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做弃妇》 楔子 【归家】 “许多危险,试炼网罗,我已安然经过……靠主恩典,安全不怕,更引导我归家……” 黑暗之中,她不断地吟唱着,尽管字句破碎、气若游丝,但她不放弃,因为唯有这样,她才能无所畏惧。 她坚信,就算黑暗来临,她不是消失,而是归家…… “许多危险,试炼网罗,你已安然经过……靠主恩典,安全不怕,更引导你归家……” 天亮之际,不断地吟唱着,尽管曲乱词散、慌乱无章,但他不放弃,因为唯有这样,他才能安抚自己。 他坚信,在曙光降临时,她不会消失,而是归家。 第一章 【主啊,我嫁人了!】 仿佛置身海浪之中,她在黑暗中不断地摇晃着,再也感觉不到痛,她忍不住地勾起笑。 不管此去何处,她并不畏惧。 啪啦啪啦啪啦…… 那极近的串串鞭炮声,吓得她猛地张开了眼,直觉地望着四周,但眼前极为昏暗,像被什么挡住视线,而外头不但鞭炮声不绝,还有唢呐和锣鼓的声音,就和她记忆中的朝会一般热闹。 “这是哪?”她不解地问,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好嫩呀。 可眼前还是一片黑暗,让她一头雾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下意识地动了动,竟外发觉僵硬许久的身体竟然能动,而头上似乎有东西掉落,瞬间,她已适应黑暗的眼睛才看见,原来自己是处在一个小空间里。 她探手摸着,发现这地方是木头打造,她是坐着的,而她的身上…… “新娘下轿!” 她听到外头有人喊着,然后传来叩叩的声音,正疑惑间,有人打开门,微弱的灯火透进来。 “哎呀,红盖头怎么掉了!” 一个一身红衣的大婶小声叫着,捡起地上的红巾就往她头上一盖。 “呃,请问……”她不知所措地开口。 “别说话。”那大婶忙道,随即牵起她的手,压根不管她到底站稳了没就扯着她走。“下轿了。” 她有好多疑问想问,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脚步好轻,虽然头顶上有些重……难道她是在作梦?除了作梦,她还有什么时候可以如此轻盈走动?外头各式乐声再起,让她没机会多想,只能被牵着走,而每走一段路, 大婶便低声喊着。 “跨门槛。” 她乖巧而听话地抬高脚,然后好像进入屋里,这时大婶放开她的手,将一条带子搁进她手中。 旋即,她听到有人喊,“一拜天地。” 她愣住,然后,被压着头拜。 “二拜高堂。”听起来完全就像古装剧里的成亲的台词,她不禁勾笑着,直觉这个梦境好特别、好真实,就算被压着头拜堂,她也不怎么为意,直到--“夫妻对拜。” 一阵转圈,她学乖了,不用人压头,自个儿乖乖拜。 “送入洞房!” 这句喊毕,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她被人牵着离开,领入一间房间。 才刚坐下,大婶就对她道:“待会,哪儿都不许去。” 那近乎命令的严肃口吻,让她乖乖地点头。 不一会,脚步声离去,她没再听见任何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疑惑,这真的是梦吗?虽然梦一醒,她也通常把梦到的事忘得七七八八,可这么真实而怪异的梦,她还是第一次作? 还是说,不是梦,而是……她已经死了?她隐约记得黑暗降临,耳边是医院仪器的冰冷哔哔声,最终停止,安静无声。 啊……所以,不是梦,而是她根本就已经死了。 那么,她现在来到的地方,是地狱? 忖着,她缓缓拉下头上的红巾,眼前的场景,教她不由得张大眼。 “难道……地狱还是保持古代场景?”她喃喃自语。 她待在一间房里,可是四周的摆设,就像是古装剧的场景,非常的古色古香,而她正坐在有床幔的大床上,床边有座雕制精美的衣柜,延伸过去是有很多抽屉的柜子,直到右手边贴墙的梳妆台。 所有的家具都是木制品,包括挡在前头的屏风,而屏风中间则是像纱般的布画。 问她为什么这么清楚?那是因为她已经忍不住离开床,蹲在屏风前轻抚着。 “原来死了之后,还有这么好的待遇呀……”她感叹说着。 原以为地狱应是苦难的极限,没想到和她想像的有很大的出入。 “可是……不是应该有人要审判我吗?”她托着腮,不解极了。 她,纪如颖,一个从小就被医生宣布日子不多的女孩,好不容易活到长大成人了,还是不敌死神的召唤,在二十一岁的前夕,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直到现在,她还记得最后一瞬间的感觉,没有痛苦,而是她意料之外的平和,然后她便来到这里。 “因为我很乖,所以上帝对我特别礼遇,去的不是地狱而是天堂?”她很习惯自言自语,因为从小独处的时间太多,多到她只能和空气聊天排解寂寞。 想着,眼角余光瞥见左手边有扇窗,窗外不断地闪烁着灯火,她好奇心大起,快速地站起身,朝那儿走去。 “难怪我可以自由走动。”她这下更加确定自己已死,但她不伤悲,反倒因为自己能够行走自如而雀跃不已,可惜的是,来到窗边,不管她怎么上拉右移,窗户不动就是不动。 “雕得真漂亮……”她放弃开窗户,开始研究起窗框上的雕刻。 她的好奇心很旺盛,毕竟因为身体不好的关系,她鲜少接触外界事物,自她有记忆以来,她最常闻到的,就是医院的消毒药水和她所吃的药味,甚至连她流出的汗都是浓浓的药味。 念小学时,她常因此被同学笑,后来她连被取笑的机会都没了,身体每况愈下的她连国中都无法去念,总在家和医院之间来回。 幸运的是,她有对非常包容、非常爱她的父母,他们教导她更多课堂上学不到的人生道理。 尽管如此,她的人生还是有缺憾的。 她没有朋友,不能到公园散步,不能到学校上学……那些在别人眼中再寻常不过的事,对她而言,却是极其奢侈且永远不可能实现的。 心绪突然低沉下来,她却蓦地扬开笑,告诉自己,“没问题的。” 再艰涩的苦难,她都已度过,再也不拖累父母,不让父母再为她担忧,这样就足够了。 是人都会低落,可她只给自己一分钟的低落,因为人生太短暂,其他的时间她都要用微笑度过。 可,也不知道是幻觉还是怎地,她竟然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噜作响,惊异地瞪大眼,她忍不住抚着肚子,这才惊觉自己身上穿着的是一套大红衣服,而且就像古装剧里的新娘……她蓦地想起刚刚拜堂的梦境……怪了,这是怎么回事? 惊诧之际,她缓缓抬眼,发现屏风外有张圆桌,桌上摆满她不曾见过的精致料理,再望过去,正对着梳妆台,她看见镜里有个陌生的女孩,穿着大红的喜服…… 她动了动右手,镜里的女孩也动了动右手。 她呆住。 这是怎么一回事? 镜里的人不是她呀…… 纪如颖缓缓地走近梳妆台,像只有所戒备的猫,她放轻脚步,偶尔跳一下,想确定镜中人是不是跟她同步一致,但太久没做跳跃动作,不慎撞到桌角,痛得她龇牙咧嘴,随即又错愕地张大眼。 “会痛耶……”死了之后也会痛? 她站起身,怔怔的看着镜子。 “怎会这样?”她双手握着镜框自问。 是她呀,可她不是长这样的…… 她的脸蜡黄无血色,眼窝和双颊都凹陷,最后一次照镜子时,她觉得自己像个干扁的小老太婆,然而镜中的她,脸颊虽然瘦削,脸色有点黝黑,可是双眼大而有神,最重要的是这张脸……比她原本的样子漂亮多了。 难道她是在作梦? 正想着,肚子立刻咕噜两声,告知她并不是在作梦,甚至根本就没死,因为饥饿的感觉太真实了。 不由得回头看着那桌菜肴,再用力想了下,她决定先喂饱自己。 坐在桌边,打量着每道叫不出名字但看起来很诱人的菜色,她拿起筷子,挑了块蜜饯轻尝,酸甜的滋味教她皱起小脸,随即又漾开恬柔的笑。 “好好吃喔……”她捂着嘴低呼,一一品尝每道菜。 等吃了个半饱,她开始思索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 感觉上,这里无关地狱和天堂,而刚刚她和人拜堂,意谓着她正嫁给某人…… 思至此,她才慢半拍地轻呀了声。 “啊……我知道了,就跟古装剧演的一样,在拜堂之后,新娘倌会进洞房跟新娘喝交杯酒,然后一起睡。”说着她看向桌面,暗叫不妙。“刚了,我已经先吃了耶……不对,我现在嫁人了……这……” 她皱着脸,思考这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不是天堂不是地狱,又不是自己的身体和脸……“难道,我是灵魂出窍附在这个人身上?那这个人跑去哪了?” 她摸着自己的脸,温热的,而胸口下,心脏还在跳动着,最重要的是--“呼吸很顺畅,身体一点也不重耶……该不会是上帝听到我的祈求,所以在我死后,让我好好感受身体健康的滋味?” 躺在病榻上时,她常想,要是有一天醒来,她的身体没有半点病痛,可以又跑又跳,她愿意用仅剩的生命去换取。 如果这真是上帝的恩赐,抑或是怜悯,那么,就算她嫁人了又如何?就算是个陌生又古老的年代又怎样? 重要的是,她可以享受和平常人一样的生活、有个健康不过的身体。 “耶!”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举起双手欢呼。 瞧,她可以把手举得这么高! 站起身,她原地跳着,一点都不觉得喘,开心得几乎要飞上天。 满怀感激的,她跪在床前。感谢上帝让她得以重生,但要是可以告诉她爸妈,她现在好得不得了,他们就不会为她担心,也不会为她逝去而哭泣。 虽然莫名其妙嫁人,可是呀,做人不能贪心,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真的,她开心得都快哭了。 祷告完毕,她又赶紧坐回床上,等着她那个还未谋面的相公进门。 他会长得什么模样,又是怎样的性情呢? 戴上红盖头时,她幻想着,唇角弯弯,是诉不尽的喜悦。 在意识模糊之际,她不禁想,还是说,这一切只是一场梦?等到她睡醒之后,她还是躺在病床上呢…… “少夫人。” 纪如颖就连入睡都笑弯唇,仿佛梦境太过甜美,怎么也不肯从梦境里醒来。 “少夫人,时候已经不早了,请赶紧起来。” 感觉身体剧烈摇晃了下,她蓦地张大眼。 眼前是个极为娇俏的小姑娘,长发挽成双角髻,系着彩缎,从双颊滑落。她有着非常秀美的五官,可惜没有半点笑容,让那张脸蛋失分不少。 “为什么不笑?明明就很漂亮呢……”她咕哝着,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少夫人,敢问少夫人清醒了吗?”小姑娘一边替她将掉在床侧的凤冠和盖头收好,一边问着。 傻气地看着她半晌,纪如颖慢半拍地坐起身,直瞪着她。 她穿着湖水绿的对襟袄,搭着几乎及地的罗裙,表情有点严肃,但那张脸不管她横看竖看,都觉得绝对没超过二十岁。 “少夫人?”那小姑娘再唤一声,口气并无不耐,只是眉头已经皱起。 “你叫我少夫人?” “是。” “我是少夫人?” 小括娘神色不变,启口催促着,“请少夫人起身,待会要到大厅给艾夫人请安奉茶。” 纪如颖挠挠头,眼神有些呆滞地看向四周,发现窗外的天色已经微亮,整合了昨晚至今的记忆,确定这并不只是梦一场。 是真的,老天赋予她另一个人生。 “少夫人,请往这边走,我必须赶紧为你梳洗打扮。” “喔……”她被动的由着小姑娘拉起身,推到梳妆台前,拿起湿布巾要替她擦脸。“不用了,我自己擦就可以。” 她赶忙接过手,拿起湿布巾随便地抹了两下。 小姑娘也没阻止,开始帮她取下发上的钗饰,放下长发,仔细地梳着。 看着她像是变魔法般,俐落的替自己挽发,纪如颖好奇的问:“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小弥。”小姑娘淡道。 “嗯,小弥,你的手好巧喔。”她看着镜中的她,手指灵巧的将发扎成辫,再往后盘,动作非常熟练,像是早已练习过千百回。 小弥顿了下,手上的动作还是没停。“少夫人夸奖了。” “真的很厉害。”纪如颖由衷道,一双杏眼直盯着那飞快的手。 小弥没再多说什么,挽好发后,再将她身上的喜服脱下,换上一袭桃花色的对襟襦裙,最后拿起腰带束起她不盈一握的腰。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觉得一切都新奇极了。 “好了,请少夫人跟我来。” “喔。” 纪如赶紧跟上小弥的脚步,然而一踏出房门外,她定住在长廊上,看着四周围绕的林木,两旁簇拥的牡丹,忍不住问道:“小弥,那是牡丹吗?” 小弥回头看了她一眼,“是的,少夫人,麻烦往这边走。” 她不舍地多看两眼。 因为以往只能在电视或照片上看的美丽花朵竟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可以得知牡丹花的实际大小,甚至闻到淡淡的香气,她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 以往,她受制于虚弱的身体,尽管父母不曾疏忽对她的教育,但不像亲自体验这般令人动容。 她感受到的,是个真实的世界,虽然她搞不清楚这是哪个朝代,但她从不曾这般深刻的体会到自己与外面世界同步呼吸。 “少夫人?”小弥皱眉地看着她。 “对不起,我马上来。”她笑眯眼,再吸口花香,便又蹦又跳地跟在她身后。 “少夫人,用走的就好。” “喔。”她很受教的点点头。 小弥疑惑地看她一眼,总觉得这个出身乡下地方的少夫人,压根没有初进富贾府邸的紧张和不安,反倒是雀跃极了,像个初入城的小姑娘。 但她没多细想,只是遵照命令,将她带往大厅。 纪如颖跟着她身后,接近拱门时,指着攀爬其上的花问:“那是紫藤花吗?” “是。” 跨过拱门之后,右前方有条蜿蜒小溪,纪如颖诧异地问:“这是庭院吗?” “是,往前走就是属于主屋的部分。” 望着溪畔的树,她又忍不住问:“那是柳树吗?” “……是,这条溪是引碎阳城的沐阳河支流,贯穿整座玉府,而少夫人所待的玲珑阁,是属于大爷翠鸣水榭的一部分,主屋的东边是艾夫人的紫莘园,西边则是二爷的观止楼。”小弥索性一鼓作气地解释清楚,省得她问个没完没了。 “喔……”她拖长尾音,慢慢地从小弥的话中,消化刚得知的资讯。 既然要在这里生活的话,她当然得要搞清楚状况。 她会的事不多,但她可以从现在慢慢学习。 抱着无比兴奋的心情,跟着小弥来到大厅,跨进门槛之前,她还忍不住多看两眼那门上的雕饰。 “艾夫人,大少夫人到了。” 听到小弥的嗓音响起,她立刻收回视线,朝大厅里瞧去,只见边上站了几个男女,而主位上坐着一个年未半白、目光极为慈爱的妇人,她的身旁则站了个非常漂亮的女孩。 她忍不住地看了女孩两眼,因为对方简直比偶像剧的女主角还漂亮。 “练凡,过来。” 女孩的身旁还站了个男人,身形极为高大,最重要的是,他长得真不是普通的好看,比任何她见过的男偶像都还要帅气有型,浓眉大眼带着野性的气息,尤其当他淡淡看着她时,让她不禁有些害羞地垂下脸。 唉,她接触过的男性不多,除了医生就是爸爸,但那都是长辈,感觉很不一样呀…… “练凡?” “少夫人,艾夫人在叫你了。”小弥忍不住提醒她。 纪如颖愣了下,慢慢回头看小弥,再看向艾夫人……练凡,是她的新名字啊? “……你好。” 真糟糕,都什么时候了,她居然还看帅哥看得失神。 “过来。”艾玉叶轻唤着。 她乖巧地走上前去,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 “还习惯吗?” “还好。”她笑得腼腆。 艾玉叶微诧地看她,发现她虽然出身乡野,却丝毫不显得小家子气,相反的,她并不怕生,态度很大方。 “娘,先奉茶吧。”站在一旁的男人沉声启口。 “也好。”艾玉叶看向一旁,丫鬟立刻端来木盘,递给大少夫人。 纪如颖接过木盘,不禁再多看那男人一眼,心里有点紧张,脸有点热。因为,她既然得奉茶,那就代表这位妇人是她的婆婆,而那男人叫她娘,不就代表他是她相公? 她作梦也想不到,有一天她能嫁人,而且还是嫁个这么好看的人呢。 “婆婆,喝茶。”她递上木盘,亲昵地唤道。 艾玉叶愣了下,拿起木盘上的茶碗,随即便搁下一支金钗。“练凡,不用唤我婆婆,叫我二娘即可。” 二娘?纪如颖不解地看着她。 “练凡,这位是我的儿子巽之。”想了下,艾玉叶浅啜一口茶,决定对她好好介绍家里的成员。 “喔……”她看向那男人,却不知道该如何唤他。 虽然没有社会历练,但也感觉得到这府里的情况,可能和她的想像有些出入。 “他是你的小叔。”像是看穿她的狐疑,艾玉叶顺口替她解疑。 纪如颖点点头,乖巧甜柔地喊了声,“小叔。”这下子,她可就弄懂是怎么一回事了。这就像她看过的电视剧,古时候的人总是三妻四妾,那么眼前的婆婆是她公公的二房吧。 而她所嫁的人,则是大房的儿子。 “这位是我的侄女秀缘,你叫她名字即可。” “秀缘。”她笑眯眼唤着,看着那漂亮但笑得温婉的姑娘。 艾秀缘轻点头,水眸上下打量着她,唇角闪过一抹嗤笑。 “而这边这位是府里的总管徐记恩。” 她看向艾秀缘指的方向,那男人穿着一袭青色长衫,约莫三十岁,五官极为端正,眼睛非常炯炯有神,还很有杀气,乍看,那眉眼凶恶得会教人倒退两步。 “你好。”她软声说着。 徐记恩仅点头,满不斜视。 艾秀缘继续介绍屋里的其他丫鬟,她一一记下名字,直到所有人都介绍完毕,她突然发现好像少了三个人。 许是她太没心眼太好懂,艾玉叶低笑道:“练凡,你的公公和婆婆在十三年前便已不在。” “喔。” “至于你的相公他……”艾玉叶想了下,低声建议,“他的身子有些不适,一直待在翠呜水榭,你有空再去探探他。” “他的身体不好吗?”她脱口问着。 “算是宿疾,再调养一段日子便好。” “喔,那我可以照顾他呀。”纪如颖笑道。 虽然她不是医护人员,但待在医院太久了,大概也知道要如何照顾病人。 “好呀。”艾玉叶瞅着她,目光很复杂,想了下,便提起,“对了,你只身从瑞林镇嫁到这儿,身旁没个人差使总是不方便,这里的丫鬟由你挑选,挑一个你喜欢的。” 她想也没想地说:“小弥就好,我喜欢小弥。” 被点名的小弥看了眼她的背影,眉头微拧了下,似有些不满,却没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垂下眼。 “好了,别再站着,既然今儿个大伙都得闲,那就一道用膳吧。”艾玉叶从主位上站起,纪如颖没多想地上前搀着她。 艾玉叶看着她,那复杂的目光流露些许悲伤和内疚。 她没想到买进府冲喜的姑娘,竟会如此贴心可人。 第二章 【主啊,这是祢给我的任务吗?】 和大伙一道用完膳后,她纪如颖……不,练凡,她决定以练凡的身份开始她的新人生。 虽然和大家都不是很熟,可每个人都对她很好,在饭桌上对于她提出的问题,都很愿意回答,让她能够慢慢地融入这个家里。 “少夫人,麻烦你在这里稍等我一会,我先去收拾我的家当。”在二房的人陆续离开后,小弥如是说。 “好啊,我在这里帮忙收拾。”她笑咪咪地回道。 小弥今后就是她的贴身丫鬟,所以为了方便照顾她,小弥也会住进玲珑阁里。 “收拾什么?”小弥微拧眉,很怀疑自己听到什么。 “桌面啊。”她指着正忙碌收拾的丫鬟们。 小弥娇嫩的脸皮微微抽动着,轻轻地将她拉到一旁,沉声提醒,“少夫人,你是主子,不需要做下人的工作。” 这个打从瑞林镇来的村姑,也未免太不识抬举,还是天生劳碌命,过不得好日子,非得往死里忙? “可是,我吃了却什么都没做……”她垂眼嗫嚅着。 以往帮不了,是因为她只能躺在床上,可她现在明明就可以帮忙,为什么还是不让她做? “少夫人不需要做这些事。”小弥沉声道。 “喔。”她自觉英雄无用武之地,好遗憾。“好吧,小弥,你去忙,我自己回玲珑阁。” “少夫人记得路吗?” “记得。”不是她自夸,她的记忆力真的很好,只可惜过去没什么机会派上用场。 “那就请少夫人往回走,要是走到不识得的路,便待在原地等我。 “好。” 踏出大厅之后,她开始探险之旅。 她记得来时踏过几座拱门,每座拱门旁栽种各式各样的花,这里美好得犹如置身梦中,让她忍不住抬眼看着这鲜绿的林叶、绯红的花朵、湛蓝的天空,和感受温煦的风拂过脸颊的鲜活。 就在她踏进院落拱门时,听到阵阵咳声,她朝声音来源望去,瞥见右手边有座凉亭傍着溪水,而亭里有个人正背对着她。 是那人在咳吗? 她偏头打量那背影,长发披落……这姑娘是谁?忖着,朝凉亭走去。 就当距离剩下几步时,那人回过头。 她蓦地停下脚步。 不是姑娘,那人有双非常深邃的眼,尽管他身子瘦长、长发未束,让人乍看容易误认为姑娘,但仔细一看,他的五官非常立体,眉眼英气尽显,还有噙在唇边似笑非笑的弧度……让她怎么也转不开眼。 许是她见过的人真是太少,所以造成她现在动不动就大惊小怪。 可是……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 怎么每个人都长得如此好看? 害她好紧张,总觉得很不好意思。 “好脏。” 练凡小嘴微启,难以置信他连声音都这么好听,虽然低沉却非常醇厚,像是里着磁粉般。 “你没听到我说的话?”男人瞅着她问。 “有、啊……你好。”她笑得眉眼弯弯。“请问你是谁?” 男人扬起有型的浓眉,唇角抹着邪气的笑。“关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的事,可要知道名字才能打招呼啊。”她还是笑咪咪的,像是完全没感受到对方淡淡的恶意。 “你又是谁?” “对呴。”她暗骂自己怎能没自我介绍,就先问起对方的名字。“不好意思,我是纪……我是练凡。” 男人眼底闪过一抹幽光,漂亮的唇微掀。“你看起来很脏。” “真的?”她一愣,立刻拎起裙摆,四处打量,确定没有沾上污渍之后,不禁怀疑脏的是脸,赶紧用力抹着。“还脏吗?” “很脏。” “真的……”她不断地抹着唇,怀疑是刚刚吃饭时,不小心酱汁沾在嘴角。 “去洗吧,看能不能洗干净一点。” 瞧他指向凉亭外的小溪,她忙不迭跑到溪边,蹲下身,掬起水洗着脸,边瞧着清澈的溪水,不禁说:“这溪水好干净。” 澄澈到近乎透明,可以清楚看见底下的石头淤泥,还有栽种的一些她叫不出名的植物。 “可不是?可惜,你在这儿洗脸,把溪水都给弄脏了。”男人说着,踏出了凉亭,却不是走向她,而是朝另一座拱门而去。 “真的?”她狐疑地瞪着溪水,以手轻拨着,确定溪水一样清澈无比。“没有啊,还是很干净。” 再抬眼时,那人已不见踪影。 左右张望了下,她还是没看到,索性起身梭巡他的身影,不过还没找到人,就先听到小弥的唤声,“少夫人,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 “怎么身上都湿了?”小弥从下往上看,不敢相信她竟像个孩子玩得一身湿。 “刚刚有人说我脸脏了,所以我到溪边洗脸……小弥,我现在脸还脏着吗?”她问得很认真。 小弥闻言皱起眉,问:“谁说的?” 说她脸脏,岂不是意指她脸黑,嘲笑她是个乡下姑娘? 艾夫人刻意介绍她,府中大部分的人,应该都知道她是谁才对,会说话这么不客气的,恐怕也只有大爷身边的人。 “不知道,我问他名字,但他没告诉我。” “少夫人,回房换件衣裳吧。”小弥淡道。 “小弥,对不起,我把衣服给弄湿了。”练凡一脸抱歉的垂下脸。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关系。” 刚刚她特地到艾夫人面前请求,别把她指给少夫人,然而艾夫人却要她好好地服侍少夫人,这不就意谓着,从此之后,她只能跟着这个乡下女人? 到底该怎么做,她才能甩掉这个粗鄙的村姑,重新成为艾夫人身旁的丫鬟? “小弥,牡丹花开了耶。” “少夫人,已经春天了,花当然会开。” “可是我早上出去时还没开呀。” “……”小弥无言以对。 不过是花开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偏偏她就是能一株株地问,垂樱、杜鹃、迎春、牡丹……每看到一款就唤-- “小弥,这是什么花,好漂亮。” 小弥没好气地望去,“珊瑚藤。” “好漂亮。”练凡站在花前,轻扯攀藤,让一串粉红色小花荡漾在面前。“小弥,光是我的院落里就有这么多花,到底是谁种的?” 数不尽的花,还有各色蝴蝶飞舞着,看在她眼里,就像是世外桃源般绮丽……她作梦都想不到自己可以处在如此美丽的园林里。 “府里有专门打理花草的人,会定时的修剪和浇肥。” “真厉害。” “不过是工作。” “可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练就一双巧手。”练凡看着自己粗糙的手,多希望它们也能派上用场。 好不容易她的身体可以行动自如,结果她却什么事都不用做……会不会太可惜了?她好希望自己可以帮上忙。 “熟能生巧。” “所以只要你肯教我,我也可以拥有一双巧手?”她回头笑睇着她。 小弥瞪着她,突然发现这个村姑,真的非常棘手、非常不懂规矩。“少夫人不需要学什么东西,只要待在院落里就好。”想想也对,一个来自穷乡僻壤的村姑,每天为了生活,什么差事都得干,现在要她当个少奶奶享福,她反倒是静不下来。 真是真在福中不知福,一样是穷苦人家出身,她却是被一张卖身契给困在这座玉府里一辈子,为了让自己日子能好过一点,她用尽心机成了艾夫人身边的丫鬟,现在却因为少夫人的关系,让她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练凡笑得苦涩。“只要待在这里就好?”那不是跟她以往的生活没两样? “不如再多吃两块酥饼,少夫人刚刚说了很好吃。”小弥指向搁在石桌上的茶点。 “我吃饱了。” “喝点茶。” “不用了,我不渴。”看着满天的蝴蝶不断地来回飞舞,她不禁问:“小弥,你想这些蝴蝶会飞去哪?” 小弥不解地看着她,“天晓得?” “蝴蝶会随着季节而迁徒,挑选最适合产卵的地方,当它们漫天飞舞时,其实是在交配,而当花朵绽放其最美的姿态时,是邀约着蜂蝶来传递子息……因此生命的延续,必须有周边的配合才能完成,每个存在都是有意义的,所以生命是很可贵的。”她有所感而发。 小弥听得一愣一愣,无法理解一个粗鄙的村姑,怎会说出这么深奥的话语。 “没有蜂蝶,花朵无法将种子播送远方,生命无法传承,没有温暖的气候,蜂蝶不会成群出现……小弥,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在这里也会很难生活下去呢。”练凡说着,突然笑睇着她。 小弥似懂非懂地看着她,总觉得她年纪轻轻,怎会说出如此古怪的话,仿佛她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似的。 “如果没有玉府,我一定活不下去,所以你说,我能为玉府做什么?” “……再多吃点。” “我已经吃很多了。”她扁起嘴。 “太瘦了,你必须再多吃一点,然后尽量不要晒到阳光,你太黑了。”不管怎样,她总是玉府的少夫人,把自己养得白胖些,至少可以减少一些讪笑。 她不冀望少夫人将来可以掌握大权,但这个主子要是不争气,跟在身边的她,同样不会有好日子过。 “会吗?可是我跟小弥看起来差不多呀。”她这样算黑吗?她忍不住看着自己的手,是有点黝黑,可总比苍白得看见血管好吧。 “我只是个下人,而你是主子。” 练凡不解地看着她。“有什么不一样?” 小弥脸皮抽动,“主子是来享福的。” “如果我的享福是要建立在小弥的辛劳上,我宁可不要。”很多事她明明可以自己来的,为什么却要劳烦其他人? 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小弥一口一个质疑。“如果没有我,你可以自理所有事吗?你可以自己盘发,你可以准备三餐,可以洗自己的衣服吗?” 以为她是天生爱当下人吗?是被环境逼的! 以为她天生手巧吗?也是被逼的,因为手不巧,她就没饭吃! 说什么宁可不享福,真是可笑,果然是不懂人情世故的乡下女人,说那种天真话以为会感动她?错了,听在她耳里,她简真就是虚情假意地嘲讽她只能永远当个下人! “你教我!” “好让艾夫人责怪我?”小弥恼道。 如果可以,自己还想回艾夫人身边,才不想跟她一起瞎耗! “为什么,这里只有你跟我,我不说,谁知道?”她就是想学着照顾自己,压根没发觉小弥暗暗窜烧的怒火。 小弥微起杏眼,忖着艾夫人没交代明日还要少夫人到主屋用膳,那个代表着艾夫人并未将她放在心上。 既然她一点都不想当个好命的主子,那她干脆顺她的意,让她当个下人算了! “这样扇?” “不对……是这样扇,你以往到底是怎么生火的?” 蹲在灶口前,小弥抢过蒲扇,扇着灶口的火势,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呵呵,我忘了。”练凡干笑着。 天晓得她连瓦斯炉都没开过,又怎会知道要怎么生灶炉的火? 小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不能理解她怎么可能连生火都不会。叹口气站起身,走向水缸,舀了一瓢水进桶里,俐落地取来长桌上的菜。 “过来洗菜。” “好。”练凡跟在她身后,看着水桶,接过她手中的菜,然后蹲在水桶边,将菜叶一叶叶地掰下,一叶叶地洗。 双手环胸站在一旁的小弥,不禁傻眼地瞪着她。 “不是这样洗。”她没好气地拿过菜,一整把浸放在水桶里,动作俐落地上下甩着,将粗叶和杂技都折掉,将蒂头折断,快速清洗根部,随即搁到桌面的砧板上。“你别跟有说你忘了怎么洗菜。” 她居高临下地瞪着她,觉得她根本不是个村姑,反倒是个千金大小姐。 “我家乡都是这么洗的。”练凡硬着头皮硬拗。 天晓得菜要这样洗,看来她要学的还很多呀,她必须更加油才行。 “是吗?” “可是我觉得你的洗法比较好,所以我决定从善如流。”练凡笑道,取过其他的菜洗着。 小弥看着她,完全摸不透她到底是怎样的人。说她天真嘛,问题是,穷人家的女孩哪来的本钱天真?好比她,从小就世故,懂得察言观色。可是这个新来的少夫人,总是扬着笑,就连洗菜都洗得很开心…… 她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不管她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娶进玉府,她永远占有正妻之名,是注定要在玉府享福至死……为什么她却甘心蹲在这里洗菜? 就算天真,也该有个限度吧。 “对了,小弥,为什么这个厨房都没有人?”练凡随口问着,回想刚刚贴身丫鬟洗菜的动作,试着模仿。 “这是隶属于翠呜水榭的厨房,没和其他主人共用,而大爷吃的不多,时候未到,他的丫鬟不会到厨房煮食。”小弥冷眼看着她笨手笨脚地洗菜。 “大爷?”练凡喃着,突地意会。“那不就是我相公?对了,我应该去看看他吧。” 小弥勾唇冷笑。“不用了,大爷向来不爱人亲近,要是没差人通知你过去,你就待在自个儿的落里。” 看来她确实没搞清楚自己为何嫁进玉府。 当然,其中还有许多大宅里会有的旁枝杂末,但没有艾夫人的吩咐,她没必要告诉她。 “是喔……”练凡点点头。 也对,生病的人通常不太喜欢和别人见面,尤其她之于他而言,是个陌生人。 “哟,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声响,练凡抬眼望去,瞧见是个两个丫鬟打扮的姑娘,模样都是万中选一的娇俏可人。 “冬儿、小婉,你们好。”她们都是今天在大厅上见过的,她还记得。 没想到她竟记得她们,那两名丫鬟一愣。 就连赶忙蹲下身,假装一道洗菜的小弥也意外她的好记性。 两名丫鬟回神后,看向小弥。“不用在那儿装模作样,反正你欺负的是你的主子,关咱们什么事?”说话的是冬儿,有双水汪汪的大眼。 练凡听着,立刻解释,“你们误会了,是我请小弥教我的。”什么欺负……糟糕,她是不是害小弥被误会了? 冬儿低笑着,看向大灶,火早已生起,便勾笑道:“小婉,这下可省事了,咱们可以先熬药了。” “熬药?谁生病了?” 长相秀美的小婉低声道:“少夫人不知道大爷病了吗?” “啊……那我得去看看他。”练凡想去探视,可想起自己在洗菜,要是没好好地学习做菜的话,往后不是都要一直麻烦小弥吗? “不用了,大爷不见外人,少夫人还是继续洗菜吧。” “冬儿。”小婉斥道,要她适可而止。 冬儿吐了吐舌头,没再开口,提着药壶准备熬药。 “大爷不见外人……可我不是外人,我是他的妻子啊。”虽然说出妻子两个字让练凡有点害羞,但她还是勇敢地开口。 “你不过是个嫁进来冲喜的,只要乖乖地待在自己的院落里就好。” “冬儿!”小弥不悦地出口。 艾夫人有令,这事不准让少夫人知道。 练凡怔了下。“冲喜……这么说来,那他岂不是病得很重?”思及此,她站起身,双手往身上随便抹着。“小弥,对不起,我下次再学做菜,我先去看看他。” 话落,便快步往外走。 冬儿原本要拦下她,但小婉扣住她的手阻止,因为她心知肚明就算少夫人想见大爷,也肯定走不进那扇门。 小弥顿了下,连忙跟在少夫人身后。 她这是什么反应?既然知道自己是嫁了个病痨鬼,只要乖乖享福就好,又何必去探视大爷?重点是,大爷根本就不会见她。 然而,练凡又怎么会知道这些。 虽然她不是大夫,但身为妻子总得去看看他,要是需要她,她也可以照顾他。 “少夫人,别去。”小弥扬声喊道。 “没关系,我看看他就好。” “大爷根本就不会见你。”她赶在进入翠呜水榭主屋之后将少夫人拦住。 练凡睇着她。“他不需要见我,我见他就好。” 小弥脸皮抽动。“我的意思是说,大爷根本就没答应这门亲事,是艾夫人自作主张,就连你成亲拜堂时,都是二爷代拜的。” 她眨了眨眼,轻呀了声。“他人真好。” 闭上眼,小弥有股冲动想要掐死她。她都把话说得这么白了,为什么她还是听不懂? 还听她喃喃自语着,“会冲喜,通常代表男方病得很重,他不答应亲事,事定是因为不想耽误对方吧?” 小弥无力地垂下肩,不懂她为何凡事都能想得如此乐观。 事实明明就跟她想的相差十万八千里! “外头在吵什么?” 小弥立刻回头福身道:“徐总管。” 徐记恩一踏出主屋,瞧见是她们主仆二人,眼中流露一丝不耐。“好好的玲珑阁不待,跑到这儿想做什么?” 语气也是明显的不悦和不屑。 小弥忍不住暗骂,都是这个不懂事的少夫人累得她挨骂。 而练凡已走向前问:“徐总管,我想见相公。” “少夫人,大爷身子不适,不见人。”他撇撇嘴,已经尽力把话说得委婉。 “他到底是生了什么病?” “少夫人知道这事……是想做什么?”徐记恩微眯起眼。 “没要做什么,只是想知道他的病情……因为我刚刚在厨房遇到小婉她们,说是要熬药,所以我--” “少夫人为什么会在厨房?”他沉声打断她未竟的话,质问着小弥。 “我……” “徐总管,你别骂小弥,是我要……” “少夫人,我们回去吧。”小弥扯着她走,就怕她道出她要她洗菜的事。 虽然徐总管是大爷的人,可对待犯事的下人是一律重罚的。 “可是我……” 不给她解释的机会,小弥硬是拖着她走。 看着两人走远,徐记恩才又蹙回主屋,进入寝房。 “爷儿,人已经走了。” 寝房里,有两名男子,一个长发未束地倚靠在床柱,一个则坐在床对面椅子上。 “她来这里做什么?”靠在床柱的男人,尽管一脸病容,但五官俊美,微勾的唇噙着淡淡邪气。 “说是在厨房遇到熬药的小蜿她们,便想来看看你,又问你是什么病情。”徐记恩一五一十地回道。 男人闻言,微扬起眉。 “爷儿,说不准冲喜只是个幌子,她其实是艾夫人的眼线,想要知晓爷儿的病情,恐怕居心叵测。”开口的是坐在床对面的男人,长相斯文,带着浓浓书卷气。 “盛中,你认为二娘是想利用她来打探我的病情,好知道我还能活多久?”男人摇头失笑。 那个傻气的姑娘若是二娘的眼线,那么要不是他眼睛糊了,看走眼,就是二娘的脑袋糊了,找错人。 “爷儿,总要防备呀,二房虎视眈眈,等着将玉府产业一口吞下,否则好端端的,怎会强硬地替爷儿找了这门亲事?”年盛中沉吟着,斯文面貌闪过一丝冷厉。“其中必定有诈。” “是啊,爷儿,我也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徐记恩义慎填膺,俨然当二房的人都是牛鬼蛇神。 男人没回答,直到丫鬟端着熬好的药进房。 “爷儿,刚刚咱们去厨房熬药时,竟瞧见小弥要少夫人蹲在地上洗菜呢。”冬儿一进房就迫不及待将这事道出。 男人微扬起眉,笑得颇玩味。 “真有此事?”徐记恩皱眉。 “真的,小弥就双手环胸地看着少夫人洗菜,结果少夫人还护着小弥,说是她要小弥教她洗菜……”冬儿说着,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肯定以为自己还是个村姑呢,样样都得自个儿来。” “小弥竟敢以下犯上,回头非好好责罚她不可。”徐记恩恼道。 尽管玉府里,大房二房壁垒分明,但他统管所有的下人,是绝不允许下人造次的。 “记恩,别恼,说不定这正是对方的计谋,要让人以为少夫人跟艾夫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要是插手,就正中其下怀。”年盛中不急不躁的提醒他。 “是这样吗? “很难说。” 徐记恩正要说什么时,床右手边的书架往旁移动,露出一条暗道,走出一个人来。“爷儿,我把马队的帐簿都给收回了。” 男人是徐记恩的胞弟徐知恩,和兄长的面貌大相迳庭,宽额方脸外搭眯眯眼,一张使不了坏的憨厚脸,从小跟在玉府大少爷身边,这几年更充当他的双腿,到各行号收取帐薄,深知城内一些卖的交易消息。 如果说徐记恩主内,那他就是玉衡之对外的重要左右手,更兼之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这条暗道存在已久,徐知恩常由此出入方便行事。 “拿给年爷。”男人朝药碗吹着气。 徐知恩立刻将一叠帐簿交到年盛中手中。 “爷儿,我先回去点算帐目。” 男人摆摆手,随即继续喝着药。 “爷儿,好点了没?”徐知恩关心问着,很自然地站到床边。 “死不了。”他哼笑着。 “爷儿,别说晦气话。”徐记恩大皱其眉。 男人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 他,玉衡之,玉府的大当家,十三年前和二弟比试武术被刺伤胸口,在喝下二房送来的汤药后,心脉严重受创,从此落下宿疾,每逢气候变化时,总是胸痛咳个不停,这病让他死不了却也好不足,导致他长年只能待在自个儿院落。 玉府做牲口买卖已几代的历史,所驯养的赤目马,是宫中和邻国都争相购买的马种。到了他爹掌管时,更是开发马队,护送其他商贾的货物到邻国,或者是都阗王朝本身的南北货线。 然而,就在他受伤后没多久,他爹娘押北上,原是打算前往北方延请一位神医为他医治,却在路上遭到山贼杀害,从此二房便企图掌握玉府产业。 庆幸的是,爹娘出行之前,将商铺大印交到他手中,才保住他玉家产业没落到二房手中。 这些年来,他尽管足不出户,却靠着身边的人,掌控着产业的运作。 好比年盛中,是他表哥,更是他最倚赖的总帐房,而他贴身侍徐知恩充当他的双脚在外走动。 如此多年,他和二房一直和什相处,直到今年,二娘以冲喜为由,自作主张替他迎紧了姑娘,这一点让他极为不满。 可是那丫头……玉衡之垂下长睫,回想她乖乖蹲下身洗脸的傻样,唇角不禁漾开笑意。 “爷儿,你在笑什么?”徐知恩不解地问着。 玉衡之笑而不答。 这捉弄人的趣味,他只想自己品尝。 第三章 【主啊,难道妻子也算外人?】 当晚,练凡辗转难眠。 虽然小弥不断地跟她解释,她的相公病重,所以不见人,但她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隔天一早,起床之后,虽然洗脸水还是小弥打来的,但她还是自己洗脸,学着如何穿上那繁琐的衣裳,甚至学着如何挽发,戴上二娘送给她的金钗。 尽管头发挽得零零落落,但这好歹是头一回的成果。 而小弥只是淡淡瞥她一眼,由着她开心,懒得替她处理。 用过早膳之后,她忍不住问:“小弥,我可以去探视大爷吗?” “少夫人,我说过了,只有大爷差人通知,你才能过去,否则要是惹得大爷心情不好,影响了病体,这罪状恐怕连你也担当不起。”小弥面无表情地说。 一次把话说死,省得她老是烦人。 只是她实在怀疑,这个少夫人到底是在装傻,还是真的连不受欢迎的眼神都看不懂?昨天瞧徐总管那张脸,就该知道她非常不受欢迎,不该再自取其辱。 “喔……”练凡有些失望地垂下脸,眼角余光瞥见贴身丫鬟抱着一只竹篓往外走,她好奇地问着,“小弥,你要去哪?” 小弥瞧也没瞧她一眼,“洗衣服。” “我也要洗。” 小弥本想好好教训她一顿,要她别蠢得真把自己当丫鬟,但想法一转,要是她一道去洗衣服,她就不会偷偷又摸到隔壁院落去。 便没答应也没反对地往外走。 练凡见状,赶忙跟在她身后。 踏出玲珑阁,小弥往左边走去,石板广场上,有一口井。将竹篓搁下,她先打了桶水,将衣裳浸泡在桶里,然后再拿起摆在井边的木盒,取出一颗鸡蛋大小的皂球。 练凡仔细盯着她的动作,看她如何洗衣,一见她拿出的是自个儿的衣裳,她立刻蹲到她身旁。 “我洗洗看。” 小弥没搭腔,由着她笨拙地洗着。 练凡洗着,忽然想到一件事,侧眼看着她,笑得一脸抱歉。“小弥,对不起,我害你被误会了。” “嗄?”小弥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就是昨天……大爷的丫鬟以为你在欺负我……不过,你别担心,要是有人误会你,我会好好解释的。” 小弥傻眼极了。 哪来的误会?她就是在欺负她啊! “对不起,下次你教我的时候,我一定会注意有没有人来。” 看她握拳一脸保证的模样,小弥有些啼笑皆非,然而心底却酸酸的。 曾几何时,有谁在乎过她的心情?当下人的,想好过一点,就得有点心眼,要懂察观色。 可是少夫人……真是个怪姑娘。 “哎呀,咱们少夫人竟然在洗衣服呢。” 听到声音,练凡抬眼望去,笑道:“嗯,我没洗过,正请人弥教我呢。”她主动解释,她盼她们别再误会小弥。 和小婉对看一眼,冬儿索性将抱在怀里的竹篓搁在你旁边。“既然少夫人这么爱洗,干脆就连大爷的衣袍一起洗好了。” 小弥皱起眉,知道她们是故意羞辱人,把少夫人当下人看待,正要开口时,练凡却已先抢白-- “好啊,先放这里,我一起洗。”她笑嘻嘻道。 小弥头痛地瞪着她,实在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 怎会听不出人家是在欺负她?相对的,她也是欺负了她,可她也一样没感觉,甚至还向她道歉。 昨儿个欺负她,是因为她的话戳中她的痛处,可谁知道她不以忤,现在还以动手洗衣为乐。 “喂,你们几个在做什么?!” 徐记恩的怒吼声一到,三个丫鬟吓得立刻蹲在练凡身旁,抢着衣裳要洗。 练凡见状,不觉莞尔,抬眼看向疾步而来的徐记恩。“徐总管。” “你们竟然……” “对不起,我看她们洗衣服好像挺好玩的,结果就在这里瞎搅和着。”赶在他发火之前,练凡开口道。 话一出口,冬儿和小婉不约而同诧异地看着她,反倒是小弥微抿着唇笑,好像早猜到她一定会护着她们。 “欸?” “因为我没瞧过洗衣服还用这种东西,所以觉得很有趣。”像是怕他不信,她拾起掉落一旁的皂球佐证。 徐记恩抬高下巴。“那当然,皂球可是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你打从瑞林镇那么穷困的地方来的,自然没瞧过这种好东西。” “是啊,所以就跟着玩了起来。” 她都这么说了,他还能怎么办? 只是,他横看竖看,都不觉得她像是年盛中说的眼线……瞧,笑得那般甜、那般满足,仿佛光是在这儿搅和都教她开心极了。 还是说,她的心机深沉到连他都看不穿? “徐总管,我脸上有东西吗?”练凡讷讷地问着。 打从那天被人说过脸脏之后,她就开始注意自己的脸,吃完饭后,非得将嘴给擦干净不可。 “不……”发现自己打量得太过火,徐记恩佯咳一声,才想起自己前来这里的任务。“小弥。” “是。”她赶紧起身。 “外头来了个人,说是你的兄长,有急事找你。” 小弥如今是少夫人的贴身丫鬟,如上寻常家仆不得擅入翠呜水榭,以由他这个总管亲自来找人。 “咦?” “去瞧瞧吧。” “是。”小弥立刻朝前院的方向走。 “还有,你们两个,动作快点,也别再让少夫人这样玩,否则……”徐记恩使出招牌的凶狠眼光。 “知道了。”两个丫鬟忙不迭道。 徐记恩满意地点点头,才又举步离开。 待他一走,练凡又开始洗衣服。 “少夫人,你别洗了。”小婉想抢过她手中的衣服。 “没关系,徐总管没在这儿。” “看来少夫人是劳碌命,不得闲的。”冬儿讽道。 “倒也不是,我以往很少做家事的,现在能够贡献一己之力我很开心,况且洗自己相公的衣服,不是天经地义吗?”她压根没听出冬儿的讽刺。 “怎么可能?瑞林镇是出了名穷困地方,大伙都过得苦哈哈,你既是家里的女孩儿,哪可能没做过家事?” 练凡微愣,“因为我身体不好。”糟了!她忘了她现在是练凡,真不知道要怎么把话给圆回来才好。 “身体不好?我瞧你除了瘦了点,倒看不出来身体不好。”冬儿上上下下打量她,不由得替主子叫屈,怎会娶了这么丑的姑娘为妻。 “在我家要是身体不好的话,早就被丢出家门。”小婉淡道。 “为什么?” “因为可以少一张嘴吃饭。” 练凡呆住,完全无法想像那是怎样的生活。 “你意外什么?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女儿都是赔钱货,少一个就赚一个。”冬儿撇了撇唇。“你倒好运,身体不好还能在家里窝着,现在身体好了就嫁进玉府当少夫人。” “所以说,那是以前嘛,现在的话,我什么都能做。”练凡笑说着,把话题转回来,勤快地洗着衣袍。 但她忍不住想,这世道,似乎对姑娘家很严苛。 她也读过书,自然知道在封建社会里,总是男尊女卑,但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她从没感受过重男轻女的滋味,因为她一直是爸妈最疼爱的宝贝。 “衣服不是这样洗,要这样洗。”见她笨拙地揉着布料,小婉索性动手教她。 “喔,原来是这样……”练凡笑嘻嘻地看着她。“谢谢你。” 小婉愣愣地看着她,直觉得她……天真得有点吓人。想了下,她朝冬儿使了记眼色。 “算了,一道洗吧。”冬儿见状,动作飞快地洗着衣袍。 小婉静静地观察着少夫人。玉府的大房二房是水火不容的,而她身为大爷的贴身丫鬟,当然要跟大爷同一个鼻孔出气,没必要对二房的人客气,可是和少夫人接触过后,就连欺负她都觉得老天会惩罚自己。 “可是冬儿,我想要自己洗。” “等你洗完,太阳都下山了。”她向来是看小婉眼色行事的,小婉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不过,她大概也明白为何小婉对少夫人的态度稍稍改变。 “才不会,我学得很快的。”瞧,她动作不是加快了?多练个几次,总会熟能生巧的。 冬儿睇着她,摇了摇头,冷不防地丢出一句话,“今天欠你一份人情,改天一定还你。” “欠我人情?什么时候?” 冬儿和小婉对看一眼,叹了口气,继续洗着衣袍,只是也不住地打量她,总觉得她和大伙预测的少夫人模样,差很大呀。 等到小弥回来,小婉、冬儿早已拎着洗好的衣袍离去,只剩她孤单捧着洗好的一桶衣裳坐在石头上,不知道要把它们晾在哪里。 “小弥,你怎么了?”本来是想问她,却发现她脸色异样苍白,眉头紧锁像是在担心什么。 “我……” 小弥欲言又止。 要她说什么?要她怎么说? 刚刚大哥到来,告知爹病重,需要银两看大夫,可她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想向少夫人开口,却说不出口。 毕竟她之前那般欺负她。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练凡一脸担忧地看着她,忽然像是意会什么,脱口问道:“还是你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从见完她大哥回来,小弥便愁眉苦脸,原因应该出在她家。 小弥睇着她,话未说出口,眼眶已经泛红。“我大哥说……我爹生病了……”她哽咽着,因为从没有人会用如此担忧的眼神关心她。 “那……要不要赶紧回去看看?你家离这里很远吗?”练凡急声问着,一时间有些慌了手脚,仿佛家中出事的人是她。“或者请徐总管帮忙?他……” “少夫人,我家就在碎阳城。” “喔,那……”她不解地看着她,“还是你其实是不能随意出府的?” “我出不了府……因为签的是终生契。”说着,强忍泪水。 她不在他人面前落泪,就算遇到再多的折磨和欺凌,她也不曾示弱,可是此刻她真的很恨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去帮你向徐总管说一声。”练凡想也没想地道。 “可是……” “没有可是,走。”她拉着小弥往主屋跑。 找到人之后,她劈头就道:“徐总管,小弥的爹病了,能否让她回去探视?” 徐记恩闻言,浓眉一扬。“少夫人,小弥签的是终生契,要是没有其他主子点头,她是不能……” “我是她的主子,我答应了。” “……少夫人这么说,但小弥要是一出府就再也不回来,这个帐要算在谁头上?” “当然是我的头上。”她豪气干云道。 徐记恩眼角抽搐。“既然少夫人都已决定好了,那又何必问我?”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嘛。 “我当然得跟你说一声,因为徐总管可是统管这个家的人。”练凡笑嘻嘻说:“而且我知道,徐总管人这么好,一定会答应的,对吧?” 徐记恩听着,哭笑不的,突然发现她真的极有可能是年盛中怀疑的高段眼线。 “那就依照少夫人的意思。”他摆摆手,算是答允了。 “小弥,走吧。”练凡笑眯眼,拉着贴丫鬟往门口走。 但才踏出门槛,小弥又犹豫不决地看着她。 练凡打量她半晌,轻呀了声,发现声音太大,赶忙压低声音问:“你身上是不是没有银两?” 人情世故她是不太懂,但还不至于傻到以为出门在外不需要钱。 “是。”小弥羞惭地垂下脸。 她最说不出口的,就是这件事。 爹生病,大哥前来其实就是要救急的银两,可是她签的是终生契,早已银货两讫,和其他的下人不同,她没能领年饷或月饷。 “那该怎么办?我身上也没银两……”练凡想着,看着自己身上,根本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摇头晃脑想着法子时,却瞥见她的影子头顶有件东西不断地晃动,这才想起,她今天把二娘送的金钗戴在头上。“有了,这个可以卖点钱吧。” 小弥怔愣地看着她把金钗取下,搁在她手中。 “少夫人,你就这样随随便便把金钗交给我,要是我骗你的,你该怎么办?”她其实不是要她把身上的东西给她,而是帮她跟徐总管借钱……但就算借到钱,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还,因为她这辈子注定要老死在玉府。 而少夫人,竟想也不想地把金钗交给她……小弥咬着唇,眸底的泪水不断地滚动着。 练凡微微勾唇,“小弥,你骗我了吗?” “当然没有。”她急声道。 “那不就好了?” 小弥闻言,泪水忍遏不住地滑落。 直到现在,她总算确定,这个人是不存半点算计的对人好,不是傻,只是太过纯真善良罢了。 “可是……我不能拿少夫人的东西。”小弥将金钗交回她的手中。“这是艾夫人给过门媳妇的见面礼,是不能典卖的。” 她不希望害她在府里待不下。 “可是……” “刚刚不是很赶,现在杵在门口不动,是在演哪出?” 身后传来了一道凉讽声,练凡蓦地回头,像是见到救星般,开口便道:“徐总管,你可以先借我一点银两吗?” 徐记恩闭了闭眼。真是会找人麻烦,一下子要替小弥告假,一下子又要向他借银两……她以为这里是哪里?玉府的规矩怎能被她视为无物?要是他再答允她,往后他要如何管理府里的下人? “这件事……” “拜托,求求你,我知道徐总管人最好,最看不得别人受苦……求求你了,我一定会好好地感谢你,赶紧把钱还给你。”练凡双手合十地央求着。 听她左一句人最好,右一句最看不得别人受苦,徐记恩感觉自己像是硬生生挨了两记巴掌,仿佛他要是不肯借钱,就是猪狗不如……无法抢得先机的结局,就是整个气势弱掉,只能悻悻然地撇唇道:“少夫人不需要跟我借,只要上帐房,每个月都能领五两银子花用。” “五两银子?”练凡低喃着。 她没有金钱概念,不知道五两银子能买多少东西,也不知道够不够小弥的爹看大夫。 “少夫人可别嫌五两银子少,那已经够一般人家三个月的花用。”瞧她像在盘算什么,为免她狮子大开口,徐总管把话说在先。 虽然以她玉府少夫人的身份来说,五两的月银确实嫌少,但大家心知肚明,她名义上是主子,然而实际上,只是被买进府的冲喜新娘,可以月领五两银子,要偷笑了。 “那……你可不可以先借我,待会我再去帐房领银两还你?”练凡笑得有点腼腆。 她知道自己是在强人所难,问题是现在正着,她不想再跑帐房,况且她也不知道帐房在哪。 徐总管脸皮抽动,开始觉得她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因为当她摆出可怜兮兮的笑时,竟隐隐勾动他的恻隐之心……他奶奶的,爷儿不是说,他的良心早就被狗啃了?为什么偏在这当头冒出头? “我身上只有三两银子。”徐记恩啧了声,取出怀中的锦囊。 练凡转头问小弥,“够不够?” “够,太多了!”小弥这才发觉,原来她是打算把月银全都给她。 “不够要说喔。”练凡接过那三两银子,全数交给她。“家里缺什么,要跟我说,最重要的是,药材要用好一点的,知道吗?” 徐记恩不敢相信,她竟然大方地给了个丫鬟三两银子。 小弥泪水不受控制地啪答啪答掉。“少夫人……谢谢你……”原来这天底下,是真的会有人不求回报地待别人好。 “小弥,不哭,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你别担心。”练凡走过去,轻轻地抱住她。“没事的,一切一定会否极泰来的。” 小弥哭得不能自己。她哭,不是因为太忧爹的病情,而是因为她待她太好,她们相处的日子如此短,她还欺负她,可她却没搁在心上,甚至还主动帮她。 有生之年,她一定会好好地侍奉她,绝不让任何人欺负她!小弥暗暗起誓着。 “好了,要走就快走,记得天黑之前要回来。”徐记恩翻了翻白眼,催促着。 “明天早上再回来吧。”练凡试着讨价还价。 “没得商量。”他大眼一瞪,犹如大将军般怒颜生威。 练凡扁起嘴,反倒是小弥安慰着她,“时间很够用的,少夫人,你管我,我一定会赶紧回来。” “不用太赶没关系,慢慢来,不急。” 听着她那种说词,徐记恩差点要吐血。果然是个村姑,根本不懂规矩,竟宠着下人,改天要是被骑到头上去,也是她咎由自取。 目送小弥离去之后,练凡才回过头,干笑道:“那现在是要去帐房了吗?” “要是少夫人方便的话……”徐记恩说着,突然瞥见有一抹白色的身影接近,忙不迭迎上前去。“卫大夫,你可总算来了。” “他又染风寒了?”男人提着一口药箱,脚步未停的问着。 练凡却是瞧得双眼发直。 那人长发束起,身穿月牙白锦袍,五官极为秀美,竟有种雌雄莫辨的美。这里的人……为什么每一个都长得好有型、好漂亮? “是啊,这两天咳得严重,胸口闷得难受,吃了药也不见改善。”徐记恩态度恭敬地领着他往翠呜水榭主屋走,完全把少夫人给抛在脑后。 但练凡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谁,连忙跟上追问:“他病得很重吗?” 徐记恩用眼角余光除睨一眼,没睬她,反倒是卫子礼停下脚步看她一眼。 “她是谁?” “她……”她竟还傻愣愣地跟过来。面对卫大夫的询问,徐记恩压下火气,托实道:“她是二房自作主张替爷儿迎娶的妻子。” 卫子礼扬眉,低笑着。“他那身子能成亲吗?” 话说得隐晦,但徐记恩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那是二房的主意,爷儿根本……”顾及少夫人在场,他没把话说白。 卫子礼没再搭腔,摇摇头,迳自往翠呜水榭主屋走。 其实他不需要人带路的,因为玉府就像他另一个家,他已经走了十几年。以往是师父带着他来诊治,而打从师父仙逝之后,他都是独自前来。 徐记恩见状,跟在后头。 练凡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 想了下,她还是跟着前往。 不管怎样,知道有人为病痛所苦,她实在没办法置身事外。 但当她来到翠呜水榭主屋时,才发现艾夫人和玉巽之,艾秀缘都已经候在屋外的石板广场上。 “徐总管,衡之他……”开口的是艾玉叶。 “艾夫人请止步,爷儿说过,不希望任何人打扰。”徐记恩伸出手,迳自拾阶而上,打开寝房门,让卫子礼先进入,之后自个儿也进房,就这样把一伙人全挡在外头。 练凡见状,再单纯也嗅出不对劲。 相公不愿见她,她还能理解,可他却连家人都不见…… “练凡,你怎么也来了?”敝见站在拱门外的她,艾玉叶扬声问。 “我……”她走向前,将小弥的事大略说了下。“刚好大夫来了,我就跟过来瞧瞧。” “喔,你这孩子真有心。”艾玉叶牵着她的手轻拍。 “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我的相公,其实我很想进到里头,可是……”她瞧着那扇紧闭的门。 “你别放在心上,大哥向来不轻易见人。”玉巽之淡声道。 “为什么?”练凡问得迟疑。 她感觉得出现在气氛很凝滞,实在不太适合发问,可她总觉得这府里存在某种隔阂,要是不问,恐怕她永远也不知道答案。 玉巽之看了她一眼,没打算要说,反倒是艾秀缘说了,“那是因为有人造谣生事,以为我们二房的人要对大表哥不利,所以他才不见咱们。” “秀缘。”艾玉叶低斥。 “姑姑,有什么关系?咱们替大表哥迎了这门亲事,本就是为他好,为什么非得被他怀疑?依我所见,真要有效果,得让大表嫂进大表哥的房里才成。” “秀缘!”听她仿佛要把真相说出,艾玉叶气恼的低喝。 “艾夫人,没关系的,我知道我本来就是嫁进来冲喜的。”练凡笑盈盈地说:“虽然我不知道冲喜有没有效,但总是一种法子,有试有希望,可是……我要是能亲照顾他就好了。” 冲喜是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做法,但要说完全无用吗?也确实有人娶妻之后就痊愈的,这代表着有时候,心理因素也是很重要的。 艾玉叶看她的眸色益发复杂。 “可是……这也许代表着,你有可能孤单一人在玉府终老。”她垂眼道。 “至少不是饿死街头呀。”练凡笑着说。 她知道这个时代对女人还挺严苛的,所以她的运气已经算是非常非常的好了。 玉巽之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你这孩子!”艾玉叶一脸内疚地叹道。 “可是……我想知道为什么相公他连你们都不肯见,就算是有人造谣生事,那必定也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心里产生怀疑。” 就她所知,公公和婆婆都已经过世,二娘和小叔可说是相公在世上最亲的人,要想挑拨也不是那么容易。 “那全是因为我。”玉巽之突道。 练凡困惑的看向他。 因为他? 第四章 【主啊,原来他就是相公!】 “我娘是玉府的帐房之女,和先父是两小无猜,但因为祖父之命,于是先父娶了两房妻子,我娘为二房,也因此造成对二房有所防备,可尽管如此,大哥还是待我极好,从小只要他有的,也讨一份给我,我们手足情深,一起习字学武,天天腻在一块。” 在寝房外等待许久,还是不见卫子礼出来,所以艾玉叶只好由侄女搀着离开,而玉巽之则带着练凡到与寝房有段距离的亭里,话说当年。 “可是,在大哥十三岁那年,一次比武较技时,我手中的花枪不小心刺进大哥的胸口……”说着,他目光飘得很远,仿佛回到年少时候,那触目惊心的一刻。 练凡看得出时至今日他心里仍怀着深深的内疚。 那自我厌恶的表情,不是装得出来的…… “那时我娘和大娘都找了大夫来,大夫的诊断都一样,只是心脉微损罢了,后来我娘亲手煎了汤药,可谁知道大哥一喝下,竟开始呕血,找来大夫再诊治,才知道我娘端去的汤药里竟有毒,导致大哥的心脉严重受损,尽管找来神医,也只能勉强护住心脉使其不恶化……” “怎么会……”她听得一愣一愣。 “不知道是谁在汤药里下了毒,可这话大娘是听不进去的,认定我们二房是蓄意要大哥的命,从此不让我们再见大哥。”说着,顿了下,收回目光看向她。“没多久,我爹和大娘押货北上顺道要延请一位神医时,却遇到山贼而罹难。” 练凡点点头,从头到尾都没出声打断他。 “玉府以驯养赤目马闻名,后来我爹设了马队押货,圣上恩赐我爹可以不持令牌自由出入邻国,所以当我爹和大娘的恶耗传来时,我娘怕有人会趁乱吃下玉家产业,更怕朝廷会并吞产业,所以出面主持大局,毕竟我娘身为总帐房,很清楚玉府的产业,知道该如何统筹管理,但外头的人都说,我娘是打算趁机接收玉家产业,殊不知我娘只是想帮大哥留住产业。” 听到这里,练凡一脸恍然大悟。 难怪玉府的下人会出现壁垒分明的感觉。 原来是各为其主……也就是说,她相公不相信艾夫人,所以不见他们,而连带,她这个由二房作主迎入的冲喜新娘,他也不想见。 “后来等到我大哥满二十岁时,我娘便将所有帐簿都交到他手中,从此不再插手玉家产业,只守护着这个家。”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好好地跟他解释?” “大哥不听。”他笑得苦涩。“一开始我和娘去见他,见是见到了,但不管我们说什么,他总是置若罔闻,后来甚至不允许我们进入他的院落,我和我娘只能在院落外偷觑他,发现只要天气一变,他的病情会因此加重,到最后就连家门都不曾踏出一步。”话落,玉巽之睇着她。“为了改善大哥的病情,才娶你进府冲喜。” 练凡点点头,“希望真能帮上忙。” 她听说的冲喜,是在当事人知情的状态下,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的生机,也许能支撑着当事人战胜病魔,可是她的相公排斥得连见她都不肯,这冲喜还有效果吗? “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他几不可闻地叹道。 “不成,这样还不够,我应该想个办法接近他、照顾他才对。” 玉巽之微诧地看着她,“可是……恐怕有困难。”她不若他想像中的认分度日,反倒很有心地想要助人。 这一点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总有法子的。”她噘起嘴想着,突然笑露贝齿。“我有办法了。” 玉巽之一怔,被她这抹笑给吸引得转不开眼。 虽然她不觉得冬儿欠了她人情,可是遇到非常时期,那就厚着脸皮跟她套个人情好了。 所以,等着中午,冬儿和小婉到厨房煮食时,练凡笑得有点腼腆地出场。 冬儿忙着熬着素粥,小婉则忙着煎药,没空睬她,却见她自动自发地帮着洗菜递菜,甚至笨手笨脚地切着菜还差点切到手,那分明有阴谋又不懂隐藏的模样,让冬儿很受不了地问口,“你到底想干什么,少夫人?” “呃……我……”练凡站在灶边,十指不断地绞着。 唉,她是想出个法子,但真要她开口讨人情,实在好难。 “说吧,少夫人是要咱们做什么?”小婉眉眼不抬地问。 练凡干笑着,非常不得已地开口,“小婉、冬儿,能不能拜托你们待会要送吃的给大爷时,让我把汤药端进房里?” 话落,两人不约而同地看着她。 “对不起,我知道你们会很为难,但我保证绝对不会害你们被骂或被罚。”练凡赶忙举起手,像要发誓一般。 她以为她们是担忧自己挨罚,却不知道她们错愕的是,她竟用这么胆怯的口吻央求她们。 “拜托,求求你们,我没有想做什么,我只是想照顾他,真的。”练凡双手合十,低声下气道。 两人对看一眼,小婉垂眼想了会,低声回覆,“也不是不行。” 练凡喜出望外,还没道谢,冬儿已经抢白地说:“小婉,我们会挨骂的,你知道爷儿已经交代,不见她的。” 闻言,练凡可怜兮兮地垂下脸。 小婉看她一眼,轻声道:“可是少夫人说了,绝对不会让咱们挨骂,要是咱们挨骂领罚了,那就代表爷儿往后绝对不会再见她,这么一来,她就不会再缠着咱们了,这不也是好一桩?” “小婉,我保证,就算大爷往后都不见我,我也绝对不会害你们领罚的。” “那么,待会就交给你了。” 小婉盘算好了,这时分,爷儿的房里,只有徐管事在,而他和爷儿并不知道少夫人长得什么模样,所以,只要少夫人别待太久,应该是不会出乱子。 要真出乱子,她也可以趁机确定少夫人的为人。 晌午时分,小婉领着练凡踏进玉衡之的寝房。 门一开-- 守在一边的徐知恩立刻站起身,瞧见她身后跟了个眼生的姑娘,不禁问:“小婉,她是……” “徐管事,她是新来的丫鬟。”小婉淡声回道,以眼示意少夫人先将汤药搁在桌上。 练凡端着木盘走过去,心里卜通卜通地乱跳,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总觉得自己在做什么坏事。 “我怎么没听我哥说这屋子多添了个丫鬟。”看着练凡的背影,徐知恩不禁压低声音道:“而且好歹也挑个身强体壮的。” 不是他要嫌,而是这个新来的丫鬟看起来很瘦小,他很怀疑她能做多少事。 小婉微扬起眉,瞧少夫人什么反应都没有,她也就没搭腔了。 练凡将木盘搁在桌上,朝床上的方向探去,脸都还没瞧见,便听到阵阵的咳声由浅渐剧。 想也没想的,所有人都朝床的方向移动。 而练凡距离床最近,她很自然地伸出手,不断地拍着他的背。 从睡梦中重咳醒来的玉衡之,虚弱地张开眼,还未看清是拍着他的背时,就听到一声惊呼,“是你?!” 他抬眼望去,“你怎会在这里?”尽管病弱,他的双眼一样炯亮有神。 练凡愣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居然是那个提醒她脸很脏的人……这下糟了,她要如何护住小婉不挨骂? “我……”还没想到如何搪塞过去,他又一阵剧咳,吓得她赶紧拍着他的背,却惊觉他身上的温度好高,抚上他的额,她瞠圆了眼,回头问着,“他在发烧,那药可以解热吗?” “可以的。”小婉忙道。 “给我。” “等等,就算要喂爷儿喝药,那也是我的工作,你……”徐知恩赶紧冲向前,想拦截了那碗汤药,却听她说:“他是我的相公,喂他喝药也是我的工作。” “嗄?”他愣住,作梦也没想到二房作主迎娶的少夫人,竟是如此不起眼。 练凡捧起药碗,在嘴边吹凉了些。“谁过来帮忙,把他抬高一些。” 徐知恩闻言,立刻爬上床,扶起主子。 她便将药碗凑到他嘴边,说:“这药闻起来有点苦,可是良药苦口,喝了可以让你舒服一些。” 玉衡之微眯起眼,嘴微启,药汁灌进嘴里,他随即喷了出来,几声咳了之后,呕出秽物。 练凡想也没想地搁下药碗伸手盛住秽物,此举教徐知恩如小婉瞪大眼。 他跟在主子身边多年,主子的病情时好时坏,他们毫无怨言地守在病榻边,那是因为他们之间早已培养起感情,可是她……她不过是个刚进门的夫人,为什么能做到这地步? “有没有桶子?”练凡抬眼问着。 小婉回神,赶紧去端来瓷盂,再端了盆水,让她净手。 “相公,你得赶紧喝药,否则你身上的温度太高,这……”她洗了手,又将药碗凑到他嘴边。 他身上的高热已经吓到她,再不退烧,就算脑子不烧出问题,怕也会引起其他并发症。 但玉衡之粗喘着气,眯眼瞪着他。“谁是你相公?”尽管声哑气弱,可他眉眼生威,不允许外人的靠近。 “我……” “走开!”他恼火地挥开碗。“出去……叫她出去……” 看着摔碎在地的药碗,练凡攒紧眉望向他,忧心不已。 “少夫人,你先出去吧。”小婉小声道,轻扯着她。 “可是再不退烧,他的情况可能有危险……”她又抚上他的额,直视他虚弱却仍然傲凛的眼,但下一秒他却痛缩着眼,喉头发出急喘,身体不断地抽搐着。 练凡吓得张大眼,徐知恩立刻冲向前,扯开被子,开始按摩他抽搐的双腿,边吼着,“去将卫大夫请来,快!” 小婉急忙冲向门外,刚好如徐记恩擦身而过。 “知恩,发生什么事了?”一进房,瞧见主子痛苦地皱眉,他马上奔到床前。 “大哥,你按摩另一只脚。”无暇解释,他喊着。 徐记恩立刻动手,从大腿根部往下推拿。这阵仗,他俩以前就遇过,那时候卫大夫就教他们要推拿脉络,否则一旦往上攻心,恐怕就活不了。 但就在他们使劲推拿的当下,玉衡之忽然全身放松,状似昏厥。 瞪着紧闭双眼的主子,徐家两兄弟交换了记眼神之后,徐知恩缓缓地探向他的鼻息,心口一颤。 “大哥,爷儿……” 徐记恩一把将他推开,大掌抚向主子的胸口,却感觉不到半点震动。“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爷儿……”他放声痛喊着。 在旁看着,练凡忍不住向前。“等等,还有办法,你们……” 他抬头,殷红大眼燃着腾腾杀气。“你!就是你!如果不是你,爷儿的病情怎会急转直下,全都因为你!” 练凡闻言,愧疚地垂下眼。“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害他激动的,可我也许有办法……”他的症状很像是高烧引起的休克现象,这种情形她以前也有过,或许用cpr,还可以让他恢复心跳。 “走开!你给我滚!”徐记恩痛心吼着,泪水在眸底打转着。 她手足无措,再看向玉衡之还异样泛红的脸,不禁急声道:“徐总管,等我试完,你要如何骂我都没关系,但是先让我试。” 说着,她从徐知恩的身旁绕过爬上床。 徐记恩见状要将她拉下,却被弟弟阻止。“大哥,让她试试。” “爷儿都死了,还试什么?!” 与此同时,练凡已经就定位,找出心脏的位置,默数着节拍,按压他的胸口,再俯身扳开他的嘴渡气。 徐家两兄弟看直了眼,就连刚进门的卫子礼和小婉也愣在当场。 练凡压根不管他人的注视,一心只想在玉衡之踏进鬼门关之前将他拉回,所以她不断都重复动作,直到他痛苦地咳出声。 徐家两兄弟瞠目结舌,简真不敢相信。 “两位让让。”卫子礼见状,走到床前,取出怀里的银针匣,拉开玉衡之的衣襟,连下三针,护在他心脉几个穴。 “他的体温太高,必须想办法先降温。”练凡说着,伸手抚在他的颈项,确定他的脉博,虽然急了些,但起码比不跳的好。 卫子礼睇着她,想了下,吩咐道:“小婉,你马上再去煎一碗药来,要冬儿去准备四、五条干净的布巾……然后……徐总管、徐管事,麻烦你们先去拿冰来,越多越好。” “可是冰……”徐记恩回神。爷儿已经在喊冷了,要是再用冰…… “冰可以降温。”练凡抢白解释,“如果将他全身里住也是可以,但可能要多一点的布,要不然渗湿的布,会让他的病情更加重。” 卫子礼玩味地看着她,再看向徐记恩。“听到了就赶紧处理。” 小婉不敢耽搁、率先离开房间,而后是徐知恩扯着还在大眼瞪小眼的兄长去拿冰块。 “出去……”玉衡之气若游丝道。 “好,等我帮你把身上的温度降下后,我马上离开,绝不惹你生气。”练凡说着,小手轮流贴在他的额上。 玉衡之病得意识模糊,但她掌心的冰凉却像是印记般,不断地往他额间烙下。 刚刚他隐约听到,她有条不紊地解释着子礼的做法,这样的女人真是出身瑞林镇的贫户? 忖着,神智像是被热度席卷,他人昏迷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上的热度像是被冰包覆着,让他觉得舒服了些。 等到他再度清醒,耳边又是她低软的声音,“相公,药煎好了,先喝吧。” 他缓缓张眼,对上的是她充满担忧的眉眼。 她不漂亮。 依他的眼光,她算是丑的。 而且她太瘦,瘦得双颊无肉,甚至连眼窝都深陷,可是她的关心显而易见,他不由得疑惑地眯起眼。 “我吹凉了,你慢慢喝,好不好?”她软声哄着,唇角微勾。“小婉说厨房里没有糖,所以我请她准备了蜜饯,待会喝完药,尝上一颗腌梅,药的苦味就不会留在嘴巴里。” 玉衡之闻言,垂眼哼笑。 腌梅?她是把他当小孩哄了不成? “相公,我跟你保证,喝下这碗药,你就会舒服多了,到时候我就不会待在儿吵你。”她以为他还在抗拒才不喝,只好说出先前的打算,希望他别拿自己的身体跟她闹牌气。 玉衡之抬眼,瞧见徐知恩已来到面前,准备将他扶起。 他啧了声,以手臂要撑起自己时,却惊觉他的床竟是冰冷的,这才发现床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厚毡,但隔着厚毡,还是能感觉底下透着一股寒气。 他忍不住哑声问:“这底下放了什么?” “卫大夫要咱们从地窖里取来冰块给你解热,原本是用布巾,可是少夫人怕冰块融化渗湿布巾,会让你的病情加剧,又差咱们找来厚毡。”徐知恩瞧他企图自己爬起身,就知道他的病情确实稳定了些。 “冰块解热?”玉衡之喘着气,从没听过这般奇异的解热法子。 “这是一些塞北民族用过的解热法子,不到必要,我并不想使用,可是你因为抽搐而断气,这代表你身上的热度已经不能用汤药降下,我只好铤而走险。”开口说话的是坐在桌边喝茶配茶点的卫子礼。 “断气?”他哑声问。 “不过,你的夫人爬上床,朝你的胸口压啊压的,又朝你的嘴亲啊亲的,你就恢愎气息了,这医术我不曾见过,得向你夫人好生讨教才成。” 玉衡之闻言,看向坐在床边的她。 断气……刚刚他有一瞬间昏厥过去,可不知怎地又醒了过来,之后又昏昏沉沉的……他又在鬼门关前走一回,而这次是她将他给救回的? “不是亲啦,那是渡气,就是把空气送进他的肺部里,配上按压的动作,让足够的氧气使他的心脏继续跳动,因为他只是休克而已,所以这个方法还行得通。”练凡害羞地解释着。 她的话让在场的人听得一头雾水。 “氧气?休克?” “因为高烧通常会伴随……”看他们一脸有听没有懂,练凡沮丧的垂下肩。那些现代医学用词要解释到让这些古人明白好难喔。“反正这是我家乡救人的一种方法。” “能请教你这个法子的步骤吗?”卫子礼不耻下问,只要是有用的医术,管他对象是谁,他一律诚恳请教。 “就……可是他现在没休克,不能这么做,会伤到肋骨,所以我用比的。”练凡拿玉衡之做示范,小手摸上他的胸膛,找出乳尖的位置,他想也没想地拨开她的手。 “你在做什么?”他恼道。 “我……” “衡之,你怎么可以打扰她教授我医术?” “不是啦,我……我不懂医术,这……只是我家乡土法练钢的方法。”练凡小声解释着。 她哪懂什么?以往她都是躺在床上被医治的人,碰巧对cpr很有研究而已,她唯一懂得的是,身为病人的心情。 也正因为如此,她对他放不下心。 “不管怎样,可以从鬼门关将他拉回,你确实是功不可没。”卫子礼笑睇着她,瞧她随即双颊晕红地垂下脸,觉得有趣极了。 明明是温顺的性子,但刚才他来之前却听徐总管数落了她一番,忍不住要感慨徐总管这些年防人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才会将一个没心眼的丫头看成篡业夺权的恶妻。 “爷儿,卫大夫说的都是真的,少夫人使用那医术时,我和大哥都在现场,亲眼所见。”徐知恩开口替她美言。 虽然那医术实在太怪,可重要的是真的救回了爷儿。 玉衡之将所有人的表情看在眼里,最后视线落在练凡的脸上。 一察觉他的注视,她立刻露出腼腆又像是怕他生气的表情,就如他初次看见她时,像是不谙世事的傻丫头。 她傻气,但是临危不乱,毕纯,却又将下人的心给收服,她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相公,先喝汤药吧?”她小小声地问。 玉衡之没说话,撑起身子,迳自接过药碗,一口饮下。 练凡赶紧取来蜜饯,但却见他把碗递给徐管事,瞧也没瞧她地躺下。她低头看着手中的蜜饯,不知道该不该再问。 “好了,所有的人都出去吧,让你家大爷好生休息。”卫子礼喝完茶,茶点也嗑完了,恢复大夫该有的样子,赶着人出房间。 练凡也赶紧起身,想要和小婉一道离去,但才刚踏出两步,就被卫子礼搁下。 “少夫人,且留步。” 她不解地看着他,听他振振有词的交代着。 “你得留下来照顾衡之,否则要是夜里又发烧的话,谁照顾他?” 玉衡之扬眉看向他,那目光似笑非笑,像是嫌他多管闲事。 “可是……”她怯怯地垂下脸。 相公又不喜欢她……万一自己留下,惹他生气,对病情一点帮助都没有。 “医馆里还有病患等着我,我不可能一直待在玉府,可要是他半夜病情又起变化,没有一个通晓医术的人待下,我不放心。”卫子礼说得在情在理,不容置喙。 闻言,练凡有点挣扎。 确实,没人能保证他不会又突然发高烧,问题是,不是她想离开,而是他不想她留下。 “怎么,你是怕医死了我,坏了你医馆的招牌?”玉衡之哼笑着。 “听,他能跟我耍嘴皮子,就代表他现在好了很多,而这是你的功劳,算是帮我个忙,把他盯牢,免得他驾鹤西归,我就等着喝北风。” “才不会,那不过是小病,注意一点就好了。”她不说晦气的字,更不爱别人提,就怕言语有灵,话落成真。 卫子礼笑得贼兮兮的。“真好,你就待下吧,这是我的吩咐,他再不开心,也得照办。” 话落,他开始动手推着定在门口不走的徐记恩。 “你这是什么表情?难不成她会吃了你家主子?”卫子礼没好气地说。 “知恩留下。”玉衡之沉声道。 卫子礼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拉着徐记恩一道走。 房里霎时安静下来,练凡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该不该走。 “过来。” 她垂下眼,以为他是在叫徐管事。 “还杵在那里做什么?” 练凡闻言,看向徐管事,瞧他不断地指着她,随即扬笑走到床边。“相公,有事吩咐?” 玉衡之勾唇,笑得邪气。“真不知道你怎会有勇气叫我相公?”他根本不承认她的存在,她倒是叫得挺顺口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对不起,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名字,虽然听卫大夫唤你‘衡之’……还是我跟小婉她们一样唤你爷儿?” 他打量着她。她竟一脸期待,小脸甚至还微微泛红。 这丫头,实在让他摸不着头绪。 她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要是假不懂,只能说她表面功夫了得,要是真不懂,那么二娘又是为什么不经他允许买下她,成为他的妻? 忖着,喉头又开始犯痒,他不断地咳着。 练凡赶紧再靠近一些,轻拍着他的背。 “我帮你把枕头垫高一些吧,这样的话,会舒服一点,也比较不会觉得一口气上不来。” 玉衡之微微扬眉。她不是大夫,却比大夫还要观察入微。他都没说,她就知道他有一口气一直上不来。 尽管温度已降,但头还是昏得很,他索性闭上眼,由着她帮他拍背。 反正,感觉还不赖,她既然想当丫鬟服侍他,他便成全她。 毕竟,已经很久没人敢如此大胆地接近他,甚至是碰触他。 不再细想,他闭上眼,等着这破烂身子好转,可也不知道是药效发挥,还是她的轻拍所致,他不知不觉的睡去。 半梦半醒间,他依稀听到吟唱声。 “奇异恩典,何等甘甜,我罪已得赦免……前我失丧,今被寻回,瞎眼今得看见……” 那嗓音极为细软,带了点童音。 “如此恩典,使我敬畏,使我心得安慰……初信之时,即蒙恩惠,真是何等宝贵……” 可听起来真怪,是他不曾听过的曲调,就连词也怪怪的,不过吟唱声中,仿佛透露着浓浓的感恩之情。玉衡之忍不住张开了眼。 天色昏暗,烛火在桌面轻轻摇曳。 不知何时,她竟坐上床边,侧对他,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她扬起唇角,那噙笑而平静的眉眼,仿佛她有多感谢老天赐给她的一切…… “许多危险,试炼网罗,我已安然经过……靠主恩典,安全不怕,更引导我归家……啊!” 练凡吟唱着,目光流转,惊见他已经清醒,吓得她尖声叫着,再赶紧用力地捂着自己的嘴。 他不发一言,瞧着她那张稍嫌黝黑的脸爬上艳红。 “对不起,我以为自己没有唱得很大声。”她看向坐在窗边锦榻上的徐管事,他还在闭目养息,这就代表她应该没有吵到人才是。 玉衡之闭了闭眼,微皱起眉。 明明就是个丑丫头,可是刚刚有一瞬间,他觉得她顺眼极了。 “头疼吗?”她抚上他的额。“对了,刚刚小婉已经把汤药煎好,你要不要先喝药?还是,想先吃点东西垫个肚子?” 她的嗓音细软,脸上噙着极为温柔有不敢太过造次的笑,让人感觉非常舒服自在的神情……玉衡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不管他怎么想,都思不透二娘买下她的主因,难道说,因为她懂医术?那将她安置在他身边,到底是想要医好他,还是不着痕迹毒杀他?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他问得恶意。 练凡顿了下,薄薄脸皮泛着热气,有种被驱赶的难堪。“嗯,等你把药喝下,我就回去了。”说着,还勉为其难地勾着笑。 “我要吃点东西。” 闻言,她喜出望外地站起身。“我去准备。”有食欲就是好事呀。 “少夫人留下吧,我去吩咐一声就好。”徐知恩立刻起身,动作快得让练凡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 于是,门开门关,房里又是一阵静默。 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绞着手,不敢面对他,就怕一个不小心又惹他生气。 “水。” 不过一听到他的唤声,她还是很温顺地替他倒上一杯茶,走到床边,发现他已经能靠在床柱上,不禁漾开放心的笑。 玉衡之一直观察着,像是要确认她的性情般,却突然闻到一股淡淡幽香,直觉的抬眼看向四周,瞧见花几上的花瓶里,竟插上几枝粉红花串。 “那是……” “是垂樱,很漂亮,对不?”她指着那串串粉红的花朵。“玲珑阁的围墙边垂樱正盛开,我想说这房间里门窗关得紧,你看不见外头的风景,要是醒来能瞧见一些鲜花,应该心情也会好些。” 以前,她病情严重时,连到医院中庭晒太阳、闻花香都是一种奢侈,那种笼中鸟的渴望她比谁都清楚。 所以,趁着他熟睡时,她赶紧回玲珑阁剪下几支花串。 “垂樱吗?”呷了口茶,他有些疲惫地闭上眼。“不知道已经有多久没瞧见玲珑阁里的垂樱了。” “那么,你是不是应该走出这扇门,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她鼓励道。 他的病情不轻,可和当初的她相比,真的是好上太多,等到烧退之后,他该多到外头走动,多晒点太阳,脸色就不会这么苍白。 “你以为我不想?”他皮笑肉不笑道。 他会染上风寒,就是遇见她的那一天,他一时兴起,加上觉得身子不差,才走到院落外,可谁知道,不过是一会工夫,便让他病倒。 这破烂身子让他恼极,却又无计可施!而这一切,全拜二房所赐! “既然你想,那就要……” 玉衡之摇头失笑。这丫头要是不跟她把话说白,似乎是真的听不懂。 如他所猜想的,练凡一头务水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让她话到一半,也不知道该不该再往下说。 突然,他伸手将她拉到眼前,她吓得瞪大眼,只听他说:“有头发,谁要当秃子?” 她眨眨眼,有些疑惑地偏着螓首,搞不懂他的话意,更糟的是,他贴得好近,那张好看的脸给她好大的压力,害得她心跳飞快。 第五章 【主啊,其实他人很好】 “嗯?”深邃的眸真睇着她。 “嗄?”等等,她的老毛病是不是又要发作了,否则,她怎会觉得有点呼吸困难? “你到底懂了没?” “呃……”她猛地回神,发觉他是在问刚刚的问题。“可是,也有很多人,明明有头发,却很愿意当秃子的啊。” 是说,他可不可以退后一点?太近了,她真的很不好意思。 “什么?” “好比有人喜欢庞克风,就干脆把头发给剔光……”说着,发现他微皱起眉,状似不解,她才惊觉自己说出了现代的专有名词,赶忙又解释,“像出家人,他们也是有头发,可却愿意为了信仰而削发出家……所以还是有人有头发却愿意当秃子的。” 后头这种说法,应该足以说服他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的身子压根不差,是我自个儿不愿意出门?”玉衡之眯起眼道。 “不是,你的身体真的不太好,可只要好好调养,一定会好的。”虽然她搞不太懂头发、秃子跟他的身子有什么关系。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练凡皱起眉,“有我照顾你,我相信你很快就会好起来。” “就凭你?”他哼笑了声。 垂下长睫,她试探性地问:“那你敢不敢跟我赌?” “赌?”他意外地微扬起眉。 “对,假如我照顾你,不能让你的身体好转,那么从此之后,我绝对不会再打扰你。”想起这壁垒分明的玉家两房,她实在很难置身事外。 她的世界一直是很简单的,可以多看这个世界一秒,她就觉得满足,完全不能理解明明是一家人却因为一点误会而闹得井水不犯河水。 毕竟人生匆匆数十年,为什么要汲汲营营那些旁枝杂末? “你本来就该离我远一点。”他撇撇嘴,压根不觉得这是个赌注。 “那如果你的病情没有起色,我就……”她绞尽脑汁忖着自己有多少筹码,可惭愧的是,她还真没有什么筹码谈判下注。 “只要你输了,马上离开玉府。”玉衡之淡道。 练凡顿住,笑脸垮了。 赌好大呀……说真的,要是离开太府,她坏疑自己要怎么生活,听小婉、冬儿的说法,这个年代对女人不是很公平,万一赌输离开玉府之后,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找到工作?她并不是对他的病情没信心,而是人生有太多意外,可是她不跟他赌,看他这样活得像笼中鸟,她又好难受,有试有机会,放弃就什么都没有了,最重要的是,现在的她不再体弱多病,也可以去当丫鬟。 天无绝人之路的嘛,上帝关上了一扇门,还会替她打开一扇窗的。 “好啊。”她笑道。 玉衡之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时表情。 刚刚还一脸天垮下来的惨样,这会却笑眯了眼,仿佛胜券在握般地,这当中到底是怎样的心思转折,怎能教她变化得如此之快? 练凡笑盈盈地说:“不过,咱们要定下一个期限,我认为一个月差不多,如果期限一到,你没有好转,我就离开玉府,可是如果你有好转,那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不然就对我太不公平了,对不?” 一个月的时间,应该能够让他的病情有起色…… “可是,这只是调养好你的体质,要想恢复以前的状态,我想,你还是需要长时间的调养。” 她把话说清楚,免得出现模糊地带。 “你真的觉得我能够恢愎到以前的状态?” “当然可以。”她说得信心十足。 “你是大夫?” “……不是。” 玉衡之笑睇着她,凉声道:“想到一个月后,你就会离开,真教人开心呢。” 果然如他所猜想,她嘴角的笑瞬间垮下一些,他不禁笑得更愉悦。 “时间还没到呢。” “看你逞强到什么时候。”他哼笑着。 “我……”咕噜咕噜……肚子忽然叫声大作,羞得她猛按肚子。 天,这声音是从她肚子传出的吗? 怎会这么大声? 玉衡之扬眉,笑得坏心眼。“应得可真大声,是怕我听不见吗?” “不是,我是……”她羞赧欲死,想解释,可是她的肚子却很不给面子地大声呜叫着。 这算不算一种不同步?明明她还没感到饥饿,这个身体就先发出讯号。 适巧徐知恩端了膳食进来,就连他也听到那饥肠辘辘的声响,不禁笑道:“爷儿,少夫人从昨儿个到现在,都还没用膳呢。” “知恩,你说这话是在怪我?”玉衡之慵懒地抬眼。“是我要她待下,要她什么都不进食的?” 练凡扁起嘴,小脸还是烧烫得发红。 “爷儿,我不是那个意思。”徐知恩没辙地说,先把膳食往桌面一搁,拿过一张漆黑描金的矮几搁在床边,再将膳食端来。“不过,我要厨房准备了两份夜宵,爷儿要不要干脆和少夫人一道用膳?” 玉衡之看她羞得连脸都抬不起来,忍不住取笑,“你那肚子到底养了什么?吵得我耳朵都发痛了。” 她一听,脸都快要埋到胸口。 “过来吧,瞧你瘦成这德行,像是府里多亏待你似的。” 练凡羞涩抬眼,却不敢真的动作。 “快,你那肚子吵死人了。” 她红着脸,搬张椅子,坐在床边,拿起筷子,却见他没动筷,忍不住催促他。 “你也吃啊。”他这个主人不吃,要她怎么好意思吃? 玉衡之没什么食欲,随意夹了些菜。 不过,只要他夹哪道,她便跟着夹,原本觉得不怎么样的菜色,在见到她每尝一口便幸福得笑眯眼,仿佛她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之后,忽然他胃口也有些开了。 “这个好好吃,你吃吃看。”她说着,帮他夹了菜。 他一怔,原想将碗里的菜给挑掉,但瞧她吃得眉开眼笑,他也就夹菜入口。 味道普通的菜色,是针对他这初愈的身子所需要,每道菜都得熟烂,吃不出脆甜美味,也亏她能够吃得这么开心。 “待会喝完药,我要再睡会,你要替我拍背,就算入睡了,也不准停手。”他突地吩咐,带着几分恶整的意味。 “好啊。”她想也没想地回道。 没想到她回答如此干脆,仿佛就算他没这么要求,她也会这么做。 看她吃得满足,那眉眼俱弯的笑颜,像是会感染似的,他也跟着微勾起唇。 睡梦中,仿佛有波绿浪打在他背上,舒缓了他胸口的滞闷,轻扬的歌声低柔婉转,浅吟低唱着,自成一片祥和。 这是打从他生病后,少有的舒适,让他难得安稳的睡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背上的波浪由慢渐急,虽然拍劲不大,还是让他从沉眠中醒来。 半梦半醒间,他张开眼,就见她神色有些古怪,像是哪儿不适。 “你是故意的?” 听到他低哑的嗓音,练凡立刻喜出望外地靠近他。“你终于醒了。” “你果然是故意的。”他的脸有些臭。 这丫头爽快答应要拍着他入睡直到他清醒,他就觉得她是在说大话,果然。 这会肯定是手酸,才故意拍快,将他扰醒。 “不是,我是……” “你是怎样?”玉衡之撑着床坐起身,瞧见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而且亮得像是日中当中似的。 “我要上厕房。”练凡小声地说。 “……什么意思?” 她呆住,然后可怜兮兮地皱着小脸,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是看过很多古装剧,可是一时间,她想不起来这种人生急事他们都是怎么说的……可是怎么办,她真的好急。 “你到底是在急什么?”他好笑地看着她把情绪都表现在脸上。 “就……”她手足无措,看着徐管事再看向他。 徐知恩见状,索性起身,走出房门外。 练凡想了下,最终情非得已地凑近他,可话未说,他便往后退了些。“你别退啦,我有话要跟你说。” “要说话,不需要靠这么近。” “可是……”她哭丧着脸,感觉已经涌到关头,快要不能控制。“我拜托你,靠过来一点好不好?” 这事真的不方便大声张扬,就算现在房里只有他们两个,她也不好意思说太大声,她需要一点点的隐私。 玉衡之微攒起眉,几不可闻地叹了声,靠近她一些,不耐道:“说吧。” 练凡立刻凑在他耳边,以非常细小的声音说:“我要尿尿……” 那热气轻拂着耳廓,他下意识地想要别开,但一听完她的话,他不由得一愣张大眼瞧着她。 “我要尿尿……”以为他没听清楚,她再说一遍。 他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朝她摆摆手。 练凡见状,飞也似地冲出房门外。 玉衡之笑不可抑,一想到她用那张可怜兮兮的脸,道出那般私密的事,就觉得好笑。 “好久没瞧见爷儿笑了呢。” 他抬眼,瞧着走进来的徐知恩。“上哪了?难道你不知道我为何要你留下?” “我当然知道爷儿要我留下是为了看住少夫人,免得她有任何不轨的举动。”将一桶热水搁在床边,他拿了布巾轻拧着。“可是,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少夫人是个心机深沉的人。” “何时你那双眼也利得能看穿人心了?”玉衡之哼笑着。 “光瞧少夫人从吃完夜宵,一直替爷儿拍背,就知道她是个实心眼的人,一旦允诺,就必定做到。”徐知恩将温热的布巾递给他。 “光这一点,你就这么推崇她?”他轻拭着脸,不知是错觉还是怎地,他感到神清气爽,热度不再,而且胸口也不再闷痛。 “爷儿,现在已是晌午,少夫人足足替你拍了四个时辰的背,手都没停呢。” 玉衡之一怔,看着窗外天色。原来不是错觉,真的已是晌午。 他已经许久不曾一夜好眠,就算喝了汤药有睡意,但总因为病痛睡不安稳,可是今儿个…… “直到刚刚,少夫人有些坐立难安,还问我爷儿什么时候会醒?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呢,毕竟我也很少见爷儿睡得这么熟、这么久。” 玉衡之听着,想起她那隐忍急迫的表情,又垂眼低笑着。 有趣的丫头,的确,她是个藏不住心思的女孩儿,可她为何会被二娘买进府?难道说,二娘没有其他心思,纯粹是为他好,买个冲喜娘子? “少夫人真是了得,不过在这儿待上一日夜,就能让爷儿露笑。” “怎么?我老是臭张脸,碍你的眼了?”他没好气地说。 “爷儿,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嘛。”徐知恩口拙地挠着脸。 “是吗?”他漫不经心地应着,瞥见正从门外疾奔而来的身影。 “我回来了。”一进房,练凡便笑咧嘴。 她一张小脸红通通的,有几分羞怯,但脸上讨喜的笑很对他的味。 “动作可真快,看来不怎么急嘛。”他坏心眼地逗着她。 “哪有,我是真的很急……”说着,又羞涩地垂下脸。 “急什么?”徐知恩一头雾水地问。 “不就是……” “啊,你身上流了不少汗,你要不要顺便擦擦身体,会比较舒服喔?”不等他说完,练凡大声地抢白,走到他身旁,接过他手中的布巾。 “……你要帮我擦身体?” “对呀。” “……知恩,去准备午膳。”玉衡之唇角勾笑极弯。 “是。” 待徐知恩一走,他端坐在床边。“还杵在那边做什么?” “可是你没脱衣服,我怎么帮你擦?” “你既然要照顾我,脱衣这件事自然是你的差事。” “喔,”把布巾一搁,她先研究他中衣上的绳结,轻易地解开后,顺势拉开,瞧见他玉润的肌肤,还有那很男人的胸膛,她不禁一愣。 印象中爸爸的胸膛很厚实,因为爸爸是个很爱运动的人。照道理说,他是个长年卧病榻的病人,皮肤苍白很正常,毕竟他很少晒太阳,可是……为什么他的胸膛也挺厚实的。 而且他的身形并不单薄,小腹也不像一些病人般的干扁…… “你连我的裤子都想脱吗?”瞧她的视线往下,他取笑着。 原以为看到他的身体,她会吓得惊惶失措,没想到她竟没太大反应,让他有点失望。 很自然的,她顺着他的话往下看,再往上,这才慢半拍地害起羞来,连忙退上数步。 “没……不用不用不用……”她挥着手,小脸红得像是烫熟的虾。 她这反应倒教他生起几分兴味。“真的不用?” “真的不用!你的烧刚退,别碰太多水,要是又发烧就糟了。”她说得理直气壮,热气却烧红耳垂,就连颈间也是一片绯红。 天啊,她这才意识到他是个男人……过去,她所接触的男人吃有爸爸和医生,所以面对他时,她没想太多,当他是病人的照顾,直到这会,她才惊觉刚刚理所当然的话有多大胆。 “是吗?可是我浑身黏腻。” 瞥见他作势解着裤头,练凡吓得转过身去。 “啊!真的不好啦……”擦上半身,她还办得到,可是下半身……她不行,她真的不行。 怎么办?她该找谁帮忙比较好? 正忖着,身后传来戏弄得逞的笑声,她不禁捂着眼,缓缓回头,从指缝中偷觑他,发现他竟笑眯了眼。 那笑意如煦阳,柔和了那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眸,更让那张本就立体夺目的俊颜少了几分冷。 “还不过来,要是我着凉了,一个月后,绝对毫不留情地将你赶出府。”他说着,威胁依旧,倒少了几分坚持,比较像是说笑。 “对呴。”练凡赶忙走向他,先试试桶子里的水温,再拧干布巾,轻柔地从他颈项擦起,再往他的宽肩,滑落他的背。 玉衡之默不作声,细究着她的神情。 她的表情专注,没有半点扭捏,更无害羞。 这可怪了,一个姑娘家,怎么擦一个男人的身体擦得如此得心应手?那她刚刚的羞怯,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看过很多男人的身体?”他脱口问着。 “怎么可能?”她弯下腰揉着布巾,拧干再擦拭着他的颈项,沿着锁骨逐渐往下。“我只见过我爸爸的身体。” “爸爸?” “就是我父亲啊。”她笑眯了眼,不以为意地擦着他的胸膛。“我父亲对我非常的好,尤其是在我生病的时候,和其他的姑娘相比,我的境遇真的是好到不能再好。” “这可难得了。”玉衡之有点意外。“放眼古今,重男轻女,有哪个父亲会对一个病魔缠身的女儿好?” “是啊,所以我父亲真的很爱我,怕我闷,工作之后,他会陪我看书、说故事给我听,还教我唱歌,让我的心可以平静一点。”为此,她真的很感谢父母,一路陪伴她到最后,只可惜她没有机会报答他们。 “你识字?”这更教他意外了。 毕竟都阗王朝里,识字的女子不多,通常都是名门之后,而她,看起来就像是穷人家的女儿。 “嗯,不过懂得不多。”毕竟她只拿到小学文凭呀,不过倒是看了很多课外读物和教会书籍,让她的视野不狭隘,让她不愤世嫉俗,更不会怨天尤人。 “那你确实需要感谢你的父母。” “那你呢?” 玉衡之睇着她,撇了撇唇。“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住在这里,又有这么多人在照顾你,那也代表着你是被爱的,不是吗?”她没心眼地说。 他突然扬笑,扣住她的手。“所以,你是认为,我应该感谢二娘?” 练凡顿住,感觉他虽是笑着,但眉眼却冰冷一片。“我是觉得,我生病时,能够得到那么好的照顾,那是因为我父母很爱我,所以包容我所有缺憾,而你,得病时不过十三,那个时候真正能保护你的人是谁?” “你太小看我了。”玉衡之哼笑着。“在这座尔虞我诈的府宅里,只能自保,想要他人保护,那真是笑话了。” “尔虞我诈?”她垂下长睫。“爷儿,人的心里一旦存在成见,所有的好都成了恶意,很多事情,透过双眼看见的,也不见得真实,你必须用心去体会,否则等到失去就可惜了。” “你懂什么?你不是我。”他恼道:“十三年前,他伤了我,伤得不够重,还下药毒害我!如果不是他们,我不会一窝在府里就是十三年!你以为我不想到外头走动?不是我不想,而是我根本去不了!若非他蓄意,我又怎会落到这个地步?要说他对玉家产业不心动,骗谁?!” 练凡瞅着他,初见他卸下冰冷面具下的真实,她并不惧,倒像是透过他,看见以前的自己。 “可是,爷儿确定真是他们下的毒?” 玉衡之掀唇冷笑着。“那时在府里的,只有我爹娘和二娘、巽之和盛中……当然,记恩和知恩也在,问题是……你认为我娘会故意对我下毒,好让我爹动怒而赶走二房?” “当然不可能,虎毒不食子,爷儿的娘亲又怎么可能为了自己而对你下毒?”没有人会赌那么大。 “所以你说,除了二房,还有谁会对我下药?行凶之人必有动机,玉家这一代只有我和巽之两个子嗣,除去我,谁是最大的得益者,不必我说吧!” “可又会蠢得自己动手,好让别人抓到把柄?” “你不知道最危险的做法,有时候是最能避嫌的一种说词?” “但……在爷儿满二十岁时,二娘不是把帐簿都交到你手上,从此不再插手玉府产业?”她并非片面地相信玉巽之的说法,而是这当中疑点重重,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那是因为我拿出大印,逼她把帐簿全都交出。”他哼了声。“原来,你接近我,只是要我消弥对他们的仇恨?” 所以,她不是眼线,不过是他们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不是的,二娘和二爷都没要我对你说什么,只是……爷儿,在你受伤之前,二娘和二爷真的待你不好吗?” 玉衡之别开眼,好一会才哑声说:“我只知道,他们背叛了我的信任……” 在他受伤之前,二娘待他如亲子,巽之更是敬重他,所以他才会不顾娘亲的警告,和二房走得极近,可事实证明……他们待他好,不过是要消除他的戒心,趁他不备予以痛击。 就因为他的天真,他才会落得今天的下场。 “爷儿何不换个角度想呢?” “你凭什么说这些?你不是我,没尝过我受的苦,你不能理解我被困在这破烂身子哪里都去不了的苦!”她曾经意气风发,纵马行遍天下,可是他却连自己的院落都踏不出去,不过是吹阵风,就得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况且,我不是出生就生病,我是遭人下毒,我是被迫沦落至此!” 这种命运,谁都不服气!” “爷儿说的也有理。”她点点头,他反倒是一怔,搞不清楚她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可是呢,人生在世本来就充满考验,龙困浅滩,就等涨潮,总有转机的,等就爷儿的身体好了,可以到外头走动,再去看看这个世界,和你十三年前记忆中的,有没有一样。” 她从小到大身体不好,也曾经愤世嫉俗,觉得天对她好不公平,可是后来,她慢慢地适应,慢慢地放下,慢慢地面对,心平气和地接受。 因为她知道,受病魔折磨的虽然是她,可是焦心而无能无力的家人,受难程度并不亚于自己,所以她没有喊痛的权利,不能再令家人为她担忧。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有些震愕,不懂一个穷人家的女儿,怎能说出这长篇道理。 “其实,我也不知道二爷跟我说的,有几分真伪,但一切还是等你身体好了,再自行判断,你这么聪明,一定可以看穿他们真正的居心。”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多年的偏见想要在一夕之间改变,根本就不可能,她只能以退为进,省得再争论下去,惹他不快,对身体就更加不好了。 “你真认为我的身体会好转?” 十三年了,他被困在院落里已经十三年了,他几乎要以为自己一辈子只能被困在这里到老死。 练凡想也没想地说:“爷儿,你的病是后天造成的,一定有办法可以医治,你是有机会回到以往意气风发的时候。”他不像她,她是先天性基因疾病,根本无药可治。 “听你说得我都觉得自己快要好了。”他嗤笑着,讥刺她太天真。 就连他都早不对自己抱持希望了。 “那很好啊,生病时,心情保持轻松愉快,会好得更快喔。”她笑嘻嘻地看着他。“像我以往生病时,总是会唱着歌,唱着唱着,不怕了就好像也不痛了。” “就你唱的那首怪歌?” “没礼貌,什么怪歌,那是我们圣歌。”每当她吟唱时,总觉得已置身在生死之外,无所畏惧,而且她也确实见证了神迹。“我就是唱着那首歌,才会来到这里的。” “怎么说?” “呃……”她是不是话太多,把不该说的也说出口了? 第六章 【主啊,我相公有点腹黑】 “嗯?” “就是……艾夫人喜欢我唱歌,所以才买下我。”她硬着头皮撒谎。 主啊,她撒谎了,可是,她没有办法呀,总不能要她说,她是从遥远的未来来的吧? “是吗?” “是啊。”她有点心虚,但还是漾着笑跟他解释。“虽然你觉得那是首怪歌,可是歌词意境很好的,因为拥有主,让我无所畏惧,可以迎接任何挑战,因为我知道,主与我同在,陪伴我走过任何困境。” “煮?煮什么?” 练凡不禁低笑,“不是煮东西的煮,是主要的主,我的主就跟菩萨佛陀是一样的。” “你信奉的是什么邪教?咱们都阗王朝不是只允拜观音礼佛吗?”难道是他久未到外头走动,就连多了教派,都未曾听闻? “才不是邪教呢。”她扁起嘴反驳。 玉衡之微扬起眉,“哎呀,生气了,原来你也是会生气的。” “我……” 话未完,外头传来脚步声,她才惊觉自己还在为他擦澡,连忙将布巾一丢。 “赶紧穿上衣服吧,要是着凉,那就不好了。” “你现在才想起我会着凉吗?”他懒得动,由着她在身旁瞎忙。 “对不起嘛,刚刚和你一说话,我就给忘了。”她一脸愧疚,同时拉起他的衣衫,刚系好绳结,徐知恩就领着丫鬟进门。 “爷儿,今天厨房多准备了一些菜。”他的嗓门就跟他兄长一样大,将木盘一搁,笑得一脸老实样。 “是该多准备一点,否则菜全都被她给吃光了。”玉衡之似笑非笑地说。 练凡闻言,羞得又臊红了脸。 这人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虽然剩下的饭菜进了她的肚子,可那也是他说吃不下,她觉得倒掉可惜才吃完的耶。 “你要去哪?”见她提起木桶,玉衡之凉声问着。 “我把水倒掉。” “犯不着急着倒掉,先洗洗你的脸,脏。” “又脏了?”练凡抚着脸,看向木桶里,发现水还很干净,正打算要拧起毛巾擦脸时,有人开口-- “少夫人的脸干净的很。” 练凡抬眼望去,笑露编贝。“小弥,你回来了。”说着把布巾一丢,走到她身旁,急声问:“你家里一切可好?” “托少夫人的福,一切安好。”小弥一见她,心里发酸着。“我早回来了,没瞧见你,便问了冬儿她们,她们说你在照顾大爷,还说大爷待你很好……可是依我现在所见,根本就不是这样。” 她一回府就想找少夫人,但问徐总管,他也不回答她,后来问了小婉和冬儿,才得知少夫人在照顾大爷。 翠呜水榭主屋一向是府里的重地,没有徐总管的同意,她不敢擅闯,后来是小婉主动表示可以在送菜时让她一道同行。 “二娘的丫鬟?”玉衡之笑睇着她。“这是怎么着?眼里只有二娘是主子,没了我?” “大爷吉祥,奴婢小弥如今是少夫人的贴身丫鬟,这会才来请安,还请大爷原谅。”小弥福了福身,礼数做足,才沉声道:“大爷既然留下少夫人照应,就该好生对待,怎能出言伤人?” 练凡一愣,想要解释,却被玉衡之抢白了。 “出言伤人?我伤了她什么?你这个丫鬟好大的胆子。”她褪尽笑脸,威凛慑人。 小弥抿了抿嘴,也知道在这府里,她该聪明地明哲保身,不该为任何人出头,甚至,对主子出言不逊,可是…… 摆着碗筷的冬儿想要制止小弥出言不逊的行为,站在她旁边的小婉却扯扯她衣袖,冬儿抬头,看见徐管事没有插手的意思,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下。 “爷儿,你别生气,小弥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担心我。”练凡赶忙出言缓颊。 玉衡之懒睇她。“你自己说,我伤了你什么?” “小弥,你误会了,爷儿对我很好,并没有伤我啊,他只是在提醒我,就像那天,我不是说遇见了个人,就是他呀。”练凡轻扯着贴身丫鬟,怕她脾气太冲,会替自个儿惹来麻烦。 小弥听着,板起脸来。“爷儿?大爷分明是欺少夫人不经世事,而且,还让少夫人做这些丫鬟的粗活,要少夫人唤爷儿的?” 留下少夫人,摆明是要糟蹋她吧! “这可好笑了,她自个儿要唤我爷儿,我又能说什么?倒是你,听说你差使着她洗菜,你这丫鬟都能将她当丫鬟差使,我又有何不可?”玉衡之笑得恶劣。 “我……”小弥不禁愧疚地垂下脸。 她无法反驳,因为她也做过和大爷一样的行径,可是她现在知道少夫人的好,所以她非保护她不可,否则依她这么天真的性子,恐怕会被这座宅邸给吞噬伤害。 “好了。”练凡举起双手,示意双方冷静。一会,她先看向贴身丫鬟:“小弥,别误会爷儿,是我自个儿要这么唤他的,也是我答应要照顾他的。还有……”她再看向自己的相公。“你也别误会小弥,小弥没有差使我,是我自觉在玉府白吃白喝很过意不去,想要学点差活帮忙的。” 玉衡之闻言失笑。“原来天底下真有这种傻子。” 她听不懂他的嘲讽便罢,竟然连被丫鬟欺负都没知觉……能进玉府当个富贵闲人,她偏要当个劳碌奴才,真是傻透了。 “那些事都不重要了,倒是你,得先吃点东西,待会还要喝汤药呢。” “怎么,我得听你的差使不成?” “你当然得听我的话,要不然你故意糟蹋了身体,害我输了赌注,那我不是很冤?”这可是她头一次与人打赌,她认真得很。 “我会为了赌注,拿自个儿的身体开玩笑?”他哼了声。 “那倒难说,毕竟你讨厌我,也许会因此害我输了赌注。” 玉衡之懒懒抬眼,“是谁跟你说,我讨厌你?”嫌恶,是因为她是二娘买来的冲喜新娘,但不代表她这个人惹人厌。 况且,他发现留下她,乐趣还不少。 “啊!原来你是有点喜欢我的?”练凡喜出望外地问,那口吻全然不掺半丝男女之情。 喜欢就好办事,这么一来,他才不会老是要赶她走。 他愣了下,房内的丫鬟和徐知恩全都傻眼地看着她,难以置信她竟说出如此直白而令人害羞的话。 “不讨厌就是喜欢?这么喜欢往脸上贴金,我也没法子。”玉衡之低笑着。 这是怎么着?在她眼里,就只有黑与白、是与非了? “都好,反正赶紧吃饭吧,我饿了……”她尴尬地干笑着。 “馋鬼。” 玉衡之站起身,往桌边一坐,小婉、冬儿这才回神地布菜。 “哪是?难道你不觉得小婉她们准备的菜肴实在太好吃了吗?我只要想着就饿了。” “所以说你是馋鬼。” “我是吗……” “你说呢!”他笑得恶劣。 “我不觉得啊……”她开始心虚,怀疑自己真的是馋鬼。 “这么想让你好过些,你就这么想吧。”话落,瞧她可怜兮兮地不敢动筷,他笑眯了深邃的眼。“吃吧,装个小媳妇,谁理你?” “不用了,我不饿……”就在她话说完的瞬间,肚子立刻不争气地咕噜作响,声音大得吓到众人,她立刻小脸绯红,死命接着肚子,很想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哈哈哈,快吃吧,你那肚子的抗议声,把他们都给吓着了。”玉衡之放声笑着。 小婉和冬儿震愕得停下自己手中的动作,一脸的难以置信。她们服侍大爷已将近十年,何曾听他大笑,结果就在少夫人来了的第二天,他的身子不但好转,还笑了…… 直到徐知恩轻咳两声,她们才继续布菜。 练凡羞赧欲死,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吃,犹豫之间,竟见他夹了口菜来,教她怔愕不已。 “嗯?”他将菜夹得很靠近她的嘴。 她感动不已,但才张开口,那菜却转了个弯,跑到他的嘴里。 练凡呆住。 看她那傻愣模样,玉衡之笑得双肩抖动不已。 “你骗我……”她抖着小嘴指控。 好糗,而且他的笑声放肆得让她很困窘……她不敢见了啦。 她好笨,怎么会上当?不对,不是她笨,是他太黑心。 “谁骗你?我说了要喂你吗?”他笑得黑眸微眯,让那张总是苍白的脸增添了几分生气。 “我……”她可怜兮兮地扁起嘴,发现原来是自己骗自己,误会了他……那这难堪,岂她自找的? “好吧,今儿个我心情好。”说着,又夹了口菜靠近她。“嗯?” “不要,我要自己吃。”练凡这回学聪明了,拿起筷子,大快朵颐,吃得好不快活。 “啧,好心没好报。” “你才不会对我那么好。”她皱皱鼻迳自尝着,每尝一样就忍不住问:“这谁做的,好好吃喔?” 小婉立刻出声,还替她夹了菜,和她闲聊两句。 一顿饭下来,听到的都是练凡的询问声和小婉、冬儿的解释声,偶尔会穿插玉衡之的戏弄讥讽,把练凡逗得哇哇大叫。 然而,听似刻薄的话,却被她的叫闹声给消弥,仿佛那并非恶意的伤害,反倒像是……打情骂俏。 这状况教小弥惊愕得圆瞠水眸。 这是怎么回事?两人的相处之道实在奇怪,大爷说话伤人,可伤不及少夫人,反而被少夫人视为玩笑般的消化,最重要的是,他对少夫人似乎并不讨厌…… 春暖的午后,玉衡之的寝房里,静默得没有半点声音。 卫子礼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聚精会神地替他把脉,好半晌后才抬眼,观察他的脸色。 “眼睛瞪这么大,是见鬼不成?”玉衡之倚着床柱,没好气道。 “这个嘛……” “卫大夫,近日爷儿吃得比较多,气色也好很多,也比较少咳,应该是身子有所好转吧?”练凡小声问着。 微扬起眉,卫子礼还没开口,玉衡之就懒声道:“到底谁是大夫?你要是这么懂医,我何必还要他来?” 她扁起嘴,小媳妇似地垂下脸。 卫子礼有趣地看着两人。“看来,真正的大夫是尊夫人呐。” “她哪里懂医了?不就是一些旁门左道罢了。” “管他是旁边左道还是邪门歪道,只要能把你的身子养好,都好。” “子礼,你这意思是说,我的身子比较好了?”玉衡之敏感地嗅出他些许透露的讯息。 之前,他也曾调养到现在这种状况,但稍微大意,很快就打回原形,所以他无法确定自己这回到底是不是真的好多了。 卫子礼摇着头,卖关子。 “没有吗?”练凡打量着玉衡之。不管她横看竖看都觉得爷儿的气色好到没话说,而且他现在也比较有胃口。 “有,已经好得太多了,多到让我这个大夫无地自容呐。”卫子礼苦笑着。“打从我十三岁跟在师父身边,医治衡之到现在,已有十三个年头,直到今天,我仅能控制他的病情不恶化,然而你不过在这儿十几天,就让他恢愎神速,让我自叹不如。” 说真的,他觉得挺邪门的,仿佛当初毁损的心脉自动修复好了。 “真的?那么……爷儿现在适不适合到外头走动?”练凡喜出望外地问。 “就端看他愿不愿意。”他看向玉衡之。 “到外头走动?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嘿嘿,一个条件。”练凡在他面前晃着手指。 “什么玩意儿?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玉衡之抓住她的手指。 她的手不算太小,十指像是鸡爪一样,骨节明显,压根不美,唯一庆幸的是,肤色似乎不再黝黑,添了几分玉润。 轻握着,在他手里暖着,仿佛一路暖进他的心里。 “有啊,我的赌约。” “一个月还没到。”他提醒她。 “一个月都还没到,你的身体就已好转,那就代表我赢了赌注。”她反握着他的手。“愿赌服输呐,爷儿。” 玉衡之咂着嘴,像是嫌她小家子气,这么急着讨赏。“知恩,去房领十两银子给她。” 徐知恩的脚能移开了一步,练凡便急声道:“我不是要银子,而是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到外面用膳。”她指向开启的窗。“爷儿,你应该也很久没到溪对岸的那座亭台了吧,咱们晚上去那儿用膳好不好?” 那座亭台傍溪而建,溪畔栽种垂柳和大红杜鹃,红绿相衬得鲜艳。 最重要的是,地方够广,那张八方石桌的位子,能坐下很多人。 “你在打什么主意?” “哪有?”练凡别过眼,不敢看他。 几日相处下来,她发现这个精明得像鬼,她打的小算盘从来瞒不过他,所以能避就避,省得功亏一篑。 “最好是没有,否则……” “先说好,现在可是你赌输了,不管我做了什么,你都不能生气喔,要有风度一点。”她把丑话说在先,否则他要是真翻脸,那状况就更糟了。 “所以,你待会要做的事,有可能惹我生气?” “……”这是她第一次,忍不住嫌弃自己不够聪明。 “好了,不看你们夫妻斗嘴,我识相些早点离开。”卫子礼在旁看戏,看得差不多了,心满意足地告辞。 “知恩,送大夫出去。” “不用了,你家大总管还在外头等我报告你的状况。”他摆摆手,迳自离去。 “那么,你要不要稍稍梳一下?”好一会,练凡才试探性地问。 “怎么,我多日没梳洗,碍着你的眼了?” “不是,洗澡可以顺便去晦气,把自己梳洗得舒服些,心情也比较好。” 看着她半晌,玉衡之皮笑肉不笑地说:“早知道你这么了得,还何必要子礼走这一趟?” “……”唉,这人天生的得理不饶人,要跟他说到占上风,恐怕她要练上三辈子才行。 “知恩,今儿个就到浴场洗吧。”瞧她可怜兮兮地垂下脸,他才满意地吩咐下去。 “是,我马上去准备。” “那我帮你准备衣服。”她立刻拉开他的紫檀大衣柜,入目的衣袍清一色都是黑灰色系……唉,人黑心,也没必要连衣服也穿得这么黑吧。忖着,练凡努力地翻找,企图找出亮色系的衣服。 “里头没有银子,更没有大印,你是就翻一辈子也找不到。” 讪讪的语调从背后传来,她不禁皱起眉。“我找那些干么?我只是想找其他颜色的衣服。” “黑的有什么不好?” “晦气。” “喔,那什么颜色不晦气?” “至少要亮一点的,好比蓝的绿的都好。”她翻找着,终于在最底下翻出件绣银线的鸭绿黄锦袍,连忙抽出,往他身上一比。“这件好,你觉得怎么样?” 玉衡之俯视着她,看着她唇角的笑意,戏谑道:“你比我还像个主子,都替我决定好了,我还能怎么着?” “嗯,那就穿这件。”压根听不懂他的嘲讽,练凡很自然地扶着他的手。“走吧。” “去哪?” “你不是要洗澡?” “……你要去?” “对呀。”她说得理直气壮。 玉衡之愉悦地笑眯了眼。“好,我带你去。” 浴场位在主屋后方,开了门之后,感觉就像是她在电视上看过的温泉旅馆,有一座浴池,两旁有不少摆设雕饰,充分展现出玉府的财大气粗。 然而,练凡还没打量完毕,已经拔尖喊着,打算夺门而出。 “你既然跟我来,不就是要服侍我沐浴?” “不不不……”她用力拉着门,惊觉竟打不开。“谁在外头,放我出去!” 天啊……主啊,男人的下半身她还没办法克服,求主再过一段日子,再给她试练呀。 “你这什么话,像是我要对你做什么似的。”玉衡之信步而来,像个淫贼般从她身后将她抱住。 透过颈项间的贴靠,她知道他没穿衣服,而且刚刚她也亲眼看见他脱衣服,而现在……他该不是脱光光了吧? 主啊,她真的承受不了啊…… “对了,你连继几日照顾我,肯定都没沐浴,不如咱们一道沐浴吧。”说着,开始解她襦裙的结扣。 练凡瞪大眼,感觉他的手在她身上游移。 她就贴靠在他胸膛上,甚至听得到他的呼吸声,他的双臂将她搂得极紧,她没想到那看似没什么肌肉的双臂竟如此有力,而他的手有意无意地抚过她的胸…… 她嫁人了,她知道。 可是,她从没与人这么亲密接触过,她紧张害羞,整个人不知所措地发颤着。 “怕?”低哑笑声拂过她的耳际。 她僵硬地摇摇头,逼自己吐出一点声音来。“其实……我这几天都有找时间洗澡,我真的不用再洗了……” “是吗?可我为什么觉得你脏得很?” “是吗?” “是啊,你瞧,这手不就脏得很?”瞧她抖得厉害,他难得大发善心,改握起她的手,省得逗过头,万一将她逗晕过去,可就没乐趣了。 “有吗?”练凡翻看自己的手。 她很仔细地看,就连指甲缝都没放过,可是她的手干干净净的,半点脏污都没有……到底是哪里脏了? 是她眼睛不好吗? “有。” “在哪?”她抬手,回头问他,岂料竟不偏不倚亲上他的嘴,吓得她瞪大眼,一时间忘了要退开。 就连玉衡之也怔住。 他睇着她,瞧她一双大眼像是要瞪凸般,不禁勾笑,重重地贴在她唇上。 霎时,四片唇瓣贴得更加紧密,他发现她的唇极软……软嫩得教他忘却逗弄,轻含住品尝。 练凡吓得倒抽口气,赶忙退开。 然而,她退,他进;她闪,他追,真到她被紧密地箝住无法动弹。 她心跳得好快,像是快要不能呼吸,仿佛那陈年旧疾又重回身上,可又不那么难受,心头还漾着磨人的痒。 这是怎么回事?是亲吻的关系吗? 那软嫩的唇瓣、生涩羞怯的反应一再地撩拨着他,玉衡之撬开她的贝齿,钻入她的唇腔,舔吮着她的舌,纠缠强夺,直到自己的呼吸渐乱。 不知道吻竟会让人这么不知所措,练凡心慌意乱,泪水不受控制地盈在眶底,可她并不觉得悲伤也不讨厌。 “你在哭什么?”半晌,玉衡之低哑问着,厚实的掌抚一她巴掌大的脸,揩去她的泪。 “不知道……” “不知道?” “我……”她说不上那种感觉,但就是很难为情。 “爷儿,怎么把门闩了?”外头传来徐知恩的声音。 练凡闻言,这才发现门板是上闩的。“你闩的?” “不成吗?” 她羞得小脸通红,轻推开他,迳自开了门离去。 徐知恩和她擦身而过,走进浴场内,一头雾水地问:“爷儿,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事也没有。” 褪去仅剩的衣物,走进浴池里,玉衡之轻抚着唇,闭上眼后,唇角勾着连他自己也没发现的笑意。 第七章 【主啊,原谅我有个小阴谋】 练凡一路狂奔,跑到胸口都快要爆开,才停下脚步。 她喘着气,发现自己跑了一大段路到厨房,可胸口都没有刚刚他亲她时那么闷痛。 想起那个吻,她就不由得抚上自己的唇,作梦也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能有这种体验。以前只在书中看人形容吻是如何美好,是一种亲密关系的建立形式。 如今才知道,原来吻会让人难受却又不讨厌。 是说,他干么要亲她? 难道说,他喜欢她? 是这样吗? 想着,她的小脸加倍地烧烫着。 捧着发烫的脸,她脑袋里不断地重覆播放刚刚那一幕,想着他的唇,尝着他的气息,让她觉得浑身像是冒火一般。 “少夫人,你在这儿做什么?” 小弥从厨房一走出来,便见主子恍惚地摸着唇,笑得一脸傻气,又像是在难为情,表情丰富得让你一头雾水。 “欸?小弥,你怎么会在这里?”练凡回神,不断地抹着脸,企图抹去热气和满心的邪思。 主啊,她太邪恶了,她竟然在胡思乱想。 “少夫人,不是你要我到厨房帮忙准备膳食吗?”小弥一脸不解地瞅着她。“艾夫人也到了呢。” “真的?” “嗯,正在里头和广源楼的大厨讨论菜色呢。”小弥回答,旋即又小声地问:“少夫人,你说的到底成不成?” “成啊,为什么不成?” “真的吗?大爷真的答应了吗?” “呃……”她有点心虚地飘着眼。 主啊,她最近好会说谎,怎么办…… “少夫人,你可别勉强,你拍胸脯说得煞有其事,会让艾夫人一头热地瞎忙,要是到时候大爷不领情,岂不让她心里难过?”看着主子那张藏不住心思的脸,小弥叹了声。“还是我去跟艾夫人说一声,就说大爷临时没了兴致,别让她继续忙了。” 见小弥转身要走,练凡赶忙拉住她。“不用、不用,我说可以就可以,你别担心,天塌下来……有高个的撑着。” 虽然她长得不是很高,可她的野心比天还高。 “走走走,咱们一道帮忙去,动作得快一点了。”怕事情有变卦,她赶忙推着小弥往里走。 今天,她精心设计了一场戏码,戏名就为阖家团圆大作战。 虽然今儿个不是过年也不是中秋,可这玉府的大房及二房,已经十三年没同桌用膳,而她企图让这一家破镜重圆,所以,她豁出去了。 不管事后玉衡之要怎么罚她都可以,就希望他别堂场拂袖而去。 想了想,她突然发现自己真大胆,竟敢先斩后奏。 在厨房忙着洗菜外,练凡还站在艾玉叶身旁,偷学厨艺,听说那是一道他很喜欢的菜色,所以她很努力地学着。 “少夫人,表小姐在外头,说要找你呢。”在外头张罗的冬儿大声唤着。 “喔,谢谢,我知道了。”厨房里正热闹着,切菜声、剁菜声,油锅爆得响,她也只能扯开喉咙回应,再对艾玉叶道:“二娘,我先到外头。” “去吧。”她笑得慈爱。 点点头,练凡赶紧走到外头,就见艾秀缘穿着一袭湖水绿的对襟袄,长发挽成髻,缀着满头金钗,珠光宝气闪得她眼花。 再加上对方身后跟着五、六个丫鬟,一时间,她几乎要以为是宫中的娘娘出场呢。 “秀缘,你找我?”她笑问。 艾秀缘立刻退后一步,皱起眉看着她。“天啊,果真是丫鬟命。” 她话一出口,丫鬟们个个掩嘴低笑。 但练凡压根不以为忤,继续笑问:“找我有事吗?” “听说,你前些日子向徐总管借了钱?”艾秀缘质问。 练凡一怔,拉着倒抽口气。“糟了,我把这件事给忘了……” 她连着几天照顾玉衡之,竟把这事给忘了。 “还真是如此。”艾秀缘啐了声,“你这是怎么回事?竟跟下人借钱,借了也忘了还,还让徐总管到帐房替你代领,我还当他是想要讹点零花,没想到……果然是穷乡僻壤出来的村姑,没半点主子风范,像个穷酸丫鬟。” “表小姐,说话就说话,何必这般冷嘲热讽的?” 练凡闻声,回头望去。“小弥。” “大胆奴才,竟敢这般对我说话?”艾秀缘低斥。 小弥快步,将主子护在身后,迎视着她。“表小姐,奴婢不懂什么大道理,不过也知道所谓宾主有别,不管怎样,少夫人才是玉府里的正主子,表小姐说话该有分寸。” 冬儿告诉她表小姐找少夫人,她一听就知道没好事,连忙跟了过来。 打量她半晌,艾秀缘轻蔑地哼笑。“哟,原来是墙头草,风往哪吹就往哪倒,真以为她冠上少夫人头衔,你巴着她,就能跟着鸡犬升天了?” 小弥勾笑道:“这墙头草也要温柔的风吹才会倒,就怕表小姐仗势欺人,那风劲强压着大伙不得不低头。” 她进玉府已有三、四年,也曾经想过要倚靠艾秀缘,挣得立足之地,然而这位依亲的表小姐气焰却比谁都嚣张,才让她转而想要服侍艾夫人。 “哟,那你以往一声声的表小姐叫得那般恭顺,全都是表面功夫?”艾秀缘笑着,压根没将一个丫鬟看在眼里,睇着听得一头雾水的练凡。“表嫂,你要小心,改天这下人要是找到其他靠山,她会把你踢到一边。” “小弥不是下人,她是我的朋友。”练凡叹道 虽然内情如何,她不清楚,但艾秀缘在嘲讽小弥是肯定错不了。 亏她初次见到艾秀缘时,还觉得她不错呢。 小弥闻言,动容地看着主子。 “会把下人当朋友的,放眼全天下,八成也只有你这没用的主子,不过也对,毕竟依你的出身,原本入府要当个厨娘都还嫌丑。”艾秀缘不客气地讥讽。 “出身又怎么了?少夫人她可是大爷的正室,就算是表小姐,说话也要客气一点。”小弥再次提醒她。 “我有说错吗?”艾秀缘使了记眼色,一个丫鬟抱了个木盒,丢到练凡面前,发出匡啷啷的声音,木盒盖脱开,掉出铜板。“为了个丫鬟跟徐总管借了银两又不还,害我还得多走一趟替你把剩余的银两带来。” 小弥一看她恶意羞辱人,正要出口替主人讨公道,却见主子蹲下身捡起铜板。 “少夫人。” “哇……小弥,我想到一个好点子耶。”练凡拾起一枚铜板,笑眯了眼。 她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瞧,那副穷酸样,不跟个下人一样吗?所以我特地将银两换成桐板,是该感谢我。” “嗯,谢谢你,秀缘。”她还真的乖乖道谢。 小弥无力地闭了闭眼。这个不知人心险恶的主子,被人欺负了竟还说谢谢。 艾秀缘一愣,不禁掩嘴低笑。“这傻样,到底是怎么让表哥愿意理你的?恐怕是大表哥病得糊涂了,才会将你留在他房里。” 闻言,小弥立刻逮到话柄。“啊,说了这么多,原来表小姐是因为嫉妒少夫人得到大爷的疼爱呀。” “你胡说什么?她有什么让我嫉妒的?论脸蛋身段,论身世背景,她有哪一点比得上我?”艾秀缘板起脸低骂,“不就是个穷酸到极点的丑村姑!” “偏偏一个穷丑到极点的丑村姑能入大爷的眼,就算表小姐在这府里耗上个几年,大爷也一样不会睬你,倒不如识相点,赶紧出阁吧。”小弥讥刺着,瞧她脸色忽青忽白,觉得痛快了些。 “你这贱蹄子,信不信我要姑姑赶你走?” “那可不成,奴婢签的是终生契,要是赶我走,亏的可是玉府。”她顿了顿,又道:“表小姐的身世也没什么了不得,打从十几年前来投亲,靠着玉府才能穿金戴银,没道理在正主子面前耀武扬威呀!” “你!我晚一点就要姑姑赶你走!”艾秀缘说着,扭头就走。 小弥朝她扮了个鬼脸,弯下腰,把掉到木盒外的铜板捡进木盒里。 “小弥,别生气,我想秀缘应该是没恶意。”练凡柔声劝着。 “没恶意会特地把银两换成桐板?” “可我真的有用途嘛。”她笑嘻嘻的,旋即像是想起什么,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脸。“原来我真的长得很丑啊……原本我还以为我自己长得还不错。” 小弥赶忙解释,“不是,少夫人,我的意思是说……” “呵呵,开玩笑的,咱们继续到厨房帮忙吧。”她抱着木盒往厨房走。 看着她的背影,小弥忍不住叹了口气,赶紧追上。 而,就在厨房外围的桃花树旁,有个人看得正兴味盎然。 “大爷,年爷到了。” 玉衡之懒懒的睨向徐知恩。“要他到房里等我。” 掌灯时分,翠呜水榭的探月亭里,正上演一出惊世大团圆剧。 探月亭,楼高两层,翘檐飞阁,面溪的一边设有雕栏,而对称的另三面则以屏风为饰,梁柱边上皆架上花架,搁置香炉或火炉,烧着茶水熏得满亭馨香。 大红灯笼缀满亭檐,就连邻近的小径亦点上灯,衬着夜间薄雾,透着一股梦境般的朦胧美。 一楼的亭内,有张八角石桌,此刻摆满广源楼大厨的拿手菜。 有滴酥水晶鲙、煎夹子、桂花鸭、金丝肚羹、旋索粉、玉碁子、两熟紫苏鱼,还有清淡的姜瓜粥、麻脑鸡皮、蒸蟹、醉虾……硬是摆满桌,菜色多得教人不知道先从哪样下手。 练凡不敢相信只是一顿晚餐,就搞出像满汉全席的阵仗般……是说,同桌用膳的,包括她在内,也不过就……她心里暗数着,艾夫人、二爷、秀缘、年爷……再加上玉衡之,不过就六个人,而厨房还在忙耶。 “大嫂,我大哥真的会来吗?” 闻言,她抬眼看着玉巽之,搔了搔脸。“应该差不多要到了吧……”她垂眼忖着,要是等一会他还不来,她就要去把他给激出来。 反正就她的观察,久病的人,不分年记,多少带点孩子气,到时候要是哄得不成,那就只好用激的,希望有效,否则…… 偷偷瞧着已经入席的艾玉叶和艾秀缘,心想玉衡之要是不买帐,她就死定了。 “你到底是如何说服我大哥的?”玉巽之低问。 “呃……”看着他,突然发现他们真的是兄弟,尤其是那张唇……她不由得想到浴场的事,小脸倏地烧红。 “怎么了?怎么脸红成这样?是不是染上风寒了?”他抬手要抚上她的额。单纯而乐观的她,本来就让印象很好,如今知道她有心且努力化解他和大哥之间的嫌隙,对她更是感谢又欣赏。 “没事、没事。”她忙退开一步。这举动连她都觉得古怪,可是下意识地,她就是不想和他太靠近。“对了,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玉巽之见状,这才惊觉自己的举动逾了矩,立刻缩回手。“什么事?”他勾笑掩饰自己的莽撞。 “我在想,有没有办法在这小溪旁建一座许愿池。”练凡走到雕栏边,指着溪水。“不用太大,大概像浴池那么大就可以,引进溪水,这样会不会太麻烦?” “许愿池?” “嗯,我小时候,我父亲带我去过一个地方,那里有许愿池,人们会拿着铜板许下心愿,反身丢进许愿池里,只要丢中,心愿就会实现。” 多亏秀缘,才让她生出这个主意。 “有这种事?”玉巽之微扬起眉。 “当然,那是一种传说,不过只要愿意相信,或许就会成真。”心诚则灵,只要是能派上用场的,她都想试试。 玉巽之睇着练凡,忽然发现不过几天不见,她像脱胎换骨般,说起话来神采飞扬,仿佛连小脸都透着亮。 “不知道做许愿池会不会很麻烦?”她噘着嘴思索。 “应该……” “怎么,你们两个这般闲情逸致在这儿赏溪?” 似笑非笑的沉嗓传来,练凡往右望去,咧开大大的笑脸。“爷儿,你来啦!”太好了,不管怎样,他终究是个守信的人。 开心之余,忽然发现,他穿着那件鸭绿黄锦袍,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长发束环,露出他瘦削却非常出色的脸庞,尤其那凝笑的眉眼,还有那笑起来非常迷人的唇……不爱控制的,脸又烧烫着。 真是的,她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忘掉那一幕。 “愿赌服输,不是吗?”他哼了声。 她的笑脸稍缓了他方才突生的不快。 “喏,你坐这儿。”练凡挽着他,挑了个临溪的位置。 玉衡之冷睨着她,瞧她一脸讨好,勉为其难将不快的心情暂且抛到一边,抬眼望向坐在对面的艾玉叶。 “二娘。” 他那唤声不带感情,甚至有几分不得不的虚应,但还是教艾玉红了眼眶。 “衡之。”她声嗓竟是微颤的。 他睇着她,视线调到已走到她身旁坐下的弟弟。 玉巽之一脸激动,却试着不形于色。 “巽之。” “大哥。”他喉头一紧。 他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大哥愿意再正视他,恢复儿时的手足情谊。 玉衡之看着两人的反应,脑海中响起练凡对他说过的话,要他走出房外,用他的眼、的心去判断……而她要他看的,就是这些? 十三年了,同住在一座宅邸,他却一直对他俩视而不见,他们的反应跟那些自己想像和旁人对他说的残恶嘴脸,完全无法连结在一起。 透过自己的眼,他向来坚信的想法有些动摇。 想着,不由得看向坐在身旁的练凡,却见她泪眼汪汪,像在感动什么,像开心得快哭了,又很努力地忍着。 “你跟人家激动什么?”他不觉莞尔。 “人家开心嘛。”她忍着泪笑咧嘴。 “要哭要笑,你挑一个好不好?” “很难耶……”她已经很努力控制了。 玉衡之闻言,摇头失笑,想起自己还带了个人来,才懒懒地抬眼看向二娘和弟弟。 “不介意盛中和咱们一道用膳吧。”他往后头一指。 “人多热闹。”艾玉叶笑道:“好了,赶紧动筷吧,否则菜都要凉了。” 正当大伙准备要用膳时,坐在她另一侧的侄女忍不住开口了。 “大表哥。”艾秀缘笑得甜美,娇柔唤声几乎要酥人肺腑。 他扬眉望去,似笑非笑道:“你哪位?” 她霎时白了脸,尤其当她听到亭外有奴婢的偷笑声,脸上更是爬上一抹难堪的红潮。“我……我是秀缘啊,小时候我总是同二表哥跟在你身后跑。”她勉强自己笑着,边介绍自己。 玉衡之勾斜唇角。“秀缘是谁?”说着,问向身旁的练凡。“她是哪位,你可知道?” 练凡有些同情秀缘,心想他们真的是太久没见面,他才会把艾表妹给忘了。“爷儿,她是二娘的侄女秀缘,你不记得她了吗?” 唉,被遗忘是很痛苦的事呢。 “喔,原来是艾表妹。”玉衡之没啥歉意地笑道:“我还以为是谁家的姑娘半路跑来认亲。” 艾秀缘脸色苍白地看着他,不敢相信他竟出言嘲讽她。 这些年,他谁都不见,可偶尔会允许她进房见他,不让姑姑知道……这不是代表着,她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然而,打从那乡下丫头来了之后,他再也不见她,如今更假装不认识她…… 她沉着脸,以眼角偷觑着练凡。 是她吧,都是她的关系…… “大伙用膳吧。”艾玉叶赶紧出声缓颊,热络地招呼着。 “是啊、是啊。”练凡忙道,伸手便夹了鸭肉片。 “是啊、是啊,我知道你这馋鬼肯定是饿得受不了了。”玉衡之凉声道。 “我哪有。”她不禁佯恼瞪他,把鸭肉片往他碗一搁。“是要给你吃的。” 玉衡之黑眸微动,勾笑道:“真穷酸呐,竟要我啃鸭肉片,一点馅料、夹饼都不给?” “咦?”她朝桌面看去,发现搁鸭肉片的盘子旁,还有一小叠饼皮和一小碟沾酱。 她瞧见了,却不知道要怎么动手。这和她在电视上看过的北京烤鸭有点像,可她只看过,并不知道那饼和鸭肉要怎么一块吃。 “大表哥何必为难她?她不过是从乡下地方来的村姑,怎会懂得如何品尝美食?”艾秀缘着,动作俐落地夹了饼皮包上鸭肉、抹上酱料,一气呵成地将成品送到玉衡之碗里。 他瞧也不瞧她一眼,迳自倾身,包起鸭肉饼,再送到练凡碗里。 “喏,知道你没尝过,瞧清楚我怎么做的没?”他似笑非笑地说。 “……”练凡万分惊诧他竟会在他人面前待她这么好。 “到底瞧清楚了没?” “瞧清楚了。”他的动作不快且优雅,所以每个步骤,她都记住了。 “弄一个给我。” 她微偏着螓首。“可是你的碗里头已经有一个了。” 玉衡之不假思索地端起碗,往外一倒。“没了。” 这举动教艾秀缘倒抽了口气,难以置信他竟这般糟蹋她的心意,握筷的手微颤着,却又不能当场发作。 “你怎么可以这样?”练凡不快地低骂。 他微沉下脸。“怎么,难不成你认为我该吃下?” “你就算不吃,也不该丢掉,可以给我吃啊。”她好难过,以前她身体状况最糟时,甚至只能吃些流质食物,她一直很羡慕可以大快朵颐的人,也最见不得人浪费食物。 玉衡之一愣,不禁低笑。“说的是,我都忘了这儿有个馋鬼。” “我是就事论事,你以后不可以这么暴殄天物。” “知道了。”他没好气地摆摆手。“我饿了,你还不赶紧替我备上一份?” “以后真的不可以这么做。”练凡边说,边动手帮他包鸭肉饼。 “你怎么这么啰唆?” “我哪是啰嗦?是要你记得。”话落,鸭肉饼已包好,搁进他的碗里。“喏,尝尝。” 玉衡之看她一眼。“你先吃。” 练凡没多想地夹起一尝,饼皮外酥内软,搭着酥嫩的鸭肉片和红烧芝麻酱,教她眼睛为之一亮。“好好吃,你吃吃看,真的好好吃。” 她忍不住摧促他。 玉衡之笑睇着她的吃相,才跟着尝了鸭肉饼。 其实他并不觉得这味道有多特别,可她心满意足的眉眼,就像尝到世间不可多得的美味,教他也觉得这鸭肉饼算是好吃的。 “还有,再尝尝这个吧。”练凡边吃,边将光是视觉上就觉得诱人的菜肴都夹入他的碗里。 “你也吃吧,我可没你那么馋。” “我才不馋。”别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她馋,她会很不好意思。 “咱们来打赌吧,我吃一样你就吃一样,看看吃到最后,谁吃得多。” “不要,你要是故意假装吃不下,我岂不是输了?” “君子一言。”他道。 练凡看着他好半晌,努努嘴,伸出手,也拉着他的,勾着他的尾指。“驷马难追,骗人的是小狗。” 玉衡之微愣地看着,她那举措像是一并勾住他的心,让他的心微微悸动着。 “那就比赛开始了。”她笑道,放开手,往自个儿的碗里夹进同样多的菜,再笑睇着他。“快点吃啊。”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尾指,突然低笑出声。“好。”配着她那每尝一道菜就惊为天人的笑脸,竟也教他吃得津津有味。 而两人的互动,更是让在场所有人愣了好一会才开始动筷。 饭桌上,每个人各怀心思。 年盛中表情凝重,艾秀缘气恼难休,而艾玉叶则是神色复杂,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她怕,眼前的幸福极可能因为她的一念之差而化为泡影。 第八章 【主啊,相公真爱欺负我】 一顿晚膳吃吃喝喝,厨房还不所地上着菜,等吃到快一半时,丫鬟端上一盘膳食。 艾玉叶见状,忙道:“搁到大爷的面前。” 玉衡之垂眼望去,瞧见那饼,眸色微动。 “衡之,你已经很久没吃过髓饼了。” 练凡瞅着,发现那髓饼很像胡椒饼,就不知道包的是什么馅。“二娘,这饼有什么名堂?”她故意问道,希望能增加他们之间的互动。 艾玉叶一听便明白她的用意,不禁动容地笑眯眼。“这是髓饼,传统做法是包一些内脏,后来演变成包各式各样的内馅,得先蒸再烤,可以将汤汁锁在饼内,烤过之后,外皮极为酥香,咬在嘴里,酥脆鲜嫩极了。” “真的?” “衡之向来爱吃饼类,这道包着鲜肉的髓饼,是他以往最爱吃的。” 练凡赶忙夹了块髓饼到他碗里,又夹了一个到自己碗里。 玉衡之没动筷,有些意外二奶还记得他的喜好。 而他,打从病后,就再也没尝过这饼,连什么味道都不记得。 她记得这些……是心计,抑或是打从内心视他为子? 忖着,眼角余光瞥见那嘴馋的丫头夹了髓饼便要尝,他要阻止已不及,随着她大口咬下,肉馅的汤汁喷出,烫着了嘴。 “你这馋鬼,刚刚没听二娘说里头是有汤汁的吗?”他恼道,动手抬起她的下巴,就见她的唇上布满汤汁,泛着油光,显得润泽诱人,她不由得想起下午在浴场吻她的滋味。 “大哥,先替大嫂抹药吧。”玉巽之建议道。 “痛……”练凡可怜兮兮地扁起嘴说:“不用药啦,用手巾沾水敷一下就可以了。” “取水来。”玉衡之哑声吩咐着徐知恩。 “是。” 徐知恩离去,守在亭外的小弥赶紧抽出手巾,等着徐知恩将水打来。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这么嘴馋。” “人家不知道这么烫嘛……可是真的很好吃……” 玉衡之没好气地看着她,发现她的唇开始有点红肿。“用水敷就成了吗?” “嗯,有冰块更好,不过应该是不需要用到冰块……因为要是敷过头的话,嘴唇会肿起来的。” “是吗?那是非得弄点冰块帮你敷不可了。”回头,瞧见徐知恩已经提着水桶而来,他启唇道:“知恩,去拿……” 话未完,柔软的触感捂上他的唇,他微愕地看向她。 “不用了。”练凡忙道。 玉衡之瞅着她。这个丫头总有出人意表的举动,而且每每都能影响到他。 “偏要。”他的唇勾笑得恶劣,拉下她的手,喊道:“知恩,去拿冰块。” 徐知恩和正在浸湿手巾的小弥闻言一愣,但他还是乖乖去拿冰块了。 “就跟你说不用,你还……”练凡哀怨地看着他。 小弥拿着浸湿的手巾走来,轻敷在她的唇上。 “我这个人,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既然你用冰块帮我解了热,那我肯定是要同等回报。”他说得义正词严,但听在练凡耳里,只觉得他是在报仇不是在报恩。 “冰块是卫大夫的主意。”真的不关她的事啊。 玉衡之哪管是谁的主意,横竖全算在她头上。“还有,我要趁现在多吃一点,待会不管我吃了多少,你就得吃多少,否则……”他顿了下,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道:“少一样,我就要吻你一下。” 练凡瞪大水眸,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 她的脸烧烫着,直比桌上烫熟的醉虾还要红。 “少夫人,怎么脸突然红成这样?该不是病了吧。”小弥紧张的抚上她的额,却发现她并没有发烧。 “不是……”她嗫嚅道。 想起玉衡之的警告,她的心跳得好快,胸口有点发痛却不难受,虽然让人很难为情,可是……一点也不讨厌。 最终战绩,练凡惨败。 玉衡之共吃了三十样菜外加两块髓饼而拔得头筹,尾指轻勾着她回房。 但就在两人刚进房时,外头便传来敲门声。 “进来。”玉衡之不耐道。 练凡松了口气,赶忙走到桌边坐下,瞧见桌上放了匹绿底印花布,布匹细腻柔滑,教她忍不住一再轻抚,眼角余光瞥见旁边还搁着两三本帐簿,其中有一本还是打开的。 她趁机多看几眼,并不是想知道里面什么内容,而是想确定自己认识的字和这儿的字是否一样。 庆幸的是,字迹是潦草了些,但字是通用的,不过……像是看见什么艰深难解的数学题目,她计算着攒眉。 “爷儿,我来拿帐簿。”进房的是年盛中,一瞧她正看着帐簿,走上前,温声问着,“少夫人在瞧什么?这可不是话本,能给少夫人解闷的。” 他话里藏着讽意,毕竟在都阗王朝,识字的女人并不多,就是一些名门千金,也顶多是看些通俗小说解闷,深奥点的文章就看不懂了,更遑论是她这种村姑。 这话听在玉衡之耳里,不知怎地,就觉得有点刺耳。 “嗯……这当然不是话本,我看得懂这是帐薄。”练凡压根没听出弦外之音,有点羞涩道。 年盛中闻言微愕。“少夫人看得懂帐簿?”他问着,看向玉衡之,仿佛在提醒他,该防备她。 但玉衡之却是不以为意,低声问他,“练凡,你也看得懂帐簿?” “我也不确定我看不看得懂……但我觉得这里怪怪的。”她低吟着。 年盛中心头一惊,动手想要抽起她正在看的帐簿时,玉衡之凉道:“拿过来我看看。” “喔。”练凡没心眼地拿起帐簿,年盛中收回手,赶紧跟过去。 “哪儿怪怪的?”玉衡之问。 虽然盛中固定一月两次会将帐簿带来,但他向来不看,除了是信任盛中外,更因为之前的他光是要对抗病魔,就耗费体力,哪来多余的精神对帐? “你看,从这里到这里。”练凡指着翻开的页面延伸到下一页。“这代表的是同一宗买卖,进价出价,外加许多杂支,最重要的是,落在最后的数字是错的。” 她以往待在病床上,看最多的就是书,偶尔没东西可看时,她连爸爸公司的财务报表和年度预算表都拿来研究,是以她多少看得懂这些繁琐而杂乱的帐簿。 玉衡之微攒起眉,而年盛中早已吓出一身冷汗。 “少夫人如此了得,不需要算盘也能算出数字错了?”年盛中自持冷静,开口低讽。 饭桌上,他亲眼瞧见玉衡之对她的疼惜,可是他也瞧见玉衡之骨子里爱捉弄人的劣根性依旧,所以他认为玉衡之对她,不过是一时的新奇,并非全然地信任。 毕竟玉衡之天性多疑,之所以信任他,是因为他从小照顾他,而这丫头初来乍到,岂能得到他的信任? “盛中,闭嘴。”玉衡不耐地低斥,再道:“你是怎么算的,算给我听。” “很简单呀,将买价先记下,再看单价和数量是否有误,再扣除成本和杂项支出……是说,这帐簿太乱了,杂项根本没写清楚,对帐时会很麻烦的。”练凡没心眼地回答。 玉衡之意外她竟对做帐如此有概念,不过最重要的是--“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算出这些帐款有误。” “就这样一列往下加,再扣掉杂支……就会发现应该是三千八百二十两,而不是两千九百八十两。”她的手在帐簿上指来指去,很快把数字说出。 玉衡之垂敛长睫,面无表情的脸让年盛中望而生惧。 “爷儿,对不住,肯定是小的一时没注意把帐给算错了。”他硬着头皮道。 玉衡之没答腔,只是紧握着帐簿。 “对呀,偶尔算错数字,那是很正常的事。”见氛围不对,练凡赶忙缓颊。 好半晌,玉衡之才抬眼,勾动唇角,“盛中,把帐目重新核重,将不足的银两补足。”他递出帐簿。 “是,小的马上处理。”年盛中赶忙接过帐簿,临走前,顺便把桌上其他两本也一并带走。 砰的一声,门关上,玉衡之脸色铁青地闭上眼,突觉一股柔软的触感按上他的太阳穴。 “头疼吗?” 一张眼,对上她担忧的眉眼,他的心底生出一股欲望,想要将她紧紧拥入怀里,但是眼前的状况有诸多疑点,他只能压下渴望先问个清楚。 “为什么你懂那些算法?”从小他就跟在爹身边学习管帐,可他从未听过如此快速的算法。 以她的出身,她实在不应该懂这些。 “嗯……以前,我生病时,偶尔会翻看家里的帐簿来打发时间,看久了也懂一些。”唉,她很想跟他说实情,可她要是说了,他大概会认为她疯了吧。 “你家里曾经经营过生意?” “嗯,不过后来就……”她有点心虚,不敢看他。 糟,她越来越会说谎了,怎么会这样呢? 玉衡之微扬眉,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 她存在许多矛盾。她的言行举止,像个没心眼的小姑娘,可是她用膳的举措却又非常秀气优雅,实在不像是贫穷人家的女儿,再加上她懂一些医术……她的出身困惑着他。 “要不然,你认为帐簿应该如何列条目较妥?”他试性地问。 “很简单呀,成本一列,卖价一列,杂支再一列,这样不就一目了然了吗?而且这样也方便日后再追查之前的帐目资料。” “追以前的帐做什么?” “如此一来,就可以比对每个年度的进帐是否稳定,是不是有天灾还是有其他因素,这些都该详加注明,方便日后参考。” 玉衡之听着,微眯起眼,再问:“你怎么没跟我提过,你懂这些?” “你又没问我。” “所以,只要我问了,你都会告诉我?” “嗯。”她用力地点着头。“我有什么好瞒你的?” 瞅着她的笑脸,那般纯净无垢,像是没有半点脏污……所以,他是可以相信她的,对不?“你说没瞒我,可是今儿个你不是瞒着我在探月亭里办了场大团圆?” “欸,你怎么知道我的作战计划?”她有把作战名称跟他说吗? 玉衡之一愣,低低笑开。 看着他的笑,练凡有些困惑。这个男人老让她搞不懂,不过算了,没人规定两人相处,就非得把对方摸得透彻吧,不过…… “其实,你早猜到我的计划,所以我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 “看在赌输的分上,我没转身走人。”他哼了声。 “你干么走人?他们真的不是坏人啊。” “就凭你的眼力?” “凭我和他们相处过。” “一个连被羞辱都搞不清楚状况的人,要说相处过就能摸透对方的性子……你真的很难说服我。”连被秀缘出言嘲讽都没发觉,要他如何认同她的眼光? “我哪有?” 瞧她很想替自己辩白的表情,他一脸同情地摸摸她的头。“可怜的孩子。” “我哪有可怜?我一直很幸福。” “原来被欺负是幸福的。”他揶揄道。 “吃亏就是占便宜,况且我并没有被欺负,而且今晚我吃得很开心喔。”她笑咪咪地表示,“所以就算爷儿欺负我,我也认了。” “……原来也不是太迟顿嘛,还知道我欺负你。” “你硬要拿冰硬,谁不知道你是故意整我的……也就只有你会欺负我了。”她小声地哀怨道。 玉衡之闭了闭眼。“朽木不可雕也。” 别人欺负她,她没感觉,倒是他的捉弄,她一清二楚。 “你啊,二娘真的待你很好,要不然的话,她怎会记得你喜欢吃什么?”练凡瞧他默不作声,不禁又说:“今晚你未到之前,就连二爷也很担心,一直口我你到底会不会来,还好你来了。” 瞧她笑得心满意足,他忍不住问:“你是和巽之聊天开心,还是陪我耗在这儿比较开心?” 她想了下,“都开心。” 正当他脸色微变时,她又说:“可是,能跟你一起跟大家都交好,才是让我最开心的事。” 这说法差强人意,但勉强可以接受。想了下,他道:“练凡,柜子里有帐簿还有未写过的簿子,你拿几本过来。” “喔。”她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走到柜子前,拉开门,瞧见里头堆着许多簿子,她随手挑了几本。 “这是去年的帐簿,你要是有空,就帮我拟个比较简单的做帐模式。”他接过手,打开簿子。“这里头有关于马队各分行的押货和赤目马的买卖帐簿。” “好啊,可是这样好吗?”练凡没想过自己要经手这些事。 她再不经世事也知道帐簿的重要性,就这样交到她手中,害她突然觉得簿子变重了。 “有什么不好?你是我的妻子,你不帮我分忧解劳,谁帮我?” “二爷啊。”她不假思索道。 玉衡之皱起眉,“不,时机未到。”他对巽之还存有疑虑,而练凡老是提到巽之,更教他忍不住揣测她和巽之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种念头让他感到相当不快。 练凡不急着让两人重修旧好,算着手上的簿子,发现自己多拿了一本,开口讨着,“这本可以给我吗?” “你要做什么?” “写日记。” 玉衡之微扬起眉,“那是什么玩意儿?” “就像记帐一样,我把我开心的事记下,就像是我的快乐进帐多少。”她已经好久没写日记了呢,是说,要拿毛笔写……天啊,那对她真是一大挑战。 “是吗?”快乐也能当帐簿记吗? 他笑着,总觉得她有许多特别的想法,表现出她的豁达,可有时候,她却是傻气得教他气恼。 正此时,突然响起敲门声。 “爷儿,少夫人已经两日没沐浴,今儿个在厨房忙了一个下午,奴婢已经备了热水,等着伺候少夫人沐浴。”是小弥。 练凡闻言,小脸又烫了起来。“小弥,这种事别说这么大声……”给她留点颜面啦。 “看来你不只是个馋鬼还是个脏鬼。” “我……”她无言反驳,只能讪讪然起身,但才走了两步,就被他一扯,整个人失去平衡地往后跌去,被他抱进怀里,惊诧之余,他已吻上她的唇。 那唇舌毫不客气,像是要将她占为己有般,落下自己的烙印。 好半晌,玉衡之才哑声启口,“唇还痛不痛?” 她怔怔地望着他,说不出话,只能无言地摇着头。 “去吧,剩下的,下回再跟你讨。”他勾笑地轻点她的唇。“对了,桌上那匹布就算赏给你了,你顺便带回去。” 练凡慢半拍地羞红脸,跳了起来,一手抓簿子,一手抓布匹,飞也似地往门口冲,开了门差点撞在小弥身上,面对贴身丫鬟错愕的神情,她羞得急急低下头,一路冲回玲珑阁。 望着她的背影,小弥想了下,踏进房内。 “叫知恩进来。”一见是她,玉衡之淡声道。 “奴婢多谢大爷今儿个替少夫人讨回颜面。” 玉衡之瞧也没瞧她一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小弥笑睇着他,仿佛相处久了,多少有点懂他的性子。“不管如何,多谢大爷了。”话落,福了福身离去。 好半晌,玉衡之才缓缓抬眼。 他帮她? 不,那不过是因为那个单纯的丫头是他专属的玩具,能欺负她的,只有他,谁敢不经他的允许欺负她,是要付出代价的。 “爷儿。”徐知恩走进房里轻唤道。 玉衡之懒懒望去,“知恩,通知旗下所有掌柜,往后所有银两进出,不经总帐房的手,还有,派人去查年盛中近来与哪些人有往来,私底下与谁联系,又出入了哪些场所。” “是。” 他闭上眼,心里突然觉得讽刺。 一个他信任十年的好兄弟,似乎背叛了他,而他认为伤害了他十几年的母子,似乎一如往昔……他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玉衡之的寝房,两扇窗半推开,屋外的百桦树筛落点点日光,伴随着几许微风和花香。 “不管怎样,一个姑娘家竟懂做帐,要说她没心眼,谁信?她分明就是二房派来的细作,爷儿不得不防啊。” 窗外微风拂乱年盛中语重心长的话,碎成粉末消失在玉衡之耳里。 他的心里自有一把尺,因年少遭逢变故,让他容易信任人,当信任瓦解时,这人他永不采信,就算补足银两,修改了帐簿也无济于事。 同理,年盛中说的每句话,在他的解读里,都是为了替自己脱罪,也代表着练凡恐怕一点威胁性皆无。 “爷儿……该不是已经被那不起眼的丫头给迷惑了吧?” 倚在锦榻上的玉衡之抬眼,似笑非笑道:“盛中,你到底说什么?” “方才,我来的时候,瞧见少夫人和二爷在溪边玩得不亦乐乎。” “喔?”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唇角却紧抿着。 今儿个一早,他特地差小婉去玲珑阁叫人,得到的回覆却是她忙着拟帐簿,无暇过来伺候……难道是在骗他? “爷儿要是不信,可以问徐总管。”他指着站在门边的徐家兄弟。 玉衡之低声问:“记恩?” “这……年爷说没错,今儿个一早,二爷带了几名工匠,在溪边不知道弄什么名堂,我看了一会,像是引溪水再做个小池塘,然后少夫人就来了,如二爷在溪边比手画脚,谈得很愉快。”他压根没加油添醋,完全照实说。 玉衡之垂眸,想起昨儿个便瞧见两人指着溪水不知道在聊什么。本来他没太放在心上,如今看来似乎另有内情。 他们名分上是叔嫂,照理该避嫌的,但看他们的样子很投缘而且相处融洽,她又一再帮巽之说话,要说她是巽之安排进府的眼线……似乎也不无可能。 但要是如此,两人光明正大搅和在一块,岂不是显得太愚蠢? “其实,爷儿,我也想跟你说,这少夫人状似傻气,但手段高明。”徐记恩挣扎了老半天了才说。 他不想道人是非,可事关主子,他是不吐不快。 “喔?”怎么他就没瞧过她高明的一面? “她进府两天就收服了小弥,就连爷儿身边的小婉、冬儿也极为认同她,更遑论少夫人和二爷……她要是真傻,怎能如此快与人打成一片?又是如何让爷儿愿意走出院落,和二房的人见面,甚至是吃饭?”他总觉得少夫人深不可测。 玉衡之没搭腔,想着她的一举一动,缓缓站起身。 “爷儿?”徐知恩轻唤。 玉衡之没睬他,迳自推开门,朝院落外而去。 装得傻气些,确实比较容易让人卸下防备,而他,也栽在她的手里了? 那么,秀缘那般待她,又要如何解释? 他想找出答案,但站在拱门边,瞧见她被暖阳晒得小脸泛红,笑眯眼地对着巽之激动比画着,他的心蓦地一抽。 那脸上的红晕,是暖阳所致,抑或是为了巽之? 她百般要他和二房重修旧好,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巽之? 是这样吗? 他勾着笑,告诉自己,那没什么大不了,然而压进心间的沉闷,却让他潇洒不了。 “爷儿,少夫人毕竟是来自乡下地方的野丫头,又正值芳华,心性不定是可以预期的,而二爷高大威武是多少姑娘家所爱慕的对象,如果说他们两人有私情,那也就……” “住口!”玉衡之恼极,拂袖而去。 他不想听、不想看……巽之高大威武,那是因为没尝过他受的苦,而练凡……到底是为何接近他?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年盛中斯文的脸泛起几分得意,垂眼迳自盘算计量着。 第九章 【主啊,相公生气了】 晌午过后,练凡心目中的许愿池逐渐成形。 手中的设计图,是她昨晚画好的,虽然画得有点零零落落,但神奇的是,二爷找来的工匠居然看得懂。 许愿池是爱心形的,从前端引入溪水,往下凿出阶梯,形成瀑布般的流水,再挖出一洼水池,容纳溪水。 “大嫂,这样子可好?” 每进行到一个段落,玉巽之便与她确认,他的态度非常慎重,挑选的石材是最坚固而美观的,就只为完成她的许愿池。 “很好、很好。”她不敢相信石阶上竟还能镶上类似宝石的石头,伴随着粼粼水光,璀璨夺目。“不过今天应该是完成不了了。” 这个许愿池,顶多就五、六平方公尺,不算太大,然而工匠却有四个。 虽然帮手够,但是作工极细,光是砌墙,就费了不少工夫。 “大概要两天。” “这样已经够快了。”她本来以为要费上十几天呢。“等到完成时,再跟你大哥说,给他一个惊喜。” 玉巽之闻言,垂下长睫问:“这个池不是要许愿用的?” “是呀。” “大哥也许不会信这种事。” “有可能。”练凡皱皱鼻。 所以,她必须想个办法把他拐来才行。 “你对大哥真有心。”玉巽之淡笑。 “谁让他是个病人呢?虽然他最近状况好上许多,可总得把根基打稳才行,否则一个不小心,病情随时会转变。”尽管他喜欢欺负她,可他的欺负其实并不令人难受,她甚至感觉得到他慢慢敝开心房,接近她。 看起来她是被欺负的一方,可她却觉得自己像是驯服了一只野兽,只要有一会没见到他,她就会开始想他,担心他有没有乖乖吃饭喝药。 不过今天她真的很犹豫呀。 因为昨晚他说,剩下的赏,他下次要……所以,待会她要是去见他,他会不会又无预警地亲她? 一想到这里,小脸便藏不住羞意的烧烫着。 玉巽之睇着她,瞧她抿唇低笑,眉眼挟羞藏怯,一抹微风拂过,吹乱她几绺发丝,他不由自主地要轻拾她的发,却因小弥的话手停在半空中。 “少夫人,时候不早了,要不要去探视大爷了?” “喔……”她拉长尾音,压根没发现玉巽之隐晦的情动。“那……走吧。”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就来吧。 深吸口气,她朝玉巽之点点头,正要走,却听他说:“大嫂,如果有一天,病的人是我,你会照顾我吗?” 小弥垂着脸,眉头微拧。 “嗯,当然。”练凡没心眼地说:“不过,还是别生病的好。” 如果有能力可以照顾人,她当然不会推诿。 睇着她纤柔的身影离去,玉巽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少夫人往后还是别跟二爷走得太近。”转进翠呜水榭的拱门时,小弥才小声地提醒。 “为什么?” “对少夫人比较好。” “我不懂。” “少夫人不需要懂,只要记住我的话就好。”生活所迫,让她善于察言观色,他人隐藏的心思,大抵逃不过她的眼,更何况二爷表现得那么明显。 “为什么要这样?二爷人很好的。” 他很有心修补手足情谊,况且他也待她很好,为什么她却得离他远一点? “就是人好才有问题。”小弥小声咕哝着。 “嗯?” “没事。”她抿起笑,远远地看着守在寝房外的徐管事疾步走来。他的脸色有点怪,欲言又止。 “徐管事,厨房在准备爷儿的晚膳了吗?”练凡漾笑问着。 “呃……” “还没吗?冬儿和小婉呢?” 徐知恩一脸为难,不知道该不该说,瞧她又往寝房的方向走,赶忙挡下。 小弥一看,立刻明白房里状况不对,而徐管事希望少夫人别靠近。 “少夫人,方才我瞧池塘好像有个地方没砌好,咱们先回去瞧瞧,待会再过来吧。”她开口阻止。 “不用了,那个明天再看就好,我要先确定爷儿有没有准时吃饭喝药。”练凡压根没嗅出不寻常的氛围,迳自往寝房走。 “少夫人,爷儿正在吃。”徐知恩再挡。 练凡愣了下。“他今天没有等我。” 她再迟顿也开始感到奇怪,该不是她今天没过来找他,所以他生气了? “少夫人,为了配合大爷吃药的时间,晚膳当然要提早吃。”小弥说着,不着痕迹地挽着她。“既然大爷已经在用膳,那咱们就别打扰他了。” 虽然她不清楚寝房内到底是什状况,但从徐管事的反应来看,大爷八成是在生少夫人的气,与其在大爷气头上时碰面,倒不如先避一避。 “那怎么成?我得去瞧瞧。”她心里稳稳不安着,就怕他真的在生自己的气。 练凡心急的挣脱小弥的拉扯,快步来到房门前,推开房门,只见他就坐在临窗的锦榻上,由着小婉和冬儿服侍着用膳。 小婉动作轻柔,一口一口地喂他,而他吃着饭菜,眉眼不抬地看着手中帐簿,仿佛根本不在意走进他房里的是谁。 太古怪了,她压下心慌,强迫自己挤出笑容。 “爷儿,你已经在用膳了?”练凡问着,朝那桌边走去,看着桌上简单的几样菜色。“今天怎么没有等我?” 玉衡之置若罔闻地看着帐簿,小婉、冬儿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要怎么缓颊。 “少夫人,用膳了没?”好一会,小碗才软声问着。 “还没。” “那就……” 小婉话还没说完,玉衡之已经起身,往床的方向走去。 练凡见状,鼓起勇气,挡在他面前。 他冷眼瞅着她,旋即像是视若无睹,往她身旁绕过。 那眸底的冷漠和决绝,教练凡愣在当场。 虽然打从一开始,他就不曾给她好脸色看,可是也不致对她如此淡漠无情,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冬儿,把菜给撤了。”躺到床上的玉衡之淡声道。 “是。”冬儿无奈地看了少夫人一眼,将桌上的膳食收拾妥当,徐知恩忙不迭进来帮忙。 待两人一走,门刚阖上,他突然咳了两声,练凡回头,便听他说:“小婉,过来。” “是。”小婉温顺地走到床边。 “拍背。”他侧过身,背对着床缘。 “是。”她温声应着,以眼示意少夫人向前。 练凡一脸感动地看着小婉,但手才刚拍上他的背,那冰冷如刃的音就响起,“谁准你碰我?” 她蓦然收起手。 “你在生我的气?” 她的心好痛,就像天气乍暖还寒时,总教她的胸口发闷生疼。 “小婉。”他置若罔闻,低声唤道。 小婉连忙对少夫人使眼色,要她先离开。 但她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不过是晚一点过来,他就发这么大的脾气? “对不起,我早上在忙你要的帐簿,所以……”她不知所措地解释着。 “出去。” 练凡呆住,泪水已在眸底打转。 “对不起……我……” “出去!”玉衡之低咆,回头怒瞪着她。 那不留情面的喝斥,如刃般刺进练凡的心里。 她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想勾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双眼刺痛湿濡,心像是被什么掐住般痛得她发颤。 “爷儿,我……” “有小婉伺候便已足够……你给我出去!”他眸色冷凛得吓人。 那一而再的排拒,让练凡心痛不已。 她想解释,可是他不想听;她想知道原因,可是他不说…… “少夫人,你先离开吧。”小婉轻握着她的手。“先去用膳。” “嗯……”她点点头,看着他侧躺的身影,她噙着浓浓鼻音道:“爷儿,对不起……如果知道你会生气的话,我……” 悲伤梗在喉头,让她再也无法说话,只能赶在泪水滑落之前,狼狈离去。 一走出房门,便对上小弥忧心忡忡的脸。 “少夫人……”小弥轻唤,上前牵住她的手。 她在门外已经听到里头的动静,虽然不知道原因,但看样子大爷确实在生少夫人的气。 “爷儿生我的气。”练凡想要抹着笑,可是泪水却不断地滑落。“我不知道他会这么生气……” 这些日子以来,他虽然爱闹她,老说要赶她走,但她知道那是没有恶意的,甚至她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她以为他们的距离正一步一步的接近,没想到他会赶她走,她的心好痛……真的好痛。 “少夫人,别哭了。” 练凡摇摇头,觉得浑身气力像是被抽光,无力地跌坐在外头。 “少夫人?!”小弥赶紧拉着她。 “没事……小弥,我没事,我只是……”她一开口,眼泪又冒出来,越想越委屈。 而房内-- “爷儿,少夫人哭了。”小婉拍着主子的背,边道。 玉衡之没搭腔。就算小婉不提,他也听到练凡的抽噎声,哭得那般伤心……他错怪她了吗?她和巽之之间,根本没什么,一切都是他胡思乱想? 可是,她和巽之相处得那般融洽,冲着他展开笑靥,那甜柔的笑脸,那双爱笑的眸底映照出的不是他的身影……这念头一涌上,他恼火地攒地眉。 似乎容不得他否认,他真正在意的,是她和巽之到底有什么情感,而非她是否是巽之派来的眼线…… 毕竟当初迎娶时,是巽之代替他拜堂。他和练凡虽有夫妻之名,可成亲时,一无媒聘,二无拜堂,三无夫妻之实……他们之间什么不是,不是吗? 可是这些日子以来,她的付出难道也是假的? 她听话地拍着他的背到天亮,她傻气地等着他清醒才敢小解……这般傻气又天真的姑娘,她待他的好,全都是为了巽之吗? 为了巽之,所以百般容忍他的刁难? 若是如此,为何昨晚他进探月亭时,她会对他展露那般甜美的笑? 是因为她的任务达成? 诸多的揣测几乎要将他逼得发狂,而耳边断断继继的哭声,更是扰得他心烦意乱。他恼火地翻身坐起,小婉赶紧退往一旁。 玉衡之大步朝门口走去,一拉开门板,便见练凡坐在石阶上哭,她的丫鬟正不断地哄着。 “大爷?”正对着门板的小弥,抬眼瞧着脸色阴鸷的他。 练凡急忙回头,泪珠还挂在脸上。 那泪水像针般往他心间札,严重扰乱着他。 “你在哭什么?” 她闻言,小嘴扁得更紧了。“你生我的气……” “我生你什么气?” “我不知道……”她像个孩子般无措。 玉衡之瞅着她半晌,一把将她揪起,拉进房里。 小婉见状,赶紧退出房间,关上房门。 “小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大爷发这么大的脾气?”小弥抓着她问。 “不知道,晌午年爷来过之后,爷儿就那个样子了。”她叹了口气。“从我跟在爷儿身边以来,这还是我头一次见爷儿发这么大的脾气。” 小弥蹙起眉,暗忖,往后非得好好注意年盛中这个人不可。 但眼前更重要的是,少夫人不知道要不要紧? 天色渐暗,未点烛火的房内,晦暗不明,一如玉衡之的心情。 练凡想止住哭泣,可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她只能一再重复说:“对不起……” 玉衡之听得心烦意乱,低斥道:“你连自个儿做错了什么都不知道,又何必道歉?” “可是你生气了……我不知道你在气什么……” 往床面一坐,他抬眼瞪着她要求,“答应我,我问你什么,你都必须老实地回答我。” “嗯。”她用力地点头。 “你和巽之是什么关系。”他沉声问着,双眼在黑暗中异常灿亮。 她不解地看着他。“大嫂和小叔。” “你嫁入玉府,二房的人可有指使你做什么?”他眯起黑眸,锐利如刃,像是要将她剖开,看穿真伪。 “没有。”她泪眼婆娑地摇头。 “我可以相信你吗?” “我没有骗你。” 玉衡之垂睫想了下,淡声问:“你喜欢巽之?” “嗯。” 那毫不犹豫的回答,教他抬眼直瞅着她,但她的眉眼太过坦率,没有半点羞涩矜持,他不禁再直指问题的核心,“我指的是男女之情。” 练凡闻言,头摇得有如波浪鼓。“没有没有,我以为你问的是我喜不喜欢他那个人,我喜欢他是因为他一心为你着想,不是那种喜欢……” “他一心为我着想?”他哼笑。 “嗯,今儿个我跟二爷聊过,他也提起,希望能与你重修旧好,他好帮你分担家业。” 玉衡之微扬起眉。“是吗?我还以为他巴不得我快死,他就可以接收玉家所有的产业。” “你为什么要误解二爷?他才没这么想。”她忍不住为玉巽之解释。 “我说错了吗?他想分担家业,代表着他有野心,不是吗?” “才不是,他是怕你太过操劳又生病。” “你倒是挺一心向他的嘛。”他撇撇唇。“还是你……” “我不是一心向他,而是我感觉得出他真的很想修补你们的手足情谊,就好比说,昨儿个在探月亭用膳时,我跟他提起想在溪边弄个许愿池,他就马上答应了,而且今儿个一早就找了工匠按图动工,他才听我说,许愿池可以许下心愿,他便说要许下心愿,希望你早点完全康复。” 玉衡之才没兴趣听她说异母弟弟的心愿,反倒是对她提起的许愿池有些好奇。“你为什么想弄一座许愿池?” “我要帮你许愿啊,我希望你可以不再生病,我希望你可以走到玉府之外,我希望你可以不再多疑,怀疑别人对你的好,我希望……” “……你的希望真多。”他哑声喃着,伸手握着她的。 “嗯,因为秀缘给了我两千枚桐板,我可以许两千个心愿。”她乖顺的由他碰触着,甚至任他轻柔地拉入怀中。 如此亲密的拥抱,她应该感到羞怯,可是此刻她又想哭了……因为落差太大,她怕等一下他又赶她走。 玉衡之听着,想起艾秀缘糟蹋她的那一幕,不禁失笑。 也亏她无时无刻都能够转换心念,压根没察觉旁人的恶意。 “你还在生气吗?”瞧见他笑,她怯生生地问。 “没。” 想到她和巽之在溪边谈论的都是自己,他的怒气一扫而空,甚至还觉得自己愚蠢,竟三言两语就被年盛中给挑拨了。 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对她在意的紧,他又怎会被挑拨? 所以,他是真的习惯她在身旁,无法忍受她对自己以外的人展开笑靥了。 垂睫瞅着她,发现那剔透泪珠沾在她浓密的长睫上,他忍不住俯身吻去。 她怔愣地看着他。 “别哭了。”他难得哄着人。 “嗯。” 他探手轻抚着她的颊,低声道:“笑一个。” 练凡瞅着他,娇羞地抿笑。 那笑意不是绝美,可就是能教他心旌动摇,忍不住地吻上她的唇。 她怔住,想起他说过要闭眼,赶紧闭上双眼,小手紧张地揪紧着他的衣襟。 玉衡之为之低笑,舌头钻入她唇腔之中,舔吮着每一寸甜美,纠缠着她的舌,挑诱着逗弄着,大手也没闲着地钻入她的裙摆,逐而往上。 练凡蓦地张大眼,粉颜酡红地看着他。 “……我要你。”他粗嗄道。 没有媒聘、没有拜堂,但只要有夫妻之实,她就是他的人,谁都抢不走。 她再不解世事,也懂他的意思。 可是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们会演变成如此亲密的关系。在她原先的想法里,他,不过是一个需要她照顾的人,可是如今他却已成了可以左右她情绪的男人。 正要开口时,肚子却突然咕噜大响。 霎时,两人大眼瞪小眼,练凡缓缓地垂下眼睫,又觉得好想哭。她的肚子怎么这么不争气,竟在这当头呜鼓大作。 玉衡之放声大笑,彻底被她打败。 “你这个馋鬼。”他笑骂。 “人家不是馋鬼,只是以往吃得少,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结果现在就……”时间一到就肚子饿,这也不是她愿意的啊。 “好,就让我把你养得肥美一些,我才好下肚。” “肥美?”要宰来吃? “小婉,备膳。”他喊道。 守在门外的小婉闻言,喜出望外地回应,“是。”话落,拉着小弥。“走吧,爷儿已经解气,没事了。” 小弥这才松口气,跟着她往厨房而去。 “好了,这事就搁下,我已经都重拟好了。”练凡笑嘻嘻地说。 “晚一点也无防。”他垂睫想了下,突道:“你说巽之有意为我分忧解劳?” 她不懂他的话意怎会转到小叔身上,但还是应了声,“嗯。” “那就让我派个工作给他吧。” 翌日一早,徐知恩将玉巽之请到翠呜水榭里。 “真的要让愚弟跑这一趟?” “这匹货是崆峒城金家交托的,马队预计明日会抵达碎阳城,再由你经手,送往北日穆国的京城首富晓家。”玉衡之说着,将帐簿交到他手中。“上头写着数量、种类和该收回的货款,你务必点算清楚。” 玉巽之难以置信大哥竟会答应让他领着马队送货,不禁有些动容。“大哥的嘱咐,愚弟必定完成。” 玉衡之微扬起眉,走至五斗柜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只锦囊和一张地图,回头道:“记住,照着原本的路线走,必定要在五日之内送抵。” “是。”他接过地图和锦囊,却不知道锦囊的用途。“大哥,这是……” “等你离开碎阳城再看。” “是。” “去吧。” 徐知恩送来茶水,刚好和二爷擦身而过,瞥见他手上的物品,有些意外。 待把茶水送到厅上时,他不禁问:“爷儿要二爷冒这么大的风险?” “有没有风险端看盛中有没有动作,至于危不危险,那就是巽之的造化了。”但这棋走得有点险,但可以让他看清楚,他身边的人,可以信任的到底是谁。 第十章 【主啊,我的相公心机很重】 温煦的风吹拂得溪边柳树微摆,杜鹃轻颤,洒落一地旖旎。 “好奇怪,为什么我老是丢不进去?” “那是资质问题。”探月亭里,传来玉衡之的风凉话。 “这跟资质有什么关系?”练凡气呼呼地抓着好几枚铜板走进亭里。 许愿池早在几天前就砌好,原本在靠近翠呜水榭主屋那头,后来玉衡之嫌弃距离太近,随便丢都进,于是改了规矩,必须站在探月亭里反身往后丢进才算数。 可是,不管练凡怎么抛就是抛不进许愿池里,让她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让二爷挖大一点。 “你说我昨天丢进几枚?”看着她拟的帐簿,他分神和她聊着。 “那你许了什么心愿?” “希望老天赶紧把你养得肥美些,让我好下肚。”他眉眼不抬地回道。 练凡小脸霎时爆红。 这个人说话,真的……让人无力招架呀。这话她本来是听不懂的,问过小弥之后,才知道这是很秘密的夫妻情话。 偷觑着守在亭外的贴身丫鬟,发现她似乎没听到他俩的对话,她才觉得安心一点,要不然如此难为情的话被人听去,真的是很羞人呢。 “不知道二爷把货送到日穆国了没?”她喃喃自语着。 看着远方的蓝天白云,突然发觉这样的日子很平静,幸福得像梦境,不是很真实。 “你担心?”玉衡之抬眼问着。 “不是担心,而是因为这是你第一次给他的任务,所以我很开心。” “开心什么?” “开心一定和乐融融呀,你都不知道二娘多开心。”她笑眯眯地瞅着他。“对了,这帐簿还用得习惯吗?” “有不习惯的道理吗?”他哼了声。 她拟得如此条理分明,他要是看不懂、用不惯,他这玉府当家的头衔让给她算了。 “对了,这几天怎么都没瞧见年爷?”练凡随口问道。 以往总是两天就会见到他一回,每次来都带着帐簿,不过之前爷儿是不看帐簿的,不像现在看得这般入迷。 “大概是改记帐模式让他有得忙吧。”他唇角掀起恶劣的笑。 “对哦,这和商铺原来的模式不同,不知道会不会冲突到?”她鼓起腮帮子沉吟着。 “你要是想知道,改天我带你到商铺走走。” “真的?”她应了声,像是想到什么,蓦地瞪大眼。“你要带我去?那不就代表你也要去,你现在的身子可以任意到外头走动了吗?” “……等我尝过你之后,你就知道我行不行。”玉衡之没好气地啐了声。 她天天腻在他身边,他的身子状况她会不知道? 说来也奇,打从她嫁进来之后,他的身子日渐好转,就算在这时分吹着凉风,也不会不小心着凉寒,有时他会暗暗运劲,感觉原来淤塞在他胸口的窒闷也已经消失不见。 不禁想,冲喜原来还真的有用。 “你怎么老是……”小脸瞬间又红通通的。 “我又怎地?”他笑得坏心眼。 “你……”练凡娇嗔着,转开视线,却瞥见徐总管正从溪的另一边跑过衔桥而来。 “爷儿,不好了,二爷遇刺了!”人未到,声已先到。 玉衡之微扬起眉,而练凡早已坐不住地站起来。 等了五天,玉巽之一行人终于回到碎阳城。 玉衡之破例出现在大厅里,早已找来卫子礼,陪同艾玉叶等着玉巽之归来。 “回来了,二爷回来了!”通报的小厮,高声喊着。 艾秀缘赶紧搀着姑姑走向厅口,而玉衡之放下茶碗,看着异母弟弟跨过门槛,虽然动作有些迟缓,但状况比他想像的还好一些。 “巽之,你到底是伤在哪儿?”艾玉叶心疼地打量儿子,瞧他脸色异样潮红,往他的面上一抚,才发现他竟是发着高烧。“怎会这么烫?” “我……”玉巽之勉强勾着笑,眼角余光瞥见大嫂满脸担忧地看他。“没事,小伤而已,别担心我。” “你该不是身上有伤,引起发烧吧?”练凡问着,总觉得他走姿有点怪,上半身挺得很不自然。 “少夫人,你老实说,你以往也是个开业大夫吧。”卫子礼打趣道。 “我只是猜的,因为身上有大面积或极深的伤口时,通常会引起发烧。”她睇着玉巽之,忍不住建议,“还是先让二爷回房歇着,让卫大夫好好诊治吧。” “也对,先把二爷送到房里吧。” 玉巽之试着往前走,但才走了两步,脚步踉跄了下,眼看要往前扑去,练凡下意识地伸手要拉,却被一双臂膀抢先,一把将他撑住。 “大哥?”他抬眼,惊诧万分。 “靠着我的肩膀。”玉衡之拉过他的臂膀,问:“这样会疼吗?” “不会。” 就在大哥的搀扶下,玉巽之回到自己观止楼的寝房。 等卫子礼欲脱他衣服诊治时,玉衡之瞪着像跟屁虫般的妻子道:“你杵在这里做什么?出去。” “我不能待在这里?”她一头雾水地问,并觉得有些受伤,老是被他赶。“我只是担心二爷而已。” “他轮不到你担心,出去。” “可不是?做为大嫂的待在小叔房里,成何体统?”搀着姑姑前来的艾秀缘也不客气地数落。“怎么,这些规矩,都没人教过你?” “秀缘。”艾玉叶低斥,随即向练凡道:“大夫医治,女眷不方便在场,你跟我先到外头坐坐吧。” “喔……”她乖乖应了声。 唉,跟她说明白不就好了,老是要她出去,她都要怀疑自己又做错什么。 待女眷离开寝房后,卫子礼才动手褪去玉巽之身上的衣物,发现伤就在背上,有数道横砍的刀伤,肩胛骨处的最深,已经过了数日,才略微收口。 玉衡之瞧着,微眯起眼。 “看来这行凶之人,不但要财也要人命呐。”卫子礼从医箱里取出了金创药。“不过别担心,二爷年轻力壮,恢复得也快。” “多谢卫大夫。”太巽之趴在床上,看着不发一语的兄长。“大哥,抱歉,我损失了两匹赤目马。” “不,你能够力抗山贼,保住货物,抱伤还将货物送到日穆国……你已经做得非常好。”玉衡之由衷道。 他早就抱持要付钜额赔金的打算,没想到不过是赔上两匹马。但巽之遇刺,也就证明,他的猜想是正确的。 前几天,他让知恩派人暗中查探年盛中,消息指出,这一年多来,年盛中迷上赌博,赔了不少钱,也许因此才铤而走险地挪用帐款,于是他趁着要练凡重拟帐簿的当下,让年盛中清算旗下商行和马队的所有帐目,将所有帐款缴入玉家钱庄里。 他猜想,在被赌场的人逼得走投无路时,年盛中必定会将脑袋动到马队上头,于是他特意要巽之押货,一探虚实,倒没想到他竟与山贼有挂钩。 此举,也证明年盛中长年在他耳边说二房的是非不过是想巩固自己的地位,而巽之的力保货物和马队成员,证明他这个兄弟确实有心为家里尽一分力。 一件事,让他看清真伪,却也差点害巽之遭遇不测。 “不,是大哥给我的锦囊里提到,要是遇劫,立刻抽身……”玉巽之说着,不禁笑得有些腼腼。“我初见时,不解其意,等遇到山贼时,才发现大哥原来是神机妙算,知道此去有险阻,而要我选择自保……在这种情况下,我怎能让玉家遭到损失?当然是跟对方拚到底。” “你这傻子,要懂见机行事,别傻得硬拚,让二娘担心。” “我知道,大哥。” “你好好休息,这事我会处理。” 接下来,看他怎么揪出与山贼挂钩的叛徒! 观止楼偏厅里,艾玉叶忧心忡忡,不住地朝外望去。 “姑姑,你别担心,有卫大夫在,二表哥不会有事的。”艾秀缘软声劝着。 “是呀,二娘,吉人自有天相,他肯定会没事的。”练凡笑道。 “哟,你这声二娘真是越叫越顺口了,敢情真把自己当成玉府的大少夫人不成?”艾秀缘脸色不善地瞪着她。 嘴上喊她一声大嫂,是做做样子也是在挖苦她,事实上,她从来也没有承认过这个村姑的身份。 练凡不禁偏着螓首。 怪了,她既是大爷的妻,不就是大少夫人吗? “秀缘。”艾玉叶头疼地抚着额际。 “姑姑,她不过是个冲喜的新娘……我觉得咱们有些话得跟她说清楚,省得她真以大少夫人自居。” 练凡听得一头雾水。 就算是冲喜新娘,也是明媒正娶,有什么差别? “秀缘,你……”艾玉叶叹了口气。“好了,你先出去,我跟练凡好好说。” 艾秀缘抿抿唇,临走前还狠狠地瞪了练凡一眼,俨然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练凡,你过来。”待侄女离去,艾玉叶才轻唤。 “二娘。” “这些日子真是多亏你了,要不是有你,我和衡之,根本不可能相处得如此融洽。”她轻握着她的手。 打从前阵子一道用膳,她便察觉,衡之待练凡,是有几分情意的,否则不会刻意在用膳时给秀缘难堪,再加上这几日,传来巽之遭遇山贼受伤的消息,也是练凡带着衡之来安慰她。 小俩口情投意合,本该是喜事一桩,偏偏有些事,是苍天弄人。 她担忧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二娘,这本就是我该做的事,况且二娘待我很好,这事我是一定要让爷儿知道的。” “你还唤衡之为爷儿?”她试性地问。 “叫惯了。”练凡挠了挠脸。 “那么,你……” “二娘?” 心一横,艾玉叶咬牙道:“如果可以,你别和衡之圆房。” “圆房?”她不解地偏着螓首。 “别和他有夫妻之实。”说着,像是想到什么,艾玉叶担忧地猜,“还是说,你跟他已经……” 练凡一怔,意会之后,小脸微微发烫。“没有、没有……” 艾玉叶不禁松了口气。“记住,二娘是为你好,你别和他有夫妻之实,好不好?” 她想问为什么,可是二娘眸底的担忧,让她滚到舌尖的话又用力咽下,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地点了头。 “你们在聊什么?” 闻声,艾玉叶吓得脸色煞白,不确定他是否听到她们的对话。 “爷儿,你怎么来了?二爷的伤势如何?要不要紧?”练凡回头,连珠炮似地发问。 玉衡之没好气地瞪着她。 “你又生气了?”她小声地问。 “不敢。”他哼了声,伸手牵着她,看着艾玉叶。“二娘,子礼说了,巽之的伤不打紧,只要歇个几天,等伤口收口,就能够自由走动。” “多亏有你。”艾玉叶动容地看着他。 “不,这是我该做的,毕竟巽之会押货前往日穆国,也是我吩咐的。” “你愿意将一些事交给他处理,二娘很开心。” 玉衡之垂眼,没多说什么,便带着妻子先行告退。 等走了一段路,他才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刚刚二娘跟你说什么?” “……她说,我不用去看二爷。”她撒了谎。“免得遭人误会。” 她不懂二娘为何如此要求她,更不敢把这事告诉他,免得这对他们再起嫌隙。 “是吗?” 可他刚刚隐约听到二娘要她别和他有夫妻之实……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他们之间确实有什么秘密? “唉……” 晌午过后,徐徐微风伴随着呢喃般的叹息,迭声如浪般飘送着,一声声地送到玉衡之的耳里。 一开始,他充而不闻,但是随着叹息越密、声音越近,他不得不抬眼瞪着,不知何时已腻到他身旁的妻子。 懒懒看着她装哀怨地瞪着自己,他唇角微勾,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吻上她的唇。 练凡吓得身子快速往后移,整个人差点倒栽葱,幸好玉衡之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捞进怀里。 “吓死我了,你怎么可以……”窝在他的怀里,她不断地往后偷觑,确定守在亭外的贴身丫鬟没有瞧见他荒唐的举动。 “不是你想亲我?”他低笑。 “我哪有?明明就是你……”她蓦地发觉他抱得好紧,不禁有些发窘的抗议,“放开我啦……” “做人别这么忘恩负义,总要感念我刚刚救了你。” “明明就是你先吓我的……”她羞红脸,眼角余光瞥见徐管事已经背过身去,越走越远。 “是你扁着嘴,要我亲你。” “才不是,我是在叹息。” 玉衡之扬起眉,松开她,不追问。 “你不问我在叹什么息?”她又自动靠了过去。 “两千枚桐板快要丢完了?”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帐簿。 “我还有一千八百九十二枚桐板。”看他睬也不睬自己,她终于发现--“你根本就是故意不问我的……” 他这么精明,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在叹息什么? 看着他,发现他还是不吭声,她只好硬着头皮道:“我要去看--” “不准。”他打断她未竟的话。 练凡不由得鼓起腮帮子。“都已经两天了,让我去瞧瞧有什么关系?” “子礼天天都会告诉你,巽之恢复的状况,还有什么好看的?” “当然不一样,我还想去看二娘,安慰她--” “爷儿,年爷到了。”徐知恩在亭外轻喊,打断了练凡的话,让她哀怨地再次闭上嘴。 阖上帐簿,回头望去,瞧年盛中正从小径走来,玉衡之勾深了唇角的笑纹。 “爷儿。”年盛中快步走进亭内,瞧见练凡坐在他身旁,眸色微动了下,噙笑问候,“少夫人。” “你好。”她点点头,很识相地看着亭外风景,不打扰他们谈话。 “盛中,事情处理得如何?府尹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爷儿,府尹已经着手处理山贼劫货伤人一案,不过由于案发地点,靠近日穆和都阗王朝的交界,所以必须再费上个几天,才能理清案情。”他表情诚恳地禀告。“不过,我已经遵照爷儿的指示,让府尹尽快逮住山贼,还玉家一个公道。” “是吗?”玉衡之沉吟着。 年盛中偷觑着他,猜测着他的想法,再将目光悄悄转向练凡。他有话想说,但是碍于她在场,几番踟蹰,但又不吐不快。 “不过府尹大人也说了,通往日穆边境这条日向道,从未听闻有山贼出没,想要找出山贼,怕是有困难,所以……” “嗯?” 年盛中看着两人,淡声道:“府尹大人怀疑,遇山贼的说法会不会只是二爷的片面之词?” 练凡听着,蓦地回头。“二爷……”她话才吐到舌尖,摆在腿上的手便让玉衡之握住,她疑诧地望向他。 他没看向她,想了下问:“府尹的意思是说,二爷并未遇到山贼,一切根本就是二爷在造谣,以彰显自己的能耐?” “那是府尹的猜测。” 玉衡之微扬起眉,仿佛对这说法并不排斥,反倒是练凡已经气得用力反握他的手,以表达不快。 可是,他还是闷不吭声,教她气结。 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让她说话?为什么不替二爷辩解?难道二爷身上的伤是假的吗?他明知道二爷身上有伤,为什么不说? 练凡气闷地瞪着他,却见他微勾笑意瞅着她,让她更是一头雾水。 为什么这个时候他还笑得出来? 正疑惑着,瞥见徐总管跑来,边喊着,“爷儿,颐亲王来了。” “备翠鸟。”玉衡之吩咐。 “是。”徐知恩立刻领命而去。 “过来。”玉衡之牵着她站起身,走到探月亭外候着。 练凡站在他身旁,想问,却见有个男人跨过拱门,那人眉目极为粗犷有型,穿着一袭深蓝色锦袍,袍面绣着栩栩如生的猛虎,大步而来。 “衡之。”那人开口,嗓音洪亮。 “草民见过颐亲王。”他喊着,牵着练凡单膝跪下。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人是位皇亲贵胄。 “免礼、免礼。”尉迟粲赶紧上前,将他拉起,上下打量他好一会。“原来不是我看错,你真的站在外头……我已经有多少年,没瞧见你站在我面前了?有哪一次不是我纡尊降贵地坐在你床前?” “那么,王爷认为我该再回房,等着王爷坐在我的床前?”玉衡之笑道。 这话一出口,练凡不禁瞠目结舌。 王爷耶,可以这样说话吗?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等着和你在探月亭里饮茶作乐已经很久了。”尉迟粲拉着他,这才发现他身边还多了个姑娘。“衡之,这是?” “我的妻子,练凡。”玉衡之掐着她那张被吓傻的脸介绍,“练凡,这位是颐亲王尉迟粲,十几年来,他还是二皇子时,我和他以马交友,就算在我病了之后,他一年至少会来探望我一次。” “什么时候成亲了……居然没通知我?”尉迟粲佯怒,随即像是想到什么,才又说:“对了,你先前病得下不了床,到底是如何成亲的?” “这就说来话长,不如咱们先来聊聊马队遭袭一事,就不知道王爷可有发现什么。” 玉衡之此话一出口,年盛中眼皮跳了下。 “这事啊……”尉迟粲卖了个关子,拉着他。“咱们到亭里说。” 他牵着练凡回亭内,瞧见徐知恩已经备妥火炉,正泡着茶,便道:“我正准备了最上等的翠鸟,来喂你这张刁嘴。” “亏你还记得我的喜好。”尉迟粲笑咧嘴。 坐上位子,嗅着刚冲泡好的贡茶,他双眼微眯,啜了一口,茶韵动人,入喉回甘。 “还是这味道最合我这张嘴。” “那么喂了你这张嘴,可要告诉我你的进展了?”玉衡之正等着。 “这事,我可是亲自跑了趟日向道,说来也巧,竟被我找到一样东西。” 年盛中状似垂睫养神,但十指却在宽袖底下握成拳。 “什么东西?” “是一块破碎的黑色布巾。”尉迟粲顿了顿,又说:“你也知道,日向道是咱们与日穆国行商必经之路,所以设有不少驿站,向来没有山贼,突然有山贼出没,再加上我找到的黑色布巾,不禁教我联想到在碎阳城外燕固山活动的那票山贼,因为他们行抢时,脸上必定蒙着黑色覆面巾。” “可燕固山的山贼怎会往日向道?”玉衡之低问。 “可不是?况且,王爷如何凭藉一块破碎的覆面巾就认定是燕固山的山贼?”年盛中趁势追问。 尉迟粲低笑着,看向他问道:“本王说的是黑色布巾,怎么你却听成黑色覆面巾了?” 年盛中一愣,神色不变地解释,“草民是方才听王爷提及那些王贼总会戴着黑色覆面巾,才误认为如此。” “原来如此,但不管怎样,这事已经交给府尹处理,府尹昨日答应我,必定会追查到底,而我也允诺必要时,派兵擒拿那些山贼。” 玉衡之微扬起眉,转头问道:“盛中,王爷这说法怎会和你刚刚同我说的大有出入?” 练凡听到这里,忽然明白了。 原来,爷儿根本不相信年盛中,还和颐亲王一搭一唱地套他。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他好有心机呀。 第十一章 【主啊,原来相公是爱我的!】 “我……”年盛中神色微慌,却努力自持。“也许王爷是在我去过府尹之后才交代的,所以消息有误差。” “是吗?”玉衡之似笑非笑地瞅着他。“下次告知我之前,必须再做确认,否则要是被我误解的话,就不好了。” “是,我会谨记在心。” 练凡垂着眼,微微攒起眉。这阵仗像是在怀疑年盛中……要是一切属实的话,那岂不是代表山贼一事,是他主导的? 怎么会这样?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爷,我瞧天色不早,不如今儿个就留下来用膳吧。” “好啊。” “爷儿,那我去帮忙吧。”练凡连忙自奋勇。” “我的朋友不多,还是免了吧。” “……这跟你朋友多不多有什么关系?”有时候他很像外星人呐,老是吐出她听不懂的话。 尉迟粲掩嘴低笑。 玉衡之不禁叹口气。如此简单易懂的嘲讽都听不懂……真是个幸福的人啊。 “去吧。” “好。”她立刻站起,却没来由地晃了下,险些没站稳。 “怎么了?”玉衡之立刻握着她的手,审视她的脸色。 练凡闭了闭眼,缓缓勾笑。“没事,八成是我动作太快了。”近来,她总是感到晕眩,可又不太像是感冒,胸口闷痛,状况时好时坏……不过比起她以前生病时又好上太多,所以她想应该没什么问题。 “再坐一会吧。”他握着她的手,却发现极为冰凉,就连气色也没有以往好。“晚点叫子礼过来为你诊治。” “不用了,我壮得像头牛,我去厨房帮忙了。”她笑嘻嘻地说,朝尉迟粲点点头,随即拉着小弥跑了。 太好了,这样一来,她就有充分的时间去探视二爷,顺便向二娘请教如何缝制衣袍。 玉衡之瞅着她的背影好一会,才抽回视线道:“盛中,把这些帐簿拿回去,还有,帐款可全数缴入钱庄了?” “已经照爷儿的意思办妥。”他拿起帐簿,淡声回着。 “明日要钱庄照帐款的数目换成银票,送到府里来。” 年盛中一愣,咬牙回应,“是。” “去吧。”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尉迟粲才淡声说:“看来他确实脱不了关系,只是我没想到他竟会做出这等事来。”说着,不胜欷吁地叹了口气。 “我也没想到……只能说,财不迷人人自迷。” “好了,不说那些,倒是你那娘子是怎么回事,逗得很呐。” “压根不好逗,有时和她玩了半天,她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害他欺负起来不太过瘾。 “也唯有如此才受得了你那张嘴。” “这么说来,王爷和拙荆是同出一派了?”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调侃本王?”尉迟粲端出亲王的架子,但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却没半点怒气。“我交你这个朋友,是因为放眼王朝,将赤目马培育得最好的,就数你玉家。” “唉,多可怜的王爷,为了我家的马,这么甘心忍受我这张嘴。” “可不是?所以今儿个帮了你这个忙,今年北场的牲口比赛,你玉家的冠军马得给我才成。” “牲口比赛……我已经十几年没见过了。” “今年,你要是出席,本王全程作陪。” “那我就先谢过王爷了。” 在府里待了这么久,要是带那个丫头出远门走走,她肯定会开心得手舞足蹈吧。一想到她那双眼发亮的笑靥,他也笑柔了冰凉的眸。 踏出翠呜水谢,年盛中再也掩不住内心的焦急。 他欠了笔近千两的赌债,原以为仗着玉衡之对他的信任,私自挪用帐款也不会有人发现,天晓得竟杀出一个练凡,累得他一路兵败如山倒。 为了还债,他甚至不惜买通山贼劫货,本想可以顺便嫁祸给二房,岂料玉衡之早就请托颐亲王插手此事,这岂不代表玉衡之已不再信任他? 眼前要是再一个行差踏错,恐怕他将落得死无全死的地步。 说来说去,全都是那个乡下丫头的错,更是二房的错! 硬生生挡住他的财路,被逼得快走投无路! 十三年前,老天站在他这边,让他成为玉衡之最信任的人,更在艾夫人归还所有帐册之后,成了玉府的总帐房和暗地里的主子……如今,他即将失去这一切? 早知如此,当然他就该狠心到底,彻底铲除二房,而不是让事情走到如今的局面! 年盛中恼着,朝大门的方向走去,正要转过长廊时,突然听闻艾夫人和艾秀缘的对话,他下意识地顿住脚步。 “我不管,当初娶她进门,全是为了大表哥的身体,可谁知道因为她,大表哥竟要我赶紧出阁……这天底下有这种道理吗?” “秀缘,衡之的心并不在你的身上,你又何必……” “我不管,我从小就喜欢大表哥,这些年来,二房的人大表哥谁都不见,但却偶尔愿意见我一面,这代表着大表哥对我并非无情,如今这样待我,肯定是那个女人在大表哥面前说我是非!” “秀缘,你明知道事情并非如此。”艾玉叶叹气。 “姑姑,你为什么不站在我这边?难道就连你也觉得那个女人比我好?她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草包!” 年盛中越听越觉得古怪。听起来,练凡并非二房安插在玉衡之身边的眼线。 “可是……” “为了让大表哥的身体好转,我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找到那名术士,算出和大表哥命盘互动的练凡,如果不是我将那个女人买进府,大表哥的身体会好转吗?如今他身体好了,就要把我踢到一边?” 听到这里,年盛中扬高眉头。 原来练凡是个货真价实的冲喜新娘……是因为她,玉衡之的身体才转好…… “秀缘,别说了。” “哼,要是大表哥知道,他的好转,是因为他的病痛全都转移到练凡身上,不知道他会有什么表情。”艾秀缘有些幸灾乐祸。 “秀缘!” 她哼了声,扭头就走。 年盛中赶紧躲至廊柱后方,听到艾秀缘气呼呼地对着丫鬟吩咐。 “去给我找根木头来。” “表小姐要……” “去把二爷寝房的门给拴起来,我让他们两个在里头待一晚,看大表哥还能对她多好!” “可是……” “还不照做?” “是。” “待会用艾夫人的名义把观止楼的下人都撤下,我看谁给她开门!”艾秀缘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几个丫鬟赶紧跟上,朝观止楼的方向而去。 好一会,年盛中才从廊柱后站出,细思一番后,忍不住勾出笑意。 看来,他并非全然无转机。 “许多危险,试炼网罗,我已安然经过……靠主恩典,安全不怕,更引导我归家……” 轻柔的吟唱声洋溢满室,趴在床上休憩的玉巽之忍不住睇着练凡娇柔的俏颜,看着那柔嫩的唇瓣逸出动人的声音。 打从头一次见她至今,她变了许多。 身上长了肉,双颊眼窝也不再凹陷,添了几分甜美,尤其她总是笑脸迎人,有时光是看着她,便觉得心头的郁闷一扫而空。 再听她的歌声……就这样静静听着,竟也是一种幸福。 难怪大哥的身体可以好转得如此快…… “二爷为什么一直看着我?是不是觉得我缝得很丑?”想到这个可能,坐在床边椅子上的练凡忍不住扁起嘴。 不能怪她,毕竟她连一堂家课都没上过,这衣服的版型,也是刚刚去问过二娘才知道该这样裁,以为可以很快就缝好,没想到竟缝了老半天。 “不。”玉巽之低笑着。 她真的是个很特别的姑娘。 仿佛看不见人性的丑恶,在她眼里,这世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每颗人心都是无瑕的。 这样的她,偶尔会让他注视得忘神。 可是,她不会懂他的心思,一如他也不愿懂自己悸动的原因。 “唉,这块布很漂亮呢,可惜我的缝工太差了,糟蹋它。”她垂眼看着手中的布料,上头缝线歪歪斜斜的,她忍不住叹气。 唉,惨不忍睹。 “天气渐暖,你要是没有夏衣穿,可以请师傅进府替你裁制就好,何必自己动手?”玉巽之不解地问着。 打从她带着一块布来探视他时,他就觉得古怪。 可瞧她缝得那么认真,他也就未多说什么。 “不是啦……这是要给爷儿做的衣袍。”练凡拉起衣襟,让他看清楚,这是一件男人的衣袍。 玉巽之不由得怔住。“是给大哥的?”那是块绿底花布,花还是正盛开的各色牡丹…… “我缝得很丑喔……”她很惭愧地垂下脸。 “不。”他想说的是,男人不穿花布的……“你怎会有这块布料?” “是爷儿给我的。”练凡抬眼笑道:“我瞧这布料很有春天的感觉,就想替爷儿做件夏衣,要不然他衣柜里的衣袍颜色都那么沉,看起来就晦气。” “原来如此。”玉巽之蓦地笑了。 大哥把布赏给她,是要她让人裁制夏衣的,可她却一心想为大哥的衣袍添些色彩……这两人原来已经是心系彼此了。 他为他们开心着,心却默默地痛着。 练凡不解地看着他,但大概是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肩膀有些酸疼,扭着颈项的当头,才惊觉窗外的天色早已暗透。 “糟了,已经这么晚了!” 她急忙站起来,眼前却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她整个人歪斜地跌趴在桌面。 玉巽之见状,顾得身上的伤,立即起身扶她。 “大嫂?” 练凡浑身颤着,脑袋一阵晕眩,一股呕意冲上喉间。 “大嫂,你坐下,我派人请大夫过来。”玉巽之扶着她坐下,走到门口一推,却推不开门。“怪了……” 正打算用力时,却听到身后有动静,一转头便见她跌趴在地。 “大嫂!”他疾步奔回,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同时,门板被一脚踹开,发出巨响。 玉巽之回头望去,便见兄长冷沉着脸站在门外。 “大哥?” 玉衡之没睬他,踏进屋里,阴鸷黑眸直盯着被他抱在怀里的人。 “练凡。”他蹲下身,轻唤着。 “爷儿……”她很自然地伸出手。 他立刻将她抱入怀,抚着她的额,碰触着她的手脚,低声吩咐,“巽之,叫子礼到翠呜水榭来一趟。” “是。” 玉衡之抱着练凡回到自己的寝房,卫子礼后一步便赶来为她把脉。 “如何?” “没什么大碍,只是气血有些不顺。”他把着脉回答。 “可这几天她老是动不动就晕眩,方才更严重,她连站都站不稳。”玉衡之站在床畔,睇着她有些苍白的脸。 “没有啦,是我动作太快了。”练凡小声地替自己辩解着。 “谁要你那么急做什么?”他没好气的往她额头一弹。“你倒厉害,说要上厨房帮忙,一路帮到观止楼去……” 当晚膳都备妥,她人没出现时,他便猜到她跑去探视巽之,也只能忍着气,陪颐亲王吃完一顿饭,才前去讨人,不料门外竟被木头给横架住……这其中原由,他不用问也猜得到。 但最恼的是,她竟是晕在巽之的怀里! “对不起,我没想到时间这么晚了……”她可怜兮兮地扁起嘴。 “就和巽之聊得那么开心?”玉衡之哼了声。“开心得连晚膳时间都过了也没发觉?你这馋鬼,肚子不饿?” 都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她倒挺得住饿。 “饿了。”其实,她不饿。 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食欲没有之前旺盛,也正因为肚子没动静,她才没发觉时间已经那么晚了。 “去备膳。”他吩附下去。 “是。”守在门外的小婉温声应道。 “大哥,对不起,都是我听练凡唱曲唱得都忘了时间。”一直闷不吭声的玉巽之一脸愧色。 玉衡之闭了闭眼,淡声道:“巽之,时候不早了,你身上还有伤,早点回去歇着。” “是。”临行前,他还不住回头看练凡,直到她的身影被大哥完全遮挡,才黯然离去。 “子礼,她这病症要如何改善?”玉衡之淡声问着。 “我开个两帖药让她服下,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卫子礼瞧他脸色紧绷,不由得打趣道:“瞧你紧张得像什么似的,不就是一点小毛病罢了。” “你不懂,她这个馋鬼,只要用膳时间一到,那肚子吵得吓人,可这阵子我都没听到她肚子响的声音。” 练凡的脸羞得红透。“我最近都准时用膳,你是要听到什么声音?”这人真是的,就连这事也要跟人说……一点都没替她留面子。 “怎么我现在也没听到?” “我在厨房帮忙时偷吃了两块糕饼。”她垂睫撒着谎。 她不喜欢撒谎,可是她发现,有时候善意的谎言可以安人心,一如当时她欺骗父母自己压根不痛,是同等的道理。 她不要她爱的人担心自己……这想法一涌上,她不禁一愣。 原来,她爱他? “好啦,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一步。”见小婉端菜进房,卫子礼便识相地出声告辞。 玉衡之没让她起身,亲自舀着粥吹凉。 “你要喂我?”她受宠若惊极了。 “瞧你多尊贵。”他哼了声。 练凡笑眯眼,乖乖地由他一口一口地喂。 “把身子养好,到时到北场的牲口比赛就带你去瞧瞧。”他边喂边说。 “真的?” “等你把身子养好。” 她坐起身,一脸赧然地说:“其实我没有那么不舒服……”只是想享受他喂食的温柔。 “说要出去走走,病就好了,真是好用。” “真的,其实也没什么毛病,不过是偶尔头晕罢了。”她讨好地笑,只要一张口,他就喂,就这样张口就喂,她根本没机会再多说什么,直到她觉得饱了,才赶紧阻止,“我饱了。” “吃这么少?”他瞥了眼还有剩的粥。 “不少了。”她瞪着那大碗。“你真的把我当猪啊?” “记不记得我说过要把你养得肥美?”他将粥碗往几上搁,瞅着她不算太好的气色。 练凡闻言,羞怯地垂下眼。 “你呢,总是不懂我的心思,不许你去探视巽之,你偏偏跑去,还唱了歌给他听……不把我惹火,你不甘心就是了?”这可是他此生首次感到委屈,不得不的妥协。 谁让她病着,害他就算恼着也不能发火。 “我……可是我答应过二爷,如果他病了,我会照顾他的……我不能当个食言而肥的人。” “照顾就照顾,唱歌做什么?”那是他专属的,怎能唱给其他人听? “可这首歌的意思,是在赞美主,感谢主让我们有勇气面对任何难关,是可以振奋人心的歌。”她一脸委屈地扁起嘴。 “不管,不准对别人唱。” “好吧,谁让我唱这歌,唱着唱着主就把我带到你面前了,说是你专属的,也没错。”也许,这就是命运。 主引领她而来,让她遇见他、让她懂得爱……主对她是何等的恩宠啊。 “看来你的主也算聪明。” “当然,我的主是万能的。” 瞧她那骄傲模样,他忍不住捏捏她的鼻子。“不过就是虚幻的偶像,有这么了不起?” “当然了不起,我的主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祂就在我心里,在我的思想,引领着我前速,毫无畏惧地面对所有挑战。”因为主同在,她不怕。 她脸上荡漾的绝对服从和绝对信赖,让他为之气结。“那我呢?”他一把掐住她的肩头,逼迫她正视自己。 “嗄?”练凡张大眼,一头雾水。 “我呢?我在哪里?”他质问着,在她眼里寻找自己的容身之处。 “你在我的眼前啊。”不然呢?为什么这么问? “要是捂住你的眼,我在哪里?”他轻柔地捂住她的双眼。 “爷儿……” 她一张口,柔软的唇随即封住她的,教她羞涩地闭上眼,感觉他轻柔的吻,不再像之前吻得那般浓烈,反倒是如煦风柔雨地挑诱着她。 “你说,你到底在我的药里下了什么符咒?”好半晌,他的额抵着她的,哑声问道。 她张眼,看见他熠亮如星般的双眼,心跳加速着。 “为什么你如此左右我的心思?为什么让我如此在意,如此心不由己……”玉衡之粗嗄低喃,吻着她,大手滑进被子里,隔着衣料,沿着腰肢往上。 练凡瞪大了眼,却没有反抗,原本似懂非懂的话,随着他的动作,慢慢有所领会。 “从没有一个人,可以像你这般干扰我……”他吻上她细腻的颈项,咬开她襟口的绳结,热气喷洒在她敏感的锁骨上,教她心跳如擂鼓,身体的每寸肌肤都因为他的碰触而发热。 “对不起……”她虚声喃着。 他不禁失笑。“跟我对不起做什么?我要你也像我一样,总有一天,没有我就不能活。” 霎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练凡红艳的唇微启,“原来你……” “不许说。”捂住她的唇,因为他不甘心自己先表白,不甘心她不像他,一刻没见到她就心乱如麻。 他解开她的外衫,勾下抹胸的绳结,那酥嫩的胸就在他眼前微颤着。他轻柔地含吮着那粉嫩的蓓蕾,她吓得往后缩,他却不容她退却,霸道而强势地箝住她,直到听见她紊乱的呼吸。 娇柔的啼声像是催情般,他难以忍遏让身体发疼的欲念,逐而往下亲吻,吻过她平坦的小腹,褪去亵裤,继而吻上那羞涩的花核。 “爷儿!”她吓得并拢双腿,但他却强势地扳开,执拗地品尝着她的滋味。 练凡羞赧地捂住脸,从不知道圆房竟是令人如此害羞的事,是如此亲密而疯狂的感受。他的唇舌激荡出她从未有过的悸动,让她不知所措地摆着头,直到她浑身紧绷得像是要爆开,他才停止折磨。 她娇喘着,以为事情已经结束,却突然感受他赤裸的肌肤贴上她,那胸口压着她的,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如此沉而急切,而他腿间的灼热正抵在她身下的湿潮间。 还未开口,那烙铁般的热硬冲入那窄狭的空间,痛得她皱拧眉,感觉他的脉动沉在她的体内,凶悍而充满生命力地融入她的生命。 她这才想起二娘说过,让她别与他圆房,可是……她为什么不能奉献自己?她爱他呀……情不自禁地,她勾住他的颈项,送上吻,感觉他火热的气息与她交融,乱了节奏的律动,在她体内刻下动人的乐章。 第十二章 【主啊,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一大清早,位于碎阳城城东秋合胡同的玉府,传出阵阵争吵。 “为什么?为什么不带我去?” “秀缘!” “打从大表哥病了之后,我就不曾再去过北场,现在好不容易大表哥的身子好了,可以到北场参加牲口比赛,我却得留在家里?!”艾秀缘吼着,一双眸子死死瞪着她。 练凡打了个寒颤,觉得艾表妹一日比一日还要可怕。 一开始,秀缘不是这样的,但她近来看她的目光,就像要将她挫骨扬灰般。 “敢问你哪位?”听到她的撒泼,踏进大厅的玉衡之不怒反笑。 “大表哥,我……” “二娘,我不是说了,家里不需要外人。”话落,他收起笑脸,牵着妻子直往外走。 大门外,马车早就等候多时,而玉巽之和卫子礼已坐上另一辆马车。 “爷儿,你别对秀缘那么凶啦。”一坐上马车,练凡不住地往外瞧,发现艾秀缘正抱着姑姑大哭,她心里好不忍。 “凶?”玉衡之哼笑。“这把劲就叫凶,你也未免太瞧不起我?” “可是她都哭了……” “那我也没法子。”他放下车帘,马车立刻往前驶去。 “你真不让她去?” “我为何要让她去?”他皮笑肉不笑地回她,几不可闻地叹口气。 这丫头,他要是不盯紧一点,哪天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前些日子,她去探视巽之,结果门外被横架着木头,可想而知,有人故意要将他们困在房中,制造麻烦,而会这么做的人,还有谁? “唉……”练凡叹了口气,微掀车帘,看向另一辆的马车。“欸,那位年爷也没来?” 马车总共两辆,她和爷儿一辆,卫大夫和二爷一辆,小弥和徐管事在前头负责驾车。 想想,她好像很多天没见到年爷了,可是她记得爷儿说过北场牲口比赛,攸关牲口的价码,所以身为总帐房的年爷,是年年前往监督的。 “他不需要去,大概也没法子去。”他闭上眼,往后靠在铺上软衾的车壁。 这几日,年盛中忙得调头寸,补缺口,也差不多要将他逼到极限,如今就等着他一筹莫展,自个儿上门招供。 “因为你认为是他和山贼挂钩,伤害了二爷?” 玉衡之蓦地张开眼,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哟,开窍了。” “……”那天说得那么明显,谁听不懂啊? “开窍了是好事,不过这些事你都别插手,横竖要带你去北场,是要你去开开眼界的,你就尽管玩乐就好。” 练凡垮下嘴角。 秀缘的哭声还在耳边,要她怎么玩得开心? 话说,被抛下的艾秀缘冲到大门口,瞧见马车真的扬长而去,气得直跺脚。 突然,一辆马车停住,有人掀开中帘道:“艾小姐要是不介意的话,倒是可以和我一道前往。” 她抬眼望去,“年盛中?” “要是艾小姐需要人帮你除去心头郁闷,年某也可以代为牵线。”年盛中低声道。 艾秀缘想了下,“等我一下。”她回头,拿了早已备妥的包袱,不睬艾玉叶的阻止,硬是坐上马车。 “小姐,看起来像是愤愤不平极了,到底发生什么事?” 她看了他一眼,不答反问:“你说可以帮我找人除去障碍,可是真的?” “当然,年某在外行走多年,当然也认识了一些江湖人士,要是艾小姐有需要的话,年某随时愿意帮忙。”年盛中说得诚恳,其实早已派人守在北场等待时机下手。 届时,只要嫁祸给艾秀缘,他便能置身事外,更何况练凡一出事,玉衡之就算心思不乱,身子必定再度转弱,又怎会再找他麻烦?他再趁机挖一笔,逃往南方,谁能奈他何? “我要杀了练凡,必须做到不着痕迹,至于价钱不是问题。”艾秀缘这回是狠足了心。 年盛中将笑意藏起,微露诧意,问:“可这么一来,爷儿会……” “他会感谢我。” “此话怎说?” “因为他和练凡的命盘正是此消彼长,他的身体会好,是因为他和练凡结为夫妻,以夫妻之名,转嫁命盘。只要练凡一死,从此之后他高枕无忧,再也不受病痛折磨,难道他还不用感谢我?” 年盛中闻言,脸色大变。糟了! 北场,位于碎阳城北城门外,因为长年在此举办牲口买卖,而形成市集,不再是单纯的牲口买卖,更有许多来自邻国的奇珍异品。 不过一年一度的牲口比赛仍是碎阳城的盛事,往往吸引不少邻国商贾前来。 市集极具规模,俨然像座小型城镇,而且亲建的房舍以井字形排列,唯有最北端有座马圈,饲养的马儿有上千匹,那马圈正是玉家所有。 “哇……” 当马车行走在青石板路时,练凡忙着看两旁的商家,目不暇给,嘴里不断地发出惊呼声。 不只是古玩珍品,还有许多馆子,各式饼香迎面而来,而其中还有不少衣料铺子、饰品坊……比电影场景讲究得太多。 “把你的嘴闭上,张那么大是想吓谁?”玉衡之戏谑笑道。 练凡抿紧嘴瞪他。 “哟,瞪我?好大的胆子……不怕我了。” “我本来就不怕你。”她学他骄傲的表情,下巴扬得高高的。 “是吗?”他笑得邪恶,大手抚上她粉嫩的颊。“看来得再吓吓你才成。” “你吓不了我。”她笑眯眼。 她只怕他赶她走,可是她现在知道,他根本就不会再赶她走。 玉衡之勾斜唇角,迅雷不及掩耳地吻上她的唇,她吓得瞠目结舌,掀着车帘的手也僵在原处。 直到马车一停,负责驾马车的徐知恩出声喊着,“爷儿,颐亲王在悦来客栈前呐。” 她才回过神将他推开一些,提醒道:“爷儿,已经到了。” “那又怎样?”他又贴近。 练凡抵挡不住他了,只好捂住他的唇。“你没听到徐管事说,王爷在客栈前等着?” “是我要他等的吗?”他笑眯眼,亲吻她的掌心。 “你……那是亲王,你……别亲我手啦。”她娇羞抗议着,感觉手心温热得发痒。 “那要亲哪?” “你……” “亲哪都好,再不下马车,本王就要你亲我的脚底板。”尉迟粲在车窗外凉声说着。 练凡闻言,满脸羞得通红。 玉衡之啧了声,凑近她,低哑喃着,“晚点再找你算帐。” 她在心底喊冤,有什么帐啊,又不关她的事。 他愉快勾唇,牵着她下马车,尉迟粲笑得促狭,道:“这夫妻情趣,该是关在房门里玩闹,怎么连在马车上也玩得这么愉快?” 练凡始终垂着脸,开始怀疑他俩在马车里发出的所有动静,外头的人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是因为王爷尚未迎妃,不懂情趣。” “是吗?” “不管怎样,还是感谢王爷特地迎接。” “你多大的面子,还要本王迎接你?”尉迟粲没好气道:“本王是有事要跟你说,先进客栈吧。” “好。”玉衡之跟着他要走进客栈,手却被轻扯着,横睨过去,就见那丫头双眼发亮,他的头就开始疼了。 “爷儿,那边有在卖胡饼的店家。”她指着对街,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肚子里的馋虫饿了?” “……”甩开手,不理他了。 “去吧,别逗留太久,我让知恩在这儿等着。”说着,他取下腰间的锦囊递给她。 “嗯,谢谢。”她笑眯眼,拉着小弥,往对街跑去。 看着练凡如脱缰野马的身影,玉衡之不禁摇头。虽然他不喜欢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但就是忍不住想宠她。 眼角余光瞥见下马车的弟弟也跟着望去,他垂睫想了下,便喊道:“巽之、子礼,一道过来吧。” 玉巽之赶忙回头,“是。” 一票人跟着尉迟粲而去,另一头,练凡则拉着小弥直往卖饼的店家而去,经过一家卖首饰的摊子,她忍不住停下脚步。 “少夫人?”小弥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落在一只白玉束环上。 “小弥,这发饰要是能戴在他头上,一定好看。”他那头长发油亮乌黑,要是戴上这白玉束环,黑白对映,犹如霜夜寒梅,傲立独美。 就像是她初次见到他时,他美得像是触不可及的天边星。 “这……” “夫人真是好眼光,这白玉可是产自冷阇城的上等羊脂玉,比崆峒城的玉质要好上许多。”小贩见状,立刻鼓起三寸不烂之舌,并将白玉束环递上前去。“夫人拿着,会发现这玉质地极为温润,上头雕的是一对鸳鸯,这鸳鸯可是双死不独活,象征着夫妻情深永不变。” 小弥听得嗤之以鼻,可瞧少夫人听得那般专注,也不好多说什么。 “老板,这一个要多少钱?”练凡好心动,忍不住问了。 “就当是和夫人交个朋友,这个白玉束环就算你……”那小贩像是犹豫极了,最后忍痛,认赔杀出般地说:“二十两!” “喔。”她没多想,打开锦囊。 小弥一把束紧她的锦囊,指着小贩买,“这什么烂东西,你居然要二十两?你敢说我还不敢听!” “你一个丫鬟,懂什么?那可是……” “这块玉,别说是冷阇城,就连入烽城的玉都比不上,怎么可能值二十两?”小弥毫不客气地说:“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它了不得是打罗织镇来的,谈不上差,也没好上哪去,这等雕工也只值五两银子而已。” 她曾跟在艾夫人身边好一阵子,多少看过一些玉石,上等的她也许猜不准,但这中等玉,她大概有底。 练凡听她说得头头是道,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被骗了。 是说,她被骗,好像也挺理所当然,毕竟她对玉石一点研究也没有,更不懂一两银子到底代表什么。 因为这可是她头一次掏钱买东西,好新鲜啊。 “你……可这……”没想到一个丫鬟竟懂这么多,小贩子为之语塞。 “一句话,五两银子,卖不卖?”小弥气势强硬,仿佛只要他敢说一个不字,她就会立刻拉主子走人。 小贩只能撇撇嘴,勉为其难道:“就五两吧。” 练凡听着喜出望外,打开锦囊,拎出一锭金子问小弥,“这样是多少?” 小弥咋舌,“少夫人那是十两黄金,里头没有银子吗?” “恩……我找找……”她努力地翻找着,发现她相公很有钱呐,给她的锦囊里全都是金子,好一会,她才找出一锭比较小的金子。“那这个呢?” “那是一两黄金,一两黄金等于是三十两银子。” “……”练凡瞪直了眼。 原来银子和金子价差那么多,那她拎在手里这一包……到底值多少钱? 不再细想,她把一两黄金递了出去,岂料那小贩竟哭笑道:“夫人,小的经营的只是小买卖,今天都还没开张,没法子找开这锭金子。” “是喔……小弥,那该怎么办?”她真的好喜欢那只白玉束环,不买下,她会很遗憾。 “不然就……” “玉府少夫人?” 小弥话未竟,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出这句话,下意识地转过身,将主子护在身后,但就在这时,练凡发出低呼声,她再回头望去,才惊觉是声东击西,主子已被人强拉走。 “少夫人!”她喊着,再看向对街,对着站在客栈前的徐知恩拔声道:“徐管事,快来!少夫人被掳走了!” 她不断地喊,也跟着往前跑,想要阻止那人,而徐知恩在听到唤声的当下,立刻疾步奔来。 就在他逼近时,一个男人挡住那人的去路,三两下,将那人打退,那人立刻丢下少夫人,混进人潮里消失无踪。 “少夫人,你不要紧吧?” 跌趴在地的练凡抬眼,意外地看着他。“年爷?” “年爷,你怎会在此?”尽管防备,徐知恩表面上还是露出和气笑容。 小弥跑得气喘吁吁,赶紧将主子扶起。“少夫人,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了?” “我没事……”练凡调匀气息,拍了拍身上和掌心的脏污,勾着笑。 近来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但还不至于到走不动的地步,再加上气色并未太差,所以只要她不说,没有人会发现她的状况。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弥惊魂未定地问。 徐知恩没搭腔,倒是练凡轻呀了声。 “少夫人,你想到什么了吗?”小弥急问。 “我的束环!徐管事,你身上有没有五两银子借我?” 徐知恩闻言,整个呆掉。 少夫人也未免太乐天了,刚刚才差点被人掳走,她压根不怕,倒是担心起一只束环…… “少夫人,五两银子我有,我先借你吧。”年盛中低笑。 他表面上笑着,却暗松了口气。 幸好还来得及,要是再晚一步,恐怕他的计划就全毁了。 买好束环,回到悦来客栈,惊见艾秀缘竟然也在一楼的大堂里。 随着掌柜的引领到二楼厢房时,尉迟粲早已不在,只余卫子礼和玉家兄弟。 “盛中,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门开,一瞧见年盛中,玉衡之的眸色明显微黯着。 “爷儿,这说来话长,重要的是,方才少夫人在街上差点被人给掳走。”年盛中叹道。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向徐知恩。 “就……”徐知恩看向小弥,由小弥说明经过,他再补充后半段。 玉衡之听完,浓眉紧蹙,看向进房后都没开口的妻子。“练凡,过来。” 她慢吞吞地走过去,先偷觑他的反应,笑得很狗腿地说:“爷儿,其实也没什么,也许对方是认错人了。” “是啊,认错还会先问是不是玉府少夫人?”他皮笑肉不笑道:“从今天开始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练凡扁起嘴,可怜兮兮地垂下脸。 她就知道……他一定会给她禁足。 “盛中,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玉衡之将妻子拉到旁边坐下,抚着她的手,发觉她的掌心磨破皮,他看着,眸色益发阴鸷。 “那是因为艾小姐非要我带她过来不可……” “秀缘?” “是的,我到府里要找爷儿,艾小姐跟我说,爷儿已经来到北场,我原本不打算走这一趟,可艾小姐求着我,我拗不过她,只好护送她过来。” 玉衡之懒懒看了徐知恩一眼,他立刻点头,示意艾秀缘确实已在北场,甚至就在这家客栈里。 “而艾小姐她……一路上,提到一些事,碰巧才到这里,少夫人就差点被人掳走,这实在是……”年盛中语带暧昧,引导人把练凡遭掳一事,和艾秀缘给连结在一块。 毕竟艾秀缘厌恶练凡,在玉府里,人尽皆知。 玉衡之沉吟了下,淡道:“好了,你们都先下去吧,我累了,要休息一会。” “是。” 所有人陆续离开,直到玉巽之起身时,玉衡之朝他使出了记眼色,他立刻意会离去。 等到房里只剩下他们夫妻两人时,练凡几乎是锉咧等。 “饼呢?”他问。 “……”她无奈地翻开手,让他瞧瞧她一直握在手里的白玉束环。 他看了眼,掀唇笑道:“想不到北场卖胡饼的店家,手艺这么了得,居然做得出如此酷似白玉的胡饼。” “不是啦,这个是……” “看起来真是好吃呐。” 她抬眼,看他笑得极为坏心眼,明白他根本就是拐弯在骂她。“我本来是要买胡饼的,结果还没到胡饼的店家前,就先看到这个,我……觉得很适合你嘛……” 垂睫看了下她掌心上的白玉束环,转过身去。 练凡忍不住轻揪着他的衣角。“你生气了?对不起啦……晚一点我再去买胡饼嘛。” 她不喜欢他生气的样子,更不喜欢他转过身不理她,她会很难受很难过。 “我要不转过身,你要怎么帮我把束环戴上?”玉衡之低笑。 看她紧张、看她不知所措,他就感觉到,自己是深深被在乎的。 虽然这有点卑劣,可他就是想要享受她的在乎。 练凡闻言,笑颜逐开地拔出固定的玉簪,将白玉束环往他发上戴,再插上玉簪固定,果然如她所想,黑白相映,极为出色。 “爷儿,很好看呢。” 玉衡之压根不在乎这白玉束环好不好看,他愿意戴上,只因为东西是她亲自为他挑选的。 她把心思花在他的身上,他无比欢愉,不过-- “娘子。” “爷儿……”那一声娘子喊得她寒毛都站了起来。 “还爷儿?我叫你娘子,你叫我爷儿,咱们还是不是夫妻?” “相公……咱们当然是夫妻。”要不然咧?该给、不该给的,她全都给了,他要是不认帐……她也不能说什么,因为全是她心甘情愿的啊。 “既然是夫妻,那么为夫的话,你听不听?” “当然听。” “给我听好,没有我的吩咐,没有我同行,你不准踏出房门一步。”他笑咪咪地说。 原本带她到北场,是想带她走走看看,却想不到对方竟把主意打到她头上,看来他要是不赶紧收网,只怕会连累到她。 练凡张口,很想抗议,可却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只能可怜兮兮地扁起嘴。 外头好热闹,有好多商贩,她在现代已经没逛过街,想不到穿越来到这里,还是没有逛街的命。 “先说好,你要是敢在外头扁嘴,你扁一次,我就吻一次。” 话落,练凡立刻松开嘴,强迫自己勾弯唇角。 “不过呢,你要是在房里笑勾着唇,你笑一次,我也吻一次。” 话落,吻得她七晕八素,她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第十三章 【主啊,相公真的好坏!】 北场的牲口比赛,固定于每年的四月十五日举行。 地点,就在玉家的马圈里。 为了训练马匹,玉家买下北方的大片的山地,让马匹奔跑,而在山脚下,设有各种机关,以训练马匹的即时反应,和筛选马儿的良莠,而这套训练方法,就连朝廷也师法引用,训练战马。 自然,比赛的项目,就是玉家平常所设的五大关卡。 疾驰、跳跃、闪陷、射骑、围猎,这五大关卡,必须一气呵成,最快完成者,得五十分。 “这就是赤目马?”练凡站在栅栏外,看着那扬蹄喷气的骏马,忍不住后退一步。 她从没去过动物园,所以根本不知道马竟是如此高大,仿佛只要它抬起前脚,就可以将她踏碎一般。 “哈哈,你会怕。”玉衡之站在她身后,不容她再退一步。 练凡扁起嘴,突然想起他的警告,立刻松开唇。“我第一次看到马嘛……” 这人把她关在房里,好不容易可以到外头走走,竟不是上市集,而是到马圈。 “那我待会带你跑一圈吧。” 她瞪大眼,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你会骑马?”她试性地问。 “练凡,大哥五岁就会骑马了。”一旁的玉巽之好心地替她解疑。 “五岁?” “是啊,爷儿从小就喜欢马,五岁过后老是马着小马到处跑,都是我负责去追人的。”徐知恩也忍不住爆料。 练凡这才想起,玉府是以驯养马匹起家的,对马的习性什么的,应该都挺清楚的,他在生病之前,恐怕也是个马术高手。 “衡之在十二岁那年,就在御前拿下射骑首赏,那百步穿杨的箭术,让先皇赞不绝口,要不是玉家的地位太特别,先皇可是有意招他入朝为武将的。”尉迟粲牵了匹马走来,边说道。 她回头看着玉衡之。原来他曾是如此了得的人,也难怪他无法接受自己生病。“可是……你已经很久没有骑马了吧?” “待会你就知道了。”他轻捏她的鼻头,再牵着她的手,往尉迟粲身边的马而去。 练凡抗拒着,但心想,有他在,肯定不会出乱子,况且拉她的手,肯定是要让她摸摸马头,安抚她的恐惧。 但她的手才伸到马头前,那马儿嘴一张,一口咬住。 她怔住。 “哈哈哈!”玉衡之放声大笑着。 练凡缓缓回头,哀怨至极地看着他,不敢相信他没天良到这种地步,竟拉她的手被马咬…… 更糟的是,那马还咬着她的手,却没有人帮她。 她试着要抽回手,却被他阻止,“别动。” 她的手被咬住,居然要她别动? 玉衡之横过她面前,伸手抚着马头,那马儿像有灵性的,立刻松开嘴,还不断往他的手蹭着。 “练凡,你要是朝马儿伸手过去,它会以为你是要喂它吃东西,所以就会张口咬,不过这匹马是受过训练的,没有指令,它不会真的咬。”他解释着,不断地抚着马头。 “……是你拉我的手过去的。”她不是自愿被咬的。 瞪着马儿,她突然发现它撒起娇来也挺可爱的,虽然身形高大,浑身黝黑,但那赤红的眼微眯着,像是极为享受她相公的抚弄。 “教你嘛。” 那也不用拉她的手被马儿咬呀。她皱鼻。 “好了,走吧。” 练凡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就被他打横抱起,踩上栅栏,跃上马背,这对她而言,感觉像是坐着云霄飞车,惊得她目瞪口呆。 “走喽。” “去哪……啊!”当马儿开始小跑步时,她吓得尖叫,却不知道要抓着哪,只能略侧身,紧抓着他。 “咱们就在圈子里绕一圈就好。”玉衡之笑道:“你别怕,很有趣的。” 练凡浑身发颤,却发现马儿的速度没有再加快,只小跑步的缓缓向前,风从发梢掠过,轻柔在颊边打转,她渐渐觉得,也没那么可怕,好像……也挺好玩的。 “我从小就在马圈里玩,像上了瘾似的,要是一天没骑马就觉浑身不对劲,可是……一眨眼,我已经十三年没骑过马了。” 她瞅着她,眷恋他唇角意气风发的笑。“现在会觉得生疏吗?” “是觉得有点生疏了,所以才拉你跑一跑,到时候上场才不会丢人。” “上场?” “每年的牲口比赛,玉家皆会派出三名骑师。” “我听小弥说,二爷和徐管事的骑术极佳,除了他们之外……难不成你也要上场?” “你知道骑师的表现好,能够拉抬牲口的价钱?” “可是你已经很久没骑马了,突然要参加这么大型的比赛,你到底行不行?”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卡通,“小甜甜”里的安东尼就是不小心摔马才死掉的…… “娘子,千万别问你的相公行不行。”玉衡之戏谑笑道。 “我担心你呀。” 他不禁叹气。他的娘子也不知道是打哪蹦出来的,总是听不懂他的双关语,不过这样也好,她的单纯没心眼正是他最喜欢的。 “放心吧,压根不危险,倒是你,待会就坐在颐亲王身旁,乖乖待着,哪儿都不许去。” 这两天,不让她踏出房门,为的就是她的安全。 艾秀缘虽然敌视练凡,但一个养在深闺的骄骄女,他不认为她有本事动到他的人,但是年盛中就不同了……才来到北场,就刚好救下练凡,这事大有蹊跷。 练凡,是他的弱点,唯有将她顾全,他才能安心。 至于他,以己身为饵,上场竞赛,就不信,年盛中还不出手。 颐亲王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将他拿下。 唯有除去这个心头大患,他才能真正放心。 牲口比赛,就在玉家马圈北方的山里举行,起点和终点都是同一处,每个关卡都有官员把守,免得有人作弊。 官员们还特地在起点的边上,扎了高台,让颐亲王能够登高欣赏完整的比赛。 “瞧,就绕这么一段山道罢了,赛程不长。”尉迟粲没什么王爷架子,指着远方一路绑着红线的山道对练凡解说。 看在她眼里,那简真就像是赛中场里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有上下坡,还要在沿途完成五大关卡回到终点,重点是要比快,要是失足,岂不是要掉到山崖去? “放心,这座山不高,况且赛场是在半山腰上。”见她紧张万分地绞着十指,他出言安抚她的不安。“况且,衡之的骑术炉火纯青,待会你就知道了。” “希望如此。” “喝口茶吧。”尉迟粲示意着,颐亲王府的下人立刻将沏好的茶端到她面前。 “夫人,喝点茶吧。” “好。”但练凡接过茶,却一口也没喝,紧握着茶杯,只觉现场安静又弥漫一股紧张,突然一声鞭响,原本在栅门内的马匹全数冲出。 她蓦地站起来,眯起眼,努力梭巡着那抹身影。 相公今天穿了一袭玄色交领锦袍,她向来不爱他穿暗色的衣袍,可惜的是她手拙,那件夏衣她还没缝制好,没能让他在今天穿上场。 “不用找,他肯定待会就窜出来。”尉迟粲凉凉说着。 总参赛人数有八十七人,黑压压的一片,穿玄色衣袍的又一大票,她根本搞不清楚他在哪里,但瞬间,有匹马从后方如疾雷般地冲出,甚至夸张地跃起,跨过数个马身,左右横移,犹如人马合一般。 “瞧,他这不是窜至第一位?” 练凡惊诧到说不出话,不敢相信自己的相公的骑术神乎其技到这种地步。 一马当先进入山道,守在山道旁的官员,立刻挥下红旗。 “挥下红旗,就是得到十分。”尉迟粲解释。 她看得目不转睛,觉得快追不上他的身影,他策马跃起,跨越架设在山道上连续五个高低栏,再次得到一个红旗。 转过弯道,进入泥泞的陷阱区,他放慢速度,丢出身上预藏的石子,一一化解装置在泥淖底下的弹跳捕器、藏身在树丛里的横板甩机,轻而易举地过关斩将,抽出背上的弓箭,拉到最紧,箭翎破空而去,消失在树丛之中。 她看不见射中什么,但是远方顿时挥起红旗。 风驰电掣般,他纵马奔过弯道,绕过一圈,将对手远远地甩在后头,来到最左侧的一块腹地,停了下来。 她还未开口询问,尉迟粲就解说起来,“最后一关的围猎,是要三人同心协力逮住猎物,所以他是非等不可。” 练凡点点头,看着后方有两匹马逼近,三人会合之后,再朝树丛而去,不一会,三人再出树丛,玉衡之扬起手中的猎物,空中爆开红色烟雾,象征着已有人夺魁。 距离明明那么远,但她却仿佛看见他志得意满的笑容。 他是天之骄子,如此潇洒不羁,如此卓尔不群,教她怎么也移不开眼。 她等待着他回到身边,却见他的马发狂似地朝终点奔来,速度快得惊人,她正不解时,听到尉迟粲脱口道:“糟了!” “什么?”她问。 尉迟粲没回答,已经自高台纵身跃下。 “王爷!”侍卫们也跟着一一跃下。 看着他落地,直朝终点奔去,练凡搞不懂发生什么事,可她的心却突然揪得很紧,将视线投在即将奔入终点的丈夫身上,却惊见马儿将他甩出-- “相公!” 见他摔落地面,她的胸口爆开难以言喻的痛楚,像火烧、又似冰扎般地直入深处,她踉跄地跪倒。 “少夫人!”小弥赶忙将她扶起。 “小……小弥,扶我起来:…”练凡气若游丝地喊。 不……不要吓她,不要吓她…… 悦来客栈,二楼厢房里。 “不碍事,不就是一点淤伤。” “……” “一个男人身上,要是半点伤痕都没有,还算得上个男人吗?” 那正在上药推拿的手,突然往他的背部用力一拍。 他不禁倒抽口气。“你在谋杀亲夫?” “让你多点伤痕,更像个男人。”练凡恼道。 房里冒出几道隐忍的笑声。 玉衡之懒懒回头,就见卫子礼正坐在桌边嗑瓜子,笑得最大声,而站在床头的玉巽之则是用力地忍住笑。 他哼了声,撇撇唇。“果然是近朱则赤,娘子,多少也学到我部分精髓了。” 练凡垂眼帮他推拿着,他被抛摔在地时磕出一大片的淤伤,瞧见那赤中带黑的淤伤,她便心疼得厉害。 “练凡?”他回头看她,瞧见她那双大眼滴滴答答地下着雨,赶紧坐起身,一把将她拥入怀里。“对不起,都怪我贪怪,才会让马儿失控。” 她还是无声低泣着。 “别哭了。”玉衡之轻拍着她的背。 喜欢逗她、闹她,但他一点也不想见她掉泪。 她的眼泪,会教他不知所措。 “王爷。” 门外突然传来声响,玉衡之抬眼望去,只见尉迟粲推门走进来。 卫子礼赶忙起身,站在玉巽之身旁,一起行礼。 “王爷。” “无须多礼。”他摆摆手,走向床边,问道:“衡之,你的伤不要紧吧?” “不怎么要紧,就……一点淤伤。”玉衡之说着,以眼示意,要他别在练凡面前说出一些事。 尉迟粲自然懂他的意思。但要是他的娘子一直待在这儿,那岂不是什么都不用说? “练凡,去帮我看看知恩抓药回来了没,要是他回来了,便让小弥帮我煎帖药吧。” 她缓缓抬脸,泪水还挂在脸上。“终究你是不信任我的,对不对?” 他怔住,不解她的话意。 “那马不是你贪快才会疾冲,而是有人动了手脚吧?” 玉衡之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他的娘子向来不是精明之辈,但这当头却莫名精明,竟然一箭正中红心……或许,那日在探月亭里,他不该让她在场,听到一些对话。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问。 “确实是有人动了手脚,不过本王已经逮到人,是另一组参赛人员,因为看不过衡之拔得头筹,故意以吹箭射入马臀,马儿疼痛难当,才会失控往前疾奔。”尉迟粲回道。 “真的只是如此?”练凡睇着他,怎法确认真伪。 “你这话是在怀疑本王?” “我……” “我的好娘子,你胆敢怀疑王爷,是要连累可怜受伤的我吗?”玉衡之抱了抱她,催促着,“什么事都没有,你没必要自己吓自己,先去帮我看知恩抓药回来了没。” 练凡狐疑,可是听了尉迟粲的解释,又觉得或许自己想太多了。 “好。”她噙着浓浓的鼻音道。 “别哭了。”玉衡之抹抹她脸上的泪痕。 她抽了抽鼻子,低垂着脸,和守在门外的小弥一道下楼。 确定她的脚步声离得极远,他才淡声问:“没逮到人?” “设下陷阱,对方着了道,但还是被逃脱了。”尉迟粲沉声回答。 “这么一来,没有人证,就无法定年盛中的罪。”玉衡之微叹口气。 他要逮住那些贼人,揪出幕后黑手,将年盛中送进大牢,教他永不见天日,可惜功亏一篑。 要是仅以他挪用玉家私款论罪,顶多是让他在牢里蹲个一年半戴,如此简单放过他,要他怎么吞得下这口气? 伤了巽之,又企图掳走练凡……不管是山贼还是年盛中,他都要将他们全数拿下,才能真正安心。 “王爷,对方既然着了道,那就代表对方有受伤吧?”卫子礼低问。 “确实,现场留有血迹,对方逃得过网捕,肯定闪不过箭阵,身上一定会有箭伤。”尉迟粲看着他,突然笑道:“对了,你是个大夫,不知你有何看法?” “如果是受到箭伤,除了金创药外,还要辅以消炎解热的药材,王爷不妨派人去盯北场的一些药材行,要店家合作,要是有人买了那一类的药材立刻通报,或者干脆在店里安插眼线,如此得以直接跟踪确认,总会找到线索的。” 颐亲王第一时间就封锁了数条官道,想往南逃是不可能,而往日穆国去,得有通行证才行,是故对方也不可能往北,只能继续待在北场养伤。 “那就请你开出对方可能会买的药方,本王派人去盯着。” “草民遵旨。”卫子礼随玉巽之一道离去。 “接下来,就只能等消息了。”尉迟粲无奈道。 “可不是。”玉衡之叹口气。 他倒不怕对方如何难缠,就怕妻子为了他而担心受怕。 踏出客栈大门时,练凡抬眼望去,天色阴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湿闷气息。 那湿闷的氛围,化为浓厚的压力,紧紧地往她头上压下。 不是她的错觉,她的身体真的有状况,一天比一天还要难受,尤其是今天被他给吓得……似乎就连心窝都发疼,呼吸也困难。 她应该歇一下,可是她想帮他买块胡饼,摔下马后,今天一整天他只喝了半碗粥,说不定胡饼可以让他开胃。 小弥和徐管事在后院熬药,她去去就回应该不打紧的。 忖着,练凡缓缓踏出脚步,直往对街走。 人潮依旧拥挤,到处闹烘烘的,等她走到卖胡饼的店家前时,人潮突然朝四面八方散去。 她抬眼,看着点点雨滴落下。 “老板,我要买十块胡饼。”她忙喊着,就怕雨势下大,她要是淋湿,相公又要生气了。 “好!” 她站在店门口,里头忙成一团,她走不进去,只能在檐下勉强避着雨,看着街上的摊贩正急忙收拾着货物,有人拎着简单的商品走避,也看见有两个男人,像是一对父子,张大眼直看着她。 她纳闷,勉强笑了笑,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绣花鞋,却听到-- “小凡!” 她呆了下。 是叫她吗?可是,她并不认识他们呀…… “小凡!”其中较年轻的男人已经奔到她面前,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还活着……你居然还活着!” 练凡震愕地往后退。这个人恐怕是正牌练凡的家人,而那说法像早知道正牌练凡已死了一样……她踉跄了下,不意后方有人背着货箱避雨,硬生生将她撞倒,她整个人趴在地上,沾上泥泞。 “小凡,你要不要紧?” 张不开眼,她头晕目眩得厉害,雨滴打得她浑身发痛,她努力想要推开男人,可力气却一点一点地被雨水给侵蚀,黑暗寸寸降临…… “少夫人!” 隐约之间,她听到徐管事的吼声,伴随着沉稳而迅捷的脚步声。 她感觉被包围,之后,一路跌进黑暗里。 “子礼,她为何昏迷不醒?” “……” “子礼!” “我不知道,她的病情太古怪了,恶化得太快,我从没遇过这种情况。” “怎么可能?你明明跟我说过,她不过是气血不顺,吃了几帖药就好,而且她也没跟我说过她有哪里不适!” 恍惚之间,她听到相公失控的暴吼声。 这是很难得的,她从未见过他失控,所以很想张开眼,可却怎么也办不到……力气像是被抽光,这种感觉她以前也有过,就连想要清醒安慰家人都很难。 “衡之,你冷静一点!” “你要我怎么冷静?!”玉衡之瞪着劝说的尉迟粲,目光再移向跪在房门口的一对父子。“说,你们到底是谁?是谁派你们来的?!” “我……我们是小凡的父兄,到北场来卖些杂货,在路上巧遇小凡,便上前打招呼,可是她……却像是不认得咱们。”开口说话的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 “你们是练凡的家人?”玉衡之微眯起眼。“如果是,为何你们走近,会让她吓得惊惶失措?!” 这状况是知恩亲眼所见,绝非诬赖! “我们不知道,可是我们真的是小凡的家人。” “爷儿,这人在遇见少夫人时,说了句,你居然还活着。”徐知恩低声道。 虽说当时距离有点远,但依他的耳力,绝不会听错。 “说,你为何这么说?”玉衡之垂敛长睫,冰冷声调中蕴着杀气。“你根本就不是练凡的家人,你是杀手吧。” “不是,我真的是小凡的兄长,我之所以会那么说,那是因为……”那人犹豫地看了自己父亲一眼,嗫嚅地解释,“因为小凡要出阁前生了病,可是因为我们已经收了钱,所以当迎娶花轿来时,我还是把她抱上了花轿……我以为她只是个冲喜新娘,玉府不会善待她,所以她可能过府就回不来……” “胡扯!练凡打一开始就身强体壮,哪像是生病了?”她活蹦乱跳,精神好得很,否则要怎么照顾他? “这位爷儿,请你相信我,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是小凡的兄长。”男子只能跪伏在地,不断地高喊。 玉衡之微眯起眼,看向站在门边的异母弟弟,状似询问。 “大哥,迎娶的事,是由我娘和秀缘处理的,所以……我并不清楚。”玉巽之低叹,一边关注躺在床上、面无血色的练凡。 “知恩,去把秀缘叫来。”玉衡之沉声道。 “是。” 徐知恩一走,房内气氛凝滞得化不开,没有人开口,半点声音皆无,直到徐知恩将艾秀缘带来。 她一进门,瞥见一屋子都是人,先是朝尉迟粲福了福身。 “免礼。”他不耐地摆摆手。 “秀缘,这两个人,你可认识?”玉衡之铁青着脸问道。 第十四章 【主啊,什么是此消彼长?】 艾秀缘垂眼望去,只见两个男人像抓到浮木的溺水者般,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如何?”玉衡之神色不耐地催促。 她抬眼看着他。“他们一个是练凡的爹,一个是练凡的兄长……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不由得闭了闭眼。“知恩,送他们出去。” “是。”徐知恩弯下腰,拉起两人,一路送下楼。 “大表哥,发生什么事了?”艾秀缘瞅着不省人事的练凡。 “你可以走了。”玉衡之打发着她,回头看向卫子礼。“她现在的情况到底如何?” “我只能先用几帖药稳住她的心脉,接下来,还是得赶紧送她回碎阳城好好静养。”他表情凝重地吩咐。 玉衡之搁在身侧的双手紧握。 子礼医治他的病长达十三年,从未道出如此沉重的字句,如今这些话如巨石般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为什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身子为什么急转直下,恶化得如此快?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大表哥,你不用担心,其实她……” “是不是你?”玉衡之冷眸阴鸷地质问。 “什……么?” “是不是你对练凡下了什么药?”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刃。 从未见过他这般无情的目光,艾秀缘怔住。 见情况不对,玉巽之赶紧护到表妹身前。 “大哥,你冷静一点,如果是毒的话,卫大夫岂可能没发现?” “天底下的毒何其多?也许也有子礼不曾听闻的毒而未能发现。” “衡之,你也未免太瞧不起我,我敢说,这天底下还没有我解不了的毒。”卫子礼赶忙表示。 “是啊,一个姑娘家怎么可能做出如此可怕的事?”尉迟粲也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她在府里做过太多小动作,还羞辱过练凡,如今又是搭着年盛中的马车前来北场……说不准她和年盛中早有勾结,一直待在客栈里,就是要等待时机要练凡的命!”玉衡之像是失去理性地吼着。 “我……对,我是想过要她的命,年盛中也说过要帮我,可我终究还是没这么做呀!”艾秀缘泪如雨下。 “你承认了吧。” “我……”被伤足了心,她咬牙道:“对,我是想杀了她,因为她不应该取代我待在你的身边,明明她不过是枚棋子,一枚利用完就该丢的棋子!” 玉衡之目眦尽裂地瞪着她,扬手要打,玉巽之赶忙挡下。 “我杀她,有一部分也是为了你,只要她一死,从此以后你就再也不会遭到病痛折磨!而且,就算我不杀她,她早晚有天还是会死!” “秀缘,别再说了!”玉巽之动怒地低斥。 “我就是要说,我要他知道,为了救他,我和姑姑求了多少法子,最终花了半年的时间找到练凡,甚至不管他反对,也坚持将她迎回家冲喜,因为唯有如此,他身上的病气才会转移到练凡的身上!” 她话一出口,众人莫不震愕。 “……你说什么?”玉衡之拳头紧握,青筋跳颤着。 守在门口的小弥惊诧地掩着嘴。 如今,她总算明白为什么一个冲喜新娘,竟要远从瑞林镇去找,更不解为何艾夫人待少夫人如此之好,原来,她嫁进玉府,不是要享福,而是要她拿命相抵?! “我说的都是真的,半年多前,我和姑姑找到一个术士,他说,大表哥的身体是后天受创,落下病根,这辈子想转好,怕是不可能的。” 卫子礼垂睫忖着。尽管他不懂命理,但此话不假,就是他,也只有把握控制住衡之的病情不再恶化,要好转,那是绝不可能的。 可是,练凡的到来,颠覆了他的想法。 原以为,那是因为她也懂医术,如今想来,那命理之说,倒也不是无稽之谈。 “姑姑问他如何解套,那术士表示,除非找一个与大表哥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姑娘,让两人的生命互为连结,形成此消彼长。”她顿了顿,看向玉衡之说:“此消彼长……大表哥的身子弱,练凡的身子便强,但只要以姻缘为媒,藉此转换……从此之后,大表哥的病就不药而愈。” 玉巽之难以置信地瞪着她,没想到为了让大哥的身体好转,她和娘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住口!”玉衡之吼着。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是不信,可以回去问姑姑!”她声泪俱下地控诉着,“我们一心为你着想,为了救你而不择手段,可是你却仇视我们……为什么?!” “闭嘴,给我滚!”玉衡之神色疯狂,眸露杀气地咬牙低咆,“滚!别让我再说第三次!” 艾秀缘伤心欲绝,从小被姑捧在手心里疼的她,何曾遭受过这种责难。咬着唇,她难堪地转头就走。 玉衡之垂下眼睫,拒绝相信艾秀缘所说的一切。可是他的身子确实从练凡到来后开始好转……他想起二娘说过,要她别和他圆房……而她的病情,似乎就在圆房之后,急速恶化…… 太巧合,巧合得让他通体发寒。 这天底下,真有这种事?! “大哥……” “别碰我,你也是一丘之貉。”他垂睫淡道。 “大哥?我并不知道那些事,真的不知道!”玉巽之忍不住替自己辩解。“况且,天晓得那术士所说的是真是假?练凡尽心尽力地照顾大哥,这事卫大夫也很清楚的不是吗?怎能将大哥身子好转的事,全归为术士之言所致?” 玉衡之抬眸看去。“子礼,你说呢?” 卫子礼突然扯了一抹笑。“好歹我也学医多年,要是全凭命理之说就能断命论病,我这大夫还干不干?” 他心里发毛,却也很清楚,在这当头不能说真话。 一旦说了,恐怕就连衡之也要跟着倒了。 在把所有法子都试过之前,他绝不轻言放弃。 “可不是?这天底下岂有如此荒唐之事?”玉衡之虽笑着,眸色却极为空茫。“对吧……对吧。” 就连他也搞不清楚,自己骗的到底是谁…… 待练凡一清醒,玉衡之决定立刻回碎阳城,将逮捕山贼的事交给尉迟粲处置。 回碎阳城之前,他先要徐知恩通知各掌柜,已拔除年盛中总帐房一职,从此以后,他在外行事皆与玉府无关。 而玉家的总帐房,由玉巽之接任。 回府里,他专心照顾着妻子。 “再多吃一点。” “我吃很多了。” 寝房内,玉衡之看着手里还余半碗的碎肉末粥。 她一天比一天吃得少,一天比一天还要消瘦……她明明就在他的面前,但他却觉得不管自己怎么用力地抓,还是抓不住她不断消逝的生命力。 瞧他敛眼不语,练凡赶忙勾笑道:“其实,还是可以再吃一点。” “吃不下就别勉强了。”他将碗往几上搁去,接过小弥递上的药碗。“该吃药了。” “好。” 玉衡之轻柔地将她扶起,端着药碗喂着。 但才喝上一口,练凡的脸随即皱成一团,过了一口之后,便别开脸。 “乖,还没喝完。” “等一下……”她用力地抿着嘴。 那药味好腥、好苦,和中午喝的全然不同,一下肚,骨里就像是在翻搅,几乎让她快吐出来。 “别等,快喝。”玉衡之硬凑上她的嘴。 “大爷……”小弥开口想阻止。 练凡皱紧眉,喝了一口,便再也忍不住地横过床面,往地面一吐。结果别说是药,就连刚刚好不容易才喂进肚里的晚膳,也一并吐出,整个人虚软无力地挂在床边。 小弥和小婉、冬儿赶忙拿着抹布收拾秽物,清理完毕,立刻退到房门外。 玉衡之轻拍着她的背,看着她的脸苍白得毫无血色,心底的痛不断地发酵,往鼻间直冲而上。 “对不起……”她气若游丝。 “别跟我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忍着鼻间的酸气,玉衡之将她抱入怀里,拭去她唇角的秽渍,取来几上早已备好的蜜枣糖。“来,吃颗糖,去去味道。” 练凡摇摇头。“我药还没喝完。” “先别喝了。”他哑声道。 她向来配合,要她喝药她喝药,再苦她也吞得下,连眉头都不皱的,可是这药她是真的吞不下,他不该逼着她喝。 “可是……我想要赶快把身体养好。”她不要他为她担心。 虽然,她自觉真的变得极糟,但她相信,自己一定会好的,因为这和她以往的病症是不同的,只要她乖乖吃药,一定会好转。 “没关系,慢慢来。”他将糖喂入她的口中。 尝着酸中带甜的蜜枣糖,练凡笑弯了眉眼。“好好吃,比昨天的糖霜好吃。” “你要是喜欢,我就叫人多买一些回来。” 凝睇着她的笑脸,他就益发心慌。 他恐惧着,如果自己真的保不了她……那么,她岂不是要代替自己而死? “爷儿,你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好的。”她笑咪咪地说。 “当然,我都这般照顾你了,你要是不快点好,不是太对不起我了?”他勾着唇,脸上却没有笑意。 “所以呀,我一定会赶紧把自己养好,绝不会辜负你。” 玉衡之笑着,心底却抽痛得厉害。 子礼说,她的病情和他之前相比,严重了许多,不但血气不通,就连筋脉都受阻,随着日子,开始影响五脏六腑,那痛,是难以想像的。 可是,她没有喊过一声痛。 更没听她说过,她不要喝药……她好乖好乖,好惹人爱,为什么?为什么…… “爷儿?”练凡不解地看着他。 “爷儿,有访客。” 房外响起徐记恩难掩兴奋的声音,玉衡之眸色动了下,扬笑道:“我知道了。练凡,你在这儿待着,我让小弥进来陪你,待会我再过来看你。” “嗯。”她笑盈盈地点头,看着他走出房门,这才唤着,“小弥……” “嗯?”小弥立刻快步走到床边。 “煮一碗粥给我。” “少夫人?” “顺便再帮我煎一帖药。” “可是大爷说……” “我不能让爷儿再为我担心,我必须赶紧好起来。”她像在为自己打气。 她快撑不下去了……最近在他的面前,她装得好辛苦,早晚有天他一定会看穿的……不管药有多苦,只要能让她的身体好转,她什么都肯喝。 小弥睇着她,眼眶发烫着,忙不迭背过身去。“少夫人等我一下,我去跟小婉和冬儿吩咐一声。” 练凡睇着她的背影,瞧见门外除了小婉、冬儿外,还有徐管事。 她疲惫地闭上眼,突然,一阵呕吐感涌上喉头,她赶忙横过身,张口呕出的竟是满嘴的腥甜…… “少夫人!”小弥适巧走进房,看着地上那片腥红,错愕得说不出话。 练凡垂着眼苦笑,自己的时间到了吗? 这段人生是主赏给她的恩赐,而她从没想过尽头这么快就走到…… “小弥……”她气虚地喊着。 “少夫人。”小弥泪汪汪地扶起她。 当初在客栈时,表小姐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知道少夫人是在替大爷挡死,可是怎会如此的快,快到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 “清理……别让爷儿看见。” “是。”她找出干净的布巾,沾着一旁的水盆,仔细地擦着地面的血迹。 练凡这才放心地闭上眼。 一会,感觉手被轻握着,她张眼,勾着笑。“小弥……有你在真好,就像多个妹妹……” “少夫人,我年纪比你大。”小弥担忧地握着她冰冷的手。 练凡笑着,连回应的力气都没了。 外表上,小弥年纪较大,可事实上,她的灵魂已经二十一岁了。 算了算,是占了小弥的便宜呢。 “小弥,刚刚的事,别跟爷儿说……” “可是……” “别让他担心。” 小弥攒紧眉,忍着眶里打转的泪。 大爷知道,大爷什么都知道,就连卫大夫都已经束手无策,大爷想不出办法,甚至,开始寻找当初那位术士,就盼他尚有解法,否则……怕是神仙来了也难以回天。 “对了。”练凡忽地张开眼。 “少夫人有什么吩咐?”小弥赶紧揩去滑落的泪。 “那件牡丹衣袍……我还没缝好……”只剩一只袖子,她还特地带到北场去,可惜没有机会缝制。 “我帮少夫人缝吧。” “不……我缝,你去帮我拿……”那是要给相公的惊喜,所以她一直躲在玲珑阁里偷偷完成。虽说他已经见过那块布料,但他从没问起……要是到时候,他看到成品,不知道会有什么表情? 光是想像,她就好开心。 “好,少夫人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小弥应了声,开门出去,和徐知恩低声说了些话,便阖上门。 练凡闭眼等待着,却听到一阵抢怪的声响,力乏地张开眼,惊见床边的书架裂开一条缝。 她疑惑地眨眨眼,再仔细一瞧,缝隙越来越大,甚至从中走出一个人--“年爷?” 玉府大厅里,弥漫着吊诡的静谧。 艾玉叶坐在主位上,面带忧愁,站在身旁的玉巽之紧握着她的手,安抚着她。 当中最突兀的便是坐在圆桌边,好整以暇品茗的白发老头。 “大哥,这位就是之前跟你提过的于轩。” 玉衡之踏进厅里,玉巽之随即迎上前来,白发老头这才抬眼,和他对视。 他脸色凝重,也不啰嗦,开门见山说:“请你过来的原因,相信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所以……我现在只想问有没有什么解决之道。” “没有。”于轩也够爽快,两个字彻底将他打进地狱。 “怎么可能没有办法?!”玉衡之恼道。 他想尽办法把人从入烽城给找来,却给了他这样的答案,他无法接受! “你和她圆房了吗?”于轩问。 玉衡之怒瞪着他。 “那就是有了。”他双手一摊,无奈笑道:“一旦圆房,两人缔结的姻缘更是切不断。这事情打一开始,我就说过,事已至此再找我来,又有什么意义?” 厅里,瞬间静默。 隐隐约约,只听得见艾玉叶掩嘴的低泣声。 “娘……”玉巽之轻声安抚着。 “我没有想过他们会相爱……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她自责极了,无法原谅自己。 当初,她是抱着为衡之着想的念头,才千辛万苦找到练凡,却没想到两人会日久生情。 玉衡之沉默不语。 如今再来讨论谁是谁非,都已于事无补,重要的是--“当初,你既然能够算出我和我妻子之间是此消彼长,那么,我相信应该还是有法子可以补救,就算无法完全解除命盘纠缠,但至少可以减轻一些。” “玉当家,老实告诉你吧,你和尊夫人的命盘本不该相连,一旦结为夫妻、拥有夫妻之实,这此消彼长之气,就会纠缠到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他震愕道,缓缓看向掩面哭泣的二娘。 所以她早知道有这种可能,当初才会要练凡别和他圆房,可是他却因为想要独占她,想要反其道而行而……以为是保护她,结果却是害了她?! “你的命盘注定英年早逝,但却因为迎娶了尊夫人,命盘逆转,转祸为福,就只难为了尊夫人,恐怕……是难逃死劫了。”于轩叹了口气。 “不可能!”玉衡之冲向前,揪住他的衣襟。“一定有破解之道,说!” 他不接受,无法接受练凡竟要代他而死! “大哥,你冷静一点!”玉巽之赶紧架开他。 玉衡之瞪着他,那目光像要噬人般的狠绝。“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如果知道会害死练凡的话,打一开始你们就不该让她接近我!你们有机会阻止的,为什么要等到事情无法挽回,才让我发现真相!” 艾玉叶泣不成声地说:“我以为依你的性子,是不可能接受她的……” 玉巽之听了浓眉也攒得死紧。 “那是你以为!”玉衡之声嘶力竭地大吼。 “大哥,娘也是为了要救你!” “为了救我而牺牲练凡,那也等于是要我的命!” “对不起……对不起……”都怪她太过大意,忘了千算万算,唯有人的感情无法计算。 “你跟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他身形踉跄,恐惧在心底扎了根,遮掩所有光线,让他在黑暗之中找不到方向。 “大哥,娘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想救你,为了救你,甚至要背负一条人命,她的心里并不好受。” 玉衡之无力地闭上眼。 二娘的想法没有错,他确实不容易轻易接受一个人,如果他知道有这么个法子可以救自己,也会自私地这么做,可是,会命运弄人吧,爱上了练凡……他爱她,却得眼见她代自己而死…… 他爱她,却即将害死她…… 徐记恩闻言,不由得垂下头。前几日,主子回府后,他才知道这么多年对二房的误解,全因为年盛中从中挑拨,而他向来不屑的少夫人,竟是主子的救命恩人。 这一点教他汗颜,愧疚极了。 厅里,突然静默下来,好半晌,于轩才沉吟道:“要法子,有两个,但我不保证有效。” “说!”像是抓到浮木,玉衡之急切地问。 “休妻,将她改嫁,你再另娶他人。”于轩直视着他。“先斩断姻缘,也许命盘上不再相抵纠缠,会出现转机。” “第二个法子呢?” “不是第二个法子,而是将她改嫁后,送到远方,离你越远越好,如此一来,也许两人可以互持一半病体,但至少相安无事。” 玉衡之顿住。 “如果这两个法子不接受呢?” 他爱她,没将她留在身边,他就无法安心,如今要他如何休妻,甚至还要她改嫁……更遑论是将她远远地推开? 她正病着,他怎能不在她身边?! 于轩笑睇着他。“那你就等着为她收尸。” “那如果我杀了自己?” “那就一道合葬吧。” 命盘既动,就算他伤了自己,也已是无力回天。 玉衡之目眦尽裂,双拳握得死紧,脑袋慌成了一片,外头却传来小弥的喊声,“大爷,少夫人被人从房内的暗道给掳走!徐管事追去了,要我赶紧通知你!” 他一顿,黑眸酿血般地眯紧。 “年盛中!”他怒声重咆。 第十五章 【主啊,相公真的不要我了】 一行黑衣劲装的男人,沿着翠呜水榭的暗道,疾步而行。 而带头者,正是年盛中。 这暗道,听说是前代当家为了方便溜出去玩而开凿的,身为玉家的总帐房,他自然知道它的存在。 毕竟,在玉衡之还小时,他们也曾从此暗道溜到外头玩乐。 只是,他作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再走这暗道,竟是为了掳走练凡,向玉府要赎金。 “年爷,这女人人是怎么回事,完全没反应像是死了般……”后头扛着练凡的男人问着。 “擎天,放心吧,她只是病重,方才我探过她鼻息,还有一口气在。”年盛中快步走着,眼看入口已经逼近。 “是吗?”黎擎天有些怀疑,但还是加紧脚步跟上。 “到了。”一到出口,年盛中微推开门,蓦地一顿。 “把人给我放下。” 玉衡之拄着长剑,就站在门前,后头还站上不少颐亲王派守在玉府的侍卫。 徐记恩和玉巽之已躲在门的两侧,等着趁他不备,将他拿下。 “没那么容易。”年盛中一把将练凡拽进怀里,让玉衡之投鼠忌器。 玉衡之瞅着面罩死气的妻子,她没有反应,像是昏厥,亦像是……那股死亡的味道,如刃般刺入他心底,教他踉跄了下,闭了闭眼,他长剑直指年盛中。 “放下她,我还可以饶你一命。”他声薄如刃,眸冷骇人。 “事到如今我还怕你不成,想要她,就拿一千两黄金交换!”年盛中五爪抓在她的颈项上。 “放开她!”他向前一步,长剑在微暗的灯火下,绽现青冷光痕。 “别过来!”年盛中喊着,那掐在练凡颈项的手又用力了几分。“这是你逼我的!” “我逼你……光是这一年来,你就亏空了多少银两……难不成,你真当我是死人,由着你挥霍光我玉家产业!” “你本来就该是个死人!十三年前那碗药,要不是我下得不够重,你早死了!这玉家产业也会落到我的手中!” 玉衡之怔住。“你……是你下的药?”那低哑的嗓音像是撕碎般。 “告诉你也无所谓!我这招叫一石二鸟,只要你一死,二房首当其冲,必定会被逐出玉家,我只怪自己当时太大意,太快除去了你爹娘,否则有玉府大夫人当靠山,二房哪有机会坐大!”功败垂成,但是无所谓,只要他守着玉衡之,他就等同地下主子,但一个练凡却将他的美梦打碎,要他怎能不恨? “混帐东西!”玉衡之怒火中烧,扬高长剑。 这十三年来,他竟将真正的凶手留在身旁,听信他的挑拨,错怪二房。 “大哥!”玉巽之忍不住出声,就怕他真的冲动行事。 “往后退!”听到他的声音近在门边,年盛中吼着的同时,身形跟着移动。 却听后头的人喊着,“有人追上了!” 就在年盛中往后看的瞬间,玉衡之一把冲上,长剑毫不迟疑地往他颈项而去。 年盛中吓得将练凡往他的方向一推。 虽然及时收住剑势,玉衡之一手拦住练凡,但一道银光闪至面前,他欲避已是不及。 电光石火间,有人闪到身前,替他挡下致命的剑,往他身上一倒,鲜血喷溅了他一身。 “二娘!”玉衡之喊着。 同时,玉巽之已进入暗道内擒拿贼人,徐记恩赶紧抱住受伤颇重的艾夫人退到一边去,玉衡之身形迅速,快剑击毙年盛中。 瞥视一眼,惊见二娘竟是颈部受创,血如泉涌,他急忙喊道:“把二娘送到子礼那边,快!” 徐记恩立刻将她抱起,疾步朝主屋的方向奔去。 “要二爷赶紧过来。”玉衡之朝侍卫们大喊。 侍卫们得令,也冲入暗道里厮杀,而他已经无暇顾及战况,抱起妻子直往主屋而去。 来到主屋偏房时,艾玉叶已经躺在床上,而卫子礼攒眉不语。 “子礼。” 他朝他摇摇头,再见他手中抱着练凡,连忙要他放置在一旁的锦榻上。 卫子礼替练凡把着脉,玉衡之看了眼,确定妻子的状况还算稳定,便走到二娘身旁。 她颈间插上一根银针,状似控制住失血,但她一身是血……令人触目惊心。 “二娘……”他喉头紧缩着。 “衡之……对不起、对不起……”艾玉叶泪如雨下。 带着沉重的愧疚,她尾随着衡之他们后面行动,脚程慢的她到了那暗道出口前,面对的正是衡之危急的一刻,她不假思索即扑上前去挡那一刀,义无反顾…… 他摇着头,双膝一跪。“二娘,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这些年来,他认为自己受创最重,认为二房处心积虑想要除去自己,与她避不见面,不让巽之插手家中产业,视二房为仇离。 可他错了,错得离谱! 这些年来,他误信小人,将真正关心他的家人拒之门外。 “我对不起你……”她伸手,颤栗得碰触不到他。 玉衡之赶忙握住她的手。“没有、没有,二娘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二娘……是我……” “我答应老爷要照顾你……我没有做到……” 她越说,他越是惭愧。 “我只想要你好……我自私……害了练凡……” “不……不是的……”眸底烫出一片热意,他只能紧握住她的手安抚着,“二娘,不关你的事,谁都不能预料命运,如果我是你,也会这么做。” “巽之是真心视你为大哥,他内疚……” “二娘,我知道,你别说了。” “他……他……”艾玉叶张口,却像是离水的鱼般,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到底在搞什么!为什么二爷还没过来?”玉衡之见状,朝徐记恩吼道:“去把二爷找来,快!” 被状况震愕得说不出话的徐记恩忙不迭点头,拔腿就跑。 “二娘,别说了,不要再说了。”他语带哽咽。“巽之就快来了,你忍忍,等等他。” “你对他……” “二娘,巽之是我的弟弟,是我的弟弟。” 艾玉叶看着他,缓缓地抹开笑,滑落的泪水稀释了口中不断逸出的血水,接着双目一闭,像没了气息。 玉衡之见状,拔声喊着,“子礼!” 卫子礼快步走到床边,连施数支银针,想要稳住艾玉叶的一口气,但被握住的手,已经全然失去力气,瘫软在玉衡之手中。 他不断地呼唤着,“二娘、二娘,巽之还没来……巽之,二娘你再等等,别走得太快……” 瞧,他一意孤行,到底造成了什么? 他在做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 “娘!” 他回头,看着锦袍上沾血的弟弟。“巽之……二娘走了……” “娘……”玉巽之脚步踉跄,跪在床边。 玉衡之往后退上一步,伏身平跪。 他是天子骄子,尽管病弱多年,但傲气不减,总以为没有办不到的事,然而老天却给了他当头棒喝,告诉他,有些事,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在擒拿贼人的过程中,年盛中当场惨死,而几名山贼虽受了伤,但还是逃出玉府。 此事交由府尹全权处理,玉衡之已经无暇处理。 二娘去世,由弟弟守灵,他则守在玲珑阁的寝房里,看顾着依旧昏迷的妻子。 一天两天,他寸步不离,衣不解带。 等待,像把钝刀狠狠地砍杀,却不给个痛快,仿佛要将他凌迟到疯狂,让他抱着希望,逐渐坠落,仿佛告诉他,再不放手,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大爷,你已经两天未阖眼了。到锦榻上休息吧,少夫人要是醒了,我会马上叫醒你。”小弥哑声道。 府里祸事接二连三,她惶惶不安极了。 “不……”他摇头拒绝,“我要等她醒来。” 就算要送她走,他也要好好再跟她聊过,至少让他骗骗她,别让她太惊慌,别让她一醒来就看不到他。 “可是……” 小弥正要再说什么,瞥见练凡的眼睫动了动,喜出望外地低喊,“少夫人?” 玉衡之立刻坐直身,轻抚着妻子瘦削的颊。“练凡,醒醒。” 她艰难地动动眼皮,虚弱地张开眼,瞧见他双眼布满血丝一脸憔悴,忍不住启口问:“过了几天了?” 总是如此的,以前她每回沉睡醒来,爸妈总是憔悴得让她心疼。 “两天。”他轻勾笑,“想不想喝点水?” “嗯。” 他轻柔地将她扶起,让她靠在胸口上,小弥已经俐落地倒来一杯水,他慢慢地喂着她。 那茶水润了她喉间的干涩,教她感觉舒服许多。“对了,年爷……”她记得自己昏厥之前,看见了年盛中。 “都没事了。” “喔。”她乖巧的应了声,听着他沉而匀的心跳声。他不多说,她也不多问,只要大伙没事就好。“不过,我梦到二娘……” 闻声,玉衡之喉口一阵酸涩。“是吗?” “好怪……二娘像是要去旅行,问我要不要一道去,我问她要去哪,她没告诉我……”她疲惫地闭上眼。 玉衡之心间颤了下。 而小弥早已别过头,不敢让她看到她的泪眼。 “……过几天,等你身子好些,我正打算带大伙到聚禄城走走。” “真的?”练凡抬眸瞅着他,却瞧见他下巴初生的胡髭。“嗯,我一定赶紧养好自己的身体,我们一起去走走。” “嗯。”他喉头抽颤,泪水盈在眸底。 “爷儿……我没事。”她试图安慰他。 “当然。” “别担心。” “我才不担心。” 她蓦地勾笑,“那就好……” 玉衡之笑着,却无比凄恻。 好什么?为什么直到这个时候,她还可以毫无怨怼? “爷儿……” “嗯?” “我有点饿呢。”她笑得腼腼。 “真的?”他诧异极了,忙道:“小弥。” “大爷,我马上去准备。”她笑颜逐开地应着。 “你今天没说我是馋鬼。”练凡摩挲着他的颊。 “……你这个小馋鬼。” “爷儿?”手上突觉一阵湿意,她想要抬眼,却被他压住。 玉衡之亲吻着她的发顶,想紧紧拥抱着她,然而光是想拥住她,就让他恐惧不已。 他怕靠她太近,又会害了她。 恐惧如附骨之蛆,几乎教他喘不过气。 “爷儿,我会多吃一点,我会乖乖吃药,我一定会没事的。”练凡喃着,强撑着万斤般的眼皮。 她不饿,她很疲累,可是她必须吃,不然她没有体力对抗病魔。 她必须要好,一定要好……否则,她怎么对得起他颊上的那抹湿意。 练凡难得地吃了大半碗粥,也忍着反胃,把汤药给喝得一干二净,小弥因此开心不已,看在玉衡之眸底,却是无比沉重。 待在练凡身旁,直到她再次沉沉睡去,留下三个丫鬟和徐知恩后,他才回到自个儿的寝房,吩咐了徐记恩去将玉巽之找来。 他坐在案前,看着早已摊开,却尚未写下只字片语的纸面。 砚台里的墨水早已干涸,他注视良久,才添了些水,重新磨墨。 拿起笔,蘸了墨,欲下笔,却又顿住。 他该写,立刻她写,丝毫不能延迟,可是……手握得死紧,颤得厉害,下不了笔。 瞪着笔,胸口翻腾,一阵阵腥甜直逼喉口,他攒紧眉硬咽下。 “大哥。” 玉衡之一顿,没抬眼,只是继续瞪着依旧空白的纸面,然后用力起闭了闭眼,飞快地运笔,一气呵成地写完,交到弟弟的手中。 玉巽之一身素白丧服,瞪着他递来的休书。 “大哥,你……” “明日挑个吉时,将二娘葬于祖坟,然后……”他紧握着笔,状似失神地说:“最迟三天内,你带着练凡往南走……要是聚禄城不够远,再往入烽城,要是还不够远……你就带她去丰清城。” “大哥……” “对了,记住到聚禄城时要多停留一日,因为我已经要知恩派人知会那边的下人,将别院布置成喜房,到时候你就……”他长睫垂敛,顿住话语。 玉巽之没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对她……”话到一半,像是梗在喉口,怎么也吐不出口。 “大哥,也许我们可以再想其他……” “没有办法!”他突然吼着,把手中的笔硬生生折断。“如果还有办法,我又何必休妻?如果还有办法,我又怎会要你娶她!” 如果还有办法,他又怎会舍得让她离开? “大哥,那么,你是真的要迎娶缘?” 玉衡之笑得冷狞。“她不是一心想要嫁给我?既然如此,就让她嫁进玉府,没有媒聘、没有拜堂,我要她当一辈子的活寡妇。” 反正,他刚好需要一名妻子,她就是个现成的人选。 “大哥……” “你要善待练凡,要是她身子好转,记得捎点消息给我,让我安心。” 他攒起眉,“大哥,我当然会善待她,但我和她不会拜堂,也没有媒聘……更不会有夫妻之实,她不也是个活寡妇?还是,你要我……” “不然,你要我怎么办?”玉衡之笑得惨澹。 玉巽之不禁长叹一口气。 为什么事情会走到这个地步? 半梦半醒间,练凡听到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不由得张开眼。 只见小弥正在收拾她衣柜里的衣裳。 “小弥,咱们要去旅行了吗?” 她被吓得狠狠震了下,吸了口气,才缓缓走到床边。“少夫人,你醒了,饿不饿、渴不渴?” 她有些心虚,意外少夫人竟在这时醒来,毕竟现在才晌午过后,这些日子,少夫人总是睡到晚膳时间才醒,而爷儿们原是算趁着天黑之前,赶紧起程,前往聚禄城。 “小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练凡笑问。 “喔,是呀,大爷说要去聚禄城走走,所以我正在收拾少夫人的衣裳。”小弥又走回衣柜前收拾,背对着她问:“除了衣裳外,不知道少夫人想带什么?” “啊……我的日记。”她指着摆在梳妆台上的簿子。 “这本?”小弥走到梳妆台前,替她把日记取来。“少夫人,这到底是在写什么?为什么叫做日记?” 她曾经翻过,可是因为不识字,翻了也没用,不过教她意外的是,少夫人不但识字而且还会写字。 “日记就是用来记录生活的点滴……”她接过日记。“小弥,扶我起来。” “少夫人要不要用膳,我去准备?” “嗯,好啊。” “少夫人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小弥喜出望外地说,立刻起身,仔细地阖上门板才离去。 练凡倚在床柱上,翻看着日记,却听到外头有杂遝脚步声经过,她不解地皱起眉,试着下床。 有些难过,不过比前两天的状况好多了,应该是卫大夫的药奏效了吧。 她朝门口的方向走,打开了门,意外瞥见一抹红从玲珑阁外的拱门经过,不禁一愣。 会从玲珑阁前经过的,通常都是要去翠呜水榭主屋的。 而那抹红很像是……蓦地,她瞧见另一抹红从拱门外走过,顿住,两人四目对望。 练凡用力地眨了眨眼,怀疑自己看走了眼,可是不管她眨几次眼,那抹红也没有消失,那个她最爱的男人正穿着一身大红喜服…… 看错了吧……是她看错了吧…… 她踉跄地往前走,想要再走近一点,确定是自己看错了,但她越是靠近,那抹身影就退得越快,直到她心急的绊倒,跌扑在地。 “啊……”她哀呼了声。 那哀呼,教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却不敢走近她。 看起来于轩说的法子,是有效的……他不过休了她再另娶,她便已能下床走动了……所以,他现在更不应该接近她。 可是,她跌坐在地……她垂着脸,哭了吗? 半晌,练凡抬眼,漾着笑。“爷儿,我们不是要去旅行吗?” “……” “瞧,我还带了日记,想要记下到时候瞧见的各种东西呢。”她扬着还握在手中的簿子。 玉衡之握紧双拳,逼自己必须冷漠,必须无视。 “我们要去几天?聚禄城好不好玩?那里有没有你爱吃的饼?”他越不回应,她问得越急,仿佛自己要是不多说些话,就会被沉默给逼得窒息。 “住口,别再说了!”他恼声咆着。 “你怎么了?”她一震,唇角的笑意褪去。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休了你,正在迎娶新妻!”他气得浑身发颤,但气的不是她,而是自己,和这无奈的命运! “为什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不解地问着。 “因为我不要你了。”他痛眯着眼。 如今才知道,原来说出违心之论,竟是如此磨人。 “为什么?” “因为我最讨厌你的笑容!” 不,我最爱的就是她笑眯眼的模样,仿佛没有半丝黑暗,透着微光,笼罩着他、包围着他,他是如此眷恋向往,渴望与她共度一生。 可是,他不能。 豆大的泪珠滑落,她颤着唇,扬着笑缓缓爬起身。“你又要吓我了。” 玉衡之挣扎地往后退一步。“我不要你,打从一开始我就要你离开!这一次,你就跟着巽之一起离开,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他的决定是对的,就算再不舍、再痛,也必须要送她走。 练凡抽了口气,笑容被撕碎了。“你如果不要我,为什么还戴着我送的白玉束环……” 玉衡之二话不说地拔下头上的白玉束环,往她面前一丢,硬生生裂成两半。 铿的一声,碎的是练凡的心。 “给我走,马上就走!”玉衡之吼着,转身就走。 走,他必须走,否则再见到她的泪,恐怕他的爱会将她捆绑到她失去呼息。 练凡垂着眼,看着裂成两半的束环,视野一片模糊,力气像是瞬间被抽走,她无力地跌坐在地。 她的手在地上摸索着,紧抓着一半的束环,抬眼要找,却找不到那另一半,一如她,已经失去他了…… “少夫人,你怎么会在这里?”端着膳食而来的小弥飞步跑来,木盘一搁,将她扶起。“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小弥,帮我找,另一半不见了……”她不断地找着,眼前忽明忽暗,一片花白,像是要吞噬她的意识,可她却强撑着。 “这……”看着她手中握的白玉束环,小弥皱起眉。“难道你看到大爷……” 练凡一顿,唇瓣轻颤着。“小弥,他不要我了……” “少夫人。”小弥紧拥着她。 这是天意吗?她竟在这当下醒来,目睹了大爷娶妻…… “这一次……他真的不要我了,真的赶我走……”她喃着,意识一抽,昏厥过去。 “少夫人!快来人、快来人!”小弥拔声喊着。 天啊,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待少夫人……为什么? 掌灯时分,玉府灯灿如画。 本该是洞房花烛夜,但新房里却只有玉衡之一人,他褪去喜服,换上练凡第一次要他穿上的鸭绿黄锦袍。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抹身影缓步来到房外,推开了门。 “爷儿。” 坐在锦榻上,状似闭目养神的玉衡之微抬眼。“走了?” “是,知恩和卫大夫也跟着随行,爷儿放心吧。”徐记恩噙着浓浓的鼻音道。 “是吗?”他垂敛长睫,像是万般疲惫。 “是。”徐记恩顿了顿,轻声问:“爷儿,已经很晚了,要用膳吗?” “不。”他轻咳两声。 “爷儿怎么在咳了……要不要去把大夫给追回来?” “不用了。”他起身,朝门口走去,不断地掩嘴低咳。 徐记恩一脸担忧地尾随在后。 玉衡之走出房外,绕到玲珑阁的拱门前,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出神。脑海中不断飞掠她泪流满面的模样,像有把钝刀刨进心里,引起他一阵剧咳。 “爷儿,今儿个风大,还是进屋歇息。”徐记恩赶紧向前,轻拍着他的背。 他喘着气,想着练凡傻气地拍着他的背,就算想要小解也不敢离开,那欲语还休的娇俏模样,教他笑了。 如今,他的身体似乎又起了变化,那么,她会好一点吧。 “爷儿?”徐记恩不解地看着他一会攒眉一会儿扬笑。 更教他担忧的是,主子的笑……像是无声的哭泣。 玉衡之摇着头,转身要离去,眼角余光却瞥见围墙边的牡丹丛下,绽放着微晕的白光,他走过去拾起,惊见竟是他下午时,摔裂的另一半束环。 那束环上雕着一只鸳鸯……原本是一对的,如今却是形单影只,和他一般。 不禁想,他怎能狠心地这样对她? “爷儿,要是真想少夫人的话,为什么不……” “如果我以拥有,又怎会放手?”他喃着,低哑苦笑。“我宁可她在同一片天空底下好好活着,而不是死在我的怀里……” 正因为爱她,他才不得不放手…… 第十六章 【主啊,请带领她归家】 聚禄城为都阗王朝的京城,位在碎阳城南方约八十里路的地方,两城之间有数条官道通行,亦可以绕燕固山而行,两城一经济重地一军政中心,往来极为热络,繁华并重。 当一行人抵达聚禄城时,练凡正在沉睡中,压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进入聚禄城的玉卜别院,等到她清醒时,已是翌日早晨。 张眼,小弥就守在床边打盹。 她疑惑而虚弱地打量着陌生的环境,犹如她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到处贴着刺眼的大红囍字。 “小弥……” 小弥蓦地醒来,瞧着她,露出松了口气的笑。“少夫人,你醒了?要不要喝点水?” “这是哪里?”练凡伸手紧拽着她。 “这里是……”小弥张口欲言,却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 “为什么到处都是囍字?” 如果她没猜错,这里应该是新房,但她怎么会待在新房里? “少夫人,你别激动。” “小弥,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回去……”她不断地挣扎着,突觉紧握的掌心有些刺痛。 她摊开一瞧,是那断裂的半个束环。 就连她昏睡着,她也紧握着不放?她怔怔地看着,旋即用力地要爬起来。 “少夫人、少夫人……” 就在小弥阻止她起身时,房门被推开,逆光之中,那熟悉的轮廓,令她脱口喊道:“爷儿?” 那高大的身影顿了下,缓缓走进房里。“我和大哥有那么像吗?” 练凡一愣,看见他逐步走近,才发觉来人是玉巽之,不禁难掩失望。 他们兄弟的身形是有几分相似,不过二爷稍壮一些,但是他们的眼眸很相似,相似到让她掉下泪来。 “他真的不要我了……” 第一次看到刺眼的大红囍字,是她和他的婚礼,而这一回……他不要她,还把她给了人……他怎能这样对待她? “练凡。”玉巽之叹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安抚。 真话不能说,假话说不出口,他只能蹙紧浓眉,顾左右而言他,“要是这两天你身子比较好的话,我带你到外头走走吧,聚禄城很热闹,你一定会喜欢。” 这话是随口说说,因为她的气色不太好,怕连要下床走路都有困难,可是他知道,她一直很想到处走走。 “有在卖饼吗?” 玉巽之看着她,良久才道:“当然有。” “可以买两个给爷儿吗?”在北场时,她一直想要买饼,可是总失之交臂。虽然这只是一件小事,可她就是觉得遗憾极了。 “好。”他不舍地说:“大哥一定会很开心。” 练凡闻言,不禁笑落了泪了。“不,别跟他说是我的主意,不然,他一定不肯要……” “练凡……” “他真的不要我了?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她想起他的无情和决绝,想起他拔下她送的束环,他摔碎的不是束环,而是她的心…… “你别激动。”瞧她脸色突然苍白起来,就连呼吸都乱了,玉巽之赶忙轻拍着她的背。“别再想了,没事的、没事的。” “我怎会没事?怎会没事……”她喘不过气,像是被人掐住喉头,一股撕裂般的痛楚从胸口深处爆开,伴随着一抹腥甜,直冲喉头。“他连让我说一声再见都不肯……” 他不见她,趁她昏迷就将她送出府……断得一干二净,伤足了她的心。 “少夫人!”小弥惊呼,掏出手巾抹去她不断溢出的鲜血。 玉巽之见状,大吼,“知恩,把卫大夫找来。” 门外的徐知恩立刻狂奔而去。 “少夫人,你别这样……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小弥忍不住抱着她哭泣。 练凡无力地闭上眼。她不是故意要想,而是失去他,痛楚就烙在心底,张眼闭眼都痛,痛到无法忘。 她不懂,他为何说不要就不要…… “少夫人!” 最后响在耳际的是弥的呼唤,黑暗再次袭来。 意识似醒不醒,耳边是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还有他们压低声音的低语,小弥的哭泣,还有谁的叹息……就是没有她最想听到的声音。 爷儿……为什么不要她? 她想知道答案,就算他们真的要别离,她也要跟他说一声再见。 再不舍、再不愿意,如果他真要她走,她还是会走。 “也不知道这法子到底有没有效?先前觉得她稳定许多,但一激动,病情又加剧了……这此消彼长,到底是怎么样的命盘纠缠。” “看来等她状况稳定一点,继续赶往入烽城好了。” “就这么着吧,我会再弄几帖药,先稳住她的心脉,看往南走后,会不会让她的病情稳定一点。” “就这么决定吧。” 那是二爷和卫大夫的交谈声,掀了掀眼皮,她艰难地张开眼,看见两人一道离开的背影。 小弥关上房门,一回头就见她看着自己,喜出望外地走到床边。“少夫人,你有没有觉得好一点?刚刚卫大夫对你施了银针,说会让你舒服一些、好睡一点。” 练凡面无表情地看她,开口便问:“为什么还要往南走?” 小弥怔住,没料到她昏厥时,还是听到他们的对谈。“嗯……二爷想说南方的气候好,适合你养病。” “什么是此消彼长?” 小弥脑袋一片空白,答不出话。 “在北场时,我依稀听秀缘说过……这和他们要把我往南送,到底有什么关系?”练凡伸手,紧抓着她。 小弥一脸犹豫。爷儿们交代过了,这件事必须瞒着少夫人,就怕她反而不肯走了,会辜负了大爷演的一场戏…… “不说也没关系,可是……小弥,你带我走,我求你……我想回碎阳城,我想要问个清楚,我要听他亲口告诉我,为什么不要我?”她使尽气力紧抓着她。 “少夫人,我怎么带你走?你现在的身体就连要下榻都很困难,要怎么走?” “你不带我走……我自己走。”练凡放开她,双肘撑着床板,用力地爬起身。 “少夫人,你别这样子。”小弥跪在床边求她。“少夫人,如果你的身体有好转,我就带你走好不好……你别为难自己。” “我没有为难自己,我知道我可以。”她气若游丝地靠在床柱上,双脚踏上铺上软毯的地面。 “少夫人,你现在要是回去,那就是自找死路。”小弥拽着她的手,泪眼婆娑地哀求。 “什么意思?我自己的身体我很清楚……我要二爷送我回去,他要是不肯……谁也不能勉强我往哪走。”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此消彼长,指的是你和大爷的命盘互补,你嫁入玉府等同承接了大爷的病体……大爷知道之后,想法子找来当初算出你和他命盘互补的术士,那人说除非大爷休了你,另娶他人,也将你改嫁,这事或许能解套……少夫人,大爷不是不要你,他是不能要……” 这秘密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她胸口上,每当少夫人问上一回,她的心就被磨出一回血。 练凡怔怔地看着她。“……真的?他不是不要我了?” “少夫人,小弥不愿意骗你,可是为了你的身体……我只好瞒你。”小弥抓着她的手,央求着,“少夫人,别辜负爷儿们的一片苦心,大伙都是为了你好……” 练凡面无表情,好一会,长睫才颤了颤,干哑启口道:“小弥……我不会死的。” “少夫人?” “因为我不是真正的练凡。” 小弥瞠目,面有疑惑想再问,便见她乏力地闭上眼说:“小弥,我来自于另一个世界,我在那个世界死去了,是主领着我魂魄来到这里……我并不是正牌的练凡,我叫纪如颖。” “少夫人?” 她虚弱地张开眼,勉强地勾起笑,“在北场时,练家父子上前认人,可我却不识得他们……那是因为我不是练凡,自然不认识练凡的父兄。” 小弥听得一愣一愣的,忽然想起练家父子说过,少夫人过门前生了病,还是兄长抱上轿的……如果说,真正的少夫人在那时已经死去,那么……她听人过借尸还魂,难道真的有这种事? “小弥,我不会有事的,你带我回碎阳城,好不好?” 小弥陷入两难,后悔自己把话说破,可她又不愿意见她独自煎熬,深陷死胡同里。 “离开他……我才真的会活不了。”曾几何时,他在她的心里如此重要,一旦将他剔除,就等于抹杀了自己。 “不然,我们跟二爷说吧,他要是答应了……” “不,二爷不会答应,你别说。” “可是……” “小弥,算我求你,带我回去……我想回去……” 看着她泪水一串串地滑落,小弥咬了咬牙。“好。” 小弥找了说词,请大伙在聚禄城多待一日,当天晚上,她要了晚膳和熬好汤药后,便一如往常地守在主子身边,直到深夜--“少夫人,我们走。” 碎阳城,玉府。 “我希望她可以健康如昔。 扑通一声。 “我希望她永远没有病痛缠身。” 又是扑通一声。 “我希望……有一天,她可以回到我身边……” 手中的铜板尚未往后抛出,远远的听到凌乱的脚步声,玉衡之抬眼望去,惊见是弟弟风尘仆仆的出现在小径上。 他站起身,连咳数声,管不了胸口的闷痛,急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大嫂不见了。”玉巽之难掩愧疚。“小弥带着她走了。” 玉衡之手中紧握的铜板铿锵落地。 小弥带着练凡出了聚禄城后,沿着燕固山的山道走,预计用两天的时间走到往北的官道,届时再找人帮忙回碎阳城。 挑这条路,是因为她料想二爷发现她们不见之后,肯定会先从城里找起,所以走山道,虽然绕了点路,但至少不会被发现。 她希望完成少夫人的心愿,而少夫人也不知是否因为能够回去,精神出乎意外的好,尽管步伐并不稳健,不过和之前相比,已经好上许多。 她比较担心的是入夜之后,找不到可以歇息的地方,庆幸的是在山道上有座破庙。 伺候主子睡下,翌日清醒时,小弥起身,想要唤醒练凡,却发现她的脸色青白带黑。 “少夫人、少夫人!”小弥惊慌的摇着她。 好一会,练凡才徐徐张开眼,看着她轻轻勾笑,唇角却溢出刺眼鲜红,看得她喉头一紧。 “……还很远吗?”她气虚地问。 “少夫人,还很远,你要撑下去。”小弥红了眼眶,掏出手巾抹去她那刺眼的红。 那模样,仿佛就剩一口气……怎么走? “怎会那么远……”她轻叹。 离开时,那么快,想回去,竟是那么漫长。 “少夫人,你……不能再走了,我回城找人帮忙。” “我要回去……” “少夫人,我找人帮忙送你回去,你等我,一定要等我。”小弥抓着她的手寻求保证。 练凡轻轻笑着。“好……我等你。” 小弥抹去泪,正要离去时,又听她说:“那件牡丹花衣袍,带上了吗?” “有,少夫人要的话,我找出来。”小弥俐落地从抱袱里取出那件始终未完成,少了一边袖子的印花长袍。 练凡抚着长袍,想像着那人穿上的模样。她一定要完成它。 “少夫人,我走了。” 她虚弱地看着她叮嘱,“……不急,慢慢来,我等你。” “嗯。”小弥用力地点头。 跑出了破庙,不管山道上的树丛刮破她的裙,枝叶打伤她的脸,她只想赶紧跑到市集上。 她知道玉家在聚禄城亦有产业,可是她并不知道位在何处,只好一进城逢人便问,但却无人告知她位置,想要回到玉府别院,又怕来不及,只能求着街上的人。 “求求你,救救我家少夫人。” “走开!” “这位爷儿,求求你发善心救救我家少夫人!”小弥揪着走过身边的男人,却被无情地一把推开。 她跌扑在地,倒在一家饼店门口。 人来人往,没有人愿意伸手拉她一把。 她悲从中来,想起还等着她救的主子,赶紧爬起,跪坐在地,对着来来去去的人喊道:“我家少夫人重病,还请救救她,请救救我家少夫人!” 小弥边喊,边磕头,一下重过一下,可却无人停下脚步。 抬起泪眼,额头滑落鲜血,她还是再磕。“请救救我家少夫人,我愿意做牛做马报答,求求你们……救救我家少夫人……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求救我家少夫人……” 那个天真善良的女人,就算她恶意欺负她,她也从未发觉,在得知她爹病重之后,更是没有二话的帮她……如此良善的人,如今只剩一口气了。 老天啊,如果祢有眼,怎能让她含恨而终? 不公平、太不公平! “要你做什么都可以?” 头顶突然响起一道嗓音,她猛地抬头,是个方面大耳,身形有点福泰的中年男子。 “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求你救我家少夫人。”小弥颤着声道。 有机会了,老天终是张开眼。 “就算要你做我的通房丫鬟也成?”男人笑得猥琐,上下打量着她。 小弥顿了下,咬了咬牙。“可以……可是你必须先救我家少夫人,还要将她送回碎阳城。” 男人伸手将她拉起。“这有什么问题?” “那……是不是可以先跟我去救我家少夫人?” “先跟我回府再说。”男人拉着她。 她抽回手。“不成,要先救我家少夫人。” “这还由得了你吗?”男人用力扯着她。 “不,你放开我……你根本就不是要救我家少夫人!”小弥用力挣扎着,但男人抓得死紧,她遂拉起男人的手,狠狠一咬。 “啊!”男人吃痛地松开手,恼火地掴了她一巴掌,再将她踹倒在地。 小弥头晕目眩,头发突然被扯住,一路往前拖行。 她张眼,围观的人很多,却是没有一个对她伸出援手。“救命……救我家少夫人……我求求你……” 蛮横的力道扯着她,身体在地上拖行,泛起阵阵磨过石板的痛楚。 好痛,可是少夫人还在等她…… “谁……谁来救救我家少夫人,谁……”她声泪俱下地喊着,“我家少夫人是碎阳城玉府的少夫人,求求你们,救救她……” “啊!” 蓦地前方爆开杀猪般的惨叫声,拉扯她头发的力道消失,她狼狈地趴在地上,抬眼望去,瞧见中年男人被另一个男人扣住手腕,整张脸涨成猪肝色,像是疼痛难当。 小弥眯起眼,那个出手的男人长相斯文,但眉目间却有股与生俱来的霸气。 “这里,没有王法了?”男人勾唇,笑意教人头皮发麻。 “放手……你要就给你,放手……” “这个姑娘是可以由着你说给就给的?”男人低笑,看着小弥。“姑娘,你说要如何处置他?” 她愣愣地看着他,想起主子,忙道:“这位大爷,我只想救我家少夫人,求你帮帮忙。” 男人闻言,松开对中年男人的箝制,缓缓蹲在她面前,压根不管中年男人已经拔腿落荒而逃。 “你说你家少夫人是碎阳城玉府的少夫人?” “你……” “方才我瞧见玉府的大爷正纵马在隔壁街找人呢。” “真的?”小弥喜出望外,挣扎着站起身。“我去找我家主子。” “何必那么麻烦?”男人弹弹指,有两个人从围观的人群后方走来,男人比了个手势,那两人立刻离去。“你先歇会吧,待会人就来了。” “你……到底是谁?” “相逢自是有缘,有机会我们会再见面的。”他笑着。 突然,不远处响起叫唤声,“小弥!” “徐管事!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小弥转过头,放声喊着,回头想要感谢那男人,却已不见他身影。 而前方,马蹄声破开围观人潮,徐知恩跳下马,将她扶起。“小弥,发生什么事了?刚刚有人引我前来……” “徐管事,快,快点救少夫人,她快不行了……” 徐知恩闻言,脸色遽变。“少夫人在哪?” “在城外山道边的破庙里。” 他立刻将她一把抱起,跃上马背。“先跟爷儿会合,抓紧我。”话落,他纵马狂奔着。 不过是眨眼工夫,他便在城北找到同样纵马在街上寻人的主子。会合之后,玉衡之和小弥共乘一骑朝山道上的破庙而去,徐知恩则去找卫子礼、玉巽之到破庙救人。 练凡张眼等待着。 那是很相似的感觉,她经历过一次,而此刻,她不禁问:“主啊……我是为何而来……为何而归?祢让我来到这里,到底是要让我历经什么苦痛?而尝到苦痛之后,得到的是什么?” 她问,没有人回答。 她不够聪明,没有解开疑惑的智慧,可是主啊,让她再见他一面吧……至少,让她好好的告诉他,她好爱他……他们是相爱的,如果她就这样走了,那个男人肯定无法原谅自己吧…… “可以让我再见他一面吗?”她问。 没有回答,而她的世界,黑暗开始降临。 第一次尝到死亡的滋味时,她是带着笑走的,因为她不要父母担心她,因为她知道自己是归家而非消逝,可是这一回,她哭了……因为她见不到他,而她想要归家,是回到有他的家…… 她启口,血水蜿蜒溢落。“许多危险,试炼网罗,我已安然经过……靠主恩典,安全不怕,更引导我归家……” 主啊,引领她归家,让她的魂魄可以穿越任何距离,回到他的身边。 再见他一眼,让她知道,他是安好的……主啊…… 她张着眼,豆大泪水滑落。 她没听到由远而近的马蹄声,更没听到那声声急切的呼唤,更没看见那抹高大的身影。 在小弥的引路下,玉衡之来到破庙口,双眼锁着躺在草堆上的纤瘦身影。 她张着眼,就看着庙外,她的身边绽放着大朵鲜红牡丹……如此美丽而教他心痛。 “少夫人!”小弥冲进庙里,瞪着状似没有呼息的主子,不禁捂着嘴,无法动弹。 玉衡之缓缓踏进庙内,看着今生最爱的女人,两人四目交接,却只是冰冷的交缠,他的心头狠狠一震,麻感瞬间冲向脑门,再向前一步,他看清楚那绽放的并非牡丹,而是她血染的痕迹。 “练凡。”他轻唤。 她还看着外头,仿佛还引颈期盼着。 那失去生气的眉眼,像是一根针,扎进玉衡之的心窝,彻底抽去力气,让他无力地跪在她面前。 “练凡……”他轻柔地将她抱起,暖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我来了……我来了……” 她的眼睛还是张着的,泪水还温着,像还在等,却不知道她等待的人,已经来到。 “我不是故意要伤你……我是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喉头抽得死紧,他不断地摩挲着她的脸。“我爱你,可我不能留下你,因为我要你活……我来了……练凡,看着我……” 他捧着她的脸,拉起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还紧握着。 “……她还活着。”他惊喜的抬头道。 小弥抹去泪,跪到身旁,看着主子还紧握不放的手。 他神色有些癫狂。“小弥,快,去外面等着,子礼和巽之应该也快到了,你去外头等着,别让他们找不到路。” “是!” 但就在小弥起身的瞬间,老天像是故意戏弄他般夺走那抹乍现的曙光,练凡松开手,掉出只剩半个的白玉束环。 玉衡之瞪着,再看向妻子,她已闭上眼,滚落最后一滴泪。 瞬间,强撑的最后一口气,仿佛随着那滴泪消逝,他仰天嘶吼,胸口痛得像是爆裂一般。 “不!” 小弥见状,双膝跪下,放声大哭。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带少夫人走,我不该答应……”她跪伏在地。“少夫人说她不是练凡,她不会受命盘影响……可是她……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玉衡之颤着唇,将妻子搂得死紧。 “我不该求老天让你回到我身边……我要你活……我要你活在这片天空下,就算永不见面都好,我只求你活……可如果我知道,结局不变……我宁可你是死在我的怀里,而不是孤零零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错的,是他…… 他不该要她走的……他错了,错得离谱! 不知道过了多久,玉巽之和卫子礼、徐知恩赶到破庙。 三人一道下马,站在破庙口前,卫子礼转过头去。 “大哥……”玉巽之走进庙内,哽咽喊着。 他置若罔闻,紧抱着妻子。 “大哥。”他单膝跪在他面前。 玉衡之失焦的眸微移着。“子礼来了吗?” “……你先放开大嫂。” “她好冷……我要暖和她。” “大哥……”玉巽之喉头抽颤。 “再也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了……”他笑着,泪水滴落。“再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玉巽之握拳,热泪盈眶。 终章 【归家】 “许多危险,试炼网罗,你已安然经过……靠主恩典,安全不怕,更引导你归家……” 黑暗之中,她听到歌声。 那吟唱声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就连歌词也不一样,但却像是缠着某种引力,不断地扯动她。 让她自黑暗之中走入光亮里。 模糊的视野中,她看见一个男人坐在床畔,手里像拿着一本书,不断地唱着。 他始终笑着,仿佛那书里写了多有趣的事。 他,好熟悉,但是要喊,却喊不出名字,而他的发乌黑油亮,束起的发上,戴着一只白玉束环,那束环中间镶着金,让那曾经破裂分离的鸳鸯再聚首,她看得怔忡。 而他的穿着怪异,少了一边袖子的长袍上,各色牡丹正盛开着。 突然,他开始咳,剧烈的。 那熟悉的声音,骚动着她的心,她不由得到他面前,看见的是没有血色的枯槁面容,找不到昔日的意气风发,更不见他笑得坏心眼的邪气。 “……爷儿。”她脱口喊道,自己疑惑着。 他却像是充耳不闻,继续咳着,直到咳出了血。 她瞪大了眼,心间的痛楚爆开蔓延,连结起她的记忆碎片想起他是她的谁,而他手中拿的--是她的日记。 “爷儿!” 听到唤声,她侧眼望去,小弥和徐管事冲进房内。 “爷儿,你要好生歇息,你要珍重……”徐知恩噙着泪说。 “没事,你们出去。”玉衡之哑声吩咐。 “大爷,你不能再不吃东西,你如果不吃东西,要是少夫人醒来,一定会生气的。”小弥劝道。 她皱起眉,视线往下,是不敢置信。 他……疯了吗? 他竟没将她下葬,而让她睡在床上…… “对,她肯定会很生气。”玉衡之喃喃自语着,忽地抹笑。“把膳食端来,我和她一道吃。” 她不禁滑下泪来。 是主让她再见他一面的?可是,不该是这样的,她不想看见这样的他……而且他的身体怎会又转坏了? 此消彼长……她既然死了,他应该就要好了才对呀! “大爷,你先吃,等少夫人醒来再要她吃就好。” “不,她吃多少,我就吃多少,她不吃……我也不吃。” 小弥在他面前一跪。“大爷,都是我的错,你罚我吧,你别折磨自己……已经三天了,该将少夫人入殓了,你清醒一点,少夫人已经……” “出去!”玉衡之低斥,“你跟我说,练凡不是练凡……她也说过,她是她的主将她带来我面前,就算她的魂魄暂时离去,也必定会归来。” 虽然荒诞他宁可相信,他只剩一丝希望支撑着。 主,如果祢真的如她所说的,是无所不能、无所不在,就求祢把迷路的她送回来吧。 “可是……” “我不要听,全都给我出去!” 他要和她独处,看着她写下的点点滴滴,从字里行间里去寻找她的微笑,去找寻她没有埋怨的乐观和欢喜,还有偷偷藏在心里的情意……这是他的,他不和人分享。 “大爷!” “出去!” 他万般怜惜地轻抚她的颊,收拢着她的发,一手牵着她,一手拿起日记,翻开她写下的歌词,唱着,“奇异恩典,何等甘甜,我罪已得赦免……前我失丧,今被寻回,瞎眼今得看见……” 这歌她唱过许多回,原来他都听在耳里,如今,这歌是他唱给她听,一字一句牵动她的魂魄,让她逐步地靠近他,她才发现,原来……主为她显露神迹,真的引领她归家,如今他一遍遍地唱着……在歌声里灌注了他的信念,是他加深神迹把她给留下,而他的病未愈,是因为她还活着…… 这想法一上心头,她不禁抗拒着。 怎么办?如果此消彼长还存在,那么她的归来,不是要害了他? 可是不归来……他该怎么办? 主啊,为何给她如此两难的抉择?不,似乎无从选择,因为她的魂魄由着他的歌声牵引,她的魂魄渐渐不受控制。 “许多危险,试炼网罗,你已安然经过……靠主恩典,安全不怕,更引导你归家……”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浑身爆开难以言喻的痛楚,而他的歌声还在耳边,骚动着她的灵魂,存心让她走不开。 这人霸道得可恶,却又无比深情,教她万般怜惜,教她不知该拿他怎么办。 感觉她的手指动了动,玉衡之一震。 他缓缓垂下眼,几乎是屏息以待。 一会,她的羽睫轻颤,他看见她皱紧眉头。 玉衡之瞪大眼。“来人……快叫子礼过来!快!” 在卫子礼的证实下,练凡清醒的消息传遍玉府,玉巽之得知消息,更是立刻回到府中。 寝房内,聚集数个人,只为目睹这死而复生的奇迹,然而古怪的是,练凡打从醒来,始终面无表情,也不说半句话。 “练凡,你得喝药,这样才会好。”玉衡之坐在床边哄着。 但她只是低垂着眼,默不作声。 “还是你不想见我?”他搁下药碗,哑声问:“你还在气我?” 她闭上眼,疲惫不已。 玉衡之静默半晌,苦笑道:“你不想看到我,我走,只留下小弥照顾你,好不好?” 话落,将落碗递给小弥,起身时却踉炝了下,幸亏玉巽之眼明手快将他扶住。 “大哥,肯定是你都不用膳,所以练凡生气了。”他顺势道。 玉衡之恍然,“对……好,帮我准备膳食,就摆在隔壁的暖房。” “好、好。”玉巽之喜出望外,以眼示意小婉和冬儿赶紧去准备。 “走,我们先出去,让少夫人好好休息。” 玉衡之一声令下,所有人全都退出房门外,只留小弥一人。 她端着药碗,跪在床边,噙着鼻音道:“少夫人,你连小弥都不理吗?是不是气我去得太久……” 练凡缓缓张开眼,“小弥……你的额头怎么了?”她的额头结着痂,那伤像是这几天给磕撞的。 小弥闻言,泪如雨下。“没事,一点事都没有,倒是少夫人,你喝药好不好?” “扶我起来。” “好。”小弥将药碗搁到几上,轻手轻脚地扶起她,再端起药碗,却见她摇摇头。“少夫人?” “你……跟他说,他如果不把自己照顾好,我再也不见他。” “好,我待会就跟大爷说,你先喝药吧。” “不,你先去说,然后……顺便帮我准备一份膳食,我饿了。” 小弥笑颜逐开。“好,我马上去处理。” 看着开心离去的身影,练凡低声道:“小弥,对不起……”她吃力的站起身,扶着床柱,一步步地朝书架走。 那天年盛中从暗道潜入,她记得就在书架边。 她摸索着机关,转动一尊玉观音时,果见书架往两旁退开,她走入里头,找到机关阖上了墙,走在黑暗之中。 如果可以,她也不愿意走,毕竟她是如此渴望,与他长相厮守。 可是,她不能。 他的身体又出了状况,如此此消彼长,她早晚会害了他的……如今,她总算明白他怎能狠心将她推开,不是不爱,反而是因为太爱,太怕失去,一如现在的她,为了保住他,只能走得远远的。 最好是主能够马上把她带走……他虽会悲伤,但有很多人在,他很快就会走出伤痛的,一定会没事的。 走到尽头,她推开门。 小径通往后门,此刻已是掌灯时分,后门无人看守。 她一步一趑趄,步伐踉炝,但还是强撑着走到后门,拉开门,头也不回,但才走了两步,便已无力地软倒在地。 她挣扎着要动,力气却像告罄,怎么也动不了,她只能悲怆地躺在地上低泣,直到后方突然传来脚步声,她被人一把抱起,对上一双陌生眸子。 “你……” “大爷,不好了,少夫人不见了!” 正在暖房用膳的玉衡之立刻放下碗筷,沉声问道:“好端端的,人为什么会不见?” “少夫人说她肚子饿,我去准备,哪知道回来……”小弥哭丧着脸。 “后门!”他吼着。 所有人跟着他要前往后门,但才踏出翠呜水榭的拱门,便瞧见一行人走近,而带头之人抱在怀里的不是练凡又是谁。 玉衡之眯起眼,率着人与其对峙着。 “放下我的妻子。”他瞪着这群覆面的人,猜想他们恐怕就是当初和年盛中勾结的山贼。 他伸出手,要身后的徐知恩和玉巽之别轻举妄动。 为首的男人只露出一只眼,饶富兴味的盯着他,没有应声。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要银两?尽管开口!”玉衡之心下恐慌,但双眼却炯亮地紧盯着对方。 “如果我要你跪下呢?”为首的男人低笑着。 玉衡之撇撇唇。“这有何难?”他毫不迟疑地双膝跪下。“只要你把我妻子还给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大哥!” 练凡不禁泪如雨下,不愿见他为了自己这般爱辱。 “等等,你是那天在聚禄城帮我找来徐管事的人吧。”小弥往前一步,打量着为首的男人,对那双眼睛和声音感到熟悉。“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可是请你高抬贵手放了我家少夫人……她身体病弱,已经禁不起任何折腾,我求求你……” 她跪伏在地哀求。 玉衡之和徐知恩交换了记眼神,推想当日发生的事。 “要你做什么都愿意?”那男人笑问。 “是,我什么都愿意。”小弥抬头道。 那男人笑了笑。“说笑的。”他走向前,将练凡交还给玉衡之。“当初年盛中对我说,玉府为富不仁,又欺凌其妻,所以我才会愿意与他合作,可是后来我发现他是骗我的,很抱歉,为我之前对玉府造成的损失。” “没关系,事情都过去了,这回的事还多谢你帮忙。”玉衡之紧抱着妻子,诚心道。 “不用谢,我犯了错就要弥补,而且也算我和尊夫人有缘吧,我经过玉府后门时,瞧她倒在地上,送回她只是举手之劳罢了。”男人话落,一记眼神,后头一行人训练有素地离开。 玉衡之听得怔忡,低头问着妻子,“为什么……你不是想回来吗?” “此消彼长……这一次,死的会是谁?”她低泣着。 她能归来,也许是因为他的祈愿和深情,又也许是因为主的怜悯,可是他呢? “人终究逃不过一死,这一次,我宁可抱着你一起死,也不愿独活。”他哑声说道,“练凡,我不要再尝到失去你的滋味,我怕了……要是有那么一天,我们一起走。” “傻瓜。” “傻瓜配馋鬼,刚好。”他低笑着。“况且你本不属于这里,如今死而复生,此消彼长的命盘会破解也说不定。” 他记得于轩说过,命盘的纠缠是至死方休,而她已死过一回,也该解套了吧。 “真的吗?” “咱们相守,自然会知道答案。”玉衡之笑着,拉起她的手。“这一回,你敢不敢跟我赌?” 睇着他半晌,练凡伸出尾指道:“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他紧紧地勾着她的尾指。 未来如何,他们终有知道的一天。 一年后,探月亭。 “味道怎样?”娇软的嗓音扬起。 “还……不错。” “巽之,你为人不公正,依我看这总帐房一职,我得好生考虑了。” “……爷儿,你的意思是说,很难吃吗?”练凡扁起嘴。 “不,是不能吃。” 她的脸一垮,玉衡之立刻愉快地扬起笑。 “你好坏。”她作势要打他,他则顺势将她拉入怀,让她坐在自个儿的腿上。 “我不坏,你不爱。” “才怪。” “对,我很宠你,所以你很爱。” “你到底是哪里宠我了?”自从身体好转之后,她一逮到空闲,便到厨房研究各种饼,甚至企图做出披萨和虾饼,可是不管是哪种饼,他给的评价从没变过。 “瞧见那条溪了没?现在我把它取为万文溪。” 看向溪底为数不少的铜板,练凡羞窘地垂下脸。“没有到万啦……”谁要许愿池离那么远,害她怎么都投不进去。 “总有一天,会成为万文溪。”他笑道,搂紧她。 “喂……”她小小挣扎一下,使眼神,让他别忘了二爷就坐在对面,而亭外还有徐家兄弟和小弥、小婉、冬儿。 很多人在看,她会很害羞。 “如何?”他笑得邪气,看向弟弟。 玉巽之咳了声,立刻起身。“大哥,这几天日穆国的商队会到北场勘马,我也差不多要出发,顺便去探视秀缘。” 艾秀缘从一开始就没真正地嫁给玉衡之,于是在练凡归在之后,便由玉衡之作主,将她嫁给北场的看守官。 “去吧。”他拍了拍帐簿。“帐簿等我看完,我再要知恩送去给你。” “是。” 待玉巽之走远,练凡又轻推着他。“好了,别老抱着我。” “不抱着你,你要是又溜了,谁赔我?” “真会记恨。”她咕哝着。 打从那晚过后,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她去哪,他便跟到哪,然而庆幸的是,一年过去了,两人的身子持续好转,仿佛那交错的命盘已经彻底瓦解。 “记恨的是你,老是做些怪饼让我吃,这不是在报复我,是什么?”玉衡之打趣道,一手拨弄着她刚研发的猪肉馅饼。 “你……”她气得扁起嘴。 他却突然吻上她的唇,吓得她瞪大眼。 “记不记得我说过,你只要在外头扁一次嘴,我就吻一次。” “这是在府里。” “是房门外。” “……”卑鄙。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面无表情,免得再着他的道。 玉衡之低笑,尝着馅料太咸、皮厚不酥的猪肉馅饼,就算真的很不合他的胃口,他总是吃得连渣都不剩,而且吃完之后,总是会搂着她说:“娘子,我很爱你。” 练凡羞怯地垂下眼,“我也爱你。”这话真的很羞人欸,可是他每回都会逼着她说,说久了,也习惯了。 “我们跟老天再多偷点时间吧,然后生个孩子。”抱着她,把脸贴在她颈项上,他笑得一脸幸福。 “……你行吗?” 玉衡之闻言,笑眯眼。 那笑意让练凡头皮发麻,赶忙笑道:“对了,你应该渴了,我去泡壶茶。” “娘子,记不记得我说过,你在房里微笑一遍,我就吻一遍。”话落,他吻上她的唇。 “等等,这不是房里呀……” “我现在就把这里变成房。”他一记弹指,徐家兄弟立刻上前,飞快地横拉出木墙,阻绝了外头的窥视,俨然像间房。 “你……”真的好卑鄙,探月亭什么时候设了这装置? “接下来,就让你知道,我行不行。”玉衡之朝她脸上啄着,大手在她身上搔着痒。 练凡娇笑闪避,大喊道:“不行!” 煦暖的夏初午后,两人嬉闹着,最终化为旖旎春情,缠绵缱绻。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