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枣》 第一章 沇川镇,坐落南城以西十六里处,是一座人口稠密的水乡之镇。 镇名,源起于贯穿全镇之河,沇川。 沇川河形似蛟,三曲六弯,水面倒映蓝天白云。 随朝夕天色,沇川面貌永远多变,时而灿阳碎金,像揉了金丝线的纱,耀眼高贵;时而暮霞洒红,似染出花艳的缎,娇羞可人。 沇川纵贯全镇,分流七道,枝桠般散布,镇中瓦屋多沿河而立,镇内大小座石桥数目早已破百。 沇川有神。每位镇民心中如此坚信。 祂赐予他们丰富渔获、甘美水源,他们则回以虔诚和敬畏,全心全意,敬沇川的灌溉、畏沇川的怒泛。 川神慈悲,川水风平浪静,让镇民得以穿梭河上,捕鱼、游景,勤奋工作着。 川水汹涌淹户,则是川神发怒,是镇民无意之中激怒神祇,那时,全镇百姓集合,齐跪沇川河畔,磕头求饶,直到川神息怒为止。 奇景呀。 当蒲牢看见沿着川水下跪,个个双手合十的镇民,或匍匐叩首,或放声哭泣,求取川神原谅的景象,除那三字赞叹外,找不到其他词汇足以表达观感。 生意放着不做,三餐搁着不吃,孩子哭了不奶,鸡飞了狗跳了牛跑了,也没人有空搭理…… “奇景呀……”又是一次重复的吁叹,这回加上了连连摇头。 人类,信奉神佛的死忠,真是居六道之冠呀,望尘莫及哪。 “这种小河能有多大尊的神?……真正大只的都在上头,懒得下来呀。”微瞇的眸,带些慵懒不敬,瞟向头顶上空。 雷,闷闷地响,像回吼着他:态度放尊重点。 目光重新回到川河两边,全镇大伙这么忙,他找谁提问去? 没人有闲理他。 “挑错镇了……应该找个不忙的小城上岸。小九提过,哪个镇都没差……” 蒲牢抬手,揉挠着头发,嘀咕着。 发如其人,不羁的及肩黑发,微微上挺、微微凌乱,随兴的弧线,不束、不盘,仅仅耙向脑后,任其自在飞扬。 衬在率性发下的面容,不算精致英俊。 眉太浓,眼太利,鼻太挺,脸庞棱线分明,刀削般粗犷,那是一张轻易能吓哭孩童的脸,此时却因懊恼显得茫然迷失。 偏偏茫然迷失,也柔化不了容貌间与生俱来的犷悍。 高人一等的壮硕体格,突兀醒目,站在大街道上,鹤立鸡群。 若不是镇里百姓忙于跪拜沇川,忽略了他的存在,否则他这样的男人,很难不吸引众人目光。 “兄弟都说我好狗运,抽到容易的药材,啧,哪里容易呀?!”一手足无措,就凌虐顶上黑发,抓抓挠挠,耙弄着发,弄得头顶乱翘,有股江湖人士的率真味儿。 他非江湖人,江与湖,对他都太渺小。 他来自于更宽阔之处。 海。 他身上的傲气和兽息,人类永远仿效不来。 堂堂龙骸城四龙子,岂是寻常人类得以比拟? 他是龙子,神兽龙子。 踏上人界,为寻一味药物而来。 “小小红红圆圆的玩意儿,名叫红枣……到底是啥鬼?小九说,随便找个人问,六岁娃儿也知道。”四龙子蒲牢持续碎碎喃念。 龙骸城不产红枣,不能怪他孤陋寡闻,对这种东西一头雾水。 最好随便问个路人都能问到,他就不信这么简单,好,他试!若试不成,回去再找小九干架! “哪里找得到红枣?!” 他声朗气足,大嗓门问。 “求河老爷息怒……” “咱们哪儿没做好、没做对,祢现现神迹,让咱们知道,咱们好改……” “河老爷息怒……别淹没我们家园子……” 放眼望去,两边河岸加一加,几百个人哪,谁也没空抬头瞟他半眼,全对着浑浊的怒川磕首哀求。 川水暴涨,声势磅礴,轰轰作响,湮没掉他的提问。 “呿。”蒲牢翻翻白眼,准备掉头走人。 一道奶音,含混不清,由他身后的小墙狗洞响起。 接着,一颗小脑袋钻出来。 五六岁左右的奶娃娃,鼻涕糊在鼻下,缺了数颗牙的嘴,咧咧笑开。 “七街,左拐,第二个转角……直直走再直直走……” “你……在同我说话?”蒲牢指指自个儿鼻头,小娃用力点头,他蹲下,与小娃面对面。 真可悲,偌大的镇,只剩小奶娃理睬他。 孩子不懂大人跪拜沇川之意,感受不到大人的慌乱焦急,还悠哉无愁,吮着嫩短手指,笑容天真可爱。 “你不是要找红枣?”奶音反问,憨中带甜。 “对。”蒲牢连连点头。 “七街,左拐,第二个转角……直直走再直直走……”小娃又说了一遍,这回配上手势,遥遥指着方向,也不知是真是假。 咦?! 真的连六岁小娃都知道?! 小娃仍咭咭笑着,比画道:“上了半山腰,瞧见一间竹屋,新鲜的、晒干的、熏烤的,或是笑起来甜甜、抱起来软软的,都有。” 新鲜的?晒干的?熏烤的? 笑起来甜甜?抱起来软软的…… 蒲牢脑子里闪过许多奇奇怪怪的想象──圆的、扁的、皱的、焦的,像坨糖饴、像团棉絮……小娃字面上的含糊,指点不了迷津,反倒更将他推进困惑的五里雾中。 “红枣”到底是啥鬼?!越来越高深莫测了…… 罢了,亲自走一趟,满肚子的迷团不就明白了? 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蒲牢伸手揉乱小娃短发,咧嘴道谢,起身往他所指方向去。 七街左拐,拐出了巿集,第二个转角,跨上贯穿城镇的大河弯桥,桥下川水汹涌,几乎要溅上桥面。 直直走,走出城镇喧扰,再直直走,不见岔径,只有一条石砖路,往一个方向延伸。 路径蜿蜒,上了山腰,不陡峭,两旁绿茵碧树,虫鸣声唧唧。 沇川的奔腾声逐渐遥远,不再清晰可闻。 明明离城镇不近不远,却宁谧得……彷似两方世界。 一丝丝阳光,由叶隙中碎碎落下,小径铺了一层薄亮。 屋舍就在不远处,由竹与茅草搭建。 数株结实累累的繁木,将它包围。 他在绿荫间,看见她。 一个,身穿嫩芽轻绿的年轻女子。 满园绿叶,片片青翠。 青丛中,成串的果子椭圆小巧,有绿有茶红,好比珠帘垂饰悬挂梢头,一串串、一条条,浑然天成。 赶不及结果的花,生于新梢,黄中带青,小小迭绽。 清风徐徐拂面,她一头长发微动,日芒洒落,在嫩绿衣裳间镶上薄薄碎灿,金煌。 她手持竹篓,听见身后脚步声,停下采撷果实的动作,侧转身子,小脸轻扬,额际带汗,一点一点,纷纷晶莹,映着亮光,见他到来,眸里闪过讶异。 她这儿鲜少有生面孔来访,况且还是他这种……不似寻常百姓的陌生人。 寻常百姓,书生惯以束冠戴帽,长襦素袍;贩夫喜好幅巾裹头,衣着便于搬重驮物,就连潇洒不羁的武林大侠,也难脱劲装束履。 他既不像书生,也非贩夫走卒,勉强像是……练武练到走火入魔的大侠。 不合时宜的发,彷似怒极冲天,它不是黑到发亮的颜色,在日光照射下,隐约带有些些红泽。 红裳绣金龙,衣料柔滑,瞧得出质料极好,更胜丝绸,襟口处却大大敞开,线条刚硬的锁骨,以及胸口的麦色肌理全裸露出来。 颈上,只有一条牙炼,点缀。 某种生物……被打断牙后,遗留下来的纪念品。 蛮戾的纪念。 真是符合他的五官长相。 眉不慈,目不善,脸庞微仰,眼神敛瞇,彷佛高傲俯睨着人,那般无礼。 他一脸“大爷来临,何不下跪”的姿态,最是诡异。 “红枣?” 不知该称“公子”或是“大侠”的男人,盯着她,双眸直勾勾,将她从头看到脚,全然不懂避嫌,开口就问。 出乎意料的沉稳嗓音,很是好听。 “红枣”二字,咀嚼在他嘴里,不疾,不徐,不轻,不重,带点随兴、带点探问,唇角勾起来的弧线,弯弯的,像月。 “是……”本能颔首应声,源自于她的闺名恰巧正叫红枣。 以为他在喊她,但她不识得他,未曾谋面,不该如此亲昵,想必他口中“红枣”,应该并非指她。 双手在围裙上匆匆抹拭草汁,抹出裙布一片狼藉,她迎上前来。 “公子呃……大侠呃……您,要买红枣是吗?”决定跳过称呼。 “怎么卖?”原来花钱就能买到呀?他还以为要厮杀一轮,才能得手。 “新鲜的一斤二两,晒干的一斤二两二文,熏烤的一斤二两五文。”她浅笑回答。 少说了两种。 笑起来甜甜的,抱起来软软的。 好酒沉瓮底,越故意不提,才是好货。 “笑起来甜甜的呢?多少钱能买?还有,抱起来软软的……一并开个价。”要买,当然是买甜的,熬起汤来滋味更好吧? 瞧他多孝顺,尽给老爹挑最好的。 她一怔,这番话入了耳,变成下流调戏。 树梢结的枣,新鲜现采;篓子里的枣,晒干后,色泽艳红;熏坑烘制的枣,乌亮有光,肉质细致──这些枣,没有半颗会笑,更遑论笑起来甜甜的…… 此刻,站在他眼前,会笑的“红枣”,只有她。 原来,他来意不良。 醉翁之意,不在酒。 买红枣是假,戏“红枣”才是真。 薄透的粉颊,因为嗔怒,微微发红,杏眸内,文火中烧,瞠瞪着高壮男人。 “说呀,多少钱都没关系,我要最甜、最软的那种。”大爷什么没有,钱最多,要多少变多少。 沇川这小城镇,民风纯朴,没有地头蛇横行、没有纨袴子弟逞凶,像他这般明目张胆,双眼定定看她,一点都不客气,嘴里还挂满铜臭,无耻得……教她难以置信。 她恼火,板起脸,笑容全失。 “出去。” “呀?”他一脸狐疑。 “你出去!”她随手捉过竹帚,捍卫在胸前,把他赶出竹篱。 翻脸如翻书,前一刻,盈盈带笑的女人,下一刻,张牙舞爪。 偏偏牙不尖、爪不利、芙容不见凶狠,一点恫吓人的恐怖气势都没有。 “干嘛赶我?”蒲牢状况外。 “来意不善之辈,谁都能赶!”她努力维持对峙的气魄。 “来意不善?!我只是要买红枣,妳卖我就好,我又不是要白吃白抢,我会付妳钱!”扣啥罪名呀?! “住口!禽兽──”越说越不堪入耳!以为有钱便能……她双腮辣红,气恼加倍。 “什么禽兽?!我堂堂一只──”神兽龙子,被指为禽……呀,也对,他算是禽兽的一种,她没说错。 这么一来,反而没有反驳的理由。蒲牢又去抓头发,翘扬中,更加添乱。 他口中喃喃,音量倒不压抑:“新鲜的能卖,晒干的能卖,熏烤的也能卖,独独笑起来甜甜的不行哦?摆明药效有差,越不卖的,越珍贵。” 越珍贵,越稀罕,越能让兄弟们刮目相看,他越非拿到不可。 “这样够不够?”蒲牢探手朝襟口内一握,无中生有,掌心变出一大团银子,掏出,日光照射下,亮得刺目、炫得扎眼。“再多给妳一块也不成问题,卖我啦,甜甜的红枣。” 第二章 他打起商量,硬挤出和善的笑,不擅长的笑法,本就粗犷的面容,增添些许狰狞。 她的回应,是乱帚打去。 甜、甜甜的红枣?!这几字由他口中吐出,烧沸了她的脑门,教她面红耳赤,热气直窜头顶,她将它解释为──“暴怒”! 竹帚落在蒲牢身上,拍扬起一身尘土,赏他个灰头土脸。 蒲牢瞠目,眼睛瞪大,不为落在身上的微弱气力。 女人的力道是能多重?软绵绵的,像竹叶撒在身上,不痛不痒。 教他吃惊的是── “妳敢打我?” 她敢! 而且,仍在持续! “我长这样妳敢打我?!”他这副凶神恶煞脸,连男人看见,都会先掂掂斤两,再三考虑该不该与他为敌,十个有九个选择不敢与他对上。 这副皮相,最大的好处便是够吓人,光站出来就能吓退一干小鬼。 这女娃竟然不怕?! 他以为人类都胆怯,一捏就会碎,尤其她这种膀子细瘦、个头娇小的“雌性”,像极了一阵风刮来,便能吹跑她。 人小,胆子更该小,她这长相,胆子比颗海粟米大不了多少吧?挥帚竟挥得这么顺手、麻利?! “我为何不敢?!登徒子,人人得而诛之!打你,刚好而已!别以为女人家好欺负!”难道对于他的“大方出价”,她需要大呼谢恩吗?! 她凶狠起来,像被踩着尾巴,因而亮爪反击的猫儿。 嗔怒的眸,乌亮明耀,带着微微恼火,捍护自己安危时坚毅不挠,又化身勇猛的狮,无畏眼前高大强壮的他。 “妳讲不讲理呀?!”蒲牢只闪不还手,因为她是雌性,那么娇、那么小、那么弱不禁风,他若一掌挥去,她哪有命在? 她不知死活,傻傻分不清楚,错将猛龙当蚯蚓,打得正痛快淋漓── “快走!还不走?!”她无伤人之意,只想自保,用强硬的恫吓语调,壮大气势,谴退恶徒。 蒲牢不是怕她,更不怕她手上竹帚,但他坦承,他怕这种不自量力,却吠声响亮,还听不进别人说话的小家伙。 打不能打、摸不能摸,想吼她,又怕把她给吼碎了…… 麻烦。 跟雌人类打交道的经验,他没有,所以觉得很棘手。 到后来,干脆不躲了,将闪避的时间拿来沉思,暗忖着该如何和她“沟通”,任小鸟啄米般的击打落在身上。 她赶人的气力,他不放进眼里。 他一不动,她也停下攻势,一方面不解他何以放弃抵御,却又不转身逃掉,乖乖站着任由她打? 另一方面,是屋外绿径间,有其他人来访,分散了她的注意── 这回来的,不似蒲牢这类陌生人,而是沇川镇长及几位耆老长辈。 他们个个神情复杂,有人面色凝重,有人如释重负,有人则是望向她时,目光充满怜悯。 怜悯。 这情绪,她懂了。 他们的来意,她已然明白。 这些时日,沇川镇上沸沸扬扬,都在讨论着“那件事”。 “红枣……”为首的镇长范伯,表情为难,灰白色的眉蹙得扭曲,眉心烙下深刻皱痕,欲言又止。 “中选的……是我?”她收回举在半空中的竹帚,双手牢牢拢握帚身,手背上碧青色筋脉明显清晰,随她握得越紧,色泽越醒目。 范伯沉沉点头。心里对她的聪慧感激不已,让他不用亲口向她宣布……这个消息。 一片的静寂,蒲牢瞧瞧沉默的两方,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觉氛围诡异。 目光淡淡瞟向她,她方才打他时的热力气焰消失殆尽,整张小脸黯淡下来,既无笑容,也不见嗔怒,平平淡淡。 反倒是来找她的那几个老家伙,脸上表情丰富许多。 “一切都是天意,镇里姑娘们的八字,一并送给河老爷挑选,河老爷独独中意妳,这是妳福分胜出,其他人求不来的际遇。”耆老之一的陈婆婆想安慰人,可话离了口,半点也教人开心不起来。陈婆婆孙女四名,没有哪个希望有此“福分”、求来这等际遇。 再说,若是福分,当初怎无人跳出来自愿? 非要采用半强迫的手法,逼全镇未嫁闺女交出八字,再将一张张字笺投进沇川,凭由天意去选? 只为能平息沇川怒涨…… “全镇百姓都会感谢妳……”梁爷爷说着便要跪下,朝她磕头,是左右半百的老友扶住他,才及时阻止。 “纳采之礼、大聘嫁妆、花轿亲迎、凤冠霞帔,镇里所有人出钱出力,不会有半点马虎和怠慢,当成自家嫁女或娶媳一般隆重盛大,妳只管安心当新娘子便好……”镇长范伯难掩歉意,道出这番话时,微微颤抖。 无论说得多动听,也遮盖不了这桩喜事背后,没有半丝喜气,只有血腥残酷。 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披起嫁衣,扑粉戴花,坐上婚轿,嫁给沇川河神,迎亲办得风光,沿途鞭炮声绵延,众人嘴上说恭喜,心里谁不明白,何喜之有? 坐在轿里的新娘,目的地也非温暖新房,连人带轿将被投入沇川,完成河神娶亲仪式。 镇长范伯支支吾吾,接下来要开的口,何其自私伪善,他结巴,努力想说得慈祥:“红枣……迎亲之日,订于五天后,妳要不要……暂时搬到范伯伯家里,从范伯伯家出嫁,让范伯伯代替妳的爹娘,为妳打点一切?” 这是理由之一,另一个没说出的原因,则是怕她心生恐惧,临阵脱逃,在迎亲之前跑得不见人影。 始终平静淡定的脸蛋,好慢好慢才浮起笑容,她唇角微勾,摇摇头。 “我想留在这里,好些事儿没做完,有几坛答应程大叔的药酒还没酿。” “这种时候了,妳还担心妳的药酒……”没看见红枣大哭,陈婆婆颇感意外。 寻常姑娘家,遇上这种倒霉事,不都未语泪先流,为自己的坏运气哭个尽兴吗? 她竟能心绪淡然,彷佛被选中的人并非是她。 “我答应了程大叔在先,不能失信。采下的枣子也得处理处理。” “处理有什么用?妳没法子再卖……这几天,不如好好打点后事──”最后一个“事”字,及时堵在嘴里,黄爷爷心太直、口太快,挨了众人白眼。 “我派小李那群年轻人来帮妳摘枣子、泡药酒,人多,手脚也快些。”镇长范伯说。 帮忙是真,监督更是真,找人守着她为当务之急。 按常理判断,得知自己将沦为祭品的女孩,通常下一步,都是逃。 他不认为……红枣会是例外。 她,是沇川河神钦点的新娘,若走丢了,全镇都承受不起河神发怒,他身为镇长,须以全镇最大利益为优先考虑,只是,对不起红枣了…… “那就先谢谢范伯伯了。”她浅笑道谢。 “妳……别这么客气。”向他们这些自私的镇民道谢,他们哪堪承受? 他们才最该是向她下跪叩首,感谢她以生命换取全镇平安的那方呀! 对自己的来意非善无比汗颜,耆老们没敢多待,来去匆匆,报完了讯、交代些琐碎杂事,以及无所帮助的虚慰,便连袂要走。 临走前,瞟见双臂抱胸,听得认真的蒲牢。 如此显眼的高壮男人,是谁? 若是平时,他们不会多加在意,不过,红枣已被选为河神新娘,和男子间的分际及距离,更该拿捏妥当,不适宜过度亲昵,坏了名节。 献予沇川河神的女子,必须清白如纸。 “红枣,这位公子……”太文雅的称谓,无法挂在蒲牢身上,范伯马上改口:“这位兄弟是?” 他还没走?红枣这才发觉他仍站在一旁,神色悠哉闲懒。 “他是来买药材的客人。”她只能含糊带过,说不出口这男人要买的东西,是…… “原来如此。”耆老们暗笑自己多心,没再追问,下了山腰,往回程方向去。 “妳要嫁人啰?”蒲牢听罢一轮,大概抓到重点,其余倒没听多仔细。 她的表情一点都不像人逢喜事,清秀的眉眼看不见任何笑意或羞怯,他还是意思意思道贺:“恭喜。” 她淡淡扬睫,觑他一眼,眼神里,似有冷睨,又像对“恭喜”两字,浅浅嘲弄。 恭喜? 恭喜什么? 恭喜她在全镇姑娘中,福分满盈,幸得河神青睐,荣获钦点,即将成为河神之妻,与祂共享香火、受镇民跪拜,同登仙榜吗? 她自讽一笑。 她不谙水性,投入河里,无论如何挣扎,下场仅有一种──活活溺毙。要做仙做鬼,应该也不难吧。 “嫁人之前,把红枣卖我啦,反正听起来……妳以后也没空再卖了吧?我统统包了!” 还提这件事儿?真不死心。 “你五日后再来,满园子的枣树,你爱如何采,便如何去采。”她不会管,也……管不着。 她眸中的黯淡,蒲牢没有遗漏。再怎么不敏锐的自己,竟也看懂小巧脸上一闪而逝的绝望。 “包括……笑起来很甜的,还有,抱起来很软的?”也随便他采? 她静默,本还有些嗔恼的容颜,突地绽开微笑。 那种暖阳破云而出,一扫阴霾的笑法,很耀眼、很璀璨,衬得她小脸发光。 笑他的故意装蒜?还是,笑她将面临的命运? “我,皇甫红枣,应该是你口中所要寻找,『笑起来很甜,抱起来很软』的那一种,只可惜,我将嫁予沇川河神为妻,你胆敢……与河神争吗?她朝他露齿地折椅,笑容可爱,但相当挑衅,像嘲讥他没这等勇气。谁有勇气与河神相争?没有人。“河神?他们刚刚嘴里的『何老爷』,不是姓何的雄人类?而……河神?”蒲牢后知后觉,领悟得很慢。“沇川河神,镇里百姓偶尔称它一声『河老爷』。” “你们那种小河——”也会有神哦?他瞧,是妖吧。河妖娶亲,这类茉唐事挺常听说的,大抵难脱河水泛滥,人类以为打包个年轻姑娘送给河妖,便能换取安宁。也只有人类会信,还傻傻找了个女娃,真往河里头丢——蒲牢倏地一顿,脑中情景,勾勒成形。“你要去嫁给河妖?!”他吼出声来,嗓如巨雷,轰然震天,“那不代表你要投水找死?!” 虽然,他踏上陆路寻找“红枣”,用意也没多良善,准备拿来熬汤,但是乍闻她的下场,他很震惊。 她微笑,笑他反应弩钝,更笑他实话实说。 他那番话,沇川镇里,大家心知肚明,可没人敢挑白了讲。 “在众人眼中,我是风光出嫁。” “风光个屁——” “谁能断言我这一嫁,不是跟随着河老爷,去过荣华富贵的好日子?说不定我能与它一并保佑沇川镇,日后不再受川水泛滥之苦。”这话,连她自己也不信。 她用笑容,调侃自己。 唇瓣轻轻掀扬,眼角却结淡淡的哀。 那双眸,望向他,仿佛也撞击了他的胸口,重重地,送了一拳。 “你若真想得到我,就去求河老爷成全你,或者,与河老爷争呀。” 她谅他两者皆不敢。 她想恫吓他,要他知道而退。 无论他抱持何种心态而来,是戏弄,是一时无聊的消谴……如何都好,听见她近乎无理的要求,任谁皆该打退堂鼓。 第三章 没有人……笨到去得罪沇川河神。 再狠、再惊世骇谷,平时再不敢说的话,此时的她都能说出口。 反正五日之后,她连一个字都无法再说。 带些嘲弄、带些戏言,当然,更多的是她知道永远达不成的奢想。 她说:“只要河老爷放弃婴我,我就是你的。” 他没有再出现。 那个自称“龙四”的男人。 何须意外? 她说那些话,目的……不就是要吓走他,让他别再来戏扰她吗? 那番话,事后逐字回想,她忍不住捂脸呻吟,双腮泛红。 只要河老爷放弃婴我,我就是你的。 她竟然敢说得如此露骨,矜持无存,到底哪来的勇气发此豪语? 万一…… 红枣拍拍自己的额际,拍自己祀人忧夭,也拍掉脑中过多的杂思,自言自语:“怎么可能会有『万一』?胡思乱想……光听见河老爷名号,谁都不敢开罪于它,更别说是与河老爷争妻……谁敢呀?……” 对于神抵,众人无不又敬又畏,生怕惹怒了神,天惩随后便到,这种慎?俱害怕,她很明了。 好不容易得到河神的显灵开示,献上一位女子,便能换来全镇平安,如此划算的代价,她能体谅镇民的行径,也体谅“龙四”躲避。 大事抵定,镇里上下全为河神大婚之事,忙碌起来。 原先清宁的绿径,被镇中百姓踩踏,来来去去的足迹满满密布,红枣的小茅居成为最热络之处。 镇民为她送来热腾腾的膳食、新鲜甜美的水果,聊表他们的谢意和歉意。 虽然谁的嘴上皆未明说,只简单道来“这些请你尝尝”,镇民的心意,她心中清楚。 她不怨他们,平时已受众人诸多照顾,邻睦之情,她深感在心。自从爷爷去世,她独自一人,若没有众人看顾相助,这些年来,她又怎有办法熬过。 即使到了最后,他们无力为她改变什么,仅能眼睁睁送她上轿,仍无损她的感念。 不是镇民决定她的命运,是河神选中了她,以入梦的方式,告知镇长及十数位首老,它河神中意之人,正是她,皇甫红枣。 据说那一场梦,真实得像在眼前发生沇川河中,一条白龙现出真身,传达它的决定,它告诉入梦的那批人: “我挑的新娘,就是这位,皇甫红枣。五日后,为她梳妆打扮,白银凤冠、金红嫁衣、盛大婚宴、嫁妆十斤肉百斤酒千斤米,一样都不能少……” 顺应它之言,它将平息川水,让镇民安居乐业,反之,川水的凶滥,变本回厉,淹没农田及屋舍,教全数镇民一同受难。 十几个人,同夭同夜,梦见同样景象,除神迹显灵之外,他们无法解释这个巧合。 为何是她?这种无解的蠢问题,问谁都得不到答案,她也就静静地不多开口。 除了日常吃食,更有大批婚嫁之物,将屋里屋外填个充实。 精绣的艳红嫁衣,集合全镇女红之手,齐力完成,七彩绣线,绣花绣草绣彩蝶,栩栩如生,坎肩仔细缝上翠绿珠锢,袖缘的金丝花“!钉嵌看珍珠裙尾似芍药重瓣,一层一叠f纱质轻透珍贵,飘飘拂舞,织入亮亮的细丝,裙面泛起柔亮光芒。 胭脂水粉,锁住幽香,摆满整桌子。 金银发饰,耳坠王镯,步替彩带,更是一妆匣、一妆匣地满出来。相较于它们,摆在角落一篓篓茶红色小枣,失色不少。她瞧了可惜,想把握时间将枣子均匀曝晒,可双手被镇里大婶命令泡进药奶之中,说是一性香时间没到,不许拿出来。 “泡过药奶,你这双手会变得绵绵软软、白里透红,之后再替你染甲,十指敷出鲜粉颜色,看来也喜欢些。” 另一边的大婶忙普她挽面修眉,在她脸颈上涂涂抹抹,说着哪罐粉能增沫好气色、哪罐膏能使肌肤水嫩,身后还有个大姊,梳理她一头长之外,不忘换些药草敷在发际,说是能泽润青丝。 这几天的时间,全都被这类事儿占。大婶大姊皆是熟稳邻人,她们自红枣儿时开始,看她长大,心里对红枣的际遇及未来,冷惜不已,然而,谁也不曾出言安慰,或鼓励她逃跑——红枣若逃,下一个中选的女孩,会不会是自家闺女? 人性,不去掀开细看,底下的自私就能掩藏得极好。她们所能做的,便是在最后几日,尽其可能对红枣她。 “来来来,尝尝我的手艺,这汤头我可熬了整晚,又浓又醉,加入大量蔬果,喝起来鲜甜美味,再搭配细面条。红枣,多吃一点,厨房里还很多呢。诸如此类的关怀,不胜枚举。 红枣不拒绝任何一分好意,如果这能让大家感到些许安心,得到良心慰藉,她并不拒绝。 “好,谢谢平安姊姊。”红枣尝了一口。“这汤面好好吃哦……”没有半点虚情假意,口中品尝的滋昧,确实美味无比。“别光吃面,卤蹄膀也很软嫩,入口即化,试试。”梁大姊为她夹肉,几乎是同时同刻,五六双着,全夹了一筷子的菜,往她盘里堆,生怕她少吃了哪一道拿手好菜,红枣负责进食就好。 “谢谢备位姊姊,我自己来。大家也一起用,把小李哥他们唤进来,趁热一块儿吃。”由窗扇望去,几个年轻男子忙碌采收结果累累的枣树。 “你先吃饱点,那几个大胃袋一进来,可比蝗虫过境,桌上菜盘就给扫个精光,还轮得到你?这些全是为你煮的……”大婶可不赞成。 “大伙一同吃,边吃边聊,就当是陪我闲话家常,饭菜吃起滋味更好,许多年没这么热闹过了。”红枣笑应。 “红枣都这么说了,叫小李他们进来吧。”在那之前,梁大姊手脚伶俐,所有菜肴全另外夹了好大一份,堆成盘间小山,摆向红枣手边,这样就不怕那群男人下手不留情。 “喂闪小子们,吃饭啦,洗干净双手才许进来呀!”大婶吐喝去了。年轻男人们应声,乖乖照办,摆下手边用具,到后院去打水,清洗手脸。 红枣目光仍落在窗外。 那一方景致里,空无一人。两日之前,“龙四”曾站在那儿,挨了她一阵竹帚乱打…… “龙四”离开沇川镇了吧?被她那日的话语,吓坏了吗?他瞧起来不似胆小之辈,然而,胆再大又如何? 人,皆有无法挑战的限制,例如,与河神相争。绝不可能胜出的较量,连去尝试都无须。那反应,教她有些诧异。 也许,正因他没说半个字、没面露退却,才让她误以为……他还会再来。 她是……在期待吗?期待他有所作为……半夜拉着她,逃出沇川镇?不,这种期待,她没有,她也没打算逃。 “还在瞧谁?”平安姊见她发怔,轻轻喊她。 她回过神,屋内的每双眼全盯着她。她不可能道出跃入脑海间,教她分心的“龙四”。于是,笑着摇首,说了无伤大雅的小谎。 “今年的枣,生得真好,树上满满结果,以后……还请大家替我多多照顾它们。” “这……妹子放心,一切有我们,不会……任由它们自生自灭。”梁大姊口气微噢。 “好饿好饿,哇——菜真丰富,有黄嫂子的家传汤面,还有每回一上架,就给抢个精光的梁家蹄膀!我们真有口福。”小李一帮子男人进屋,惊呼连连,一扫屋内短暂的惆怅。 “吃相好看些!别用手去抓菜,干净点!”大婶骂人声清脆响亮。 “红枣妹子,晚些要来晒枣子,是不?”小李盛了一大碗面,喘哩呼噜吃起来。 “嗯,今日阳光温暖,晒枣子正好,我也来帮忙。”红枣笑道。 “别别别——你十指修得漂漂亮亮,也染好颜色,哪能再做粗活?丢给男人们去做。你呀,坐着休息,偶尔动嘴,指挥他们两句就好!”所有大婶大姊持反对意见,换来小伙子们抗议,可没人理睬他们。 红枣低头,看着十指淡淡的粉嫩樱色。 神奇的药水,将她的双手滋润得又柔又嫩,不似一双辛勤劳动的手。 垂在胸前的发丝,腻亮丝软,泛着花儿香气,连她都嗅到自己一身的芳馥。 一切的美好,只为昙花一同的短暂。 为迎亲做的准备。 她没有掉下半滴眼泪。 不像平安姊姊,一边煮面,一边悄声哭了,端面出来时,双眼红通通的,也不若林大婶,昨天进屋前,还在绿径间抽噎哭泣,断断续续,传入红枣耳内。 她哭不出来,即便知道自己所要面临的命运,眼泪,仍是干涸。 或许,尚未到恐惧之际吧? 当她坐上花轿,投入冰冷的流川,那时,她会怕得哭出来也说不定。 笑着自己的多心,明知自己根本就…… 她轻摇着头,不再胡思乱想,静静地吃着碗中美食。 那些滋味,却怎么也记不牢了…… “真会跑的家伙……” 龙四,不,是蒲牢,伫立川水冲刷的河中大岩上,背脊直挺,任由激涌河水溅温衣裤。 双手梳竖一头散发,是恼怒时的本能动作。 “什么沇川河老爷,不就是条河蛟吗?!胆敢冒充白龙,在外头招摇撞骗,学人类娶起老婆来。”他吟声。 蒲牢托着后颈,脖子扭扭,脑袋甩甩,追丢河蛟的窝囊气,全发泄在上头。 “本想打得它没命去婴妻,这么一来,那颗小红枣就是我的了,结果错估它的逃跑速度,没能逮到它……”啧,太小看河蛟,不当它是一回事,粗心惹祸。 只要河老爷放弃娶我,我就是你的。为了这一句,他可是拼了。只要河老爷放弃婴我,我就是你的。她娓娓道出,她的声音,她的神情,还有她瞅着他瞧的眸光,他记忆深刻。他以为,她那时准备哭了呢。但没有,她的眼睛水汪汪,并不是泪水,纯粹是乌亮的反灿。 幸好她没哭,他最讨厌,也最不擅长应付的,就是滴答掉泪的弱小生物,雌雄皆然。什么未语泪先流、什么梨礼带雨、什么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咽……只会用眼泪来吓人的家伙,他很不齿,他没有耐心去哄谁别哭。无论公的母的,有自保能力者,他才看得起。 “……那种小东西,一碰就会碎,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想起名叫红枣的女娃,他不禁喃喃自语。那么弱、那么软绵,手腕、颈子和柳腰纤细无比,连打人的力道,也教他嗤之以鼻的无力。 这种小动物最最可怕,怕捏碎她、怕吼坏她、怕她不堪一击。 “女人,还是像长鲸一族,皮粗肉厚,强壮威武点的好。”他自己边说边点头,一副体验深刻的嘴脸。长鲸族的雌鲸,个个强悍健壮,别说是河蛟,龙子都不放进眼里。 雌人类怎会完全不一样?娇小可爱,白玉娃娃一般,精雕红琢,也易碎脆弱,对于他这种粗手粗脚的鲁性子,只能敬谢不敏,能保持距离,最好。省得一挥手、一转身、一个喷嚏,就把人给弄坏了。好吧,要保持距离,他知道,这样的距离,足够了吧? 没逮到河蛟的蒲牢,回到那间小茅屋,站得有些远,透过茅屋窗口,勉强看见她的身影。 围着她的镇民,好不容易全离开了,只剩几名男工留守屋外路径口,不着痕迹地看顾她,避免节外生枝,在最后关头让她逃掉。 第四章 她坐在窗边藤椅上,貌似倦懒,一动也不动。若不是呼吸浅浅,若不是长睫眨眨,他会以为她被谁下了定身术,才能维持同一动作,那么僵、那么久。 夜深人静,无人干扰,偷哭的大好时机。算算日子,四日飞快而逝,明天,她即将被迫架上花轿,为此掉个几滴泪水,他可以体谅,不会太瞧不起她。 等呀等,她脸庞间,唯一有所动静,是凉凉的风,拂过软鬓乌丝时,带起的优美弧线,一丝一络,在颊畔飞扬舞动。 她非但没哭,两侧唇角还轻轻勾扬着。 “咦?不哭吗?真意外……”蒲牢摩掌下,一脸惊奇。 不是真想看她哭得死去活来,只是疑惑大过一切,对明儿个将投河献祭的女娃儿来说,她实在……太冷静了。 冷静到一夜不睡,独坐窗边,迎接第一道晨曦,任那橘暖的光芒,照耀白哲脸蛋,镶上淡煌的金。 那几名前来帮她梳妆打分的大婶大姊,全在屋外狠狠哭过后,重新稳定情绪,深深吐纳几回,才敢踏进屋,替她更衣梳发,她还轻轻微笑,对众人道早。 梳发盘髻,抹上泽液,答上珠花,青丝打理得一丝不乱。 银白凤冠,很精巧的款式,摆脱全顶式、几乎要压断颈子的沉重累赘,改为答进髻间加以固定,既不失贵气,又显得灵俏。 银凤展翅欲飞,片片薄银,轻若鸿羽,翼下缀满细长垂饰,掩盖面容。 薄施水粉的芙颜,白嫩无瑕,点上胭红的唇,鲜艳欲滴,弯弯黛眉,描绘出远山朦胧之美,换上层层嫁衣的她,一身赤艳金碧,既娇又妍,添赘的首饰,增加出雍容贵气。 蒲牢看傻了。 初见时,在树荫底下,一身芽儿嫩绿,宛若枣叶间的小青花,并不妖烧,似乎有意藏起清妍,不教人窥探。 而现在的她,是盛产的牡丹,红泽艳丽,绝世无双。 素着颜的她,清秀。 精心妆扮的她,清艳。 两面皆美,各有风华。 窗扉里,除她之外,双手托盘的平安大姊,加入他的视线围。 “多少吃一点吧。” 平安大姊从方才开始,就不断劝红枣进食,被红枣以“梳化不便”加以婉拒,现在妆已妥、衣已换,空着腹总是不好。 与寻常清粥小菜的早膳不同,托盘送来数小碟的菜十分丰盛,有好些费功的大菜,酉昔溜鱼、八宝鸭、干贝炖肚……全盛了一份,切成一口大小,方便食用。 “迎亲的繁琐折腾,不吃饭点会很难熬的……”况且,最后一餐,不能做只饿死鬼——平安大姊不忍直言,只能婉转。 “早膳吃这么好,真不习惯。”红枣浅浅一笑,握起竹筷,夹块鱼肉入口,外酥内嫩,酱汁酸甜,好鲜,好香。 平安大姊为她添饭,满满一碗,都尖凸出来了。她并不太饿,也吃不惯早膳油腻,仍没拒绝众人好意,努力将碗中米饭菜肴吃进肚里。 “平安姊姊,我想喝一杯酒,暖暖身子,可以吗?”好不容易吃下平时几倍分量的红枣,在任人宰割的天数内,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提出了她“想要”的心愿。 “喝酒?……好,我替你斟。”这要求不过分,平安大姊点头答应,倒了杯药酒过来。 浸泡过药材的汁液,香气很足,飘满小屋。 红枣饮完一杯,又讨一杯。 辣酒下肚,热了喉头及胃部,身躯逐渐暖烫,递来的第三杯,她摇头不要,一旁的大婶为她补妥鲜红唇脂。 花轿等在屋外,镇长进门,虽然换上喜蓝色长袍,脸色却微微泛白,看不见大办婚宴的欢喜,他叹口气。 “时辰差不多了,一切都就绪了吗?” “好了。”额首回答的人,是红枣。 她主动起身,两名大姊一时忘了要搀扶她,直至她走到门,她们连忙伸来手,一左一右,托稳浑身衣繁珠熬的她,送进花轿。 轿帘放下的同一瞬间,震夭锣鼓声热闹响起,掩盖掉许多的轻浅婉惜,那由镇民口中呢喃而出的道歉,全不敌喧嚣奏乐,未能传入她的耳里。 红枣的眼前,弥漫着一片的红。 随轿身摇晃的头饰,不住地在面前跳动,摇得她头昏眼花。 也可能是两杯药酒的后劲,正在作用。 轿子越摇,意识越浑沌,透过轿侧小小的花窗,看见的景致越发模糊。 模糊的绿径,模糊的人脸,模糊的蓝天,还有模糊的…… 龙四? 眸子蓦地瞪圆,身子偎靠花窗,想将模糊身影瞧个清晰。 远方树林间,龙四那张轮廓独特的犷颜,正隐然于叶梢间,她定睛,想确认清楚,轿子一晃,树林内,飞叶沙沙摇曳,哪有什么身影在? 是她喝醉了吧? 错将那棵大树,看成了他…… 怎么会……对一个才见过一面的男人,如此的…… 她浅浅吁叹,不愿去承认,误认为他在树林里,却又不见踪影,心里那股怅然若失,弥漫于怀。 花轿抬进镇街,沇川镇的镇民站满街道,轿子行经之处,长长人龙相随,送着花轿,前往沇川渡口。 渡口那儿,建了座河神庙,庙不大,但香火鼎盛,镇民特别选在最靠近沇川、河面最宽阔之地,盖庙供奉。 花轿终于止下摇昊,平稳搁在河畔,八名轿夫纷纷退开,她让人牵了出来,伫立渡口。 镇长与含老们进庙焚香享告,镇民们鸦雀无声,陪着伏跪河畔。只有川水猛烈奔腾,轰轰然作响。水势已然逼近渡口桥头,河水哗溅,拍打圆木桥头,发出一种毛骨惊然的撞击声,仿佛要以童力将桥头整个打垮。 桥头在晃,或许,摇晃的人,是微睡的她。透过萧头红峭望去,河水染上大片的红,头顶的天是红的,脚下的水亦然。 冗长的祭祀仍在进行,没有人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应该说,镇民以为接下来该发生之事,也就是那样…… 数十年前,沇川镇也曾风光嫁出少女,给河神为妻。 根据镇史文献记载,浅显简单,不情愿的惊恐新娘,声泪俱下中,遭镇民五花大绑,投入流川,两日后,她的尸身在三里处的河流弯道发现,卡于石缝间。 万万没想到,与当年不同的神迹,活生生地在每个镇民眼前呈现—— 流川激流,澎湃翻腾,整条河面都在颤。一波一波的河浪,逆着方向躁动起来,与平时的泛滥很不相似。 水与水,撞击。慢天的水珠变成了雾,薄凉的烟岚,湿濡了每个镇民的衣裳头发。加上突来的风势,教人肤发寒颤,忍不住发起哆嗦。 河面上,传来了吼声,一种……并非家禽家畜那种耳熟能详的嘈杂。 越来越近,由河底快速驰来,吼声逼袭,震得众人耳膜刺激难忍,开始有人试图捂耳,抵抗尖锐之音—— 沇川河面轰开,大量水花四溅,喷洒而来的水珠,力劲猛烈,落在身上会感觉疼痛。 所有人皆出于本能,双手捂面,或抱头,或后退,或寻找遮蔽,避开突如其来的倾盆水势。 红枣也是,她站在最前头,一身衣物头饰又沉又重,不方便逃,只能用双袖去挡,又是风又是水的溅袭,惹得满头凤冠珠枕盯打乱响。 身后,传来凉慌失措的尖叫声,一声响过一声,一句凄厉过一句,此起彼落,连绵着不休。 当红枣放下双袖,看到眼前景象,想叫,也叫不出声来了。 沇川河中,一条白龙腾舞半空,尾端没入水底,长躯如蛇轻蠕。 世人不曾亲眼见过的神兽,只有镇长和鲁老们在梦里,有幸看见。但,梦毕竟是梦,与此刻货真价实的震憾、畏惧,完全不同。活生生,在眼前。 这就是……沇川河神?! “我的新娘……”白龙说话了,嘴不动,嗓音由腹腔深处发出,仿佛闷闷的雷。 恐惧开始在四肢百骸蔓延,红枣听见牙关打颤的声音。 她怕。 当然怕,她不过是个年方十八的女孩,拥有恐惧的权利。 “跳进河里来,我载你回我的『龙宫』,继续我们的婚宴,来——”白龙要她跨开脚步,跃入奔腾汹涌的川水。 红枣双脚僵硬,一动不动,脑门嗡嗡热胀,酒意与惧意,交织一片混乱。 河水打温她的鞋裙,冻人的寒意同时袭来,钻刺入骨。 “快点!在……来之前——快跳下来!”白龙似乎开始急躁,催促着。 话甫说完,巨大黑影,兜头笼罩。 前一道,是通体似雪的白龙,逼近于她,背着日光造就而成的阴影。后一道,更大更宽,投映而成的影子,几乎将放眼所及的人、地、物,尽数纳收其下。 “果然,守株待兔就好,我还追着你跑,真是蠢。”比白龙大上数倍的红鳞巨龙,出现在白龙身后。 双龙相较之下,胜负立分。 红龙既大助威,金爪金须,每片红鳞边缘带金,犹若烈焰环绕,沐于火中,更形蛰猛。反观白龙,连红龙一成的体型和威武,都远远不及。 白龙先前带给镇民的震畏已荡然无存,因为它身的那只更教人颤敬。白龙脸色遮变,想逃,却迟了。红龙大口一咧,居高临下俯首冲来,白龙一声惨叫,身影消失于红龙嘴中,连渣都没剩。 咕噜。 全镇镇民,清楚听见吞吧食物声,以及——“隔!”响亮的饱隔声。他、他们的沇川河神……被、被被吃掉了?! 众人瞪目结舌,个个惊慌无比,谁也说不出话来。 沇川河水不因河老爷遭噬而浊乱,反倒逐渐平静下来。奔腾的水势歇止不少,轰隆隆的激流声也不再吓人。 比沇川还要大的焰色巨龙,挤在河里,看来不甚痛快,干脆离河飞起,舒展头尾,爪舞须飞。 “少了河蛟作乱,你们这条小河才能清静。淡水河蛟腥昧和土味真重……”红龙撇撇唇,吃完后,还一堆抱怨。 “河、河蛟?”镇长声音抖得快散了,身子缩在庙柱后,只探出半颗脑袋。 沇川河神……是蛟? “不然,你以为『龙』长那副鬼样子吗?”怯!火红的龙对冒牌货嗤之以鼻。雪白色的龙,去看看他家老三还差不多。 也是啦……大家都亲眼看到,“龙”应该长什么样子了……镇民们边颤着,边暗暗附和。 被镇民推出来,不得不代表发方的老镇长,手抖、脚抖、浑身骨头无一不抖。 “龙、龙神大人……你是特特特特、特地下凡……来为我们沇川除、除害的吗?” “算是顺便啦。”不用太感激他。“还有,我不是下凡,我是上岸,我住在海里,不住天上。”修正一下人类的谬解。 “原原原来是海龙大人……”老镇长腿一软跪下,镇民纷纷效尤,一时之间,感谢之词漫满全镇。 “太好了……太好了……红枣,你不用嫁给河神、不用献祭,你安全了,太好了……”平安大姊飞奔过来,将傻伫桥头的红枣抱个满怀,又是哭又是笑,松懈下不忍的情绪。 红枣还怔怔地仰颈,望向一身艳红的龙,龙鳞芒锋微亮,刺得她瞳仁轻眯,也不愿挪走。 好熟…… 它的声音在哪儿听过…… “不对,那个红枣,我要。” 第五章 她觉得耳熟的声音,正非常恶霸地做出宣告。 所以它方才的那句“算是顺便啦”,只是因为……它想和河蛟抢新娘吗?! 河神……不,河蛟要她,现在,连海龙大人都要她。 她到底是有何福分,荣获它们的青睐?皇甫红枣很想问。 “海龙大人的意思是……你、你也要红枣?”镇长呐呐地问。红枣这孩子的命运,仍无法改变吗? 一只河蛟,他们已无力抗衡,吞掉河蛟的巨龙,他们又能怎生反抗? “娶?”婴这种小东西?他压根没想过,他跟好色河蛟来意不同,虽然也没多高尚。他本能摇头:“我没有要娶她,我对你们这种蝼蚁人类没兴趣,你们太娇弱了,麻烦……” 他倒是实话实说,毫不跟他们客气。 “但是,我要她,你们把她送到海岸边,丢进海里,之后就没你们的事。” 以为可以不用迫害红枣送命的喜悦,短暂如昙花,才开心一会儿,又立即遭人摧毁。 被抛高又坠下的情绪,翻损看众人,如遭冰火折磨。 这跟河神婴亲有何不同?差别只在干,跳河变成了跳海,更惨! 梁大姊壮足了胆子,站出来,为红枣抱不平! “既、既然对我们人类没兴趣,又嫌我们娇弱麻烦,也没有要娶她为妻,为、为什么要带红枣走?”勇气很足,只是结巴和打颤,怀了质问的气势。 “是、是呀,能不能不要……我们会献上许许多多的祭物、有酒有肉、猪羊鸡鸭,也能大办法会,几天几夜……别让红枣去投海,海龙大人。”几位大婶心里老早便有此念,只是苦于无法传递给河老爷知道,现在,神龙近在眼前,此刻不求,尚待何时? 她们伏地跪下,又是磕头,又是合掌而拜,想替红枣求取一线生机。 “求求你,海龙大人……” 满城又是一阵喧扰,这回不为感因,全是哀求。 “少哆唆!”红龙猛然大吼。 咆哮声震天撼地,屋瓦噼噼啪啪,河神庙的一根柱子,甚至被吼到断裂,砖瓦迸碎。 红龙纵牙咧嘴,看起来毫无耐心和慈心,火眼金睛烧着怒焰。 “河蛟的盼咐,你们乖乖照办,本龙爷开口,你们倒敢顶撞?!怎么,这个镇,不想要了,是不是?只怕河水暴涨,不怕海水倒灌,是不是?!” 又是一阵瓦裂砖碎声,哗哗剥剥,底下的流川震起波涛。 这些人类怎么搞的?!对河蛟言听计从,它说啥,他们全数照做,它要新娘,他们即刻准备一个给它,一遇上他蒲牢,他们就哆哩哆唆,一个一个站出来和他作对。当他是尾弱龙,很好对抗吗?! 狠狠地,镇民们倒抽了凉气。 他们……高估神的慈悲,以为只要求着,诚心诚意,就能得到回应。 这只神龙大人……脾气糟,性子暴烈,绝非闻声救苦、大慈大悲的善神。 眼眺欲裂,鼻翼篇动,怒吼看的龙,一口就能吞下在场所有人,容易得好比豆子一把捉,若激怒了神龙大人,他们的下场……谁敢预料? 没人敢再多嘴,毕竟面对一只庞大神龙,明哲保身的求生本能,再度让众人退缩。 死寂的瞬间,只有一人有所动静。 红枣。 她挪移脚步,并非逃跑,反而走向花轿,径自掀帘,往轿子里坐。 “红枣?”平安大姊因惑她的举动。 “不要为难镇民,我跟你走。”红枣对着火红巨龙说,揪绞轿帘的手,忍住微微的轻颤。“只要是麻烦各位大哥,送我一程……到海岸。” 她没有办法顶着这身奢华,凭靠双脚步行到海岸。沇川跟离最近的海,有好一段距离。她不懂,这只红龙为何不直接叼走她,岂不省事许多? 若要以她为食,像吃掉河蛟那般,利落、干脆,多好哪,应该连痛楚都来不及感受吧? 反正,它也不是想娶她,她身上又没有任何稀世珍宝,她实在想不透……它要她做什么? 正如同……她也弄不明白,龙四为何要“买”她,一样的道理。 花轿红帘落下,她选择不去看、不去想,任由命运安排。 反正,本来就准备做个水鬼,是河是海,又如何呢? 等待的时间漫长难熬,轿外鸦雀无声。 终于,花轿被人抬起,是全镇镇民默默认清了这项事实,不再以微小之力,违逆龙神之威。 抬轿大哥努力维持轿身平稳,不让她感到颠簸。 路途迢迢,队伍走走停停,冗长的路,没有谁开口再说过话。 他们静静地,陪她一起走。 龙,早不见踪迹。 数不出多少时辰过去,走了几里的路,鼻间嗅入的气味,开始带着一股咸苦,海的味道。 湛蓝色大海,映满夕日余晖,已在眼前。轿子停下,代表目的地已到,红枣在轿中多待了一会儿,但没有久到需要镇民提醒她,她下了轿,海风吹拂一身嫁裳,翻腾似云岚。 珠花玎玎,银翅啪啪,撩乱的珠翠玉辉,美不胜收。 “红枣……”老镇长喊她,老泪纵横。平安大姊也喊着她,声音硬姻。 她回首覆面银穗,摇曳得好美。 银穗的光芒,落在她唇间,薄薄闪耀,而露出贝齿的浅浅微笑,一抹媚红,丝毫不逊色于珠饰之艳。 笑容仍在,她往前行的脚步,不曾止下。 眼前,是海潮拍击的岸。 她就这么往下坠去…… 她不让任何一个人,身上沾染罪名。 她不是被谁强行推下。 她,是自己投身入海,消失于波涛吞噬之中。 海水冲进口鼻,咸苦弥漫,夕阳西沉后的海水,冰冷、冻骨。 繁琐农裙缠缚着手足,她无法挥舞四肢,只能任由身子越来越沉、越来越重…… “人类走路真慢,像陆龟在爬,我等到快睡着了。” 她无法睁开眼、无法呼吸,听觉合糊,但隐约听见男人说话。 “要不是怕你一捏就碎,我早直接带你过来。” 一双臂膀接住她下沉的身躯,明显迟疑了会儿,宽掌才托向她的腰后, 果然和他想象中,一样轻,一样没啥重量,软绵绵的。 他这样抱着她的力道,不会太重吧? 啧,真难拿捏? 她痛苦的表情,是因为他弄疼了她吗? 咦?不是—— “喂!不要忘了喘气!”他发觉她没在呼吸! 喘、喘气?! 海水呛入胭喉、鼻腔、肺叶,无一不痛,他要她……怎么在海中喘气?她连顶嘴都做不到! “不对,你不能用肺。”他猛然想起。 感谢你察觉重点了…… “要用腮。”他口气认真,不是说笑,也非嘲讽。 腮?! 抱歉,她没有那种玩意我。 她的娘亲,忘了生一副给她…… “人类真麻烦,连呼吸也不会。”口吻嫌恶,不用去看说话人的神情, “……”是无言,也是溺毙前兆,红枣吐出最后一口气息。 “喂喂喂……你别死呀!”像捧着最柔弱的薄瓷,完全不敢多出半分力。 都知道有多不屑。 意识正飘远,黑暗正降临,痛苦至极之后,终于就要解脱—— 意识被强硬带回,黑暗瞬逝,光明大放,她的一口气,重新涨回肺叶,海水的刺寒,仿佛与肌肤相隔,不再紧紧包覆。 “咳咳咳咳……”她剧咳久久,一边又忍不住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新鲜气息,在海水中…… 在海水中? 大口大口呼吸新鲜气息?! 杏眸瞬间瞪大。 先前,受限于咸咸海水,无法张眼视物,现在,眼前一片清晰明亮,是她未曾见过的海景——站在陆上看海,与身处海中看海,景致全不同。 拂过发梢的,是波潮,而不是海风。头顶游过的,是鱼,而不是飞鸟…… “差点忘了给你施法,我太高估你们人类了。”因为自己海陆两边跑,没有适应问题,就忽略掉人类的渺小和脆弱。 红炽的光,置满她一身,温热炙暖。她循着光,也循着声音,仰首望去,意外看见“他”。 龙四。 他在海潮之中,黑发在脑后飘拂,身形稳健,毫不见吃力浮游。 “你……怎会在这里?”她芒芒地问。呀,脑内两道耳熟的嗓音,终干交叉在一起,他的、红鳞巨龙的…… 她顿时明白,那股熟悉度从何而来! “你是~一那只红龙?!”虽是问句,又充满肯定。 蒲牢的回答,是浓眉挑挑,认了。 “你不是人?” 听起来,像骂人。 不过,他不是人,千真万确。 蒲牢没有反驳余地,咧开的嘴,隐约看见龙牙尖锐,在高傲的笑容中,闪闪发亮。 “我不是人,我是龙子,龙骸城四龙子,蒲牢。” 红枣讶然,感到震惊,一方面好似终于能理解,初初见到他时,他一身的违和感所为何来。 原来,他非人,他是龙,才会拥有寻常男子少见的峭厉,野兽的气息,不受礼教拘束,不羁、狂放、随心所欲…… “你吓呆了?”见她久久没说话,只有那双圆圆大眼,出神地盯着他,看傻了一般,他逞自解读。 “……这世上,真的有妖怪……”今日一天,连看了两只,河蛟和海龙…… 在她眼中,举凡会变成非人生物者,都是妖,管它是蛟是龙,不全是长长的、蠕动的、爪尖齿利的大虫? “什么妖怪?!龙不是妖!差得远了!”蒲牢哪能忍容尊贵的神兽龙子,被视为妖物?! 他吼得她耳朵好痛,她伸手捂耳,被他当成惊恐,不得不收敛狰狞的表情。 啧,胆小如鼠的人类! 他再多吼个两句,岂不是将她的胆给吼破了? “龙是神兽,人类有幸见到我们,一个接一个,全会跪下磕头,当成是福报,没人敢指着我们喊声『妖怪』。”所以,你最好把那声“妖怪”给收回去!他很努力放轻音量,将准备咆吠的这几句,尽力变得绵绵喇嫩。 他真的很努力了,只是太不擅长了,导致画虎不成反类犬。 越想轻柔,越像咬牙,越是字字放慢,越像杀气腾腾。 她实在有点想告诉他,不用这么勉强,她不害怕的…… 反倒,他强撑起来的“僵硬软语”,以及“扭曲甜笑”,比较吓人。 “神兽龙子为何找上我?我不过是个……麻烦人类,与神兽应该毫无交集。”关于这点,在得知他身分后,不解缓缓浮上心头。 蒲牢一手轻托她腹后,另一只手耙过飞舞的发,挠弄发丝的动作,在粗犷高壮的男人身上,带出一丝丝稚气,竟有丝……可爱。 虽然,“可爱”这一词用在他身上,是万般不合适、不贴切,但…… 还真是可爱。 “因为你是『红枣』。” 多理所当然。 他的答复,令她困惑加倍。 “你识得我?”否则,怎会寻着她的名儿而来? 他摇摇头。 “不识得,却来找我?”她轻轻燮眉。 “你好像挺有名的,大家一听,都知道你是谁。小九还说,随便找个六岁奶娃问,他也能回答我『红枣』上哪儿找。” “……”越听,越有种怪感觉,她清楚自己并非名人。“小九是?” “我九弟。”贪吃龙一只。 “因为我是红枣,所以劳驾龙子来寻,其中缘由你仍是没说清楚。”她,小小人类一枚,身无万贯家财,父母早逝,无兄弟姊妹,平凡简单,不具备太独特的谋生技艺,何劳神兽前来? “我父王生重病,需要你——” 第六章 煮汤。 这两字,要麻利说出,一点也不困难。 可是,看见她略显狼狈的巴掌小脸,教他喉头一紧,最重要的“煮汤”两字卡在嘴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今日经历太多震撼、折腾,先有河蛟娶亲,后又遇上他半途拦截、投海、溺水…… 再马上赏她另一个打击,坦言告诉她,他是来带她回去,熬成一锅汤……好像,很缺德。 稍缓一些吧,不急看吓坏她。 “生重病?”她只从这几字做出联想,“你是慕『皇甫』之名而来?” 提及“病”,便直觉想起“医者”,而“皇甫”一姓,所代表的正是医中翘首,原因无他,源自于某代祖先,拥有神乎其技的医术,被敬称为“神医”。 “可惜,我虽生于医者世家,医术却不精纯,一些小病小痛勉强游刃有余,但重病……我清楚自己能耐,不可能有法子医治。或许,你该去找我伯父,他们那一方,才有继承『神医』名号之人……” 只是她不确定,专司治人的神医,擅不擅长医动物呢……神兽。 “他们也叫红枣?” “不是。”家族名字虽同为药草,但三代之内的族亲,取名总会避免重复。 “不是『红枣』,我不需要。”他抽中的签,只注明了这一项,其他配材由几个兄弟去烦恼,他仅须专注于“红枣”就成了。 “我真的不擅医术……”耽误他爹亲的医治时机,她万万不愿。 “那不重要。”他摆摆手,一副置他父王死生于度外的随兴,皇不介意她的自谦和坦白。 他目光恫恫,她眼神灿灿,两人相视,片刻凝结,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你说过,河蛟不婴人我,你就归我。”现在,河蛟进了他肚子,她的那番宣言,也该成立了。 他爽利说着,她脸蛋蓦地一红。 当时心直口快,带点赌气,独独错料了他的身分,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他是一条比河咬更凶猛、更巨大的兽…… “反正,陆地你回不去了,他们八成认定你死了,会替你办后事。”他掏掏耳,身在海中,绝佳的听力仍清晰听见,海岸上绵延不断的哭泣,全沇川镇民嘿泣哀悼。 为她。 “跟我回去。” 此句,多此一举。 她人都在他怀里,周身一望无际,是湛蓝的海,她又能往哪去? “回海底龙宫?”曾在书上读过,描绘得如真似幻,凭写书人想象,一入龙宫,光阴飞逝,再回家乡,十日变数年,故人已不识~一 “那是你们人类的说法。” 方才,好似听他提及城名,只是她听得太含糊,被他那句“我不是人,我是龙子”,震傻了意识,没能确定海底龙宫的正确称呼。 “龙骸城,我们这么叫它。”他说。 龙骸,雪白坚硬,威武盘踞,光是一具骸骨便巨大吓人,由海沟一端c到远方,仿佛无止无境。越是接近,越感到一股震撼。 龙骸的全貌,相距仍远却已看得清楚,龙首、龙脊、龙肋、龙爪,无一不慑服人心。得名“龙骸城”,正因城镇筑于骨上,檐与往,沿看一根根龙骨,稳稳横亘、密密嵌封。 龙身为梁,龙口为门,有力的龙骨咆哮般大启,像要吞噬一切,那般嚣狂、那样霸气。 两排龙齿锋利如昔,不因漫长光阴侵蚀,而变得钝旧。 要由龙牙底下通行,需鼓足勇气,才能腿不发软,往前走去。 城门已在眼前,规律缩短距离的速度却放缓下来,因为太过明显,红枣仰首望向蒲牢。 蒲牢确实放慢驰速,甚至停止了脚步,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表情铁青,眉,紧紧皱燮着。 她听见他啧了一声。 “……怎么会遇上她?!”口吻充满不耐。 顺着他目光看去,她看见一条大鱼游近龙骸城龙口,在抵达之前变成了姑娘,欢欣飞降城门,步伐雀跃,一蹦一跳入了城。 蒲牢拉着她,往一旁陡岐海峰闪去。 “你在躲人?”她有些明白了。 “人?不,是鲸。”他悴着。 红枣没见过鲸,白是不识,原来那条大鱼就是鲸呀,增长了见闻。 “那姑娘是鲸……你怕她?” 红枣被他越拉越远——往城的反方向——他这一路上,总捏着力道,无论是牵或抱,仿佛她身上带着电,每一回不经意碰触,都能察觉他手指动作放得很轻软,好似她多易碎、多不堪一 碰。 这还是他头一回,握她的手腕握得出劲。想当然耳,是鲸姑娘的缘故,让他紧张、反常,也顾不及放松手劲。好难想象,魁梧如他,会害怕一个小姑娘…… “怕,怕死了。”蒲牢不否认。 他被缠得很怕。 儿香进了城,龙骸城暂时回不去,他可不想自投罗网,让儿香撞个正着! 过门而不敢入,蒲牢偕同她,逃到城外两里的小镇。 小镇隶属龙骸城,并无他名,一般以外城称之,它位处僻静,得以远眺高处巨龙z骸,却相距甚远。 “我们不回那座龙骨大城吗?”红枣问。 “过几天啦,现在先避风头。” “那鲸姑娘看起来,并不可怕。”甚至称得上美丽。 “可不可怕又不是看脸。”他赏她白眼,那神情才叫“可怕”。 对,如果是看脸的话,你比鲸姑娘还骇人许多,该逃该躲的人,不是你。她完全同意。 想问“她有何可怕之外?”,又觉与自己无关,轮不到她多嘴,于是,红枣闭口不提,温驯地由着他带领,伫歇小镇。不少镇民见到他,面带笑容,纷纷行礼,蒲牢回以咧笑,摆摆手,要众人省去尊敬作揖。 他态度随兴,镇民好似也习以为常,神情不见怕恐,笑笑转身,继续去忙各自的事了。 小镇房舍与陆路大不同,这儿不见园林造景,没有小桥流水,没有朱蔓碧瓦、雕梁画栋,只有最纯粹、最天然的海景。 一座座巨大螺屋,她感到无比新奇,指掌忍不住探去,抚上螺壁,感受它的纹理和触觉。 一丛丛不知名海草,有紫有红,有绿有蓝,甚至,有些是漂亮的金黄色,生满螺屋周遭,缀得鲜彩美丽。 叶片或弯弯、或卷卷、或圆如碗盘、或细若发丝,相当独特,备色缠叠生长,色泽缤纷,更有许多大小鱼儿穿梭其间,既忙碌,也悠哉。 她摸摸螺壳,碰碰海藻,连不是窜升的海泡,她都不放过。 好几颗泡泡溜得太快,她错失时机,不放弃再试,及时捉住其中一颗,即便它在她掌中破去,亦能引来她的笑容,浅浅的,并不明显,也没发出笑声,仅是眉宇,眼眸、唇畔,柔软了起来。 这些细微变化,蒲牢没有漏看。 他盯着她,一眨不眨,任何她脸上的起伏,他看得比谁都清楚。 发间精巧凤冠已卸,叮叮咚咚的珠花,更是一朵不剩,她答起来不累,他看了都嫌脖子酸。 累赘的嫁裳霞被,早在下潜深海之前遭他剥除。 再美的绸锦,泡了水重量加倍,不脱她哪能受得了? 如今的她,脂胭因落海而冲淡泰半,发髻散开,不再一丝不苟,长发随手扎成一束,因海潮波动,轻缓飘扬。 那一身轻薄的衣裙,红,又融进了湛蓝色泽,变得浅淡,不再赤艳醒目,藉由他的法术足以保暖。 衣料太轻太软,不时飘高舞低,露出白哲手肘、小腿,春光明媚。 “你怎么一点都不怕?胆子真不小。” 她那抹浅笑,很美,落入他眼中,不觉刺眼,只是困惑。 他双臂交叠胸前,提出质疑。 “先前,被送回河蛟当媳妇儿,连河里有没有神也不知道,若没有,等同死路一条,那时,你没哭,看见河蛟现形,耸立在你面前,镇民吓得全往后逃,更有男人尿湿了裤子,你还是没哭……” 蒲牢细数,有太多太多回。 他以为她会哭,她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掉。 出乎意料,所以,加倍好奇。 “就连见到我的真身,听到我要你投海,你,仍旧没哭……胆量,超出了我记忆中的雌人类该有的大小。”蒲牢摩掌下,打量她。 这么纤细的身躯,是用哪里来盛装勇气? 她正蹲在粉紫色海草前,逗弄一群小小鱼儿,听见他说话,微微仰头,投来注目。 按常理,得知获选河神新娘,马上就该喷泪,哭喊着“我不要我不要”。 接下来几天煎熬,度日如年,以泪洗脸,吃不下咽,都是基本反应。 惊觉河神是蛟妖,吓哭,也正常。 看见雄伟红鳞龙,吓哭,兼昏倒—— 这些,在她身上,没一项发生。 不是胆子够大,是什么? “我没什么胆量……”她摇头,苦笑。 “一连看到河蛟和龙子,没尖叫、没晕倒,身处深海,却怡然自得,还有心情玩鱼,说你没胆量,没啥说服力。”太客气就显得矫情。 她仍是摇着蟒首。 “我怕。” 轻甜的嗓不疾不徐,与淡淡衔笑的面容相较,吐出的两字却诉说惊恐,全然不搭。 “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还在笑呢。 “被选为河神新娘时,我怕,看见河老爷现形,由河里窜上一条蛟龙,距离那么近,我甚至能嗅到它身上一股浓浓的草腥昧……我怕。直到现在,我仍然怕……”她淡淡道,若不细看,看不见她脸庞上一丝的恐慌茫然。 跳过他威风现身,吃掉河蛟那一段,是怎样?他不比河蛟武猛吓人?!蒲牢很不满,嘴角一紧,抿得细长。 “怕的话,怎么没哭?”一哭二闹三上吊,雌人类最擅用的手法,不是吗? “哭?”这一字,换来她张大了眼,投向他的眸光,何其无辜。 “眼泪大把大把泼。”竟然有人对如此简单的字眼,露出迷惑神情? 她静静无言,指腹抚弄海草,好半晌,才又有声音从她唇间逸出。 先是叹息。 “我哭不出来。” 沉默,又一叹,嗓更细、更小、更苍茫了。 “我是一个……没有眼泪的人。” 没有眼泪? 蒲牢对这几个字,似懂非懂。 他一根肠子通到底,没弯没折,兄弟笑他脑袋不灵光,思考方式一直线,很难举一反三,长脑却不用脑,所以他直觉认定,她在胡说八道。 “怎么可能没眼泪?连我这种强大的龙子,被兄弟打断龙骨时,也会痛到颧两颗泪出来,那是无法自制的身体本能,你说你没有,骗谁呀?” “我确实没有,从出世开始,我就不曾哭过,既便父母遭难双亡,我没哭,相依为命的爷爷过世,我也没哭。”她起身,伫定他面前。 坚定的眼神,没有半点迟疑,平静的面容,更不见扯谎的心虚。 “怕,哭不出来,笑,哭不出来,伤心,也哭不出来。”恬淡的嗓如此续道。 这么美丽的双眼,覆着水光,些些的亮,晶灿着、璀艳着。谁能知道,它竟淌不出泪水? “你是『未到痛时,泪不流』吧?不过是耐力比一般人类多些,对吧?”蒲牢依然不信,一心想试出虚实,两指微弯,做成镊子状,往她左颊一掐 痛,就会哭,想忍,都忍受不住。 第七章 他如此坚信。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下一句,他一定会接——只是未到断骨时。 她这种嫩丫头,断骨不必,拧一把,包准她泪眼汪汪,哭着求饶! “好痛……”她皱起小脸,越想挣开他的手指,越是吃疼。 “这样还不哭?”一成的力道了耶,再捏下去,粉嫩嫩、软绵绵的脸皮,就会受伤了。 “真的好痛——”她伸手去捉他的手腕。要他放开她,无奈,全然不敌男人气力。 “不要忍看,痛就哭出来。”他好言相劝,只是由加害之人口中吐出来,很是恶力。 “我哭不出来!我没有眼泪!”要她说多少次?! “我很快就让你哭出来,等等——”一松一紧,指腹力道开始改变,节奏规律,挤挤、压压。 他当她是头有羊,在榨乳是不是?! “堂堂四龙子,光天化日下、众目睽睽间,欺负起姑娘家,这话……传回去城里,怎么能听?” 呵呵笑声由两人身后传来,带着戏谑。 “冰夷。”蒲牢咧嘴,没回头便喊出来者姓名,看来是旧识,还是很熟的那种。 “儿香进了城,我便在猜,你应该逃远远的,果然,逃到外城来了。”冰夷五官端正,鬓边有鳍,渐层的蓝,隐没于黑鬓之下,唇角衔笑时,很客气、很发善的温文模样。 浅灰色的衣仅至腰际,给了个结,下半身则是修长鱼尾,鳞光闪闪。 “别把我的行踪说出去!”蒲牢比画了“嚓声”的手势。 “大伙告诉儿香,你出城去为龙王寻药,她嚷嚷着,要在城里等你,依她的耐心,大概不出七日就会离开。”刚从城里离开的冰夷,笑享最新情况。在外城遇见蒲牢,纯属巧合。 “七日……要七日后再回去。”蒲牢马上做下决定。 “是说——四龙子不是寻药去了,怎么还在外城闲晃?” “哼哼,寻药多简单,我蒲牢一出马,岂会空手而归。”蒲牢一脸骄傲,“我找到了。”不着痕迹地缥向身旁的红枣,她正在努力,试图扳开夹扣于腮帮上的指头——他的。 冰夷一时愕然,尔后,缓缓露笑,双眸跃动着光,没多说什么,只是额首。 “我兄弟中有哪只回去了?”九龙爱争胜负,关心一下彼此进度,稀松平常。 “去寻仙酒的大龙子最快,五龙子也已回城,第三位,本该是九龙子……” “本该?”蒲牢扬眉,玩昧这两字。 “因为,九龙子吃掉了蟠龙梨,只好再去寻第二次,然后,第二次找着的,又……”冰夷呵笑作结。又,一而再,再而三之意。 简言之,管不牢嘴巴,自食“恶果”,入手的蟠龙梨,全进了自己肚子,活该被其他哥哥迎头赶上。 “我不是最后一个回城的就好。”眼前,避开儿香比输赢都要重。 “四龙子,你先松手吧,小姑娘薄嫩的脸皮快被你1宁破了。”冰夷救红枣于龙爪下,果然,白嫩的肌肤留下好醒目的红痕。 “我有这么用力吗?!”蒲牢吓到了,他的手劲在她脸上造成一大片通红,即使她用手捂脸,也盖不掉所有的肆虐痕迹,触目惊心。 “怜香惜玉这四字,四龙子得重新学习。”冰夷伸来手,为她抹去拧痕,她投以无比感激。 “啧,谁知道她这么喇……”蒲牢没有反省,他真的已拿捏力道,那种手劲连小海虾都弄不死,竟能拧出满腮火红……是她的错,是她太懒的错。 “女人如花,每一朵皆需小脚”护。”冰夷的论点,向来如此。 蒲牢毫不苟同,悴了声:“女人,像大树一样,不用谁呵护,具有自保能力,成长茁壮,那才好。” 忍不住,瞟了红枣一眼。 例如她,完全不合格。 “你还是老样子,讨仄柔弱依附的女子,喜欢强悍勇敢那一型。”冰夷也不意外。认识蒲牢已久,这些话他总是挂嘴边。 “弱小的家伙,多麻烦。”蒲牢先是一悴。 蒲牢眼睛不离她,再以她为范例: “随便一碰就弄出伤来,你也知道,我粗手粗脚,性子又急,一旦冲动起来,顾前难瞻后,哪来闲工夫,时时去注意身后的女人该救、该保护?最好她自己能提起到,把自己照顾好,省得我分心。”说完,逗自点头如捣蒜,对自个儿的论点,坚信不疑。 原来,他喜欢的,是英勇强壮的女人……她恍然明了。 确实,他不像是个懂得怜惜人的男人,大喇喇的,嗓门大、肌肉大,连手劲也大,在他身旁,与他相伴的女子,该有他一样的强悍,才能跟他并驾齐驱。 与她,完全不同类型的女人。 “那儿香不错呀,鲸,在海中鲜有天敌,皮粗肉厚,不怕你粗手粗脚,更不用担心手劲一不拿捏,给伤了撞了。”冰夷存心取笑他。 “你明知道我对儿香很头痛,还说风凉话?!”蒲牢死瞪他。 “男人呀,别太记仇,儿香不过是幼鲸时候不小心将你给——” “闭嘴!”蒲牢情急一吼,吼劲惊人,小镇因而震撼,引来镇民关注。 这下可不好,人一多,嘴便杂,谁知“四龙子在外城小镇开吼”的消息,会不会一传十、十传百,就给传回城里,落入儿香耳朵内? “别在大街引人注目,先到我家暂住吧,待儿香离开,我再知会你。”冰夷善解人意,与蒲牢斗嘴归斗嘴,也懂蒲牢的难处,率先开口,普他想好下一步。 “本来就打算来投靠你。”蒲牢压根没在客气,逞自往冰夷家方向走。 最好你做事这么有计画,分时是刚刚才想到的吧? 冰夷微微笑着,也不给蒲牢难堪,随他去瞎说了。 “至于……红枣姑娘。”冰夷转向她,笑屠明亮。 咦?他怎知她的名儿?方才……有提及过吗?红枣困惑想看。 “不妨由我带她回龙骸城,交红魟医,如此一来,四龙子也能抢到五、六名,不至于落后太多,沦为九龙之末。”冰夷提议。 “不用,我自己带她回去。”蒲牢想也没想,直接拒绝。 明明冰夷的建议很不错,让他能在兄弟排名间,抢个不前不后、不糟不烂的名次,又能将她脱手,丢给魟医去管,何乐而不为……他也没想透自己拒绝的理由。 “我很顺路,不麻烦的。”冰夷是魟医的徒弟,日日往返内城外城,可以顺道送红枣去交差,只是……这个“差事”,似乎有些差错,呵呵…… “说不用就不用,把你的房间整理整理,空出来给我们睡,少哆唆了。 “我家很狭小,没有两间客房。” “你变回原形,在屋外海草里随便窝着睡吧。” “这是人话吗?”丧尽天良了呀。 “我龙嘴吐不出象牙,照办就是。”蒲牢下。仰高高,据傲无礼。 “误交损友呀……” 这五字血泪,冰夷哀号的次数,十根指头都数不完。 头一次在海中过夜,身下所躺并非竹席木板,而是长蚌形的床;身上所披盖的,是人间织造不出的细腻蛟捎,柔软无比。 本以为自己该会一夜无眠,没想到酸硬的身子一摊平,睡意立刻袭来。 算算她已有两天一夜没合眼,倦,是理所当然。 今日的折腾,超过她的负荷,淘尽浑身力气,她埋入峭枕,意识渐扬。 海底很静,没有风声飒飒,没有虫鸣卿卿,她睡得很沉,无梦干扰。 也许,并非无梦,而是,她仍在梦里。 这一切,全是做梦? 醒来后,才会发现,没有河蛟、没有婴亲、没有龙骸城、没有蒲牢…… 没有…… 一阵巨响,青天霹雳般传来,像暗夜突雷惊醒了她。 “打、打雷了?”她惺?讼茫然,眼皮沉沉,勉强半开。 眼前是海,颤颤巍巍一片,她还陷进蚌床间,簌皇削宁在双手里。 不是做梦,是真实的。 雷声没有止歇,规律起伏,时而响,时而消,静冥海夜间,分外清晰。 想睡,也睡不着了。 她下床,循声而去,要看看这海中雷声,从哪儿来? 冰夷的住居不大,螺屋内区隔出上下空间,客居在上,主居在下,环形的石阶引领她下楼。 回荡在小小厅里,雷声更显巨大。毫不费劲,找到了源头。 没有门扉的房,几串水沫成为屏障,隔出厅与房的分野。 她探头进去,里头正轰隆隆作响,畅快淋漓。 睡在蚌床上,是蒲牢。 他浑身赤裸,丝丝蓝光透窗洒下,落在发肤间,突显结实肌理,一块一块,债张起伏,月要卷薄峭,一抹阴影,勉勉强强掩蔽住腿间雄伟。 粗壮右臂横在额上,发丝撩乱,光与暗,交错脸庞,高挺的鼻梁最是突出。 纤声雷动,来自于他。 她没听过有谁的纤声同他一样,这么的……爽刺。 好吧,她见识浅薄,只与爹和爷爷这两名男性同住过。 对爹的记忆,太浅太浅,忘了爹是否也会打纤,她爷爷则在小酌几杯之后,睡得深酣,偶尔会发出几记重纤,绝不至于如蒲牢这般惊天动地。 她走近了些。 发现他身上有红光闪烁,一点、一点,像忽明忽灭的星火,定睛细看,才知是鳞。 非常漂亮的色泽,艳红炫丽,辉映着光,在他手臂上仿似燃烧。 眼前景致虽吸睛,但一声声巨鼾足以催坏所有绮丽。 红枣双手捂耳,沉沉雷纤,仍是穿透指掌而来。 “太可怕了……这鼾声……”连她的呢喃都轻易被盖过去。 医家子孙的本能,四诊之法,望、闻、问、切,基本所学立刻用上。 是脾胃虚弱所致? 抑属肺气不足引起的打呼? 若为后者,又得细分是“外来病邪”或“内伤”——她需要替他诊脉,才能确定。 微暗的房,突地,亮起两颗火红的光。她来不及反应那是什么,喉头已遭童力捏住。 可怕的狠劲、锐利的刺痛,陷入颈肤。 她喊不出声,被拧扯、被擒捕、被反制在沉重、巨大的压迫之下。 活命气息瞬间遭人阴断,入气出气无一可获。 “是你?!” 喉上的钳制,蓦然抽开,熟悉的悴啧声,介入她逐渐朦胧的听觉内。 那两颗火红的光,原来并非光。是他的双眼,恫恫如炬,血红色的瞳。 蒲牢手一挥,室内通明,她呆呆躺在贝床上,脖间五条爪痕狰狞,泪出了鲜血,融入海水。 “你大半夜不睡,跑到我床边做什么?!”他睡熟归睡熟,兽的警戒本性,丝毫不松懈,身体比意识更敏锐。 他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就捏碎她的颈子,像捏碎一块豆腐! 猛然想起,他匆忙帮她抹去脖上伤口,嘴里碎碎直念。 “我睡看时,身体的戒备会更加敏锐,也更不懂手下留情,这种时候,偷偷摸摸靠过来,小命不想要了?!”他骂看她。 “你在打呼。” “嘎?!” “像雷声那么大。我是被吵醒的。”她神情淡然,只有他抚过伤处时,感到疼痛,不由自主嘶息,但也仅是细微的轻颤,半颗泪水都没流。 “瞎说!我我、我才不会打呼哩!”他严厉否认,脸上不自在的神情,以及显而易闻的结巴,已彻底出卖他。 他知道!她不是唯一一个说这番话的人——他的表情,诚实坦白。 “我替你诊脉,找出原因,只要对症下药,情况可以获得改善。” 第八章 她朝他伸手,他毫不领情。 “打呼就打呼,有什么好哆唆?!”小题大作! 她认真以待,祖训有云:小症大视,方可察觉细微末节。 “打呼并非大症,但它极可能是征兆,也许,是肠胃功能虚弱;也许,是肺气耗伤、病久邪热、郁积异致;更或许,气循不畅,血循不良,鼻瘪肉增生……诸多情况,都是警讯。” 而他,打呼声惊人,症状……恐怕比别人严重。 “停!”他阻止她说下去。那些长篇大论,他没半字听得懂,也不想懂。 被吵醒很不爽快,睡眠不足,更不爽快,还要听她唠叨,他哪有耐心?! 他能按捺住“起床病”,好声好气听她多吠两句,已经很够意思了。 “我身体好得很,胃强肠壮,中气十足——” “别像个怕看大夫的毛孩子,耍什么脾气?”她的口吻仿似他多顽劣,欠人训斤。 毛、毛孩子? 耍脾气?! 蒲牢瞪眼。这女人,是在骂他吗?! 这一回,趁他瞪目结舌,她顺利1安上他的腕脉,虚心清静,全神贯注,指腹触按脉搏。 一对细细的眉,浅蹙,掀高浓睫,与他相觑,她不信自己所诊得的异况,认真闭起眼,不让外在事物干扰她。 蒲牢由无前的怒瞪,慢慢转为打量,到最后变成观察凝视。 静静聆听脉动的她,脸儿小巧,她漂亮的鹅蛋状,眉峰浅淡,一副没牌没气,很好欺负的长相,鼻梁很直挺,挺出一丝傲气——正因如此,她才有胆说他是毛孩子,对吧?! 我是一个……没有眼泪的人。 瞅着她闭目凝神的模样,他脑中突地闪过,她这般提及。 天底下,哪有不爱哭的女人? 她看起来又不比谁坚强,明明一副爱哭鬼的标准长相,双眼水灿得……像一泓清池,里头没装泪水吧? “奇怪…忽快忽慢……一会儿『数脉』,一会儿又是『迟脉』……还有『结脉』,完全相反的脉象,怎可能同时诊到?”她困惑低喃。 指腹所触,各式脉形皆有,浮、濡、散、弦、紧、沉、细……以及更多不曾习过的搏动情况。 “你以为龙子的身体和人类一样吗?以诊治人类的方式,想来套用在龙子身上?”他笑她蠢。 另一方面,被她那对波粼灿灿的眼神一瞧,嘴就锁不住话,明明很想关心,离了唇,却变成酸损。 “有闲工夫管我断声,怎么不治治你自己?看看你哪里有病?眼睛干涩无泪,又是哪类大病征兆?肠胃弱?肺气差?内伤?”瞧她一派正经,有模有样替他把脉,或许真有几两本事。 “我没能力治。”她淡淡说,由他腕脉上撤了纤指。 “真诚实。”对于她自己的医术差劲,毫不狡辩。“自己都治不好,还想治我?” 她对他的嘲弄仿似未闻,又道:“我可以试试你的穴位吗?”不知是否与常人……也不相同? 她问的同时,双手早抢先一步,往他鼻唇沟上,左右备一的“迎香穴”去探。 迎香穴,开窍于鼻,掌控呼吸,专治一切肺部疾病。 她接连又按了“曲池”、“合谷”、“足三里”、“上星”、“印常”,每处穴位皆有司享,分别帮助气血通畅、或治山鼻塞、或泻肺热、或强肠胃。 她一边施劲,一边问他的感觉,是否有所不适? 蒲牢没感到任何不适,当然更不觉有啥改善,他只知道,她的指腹又软又轻,按得他——好、想、睡!每处她触及的穴,传来教他哆嗦的软,眼皮变沉重,气息变均匀,意识变合糊,很舒服、很舒服…… 红枣手边无针,只能凭借手劲,探穴力道须按得适中,感到酸麻才有效用,过与不足都是徒然。 不知是他皮粗肉厚,还是她疏于练习,无论揉按哪个穴位,他都没有反应—— 不,他不是毫无反应! 他的反应,是身子越发的软,越往蚌床上靠,越陷入柔软鞘被上,越往她腿上躺,像块尚来凝结的糖贻。 然后,断声大作! 他竟然……又睡着了! 一大早,海空晴朗。 冰夷的眼前,却是一片刺眼。 一进房,迎接着他的,是男人光裸的臀瓣。 结实、线条锻炼有成,弧形充满力与美……但,并不养眼。 他宁可看见雌氏人美丽的鱼尾,婀娜玲珑的腰线,才有“一日之计在于晨”的灿烂干劲,男人的屁股,就算了吧…… 那具大刺刺供人欣赏的壮硕身躯,直接无视,视线本能跳过,往旁边挪睨—— 被粗臂钳制在膀内,那团白白“小东西”,他印象中,应该……安置于另一间房才对。 大蚌床上,赤身裸体,自是蒲牢,惨遭钳制,连睡着也是眉头皱皱,当然便是红枣。 她腰部以下,悬挂大蚌床缘,小腿腾空于外,身下鞘峭凌乱生波,看得出奋力挣扎的迹象,而上半身,被锁进蒲牢双臂内,肩颈变成蒲牢的枕,则是挣脱失败的铁证。 两人揪成麻花卷,一个,一脸爽快满足,一个,一脸苦愁满布。 冰夷一头雾水,嘴边咕咤:“这儿……昨夜上演了『霸王硬上弓』的畜生戏码吗?” 脑中演绎了不少假想——蒲牢脸孔色狞,朝娇嫩美人儿逼近,嘿嘿直笑,嘴角流涎,美人儿叫破喉咙,泣求看“你不要过你不要过来”…… 啧啧啧,禽兽! “我把房让给四龙子,睡到外头海草群里,怕四龙子的“龙鼾”吵到邻居,才施了术,隔绝声音,难道……这贴心举止,倒害红枣姑娘昨夜求救无援,被辣手催花了?” 可怜的小东西…… 正当冰夷自责之际,床上有了动静。 红枣不舒坦地蠕动,僵硬且扭曲的睡姿,害她筋骨俱酸,浑身像被火团包围,热得她想逃开,才挪移半寸,蒲牢手臂一紧,又把距离消除,逼她粉嫩嫩的腮帮子,乖乖贴回他的光裸胸口。 “放开……”她梦呓着,试图扳开横亘胸前的粗臂,但徒劳无功。 “枕头好软好舒服……”他磨蹭臂膀内的她,一派膺足。 “放开我……” 两个人,扭扭缠缠,又各自睡着了。 冰夷忍不住笑了出声,这一笑,惊扰梦醒。 蒲牢一睁眼,起床气发作,皇不客气赏来两记掌风。 “睡得正好,吵啥吵?!” 冰夷跳着避开,连忙提醒:“丢什么都行!别把红枣姑娘当枕头丢过来呀!”怕有人睡糊涂了,随手取物,发动攻击。 “她怎么会出现在我房里还被我当枕头丢?!——喝?!” 一低头,还真的在! 蒲牢瞪大眼。他身旁不是红枣又能是谁?! 红枣也醒了,浑身酸痛,一夜紧绷戒备的睡姿,正狠狠的折腾她,肩颈背脊无一幸免。 此刻,她仍被蒲牢“夹”在怀里,像是孩子捍卫最心爱的布偶,那般的独占姿势。 “你怎么在我床上?” “……”红枣无言,眸光投向提问的蒲牢,淡淡怨念,默然指控—— 因为,你开始打鼾之后,我想离开,却迟了,已经睡熟的你,突然一臂抓来,将我逮进你怀里,我敌不过你的气力,只能沦为你跨脚的人肉枕…… 而且,你还一、丝、不、挂! 扣除鲛峭软被之后,浑身上下光溜溜,每一寸的肌理,热烫、债张、壮实,像火炭、像钢铁,把人抱紧紧的,不留半点空隙。 被横亘而来的长腿一扣,壮臂两条一锁,她还能逃吗?! 他现在竟有脸问:你怎么在我床上? “四龙子,你先穿上衣裤吧。”冰夷笑劝,一开始婉转,蒲牢还一副无关紧要的姿态,只好再明示些:“不该露出来见人的地方,全都露了。” 闻言,蒲牢垂首,看见腿间小兄弟正雄纠气昂,在三人六目下,活力十足地傲然耸立,一大清早,元气满满—— “你看得也太认真了吧?!”蒲牢抢过软被,档住男性春光。 姑娘家看到种玩竟儿……不都该捂脸尖叫,活似见鬼了一样?! 谁会像她?眸子眨巴眨巴地,盯着细瞧,一点矜持也没有! 浅淡的红赦,这时才在她脸腮间涌现。 她转开眼神。 打儿时开始,皇甫家的子孙,第一件玩具便是一尊“针炙铜人”,铜人身上经络穴位,详细标注,让孩子们自小开始接触,熟记穴道位置和名称。 那尊铜人,腿间也有一处凸起,虽然有条红巾圈围腹际,但孩子总是调皮又好奇,长辈越是叮嘱、越是交代,孩子越是忍不住,要去偷掀那条小小红巾,看看底下有何神秘…… 铜人的凸起,和他的……完全不一样。 她才会感到新奇、不可思议,近而认真多瞧几眼。 “昨儿个不是替你们两人分好了房,怎么今早醒来,睡在同一张床上?” 蒲牢勿匆着装完毕,红枣稍稍梳洗,三人转往厅桌用膳,冰夷脸上堆满戏谑,瞧着两人,笑问。 “他的打呼声吵醒我。”红枣对着石桌上,满满未曾见过的菜肴,不知从何下手。 “哪个男人不打呼?!”蒲牢捉起藻团,沾沾墨酱,往嘴里送。 “呼声像雷,可不是人人都会。”红枣仿效着他,小口尝起藻团滋味,虽不习惯,勉强还能接受。 “我中气太足。”当然不是人人学得来,哼哼。 “打鼾非病,但有人症状严重,导致呼中止,夺走性命。”这类案例,她听爷爷提过不下三四回。 “怯,打鼾打到死?!骗谁呀?”蒲牢对她说法嗤之以鼻,不屑。 “所以你下楼查看情况?”冰夷对后续比较感兴趣。 “嗯。本想替他诊脉,偏偏他脉象太诡异,便改采穴道治疗,哪知道才按了几处,他就睡着了……”睡死之前,还拉她当垫背,用他强壮的身躯压迫而来。 提及脉象和穴道,同为习医之人的冰夷,双眼一亮。 “你懂医术?” “一些些皮毛而已。” “人类女子习医,倒很少见。”冰夷印象中,人类女子大抵就是养儿育女,为丈夫太孩子付出所有,!;力,难有闲暇去学习其他技能。 “我的家族,自数代以来便以医为业,子孙无论具天赋与否,无论男孩女孩,皆需学习医药基础。” 有天分者,以医者为志向,继承祖先“神医”之名,行医济世,自知弩钝之辈,例如她,成不了名医大夫,也难离种植药草,与“医”相关之业。 “我一直很好奇人类所学,与我们龙骸城习得的,有何差异。”冰夷为她夹片鱼生,置于小石碟,摆上辣藻泥、细蒜青和鱼卵,卷起,正好一口大刁、。 她在冰夷眼神鼓舞下,尝了一块。 这口比藻团好上许多,藻团腥味较重。 冰夷又为她效劳,再卷一份,递上。 “你说,你替四龙子按穴之后,他立刻睡沉了,你应该是按到他的睡穴吧?” “睡穴?我按的穴位应该是迎香、曲池……” “没听过这些穴名,能否请你指出位置?”冰夷很有求知欲。 被晾在一旁的蒲牢,老大不爽。 看她和冰夷一来一往,活似他乡遇故知。 她的笑颜,娇美盛绽——对着冰夷展露。 她的眼神,明亮有光——冲着冰夷凝觑。 蒲牢越看越刺眼。 第九章 “喂喂喂——”指节在石桌上敲敲,力道已有控制,否则薄薄一张石桌,早给敲居粉末。“聊起来啦你们?!” 怎样?!两人相谈甚欢,到达忘我境界了吧? 他们欢,他可不。 把他蒲牢当灯柱,摆看好看?! “我们聊的话题枯燥无趣,四龙子不会有兴致。”重点是,也听不懂吧。冰夷很不给面子,脸虽带笑,话,可一点都不甜。 蒲牢冷冷貌他,“你,最好还有闲工夫在这里瞎聊,魟医交代的炼丹工作,可以因为聊得太尽兴,就摆一边放给它烂?”口气风凉。 一经提醒,冰夷才注意时辰。 确实快迟了,魟医盼咐的“凛华丹”,数个时辰得掀开炉鼎,将炉内热气驱散。 眼见下一次掀炉时间将至,再闲话家常下去,他就要惹麻烦了。 “我先赶去药居,凛华丹』出差错,魟医会片了我去测鱼锅。”冰夷神情依然从容,收拾自己碗盘的动作,明显加快。“你们继续吃……或者,红枣姑良要随我一起去药居,我们两人一路上,边走边聊——” 冰夷提出激请。 “她不去!”独断的拒绝,来自蒲牢。 “好好好,别瞪我,不拐她去就不拐她去。”冰夷双手做出投降状,心里暗笑,表情装无辜,“我本想,掀完炉鼎,再带她去海市逛逛,买些衣裳……” 红枣身上所穿,是冰夷翻找出来的旧衣,尺寸过大,月要带缠绕数圈才勉强固定,不过套在她身上仍显松垮,颇有娃儿穿大衣的逗趣样。 “你快滚吧。”蒲牢皇不客气,用藻团“送”他出门。 迎面丢来的食物,冰夷摊掌接住,打算带看路上吃。“谢啦。” 这一次不走可不成了,丹炉在等着他呢。冰夷摆摆手道别,拂动鱼尾,游出螺屋,赶忙去办正事,留下蒲牢和红枣,两人四目相对。 “快吃呀。”蒲牢不像冰夷细心,会为她布菜卷鱼片,他直接整盘推到她面前,催促她吃下肚。 悴,冰夷一走,她的笑容收敛,眸光浅淡了,面对他,就是另一副模样!这女人真是…… 有了冰夷先前的示范,她大抵知道如何搭配材料,自行动手,填饱肚子。 她胃口不算太好,加上昨夜睡得不舒坦,手臂和肩颈隐隐作痛,连带咀嚼时,多少带动肌肉牵扯。 那微微的酸软,教她难以忽视,确定吃了五分饱后,便不再进食。 “吃饭了?吃饱就走吧。”蒲牢抹抹手,起身。 走?去哪? 她的迷惑眼神,正这么问着。 蒲牢下巴仰高,垂敛的眸,像睨视人一般,她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他口吻凶凶的,仿佛嗤哼。 “带你去海市,买衣裳。” 海市,海底市集。 原来……海之深处,也有这样的地方。 眸儿舍不得眨,在眼前绮丽光景上,不断来回。 忙碌的鱼群,游满海空,仿似过境飞鸟,银亮鱼身正一闪一闪,烁着七彩鳞光。 鱼群底下,更是精采热闹。 五颜六色的珊瑚为棚架,海草是幌子,崎岖多洞的岩块便是一处铺子,贩售之物更是琳琅满目—— 陆路时常可见的蛆叫或小鱼族繁不及备载。 当然,一般的吃食和衣着、号称喝下一罐,便能在较鳖眼前隐形的神水、勤劳认真,最适合买回家当鱼奴的清洁小鱼、代步专用的巨大驮虾这儿也有,更有人往返海陆,带回人界出产的维罗绸缎、各式小吃、姑娘首饰,售价令人咋舌,显得乏人乏鱼问津。 倒是出自海底城民之手,精心织造的捎,生意兴隆。 其中,以鼓人所织之峭,色泽浑然天成,似晚霞,仿湛洋,若翠叶,不靠繁琐绣功取胜,而是致柔质地,最是上品。 “给她挑几块布,裁些衣裳。” 蒲牢打断正鞠躬哈腰,恭迎他大驾光临的裁峭店店主滔滔不绝的诌言辞。 他领红枣入内,将人交给店主,逞自落坐石椅,喝着鱼仆递上的茶沫。 裁峭店的店主,是只雌青蟹。 此刻,以精明俏艳的徐娘模样招呼客人,只是双手持剪的姿态,仍不改蟹鳌本色,随她说话之时,手剪喀喀作响,不时夹夹合合。 “是是是,马上办!马上办!”青蟹店主婀娜步来,月要肤招摇生姿,在红枣面前站定,手一翻,木匣内,各色的峭裁成掌心大小,方便客人翻览、挑色。 “姑娘喜欢哪种颇色的峭?我这店虽小,色系齐全,织峭的鼓女手巧心细,每匹峭皆是心血结晶,海市里,我自谦第二,可没鱼敢说是第一。” “……都好”红枣没有特别偏好的颜色。 “绿色。”蒲牢插上嘴。 第一次见到她,她就是一身的绿,嫩得像新牙。 他对那时的她,记忆太深刻。 “绿峭好,四龙子好眼光!果然是龙骸城英勇威武、睿智无双的龙主之子,龙骸城有了您,才有今日富足安康,我们敬爱您、我们崇拜您——”开口五句不离阿谀,是城民的习惯。 奉承话完毕,才会进入正题。 “瞧瞧这匹,软丝如云,虽是绿,由深而浅、光影层叠,有数十种变化,一层峭料是嫩青,两层峭料则变碧绿,三层又是全然不同,衬着姑娘肤白肉嫩……嗯,好看,真是好看。”店主取来 一匹绿销,在红枣身上比画,自个儿一逞额首,自吹自擂。 “就这块,量吧。”蒲牢也觉得合适。 店主得令,利落为红枣量身。 “何时能拿?”蒲牢问,随手翻翻峭料木匣。唔,红峭也不错,她先前穿着大红喜服,丝毫不逊于绿裳,鹅黄?没见她穿过,值得挑战…… “四龙子带姑娘去海市逛一圈,再回来衣裳便完成了。”她的裁峭店,可是出了名的交货快又好,屋后一整排八爪鳗女,随时备战,等看开工。 “好,我晚点来取。”顺手把木匣递给青蟹店长,长指刷地滑过:“上头两手的捎料,也全按她的身形,各来一套。”说完,大方付清货款。 “谢谢四龙子!”店主眉开眼笑,恭送贵客出门,连串的诌词,麻利得像顺口溜,蒲牢他们走后良久,还能听出店主歌颂看“龙骸城不能没有您~~”,余音缭绕。 红枣觉得新奇有趣,轻轻笑出声。 蒲牢莫名其妙,盯看那张淡淡笑脸,因而明耀起来的巴掌小脸。 “笑什么?” 她眉眼轻舒,神色轻松,跟在他右手边,缓缓走着,并且好奇张望,对于所见一切感到新鲜。 “你们这里的人……嗯鱼虾,表达敬意的方式,好直率。”狗腿得那么理所当然,巧妙地融入日常生活的对话之中,在外人耳里听来,有些突兀,有些好笑,但他们似乎颇习惯,而且,熟练。 “这有什么好笑?听久了只觉得烦。”蒲牢撇撇唇。 谁喜欢逛起街时,想尝些路边小吃,还得先接受一长串歌功颂德? 听完,连胃口也没了。 “乍听之下,虽觉他们太过夸张,可又不让人感到虚情假意,看来,是真心诚意的。” 瞧,才说完,马上有位驮壳的龟爷爷,手捧一盘串物,健步如飞,送至蒲牢面前。 “四龙子,这是我家孙媳妇新创的菜,请您尝尝……”龟爷爷笑容诌甜,脸上皱纹越发地深,双鳍互搓。 蒲牢接过,龟爷爷又殷勤地道:“若有荣幸能获龙子青睐,这新菜将成为我们龟家的传世之宝,几十代几百代,源源不绝流传下去……要是龙子喜欢,不知能否商借龙子威风雄壮、响亮好听、如雷贯耳的好名儿,用来帮新菜取名,给它响当当的美名——” “后头的废话,省掉!”蒲牢光看龟爷爷嘴一张,就知道后头还有更多的馅媚话,等着冒出来。他面目冷狞,恶声阻止。 这号神情没吓跑龟爷爷,龟爷爷乖乖闭嘴,依旧眸亮笑甜,希冀地看着蒲牢,静候龙子品评。 她轻易能看得出,他们喜欢他。 即便他长相狠厉,眉不慈目不善,但也只是外在吓人,他们认识的他,并不可惧,才会一个一个,被他吼了,斥了,仍旧积极靠过来。 他就是那种嗓门很大,却吓不退熟知他本性的人们…… 三字形容,纸老虎。 蒲牢拿了一串给她,其余两三口便吃个精光。 “不错,是鳗串。”他说给红枣听,让她知道手里串物的食材为何。 “对对,鱼刺全给挑掉了,蘸上甜酱,烤到焦香,我们想叫它『蒲烧鳗,全名是『蒲牢龙子亲尝,品质保证,烧烫烫热呼呼之美昧烤鳗串』……取龙子威名一字,以兹纪念……”龟爷爷一脸祈求,嘴里有好多奉承的句子,想忍,又忍不住,痛苦地唇角微颤。 “准了准了。”蒲牢大刺刺的,没禁没忌,不介意名字变成商品。 龟爷爷欢呼一声,连连道谢,赶忙去挂名贩售,奔回巨大沫泡里,沫泡阻隔了海水,里头架起几座烤炉,正烤着数十串的鳗。 “你……很受爱戴嘛。”她做出结论。 “嗯?”他回过头。 “初见外表,以为你应该是凶狠高傲的人,城民见着你,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动辄得咎,触怒了你,实际上,你在他们眼中,是极好相处的主子吗?”她小口咬下鳗串,唇上濡着褐色酱汁,她伸舌,吮去酱汁。 “我哪知道他们眼中,我是怎样的主子?!”这种芝麻小事,他不会浪费精神去思索。 他现在思索的是……她手里那串鳗,比他方才吞的,还要好吃是不是?! 他听见自己咽唾的咕噜声,随她探舌吮酱,随她张口咬鳗肉,他喉结起伏,目光恫恫,看她。 “……你要吃?”她以为他的炙烫眼神,是针对手中那串……蒲烧鳗。 沾有甜酱的小嘴,微微启合,甜甜的嗓,问着:你要吃? 吃什么?吃蒲烧鳗?还是,吃她? 后者竟然比前者……更教他期待? 蒲烧鳗的滋味,他已经尝过,所以诱惑力不及她来得大? 他正要用力点头,并准备倾身上前,去擒获抹满甜酱的红唇,吃她…… 蓦地,她手中的鳗串塞到他掌心,红枣拢提宽松的衣摆,从他身旁跑开,他反应不及,回过神时,她已经跑得远远。 “你要去哪里?!”蒲牢吼吠响亮,在海市里回荡。 想逃?! 他转身追去。 在茫茫大海里,她以为她能逃往哪去?! 凭她一只小小人类,没靠他的法术,别说是潜水,想在如此深沉的海中毫发无伤,根本不可能! 一个不小心,兴许就被藏匿暗沟的大鱼怪,一口吃掉了! 他急于追赶,她脚步却在前方停下。 原来是要逃,而是看见海市一偶,正进行的一项买卖—— “快住手!别这样!” 红枣斥着铺子内的店主,要他停止手边行径。 店主是只海鱿,鱼首人身,口部一对长须,不住地抖动,此时鱼眼瞪圆,朝她望来的眼神,很是凶恶——不过,差蒲牢一大截,她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害怕。 “小姑娘,老子在做生意,要嘛,拿贝币来买,不要就闪边去,别在这里瞎嚷。” 海鱿男人口音奇特,每说一字,语尾附上吐泡声,啾哆嗽哆地。 “你明明是在欺负她!”她控诉着。 红枣所见,是海鱿男人囚禁一名女子,女子年纪轻轻,面容妓丽,水汪汪的眼眸,秋水敬艳,蕴合千言万语,唇不点朱红,粉嫩依旧。 第十章 她身姿骋婷,胸盈腹细,存弱得好美,下身不是匀称纤腿一对,却是鱼尾。 若在陆路,当属倾国倾城之姿,莫不教人细细怜着、爱着,哪舍得如此待她?! “胡说!我哪时欺负她了?!” 海鱿男人浓眉扭曲,几乎要皱成一团凌乱。 “你方才暗拧她的膀子,很使劲,故意拧哭她!”她瞧得一清二楚! 是的,美丽女子正幽幽落泪,眼眶一片迷蒙,水雾凝聚,在眼角蓄积成泪,睫儿轻颤,珠儿随之重坠。 本是无色无形的泪珠,离了眼眶,一抹晶莹的白逐渐浮现,越来越浓郁,滑到脸颊时,透时已经乳白,坠下脸庞后,水珠化为真珠,一颗一颗,落入她面前的石盘。 里头,早堆了数十颗。 “她不哭,我哪来真珠卖?!”海鱿男人凶巴巴吼回扶持,再将红枣从头到脚瞄过一遍,啧啧有声:“难怪…不是龙骸城的氏人嘛,才会大惊小对,在我摊位前哆咬——去去去!走开!别档我做生意!” 说完,海鱿男人直接赶人,大手一挥,就要落在红枣身上。 粗鲁的推劲,被蒲牢拦下。 蒲牢一记眼神,冷冷瞧去,海鱿男人气势瞬崩,整个人突然渺小起来,站在高大的蒲牢身旁,懦缩胆怯。 “四、四龙子……”海鱿男人呐呐喊道,蒲牢并不理睬,眼中只有她。 “你跑这么急,就赶着来看泪蛟生珠?”蒲牢双臂环胸,睨她的眼神,像取笑她的见识浅薄,大惊小怪。 “泪蛟?”原来美丽的人鱼姑娘,名唤泪蛟? “落泪成珠的一支氏人族系。”在龙骸城里,算是有名的种类。 泪蛟族的珍稀,在于泪水值钱,与蚌类养珠不同,蚌珠旷日费时,数年育一颗,泪蛟真珠显得便利易获,只消泪蛟一哭,洋珠便可成形。 泣珠材质虽不及蚌珠扎实,珠体大小、色泽,却较为统一,适合大量磨制粉末,或是缀饰于衣物上头。 有些商人脑筋动得快,捕获泪蛟一族,直接在市集贩售泣珠,现场观赏泪蛟落泪表演,嘘头大,卖真珠的生意更好。 “为了获取真珠,便逼她一直哭泣?”红枣难以置信。 “这是泪蛟族的天赋呀,也是他们最大用途吧。”干嘛一脸气呼呼?又不是他蒲牢给泪蛟族这种本领,害他们遭受商人觊觎。 虽然,他一点都不觉得凝泪成珠有何惊喜,不过是硬化的泪水。 动不动就掉泪的家伙,他觉得烦。而泪蛟一族,无论公的母的,总是在哭。 “这不叫天赋,更不是用途,能让泪水变成真珠,不代表必须沦为禁裔,失去自由,逼着哭出一颗颗真珠。”红枣反驳。 嗓音虽不闻强势,字字既轻且柔,小脸上,一派认真。 她又说道:“哭泣,应该是为喜悦、为悲伤、为难过、为心里那一丝的真情流露而哭,不能变成买与卖……” “哭不出来的你,跟人家懂什么哭泣的大道理?”蒲牢话中不存恶意,只是口直心快,没经过脑子思索,便率性而说。 一副老前辈的口吻,让他想笑,分明就是个嫩娃儿,老成啥呀? 红枣静静闭上嘴,望向他。方才,还为泪蛟而忿忿不平的脸蛋,退去所有神色,淡然若水。 这是什么眼神呀?!他又没说错话,她本来就哭不出来,没有眼泪,是她自个儿说的呀——蒲牢被她瞧得浑身不对劲,如果她眼神凶恶些,瞪他睨他鄙视他,他还不会这么……窒闷。 “我没有泪水,但我会喜悦、会悲伤、会难过……我只是想哭,却无法哭。” 她的反应平静无波,说起话来不见起伏顿挫,诉着她与生俱来的缺憾,仿佛那是别人的事儿一般。 “失去最爱的亲人、面临死亡的无助恐俱……痛苦得想大哭、害怕得想诉苦,双眼却是干涸……哭泣,对我是种奢侈,我求之,而不可得,看见眼泪被如此贱待,我觉得很生气。” 生气?哪里有呀?表情一点都不像。 蒲牢只看见她张着大眼,眸中淡定,脸蛋宁静恬美,没有怒不可抑的迹象。 偏偏她越是不噎不闹,口气越发清浅,他越是看了皱眉。 两道浓眉剑眉,朝眉心收拢,堆成一个蹙结。 悴,心口那股火,从何而来? 莫名地,烧了起来。 听她说出那些话,像是有谁揪住他的心,往一大坛的酸醋泡进去,呛到浑身哆嗦,酸得发软,几乎冲上脑门。 “把那只雌泪蛟放出来!”蒲牢轰然回首,怒目相向,心里的闷气,完全迁怒在海鱿男人身上。 “唉?!放她出来?!”海鱿男人听了大惊。 这只泪蛟,花费他好大的功夫才捕获,赚了几天的泣珠收入,哪够本呀,起码得再卖个半年! 龙骸城与人间陆路不同,不能以相同律法规之,并非龙骸城毫无法治,而是海中种族太多太多,弱肉强食,他们可不兴那套“扶倾济弱”、“相亲相爱”的仁义道德。 况且,他对这只泪蛟娃儿还不错呀!喂最好、最鲜甜的食物,只要她乖乖哭、乖乖生珠,他可是将她当成祖奶奶供奉伺侯哪! 卖鲸豚乳的人,不也这样对待鲸豚?同理可证,他靠泣珠赚钱,天经地义。 “四龙子,您别听那只小女娃乱说!泪蛟帮我赚贝币,我也有付她工资……虽然只有一枚贝币啦……但、但我跟她是鱼帮水、水帮鱼,我没有贱待她,您要我放了她……我一家几十口鱼娃鱼孙,可怎么生活?!” 海鱿男人急忙辩解,要蒲牢收回命令。 全海市里,压榨弱小鱼种维生的,不单单他一只,怎么只找他麻烦? 左手边那摊,在卖钱卵,正对面那摊,篓子里全是海蟹,等着下锅。 还有还有,龙子也正在欺负“弱水”呀…… “叫你放你就放,你不动手,我来!”区区几根细细石栅,蒲牢不看在眼里,指头一弹,便能轻易震断。命令他,是看得起他! “我放……我放……”海鱿男人不敢劳龙子动手,谁知道这一动,轰垮的会只有石栅,而不是连他的店铺、他的脑袋,也给打成粉?! 不想因小失大,只得合泪乖乖听话,打开栅门,放出美丽泪蛟。 泪蛟一获自由,立即缩往蒲牢身后,视他为依靠,躲看不敢出来,一颗颗泣珠仍不停歇,由她眸间坠下,滚落海间,海鱿男人心里抽痛,捡抬泣珠当做补贴。 蒲牢偷瞄红枣。 她脸上没有流露出喜悦或赞赏,依旧淡看一切。 这女娃真难讨好,不都照着她的希冀,把泪蛟给救出来了吗?干嘛连笑一个也没有?! 咦?他刚刚在想什么? 讨好? 他,讨好她? 对呀,她又没开口要他多事,没求他救泪蛟出来。 是他自己猜想,这么做,她应该会开心、应该会恢复光彩笑容…… 看见她敛起轻笑,连他都跟着笑不出来了。 自己在发啥怪病呀? “谢谢龙子……谢谢四龙子救命之恩……” 泪蛟姑娘的频频致谢,唤回蒲牢的注意,在那之前,他一双眼睛全盯住红枣,压根没去瞧泪蛟姑娘半眼,连海鱿男人啥时收摊走鱼,他也没理睬。 美人嘻泪,这回落下的珠泪,滑过含羞带笑的唇角,红霞飞布,双腮艳丽。 “倩儿无以为报,愿终身伺候龙子,为奴为婢……”标准的以身相许,管你要或不要。 “不必!”蒲牢毫不客气,想拒绝就拒绝,不弯弯拐拐,不做委屈自己的蠢事,管他会不会击碎少女芳心。 他不需要奴婢在身边碍眼!也讨厌耳畔有人唠叨!尤其,还是动不动就哭的泪蛟一族!他敬谢不敏,滚得越远越好。 “求龙子不要拒绝倩儿心意……倩儿想报答龙子的大恩大德……”美人盈盈跪下,仍是落泪,泣珠纷纷。 “我又不是为了你——”海市里,司空见惯的买与卖,他从不插手,此次会反常,是因为—— 蒲牢的眼,又瞧向害他“反常”的元凶,而“元凶”那双黑灿分时的眸,带有旁观的趣然,看着他与泪蛟美人的互动和对话。 她一定误会他多乐意、多希望,接受泪蛟报恩! 该死,他不想……被她误解。 “你的恩人不是我,是她!要卖身报恩,也是报答她。” 蒲牢指向红枣,迅速撇清,不想和泪蛟扯上恩情。 红枣摇着螓首,“单凭我之力,那位鱼老板决计不可能放人,是你一句话,加上龙子身分,让才泪蛟姑娘获得自由,这个恩情,归你不归我。”她很有自知之明,不去争功。 她没有救人的力量,海鱿男人亦不会听她之言,没有蒲牢,泪蛟美人现在仍受囚于石栅内。 她吃惊之处,在蒲牢会如此干脆,拯救弱质少女于水深火热,令她反应不及。 她本以为,自己必须花费更多功夫,才能劝说蒲牢出力。 毕竟,他原先的态度,丝毫不觉得海鱿男人何错之有,脸上不见同情弱小的神色。 一转眼,他却喝令海鱿男人放人,态度丕变,连她也讶然,暗暗猜想,他被啥怪东西附身了? 是突然发现,石栅内的泪蛟姑娘美若天仙、楚楚可怜,触及男人内心的柔情面,忍不住想当当英雄,营救美人? “是呀是呀……若非龙子大人,倩儿不可能得救,倩儿感激姑娘仗义直言,但靠姑娘是不够的……”很明显,比起红枣,泪绞美人更想对蒲牢报恩。 “要不是她开口,我才不会逼海鱿放你出来!”蒲牢虽对泪蛟说,眼睛却直盯着红枣。 “我?我好像还没开口提出要求……”红枣不记得自己说出“请你救她”或“做做好事吧”,诸如此类的请托。 “我就是知道你一定会要求,先做起来放。”蒲牢两条粗臂往胸前一环,犷脸高仰,一副“大爷我未卜先知,怎样,不行吗?!”的高傲。 最好这种事,能先做起来放。 “四龙子……无论您是无心插柳,抑或是施恩不望回报,您救了倩儿,是不争的事实,倩儿一定要报恩——”泪蛟美人芳言来歇,蒲牢两指拈来,揩走滚落的泣珠一颗。 炙烫指腹,碰得美人儿粉腮鲜红,又羞又喜,以为他舍不得她哭。 “这颗泣珠算是报恩,我收下了。”所以,可以滚了,不送。 东西马上转手,长指轻弹,泣珠落到了红枣掌心。 “四……”泪蛟美人错愕不已。 “再哆唆,叫那只海鱼把你关回去!”蒲牢恶声恫吓,脸上布满认真。 怜香惜玉,这四字,他不知道怎么写! 泪蛟美人闭上粉唇,不敢再说。凶神恶煞的蒲牢,连男人都会怕,况且是嫩生生的小女娃。 “你吓到她了。”同属“嫩生生小女娃”的红枣,却毫无受惊害怕的迹象。 “吓跑了最好,少来烦我。”蒲牢头也不回,拉着红枣就走,远远抛下泪蛟美人。 “那么美的姑娘,怎么舍得对她凶?” “哪里美?!”他看不出来,光看那些泣泪,浑身难皮疙瘩全立了起来。 “我在陆地上,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子。” 这是实话,由同为女性说来,更具说服力。 泪蛟哭泣时,梨花带雨,纤弱娇柔,谁瞧了,都想怜爱珍惜。 蒲牢应话应得很顺畅,直线思考,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哪会没有?我看来,你比她美多了——”脑子与嘴巴,瞬间,停顿住。 你比她美多了了了了了…… 第十一章 那张正仰觑看他的脸蛋,小小的,粉粉的,好像泛起一层薄光,在海潮中,染上晶莹的蓝,吹弹可破一般,柔嫩。 她眉清目秀,是顺眼的美,与海里雌氏人全然不同氏人的美,很直接,第一眼便觉璀璨炫目,绝艳亮丽,近乎毫无瑕疵。 相较之下,咋见她,评价给个“不差”就很了不起,离惊艳远得很。 然而,越是细瞧,越逐步发现,她的“不差”,实际上非常多。 她的眉眼生得极好,黑瞳炯炯,白仁雪洁,晶亮分明,鼻梁小,却直挺,脸庞线条柔软如蛋形,圆润且优美的弧线……要一一数出她的部分,不难。 他真的认为,她比任何一只雌泪蛟都要精致、更耐看。 嗯……他的审美观向来异于众人,只管女人强不强悍,不用麻烦男人保护,在他眼中,强,即是美。 偏偏,她也不高,也不壮,娇小玲珑,仅仅那么一丁点大……他仍是觉得她美。 她浅浅笑着,安慰内疚的镇民们,那样温柔,很美。 她宁静端坐,任由大姐大婶为她盘发扑粉,那样沉稳,很美。 她跃下怒海,往他的方向坠来时,长睫轻闭,笑颇和缓安详,不见一丝怨或恨,神情平恬,很美。 他竟然把每一面的她,全记得这么牢…… 每一面的她,皆美。 收回前言。 她在他眼中,也不是没有丑得时候。 最丑的她,就属此时此刻一返家的冰夷,特地为她带来整叠医书,树立记载海中万物的医学知识,投其所好。 果然,红枣兴致大起,和冰夷有说有笑,两人研讨起内容,聊得起劲、聊得他没半个字听得懂。 她朝冰夷灿笑,认真听冰夷解说,书内哪种鱼的习性、穴位、用药注意,他不时额首,不时发问。 蒲牢仔细扳指计算,非常的仔细听她和冰夷的对话,已经远远超过他与她在海市的全部加总,五句,不,六七八九十……还飞快增加中。 “你穿这件绿峭真好看。”本在解说着“鳞”的构造,冰夷却突然冒出这一句,眼神赞赏,毫不扭捏。 红枣身穿蒲牢掏钱为她采买的新裳,鲜绿可爱,像枝新芽,肤白肉嫩。 长发拜青蟹店主之助,给成海城正时兴的“双鳌髻”一仿以蟹鳌,双边扎出结实鬓形,再缠上与绿捎带。 蛟峭软软,飘飘欲飞,海潮波动下,更是活湍好看。 “谢谢。”红枣腼腆一笑,不习惯被夸。 况且,蒲牢对她这身新裳、新发鬓,没有任何评论,仅有淡淡一“嗯”,后头到底是要加上“嗯,还过得去啦”,或是“嗯,再努力打扮,也是这幅摸样”,都很有想象空间。 这让她认为,自己的摸样,不过尔尔。 冰夷率直的赞美,她视为客套,回以浅笑。 我也知道她穿起来很好看,还用你多嘴?!蒲牢冷哼,悴声合糊,咬着牙关。 认识冰夷那么久,第一次感觉,冰夷如此惹人讨厌! 真想抡起拳,往那张笑到快滴出蜜汁的俊颜,用力挥去,打得他面容扭曲! “对了,这罐药丸子你收下,一日一颗,能助你舒缓在海中的诸多不适。”冰夷递给他一小盅石坛。 “她在海中哪会不适?!你质疑我的术力?!”蒲牢很有意见。 他可是密密牢牢地将她整个人包覆起来,滴水不漏,不会让她有分毫损伤,怎还需要药丸子的辅助?! “不是质疑,是确保,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红枣经不起意外,在如此深海之中,术法稍有差池,她会被压得五脏俱破,那可不好。”冰夷回道。 喂喂喂,我说话时,为什么看她不看我?! 蒲牢正想嗤问,随即又被冰夷话中某个称谓所震,不由得眯细眼眸。 红枣?! 啥时开始改口,去掉“姑娘”两字?! 叫得未免太亲亲热热! “这药是?”红枣打开坛盖,里头一颗一颗鲜红色,仿佛新鲜鱼卵,晶莹剔透,拈了一颗入手,弹性十足,颇具韧性。 “亲水丹,专为非海中族物所炼制的药,食下一颗,便能维持整日在水里自由呼吸。”冰夷轻声解释。 “世上竟有这么有趣的药丸子……”红枣小脸灿亮,连忙追问丹药成分,果然生自医者世家,对于药与病有莫名的偏好,一听见前所未有的药物,眸子闪闪晶灿。 冰夷乐意为她解惑,滔滔不绝,有问必答,嗓音放得既轻、又柔,带点淡淡笑意,声音教人酥麻。 另一道响吼,打破那方融治氛围。 “喂,去煮海栗大米,我饿了。”蒲牢粗狂扬声,粗壮的长腿交叠,支颐托腮,神态吊儿郎当,觑向两人的眸,眯到不能再细,本就狞野的五官,加添了一股狠劲,全数针对冰夷而去。 对,他就是在支使冰夷! “待客之道,让客人饿肚子是最大忌讳吧?”蒲牢撇唇,撇出一脸鄙夷,皮肉都不笑,“有闲卖弄风骚,不如去煮几道好吃的,喂饱我的肚子!” 冰夷瞄他一眼,又挪开。你哪里像客人?翻我家橱柜,吃我家零食,进出我家,如入无人之地,比主人更主人…… 很明显,冰夷眼中之客,只有红枣,而非蒲牢。 经蒲牢“提醒”,他才惊觉,饿看柔弱娇客了,真该打,赶忙向红枣送上谦笑,温柔无比。 “聊得太尽兴,欲罢不能,红枣,你饿了吧?我弄些拿手好菜,让你尝尝。你先坐这儿。读读医册,哪里瞧不懂,或是想知道更多详解,用过膳后我再一一替你解说。” “好。”红枣秦半精神全落在医册之间,看的很认真,合糊应声。 冰夷一入厨房,蒲牢下一转瞬,窜到她面前,一把拖着她跑。 她反应不及,连人带书被他半拉半扯,带离冰夷的螺屋。 “你要带我去哪?”红枣出声询问,吃力追上他的步伐,他走得好急,像要甩开身后恼人的麻烦。 “填肚子!”他头也不回,只有嗓门浑厚的答复她。 “冰夷不是正要去煮?” “我突然不想吃他煮的!”口吻逼近任性。 “那为什么要拉我一块儿出来?我满想的……”蒲牢不想的话,可以自行离席,针对医册,她还有不少问题能请教冰夷。 “想啥想?!”他恶狠狠瞪来,童横又不讲理。脚步停下,和她对峙,那姿态真像质问妻子的丈夫,只是他自己毫无察觉。 他先是冷笑两声,“你跟冰夷……很有话聊嘛。”口气绝对不似闲话家常。 红枣默不作答,只是疑望他的脸。 他有一种……“你敢点头,我就扭断你的颈子”的恶霸决气,虽是假想,但她聪明地保持绒默。 又是几声冷笑,同样来自于他。 “跟他聊的句子,赢过今天整个下午和我一起逛海市的加总,足足胜出七十四句!”他很认真计算!一句一句,都仔细数出来! 对!就是七十四句! “……你连这都算?”她很惊讶。惊讶于……他的细心,还有,小心眼。 哼!他那时被晾在一旁,很闲,闲到忍不住斤斤计较! “要问海底任何一支种族的常识,我也知道呀!我在海里的时间胜过冰夷太多!你问呀!你有啥不懂,全都给我问出来!”何必跟冰夷有说有笑,像有聊不完的话题?! 彼此逼着“提问”,红枣显示缄默,慢慢思忖,才如其所愿提问。 “……鳕鱼腹内,若有寄身虫子,如何投药?如何处置?”她考他,拿医册内读到的一小章回。她与冰夷聊的也是诸如此类,难脱与医药攸关。 “……” 沉默。 沉默了有点久。 “问简单一点的。”他的回答。 好,抱歉,是她挑错题,修正,再来, “……鱿须遭攻击,因而断去,该如何抢救,缝线粗细多少?” “断掉就断掉,串起来,涂酱汁烤,才不浪费。”他的处置方式,确实会是如此。 缝什么缝呀,吃到肚里多省事,弱到连攻击也闪不过,还被断手断脚,只能怪自己,哼。 “……我跟你,好像没什么能聊的。”红枣做出结论,一脸遗憾。 “喂!我答得很认真!”这么快否定干嘛?! “听得出来。辛苦了。”她很真心诚意的。因为她知道,他努力找话聊,偏偏医学这类非他所长,她以医册考他,确实为难人了。 她试图聊些他好发挥的话题。 “要去哪里用膳?” “跟我走就对了。好吃又大碗,我常跟我家小九一块儿去吃上一整天!”他重新领看她走,巨大宽阔的掌心,热烫烫地握住她腕上。 这回,他步伐放慢许多,让她不用费力便能并肩同行。 “海里的食物,千奇百怪,我不知道从何下手……”希望他别带她去太拘谨的地方,考验她的餐桌常识,她不想沦为笑柄,糗态出尽。 “有何好困扰的?吃到肚里不全都一样,爱怎么吃,便怎么吃,包在一起吃、手搅拌搅拌吃、沾酱吃、生吃,这个不加、那个要多加一点…你吃得高兴就好。”蒲牢可不认为“吃”需要有步骤、有规定,非得一摸一样照做。 自己吃爽最重要,怕闹什么笑话? 红枣一怔,随即笑出来。 好豁达。 由他口中说来,那么理直气壮。 不用在乎谁的眼光、无须担心谁的啪笑,让生性战兢小心的她,仿佛被打通任督二脉,豁然晴朗。 她就算在他面前,出多少糗,犯下多笨拙的蠢行,也不用感到羞赧。 虽然他的说词,不是至理名言、够不上字字珠矶,像某种任性,或是唯我独尊。却是她学不来的部分。 这样率性,多好,她真羡慕。 我说了什么,让她这般开心?蒲牢盯着那抹笑,有些呆愣了。 “吃得高兴就好……”她重复他的尾语,笑容不减反增。 “顺便找住的地方。”这件事太重要,蒲牢没因看着她的笑而傻掉了。 “嗯?不是已在冰夷家叨扰?”她不解。 “不去住破螺屋,找间豪华的海楼客栈,住个舒服痛快。”重点是,他不想看见她和冰夷,继续卿卿我我。 确实,暂居冰夷家,两间房,冰夷让出一间给她,仅存的一间蒲牢占去,连累冰夷睡屋外海草,对冰夷很不好意思。红枣心里有感。 “不跟冰夷说一声吗?”不告而别……好吗? “不用,我每回来去,都不跟他哆嗦,他习惯了。” 来,不用招呼,去,不用道别,蒲牢不做太婆妈的行径。 任性,无论从哪方面来看…… “还是该跟冰夷知会,比较好。”她做不来他的……嗯,随兴。 蒲牢的回应,是瞪眸瞪她,摆明她的提议不予接受。 脚步没停的两人,来到一座巨大楼子前。 楼高十数层,楼身嵌于海崖间,崖上崎岖凹凸,浑然天成地融入其中,海崖的圆洞,变为海楼窗棍,崖石的独特纹路,以及小小螺贝镶缀,则化为楼墙装饰,不失风味。 他熟稳地点耍道菜,也订了房,要在海楼住下。 与其说是“房”,倒不如说是第十层楼海阁,更为贴切。 十楼海阁,无比宽敞,并未区隔成数间厢房分租,而是完整一层,便为一处客宿打通的厅堂偌大漂亮,萤黄色珍珠石透出暖芒,照亮整室。 第十二章 以厅堂为中心,东南西北各有四间内房,他与她,区区两位,不需要住到如此豪奢的独层房舍。 但很显然,仅止她一人这么认为。 海楼掌柜和蒲牢,都觉得以整层海阁,迎接龙子大驾光临,不过刚好而已。 丰盛的菜肴,送进房内大厅,一盘一盘,将石桌摆放得毫无空隙,两人被食物香诱去,开始大块朵颐。 “你是小鱼吗?食量这么一丁?”蒲牢瞄过去,啧了一声。 她吃的分量,塞他牙缝都不够。 “男女的食量,本就有些差异。”她自觉吃得相当多,她看着他的食量,也忍不住佩服他了呢,是有几个胃要装满呀…… “不能被我越养越瘦。”粗心的蒲牢,难得一回展现细腻心思,发现她太多挑煮熟的菜或汤,一些新鲜活跳的甜美海产,她几乎不吃。 所以,他吩咐鱼小二,加送几道炖喂的、闷烤的、酥炸的菜肴上来。 鱼小二收走空盘,手脚利落补上新菜,石桌的塞满程度半点未减。 “别再加菜了,我吃不下。” 她若不赶忙强调,这男人,一副很想再点菜的神情。 教她意外的是,他非心细之人,又努力低头猛吃之际,竟也注意到她对桌上菜肴的喜好…… “不把你养胖点不行。”热呼呼的鱼汤沫蛊,推到她面前,日爱着掌心。 “我并不瘦。”她的体态不属茬弱那型,加上种植药草、采药、魔药,许多耗费体力之事,她皆是亲力亲为,自然比养在深闺,大门不出的娇柔姑娘还要健壮些。 当然,和蒲牢相较,她确实娇小玲珑太多太多。 他虎眸缥去,扫向她,仿佛正质疑她那句“我并不瘦”,将她仔细亩视一遍,发、脸、肩、腰、腿~~每一处都不放过。 他嘴里咀嚼新鲜鱼片,咬得很慢、很慢,再搭配上眼神和表情,像口中品尝着的,是她。 突如其来的错觉,红枣感到燥热冲上脑门,被他盯瞧得很不自在…… “太瘦了。”他摇头,补上:“放进汤里,熬不出什么油脂甜汁。” 蒲牢口中虽有食物,却说得不合糊,字句清晰。 至少,红枣听得一字不漏。 “放进汤里熬?”这几字简单明了,没有辨识上得难度,用在“人”身上,却难以理解。 “呀,我还没跟你提过。”蒲牢想起先前顾虑她一天之内,接受过多刺激打击,而暂时不说的小小贴心。 他没打算瞒她,只是迟了些说,带她到龙骸城的真正“用途”。 咦……心,怎么揪了一下? 像被谁用五指芍刚民收紧、拧住、重绞,虐过一回,又松放……然后,步骤重复。 “我是带你回来熬汤,熬一种什么鲜什么参的汤,给我家老头治病,那汤需要九种药材,你,是我抽中的其中一昧,要带回去交差……应该养得肥软一点,药效……比较强。”奇怪,说出这番话,揪痛感持续不断,害他不时停顿。 “……我是其中一味药材?”以人肉入药? 他点头,一边凛眸,对抗揪刺的痛觉。 “红枣嘛。” 一丝丝的感动,嗽,如泡沫迸碎。 一些些的萌动,啪,来茂盛,中途么折。 原来,他的关心和关注,其来有自。 她竟……为了他那些举止,心里诧暖。 红枣面无表情,心里却嘀咕连连,澎湃翻搅。 这男人…… 根本就搞不清楚状况吧?! 此红枣,非彼红枣哦,她再怎么熬,也熬不出“红枣”的药效! 难怪,初见他时,他提出来的要求何等奇怪,说要买红枣,又要挑甜甜的、软软的…… 因为他连他要寻之物,是圆是扁、是人是物,都没有弄清楚呀! 她没有生气,也不觉难受,只是……哭笑不得。 当时他找上她,她手里采撷的,才是他要的“正主儿”。 她不想修正他的误解,完全不想。 心中浮现小小的恶意一-干脆让他带她这个“错红枣”回去,交差时,狠狠丢脸、受众人耻笑也好。 她淡淡皱眉,眸中投来诸多责备的神请被蒲牢误解为“惶恐无措”。 他知道她哭不出泪,无从分辨她有多怕,换成其他女子,听见要被送去熬汤,早哭得涕泪交错。 她不哭,他反倒担心,担心她……压抑绝望及恐俱。 “我知道你听见实情,心里难免又惊又怕,不过……现实如此,你也只能接受…… “可恶!怎么一直痛呀?!” 蒲牢说着,突然恼起来,重重一记捶向胸口,使劲的肉击声,结实,而不手软。 行怪太行异,红枣不挑眉都难。 “你打这么用力,当然会痛。”自虐吗?好端端的,出拳打自己?嗯……真特殊的嗜好。 “不是呀,胸口在痛!”看见她,马上想起她是医家子孙,他厌恶胸口莫名的疼痛,病急乱投医,直接拉过她的手,往泛疼得心窝口按:“帮我瞧瞧-一” “我医术不精,加上龙子与一般人的身体构造并不相同,我没有能力治。”她想抽回手,他却握得很紧、很牢,没有放松的意图。 “等等!”他喝止她乱动,惊喜的嗓音非常响亮:“这样有效!没那么痛了!” 软软的小手,触感佳,暖度够,贴在胸前,像块温玉,好舒服…而且,确实舒缓了刺痛。 “胡说什么?!我的手又不是走罐,能活血行气。” 走罐是拨罐法之一,循着经脉,以罐体推拉移动,手劲拿捏需视病人情况,轻或重,皆靠经验。 她不信单凭她一只手,做得来“走罐”的疗效。 “因为你是『红枣』吧。”九种神奇的药材之一。 正因神奇,魟医才要他们九名兄弟去寻,要治父王的怪症,她名列其一,想必很是珍稀,拥有过人的药效……光是贴抵他的胸口,就带来了舒适的疗愈。 听他冒出这句满足唱叹,还拿她的手心去磨蹭他的胸膛,她真想操起石碗,敲向他的脑袋,看能否将他敲得清醒聪明些。 几回吸气吐气,忍住抓碗的念头,任他捏握着手,包覆得没有空隙。 他的手,好大、好宽,轻易就完整握住她的。 她掌心之下,是他的心跳。 强而有力、规律稳健的撞击,炽烈得像是要冲出来。 他闭眸舒坦的神态,蓦地教她心软,另一只没受他钳制的手,先是按上他的脉搏,想替他找出疼痛的原因。 嗯?一样紊乱、一样诡异、一样超乎她自小习过的脉象知识,她放弃,改抚上他的额。 他摸起来有些烫人,不知是那对内蕴红光的眼眸,带来了热意,或者,这样的热度,便是海中城民的“高烧”? “兴许是受寒了,我无法确定……要不要回去找冰夷,让他为你瞧瞧?”她放轻声音,关心地问。 冰夷学的,是治鱼治虾治龙子,而她所学,仅仅在于治人,领域大不相同,还是由专精的人来吧。 “不要。现在这样很舒服……”也不痛了。 “万一再痛起来的话一-” “就再找你治一-” “我不是要去熬汤吗?”红枣故意提及。 一方面,轻嘲他的迟钝,另一方面,不希望他拿自己身体开玩笑,“有病,及早治疗才好。下了锅,就不能帮你治,你尽早去拜托冰夷……” 三句不离“冰夷”,说来说去,总要冒出那家伙的名字! 蒲牢很不爽,睁开双眼瞪她,她也正专注地凝觑着他。 她自己没能察觉,她的眼中填入了忧心忡忡,为他突如其来的胸痛。 “你为什么这么信任他?!”是因为不满、因为噎怒、因为老从她嘴里,听见那家伙的名一-他心跳跃动加快,手劲力道加重。 “冰夷习的医术,针对海底城民,你们生得病,如何对症下药,他总该懂得多。”至于信任……全海底城,她只识蒲牢和冰夷,难免语句里不是他便是冰夷,何必露出这种……指控的嘴脸呢? “他也不过是个学徒,还没出师呢。”他哼声。 “那么,去找他拜师学医的师父,请他帮你看。” “你是说魟医?” “嗯……”她又不认识冰夷的师尊,只好胡乱点头。 找魟医医治,代表着另一件事一-他得带她回龙骸城,交差。 当魟医凑齐九味药材,立刻动手熬制汤药,到时,她…… “不能回去!”这四字冲口而出,吼完,觉得自己没道理,转念一想,想出了理所当然的借口:“儿香还没走,我一回去,岂不遭她逮个正着?!” 对,他不回去,绝不是因为不想把她交出去,而是麻烦的儿香,守在龙骸城里等他。 “既然不喜欢她,何不同她说明白?”一径地逃。 “你以为我没说过吗?用吼的、用吠的、用温情式的好声好气,求她放过我,我哪样没试?!她根本不听!死缠烂打的女人,最讨人厌!”他的吼声,和他脸上的嫌恶,一样精采。 “你对她这么不好,她为何会喜欢你?”喜欢道被臭脸相待、被恶言相向,也不愿死心的地步? 换成是她,就做不到儿香的坚持。 倘若,有朝一日,她心仪之人,对她露出了鄙夷或厌恶一-如蒲牢此时神情一-她一定马上放手,让彼此自由,绝不为难对方、绝不纠缠…… 绝不愿意乐见对方提及她时,是咬牙切齿的。 “谁知道?!大概……是我的脸吧。”蒲牢思索后,有了结论。 这最不可能,你想太多。 “你那是什么表情?!”太明显得反驳了!没礼貌! 她略略修正神色,不让对他那句话的质疑,表现得太清楚。 “也许,是你无形中散发出来的安全感,吸引了她。” 红枣平心而论,说出自己与他相处过的想法:“在你身边,有种……天塌下来,你会撑托住,好似任何事都无需担心……就算身处全然陌生的环境,有慌、有惧,却不至于绝望……” 不知不觉,她倾吐而出,是自己的心声。 初入汪洋深海,人生地不熟,更是自己从未踏入的神秘领域,她怕,怕得望向无垠的湛海之际,茫然、无措、颤抖,全数袭上心头。 可是,他在。 当双眼游移而去,轻易能看见,高大壮硕的身影,挺直伫守在身边,相随左右。 所以,她胆敢在海市里,与海鱿贩子对峙、争理,因为,他在。 像树,像山,像城墙,像巨大坚固的后盾。 他不用口吐任何浮夸的担保,他站在那里,她便很明白,他不容海鱿男人伤她分毫。 他是一个,让人倍觉心安的存在。 “你有一种教人信赖的特质,或许你长得不良善,配上魁梧身形、响亮嗓门,乍看下,威庚吓人,难以亲近,认识相处后,最先发现……你有些迷糊,才会吃的“红枣”、活生生的“红枣”,漫不经心,也很任性,不懂虚心求救……”傻傻分不清楚。 她想起这样的他,忍不住微微轻笑。 “然后,察觉到……实际上得你,很细腻。” 好几回,他小心翼翼,斟酌的手劲气力,担心捉痛了她,以及,海市里,他抢在她开口请求之前,料测她的心思,比她更早一步救下泪蛟美人。 他看似粗犷,不加雕琢,却发自内心,有其难得的细微。 第十三章 蒲牢的眸,确确实实转变成艳红色,仿佛两把火,在瞳心中央燃烧。 她看见他的鬓颊间,片片红鳞,闪闪辉煌,映照看她的粉腮,同样瑰丽。 她惊觉自己说了什么,为此,她淡淡赧了脸。 她说了太多,一些内心深处的的忖思,吐露得超出预期……有些想法,她并不愿让他知道。 不要他知道,她眼中的他……有点可爱。 “我很少被夸奖。”他一脸认真,而且口气严肃,连眉心都是蹙的,却无关愤怒或凶恶。 我不是在夸奖你……哪一句,让你产生误解的? 她欲言,又止。他的神情,教人不想以戏谑的口吻。 去回应他。 她的确不是夸奖……只是,顺心而言,实话实说。 “我的兄弟们,多得是俊美、聪明、讨喜、强悍之类,有好几只……闪耀炫目,完美得难以相信,他们和我流有同样的血脉……我大哥呀,还是我同父同母的亲手足。”两兄弟,无论哪方面,都不像有血缘关系,微妙得很。 在那群家伙之中,他的光彩永远不及他们。 论俊逸,他大哥最胜出,说讨喜,小九人见人爱,男女通杀,比聪明,笑面虎老五,占看最前头的位置,说强悍,他二哥抢尽风头。 他呢?莽撞、冲动、做事不经大脑、口不择言,声壮气粗,动手永远必动口快。 这样的他,她却说细腻,说他教人信赖……好开心。 他好开心。 从心中,开始泛甜,侵了糖、淬了蜜,裹得胸口……暖热欲融。 “你的话,让我好高兴,好高兴……” 他咧嘴一笑。 孩童似的稚气,纯净无杂质,在红光满面的脸上绽放,像一抹艳报晚霞。 明明是粗犷有余的容貌,此刻,完全柔软起来。 红鳞耀眼,纯净的白牙也耀眼,却远远不及他笑容,璀璨。 她觉得,他……越来越可爱了。 不过,她不会告诉他,不让这男人太骄傲。 要是夜里的打呼声能小一些,那就更可爱了。 接下来的四个深夜里,红枣新增了这个想法。 大半夜里,在海楼掌柜满脸歉意的央托下,红枣试图进入蒲牢房里,为全楼子“消灭”震天撼地的沉雷声。果不其然,又变成这样……一如前几夜,被睡意惺松的男人,一把捉进怀里,蚝首抵厚实胸膛上,抱得流畅顺手,已经养成习惯。 “你怎么又偷溜到我床上?”每早醒来,蒲牢的第一句话,像笑,像指控。 “……”她连费劲瞪他,都懒。推推他,要他放开交叠在她腹后的两条膀子。这男人,抱起人来,真是全心全意,一沾上死也不放…… 他舍不得松手,掌心碰触到的软喇,真令人眷恋,但她抵在他胸前的手儿,抡成小拳,捶了两记,催促着他。他只好不情不愿放开手,任她逃出他的怀抱。 “奇怪,我嘴里……怎么甜甜的?”他先是伸懒腰,下意识舔舔嘴,在口中尝到一抹微甜和香气。 还、还敢问哩?!她进房,为解救楼内所有人的耳朵,惨遭蒲牢逮入怀里,她努力开口,想唤醒意识混沌的他,他喉头一动,滚出几声咕嗦,她以为他就要醒来,怎他碎了一句“好吵”,然、然后一用嘴……堵住了扰人酣梦的声源。 红枣满脸辣红,实在是说不出口,自己被这男人“封口”。对于他的疑惑,只好当做没听到,偏过螓首,十指飞快梳整长发,装忙。 “我吃了什么糖吗?味道不错-一”想着,昨晚误吞了啥小玩意儿。呀,难道是鱼小二为客人所准备,用以安眠好睡的“沉香茶”?那东西带点甜味没错,又好像没这么甜…… 她脑门内已是一阵沸腾,对他做着品尝后的结论,努力无视。 偏偏夜里情景,历历清晰,烙印于心…… 他有张丰厚的唇,紧贴在她唇间,辗转吸吮,正因他介于半睡半醒之间,没空思考力道问题。完全的肆意探索,尝到甜美滋昧便欲罢不能,舌尖的攫握,一回比一回更加深,将她的抵抗、她的阻止,视若无物。坚硬如铁的男人,唇,竟也能丝滑柔软,吐出的气息好烫人,拂得发肤要燃烧一般…… “你吃了辣吗?整张脸涨成血红色的,耳朵也……”他的面容在她眼前放大逼近,伸手轻捏她的耳垂。 她震得往后一缩,捂住红潮窜升得耳壳。 “我手很脏吗?你什么反应呀?”整个人都快跳起来了,是有这么讨厌他碰?! “……我被你吓到了。”这是一半的事实。 “胆子真小。”他笑她。 他的笑声,紧随她身后,她头也不回,奔入自己房间,在他看不见的一角,努力拍打脸颊,以为这样就能拍散满腮的火热色泽。 “今天带你去看『海里飘雪』,开开你的眼界。”蒲牢在海厅里说话,声音传进房内。 这些天,他带着她跑遍不少地方。 他生活的海洋,对她而言,新鲜而神秘,处处皆有惊奇,她虽不常流露出雀跃的直接反应,但大多数时间,她那对眼眸都是亮的。 亮着欣赏的兴然。 亮着求知的欲望。 亮着对没见过的海中奇景,满满惊艳。 这种时候,他觉得她的眼睛美极了,任何星辰或宝石也远远不及。 想来有点蠢,他为她眼中那抹光彩,绞尽脑汁,要看它持续存在,不轻易灭去。 红枣从房内水镜里,确定腮帮颜色恢复不少,抹抹脸,梳给长发,换妥衣物,才出了房。 “海里飘雪?”怎么可能?那明明是陆路上特有的冬景。雪,如何存于海水之中,不融不化? 蒲牢嘿嘿笑着,不想太快破梗。说穿了,就是珊瑚产卵。珊瑚似树非树,像石非石,海城人民皆知,它是海中一种,会捕食、会产卵一每年特定时间,在幽暗的海夜中,大量的珊瑚精卵,喷洒而出,布满海空,密麻交错,点点白萤点点亮。 有人说,那景色,似满天星辰,有人则说,像飞雪。卵色有粉有黄有白,颜色斑斓瑰丽,他猜,她看了,一定会惊叹。 “对,海里的雪,奇特吧?”他故作神秘,卖了关子。“别再拖拖拉拉,准备出发了,要到达浅海,还有一段路得赶。” 虽然,他迫不及待想见她眉开眼笑,寻找教他迷炫的眸光,但珊瑚精卵共舞,受潮汐、月盈月亏、温度影响,仅在夜里发生,心急不来。 期待,浮现在红枣心里。 光凭想象,勾勒不出“海里飘雪”的情景……她的好奇心被高高悬吊起。 他让她,每一天,都有所期待。 今天,会带她去哪里? 今天,会看到什么从未见过的新奇事物? 今天,他与她,会伫足于何等美景之间? 她每回都好期待,而他,没让她失望过。 红枣脚步轻快,朝他走去,蓦地,两人之间,耸立起大片的水墙……不,与其说是水墙,正确来看,是镜。 一大面的水幕之境。 镜中,笑颜熟悉,温文灿烂,正是冰夷。 他先是朝红枣额首微笑,也不问这两人多日未归的原由,仿佛对两人安危及下落,不曾担心过。笑脸转向蒲牢,收敛了些。 “四龙子,儿香今早已离开龙骸城,你差不多也该准备回城。眼下,只剩你和二龙子尚未完成任务,两人抢当九龙之末……” “儿香走了?”蒲牢挑眉。 “在城里等不到你,走得好失落。”冰夷仿效儿香临行前,落寂的神色。 “废话少说。我知道了。”可惜,蒲牢无憾,听完也不内疚。 “不是马上要回城来了?”冰夷见他态度消极,不像归心似箭。 “想回去,就会回去,不用你多管。”蒲牢摆摆手,顺势挥出掌风,打散映出冰夷形体的水镜,驱走音影。方才出游的兴致,徒剩些些沉闷。 “嗯……我们今早回去吧。”红枣察觉他表情肃穆,没见过这一面的他,似乎在挣扎看某事,逐提议道:“别去看海中雪了……雪,陆路上,年年都有,我看过好些回,不新奇的一-” “那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无论她看见多少次的雪,都不是与他一块儿共赏。这是头一次,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 蒲牢拉过她的手,这回不落在她的腕上,五指紧紧地拢握于她的指掌间。 “我们去看海中雪。”决定好的事、答应了她的事,他不想更改,不想食言。不想…… “可是……”冰夷刚说了,大多数龙子皆已回城,交付任务成果,他真不心急吗?而且……他带回的“红枣”,是错得离了谱的,不早些回城,事后的补救,时间充足吗?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他握紧她。紧到像要揉进掌心之内,骨血交缠、脉络相连,每一方寸的肤,皆是密密相贴。紧到,像无声在说一就这样,别分开蒲牢的闷闷不乐,全写在脸上,藏不进心底。 即便眼前光景迷人,卵雪飞扬,颗颗晶莹,夜海中,缀亮缤纷,他也不瞧,秦半时间,维持着看向她的姿势。与她交握的手,始终没有放开过。掌心捏着小小的手,它好软,也好暖和,填满指掌,他心里却浮现一个念头——如果,牺牲现在拢进掌内的嫩茧一只,只要一只,够还不够? “你握痛我了。”红枣不得不出声自救。蒲牢捏握得劲道,不知怎地,越来越沉、越来越重,超乎她的耐度。 他一怔,松了力道,五指仍旧扣着她的。 她想由他脸上看出些端倪,希望能弄懂他在烦恼些什么。 对,他一脸很烦、很恼、很不知如何是好的摸样。 “红枣熬汤,可否只取一只手,或一只脚?”蒲牢费了好大气力,勉为其难才说出完整一句话,而不咬碎一口龙牙,“这样,药效够吗?” 她微微讶然,他会有此一问。 这是代表着,让他困扰无比、整日心不在焉,不时露出烦恼神情的主因……是她? “看熬的汤分量多少。”她答以寻常用药常识,“红枣多为陪衬,并非绝对必须,用以和解百药,红枣味甘,性平,能略抑苦昧,使药汤温润甘喉易干下咽。” “要看汤的分量?”九种药材齐全后,会熬出多大一锅,蒲牢毫无概念,也不清楚,但听她说“红枣多为陪衬”,让他安心些些。 “你方才问,一只手或一只脚,难道是……”她的手、她的脚? “只是缺只手、缺只脚,影响不大,至少小命保住,要是汤的分量仅仅一小碗,说不定躲根指头还嫌多了。”蒲牢径自想象。若能往好的方向发展,兴许……她可以不用整只下锅! “你先等等……我不想缺手断脚……”她连忙要劝。不要这么冲动,一脸想要当场“支解”她的神情,还很畅快地替她决定,缺只手影响不大…… “缺手断脚有什么关系?!”笨蛋!蒲牢吼得巨响,晴天霹雳亦不过尔尔,他吠出了额际的青筋暴突。要不是她又娇又小,皮薄肉嫩,他真想赏她一头爆栗,将她“敲”聪明些!手与脚,算什么!小命休矣,有手有脚又有何用?! “你没手,我当你的手,喂你吃饭、帮你写字!你断脚,我当你的脚,抱你去任何你要去得地方,我步伐比你大、走得比你快,不会让你觉得不便,一但要是命没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什么也帮不上你!”吼声脱口,再形成回音,因为吼得又重又沉,回音荡漾的次数同等增加,将他那番话,一而再,再而三,复诵、复诵、复诵…… 第十四章 他,说出了好惊人的话。他自己尚未察觉,一副理很直、气很壮的磊落貌。 红枣先是一呆,淡淡红霞,逐渐飘上,双腮染艳。 虽然,他吼得一点都不缠绵徘恻,可语句中,承诺了多少东西,他知道吗? 我当你的手…… 我当你的脚…… 这是一辈子的事,漫长的一生。 她的双眸,热热的。 她先是合上长睫,感受眸内热暖累积,再张眼,瞳仁加倍水灿,近乎晶亮。 “说的也是,若失去性命,维持手脚俱全,也没有意义。”她一笑。 “对吧对吧。”真高兴她听懂了。 没错,要手要脚,不如要命一条,虽然她的手很软很嫩,握在掌心里,感觉很好,但必须割爱时,还是要忍痛—— “要是只取我一只手脚,留我性命无虞,那就太好了。”明知熬汤用的“红枣”,才需担心下锅的命运,怎样都轮不到她,她当然能说得轻松。 原本,不想言明她与“红枣”的差异,是带些恶意,要看他出糗,现在,不急于矫正他的误解,却是顽皮居多。当他得知自己犯下多大的谬解,他会露出哪种神情?是大松一口气,为她保全了手脚及小命,而绽放狂喜,仰天大笑?还是,一整个呆住,全然状况外,迷糊得可爱?太坏了她,竟对此……有所期待呢。 蒲牢握看她的手,举到面前,端详的眼神很专注,仿佛她每一条掌纹、每一处肤色,都值得他细细观察。 “没了,是有点可惜,它按遍我身上的穴位时,那种泛起酸软的舒畅的滋昧……”啧啧啧,光想起来,筋骨通软。他下意识执她之手,摩挲他微微泛鬓的下颧,动作轻浅、缓慢。兽一般的本能,做着他感觉舒爽且安心的动作。 “还有,它摸着我额头时,我也很舒服……”他不禁吁叹,因为满足而发出沉吟。他刚那声餍叹,太过悦耳,咚地撞击她心口,带来震撼。悦耳到……撩人的地步。 她仿佛受到蛊惑,柔黄翻转,以掌心托付他的脸庞,感受他肤上炙热。他喉内逸出咕味,偷悦,享受她柔软的肤触。 半眯眸的神情,像大猫,慵懒,依然,讨着要人爱抚。 “若我断了手足,成为残废,你真愿意成为我的手脚?在我身边,扶持我、陪伴我?”她轻声问。 “当然。”他的眸虽是半眯,眸内的认真,半点也不少。 她笑容更深,感觉心口甜津津的,他那“当然”两字,说得虽少,可是他的眼,却传达了许多…… “既然如此,我不怕跟你回龙骸城,你也别担心。” 她知道他在……担心?蒲牢凝她。担心一回城去,就会……失去她。 “一切,都会没事的。”她笑,笑容中寓意深远,有安抚,有暗示。 他确实被安抚。被她的眼神,她的嫩嗓……她那温婉,却自信的笑后。 他转不开视线,不自觉乖乖听话。 “好,我们回去。” 终于,踏进了嚣狂大张的龙骸牙口。远观与近看,整具龙骨气势磅磷,她没料想过,人生在世,竟有幸眼见巨龙,还从龙口之中穿越……好吧,她也没想过,有这么一日,会被一只龙子紧紧握着手,一深褐一浅白的手,对比强烈,十指交扣纠缠。又显得契合无比。而且,她还为此……微微脸红。 “我们直接去药局,找魟医。”蒲牢解释他们前往的方向,让她心里有底,不至于忐忑。她嘴上应声,双眼流转于城中惊人美景之间,眨眼,变成一种奢侈。 “这具龙骨,是真的吗?或是工匠仿效而造?” “货真价实。是第一代龙主遗骸。”蒲牢拍拍一处骨柱。 “祖先的遗骸……我们人类不敢拿来盖屋子。”一盖,还盖这么大片,城廊楼阁,器宇轩昂……大大不敬哪。 “龙骨摆着也是摆着,它又不臭不烂,物尽其用嘛。”他咧嘴一笑,“龙骨比任何石材都要坚硬,长侵于海水,不受侵腐。” “以后……你也会被拿来……这样吗?”她试图婉转,换来他哈哈大笑。 “你口气听起来很不苟同。”而且,他没看错吧?好像还有些……不舍,镶进她眉宇间。 “我们相信入土为安。”入土之前,得看时辰、看风水…… “我相信死得其所,该在哪,便在哪,该怎么死,就怎么死。”造坟掩埋那一套,麻烦。死后,谁还烦恼那等小事呀。 他拉她踩上阶梯,步步雀跃,说道:“我倒觉得死了之后,后代亲人在自己的骨头底下,来来去去、嘈嘈嚷嚷,勤奋生活着,很热闹呀,我不排斥自己也变成子孙的『梁柱』,给他们盖些房舍住。” 他是一个温柔的男人,一个长得明明很不温柔,但内心柔软的男人。言谈之中,散发出对待亲人的包容和无私。她喜欢这样的他。 “你的骨骸可以拿来做灯架,一块儿挂在我爪子边吧。” 谁要呀?赤裸裸的骨头,大刺刺摆出来,一丝不挂给人观赏,她才不肯! 他勾勒的远景,没有半分美感,听得她毛骨惊然,她毫不客气赏他膀子一掌,可惜力道轻如蚊叮,他不痛不痒。 转眼间,刻着大大“药居”;两字的石匾,已映入眼帘。 几只小龟学徒,忙碌搬着药材,有些勤劳捣药,叩叩捣碎声,规律响着。 眼尖的小学徒,发现四龙子大驾光临,忙不迭朗声:“四龙子好!”精神很抖擞,喊来了全药局的头目关注。 “四龙子,您可终于回来了,二龙子还没消息哦,您赢了!”鱼形的小学徒,兴冲冲享报最新战况,第八名,出炉! “魟医呢?”蒲牢问。 “师父和冰夷师兄在屋里。”小龟学徒回答,眸子好奇盯向红枣瞧。四龙子不是去寻红枣吗?怎么带了个姑娘来? “走吧。”蒲牢偕同她进屋,药居里,千奇百怪的医疗用具,好多是她没瞧过的,自然优势新奇审视一番。 “魟医!我带红枣回来了!”蒲牢一吼,胜过派小学徒去喊,没多久,魟医由炉室出来,冰夷尾随其后。 “四龙子万安,辛苦了辛苦了……不过,去找红枣应该没多辛苦才是,呵呵,您买多少斤回来?我给您拿个罐子装一-”魟医谄笑连连,弯身去找罐子,声音闷在石柜内,继续传出:“听冰夷说,您找到难得一见的独特红枣,是跟拳头一样大颗吗?那确实很稀罕呢,不愧是龙子,不屑去找太一般般的东西,嗯……这罐子太小,换个大点的……就是它了!” 魟医抱出一个盆大德瓮,抬头,脸上仍挂看笑,东张西望,没瞧见蒲牢手上提有“疑似”红枣的布袋。 “好了,这瓮装得下吗?四龙子,您的红枣搁哪儿了?” 蒲牢和冰夷,双人两指,同时点向皇甫红枣。 魟医此时此刻的神情,堪称经典。眼凸嘴圆,口内有几颗小牙,全被人看个精光。 “呃……那个……红枣?” 魟医怀疑的指,难以确定该落向何方。 “她呀,红枣。我可是挑了最甜最软的。”蒲牢引以为傲。 魟医望向冰夷,用眼神问:什么鬼东西?红枣哪是长那样?!四龙子未免错太大了吧?呀呀呀呀—— 九昧药材中,最容易寻获的其中一种,为什么还能找错?! 冰夷呵呵低笑,朝师父耸耸肩。这只小鱼崽子,明知四龙子寻错,也不先纠正纠正,眼下是叫他怎么开口呀! 魟医抹抹脸,抹去脸上质疑,换上强颜欢笑。 “真是……好特别的红枣……属下见都没有见过,太特别了、太与众不同了……”我在暗示您呀!与众不同到……根本是另一种东西吧! 可惜,蒲牢没接受到暗示,只接收到魟医句中满满的诌媚。嘿嘿,对,她本来就很特别、很与众不同。 魟医夸她,等同也在夸他。 听了真乐。 魟医头好痛,两边额际钻刺着疼呀。顾及龙子颜面,不好直言指出错误,万一龙子恼羞成怒,倒霉的还是他,只能努力再点醒蒲牢。 “一般红枣,好小一颗,比珍珠大一点点,红通通的,呀,也像龟蛋,龙子找回的红枣,完全颠覆属下的所知所学,教属下大开眼界,如茅塞顿开……”听清楚没?好小一颗!红通通!像龟蛋!光凭这几句,您还是没有领悟吗?眼前的姑娘,离“一颗”很遥远,双颊虽然红通通,但左看右看,也不像“龟蛋”! “阿谀逢迎的话,你说得很够了,刚好就好。”蒲牢要魟医收敛些,漏看魟医嘴唇的抽颤。 算了,随便你啦!魟医呈现放弃貌。 “红枣,别站着,先坐下,我倒杯茶沫给你。”冰夷待她仍是一贯的体贴。“这些天过得还好吗?我挺担心你的……怕四龙子不懂得照顾人,让你冷着、饿着了。”嘴上虽言担心,表情却悠哉如昔,不见忧心忡忡。 红枣先是一笑,额首,后摇头。 “我过得很好。蒲牢没像你说的那般,他很会照顾人。”她替蒲牢解释。 “哦?那……可真难得。”冰夷扬眉,玩昧她的话,目光则笑昵蒲牢。蒲牢回以扭头嗤哼,懒得回嘴,他有更紧的事,得找魟医出力。 “魟医,你替她瞧瞧眼睛,她说,她流不出眼泪,你查查原因为何。” 这件事,他记挂心上。虽然,他讨厌女人哭哭啼啼,也不认为哭不出泪是啥坏事,但……失去最爱的亲人、面临死亡的无助恐惧……痛苦得想大哭、害怕得想诉苦,双眼却是干涸……哭泣,对我是种奢侈,我求之,而不可得。 她说出那些话的摸样,眸光氰氦,口吻轻浅,长睫虚掩,却遮掩不住瞳仁内,迷蒙的失落。比起那种落寂,他情愿她能哭,在她想哭的时候。 “四龙子,我这辈子医过的『人』,两根指头还用不完哪……”魟医倒不是推辞或客气,在龙骸城,经手的非鱼即虾,鲜少遇过人类。不过,他阅读不少人间医书,基本药理是懂的,有“人类”能让他实际操练,他跃跃欲试。 “我不需要劳烦魟医……只是天生的小缺憾。”红枣摇着双手婉谢。 “我瞧瞧,来,小丫头,不会害你的。”魟医不容她拒绝,手执一支笔管物,凑近她眼前。笔管物的前端嵌有乳白真珠,真珠发出的光芒,照得她瞳仁一缩。 “别怕别怕,只是照亮。”魟医开始检查,一边询问:“症状已经多久?你刚说,天生的?不是眼睛受过伤?” “一出世便带来的,我爷爷替我诊治过,他猜,是我们家族中某位老祖宗,身中剧毒所致,那毒,断断续续、深深浅浅,影响着儿孙,并非每一位都受毒害,而且也不是每人情况皆同。”红枣据实说道。 “有趣,这有趣,我抽你一些鲜血来做分析-一” “抽什么血?抽多少?”蒲牢嗓音“绵软”传来,问得好客气,脸,却是铁青色。 “抽、抽一管,小小一管,拇指大小而已。”魟医本能哆嗦,抖了两下,赶快陪笑,“一点都不痛,我会先替她涂蛩膏,麻痹直觉,再用‘螅管’抽出血液……” 蒲牢瞄了她一眼,她非但不见害怕,眸里一片期待光芒,正在闪耀。如此新奇高手法,她没看过,乐于尝试,由着魟医盼咐冰夷准备用具。 第十五章 “蛩膏麻痹知觉……与我们陆地上常用的麻沸散,是相同的吗?”她一点也不担心魟医待会儿要做的事,只在意医药相关之物。 “是呀,但『蛩膏』效用更快,不用香食,仅需涂抹肤上,药效即达”冰夷回答她,手中圆蛊装盛着『蛩膏』,他打开盖,让她瞧见内容物,满足她的好奇心。” “海中的医药真是特殊……”她赞叹。 “还有更多有趣的东西,你待久了,就会看得到。”冰夷掀开她的袖,揩取一些蛩膏,抹向她肘内浅青色的脉络上,轻轻推匀。 背后,好烫、好刺。 两道利芒,几乎要穿透他的背部,若眼神能杀人,他冰夷,早就是一具鱼尸了。 冰夷选择漠视。 接着,他取来一个石匣,打开,里头一根根透明的笔管,仿佛玻璃烧制,整齐排列,约莫有七八支。 “这不是笔管,而是螅,活生生的螅。”冰夷看出她的困惑,笑着解答。指腹夹拈起一只,它……它动了起来。不是剧烈挣动,而是很慢很慢,轻轻蠕挪着,证明它的存活。冰夷将螅放在她手上,螅本能地追逐脉动,吮上了肤,她感觉不到痛,连痒意都没有,是蛩膏已发挥药效。透明晶莹的螅开始变色,通体泛出血红,螅身慢慢胀大,里头充满它吮入的鲜血。 “够了!这样够了!拿走它!” 蒲牢箭步上前,大吼,手还来不及揪住血蝗,冰夷快一步档下他。 “螅吸够了血,会自动剥离,用蛮力去扯,惊吓到它,它会咬得更紧,造成严重伤口。”这般常识海底城民皆有,四龙子急到忘了吗? “一点都不痛,你别这样。”她仰头,以眼神安抚蒲牢、只是抽一小管血,蒲牢就这副慌张神色,若她真要被断手断脚,他不与人拼命才怪,唉,这冲动性子,真是糟糕…… 糟糕得让她忍不住发笑。 蒲牢不敢擅动,只能收手抡拳,窝囊地慢慢等,等血媳膺足,心甘情愿松开吮血的嘴。 蒲牢瞪着越鼓越大德血螅,满嘴咕哝:“贪吃虫,到底还要吸多久?!”牙,咬得咔咔作响。 大概是蒲牢目光太凶狠,血螅猛然抽搐,牙口皆松,由红枣肘间滚落,冰夷迅速接住,交付魟医处置。 蒲牢立刻拉过她手肘,对看凝聚一颗小小血珠的伤势,一口堵住。 “蒲牢你……”干嘛学起螅来?涂有蛋膏的肘内,明明应该麻痹无知,为何还能感觉到他口腔的炙热,以及砸吮的力道? “啧,那东西也不知道干不干净-一”被它一咬,万一染上怪病怎么办?! 冰夷推开蒲牢脑袋,为她抹上逾伤药膏后,咧开牙,给蒲牢一个刺眼晒笑。 “这些螅管全仔细浸泡过药汁,只只无毒,我想,会比直接以口吮伤,来得干净许多哦。” 言下之意,嫌蒲牢的嘴才不干净哩。 “好了,取好的血液分别装管,再慢慢来研究,到底小丫头是因何无泪。”魟医没瞧懂蒲牢和冰夷之间,正嚼哩啪啦、电光交错,互瞪得畅快淋漓,他喜滋滋说道。 “麻烦魟医了……”红枣先是道谢,后则望向蒲牢问:“我可以留在这里,看魟医是如何进行吗?”她对海城医疗方式,满满探究的欲望。 “可以。” “不行!” 前者,分别由冰夷和魟医口中而出;后者,吠得好响,自是蒲牢。 “必须我也在场才可以!”绝不给冰夷和她独处的机会! “但你在一旁,处于听不懂的状态,不是很无趣吗?你去忙你自己的正事,我一人留下就可以了。”她怕他感到无聊。而且,他和冰夷,最近……似乎有些针锋相对? “我没有正事要忙。”蒲牢大言不惭。 堂堂四龙子,说出这种话,令人发指呀,态度还这么理所当然,羞也不羞?! “在二龙子带回灵参之前,龙子们各自保管自己寻回的药材,四龙子眼下的正事,确实是顾好红枣没错啦。”魟医为龙子缓颊,诌媚说着,双眼骨碌碌转,配上脸部佞笑,倒有几分小头锐面的昧道。 他顿了顿,试图用闲聊口气,再道:“四龙子,您有没有兴趣翻翻医书?里头对备种药草介绍齐全哦,有人参、当归、川七、以及『红枣』——”那两字,特别加重,特别强调。 “没有。”蒲牢不求上进,也不是一日两日之事。 呜。 暗示,再度失败。 药材“红枣”,大过稀松平常,激不起各龙子争相观赏的兴致。平时喝补汤时,连汤里载浮载沉的红枣,都嫌它碍事,拨到一边凉快去,又哪可能费功夫特地找上蒲牢,要看“它”一眼? 要看,也是看六龙子负责寻回的‘鮻’,那才叫珍贵。 直到某一天,蒲牢心情欠佳,找上几位兄弟喝酒,无意间,口吐埋怨: “可恶的臭红枣,又往药居里钻,每天去,去不腻吗?!还跟冰夷说说笑笑,把我放在哪里呀?!”捏紧酒杯,一脸窝囊。 几名龙子停下谈笑饮酒的动作,耳朵竖起,越听,越觉得古怪。 往药居里钻? 红枣会滚动没错,能拿来当弹珠打…… 跟冰夷说说笑笑? 是指……冰夷手捧红枣一粒,自言自语,看看“它”说话? 那冰夷病得不轻哦,魟医该替他瞧一瞧。 蒲牢下一句又说:“也不想想她身上的衣裳,哪件不是我买给她?鹅黄那件,我都没看过她穿,就先穿给冰夷看……我真想打她一顿屁股!” 买衣裳给“红枣”穿? 打“红枣”一顿屁股? 原来……有病的是蒲牢?! “四哥,红枣圆滚滚,你分得出哪是前胸、哪是臀部哦?”九龙子眼神敬佩,从不知自个儿四哥心细如发。 “哪有圆滚滚,我嫌她没肉哩。个头那么小,腰那么细,像一阵风来就会被刮跑。”蒲牢一听,反驳。到底要喂她吃什么,才能把她养高养壮呀? 嗯?我们……错过了什么吗? 几名龙子彼此相视的眸内,都有同样的疑惑,所以,他们立即决定转移阵地,要去看看那颗会往药居钻、会说笑、会穿衣裳,还有屁股挨蒲牢打的妖枣,究竟是啥鬼…… 这一看,乖乖隆地咚,个个不由得赞叹起蒲牢——迟钝,迟钝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呀! 最好那种娇滴滴的小女娃,跟熬汤用的“红枣”,沾得上边! “我吃过成千上万颗『红枣』,独独没吃过这副模样的,不知道滋昧如何?” 红枣望向说出此番话语的男子。他俊美漂亮,不可思议的精雕细琢,带些年轻骄气,调侃人时,双颊浮现梨涡,小小的,浅浅的,很是可爱讨喜。 她听见蒲牢喊他“小九”,想必便是龙子最末,排行第九的那一位。 “魟医说,她是难得一见的特殊红枣,当然跟你吃过,那些一般般的玩竟儿不同!”蒲牢很骄傲,鼻尖朝天。魟医的弦外之音,光凭转述,大伙都听懂了,偏偏,该懂的,还是不懂。 “四哥,你去寻药之前,我不是同你说,红枣呢,小小的,圆圆的,红红的……”只差没亲自画给四哥瞧而已呀,竟能曲解成这样? “对啊,小小的,圆圆的,红红的。”蒲牢复诵,额着首:“瞧!小小的一只,脸不及我巴掌大,个头玲珑;圆圆的眸儿,圆圆的鼻头;红通通、软嫩嫩的腮帮。”全数口勿合小九的描述! 九龙子哭笑不得,转向一旁的温儒男子,控诉道:“大哥,又是你的错!” “嗯?”一字轻吟,如春风,如暖阳,仅表不解的单音都清悦好听,钻入骨髓的酥。 那声“大哥”一喊出来,红枣瞪大杏眸,惊讶无比。 大哥?大龙子?……与蒲牢,是同父同母所出的那位至亲兄弟?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两人身上找不出半点相似,连一丁点都没有。她来不及收起失礼的表情,便听见九龙子续道。 “你把四哥的智力,也抢先一步生走了!”九龙子替蒲牢抱不平。 前有音律天分,后有聪明才智,大哥连渣都不留给四哥,害四哥变成今天这副德行啦!呀,对了,还有长相,大哥也是把“俊美无俦”、“温雅清瞿”这类优点,从娘胎出世时,一并生光光! “喂!臭小九,你什么意思呀?!”骂人的话,他蒲牢可不迟钝。那番浑话,在嘲讽他没智力就是了! “呀,四哥,你听出来啰?”九龙子俊颜惊讶。听出他的暗贬? “废话!我又没聋!”蒲牢纵牙咧嘴,神情很凶恶。 那,没聋的你,怎么完全听不懂,大家努力给的暗示?九龙子非但不怕,嘴里还咬嚼海葡萄,啵啵有声,连同咕哝声,全和在嘴里。不过,面对蒲牢的弩钝,为何没人打算“明示”他? 嗯…… 多多少少,都带有看戏的恶意吧。想看蒲牢获知真相时的神色,一定很精采。 红枣淡淡噙笑,望向兄弟间笑闹,没有一分一毫的惧怕。 他的兄弟们,如同蒲牢曾言,每位皆出色炫目。 但蒲牢说错了。 他,丝毫不逊色于他们。 或许,容貌光彩比上不足,可是蒲牢的炙热活力,他们同样不及。 比起大龙子俊虽俊笑,笑容之中却不带半分暖度,给人遥远之距,蒲牢就温暖太多太多,仿佛,诱着人向那般的暖热偎去。 他们,比不上蒲牢的清澄透彻,喜怒哀乐表露在外的真诚。 几位龙子将目光觑向红枣。 身为待熬的药材,不该态度如此冷静,除非她也知道,她是遭人错寻,并无性命危险。 “这红枣……看起来挺美味的,到时,我也求父王赏我一碗汤喝,这次我不会把『红枣』拨到一旁去,会认真啃干净。”九龙子故意说道,要看两人反应。 她,红枣,连眉都不挑,笑容犹自清浅,绽放。 他,蒲牢,却气急败坏,双眸瞪大,吼了出来—— “她只会切一小块入锅,最多就是十根手指……甲!你想吃什么?!” 鲜鳞灵参凤涎麒角云水蟠龙梨仙酒金耳红枣汤,“红枣”摆在最后头,代表它是配料,放多放少,对那锅汤的影响,一点都不大! 本打算牺牲她的手或脚,话甫离口,他才惊觉—— 原来,连手与脚,他都舍不得了。 “四哥,我蟠龙梨随便一摘就是一大篓,你带回来的『红枣』,只贡献手指甲十片……”九龙子啧啧摇头。 太不孝啰,四哥。 “万一药效不够,治愈不了父王,老四,你要独担罪名,负起全责吗?”吁弄烟沫的男子,先是呵呵一笑,长长吐纳之后,口衔银亮烟管,浅浅微笑,接续九龙子的话语。 蒲牢不答腔,下颌紧绷如石,口中的两排牙齿,正使劲咬合。 “最起码,得摆半个『红枣』进锅才行。”九龙子努力佯装正色貌,实则内心窃笑翻腾。 四哥的反应、四哥的神情,真好玩,眸色都气红了呢。 不肯再听兄弟们更多的“指教”,恼怒的蒲牢,铁青着脸,狞然无比,拉起红枣走人。 可恶的小九,还追在后头,大声嚷嚷:“四哥,你别自己一个人独吞哪——” 蒲牢不理,疾步踩上弯由的阶,将九龙子的吐喝声,远远抛在身后。 红枣的手,覆上牵扣腕间的大掌掌背,带来安抚。 “他们闹着你玩的,别认真。” 第十六章 他脚步一顿,背脊僵挺,没回头觑她,她看不见他说话的表情,只听见他说:“万一是真的,怎么办?!”他闷狺,低郁如沉雷的嗓,显得无措。 光听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如何分食她,他的胸口,如万箭贯心,很痛。 “不会的,不要自己吓自己——”她本欲再说,同时,他转身,踩在高她两阶的梯上,居高临下,俯视她的姿态,让她噤声无言。 他…… 明明站得又挺又直,高壮于她许多许多,俯瞰的气势,应该压倒性地教人感到威肃。 可是,她看到的,是个眉心蹙愁的男人,是个凛着眸光,瞳心的红艳,满满倒映着她的男人。 没有半分高傲,没有任何信心,甚至,是心慌意乱的男人。 这副模样,她怎忍心再看他被蒙于鼓里? 怎忍心,再教他烦恼、若他忧愁,全为了她? 不忍。 她浅叹,决定要开口吐实了。 “你担心之事,不可能成真的,因为,我这个红枣,并非你所以为……” 海空,闪掠一道阴影,游驰而过,淡淡的灰霆,如蔽日乌去笼罩两人。 蒲牢本能抬头,眼眸瞪大。 “二哥?!” 二龙子睚眦,返回龙骸城。 偕同最后一味药材,灵参。 “这一株,不许动,我会另外带回一株,三日之内一定回来。” 返城的二龙子,留下任性至极的一句话,连椅都没坐热,人,又走了。 吃惊归吃惊,错愕也很错愕,几只龙子对睚眦的反常,议论纷纷。 每回吃酒闲聊,难脱对睚眦行径的指指点点,谈话之中,有调侃、有数落、有不信,当然,更多的是难以理解—— 唯一显而易见,是二龙子绝绝对,舍不得让龙主吃掉那株小参。 “原来,还有这一招……” 蒲牢脑筋长长一直线,没拐弯、没抹角,不擅变通,二龙子的妙招,他未能第一时间想到,而是数日后,与七只兄弟喝完小酒、挞伐完睚眦婆妈行为,他独自一人,微微醺醉,走回他的楼阁。 一步,一步,极缓,极慢。 念头,来得突然,一种……当头棒喝,敲散脑中浑沌的感觉。 他猛地击掌,豁然开朗,满脸光芒璀璨。 “我也去找另一个红枣,没那么甜、没那么软的次级品,代替她,不就得了?!” 拾兄弟牙慧,会被狠狠耻笑,但,换不来用送她进汤锅,怎么想,都划算! 越想,越觉得可行,越想,越有干劲,赶快跟红枣商量,问问她的意见! 步伐转向,充满雀跃,风风火火往药居奔去。 诡异的是,药居空无一人。远远看去,所有小学徒全集中到药居外的庭院,磨药、配药,就连冰夷也在。 蒲牢没空去管那些家伙,不理会他们为何全待在庭院,瞄了一眼,确定红枣不在其中,他直直闯进屋内。 一个大鼎,伫立在药居正中央,挡住去路。 薄透的圆沫裹着它,沫膜七彩生辉,染上虹的颜色。 鼎下,数十颗石火矿并列手排放。 石火矿,火红色的矿体,被蓝焰包围,蓝焰终年不灭,浸于水中亦然,散发火的热力,是龙骸城里很常见之物,城民多以它烹煮热食。 此时,石火矿也正在烹煮看。 咕噜咕噜……随沸腾声音,传出浓郁的药材香气。 大鼎太深,蒲牢必须走得更近,才能看清鼎内之物。 鼎内之物…… 热腾的水烟蒸散而上,在圆沫空间中形成一片氤氲,蒲牢眯细眸,试图瞧清楚些。 隐隐约约,看见鼎内泡着什么…… 或者该说,煮着什么…… 热烟,时消时聚,忽浓忽淡,他凑近之际,一瞬间的烟散,教他看个仔仔细细! 大鼎里,正在煮着红枣! 她脖子以下,浸入深褐色药汁,臻首微微歪倾,长发泼墨似地披散开来,垂落冒烟的汤水间,一片潮红的脸上,双眼紧闭,额际浮汗。 那细微的起伏,他不确定是她吃力的吐纳,或者,是药汁煮费时,她被动地随之摇摆。 沉吼声,冲破喉头。 红鳞汹涌直竖,映出他眼眸深艳、骇人,他箭步冲入圆沫,披覆看满满鳞片的双手,伸入热药汁内,将她迅速捞起。 红枣瞬间惊醒,不知发生何事,身子被擒进宽阔胸膛里,她听见那胸腔之中,痛苦撕裂的兽狺,正沉沉回荡。 他的狺吼声,引来了待在炉房的魟医,魟医尚未瞧清来人,倒先数落起来。 “我不是吩咐过,所有人不许踏进药居、不许偷窥、妨碍她浸泡药汁……” 话,硬塞喉里,骂人的气焰,在看清来者身分时,消灭得飞快。 “四、四龙子?!” 不能怪魟医口气迷惑,而是眼前的蒲牢,浑身红狞,怒发冲冠,似烈火,他浸浴火中,狂焰焚身的样貌,龙眸狠厉、“谁准你煮她?!谁准的?!”龙吼咆哮,尖牙锋锐,仿佛随时要扑来,任意撕扯、任意咬杀……恁般吓人。 震摇着药居,细长的瞳仁,明明鲜红似火,又森冷如冰。 若不是手上抱着她,无暇出击,蒲牢的双掌,绝对是紧紧勒在魟医脖上! “呀不……龙子误会了……误会大了……我不是在煮她……”要解释并不难,可是一紧张便开始结巴,是魟医自个儿也治不好的怪症。 蒲牢吼断魟医的支吾:“把她剥个精光,摆进大鼎里,搭配这么多药药草草,用石火矿细火慢熬,不是煮她,是什么?!”他看不出来有第二种可能! 剥、剥个精光? 红枣一声惊呼,猛然想起白己的现况。 对,她一丝不挂,宛似初生婴娃纯净,被他从药汤中捞起,此刻,遭锁在他臂膀间,紧紧钳闪,每寸赤裸肌肤,与他贴合,密密地,毫无半点缝隙 “放我下去!快放我下去!”红枣恨不得沉回大鼎的汤水之间,溺死都甘愿! “汤这么烫,你想煮到皮开肉绽吗?!不要乱动!”他喝止她的挣扎蠕动,一掌按在最顺手、最好施力的部分,轻易制止住她。 那部分,又绵又软,雪白细致,浑圆可爱…… “……药汤的温度,我很细心调整,不会煮熟人的……”魟医想辩解,可惜没人理他。 “不要乱摸!”红枣拍开蒲牢的手,身子略略下滑,立刻又被他重新逮上去。 这一回,托得更牢,扣得更紧,将蜜桃般的臀形捏到变形。 “你被烫到全身都红了!像只熟虾!”她体温高得吓人,蒲牢掌心触及的肌肤,潮热烫手。 不全是药汤的缘故,更、更多的是因为他—— “还不去拿烫伤药来?”蒲牢恶狠狠瞪向魟医甫吼完,红厉的眸里闪过诧异和……杀意。 诧异的是,他的掌心,终于感觉到它托捧的柔软,温腻看指掌,嫩腻如丝绸,轻轻微颤。 那是她有肤、她光滑挺翘的小臀,没有衣物相隔,纯粹掌心与嫩肌,亲密接触,完整服贴。 杀意则是……她全身光滑,魟医却站在这儿,站了那么久!看了那么久! “你看到了?” 蒲牢嗓音转浅,像吁叹,像软喃,双眼眯到不能再更细,两鬓的红鳞却反其道而行,仿佛锋利小匕,片片似刀,挺直竖立。 “咦?”魟医不懂他在问什么,因为,他很不习惯蒲牢的“轻声细语”。 “你,看到她的身体了?”一字一字,仍是缓慢,且轻软。 “咦咦咦——” 魟医懂了! 懂了蒲牢眼里,满到溢出来的凛冽杀气! “我没有看到!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我只看到四龙子你雄伟宽阔的背肌,完全档住她的身体!奇怪!天黑了吗?!我眼前……怎么一片暗?!我看不到东西——我什么都看不到——失明了吗?!”拙劣的演技,魟医睁眼说瞎话,仿效盲人行径,伸手胡乱在半空中挥舞,想要取信于蒲牢。 这种破演技,谁会信呀?! 有,蒲牢信了。 睨向作戏的魟医,一眼都嫌太多,他收回目光,落在胸前红枣身上。 裸裎的肩上,弧形圆润、光滑,凝挂着晶莹薄汗,泛起一层淡淡的红。 他的另一只手掌,按在这么美的肩肌上,他的深黝,与她的粉嫩,刺激看视线,教他瞳仁一缩,带鳞的指掌略略收紧。 些些痒意、些些挠搔,在接触着她肌肤的掌心间,窜了出来…… 喉头更是干涩紧绷,猛吞再多的唾液,也止不住渴…… 不对! 现在岂是看傻的时候! 蒲牢在心里痛斥自己。 她那一身鲜嫩的红,就不守就是烫伤,他竟还在想“好粉、好嫩、好妖、好像樱花沾满全身——” 下流! “要滚之前,烫伤药留下!” 蒲牢喝住正欲“装瞎”摸出药居大门的魟医。 魟医一时忘了假装眼盲,咚咚跑去翻箱倒柜,抱出数大罐药膏,诌媚奉上,又想起自己必须扮瞎,双眼一吊,翻出白仁,再度挥舞双手,“摸索”出门。 踏出门的同时,魟医放松地吁口气,庆幸保住老命一条,飞快游离,不敢多加逗留。 魟医尚不知情,待会儿,不到一个时辰内,另一只发狂的龙子,也会这样对他,行径更回凶暴,他这口安心的气,吁得太早…… “你误会魟医!他替我祛毒……”不,此时并非为魟医说话之际,红枣脑门沸腾,更胜大鼎内的水温。 灼热感影响她的思绪,教她弄不清孰轻孰重,蒲牢的眸光深邃得像在告诉她—— 她比魟医更有危险! “你不要看!不……先把我放回鼎内……不要捏我的——”臀!这个字,她羞于启齿。 “奇怪,离开热水这么久,你的皮肤……怎么反倒越来越红,越来越热?”连他都感觉到那种热意,灼暖了他。 因为他看着她! 因为他抱着她! 因为他红炫的鳞光,喂热着她! 她控制不了潮红席卷,爬满全身,不争气地染红每寸发肤。 “先让我把衣服穿上,好吗?”她哀哀请求,好似听到煮腾的声音,在脑门里咕噜噜作响。 “先上药再说。”他很坚持。 “我没有烫伤!药汤……不烫人的,你自己探手试试,水温很暖,我舒服到忍不住打起盹来……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她看见他咬开瓶口栓布,问得很绝望。 “上完药再说,我会听。”那时就来不及了,好吗?! 揩了些冰凉膏药,已经抹过她的肩颈。 身体是火热的,更显得膏药沁凉无比,热寒交杂,冷暖自知。 他轻轻推匀膏药,粗砺的指竟也能如此轻柔。 大片白里透红的肤,从不示人,那是这么私密的地方,藏在衣物底下,连她自己都看不到,他却看了,摸了,指腹滑过背脊线条的凹陷—— 麻痒,由他指尖传导而来,犹似涟漪最中心处,先是骚动,开始扩散,钻了肤,渗了肉,入了骨。 直到一声轻吟,由她粉嫩嘴中逸出,她来不及咬唇藏住。 好悦耳的声音,他想再听一遍,不,两遍、三遍……更多更多遍。 “好了,不要了……好痒……”她想推开他,但她不行,两人距离若拉开,她狼狈赤裸的模样,就会被他看个精光。 第十七章 现在的姿势,虽教人难为情,至少她与他胸口相贴,他无法尽看姑娘家的胸前美景……算是,好事吧? “还没。”他抹到了她腰侧,好痒,她缩肩想避,可无论如何逃,都逃不出他的臂膀范围。 “混蛋,我不需要上药!不要你来做这些——”她装出凶狠的口吻,要恫吓他住手。 可是,他指腹抚过,酝麻窜上,让她的声音,听来就是软绵、就是娇柔。 她必须用力咬紧下唇,才能忍住再度呻.吟。 这男人……在她身上放火吗?! 他碰触过的地方,渐渐燃烧起来,好热…… 并非真的引发火势,他的火属于无形,热度却惊人,更胜燎原大火。 冰凉的药膏,仿佛被他燃沸,抹在身上,已感觉不到沁凉。 抹药,谁还记得? 指腹早已无暇再去沾取药罐内的凉膏,兀自嬉戏于嫩肌之上,轻慢滑过,她肤间的小小疙瘩,便会随其起舞,可爱的战栗。 柔细的汗毛,丝腻的雪肌,他爱不释手,几乎无法由她身上撤离。 一低头,便能碰触到她红通通的耳壳,他的吁叹,抚动她鬓边青丝,他的纳息,嗅进她发间淡雅香气。 肺叶、血脉、知觉,全是她的香甜气昧。 在她身后探索的指,并未停下动作,仍勤奋发掘她所有敏锐的反应,他的唇也加入了探索,抵向她的颈。 指尖,描绘她腹线,唇瓣,则是刷过她颈侧,吮向那儿的脉动。 热痒与震撼,同时由她颈脉间传来,一股躁麻直直窜上脑门。她慌乱失措,本能去推他的肩脚,他不动如山,唇瓣仍吮着那儿,先是咂着,后又啃,舌尖也参与作乱,舔.弄着、品尝着…… 颈脉、耳垂,圆润的下巴,无一幸免。 而沦陷的部分,又岂止那些? 他是只画地为王的兽,正标注他的领域范围,举凡他摸过舔过之处,全归他所有。 我的,我的,这也是我的,他用强悍的行径,做出霸道宣告。 最先失控崩溃的人,是她。 最先失控崩溃的人,是她。 浅嫩的吟喘声,她隐忍不了,由唇边流溢而出。 她惊慌想咬嘴,却被他阻止,没咬住自个儿的娇吟,只咬着了探入她口中的长指, 可恶的男人,在她身上画完领域,现在连她的嘴内也不放过,硬要闯入、占据。 长指拨戏着她的舌,嘴也没闲下,在她耳畔吐纳,笑叹,热息阵阵,很是撩人。 若说大龙子的声音是天籁,蒲牢此时此刻,浓浓的喘息,掺杂一丝笑意,也毫不逊色。 他发满一身的红鳞,潋滟如火,无关乍见她被浸于大鼎、以为她死去的愤怒。 那是“欲”,单纯而直爽,反应看他对她的欲。 一种,想让她变成他的,只属于他,谁都不许瓜分的独占欲。 一种,他为了她,通体火热、炙烫,几乎燃烧起来,想要她抱着他、用甜美的声音喊他的名字,不断地、不断地……贪欲。 一种,觉得她可口至极、秀色可餐,胜过任何一样菜肴的……食欲。 一种,想在她身上,获取温暖、得到满足,最好能纵情厮混个几天几夜的……兽欲。 她让他背离控制、她让他难以思考、她让他……完全张狂,涨满渴望的疼痛。 口中的长指撤去,他的唇舌取而代之。 像要将她吞噬下肚,化为他的骨血,成为他的专属,那般的,吻着她。 一切,变成浑噩。 她无法再关注其他,眼眸时闭时眯,身处之地,何时由药居变成了他的房、由圆沫大鼎,换成了绵弹的蚌床,她完全丧失思索能力。 她只感觉到他。 感觉他鸷狂吻她,唇舌游移四处,掘探着连她都未知的敏感。 感觉他浑身似火,红得艳娆,盯向她的眼眸,好美、好美…… 在那一瞬间,她弃守坚持,交付了自己,投入那片烈焰中,任其焚身,燃烧殆尽。 眼眶湿润,有着承载不住的东西,在眼角逐渐汇聚成形。 是什么? 她想伸手去抹,双手却落入他的掌心,与他十指密密交扣,她的指甲略略陷进了鳞次增生的掌背间。 床第凌乱,纠缠着两道身影。 兽般狞美,倾力驰骋的男人,双眼因欲火焚烧而炯亮,绷紧的双臂,肌理愤张,覆上坚硬红鳞,形成力与美的融合。 将他变成这副模样的人,在他身上,甜蜜绽放。 迷蒙的妖冶,可爱的艳媚。 那种对于白己发出羞人呻.吟,又是恼,又是无能为力的神情,让人更想放手欺侮。 他伸舌吮去残留在嘴角,属于她的芬芳。 这一景,煽惑、迷眩,教她双腮炸开艳红,飞快闭眼,不要受他勾引。 瞧见那样的他……骨髓深处传来了战栗。 她害怕那种感觉,害怕那种完全失控的感觉。 眼角越来越沉,一丝湿意,蜿蜒而下,没入鬓发。 她与他,同时怔住,所以缱绻激狂的动作,全数停止。 他一整个僵直,硬生生压下想躁进的冲动,伸手抚摸她的发鬓,确定摸到了一股湿湿,染得指尖微微泛亮。 那是……眼泪? “有这么痛吗?”他惊嚷起来,该死,他把她弄哭了…… “……怎、怎么了?”她觑向他,眼睛一片蒙蒙水雾,看见的他有些模糊,但他脸上诧异的神色,仍是瞧得清晰。 “你哭了……”他将指尖凑近她眼前。 “不可能……是汗吧……”她也去碰触眼角,浅浅的一道水痕,仍在。 他的汗水?还是她的? 两者皆有可能,唯独不会是泪水。 她没有泪水,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 一定是方才漂流律.动之际,凝在他额际的薄汗,恰巧滴落她的眼角。 一定是…… “我弄伤你了吗?!很痛是不是?” 蒲牢慌慌张张,斤责自己的失控。 明知她娇嫩,受不住太激烈的折腾,他竟然还放任欲.望主宰,下了重手,在中途失了理智,患意纵情贪欢…… “不要问——”她羞愤欲死,捂着脸,哀哀惨叫。 他问得太私密,太直率,她学不来他的大刺刺。 “到底是怎样?!支吾啥呀?痛就喊痛!不舒服就直说不舒服!哪里会痛?受伤了吗?”不问,他哪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的表情,不像痛苦呀!却哭了出来,双眼红通通的,水光潋滟。 明明没有眼泪的她,此刻眼眶里全是泪雾,一定是太痛了,才会连眼泪都经榨了出来! 蒲牢越想越紧张,越紧张,越要问出个所以然。 “……”她埋首双享下,面对他的逼问,相应不理。 结果,这男人,不只动口问,便直接打算动手,要扳开看! 她能挥拳打他吗?! 能吗?! 他还可以再迟钝一点! 当他正准备从她身体退离,要好好“检视”她的情况,她真的险些出手,朝他那张脸上挥去,或是直接戳向他的眼,阻止他继续…… 她知道,她有更好的办法。 伸出的柔黄,不见半分暴戾,不往蒲牢脸上招呼,而是在他颈后紧紧攀附,将他按下。 同时,被吻得艳红的嘴儿主动凑上,把他后头更多的羞人话语封进口中,不再任其胡说。 天底下,没几只雄性生物,能抵抗这种诱惑。 特别是他这种……理智力薄弱的雄性生物。 尤其,她反客为主,粉嫩的小舌刷过他的唇心,仿效他做过的知径。 慢目生涩地分开他两片唇瓣,往内攫探,碰触他的舌,与之缠绵。 她穿梭在他发间的手,腻在他胸前的丰盈,轻吐在他鼻梢的香息,还有,足以粉碎他意志力的甜美润裹,温暖、紧室、契合…… 电般的酥意窜上背脊,欢麻了他整身,引发他浓浓低喘。 红鳞,如下腹火烫的欲.望、傲嚣挺立,坚硬如钢、似铁。 被紧缚在她娇嫩之中,他情愿耽沉溺毙,沦为她的绕指柔,随她掐揉,乖顺听话。 眼中,温温热热的水泽感,又再度蓄满粉眶,这一次,红枣很确定,不是汗水。 这陌生的感觉……是泪意? 是她曾经一时异想天开,拿泪鲛美人落下的泣珠,闭眸,将小小真珠摆上眼窝,再任它滚下眼角……所想要体会的“哭泣”? 但,她为何会哭? 为何会……想哭? 最疼痛的时候,已经熬过了,初初尝到情欲,女孩很难完全获得欢愉,尤其她紧张颤抖、张皇失措,他带领她所经历的一切,远远超乎她的想象,两个个体,竟能以那样亲密的方式,合而为一…… 若非心中一个念头——她想拥抱这个男人,这个性子直、嗓门大、粗手粗脚,却待她细腻贴心,对她的关怀,在那对火灿的眼眸间,流露无遗的可爱男人——强烈支撑,她哪有足够勇气,主动索吻,用双手,密密环抱,用纤腿,娇娇攀附,讨着他的占有…… 泪珠,一颗颗,纷纷滚落。 她明明……觉得这样的相属、拥有,好圆满,那因为包容着他,而产生的疼痛微不足道,不值得落泪。 可她哭了,生平第一次的眼泪,献给了他。 不为难受,而是淡淡的幸福,在心窝深处,膨胀。 双手掌心托在他肩后,抱住满手的温暖。 蒲牢沉沉进击,追寻麻脑的快慰。 汗水淋漓,畅快宣泄之后的拥抱,餍足得教人叹息,有好半晌,他牢牢环住她,品味着迷人的余韵,舍不得与她分离。 嘴唇本能寻访她的柔嫩,要再索讨甜甜的吻,吻过发丝、吻着薄汗的鬓角,再往前,却吻到一嘴的浅咸—— 他猛抬头,看见她哭得好惨,脸上全是眼泪,长发散在蚌床上,看来楚楚可怜。 他简直想一头撞贝蚌大床的壳盖! 又、又又失控了他! 他的掌控力,到底是有多薄碎?! 大哥,你又全部从娘胎里“生”走了吗?!一点点渣,都不留给我…… 他捧住她的脸,慌乱地抹去泪珠子,沾了满手的水湿…… “我的技术……糟成这样哦?” 他问,有些自责,更多的是汗颜。 他自己是做得很痛快,满足到无话可说,光是回想起来,身体依然滚烫烫的,吮指回昧乐无穷。 她却哭成泪人儿,梨花带雨,像对他的蹂躏和床技不佳,严正控诉…… “不是……”她摇首,腮间水珠纷纷。 她自己也惊讶,泪水为何不止,如断线珍珠,擦去了,又来。 “还是……太快乐?”他燃起一丝奢冀,希望答案是这个。 她捶了他一记,闭嘴! 蒲牢抚抚挨她软拳的右颊,不痛,痒痒的,咧嘴一笑,她脸红红的模样,诉尽了她到底是痛楚、或痛快居多。 “这攸关到下一次燕好,表现良好,『下一次』才会快快再临,不然,你被吓坏了,不肯跟我……哎哟!”又遭她捶歪另一边脸颊。 被他逗得好气又好笑,既羞又惭,用泪水蒙胧的眼皖瞪着他,带有一些娇噎。 “……是魟医替我治疗,产生了成效?”她喃喃说道,做着猜测。 “魟医替你治疗?哪里?”他怎不知她开始接受治疗了? 在你张牙舞爪,一副欲置人于死地,险些把魟医吓破胆的那个时候。 第十八章 “我之前浸泡于大鼎内,便是在治疗。”她轻叹,内心对魟医好过意不去。 “不是熬汤底吗”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红枣煮汤”呀! “并不是。”这一回,连叹气都省。 又非每个人都与他一样,当她这位“红枣”熬得出药效,好吗? “我还在想魟医哪生的狗胆?!要动你,也不先问问我。”原来是误会。 蒲牢脸上倒不见半丝歉疚,只当魟医运气不好。 “可是你哭个不停,很不寻常吧?!那只庸医,药效下得太过?则可恶,等会儿一定要去找魟医问个清楚!她要是哪里出了差错,魟医就当心他的一身鱼骨! 就算他手掌又宽又大,却对那些小东西无力招架,它们湿濡了他的指腹,烫着指肤,同样从指缝之间汇聚渭落,挡都挡不住。 它们将他整治得很挫败。 “我不清楚……”因为治疗过程被蒲牢中途打断。 原先魟医吩咐她,须泡上半个时辰。 “我一点也不觉得难受、伤心,甚至感到久违的……安稳,为何眼泪还是掉个不停?”她困惑,需要有人为她解答。 自从爷爷过世,她一个独立,虽不至于面临生活困顿,布衣简食亦能平稳度日,不愿麻烦他人,她总是努力坚强。 有多久……没有依靠过谁? 有多久,不曾再被谁抱进怀里,揉揉发、拍拍脸蛋,让她能软软腻着、赖着,像个孩子,随兴撒娇,由着她任性? 现在,他搂抱着,虽然稍嫌懊热,也不似长辈疼宠晚辈的单纯搂抱,他太勃人,除了拥抱,不时摸摸这、亲亲那、上下其手,一整个不安分…… 他的汗水、他的胡子、他的鳞,摩掌在身上,微微粗砺刮人,她并不觉得讨厌。 她将他搂进胸前,密密贴合,她努力展臂,环满他。 “是魟医的药汤,解清我出世便带来的余毒?让我得偿宿愿,体会落泪的滋昧?” 在他怀中,她轻轻喃语,吸着鼻,还在抽泣。 “若是如此,也不该是在……这种时候,让我哭得这般狼狈,好丑……”她的声音略略沙哑。 太羞人了…… 竟是在欢好之际,哭成泪娃儿…… 她还以为,她第一次的落泪,该是在危急、或绝望、或剧痛时…… 之后,若要魟医商谈药效、成果,教她如何启齿,说得出口她是在什么情况下…… 思及此,两洼泪泉滚流得更凶狠,还配上了艳红的颊霞。 蒲牢手足无措,慌张去揩她的泪。 “你……不会是回想起刚刚……后悔了吧?”才会泪水哗啦啦往外泼,他忍不住胡乱瞎猜。 “我才不是后悔”她连连摇头,否认得好快:“一点后悔也没有……” 边说,边哭。 他乱了手脚,猛昔她拍背,怕她哭到忿气。 “没后悔就好、没后悔就好,你哭成这样,害我很担心……你对我不满意——”他一脸很怕惨遭她“嫌货”的神情,非常认真的怕。 她听完,璞嗤笑出来,然后继续哭。 “又哭又笑,你是小娃儿哦?”见她露出了笑,蒲牢稍稍松懈,才有调侃人的好心情。 她不怕他取笑,带些骄纵的口吻,回嘴。 就算……她说得再任性,蒲牢都会包容她。 不知为何,她有这样的感觉。 “所以,你现在算是『重新出世』就对了。”要不要找奶来喂她呀? 蒲牢笑着,真当她是小奶娃,揽在臂弯内,摇呀摇。 红枣眉止俱柔,喜欢被他这般对待、哄着,她突地想到:“有人说,娃儿之所以落地啼哭,是因为他们知道,投胎入世,才是苦难与磨练的开始。” 跳离轮回,才是天赐恩惠。 “那你没哭着落地,代表你这一世没有苦难和磨练,平安顺利。” 她眸儿微眯。 “……还能这样解释呀?” 他,将她懂事以来,便暗暗自卑的“隐疾”,说成……好事一件。 “是呀,大家都哇哇大哭,就你没有,他们哭入世苦,你说不定是带着笑脸来的。”嗯……儿时的她,一定长得很可爱、很讨喜、很粉嫩,软绵绵的…… “我喜欢你这种豁达的说法。” 红枣弯唇笑,泪珠滑过勾扬的唇角,笑意美丽。 “喜欢也哭哦?所谓的『喜极而泣』?”他把她按进赤裸胸膛,沉稳的声音在胸腔震荡。 “喜极而泣?”她重复着。 “你不也说过,快乐是会掉眼泪呀。”他自身是还没遇过开心到哭的情况啦。 此时此刻,他只希望,她的眼泪是为欢喜而流,不要扶带一丝丝的悲伤或……后悔。 “快乐的眼泪……”她轻声呢喃。 她凝眸,看看他。 看他,为了她的眼泪,露出这种表情—— 这种好担忧、好要紧,仿佛眼眶滴下的泪,是钻刺在他心上,那般的表情。 她的心,都要为此融化了。 而无形间,化开的心,凝为有形的泪,盈掬在他掌,啜进他嘴里。 或许,她的无泪,是老天爷的一种厚爱…… 因为,那时的她,身旁没有这样的人—— 这样笨拙、却在意她,这样粗犷,却细腻珍惜她的人。 当年,痛失至亲,无论她哭得多声嘶力竭,谁来抚慰她? 谁能像蒲牢,不舍,爱怜,因她的哭、因她的笑,而悬念挂心? 兴许,她在等他的出现。 等待一个,能在她哭泣时,拥她入怀,轻言相慰,逗她欢笑的人。 在他面前,可以放声哭、朗声笑,不用佯装坚强,无须隐藏的人。 眼泪知道,那个人,出现了。 眼泪在等的那个人…… 它再也不用强忍,哭吧,他,会珍惜的…… 捧在他掌心的娇颜绽放清艳微笑,随其颔首。 豆大的泪,一颗颗、一点点,酒下。 她开口,嗓音饱合清脆笃定:“这是,快乐的眼泪。” 她将他抱紧紧,紧到每寸肌肤没有空隙,最赤裸纯真的贴近。 “我以后变得很爱哭,怎么办?”她开始担心这个问题了。 太依赖他的话,怎么办才好? “只要不是痛苦的难过的泪,要流多少都没关系。”他说。 红枣闭上眼,听看他的声音,热泪盈眶,好想……扑进他胸口,安心大哭。 蒲牢不懂见好就收,一肚子实话,继续说下去。 “你刚躺在我身下,一身粉嫩,脸蛋红通通,模样好娇、好美、好妖娩,一边喊我的名,盈满泪水的眼瞅看我,让我好亢奋——”他一点都不介意这样爱哭的她——限于床第间,受尽宠爱的狂欢泪水——时常出现哦。 她“打”断他的话,一拳送他。 色龙! 鲜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蟠龙梨仙酒金耳红枣汤,开煮之日,遥遥无期。 姑且不提六龙子带着“鮻”,由地牢逃出,眼下不知去往何处,药材少去这一味,如何能煮? 再者…… 狐神勾陈,一只得道成仙的才狐狸,恰巧光临龙骸城,怡巧听闻六龙子劫狱事件,也那么怡怡好,鲜鳞灵参凤涎麒角云水蟠龙梨仙酒金耳红枣汤,他饮过,对其功效,一清二楚。 修长手指轻轻梳撩浓红长发,再墉雅地托向脸颊,女交好的面容,嘻笑的姿态,无一不美、无一不魅。 “那滋味……永生难忘,可龙主说它能治心头郁结之症?怎么与我印象中不太一样?” “勾陈大人,嘘——” 龙主慌张挥手,想阻止,但太慢,不及勾陈轻笑过后,娓娓诉来的实情。 “鳞的金鳞带毒,灵参不甘心死,也大放毒性,仙酒无毒,但能催化众毒,激出最烈药性,凤涎微甘小毒,麒角是指麒角枕,而蜚麒麟之角,剧毒,云水是毒蛇之名,蟠龙梨听来可口,万万不能食,金耳是毒菇一种,红枣……只是想让汤尝来有一点点甜昧。” 勾陈稍稍停顿,呷饮鱼媲奉来的热茶沫,润完唯,才再笑道:“这么毒的汤,一碗喝下,用不着半步,立即喷血暴毙,算算……确实是某种程度的治病方式。” 真相,令人咬牙切齿。 原来,几名龙子耗费时间精力,所寻齐的药材,根本不能拿来治病,一切,全是龙主和魟医的阴谋! 戏耍龙子们的阴谋! 纯粹看不惯儿子们的拂逆和不孝,才想出诡计,要教他们忙碌奔波,报报小小冤仇。 “难怪,我吃完蟠龙梨后,脑袋都有些昏昏的。”九龙子回忆着,那种飘飘欲仙的晕眩感,是中毒啦?幸好,他头好壮壮,区区小毒,奈何不了他。 “父王真是太过分了,这种事也能拿来玩?!把我们几人耍得团团转!”离开大厅许久之后,这口怨气还是没消,几只龙子气呼呼骂着。 相较兄弟们对于实情的恼怒,蒲牢却是松了好大一口气,胸腔的郁积一吐而尽。 所以,当勾陈点破龙主伎俩,兄弟们纷纷爆发不满时,他一个人呵呵傻笑,反常的安静,不加入挞伐行列,独坐一旁,心里开满喜悦小花。 “不用拿她下锅煮汤,不用去找其他红枣代替她,实在是太好了!”蒲牢的开心,不仅写满脸上,更在喃喃自语时,无意间说得很响亮。 “二哥看来是要把那株小参留在城里,六哥不知要多久,才会发觉自己沦为父王的玩具,狠狠耍弄了一顿……”九龙子双眸扫去,朝不时傻笑的蒲牢方向瞄,他都快看到四哥的头顶,开出满园花朵了…… 是有这么快乐哦? “四哥。” 某人,还在开小花,灿烂绽放。 “四哥!”加重喊他的力道。 “嗯?”某人回神,表情……仍是一副身处“鸟语花香”的仙境一般。 “我找的蟠龙梨,几口就能啃光,一点都不麻烦,你呢?你要怎么处理……你带回来的『药材』?” 对于蟠龙梨的小毒性,丝毫无畏,九龙子的处理方式——嗑掉它! 本来,四哥的“药材”他可以提供帮助的,帮四哥吃掉,肚里多塞几颗小玩意儿,不会浪费太多空间——前提,必须是正常的“红枣”,小小圆圆那一种。 “处理?”蒲牢对这两字,一脸茫然。 “对呀,又不拿她来煮汤,呃,嗯……她也不能煮汤啦……留她下来,没啥用途嘛,再说,她有想留在龙骸城吗?”九龙子问得直率,人耶,在龙骸城,诸多不便,换成是他,他才不待哪。 蒲牢呆住。 她留在龙骸城的理由,没有了。 她会想……留在龙骸城吗? 这里,与她生长、习惯的陆路,是全然不同的两方世界。 海中,没有日出,没有月落,被海水包围,身边出没的,尽是些鱼模虾样的物种……半个她相熟的“人”,都没有。 她会想回去吗? 回到有耗有乌,有邻人有朋友,昼夜相替,晴雨风雪的丰富陆地? “咦,花不开啰?”九龙子好似看见,某人头顶上的灿烂小花圃,正在凋萎、枯死。虽然花儿是无形的,但四哥脸上的精采,就很有想象空间。 瞧,又凋了一朵。 “我想要她留下来!”蒲牢猛然大吼出声,声波震天动地,如狂雷更响。 九龙子一时不察,来不及捂耳,遭巨响贯穿,双耳俱麻,爆出震痛,整个听觉被嗡嗡声所侵占。 待九龙子以术力治愈耳部不适,正欲抬头,控诉四哥的胡吼瞎叫,只是再仰首,哪还有蒲牢的踪影? 待留吼声余韵,袅绕海城,仍在说着—— 第十九章 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 相距甚远的药居内,红枣和冰夷,同时听见那道很熟悉的……雷声,由远端炸开。 两人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是蒲牢,蒲牢没错,除他之外,没有别人了——又低下头,继续研磨药材。 红枣在药居里,学习草药新知,认识成千上万的海中奇药,以及独特的治疗方法。 一切对她都很新鲜,也有一部分与她自幼所学相去不远。 无论是崭新的知识,或是复习旧闻,她皆乐在其中。 既然打算留在龙骸城中,多学些海城药理,总是有益无害…… “红枣!” 雷声降临! 药居虚掩的门扉,砰地撞开,雷吼之后,是闪电般窜入的蒲牢。 一屋子满满的龟、鱼学徒,他眼中谁也瞧不见。 只有她,娴静带笑,姿容秀雅,正经端坐于石椅上,浅浅海湛笼罩在白哲芙颤间,那双剪剪秋眸瞅来,落向他。 “留下来!不要走!” 蒲牢用吼的,声嘹亮、气十足,乍听下,真像来找人单挑,要拼个你死我活。 可是,他的表情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没有狠劲、没有狰狞,有的,仅是单纯的惊慌。 惊慌。 那是众人来曾在四龙子脸上,看见过的情绪。 他疾疾奔向红枣,长臂一舒,把她搂个满怀。 用看要将她埋向心窝深处的力气,紧紧镶嵌,抵在她发涡的唇,吁吐热息和呢喃央求。 “不要走……” “没头没脑的……在说什么呢?”红枣不似他,能无视周遭数十双眼,在众人注视下,她哪能习惯这般亲昵的拥抱? 试图想推开他,不求将他推出一臂的距离,至少,别茹那么紧嘛…… “你先答应我,不要离开!”他口气软绵,近乎耍赖。 “我要离开哪里?”撼动不了他的怀抱,她只能认命,由着他继续把她“压扁”在胸口。 他知道吗?她的脸……目前呈现眼歪嘴嘟的惨样,遭他厚实胸肌、宽阔手掌的双面夹击,正扭曲变形…… “离开龙骸城,回陆路去——”短短几字,像刺,要由喉头吐出,皆需要经历一番痛苦。 “呀?”她一头雾水,听见他的胸坎呼咚呼咚,急急跳动。 “那什么鲜熊鬼汤,全是一块骗局!只能熬出一锅毒汤,根本不能下肚。”蒲牢一顿,钳抱得更紧,生怕一瞬间,她就会溜开那般。 “哦?不是能昔你父王治病的汤?” “全是他和魟医搞出来的把戏!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不用你熬汤了!” 不会吧,还是没人告诉你……我与“红枣”的差别吗? 她上回要说的,但被打断,之后,似乎忘了要提…… “不用熬汤……你还会想留在海里?……留在我身边吗?”末了几字,轻得像叹息,充满不安。 她终于懂了,明白他为何流露……这样的慌张。 他以为,她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她来不及开口,他接着又说,细数起“海”的种种缺点: “比起陆路,大海可怕许多,处处潜藏危机,有鳖有蛟、妖怪一堆,海空又那么高、那么宽阔,无边无垠,不像陆路温暖,有充足的日照……” “是呀。”她额首,泰半同意。 蒲牢又急忙说,松开对她的紧抱,双掌搭于她肩上,认真看着她。 “但是,那些鳌呀蛟的,我可以一只只打跑,不让它们靠近你半步!海水太冷,我可以随时当你的暖炉!你不喜欢海里的食物,我天天去人类城镇,替你买你爱吃的东西!我也能常常带你回陆路上,去晒晒日光,吹吹凉风,你……” 急促说完,喘了口气,他声音放轻,眸光却更红浓,问着:“留下来,好不好?” 渴求的希冀眼神里,满满地,倒映着她。 “凭我一己之力,不可能游回陆地去,我既没有羽翼,更无鱼鳍,如何能走?”她笑笑反问。 这是事实。 海水无枷无锁,对人类而言,尤其是她这种不谙水性之人,就是铜墙铁壁,困住她,她哪儿也不能去。 蒲牢胸口一痛,脸庞扭狞,几乎要窒了气息。 一点点……想留下的欲望,都没有? 面对这种粗线条、又迟钝、又直肠子的男人,话,说得越迂回、越婉转,他越不会开窍,一旦想错了,就钻进了牛角尖,一如此刻。 要嘛,就直来直往,说得字字清晰,语意明了,没有模棱两可之处。 好歹她是个姑娘家,脸皮薄,性子矜持,太直率的话语,由她来说,简直是羞惭欲死,尤其周遭那么多人,全等着要看…… 唉。 谁都她爱上这种个性的弩钝男人? 是呀,爱。 爱了,只好认了。 她轻吁,深深吐纳几回,迎战他的眸光。 每一字,虽不铿锵有力,甚至是柔软的。 嗓音却无畏无俱,没有迟疑,:“我想留下来,我会留下来,我要跟你在一起,从你伸手接住跃下海崖的我开始,我就跟定你了。你在哪里,我也在哪里,我没有做好离开你的打算。” 大胆直白的言论,没有半个字悖违她的真实心意。 说完,她才开始脸红,红晕炸开,两腮艳丽无比。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逃开视线。 看着他面露惊喜,看着他笑容绽放,看着他……咧开了唇,两排雪白牙齿,闪闪发亮。 她不愿漏看,这么开怀的他。 “我已经开始学习龙骸城的药理,也认识了新的朋友,海中生活的不习惯,我渐渐适应,我有自信,能在海城里——”话,没能说完,她又重新被他压回胸肌上,芙颜挤扁,美感尽失。 她实在不想用这张丑丑扁脸,继续表达情意…… 脸颊边,密密熨贴的胸膛,热热暖暖的,浮现狂喜红鳞,忠诚反应出蒲牢的开怀,不用抬头看他,都能一目了然。 单纯的龙子。 让她忍不住双手环抱,纳入臂弯内,纵容着,呵爱着的率真龙子…… 最近,她变得很爱哭,眼眶内随时有泪水打转,一点点的小撼动,便能使她泪眼汪汪。 光是像这样,抱紧他,也被他所抱,温暖交融,心跳共奏,越来越熟悉的水热,又酝酞眼中…… 药居里,看戏的学徒只有更多,没有变少,个个为了不破坏观赏的乐趣,识趣地屏息无声,瞳大双眼,觑着四龙子笑得像个傻子… 呃,是孩子。 然而,不是每一只旁观者,对于眼前的甜蜜情景,都能给予诚心祝福。 也是有人,看见蒲牢脸上挂满罕见的专注,以及……温柔,感到天崩地裂,难以接受,近而气愤尖嚷—— 例如,儿香。 “你所谓『强壮健美,不需要靠男人保护,不会给男人带来困扰,不碍事、不麻烦』的女人,就她这副德行?!” 儿香小脸怨慧,细数蒲牢过去说的字字句句,一字不漏,她倒背如流。 纤指气呼呼指向红枣,美丽的杏眸,则以一种俯晚的高傲,眯觑着人。 不能怪儿香居高临下,而是她比红枣高出许多,身形丰映健美、炯娜多姿,凹与凸的线条、柔软,完美无瑕。 红枣的个头只到儿香胸口,正好面对两团盈满,连女人都钦羡赞叹。 红枣目光下移,瞄了自己,仅仅一眼,又赶快挪开,不愿自取其辱。 儿香抿闭红唇,将红枣自头到脚打量几回,鼻儿嗤哼。 “我瞧不出她哪儿强壮,悴,眼里还积着眼泪呢,动不动就哭的雌性,你不是说过最教人厌烦?” “你怎么又来龙骸城了?”蒲牢脸色难看,还以为她这回离开,没个一年半载不会再来烦他!啧!失算! “因为我没见到你没有抱到你呀!我怎可能甘愿回去?!当然半途就要折返回来,再碰碰运气,看缘分是不是安排我俩重逢!” 儿香毫不羞怯,态度大方自然,对于感情不吝于表达。 儿香很想朝他扑过去,但他怀中位置遭红枣占去,没端开她之前,儿香哪抢得到? “你被抱够了吧?!换我了!走开!”儿香指使红枣,高傲无比。 太理所当然的态度,完全不给人反驳余地,红枣还真准备听话,要从蒲牢怀里退开,让出位置—— “你干嘛照她的蠢话去做?则蒲牢又把红枣捞回怀里,先是吼她一顿。 口气虽凶,但只有音量大,并无杀伤力,比起他接下来那既淡又冷的语调,简直可说是疼宠了。 红眸扫向儿香,凛冽漠然,挥手如同挥苍蜗,不吼不吠,冷冷说看:“该走开的,是你,别说得像你和我有啥关系。” 原来,吼人的蒲牢,并不是最可怕的。 而这一面的他,冰然无情,连抑扬顿挫都不屑多给……教人打从心里感到寒意。 若有朝一日,蒲牢以这种冷嗓,这种面容待她,她会非常……非常难受的。 红枣为儿香感到心疼,同为女子,爱上一个男人并无对错,一颗真心,不该被如此对待…… 正欲制止蒲牢再言,倒先听见儿香咂舌,啧了一声。 儿香脸上可没有半分受伤,仍是一副气焰嚣张、我行我素的嘴脸。 不知是强忍看脆弱,不愿轻易示人,抑或是……她根本不痛不痒,无视蒲牢的绝情…… 后头的意味,似乎大了一点…… 儿香掏掏耳,一整个散漫,对于蒲牢的冷言冷语,仿佛没在听。 当然,只是仿佛,蒲牢的话有听见,一清二楚,不过……右耳进、左耳出,不往心上搁。 “我跟你的关系可大了。”儿香开口反驳,“我为了你,练功、练身体,你说喜欢坚强自主的雌性,我就让自己变成那样的女人…… 儿香叉腰挺胸,但是勤勉自己,要吻合蒲牢喜爱的女子样貌,才能与他匹配。 他要坚韧,很很坚韧;他要勇敢,她很勇敢;他讨厌女人拖累,她就不许自己弱如累赘。 “拜你之赐,我改变自己、苛训自己,我果敢、坚强,无所畏惧,不输给泰半雄性,也不会沦为你的包袱,我很努力——我明明这么努力,可是,你最后挑选的配偶,竟然是她这种软绵绵、泪汪汪,看起来就很柔弱无用的家伙” 越说,越不甘心,儿香生气了——比起听见蒲牢无情语句时,那般无所谓的慵散,她现在的愤怒是相当明显的。 她跺脚,脸颊鼓得浑圆,忿忿瞪向红枣。 “如果是个比我强悍、比我魁梧、气焰比我更嚣张的雌性,那也算了,我可以默默认输,不会自讨没趣,可是她看起来,连我半边鱼鳍都挨不住!我不懂,我输在哪里——” 对,她不懂! 难道,眼前的小不点,不像外表无害单纯,而是内敛深藏的高手?! 这不无可能,她见过武艺高强的战斗天女,也不过那么一丁点大,小巧玲珑,可是强悍度是仙界翘楚,不逊于男仙…… 儿香盯人的眸光,添入了质疑。 “你,跟我单挑”接下来,儿香严肃命令。 是强是弱,打一场就知道! 红枣望着那根落向她的葱白玉指,直挺挺的,毫无弯折,她指指自己的鼻头,做出确认。 儿香坚定额首,就、是、你! “乱七八糟!你发什么疯?!”蒲牢第一个出言训斤,立即反对。 “谁打赢,蒲牢就归谁!”儿香目光跳过他,对红枣呛声。 第二十章 越说越离谱! “你当我是啥东西?!可以争来抢去,谁赢谁得手?”蒲牢不满地吠。 “龙子真是好抢手,有佳人愿意为你兵刀相向。”冰夷在一旁,很风凉,唇,虽勾起一抹笑弧,双眼却细细眯起,掩住复杂眸光。 “最好红枣有办法和她兵刃相向啦!”蒲牢吼他,迁怒吼着。 儿香的无理要求,根本像是一头狂狮与小兔儿之战,拼个屁呀! “确实是你不断告诉儿香,你所喜爱的女子,定是强惶无比,无须费心照顾,也难怪……儿香好奇红枣的本领。”冰夷掌着下颚,说道。 煽风点火呀你,混蛋冰夷…… “对呀,我很好奇,她究竟有多厉害!”儿香一边附和,一边扳折十指,卡卡作响,野蛮、暴戾:“药居外头又宽双大,正适合比试,走!” “还走咧?!她干嘛要对你的话言听计从?则蒲牢打断儿香的挑衅,完全不苟同她的胡作非为,“你打赢她又怎样?!我的人,我的心,全是她的,残渣你也分不到!” 真是大胆又直接的告白呀…… 有人听了,羞而欢喜。 有人听了,怒而不满。 “就、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要跟她比!”儿香铁了心,越发笃定。 这一次,她不只动口,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探手逮向蒲牢身旁的红枣,趁蒲牢忙着面对她,张牙舞爪有破绽,拖住红枣,往外头飞奔。 “喂”蒲牢勿匆追上。 儿香跑得很快,红枣被拽在后头,幸赖海水托浮,她不用狼狈跟上儿香的步伐,任由儿香拉东往西。 一抵达药居外广庭,儿香摆开架势,“喝呀”一声,手刀就劈过来。 蒲牢赶上这记攻势,长臂档下,将红枣护进臂弯之内。 儿香见状,更加气愤,双手胡乱挥打,全凭蛮力出拳。 蒲牢的防御滴水不漏,根本伤不到他分毫,更别越过他,去错伤红枣。 最初初,他只闪躲,但儿香欺人太甚,拳拳扎实,拳拳硬,逼蒲牢做出反击。 攻击,是最好的防御。 “别!她是女孩儿,不可以出手。”红枣出声阻止,急于安抚蒲牢,灵机一动,食指按向他的迎香穴,啊,海底城人称之为“睡穴”的穴位…… 每次蒲牢一被触及此穴,整个人立刻安分下来……至少,她每回按,他都会放软在她怀里,乖得像只猫儿。 呃,一只又大双魁梧的猫。 “这种时候不要按我——”他会酥麻、会软化、会变成一块糖怡,只是想瘫向她啦…… “我怕你忘了她是姑娘,回手回得太麻利……”红枣光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当真忘了! “我当她是欠打的死小鬼……”死小鬼是不分公母的! “不用你多事!我很强壮,不怕蒲牢回手!哼!我可不是你这种软废物!只会躲进男人怀里!”儿香不领情,还藉机讽人一番,跳起了……仿效八爪鱆蠕动的挑衅舞。 舞姿……非但不教人嫌恶,反倒有些逗趣。 不过,似乎只有红枣轻松看待,甚至淡淡发嘘,其余海底城人皆视其为严重羞辱,纷纷抽息。 “这家伙,真的是太超过了!”蒲牢率先被激怒。 生气的点在哪里?她当真觉得儿香跳起来,挺活泼可爱呀! 看来,这是相当无礼的一种举动,才会让蒲牢的颈上红鳞片片竖起,浑身肌理绷得好硬好紧。 这一回,红枣拦阻不住,因为想教训“死小鬼”的蒲牢,意念太强太大,快狠准的出手,不谙武艺的红枣,压根反应不过来。 就连习过武的儿香,同样措手不及,脑袋挨了蒲牢的打,痛得哇哇大叫。猛地想起,蒲牢最讨厌女人示弱—— 于是,儿香强忍痛意,故作坚强,抿起唇,不允许半声软弱哀号,再由口中逸出。 蒲牢已经很收敛为道,她若是雄性,他一拳就将她捶进岩壁里,三天三夜都拔不出来! “快住手!” 红枣出声制止,而抢在她发嗓之前,冰夷挺身挡下蒲牢。 “这样的教训,够了。” “她有胆挑衅,就要有胆面对挑衅的后果。”在龙骸城里,摆出那种舞姿,等同于置生死于度外,要与人决一死战的觉悟。 “儿香做事冲动,非一日两日之事,我你皆清楚。” “所以,她的冲动欠人教训!”死小鬼,不打不成材! 冰夷稳当当站定,没有挪动的打算。 “你比她更不耐打,让到一边去,打到你,我可是不会说道歉。”蒲牢知道冰夷不是练家子,平时没拿过比药材还重的东西,儿香起码学过扎实功夫。 冰夷动也不动地,敛起笑容的表情,异常坚定。 红枣望着,几乎是立刻明白了。 原来冰夷他…… “你走开啦!你不经打呀!挡在那里讨皮肉痛哦?!”儿香也催促冰夷快快离开战场。 红枣终于知道,为何她对儿香很难有恶感。 儿香和蒲牢,好相似。 尤其……是迟钝这方面。 她不由得投给冰夷同情的一眼。 难怪,她总觉得冰夷对蒲牢,好似存有一些恶整之意,故意当着蒲牢的面,待她特别的温柔,特别的好,就是要蒲牢吃酷生气。看来,一方面是嫉妒自己所爱之人,竟被蒲牢如此不珍惜,另一方面,舍不得将气出在儿香身上,于是,只好拿同一类人迁怒。 眼前那两只家伙,令人发指,竟同仇敌忾,你一句来我一句去,要冰夷闪边让,质疑冰夷干嘛跳出来档路,数落冰夷吃饱欠打呀…… 爱上弩钝之人,注定得多吃点苦头的。 冰夷这苦头,不知吃了多少年。 “我比你强多了,要站,也是我站前面,你躲后头去喝茶啦!”儿香赶他。 “我想教训的死小鬼,是她,你不用跳出来凑一双。”他大老爷今儿没兴致,没这么想找人开打。 “你是跌打伤药做太多,想帮忙消耗一些,是不是?”儿香偏头,做起猜测。 “还是皮在痒?”蒲牢挑眉。 “呀,你和蒲牢交情比较好,你认为……他顾及友情,不敢打你——” “屁咧,我照打!” 听听,越说越离谱,越说越丧尽天良。 “你怎么可以说要打冰夷?”儿香皱眉,指控他:“你这是欺负弱小!太无耻了!跟我欺负那个女人——有何不同?!” “原来,你也知道你欺负弱小有多无耻了。”真高兴她有自觉呢。 “你跟冰夷是朋友,我跟她什么都不是,状况不一样,不能相提并论!”所以,打红枣,一点也不会手软。 两人争着吵着,重点完全大误,红枣轻叹,不忍冰夷的心意惨遭扭曲,于是开口插嘴,暗示: “男人,若爱着一个女人,无论她强悍与否,无论……自己是不是有足够的力量,只要见她遇上危险,他都会挺身而出,保护他、捍卫他,义无反顾……” “啥鬼?” 蒲牢和儿香异口同声,表情如出一辙,皆是一脸茫然。 两个宝,笨蛋宝。 冰夷露出一抹苦笑,以及毫不意外的神色。 他不是没试图表白过,面对儿香的迟钝,同样惨败。 他更曾直接倾吐爱意,却被儿香当他在说笑、在戏耍,在试探她对蒲牢的情感深浅,下场……便是换来儿香凶狠的一拳,打得他昏死过去。 红枣不知道那些过往,可光瞧冰夷的落寞,都想为他掏一把心酸泪。 “在吵什么?” 龙主大驾临至,身后一串人粽,浩荡而来。 他们全是让蒲牢和儿香的争吵声吸引来的,吵到满麻城里轰轰烈烈,听得一清二楚! “龙主阿爹!” 儿香喜呼,飞奔过去,叫得好亲密、好撒娇。 她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想掳获蒲牢,当然不能放过他家人,虽然掳获蒲牢的成效,迄今惨淡,可她人美嘴甜,没什么心眼,豪爽可爱,待人真诚,倒是成功掳获龙主的心,让龙主视她如女。 对于她和蒲牢,龙主是乐见其成——他只求有媳妇,至于媳妇是圆是扁,是哪款生物,倒完全没意见。 “龙主阿爹!您要替儿香做主啦……” 儿香找到靠山——即便这座靠山不怎么牢靠,但起码必要时,他还是能发挥一些功用。 “香香,你几时又回城里来?”记得没几天前,儿香还来向他道别呀。 “龙主阿爹,先不提那个啦”您评评理,我追蒲牢追了那么多年,他却变心,爱上别人!他当初说的话,现在全不算数了!”儿香告着状,一脸忿忿。 “喂,我说的话哪句不算数?他自始至终都明白告诉儿香“离我远点”、“我不喜欢你,现在不,以后也不”,句句至今,效力仍在! “他说他要找强壮勇敢的女人,可是你们看!他找了个软团团!是不是说话不算话!”儿香指看活生生的铁证,红枣。 龙主瞟向儿子和红枣,对那女娃儿很陌生,还没有瞧过她。 “她是?”人类耶,龙骸城怎么会跑个人类进来? “她是红枣,四龙子为您寻回来的药材。”魟医凑过来解释。 “嘎?”龙主惊讶膛眸。 “一言难尽呀……”魟医苦笑。 龙主扬手阻止。 “你不及‘言’,我大概知道了……”知子莫若父,他这第四只儿子,有多蠢真,他会不清楚吗?唉,“所以,本来为我找回的药材,他准备自己留下来吃,是吧?” “龙主英明。”就是这样。 龙主打量红枣,“蒲牢不是老挂嘴上,要找个壮女,越魁梧、越虎背熊腰,才越符合要求,但她——”也太娇小了吧?一点都不达标准呀。 “对吧对吧!蒲牢说话不算话,自打嘴巴!龙主阿爹,您不能任由他胡来,破坏龙族诚信,欺骗我十几年!”儿香这罪名扣得很重。 搬出龙族诚信,等同拖了全龙族人下水。 “你这是歪理”蒲牢哇哇大叫。 龙主拈胡沉吟,额首同意。 “嗯……这确实也算某程度的‘欺骗’,儿香为了蒲牢那番话,做足了努力、吃遍了苦头,好好一个小丫头,练出一身肌肉……结果,换来蒲牢的变心,输掉的姑娘还不及自己孔武有力,可以理解儿香的愤怒……” 换成是他,也不会甘心呀! “我是要有她努力、要她吃苦头了吗?则蒲牢反驳。 明明是儿香不长耳,完全听不到人说话吧?!一如此时此刻,儿香亦无视蒲牢的插嘴,径自与龙主说:“龙主阿爹,这样就输掉,我不能认同啦!她赢得也不光彩!” “那你希望龙主阿爹怎么做?” 儿香哼哼叉腹,她老早就想好,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简单,办场决斗大会,最终赢家,才能赢得蒲牢!” “还真没想过,我家老四,有被女人争着要抢的这一天……” 龙主心生感叹,有种“男大不中留”的淡淡萧瑟。 以及更多的是,讶然。 老四耶,女人缘似乎不差嘛,那些女人的眼睛,不知功能正不正常,有深海之中,有些生物的视力,会完全退化消失…… “去你的海蛰皮!放开我!放开我!老五,你再不放开我,我跟你没完没了!” 蒲牢坐在半圆吊椅间,挂于半海空之处,扯喉乱叫声,持续震摇看全城,比巨雷更响。 他身上四肢既无绳索,也没有铁炼缚绑,他却动弹不得,原因只有一个。 第二十一章 言灵。 他是少数几只会受制于言灵的龙子。 明明言灵是种小法术,对于小妖小怪很具力量,但他好歹是龙子,抵抗力远胜过妖物,怎会…… 连小九都对言灵免疫,他会不比小九厉害吗?! 老五到底是哪学来的鬼言灵呀?! 挣脱不了,只好努力谩骂,骂透五龙子的祖宗八代——却忘了,那也是他的祖宗八代。 竞技擂场,筑在龙骸城西的边缘海沟内,一处单独耸立的海峰之上,几名龙子时常在此较量,锻炼武魄。 海峰中央空地,瘫甫以金刚石板,能抵御破坏,任凭龙子尽兴比试、嬉闹。 此刻,竞技擂场四周,满满围观,全城城民座无虚席,要看难得一见的“抢夫之战”。 “老五,让他安静点,再骂下去,你那些祖父爷都要爬出来教训他了。”龙主觉得耳朵好痛,被雷响过后的耳鸣。 “好。”五龙子狡倪也认为太吵了,该要静些的好。 然后,雷一般的声音,瞬间消失无踪。 只剩细微的呜咽,很细微的……太细微了,轻易就能忽略,当它不存在。 “静多了。”呼,大伙终于不用扯着嗓说话,“最后参加挑战的人数,有多少?”龙主问向左右。 “有十位。”蟹随侍回报道,奉上十人的名册。 “哇,四哥这么抢手?”九龙子太看轻自家兄长,以为女人对于蛮犷型的男人,敬谢不敏。 “我本来以为,最多就两只。”儿香加红枣,两人厮杀,多出来的八只家伙是啥呀? 七龙子边说,边瞄向报名参与的休憩区,十名竞赛者,全员到齐,正在抽签,决定出场顺序和对手,扣除儿香、红枣,以及一条纤荏的泪鲛氏人,其余几位……嗯,强壮威武,鳌、鱆、蟹、蛰…… “赢了,好歹有个四龙子妃当,不也挺风光的。”五龙子倒不意外,只是今日若换上大龙子招亲,盛况恐怕不仅如此。 “小红枣看起来好弱哦,怕是首轮就给刷掉了吧?”不能怪九龙子唱衰,而是红枣站在那群女人之中,显得娇小纤细,大概只赢过泪鲛。 “可她的表情,倒瞧不过慌乱哪。”五龙子仔细端倪,没错,那是一张……很平静的面容。 就连左手边站看大鱆女,八爪蠕舞,像八条长鞭,耍起来虎虎生风;右手边,则是面容鬼狞,尖牙突出的雌鞍鞭,她也没缩看发抖。 说不怕,是自欺欺人。 红枣当然怕,那是很本能的反应,尤其周遭的对手们,摩拳擦掌得好火爆,故意弄出声响,想吓唬彼此,大鳞女更是口吐黑墨,一副……想将如吞活剥的姿态。 除怕之外,一股沸腾冲动,竟油然而生。 缓缓仰首,目光落向蒲牢,他急得满头大汗,用嘴形要她快逃,要她别跟那些野蛮雌性瞎搅和…… 但她没有要逃的念头,完全没有。 她像个要去抢夺爱人的英雄,勇敢、亢奋、不服输,很清楚这场战役何等重要。 从没有任何时刻,如同此时,求胜欲沸腾旺盛。 她必须要赢,才能得到他……不,应该说,她已经得到他,现在,是要向所有凯叔他的女人宣告—— 他,是她的,她一个人的。 她给了蒲牢一个笑,要他安心。 笑得蒲牢嘴角抽搐。 都什么时候了?!笑得这么可爱做什么?! 又不是在比谁的笑容甜美,谁获胜! 抽签时,得靠些运气,她不知算好运与否,避开儿香,却抽中雌鮟魪。 由于两两对战,胜出者晋级,下一轮再与其他胜者交战,因人数关系,她和雌编鲸这组的晋级者,能少掉一场争斗。 最倒媚的,要属泪蛟美人倩儿了,首战便遇上儿香。 倩儿不过是当日受蒲牢营救,芳心暗属,却苦无机会报恩,见城内大张榜文,四龙子要比武招亲,她便不顾安危,立马报名,投入战局…… 然后,惨遭儿香一拳打飞。 倾散的晶莹泣珠漫天落下,如雨倾盆,接着身影飞得好远、好远…… 儿香不费吹灰之力,胜出。 场中央的她,叉腰伫足,一手指向红枣,明白挑衅——看,这就是你的下场! “儿香真强。”远远观战的龙子们,忍不住开起赌盘,纷纷下注,几乎压倒性认为,儿香会大获全胜,通杀场边挑战者。 “万一……最后真是儿香胜,四哥会乖乖认命吗?”九龙子啃着鱼酝问。 五龙子吁笑,香烟袅漫,“当然不会。”那时,就热闹了。“我们先来赌一赌那颗红枣,能否打败雌鞍鲸,顺利晋级?”七龙子兴致勃勃。 “能。” “不能。” 下好离手!赌盘马上要开了—— 是的,胜负立刻要揭晓,红枣与雌鞍鲸踏入场中。 相较于雌鞍鲸的步伐如雷,神情抖擞,红枣所踩的小碎步,活似个小媳妇儿,气势上,高低立判。 蒲牢心急如焚,恨不得冲进场内,偏偏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叫狡倪,狡倪顾看抽香火,全然不理会他,他忿忿磨牙,狠狠狺吼——发不出声的狺吼。 雌鼓鲸有口利牙,咬合时,卡卡作响,额心萤光闪烁,照得脸庞忽明忽暗,有种诡话的光影。 “快逃!不要跟她打!你打不赢的!会死——你会死的!”蒲牢吼着。 “别说我欺负你,我站着不动,让你三招。”雌鞍鲸长相凶狠,性子却出乎意料的宽大。 “可以吗?”红枣眸儿微瞪,意外她的仁慈。 “你那种软绵绵的拳,打了也不痛,当心些,别自己骨折了。”雌鞍统对自己一身坚硬,很具信心。 “那……谢谢你了。”红枣真心诚意道谢,并深深一鞠躬。 “废话不多说,尽管来”喝!雌鞍皱马步扎稳,站定,要接下红枣三招。 红枣慢慢走近,抬起手,不是抡握拳头,而是伸出一根食指。 瞄准目标,按。 原先站得直挺挺、气昂昂的雌鞍,蓦地一软,砰然瘫倒。 场边一片静寂,背负评判大任的魟医,也看得呆住,忘了该要查看,直到有人咄喝提醒,他才如梦初醒,蹲到雌鞍鲸身旁检视状况。 “呃……安康康选手昏、昏睡不醒,胜者,皇甫红枣”魟医拉着红枣的手,高高举起,扬声宣布。 赌输的龙子们,瞪目结舌,“那是什么回事?……古怪武功吗?” “穴道。”北夷替众人解惑,“她按了安康康的睡穴。” 红枣将海底生物的各处穴位,记得滚瓜烂熟,那些药书她没有白读,关于每类物种的弱点,习性,摸个透透彻彻。 “原来如此,但是同一招,能用多少次呢?”大龙子淡淡挑眉,声若音律,悠扬、清冽。 红枣下了场,由第三组人马开战,她喝着茶沫水解渴。 胸口蹦蹦直跳,是残余的紧张,还有,获胜的血脉债张。 “你那是什么妖术?””儿香站到她面前,一脸讶异又戒备的神色。 儿香还没看穿这种小伎俩吗?嗯,不该意外,毕竟儿香和蒲牢是同一类人,迟钝……实属正常。 “你真的跟蒲牢好像……”红枣有感而发,脱口笑叹,就各方面来看…… “你是指……夫妻相?”儿香眉字绽笑,惊喜问道。 并不是。 场内战况正炽,缠斗不休,红枣及儿香谁也无心关注。 红枣望看儿香,那张倔气而美丽的俏颜,忍不住与她攀谈。 “你喜欢蒲牢……有多久了?” 儿香瞄来一眼,目测红枣的年纪,嗤了声。 “比你当人还要久。”这只雌人类,绝对不超过二十。 好长久的时间…… 她望尘莫及的一段光阴…… 儿香爱着蒲牢,爱了那般的久远。 虽然清楚,爱情不是谁爱得久,便归谁所有,有人爱了一辈子,心里的那个人,仍不属于自己所有。 爱,无关日子长短,便与先来后到并不对等,但儿香的痴,她不由得心疼起来。 “你愿意跟我聊聊,你与蒲牢相识的经过吗?”语气放得轻柔、友善。 “咦?你想听哦?” 红枣点头。 反正闲着也闲着,第三组势均力敌,互殴得正琳漓,短时间内难分高下,后头四五组亦等在那儿,既然这只雌人类想听,讲讲又何妨。 儿香豪迈坐下,腿儿交叠,开讲,“我遇见蒲牢的第一天,就不小心把他吞到肚里去了” 吞到肚里? 呀,她忘了,儿香是鲸嘛。 “我那时嘴张得好大,顾着觅食,根本没看到蒲牢,大口一吞,稀哩呼噜,就把他扫进嘴啦!”一开始,儿香还佯装冷漠,故意说得毫不热络。 不过,儿香性子毕竟直爽,不一会儿,她便比手画脚,演来活灵活现,抑扬顿挫,越说越高昂。 红枣专注听着,这更加鼓舞了儿香,她起劲续道:“蒲牢气得在我肚里大吼大叫,威胁要打破我的肚子,因为太疼了,我一直哭、一直求、一直拜托他不要,他后来竟然真的停手了门那时,她险此以为死定了!”那时,她险些以为死定了! “他停手了?” 红枣的眸光总受他吸引,此时,不自觉地,又觑现被言灵缚绑的他。 同样的,他也正在看她,用一种……担心烦恼的眼神,生怕儿香对她不利。 “不猛捶我肚子,不在我腹中翻天覆地。”儿香补充。 红枣明白,因为蒲牢是个温柔的男人。 粗犷的他,对待比他弱小之人,有其特殊的细腻。 “他给我时间,让我想办法找人将他弄出来,而又不需把我大卸八块……口气非常凶恶——” 确实像是蒲牢的习性。 语调坏、表情狞,战牙咧嘴,撂出狠话,但—— 心肠、软。 “最后,是大龙子救蒲牢出来的,出来后,蒲牢他呀,一脸想打爆我的狠劲,又忍着不能出手,我则是吓得半死,缩在角落,半句话也不敢哆嗦……” “蒲牢是面恶心善之人……不,他的面容也并不吓人,他有双明亮的眼,眸里红光像一簇火焰,温暖、炙热,看看人时,仿佛要将人融了一般……”红枣说这番话时,始终凝望蒲牢。 儿香脑袋歪一边,流露困惑。 “会吗?我只觉得他那双眼,很凶恶,要瞪穿人一样……我一开始很怕很怕他。”相较起来,冰夷的眼睛还要美多了,弯弯的,暖暖的,时时都在笑。 “怕?” “非常的怕,夜里梦到他时还会惊醒,接连几十天都梦见他,我姊妹们才跟我说,我应该是爱上他了。” “咦?”红枣对于儿香此番前因后果,听得相当不解。 梦到蒲牢,会惊醒,接连几十天都梦见他……应该是爱上他? 明明听起来……像是受惊过度,夜里不断发起恶梦…… “因为爱,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想起他的模样,胸口急躁乱跳,有一种……好慌好闷的感觉。”儿香认真道,这也是姊姊们说的。 “……”怎么……越听,越怪? “因为爱,所以我一定要来见他,每年起码要来一次,见到他,我就可以安心回家去,等下一回再游来龙骸城。”儿香双手撑在臀后石椅上,身子后仰,舒展肢体,一副了却大事的模样。 第二十二章 红枣听出了一些……勉强。 像是强迫自己一定要来见他,见着了,了事了,又能开心地走,不闻半丝离情依依。 红枣正欲提出见解,场边传来吆喝,打断了她。 原来是第三组的胜负已分,由雌狮细获胜。 场地大略整理过后,第四组人马上场。 “我讲完了,你也要说,我要听你跟蒲牢的相识经过。”儿香比她先一步开口。 “我与蒲牢……” “太甜蜜的部分,你不要讲,我会吃醋!”儿香警告说在前头。 儿香的不矫揉造作,让红枣会心微笑。 “我第一次遇见他,以为他是魔教中人……”武林轶闻录里描绘过的诡异族派。 “魔教中人是什么?”儿香没听说过。 “是书中出现的一种邪教,不属于名门正派,行事率性自我,狂放不羁难以用礼教约束。” 儿香有听没懂,胡乱点头,也不求甚解了。 “我没有见过他那样的男人,既高大,又强壮,逆看光,向我走来……” 轻易便能回想起。 初见时,他带来的震撼,他喊她名字的沉沉声调;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还有,他遭她以竹帚乱打,不闪不躲,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 再见面,是他的龙形真身,接下来,则是她全然意外的生命转折…… 红枣娓娓说着。 说沇川镇的河神娶亲;说婴亲之日,白蛟现形;说白蛟之后,是火般的红龙,将其吞噬,说她投身入海,蒲牢等在那儿,接住了她—— “为什么你一提到蒲牢,就会红红的?”儿香指指她的双颊,不懂它由白哲转粉嫩,变成好好看的色泽。 “因为,想到了他,想起了开心的事。”红枣轻笑,以及,甜蜜的事。 “我刚提到蒲牢时,有像你这样脸红红的吗?”儿香疑惑问她。 “没有。”红枣实话实说,儿香方才在说件有趣的事儿,只是有趣,其中却没有女孩儿情窦萌绽的气息。 “一定有!是你故意装作没看到!”儿香控诉道。 红枣浅浅叹息。 “你确定……你是真的爱上蒲牢吗?当你闭起双眼,浮现眼帘的他,是笑意,或是怒着?当你靠近他,是更渴望靠近,还是看他一眼就好?当你离开他会想念他、会依依不舍,抑或是大松了一口气?” “我……” 儿香被问倒了,有些潜藏的心绪,确实让红枣说中。 “蒲牢待你的态度,若易地而处,他那般淡漠的眼神,冰冷的语调,发生在我身上,我会非常、非常的疼痛,像是数把刀刃割剐在心上,凌迟一样的剧痛,儿香,你呢?” “呃……”她完全无感,一点都不难过,她习惯了…… 对,是习惯了……吧? “所以我才说,你跟蒲牢好像,你们都钝钝的,迟钝得有些可爱,有些……伤人。” “伤人?” “伤了真心喜爱你,希望你有朝一日,能从错爱中清醒的人。” “那是谁——” 尚未问完,便遭打断。 “你们还有闲工夫聊天?!下一场,换你跟我打!”伫立在两人面前,是雌狮细鲉。 当红枣与儿香谈得正起劲之际,第一轮的比试已经全数结束,即将展开第二轮续战。 雌狮鲉正是儿香此轮的对手。 儿香瞪她一眼。 “你刚才完全没看见我和海蛰的比试吧?这是你的失策,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可把你首战的招式,瞧个仔仔细细,你胜不过我的——喂!你怎不听人说完话?”雌狮细气呼呼,追赶起身就走的儿香,在她身后喳呼。 一上场,魟医才喊了“开战”,儿香一拳打昏雌狮细,没有半点累赘动作,又折回场边。 “到底是谁?”儿香追问红枣,心急想知道答案。 那个真心喜爱她,希望她有朝一日,能从错爱中清醒的人,是谁? “你希望是谁?”红枣眸光温柔,反问,而不直接回答。 她不能干涉儿香的想法。 爱或不爱,不该由他人口中为谁作答。 那是自己才知道的答案。 一个名字,一张容颜,跃进脑海,快得教儿香还来不及思考。 不不不……怎么可以跳出“他”?!“他”老朋友耶! “他”是她每回来到龙骸城,都会顺路绕过去,同他说上几句话的好朋友! 儿香心里猛烈甩头,甩开那张不该浮现的脸孔,努力再思忖,到底还有谁与她关系密切…… 呀,有了! “是……最爱跟在鲸身旁,吃鲸背上小虫子的……䲟鱼阿粘。” 唉,红枣幽叹。 冰夷,抱歉,我尽力了。 你,好自为之吧。 场上,第二轮的对战,仍在持续—— 最后晋级第三轮者,终于出炉。 红枣、儿香,以及击败金鳌的八爪鱆女。 红枣好运略过一战,但第三轮,她无法再避免。 三人奇数,无法两两对点,干脆省事些,三人同时与战,进行三打混斗。 混斗比对战难上许多,攻击之际,亦可能遭另一人偷袭,须攻须守,耗费的心力等同于加倍。 此时,三人分站三角,敌不动,我不动。 谁也猜不透,对方会朝哪一人先出手。 三人之中,最弱便属红枣,她像只误闯丛林的小白兔,随时会被豺狼虎豹扑杀吞食。 八爪鱆女脸上神情淡淡,瞧不出端倪,偶尔瞟向红枣,又看看儿香。 倒是儿香心中所想,清楚传达在眼神里,她一双眯眸全盯紧八爪鱆女,最后再与红枣一对一,逼红枣认输。 若不是红枣跟她抢蒲牢,这点教她不满,不然……她并不特别讨厌红枣,甚至,与她闲聊是件有趣的事。 儿香率先沉不住气,脚尖一跪,身子飞跃,如箭疾窜,一拳便往鱆女胸口挥去。 鱆女早有准备,一手挡下儿香的拳,一手像甩鞭,反击儿香。 儿香迅速改攻为守,避开了鞭手,却忘了防备第三只等在后方的腕足—— “唔”儿香被缠住了!腕足一圈一圈,收得死紧、红枣见状,欲上前帮她脱困,鱆女冷冷一笑。 “都自顾不暇了,还想救她?”空下的五只腕足用来对付红枣,还嫌太多了呢! 鱆女甩动一足,迎面袭向红枣,红枣踉跄躲开。 鱆女似乎存心戏弄,故意放慢速度,让红枣逃,偏又紧追不舍,不给她喘息机会,打算耗尽红枣的体力,等玩够了,再擒捕她。 她就这般戏着、耍着,恶意至极。 儿香瞧了好火大,奋力想挣扎,但有个人比儿香更怒! 蒲牢。 充血双瞳,红似烈焰,仍在加深赤泽,肤上被覆的红鳞,正忿忿盒动,胸膛剧烈起伏,吞吐熊熊怒息。 每见红枣一次跌撞,他倒窒息一回。 他咆哮、他嘶吼,他吠得胸喉俱痛,可是,声音离口之后,消失无踪,谁都听不见。 红枣被腕足绊倒,这一跤,跌得扎实,无法再逃。 鱆女也觉得玩腻了,卷起红枣,腾举于半空,准备重重甩于古板上,砸她个头破血流! “呀——” 这声尖叫,并非来自于红枣。 只见缠绕红枣的腕足,瞬开松放开来,如遭电击,痛麻难当,直直颤抖。 原来,红枣趁触手贴身之际,使劲按了“鱆”的弱穴,教她麻刺疼痛。 “你——”鱆女怒瞪她,咬牙切齿。红枣试验成功,想要如法炮制为儿香解套,所以,由腕足间获释的她,非但不转身逃,反而企图往儿香方向奋力奔去。 快逃! 蒲牢大吼,他在至高之处,看见鱆女身后数条腕足,蠢蠢欲动。 吼不出的声音,阻止不了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 腕足使尽气力,化身为鞭,狠狠扫向红枣。 湛青的海,溅开血色红雾。 仿似落日余晖中,一抹残红,乍现,又逝,被海水稀释。 而更快消失天众人眼前,是被腕足击中,飞出场外的红枣—— 场外,万丈深渊。 怒啸,冲破蒲牢的喉头,已非一个男人的声音,而是兽—— 兽在绝望、愤怒、失措之际,所发出的震天巨吼。 巨大的红鳞龙,取代人形,挣破言灵之缚! 他吼得发狂,目毗俱裂。 音中霸气,震碎周身数百尺内之物,竞武场内的一石一砖纷纷迸裂,由场边观武台开始,到场中金刚石板,无一幸免。 甚至,连支撑竞武场的海峰,亦轰然倾倒—— 崩裂,那仅是眨眼一瞬的事。 更快的是,嘶啸不绝的红鳞龙,往被深渊吞噬的红枣急疾冲去,驰摆的有力龙尾,打碎了倒榻中的海峰,将其彻底毁坏,场内众人四散逃避…… 红枣正在下沉。 背脊间,是骨碎肉绽般热辣辣的痛。 口鼻弥漫着腥血气味,浓烈倒呛,阻断她的呼吸。 四肢好重,无法动弹,身子……像要被拖进更黑、更暗、更静的国度…… 一簇火光,在逐渐迷蒙的眼前,蓦地燃起,看起来……好暖和,好耀眼。 火?…… 不是火,海里怎会有火? 火红的…… 火红色的……龙…… 蒲牢! 神情狰狞着的龙,又急又慌,笔直冲向她,啸声吼得她耳痛,锐利如勾的龙爪,赶在她更坠沉之前,握住了她。 粗犷骇人的爪子,丝毫未让她感到一些些疼痛,她仿佛仰躺于一处柔软间,被轻轻托捧。 赶上她下坠速度的蒲牢,此时,终于记得要喘息,屏气过久的肺叶,现在才知道刺痛。 “笨蛋!你这个笨蛋!”他敛起利爪,恢复人形,唯一没有恢复的,是脸上的焦躁、发满的龙鳞,以及浓烈的忐忑不安。 喘一口,骂一次。 “跟她们胡闹什么?你打得过吗?” 骂一次,却将她抱得紧一分。 “肋骨……断掉了,疼……”刚没被鱆女打断的,也差不多被他抱断了。 蒲牢又骂了一遍“笨蛋”,嗓,出奇的低,小小一声,不像骂她,而是骂他自己。 他松了手劲,环叠在她背后的双掌运起术力,暂且为她止痛,真要治疗,仍必须带给魟医检查,所以匆勿处置宪,便抱起她直冲海空。 “我输掉了……是不是?被打出场外,算失去资格了?” “不要再管那种破比试!我蒲牢属于谁,不需要受任何人命令” 管她是输是赢,他认定的,都是她! 你的!你的!只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他只差没这般吼出来。 “真可惜~”红枣歪着颈子,靠向他胸口,软软放倒,全心依赖他,事实上,她已经没有自己坐挺的力量,怕他担心,所以撑着,“我本想,光明正大把你赢下来……让大家心服口服……” 她虚弱说道,声音无力,似轻吐,但语气坚毅。 你到底是哪来的自信?! 蒲牢还以为,不知轻重,不爱掂斤两的家伙,非他莫属哩! “赢了的话,就可以证明……我也是你口中那种强悍勇猛的女人……我跟她们一样,有权爱你……” 话说了一半,红枣昏厥过去,不省人事。 蒲牢大受惊吓,心跳随之乍停! “魟医!” 蒲牢急得发狂,不敢稍顿,加快驰回速度,一路暴汗,一路吼,响彻海空,凌厉的声音,叫红了某人之名—— “魟——医——” “小伤。” 第二十三章 嗓如天籁,淡然清冷,听不出调侃或取笑,但,紧接在后头的,可句句毫不客气。 “不足挂齿的小伤。”吐烟声,混杂其中。 “死不了人的小伤。”大惊小怪啥呀?!真不耐打! “多吃两颗海藻团团,就补回来了嘛。”吃,可是最好的良药——对他而言。 蒲牢头也不回,狂吠那一干风凉的兄弟,“别拿她跟你们这些健壮的家伙相提并论!她是人!被鱆脚打飞出去,随时都会死!” 一只一只全是神兽,有法力、有更鳞,当然不觉鱆的腕足有何可惧! 可她娇娇小小的,最纤致的骨骼、最细腻的肤肉,像朵柔嫩小花,得细心呵护。 跟他们这种粗皮硬骨,拿头去擂墙,也能毫无无伤的龙子,全然不同! 没看到她吐了好多血吗?! 光想到当时,腕足重重鞭打在她背上,将她扫出场去,那一击,打得她呕血不止,也打得他肝胆俱碎! “我没事了,所有的伤口已经治愈了,你……”红枣出言安慰,试图松懈他的担忧,以及——始终收紧在她腰际,扣得好牢的手:“别抱这么出劲……” 从她清醒过来,他便维持同一姿势,不曾变动,长臂钳搂看她,仿佛怕她被谁给抢走,不许她离开他怀中。 显然,红枣的劝说并不奏效。 他依旧故我,抱她抱紧紧。 “父王都治好她了,四哥你还在紧张呀?”九龙子对于四哥的婆娘行径,很不齿哦。 “是呀,从海沟里冲上来一个大吼大叫、浑身发满红鳞,连龙牙都冒突而出的男人,咬牙切齿,咆哮着魟医的名,活似要将魟医碎尸万段,吓得魟医昏死过去,才劳父王出手,为那个快哭出来的男人,医治他怀里的小东西……” 五龙子笑笑地与九龙子闲聊,仿佛视若无睹,身旁那个“快哭来的男人”,正怒火恫恫,死死瞪他。 “四弟没有哭。”大龙子替他作证,“是汗水流进眼里。” 那时,蒲牢额上的汗,可是源源不绝呢。 “你们到底还要说多少次?” 一而再,再而三给他难堪,他的失控当有趣! 蒲牢气呼呼说完,胸前传来浅浅笑声,银铃可爱,发笑者,不做第二人想。 “连你也笑?”良心哩?!良心被鱆女腕足打碎了吗?! “抱歉……”红枣颜面一整,收敛开心,不敢造次。 她不是真的丧尽天良,还能取笑蒲牢,只是觉得……他好可爱。 虽来能亲眼看见那时情景,也不难想象蒲牢有多受折腾……被恐惧、被心慌、被害怕失去,重重折腾着。 “那场比试,最后……由谁胜出?”红枣转移话题,一方面为蒲牢解套,不任由他那些兄弟,继续戏侃蒲牢为乐,另一方面,这亦是她醒来之后,最最挂心的事。 “该怎么说呢?”九龙子稚俊的脸上,流露出一抹苦恼,想了想,开口:“你被打飞的同时,四哥挣脱言灵,冲了出来,音威震碎竞武场,巨龙摆尾时,把鱆女扫撞而飞……” 红枣往下坠,鱆女往上飞,后者远贬的神速,前者望尘莫及。 真要论谁先离场落败,还有得争吵哩。 “意思是,我和鳗姑娘算是一同失格?所以……儿香胜了?” “儿香没有胜。”五龙子摇扔头,微笑。 “嗯?”红枣不解。 “同一时刻,竞武场崩解塌坏,场侧看台全毁,看台上,虾蟹乱窜,氏人奔逃……”五龙子耍转看银烟管,管身晃动的银光映入黑眸里,笑意,闪闪发亮。 他嘿口烟香,缓缓吁,缓缓吐,唇间笑意更深了些。 “全场都是海城物种,不用担心哪一只会跌伤或摔毙,偏偏第三位竞试者,眼见看台溃坏,竟然自己跳离场中,伸手去接……”话没有说完,五龙子倒先笑了出来。 “她竟然跑去接住冰夷。”九龙子替他补完,哈哈大笑,“接住一条人身鱼尾的氏人,怎样呀?!是担心氏人在海里活活摔死吗?” 儿香……在危急时刻,未加思索,便冲去救冰夷? 意思是…… “儿香她……终于察觉自己的心意,认清冰夷在她心中地位?”红枣欣喜问,忍不住声音飞扬,乐见其成:“然后呢?他们两人……互表情愫、互通爱意,彼此愿意接受对方了?” “啥情愫?啥爱意呀?我只瞧见,那两个人一脸大受惊吓,抱人的,比被抱的,神色更加惊惶。”九龙子当时瞄了一眼,儿香脸色复杂,似乎比任何人都更不能理解,自己为何做出这种行为…… “儿香……神色惊惶?”红枣柳眉淡夔。 “对,神色惊惶,猛然出掌,打歪冰夷的脸,打完就跑。”非常的不负责任,既不解释理由,更别提是道歉了。 可怜的冰夷,满嘴鲜血,真是招谁惹谁呀…… 红枣听完,都想叹气了。 不过,再想想,起码……也算有所进展吧,至少儿香的“神色惊惶”,多多少少明白了些什么吧。 “那么,我们三人都失格了,这场竞技,如何收尾才好?”红枣不由得担心起来。 “让我父王去收尾,你管他的。”蒲牢悴道。 “是呀,我父王习惯收拾残局了,你无须担心。”大龙子轻柔说着,仅是淡笑,也足已令俊颇生辉。 几名龙子玩也玩够了,不打扰人家的独处时光,识趣地找了理由,各自离开。 “你以后给我胆小一点?怯懦一些——不要太勇敢……你再勇敢下去,我连心脏都快跳出来了……”蒲牢的气息抵在她发间,吁看叹,无奈。 原来,女人太勇敢,男人所要操的心不会变少,只会加倍增多。 看她勇往直前,他追在后头,惊心动魄。 看她为爱奋战,他坐立难安,几乎要窒了呼吸。 拜托她,乖乖的,安分的待在他身边,由他来保护她,起码他不用吓得半死…… “我觉得,我参加的那场竞技还挺有趣。”她轻笑,实话实说。 毕竟,她没吃到多少苦头——扣除掉被腕足击中的疼痛外——首战又赢得漂亮,凭靠医理学识,胜了雌鞍辘。 回想起来,也算某种成就吧。 “哪里有趣?”蒲牢完全不认同!他三魂被她吓去两条,一点也笑不出来! “我这辈子从没想过,有这么一天,我会为了抢男人,和一群女孩站上武场,比个高下。”红枣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以前,若有人如此预言,她会当那人脑子烧坏了,病傻了,才说起憨话。 “我一点都不想让女人抢。”蒲牢撇唇,一脸不屑,转向她时,神情稍懈,但口吻很强硬,“这种蠢事,你别再做第二次,听见没?” “不会了。”她在他怀里,仰首微笑,眉眼温柔甜蜜。 指腹抚向他的发鬓,笑得纵容,笑得眸中合泪,粼粼银美。 “不是没勇气再做,而是不会再有第二个男人,教我想霸占、想争取,绝不让给任何人……” 话语,消失在他蛰袭而来的唇间,擒获那般甜美的声音、甜美的小嘴,以及倾吐而出,最甜美的情意。 一字一字,吞噬入腹,化为骨血,喂养他的贪婪,和渴望…… 她无法再说,也无须再说。 迟钝的他,在这一刻,聪慧起来。 完全懂了。 懂了他是如何地被她所爱着。 他贪心吻看、吮看,丝量不客气,甚至,想榨取更多。 她放任这样的他。 面对他的索求,她给予,她回应,她也同样,渴求看他。 “你是在领取奖赏吗?”这么热切?主动缠着索吻,像舔食饵食的猫儿,简直是要魅惑人。 “我今天的表现,不值得奖励吗?”她贴看他的唇,一啄一啄,喘吁吁笑了。 收获前的耕耘,她可是尽心尽力做了呢。 “行为不值得,心意无价,有赏。”虽然他没资格说,但……愚勇,是不好的行为呀!不鼓励。 “赏什么?” 重新封了她的嘴之前,他低低轻吐,“我。” 这奖赏,正合她意。 领赏了,来呀。 曾答应过,偶尔,带她回陆路上去,呼吸新鲜空气,见见故乡朋友。 出口的承诺,总是要还。 蒲牢心里,忐忑,担忧,充满不安。 如果可以,他不希望她再踏上这块土地,不希望她去忆起,在陆路上才能拥有的那些…… 偏偏—— “我想回去走走、看看。”某一日,她主动开口,道出要求。 回去。 自然是指,她自幼生长的家园。 再不情愿,蒲牢也只能点头,择期不如撞日,带着她出了海空。 蒲牢满脑子全是胡思乱想。 万一,她下一句说:我不想离开沇川…… 万一,她说:我不想再回到冰冷海城里,我不走了。 万一,她开口求他了…… 该怎么办? “蒲牢?” 红枣撩起帽纱一角,在浅绿色薄纱底下,脸蛋浮现忧心,轻唤他。 她不解,从站上海岸开始,他便心在不焉,双眉皱燮,唇不时抿撇,神色困扰,嘴里念念有词。 与她交扣的手,总是不自觉绞紧,把她握紧,掌心一片的汗。 他,不舒服得……很明显。 他快手拔下帽纱,拢平,确定它覆盖完好,没让旁人窥见她的容貌。 他们正乘坐轻舟,泛行于沇川河上。 舟上仅仅三人,船夫、蒲牢,以及她,即便如此,蒲牢仍是小心翼翼,不许半点闪失。 他怕她会被故友认出,热络交谈起来,聊着他无法参与的往事,牵动她的思乡心情。 “你习惯这儿的燥热,是吗?”她拎起手绢为他拭汗。 比起龙骸城,沇川燥热许多,当头的炙阳,虽有稍偏,河畔楼影落入河面,带来些些遮蔽、些些荫凉,仍不及龙骸城的沁爽。 他摇头,没说话,还操着莫名的心。 两旁河畔,绿柳正翠,一阵阵微风,抚得细叶曼舞,一屋一亭、一树一石,两两相衬。 海中一日,人间一年,只是谣传。 她再回到这儿,并非已过十数年,她离开沇川快满一年,城里景致略有增减,瞧得出变化。 “那处水榭,先前好似没有……”红枣指向右边河畔的新建物。 那儿……记忆中是片草圃,不大,一大群毛孩子,最爱在上头打滚白天扑蝴蝶,夜里还能躺平赏着流萤。 “夫人以前来过沇川镇?”船夫划着桨,熟练而优哉。 “嗯……”她只能这般虚应。 她识得这位船夫,他姓胡,她唤他胡叔,他总爱跟她买两坛药酒,说是夜里喝一小杯,好睡。 “水榭是半个月前盖好的,下方是歇脚亭,小梯子上去,则是祠堂。” “祠堂?” “祭那些在沇川里失去性命的镇民,前两天,才又溺了个小女娃,娃儿入不了家祠,就送进这儿。”船桨拔水,声音清冽,掩住船夫的低叹。 当轻舟行经水榭之际,红枣双手合十,诚心一拜。 “这河啊,平时瞧它温驯,带走的人命还真不算少。” “沇川…仍会时常泛滥酞灾吗?”她问。 “少多了,瞧,以往这个时节,年年涨水年年淹,说也奇,就今年没淹,河水平得像面铜镜,还能出船做生意。”希望明年同样如此,川水宁静。 第二十四章 船夫笑声爽朗,续道:“以前相信河里有神,早晚对着沇川拜,求河老爷心花怒放,求河老爷大发善心,求呀求,求来的还是河水暴淹,现在,没人求了,反而风平浪静。” “城里人……不再拜河老爷了?” “哪有什么河老爷?就是一只蛟嘛,大伙亲眼目睹,还看见那只蛟被龙神给香进嘴里。” 薄纱底下的眼,淡淡瞥向身旁男人。 胡叔若是知道,那条“天蛟龙神”正坐在他的小舟上,不知做何感想? “夫人怎么听了……一点都不吃惊?”这件事他时常拿出来说,当成神话故事一样,外地游客最爱听此类神怪,听完都会喳呼个好半晌,他倒是头一回载着这么……淡然冷静的夫妇。 一个,脸绷得好凶恶,浑身发散着“本大爷心情差,别来招惹我”的气息,让他连试图去攀谈都不敢。一个面蒙得好彻底,不知是貌似天仙,不想分人欣赏;或是貌若无盐,羞于见人?嗓音倒是清脆好听,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蛟耶,从河里窜出来!比镇东的豪华大酒楼,高出半层楼有!……您是不是以为我在胡诌呀?” “不是,我听了嗯?很怕,蛟耶,世上真的有?”她很尽责,扬了一下声音,给了胡叔想要的“反应”。 “真的真的真的!”船夫胡叔连说三次,头点得可猛烈了,“不过,蛟也不算什么,那条火红色的龙,巨大威武——” 接下来,再多的描述,也不及红枣对“那条龙”的认识。 船夫胡叔开始叙述那一段,有河蛟、有龙神,还有迫嫁河神的苦命女子,交织而成的故事…… 自己经历之事,由旁人口中听来,颇为新奇,那是透过第三人的眼所看见的情况,与实情多少有些出入。 例如,胡叔对于龙神吃完河蛟没放过苦命小女子,反倒行径同样恶劣,强迫小女子投海,胡叔可是骂了好半晌,滔滔不绝呢。 “大家求龙神放过她,她完全不理,强硬坚持……都不知道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大家事后哭了好几日,心里头,多难受呀……” 红枣不打断胡叔的说书情绪,静静聆听,偶尔点头,偶尔应声。 知道镇民们为她难过,她窝心,也自责。 她平平安安活下来,却无法捎来信息,让他们宽心…… 胡叔的神情,分明仍在责备他自己…… “那位姑娘……不会乐见你们为她伤心、难过。”红枣希望镇民们皆能走出阴霾,可也仅能淡淡劝道。 “我们知道她不会责怪我们……她是个好姑娘,正是知道才更不舍,要是她还活着……多好……”胡叔大概也自觉感伤的情绪,会破坏客人的游兴,悲哀的神色一敛,不敢在脸上多做停留。 抓起颈上的巾子抹了把脸,将汗呀泪的全吮进巾布里,巾子一离脸,又是张热络的笑脸。 “老爷夫人您们瞧,那是沇川镇的钟楼,每日固定敲三响,一响是天亮,二响是正午,三响是歇工回家吃晚膳……”轻舟靠近的城景,胡叔立即介绍起来。 “胡……船夫大哥,请在前头岸边稍做暂停,好吗?”红枣在下一处河湾前,出了声。 “夫人,您要做什么?” “我想买两块菜饼,它的滋味教人好怀念……” “您真内行,婆婆的菜饼可算是沇川的特产呢。”胡叔操着轻舟,利落轻松地将小船靠岸,还没泊妥,便先朗声道:“蒋婆婆,我船上客人要买菜饼,两块。” “马上来” 红枣更为熟识的面容——蒋婆婆包妥两块热呼呼的饼,步下河畔石阶,那速度令她险些惊呼,提醒老人家当心。 “慢点慢点,不急嘛。”胡叔也看不惯蒋婆婆一把老骨头了,还用跑的?! “烫,小心拿。”蒋婆婆递来菜饼,收下她给的饼钱。 “谢谢。”帽纱下,红枣热泪盈眶,看蒋婆婆老当益壮,只是发更白、背更驼,仍是心有感叹。 蒋婆婆一怔,这声音…… “走啰,夫人老爷,坐稳。”胡叔木桨一撑,船再度离畔,顺水而下。 蒋婆婆脚步瞒姗,追了几步,不肯停下,目光牢牢地定在红枣背影,眯着眸,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蒲牢瞧向逐渐远小的蒋婆婆,她脸上的表情、眼中的泪光,还有似乎要出声,喊叫红枣姓名的迟疑,教他惊惊。 她似乎……认出了红枣。 蒲牢不由得收掌,将掌心间的她拢得更紧,像怕谁来抢走。 “来,尝尝看,很好吃的。”红枣拿了饼,要喂他。 直到完全看不见蒋婆婆身影,蒲牢才收回视线,落在那块饼上,唇一抿,不甘不愿,咬了一小口。 菜的清香,饼皮的香气,充满嘴鼻。 “不怎么样。”哼,又大大咬上一口。 他死也不夸它好吃,不要她为了这种饼,而动起念头,想留在这里… 红枣以为是饼的味道有变,拿回来,也尝了一口,仍是记忆中吮指回味的好滋味呀…… 或许,不合蒲牢品味吧。 毕竟,海与陆,吃食之物、料理之法,确实差异颇大。 她不强迫他接受她喜爱,自己默默吃饼,品昧久违的饼香,吃得眉开眼笑,一脸满足。 船夫胡叔瞧见了,真替小夫人不值。 那大老爷的牌性,未免太糟了吧? 从一上船,就摆起一副脸孔,活似谁欠了他十万八千两。 小夫人好几回与他交谈,他爱理不理就算理了,也是“哼、嗯,啐”之类的简短单音,小夫人脾气好,处处忍让、处处纵容,但胡叔这旁观者,快看不下去了! 在外头,连假装恩爱都不愿了,回到家,哪可能善待小夫人?! 他开始同情起小夫人了…… “莲开得好美,你快瞧。”小夫人对牛弹琴一般,指看一畦引河水种植的莲田,笑音满溢,可惜,大老爷先生,只眸了……不,是嗯了一声。 “回去煮些莲子汤给你喝,莲子好,清心益肾,健脾止泻,降心火。” 回去煮莲子汤? 这一句稍稍让蒲牢开心了些,抿闭的唇线柔软下来。 不为一碗莲子汤,而为她的“回去”。 意思是,她会跟他“回去”,对吧。 “船夫大哥,麻烦你,前头靠岸吧,我们下去走一段路,散心。”红枣说道,河岸两旁约数十尺便搭个木栈小道,方便船只停岸可上下般,木栈小道边,也正有人等着搭船。 “好的。” 胡叔照办,舟桨一摆,抛了粗绳,勾向前端的木桩,稳住船身,下船,要扶小夫人一把。 臭脸大老爷一把拨开他的手,位置一换,横档在中间,胡叔连她的衣角也沾不到。 他轻轻松松抱她下船,由摇昊的小舟跨到森栈上,毫不见狡猾颠簸。 动作很是利落,但那张冷脸,让胡叔真的忍不住了。 “这位老爷,别怪我老胡多嘴,您对夫人的态度实在有待改进,两夫妻出来玩,开开心心,快快乐乐,不是挺好的吗?板张脸孔,对夫人不爱理睬,当心夫人一气之下,收拾包袱回娘家去。”胡叔并非咒人,而是说出最坏情况。 教训完蒲牢,轻舟载满下一批客,解开粗绳,又咄喝着上路。 “那只雄人类……是在教训我吗?”呆住的蒲牢终于回神。 “连胡叔都看出来了你的不悦。”她牵看他,走过木栈小道,踩上街砖,“你今日若不方便上陆,可以直接告诉我,我只是说『想回来走走』,不是非今天不可,我能等你有空闲些,也有想游玩的心情时,再跟你一块儿来。” 她没有动怒,淡淡说看,认为他的不悦,来自于她的突兀要求。 “我……不是的……啧!跟那个没关系啦……” “不然,跟什么有关系?” 她问,他却是抿嘴,不说话。 “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吧,只要再一个地方就好。”她的口吻,有种“抱歉,请你再忍耐一下下……”的亏欠。 她步行的方向,牵动他的记忆。 七街,左拐,第二个转角……直直走再直直走…… 当初,他走过相同的街道。 为了找到“红枣”。 上了半山腰,瞧见一间竹屋,新鲜的、晒干的、熏烤的,或是笑起来甜甜、抱起来软软的,都有。 那片绿荫,依旧青翠。 那丛间的果串,一样累累饱满。 他就是在这里,初见了她。 屋舍同样完好,由窗外望入,里头摆饰不变,似有人居住一般,整洁有序。 四周的药草圃,绿意然然,不见半裸枯死,土壤仍微微带湿,杂草除得干净,药株长得极好,正逢花期的那些,开起了鲜妍的药枕。 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座坟。 她卸下纱帽,走近细看,竟是她的坟。 写着她姓名、她生卒之年的衣冠冢。 坟前,一盘素果,一杯清茶,一柱快燃尽的清香,显示着,孤坟在此地,并未被遗忘。 “谁的坟?”蒲牢跟着凑来,看见墓碑之名,瞪大了眸。 “我在这儿,已经是个死人了。”她不意外,但意外……镇民为她造坟。 亲眼见她投海的镇民太多、太多,她相信,他们事后出过海,寻过她,希望生能见人,死能见尸…… 不知寻了多少回、失望了多少回,他们才愿意接受事实。 她再度环视她的家园,由这儿的一草一木,都能感受到镇民们对她的疼爱和怀念…… 她,在沇川镇,短暂的一生,没有白活。 深深几回吐纳,嗅满无数草药的昧道,清芳熟悉,和着泥地气息,当做最后的巡礼。 “我们,回去吧。” 她说,准备戴回纱帽之际,看见他浓眉一动。 那神情,像惊喜、像讶异,像…… 如释重负。 她看着他,一丝清明,一些领悟,如曙光,乍然而现。 “……你从上岸后,闷闷不乐,若有所思,意兴闹珊,不会是……闹别扭吧?”她试探问。 当他唇线一抿,一副“不打自招”的坦承,她知道,她完全猜中。 “你怕我……回了一趟沇川,便不想离开?”她又蒙测着。 “你怎么知道?”他啥话都还没说呀! 因为,你太容易看透啦…… 回顾他一路上的反常,终于获得了理由。 难怪,介绍沇川美景时,他不屑一顾,咕嚷:“哼,龙骸城美多了!” 难怪,喂食沇川美食时,他嗤之以鼻,碎悴:“这有什么好吃?” 他就是故意贬低沇川,不让她心生眷念嘛。 这只龙子,真是…… 她几乎失笑,不知该气,或是无奈。 “我从头到尾,没有这般想过。”最后,她笑着轻叹,蟒着摇摇。 不曾想过,踏上沇川,重新生活。 不曾想过,离开龙骸城,离开他。 真的不曾。 “回沇川,纯粹是对这块土地的怀念,希望回来,看看熟识的大家,过得可好。”她甚至连与沇川镇民重逢相认,都没有打算,“我不知道你会担心,若知道,我就不回来了……” “我是担心你『比较』,担心你后悔。”蒲牢一吁,也许是安心了,才敢坦白,“怕你『比较』食物,『比较』朋友数量,『比较』加快多寡——拿沇川镇和龙骸城两相较量,分出高低,然后决定……留在你比较眷恋和地方。” 终章 怕她人类城镇的食物,多过于海城。 怕她在人类城镇所牵挂的朋友,多过于海城的小鱼两三只。 怕她对沇川,充满回忆…… “我不是说过,我要跟你在一起,你在哪里,我也在哪里。”当时那番表白,她可是鼓足了勇气,难道,他听过,便忘了吗? “你说过的话,我全都记得。只是……”怕。 她用拥抱打断他的话。 “你呀,瞎操心。”口吻,无比爱怜。 双臂圈缠在他腰间,密密的,没有空隙。 她在他怀中,轻轻开口,“我若离开你,独留沇川,一定是因为你告诉了我,你不爱我,不要我腻着你、不愿再看见我,用着……对待儿香那样,冷淡的神色、刺人的口吻,教我伤心绝望,我才能割舍得掉你,走得头也不回。” “不会有这么一天!”他的回答,如同此时的回搂,力道十足,几乎要将她揉进胸膛深处:“绝对不会!” 虽然,男人的承诺,须用时间方能证明,并非靠着谁喊得响,谁就不会食言。 她却愿意相信他、愿意给他机会、愿意执他之手,共同去领受、去验证,他的保证。 “那么,你还怕什么呢?” 她的去留,取决于他。 他若待她不好,她才会走。 她已经说得明明白白。 要留住她,就好好珍惜她、疼爱她,她会回应他的情意,毫无保留,反之,不纠缠,不死赖,永不相见,她做得到。 他,还怕什么呢? 她把选择的权利,交在他手上呀! 蒲牢像是一口气吞下十几瓶定心丸,整个人稳稳当当,终于露出笑靥。 哼哼哼,他要对她很好很好,好到她舍不得离开他,好到再也没有谁,能赢过他! “再说了,我还想在龙骸城里,瞧瞧儿香和冰夷,到底会有怎样的进展呢……”她笑出声来,呵呵清脆。 那出冤家大戏,有得磨哩。 “冰夷真蠢,找个温柔可爱的女人,就不用吃苦头了。”蒲牢晒笑。 据小龟孙们说,前几日,那两只家伙,好端端在药居外聊天,突然,儿香凑过去吻冰夷的嘴。 吻完,冰夷都还没表示意见,儿香又是一脸青天霹雷,直拳挥来,差点打断冰夷的鼻梁…… 看来,在儿香完全接受自己对冰夷的“异样情障”之前,冰夷得多吃点补,练强壮一点。 “不知是谁,还曾嫌弃女人的温柔可爱呢。”她睨他。 “女人,还是温柔可爱点的好。”他现在很有感触了。 像她,刚刚好。 一点点温柔、一点点可爱、一点点勇敢、一点点固执、一点点傻劲,全部加起来,就足够了。 “还有,龙骸城的食物,我讨厌,龙骸城的朋友,也越来越多,日后,或许更会有新同伴加入……鱼姬,延维、还有,参娃……”她的眼睛,随着最近两字的精神抖擞,晶亮起来。 “你干嘛这么崇拜那枝参?”蒲牢想起这件事就很无力。 没错,红枣崇拜着参娃,非常、非常的崇拜…… 让那枝小参,鼻梁都快顶上龙骸城的屋瓦。 “你不懂,『灵参』对我们皇甫世家而言,是神一样的存在!”红枣的神情无比尊敬,提及参娃,只差没屈膝下跪,表达最崇高的敬意。 对啦,他真的不懂,不就是一根成精的植物吗? “医书里,记载了太多灵参的神迹,我没料想过,这一生,竟有幸与灵参相识,还握过她的手,跟她做朋友……”这是身为医家儿孙求之不得的,说到灵草呀、仙药啊,她便一脸容光焕发,他连吃醋都嫌懒了。 “是是是,灵参好,灵参妙……”不同她争论了,她欢喜就好。 他接着她的肩,她环着他的腰,绿菌上的影子腻成了一块儿,仿佛单翅便无法飞翔的比翼之鸟,必须两两双双,才能翱翔。 她与他相伴的决心,有多强烈,蒲牢很迟钝,或许还未发觉,但红枣不同,她所做的一切,是如此的昭然若揭。 魟医调制的长生之药,她已饮下,舍弃了几世轮回。 只为,留在他身边。 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 源自于腹内,那小小的心跳,微细、规律,却真实存在着。 魟医说,人类怀上龙胎,活着生下龙子的可能性……零。 不仅是怀胎时间,孕期长,相较对人类的十月怀胎,那段时间,确定长得惊人。 再加上,龙子幼胎的体型,为人类胎娃的数十倍大,母体要能承受,不能单凭毅力或奇迹。 长生之药,能让她背负起这项重责大任…… 望向蒲牢灿烂笑颜,开心得毫不遮掩,她随其浅笑。 罢了,先不说。 否则爱操心的他又要胡思乱想,钻起牛角尖,甚至去找魟医麻烦——如果,让他知道,魟医打算待时日成熟,剖开她的肚子,取出龙胎,再缝合…… 她怕,先被剖成两段的,是魟医。 上回,魟医好心为她医治无泪之疾,让她泪眼汪汪了好几日,急疯的蒲牢,差点把魟医给片了煮鱼粥…… 所幸,魟医事后百般观察、诊治,确定她无恙,发誓她玉体安康、头好壮壮,没有半点后遗症,才免于遭蒲牢痛宰…… 她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这一回,也不好再让魟医太快面对狂暴的龙子。 暂且先瞒着蒲牢吧,呵呵。 现在操心,还太早了。 她由着他,将她抱起,回返那处湛蓝广阔的家。 皇甫红枣,在陆路上,已成黄土一坏。 在海底深处,展开新生。 大参红枣鲜蚌鸡汤 决明 有了人参,有了蚌精,也有了红枣,真的都可以煮一锅汤了…… (所以,下一本是当归,还是鸡呢……) 我是已经抛弃了自尊和颜面,才推了这个书名上场。 本来一直打算且写且走,要是有更好的idea,我就会变动书名,但到最近,整本都写完了,书名的灵感却始终没来临(大家到底都是吃什么,才能想出那些好听的书名?教教我一也请教教我呀呀呀呀一)。 请大家不要以为这是一本中药书,呜呜。 红枣和老四的伏笔,感觉埋了很久,久到差点都想跳过他们了(因为有种老夫老妻的…) 不过,他们本来就有在预订计画中(不像某只,真的都是突然杀出来,嗯,下一本也是……),按部就班,该还的,还是要还。 这本的故事,是发生在《参娃》、《鱼姬》同期,但比《烟华》和《珠芽》要早,交错穿插的剧情,向来是我最害怕的,因为,我很常在这种情况下,发生bug(反省),不管画了时间表、做了人物图,都避免不了。…… 我还是喜欢那种时间点没有分叉,完全按照顺序进行的剧情(当然,看别人写穿插的时序,看得很过瘾就是了一赞)。 这回,同样不用介绍角色的姓名读音。 不过还是分享一些资料给大家: 龙生九子,蒲牢—— 蒲牢,形似盘曲的龙,排第四,平生好鸣好吼,洪钟上的龙形兽钮是它的遗像。原来蒲牢居住在海边,虽为龙子,却一向害怕庞然大物的鲸鱼。 当鲸鱼一发起攻击,它就吓得大声吼叫。人们根据其“性好呜”的特点,“凡钟欲令声大音”,即把蒲牢铸为钟纽,而把敲钟的木件作成鲸鱼形状。敲钟时,让鲸鱼一下又一下撞击蒲牢,使之“响入云霄”且“专声独远”。 (以上资讯,来自于奇摩知识) 总之,蒲牢是一只很吵的龙子,总是在哇哇大叫,给他红鳞龙的形象,就是感觉他风风火火的,随时热力十足。 他的淡定完全被同父同母的大龙子给生走了,分到的只剩下渣,我就凭着那些“渣”,把老四给出清了。 虽然我个人比较萌气质型的男主角,但对于狂野派的,又有另一种情感(写狂野派的,总是不用考虑形象呀风度呀,写起来,一整个畅快,可以恶搞、可以乱整)。 他的形象就是真三的司马昭呀?(请容我大喊一下:“真三的开头动画一赵哥一你这么帅可以吗?可以吗?每一代都是你出来卖弄色相,这样没问题吗?) 至于红枣,她就是某神医世家,开枝散叶后的子孙辈(第几代就不哆嗦,多说多出错),以药草为名。 虽然她的老祖宗作古许久,我对他的偏爱丝毫不减(他让我想起了我的青春哪……)。 所以,对他的后嗣,当然要好好给它疼爱下去。 红枣初初的感觉,是个弱女子,可是骨子里,属于女人的那种坚毅,还是会在某些时候展露出来。 我一直认为,男人的强悍表现在外,而女人的强悍则是藏于内。 有时遇上变故,反倒是女性的耐力、耐心和坚强,胜过男人许多——不是指力量上的强弱,而是理智或抗压性。当然,世事无绝对,也是会有例外。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