坏事。 睁眼的时候听见狗叫,有温热的舌头将她舔醒。 唉,是小黄啊。 这便听见惊天动地的马蹄声朝她奔来,把这谷底踩得咚咚作响,也把溪流溅起了高高的水花。 最前头的人翻身下马,仓皇奔上前来,上前就要来抱她,“阿磐!” 多熟悉的声音啊,这声音听得她心中泛酸。 来的人还是顶着那一张绝美又破碎的脸,分不清到底是谁,到底是谢玄,还是萧延年啊。 小黄听谢玄的话,不也一样听萧延年的话吗? 它原本也是萧延年的狗。 难怪萧延年说,你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到底还是被他找到了。 萧延年多会装啊,他总是做戏做成全套。 你瞧啊,他把那乌丝几乎全都染成了华发。 谢玄没有那么多的华发。 没有。 他装得不像。 谢玄宽肩窄腰,也不似他一样有那么清瘦的身形。 不似。 因而也装得不像。 先前怎么就没有好好留意呢,没有好好留意过,才叫自己吃了这么大的亏,落到了这步田地。 为了诳她,又做出一个谢韶,做出了好几个看着眼熟,又叫不上名字的人来。 还费尽了心思,特地把那只小黄柴从大梁寻过来。 可上过了一回当,就不能再上第二回了。 小黄欢喜地冲来人吠叫,也亲昵地舔她还不曾好起来的脸颊。 可阿磐拔出剑来,刀锋冲着来人,生生将那人逼开,她哑着嗓子喝,“走开!” 那人神色错愕,眸中破碎。 可那错愕她是见过的,那错愕与拜别萧延年时一模一样。 那低沉的声腔有些嘶哑,他说,“阿磐,是我啊。” 那人想要伸开双手来抱,她不肯。 她握着剑,十分抗拒,不肯被那人靠近半分。 都已经撕破脸了,还装出这一副模样来该干什么呢。 实在是大可不必。 可退一步想,便是谢玄来,又能怎样呢? 他负着气走,后来也再没有消息了。 不,消息也有,说南平已经进了帐,大抵很快也要谈婚论嫁,也就快要有孩子了。 那人要给她披裹大氅,她也不肯。 这太行里的雪落着,落在那人的华发上,很快就消融不见了。 不,也许不是消融,也许是因了与华发一样的颜色,因而看不出分别来了。 那人如黛的长眉锁着,锁出了深深的纹路,在她刀锋的阻挡下默着,默了许久才叹了一声,“阿磐.......” 第一卷 第272章 别碰我! 那人眸中支离破碎,泛着隐隐的水光。 这水光不算清晰,因了一片片硕大的碎琼就落在那两排松针一样的长睫上,几乎把水光都遮掩住了。 他隐忍着,不被后头的将军看见自己的脆弱。 他脆弱吗? 阿磐只知道他很会演。 谁知道下一刻他又能干出什么事来呢? 下一刻也许又要暗中掳走她的孩子,也许就要报复她那一碗板栗饭了。 她瞪着那人,与那人保持着不算安全的距离。 是,是不够安全。 那人单膝跪在这谷底的砾石上,不怕她那凌厉的剑锋,就迎着那凌厉的剑锋往前迫来。 那人也许知道她不过是个纸老虎,这纸老虎虽还有一股气在,但也不过只余下这口气了。 一个几乎要冻死在太行的人,早就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了。 你瞧她衣衫褴褛,单薄,一双鞋履只余下一只,另一只早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浑身都在这雪里战栗,剑锋便也一样在这雪里抖颤,这谷底的朔风吹着,好似要把她也一起吹走。 全凭一口气顶着,可仍与那人僵持。 永远也不向萧延年认输。 因而那人往前迫,她的长剑死死地抵着,隔着衣袍划不透他的肌骨,割不断他的喉咙,也必不许他上前一步。 然那人不怕她锋利的剑刃,一双长臂伸来,将那厚实的大氅裹上了她的肩头。 大氅还带着那人的余温,可在这朔风凛凛的谷底里,闻不见到底带着什么样的味道。 辨不清是兰草香,还是雪松气。 眼泪在眸中团团打着转儿,她的眸底都是恼恨,恨意使她强撑着,她冲着眼前的人叫,“别碰我!” 银色的鬓发在雪里飘摇,那人深锁的眉心没有一刻舒展,也许原本还打算将她揽进怀里,可到底是退让了。 他点了头,垂下了手,声音是温和的,他说,“不碰,上车吧。” 都说狗通人情,也许是没错的。 小黄哼唧唧地蹭她,舔她,初时在一旁偎着,如今又咬着她的袍角要往马车那边拽了。 是,后面就停着一辆轻车,车身不大,多适合在这山里行走呐。 可她这辈子,最不愿上的就是萧延年的马车。 她一个人的时候,曾想过无数次,怀王三年的那个冬天,倘若从来也不曾上过萧延年的马车,那该多好啊。 那时候没有牵挂,死了也就死了。 而如今,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就使她不得不惦记那个小小的阿砚啊。 心中茫茫,放眼望去,这谷底都是他的人。 他的人有七八个,人手一匹马,她还能往哪儿逃呢。 这雪也不知下了有多久了,只知道地面已积了一寸有余,她的身子在冰天雪地里几乎要冻僵了。 也许没有人来,怀王五年的这个初冬她也就这么走了。 怔怔地垂下剑,将将起了身,却被那人一把抱起,抱起就朝着轻车走去。 他怀里可真暖和啊,一下就把太行山的冷远远地挡了出去。 可假的就是假的,假的永远也成不了真的。 不闻兰草香,也确定这就是萧延年。 只有萧延年才会出尔反尔,才会空口白话,自食其言。 阿磐极力挣着,可她的身子轻得像一片干枯的栗叶,因而这挣扎就好似蚍蜉撼树,没有丝毫的用处。 那人一双手臂箍得极牢,不管不顾地往车上走。 小黄在后头屁颠颠地跟着,毛茸茸的尾巴在风里招摇,肉垫子在雪里踩出一朵朵腊梅来。 可惜,小黄也不胖了,也许跋山涉水十分劳苦,使它身上也没有剩下什么肉。 罢了,到底隔着大氅,也不算碰了她。 总算上了车,那人也总算松开手将她放了下去。 车身不大,内里铺着一层厚厚的茵褥。虽没有短案和暖炉,但在车里终究是暖和了许多。 上了车打马便走,不知往哪里去,没有日光,也辨不出个方向。 她拒绝与假谢玄说话,在角落里蜷着,一双手抱着剑,离那人远远的。 但若那人敢有什么异动,她一定会拔剑相向。 好在天冷,那人没什么话,也算作君子,不曾再碰她。 好啊,她想,便先稳住,先养一养身子吧。 她这破败的身子,已经是苟延残喘,再经不起什么折腾了。 下着雪,山里的路不好走。 被雪覆住的地方往往埋着砾石和泥坑,车轮子一压过去,就压得咯噔一下,左摇右晃的,十分颠簸。 她身子不好,被颠簸得死去活来。 昏昏沉沉的,也就没日没夜地睡。 也许发过了一场高热,也许并没有,她并不知道。 下着雪的北地,可真冷啊。 便是拢着大氅蜷紧了身子,也仍旧瑟瑟发抖。 好一些的时候坐起身来往外看,这太行到底有多大啊,山底这狭长的路又有多长呢,过去了这么久,人还在山中,也还没能走出去。 至十月中,具体是什么日子已经记不清了。 山里浑浑噩噩的,人也昏昏默默的,有时候总分不清楚到底是过了一日,还是已经过去了两三日了。 后来雪霁天晴,才知道这一路车尘马足,都在北上。 呵。 一路北上,还装谢玄。 若果真是谢玄来,他必定南下回大梁,抑或出山去魏营。 他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呢,他被外敌拖住,也已被内忧绊住了脚,因而还有仗要打,还有内奸要抓,他才不会孤身北上。 不会。 也许是十月中吧,也许已经到了十月底了。 这一路走得很急,不知是不是有人追杀。 偶尔挑开车窗,能看见他们在沿路绑起了红带子。 大抵在做什么记号,只是不知到底在引路,还是在诱敌深入。 不知道。 但往北走,就是要去赵国,想必要去晋阳了。 偶尔马车停下休整的时候,会听见假谢韶低声问话,“看起来不太好,是不是先送回去?” 听得那假谢玄道,“再等等,不会太久了。” 听了这样的话,她心里冷笑,不管是谢玄还是谢韶,他们堂兄弟是不会这样说话的。 易得了容,内里却还是原来的毒蛇罢了。 第一卷 第273章 “是谢玄” 那人会给她擦脸上药,也会给她喂饭。 既是上药,她的脸便还没有好。 她直勾勾地瞪着那人,她会阴暗地想,但愿这脸就此毁掉,永远也不要好。 一张丑陋布满血口子的脸,他们还会执着地要吗? 想到此处,她便会笑,趁人不留意的时候,便把药抹掉,抹个一干二净。 她醒着的时候,那人会与她说话。 说旁的话,她不愿听。 堵住假谢玄嘴巴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听,不答,一句话也不说,一点好脸色也不要给。 免得假谢玄再逞些口舌之快,说什么嫁娶,说什么芸薹。 他有一次说起了阿砚,说起阿砚的时候她会听上几句,“阿砚不会有事,你不必担心。” 不会有事,如今又怎样了呢? 他的人可把阿砚送回了大梁,送去了东壁?可去见过了他们的父亲? 可旁的话,那人却也不说了。 身子好一些的时候,她趁那人夜里小憩,杀过他一次。 北地天冷,睡也睡不踏实,那人常年都在军中,也十分警醒。 因而剑锋一压上脖颈,那人就睁开了眸子,“阿磐!你要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阿磐拼尽力气把剑锋往下压去,“杀你!” 那人愕然,似是从也未曾想过会有这样的境况,因而反问了一句,“杀我?” 外头的将军们听见声音,登时拔刀冲了进来,“大胆妖女!敢刺杀主君!” 冲在前头的是假谢韶,脚下生风,大声喝着,这就举刀朝她砍下。 假谢韶起了杀心,也要下死手,因此刀下那凌厉的杀气与朔风就一起兜头浇来。 死便死,死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她不怕死。 总比进了赵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好。 但她剑锋下的人不肯她死,因而厉声朝着假谢韶呵斥,“退下!” 假谢韶急道,“主君!老先生早说这妖女是妺喜妲己,早就容不得她一次次迷惑主君,误了主君的大事!” 他们提到了谢玄的老师,那个古板的崔老夫子。 还真是个戏精啊。 火光映着那人的脸,在那人眼里映出扑朔迷离的颜色,那人恍然呵斥了来人退下,夺去了她的长剑,却并没有再斥责上一句什么。 她在那人眼里看见自己,那人眼里的自己看起来十分陌生,憔悴的像一个半鬼。 面对这张脸,到底再下不去手了。 她知道这把剑杀不了宿命里的两个人,杀不了萧延年,亦一样杀不了谢玄。 也许是不能,也许是不愿。 也许两者都有吧。 杀不了,那就走吧。 因此身子好一些的时候,她还逃跑过一次。 逃跑的时候,是在一个山洞过夜。 火堆熊熊地烧,连日赶路,跟来的将军也都困顿地睡了过去。 阿磐绕开那人,小心翼翼地往外去,太行的夜天寒地冻,可那也要走。 不走就要到了赵国腹地,到了赵国腹地,那就想走也走不了了。 山里的雪厚,夜里冻了一层薄薄的冰,她轻手轻脚的,仍旧踩得积雪咯吱作响。 偷偷地解了马,牵着往外去。 可那人睡觉多警醒啊,她还没有上马,就听见那人叫住了她,“阿磐,你去哪儿啊。” 如怨如慕。 如泣如诉。 回头望去,那人正立在洞外,连大氅也没有披的身子愈发显得颀长清瘦。 阿磐不答他,跨上马就走。 长剑拍打着马腹,只想远远地奔逃,逃得越远越好。 月色如银,把这天地之间映得通亮。 那人上马在月下追,他的马一样把雪地踩得扑通作响。 她这样的身子,哪里跑得过那人啊。 马的主人只需吹一声口哨,她胯下的马就不走了,怎么打怎么踹都不肯再往前走上一步。 不仅不走了,还前蹄一跪,就在雪地里缓缓跪了下来。 她急得眼泪一滚,怎么连老天也不肯帮忙。 她不甘心,拔出剑来就刺,可那马也是个犟种,刺了也不肯起身。 那人已追上来,翻身下马,将她拥在怀里,“阿磐!再等等,就回家了!” 她挣着,推着,握剑要去刺他,“放开!我不回你的家!” 一人拼命要挣,一人不肯松手,这山里的积雪厚厚的,踩几个空就一起摔进了雪里。 那人将她抱紧在怀,倒进雪里也不肯松开一下。 不肯。 他的眼泪滴进雪里,把身下的雪打出来一个个水窟窿,许久之后怃然叹息了一声,“阿磐,是我错了......” 萧延年怎么会错呢,他从来都有一套自己的歪理,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能把坏的说成好的,他是极少低头认错的。 那人的华发在月华下生着银光,又散在了雪里,与雪融成了一体。 在这样的月华下,可见那人一头的白发,眼角也有了清晰的细纹。 他的下颌蹭在她的颈窝,那里冒着胡渣,扎得人难受,胡渣的主人低低叹着,夹着道不尽的苦,“你不要走.......” 握住剑的那只手也不知怎么就松缓了几分。 阿磐问他,“你是谁?” 那人怔然回道,“谢玄。” 她又问,“谢玄?” 是谢玄吗? 十月中的雪夜多冷啊,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衣袍要被身下的雪一寸寸地洇透了。 而那人的眼泪淌进她的颈窝,顺着她的颈窝往下流,他怅怅回道,“是谢玄。” 眼泪吧嗒一下滚了下来,顺着脸颊滚,又吧嗒一下滚进了雪里。 她庆幸一半身子背着那人,不必被那人看见自己的眼泪。 第一卷 第274章 猎鬼 谢玄这个名字多好听啊。 她心里曾念过无数次,却极少从旁人口中听见这两个字。 因而虽好听,却也十分的陌生。 赵国的深山可真冷啊,眼泪一滚下来,很快就在脸上凝成了冰,可眼里的泪还是忍不住一行一行地往下滚。 如今她已经知道这就是谢玄。 然心里也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滋味儿,也许有委屈,也许有难过,也许心酸,也许不平,也许还有几分怅恨。 可距离七月底汤泉的那一别,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 原先苦闷得令人喘不过气来,而今心里的忧苦有那么多,经历的生死也那么多,这么久都过去了,好似他来与不来都没有那么要紧了。 太行山的夜风凉得侵肌入骨,他们半张身子都要埋进了雪里,那人的手也凉得厉害。 一双手臂揽着她,生怕她离开,因而似铁箍一样揽得紧。 大抵又怕把她弄疼,故此那铁箍又忽地要松开几分。 忽重忽轻。 忽松忽紧。 月色无垠,一旁的马已经起了身,马也许也嫌蹄下凉,就在一旁原地踏步着步子,打着响鼻,把雪踩得咯吱咯吱地响。 小黄跑上前来,在她身旁转着,蹭着,来舔她的眼泪。 她心里兀然一叹,唉,这是她的小狗啊。 旁人可以作假,小黄哪儿能做得了假呢? 阿磐压着声中的哽咽,恍恍然流着眼泪,“你怎么会来?” 那人的大氅掩着她,也挡不住这夜里的冷,冷得她止不住地打颤,“你在山里,我怎能不来?” 她若问那人,“仗打完了吗?” 那人便回,“就打完了。” 距离开战才三个月,竟就要打完了吗? 真叫人不敢信啊。 小黄在雪里冻得哼唧,蜷在一旁偎着她的肚子,小小的身子冻得瑟瑟发抖。 那人还在耳边说话,话声很低,含着哀求,“阿磐,不走了........” 是啊,还走什么呢。 虽没有应下,可也知道自己不必再走了。 不管以后怎么样,谢玄既来,拿就乘着他的马车,早些去大梁找她的孩子。 这流离颠沛的逃亡,要把她的身子都拖垮了。 那人散落的银发拂到她脸上,银发也凉森森的,他的声中夹着道不尽的叹息,“所有的事都会了结,阿磐,再等等。” 他说的“所有的事”,又是些什么事呢,也许是萧延年,也许是西太后,这便算是与她有关的所有的事了吧。 她与谢玄之间的牵绊除了阿砚,原本也没有那么多。 他说什么也好,她没有什么特别欢喜的,却也没有什么可难过的,也没有什么好指责的,没有。 只是觉得心空落落,人也茫茫然的,没有个着落。 她如今身子不好,记性也大不如前,不太记得从前谢玄都应过她一些什么事,隐隐约约的,只记得似乎曾应过许多,但到底应过什么,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因而他的话,她也就是听一听,听一听也就过去了。 信也好,不信也罢,不信就不必当真,不当真也就不会有什么失望了。 人就怕把什么都当了真,旦一当真,就会起贪念,就会怨憎,去强求些求不来的。 还是不当真好,不当真就能不忮不求,知足常乐。 因而她到底没有握住那人的手。 远远近近的响起了脚步声,他的将军们举着火把追了上来,隔着十余步的距离,不好再上前来,只远远地劝他,“主君,夜里风大,回吧。” 是啊,十月底的太行山风呼啸,满天星斗,参天的古木参差不齐,清晰的狼嚎声如在耳畔。 这长夜沉沉,又下起了雪糁子,扑头盖脸地砸到脸上,生生地疼。 再在这雪地里待下去,人也要冻僵了。 那人抱起她来,那一向整齐讲究的发髻在雪里泛着一层银光,怅怅地起身,也怅怅地叹息,“回吧。” 回程时没有骑马,就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山里雪厚,路不好走,那人深一脚浅一脚的,一双手却把她抱得稳稳的。 阿磐想起从前在赵国北地那荒凉的田庄,那时候谢玄也是一样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可细细回想,王父谢玄被国事、军事、政事、家事牵绊着,往四面八方地撕扯,几乎要把这具肉体撕扯得四分五裂了。 最终分到她身上的时日,又有多久呢? 她与谢玄之间,似是夜这般真正单独属于过她的时刻,原本也是极少的,少得屈指可数。 风把那人散落的银发刮到她脸上,原本要冻僵的脸颊被拂得痒痒的,而今,他愿意把这样的时日给她。 这一夜总算过去,天光大亮时,马车照旧赶路。 她身子不适,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致,仍旧成日卧着,成日地颠簸,颠簸得一张脸都没有血色。 自九月以来,她好似一直都在太行山里,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从前听起太行,只知道巍峨八百里,怎么也不见个尽头。 如今才知道魏武卒为何迟迟打不进来,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蚕丛鸟道,关山阻隔,哪一处不是险峻高绝。 哪儿是那么好进山,又哪儿是那么好出去的,因而才一次次北伐,也一次次败走。 有时候总听见有什么声音,隐隐约约,似天雷滚滚,可再侧耳仔细去听,却又不过是山石滚落,仿佛什么都没有。 有时候醒来,会见那人定定地望她,定定地出神。 眉头总是蹙着,蹙得舒展不开,不知道在想什么。 停车扎营的时候,偶尔会听见谢韶在马车外低声禀事,断断续续的,听不连贯,“主君再不弃车,就要跟丢了。” 心头一跳,阿磐兀自醒来。 你听,仗并没有打完。 人不死干净,仗是打不完的。 那人不语,谢韶便仍要进言,“老先生命末将跟着主君,主君怎会不清楚老先生的意思。” 哦,原来是崔老先生的意思。难怪跟来的是谢韶,不是谢允。 暗自猜度,那位老先生在谢玄心里,定然有着十分要紧的地位罢。 使他这样的枭雄也能敬贤礼士,时刻谨记尊师重道,哪怕位极人臣,亦不愿违忤拂逆。 “主君又一次为个女人弃战奔走,这.......这岂是王者作派?主君恕罪,末将斗胆。若果真误了事,只怕老先生要.......” 这才听见那人问道,“要干什么?” 声音冷冷的,愈发使谢韶低下声去,“去母留子。” 阿磐心头一白,兀自拢紧大氅,撑着坐起身来。 透过车帷缝隙往外看去,见白雪皑皑,架子上煮着粟米粥,而谢玄眉眼冷峻,正坐在火旁,剑柄于他手中缓缓拔出,“谁敢!” 而谢韶脸色一变,已噗通一声跪在那人跟前,双手抱拳,低下头去,“末将多嘴,主君恕罪!” 剑锋在雪里泛着凛冽的冷光,那人就那么把剑一把扎进了谢韶的脚前,“管不好自己的嘴,就滚去前线打仗!” 剑身在雪地里插得牢牢的,不过在风里发出几声嗡嗡的声响。 谢韶脸色骇白,不知是因了这雪中太冷,还是因了害怕的缘故,“谢韶该死,只愿兄长.......只愿兄长万万不要忘记王叔遗志!” 言罢伏在地上,久久也未能起身。 他们是堂兄弟,谢韶的王叔,也就是已故的晋君了。 有时候会提到“周大将军”,有时候会提到“崔老先生”,有时候会提到“魏武卒”,唯独不曾提到过“中山君”与“赵武王”,因而这一仗到底打成了什么样,阿磐是不知道的。 那人不会与她说军政大事,她便也不必再问,只能一日日地跟着在山里走。 白日赶路,阿磐极少离开这辆马车,大多时候都在那人眼皮子底下。 夜里在篝火旁歇息,那人总要把两个人的手捆在一起。 他捆得不紧,可她翻个身,微微动上一下,那人也立时就能惊醒。 惊醒了就要仔细查看,为她拢紧被子,添上柴火,每每也总要低声道上一句,“阿磐,不走。” 那把曾想要在半夜杀他的剑,他没有没收,由她成日抱着。 护身也好,提防也好,全都由了她。 那人仍旧会给她上药,也仍旧喂她吃饭,可她的脸色却一日比一日地难看。 越往北走,越冷,冷得人成日发抖,发热。 吃不下东西,也睡不好觉。 小黄并不总在跟前,常听见狗吠于远处。 若不是在前头探路,就是在后头引路,谁知道呢。 有时候觉得他们是在绕圈子,不知道是在追人,还是在被人追。 这深山穷谷,兜兜转转的,什么时候才能出山回大梁呢? 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落了雪的山里原本也没多少可吃的,停车歇脚的时候又少,不过是取水煮干粮,烤些兔子野鸡,板栗埋在雪里,也能扒出一些来吃。 可车马绕得她一回回地吐,原本吃的不多的东西也就全吐了出来,吐得眼里呛泪,腹中抽疼。 撑不住的时候,阿磐便问那人,“你要去哪儿啊?” 那人道,“去赵国。” 赵国啊,魏赵还在打仗,去赵国干什么呢? 大氅紧紧地拢着,也挡不住四下透进来的寒气,她在大氅之下覆住抽疼的肚子,脸似纸白,“为什么不回大梁?” 那人轻抚着她枯黄的发,温声说话,“先去赵国,再回大梁。” 眼中泛酸,困心衡虑,她可还能等到出山的时候,可还能再等到回大梁的那一日啊。 那人劝她,“阿磐,再等一等,就出山了。出了山,就送你去驿站,不会再叫你奔波。” 阿磐白着一张脸,“既去赵国,又为何总在山里绕路?” 那人道,“猎鬼。” 她问,“什么鬼?” 那人眸光冷冽,“山鬼。” 第一卷 第275章 杀,中山怀王 山鬼? 这世上有山鬼吗? 也许有吧,她从前不曾听说过。 可这太行峥嵘崔嵬,似虎踞龙盘,每每入夜,无不是黑压压的一片,压得人不敢抬头,不敢喘息。 若有山风呼啸,发出凄厉的喊声,树影绰约变出诡形怪状,能有千般变化,可不就似有山鬼吗? 眼见着回大梁已是万水千山,险阻艰难。 这天地周遭昏暗,唯有柴火堆熊熊发着光亮,火星子四下飞溅,像极了旧时的烟火。 那人胸膛是暖和的,她原也该暖暖和和的才是。 然而身上总裹得极厚,却几乎不曾出过什么薄汗。 是太冷了,还是身子太虚,太弱,她也不知道。 只隐隐觉得自己命不久矣,虚弱得起不来身。 自那一碗板栗饭后,身子就不好了,没有看过医官,也没有好好休养,日夜奔波,提心吊胆,没有一刻是好时候。 不愿为难谢玄,也不愿拖累他,因而在这火堆旁掩紧了毯子,温声与那人说话,“大人放下我,去忙大事吧。” 她动一下,那束在一起的手便与她一同扯来,那人眉心蹙紧,“我不会放你。” 阿磐怃然,“我有些走不动了。” 再走下去,什么也都就没有了。 孩子没有了,她自己也活不久了。 是了,她已经数月不来癸水,大抵是有了身孕。 可如今孩子还在不在,她也说不准,也不敢告诉那人。 他来时若已见过了赵媪,便定会知道就在这太行山下的栗树林里,她曾亲过萧延年,也与萧延年抵足而眠。 都说了眼见为实,何况赵媪从来也不是个会说谎的人。 赵媪看见的不过是九牛一毛,可赵媪走后呢?赵媪走后这深山里又会发生什么事,谁还说得清。 火焰不算亮,可望得久了,还是刺得双眸生痛。 那人握住她的手不愿松开,默了良久才暗暗叹了一声,“就要出山了,明日,最迟后日,你再等一等。” 那便快了,那便总算有了盼头,那便再等一等吧。 这一夜不算安宁。 朦朦胧胧的听见外头的人在低低地禀着什么事,半睡半醒间听见山摇地动,好似有千军万马打身旁走过,惊慌醒来,却又似什么都没有了。 篝火还熊熊烧着,不曾中断。谢玄就在身边,手腕仍旧束在一起,另一只手却捂住了她的耳朵。 阿磐不得安宁,也许是这益发虚弱的身子使她心慌得格外厉害,兀自抱紧长剑,问起了一旁的人,“是什么声音?” 那人喂她饮了水,水一直吊在火堆上,因而入口温热,那人温润的话声也能稍缓惊惶。 他说,“是山风,睡吧。” 他说是山风,那便当作是山风吧,这破败的身子使她没什么多余的精神。 只但愿谢玄没有诓她。 萧延年死的那一日,阿磐记得很清楚。 那是怀王五年的十一月,在太行里兜兜转转了一月余,总算到了出山的关口。 那一日雪大,这无尽头的山全都白了头,山坳里的雪也积了那么厚。 往回望去,红色的绑绳系了一路,一直系到了出山口。 小黄跟着跑,四条腿几乎全都要陷进积雪里去了。 阿磐心头跳着,隐约知道山雨欲来,大战就要开始了。 一双手暗暗抱住长剑,问起那人,“要打仗了吗?” 那人道,“是。” 她又问,“打赵人吗?” 那人仍道,“是。” 身上没有一点儿力气,她仍旧坐起了身来,“打完了,能回大梁吗?” 那人温声应她,抬手为她拢紧大氅,“回,打完了就回。” 马车辘轳疾驰,在山坳盈尺的雪里颠簸着,眼见车帷之外天光愈明,那暴雪依旧无休无止地下着。 也不知又走了多久,到了什么时辰,才听见车外的谢韶勒马停车,“主君,赵人已等在山口了,带兵的是沈密,黑压压一片,不知有几千。” 那黑压压的人大约就是谢玄数日前说的“山鬼”吧。 沈密又是谁啊,阿磐仔细想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沈密就是赵二公子赵叙的母舅啊,因位居三公,赵人无不尊他一声“沈国舅”。 上一回见沈国舅,还是在长平驿站。 那一回,其子沈猛要刺杀公子谢砚,被谢玄下令斩了头颅。沈国舅曾雨中跪求赵武王,被赵武王连扇了两大巴掌。 因而这样的人带兵,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必定怨气满腹,带了切齿痛恨。 那人应了一声,“杀过去,一个活口不留。” 车外的谢韶高声领命,继而在这太行山里响起了掀天动地的人马声,似天雷滚滚,回声在山谷里一遍遍地响着,“杀!杀!杀!” 也不知原先那人啊马啊都藏在什么地方,只听得见兵马躁动,杀声四起,惊得鸟兽飞散,地动山摇。 他们的马车不再往前走了,就在这交战之处停着。 而那人端坐车中,手按长剑,锁眉不言。 一头的银发愈发衬得他神色晦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不知道魏人有多少,这一仗到底能不能赢。 只知道这一仗打得惨烈。 大风吹雪,惊沙猎猎。 扯鼓夺旗声震天骇地,马仰人翻声鬼哭神嚎,不知到底要死多少人。 就在这一片厮杀声里,她听见了有马蹄声疾来。 谢韶在外头禀道,“主君!山鬼出来了!” 阿磐心神一晃,山鬼到底是什么呢?难道竟不是山口开战的赵人吗? 那人陡然睁眸,如岱的眉峰锁着,叮嘱了她一句,“车中稳坐,不要出来!” 阿磐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里,抬手去拉那人的袍袖,“你要去哪儿?” 她但愿就在这车里一起等,等着出山,但愿再不要出什么事了,但愿什么事也不要有了。 那人眸中杀气逼人,已经遮掩不住,这一刻仿佛已经等待许久,只道了一声,“杀鬼。” 就要下车,猛地又想起什么,蓦然回头,把那素日用来捆手的帛带,一把蒙住了她的眼睛,于脑后打了一个死结。 上一回说“猎鬼”,如今又是“杀鬼”。 鬼到底是谁。 小腹一回回地抽紧,眼前兀自一黑,听那人说,“什么也不要看,等我回来!” 言罢哐当一下推开车门,翻身跨上了马,伸手接过大弓,马鞭劈空裂谷地一抽,一人一马已岌岌往前奔去。 阿磐心头惶惶跳着,去推车门,“将军!山鬼是谁?” 车门才推开一半,就被赶车的人阖了上去,“一个必须要死的人。” 不必提起姓氏名讳,她立时就知道了必须要死的那个人是谁。这八百里的太行,还有谁是魏王父一定要杀的人呢? 这天下之大,还有什么人值得魏王父亲自冒险呢? 只有萧延年啊。 因而山鬼,是萧延年啊。 阿磐一把扯下帛带,帘子掀开,猛地灌进冰冷的风雪,那凛冽的寒风将她周身都冻了个通透。 马毛带雪汗气蒸,风头如刀面如割。 她看见太行的谷底飞沙走砾,魏王父冒风驰行。 穿过战场,穿过尸骨,穿过大纛,穿过断戟,穿过乱箭,穿过一片血雾,一身玄色的貂裘在雪里翻飞,翻出决绝惨烈的模样。 她看见了萧延年。 看见萧延年骑马在十余丈外奔走,一样穿过战场,一样穿过尸骨,一样穿过断戟和乱箭,引谢玄往山口深处疾去。 一缕束不起的断发在风里向后招摇。 那缕发是她亲手所断,如果还没有弄丢,那断发如今就在她怀中揣着。 她还在想,这山势陡峭,谷道狭窄,难道前头就没有伏兵吗? 他怎么敢孤身往前,深入敌穴啊。 他敢。 他等待刀锋已久。 为杀萧延年,他已不顾生死。 她看见两侧山腰乍起伏兵,而谢玄依旧高据马上。 高据马上,片刻不停,张弓拉箭,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就朝着萧延年一箭射去。 阿磐大叫一声,“大人!” 西北风猛地灌进口中,把她的喊声呛回了口中,呛得她连连咳嗽。 这雪下得多大啊,原本白茫茫的一片,被踩踏得泥浆四溅,血色斑斑。 出山口上下都是人,血把河流都染透了。 就在这雪中,魏王父已一箭射中了萧延年的脊背。 那一箭力道多大啊,血花四溅,穿透了萧延年的身子,又将他重重地往前推去,险些一箭将他射下马去。 山腰的伏兵已举起了弯弓,谷底败退的赵人惊呼着持刀相护,“大王!护驾!保护大王!” 而沈国舅策马驻在远处,冷眼观望,不曾出手。 阿磐心里咯噔一声,头皮发麻。 武王曾冷眼看沈猛死,如今沈密亦冷眼看武王死。 她看见萧延年于马背上回头,那锋利的长箭穿透了他的身子,于胸口洇出大片的血色。 断了一截的乌发在风雪里飘拂,而人呢,中山的怀王已口吐鲜血,从唇畔淌了下来。 阿磐心头一酸,这不可抑制的酸涩刹那间就穿透了全身,她大声朝着魏王父喊了一声,“大人!” 可魏王父哪儿能听得见呢? 隔了那么远,也隔了那么大的风雪。 魏王父一箭才出,又连射两箭。 穿透了萧延年的身子,穿出一片艳丽的血浆。 晋阳巷口不曾射出的箭,长平驿站不曾射出的箭,如今到底在太行山底射了出去,也到底将马背上的人射下了马去。 薄暮冥冥,满天的雪花落着,似败鳞残甲。 她想起来这一年的初春,曾从南国一路向北,也一路刀光剑影,短兵相接。 一回回地听见此起彼伏的惨呼,哀嚎和呻吟,也能一次次地听见人仰马翻,扑通扑通地栽进雪里。 想起来她问过萧延年,“是什么人在追杀主人?” 想起来曾有人说,“你只知我要杀他,但从不知他也在杀我。” 那时候她坐在萧延年的马车里,如今坐在谢玄的马车里。 她该记得谢玄的话,谢玄曾无数次想要“亲手杀他”,也无数次放萧延年于马下。 如今他到底痛下杀手,也下了死手。 这是他那一日于雪夜里说起的,“所有的事,都会了结。” 这世上再也没有中山怀王了,再也没有了。 阿磐心中怆然,腹中剧烈一动,有温热的血沿着腿往下淌来。 脸色煞白,阿磐捂住肚子缓缓地倒了下去,冰凉的水自眼尾滑下,口中喃喃道了一声,“萧延年.......” 第一卷 第276章 你好,我叫谢婉 萧延年。 从前的君王。 后来的主人。 再后来,再后来成了什么人了呢? 再后来成了先生,也成了旁人眼里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人。 然七情六欲,人皆有之。 何况天下大乱,蒿目时艰,活已是人间最艰难的事,谁还在乎什么情啊,什么爱啊。 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就似空中楼阁,是这乱世最不值一提的。 十一月的烈风透过窗子灌进马车,也灌进许多鹅毛一样大的雪来。 原本该冻得人抖索,僵直,冻得人蜷成一团,不敢动弹。 原本该死活也要撑起身来再去望一眼,望一眼那山腰蠢蠢欲动的伏兵可曾张弓拉箭,将那千万支尖利凛冽的箭镞朝着谷底射来啊。 再望一眼那于疾风暴雪中往前奔去的魏王父,他可还好好地活着,他的鬓发可沾满了霜雪,他杀了萧延年,可已打马回头,朝着这孤零零的马车奔来了呢? 若还不曾打马回头,那一路的红布帛可引来了魏武卒,可护住了他们的王父啊。 可腹中的痛使她什么都无暇顾及,无暇顾及那堕指裂肤的冷,也无暇再去想他们的生死。 这痛把一切都远远地排开,隔着一重重的雪幕,排到到了数里地外。 不敢低头,不敢掀起毛毯去看血是不是已然洇透了自己的裙袍。 只颤着一双冰凉的手捂住肚子,悲恸地想要留住腹中的婴孩,“大人.......” 这婴孩是男是女,长得像谁,像父亲,还是母亲? 他的父亲还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冒着大大小小的金星子,什么也看不清晰了,继而是豆大的汗珠从额际鼻尖冒出来。 那远远近近的厮杀声,人马的哀嚎声,刀枪斧钺的相撞声全都渐次远去,很快耳畔一空,什么都听不见了,人也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完了仗,也不知道是输是赢,打得怎么样了。 朦胧中听到有人急急切切地叫喊,“快!快!快送主君上车!” 又有人慌慌张张地问话,“子期先生呢?先生赶来了吗?快传!快传!” 隐约知道他们口中的主君大约受伤了,昏昏沉沉中,极力睁开眸子去望,去寻,去摸索。 可一颗头颅似被人重重击打过,只知道昏沉沉的,怎么都睁不开眼,只极力叫道,“大人.......大人........” 昏暗中大声喊叫,可喉咙中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来。 又不知多久过去了,再睁开眼时,人仍旧还在马车停驻的山谷里。 探出车窗,瞧见萧延年一身血渍卧在雪里,而谢玄仍旧高据马上。 他背着身,孤零零的一个人,那散落的华发落满了霜雪,正在十一月的风雪里飘摇。 阿磐还兀自猜度,谢玄在看什么,怎么还不回来,他的人在哪儿呢,谢氏兄弟呢,他的魏武卒呢? 抬眼就瞧见了真正的赵叙,赵叙正策马从出山口徐徐出来。而沈国舅驱马跟着,跟在一旁放声大笑。 阿磐极力大叫,“大人快走!” 可那声音就在喉间,怎么都发不出来。 却见那沈国舅抬手一挥,出山口两旁的山腰登时就射下了无数黑森森的羽箭,铺天盖地,齐刷刷地朝着谢玄射去。 那人与马顷刻之间就被射成了刺猬,连头都来不及转,紧接着就栽倒了下去。 阿磐痛心泣血,悲恸地滚下马车,拔步朝着谢玄仓皇奔去,在风雪中凄厉地叫喊,“大人!” 雪糁子扑打在脸上,身上,那冰凉入骨的滋味,是她在怀王三年冬就已经切身体会过的。 腹中生痛,可本能地只知道要奔向谢玄。 真希望从来也不要有孩子,若没有孩子,就不必被孩子所累,就不必被孩子牵绊住脚步。 她会像怀王四年那个暮春的时候,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管,就那么无所畏惧地挡在谢玄的身前。 为谢玄挨刀,为谢玄挡箭,为谢玄生,为谢玄死。 可有了孩子,什么都要为孩子去想,为孩子求去处,求安稳,求前程。 因而,就再也不能做最初的那个纯粹的自己了。 她想起来自己已不知多久都不曾为自己好好地活过一次了,已有许久了吧? 可她自己如今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这二十出头,怎么就似过去了大半辈子呢? 以后的路又该怎么走,她不知道。 太行的雪多大啊,天多冷啊。 正是这滴水成冰的时候,眼泪很快就结了冰,结了冰很快就凝在了脸上,鞋履也不知道丢到了哪里,脚下冰凉,凉的似那一年赤足在雪里奔逃。 她跑得一身火热,不顾得脚下的雪和脸上的冰,只知道要往前奔走,奔向谢玄。 谷底死了许多人,也死了许多马,仗好似已经打完了,这天地周遭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只看得见谢玄倒在雪里,一身的箭,也一身的血。 一颗心紧紧地揪着,攥着,也跟着似被射得千疮百孔,与那人一同被射了个通透。 到了跟前,人早就没了力气,脚下一软,就扑倒在了那浑身是箭的人身上,“大人啊......” 适才还好好的人,他怎么就要死了呢。 你瞧他啊,满身都是箭,每支箭下都是一个窟窿,每一处血窟窿都往外汩汩冒着血。 眼泪止不住地淌,一滴滴地打在那人脸上,心中空空荡荡的,三魂六魄好似都被抽走了。 强大如魏王父,他怎么能死。 她捧住谢玄的脸,捧在怀里,想要给他一点儿温暖,“大人!不要死!大人......大人......” 这太行的雪怎么从来都下个不停呢,那人满嘴都是血,含泪望她,血腥气把他的雪松味掩得一点儿都没有剩下。 他连一句话也没有,一张嘴就是一口的血,什么话也来不及说,还不曾抬起的手一松,就那么死了。 这巍峨的太行只回荡着她一人的声响,“大人......” 一颗心都碎成了千万片,又由这千万片又碎成了齑粉。 她在风雪里一人呢喃,“大人不怕,阿磐陪你一起走......” 她想,也该听从自己的心,该为自己活一次了。 第一卷 第277章 告诉他,他叫萧密 她就趴在谢玄身上,趴着一动也不动,若不是有人唤她,她不会再醒过来。 那是陌生又亲切的声音,有小手儿在她身上轻抚,哇哇地哭,一声声地叫她母亲。 “母亲!母亲!母亲......呜呜.......呜呜......” 阿磐蓦地醒来,才看见一旁跪着一个嘤嘤哭泣的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两三岁的年纪,小小的腿全都埋进了雪里。 嘤嘤哭泣,哭着叫“母亲”,也哭着叫“父亲”。 凝神去端量,却有点儿看不清脸。 模模糊糊的,只知道小脸与她有几分像,那小脸冻得通红,也哭得通红。 阿磐的眼泪咕噜一下滚了下来。 谢玄何时有过一个女儿呢? 心中抽痛,腹中也似有什么在动,阿磐隐约知道了那孩子是谁。 怔然直起身来,解下大氅为那小姑娘紧紧地裹了,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哭着抬头,“我叫谢婉。” 一双眸子凝着泪,那泪怎么都止不住,喃喃重复了一句,“谢婉.......真好听啊,谁给你取得名字呢?” 谢婉抽抽搭搭的,垂头望着血泊里的人,“是父亲取的。” 哦,是谢玄取的。 他来不及为谢砚取名,但总算为谢婉取了名字,可怜,可怜谢玄死了,这个孩子也就要走了,再不会长大了。 谢婉在怀中啼哭着,“母亲,我害怕,我们走吧!” 雪就要埋住了魏王父,她抱住小小的谢婉,不肯离开他的尸骨一步。 不行啊,不能走啊,她说要陪谢玄一起走,怎么能就这么离开呢? 在这雪里昏睡着,分不清真假,也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梦境。 依稀听见小小的孩子叫她,“母亲,你不要睡......不要睡.......我害怕......” 也许不是孩子,是另有人在轻声唤她,“阿磐,你不要睡......阿磐......” 偶尔在痛中醒来,睁眼能看见自己正枕在谢玄腿上,那人脸色煞白,阖着眸子,散落下来的华发沾染着殷红的血渍,把发丝染得通红。 红白相间,分外刺眼。 刺得人双目生痛,不敢凝神去望。 马车轱辘轱辘的,在山路颠簸,她能听见马蹄半陷,陷进雪里。 是还在走山路吧,还没有到最近的郡城。 而那人极尽所能,要给她一点儿安稳。 阿磐费力抬手,要去拂开谢玄的白发,要去看清楚谢玄的脸。 也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时辰,周遭昏暗暗黑压压的,看不清楚那人的脸,只知道那人的脸白得骇人,没有几分血色。 “大人......” 她一出声,那人便睁开了眼,可出口时声腔虚浮,听起来也没什么力气,“阿磐......” 鼻尖一酸,她问,“大人.......你还.......还活着吗.......” 那人温声回她,轻抚她沾了薄汗的发丝,他的指节冰凉,也没有一点儿暖意,“活着。” 阿磐幽幽一叹,这天崩地裂的世道,“活着”二字实在太难了。 能活着,多好啊。 她攥着谢玄的衣袍,低低说话,“大人,我疼......” 半睡半醒的,好似有人捏开她的嘴巴灌药,恍恍然以为是陆商。 是又回到了怀王四年的正月,还是又沦落到了与怀王四年一样的境地呢? 不知道。 依稀记得山口交战的前几日,谢韶曾奉了崔老先生的命说过“去母留子”的话,而今趁她虚弱昏睡的空当,定要灌下毒药,来索她的性命了。 心中本能地想要抱住腹中的孩子,那个孩子叫谢婉,那个孩子小小的一团,叫人心疼得忍不住掉眼泪。 因而蓦地睁眸挣扎,极力去喊,“是大人......是大人的孩子!” 她不知道自己的呐喊到底有没有被人听见,是喊了出来,还是被那苦涩的汤药给挡了回去,挡回了喉腔之中。 睁眼时候知道自己浑身发烫,整个人都似飘着,没有一丁点儿的力气,眼前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可屋子里暖和,暖和得像一场春日。 三月的日光透过木窗打在人身上,晒得暖融融的,也叫人懒洋洋的,懒得不想起身。 适才眼前的云雾散开,那些看不清楚的,也都很快看了个清楚。 这屋子多熟悉啊,她曾在这屋子里住了许多个日夜,这屋子十分安宁,她的孩子们都坐在厚厚的毛绒毯上玩。 谢砚和谢密坐在一起抢着玩些竹子编的小玩意儿,谢砚玩什么,谢密就抢着玩什么,一旁还有个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自己低头玩着竹蜻蜓。 心神一晃,看见萧延年就坐在一旁。 还是旧时的模样,穿着一身凝脂色的白衣,似山中的谪仙,见她醒来,便起了身往门口走去。 阿磐问他,“先生,你去哪儿啊?” 萧延年笑,“我要走了。” 阿磐跟着他起了身,“外头还下雪呢,你暖和暖和再走吧。” 萧延年仍旧笑,那张脸多熟悉啊,如今她也看得清清楚楚的,此刻他仍旧笑着,“阿磐,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阿磐问他,“先生有什么事?” 萧延年把谢密从小竹马上抱下来,牵着他的小手,“请你照看好阿密,以后要告诉他......” 萧延年待她好过,答应他也都没有什么不行的。 阿磐点头,“告诉他什么?” 萧延年说,“告诉阿密,他该姓萧。” 第一卷 第278章 在我坟前,手植芭蕉 阿磐一时没有想明白,谢密怎么就要姓萧呢。 可萧延年就等在那里,不明白也不知怎么就应了,也没有问上一句,“阿密是先生的孩子吗?” 那人只是笑,笑得风淡云轻,仿佛也超然物外。 似此刻这般超然物外的时候是极少的,至少阿磐极少在萧延年脸上看见如此松快的神色。 可大抵是吧。 只记得那么小的孩子,他总是亲昵地攥紧萧延年的手。 好似才入太行时,也是成日都挂在萧延年身上。 萧延年那样的人,素日里总是高高在上,也总是拒人于千里,极少被人如此亲近待过,他自己本身也并不嫌弃,从不见他推开谢密一回。 谢密抱在萧延年腿上,哭咧咧不肯松手。 血脉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呐,两个素未谋面的人,从来也不知彼此,可因了血脉,天生的就要往一处凑去,也天生的就要牵连在一起。 不信你去瞧谢密的眉眼,那父子二人一同立着,一人高高的,一人小小的,从前眉眼找不出一点儿像萧延年来。 可这时候,这时候的谢密大约已经三岁多了,眉眼才初初显露出中山萧氏该有的模样。 萧延年依旧是温声说话,像极了从前在南国的田庄。 他的嗓音就似下了一场暮春的雨,穿林打叶,透着道不尽的忧愁,“倘若再没有中山,要叫他知道自己的来处。将来要披麻戴孝,前往灵寿,认祖归宗。” 披麻戴孝这样的话,从前总觉得十分遥远,一个从来都不肯服输的人,怎么就风平浪静地说出了这样的话呢? 阿磐抬眉问他,“先生都放下了吗?” 萧延年仍旧只是笑,笑着却不答一句话。 一个亡了国的君王,他果真能放下一切吗? 旁人她不知道,但对萧延年来说,实在是难啊。 为了他曾经的好,阿磐点头应了,“先生放心,我会照看阿密长大,以后带他去灵寿祭拜。事关中山的事,我都会记得。” 这时候她才想到,适才没有问起阿密的身世,大抵是潜意识里早就认定阿密就是萧延年的血脉了。 罢了,他有了后人,到底不算一桩坏事。 萧延年笑,像旧时一样抬手轻拂她鬓边垂下的乌发,可这时候他的手就似飘着,指节分明留驻在脸颊,可她觉不出一点儿的温度来。 那活在宫墙之中,行在刀山火海的人,最后到底放过自己,也成全了自己,愿羽化登仙,做个自在的神仙了吧。 那就好啊,那也算什么都了结了。 眼泪在阿磐眸中凝着,谢砚和谢婉也都凑在了一旁,一堆的孩子团团绕着,是谁曾说要生下许多孩子,将来能膝下承欢。 仿佛有人说过,仿佛没有。 她的记性大不如前,不记得从前到底有没有过这样的话。 但清楚自己已经深陷梦境之中,不止此时此刻,也许早就陷了进来,做了许久骇人的梦,许久都不曾醒过来了。 那人大抵果真急着要走了,因此不像从前一样贪恋这片刻的亲昵,那轻拂她鬓发的手很快就垂了下去,垂下去便把谢密的小手交到了她手里。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阿密交给你,我没有不放心的。若有坟茔,要为我手植一株芭蕉。” 天子陵前树松,诸侯墓前植柏,古来已久。 松柏四季常青,能驱邪避灾,是长寿永恒,家族延续的寄托。 可他竟要坟前植芭蕉。 是了,他是喜欢芭蕉的。 喜欢芭蕉,无非是还惦记着南国。 可听起来也是十分心酸,他是中山的君王,原该有萧氏的宗庙和自己的陵寝。 可事到最后,唯一所求不过是托付自己的血脉,与一处坟茔,一株芭蕉。 他的手隐隐约约的,看起来有一半透明,因而把谢密的小手塞到她柔荑的时候,她几乎察觉不到萧延年的力道。 谢密还张嘴大哭着,大哭着叫,“父亲!父亲!父亲!父亲!” 而萧延年已经到了门口。 门口有两人静静等着,是怀王三年冬在雪里为他赶车的人。 陆商不知道去哪儿了,陆商没有来。 然有人作伴,终究是好的。 阿磐忙叫住他,“先生等一等。” 她一开口,那人果真就顿住了步子,朝她转过身来。 阿磐温婉地与他说话,“先生从前给我一件大氅,我也要还给先生一件。” 还下着雪呢,他只穿这单薄的袍子怎么行。 匆匆忙忙地从柜子里取来一件大氅,踮起脚尖来为那人裹了。 她是在雪里逃亡过的,知道人在雪里到底有多冷。 那人笑着看她,“阿磐,雪早就停了。你看,外面是什么?” 阿磐顺着萧延年的眸光往外望去,这才瞧见窗外明黄黄的一片,漫山遍野都开满了...... 开满了芸薹。 萧延年的脸在芸薹中被映得青春又明媚。 那是他自怀王四年就想看的光景,听说,听说他已命人在赵宫遍植芸薹,听说长上一个秋冬,待到六年春,就能开出满满的一片,开得盛大而绚烂。 这片明黄使她泪眼朦胧,使她心中酸涩。 这片明黄如今就在眼前,六年春,也就只余下不足五月了。 而一旁的人,他好似已经死了。 她想起来从前的那碗板栗饭,下了马栗之后,她曾割下萧延年一截乌发。 割发断首,那可不是个好兆头。 如今他也真的要走了,什么也都该还给他了。 因而连忙从怀中取出断发,“还给先生。” 那人没有收,他说,“留给阿密,做个念想吧。” 一句话说得她眼泪一滚,只道他果真要走了。 是啊,死的人无牵挂地走了,活着的人也许是该留下个念想。 范存孝和孟亚夫引萧延年出了门,一行三人,出了南国的柴门,朝着那了无尽头的明黄之中走去了。 再没有回头。 那一主二仆的背影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很快就便成了几个点,一个胭脂白的点,两个如墨色洇开的点。 再后来,连那几个点都消失在了明黄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第一卷 第279章 我什么都听见了 梦也似这了无尽头的芸薹一样,梦也了无尽头,她四处奔走,张皇奔逃,不知出口在哪儿。 好似有医官一趟趟地来,一次次地灌药。 肚子并不疼了,不疼,是因了孩子已经没有了罢? 药极苦,她不愿喝下,便在梦里千万次地挣扎。 有人哄她,安抚她,轻拂她毛躁的乱发。 从前少有人似此时一样安抚她,极少。 记得怀王四年那个正月,才出来棺椁,人都没了一点儿的力气,就被陆商灌了一汤碗的碎骨子。 灌完了就像个破布娃娃一样在暗室冰凉的地砖上蜷着,疼得打滚,疼出一身冷汗。 那时候没有人安抚过她。 若仔细回想,仔细回想也不过只有三人。 谢玄,怀王,和赵媪。 这世上待她好的人,原本也没有几个。 梦里再看不见谢玄,也再看不见几个孩子,谢婉只来过那两回,就再也不曾入梦了。 她的谢婉还活着吗? 茫茫然什么都不知道。 周遭的黑暗无边无际,莽莽荒原之中就只有她孤身一人。 孤寂得令人生畏。 昏昏沉沉的,总能听见有人唤她,把她从混沌的暗夜之中唤醒,也从雪虐风饕里唤醒,一声声地唤,唤她“阿磐”。 隐隐约约的,好似还在耳边说些什么话。 可惜她陷在梦里,什么也听不清。 可有了这样的话,知道身边有一个人,那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梦里就不再孤寂,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她在梦里下意识地攥着一旁的人,攥得手心冒出一层薄薄的汗,攥出汗来也不肯松开。 梦里不知昼夜,困在其中也不知有多久了。 只知道一旁的声音渐渐清晰,知道有人会喂她喝粥,有人用微凉的巾帕擦她的脸,擦她的脖颈,擦她的柔荑,擦她的身子。 她在梦里也知道那是谢玄。 除了谢玄,谁还有那清冽的雪松香呢。 知道了是谢玄,也就不挣,不怕了,也就踏实,心安了。 真正醒来的时候,外头的雪已经停了。 青鼎炉里生着火,暖暖和和的,要把人烤出一层薄汗来了。 雪松香果然就在一旁,就在她榻旁坐着,一双眸子定定地睁着,见她醒来,兀自舒了一口长气。 醒来,便为她端来一盏温热的水。 她睡了许久,似发过一场高热,可并不觉口干舌燥,想来被照顾得极好。 可眼前的人呐,那习惯蹙起的眉峰不见舒展,一头的华发在炉火的映照下闪着银色的光芒,那银色的光芒真叫她的心一阵阵地疼啊。 阿磐本能地去抚自己的小腹,抬眉问谢玄,“大人,孩子,还在吗?” 那人与她一同覆住那微微隆起的地方,那里孕育过谢砚,也孕育过一个三个月大的婴孩。 她以为腹中空空,什么也没有了。 可那人温声应道,“她还在呢!” 心头真酸啊,自心头蔓延出来的酸涩一刹那就传遍了全身,传到鼻尖,传到眼眶,眼眶蓦地一湿,豆大的泪珠咕噜一下就滚了下来。 她问,“她还好吗?” 这个孩子先天不足,胎中才两三个月,就成日奔波受苦,即便还在,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可那人说,“好啊,有子期在,什么都会好的。” 这可真是个强大的姑娘啊。 她把头埋在那人袍间,不愿哭出声来。这是幸事啊,是她的幸事,也是谢玄的幸事啊,欢喜都来不及,怎么能哭呢? 兀然淌着泪,那人轻拂她的乱发,“阿磐,是个小女儿。” 是啊,是个小女儿。 是谢玄的小女儿。 那个小女儿她在梦里见过。 扎着两个羊角辫,哭得小脸通红。 那人顿了一顿,又道,“我为她取好了名字。” 阿磐呢喃问他,“叫什么?” 那人眉头一舒,笑了起来,“谢婉。” 啊,谢婉。 她在梦里听过这个名字。 他的小女儿曾说父亲为她取名叫谢婉。 梦里其余的事大多已经记不清了,可这个名字她记得很清楚。 这便是宿命吧。 人可是水做的? 这眼泪怎么就流不完呢。 可心头是暖的,心里暖了,人也就有了好好活下去的盼头了。 阿磐忍着眼泪,问起谢玄,“是哪一个‘婉’呢?” 那人温柔回她,“挽。” 挽。 挽留。 原来竟是这一个字。 挽留这个孩子,也在挽留她,她怎会不懂呢。 这些日子的陪伴使他们二人嫌隙尽消,再没有了生疏。 她说,“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人道,“我知道,你睡了很久。” 是啊,他一直都守在这里,因而也就什么都知道。 阿磐怅怅一叹,“我梦见,梦见你,死了。” 那人没有什么惊讶的,他说,“我听见了。” 是啊,他一直都守在这里,因而也就什么都能听见。 他的华发就垂在她手边,似缎子一样,披在她的手心,也穿进了她的指缝。 她想起在赵国北地那苦寒的雪山,谢玄曾一日日地背她山上,也一日日地背她下山。 每每伏在那人脊背的时候,垂眸就能看见赵地的雪落在了那人髻上与肩头。 那时候,那时候还是这一年的早春,这一年的早春他还没有这么多的白发。 王父谢玄,也不过才二十有七的年纪呐。 阿磐自顾自地说话,声音低低的,“记得你从前有一头墨色乌发,十分好看,怎么就白成这般模样了呢?” 她不是猜不到,国事家事千万般的事都牵绊着他,怎么会不一夜白了头呢? 那人迟迟也没有说话,她几乎以为那人不会再答了。 帘外又下起了雪来,大雪如瀑,映得他脸色发白。 白,却仍如从前一样俊美。 那人说,“念你成疾,药石无医。” 一句话就叫她鼻尖蓦地一酸。 念你成疾。 因而药石无医。 心里的苦疾无处排遣,也因此就造就了这一头的华发。 此刻的谢玄,是那么地真实。 那么地真实可亲。 第一卷 第280章 阿磐,你抱抱我吧 谢玄何时会说这样的话呢。 他的话本就不多,情话更是极少。 一个心里装满了天下的人,谁敢对他有多余的指望呢? 可如今这天下大乱的时候,他竟肯留在这宅子里日夜伴她,就像在太行山麓时一样,几乎寸步不离。 梦里见他被万箭穿心,如今他还活着,孩子们也都好好地活着,腊月里的炉子也都成日地烧着,一点儿也不冷。失而复得,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再也没有了。 他们一起活着,就已是世间最好的事了。 人啊,人怎么能总在失去一回后才肯去学如何去爱一个人呢? 又到底多久才能学会呢? 有的人一次学不会,还会有第二次机会。 第二次还学不会,也许还有第三次机会。 有的人一次学不会,就一点儿机会也不会再有了。 这屋子不大,内里齐全,虽是赵国民宅常见的模样,但却是从前没有来过的地方。 炉子烧得暖暖的,火星子霹雳吧啦地爆裂,小黄就在一旁蹲着,毛蓬蓬的尾巴一下下地在木地板上扫着。 雪下得真大,可她从没有一刻觉得这雪虐风饕的时候也会这般安逸暖和。 谢玄说念你成疾,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药石无医呐。 原先那些想求又不敢求的,想诉又不敢诉的,想哭又不敢哭的,那些压在心里的委屈,不能为外人道的怅憾,一个人拼力撑着熬着的苦难,如今都在这一刻尽数迸发。 眼泪如波涛洪流,在那人素净的衣袍上滚着,淌着,流着,把那人披散下来的衣袍浸了个透。 可她想,不能放声大哭啊,放声大哭终究对孩子是不好的,因而极力地压着声腔中的哽咽,低低与那人倾诉,“东壁不算是我的家,但我从来也没有想过离开那里。” 心里又悔又难过,若从来也未曾离开,他便不会药石无医,也就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了吧。 那人一向极少责怪她,阿磐是知道的。 他若是个愿意训责怪罪的人,就不会把一切都闷在心里,闷出这一头的华发了。 你瞧,他说,“我知道。” 她顺着那人的话问,“大人知道什么?” 那人低低地叹,微凉的指腹轻抹着她湿湿滑滑的眼泪,“魏宫的事,我都知道。” 是,魏宫剑拔弩张,杀机必现,他大抵早就知道了。 他还说,“也知道你因了什么走。” 是,走是为了带孩子与他相见,他如今也知道了。 他还说,“嬷嬷都告诉我了。” 她也不知道赵媪都说了多少,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可也说了吗? 但这时候,那些该不该说的,原本都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那人温柔地轻抚她的乌发,泛着微光的银丝也在她的脸颊温柔地拂动,他低低地说话,也低低地叹息,“阿磐,东壁是我们的家。” 那长眉微微地凝着,他金口难开,好像从来都没有一次说过这么多的话。 “在我面前,请你做自己。你想笑,便放肆地笑。想哭,便大声地哭。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要什么,便要什么。但求你把我当成一个寻常的人,与我说些寻常话,做些寻常事。” 这一句句的话,怎么就那么叫人透骨酸心呐。 她这才意识到,哭啊,笑啊,说些最寻常的话,去要自己想要的东西,原本是人最稀松平常的事,在他面前却好似从来都拘着,束着,小心翼翼,好似从也不怎么主动向他索求过什么。 他是高岭之花,她从前只敢把他当神明,高高地仰望,虔诚地叩拜,何时敢做寻常人的寻常事呢? 那人还说,“要像在他面前一样,永远也不必拘束自己。” 阿磐心中一痛,那么骄傲的人,他竟拿自己与中山君比。 那些中山君曾有过的,她的娇憨,她的灵动,她的无所顾忌,那个最纯粹的阿磐,他大抵知道了自己从来也不曾有过吧。 鼻尖蓦地一酸,攥紧那人被泪打湿的袍角,提到中山君,终究是不能放声大哭啊。 便把这哭声压在喉间,埋在腹中,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而便只喃喃唤了一声,“大人!” 大人。 这个大人,还是从前去而复返的大人,是为她千里奔走的大人,是为她孤身迎敌的大人。 他仍旧是他自己,可好似已经不再是他自己了。 这一头的华发印证了他的悲情与改变。 是,他到底是变了。 一个从前只知攻伐的战神,他在慢下来,停下来,他在与旁人较量的最后,也想要做一个寻常的人,做一个能留得住人心的人。 在这无声的恸哭中,她听谢玄温声道了一句,他的声中也一样夹着几分难以名状的凝噎,“阿磐,你抱抱我吧。” 他看起来人都要碎了。 这是他从也不曾主动说起过的话,也是从不曾主动要她做起的事。 阿磐没有犹疑,抬手抱住了谢玄,抱住了孩子的父亲,也抱住了从前的大人。 像一个寻常人一样抱他,也像抱一个寻常人一样。 而似此刻一样寻常的拥抱,从前也是极少的。 天色暗暗地下着雪,在窗棂上堆着厚厚的一层,你知道太行的雪是大而猛烈的,而他的衣袍在炉火在烘烤下暖洋洋的,雪松气清淡凛冽,多好闻啊。 早在太行山麓的日日夜夜,在那奔走不息的马车里就该好好地抱一抱这个因了念她而生出了满头华发的人了啊。 小黄乖乖地舔着她,摇着尾巴蹭她,腹中的孩子安安稳稳的,这是自怀王三年以来少有的安稳与温情。 她问起谢玄,“大人打完仗了吗?” 那人说,“还在打,这一次打完,就不打了。” 不打了好啊,再打下去,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她又问,“那什么时候回大梁呢?” 那人低沉的嗓音温温柔柔的,下颌亲昵又怜惜地蹭在她的颈窝,“你养养身子,养好了,就回了。” 第一卷 第281章 做个肆无忌惮的人 阿磐牢牢抓着他的手,也紧紧地偎着,“我想两个孩子了,留他们在大梁,只怕很危险。” 那人道,“谢允早去接了,这时候大抵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有他和关伯昭在,不会出事。” 阿磐心头一暖,是啊,若是有谢允与关伯昭,那确实不必忧心。 经过了这么多风雨波折,她相信谢玄必会拼力护好孩子,不会再出一点儿纰漏了。 她安心地在赵地等着,等着腹中的孩子长大,也等着谢砚和谢密来。 有谢玄和小黄日夜陪伴,没有西宫,没有云姜,没有南平和宜公主,没有勾心斗角,也没有东猜西疑,这赵地的冬日竟也显得那么温暖可亲。 谢玄依恋她,她也一样依恋谢玄。 他们就像被饴糖粘在了一起,若不是要处理军机政事,是怎么都分不开的。 (饴糖,也即麦芽糖,早在三千年前的《诗经》中就可以出现饴糖的身影了,譬如“周原膴膴,堇荼如饴”。此外,《书经》中又有“稼穑作甘”的话,证明此时人们已经懂得以淀粉制糖的方法了) 这个冬天,虽在赵地,可她难得地过了个安稳的好年。 你知道,在这年年战乱的时代,过个安稳好年,到底是一桩极难的事。 谢挽在胎中坐稳了,那人便常陪她在廊下透气。看雪,踩雪,把她裹得厚厚实实的,陪她做些她喜欢的事。 那些许久都不曾动过的针线,如今又被她重新拾了起来。 怀王四年春那人未能穿上的里袍,她又开始一针一线地为那人缝制。 她有一双巧手,这双巧手能缝出十分细腻的针脚,也能绣出栩栩动人的花样。 她在谢玄的袍袖绣上了与那枚扳指一样的龙纹。 扳指碎了,龙纹是什么模样,却早就刻在了她的心里。 为他缝衣袍,为他纳战靴,也为他绣帕子。 从前中山君有的,他都要有。 中山君没有过的,他也要有。 他从不强求,但他什么都要有。 不是他要,是她想给。 与君闲坐,灯火可亲,是从前不怎么敢想的事。而今呢,而今她一抬眉就能看见谢玄在长案那头批阅军机大事。 谢玄初时为她送羹汤,羹汤难喝,她吐得厉害。 那双凤眸里隐约含着几分歉疚,他说是新来的庖人做不出大梁的风味。 后来一日比一日地好喝,花样也一日日地换,若夸起庖人来,那人便笑,笑道是庖人有了长进。 可有一回出去寻他,见那人正在灶前洗手做羹。 底下的人若前来禀事,见了王父如此,却没什么好惊讶的,大抵是天长日久,早已经习惯了。 唯崔老先生每每气得眼珠子发蓝,迂腐的老夫子胡须乱颤,却到底不能斥上一句,“君子远庖厨!” 他已经白了一头的发,何必还去强求他去做什么君子。 他愿做什么,也都由了他做什么。 王父治大国如烹小鲜,可烹小鲜焉知就不是在治大国呢? 知道她来,那人回眸冲她笑。 那个芝兰玉树绝代风华的美男子,那个杀伐果断运策决机的乱世枭雄,颊上抹着几分焦炭,他不觉得挽起袍袖做羹汤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这原本最不喜欢的赵地,恨不能从此刻就一直停留在这里了。 赵地的冬天很冷,可这不大的宅子暖和的只需穿两件薄衫。 心暖了,人也就不觉得冷了,何况那人一直都在。 日子一天天地过,腊月底腹部已经鼓了出来。 那人常伏在她肚皮上,小心翼翼地去贴,去亲,那从前总是犀利的凤目,这时候溢满了父亲的慈蔼,他温声细语地与他的小女儿闲话,“挽儿,父亲梦见你了。” 提起他的梦来,他会长长地叹上一声,“你长得真好看啊,像你母亲,像你母亲的模样,也像你母亲的品性。父亲梦见你被人欺负,梦见你乖乖地坐在那里,一个人玩,也一个人哭。” 他说着话便微红了眼眶,“可父亲不希望你那么乖,那么懂事。父亲希望你活得张牙舞爪,做个肆无忌惮的人。” 他伏在她腹上,她便总是轻抚他那一头的华发。 过了这数年,再与怀王四年春相比,心境早就大不相同了。 从前看谢玄,需高高地仰起头来,也要低低地垂着眉,心里敬着,畏着,信也好,爱也好,都不敢全心全意。 如今呢,如今只有道不尽的心疼。 他不是生来就那么强硬,就那么高不可攀。 他会掉眼泪,会愁白了发,也会慢慢地变老。 那人总要偎着她,没有陪伴谢砚出生的亏欠,他全都弥补到了谢挽身上。 谢挽会好好出生,也会好好长大,阿磐知道。 不然,怎么会梦见那么乖巧懂事的小女儿呢。 这数年奔波,心惊肉跳,少有什么整觉,如今有了身孕,愈发睡得少。 那人亦是,那人常年行军打仗,刀尖舔血的人,往往寝不安席,极易惊醒。 可在她身旁的时候,他竟能睡得安稳。 依旧如在太行的时候,浅睡也总要握住她的手,把她挡在卧榻里头。 浅睡中的谢玄依旧会蹙紧眉心,也依旧能听见他梦里叹息。 有一回她冬夜起身,听见一旁的人怃然唤了一声,“阿磐啊。” 阿磐转身,见那人梦中仍旧凝眉不展,一行眼泪自那人眼角缓缓滑下。 第一卷 第282章 凤玄啊! 阿磐回到榻前,俯身拭去那人眼角的泪。 忍不住眼眶就酸酸的,拭去他的泪,又轻抚那一头银丝一样的华发。 是什么使他不安,他又梦见了什么呢? 是梦见她走了,还是死了? 分明比她大那么多的人,看起来怎么就那么脆弱,怎么就那么叫人心疼啊? 她看着那张脸,总要想起阿砚来。 她想,以后,阿砚也要长成像谢玄一样的人,一样的眉眼,一样的鼻梁,一样的嘴巴,一样的下颌,那长大后的阿砚又会遇见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也会像他的父亲一样波折,也会一样早早地就生出一头的华发来吗? 做了母亲的人,只初初开个头,就不敢再想下去了。 因而越发地就要心疼起榻上的人来,他幼年便痛失双亲,又有谁来疼一疼他呢? 与他脸颊相抵,柔声哄他,“凤玄。” 凤玄是他的字,他的母亲必也曾一次次这样唤过他。 清醒时不怎么敢叫的字,在那人入睡时轻易地就出了口。 她说,“凤玄,我和挽儿,都在这里呢。” 你听,凤玄,多好听啊。 这是压在心里整整两年的字了啊。 她的声音极轻,然那人仍旧一下就醒了过来,醒来便兀自叹了一声,“阿磐,我总做不好的梦。” 阿磐心里酸酸的,一下下地安抚着他,“做了什么梦呢?” 那人眉头不得舒展,不知怎么,却不肯说了。 他不说,她也不强求,但知道那必是个不好的梦。 不知这样的梦,他又梦过有多少回呢? 但他的每一根华发,大抵也都是因此而长。 从前的隔阂,伤害,离弃就像这华发一样,早就深深地烙进了他的心里。 心头的怜惜一旦起了,就很难再抹了去了。 阿磐就像无数次哄阿砚一样,也像哄阿砚一样哄他,“是梦,梦都是假的,梦醒了,我们都好好的呢!” 哄他,也一样是在宽慰自己。 过去的都过去了,将来的路还长着呢。 那人靠着她,贪婪地偎在她的怀里。 他也像阿砚一样,在每一次累极乏极的时候,也想要像阿砚一样偎在自己母亲的怀里吧? 母亲永远是人在最难的时候会想到的人,是人一生下来就睁眼看见的人,也是离开这世间的时候仍旧牢牢惦记的人。 因而她就像安抚阿砚一样安抚谢玄,“你安心做你的事,要你想要的天下,我们都会陪着你,我,阿砚,挽儿,还有.......阿密。你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 是,还有阿密。 应允过的事,就不能再食言了。 她会抚养阿密长大,也必会看管好阿密,教他做人,重道,也教他知书达理。 昏黄的烛光下那人静默了许久,她以为谢玄已经睡下了,过了好一会儿垂眸去看,才看见那人长睫微微翕动,眼角仍旧湿着,低低应了一声,“好。” 阿磐轻言细语的,“睡吧,睡个安稳觉。” 那人又听话地应了,只是阖眸前,又喃喃地说起了话来,“除了先生,再无人叫过我的字了。” 是啊,高处不胜寒。 名动天下的魏王父,谁有这样的胆子呢? 但若说有,那也还有一个人。 她记得西太后也是唤过他的字的。 可那大抵不是他想听的,因而不曾在此刻提及。然这般唤他的人实在少之又少,故此,过去并不见他斥上一句,抑或拦上一回。 阿磐温存望他,“那,我也像崔先生一样叫你,好吗?” 那人道,“不好。” 他说不好,她也不恼,顺着问他,“那怎样才好呢?” 那人的话真叫人心头化开,“像妻子一样。” 是了,先生是要敬重的,妻子却是平等的。 虽不曾嫁娶,但他到底也不曾对旁人说起过这样的话。 “好。” 好。 她也一样应了。 她是个守信的人,应了就不会再反悔了。 小黄蜷在毯子上,呼噜呼噜地喘气。 那人放下了心,也总算在她怀里安然睡去。 她温柔地抚平他那梦中也展不开的眉心,呢喃道,“真想你再也不必遇见生愁的事,真想以后都好好的,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护着孩子们长大。” 她尽其所能地待谢玄好,为谢玄束发,正冠,谢玄也为她作羹,按跷。 白日没什么事的时候,他们就围在炉子旁。 她为谢玄烤些山间的红薯和板栗。 红薯板栗,又热又甜,与那一地清白的雪总是相得益彰,饿过的人才知道这一室粮食的香味到底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生。 也意味着乱世里的存活。 她还记着这个深秋在栗树林里的念想,以后安稳了下来,就在山间种满板栗,一片山头的板栗能养活成百上千的人,能供那成千上万的人过一个冬天。 若打完了仗,就该过上人人有饭吃有衣穿的日子啦。 帘外雪大的时候,她与谢玄会围坐炉前说些闲话。 提起那些不好的梦来,她便问起谢玄,“将来有一日,若我死了,你会怎么办呢?” 那人的下颌抵在她颈间,“你不会死。” 阿磐笑,“哪儿有人会不死呢?” 卧房开着木窗,雪霜啷啷地下,那人颔首,“我会把他们三人抚养长大。” 乱世里的生死十分轻易,这样的问题想必他从前早已想过了许多回,因此没有什么惊愕,开口时也没什么值得犹疑。 他没有提要不要再娶继室,也没有提会不会再给孩子们寻一个继母,那双凤眸神色坦荡,“但我不许你死,你若不愿活在宫墙之中,将来,我们会找一个归隐之地。” 阿磐讶然抬眉,“归隐之地?” 那人笑,棱角分明的一张脸,尽是温暖的颜色。 那人正色回道,“是。” 知道她长于山间。 也愿为她归隐乡野。 这样的话重比千金。 比什么都要珍贵。 不管如今是不是一句戏言,也不管将来到底会不会实现,有这份心就够了,还求什么呢? 等等,他说的是“宫墙之中”,那大抵,大抵他已决意要称王了。 她为谢玄烤板栗,谢玄亦为她剥松子。 松子是将军们从山间寻来,由庖人翻炒熟透,爆开了口子,再由谢玄一颗颗地剥了出来。 那修长白皙的手原是用来提笔落刀,运筹布画的,如今肯为她剥开松子。 他说从前不曾为她做过的,以后一样样地都要为她补上。 谢玄的好,她都受着,也极尽所能地待谢玄好。 仍旧成日惦记着孩子们,算着路上的时间,也仍旧闲时写手札。 从前写谢砚,如今写谢挽。 她在手札里告诉以后的谢挽,昨日父亲为她炖了松子鸡,今日父亲又为她做了拨浪鼓。 还要记下父亲今日又贴耳对她说了些什么话,应承了些什么事。 说等她长大一些,要带她去骑马,狩猎,要带她读书,识字,要带她在山间玩耍。 说要扛着她,一步步地登上魏宫的高台。 说要她做这世间最快乐的小....... 小公主。 字字不提谢玄,字里行间却都是谢玄。 落笔的时候避着那人,然那人趁她睡着时候,也会偷偷翻看。 看着看着,那习惯锁起的眉头就会舒展开来。 会下意识地笑,笑出一双许久都不见一回的酒窝来。 第一卷 第283章 大喜事呀! 仗还在打。 他们虽还在上党郡,但周褚人早就带着魏国的大军一路往西北打去了。 崔老先生依旧总来议事,周褚人在前线打仗,倒是少见。 她们母女所在的内室是平和安稳的,底下的人来禀事,谢玄总会出门,不叫那些杂乱的战事扰了她养胎。 当着谢玄的面,崔老先生不会提及她的去处与南平公主来。 但避着谢玄,却总有法子叫她知道一些她该知道的消息。 譬如,有一回,谢玄在正堂布局战事,谢韶藉着进内室添炭的空当,低着头压声说话。 他说,“赵叙能苟活至今,岂是等闲之辈。何况在燕国为质多年,与燕公子交好,此次引了燕国联军共同抗魏,南面又有韩国在打。魏武卒号称三十万大军,如今已经死了许多,早就没有这个数了。南北两线作战,魏军又深入敌境千里,师老兵疲,早晚要被拖垮的。” 室内没有旁人,帘外也没有,话是在说给她听,她岂会不知。 原来大战那一两日梦见赵叙,竟是真的,想来是因了在昏睡中听见有人提起了赵叙的缘故吧。 仗不好打,若好打,就不会打这么多年,打得这么艰难,她也知道。 谢韶又道,“南平公主是赵叙亲妹,主君只要愿意结亲,联军立刻就能停战。你若真心为主君好,何不劝说主君求娶南平公主作为权宜之计,以后再徐徐图之。” 阿磐怔然,如今再提起南平公主来,好似已经离她十分遥远了。 可南平公主就在那里,眼下大约也已经回了东壁。 谢韶还说,“这也是老先生的意思,老先生不好开口,谢韶为了主君,就只好做个不懂事的。你要是心疼主君,能听得进去最好,听不进去,也不会有人说什么,最多......最多被史官写上一笔,是魏国的‘妺喜’罢了。” 谢韶只是传个话,添完炭,传完话,趁正堂里无人留意,也就恭恭敬敬地俯身抱拳退出去了。 她怎会不心疼谢玄,怎会听不进去,只是这样的话,她虽听着,也琢磨着,但知道谢玄离不开她,就决计不会再心生退意。 何况魏王父从来都是最有主见的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自己知道,也没有比他更清楚了。 他敢与三国为敌,征战天下,就必定留有后手。 她安了谢玄的心,谢玄就能安了这天下人的心,崔老先生唯求稳妥,谢韶又急躁冒进,他们不懂。 因而,她唯有告诉谢玄,“凤玄,但请你先顾天下,再顾我们。” 那人笑着望她,一下就猜到发生了什么。 很快就听见谢玄在廊下训话,“再敢嚼舌,拔了你的口条。” 廊下诸人不敢做声,只听见雪下,听见雪压弯了枝桠的声响。 年前,谢允和关伯昭赶着马车带着谢砚和谢密来了,有将军们一路护送,又有赵媪一路跟着,两个孩子没受什么委屈。 只是这寒冬腊月的,自九月初九开始奔波赶路,从大梁到太行,再从太行回大梁,又从大梁来了这太行山下的郡城,到底一个个灰头土脸干巴巴的,见了她就哇哇大哭。 谢砚还在赵媪怀里的时候就开始挣,半张身子都要挣脱出来,张开小手就往她身上扑,“母亲!母亲!母亲!母亲抱抱!” 一声声地叫,叫得撕心裂肺,也哭得撕心裂肺。 把室内诸人都哭得声泪俱下。 赵媪也是,赵媪见了她也哗哗滚下了泪水,“夫人呐!夫人呐!只以为山里就是最后一面了......没想到........没想到还能再见着夫人......” 说着话,就哭了起来,哭得声不成声,调不成调。 “我带着两个孩子走,留你一人在太行.......我.......我心里那个难受啊!知道你还活着.......老婆子我......呜呜.......才........才敢放下这颗心啊.......” 谢玄上前抱走了阿砚,温声提醒那个小小的人儿,“阿砚小心,母亲有孕了。” 赵媪一呆,连忙打量起她的肚子。 如今已是腊月底,眼见着就要过年,谢挽也已经五个月了。 谢玄把她照顾得好,一日三餐地滋补,又有子期先生成日把脉调理,她的肚子要比十一月时又大了不少。 似赵媪这样经验老道的人一算日子便知,这不会是旁人的孩子。 赵媪两眼放光,那一路奔波出的土黄色的脸顿时光芒万丈,“啊呀!大喜事啊!这是天大的喜事啊!王父儿女双全,儿女双全啊!” 室内诸人无不十分高兴,言笑晏晏,恭贺着主君与夫人,瓜瓞延绵,尔昌尔炽。 唯有灰头土脸的谢密在关伯昭怀里,虽张嘴哭着,眼巴巴瞧着,却并不曾与谢砚一起扑上前来叫她一声母亲。 更不要提伸手去抱一抱谢玄,叫谢玄一声父亲了。 那么小的孩子,还不满周岁。 可阿磐从谢密孤单单的眼睛里,也不知怎么,看出了几分故人的神色。 第一卷 第284章 阿密不哭了 到底可怜。 生母没有疼过他,与他父亲在一起也不过短短的一个月,虽成日挂在他父亲身上,然他父亲甚至没有真正地认过他。 因而,若不是中山君梦里托孤,她甚至都看不出阿密竟不是谢玄的孩子。 如今算来,云姜是怀着孩子于怀王四年进魏营的,因此,眼前这孩子原本该比谢砚大上一个月呢。 只是因了这到底是一桩见不得人的秘事,因而谁又敢宣之于口呢? 谢玄认了阿砚是长子,云姜自然也没有不认的道理。 因此大的也就成了小的,将来长大,都要居于人后,叫谢砚一声哥哥了。 而今,不管是生母还是生父,也都不在了。 再也不会有了。 谁说这不是造化弄人呢。 过去的恩怨不提,她在中山的国土上活了十八年,这十八年,吃的是中山的粮,饮的是中山的水,云家也养了她十五年,不管是不是亲疏有别,到底把她好好地养大了。 这千丝万缕也斩不断的联系,都使她走向了那个孤零零的孩子。 那个孤零零的孩子是这一室的人里唯一的中山遗孤,也必是这一室魏人眼里唯一的“非我族类”。 阿磐抱起了谢密,那凉森森的小脸上布满了清亮的眼泪,可怜巴巴的,真叫人心疼,也真叫人心里酸酸的。 她用温热的指腹擦去那小脸儿上的泪痕,温声哄他,“阿密,不哭啦!要像阿砚哥哥一样。” 谢密嘴巴瘪着,小小的下巴瘪成了颗核桃,眼泪咕噜咕噜地往下掉,掉出一颗颗硕大的豆子。 阿磐问他,“这一路,跟着嬷嬷和哥哥,你还好吗?你如今会叫‘母亲’了吗?” 谢密只咧着嘴巴哭,抓紧她的衣袍,把她的衣袍抓出了一层层的褶皱来。 虽没有推开她,却一句也不肯叫人。 赵媪小心地守在一旁,伸手抓着谢密的小腿儿,生怕那小腿儿提到她隆起来的肚子。 一边抓着,一边提醒着,“二公子可小心些啊!母亲腹中有了小妹,可千万别踢到了!踢坏了小妹,罪过可就大了!” 赵媪虽陪伴着谢密有一整个秋冬了,然赵媪厌恶云姜,连带着就不怎么喜欢谢密。 何况一颗心都在谢砚身上,素日里难免厚此薄彼的。 别看孩子还那么小,旁人喜不喜欢他,他是能感觉出来的。 因此,谢密也一样不喜欢赵媪。 赵媪抓住他的小腿,他虽挣不开,却抡着小拳头,愈发拼命地哭起来,“打!打!打你!” 守着谢玄,赵媪到底不好说什么,私下里却难免与她抱怨。 “二公子可了不得,动不动就哭,就闹,身子还不好,成日地生病,我这一路可快要被他折腾死了。” 阿磐便劝赵媪,“稚子无辜,到底是个可怜的孩子,嬷嬷就像待阿砚一样待他吧。” 赵媪道,“你瞧瞧,他不长肉,可不是老婆子我亏待他,苍天在上,老婆子我嘴巴虽厉害,却不是个心硬的人,实在是他能哭能闹,活活把自己闹得不长肉。” 赵媪不是心硬的人,阿磐知道。 可谢密到底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活着不容易啊,何必非要去计较父辈的恩怨呢,她待谢密视如己出,待两个孩子一样好。 阿砚有的,谢密也都会有。 她不会做她养父母那样的人,一定要把孩子们分出个远近亲疏来。 宅子里有婢子,婢子也是魏人,叫莫娘,是谢允和司马敦从大梁带过来的,专与赵媪一起照顾孩子们。 孩子们一来,虽少不了哭哭闹闹的时候,可这上党郡的宅子总算是热闹生动了起来。 不管是大公子还是二公子,他们奶声奶气地说话,胖鼓鼓的小手小脚在席子上爬来爬去,把她心里填得满满当当的。 你听听,他们清脆的笑声,可怜巴巴的哭声,叫母亲的声音,找父亲的声音,一下子就把太行山里的旧事远远地挡了出去。 谢玄初时忧心孩子吵闹,扰了她养胎,可子期先生每每来把脉,都说夫人胎像更稳了,身子也要比从前好了起来。 她每日都欢欢喜喜的,照看孩子,写写手札,与他们一起读书,教他们认字,身子怎么会不好呢? 这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因而谢玄也就不再过问。 好日子总是过得极快,不几日,便到了腊月底了。 到了腊月底,就要忙着过年了。 如今四处都在打仗,就是这上党郡,虽也是赵国南境的第一大郡,也早就被魏赵大军席卷过一回了。 因是战时,年货虽不必似在东壁一样丰盛,但过了除夕便是正旦,正旦是阿砚出生的日子。 这是顶重要的。 满岁了,就该抓周了。 因而年货简单,不过是烹羊宰牛,蒸些鱼虾,抓周要用的彩头,却是一样都不能少的。 除夕的上党郡没什么热闹的,烟花爆竹也极少,仗打得人都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哪还有什么精力过什么年关呢。 司马昭还问过谢玄的意思,说,“过年了,末将备了些烟花爆竹,主君看,是不是要热闹一些呢?” 是得好好地热闹热闹。 除旧布新,祈求天下太平,人人都能安居乐业,福禄寿喜,年年有余。 谢玄允了,因此吃过了饺子,这上党郡的宅子就开始爆起了烟花。 一朵朵乍起,在空中爆出斑斓的颜色,也在谢玄与孩子们的脸上映出明亮的光彩来。 都欢欢喜喜的,也热热闹闹的。 第一卷 第285章 抢! 子时一过,就是怀王六年了。阿磐仍旧还是习惯以怀王纪年。 怀王六年的正旦,就在这上党郡的宅子里办了一场抓周礼。 谢密是什么生辰,跟前没有人知道,只晓得与谢砚前后脚出生,日子没差多少,因此就跟着谢砚一起过周岁。 抓周礼那日,原也很热闹。 先是沐浴更衣。 这一日还在沐浴的时候,阿磐就听见赵媪嘀嘀咕咕地与谢砚说话。 侧耳仔细去听,便闻赵媪暗暗教谢砚,偷偷摸摸地叮嘱,“大公子一会儿什么都不要,就拿那块方的!方的!大公子可记住了没有?” 阿砚那么小,他哪里知道什么是圆的,什么是方的。 赵媪怕他不知道,就背着身子避着谢密伸手比划。 谢密依旧是那双孤单单的眼睛,莫娘虽在为他沐浴,那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赵媪。 赵媪瞧见便道,“二公子就选大元宝,以后做个富贵闲人,不争不抢的,那才是正道呢!” 谢密仍旧直勾勾地盯,莫娘垂着眸子不敢搭话。 阿磐换好了新年的吉服,出门时还与赵媪说了一句,“抓周这样的事,嬷嬷怎能作弊?” 赵媪笑嘻嘻的,“嗨,这算啥作弊,孩子们小,哪里听得懂呢?” 罢了,说都说了,就当他们听不懂吧。 给孩子们擦干身子,换上了新年的小棉袍,赵媪为两个孩子梳头,唱起了大梁的梳头歌。 “一启顺梳开智,二启顺梳开路,三启顺梳开财,四启顺梳开缘......” 梳完头原该祭拜祖先,然人都在赵国,那便万事从简。 在场诸人,唯崔老先生德高望重,因而便由崔老先生为孩子们祈福。 祈福之后,便是抓周。 抓周,又叫试儿。 置之儿前,观其发意所取,以验贪廉智愚,名之为试儿。 都说三岁看老,抓周是对未来命运的预示,试的是孩子的性情、志向和前途,因而在高门望族之中,无不十分看重抓周。 谢砚的抓周礼在战乱中也并不算十分简单,大红的绸布铺上了筵席,绸布上摆了满满当当的东西。 像什么笔墨纸砚,盔甲刀剑,?王亥算,仓颉简,元宝,玉器,算盘,墨斗。 前线虽在打仗,但这后方的太行山麓总还算平和,因而大梁抓周该有的,如今便也什么都有。 绸布的中央,还放着谢玄的督军大印。 你瞧,虽是抓周,又何尝不是在选继承人呢? 正堂来了许多人,谢玄携她坐于主座,两旁是崔老先生和他的将军们,赵媪和莫娘抱着谢砚谢密在案旁。 崔老先生引着谢砚先抓,一双双眼睛都在正堂瞧着,瞧着谢砚在绸布上爬,谁不想看看,王父的孩子到底想要抓什么呢。 阿磐的心提着,众人也一个赛一个地紧张,生怕王父长子抓了元宝玉器,拿了算盘墨斗。 若果真如此,那可就完蛋了。 长子可得能但得起王父的大业啊。 赵媪在一旁急得坐不住,悄着声儿指挥,“往前!往前!不要这个!方的!方的!” 幸亏谢砚是个争气的孩子。 那双与他父亲像极了的眼睛在筵席上扫了一圈,爬过了元宝玉器,爬过了算盘墨斗,也爬过了盔甲刀剑,直奔筵席中央那枚督军大印。 众人松了一口气,连连叫好,“大公子!好!好!” 崔老先生亦是捋着白须连连点头,“凤玄啊,不愧是你的长子,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 阿磐去瞧谢玄,见谢玄兀自在笑。 他是极少在将军们面前这样笑的。 他的长子没有使他在他的先生与将军们面前丢脸,将来也定能掌管天下大印,承祀香火,开疆扩土,难道还不值得好好笑一笑吗。 他笑,他的先生和将军们便也笑。 他别过脸来与她温声说话,“阿磐,这是你教养出来的孩子。” 谢砚算是她教养出来的吗? 不算啊。 这个孩子生来颠沛流离,她没有那么多时日教养。 而今谢玄在崔老先生和他的将军们面前,把教养好长子的功劳都给了她。 给了她,大抵再不会有什么妺喜的话了。 谢砚抓完了,莫娘便把谢密放上了筵席,“二公子,快去吧!” 谢密一上了筵席就跟在谢砚后头,谢密不看旁的,谢砚抓什么,他便也去抓什么。 谢砚抓住了督军大印,谢密也跟着去抢,“给!给!” 谢密抢,谢砚不给,不给,不给,谢密就去抓,一把就把谢砚的小手抓得通红。 赵媪叫道,“啊呀!二公子!二公子怎么能抢大公子东西!” 一边说一边就要上前去扒拉。 赵媪一扒拉,谢密嘴巴一张就开始哭,呼啦着小手叫,“打!打!” 谢密满岁,已经学了不少话了。 莫娘连忙去抱谢密,一声声哄着,“二公子别哭,二公子再选个别的吧!二公子就选玉器吧,你瞧这玉器多好看啊!” 谢密不肯罢休,谢砚也不肯松手,两个才满岁的孩子竟就在抓周礼上打了起来。 你一下,我一下,好好的抓周礼一下就闹得不可开交。 到底是公子,又守着那么多人,谢玄不发话,赵媪一时也不好去拉去拦。 谢砚提溜着大印爬去抱他的父亲,谢密也紧紧跟着,也跟着去抱谢玄。 他未必知道印玺意味着什么,也未必知道抱紧父亲意味着什么,但知道哥哥要的,就一定是好的。 第一卷 第286章 像什么样子! 给的未必是好的,但好的却必定要有人去抢。 人天生就懂得这道理。 因此谢砚要什么,谢密也就跟着抢什么。 这算是谢砚与谢密的第一场公开较量。 他们的父亲端坐案前,老先生与众将也都围在这绸布周遭,阿磐心中不安然不动声色,赵媪急得大喘气,莫娘想伸手去护去拉,可并不敢上前去管。 男孩子总得打架,若是王父的孩子,总有一日也还要动真刀枪。 想要什么,旦凭你自己,就连山中猛兽亦一样要遵守这世间的生存法则。 众人心知肚明,因而没有人拦,都那么眼睁睁地看着。 就似猛兽撕咬,似在军中比武较量,众将亦是在为自己选择未来的主君。 谢砚爬得飞快,像飞毛腿一样,顶着一张被抓红的小脸溜溜就爬了过来,“父亲!父亲!阿砚的!阿砚的!” 谢砚是个小机灵鬼儿,他知道什么时候找母亲,更知道什么时候要去寻求父亲的庇护。 谢密紧跟其后,谢密的脸上还印着通红的小巴掌印,小手上还有沾着口水的两排小牙印,他也跟着叫,“父亲!给!给!” 两个小孩儿一前一后,把将军们精心放置的笔墨纸砚啊,盔甲刀剑啊,金银玉器啊,书简算盘啊,全都冲撞得横七竖八,乱成了一团。 一稚子拖着印玺爬,一稚子奋起直追。 后头的稚子抓住了前头稚子的小脚。 前头的稚子便蹬,便踹,一脚踢到了后头稚子的小脸。 后头的稚子又急又恼,急爬数步,抓住了前头稚子的小腿便咔得一口咬了下去。 前头的稚子哇得一声叫,回过身来,和后头的稚子又是好一顿地打。 一人叫,“给!” 另一人叫,“不给!” 一人又叫,“打!” 另一个人又叫,“打弟弟!打弟弟!” 阿磐想,这正像是谢玄与萧延年这些年的争斗啊。 是宿敌,是对手,却又因了千万缕的因由把他们二人紧紧缠夹在了一起。 纠缠了多年,到最后一人满头落白,一人身亡命殒,谁又落了什么好呢? 将军们虽心中早就暗暗有了支持的一方,一个个全都兴奋得大脸通红,也全都跽坐而起,倾身往前看着,但不管大公子还是二公子,既都是主君的孩子,便不敢似在军中或外头一样,大声地喝彩,叫上一声,“好!” 一人强壮。 一人瘦弱。 一人会说的话多。 一人会说的话少。 到底是那个强壮的和话多的占了上风,拖着印玺就爬到了他父亲的面前,“父亲!救命!” 小手一张,他父亲也早朝他张开了双臂。 宽大的袍袖长长地垂着,垂在地上,一下就把那拖印玺的小孩儿抱在了怀里。 你瞧啊,小小的人儿,还会叫救命。 此刻在他父亲的怀里拱着,蹭着,“父亲!弟弟抢!不给!不给弟弟!” 一大一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张脸。 阿磐松了一口气,这才察觉适才袍袖中的一双柔荑一直都攥得紧紧的,指尖掐紧了掌心,掐出了红红的印痕,也是此时才觉出了正丝丝作疼来。下意识地就朝着谢密望去,见谢密追到近前,已停了下来。 他大抵知道那个他该叫“父亲”的人,抱住了哥哥,就不会再抱他了。 因而就狼狈地停在筵席上,眼泪咕噜咕噜地打着转儿。 赵媪一边心疼,一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哎呀,二公子虽小,下手可不轻啊!你瞧瞧,把大公子的脸都打红了,哎呀.......” 心疼,是心疼谢砚的脸被打红。 笑,笑是因了谢砚打赢了谢密。 阿磐温声道,“兄弟之间玩闹,有什么要紧的。” 那原本眼泪打着转儿的小孩儿,嗷得一声就哭了起来,哭着,哭着,闭眼大叫,“父.......父亲.......父.......亲......” 不知道他此刻有没有想起自己的父亲,他也曾挂在自己父亲身上,有过短暂的一月。 但阿磐想起了自己来,她自己三岁就寄人篱下,因而知道寄人篱下到底是什么滋味。 长大了才明白,那是无人真心待你的滋味。 因而温婉笑起,向着谢密伸过手来,“阿密,过来,母亲抱抱你。” 谢密果真爬过来,伸手抱住了她,这孩子气性大,一会儿的工夫就哭得眼睛通红,孤零零的,看起来也可可怜怜的。 阿磐摸他的小脑袋,“阿密不争,该是你的,就会是你的。” 谢密抽抽搭搭地趴在她的肩头,含含糊糊地叫她,“母亲......” 孩子又有什么错呢,选不了自己的出身,也定不了自己的将来。 谢密哭得累了,趴在她肩头很快就睡着了,赵媪催着莫娘,“二公子睡着了,还不赶紧抱去,小心累着夫人。” 莫娘得了令,这才赶紧地上前,小心翼翼地把谢密抱了过去。 谢密睡得软趴趴的,迷迷糊糊中仍旧咕噜了一声,“父亲.......” 宅子外头有人在稀稀拉拉地点起了爆竹,怀王六年正旦的抓周礼就这么过去了。 于旁人而言,这不过是战乱时期一个难得安稳的日子,而对这两个孩子而言,独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已经开始了。 既还有军务要议,因此堂内诸人皆留了下来还没有走。 谢玄先起身,搀她往正堂外走。 王父的事,将军们见怪不怪,连滋补的膳食都做了有两个月了,搀人走路没什么了不得的。 唯有崔老先生脸色难看,一双犀利的眼睛朝她睨着,眼锋不客气地扫着。 崔老先生从来都不喜欢她,阿磐是知道的,也知道此刻的崔老先生必在腹诽“妺喜”二字。 阿磐从来不去刻意地讨好谁,她胸怀坦荡,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什么。 为了谢玄,也为了孩子,因而便坦荡走着,不去看崔老先生眼里的锋芒。 堂外的雪扑簌扑簌下着,出了正堂,外头的爆竹声要比适才更清晰了几分,也是这时候,才听见崔老先生轻斥了一声,“像什么样子!” 第一卷 第287章 有福气的孩子 下了木廊,庭院里一条青石板路通向他们的卧房,雪虽兀自下着,下了有好些时候了,然这青石板路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谢玄不敢抱她,生怕哪里用了不该用的力气,伤了她腹中的小女儿,因而也就为她裹了大氅,搀着小心翼翼地往卧房走。 谢允和司马敦连忙上前撑伞,赵媪和莫娘抱着两个孩子跟在后头,路不长,也没什么可急的,因而走得不紧不慢。 谢玄大抵还在想适才的抓周,因而道了一句,“阿磐,你生了个好孩子。” 阿磐仰头望他,他的脸在雪中的伞下泛着难以名状的光华,你瞧他的银发,这满头的银发也益发使他举世无双。 这世间再寻不出第二个谢玄来了。 阿磐笑,抓紧了谢玄有力的臂膀,“他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阿磐笑,谢玄便也跟着笑,“阿砚像我,我很高兴。” 是啊,他的孩子,怎么会不像他呢。 他们前言不搭后语,各说各的,可都高高兴兴的,因而各说各的也没有什么关系。 但对谢密,却都闭口不提。 是,也许在某一刻那人想说,到底又三缄其口。 正堂到卧房的路不长,五十余步罢了,因而把她们送回卧房,谢玄便也就走了。 孩子们累了,烤着炉子,一个个都睡着了觉,趁这工夫,赵媪便与她嘀咕起了谢密来。 赵媪低低地说话,“这可不是什么好苗头啊,二公子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抢,现在还小,抢来抢去的还不打紧。以后呢?以后可不好说了,只怕.......只怕要夺权呐!” 阿磐宽慰她,“才满周岁,还是个孩子呢。” 赵媪不以为然,“都说三岁看老呢!夫人千万不要大意了。我们大梁有句老话儿说得好啊,正所谓龙生龙,凤生凤........” 赵媪是待她极好的人,一心一意地皆为了她们母子着想,在这上头没有一点儿错处,更没有什么是做得不周到的,因而阿磐极少对赵媪动气。 可不管谢密是谁的孩子,这样的话都是说不得的,因此此刻也就不得不打断了她,“嬷嬷!” 再怎么说,谢密也是中山萧氏,是君王遗孤。 何况除了她,都知道谢密是王父之子。 赵媪讪讪地垂下眸子,“是老婆子多嘴了,只是,他母亲又是那样的人.......嬷嬷怕他生下来就带着恶,将来也要像她母亲一样,把东壁搅得鸡飞狗跳,那可是要出大事的啊!” 阿磐正色告诫,“嬷嬷,哪儿有人天生就是坏人,才满岁的孩子,已经十分可怜,我会好好教养,教他知书,识礼,做人。但这样的话,嬷嬷再不要说了。” 赵媪垂着头,兀自点头应了。 只是怕赵媪记恨云姜,听不进心里去,阿磐又道,“嬷嬷既是东壁大家宰,日后回了大梁,也要告诫众人,阿密是我的孩子。以后长大了,不许旁人在他面前说一点儿关于他身世的话。不然,我定不会轻饶。” 赵媪肃色危坐,终究是应了下来,“夫人放心就是,再不会有这样的话了。” 是了,人性本善,只需好好教养。 这上党郡的宅子看似安宁,远离战事,然常见斥候风尘仆仆地来,进进出出,骑马奔走。 也总见有文官喜笑颜开地奔,奔进庭院,在正堂与谢玄说上好一会儿的话。 若不是因了她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地大,那天生的战神早就奔赴到前线去了,哪里能安坐在这上党郡的宅子里头,成日与她们母子一年四季,一日三餐呢? 闲暇时候,围坐炉旁,阿磐会问起谢玄,“我在上党,会不会误了你。” 谢玄为她篦发,“你在,只会成全我。” 谢玄也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战况不好的时候,他从不与她提。 主动提起的,都是好消息。 因而,阿磐是从谢玄口中零零散散地推知了前线的战况。 亦领教了王父谢玄运筹帷幄的本事。 知道了大魏西边联秦,东方联齐。 知道了王父利用韩齐领土争端,又把杀韩将的灾祸栽赃给了赵国。 北去戎狄的说客不知如何游说,只知道戎狄屡屡进犯燕国边境,齐国也趁乱北伐,攻陷燕国南地。 韩赵联盟破裂,燕国被迫引兵回防。 魏国形势一片大好。 那这疆域万里,子民百兆的日子,还会远吗? 她相信这样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谢玄陪她从正月到二月,从二月很快又到了三月。 眼见着太行山顶的雪一日日地消融,覆住山头的白一日日地往山顶移,肚子一日日地大了起来,谢挽也开始了在腹中的躁动。 怀王六年的春日,仍旧不曾见过南国那漫山遍野的芸薹,亦一样不曾见过大梁那满城的山桃花。 不管是明黄,还是桃粉,都是人间极致灿烂的春色啊。但这太行春景熙熙,青山灼灼,也很不错啊。 谢挽看起来也是个调皮的小家伙,时不时地在母亲腹中翻身,伸腿,拱起小小的屁股来,把她的肚皮撑起来高高的一块。 每每此时,她便叫谢玄,“凤玄,快看!” 这时候谢玄便会放下手中的物什,或是舆图,或是军报,抑或是滋补的鸡汤,抑或是正在为她擦脸的药膏。 放下物什,把那棱角分明的脸颊贴到呐供起来的小人儿身上。 知道是父亲,腹中的小人儿鼓动着,好似在与她的父亲撒娇说闲话,谢玄也高兴,他是第一次陪伴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因而什么都欢喜地紧,担心地紧,也好奇地紧。 子期先生说,到四月底,女公子就能平安出生了。 谢玄高兴,魏国形势一片大好,他的小女儿又要出生,国事家事,没有一样不好的,他怎么会不高兴呢。 连谢允都说,是极少见主君这样笑的。 兄弟俩人打打闹闹的,什么都争,什么都抢。 肉要抢,粥要抢,小褥子要抢,小木马要抢,小弓箭要抢, 抢父亲,抢母亲,连还没有出生的妹妹也要抢。 是,谢挽原该在春四月平安降生。 第一卷 第288章 出事 有子期先生每日把脉,原该安安稳稳的,生出一个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女公子来。 稳婆是早就有的。 赵媪虽在生养孩子上有不少经验,然谢玄到底是不放心,稳婆一寻就是三个。 也是出身清白的魏人。 正旦一过就赶紧寻了过来,一直跟着养在这上党郡的宅子里。 他没有见过女子生产,却听赵媪绘声绘色地提起过生孩子是一件多么可怖的事。 譬如。 赵媪说,“那就是进了一趟鬼门关,有的人进了鬼门关能出来,有的人进去了也就进去了,可就再也出不来了。王父没有姬妾不知道,可不是嬷嬷吓唬人。” 赵媪还说,“别看那么多女人家都生孩子,有的生的时候就死了,孩子也出不来,一尸两命,唉,大的小的都保不了!” 赵媪还要说,“有的虽把孩子生了出来,可妇人又要大出血,单是出血这一样,我是见过的,素日再好的人,不出一刻钟的工夫,人也就没了......唉,女子到底是苦.......” 说着便叹,“有的虽一时母子平安,可若是孩子胎里就虚,生下来不多久也就没有了。做母亲的从外头看起来好好的,和常人没什么两样,却要落得一身的病,是一辈子也治不好的,唉,实在吓人!” 赵媪说这些话的时候,阿磐还笑,“哪有嬷嬷说的那么紧张?” 因了她生谢砚时,虽也痛之入骨,但也还算顺利。 生完了谢砚,她们母子平安,即便曾舟车劳顿不得安稳,但也都没落下什毛病。 因此,大抵是赵媪过于紧张了。 赵媪神色少有的凝重,“那是夫人年轻,底子好,一般的人可遭不住啊,你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折在了这鬼门关呢!” 赵媪这么一说,谢玄也就愈发忧心,因此只要不是与文官武将议事,就片刻不离地守在一旁。 孩子们也不是一直都在这内室待着的,怕他们吵嚷,一日之内不过赵媪和莫娘只许来两回,巳时一回,申时一回。 其余时候,是阿磐想见他们时,才许抱来的。 做父亲的十分谨慎,到底不是一件坏事。 孩子们总好奇,好奇母亲的肚子里怎么会有个小孩儿,那小孩儿怎么会拱起来一块儿,拱起来又怎么还会低下去呢。 因而一听见声音,一个个儿地都爬得飞快,笑眯眯地就往前凑。 孩子没轻没重的,谢玄是果真会动手打。 不管是哥哥还是弟弟,若是不小心碰了母亲的肚子,谢玄一巴掌就朝着他们的小屁股呼上去了。 赵媪总是一脸焦色,不敢有丝毫松懈,又怕孩子没轻重,又怕谢玄动手打,无不是小心地盯着,看着,伸手拦着。 “我的活祖宗嘞,可千万当心!离母亲远点儿,可千万再远点儿吧......” 若是爬得近了,赵媪便拖着小腿儿一个个把他俩拖回去。 拖回去,又爬过来。 爬过来,再拖回去。 要不就扣住一双小咯吱窝提溜到一旁,提溜到安全的地方。 提溜走了,又爬回来。 爬回来,再提溜回去。 时间久了,谢砚也就知道了,自己不往母亲身前凑。若谢密要凑,他就会叫,“回!回!弟弟回!” 可人总有疏忽的时候,外头防得再好,也没有想到事情要出在屋子里头。 出事那天,原是一个非常寻常的日子。 寻常到一点儿先兆都没有。 有魏臣跟着崔老先生风尘仆仆地来,才至院中便大声疾呼,“快禀王父!快禀王父!大好的消息啊!” 不等司马敦禀,谢玄闻声便起了身,叮嘱几句就出了门。 这时候有赵媪和谢砚在一旁,因此不必对她有什么忧心。 一出门就见魏臣喜笑颜开,“禀王父,真是大好的消息啊!周褚人率大军一路北上,引兵直入晋阳西,赵叙力不能敌,一败再败。小臣来时,赵叙已经弃了晋阳,西出太山,大抵是要往平邑退去了!” 隔着木纱窗见谢玄脚步轻快,那八尺余的人在众人的簇拥下一同往正堂走去,临风的玉树远比众人高出一截来。 虽早生发华,然那天潢贵胄的气度却是任谁也比不上的。 听见他笑,“善。” 赵媪也跟着笑,“真好啊,眼看就要打完仗啦!打完了仗,等女公子一出生,你再养一养身子,就能回大梁了,嬷嬷是真想回大梁啦!在外头住着,到底不是个事儿啊。” 阿磐笑吟吟的,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是,打完仗,就能带着孩子们一起回大梁了。” 大梁虽也有大梁的问题,譬如西太后和小惠王,但能回去,总会好的。 正如谢玄在太行说的,一切都会有一个了结。 云姜是,萧延年是,西太后亦是。 魏王父与他的宾客们已经进了正堂,竹帘子一垂下,从这内室便瞧不见人了。 倒看见莫娘抱着谢密来了。 谢密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一阵子,此时正在莫娘怀里抽抽搭搭,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莫娘为难道,“奴知道眼下还不是见夫人的时辰,可二公子哭闹着要见母亲和大公子,奴哄了小半日,可哄不来,只好送二公子来,还请夫人不要怪罪。” 赵媪免不了要说上几句,“二公子不愿跟你,你就得想法子,想不出法子就往夫人这里送,这叫什么事儿?” 莫娘算是个奶娘,虽也尽心尽力地侍奉,但因了才到近前侍奉不久,终归是说不上话,比起赵媪来,地位到底是低了许多。 因而赵媪斥责的时候,莫娘只是低垂着眉头,歉然道,“二公子挑人,他只喜欢母亲,是奴没有用,奴.......奴以后定会好好带二公子.......” 是了,孩子是最会挑人的。 谢砚会挑人,谢密也会啊。 第一卷 第289章 稳婆呢? 九月一遇上萧延年,谢密不就成日地挂在他身上吗?阿磐笑着朝谢密招手,“阿密,来,来母亲这里。” 莫娘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抱着谢密上前,把谢密放到席子上,由着他和谢砚一起在席子上玩。 谢砚去拨弄谢密,奶声奶气地说话,“弟弟,又哭。” 谢密不高兴,鼓着脸,张开嘴,嗷的一声就往阿磐这里凑,“母......母亲......” 这屋里就开始了周而复始的手忙脚乱,赵媪又忙着挡啊,拦啊,提醒啊。 很快稳婆送来了羊奶,由着莫娘端了进来。 羊奶是孩子们每日午后都要喝一小碗的,谢密今日闹腾,怎么都不肯喝。 赵媪瞪了莫娘一眼,“你倒是想法子!” 莫娘愈发慌乱,也手忙脚乱的,这便赶紧抱起谢密来喂,谢密不肯,因而就在她怀里四下扑腾。 一扑腾就把羊奶给弄洒了,洒了谢密一身,也洒了赵媪一身。 赵媪黑着脸不高兴,谢密反倒咯咯大笑了起来,莫娘一边擦羊奶,一边惶惶认错,“家宰恕罪,家宰恕罪,奴不是有意的.......是奴.......是奴不好.......” 认着错,又赶紧地把谢密小袍子换下来退出去要洗,“家宰袍子湿了,也去换一件吧!” 这一日出事的时候,赵媪还在廊下训诫莫娘。 “你来了已有许多日子了,怎么还出这样的差错?原先以为你是个稳重的,怎么毛手毛脚的毛病就是改不了?惹得二公子哭,便要吵到夫人养胎,要吃罪的!” 虽不在东壁,但赵媪既是家宰,板起脸来训人是有一套的。 莫娘不敢在赵媪面前大声辩解,因此只垂头小声解释。 “家宰莫怪,实在是二公子夜里闹腾了一宿,奴没有睡好的缘故.......原先还能指望稳婆搭把手,可昨日贾婆子回家奔丧,李婆子又生了痄腮病,只余下一个刘婆子......” 赵媪压声斥道,“狡辩!油嘴滑舌找些说辞!伺候不好就是你的不是,可栽得到旁人身上?” 一旁的刘婆子耷拉着眼皮小声嘀咕,“是啊,老奴到底是稳婆,还不是进屋侍奉的时候呢!” 隔着木纱窗能看见莫娘垂着头抹眼泪,“是奴慌张了,奴没有伺候好二公子........家宰不要生气了.......” 赵媪这才作罢,“夫人还有一个月就生了,正是最要紧的时候,一点儿差错也出不得,以后再出这些状况,要叫你吃棍子!” 莫娘只一个劲儿低头赔不是,“家宰的话,奴都记住了,家宰袍子上洒了羊奶,还是去换一件吧.......” 两个孩子在席子上你一捶我一捶地玩闹,谢密要抢谢砚的小弓箭,那是他们的父亲亲手做出来的,谢砚喜欢得紧,因此不肯给。不给谢密就要闹,抡起皮锤就要打人。 打疼了谢砚,谢砚又不肯吃亏,反过来就追着谢密打,“弟弟抢!打弟弟!打弟弟!” 阿磐哄着孩子,下意识地就抬手护住肚子,“阿砚,你是做哥哥的,要让着弟弟......” 谢砚必记得从前大人不许他们靠近母亲的话,因此小身子一顿,就那么四肢着地停了下来,还叫,“回!弟弟回!” 可谢密爬得极快,飞快。 一旁没有人拦,谢密就像颗鱼雷一样往她身上窜来,一边窜,一边叫着,“母亲!母亲!” 阿磐心中咯噔一声,轻喝了一声,“阿密!” 还来不及伸手去拦,谢密的脑袋已当先一步撞上了她那高高隆起的肚子。 阿磐惨叫一声,身上一凛,霎时出了一头的冷汗。 只觉得一股钻心蚀骨的剧痛袭来,肚子里面的孩子如她一样翻江倒海,猛地一抽,继而不安地躁动。 这便察觉到一股温热的血涌了出来。 这样的疼,从前是从来也没有过的。 一旁的两个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阿磐只知道自己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发抖,本能地蜷起身子,护住肚子,低叫了一声,“挽儿!” 这宅子顿时大乱。 乱作一团。 这乱中听见赵媪大叫,“夫人啊!” 继而有脚步声从廊下奔来,急急慌慌,杂七杂八。 一声声的“夫人”,一声声的“母亲”,时近时远,乱七八糟。 阿磐一头的冷汗,叫着赵媪,“嬷嬷......叫王父.......” 赵媪这才回过神来,亟亟命人,“还不快去请王父!” 人还没有出门去,在这疼得几乎要死的间隙,便看见谢玄一脸惊慌地奔了进来,“阿磐!” 他素来是个稳得住的人,这一回惊变了颜色。 心慌意急地奔来,把一旁立着的烛台全都撞翻在地。 阿磐痛苦地蜷着,蜷着却一动也不敢再动,腿间的血一直在流,她极力地伸手去抓谢玄,嘴唇翕动着喊他,“凤.......凤玄!” 那人奔上前来,脸色也如她一样地煞白,将她接在怀里,厉声问道,“稳婆呢?” 是,慌乱中却不见了稳婆。 赵媪大声叫人,“稳婆!稳婆!刘婆子!刘婆子去哪儿了?” 第一卷 第290章 鬼门关 两个孩子哇哇地哭。谢砚哭着要往她跟前凑,被莫娘拉住了,莫娘低声哄他,“大公子可当心一些,母亲要生了,要离母亲远一点儿啊.......” 谢密害了怕,小胳膊小腿儿本能地就往后退,险些掉下矮榻,被莫娘一把托住,抱在怀里,“二公子当心!” 室内一片大乱,却不见刘婆子。 适才还端羊奶,还立在廊下低声搭话呢,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这要了命的时候竟就突然蒸发不见了。 子期先生是跟着谢玄前后脚赶过来的,见状一愕,赶紧上前把了脉,“夫人脉象紊乱,孩子不太好,得赶紧生,快叫那几个婆子来!” 赵媪恨恨地跺脚,岌岌冲出门去,大声叫道,“司马敦!抓人!” 不需赵媪去吩咐,大抵是见婆子要跑,外头的将军们早就察觉到不对劲了,一直在盯着呢。 因而赵媪话音才落,司马敦就已经拽着刘婆子的后领口,不知从哪里把刘婆子给拖了回来,“大胆婆子,你往哪儿跑!” 隔着这竹帘,都能听见刘婆子张牙舞爪地乱叫,“哎呀妈呀!哎呀妈呀!放开.......放开老奴!咳咳........勒死老奴了.......老奴肚子疼,要去拉肚子!” 司马敦一使劲,越发把刘婆子往屋子里拖,“拉肚子?贱婆子,我看你是活够了!” 刘婆子被拖得龇牙咧嘴的,一双手胡乱地刨蹬,把这木地板刨蹬得噗通作响。 那婆子苦苦求饶道,“将军饶......咳.....咳咳......将军饶命,勒.......勒死老奴了.......咳咳.......老奴不跑了!不跑了......咳.......” 司马敦不容她再废什么话,这就三下五除二的,似拖肥豕一样把人给拖了过来,“这婆子想跑!” (豕,即成年的家猪或野猪,是古代对猪的常见称呼,甲骨文中已有“豕”字) 赵媪斥道,“先不问你的罪,夫人出血了!你还不想法子赶快接生!” 刘婆子被拽上前来,瘫在地上,见了血却又大惊失色,手足无措地要往后退,“啊......好多血.......” 谢玄凝眉喝道,“你是稳婆,怕什么!” 刘婆子慌得唇齿打颤,“啊!王父恕罪,王父恕罪.......” 继而连连摆手,张嘴结舌的,“不行不行啊,老奴不行啊.......得要贾婆子和李婆子来,老奴......老奴本就是个打下手的,接生......老奴........老奴不会啊.......” 阿磐心中一凉,真是如遭雷击。 抓住谢玄的那只手死死地攥着,掐着,掐进了他的掌心,掐出温热的血来。 这疼迫使她冷汗频出,也迫使她叫出了声来。 原先还指望着三个婆子,如今一个回家奔丧,一个痄腮,这十万火急的关头,竟一个也指望不上。 子期先生脸色乍变,“你竟没有接过生吗?” 刘婆子面如土色,如实道来,“没.......没有........老奴........老奴......老奴就是看见旁人接生......老奴在.......在......在一旁打个下手啊.......” 在这剧痛中,阿磐看见谢玄的佩剑苍啷一声拔了出来,就要往那婆子胸口刺去,“贱奴!” 刘婆子一头的冷汗,“啊!王父饶命!都是贾婆子和李婆子接生......本以为夫人还要一个月,一个月足够她们办完事儿回来了,老奴不敢欺瞒王父啊!” “那两个呢?”赵媪低声道,“一个回家奔丧,夜里就走了。一个得了痄腮病,怕留在宅中传染,已经送出去了。” 谢玄咬牙命道,“快马去追,即刻在上党寻几个稳婆来!” 一旁的人连忙去拦,“主君,夫人紧急,能打下手便叫她先打下手,既见过,便先试一试!” 谢玄这才掷下佩剑,重重地掷到一旁,声腔沉沉,“罢了,救孤妻儿,可免你九族一死。” 刘婆子赶紧伏地磕头,“啊!谢.......谢王父.......老奴一定尽........” 赵媪催道,拉着刘婆子起身,“还磨蹭什么!” 实在没有旁的法子,只能先押着哆哆嗦嗦的刘婆子硬上。 赵媪也丢下外袍,上了襻膊,和那刘婆子一起上前接生。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莫娘只抱着谢密远远地跪在一旁,不敢抬头往这边看来,也是指望不上的。 既已有了人,这便清退了闲杂人等,赶紧拉起了帷帘,把那宽长的被子围着卧榻搭了起来。 子期先生命道,“去烧水,速去烧水!一直烧,烧了马上送来!” “备剪刀!帛带!软木!” “参汤!生姜!草纸!” 命一句,外头侍立的将军们便立刻应了,应了便岌岌赶去准备。 这些物事不难寻,都是一早就备好了的。 他们没有北去征战,选择在此处停留下来,不过是为了两人。 一为阿磐,二为谢挽。 这上党宅子的上下,早早就为迎接谢挽的出生而做了万全的准备。 可怎么就偏生这么巧啊。 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可人在榻上,腹中的阵痛已经要一回又一回地要了她的命,把她推向濒死的边缘,回来,再推向濒死的边缘,再回来。 叫她痛不欲生,再没有足够的力气去揣度思量那背后可能的真相。 她抓住一旁的人,“凤玄!我.......我好疼!” 她感受到腹中的谢挽在不安地扭动,扭一下,她便痛呼一声,压抑不住。那人安抚着她,擦干她额际的冷汗,紧紧握住她的手,“阿磐,孤不会叫你有事。” 阿磐她想,是,是了,有谢玄在,她们母女必定好好的,必定不会有事。 可怎么就这么疼呢? 疼得她眼角滚泪,腹中疼,腰身也跟着疼,疼得她不敢卧平。 按说早产,孩子不足月,该很快就要生下来。 可也不知道到底有多久过去了,只感觉府中的孩子在打着转儿,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疼,都那么地难熬,怎么都生不下来。 恍惚中听赵媪问道,“还不到日子,怎生得这么费劲?” 刘婆子急道,“胎儿撞得狠了,夫人使不上力气,生不下来!” 赵媪便斥,“那你还不想办法!” 刘婆子急得满脸通红,“我......我不会啊!” 好似子期先生又来把过脉,忧心忡忡地叹,“耽搁太久了,胎位横过来了。” 第一卷 第291章 生了 乌泱乌泱的,只瞧着乱。 这一耽误,又是耽误了许久,耽误了不知有什么时候了。 旁人还在说什么话,疼使她听不清,也顾不得听。 自己的身子如何,自己心里是有数的。 虽在上党郡精心地养着,然这个孩子才来的时候历尽艰辛,能留下来已经十分不容易了。 如今这一撞,只怕是难了。 只知道有什么温热的在流,可已不知流出来的是血还是阳水了。(古时的阳水,即羊水) 恍惚间听见有人说话,“都说‘儿奔生来娘奔死’.......” 立时便有人斥,“说什么鬼话!” 初时说话的人便道,“唉呀,不行啊.......不行啊!出太多血了!保大还是保小?王父说句话吧!” “出太多血了,只怕保不住啊!” 阿磐心神俱碎,原本好好地在上党郡养了五个月余,养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怎么竟到了保不住的地步了呢? 不管是保不住大人还是保不住孩子,实在都是一件不幸的事啊。 她听见一旁的人声音嘶哑,已不知多久滴水未进了。 他说,“保不住她们母女,你们,全都跟着一起死。” 又是一阵仓皇,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稳婆叫她拼力,她便用尽了力气,可能有多少力气可使呢? 她想,怀王三年冬她曾拼尽力力气在雪地里逃亡,那时候能有的力气,如今也一样要有。 稳婆给她软木,把软木塞进她口中,不许她大声喊叫。 她生谢砚的时候,没有受过这样的罪。 只知道有人在一旁进进出出的,这内室乌烟瘴气,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生出来,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稚子被抱在外头,不许他们近前,只听得见稚子一刻不停地哭,哭着叫母亲。 他们大抵也知道自己做了不好的事,因而撕心裂肺地哭。 精神好一些的时候,睁眼就能看见谢玄,看见他始终一旁守着,也不知多久没有合过眼了,一抬头就见那一头华发的人冒着胡渣。 他一向是个十分讲究又体面的人,即便在外行军,也依旧把自己打理得极好,极少有这般憔悴的模样。 见她醒来,那人便问,“阿磐,你还好吗?” 声中怜惜,怜惜中是道不尽的心疼。 阿磐鼻尖一酸,眼泪咕噜一下就滚了出来,“我好累......凤玄.......我快死了.......” 那人将她抱在怀里,压着重重的叹,“阿磐,稳婆就来了,你不要死。” 是夜电闪雷鸣,暴雨滂沱。 听闻外头的人讲起,太行山下冬春是极少有雨的。 也不知怎么,雪也不过才退到山头,这个三月,上党郡竟下起了大雨来。 一身的冷汗早已把袍子湿透,不知道已经湿透过几回了,清醒的时候软袍干燥,知道是赵媪与刘婆子一起为她换过了。 除了汗,就是血。 那血永远流不尽似的。 奶白的软袍子一次次地染上了血,也一次次地换。 到后来只知道软袍湿漉漉的,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汗还是血了。 湿漉漉的青丝胡乱贴在了额际,一双素手挣得青筋暴起,依旧还是无处排解这切入肌骨的疼痛。 她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想道,“挽儿,疼疼母亲,快点出来吧!挽儿......” 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外端,仿佛流不到尽头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实在筋疲力尽,神志模糊,也只靠参汤吊着。 参汤一碗碗地喝下去,喝下去才有了些力气。 有了力气便用这力气去生,一身的汗早把软袍子洇得透透的。 总觉得自己好似已经死了,一只脚都到了鬼门关,都看见了那高不知有几丈的鬼门关了,又被人一回回地唤了回来。 唤她的人,叫她“阿磐”。 周遭都是人声,有人在说,“再加把劲儿!再加把劲儿!快出来了!夫人再加把劲儿啊!” 还有人说,“不要大喊!喊出声就没力气了!夫人咬住软木,咬住就不疼了!” 软木被她咬得凹凸不平,咬得牙疼,一双手极力抓紧茵褥,抓得手背青筋暴突,也把那茵褥抓得破破烂烂。 后来那软木不知掉到哪里去了,疼得不知该把力气往哪里使的时候,猛地一咬,一口滚热又浓烈的血腥气斥了满口。 昏沉中睁眼去看,见谢玄还守在一旁,宽袍大袖挽起,那有力的手腕正塞在她的口中。 她使不上劲儿,生不出来,便大哭出声,“凤玄!凤......凤玄!我生不出来.......挽儿......” 那人声中凝噎,“阿磐,求你......活着!” 是啊,她得活着。 她若死了,谢玄和他们的孩子该怎么办呢? 因而不能死啊。 不能死,便咬牙忍着,撑着,熬着,扛着。 从白日熬到了长夜,这长夜也没有个尽头。 清醒的时候只知道室内的人声啊脚步声啊多了起来,也比先前要杂乱了起来。 听见赵媪惊喜地与她说话,“稳婆来了!稳婆来了!夫人和女公子都有救了!” 恍惚中听见一旁的人暗暗一叹,却已辨不清李婆子是谁,但赵媪既说了这样的话,那便算是桩好事吧。 知道有人在揉她的肚子,揉一下,孩子便在腹中转一下。 稳婆的声音温和有力,“夫人再忍忍,再加把劲儿,就生了,就生了!” 都说有救了,那便是有救了,都说让她忍,那便就忍一忍。 稳婆声中高兴,“再加把劲儿,再加把劲儿!见着头了!夫人用力!头快出来了!” 她攥着谢玄的手,听着稳婆的话,拼力去生,拼尽了一生的力气。 “哇”的一声乍然响起。 阿磐在这电闪雷鸣声中听见了婴孩的啼哭。 第一卷 第292章 女公子长得多好啊! 孩子的声音多清亮啊,蓦地一下就穿透了这暗黑又凶险的长夜。 赵媪惊喜地叫道,“女公子出生了!” 孩子的声音多清亮啊,蓦地一下就穿透了这暗黑又凶险的长夜。 赵媪惊喜地叫道,“女公子出生了!” “汪汪!!”刚刚踏进前院的哈尔忽然朝着屋内呲牙咧嘴,凶狠的模样好似一只恶虎。 同时,大量灵气扩散而出,组成了一个大阵,将魔主那硕大的身体覆盖在其中。 而解除镜花水月的办法,需要莫宣雨本人死亡,或者他主动解除,又或者对方的四维属性超过他两倍。 毕竟商会已经吃过一次亏了,他们下次再想利用这些情报的时候,就要提前端量端量,情报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要知道这可是整整200点的真实伤害,无视一切防御,直击生命本质,哪怕是衔尾蛇这样的神灵系生命,也不可能免疫高贵的真实伤害。 几个站在陈思博那边的男生,也没忍住要偷偷瞄几眼名表的荣光。 呵呵,不知道我布置的这些手雷陷阱和尖刺陷阱,那些特种兵心里还满意吗。 没想到这个奴仆竟然是八贤王的人,而且在公主殿下赐鸡汤的当晚就决定要杀死他。 但棺身上却裂开了一道缝隙,丝丝充满了腐化力量的气息正从中渗透出来,在半空中形成了一个笑脸的模样。 他作为金陵房地产行业的龙头,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家产之丰厚不必多说了。 圆球表面不断凸起,就好像里面的力量出现异常,或者说,有东西正从里面攻击圆球一样。 就在列奥提齐德斯率领戴奥尼亚联军大败迦太基军队、截获大批辎重的同时,北海岸的塞罗迪厄姆外城被伊比利亚军队攻破。 这可不能怪他,自从上了仙界,那几个月就几乎没有吃过东西。虽说御空境界,即使三年半载不吃东西也没事,可是他就是馋的慌。一见到好吃的就走不动道。 此时,她跟在陈潇身后,手里抱着一袋零食大吃特吃,同时还口齿不清地咕哝着。 百里登风倒是没想到刚进来还不到半柱香的工夫便遇上了不开眼的,瞧眼前这家伙的打扮,跟那拦路的强盗相比,就差一句“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了。 “我算是一名医生!只不过没有在医院任职而已。”李乘微笑着说道。 剧烈的能量沸腾呼啸,好似一池雷液电浆,眨眼间,将长孙鸿轩的刀光磨灭。 只见顾天雪脸上未施粉黛,只在唇间简单涂抹红色的胭脂,就已经美的无法言语。而她此时一副娇羞模样,更是有别于平日,有种别样的风情美丽。 可就在这时,却听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声响起,正是那鬼面人的声音。 而自己,因身体作为空间烙印之处,可凭其中禁制,调动里头力量,为己所用。 其余几个主宰眉头一皱,不过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们本来是来合作的,不过一看陈奇区区主神境界,有什么资格和他们合作,简直天方夜谭。 瞬息间,曹操的心头涌起无限的愤怒与惊恐,他所有的希望,都在敌人发动的片刻间,全部被击碎。 车侯他们就算了。毕竟,他们一度以为,车侯他们是收了张凡某些好处。 第一卷 第293章 我想去晋阳 子期先生笑道,“身子是比足月的弱些,个头儿也小些,但好好养着就是,夫人不要忧心。” 阿磐虚弱地笑,有子期先生把话放在这里,那她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赵媪也跟着笑了起来,“只要生下来了,以后都瞧嬷嬷的。再怎么说,嬷嬷照看孩子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嬷嬷有本事,你放心。” 是了,赵媪养大了司马敦,也带着谢砚谢密在战火中奔走,哪一个不是好好地活下来了。 因此,有赵媪在,也是没什么好忧心的了。 谢玄既见过了孩子,赵媪便也就抱了过去。 赵媪慈蔼地劝,“王父这一天一夜都没合过眼,没吃过东西,也没喝过水啦。这哪儿行呢?人又不是铁打的,怎么受得了呢?这里交给嬷嬷,允将军命人准备了粥菜,王父快去进一些吧。” 唉。 阿磐心中暗暗一叹。 竟果真如此。 她死去活来的时候,谢玄又何尝不是在受罪呢? 不信去瞧他的手腕,那皙白有力的手腕上有一道道血红的牙印。 谁敢咬王父啊? 无他。 是她难产的时候一口又一口地咬出来的。 这样的谢玄,怎不叫人心疼呢? 阿磐轻声呢喃,“我没事了,只是累,想睡一觉。凤玄,你也歇一歇。” 那人轻抚着她的脸颊,也轻抚着她的乌发,“好。” 只是应了,却并不见起身走。 赵媪在榻旁坐下来,温蔼地告诉他们,“女公子出生,先要吃一口奶。不必多,一两口也就吃饱了。” 是啊,你瞧,小小的谢挽在襁褓中,虽闭着眼睛,可小嘴巴却微微张着,好似在寻找着吸吮什么。 可谢玄却道,“嬷嬷,叫乳娘来吧。” 乳娘也是月前就寻来,才生了孩子没多久,就养在这宅子里的,因此说话间就能到,不必费什么工夫。 赵媪一怔,“可不开奶,以后......以后女公子都吃不得母亲了.......” 然那人意决,赵媪又能说什么,因此不再多言,也就应了。 谢玄说什么,阿磐也没有不应的。 依她如今这幅模样,的的确确是再没有精神去喂养孩子了。 是谢玄心疼她,她便受了谢玄的好。 只是可怜了谢挽,到底是比不得她的哥哥了。 她的哥哥出生便吃到了母亲,一吃就是八个月,因而与母亲十分亲近,素日里也总十分依赖。 那人望着襁褓里的孩子,压着一声叹,“再去寻几个奶娘,挽儿身子虚,要得力的轮流伺候。” 赵媪赶紧应了。 有人已经疾步出去召乳娘来,这空当,稳婆们前前后后地收拾着屋子。 把那一盆盆的血水全都端出去倒了,又把带了血的衾被和茵褥收起来,全都换上了干净的。 炉子烧得旺旺的,又在远处开了一小处窗口透气,木地板拖得不见一点污血,内室差不多了,这便躬身告退,要去埋下胞衣了。 阿磐抬眼打量,这内室里认得的稳婆不过只有李婆子一人,似那刘婆子早不知哪里去了,贾婆子也不知到底是回来还是没有。 其余的稳婆还有两个,都不曾见过,大抵是就在这上党郡中连夜寻了过来。 乳娘一来,谢玄才出门。 乳娘喂了奶,小小的谢挽由厚厚的襁褓裹着,裹得像个小粽子,就在她一旁紧紧地挨着。 阿磐轻轻抚着这个历经了生死的孩子,那香软香软的小身子,真叫人怜爱啊。 雨早就停了,还能听见雨水沿着瓦当一滴滴地往下落,室内烛火摇曳,眼看着天光也就要亮了。 阿磐早已筋疲力尽,气力全无,一双眼睛闭着,就要睡过去了。 依稀听见廊下有人问话,“子期,你适才说的‘血崩’,可还会有?” 被叫做子期的人回道,“主君宽心,扎了针,封了穴道,就不会再有事了。” 那人应了一声,又朝着院中候着的将军命道,“那几个婆子看牢了,命人连夜赶去大梁查她们的底细,查出结果前,一步也不得离开。” 廊下的将军们也连忙应了,“主君放心,已经关起来了。时刻看着,谁也跑不了。” 阿磐心头一松,她在朦胧中想,似谢玄这样运筹帷幄的人,他怎么会察觉不到这其中的蹊跷呢? 他自然能。 因而轻轻舒了一口气,在赵媪的安抚下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睡,睡得可真久啊。 偶尔醒来的时候,已不知过了多久了,但赵媪还在一旁。 她便问起赵媪来,“孩子们还好吗?” 赵媪低着头给谢挽换尿布,却眉眼闪烁,一时没有答话。 好一会儿才道,“都好呢,夫人好好养身子,一点儿也不要担心。” 没事好啊,阿磐又问,“阿砚和阿密呢?我想看看他们。” 赵媪这才低声叹气,“王父不许,王父动了怒,知道是二公子干的,差点把二公子.......” 阿磐心头一凛,“把二公子.......怎么了?” 赵媪愈发低声,不敢大声说话,“差点儿把二公子摔死.......虽被劝了下来,但到底不许他来见你了。” 阿磐怃然,一时无话,只道,“那么小的孩子,他能懂什么呢?嬷嬷多劝劝他,不要与个孩子置气。” 赵媪叹气,“劝啦,都劝啦。” 阿磐又问,“阿砚见过妹妹了吗?” 赵媪这才笑了起来,“见过啦,见过啦!大公子喜欢妹妹,喜欢得紧呢!” 唉,那就好啊。 谢砚是个好孩子,他怎么会不喜欢妹妹呢。 她在上党郡安心地养着身子,也安心地照看孩子,外头的形势却一天一个样儿。 听说仗就要打完了。 可谢玄还没有机会前往晋阳,去看一眼那损毁的赵氏宗庙。 阿磐知道谢玄的大志,也知道他深埋他心中的恨。 魏武卒占了晋阳,把赵人赶去北地放羊,这时候,王父谢玄就该负手立在赵宫大殿高高的石阶上,该立在晋阳城外那高高的山上,俯瞰晋阳那巍峨的宫墙。 俯瞰赵氏宗庙那滔天的大火,那冲天而起的浓烟,就该放眼去看那大好的河山,去看那从前就属于晋国的广袤疆土。 这样的机会百年难遇,是少之又少的。 崔老先生很急,他是晋国旧臣,他有多渴望回到晋国故地,亲自看一眼,也亲自去祭拜晋国的祖先和崔氏的陵园。 他与谢玄一样渴望。 不,他比谢玄还要渴望。 他和周褚人带着魏武卒一起翻太行,这一翻就是数年,如今总算破了太行,竟就随着他们的主君一起在赵国的上党郡留下了。 眼巴巴地看着周褚人喊打喊杀地一路往北杀了过去,听说把赵人杀得片甲不留。 几大诸侯国在年前还乱成了一锅粥,妄图合纵连横,都来分魏国一杯羹。 年后见形势不对,早就见风转舵,观望的观望,称病的称病,退兵的退兵,求和的求和。 赵人又能怎么办呢? 原先太行山麓那一战出来的赵叙和沈国舅,没了太行的阻挡,也没了燕人的帮衬,国内又常年动荡,造反的,兵变的,早就千疮百孔,力不能敌,因而被周褚人一路围追堵截,远远地往北逃窜去了。 无人不想建功立业,从前被屠了国的晋人,但若能好生活下来,谁不想躬擐甲胄,身当矢石,亲自去斩将夺旗,杀身报国。 (躬擐甲胄,谓亲自穿戴铠甲头盔,坐镇军中指挥。身当矢石,意为亲自上场抵挡敌人进攻) 因此捷报虽频频往上党的宅子里传来,崔老先生却明显比从前要焦躁了许多。 他一次次来,却又不进门,就在木廊下立着,立着,等司马敦看不下去,非得进门通传了,说,“主君,老先生来了。” 谢玄知道崔老先生要说什么话,因此也从不怎么请他进来,闻听司马昭的禀报,便自行出了门去。 外头的人说话是刻意压着声,可她若轻声走到窗边,也能听个分明。 崔老先生急,每回都是极力规劝,“凤玄呐!你是爱打仗的人,从前也就算了,如今女公子也生了,你怎么.......怎么还坐得住?” 要不就说,“你是晋君,如今收复了晋国故土,你得亲自前往接收晋阳,这是收军心得民心的大事啊!” 还要说,“诸国谁不在睁眼瞧着,听说惠王的车驾已经启程,正十万火急地往赵国赶,你在这上党窝着,你.......你千辛万苦打下来的天下,再拱手奉送给惠王吗?叫惠王赢了民心,便是你失了军心,以后要取而代之,只怕要引起乱子来啊!” 最后也总免不了要捶胸顿足,狠狠地道上一句,“凤玄呐,你可万万不要因为儿女情长,误了一统大业啊!” 崔老先生说什么,谢玄是极少反驳。 阿磐记得从前唯一一次谢玄说了狠话,说先生老了,该回大梁歇歇了,就把崔老先生气得口吐白沫,险些中风。 便是这时候,急赤白脸地劝诫,也不见谢玄动怒生恼。 只是要说一句,“挽儿太小了,经不住车马劳顿,再等一等吧。” 崔老先生便重重地叹,也重重地跺脚,临走时总要说上一句,“主君呐,莫要去走别人的老路啊!” 这又开始生分地叫“主君”了。 这老路说的是夏桀的老路,是妖姬祸国覆了天下的老路,阿磐岂能不知呢? 这样的对话有过多次了,却并不见谢玄动身。 只是不经意间,会见他立在窗前,朝着晋阳的方向望去。 阿磐心思敏感,什么都看在眼里,也什么都懂。 谢玄不催,她却主动提了起来。 哄睡了谢挽,谢砚还赖着不肯走,阿磐问起了谢玄来,“你是从什么时候到了老先生门下呢?” 那人温声说话,“晋国被毁宗灭祀的那一日。” 他愿意与她披襟解带,推心置腹,娓娓道来那些充斥着杀戮和死亡的前朝旧事,“是先生把我从晋宫的尸山血海里带出来,他养我,教我,是先生,也算是半个父亲了。” 因此待崔老先生是尊他,敬重他,是当成了自己的父辈。 他状若无意地说出来,看起来稀松平常,可这话有多沉重,她怎么会不懂得呢? 这些事过早地压在他心里,一压就是这许多年。 谢氏的宗庙王陵都在赵地,他们又何尝不想亲自前去告祭祖宗。 说到底,说到底是被她们母子拖住了脚。 每每念及,常觉不安。 太行的风顺着窗子吹了进来,她抬眉冲谢玄笑,“我想去晋阳。” 那人有几分讶然,“去干什么?” 她声音不高,然十分坚定,她说,“去看你打下来的天下。” 那人顿了良久,良久后才道,“你才出月子。” 是啊,她才出月子,身子发虚,也并没有好全。 然她仰起头来,不容那人再有丝毫的质疑,“我好了,没有事。” 她抱着谢挽,抬头冲着谢挽的父亲笑。 “也带孩子们去,告诉他们,那里曾是他们祖父世代传承的地方,那里曾遭到叛变,屠杀,宫城内外都淌满了血,但那里如今是他们父亲打下来的疆土,以后,也将是他们的天下。” 那人垂眸望她的时候,眸光是说不上来的情绪。 第一卷 第294章 陌上花开,缓缓归 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 有心疼,怜惜,也有感激和赞赏。 是了,如果没有看错的话,王父谢玄的眸中,是未能掩饰得住的赞赏。 有赞赏,也有要极力压制的激动。 你想想,他怎么会不激动呢,他要是心中没有一腔澎湃的热血,又怎么会撑着他一路走到今时。 他必如崔老先生一样,深深压着胸腔之中所有的情绪,看起来云淡风轻,实则早已心急火燎,迫不及待。 因了她懂他,她什么都懂,她愿意与他共赴晋阳,一起去看那个曾繁盛一时,也即将覆灭的旧地。 那人捧住了她的脸,捧住她的脸,指腹反复地摩挲,那修长的指节滚着热,把她的脸颊烫得生暖,也跟快就生了红。 那人就在她对面跪坐,一双膝头隔着不过三寸的距离,雪松清浅,与谢挽的奶香味交织一处,这世间还有比这更好闻的味道吗? 那人垂下头来,与她额际相抵。 他说,“可我有些怕。” 阿磐便问,“怕什么?” 那人声音轻轻的,“怕拖坏了你的身子,日后悔之不及。” 阿磐闻言便笑,“我去了,我也高兴,人一高兴了,身子也就好了。不必过于顾虑,如今已是四月,陌上花开,我也想去看一看呢。” 那人没有说“好”还是“不好”,也没有应“是”还是“不是”,只是额头一热,那人在她额际深深地印了一吻。 春和景明,战后的上党虽比不得大梁安逸,然四月的日光打进窗子,也一样把周身都晒得暖暖的。 一时心头有热流涌过,不由地阖上眸子,沉醉在这个温柔又深沉的吻里。 这样的吻,已经许久都不曾有啦。 还是那句话,心有了着落,人也就有了家。 这时候,竹帘微微一响,被人轻声挑起。 有脚步声轻来。 是谢允送山桃花来了。 满满的一大捧,开得夭灼灿烂。 自她们母女平安,这样的桃花每日都会送来。 由将军们策马去太行摘下,摘下满满的一箩筐,再策马送回上党郡的宅子里。 上党虽也在太行山麓,可这座城廓不算小的郡城,来回也得小半日的工夫呢。 每每送来山桃花时,若被赵媪撞见,赵媪总是笑得眉眼弯弯,不厌其烦地感慨,“夫人,这可是太行的桃花啊。” 赵媪喜气洋洋地说话,将军喜气洋洋地插花,她便也喜气洋洋的。 这一年虽仍旧不曾看见大梁满城的桃花,但太行的山桃也一样的盛大而夭灼。 你想啊,这太行如今也是魏国的疆土了。 来人插了花便低眉恭谨退了出去,一旁的人摘下一枝,簪于她鬓旁。 指节轻柔缓慢,不曾勾疼她的发丝。 那人的声腔一如往常,如往常一样低沉厚重,却又似这四月的山桃一样温柔。 那独属于谢玄的声音就在耳畔呢哝,“阿磐,我还欠你一场大婚。” 阿磐心中一动,她怎么会不期待一场大婚呢? 一场从怀王五年的七月就说好的大婚,因了些不虞之隙,因了些是非口舌,挑拨离间,也因了这天下匈匈,兵戈扰攘,因了这不止不休的战事,攻伐,鏖兵,虽人一直在一旁陪伴,但那一场大婚到底是再没有提过了。 她压在心里,怕自讨没趣,不敢轻易提起。 似这样的事,到底由他开口才是好的。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有时候度日如年,有时又仿佛过得飞快,走走停停的,一转眼竟就到了怀王六年的五月了。 而今隔了这许久,大婚二字,又一次被他提起。 谢挽在怀里安稳地睡觉,日光透过木棱窗打进来,打在了那粉嘟嘟的小脸上,就在那小脸上映出了通透美好的颜色来。 阿磐轻轻哄拍着怀里的小人儿,笑着应了他,“先忙大事,忙完了大事,再说婚事。孩子们都在,我也没什么可急的。” 那人正色颔首,“那就再缓几日,但愿你更好一些,挽儿也更康健一些。把这宅子里的事处理干净,备上轻软的车驾,缓缓地走。” 他还说,“这普天之下,都要做孤的王土。因而,孤也不急。” 这便是谢玄。 他说起这话的时候,眉宇之间是难掩的帝王之气。 这样的话说出口来,也不知怎么,听得她热泪盈眶。 也许是因了谢玄的爱重,谢玄的体谅,也因了眼前这个满头华发的人在蹉跎了这数年之后,终于往前迈出了一大步。 今时今日,此时此刻,距离三家分晋,距离那一场宫闱之内血腥的屠杀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啊。 史书上短短的几句话,一笔就能带过去。 而于这一笔之外,又有多少宫闱秘史,多少不为人知的心酸,多少国破家亡的故事呢。 迈出了一大步,距离他心中的大业也就没那么远了。 阿磐暗暗一叹,忍不住抬手轻抚谢玄的华发,那华发也被搭理得一丝不苟。 那人温热的指腹轻拭去她的眼泪,问她,“怎么哭了?” 阿磐含着眼泪笑,“因了我心里,是真的很欢喜啊。” 她从前不知道,心意相通原是这世间最美妙的一桩事。 那好,那就都听谢玄的,那就再缓上几日。缓上几日,她和谢挽的身子也就要更好一些。 陌上花开,缓缓地走,有什么可急的呢? 第一卷 第295章 要行败君之礼 她还问起了谢玄,“子期先生就没有想过为你好好调理,把这一头的华发变回原本的颜色吗?”那人不以为意,不过一笑,“何必呢?” 他强大如斯,不觉得满头华发有什么不好的。 是啊,许多年后,这晋国的史书之中,魏国的史书之中,韩国的史书之中,燕国的史书之中,齐国的史书之中,所有有过王父谢玄身影的地方,都不得不提起这一位英武盖世的君王来。 列国的史官会记载,晋王谢玄,早生华发。 哪又有什么不好呢? 又过了这好一会儿,远远地就听见赵媪说话的声音。 “女公子还太小,公子们又到了学走路的时候,你们更需得尽心尽力,不得出一丁点儿的差错。如今是在这上党的宅子里伺候,以后跟着回大梁,入东壁,那可是你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呐。” 赵媪还要说,“你们赶上打仗,来的时候一个个谁不是灰头土脸的,伺候得好了,你们家里人也就能跟着一同去大梁,这世上还有哪处地方比得过王父的府邸?王父与夫人都是心善的人,你们的孩子若是出息,以后总有机会进东壁来,做个护卫将军,那不是几辈子的造化?” 赵媪还道,“说一千道一万,伺候好了女公子,以后有你们的好日子。” 透过窗子,能看见春光映得乳娘们的脸蛋生红,一个个喜眉笑眼的,却又是些老实人,不怎么会说些高门大府里的规矩话。 因此都切切望着赵媪,也都彼此会心笑着,赧然低下头去,应上一声,“是。” 说话声近了,更多的脚步声便穿过庭院,上了木廊,轻踩着木地板进了这内室。 赵媪欢欢喜喜地迎上前来,轻声问道,“夫人,女公子可睡下啦?” 阿磐笑,“就要睡了。” 赵媪这便招呼乳娘来,“女公子交给乳娘,夫人该好好歇一歇啦!” 乳娘这便垂头上前,将谢挽接了过去。 乳娘带得好,谢挽不哭也不闹,骨碌着一双大眼睛,偶尔发出几声咿咿呀呀的声响。 这宅子里相安无事,底下的人忙着打点行装,照看公子们吃喝拉撒,忙碌又有序。 崔老先生显而易见地高兴了起来,走路都轻快了许多,有时她在内室窗边,能看见那白发苍苍的老者弯下腰身,搀着谢砚的小手倒退着引他走路。 慈眉善目的,也不吝称颂,“大公子走得好,好,这一回足足走了十几步,好啊,好啊。” 崔老先生对谢砚有一句评价,他说,“老夫观大公子,有乃父当年风范。” 这是极高的评价。 这世间的儿郎,能有几分似王父谢玄,就已是天大的幸事了。 何况还是王父的长子谢大公子。 人要回故土了,要衣锦还乡,哪儿有不高兴的呢? 若是偶尔廊下撞见崔老先生,能见崔老先生连带着看她都慈眉善目了起来。 若说这风吹草动之中有什么变故,大抵是两桩事。 一桩是被关押起来的稳婆成日地闹腾,在宅子东北角的小厢房里一哭二闹三上吊,大叫自己冤枉,求王父放人。 可若是带出来盘问,却又什么都不肯说。 一桩是赵国使臣来献降。 赵国使臣风尘仆仆地来,一来就在正堂连扑带跪地叩拜了下去,一双手高高地举着国书,痛哭流涕道,“王父,王父啊.......小臣此生总算活着面见君颜.......” 主座的人见状便笑,“赵臣哭什么?” 赵国使臣哭道,“我家大王力战不敌,早就有意投降,国书正月就写好了,只想着寻个机会呈送魏王父啊!可王父远在上党,不在军中,小臣有负君命,携着国书穿过魏营一路逃窜,被赶到北地,南下又数度险被魏人所杀,求天告地,不得面见王父啊!” 主座上的人笑,笑得风淡云轻,笑出一双清浅的酒窝,“你是说,你家大王要投降?” 赵国使臣半伏地上半抬头,一头的汗无暇去擦,“是是是,是是是,我家大王要投降,请魏王父不要再打啦!” 主座上的人问道,“想打就打,要降便降?这世间可有这样的好事?” 正堂诸人哄然大笑。 赵国使臣愈发汗颜,一头的冷汗顺着鬓角哗哗地淌,“王父啊,我家大王愿奉送赵国三千里国土,只求王父保留赵氏宗庙,给赵人留一条活路吧!” 那人轻嗤一声,忽而大笑。 八尺余的身姿微微前倾,薄唇轻启时,一双凤目已然迸出了凌厉的眸光。 “去,回了赵叙。要保赵氏宗祀,叫他效法邶郡,在晋阳沐浴焚香后,肉袒、面缚、衔璧,行牵羊礼,于晋阳城门迎孤。” 赵国使臣大惊失色,骇倒在地,“王......王父.......这......这可是.......败君之礼啊!” 那人冷嗤一声,起身离去,再不理会。 这一回,他匡复之心,已决。 尚留在晋阳的赵国遗民如何处置呢? 那些来不及走的高门大户,从前也正是起兵叛乱的主谋。 周褚人道,“自然是杀,赵人贼心不死,索性杀个干净。” 周褚人还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主君可千万三思啊。” 崔老先生一向站在周褚人观点的对立面,可再多的道理也别想在周褚人面前占上理,老夫子被那莽将军气得跺脚,“武夫!武夫!” 周褚人梗着头不服气,“自然是武夫,不是武夫,如何上阵杀敌?” 崔老先生愈发气得要跳起脚来,“莽夫!莽夫!你住嘴!” 真难想,谢玄不在军中的时候,这老先生和那莽将军是如何并肩作战,不曾打个头破血流的。 崔老先生肃色道,“列国都看着呢,屠了一个邶国已经招了许多非议,试问着天下诸国谁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若谁败在魏武卒的马蹄之下,谁就要亡国灭祀,那将来,谁不殊死抵抗,谁还会再向王父求降?” 崔老先生的话是对的啊。 自古以来,谁不是得民心者才得天下呢。 怀王六年五月初一,黄道吉日,宜出行,祈福,祭祀。 这一日,阿磐母子三人随王父谢玄乘王青盖车,前往晋国故都。 晋阳。 第一卷 第296章 太后母子,来了! 从晋阳南下的路已走过一次,而前往晋阳的路,至如今已经是第二回了。 春景熙熙,青山灼灼,掩住了去岁秋冬战乱的萧条,可惜也一样把曾被积雪覆盖的骸骨全都暴露了出来。 天高云阔,大道黄沙,沿途的风光都是北地最常见的模样,将军们的马蹄在这北上的旷野里,踏出了长长的一溜尘烟。 不急不躁地走,谢挽有厚厚的被褥,不怎么颠簸,又有四个乳娘时刻在一旁守着,看护着,因而并不怎么闹腾。 这一路也并不算受罪,自上党至晋阳,不过是小半月的脚程,这偌大片的国土,如今已尽数归魏,因而每至一地,都有驻军早早地为王父的车驾奉送上当地特有的酒肉佳肴。 谢密有些吓住了。 因了之前撞得她早产的缘故,赵媪说险些被谢玄摔死。想必谢玄曾果真抓起谢密小小的身子,把那小小的人儿高高举起,要往地上摔去。 因而虽两个多月过去了,谢密至今在谢玄面前都怯生生的,不敢靠近,也不敢 每每在他面前,都束手束脚的。 小小的人儿要么蜷在莫娘怀里,蜷得紧紧的。 要么站在地上,站在地上的时候也要抱紧莫娘的手脚。 阿磐不好去劝谢玄,他与萧延年是宿敌,怎好去劝谢玄善待萧延年的孩子呢?唯一能做的,便是自己一视同仁地待谢密好,也要提点着赵媪与莫娘,好生地待这个可怜的孩子。 所有人都好生安顿着,就连小黄都在赶车的司马敦一旁蹲着,黄蓬蓬的毛发随风往后垂着,它就像个威武的黄将军。 倒是几个婆子挤在最后头的马车里,由几个持刀将军押着,一刻也不能消停。 尤其刘婆子嚎叫了一路。 “放我们出去!俺们到底犯啥错了?关了俺们俩月了!” “啊!救命啊!救命啊!老婆子俺尽心尽力地伺候接生,咋就把俺关起来啦!没天理啦!” “老婆子我说了打下手就是打下手,老婆子我又没干什么害人的事,这是要把俺们拉哪儿去啊,俺还要回家看孙子啊!” 李婆子和贾婆子倒是都似认了命,关在厢房就关在厢房,押着上路便押着上路。 虽不像刘婆子这般没命地嚎叫,但却受不了刘婆子在车里张牙舞爪地乱叫,一双手把车身撞得左摇右晃。 刘婆子在路上嚎,少有人理会,三四十匹马跑起来要掀天动地,早把那嚎叫声给掩住了。 可若刘婆子咣咣拍车门,朝着前头大喊道,“王父和夫人要问罪,就问贾婆子和李婆子的罪!” 每到这时候,李婆子和贾婆子立时就似充了血的公鸡,急赤白脸的,嗷得一声扑上来就开始打。 一婆子像要跳墙的柴犬,“问谁的罪?我回家奔丧,有什么罪?我问你,你问谁的罪?啊?现在我家那个还在板板上躺着,连最后一眼也没有瞧见,问谁的罪我问你?” 另一婆子亦是像急了眼的兔子,揪着刘婆子的领口就问,“好好的人怎么就得了痄腮病?是不是你干的?啊?是不是你在我的羹汤里做了手脚?啊?你问罪?你问谁的罪?你要脸不?” 刘婆子哀嚎连连,吱哇乱叫,“啊呀!杀人啦!杀人啦!救.......救命啊!李婆子和贾婆子杀人啦.......咳咳.......咳.......” 三个婆子总要互掐一顿,掐着掐着就要把马车掀翻。 马车一翻,一个个哀嚎着从车里滚出来,要滚出老远。 “啊呀.........啊呀.........要命了!” “天杀的刘氏啊........婆子我........我腰都断了........” “我这老腿折啦!折啦........” 押解的将军这便持刀喝道,“再不上车,别怪本将军的刀不长眼!” 于这吵嚷声外,又见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奔来,一样扬起一溜长长的尘烟来。 是探马。 有探马疾追上来,马蹄险些踩中婆子,把婆子踩成一滩肉泥。 刘婆子面如土色,骇得大声尖叫,“啊呀.......啊呀我的个天!你长眼了吗?没看见这有个活人啊?啊?” 一张嘴,就被这马蹄扬起的尘土灌了一嘴。 谢允在马车外道,“主君,大梁的探马来了。” 是,探马在婆子们的惨叫声中驱马上前,来禀明最新的消息。 “禀主君,惠王正携文武重臣岌岌往晋阳赶,末将来时,惠王的车驾已经翻过了太行。此外,惠王后方二十里初,还发现了西太后和王后的车驾。” 你瞧,接收赵王宫这样的大事,是昭告天下到底谁是魏国真正的君王的绝好机会,西太后母子岂会把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拱手让人。 日光透过鲛纱幔打在谢玄棱角分明的脸上,那人的脸有一半沐在光中,一半隐在暗处,只是笑了一声,笑得不痛不痒的,“都来了啊。” 来人又道,“是,惠王还向列国国君发出了国书,邀请他们亲赴晋阳观礼。” 说话声惊醒了谢挽,那人奇道,“观何礼?” 来人说着话,便自怀中取出一卷锦帛,“末将截了一道国书,呈送王父。” 车门推开,那人皙白的指节一伸,门外的将军已把锦帛呈送了上来。 那凤目的眼风粗粗扫了一眼,笑了一声,“亲自受降?可得有这个本事。” 是,这一回,惠王要亲自受降,接收赵宫。 谢允冷然道,“一分力不出,只想坐享其成,魏氏打得一副好算盘!” 门外的崔老先生冷笑一声,“如今惠王大了,野心也就藏不住了。没有主君的兵马,却知道怎样用舆论压下主君一头。这一回晋阳相见,定是一场大战!” 周褚人横刀立马,问道,“主君一声令下,末将这就去把那小王堵在太行,押回大梁去!” 一旁的人弃了锦帛,轻嗤了一声,“许他们来,叫魏氏与赵氏一同,亲自去庙堂谢罪。” 底下的人皆应下了,应下了便打马继续往晋阳赶路。 这一条去晋阳的路,注定了是一条未知的路,是一条前途未卜的路。 阿磐忧心忡忡,不由地提醒一旁的人,“西太后野心昭昭,早在去岁八月,就已三番五次地想要谋害阿砚了。” 那人道,“是,有些旧事,我正愁没有机会了结。” 第一卷 第297章 儿啊,去祭告祖宗 他们的车驾比小惠王早一步到了晋阳。 这一座先前曾小住过数月的王城,时隔一年,总算又回来了。 一进城,便由着先一步接管王宫的魏将引着进了赵国的宗庙。 守城的是周褚人的手下的大将,就在城门率军恭迎王父车驾入晋阳。 谢字大纛插在城门正中,魏国的黑龙旗在城门亦是一溜两行,黑压压的魏武卒不计其数,经久作战的盔甲许多已经残破了,劳师远袭然依旧气宇昂扬。 那是他的兵马,兵强马壮,军威严整。 见了王父的车驾,无不是低头抱拳,声如洪钟,高声齐呼,“恭迎王父进城!” “恭迎王父进城!” “恭迎王父进城!” 这声浪好似排山倒海,穿透了整个晋阳。 谢玄笑,“阿砚,你可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 谢砚把脑袋钻出车窗,好奇地探头张望,那高大巍峨的城门正中题着篆书“晋阳”二字。 他未必记得这是什么地方,但在那条来时的路,他的师父们早把一切都教给了他。 因而小小的谢砚嘴巴一咧,奶声奶气地答道,“是晋阳!” 阿磐轻舒一口气,谢砚是个有胆识的好孩子,他当得起谢玄长子,将来也必能承继他父亲的大业。 谢玄笑,推门而出,一把就将谢砚提溜到了早备好的高头大马上。 阿磐心中担忧,慌忙伸手要去接,“小心啊!” 谢玄回头,那俊美无俦的人冲她一笑,一头的华发在晋阳五月的日光下闪着银光,那低沉厚重的嗓音一字一顿道,“这是孤的儿子!” 是啊,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就该与他一样神武,因而不必担忧,也什么都不必怕。 谢砚整个身子都在空中一划,划过去便被放到了马上,他不觉得害怕,咧着嘴巴咯咯地笑,“父亲,去晋阳!” 是啊,去晋阳。 周褚人高声喊道,“恭迎王父与大公子进城!” 这一声起,这城门内外所有的将士,全都举着手中兵刃高声齐喝,“恭迎王父与大公子进城!” “恭迎王父与大公子进城!” “恭迎王父与大公子进城!” 谢挽受了惊,在她怀中放声大哭了起来。 谢密呢? 谢密在马车一角孤零零地坐着,阴阴郁郁的,不探头,不张望,也不说话。 阿磐伸手将谢密圈在怀里,可这时候,外头欢呼的人们谁还记得这王青盖车之中还有一位二公子呢? 到底是受了冷落。 外头的将军在禀,“赵王已扣在了宫中,羊与麻绳,?斩衰,全都准备好了。只等王父下令,赵王便要于宫门向王父跪拜献降。” 这巍巍赵土,原本也都是晋国的疆域。 几经易手之后,而今总算完璧归赵,回到了晋君的手中。 崔老先生问道,“宗庙可都布置妥当了?” 外头自有人前来作答,“老先生,一切都布置妥当,只等王父驾临。” 崔老先生热泪盈眶,声腔哽咽,“好啊!好啊!凤玄啊,老夫........老夫陪你一同.......前去祭拜宗庙吧!” 那人高据马上,正色应了,也正色与他的长子说话,“儿啊,跟父亲进城,去我大晋的宗庙。” 大晋的宗庙,多沉重的几个字啊。 谢砚挥着小手,他听得懂话,也知道如何应答,“父亲,走!” 是,一来,就沐浴焚香,沐浴焚香,更衣正冠,一来就当先来祭告晋国的列祖列宗。 王青盖车朝着晋国的宗庙疾驰,一进那高高的殿宇,崔老先生已先一步往前扑去,跪伏在地,祭拜晋国的列祖列宗。 赵氏排位被悉数清除出去,晋国的宗庙重新描金绘龙凤,送进了谢氏祖先的牌位。 这里才是他的故土,才是他的根基,才是他幼时生长的地方呐。 不,不是谢氏。 他姓姬,乃周王子孙。 他的先祖是武王之子叔虞,公元前一零三三年,周成王封同母弟叔虞到唐地,重建唐国,叔虞启以夏政,疆以戎索,唐地稳定,史称“桐叶封弟”。 叔虞死后,其子燮即位,徙迁晋水之旁,国号从此由“唐”改“晋”。 阿磐与谢玄尚在殿门处立着,她看见谢玄立在天地祖宗面前,眸中泪水盈眶。 她看见崔老先生伏地嚎啕大哭,哭得不能自抑,几乎晕厥,“大王啊!老臣.......老臣.......老臣崔若愚,不负大王所托啊!大王啊.......大王.........” 先生名若愚,大智者若愚。 他哭得悲怆,阿磐从不曾见崔老先生失态至此。 谢砚歪歪扭扭地走路,走到崔若愚面前席地坐下,肉嘟嘟的小手去抹崔若愚纵横的老泪,奶声奶气地说话,“阿翁,阿翁,不哭,不哭,阿翁不哭.......” 崔若愚愈发泣不成声,他向那一排排黑森森的牌位祭告着,“大王啊,这是王孙谢砚!是凤玄的好儿子啊!” 谢砚顺着崔若愚的目光抬头懵懂望去,他太小了,还不知道香案上供奉的到底是什么。 第一卷 第298章 不孝子,谢玄 因而,小小的人儿只是哄着那大放悲声的老者,“阿翁,阿翁不哭.......” 小手抹满了泪,他也不去管,只要阿翁哭,他便不停地去擦,去拭。 老者便愈发悲怆得不能自抑,那双苍老如松枝的手抱住那小小的人儿,声腔哽咽,“阿翁不哭........” 谢砚叫他“阿翁”,他也欣然受了。一辈子也没有娶妻生子的人,他在六十耳顺的年纪,有稚子叫他“阿翁”,他怎会不声泪俱下呢。 稚子总是最能共情的。 老者哭,稚子便也跟着哭。 他未必知道因何而哭,可那老者的声腔,闻者谁不伤心落泪呢? 小小的人儿被老者圈在怀里,那双极似他父亲的眼睛望着香案正中,他问老者,“阿翁,那是谁?” 老者失声哀泣,“那是.......那是大公子的亲阿翁啊!” 找到了亲阿翁,也就找到了根,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来处。 这世间诸人,谁不愿找到来处,做一个有根可寻,有家可安的人呢? 稚子不怕那高高燃起的长明灯,他也不怕那一排排黑压压的牌位,小小的脑袋定定地望着,转过头时眼泪也滚着豆大的泪,“阿........阿翁.......” 不知他此刻口中唤的,是崔若愚,还是那案上的人。 谢密从莫娘怀中挣脱,莫娘便由他到了殿内,由着他伸着小手,蹒跚摇晃地往前走。只是隔着一步的距离弯腰紧跟着,一双手臂向前张开护着,压着声低低叫道,“二公子.......” 不敢高声语,唯恐惊了这殿里的人。 那摇摇摆摆的小人儿像小鸭一样走路,走得歪歪扭扭。 他大抵也不知道老者在哭什么,大抵也一样不知道那宽宽长长的香案上供奉的到底是什么,可谢砚去了,他便也就跟着去了。 谢砚叫“阿翁”,谢密便也叫“阿翁”。 他们叫“阿翁”,原也都没有什么错。 老者伏地痛哭,“大王临终托孤,阿翁功德圆满,死也........死也无憾了!大王在天之灵,看一眼这好儿孙吧!” 哭得阿磐心中怆然。 你瞧那清瘦苍老的背影逆在光中,与那朝气蓬蓬的幼子依偎在一处,也不知怎么,不知是因了自己天生心思敏感,还是因了将将生子所致,还是被那老者的家国情怀君臣道义感怀。 鼻子一酸,掉下泪来。 仰起头来看谢玄,见谢玄泪光翻涌,迟迟也没有上前。 他可也会近乡情怯? 在这一刻,这曾家破人亡而后终究站在了权力之巅的人,他会想什么呢? 他是否会想起从前的故宫禾黍,莼鲈之思?(故宫禾黍,意为怀念祖国的情思) 去岁来时,他还隐姓埋名不能声张,如今终于在万人簇拥之下,正大光明地跨进故城,迈进宗庙,他又会在想什么呢? 来时的路荆棘满途,有多难走,她跟在谢玄身边,岂会不知,岂会不懂。 有的人绵里藏针,借刀杀人。 有的人明火执仗,横行不法。 哪一日不是生死存亡,又哪一日不是明枪暗箭。 他行走于权力之巅,也就走在修罗场最凶险的境地。 她都知道。 她也一样是亡国奴,也一样能体会到这师生二人曾经的苦难与此刻的悲喜交集。 过去那些不快的旧事,不管是掷在额上的角觞也好,朝她扑来的恶犬也罢,是要撕开她面纱的叔父舅母也罢,还是那一次次绵里藏针的“夏桀妺喜”,如今兀然冰消雪释。 没有直言死谏的崔若愚,就不会有今日重回大晋宗庙的谢凤玄。 阿磐抬手为谢玄擦去眼泪,“凤玄,去哄哄老先生吧!” 那人怃然,怃然往前行去。 他的宽袍大袖垂着,与冕珠,与他的华发一同沐着故都五月的万丈霞光。 这霞光越过众人打进殿里,也打进了香案前的那一老两小身上。 是啊,要哄一哄老先生。 为他尽心尽力,倾去一生最好的年华,执鞭坠镫,转战千里。到如今白发耄耋,垂垂老矣,已有这么多年了。 那人于这万丈霞光之中跪在他的列祖列宗面前,也跪在了他的恩师崔若愚的面前。 半张脸在光中,半张脸隐在暗处,益发显得他端凝威重。 那人神色悲戚,他抱起拳来,朝着那老者深深一拜。 他说,“先生保重身子,再受凤玄一拜。” 崔若愚眼含热泪,搀那人起身,继而是长长的一叹,“凤玄啊——老夫,怎受得起啊!” 凤玄啊。 唉。 凤玄啊。 这短短的三个字,其中又有多少道不尽也说不出口的辛酸呢? 那人肃然,“先生劳苦功高,是师是父,怎受不起。” 崔若愚泪眼婆娑,长长一叹,“老夫这一辈子,什么都值了啊。” 谢砚谢密还在一旁,那人回头朝她伸出手来,宽大的袍袖垂下,拖到这宗庙大殿的白玉砖上,那人温柔地说话,“阿磐,带挽儿来。” 从乳娘怀中接来襁褓中的谢挽,不必去问为什么,干什么,谢玄要她上前,她便应声上前。 大殿寂静,殿外无一人声张,她的裙袍在白玉砖上拖出细沙沙的声响,到了那师生二人,祖孙四人跟前。 到了跟前,那人如青铜般铸造的手还依旧朝她张开。 阿磐本能地就把柔荑交到了那人掌心,就由那人拉着,跪于一旁。 与他一同伏地,朝着他祖辈深深叩拜,“不孝子孙谢玄,今日携妻子儿女,叩拜先祖,也祭告父君——” 第一卷 第299章 赵宫的芸薹,开了 你听啊,他在晋国姬氏的宗庙里,认了她是妻,也在他的先祖与父君面前,认了她的孩子。 心头滚热,与谢玄一样热血澎湃。 这一日的祭拜她毫无准备,可却又全都在意料之中。 还不曾有过大婚,但却已是迟早的事。 赵媪与莫娘在一旁帮着谢砚与谢密跪拜,小小的孩子们懵懂地朝姬氏先祖归了下去,跪得歪歪扭扭,却也有模有样。 听着他们的父亲一字一顿,“晋国被三分的天下,就要回来了。” 铜心铁胆,掷地有声。 是啊,阿磐抱着谢挽抬头看香案,案上黑沉沉的,那是整整三十八座排位啊。 那泱泱巍巍的大晋曾强盛数度,历经三十八代国君,存续六百余年,一朝三家分晋,便在史书上灰飞烟灭,再不复有了。 可有了谢玄。 有了谢玄,这被赵魏韩三家瓜分的晋土,就要回来了,也一定会回来。 回到谢玄手中,也必将回到谢玄的子孙手中。 初时的霞光渐次落下,从他们身上一寸寸地沿着大殿退出,再退出,这宗庙大殿的天光渐弱,也渐次暗了下来。 有将军悄然点了烛,与长明灯一起又重新把这大殿映得发亮。 阿磐打量着这周遭的人,孩子们懵懵懂懂的,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而都静默着,抽搭着,而崔老先生兀自抚着心口,仍旧陷在忧伤悲切的深潭之中不能挣脱。 阿磐心中不忍,因而轻声劝道,“先生是晋国最大的功臣,夙愿得偿,功德无量,但请千万保重身子啊!” 谢砚学着母亲说话,“阿翁,保重。” 谢砚说,谢密也跟着说,“阿翁,保重.......” 那老者长叹一声,揽着两个小小的孩子,含泪点了头,“阿翁保重,阿翁还得守着你们的父亲,还得看着你们长大.......” 一旁的人温声道,“先前诸多误解,阿磐,给先生磕个头吧。” 是啊,先前诸多误解,如今什么都过去了,做小辈的,该给谢玄的先生,给谢砚的阿翁磕个头。 从此捐弃前嫌,再不提旧事。 赵媪闻言从她怀中抱走了谢砚,她便也正身,正襟,正色,朝着崔若愚伏地深深一拜。 她温婉地说话,也是第一次与崔若愚以平等的地位说话,她说,“我与先生的心,是一样的。” 那老者阖眸闭眼,到底没有说什么。 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因而阿磐不知道在崔若愚的心里,究竟是接纳了她,还是依旧不曾,依旧没有。 这一日祭告了祖宗,便也就打道回宫。 整座晋阳城已被魏武卒接管,还未来得及出逃的赵人全都不见人影。 或是躲在宅中不敢出门,或是躲在暗处悄然张望。 他们不知道这位曾屠了邶国的魏王父,一个传闻中杀人如麻的人,如今会怎样处置赵国的遗民。 是不是也一样要屠城,屠国,把人都杀光,杀尽,杀个干净,杀出万千的枯骨。 再把赵国的宗庙一把火烧个干净,叫这整座晋阳城,叫这万千宫阙都在瞬间化作焦土。 这曾经车马骈阗的通都大邑,而今全都驻满了魏国的军人,黑龙旗插遍四处,无一处不是,无一处不有。 就在谢玄的王青盖车里,阿磐问起那人,“老先生如今,可愿接纳我了吗?” 那人无双的凤目望她时十分温和,“你是晋人之后,忠臣之女,他早就接纳了你。只是,是个倔强的老夫子,这么多年了,从来也不曾变过。心中认了,却不肯松口罢了。” 阿磐心头一暖,有谢玄的话在,她这颗不安的心也就宽慰了。 谢砚偎在一旁,问她,“母亲,阿砚去哪儿?” 阿磐轻抚着谢砚的小脑袋,垂眸望着那张与他父亲一模一样的脸,温柔地回他,“去你父亲旧时的家。” 谢砚眨巴着眼睛,又问,“旧时家,是哪儿?” 一旁的人轻然一叹,“是父亲幼时曾生活过的地方。” 不过是轻然一叹,可这一叹之后的沉重,阿磐与谢玄一样一清二楚。 沉重的宫门被缓缓拉开,发出一声雄浑厚重的声响,魏王父的车驾正大光明地驶进高大的宫门。 宫门嵯峨,殿高百丈。 那高高长长不见尽头的甬道古朴巍峨,在风雨里已经矗立了六百多个年头。 在这六百多个年头里,曾有过多么繁华的盛世,又有过多少血腥的杀戮,把这长戟高门与亭台宫墙也都涂出了斑驳沧桑的颜色。 谢密好奇地把脑袋钻出王青盖车,伸手叫道,“花花!母亲,花花!” 小小的谢密在谢玄面前,许久都未流露出这欢喜的神色了。 阿磐顺着谢密的小手往外看去。 赵宫明黄黄的一大片芸薹,如今已经开了,开得夺目耀眼。 而去岁种芸薹的人,已经再不会立于这阶前了。 第一卷 第300章 你待他,有些太好了 芸薹把谢密的小脸映得春光明媚,稚子欢喜地几乎把半张身子都探了出去。 小小的拳头映得粉白,一抓,一握,又抓,又握,五月温和的风在那张开的指间穿过,可爱无邪。 小小的人儿还不知道这是他父亲曾留下的,他还想象不出他的父亲曾怎样穿着赵王冠冕,躬身种下一粒粒芸薹的种子。 他咯咯笑着,只想着要撸下一把花来。 可也许他于这明黄黄的芸薹里,能感受到他父亲那一丝半缕的气息。 不需太多,有一点儿也是好的,有一点儿亦是对稚子莫大的安慰了。 这可怜的孩子与他父母亲相处的时日实在少得可怜,他的父母亲又为他留下过什么呢? 他母亲走得急,一头撞死在西宫大殿的廊柱,撞得头破血流,一命呜呼,连说几句掏心窝的话的机会也没有。 他父亲就更不必说了,他父亲也从来没有承认过他。 可阿磐相信,萧延年是爱这个孩子的。 那样一个不沾人的人,他许这个孩子成日都挂在身上。 然而数来数去,他们为这个孩子留下的,大抵也只有一束断发,和这一宫的芸薹了吧。 谢砚也钻出脑袋,两个小小的人儿挨在一起,一起叫,“花花!嘻嘻!” 稚子笑起来的声音多好听啊,他们一样的奶声奶气,“母亲,花花!花花!花花!花花!” 那奶声奶气在这高大的甬道之中回荡,也于这巍峨壮阔的王宫之内鸣响。 阿磐揽着那两个小小的人儿,生怕他们从窗口掉下去,在上党养了小半年,谢密也已经日渐胖了起来。 她温和地与稚子说话,“阿密,你想要花花吗?” 谢密扭头冲她笑,露出六颗小小的牙,“要!阿密要!” 这样简单的心愿,有什么不能满足呢? 阿磐撩开鲛纱幔,冲车外唤道,“司马敦。” 跟车的司马敦连忙应声,“夫人吩咐。” 阿磐目光温柔地望着两个孩子,“为二公子折几枝花来。” 司马敦应声打马前去,却听一旁的谢玄道了一句,“你待他有些太好了。” 阿磐抬眸,见谢玄望向谢密的时候神色复杂。 这车内车外那么多人,大抵唯她一人知道谢密身世的秘密。 可这秘密,却是她决计也不能为外人道的。 决计不能。 不然,谢密是活不过两岁的。 岂止两岁,连明日的曦光他都不会再看见。 谢玄不杀,自有人来杀。 阿磐笑,护牢了那两个想要把身子全探出去的稚子,她说,“我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那人默了片刻,片刻后沉吟一句,“旁人的孩子,果真能当成自己的么?” 他自己大抵是无法做到,因而也不愿相信她是不是也能做得到这样的事。 阿磐莞尔,但知道他说的“旁人”是云姜。 她不敢再说这是“你和姐姐的孩子”,不管梦里的托付是真是假,她到底是不愿意对谢玄说上一句假话的。 因而她说着既不骗他,也不骗自己的话,“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外甥。” 那人道,“若不是阿密,你也不会难产。” 倒是个很记仇的人呢。 谢密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从车窗扭过头来眼巴巴地朝那人看着,倒叫那人不好再说什么了。 早满了周岁的孩子,他们是能听懂大人说话的。 何况这两个孩子,不管是谢砚也好,还是谢密也好,他们的父亲不都是人中翘楚吗? 虎父焉能生出犬子来。 阿磐轻轻拍了拍那人随意搭在膝头的手背,那皙白的手背上泛着青筋,因而青筋就益发明显,她说,“他还这么小,能知道些什么呢?” 若是有意,那大抵也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去。 只是,从三月至今,已过去近两月了,迟迟不见谢玄处置那几个婆子。 按他的手段和魄力,处置几个婆子算什么难事,只需一两招私刑下去,婆子就得尽数吐露,吐露个一干二净。 然他迟迟不处置,只怕心里另有打算。 不然,也就不会千里迢迢地押着那刘婆子、李婆子和贾婆子来晋阳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打算,她一时还猜想不到。 对此,那人却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往下说下去了。 这时候司马敦已策马赶了过来,冲着车窗趴着的两个孩子笑道,“两位公子的花!” 先前还眼巴巴望过来的谢密,顿然就扭头咧开了嘴巴。 孩子们也不需说什么话,只一人一把芸薹握在手中,彼此望上一眼,就欢喜地嘻嘻大笑了起来。 阿磐从车窗打眼瞧去,这王青盖车两旁跟着的都是谢玄的身边人。 前头是周褚人带人骑着高头大马往这赵宫深处走着,那提剑汗马的大将军高高地扬着下巴,率得胜之师,八面威风。 后头跟着数辆魏制的马车,马车两旁的也都跟满了骑马的将士。 再后头,是守城的大将引着一路披坚执锐的兵马,长长的一列,黑压压的望不见尽头。 那高高竖立的兵刃在日光下泛着凛冽的寒光,那于高高的宫墙垛口上飘荡的黑龙旗,夹杂着那浩浩荡荡的马蹄声把这古老的青石板踏出了劈天盖地的声响来。 魏国大军入赵宫,这车声,马声与人声,无不昭示着这座矗立六百年之久的王宫,至今日已经易主了。 而今日一同进宫的三个孩子,他们的人生也就要改变了。 第一卷 第301章 赵叙来 下了王青盖车,那人牵她的手登上九丈高阶。 高阶之上,可见雕阑玉砌,丹墀阔长。 那矗立于正中的殿宇雄浑巍峨,其中悬了一块硕大的匾额,是小篆书就的三个字。 大明台。 阿磐心神一晃,想起东壁来。 牵她手的人步子一顿,亦与她一样地仰起头来看匾额。 听他幽幽一叹,轻声问了起来,“你知道,这是谁取的名字?” 阿磐心中猜到了,仍旧温婉问他,“是谁呢?” 那人怃然,却依旧心酸一笑,“是父君。” “这是父君与母后生活的地方。这里从前叫什么,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但记得父君曾命人取下匾额,亲手写下了‘大明台’三字。” “他期盼着有一日晋国日月昭昭,能有个朗朗乾坤,但他至死也终究没有。” 那人说着话,兀然一叹。 唉,这叹声十分压抑,压抑得她心头鼻尖俱是一酸,压抑得险些使她流出眼泪来。 那人素来话少,何时一口气说过这么多呢? 他深埋心中许多年的话,如今就在旧时故地前与她尽数吐露了出来。 那双如远岱的长眉不得舒展,他叹,“我,亲眼看着父君的血,溅在了大殿之上,也溅上了这块牌匾。” 是啊,这故地沾着血,沾着的都是他至亲的血,他岂不悲哉,岂不痛哉! 因而这叹声也就分外的悲恸。 阿磐唯有握紧谢玄的手,轻声劝慰他,“可你回来了。” 他回来了,一切也就不一样了。 也正是握紧了谢玄的手,才发现那人正几不可察地微微发抖。 他正刻意地压制自己的心绪,不使自己在先生与将军们面前失声痛哭,甚至不愿在外人面前掉下一滴眼泪。 她的声音不高,但坚定有力,她的坚定一向能使人心安稳下来。 她说,“你回来了,这天下终将日月昭昭,也终将会有朗朗乾坤。” 大明昭昭。 昭昭,若日月之明。 离离,如星辰之行。 那人兀自点头。 有老者问,“公子们看,那上头写的什么字?” 谢砚大声道,“大!明!台!” 谢密不甘落后,也争前恐后地叫,“大!明!台!” 老者便笑,自顾自地说着话,“大王啊,我们回来了。” 笑着笑着,便笑出了泪来。 谢砚问,“阿翁怎么哭了?” 老者的胡须迎风微微颤抖着,那苍老的声音一叹,“阿翁欢喜啊!那一年,乔装打扮.......夜半仓皇出逃,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如今正大光明地回来了.......” 稚子们不懂,因此只有说,“阿翁不哭,阿翁老了,老了还哭?” 他们小小的脑袋里必定以为,老了怎么还哭呢?连他们的父亲都不愿在外人前掉眼泪呢。 赵媪轻声拍了一下俩小孩儿,“公子皮,哪儿能这么说老先生呢!” 谢砚瘪着嘴,“小孩儿才哭。” 谢密便梗着头去瞪赵媪,“又打人!” 赵媪压声辩白道,“这叫‘打人’?” 老者哽咽,“不哭,阿翁不哭,阿翁是高兴呢!” 是啊,是高兴,是百感交集。 天光将暝,这旧时的王宫落日熔金,暮云四合,愈发显得庄严肃穆,叫人不敢亵渎。 这一日就在大明台安顿下来,那人怕她劳累,命人伺候兰汤沐浴,沐浴后又进了热乎的粥菜,鱼蟹和蛋羹,便送她进内殿,早早地睡下了。 那人就在榻旁温声哄她,“睡吧,天明了,带你好好看一看大明台。” 从上党至晋阳,这一路车马劳顿,到底是疲乏了。 她偎在那人怀里,卧在这厚厚的茵褥上,很快也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到了什么时候,隐隐约约听见外殿有人低声说话。 她睡时警醒的习惯还是没能改过来,因而一听见有人说话,立时也就醒了。 先是听见一句低沉的声音,似是怕惊扰梦中人,因而声音不高。 “只听说南国有芸薹,这晋北之地,竟也有么?” 谢允亦是低声道,“末将问过,是…..…是…….” 那人问,“是什么?” 隔着竹帘,隐约见谢允拱手俯身,“是……先前的‘赵叙’种下的。” 阿磐醒来,醒了许久。 那人默然,也默然许久。 温黄的烛光下,能看见那人垂眸轻酌着晋地的酒。 他必也想起了从前的“赵叙”吧? 想起了那些横亘于中山与晋魏的纠葛,想起了过去那些斩不断的恩怨与是非颠倒。 那人在外殿想,她也在内殿想。 然而那些国恨与家仇到底都随着那一人的离去而烟消云散了。 不久又听谢允试探问道,“主君,可要合宫铲了?宫里人多,一刻钟就能铲个干净。” 阿磐没有出声,佯作沉睡,也没有出一点儿动静。 铲与不铲,全凭谢玄。 她不会过问一句。 却听主座上的人道,“罢了。” 他还说,“留着吧。” 谢允讶然抬头,他这数年全都在谢玄身边,事关他们三人的一切,谢允也没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谢允从前都是主君说什么,便去做什么,极少有过异议。可这一回,他闻言错愕,未加思索,竟错愕地反问了一句,“留着?” 那人放下角觞,“我看阿密喜欢,那孩子少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阿磐暗暗一叹,心中是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他是个大度的人。 他是放下了。 也许也像白日问她的一样,“旁人的孩子,果真能当成自己的么?” 他未必知道谢密是不是他的孩子,可他大约也愿意像她一样,也想要好好地待这个孩子了。 这不算坏事啊。 教好谢密,也把守好谢玄的江山,她信自己将来会做到。 谢允低声应是,这便垂头抱拳退下了,“属下明白了。” 谢允一走,外殿便静了下来。 原以为他总要进殿歇息了,可那主座上的人依旧端坐那里,许久也不曾挪开。 约莫半炷香的工夫过去了,这便听见外头响起了数人的脚步声。 谢韶的声音于殿外响起,“主君要的人,带过来了。” 是。 入晋阳王宫的这一夜,有人秘密押着赵叙进了大明台外殿。 第一卷 第302章 真假赵叙 这是阿磐第一次见到赵叙。 这是真正的赵叙。 一个从不曾见过,却与这个名字反反复复,有过许多牵缠纠葛的人。 大明台外殿列烛如昼,来人的身形看得清楚。 一个腰杆不算挺直,也远比不得谢玄与萧延年高大的人。 嗯,是一个看起来十分谦卑有礼的人。 但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绝然不是。 一个在燕国为质多年无依仗的人,竟能从千机门的围追堵截中安然活下来,还能借萧延年的手迅速把赵国偌大个王室清理个干净。 先是一场宫变,解决了老赵王。 不过一月,又以谋反之名清除了大、四、五、八四兄弟。 再过一月,赵氏公子六、七也没了。 又两月,赵三公子豹登位称君不足两月,又被诛戮身亡。 赵国王室死的死,逃得逃,近支几乎已经没有人了。 当时以为赵国王室已被诛尽杀绝,不曾想真正的赵二公子叙还隐在暗中,活得好好,活得风生水起。 而就在这一年的年底,赵二公子叙又借燕国兵马,于幕后现身,将萧延年围困太行。 鸟尽弓藏,暗中反水,一下就夺回了原该属于他赵氏的政权。 萧延年曾借赵国的势东山再起,焉知赵叙不是借萧延年的手屠戮了王城。 这幕后翻搅风云,掀天揭地的人,她从前只知有谢玄和萧延年,却不知竟还有赵二公子叙。 这样的一个人,他岂是等闲之辈。 因而即便微微低头,一副谦卑的模样,那谦卑的皮囊之下有一副怎样腹黑的心肠,谁又说得准呢? 阿磐悄然坐起身来,披上华袍,隔着竹帘往外瞧去。 这内殿与外殿一样阔大,桂宫柏寝,俱是瑶台琼室,然即便隔了很远,依旧能透过珠帘,隐约看见殿外的境况。 一人闲坐。 闲坐于大明台正殿主座,其后玄红龙纹八面屏风大气张扬。 而那座上的人不过着了一身十分宽松的暗纹常服,闲闲倚靠矮榻,看起来回到家中就要歇息了,然而那金尊玉贵的气度绝非阶下来人能比。 那是周武王之后,是真正的天家贵胄。 一人立着。 立着依旧还身着赵王冠冕,那冠冕虽仍有君王气派,然因了征战许久,又被软禁这宫中许久,早已失去了原本的光泽,变得黯淡了许多。 若是仔细去瞧,甚至还能看出几处不起眼的脏破。 在那正统的晋君面前,谁是客,谁是主,一眼就能辨个分明。 从前赵氏为佞贼,姬氏为主人。 如今赵叙是囚徒,谢玄是主人。 主人如昭昭日月,便是这长夜暗沉,亦一样皎如日星,金光灿烂。 囚徒如阘茸浊流,便是一身冕袍,不曾镣铐加身,亦一样暗沉无光。 岂止逊色,是高低之别。 外殿的动静响了起来,那囚徒在谢韶和司马敦的押解下进殿。 就立在案前三四步远的距离,双手抱拳,躬身一拜,开口时说道,“小王赵叙,问候魏王父。” 声音谦卑,想来是寄人篱下,惯会审时度势的缘故。 主人依旧稳坐于兽纹青铜案之后,平和地问话,“为何拜孤?” 那囚徒正色回道,“王父风华,叙早在太行就已拜服。王父威仪,叙不及半分。只是叙一直无福拜见。今夜有幸,叙见了王父,是有感而发。” 说着话,又是折腰一拜,“再拜王父。” 阿谀奉承的话,案后主人从前不知听过有多少,而今笑了一声,于这笑声中听出几分他不屑于隐藏的轻视。 是来自于得胜之师的轻视。 亦是来自于晋君还朝的蔑视。 这不屑隐藏的情绪,阿磐与外殿诸位将军都心知肚明,然赵叙不知个中因由,因而不知,因而也就无法察觉。 主人笑后,又闲闲问起,“听说你闹着见孤。” 那囚徒连忙回话,双手抱拳,诚惶诚恐,“是啊,叙在这王宫里等王父,一等就是半个多月,等得叙心急火燎,夜夜不得安枕啊!” 那囚徒说着话,眼里竟生出了几分泪意,“闻听王父今日总算进宫,叙心中万分激动,万分激动啊........岂还能坐得住啊!因而夜半惊扰,扰了王父清眠,这是叙的不是,是叙的罪过,还请王父万万不要怪罪小王.......” 于囚徒而言,寒暄客套伏低示弱能最快地拉近与主人的距离。 而于主人而言,这些寒暄客套的不过都是些最无用的话。 因此主人不痛不痒的,好一会儿也只轻酌一口,“孤先问你。” 那囚徒连忙拱手作揖,“王父尽管问话,叙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大殿的主人便问,“先前,有人顶替你的姓氏名讳,你可知道?” 阿磐心头一跳,谢玄问起了一个不能提的人来。 那阶下的囚徒肃色回道,“小王知道。” 那大殿的主人又问,“那人可死了?” 可那阶下的囚徒却道,“这小王就不知道了。” 谢韶闻言就要拔刀相向,竖眉告诫,“王父面前,本将军劝你一个字都不要说错!” 那阶下的囚徒微微一躲,连忙朝着大殿的主人拱手,诚惶诚恐的,“叙岂敢在王父面前妄言啊!叙若有一句假话,便任由王父处置!” 这时候一旁的谢允低声问了一句,“当日山麓中箭的,是真,还是假?” 第一卷 第303章 你可知,孤是谁 那阶下的囚徒忙道,“的确是真!沈国舅筹谋许久,怎会是假?” 谢允又问,“我们的人去山麓找,不曾找到那人尸首,又是何故?” 那阶下的囚徒道,“小王的人亦是不曾找到,但王父连射三箭,的的确确,箭无虚发!小王的人还捡到一块断玉,大抵是那人身上掉下来的,只是断玉已摔得碎了,便也就弃了。” 原来如此。 到底是尘埃落定,也都水落石出了。 殿内主人默了片刻,再不去提那个不能提的人。 继而明知故问,问起了阶下的人,“你是赵王,见孤,可有什么事?” 囚徒连忙拱手回话,那君王的宽袍大袖便随着那一双手臂的抬起落下抖动个不停。 囚徒道,“王父与魏武卒的名声,小王早在蓟城便如雷贯耳,小王自小寄人篱下,胆小如鼠,岂敢与王父为敌?小王已是真心折服,愿在王父面前五体投地........” 说着话,竟要跪下去。 若是一旁一人搀,囚徒必是要跪下去的。 可惜没有。 囚徒是被押解进殿的,身旁并无一人跟随,也就无人搀扶。 因此只是虚晃一下,又继续说道,“赵国连连败退,险些亡国,已经不能再打啦!小王早便有意效法邶君,肉袒牵羊,向王父献国投诚.......” 那囚徒哀哀切切地说着话,已是痛哭流涕,泪流满面,“但求王父大发慈悲,留下赵氏宗庙,许小王带着祖先的牌位离开晋阳啊!” 烛光中的主人面色平静,不见半点波涛,好似与故人把酒,说些旧时的家常,问问将来的去处,“先前能走,怎么不走呢?” 那囚徒愁眉不展,“叙虽长在燕国,可祖宗的宗庙不能不要,叙不能做个不孝子啊!” 是啊,魏国大军破太行,引兵直入晋阳西。 赵军连连败北,从晋阳西一路北退,就要退到北地大草原了。 赵人无家无业能逃走的,大多也早就逃了个七七八八。 赵国的君王为何又不走呢,无非是为了守住国门,守住赵氏的宗庙。 这也算赵叙的骨气。 然当魏武卒真正接管了晋阳之后,这未能败逃的赵王叙也就成了今日的阶下囚了。 大殿的主人温和地问话,“离开晋阳,打算去哪儿呢?” 那阶下的囚徒垂眉重重一叹,“叙是败国之君,不敢痴心妄想。唉,只求王父封赏一块地,容得下我赵氏的祖宗,也容得下赵国的百姓。” 说着话,已是数度哽咽,几乎不能言语,“其余的........其余的哪儿还敢奢求什么,全都.......全都.........全都听凭王父处置.......” 大殿主人笑了一声,轻晃手中角觞,“赵氏的祖宗?” 囚徒愀然长叹,“是........” 主人兀自点头,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你既是赵氏子孙,可知赵氏的祖宗从前是干什么的?” 那囚徒十分谦卑,“小王知道,魏、赵、韩三国的祖宗,从前同朝为官,都一样在晋国为臣。” 大殿主人有片刻的失神,片刻点头,恍然道,“是啊,你也知,都是晋臣。” 那囚徒不知大殿主人话中的意思,外殿灯烛辉煌,眼见着人松快了起来。 若不是一旁还杵着谢氏兄弟和司马昭,大抵还要忍不住上前来与谢玄把酒言欢了。 那囚徒闻言轻舒一口气,言语间,已有几分讨好的意思了,“叙怎会不知,叙虽自小就去了燕国,然叙对魏赵韩三大家族世代交好的事,是从小就听世伯们说起的。三家世交,已是许多年啦!” 大殿主人又笑,笑得人兀然发冷,“是啊,三家交好,孤早有耳闻。” 囚徒不知,仍想要借今夜与魏王父亲近,因而又道,“也因此,小王才敢星夜求见王父,魏赵两国既是世交,从前又一起分晋,有什么结是解不开的呢?” 阿磐心头一跳,知道今夜的囚徒已一把掀开了谢玄的伤疤,已说了最不该说起的话。 因了这样的话,不管是今夜的囚徒,还是来日的赵人,他们的命运也就注定了再不会好到哪里去。 大殿的主人凤目微眯,眸光冷峭,居高临下,盯着囚徒,修长的指节下意识地将角觞轻晃。 囚徒忍不住诉苦,恨不能把一肚子的苦水全都倒出来,好给自己与赵人脱罪。 “过去打仗,都是中山君借了小王的名义在打,叙胆小,叙胆小如鼠,自记事起就在燕国,为质多年不得回,岂有那样的魄力?” 一旁的谢韶忍不住冷嗤一声,“那太行一役后,赵人又抗魏半年,你又怎么说?” 那囚徒连忙辩白,“将军冤枉,实在冤枉!全是沈国舅的馊主意!沈国舅一心要报杀子之仇,想一箭双雕,要杀中山君,又要杀魏王父!小王无兵无权,舅舅要小王干什么,小王就干什么,哪有说理的地方?” 囚徒痛心疾首,恨恨叹道,“小王早早就要投降.......以死相逼,好不容易压住了舅舅,命使臣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子向王父献上国书,怎奈魏军一路追着打啊........小王一路逃.......使臣也被打得四下奔窜........实在非小王的过错啊!” 大殿的主人笑了一声,良久才道,“你也知,是三家分晋。” 他好似才从适才囚徒的话中回过神来。 将将,囚徒与谢韶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大抵一直在琢磨“三家分晋”这四个惨痛的字。 这四个字,疾痛惨怛,苦难深重。 那囚徒一顿,多年寄人篱下的,最先学会的就是察言观色。 因而决计不敢再提什么“多年世交”“三家分晋”的事,也不敢再套近乎提什么“世伯”了。 虽不明所以,这便佯作不知,拱袖恭谨回道,“父辈有父辈的恩怨,叙虽是小辈,亦是不敢苟同啊!但愿叙能有机会,带走赵氏的祖宗牌位,也在父辈面前........也去问一问,唉........” 那大殿的主人笑了一声,“问什么?” 那阶下的囚徒叹了一声,“问王父想知道的事........” 赵叙不是一般的人,一般的人在此刻,在这阔大的殿堂之中,在魏王父凛冽的眸光之下,早就跪伏在地,瑟瑟发抖不敢抬头了。 更不必说还能答得出魏王父的话了。 大殿的主人道,“孤无需你去问什么,只需你,与你赵氏的祖宗,进晋国的宗庙,磕头,请罪。” 那阶下的囚徒愕然抬头。 第一卷 第304章 放肆,你敢打寡人? 愕然抬头,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只是那双惊愕的眸子定睛在了主座上那一张绝代风华的脸上,惊疑不定地揣摩,仔仔细细地忖量,凝思,再忖量,再凝思。 迁思回虑,穷思极想,也不得其解。 当年这王宫之中前朝旧人皆被屠戮了个干净,任谁也很难猜出到底是谁才会向他问起“三家分晋”的事来。 不然,王父谢玄在魏国筹谋多年,东壁之内就有明晃晃的“大明台”三字,怎就从无一人察觉他就是晋君之后。 他隐姓换名,半隐半藏,就算是惠王之前的几位魏王亦不曾察觉他真正的身份。 大殿的主人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俯睨阶下的囚徒。 那似笑非笑的凤目之中含着讥讽,轻蔑,如青铜浇铸的指节兀自在兽纹青铜案上轻叩,轻叩,悠然自在地打量着阶下囚徒肉眼可见的慌张。 囚徒面色不定,也许在这电石火光之间,囚徒已察觉出座上的主人眉眼之间有几分像谁,一时半刻却又拿不得准。 晋国宗庙原先供奉着每一代国君的牌位,亦一样将那每一代国君的画像悬了满墙。 囚徒幼时也许见过。 然命他进晋国宗庙的人,还能是谁。 囚徒迟疑不定,试探说话,“魏王父.......不是魏人!” 一旁的谢允冷声提醒,“睁大眼睛,看清楚座上君父,到底是谁!” 是啊,座上君父。 座上君父眸光冷冽,声腔沉沉,字字泣血,“孤的家国,孤用了二十几年,才回到这里。” 是啊,这么多年,他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啊。 外人看着他位高权重,似走得轻巧。 然那二十几年的每一个日夜,又是怎样熬过来的啊。 苦心焦思,忧深虑远,但凡行差走错半步,就再也不可能回到这里。 那皙白的手背之上青筋暴突,他心中深埋已久的愤恨昭然若揭。 阿磐知道谢玄有君临天下的皮囊,这皮囊之下的是一颗坚韧强大的心。 可阿磐也知道,他强大到坚不可摧,可铠甲之下也有最脆弱的软肋。 她怎会忘记初次登上这赵宫的大明台时,谢玄掌心那不为人知的微颤。 这一夜月白风清,大殿烛花摇影,青铜长案两旁立着的连枝烛台在谢玄棱角分明的脸畔轻晃,晃出摇曳的阴影。 她心中疼惜。 疼惜这大殿的主人,疼惜砚挽的父亲,亦疼惜他的过往。 谢玄与她一样,谁又不是亡国奴。 但有国破,便都是亡国之奴。 阶下的囚徒张口结舌了这许久,忽而一双眉头陡然拧紧,“你.......你是.......” 一旁谢韶仓啷一声拔出剑来,就在这苍啷声里,听见那冷脸的将军厉声喝道,“见了晋君,还不下跪!” 这一声断喝,叫那赵国的君王膝头一软,险些跪倒,“晋........晋君?” 若他不是赵国的君王,想必一旁押解的将军已经一脚踢中他的膝弯,叫他片刻就跪伏下去。 可囚徒不肯。 囚徒在适才的张皇之后,很快缓过了神来。 缓过了神来,便站定了身子。 不经意间,囚徒也依旧想要维持自己为君王时的荣耀。 怎么不呢,做过一日的君王,就想要做一辈子的君王。 正如小惠王,小惠王不也是吗? 不管如何上了位,上了位,就不会再想下位了。 正如西太后,西太后不也是吗? 不管如何上了位,上了位,就开始成日揣摩着如何坐稳天下,开始成日钻研如何成为这魏国至高无上的女人。 那囚徒不像自己说的一样“胆小如鼠”,他和“胆小如鼠”没有什么太大关系。 能于幕后推风掀浪,敢去算计萧延年的人,必有十分的心机与胆识。 只是那冕服之下胸口起伏,开口时声腔仍旧发着微微的颤栗,“你.........你........你是晋王遗孤,你.......你没有死.......” 到底是为质多年,比不得魏王父那般自小就在修罗场里摸滚打爬,因而在气度上就更要矮上四五分了。 大殿的主人冷笑了一声,眸光沉顿阴郁,一眼望不见底,“你三家不死,孤怎能死?” 阶下的囚徒脸色煞白,蒙了尘的宽袍大袖猛地一晃,人已伸出手来,伸出手来指着那大殿的主人,“你要回来清算了!” 话音才落,那一只指着大殿主人的手便立时被谢韶一刀鞘给劈了下去,“大胆赵贼!敢对君父不敬!” 那片刻前还要维持君王体面的囚徒,被这刀鞘猛地一劈,立时惨叫起来,“啊!” 惨叫一声,本能地就抱住了手臂,那进殿时候还算挺直的腰杆蓦地一下就弯了下去,冲着谢韶斥道,“你!你敢打寡人!” 谢韶挎刀立着,冷脸嗤笑一声,“‘寡人’?王父命你‘寡人’与你赵氏一脉乱臣贼子进晋国宗庙,向我晋国祖宗磕头请罪,你可听见了?” 那囚徒再装不下去,片刻就翻了脸。 做过君王的人,是不会容忍一个护卫将军大不敬的。不敢对大殿主人翻脸,便对适才劈他的谢韶翻了脸。 因此,那囚徒猛地直起身子,扬起手来,高高地扬起手来,张嘴冲着那护卫将军叱骂了一声,“欺人太甚!” 在这说话间的工夫,那巴掌便猛一下呼上了谢韶的脸。 谢韶没有防备,只以为阶下囚不敢轻狂。 哪知道就在这大明台的正殿,就在魏王父面前,就在最后一位正统的晋君面前,败国之君赵叙竟果真敢给他这姬氏的子孙一耳光。 谢韶本就性情火爆,于此刻勃然大怒,大骂一声,“妈的!” 不等大殿主人发话,这便霍地上前,一下便将那囚徒扑到在地,“本将军还没动手,你这佞贼先开始讨打了!” 那囚徒黑着脸大叫,“荒唐!寡人是赵王!赵王!” 谢韶在军中多年,体格健壮,压制一个囚徒实在易如反掌,“去你妈的‘赵王’!乱臣贼子,敢在晋君面前称孤道寡!” 司马敦在一旁急得团团转,他与谢允谢韶几人日夜相处,感情甚好,此刻因此恨不能赶紧也上前动手帮忙,低声求道,“哥哥!给司马一个机会!” 谢韶不干,头也不抬便婉拒了,“兄弟,先让哥哥为我王叔出口气!” 他的王叔,便是谢玄的夫君,是晋国最后一位君王。 既是国仇家恨,因而司马敦虽急,却不再插手。 谢韶还低喝,“本将军也是姬氏子孙,你一个赵贼,还敢打本将军!若是我晋君许了,本将军必将你丢进大营,命我晋国儿郎把你生吞活剥!” 那囚徒又羞又愤,咬牙切齿地朝着大殿的主人告饶,“这厮欺人太甚,王父也不管吗!” 大殿主人不拦,只是兀自好整以暇地瞧着。 角觞里的清酒浅了,谢允便去为他换上一盏温茶。 隔着珠帘朝着内殿望来的时候,正与她眸光相撞,这才恍然想起了什么,朝着混乱的大殿命了一句,“低声,惊扰了夫人。” 谢韶与司马敦连连应了,拳脚却片刻不停,“是,主君!” 那地上的囚徒再顾不得去维持君王的体面,一边护着脑袋,一边叫嚷,“住手!住手!啊!放肆!放.......” 他的叫嚷无人理会。 窃国之贼,该有此下场。 被谢韶摁在地上,哐哐几下,拳拳到肉,只把那赵国战败的君王打得连连惨叫,“放肆!放.......放肆!你.......放肆........” 谢韶是军人,是粗人,他才不会文绉绉地与那败国之君矫情,出口就是叛贼二字,“叛贼小儿!不过当了几天的王,就敢在我晋君面前耍威风!” 都是姬氏子孙,谢韶敢大殿动手,焉知不是有了座上主人的默许。 大明台正殿一片闹腾, 接连痛揍了好几拳头之后,大殿的主人才不痛不痒地开了口,“阿韶,无礼。” 谢韶听话,再火爆的脾性也立时就刹住了手脚。 刹住了手脚,又冲着地上那败国之君哼了一声,这便起了身,拍打了几下袖子,拍去原本也不怎么有的尘土,“是,主君。” 那赵氏囚徒狼狈地爬起身来,灰头盖脸的,张口结舌的,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只道,“你........你们.......你们.......” 大殿的主人冷眼瞧着,一双凤目摄人心魄,那天潢贵胄的威严气度在初入晋阳王宫的这个漫漫长夜死死地向赵氏囚徒压迫过去。 因而那赵氏的囚徒到底再不敢斥责下去,要去向大殿的主人讨一个公道了。 谢韶问那赵氏的囚徒,“你服,还是不服?” 那赵氏的囚徒黑着脸不敢再驳,只咬牙抹去嘴角的血,低低到了一句,“服了。” 谢韶又冷哼一声,“算你识相!” 谢允亦是一样俯视过来,问他,“王父君命,你可听清楚了?” 那赵氏的囚徒毫无他法,孤零零立在殿中,早已举目无亲,不由地重重一叹,“既是阶下囚了,还有什么听不清楚的。” 继而躬身朝着大殿的主人深深一揖,“叙,任由王父处置。” “叙,愿怀赵氏祖宗牌位进晋国宗庙,磕头请罪,但求.......但求王父.......给赵人一条活路.......” 阿磐披袍起身,赤脚往外走去。 她身子轻,因而步子也轻,大明台内殿烛光朦胧,外人必瞧不出她在这里来。 就立在竹帘后头,暗中窥视那个叫赵叙的人。 可那赵叙不知怎么,眸光一闪,竟朝这竹帘望了过来。 这才算真正地看清了赵叙的真容。 一张赵氏家族的脸。 被燕北的风吹了多年,吹得久了,便也生出了几分燕北的粗犷。 只是眼风上下轻扫了一眼,眼里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情绪一闪而过。 阿磐还来不及分辨,那囚徒已经转开了眸光,又拱袖朝着主座上的人拜了下去。 第一卷 第305章 “再叫!” 阿磐心神一晃。 这可是真正的赵叙啊? 真正的赵叙与她从未谋面,怎么竟会瞥来一副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眼风? 可若不是赵叙,那还会是谁呢? 大殿的主人不开口,那阶下的囚徒便仍旧支着双臂,垂头拜着。 拜了下去,由着一双抬高的手臂遮挡,便再看不清那一张脸了。 赵氏家族的人有十分明显的特征。 因赵国先祖本就出身于北地戎族,初时以狩猎牧畜为生。 后来虽南下入中原,又在晋国拜了公卿,然仍旧多年与胡人通婚,因此直到怀王六年,赵氏面相仍带有几分胡人的特性。 譬如,阔脸。 厚眉。 高颧骨。 直鼻梁。 赵国王室血脉莫不如此,赵叙亦不例外。 因而这不是萧延年。 清清楚楚,显而易见。 不是。 千机门再厉害,也模仿不出这一样的骨相来。 早在去岁那个暴雪如瀑的日子,萧延年就倒在了谢玄的箭锋之下,一连三箭,这三箭把马上的人穿了个通透,绝没有再死而复生的机会。 阿磐偶尔会想,被射中的可是那个食了马栗的萧延年啊。 思来想去,大抵是的。 谢玄的人和萧延年的狗曾在太行跟了有小半月,必不会把人认错。 人能易容,会走眼偏误,然狗是不会认错人的。 一个顶着赵二公子脸的萧延年,小黄只需鼻子一嗅,片刻功夫就能把人辨个清楚明白。 因而萧延年必是死了。 即便于战乱中被人救起,一个连中三箭的人也断不会只隔小半年就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这里。 何况,除了真正的赵叙,谁还能为那将要亡国的赵人不顾脸面,开口来求恩典呢? 萧延年是最不会的。 他连沈国舅的儿子都不曾开口求句情,那时候沈国舅可是在王室内斗中出过大力气的。 因此,你还指望他低声下气地去求什么赵氏的牌位,去求什么赵人的周全吗? 简直匪夷所思,简直是旷古奇闻。 除非那日头从地底下钻出来。 大殿主人不开口,阶下的囚徒便低眉顺耳地求,“但求王父成全啊!” 这夜寂静。 寂静得听不见什么旁的声响。 偏殿的孩子们都睡沉了,有赵媪、莫娘和乳娘们带着,哄着,护着,没有一点儿哭声。大抵是知道这夜必要提审赵叙,因此便提前部署把孩子们都带得远远的。 整个王宫都驻满了谢玄的军队,大明台被护得如铁桶一般,连只鸟雀都不敢从宫墙上头飞。 一旁的谢允开口提醒,“既已知道是晋君,还称什么‘王父’。” 君是君,王父到底是臣。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一字一句之间,却有着天差地别。 然承认了晋君,也便是承认了赵氏是叛贼。 这于赵王而言,想必极难,想必亦是十分抗拒。 阶下的囚徒没有法子,这殿里的人说什么,就得是什么,谁叫他是败国之君,谁叫他是阶下之囚,有求于人。 因而几不可察地咽下了一声叹息,兀自闭眼,闭眼片刻复又睁开,须臾再度抬起了双臂来。 抬起双臂,折下腰身,拱手抱拳,在那一次次抖索的冕服大袖中一字一顿地称了一句,“晋,君。” 这一声“晋君”中夹杂着道不尽的怅恨,这怅恨悠长,阶下的囚徒不曾掩饰,大抵也实在不必去掩饰什么。 败国之君已被大殿痛殴,还有啥好掩饰的。 因此于那长长的一声叹之后,阶下囚徒又折下了腰身,怏怏然道了一声,“但求晋君成全。” 大殿的主人闲坐不语,只好整以暇地打量。 主人不开口,囚徒就仍旧只能一遍遍地开口去求,“但求晋君成全。” “但求晋君成全.........” “但求晋君成全啊........” 一遍遍地求,为君为王时候要高高扬起的头颅,从适才爬起身后,已是许久都不曾好好地抬起来过了。 可大殿之内无人言语,殿外的人披坚执锐,亦一样没有一点儿声响。 若是透过鎏金花木窗往外去瞧,能看见那一排排高大的殿门处映着许多披坚执锐的影子。 这幢幢人影之外,还看见崔若愚的身影在廊下立着,也不知来了有多时了,不进来,却也没有一点儿的声响。 只静静听着,默然立着。 主君不开口,谁又能去开口呢。 烛光下可见囚徒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红的时候整张脸都涨出了骇人的颜色,白的时候,却又像个临死的半鬼。 那囚徒定定地垂下手去,抬头去望主座的人,定定地问他,“晋君........何故........何故为难啊?” 主人依旧不语,似就要看阶下人出丑,要看阶下人的笑话。 主人的意思,谢允不会不知,因而他便在一旁冷脸提醒了一句,“君父器量,岂是你赵氏可比,又何必为难。” 那阶下的囚徒窝着气,压着声,怔怔然问起谢允来,“那.........那晋君为何又迟迟不语呢?” 谢韶一旁冷哼,谢允便答,“既要求晋君,这可是求人的态度?” 阶下囚徒脸色猛地一白,白了脸,继而身上也就不可抑制地开始发起抖来。 他登时就能明白此话的意思,因此声不成声,调不成调,“你.......你的意思是........是........” 这五月的长夜不冷也不热,阶下囚徒宽阔的额间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来。 那一双自宽袍大袖中露出来的手兀然抖着,口中的话却迟迟说不出口。 这一夜注定要伤透他君王的体面。 他说不出口,自然有谢韶在一旁替他开口,“求君,自然要跪拜!” 是了,是跪拜。 是伏在地上,朝着晋君行跪拜大礼。 那阶下的囚徒原地失神呆怔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才回过了神来。 这好一会儿的工夫不知他到底都想了什么,还是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来不及去想。 总之,这好一会儿的工夫之中,他到底确定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再没了转圜的余地。 因此,那阶下囚怔怔然站直了身子,站直身子后兀自整理了那一身赵王的冕服,继而缓缓后退一步,膝头一弯,正色朝着主座上的人跪拜了下去。 这一跪就弯了脊梁,屈了膝头。 那一身冕服全都铺在了地上,冕服是他的尊严,亦是他过去的荣耀,因此这身冕服即便蒙尘破损,他宁愿铺在地上也不愿脱下身来。 这是他的来时路。 从质子到赵王的路走得必定也十分艰难,他与晋君和中山君必也一样的不易。 因而那阶下的囚徒伏在地上痛哭流涕,“晋君啊!晋君啊——” 痛断肝肠,索性放声恸哭,“晋君啊!求晋君成全啊!给赵人一个活命的机会吧!” 座上的主人问,“哭什么?” 是啊,赵叙又在哭什么呢? 这一问,阶下囚愈发涕泪四流。 是哭他的来路。 哭他的前程。 哭他的子民。 哭他的天下。 哭他的祖宗。 也哭他的大势已去。 哭得断断续续,哭得说不出话来,“求晋君......成全.......” 大殿的主人明知故问,“全你什么?” “全了赵国的子民,全了赵氏的祖庙,也全了晋君的名声!” 大殿的主人闻言笑了一声,“晋君的名声,何用之有!” 阶下的囚徒抹泪哽咽,“名声是最宝贵的东西,没有名声,就要失尽人心........怎会无用呢?” 大殿的主人轻笑,轻笑之后蓦然变色,痛斥那阶下之囚,“赵贼该千刀万剐!孤该将赵氏佞贼全都赶去晋阳外,命人掘出天坑,坑杀你赵氏九族宗亲!杀个干干净净!” 字字咬牙切齿,恨不能将那阶下赵氏生吞活剥。 那阶下之囚被这骇人的气势惊得抬头,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激动时忿然跪直了身子,“晋君杀赵人易,要民心可难啊!列国.......列国可都看着呢!列国看着晋君屠了邶国,难道........难道还要列国看着晋君连赵国也全都屠了吗?” 大殿的主人放声大笑,“颠倒黑白的东西,竖起耳朵听清了,孤要杀赵氏,非赵人也!” 殿内数人皆放声大笑,那阶下之囚错愕得不能回神。 赵氏是佞贼,与赵人怎会一样呢? 赵氏与赵人一旦分开,赵氏也就一个也保不了了。 阶下囚徒心知肚明,因而钳口结舌,好一会儿总算求道,“晋君可要三思啊!赵人,赵人........赵人已经都是赵国的子民,杀赵氏,就是杀赵人的天地!就是杀赵人的父君!晋君敢杀赵氏.........赵人........赵人必定会反!晋君必定也要被天下........” 那阶下囚还没有说完,谢韶和司马敦即刻便上了前去。 一人钳住了那囚徒的双臂,压弯了那囚徒的脊梁,将那囚徒往白玉砖上迫去。 一人要勒住那囚徒的脖颈,要掩住那囚徒的胡言乱语的嘴,“无耻狂徒!敢在晋君面前胡言癫语!” 那囚徒被这二人制住,愈发狼狈地抬不起头来,正巧一张脸被压住,面朝着阿磐。 囚徒望着她,竟笑了起来,“听说晋君膝下有美姬,有幼子三人!晋君若要杀赵氏........就不怕.......就不怕........” 阿磐心头一凛,下意识捏住了袍袖。 大殿的主人冷脸斥道,“孤的妻儿,岂由你来置喙!赵叙,你听着。孤要一统这天下,赵人便是晋人,便是天下人!” 阶下囚也笑,冲着阿磐笑,“赵氏是赵人,赵氏也是天下人!” 这笑,当真笑得人心头发紧。 押住囚徒的人不许那囚徒再叫嚣,因而将他死死往这大殿白玉砖上压制着,不许他动,也再不许他开口。 “再叫!” “再叫!” “再敢鬼叫,拔了你的口条!” 因而那囚徒动弹不得,身子动弹不得,一张脸亦动弹不得。 动弹不得,便睁眸朝着这竹帘后头看着。 看的不是竹帘,看的是阿磐。 看着看着,眼角便滚出了泪。 不知是适才就有的泪,还是看着看着才滚出的泪。 他到底是谁啊。 阿磐不知。 不知是赵叙,还是故人。 第一卷 第306章 我,为赵王净面 竟也有些可怜。 可谁又不可怜呢? 这大明台数度易主,最初这里的主人曾因了阶下囚的父辈险些灭门绝户。 那时大殿的主人也还是个稚子啊。 一个比谢砚也不过才大上个两三岁的稚子。 与大殿主人曾遭受的苦难相比,是夜大明台的羞辱算什么。 竹帘轻曳,曳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稳。 然她转开眸光,避开那囚徒一脸的泪。 到底不曾为那阶下的囚徒开口说上一句话,求上一句情。 到底是那大殿的主人抬手一挥。 只抬手一挥,那宽大的袍袖一摆,便立时叫这押解的二人松了手。 松了手,又迫那阶下囚徒跪正了身子。 大殿的主人忽而朝着阶下囚徒一掷,掷来一卷羊皮纸。 那羊皮纸就掷在阶下囚的弯下去的膝头处,叫那铺在白玉砖上的冕袍猛地一荡,也叫那跪伏在地的阶下囚猛地一惊。 座上的人声腔冷峭,“孤留你赵氏的命,赵国的舆图,你为赵人选一个去处吧。” 那阶下囚愕然抬头面君,他大抵是不信晋君竟如此好心。 赵氏是晋人一生的敌人,这是赵叙生下来就该知道的事。 他在这一夜知道了大殿主人到底是谁的时候,他就该知道这夜难熬,这夜的大殿也难出,这夜之后赵人的结局也不会好。 那阶下囚颤颤抖抖地摊开了锦帛,指尖颤抖着,连带着整个锦帛都不住地颤抖。 那颤抖的指腹在那舆图之上四下摩挲,摩挲那每一寸赵国从前的疆土。 那双眼睛满含泪水,在那锦帛之上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他也许还在留恋这座还不曾住过几日的王宫,还不曾住过几日就被迫往北撤去。 他也许在痛惜那坚如壁垒的太行,痛惜这留不住的王城,也痛惜那半年就沦丧了七成的国土。 他望着那舆图,哽咽不已,指腹想要停在晋阳的时候,被谢允告诫了一句,“晋君仁慈器量大,赵王也要知好歹。” 知什么好歹呢? 要知道哪块地该要,哪块地不该要。 知好歹,是要知道不是果真叫你选,而是叫你赶紧滚,滚得越远越好。 谁不想要中原的沃土,谁又想去北方的苦寒之地。 那落败的赵王恋恋不舍地在晋阳周遭徘徊,每每想要吭声落子,都要被一旁的人告诫提醒。 “窃取的晋地,赵王连想也不要想。” “再往北去。” “北去。” 因而,那囚徒哆哆嗦嗦的,到底是指向了北地。 指向了北地,指尖在那舆图的长城内里停着,顿着,滞着,怎么都不肯移动一步,不可能把指腹挪出长城之外。 谁不知道长城之内才有沃土,长城之内地势平坦,气候温润,是能成片种出五谷的好地方。 长城外又有什么呢? 长城之外是苦寒之地啊,那里千里之内一片荒凉,越往北去,越是寸草不生,长不出粮草来,又怎么能养出兵马来呢。 若是遇见极寒的年份,要接连下上好几个月的雪,把马啊,羊啊,牛啊,全都冻死,冻得人要倾家荡产。 也就迫得长城外的戎狄之族不得不在灾年驱马南下,频频侵扰燕赵之地,蚕食燕赵的疆土,大肆劫掠钱财,屠杀百姓。 这样的地方,在晋阳居住多年的赵人,不管是王侯,还是豪强,百姓,谁又甘心北去呢? 然如今这巍峨古老的王宫,这画栋飞甍的大明台已再不是赵氏的根基了。 赵叙不肯北去,谢韶便扣住了赵叙的手腕。 扣住其人手腕,迫其指节往长城外挪移。 他们二人看起来不动声色,然两只手就在这卷摊开的舆图上博弈。 一人强逼,一人撑持。 咬紧牙关,如困兽犹斗。 可那燕国长大的质子,又怎敌得过这经年于军中历练的将军。 听谢玄说,谢允谢韶兄弟是早早地就被他带去军中了,若不是因了他身边的人出了问题,这两兄弟大抵还是不会被调回来只做个护卫将军的。 他们都是将来是要接替周褚人的一等一的将才,赵叙又怎能博得过谢韶。 因此舆图上那不肯善罢甘休的手,到底是被谢韶强行拽去了长城之外。 大殿的主人这才开口问道,“你选何处?” 那阶下的囚徒阖眸长叹一声,长叹了一声,一双眸子垂着望着这脚下的白玉砖,怔然回话,“叙,愿远去北地,牧马,放羊。” 大殿的主人便笑,这回答早在他意料之中,抑或说,适才的博弈不过都是晋君早就示意的结果。 因此,大殿主人面色寻常,风淡云轻地就应了,“孤全了你。” 全了赵氏,也一样就全了王父的声名。 原本要将赵人赶去北地,如今是赵王自行求去。 赵王自行求去,王父宽仁大量,成全了赵人,这难道不是适才这阶下的赵王说的“人心”吗? 正是。 赵国没有破,也没有灭,赵人只是被赶去塞北牧马放羊,赵国的疆土由此也被逐出了中原大地。出自戎狄,也归为戎狄,到底是因果循环,算他赵氏落叶归根了。 那阶下的赵王再没了主意,一双眉头不得舒展,到底在谢韶与司马敦的冷眼监视下立起了身,怔怔然又一次折腰,躬身拱袖朝着大殿的主人拜了下去。 声腔苍苍,夹着数不清的无奈与凄惶,“谢晋君,成全。” 大殿的主人大抵乏了,因而一手支头,袍袖一甩,冷眼朝着那阶下囚徒道,“赵叙,滚吧。” 那阶下囚徒脸色一白,君王的体面至今已是分毫也没有剩下。 这一夜在这大明台,赵王这一身的大冕服已一件件地被剥了下来。 他自己不肯脱下的体面,被这大殿里的人已然撕扯得干干净净了。 初入王宫的这个长夜的问话总算就要终结,大殿的主人不愿再与阶下囚徒说上一言半语,因而阖上眸子等那囚徒被押解离去。 押去软禁也好,押去牢狱也好,与他并没有什么干系。 他恶赵氏已久。 可阶下囚徒到底心里没有个着落,因此被押走之前,又问了一句,“再问晋君,何时.......何时才肯放小王与赵人走呢?” 座上阖眸的人不曾睁眸,只是那好看的薄唇兀自轻启,轻启之后是轻嗤了一声,“去,每日沐浴斋戒,待宗庙谢罪之后,带着你的子民,滚出我晋国的疆土。” 阶下囚徒长叹了一声,不为人知处,朝阿磐瞥来一眼,瞥了这一眼后,立时就把目光移了回去,拱手朝大殿主人拜道,“那就谢过晋君了。” 正殿的囚徒正要被谢韶与司马敦押走,阿磐轻挑竹帘,叫了一声,“赵王留步。” 囚徒果然应声停下,转头朝她望来,似是早就认得一样说起了话来,“这位便是晋君总带在身边的美人了。” 司马敦轻喝一声,“叫‘夫人’。” 那囚徒这时候倒松快了下来,与他的祖宗与子民相比,这种称呼实在是最无关紧要的事了。 因此,囚徒微微颔首,果真道了一声,“夫人。” 阿磐转身冲大殿的主人笑道,“夫君,赵王蓬头垢面出去,到底不好。不如命人端进水来,为赵王净面。” 她在谢玄跟前,向来是个有分寸的人。 有分寸,也知进退。 故而,她在此时进正殿要留赵王净面,大殿的主人虽迟疑片刻,但到底是点头允了。 君命一传下去,很快便有脚步声急促促地沿着廊下走来,殿门一开,廊下那脚步声又很快端着鱼纹盆进了殿。 就将鱼纹盆置于大殿之中,置于赵王跟前。 阶下的囚徒狐疑望来,在她面上上下打量。他若是赵叙,就必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他若不是赵叙,就必定知道她要干什么。 来人低声道,“请赵王净面。” 既是赵王,自然便需要个体面。 因此那赵王拂起袍袖,就在这殿中净了手,净完了手,便撩起水来,俯身要去净面。 阿磐宛然上前,“赵王宽袍大袖,十分不便,若不嫌弃,便许我来为赵王净面。” 殿中诸人皆是一愕,愕得一时忘记了言语。 便是那主座上的晋君,那魏国当今的王父,也料想不到她为赵王净面,到底是要干什么。 毕竟素未谋面,该有男女之大防。 大殿的主人凝瞩不转,兀自思量。 而那阶下的赵王却笑了一声,欣然应允,“晋君的夫人亲手为叙净面,是叙的幸事。若风传出去,想必也是我赵国的一段佳话啊。” 说着话,于暗中轻瞟了大殿主人一眼,言语之中却斥满了不加掩饰的讥讽。 谢氏兄弟立在一旁还没有说什么,司马敦已低声上前,“当心脏了夫人的手。” 脏不脏手有什么要紧,弄清楚这屈尊势弱的“赵叙”到底是谁,这才最要紧。 阿磐挽起袍袖,微微笑着与司马敦说话,“净了面,也就安心了。” 是与司马敦说,亦是在与赵王说,与晋君说。 安什么心,座上晋君自然会懂。 阿磐于鱼纹盆中取水,洇透巾帕,为阶下的赵王敷面,净脸。 阶下赵王微俯着身,一双眸子却睁着,眼风片刻也不离眼前的人。 那眼风不是轻佻,是对敌人的戒备。 阿磐细作出身,怎会看不分明。 兀自取水,敷面,净脸。 再取水,再敷面,再净脸。 那帕子滴着水,就在那阶下赵王的眼角处顿着,阿磐温静说话,“请赵王阖眸。” 她的声腔向来温柔娇软,她的话也总有一股蛊惑人心的力量。 她说请赵王阖眸,赵王便果真下意识地就阖了眸。 继而那若凝脂一般的纤纤素手这就探向了赵王的耳后。 她最知道千机门人皮面具的结合处在哪里。 知道在哪里,也知道那熨帖的面具到底是什么样的触感。 不是千机门人,是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的。 因而是夜为赵王净面,只有她一人能为,为了谢玄,她也不得不为。 赵王于此,没有防备。 第一卷 第307章 夫人摸够了吗? 阿磐记得怀王五年的那个暮春,也一样是在晋阳。 就在晋阳的巷道深处,因了她直接动手,妄图一把撕开萧延年的人皮面具,被萧延年轻易反制。 那一日晋阳的深巷寂无人声,萧延年手中的利刃险些把她捅死。 阿磐不愿把自己置于险境之中,被人挟持,更不愿因了自己的轻举妄动而使谢玄犯难。 座上的人已经十分不易,她怎么忍心再叫他为难一点儿,怎忍心使他再平添一丝的华发啊。 因此她借了为赵王净脸之名,放松了赵王的警惕。 趁着赵王阖目的空当,手已探上赵王耳后,指腹轻触,去探查那面具结合最隐蔽的地方。 能走进王宫,走进大明台,能走上权力之巅,能登高攀远走到这一步的人,没有一人是简单的。 因此她的手甫一摸上去,那赵王蓦地睁眸,朝她睨来。 其眼锋凛冽,凛冽如十二月塞北的疾风。 他岂是适才那个摧眉折腰唯唯诺诺的阶下囚,这才是这张皮下原本最该有的面目。 一个野心勃勃,警觉敏锐的人。 若不是这样的人,就不会走进大明台。 五年冬在太行山麓中被三箭穿透的人,到底是中山君,还是真正的赵叙呢? 到底是中山君被赵叙算计,还是赵叙被中山君算计。 竟已经扑朔迷离,怎么都看不清楚了。 那阶下赵王于这睁眸的同时,一只手已电石火光般地抬了起来,抬起来就要去钳住她的手腕。 可还来不及去钳,立时就被一旁的司马敦给截在了半道。 司马敦先一步扼住了赵王,扼得那赵王猛得一挣。 大殿的主人身子向前倾着,眸光冷峭,声腔沉沉,冷比冰霜,“赵叙,你干什么。” 阶下的赵王臂间一松,目光很快便缓了下去,“晋君勿怪,一个为君者的防备罢了。” 继而幽幽然叹了一声,怅怅然说道,“叙,寄人篱下二十余年,哪一日不是提心吊胆,何曾睡过一个安稳觉啊。似这夜的戒备,亦是时时常有。” 他说的大抵是真的。 说得在理,也没什么不对劲的。 因此,大殿的主人只是面色冷着,目光沉着,却由着阿磐,不再过问。 有司马敦钳着,阿磐兀自探去。 沾了水的指腹是凉的。 因而这凉意便使得那被钳住的赵王微微僵着,凛着。 可她仔细去探,自耳后至脖颈,连一点儿人皮面具的缝隙也没有。 因而,也就连一点儿的疑虑都无法再有。 那是一张完整的,不曾有缝隙的,是生来就有的脸。 阿磐还在暗自思忖,却听那赵王问道,“夫人摸够了吗?” 阿磐回过神来,缓缓垂下了手去。 这是赵叙。 不是旁人。 到底是她多虑了。 大殿主人的脸色愈发难看,有人提醒起阶下的囚徒,“赵王慎言,小心丢了性命。” 那阶下的囚徒笑了一声,“自然。” 旋即直起身子,朝着大殿主人拱手抱拳,“夜深,叙,就不叨扰晋君与夫人了,这便告辞了。” 言罢微微一拜,转身往后走去。 那身形仍旧有着赵氏家族的特征,沾着些胡人血统的,总是有些许与中原大地不同的地方。 那些不同也许很难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却能一眼就辨个分明。 临出殿门,谢韶压声警告,“净面的事,若敢与人多说一句,休管是谁,君父必定........” 君父必将赵氏斩尽杀绝。 依谢韶的脾性,必定要说这一句话。 然这样的话,到底有损晋君的名声。 阿磐温声笑道,“赵王爱惜自己的祖宗与子民,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休想被他抓住一点儿机会,抓到一点儿把柄。 那阶下的囚徒孤形吊影,茕茕独立,脸色虽难看,却依旧是低眉顺眼的,“夫人说的是,叙感恩戴德,一个字儿也不会多说。” 言罢,意味深长地瞟了她一眼。 瞟完这一眼,很快也就移开了目光。 这一夜的审判与清算这才算是有了个结果。 脚步声一起,那赵国落败的君王到底是走了。 由着谢韶与司马敦二人一旁押解,虽不曾镣铐加身,但到底不得自由。 殿门吱呀一声被廊下守着的将军推开, 一行三人出了大明台正殿,在那一排排高大庄严的殿门处映出了幢幢的人影来。 到底是孤寂又落寞的。 隐隐听见崔老先生在殿外低声提醒了一句,“窃国者当诛。晋君大量,给了你生路,从此以后,要好自为之,莫要在塞北兴风作浪。” 老者在廊下立了这许久,大抵就是为了要来告诫上这么一句。 他为晋国操劳多年,无一时无一刻不在忧心。 赵叙不语,殿外人影斑驳,也就被押着走了。 人一走,这大殿总算清净了下来。 这一夜月白风清,把王宫满开的芸薹吹得微微轻晃,也把那清幽的花香吹进了这大殿里来。 鱼纹盆被端走了,漏出来的水被擦干净了,大明台的正殿又恢复了初初来时的模样。 阿磐朝着谢玄走去,柔软的曳地长袍在这白玉砖上拖着,拖出沙沙的轻响。 跪坐那人一旁,轻拂着那人在烛光下闪着温润光泽的华发,慢声细语地说话,“适才为赵王净面,你可怪我自作主张?” 那人没有遮掩心中所思,竟直截了当地承认了,“是。” 承认也好,天长日久待在一处,把话都闷在心里可不成的。 就是因了总把话闷在心里,这才使他年纪轻轻不到三十,就生出了一头华发来。 每填上一根华发,都是在她心口上划下一刀啊。 阿磐握住那人的手,那人的手兀自冰凉,五月的好天气并未能使他双手温热。 这一夜处置赵人,忆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陈年旧事,到底使他气了一场。 阿磐软语温言地与他说话,“我心中有疑虑,想要试试赵王的真假,因此要与你解释,请你听一听。” 那人不语,等她开口。 阿磐宛然,“赵王适才看我,我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有些说不清楚的地方。我与赵王素未谋面,可他看我时却眼里含泪。” 见那人正垂眸望她,一字一句认真听着,阿磐与他娓娓道来。 “去岁九月我和嬷嬷带着阿砚和阿密去大营寻你,因宫里的人追杀,在大梁巷口上错了马车。马车上的人是中山君,他戴着人皮面具,乔装打扮,佯作是你。” 她没有什么好欺瞒的,也不与谢玄说一句假话,“千机门人皮面具十分逼真,竟把我们全都骗了过去,你是知道的。因此,适才我疑心那就是中山君,这才想要去试一试。” 那人沉吟片刻,到底为自己辩了一句,“我不是怪你自作主张,是怪你.......” 阿磐柔声问他,“怪我什么?” 那人薄唇张开,张开复又阖上,一个总是话少的人,一时半刻的,大抵很难直抒胸臆。 这怎么行呢? 阿磐便引他说话,“怪我为赵王净面。” 那人如远山的长眉常常蹙着,蹙得舒展不开。 她便伸手去为那人舒展,把那人眉心的褶皱舒展开来。 适才在赵人面前占尽上风,一舒自己心中多年愤恨,可此时却仍旧不快。 才舒展开的眉头又蹙了起来,蹙得紧紧的。 他说,“是,谢韶与司马,谁不能试?何必你去动手,碰那肮脏的佞贼。” 阿磐笑,轻抚那人的华发,“不是千机门的人,轻易是找不到人皮面具的破绽的。若强行去试,还不知要生出什么事来。” 那人便问,“可试出了什么?” 阿磐摇头,“是赵叙,他没有面具。” 可既不是萧延年,为何又以那样的神色来看她呢? 这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渊源,阿磐一时还想不明白。 只见那人兀自点头,“阿磐,再不必疑心,他必死无疑。” 竟必死无疑吗? 阿磐抬眉望谢玄,见谢玄道,“我射中了他的心口肺腑,他活不下来。” 若果真如此,那便绝然也没有能活下来的机会。 阿磐望着谢玄,心中唯有心疼,“凤玄,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此刻,那人已然平和下来,“你说,我都会应你。” 阿磐笑吟吟的,“不问我什么,便都应我?” 那人连犹豫片刻都没有,便就应了,他说,“是。” 她知道为什么,可仍旧要问。 她要引导谢玄说出自己心中所思,所想。 因此她轻言软语地问,“为什么?” 她循循善诱,那人也果真开了口,“因了,你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一个永远也不能失去的人。” 阿磐心头一股热流涌过,旋即这热流涌至鼻尖,令她鼻尖蓦然一酸,酸得不像样子,酸得要涌出眼泪来。 这是人世间最至真至诚的情话啊。 这样的情话,极少自他的口中说出来,因而也就愈发的宝贵。 阿磐道,“我没有什么旁的可求的,只想要你应了我,不管有什么事,不管你心里有什么想不明白,都请你告诉我,都请你什么也不要隐瞒,不要把什么都闷在心里。” 她想起去岁冬在太行苦行的日子,眼泪忍不住在眸中打转儿。 那时候她把谢玄当成了易容了的萧延年,因此不理会他,要刺杀他,要一次次抛开他,丢弃他。 可他那时候又做错过什么呢? 他没有错。 那人轻哼了一声,几不可察,但到底算是应了吧。 阿磐跪直了身子,把那跪坐时候仍旧身形高大的人揽在怀里,也把那一头的华发揽在怀里,温声地劝慰他,“赶了一天的路,定累坏了,夜深了,去睡一会儿吧。” 那人阖着眸子却叹,“有些睡不着。” 心事多了,烦忧多了,自然也就睡不着了。 何况重回故土,隔了二十多年再入晋宫。 什么都得慢慢来,也什么都会好的。 阿磐引谢玄起身,也引谢玄一步步穿过正殿,拨开珠帘,牵着那人的手上了这大明台内殿的软榻。 侍奉那人宽衣解带,由着那人如寻常一样偎着,靠着,“我守着你,好好睡一觉。太后和惠王,大约就要来了。” 早就听闻他们带着文武百官一同,前脚是小惠王来,隔着半日的脚程,后头是西太后和惠王的嫔妃们。 探马来禀的时候,还说赵国的两位公主也一同跟来了。 这也是必然的事。 因了在大梁还没有什么真正的名分,不是东壁姬妾,亦不是惠王宫妃,去旁处没有什么理所应当的由头,但回赵国却就不一样了。 回赵国是回母国,进晋阳算是回娘家,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理由了。 这么一大群人一来,前前后后的,男男女女的,争权夺利的,勾心斗角的,那必是一场又一场的硬仗。 那人应了一声,在她温热的怀里就要阖眸去睡。 长夜寂寂,有人把外殿的连枝烛台吹灭了个七七八八,殿内昏黄,正好安枕。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声进了殿,就在竹帘外禀道,“主君,惠王的车马就要到城外驿站了,约莫明日午时就能进城。” 你瞧,小惠王要来了。 第一卷 第308章 孤,想要你 阿磐转眸往窗外望去。 月色西斜,这暗沉的天光渐淡,约莫着再过一两个时辰天也就亮了。 而那人才睡下不久,就被这帘外的话声惊扰,于她怀中蓦然睁眸醒来。 这生在乱世之中,行在权力之巅的人,哪一人又能踏踏实实地睡上一个好觉呢? 如是夜赵叙所说,这不过是一个为君者的警觉与防备罢了。 那人是累极乏极了,因而醒来之后兀自在软榻上缓了片刻,片刻后才回过神来,问她,“谁在说话?” 阿磐轻声回道,“是允将军来了。” 那人应了一声,兀自坐起了身来,朝着帘外问道,“什么事。” 帘外立着的人这才轻声回道,“惠王的车马就要到城外驿站了,约莫明日午时就能进城。大将军问,是不是在入城前,就把惠王拿下,免得他在列国和百官面前兴风作浪,坏了主君名声。” 那人盘腿坐着,宽松的里袍半半敞开,露出一大块胸膛来。 那胸膛比从前清减不少,但仍旧是结实有力的。 那人不语,帘外的人便又问,“请主君明示。” 那人朝着珠帘外的人回了一句,“不必阻拦,放他进城。” 是啊,既要清算,拦他干什么呢? 但看小惠王这一回到底要干什么。 打的什么鬼主意,又安了一颗什么心。 帘外的人不再逗留,禀完了事领完了命,也就拱袖退下了。 赵地的五月夜里仍旧偏凉,阿磐为那人披上了外袍。 轻靠那人肩头,也轻捋着那人的胸口,轻声提醒着,“王父有了子嗣,是魏太后与惠王最害怕的事。有人要与他们争魏国,他们岂会善罢甘休啊。” 谢玄运筹布画,是这天底下最顶尖的棋手,他什么看不明白。 然她不放心,便总想着要把自己的浅知薄见全都吐露出来。 她说,“惠王野心昭昭,这一回来必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想来是要在列国与百官面前迫你交还兵权,就在晋阳归政魏氏。” 那人嗤了一声,眸光轻蔑,“孤打下来的天下,岂会拱手让人。” 是啊,这是他打的天下,打得也是原本就属于他的天下。 因此还政晋君,是理所应当,应天顺人。 那人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捂在胸口,“阿磐,到该清算的时候了。” 是该好好清算了。 可如何清算,却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毕竟是魏国名正言顺的太后君王,又有诸国国君与使臣在场,这清算也必得算无遗漏,万分周全,叫人挑不出理来,也不必授柄于人。 阿磐心中不安,旁的事大约帮不上忙,唯有嘱咐他一句,“只求你小心。” 言罢又补白道,“我和孩子们,都离不开你。” 那人胸膛火热。 必是因了要清算那些隐忍许久的故人旧事而热血澎湃。 因而她要劝,“你太累了,再睡一觉吧。” 可那人不肯啊,那人道了一声,“我如何入睡。” 说话间的工夫,就将她放倒,吻她,蹭在她最柔软的地方,低声喃喃唤她,“阿磐.......” 她与谢玄虽朝夕相见,也抵足而眠,但到底已经许久都不曾再有过肌肤之亲了。 心神轻晃,听见那人问道,“这是第几日了?” 阿磐被那人吻得恍恍惚惚,顺着那人的话问,“你问的是什么?” 那人问,“是你生下挽儿的第几日?” 是第几日呢? 春三月谢挽早产,他们是在她出了月子后才启程往晋阳走,如今已是五月,那便是两个月啦。 阿磐在那人缠绵不休的吻中兀自思忖着,还不曾算清楚到底是几日,却听那人道,“是第六十日了。” 他竟记得这么清楚。 那人宽大的手寸寸摩挲,那吻亦是缠绵悱恻,“自去岁七月汤泉一别,已是第二百九十三日。” 啊,他还记得。 这颠沛流离的日子过得太久了。 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周折了那么久的脚程。 后来有孕生子,有孕生子之后又为孩子们劳心劳力。 因了成日都在那人身旁,因而从不曾去回想过自汤泉一别,到底过去了多久。 没想到,那日理万机的人,竟记得一清二楚。 原来,竟已经有二百九十三日了啊。 竟已经这么久了。 他等了这么久,也忍耐了这么久。 日日与她同榻,他到底有多隐忍啊。 那人吻得深沉,也恨不能把她按进自己的每一根肌骨之中。 于那深沉又激烈的吻之中,她听见谢玄于耳旁说话,“阿磐,我很想你。” 那低沉的声腔中夹着道不尽的情绪,隐忍的,火热的,贪恋的,不忍的。 阿磐懂他。 她唯有哄他,安抚他,“我就在这里啊!” 可那人于这夜的间隙说,“我想要你。” 他低喃着,压抑着,“我想……..” 阿磐攀住他结实的脊背,她说,“我是你的........你要什么........我都会给........” 他想要,她怎会不给呢。 她深爱眼前的人,也深深地怜惜眼前的人。 她恨不能把自己的血肉也全都割下来,就为了眼前的人。 可他用力地吻着,吻着她的唇齿,她的脸颊,她的脖颈,她的心口。 这长吻之中夹着叹息。 却到底不忍,也到底没有碰她。 他自语着,“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劝着自己,也告诫着自己。 他自语着,“等你再好一些…..…再等一等……..” 是啊,她这身子。 她记得自己从前身子极好。 然,自中山国破就已经开始逃亡了。 她与云姜从火里逃出来,就开始了躲躲藏藏,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年少的时候底子好,身子也算强健。 在雪里奔走逃亡的时候,被关进棺椁思过的时候,被灌了碎骨子的时候,被吊上城楼的时候,每一回的逃亡,哪一次不像死过了一回。 可那时候大抵是年轻,不需太久也就好了。 好了,就像什么事儿也不曾发生过一样,照旧能活蹦乱跳。 可因了许多缘故,如经久颠簸,三月难产,出了月子又乘车北上,到底是大伤元气,铁打的身子也要坏了。 至今也还不算好全。 发虚,畏冷,不管怎么样养,好似怎么也比不得从前了。 那人啊就似十二月里的青鼎炉,兀自烧着熊熊的炭火,这炭火烧着自己,也将她烤得滚热。 她知道那人熬了这二百九十三日,熬得十分辛苦,也十分艰难。 这是他出生的地方,如今他总算回到了这里,他高兴一场,该好好地放纵一次。 这样特殊的日子,如此不同的时刻,她该疼疼他。 好好疼疼孩子的父亲,疼一疼这个因了她而满头华发的人,疼一疼这个为了她千里奔走,又为了她而停步不前的人。 为此她愿不顾惜自己的身子。 她如今记性算不得好,可她从没有忘记谢玄旧时的那句话。 那时候他说,“不能求王父,但你可以求谢玄。” 如今他还说,“你说,我都会应你。” 不管她说什么,求什么,他都会应。 不管他是王父,还是晋君,一样都会应。 因了他说她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人,一个永远也不能失去的人。 她于谢玄如此,焉知谢玄于她不是? 焉知谢玄不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人,一个一样永远也不能失去的人呢? 她在那人长吻的间隙嘤咛一声,告诉那人,“我好了……...就好了.......” 可那人到底收住了手,压着沉重的喘息,就把那棱角分明的脸埋在了她的心口。 许久之后兀然一叹,“看你受苦,我心中不忍啊…..…” 她攀着那人的脊背,心中感怀,不知要说什么,只鼻尖酸酸的,轻言软语地唤了一声,“凤玄…..…” 阿磐心里轻叹,总会好的。 总会好起来吧? 她心里想,凤玄啊,但愿我能陪你更久,陪你更久一些。 陪你走上这三国之巅,陪你走到天下一统的那一刻。 那人的呼吸渐次平稳下来,埋在她心口许久,许久都没有再动,有温热的泪滴下来,就打在她温热的肌肤之上。 她轻抚着那人后颅,一双柔荑为那人温柔地按硗。 那人有高高的颅顶,也有一头浓密又长长的华发,那浓密的华发铺展开来,铺了她一身,也垂到了榻旁。 那人的心神绷了许久,如今在她温柔的指腹之下沉沉地睡了过去。 内殿昏黄的烛影就要燃尽了,而晨光熹微,鎏金花木窗外天色渐亮,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而待天光大亮之后,这晋阳王城,这宫墙之内,必是一场恶仗。 那人睡沉了,阿磐乏极了也就睡了过去。 五月的天色亮得比春日要早,睡了也并没有多久,来大明台禀小惠王消息的人就开始络绎不绝了起来。 乳娘抱着谢挽来了内殿,谢玄与崔若愚就在正殿议事,谢砚与谢密二人在一旁玩耍打闹,又开始争夺起了东西来。 “我的!” “给我!” “坏!” “哥哥坏!” “给我!” “打你!” 赵媪与莫娘在一旁哄着,拉着,劝着。 赵媪总是护着谢砚,“哎呀,二公子啊,你可不要与大公子抢,凡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啊不是。” 每每此时,莫娘便要往后去抱谢密,低声地劝,“二公子听话,二公子不要........” 谢密气得挥起小皮锤就一顿乱打,“气人!气人!走!走!走!” 外头的将军一次次进来禀事。 譬如,“禀主君,惠王起了个大早,带着百官从驿站启程了。” 再譬如,“禀主君,惠王与百官的车驾就要到城门了,惠王命人开道,来势汹汹。” 又譬如,“禀主君,惠王已经进城门了,大将军仍问主君的意思。” 再再譬如,“惠王的车驾直奔宫门,大将军问主君,是拦还是不拦?” 谢玄笑了一声,与崔若愚一同饮酒,“叫他来,孤就在大明台迎他。” 是啊,即要清算,便不必拦。 至午时,惠王一行人浩浩荡荡,驾车直驱宫门。 第一卷 第309章 才断奶,就想做大王了? 晋王宫当真巍峨。 那宫城殿宇之中不知有多少龙楼凤阁,画栋飞甍,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其势肃穆庄严,沉压压一片不见个尽头,也不知比大梁魏王宫大上了多少。 这六百多年过去了,来来回回的,已经算不清到底换过了几朝,又经历过多少君王。 这暗沉沉的王宫里,唯有那片云台,于日光之下,开得盛大而灿烂。 然这权力的巅峰,原有遒劲的青松和刚强的木兰。 那八尺余的晋君就负手立于大明台前丹墀的中央,似这晋宫之中临风的玉树,似皑皑白雪覆着的青松,那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气,再难遮掩。 一旁是崔若愚和谢氏兄弟,其后二十余架金鼓就横列两旁,他的将士们一溜两行,全都在这丹墀之地披坚执锐,威武的身躯挺拔,个个挎刀立着。 青石板铺就的宫中大道被赵人清扫得干干净净,车马声在那青石板上发出鸣乐击鼓一般的声响。 就立在这大明台九丈高台往下望去,绕过那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于那廊腰缦回缦回檐牙高啄之处,便见魏惠王及百官的车驾大张旗鼓地来了。 小惠王野心昭昭,倾巢出动,势在必得。 然在这雄伟壮观的晋王宫之中,那飘荡着“魏”字旌旗,那不见首尾的魏王车驾全都显得十分渺小了起来。 周褚人的人于两旁驱马跟着,惠王的车驾就在最前方,打头的是几个擎着旌旗的宫人,其后是百官的车马,压出辘辘辚辚的声响。 看形制倒并不见后宫的马车,想来后宫那行人紧赶慢赶,经不起这千里跋涉山川,车尘马足,仍旧还在路上。 既到了大明台阶下,便听得赶车的宫人喝了一声,勒马止步,“吁——” 后头跟着的马车也全都应声停了下来,响起了一声声的“吁——”的声响,和此起彼伏的骖马嘶叫。 在这人沸马嘶声中,一辆辆车门吱呀呀地推开,内里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地跳下马车,这原本肃静没什么声响的赵王宫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压肩叠背,比肩接踵的,大梁的百官全都来了个齐全。 昨夜留宿驿站的魏王及百官,想必全都精心准备了一番,全都穿着正旦朝拜的服制官袍,大约是准备这一日就着手接管赵王宫,因此一个个十分隆重。 有人朝着周遭打量,忍不住低声感慨着,“啊!赵宫可真大啊!终究是从前晋国留下来的好东西啊!” 这便有人附和,“啧啧,是啊!适才从宫门至此,我心里暗暗数着时辰,就算是乘着马车,也足足走了有半个时辰呢!” 一旁持着旌旗的宫人闻言便阴阳怪气了一声,“嗬,将来大王在此处上朝,诸位大人还不得把腿儿累断?” 适才说话的大人们面面相看,还不等说什么,离小惠王最近的人嗤了一声,乜斜来一眼。 瓮声瓮气,十分鄙夷,“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晋国早没了八百年了,不管赵宫,还是魏宫,还不都是大王的寝宫?” 说话的人约莫是四十不惑的年纪,宽眉大脸,络腮胡须,看起来威风八面,极有威严。 后头说话的人立时就噤了声,连忙垂头拱袖应道,“伏丞相说的是,说的是.......” 哦,伏丞相没有旁人,正是在怀王四年废黜了长平侯之女后,小惠王新娶的那位王后之父。 持旌旗的宫人这才笑道,“还得是伏丞相,国丈爷呐!” 那伏丞相这才算美了,鼻孔微微朝天,胡须一抖,总是斜着眼看人,“还不跟上去!” 百官连忙应和,“是是是!是是是!” 是,小惠王携百官浩浩荡荡地走上九丈高台,走得春风得意,眉飞色舞。 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习气,还隔着二十来步的距离,就张开双臂,一双君王的冕袍似鹏鸟振翅一般猛地一抖,就朝着阶上晋君疾步上来,“啊呀,仲父,仲父啊!” 魏罂已年有十三。 过去的一年里,他在大梁风生水起,过得滋润。 朝中没有王父,他在西太后与重臣的护佑之下,猛地就蹿高了,长大了,就连长相都与从前已经大不一样了. 那金尊玉贵的晋君就那么负手立着,五月高台上的风将他宽大的袍袖吹得微微晃荡。 不上前,不低眉,不语,不笑,就那么居高临下地俯睨着从阶下奔来的黑鹏鸟。 那鹏鸟跑得快,不久就奔上了这九丈高阶,“仲父啊!寡人好想........” 然甫一登上高阶,一眼就望见了丹墀之上置满了那高大金鼓,也列满了那披坚执锐的军队。 不管再怎么长大,身后再怎么有百官仰仗,来的路上又做了怎样的心理建设,一旦见了这金鼓耸立,这军容肃整的场面,仍旧是下意识地步子一顿,不由自主地就凛了一下。 小惠王愕道,“啊呀!仲父........仲父怎么........怎么搞出一副这么大的阵仗来啊!这.......倒把寡人当成了赵人似的.......” 两国打了多年,赵人便是敌人。 随行的宫人叽里咕噜地跟上来,连忙列队摆好架势,高声唱喏了一句,“大王驾到——” 然阶上的晋君不动如钟,连微微点个头都不曾。 周褚人与谢韶是一路人,他们拥戴的是真正的王者,岂会将这么个连毛都没长齐的黄毛小儿放在眼里。 后头那一排排的坚甲利兵亦是一样,立地金刚似的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 总算是崔若愚与谢允还微微俯首拱了个袖,也算给了小惠王几分面子,不至于使他过于困窘。 你瞧这阶上二人。 一人不过四尺高矮,便是戴着高高的十二毓珠冠冕,总高也才不过五尺。 一人八尺有余,便是一身常服亦是尊贵的不可言喻。 他只是负手站在那里,那通身天潢贵胄的气度已朝众人摄迫过来。 那薄唇轻启,不过是不咸不淡的一句,“哦,阿罂来啦。” 一句“阿罂来啦”,就让小惠王的气焰顿时就矮了五分。 阿罂,是晚辈。 来啦,算宾客。 不管是晚辈,还是宾客,都没有把这个穿一身大冠冕的人看成是个君王。 小惠王落了面子,不由地又往前凑上几分,低声请求道,“寡人已经十三,仲父......仲父还是不要当成众臣的面儿叫寡人的乳名啦!”阶上晋君又笑,“那叫什么好?” 小惠王咳了一声,悄声道,“私下里,仲父愿怎么叫都行,阿罂哪儿有不应的,然在外人面前,还是.......拜托仲父还是称阿罂一声‘大王’........” 阶上晋君笑仍笑,“才断奶,就想做‘大王’了?” 一旁周褚人与谢韶放声大笑,去岁在邯郸城门“春狩”,小惠王被周褚人迫着朝城下长平侯与武安君射箭时,不就是吓得尿了裤子,也骇得要找春姬吃奶吗? 小惠王脸色腾得通红。 一旁的宫人低声提醒道,“当着百官的面,还请王父........” 低声提醒,却又不敢直言,佝偻着身子只敢小心窥视晋君的颜色。 话说到半截,那冷脸的谢韶只“嗯?”了一声,便叫那宫人讪讪闭上了嘴巴。 小惠王干咳一声,佯作整理衣冠,一年不见,他比从前要机灵了许多。 便是矮了五分,却不急也不恼,开口时立刻就拿出了魏王的风范,笑眯眯地说话,“仲父啊!仲父在外为寡人打天下,南征北战,十分辛苦!寡人感激涕零,必定要好好地奖赏仲父啊!” 阶上晋君俯睨着,笑了一声,那凤目流转,流转的是不屑于掩饰的讥诮锋芒。 此刻顺着小惠王的话茬,真诚请教起来,“不知阿罂,要怎么‘赏’?” 句句仍是“阿罂”。 魏罂在谢玄面前,向来是没有什么法子。 谢玄能许他直起腰杆说话,许他在百官面前装模作样,陪他一场场地演戏,已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 小惠王笑,“寡人自然有极好的主意!寡人饿坏了,仲父可安排了人为寡人和百官接风洗尘?” 谢允拱手道,“王父早为大王准备好了。” 小惠王惊喜地击掌叹道,“好啊!还不快开席!寡人与仲父一边饮酒,一边与仲父说话!” 说着话,仰头望牌匾,若有所思起来,“哎呀!这是.......这是叫‘大明台’?咦?寡人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一旁的伏丞相忙道,“回大王,王父的东壁不就有一个‘大明台’吗?” 小惠王恍然大悟,“哦!哦!哦!是这样,是这样.........” 转头望着谢玄,似是十分奇怪地说了起来,“仲父未免太心急啦!怎的寡人还没有进宫,仲父就把这牌匾换成了东壁的名字啦?” 伏丞相一旁捋须眯眼,疑惑地附和了一句,“是啊,王父比大王先进赵王宫,先入大明台,这........到底是于礼不合啊!” 说着话便惊愕叫了一声,“难道.......难道王父有心.........” 伏丞相话还未能说完,崔若愚便拱袖笑着解释道,“大王和伏丞相有所不知,这牌匾悬在这里多少年了,何曾又有人动过呢?至于东壁的大明台,纯粹是过于巧合罢了。” 一旁便有宫人仔细观察道,“是啊大王,看着这匾额已经不算新啦!” 的确,虽前朝宫人常常刷漆护养,但到底算不得新了。 小惠王点点头,摸着肚皮叫道,“仲父,咱们快进殿吧!这一路可把寡人折腾坏啦!” 说着便要招呼着众人往大明台正殿里走,可惜被周褚人和谢韶持刀伸手一拦下,蓦地就拦了下来,“大明台,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伏丞相横眉斥道,“放肆!敢在大王面前动刀!” 一旁宫人也纷纷作势要拔出刀来,“好大的胆子,将军是不要命了?” 剑拔弩张,眼看着就要在大明台打起来了。 第一卷 第310章 仲父老啦!该歇歇啦! 周褚人与谢韶分毫也不肯退让。 那两个黑着脸的人燕颔虎须,牛高马大,仗刀的手臂如铁浇铸,半点儿也撼动不得。 此刻,他们的主君看起来云淡风轻,不动声色,睥睨着面前四尺的小儿王,一身的常服亦是衣冠甚伟,唐哉皇哉。 然行伍出身的人必定也深知他们主君的所思与所想,因此杀气腾腾,推锋争死。 在惠王与百官面前,也丝毫不怵。 不必后头那披坚执锐的将士出手,阶上主从都知道伏丞相及宫人也不过都是鼓吻奋爪,虚张声势罢了。 有官员慌忙来劝,“丞相冷静!丞相冷静啊!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又有人上前附和着,劝说着,“伏丞相,大将军,有话好好说,千万不要伤了和气啊!” 乌泱泱的百官生怕这阶前溅血,一下都乱了阵脚,一个个都骇得微变了脸色,往前挤来,“是啊,伏丞相,蔺内官,快收了刀,快收了刀吧!” 而两旁的人依旧是横眉立目,擦拳磨掌。 倒是小惠王好脾气极了,“哎呀,国丈,寡人的好国丈呀!这是干嘛呀?哎呀呀,不进大明台便不进,有什么的呀?不在此处,便去旁处,赵王宫这么大个宫城,还没有咱们宴饮的地儿?” 说着便上前摁下了伏丞相手中的刀,“快快快,快快快,放下放下,都是自家人,自家人嘛........” 一旁百官应声附和着,“是啊,王父威名震慑四海,凡事必有安排,万万不要操之过急啊..........” 小惠王摁完了伏丞相手中的刀,扭头又低声冲拔刀的宫人轻斥,“还不退下,没长眼珠子的东西!怎敢在仲父面前动刀枪!仲父为寡人冲锋陷阵,劳苦功高啊!” 说着话,转头又仰着脑袋伸手指着那巍巍泱泱的宫城,老气横秋地感慨了一声,“你们瞧,赵国这一大片疆土,可都是仲父为寡人打下来的啊!” 百官连连附和,“是啊,是啊,王父劳苦功高,是魏国的大功臣啊!” 伏丞相一旁低声道了一句,“功高盖主,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周褚人闻言便朝他瞪来一眼,“丞相当心,闪了舌头。” 那伏丞相仗着自己位高权重,自己女儿又在宫中做了王后,底气十足,腰杆也直挺挺地往后仰,此刻胡须翘得老高,不屑地向周褚人发起了灵魂的拷问,“闪了舌头,又能怎么滴?” 武将说话耿直,“闪了舌头事小,丢了命,事儿可就大了!” 这话一出口,伏丞相顿时拉长了脸,脸一拉长,又要朝着周褚人冲上去打。 周褚人是一天不打仗就手痒痒的人,他岂把一个四十来岁的糟老头子放在眼里,这便把胸膛往前挺去,偏看那姓伏的敢不敢动一下手。 但凡动手,惠王这一边必要大大地出丑。 小惠王赶忙劝诫,好声好气地劝诫,便是在这十四岁的孩童脸上,竟也看出了几分老气横秋的模样。 “周将军周将军,莫冲动莫冲动,你与丞相都是寡人的左膀右臂,都是寡人的重臣啊!以后不打仗了,同朝为官,还要好好相处才是呢!国丈,你说是不是啊?” 周褚人冷哼一声,伏丞相亦是闷哼了一声,只道,“是。” 小惠王转过头来又劝,十二冠毓珠来回地晃荡,“仲父啊,寡人的好仲父,寡人肚皮都饿扁了,仲父还是快些命人端来酒菜吧........” 罢了,这一回合的冲突总也算告一段落了。 阶上晋君这才点了头。 晋君一点头,谢允便朝着侍立一旁的人挥手示意。 很快,便有二十来个将士端着食案上前,就在这丹墀之上,金鼓之中,把食案整整齐齐地摆成了两列。 阿磐和几个孩子就在殿内窗边,因此能把什么都看个清楚。 众人都翘首以盼,纷纷向前观望。 有人低声嘀咕,“就.......就在这儿吃吗?” 有人窃窃私语,“是啊.........这........这儿风吹日晒的........好歹也去个........去个殿里啊........” 有人摇头叹息,“罢了罢了,能坐下来歇歇腿儿就不错了,总比这擦枪走火的好..........” 有人闻言十分认同,“是啊是啊........老朽这把年纪可受不得一点儿惊吓了.........” 谢允引道,“请主君落座吧。” 落座,落的又是什么座。 金鼓正中面北朝南的是主座,主座只有一个,到底是晋君坐,还是魏王坐? 君王面南接见群臣,听取天下政务,是在《周易》中便有了,因此后人才有了“南面称尊”的说法。 这魏国的君臣,又岂有不知道的道理。 谢允这便引着晋君往金鼓正中走,小惠王紧跟其后,迈着大步,疾走追不上,便要一溜小跑地去追,“哎,仲父,等等寡人!” 这是初来赵宫,谁不想坐在那面南的主位上。 谁坐在了那里,谁就是这赵宫,乃至这魏赵两国的主人了。 小惠王拼了命也要夺下主位,因此跑得贼快,追上了谢玄,便又冲着主座奔去。 那精心准备的新赤舄眼看着就要触到主案,半张身子一闪,片刻就能一步登上主座。 却见晋君步子一顿。 步子一顿,如风里的玉树,雪里的青松。 顿住了,那挺直的脊背便再没有一丝的晃动。 谢韶的拇指已经压住了锋刃,待那小惠王一屁股坐上去,他必定要拔出腰间的大刀。 这刀也许不敢当众刺向小惠王,却必敢迫使小惠王从那主座上退下来,推到下面,退得远一点儿,退到原本最该属于他自己的位置上去。 众人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里,这一日也许非得在这台前溅血不可。 听得晋君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阿罂,你确定要坐在那里吗?” 晋君声腔一向低沉,你从中甚至听不出有什么冷意来。 他只是如慈父一般问了一句话,问一个小辈。 然只是这一句话,便叫小惠王立时就刹住了脚。 那就要扑向主座的半张身子就似被什么神仙法术定住了一般,一下子就定住,定在了那里。 这一句话落下之后,谢韶的刀已“刺啦——”一声缓缓拔了出来。 这声音不快,可在这青天白日之下依旧叫人头皮发麻,平白就生出一身的鸡皮疙瘩来。 小惠王兀然就转过了身来,转过身时笑眯眯地与晋君说话,“有仲父在,寡人自然是要先请仲父来坐啦!” 谢韶便问,“那敢问大王,为何疾奔上前?” 小惠王那宽大的袍袖一挥,就用那袍袖在主座上一扫,又一扫,扫来扫去,接连扫了好几下,笑嘻嘻道,“寡人为仲父清扫软榻,还要向你禀报?” 既要为仲父清扫软榻,不论真假,那也是有十分的孝心。 旁人都说不得什么。 小惠王扫完,便立在一旁伸手请晋君落座,“仲父是魏国的大功臣,此座自然是由功臣来坐!” 你瞧,说到底,还是君臣有别。 君是君,臣就是臣。 小惠王心里明白着呢。 难怪,早在怀王三年王父诈死那一回的平明,便在小惠王的脸上隐约可见君王之相了。 扮猪吃虎,小惠王必是各种的好手。 晋君一落座,众人这便也跟着入了席。 一切与军中无异。 谢玄端坐金鼓正中,小惠王与伏丞相皆坐于下手,百官暗暗窥视,那掌管宗庙礼仪的奉常就在一旁,然支支吾吾的不敢出声提醒一句。 不敢多嘴一句到底谁才该坐北朝南,是今日宴席真正的主人。 眼见着又有几十人各自端着酒菜来。 不管怎样,有吃有喝的,众人总算松开了几分。 有人一展笑颜,“哎呀,也饿了,总算能吃上口饱饭啦!” 有人也跟着笑,“是啊!咱们也尝一尝这赵王宫的御菜,饮一樽赵王宫的美酒啊!” 可又有人抻着头瞧,愕然问道,“这........端上来的是.........是什么东西?” 另有人也惊讶地变了颜色,“啊!这是........这.........” 是啊,这酒菜毫无诱人之处,连丁点儿的色泽也无。 那是军中最粗糙的稀粥和粟米饼,至多不过还有一块风干的牛肉。 也不知放了有多久,看起来黑黑的,硬硬的,干巴巴的像一大块石头。 小惠王与伏丞相面面相觑,众臣内官亦是面面相觑。 伏丞相冷脸拍了食案问,“王父这是什么意思?!” 谢玄笑,“丞相在大梁养尊处优,还不曾吃过军中的苦吧?” 周褚人也跟着冷笑,“哼,军中就这条件,爱吃不吃!本将军和弟兄们在前线拼命的时候,可不曾吃过大梁的酒肉佳肴!大梁好啊,屁事儿不用干,就养出这一群群的肥头大耳来!” 周褚人说的是真,席上众人不敢反驳。 还是小惠王适时转移了话题,环顾左右,笑道,“哎?怎么不见仲父的两位小公子,寡人的两个小兄弟?寡人还听说仲父三月就新添了一位女公子,寡人闻知十分高兴!若不是还在打仗,寡人早就想来啦!” 座上晋君波澜不惊,不痛不痒地道了一句,“阿罂消息,真是灵通。” 小惠王嘻嘻笑道,“因为寡人敬爱仲父嘛!寡人日夜忧心仲父,生怕仲父过度操劳,累坏了身子.......寡人岂能不忧心啊!” 说着话,仰起头来好好打量着那八尺余的人,惊讶叫道,“啊呀!仲父的头发怎么全都白了呀!” 言罢又重重地叹,回头与百官说道,“仲父老啦!头发竟白成这样!” 其他人还不敢说话,唯伏丞相敢附和一句,“是啊,大王也长大了,总是到王父归政的时候了。” 小惠王颇为赞同,点点头便接过话茬来,“哎呀,寡人说话不中听的话,仲父可不要不怪罪啊!” 第一卷 第311章 盼着孤死 说到底,最后还是要落到“归政”的问题上来。 因此这所有的言行与举动,明里暗处的,也无不是都顶着“君臣”的名义,都冲着打压削减“王父”的威望而来。 这可真让人心中生疼啊。 那一头的华发是阿磐心里的痛,那么好的年纪,那么俊美的人,他原本最不该有那一头的华发啊。 乳娘在内殿哄着谢挽酣睡,一旁的谢砚与谢密二人趴在窗棱上往外瞧,谢砚说道,“母亲,好多人。” 谢密也皱着小脑袋,说,“坏,怕怕,怕怕!” 是啊,好多人。 这里面的人里,有多少好人,多少坏人呢,他们用尽机关,各自的腹中又打着什么样的如意算盘? 这些人杀机凛凛,这一回来必得做出个了断。 闹不出个结果,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阿磐摸着孩子们的小脑袋,外头是朝政大事,她们在这大殿之内除了护好孩子们,好似也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听得阶上晋君笑了一声,那舒袍宽带的人满袖盈风,小惠王要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他偏要去听一听这“不中听”的话到底是什么。 他不必费什么力气就能把是日的不速之客连锅端起,想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愿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 可他偏不。 他偏要似耍猴一样,去听,去看,陪着小惠王去演。 演给魏国的百官看,也要抽丝剥茧般的,把如何灭掉魏赵的过程呈给这大明台旧日的晋君看。 因此他的眼锋小惠王扫来,“你说。” 小惠王起了劲儿,仗着这席上的都是魏国的百官,料想他的仲父必不敢对他动什么手脚。 因此一双宽袍大袖猛地一甩,清了清嗓子,挺起胸脯道,“啊呀,这仗打得差不多啦!仲父该好好歇一歇,回家养老啦!” 那人挑眉,“养老?” 他不过才二十有八,还不到三十而立的年纪,这“养老”二字当真是十分陌生。 伏丞相捋着胡须点头,“大王说得极是啊!王父这白发........啧啧........” 这二人的一席话说的丹墀一众人顿时就黑了脸,而对面的百官亦有许多面面相觑,不敢抬头。 小惠王却在伏丞相赞许的目光中愈发自信起来,此刻拍着胸脯,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拖腔带调的似唱戏一般。 “啊!仲父正如那日暮夕阳,寡人却如日出扶桑!君不见,仲父与我,一个暮气沉沉,一个朝气蓬勃,啊!” 席上一时就冷了场。 谢韶凝着眉头,指腹就摁在刀鞘之上,咬牙警告,“诸位慎言,谁再敢说这大逆不道的话,谁就是与谢某过不去,就是与谢氏过不去!” 谢韶这个人,一样的姬氏子孙,一般人是压不住的。 他既是谢玄贴身护卫将军,不想周褚人到底在魏国做官,到底要束手束脚,谢韶只听命晋君,因此随时都能拔刀出手。 这一拔刀,骇得小惠王一激灵。 一激灵过后就指着谢韶要斥,虽底气不足,但到底是叱骂了一句,“你干嘛呀你?姓谢的,反了你了?啊?小小的一个将军,敢对寡人不敬?” 说是在叱骂谢韶,明眼人谁听不出,不过是借了这个“姓谢的”三个字指桑骂槐,来骂那个一直压他一头的王父谢玄罢了。 谁叫他们一样都姓谢,骂起来倒也十分方便。 座上晋君满腹韬略,岂会不知,因此笑了一声,问道,“是吗?阿罂。” 小惠王也跟着嘻嘻地笑,“是啊是啊,仲父该回家歇一歇啦!寡人知道东壁掘了一口汤泉,那可是好东西啊,仲父该回家享享福啦!” 小惠王越说越兴奋,兴奋得两眼冒光,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若是不愿回东壁,那便去旁的地方,去哪儿都行,魏国这么大,仲父自己选嘛.........” 那龙章凤姿的人眸色微深,朝着小惠王勾了勾手,“阿罂,你来。” 小惠王不知死活,晋君叫他去,他便屁颠屁颠儿地去。 自座上起身,仍旧似个展翅的鹏鸟一样,展开双臂朝着主座上的晋君一颠一晃地跑来,“嘻嘻,寡人来啦!干啥呀仲父?” 那一向藏锋敛锷的人,此时锋芒毕露,挑眉逼问,“孤老了?” 小惠王仗着自己百官众多,胆子也比往日大了许多,嬉皮笑脸地应答,“是啊,寡人每长大一日,仲父就要老上一日.........” 口中的话还没有说完,小惠王的双脚已倏然一下就离了地。 其人惊叫着,把嘴边的话全都噎了回去,“啊呀——啊——啊呀——” 晋君已单手揪住其领口,他那双手似十指流玉,却不必费什么力气,那八尺余的身子一起,轻易就将小惠王提溜起来,四肢离地。 不装了,也不演了,在这晋宫故地,总不能叫他的夫君母后,叫那一夜之间被屠戮的冤魂看着今日的晋君仍旧要矮人三分,吃尽委屈。 那双美绝人寰的凤目俯睨着,眉梢眼角尽是危险的光,“怎么,开始一日日地盼着孤死了?” 谢玄出身尊贵,虽历经家亡国破,然骨子里淌着的血到底是尊极贵极了,因此即便此刻他单手就把小惠王高高地提了起来,依旧是个端人正士,大雅君子。 小惠王就像个被提溜起来的野猪,四肢就在大明台外凌空刨蹬,宽大的袍袖与十二毓冕珠疯狂晃荡着,半点儿君王的威仪也无。 “啊呀!仲父!快放寡人下来哇!啊——啊——寡人有点儿晕.......啊哟——寡人晕啊.........” 宫人一旁不敢作声,只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接。 底下忙有魏官作势搭救,却又不敢正大光明地奔上前来公然地站在王父对面,不是唉声叹气,便是十分惶恐,“大王啊!哎呀,大王啊.......” 那英姿神武的晋君眼光朝着众人一扫,笑道,“诸君也这么想?” 席上魏官连忙摆手,“啊!微臣岂敢,微臣岂敢呐........” 这大明台丹墀之地有了些许的骚乱,然这骚乱之中却十分有序,晋君身旁那么多人,其后又是兵甲幢幢,想乱必也乱不起来。 第一卷 第312章 你找死 小惠王哭咧咧地喊,“仲父,寡人不敢啦........啊........寡人不敢啦不敢啦.........寡人要昏过去啦!国丈.......国丈救我啊.......” 旁人不敢求情,在座位高权重能在晋君面前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伏丞相了。 因此伏丞相重重一叹,不得不上前来劝,“王父手下留情啊,大王到底还是个孩子........这........” 晋君嗤了一声,“这时候,又记得是个孩子了?” 只有孩子才童言无忌,既是孩子,就不要再提什么“归政”的鬼话了。 伏丞相一噎,到底没什么可怼上一句的。 席上众人一时不敢出声,不是抬起袍袖佯装擦汗,便是拾起角觞作势饮酒。 小惠王胡乱扑腾,嗷嗷叫道,“仲父,仲父........阿罂快........快勒断气了........快........” 崔若愚一旁低声道,“凤玄呐,可以啦。” 谢玄这才手一松,把小惠王一丢,一下子就给丢了出去。 小惠王惨叫一声,人就被抡到了半空。 宫人惊叫着,“啊!大王!快救驾........快救驾啊!” 那冕袍在大明台前的风里鼓荡着,那君王的冠冕也不知怎么就从头上脱落,吧嗒一下坠在地上,又哗啦啦地把那十二毓冕珠跌得散了架,跌了个七零八落。 就在这白玉砖铺就的丹墀上弹啊跳啊,四下滚去,滚得到处都是。 若不是有宫人在一旁屁颠颠地接着,护着,早把屁股都摔成八瓣了。 小惠王又哭又嚎,“啊哟.......啊哟........摔死寡........摔死寡人了........” 因了这一摔,殿外乱了起来,内殿酣睡的谢挽被惊得醒来,继而大哭。 阿磐忙起身去内殿看,见乳娘正连忙哄着,谢挽哭得大眼泪珠子哗啦啦地掉。 乳娘哄道,“女公子吓着了,夫人不要担心。女公子不怕,哦哦哦,不怕不怕,哦哦哦.......哦哦哦......” 阿磐接过谢挽来哄,谢挽见了母亲,这才算缓了过来。 又听得莫娘道,“夫人,外头吓人,不如奴带两位公子去后殿玩。” 阿磐便问,“后殿有什么?” 昨日入了大明台还没怎么出过门,夜半审了赵叙,紧接着天一亮崔若愚便来,宫外来禀明情况的人一波又一波,再紧接着,魏罂一行人便就进了宫,一个个喊打喊杀的,也便就僵持到了现在。 她哪里有什么闲情逸致去后殿走一走,看一看呢。 莫娘笑道,“后殿是许多芸薹呀,二公子十分喜欢,奴带公子们去,乳娘也抱着女公子,不这天不冷不热的,看花正好呢!” 说着瞟了一眼外头,轻声道,“公子们太小了,到底看见不好。” 莫娘还悄声问谢密,“二公子,想去看花花吗?” 谢密哪有不乐意的,扭过头来笑嘻嘻地就要去抱莫娘,“花花!看花花!” 赵媪也道,“也罢,避一避到底是好的。凡事有我呢,夫人放心就是。” 然阿磐是不肯的。 殿外鱼龙混杂,除了晋人,便是魏人与赵人,谁知道孩子们出去了,又能生出什么事端来啊。 但凡出一点儿小事,都必得误了谢玄的大事。 忧心殿外,也一样忧心这殿里。她必得把殿内的事安置妥当了,殿外的人才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因此,阿磐笑道,“就带公子们在殿里玩吧,离窗边远一些便是。” 赵媪应着,拉着谢砚的小手就往里走,“大公子慢一点儿,走稳当了,嬷嬷扶,不着急,不着急呢!” 莫娘无法,便只好应了,抱着谢密便往殿内走去。 阿磐提醒了一句,“莫娘,二公子大了,要让二公子自己走。” 莫娘闻言赶紧把谢密放了下来,谢密气鼓鼓的,小皮锤攥着叫,“坏!坏!母亲坏!” 莫娘话少,只想赶紧牵着谢密出去,因而对谢密的话也并不怎么管。 赵媪听见了便要批评,“莫娘,你怎么回事,怎能由着二公子说这样的话?” 莫娘摇头叹气,“二公子长大了些,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奴到底身份卑贱,不敢多说什么........二公子不悦,是会打人的。” 谢密会打人,底下人都是知道的。 赵媪便轻斥,“孩子小,什么事还都不懂,不懂就得教,就得去引导。你若教不好,就走人,自然有旁人能教好,你可听明白了?” 莫娘急哭了,跪下来就去求赵媪,“家宰千万别赶奴走,奴尽心尽力侍奉,必不会再叫二公子说这样的话了!” 殿内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殿外仍旧还明争暗斗,口角锋芒。 伏丞相喝道,“王父还是收敛一些,莫要仗着军功就敢当着百官的面以下犯上!” 伏丞相的话一出,周褚人便拍案而起,“伏昼!” 这一拍极响,拍完就把案上的稀粥咣当一下掀翻了出去,“敢在王父面前大放厥词!” 那被叫伏昼的人也开始掀起了食案,“周褚人!你大胆!” 周褚人岂是那愿意吃亏的人,猛地踢翻跟前食案,苍啷一声抽出大刀,朝着伏昼就去砍。 第一卷 第313章 王父要反! 眼见着那锋利的刀刃就要劈砍下来,伏昼脸色煞白,却仍指着周褚人勃然大叫,“周楚人!你要造反?” 周褚人多年征战,军功赫赫,这辈子斩将刈旗,手中那把大刀也不知砍过多少人头,又沾染过多少的血了。 在他眼里,但凡能使他拔刀相向的就是敌人。 因此这敌军不管是赵人韩人,还是王侯丞相,都是一样待死的骷髅。 你见他横眉怒目,暴喝一声,“老鬼看刀!” 阿磐心中咯噔一声,骇得蓦然合眸。 这电石火光之间,猛地听见一声大刀削开皮肉劈开肌骨的声响,紧接着是一声十分凄厉的惨叫,“啊——啊——” 睁眸时候再定睛去瞧席间,只见血花四溅,适才杵着的人已经软倒了下去。 席间百官皆屏声敛息,面如土色。 胆大者往后一仰,抬袖躲避。 胆小者已瘫倒在地,口不能言,“啊..........杀..........杀人了..........” 唯晋君面不改色,稳坐金鼓之下,丹墀正中。 伏昼仰天大笑,“诸君看呐!王父果真是要反!先前我说王父要反,诸君不信!现在主君亲眼看见了!王父要反,周大将军也要反!” 啊,死的不是伏昼! 伏昼还好好地站在那里,还能中气十足地叫嚣,中气十足地鼓惑、煽动、掀风鼓浪。 适才,他把一旁的宫人一把拉过来,拉过来横在身前,挡住了周褚人的亟亟劈来的大刀。 一旁的宫人毫无防备,猛一下被拉过来,连躲避一下都不能,就已经被周褚人劈成了两半。 百官惊惶惶面面相看,三三两两,窃窃私语,“这........这果真.......” 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王父和大将军........果真要反吗?” “大王对王父敬爱有加,为君数年也并没有什么明显错处,何况魏国蒸蒸日上,这正是顺应了天意啊!” “是啊,于情于理,都不可.........都不可如此啊!” 这便是惠王车驾偏要千里迢迢带百官来的用意。 难怪一个弱君的丞相,就敢一次次于殿前公然叫板。 不过是妄图通过激怒王父一党,在舆论上占得上风。 险些着了他的道。 座上晋君笑了一声,薄唇轻启,朝着崔若愚举杯,师生二人饮了一口清酒,却并没有什么话。 周褚人一抹脸上的血,“听清了,本将军要清君侧!本将军要杀干净在大王两旁图谋不轨的老贼!在王父与大王父子之间挑拨离间的奸佞!” 伏昼忿然喝问,“你!你——周褚人,你说谁是奸佞!” 周褚人冷笑连连,半张脸都沾带着血,原本金刚怒目的人愈发显出了几分狰狞,“本将军说的就是你!” 伏昼气得七窍冒烟,指着周褚人的那只手剧烈地抖动,“你——你——你——” 周褚人举着大刀,武将的气势毫无意外地将文官压制到地里,“你什么你?要打,老子奉陪!你他妈敢?” 伏昼一人岂敢。 今日大明台赴宴的大多都是文官,文官之外不过是魏罂随行的侍卫与宫人,侍卫又能多少,能打的武将早都是周褚人的兵马了,全都听命于谢玄一人而已。 两人就在丹墀对峙着,怒发冲冠,脸红筋暴。 他们不过是彼此故意激怒,要看对方最后的底牌。 百官惊疑不定,忍不住又窃窃私议了起来。 有人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人答,“不知啊,不知谁是忠臣,谁又是佞贼啊!” 这时候崔若愚含笑问了众人一句,“敢问诸君,王父这数年可久居过大梁?” 便有人摇头回道,“并不曾。” 连忙便有人紧接着应答,“是啊,王父常年南征北伐,极少久居大梁,也鲜少听闻王父有什么不轨之心........” 崔若愚朝着众人举杯,六十耳顺的年纪,一双手照样举得稳稳当当,“今日若不是大王身边有佞贼生事,有意挑拨,对王父屡屡冒犯,企图离间王父与大王的父子感情,又何至于生出这样的惨案。” 有人连连点头,应和着,“是啊,是啊!是这个道理.......” 还有人左窥右视,与众臣讲述,“是啊,即便是今日,也是大王........” 崔若愚捋须笑问,“是什么?” 那人道,“也是大........是伏丞相屡屡生事,冒犯王父,对王父不敬所致,王父并没有什么过失。” 伏昼脸色如同猪肝,指着崔若愚叱骂,“老贼!你敢妖言惑众!” 叱完了伏昼,转过头来又破口骂起了众臣,“尔等蠢夫!墙头的草!” 那端坐主位的晋君眉峰分明,如青山般挺拔的脊背没有一丝晃动,一双凤眸淡淡地环视周遭。 环视周遭,饮着赵国宫中典藏的清酒,由着他们殿前叫骂。 这便又有人壮着胆子大声道,“丞相息怒,我观王父,亦不见王父有什么错处。” 有人悄然观望,信誓旦旦地保证,“是了,说起大将军来,我与大将军同乡,又是故交,深知其人秉性,他可不是个会造反的人啊!”又有人这便应和,“是啊,若是要反,早就反了,何必等到这个时候.........” 崔若愚便笑,鹰隼似的眼睛朝着伏昼睨来,意有所指,“误国欺君之蟊贼,诸君眼明心亮!” 伏昼气极,撇开周褚人,撸起袖子就要上前打崔若愚。 第一卷 第314章 这是孤的夫人 打不过周褚人,打一个老夫子还是十分简单,手到擒来的。 这才见座上晋君长眉一蹙,凤眸一抬,薄怒涌动,捏着角觞的指节蓦地收紧,但凡伏昼敢冲来招惹崔若愚,他手中的角觞必定精准地砸中伏昼的脸。 可惜伏昼没有机会亲自领受晋君这一砸,因了周褚人已一把薅住他的后领口,将其一把拽了回来。 素日里周褚人与崔若愚没有几句话是能谈到一起去的,崔若愚嫌周褚人是一介武夫,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不知进退。 周褚人嫌崔若愚家住海边,什么都管,嫌他一天天陈词滥调的,泥古不化,十分古板。 然不知到底是因了曾一同上过战场并肩打仗,还是因了昨日于晋国宗庙亲自见过了崔若愚这些年对晋君的忠心,坚守和对谢玄的爱护与教导,再对付不到一起的人,此刻也本能地就伸出了手来。 周褚人喝道,“老贼!欺负老人,算什么本事!你要有种,全都冲我周某人来!” 到底没叫伏昼冲到崔若愚跟前去。 血在白玉砖地四下横流,把左右官吏的袍服都浸染了个透。 将才小惠王那跌落在地四下滚去的毓珠,还来不及被随行的宫人捡拾起来,又尽数淹在了血泊之中。 君王落冕,血染冕珠,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啊。 小惠王浑身惊颤,脸色骇白。 十四岁的魏罂这辈子还不曾上过战场,也就极少见过人在刀剑之下断首碎骨的模样。 可那两人说着话,竟又要打。 一旦打起来,场面也就失了控。 在王父面前,百官除了伏昼,原本是不怎么敢出声言语的。 伏昼有没有种,不知道。 但魏罂虽十四,却也算是个有种的人。 他不等伏昼落到下风,落到不可挽回的境地,那原本还骇得发抖的人,赶紧地就在宫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一站起来就晃晃荡荡地拦在了周褚人与伏昼中间,打着哈哈调和着,“误会误会!哎呀,哎呀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嘛........” 还能听出来其声腔之中掩饰不住的战栗。 为了不使众人听出来这战栗,不使自己在那位高权重的仲父面前露了怯,因此命人把周褚人与伏昼分别请回去落了座,摆正了食案,又重新端来了稀粥与粟米饼来。 适才被劈开的宫人早就咽了气,一点儿的气息也没有了,也就被人匆匆地卷在草席子里,匆匆地拖走料理了。 这白玉砖上的血倒还留着,留着不是因了将军们疏忽大意,偏偏把这腥臭肮脏的污血给遗漏了。 留,自然是有意留下,留下来杀鸡儆猴,是给小惠王这一众人看的,叫他们好时时刻刻地在心里绷紧一根弦。 待都重新落了座,都缓过了了一口气,晋君便请众人一起进膳了。 “一直打仗,好东西大多都被赵人卷走了。孤,初入赵宫,没什么好招待诸位的,便请诸位与将士们一样,一同吃一顿军中的便饭吧。” 王父要吃,百官哪有不吃的道理。 因此那些一向吃惯了山珍海味大鱼大肉的大梁百官,全都拾起汤匙,龇牙咧嘴地喝起了掺了沙子的稀粥,咬起了干巴巴的粟米饼,撕扯起了形同石头一样的老火腿。 呛得连连咳嗽,咽得连连干呕,有人嗷叫一声,撕扯得连牙都硌掉了。 主座上晋君笑得云淡风轻,“军中伙食简陋,委屈诸位大人了。然忆苦思甜,才是国家长存之道,还请诸位不要嫌弃。” 座下诸人连忙回道,“王父言重了,言重了.........” 有人眼含泪花,长长地一叹,“今日吃了军中这忆苦思甜饭,才知道前线打仗确实不易啊!王父这些年为魏国征伐,劳苦功高,老臣........老臣拜服啊!” 又有人跟着哭,“微臣万死,不该恶意揣测王父啊!也不该恶意揣测大将军啊!微臣万死啊........” 因了军中的粗茶淡饭,这殿前的舆论陡然开始扭转了。 眼看着这场面又要失控,那原本跟来要虚张声势的百官眼睁睁地要倒戈了,小惠王可就坐不住了。 不过是才稳住了心神,便赶紧朝着众人道,“仲父是魏国的大忠臣,亦是寡人的大忠臣啊!诸位爱卿的心意,寡人都知道了,爱卿们放心,寡人必定要对仲父大行封赏,不会委屈了仲父才是!” 一老者回道,“可王父如今已经位极人臣,不知大王还要如何封赏才好呢?” 小惠王灵光一闪,一拍大腿叫道,“去,快请仲母来,寡人许久不见仲母,甚是想念,还请仲父开口,请仲母与寡人的两个小兄弟来,如何封赏,寡人自有妙计!” 阿磐见那金昭玉粹的人在日光下笑,笑着,竟点头允了。 他大抵果真想要看一看,小惠王的狗嘴里到底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因此那骨节分明的手闲闲地一抬,“去请夫人和公子们来。” 司马昭连忙应了,这便挎刀往大明台殿里来。 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大破大立,晓喻新生。 去便去,没什么。 今日的局要迫,魏国的棋局也要破。 魏国不破,就永不会有晋国。 不等司马昭禀明来意,阿磐便牵着两个孩子的手走出了大殿。 到了席间,就牵着两个孩子于谢玄一旁跪坐。 谢玄拉着她的手,冲着众臣道了一句,“孤的夫人。” 众臣连忙俯首作揖,恭谨整齐了称了一声,“见过谢夫人。” 小惠王嘻嘻地笑,“诸位爱卿还不曾见过吧?这就是令仲父与赵国停战议和的美人,这是寡人的仲母啊!这是寡人的两个小兄弟,是仲父的两位小公子!瞧吧,长得多神气啊,多像仲父啊!” 虽没有说什么犀利刻薄的话,然席间仍有一阵暗压压的骚动。 停战议和,不过是去岁三月的事,座上诸人皆是魏官,又有谁不知道呢。 谢玄目光沉沉,已有不悦,“阿罂,你的脑子呢?” 小惠王讪讪闭了嘴。 谢砚眨巴着懵懵的大眼睛,指着小惠王仰头问她,“母亲,那是谁?” 阿磐温柔地笑,“是阿罂,叫阿罂哥哥。” 是阿罂,就不是君王。 第一卷 第315章 赌局已开 是阿罂,就是不认他魏王的身份。 这身份原本就是起于魏氏分了晋国的天下,也原本起于谢玄于怀王二年曾于兵变中扶持了魏罂上台。 人在高位坐久了,也就习惯了高位,也就势必要想法子把这高位永久地占为己有,占得名正言顺,占得理所应当。 岂会允许这高位昙花一现,最后落入旁人之手呢? 小惠王在百官前落了面子,脸色蓦地一红,红了之后,又蓦地一白。 红红白白,倒似那野猪被人猛一下掀了毛皮,露出了内里那红白相间的五花肉来。 他此番千里奔袭是笃定了主意要闹出个结果来,因此哪里肯在口头上吃亏,连忙笑眯眯纠正起来,“是魏王,是王哥哥,那就叫王兄好啦!来,阿砚,叫王兄!” 谢砚瞧瞧魏罂,又扭回头来懵懂地去瞧他父亲,见父亲眸中含笑,朝他温柔望来。 那双凤目啊,鲜少见他待旁人如此温润柔和。 他把这为数不多的柔情全都给了她和孩子。 小惠王还在催,一个劲儿地引诱,“来,阿砚,叫王兄呀!叫了王兄,王兄给你封地!” 封地意味着什么,封地意味着封侯拜爵。 封侯拜爵,亦的的确确是对王父功劳的赏赉。 座下诸人心神绷着,皆朝着这主座张望。 阿磐握着谢砚的小手,谢砚的小手多软和啊,她怕谢砚叫了“王兄”,又忧心那封地的归属。 小惠王口中的封地,可全都是谢玄打下来的。 不禁摸着谢砚的小脑袋,笑着劝和,“大公子还小呢,没有见过这样的世面,千万不要吓着他,夜里哭鼻子,可是哄不好的。” 小惠王霍地大笑起来,大笑着拍腿,“哈哈!啊呀!原来仲父的儿子也会哭鼻子呀!哈哈!” 谢砚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因此一双小眉头紧皱着,瞪眼去瞧小惠王。 小惠王又大笑,“爱卿们瞧啊!大公子瞪寡人呢!爱卿们瞧,这模样可像极了仲父啊!哈哈!” 众臣亦是跟着笑了起来,连连附和着,“是啊,大公子像极了王父啊!” 谢砚气鼓鼓的,在众人的笑声里张嘴就叫了一声,“阿罂!” 阿磐心里咯噔一声,小惠王的笑声戛然而止,疑心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就问了一句,“啥?” 谢砚凑到他父亲怀里咯咯地笑,被他父亲一把抱上了膝头。 倒是谢密在一旁告起了状,“哥哥叫!” 小惠王就问,“好弟弟,你哥哥刚才叫什么?” 阿磐把谢密的脑袋抓进怀中,抬起袍袖掩着,不许谢密说话。 可谢密就似个小牛犊,扒拉开袍袖就钻出颗脑袋来,“叫阿罂!” 阿磐忙掩住谢密的嘴巴,“阿密,不许胡说!” 谢密拧着眉头,一双小手去扒拉阿磐,抗议地叫,“没!没!没胡说!” 众人全都讪讪地闭了嘴,小惠王板下了脸来,大人一样开玩笑地说话,“阿砚不听话,还瞪,快叫王兄!不叫王兄,王兄可就不给你封地咯!” 谢砚才不肯,他是晋君的长公子,与晋君一样流着晋人最正统的血。 因此他就坐在父亲膝头,冲着小惠王清脆脆的一声,“不叫!阿砚不叫!” 小惠王的脸色又成了掀了皮的五花肉,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片刻功夫后扶额苦笑,“唉,你们瞧瞧谢大公子,不止与咱们王父一个模子刻出来,就连这性情也是一模一样啊!” 众臣笑着捋须点头,“父子父子,所谓父子,性情哪有不像的道理啊。” 这时候仍是伏昼开了口,这好一会儿不说话,早就把这糟老头子给憋坏了。 这时候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诸位可别高兴的太早了,王父以后传位了谢大公子,可不知道到底是幸事还是不幸啊。” 此言一出,便又有些冷了场。 伏昼是专门来搅局的,他一开口,哪有不冷场的道理。 小惠王却忽地哈哈大笑起来,连呼,“有趣儿!有趣儿!” 不知他到底觉得什么有趣儿,又要搞出什么名堂来,只见他腆着脸与谢玄笑,“啊!仲父,寡人突然想出个极有趣儿的事!仲父可要听一听?” 一旁那怀中抱着稚子的晋君平和笑问,“哦,说说。” 这一地的污血还不曾干透,可依旧未能使小惠王长出什么记性来。 小惠王兴奋地两眼冒光,“仲父与寡人打个赌!仲父应还是不应?” 座上晋君笑了一声,“赌什么?” 小惠王故作玄虚,“就赌晋阳这块地!大公子和二公子谁叫了寡人王兄,寡人就把这块地封赏给他!嗯.......就封为‘晋阳王’!仲父意下如何?” 谢玄挑眉笑起,崔若愚亦是无言以对。 晋阳这块地是晋国的,整个的赵地都是魏国的,就连整个魏国韩国的地也都是晋国的。 这泱泱一大片万里疆土,不过是在韩赵魏三家手中过了数十年,最后到底都要回到谢玄的手里来。 你说,小惠王怎么就敢在谢玄面前要打起了晋阳的主意呢? 怎么就敢在谢玄面前要宫,要地,要把这新打下来的赵土给瓜分、蚕食,吞个干净呢? 晋王宫若果真给了谢密,那又把谢玄置于何地呢?这笔烂账可就真的算不清楚了。 谢密不是谢玄的血脉,他不该占了晋宫,抢了谢玄的故土。 不该。 也万万不可。 第一卷 第316章 孤,奉陪到底 小惠王不过还是仗着百官在场,以为谢玄碍于颜面,不好推辞罢了。 阿磐心神绷着,面上仍旧笑道,“晋阳是仲父打下来的,阿罂,何不听听仲父的安排呢?” 小惠王嘻嘻笑道,“仲母便赌一赌嘛!是愿赌服输还是当成个玩笑,最后还不都是仲父说了算?” 座上晋君还不曾说话,便见小惠王眼光一转,又望向谢密,将才那刻意板着的脸一松,循循善诱起来,“阿密弟弟,你来叫!叫了王兄,王兄就只给你封地,不给阿砚哥哥了,你说好不好?” 阿磐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就握牢谢密的手,把谢密的脑袋揽在自己怀里。 你瞧,魏罂拿着谢玄打下来的疆土,转过头就来背刺离间谢玄父子。 不,适才引谢砚叫“王兄”,不是为了挣个面子,也不是为要逞一时口舌之快。 小惠王这是要当众给两个孩子分出个高低来了。 他们有备而来。 先是舆论造势,造势不成,再来分个高低。 按照周礼,嫡庶既定,那便想法子抬谢密起来,令王父内宅阋墙,争个不休。 不争斗粟尺布,去争地,争权,争天下,争个不休。 那么小小软软的手握在掌心,那圆滚滚的脑袋靠在身前,原本也还是个不懂事的稚子,可便是这样的稚子,也最容易被人利用,当真怕他不知轻重,果真如了小惠王的意啊。 伏昼也慈眉善目地笑起来,怂恿撺掇着,“密公子叫呀,叫了王兄,王兄给封地,密公子可就一飞升天,成了这晋阳最厉害的人啦!” 你说谢密到底能不能听懂呢? 阿磐不知道谢密到底能不能听懂,可他小嘴一张,就叫了起来,“王兄,给地!” 谢密一要,谢砚也开始叫,“阿砚也要!阿罂,要地!” 小惠王这回把“阿罂”二字听得清清楚楚的,五花肉猛一下就变成了黑皮猪,拉拉着脸好一会儿没能说出话来。 权臣不敬他,权臣之子亦不敬他,这可真叫他颜面扫地。 座上晋君轻笑了一声,“都要,这可怎么好。阿罂,你又怎么分呢?” 小惠王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分,也不知道如何破了眼前的局,一时竟僵在了那里。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座上晋君薄唇轻启,已然正色回道,“阿罂,要赌,就赌一回大的。” 他的声腔不必高,不必似旁人一样张牙舞爪地说话。 就在这大明台外的丹墀之地,他只要开了口,席间所有的人都定要朝他望去,侧耳倾听,不敢漏掉半句话去。 这话正中了小惠王下怀,小惠王连连击掌,惊喜叫道,“好啊,众爱卿正好都在,也给咱们做个见证!仲父说,赌什么?寡人奉陪!”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阿磐再笑不出来,忧心忡忡地开了口,开口是拦小惠王,亦是在劝谢玄,“两位公子才满周岁,哪里懂什么是王兄,什么是封地,还是不要赌了。” 小惠王便凑过脑袋来,“早听说两个小兄弟聪明伶俐,仲母怕什么?寡人就陪仲父赌!仲父要赌什么?” 座上晋君居高临下地俯睨着小惠王,不轻不重,不咸不淡,一字一顿地说话,“赌大梁,赌魏宫。” 阿磐头皮一麻,恍然记起了怀王五年来。 怀王五年的长夏,她们母子乘着王青盖车随谢玄一同回大梁,就在大梁的城门,谢玄曾三问谢砚。 “父亲问你,这大梁,你要吗?” “父亲再问,那魏宫,你要吗?” “这魏国,你要吗?” 是,他要以这样的方式在百官面前为谢氏谋回自己的江山。 若不是百官在场,若不是为了和平的政权过渡,他何必如此投鼠忌器。 上兵伐谋,不动刀枪,亦不见血。 百官张皇失措,“王父,江山社稷,岂能如此儿戏啊?” 小惠王脸色骇白,额间的冷汗在日光下闪着凛冽的光色了,嘴唇翕动着,却迟迟不能答话。 座上晋君便笑着望来,“让这兄弟二人,一人一座王城,魏罂,你可敢?” 底下有白发老者疾疾拦道,“大王,不可!万万不可啊!” 可小惠王已经发了狠,也下定了决心,赤目咬着牙道,“仲父要赌大的,好!寡人就以魏宫赌,以大梁赌!可仲父又拿什么与寡人赌?” 座下众臣遽然变色,面面相觑,张皇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胆子大的低声去劝,“大王,慎重啊!” 胆子更大一点儿的捶胸顿足,仰天长叹,“呜呼!悲哉!哀哉!痛大梁乃魏国立国起家之地,岂能........岂能做注啊!” 座上晋君笑得酒窝清浅,那丰神俊秀的一张脸笑得是人畜无害,从他的神色之中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 可阿磐几乎已经想到了谢玄要拿什么来赌。 他是高明的棋手,轻易就能翻搅这战国的风云,原本不该疑他。 可重回故地有多么不易啊,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几乎要耗尽了他的气血。 一着不慎,就要满盘皆输呐。 他怎能拿他父君母后的故宫,拿晋国的故地来赌呢? 阿磐心中戚戚,于长案下暗暗去扯那人的袍袖,朝那人微微摇头。 这旧时的晋王宫中,日光已向西移去,如今的晋君在金鼓之下抱着稚子笑,“孤,以晋阳与赵土,方圆千里下注。” (按先秦标准,方圆千里即二十万平方公里,是战国时期赵国最鼎盛时候的国土面积) 阿磐眼眶蓦地一酸,若他输了,可该怎么办啊。 若他输了,就要身亡命殒,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踏上这晋宫的大明台了。 可赌局已开,已经下不了桌,也就收不了手了。 第一卷 第317章 赌孤的大公子 小惠王赌红了眼。 魏宫与大梁是他权力的依托,保住魏宫,就能归政。 归政一事,他与西太后居于魏宫的时候,不知已经肖想了几年,又肖想了多少个日夜了。 而晋阳与赵土呢? 晋阳与赵土于他是致命的诱惑,赢了晋阳,就能开疆辟土。 取得沃野千里,也囊括每一寸的遐方绝域。 不管拿到什么,都是以蚓投鱼,一本万利。 大明台外仍有难闻的血腥气,此刻的魏罂支棱起身子朝着座上晋君探去。 跌落的十二毓冕冠使他发髻有些散乱,原本戴冠冕时还有五尺高的身量,此刻顿时就矮了一大截。 你听这胸腔中对权力的渴望使他才十四岁的喉咙就开始嘶哑了起来,有些跃跃欲试,有些迫不及待,他问,“仲父,当真?” 一旁的晋君笑了一声,稚子在他膝头坐着,胖乎乎的小手抓着他的古玉玩耍,他自斟一盏,由着稚子玩闹,“当真,但看你赌不赌得起。” 谢玄为何要与小惠王大费周章,阶下的人也许不知,但阿磐心里知道。 怕崔若愚忌讳,她不怎么去听他们师生二人的谈话,往往有意避着。 虽居于闺中,然他们的谋算,她亦一样能看个分明。 宫中有百官瞠目而视。 宫外,是列国君主迁延观望,拭目以待。 小惠王算什么。 不过是个无用的庸主。 伏昼又算什么。 不过是庸主一旁一个张牙舞爪的近臣。 他们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道”,是史官的笔,是这天下的人心。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谁敢公然造反,就必定要失尽民心。 就连当年分晋那三家拥兵自立,不也一样要去镐京寻求周天子的祭肉兵器与车马,去讨一个周天子的“代天册封”。 悖逆之臣,必被列国奉礼义而征之。(奉礼义而征之,出自《资治通鉴》) 杀一个魏营与伏昼何其容易啊,长剑一出,就能削掉那二人的头颅。 然而不能。 他按兵不动。 他还守礼法,还要寻求权力的和平过渡。 他志在天下,这天下不止那万万里的疆土,比这万万里的疆土还重要的,是天下万民的归顺之心。 民心永远不会倒向发起杀戮的一方。 众臣全都向这魏国权力最巅峰的人张望,一个个神色各异,忧心如捣。 赌注各自都下了,谁输,谁就得倾家荡国。 小惠王红着眼,咬紧牙关,拼着一股狠劲儿,“怎么不敢!寡人敢!” 这时候崔若愚在一旁举杯笑,“主君,大王毕竟还是个孩子,便只当作玩笑话罢了,免得输了赌局,丢了面子,大王要哭,同僚们也该不认啦!” 小惠王急于还政,岂肯在百官面前承认自己还是孩子。 因此急了眼,拍案怒喝一声,几乎破了声腔,“姓崔的!别拿寡人当孩子!也别打着什么‘孩子’的名义,就霸占着我魏国的兵权!” 话已至此,小惠王总算把心里的话一下给倒了出来。 谢砚皱着眉头瞪着小惠王,“叫!叫!叫!” 他大抵要说,“叫什么叫,要吵死宝宝啦!” 崔若愚赶紧低头致歉,“是老臣的不是,只是大王的年纪到底摆在这里........难免叫人以为,大王闹孩子脾气........” 周褚人也跟着说道,“是这个道理,大王还是回家吃奶,莫再打什么赌啦!哈哈,传出去,可要叫咱们魏武卒笑掉了大牙!” 小惠王不爱听“孩子孩子”的,崔若愚又偏偏“孩子孩子”地挂在嘴边,更不要说周褚人那武夫还要提起从前吃奶的蠢事了。 十四岁除非城府极深,还是个无法时时刻刻藏得住情绪的年纪。 因此小惠王又拍起了食案,他重重地一拍,吼破了音腔,“住嘴!住嘴!住嘴——” 继而猛地站起了身来,单手指天,瞪着周遭的人,信誓旦旦的,那愤怒的目光最后到底要落到主座上的晋君那里去,“寡人,敢赌神发咒!” 席上晋人不语,一个个冷眼旁观。 众臣惊惶惶愈发变了颜色,或者纷纷劝阻,“大王啊!江山社稷,岂可儿戏啊!” 或者苦口婆心,“大王万万不可意气用事,当心祖宗大业,毁于一旦啊!大王——大王啊——” 伏昼惊愕不已,回过神来时已仓皇急变了色,拉住小惠王的袍袖,于一旁低声提醒,“大王啊,莫要着了他们的道!” 可那赌徒已经红了眼,“诸位爱卿不要再劝,寡人偏要赌一次!” 有人击掌惊叹,“大王是天之骄子,自有祖宗庇佑,我等何必忧惧?” 有人便问,“照你说,又该怎么办?” 适才说话的人便捋须笑道,“怎么办?自然是赌,自然是顺应天道!” 什么是天道,到底是玄之又玄的东西。 两旁众人连连摇头叹息,“唉!唉!呜呼哀哉!” 这时候,已经无人拦得住小惠王了。 既说要赌神发咒,那便赌神发咒,此刻的魏罂指着上天,已有了几分君王之像。 “寡人,魏罂,魏国第四代国君。今以性命与魏国基业作保,与仲父谢玄赌誓发愿!” 伏昼劝不住,扭过头去重重叹气。 然小惠王仍旧信誓旦旦,不肯停下,“不论输赢,若有违誓,寡人甘愿.......寡人甘愿受天谴!今日,上请苍天,下请百官,就在这赵王宫为寡人做个见证!” 立完了誓,这才鼓着气朝着主座望来,“怎样,寡人的话,如今可能作数了?” 谢玄含笑颔首,“自然,阿罂。” 伏昼恨恨捶地,锤了地又怒眉瞪眼地问,“不知王父要赌什么?魏国大大小小的臣僚全都看着呢,可别以大欺小,授人以柄!” 是啊,这能翻云覆了雨的赌注都下了,还没有定下到底是要赌什么。 座上晋君笑,把肉嘟嘟的谢砚提溜到了面前的食案上,“赌孤的大公子,至于赌什么,你也算孤的儿子,孤便让你一回。” 只要是“父”,就要压他一头。 任他是子也好,是王也好,永远都压他一头。 便是那诸国君臣,若要称一声“王父”,不也要被占足了便宜,矮上个三分吗? 座下诸人左顾右眄,六神无主。 然小惠王却似正中了下怀,狠狠地击掌,“好!寡人听说,谢砚出生时,一撮胎发冲天而起,民间将这样的孩子称为‘天生犟种’。寡人便赌........” 第一卷 第318章 天生的犟种 一旁伏昼低声提醒,“大王!大王笃定了要把全部身家押在一个孩子身上吗?” 一旁又有几个近臣急得探过头来,“大王三思,大王三思啊!” 小惠王有些不耐烦,皱着眉头就斥起来,“太吵了!太吵了!你们这些老古板,一个个的太吵了!吵得寡人脑袋瓜子嗡嗡得响!” 一旁宫人附在小惠王耳边,悄声提议道,“大王何不等太后娘娘来了再做定夺,瞧这时辰,眼看着太后娘娘就要进城啦........王父看起来有必胜的把握,大王再等一等吧,可千万不要一时冲动.........到时候太后娘娘来,可就.........” 是啊,阿磐抬头望向这巍峨宫城的上头,日光比适才又往西移了不少,从前还在上党郡时便听说,后宫的车驾与惠王不过只差了半日的脚程。 小惠王午时进了宫,那西太后大抵最晚至日暮也就要到了。 那大约又是一场不见硝烟却耗时许久的战役,真是叫人头大啊。 不管是伏昼还是宫人的话,小惠王都不愿意听,一个两个的,全都在他雷点上蹦跶。 他此刻上了头,便什么也听不进去,故而厉声斥道,“怎么?蔺内官的意思,寡人还得事事都听母后的?寡人既要亲政,什么都要自己拿主意!岂要等妇人为寡人做主?尔等,都给寡人闭嘴吧!” 其余人便也就讪讪不再进言了。 谢砚趴在食案上,他很乖,撅着小屁,父亲把他放在那里,他便待在那里,不爬,不跑,只好奇地左右张望。 最后望着那怒发冲冠的小惠王,笑嘻嘻地叫了一声,“阿罂!” 果然是个犟种。 小惠王越发气恼,恼得一张脸都变了猪肝色。 你听他冷笑了一声,旋即朝着主座上的人道,“寡人便赌,赌谢砚这张嘴,不会叫‘王兄’!” 阿磐心头一跳,小惠王竟敢把赌注下在谢砚身上。 可谢砚到底会不会叫呢,阿磐心里是不知道的。 孩子的脾性她知道,但到底最后能干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来,做母亲的,也一样不会知道。 百官面面相觑,“这........这........竟如此儿戏吗?” 有人赶紧向伏昼求助,“丞相快劝劝大王吧,国家大事,岂能如此儿戏啊!” 伏昼黑着脸冷哼一声,“本官若能劝得了,还用等到现在!” 又有人道,“丞相毕竟是王后之父,说话还是有极重的分量的!” 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旁人听见。 可伏昼却忿然拂袖,再不搭理。 小惠王癖好独特,尤爱春姬。 上一回春姬来时怀着身孕,便隐约可知新王后也许并不怎么受宠了。 不管席间的百官如何苦心忧思,这赌局已经确确实实地开始了。 一旁晋君笑,“孤应了让你,便会让你。你既然赌谢砚不会叫‘王兄’,孤便赌,他会叫。” 小惠王赌红了眼,两张宽大的袍袖乍然一甩,甩得虎虎生风,“好!那就请寡人的好兄弟——谢大公子,开口吧!” 在场诸人,谁的心不是悬在了喉腔之中,也一个个攥紧了袍袖,睁大了双眼,全都朝着食案上的谢砚望来。 主案上的稚子即将决定两个人,也即将决定两个国家的命运。 可是孩子就在案上,众目睽睽,阿磐心急如焚,却不能对谢砚做出什么手脚来。 众人越急,谢砚越不开口。 小小的人偏生能沉得住气。 小嘴巴闭得紧紧的,非动武不能撬开。 真是急人啊! 谢韶凑上前来,就蹲在食案跟前,和颜悦色地教,“大公子是好孩子,大公子叫‘王兄’,我带大公子去春狩,抓小兔子吃,好不好?” 惠王的人更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一个个凑上前递来一块干巴牛腿,“大公子好啊,大公子乖乖啃牛腿........” 阿磐连忙上前阻拦,“诸位大人不要玩笑,大公子才周岁,怎吃得下牛腿呢?” 顺势把谢砚抱下来,就抱在怀里。 一旁晋君轻笑,“既是赌局,便请诸位都做个观棋不语的君子,叫与不叫,全凭我儿的意思。” 是啊,要全凭大公子的意思。 谢密在一旁叫起了“王兄”,可谢砚就是不开尊口。 不开。 不叫。 不理人。 伏昼连连捋须点头,一双原本就不大的眼睛愈发笑得眯了起来,“民间所言名不虚传,谢大公子果然是天生的犟种。” 小惠王闻言仰天大笑,“哈哈哈!不开口就是不叫!” 说着话,年仅十四岁的人其某种竟迸出了凌厉的杀气。 他大抵装傻已久,此刻在这破天的赌局面前,已经无法再掩饰压抑其原本的秉性。 他于这凌厉的杀气中说,“不叫,仲父可要愿赌服输啊!” 第一卷 第319章 昏君,暴君 伏昼望着百官捋须笑道,“大王都起誓发愿了,王父德高望重,哪儿有不愿赌服输的道理,若果真如此,岂不是要被天下人耻笑?” 是啊,这一场豪赌,把谢玄也一样推向了风口浪尖。 阿磐抬眸去望谢玄,见谢玄眸光淡淡,兀自垂眸斟酒。 他看起来没什么可忧惧的,似乎也当真打算把全部身家都压在一个世事不知的稚子身上。 日光如金子一般泼洒在他刀削斧凿般的脸庞上,也泼洒在他泛着光的华发上,看起来波澜不惊的人,这一刻他在想什么呢? 这宫宇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父君与母后殡天的地方。 他似谢砚一般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的夫君与母后必也牵着他,引着他,与他一同在这广阔的丹墀上闹啊,走啊,跑啊。 这时候,他心中在想从前,还是在想此刻,他也会为这一声不知到底会不会有的“王兄”担忧吗? 晋阳五月的风在大明台那两排寒光凛凛的金鼓、铠甲与利刃上掠过,掠出来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声响。 这声响使人不安,使人心绪不宁,使人脑中的弦紧紧绷着,不能舒缓。 一时间,这筵席的东南西北也全都鸦雀无声。 晋君左右的文官武将肉眼可见地敛了适才轻快的神色,武将身子微微前倾,食案下暗暗按住了锋刀,一旦有了异动,必会跽坐而起,拔刀相向。 惠王两旁的宫人护卫亦是战战惶惶,严阵以待,做好了随时拔刀的姿势。 你瞧瞧,这左右的宫人和侍卫看起来可不简单啊。 一个个神色凛凛,看起来武艺超群的模样。 魏罂与伏昼必是来时,就已经暗中遍寻了江湖剑客。 这岂是一场简单的赌局。 这大抵是一场筹谋已久的兵变啊。 一旁的百官目目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个谨言慎行,也不敢再说什么话。 拦归拦,劝归劝,惠王不管如何上的位,如今又如何要夺权归政,他们也许不愿看见惠王输,可一旦惠王要赢,百官就定要犹疑观望起来了。 惠王这样的实力,赢了后能干什么呢? 能似谢玄一样荡平诸国,席卷天下,还是吃奶,耍闹,旦夕之间就使得魏国的王城被十三国的铁蹄踏平? 毕竟厉害如赵叙,都已在谢玄的刀锋下兵败如山倒,几乎葬送了整个赵国。 魏罂与赵叙相比如何呢? 是一点儿可比性都没有。 因此,即便是那些墨守成法泥古不化的元老望族,也不得不瞻前思后,谋虑深远,好好地考量,想一个长久之计。 为魏国思量,便是为那一个个深植大梁的家族子孙盘算求长远。 也许,这便是谢玄为何要在百官面前陪惠王演这一场戏。 是为名正言顺,也是借机使百官看个清楚明白—— 你们要这样的君王,便给你们这样的君王。 有了这样的君王,以后呢? 以后守着这样的君王,你们那光前裕后炳炳麟麟的日子,还会有多久呢? 你们的尊官厚禄,高屋大院,裘马轻肥,这样的太平日子,还会有多久呢? 这是战国,不是儿戏。 要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立国,凭的全是武力。 谢密皱着眉头,因了众人对他的忽视而生了恼,拼了命地扑腾,要从她怀里挣开,拼了命非得挣出来不可,“母.......母亲!母亲坏!坏人!” 阿磐一手抱着谢砚,一手揽紧了谢密。 怕他挣出来,生出些不好把控的变故,因而紧紧拢着不肯松手,轻声道,“阿密,听话!” 谢密不肯,愈是不许他动,不许他说话,他愈是要挣扎,小皮锤梆梆乱锤一通,“坏!坏人!坏!” 如今两个孩子都不听话。 一个不肯开口,一个不肯闭嘴。 小惠王笑得前仰后俯,一手指着谢玄,一手猛拍大腿,“哈哈,谢大公子尊口难开呀!仲父输啦,该把虎符交出来啦!” 说着话,就想要冲上前来。 座上晋君兀自饮酒,不动神色。 两旁将士跽坐而起,锋刀苍啷声声,发出铮铮锵锵的音响。 惠王身后的侍卫亦是左右逡巡,要拿刀动杖,剑拔弩张。 伏昼霍然起身,指着拔刀的将士,也指着座上晋君,“干什么!难道还有当着百官的面反悔的道理?好一个谢玄!你就不怕被史官口诛笔伐?” 伏昼急赤白脸地一叫喊,周褚人便横眉立目地喝,“小小伏昼好大的胆子!敢在大明台直呼王父名讳!” 伏昼是日已经吃过一回周褚人的亏,因此再气恼亦不敢上前一动去动手动脚了,然又不肯在百官面前落了下风,因此恨恨地咬着牙,梗着头,“哼!怎么的?大明台又如何?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那杀人无数的大将军有十分粗壮有力的巴掌,此时那巴掌猛地一拍腰间的大刀,便把大刀拍得咣当作响,“是你惹不起,是要你命的地方!” 骇得那耀武扬威的伏昼乍然一凛,闭上嘴巴一时不敢说话。 倒是小惠王开始撺掇起众人来,“众爱卿啊,众爱卿,将才寡人以魏王的名义立誓,是真心实意地要与仲父正大公平地赌一场,岂料........众爱卿说说,于情于理,仲父该不该交出兵符来?啊?来来来,都说说,都说说........” 席间众人这时候都似哑了的烟火炮仗,一肚子的疑虑全都噎在肚中,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站队。 胜负还未见分晓,这时候站错了队,转头九族就得跟着一起下黄泉了。 小惠王急得跺脚,“哎!说话!说话啊!素日里一个个话密,要把寡人的耳朵都吵聋了,怎么这时候却都成哑巴了?啊?啊?啊?” 第一卷 第320章 孤玩够了 众人愈发垂眉拢袖不敢出声,小惠王就愈发地急,这便提起大冕袍挨个去踢。 踢百官面前的食案。 也踢百官跪坐的膝头。 一边踢,一边叱骂,“啊?说话啊?啊?” “来时还向寡人保证要助寡人夺兵权,怎么现在连个屁都不敢放了?啊?啊?啊?” 把百官踢得又惊又骇然。 被踢到的兀自哀嚎一声,纷纷伏地告饶,不敢抬头,“大王啊!大王啊.........” 还未被踢到的瑟瑟发抖,只微微侧着身子,偷偷摸摸地往后挪着,闪着,退着,只是还不敢起身逃窜罢了,“大王息怒,大王息怒息怒啊........大王........” 谢砚和谢密在她怀中呐喊诸位,他们兄弟二人哪日都少不了打架,只是鲜少看见外人这般踢腿打,因此笑嘻嘻笑道,“打!打!打!” 这时候才见座上晋君轻笑一声,笑出那浅淡醉人的酒窝,气定神闲地抬起了眸子,“阿罂啊,这数年过去,你还是稚子气性,毛毛躁躁,能成什么大事。” 魏罂脚下一顿,一张尚未张开的脸又气成了五花肉的颜色。 晋君这一句话,一个“稚子心性”登时又叫他破了防,四尺高的人提着冕袍跳起了脚来,瞪着一双猩红的眼,“你!你.......你.......来人!来人!寡人要.......要........” 左右的人闻言要上前,立时便被谢韶与司马敦逼退下去。 双方几乎要撕破脸拔刀相向。 晋君笑,戏谑地瞧着跳脚的魏罂,“要干什么?” 可要什么,魏罂却又没有再往下说去。 也许是还未能想好要干什么,也许早就在心中筹谋已久,此刻时机未到,还不能说,便只好咬牙,咬着牙全都咽回去。 一旁的晋君笑叹了一声,“你啊,到底是个昏君,暴君罢了。” 魏罂脸色大白,暴跳如雷,蓦地大喝一声,“啊——你——你莫要欺人太甚!还寡人兵符!还寡人兵符!” 任他如何癫狂,晋君仍旧平和。 那金昭玉粹的人悠然起了身,八尺余的身子立在那里,立在那威武的金鼓之中,也立在那威武的将士之前,朝着那张牙舞爪的魏罂俯睨而来,“竖子,闹够了没有?” 魏罂眼睛一翻,险些气歪了嘴巴,“竖子?竖子?凭啥说寡人是‘竖子’?凭啥?啊?” 紧接着,又冲百官喊叫,哭不像哭,笑也不想笑,一张脸神色十分复杂,充满了万般的情绪。 “哈!众爱卿看见了,堂堂魏王父打赌输了,开始耍赖不认账!哈!魏王父可如寡人?啊?王父不如寡人!哈哈!哈哈.......” 他拍着胸脯叫,“我告诉你,兵权是寡人的!是寡人的!你不还给寡人兵权,你就是要篡权夺位!” 晋君问道,“虎符给了你,你能干什么?” 魏罂浑身发着抖,“我泱泱大魏,国威浩荡!诸国莫不拜服,愿奉我魏国为霸主!寡人,要开疆拓土,要做这天底下最厉害的王!” 晋君嗤了一声,“凭你?” 魏罂不服,总之这一日他是豁出去了,“凭我咋了?就你能打?别瞧不起人,哼,寡人手下,照样有能斩将夺旗的大将!” 在座众官没有敢说话的。 王父赢了不好,若真输了,也当真不会更好啊。 既无人应和,魏罂恼极,一挥手就招呼起左右的人,“杀!给我杀!给我格杀勿论!” 两旁的宫人也不再装了,即刻就拔出尖刀短刃,要朝着主座上的人劈砍过去。 在这惊心动魄的时刻,阿磐捏了谢砚的小屁,在这一触即发的关头,暗暗捏了谢砚。 她捏了谢砚的小屁。 就趁乱在谢砚耳旁道,“阿砚,叫人。” 忽听孩童一声清亮的声响。 “王兄,嘻嘻.......” 这一声“王兄”,便叫魏罂的刀枪成了不义之师。 阿磐笑问,“还没能分出个胜负,阿罂,你怎能起了弑父之心?” 魏罂怛然失色,“弑父?” 阿磐宛然点头,“是啊,大公子开了口,你输了。” 魏罂一时怔住,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来,“输了?怎.......怎么就输了?” 崔若愚笑着起身,“大王输啦,输了魏宫,输了大梁,也把魏国都输了个干净。” 魏罂惊叫起身,“谢玄,你觊觎魏王之位已久!” 那八尺余的人笑,只是俯下身来,伏在那四尺的小惠王耳旁,“孤的东西,你,一毫莫取。” 小惠王被气得浑身乱颤,“你要干什么?” 晋君轻弹袍袖,“孤陪你玩够了,送去偏殿安置。” 君令一出,谢韶与司马敦立时上前,要擒住魏罂。 魏罂急红了眼,冲着左右呲牙吼道,“谁敢!谁敢!诸位爱卿!他要软禁寡人!是软禁!是软禁!寡人不去!寡人要出宫!” “勤王!勤王!爱卿勤王!” “都听着,寡人要去迎我大魏的太后来!她就来了,她与寡人不过就差半日的行程!谁敢软禁寡人,母后是不会饶了他的!” 他呲牙吼叫,此被擒住的野兽,“谢玄!你敢!你欺人太甚!你敢软禁寡人,秦、楚、燕、齐的国君都在四方馆了!你敢软禁寡人........必立时传遍这九州十三国,必要为世人唾弃!必要遗臭万年!哈哈!” 有老者捶胸顿足,仰天长叹,“哎呀!完啦——完啦——大魏完啦——” 有人便道,“还请慎言,有王父在,魏国只会更好,怎会完呢?” 晋君笑,钳住魏罂的下颌,“竖子,孤问你,你请的国君呢?” 魏罂叫道,“哈哈!哈哈!谢玄,你.......你还当寡人是个任你捏扁揉圆的孩童吗?他们就在四方馆!都睁眼看着呢!哈哈!你.......你能奈我何?!” 第一卷 第321章 倾家,荡国 魏罂极力地挣,要挣开谢韶与司马敦铁爪一般的手,也想要挣开谢玄的钳制。 因此一边说话一边挣扎,不知是因了那骨节分明的手钳得太紧,还是因了龇牙咧嘴地说话实在厉害,那嘴唇在这钳制与撕扯中竟然破出了血来。 晋君笑了一声,魏罂的下颌就块兽骨一样,于他的掌心之中肆意地捻弄把玩。 他愿意擎起来,就迫着那块兽骨高高地抬起。 他愿意掰去左方左右,就迫着那兽骨往左右转挪。 他愿意把那兽骨压得低低的,便往下压去,片刻就压得那兽骨低了头颅,弯了脊梁,矮了腰身,似野猪一样闷声嚎叫,“放开!放开我——放......放开我!啊——啊——” 那原本还有四尺高的魏罂,如今被压得只余下不到了三尺。 在那脊背挺拔如青松的人面前,愈发低矮,愈发要低矮到这筵席上,要透过筵席矮到丹墀的白玉砖石里去, 两大将军左右扭着,晋君钳着,这立分高下的时刻,那魏国胡乱扑腾的君王连个“寡人”也忘记说了,只闷骨碌地喊叫,“救........救命——啊——勤.........勤王........啊!啊——啊——” 哪有人还敢上前勤王。 那些乔装成宫人的剑客早在适才出手时就被金鼓前的将士擒了起来,一个个地五花大绑,压在了后头。 百官没有敢上前求一句情的,就连魏罂如今最大的仰仗那丞相伏昼,也愣怔在了一旁, 他是真正的掌权者,真正的上位者。 他在大明台前把魏氏的后人玩弄得颜面扫地,连一丁点儿的体面都没有了。 在谢玄面前,魏王一党毫无胜算。 那一贯低沉的嗓音不必大声说话,他开口时自有旁人即刻俯首恭听。 不听又能怎么办呢? 不听,就必然要会错了意,就必然辨不明当下的形势,就必然不能站最正确的队,这诸多的必然之后,就必然是灭门绝户,全族血流,就必然是一个个高门大族大厦倾倒。 临风立着的晋君轻巧地钳住了魏罂的后颈,按住魏罂的后颅,迫得魏罂连连低头,好不容易才抬起来,片刻又被按了下去,再抬起来,眨眼的工夫又被按了下去。 好似这魏王正于大明台前向晋君磕头谢罪。 那薄唇轻启,晋君似笑非笑,“他们不会来了。” 小惠王愕然瞪大眼睛,大叫,“胡说!你..........” 才给了他些许的机会抬头,片刻就复又被摁了下去,被摁下去,也兀自叫喊着,“胡说!胡说——休想动摇寡人的军心!你.........你........休想!” 其后的伏昼与晋臣亦是面面相看,惊疑不定。 伏昼喝道,“休要妖言惑众!敢软禁大王,谢玄!你即可就臭名昭........” 声中颤着,极力遮掩,也掩不住心里的慌张害怕。 话未说完,登时就被一把伸来的刀柄“嘭”地一下杵到了嘴角,杵得他一声惨叫,本能地往后退去,躲去,又惊又骇地指着周褚人,“周.......周........你!你!你........” 周褚人握着刀柄大笑,“是你爷爷我!怎么样?” 是了,是周褚人的刀。 除了周褚人,旁人是不便对一个丞相动手的。 怎么样,伏昼面如土色,却是一点儿的法子也无,在个不讲理的武将跟前,没什么道理可讲,因此就只得把这满嘴的血往肚子里咽。 这翁婿二人此起彼伏,是一个也不肯消停。 伏昼才偃旗息鼓,魏罂又接上了。 魏罂极力梗着头瞪着摁住他的人,声嘶力竭地吼,“国丈说的对!你休想再诓骗寡人,你休想!他们一定会来!一定会来!” 周褚人仰头大笑,“他们舟车劳顿,岂是为你而来?” 再吼,再叫,再挣,也在谢玄的掌心之中。 魏罂目眦尽裂,瞪红了眼,“不为寡人,那是为谁?” 周遭晋人哄堂大笑。 这笑声使得席间众人愈发惊疑不定,私下窃窃议论起来,“怎么........这又是什么事?诸位大人可有什么消息?” “陆大人在列国见交友甚广,消息一向灵通,可有探到什么动静?” “不知,不知,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啊!” “唉,还不曾听闻史上哪家的君主是打赌输了国。” 谢玄笑,“是为孤的大婚观礼。” 魏罂惊得要把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什么?” 席间众人又开始窃窃私语,“大婚?” “王父要大婚?” “那.......那.......那王父一旁的这位?” 有人声音小的不能再小了,“是.......是........听说两位公子的母亲,并不曾与王父大婚........” “那是谁的大婚?难不成.......难不成是赵国公主的?这一路赵国的两位公主可都跟着太后的车驾,眼看着前后脚的工夫也就到啦!” 即便早就知道谢玄的心意,然此刻听了这样的话,又听闻了赵国公主,阿磐心中还是于平地起了几分波澜。 第一卷 第322章 仲父可知这合宫的云台,是谁种下? 谢允低声提醒道,“诸位大人当心咬到舌头。”众臣连忙闭嘴,不敢再多言一句。 谢玄笑了一声,“孤要娶的人就在这里,还请诸位与那几国的君主一起来观礼饮酒。” 百官虽惊愕,但大多诚惶诚恐地拱手应了,“是,观王父大婚,这是微臣莫大的幸事啊!” 见百官如此,魏罂愈发急了眼,眼看着一双隔壁挣脱不开,便气得跳脚跺地,“你们!你们一个个的.......你们!你们.......吃寡人的,喝寡人的,到了最后全是些墙头草,没用的东西!” 众人低垂着头,不敢说什么话。 这一顿洗尘宴,刀光剑影,剑拔弩张,吃得人战战兢兢,惊心悼胆的。 那负手挺立的晋君问道,“诸位可敢把魏国的天下交给如此乖僻蠢笨的顽童?孤的话放在此处,魏罂当政,不出三月,魏国必亡。” 他总是微蹙的眉头下是坚毅的神色。 而那眉头之上,堆起的是诸国的春山。 众臣谁心里又没有数呢,这弱肉强食的世道,魏罂只会更快地把魏国推向灭亡的深渊,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那些久在官场之中的政客,一个个心里明镜儿似的,什么好,什么不好,怎样有利,怎样有弊,早在他们各自的心里不知盘算过有多少遍了。 便是适才高声叹着“魏国完了”的老臣,此刻也一样摇头叹息,不敢为魏氏之子说一句话了。 晋君再不耐烦,挥手命道,“惠王昏庸误国,将其养于深宫,好生供养。” 君命一下,谢韶与司马昭立时就要拖着魏罂下高台。 都是行伍之人,人高马大,拖一个魏罂如同拖一只猪崽。 他们钳住魏罂的肘子,叫那十四岁的孩童半身的冕袍与两腿都拖在地上,领了命就往大明台这九丈高台下去。 他还大笑着,朝着百官笑,讥讽百官,也讥讽谢玄。 “哈哈!爱卿们呐!寡人的好爱卿们呐!从前周礼还在时,只有诸侯王之子才能称一声‘公子’呢,如今不成啦!如今礼崩乐坏,王父之子,亦是公子啦!哈哈!哈哈哈!与你们这些墙头草一样,这是天大的笑话啊!” 百官汗颜,不敢吱声。 他的讥讽没有什么用,主座上的人更是居高临下地睨着,那凤目漆黑,幽不见底,不屑与他争论什么。 无人理会,就意味着再无人为他说一句求情的话。 他迫不及待地问,“众爱卿啊,看啊!那一片南国的芸薹可好看吗?” 百官不知何意,愕然地望着魏罂。 魏罂笑叹,“寡人只知吴楚才有芸薹,赵宫竟然也有!” 魏罂又惊又惧,一双脚在白玉砖石上扑腾,他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在临下高阶时候大声问道,“仲父!你可知道这合宫的云台,是谁种下?” 阿磐头皮一麻,到底最后落到了那片芸薹上去。 晋君望他,从他的语气中实在听不出什么喜怒哀乐,他平和地说话,好似在闲说些无关紧要的事,“赵王嘛,孤的阶下囚。“ 魏罂大笑,“错!错!仲父大错特错!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笑得险些岔了气,晋君便由着他笑,等他笑够了,才高声疾呼,“是中山君!” 这三个字十分响亮,惊走了停驻宫檐的鸟雀。 谢密抓住她的领口仰头问,“母亲,谁?谁?” 阿磐心下怃然,下意识地就朝着晋君看。 可晋君依旧不曾生气,“哦,知道,孤箭下的鬼。” 魏罂大笑,放声大笑,笑得几乎破了声,“仲父!仲父怎就确定........怎就确定谢砚是你的儿子?怎就确定谢密……可又是你的儿子?” 阿磐心中咯噔一声。 众人哗然,皆惊异地朝着两个孩子望来。 这一日自午时惠王携百官进赵宫,不管是被小惠王如何冒犯,还是适才揪住小惠王的领口就将他丢出去。 至此刻,阿磐还不曾见谢玄真正地翻脸。 小惠王放声大笑,似总算找到了一个出口,一个真正能打败谢玄的出口。 也许不能真正地打败,但必能似一把锋利的短刃,一下就戳中谢玄的心。 他们相处了这数年,也交手了这数年,小惠王是个什么样的人,谢玄一清二楚。 而谢玄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为什么生出喜怒哀乐来,小惠王亦一样一清二楚。 不然,他怎能装傻充愣这数年,能安然无事地待在大梁,又是废后,又是娶妻,又是去邶地,又是来晋阳。 此刻锋芒毕露,傻气尽除。 即便被谢韶与司马敦二人押着,也照样拼力地往地上蹬踹,企图回到筵席,企图在谢玄心里扎上一刀又一刀,最好扎个千疮百孔。 他已经输了,原本也毫无胜算的人,在这时候总要在他的敌人面前扎上一根刺,扎上许多根刺。 他的话刀刀见血。 看见谢玄目光沉沉,黑了脸色,魏罂得有多痛快啊。 他痛快地不管不顾,拼力往谢玄跟前挣,想要把谢玄眼底的情绪都看个清楚明白。 若是能看见他的惧怕,惶恐,不安,看见他的惊疑与猜忌,那就更好了。 那他即便是被软禁,是死,他也必能死个痛快。 谢玄若能过得不好,他即便在囹圄之内,便也能过得好了。 第一卷 第323章 了结,第一人 众人低声议论,“什么?难道........难道两位公子........” 又有人惊愕不已,“岂会呢?大公子与王父一个模子刻出来,二.........” 说着话便望过来打量,眸光闪过刹那的惊异。 是啊,二公子是不像的。 但因了年纪太小,到底像不像,也都是说不准的。 有人低语,“二公子虽不像王父,但也许像母亲呢!” 便有人赶紧在一旁小心提醒,“慎言,慎言,诸位勿论王父家事,勿论王父家事........” 这提醒声非常之小,也非常之低,然在座之人谁不知道此刻的利害。 适才的哗然戛然而止,一时间噤若寒蝉,一个个全都敛气屏声。 阿磐心中惶惶,七上八下的,谢砚只需有一张酷似谢玄的脸就能自证清白,可谢密呢,谢密的身世,大抵连谢玄自己也是不清楚的。 他若清楚,也许早在难产那夜就要把谢密摔死了。 孩子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两双眼睛叽里咕噜地左瞅瞅右看看。 谢砚又改口了,小嘴一张,指着魏罂叫,“阿罂!坏人!” 谢密也跟着叫,“阿罂!坏!阿罂!坏!” 童言无忌,这时候这兄弟二人竟开始同心了。 赵媪在一旁悄然抱起了孩子,一手一个揽在怀里,又悄然退了下去。 赌局已经结束了,这样的场面是再不适合孩子们观望了。 面色阴沉冷峭的晋君即要暴怒,势必要在大明台掀起一场血风腥雨来。 孩子们在赵媪的臂弯里扑腾着小腿儿,“嬷嬷!打!打!” 赵媪岌岌退去,顺着孩子们的话问,“大公子要打谁?” 谢砚便叫,“打阿罂!阿罂坏!” 这清清脆脆的童声穿透了大明台的寂若死灰,必也叫他的祖父和祖母听了个清楚吧。 孩子的话魏罂是不理的,他此刻被人架着,拖着,就悬在丹墀边缘。 他该知道能在他的母后进宫之前保得住身家性命才是最要紧的,可他此刻状若癫狂。 芸薹和血脉的话使他得了逞,因此他只想出了压在心中多时的怨气,也因此还要放声狂笑,然一笑就被司马敦抬臂勒住了脖颈。 勒得他笑不出来,说不出话,上不来气,险些咬到舌头,勒得他两脚踢蹬,连连呛咳起来,“呃........呃.......呕........呕啊.........啊.........” 伏昼还想阻拦什么,然才张开肿了的嘴巴,登时又被周褚人手里的刀柄给骇了回去。 魏罂被司马敦的胳臂勒得通红,极力地挣着叫,“啊!啊——咳咳........呃.......” 便见晋君负手而来,在众人诚惶诚恐的目光中,不疾不徐地踱到了魏罂跟前。 这时候,魏氏阿罂还能称之其为“魏王”。 百官微伏在地,暗暗观望,不知晋君到底要干什么。 只揣度出他盛怒之下,断定要做出什么意料不到的事来。 毕竟魏王父之名,早就震慑九州四海。 因此,望而生畏,胆战心摇,暗暗观望着晋君就停步在那胡乱踢蹬的魏王面前。 那金昭玉粹的人说,“剥下他的冕袍。” 押住魏罂的人即刻领命,甫一松开手,便三下五除二把魏罂的冕袍往下扒去。 将军动手粗鲁,哪里会管被扒的人是不是疼了,是不是扭了,更不必去管那原本只有君王才能披裹的大冕袍是不是被扯得裂了锦帛,断了璎珞,碎了玉佩。 魏罂惊惶叫喊,“干什么?干什么!放肆!寡人是魏王!寡人是魏国的王!谁敢剥寡人的冕袍?” 那张脸适才被勒得通红,此刻又惊得惨白,惨白之后,又面如土色,又不成人色。 一味徒劳地挣扎着,企图越过晋君朝着他的国丈、剑客、宫人与臣子求助,“护驾啊!你们.......你们都护驾!护驾啊!” 然。 然晋君八尺之余的身量,把魏罂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 而他的国丈、剑客、宫人与臣子,也没有任何一人能帮得上忙的。 不过片刻的工夫,魏罂上玄下赤的冕袍便被扒了下来,扒下来被扔在一边,踩在了谢韶的脚下。 只留下一身素白的里袍和底裤,披头跣足,越发显得人狼狈不堪。 那负手立着的晋君轻笑了一声,他于自己的故宫之前锋芒毕露,居高临下睨向魏国那个已经不能再称之为“王”的人,眸中的轻蔑与鄙夷悉数毕现,“竖子,你可配这身冕袍?” 魏罂目眦尽裂,眼里溢满了血丝,龇牙咧嘴地朝着晋君道,“你!你早惦记寡人的这身冕袍吧?” 晋君笑,分明笑如朗月入怀,却令魏王党头皮发起了麻。 魏罂避之不及,仓皇想要后退,一双手臂却被谢韶与司马敦强硬地钳着,分毫也后退不得。 晋君一字一顿,“孤能扶你上高位,亦能…..…” 小惠王似发了狂的野兽,嘶吼一声破了音腔,“你能怎样?!” 能怎样。 能怎样? 晋君扬起手来,那宽大的袍袖长长地垂着,在大明台荡出了君临天下的模样。 他扬起手来,一声极其响亮的“啪”似惊雷乍起。 晋君那一巴掌重重地扇了下来,将那个再不能称之为“王”的四尺小儿猛一下就扇下了九丈高台。 晋君云淡风轻地笑,笑着说完了适才尚未说完的话,袍袖垂下,好似那一巴掌与他无关,他依旧,依旧立如芝兰玉树,笑如,笑如朗月入怀。 他说,“亦能将你推下台。” 众人惊叫一声,惊飞了这周遭歇脚的鸟雀。 第一卷 第324章 西太后的车驾,来了 席上之人,无不是栗栗危惧,胆丧魂惊。 一个个全都匍匐在地,惊叫之后,再不敢声张。 再无人敢说什么“魏国完啦”,也再无人敢叫什么“大王”。朝中为官久了,若非不能克制自己的本能,就连适才那一声惊叫也决计是不敢有的。 若是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他们必定要把适才惊叫的自己,连连狂扇上几个嘴巴。 大明台是君王寝宫,那九丈高阶砌得当真是高而阔大啊。 坚硬的白玉砖上雕龙刻凤,那四尺小儿就在那高而抖的高阶上“砰砰咚咚”地往下滚着,滚着,连连翻滚,不能停下。 来时大摇大摆地奔上高阶,似一只张臂的鹏鸟,想去争权抢主座。 不到小半日的工夫,就丢了冠冕,碎了毓珠,连大袍服都被人踩满了尘土,以最不体面的方式滚了下去。 初时还能惨叫出来,“啊——啊啊啊——啊——啊——” 后来就只听得见那砰砰咚咚的声音,那惨叫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听着呼噜呼噜的,似是口中溢满了血。 宫人不是吓得昏死过去,就是惊得抖如筛糠,“大........大.........大王.........” 百官不敢起身奔去查看,也不敢挪动一步,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道理无人不知,也无人不懂。 因此,他们跪伏在地,在他们从前的大王滚下高阶之后,朝着晋君跪拜。 “王父……万岁.........” “王父……万岁!” “王父万岁!万岁!” 初时声腔颤抖,徘徊观望,很快就顺理成章地山呼起了“万岁”来。 很快有人奔上高阶,禀道,“主君,摔得厉害,倒还有气儿。” 晋君微微颔首,整个人沐在这故宫的日光之下,脊背如雪里挺拔的青松,没有一丝晃动。 轻描淡写地就决定了一个人的归宿,他说,“既伤了,带去北宫,小心侍奉。” 北宫是晋王宫最偏僻简陋的地方,听说那里从前只住阉人与被冷弃的姬妾,后来日渐荒芜破败,便开始成了专门关押犯罪宫人之处了。 伏昼坦然失色,大声斥道,“谢玄,我便看着,看看太后娘娘来了,你该怎么办!” 晋君嗤笑一声,他何必在乎。 他蜚英腾茂,已经站在了万仞之巅。(蜚英腾茂,即人的名声与事业日益昌盛) 何惧一两个人的言之凿凿。 何况师出有名,名正言顺,亦不惧史官口诛笔伐。 何况这后世的历史,不都得由着最后的胜利者书就吗? 谢玄没有回头,他身后剑戟森森,金鼓在风里争鸣,他的宽袍大袖在丹墀之缘翻动,翻出一副盛大绚烂的模样。 他只是俯睨着阶下那浑身是血不省人事的四尺小儿,声腔冷峭,似是自言自语,“孤等她来,也许久了。” 在此时此刻,那癫狂昏死的惠王也好,这些位高权重然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百官也好,都在他的脚下,也全在他的脚下。 是啊,还在上党的时候,他说过去的人与事,都该一一清算了。 先清算了惠王,接下来就要清算那个被称为“太后”的人了。 他会如何清算,阿磐不清楚。 可一早就知道太后与他是旧时曾谈婚论嫁的情分,有这样的情分在,他又能如何清算了结呢? 也许太后一哭,一闹,也就放他们走了。 封一个国中之国,抑或城中之城,圈着,养着,抑或直接赶去长城之外,与赵叙一样,魏赵二氏都在塞外牧马放羊。 全都由了他。 伏昼的脸一回回地骇白了颜色,仍旧要硬着头皮为自己的党派求一线生机,“等她来,知道魏国的君主,知道自己的儿子被你弄成........弄成这幅模样,你又该如何交代?” 谢玄临风一笑,“孤何须向谁交代。” 周褚人冷笑一声,“先想想你自己吧,想想你们伏氏九族,可能安然脱身啊。” 伏昼惊愕变色,“与我伏氏何干?谢玄!周褚人!好一个神奸巨蠹,好一个奸贼佞臣!莫要凭着你们手里的兵马,便弑君杀臣,便.........” 百官劝诫着,“唉,丞相快快闭嘴吧!” 拉扯着,阻拦着,“丞相慎言,慎言啊!” 伏昼朝着众臣呸了一声,大声骂道,“鼠辈,尔等鼠辈,不配为人!” 越说越气,越说越极力地朝着百官吐口水,“呸!呸!呸!” 百官抬袖仓皇躲着,闪避着,“唉!” 晋君道,“吵得孤头疼,伏氏失心疯了,押得远远的,医病,灌药。” 底下的将军们连忙领命,这就赶紧把伏昼的嘴巴堵住,也不知是从哪里寻来的破布,把那张到处吐口水的丞相堵得严严实实。 继而又五花大绑,似捆住猪狗一般。 任他怎么挣也挣脱不开,怎么喊也喊不出一丝的声响来。 免得再吵到晋君,惊扰到大殿里的人。 两三人押着,摁着,连拖带拽的,很快就把那疯狂挣扎扭动的人给带走了。 吵嚷闹腾了小半日的大明台,总算安静了下来。 谢允道,“时候不早了,主君为诸位大人备好了留宿的殿宇,供大人们小憩。” 百官早就生出了一头的冷汗,恨不得夹着尾巴赶紧逃离这兵甲森严之地,也不管是安置在什么地方,是如何安置,总之当下要离开此地最好,免得似伏昼一样祸及自身,再祸及家人与九族。 因此一个个连忙起身,不敢抬头面君,一个个拱袖俯身,小心翼翼地说上一句,“拜别王父.........” 说完几乎屁滚尿流地就跟着引路的将军往外走去,敛气屏声,不敢多说一句话。 在这诡异的岑寂中,忽听得有脚步声岌岌奔来。 来人踏着魏罂的血拾级而上,禀道,“西太后的车驾已经到宫门了,急着要立刻就面见主君。” 是,西太后,来了。 第一卷 第325章 孤乏了,不见客 小惠王来势汹汹,似春风野火,然不足半日的工夫就摔得气息奄奄,只余下了一口气在。 西太后的夫君死得早,这些年膝下也只有魏罂这么一个子嗣,她们母子为了早日亲政,装疯,卖傻,示弱,在魏宫的高墙之中蛰伏已久,绵里藏针的人,岂能就这么善罢甘休。 因此,这回来必定要大闹一场,闹出个地覆天翻不可。 旁人拿谢玄没有办法,可西太后也许有,她不必似旁人一样撒泼耍横,只需凭借年少时候的情意,就能在谢玄面前扳回一局,不管怎样,总能想办法打个翻身仗。 旁人也并不懂谢玄,只有阿磐知道,谢玄的心有多柔软,他又是一个多么重情的人。 他没有忘记多年前故人的玉璧,也就不会忘记年少时候的小青梅。 天光渐暗,已不如晌午时候明亮了。 将军们把魏国的侍卫宫人一并堵牢嘴押了下去,赵国的宫人已经躬身低头收拾完食案,开始清理起阶前渐渐变了色的血渍来。 各自忙碌着各自的,却鸦默雀静,十分有序。 宫门到底开不开,许不许人进来,来人还在等着晋君下令,而立在阶前的人笑了一声,默着没有说话。 一头的华发在西斜的日光下泛着金黄的光芒,玄色鎏金的长袍亦一样闪着金晃晃的光色。 谁知此刻的他,又在想什么呢? 是想这一场国赌,想适才丹墀的闹剧,还是在想此时就在宫门口的太后一行呢? 没有人知道。 阿磐想起自己最初得见谢玄的时候,那时只觉得他恍若神明。 便是背负了许多那些不好的名声,似什么阴狠暴戾,杀人如麻,便是手中也果真沾了许多的血,也果真杀了许多的人,便是这大明台的九丈高阶也果真沾染上了鲜红的血渍,然他仍旧是干干净净的。 背负了国仇家恨,亦一样师出有名,志存高远,也至纯至粹,他的心亦一样是一尘不染的。 他立在那里,沐在光中,这偌大的王宫庄严赫赫,延绵几百里,都是他的故宫,也已经是他如今的宫阙。 就在这片宫阙,魏氏曾使姬氏血流满地,没有多少年过去,姬氏的子孙以另一种方式杀了回来。 魏赵韩三国的先祖可曾想到,竟会有这一日,竟这么快就会有了这一日呢? 不知。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已死了太多的人,然魏国政权的过渡终归是十分平稳的。 他看起来在陪惠王胡闹,可如今便知道,他没有一句话是多说的,也没有一件事是白白做的。 兵不血刃,不费一兵一卒,没有伤及一个无辜的百姓,甚至,连把火都没有放,连一屋一瓦都没有损毁。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 武力不过是他最后的手段。 这是魏人的幸事,是魏国的幸事,亦是谢玄无量的功德。 这样的谢玄,怎么不算神明呢? 来人不明白他的意思,因而抬头又问,“主君,可许太后进宫?” 那人神情淡淡,也说不出到底算是什么样的情绪,“孤乏了,不见客。” 是了,从上党郡启程后,接连赶了半个月的路。 才至晋阳,还来不及好好歇脚小憩,就沐浴焚香,岌岌入了宗庙告慰祖宗。 老的也好,小的也好,全都痛哭流涕,耗空了气血。 待回了晋宫,又于星夜裁处赵叙,又是小半夜的工夫。 才合眼几时,魏罂伏昼又杀气腾腾地来了,这又是小半日过去了。 便是神明,也要累了,倦了,乏了。 丹墀的金鼓仍旧立着,百官待过的痕迹已经差不多没有了,不管是宫人脏污的血渍,还是魏氏把高阶白玉上雕刻的龙凤染上的血,都也已经没有了。 人好像没有来过,这闹剧仿佛也不曾发生过。 然等这一日过去,过不了几天,也就要改朝换代了吧。 来人领了命,匆匆告退离去了。 那阶前立着的人兀然立在那里,迟迟也没有转身。 他又在看什么呢? 阿磐于座上起身,踟蹰着上前,缎履着地,那曳地的裙袍在白玉砖上拖出来轻沙沙的声响。 与他一样纵目望去,你瞧,这一大片宫阙之中,也一样有延绵不知多少里的芸薹啊。 明黄黄的,不见个尽头。 唉,他立在这九丈高的阶前远眺的时候,可一样也被这片明黄刺痛了双眼? 唇瓣轻启,却不敢也不忍开口去问。 只行至那人一旁,于这阶前陪他立着。 晋阳的风卷过飘荡于宫墙的黑龙旗,又掠上石阶,拂过他们二人的袍袖,把他们二人宽大的袍袖高高地翻卷起来。 阿磐仰起头来望一旁的人,见他思绪恍惚,仍旧锁着长眉。 那锁着的长眉在他眉心形成了细细的纹路,那一双凤目充斥着千万种的情绪,任是哪一种也有着沉沉的分量。 第一卷 第326章 头疼 神明是令人敬畏的,然谢玄是令她心疼的。 试着去抱住他时,才察觉他紧绷的脊背蓦地一松,兀然就松缓了下来。 他整个人又何时不是绷着呢,心神绷着,身子也绷着,整个人又何时不是如临大敌呢。 他必很累。 可也不知说什么才能分担压在他心头的重量,不必握住那人的手,便也知道那人掌心冰凉。 殿内的稚子又在大闹,继而响起了孩子哇哇的哭声,必是他们把谢挽吵醒了。 阿磐就靠在那人宽阔的脊背上柔声劝他,“进殿歇一歇,喝口水,看看孩子吧。”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是萧延年还是谢玄,就连从前第一次相见的谢密,总是愿意听一听她的话。 这天下人谁也拿不了谢玄的主意,可就是这样的人,他竟愿意被她拿主意。 他竟愿意,竟肯。 果然随她转身,也果然随她进了殿。 原先一前一后地走,走了两步便并起了肩。 阿磐身量与那人差上许多,步子也比那人少上许多,然那人愿意将就,因而走得不快,她不必仓皇跟着,因此走得从容不迫,不慌也不忙。 进殿的时候,谢砚和谢密还在闹腾,被赵媪和莫娘一人一个隔离开了。 他们各自在赵媪与莫娘怀里往外挣,似小牛犊一样朝着彼此挥拳头,小嘴巴嚎嚎着叫,“坏弟弟!” “坏哥!坏哥哥!打你!打你!” 一个个皱着小眉头,气得脸红脖子粗。 赵媪一边架着谢砚,一边向他们解释,“公子们都闹着要看妹妹,把妹妹吵醒了,吵醒了妹妹,他们便开始打,也不知道在打什么。”是啊,这两个孩子什么都能打起来,也什么都要争个高低不可。 见他们进殿,更是要争先恐后地告状,“母亲!父亲!弟弟,抢妹妹!” 谢密也叫,伸出小爪子就要去掐谢砚,“你坏!你坏!坏!你抢!” 莫娘便拦,低声地劝,“二公子让着哥哥吧!” 谢密愈发气得乱打,小小的眉头皱得山谷似的,“不让!不让!打!” 谢挽已经被乳娘哄得差不多好了,只是还抽抽搭搭的,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四下咕噜咕噜地转着找人,也想要跟着哥哥们学,咿咿呀呀的想要说话。 谢挽先天不足,身子没有谢砚幼时好,虽在上党好好地养着,到底又比寻常孩子早生了一个月,因此看着要小许多。 小手伸着,见了她就要抓过来。 阿磐连忙抱来,抱着谢挽往窗边去,柔声哄着,“挽儿,母亲来了。” 她们母子往窗边去,谢玄也下意识地就跟着来了,谢砚和谢密两个孩子也一样都要从赵媪与莫娘怀里挣开,要往她这里去。 一个个叫着,呼啦着小手,“母亲!母亲!阿嬷!走!走!” 莫娘私心是想来的,脚尖已经朝向窗边迈出了一步。 然赵媪怕孩子们吵到谢挽,不许她纵着孩子,顺手就扒拉了一把莫娘,凝眸睨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还是没有眼力见儿,要教你多少次?” 莫娘讪讪低头,她惯是低眉顺眼的,不敢造次。 孩子们愿意亲近妹妹是好事,何况就连谢密也难得地要往谢玄一旁凑,不管怎样,对这孩子来说,总算是件好事。 阿磐温声劝了一句,“嬷嬷叫他们过来吧。” 赵媪这才应了,与莫娘带着孩子们来到窗边。 年纪这么小的孩子是最不容易记仇的,适才还打闹个不停,不知怎么又好了,一个个咧着个嘴巴笑眯眯地就凑了过来。 想拉谢挽的小手小脚丫,赵媪怕他们没轻重,随时在一旁护着拦着,不许他们太靠前。谁伸过小手来,就要扒拉谁。 没一会儿功夫,孩子们就觉得没趣儿了,转过身去便去闹谢玄。 一个个趴在他膝头,“父亲,玩,陪阿砚玩。” 谢密虽不说话,却也眼巴巴地看着。 那人显然乏极了,却也笑着应了稚子的请求,“好,父亲陪你们玩。“ 一个拿着小弓箭,“父亲,射箭。” 一个拿着竹蜻蜓,说得不甚清楚,只“蜻迎”“蜻迎”地叫。 阿磐哄着谢挽,却暗自瞧着谢玄,见他脸色有些发白,虽在哄着孩子玩那些弓箭啊蜻蜓啊,眉头却蹙得益发地紧。 阿磐轻声与他说话,“你的脸色不太好。” 那人的声音也不高,“我有些头疼。” 哦,果然。 阿磐忙招呼两个孩子,“阿砚,阿密,父亲累了,你们跟着阿嬷去找叔父们玩吧。” 乳娘忙接过谢挽,两个孩子虽不情不愿的,但到底都被无情地薅走了。 一个个似小猪崽一样嗷嗷叫着,胡乱地扑腾,也很快就被带了出去。 室内静下来,才显出了这大殿的空旷,室内没有外人了,那人才轻叹了一声,“阿磐,你为我梳发,按跷吧。” 他是多么要强的人,从不肯在外人面前示弱,因而总是似有一副铜筋铁骨。 若不是果真不适,他大约不会守着他的孩子,更不会守着赵媪乳娘说这样的话。 “好。” 阿磐温声应了,摘下那人的发冠,那一头的华发便似银瀑一样,霍然散落下来。 她会按硗,她按硗的时候一向温柔有力,能很快叫那人的眉头舒展开来,也很快就能使他的脸色起了几分的血色。 那人合着眸子,幽幽问她,“我老了吗?” 阿磐宛然笑道,“你很年轻,还像以前一样年轻。” 那人兀然叹了一声,“发都白了。” 是啊,都白了。 今日阶前又被魏罂当着百官的面嘲讽起他的华发来,他看起来云淡风轻的不以为意,心里必也在与这样的话暗暗较劲吧。 他到底是个心思敏感的人。 阿磐道,“请子期先生调理一下吧,他有办法的。” 那人却摇头,“不了。” 他总是有自己的主意,他一旦拿定主意,旁人是不好说什么的。 他笃定了主意的事,她并不再劝下去,免得搅扰得他头疼,她也要跟着心疼。 却听那人轻叹一声,“它们每一根,都在提醒我。” 阿磐问,“提醒你什么?” 第一卷 第327章 何必与个死人争风吃醋 廊下的将军在逗着公子们玩,引他们蹒跚小跑,握着他们的小手拉弓,耍木剑,引得兄弟二人咯咯地笑,早把将才争吵打闹的不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们离得极近,她那一双宽大的袍袖都堆叠于谢玄的脊梁,那人身上的雪松香盈在鼻尖,心跳声也全都清晰可闻。 在这乱世之中,兵荒马乱,朝野更迭,似当下这样恬静安稳的时光实在是屈指可数,少之又少的。 她不忍破坏,也不忍搅扰。 因而那人不开口,她便静静地等着,静静地为他按硗。 殿内的光线逐渐暗了下去,那人的颅顶高而圆润,塞满她指缝间的华发依旧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那人的声音不疾不徐,不高也不低,一开口就把她恍惚的思绪都调动起来,也都吸引了过来。 那薄唇轻启,他继续道,“提醒我,再不要疑你。” 阿磐心中一颤,鼻尖蓦地一酸,就湿了眼眶。 这数年来,他在半信半疑中过,过得实在辛苦啊。 日光西斜,那人兀自说话,声腔中夹杂着暗暗的叹,“若再疑你,白的又岂止是发须,心胆也都要碎了。” 阿磐心中抽疼,自背后抱住了他的脖颈,贴住那半张棱角分明的脸颊,轻言软语地在他耳边嘤咛,“凤玄,我喜欢东壁那株木兰,什么时候,我们也在晋宫种满木兰吧。” 对一个猎手来说,这样的姿势是致命的。 把后背,脖颈,咽喉,全都袒露出去,交付出去,若她还是个中山的细作,此刻轻易就能得手。 可她不会是细作了,那人也没有一丁点儿一个猎手该有的警觉与戒备。 那人长长出来一口气,不知是叹,还是松缓,他应了,那修长如玉的指节把住了她那如藕段一样的皓腕。 他阖着眸子,眸底的一切情绪便就再也看不见,他说,“好啊。” 阶前威慑天下的王父,殿内卸甲后,却是这样一副柔软又脆弱的模样,怎不令她心疼呢。 他的出身,他忍辱负重的经历,都使他的话少之又少,都使他在厄境之中不得不藏锋敛锐,动心忍性,隐忍不言,因此才有了厄境中的挣命,求生,图存,才有了今日的晋君谢玄。 怎不令她心疼呢? 她就在那人脸颊旁,轻声说道,“那片芸薹,命人去了吧。” 这宫中的芸薹,他早就知道了来处。 这样的话,他心里想必早已想了许多遍了。 她话中的意思,一个世间最高明的棋手,他怎么会不清楚呢? 她喜欢木兰,不喜欢芸薹。 喜欢晋君,不喜欢中山。 那人闻言缓缓睁眸,“孤何必与个死人争风吃醋。” 出了口,似是知道说错了话,片刻又兀自改了口,“我。” 是,“孤”,是他的骄傲,昭示他尊贵的血统。 “我”,是他放下了身段,放下了自己的骄傲,是给她的平等与爱护。 然而他们口中的“他”死了吗? 至今也仍旧是个谜。 只是想到“他”,眉心还是骤然一跳,一股莫名的不安自心头升了起来。 也许是为了宽慰那人,也许也是为了安抚自己,她说,“凤玄,我爱你至深,永远也不会背弃你。假使果真有那么一日,假使真有那样的一天,我会死。” 以死明志,保全清白。 可那人掩住了她的嘴巴,不许她再说下去,“我不会让你处于那样的境地。” 可他大抵也立刻想到了从前至少有那么两回,他都把她置于了那样的境地,因此,下意识地就蹙起了长眉,又道,“假使有,我愿你,活着。” 他声腔中的叹几不可察,却也口气坚定,没有什么好犹疑的,他说,“好好地活下去。” 阿磐怔怔地失着神,怔怔地问,“不管是不是出卖了你,也不再清白.......你也想要这样的人.......活着吗........” 若是从前,怎么可能呢。 从前军中也好,宫里也罢,但凡出了细作,除了死,是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 可那人神色真切,真真切切地应了她,“是,要你活着。” 阿磐的眼泪吧嗒一下滚了下来,恍惚中想起了从前,想起从前有人曾说,“不能求王父,但你可以求谢玄。” 那滚下来的眼泪在打进花木窗里的余晖中映出来晶莹剔透的光,自眸中涌出,又吧嗒一下滚下去,滚上了那人的脸颊。 那人微微别过脸来,下意识地抬起流玉的指节,就用那温热的指腹接住了那一滴眼泪。 沾在指腹,默然端量。 殿外已经没有稚子玩闹的声音了,大抵已经被赵媪和莫娘带去喝奶吃鱼片粥了,因此也就安静了下来,将军们立在廊下,侍奉的宫人也都轻手轻脚,没有什么动静。 就在这寂然的大明台,那人问了起来,“阿磐,你可后悔过吗?” 阿磐喉腔中是压不住的哽咽,“怎会后悔呢?” 那人轻声叹,“跟着我,你好似总在吃苦。” 她的眼泪汹涌地滚了出来,她这辈子颠沛流离,吃了许多苦,也受了许多罪,可四海鼎沸,戎马生郊,哪家又不是如此呢? (四海鼎沸,戎马生郊,即天下大乱,战祸不止) 她环住那人的腰身,脸颊紧紧地贴住了那人的脊背,那人腰身肌肉结实,宽阔的脊背也真叫人安妥啊。 可她的眼泪顷刻就打湿了那人的长袍。 她想,不管从前有多苦,只要在他身边,一颗心就踏实起来,也就不觉得有什么苦了。 她没有正面去答那人的话,没有说什么“苦”还是“不苦”,过去苦与不苦有什么要紧呢,将来不苦,不就最好吗。 愈发揽紧了那人的腰身,“你头疼,好些了吗?” 那人点头一叹,握住了覆在他腰间的那双手,“有你在,就不疼了。” 能翻搅风云的棋手大多说话模棱两可,不好揣度,可阿磐知道,他这样说,大抵还是疼的。 成日筹谋布画,岂会不使他头疼。 可他分明还那么年轻啊。 有人轻声进了殿,就立在珠帘外禀,“主君,西太后下了车驾,一次次叩门,不肯离开。” 那人闻言平静没有波澜,腰腹亦是寻常没有大的起伏,轻描淡写的,不过随口道了一声,“由她。” 来人领了命,这便俯首退了出去。 晋故宫的天光很快暗了下去,那高高的宫墙,长长的甬道,装阔的殿宇,飞起的檐角,全都要隐进了夜色之中。 自宫门第一次叩响,这一夜西太后都迟迟不肯离去。 谢允一次次进殿,一次次禀的都是西太后求见。 要不就是,“太后在宫门闹个不停,叫嚷着要见惠王。说见不到惠王,就........就撞死在宫门........” 她大抵早就预料到魏罂一人成不了事,也许也早已叮嘱过了伏昼,务必要等她一同进宫。她也许什么都提前准备好了,也在极力追赶魏罂的车驾,可惜宫妃的娇弱大大延搁了行程,更可惜,更可惜的是魏罂成不了大事,先她一步败了国。 只是说要撞死,却怎么都不死。 不死,那便要继续闹腾,闹腾个不停。 要不就说,“太后在宫门破口大骂,骂........骂.........主君.........骂主君.........欺.........欺负她们孤儿寡母,辜..........辜负了她..........多年的枯等..........” 禀的人磕磕巴巴,小心斟酌着措辞。 想必是夜的宫门十分热闹,亦不堪入耳。 要不就说,“太后哭,与宫眷们说起从前.......从前与主君的........旧.......旧情........” “说到动情处,哭得声泪俱下.........” 那人原本就头疼,愈发不胜其烦,因此蹙眉斥了一句,“捂住她的嘴,叫她滚回去,做太后的好日子,可没有几天了。” 阿磐心神一动,原本还忧心他余情未了,可既说了这样的话,便知道从前的旧事,果真是要有个了结了。 好啊,该了结了。 就为了大梁城内的追杀,也该有个了结了。 因而,后面若是再有人进大明台要禀关于西太后的事,立在廊下的人便都拦了下来,“主君歇下了,不要再来问,有什么事,天亮了再说。” 这一夜总算耳根清净。 这一夜,也是在晋阳的第二夜。 就在这一夜,她在谢玄怀里梦见了母亲。 她在三岁就被送去了云家寄养,比谢密此时才大不到两岁,三岁前的事许多早都不记清楚了,母亲长什么模样,她也早就不记得了。 在记忆中不过是一张十分模糊的脸,可当梦中相见的时候,她一下就知道那是她的母亲。 她与梦里的母亲好像啊,梦里的母亲也当真温柔慈霭,一下就叫人心生委屈,蓦地就湿了眼眶。 梦里好似就在幼时那宽阔的庭院,她看见那一笑倾国的母亲朝她伸出了手来,温柔地唤她,“阿磐啊!” 阿磐啊。 过去的那么多年,她不知有多少个日夜都在期盼着有母亲能这样唤她一句。 她闻声就朝着母亲奔去,她朝母亲奔去的时候整个身子都十分轻快,她大声地叫,“母亲!” 她叫着母亲,远远地就把手伸了出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还是幼时的声音,自己的手也还是小时候的手,远远地跑过去,一下就扑进了母亲的怀里。 她大声地叫,“母亲!” 也放声大哭,“母亲!母亲!阿磐好想你!” 母亲眸中含泪,把她紧紧地抱了起来,“我的小阿磐啊,你过得好吗?” 是啊,她过的好吗? 真想把从前的苦难全都告诉母亲,也在母亲怀里好好地哭上一场啊。 不,不诉过去的苦难,要都说好的,不叫母亲担忧。 要告诉母亲她的孩子们,告诉母亲她有几个孩子,他们都叫什么名字,什么脾性,会说什么话了,会识多少字了。 告诉母亲她的凤玄,告诉母亲凤玄是谁,凤玄好不好,想请母亲来她的大婚,也想要邀请母亲来大明台坐一坐,吃一回凤玄亲手做的羹汤啊。 可梦里她只顾得哭,哭得撕心裂肺,不顾得说什么话。 她记得母亲温柔地抚摸她的脑袋,垂泪劝她,“好阿磐,不哭了,母亲都知道........” 听见有人唤她,“阿磐,醒醒。” 因此还不及与母亲说什么话,就含着眼泪,在梦里醒来。 一旁的人轻拭她的眼泪,温声问她,“阿磐,你梦见了什么?” 她叹了一声,喃喃回道,“梦见了母亲。” 那人追问,“母亲与你说了什么话?” 哦,你瞧,他说的也是,“母亲”。 阿磐含泪笑,“母亲抱了我,母亲问我过得好不好。” 她笑,那人便也笑,那人问,“那,你过得好吗?” 阿磐哭道,“好.......我告诉母亲,我过得很好。” 第一卷 第328章 她还疼吗? 就在前一日天光将暝的时候,谢玄问她,“你可后悔过吗?” 阿磐从来也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她不善言辞,哪会说些甜言蜜语的话,因此那时候她知道自己从不后悔,然并没有正面作答。 可此刻就在梦见母亲之后,她含着满眼的泪全都答了谢玄。 她过得很好,跟着他很好,她儿女双全,跟着他不觉得吃苦。 即便车马劳顿,要四海征伐,即便山高水险,总兵凶战危,那也不觉得苦,她一样甘之如饴。 那人宽大的掌心被她的眼泪沾湿,后来取了帕子,他的帕子也一样被她的眼泪打透。 她隔着那人宽松的软袍,紧紧地偎着他,拥着他。 他们的心就隔着这薄薄的衣衫,隔着两层肌肤紧紧挨在一起,在一处跳动,跳得此起彼伏,不得章法。 他的胸膛还是那么宽厚结实,也还是那么温热有力,他的胸膛就似一堵高高的城墙,是她们母子最坚实的港湾,把她所有的畏惧不安,所有的苦难与阴霾,全都远远地隔离开来,也全都远远地挡了出去。 她确信这城墙固若金汤,坚不可摧,因而就在这城墙之中泪流满面,愿彼此倾心吐胆。 那城墙怅然问她,“阿磐,你告诉母亲了吗?魏国的事一了结,我就娶你了。去岁未娶,我日日后悔。” 是啊,这真是一件憾事啊。 若去岁的八月就有那一场东壁的婚嫁,那该多好啊,那就不必再日日猜疑,心生嫌隙,不必颠沛流离,不必再生出这满头的华发来了啊。 她窝在那人怀里,愈发惋伤,惋伤得不能自己,“没有........” 她抽泣着,泣不成声,“还没有与母亲好好说话,母亲.........母亲就走了.........这十八年........我第一次.........第一次梦见母亲.........我怕,怕以后再不会梦见她了..........” 那人叹着,也哄着她,“会,会的,你还会再梦见母亲的,信我。” 也许吧,十八年都不曾入梦的人,以后可还会来? 谁知道呢? 谁也不知道。 也一样不知母亲这一回来,是想看看自己唯一的女儿,还是一次永远的告别呢? 然梦已经醒了,母亲也早化成了这长夜里的一缕清风。 也许去了殿外,也许回了黄泉,梦里没有说出口的话,那些关于她的凤玄,关于她的孩子们,已嗟悔无及,再也不知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与母亲好好说一说了。 真是越想越痛心伤臆,不能自已啊。 那人俯首去吻她的泪,温热的薄唇没有掺杂半分这暗夜里的情欲。 没有。 他的吻里全是怜惜,心疼,是恨不能把她像谢挽一样爱着,疼着,护着。 不然为什么,除了她自己的眼泪,还有从上头落下来的水滴呢? 那人吻着,也呢喃着叹,“下次梦见母亲,一定要告诉她.........告诉她,我会待你们好,请她放宽心.........” 他把她的母亲也叫做母亲,他叫得那么顺口,那么心安理得,顺理成章,必是在心里也唤了许多次,唤了无数次了吧。 能不能再见到母亲,谁又知道呢? 可他既说了,她也就应了。 故去的人早已故去,活着的人总得好好地宽慰自己。 阿磐紧紧地蹭着他,一连串儿地应着,“好,都告诉母亲........我都告诉母亲.........” 上头的泪水与她一样成串地低着,她想,他怎么也哭了呢? 似他这样强硬的人,从来都是极少哭一哭,极少哭成这般模样的。 阿磐含泪仰头望那人,见那人神色悲切,凤眸泛红,他说,“但若能见到昭德王后,也请母亲问问她.........” 昭德王后。 这四个字真叫人心口泛酸呐。 那些酸麻啊全都沿着这一身的经脉迅速地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之中,将将要停下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她知道昭德王后是谁。 她在晋国的宗庙里见过昭德王后的谥号。 那是晋君谢玄的母亲啊。 他与她一样,也已经不见母亲许多年。 他们的家国一样都在三家分晋的时候崩于一旦,再不复存了。 阿磐愈发抱紧了那人,“问她什么?” 那人的眼泪哗哗地掉,声音轻得几不可闻,“问问她,她.......还疼吗?” 阿磐闻言心如刀刺。 她知道昭德王后死于三家叛乱,就死在这大明台的大殿之中。 年幼的谢玄曾在崔若愚的护佑下躲过一劫,却亲眼看着他的母亲浑身是血,抽搐着死去。 他从来也不与外人道的脆弱,这时候一览无余,也一泻千里。 他没有问母亲可为他即将光复晋国的社稷是不是感到骄傲,没有,这么多年他心里一直在忧心全身是血的母亲是不是还那么疼。 阿磐泣不成声,抬袖去抹那人的眼泪,也哄着他,劝慰着她,“她不会疼了,再不会疼了........凤玄........她不会疼了.........” 那人似孩童一样失声痛哭,溺在这悲忧的情绪之中,久久也无法出来。 阿磐从不见谢玄如此痛哭流涕。 从也不曾。 就在是夜,就在此刻的大明台,他们也不过是两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啊。 廊下守夜的人闻声担忧,不由地低声提醒,“主君和夫人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可要请老先生来?” 那人这才止住哭声,长长一叹,“无事,不必惊扰先生。” 他一向如此克制,怕外人听见,因此再悲恸难过,也在顷刻之间抿紧了唇角。 廊下守夜的人应了,临走前又轻声劝了一句,“白日辛苦,请主君与夫人早些安歇吧,天亮后,只怕还有许多繁杂的事。” 是了,百官还在宫中留宿,西太后不也还在宫门外等着吗? 阿磐朝着这大殿的窗外望去,此刻天光沉沉,还不见泛白,距离天明还有些时辰呢,不知西太后可还在宫门,可还在与那些宫眷姬妾们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真怕他再头疼啊。 拥着,哄着,劝着,阿磐再睡不着,似母亲一样轻抚他,一双素手穿过那人发间,轻轻缓缓地为那人按跷。 那人总算安稳下来,不再淌泪,也总算能踏踏实实地睡上一个长长的好觉了。 这一夜殿外仍旧会有脚步声拾级登上高阶,踩着白玉砖往廊下来,不过片刻的工夫,脚步声便走了,便踩着白玉砖往丹墀去,疾疾地下了石阶,很快就消失在了暗夜之中。 必是来禀西太后的事。 是了,西太后等了一夜,已经等得心急火燎,再等不下去了吧。 第一卷 第329章 太后,宽衣 然而至天明,来禀的人愈发的多,谢玄却逗留在大明台,仍旧不肯见来客。 由着西太后一次次叩门,叫嚷,闹腾个不休。 他与自己的先生和将军们议事,就在正殿,不曾避她。 说的都是国事军事,譬如如何处理魏罂,如何安置赵叙,如何宗庙告罪,商议如何平稳地过渡政权,如何在列国国君与魏国的百官面前堂哉遑哉,改朝换代。 他们没有提起过西太后来。 也许在他们眼里,西太后不过是这朝代更迭里最无关紧要的一环,因此实在不必提及。 是了,魏王都成了这晋王宫的笼中鸟,百官也一样都成了这晋王宫里不自由的“宾客”,谁还把一个无权无势的太后放在眼里呢。 因此,他们甚至提起了如何安置赵国的公主,都不曾提起一句魏宫的太后来。 他们不避阿磐,阿磐却是一个最有自知之明的人。 她不愿问起军政大事,亦不愿他们的军政大事传进到她的耳畔。 不愿,不肯,不使他们为难。 既知道崔若愚始终心有疑虑,因此话听到半截,便寻个由头离开大明台。 由头多的是,最好的就是孩子们。 她和赵媪莫娘一同带着孩子们在大明台玩, 这一日过去,第二日又过去,听说西太后与宫眷们再熬不住,一个个焉头巴脑,如遭棍击,不得不回四方馆暂住了下来。 这几日宫中紧锣密鼓,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又听人来禀报说西太后病倒了,说是念子成疾,神思恍惚,在晋阳遍求名医,闹得列国国君也都知道了魏王被王父囚在宫中,以致使得她们母子分离不得相见的惨剧。 也是在这时候,谢玄才开了金口,才许西太后进了晋王宫。 西太后来的时候,是他们进大明台的第五日。 还是一个青天白日。 一身华丽的冕袍缀满了珍宝玉石,绽开的曳地裙袍在白玉砖上长长地拖着,原本就是一副牡丹花开的好模样,这一身尊贵的装扮便愈发衬得她雍容华贵起来。 来的时候,分明是好生装扮了一番。 甫一进了大殿,便扬起那珠圆玉润的手屏退了众人,“全都退下,吾有些话,要与王父一个人说。” 声腔端庄,居高临下,不容旁人反驳。 她不许旁人在场,连个宫人侍婢也不许留,谢玄没什么异议,也都默许了她。 因而侍者全都齐刷刷退了出去,大殿鸦雀无声,只余下他们三人。 哦,阿磐是早在西太后进殿前就隐在内殿屏风后的,旁人可以不留,然谢玄许她一旁观看。 西太后是不知道的。 她在宫外连等数日,是真的等急了,殿门一掩,她便开门见山,扑在谢玄面前切切说话,“凤玄,我要见见阿罂!” 那人似体察不到她思子心切,兀自坐在案前,自斟自饮,优哉游哉地说话,“他病了,要一人静养。” 西太后蹙紧眉头,一双养尊处优的柔荑抓在青铜案上,“什么病?凤玄,你别想诓我!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你软禁他了!” 那人兀自饮茶,轻声发笑,“是。” 西太后大抵没有想到那人装了这数年,如今竟连伪装一下都不肯了。 不伪装,就是要撕破脸。 撕破脸,于她们母子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西太后因此一时气噎,那戴满指环的手益发骨节发白,嗔了一句,“你……你好狠心啊!” 斥完了狠心了,又倾身上前低声责问起来,“凤玄,这数年父子情分,你一点儿都不顾了吗?” 那人嗤笑了一声,睡足了觉的人看起来容光焕发,顺着西太后的话茬不慌不忙地说话,“呵,孤可没有这样的不孝子。” 西太后一噎,含着哭腔问,“那,那你我这多年的情分,你也全都不顾了吗?” 那人挑眉笑,“哦?说说,你我有什么情分?” 西太后脸色煞得一白。 这便是不认了。 这便是把西太后从前在魏宫里的话全盘掀翻了。 什么青梅竹马,什么谈婚论嫁,什么星夜相拥剥松子,他一句也不认,全盘掀翻了。 那人愈是不慌不忙,西太后便愈是十分焦躁,“你当真要撕破脸了吗?” 那人眼锋扫来,“你有脸吗?” 西太后脸色蓦地一红,红了之后,又蓦地一白,连连叹道,“好!好!好!那你打算软禁他到什么时候?” 那人实话实说,端起茶盏朝西太后晃了一下,“至死。” 西太后愕然瞪大双眸,满头的金钗玉坠随之惊颤,“什么?至死?” 那人望着西太后,皮笑肉不笑,“是啊,不死不休。” 西太后气急,气得连连甩袖,那宽大的冕袍袖子被她甩得呼啦作响,“凤玄,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那人稳坐如钟,只自顾自饮茶,并不作答。 偏要看西太后酝酿了这数日,到底要干什么。 他愈是不作答,西太后便愈是急得面红耳赤,面红耳赤却也没有旁的办法。 索性,索性就在这大明台大殿之中,忽而摘下凤冠,弃在一旁。 继而,继而解开束腰的帛锦,弃在一旁。 再而,再而霍地一下褪了华丽的冕袍,也一样弃在了一旁。 那缀满了珠宝玉石的冕袍哗然碰撞,在大明台正殿的白玉砖上兀然撞出了清脆的声响。 那人一怔,这才抬眉,凤目微眯,问道,“你干什么?” 西太后也笑,笑得春花摇曳,无所畏惧,“听说你在百官面前,命人剥下了大王的冠冕。” 她挺着高耸的胸脯,看起来什么都豁出去了。 “如今我也剥了,我们母子,在你眼里,光着,赤着,露着,一点儿颜面也不必有了!” 第一卷 第330章 “来呀,凤玄” 你瞧瞧吧,殿前去衣的事,西太后虽在宫外,却已经知道了。 想必国赌那一日这晋王宫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前前后后的,西太后也都一清二楚了。 这原本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谢玄在外南征北伐,开疆拓土,常年不在大梁朝堂,正是西太后母子植党营私壮大势力的好时机,已然扎根了这么久,怎会就那么蒙在鼓中,什么风声都不知道。 若当真什么也不知道,那才是顶奇怪的事呢。 此刻,西太后又要干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来,阿磐也许知道。 虽有一个冠冕堂皇可以去衣的理由,然在男子面前宽袍解带,大抵最终就只有一个目的。 不过是“色”之一字。 不可告人。 正因了不可告人,这才一进殿就把所有人都屏退了出去。 阿磐就在屏风后面悄然坐着,提着一颗心,细细地朝那青铜案前后的人观望。 你瞧,西太后端然立在那里,身上只余一件里袍。 里袍不过是一层薄薄的蝉纱,里头沟壑若隐若现,愈发显得风姿绰约,春色撩人。 蝉纱的主人目含秋波,朝着案后的人笑,笑得暧昧,也笑得妖妖娆娆,意味不明。 那朱红的唇瓣弯出迷人的弧度,开口时亦是催情发谷欠,撩拨得人面红耳赤,“来呀,凤玄。” 不,面红耳赤的人是阿磐,不是谢玄。 阿磐细作出身,从前进过女闾,也入过魏营,见多了妓子和女奴,便是那几个投怀送抱的魏国四美,不也总是承欢献媚,一味邀宠吗。 可此刻乍然听见那原先高高在上的西太后说出了这撒痴撒娇的话来,虽不过四字而已,仍使她蓦地就红了脸。 西太后没有难为情,难为情的反倒是这屏风后的观棋者。 而案后饮茶的人眸光没有躲闪,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 那精通床帏之术的人,能有什么不懂的,可这时候望着眼前诱人的胴体,却偏偏要问上一句,“来干什么?” 西太后莞尔笑,去了满头金钗玉石的人有一头如瀑的秀发,那秀发风鬟雾鬓,乌黑有光泽,。显然保养极好,连一根干枯的都无。 那没有一丝瑕疵伤疤的柔荑就按在自己胸口,媚眼如丝,声腔挑拨,把人的骨头都要叫酥了,“你说,还能干什么呀?” 案后的人也跟着笑,“你要干什么,孤怎会知道?” 那丰姿冶丽的西太后,转盼流光,面颊染了一片桃红的颜色。 说话间的工夫,手就覆在那几近通透的蝉纱里袍上,似不经意的,漫不经心地,就那么缓缓沿着高低不平轻抚了下去。 阿磐眼皮一跳。 这是“媚术”啊。 不过是细作入门时最基本寻常的媚术,可但看要谁用,又用在谁身上。 妓子舞姬们用,没什么好稀罕的。 然尊极贵极的魏国太后用,因了反差极大,却能轻易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就连在屏风后的阿磐都赧然避开了眸光,不敢直视那身份高贵,一向端庄雍容,却看起来十分放浪的妇人了。 此刻那高贵的妇人简直放荡。 一双手抚弄着,沉吟着,似靡靡之音,“这身子.........” 蛾眉宛转,欲说还休,当真是撩人啊。 她等着那衣冠整齐的人开口接住她的话,那她便能心安理得地说下去,也就能顺理成章地宽下最后一件薄如蝉纱的衣袍。 也许下一刻,这魏国曾经最高贵的女人就要朝着晋君谢玄扑将上去,把他生吞活剥。 扑上去,也许半日承欢,把他侍奉欢喜,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哪怕天都塌下来的事,也都再算不了什么事了。 这是身为女子独有的优势和本事了,因此也才会有兵法里的美人计。 可那人偏偏就那么瞧着,原先还正襟危坐。 对,他素来是正襟危坐。 因了崔老先生在他极小的时候就谆谆教诲,成日里耳提面命,强求他言行举止都要像个君子,要他挺直脊梁,能担得起事,要他一举一动都得像晋国未来的君王。 可在西太后的挑弄下,那素来肃然危坐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闲闲地向后倚靠了去。 一腿支着。 一腿撑着。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那撑起来的膝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好整以暇地瞧着。 他鲜少有这样慵懒放纵的姿势。 因而这样的姿势,便显得那总是看起来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人一下就鲜活了,也就一下子生动了起来。 就那么瞧着,好看的薄唇扯出一点儿弧度,似笑非笑,却不接那什么“这身子”的话。 只不痛不痒地问了一句,“你不冷么?” 那妇人媚眼如丝,“我很热啊。” 那人不管她“很热”了要怎么办,半点儿的主意也不为她出一个。 他不开口,西太后能有什么法子。 没有法子,就只能把心一横把话继续说下去,免得把自己冷在那里,“这身子..........是你从前想要的…..…..” 那人挑眉笑了一声,好奇地问了起来,“哦?什么时候的事?” 阿磐眉心一跳,一双眸子透过这雕龙绘凤的屏风往外瞧,不敢移开片刻。 他们要说到从前了。 要说到西太后一直挂在嘴边,逢人便有意无意提起的那些关于“青梅竹马”的旧事了。 这大殿空荡荡的,没有旁人,只有故人。 因此在故人面前,西太后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话既然都说到了这里,凤冠华袍也既已散落了一地,除了往前去,再没有什么退路,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路可走了。 因此她轻声细语地嗔怪一声,“你呀,你可真是狠心呀!我与你自幼一起长大,这样的情分岂是说忘就能忘的?便是年少时候郎骑竹马来的情意..........” 这大殿的主人打断了含情脉脉的妇人,眉心微蹙,一副想不起来的模样,“郎骑竹马?” 那美艳的妇人笑吟吟道,“是啊,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可那妇人没有说完,大殿的主人便轻笑了一声,“青梅竹马这样的话,但愿是孤最后一回听见。” 妇人讶然一怔,“你..........凤玄,你.........你竟不认了?” 第一卷 第331章 太后不要脸 那人面色虽还是平和的模样,然声音冷冷的,听不出有什么感情,“认什么,先生怎会许孤做这样的事?” 阿磐轻然吐出一口气来。 是啊,他幼时唯一能依靠的人就只有崔若愚了。 那么古板严苛的老夫子,连他的坐立举止都要严格管束,怎会许他嬉玩些什么青梅竹马的把戏。 何况国破家亡,他们师生二人岂有这样的闲工夫。 过去西太后总说的有鼻子有眼,十分逼真,竟把所有人都诓骗了过去。 阿磐一向善于察言观色,也被那妇人给糊弄了。 那人不认,西太后便有些羞恼了,“凤玄,便是不记得幼时的事,那也总该记得十六岁那年的秋狩啊!” 那人仍旧不买她的账,“什么秋狩,孤怎么不记得。” 西太后恍然一顿,“你可真狠心啊,你贵人多忘事,你不记得,可我.........可我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忆起往事来,妇人眼中溢满了温柔,“那回秋狩,我吓得哭,我说,孤男寡女,一夜困于深山,以后,可都说不清楚了。” “你说过,你说..........你说........灵运,不怕,出了山,我娶你.........我多欢喜啊,我一夜都偎着你。凤玄,你还记得吧,你是不是这样说的?” 阿磐心头一跳,一双拢在袍袖中的手兀然一紧。 出了山,我娶你,可真是十分动听的情话啊。 谢玄竟说过这样的话吗? 可大抵不是。 不然,那人的眉头怎会蹙得愈发地深,当面就否认了,“是你寡居宫中久了,糊涂了。” 西太后急得花容失色,“我没有糊涂!我再清醒不过了!” 那人冷然道,“都听着,孤从也不曾说过这样的话。” 啊,那原本要蹦出来的心,悠然一下就落了地。 到底是她关心则乱了。 他知道她就在屏风后听着,看着,因此说给西太后听,也一样说给她听。 然西太后因了心中慌乱,因此不曾留意到他话中的意味,只切切说着,“凤玄,不要再赌气了!是你见我嫁人生子,再不肯承认了罢了!你我自小惯是心有灵犀,你的心思,我怎会不知道?不然,你就不会至今不娶。凤玄,你的心,我都明白!” 西太后说着话,已俯下腰身。 那原本已经半敞的蝉纱软袍愈发张开,露出内里那若隐若现的胸脯来。 一张艳如桃花的脸就凑到谢玄面前,险些碰到了那人高挺的鼻尖,一双眼眸秋波盈盈,开口时吐气如兰,“凤玄,这身子,是你从前想要的.........” 妇人忧伤说话,十分深情,可那人却并未把妇人的深情放在心上,那张俊美无俦却不带一份欲望的脸往后微仰,与那凑上来的脸正好避开。 他打断了妇人的话,正色问道,“等等,孤何时想要过你?” 妇人脸色微白,“你怎不想要?我知道你生气,你是怨我嫁了旁人。” “是,我也气自己啊!因了你总是打仗,就赌气嫁了先王..........后来,我困于深宫之中,无数次想过那个秋夜..........” 说着话,便垂下了一行清泪来,“凤玄,我真想似那日一样永远走错路,永远与你就留在山里,永远也不回大梁去啊..........” 妇人切切说着,求着,“求你,求你别赌气了,你有过那么多女人,我却只有你一个!这身子,这身子...........如今给你……..都给你!” 那人笑了一声,好奇问道,“哦,怎么给?” 相对于他适才的冷,笑到底是好的。 他肯笑,就意味着有转机。 西太后便也跟着笑,然不知是因了有些冷,还是因了对未知的不安,因此声中有几分难以察觉的微颤,“怎么给,你看着。” 是了,晋阳居于高地,五月仍旧是微冷的。 话声甫一落下,那胸脯上的手扯住半半敞开的领口,忽而把最后一件蝉纱里袍蓦地扒下。 那千金之体,原本金镶玉裹,此刻半张身子,已是一缕不剩。 阿磐蓦地把脸别开。 西太后敢脱,她竟有些不敢睁眸去看。 这青天白日的,谁能想到西太后竟能豁出去,豁出到这般地步。 那是一具风韵犹存的身子。保养得极好,便是隔着屏风,也隐约可见曼妙窈窕的模样。 她自是什么都豁了出去,总之在这大殿之中,屏退了众人,她心甘情愿地宽衣。 为了权位也好,为了谢玄垂怜也罢,也许也是为了偿了年少时求而不得的怅憾。 也许在西宫那一年年漫长的岁月里,在那一个个未央的长夜里,她曾无数次想要这么做。 如今不管掺杂了什么,她果真也这么做了。 一边说话,一边俯身往那人身前凑,“来啊,凤玄,我敢给,你怎么不敢要了?” 她在宫中孤寡真么多年,可真是急了,渴了。 一人立着,衣衫不整。 一人坐着,好整以暇。 这到底谁是上位者,谁占了最后的上风,简直是一目了然。 可那大殿的主人不过是讥笑了一声,身子往后微微仰去,避开赤身裸体的贵妇人。 那薄唇启开,凉薄点评了一句,“要什么?不过一块肉罢了。” 凑上来的西太后似是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因此本能地就反问了一句,“什么?” 那人冷眼望着,吐出来的话更是不带一丝情愫,“一块陈年腐肉。” 那赤身裸体的妇人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因此脸色乍然煞白,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陈年.........腐肉?” 眼泪滚下来,打湿了她敷了脂粉的脸颊,又顺着那敷了脂粉的脸颊往下流,顺着修长的脖颈淌下去,淌到了挺立的胸脯上。摘去凤冠褪去华袍的西太后,流起泪来亦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可那人凤目之中却没有半点怜惜,甚至透着不加掩饰的嫌恶。 这些年,向他投怀送抱的女人,爬他床榻的女人,当真是前仆后继,一刻也没有消停过。 贵妇人半跪在那里等着,侯着,等那人上前,但凡他上前一步,愿意碰她一下,抚她一下,她必感激涕零,魏国的太后就在大明台献身。 可大殿的主人没有。 他不肯倾身上前,西太后便豁出脸扑上前去,藕臂张开,要去抱紧那人。 然被那人手中的角觞抵住,尖锐的觞角乍然就抵住了贵妇人当先要贴上来的胸脯。 抵进贵妇人的皮肉之中,疼得贵妇人蓦地失声惊叫起来,“啊!” 大殿的主人眸中含着讥诮。 他抬起头来,朝着正殿主座上看,“看见了吗?魏氏的太后,也如此不要脸。” 第一卷 第332章 把我弄得好疼呀 这座古老的宫城曾在风雨中飘摇了几百年,大明台正殿的主座也曾历经了许多君王。 在三十八任晋王手中数百年,在历任赵王手中又是许多年,赵氏入主期间政局混乱,朝野几度更迭,若非召来史官细查,已经说不清到底算是有几代君王了。 从前的君王们住在这晋王宫的哪一座宫殿,阿磐不知道,但知道这大明台里曾住着谢玄的父母亲。 因此,适才那一句话,必是他说与他那早年亡故的父母亲听的。 你瞧正殿那宽大的主座雕绘着龙凤瑞兽,其后是十二扇巨大的黼纹屏风。 朱玄两色,十分庄重。 黼纹是王用的象征,是军事统帅与王权的代表,在历经了赵王朝数年的混乱之后,这殿内的布置又恢复了晋王朝所遵循的西周礼制。 因而,就是在这庄严肃穆的大殿之中,愈发显得这赤身裸体的魏太后放荡而滑稽。 西太后面色骇白,一双手仓皇护住胸前下腹,顺着那人的目光往后看去。 可那人一双凤目又在看什么呢? 不管是魏宫,还是晋宫,凡是在日光照不进的地方,这些高大空旷的殿宇总是暗压压的,因此不管白天还是长夜,总是列烛如昼。 然而此刻日光往西偏去,列烛辉煌的正殿空无一人。 肉眼可见西太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若是离得近,也许还能听到她响如惊雷的心跳。 贵妇人惊疑不定,慌手慌脚地弯腰,抱住身子便想躲,一边要躲一边朝着左右观望,声腔之中已是难以掩饰的慌张,“你在跟谁说话?” 那人冷笑一声,扫来一眼,眼锋眸角,全都是轻蔑讥诮。 却偏偏吊着胃口,笑着说话,“慌什么,无人。” 大殿确实无人。 若是有人,他们的声息必使得烛光猛地晃动,那妇人久居深宫,没什么别的要紧事,成日里观察仔细,必清楚这个道理,因此便也就放心了下来。 放下心来,便蹭到大殿主人身旁,委屈巴巴地说话,“坏人,我等了你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求你别吓我了。” 一边说,一边就要去拉住那人的手往自己胸口上捂,“也不要再开我的玩笑了,方才,你........方才你把我.........弄得好疼呀。” 可那人岂愿给她面子。 贵妇人要去拉他,他一把就把贵妇人的手腕给钳住了。 他那双手掌心宽大,修长的指节就似青铜铸造的一样,到底有多大的力道,阿磐是领教过的。 贵妇人挣不开,没法再往前一步,又羞又无奈,因而红着一张脸嗔道,“好疼!” 说着话垂眉赧然,作出了一副小女儿的情态,“松开..........怎么一点儿都不怜香惜玉呀,你瞧瞧,我........你把人家.........把人家胸脯都弄红了..........” 是啊,隔着屏风望去,西太后那挺起来的胸脯着实是有一道深色的红,想必适才谢玄为拦住妇人,手中的角觞是一点儿都不曾收力,就那么活生生地给戳进了肉里面去。 那人望着妇人扭捏作态,不由地嗤笑,“大明台的魂,都看着呢!” 贵妇人身子一凛,“凤玄,你别装神弄鬼,别吓我!我每日提心吊胆地活着,还不够吗?哪里经得起一点儿吓..........” 几番尝试,企图睁开那人钳制,然那人眸光冷着,钳得妇人动弹不得。 若是旁的女人,哪有强求谢玄的胆子,至此时大抵也就识趣作罢了,可西太后岂是等闲之人。 她大抵是不信谢玄便如此狠心。 她自恃风情万种,十分美貌,凭着从前那模棱两可的少时情意,再倚仗着自己魏国太后的身份,不依不饶,不肯善罢甘休。 便是手腕挣不开,一双胸脯也仍旧挺着想要往前凑去,“凤玄,松开手,让我像年少时候一样偎着你,抱着你。” 妇人千娇万态,风流旖旎。 然大殿的主人却笑了一声,声音凉凉的,“别碰我,你已经脏了。” 那妇人胸脯一顿,问道,“脏?你倒是说说,我怎么脏了?就因了嫁过了人,生过了孩子?” 那人不解风情。 凤目微眯,只打量着那只纤纤玉手。 第一卷 第333章 有她脏吗? 随着自己的心意,把那只纤纤玉手往左掰去,再往右掰回。 前后左右地掰着,掰得那妇人连连呻吟,“啊.........要断了..........啊.........啊...........” 大殿主人抬眸望妇人时,声腔幽幽,意有所指,“杀人越货的事,你做的,还少吗?” 贵妇人讶然,一双含情又幽怨的眸子泫然欲泣,委屈巴巴地抬眉望着面前那冷若冰霜的人,“这说的又是什么话呀,我久在宫中,连门都不怎么出,你嫌我嫁人生子,嫌我......嫌我脏,都罢,都罢,我都认下了!” 一边说,一边垂泪,“可唯独请你念在我们少时的情分上,不要拿这样的话来诬陷我,平白让我伤心啊..........” 那人一把将她推开,“戏该演完了,孤给你一次说话的机会。” 总算离开了那人的钳制,西太后揉着手腕,因了肌肤通体嫩白,因此这腕间的红就格外的扎眼。 知道机会来了,那妇人也顾不得喊疼,因此赶紧说话,“凤玄,我不过是求你垂怜,求你可怜可怜我们母子.........求你放了阿罂,不管他是不是你的孩子,毕竟是我十月怀胎生出来了的,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我只有阿罂这么一个孩子,虽是个痴傻的,然这么多年都相依为命,没有他,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啊!” 一边掩面哭着哀求,一边张开玉臂,身姿婉转,要抱住那人。 那人正色警告道,“离孤远一点儿。” 在朝野更迭前,魏太后能争取到开口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因此她拼尽全力,丢尽颜面也要把话都一股脑儿地说出来。 过了这个村,就再不会有这家店了。 那贵妇人楚楚可怜的,“凤玄..........是这身冕袍把我们隔开,非得分出个君臣不可,如今我脱下冕袍,丢掉凤冠,把所有的体面都去了,你就只当我是个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只当我还是从前那个闺中的灵运,你疼疼我我.........疼疼我们母子..........好吗?凤玄啊...........” 因而你瞧,她不是发了情。 她才不是心血来潮,一时冲动。 似魏太后这样的人,不管是在魏宫之中,还好是在晋阳的馆舍之内,不能搭救魏罂的这数日,她必定茶饭不思,坐卧不宁,在每一次辗转反侧的时候,必定是思来想去,反复揣度,也因此,才会有了今日这一番举动。 她不是什么寻常的妇人,她与伏昼一样,也是个只想投机的政客。 声腔动容,言辞恳切,一双玉般的手就要去抱住那人。 梨花带雨,娇肩微颤,真是令人心疼啊。 也许是因了提到了孩子,这才昭示着那赤裸的人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母亲罢了。 一个儿行千里为子担忧的母亲。 因此,那一丝不挂的身子,那曲意承欢的姿态,也不似将才一样显得那么放荡,那么萎靡,那么不堪入目了。 她急切切地闯进宫门,急切切地宽衣解带,不过都是因了这一个因由。 魏罂。 她的孩子。 阿磐暗暗一叹,天下间的母亲都一样,为了孩子能做一切原不该做,也不能做的事。 可即便如此,魏太后就值得原谅了吗? 不! 不! 绝不! 她此刻不必担心大殿的主人因了西太后的“楚楚可怜”就动起了恻隐之心,她的凤玄与她心意相通,与她有一样的心境,也给出了与她一样的答案。 西太后尚还风韵犹存的身子几乎已经要上前去贴上了那人那一双修长的腿,然那人抬起了脚来。 抬起脚来。 身子虽还倚靠榻上,而他的脚已抬起来踩上了西太后酥软的胸口。 生生地把西太后的胸口踩出了一个长长的坑窝来。 那削薄了的唇瓣微微张开,没什么大起大合,“你满城追杀孤妻儿的时候,可还记得什么年少的‘情谊’?” 魏太后下意识地就往自己胸口望去,脸色蓦地一红,霎时间就红透了耳畔,也红至那修长白皙的脖颈。 那贵妇人就在那人脚下,愕然地张开了自己朱红的唇瓣,不可置信瞪大眸子,喃喃问起了大殿的主人,“凤...........凤玄............你...........你既没有打算放过阿罂,又..........何必如此羞辱我...........” 那人连一点笑意都不肯给了,连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都不肯流露出一点儿了,声音冷冷的,冷比腊月的霜雪,“孤说了,孤嫌你脏,你非要扑来,孤觉得..........” 大殿的主人话声一顿,也许这片刻的工夫是在想是不是要斟酌一下措辞,也许根本没有斟酌什么措辞,不过是在寻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自己此刻的情绪罢了。 因此顿了片刻之后,道了两个冷冰冰的字,“恶心。” 适才还红透了脸颊的魏太后,闻言脸色煞如纸白,喃喃重复了一句,“恶心?恶心.........” 那人不语,只是冷笑。 不需说什么,这冷笑已经回答了一切。 魏太后蓦地滚下眼泪,叫道,“你果真把我当成了一块腐肉吗?我有她脏吗?” 阿磐心中一震。 她。 她指的是阿磐。 大殿的主人脸已经黑了下来,因了恼怒,那只踩住魏太后胸脯的脚就那么肆意地碾着。 碾得通红,碾得魏太后哗哗地掉泪,便就含着泪叫,“她出身低贱,又做过营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是营妓!营妓!” 那人长眉骤蹙,一脚将魏太后蹬了出去,喝道,“住嘴!” “啊!” 西太后惨叫一声,整个身子狠狠地撞上了案几,又被案几一撞,往一旁仰翻,仰翻了三四步远。 第一卷 第334章 杀你 因吃了痛,整个人蜷在那里,蜷成一团,那张原本用心描画的脸颊痛苦地皱成了一团。 大抵因了全身都疼,因此不知道到底是哪里才疼,便只是痛苦地蜷缩,疼的受不住的时候,下意识地就开始呻吟,“啊..........啊..........好疼..........疼.........好疼啊...........” 也许是疼得喊不出声来,也许是为了维持那所剩无几的体面,因此不敢大声叫疼,本能地喊了一声,“来人.........来..........” 可这一声“来人”却又戛然而止。 是想到此处是大明台,无人可来。 是想到自己赤身裸体,实在不便叫人来,故而就把那想要求救的懿旨含泪给咽了回去。 阿磐的心狂跳着,于这屏风之后坐立不宁。 眼见着那地上的妇人后腰已经见了血,半张脊背因了适才这重重的一撞,被撞出了一大道粗粗的淤青来。 冷汗如流,低声诘问,“凤玄.........你.........你........你怎么能这么.........这么狠心啊...........” 大殿的主人这才从榻上起身,那颀长的身子负手立着,衮衣绣裳,冠带整齐,愈发显得地地上蜷着的人放荡淫靡,不堪入目。 那人眉梢带怒,高冷疏远,“你知道的,可真不少啊。” 阿磐的心突突跳着,是啊,怀王三年初进魏营时候不过短短三日,进出中军大帐全都蒙着眼睛,极少被外人瞧见。 因此,知道那三日的人也就极少。 谢玄身边的人只有关伯昭,外头的人呢? 外头的人除了云姜,只有陆商和萧延年了。 成日困在深宫之中的魏太后,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大抵是云姜吧。 魏太后疼得变了颜色,却还是要强撑着笑,笑得难看,“狼环虎饲,什么都不知道,还怎么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活啊!” 她说的原也没有错。 什么都不知道,就得做刀俎下任人宰割的鱼肉。 朝堂之间的争斗,原本只是立场不同,若不是祸国殃民,便分不出个是非对错来。 若不是因了有这三家分晋的前因后果,若不是因了魏罂母子起了杀心,他们要夺回大权,也算不得有错。 那人开口时声腔冷峭,句句把人拒人于千里之外,“再敢说这二字,孤亲手拔了你口条。” 那贵妇人却不肯当回事,索性破罐子破摔,尖声笑了起来,“怎么,你怕啦?你是王父,是大王仲父,你位高权重,你竟也有害怕的时候吗?” 那人目光沉沉,漆黑的眼瞳如化不开的浓墨。 谁知道此刻他到底在想什么,只起了身便自一旁的剑台取下了长长的佩剑,一步步踱至那妇人跟前,足底抬起,一下就踩住了妇人那葱白一样的大腿,踩得那妇人兀然轻吟一声,“啊..........疼..........” 他果真是把魏太后看作了一块肉。不管这块肉如何搔姿弄首,如何婉转求欢,都一样要被他践踏在脚下。 从前所谓的什么“青梅竹马”,什么“少时情意”,什么“月夜的松子”,什么“婚嫁之约”,全都在谢玄的脚下化为了一桩笑谈。 三人成虎,至此时,谣言已不攻自破。 那人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嗤笑了一声,睨着地上的人问,“云姜可还活着?” 云姜活着的时候,曾与西太后十分亲近。 后来,一头撞上了廊柱,撞得头破血流,谢玄又不许人医治,大抵早就死了。 可大殿的主人此时问话,必有他的道理。 魏太后闻声大笑,“你手眼通天,她死没死,你不知道吗?” 那人显然已经再没了耐心,一剑猛地砸了下去,“孤问你,你便好生说话!” 魏太后幽幽回道,“没死,哪就那么容易死呢?” 阿磐心中也不知作何滋味,云姜竟还活着吗? 那人目光沉沉,逼问道,“没死,人在哪儿呢?” 魏太后又笑,“在一个你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又是一剑猛地砸来,砸得魏太后失声惊叫,“啊!” 大殿的主人剑锋挑起了那妇人的下颌,“你不说,魏罂死。” 魏罂是她来的初衷,也是她此行最重要的人,这样的人怎能死呢? 魏太后霍然抬头,“别杀我儿!可我不知道她人在哪里,我好心将她送出宫外,命人好生医她,哪知道,才好一些,人就跑了!” 第一卷 第335章 就这么光着,走出去 果然,跑了。 那便是活着。 云姜活着,谢密便有了生母,这算是好事。 可云姜活着,就一定要闹得鸡犬不宁,这就一定不算是好事。 大殿的主人阴沉着脸,“殷氏,孤留不得你了。” 他叫的是“殷氏”。 毫无情愫的称谓。 魏太后乍然一凛,猛一下就把唇边的笑给僵住了,难以置信地仰头望那人,好一会儿才问,“什么,你要杀我?” 那人脚底踩着,也回得干脆,“杀你。” 一张丰神如玉的脸冷凝着,神色冷漠到了骨子里,杀就是杀,没什么好犹疑的。 把那妇人白皙的大腿踩得一片通红,也踩得妇人宛转扭着身子,“我什么都没干,你就杀我?” 可那人神情淡漠疏离,阴鸷不羁,仍旧只答适才那两个字,“杀你。” 那妇人咬牙忍着腿间的痛楚,半张身子趴在地上,秀眉蹙着,政客的面貌登时闪现,“大魏的太后入了王父寝宫,就死了?死得不明不白?诸国的国君都在晋阳睁眼看着呢!凤玄,你不怕被史官口诛笔伐?” 大殿的主人苍啷一声拔出长剑,那剑身与长鞘摩擦出铮然的一声,骇得人头皮一麻,立时就生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来。 那人手中锋利的长剑猛一下击中了魏太后的背脊,一字一顿道,“史书怎么写,孤来定。” 魏太后乍然一声惨叫,那长剑怎么就一下击中了她的身子呢,她一下子没能回过神来,因此惨叫之后,就只是怔怔地望着一旁的人。 是啊,胜者为王败者寇,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谁赢了,笔就在谁的手中。 可她若就死在这里,到底也要招来许多非议,也是说不清了。 她这一日进宫的时候,原本求的是生机,是转机,她不会想到竟就沦落到这个地步,所求的生机无一能成,全都成了困局,死局。 故而愕然,故而愕然问道,“我是太后!你........你打我?” 又是猛地一剑砸了下来,“殷氏,养尊处优的日子过久了,早忘了自己来时的路了。” 魏太后被打得趴了下去,又是一声惨叫,“啊!” 继而趴着,蜷着,一双手臂护住自己,噙着眼泪,“来时路?我管他来时的路干什么!我现在是大魏的太后!是太后!凤玄!这是魏氏的江山,你囚大王.........打太后.........就不怕........就不怕遭雷劈啊!” 那人嗤笑了一声,这嗤笑叫人透心凉,“呵,德不配位,给你一个虚名,就当成自己的了。殷氏,该了结了。” 地上的妇人红着眼叫道,“凤玄,我还不能死!” 是,殿内三人都知道这原本该死的妇人此刻还不能死。 如她自己说的,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大明台。 死在这里,如一摊烂肉,没有任何用处。 那人正是因了知道,这才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说说,怎么不能死。” 西太后哭,“你薄情,我却不愿薄情。我还记着少时的情分,便是死,我也送你一个不被口诛笔伐的理由,就权当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那人凤目如一潭深渊,笑意不达眼底,“说。” 那妇人道,“选个好日子,命百官来,我与魏王在百官面前,退位让贤。从此,大魏归你所有。” 这是个好主意。 能使她们母子二人物尽其用,死得其所。 那人的长剑信手击打着脚下的妇人,“想从孤这里,得到什么。” 那长剑每每拍下,魏太后总要惊颤一下。 在这一回回的惊颤中,她压着声中的战栗,“我们母子.........我们母子二人不求富贵,只求有个立足之地,往后余生过寻常百姓的日子..........” 那人不语,那妇人便哀哀地求,“凤玄,求你了.........让我带着阿罂走吧,他是个痴傻的孩子,没有我看着他,守着他,都不敢想他以后到底该怎么活下去........凤玄........求你了,好吗?” 那人问,“只是如此吗?” 那妇人含着眼泪,“仅仅如此,凤玄求你了..........” 魏太后是个什么样的人,谢玄不会不知道。 然他到底收回了那只踩在妇人腿上的脚,也收回了长剑,“罢了,孤给你一个机会。孤放你走,三日后,就在宗庙,你们母子去见最后一面。” 妇人闻言失声痛哭起来,好不容易从那人脚底挣脱,仓皇爬起身来,双臂抱住自己半坐着,“最后一面?凤玄........我已经做到这般地步,难道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那人厌弃地皱眉,“殷氏,走吧。” 妇人是日受尽了凌辱,早巴不得奔逃离去了。 此刻既得了命,这便仓皇去捡衣袍,然而那人的剑就杵在她散乱的冕服之上,杵得紧紧的,妇人怎么都扯不动。 但凡用一下力气,便能听得“刺啦”一声裂帛响起。 魏太后面如纸白,怔然道,“我已经成了这般模样了,凤玄,还是那句话,看在从前的情分上,给我一个体面吧。” 是啊,你瞧。 大魏的太后娘娘蓬头垢面,浑身赤裸,数不清的淤青与血痕在那具颤抖的身子上纵横交错,披头跣足,十分狼狈,哪还有初来时候那雍容华贵的模样? 这人的体面,从来都是自己给的。 这狼狈的模样,也都是自己造出来的。 然大殿的主人说,“想活,就这么出去。” 第一卷 第336章 青天白日的,就欺辱寡妇 谢玄的佩剑多长啊。 足有六尺。 他身量本就八尺余高,便是立在这么高大的殿堂之内,也依然似一株格外挺拔的玉树寒松。 此刻,他杵着那把六尺的长剑,脊背不需弯上一下,就连他的头颅都不必低下半分,就那么居高临下地俯睨着脚下狼狈万状的贵妇人。 贵妇人原本是魏太后,可魏国输了,魏王也已经没了,她便已经不能再算是太后了。 因此该叫回她原本的名字,大梁殷氏,其名灵运。 这时候的殷灵运在谢玄的剑下泪眼婆娑,悲悲切切,看起来已是肝肠寸断,心碎神伤。 一双手奋力抓着那剑下的华袍,抓得完美无一丝瑕疵的骨节泛了青筋,那张看起来哭花了妆但仍旧富贵的脸与来的时候涂满口脂的朱唇一起煞白,唇瓣哆嗦着,“凤玄,你.........你........你这是逼我死啊!” 那人的剑锋在那散乱的长袍上挑着,信手闲闲地划着,哑然笑了一声,“脱的时候,就没想过要光着出去?” 殷灵运的脸又开始红透了,红的似一颗熟透的蜜桃,连带着那原本皙白的身子,也因了这话泛出了一身的红晕,也因了那人若有若无的打量,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来。 说是陈年腐肉,仍旧是风韵犹存。 她就在一个失败的政客与一个失意的女人之间反复跳跃。 那窈窕却斥满於痕的身子极力半趴着,企图把自己不好见人的秘处全都遮掩起来。 继而一双手去抓住了大殿主人的脚踝,仰起头来的时候泪眼汪汪,“你要逼我,我就死给你看!” 那人已是油盐不进,剑尖就在殷灵运手上闲闲描画,“你舍得死?” 他必知道,若舍得死,就不会贸然进宫了。 可殷灵运与旁的女子到底不同,旁的女子在谢玄这里没有任何招式管用,旁的女子也不敢缠着他,抱着他,偏偏殷灵运能凭着那些年少时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分,在谢玄面前撒娇撒痴,撒泼打滚。 她瘪着嘴巴,滚着眼泪,“你舍得我死,我就死!” 也是了,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实在也不必端什么架子了。 就做回从前那个不曾嫁人不曾进宫的小青梅,也许是她褪去这身尊贵的冕服之后日思夜想都想要做的事。 可谢玄一点儿脸面都不肯留,那长剑“啪”的一下,猛地就敲中了殷灵运的骨节,“你死不死,与孤有何干系。” 他是一点儿力道都不肯省,敲得那妇人乍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啊!” 这小半日的工夫,她惨叫的声响可不少。 惨叫的同时猛然就收回了手去,疼出了一头的冷汗。 疼得全身止不住地哆嗦,攥着那双被敲狠了的手在一起使劲地绞着,揉着,搓着,“啊.........啊..........你.........我从前..........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你竟这么狠心啊.........” 大殿的主人冷嗤了一声,“你要杀孤妻儿,孤还要与你客气。” 他手中的长剑就在殷灵运裸露的脊背上肆意地敲着,虽敲得不轻不重,却叫那夫人猛地一凛,再猛地一凛,惊惊颤颤,不能安宁。 便伏地痛哭,哭得花枝乱颤,好不可怜,“啊!凤玄..........啊!你........啊!你就放........啊!放我走吧!啊!求你了.........求你了.........啊!” 这时候外头响起了一阵骚乱,听着有数人拥在殿外,急切切地说话,“放奴进去!奴要见太后娘娘!” 外头是司马敦与谢韶守着,他们的主君不发话,怎会轻易许了外人来。 因此,便持刀伸手拦着,“主君没说完话,你一个小小的婢子,怎敢闯殿?” 片刻有宫人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奴听见太后似乎有些不对劲,心中担忧,还请.........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有人问,“什么方便?” 那宫人便道,“许老奴殿外问上娘娘一句,娘娘可还好?” 便听见将军们连连冷笑,“收回你的钱袋,没有主君之命,谁也休想靠近一步!” 宫人讪讪地说不上话,不免要低声嘀咕,“这..........这...........将军也太不给面子了..........” 将军们在廊下大笑,“你的面子?一个阉人,算个屁呀!” 殿外这才算消停了一阵子。 而殿内的妇人怃然垂泪,“凤玄,凤玄啊,今日,你把我的心气儿都打没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也许很快也就死了,我没什么,可我就这么出去,世人会说你........说你青天白日的,欺侮寡妇啊.........” 大殿的主人轻蔑笑了一声,“欺侮你,孤怕脏了自己。” 第一卷 第337章 “滚吧” 妇人脸色一白,到底是她又自取其辱了。 很快又有婢子来,步履匆匆,先是斥了宫人一句,“谁许你来冒犯将军们,还不退下!” 听得宫人低声应了,那婢子又道,“今日太后娘娘来时,曾与燕国、韩国两位王后约好了,日暮时候一起茶楼看舞,请将军们为奴通传一声,问问娘娘可还记得?” 是,魏太后敢在魏罂大败的境况下闯进晋宫,绝不仅有一腔孤勇,她来的时候必定做了十分缜密的安排。 燕国是韩赵两国的同盟国,虽一直与谢玄两军对阵,但私下里竟暗中与魏宫勾结在了一起。 想来魏氏母子为了夺回大权,已经里通国外,无所不用其极。 如谢玄所说,假使魏国当真落入这母子二人手中,只怕不出半年,魏国亡矣,魏土消矣。 她来的时候盛装打扮,又与人约好茶楼观舞,因此就一定得在日暮前出宫,没有什么暴毙与自尽的可能。 因而,这是一个狡诈的政客,棋子,不能只把她当成个妇人,女子。 那妇人幽幽一叹,一双眼睛长睫翕动,长睫上挂着丝丝水雾,在渐渐明亮起来的烛光下泛着闪闪的光。 “凤玄,你可听见了吗?我得走啦!还有人在等我呢,若是去晚了,去不了,只怕都要猜上一猜..........” 那人微眯着眸子,必也一样在思量殿外的话。 那妇人幽幽叹道,“你总得放我走,难不成,就把我这么扣在这里,我是没什么好怕的啊,最多留宿王父榻上,你是王父,你没什么好担忧的,你不怕引得满城非议,可也不怕你的谢夫人.........” 她说着便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妩媚,“不怕她看见,我这一丝不挂,都是王父一件一件剥下来的吗?” 殷灵运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无中生有,无事也能叫她掀起三尺浪来。 可惜她不知道,她今日的狼藉一点一滴全都落入了阿磐的眼底。 她还在洋洋自得地期待着谢玄的惊慌。 哪怕只看见一丝的惊慌从大殿主人的凤目中闪过,她便不算输得彻底,便算她小赢一场,便算她掰回了一局来。 然而没有。 大殿的主人早看够了她的卖弄风骚。 那一双凤目移向别处,连看她一眼也没有了。 他愈是不理会,殷灵运便愈是要笑,她不信谢玄就真的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因此要笑,笑得花枝乱颤,“那我便告诉她!告诉她,你是如何剥开了我的冕袍,叫着我的乳名,又如何撕开了我的亵衣?!如何..........” 殷灵运还没有说完话,阿磐便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她穿着谢玄为她备下的曳地长袍与镶嵌着珍珠的丝履,那绯色的长袍趁得她端庄柔和,她一步步往前走去,袍摆便在她的珍珠丝履上荡出来一圈圈优雅从容的涟漪来。 她吟吟笑着,开口说话的时候,慢声细语,“不必你说,我都看见啦。” 她不过是慢声细语地说话,却叫地上狼狈不堪的妇人乍然一惊。 妇人大惊失色。 极力蜷缩起来,遮藏自己的秘处,也极力去隐住那全都暴露于人前的羞耻,“你!你怎么在这里!” 进退失措,狼狈周章,一双眸子睁得极大,睁出了骇人的眼白。 阿磐盈盈笑着,在谢玄一旁缦立成姿,不需她解释上一句什么话,谢玄自然会为她开口。 谢玄就在那妇人惊慌失措的笑了一声,“大明台的女主人,该在这里。” 不在这里,怎么能看清楚这脚下的人,到底是青梅竹马,还是陈年腐肉呢。 由得殷灵运红口白牙地狡赖,谁能狡赖得过她呐。 地上的夫人仍旧惊愕地回不过神来,兀自怔忪地望着他们二人。 阿磐仰头冲着大殿主人温柔地笑,“夫君,放她走吧。” 她原本是不愿在大婚前就这么轻易地唤什么“夫君”的,也的确许久都不曾这般唤过那人了,可在殷灵运面前,就该叫谢玄“夫君”。 叫这求而不得的人抓心挠肺,最好也叫这歹毒的蛇蝎七窍生烟。 那妇人果然生气,胸口来回剧烈地起伏,“夫君?” 那人果然听她的话,也许,他也不过是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好叫这地上的人赶紧滚出去,还他一个耳目清净。 因而那钉着冕袍的长剑这才收了起来,凉薄疏离,“滚吧。” 妇人的脸颊恼成了猪肝一样的颜色,不敢再去争一句什么“你让我滚?”,也不愿再问上一句“你果真要娶她?你竟肯听她的话?” 不敢了。 已经一点儿脸都没有了,还挣个什么劲呢。 管他“滚”还是“走”,能安然无恙地离开这大殿已经十分不易啦! 你瞧那妇人遍体狼藉,通身找不出一块好肉来,因了那重重的一撞之后,又被大殿主人持剑杖责数下,养尊处优了多年的人,已经经不起这般折腾。 故而,妇人仓皇要爬起身来,只可惜在那凉森森的白玉地砖上挣扎一通,四肢打着颤,一时间竟有些爬不起来了。 所幸谢玄为那妇人留了脸。 留的这“脸”不是体面,留的就是脖颈上那一颗脑袋上看起来还完好无损,不至于落人口实。 阿磐含笑去捡妇人的衣袍,又好心搀了妇人一把。 见那贵妇人起身之时,原先停驻处的白玉砖,总有些不太一样了。 第一卷 第338章 娘娘走不稳了 大殿的主人因了嫌恶,未向此处张望,因此也就不曾留意。 妇人自己是知道些什么的,自己的身子只有自己是最有数的,因而起身时形色仓皇,眼神躲闪,有几分显而易见的慌乱。 只是因了急着披衣奔逃,已经顾不上那一滩水渍了。 阿磐眸光一扫,一下便就懂了。从前在女闾和魏营,有什么没见过呢。 只是搀住夫人的手一顿,这实在是叫人惊愕啊。 然而还是出于同是女人的缘故,在大殿的主人眸光扫来时,侧身为那妇人挡了一下。 就算全了殷灵运最后的颜面。 最后一点儿颜面,已所剩无已了。 什么太后,什么娘娘,在那人的杖责之下,与妓子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那还凭什么把什么“营妓”挂在嘴边,认定了这是极不体面的事呢。 阿磐笑着为那妇人裹了衣袍,见那妇人浑身微微惊颤,一身的鸡皮疙瘩还都立着没有消去。 直到衣袍加身,这才好不容易缓了过来。 想来不管素日里有多厉害,到底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妇人神色复杂,原本对她十分恼恨,此刻却老老实实地由着她穿衣。 大殿的主人凝着眉头斥了一句,“没长手?” 斥的是殷灵运。 因此把殷灵运气的脸色十分难看。 阿磐忧心谢玄被扰了半日,身子乏累,忧心他又要再被殷灵运闹腾得头疼,魏罂母子十分难缠,哪回不是非要闹上个大半天,非得闹上个天昏地暗,闹到不可收拾不可。 因而及早把这瘟神请出去,再早些送走才好。 阿磐温婉地笑,劝着那人,“太后身上不利索,早些出宫也好。” 那人眉头不展,“孤怕脏了你的手。” 阿磐笑,“夫君去殿外透透气,我与殷太后说几句话。说完话,就该出宫了。” 那人早在殿外待得厌烦,何况殿内还总晃着殷灵运那一具白花花的肉体,他看得够够的,因此往一旁掷下了佩剑,果真就走了。 那佩剑把白玉砖地砸得“咣当”一声,也把殷灵运骇得浑身一凛。 这半日,她是被谢玄那把剑打得怕了,怵了,因此已经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 见谢玄不过是丢了长剑,迈着一双修长的腿往殿外去了,妇人那绷了许久的身子这才蓦地一松。 只是,你瞧那妇人脸色仍旧黑着,黑的难看,一把扯过衣袍来,扯到被剑砸出来的伤口,下意识地就“嘶”了一声,“啊........” 那一双丰美的胸脯气得高低起伏,适才不敢冲谢玄撒气,便乜斜来一眼,冲着阿磐地低声道,“别以为我会感激你!” 阿磐不恼,照旧帮着那妇人穿衣,“我才不指望你的‘感激’。” 那妇人有些错愕,竟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魏罂母子的事都要了结了,她几乎已经预见到这母子二人的结局了,因此还要那不值钱的感激有什么用。 弱者才会感激涕零,强者从来都不需要,这是她从谢玄身上学到的。 她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令人似沐在春风之中,“因了你的‘感激’,一文也不值。” 然这温温柔柔的话,却把那妇人气了个不轻。 在从前,她就是魏宫的主人,谁敢这么对她说话? 这是不敬,是大不敬,她只需脸色一变,左右的宫人婢子就要扇耳光,赏板子的。 只可惜,时移世易,如今的境况到底不同了。 那妇人冷着脸,“那你为何帮我?” 阿磐浅笑,“我不过是看在同为母亲的份上,想要给一个母亲一点儿体面。” 原本是一句极有善意的话,不知怎么又扎到殷灵运此刻的心了。 那妇人因此咬着牙,发着狠,冷哼了一声,“你在他面前装便罢了,在我面前,不必装出一副心善的模样,我可不吃这一套!” 阿磐只是笑,不与那妇人计较。 哈,颜面早都丢了个干净,她吃不吃这一套,又有什么要紧呢? 除了妇人自己,大明台实在无人在意。 不过是逞一时的口舌之快罢了,半点儿的用处也无。 那妇人鼓着一肚子的气,睁眼打量着这富丽堂皇的大殿,一双秀眉紧锁,也不知正在心里肖想着什么。 被剑划出了数道口子的冕袍很快也就穿裹好了,阿磐问她,“出宫以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太后可清楚?” 而那妇人笑了一声,并不答话,只堪堪伸过手来,十分优雅地翘着仍旧发红的指节,示意阿磐搀扶,“扶我出去。” 阿磐笑,在那妇人就要得逞的目光下瞟了一眼白玉砖,“不怕被我父君瞧见?” “太后有些站不稳了,我去送太后一程,免得太后见了婢子,失了仪态,再胡言乱语起来。” 一出殿门,那早就守在门口的宛娘便冲了上来,担忧地问道,“娘娘!娘娘还好吗?” 阿磐宛然笑道,“宛娘真会说笑,在王父这里,怎么会不好?问出这样的话,也是不敬,可是要问罪的。” 宛娘戛然闭嘴,低眉顺眼解释道,“夫人恕罪,奴只是看娘娘有些........似有些走不稳了.........” 阿磐又笑,“你若知道太后在殿内都干了什么,便不会奇怪了。” 第一卷 第339章 中山命短 宛娘悄然去窥视魏太后,“娘娘.........在殿内........” 魏太后脸色黑了又白,白了又黑,便是周身疼着,也扬起手来,一巴掌朝着宛娘扇了过去,将宛娘一把扇倒在地,咬着牙根厉声斥道,“贱婢!多嘴多舌!” 是日在殿内吃的憋屈,几乎憋了她一天灵盖儿,使得她把所有的力气全都凝聚到掌心,全都朝着宛娘出了气。 宛娘没有料到卫太后竟打得这么狠,她是卫太后座前大宫女,是宫人都不得不敬重的“姑姑”,一向最为得脸,从前不还跟着春姬一同去东壁,监视谢砚喝下有毒的肉羹么? 因办事得力,又惯会察言观色,因此深得魏太后欢心,平时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作为一个优秀的爪牙,大抵连重话都不曾听过一句,更遑论要被这么扇上一耳光了。 直接把她给扇懵了,不敢再问为什么,甫一回过神来,就赶紧跪伏在地告饶起来,“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娘娘息怒.........是奴多嘴!是奴多嘴.........” 一边告饶,一边扇起了自己的嘴巴来。 在这大明台外,扇得一张脸啪啪作响。 阿磐道,“我适才帮你,不过是看在你还是一个母亲的份儿上。” 殷灵运轻哼一声,“那我还要多谢谢你。” 阿磐笑,“你谢不谢我无所谓,我只是要提醒你。” 那妇人冷着脸问,“提醒什么?” 阿磐肃色提醒,“今日回了四方馆,最好谨言慎行。你是个聪明人,殿里发生过什么事,你不说,我与夫君,自然也不会多说。” 殷灵运冷笑一声,咬牙道,“我享福享惯了,也习惯了下人侍奉,我这一身的伤,自己是照顾不了自己了,旁人若见了,必定要问起来.........” 阿磐别过脸来,一双好看的桃花眸子望着殷灵运,“那你便说,是你色诱王父,被王父打的。” 殷灵运脸色骤变,“你!” 阿磐不理会,樱唇启开,继续笑道,“色诱不成,春情大发。” 哈,那妇人不愧与魏罂是母子两人,一张脸在须臾之间就能变幻出多种颜色。 你瞧,黑的,白的,红的,绿的,黄的.........那么多的颜色,全都堆积到这一张脸上,因此就愈发要显得这一张脸十分难看,不成人样。 可不管心里再怎么羞愤气恼,最后也只在齿缝间蹦出了一个字来,“你..........” 旁的话,到底是一句也不敢多说了。 现在不敢多说,料想她到了燕韩两国王后面前,也一样不敢多说什么。 阿磐继续道,“夫君给你的机会只这一次,回去沐浴焚香,安分守己,等着宗庙让贤,可记住了?” 被人逼问拿捏的境况,从前大抵是从来也没有过的。 殷灵运心中不悦,因此不肯正面作答,反倒端然问了起来,“我来的时候,看见这满宫的芸薹,心里有些不解。” 又提起芸薹了。 他们来的时候,必定早把这芸薹议论了个热火朝天。 妇人既要说,阿磐便也许她说话,“有什么不解的,说说看。” 那妇人总算有一回能占住上风了,因此忽而清泠泠地笑,“听说,先前赵宫有许多梨树,中山君在的时候,命人把这合宫的梨树铲了,为你种下了这一宫芸薹。” 是啊,提起了芸薹,就一定会提起中山君来。 这是魏罂母子用来离间她与谢玄最好用的利器了吧? 阿磐望着那满满的明黄,纠正着那不肯服输的妇人,“你怎么知道那是中山君呢?那是赵王,不是中山君。” 那妇人哑然失笑,也不嫌花枝乱颤会使她扯疼伤口,“睁眼说瞎话,我有什么不知道的?若什么都不知道,早就被生吞活剥,骨头都剩不下一根儿了。” 是啊,这样的话,她在殿内一样与谢玄说过。 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谁家没有细作,谁人又不养耳目呢? 那妇人兀自笑叹一声,“芸薹命短,不过能开上个一月罢了。” 她还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与中山君一样,中山命短,他在赵国为王的时候,命也一样的短。” 这个人,一向说不出什么好话,便是如今走到绝境,也一样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阿磐道,“人都去了,还提他干什么。” 那妇人又笑,被敲得通红的手掩住嘴巴,“因而我不解啊,不解你怎会如此凉薄,辜负了一个爱你至深的人。这才过去多久,竟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了。” 说着,又装模作样地轻叹,“他若知道了,你把他忘得干干净净,定要伤心了。” 阿磐微微笑道,“他已经死了。” 死了,连梦都已经托过了。 那妇人讶然张嘴,好奇问道,“你怎就确定他死了?” 阿磐心头一凛,拢在那宽袍大袖里的指尖兀然一下捏紧了。 殷灵运的神色不似玩笑,她既能对萧延年的私事一清二楚,大抵也知道萧延年的生死了。 毕竟就在不久前夜半审问赵叙,赵叙也说不曾找到萧延年的尸首。 阿磐装作什么也不知,试探着要套出殷灵运的话来,“这么说,他还活着。” 殷灵运却又开始掩唇笑,笑得前仰后俯的。 她说服你,她要你相信萧延年没有死,可当你半信半疑,她又不愿再要你信,她偏要你半信半疑,偏要你疑心生暗鬼,叫你坐卧不宁,不得安寝。 因此到底人活着还是死了,找不到尸首,追不到下落,谁也说不准。 阿磐才不会信了她的鬼把戏。 你需知道,这是个一败涂地的政客,她在败走大明台前,必得说点儿什么,来将上一军,挽回一局不可。 说话间的工夫,这便到了阶前。 就在这高阶之畔,数日之前谢玄曾一巴掌将魏罂扇了下去,扇得魏罂口中见血,把那阶上雕刻的瑞兽都染得通红一片。 这一桩事,不知殷灵运是不是知道,她安插在百官里的耳目,有没有仔仔细细地禀了。 见西太后仰起头来,是,这一日自进了大明台,西太后的下巴是第一次高高地仰了起来。 她的腰身挺得直直的,也许那些被撞的,被打的伤口仍旧还是很疼,但她出了大明台,拿出的仍旧还是一副魏太后的做派来。 她望着这巍峨不见尽头的宫殿之间那一片片明黄,笑说,“别以为你就赢了。” 适才在殿内还不必与那妇人争辩,然此刻,还是要争上一句,不叫那妇人就这么得意地走。 因此,阿磐也笑,“是吗?我看到那一滩水的时候,你在我这里,就永远地输了。” 第一卷 第340章 走着瞧! 这模棱两可的话当真叫人心神一晃啊。 隐约还在太行山口,抑或已经到了上党郡,她在梦中已经与萧延年告过别啦。 那一阵子,她在无尽头的昏睡中做过许多梦,有许多都记不大清了,但是有萧延年的那个梦,因了是个诀别的梦,仍旧十分清楚。 她记得窗外有过漫天的飞雪,然南国的屋子里碳炉子十分暖和。 就在那间屋子里,萧延年曾把阿密托付给了她,他说要让阿密披麻戴孝,认祖归宗,要她在他坟前手植芭蕉。 他还要她把那一截断发留给阿密,留给他做个念想。 她记得门外曾有两人在静静地等着,一个是孟亚夫,一个是范存孝,那两人都是她的师兄,也都已经死去了。 她记得他们一行三人往外走,出了南国的柴门,梦里窗外那下不尽的雪全都变成了他在怀王四年最想看的芸薹花。 梦里已经走了的人,他可还会活着吗? 可你瞧殷灵运的神色不似玩笑,她既能对中山君的私事一清二楚,大抵也知道萧延年的生死了。 毕竟就在不久前夜半问罪赵叙,赵叙也说除了那碎成渣滓的断玉,不曾找到萧延年的尸首。 阿磐装作什么也不知,试探着要套出殷灵运的话来,“这么说,他还活着。” 殷灵运却又开始掩唇笑,笑得前仰后俯的,看样子已经把这小半日在殿内的羞辱忘了个七七八八了。 她说服你,她要你相信萧延年没有死,可当你半信半疑,她又不愿再要你信。 她偏要你半信半疑,偏要你疑心生暗鬼,叫你坐卧不宁,不得安寝。 因此到底人活着还是死了,找不到尸首,追不到下落,谁也说不准,扑朔迷离的,也就谁都没有一个确切的话。 阿磐便看着那妇人装模作样地笑,笑着说些不置可否的话,“那我就不知道啦!” 阿磐又问,“太后是怎么认得中山君的?” 殷灵运噗嗤一笑,政客最善于玩这些故弄玄虚的鬼把戏,“没有深交,神交罢啦!” 习惯性地去拢鬓发,一抬起手臂,拉扯得自己轻嘶了一声,显然谢玄的剑责打得她不轻。 可什么是神交啊。 一谓彼此慕名,而没有见过面的交谊。 二谓心意投合,也相知很深的知己。 萧延年骨子里也是个十分骄傲的君王,他会与殷灵运这样的人成为有神交的知己吗? 他不会。 正如谢玄也不曾拿殷灵运当成青梅与竹马。 因此这话唬得了旁人,却唬不了阿磐。 阿磐才不会信了她的鬼把戏。 你需知道,这是个一败涂地的政客,她在败走大明台前,必得说点儿什么,好将上一军,挽回一局不可。 阿磐盈盈一笑,笑得一张桃花面清浅动人,“是啊,先前太后以为与我夫君也是神交,我也是今日亲眼所见,才知道..........” 她不必往下说下去,殷灵运自然知道她要说什么,因此脸色一变,面红筋涨起来,“胡言乱语!” 阿磐只是笑,没什么可恼的。 人只有在最无能的时候,才会乍然狂怒。 她依旧温声说话,不急不躁的,十分平和,“是不是胡言乱语,原本只有太后清楚,如今.........” 说着话,应声扫了一眼西太后的身子,说着些意味深长的话,“如今我和凤玄,也都知道啦!” 宛娘也许听不懂,殷灵运是再懂不过了。 那是一具原本娇贵的身子。 因此她脸色难看,难看的很难再用什么妥当的言语来描述了。 你瞧她那身冕袍,镶金嵌玉的,看起来虽依旧是十分华贵,然仔细望去,在那袍袖刻意遮掩之处,就会发现数道长长的口子。 这华袍里头的,已经是一具不堪回想的身子。 而眼前的这一个“太后”,也不过只余下了一副空架子了。 说话间的工夫,这便到了阶前。 就在这九丈高阶之畔,数日之前谢玄曾一巴掌将魏罂扇了下去,扇得魏罂口中溅血,把那阶上雕刻的龙凤与瑞兽都染得通红一片。 这一桩事,不知殷灵运是不是知道,她安插在百官里的耳目,有没有仔仔细细地禀了。 大抵是已经暗中禀过了吧。 可如今的高阶干干净净,大明台更是干干净净,这里曾发生过什么,里头的人不说,外头的人又有什么十足的佐证呢? 没有。 你瞧,阶前的殷灵运垂眸望着那高高长长的高阶,仰起了头来,是,这一日自进了大明台,西太后的下巴是第一次高高地仰了起来。 她的腰身挺得直直的,也许那些被撞的,被打的伤口仍旧还是很疼,但她出了大明台,拿出的仍旧还是一副魏太后的做派来。 此刻那妇人望着这巍峨不见尽头的宫殿之间那一片明黄,幽幽笑了一声,笑得意味不明,“别以为你就赢了。” 也就是在此刻,她是日一直遮掩的野心不可遮掩地就暴露了几分蛛丝马迹。 此番出宫,这妇人必有什么谋算。 阿磐装作什么也不懂,顺着她的话问道,“那太后又有什么高见呢?” 妇人纵目远眺的那双眼目光飘忽,原本一张嘴巴涂满了口脂,这时候再去看,那口脂早不知什么时候被抹到何处去了。 “我不过是个深宫妇人,哪儿能有什么高见呀。只是想说,这世上的人总以为自己赢了,可你以为自己赢了,就一定会赢吗?” 又是这一套,说了与没说一个样。 可从这妇人的言行举止中,阿磐到底能窥见几分那些许的暗流涌动。 这是一个细作最朴素的修养。 适才在殿内还不必与那妇人争辩,然此刻,还是要争上一句,不叫那妇人就这么得意地走。 她在这殿前代表的是谢玄的脸面。 她的一举一动,大明台故去的晋君与昭德王后也必都落在眼里,好好地看着呢。 该示弱的时候可以示弱,该退让的时候也可以退让,然不该吃的亏,是决不能吃进肚子里去的。 她的华袍比那贵妇人颜色年轻清浅,她的脸庞更是远比那贵妇人好看不知有多少倍,因此,人是十分娇嫩,声腔是十分娇软,然小嘴一张,说出来的话也似淬了毒。 她也笑。 她立得似东壁里笔直的木兰树,笑得也似那绽开的辛夷花。 她轻声说话,依旧叫一旁的夫人兀自一凛,“是吗?我看到那一滩水的时候,你在我这里,就永远地输了。” 那妇人兀自一凛,哼了一声,敛了笑意,“好一张利嘴啊!” 继而压着声,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若是在大梁,你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谢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这时候就在她们身后低头恭谨地说话,“时候不早了,主君心疼夫人,请夫人进殿歇息。” 殷灵运嗤笑了一声,“嗬,没有大婚,就叫上‘夫人’‘夫君’了,我打赌啊,你们这大婚,成不了..........” 谢允素来彬彬有礼,彬彬有礼,亦一样不卑不亢,“成与不成,全都凭主君和夫人说了算。太后有这份操不完的心,不如好好想想三日后与废王宗庙让位,如何体面一些。” 那妇人猛地一惊,愕然回过去半张身子,“废王?!” 谢允垂眉笑,那个高的个子俯首杵着,“是,废王指天起誓,与王父打赌,把魏国全都输给了王父,自然已经是‘废王’了。娘娘此刻听不习惯,早晚都要习惯的。” 那妇人生气,气得几乎七窍生烟,一把扬起手来,朝着谢允就要扇下去,“大胆!什么东西都敢在吾面前撒.........” 这一巴掌来势汹汹,掌风疾劲,却没有扇下去。 不是妇人大发慈悲,也不是她要藏锋敛锷,实在是那看起来玉树临风的将军一把就钳住了那妇人的手腕。 “娘娘息怒,主君说了,说是娘娘殿前失仪,便就不必去什么茶楼观舞了,与废王和百官一同留在宫中便是。” 那妇人如遭雷击,虽轻易挣开了谢允,却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来。 待她回过神来,这才喃喃问了一句,“殿前失仪?” 是了,你想,从前她要打人,自然想打便打,魏宫上下有数千多人,谁敢躲一下,谁又敢放肆地去钳她呢? 一样,从前能说“殿前失仪”的人,除了她自己,还有谁敢这么大逆不道呢? 没有人啊。 可如今在这陌生的宫殿之内,一切全都变了,上位者再不是上位者,原本的上位者也都无法发号施令,做原先所习惯的高高在上的人了。 那妇人冷着个脸,“殿前?在谁殿前?” 谢玄温和地抱拳回话,“自然是王后殿下。” 那妇人奇怪极了,甚至觉得十分好笑,因此忍不住大笑了一声,“你是傻子?哪儿有什么‘王后殿下’?” 谢允面不改色,仍旧笑着回话,“是,娘娘一旁的人,就是王后殿下。” 阿磐心头一暖,一震,一荡漾。 都知道谢允最是个进退有度的人,他能在明面上说的话,必定是谢玄早就说过的话。 那么谢玄,已经定好了要登大位,办大婚,娶她做晋国的新王后了吗? 魏宫的宫人婢子闻言相顾失色,十分慌张。 而殷灵运浑身惊颤,惊颤得肉眼可见,猛地转身,待喘匀了气息,撂下了一句,“那我们,就走着瞧吧!” 你瞧那妇人眸中迸着寒光,不知到底要怎样走着瞧。 第一卷 第341章 莫,娘 言罢眼锋扫来,从前到后地睨了阿磐与谢允一眼。 阿磐还记得自己原本送她出来的目的,不是忧心剑责之后的贵妇人走不稳,也不是无事可做非要陪她立在这阶前,听她掰扯一通关于萧延年的鬼话。 不过是要提醒那妇人最重要的事,“要瞧什么呢?夫君有心放你出宫,不是要你出去生事。但愿你在想要走着瞧的时候,能多为阿罂想想,他的将来可都在太后手里了。” 她说的全都是道理,到底要拼死一搏,还是要一个善终,全都看三日后的宗庙了。 殷灵运能在宫中稳坐这数年之久,自然是比云姜更聪明,也更懂得审时度势的人,适才的狠话是一时上头气愤,因此没能忍住就脱口而出,但她一冷静下来,焉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因而,将才那眸中的狠厉顿消,那冲天的气势就已经矮了下去。 哪怕再尊贵的凤冠冕袍加身,到底也比不得这一身清浅衣裳,只一支木兰簪子挽起垂髻的谢夫人了。 一旁的谢允虽没有再说什么话,然微微俯身,伸出手来,已经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谁是主,谁是客,从来也没有过异议。 不止如今的晋宫如此,便是大梁的魏宫,殷氏母子又何曾真正地做过一次主人呢? 殷灵运幽幽地长出了一口气,再不去逞什么一时的口舌之快了。 那高傲的下颌到底低了下去,整个人看起来神思恍惚的,然还是习惯性地朝一旁伸出手去。 那柔荑上的红肿已经消退了几分,她还如往常在魏宫一样翘起了好看的兰花指,宽宽长长的冕袍大袖垂下来,在阶前的轻风中飘荡,等着来人侍奉。 宛娘连忙垂眉疾步上前,顶着两半红肿的脸,小心来搀扶住妇人的手臂,“娘娘小心脚下。” 娘娘再不必说什么了,堕至了下风的人已经输了棋局,输了个七七八八,还有再说些什么狠话的必要呐。 但也许还有些许的不甘心吧,那妇人撑着宛娘那一双素手,临下阶前,到底转身回头望了一眼廊下。 只是原本在廊下立着的晋君不知何时走了,已经不在那里了。 廊下不过还立着那些挎刀的将军们,一个个冷着脸,不管是谢韶,司马敦,关伯昭,还是那些总跟随晋君身边侍奉,但一时叫不出名字的将军们,那些人呀,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若是仔细数上一数,谢玄身边最好说话的,大抵只有谢允一人吧。 其余的,都可以归为“粗人”一列。 来时还惦记着能依仗那些虚无缥缈的情意求得王父垂怜,如今美梦被一剑一剑地击碎,连身为女子的尊严都跟着一起碎成了齑粉,因此,是一点儿念想都不必再有了。 那一主一仆在前头走着,后方紧跟着四五个垂头拱袖的宫人,一个个弓着身子,碎步下了九丈高阶。 天光已渐渐暗淡了下来,纵目往这晋国故宫的深处望去,那明黄黄的一片芸薹轻曳,是这暗沉沉的宫墙之中柔和的装点。 然萧延年到底是死了,还是流落到什么地方,再没有什么消息了。 若不是她还留有一缕乌发,一把佩剑,还有这阖宫的芸薹花,萧延年就好似一场梦,从来也不曾来过,也什么都没有留下。 中山君好似在怀王三年就已经薨了,逝了,倘若果真在这乱世之中解脱,那也算是一件好事啊。 那还刻意维持着魏国太后最后体面的贵妇人携着亦步亦趋的仆从,总算上了自己的车驾,车轮子粼粼辘辘,把晋国故宫的青石板压出了沉闷的声响。 与这沉闷的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那参差不齐的马蹄声。 是了,不管是来时,还是去时,甫一进了这晋阳的宫门,魏太后的人与马都处在了将军们的监视押送之下。 魏宫昔日那数年虚假的尊贵,已经不堪一击,再也没有了。 这接连大半日的闹剧也总算结束了。 谢允在一旁轻声提醒道,“阶前风大,夫人进殿吧。” 是该进殿了。 大殿里的污秽已被清理干净,殷灵运曾在这殿里留下的痕迹已一点儿也无了,就好似这一日并没有什么人来过。 婢子剪了烛,使这大殿如白日一样明亮,又熏了香,殿内便充盈着谢玄独有的雪松香。 雪松香多好闻啊,见了谢玄,闻了雪松香,那些因殷灵运啊因萧延年啊而生起来的波澜,立时就风平浪静,人啊也就安顿了下来。 可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这一日回到大明台,那人与从前似乎不太一样。 要说哪里不一样,是有些微妙的。 那人坐在案前,案上已经置好了这一日的晚膳,见她来,那人笑着朝她说话,“饿了吧?” 饿啦。 那人拉住她的柔荑,引她至身旁落座,照样与她一同进膳。 进的是她爱吃的饵饼,鱼汤和板栗鸡,膳后也照样用了甜羹和果子。 也照样沐浴,照样陪伴孩子们玩了好一会儿。 孩子们大半日都被留在偏殿,早急得团团转了,因此一有空闲,赵媪便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了。 如今几个孩子里,阿磐最心疼的就是小小的谢挽了。 无他,不过是因了弱小无辜的孩子,总是更容易得母亲的偏爱与垂怜。 因而这一日才入夜的时候,赵媪便引着乳娘一同来内殿喂奶。 因乳娘奶水足,又照顾得十分得力,因此谢挽虽早产了,身子比日子相仿的婴孩弱小一些,但总算长得不错,精神头也一日比一日地足了。 她们看着谢挽吃乳娘的奶,看着她小嘴儿一揪一揪的,一双与母亲极像的眼睛忽闪着,咕噜咕噜地四下张望。 赵媪最会带孩子了,她不止带了司马敦,也带了谢砚,就连谢密,自去岁太行山后,也是由着赵媪亲自带了许久,一直带到了上党郡,才算把谢密真正地交给了莫娘。 因此赵媪带孩子最有经验,也许是因了年纪摆在那里的缘故,对孩子说话的时候,也总是慈蔼得要化出水来。 你听听她多会逗孩子,“哎呀,哎呀呀,女公子的小嘴巴长得多好,多会吃呀!哎呀呀,夫人瞧,女公子这小脸蛋儿一日比一日的圆润啦,胖嘟嘟的,多待人亲呐!你们瞧瞧,女公子长得可真好啊,咱们大梁都说,才出生的孩子要比驴还丑...........” 说着自己没忍住噗嗤一笑,连忙轻扇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哎呀,瞧我这张破嘴!” 一边扇一边又忍不住笑着说下去,“这才两个月的工夫,女公子就已经是个美人胚子啦!” 几个乳娘也都高高兴兴地附和着,“是啊,奴在大梁的时候,照看过不少婴孩,没有一个是比得上女公子的。” “是啊,夫人和家宰看,女公子白里透红,真是像极了夫人呀!” 乳娘们都是出自乡里的老实人,素日里话不多,也不怎么会说些恭维的话,但照顾起谢挽来无不是尽心尽力,因此赵媪待她们也都是和颜悦色的。 其余几个不善言辞的,便只是憨厚地点头笑,“正是,正是啊!” 赵媪呢,赵媪自到了上党郡以来,她也养得好,养出了从前富态的模样来,因此笑起来的时候慈眉善目的。 赵媪接着乳娘们的话茬,摸着谢挽的小脸蛋儿笑,“正是这话,不过啊,倒也没什么稀奇的,你们想,这可是王父和夫人的孩子,能差到哪里去呀!” 乳娘们跟着笑,“是啊,王父和夫人都是美极的人儿..........” 将来自然是像夫人一样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呐!” 眼看着殷氏大势已去,赵媪兴致颇好,便与乳娘们闲话了起来,“我从前就说过一句话..........我想想,大约是在惠王三年春的时候啦!那时候在往大梁走的路上,我就说,那十四个诸侯国里,就属魏王父的风姿举世无双,那可是鳌里夺尊的人物啊!” 说着,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扭头问起了阿磐,“不知夫人可还记得?” 阿磐笑着点头,“我都记得呢,嬷嬷。” 她既都记得,又一直在听赵媪说话,赵媪是家宰,这在乳娘们面前是十分得脸的事儿。 因此赵媪比适才还要高兴几分,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话。 “我从前只知道大公子长得是最好的,王父风采举世无双,是这世间最顶尖儿的美男子。大公子与王父极像,现在已经隐约能窥见将来的风采啦!嘿,将来,还不知要迷倒多少姑娘呢!” 乳娘没有不赞同的,有的附和道,“正是,正是,大公子真是与王父像极啦.........” 有的笑着搭话,“那二公子呢?家宰也说说二公子呀!” 旁的乳娘也好奇地望来,“是啊,家宰都说一说嘛,家宰说话,我们爱听。” 众人下意识地便去找寻二公子。 可这时候的二公子人在何处呢? 隔着珠帘,众人望见莫娘正揽着谢密笑着与谢玄轻声说话。 她微微抬眼,一张看起来寻常的脸上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说话时候声腔也是温柔的,她说,“王父的字,写的真好。” 关于莫娘,这也是一个不声不响的老实人。 她很不起眼。 总是低眉顺眼的,垂着头,是见一面就能忘记的脸,也不怎么爱说话。 说的最多的大约就是,“二公子不哭。” “二公子快回来。” “二公子长大了,就让让哥哥,让让大公子吧!” 因而,她说的最多的就是“二公子”这三个字了。 若不是总是要照看谢密,因此就总要跟着往谢玄跟前来,莫娘此人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 也因了这个缘故,从前阿磐与赵媪都极少留意莫娘。 何况有赵媪在的时候,莫娘也极少从上前现眼。 可这时候,在无人留意的地方,她正在谢玄跟前。 第一卷 第342章 紧紧她的皮 那人也如她们一样,正因了从前不曾留意到莫娘,因此这时候并没有反感,也就更没有什么当心了。 他甚至觉得这时候的谢密乖巧可爱,还多逗弄了那孩子好一会儿。 是,此刻谢砚在一旁抓着狼毫胡乱地涂画,涂的小脸小手到处都是墨点子,趴在案上,头也不抬。 而谢密呢,谢密趴在那人腿上,扒拉着那人的手玩。 那人十指流玉,一双手十分好看,也十分干净,一只手能抵谢密七八个。 他们二人很少这么亲昵。 也许是没有天生的血脉吸引,谢密不怎么肯凑到谢玄跟前,更不用说似眼下这样抓握着那人的手了。 那人竟也由了那孩子。 莫娘轻言细语地说话,眉眼温温柔柔的,“二公子心里喜欢父亲,私下里与奴在一起时,总是叫着‘父亲’‘父亲’呀,只是大约从前有些吓坏了,这才不敢亲近..........可奴想,父子之间,哪儿有不亲的呢?” 她倒是十分尽心,千方百计地拉近他们父子二人。 只是不知道,莫娘对谢密的身世,到底又知道什么,知道几分,知道多少呢? 莫娘说着话,小心翼翼地去窥那人的神色,见那人并未不悦,便又壮着胆子接着说道,“奴...........奴不会说话,心里只盼着好好侍奉公子..........要是有说的不对的地方,还请王父...........不要怪罪..........” 外殿烛花摇影,熙熙融融。 谢密一半身子在谢玄腿上,一半身子在莫娘怀中。 从前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候,因此从未这般思量,只是眼下望去,竟有些与君闲坐,灯火可亲的意思了。 那人闻言笑,“这孩子,总算不曾在大事上使孤为难。” 是啊,尤其是数日前国赌那一回,谢密虽倒也争气,总算没有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莫娘笑得眉眼弯弯,案上燃着的朱雀烛台把她的脸颊映得微红红的,她穿着与乳娘们差不多的曲裾深衣,整个人虽不够出挑,却也独有一番不一样的韵味。 这韵味与旁人都不一样,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韵味呢? 突然之间,真叫人一时想不起来,一时半刻的,也真叫人有点儿琢磨不透。 内殿众人便就被那韵味吸引着,隔着珠帘仔细朝着外头瞧去。 你瞧,莫娘揽着稚子,她像个寻常百姓家的慈母一样欢喜。 大抵是因了谢密总是由她带着,谢密好,自然也是她的功劳一样。 她的眸子在烛光下闪着光,神情与往常颇有些不同,“是,二公子是极好的孩子,并不比大公子差,只是少到父亲跟前来,奴总是心疼他,王父是多好的父亲呀,还请王父..........也多疼疼他..........” 这样的话出来,便能窥见莫娘的私心了。 二公子好,她便也好,因此就极力想要在他们的父亲面前极力地诉说二公子的好。 那人摸了一把谢密的脑袋,谢密的脑袋与谢砚一样,都圆滚滚的,十分可爱。 此刻那圆滚滚的小脑袋就在那人手中骨碌碌转了几圈,小脑袋也不恼,还是笑嘻嘻地叫,“父亲。” 那人含笑点了点头,兀自沉吟了一句,“是该如此。” 阿磐立在那里,闻言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疼是好事,却也不是好事。 到底不是他自己的孩子,疼与不疼,都使她为难。 小小的谢密抓着那人的手,又去抓那人信手置在案上的大印,仰头笑眯眯地叫,“父亲,印,印!” 趴在案上的谢砚看见了,涂满墨色的小手掷了狼毫,便要去抢,“我的!我的印!弟弟,给我!” 谢密紧紧抓着,小小的身子趴在印上,嬉皮笑脸地护着,笑得咯咯响,“哥哥!哥哥!不抢!不抢!哥哥!” 兄弟二人就在晋君腿畔趴着,滚着,抢着,莫娘在一旁却并不怎么拦,只是抬眉与一旁的大殿主人笑道,“王父瞧,大公子到底大一些,抹了二公子一身的墨点子,像小花猫一样呢...........” 众人皆朝外殿那四人凝睇,看着那小小的兄弟二人打闹,也看着大殿的晋君与莫娘其乐融融地说话。 赵媪变了脸色,乳娘们也都阖了嘴巴不敢说话了。 阿磐起了身,瞧着外殿的人,轻道,“莫娘,似乎有旁的心思呢。” 不管是为了自己也好,是为了谢密也好,若不是有旁的心思,就不该这时候独自一人在谢玄面前。 赵媪拧紧了眉头,“看来,老妇最近管得松了,得好好紧一紧她的皮了。” 其余乳娘们都在一旁垂着头,寻了个要带女公子去偏殿睡觉的由头就赶紧低头碎步退出去了。 见赵媪撸起袖子,就要气势汹汹地去紧莫娘的皮,阿磐轻声提醒她,“嬷嬷,闹腾大半日了,他也要累了。” 这一段日子,因了要忙着改朝换代的事,因此他鲜少有什么空暇,加之劳心劳力,总是头疼,因此陪伴孩子们玩耍的时候也是极少的。 但,他该好好歇歇了。 阿磐与赵媪这便挑开珠帘行至外殿,外殿里孩子们还在打闹,争不过的就叫“母亲”。 “母亲!大印!坏弟弟,要大印,嘻嘻........” “不给!嘻嘻........母亲,不给!嘻嘻.........” 赵媪轻斥了一句,“莫娘,你是怎么带二公子的?” 见了她们来,莫娘连忙起身,低低地垂着头要往后退去,轻轻地辩白了一句,“家宰勿怪,奴..........奴是看王父高兴..........公子们也是闹着玩,不忍阻拦............” 赵媪适才自内殿起身时,原本是打算好好训斥莫娘一顿的,这时候却慈蔼地笑了起来,“还不赶紧带二公子去洗洗脸。” 想来,见这时候的谢玄难得神情松快,赵媪是不愿在他面前训斥莫娘,再使他不高兴的。 莫娘轻舒一口气,连忙俯身去抱谢密。 谢密不肯,两条小腿儿胡乱地扑腾,小拳头紧紧抱着大印不松手,朝着莫娘嗷嗷叫道,“走!走!你走!要大印!” 踢得莫娘轻嘶一声,“二公子..........二公子让让哥哥,二公子最听话啦!” 赵媪笑着纠正,“这叫什么话,本就是大公子的,哪轮得着二公子‘让’不‘让’的?” 赵媪跟着谢玄的日子远比阿磐要多,他们母子因了总是尽心尽力侍奉,因此深得谢玄信赖。赵媪对谢玄来说,大抵是乳娘一般的存在。 这样的话阿磐不便说,但赵媪能说。 莫娘愈发把头埋了下去,“是,是奴说错了话..........” 再不敢逗留,夺下了大印还给谢砚,抱着胡乱踢蹬的谢密就躬身往外退去。 阿磐去抱谢砚,谢砚还不肯呢。 他也不管大印了,因了还没跟谢密玩够,越过他父亲的膝头,还要朝着谢密去爬,叫道,“弟弟!弟弟不走!母亲,弟弟不走!” 赵媪先是捞起谢砚,哄道,“大公子乖,跟阿嬷去洗洗小手,换换衣裳。” 谢砚也学着谢密一样扑腾,“要弟弟!要弟弟!阿嬷,要弟弟!” 继而跟着莫娘和谢密就出了大殿,殿内一时安静下来,这便听见了殿外的赵媪轻斥起了莫娘来。 赵媪声音冷冰冰的,不在谢玄跟前,她自然不必再装,“你是专门照看二公子的婢子,得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要是照看不好,二公子身边也就留不得你了。” 莫娘的眼泪哗地一下就涌出来了,连忙跪了下去,哀哀告饶,“是奴做的不好,求家宰恕罪,奴实在是看公子们玩得高兴..........” 赵媪冷笑一身,“贱婢就是贱婢!能来照看公子是你的福气。你若是不惜福,生出了旁的心思来,妄想着飞上枝头做凤凰...........” 莫娘骇然睁大眸子,慌忙跪伏了下去,“奴不敢!奴万万也不敢!求家宰千万不要再说下去了,奴不敢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家宰给奴一百个胆子,奴万万也不敢啊!” 赵媪岂信,她早年间是后宅的主母,后来又在魏国良造的府上做事,见多了后宅女子那些暗戳戳上不得台面的争斗,什么人有什么心思,岂能逃得过她的法眼。 因此,赵媪呵斥了一声,“敢在大明台叫嚷!” 莫娘的声音陡然没了,瑟瑟不敢再辩解。 赵媪御下有方,她手底下极少有人能扑腾得出去,她训斥起下人的时候一向是疾言厉色的,“若不是夫人来,只怕你就要扑到王父身上了!今日老妇便提醒你,尽收自己的本分,夹紧尾巴做人,若再叫老妇看见一回,便撕下你的皮来,喂狗!” 莫娘泣着,一连串儿地应下,“奴不敢!奴不敢.........奴再不敢,求家宰明鉴,奴没有半点儿不该有的心思...........” 既已经入了夜,赵媪也就打算放人了。 只是放人走前,又不肯轻易地就这么算了。 赵媪的影子就打在这大殿的高门上,“你仰慕王父字好,自己却大字不识几个,便去抄写《妇人法书》,抄到天亮,抄满百遍为止!” 《妇人法书》,即《容成公御妇人法书》,是由周朝容成公所著,专门用来约束妇人的举止言行,讲求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足有万字之余。 赵媪自己大抵是不知道百遍要写多久的,她不曾写过,要莫娘写,还不知要写上多久才能写完。 莫娘闻言愈发哭得可怜,抱着赵媪的腿低声求饶,“奴再不敢了..........求家宰.........求家宰就饶了奴这一回吧!让奴去照看二公子吧,二公子夜里离不开奴啊,家宰...........求您了..........” 赵媪已经不耐至极,踢开莫娘,命道,“带下去,免得惊扰了王父与夫人。” 底下的人应了,这便连拖带拽地把莫娘拖走了,那衣袍与鞋履在木廊上拖出了沙沙的声响,被拖的人却再不敢出声求饶了。 也是在这时候,大明台才总算安静了下来。 阿磐仰头望谢玄。 第一卷 第343章 扑倒 那人兀自坐着,若有所思,眉心仍旧习惯地蹙着,也许是在听殿外的话,然一双凤目却粘在她身上。 阿磐抬起手来,为那人抚平眉心,“孩子们吵闹,必扰得你头疼了。” 可一想,又岂止是孩子们吵闹。这一日从殷灵运来,到莫娘献媚,再到孩子们吵闹,岂会不扰得头疼呢? 连她这个棋局外观望的人都乏累了,何况是棋局中的人呢。 那人温声说话,“是,但那孩子愿意亲近,我心里也是高兴的。” 关于谢密的身世,那人又知道多少呢? 他到底知不知道谢密是谁的孩子啊。 那人也许自己并不清楚,因此阿磐便也没有个确切的答案。 可这一日的糟心事总算有一个短暂的结束,就似她劝告赵媪不要在谢玄面前训诫莫娘一样,她一样不忍再因了先前那些关于云姜“那夜”的事,再去问他,烦他,再使他头疼,使他长眉不展,再使他不能安枕了。 子期先生已经说过,主君日理万机,费心劳力,只怕已经有了头疾。 阿磐靠近那人,就跪坐那人跟前,直起身子拂袖为那人按起跷来。 那人的雪松香盈满鼻尖,与雪松香一同盈了过来的,还有被谢砚涂抹的到处都是的墨香。 自然,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味道。 一时说不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但大抵是适才莫娘在此处久留,因而留下来的。 她的指腹为那人轻柔地按摩抚捏,软语温言地说话。 “但愿所有的事都早些了结,早些打完仗,也早些完成你想做的事,你也能好好地歇一歇,我不愿你一个人挨着。” 那人眉头舒缓许多,那骨节分明的手伸来,握住了她的手腕,就在她藕段似的腕间流连徘徊,好一会儿也没有松开。 手不松开,眸光也不曾挪开。 垂眸望她的时候目光缱绻,似要拉出丝来,开口时也湿漉漉的,带着道不尽的情愫,“阿磐.........” 阿磐慢声细语的,但愿使他的心神松缓下来,再松缓几分,“我在呢。” 那人笑,依旧笑出来她喜欢的酒窝,那酒窝轻轻浅浅的,极少在外人面前流露,他温润的声腔亦一样极少对外人说起,他说,“你什么也不必做。” 还好,那人到底不曾因了白日殷灵运的话与她生出什么嫌隙来。 那就好啊。 可什么也不做,那怎么行呢,那与废人有什么两样呢? 要做个能配得起他的人,不该看着他一个人承担这复国的大任。 阿磐怜惜地望他,以额相抵,“不能为你分忧,我又心疼,又难过啊..........” 可那人神色真切,他说,“永远守在我能看见的地方,就够了。” 这是他平生所求,一个再简单不过,却最使他焦头烂额的一桩事了。 阿磐懂。 没有人比她更懂了,轻抚那刀削斧凿般的脸颊,温柔地哄他,“不在你身旁,又能去哪里呢?” 那人这才安心地点头,不知何故,却欲言又止,又轻叹了一口气。 还不及问一问,他又因了什么叹气呢,这时候,廊下又响起了蹦蹬蹦蹬的小跑声,把白玉砖踩得蹦蹬蹦蹬作响。 那是稚子在追赶,在清清脆脆地说话,“嘻嘻!找母亲!母亲!嘻嘻........” “抓小黄!小黄!抓小黄!” 前头一个蹦蹬蹦蹬的声响,后头也跟着一个蹦蹬蹦蹬的声响。 “嘻嘻........哥哥........哥哥!等!等!咯咯.......” 小黄被撵得在廊下乱窜,发出了支吱呜吱呜的叫。 赵媪就在后头跟着,拦着,“两位公子,父亲母亲累了,要歇下啦!” 司马敦也跟着去抓,“公子,公子小心些!” 两个孩子不肯,东躲西绕,要避开赵媪和司马敦的抓捕,“阿嬷,要母亲,不要阿嬷..........嘻嘻..........” 还不到两岁的孩子能跑到哪里去,到底是被人一手一个就提溜走了。 有婢子端来温水,擦洗案上的墨汁。 不久又送来一件新袍子,垂头问道,“王父袍子也沾了墨,可要换一换?” 是,是该换上一件。 阿磐接来衣袍,婢子也就恭谨地退下了。 为那人宽了玉带,退下沾墨的衣袍,再换上一件十分宽松的软袍子。 那人本就身姿挺拔,穿裹冕袍常服时候,总显得人是拒人千里的。 这时候换了松软的长袍,整个人顿时就柔和了下来。 她那一双素手在那人身上来来去去,片刻就叫那人微凉的身子变得烫起了人来。 是,是了,白日面对那赤身裸体的魏太后不为所动的人,是夜一双眸子却始终不曾挪开片刻。 因而那腰间的帛带还没有打结,顺势就把她拦腰,扑倒。 扑倒在软席子上。 扑倒在软席子上,压于身下,一双素手被扣在头顶,那人压着一声发自肺腑的叹息,“三百日了。” 是,距离去岁七月底汤泉一别,的的确确的已经是三百日了。 这三百日,每一个日夜他也都忍着。 难道就没有哪一日把持不住的时候吗? 定然有,定然有的。 白日那裸露的女人也定对他造成了不少的冲击。 他嫌恶,觉得恶心,却也必定早想将她扑在身下,做那些出于男人本能,做那些男人最想做的事。 他是犹豫的,又是迫不及待的。 因而他的吻也就时而克制,时而猛烈。 他在吻下来的间隙呢喃唤她,“阿磐.........阿磐..........” 她知道谢玄想要极了。 她的衣袍就在那里,松垮垮地裹在身上,他只需随手一拽,就能轻易地将她的软袍扒下肩头,扒至腰身,扒得干干净净。 可那人没有。 那一双十指流玉的手从微凉到滚热,就攥着她那松垮的领口,攥了又松,松了又攥,却迟迟也没有把那领口拽下去,露出她凝脂般的肩头来。 他的雪松香多好闻啊,这雪松香盈满了鼻尖,人在这雪松香里,总是会想起最初相见的那个冬天。 那个冬天,还是怀王三年呢。 那时候他不过拿她当成了一味解药,予取予夺,随心所欲。 那时候他不会像这夜一样犹豫,不,确切地说,那时候他一点儿的犹豫也无。 可在这个五月中的长夜,在他的故宫大明台里,大殿的主人犹豫了。 他吻她的唇瓣,吻她的额头,吻她的脸颊,吻她的脖颈,吻她的颈窝,吻她的耳畔,甚至去吻她那一头的青丝。 那骨节分明的手在她的胸口与腰腹停顿,流连,徘徊,却始终不曾再往下滑去半分。 他还是从前的谢玄,可他与从前却已大不一样。 从前他岂肯低头将就,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要什么,就要什么。 从前的他不会为谁停战,也不会为谁千里奔走,更不会为了谁而愁白了头。 从前岂见他为谁枯等,一等就是这么久呢。 她怎会不懂凤玄。 她等着他,那人却迟迟不肯。 她便告诉那人,攀住那人的脊背,紧紧地抱住那人,“凤玄..........我...........我什么都给你.........” 然那人兀自低叹,怜惜地爱抚她,“可我..........不敢碰你.........” 阿磐便问,“为什么?” 那人声腔中夹着沉沉的叹,“你的身子,经不起,再等等.........” 阿磐呢喃细语,“凤玄,我愿意啊!” 那人的心砰砰地跳,似鼙鼓动地,他把脸埋进她的胸口,压抑着自己,“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等你.........等你再好些.........” 他压抑了三百日,定然压抑得很苦吧。 阿磐推开那人,她才有几分力气啊,她的力气在那人面前一向微不足道,然她一推,就把那人推倒了。 能推倒他,是他心甘情愿的缘故。 不然,怎么殷灵运白日都做到了那般地步,却连谢玄的身都近不了呢,被他的剑鞘与履底有力地隔开,隔得远远的。 咫尺之间,却似隔出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阿磐是第一次把那人推倒,也是第一次把那人压至身下。 为那人宽袍解带,去做他求而不能,然她却心甘情愿的事。 这三百日禁欲,于是夜在他幼时的宫殿破了戒。 这一夜,是兵荒马乱后的风花雪月,是经年累月后的干柴烈火,因此格外的动心,动人,也就格外的动情。 一点儿的火星子起来,立刻就着了,立刻就烧了起来,也立刻就烧成了冲天的大火,朝着四下蔓延,蔓延得不知个尽头。 她惯是端静。 然她的一切都愿为谢玄所有。 她的心,她的身,还有她的一张嘴巴。 她但愿这倾其所有的一夜,能使他在宗庙祭告之前放松心神,能使他在一夜辛劳之后好好地睡上一觉,养足了精神,才好有力气去改朝换代。 这也算是她能为谢玄做的,最寻常的,也是最不寻常的事。 不知多久过去,那人克制着,然克制着却也没个尽头。 她不必那人克制,便算是大战之前他们同心协力的疯狂。 于东方既白之前,那人乏极也累极了,这才鸣金收兵,卧在一侧均匀地呼吸,就要沉沉睡去。 阿磐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她轻抚着那人的脸颊,也轻抚着那人的后颅,自顾自低声道了一句,“待忙过了这段日子,我想问问你从前的事。” 西斜的仍旧是三家分晋前的月华,这过去的月华仍旧夜夜都透过晋宫的鎏金花木窗打进大明台。 殿内寂然,只隐隐听见小黄在不远处偶尔吠上几声,晋国的故宫一片难得的静谧。 静谧得仿佛从也没有过那阶前的骚乱,也从来都没有那横陈的玉体,没有婢子有意无意的撩拨。 仿佛这世间的仗,已经打完了。 仿佛魏国的事,也都已经了结了。 只以为那人已经沉沉睡去了,哪知道那人迷迷糊糊中却回了话,“你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唉,好啊,过去有什么解不开的谜,有什么不能打开的心结,总得有个答案啊。 晨光熹微,眼看着花木窗外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你瞧,距离宗庙退位的日子所剩无几,也就在眼前了。 第一卷 第344章 逼宫,逼宫 中山怀王六年五月十六日,宗庙让贤的日子,到底是来了。 这是个好日子啊。 崔若愚早早地就占卜问卦。 这一日,宜祈福,祭祀,斋醮,酬神。 忌出行,赴任,安床,架马。 这一日从天光才亮的时候,大明台外就已经响起了紧锣密鼓胡的声响。 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压得低低的,也无不是轻手轻脚的,然那么细碎,在这寂静的平明,仍旧显得有些嘈杂。 谢玄觉浅,早就醒了,然仍将她圈在怀里不曾起身。 他不起,她便也不起。 窝在那人胸膛的时候,你不知道有多好。 不久大明台古老的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来人轻着脚步,就在珠帘外低声来问,“主君可醒了?” 一旁的人睁眸应了一声,“嗯。” 来人垂着头,并不向殿内张望,“老先生已经穿戴妥当,在外头等着了。” 老先生没有旁人,说的是崔若愚。 这是崔若愚盼了大半辈子事,正是这件事吊着他一口气,叫那个知天命的老者在多年征战中摸滚打爬,一直撑到现在。 这世上芸芸众生,谁心里没有一桩必须要做的事呢。 就似中山君倾其所有一定要复国,就似赵武王宁愿殿前谢罪也要保全赵国遗民,就似邶国的王后临死前也要高声诅咒,就为了赌一把,为子民搏一线生机。 谢玄与崔若愚也是一样啊。 匡复社稷不是小事,筹谋半生,熬干心血,能完成的人何其幸运呐。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望尘莫及,有志难酬,临了了也得抱恨终生,郁郁走黄泉。 因此,那老者这么早就来了,一旁的人也辗转反侧,醒了许久了。 一旁的人喉头滚动,说了一句,“好。” 好。 那便平明起身。 盥漱。 沐浴。 焚香。 要改朝换代,进宗庙祭告祖先,就必得三熏三沐,干干净净。 这桩事,最是马虎不得。 婢子鱼贯而入,进来长长的一串人,就在殿外候着。 为首的婢子笑道,“奴侍奉王父与夫人沐浴更衣吧。” 可晋君又何须她们侍奉呢? 起身,自有阿磐侍奉起身。 沐浴,自有阿磐与他一同沐浴。 他不喜欢婢子侍奉,婢子便近不了他的身。 兰汤的香气四下溢着,那人仰头阖着眸子,宽阔的胸膛有一半浸在水中,一半敞在外头,皙白的脖颈上喉结凸出,看起来十分诱人。 阿磐的眸光就在那人喉结上缱绻,瞧着那喉结上下滚动着,“退下。” 屏退了婢子,还兀自不经心地问了她一句,“这大明台,可能掘出一口汤泉来啊。” 说到汤泉,就难免要想到从前东壁的那一口汤泉来,就在那口汤泉里,那人尽做些叫人脸红心跳,过后便难以说出口的事。 燃起了檀香,温声细语地回话,“将军们也许会有法子。” 不说要,也不说不要。 说“要”,好似要向他求一场风花雪月。 说“不要”,又怕那人疑神疑鬼,又要把百般的思绪都郁结的心肠中了。 他就要宗庙登极,何苦惹他烦恼。 那人点头,还不曾大婚的人,就是老夫老妻一样闲话起家常来了,“嗯,就叫谢韶和司马挖挖试试,他们二人最有蛮力。” 是,谢韶与司马敦大多干的是杀人出力的活计,谢允与他们不同,谢允虽一样从军,可文质彬彬,到底算是半个文人。 譬如,往殿里送冕袍这样的事,就是由谢允来的。 谢允来的时候,外殿侍奉的婢子已把大明台熏满了檀香。 谢允就立在珠帘外,一双手端着金制的托盘,“主君的冕袍和麻衣,已经备好了。” 你瞧那托盘左右叠着两摞。 一摞是上玄下赤的大冕袍。 一摞是上下素白的粗布麻衣。 冕袍麻衣,原本很难同时出现于一处。 却也不必多问什么,他要做的事,她没有不清楚的。 好。 那好。 那便净手焚香,更衣整冠。 至卯时,晋君的王青盖车已经打马起步往宗庙走了。 除了谢挽太小的缘故留在了大明台,谢砚与谢密两个孩子全都跟着。 阿磐倒是提过,这一日想必不会消停,魏氏母子想必会抓住这最后的时机,在百官面前殊死一搏。 因而,这样的场合,可还要带着孩子们? 孩子们跟着,到底是危险的。 可那人只是笑,一双漆黑如点墨的凤目睁开,如一口漩涡要把人一口就吸了进去。 他说,带着孩子,自有孩子的用处。 也是,他是最高明的执棋人,他总是运筹布画,他的话毋庸置疑,军事政事国家事,听他的不会有错。 魏国的百官因就在宫中,天还没亮就开始整装待发,因此晋君起驾的时候,百官的车马也全都跟在后头。 晋阳的这条大道是他们在怀王五年的五月走过多少回的,如今又是一年的五月,又是在五月走上了晋阳的这一条通天大道。 那时候的阿磐,怎会知道自己与晋阳,与晋君,竟会有这样渊源啊。 一路行至宗庙,虽有将军们跟随护送,但顺顺利利的,并不曾遇见什么埋伏啊,暗杀啊,行刺啊,与大军才至晋阳城时一样,一点儿的异况都无。 宗庙大殿早就布好了食案和软垫,晋国列祖列宗的牌位都蒙着白练,香案之前又被一道庄严华贵的十二扇屏风挡住了,挡得严严实实。 百官落了座,没有敢多说什么的。 说的多就错的多,最后的棋子没有落定之前,谁也不敢多一句嘴。 殷灵运的车驾来得也很快,她来的时候也带了不少人,除了侍卫宫人婢子,她几乎把整个魏国后宫的妇人也都带过来了。 听说连南平与宜公主也都跟着魏太后的车驾过来了。 也许没有什么大用处,但到底气势足,人多胆子大,也能唬一唬人。 不,便是这阖宫的女眷一同哭上一哭,就足以这宗庙大殿里的百官们头疼得受不了了。 然除了殷灵运与她的贴身婢子和宫人,其余宫眷皆被拦在了外头,三三两两地分开,被人引去了偏殿。 这一日,尚停驻在四方馆的诸国国君们却还不曾见到人影,到底是魏国的事,他们也许还不便来。 晋君的主座就在屏风之前,两旁是崔若愚与周褚人,再往下一列两行是魏国的文武百官。 阿磐没有出去,就坐于这十二扇屏风的后头。 这宗庙的深处没有日光打进来,又在高大的屏风之后,因此就愈发显得肃穆暗沉了。 一道屏风之隔,她能把晋君的背影与大殿内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殷灵运来的时候,仰着高傲的头颅。 她穿戴着全新的太后冕袍,凤冠依旧在髻上张扬,两日前她在大明台受的羞辱与丢的脸面好似对她一点儿影响也无,她在谢玄的注视下端然进了这庙堂的大殿。 百官犹犹豫豫地不知该不该见礼,因此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而殷灵运面不改色心不跳,朱唇勾着,路过那两行的百官时,犀利的眼锋扫去,眉梢眼角,尽是不屑。 一落座,便调匀了气息,冲着主座的晋君道,“今日,吾为大王而来。凤玄啊,你要什么,吾便给你什么,吾人已经到了,众爱卿也都来了,何不去请大王来,咱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座上晋君笑,修长的指一抬,朝着一旁的人示意,“带废王来。” 殷灵运冷凝着脸,那张雍容华贵的脸眼下当真是十分难看呐,想必这“废王”二字,断然是深深地刺痛了那妇人的心。 她原本是那么一个要体面的人。 魏罂来的时候,是被抬进来的。 本就不大的脑袋上缠着一圈布帛,哼哼唧唧的,只知道闭着眼喊疼,“疼…...…疼啊...……疼…...…啊…...…啊呀…...…” 叫唤时候牙齿漏风,大抵摔下石阶时把牙给磕下了好几颗。 这一路被抬过来,也把那本来就不算灵光的脑袋,愈发颠簸到头晕眼花,“要去..........要去哪儿啊..........寡人...........寡人哪儿也不去............啊呀疼啊…...…啊…...…” 两旁宫人心疼地哄,“大王呀,太后娘娘来啦!大王不怕,大王不怕啊.........” 殷灵运见了蓦地起身,凤冠猛地一晃,眼圈一红,唰地一下就滚下了两大行眼泪来,“大王……...大王啊…....…” 人一起身,因悲伤过度,险些昏厥摔倒,一旁忙有婢子疾步上前搀扶,“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万当心身子啊!” 殷灵运缓了好一会儿,这才悠悠睁开眼,继而掩面低泣,十分可怜,“诸位大人都看见了,我们...........我们孤儿寡母…...…” 只差把“受尽欺辱”这四个字说出来,好叫在场诸人来主持个公道了。 可在场的百官又能说什么,见了此情此景,也只有摇头叹息,不忍直视罢了。 有忠心的近臣难免要劝上一句,“娘娘莫要抬过伤心,总会好的。” 虽是劝慰,却也把话说的模棱两可。 不叫“大王”,也不说到底会怎么个“好”法。 魏罂哼叫着,一只手裹着厚厚的帛带,帛带吊在脖子上,一只擦破了皮将将结痂的手颤颤抖抖地伸出去,企图去抓自己的母亲,“母........母后.........” 嗷呜一声就瘪着嘴巴哭了起来,“嗷........母后,儿.........儿..........儿疼啊..........嗷.........” 牙齿漏风,含含糊糊,听着十分可怜。 殷灵运心中不忍,在婢子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来到魏罂面前,握住魏罂那布满淤青的手悲怆大哭,“儿啊!儿啊!你受苦了!你受苦了啊!” 母子二人一时抱头痛哭,魏罂哭道,“母后..........母后..........唔好疼啊!他们不给唔饭吃,不给唔上药..........他们就要唔死!母后,唔要回家..........” 殷灵运闻言勃然大怒,猛地站起身来,冲着主座的晋君大喝,“谢玄!你敢造反!” 继而大张声势,扭头又冲着百官斥道,“你们领的是魏氏的俸禄,都不管一管吗!” 第一卷 第345章 王政奉还 管一管? 管什么? 谁管? 管谁? 任她母子二人在这宗庙大殿骚闹生事,晋君一行人不过是冷眼觑着。 殿内诸人兀然变色,不管是国赌那日吃糠咽菜,还是这一日宗庙观礼,都使他们坐不安席。 这庙堂之高,之肃,之凶险,他们在自己几十年的仕途之中也未必领教得如此之频,如此明白。 当真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座中有人惊愕问道,“说王父造反,敢问太后.........敢问太后何以见得?” 殷灵运赤红着一双眼,连连冷笑起来,“怎么,诸位大人如今开始装瞎充愣了?谢玄弑君,把大王打成这番模样,还命人不许医治,这是弑君,是弑君!你们的眼若还是不瞎........” 说着话,蓦地扭头朝主座瞪去,那养尊处优的手指着座上晋君,尖锐地叫了一声,“便该看见,那佞臣此时穿的是什么!” 魏罂的状况使她忍不住浑身战栗,但好在声腔还是稳的,因此那架子就在,气势看起来也仍旧是唬人的。 她志骄意满,甚至有几分喜形于色。 之所以喜形于色,不外是因了三日前在大明台,其人曾信誓旦旦地说要于庙堂退位,但凡谢玄掉以轻心,信了这样的鬼话,他今日就必定穿裹了君王的冕袍,也就必定要簪戴十二毓冕冠。 眼下众臣皆顺着殷灵运的手指朝主座张望。 是了,就在这一日的平明,谢允曾为晋君端来了君王的冕袍。 这样的冕袍,是早就准备好了。 也许在上党郡就备好了,也许在大梁就备好了,不,也许早在谢玄扶持魏罂上台的时候,就已经早早地准备好了。 因此入了晋阳之后的短短几日工夫,就能拿出这重工刺绣的冕袍,没有一点儿难处。 他若这时候穿了那君王的冕袍,便真就中了这蛇蝎妇人的计了,便也就坐实了自己早就有心谋反的罪名了。 殷灵运的算盘打得多好啊,她在大明台的时候孤注一掷,看起来丢尽脸面,什么便宜也没有讨到,不过是为了叫人大意轻敌,玩个把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把戏。 ——谢玄,弑君,谋反,来来来,你们看,魏国的大王还喘气儿呢,他就把王袍给穿戴好了。 ——这佞贼安的什么心,你们还看不出来吗? ——便是史官,也得给吾好好地写! 可撒眸望去,百官不过是片刻的打量,打量后面面相觑,也并不曾流露出什么惊异的神色。 殷灵运的得意便僵在了唇角,朝着座上晋君定睛去瞧。 瞧吧。 座上晋君晏然自若,一双深潭似的凤目朝着殷灵运睨去。 连一丝遮掩都不曾,那芝兰玉树的身段就在那里,由着百官细细打量。 晋君似笑非笑,似正与人闲话家常,“看孤什么?” 这便有人问了起来,“是啊,太后要我等看的是什么?” 殷灵运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没能说出话来。 是啊,看什么啊。 那君王的冠冕送进了大明台,然谢玄并不曾穿戴。 他今日穿得十分巧妙。 你粗粗一看,以为他背离周礼,大逆不道,可若定睛细瞧,他穿的还是最合乎礼制的长袍。 这是他做王父时候的长袍,只不过几处细微的改动,就迷惑了殷灵运的眼。殷灵运目瞪口呆,然一时却无话可说。 百官不明所以,因此交头接耳,“是啊,我等看什么?” 有人奇道,“王父风华,我等早就见识过了,难道今日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有人摇头,“王父与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魏罂先回过了神来。 魏罂就躺在载舆上,兀自哼哼唧唧,半死不活地叫,“他要..........他要弑君啊!他要杀寡人.........要杀寡人啊........母后,爱卿啊..........你们.........你们要..........要为寡人做.........做主啊...........” (载舆,即担架的古称) 一旁有人连忙好心提醒,“大王千万慎言.........慎言啊...........” 周褚人粗声一笑,“申良造莫不是糊涂了,今日这宗庙之中,哪还有什么‘魏王’啊?” 那姓申的良造连忙补白,“王父与大将军莫怪,申某只是..........叫习惯了,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周褚人素日不算个热心肠的人,然这时候愿意好心作答,“自然是‘废王’。” “废王”二字,立时就扎透了殷灵运的心。 殷灵运闻言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地说话,“申良造真是没出息啊,谢玄拥兵自固,如今又害大王落到这般境地。你们在魏国做官,竟连一句公道话也不敢说上一句了,可真叫人看不起啊。” 崔若愚是先生,是军师,先前为谢玄藏拙,一向幕后谋划,很少在人前开口。 既已经到了最后这一步,也就不必再藏锋敛锷了。 因而那老者在这晋国宗庙中发出了铿锵有力的问话,“废王不知天高地厚,指天立誓,把魏国输了个干干净净,废王心甘情愿把魏国拱手相让,妇道人家不识君子之风,以为是撒泼打滚,就能赖账吗?” 谢玄兀自饮茶,一句也没有说话,然都知道崔若愚是谢玄的先生,崔若愚的意思自然也就是谢玄的意思。 说的殷灵运的脸一阵阵地发白,“什么东西,敢在吾面前放肆!” 百官面面想看,都跟着点了头,“当日,我等都在场,这国赌前后的因由,到底.........我等.........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魏罂气得浑身惊颤,挣扎着要坐起身来,指着百官就骂,“猪..........猪狗.........猪狗..........咳咳.........咳.........不如的东西!” 有人这便朝着殷灵运抱拳相劝,“还请太后为了魏国的基业,为了魏人的安稳,愿赌服输,就让一步吧。” 殷灵运逼视着百官,“休要胡搅蛮缠!魏氏祖宗的基业岂是说让就让的?你们可还记得自己是魏臣?大王才几岁,不拉着劝着,全由着他胡闹,吾,吾还没有拿你们问罪,你们倒劝起吾来了!” 官阶小的不敢吭声,官阶高的自有人为王父党说话,“王父原本不愿赌,就是因了大王年纪有些小,可大王赌神立誓,以魏国下注.........我等,我等早就成了赌资,按理说,也早就成了王父的人啦!” 这话也是没错的。 殷灵运幽幽长出了一口气,正了正神色,“是吗?” 百官纷纷应和着点头,“是啊,是啊..........” 有人道,“愿赌服输,我等自然都是王父的人啦!” 又有人感慨,“善哉,幸哉,这正是魏国的幸事啊!” 殷灵运冷笑一声,眼风朝着众人凛冽地一扫,声音已然十分冷峭了,“先王啊,你看见了吗?我魏国的百官就这么倒戈了呀.........” 百官避着那妇人的目光,闭上嘴巴不再答话了。 那妇人收了笑,高高地扬起了下巴来,“可吾来了,吾既来了,便当众卿家不过是一场闹剧,孤不与你们计较,但今日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这屏风后有人轻声来,也轻声地落座。 阿磐与来人笑着说话,“看来,今日要逼宫了。” 声音轻轻的,殿内有魏氏母子嘈杂,无人听见她的话。 一旁坐下的人也跟着笑,笑着点头。 屏风后的晋君好整以暇地瞧着,他在出手之前,总喜欢看一看马戏。 看他们怎么演,怎么挣扎,怎么出丑。 看他们能蹦多高,能走到什么地步。 但不必担心,他不会叫自己在祖宗面前丢脸。 因此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便看着那咬牙切齿的贵妇人自那宽大的袍袖中掏出了一大把玉石来。 这一大把玉石,有粗有细,有长有短,珍珠玛瑙,金锁松石,甫一被掏出来,抓在妇人手中,立时便在这空旷又暗沉的大殿之中发出了碎冰一般清泠泠的脆响。 那妇人黑了小半日的脸,此刻总算齿牙春色,得意了起来,“众卿家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百官侧目而视,一个个惊骇出声,“啊!那是...........” “那是.........那是我夫人的玉坠!” “那是我孙儿的长命锁啊!老天爷啊........” “那是..........是我那妾室的琉璃佩,那是我亲自给她戴上去的啊........” 阿磐心头一跳。 是了,殷氏所持都是百官家眷与子孙的贴身之物。 这便是殷灵运今日胆敢咄咄逼宫最大的底牌了。 把百官的家眷子孙拿捏在手中,自然也就迫使百官站在魏氏的身后了。 有人捶胸顿足,有人险些晕厥,捂着心口强撑着问道,“太后娘娘,这是何意啊!” 那贵妇人抬起袍袖来掩唇大笑,指着座上晋君一字一顿命道,“无他,与吾一同,要他,王政奉还!” 第一卷 第346章 了结,第二人 王政奉还,原本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可是此刻,那碎冰戛玉般的声响撞击于一处,于魏氏而言,好似又有了无限的可能。 再没有旁的机会,这是魏氏唯一的转机了。 可殷灵运的话叫百官纷纷色变,立时就惊骇出了一头的冷汗来。 家眷的命是命,可今日反了谢玄,他们自己的命不也是一样的朝不保夕吗? 因此这时候百官的声音大多分成了两派,一派积极周旋,“太后娘娘,有话好说,有话好好说嘛..........总不该拿些妇孺小儿的物件儿,伤了咱们君臣一场的和气啊...........” 殷灵运笑得花枝乱颤,“好好说什么?你倒是说给吾听听呀!” 可真要积极抗争派说出个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来,他们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有跟着晋君这一条路走,没有人比这些大小官吏更明白这个道理。 一派消极应战,老泪纵横,“这........这..........微臣无能........微臣干不了啊!” 殷灵运晃荡着手中玉石,占了上风的人自然是不急不慢的,半是逼迫,半是逗弄,“干不了?干不了,她们呀,可一个也活不了啦!” 这一晃荡,愈发把百官的心晃荡得七上八下,骨颤肉惊。 有人捶胸顿足,“完啦!完啦!我李氏一族,全都完啦!” 有人击案痛哭,“我.........我郑氏一族,也全都完啦..........” 还有人应声附和,“我周氏一族,也.........也算是一眼看见头儿啦.........” 中间还有一派保持中庸,不斡旋也不告饶,就在这暗沉古朴的大殿中闭口不言,虽眼跳心惊,但静观其变。 再瞧这王后一派,哦,“王”是指废王魏罂,“后”是指太后殷氏。 再瞧这王后一派,更是好戏连连,轮番上场了。 魏罂原先还四仰八叉地在载舆上哼哼唧唧地叫,“还我.........还我...........还我兵权,还我兵权.........” 而今见形势陡然急转,见他母亲把百官的命脉都拿捏在手了,便在那载舆上蓦地垂死病中惊坐起来。 为了气势更足,还命人把他自担架上搀了起来,颤颤巍巍地站着。 牙齿漏风,抖着那只才结痂的胳臂叫,“你们这些..........啊?...........你们这些墙头草,啊?你们今日要是..........啊?要是不管寡人,寡人的母后就一定杀了...........杀了你们!再杀了你们的家眷!诛啦..........诛啦你们的九族...........” 他穿的不过是件素白的里袍,听说他来时虽半是清醒半糊涂,然糊涂也知道闹着要穿戴整齐,只不过再闹也并没有人理会。 有干净的新袍子穿,已经是晋君开恩了。 只是既然齿缝漏风,说起话来就显得尤其滑稽,“你们.........你们若想活.........活命..........就.........就逼他.........逼他交出兵符!交出!交出兵符!” 这时候座上晋君才笑,“这么说,你们母子是不打算认账了?” 殷灵运哑然失笑,简直笑个不停。 她一笑,便把髻上的凤钗笑得左摇右晃,也把手中的玛瑙玉石笑得前后摆荡。 她挑着眉,看起来颇为讶异,“吾,有什么账可认啊?众卿家都说说,吾要认什么呀,哈哈!” 然百官跪伏在地,一个个栗栗危惧,惶惶发抖,几乎要都成了筛糠。 任是王后派怎么鼓动、要挟、压迫,却不敢跟着应和上一句什么“王政奉还”来。 甚至有人从一众跪伏在地的人堆里扬起脑袋大声疾呼,“我等,誓死追随王父!” 此话一起,适才的积极抗争派也此起彼伏地应和了以来,这时候不表忠心,还等什么时候呢? 抗争派山呼着,“我等,誓死追随王父!” “我等,誓死追随王父!” “我等,誓死追随王父!” 王后党脸色唰地一白,愕视周遭,山呼追随的人竟越来越多,因此不由地勃然大怒,指着那一地的百官厉色喝道,“放肆!你们的家眷全都押在晋阳了,今日吾若出不了赵王宫,吾的人,即刻就会要她们死!谁也别想活了!” 愈说愈气恼,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不狠狠地逼一把,也就再没了出头之日。 故而说到最后,扬起手中那一大摞的珍珠玉石,高高地扬起,继而猛地朝着这宗庙大殿的白玉砖上摔去。 哗啦啦摔了一地,摔出惊心动魄的声响。 那些原本或者昂贵,或者价值连城,或者有着特殊意义的金锁松石与珍珠玛瑙,全都摔得七零八碎。 不是断了,裂了,碎了,就是往地上溅去,一溅三尺高,溅得百官胆丧魂惊,失声惊叫,“啊!” 魏罂也跟着得意起来,“哈哈哈!你们..........你们谁也憋........憋想活!” 百官局蹐不安,神不附体,个个儿出来一身的冷汗。 他们扎根大梁,为官多年,魏太后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岂是第一日知道。 也就必定知道这妇人是的的确确能干出这样的事来的。 因此那山呼声一停,全都跪伏在地,“娘娘.........求娘娘开恩,求娘娘开恩啊........开恩啊........” 殷灵运这才缓了一口气,“你们可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百官不敢再说话,因此就愈发要伏在地上。 倒是魏罂,以为自己果真得了势,指着座上晋君,连连叫嚷起来,“谢玄!你!你这...........你这个欺世盗名之辈!窃国的小人!你..........” 只可惜他还没有说完话,就听见猛地咔嚓一下,其声极响,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惨叫,“啊——” 大殿其余诸人,不管是殷灵运,还是抗争派,投降派,中庸派,全都发出了一声惊骇的惨叫,“啊!啊——老天爷啊——” 阿磐凝眸往外瞧去,隔着这道十二扇的大屏风,见谢韶正自背后,扣住了魏罂的嘴筒子,扣得死死的,自他的指缝间,自魏罂的口中,似山洪暴发,汩汩往外涌出了鲜艳的血来。 是,谢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绕过众人,把那一直叫嚷犯上的废王魏罂咔嚓一下,断了他的舌头。 这样的事,周褚人是臣,不敢做。 司马敦平民出身,亦一样不敢做。 殿内晋君有那么多人,唯有谢韶敢如此“大逆不道”。 他一样是姬氏子孙,有理由敢这般“大逆不道”。 谢韶笑着说话,“连口条都没有的人,可能做魏国的大王?” 是了,是了,殷灵运要王政奉还,不就是为了使魏罂重新上位,做回他的大王吗? 然如今,她连唯一的儿子都没有了,还大费这周章,费个什么劲呢? 殷灵运瞠目结舌,好半天回不过神来,恍然变色,愕然叫道,“吾儿.........吾儿啊...........” 魏罂在谢韶手中扑腾挣扎着,瞪大眼睛,似一条濒死的鱼。 口中乌鲁乌鲁的,想说什么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大抵想去抓他的母亲,抓住母亲的手,扑进母亲怀里,求母亲带他出了这暗压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宗庙大殿,求母亲带他离开晋阳,赶紧带他回了魏国,回了大梁,回他从小到大长大的地方。 人好似总是这样,不管在如何危险的境地,但凡有母亲在,仿佛就是最安全,也什么都不必害怕的。 然他至死也不会想到,他想要去抓住的母亲,爱那至高无上的权力,远远要胜过爱他。 不然,他的母亲就不会变了色后,不去管他,看他,不曾扑过去抱一抱他,问一问他疼不疼,要不要找个医官。 他看起来喷了好多血,那些血淌了他满满一下巴,又往下淌去,淌了他满满一脖颈,再沿着脖颈往下淌去,把他那素白的前襟都染透了,染成了汪洋的一片殷红色。 不然他的母亲就不会将他弃之一边,立时扬手招呼人来,“谢玄,大王有后!怎么都轮不到你!” 可座上晋君仍旧岿然不动,凤目微眯,朝着那一身是血的竖子望去。 那妇人当机立断,“来人!春夫人呢?叫春夫人抱长公子来!不,抱大王来!” 殿内百官有三派,无不是惊愕问道,“大王?” “什么大王?” 是了,他们的大王已经断了口条。谢韶甫一松手,他们的大王就似一条即要断气的泥鳅一样,浑身好似再没有一点儿筋骨,出溜一下就往地上滑去。 殷灵运正言厉色,这正言厉色之下,仍能瞧出几分颤抖来,“是,吾还是魏太后。吾便以魏太后的名义,命吾的嫡长孙魏甲继承王位,现在就登位为魏王!” 三派惊疑不定,相互之间窃窃私语,“可是........可是嫡长孙才........才满周岁啊!” “嫡长孙即位,太后必垂帘听政,魏国岂可掌于一妇人之手?” 那孤注一掷的贵妇人眼锋朝着百官睨去,睨着百官,也睨着那一地的珠玉宝石,“怎么,有异议啊?” 百官不敢有异议。 那贵妇人发了狠,“今日事不成,谁也别想好好过,都与吾一样,国破家亡!” 继而傲睨万物,“来人!去请春夫人与大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