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甲]异类联盟》 第1章 来客 “欢迎收看3区午间要闻。今天是2157年1月8日星期四,3区大部能见度为优,土星轨道内侧与小行星带交接处局部受第16号太阳风暴影响,通讯设施可能受短时间影响,请正在该区域作业的公民周知……” 虚拟屏幕因为信号干扰闪了闪,卡在了女主播甜美的笑容上。 “啧,太阳风暴说来就来!要不是没经费,这套通讯仪……”两鬓见白的中年人摇头叹息,拨弄了一下桌上”帝国联合矿业3区分公司”的铭牌,伸着懒腰扬声唤,“司非?” 他发话没多久,就有人礼貌地叩了叩门。 一个黑发及肩的少女现身,她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微笑道:“主任,您找我?” “去通知大家,今天小行星带有太阳风暴,都别贪心跑太远,早点收工回基地。” 司非颔首应下:“没问题,刘主任。” “后天是帝国建国日,上头可能会来视察慰问,提醒采矿队的那几个混小子注意点。”刘主任说着挠了挠头,环视堆满了矿物分布模型的陈旧办公室,向司非笑了笑,“收拾这破办公室的事,还是要辛苦你了。” 司非笑了笑,清秀的眉眼和语调一样文静柔和:“您这是哪里的话,这是我的职责。我还要感谢您不计较我是三等公民……” 刘主任连连摆手示意她打住:“都来两年了,别客气。”他顿了顿,招招手示意司非走近些。 黑发少女面不改色地跨过小山似的旧仪器堆,静候上司发话。 刘主任沉吟片刻,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的名牌。银色的金属面布满了划痕,上头的标志和字迹却依旧清晰:3区第四采矿分局主任。 土星与天王星之间的巨大区域即为第四帝国3区,是帝国工业重要的原料产区。但第四采矿分局负责的区域矿产量少,效益低,无力负担昂贵的太空城,本部坐落在老式核动力飞船天陆号上,充其量是帝国星际大业这台巨型机械中的一个小齿轮。 “司非,今年是帝国二十五周年,上头有个给三等公民的特殊通道,可以到2区进修重新选择职业。”刘主任十指交扣,诚恳地看着司非,“我想把这个机会给你。” 司非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睁大了眼喃喃:“到2区……进修?” “对,只给三等公民的机会,你就不要推辞了。”刘主任神情复杂地叹息一声,停顿片刻后解释说,“我有个侄女和你一样,基因有点缺陷,十五岁进了改造设施,至今……”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今年是帝国历二十五年,也是人类基因筛选计划开展的第十九年。 第四帝国公民按基因优劣分三等。一等和二等公民享有的个人权利相同,只有职业分配有所不同。有明显肢体缺陷、精神障碍和显隐性遗传致病基因的公民则被划为三等,在计划第一阶段必须进入改造设施,甚至可能被执行安乐死。 而司非就是一名三等公民。 她运气不差,在改造设施呆了两年,计划就进入了第二阶段:只要无明显体征缺陷,三等公民都能够作为劳动力重回社会。 在采矿公司打杂是她获得的第一份安定的工作,一干就是两年。 “谢谢您。”司非没有多话,只深深鞠躬。 像刘主任这样对三等公民不报偏见的帝国人可不多。 “那就这么定了。”刘主任点点头,撑着桌面起身,动作突然顿住。 原来是卡顿许久的投影屏幕终于活了过来:“下面插播一条突发新闻。民用飞船宝瓶号在3区外围被绑架,船上人员和歹徒身份尚不明朗。区巡警已经接报出动,飞隼战队随时待命支援,请各位公民不要恐慌,本台会持续跟踪报道……” “又是恐怖分子?我记得上周也有绑架案。”刘主任皱起眉头。 司非温声应道:“前线在和奥尔特人会战,他们就钻了空子。” “都是人类还闹什么分裂,外星人都要打过来了!”刘主任难得表露出情绪,摇着头向门外走去,“司非,这里你先收拾起来。” 司非应了一声,等门被带上,才转身扫视四周。靠近舷窗的办公桌正对墙面,上面只挂了一幅电子肖像:身着深蓝色军装的英武中年男子昂首而立,五官硬朗,头发雪白,眸色却深沉。他胸前只佩戴了一枚最普通的参战勋章,脸上的神情自信而谦和。 这就是第四帝国的开国领袖谈朗。 司非凝视着这位大人物的肖像眯了眯眼,第一次收敛起乖顺的神态,目光极冷。她随即垂眸,瞬间换回了温和的神态,若无其事地取出腰间的清洁布,仔细擦拭起肖像蒙尘的玻璃画板。 布面掠过军装领口的时候,司非停了停。她虎口微张,倒像是想隔着清洁布扼住领袖的脖子。她显然很享受这样的妄想,唇边都不觉浮上一丝笑。 就在这时,警报铃骤然大作! 司非迅速转身,熟练地看向监控显示屏。采矿分队归来的时刻未至,却有小型飞行器急速向这艘飞船靠近。 难道是恐怖分子? 毫不犹豫,司非迅速离开了办公室,一路小跑赶到了飞船底层的停机仓库。 留守飞船的保安队持警棍严阵以待,刘主任正背着手来回转悠,见司非过来不由嘶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司非笑了笑:“我在想您会不会有事,这是?” “有艘飞船临时停靠,是上头的临时安排。”刘主任含糊其辞,摆摆手要赶司非,“你快回船舱。” 司非蹙了蹙眉,没动。 刘主任难得沉了脸色:“司非!” 就在这时,红色警报灯闪烁起来,通向停机通道的大门缓缓打开,皮靴叩地声由远及近。 一行人迈着大步现身。深蓝军大衣,蹭亮的黑皮靴,压低的军帽帽檐,闪亮的肩章和领扣,在场众人见状面面相觑,在彼此眼里看到了敬畏: 是帝*。 刘主任急忙迎上前去:“几位好,事情我已经听说了……” 为首的军官一抬手令刘主任噤声,慢悠悠环视四周,冷淡道:“虽然条件差了点,但情况所迫,你,”他朝刘主任抬抬下巴,“从现在开始飞船由我的属下掌舵,立即加速拉开距离。我还需要一个通讯官,最好还……” 军官的吩咐突然被打断。 比方才要轻巧的脚步声笃定响起,军大衣们嚯地从中分开,为来人让出条道。 “哟,这就是您找到的避难所啊。”尾音上扬的口气略显轻挑,一个着修身西装的青年不急不缓地踱出来。青年眉眼秀丽,一身娇生惯养出的贵气,他似笑非笑地欣赏了片刻军官沉默的窘态,才漫不经心地整了整紫色衬衫的领口,散漫命令道:“都散了吧。” “可是……”军官不甘地反驳。 青年揉揉末尾带卷的黑发,毫不留情地翻了个白眼:“要真追过来了,凭这艘破烂核动力船能干什么?”他顿了顿,巡视四周,目光定在司非身上,突然粲然而笑:“比起白操心,我宁可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比如……请教那边那位姑娘的芳名。” 军官忍耐地吸了口气:“少尉,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司非被点名却不窘迫,只挑挑眉:少尉是帝*中最低等的士官,那边为首的军官应当是个上尉,要高这着西装的青年两级,却将姿态摆得这般低…… 这青年来头不小。 “请几位跟我来,我已经奉命准备好了避难所。”刘主任试图缓和气氛。 西装青年却抬头撩了一眼机库显示屏,笑着摇头:“不必了,他们已经来了。” 所有人随之望向显示屏。几乎是同一刻,警报声再次大作。这次是四个红点迅速靠近,排成战斗队形,显然来者不善。敢于追击军队中人,这批武装分子可谓无所畏惧。 没有发言的其余帝*人迅速围拢,将西装青年保护在正中。 “船上有战斗编队吗?”领头的上尉厉声问。 刘主任被对方的喝问噎了噎:“我们是普通采矿飞船,只有采矿用的机动装甲。” “但采矿机上也有武器。”上尉立即下了决定,转头命令道,“你们两个先用宝瓶号迎击敌人。” “可是……”刘主任面现不赞同之色,被军官一个眼神扫去,顿时无话可说。 受命的士兵鞋跟相叩,行了个军礼,无言快步离去。 很快,方才载着这批帝*的飞船在舷窗外出现。这艘飞船显然来时一路受追击被重创,如今再度起航,甚至无法维持稳定的航线,几乎是弹跳着向越来越近的几个白点冲去。 西装青年推开护卫冲到舷窗边,看着飞船撞上敌人,强光转瞬即逝,舱内燃起的惨白火焰瞬息熄灭,残骸被冲击带得四散,很快混进无尽的黑。 自杀式攻击消灭了两架飞行器,剩下的两架只停顿片刻,便再次袭来。 来的是两架新型核动力机动装甲,发射的激光弹擦到了飞船防护壳,机库中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警报。警铃过后是死一样的寂静,诸人或抱头蹲下或缩在墙边,各个大气都不敢出。 西装青年回头,看着上尉冷冷勾唇:“您还真是毫不手软,那可是您的属下。” “这是为了保护您,苏少尉。”上尉的口气也冷硬起来,他僵硬地抬手看了一眼移动终端,“只要再撑七分钟,飞隼战队就到了。” 姓苏的青年嘲讽道:“可惜我们没有七分钟了,距离敌方抵达,我估计……还有五分半。” 上尉默了片刻,转头命令其余属下:“去驾驶采矿机甲,不惜一切代价拦住他们。” 西装青年唇线紧绷,和上尉互瞪片刻,最后萧索一笑,懒洋洋地转过身去:“我知道了,谁让我的命那么值钱呢。” 上尉不再搭理他,只脸色阴沉地示意下属随机库人员上机。 司非在远处仔细打量那几个无条件服从命令的年轻人。他们明知自己必死无疑,却毫无踌躇。她不由眯了眯眼,转而抬头盯着监视屏幕,若有所思。 三架红色的采矿机甲很快从发射舱脱离,飘飘荡荡地迎向白色的敌人。 这一次的战斗比刚才持久。 仅仅凭借采矿机甲的低效能激光枪,那三名士兵竟然和敌人纠缠了近三分钟! 这是何等卓越的驾驶技术和决意!即便是采矿公司的众人,都不由暂时忘却了恐惧,对这些军人肃然起敬。 刘主任站在上尉身后,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眼圈隐约见红。司非靠墙抱臂站着,并未被煽情悲怆的气氛感染,反而小心审视起西装青年的背影。 不惜搭上一流士兵也要保护的对象,姓苏,难道…… 三架红色装甲终究还是很快损毁殆尽。由于使用的是采矿机,那三人最后时刻的喘息和话语都断续传达过来: “--帝国万岁!” 勇敢的战士们这么喊着,迎向终结。 通讯中断,机库中只回荡着沙沙的白噪音。 敌方机甲虽然没有被击落,其中一架的行动却慢了下来。 姓苏的青年默然站在窗边,做了个脱帽行礼的动作,态度难得庄重。他转头扫了一眼监视屏,向着孤零零的上尉挑眉:“现在您准备怎么办?” 离支援抵达还有三分五十五秒。而敌人即便放慢速度,也只需要三分钟就能进入足以击沉飞船的范围。 这五十五秒,该怎么争?能怎么争?! 上尉咬咬牙,还没给出回答,突然有人清脆道: “我去。” 众人愕然闻声望去,发话的人是司非。 第2章 首秀 “司非!”刘主任沉声喝道。 上尉啧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开口,司非就快速而清晰地道:“我会驾驶采矿机。采矿分队不在,您更适宜看护这位少尉,只有我能阻拦他们。” “你的目的?”上尉稍抬高帽檐,露出鹰般锐利的眼神。 “如果不能拦住他们,所有人,包括我都会死。”司非并未被军官的眼神吓退,甚至还挤出一丝微笑,“我当然无法击沉他们,但可以拖延时间。” 上尉不再犹豫,再次确认时间后道:“你只需要撑五十五秒,”他看向她胸前的名牌,生硬地补了一句:“祝你好运,司非。” 司非颔首,转而向表情僵硬的刘主任鞠了个躬。 她的视线与西装青年短暂相交。对方眯了眯形状秀丽的黑眸,向她挤了挤眼。 司非笑了笑,快速打开安全门向机库深处奔去。 “苏少尉,我以为您会阻止她的……”等少女的身影消失在了警报门后,刘主任按捺不住,谴责地看向全程插兜旁观的西装青年。 上尉皱起了眉,青年却一摆手,先不知从哪摸出个金属盒子来,往嘴里丢了两颗糖果,过了片刻才心平气和地答道:“司非小姐说的是实话。谁都不作为的话大家都会死。”他漫不经心的笑容里渐渐多了一丝难言的苦涩,语调也古怪起来:“毕竟作为无法驾驶的废物,我没有置喙的立场。况且那位小姐说不定真的能活下来。” 上尉原本对苏少尉的话不置可否,一侧首看向舷窗外,面色骤然郑重起来。 说话间一架红色采矿机已然脱离飞船。敌方两架白色机甲见状立即从两旁包抄围拢,同时开足火力攻击。 敌人已经摸清了矿用激光枪的射程,持有的武器又更为强力,便在挖矿机射程外密集开火,力求速战速决,追上缓慢加速的飞船。众人甚至能看见激光弹结成的光网兜头向红色机甲扑去。 采矿机却轻盈得不可思议,向旁加速闪避、熄火、再次加速,红色机身划出干净的轨迹,竟然堪堪避开了第一轮猛攻! 只是这一闪,便显露出了惊人的控制和估算能力。 这个动作于机甲师而言是基础中的基础,但架势红色机甲的可是个初次上阵的打杂新手! 有人带头喝彩,被上尉一个冷眼扫过去顿时噤声。 第一轮交手耗时二十七秒,双方都毫发无伤。 西装青年和上尉对视一眼,前者蓦地转头问刘主任:“能否让我直接与采矿机通讯?” “这……”刘主任显然并不乐意,片刻后还是妥协了。他在手腕的移动终端上按了几下,将手环褪下交给对方。 “司非,这里是天陆号本部。敌方装甲有防护涂层,你的激光枪基本不能造成伤害,不要近攻。”青年迅速倒退几步,走到可以看到所有监视屏幕的方位,坚定地给出判断:“你需要再多拖延三十秒。” 此举显然并非苏少尉素日行事方针,上尉不由诧异地扬起了眉毛。 无线通讯另一头很快传来答复,司非的声音异常冷静:“了解。请本部立即转向,往小行星带中加速。” 刘主任脸色一变,焦虑地来回搓着双手,却不敢贸然插口。 青年讶然眯起眼,似乎并不明白司非的意图,却依旧直接应下:“照做。” 在指挥舱操控的军人立即领令。 引擎轰鸣着突兀转向,天陆号朝着布满小天体的小行星带内部猛冲。 天体碎屑、小行星和太空垃圾如雨点般刮过飞船表面,警报声顿时大作。幸而这艘飞船唯一的长处就是物理装甲够厚,虽然在新型高能激光枪面前无毫无胜算,却足以抵御石块普通的撞击。 这在司非的意料之中。她熟练地移动操作杆,及时避开右侧敌机的攻击。机体在翻滚中几乎上下颠倒,安全护带深深勒进肩膀腰腹,司非龇牙翻了个白眼,手中动作却不停,在机甲恢复相对水平位置前再次加速。 探测装置监测到左前方延展而来的弹道,司非撩了一眼屏幕,在意识领会图像含义前,身体已经行动起来。她狠狠将方向杆扳到最右。 轰! 机体剧烈翻滚,几乎要失控。撞击中她的前额磕上操控板表盘,碎玻璃顿时将额角割出血痕来。警报声震耳欲聋,司非低声骂了句:“吵死了!”同时迅速稳住机体,再次重复加速、急停转向、加速的动作。 好歹躲过了在旁潜伏的激光弹,司非看了一眼机体损伤分布图,意味不明地勾唇一笑:看来对方也被拖得丧失了耐心,直接来了一发原本留给天陆号本体的激光炮。受损的是机甲左发动机,虽然还能勉强运转,包裹核聚变引擎的外层磁线圈却被打坏了。 要不是她躲得快,可就不只是被打坏一个发动机那么简单了。 “飞隼战队还有一分十八秒抵达,再拖十四秒。”略受干扰的电波送来青年镇定清亮的嗓音,顿了顿,他突然又说,“刚才那下很漂亮。” 司非反手将淌进眼睛里的鲜血揉掉,微微一笑:“请本部继续加速拉开距离。” “照做。” 干扰的杂音几乎盖过了对方的答话。 司非深吸了口气,聚精会神盯着四周的天体分布图,一个猛拐令机体画了个圈。 敌人显然以为这是发动机失控的征兆,立即加速更进。 啪--! 通讯切断的杂音震得飞船上众人一颤。原本在大屏幕上的两个红点一个蓝点,竟然全部消失了。 而舷窗外,两架白色的机甲依旧在与红色采矿机纠缠。 “无线通讯被干扰了?”上尉烦躁地将军帽取下又戴上。 西装青年皱眉看着屏幕上信号消失的范围,突然笑了。他整了整袖扣,追随着窗外那道红色的眼神明亮而平静:“不要担心,高温离子体喷流干扰了正常通讯而已。” 敌人的红点自然也在司非面前的监测仪上消失了。 与之相对,她亦从敌方的监测仪上蒸发。这么一来,要攻击彼此就不能依赖自动瞄准,只能倚靠反应、目测能力和驾驶技巧。 “过时也有过时的好处。”司非自言自语了一句,闪到最近的中型小行星后。 激光弹很快将这块巨石击碎,冲击将司非向后推,她回避着大块的残渣,顺势再次闪到了又一颗小行星后,同时毫不犹豫抬枪射击。 采矿用激光枪准确突入岩石表面,击中小行星金属内核。 平日里采矿最忌讳这么做--包裹内核的岩石会瞬间粉碎四散,采矿者不仅无法回收矿产,更可能会被碎屑殃及。 但司非就是要这个效果。 劈头盖脸打来的碎石雨中,她猛地上提方向杆,敌方发射的激光击中机甲下肢,机体顿时失去平衡前倾。 司非咬牙,同时发射两侧的激光枪和旧式应急导弹。 导弹武器的巨大后坐力将机体向后撞开,而模糊变形的视野中,她看见小行星铁核、无数的陨石碎屑齐齐向白色的敌机打去,导弹和激光弹紧随其后。 她闭了闭眼,向后猛拉方向杆,拖着摇摇晃晃的机体继续后撤。 故意破坏发动机磁线圈,让发动机产生的离子喷流失去束缚散逸,致使通讯受阻。而后利用陨石雨破坏敌机的防护涂层,顺着后坐力拉开距离,胡乱发射武器。 人事已尽,之后就看她运气了。 警铃骤然再次尖叫起来,监测仪正在重启,通讯先一步恢复: “司非!两点钟方向!” 她本能地向左侧回避,却又立即改变航路向下急落。 在司非刚才的左手方位,是某个大型小行星。机甲左臂闪避不及,与岩石相擦挤压,直接变形报废。 警报声叫得人头疼,司非看了一眼监测仪,红点少了一个,剩下的敌人再次急速靠近。监测仪因为弹道迫近闪个不停,司非看了眼见底的燃料表,不由苦笑:又要来激光炮?这次她可躲不了了。 激光枪和机甲左臂一起被碾成铁皮了,她该怎么做? “朝十点钟方向发射导弹!” 司非根本来不及核实苏少尉给的命令是否符合情报,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发射钮。 后坐力将机体撞飞,在空中猛翻了几个跟头。敌人的激光炮击中已经空了的炮台,虽然没有爆炸,舱室却开始冒烟,主发动机估计着火了。 司非捂嘴咳嗽,勉力睁开眼,同样伤痕累累的白色机体直冲而来! 她咧嘴笑了:这次轮到对方来自杀式袭击了。 侧旁突然掠过一道强光。 防光罩失效,司非被刺得满眼都是泪,不得不闭上眼。再次启眸时,她的视野里多了一整列闪闪发亮的机甲。银色机身,流线型的轮廓,鸟喙般尖尖的驾驶舱前端涂成红色,粒子炮和高能射线枪发起精准打击,将敌机的武器瞬息摧毁。 敌机还想负隅顽抗,试图自爆。银色机体几个起落,将驾驶舱剥离的同时将白色机甲击飞出去。撞上小行星的机甲残骸炸开,惊起又一阵碎石雨。 司非松开操纵杆,这才发现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呼了口气向后靠,她眯起眼打量靠近的一架银色机体。 银翼血喙,帝*精英中的精英,这就是飞隼战队。 第3章 报答 警示灯闪烁不止,飞隼战队依次滑翔而入。 机库失修的地面略有起伏,银色机甲下落的动作却依旧稳定利落。墙上的矿物灯光在机身上一闪而逝,金属装甲仿佛也有了生命,散发非人压迫力的同时,别有股冰冷的美感。 其中一架机体掌中托着采矿机的红色驾驶舱。 第二道机库门开启,鞋跟快速叩击地面的脆响接踵而至。 苏姓青年走路生风,将其他人远远甩在了后头。一边走,他一边通过通讯手环下达命令:“把驾驶舱放下来。” 飞隼战队队员立即照做。略微变形的红色机舱稳稳落地,鸟喙状的驾驶舱从上开启,着深蓝制服的年轻机甲师灵巧地一个侧翻,拽着绳索降到地面,向青年行了个军礼,大声道:“飞隼战队泰坦小队队长参上。” 飞隼战队的小队长等同常规军中校,此刻他却对下级苏少尉毕恭毕敬。奇怪的是,赶上青年步伐的那名上尉和刘主任对此都毫无反应,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西装青年受不了似地拧了拧眉,随意道:“拿医疗箱过来,通知随队医师准备检查,打开舱门。” 小队长半句话都不多说,直接领命。 机械手将卡死的舱门割开后,苏少尉拎着金属医药箱便往驾驶舱里钻。 他在门边驻足,无言用视线确认了一番内部状况,才回首换上一副笑面:“刘主任,请您放心,司非小姐没事。采矿机不适宜战斗,驾驶者失重得久了暂时没法适应重力站起来。之后就交给我,我好歹算半个医生。” 上尉闻言毫不留情地啧了一声,却没阻止青年独自行事。 驾驶舱内,司非还有些耳鸣,只隐约听得清有人声。一睁眼便见到西装青年,她不由愕然地瞪大了眼。 她的惊讶显然取悦了青年,他弯了弯眼角,却没多话,只熟练地打开医疗箱:“失礼了。” 说着,他捏着手术剪刀俯身,咔擦咔擦数下,开始剪驾驶座上的安全带。虽然凑得很近,对方却只关注眼前的事务,毫不分心。司非眯了眯眼:此刻的青年专注冷静,与出场时那个吊儿郎当的贵公子简直判若两人。 对方动作又快又准,终于从掐进肉里去的束缚中解脱后,司非不由舒了口气。 青年用便携消毒装置洗净双手,回身目光锐利地扫了她一眼,噗嗤笑了:“您运气真的很好。医疗机器人足以处理您的外伤,当然之后还要做颅内和全身检查。” 司非颔首:“麻烦您了。” “您真客气,”青年哂然,“应该是我感谢您,不是吗?” 见司非没有搭腔的意思,他也不以为意,径自递来一管药剂。她接过,瞥了一眼标签,是不认识的高级货。没怎么犹豫,她仰首一饮而尽。 青年兴味盎然地扬了扬眉,突然自报家门:“很高兴认识您,司非小姐,我叫苏夙夜。” “苏少尉,您好。”司非反应平淡。 苏夙夜怔了怔,默默背过身去摆弄医疗器具。再次凑近时,他手里捏着医用消毒棉。轻轻拭去司非脸上的血迹后,他变戏法似地往背后一摸,掌心顿时多了两个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球。 “这就是医疗机器人?”司非神色莫辨地盯着银色小球。 “答对了。”苏夙夜笑眯眯地点头,金属球突然弹出机械肢,顿时现出机器人的原貌。他一手扳住司非下巴,口气再次认真起来:“不要动,不然会留疤哦。”他说着将机器人轻轻放到她额际。 机器人足端的吸盘凉凉的,司非下意识一个激灵。雾状的消毒液随即沾湿了伤口,非常疼。她却没吭声,苏夙夜见状从西装内摸出个小盒子,煞有其事地晃了晃:“要吃糖吗?” “不用了,谢谢。”伤口疼痛,司非却面不改色,反而顺势发问“那么,您究竟想说什么?” 苏夙夜自己扔了两颗糖入口,从微卷的发梢下凝视她,疑惑地反问:“我想说什么了吗?” 司非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直言不讳:“能劳动帝国将军爱子亲自为我处理微不足道的小伤口,我很惶恐。” “哦--?”对方拉长了声调,似笑非笑地显得嘲讽,“原来您知道我是谁啊?” 见司非不语,苏夙夜干脆刻意表露出浮夸的委屈:“谁让您刚才反应那么冷淡。”顿了顿,他压低了声音:“又或者……您之前就猜到了?” “是,”司非爽快地承认了,“毕竟您太有名了。” 苏夙夜一下子来了兴致,双眼孩子气地亮起来:“让我猜猜您都听说了哪些事。”他散漫地晃了晃脑袋,背书似地抖起了自己的黑料:“苏宗正将军的不孝子,无组织无纪律、被蓝星军事学院劝退,不服管教离家出走,至今只是个小士官……” 在帝国众人的印象里,他的确就是这么个叛逆子。 苏夙夜的名字本就像是生错了时代,放在以朴实刚健为风尚的大众名册中,和他一身西装混在军大衣中一样格格不入。人如其名,这家伙就是个招惹视线却又贱兮兮的闯祸精。 其父苏宗正是帝国最高将领之一,而苏夙夜本人则是基因上佳的一等公民,被家族寄予厚望,却以和父亲对着干为人生最大乐趣。他不仅没有理所应当地成为飞隼战队精英,甚至至今只混了一个最低级的少尉军衔。据说,这军衔还是军方看在苏将军面子上给的。 对方这样豁达,司非不觉莞尔,额际却突然麻麻地一阵痛,她原本在舌尖的话便咽了下去。 “机器人在缝合伤口。”苏夙夜好心地解释了一句,旋即将话题拨回去,“也许您还听说了,我不喜欢欠人人情。” 他蹲下身与司非眼对眼平视,诚恳道:“谢谢您。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您的要求我都会满足。” 平心而论,苏夙夜的长相得天独厚。他摆出纨绔劲时潇洒勾人,认真起来时别有另一番魅力,形状秀丽的眼明亮得似瀚海中的远星,坦诚得令人心动神驰。 司非和他对视了片刻,声调中第一次现出波动:“我是三等公民。” “我知道,”苏夙夜单手支颐,歪了歪头,“所以呢?” 她竟然无言以对。顺着对方的视线,她垂眸看向自己左侧脖颈,即便不用视线确认,她也知道在耳后的肌肤上印着今生都无法抹去的四位数字: 9569,这是司非离开改造营时获得的“公民编号”,实则是区分三等公民的标记。 苏夙夜应当是在刚才剪安全带时看到了这印迹。可他为什么反应如此平静?作为一等公民,视三等公民为残次品实在是太理所当然了。 对方一眼看透了她的惊疑,大喇喇地坦白:“基因筛选计划和公民等级制都是见鬼的胡话,我不在乎。” 司非从未碰见过那么直白地批评帝国国策的人。她默了片刻,没有踟蹰下去,坚定道:“那么……我想入伍。” 这回轮到苏夙夜惊讶了,他摇着头低笑:“您还真是毫不客气,给我出了个难题。” 医疗机器人蓦地滴滴叫起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苏夙夜用消毒过的镊子将这两个小东西回收,后退一步看了看,志得意满地拍手,昂着下巴道:“一点痕迹都没有,完美。” 司非下意识摸了摸额头。除了新生的皮肤触感略有不同外,毫无受过伤的痕迹。帝*的医疗水平如此惊人,她不由想起在改造设施时,若在工作中受了伤,只有确定还有康复可能的伤病员才会被用心诊治。而那所谓“治疗”……其功效根本不能与微型机器人的能力媲美。 时而纨绔时而认真,身为将军爱子、一等公民却对利于自己的国策一口否定。她愈加摸不透苏夙夜为人,谨慎地打量他,却发现对方也在兴致盎然地观察自己。 视线相交,苏夙夜微微一笑:“建国庆典后就会征兵,我会尽力让您参加。虽然我个人对此不感兴趣,但是您最好还是准备几个答案。” 司非怔了怔。 他眨眨眼,长睫毛带得眼神扑闪扑闪:“您的能力固然出色,但所有人都会疑惑,您是怎么学会战斗的?负责3区征兵的那家伙谨小慎微,估计还会缠着您问个不停,非逼得您把身世来历全交代清楚不可。” 语毕,苏夙夜将医疗箱扣上,伸出手要扶司非站起来:“除此以外,您还要和那位刘主任稍作解释。至于邵威上尉,他应该没太大意见。” 司非搭着他的手起身。兴许是那药剂的作用,她的双腿竟然没有发软。确认自己站稳了,她便要将手抽出来。 苏夙夜却先一步按住了她的手掌。 她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青年神情温和,眸光明亮,坦荡地称赞道:“刚才忘记说了,刚才那一仗打得非常漂亮。我第一次知道离子体喷流还能那么用。” 司非在这一刻心情很好。她勾勾唇:“立即明白我的意图、让飞船转向,您也让我惊讶。” “不,直到通讯中断后我才明白您的计划。”苏夙夜掩唇虚咳,第一次丧失了游刃有余的风度,有些不自然地道,“总之……那时我决定相信您的判断。” 司非这才想起来,她该感谢对方在最后时刻提醒发射导弹。正是这发导弹的后坐力让她与敌人拉开了距离,方便飞隼战队从旁拦截。 其实苏夙夜也算救了她一命。 对方却不耐烦来回感谢的客套话,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 司非便不再坚持。两人无言对视了须臾,尽皆哂然。 于是片刻后,等得不耐烦、开始用鞋跟碾地面的邵威上尉,猛一抬头,就看见帝国第一纨绔苏夙夜高高兴兴地拉着司非的手出了驾驶舱。 第4章 考察 苏夙夜很快若无其事地放开了司非,邵威上尉还是冷然睨了苏大少一眼,眉宇间尽是鄙薄之色。他而后转向司非,满脸不忿消失得干干净净,他郑重、甚至是有些赞赏地道:“刚才的战斗十分精彩,谢谢。” 司非沉静地垂了垂视线:“您过誉了。” 有人轻咳一声,司非随之抬头。刘主任走近几步,看着她欲言又止。司非见状微微欠身:“我自作主张,给您添麻烦了。” 刘主任摇摇头,犹豫须臾,拍了拍她的肩膀,叹息似地道:“这什么话,所有人都该谢你。” 两人间的气氛一瞬有些尴尬。 司非在四分局两年,始终表现得乖巧沉稳。如今她骤然露出锋芒毕露的另一面,加上她才获得了进修的机会,刘主任难免心情复杂。 “等会儿有的是时间叙旧,现在司非小姐还必须接受后续检查。”苏夙夜冷不防开口,众人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架自动担架正朝这边行来。 刘主任似乎松了口气:“对,检查优先,等会儿有的是时间……” 司非再次鞠了个躬,依照担架的语音提示躺上了担架。 “那么司非小姐,我们一会儿见。”苏夙夜戏谑地挤挤眼,转而朝刘主任和邵威上尉提议道,“我们不如趁机找个地方聊聊天。” 另外两人是怎么应答的,司非没能听清。自动担架载着她平稳快速地离开了停机库,向着飞船二层的医疗室行去。 在小行星带采矿的技术早已纯熟,鲜少有工作事故。因此船上的医疗室只是一件设备落后的小单间,遇上严重的病例必须就近转移到太空城医院诊治。但现在,房中摆满了各色先进仪器,电子屏幕莹莹的蓝光将四壁染成薄蓝,司非耳畔尽是精密机械运作的轻响。 “请维持平躺姿势不要动,现在将对您进行磁共振全身扫描。”从房间阴影中出现了一位女医师,她的棕发高高盘起,无边眼镜后的双眸和她的语调一样缺乏波动。 司非轻轻应了一声,闭上眼。苏夙夜给她的应激药剂似乎开始失效,躯体的疲劳和痛楚渐渐现形。眼皮很沉很沉,她偏偏又恶心得想吐,因此才没立即睡过去。但神志不清,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某个检查仪里走了一遭的。 女医师全程没有靠近司非,只站在原地操纵仪器。她很快就获得了分析结果,公事公办地宣布道:“轻微脑震荡,各器官指标正常,宇宙射线没有对人体造成影响,其他都体征没有问题。” 顿了一下,她又问:“仪器没有检测到您的公民信息芯片或者公民卡,请您告知公民信息序列号。” 司非咬住了唇。但她还是给出了答案:“我是三等公民,没有常规公民卡。” 医疗室中有片刻的寂静。 女医师的声音还是那样冷淡:“我知道了。您只要配合推荐食谱和药剂辅助,休息一周左右就能恢复。”说话间,她敲打着手环投影出的全息键盘,以快捷指令从信息库中调出所需的信息,“报告书和后续诊疗建议已经传送给邵威上尉和相关人员共计3人,您可以自由活动了。” 某处的光骤然熄灭,女医师的身影凭空消失无踪,室中的灯光随之亮起来。 这位“医师”原来是搭载了人工智能的全息投影。司非揉了揉眉心,自嘲着眼神不好使,缓缓坐起身。 有人叩响医疗室的门。 司非清了清嗓子:“请进。” 邵威上尉开门现身,利落颔首道:“麻烦您跟我来。” 他没有给出理由,司非也没问。 医疗室外的飞船走道异常安静。大约船员们依旧心有余悸,还没有恢复日常工作的余裕。邵威和司非都不是多话的人,于是这一路便异常沉默。 走到半途,司非又头晕恶心起来,只得驻足扶着侧壁轻声道:“是撞击的后遗症,我得缓一缓,抱歉。” 邵威看她的神情莫名复杂起来。默了片刻,他甚是生硬地评价道:“您很喜欢道歉。” 司非笑了笑,语调柔和地应答:“道歉是我重要的人生一课。” 改造设施是最考验悟性的学校。如果不能尽快摸透课程,等待改造对象的只有绝路。 年轻军官不忍地皱了皱眉。他随即觉得自己的态度不妥,冷淡道:“过度的谦卑便是虚伪。” 方才邵威对司非的态度还称得上客气,短短时间内对方突然又换回冷淡高傲的模样,司非稍加思索便明白了缘故:上尉得知了她三等公民的身份。 类似的态度变化她早已习以为常,根本不会往心里去。吸了口气确认身体状况,她再次站直:“我好些了,可以继续走了。” 目的地并不远,是同在二层的会议室。 邵威拉开门,让司非先行入内。 “谢谢。”轻轻道了谢,司非毫不犹豫地步入房中。 原本可容十余人落座的长桌大半截都空着。苏夙夜歪在上首椅中,脸上写着“我很无聊”。见司非进来他立即腾地起身,笑笑地说:“我看了您的诊断报告,您没大碍真是太好了。” 刘主任跟着起身,态度比方才要自然了许多:“来,坐。” 司非笑着点了点头,在上首第二位的椅子上坐下,斜对面是刘主任。片刻后,锁上门的邵威在她身边落座。 “那么……”苏夙夜将十指在交叠成一个三角,慢吞吞地开腔,“现在我们来谈司非小姐想要入伍的意愿。” 刘主任垂下了视线,邵威则绷紧了一张脸不做应答。 苏大少似笑非笑地睨了两人一眼,向着司非解说道:“刘主任方才简单交代了一番您的情况,您是在两年前,也就是帝国历23年来到帝国矿业3区分公司第四分局的,此前您似乎没有稳定工作。在这里,您的职位一直是杂务后勤。虽然的确有机会接触到采矿队员,按照记录来看您并没有驾驶过采矿机。” 司非不觉挺直了脊背,等待着意料中的质询。 “司非小姐,请您不要多心,帝*预备人员都必须接受身份审查。”苏夙夜先温言补了一句,才问出了至关重要的问题,“那么,您为什么不仅会驾驶采矿机、还有战斗技能呢?” “在来到四分局前,我在4区清洁大队工作了半年。”司非清晰而平静地给出答案。 邵威和刘主任都不由愕然看向她。 清洁大队隶属于帝国内务部,在各区域内负责回收残余太空垃圾。不论是飞行器残骸、采矿碎石还是脱落的零部件,都会阻碍正常太空航道。而这些垃圾没有固定的轨道,极其容易被外因影响突然改变速度和方向,清扫机器人无法完全捕捉。那些自动机械无法回收的棘手垃圾,便由清洁大队处理。 清洁队员不是一份体面的职业,他们受人轻视、工作辛苦、长时间暴露在深空的宇宙射线中,更可能因为突如其来的陨石雨失去性命。 “清洁大队的装甲和采矿机是同一系列,因此我能驾驶采矿机。”司非停顿了一下,一直挂在脸上的柔顺笑容渐渐敛去,“至于战斗……虽然说了几位也不会相信,但这是我第一次战斗,一切……都凭感觉。” 邵威和苏夙夜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闲闲扬起眉头,仿佛在说“我都和你说了会是这样。” “虽然之后肯定会前往档案库寻找资料,但能否请您如实、详细地将您来到四分局之前的经历告知我等?”邵威不去理会苏夙夜,转而盯着司非问话。 人类基因筛选计划进入第二阶段后,改造设施被尽数废除,三等公民都回到了社会,但他们的档案还是另开一个数据库保存,需要高权限才能调取。眼下还是需要司非另作说明。 她并无异议:“我十三岁那年,也就是六年前进入了4区改造设施。在那之前,我是3区一个普通家庭的女儿,父母都曾经是3区土五卫发电厂的工人。” 刘主任不由出声:“你原本就是3区人?那么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去找亲生父母? 司非沉默了片刻。会议室暖白的灯光倾泻而下,却没能在她眼里停驻。那里面太冷了。她低声答:“六年前土五卫利亚太空城发电厂发生事故,家离工厂很近,我被射线影响基因畸变,他们……在事故里丧生了。” 会议室中有片刻的寂静。六年前,利亚太空城的老式核聚变燃料堆受恐怖袭击,泄露的伽马射线不仅夺取了工厂中近百人的生命,更是令许多二等公民因为基因出现问题,就此降格为三等。 邵威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之后发生了什么?” “四年前我离开了改造设施,在4区做各种各样的工作谋生。两年前帝国矿业招聘,我进入了四分局。这一切都可以在我的档案中查到。” 邵威继续问:“您入伍的理由?” “既然我有这样的才能,我不想浪费。”顿了顿,司非的声音里现出货真价实的恨意,“而且那样,我就能为父母报仇了。” 成为帝*一员,自然能与出没的恐怖分子、反叛军交战。 “但你毕竟是女孩子,军队恐怕不是那么合适吧……”刘主任却不这么想,蹙眉想要打消司非的念头,“而且你已经有到2区进修的机会,你父母也肯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司非谦和地垂首答道:“刘主任,这两年间我承蒙您照顾,十分感谢。但我有不得不做的事。进修这条路很稳妥,却不是我想要的。” 四分局所有人都觉得司非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只会微笑应承。她从来没有这样坚决地表露过个人意愿,更不要坚定回绝上级的指示。刘主任不由愣了愣。 “人各有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嘛。”苏夙夜叩了叩台面,干脆一锤定音,“如果刘主任没有异议的话,司非小姐可以随我一起离开,在恢复健康后应征入伍。” 刘主任原本还想开口,被苏夙夜一眼撩过来,顿时作罢。 “即便如此,她也很难通过第一关的背景筛查。”邵威沉吟片刻后反驳,显得有些遗憾,“毕竟帝*从没有招收过三等公民。” 苏夙夜一抬下巴,从眼睫底下朝司非飞了个眼色:“司非小姐,您怎么看?” 司非和他的视线一触即离。她不自禁露出笑容,坚定而清晰地接道:“既然帝*没有招收过三等公民,那么我就去开这个先例。” 次日,三等公民司非随苏夙夜一行人登上另一艘小型飞船,向3区最大的太空城泰坦进发。 第5章 少将 离开四分局没多久,土星环便出现在了飞船舷窗视野中。 司非原本只是在窗边随意一瞥,竟然不由看得出了神。 被巨大行星吸引又分崩离析的天体碎片积少成多,铺展织成瑰丽的冠冕,守护陪伴土星已然不知几许年。薄薄的光环宏阔而炫目,仿佛是深空中一条头尾相连的大河,每一分光线的微妙变化都会产生水波流动的错觉。 比光环更令人肃然起敬的是土星本身。将窗户小小一方底色尽数填满的巨大球体庄严稳重,温暖的色彩并不压抑,反而看着便能让人安定下来。 “从3区到泰坦的这一段路,是我最喜欢的航线之一。”苏夙夜不知何时踱到了司非身边,语调难得无一丝讥诮。 司非垂眸笑了笑,轻轻道:“离开土星前往4区的航线也很美。” 看着宽广得仿佛会恒久存在的戴冕行星一点点远去、缩小,最后成为无边的黑中不起眼的一点,那是另一种重击人心的、悲怆的美。 苏夙夜点头表示同意,半真半假地叹气:“现在卫星轨道上到处都是太空城和移动堡垒,毫无美感,土星也耐不得近看了。” 这番言论颇为新奇,司非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对方坦然地望回来,眸中犹如分来了一捧窗外的光辉,明亮得足以令任何秘密无处遁形,无端让人心慌。 司非不由想起了关于这位苏大少的诸多传闻。他十四岁离家出走,五年内音讯全无,据说是去了人类与奥尔特飞行器战斗的太阳系边界。那里又称5区,是帝国中央统治最分散的区域,军队负责与系外来敌战斗,政事和经济还有多方力量插足,堪称一潭深水。 能独自在那样鱼龙混杂的地方生存下来,苏夙夜怎么可能只是一个草包? 原本因为战斗默契生出的一点亲近,顿时被警戒取代。 “请问离抵达泰坦还需要多久?”司非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扳正。 舷窗玻璃略带弧度,青年明明离司非还有半步的距离,两人窗户上的倒影却是肩并肩。 苏夙夜抬手看了看袖扣型投影装置:“两小时。” 司非趁机向旁挪动拉开距离,才找回了安全感。 对方没什么反应,转而说道:“3区负责征兵事宜的少将名为常陈,很多人说他前途无量。”他突兀地顿了顿,显然话语未尽。 “但您另有高见?”司非配合地抛出问题。 苏夙夜将双手插在西装衣兜里,慢悠悠地点头:“努力上进,做事认真,的确让人佩服。但可惜啊,我和他互看不顺眼。”他眼神斜掠,向司非咧嘴一笑:“但您放心,答应了您的事我一定会办到。更何况即便是常陈少将,也无法否认您的天赋。” “天赋”二字被刻意加重,司非不由警觉地眯了眯眼。 司非不应答,苏夙夜便自顾自说下去:“那个熄火加速三连的动作是机甲师必修的基础,把我见过的学员、当然还有我自己算在内,还从没有一次上手成功的案例。您第一次战斗不仅完成了这个动作,还能熟练应用,实在是天赋惊人。” “您过誉了。”明知对方话中有话,司非依旧不慌乱,甚至还向青年勾唇。 苏夙夜回她一个微笑,突然俯身凑近,声音低低的:“您的身世有几分真几分假,只有您自己清楚。” 在司非反应过来前,他已然若无其事地拉开距离,一脸事不关己的漠然:“但我对此并不在乎。不如说……我很期待您之后的表现,司非小姐。” 皮鞋足音远去的声响被地毯软化,如蓝星夏日午后传来的遥远闷雷。感应门无声关上,将青年离开的背影就此隔断。 司非唇线紧绷,眼神有些不稳。她伸手摸了摸侧颈的四位数编号,动摇的心绪随之坚定下来。 她现在的目标只有进入帝*,仅此而已。 ※ 泰坦是木星最大的卫星。大气经改造后变得较为适于人类居住,地表则建有3区规模最大的太空城市。 穿过色彩迷离的大气层靠近地面,飞船平稳减速,原本有些变形的地面景致也随之变得清晰。某种程度上如苏夙夜所言,人类的太空城的确毫无美感。 巨大的透明隔离棚下,庞大规整的建筑群是清一色的白,棱角分明直来直去,巨型的广场和笔直的道路划分出片区,乍一看泰坦城洁净规整得如同无人居住。市区楼宇和绿化带都随处可见帝国的象徽--三个椭圆互相重叠组成花一般的六角形状,正中是一枚空心齿轮。 这便是由旧世代原子模型象征改编而来的“粒子齿轮”,齿轮共九格,与帝国区域数相呼应。 这无处不在的标志物犹如建筑物的眼,每时每刻地注视着城市中的每一个人。 泰坦城和帝国的任何产物一样,散发着冰冷的机械感,却又诡异地拥有非人的生命力。司非觉得它更像是一只吃人的机械巨怪。 飞船通过隔离棚专用航道后,直接降落在城中心政府大楼的专属停机坪。 离开船舱,司非的第一感受便是:到处都是军人。打开舱门的工作员、迎宾的客气青年、建筑物玻璃门后静默侍立的官员,几乎所有人都穿着深蓝的军服。 “宝瓶号遇险的事我们都听说了,您无恙真是万幸。”迎宾的军官将一行人引进楼内,同时说着客套的关怀话,语调和神情却都不怎么诚恳。 司非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对方一眼。看来苏夙夜在帝*中的人望并不怎么样。不如说,他作为叛逆纨绔的名声实在太响,令他在整个精英圈子里都受人非议。 苏夙夜像是没察觉军官的敷衍态度,笑眯眯地直接提出要求:“我想见常少将。” “常少将他似乎在忙明日庆典的事……”那军官还没来得及推脱,苏夙夜就迈开长腿,径自绕过他朝上层走廊朗声招呼:“常少将,好久不见!” 迎宾的军官懊恼地差点磨牙。一旁的几个泰坦军官也是神色各异。 楼上的那人似乎想装作没听见,继续朝着走廊尽头走。 苏夙夜却不依不饶地加大了音量,一边招手一边坚持不懈地唤:“常少将?常少将!……” 原本安静的大楼里顿时全是他话语的回音。 站在四方形天井式的大厅底楼,可以清楚望见上头的楼层走廊里顿时探出了不少戴着军帽的人头。 可以预见,如果对方再不搭理自己,苏夙夜估计会直接冲上楼堵人。 片刻的寂静后,一个身材高大的军官顺楼梯而下、快步走来。他四十上下,虽然在笑,戴着老式眼镜的白净面孔上却隐约可见愠怒:“原来是苏少尉,刚刚在和书记官语音联络,一时没注意。” “贵人事多嘛,”苏夙夜笑得和和气气,“我可是经常从父亲那里听到您的消息呢,您似乎在泰坦干得有声有色。” 提及苏宗正将军,常陈只得干笑两声:“苏将军有心了。” “毕竟姐姐当年和您关系不错,父亲留心也是理所当然。” 常陈的脸色又是一僵,他推了推镜框,语气转冷:“您特地改了行程前来,可不是来和我叙旧的吧?” “那是当然。”苏夙夜坦然颔首,承认自己不是来和常陈拉拢关系的,毫不给对方面子。 周围众人顿时神色各异。 站在苏夙夜身后的邵威上尉压低帽檐,在阴影遮蔽中默默翻了个白眼。 噎了噎,常陈扯了扯嘴角,直接放弃了和苏夙夜扯皮:“我现在还有个会,明日便是庆典,实在忙不过来。” “没事,我等着。”苏夙夜风度翩翩地做了个请的姿势,脸上悠闲自在的笑容要多欠抽有多欠抽。 常陈隐忍地深吸了口气,朝着迎宾的军官冷冷扫了一眼:“带苏少尉去休息室。” 苏夙夜维持着和善的微笑,目送常陈疾步上楼后,才回身向迎宾军官挑了挑眉。 对方的态度顿时比方才小心谨慎:“请您跟我来。” 闹剧收场,上层走廊乌压压的一片人头瞬时消失。 司非见状不由哂然。不管在哪,人都是爱看笑话的。不意间她和苏夙夜视线相碰,对方眼里同样满是戏谑,毫无身为丑角之一的自觉。 他向她眨眨眼,眸中波光流转,刻意摆出副轻挑勾人的模样。她默不作声,垂眸去看地面。 洁净得几乎光可鉴人的石地面清楚投映出大楼顶棚玻璃设计的形状: 又是那眼睛般的、阴魂不散的粒子齿轮。 而这光影营造的齿轮正中,是一尊帝国领袖谈朗的雕像。与随处可见的庄严画像不同,这座雕像的士兵气质更为明显,谈朗手中的旧式武器朝向天空,让人想起他在旧世代十年战争中的丰功伟绩。 司非不由定定看着这尊塑像,不过一瞬的怔忡后,她跟上其余众人,一起前往休息室。 “请您在这里稍等。来,请喝茶,点心也随便用。”迎宾的军官明明无话可说,却不得不搜肠刮肚地找个话题,“明日的庆典您准备在哪里观看?是回蓝星还是2区?” “原本准备回蓝星的,父亲在那里。途中闹了一出劫持,行程便赶不上了。”苏夙夜到哪都显得从容自在,相比之下他更像是做东的主人。慢悠悠喝了口茶水,他叹息道:“虽说分子饮料和茶的味道理应相差无几,但总觉得缺了什么。” 年轻的迎宾军官顿时一脸尴尬。 帝国反对日常大剂量摄入咖啡因,倡导科学的作息习惯。进入太空时代后,茶叶被主要化学成分相同的无咖啡因调味饮品取代,失去提神的功效、成为普通饮品。当然,产于蓝星的茶叶另有流通渠道。 “您不用当陪客的,有事可以先忙,我在这等着就好。”苏夙夜见对方窘得厉害,干脆挥挥手示意他离开。一边说着,他一边自顾自取出了不离身的糖果盒子,往掌心倒了几颗,兴致盎然地挑选口味,按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顺序扔进嘴里。 军官见状默了默,求助似地看向瞧着比较靠谱的邵威上尉。 邵威一撇嘴,颔首默认。 于是很快,偌大的休息室中,便只剩下苏夙夜、邵威和司非三人。 不知常陈是否真的事务缠身,三人相对无言地等了要近三个太阳时,少将才终于推门而入。 房中再无围观众人,常陈也不摆长辈架子,索性开门见山:“苏夙夜,你想要干什么?” “我来时所乘坐的飞船被劫持,很遗憾,我没栽在他们手里,”苏夙夜平静地与面色不善的常陈对视,“而这多亏了我身后的这位司非小姐,她驾驶采矿机与敌方两架鹭鸶型装甲交战,歼灭一架敌机,支撑到了飞隼战队抵达。” 即便是常陈,也不由惊异地看向苏夙夜身后。 哪知苏夙夜一错步将他的视线挡住了。他盯着常陈,冷静地宣布自己的决意:“司非小姐有意入伍,此番我便是为此而来。我听说明天有个提前批机甲能力测试……”顿了顿,他唇边现出一抹讥诮的笑:“怎么?已经心动了?先别急着答应,我做事还算厚道,听我说完再决定。这位天赋异禀的姑娘是三等公民。” 常陈眉心一跳,脸色骤变:“三等公民?绝对不行!” 第6章 挑衅 常陈长手长脚,又是一身历练出的肃杀,仅仅站在那里便威压逼人。 苏夙夜与他个头相仿,却要瘦弱许多,气势上不免落了下乘。可他不骄不躁,反而加深了微笑:“绝对不行?帝国宪法、兵役法、军事条例,随便哪个,麻烦您找出一条这么规定的律法来。” “这没有先例,三等公民不可能通过入伍的身份审查。” “凡事都有第一次。像您这样普通工人出身一路升到少将的,帝*里大概也没什么先例吧?” “你!”常陈很快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牵起唇角,冰冷而嫌恶地笑说,“苏少,胡闹也要适可而止。” 这个称谓似乎惹恼了苏夙夜。他眯了眯眼,转而晃晃脑袋,故作轻快道:“您怎么能说我在胡闹呢?我这是在报救命的大恩。”顿了顿,他声调骤然转冷:“也请您不要忘了,人类基因筛选计划已经进入第二阶段,奥尔特大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到,三等公民可不等于无用。” 他恶意地眨眨眼:“听姐姐说,您当年想进飞隼战队,结果连熄火加速三连的动作都无法完成,最后只好走了常规军的路子。” 一边说着,苏夙夜按了按袖扣,投影出的全息屏幕上开始播放飞船的监控录像。虽然分辨率不尽如人意,但红色采矿机精彩地利用地形拖延时间的情状,常陈还是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熄火加速三连那纯熟自然的应用…… 对方刚才话中的潜台词无比清晰,常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咬牙切齿地道:“如果录像并未造假,这样的战斗天赋的确惊人。但就冲你刚才拿句话,我绝对不会同意此事!” “啊呀,我说错话了么?”苏夙夜笑眯眯地向后仰,仿佛在躲对方的唾沫。 堂堂少将居然和小辈口沫横飞地吵起来,着实有些掉价。常陈羞恼地推了推镜架,仿佛要借此找回自己的威严。随着医疗水平提升,安全有效的小手术能够完全解决视力问题,镜架不如说是一种装饰。 常陈将怒气内敛,淡淡道:“听说你好几年前开始就成了废人,一上机甲驾驶座就会精神崩溃?昭南的宝贝弟弟成了这样,也挺可惜的。” 苏昭南,苏宗正将军长女,似乎嫁了帝国领袖心腹的长子。 苏夙夜罕见地沉默了。 常陈眉宇间有得意之色一闪而过。 “不,我一直都是不成器的废人,从来没想过成为机甲师。”苏夙夜的声音很淡,却幽幽的显得阴冷,“撇开我与您不太愉快的过去,只参考录像,请您告诉我,您是否愿意让她参加提前批机甲测试?” 常陈露出居高临下的微笑,镜片随着摇头的动作闪了闪:“很遗憾。” “我不需要您动手篡改正式入伍测试的结果,您只需要给司非小姐一个提前证明自己的机会。”苏夙夜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 “即便她参加了,也会因为身份被刷下来,浪费一个测试名额。”常陈说着爱惜地掸了掸肩章,语气公事公办,“新兵的质量关乎3区考核,我不能随意冒险。” 苏夙夜定定看了他片刻,突然道:“你一直很想和我再比试一次,击败我一雪前耻吧?” 常陈眉心跳了跳:“你……” “我和你在虚拟机上一对一,我赢了就让司非参加提前批测试,输了……”苏夙夜呼了口气,温良无害地摊手,“随您开价码。” 常陈眼神闪烁不定,他静默片刻,毅然下了决定:“如果你输了,你就离开帝*。” 这赌注极大,足见两人积怨之深。 司非没想到苏夙夜会做到这个地步,不由和邵威对视一眼。上尉皱眉起身,似乎要提出异议,苏夙夜却向后一摆手,轻轻巧巧地答应下来:“没问题。” 他回首向着邵威哂笑:“如果我真输了,父亲那里我自己交代,不会牵连别人。” “你需要多长时间准备?”常陈抬腕看了看时间,“在晚上八点之前我都有空。” 苏夙夜弯弯眼角,漫不经心地答:“现在也行,速战速决。” 常陈从鼻腔中发出一声闷笑,按了按耳后的通讯终端,和书记官说了几句后转向苏夙夜:“跟我来。”他与苏夙夜相对位置变化,顺势第一次看清了司非的脸。他盯了她片刻,一言不发地转身开门,遥遥走在了前头。 常陈刚才看她的那一眼里,有轻微的不屑,更有难以掩饰的嫉妒。 司非随着邵威起身,神情依旧平静。 “您似乎一点不担心。”邵威和她并肩走着,落后了前方两人几步,不由转头问司非。 邵威信奉实力为上的原则,在昨日得知司非身份后固然有短暂的不自在,但如今已经恢复了略带赞赏的态度,甚至于说还更亲近了一些。而他显然对苏夙夜没什么信心,也并不吝于承认这一点。 “我不清楚苏少尉的实力,担心也没用。”司非坦然看向对方,这是她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位年轻的上尉。 他的军帽和其他帝*一样压得很低,露出的半张脸线条硬朗,肌肤因为羁旅生涯呈现健康的蜜色。可惜他高傲而拘谨的神情为他减了几分魅力,否则他定然会非常受帝国女性的欢迎。 在司非的视线中,邵威默了片刻才说:“也许您不知道,但他原本被苏家寄予厚望,是作为未来的王牌机甲师培养长大的。”上尉神色古怪地摇了摇头:“但听说他已经完全不行了。” 司非依旧没有动摇:“传言是不是真的,一会儿自然见分晓。”停顿了一下,她罕见地露出好奇的神色:“相比之下,少将口中的虚拟机……” “是机甲师训练用的装置,通过全息投影模拟战场。”邵威下意识回答完,面色微妙地打量起司非。此情此景,她不关心苏夙夜的能力,反而对器具兴趣盎然,实在有些异常。 但司非本来就很难划入普通人的范畴。 她才十九岁,兴许因为早年营养不良,身形远比同龄人要消瘦,到肩头的黑发令肌肤显得倍加苍白,沉默不动的时候便令人想起易碎的瓷人偶。可就是这样一具脆弱安静的身躯,化身金属机甲的主人时,便瞬间爆发出强大的力量。 被盯得时间有些长,司非侧眸疑惑地看向邵威,毫无征兆地歪了歪头。 这是个让人想起小动物的可爱动作,和她维持的形象差距略大。邵威呆了呆,默默将帽檐压低了别过头去。 司非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转向前方。 哪知苏夙夜正回了头看她,与她眼神对上也歪了歪头,满脸一本正经。 默了片刻,司非决定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会客室外走廊不远处便是一部独立电梯,四人入内后电梯自动关上,一路降入地底深处。司非扫了一眼轿厢,没有电梯面板、没有显示屏,想要到达一二层以外的楼面必须事先通过终端确认路线。 对于政府大楼而言,这的确是非常妥当的设计。 很快,轿门便无声滑开。常陈领头走出去,苏夙夜侧身让到门边,让司非先行。她垂头道了谢,踏出轿厢打量四周。 地底建筑光线昏暗,迷宫般的走廊上是一扇扇金属门。门板无一例外镶有电子面板,快速滚动的字符闪着幽幽的蓝光。地面上亮着同色的指示灯,指向其中的一扇门。 常陈将手环在门上一滑,而后将眼睛对准了门上的摄像头。 “验证通过。预约者,常陈少将,预约时间5小时。随行者共3人,请接受虹膜扫描。” 记录身份信息后,金属门缓缓滑开,室内的灯光随之亮起。 室中很宽敞,足足可以容纳二十余人。房间如影剧院一般分为高低两部分,高台上是观众席一般的座椅,正对着满是电子数据的虚拟屏幕墙。台下摆着数张造型特殊的靠背椅,扶手被|操控杆取代,椅垫上放着护目镜一般的设备。 想来这就是战斗虚拟机。 常陈和苏夙夜也不多话,各自选了位置坐下。常陈立即系好安全带,戴上了全息模拟眼镜。苏夙夜却先慢吞吞地含了颗糖才戴上眼镜。与此同时,高台上的虚拟屏幕墙纷纷亮起,系统采集两人的体征、脑电波图等信息,数据飞掠而过。 一个面容可亲的女子出现在投影屏上:“请选择对战模式和舞台。” 常陈问苏夙夜:“机型?舞台?” “随您。” “对战模式一对一实战,机型和舞台随机。” 人工智能微笑着接受指令,泛着蓝光的手指在虚空敲打。房中灯光暗下来,房间尽头的墙上骤然出现了一片广阔的天域,两架灰白相间的机甲一点点现形。左侧那架带红色标示的属于常陈,苏夙夜的带蓝色标示。 “一对一实战,机型为ii型朱鹮,舞台为系界空域,请两位按照指示确认。” 清脆的机械音重叠响起,屏幕上出现倒数的数字。 “10秒后模拟开始,机体损坏率达80%将被判负,请做好准备。” 坐在高台席上的邵威扫了司非一眼。她坐得很直,专注地盯着大屏幕。 “3,2,1,开始!” 人工智能语音才落,红标机已然发动激光炮,朝对手猛击! 蓝标机却毫无动作,生生受了一记敌袭,向后跌出去。 室中响起警报。邵威嘶了一声,司非迅速看向状态栏。苏夙夜的机体损伤率从0直接跳到了百分之十。 蓝标机终于行动起来,试图将机身扳正改变航道。但驾驶者动作不稳,机体便摇摇晃晃,好似学步的稚子,险之又险地避开后续的激光弹,才终于恢复了正常航道。蓝标机随即回敬了一发追踪导弹,红标机闪得快,没有击中。 司非眯起眼。 系界空域没有天体遮蔽,无法运用地形,决定胜负的纯粹是实力。苏夙夜似乎尚未完全进入状态,走的航线都是飘的,不论是回避还是攻击都透着艰涩,在常陈乘胜追击的如雨炮火中赢面不大。 双方的机体状况图都在迅速改变。 模拟开始五分钟后,常陈的红标机损伤率为百分之三十,苏夙夜的蓝标机损伤百分之五十。更糟糕的是,蓝标机伤在发动机,无法长时间支撑。 两架机体在幽沉的星空之上盘旋纠缠。追的是红标机,逃的是蓝标机。由于并无遮蔽物,苏夙夜的驾驶技术又堪忧,两架机甲的航道都曲折极少,几乎是直来直去地在来回赛跑。 再这样下去,苏夙夜会输。 邵威脱下军帽,烦躁地揉了揉头发。余光一瞥间,他看见司非突然身体前倾,简直要贴上面前的电子屏幕。 莹莹蓝光照亮了她唇角骤然出现的微笑。 同一瞬间,蓝标机兀地倾斜,机身划出诡异的角度,拐了一个大弧。 加速、熄火、加速,机体仅依靠单边发动机,便干净利落地完成两次熄火加速三连,鬼魅般地出现在了对手侧后方。 蓄能完毕的激光炮近距离瞄准,正对驾驶舱。 无处可躲,无处可闪,一击致命! 屏幕上的画面定格一瞬,鲜红大字凭空弹出: “蓝方胜利!” 第7章 机遇 苏夙夜一把摘掉全息眼罩,回身扒在椅背边缘,下巴搁在相叠的手臂上,笑笑地看着神色各异的司非和邵威,语气轻描淡写:“抱歉,吓到你们了?只是突然有点饿,就不陪常少将玩下去了。” “你!”常陈脸色本来就难看,被青年这一激,本就泛红的面庞近乎要烧起来,他将眼罩往座位上一扔,冷冰冰地盯着苏夙夜,声音有些嘶哑,“难道你是装……” “不不,我可没胆子骗父亲,”苏夙夜夸张地连连摆手,突兀停顿了一下才讪笑着继续说,“况且我也骗不过他。我的确不能驾驶机甲了,但那也仅限于现实。不瞒您,刚才我也吓得手抖呢。” 这么说着,青年坦然地将右手正对常陈。 室中冷光灯将他掌心掐出的红痕照得分明,常陈习惯性地眯起眼看去,不由愣了愣。 他还没戴上眼镜,略宽的眼间距令他显得老实巴交,全没了少将的锐气和威压。他仿佛也意识到了这点,连忙从椅子下的储物格中取回了眼镜,对着屋顶光源照了照才将其戴回了鼻端。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份上?”常陈怀疑地睨了司非一眼,仿佛在问“她真的值得?” 苏夙夜自顾自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西装上压出的褶子,眼都不抬:“我平时说的胡话的确不少,承诺过的事却一定办到。”他倏地抬起头,向着常陈非常无害地笑:“而且我心里揣不住事,仇要立刻报,人情也绝对不会拖。这点您再清楚不过。” 这话耐人寻味,又在暗示这两人之间往昔的龃龉。邵威不解地蹙蹙眉,转头去看司非,却发现黑发少女正兴致盎然地滑动着投影屏,仔细研究方才模拟战中的各项数据,注意力全不在场下两人含沙射影的对话上。 “司非小姐?您有什么新发现?”苏夙夜笃悠悠地朝高台上踱过来,漫声发问。 司非眼都不眨,自如地答道:“您最后只依靠了单边发动机,走出的航线极其陡但又非常精准,计算量应当非常庞大,您是怎么做到的?” 除了坦白身世,司非还从来没在人前那么多话过。 邵威的脸色便愈加微妙了。这姑娘是个天生的战斗机器吗? “您猜?”苏夙夜直接走到了司非身侧,噙笑凝视她。 她和他对视须臾,忽然丧失了探究的意愿,谨慎道:“听说您之前受过这方面的训练。” “这的确是实习机甲师必备的能力……”苏夙夜似笑非笑地往常陈的方向撩了一眼,“但刚才那下只是运气好,数值都是我随便猜的。” 被刻意无视的常陈少将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苏夙夜。” “嗯?您叫我?”青年露出温良无害的微笑。 “愿赌服输,我不会赖账,之后的事书记官会和你联系。”常陈推了推眼镜,转而盯着司非缓声道,“希望你不会浪费这个机会。” 司非笑了一下,躬身应答:“是。” 常陈并无继续了解她的兴趣,再次转向苏夙夜:“明天你有什么安排?” 苏夙夜漫不经心地拉长了声调:“您是说建国庆典的事?反正赶不回蓝星了,我就在3区凑合着过吧。”在对方脸色再次变得不善前,他又补了一句,“在3区我另有去处,就不叨扰泰坦的各位了。” 说着,他便手插衣兜地往外走,顺手将邵威扔在椅子上的军帽抄起,作势要往自己头上戴。上尉咂舌,要伸手去夺,对方却手腕一转,将帽子轻轻巧巧叩在了帽主人头上。当然,帽檐故意朝后,不伦不类。 “苏少尉!”邵威正了衣帽,忍无可忍地低骂。 “走走走,去吃饭,我请。”苏夙夜拍拍上尉的肩膀,直接开门走人。 邵威飞快地向常陈行了个军礼,急匆匆跟上去。司非被落在后面,却不慌不忙,向少将再次微微欠身:“我叫司非,日后还请您多多指教。” 直到她转身离去、训练室的金属门悄然阖上,常陈都没应答。 苏夙夜和邵威等在电梯口。三人登上轿门大开的轿厢,门便自动阖上。轿门再次开启时,他们眼前是洁净明亮的政府大楼底层。 “感谢各位招待。”苏夙夜笑眯眯地和前台的士官和守门卫兵打招呼,从容自若地往正门外走。没人搭理他,但也没人上来阻拦。 与来时连接停机坪的门不同,大楼正门外是一个雄伟的方形广场,白色的石地面一眼望不到尽头,恍若整片无人的雪原。泰坦的一昼夜足足有十五个蓝星日长,如今正值此地的正午,颜色混沌的大气透下明晃晃的暖光,照得广场地面像是在发光,刺得人眼花。 可巨大广场上半个人影都无,只有正中粒子齿轮的巨大雕塑巍然矗立。 “哎呀真是好险,吓死我了!要我真输了,父亲准能让我没命。”一出政府大楼,苏夙夜便兀地长吁短叹,夸张的姿态毫无诚意。 邵威不由又在帽檐下翻了个白眼:“我受命负责您从4区一路的安全,也请您体谅一下我的难处。” “这次是为了报答恩情,下不为例。”苏夙夜笑嘻嘻地应了,转而问司非,“您想吃什么?泰坦唯一的优点就是餐馆还算多。” 司非停顿了一下才答道:“随您安排。” 苏夙夜偏头看了司非片刻,仿佛在考量她短暂停顿中的隐含意味,但他随即无谓地耸肩:“那就随我,直接回飞船上吃,安全方便。” 邵威讶然盯了他一眼:这与苏夙夜声名在外的纨绔形象颇为不符。 司非没有异议,也没有表露出惊异,只静静点头。 来时的飞船在政府大楼不远处的另一处停机坪等待。三人穿过空无一人的巨大广场,沿着笔直洁净的大道前行。道边没有树木,人行道也明晃晃地亮得刺目。 “泰坦明明是木星最大的卫星城,为什么到现在街上半个人影都没有?”邵威抬高了帽檐,警觉地打量四周的情状。 苏夙夜哧地一声笑:“明天就是建国庆典,城中心流量管制,市民不是为帝国大业继续添砖加瓦,就是乖乖闭门不出,会在街上游荡的只有我们这样的外来游民。” 邵威上尉不愿贸然臧否政事,便只撇撇嘴。 走过一个空荡的十字路口,司非抬头一瞥间,看见电子幕墙短暂地闪动。显然有人贴近了投影后的玻璃,在观察他们三人。她不动声色地垂下眼,转而主动询问苏夙夜:“不论明天测试的结果如何,之后我都要前往征兵点应征?” “是,提前批测试不过是机甲编队在提前锁定目标人选,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青年哧地一声笑,“当然,如果通过了这个测试,入伍肯定就没问题了。” 邵威忽然想到了什么:“那么这期间司非小姐的住处该怎么安排?” 青年理所当然地答:“在完成入伍登记之前,司非小姐可以继续暂住在我的飞船上。” “这是否不太妥当?”邵威提出异议。 苏夙夜似笑非笑地撩上尉一眼,慢吞吞地反驳:“哪里不妥当?司非小姐本来就是我荐举的,也不用怕别人说她与苏家有什么关系。”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唇边的笑弧加深,眼中的温度却转冷,“毕竟谁不知道我是家里的不孝子,我胡闹出来的事……和苏宗正将军可没关系。” 邵威噎了噎,还想争辩:“可……” “嗯?还有可是?难道您说的是男女有别那套活见鬼的道理?先不说现在都是什么时代了,就算这么安排真的有什么不妥当,”苏夙夜志得意满地抬了抬线条纤细的下巴,刻意加重了咬字,“我也不在乎。” 被这么一通抢白,邵威僵硬地别开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也不在乎您闹出什么事,我负责的只是您的安全。” 年轻上尉眼风一扫,想从另一位当事人那里寻求支持,哪知司非却满脸事不关己的淡然,与他眼神相触只是微微一笑,显然也并没有将这事挂在心上。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了空旷的停机坪,邵威索性就此作罢。 飞船流线型的舱门无声滑开,苏夙夜双手插兜,侧身倚在门边让司非先行。 司非一如既往地有礼貌,抬头想要道谢,苏夙夜却趁机向她挤挤眼,一脸共犯分享秘密般的狡黠笑意。她礼节性地回对方一个微笑,垂眸从青年身边走过。 苏夙夜向后微微仰头,视线追随着少女的背影画了个后落的弧。邵威紧跟着走近,见状轻咳了一声,眉宇间隐约有愠怒之色:“如果您真的有为司非小姐的前程考虑,还请您慎行。” “您比我还关心司非小姐嘛,”青年懒洋洋地站直,怪笑着拉长了声调,“该不会您……” 年轻的上尉反应很大:“苏少尉!” 苏夙夜一耸肩:“我无意冒犯,但目前看来这是事实。” 他根本没等邵威作答,便潇洒转身进舱。飞船内的座位已经自动拉开为餐桌椅,苏夙夜走到桌边触碰电子屏,桌面略微凹陷的台板滑开,露出底下准备完毕的飞船餐盘。 所谓的飞船餐,其实就是机械调配的营养餐。从食品库传送而来的食物热气腾腾,但不论是盘中的主食米面、肉排,又或是佐餐的绿叶蔬菜,都不过是保存了传统形态的人工产物,口味也尽量接近天然,但这也只是为了防止胃功能衰退,同时提醒公民们不要忘记劳动的重要性。 十年战争中蓝星遭受了毁灭性的的离乱,饱尝饥荒之苦的人类对于食物的定义也发生了改变。新世代的人类只将进食视作维持生命的义务,口腹之欲只是有钱有闲人的消遣。 显然有钱有闲的苏夙夜对食物却不挑剔。 “我就不客气了。”他轻巧地拉开椅子坐下,见司非和邵威都没有动作,便率先开动。他仪态斯文,慢条斯理的模样好似在品评旧世代流传下来的珍馐。 邵威多看了苏夙夜一眼便赌气似地埋头吃饭。置气影响胃口,上尉不多久便放下了餐勺,眼风不自禁朝桌子对面掠去。 司非进食的速度不快不慢,却消灭了盘中的最后一粒米。邵威不由紧了紧眉头,看向自己的餐盘,补救似地又吃了两口。 苏夙夜似笑非笑地飞了邵威一个眼色,上尉有些狼狈,急忙转开话题:“明天您准备怎么安排航路?” 苏夙夜秀气地擦过嘴,而后才开口:“明天是建国庆典,飞船必须降落到某个卫星城收看庆典实况。”他向后一靠,仰头幽幽叹了口气:“庆典有多无聊,二位明天就知道了。饭后适合说有趣的事,我不妨和司非小姐说一说明天测试和之后应征的情况。” “麻烦您了。”司非立即坐得更直。 “征兵本身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身份复核和体质检查两关,只要合格一般都能进入帝*。但是,”苏夙夜刻意停顿,引得邵威不耐地皱起眉,青年却只当没看见听众的不配合,笑眯眯地盯着司非,“您的情况我们都清楚。” 司非抿紧了唇线。 “明天的测试内容就是驾驶虚拟机,与设定好的假想敌战斗。”苏夙夜扬扬眉,“这对您来说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对此,司非没有否认。 邵威蓦地问道:“如果没有通过预备机甲师的选拔,之后会怎么样?” “差别也不是那么大。”苏夙夜竖起一根手指,“所有人都必须在常规军服役一年,之后才有机会进入机甲编队。只不过通过这测试的人嘛……在一年后入选的几率更大。” 司非眼神闪了闪,终于开口:“那么飞隼战队呢?” “有从普通机甲编队晋升,也有从新兵直升的,”苏夙夜突然压低了声音,侧首向司非凑近了些:“有这么个传言,据说所有飞隼战队的成员早在入伍时就已经了决定下来……” 因此,入伍前的机甲能力测试便至关重要。 “我明白了。”司非颔首,面上没太大波动。 苏夙夜原本还想说些什么,通讯铃猛然响起。他按动袖扣倾听片刻,神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简略应答数声后,他重新转向司非,露出的笑意有些古怪: “常陈少将刚刚通知我,明天的预备机甲师选拔空出的名额只有两个,他祝您好运。” 第8章 噩梦 阴霾的天空触手可及,铅灰的云朵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一张嘴便吃进荒凉平原上的一口冷风。 司非怕极了,被风呛到了也不敢咳嗽,只下意识向身边人挨得更近。比她高一个头的少年立即揽住她的肩膀,侧过头来看她。天上的厚云恰好裂开一道口子,蒙蒙的日光照得少年的面容半明半昧。熟悉的脸庞上一如往常地带笑,却到底因为寒意和恐惧而泛白。默了片刻,少年低声道:“别怕,哥哥陪你。” 母亲听见这话,立即狠狠攥住了司非的手腕,歇斯底里地自言自语起来。她骨节分明的手比迎面刮来的风更冷,硌得司非便要喊疼。 可她硬生生将呼喊咽了下去。 因为皮靴叩地的声响近了,着黑色制服的士兵列队而来。母亲的指甲已经掐进司非的皮肤,可她根本感觉不到疼。 为首的将官慢悠悠踱到几步外的父亲身边,客气地问:“您准备好了吗?” 父亲背朝司非等人,影子斜斜拖曳得老长,直落进一家人身后的深沟中。他好像笑了一声:“能给我来支烟吗?” “当然,当然。”将官摸出个烟匣子,恭敬地为父亲点上。 惨白的烟雾散逸开来,朦胧了父亲的脸容。熟悉的蓝星烟草味道令司非短暂地平静下来,母亲也稍稍放松了对她的钳制。 “长官!”另一个黑制服的卫兵小跑过来,冷然向将官颔首。 将官叹了口气:“时间到了,您看……” 父亲用鞋跟碾灭了烟蒂,走到母亲身边,伸臂想要揽住她。母亲却牢牢扒住司非,整个人都挂在了女儿手臂上。父亲也不阻止,只看着司非道:“是我连累了你们。” 最后的时刻,他也只能言尽于此。 将官敬了个军礼,退到一旁发令。 “预备!” 黑制服士兵齐刷刷举枪,端平的枪眼黑洞洞,如整列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一声令下,扳机扣动。 司非骇得直接坐起身,后脑勺撞在床头的电子面板上,舱房照明随之亮起又熄灭。 呼吸依旧急促,她僵硬地缩起来,抱住膝盖蜷成一团,全身都在打颤。 她已经很久没做这个噩梦了,久到她都快忘了陈年旧梦有多可怕。 此刻她只想藏进薄被里就此谁也不见。 可她知道这不可能,她也不会允许自己就这么被吓倒。 黑暗中,司非抬手摸向颈侧。无法去除的编号轻微凹陷,她便一遍遍用指尖描摹这四位数,嘴唇开开合合地翕动,无声重复:她叫司非,三等公民,来自四区改造设施,今年十九岁,原本在矿业3区四分局工作,今天早晨将要参加提前批机甲能力测试…… 是的,重要的是机甲能力测试。那么个绝佳的机会,绝不能因为一个梦而出差错。 念及此,她伸手去摸触控面板,手指还有些抖。但等灯光亮起,她已几乎彻底冷静下来,利落地下床后直奔舱房附带的盥洗室。 用力滑动墙上面板的参数条、将水温度调到最低,司非刷了牙、洗了两把脸、又洗了三遍手。 盥洗台正中的电子镜面忠实地映出她的模样。寒碜的旧衣服,苍白的脸,受冻泛红的手指拿起缺齿的木梳,开始整理乱糟糟的黑发。 等一头乱发恢复齐整,司非的脸上也再无半分异样。 她光着脚回到舱室,换上夜间机器清洗烘干完毕的白衬衫、淡雪青外套和长裤,这是帝国联合矿业的员工制服。苏夙夜并非没有提出为她置办适合测试用的衣服,但她拒绝了。还是穿这身衣服最自在。 门边莹莹亮光的指示牌显示时间:帝国3时区早晨六点。 司非在门边静静站了片刻,深吸了口气,按动舱门按钮。 金属门无声滑开,她沿着安静的走廊行了没几步就听到了话语声。是从中央舱室传来的。 “恕我直言,去土卫九观看典礼并不是一个稳妥的选择。那里的治安情况您应当也有所耳闻,之前宝瓶号的航路又被泄露,如果在那里您再次受到袭击……”邵威声音微微拔高,透过玻璃门传了出来。 司非讶然地眯起眼,迟疑了一下,没立即现身。 苏夙夜反应平淡:“土卫九离测试场地最近,方便接司非小姐回来后尽快落地。宝瓶号被劫持另有原因,飞隼战队已经把嫌犯交给黑鹰处置,现在应当已经有了结果。” 他顿了顿,又摆出懒洋洋的纨绔腔调,“据我所知,就算还有人想要我的命,也暂时不敢动手了。这艘飞船的编号和名称都已加密,而且……您就对自己的能力那么没信心?” “您到底为何前往4区、宝瓶号为何会被劫持,我的确都无权过问,但放任您冒险,等于要搭上我自己!”邵威被对方无所谓的态度激得起了火气,索性实话实说。 应答上尉的是青年一阵轻飘飘的嗤笑:“您放心,我还没活够,不会影响您的锦绣前程。” 邵威咂舌要反驳。司非却在这时果断打开通往主舱室的门,面不改色地走进门,讶然抬起眉毛:“二位都好早。” 苏夙夜单穿暗红衬衫,端起杯子呷了一口,杯沿上端露出的一双眼笑意晏然:“您也起得早。” 邵威憋了一口气无处发泄,取下军帽往椅子上狠狠一甩,烦躁地揉起了眉心。等司非在他身边坐下,上尉才头也不抬地简略问好:“早。” 桌板在说话间滑开,又呈上一份早餐。 司非向苏夙夜道了谢,一转头看向舷窗外。飞船尚未完全驶离土星的背阴面,视野中一片混沌的暗黄;素来绚丽的土星环也在阴影中换了一副面孔,四方窗框只截出其中的一段扭曲弧度,色调沉沉得令人心情阴郁。 寂静只偶尔被餐具的轻响打断,三人不约而同维持了沉默。 直到苏夙夜打开了公共通讯终端,压抑的气氛才稍稍得到缓解: 即便是本时区的清晨,公共频道已经滚动播放起各区域为建国庆典准备的特别节目。全息投影屏上形形色|色的脸容无一例外地笑着,主持人情绪亢奋: “看完了1区前方紧锣密鼓筹备的盛况,我们将视线调转向2区。作为飞隼战队训练基地所在地,2区此次不仅向蓝星派出了精英参加检阅,更是自发在2区各大卫星城组织了规模盛大的庆典游|行活动,力图将气氛在蓝星时上午10时开始前推向高|潮……” 庆典于蓝星时10时开始,3区那时是下午4时,而提前批测试则定在早晨8点。 “时间还早。”苏夙夜面前不见餐盘,只有一只素白瓷杯。他将杯中液体饮尽,转身去长桌另一端又倒了杯。 邵威似乎终于平复了心绪,主动和司非搭话:“您昨晚睡得好吗?” 司非垂眸应道:“谢谢您关心,还不错。” 苏夙夜捧着杯子走到她身边,歪了歪头:“真的?您面色不太好。” 司非和他对视一瞬,不觉握紧了手中的金属杯,却绷着脸没开口。 青年见她态度毫无松动,老成地叹息一声:“如果您有任何不适,请立即告诉我。毕竟您还没有过诊疗的修养期,即便错过了这次测试也没什么。” “不,我真的没事。” 苏夙夜也不坚持,突然笑笑地问:“您就不好奇为什么常陈少将会告诉您预留名额的数量?” “您既然不说,其中肯定有我不应知道的内情。”司非语气很淡,说完低头喝了一口杯中的液体,微涩,又与分子茶饮料有微妙的区别,似乎是罕见的真茶水。 “如果提问的是您,我肯定会回答。”苏夙夜轻飘飘地来了这么一句,态度闲散:“常少将的意思是,有人选已经被提前确定,您要面对的竞争将会十分激烈。” 司非反应平淡:“我会尽力。” 邵威忍不住发问:“常少将负责3区征兵,就默认这种事发生?!” 苏夙夜的揭秘时间却到此为止,他对上尉的质问笑而不语,瞄了眼投影屏底边的航行信息,突然就转开话题念道:“目前航路顺畅,7点40分前就能到达测试场地,时间绰绰有余。” 如他所言,飞船降落在小行星带附近的全人工太空站开普勒时,时钟指向7时38分。 停机库中已经停了数十艘大小不一的飞船,这些飞行器外貌大都崭新而炫目,这次测试应征者的身份可见一斑。 邵威几不可见地蹙蹙眉,略有些担忧地看向司非,唯恐她在这样的炫耀下自惭形秽。但一身破旧工作服的黑发少女处之泰然,只抱臂站在一边静静看着机库的工作人员引导飞船滑行至指定机位。 “恐怕一下飞船,我和邵上尉就不得不和您暂时分开,”苏夙夜难得正经,坦然凝视着司非伸出手,“祝您好运。” 司非回身,缓缓与对方指掌相握,青年的手还带着瓷杯的余热,有些烫。她微垂了眼睫温声应答:“谢谢。” 她一直这样姿态谦卑温和地道歉、道谢,反而叫人分辨不出每一句话的真假。苏夙夜不知存了什么心思,居然就这么维持着指掌相握的姿态,不说话也没下一步动作。 应和了他的期望,司非终于慢吞吞地抬眸看他。她的眼睛很黑,表情又冷淡,这一睨便有了警告的味道。此前她很少将不悦表现在面上,今早却很失常,苏夙夜像是确认了什么猜想,反而志得意满地笑了。 司非见状又压了压眉峰,在她试图强行抽手前,对方却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指掌。 飞船舱门适时滑开,谁都没有提方才的这一小插曲。司非看向足尖,为自己的冲动懊悔了那么几秒,直接转身向外走。 邵威明显幸灾乐祸,斜睨着苏夙夜撇嘴。 苏夙夜也不恼,反而宽容地摇头,还冲上尉叹了口气,那悠游自在的模样仿佛在说“你不懂”。 飞船舷梯下等着两个身着深蓝军服的人。 女军官公事公办地与苏夙夜连接终端,迅速交换了电子秘钥确认身份,而后利落地吩咐:“司非?受测编号09,跟引导员走。其他人到休息室等候。”说话间她的眼睛时刻不离投影眼镜上滚动的信息,显然已经在为迎接下一位应征者做准备。 司非无言向苏夙夜和邵威鞠了个躬,快步跟随另一名青年士官离开机库。 搭乘电梯离开机库,司非进入了太空城内部。目的地是一个半圆形大厅,弧形玻璃幕墙外就是浩瀚的太空,而另一面的墙则呈镜面,映出前方玻璃外的天幕,虚虚实实前后重叠,营造出空间广袤的错觉。 而厅中已经三三两两聚集了不少人,都是神采奕奕的年轻人。 司非一现身,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她的外貌已然透露出足够多的信息--仅仅是她身着的朴素工作服,便与其他人簇新的战斗服格格不入。 众人以好奇而异样的目光上下检阅她片刻,很快毫无兴趣地移开了视线,继续与自己的熟人谈笑。 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是司非的拿手好戏。她独自踱到幕墙边,目光追随着闪闪烁烁的巡逻队飞船绕太空站来回穿梭。 陆陆续续又有应征者前来,八时整,厅中的灯熄灭又亮起,一个身材精瘦的中年军官踱出人群,开口便直奔主题:“自我介绍之类的废话我不多说。现在都给我按照受测编号排成一列,每个人都会拿到一个胸针型计量仪,敢弄丢的就给我滚回家。之后竖起耳朵,听到叫号就到我身后这扇门参加测试。” 既成的几个小圈子发出嗡嗡的议论声,被这矮小却严苛的军官一眼扫过去,顿时没了声音。 中年军官咧嘴,露出缺角的黄门牙,笑得不怀好意且充满嘲讽:“测试成绩会当场显示,至于你们都关心的结果……明天早晨八点前没收到消息,就可以死心了。”他蓦地抬高了声量:“明白了没有!” “明白!” “那好,测试现在开始!” 第9章 测试 “编号01。”清亮而冰冷的女性电子音令厅中所有人屏息。 哒哒哒,鞋跟轻敲地面。一个长发梳成双马尾的少女昂着下巴走向镜面金属门,人群不觉从中分开,为她让出条道来。 门框上方的脉冲灯闪烁起来,机械开启的脆响清晰可闻。众人不由齐齐望向门后,却不由大失所望:门后又是电梯轿厢,什么都看不见。 双马尾少女蹬了蹬鞋跟,将下巴抬得更高,进电梯时头也没回。她傲然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阖上的金属门后,厅中有片刻的寂静,人群随即交头接耳起来。 “这就是陈家新一代的王牌吧?听说飞隼高层早就发话把她定了下来,今天来也不过是走个程序。”司非身侧不远处有个微胖的少年啧啧数声,献宝似地向同伴抖猛料,“我爸说,今天来的应征者一共十五人,名额只有三个。” 一个尖下巴高颧骨的少女立即拔高了音调:“陈家一搀和,名额不就又少了一个?” “那也没办法,谁让人家是一出生就会开机甲的天才。”胖少年嘿嘿笑着,优哉游哉地晃脑袋,“反正我是不指望了,也就来开开眼界。” 他身边围绕的几个人顿时善意地哄笑起来:“你也挺有自知之明啊!就看你这小肚腩,可别被安全带卡死了。” “人家是传媒新贵石先生的公子,以后怎么说也要子承父业,你们说是不是啊?” 司非听到人名,不由侧眸瞟了那微胖少年一眼,头顶白色的灯光落进她眸底,愈发衬得她的眼神冷。在对方察觉前,她不动声色地看向另一个方向。 金属门很快再次打开。 议论声顿时止歇。 姓陈的双马尾少女依旧是目中无人的态度,娇艳的鹅蛋脸上隐隐可见得色。先行的应征者不被允许透露测试内容,她显然也完全没这个打算,只将落到胸前的一缕长发向后一撩,直接噔噔噔地踩着带跟的鞋子,随引导员从另一侧的通道扬长而去。 “编号02。” 叫号还在继续。每次测试的持续时间很少超过十分钟--这也在情理之中,机甲战斗的一大特色就是时间短、输出高。 之后的应征者再次出现时神态各异,有的人惨白的脸上直接写了“失败”两个大字;有的人则故作轻松,还笑眯眯地向尚在等待的同伴挥手致意。 “编号08。” 排在司非前的居然是那位传媒家的儿子。 “那么朋友们,我去了!”胖少年说话抑扬顿挫,潇洒地向后扭头、挥手,一副英雄诀别的架势,顿时引得同伴一阵狂笑。 “石公子,苟富贵勿相忘啊!” “那当然,我是什么人你们还不知道?”少年夸张地拍拍胸膛,似乎还有意表现。 冷眼在旁的中年军官蓦地发话:“还墨迹什么!” 胖少年一缩脖子,立即乖乖朝轿门冲,在电梯门前故意一个踉跄,直接姿态优美地摔了进去。 即便有可怕的军官在旁,众人还是嘻嘻哈哈起来。 在渐趋松弛的气氛里,司非却终于紧张起来。 假如她此次落选,虽然苏夙夜承诺过会另想办法,但…… 她将手贴在玻璃幕墙上,掌心的薄汗黏黏的,在玻璃上留下半个掌印。她像是被玻璃的冷意激得全身一个激灵,飞快用袖子将印迹擦拭干净。 也就在这时,才离开不过三两分钟的胖少年回来了。他捂着胸口,夸张地做了个心痛欲死的表情,在中年军官再次出言训斥前一溜烟离开了。 “编号09。” 司非视线微垂,快步走入轿厢。 电梯向上快速爬升,外界的远星和飞船顿时拉长为一道道光轨,映在镜面门上,前后重叠的光影虚虚实实,司非恍若身处异常绚丽流星雨正中。宁静的密闭空间让她短暂找回了安全感,却也令她的心跳声无比明显,一声声砰砰的像是擂鼓。 为了排遣紧张感,司非仔细打量镜面轿厢门映出的自己,小心翼翼地挺直了腰背,将刚才刻意营造出的低存在感抛开。 轿厢突兀地停住,门外是一间纯白的正方形小室,正中摆了一套虚拟仪器,规格与司非在泰坦城所见的相差无几。 “测试者09,请坐上驾驶座、系好安全带、戴好投影装置。” 司非依悦耳女声的指示坐好,停顿了一下,才将投影眼罩拿起。眼罩比意料中更为轻巧,戴上几乎毫无感觉。 短暂的黑暗后,司非眼前出现了粒子齿轮的图标,而后光线渐强,她随之进入了另一个纯白的房间,只不过这是投影出的假象。 面貌可亲的人工智能引导凭空出现,声音甜美地为司非讲解起具体规则:“欢迎参加测试,测试者编号09。您此次将要驾驶的机动装甲为v型灰隼,与飞隼战队现役装甲为同一型号。战斗舞台为系界空域,对手是奥尔特小型飞行器。” 自从二十八年前来自奥尔特星云的飞行物轨迹被航空望远镜捕捉,任何关于是否存在系外文明的疑虑都不复存在。人类进入了一个危机与机遇并存的崭新时代,而他们要面对的第一个对手便是来自奥尔特的生命。 没有人知道奥尔特文明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但从先批抵达的梭状飞行器判断,奥尔特人来者不善。 “奥尔特小型飞行器活动极为灵活,无法用舰船大型武器攻击。其两头尖锐的形态有极强的穿透力,主要攻击方式在于对敌人造成物理伤害,因此战斗的要点在于避免近身。”人工智能依旧在解说,“现在您有60秒的时间熟悉v型灰隼的操作。” 语音未落,纯白空间消散,司非面前出现了机甲内部的电子面板。一伸手,她便摸到了球形操纵杆,触感真实得让人难以相信手中只有空气。 飞隼战队的机甲当然比采矿机要精密,但大体原理依旧一脉相承。虽然是测试,但机体的配备的武器却一点不少:激光枪炮,电磁霰弹枪,还有巡弹,可谓长短距离攻击面面俱到。 让司非有些不适应的是,机体也搭载了人工智能,几乎所有弹道和状况判断的运算都交给程序运行,人工智能会据此提供最佳战斗建议。 而她宁可相信自己的判断。她讨厌在自己行动时被打扰,更不用说对方还是个喋喋不休的数据串。 “10,9,8……” 计时器开始倒数,司非深吸了口气,觉得太阳穴在突突地跳。 “开始!” 数字归零的那一刻,一道炫目的银光迎面冲来! 司非凭本能拉动摇杆闪避,一个急拐偏离了原本的航道。 银色物体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几乎毫无停顿,就陡然转向、继续追击而来。司非毫不犹豫地加速,可银色飞行物的直线飞行速度更快,一闪便直接逼到了危险距离。 “警报!敌方距离过近,建议立即走z字型航道拉开距离。” 司非对人工智能的建议充耳不闻,反而再次加速,而后熄火、再加速,轻车熟路地用了两次熄火加速三连掉了个头,几乎要与冲来的银色飞行器迎面相撞。最后时刻,银色的飞隼机甲划出险险的弧,与敌人擦肩而过。 银光在面前舷窗上一掠而过。 惊鸿一瞥间司非勉强看清了敌方的模样。 两头尖锐中间凸起,那是个橄榄核般的细长银色飞行器,长度比舷窗玻璃还小。 眼看要让司非溜走,梭型飞行器居然凭空静止,以重心为轴眼迅速旋转起来。尖头擦过机甲外壳,火花堪堪崩裂便湮灭,警报铃立即尖叫不止。 司非眯起眼,将操纵杆向前狠狠推进,机体几乎是弹跳着加速向前,在敌人追上前诡异地改变了航线。 两道银光再次擦肩而过,这一次梭型飞行器干脆以一端为圆心画弧旋转,与灰隼机的距离瞬间拉得更近,尖端立时破开物理涂装造成破坏。 “警告!机体损毁率达10%!建议立即采用z型航道!警告!” “闭嘴。”司非被嚷得头痛,不耐地低骂了声。 刚才两次与梭形飞行器交手,她对灰隼机体与对方的性能都有了更多了解。如果按建议走z字型航道,依照敌人那快得离谱的速度和转向能力,虽然能暂时闪开,在三个斗折后她就会被对方追上完蛋。 面对梭形飞行器,一味拉开距离、被动寻找反攻时机是下策。 “激光炮蓄能,锁定敌人。”一边左右躲闪,司非果断下了命令。 可敌人动得太快,人工智能沉默了须臾,一板一眼地汇报:“锁定失败,重试中。” 司非几乎要翻白眼:要你何用! “切换电磁霰弹,以自身为中心,半径一百米内连续发射霰弹。”司非语速极快,说完一个深吸气,再次险之又险地躲开冲击。 人工智能居然没有立即执行命令:“警告,电磁霰弹会对范围内一切物体造成瘫痪效果,包括本机体!” “我知道,别废话!”司非失控地朝着空气低吼。 争执间银色飞行器再次鬼魅般栖近。司非从牙缝间嘶了一声,狠狠向右扳动操控杆。 可机体居然纹丝不动! “判断,驾驶者情绪等级危险,暂时剥夺驾驶权限。”电子声平静地宣告,司非竟然从中听出了一丝幸灾乐祸。 疯狂动了几下摇杆,无果,司非真的想砸了面前的电子面板。 但明亮到令星辰失色的银光已经到了,将一切吞噬。 “测试结束,您被奥尔特小型飞行器击落,战斗用时12分31秒。” 第10章 庆典 大屏幕上,银色飞行器击中飞隼机甲,战斗时间随即跳出。 邵威嚯地站起,苏夙夜好整以暇地抬头看他,上尉有些窘,一言不发地坐回去。 “击落不代表失败,”苏夙夜撩对方一眼,慢悠悠地报了个数字,“12分49秒。” 上尉愣了愣,而后才反应过来:“这是您当初测试的战斗时间?” 西装青年打了个响指,笑笑地应道:“这是我进入蓝星军事学院时的测试成绩。” 邵威默了片刻,似乎不知该如何应答。 苏夙夜在被劝退前早已名声斐然,据说他入校测试的好几项成绩都刷新了记录。如果不是司非与人工智能争执起来,她的测试成绩和当初的苏夙夜也许还能缩短距离…… 上尉的眼神顿时亮起来。苏夙夜的笑弧中却平添了几分古怪:“您别高兴得太早。”他忽然抬头盯了一眼休息室的一角,只暧昧笑着,却缄口不言。 墙角当然是装了摄像头的。 邵威明白了什么,也陷入了沉默,室中顿时一片寂静。 司非进门时看到的便是这么副古怪的景象:素日不对付的两人中间隔了三个空位,各自无言。 苏夙夜反应快,抬头看见她立即起身,笑笑地迎上来:“您辛苦了,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司非心情很糟糕,却勉力勾唇:“多谢您关心,我没事。” “测试阶段被击落是正常的事,成绩以时长衡量,请您不要想太多。”停顿了一下,青年摸出不离身的糖盒子,拇指指甲盖一顶推开盖子:“来颗糖?” 司非原本想拒绝,对方却晃荡着糖罐,以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量说:“您当然不会不清楚这些规则,恭喜您。” 她的眼光不由凝住,却不去回应对方意味深长的目光,反而盯着糖盒的金属面看了片刻。她随即接过盒子晃了晃,一颗黄色的糖果滚到她掌心。 “您运气真好,这是盒子里数量最少的柠檬味。” “是吗?”司非轻轻反问了一句,终于迎上对方的视线,缓缓将糖果送入口中。 舌尖的酸味不由让她皱了皱眉。 苏夙夜轻笑起来:“真柠檬现在已经很少见了,您大约不知道它能有多酸。” “请您原谅,我根本不知道柠檬是什么。”司非难得说话带刺,将盒盖滑回去,两指挨着盒子边沿将盒口方向一转,重新朝向苏夙夜。 也许是战斗的情绪还没完全褪去,她的双眼里像是有火,两点亮光灼灼地摇曳,锋锐逼人。她这一眼给苏夙夜的感觉,就好像一堵坚冰砌成的墙后突然刺出柄带火的利剑,是挑衅也是警告,瞬息间将墙后的世界照得通明剔透。 而那是个遍布荆棘的地方,有太多秘密太多危险,却又让人抓耳挠心地好奇,想看清最深处究竟隐藏着什么。 苏夙夜若无其事地微笑,将糖盒接过,突兀地转了话题:“机甲能力测试当然调高了敌人的能力,但用的都是战场采集来的数据,5区一线的生存率并不比模拟中高多少。” 一直忍耐着没说话的邵威闻言也不由抿紧了唇。这是事实,飞隼战队固然是精英中的精英,面对的也是其他部队束手无策的强敌,伤亡率极为惊人。 “所以即便如此……您还是想要入伍,并以飞隼战队为目标努力吗?”苏夙夜说这话时没有笑。 司非看着他的眼睛,一秒都没有犹豫:“是。” 苏夙夜也不由微微动摇。失态只是一瞬,他双手插兜向后退了一步,再次换话题:“话说回来,您似乎非常讨厌人工智能?” 司非垂眸苦笑了一下:“不,我不知道怎么就和它杠上了。” “刚才的人工智能真的没有问题?剥夺驾驶权限也太离谱了!”邵威也为她抱不平。 苏夙夜一摊手:“据说飞隼战队现在用的人工智能远远超出了民用水平,有队员告诉我,它们也是有感情的,不被信任、不被理睬,发脾气也不难理解。” “但如果是实战,这样的结果就是机毁人亡。”邵威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 苏夙夜笑笑地看着上尉,意味深长地道:“您说得没错,人工智能的权限也是有限的。” 邵威眼神一凝,似乎明白了什么,无言握紧了拳头。 “也许是我太落伍了,之前工作中基本没有使用过人工智能,我还不太习惯。”司非语调恢复了和缓,仿佛根本不在乎另外两人话中的机锋,自顾自看向显示屏的时钟部分。 被她这个动作提醒,邵威提议道:“既然测试已经结束,最好趁航路拥堵前,尽快前往土卫九。”说到土卫九这个地名时,他的咬字还是颇为生硬,显然对早晨的那场争执尚未释怀。 “那就走吧。”苏夙夜按动袖扣唤出投影屏,将出发信息发送给飞船神龙不见尾的驾驶人员。 休息室的电梯直通机库,此前满满当当的各色飞行器已经走了大半。 在登上飞船前司非留心观察了一下尚未离开的飞船,其中一艘上有个“石”字,显然是刚才那个爱表演的胖少年家的飞船。却不知道为何他到现在还没离开。 “到土卫九需要一点时间,您不妨稍作休息。我还有事,暂时失陪。”一上飞船,苏夙夜说了那么一句便跑得没影。 司非在中央舱室看了一会儿窗外的风景,索性回到自己的舱房在床上挺尸。 清晨的噩梦、刚才的测试,形形色|色的景象只等她一阖眼便涌了上来。 司非知道自己的测试成绩不算差,但是这是否能够让她成为剩下的两个入选者之一? 而与人工智能近乎荒谬的一场争执更是让她心情憋闷。苏夙夜说得没错,她的确极讨厌机甲搭载的人工智能,而其中的缘故……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反手把薄被扯到头顶,将自己与外界彻底隔开。 ※ 土卫九曾经是3区盛极一时的重工业卫星城。但随着反物质相关研究的进步,木卫九依赖的旧式能源开采行业彻底衰败,这里也陷入大萧条。 “看来土卫九的众位的确归心似箭,连大气都懒得调整了。”苏夙夜瞟了窗外一眼,出言嘲讽。 飞船已然向目的地减速靠近,舷窗外却依旧一片浑浊。舱室主屏显示船身正在接近降落口,可三人根本看不见地面景物。这显然不符合帝国卫星城大气标准规章。 “没想到情况这么糟糕……”邵威的眉头蹙得愈发紧,他不赞同地看向苏夙夜,“我对土卫九不熟悉,只知道有部分帝*驻守,现在改变目的地还来得及。” “您放心,这座死城里除了帝*和小官僚,什么人都没有。即便有逃亡而来的太空盗和恐怖分子,也会立即被发现。”苏夙夜出奇乐观,还冲司非挤了挤眼,“当然,您还是呆在我身边为好。” “我明白了。”司非直接掠过了对方话中若有似无的撩拨,只报以一笑。 苏夙夜笑笑地转过头去。 不过片刻后,三人就确凿感受到了这座旧城的破败:因为设施年久失修,飞船通过通道降温减速的这一路颠簸得十分剧烈。司非的安全带系得不太紧,她顿时身体前倾,额头眼看要磕上座位前方的护板。 苏夙夜眼疾手快,伸出左手挡了挡。 司非便撞在了他的掌心。 她难得流露出窘迫,僵了僵后匆忙埋头,拉紧了安全带。等她抬起头要道谢时,苏夙夜已经若无其事地看向另一侧的舷窗,按着耳挂通讯仪低声和什么人联络起来。 司非的那声谢谢便被契机所阻,彻底卡在了舌尖。未能出口的话滑回心底,反而百倍地令人难以释怀。 落地时,飞船弹跳了好几下,才在不平坦的地面滑行起来。 目的地是土卫九的政府大楼。这里的军人比泰坦还要多,显然帝*干脆将军营与这里合二为一。来迎接苏夙夜的士官非常客气,三句话不离苏宗正将军:“当初苏将军就是在这里升的少将,离庆典开始还有些时间,您可以去看看他以前的办公场所。” “不用了。”苏夙夜一口回绝。 那士官眼神会意地闪了闪,立即殷勤道:“三位长途劳顿,请跟我来。” 大楼顶层的宴会厅中居然也熙熙攘攘挤了近百人,看打扮大都是小行星带附近驻守的军官。 苏夙夜一行人自然引人注目。虽然浪荡子的名声在外,苏夙夜到底是帝国将军的儿子,前来寒暄攀附的人自然不会少。司非和邵威见状,非常有默契地退到后面当背景板。 “我与令堂此前见过,幸会幸会。”苏夙夜不摆架子,不论前来搭讪的是什么人,都能在三两句话间搭上些关系。 但他愿意给予的善意也就到此为止了,不等对方趁机提出什么请求,这位始终笑得温良无害的贵公子便已经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去,自然另有人看准了机会开始新一轮空欢喜。 大厅中的复古时钟很快靠近下午四时。 大厅灯光调暗,众人的注意力纷纷转向屏幕上的投影,又或是低头查看自己的随身终端,按照喜好选择画面的侧重点,在进入大厅时分发的耳挂装置会随之切换音频:蓝星风光,国都公民采访,名人访谈,幕后筹备…… 大屏幕上是帝国官方频道,播放的是蓝星各处实况的混剪。 首先出现的是母星的湛蓝天空,厅中有人向往地叹了口气。但画面已经转而移向国都主会场的鲜花丛和欢呼的人群,后方宏伟的白色建筑静默而威严,其中尤以齿轮形状的圆形会场最为引人注目。 镜头拉近,看台上名人云集,帝国的十一位将军依次出现在大屏幕上。苏宗正将军现身时,厅中的掌声尤为猛烈,显然是卖某些人面子。司非看了苏夙夜一眼,青年似笑非笑,与父亲有几分相似的俊秀脸庞无动于衷。 而画面最终定格在了观礼台正中的几人身上,厅中立即爆发出欢呼声。司非不自觉握紧了双拳。 是领袖谈朗和他的爱将格瑟博士。 领袖和画像上没有半分不同,满头白发,五官棱角分明,着一身朴素的深蓝军服,脸上神采熠熠,正与统领帝国文化事业的格瑟博士说着什么。而这位格部长目光敏锐,虽然在笑,唇边的弧度却总给人以在嘲讽什么的错觉。 悠扬的钟声响起,首都最高处的旧世代钟楼奏响八声,庆典开始。 与此同时,大厅中的屏幕却骤然定格,诡异地闪了闪。 而后,啪地一声脆响,厅中灯火熄灭。而玻璃幕墙外,整座土卫九也陷入了茫茫的黑暗中。 断电了? 短暂的困惑带来死寂,瞬息被清脆的机械声击碎。 这是激光枪的扳机声,难道…… “啊--!”一声凄厉的惨呼证明了可怕的揣测。 尖叫、忙乱的脚步声、躯体落地声、扳机扣动声混在一处:有袭击! 第11章 黑鹰 “都不要动!”铿锵有力的喊声盖过了惊惶的人声。 啪地一声,军用便携照明驱散黑暗,勾勒出一群戎装士兵的身影。 惨白的灯光将他们如夜的制服衬得愈加黑,也点亮了他们手中的武器。 只一眼,司非就像是被所见的景象冻住了,伫在原地动弹不得。 “是黑鹰……”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周围刻意压低的语声透出敬畏和不安,原本慌忙四散的人群都不敢再动。 来的可是帝国最为神秘的一支力量,令逃犯、恐怖分子和抵抗组织闻风丧胆的黑鹰冲锋队! 宴会厅正中的仿古水晶灯从中间渐渐亮起,众人也随之看清了黑暗处的状况: 黑鹰队员已经擒住了近十人。他们虽然和其余宾客一样着华服正装,手边却落了枪械仪器,显然原本准备发动袭击。 其中一个青年双臂被反剪,却依旧扭动上身挣扎,仰首惨笑着大喊:“愚民们,溺死在虚假的繁荣里吧!自由万岁!” “不好!”邵威低斥一声,拉着苏夙夜便要往旁退避。 苏夙夜猛力挣开,伸手去拉司非,她却一动不动。 来不及多想,他扳住她的肩膀就将人带进怀里。 砰! 爆炸声吞没了黑鹰队员的怒斥声。冲击的余波击中水晶吊灯,剔透的碎片登时四散,激起此起彼伏的惨呼。 “冷静!袭击者企图自爆袭击,但没成功!” 四周的照明终于恢复正常,抱头发抖的来宾们小心翼翼地看向爆炸中心。黑制服的士兵手持透明防爆盾围成一圈,神情依旧冷漠如塑像,他们身上唯一的艳色是靴尖沾到的猩红,而盾牌包围圈正中还不断有血流出来。 苏夙夜几不可见地舒了口气,却忽然发现有什么在抖,不由垂头,却怔住了。 被他用身体护住的黑发少女在发颤。她低着头,露出的下半张脸白得骇人,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邵威也察觉了司非的异常,警觉打量四周,还没来得及开口,苏夙夜就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与此同时,另一群帝*破门而入,开始逐一核对厅中人身份,引导受波及的公民前往医务室接受治疗。 摇摇晃晃往门边挤的宾客中居然又被拦下好几个人,被黑鹰队员押解到大厅另一端。 一双黑皮靴向苏夙夜三人靠近,足音被地毯柔化,却依旧惊得司非一个激灵。 “苏少尉,”来的是个黑鹰上尉,他向苏夙夜敬了军礼,态度恭敬,“分部队长派我来询问您的情况。” “我没事,”怀中人缩着贴过来,苏夙夜停顿了一下才道,“给我找个安全的休息室。” 黑鹰上尉二话不说应下:“是。” 他很快就再次前来,身后还跟了两个黑鹰队员:“我为您带路。” 一行人通过大厅边门离开。苏夙夜眼睑垂了垂,拖着司非走了两步,回头向跟在身后的黑制服士兵道:“麻烦二位和我保持三步的距离,谢谢。” 那两名黑鹰队员没有动,走在前面的上尉回头发令:“照做。”他们才暂时缓了步子拉开距离。 穿过照明晦暗的走廊,拐了个弯,上尉突兀地驻足,将手指在门边的识别器上按了按,侧身让出通道:“请进。” 苏夙夜当先半拉半扶着司非走进去,邵威和上尉要跟进来,他倏地回过头,语气很淡:“邵上尉,请您随这位黑鹰上尉去见分部队长,我和司非小姐暂时留在这里。麻烦这两位黑鹰战士在门外负责护卫。” 邵威张张口,瞥了一眼身后的两个黑鹰士兵,硬生生改了词句:“我明白了。” 黑鹰上尉利落颔首,向下属吩咐两句,便替苏夙夜关上了房门。 落锁的声响重复了好几次。这间休息室的安保级别的确不低。 苏夙夜靠在门边,垂头看着司非,眼神数次变化,却始终没急着开口。 门框上方的脉冲灯闪十多下后,司非终于主动向后挪了半步,头依旧低着。 “感觉好些了吗?”苏夙夜松开手,语调轻松,转头向旁边一抬下巴,“累的话我扶你去坐一会儿。” 司非肩膀微颤,而后她懵懵抬眸看了他一眼,活像是个从漫长噩梦中醒来的孩子。 这双眼里有太多恐惧和绝望,黑得像能把所有光吞灭,却又写满了不自知的求助意味。 苏夙夜不觉放慢放柔了声调:“我扶你坐下。” 他再次拉住她的时候,她颤了一记,却没挣开,任由他带头走不过几步长的这段路,将她引到扶手椅上坐下。 苏夙夜却没落座,只在半步开外的地方站着。 靠着椅背发了一会儿呆,司非突然坐直。她茫然四顾,与苏夙夜对上眼神,神情陡变,一瞬间极为惊惶。她飞快地低下头去,深吸了口气,复抬头挤出个微笑:“是我失态了,给您造成麻烦,十分抱歉。” 苏夙夜摇摇头,正色道:“不,是我考虑不周,对不起。” 司非怔怔盯着他,忘了回避。 “我知道会有袭击,”苏夙夜清亮的声音罕见地干涩起来,他显然并不擅长、也不怎么道歉,“我扮演了诱饵,连累了您。” 她下意识低姿态地否认:“不,这只是我自己的问题,您没有错……” 苏夙夜便叹了口气:“这就是我的过失。我虽然有平安脱身的把握,却没有考虑到您的感受。今天您已经很累了,况且……”他仔细观察着司非的神情,犹豫地压低了声音:“我忘了黑鹰也负责执行基因筛选计划、看管改造设施。” 司非颇感意外,似乎根本没想到这茬:“不,我……”话说到一半,她又改了主意,就此闭口不言。 “请您原谅我的疏忽。”苏夙夜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转身到墙壁内置的电子面板上点了点,倒了一杯热水再次走到司非身边,“如果您感觉手冷的话……” 司非的确十指冰凉。她接过,手指侧边与对方的相碰,回收纤维制成的杯子导热性不比金属和陶瓷,杯壁热度还比不上苏夙夜的体温。 明显踌躇了一瞬,苏夙夜蹲下身,与司非平视,而后小心翼翼地合掌包住她的双手,只要她表露出一丝不悦就会放弃。 “您的手很冷。”他垂眸这么说着,不知是解释给司非听,还是自我开解。 青年的体温熨着手指与手背,另一股热流却窜上司非耳后。她不习惯这样的接触,却反常地没有挣脱,甚至没有用眼神或是言语抗拒。也许只因为这一刻她是那样迫切需要热度,即便知道这么做不妥也无从顾及。 两人半晌都没说话。 “您可能也猜到了,刚才那批人和袭击宝瓶号的是一伙,他们的目标是我。”苏夙夜轻声道。 司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点点头。 “您不问原因?”苏夙夜稍放松了些,声音里便浮上熟悉的笑意。 司非与他对视片刻,轻轻问:“您为什么会被盯上?” “我是苏将军的儿子,单凭这点还不够我被人惦记?”苏夙夜的双眸熠熠,满脸戏谑,明知他在有意逗她,司非仍旧忍不住弯唇。 对视眼看就要拉长为暧昧的凝睇。 司非心头陡地一凛。 苏夙夜不屑摆架子,又喜欢开玩笑,是个易相处的人。他似乎真的浑不在意公民等级制度,从不因司非的身份而颐气指使,刚才的关心也毫无作伪的痕迹。 但正因此,苏夙夜才危险。他轻而易举地就能突入安全距离,唤起某些奢侈而无用的情绪。可说到底,他为什么要关心她? 黑发少女骤然垂眸,唇角的笑弧也不见踪影。 青年立即不动声色地将手撤回,在她身边坐下,半晌才温声开口:“您不用那么紧张。”在司非辩驳前,他已经继续说下去,“您经历了什么,您不愿意说,我就不会过问。” 司非抿着唇与他对视片刻,态度有所松动:“谢谢。” 苏夙夜将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撑着下巴对司非笑笑地眨眼:“还有,我很容易得寸进尺,所以请千万不要对我太客气。” 房门适时被叩响,苏夙夜不等司非给出回答,便若无其事地去开门。 来的果然是邵威。 上尉偏头看了眼室内的状况,才将一个投影装置交给苏夙夜:“分部队长说您知道秘钥。” “又是量子秘钥……只要被监测就会失效,黑鹰作风。”苏夙夜啧啧数声,将装置中的文件传输到自己的终端上,随手将东西扔还给邵威,“报废了,麻烦帮我扔掉。” 邵威不服气,却再次被对方抢白:“休息得差不多了,可以登船离开了。” “可是庆典还没结束,管制还在继续,所有民用飞行器都必须停在太空城。”上尉搬出规章反对, 苏夙夜直接嗤笑出声:“我知道。” 眼看对方又准备违纪到底,邵威不由冷哼一声,很是瞧不起这仗势无组织无纪律的做派。 “这样也好让司非小姐早点休息,不是吗?”苏夙夜偏了偏头,一脸恳切。 邵威隐忍地吸了口气:“那请您至少和航路管理局通报一声。” “这种事不用您提醒。” 离开休息室,三人被护送着上了飞船。 有前车之鉴,离开土卫九时,司非的安全带就系得很严实。飞船进入常规模式没多久,苏夙夜的通讯铃又响了。他听了片刻,面色微妙起来。按了按袖扣中断通讯,他叹气似地宣布:“测试结果已经出来了。” 第12章 圆缺 司非和邵威顿时都盯着苏夙夜。 青年的眼神闪了闪,他没立即开口,却不像是在故意卖关子。司非敏锐捕捉到了什么,将视线垂了下去。 “很遗憾。”默了半晌,苏夙夜终于出声。 邵威腾地站起来:“怎么回事?” “入选的有陈家的那位小天才,出身普通工人家庭的二等公民,还有一位……”苏夙夜唇边现出讥诮的冷笑,“是某位媒体家的儿子,而我的友人说,司非小姐的成绩与前面一位差距非常小,原本足够进前三。” 石姓胖少年的模样在司非眼前一闪而过,说到底还是她的错,如果不和人工智能争吵,她也许能够名正言顺地赶超那位二等公民入选,但是…… 她不觉咬住了嘴唇,却不愿将不甘露在面上。她本来就不该抱太大希望,她明明应该已经习惯了失望…… 苏夙夜晃了晃头,微卷的额发滑落到眉骨,给本就深邃的双眼蒙上一层阴影,他随即嗤笑起来:“看来常少将还有好长的路要走,能量根本敌不过媒体大亨。” “3区怎么也这德性!”邵威愤而一拳捶在座椅前的显示板上,提示音顿时迷惑地一阵乱响。 “您该不会以为只有3区和4区是这样吧?”苏夙夜低笑着撩上尉一眼,话语虽然未尽,其中的意味却昭然若揭。 司非依旧沉默。 苏夙夜侧目看了她须臾,清声道:“这不是您的错,我事先做了二手准备。” 邵威呵了一声。 “我不倚仗家里,但也不是全无能力。”苏夙夜难得为自己辩护了一句。 邵威毫不留情地拆台:“那您还能怎么做?您也知道入伍测试的身份审查有多严苛!” “即便有人对司非小姐的身份有异议,但只要她能够证明自己的能力,我能够保证她顺利入伍。”苏夙夜一抬下巴,笑笑地睨邵威,“不过这下您的任务周期要再延长一些了,我会等司非小姐入伍后再前往蓝星。正巧我有事要前往一艘移动陆地舰,如果二位不嫌弃,还请随我同去。那里有更好的修养和训练设施。” 司非却摇头婉拒:“我不该再麻烦您了。” “不,如果不能报答您,我会耿耿于怀,那才是真正的麻烦。”苏夙夜停顿了一下,和缓道,“请您放心,不会牵扯出不该有的事的。” 司非和他对视须臾,没有再推脱,只一欠身。 苏夙夜微微侧身避开这礼,转头问邵威:“您意下如何?” 虽然不乐意和苏夙夜继续相处,邵威看了司非一眼后道:“我怎么敢嫌弃。” 苏夙夜也不在意他带刺的话,设置了飞船新航线后,他随手将投影屏打开:“让我们看看庆典到哪个部分了……” 帝国最高领袖谈朗有力的语声立即传来: “作为帝国的根基、保护公民的盾、毁灭奥尔特人的先锋,帝国的战士关心的不是每天都在发生的小问题,这些将交给其他公民解决,我们关注的只有运动赋予我们的职责,一项数千年才有一次的伟大任务。” 适时的停顿被掌声填满。 “前人为了创造出新的国家、新的文化、新的社会形态付出鲜血的代价,他们不会被忘记,但帝国战士又与他们完全不同。我们会摧毁一切,然后重新创造一切,亲手缔造无所不能、无限趋近完美的新人类!” 场馆中的欢呼声如雷,领袖微笑着翻掌向下压了压,人声才渐渐止歇。 邵威虽然没有出声,却身体微微前倾。苏夙夜依旧倚在靠背上,下巴高高抬着,神情似笑非笑,眼神四处乱飞,直到谈朗再次开口才将注意力转回去。 “而为此,我必须再次重复,不论是帝国的战士们,还是在一线工作着的各位公民,你们的职责都不可替代。永远不要因为工作本身而工作,不要因为战斗本身而战斗,一切以自身为目的的行动都毫无意义!” “忠诚即荣誉,帝国因你们才是帝国,而你们也因帝国才是你们!” 谈朗利落结束了致辞,转身走回观礼台。 画面拉远转向因为这番演说血脉膨胀的观众。前排的年轻人趴在玻璃栏杆边缘,兴奋得满脸通红,他身旁的母亲正用手背拭去激动的泪水,泪眼朦胧地和丈夫相视微笑。 直播画面热火朝天,飞船里盯着屏幕的三人却默默无言。 司非机械地转了转手腕,感觉眼中生涩,便再次垂下头去。 领袖的副手走上台,向谈朗的方向致意,带头高呼:“帝国万岁,人类万岁,荣耀万岁!” 庆典现场再次人声鼎沸。 司非被叫得有些头疼,不由抬头撩了一眼,目光却凝住了。 镜头正扫过领袖的心腹爱将格瑟博士。 今日明面上的主角并不是这位精瘦的中年人,但不论是轮番轰炸的媒体报道,还是大人物们的发言,无不经过格博士的精心润色。如果帝*和黑鹰冲锋队是阳光下的利剑,格瑟和他的手下们就是隐在暗处却无所不在的暗礁,掌控着人潮的动向、令任何的逆流者触礁沉没。 疲倦与失落一瞬间兜头袭来,司非闭上眼,想休息一会儿。 直播里的人声渐渐模糊,每个字节都拉长为无意义的嗡嗡,像从很远很远的水下传来。在那样的深处还有鬼魂的絮语和琐碎的回忆,黑而冷,她并不想就这么沉下去,却别无选择。 她从没有选择。 “下面请苏宗正将军汇报帝*在系界边缘部署的情况。” 没等镜头转向发言人,苏夙夜就利落地按掉了投影电源。 邵威侧眸瞪他,青年却慢条斯理地一刮西装考究的袖口,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上尉前倾绕过苏夙夜看向司非。 黑发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邵威默了片刻,将音轨调到随身耳挂,再次打开了投影。 苏宗正将军嘴唇开阖,舱中却一片寂静。苏夙夜觉得这默剧似的场景很好笑,却没人和他分享这个笑点。他遗憾地摇头,向后一靠,也不去打开耳挂收听演说内容,只像观察陌生人一般盯着自己的父亲。 苏将军胸前挂了两排勋章,虽然鬓边见白,却依旧称得上英俊。但他不苟言笑,略显阴沉的脸容莫名有压迫感。苏夙夜看了一会儿,无趣地转开视线。 报告结束后是帝国常规军的检阅。 一列列着深蓝制服的士兵举着激光枪演练队列,苏夙夜百无聊赖,抬手打开终端投影,却感觉到右肩有什么靠上来。 他停顿了片刻没动,眼光向右缓缓移去。 司非半边脸触上他肩头。 她睡得很浅,一有动静便惊醒过来。睁眼的一瞬,她竟然显得庆幸。 两人视线在近距离相交。司非尴尬地绷紧唇线,缓缓将头摆正,想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对方很照顾她的情绪,也没声张,只继续打开投影,手指在数个界面间来回滑动,不知在忙些什么。 司非要礼貌地转开视线,靠近她一侧的虚拟屏幕上却跳出个空白方框。苏夙夜的手指在半空敲击数下,一行字便跳了出来:“做噩梦了?” 她下意识想否认,却难得犹豫不决。迟疑片刻,她颔首。 苏夙夜向她善意地勾勾眼角,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将这行字删除。 空白方框的输入符闪烁几下,跳出又一行字:“我的医生朋友告诉我,做梦就是大脑在胡言乱语。” 司非低头微笑了一下。 苏夙夜将她唇角的弧度看得分明,也低低一声笑。 “怎么了?”邵威注意到了身边的动静。 西装青年目不斜视地看着投影屏幕:“没什么。” 舷窗外的浩瀚星空知晓所有秘密,却一如既往地沉默,只凝视着这艘飞船静静步向深空,露出会意而闪烁的微笑。 第13章 博士 次日早晨,飞船请求停靠一艘空中陆地舰。顾名思义,这类飞行器规模惊人,可容纳的居民数和设施规模接近区级中心卫星城的水准。 空中陆地一眼几乎望不到尽头,机身以特殊涂层包裹,时刻随光线变化着色彩。船身棱角柔和,头部稍高,尾部向下趋于平缓,一整列发动机轻吐白色的光焰,整艘庞然大物仿若漆黑深空中缓缓游弋的一尾鲸。 “全帝国的空中陆地舰也不会超过百艘。”层层门闸随着飞船深入船内一一打开,邵威审慎地立在窗边,左右仔细打量,像在寻找什么。 “您在找这艘船的编号和名字?”苏夙夜笃定地宣布,“舰名为盖亚。” 邵威飞快在投影出的什么报表中看了一遍:“公开舰船目录中没有这条记录。” 苏夙夜半是嘲弄半是善意地微笑:“您当然找不到,这是保密的研究设施。” 上尉沉默了片刻。三人搭乘的这艘飞船也是如此,机身没有编码,更没有名字标示,在管控严格的空路中来去自如。 司非若有所思地朝舱室正中的显示屏扫了一眼,联想到苏夙夜与黑鹰间的联系,不由对他真实的职业又多了一层疑窦。 说话间飞船已经稳稳停在机库。小型飞船、作业船、还有轻型战斗机甲在近旁整齐排列,是清一色的白色。但奇怪的是,机库中居然只有两三个工作人员,可见来往这艘陆地舰的飞行器极少。 巨大,保密,飞船只进不出,盖亚舰的真实用途愈加扑朔迷离。 搭乘全封闭电梯一路上升,三人步出轿厢时,邵威和司非都不由怔住了。 微风拂面,送来青草的涩香。远处绿荫成片,盛极将败的花树落了一地嫩红,花瓣无一例外大得惊人。枝桠扑簌簌颤动,一只鸟略上更高的枝头,惊得树下慢慢挪动的甲虫翻了个跟头。 如果不是顶棚外依旧是沉沉的黑色,这里简直就是蓝星宣传片中的场景。与单调乏味的卫星城相比,说这里是世外桃源也不为过。 邵威左右四顾,贪婪地吸了口空气,瞠目结舌地喃喃:“这都是蓝星的植物?” “盖亚有独立的气候圈和生物圈,目前还不能完全自给自足,但已经离真正的空中陆地不远了。”苏夙夜轻车熟路地沿着花丛间开出的小道往前走,一边仰了头向身后的两人解释,“因为技术还不成熟,所以这艘船的存在暂时向大众保密。”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虽然已经迈入太空时代许多年,老一代公民对于故土的眷恋只有更加猛烈。如果能够在深空复制这样的宜人环境,相关技术必然会掀起狂热。要怎么分配技术的使用权,自然成了件棘手的敏感事。 司非表面上反应没邵威那么大,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身边高树的叶子。 受环境影响,这些绿叶足有小臂长,半透明的叶脉根根分明,在光线照耀下莹莹如玉,极为可爱。而这些树的枝干则直探上百米高的透明顶棚,恍若撑起穹顶的高柱。 三两飞鸟擦过枝叶盘旋,却在撞上棚顶前轻巧地低飞。 司非的视线不觉跟着这几只鸟画了个弧,似乎一时难以转开眼。 苏夙夜见状稍放慢了脚步,与司非并排而行:“之后您可以随时来这里散步。现在请容我带您去做个身体检查,”他向她挤挤眼,压低了声音,“就是我和您说的那位医生朋友。” 司非点点头。 穿过令人目眩神迷的花园,一整列洁净的白房子近在眼前。 苏夙夜带两人走近其中最高的一栋。特殊材质的玻璃门紧闭,从外面根本看不清里面的状况。苏夙夜将手上的终端往门上一按,波纹板的图样随动作荡漾开来,一行小字浮现:“请求传输中……” 过了片刻,门突然开启,露出后面一条洁净的白色走廊。 没有人出来迎接,三人便沿着走廊前行。 两壁全无装饰,只有一扇扇标了数字的门。门是老式的推拉式,当然紧紧闭着,整栋建筑冰冷整洁得没有一丝活气。 司非不自在地眯起眼。 苏夙夜却见怪不怪地挑挑眉,大步走了一会儿突兀地驻足:“到了。” 门上的数字是0。 他礼节性地敲了三下门,便当先入内。 三人好像误入了一个数字王国。举目四顾,视野无不被铺天盖地的数据屏侵占。形形色|色的图表和数字飞快掠过,恍若有生命的潮水,一*有节律地滚动,最终纷纷归于房间中央的长桌。桌后有个人影,因为光线昏暗只看得清轮廓。房间主人的手在台面上随意滑动,利落而自信,如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 啪地一声,四周的投影骤然关闭。一个身材纤长的人站起来,笃笃笃清脆的三声,对方鞋跟叩地绕过长桌。 房中亮起的灯光照亮来人的模样。是个穿白大褂的女人,高个,短发,尖下巴;她应当有了些年纪,却保养得极好,当然这也有可能因为她素日面无表情,面部肌肉老化缓慢,才显得年轻。 冷静、刻板,似乎没有人会比她更适合细高跟加白大褂的打扮,也没有人会比她更符合人们对于研究人员的想象。 “林博士。”苏夙夜笑笑地打了个招呼。 林博士目光锐利,直接盯住司非。她扬了扬英气的眉毛:“就是她?” “对,麻烦您了。”苏夙夜完全改了懒洋洋的做派,一本正经地道谢。 “知道了,二位请自便。”林博士挥挥手直接赶人。 苏夙夜向邵威使了个眼色,立即带着上尉关门离开。 冷白的灯光打在同色地面,没了投影的这间屋子像是裹在雪里,看着就觉得冷。 不知隐藏在何处的计时器悄声数着分秒流逝。 半晌,司非向林博士露出带刺的柔软微笑,慢吞吞地道:“林博士,好久不见。” 林博士看了她片刻,突兀地转身,伸手在长桌上轻滑。整张台面都是触控屏,随着她指尖的移动,一串串字符闪现又消失。林博士头也不回地来了一句:“你让我很意外。” “会在这里见到您,我也很意外。”司非的口气很松弛,肩背的曲线却紧绷。 林博士将手插回白大褂的衣兜中,以鞋跟为轴心,戏剧性地一下回转身,脸上神情依旧毫无波动:“先确认你的身体情况。” “麻烦了。” 仿佛在应和她的话语,墙上突然开出一个小门,两个箱型机器人从中挪出,在林博士和司非中间停下。箱盖自动开启折叠,箱子转眼便铺展为一整套医疗仪器。 理所当然地,这些仪器也都是白色的。 可供人平躺下的长垫子上叠放有一套白色外衣和头罩。司非不用任何说明,便穿上医疗服躺了下来。头发被收拢进去后,她颊侧的四位数字就显露无疑。 林博士轻按虚拟面板,朝这编码看了一眼,将颊边的头发往耳后别。毫无征兆地,她微微勾唇。 司非的瞳仁一缩。即便在笑,林博士给人的感觉依旧冰冷。尤其是这个微笑,更像造物主在欣赏得意的作品。 这套仪器执行的依旧是全身扫描,却要比飞隼战队的更为精密。 扫描的横杆伸过来,司非趁势闭上眼,不再看对方的表情。 仪器很快发出完成任务的滴滴声。林博士利落地按掉了声响,房中便再次沉入死寂。但两人都没有主动打破沉默,并不觉得难堪。 长桌上很快亮起一个个方块,点开都是详细的生理参数。 林博士往收拢起的一个机械箱上一靠,简单操作将数据传到随身终端,看了一遍后淡淡得出结论:“之前有轻微脑震荡?现在基本没事了。看得出这几年你很注意身体,其他方面都没有问题。” 她将投影关闭,抬头坦言:“你也知道我就能看出这点。” “您还是那么谦虚。”司非的口吻很微妙。词句分明带刺,却透着玩笑腔调,既熟稔又疏离。 “不,说真的,姓苏的小子在实践上比我好多了。”林博士漫不经心地推脱。 司非毫不费力地回想起了苏夙夜动手处理外伤的样子。她坐起身,将外衣和头罩扔进机器人张开的回收口,尽量平静地问:“苏少尉跟着您学习过?” “两年前,我到5区采集样本。各种巧合下他在我的船上呆了半年,混了点医疗资历。”林博士将医疗机器人送回门后,慢悠悠地添了一句,“之后他到哪去了我就不知道了。” 司非无意在这个话题上多停留:“这艘船和之前的实验室不大一样。您转移了研究重心?” “你觉得可能吗?”林博士第二次露出微笑,这次,她的笑容更为锋锐,其中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嘲弄,“生态圈只是随便糊弄一下资助人的把戏。” 司非垂眸笑了:“我想也是。” “经费永远不够。飞隼最新的人工智能就是我做的,但开发周期压得太紧,能够承载的数据量还不够真正组成独立的人格。”林博士话突然多了起来,眼神发亮,语速也加快了数倍,“好在领袖还是很看好我的研究,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司非不动声色地垂下眼。 短暂的热情很快消退,林博士换了个站姿:“这四年里你怎么样?” 问的虽然是近况,她话中却无关切。 司非眼神闪了闪,不觉抚摸颈侧的数字:“托您的福,没有问题。” 林博士一眨不眨地盯着司非,不放过少女脸上任何一丝变化,仔细得犹如在以仪器观测微小生物。 司非隐忍地站直,任由对方打量。 林博士却逗弄小动物似地问:“有没有兴趣把作为三等公民生活这段经历作为样本,参加我的研究?” 司非的克制终于被耗尽,冷冷瞪视林博士,对方却恶趣味十足地笑了,一边摇头一边无声开阖嘴唇,仿佛在念她的名字。 那的确是两个字的口型,却绝不是“司非”。 第14章 旧识 司非脸色苍白,眼神却亮而冷。她看上去下一刻便会发作,林博士见状加深了微笑,似乎在亲眼见证自己的推断一步步成为现实。 黑发少女深吸了口气,不前进反而后退一步,表情依旧冷峻,话语却拐向另一个方向:“我必须想办法通过身份审查进入帝*,”她的话语猛然停住,后半句就在舌尖,却怎么都无法出口。 而林博士就将她晾在原地,将她竭力掩盖的难堪一分分逼出来后,才从容不迫地开口:“我并非不愿帮你第二次。但很遗憾,现在我也无能为力。” 司非张了张口,最终紧紧咬住嘴唇。 “顺着外力方向下落大部分情况下比上升容易,”林博士再次突兀地转过身去,渐低的话语中第一次流露出了软弱的情绪,“失去也远比夺回来容易。” 失态只是一瞬,林博士几乎立刻恢复了原状,双手插兜地回头看向司非:“你其实可以继续作为三等公民生活下去,但四年前我就判断你不会这么做。”她露出胜利般的微笑,“我知道你的下一步计划,但我什么都不会做,我只会观测和记录。” 司非也已经控制住了情绪,沉默良久后,她突然问:“我一直不明白,您四年前究竟为什么要帮我?” “如果你真的能进入飞隼战队,到那时候,也许我会给你答案。”林博士睨着司非,忽然一时兴起,破格补充了一句:“友情提醒,你外表的变化很小,数据轻轻一抹就可以篡改,人类的记忆却不能够。” “我知道。” 林博士对她的反应毫不意外:“还是那句话,如果你出了任何意外,我很愿意将你的大脑作为样本进行研究……” 司非再次向后让了一步拉开距离:“我目前还不想考虑这件事。” 林博士不以为意,一耸肩转身打开投影:“是吗?那么祝你好运。” 数据如漫天星辰般逐字节亮起,转瞬再次汇作潮汐起起落落。 “谢谢,也祝您研究顺利。” 出门、反手拉上门,司非没立即离开门板,反而向后靠了靠,仿佛要从中汲取继续站立的力气。 “是个有趣的人,不是吗?” 司非闻声望去,苏夙夜双手插兜地靠在斜对侧的墙上,一派自在。 她不需作伪便露出苦笑来:“的确。” “自从到了这艘船上,林博士就没离开过这间房。”苏夙夜昂起下巴,朝着司非身后点了点。 司非惊讶地瞪大了眼:“为什么?” 无数的揣测已经在脑海中乱飞。难道林博士无法出手相助的原因在此? “没人不让她出来。她享有完全的行动自由,但……”苏夙夜似真似假地叹息,“林博士就是不愿踏出房间一步。外面的花园虽然由她带头设计,她却从来没亲眼看过。” 司非静默片刻,忽然向对方笑了笑:“您似乎和林博士交情很深。” 苏夙夜自然没漏过她话语中的刺探,却一脸无辜地歪头反问:“您真的这么觉得?我倒觉得,她巴不得再也不要见到我呢。” 见司非没有追问的打算,苏夙夜干脆自己揭开了谜底:“我每隔半年就要来这里执行任务。任务很简单,就是确认林博士还活着。这次也不例外。” “看来她的研究十分受重视。”司非谨慎地应了一句,用余光看向四周,却不见邵威的踪迹。 苏夙夜索性慢腾腾站直,一边朝外走,一边轻快地道:“您的检查报告我也收到了,恢复状况比预期还要好。盖亚号的环境有益人体组织自愈,您再休息几天就可以去应征。” 理论上,只要身体状况允许、身份审核没有问题,任何帝国公民都能入伍。 司非跟上去,不自在地用颈侧的头发将编号彻底盖住,视线低垂:“请您告诉我实话,我通过入伍身份审查的概率有多大?” “我已经尽力为您疏通,但在这方面上头比什么都要严格,我无法向您保证。”苏夙夜似乎也觉得棘手,长长叹了口气:“保险起见,您最好做被刁难的打算。” 他没说下去,但其中的意味很明显:能否应对,要看司非自己。 “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拜托邵上尉为您进行特训,临时加强一下散打之类的技巧。”青年诚恳地提议道。 司非却摇摇头:“这些东西临时特训学不了多少,”她咬了咬下唇,眉峰一压露出坚定之色,抬眸看着苏夙夜道,“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尽快去应征。” 多拖不会让结果发生改变,希望破灭又或美梦成真就在一举之中,她宁可快些面对结局。 苏夙夜选择尊重她的意愿:“我明白了。现在我先带您去休息吧。” “麻烦您了。” 客套完毕,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司非故意放慢了步子稍落后苏夙夜,比刚才更仔细地打量四周,试图找出模拟蓝星生态和气候的装置。可除了地面回收水的凹槽,她一无所获。 她立即放弃了这个念头。只当这一路是散步也是好的,带着清香的风和悦耳的鸟鸣都是福音,足以渐渐驱散她因为林博士和身份审查而翻腾起来的心绪。 苏夙夜罕见地长久保持沉默,只在一步开外带路。 等司非第三次经过某株特别茂盛的龙爪槐时,她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太对劲,错愕地停了停步子:这是在兜圈子? 苏夙夜虽然背对她,但也立即驻足,回头向她若无其事地弯弯眼角。 两人的视线隔着一步的距离相触。司非很快明白过来--苏夙夜察觉了她的烦躁,不动声色地先带她绕了几圈散心。他当然是一番好意,却令她不自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足尖,说了句不着调的废话:“这花园很适合散心。” 司非没有点破对方的好意,苏夙夜反而会意地加深了微笑:“的确。” 在一个陌生的路口拐弯后,两人穿过渐渐低矮的灌木从,向空中陆地舰的另一个片区靠近。从外表上看,除了墙面以复古的红砖投影装点,掩映在绿丛后的小房子与刚才的实验楼区域别无二致。 但这里门禁明显没有那么森严,司非也第一次见到了除了林博士以外的船员。 两个帝国士兵闲聊着大步走来,他们肩头象征等级的银色齿轮闪闪发亮。 “只要再在这船上待两个太阳月,我就能调到前方了!” “哟,你还真是等不及上前线呢,怪不得天天拽着我去训练。” “在这破船上待着虽然惬意,但你不觉得闷得慌?” “那倒是……” 这两人经过司非和苏夙夜身旁时,不仅没有压低音量,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路人。他们能看得入眼的,显然只有同样身穿军装的同志。 “每到这种时候,我这种缩在后方的胆小鬼就分外惭愧。”苏夙夜不着边际地自损开玩笑,却用余光小心打量司非的反应。 司非配合地弯弯唇,转而问:“这里是船员居住区?” 苏夙夜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她:他当先走入一座小屋,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吊坠般的小装置,两指拈住链子在司非眼前晃了晃:“这是进出这里和附近疗养、训练设施的通行证,请您保管好。” “谢谢。”司非合拢手指将坠子收在掌心,是片叶子形状的金属片。 “您的房间在右边走廊第一间,”苏夙夜故意停顿一下,笑笑地将两指在眉骨上一搭算是行礼,“司非小姐,明天见。” ※ “从今天开始,有意向加入帝*的3区公民可以前往指定的四十六个征兵点进行登记。预计泰坦人数较多,建议公民合理选择征兵点,以免浪费宝贵的时间。另外,据相关负责人介绍,公民加入帝国预备军后,经过一年的正式训练后就有望入选机甲编队……” 晨间新闻的女主播一如既往语调轻松地喋喋不休着。 司非利落地关掉了面前的投影屏,闭了闭眼,利落地打开舱盖坐起身。 盖亚号上配备的不是老式的床铺,而是可以提高睡眠质量的先进睡眠舱。托它的福,昨晚司非的确睡得很安稳,但想到这密闭的容器很可能是林博士的又一件杰作,司非就难以在舱内多呆一秒。 简单洗漱完,时钟才走到清晨六点二十。 司非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作息。只不过以前她必须在七点前行动起来,将采矿公司的休息室打扫干净。如今闲了几天,她竟然有些不习惯。 换上清洁过的衣服,司非漫无目的地离开房间,在门厅转了转,决定再到盖亚号的花园里散个步。 结果这一散,就撞见了熟人。 司非愣了一愣,才微笑道:“苏少尉,早。” 极为罕见地,眉目秀丽的青年居然穿上了军装。 挺括的深蓝色军大衣老老实实扣到第二颗扣子,露出的衬衫领子却松松敞着,将脖颈曲线展露无遗。帝*装原本以硬朗为美,被苏夙夜这么随心所欲地一折腾,竟然有了些纨绔游猎的诡异潇洒感。 被司非盯着,苏夙夜仍旧是神在在的老样子,笑眯眯地道:“早。” 这么说着,他毫无正形地往身后的树上一靠,右膝微弯,黑皮靴踩着树干底端,漫不经心地来回蹭了几下。而后,他才将手里的军帽往头上一扣,手指压着帽檐,从阴影里望着司非笑:“第一次看见我穿那么正式,您不发表一下评论?” 停顿一下,他煞有其事地站得笔挺,一把将衣领扯正,昂着下巴将帽檐压低,姿态倨傲,语气却戏谑:“还是说,您觉得这样更好?” 司非默了须臾,不自觉偏了偏头,问道:“您要去见重要的人?” “不,”苏夙夜将帽檐向上托,透过指缝向她眨眨眼,“今天是您前去应征入伍的日子。” 第15章 轻慢 虽然苏夙夜昨天的确承诺“尽快安排”,但这实在是快得惊人,即便是司非也不由抬了抬眉毛。 “我的熟人只有今天才在征兵点,”苏夙夜正色解释了一句,“如果可能,我也想让您多休息几天的,请您谅解。” 司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没什么脾气地应道:“不,我现在感觉很好,应征的事的确是越快越好,您不用道歉。” “那就好,”苏夙夜不疑有他,转过身走了一步,回头等司非跟上来,“您信不信,等会儿邵上尉肯定会出言反对。会怎么说我也猜到了,大概是……” 他拿腔拿调地学起来: “司非小姐还没有好好休息,今天就去反而不利于发挥!” 司非忍住了没笑。当她跟着苏夙夜一起回到暂住的小房子时,在门厅徘徊多时的邵威看见两人就来了一句: “我反对今天就出发!司非小姐还没有好好休息,这么安排反而不利于发挥!” 苏夙夜撩了司非一眼,自顾自噗嗤笑起来。 邵威见状愈加恼火,冷哼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您这样迫不及待报恩的。” 被讽刺一心推诿不负责任,苏夙夜不恼也不解释,只是无谓地一摊手:“您怎么想我无所谓,但这是命令。” 他为什么不向邵威解释?是不屑还是不愿? 司非看了苏夙夜一眼,向神色不善的上尉微微笑说:“感谢您关心,我已经准备好了。” 邵威尴尬地沉默了一下,随即面现不平之色。司非觉得对方误解了什么,却不好贸然开口解释。只是一瞬,上尉已然控制住了自己,冷淡道:“一切都听苏少尉安排。” “谢谢您的配合,上船吧。”苏夙夜吊儿郎当地将糖果往嘴里一抛,当先走了出去。 来时的那艘飞船早已在机库等待,只等苏夙夜等人上船便立即离港。 苏夙夜选定的征兵点位于土卫二,从盖亚号离开所需时间为四个太阳时。 上船不久,苏夙夜就将全身制服乖乖收拾整齐。不知是否受了军服的影响,一路上他出奇沉默,只在舷窗边来回踱步,时不时面无表情地凝视空阔的深空,面上可容人详读的波动越来越少。 雪白的土卫二逐渐靠近,明亮如旧世代文字中歌颂的、名为月亮的卫星。可“月亮”已经在十年战争中被摧毁,母星的夜只能靠遥远星空点亮。 到了这个时刻,苏夙夜给人的印象已经判若两人。他伫立在窗边的背影高挑而挺拔,身姿从容,被舱室顶灯点亮的侧颜却显得出奇冷淡。 这才是将军之子该有的样子,骄矜而优雅,气度与父亲一脉相承。 司非转头和邵威交换了一个眼神,在对方眸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这一面究竟只是个面具,还是苏夙夜真正的性格,对司非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如无意外,今日过后,她会尽量避免与对方再有交集。 在三人的沉默中,飞船降落在土卫二。 作为3区颇具盛名的度假胜地,土卫二的设施都简洁而富有设计感。 两侧通明的悬空长廊交错相连,齐齐指向一个巨大的卵形建筑。 “通过前方这道门就是政府会馆,征兵点就在里面。”苏夙夜突兀地停住步子,“邵上尉,请您陪司非小姐前去,我另有安排,必须失陪。” 邵威没像往常那样出言反驳,只沉默地行了个军礼接受命令。 苏夙夜正了正军帽,向司非简略颔首。他稍垂睫,眼睛里到底露出了一丝笑意,语气依旧寡淡:“祝您好运。” 不等司非答话,他便利落转身,在前方的一个长廊交汇口拐弯,独自走向了另一边。 皮靴叩地的声响渐渐远去,邵威几不可闻地呼了口气,向司非温言道:“您是否需要休息?” 司非点点头,无言地靠在了悬廊的透明围栏上。会馆在这颗剔透卫星的地表深处,围栏外就是凿出的虚空,回廊结成令人目眩神迷的一张网,却绝不可能托住从高处落下的任何东西。黑发少女对此毫无恐惧,甚至还闭着眼微微后仰,任由落差形成的微风拂开发丝。 邵威下意识迈近半步。 司非突然睁开眼,视线相碰,邵威尴尬地清清嗓子:“您这样有些危险。” 她微微一怔,转而笑了:“谢谢您提醒。” 虽然是道谢,这话却有嘲弄的效果。邵威不由加倍窘迫,将帽檐匆匆下压,张望着其他悬廊中同行的人影道:“来这里参加应征的人不少。” “那我就尽快进去吧。”司非善解人意地掠过了刚才的小插曲,轻轻拨了两记头发,脚步轻而稳地向悬廊尽头走去。 玻璃门一开,轻快的音乐和人声便涌入耳中。会馆内部一改土卫二简洁高压的白色基调,被深蓝底色的投影所覆盖。滚动闪现的图案不外乎帝国的象徽粒子齿轮、领袖讲话的无声相片和帝*昂然迈进的宣传图。 会馆正中圈起玻璃棚,应征者与同行者暂时道别,依次通过划定的通道入内。 “妈,我走了。”一个与司非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敷衍地搂了搂母亲,迫不及待便要转身。 “出结果了通讯告诉我啊!为帝国争光,也给我们家长脸……”母亲眼里隐约有水光。 近旁的人善意地看过来,少年有些尴尬,连声应着:“我知道,我知道,您就放心吧……”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也有些变调。少年低头一拧鼻子,忙不迭转身,低头走得飞快,直接撞上了同样要进入通道的司非。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少年往后蹦开一步,抬头瞄了司非一眼,脸红得愈发厉害,再加上他红红的眼圈,少年整个人看上去怯生生而无害,活像只小动物。 司非垂眸笑笑,侧身让开。 “你先请。”少年连连摆手。 “谢谢。”司非没有客气,和邵威一颔首便步入了通道。 通道尽头是一张接待台,后面坐着一位笑容亲切的女士官。 司非一瞬疑心对方也是人工智能,却无暇继续想下去。她到底是有些紧张的。 “请您将手掌放到感应仪上,以便读取公民信息加以核对。”女士官见司非没有动,不解地眨眨眼,张口便要重复。 “我是三等公民。”司非平静地开口。 女士官不知所措地盯着她,仿佛没能理解她话中的意思。随即,她的眼神陡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停顿片刻后,士官坐直了说道:“请您稍等,我需要请示上级。” 对方依旧客气,说话时却再也没正眼看过司非。 司非不以为意地应道:“麻烦您了。” 士官按着耳挂,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没过多久,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尉便背着手晃荡过来,嬉皮笑脸地冲女士官道:“哟哟,我们的一枝花主动找我真是难得,不如今天工作结束我们一起去……” 女士官脸色稍稍苍白,挺直了脊背打断道:“现在是工作时间,我请您来是因为这位小姐的特殊情况,她是三等公民,想要入伍。” 中尉这才斜眼看向司非,唇上的胡子随抽动的嘴角颤动起来。他高高在上地将司非打量了好几遍,才拉长了声调敷衍道:“这个嘛……好像从没有先例,很难办。” 司非眯了眯眼,低下头柔和道:“虽然没有先例,但根据帝国宪法,回归社会的三等公民享有公民身份,而征兵范围是全体帝国公民。我很想入伍,请您通融。” “这点我当然清楚,我也不是不想帮您,但您来得不巧,就在昨天,土卫二巡逻队还挫败了一起袭击的阴谋,而主犯……恰好都是从回归设施出来的三等公民,”中尉幽幽叹了口气,拿腔拿调地道,“所以说这事啊……难!” 司非抿紧唇,向对方鞠了一躬,隐忍道:“您可以调阅我的档案,我原本是二等公民,受恐怖袭击波及才会降格。因此,我对恐怖分子的厌恶不会比任何一个人少。” 中尉沉默片刻,态度看上去缓和不少:“原来是这样……我理解了。”他缓缓走到司非面前,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音量说:“这样吧,只要您做一件事,我就保证您顺利入伍。” 距离太近,语调太暧昧,司非不由想要后退。 对方却一把拽住她的手,意味深长地低笑:“这事您应该很擅长了吧?听说改造设施出来的女人,都是用某种特殊的方法贿赂了检查者,才能够……” 司非没让中尉把话说完,狠狠甩开手,抬头凛然瞪视他,怒气几乎难以抑制:“请您收回刚才那番话。” 中尉愣了愣,面色随即沉下来:“看来有的改造设施没好好教规矩,三等公民张狂成这样也能出来!” 女士官想要开口,中尉却冷冷一瞥逼她噤声。 他旋即转向司非,咄咄逼人地再次靠近:“帝*本来就不是女人该待的地方,请回吧。” 女士官也被这句话冒犯,腾地起身:“中尉!请您注意自己的言行!” “闭嘴!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中尉嘶声呵斥,蓦地怪笑着捋起袖子,撇嘴道,“一个两个,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女人就是麻烦,真要一动手就没声了。” 他朝司非下巴一点,居高临下地嘲弄:“你,敢不敢和我单挑?” 司非平静地抬头凝视他,突然就笑了:“和您动手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要是你能赢过我,行!我二话不说,立即把你的材料登记入库。”中尉歪着头,优哉游哉地按动指节,发出咔咔的脆响。 司非垂眸,沉默了片刻。 中尉脸上立即现出自得的微笑。 但他的笑很快凝固了。黑发少女平淡地应道:“好。” 不等中尉回过神,司非又转头向女士官道:“麻烦您做个见证,我不想被扣上殴打军官的罪名。” 中尉闻言气极反笑:“殴打?” 司非无害地弯弯眼角,好言解释道:“拳脚无眼,以防万一。” “这可是你说的!”中尉语音未落,拳头已经虎虎落下。 第16章 拳脚 中尉这一拳狠狠落在了接待台桌面,桌子顿时微微摇晃。而中尉显然并没有就此平静下来,反而左臂微弯,拳眼压低至与鼻尖平行,摆出了一副备战的姿态。 女士官见状慌乱地想要转头去喊人。 “站住!你就在这看着!”中尉这么说着,仗着体格优势,朝着司非侧腰挥拳击下。 司非反应敏捷,一个错步便闪开了攻击。 “呵!”中尉冷声嗤笑,右脚蹬地、左脚进步再次迫近,同时抡起拳头左右开弓,从两个方位同时袭来。 黑发少女不慌不忙,矮身回避对方左拳,同时曲左腿,右腿猛然发力,狠狠踢中尉膝下! 这一腿出奇不意,中尉一个踉跄,为了稳住身形被迫收回右拳。他眸中的轻蔑被冰冷的憎恶取代,唇角一抽:“刚才不过吓吓你,现在来真的了。” 话音未落,他右拳虚晃一记,左拳已然强攻司非头顶。 刚才过招好歹回避了要害之处,这一记却来势凶狠,显然再无顾忌, 女士官抽了口气,迈出半步又退回去,果断按动耳挂。 另一边,司非依旧面无表情,迅速矮身侧让躲过正面攻击。哪知中尉早有准备,只等她防守上盘,便立即弹腿直踢她胸口! 沉重的黑皮靴大力踢到,司非眼看着避无可避。 可她兀地倾身,右手陡然抄探,用力抱住对方膝窝,另一手抠住小腿下端。 中尉来不及反应,司非已经右脚一勾,足面搭住他左腿后,身体借力利落侧转,从后将他左腿别住,以全身体重将他向地下狠压! 落地时中尉撞到桌角,趴在地上发出恼怒的低呼。 司非并没有就此停下,紧跟着便要锁喉进一步稳定胜局。 胸口着地的中尉艰难地抬起下巴,猛然断续地疾呼:“司、司令官!” 司非的动作立时停住。她甚至没有抬头看向来人,便手掌撑地站起来,飞快向后退了两步。她从眼睫下面撩了一眼周围情状: 不知何时来了近十个帝*人,其中大半军衔都在士官以上,被簇拥在正中的白发老者目光犀利,她在对方看过来前,立即垂下了视线。 中尉龇牙咧嘴地支起上身,揉着膝盖摇摇晃晃地要起来,不忘冲着来人诉委屈:“司令官大人,求您评评理!这个三等公民只因为我一句话,突然就和我打起来了,我原本好心和她解释,毫无准备,这不……这不就在各位面前露丑了吗!” 几道扎人的视线顿时投过来,她只温顺地垂下头,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任由这些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片刻的静默后,白发老者发问:“您是否认同这个说法?” 司非虽然被直接问话,脸上却无胆怯,只平静地答道:“不。我前来应征入伍,这位中尉不仅不愿意核查我的档案,还出言侮辱挑衅。是他先动的手,我不得不还击。那位士官可以证明这一点。” 停顿一下后,她欠身道歉:“动手前我没思虑周全,我也有不对,非常抱歉。” 中尉一撇嘴,没来得及开口,白发司令官便看向女士官:“这是否属实?” 女士官看了一眼中尉,又看了看司非,最后抿唇不语。 “司令官先生!”中尉不安起来,再次拔高了声调。 白发老者五官清癯,他微长的眉毛下是一双鹰般冷而锐利的眼睛。他没什么起伏地看了中尉一眼,只重复问了一句:“请您再把经过交代一遍。” 中尉抬手碰了碰鼻翼,清清嗓子:“刚才我被叫过来处理疑难案例,也就是这个……这位三等公民,我承认我态度也有点不好,就想吓吓她,但是绝对不是我先动的手!” 司令官眉毛微微舒展,脸上浮现出一丝奇异的笑意,那是既像嘲弄又像安抚的温和微笑。他看着中尉点点头:“我知道了。” 中尉底气顿时足起来。 围拢在白发司令官身边的军官中,突然有一位凑近和他说了些什么。 司令官便突然看了司非一眼。 这一眼猝不及防,无处可逃,司非被对方的这个眼神登时浇得全身冰凉。这个老人似乎能够、并且已然洞悉她藏得最深的秘密。 不过瞬息,司令官已经转过头,轻声向身旁的军官吩咐了些什么。 其中两人立即得令出列,大步走到中尉身边,一边一个将他夹起来:“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这、这……”中尉面色大变,膝盖发软内扣,整个人都往下沉。 司令官却已经转身往外走,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新会馆的监控设施很不错,什么都看得很清楚。” 中尉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他仓皇地看向挟持住自己的军官,哀声道:“我……我自己走。” 那两个军官哧地笑了,毫无征兆地齐齐松手,中尉差点跪倒在地。 司非全身反而愈加紧绷,盯着地面一声不吭。 中尉违反纪律被处罚是一回事,等待她的是什么却又是另一回事。 中尉的喘气声随着皮靴叩地声渐渐远了,周遭顿时安静下来,玻璃棚外头飘来一段和弦。出于谨慎,她依旧没有动。 轻缓而笃定的足音突然朝司非靠近。 她抬眸撩了一眼,意外地盯住对方没动。 “司非小姐,”苏夙夜在她一步外驻足,帽檐下的眉毛短暂地抬了抬。他随即露出淡淡的微笑,将手向她递来,口气依旧一本正经:“欢迎来到帝*。” 司非手指向掌心蜷了蜷,和对方象征性地握手。 两人的指掌没怎么接触便已然分开。 有监视器的地方,苏夙夜向来安分谨慎。 苏夙夜随即侧身让出道来:“我带您出去。” 司非这才发现,刚才的女士官也不见了。她没容许自己多想,只沉默地通过接待台后的长廊,与苏夙夜并肩走出了玻璃棚。 欢乐的音乐声与刚才别无二致。嘈杂的声响令苏夙夜明显放松下来,他带着司非往会馆边缘走了几步,突然开口:“之前林博士的体测报告我已经上交,应该没有问题。等会儿请您到楼下报到,运输船会带您去分配的基地。” 司非点点头,和他对视一眼,又默默无言转开了头。 周围的喧嚣有一瞬仿佛消失了。 最后还是苏夙夜再次打破了沉默:“那么……我对您的承诺已经兑现了。” 司非因为这句话松弛了肩膀,轻轻道:“谢谢您。”她若有所思地睨了对方的军帽一眼,试探性地问:“您所说的熟人就是……” “您刚才果然没看见我。”苏夙夜摇头叹息,露出真假难辨的委屈神态。而后,他突然将帽檐向下一压,凑近了做出要说话的样子。 司非却立即明白过来。刚才和司令官说了什么、促使他看向司非的那位军官,是苏夙夜无疑。也许就是这一句话,决定了中尉和司非的前路。 两人的视线在近处相接,司非眼睫颤抖了一下,最终没有和往常一样垂目回避。她看着他,再次道谢,语调比刚才更轻,却显得更真诚:“谢谢您。” 苏夙夜瞳仁微扩,半晌才稍别开脸道:“您太客气了,报恩的本就是我。” 说着他若无其事地恢复了安全距离,手指搭在帽檐上来回摩挲,又过了半晌才主动道:“那么……我也该与您告别了。”他的语速比往常要快一拍,仿佛刻意要将什么东西含糊过去:“很高兴认识您。” “认识您是我的荣幸,”司非罕见地主动向对方伸出手,“再见,苏少尉。” “再见,”苏夙夜的语声又慢下来,每个字都像是在舌尖小心滚过一遍才吐出来,他和她有力而缓慢地握了握手,忽然止住松开的动作,多添了一句,“我们也许还会再见面。” 司非笑了笑:“也许吧。” 她将手抽回,转身跟着其它应征者往宽敞的旋转台阶走,没有回头。 苏夙夜靠在会馆墙上,视线兜兜转转跟着司非的背影,一路延伸到视线可及的尽头。他吐了口气,嚯地站直,按了按袖扣调出投影屏:“邵上尉,请您去机库待命。恭喜您,任务终于要结束了,我这就回蓝星。” 他不等对方回答,就切断了通讯,朝着与台阶相反的方向迈步。 这一天是2157年1月11日。 第17章 登记 “个人信息已经录入完毕,欢迎来到帝*。”负责报道登记的士官向司非露出真诚的微笑,说着行了个军礼,“请您拿好这张吊牌,到这条走廊尽头接受军用信息芯片植入。” 司非道了谢,依言顺着会馆再底楼的走道往前走。 长长的走廊里挤满了刚应征完毕的年轻人,兴奋的笑闹声此起彼伏,令这里更像是某个聚会的现场。 “打、打扰一下!” 有人在司非身后唤。她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在叫别人,连头也没回。 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却愈发近了:“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司非驻足,疑惑地回头。 “我是刚才应征登记时候排在你后面的那个……之前还不小心撞了你一下,”白净的少年挠着后颈,在司非的视线里越说越小声,“然后我不小心看见你把那个中尉……” 司非扬了扬眉毛,没答话。 少年登时突兀地住口,惊慌失措地道歉:“抱歉!我不是有意偷看的,只是里面动静有点大,我又在后面等着……总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真的觉得你很厉害!” “谢谢。但你也该知道我是三等公民。” 少年连连摆手,眼神反而变得更亮了:“所以我更加崇拜你了啊!”他腼腆地低下头去,手指下意识要去绞衣角,却生生止住:“像我就完全不行……” 司非不知该怎么应答,便闭口不言。 少年快速眨着眼,显然在搜肠刮肚地寻找新话题:“那个话说回来……你现在是去植入芯片吧?我也是,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 “可以。”司非挤出一个微笑,简略回答。 “啊,说起来,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实在对不起!我叫杨冕。” 被个子瘦小的少年殷切地盯着,司非最后不得不回了一句:“你好,我叫司非。” “你、你好!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战友了。”杨冕不好意思地垂下脸,“说不定我们有幸能分到一个基地呢,听说新兵训练超级可怕,也不知道……” 司非突然停住了步子。 杨冕吓得缩了缩脖子,涨红了脸又要道歉。 “到了。”司非不觉稍缓和了语气,抬头看向面前的大厅。里头与上层一样分隔为数个玻璃棚,墙面以投影遮住,滚动着注意事项。而玻璃棚顶端隐约可见医用仪器发出的蓝光。 一个圆滚滚的机器人在门前来回巡逻,重复着同一句话:“请按照拿到的号牌首字母到指定区域接受植入,谢谢!” 司非看了看手中的吊牌,扫了杨冕一眼。对方正小心翼翼地窥探她的号牌,被当场抓包又是窘迫万分,结结巴巴地解释:“看、看起来我们不在一个地方植入……” “很高兴认识你。”司非笑了笑,立即转身朝着自己的指定区域走去。 杨冕似乎回答了什么,语声却被鼎沸的人声淹没了。 不仅仅是刚才报到处的士官,玻璃棚内负责植入的军医态度也十分可亲。 “植入是微创手术,开口在左耳耳后,非常安全,不用紧张。来,请坐,把这个头罩戴上,先消毒。” 司非慢慢将头发收进去,从睫毛底下窥了一眼对方的反应。 女军医戴上全新的口罩和手套,拿着一个平板状的小型仪器凑近,看到她左耳后的编号微微一怔,却什么也没说。 清脆的电子音响过后,平板顿时亮起,耳后的皮肤被照到,微微发热。 “之后的手术会交给微型机器人,请不要动。”军医说着按住司非的肩膀,另一手将什么东西放上了司非的耳后。 冰凉的吸盘触感熟悉,司非眼睫颤了颤。 原来不止是飞隼战队,连常规军都大规模配备了这样的医用机器人。 而这东西,她在3区4区的两年间却从来没见到过,普通公民所在的医院使用的仍然是大中型设备,远没有这些小东西精密。 帝*和普通公民间的鸿沟可见一斑。 耳后传来轻微的刺痛,应当是机器人在进行局部麻醉。很快,她听见了刃片与皮肤相触的轻响,有什么东西从机器人体内弹出。但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只是不到一分钟的事,军医便将机器人取下,放入专用回收口中消毒清洁。她一边脱下手套和口罩,一边对司非说:“芯片已经植入好了。麻醉效果会持续一个太阳时左右,只要在5个小时内创口不接触非无菌水,应该不会有问题。” 司非忍住伸手去摸耳后的冲动,微微欠身:“谢谢。” “不客气,”女军医报以微笑,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祝你好运。” 这话显然因司非的身份而起。但对方的态度诚恳,神情中毫无轻慢,司非不由微微一怔,下意识又要道谢,最后转而只报以一笑。 一只脚踏进了帝*,因为身份而受到的歧视反而少了起来。她有些惊讶,却又觉得荒谬。 医疗棚的出口在另一端。门外站着一个椭圆形机器人,察觉司非到来转了转头:“请领取常规军用信息接收仪并按照规章佩戴在左耳,接收仪防水、耐极端气温,如无意外请不要取下。” 语毕,机器人胸口的位置倏然开启一个小洞,大喇喇地伸出机械臂,探入自己的胸口,从中摸出一个轻巧的耳挂式通讯仪递过来,机器人圆形的蓝色玻璃眼还友善地闪了闪。 司非见状不由抬了抬眉毛。设计这个动作程式的人趣味实在有些独特。 通讯仪以不知名的人工材料制成,戴上后几乎感觉不到重量。而下一刻,司非眼前便凭空出现了一个橙黄色的圆形图标。 清亮而冷静的女声同时在耳畔响起: “欢迎使用启明信息系统,认证识别中……识别成功,司非预备兵,当前任务1,请随指引登船、进入指定舱位待命。” 视野右上角随即出现了一幅小型地图,司非看向地面时,一个半透明箭头清晰可见。 随着指引走出会馆底层,司非面前又出现了一段长台阶。 其实无需启明系统指引,她也能找到路径--许多戴着耳挂通讯仪的年轻人正拾阶而上。当她定睛看向人群的时候,目光所及之处立即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光标,短暂锁定后光标展开为一行字符:权限不够,目标信息读取失败。 司非不由挑了挑眉:看来高权限的军官可以随意读取普通士兵、乃至下级军官的个人信息。 她跟着人流走了没几步,一个人急匆匆从身后奔来,而后突然驻足转身,喘着气局促地说了声:“嗨。” 是那个名叫杨冕的少年。 “你好。”司非微笑着应了一句,转过头继续爬楼梯。 杨冕察觉了她的态度,乖乖沉默了许久,才很没底气地喃喃:“这台阶真长啊。” 司非闻言抬眸看了一眼。白色台阶维持了土卫二的高雅简洁的风格,直通地面,一眼除了圆弧状的拱顶竟然看不到尽头。长阶的设计很巧妙,越往上走,周围就显得越发宽阔,人群自然散开,所有人向着黑色天幕的每一步也就走得愈发孤独。 “嗯,的确很长。”司非轻声回答了一句,加快步子,登上最后几级台阶。 长阶尽头是一整片开阔的平台,头顶的玻璃外就是无垠的星空,浩渺得像会随时压下来。 在这里,人与巨大圆顶相比是这样渺小,而比会馆要宽广无数倍的宇宙更是无边无际,令人不觉生出被吞噬的恐惧感。 杨冕跟着司非抬头,不由因为眼前的景色抽了口气。但他不敢多看,很快垂头低低道:“这里景色好美,但也好可怕。” “那么,你为什么要入伍?”司非冷不防开口。 少年清秀得有些弱气的脸庞微微苍白。他绷住唇默了片刻,才颤着声音答道:“父亲一定要我入伍。”用余光瞟了司非一眼,杨冕又飞快补充道:“但、但我也不是不愿意!我只是非常不擅长这些,又很胆小……” 司非看了他须臾,忽然指向身后:“你看。” 从整座会馆的最高处,能够清楚看见这座玻璃迷宫的构造。但闪闪发光的斗折悬廊却在右后方墙外的景致面前黯然失色: 就在土卫二上空,静静停泊着一艘巨大的银色飞船。机身虽然庞大,却丝毫不显得笨重;光滑无暇的表面倒映出人类的灯火与永恒的星空,两种光辉在机身侧弧面两相交融,令这艘船如明星般璀璨夺目。 “啊!那是……那就是帝*的一级太空航母!”杨冕立即认出来。 一级太空航母是帝国常规军的重要战力。目前帝国共有六艘同等级的超大太空航母,计划中还要建造三艘。 与此同时,土卫二地表不断有小型飞船起飞,3区其余各处也源源不断有飞船前来。发动机的光焰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白色弧线,齐齐向庞大飞船靠近,宛如被恒星吸引而凑近的彗星。 “看来那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司非果断下了定论。 果不其然,穿过平台另一端的透明悬廊后,司非和杨冕来到了一个飞船出发口。 “请有序登上摆渡飞船,前往目的地摇光号待命。” 系统悦耳的女声不急不缓地下了指令。 不断往返的摆渡飞船不大,只能容纳十二人。客满后,飞船立即稳稳起飞,一路攀升向摇光号进发。杨冕和司非坐在同一排,少年不断向窗外张望,同时自言自语:“一级航母里面会是什么样子?难道那就是我们的训练基地?” 杨冕的问题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摆渡飞船才停下来,柔和悦耳的女声便再次响起:“司非预备兵,您已进入训练区域,当前新任务1,开始预备训练,任务全长三个太阳月,期间您的一切行为都会计入总评,训练结束后将按成绩分配任务。现在请前往摇光号d区集合。” 大约是登记时间接近的原因,杨冕与司非被分到了同一区。 所有的预备兵来不及多欣赏航母内部的模样,便搭上大型电梯下降到中层舱室。楼面一大部分被连贯打通,巨大无比的空旷场地被分隔为数十个区域。 负责新兵训练的教官还没现身,只有预备兵三两成堆的闲聊。 而司非和杨冕一现身,似乎就遇到了麻烦。 第18章 不平 “哟,我还以为是谁,这不是小绵羊吗?”一个高个板寸头的少年吊儿郎当地睨杨冕,脚掌来回搓着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另外两个同样高大的少年也围拢过来,其中一个笑眯眯地上下打量杨冕,怪声着笑道: “没想到小绵羊这么看起来还挺有男子气概的嘛?” 杨冕脸色发白,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但他不仅不退,反而往前走了几步与司非拉开距离,硬邦邦地道:“请不要这么叫我。” 三个少年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刚才说话的又嗤笑说:“哎哟,换了身衣服连骨头都硬了!” 领头的板寸头似笑非笑地撩了一眼几步外的司非,故意大声说:“小绵羊难道是为了爱才改头换面的?啧啧啧,爱情的力量真伟大……” 杨冕气得浑身发抖,矢口否认:“你们给我适可而止!” 板寸头少年夸张地叹了口气,迈开大步绕过杨冕直接走向司非,笑嘻嘻地说:“我算是和杨冕一起长大的,好心提醒你一句,别被他表面骗了!”他有模有样地做了个拎裙摆的动作,“说话软绵绵,动不动就哭,还整天穿裙子,男人没男人的样子,就是个娘娘腔!” 他作势吐了口唾沫,厌恶地低骂:“呸,真恶心!” 这话里信息量略大,司非不由讶然眨了眨眼。 另一边杨冕却沉默了,垂着头根本不敢看向司非,半晌才颤声恳求:“够了……” 板寸头朝同伴一努嘴,其中一个少年立即从后勾住杨冕的脖子,另一人眼疾手快,直接将杨冕的耳挂通讯仪取下,朝着板寸头扔去。 “听说如果通讯仪无故损坏的话,初始记分会直接被扣到负数,不如我们来试一试?”板寸头坏笑着将通讯仪上下抛动,好整以暇地看着杨冕用尽力气挣扎,而后突然朝着另外两人一点头。 杨冕立即失去束缚,向前一个踉跄摔出。 眼看着他靠近,板寸头少年嘿嘿一笑,逗弄猎物般将手臂抬起,高高拈着通讯仪来回晃悠:“有本事你就自己拿回来,嗯?” 杨冕身材本就瘦小,和司非相当。即便他跳起去探,离通讯仪还是差两三根手指的距离。 终于,他奋力蹬地,指尖碰到了通讯仪的外壳。板寸头少年却勾手一掷,将东西扔回给同伴。 “来呀来呀,再来!” 三个少年嘻嘻哈哈,就这么将杨冕来回耍得团团转。 周围的预备兵见状也都哄笑起来,却无人上前阻止。 同情弱者的道理在帝*里本来就行不通。刚才少年的那番话说得很响,杨冕的不同之处很快传开,众人的眼神顿时古怪起来,兴奋、纳罕又轻鄙。再说了,多管闲事可能会影响记分,何必冒险? 司非立在原地没动。她没有帮杨冕的义务,也不应当贸然引人注意。但…… 她闭了闭眼。 因为不同,尊严被践踏被当做玩物戏耍。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不,她实在是太熟悉了。 着黑色制服的士兵大笑着吆喝:“压缩粮还有多,谁抢到算谁的!” 手掌大小的方形包裹被抛向空中,噗通落入改造设施处理污水的沟渠。有的营员顿时疯狂起来,一拥而上,奋不顾身地跳入沟内! 污浊的水花四溅,一个个更像是骨架的人形佝偻着脊背,红着双眼,全心全意在飘着油膜的水中摸索,只为寻找那一块密封包装的能量块。 但更多的人,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沉默地凝视同类的丑态,苍白的一张张脸上没有表情,像是在等待什么。 会跳进沟里的疯子,不是刚刚进来的雏儿,就是已经被消耗得只想一了百了的绝望者。 沟里有个还算强壮的青年突然抽了口气,直接迈开腿就往岸上冲。 其余人的动作有片刻的凝滞。 下一秒,岸上岸下所有营员都行动起来。 “拦住他!拦住他!”有谁声嘶力竭地喊。 水中的人飞扑过去想按住找到能量块的人,岸上的人围拢过去凑近,人群顿时扭打成一团。 惨叫声和厮打声被骤然响起的扳机声打断。 血是红的,落进沟里却只让水显得更加黑。 黑制服的士兵大笑着扣动激光枪的扳机,扑通扑通,躯体落水的声音令人作呕。 没人在意食物的事了。全身湿透的、没下水的人都开始抱头四散狂奔。 一个精神失常的女人尖笑着朝枪口冲过去,不断重复着:“让我死!让我死了算了!让--” 她如愿以偿。 司非逃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岩石上的黑衣守卫居高临下,浑不在意地俯视人群的丑态,那姿态傲慢而轻鄙,又带着猎奇的意味…… 就好像奔逃着的不是他们的同类。 --只因为三等公民基因与标准有所不同,他们便失去了当人的权利。 然而生而不同,又怎么会是他们的错? 司非睁开眼。好戏正到高|潮,板寸头少年将通讯仪向地面一摔,抬足就要踩下。 她连着两个侧步滑过去,手肘直击对方的胸口,猝不及防将少年撞开。在对方反应过来前,她矮身一抄,通讯仪到手。 “你干什么!”板寸头少年揉着被击痛的部位,嚷嚷着逼近。 “看到有东西掉在地上,我顺手捡起来了。”司非面不改色,甚至还微微一笑。 她笑起来总显得柔顺而无害,板寸头少年不由愣了愣,回过神时她已经走开好几步。 “喂!你给我站住!” 背后脚步声急促,司非头也没回,双肩一缩躲开了伸来的手。 板寸头少年不耐地咂舌,直接扯住司非的手臂。 司非平静地盯了对方一眼,一甩手挣开了。其余两个少年见状将杨冕往地上一推,也围拢过来,司非抬头对拦路的人肉围墙说:“麻烦让一让,谢谢。” “看来又是个脑子有问题的!”板寸头不耐烦起来,沉声恐吓,“把东西给我!” 司非置若罔闻,直接要绕过拦路的三人离开。 杨冕费力地爬起来,焦急道:“别管我!他们要踩就踩好了!” “我好像已经管了,就管到底吧。” 司非的回答彻底惹恼了三人组。领头的直接去扣她的手腕,喝道:“你自找的!” “那边几个!都在干什么!” 视野中突然亮起红色的“警告”字符,尖利的警报声直刺耳膜。 三人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散开来。一个军官小跑着靠近。 司非视野正中的小光标这次亮了亮,跳出一行小字:指定训练官,严星昌中校。 看来这就是他们的教官。 严星昌冷然扫了五人一眼,直接命令道:“你们五个,都绕场馆跑五圈!” “可是我没有……”板寸头不甘地反驳。 “十圈。” 少年顿时歇火。只恨恨盯了司非和杨冕一眼,当先和同伴迈开步子沿着巨大场馆跑起来。 司非和杨冕没有争辩,迅速跟在三人身后。 一路上,他们收获了无数不明所以又幸灾乐祸的注目礼。 这场馆周长实在惊人。跑了一圈后,前面三人的步子就明显变得沉重。杨冕更是气喘得咳嗽不停,司非的呼吸也渐趋急促。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那么大强度的运动了。 好不容易跑完五圈,训练官已经和其他列队完毕的预备兵说完了什么。五人拉长了队伍缓慢靠近,板寸头少年抹了抹满脸的汗水,有些期冀地看向训练官。严中校目不斜视:“还有五圈。” 司非的耳朵嗡嗡地响,周围的声音都像隔了一层膜传来,只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响。每吸一口气,心肺都在尖叫着抗议,催促她快点停下来。 而双脚根本不需要大脑指挥,就遵从着本能放缓动作,不过一瞬的失神,司非的速度就已经接近慢走。在改造设施的日子到底损伤了健康,她的身体无力承担长时间高负荷的运动。 头顶的照明刺目而灼热,照得她眼前蒙蒙的糊成一团。 意识随之轻飘飘地往不知何处散去,现实与回忆的边界互相重叠,司非似乎刹那间又回到了4区改造设施:每一天每一刻都在这样的煎熬中渡过,肩头的重物又或是手上的血刺她都再也感觉不到,能做的只有机械地将左脚迈出,然后逼迫右脚跟上。 不要掉队,不要掉队,还没死就要撑下去。 是的,她必须活下去!不计代价地活下去! 那些日子都熬过来了,跑十圈又算什么?! 这个念头令司非一个激灵。她无视身体的抗议,再次加快脚步缩短与前方少年的距离。肺似乎变成了两个鼓胀的气球,随时会爆炸,但就在这一刻,跨越了极限点后的轻松骤然袭来。 司非调整着呼吸,余光向后一瞥。不知什么时候,杨冕已经从视野中消失了。 她的步子不由缓了缓,再回头看去,只见清秀的少年拖着步子努力抬腿,冲出一步是一步,脸庞不自然地发红,看上去随时会晕过去。 杨冕这时抬起头,眯了眯眼才与司非对上视线,眼神虚虚的,也不知看清了没有。他咬住薄而苍白的嘴唇,深吸了口气加快迈步的速度,居然也再次跑了起来! 终于跑完十圈的时候,整个场馆里已经几乎空无一人。 司非头也跑得晕了,过了终点都不知道差点撞上前头的少年。定睛一看,五人居然都撑过了全程,无人掉队。 板寸头少年盯了一眼司非和杨冕,眉宇间流露出惊异。而另外两个面孔肖似的高个子干脆相视一笑,嘻嘻哈哈地要上前拍杨冕的肩膀。 “列队!”中校却不给他们丝毫休息的机会,直接命令。 五个人排成寒碜的一列,离抬头挺胸的标准姿态差距略大。 两鬓微微见白的中校唇边现出嘲弄的冷笑,依旧言简意赅:“下次再私斗,十五圈。” 杨冕一口气差点呛住,立即咳嗽起来。 “听到没有!”没有得到回答,严中校冷声喝道。 “是,长官!” 中校按了按自己的通讯仪,话语中的嘲意更加浓了:“还有,你们五人组队,成为正规军前所有训练和任务一同进行。” 板寸头少年瞠目结舌地张了张口,又硬生生将话咽了下去。 “解散!” 视野中的箭头立即出现,指引着司非前往分配的舱位。 五人没立即离开,而是慢吞吞挪到饮水器边,各自补充水分。司非强忍着立即坐下的冲动,摸着墙站住。杨冕咳嗽得厉害,落在她身后,懵懵地蹭着墙面往前飘,也不知刚才中校的命令听懂了多少。 板寸头少年体力惊人,靠着墙喘息了一会儿,已经能顺畅开口说话:“喂,你们两个,之后给老子安生点!” “都已经是一队的同伴了就不要这么说了嘛,”另一个少年清清嗓子,咧嘴笑着向司非伸出手,却又突然将手掌缩回去,在衣服上蹭了蹭才开口,“我叫韩二,这是我哥韩一,他不爱说话你不要在意,然后凶神恶煞的这位是我俩的老大……” 板寸头少年直接给韩二吃了个爆栗:“谁让你说话了!” 杨冕原本累得手扶膝盖喘气,听到暴呵声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但他立即挨到司非身边,死死盯着自己的三个对头,好像一只随时准备咬人的小兔子。 “我叫司非,请多指教。”司非主动向板寸头少年伸出手。 对方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握了握,粗声道:“田决。” 一直沉默的韩一突然从田决身后晃出来,无言地看了杨冕和司非一眼,又默默地挪了回去。 “喂!你!”田决突然将鞋尖伸到司非身侧点了点,“杨冕我是不指望了,要是队伍评分因为你降低,你俩的债老子一起加倍奉还!” 黑发少女居然点了点头:“好。” 没达成意料中的威吓效果,田决噎了噎才憋出一句:“走着瞧!” 司非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低柔的声音有些沙哑:“如果杨冕被其他队伍的人嘲笑,起了争端,对最终评分也会有影响的吧?” 田决深呼吸数下,冷哼道:“老子不用你提醒!”说完,他就扬长而去。韩二心无芥蒂地冲杨冕和司非挥挥手,拽着面无表情的哥哥跟上去。 杨冕这时终于站不住,顺着墙滑倒在地。 司非低头看向他。 杨冕挣扎要起身,四肢却根本不听使唤。他又是羞愧又是焦虑,沙哑的声音里不觉带了哭腔:“你……不用管我,你先走吧……” 司非默了片刻,无言地向他伸出手。 对方不知怎么眼圈红得更加厉害,却强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嗫嚅着要道谢。 “明天见,”司非不给杨冕先开口的机会,将通讯仪往他怀里一抛便往电梯的方向走,“以后自己的东西,自己看好。” 片刻的沉默后,略带哭腔的话语从身后传来:“谢谢你!我、我会努力的!” 第19章 集训 “唤醒程序已启动,10,9,8……” 轻柔的语声一响起,司非即刻睁眼,下意识要翻身坐起,前额却撞到了睡眠舱的玻璃盖子。她捂头忍住痛,默不作声地躺了回去。 视野左上角的倒数还在继续,数字归零,舱盖对外的有色投影缓缓消失,而后向旁侧自动滑开。 昨天找到舱位后发生了什么,司非已经记不太清了。她好像到宿舍的清洁区域洗了个澡,之后直接爬进舱位睡死过去。 肚子空荡荡得难受,司非当即知道自己没吃饭。但神奇的是,昨天的超大运动量并没有给身体带来什么后遗症,连预料中的肌肉酸痛都没有影子。她爬出睡眠舱,手指在合金外壳上抚过,神情一瞬甚是复杂。 “喂!你的!”右手边的舱位突然传来一声敷衍的吆喝。 司非一抬头,看见有东西飞过来,想也没想就伸手去抓。到手的东西软绵绵,原来是一套天蓝色的预备兵制服。 “谢谢。”她转头道谢。 对方却早已背过身去,手指勾着发绳在发丝间穿梭,迅速将长发盘成一个牢固的髻。 察觉到视线,这少女恶狠狠地转头瞪回来:“看什么看!” 这是一张五官艳丽的鹅蛋脸,眉峰凌厉地扬起,圆圆的眼睛凛然生辉。 司非见状有些惊讶:竟然是在提前批测试见过的那个陈姓双马尾少女。 “嘁,真是没有礼貌!”少女啧了声,傲慢地将头一甩,“我早就说了,混在预备兵里就是浪费时间!” 抱怨归抱怨,她还是很快整理好了制服,抬头挺胸地往外走。 看来即便是被飞隼战队预定的天才少女,也无法享受区别对待,必须经过一年的集训才能正式踏上机甲师之路。 司非缩回睡眠舱里更换制服。舱位不宽,稍稍张开手臂便显得捉襟见肘。白色衬衫的领子勾住了什么东西,司非愣了愣,低头一看,她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金属链,挂着一个小小的坠子。 迟滞片刻,她才记起来:这是盖亚号空中陆地舰居住区的通行证。苏夙夜大约也没想到会只在盖亚号逗留一晚,事后也没提起回收。 这坠子之前被塞在衣袋中,昨晚司非换上浴室内放置的室内服后,混混沌沌按照指示把旧衣物往统一回收机里塞,却被提示: “检测到异常金属物件,请检查是否有个人物品遗漏。” 摸出这碍事的小东西后,她发现身上衣物没有口袋,想也没想就把它挂在了脖间。 绿叶形状的金属片贴在肌肤上已久,摸上去是温的。司非原本已经抬手去解链子的磁力搭扣,启明系统却骤然提醒道:“司非预备兵,请注意,1分钟后于训练地集合,请合理安排时间。” 她便作罢,快速将制服穿好,急匆匆顺着箭头指引离开了宿舍区。 来到昨日留下不愉快回忆的指定区域时,视野左上角倒计时还有4秒。无声舒了口气,司非悄悄打量四周: 大部分人已经列队完毕,还有不少预备兵睡眼惺忪,慌慌张张地奔过来。 司非就近站在了队列的空隙之中,旁边的少年看了她一眼:“这里不是你的位置。”对方盯着她看了片刻,眼神发生微妙的变化,口气也不觉幸灾乐祸起来,“啊……你就是昨天那个……” 被认出来,司非也不窘迫,只微微一笑便离开队列。 毫无意外地,她看见了另外四个同样无队可归的少年。 田决和韩一韩二站成一个小圈子,杨冕犹犹豫豫地在他们几步外徘徊。司非走上前去:“早上好。” “早,早!”韩二不管什么时候情绪都很高涨,忙不迭地应了早安,却立即吃了田决一记眼刀。 “今天不会比昨天轻松,你们都省点力气!”田决老气横秋地哼哼数声,将手指关节按得咔咔作响。 杨冕小心翼翼看了看四周,才怯怯地对司非说:“早上好。” 司非回了他一个微笑。杨冕愣了愣,没来得及开口,韩二就嘘了一声:“哎哎哎,都站好,中校来了。” 五人当即单独成列,排在其余人后面。 皮靴叩地的声音渐近,严星昌中校稳步走到众人面前,环视四周。 在他严厉的目光中,前排不少人都僵硬了肩背,却又不敢低头。 田决站得笔挺,力图营造好印象。韩二却怂了,慢吞吞地将脖子一节节往下缩,试图彻底从中校的视野中消失。 严中校突然朝五人的方位看过来,韩二吓得立即昂首挺胸。 但军官很快转开了视线,直接下达了正式训练第一日的首个命令:“全体列队!绕场跑五圈!” 队伍中短暂骚动起来,严星昌唇边现出冰冷的嗤笑。 “不好。”田决低低咂舌,立即将鞋跟一并,大声应道,“是!长官!” 中校原本还要说什么,被这么一搅和顿时止声。他看着田决扬了扬眉毛;板寸头少年为这一眼所威吓,全身僵硬,干脆摆出了视死如归的架势。 “立正!向右--转!”言中校居然就这么放过了田决。 韩一韩二不约而同舒了口气,赶忙垂着视线右转开跑。 还没跑完一圈,队伍中的密度就大大缩小,尾巴拉得老长。 田决恼火地回头,愤愤自言自语:“嘁,到时候再加五圈的话,老子刚才的功夫就白费了。” 他语音未落,言中校就从场地对面喝道:“保持队伍间距!全体加五圈!” 方阵没来得及炸开锅,便已经沉寂下去。无人有异议,无人敢提出异议。 杨冕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田决眼疾手快把他拽住,狠狠瞪目:“你要是敢拖累老子,之后有得你好受!” 瘦弱的少年涨红了脸没说话,每一步的踩得愈发刻意,闷头跟着队伍连咳嗽都顾不上了。 司非全程默默无言。她与其他集训队擦肩而过时,疑心自己看见了今早的陈姓双马尾少女。 不知是否拜昨日的十圈所赐,今天跑完全程后,最精神的反而是昨日最狼狈的五人。田决扫了一眼其他小队的模样,不由勾唇哼了一声。 “跑完就能吃饭了吧,我饿死了……”韩二低声抱怨着。 下一轮命令说到就到:“集合列队,前往食堂用餐!” “是,长官!” 剧烈运动后,不论什么食物都加倍有诱惑力。其他方阵也刚晨跑完毕,一时间偌大的银灰长厅中只有进食之声。 稍事休息后,第一天正式的训练开始了。预备兵多多少少对于训练项目有所期盼,但等待他们的只有无止尽的队列操练。 “不够齐!退回去重来!”严中校为人严苛,稍有不如意便出言斥责,并且毫不在意队员的心情,“你,要是再对不齐就不要呆在这里了!” 被点名的少女脸涨得通红,僵硬地颤声应道:“是,长官!” 在一旁等待的韩二见状不忍地摇摇头,和田决交头接耳:“老大,这么齐步走正步走的,要练到什么时候去啊?我可是做梦都想摸枪!” “急什么,”田决瞪了他一眼,最后还是低声应答,“总要磨练出纪律才行。” 韩二恹恹地努起嘴,几乎没开过口的韩一突然拽了弟弟一下,后者立即一本正经地站好。严星昌中校冷然扫了他们一眼,命令道:“下一排!” 轮到司非这小队的时候,严中校似乎比之前还要严格。他甚至让五人单脚长时间站立,将抬起的腿齐平。杨冕摇摇晃晃,重心一个不稳便歪了下去。 围观的人群里传来克制的哄笑。 “再加三十秒。”严中校似乎很享受刁难队员的过程,不急不缓地吩咐。 田决恼怒地抽了口气,却忍住没瞪杨冕。 司非谦恭地垂着视线,将注意力集中在前方一点。她猛地感觉如芒刺在背--有人在盯着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一瞥,她讶然发现居然是严中校本人。这目光……倒好像在观察她,等待她出错。 但司非没有给对方挑错的机会。 终于走出了要求的完美队列,五个人都松了口气。 还有两小队等待检阅,田决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冷不防用胳膊肘捅了韩二一下:“你说,他为什么对我们特别苛刻?” 韩二转了转眼珠:“谁让我们第一天就被抓了个现形呢。”他说着还向杨冕和司非亲热地咧嘴笑了,倒好像之前欺负杨冕的根本不是他。 不被教官待见的猜想很快被进一步确认。 即便五人已经尽力表现最好,还是时不时会被点名冷嘲热讽。 十余天的高强度体能训练和列队演练后,训练终于增加了新的项目:“我不知道你们中间有多少人想着要驾驶机甲,但现在你们连常规军都不是,必须先把近身格斗技能练熟了,不然……”严星昌说着哧哧笑了,“真到了常规军一线,那些不要命的游击队足够从后面,悄无声息地抹了你们脖子!” 除了应对系界边缘奥尔特飞行物的袭击,帝*人主要的任务就是维持广袤疆域内的治安,而各色各样的叛军无疑是帝*最大的敌人。 帝*使用人形机器人训练格斗技巧。 换句话说,毫无基础的新兵基本只有挨打的份。至于要怎么把传授的格斗套路付诸实践,全凭各人悟性。虽然辛苦,拳脚活总比齐步走要有意思,预备兵又大多是少年人,因此每逢格斗训练,气氛都分外活跃。 出乎意料地,田决在这方面极有天赋,上手就能和机器人打上好几个来回。而练习不过一周后,他已经能毫无压力地摞倒对方。 相较之下,队伍中其他四人就没那么顺利了。韩一韩二都是进度平平,杨冕磕磕绊绊整日挂彩,司非的表现也毫不出挑。 长官有权限查看预备兵的个人资料。如果严中校是因为司非的三等公民身份而有意苛责,她能做的只有低调避开风头。贸然展露实力反而会令对方心生疑惑,牵扯出不必要的麻烦。 咣当!-- 铁拳砸进司非脸颊边的墙面,机器人眼看就要得胜。司非动作生涩地格挡,毫无悬念地被判负。 杨冕原本正在休息,见状不由蹙起了纤细的眉头,显得极为疑惑。 为什么要隐瞒实力?这可是记分项目。 他和司非目光交汇,少女垂了垂眼睫,向他摇了摇头。 另一边突然爆发出喝彩声,原来是田决再次将机器人按倒在地。等对方头部闪起判胜的绿光,少年腾地起身,在其余新兵艳羡的目光中呼了口气,潇洒地拍拍掌心。 严中校正巧在附近,见状冷淡地点点头,默了半晌才给出罕见的赞誉:“不错,继续。” 田决的下巴顿时高高扬起来。 不等他得意多久,严星昌突然再次发话:“司非,你来。” 第20章 孤灯 之前严星昌没少这么点过名,其余预备兵对此习以为常,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散成一圈旁观。 司非利落应了一声,转身要再次启动对打机器人。严中校却指了指他身侧的一个,无言地抬起下巴。 按照套路摆出备战姿态,司非盯着五步外机器人光滑的头部,只等程序启动的绿灯亮起。 滴地一声脆响,银色的机械躯体便左直拳打来! 司非向侧旁闪避。但这不过是虚招,机器人手肘向内一夹,右拳外划直取她门面。 按照课程内容,此时司非应当趁隙进攻敌人下盘。但不知怎么,对方进攻的速度比此前演练要快数倍,司非按照套路才蹬腿踢出,虎虎生风的又一记摆拳已然到了。 她眉头一皱,里抄回护胸口的同时错步避开。 机器人一个进步紧逼过来,不给她丝毫喘息的空间,脚下一蹬靠近,勾拳狠狠由下锤向司非下颚。 这一招来势凶狠,几乎避无可避,眼看着铁拳将至,司非蓦地高高跃起,顿时转移了来攻的方位。机器人反应敏捷,不等她利用落差优势出腿攻击,便外抄防守,半途截击。 双方各自退开半步,蓄力等待下一轮攻击。 司非呼吸略微急促,向严中校的方向瞟了一眼--这机器人的攻击程式太过异常。此前训练中,动作间的间隔时间被刻意拉长、攻击力度也有所减轻,以免预备兵被打得太惨。但刚刚一轮进攻,根本与实战无异! 来不及多想,机器人又已经扑了过来。 由于攻击强度太大,吃上一拳就此结束这场练习也不再可行。有力的机械四肢在运动中化作银色弧线,司非不敢贸然接招,只能勉力回护闪躲。 “给我攻击!”严中校猛然呵斥道。 按照现有的教学内容,根本没有可能反攻! 严星昌这摆明了是要让她挂彩! 司非恼怒地咬住了嘴唇,一个侧闪险险与敌方的弹腿擦过,耳畔又传来呼喝:“听到没有,给我攻击!” 被机器人一边倒压制还要避免暴露实力,她心头本就憋屈,被从旁训斥不由火上心头。 管他呢! 心念电转间,威压惊人的两记直拳已经到了。 来不及多想,司非朝侧旁猛退,一个后旋踢穿过上臂蹬上对方胸口! 这一腿实在漂亮,连田决都不由合掌吸了口气。 但司非已经后悔使出了这招:对方是沉重的机器人,感觉不到痛意,这样的攻击根本没用! 敌人反杀的种种可能瞬间涌上脑海,她竟然不知该如何挽回局势,似乎只能乖乖挨揍。 司非重重踢上金属板,感觉脚底生疼,却没有如意料中一样,被后续的拳脚袭击。 机器人竟然停住了动作。 她心头一凛,飞快收腿退后,向严中校的方向看去。 军官走势凌厉的眉毛一扬,笑起来时嘴依然有点歪,显得嘲弄且不怀好意:“时间到了,下次再躲躲闪闪,我不会让机器人停下。” 司非没有二话:“是,长官!” 两人的视线一触即离。 “归队,”严星昌居然没有继续为难她,转而看着围观的其余众人哧地一笑,“你们在看什么?” 诸人顿时噤若寒蝉,纷纷回到各自的练习中去。 “刚才那下好厉害,看不出来啊,司非!你居然还有这招!”韩二心直口快,说着还怂恿田决发话,“老大,是不是?” 田决翻了个白眼,默了片刻才坦诚道:“的确……挺不错的。” 杨冕没说话,只向司非腼腆地笑,眼神一闪一闪的尽是崇拜。 “话说回来,这么一来中校他好对我们小队手下留情点了吧?我们有两个王牌诶!”韩二乐观地嘟嘟囔囔。 司非没有应答,默然垂下了双眸。 刚才与对方短暂的对视中,她竟然从对方面上窥见了愤怒的情绪。 严星昌不可能就此对她释怀,只可能更加苛刻。 她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之后几天的训练里,司非等五人频频被责难。连其他预备兵都觉出不对劲来,又是怜悯又是庆幸地看着他们因为莫名其妙的过失被罚跑。 而几乎可以预见,他们的评分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他妈的到底是吃错什么药了!”跑完额外的五圈,田决喘着气爆了粗口。 杨冕缩了缩脖子。 一个多月的磨合之下,五人的关系原本已经有所弥合。如今在气头上,田决直接对杨冕失控怒吼:“还不是你的错!整天被他抓住把柄!没有用的娘娘腔就不要瞎搀和,早点滚回家过家家去,省得拖老子后腿!” 杨冕梗着脖子咬牙,脸涨得血红,眼眶也渐渐红起来,却强力忍住泪水:“我已经很努力了!” “哎哎哎……”韩二努力想打圆场,看到两人的表情不由后退了一步。 司非默了片刻,突然出声:“中校为难我们,并不一定是因为杨冕。” “哈?”田决不耐烦地发出一个单音节。 “他看我不顺眼。”司非喝下一口水,抹了抹嘴角,视线落到手中水瓶中的液面上,随之定了定。 杨冕愕然盯着司非,翕动嘴唇想要阻止她说下去。 可司非已经先一步说出了口:“因为我是三等公民。” “哈--?!” 韩二原本在喝水,一口呛住顿时咳嗽起来。即便是韩一也露出了惊异之色。 田决盯着司非,缓缓重复道:“你是三等公民?” 她点点头,干脆撩起颊侧的头发露出编号。这印迹如果不凑近很难发现,此前队中知道她身份的只有杨冕;而他不需要多说也自然守口如瓶。 板寸头少年面色阴郁,向后退了一步,低声咒骂道:“怪不得和怪胎黏得那么紧!” 杨冕气得全身发颤,为司非辩解道:“可是她和我们没什么不同,你也看到了她有多厉害!” “闭嘴!”田决出口才觉得不妥,回头往四处看了看,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我生平最恨两种人,一是三等杂碎,二是不思进取、自甘堕落的一等!” 说完他嚯地转身,径自扬长而去。 韩二挠了挠头,半晌才为难地吞吞吐吐:“那个……因为一些原因,老大很讨厌三等公民,他说话一直这么没遮拦,你不要往心里去啊。” 话虽这么说,他对司非的态度也比之前要疏远了许多。 司非没太大反应,抬手将耳边的头发拨回去,平静地对杨冕道:“去食堂吧,再迟就没晚饭了。” 晚上六时总会准时响起开饭的铃声。但这并不是一日的休止符。 晚餐后有长官训话,紧随其后的是新一轮拉练和国情教育。 这一晚夜跑时,小队中的气氛分外紧张。田决板着脸一言不发,司非脸色坦然毫无卑怯之态,韩二数次想活跃气氛,吐出的却只有制冷效果非凡的冷笑话,引来又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 之后一个半月的训练并没有使田决释怀。老大的臭脸连带着韩一韩二兄弟俩也开始与司非保持距离。杨冕对此愤愤不平,却无力改变他们的选择。 司非对此并不在乎。甚至说她松了口气。 与其被拆穿,还是她这样主动说破好些。为了不被其他队伍刁难,田决再不满也不会将这事脑出去。她损失的不过是“队友情谊”罢了。 她要走的路本就是独路,根本不需要这些东西。 况且训练也随着时间推移加大了强度: 早晨六点到晚上十点,每一个太阳时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精密计算。 训练项目如庞大机械内部相扣的齿轮,一格咬着一格,冷漠而忠实地将节律贯彻到底,驱动着不可见的生产流水线,将一整艘太空航母的预备兵塑成合格的帝*新兵。舷窗外就是浩瀚的宇宙,但预备兵的世界却比这艘船还要小。值得关心的只有下一个任务是否好好完成,真正有意义的只有系统跳出的新提示。 至于那些不能适应的、无法跟上的人,都无声无息地从船上消失了;无人过问他们,正如没有人会去询问残次品的去向。 每天躺进睡眠舱时,司非都累得一闭眼就可以睡着。但她总是硬撑着睁眼,强迫自己想些什么,哪怕是无关紧要的事也好--其他时候她根本无暇思考,因为思考在集训中无关紧要。 心无旁骛、只遵从命令行动、无条件相信长官说的一切是那样简单,轻松到让她感到怀念。 这种时候司非就会伸手摸向左耳后的编号印刻,比如现在。 她的手指顺着脖子向下移动,碰到了金属链子。脖子上的那个坠子出于难以解释的原因,司非最终没有取下来。 也许它和某个印记一样,都能提醒她,在成为预备兵前她还拥有别的经历,关乎三等公民、改造设施、采矿公司、刘主任、盖亚号、林博士和……苏夙夜的记忆。 司非伸手去打开舱盖的遮光投影,却发现旁边的睡眠舱也依旧亮着。 明天就是三个月期满的日子,司非却依旧不知道这位邻居的全名。司非的小队虽然气氛尴尬,多少还有杨冕与她作伴。双马尾少女却干脆连饭搭子都无,始终独来独往。 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主动选择孤立的同伴。 视野中的时钟接近十一点,启明系统提醒睡眠时间已经到,开始强制倒数。 司非没有和往常一样立即将舱灯关闭。旁边的灯短暂地转淡,也很快再次亮起。 整片寂静的黑暗中,相邻的这团光带来了某种诡异的慰藉。 倒计时随即归零,灯光熄灭。 司非闭上眼,再次睁开眼时系统女声在轻柔地呼唤: “司非预备兵,当前新任务1,请立即查看。” 她不假思索地读取信息条,一行字跃入眼帘。 --恭喜您与队友共5人完成第一阶段集训,任务分配如下:参与物资运输护航任务,飞船名称天陆号,原属帝国联合矿业3区第四分局。 第21章 入瓮 不分昼夜的深空中,太空巡航舰缓缓接近一艘极为陈旧的中型运输船,直至达到飞行器间最小安全距离才停止靠近。 发动机冷白的光焰逐渐没入外壳,军舰小心翼翼地将速度与运输船同步,运输舱门随之打开,伸缩式的空中通道与目标口对接通电。 巡航舰外表光洁如镜,清楚映出目标船身上疏于保养的编号和船名:tr-319,天陆号。 “啧,听名字我还以为是什么大船,原来就是艘老古董。”田决挨在舷窗边,恼火地咋舌道。 韩一韩二兄弟交换了一个眼神。 韩二笑嘻嘻地应道:“老大,可别以貌取人啊,这里面肯定藏了好东西!不然哪里用得着出动巡航舰护卫?你觉得会是什么?”韩二说着用胳膊肘捅了捅板寸头少年的腰,见田决不应,一扁嘴,“老大,你就别虎着脸了。虽然不是最好的任务,我们的成绩也不错咯。” 田决嫌弃地侧身避开,侧首看向一步外的杨冕和司非,冷然剐了他们一眼。 他显然认为是司非和杨冕拖累了队伍的总评。 九十日历练过后,即便是杨冕都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面对田决的苛责,身材瘦小的少年绷着脸,不卑不亢地说道:“现在我们该做的只有好好完成任务。” 田决冷哼一声,忽然站得笔直:“集合了。” 五人立即排好队,汇入同样有序的人流中,迅速朝底层甲板行去。 从全船集合命令发出到所有士兵列队完毕,只花了不到两分钟。 “舰上护卫一连、二连、三连,汇报人数!” “到!报告长官,一至三连人数清点完毕,共计198人,确认无误!” “各自按照预定计划,登上天陆号指定分区执行护卫任务,有任何动向立即上报! “是,长官!”高起的平台上,着深蓝军服的军官们齐齐并拢鞋跟,同时向长官利落敬礼。 不需更多口令,下一步的命令已经通过启明系统传达下去。帝国常规军士兵也领命行礼,鞋跟相叩的响声震聋发聩,在巡航舰底层的甲板上久久回荡。 片刻的寂静后,脚步声再次叩击起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一连队首先迈着整齐到令人惊骇的步伐离开,棱角分明的队伍依次通过金属安全门,穿越空中通道登上天陆号。 排在末尾的三队里全是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新兵,司非等五人就在其中。 司非盯前排人的后脑勺盯得有些累,目光一动便看向了高台之上。 负责此次护卫任务的司令官身后还站了三四个人。粗略一扫间,司非竟然疑心自己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她没来得及确认心中的猜想,三连队便已经行动起来。她立即不动声色地垂下视线,按部就班地跟着其他人迈步前行。 预备兵的制服颜色与正规军不同,一路士气高昂地走过,顿时吸引了台上几人的注意力。 “这次新兵质量不错,听说领袖对常少将很满意。”司令官这么说着,礼貌地向身后人征求意见。 “当然,当然。”说话人语调漫不经心,一开腔就让司令官的脸色不好看起来。他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俊秀的下半张脸;站姿也松松垮垮,全无帝*官应有的样子。 司令官几乎是轻鄙地盯了这人一眼,淡声道:“苏少尉,我必须失陪了,总控室离不了人。” “慢走。”说话人将军帽向上稍抬,潦草地对司令官致意,也终于露出正脸来。 赫然是苏宗正将军之子苏夙夜。 他随意向已经走了大半的预备兵方阵飞了一眼,目光忽然顿住:“邵上尉?” 被点名的军官按捺住不耐烦应道:“您又有什么事?” “您有没有……”话说了一半,苏夙夜忽然收声。 “您到底想说什么?”邵威上尉将军帽取下又戴上,甚至懒得掩盖自己的情绪。 一旁作陪的士官对这两人的不和早已见怪不怪,干脆垂手继续当布景板。 “负责确定预备兵任务分配的是哪位?”苏夙夜轻描淡写地问。 “不都是训练官全权负责的吗?”邵威反问一句,突然笑了,“也对,您没有通过正式手续入伍。” 苏夙夜一如既往地油盐不进,古怪地弯弯唇,径自转过身去:“我还有点事要办,请您自便。” 不等邵威应答,他已经快速远去,身形被倾斜的舷窗玻璃微微拉长,给天陆号船身平白添了一道掠过的阴影。 吱呀呀! 天陆号最后一道安全门吃力地阖上,陈旧的矿灯闪闪烁烁,将静默待命的正规军与预备兵笼罩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 “按照预定计划前往指定区域!” 长官一声令下的同时,系统也送来了最新的任务信息:“司非预备兵,您有新任务1,与小队成员共同前往天陆号中层甲板a5区执行安保任务,任务时长为4小时。” 司非看向田决,对方哼地一抬下巴,当先端着激光枪大步前行。 在天陆号上当了两年后勤,司非理应对船舱了如指掌。虽然只离开了三个月,再次走在熟悉的破旧走廊上,她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天陆号似乎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地面依旧布满采矿队员从机器上带下来的粉尘和污渍,由于疏于清洁,甚至可以说比之前更加肮脏。也许是仓库负荷过重,一些淘汰不用的机械都直接堆在了走廊上。 田决见状啧了一声,经过时顺便踢了面前的震动记录仪一脚。 刘主任不拘小节,本人的办公室都乱糟糟的,但向来重视飞船的航行安全。司非不由看向途经的应急出口:两台足有一人高的计算仪器将门堵得严严实实,这实在不太像天陆号往常的管理作风。 按任务描述来看,天陆号不再属于帝国联合矿业,也许刘主任都已经不在这艘船上,这样的改变并非不可理喻。但她离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次帝*又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用巡航舰护送这艘破旧的采矿运输船? 司非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却没声张。 乘坐慢性子的电梯抵达中层甲板后,五人毫不费劲地找到了任务区域。他们要做的就是端着枪在这片办公区附近来回走动,没太大技术含量。 田决走在最前面,韩一韩二紧随其后,杨冕和司非在最末。五人各自隔了几步的距离,默不作声地绕着方形的走廊绕了几圈。 他们登船时就已过了下班时间,办公区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寂静中只有脚步声、矿灯的低鸣和模糊的引擎运作声互相应和。 韩二沉不住气,四处张望了一下低声道:“嘿老大!我们可以走慢点,这里不是仓库,用不着提心吊胆!” 田决回眸飞他一记眼刀:“执行任务的时候给老子闭嘴!” 韩二鼓鼓腮帮子,耷拉了头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机械的巡逻中,四个小时显得无比漫长。 终于熬到任务开始倒计时,一直嗡嗡作响的飞船发动机忽然安静下来。 司非视野中多了一个小方框:“飞船进入夜间模式。” 走廊的灯光随之黯淡,就在此时,走廊尽头突然有脚步声传来。原本步子慢下来的五人顿时下意识端正了枪。 “什么人!”田决当先喝道。 来人拿着老式矿物手电,脚步原本慢悠悠的,被这么一吼,投射在地面的光束顿时颤了颤。 “我是这次运输任务的负责人,我姓刘。” 司非讶异地瞪大了眼。视野中的身影随着光源靠近变得清晰,启明系统快速认证了身份:“运输项目负责人刘建格,生物特征确认无误,为安全对象。” 田决压低了枪口,无言侧身让出条道来。 刘主任热络地笑说:“几位都辛苦了!”他突然瞧见了司非,不由一愣。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神情不甚分明,只有眼神是明亮的,尽是纯粹的兴奋。刘主任扫了其余四人一眼,客客气气地问司非:“我要去档案室取个东西,现在熄灯了……能否请您陪我走一段?” 恰好此时任务时间归零。 田决嗤笑一声:“随便你,我先回宿舍区了。” 司非平静地应道:“那么我就先送这位先生一程。”杨冕张了张口,她一个眼神止住他的话:“路应该不长,我一个人就够了。” 其他四人离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接班的帝*士兵暂时没有出现。走廊里一时只有司非和刘主任两个人。 默然走了几步,刘主任清清嗓子:“您最近过得怎么样?” 司非不觉露出柔和的微笑,温声道:“您不用对我那么客气。目前我过得很好,感谢您关心。” “别人……”刘主任回头,向着田决等人离开的方向扫了一眼,“没为难您吧?” “没有。”司非垂眸笑了笑。 刘主任闻言似乎舒了口气。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档案室门前。刘主任将手环凑在门上,认证通过后门自动滑开,室中的感应灯稀稀落落地亮起。 他向门内迈了半步,忽然回头问司非:“要不要进来坐一会儿?这几个月船上也发生了不少事,我找档案的时候可以和你说说。” 司非不动声色地从睫毛底下朝门后撩了一眼,谦和地推辞:“时间不早,我不好再打扰您。” “没事,我一个人在垃圾堆里找东西也瘆的慌,有人说话还好些。”刘主任摆摆手,当先往房中走,全不给司非拒绝的余地。 司非眯了眯眼,脚步轻缓地跟了进去。 门在她身后自动关上。几排货架正对门口,一字排开,上面摆放的尽是大大小小的金属盒子。绕过架子,房中三面墙上是蒙尘的显示屏。 刘主任眯眼辨认着古旧架子上的编号,猫腰在盒子里翻找,同时闲侃般地开口:“建国庆典之后,四分局因为效益不好,被列入转型整改的名单,要在一个月内做出成果。但是你也知道,我们分配到的片区哪里抓得出成果!哎……” 司非没有做声。她手里还端着激光枪,扳机未锁定。她盯了一眼刘主任毫无防备的背影,将枪口稍压低。 “找到了,让我备个份。”刘主任摇着头从盒子里取出一根老式记忆条,转身插入显示屏下的读取口。巨大的显示屏随之渐渐亮起,一行字浮现又消失:“程序启动中……” 细长的进度条被一点点填满,藏在墙后的计算机发出疲倦的嗡嗡声,仿佛随时会不堪重负。 刘主任抬手抹了把汗,往墙上一靠,看着司非短促地道:“所以,如你所见,四分局不复存在了。” 司非不知该怎么回答。 启动的嗡嗡声也变得异常响亮,几乎盖过了他的话语声。 “这趟运输之后,天陆号也会报废吧……”刘主任叹息一声,越来越明亮的屏幕将他的头发和脸孔都照得雪白,他露出了一抹夙愿成真般的微笑。 一片嘈杂中,司非清晰听到身后的一声轻响。 咔嗒数声,门落锁。视野中同时闪现红色警报:“通信异常!” 毫不犹豫,她举起枪。 不等司非瞄准,低速缓行的飞船便骤然加速!货架倾倒,重盒落地,崩裂的螺丝钉乱飞,丁铃当啷的敲击声大作,数不清的记忆条滚了一地。 混乱中司非失去平衡,顺着倾斜的地面侧滑,她急忙伏低撑地,抬头一看: 屏幕上的进度条爬到尽头,界面骤然变得通红,将整个档案室笼罩在诡异的亮光中。清脆的电子音冷漠地宣布: “总控权限移交完毕,飞船已进入应急模式。” 第22章 司非背靠倒成一团的货架,举枪瞄准刘主任额头,冷声道:“我给您十秒时间解释。” 刘主任不慌不忙地举起双手,言简意赅道:“我使用程序侵入了主控室,切断了舰内通讯,天陆号正向小行星带内部加速。” 说话间,船舱轻微震动起来,显然在被外部异物冲击。 司非将扳机扣到一半,刘主任见状全无惧色,甚至还露出了微笑:“希望你不要冲动,如果我心脏停止跳动,飞船引擎会被引爆。” “你到底在干什么?”她说着将枪口下压。 面对质问,刘主任和气的腔调和往昔别无二致:“叛国,起义,造反,革命……你更喜欢哪个说法?”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看着移动的枪口微微笑说:“在不杀死我的前提下让我失去行动能力?很好的计划,但有枚神经毒素胶片连着我的口腔血管,咬破了毒素就会进入血管,我会死得非常快。” 他非常平静,语调无一丝颤抖,仿佛在陈述既定的事实。 缜密,冷静,却也疯狂,眼前名为刘建格的中年人和印象里判若两人。 司非曾经以为自己是天陆号上最会伪装的人。可如今看来…… 她在天陆号上找到这么个安稳的职位,都未必是偶然。 一股寒意缓缓攀上司非的脊背,她仍旧没有挪开枪,冷然道:“你一直是叛军的人?” “叛军?”刘建格摇头,以对待稚童般的眼神看她,好声好气地解释,“并没有叛军这种东西,不过是同样渴望自由的人类聚集在一起罢了。我很早就是其中一员,一直在等待机会行动。上次差点就成功了。” “上次?”司非低低反问,蓦地睁大眼,“是宝瓶号劫持事件?” 刘建格赞许地颔首:“武装队差点就直接把那群蛆虫剿灭了,可惜他们逃了出来。但没关系,天陆号本来就在等漏网之鱼。按照计划,武装队应该击沉天陆号的,但因为你,没能成功。” 司非都快气笑了:“你原本准备让全船的人送命?!” “牺牲是不可避免的。”刘建格理所当然地答道。 “那么这次你的计划是什么?”司非抛出又一个问题,同时关注启明系统的动向:通信依然中断,左上角的数字正一分一秒地向未知的尽头狂跳。 巡航舰不可能无所作为,说不定援军已经强行登船,她要做的只有拖延时间,顺便套出更多话柄。 刘建格仿佛对她的想法了如指掌:“想知道外面的情况?稍等一下,别开枪。”他说着反手按了一个按钮。 原本血红的屏幕顿时分隔出一个个小格,连通天陆号各处的监控摄像。画面分辨率和帧数都很低,光线又暗,移动的人影和枪械的火光在一格格卡顿的画面中轮番闪现,激烈的战况不言自明。 “看来小伙子们干得不错。”刘建格判断道,他睨了司非一眼,补充道,“天陆号大半的船员都是我的人。” 司非已经不再惊讶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只是想剿灭船上叛军,帝*完全可以选择击沉天陆号。 刘建格坦然道:“他们不会对船动手,这次运输的货物是新型机动装甲。”他看着司非的表情笑起来:“难以置信吧?但这是事实,仓库里有十架灰隼战机。” 司非眼神闪了闪,默了片刻后道:“这是陷阱。” “我知道,”刘建格宽容地加深了微笑,“都要报废的船怎么会用来运那么宝贵的东西?” “那么为什么……” “黑鹰给的诱饵永远都是真的,从陷阱逃脱的一线希望也是真的。”刘建格终于难以维持平静,语气急促起来,“只要消灭仓库和飞行口的守卫,驾驶着那些机甲离开,哪怕只有一架!4区的战况就能扭转!” 司非嘶声问:“为什么要将我牵扯进来?” “你的才能太宝贵了。”刘建格恳切地盯着她的眼睛,循循善诱地道,“如果你站到我们这边,脱离巡航舰追击不是问题!” “我一直很看好你,如果宝瓶号事件那时成功了,你到2区培训时会有线人和你接触,引导你走上这条路。但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有才能,虽然你拒绝去进修,但这没关系,因为我知道你总会回到我们这边。” 在对方悠游从容的注视中,司非因为一阵恶寒不禁颤栗起来:“我会到这里执行任务,也是……” “我们暗中的力量远比你想象中强大。” 帝*内部也有反叛者?一张张脸孔在眼前一闪而过。司非甩头将这些念头抛开,扣紧了扳机:“但为什么是我?” 刘建格向她伸出手:“我见过你看谈朗肖像的眼神,我知道你想要的东西和我们一样……” “一样?”司非轻轻念。 “推翻公民等级制度,让所有人获得真正的自由和尊严!”刘建格语声铿锵有力,他随即放柔了声调,“我知道三等公民有多不容易。我也和你说过,我侄女十五岁就被……抓进改造设施。我弟弟和弟媳在十年战争里去得早,那丫头是我一手带大的,和亲生的没什么两样……” 中年人痛苦地抽了口气,清了清嗓子才继续坦诚道:“那时改造计划才开始,没人知道改造设施是什么鬼地方。我们都以为三等公民是在里面治病,治好了就能作为二等出来。我就一直等,但一直没有消息。三年后我突然收到一个死亡通知。” 他机械地牵起唇角,弧度被屏幕墙的红光填满,笑得如同在泣血:“死不见尸,怎么没的,什么时候没的,哪里没的,什么都没有!” 司非面无表情,缓慢眨动了两下眼睫,似乎已经失去了做出反应的能力。 “所以你的痛苦,我都懂……”这么说着,刘建格向司非伸出手,似乎要触碰她的肩膀。 她瞳仁一缩,举枪倒退了一步,声音罕见地变调:“别过来!” 刘建格立即举起双手,安抚道:“别激动,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他诚恳地看着司非的眼睛,徐徐开解道:“我知道之前你被蒙在鼓里,但是请你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们,即便是现在的三等公民,有朝一日也能从暴|政中解脱,重新作为人有尊严地活下去!” 司非脸色有些发白,定定看着他没说话。 刘建格受到鼓舞,倍加热切地劝慰说:“虽然你加入了帝*,但只要帝国存在一日,你就依然是三等公民。”他再次向司非伸出手,坚定有力地断言:“跟我去仓库,驾驶飞隼离开这艘船,你就自由了!” “自由?”司非露出一抹怪异的微笑,每个音节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呛出来的。 “对,自由,现在普通公民享受的也只不过是虚假的自由,是奴役!”刘建格的声音越来越低,如催眠的呓语,又仿佛害怕稍大一分便会惊醒什么可怕的东西:“人不把人当人,还理直气壮地说这是为了全人类的福祉,这不是奴役又是什么?” 司非看了一眼依旧在狂奔的时钟数字:“即便你说的没错,恐怖袭击就是你们的反抗手段?” “现在我们资源有限,不得已只能用这样的手段。但重要的是行动的意愿,只有反抗,才有希望。总有一天我们不再需要蛰伏,能够正大光明地掀起反抗。而只有和我们站到一边,你才能拯救自己!”刘建格欠身将手够得更近,眼神里全是期冀,毫不作伪。 司非神色凝了凝,眉眼间显露出动摇,她吸了口气,一字一顿地重复:“拯救自己?” “是时候结束了!”刘建格骤然放大声量,几乎是痛心疾首地呼唤司非,“你作为三等公民吃的苦还不够?除了你自己,还有谁能救你?你不是一个人,承受的痛苦和渴望,我们都和你一样。” 司非吃痛般眨了眨眼。她垂头,脸色白得吓人。似乎只是须臾,又像是过了良久,她终于下了决定。缓缓将枪口压低,她不甚确定地将右手递过去。 这是她的惯用手。 刘建格对此显然很清楚,瞬间大喜过望。他紧紧握住司非的手,快速道:“我们现在就去仓库!那里应该收拾得差不多……啊!--” 局势逆转只在瞬间。 激光步|枪嚯地从下击中刘建格下颚!剧痛中他来不及动作,又是咔嚓一声脆响,他的下巴直接被捏脱臼了,后背狠狠着地。 刘建格根本没看清司非是怎么动手的! 黑发少女一脚踩住刘建格的右手掌,一个十字固压制住任何反抗。她脸色泛白,面颊却腾起盛怒的红,一路直烧进眼里,灼灼而冰冷。 拔出腰间手|枪,她连续扣动扳机,枪枪离对方的头不过咫尺之遥。 激光弹将橡胶底面灼烧出大洞,刘建格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恐惧,脸颊也抽搐起来。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司非几乎要失控,直接将枪口塞进对方嘴里。 刘建格动弹不得,嘴唇神经质地翕动,唾液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他说不出话,重复的词句却写在脸上眼里: 为什么? 司非的声音靡哑:“一样?不要把我和你们相提并论。” 她凑近了些,眼睛黑得骇人,刘建格一瑟缩,她却恶意笑着凑得更近,幽冷地在对方耳畔低语:“我不需要什么该死的自由和救赎,我只需要复仇。” 不等对方回答,她便要扣动扳机。 轰--! 档案室的金属门被强行破开。 嗖嗖数声,细小的麻醉子弹擦过司非身侧准确扎入刘建格小腿。神经麻药几乎立即起效,刘建格眼珠乱转数下,立即失去了意识。 司非却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甚至连扳机都没松,再多用一分力,子弹就会出膛。 “立即放下武器,离开目标!” 通信不知何时恢复了,系统女声严厉地发出命令。 司非无声笑了,没有动。 黑制服的士兵举着枪械靠近,她依旧毫无反应。特战队的枪口黑洞洞,无声地指向她,蓄势待发。 再次久违地面对黑鹰队员,司非竟然非常冷静。 帝*早有准备,她被叛军利用的同时,也被黑鹰利用了。从深渊爬出来的一条路原来不过是别人的一步棋,她原本的计划又能走多远?尊严已经消磨完,却无力复仇,她不过在苟活。而她在很久以前,就早该死了。 她手里有一把激光手|枪,摔在地上的中型激光枪就在脚边。先杀了刘建格,在被射杀前也许还可以干掉几个黑鹰,整艘船也会跟着一起完蛋。 结束这一切,某种程度上实现了报复,眼前这条路更轻松更任性,太有诱惑力了。司非只要再多用一点力,扳机就能扣到底。 第22章 . 司非无声念了一遍青年的名字,和对方对视须臾,唇边突然浮现古怪的笑意。 缓缓地,她松开了手|枪,将单手举起,而后一点点地从刘建格身上挪下来。单膝跪地,她单手下撑,试了试没能站起来。 一双黑皮靴倏地到了眼前,苏夙夜直接将她拉起来扯到一边。 “司……”苏夙夜才吐出一个音节,就被狠狠甩开。 司非大步踩着倒地的门板往外走。外间有枪声在响,她也毫不在乎。 又有人拽住她,她发狠挣了两下无果,腾地回身,目光冰冷地盯了来人一眼。 这眼神里竟然有恨意。 苏夙夜一滞,便被司非再次走脱。他罕见地慌神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直接按住她的肩膀急匆匆解释:“我不知道你在船上!” 苏夙夜现身的那一瞬,司非的确毫无缘由地感到愤怒。 突然恢复的通信,从天而降的黑鹰队员,成功解除的爆炸装置,无不指向同一个结论:与仓库中的那十架灰隼战机一样,她也是黑鹰抛出的诱饵。 设下这个陷阱的人,除了苏夙夜还会是谁?他不过是又一个利用她的人! 可就算真的是他,她又有什么理由气愤、受伤,甚至……委屈呢? 司非看了他片刻,芒刺般的尖锐情绪一点点地收敛进去,她从内到外便只剩空落落的平静:“是吗?” 她并不是真的在反问,事不关己的语气拼凑出话语中的真意:那又怎么样呢? 苏夙夜默然半晌,双唇微张才要开口,他猛然倾身,将她按到走廊墙上。 嗖嗖数声,流弹堪堪从他身后擦过,在半空迸裂作四散的星火。 青年一手撑在司非颊侧,凝神观察走廊尽头的情况,须臾后调转视线,与她极近极近地四目相交。 轰--! 不远处又有老式电磁手榴弹爆炸。空气因为持续的交火变得稀薄而灼热,强光亮起又遁入黑暗,彼此的脸容光影迭变,惊心动魄。 他们靠得很近,急促的呼吸互相重叠,连心跳都要合上相同狂奔的节拍。 数秒有如亘古漫长,他原本要说些什么,她原本在想些什么,都顷刻间消泯无形。这一刻仿佛能永远存续下去。 “请您先随我离开这里。”苏夙夜突兀地垂下眼睫,匆匆说完就矮身拖着司非往反方向走,根本没留拒绝的余地。 司非迈出几步,余光一扫,突然反手扣住对方手腕,将他强行往下扯。 一串白影嚯地从两人头顶掠过。 定睛一看,原来是帝*作战机器人。巨大的银白金属球三两成群,在墙面间来回弹跳,机械重复着“搜索目标中!”横冲直撞进帝*、黑鹰特战队和船上叛军的战场,将仪器堆出的路障咣当撞到。球体滴溜溜旋转的同时,身上冷不防就探出枪口补上几枪。 苏夙夜回头看了司非一眼,没事人似地露出微笑:“我现在很庆幸您在这艘船上,您又救了我。” 司非别开脸,默了片刻后尽量平静地问:“底层和上层甲板,哪个更安全?” “底层已经被帝*控制,”苏夙夜利落答道,拉了她就继续斗折前行,“前面就有个安全出口。” 青年放心地将后背朝向她,冲在前面。司非的眼神微微摇撼,不觉松了松手指,苏夙夜立即反掌握紧,她没有再挣开。 与此同时,a|片区的战局也因为飞行机器人的加入得到控制。叛军的火力网安静了片刻,趁此机会,苏夙夜和司非不再猫腰走之字形回避流弹,直起身奔到了安全出口前。 苏夙夜反手一拦,当先用肩膀向内撞开金属门。 出乎意料地,安全通道的旋转楼梯间空无一人。 苏夙夜谨慎地从门边挪开,才靠在墙上喘了口气:“好险。” 司非默默抽出相握的手,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步,低头深呼吸了数下。 苏夙夜许久没有出声,她顿了顿,忍不住从眼睫下朝他的方向飞了一眼。 哪知她竟与对方目光碰个正着。 她尴尬起来,半晌才轻轻说了声:“谢谢。” 苏夙夜眨眨眼,眸中随之亮晶晶地闪。司非不禁别开脸去,他却正色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倒好像他们有很多话想说、可以说似的。 司非公事公办地答道:“容我检查是否有战斗任务。” “请您相信帝*的能力,”青年似乎也意识到他的立场说这话有些诡异,不由哂然耸肩,“况且就算有任务,我也不能让您去。有些事必须现在办掉,不然您……甚至是我都会受波及。” 司非也不多问,一颔首当先往楼梯下层走。 苏夙夜加快步子超到她身前,不忘回眸,手搭眉骨飞了个礼。 司非眼睫颤了颤,选择沉默。 最底层甲板的状况比意想中要好,甚至没怎么见血。深蓝军服的士兵源源不断列队涌入其他尚未打通的入口,继续与上层据守的敌人交战。 没人关注苏夙夜和司非。青年舒了口气,压低帽檐,直接往飞船主控室里闯。 门居然没锁,苏夙夜吹了个口哨,轻车熟路地走到控制台前。他不知从哪摸出一个记忆条,将其送入读条口后,修长骨感的手指便在仪表盘和屏幕间翻飞,滑开一个又一个界面,飞速浏览后便立即关上。 司非虽然不知他想干什么,但这显然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好事,干脆将门锁上。 她一回身,墙上屏幕竟然出现了刘建格惊恐的脸容。镜头凑得很近,称得上分毫毕现,清晰到让人觉得浑身不自在。 下一刻,画面中出现了持枪的手,枪口被硬生生塞进中年人嘴里。 司非立即明白过来,她身上竟然有摄像头! 苏夙夜手上动作不停,头也不回地道:“保险起见,军用通讯仪始终在记录。”他敲击触控板的动作加重了些,难得流露出烦躁:“这里主机运行速度太慢了……” 另一块屏幕上的进度条终于走满,苏夙夜没有就此停下,手指敲击的速度反而加快,调出了更多画面,赫然是飞船各处的监控! 司非已经隐约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便退到门边安静等待。 身形略显消瘦的青年背朝她,面前是闪烁不止的一整堵墙。他显然很投入,久久都没有说话。随着他手指起落,某处的数据串随之发生变化,犹如听凭长官进退的方阵。 平时老不正经的人认真起来便加倍迷人。这一刻,苏夙夜是这空间的主宰。 “现在只剩下……”手指叩击声停了停,苏夙夜声音里浮上恶作剧般的笑意,屏幕上浮现底层甲板某处的摄像画面,清晰映出两人进入主控室的画面,“幸好房间内部没有摄像,不然就麻烦了。” 这么说着,他按下最后一个字符,甩着手回身向司非微微一笑:“问题解决,进程在后台运行,现在我只需要等待。” 司非看着苏夙夜将某个来路不明的记忆条回收,蹙眉问:“这是档案室的?” “嗯,刚才进门时我顺手拿了一个。谁能想到那档案室里全是篡改数据用的程序条?天陆号之前的监控肯定没少被动手脚。”青年笑笑地往她踱了两步,朝主控室墙边的扶手椅一摊手,温言道:“从刚才开始,您的记录仪依据停止摄像,我设定的时长是五个小时。您可以休息一下。” 司非没有动,反而垂着脸轻声问:“您刚才篡改了我身上的记录?” “只不过把某些部分的音轨替换成白噪音了。”苏夙夜拨了拨略微濡湿的额发,轻描淡写地答,“您和刘主任的某些对话留存下来会很麻烦。” 司非眼神一凛:他听到了多少?黑鹰又听到了多少? “但我还是很庆幸您在这艘船上,”苏夙夜压低了声音,“刘建格背叛帝国是事实。如果制服刘主任的不是您,即便黑鹰无法找到切实证据,您在军中的升迁也会变得非常困难。而现在……” 他弯了弯眼角,温文地一摊手:“您用实际行动证明,您与刘建格并非同伙,这是好事。” 司非并没有因这番话放松下来,她双臂合抱胸前,站姿充满戒备。 “但还有一个要解决的问题。为什么刚才在警告和提示下,您依然对刘建格持有过激的敌意?”苏夙夜步子轻缓地踱到她面前,以只有他们听得到的音量发问,“换句话说,他的哪句话激怒了您?以至于您甚至想要与他、与这艘船同归于尽。” 司非好不容易松弛下来的心绪瞬间再次紧绷。 危机远远没有过去。她再次到了手扣扳机的抉择时刻,吐出的词句是决定生死的子弹,而敌人……是眼前从容自若的青年。 将苏夙夜摆到这样的位置上,竟然让司非感到轻松了一些。她调整着呼吸,迎着对方的视线看回去,平静地回答:“我不是刘建格说的那种人,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从没有想过他们所谓的自由和救赎。被他骗了那么久,又被他自以为是地划为同一类人,我很愤怒……一时没有控制好情绪,对此我非常抱歉。” 她的语调、她的眼神都坦然平静到无懈可击。 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苏夙夜眼神稍凝,哂然道:“这个解释的确够了,至少对于之后的问话而言……” 没等司非悄然舒了口气,他又轻描淡写地低语说:“但我想要的不是这个答案。”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胶着,司非缓慢眨动眼睫,尽力让自己显得更疑惑一些。 苏夙夜见状不由笑了,他的口气依旧很轻松:“我助力您入伍的事知道的人不多,却并非没有。” 司非眯了眯眼。 “就当是为了自保,我也必须知道更多……我只问您一个问题。”苏夙夜已经几乎凑到了她的耳边,轻吐的字句却有如惊雷: “您到底是谁?” 司非静默良久,才徐徐抬眸看向他,露出一抹奥妙的微笑:“我是谁?司非,三等公民,来自4区改造设施……您不可能没有看过我的档案。” 这是她第一次对苏夙夜展露这样的笑容:狡黠,心照不宣地挑衅着;傲慢,充满他无法找出破绽的自信,却也因此分外迷人。 苏夙夜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竟然无端觉得这才是眼前人应有的样子。 失神只是转瞬,他慢吞吞地应道:“我的确看过,一切都与您之前说的吻合,是份完美的证言。” 总控室柔和的顶灯打在两人面上,青年无害地弯了弯眼角,意有所指地朝身后的屏幕掠去一眼:“我在造假方面不巧有些经验。” “完美无缺是优点,却也是最大的破绽。” 司非没有就此动摇,只轻轻反问了一句:“是吗?”她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向依旧在运作的飞船计算主机,骤然毫无关联地来了一句:“除了消除敏感的数据外,您应该还做了其他转移视线的事。” “的确,为了让目的不那么明显,我把船上传输过来的通讯仪数据都随机扰乱了一部分。”苏夙夜并不急于回归正题,反而兴致盎然地陪着她在言语上兜圈子。 “短时间内完成了那样复杂的运算调配,您和传闻里的能力差距有点大。”司非慢条斯理地拨动发丝,半是警告半是劝解地低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非常感谢您的帮助,但秘密就应当永远是秘密。” 她已经不害怕苏夙夜利用她的身份做文章。黑鹰本就查不到什么,她原以为对方有了什么新的发现,但不过虚惊一场。他也承认她的过去天衣无缝。 苏夙夜半晌无言。 屏幕时钟的分秒又跳过不长不短的距离,他突然清了清嗓子,笑笑地道:“既然如此,我能否拿自己的一个秘密来换您的一个秘密?” “我有什么理由要答应您?”司非一阵见血。 青年默了默,从容自若地给出答案:“因为我在乎,”他看着她神情发生微妙变化,眼里浮上难解的笑意,呼气般低声宣布,“而您也在乎。” 这话含糊暧昧,随便一想就有数种解法。 死皮赖脸却又让人无可奈何,真是极有苏夙夜个人风格的一招。 “我到底和黑鹰是什么关系,我在这艘船上干什么,关于我的传闻是真是假……和您一样,我有不止一个秘密。”苏夙夜向后退了一步,抬手捋了捋头发,“您不妨听我说完,再决定用哪个秘密交换。假如您认为这些事根本不值得交换,我也不会有异议。” 司非没有作声。 苏夙夜将她的反应理解为默认,背着手在原地绕了个圈,回头看着她徐徐道:“先说这次的来龙去脉,我本来就想向您解释清楚。” “宝瓶号事件中我担任诱饵,引出叛军,黑鹰想要借此摸清反抗组织的机动武装力量。但没料到对方拥有鹭鸶型机甲,飞隼战队没有在周围部署,我和邵威上尉就被逼得非常狼狈。如果不是您,我应该已经死了。” “中间还有很多细节,您如果想知道,日后我可以告诉您。长话短说,”他吸了口气,语速加快,“此次黑鹰在继续追查之前那支反抗力量,想要将刘建格一伙一网打尽。叛军原来计划在脱离后用天陆号撞击巡航舰,我依然是诱饵。偶尔在护卫队中看到您前,我甚至不知道您也被牵扯进了这个陷阱……至于您的参与是否是黑鹰的安排,我不好断言。” 室中有片刻的沉寂。 这番话相当于苏夙夜情急中冒出的那句话的扩充,并没有真正称得上秘密的东西。 苏夙夜显然也清楚这点。他将手指虚虚握成拳,在唇上一掩,吸了口气才出声:“那么……我与黑鹰到底是什么关系?” 司非没有出声制止。 青年将军帽脱下,往空中一抛又准确接住,眼睫微垂,语声有些艰涩:“简单来说,我并不是黑鹰的一员,但与他们合作,各取所需。” 司非的眼神便尖锐起来。 “七年前发生了一场事故,那之后我坐上机动装甲就会……”苏夙夜突兀地停顿了须臾,在人前坦诚自己的软弱对他而言并不容易,“会精神崩溃。” 吐出这件事后,他的语句立即顺畅起来:“父亲对此很难接受,但我大哥已经是飞隼战队的大队长,我并不一定要成为机甲师。所以父亲为我安排了另一条路,从政。” 虽然如今政要高层大都出身帝*,于苏夙夜而言这规则并不适用,苏宗正将军做出了非常合理的判断。 寥寥数语勾勒出的世界和其中的规则,司非并不陌生。 “但我不想走这条路,所以我离家出走了。”谈起当年在帝国引发轩然大波的年少意气,苏夙夜语气事不关己: “在5区我几乎什么活都干过。打杂、清洁工、消息贩子、军工厂的劳工……只要不和帝*和家里搭上关系,我就高兴。但没有身份的人在系界边缘就是蝼蚁。住的棚屋在基地边缘,供暖不足,配给的食物也永远不够,一不小心还会被大人物一脚踩死。” “最后一年,我差点被基地治安官打死,正好被采集样本的林博士发现,捡回了一条命。”他说着抬起双手翻来覆去地看,哂然道:“那时候全身都是疤和血泡,在船上养了几天就全没了。” 这些话说得轻描淡写,司非却感觉得到背后的分量。 “养好伤之后,我原本打算混个医生资历,却被林博士发现了身份,就被赶下船了。已经离开5区,我索性就回家了。”说到这,苏夙夜长长呼了口气,语调轻快起来:“又长又不愉快的前情交代到此为止。” “我回到蓝星后不久,黑鹰就与我接触。他们需要一个强力的诱饵,我需要脱离父亲控制的自由,一拍即合。我需要每隔半年检查一下林博士的状况,再偶尔配合黑鹰冒个险。当然,任务中黑鹰不会额外保护我,我必须为一切可能的意外负责。” 司非看着对方再次走近,直到与她只隔半步。这一次她没有主动拉开距离。 第26章 重逢 幸而司非对于掩饰情绪已然驾轻就熟,一瞬的失措后,她便恢复了镇定。 格夏二十出头,一身剪裁得体的米黄色套装,长发盘成松松的髻。虽然面对的是数百名军人,她却毫无羞怯之色,落落大方地开口:“我叫格夏,来自帝*研发部。这一次我带来了最新一代模拟战斗装置洞天五号。” 说着她向侧旁一让,一个士官立即启动便携投影。墙面上立即出现了头戴式模拟器和主机的图像。 “简单来说,我所在的科研团队在现有虚拟现实和脑波调整技术的基础上,将两者结合,使训练者能够在使用洞天五号时进入清醒梦的状态。而由于梦的特殊性,训练效率能够大幅度增加。”格夏说着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显得十分有亲和力,“如果各位有兴趣,我可以再深入讲一些原理。” “请。”总训练官客气地接话。 格夏便立即侃侃而谈:“由于人脑试图理解梦境时,遵从的是逻辑顺序,事件之间的承接部分可以忽略,梦境中的时间流速因此会显得比现实中要快。洞天五号有针对性地提取战斗关键要素,并引导脑电波加以模拟,使这些事件形成合理的逻辑序列。在同一时间段内,洞天五号的模拟量可以达到普通全息模拟的三到八倍不等。”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利用全息模拟进行实战训练已经在帝*普及,但洞天五号无疑又是一大突破。 “她是格瑟博士的女儿吧?也那么厉害……” 周围了解内情的人低低絮语起来。 格夏的眼神发亮,语气充满自豪:“摇光号的各位将会是洞天五号的第一批使用者,我和同行的同伴会为每位训练者调试参数,和大家一起度过三个月的训练时光。请大家放心,这项技术非常安全,也希望大家能相信我们的能力!” 舰舱内的矿物灯并不算明亮,这一刻格夏却像在闪闪发光。 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不管在哪,格夏都是瞩目的焦点。她像一颗真正的明星,散发着温暖而自信的光芒,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追随。 司非跟着其他人一起用力鼓掌。有那么一瞬她真心实意地为曾经的好友感到骄傲,但她很快想到了什么,唇角的弧度里苦涩渐渐盖过了笑意。 总教官重新回到高台正中:“之后三天内,所有预备兵会分批进行调试,具体安排会通过启明系统下发。使用洞天五号训练三个月后,你们将会重新编队,进行第二个任务。而届时你们也将正式成为帝国常规军的一员。” 杨冕不可置信地咬住了嘴唇,似乎想欢呼又硬生生忍住了。 “现在就地解散!” 系统声立刻响起来:“司非预备兵,排队中新任务1,前往二层甲板c区接受洞天五号调试。当前排队号106,预计时间为明天上午十一时三十分,在此之前您可以自由行动。” 杨冕和田决拿到的号码靠前,司非和他们道别后,决定独自前往摇光号的资料室。当下实体刊物书籍早已淘汰,任何人想要调阅资料完全可以在便携端进行,因此放置数据主机的资料室平日里根本无人问津。 此前训练中司非偶尔发现了这个独处的地方。她熟门熟路地开启身份认证,跨入室中不由怔了怔。 资料室里居然有人。 沿着墙面一字排开的主机显示屏全都亮着,系统后台的字符串飞快滚动,似乎正在进行检索。 原本背朝门口的人听到响动回头,讶异的表情半途化作笑容。电子荧光将他的身形照得半明半昧,修身西服外套的袖扣如猫眼,青年抬手捋了捋额发。他居然戴着黑色手套,袖口映出的微光便在他眉眼间荡了一记,转瞬即逝却摄人心魄。 启明系统无法识别来人的身份,司非却再清楚不过。 苏夙夜为什么会现身?他此前明明留在了天陆号上。 司非朝自己左耳的方向瞟了瞟,最后决定沉默--随身记录仪在正常工作,多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带来危险。 对方见状加深了笑意,抬起食指凑到唇际,狡黠地眨眼,轻轻嘘了一声。 向身后看了一眼,司非很想立即走人。 “原本我该跟着巡航舰回1区,但父亲又要把我逮回家,我就中途逃跑了。”苏夙夜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同时转身重新面对显示屏,兴味盎然地“嗯?”了一声,示意她走近。 司非没多犹豫,只见苏夙夜正对的一块显示面板上数据已经停止滚动。 “这份名单很有趣。”青年侧眸撩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拉长了声调。 映入眼帘的是一份摇光号训练官名单。 司非浏览了一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看向苏夙夜,对方偏了偏头,似乎就等她自行发现其中的异常。 凝神数了一遍人数,她立即明白过来:名单上的教官人数和记忆中的小队数字不符。而没有在名单出现的……是严星昌中校。 她应该更快发现的!再细想下去,昨晚刘建格在试图说服她时,露出了奥妙的微笑,宣称:“我们的力量远比你想象得要强大。” 而严星昌无疑有能力安排她执行天陆号运输任务。如此说来,严星昌对司非的有意刁难并非因为她是三等公民…… 他如今凭空蒸发,愈加证明了这个推论。 而在第四帝国,一个人突然消失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司非眯了眯眼,克制地做了个口型:“黑鹰?” “我不确定,”苏夙夜语气难得严肃,他环视依旧在检索的其余主机,摇了摇头,“相关数据已经被处理。但总还有什么不对劲……” 他收声没说下去,摘下一只手套,将手背在额头上贴了一下,侧转视线看向司非,他的视线在她脸上一晃而过,最后定在她制服腰间悬挂的激光手|枪上。 这是苏夙夜的枪。 她清楚看见他眼里浮上星点的笑意。 在对方好整以暇的凝视中,司非恼火起来,原本想要追问对方为何要调查的心思顿时歇了。真是个难应付的家伙。她向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告辞的话还没出口,苏夙夜就率先打破沉默: “5区肯定有新消息,4区也不大太平,我逃不了多久,”他仰起头呼了口气,话语中依旧没太多紧张感,“之后我估计要上前线。” 司非不由一愣。苏夙夜已经不再驾驶机甲,混的又是虚职,他为什么要到一线作战? “一物换一物而已,”苏夙夜用戴着手套的左手滑动着控制板,将主机逐一关闭,没有多解释,“如果之后还有幸能与您见面,您应当已经是机甲编队的一员了。” 虽然高层由于敏感原因没有大肆宣扬立功内容,名单也只在帝*内部公示,但一等功的分量摆在那里。司非进入机甲编队几乎已成定局。 “谢谢您。” 司非居然没有因为身份被刻意压下军功,司非很难不去想其中是否有苏夙夜的手笔。但对方没有主动提及,她也不准备将话说得太透。 苏夙夜摸出糖盒,往嘴里扔了一颗糖果,笑笑地向司非晃了晃盒子,无言地发出邀请。 “不用了,谢谢。”司非客气地回绝。 苏夙夜遗憾地耸耸肩,将双手往口袋里一抄,途经司非身侧往门口飘。 司非克制住转头的冲动,等门开启又阖上,才缓缓松弛了肩膀。她若有所思地走到已经黯淡下去的主机屏幕前,试探性地重新唤醒计算系统。 毫无意外地,正常情况下能够从这些主机上获取的只有天体分布图等公开数据。苏夙夜显然又用了什么手法,从这里黑进了摇光号的数据库。 虽然对计算机不精通,司非也隐约知道这比直接用个人终端要安全许多,更何况对方还谨慎地戴上了手套,不留指纹。 苏夙夜的目的依旧是个疑问,但这只在她心头驻留了没多久。因为还有问题迫在眉睫: 如果格夏真的会亲自参与洞天五号的调试,司非该怎么想办法回避? 毕竟如林博士此前告诫的,数据可以随意篡改,人的记忆却没有那么容易抹消。 司非似乎只能祈祷自己的运气足够好,能够分配到别人手上。 可惜她的运气似乎已经在几日内用尽了。 次日,经过等待和身份验证后,司非来到了二层甲板的一间训练舱室外。 “请把通讯耳挂放置在门口的保管箱内。” 系统女声主动给出指示。 司非照做后,磨砂玻璃门立即缓缓滑开,从缝隙中传来亲切悦耳的女声,熟悉而令人畏惧: “请进。” 司非僵了僵,一瞬间想要拔腿就跑。 但来不及了。缝隙已然足够大,房内房外的两人视线相交。 格夏看着司非张了张口,反手捂唇抽了口气。 司非慢慢向前踱了两步,房门正好在她身后阖上。 一瞬的失态后,格夏已经恢复了镇定。她牵起唇角,向房中的躺椅做了个手势:“请平躺下来,再把头戴装置戴上。” 司非没有多看对方一眼,无言地照做。 洞天五号与机甲模拟战斗系统有些相似。装置启动后,视野中出现了粒子齿轮和某个面生的图标,而后司非听到了轻柔和缓的音乐。 再之后的记忆出现了断层。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入睡眠状态的。 一切再次明亮起来时,司非身处一个光线柔和的白色空间。周围稳定的图景突然震动了一下,格夏随即凭空出现。她的身形带着弧光,犹如粗糙的老式投影,但颤抖的语声却清晰不过地落入司非耳中: “你原来还活着!” 第27章 堵截 格夏直接给了司非一个拥抱。 梦里是没有知觉的,但白色空间再次不安地颤抖了一下。 过于激烈的情绪足以摧毁清醒梦、令人脱离梦境。 司非没有挣开对方,却也没有做出回应。余光一瞥间,她就已经能够用回忆补全格夏此刻的神情: 满脸都是孩子气的、纯然无垢的喜悦,也许眼里还有泪花。 格夏一直都是温柔易感动的。 司非完全可以装作一头雾水。但她还是轻轻应了:“嗯。” “那么其他人……” 没等格夏问完,司非就摇摇头,唇线隐忍地绷得很紧。这是梦,什么都可能发生,她害怕自己控制不住就会令最黑暗的记忆在此重演。 片刻的静默后,格夏兀地急促道:“你疯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司非第一次坦然迎上对方的视线。 沉默中,答案显而易见。 格夏张了张口,艰涩地压低了声音,虽然在梦中这根本没有必要:“那时候你们全家突然就消失了……不管我怎么问,爸爸都不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她停顿了一下,露出无力的笑容,“抱歉,我什么都没能做。这些年你肯定……” 司非别开脸去,极为冷淡地打断道:“至少你现在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格夏被她的话刺了一记,愕然瞪大眼,随即垂眸低低道:“我会的。” 司非懊恼地咬了咬下唇,转开话题问:“洞天五号的训练效果真的有那么强?” “的确有,”格夏仿佛也松了口气,“所以上面才那么迫不及待地要推广。” 司非瞥了对方一眼,敏感地从中捕捉到了更深的信息。 苏夙夜刚才似乎也在暗示大局有变,难道…… “前线有变动?”司非直接问了出来。 格夏愣了愣,随即露出无奈的微笑:“还是瞒不过你。十天前开始,奥尔特飞行器的攻击密度突然增强,加上4区奥伯隆叛军最近闹得很厉害,招揽新兵当然越快越好。” 这是个向上爬的机会。 “三个月的训练的结束后,你们这批预备兵很可能要直接上前线,”格夏犹豫地顿了顿,“保险起见,我必须回避你。你……多加小心。” 司非似乎没料到对方会这么坦白,反问了一句:“你不在乎我有什么计划?” 格夏被她问得又是一怔:“那是你应得的位置。” 司非眼睫微垂,唇角的笑弧浅浅的,显得平和无害:“嗯。” “那么现在开始第一次模拟训练。”格夏的语音未散,身形却已经散去。 下一刻,司非已经身处某个废弃小行星城的街角。 逼真的紧张感控制了所有思绪,她知道远处在交火,战局焦灼,而她落单,情况不容乐观。她毫不犹豫地确认弹药存量,激光步|枪蓄能剩下三分之一,身上还有五个电磁手|雷。 就在这时,拐角另一侧有脚步声。 司非毫不犹豫扔了一个电磁手|雷出去,同时猫腰走之子往下一个路口急冲。 身后有枪械开火的脆响,灼热的激光弹擦过她的光学迷彩制服,在视野中拉长为绚丽的光弧。 “后方敌人3名,检测到激光霰弹枪,注意回避!” 战地系统语音未落,司非身后已经有重物落地。 本能地抱头前滚,她才在街角伏低,刚才落脚的地方已然爆炸。 烟气弥漫,她眯眼扛起枪,从古怪的角度向迷雾中的敌人开火。 咒骂声随着激光弹扑面而来,子弹失了准头无一伤及司非,敌人却显然没有被她佯装的所处方位迷惑。 看来对方至少装备有红外探测装置。下了定论,她迅速后退拉开距离,同时观察着周边地形。 天边突然炸开隆隆声,周边的景物稍稍卡顿,随即陷入黑暗。 司非倏地睁开眼摘下头戴装置,训练室柔和的灯光渐渐亮起来。格夏站在躺椅边,语气克制地解释:“外面有点骚动,我去看看。” 刚才梦里的轰炸声原来是现实里的响动。 门滑开,一群深蓝色制服的帝*人急匆匆奔过。 格夏在门边看了一眼,讶异地使用通讯装置和什么人联络了几句才回转身,显得有些哭笑不得:“你还记得苏家的那个小儿子吗?他好像躲苏将军躲到这艘船上来了,刚刚被他父亲的人逮住了。” 司非扬了扬眉毛,也走到门边向外张了一眼。 她正好看到穿西装的青年被围追堵截,一路飞奔而来,却正好迎面撞见另一队追兵。 “哎哎哎!别碰我!都说了放开!”苏夙夜浮夸地抗议着,作势要挣开钳制。 他这么一吆喝,走廊上其余的门也纷纷打开,探出不少看热闹的脑袋。 “苏少尉,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来抓人的军官似乎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冷淡的语气中隐约含着轻鄙。 苏夙夜非常乐于担当娱乐大众的丑角,他甩甩手,抬起下啊办故作骄矜地来了一句:“我自己会走。” 原本捍卫尊严的一句话被他这么大义凛然说出来,竟然有了十足的喜剧感。 不知是谁没忍住,噗嗤笑了。 逮人的军官脸更黑了,苏夙夜笑笑地巡视一周,在看到司非和格夏时一挤眼。 “苏少尉!” 苏夙夜见好就收,看着军官无辜地一摊手:“好好好,我走还不行吗。” 错杂的鞋跟叩地声很快远去,围观的人群也很快散了。格夏看了看时间:“应该轮到下一位测试者了,今天只是调试参数,刚才的战斗模拟不算数。” 司非点点头,客气道:“谢谢您。” 格夏眼神一暗,垂头摆弄了两下虚拟投影:“这是我的工作。” 司非的视野中立即出现了新字符:“洞天五号调试完成。司非预备兵,当前新任务1,请前往底层甲板集合处报道。” “再见。”格夏尽力维持声调的平稳,闪动的眼神却泄露了不舍。 “再见。”司非没逗留,顺着指引往电梯方向走。她知道背后有视线紧紧相随,但她不能也不准备回头。 她终有一日会与格夏成为敌人,而她对此并不感到可惜。 洞天五号的调试还在进行,参数录入完毕的预备兵被分配到各个训练基站自由练习。 “司非预备兵,请前往e区进行自由射击训练。” e区处在摇光号边缘,被深色的玻璃幕墙封得严严实实。 通过身份验证后,在门前徘徊的机器人开启上挡板,露出准备好的训练枪械来:“项目内容,自由射击,选用武器任意。” 司非选择了中型的激光步|枪。 地上蓝色指示灯莹莹亮起,门从中滑开,露出一条长长的走道,长廊被分隔为小间,已经有戴着护目镜的预备兵在练习。 其中一个小间居然聚拢了五六个人看热闹。司非原本并不好奇,经过时随意投去一瞥,发现正在训练的居然是杨冕。 身材瘦小的少年手持手|枪,慌乱地看向周围,无措地连续扣动扳机。 隔间墙面映出投影内容,身着卡其色制服的敌人在街角、窗口和楼顶出没又消失,枪支自动瞄准时对方已经消失,弹道无一命中。而靠近的敌人虽然被杨冕胡来的火力网击中,准头却非常堪忧,投影右上方的激光储能飞速下降。 “逊成这样也挺不容易的。”有人哧地一笑,摇摇头走远。 杨冕在哄笑声中双手发颤,慌张下连按扳机,弹药彻底消耗完毕。 “激光储能耗尽,训练结束。” 训练的打分只有本人能看见,但从少年佝偻的脊背不难判断,分数并不好看。 看热闹的人见状哄笑着走开了,还有人咧嘴向杨冕招手:“要不要见识一下什么才是射击?” 杨冕没取下护目镜,僵硬地摇摇头。 司非猜想少年红色弧形镜片下的眼睛,大概已经蒙蒙的全是水汽。 对方很快注意到了司非,把头垂得更加低,下巴几乎要抵到胸口。 “要不要换个武器?”司非就像是没注意到他的沮丧,平和地提议。 杨冕愣了愣:“步|枪对我来说太重了……” 司非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轻型步|枪,摇头:“不,不用步|枪。” 她说着便往门口的储物机器人走去,杨冕急忙跟上。 “试试这个。” 杨冕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不太确定地弱声确认:“这个?” 司非将步枪和配备的两脚架抬出来。 杨冕迟疑了一下,却还是选择相信司非的建议。 当他将狙|击|枪在隔间的横隔上架好,刚才围观的几个人又逛了过来,直接哈哈大笑: “好家伙!这次直接上重型了?” 杨冕咬住嘴唇,只闷头调整两脚架的高度。 司非理都不理他们,对杨冕说:“开始吧。” 模拟训练程序根据选用武器不同设定不同的舞台。 杨冕戴上护目镜后,墙上投影现出与刚才完全不同的景象。 废弃的卫星城废墟宛如钢铁森林,缺角破口的墙面比比皆是,从航拍的镜头看下去错综斗折的地形宛如迷宫。 这是天然的、适合狙击手捉迷藏的舞台。 杨冕被定位在废城中心的某座高楼顶端,狙|击|枪已经在半塌的围栏墙边搭好。 而在两个街区外,有三名卡其色制服的敌人正矮身在遮蔽物后移动,如果不是红外检测,根本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其中一个人形头顶有个红色的三角图标,显然是首要目标。 前方有一个十字路口,是敌人前行的必经之路,对侧街角的房屋已经完全坍塌,那是狙击最好的机会。 第28章 任务目标一个踉跄便往地上载,其余两人立即举枪往弹道方向射击。 下一刻,三人正中发生了爆炸! 淡黄的大气被冲击搅动,激得周遭的瓦砾乱飞,犹如平地上起了沙暴。 众人很快明白过来,杨冕的子弹在射中目标前擦到了敌人身上的手|雷。高热之下爆炸物自动启动,直接将令两名敌人也漂亮地解决。 “目标消灭,训练完成。” 原本嘲笑杨冕的几个少年少女都有些悻悻,其中一个摸摸鼻子,嘀咕了句什么便回去训练了。 杨冕半晌都没回过神来。他的手后知后觉地颤抖起来,试了好几次才将护目镜成功摘下。 司非向他微微一笑:“恭喜。” “你是怎么……”杨冕话出口便有些哽咽,他觉得窘迫,便突兀地收声清清嗓子。 “刚才用手|枪你瞄准得很好,但我觉得你不适合冲锋。”司非掂了掂自己手中的步|枪,“我记得你视力很好,又很细心,就想让你试试看。” 杨冕白皙的面颊微微泛红,双眸熠熠生辉,罕见地干劲十足:“我再来一次!” 司非点点头:“我也去训练。” 戴上护目镜后,她就立即进入了状态。她知道自己在射击上天赋平平,只能依靠练习补足。 这一次的布景是地下城的排水系统。模拟效果极为逼真,有一瞬间司非竟然分不清足下泛起涟漪的积水是真是假。 滴答,滴答,她尽量和着水滴落下的节拍前行。 排水阀门后毫无征兆地探出枪口。 司非一猫腰,眼都不眨地扣动扳机。 敌人发出惨叫倒下。 中型激光步|枪火力和射程适中,是个不出挑但稳妥的选择。 呼喊声立即引来了一阵脚步声。司非缩身在水泵后藏好,听回声计算着距离,而后突然抬枪射击。 三人被立即击中,但一人在倒地前扔出了一个手榴弹。 画面停顿,系统声提示训练结束:“阵亡,训练结束,是否重来?” “是。” 在阴暗的场景中和叛军又厮杀了几个来回,司非停下喘了口气,感觉太阳穴都在突突跳。 模拟战场中的敌人不是戴着护目镜就是面目模糊,但她总会将他们错看成熟悉的面孔:刘建格,还有天陆号上的采矿队员…… 司非确信自己和叛军不同,她的动机没有大义凛然的幌子,纯属个人恩怨,目标也只有两个人;她更不觉得这种从下而上的抗争有什么用,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就能建立不朽功业的旧世代。但为了达成目标,她要首先和这些人以命相搏,这还是让她感觉荒谬。 “司非?” 她摘下护目镜,发现杨冕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侧。 “我的训练已经结束了,”杨冕无措地向脚面看去,“虽然有点晚了,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饭?” 司非没犹豫:“好,我也还没吃饭。” 两人将模拟武器放回储物机器人体内,无言地往食堂的方向走。 “我不是有意的,但刚刚我看了你训练……”杨冕腼腆地抿抿嘴唇,没说下去。 司非看了他一眼:“很一般吧?” 杨冕张了张口,结结巴巴地解释:“不,不是……” “我知道自己的水准,”司非不以为意地偏了偏头,“人不可能样样精通。” “也、也是……”杨冕讪笑着低头,又忍不住侧眸瞧了她一眼,不好意思地低低说,“但我之前以为你肯定什么都会。” 司非噗嗤一笑:“单论拳脚我比不上田决,射击你更厉害,我只能说是个半吊子。” “不不不!”杨冕语气激烈地反对,“你已经很厉害了,还是预备兵就立了一等功!” 见司非面色一凝,他为自己失言懊恼,尴尬地弱声说:“而且……我觉得你之前和韩一说得很对。” 司非从机器人手中取过餐盘,反应平平:“是吗?” 杨冕端着午饭和司非在食堂靠舷窗的一角坐下来,喝了口水后轻声说:“我和田决他们几个之前都住在利亚卫星城,在同一所学校接受公民教育。就在两个街区外,有间芯片工厂接受了一批从3区改造设施出来的三等公民。” 司非礼貌地停止进食,看着少年等待他说下去。 杨冕小心地观察司非的神情,尽量客观地陈述道:“不知道是谁煽动的,一年半以前这些工人把工业废水的闸门和饮用水暗渠连上了。我们街区有好多人金属中毒,田决的爸爸也在其中……” 原来田决对三等公民的厌恶由此而来。 “但我还是觉得,不可能所有三等公民都是那样的……我知道的……”杨冕鼓起勇气看向司非,像是在期冀她的首肯,“唯一一次有人肯为我出头,那个人是工厂里的三等公民,也没有因为我很奇怪而嫌弃我……” 司非和他对视片刻,从少年的目光中捕捉到了脆弱的暗涌。杨冕没说下去,她没有问那个人之后怎么样了,她也猜得到。 即便没有参与,那间工厂中的所有三等公民很可能都已经被处理了。 食堂进餐的人稀少,百无聊赖的清洁机器人来回晃悠,发出轻轻的滴滴声。 “谢谢。”司非将餐具搁回餐盘,突然道谢。 她一直很有礼貌,但这次的语句却比往常要诚恳、有分量。 杨冕攥紧台面边沿,半晌才牵起唇角,秀气的眼尾也勾出一个笑弧:“我也要谢谢你。” 两人各自开动,开始认真吃饭。 “进入常规军后你有什么打算?” 杨冕似乎没怎么想过未来,挠挠后脑勺:“我……不知道。我肯定进不了机甲编队,就看分配吧。” 司非还没答话,注意力却突然被舷窗外吸引。 一艘轻型的银色飞船悄无声息地驶离了摇光号。 杨冕也凑到窗前,眯眼打量了片刻疑惑道:“船身上没有编号?” 司非唇角不由勾了勾。 笑弧映在舷窗上,与远星的光辉重叠,意味深长。 苏夙夜从窗玻璃上收回视线,回头撩了一眼面色不善的年轻军官,笑眯眯地说:“您那么专注地盯着我,搞得我心里发毛。” 对方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舱室门,沉声道:“请您好歹摆正姿态。” “邵上尉……哦,不对,现在是少校了,”苏夙夜依旧噙着游刃有余的笑容,目光在对方簇新的肩章上溜了一圈,“您看,跟我一起执行任务还是有很有好处的。” 邵威恼怒地盯了他一眼:“我原本的任务早已结束,如果不是苏将军那里的请求,我根本不会陪您到天陆号上去。” “我知道,我知道,”苏夙夜散散漫漫地往窗上一靠,“别担心,从巡航舰上逃跑的事算不到您头上。” 青年吊儿郎当的模样让邵威一看就来气,他冷然盯了苏夙夜片刻,抬手接受了一条终端新讯息,突然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航线确定了,停靠太一号指挥舰。” 苏夙夜闻言眼皮都不抬,自顾自晃荡着糖盒子寻找喜欢的口味。 但邵威的下一句便让他停住动作: “苏将军就在太一号上,他要亲自见你。” 苏夙夜抬头时又是一脸似笑非笑的欠揍神情,他轻挑地拉长了声调:“哦?我好期待哦……” 啪地一声用指甲盖顶上糖盒盖子,西装青年再次面向窗外,声音轻飘飘的:“毕竟我和父亲也有大半年没见了。” 即便这对父子关系之恶劣,帝国圈子里几乎无人不晓,苏夙夜的反应还是让邵威皱起了眉。 “怎么?听说父亲大人召见,我没吓得坐倒在地,让您失望了?”苏夙夜尖刻地嘲弄一句,抄着手往外晃悠,“我去做一会儿心理建设,您自便。” 邵威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您需要的东西这间舱室都有。” 苏夙夜回头盯了他片刻,慢吞吞“哦?”了一声,歉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我比较笨,刚才没察觉自己被软禁了,也没囚犯的自觉,请您见谅。” 邵威没作答,沉默地站到了门边。 西装青年自顾自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将头向后一仰,闭上眼便再不说话了。 第28章 任务目标一个踉跄便往地上载,其余两人立即举枪往弹道方向射击。 下一刻,三人正中发生了爆炸! 淡黄的大气被冲击搅动,激得周遭的瓦砾乱飞,犹如平地上起了沙暴。 众人很快明白过来,杨冕的子弹在射中目标前擦到了敌人身上的手|雷。高热之下爆炸物自动启动,直接将令两名敌人也漂亮地解决。 “目标消灭,训练完成。” 原本嘲笑杨冕的几个少年少女都有些悻悻,其中一个摸摸鼻子,嘀咕了句什么便回去训练了。 杨冕半晌都没回过神来。他的手后知后觉地颤抖起来,试了好几次才将护目镜成功摘下。 司非向他微微一笑:“恭喜。” “你是怎么……”杨冕话出口便有些哽咽,他觉得窘迫,便突兀地收声清清嗓子。 “刚才用手|枪你瞄准得很好,但我觉得你不适合冲锋。”司非掂了掂自己手中的步|枪,“我记得你视力很好,又很细心,就想让你试试看。” 杨冕白皙的面颊微微泛红,双眸熠熠生辉,罕见地干劲十足:“我再来一次!” 司非点点头:“我也去训练。” 戴上护目镜后,她就立即进入了状态。她知道自己在射击上天赋平平,只能依靠练习补足。 这一次的布景是地下城的排水系统。模拟效果极为逼真,有一瞬间司非竟然分不清足下泛起涟漪的积水是真是假。 滴答,滴答,她尽量和着水滴落下的节拍前行。 排水阀门后毫无征兆地探出枪口。 司非一猫腰,眼都不眨地扣动扳机。 敌人发出惨叫倒下。 中型激光步|枪火力和射程适中,是个不出挑但稳妥的选择。 呼喊声立即引来了一阵脚步声。司非缩身在水泵后藏好,听回声计算着距离,而后突然抬枪射击。 三人被立即击中,但一人在倒地前扔出了一个手榴弹。 画面停顿,系统声提示训练结束:“阵亡,训练结束,是否重来?” “是。” 在阴暗的场景中和叛军又厮杀了几个来回,司非停下喘了口气,感觉太阳穴都在突突跳。 模拟战场中的敌人不是戴着护目镜就是面目模糊,但她总会将他们错看成熟悉的面孔:刘建格,还有天陆号上的采矿队员…… 司非确信自己和叛军不同,她的动机没有大义凛然的幌子,纯属个人恩怨,目标也只有两个人;她更不觉得这种从下而上的抗争有什么用,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就能建立不朽功业的旧世代。但为了达成目标,她要首先和这些人以命相搏,这还是让她感觉荒谬。 “司非?” 她摘下护目镜,发现杨冕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侧。 “我的训练已经结束了,”杨冕无措地向脚面看去,“虽然有点晚了,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饭?” 司非没犹豫:“好,我也还没吃饭。” 两人将模拟武器放回储物机器人体内,无言地往食堂的方向走。 “我不是有意的,但刚刚我看了你训练……”杨冕腼腆地抿抿嘴唇,没说下去。 司非看了他一眼:“很一般吧?” 杨冕张了张口,结结巴巴地解释:“不,不是……” “我知道自己的水准,”司非不以为意地偏了偏头,“人不可能样样精通。” “也、也是……”杨冕讪笑着低头,又忍不住侧眸瞧了她一眼,不好意思地低低说,“但我之前以为你肯定什么都会。” 司非噗嗤一笑:“单论拳脚我比不上田决,射击你更厉害,我只能说是个半吊子。” “不不不!”杨冕语气激烈地反对,“你已经很厉害了,还是预备兵就立了一等功!” 见司非面色一凝,他为自己失言懊恼,尴尬地弱声说:“而且……我觉得你之前和韩一说得很对。” 司非从机器人手中取过餐盘,反应平平:“是吗?” 杨冕端着午饭和司非在食堂靠舷窗的一角坐下来,喝了口水后轻声说:“我和田决他们几个之前都住在利亚卫星城,在同一所学校接受公民教育。就在两个街区外,有间芯片工厂接受了一批从3区改造设施出来的三等公民。” 司非礼貌地停止进食,看着少年等待他说下去。 杨冕小心地观察司非的神情,尽量客观地陈述道:“不知道是谁煽动的,一年半以前这些工人把工业废水的闸门和饮用水暗渠连上了。我们街区有好多人金属中毒,田决的爸爸也在其中……” 原来田决对三等公民的厌恶由此而来。 “但我还是觉得,不可能所有三等公民都是那样的……我知道的……”杨冕鼓起勇气看向司非,像是在期冀她的首肯,“唯一一次有人肯为我出头,那个人是工厂里的三等公民,也没有因为我很奇怪而嫌弃我……” 司非和他对视片刻,从少年的目光中捕捉到了脆弱的暗涌。杨冕没说下去,她没有问那个人之后怎么样了,她也猜得到。 即便没有参与,那间工厂中的所有三等公民很可能都已经被处理了。 食堂进餐的人稀少,百无聊赖的清洁机器人来回晃悠,发出轻轻的滴滴声。 “谢谢。”司非将餐具搁回餐盘,突然道谢。 她一直很有礼貌,但这次的语句却比往常要诚恳、有分量。 杨冕攥紧台面边沿,半晌才牵起唇角,秀气的眼尾也勾出一个笑弧:“我也要谢谢你。” 两人各自开动,开始认真吃饭。 “进入常规军后你有什么打算?” 杨冕似乎没怎么想过未来,挠挠后脑勺:“我……不知道。我肯定进不了机甲编队,就看分配吧。” 司非还没答话,注意力却突然被舷窗外吸引。 一艘轻型的银色飞船悄无声息地驶离了摇光号。 杨冕也凑到窗前,眯眼打量了片刻疑惑道:“船身上没有编号?” 司非唇角不由勾了勾。 笑弧映在舷窗上,与远星的光辉重叠,意味深长。 苏夙夜从窗玻璃上收回视线,回头撩了一眼面色不善的年轻军官,笑眯眯地说:“您那么专注地盯着我,搞得我心里发毛。” 对方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舱室门,沉声道:“请您好歹摆正姿态。” “邵上尉……哦,不对,现在是少校了,”苏夙夜依旧噙着游刃有余的笑容,目光在对方簇新的肩章上溜了一圈,“您看,跟我一起执行任务还是有很有好处的。” 邵威恼怒地盯了他一眼:“我原本的任务早已结束,如果不是苏将军那里的请求,我根本不会陪您到天陆号上去。” “我知道,我知道,”苏夙夜散散漫漫地往窗上一靠,“别担心,从巡航舰上逃跑的事算不到您头上。” 青年吊儿郎当的模样让邵威一看就来气,他冷然盯了苏夙夜片刻,抬手接受了一条终端新讯息,突然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航线确定了,停靠太一号指挥舰。” 苏夙夜闻言眼皮都不抬,自顾自晃荡着糖盒子寻找喜欢的口味。 但邵威的下一句便让他停住动作: “苏将军就在太一号上,他要亲自见你。” 苏夙夜抬头时又是一脸似笑非笑的欠揍神情,他轻挑地拉长了声调:“哦?我好期待哦……” 啪地一声用指甲盖顶上糖盒盖子,西装青年再次面向窗外,声音轻飘飘的:“毕竟我和父亲也有大半年没见了。” 即便这对父子关系之恶劣,帝国圈子里几乎无人不晓,苏夙夜的反应还是让邵威皱起了眉。 “怎么?听说父亲大人召见,我没吓得坐倒在地,让您失望了?”苏夙夜尖刻地嘲弄一句,抄着手往外晃悠,“我去做一会儿心理建设,您自便。” 邵威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您需要的东西这间舱室都有。” 苏夙夜回头盯了他片刻,慢吞吞“哦?”了一声,歉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我比较笨,刚才没察觉自己被软禁了,也没囚犯的自觉,请您见谅。” 邵威没作答,沉默地站到了门边。 西装青年自顾自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将头向后一仰,闭上眼便再不说话了。 第33章 迷彩 苏夙夜背贴墙面,无声向垂地的登机绳索移动。 机库上下颠倒,脚下原本是舱顶,光滑且带弧,他一步不稳便会打滑。 但他在暗敌在明,只要不走出起落架庞大的阴影,他就很安全,甚至能将周围巡逻敌军的动向看得一清二楚。 巡逻的叛军两人一组,手持枪械在这一列鹭鸶型机甲前来回行走。他们显然没想到舱壁上还有紧急出口,疏忽了机体后方空隙的保卫。苏夙夜挨在机甲后侧观察敌人的装备:轻型激光步|枪,老式子弹手|枪,淘汰的热能手|雷……质量良莠不齐。 靠近机体本身不难,抓住机体正面绳索的那一刹那才危险。 计算好敌人经过的间隔,苏夙夜缓慢地吸了口气。他甚至没有给自己恐惧的时间,就按动了耳挂上的按钮,按预定向杨冕发送行动信号。 哧地一声轻响,激光弹划出光弧,正中携带手|雷的敌人! 轰--! 与此同时,苏夙夜毅然离开阴影的保护,一跃而起抓住登机绳索。 “什么人!”叛军跑动起来,同时向杨冕狙击的方向开火。 但杨冕隐匿的角度刁钻,第一波攻击尽数打在了机体支撑架上。等敌人绕开死角靠近,金属门已经阖上。 子弹被坚硬的门板弹开,刹那间火星四溅。 绳索末端的机关咔嗒轻响,快速牵引着苏夙夜向驾驶舱上升。 但驾驶舱并未滑开:“身份验证失败,无驾驶权限。” 苏夙夜一脚蹬在驾驶舱表面,足下不住打滑,全靠绳索支撑悬停空中。 “请求紧急权限!” 另一边,有敌人发现了动静,举枪便朝苏夙夜开火:“机甲上!” 危急关头,苏夙夜反而哧地一声笑,果断足下一蹬,向机身斜后方荡开。 但已经有敌人矮身冲到机身后,再次瞄准苏夙夜。 苏夙夜更快,看也不看就连续扣动手|枪扳机。 激光弹射中敌人手腕,攻击顿时失了准头。 系统音终于再次响起:“紧急权限请求已认可,vi型鹭鸶启动。” 舱盖倏地滑开,苏夙夜抬手护住要害,拽住绳索向开启的驾驶舱荡去。 原本紧闭的紧急出口也突然开启,嗖地抛进什么东西。 机库霎时烟雾弥漫。 叛军依然在疯狂射击。 烟气中猛地照进两道红光,伴着低低的轰鸣声,白色机甲脱离起落架,在地面磕磕绊绊地弹跳,冲向机库大门! “该死的!”叛军咒骂着向舰外奔去,正看见在紧急出口外短暂停留的机甲再次起飞。 白色机身划出陡峭的弧线,几乎垂直向上攀升,瞬息间脱离了追兵的射程。 杨冕仓促间登上机甲,还没来得及系好安全带,激烈的飞行动作将他压倒在地。 毫无喘息的攀升同样突兀地结束,机体在高空静止了一瞬,才再次加速缓慢绕圈。 “长官!”杨冕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爬上副驾驶座,“您没受伤吧?” 苏夙夜直视前方,语气难得极为恶劣:“还没死。” 杨冕不由一惊。 青年右额角的伤口再次迸裂,鲜血直滑进衣领,衬得他脸色如纸。但更骇人的是苏夙夜的神情:濡湿而凌乱的额发下,他的双眼亮得异常。他定定凝视前方,牙根紧咬,像在隐忍痛意,却又似在克制情绪,心绪激烈到恨不得生啖什么人的血肉。 “搜寻母舰失败,重试中。”人工智能这时突然发话。 杨冕左右四顾,匆忙寻找医疗箱。 机动装甲中的紧急救护装备极为全面,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止血消毒的器具。 “不用,”苏夙夜却一偏头避开,每个字音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伤死不了。” 杨冕无措地僵住,周围视窗突然亮起红色警戒,人工智能发出警报:“地面攻击警报,还有7秒击中本机,5,4,3……” 苏夙夜嘶声低骂,大力扳动操纵杆。 机身直接向旁侧甩了出去! 虽然成功避开了地面炮击,机体却失控翻滚了两周才再次与地面水平,走出的航线也摇摇晃晃,笨拙到极点。 杨冕扒着侧壁,勉力忍住干呕的冲动,定睛去看主驾驶座。 苏夙夜的五指紧紧揪住操纵杆,却止不住地发颤,仿佛掌中的不是球形滑竿,而是滚烫的铁块,痛得他下一刻便会忍不住脱手。 “地面攻击警报,建议立即爬升脱离奥伯隆大气层。” 虽然鹭鸶是太空地面两用机型,但升入太空有特定的流程,无法完全依靠自动导航,极考验机甲师的操作能力。 苏夙夜侧眸掠向杨冕,一勾唇,却殊无笑意:“你不会开机甲?” “不会。”杨冕不觉声音变调。 青年毫不意外地低笑,似乎比刚才稍镇定:“进入脱离大气层准备状态,开启自动导航。”停顿片刻,他解释似地和补了一句:“给我一分钟,不,30秒就够。” 人工智能利落地回答:“线路搜索中,航路确认,左右引擎功率提升至100%,自动导航开启,手动脱离倒计时30秒……” 苏夙夜飞快缩手,在贴身的口袋里摸了一会儿,不甚利索地找出从不离身的金属糖盒。 他两指一拈将盒盖朝下,拇指在盒底一按,原本隐藏的机括立即弹开,露出一枚暗格。 青年的手还在发抖,盒口倾倒失了准头,暗格中的东西咕噜噜滚了一地。 竟然全是白色药片。 “手动脱离倒计时15秒,14,13……” 苏夙夜一仰头,将掌心的两颗药片拍进嘴里。 杨冕没敢发问。但几乎是立刻,青年的动作就平稳起来,搭上操纵球的手不再颤抖。 “3,2,1,脱离!” 白色机甲后侧喷吐明亮的光焰,加速冲向暗黄大气的边界,划出的曲线干净利落,堪称完美。 紧追不舍的地面导弹无力跟上,徒然在半空炸开。浑浊的云气随之搅动,层层螺旋叠成一枚风暴眼。 而奥伯隆地面的交火还在持续。 震耳欲聋的垮塌声一阵接一阵传来,驾驶舱随之左右摇撼。 司非瞬间清醒过来,挣扎着睁开眼,视野左右颠倒。驾驶舱显然在落地时倾覆了。 但活着就已经是奇迹。安全带勒进肉里,疼得她抽了口气,却立即被呛得咳嗽起来。 枪一直没脱手,她没犹豫,立即向着安全带末端开火。 驾驶舱中立即充斥着刺鼻的焦味,但司非终于摆脱了桎梏,谨慎地伏地上身,打量起四周。 舱外壳几乎摔成粉碎,外界空气源源不断地从细密的裂缝中涌进来。烟尘已然渐渐落回地面,显露出残破的屋瓦轮廓线,她身处废墟之中,方位不明。 战地启明系统重复着“寻找信号中。通信中断。” 司非试图定位地点,只勉强获得了粗略的方位:她落在帝国安全区外,缺乏有效的地图信息。 头盔摔出了裂痕,有害气体和撞击令她头晕目眩,她在布满玻璃碎片的地面摸索了很久,都没找到备用呼吸面罩。 “这里!” 突然有人声传来。 司非顿时一个激灵。她从舱壁裂缝循声看去,模模糊糊看到有人影在靠近。不远处另有两枚脱离的机甲驾驶舱,状况似乎比她还要惨。 来的是帝*的后勤队,还是…… 疑问没来得及成型便得到了解答:枪声连续响起。 司非立即背靠舱壁,视线漫无目的地乱转,在心里重复着:快想,快想,还有什么办法…… 第一阵枪声停止,脚步声和人声向另一枚驾驶舱靠近。 不能坐以待毙! 她碾着碎玻璃爬到敞开的舱门边缘,探头张望,目光猛地一顿。 周边似乎原本有住户,驾驶舱砸中了一间半地穴式棚户。简陋的建材在重物撞击下东倒西歪,露出下面的空间和什么人的双足来。 奥伯隆叛军据说收留了不少没有公民身份的人,投奔他们的三等公民也不在少数。 司非扯下头罩,触碰了一下左耳后的标记,立即脱下全套帝*制服。衬衫袖口有齿轮标示,也必须抛弃。这还不够,她扯下颈间的叶片吊坠,用衣物包裹住吊坠和激光手|枪,往座椅下的救生箱中一塞,就捂嘴往棚屋中就地滚去。 轰隆隆的爆炸声掩盖了石块滚动的轻响,司非落在粗糙且坚硬的石地面上。紧紧咬唇忍住痛呼,她立即翻身坐起打量四周。 倾垮的石墙将一个人掩埋,只露出双脚,看肢体特征应该是女性。 而另一侧墙角飘来血腥气,司非猛地回头,小心翼翼绕过半堵承重墙,便看见了一具被钢管刺穿的躯体。 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司非呼吸不觉乱了一拍。她随即猛力掐了自己一记,抬头看见墙角拢着避寒的油布,立即俯身搬动尸体,将织物向下扯到地面,将其胡乱遮住。 “抱歉。”她低语一声,快速检视这间陋室其余的物件。唯一一堵矗立的墙上挂着一件没干的长上衣,下摆全是磨损的破洞。 死去的少女身上依稀也是这样的装扮。 司非没有犹豫,立即将上衣套上。 她原本还想再寻找些掩饰身份的线索,但不知哪里又在炮击,地面晃动,本就摇摇欲坠的石块顿时哗啦啦滚落。 外面的枪声响了又止歇,急促的脚步声直朝棚屋的方向靠近! “房子里可能还有人!快!” 司非下意识低头缩起肩膀,啪嗒,血珠落地。她一摸脸,这才发现原来头顶在着陆时磕伤了,一直在流血。 有没有在外面留下血迹,她已经无力确认,眼前蒙蒙地发黑。她木然摸索,确认身上没有玻璃渣子,胡乱抹了一脸血,干脆靠墙角抱头蹲好。 而来人也终于冲进了棚屋。 第34章 基地 “有人!” 模糊的视野中出现晃动的人影,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司非,这场景似曾相识。 她无需作伪就瑟瑟发抖起来。 带着余温的枪管贴上她脖颈,她下意识要躲开,却无处可逃。 司非干脆闭上眼。 来人的动作却停住了。 她缓缓启眸,来人全都戴着呼吸面罩,看不清脸。但他们没穿军服,显然不是帝*。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叛军士兵。 恐怖分子,反社会,暴力……这是与之相连的词汇。她不知道自己的伪装到底有没有意义,也许换来的只有更没有尊严的死亡。 但枪口突然后撤,站在最前端的人开口:“三等公民?” 司非盯着对方,不知该作何反应。原来刚才这人在确认耳后是否有三等公民的编号。 对方显然以为她吓懵了,尽力平和地安抚道:“没事了,放松,我们不是帝*。” 见司非依旧不说话,那人干脆脱下了呼吸面罩,露出一张消瘦却出奇白净的脸庞来。 这是个不超过三十岁的青年男人,脸颊上有些微泛青的胡茬,下巴破了一道口,笑起来却非常有亲和力,声音也柔和熨帖:“我知道你们不喜欢帝*,也不喜欢我们,但现在这里太危险了,帝*随时会反攻回来,你必须跟我们离开这里,好吗?” 司非定定看了他须臾,视线绕过这群武装分子,飘向对面墙体掩埋的躯体。 青年回头望了一眼,歉然地压低了声音:“抱歉,现在我们没有照顾后事的余裕,来。” 他直接将司非拉了起来,顺便将自己的面罩戴在了她头上:“这样会好受一些。” “大哥,这间房子里和旁边都没人了。”一个衣衫褴褛的高瘦少年晃了一圈回来。 “你送她回后方,我们继续。”这青年当即向高瘦少年吩咐。 后者点点头,将自己面罩取下,稚拙的脸庞上写满热望:“大哥,小心。” 被称为大哥的人颔首,戴上面罩前向司非微微一笑。 “走。” 其余的叛军士兵毫无异议,立刻随着青年离开了。 扛着激光步|枪的少年挠挠头,干脆直接拉住司非就往外跑:“快走快走,这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塌了。” 司非光脚,到处都是碎石,脚底顷刻鲜血淋漓。 察觉她的步子慢下来,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后知后觉地发现她没鞋子,懊恼地哎呀了一声:“你怎么不说!” 司非垂头,没回答。 少年却像是领悟了什么,神情略微黯淡:“站在这别动,你等等。” 不等她答话,他就径自跑开。 司非抬起头看向天空,只看到浑浊的云气重叠螺旋,没有任何飞行器的踪迹。 “来!有总比没有好。”少年提着一双破口的胶鞋奔来。 她没有问这是从哪来的,对此两人心知肚明。 穿好鞋,少年再次带路,从瓦砾堆中朝着叛军占领区更深处前行。 安全区方向不断传来枪声。 司非的神经绷到极限,每一阵枪响都会令她不可控制地全身僵硬。她害怕那队叛军发现了机甲驾驶舱上的异状,害怕他们识破她的伪装再次追上来。 “别怕,我们是好人。”少年大喇喇地保证,“等你到了基地就明白了。” 她透过面罩暗红的护目镜看向对方,感觉极为荒谬:三等公民的身份竟然第二次救了她的命。 这少年静不下来,无言走了没多久就再次开口:“我其实一直搞不懂你们这种三等公民,都逃到奥伯隆来了,却不愿意加入我们,还拒绝我们的帮助,被夹在帝*和我们中间,过得也很辛苦吧?” 司非心中一动:奥伯隆安全区外的情况比预想中复杂,叛军并没有控制所有的人口。 “附近……还有别的人活下来吗?”她小心试探。 少年面色一黯:“没有,你们本来就只有四五十号人吧?大多数都躲在靠北的地窖里,那里被白磷弹击中,简直是……” 他懊恼地咋舌,连忙改口:“总之后方有人会好好照顾你,好多人也是从改造设施里出来的,你放心,我们不会害你的。” “谢谢。”司非轻声说。 “谢我干什么,”少年不自在地干笑一声,“快到了。说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司非抿抿唇,答道:“池璨。” “我是孤儿,大家都叫我阿冰。” 说话间两人已经离开了废墟区,眼前豁然开朗。 奥伯隆地表以岩石和冰为主,由于大气浓厚,地势平坦,几乎一眼可以看到地平线尽头。而在那里,一轮遥远的红日正向下坠。 暗黄被晕染为橙红,艳丽的云霞压在起伏平和的地平线之上,宏阔得能把人吸进去。 “漂亮吧?”阿冰毫不掩饰自豪之色,“要好久才能看到一次日落呢。” 司非点点头:“嗯。” “接下来还有更壮观的。”阿冰嘿嘿一笑,拉着她猫腰钻进了一个小山洞。 石洞中伸手不见五指,脚下似乎有不化的薄冰,每走一步都咵啦咵啦地响。 阿冰毫无踟蹰地前行,而后突然停下。司非下意识伸手一撑稳住步子,摸到岩石才发现原来已经到了洞口尽头。 黑暗中突然迸出一线红色的幽光,勾勒出少年五指的形状。阿冰将手掌贴在岩石面上,清晰地说道:“我是阿冰,编号o91,带着边缘区幸存者回来了。” 片刻的寂静后,红光消失,岩石摩擦移动的巨响随之响起。 石墙上开出一道小门。 阿冰当先走进去。 门后是一男一女两个重装士兵,无言地堵住了狭小空间的前路。 “要搜身,别紧张。”阿冰解释了一句,率先将枪放下,双手上举。其中一个士兵仔细搜检了一遍,点点头。 那个女兵看向司非。 司非将面罩脱下,向对方迈了一步,举起双手。她身上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女兵仔细排摸一遍,又查看了她耳后的三等公民印记,这才放行。 这只是第一道关卡,哨所之间以重型石门相隔,危急时刻能够果断炸断通路撤退。 过了六道检查,两人已经深入地底。 “终于……”阿冰抬手抹了把汗。 幽邃的岩石地道突然到了尽头。司非跟着阿冰一步迈出去,迎面扑来凛冽的风。 他们竟然站在石崖边缘的平台上,面前是足有中型舰艇大小的深谷。人造采光口从上方投下稀疏的光线,点亮了迷宫般的地貌。岩石被一路下凿,开出无数斗折的小路和洞窟,重重叠叠宛如精心镂刻的核雕。凸起的石尖塔之间以金属索道相连,小小的轿厢在高空来回穿梭,看着便让人心跳加速。 而最壮观的并不是地貌。 山谷竟然被水道横贯!不可思议的清澈水流飞花溅玉,通入石壁尽头的暗渠。 司非被所见景象震慑,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叛军竟然有这么强大的地底据点!无怪乎那么多年帝*都无法彻底剿灭他们。 “怎么样?”阿冰意气洋洋地抬起下巴,显然对司非的反应很满意。 “这就是基地?” 阿冰嘿嘿一笑:“这是最大的基地,看到那条河了吗,用潜水器可以到达其他分基地。” 司非没有问下去,免得对方起疑。 索道轿厢摇摇晃晃地靠近平台,阿冰拉起司非,冲她咧嘴一笑:“跟紧了!” 轿厢门没有关死,阿冰眼疾手快,将门拉到最大,当先一跃而入。 司非被他拉着,几乎是跌了进去。她撑着轿厢壁左右四顾,转瞬间,平台已经成了头顶的一片阴影。高处的风从窗门缝隙中灌进来,发出呜呜的鸣响,刚才在高处看见的重叠地貌不断放大,直到变得触手可及。 洞窟中有人,一晃间,司非甚至疑心自己看到了一群坐在地上听讲的孩子。当然,基地有学校并不奇怪。 “我先带你去医生那里,那里的人会照顾你的。”阿冰大马金刀地坐在对侧,单手支颐,叹息般地来了一句,“也不知道大哥他们怎么样了。” “你们不害怕帝*反攻吗?”司非盯着迷宫般的洞窟,轻轻问道。 帝*完全可以用重型武器强行突入,到那时,这世外桃源般的基地该如何自保? “他们不敢硬来的。”阿冰自得地一笑,却没多解释。 说话间轿厢吱呀呀地靠近地面。 阿冰熟门熟路地扒开门,当先跳下轿厢,而后探身将司非也拉出来。 司非一抬头,刚才还看得见全貌的石塔此刻显得高无边际,直刺入岩洞顶端。来往于索道之上的轿厢在地面投下阴影,宛如形状规则、行动有序的云朵。 “到了。”阿冰带路,顺着岩石中开凿出的小路走了片刻后驻足。 面前是一座三层楼高的石屋,完全自岩石中开凿。与一路上见到的别的洞窟不同,这里装有可开阖的门窗,入口也较为宽敞。 “阿冰?你来干什么?”一个中年女子拎着重物快步走出石屋,见到阿冰驻足询问。 “喏,幸存者。”阿冰嘴向司非的方向一努,“医生有空吗?” “你来得是时候,正好有个病人刚走,快去吧。”女子向司非和善地笑笑,拎着东西很快走远。 阿冰便领着司非往石屋中走:“刚才那是清姐,管这里食宿的,你有什么事别害羞,只管拜托她。” 司非轻轻应了,一边走一边打量石屋中的景象。 出乎意料,这里的布局与旧世代普通医院甚是相似。底层岩洞被互相打通,看上去像是个急诊室,简易担架上躺了不少带伤的士兵。着白衣的护理人员来回奔走,见了阿冰匆匆一颔首便继续工作。 一条徐缓的坡道通向上层。二层走廊连通为四方形,两侧的洞窟里都是石床,似乎是病房。走到拐角,突然有顿促的脚步声靠近,一个拄着拐杖的人绕出来,与阿冰撞个正着。 “哎!”阿冰痛呼一声,对方却头也不抬,自顾自一瘸一瘸地走远。 司非走在阿冰内侧,没有与来人照面,但拐角的通风口漏入一线光,她立即认出了这人: 是严星昌!从帝*名单上消失的教官怎么会在这里?! 第35章 “哎!”阿冰吃痛低呼,严星昌却并未驻足,很快消失在了岩石走廊的又一个拐角,引得少年抱怨起来,“这人怎么这样!” 司非看清来人容貌后立即低头,但她无法确认对方是否真的没注意到她。 如果严星昌真的是叛军安插在帝*中的细作,只需要他一句话,司非就必死无疑。 她不觉缩了缩肩膀,好不容易稍稍平复的心绪再次翻滚沸腾起来。 恰好一阵风从岩洞缝隙中钻进,阿冰关切地看她一眼,安抚道:“等医生检查好,清姐她们会给你找保暖的衣服穿的,你再忍忍。” 司非无言颔首,跟随少年转过拐角。病房到了尽头,两人眼前是一间有门板的房间。 “医生!”阿冰大喇喇地上去叩门,动作却很小心,仿佛生怕用力过头便会把门敲碎。 “阿冰?请进。”门后传来略有些低哑的中年人声音。 阿冰也不客气,推门直入,一边邀功似地大声说:“大哥他们从边缘区救出来了一个!” 这么说着,少年侧身一让,跟在他身后的司非便与这位医生打了个照面。 略肿的单眼皮,胡子拉碴,戴着旧式大框镜,这中年人一身污渍斑斑的白大褂,抱臂靠在一面柜子上,慢吞吞地扫了司非一眼:“哦?” “她好像被砸伤了,脚上也有点破口,麻烦您处理一下,之后就交给清姐好了!”阿冰一口气说完,拔腿就往外跑,“大哥他们还在上面,我再去看看!” 不等医生应答,他就风风火火地闪身离开,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 医生叹了口气,将视线调回司非身上,沙哑的声音很平和:“请坐,”顿了顿,他挠挠乱翘的头发,漫不经心地说道,“如你所见,我是这里的医生,大家都这么叫我。” 司非没有多问,依言在这石洞唯一的一张石床上坐下了。 医生踱到她身前,他身上立即飘来了一阵刺鼻的消毒物质气味。虽然看上去不太可靠,医生的诊疗动作却十分规范,倒像是受过帝国正规训练。 司非不由小心地多看了他一眼。 中年人压了压眼睑,没什么起伏地自顾自说道:“都是皮外伤,没有异物混进去,消毒上药就没事了,小丫头运气很好啊。” 她没有回答,而对方显然也对她并无太多兴趣,医生径自转身到避光玻璃架上取了两个瓶子。这时司非才发现,这医生的右腿不便,走起路来拖着一瘸一瘸的很是吃力。医生回转身,司非立即垂下头,中年人没什么反应,开始为她处理伤口。 片刻的寂静。 “嗯?”医生突然出声,“你身体状况不差,没有营养不良。” 司非不自禁想到了棚屋中那两具瘦消的尸体,心中悚然一惊。幸而她本就低垂着头,便干脆装聋作哑,一声不吭。 她感觉得到,对方的视线在她身上逗留了片刻。 不紧张是假的,她可以确信,对方可以轻而易举从她的肢体语言中判断出这一点。 医生突然笑了。 司非的神经在这一刻绷到极限。 但对方轻轻揭过了这一茬:“也好,正好后方缺人,过几天你就可以干活了。”这么说着,医生起身,在洞边缘的三角凳上坐下,轻轻嘶了一声才再次开口:“你可以走了,我会把要换的药给小清,你不用来。” “谢谢。”司非微微欠身,拖着步子往外走。 她很快再次回到了洞窟底层,刚才在门外见过的、被称为清姐的妇人两手空空的快步走进来,见到司非眼睛一亮,笑笑地迎上前:“伤口处理好了?跟我来。” 这次的目的地是近旁的一间地下石屋。清姐似乎早有准备,一进门就抓起一套衣物塞给司非:“到后面换个衣服,一会儿我带你到学校去转转。” 司非强忍住没发问,摸着石壁到后间,脱下了本就不属于她的衣物。 “瞧我忙的,还没自我介绍,我叫瞿清,是这里的后勤分队长,简单来说就是什么都管。”瞿清说着自己笑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池璨,”司非说着从洞深处缓步走回,看着瞿清轻声问,“学校是?” 瞿清面上便现出歉然之色:“就是我们这的学校。上面的状况你也知道,我实在拨不开人管那些小兔崽子,麻烦你去搭把手。第一天就这么辛苦,实在抱歉。” “不,您太客气了。”司非恭顺地应下,“只是我不太会照顾小孩子。” “没事,有人教他们,你只要看情况帮忙就行。” 瞿清与阿冰作风颇为相似,三言两语间将事情交代完毕,直接就带着司非往目的地进发。 学校正是司非刚刚在半空看到的某个洞窟。两人还没走进洞,笑闹声已经传了过来。 十几个孩子闹哄哄地坐成一圈,一位老太太单手叉腰站在圈内,扯着嗓子道:“都安静点!还要不要听故事了!” 这话仿佛咒语,刚才还在互挠痒痒、扯头发、交头接耳的孩子们立刻安静下来,各个抬起脸,殷切地看着身材矮小的老妇。 瞿清和司非已经走到了洞口边,却就此止步。 “你先看看。”瞿清低声向司非道,脸上露出微笑。 “上次我说到哪了来着?” 一个男孩高高举手:“蓝星因为一架飞行器掉下来开始打仗,突突突突,杀杀杀!” “哦对,”老妇人叹了口气,也不纠正男孩的用语,自顾自慢悠悠说了起来,“2121年,也就是三十六年前,蓝星的两大政治阵营互看不顺眼,偶然的局部军事争端没能好好解决,局势不断升级,最后爆发为长达十年的战争,也就是我们知道的十年战争……” 刚才发话的男孩尖声打断:“这里早说过了!我要听太空战的部分!还有蓝星的地下城,还有三大元帅!” “你再插嘴就出去罚站。”老妇人的脾气不怎么好,冲男孩一瞪眼,维持着自己步调继续说下去,“十年战争要真的一年年说过去……我没这个精力,就跳过第一阶段。” 孩子们发出抗议声。 老太太眉毛一横:“第一阶段有什么好说的!地表全毁了,死了不知道多少人,城市转入内陆底下。要不是我命大,我早就给炸死在蓝星了!” 孩子瞬间噤声。 “没过几年,反物质武器和机甲、太空战舰就都被研发出来,又是一通狂轰乱炸。地下城都被炸毁了,死的人不计其数。”老妇声调平板,眼神却望向虚空的某点,她突然一笑,满是褶子的笑弧说不出地冷,“再之后,奥尔特人也来凑热闹,但这都是上面人才会关心的,像我这样的能多活一天就能笑醒。应该是29年吧,所有人都对战争麻木了,只等着哪天上头的那群疯子疯够了,如果那时候自己还没死,就是天大的好事。也就在这年,spdp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司非不觉握紧了拳头。 spdp,科学和平主义进步党,创立第四帝国的精英,也是如今依旧掌握帝国一切的那群人。只不过如今帝国已经与科学和平主义进步党划等号,为帝国卖命等同于为spdp冲锋陷阵。 “你刚刚说的三大元帅里的叶平道就加入了进步党,但那时没人真的把这小党派当回事……进步党宣传的全面停战对抗外星威胁,还是挺能扯的,但也就能扯而已。总之上头的大人物也终于打够了,我所在的国家成了战败国,但至少战争结束了,一晃就是十年。” 洞中的气氛稍稍松快了一些。 “那么林登将军呢?”有人小声问。 老太太的面色微微一变,不禁拔高了声调:“对,还有三军总帅林登!那时战败,签了那什么条约之后,国内情况只有更加糟糕,换领导人就和换衣服似的,几个月抬头一看,议会那群的头儿肯定是张新面孔。也就只有林登……在十年战争里给我们国家出了口气的林登,能够服众当总统。” “但国家还是那副烂摊子,林登上去了也没用,中间啰嗦的事我也搞不清,总之最后大家投票给进步党,33年进步党上台,谈朗成了新总理,没工作的人少了,之后还和其他国家恢复了贸易,甚至把那些趾高气扬的战胜国都打趴下了,所以蓝星真的统一的时候,我们都觉得是好事,苦日子终于到头了……” 老太太再次神经质地摇头,眼皮一抬,终于看到了瞿清和司非:“我终于可以喘口气休息了?” 瞿清对老太阴阳怪气的埋怨一笑置之:“这是今天才从地面下来的小池,我让她帮你搭把手。” “上面?”老太太眯起眼,突然咧嘴一笑,“你是三等公民?” 司非微微一怔:“是。” “小鬼,你们不是一直缠着我问改造设施是什么样的么,问她比问我有用,毕竟我是个破政治犯,没进过那种地方。”老太太说着翻了个白眼。 此话一出,十几双眼睛顿时朝司非看过来。 骤然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司非感觉背上掠过一阵寒意。 瞿清皱皱眉,低声说:“你别勉强,不想说就别理她,这老太太就这怪脾气,你多担待点。” 司非向她感激地颔首,却露出柔和的微笑:“你们想问什么?” 她说得越详细、越符合外界对三等公民的认知,她就安全。 自挖伤口这种事,她早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须臾的沉默后,石洞中瞬间炸开锅: “黑鹰真的用三等公民做人体实验吗?” “改造设施是不是一天只有一顿饭?比我们还惨?” “姐姐你是怎么出来的啊?” 孩童言语无忌,每句都正中痛处。司非却异常平静,她看着这一张张无辜而好奇的脸庞,心中不由升腾起异样的冷意。这些孩子接受的教育、乃至学习的历史自然与帝国公民不同,但总还有什么不对劲,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我在4区改造设施呆了两年……”司非说了半句,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瞿清按住她的肩膀,清清嗓子要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整座山谷突然震动起来,头顶之上遥遥传来巨响。 尖叫很快止歇为死一样的寂静。不止是这座山洞,原本熙熙攘攘的基地瞬间沉入死寂,只有没得及停下的索道还时不时吱呀地一声怪叫。 “地面有敌袭!b预警方案启动!所有人进入深层掩体!” 石塔顶端的扩音器突然齐齐发声,急促的语声重叠回荡,刺得人耳膜生疼。 “我得走了。”瞿清转身便往外跑,司非一咬牙跟上去: “我能帮忙。” 瞿清看了她一眼,利落颔首:“一起来!” 索道突然恢复了运行。从数不胜数的石窟中涌出面色惊惶的人群,向山谷更低处进发。虽然慌乱,基地众人还算井然有序,走的道路互相错开,此前显然预演过多次。 而震动和轰鸣还在继续,甚至有愈演愈烈的态势。 帝*终于开始反攻。 “第一、第二、第三先遣队就位,机甲编队二号母舰到位还需180秒。” “救护后勤部队到位,通讯正常。” “第四先遣队就位……” 通讯频道瞬息不停地播送着战况,令装甲战车内的气氛变得分外紧张。 “长官……”穿着不合身侍官制服的少年怯怯出声。 苏夙夜闻声撩了对方一眼,食指在战车方向盘上不耐地叩了叩,声音还算平静:“没我们的事,战线离我们很远。” 杨冕努力抬首挺胸,应答声依旧没什么底气:“是!”顿了顿,他有些焦虑地问:“长官,您没事吧?” 他的担心无不道理:苏夙夜鬓边的止血贴还没撕下,脸色依旧有些白。惊险脱离母舰机库、驾驶鹭鸶机甲脱离奥伯隆大气不过是三小时前的事,简单处理了伤口后,这位苏少尉基本没休息,便再次领命来到地面: 带领技术二科的特勤队回收机甲残余零件与芯片,同时寻找生存者。 虽然并非直接作战,这个任务并不轻松。目标地点更是令人心有余悸--苏夙夜和杨冕才脱离不久的原安全区西侧。 由两架白头翁机甲开道,技术二科后勤队碾压过碎石残砖,朝着地图上的指定坐标靠近。机甲编队母舰银色的弧面在远处闪闪发光。这是原来的安全区地带铺天盖地的灰中唯一的亮色。 战车后部坐着六名技术科特勤员,正与耳挂另一端的指挥所不断联系,虽然是名义上的队长,苏夙夜觉得自己更像是个带路司机。这个想法令他稍稍舒展了眉眼,露出一丝嘲弄的微笑。 与刚才在鹭鸶机甲上相比,他的情绪已经平稳许多。 抵达目标点,苏夙夜按了按通讯仪,淡声通报:“技术二科特勤队就位,开始执行任务。” 前方是一整片无法通过的废墟,也就是原来的安全区g片区。无人飞行器先行抵达,扫荡过后确认并无敌军。而就在这一区域,飞行器还监测到大量机甲计算主机芯片信号。为了执行任务,所有人必须改用步行。 身着特殊轻型装甲的特勤队员立即跳下战车。苏夙夜并非特勤编内人员,拿到的装备便没那么先进,但好歹是技术科,发放的电子头盔已经比此前的呼吸面罩要精良。苏夙夜无端叹了口气,将头盔戴上,向同样准备完毕的杨冕一颔首:“走。” 先行的队员已经找到了第一枚机甲降落舱。 一进入识别范围,电子头盔上立即出现了原机甲的型号编号与使用者信息。 爬进舱内的特勤队员手一撑跳出来,摇摇头。 电波通讯声在耳边响起:“叛军来过了,都补了好几枪。” 苏夙夜盯着视野中的驾驶者头像看了片刻,呼了口气。不知是什么原理,即便这样大口呼吸,头盔玻璃罩上依旧没有蒙起水汽。同样全副武装的医疗队很快将遗体运走,他看了一眼便觉得无趣,转头望向不远处另一枚驾驶舱。 这舱室的损毁情况更严重,机甲师无需叛军,就很可能在撞击中丧生。 毫无意外地,前去检查的特勤队员又做了拇指向下的手势。 再向前便离开了原安全区的边界。但仅凭目测,前方还有四枚坠落的机甲驾驶舱和机体。 苏夙夜缓步向最近的驾驶舱走去,每一步踏在碎瓦砾上,都哗啦啦地响。 一声清响,机体识别成功,视野中再次跳出搭乘者信息。 苏夙夜漫不经心地一瞟,足下骤停。 搭乘者姓名第二栏: 在役预备兵司非。 第1章 . “报告大将!叛军刚刚通过匿名基站发送了谈判的请求。” 帝*十三集团军指挥所中传来克制的欢呼。 叛军提出谈判,等同于率先示弱。此前数次围剿,叛军可都是硬气得对此绝口不提! 所有人都看向电子沙盘前的指挥官。白发老者唇边不觉现出一丝笑意,他抬眸扫视四周,悠悠来了一句:“诸位怎么看?” “叛军已经束手无策,这时候应当把他们一网打尽!” “不要忘了他们手里还握着我们需要的矿产,如果逼得急了,谁知道那群疯子会怎么做?” 不等大将发话,两个军官已经争执不下。 大将任由下属争辩了一会儿,才将手掌往下压了压;两人立即噤声,做洗耳恭听状。 “有什么事是好好坐下来谈一谈不能解决的?”老者说着一笑,背过身去,抬头看向壁上的卫星云图,“谈判专家组应该已经到了?” “是,飞船刚刚落地。” “派一架鹭鸶型机甲护送他们去和对方见面。” 三言两语交代完毕,随侍的几个军官得令离开,只有一个人还留在总控台附近没动。 老者不由扬起眉毛看过去。 苏夙夜笑笑地道:“我也想去。” “过犹不及。”大将利落回绝,四字简简单单,却意味深长。 青年也不介意,语调轻松地解释:“我不准备参加谈判,我只是想到前方看看。”他顿了顿,朝指挥官挤挤眼睛:“我还有点私人事想做。” 大将盯着他看了片刻,一挥手算是默认了。 苏夙夜两指在眉骨上一搭,算是行了个礼,转身往外走了几步,突然驻足回身:“叛军是从哪里弄来的灰隼机甲?这点您弄清楚了吗?” 指挥官鹰般雪亮的眼一如既往地沉静而锐利,他没有透露太多:“如果你该知道这事,你会知道的。” 青年唇角牵起,在勾成一个嘲讽的笑弧前已然敛下去。他点点头,默然走出了主控台周边的隔音圈。 经过飞船舷窗时他侧眸一瞥,此前暗沉如墨的天际透出明亮的蓝。 --奥伯隆的长夜已经过了最黑暗的时分。 “帝*答应谈判,”刘姓青年在幽暗的石窟中来回踱步,神情看不分明,但语气极为慎重,“他们同意撤空原本安全区边缘缓冲带,提出在那里见面。但他们只允许我们派三个人。” “这太欺负人了!要出什么事两个人怎么够保护你!”阿冰也在来到地面的一行人之中,闻言立即咋舌。 刘姓青年宽容地看向少年:“如果他们无意谈判,去几个人也无济于事。” 这话说得在理。阿冰不由害臊起来,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大哥,让我和你一起去!” 他开了这个头,其余人也纷纷符合起来。 刘姓青年似乎早有打算,报出两个人的名字,不忘安抚其他人:“后方必须留人,你们也注意周边动向,如果我过了六小时依然没有回来,你们就通知下面立即炸掉i区的矿物。” “明白!” 前去谈判的三人便要动身。 刘姓青年突然看向司非:“难为你跟来,现在似乎不需要你带路了,阿冰可以送你回避难所。” 司非却摇摇头:“我待在这里就可以了。”默了片刻,她缓声加了一句:“请您务必平安回来。” 对方好像笑了笑,转身和同伴出了山洞。三人脚步极轻,几乎没闹出什么动静。 洞窟中顿时陷入寂静。留下的除司非外共计十人,当即两两分组在近旁巡逻。 司非、阿冰和另外一人留在洞中。 天色逐渐明亮起来,日光穿透暗黄色的大气洒落地面,为石洞蒙上一层柔和的暖光。 阿冰难得很沉得住气,过了很久才向司非搭话:“你脚上的伤怎么样了?” 司非向他微微一笑:“没事。”她垂头,沉静地看了一会儿地上的影子,才开口询问:“避难所的大家……安全吗?” “你放心吧,”阿冰一如既往地自信,“帝*不敢轻举妄动的。” “可是……”司非将半边脸枕在膝盖上,小心翼翼地提出假设,“我听清姐她们提到……上游洪水很凶猛。如果下游被帝*堵住了,大家……我们不就无处可逃了?” 阿冰愣了愣,显然之前没想到这茬。他看向司非的眼神变得更加柔和,拍胸口的动作却十分豪迈:“你别想太多了,大哥他们早就留了一手,下游的水闸安全得很,不是基地里的人不可能随便乱动。再往下,水渠就在地下很深很深的地方了,帝*也没法做手脚。” 司非闻言乖巧地点点头,像是相信了这个说法。 阿冰不知怎么有些窘,两人顿时半晌无言。 “你、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司非一愣:“可以吗?” “在地下怪闷的吧?而且你一直生活在地上。”阿冰一脸“我懂”的神情,利落起身向司非伸出手,咧嘴笑开,“这里有晖哥看着,对吧?” 被点名的晖哥朝少年撩了撩眼皮,不厌其烦地摆摆手:“你在这也碍事,走走走!” 阿冰嬉皮笑脸地应了,朝司非一点下巴:“来。” 稀薄的晨光照耀下,奥伯隆的广袤地貌宛如镀了圣光,只是静静看着,人仿佛便能融进这一望无际的石头荒原中。 “哎呀,错过了日出。”阿冰嘟着嘴叹息,却很快振作起来,“要不要到你家那里去看看?” 司非眨了眨眼,垂眸轻声说:“那里离前线很近吧?太危险了。” “那里就在缓冲带边缘,小心点肯定没事。”阿冰很快下定决心,司非看了他一眼,便没再反对。 穿过死气沉沉的瓦砾堆,他们向缓冲带靠近。 帝*机甲和驾驶舱的众多残骸还在,司非小心朝其中一枚驾驶舱中看去:遗体都不见了。她不由心中一凛。 阿冰胆子奇大,越靠近缓冲带边缘,他就显得越兴奋。 还没走到那座棚屋,司非忽然停住了步子。 “嗯?”阿冰压低声音询问。 司非抬头,神情怔怔的。阿冰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几步开外杵着半截旧电缆杆子,顶端居然挂着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少年眯起眼细看,分辨出杆子上居然挂了一根项链。 少年显然也觉得新奇,当下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伸长了手一勾,将项链取了下来。 “喏,还挺好看的。”阿冰向司非摊开掌心。 银色链子上挂着一枚同色吊坠,呈叶片状。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明明把它和衣物一起藏在了驾驶舱内。除非…… 猜想堪堪萌芽,便被她捺回了心底。晨风掠过,她不由颤栗了一下,不知究竟是因为寒意还是因为惊喜。 是的,她是惊喜的,内心的潮涌甚至可以被称作狂喜。 司非不禁咬住了下唇。她努力掩饰着心绪的波动,伸手将链子拈在两指间,对着阳光的方向照了照。 表面蒙尘,叶片吊坠在光线照射下略显黯淡。 司非的心境却是明亮的。对方怎么知道她会经过这里,她不知道也不怎么在乎,也许这只是单纯的运气。她也不清楚对方在哪里,也许很远,也许就在近旁。兴许她根本活不到再见面的时刻,但现在,她知道自己并非孤军奋战,她拼尽全力活下去,并不只为了日后更快地扑向终结。 还有一个人在惦念她。 这个念头是颗偶然崩落的星火,却瞬间烧成一团热焰,足以燎原。 如果是平日里,司非绝对不会放任这样的情绪成型。但这两日的煎熬和险境已经将她逼到极限,她没力气,也……未必真的舍得就这么将念头掐断。这个想法太温暖、太有诱惑力了。 司非攥着链子默了片刻,突然摇了摇头,嗓音变得低哑:“这东西在这里,有点可疑,还是放回去吧。” 不等阿冰不以为然地作答,她又轻轻补充了一句:“也许这东西的主人还会回来找它,拿走了不好。” 少年神情微微黯淡,半晌才附和:“也是。” 他似乎误会了,以为司非在说这链子属于已经死去的住民。 司非当然没有纠正,垂下脸庞,她小心抹去坠子表面的尘土。抬手试了试,她够不到项链原本悬挂的高度,便将坠子挂在了杆子中段深深的裂口上。 “是不是该回去了?”她回头问阿冰,“出来太久不太好。” 少年看了眼天色,显然还没玩够,但他瞥了司非一眼后便颔首:“那就回去吧。” 两人调转方向往回走。 走了半个街区,司非不禁回头张望。 细碎的银光附在电缆杆子上,随风颤动闪烁,宛如白昼现身的星。 第40章 .1. 司非和阿冰才走了半程,忽然再次天动地摇。 “敌袭!”阿冰立即护着司非抱头蹲下,同时扳正背上的激光枪,警惕地扫视四周。他的双眼很快挣扎,嘶声咒骂了一句:“帝*不要他们的宝贝了?” 不远处一根烟柱悠悠地立起,而后迅速扩散为蘑菇云似的奇异烟气。这是刺激性的霭弹,用以警告。司非眯眼打量,心中一惊: 遭袭地点居然在一号基地出口附近。 难道谈判出了什么变故? 眼看没有下一波攻击,阿冰拉起司非就跑起来。 司非脚上的伤口似乎迸裂了,但她没有作声。 两人回到基地出入口,愕然发现石洞里居然满满当当全是人,而还有人不断想从避难所下挤上来。 人群聚集,洞中的空气闷热而稀薄。有谁的孩子在尖声嚎哭,惊惶的语声嗡嗡不止,紧紧挨在一处的每张脸上各有各的惊惶。 “这是怎么了?大哥呢?!”阿冰扯着嗓子喊,一边努力寻找熟面孔。 “我在这。”刘姓青年居然就在洞附近。 阿冰真见到人了,不由畏惧地缩起脖子:他没在洞里好好待着反而出去溜达,该罚。 青年却没心思顾及这小事,只低沉道:“我也刚回来,谈判没有问题。” “避难所的大家这又是……”阿冰抬手抹了把汗。 “据说水压又有问题,我已经让人下去看了。”青年神情严峻,拍拍阿冰的肩膀便转而面向人群,“大家不要惊慌!我刚刚从缓冲带谈判回来,帝*同意暂时停火。” 他一开口,人群就安静下来。 可这一次,青年的言辞却无法轻易说服所有人。 立即有人踮起脚看向洞外,不远处霭弹遗留下的彩色烟雾尚未散去。如果谈判真的进行顺利,帝*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会立即要求帝*解释刚才发射的霭弹,”青年镇定自若,“至于基地水压的问题,很快就会有分晓。请大家先回到避难所,那里至少有防护措施,比地表更安全。” 洞穴最深处努力往前挤的势头终于稍稍停止,但已经来到地面的人根本无意回去。 青年摸了摸下巴上结痂的伤疤,沉默片刻后让步:“想要待在地面的各位,十人为一组,疏散到周边的洞穴,不要全挨在这里,太危险了。” “大哥!”阿冰失声惊呼。 如果帝*这时发动袭击,众多平民便彻底暴露在炮火之下。 青年沉静地看了阿冰一眼,少年立刻噤声。 一直追随刘姓青年的那数十人低声商议了几句,开始清点人数带人疏散。 “你也走吧。”阿冰提了提枪背带,向司非低声说。 司非看了刘姓青年一眼,摇摇头:“抱歉,我可能走不动了。” 少年看向她的足面,歉疚地干咳一声:“刚才跑得太猛了,是我不对。” “不。”司非依然谦恭客气。 少年愈发窘迫,挨在石墙上挠挠头,似乎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洞中转眼就宽敞许多,但依然有人源源不断地结队从地下涌上来。 行色匆匆的人流中,慢吞吞拖着步子的中年男人便分外显眼。 “医生!你怎么也来了?”阿冰立即迎上去。 戴眼镜的中年人匆匆向少年一颔首,直接走到刘姓青年身边,极低地说了些什么。 青年的面色一凝,却立即克制住了情绪。 司非凝神细听,只捉住了零星的词句。 “你确认过了?” “嗯,我和小清一起下去的……” 下面?司非垂头思索,眉头稍蹙。 青年沉吟不语。 医生取下眼镜抹了把脸,用衣角擦拭着镜片,沉声道:“现在小清已经带人尽量抢点东西出来,实在不行……只有启动……” 青年眼神骤然变得锐利,他左右四顾,司非在他看过来前便侧过身去。 两人的对话还没继续,又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瞿清领着一长串人出现,手里拖着一个个装满物资的箱子。 队列最后的箱子后冒出个小脑袋。瞿向阳一眼就瞧见了司非,矮身穿过人群缝隙奔过来。 司非谨慎地看向瞿清。刘姓青年、医生、还有瞿清,这几个显然是基地骨干,正围成一圈商议着什么。 瞿向阳扯住司非衣角,向外拉了拉。 司非点点头,缓缓朝外挪动。 到了洞口附近,小女孩才停住脚步。司非索性靠岩壁坐下来,瞿向阳附耳轻声说:“我们下游的水闸不知怎么关上了,密码被人改了,现在根本打不开。” 无怪乎水压会有异动。 上游蓄水一泻而下,下游却被堵,这分明是要把一号、二号基地也掩死。 “能把水闸炸开吗?”司非抬头看着匆匆往外疾奔的人流,眯了眯眼。显然这个消息没能瞒住避难所的人,至少有一部分人知道了这个消息,因此才迫不及待地要离开地下。等下一波大潮到的时候再走,就晚了。 瞿向阳忧心忡忡地摇头:“如果炸的话,好像下面的矿物也会受损,这样帝国人肯定要生气……” 损伤了矿物,等同邀请帝*再次发动打击。 叛军竟然被逼得走投无路。 “水闸到底怎么会……”司非以手掩唇,几不可闻地喃喃。她才和阿冰提过这个隐患,不想就出了事。 女孩垂眸,长却寡淡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她缓缓抱住膝盖,声音中流露出货真价实的恐惧:“我听到了……妈妈说,我们中间出了内鬼。” 司非的心跳好像随之停了一拍。 “他们怀疑是……”瞿向阳艰难地咽了咽,“严叔叔。” 女孩侧脸看向她。大约是司非的神情太过惊骇,她反而笑了,这笑里有说不出的悲凉:“姐姐你不知道,严叔叔原本是帝*的人,但刘大哥和医生叔叔都很信任他。严叔叔他……是知道水闸密码的……” 司非干涩地眨眨眼。 瞿向阳的笑脸瞬间垮下来,眼里有水光在打转。她犹豫了一下,干脆将脸埋进司非肩膀,声音打颤:“但我不相信啊……” 她也提过,严星昌经常送她回家。要接受亲近的人是叛徒绝非易事。 司非只无言地揽住女孩的肩膀。她也不相信严星昌会是叛军内的叛徒。 瞿清这时突然走近,面无表情地向司非点点头:“麻烦你带阳阳出去。” 瞿向阳嚯地抬头,脸色发白,倔强道:“我不走。” “阳阳!”瞿清沉声喝道。 女孩猛甩头,两个羊角辫如小动物桀骜的角:“严叔叔不是坏人!” 瞿清深吸了口气,看了司非一眼。 “小清,算了。”医生在洞更深处唤。 司非闻声望过去。两个全副武装的叛军士兵拖着一个人现身,夹在正中的正是严星昌。 严星昌垂着头,唇角有血。他一个踉跄,士兵眼疾手快将他硬生生拖起来,他下颚上抬,随即露出一张满是伤痕的脸来。 还在洞内没来得及离开的人纷纷驻足。 司非回头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洞口也站了持枪的守卫。她已经猜到之后要发生什么,背脊上如过电般窜过一阵寒意。 瞿向阳整个人都扒在司非身上,止不住打颤。 司非低头,和女孩四目相对。 这样的景象她们都不陌生。 刘姓青年走到严星昌面前,似是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老严,你解释一下。” 严星昌咧嘴一笑。他笑起来嘴总是歪的,此刻更是不合时宜地显得嘲讽:“人证据在,我想解释都没门。” 青年深吸了口气,似乎要发作,医生安抚地按按他的肩膀,转而和缓问:“也不能这么说,我之前的确拜托你去检查水闸,但这也不能说明你就做了手脚。有什么是不能好好解释的?” 瞿清却已经失去了耐心,厉声问道;“我只问你一句话,是不是你关的水闸?” 严星昌又笑了。 瞿向阳紧紧攥住司非的手,疏于修剪的指甲近乎要掐进她肉里。 洞中的十多人瞬间鸦雀无声,他们都在等待严星昌的回答。 严星昌缓缓扫视四周,呸地吐出口混血的痰:“不是。” “在水压出事前去过水闸的只有你,”这反应似乎在意料之中,瞿清的声调便拔得愈加高,“你怎么解释?” “我无法解释,”严星昌称得上宽容地笑了笑,“我到下面检查的时候,水闸突然自己关闭了。不相信吧?所以我说人证据在,我想否认都不可能。” 沉默良久的刘姓青年突然出声:“老严。” 严星昌和他对视一瞬,脸上的嘲意渐渐转为货真价实的失望。他看着青年的眼睛,摇了摇头:“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医生重重叹了口气。青年面无表情地盯着严星昌看了片刻,向身侧的士兵点点头。 “我们容不下叛徒。”青年这么说。 严星昌哂然:“我本来就是作为叛徒加入你们的,”顿了顿,他看向洞外薄薄的晨曦,摇摇头,“都无所谓了。” 不知是否是司非的错觉,他似乎看了她一眼。 叛军士兵举起枪。 司非将瞿向阳按进怀里,紧紧捂住她的耳朵。 但激光枪是消音的。 第45章 司非半梦半醒,耳边传来似曾相识的对话。 “林博士!求您再帮帮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哪怕是成为三等公民?” 片刻的沉寂。 “哪怕条件是成为三等公民。” “你想清楚。现在即便重新落入黑鹰手中,你也是作为叶平道的女儿死,这很容易。作为三等公民活下去,却更难。” “我不怕难。” 林博士的笑声低低的:“那么我就开始了。” 于是从那天起,她成了司非。 林博士没有再帮她,任由她被筛选计划组组员带走、送进改造设施。 她还记得被推出运输船,一抬头看见改造设施时内心的动摇。 残破的大门后是苍白的平房。明明是平淡无奇的建筑物,却让人打心底里感到不安。 司非本以为痛苦的极限都尝过了,没什么能让她感到更绝望。可改造设施就是架巨兽般的机械,将一切具有现实感的东西毫不留情地碾碎,之后每分每秒的苦难都缺乏现实感,即便详细复述每一个细节,都无法还原其真正模样。 只有非理性的噩梦与改造设施一脉相承,荒谬却可怖。 离开改造设施后,司非花了四年才渐渐不再做这样的噩梦。 但现在她再次骇然惊醒,呼吸急促。 “做噩梦了?” 苏夙夜的一句话画出虚幻与现实的界线,司非瞬间清醒起来。她点点头,算是回答了青年的问话。 “我做梦能记得的从来只有噩梦。”苏夙夜靠在墙上,语调漫不经心,似乎无意探究她梦见了什么。 这样的态度让她感到放松。她仔细打量四周:打光柔和的灰色房间,她躺在医疗扶手椅上,双脚和脚踝的伤处已经被处理过。 “的确只是扭伤,”苏夙夜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话锋随即一转,显得有些严厉,“但再严重一点就会伤到肌肉。” 司非不知怎么有些抬不起头,慢吞吞答了一句:“我知道了。” 她语气向来利落,难得拖长了声音便有撒娇的嫌疑。因此才说完,她便自顾自后悔起来,定定神,她一本正经地向苏夙夜说:“谢谢。” 对方似笑非笑地逗她:“你除了道谢,就没别的话想对我说了?” 司非睨回去,在四目相接前飞快避开,清了清嗓子:“那么……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苏夙夜无奈地叹了口气,却没隐瞒:“这次围剿算是成功了,矿区也安然无恙,逃走的那支叛军黑鹰肯定会继续盯着,媒体也有大把大把的英雄事迹可供挑选,皆大欢喜。” “反攻战术的确很漂亮,”司非回忆了一下帝*周详的排布,没有掩饰欣赏之情,“叛军原本引以为傲的据点一下子就成了软肋。” “你很钦佩制定这套方案的人?”苏夙夜漫声问道。 司非偏头思索须臾,点点头。 苏夙夜的神情一瞬有些奥妙,仿佛在辛苦忍笑。 她不由疑惑地看向对方,无声地要求解释。 要在苏夙夜面前克制好奇心是很难的。 青年眼里浮上的光点闪闪烁烁,终于带得他眼角也勾起来。他天生适合含笑,哪怕是嘲弄地一哂也很好看。此刻他眸中唇角都噙着货真价实的笑意,仿佛让这医疗室都明亮起来。 司非几次想转开视线,却无果。 苏夙夜突然站直,向她踱了一步。他的影子被头顶射灯斜斜送到她身前,令两人间的距离凭空又消去一半。 他看着她的眼睛,笑笑地说:“比起道谢,我果然还是更喜欢你夸我。” 司非怔忡一瞬,随即明白过来:“是你……制定的战术?” “最初的行动方案是我提的,两边同时突袭成功后我就被摞到一边,太显眼也不好。”苏夙夜的口气轻描淡写,对被抢了功劳浑不在意,他反而如同讨要夸奖的孩子,眸光熠熠地盯她,“是不是很惊讶?” 司非唇角微微上扬,故意和他唱反调般淡淡答:“不。” 在苏夙夜夸张地表露出委屈前,她又添了一句:“如果是你,我反而根本不惊讶。” 这次换作苏夙夜楞神。 他默了片刻,不太情愿地在这场不知从何开始的较量中服输,率先岔开话题:“据说在奥伯隆表现优异的预备兵都会直接进入机甲编队。”不过须臾,他面上的不自然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甚至朝她挤了挤眼睛:“恭喜你。” 司非报以一笑,没多道谢。 苏夙夜心有所应,唇边的笑弧加深了些许。看了一眼墙上时间,他叹息道:“我得走了。” “嗯。”司非没问为什么,更没挽留。 青年朝门边挪了两步,败给她似地摇摇头:“有人想见你。” 司非索性配合地追问:“哪位?” “陈冬荣大将,被叛军奇袭后临时调来的新指挥官。之前在征兵处你见过他。” 那个目光锐利的白发老者立即浮现在司非脑海中。她缓缓坐直,轻声问:“陈大将……要见我?” “他算是我的熟人,应该不会为难你。但他为什么要见你……”苏夙夜一摊手,“我真说不准。” 司非点点头,没再多问。 苏夙夜见状不由又是一笑,却没再逗留。 医疗室的门静悄悄滑开又阖上。 司非抬手摸了摸脸颊,感到棘手般咬住了下唇。 没过多久房门便再次打开。 军装笔挺的白发老者步伐稳健,进门后直接走到司非面前,先不言不语地看了她一会儿。 陈冬荣的眼神还是那样冷厉,刺得人浑身都要打颤。在这样的状况下,率先开口问好都无比艰难。 司非索性让对方看了个够,等老者稍收回目光,才谦恭地垂头赔罪:“陈大将,我现在没法起身相迎,请您恕罪。” 对方好像闷笑了一声,笑声冷冷的、和他的目光一样扎人。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平静地开口:“司非预备兵,你在这次奥伯隆作战中表现十分出色。之后请你配合黑鹰,详细叙述叛军的内部组织,这样有助于日后对别处的叛军余党进行打击。” “是!”司非利落应了。 这本是题中之意,似乎根本不需要惊动指挥官大人亲自前来。 对方毕竟姓陈,很可能是那个陈家的一员,虽然并非帝国金字塔顶端的第一阶梯,身后的能量也不可小觑。 “苏夙夜大概也和你说了,你已经被机甲编队录取。”陈冬荣生硬地停了停,显然不习惯给予称赞,“恭喜。” 司非谦卑地垂头道谢:“您过誉了。” 对方却将全息投影凭伸到她面前,简略道:“除了意外,机甲编队的初始编组将会一直保持下去。” 司非向投影上看去,赫然是一份简略的名单:陈淼淼,司非,杨冕,田决,石明修。 看到熟悉的名字,即便是司非也不由扬起了眉毛。 陈冬荣却已经将投影收回,平淡道:“机甲编队正式训练在半个月后开始,在那之前请你配合黑鹰的工作。”停顿了一下,他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在前往2区训练基地前,在2区会有个小型欢迎宴会,你也出席。” 这是个意外的要求。司非等待了片刻都没得到更多的解释,只得先应下:“我明白了。” 陈冬荣似乎达成了目的,语毕便起身,突兀地来了一句:“见到你我很高兴。” 不等司非有所反应,他已经走出了门外。 真是个作风强硬却古怪的人。 司非清静了没多久,便又有人敲门。 “请进。” 来人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张望,看见司非才眼睛一亮:“司非!” “杨冕?”才看了名单就见到了真人,司非意外地扬眉。 少年三步并作两步坐到司非身侧,张口就是问句:“你没事吧?” 司非指了指自己的伤处:“小伤。” “那么……”杨冕欲言又止。 “我之前跟随机甲编队,母舰坠落后……”司非竟然不知该怎么和少年解释自己经历的一切,“因为我是三等公民,所以就混进了叛军,今天才逃出来了。” 杨冕讷讷点头,半晌才呼了口气:“听上去就很危险,你没事就好。”他不自然地顿了顿,偷偷抬眼打量司非的神色,却与她的目光撞个正着,不由大窘。 司非疑惑地抬了抬眉毛。 “那个……”杨冕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和苏上尉认识?” 司非一怔,垂眸微笑答:“算是吧。” “啊,这样……”杨冕不太好意思追问,自顾自解释,“我原本被分配在地面维和部队,他是连队的副官,后来……如果不是苏少尉,我大概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 “你们被叛军袭击波及了?”司非不觉追问道。苏夙夜之前对这一节一笔带过,她不由有些在意。 杨冕语气低落下去:“嗯,我们是叛军袭击的第一批。其他人、包括连长他都……”他吸了口气,没有沉湎于死亡的阴影之中,“苏少尉和我一起逃到了坠落的母舰那里,想进机库找交通工具脱身,但在那里遇到了叛军。” 少年的眼神明亮起来,语气中充满了敬佩:“苏少尉从叛军手里抢来了一架机甲,多亏他我才能一起逃离地面!” 司非不难想象其中的艰险。她沉默片刻,轻轻问:“苏……少尉他会驾驶机甲?” 杨冕面色稍稍一凝,明显犹豫起来。 “我之前听说他早就不开机甲了,有些惊讶而已。”司非没有刻意追问。 “嗯,苏少尉应该很久没开了,而且他不太喜欢机甲。”杨冕话中有所保留。 司非看他一眼,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后续的分配还没下来,我就听天由命。”杨冕舒了口气,“能活下来我就很高兴了。” 司非还没答话,医疗室的门再次打开。 苏夙夜居然去而复返。他五官稍绷,眸中隐约有愠色。他看了杨冕和司非一眼,缓和了神情对少年说:“有人要见司非小姐,我们先撤。” 杨冕听话地点头:“那我之后再来。” 苏夙夜却没和少年一样立即离开,反而站在治疗仪侧,沉默地来回踱了两步。 司非抬头注视对方,口气很轻柔:“黑鹰的人已经来了?” 青年脚步一顿,没回头看她,语气很克制:“对,一刻都等不及,而且黑鹰坚持要让你去他们的船上提供线索。” “再拖下去我说不定会忘了什么,”司非反而非常平静,以确凿无疑的口吻安抚他,“我不要紧的。” 苏夙夜与她无言对视了半晌,哂然一笑:“也对。” 他没将门关紧,走廊尽头靠近的脚步声便分外清晰。 “他们应该会对你很客气,但千万不要撒谎,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就好。关于你怎么混进去的,也不用隐瞒。”苏夙夜语速飞快,“对他们的态度不用太恭敬,你是配合他们工作,而不是接受审讯。如果真的发生什么,我……” 司非突然探手,扯住了青年的衣袖。 苏夙夜的语声便戛然而止。 她的指尖与他的手背将触未触,拉着的力道也很轻,稍不留神便会松开。 “我不要紧的。”司非重复了一遍,这次的口气更像保证。 苏夙夜愣了愣,随即因为自己的失态而哂笑起来。 他翻掌去握她的手,在他够到她的指掌前,她已先一步缩手。 苏夙夜无可奈何地短促叹息,要扳回一城般摆出漫不经心的神态:“那个2区的宴会我也会去,”适时停顿一下,他弯了眼角看她,眼里有光。在清晰可闻的皮靴声中,他低却清晰地与她约定,“到时见。” 第46章 “感谢您的配合,”黑制服的军官口气温和,为司非打开飞船舱门,做了个请的手势,“会有人来接您去会场,我先失陪了。” 司非稍欠身:“麻烦您了。” 对方报以一笑,全无黑鹰队员传闻中的傲慢。但亲切客气不过是表面,只要她露出半点对帝国不利的意图,这张和气带笑的脸孔就会变成死神。 司非并不知道这军官的名字,但这四日里与她一遍遍重复核实所见所闻的一直是他。 不厌其烦的盘问只是为了排除任何的谎言。 司非没有撒谎。她几乎是知无不言,只略去了严星昌为何放过她一节。看对方的反应,黑鹰早已知晓严星昌在叛军内的命运。 走下黑鹰飞船的舷梯,司非眼风一扫,火星城停机楼造得金碧辉煌,玻璃幕墙外来来往往的尽是飞行器。 “司非上等兵?”一个士官快步走来,“欢迎来到火星。” 司非才从启明系统那里收到了新编制通知,还没完全习惯自己的新军衔,愣了愣才应道:“麻烦您了。” 普通预备兵完成两阶段训练后便会成为二等兵,她却直接跳了两极直接晋升为上等兵。 这势头对于三等公民来说着实罕见。 “您从4区远道而来,路上很辛苦吧?”士官熟络地与她攀谈起来。 “不,还好。”司非答得干脆,不留一点接话的余地。 士官一愣,随即恢复雷打不动的笑面:“晚宴还有两个太阳时开始,我先带您去休息。” 说话间两人走上了一条悬空的回廊,站在悬廊的自动传送带上,他们向一座雄奇的巨大建筑物靠近。 建筑状如斜倾的海螺壳,米白的磨砂面低调而有质感,在光线照耀下泛着柔和的暖光,与火星地貌相得益彰,是帝国建筑物中罕见的艺术品。 “这就是宴会所在的林登中心。”士官语气中不无自豪,“最大的宴会厅可以容纳千人。” 司非含笑点点头,半晌才发问:“今晚的宴会是……” 士官错愕地张了张嘴,根本没料到司非会不清楚宴会的目的。嗫嚅半晌,他终于含混不清地交代:“晚宴当然是庆贺奥伯隆围剿胜利,来的都是年青一代的战友……” 司非眯了眯眼,没有追问。 传送带已经将他们送到了林登中心入口。 闪闪发光的透明大门后是另一个令人目眩神迷的世界: 复古的水晶吊灯悬在旋转台阶上方,洒下迤逦一地的细碎光影。穿军装与礼服的男女悠闲地来回踱步,刻意压低的谈笑声暧昧又柔和。女士华贵的裙裾随步幅簌簌作响,侍者手中捧着的高脚杯与首饰一样光彩流转。 时间好像停止了,旧世代的影像在此处复活。 司非被强光刺得眯起眼。这样的场景她不算陌生,但陈大将让她这个三等公民参加帝国金字塔顶端的宴会,又是什么意思? “请跟我来。”士官仿佛被气氛感染,说话的声调也放柔压低。 她跟着对方折入稍僻静的走道。 “这里是休息室,等时间到了会有人来请您。” 说完,士官就转身离开,步子轻飘飘的,像踏在云上。 感应门在司非面前滑开,露出后面简洁雅致的小房间。 梳妆台,长沙发,摆了饮品和点心的小茶几,她在房里转了一圈,看了看身上的预备兵天蓝色制服,觉得有些好笑。 仿佛顾及到了这点,梳妆台上摆着一套崭新的深蓝色军装。 司非将外套抖开来,竟然有些庆幸对方没有准备刚才看见的那种长裙。 休息室连着小小的浴室,司非稍作清洁后换上新军装,盯着镜子来回整理衬衫领子和袖口。肩头银白色的圆在镜中闪烁了一下,她随之低头看过去,不由伸手去摸普通士兵通用的肩章标示。 这身军服她曾经憧憬过。 如今真穿在身上,她心头肩上却像压了千钧重物,沉沉地一个劲要向下坠。 随手抓起梳子,司非将头发仔细捋顺,向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个温和谦恭的微笑。 林博士说得没错,数据可以随便篡改,记忆却不能够。 但她无需逃避。单单是这一身军装,就足够替她档掉一大半注意力。 旧识都是眼高于顶的人,大都不会多看小小的上等兵一眼。 2区时间晚六点,林登中心灯火通明。 某个来自蓝星的中将在演说,情绪激动,词句有力,说的是奥伯隆围剿作战胜利的不易与光荣。 观众们专注聆听,随着演讲者的情绪或肃容正坐或微笑点头。司非挤在小角落里,感觉像站在戏台边缘,左看右看都是演员。 演讲没有持续很久,重头戏是之后的社交。 等集中演说结束,司非立即找了中心大厅不起眼的角落站定。从侍者手里拿过一杯颜色好看的饮品,她拿着高脚杯,只静静打量四周,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她所在的位置不僻静也不喧闹,来往的人不会多留意看她,她也不用担心无心听到什么致命的墙角。 围观上流社会的普通小士兵,这样的表现非常符合她的定位。 今晚盛装出席的姑娘很多。 她们大都有军衔,却选择华服。司非疑心这背后又有什么缘故,但反正这与她无关。 杯中居然是甜甜的气泡果酒,理所当然地,里面并没有真正的酒精成分,很容易一口接一口地喝。司非克制地将杯子拿在手里把玩,回头一看,火星的夕阳美得惊心动魄,浓艳得宛如打翻了盛满暖色的调色盘,穿梭的人影映在幕墙上,墙内墙外的分界线消解不见,人成了鲜亮画布上单薄的黑灰剪影,每步都走在火星艳丽的云气上。 人群微微骚动。 司非漫不经心地回头,怔了怔。 苏夙夜军装笔挺,笑笑地和几个年轻军官从人群里穿出来,立即勾走了厅中大半的视线。 原本分散的人群倏地围拢,将苏夙夜一伙团团围住,其中尤以女伴为甚。 有那么一瞬,司非疑心对方准确无误地朝她这里看过来。 大约是错觉。 她低头笑了笑,默不作声地往大厅外走。 她并不想和对方打照面。又或者说,她不应该再和苏夙夜有更多的牵扯。 林登中心各处都有人零散结伴,司非绕了好几圈,才在上层楼梯转角与幕墙的夹角处驻足。旋转楼梯半隔开大厅的喧嚣,她面对幕墙外掺入冷色调的夕照,吸了口气,自嘲一笑:她已经无法习惯这样的场合,人一多就只想避开。 身后突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司非警觉回头,脸上神情不觉变得柔和,声气却淡淡的:“您迷路了?” “算是吧,”青年站在楼梯的阴影里,半边脸被夕照点亮,幽幽的双眸里两簇明亮的小火苗,随着他露出的笑容摇曳闪烁,“为了找您我几乎迷路了。” 见司非不答,他从睫毛下撩她一眼,十分委屈似地说:“您似乎不想见我。” 她忍不住想叹气,却紧紧将双唇抿紧,目光在对方肩头逡巡了一周,才慢吞吞说:“现在我该叫您苏中尉了。” “少尉和中尉能有什么差别?”苏夙夜满不在乎地瞄了眼簇新的肩章,审视司非半晌,自顾自笑了:“看来黑鹰没有为难你。” 还有半句他没说出来,却昭然若揭: --这太好了。 要在这样的注视下维持敬称的距离感很难。 司非靠着幕墙站得更直,打量楼梯另一侧的情状,逐客似地道:“有人在找你。” “我不想见他们,烦。”苏夙夜一脸理所当然地坦白。 “全场的美人都恨不得围着你打转,你还嫌烦?”司非难得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嘲完缓缓从高脚杯中呷了口。 苏夙夜自然而然地辩驳:“哪里是全场了?”刻意停顿一下,他的声音里也噙了要溢出来的笑意,“这里不还有一位……巴不得把我撵走。” 司非到底没能绷住脸,垂眸稍稍勾了勾唇角。 “说真的,你看,”苏夙夜踱到她身边,透过台阶与墙面的三角空隙张了一眼,露出嘲弄的微笑,“刚才想要和我搭话的人三分之一是男性,他们大都想要把我当梯子,登上苏家这艘大船。还有三分之二是女性,她们又分为两部分,一小半是看中了我顶着的姓氏,一大半盯上的是我无比优良的基因。” 他将刻意加重“无比优良”四字的咬字,就差翻个白眼:“毕竟苏家这条船说翻就翻,还是优良基因一劳永逸。” 司非看了他一会儿,才重新转向透明幕墙:“说不定有哪个小姑娘是真心喜欢你。” 苏夙夜沉吟片刻,无比小心慎重地轻声问她:“你觉得真心喜欢这种事……在帝国、在我身上可能发生吗?” 这是个太大胆的问题,要问出来都需要偌大的勇气。 两人一言不发地对视,最后一丝晚霞为彼此的视野蒙上层朦胧而清亮的蓝紫色,吊顶的灯因为声浪轻颤,光摇影动,隐隐绰绰,飘忽的心绪随之若隐若现。 司非斟酌好的字句已经到了舌尖,却久久滞留。 她应该说:“这种事总会发生的。” 但不是现在,不是她。 最后出口的却是: “我不知道。” 第47章 苏夙夜眸中闪烁,能说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被生生咽下去。他勾手从台阶上路过的侍者盘中捞了一只高脚杯,若无其事地与司非手中的碰了碰:“恭喜加入机甲编队。” 司非徐缓应道:“谢谢。” “你离目标又近了一步,”苏夙夜对无酒精起泡酒没什么兴趣,象征性喝了一口便将杯子拈在手指间转个不停,“说到做到,真是不可思议。” 这样的褒扬没能让司非有太大反应。经刚才心照不宣的一问一答,她的态度加倍收敛,闻言只是微微一笑。 苏夙夜从军装大衣口袋里摸出件东西,两指拈住在司非眼前晃了晃。 定睛看去,原来是那条坠子。 “这是盖亚号的通行证,原本就该还给你。”司非没有去接。 “盖亚号的秘钥每天都换,这东西已经算不上通行证了。”苏夙夜沉吟片刻,戏谑地眨眨眼,“就当是我送给你的。” 司非禁不住想叹气,别过脸去婉拒:“这样不好。” 苏夙夜若有所思地看了她片刻,冷不防说:“你似乎从来不主动借用别人的力量,甚至对此很抗拒,不管是我……还是别人。”他的眼睛里浮上星点善意的嘲讽,“你出生入死换来的东西,用别的途径很容易就能到手。” 比如提前批机甲测试时,姓石的少年凭借家中影响力轻而易举地就入选。 “我不擅长控制别人的情绪,”司非垂睫笑了,坦然说,“用魅力迷惑在位者、予取予求……我自知没这个能力。” “迷惑在位者、予取予求……”苏夙夜低低念,“你低估自己了。” 潜台词埋得很浅:如果是她向他提出要求的话…… 刚才那随着水晶灯光影动摇的心绪又回来了。 司非没立即回答,反而转过身看向幕墙外。太阳彻底地沉入了地平线后,火星城却一点点亮起来,星罗棋布的光影与稀薄大气外的星空交相辉映,宛如一面镜子内外的两重倒影。深蓝色的夜悄无声息地潜入建筑宁静的角落,司非的侧颜异常柔和。 她过了很久才出声:“我可以隐藏真实想法,却没办法伪造情绪。” 苏夙夜没能掩饰内心的动摇,久久凝视她,一言不发。 优美舒缓的乐声从大厅中悠悠飘来。今晚正式的社交活动开始了。 “美丽的小姐,我是否有幸与您共舞?”苏夙夜叹了口气,转而一本正经地伸出手。 司非睨他一眼,唇角的微笑很克制:“在这里?不……”在对方有机会反驳前,她摇摇头:“我不跳舞的。” 不是不会跳舞,而是不跳舞。 苏夙夜没有坚持,反而自嘲说:“也好,我是个糟糕的舞伴。”他转而再次将叶片型的坠子送到她面前,耍赖似地要求:“那么至少收下它。” 司非和他匆匆对视须臾,息事宁人取过坠子。 “我该走了,”她逃避似地看向身上的制服,“再逗留会很奇怪。” 她说得没错,几个低军衔的士兵结伴走过,已经准备到火星城内气氛更松快的场所去继续庆祝。 “在机甲编队,祝你好运,”苏夙夜明显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补了半句,“尽量小心。” 他倒像是吃准了她总会冒险,也不强迫她改作风,只让她尽量留心。 司非不由有点想笑,却硬生生蹦出一句冷淡的道别:“我们之后还是尽量不要见面了,再见。” 苏夙夜好脾气地弯弯眼角,对她刻意堆出来的抗拒毫不介怀,只哄人似地答应:“嗯,尽量尽量。”他顿了顿,直到从她眉眼间找出了难以完全隐藏的笑意,才满意地向后一靠:“说不定下次见到你,你就已经是飞隼战队队员了。” “承你吉言。”司非垂了头与青年擦肩而过。 她走得快,苏夙夜却没漏过她脸上的神情。 到底还是笑了。 一路走到确认对方看不见了,司非才抬手摸了摸脸,懊恼地咬住了下唇。 通过终端联系上接机的那位侍官,司非很快离开了林登中心。陈冬荣本人没有出现,他究竟为何要她出席便就此成谜。 司非并没有对这问题耿耿于怀,因为更重要的事近在眼前: 在火星城与其他获得分配的新正式兵等待数日后,她登上运输船,来到了2区训练基地。 帝国有无数大小各异的军事训练设施,但没有前缀的“训练基地”只有一个: 包含飞隼战队等精英力量的机甲编队专用训练基地。 木星与土星之间空间广袤,两颗巨大行星间盘桓着不计其数的飞行器,远看宛如被细丝线串起的大小明珠。 运输船停泊在其中最大的一艘母舰。这是训练基地的核心,机库中随便一扫就是各色各样的战斗机甲。 “上等兵司非,当前任务1,前往指定区域与其他队员汇合。” 熟悉的启明系统再次发布指令。 司非与其他兴奋的新晋兵一起搭上巨大的电梯,向上层进发。 杨冕和田决已经到了汇合点,两个人中间隔了两三步的距离,互相不发一语,倒像是各自等人,不断有不明状况的路人从他俩中间穿过,气氛十分尴尬。 “司非!”杨冕眼尖,立即使劲招手。 田决扁扁嘴,沉着张脸向司非点点头,没多话。他显然对队伍配置很有意见。 “我居然也进机甲编队了,家里人都不敢相信!”杨冕兴奋得双眼发亮,抬高的声调被田决一睨,立即压低下去,“这样父亲也满意了。” 司非真心实意地笑了:“是你努力应得的,恭喜。” 田决被晾在一边,不耐地啧了一声。司非循声看过去:“之后也请多指教。” 数个月没见,田决也变化不小。他外露的锋芒稍稍内敛,肤色也比之前晒得更黑,成了健康的蜜色。他含糊应了:“知道了。” 三人立即再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突然有人快步走近,人未至声先达: “司非,杨冕,田决,石明修……是你们?” 清脆的少女嗓音尾音上扬,盛气凌人。 司非讶然回头:“你是……” 居然是那个姓陈的双马尾少女。 面熟的少女将双马尾向后一捋,目光在司非身上定了定,了然抬起秀美却凌厉的眉毛,“是你啊。” 默了几秒,陈淼淼突兀地向司非伸出手:“原来你就是司非。我是陈淼淼。” 司非和对方握了握手:“请多指教。” 陈淼淼手劲意外得大,像在故意较劲。 司非没什么反应,只加重力气回了一记。 两人松开手,面上都没什么波动。陈淼淼抬高下巴扫了其他两人一眼,轻轻啧了一声,露出非常没有诚意的微笑:“之后要好好相处哦,各位。” “你、你好!我是杨冕。”少年一如往常地腼腆,不太自然地垂下视线。 田决明显看不惯陈淼淼强势的作风,只蹦出两个字:“田决。” 陈淼淼回了个客套的微笑,下一秒,立刻沉下脸:“还有石明修?人呢?都过点了。” 仿佛在回答她的责问,有人气喘吁吁地跑来,俯下身扶着膝盖顺了会儿气,才抬头露出灿烂的笑容:“嗨,抱歉,航路堵住了,我……” 陈淼淼没给他解释的机会:“迟到是没教养的体现。” 司非看着满头是汗的胖少年,思索片刻才想起来,这是提前批机甲测试时遇到的那个家伙。 他通过关系拿到了预录取名额。 而为了走到这一步,司非却险死还生。心里没芥蒂是不可能的,她只礼貌地微笑。 “好了人到齐了,之后先去模拟区调整参数,完成之后吃午饭,然后……”陈淼淼语速极快,也就田决插得上话: “为什么是你在发号施令?” 陈淼淼扑哧一笑,明艳的五官笑开了极为好看。她理所当然地答:“因为我是队长啊。” “凭什么啊!”田决并没有就此服软。 “凭这个。”陈淼淼朝着自己的军装外套的领扣一指。 田决飞快地打量一圈,真的只有陈淼淼的领扣有深蓝色包边。他顿时皱着鼻子不再说话了,却一脸不舒坦。 石明修取出一块手帕,一边擦汗一边嘿嘿地笑:“队长大人好。” “直接叫我名字,”陈淼淼瞪他一眼,“还有,迟到的人别说话。” 胖少年被一噎,讪讪吐吐舌头。 陈淼淼明显把别人的不舒服当有趣,笑眯眯地看田决和石明修一眼,继续连珠炮般地罗列规划:“下午是第一堂机械理论课,虽然我觉得内容很简单很无聊,我建议你们还是好好听一下……” 等她一番话说完,杨冕一脸懵懂,显然没能跟上她火箭般的跳跃速度。 “每个小队还有个特勤队员,等于是队长的副手,这之后再说。”陈淼淼掸了掸袖口,直接转身,步子飞快,“在其他小队抢到位子之前,现在就去模拟区调整参数。” 田决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陈淼淼回头,和善地微笑:“嗯?” “我们快走吧。”杨冕开口打圆场。 双马尾少女满意地点点头,这才转身。 “哎,调整参数是什么东西……”石明修低声问田决。 “谁知道。” 在田决那里碰壁,石明修又笑眯眯地问杨冕:“你知道吗?” “抱歉,我不了解机甲……”杨冕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就是模拟作战,简单评估每个人的能力。”司非简略回答。 石明修连连点头:“哦哦原来如此!谢谢你啊!” 穿过灯光明亮的主走廊,一行人很快在深蓝色磨砂玻璃墙前驻足。陈淼淼按了按耳挂,低声和系统交代了几句,玻璃墙上现出门扉细痕,滑门安静地退到两侧。 陈淼淼毫不犹豫地走进去。 里面是又一条走廊,灯光比外头昏暗,两侧以玻璃挡板划成若干个区域,整列整列的全是机甲驾驶模拟座椅。 已经有小队开始初始模拟。 陈淼淼压了压眉尖,走到训练教官面前时却已经笑容满面:“长官,v6小队向您报道。” 少女变脸太快,田决不由翻了个白眼。 “v6……到2号机组。” 五人依言来到指定位置。陈淼淼抱臂胸前,向其余四人一抬下巴:“你们先坐下啊。” 杨冕觉得新奇,小心翼翼地挪到驾驶座上,不太确定地向后靠,拿起训练用头盔踟蹰不定。 陈淼淼直接走过去把头盔给杨冕按上,又向着田决一咧嘴:“需要帮忙吗?” 田决没好气地瞪回去,低低骂了一句:“不和你计较。” 司非和石明修在内侧坐定。胖少年戴上头盔,左右四顾,最后向着司非友善地微笑:“说起来……我们是不是见过?” “也许吧。”司非没正面回答,将头盔拨正。 头盔前方的玻璃尚未投影,只有一个粒子齿轮的图标。 “安全带都系好了?”陈淼淼最后一个坐下,利落说道,“那么我们开始了。” 第47章 . 短暂的黑暗过后,司非正对机甲驾驶舱视窗,面前是一望无垠的星空。 宁静只是转瞬即逝的错觉,红色警报很快铺天盖地: “监测到敌方目标,目标数量为5,为改装型鹭鸶机型!” 陈淼淼立即发话:“全员警备,不要贸然出击!防御a阵型预备!” 机甲搭载的人工智能迅速调整航道,各机体围拢为稳定的五角阵型。 与此同时,监视仪上的红点也飞速靠近,终于到了肉眼可见的距离。 从面目全非的机动装甲外壳不难判断,敌人是流窜的太空盗。 “全员密集开火!注意保持阵型!”陈淼淼毫不犹豫下达另一道命令。 但她语音未落,田决驾驶的机动装甲就骤然加速,直接向落单的一架敌机冲去。 “给我回来!”陈淼淼气急败坏地喊。 田决没答应,直接打开大口径粒子炮,轰地将目标炸成一团火花。 司非眯了眯眼,快速调整机位填补上田决留下的空缺。 余下的四架敌机调转方向,试图加速脱离战场。 “杨冕、石明修,你们掩护,我……”陈淼淼话都没说完,人工智能突然向全体发出警报: “探测到电磁霭弹启动信号,当前已进入有效范围,估计剩余时间28秒,立即撤退!” “陷阱!全员后撤!” 司非依言扳动操纵杆,沉默地看了一眼监测图:“田决来不及撤退。” 通讯那头的陈淼淼声调冷然:“其他人继续撤退,让他自己看着办!” 话虽这么说,陈淼淼驾驶的主机却调转了方向,转而向就近的敌机发射导弹,试图延迟对方启动电磁霭弹的速度。 “杨冕,麻烦你在范围外狙击掩护。”司非咬了咬嘴唇,迅速跟上陈淼淼。 “谁让你跟上来的!”陈淼淼沉声喝。 司非不为所动:“我来帮忙。” 与此同时,田决执拗地在危险范围内频频出击,竟然又击落了一架敌机。但余下三架敌机已经搭成三角阵型,齐齐向田决开火。 虽然进攻勇猛迅捷,田决不擅于躲闪,走出的航线直来直去不够灵活,装甲破损程度转瞬间就到了危险临界值。 陈淼淼清晰地啧了一声,白色机体划出炫目的弧线,向右侧方疾驰:“左边交给你了。” “嗯。”司非立即明白了她的意图,熄火加速三连,从左侧包抄。 正面是田决不要命一样的大火力猛攻,两侧被司非和陈淼淼拦住,敌军所处局势顿时扭转,不得不分散火力迎击。 司非擦着激光弹道飞掠,口中命令道:“锁定目标,发射中程导弹。” “索敌中,锁定成功,发射准备完毕,发射!”人工智能立即照做。 对抗后坐力的机体大力拧转,视野随动作急速扭曲,司非对侧的机体便成了一道耀目的白色光弧。 陈淼淼的驾驶技术实在是太惊人了:她的机体航线根本无法以常理预测,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陡然转折,却又轻盈得不可思议。她毫发无伤地穿过敌人的弹雨,不依靠地形只凭技术,近距离一击致命。 即便是司非也不由片刻失神。 这是真正的天赋,让人生不出嫉妒心只能惊叹。 而司非发射的导弹也成功命中敌机。 监测仪上的红点迅速减少为一枚。 “电磁霭弹生效倒计时5秒,4,3,2……” 三人现在再撤退已经来不及了。穷途末路的敌人对此也清楚不过,索性放弃逃跑,直接向最近的田决加速急冲,想要与他同归于尽! 电磁霭弹带来的冲击让范围内的素有机甲丧失动力。 但那架敌机的冲劲不止,眼看着就要撞上田决。如果敌机真的得逞,两机相撞产生的碎片很可能会波及司非和陈淼淼,让他们也脱离航道堕入深空。 苍蓝色的弹道刺入闪动不止的电磁领域,精准无误地击中敌机左侧引擎! 冲击下敌机在原地飞快打转,而后向旁侧弹出,转瞬向深空坠落。 司非呼了口气:“谢谢。” 杨冕腼腆地推脱:“不……” 视野中这时弹出“训练结束”的大字。 司非等了片刻没看到测试结果,便将头盔取了下来。一转头,她正瞧见陈淼淼一把拽下头盔,盛气凌人地揪住了田决的领子:“你他妈找死啊?” 从大小姐嘴里居然蹦出了脏话,田决愣了愣才回道:“结果不挺好嘛。” “好你个头!”陈淼淼看上去随时会抄起头盔、把对方砸个头破血流,“不是每次都有那么好的运气,碰到实战你就是害死所有人的凶手!” 田决绷紧唇线没答话,神情依旧桀骜。 哧地笑了一声,双马尾少女忽然将他往后一推,松开少年衣领利落转身,冷冷回眸:“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在之前两次任务里活下来的。”她说着抬起下巴,露出满是优越感的微笑:“以后要找死事先说一声,别连累我。还有,只要我还是队长,执行任务时你就得听我的,不然不要怪我和教官打报告。” “知道了,啰嗦。”田决稍作退让,蹦出的最后两字让陈淼淼原本缓和下的表情再次骤变。 “好了好了,先去吃饭,吃饱了有力气再继续吵行吗?我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不信你们听!”石明修笑嘻嘻地打岔,说着撅起嘴收紧腮帮子,一番挤眉弄眼,他居然真的发出了空腹的哀鸣声。 陈淼淼睨了他一眼,转身就往外走,到了记录数据的教官面前又是一脸微笑:“长官,还需要我们做什么吗?测试数据……” “嗯,不错,之后会依据这次的参数给你们分配训练任务。”教官从虚拟投影上抬头,若有所思地打量五人,露出意义不明的微笑,“你们可以走了。” “是!” 一行人走出了测试区,陈淼淼立即垮下脸。 v6小队的第一次午餐气氛就异常紧绷,全靠石明修和杨冕努力唱双簧活跃气氛。但陈淼淼坚持沉默,又回到了司非在摇光号见到的那副独来独往的神气。而田决显然还没咽下那口气不愿服软,也虎着一张脸不发一语。 “时间差不多了,”陈淼淼利落搁下能量饮品,“上课不要迟到,课上完随便你们去哪,我先走了。” 语毕,陈淼淼就端着餐盘噔噔噔地走远,根本没打算让任何人追上去。 杨冕和石明修无奈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田决烦躁地咂舌,也托起盘子走了。 司非没太大反应,只向杨冕耸耸肩:“走吧。” “我也一起来!”石明修堆着笑寸步不离,像是害怕被就此丢下。 这和胖少年在提前批测试时游刃有余的态度有所不同,司非不由盯了他一眼。石明修立即看回来,讪讪裂开嘴笑:“之后上课也请多关照哈!” 司非点点头,调出系统界面。 “上等兵司非当前安排1,基础机械原理i,授课地点……” 随着路线指示,司非三人很快来到了授课点。 这艘母舰的上层开辟有多个巨大的阶梯教室,座位呈半圆形围绕凸起的讲台。比起教室,这更像是个小型剧场。 教室中后排已经零零散散坐了不少人。司非和杨冕他们在中间位置落座,她一瞥,陈淼淼毫无意外地坐在第一排,背脊挺得笔直。 真是个要强的人。 司非并不讨厌这种冲劲,甚至很欣赏对方。陈淼淼只是单纯为了自己、而非背负的东西全力以赴,能做到这点非常让人钦佩。 上课前最后一刻田决才手插口袋地晃进来,在最后一排坐下了。 时间到,教室门居然立即落锁,不给迟到者任何机会。怪不得陈淼淼叮嘱千万不要迟到。 讲台后侧的小门打开,一个军官缓步踱出来,站在讲台前先掩唇咳了咳,这才抬起头打量四周。 这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文质彬彬,甚至可以说有些羸弱。他的语气也很温和,全无帝*军官常有的咄咄逼人:“欢迎来到训练基地。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应该是你们在这的第一节课。虽然我估计打不过在场的大多数人,但很抱歉,我就是你们的老师,而且我教授的内容不仅关乎你们的考核,更可能决定你们的生死。” 他说话的时候微微含笑,语调轻轻柔柔,含着没有恶意的嘲讽。 司非抿抿唇,努力想看清对方肩章的图样。 “我姓游,叫我游老师就好,不要在意军衔,”男人感到疲倦似地换了个站姿,向前倾身挨在讲台上,“这节课是基础机械原理,会很无聊,但是要开机甲,只依赖人工智能是不够的,对机甲结构足够了解,才能在战斗中将性能发挥到极致,又或者……在关键时刻救自己一命。” “不许迟到,好好听课,完成作业,我的要求就这点。”说着,游老师转身,按了按手中的触控面板。半圆形的投影屏立即亮起,他的语气也比刚才高昂起来:“希望各位还没忘记基础教育里的物理学知识,这幅图里……” 一个半太阳时的课转眼过去。 教室门打开,揉着眼睛的新兵三三两两往外走。 毕竟是机械原理,再高涨的热情第一天也被磨光了。 石明修收起投影面板,倒显得很轻松。杨冕起身时低声问司非:“你听懂了吗?” “有的地方还要想想。”司非没隐瞒。她上次碰这些东西已经是太久之前,而她又没接受公民的基础教育,仓促间再次拾起来多少有些困难。 “不介意的话,你们可以问我的……”石明修立即热切提议,“我开机甲不太会,脑子还是挺好使的,哈哈哈。” 杨冕忙不迭道谢,司非微笑着颔首,往讲台方向看了一眼: 陈淼淼正在指着投影的一幅受力图问问题。 石明修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压低声音说:“不瞒你们说,我之前和她算是认识……她一直这样,样样拔尖有点吓人,但人不坏的。天才嘛,总有点脾气。” 这话意外地厚道,虽然家中是帝国新贵,石明修的品性似乎并不坏。 杨冕本来就是软脾气:“嗯……田决他脾气比较冲,但还是顾大局的,过几天就好了。” 田决和陈淼淼的关系在表面上的确有所缓解,但也只是表面。 除了组队模拟训练,队员并不需要时刻在一起行动。也因此,队长陈淼淼带头独来独往,除了上机模拟基本没有和田决打照面的契机。石明修极擅长和人交际,没过几天就和田决谈笑风生,却对陈淼淼毫无办法。 唯一和陈淼淼有些交集的是司非--她们又成了睡眠舱邻居,但也仅限于此。司非不多话,陈淼淼似乎暂时无意和她深交。 上机模拟对战,机械原理课,天体物理课,战术通识初级,体能训练…… 机甲编队新兵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每个项目都在后台记分,每一天过得飞快。 驾驶模拟很快用上了格夏他们研发的洞天五号,利用清醒梦加强训练强度。随着模拟难度的上升,在训练中失败坠机的几率也越来越大。但再惨烈的失误也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重启,重启,再重新开始。 一切都可以重来。 司非在确认再次开始训练的间歇有时会想,假如她的人生也能这么简单地重新开始就好了。 但也只是想想。 她不能出错,一步都不被容许。 ※ 三个月集训后,新兵终于能离开母舰执行简单任务。 “司非上等兵,首次任务已下达,是否查看?” 司非滑开投影界面,瞥了一眼说明文字。内容平淡无奇,是某座太空城周边的常规巡逻。她移开了视线,虹膜感应装置察觉目光移动,文字立即淡去了。 现在是2区时间晚上十点。 由于是任务前夜,她难得有了“自由活动”时间。母舰虽然庞大,能去的地点其实屈指可数,她在宿舍休息区来回踱了一会儿,决定再去模拟区训练一把。 宿舍区和模拟区在舰身两端,要穿过长长的通道。今晚这里也分外安静,司非不觉放满了脚步,看向舷窗外。 母舰在靠近2区土星一侧。巨大的行星在遥远的某处发着光,壮观的光环因为距离丧失了震撼感,反而如同缠着暖黄行星的一圈细丝带。土星总能让她内心感到出奇宁静,此刻也不例外。 通讯铃骤然响起。 司非的通讯列表里只有其他队友,请求通讯的却是陌生号码。 犹豫一瞬,她接受了通讯请求:“您好。” 另一头古怪地沉默了片刻,熟悉的声音才通过耳挂传来:“是我,”生硬地停顿了一下,他突然道歉,“擅自找到你的通讯编码,希望你不要生气。” 司非张了张口,才发现自己差点叹息出声。 她沉默着,对方也没有催促着开口,仿佛料定了她不会就此切断通讯。 而她的确没有。 良久无言,司非终于轻轻说:“你都找到了,我生气还有用吗?苏中尉。” 第47章 . 苏夙夜好像笑了:“如果你生气了,我至少可以赔罪。” 司非没答话。她看着舷窗中自己的倒影,感到不安般再次摸了摸耳挂。 “通路很安全,你的通讯仪已经暂时停止录音。”苏夙夜交代了一句,突然似真似假地叹息,“三个月了,如果我不主动来找你,你根本不会想到我。” 青年的气声直接送入司非耳中,倒好像贴在耳边。 暧昧不清的话原本轻飘飘,从偌大太阳系不知哪个角落传过来,反而有了沉沉的分量。 司非左右四顾,确认近旁无人,才挨着舷窗低低开口: “不。” 苏夙夜愣了片刻,确认似地追问:“你刚刚说……” “嗯,我想过你……的事。” 而且不止一次。 司非再次伸手去摆弄耳挂,重复的动作中泄露了无措的心绪,但她很快镇定下来,认真地念对方的名字:“苏夙夜。” 这是她第一次以名字唤他。 “我在听。”苏夙夜的声音里不自禁溢出笑意。 司非垂头撑着舷窗,低而平静地说:“在奥伯隆看到那条项链、还有你真的找到我的时候,我很高兴。”顿了顿,她将一缕头发往耳后别,话语坦诚,口气却淡:“刚才也是。已经很久没人这样对我,所以我……很高兴。” 通讯另一头静默须臾,苏夙夜的咬字有些不自然:“但是?” “但是,”司非苦笑了一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抢在对方反驳前继续说:“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又或者根本没有打算。但是……现在局势还能控制,我想把话说清楚。” 苏夙夜没有出声。司非将这读作默认,此前在内心来回斟酌得出的结论自然而然出口:“我之前的请求都是认真的,我们不该再有联络……我没法回应你。” 话说出口的畅快并未到来,吐出的每个字像是一路倒灌进心里,堵得呼吸都困难。 对方显得很冷静:“可以给我一个理由吗?” “抱歉,我不能说。”司非顿了顿,哂然一笑,“当然,理由我可以给很多。我是三等公民,我是从改造设施出来的,不是个合适的……人选。” “这对我根本无关紧要,你知道的。”苏夙夜说着谴责的话,口气却像是叹息。 司非抓紧了舷窗下的扶手:“我知道,”她张口深呼吸,“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被迫二选一。” 苏夙夜没有问那两个选项是什么,他已经明白了:“而你不会选择我。” “对,”司非加重了语调,仿佛要借此说服自己,“我不能选你。” “不能,而不是不愿。”苏夙夜竟然笑起来。 司非懊恼地咬了咬嘴唇,沉下声音:“这不重要。” “不,这很重要。”苏夙夜懒洋洋拉长了声音,陡然游刃有余起来,“因为没说破,所以还有收场的余地。因为不想伤害别人,所以索性不要开始。” 她的确是这么想的。 现在还什么都没说出口,一切都只是心领神会的默契,还有扼杀萌芽的余裕。 他几近温存地唤她:“非非,你太温柔了。” 这感叹突如其来,司非不由怔忡,甚至忽略了对方亲昵的称谓。 “我呢……就很自私。”苏夙夜发出恶作剧似的轻笑。 司非觉察到什么,伸手就要去挂断通讯。 但到底被他抢在了前面:“我喜欢你。” 她的动作便僵在了那里。 “非非,我喜欢你。”苏夙夜还特地重复了一遍,防止她没听清,“我没遇见过像你这样让我动心的人,之后恐怕也不会有。我自私又任性,所以抱歉,哪怕耍赖,哪怕会惹恼你,我也必须说出来。” 司非太阳穴在突突跳,全身都微微发颤。一半的确是被苏夙夜气得,另一半…… 她用力甩头,凉凉道:“既然你说出来了,我……” “你当然可以拒绝我,但我不会放弃的。一次,两次,三次,不管多少次,”苏夙夜口气笃定,“我会求你求到你心软为止。” 纵有千百种道理,被他这么不管不顾地胡搅蛮缠,也顿时失去了效力。 司非终于明白,被苏夙夜无赖作风祸害的众人是什么心情。她半晌都说不出话,良久才咬牙切齿地念:“苏夙夜!” “欸,我在,”苏夙夜好整以暇地应了声,才放软了口气恳切道,“我是认真的,但除了这样我不知道怎么才能留住你,抱歉。” 司非伸手去揉眉心,原本条理分明的思绪乱成一团,她竟然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赌气似的话脱口而出:“我也是认真的!现在你让我怎么--”说着,她的声音不觉拔高,懊恼地往身后看了一眼,她匆匆迈开步子:“明天有任务,我没精力和你吵架。” “我知道,”苏夙夜依然把姿态放得很低,喁喁地连声哄她,“我没想给你添堵,是我的错。” 司非突兀止步,克制地吸了口气。 “原本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答应父亲走指挥官这条路了,”苏夙夜自嘲地噗嗤一笑,“但好像一不小心就搞砸了。” “我现在需要点时间。”司非花了很大力气才挤出这么一句。 对方没穷追不舍:“那么今天就到这里……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司非的沉默好像让苏夙夜有些慌神,静了片刻,他又发声:“非非?” “嗯,”司非应道,隔了半秒没什么起伏地来了一句,“指挥官的事,祝你好运。” “也祝你明天任务顺利。”苏夙夜小心翼翼地等了须臾,见司非没有就此切断通讯,才软声说,“晚安。” 司非很想立即挂断通讯,却还是硬邦邦回了一句“晚安”后方按动耳挂。 进入夜航模式的母舰分外安静,愈加显得司非心里乱糟糟的。 她一口气疾走到模拟区外,才驻足喘了口气。心跳得很快。玻璃门划开,她走进模拟区,被熟悉的器械包围,才稍稍放松了些。 平时训练用的区域居然亮着灯。 陈淼淼脱下洞天五号头戴装置,讶然向司非抬了抬眉毛:“你怎么也来了?” 司非稍别开脸,尽力毫无异状地回答:“自由活动时间不知道干什么好。” “哈,我也是。”陈淼淼漫不经心地点头,突然提议,“要不要和我对战一局?说起来我们还没交过手。” 若是往常,司非肯定会推脱婉拒。这三个月她一直避免在陈淼淼面前展露锋芒。 但此刻她心里闷闷烧着一团火,鬼使神差地让她应下:“好。” 陈淼淼双眼一亮,随即骄矜地抬了抬下巴:“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嗯。”司非说着在双马尾少女身侧落座,拿起头戴装置向对方一瞥,“舞台和机型你来定。” “那好,”陈淼淼也不客气,戴上投影眼罩后脆声吩咐人工智能,“舞台系界空域,机型灰隼v型。” 居然完全模拟的是飞隼战队所在的前线,而这远远超出了目前的训练进度。 司非没吭声,深吸了口气,将注意力转移到面前的粒子齿轮图标上。手一伸,她握住操纵杆,内心渐渐平静下来。 两人都进入稳定的清醒梦状态后,视野中的数字倒计时归零。 几乎与此同时,机舱外侧便飞来弹道的红光。 陈淼淼的速度一如既往地惊人。 司非猛地扳动操纵杆,机体直接翻滚着侧弹出去,瞬间与敌机拉开了距离。上下颠倒中,她看都没看指向标,直接开火。 敌机灵巧地闪开,走出轻盈的曲线,银白色机身异常炫目。 “检测到导弹,击中倒计时12秒,11,10……” 警报声才想起,司非就立即做出应对,再次急转向躲闪。陈淼淼驾驶技术出神入化,走的是灵敏锐利一路,司非的驾驶风格与对方相似,却没有对方那样纯熟自然,想要在追逐战中占上风很难。 但对方并非没有弱点。 陈淼淼太依赖人工智能了。或者说,大部分预备机甲师都是如此。 就在这时,陈淼淼突然拉开了距离。 “警告!本机被敌方高能炮锁定!建议立刻改变航道躲避!” 司非眯了眯眼,却没有照做,反而加速向陈淼淼靠近。 陈淼淼开足火力迎击,司非瞥了一眼装甲损耗程度,揪紧了摇杆连拨数下,机身随之走出险险的之字形向对方靠近,同时手动调整发射参数。 “建议采用计算机运算提高精度。” 对于人工智能的意见,司非充耳不闻,转而输入了第二枚导弹的参数。 对方显然吃不准司非的意图,眼看着她进入了近战距离,索性挥动机械臂搭载的长刃,试图阻截来势。 “击中倒计时4,3……”人工智能催促司非,“危险警报!” 司非果断按下导弹发射钮。 由于并未经过人工智能运算,敌机无法通过散逸的电磁信号监测这一击。陈淼淼收势不及,机械臂眼看着就要与弹道相碰,连忙向后猛退。 但司非发射的导弹居然在半空炸出一团烟云。 利落地侧绕到陈淼淼身后,司非按下了发射钮。 第二枚导弹才是真货色。 司非没等模拟结果跳出就选择退出洞天装置。 她摘下眼罩,在额际虚抹了一记,发现出了层薄汗。一抬头,陈淼淼正直愣愣盯着她。 “抱歉,用了点手段。单单驾驶技术我比不过你。”司非哂然一笑,后悔没控制住情绪。 对方抬起下巴,幽幽地盯了她片刻,突然展颜笑开:“我先走了,今天打得很爽快。” 司非目送陈淼淼离开,在安静的模拟区站了一会儿,长长出了口气。 系统显示时间走向十一点:“司非上等兵,休息时间到。” 司非再次庆幸训练基地使用的是睡眠舱,不然她定然一夜无眠。 次日早,v6小队乘坐运输船前往太空城泰坦,执行常规巡逻任务。 第49章 .47. 巡航舰缓缓游弋在泰坦大气层外的星海之中,除了过路飞行器的光焰轨迹,一切都平和到无趣。 “啧。”田决将手中的投影关闭,不耐地看向休息室主投影屏。 上面依然只有待机的指令。 板寸头少年只得烦躁地再次打开投影,看了一会儿资料,再次咂舌。 “麻烦安静点。”陈淼淼冷冷盯了田决一眼,将视线转回全息投影出的文字。 田决翻了个白眼,干脆起身离开了休息室。 石明修歪在座椅上,半晌才呼了口气:“没想到机甲编队那么清闲,都任务第三天了,每天就坐着看看书聊聊天。” “清闲?”陈淼淼话中带刺,“你倒是很想闹出些大新闻嘛?” 机甲编队以机动见长,寻常的巡逻任务由常规军负责,只有在突发事件和对敌作战时才会出动机动装甲。 “哎呀,没办法,家族遗传病,”石明修也不介意,笑呵呵地自嘲,“谁让我爹是搞新闻的。” 陈淼淼扬起眉摇摇头,蹙眉盯着投影文字:“你过来,这理论我不懂。” 石明修向司非和杨冕做了个鬼脸,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大小姐你又在看什么高深莫测的东西了?” “少给我贫。” 陈淼淼和石明修很快就低声讨论起机甲动力学的什么问题,话题到了半途又转为时事分析: “最近5区人手越来越吃紧,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要被塞到一线了。”石明修说着抖了抖。 陈淼淼眉毛也不抬一下:“哦。” “好好好,我知道大小姐心在飞隼,根本不怕,但我怕死啊……”石明修露出货真价实的哀戚神色,“奥尔特人好可怕。” “现在来的只是奥尔特无人飞行器,要是他们的舰队真的到了,你不管在哪都躲不掉。”陈淼淼一阵见血。 石明修却不服:“到底有没有主舰队也是说不清的事。再说了,他们要走的路远着呢,说不定到的时候我早死了。” 杨冕勉强听了两句,百无聊赖地转头去看司非,意外地发现她居然在走神。而且是明摆了的神思不属。 司非似乎总是异常冷静,鲜少有这样情绪波动的时刻。 “司非?”杨冕担忧地唤了一声。 她立即回过神来,牵了牵唇角:“怎么了?” 杨冕小心翼翼地试探:“那个……你好像有心事?” “没什么,”司非下意识地否认,随即缓和了声气解释,“一不小心就走神了。” 杨冕蹙了蹙秀气的眉毛,显然没有相信。 司非看了他片刻,冷不防问:“在奥伯隆的时候,你是……” 话说了一半,她却临时变卦,别过脸摇摇头:“不,当我没问。” 杨冕一头雾水,却不敢贸然探究他人*,只得扑闪着双眼沉默。 在少年好奇的注视下,司非坐不住了,起身到休息室边的盥洗室洗了好几遍手。即便将水温调到最低,沸腾的心绪还是没能恢复平静。她盯着电子镜中的倒影,恼恨似地咬了咬下唇。 明明已经是两三天前的事了,却老在脑子里盘桓不去。 她抹了把脸,又去碰感应龙头,想再洗一遍手。 “新任务已下达,请回指定区域待命!”启明系统骤然出声。 司非精神一震,快步走回休息室。 田决也已经回来了。小队众人顿时面对投影屏幕,只等任务内容下发显示。 “机甲第二编队v6小队请注意,当前新任务数量为一。”清脆的电子声响起的同时,投影屏上也显示出坐标和环境模拟,“泰坦空域外围c-2区发生民用飞行器劫持事件,请立即前去解救被绑飞船,击退敌人。机体已在机库待命。” 司非等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颔首。 五人快步来到紧邻休息室的机库,按照训练模拟登上机动装甲。 “鹭鸶vi型机动装甲启动成功,发射排队中,请稍后。任务目标更新中。”人工智能飞快地进行运算,司非在驾驶座上坐定,一手握住了摇杆顶端的圆球,同时打开投影视窗查看目的地资料。 c-2区是泰坦卫星城管制领域的最外围地带,周边可供躲藏的小天体极多。 陈淼淼已经浏览完,利落分配任务:“v6小队全员注意。敌方为太空盗,机甲型号为旧一代鹭鸶战机,目前数量为四。”停顿一下,她的声音里浮上些从容的笑意,“杨冕和石明修负责远程援护,田决、司非和我负责输出,暂定使用鱼鳞阵型,注意要优先保障飞船的安全。有没有异议?” “我看看……”石明修嘀咕了一声,似乎在飞快敲打投影屏,不一会儿就语速飞快地报告,“社交媒体上已经有船上的人报平安。船上大概有二十人左右,客船因为太阳黑子风暴临时改变航线,被太空盗逮了个正着。目前太空盗还没上船,他们还在谈判,但估摸着太空盗很快就要强上。” 说话间机甲发射装置蓄能完毕:“发射倒计时,5,4,3……” 司非抓紧了摇杆,闭了闭眼。 机体加速推入发射通道,逐一亮起的蓝色灯光互相重叠,高速带来的压迫感越来越强。 肾上腺素狂飙带来刺激感,加速的心跳,兴奋的思绪,感官在机体弹出通道的一瞬达到顶峰。 幽暗的通道骤然消失,身周是没有边际也没有纵深的太空。 发动机喷吐光焰,五架白色机甲向着目的地飞掠而去。 “距离抵达目的地坐标还有4分13秒。”人工智能精确倒计时。 “检查蓄能和武器储备情况。”司非随口吩咐,这只是例行公事。 敌人只有四架旧式机体,甚至没能成功登船,只是拦住了客船去路,可见威胁性不高。这次任务的难度比模拟战要低太多,无怪乎陈淼淼刚才说话都带笑。 通讯另一头石明修还在不断汇报信息通路上的最新消息:“哎呀,谈判好像失败了,太空盗开始正式攻击船体了。” “他们的装甲足够撑到我们抵达。”陈淼淼很快下了定论。 “抵达目的地坐标还需1分钟,请注意准备。” 司非轻轻呼了口气,凝视着卫星图上越来越近的四个红点,因为专注身体稍稍前倾。只有在驾驶机甲时,她最放松最自如。 司非这才发现她之前有多渴望真正登机战斗。 “全员预备,1、2、3号机开火!” 身体自然而然对命令做出反应,司非利落锁定目标开火,思绪却飘在更高的某处,陷入了奇妙的宁定。 长久以来压在她肩头的担子消失了,心底一直在评头论足的那个声音也销声匿迹。 真正驾驶机甲与模拟到底有所不同。 这一刻她不是司非,也不是叶家的女儿,她只是单纯地作为自己存在着,无拘无束。 与陈淼淼组队战斗非常愉快,敌机数量迅速锐减为两架。 “3号机!”陈淼淼突然厉声呵斥。 司非瞄了一眼监测仪,田决似乎为了抢人头,突然冲出来开火,险些与陈淼淼相撞。 好在陈淼淼反应快,迅速改变航向闪避。 前锋的三架机体间随之出现空挡。 杨冕等候已久,果断发射远程粒子炮,精准击沉最后一架敌机。 v6小队的第一次战斗任务在3分27秒内完成。 机动装甲耗能极大,返程时机体就停泊在了被救的客船内。 司非有些舍不得离开驾驶舱,磨蹭了一会儿才抓着绳索降到地面。 另一边船长已经拉着陈淼淼他们千恩万谢:“谢谢!谢谢!半年前也是多亏了帝*,我才从太空盗手里捡回一条命!” 惊魂未定的船员和旅客纷纷露出会意的微笑,有人带头鼓掌,甚至叫起了口号: “帝国万岁!” 面对褒扬,陈淼淼客气而不乏骄傲地微笑行礼,杨冕腼腆地垂下头,石明修已经和船长聊得不亦乐乎。 “不瞒你说,十年战争那时候我也就小伙子你这么大,”船长的话和石明修的寒暄零零散散地传入司非耳中,“但可没你那么有出息……” “哪里哪里,您太客气了。” “当初那么乱的世道能恢复秩序,真的多亏了你们。”船长怅怅叹了口气,“虽然现在整天有人说帝国这个不好那个不好的,但也就说说而已。谁心里不明白?要是帝国倒了普通人能有好日子过?” 司非无言地往旁边踱了一步,选择不再去听。 但不管她走到哪,都有普通帝国公民笑笑地看过来。善意的关切反而令司非如芒刺在背,一侧目,帝国领袖谈朗的画像挂在休息室正中,正向她露出亲切的微笑。 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这里的每位帝国公民都毫无恶意,他们对帝*和帝国领导人崇敬又感激,真心实意。 上层的波涛诡谲、三等公民的苟且偷生都与他们无关。 正因为无关,正因为离平凡生活很远,普通人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表面的安宁背后有多少血与泪,只要看不见,这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司非绕了一圈,最后往机库踱回去,隔了很远就听到了陈淼淼的声音: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就直说。” 田决哧地一笑:“不,只是看不惯一个两个都沾沾自喜的样子。” “沾沾自喜?”陈淼淼也被逗乐了,“任务完成了,我高兴也要先经过您批准?” “我说的不是你。”田决沉声辩驳了一句,冷然盯了走近的司非一眼,转而看向无措的杨冕和石明修,“三等公民,只会套近乎的八卦记者,娘炮,一个两个三个都不正常,根本不配得到尊重!” 陈淼淼双手抱胸,一抬下巴笑了:“不正常?嗯,你的确挺正常的,但这有什么好嘚瑟的?” “混在这群怪胎中间,你就不觉得羞耻吗?”田决直接走到陈淼淼面前,利用身高优势俯视她。 “羞耻?”陈淼淼笑眯眯地盯回去,“而且我没觉得他们不正常。恰恰相反,一直格格不入的是你吧。” 田决咧嘴一笑,向杨冕一指:“你不知道吧,他可是个女装癖。” 杨冕紧紧抿住唇,却没逃开,只僵硬地伫在原地。 “所以呢?”陈淼淼将发辫向后一撩,感到无趣般轻哼了一声。 “所以?”田决嘶声重复,一脸不可置信。 陈淼淼微微一笑:“他喜欢是他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抬手看了眼投影的倒计时,她转身迈开大步,摞下一句,“我看你才不懂什么叫尊重。” 队中气氛虽然紧绷,被解救的客船照旧准时入港。船上人员安然无恙,v6小队第一次任务圆满完成。 按照惯例,完成第一次实战任务的预备机甲师还要经过一轮训练才能转正。 但第二轮训练开始半个月后,机甲编队的原有计划就被彻底打乱: 奥尔特飞行器的攻击强度骤然翻倍,系界空域防线岌岌可危。 上级命令很快下达,所有完成第一轮训练的预备机甲师即刻投入前线。 第40章 .47. 司非配合地站在原地没动。 苏夙夜进而恳请道:“请你回去。”他艰难地抽了口气,凝视自己的双手,语气不太稳:“这里不安全,我也许会失控伤害到你。” 司非稍稍垂头。这是她做出决定时,用以掩饰表情的习惯性动作。 青年见状,依靠墙面的背脊略微松弛。 下一刻,司非抬起头。她没有如他意料中那样转身,而是沉静地迈步,不仅踏入这幽暗的内室,干脆越过光与影的分界线,一路走到他三步开外。 失去阻挡物的感应门悄无声息地阖上,房中顿时陷入混沌。 “你……”苏夙夜的语末跟了短促的喘息,全身紧绷。他一手撑住墙面,僵硬地向远离司非的方向挪。 司非的表情溶在黑暗里,他只看得到她的轮廓,而后她靠得越来越近,适应黑暗的目光渐渐辨出她的脸容。 她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毫无犹疑,神情也坚定而放松。 苏夙夜却加倍慌乱,猛地一推墙便要从旁闪开。 肢体却乏力不听指挥,他被司非截在半途。 她竟然伸臂环住了他。 苏夙夜的身体是僵的,因为用力控制而不住颤抖。非理性的冲动占了上风,他用力将司非甩开:“不要碰我!” 司非跌了一步,微微踉跄着险些向后倒。 苏夙夜慌忙扯住她,她撞进怀里的冲力却令他失去平衡。 两人狼狈地摔在一处,苏夙夜后背重重着地,隔着厚而软的地毯敲出一声闷响。司非一手撑在他颊侧,另一手揪着青年肩头衣物,双膝微分落地,半骑半趴地俯视他。 这是个危险而暧昧的姿势,一睁眼视线便无休止地纠缠,再俯就一点两颗同样狂跳的心脏就能贴紧。 司非的呼吸稍加快。她对当下的情况也甚是无措,索性慢吞吞地收回一只手,撤出少许空间。 苏夙夜手肘撑地,支起上身,长长吐出一口气,哑声道:“如你所见,我控制不了自己。” 他疲倦地闭上眼,额角却猛地一跳,仿佛被剧痛击中。呼吸加快,五官扭曲,唇瓣翕动,他像是要说什么,字句却被锁死在咽喉,只能大口吸气。他的双眼挣得很大,看的方向却是晦暗的虚空。 司非一手还搭在青年肩头,他全身都抖得厉害。 不假思索,她再一次抱住他,这回比上次要坚决要用力。 “过去的都过去了,”她的气息贴着他的耳廓,温而痒。艰涩地顿了须臾,她终于喃喃地吐出承诺般的短句,“我在这里。” 苏夙夜眼睫涩然扇动数下,目光渐渐聚焦。气息依旧紊乱,他侧头凝视她被黑暗朦胧的脸,神情渐趋柔和。 他的放松她当然感觉得到。 沉默半晌,司非向后仰了仰,解释般低低说:“一闭眼、一句话、一个场景,不想记起来的事随时随地会重演,我知道的……”她难堪地咬住下唇,字音因为吐字时的犹豫而比往常柔软圆润,“我那时有时候会想,如果有个人能告诉我那都只是幻觉就好了。” 苏夙夜没有答话,却将两人间拉开的距离再次化零。 他的脸埋在她肩头,发丝蹭出若有似无的痒。 司非不由伸手,指尖穿过对方的发丝,轻柔地理顺他凌乱的发梢。他是不是在流泪,她不知道,也不费心去猜测。 这种时刻的眼泪若是不希望让人看到,那她就不去看好了。 寂静中呼吸由急促到平缓的过渡分外清晰。 苏夙夜终于抬起头。 司非视线一压就能看见他。她终于有些羞赧起来,但黑暗将她的不自然藏得很好,甚至给了她更多的勇气。 这里是连通讯都隔绝的研究所深处、某间黑暗而安全的房间,外界的世界和时间都失去了效力,现实的束缚自然也不复存在。她可以暂时不去考虑身上的重担,可以忽视还有五天就要奔赴前线的事实,久违地随心所欲。 犹如身在梦中。 顺从心意,司非伸出手,碰了碰苏夙夜的脸颊。 他因为这个动作抬眸。 “抱歉,”司非立即缩手,“只是想确认……” “确认这不是幻觉。”苏夙夜接上下半句,他的嗓音依然沙哑,配上柔和的语调反而添了难以言说的意味。这么说着,他主动将脸贴上她的掌心,停了片刻后蹭了蹭。 这小动作犯规。一颗心都要化了,司非却在努力平稳声调中的颤抖:“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现在没有。”苏夙夜简略答。 “当时到底……”司非突兀地收声,懊恼地别开脸。 她不该现在就问起暗杀的事,万一刺激了他就前功尽弃。 苏夙夜的声音平静:“我记不清了。” 摆明了避而不谈。 司非默了片刻,还没开口,对方突然说:“有人来了。” 大约是无意识的,他抓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紧。 “我去开门,”司非安抚地拍拍对方的手背,起身时才察觉刚才维持的姿态有多亲密,停了停,她承诺,“我不走。” 苏夙夜因为这话稍安心,却执拗地不愿放手,干脆也站了起来。 “打扰了。”门外的人这么说着打开门。 外间的光线再次一拥而入。 一个斯文的瘦老头踱进来,先回手将墙上的光源开光按了。 柔和的白光渐渐变得明亮。隐遁的黑暗不仅照清了房中凌乱的陈设和器物,更带走了刚才虚幻的安全感,司非不觉也有些紧绷。 苏夙夜将她的手捏得更紧,整个人戒备得像是随时想要钻进地底。 “小少爷,”老者说话温文客气,“您现在感觉怎么样?”瞥了一眼桌上的食物,他温和地指责:“您不能一直不吃东西。” “徐医生,我现在很好,不需要您的帮助。”苏夙夜的声调冷硬。 徐医生认真凝视他,半晌点点头:“那就好。”他向门外望了一眼:“晚饭已经准备好了,能否让送菜和打扫的人进来?” 司非侧眸,苏夙夜忍耐地抿抿唇,应道:“好。” 他的表现显然大大超出徐医生意料之外,老者这才将目光挪向司非,却没多话,转而去开门。立即有两个着白色工作衣的人入内,手脚麻利地打扫房间、重新布菜。 “这位姑娘,能否借一步说话?”徐医生说着这话,却看向牢牢抓着司非不放的苏夙夜。 司非向他一笑,无声做了个口型,缓缓抽手应道:“是。” 徐医生退到门边,司非跟上去,走了几步就回头,用眼神向苏夙夜保证自己不会离开。 “我姓徐,是小少爷的心理咨询师。”老者突然笑了笑,“我这么叫习惯了,改不过来。” 司非心下了然,只是微笑。 “和之前相比……他的恢复程度十分惊人,”徐医生温和的微笑中多了一丝苦涩,他抬手按了按眼角,“年龄越大,小少爷就越把心事闷在心里,即便是我也不再愿意说了。这症候靠药物控制不稳定、而且风险大,如果可能的话,还是要让他把事都说出来。那是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最有效的应对方法。” 老者没有继续说下去。 司非自然明白对方话中隐含的请求。她没有一口应下:“我没有权利强迫他。” “那是当然,”徐医生一颔首,轻轻叹气,“我也并不想当恶人逼得那么紧。但这是苏将军那里的命令,小少爷必须恢复到能录制公开声明的地步……请您尽快--” 司非摇摇头:“我不能对您承诺什么。” 徐医生看她的眼神便复杂起来,清理房间的工作人员这时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看他们小心翼翼的样子,此前显然没少受过无端的怒火。 司非回头看了一眼,苏夙夜挨在墙边,脸绷得很紧,显然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 徐医生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叹气般地主动告辞:“我明天还会再来。” 脚步声退到第二道门的隔音层外,周围再次一片寂静。 司非将房中灯光再次调暗,只留了一线灯光。 昏暗的光线让两个人都放松了许多。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苏夙夜默了片刻,点点头。 两人在桌边坐下,面对面沉默地用餐。司非偶尔抬眸瞟苏夙夜,对方本就看着她,视线相交,眼里顺势浮上淡且克制的笑意。 谁都没有开口,也无需出声。 这感觉极为奇妙,一晃神就会生出错觉,好像这本就是、也会成为两人习以为常的日常。 司非努力不顺着这念头想下去。 将餐盘推入墙壁上的传送装置,司非去洗手。 苏夙夜却从后面贴上来,松松拥着她伸手去够水柱。洗个手都要黏着,司非却碍于对方病号身份不好推开。 仿佛瞅准了她的窘迫,对方冷不防来了一句:“今晚能不能陪着我?” 第57章 .49.47. 司非闻言一怔。 “你不放心的话,我可以睡地上,”苏夙夜放开她,靠在门边别过头去,声音轻得像能被一阵风吹乱,“如果你在……我也许能睡着。” 房中只有旧式的床铺。司非看了一眼,恍然想起苏夙夜的飞船上也没有睡眠舱。 “睡眠舱的脑波调整对我无效。”苏夙夜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没有多解释,转而看着她又问,“可以吗?” 盥洗台上方的冷光灯将他的脸色照得极白。本来就是重伤初愈的躯体,精神又起伏不定,青年眼睑发青。 苏夙夜对脑波调整的理由当然与用药史有关,而他无疑需要睡眠。念及此,司非便无法拒绝,点点头。 “谢谢。”他因为她的首肯勾唇笑了。 这是今天他第一次真正笑出来,而他之前总眉眼含笑。 大约是终于放松下来,苏夙夜才收了唇边弧度,就打了个哈欠。 “困了就早点休息。”司非擦干双手,往外走的同时把对方往浴室里轻轻一推。 苏夙夜一弯眼角,乖乖去洗澡。 这房间不大,以一道玻璃屏风隔出床铺,算是个半开放的小卧室。司非在餐桌边坐下,单手支着头发怔。启明系统通讯中断的警告已被强制关闭,她的视野中只剩下缓慢走动的时钟。 小时与分秒有条不紊地向未来跳动,于她而言却更像倒计时。 “在想什么?”苏夙夜换了一身病号服,悄无声息地踱到了她身后。 司非险些被吓到,回头睨他:“忽然发现已经是新一年了,有点惊讶。” “都快二月了才发现新年过了?”苏夙夜随意用毛巾揉着头发,反问一句。如果不是形容憔悴,他的神态几乎称得上一如往常。 “今年建国庆典在战区根本没庆祝,日子就过混了。”司非看不下去,起身将对方按进椅子,干脆替他将发丝间残存的水珠拭干。 苏夙夜向椅背上一靠,闭上眼,任由她摆弄。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此前他们即便独处,也总是夹在一件又一件的事件中间,根本没机会和现在这样单纯地独处。 也许是累了,苏夙夜分外沉默,直到司非确认擦干时,才抬手按住了她的手掌。 他迎着她质询的视线望回来,柔和的表情里隐含怀念:“我们认识也一年了。” 他们于上一次建国庆典前夕相遇,而那竟然也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司非回以微笑:“嗯。” 他的指腹压着她的手背,磨蹭了几个来回。 “好了,该去睡了。”司非瞪他一眼,岔开话题。 苏夙夜很好说话,点点头就往床铺的方向走,迈了几步复回头看她,眼神幽幽的。 司非被这么一盯,只好将毛巾往椅背上一挂,直接推着对方往前挪。 苏夙夜好不容易在被窝里乖乖躺好了,却卷着被子向里挪出一个身位,无言凝视她。 司非差点叹息出声,却只得哄小孩般柔声承诺:“我去洗澡。” 她经过门边,顺手将房间灯光彻底调暗。 洗漱完,她才发现盥洗室中还备了一套女式衣物,大约是刚才和徐医生一起进来的保洁人员放的。明明只是小事,司非却不自在起来:就好像……她与苏夙夜的关系彻底暴露在了旁人眼里,任由他们解读。 好在她本来就不太在意他人的看法,念头一转便心头释然。 司非放轻脚步回到床边时,苏夙夜面朝墙壁,看背影可能已经睡着了。 她便轻手轻脚地钻进另一条被褥。对方闻声,慢慢回转身,双眼在黑暗里有幽微的光。 “睡吧。”司非这么说着,率先闭上眼。 她当然是睡不着的,青年的呼吸却渐渐变得平缓。 数日来吊着的神经不觉放松,司非也迷糊起来。将睡未睡的时刻,身边人突然一震,挪动身体,大口呼吸。 她立即清醒过来,伸手去探对方的脸颊:“我在。” 苏夙夜没答话,却顺着她的手找到她的肩膀,呼吸急促地将她拉过去。 这拥抱隔了两层薄被,软绵绵的无处着力。仿佛要确认她的存在,他将手臂收得更紧。 司非的额头几乎蹭到他下巴,对方的气息兜头笼罩,心跳一路狂飙。但她很快镇定下来,苏夙夜身上有和她相同的沐浴品味道。熟悉的气味总是让人安心。 她就势将掌心在对方脸颊贴了贴。 激动的情绪催高了体温,她触手之处甚是烫人。 “没事的……”她反复念着安抚的词句,但对方依然没有完全平静下来。 “抱歉。”苏夙夜哑声道歉,从头到脚都绷得很紧。 她不知道他又梦见了什么,却不愿就这么放任他一次次落入噩梦中。那样太痛苦了,她再清楚不过。 咬咬嘴唇,司非干脆将自己的被褥舍弃,主动钻进苏夙夜怀里。 青年的微微一颤,反而放松了拥抱,仿佛怕她贴得太紧。 司非半晌都没抬头。房间太|安静,他和自己交叠狂奔的心跳,她都能听清。 “我……这是相信你。”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匆匆抬头瞪了对方一眼。 苏夙夜没答话。 她心虚起来,反手卷了自己的被子要撤。 对方夜视能力不差,直接抓住了她的手腕,然后小心翼翼地揽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仿佛故意不让她抬头看他神情。 又是片刻的沉默后,苏夙夜才轻声说:“谢谢。” 司非按了按对方肩膀算是作答。 两人的呼吸都渐渐平复下来。沉静的黑暗中,久未光顾的睡意终于悄无声息地潜入房中。 司非睡得很浅,只要有动静就会醒来。一夜半梦半醒,只要苏夙夜惊醒,她就会环着他的脖子温言安慰。至于喁喁吐出的字句到底是那些,她自己也记不清了。 其实她此前只有依赖睡眠舱才能无梦安眠。但忙于安抚被梦境纠缠的苏夙夜,她这晚竟然没有做梦。 似枕非枕的胸膛挪了挪,司非立即睁眼,近在咫尺的吐息却很平缓。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对方只是醒了。 “抱歉,闹得你一晚没睡好。”苏夙夜清了清嗓子,只有语末还稍显靡哑。 司非突然不自在起来。对方是被梦魇住了还好说,如今清醒着还维持着这样亲昵的姿态…… 她默默向后挪了半个身位,反手抖抖索索地摸了一会儿,将快要被挤下床的另一条薄被抖开裹在身上。 光线昏暗,苏夙夜只看见她将被子一路卷到下巴、看不清表情,但她很可能脸红了。 司非正难堪着,对方却忽然深呼吸,无言背过身去,身体线条再次绷起。 她一愣,担心他不高兴了,半晌不确定地探出一只手去戳他背脊:“怎么……” 苏夙夜往墙壁一缩,恼怒似地抽了口气:“我还没到清心寡欲的地步……” 司非立即明白过来,直接把被子扯过头顶。这好像还是不够,她干脆下床逃去浴室。 她一身清洁完毕的制服回到房中,灯居然开着。 苏夙夜靠在餐桌旁,病号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而桌上居然摆了早餐。 司非本来故意不去瞧他,见状不免问道:“有人来过?” “徐医生来确认我的精神状况。”苏夙夜略微恢复了往常说话慢条斯理的声气,语中隐含嘲弄,“我把他打发走了。” 虽然情绪相对稳定,他是否真的完全走出来了还是未知数。司非没提录制公开视频的事,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我答应公开露面了,”苏夙夜却一语惊人,甚至还在自己眼下轻轻一抹,“现在这副样子比较能博得公众同情心。” 司非不觉蹙眉:“你……” “我没在勉强自己,这样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好没好透我清楚。”苏夙夜说着揉了揉眉心,放缓的语调中又带了嘲意,“配合他们……我也能早点被放出去。” 见司非并未展颜,他弯弯眼角:“但还是谢谢你关心我,我很高兴。” “公开露面肯定要陈述之前发生了什么……”司非依旧心存疑虑。 苏夙夜神情淡淡,眼都不眨地平板念:“我制定并指挥了针对黑旗的作战,歼灭了他们在5区的有生力量。黑旗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无力翻转局势,只能指望杀死我泄愤。但即便我死了,清扫恐怖和反叛组织的行动依然不会停止,对奥尔特人的保卫作战更不会止歇。帝国万岁,进步万岁,人类万岁。” 他吐了口气,勾起唇角:“正式露面时我会尽量有感情地背诵。” 关于暗杀事件本身他依然只字未提。 司非绷紧了唇线,却没有在这一点上穷追不舍:“我明白了。” 苏夙夜笑了笑,转而问:“露面结束后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好。”司非一口应下。 对方得了准信点点头,往盥洗室方向走了一步,突然回身,仔细将司非后领的褶皱翻好捋平。 她有些窘,从眼睫下斜睨过去。 苏夙夜唇边的笑意这才到了眸中,语声也变得柔和:“还有……之前忘了说,早安,非非。” 第59章 早饭过后,苏夙夜很快换了一身衣服:白衬衫与西装裤,没系领带。他显然很讨厌穿军装,久违地换回这身打扮整个人都松弛不少。 “我看起来怎么样?”他抬手扣上袖口,噙着笑问司非,眼里一闪一闪。 司非睨他:“穿成这样能打同情牌?” “我可不想穿着病号服在公众面前现身,”苏夙夜说着偏头看了司非片刻,忽然歪头冒出一句,“我好像还没见过你不穿制服的样子。” 采矿船工作服、预备兵制服、机甲师军服,司非的衣装的确乏善可陈。 “别再让徐医生他们等下去了。”司非没正面回答,推着对方往门边去。 “反正已经等了那么久,也不差这一会儿。”苏夙夜强词夺理,回身要去捉她的手,却被躲了过去。他便叹了口气,稍稍正色:“之后要去的地方,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可以穿军装以外的衣服。” 司非怔了怔。 对方却趁隙按着她的肩膀,倾身过来吻她额头:“祝我好运。” 她从睫毛下白他一眼,却还是轻轻应道:“祝你好运。” 苏夙夜定定看她片刻,转身面对紧闭的房门呼了口气,伸手按动房门开关。 门外的徐医生见他神情平静地现身,显然松了口气,向他身后的司非遥遥点头。 “陈冬荣大将也来了,录制就在隔壁的房间,不会花很长时间。”徐医生温声道,说着迈步往外走。 他话说得轻松,侍立在旁的七八个保镖却立即围拢过来。 司非被隔在人墙外,稍稍绷了唇线。 苏夙夜背影僵硬,好在尚能保持平静。一行人簇拥着他和徐医生离开这隔音的堡垒,来到了研究所纤尘不染的白色走廊上。 斜对侧的门口早等了好几个人。定睛一看,正是陈冬荣大将和几个士官。 须发俱白的老者没多话,只和苏夙夜用力握手:“准备好了吗?” 苏夙夜维持着温和的笑面:“是。” “里面都准备好了,别再让媒体等下去了。”陈冬荣的语气比往常要和缓,大约在照顾苏夙夜随时可能翻覆的情绪。 青年点点头,便要去开门。 老者却叫住他,向一旁的士官收了收下巴:“给他件制服外套。” 收到命令的正好是邵威。他隐忍地压压眉毛,默默将自己的制服外套脱下来。 苏夙夜回头和司非对视须臾,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将军装外套抖开穿上。 一大串保镖与他齐齐进门,走廊顿时空下来。 陈冬荣却没跟进,反而看向司非:“请跟我来。” 司非垂头称是,经过邵威身边时和对方用眼神打了个招呼。 白发的大将随便打开走廊上的某扇门,里面正好空着,他当先走进去开灯。司非跟进去,原来是间无人的工作室。 “不知您找我有什么事?”司非和对方维持着客气且安全的距离,恭恭敬敬欠身。 陈冬荣难以捉摸,一举一动后的意图完全被摄人的气魄掩盖。上一次他究竟为何让她参加火星的晚宴,司非至今没有想明白。 “这一次你也做得很好。”老者徐徐道,“让你来蓝星是个正确的选择。” 在清醒锐利的眼光下,司非感觉自己与苏夙夜的那点纠葛完全无所遁形。强行将不适压下去,她又愣了愣:“这不是邵上尉的独断?” 对方看她的眼神里顿时现出轻微的揶揄,仿佛在笑她的不谙世事:“邵威提出,我下的决定。” 也是,邵威似乎不可能劳动飞船千里迢迢地到5区接她。 司非无言地垂下头,等待老者继续开口。 “作为奖励,之后机甲编队有一个特殊任务。”陈冬荣没有再绕弯子。 她立即抬起头。 “你或许知道,人类与奥尔特文明正面接触以来,我军还从来没有成功捕获过奥尔特飞行器。” 司非点点头。她对此其实知之甚详。要在奥尔特飞行器的攻击下维持防线已实属不易,要拦截并安全捕获超高速物体实在太困难了。 陈冬荣话锋一转:“但研发部开发了最新一代原子能感应技术,按照假说和实验室模拟,可以有效降低飞行器的速度,甚至令其在短时间内丧失行动能力。现在机甲编队需要试点投入实战的志愿者,不论是飞隼队员还是普通机甲师都可以加入。” 老者语调平静,并不急于鼓动司非答应:“这项任务的风险性当然非常大,一旦技术失效就是机毁人亡。但与此相对,回报也非常丰厚。加入飞隼战队不在话下,军功也只是多少问题,还可能受格瑟博士、诸位上将……乃至领袖本人接见。” 司非垂头,声音变得很轻:“参加这项任务是莫大的荣誉,我适合吗?” “想参加的人固然不少,但也没你想象得那么多,风险性毕竟大。”陈冬荣淡然应答,“还有一点,这个任务的集合时间比你原本上前线的预定日期要早两天。” 也就是在三天后。 司非眼睫颤了颤,谦卑道:“能否给我一点时间考虑?” 老者注视她的视线似乎意味深长起来。他没有因此感到不悦,声调平静:“当然。但请在明晚8时前给我答复,回5区也需要时间。” “是。” 陈冬荣一颔首,起身似乎要离开,却又补了一句:“你似乎要和苏夙夜暂时离开这里?邵威会和我保持联络,直接告诉他就好。” “谢谢您。”司非深深躬身。 对方好像笑了笑,径自离开。 小小的工作室中顿时只剩下司非。她看着门阖上,茫然无措地原地转了个圈,单手撑着墙角,另一只手捂住脸。 不心动是假的。 帝*最重实绩,立下重要军功的受勋者和新飞隼队员受的的待遇不可同日而语,安保上很可能也会放松许多。如果就此错过,她之后很可能再不会有那么好的机会。 但…… 让她感到犹豫的并非任务本身有多危险。 “司非小姐?林博士请您过去。”门倏地开启,一个白衣的研究人员客气却也冷淡地探进头。 将纠缠的思绪暂时搁置,司非点点头。 目的地是一间与盖亚号相似的巨大房间。墙壁上的数字投影在门完全滑开的瞬间暗下去,着白大褂的短发女子回过头,看着司非露出奥妙的微笑。 每次林博士这么笑,司非就感觉浑身发毛。 林博士显然觉得司非的反应很有趣,她抄着手踱了几步,细高跟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这脚步声司非这辈子都忘不了。死里逃生最初的那几日,她时常会陷入幻觉,以为自己又躺在尸体遍布的沟里,分不清哪是自己的亲人哪是素不相识的人。 而这笃定又冷漠的高跟鞋声总能把她震醒。 林博士伸手一指:“喏,去换上。” 司非这才发现简单的坐具上搁了一套衣服。她意外地扬扬眉毛:“您这是?” “苏夙夜死皮赖脸地求的。”林博士没忍住,直接翻了个白眼,“看在他终于要滚蛋的面上我就答应了。” 司非最不想和林博士谈起的话题就是苏夙夜。对方清楚她所有的过去和软肋,要害死司非早已足够,其实再拱手让出这一样把柄也无所谓。但林博士冷漠得像是个机器人,在她面前表露出任何人类的软弱情绪,都像是在刻意等待她的嘲弄。 “谢谢。”低声道谢,司非取过衣物到里间换上。 白衬衫、及膝的绀色宽摆裙、蓝灰针织衫、深灰裤袜、系带黑皮鞋,素淡的颜色和式样很有林博士的风格。如果不是衣物看上去很新,司非都要疑心这是林博士年轻时的衣物。 太久没穿普通衣服,司非走出小房间的时候从头到脚都写着不自在。 林博士站在坐具边,扬着寡淡的眉,摇摇头:“过来。” 司非警觉地盯着对方。 “虽然没拆封,好歹是我的衣服,你这样我看不下去。”林博士语调凉凉地嘲弄,难得露出些人情味,“我又不吃人,我只研究。” 司非只得默默依言坐下。 出乎意料,林博士居然摸出把梳子为她理起头发。从白大褂宽松衣袖里露出的一截手腕皮包骨头,青绿的静脉清晰可见;因为靠的近,司非甚至能闻到女人身上的味道: 很淡很淡的烟草味。 司非恍然记起来,林博士其实是抽烟的。只不过从不在人前抽,只有偶尔的烟草味才会露马脚。 当然,烟草是只有少数人弄到手的违禁品。 司非上次修剪头发还是数月前的军中健康养护,垂到肩膀下的发梢有点毛糙,林博士弄了很久才满意。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完美主义者的通病。 “别乱动。”林博士扔下梳子,居然转到司非身前,手里多了一支口红。 太过惊讶,司非甚至忘了拒绝。 林博士在人前一直都化妆。但她太冷冰冰,只有凑得这么近才会让人注意起她修饰过的细节。时间对于林博士无疑格外仁慈,她寡淡纤秀的眼角到底还是比司非印象中多了些纹路。 司非和林博士的关系一直很微妙。毫不夸张地说,对方是她的再生父母;除了对于叶家的消亡袖手旁观外,林博士也的确没有真正害过她。说到底,与叶家有更深交情的那么多人,又有谁出手相助了? 这一刻女人的面貌竟然隐约和司非记忆里母亲的样子重合。 母亲是个难懂的人,情绪起伏很大,有时仿佛根本不想看到她,又时常对她超出限度地宠爱。 无数次无数次地回忆中,司非怀疑最后一刻是母亲将她提前推下了沟壑。 这具躯壳因此活下来,但叶平道独女在那一刻就死了。给司非身份名字、压制住她心理创伤症候、乃至影响了她行事风格的是林博士:机械般冷冰冰地执行计划,目标至上,将人类交际降到最低限度,古怪却也毫无疑问地强大……某种意义上林博士于司非,的确是母亲一般的存在。 但将母性和林博士联系起来,太奇怪太可笑。 司非为这个想法感到难堪,垂下了眼睫。 林博士替她描完唇形,用纸巾压去多余的艳色,盖上口红盖子,将小东西往她身上一抛,失去兴趣般凉凉道:“新的。别人用过的我不可能用。” 司非不知所措地接住,半晌才吐出废话:“麻烦您了。” 林博士抱臂俯视她,良久无言。她哧地露出冷冰冰的微笑:“你可以走了。” “请您保重。”说完司非就觉得懊悔。 对方面上闪过一丝错愕,在这惊愕转为嘲弄前,司非逃也似的转身离开。 如果不是苏夙夜闹出这茬,她又怎么会多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软弱想法? 赌气的想法在心头一掠而过。司非出门抬起头,才腹诽过的人赫然就靠在对面墙上。 第60章 苏夙夜定定看着司非,眼里的惊艳无遮无拦。 司非被他盯得面热,稍稍别开脸,半晌才斜斜睨他:“录制结束了?” “嗯,”苏夙夜轻轻应了,噙着笑向她踱近一步,“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没等她答话,他蓦地俯身凑近,将她左侧的发丝往耳后轻轻一别。 “非非,你真好看。”温热的吐息在颊侧一掠而过。 不等司非瞪过来,他已经站直,扬扬手中的帝*通讯仪:“暂时不需要这东西。” “之后去哪?”司非将头发拨回原位,垂着视线轻声问。 “跟着我就行了。”苏夙夜冲她眨眨眼,自然而然牵起她往外走。 这动作太明目张胆。司非下意识要抽手,对方却握得更紧,不忘回头向她狡黠一笑。 司非只好由着他去。 两人穿过安静的白色走廊,很快来到了研究所的出口。 邵威和几个保镖已经等在门口。 众目睽睽,连邵威脸上都露出了些微的惊异。司非又想缩手,当然无果,羞恼下挠了对方的掌心。 苏夙夜将她的手指压住,目不斜视地向邵威道:“可以出发了?” 一本正经说话的同时,他以牙还牙,拇指在司非掌面画圈。 又痒又难耐,抽不出手躲不开,偏偏还不好声张。司非微微涨红了脸,将头垂得很低。 “是。”邵威压了压军帽帽檐,转身当先向外走。 几个保镖从两侧靠过来,苏夙夜就势将距离进一步缩小,侧首以只有两人听得清的音量说:“我错了……别生气。” 司非送他一个白眼,两颊的热度却还没褪。她肤色白,原本唇色寡淡自然显得冷;此刻唇瓣和脸颊却都染了艳色,眼神再恶狠狠也毫无威慑力,更像撒娇。 苏夙夜不由加深了笑意,只坦荡地凝视她。 欣赏意味太过明显的注视也让人难堪。司非瞟了一眼身后身侧严正以待的黑衣保镖们,干脆转过头不去理他。 研究所外停着一辆防护严密的氢动力中型轿车。车身和车窗都是黑的。 苏夙夜一侧身,示意司非先行。 虽然很久没有穿裙装,司非坐进车内的时候还是下意识拢了拢裙摆。 车内比意想中宽敞,邵威和一个保镖坐第一排,后排挤着其余几个人高马大的保镖,司非和苏夙夜坐车中部。 门一关上,车辆立即无声启动,稳稳沿着研究所外围的小道疾驰。 道路很快深入林木间,两旁低垂的枝桠无人修剪,不时碰擦车顶和窗户。 司非凝视着飞快后退的自然景色,不禁感到怀念。即便太空城尽力模拟母星的重力和空气成分,拥有这样景色的却只有蓝星,盖亚号那样能够完全模拟生态圈的空中陆地舰还没有第二艘。 十年战争中旧世代的城市几乎被摧毁殆尽,坍塌的地下城市改变了地貌,塑造出新的沟壑与峡谷,上升的海平面淹没了原本的海岸,也改变了河流的航道。即便伤痕累累,大自然却很快显露出了强大的生命力:不过几年,满目疮痍的地表就已经再次被植被覆盖。 第四帝国建国后,大力倡导移居外太空,蓝星人口更是迅速下降。 司非没想到自己还会回到这里。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已经准备好。 如果遇见故人…… 她转过头,苏夙夜也在看窗外。移动的树影透过滤光玻璃打在他脸上,明明暗暗,令他显得有些阴郁。 苏家根基在2区和3区的大小太空城,因此司非与苏家人在蓝星几乎没有交集。关乎苏夙夜的过去,她知道的也仅限于那些传闻。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要依赖副作用巨大的药物,她全都不清楚。 “嗯?”苏夙夜突然转头看过来,飞快漏进车内又消失的一束光在他眼里闪了闪,“你这么看着我……”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声音压低:“我会忍不住想吻你的。” 话说得大胆,他却没有迫近的动作。司非垂眸笑笑,没作答。 车辆很快驶离了研究所范围,冲上了连通蓝星各处的自动路网。 “车程还有一个多小时。” 司非闻言点点头。自动路网的行驶速度飞快,拉长为模糊线条的景色看得人头晕。她本就一晚浅眠,原本只想闭目养个神,却很快被倦意拖入了梦中。但在车上到底睡不安稳,她下巴向着胸口一点一点,总在快要睡着的时候醒过来。 苏夙夜看不下去,挪了半个身位将肩膀靠近。 司非脸颊蹭上他肩头,稍稍清醒。但困得厉害,萦绕的气息和体温又让人安心,她只是稍稍一顿便再次闭上眼。 车内安静良久,坐在前排的邵威忍不住回头。 司非靠在苏夙夜肩头,膝盖方向也朝他偏,神情平静。 她给邵威的印象还停留在戒备疏离的层面,邵威之前很难想象她会信赖什么人。 睡眠是最脆弱的时刻,司非却丝毫不担心苏夙夜会趁机妨害她,姿态写满了信任。 苏夙夜迎着上尉难解的目光望回去,弯了弯眼角,按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浪荡名声在外,他居然没有趁机做些什么,这多少让人意外。 邵威翻了个白眼,回头继续去看投影屏上的讯息。 司非再次睁眼时,车辆已经离开自动路网,正穿行于高阔的樟树林中。 苏夙夜垂眸看她,声音温和:“醒了?” 她低低应了,将窘迫克制得很好,若无其事地坐直。 余光一瞥,青年似乎笑得很开心。 过了数道森严的关卡,车辆拐入一片小小的停车区,减速停下。 黑衣保镖当先下车确认情况后才谨慎地开门。 “几位在这里稍等就好。”苏夙夜牵着司非下车,话语客气却含嘲讽,“这里防得那么严密,真有人混进来我也躲不过。如果真的有事,我会大喊的。” 保镖面面相觑,转而看向邵威。上尉艰难地和苏夙夜互瞪了片刻,毫无意外地败下阵去,只得摆摆手:“那么我之后在别栋等您。” 苏夙夜漫声应了,转而向司非道:“走吧。” 这一片香樟树林规模庞大,虽然是二月却枝叶浓密,空气中也有了早春的气息,丝毫不觉得冷。 两人默不作声地肩并肩走了片刻,苏夙夜才突然开口:“这里……算是我在蓝星的住处。” 司非抬眸看着轻轻摇曳的绿叶,唇边笑意一展即收:“是个好地方。” “但我很少来。”苏夙夜语声突兀顿住,延伸进树林的石板小路在眼前分叉,他吸了口气,率先踏上往林木更深处去的那条路。 加急的脚步,绷紧的肩背,他情绪有些失常。 司非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轻轻扯了一记对方的衣袖。 苏夙夜脚步顿了顿,回头向她歉然笑了笑:“有点紧张。” 她没有问为什么。 他感激她的体贴,手掌翻转,十指交握, 这条小道很快到了尽头。 整片香樟林里只在这里突兀地矗了一棵槐树,斗折的枝干恹恹。 树下立着一块墓碑。 司非不由怔忡。 苏夙夜却脚步轻轻地走上前,将碑上的落叶拂去。他虽然背对她,周围寂静,吐出的每个字却分外清晰:“这是……我母亲的墓碑。” 他说着双膝及地,闭目沉默的姿态像在祈祷。 司非在他身侧半跪下来,谦卑地垂下视线。即便如此,她还是清楚看到,墓碑上没有字。 苏宗正将军的妻子在事故中去世的传闻她听过,于内情却知之甚少。 苏夙夜很快睁开眼。微风卷来又一片香樟叶,悠悠飘落墓石,他拈起叶梗,指尖转了转,自言自语似地低语:“那么久都没来看您,请您原谅。不过您也不会在意……” 之后的话语他没有说出口。但他沉默了很久,显然有很多话想和母亲说。 等身边人的呼吸稍平缓,司非才小心翼翼地侧眸看他。 青年向她弯弯眼角,手撑膝盖站起身,顺手拉了她一把,口气轻描淡写:“抱歉,让你陪我来这种地方。” “不。”司非回握他的手掌。 苏夙夜绕到那棵槐树边,伸手摸了摸,感到好笑般摇摇头:“这里太潮湿,但父亲坚持要种槐树,倒是难为了园丁。” 这是他第一次向她诉说琐碎的家事。 “槐树有望怀的意思,”司非不觉放柔了声调,“苏夫人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而苏宗正将军显然很爱她。他至今没有续娶。 “不,”额发滑落到眉骨,苏夙夜的眼神在阴影里显得莫测,声音里的苦涩能溢出来,“目中无人、任性,偏偏还真的才华横溢,让人头疼。” 用这样的措辞形容自己的母亲当然十分古怪。但他显然并无恶意,眉眼间反而有淡淡的怅惘。 司非默了片刻,才轻轻反问:“你不也是这样?” 苏夙夜一愣,随即苦笑:“也是。” 松开手,他踱到槐树另一端,掩饰神情般转身背靠树干。 司非没有跟上去。 “有些事……非常不愉快的事,我从来没能说出口。我不能强求你当听众,所以假如你听不下去了,让我闭嘴就好……”苏夙夜又深吸了口气,声音里罕见地泄露出软弱,“我以为这些事已经过去了,但其实并没有。如果不向谁说出来,我害怕下一次……” “我在听。”司非轻轻截住话头。 苏夙夜似乎又在深呼吸,声音里却不合时宜地现出笑意,暗哑含嘲:“首先,这只是个碑,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顿促片刻,艰涩地坦白:“但母亲的确死了,而且……死在我面前。” 仿佛觉得这对自己还不够残忍,他又一字一顿地补充:“我亲眼看见她,被炸成了……碎片。” 第61章 公元2146年的初夏充满血腥气。 此前只在天文望远镜中留下轨迹的奥尔特飞行器终于抵达太阳系边缘。人类与系外文明的首次会面就是一场恶战。虽然帝*早有准备,5月17日首役过后媒体却小心翼翼,不知该如何报道战果。 系界边缘战局不明,蛰伏已久的叛军分支和恐怖组织接二连三地行动起来,甚至成功占领了重要资源产地奥伯隆。而一个多月内,帝国各区域更是发生了多起针对重要任务的恐怖袭击。 身为第一集团军群总司令官之一,苏宗正自然是重要目标。 “请转告苏宗正将军,夫人和小少爷在我们手里。不要派兵来救,就算是黑鹰也没用,他们身上都穿了爆炸背心,有任何不对劲,我们会立刻启动爆炸程序。”说话的黑衣人背朝苏夙夜,只看得见一个微微佝偻的背影,但他对着通讯仪说话的声调游刃有余,没有丝毫恐惧。 苏夙夜惶惶转头去看身侧的母亲。押解他的壮汉立即出手制止,枪管狠狠敲下,苏夙夜出口的痛呼被封口的强力胶纸堵回去。剧痛把眼泪都逼出来,他却逞强地抬起下巴。到底才十一岁,再早熟也是有极限的。 模模糊糊的余光一扫,母亲程雯看上去却很镇定。她之前一直非常配合,因此没有被贴上胶纸,还能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对他?”顿了顿,她征询般问苏夙夜:“你也会配合的,不是吗?” 苏夙夜艰难地咽了咽,点头。 领头的黑衣男人终于回过头来,他戴着墨镜,笑起来很和气:“对小少爷客气点,伤到他就不好了。” 语毕,他再次转向这间幽闭地下室的墙面。“通讯接收中”的投影字样不住跳动,父亲还没有回音。 就在三天前,父亲因为临时改变行程,才险险逃过了刺杀。于是就轮到了他和母亲。疼痛散去,苏夙夜稍稍冷静下来,小心地将视线压低,以免流露出对黑衣人的怨恨。 低垂的视线自然而然落定在胸前的背心上。爆炸仪器制造精密,幽绿的显示屏上只有“等待启动”四字,仿佛早已看穿结局,只漠然等待着程序启动的一瞬间。苏夙夜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虽然在训练中,他时不时会模拟失败导致角色死亡,最近的每日新闻里不断有新的某某人遇袭身亡,甚至再往大处想,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去。但他几乎没有想过自己会死,因为他才十一岁,即便幻想过,那也是成为机甲师后在战役中光荣殉国的场景,而不是莫名其妙地死在恐怖分子手里…… 父亲一定会想办法的,一定,毕竟他是无所不能的父亲啊。 如同听到了苏夙夜全心全意的呼唤,投影屏跳出“通信开始”的大字,苏宗正出现在通讯端另一头,神情严肃。他素来不苟言笑,喜怒哀乐全都藏得很好,此刻却无法完全掩饰内心的震动。 黑衣人显然对苏宗正的反应很满意。苏将军是将官中年纪中最小的,家中财力雄厚尤其舍得扶植新技术,近年来战果累累。令他感到挫败就是双倍的成就。 “首先,让我们确认一下这的确是苏夫人和小少爷。”黑衣人游刃有余地回头,向下属一颔首。 程雯被轻轻推了一把,却丝毫不恼,甚至微微一笑:“嘿。” 苏宗正无法像妻子这么从容,挤出的一丝微笑十分勉强,他显然看了苏夙夜一眼,抿抿唇,直接开始谈判:“话不多说,来谈条件吧。” “您果然和传闻中一样爽快,”黑衣人呵呵一笑,突然按了按手中的遥控终端,“各位公民、各位三等公民和我所有同志们,如你们所见,我现在开始与苏宗正将军谈判。” 苏宗正脸色微微一变。 “通讯系统入侵成功,一切正常。”墙角有人低声汇报。 通讯那头已经骚动起来,苏宗正没有离开,沉声问:“你在直播?” “正是如此,帝国各位有志为新人类建立新家园,那么谈判这种事也应该在新平台上开诚布公地做,不是吗?”黑衣人推了推墨镜镜架,“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苏将军,请您听好了。” 苏宗正稍稍前倾。 “不瞒您说,我们还在3区和4区边界劫持了一艘客船。”黑衣人一边滑动手中的显示板一边念,“帝国客运有限公司下属第三公司12局,水星号,载客……根据我们刚刚清点的结果来看,包括船员共三百九十二人。现在水星号已经完全被我们控制,麻烦帝*各位不要来骚扰,不然会很麻烦。” 顿了顿,他恶意地笑了笑:“哦,不对,是三百九十一人,不听话的船长先生已经不在了。” 苏宗正紧紧皱起眉,眼神幽冷:“你们……” “没错,苏将军,我们想请您做道单选题。”黑衣人再次低低笑起来,笑声中的恶意令苏夙夜再次全身一个激灵:他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意图。 而父亲显然早已明白过来,脸色惨白。 黑衣人不疾不徐地将话补全:“a。三百九十一位无辜的帝国公民的生命,b。您妻儿的性命,请您二选一。” “请您好好考虑,不过请尽快……每过十个太阳分钟,我们就会随机杀死水星号上的一位乘客。”黑衣人愉快地微笑,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程雯和苏夙夜,加深了笑弧,“我和您很投缘,所以干脆把解题思路也告诉您吧。最理智的解法当然是选择救多数人,舍小家为大家,您的大公无私一定会被永远铭记。不过这样对夫人和小少爷就太残忍了,如果您选择他们,我完全能够理解……” 苏宗正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会信守承诺?不论我做什么选择,你都可以撕票。我需要担保。” “您太小看我了,我很受伤。”黑衣人表露出货真价实的委屈,“我们虽然在你们眼里无恶不作,却言而有信。” 不等苏宗正开口,黑衣人又凉凉道:“在这里拖延时间等待后援是没有用的,如果帝*炸掉或靠近水星号,我们会立即引爆装置。还有,我们不需要和谈判专家见面,我们只接受与您通话,苏将军,请您尽快给我们回复,一会儿见。” 通讯切断,地下室中片刻死寂。 苏夙夜瞟了母亲一眼。 程雯似乎终于无法维持仪态,原本笔挺的脊背垮下来。但定睛一看,她被反绑的一只手却借着背部的掩护,在飞快地凭空敲击。 母亲是帝*研发部的主力,对电子设备和数据管理狂热到痴迷,就连手上的婚戒都植入了全套芯片。 她显然在试图改写爆炸装置内部编码。 苏夙夜立即不敢再看,生怕引来足以致命的注意力。 黑衣人突然摇头叹息:“很遗憾,第一个十分钟已经过去了。” 屏幕突然切入一个小浮窗,某个尖叫不止的中年人被拽到镜头前,黑衣的持枪者从背后就是一枪。 “这种时候犯拖延症可不好,”与苏宗正的通讯再次连接,黑衣头目出言嘲讽,垂头看了一眼显示板,他啧啧数声,“帝*的网络军团在很努力地封杀我们的直播源嘛,现在封了也不要紧,毕竟最重要的讯息已经好好传达出去了。” 苏宗正揉了揉眉心。 只有在父亲极度疲倦的时候,他才会做这个动作。 到了这个地步,苏夙夜反而不再恐惧。如果他死能换来一船人的安全,那也没什么不值得。 一切为了帝国,个人为所有人,自小接受的谆谆教导终于有了用武之处。 如果不是嘴被封死了,他大概会出声催促父亲快下正确的决定。唯一的、正确的决定。 “你在干什么!” 一声暴呵。 程雯身后的壮汉抡起步|枪,她重重跌地,手指的动作却没停。 “水星号总控系统遭入侵,异常加速冲向小行星带!” 黑衣头目低骂一声,去摸腰间手|枪。 程雯却回头看苏夙夜,常年在室内而分外淡的肤色被冷光灯打得比纸更白。 “阿雯!”苏宗正直接站起来,声嘶力竭。 但程雯没有回头,她向自己的小儿子笑了笑,嘴唇翕动。 她胸口的装置显示屏兀地跳红,3,2,1,归零。 全世界都被涂成红色。 地下室中一片混乱。 “把那小子也做了!” “没用啊!启动不了!” “我叫你开枪!” 枪声,墙体垮塌声,黑制服的士兵鱼贯而入。 苏夙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救的。有意识时,他歪在黑鹰撑开的防爆盾后,瞬息间的事一次又一次地闪回: 母亲启动了身上的爆炸装置。 在那之前,她微笑着向他说: “抱歉啊。” 第62章 云层聚拢,槐树稀疏枝桠漏下的天光变得稀薄。 苏夙夜的话语仿佛也随之失去了重量,轻飘飘的事不关己:“之后黑鹰检查了装置残骸和通信网络的数据痕迹,我身上爆炸装置的信号通路与母亲的合并了。为了精确控制爆炸强度,防止发生多次爆炸伤到自己人,只要温度、压强和爆炸信号都达到目标值,整个装置就会失效。所以两条通路只要有一条发生了爆炸,另一人就能活下来。” 如果没有被中途阻止,程雯未必需要做这么绝望的选择。 苏夙夜没有再出声。 渐强的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司非小心翼翼地向后摩挲,找到树干另一侧苏夙夜的手,轻轻盖住了他的手背。 他僵了僵,却没有挣开。 她加大了指掌的力度,斟酌着字句开口:“我知道安慰没有用。但那时你没有错,这一次也没有。” “让我这么恐惧……这么多年都走不出来的并不是事件本身,”苏夙夜呼了口气,沉默良久才低声坦诚,“某种程度上,之后发生的事对我来说才是毁灭性的。” 司非回过头,青年却别开脸,手指往掌心蜷。 “母亲不止救了我,水星号上有三百八十七人因为她才活了下来。她完全可以对他们置之不理,但她没有。”苏夙夜声音沉下去,低哑的一字字中充满恨意,“这次劫持本来就不该发生,帝*内部肯定有内鬼。但为了掩盖黑鹰和帝*无能的事实,媒体对母亲做了什么只字不提,救下水星号……和我的英雄也成了黑鹰特战队。遗骸也好名声也罢,她什么都没有留下。” 被她握住的手抖得厉害。 他似乎因为太过愤怒,根本无法继续说下去。 司非立即起身绕到苏夙夜面前。 青年原本将脸埋在臂弯里,闻声稍抬头,只露出一双泛红的眼。他与她对视片刻,吃痛般眨眨眼,哑声说:“不要可怜我……” 司非摇头:“不,我没有。” “而我再愤怒再不甘心……却什么都做不了。”他涩然而笑。司非看着他,心里狠狠揪了一记。这样的无力感……她并不陌生,但她没想到苏夙夜一直被这绝望的阴影笼罩。 这么多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同样的境遇放到对方身上,她竟然感到一丝古怪的疼惜。 不由自主地,她伸手贴住对方的脸颊。 阴沉沉的云朵这时蓦然落雨,淅淅沥沥的小雨转眼变大。 从枝桠间漏下的雨滴濡湿了彼此的眉眼。苏夙夜的双眼也像是被突降的雨水洗了一遭,沾着水珠的睫毛末梢来回扇动,眼底的光朦朦胧胧。 茵茵的树影里,司非的唇色分外艳丽,眉眼却柔和。斜风拂过,附在唇珠上的水滴化开,润泽的一抹红牢牢霸占视线。 他的手掌先在她手背上搭了搭,而后擦着上臂落到肩膀。 距离瞬息压缩,再靠近唇就能找到唇。 司非微微一颤。 苏夙夜见状松开手,垂头轻轻呼了口气,再抬首时面色平静:“走吧,淋雨不好。” 司非有些懊悔。她并不是抗拒,只是内心动摇得厉害。 刚刚对方凑近的时候,她真真切切地心动神驰。但正因这心动再难以压抑,她一瞬间感到恐惧。 她终于还是要面对不愿去想的那个选择。 难堪的沉默中,司非转开视线,讶异地问道:“那是徐医生?” 雨幕中白发老者撑着黑色长柄伞,他臂弯上还挂了一把伞,走近了便向苏夙夜递过来:“小少爷,您果然在这。”而后,他才无言地向司非一颔首。 “麻烦您了。”苏夙夜客气地谢过,起身将伞撑开。伞足够大,但伞柄还是向司非的方向倾。 司非瞪了他一眼,将伞推直:“你着凉才麻烦。” 青年看着她,悠悠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挠得人又是心虚又是心痒。司非垂下头佯装没听见。 “别栋都收拾好了,等会儿得给您稍微做点检查。”徐医生当先迈开步子。 “嗯。”苏夙夜淡淡应了。 司非抬头望过去,对方回她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 就好像刚才树下的那番倾吐和脆弱都只是幻觉。 她不禁怀疑苏夙夜还有言语未尽,却不能贸然追问,只能也回了一个笑。 顺着林中分岔路的另一条小道穿出香樟林,三人眼前豁然开朗,而徐医生和邵威口中的别栋近在眼前。 只是一栋砖红的三层小楼,风格极为复古,门柱和立面雕花因为年岁侵蚀微微发黑。徐医生拉开厚重的木门,让苏夙夜和司非先入内。 门厅并不宽敞,低悬的吊灯闪闪烁烁,模糊照亮前方楼梯的轮廓。台阶右手边有道门,苏夙夜将伞往徐医生手里一塞,牵着司非走进去,是个同样小且古旧的会客厅。 邵威坐在侧边扶手椅上,闻声抬头,压了压眉毛便要出言责难。徐医生轻轻咳嗽,上尉只能硬生生改口:“外面雨下得很大。” 苏夙夜好像没有嘲弄对方的心情,径自对司非低声说:“我和徐医生上楼,你在这等等我,”顿了顿,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溜了一圈,眼里浮上点意味不明的笑意来,嗓门稍稍抬高,“让人帮你把弄湿的衣服换了。” 邵威翻了个白眼。 从门洞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走出一个仆妇,向苏夙夜恭敬地欠身,而后客气地朝司非道:“请您跟我来。” 苏夙夜捏了捏她的掌心放松开手。 司非睨他一眼,跟着妇人往会客厅侧边的小门去。亮着灯的茶水间后还有衣帽间,那妇人看了看司非沾水的裙子和针织外套,翻了一会衣柜,手臂上搭着条长裙和一条长长的毛披肩,歉然回头道:“实在没别的衣服,这是大小姐之前留下来的衣服,应该没怎么穿过,但准备不周,还是委屈您了。” “不,麻烦您了。”司非客气谢过,接了衣服转到另一边的漆屏风后。 片刻的沉默后,那妇人忽然开口:“小少爷很久没来这里了,这次居然还带了朋友来,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我真的挺高兴的。” 司非怔了怔,谨慎地问:“这里……” “夫人去了之后,小少爷他在这里……住了很久,后来去2区上学也时不时回来。” 这地方对苏夙夜意义非凡。司非抿紧唇,轻轻应了一声,将头发往衣领外一拨,才屏风后转出来:“该如何称呼您?” “我姓傅,大家都叫我傅姨。”妇人微笑着主动接过司非手中的衣服。 “谢谢。” 傅姨抬眸看了她一眼,隐约有些惊异:“您太客气了。” 司非微微一笑,拢着披肩回到会客厅。邵威正站在一个大花瓶边,闻声回头,不由一愣。他将这片刻的失态掩饰得很好,很快转过头再次去看花瓶上的花鸟纹。 傅姨静悄悄地经过,缓步走了出去。 斜雨敲窗不止,邵威静默片刻突然道:“刚才我与陈大将联络过了。” 司非低低道:“我以为期限是明晚。” “没错,陈大将并没有催您的意思。”邵威的语气有些生硬。 她不由有些好笑,抬眸扫了他一眼后,慢慢挪到窗前。溅到玻璃上的水珠飞快向下落,与其他雨滴交汇,画出更明显的一道道水渍,最后顺着倾斜的石窗台汇入浅浅的水流向下淌。 任务的事当然不能让苏夙夜知道,他本来就忌讳她冒险,更何况是现在这情状。 但她如此前无数次一样,别无选择。只不过这一次,理智和情感站在了对立面,由此摩擦出的不甘比以往要更浓更沉。但她不能错过那么好的机会,就算她可能会在任务中死去,也不会改变她的决定。更何况……即便任务成功,她也很快会奔向计划的最后一步。 这么一想,答应邵威来蓝星其实是个错误。到了现在这地步她依然不做改变,苏夙夜会不会反应更激烈? 她到底是要死的,必死无疑。 司非思绪放空,就那么默默站了片刻。不管是喜悦还是烦忧都在水声中沉下去,她从头到脚都浸在死一般的平静里。这才是她习以为常的心境,波澜不兴、对己身都漠不关心。 在这种时候离开,苏夙夜应该会恨她。 但恨总比喜爱要好。 这么想着,她竟然微微笑了,低而清晰地说:“但我不需要那么久考虑。请转告大将,我会全力以赴。” 邵威错愕地抬起眉毛。 司非回头,脸上的微笑柔和却也疲倦:“麻烦您了。” 上尉注视她的眼神就复杂起来。他难得表露出不忍,走近两步确认:“您确定?”说着,他顺着门洞外隐约可见的楼梯向上看了一眼。 她点点头,没有解释。 邵威见状不再多话:“我明白了。”顿了顿,他以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量说:“您随时可以走。” 司非又默然颔首。 邵威欲言又止。木楼梯顶端传来脚步声,徐医生在门洞口驻足:“小少爷在楼上休息,我明天再来,先告辞了。” 大门被拉开,雨声瞬间变得清晰,随即又被一声门响隔在外面。 “我上去看看,下来就走,麻烦您准备。” 邵威再次讶然抬起眉毛,显然没想到她要做得这么绝。 司非见状苦笑了一下:“还是说……干脆现在就走好些?” 邵威无言以对。 就在此时,又有人从楼上下来,原来是傅姨。她笑笑地看向司非:“小少爷问您怎么还不上去。” 司非有些窘,低低道:“我以为他在休息。” 傅姨揶揄地眨眨眼,显然对苏夙夜的行事套路熟稔于心。 “谢谢您。”司非垂下头,扶着木把手缓缓往上走,小心不踩着裙摆。 二层只有一扇门,虚虚掩着。司非原本想叩门,犹豫了一下干脆静悄悄入内。落地窗前半明半昧, 房间不大,三面墙上都是书架,居然满满排了各色书籍。在当今,纸质书足足称得上稀有古董。滴滴答答的敲窗雨声急促,落地窗前半明半昧,窗帘营造出的那半边阴影里摆着张长沙发,面朝窗外。 司非蹑足绕到暗侧。 苏夙夜枕着个靠垫躺着,闭眼一脸安宁。 她在阴影里站了片刻,半点动静都没有,房中除了雨声便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平缓悠长。情绪起伏后最容易感到疲倦,他可能真的睡着了。 这本应正和她心意,司非却没能立即离开。她凝视了他片刻,闭了闭眼,向房门方向迈了一步。外面雨下得大,她的一颗心好像始终在雨里没进屋,被泡得酸胀难言,再一步便险些要落泪。 不该因为一句话就真的上楼来的,她应该刚刚就走。 原本想着只是看一眼就满足。人心不足蛇吞象,真正见了,一眼便远远不够了。她还是会舍不得。 司非转眼又想:辛苦熬了那么久终于要到头了,任性一回、或者索性任性到底也不算有错。这样她至少不会再有遗憾。 她猝地折回去,单手撑着沙发靠背俯身。 唇贴唇,一触即离。 转身就走,司非这步却没能迈出去。 手腕一紧,她被大力往回扯,直接撞进苏夙夜怀里。 她惊得抬眼,看进对方幽沉沉的黑眼睛里。 这一眼惊心动魄。 他手臂紧紧锢着她腰,胸膛贴胸膛,问话的嗓音靡哑:“我这是在做梦么?” 第63章 雨点叩窗声声如擂鼓,与心跳一样愈发急促。 苏夙夜靠在沙发侧边,司非斜坐在他腿上,上半身扭转紧贴。 转瞬的惊慌过后,她轻轻反问:“你做过这种梦?” 苏夙夜的额发还湿漉漉的,眼里却有火苗般不安分的光点,他看着她笑,吐出的字句都飘落到她唇上:“也是,我只记得噩梦。” 室中片刻寂静。 司非向后仰,短促地抽了口气,对方的嘴唇又如影随形地贴过来。 从唇角到唇峰,每一寸都细细勾勒,温存而热烈地描摹。而后,苏夙夜含住她的唇珠,不轻不重地吮了一记。 全身微颤,司非伸手去揪他身后的沙发套,想借力拉开距离。织物入手凉而滑,倏地从指间脱走,她下意识手一撑,半跪般直起上身,双膝微分落在坐垫上才维持了平衡。松松拢在肩头的毛披肩滑落在地,而苏夙夜原本贴在她腰的手掌随她的动作沿身体画了道曲线,停在了半弧的外侧。 司非一低头便与他抬起的双眼对上。 青年的双唇异样地红,在半明半昧的光线里分外妖冶,是口红惹的祸。 她只是一分神,他便伸手穿入她的头发,将她朝自己压下来,轻车熟路地再次找到了她的嘴唇。 这一次就不止是磨蹭碾转那么简单了。 唇舌纠缠间呼吸断断续续,微微缺氧的大脑反而产生愉悦,指挥着身体去索求更多。 意识像被熨过,有片刻暖融融的空白。 司非稍稍清醒时,她正双手捧着苏夙夜的脸,热切地吻回去。 她动作一停,他便启眸从眼睫下看她,目光一闪。 温热的唇瓣从下巴逆行到眼角,将她颊上湿漉漉的水痕吻进去。 “别哭。” “我没哭……”否认着,司非眨眨眼,惊异地发觉又有眼泪落下来。 苏夙夜低低地叹息:“是我惹哭你了?” 司非按了按眼角,别开脸哑声说:“不是你的错。” 她说着直起身,苏夙夜却以为她又要逃走,忙拉住她。 膝盖打滑,她整个人往下坐,双膝直抵上他身体两侧的沙发靠背。 苏夙夜僵了僵。 司非一怔。有什么离腿内侧挨得很近,在她意识到的瞬间又变得更加明显。 热度从知觉处一路冲上脑际。 苏夙夜清晰地咽了咽,犹豫着松开了她。 司非却没有抽身,只定定看着他不语。 “非非……”苏夙夜求饶般唤她,全力克制下肩背都紧紧蹦起。 她却忽然一笑,伸手去解衬衫第一粒纽扣。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手指移到第三粒,从他仰视的角度隐约可见衣襟中分处漏出的一道阴影。 原本要让她俯就才能吻到的落差突然就成了优势。 他只是稍挺直脊背,埋首就捉到了这一线,以唇、而后用鼻尖。 唇齿将扣子一颗颗解放,衬衫下摆也从裙腰中挣脱出来。 司非原本搭着他肩膀,手掌渐渐往别处去。隔着一层阻隔,她摸得到他的心跳,而这还不足够,指掌绕过衣襟要去确认这跳动的温度,却猝地一顿。 她咬着唇低头,他抬眸望回来,眼里有烤融峰顶积雪的一簇火。 不止是襟后,同样灼灼的星火正从脚腕往上爬,在裙下闷闷烧得慢而隐秘。 抽了口气,她却与他贴得更近,视线漫无目的地越过他头顶,一飘便到了门边。 “门……”要清晰地吐字十分困难。 苏夙夜将她弓起的背捋直,半面落地窗外的天光零碎漏了几点在他眼里,明明暗暗。他低低地笑:“没我允许谁都不敢上来的。” 这星点的天光比没上锁的门更让人心焦。 司非往阴影浓重处躲,却因为猝不及防的刺激向后仰,堪堪擦到光与影的边际。她努力眨眼让视野恢复清晰,字音轻颤着从舌尖滚落:“你……你手……” “不喜欢?”苏夙夜盯着她,也有些喘。 她下意识想否认,却立即咬唇,半晌才揪着他的头发断促地抗议:“那里……不行……” “可……雨下得更大了。”他望她一眼,转而垂头俯就。 窗外的雨幕却细密平缓起来,细碎的水声偶有起伏。 他再次抬头时,她几乎不敢正眼回望。匆忙一瞥间对方的唇上有水光,她着恼起来,伸手摸索片刻后虎口来回磨蹭。 苏夙夜嘶了一声,扳住她肩头往下按,同时就势覆身。 思维停摆,只希望这雨下得再大再久些,方便找不成立的理由逗留。 落地窗前的地面一半暗一半明,傍晚时分幽幽的灰影里又有一叠更深的影子在动。 绵绵细雨落了许久终于渐渐止歇,窗外已是浓重的夜。 苏夙夜一脸心满意足,在司非颈窝蹭了又蹭,抬头时眼睛亮晶晶的:“非非,我好高兴。” 司非别开脸不作声,半晌被看得绷不住了才瞪他。 对方笑意盈盈的,她到底没忍住,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发顶。 “这是?”苏夙夜扬起眉毛。 “顺毛?”司非捉弄人的心思突然起来,她清了清嗓子,才慢悠悠地道,“你现在就差一条摇个不停的尾巴了。” 苏夙夜居然没生气,反而笑笑地凑近:“那么你说,我像什么品种?” “田园犬。”司非存心给了这么个答案。 苏夙夜难得被噎了噎,随即作委屈状:“非非,你忍心么?” 司非翻了个白眼,却蓦地低呼了声:“苏夙夜,你干什么!” “汪,”始作俑者无辜地抬眸,一本正经地应,“当然是咬人。” ※ 司非睡得向来浅,才落进梦里就醒来。 窗外幽幽走过一片云,昏暗的房间里明暗陡变,树林凹陷处沉进一弯雨后的月亮,格外明亮。 她盯着暌违许久的月光,闭眼吐了口气。 还缺一分才是上弦月,今夜的月不圆满。 她傍着隐约凄凉的月色打量眼前人。苏夙夜睡得很安稳,唇角微微含笑。她看了他许久,抽出手环住他的脖子,吸了口气。 直接从他怀里离开肯定会弄醒他。 而她依然要走。 司非轻手轻脚下楼,没过午夜,会客厅里的灯还亮着。她走进去,邵威抬头看见她表情活像见了鬼。 “您说我随时能走。” 上尉神情复杂,顿了片刻按动通讯说了几句,不一会儿起身送她:“车在门外。” 门一开,便是阵凉风灌进来。 披风留在了楼上,司非缩了缩肩膀。 邵威居然拦住她:“我听说那个任务很危险。” 司非点点头,面无表情。 “您这么走了,要是……”邵威罕见地站在了苏夙夜那边,突兀地顿了顿,他放缓音调,“之后他该怎么办?您不怕他恨您?” 司非扶着门回头,微微一笑,月光只照亮了她下半张脸,眉眼隐在门廊的阴影里幽幽的。她声音低哑,却很平静:“恨才好。人会因爱死,却能为恨活下去。” 语毕,她微微欠身,钻进悄然停靠的轿车。 等闪烁的车灯远得再也看不见了,邵威才回到屋中。他踱到楼梯底向上看,揉了揉眉心: 苏夙夜醒后肯定又是一场闹剧。今晚不要想睡了。 楼上的动静来得比邵威预想得早。会客厅里的老式座钟还没走到凌晨两点,楼梯就被踩得吱呀呀响。 苏夙夜冲到门洞里,将会客厅情状看清后,朝邵威看来。 即便心里早有准备,邵威还是因这眼神全身一震。 苏夙夜突兀地踏出半步,上尉这才看清他没穿鞋。 “她走了?”苏夙夜的语末发颤,仿佛觉得冷。 邵威垂眸称是,最后到底不忍,多说了两字:“任务。” 闻言,苏夙夜笑了一下。那笑转瞬即逝,根本来不及到眼里,更像是用以应激掩饰内心波动的本能。 他出人意料地平静,没有失控没有质问。 安安静静踩着会客厅地毯走到扶手椅边,苏夙夜扶着把手俯下身,单手在后颈揉了揉,瞪着椅背末端的纹路沉默了一会儿,才突然吩咐:“我有点冷,麻烦给我倒杯热水。” 傅姨已经睡了,邵威只得照做。 等上尉从茶水间出来,苏夙夜已经坐下了。 邵威小心翼翼的态度似乎让他觉得好笑,哧地便是一声低嘲。 “水……”上尉提醒水温的话没说完。 苏夙夜好像感觉不到烫,毫无凝滞将热水一口气灌下去。双手捧着余温犹在的空杯子,他半晌抬眸,迎着邵威探究的目光再次勾勾唇角:“我没有您想象得那么震惊。” “那么……”邵威少有地将惊愕摆在了面上。 青年垂眸:“我知道有事不对劲,但没有去深究……” 分针对齐十二点,座钟发出低低的鸣响。窗外又下起雨。 苏夙夜这一次终于笑开了,明明是无懈可击的、柔和的笑面,却说不出地苦。他继续向邵威解释,几不可闻的语声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 “我想相信她的。” 第64章 飞船降落在特里同太空城。 司非踏出舱门,走上玻璃悬廊,被漫长白昼的日光刺得立即闭目。 停住脚步,她一点点地睁开眼,努力适应着5区的光线和大气,宛如终于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 “请您等一等。”船上的侍官叫住她,将一个通讯仪递过来。 司非微笑着接过:“谢谢您。” “祝您好运。”对方也笑笑,转身回船舱内。这艘船任务繁忙,稍作降温后就要再次起飞。 司非戴上通讯仪,耳后微微一麻后熟悉的系统界面再次浮现眼前。久违的系统女声在耳畔响起,竟然让她感觉有些亲切:“司非上等兵,您已接受特勤任务,请立即前往指定地点集合。” 穿过繁忙的基地建筑,等司非来到目标的会议室外,心情已经十分平静。 感应门自动滑开,房中坐在桌边的人循声抬起头,看到司非不由一脸愕然。 司非一不觉抬了抬眉毛:“杨冕?” 跨过门槛踱到室内,她一转头,不由一怔。 “哟。”陈淼淼坐在台面上晃荡着双腿,见了司非一点头,并没有杨冕那么惊讶。 原本盯着投影仪的微胖少年也抬起头,噗嗤笑开乐不可支:“哎呀,这么巧?” 居然是石明修。 司非的讶异表现得有些明显,石明修便吐了吐舌头:“我这次负责后方通讯调控,不上机。话说回来,一个两个都是熟面孔,如果再来一个田决就真的是小队聚会了。” 他语音未落,刚阖上的感应门再次滑开。身材高大的少年昂首挺胸地走进来,眼风一扫立即咋舌:“怎么是你们?” 石明修和陈淼淼对视一眼,后者抬起下巴:“我还要问你呢。” “处分。”田决绷着脸,只说了两字。 陈淼淼笑眯眯的:“你才调去新队伍没几天吧?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田决眯了眯眼,却没争辩,在最远的一张椅子上落座。 “我爸嫌弃我没用,硬把我塞进来的,你呢,大小姐?”石明修将椅子往前挪,双手撑着下巴,身体前倾。 双马尾少女脸上的神情一瞬有些冷淡,她垂眸,默了半晌呼了口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么说着,她将垂落襟前的长发往后潇洒一撩,“家里要逼我嫁人,只有这个任务他们也管不着,我就来了。” 陈淼淼语毕看了杨冕一眼。 清秀少年抿了抿唇,语气越说越坚定:“这个任务很危险,因为她来了,我也参加了。” 石明修不自禁吹了个口哨。杨冕垂下头去。 其余四人都将目光转向司非。 她坦诚道:“这个任务的报酬很丰厚。” 陈淼淼闻言哧地笑了:“看来只有你是自愿的。” 司非弯弯唇,就近拉了把椅子坐下:“这个任务没有别人了?” “还有研发部的人要来,毕竟是他们主导的新技术。”陈淼淼看了一眼时钟,“快到了。” 时钟走向整点,门外传来脚步声,几个穿统一白色外套的人依次进门。司非扫了一眼,不由又是一怔:格夏? 格夏也看见了司非,双眼微微瞪大,随即真心实意地弯了唇角算是问好。 巧合太多反而显得诡异。 司非本能地感觉不适,但格夏已经开始代表研发组发言:“感谢各位愿意参加这次任务,闲话不多说,就容我先简单介绍一下此次任务运用到的新技术原理……” 由于这次任务主要交给人工智能运算,机甲师只是配合行动,真正要交代的事并不多。 “请大家今天务必好好休息。”格夏率先起身,“如果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们。” 研发部的几人行色匆匆地往外走,经过司非身侧时,格夏步子稍稍一顿,却什么都没说。 再次安静下来的会议室里小队五人相对无言。 田决翻了个白眼,撑着桌面站起:“我走了。” “等等,”陈淼淼语气严厉,她又向司非看了一眼,“这一次任务绝对不能不听指挥、自作主张。” “不用你提醒。”田决的态度一如既往恶劣,话没说完人已经到了门外。 双马尾少女征询地看向司非。 就在这时,司非的终端突然接到通讯请求。由于重新戴上通讯仪不久,她没顾上关闭通讯提示,耳挂上的绿灯就闪个不停。 是个陌生号码。 全身的弦一瞬间崩起来。司非无视视野中闪动的通信请求窗口,继续向陈淼淼道:“我会遵守指令的,请放心。” 通讯灯还在闪。 陈淼淼点点头,扬扬眉毛:“你有通讯请求?” “不认识的人,不用理。”司非淡淡一笑,出言告辞,“我先回住宿区。” 杨冕担忧地蹙眉:“对了,你之前到哪去了?你看上去很累……”看了看司非脸色,他懊悔地咬咬唇:“累的话就先去休息。” 司非感激地笑笑,没有解释。 陈淼淼没阻拦,但目光中显然有些微探究之意。 过了通讯请求的默认时长,请求窗口终于消失。司非揉揉眼睛,继续往住宿区走。下午时分,基地空空荡荡,大多数人都在训练或执行任务。 从蓝星而来的这一路根本睡不着,司非洗完澡后身体疲软,立即爬进睡眠舱。 但奇怪的是,她居然毫无睡意。瞪了一会儿遮光投影,她坐起身打开通讯仪消息窗口。与启明系统失去联系数日,未读信息的数字颇为惊人,但大多数都是军中快讯和每日新闻。 司非心不在焉地滑动投影,快速浏览标题,目光在“苏夙夜遇刺后首次公开露面”的横栏上顿了顿,继续向下滑。 又一个陌生的号码请求通讯。 不去理睬,她开始阅读错过的战报。就在她离开的短短几日里,系界空域的战事又发生了变化。飞隼战队取得大捷,奥尔特人的攻击势头也有所减缓……看完这一堆真假难辨的消息,通讯请求还在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每次的号码都不一样。 司非干脆躺下,闭上眼。 可通讯灯映出的幽幽绿光在睡眠舱内部乱闪,她终于忍不住再次启眸,伸手去按投影窗口上的“拒绝”按钮。 一声清响,世界清净了。 对方没有再发来请求。 在黑暗中司非摸索着开启睡眠脑波引导,任由徐缓的音乐声将她带入深深的睡眠。 ※ “全队机体性能指标正常,人工智能演算网络正常,信息通路正常,量子感应仪波动值处于范围内,一切就绪。” 陈淼淼利落地向指挥船报告。 格夏的声音立即从另一端传来:“开始执行任务。” “是!立即向目标坐标移动。” 一声令下,机体仪表盘上的定位靶心就自动锁定,人工智能很快开口:“航路确认完毕,发动机热源正常,预计抵达时间还需5分40秒。” 这一次的人工智能与机甲编队普通机体搭载的型号不同,似乎是飞隼内部使用的最新型,音源不再是柔和的女声,而是清脆的少年音。不仅如此,这一代人工智能在遣词造句上都要自然不少,让人几乎感觉不到违和。 司非握着操作杆的手指略微收紧。 四架机体离开人造的太空防线,向空阔的系界边缘进发。 太阳系的天体在此处消失不见,失去参照物的视野里一片空茫,只有队友发动机的白色光焰在不住颤抖,在黑色背景的衬托下是如此孱弱无力。而就在这压迫力巨大的黑暗宇宙的深处,潜伏着奥尔特人的母舰和无数飞速奔来的可怖飞行器。 “还没自我介绍,初次见面,我是最新一代的人工智能thoth2000,叫我小t就可以。” 司非手指收紧,声音淡淡:“请多指教。” “这是你第一次来到防线外吗?” “嗯。” “一下子来到这么空旷的地方会有点不习惯吧?但是不要紧,我会引导你的。”thoth2000语调轻松,虽然吐字间隙还有连接的痕迹,稍不留神就会误以为在和一个性格开朗的少年对话。 看来林博士的研究有了巨大进展。司非眼前又浮现那座巨大的白色研究所,不由哂然。也是,如果不是有了突破,她怎么会离开盖亚号回到蓝星? 司非的沉默并未让thoth2000收声:“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让我看一看你的履历?” “为什么?”司非警觉起来。 “我……很好奇,对人类的一切都是。”对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笑声极为自然,腼腆自然而然地流露,“我还是试验品,这也是我第一次投入实装,想趁机学习更多。” “请随意。” 抵达目的地还有近三分钟,司非干脆闭上眼。 对方浏览数据的速度奇快无比:“我把你的资料和数据库中公开的机甲师资料做了对比,看来你真的很厉害,居然已经有了两笔军功。” 司非没答话。 “闲聊时间到此为止,”thoth2000顿了一下,开始尽职尽责地倒数,“倒计时60秒,探测目标飞行器中,请稍等。” “a2,a3,a4注意,已经进入目标空域,”陈淼淼开启了队伍广播,“虽然奥尔特飞行器一般单独出没,但是四对一危险性还是极大,请一定一定按照预定方案保持队型!” “是。”杨冕率先应道。 陈淼淼默了片刻,放软了语气:“虽然危险性本来就很高,我不希望这次任务出现伤亡。” “是。”司非出声应答。 清亮的少年音却好奇地追问她:“按照演算这次的任务成功率有67%,你们似乎很紧张?” 对于程序来说,过半的几率就已经不能算得上太有风险。 “哪怕只有3%的几率失败,人也是会紧张的。”司非反驳了一句,语气不由有些冷。 对方似乎察觉了她的情绪,立即道歉:“抱歉,我经常会忘记人类的特性。” 所谓人类的特性,不外乎生老病死。 司非一勾唇,没来得及答话,视窗玻璃就轻轻闪烁。 “检测到高速物体接近,预计相遇时间还有1分13秒。” 四架白色机体立即拉开距离分散,维持相对静止缓缓飞行,等待奥尔特飞行器撞入预定范围。 “30秒。” 司非集中精神。 由于速度太快,在奥尔特飞行器真的靠近前,肉眼根本不可能捕捉到轨迹。但也许是紧张的情绪作祟,她总觉得自己看到了远处有白色物体在闪。 只是瞬息之间,耀目的银光真正切入视野。 “来了!”陈淼淼大喊。 不需要司非操纵,机体就一个猛翻。 两头尖锐的飞行器从两架机体中穿过,毫无停顿地调转方向,再次袭来。 即便在模拟中无数次与奥尔特飞行器交手,实战的刺激程度还是出人意料。 司非最后一丝涣散的注意力也立即收回来。她全神贯注,配合着演算不住闪躲来袭,一次次与飞行器擦肩而过,在剧烈的动作中竟然感到了一丝灵魂出窍般的快意。 虽然对手是冰冷的金属物体,表面光滑明亮得不可思议,但飞行器的每个动作都充满了生命力。与之博弈追逐几乎是一种享受,但在刺激之余,司非又感到一阵寒意:银色物体的飞行轨道太纯熟了,就好像已经看透了人类机体的极限,对他们掌握的动作了如指掌,这一切只不过是游刃有余的戏耍,只要对方耐心耗尽,他们随时会被赶尽杀绝……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仗着数量优势,四架机体勉强维持着包围的态势,但离预定位置还有些距离,尤其是杨冕和田决之间拉得很开,还不到足以建立仪器连接的安全距离。只有排布为四角形,机体上安装的装置才能齐齐生效,迫使范围内的飞行器降速。 “a4!”陈淼淼急声呼唤。 “我知道了!”田决不耐烦地咋舌,一个俯冲进入了预定航线。 人工智能大声宣布:“量子波调试完毕,波长符合运算,进入共振模式。” 队伍广播中传来陈淼淼的抽气声。 最危险的时刻就是现在。 为了展开量子领域,四架机体都不能自主行动,如果技术失效,奥尔特飞行器畅通无阻地通过,四架机体连闪躲的机会都没有。 耀目银光斜斜刺入视野,倏地向司非凑近。 “警报!” 司非握紧了摇杆,没有闭眼。 如果这就是终结,她至少要亲眼见证。 她已经可以看清飞行器表面的模样。绝对光滑的立面忠实映出鹭鸶型机甲的身影,附着在机身的量子发射仪红光闪烁,一晃眼几乎要融进更遥远深空中中白矮星送来的温暖的光芒里。 全无征兆,奥尔特飞行器骤然明显降速,最后完全停住。 陈淼淼的一号机立即发射捕捉用机械肢,将飞行器兜头钳住。 通讯仪中传来指挥船众人的欢呼,石明修快速说着什么,根本听不清。 “波动值符合演算,偏差值在可控范围,实验成功。”thoth2000平稳地宣布,顿了顿,又对司非补充,“你看,我们的估算还是很有道理的。” 司非缓缓松开掌心的摇杆:“嗯。” “请原谅我唐突,但你……似乎不太喜欢人工智能?” “不算喜欢。” 对方居然追问起来:“可以问为什么吗?我不会说出去的,也不会载入公用数据库。” 司非看着闪烁不停的仪表盘,突然叹了口气:“再精密的演算也有误算的时候,太信任数据……”她哑然笑了,没说下去。 “如果你经历了什么误算事件,我代表人工智能向你道歉。” 这话却让她眼神转冷:“不是我。你也不用道歉。” “那么……” 司非关掉队伍通讯,不去听石明修等人叽叽喳喳的谈话:“我有亲人因此而死。” h2000长久地沉默,最后轻轻说:“虽然你似乎不愿意接受,但我还是要道歉,对不起。” “不,错不在你们,”司非仰起头,唇边的笑容淡而苦,“错的是太相信你们的人。” 第65章 捕获任务圆满完成,研发部众人自然眉飞色舞,直接在指挥船上开起了庆功会。 这些穿着白色制服的研究人员出乎意外地爱玩,不仅把主舱室顶灯调得一闪一闪,还用通讯广播放起了音乐。石明修都瞠目结舌,侧首低低惊叹:“研发部还真不是盖的。” 狂喜乱舞的一群人里,静静谈笑的格夏便分外显眼。 察觉到司非的目光,格夏回望过来,满含善意地微微一笑。而后她和身边人说了几句,端着杯子往舱外的走廊上去。走到门边时她做了个小动作,将颊边垂下的发丝往耳后别了两下。 司非垂下头,向陈淼淼轻声说了一句:“有点吵,我先出去一会儿。” 双马尾少女一揉眉心:“如果可以我也想走……” 但负责的队长怎么可能脱身? 司非擦着墙角走出去,在门外走廊上稍稍张望,就发现了拐角的人影。 “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个暗号。”格夏掩唇笑了,注视她良久忽然叹了口气,“辛苦了。” “辛苦什么?研发部才辛苦。”司非平静地回道。 格夏立即自失地摇头:“抱歉,我不该说这些的。但……能亲眼看到你驾驶机甲,我真的很高兴。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你坐上驾驶座之后,就变得非常……非常不一样。” 她怀念地看向舷窗外的星空,喃喃:“我没有你那样的才能,从小我就特别憧憬你的能力。” 这话分外苦涩。司非盯着脚面,半晌才轻轻说:“你才是今天的主角。” “我有几斤几两你还不清楚?技术都是大伙负责的,我也只是挂个名。”格夏秀美的眉毛微微下压,显得有些愁苦,“我觉得这样不好,但爸爸怎么也说不听。” 司非终于抬起头看向旧日的挚友,露出一抹淡而柔和的微笑:“说不定我之后会见到格博士。” 格夏一怔忡,担忧地问:“让爸爸见你不要紧吗?万一他认出你……” “格博士即便认出我,会对我不利吗?”司非依然非常平静。 格夏眨眨眼,不好意思般垂眸讷讷应:“也是,爸爸当初……看上去非常难过,见到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这时有人扒着主舱室的门扯开嗓门喊:“夏夏!夏夏!就等你了!” 格夏应了一声,征询地看向司非:“你不去?” “我有点累了。”司非婉拒,转身往机舱后侧的休息室走去。 主舱室的喧哗声一路传到船尾。 司非顺手将休息室的门锁上,背靠门板深呼吸数下,却愈发心浮气躁。 与人工智能的一番对话本来就勾起了深埋的往事,刚才的对话更是让她心神不宁。格夏真的对叶家事毫不知情?见过的肮脏事太多,即便对方是旧日挚友,她心底都不免浮上冷冰冰的猜忌。 这并非不可能。 格瑟精明持重,对女儿却宠得毫无章法。也只有真正无忧无虑的生活,才养得出格夏这样的好性格。 司非想起很久以前,她和格夏为小事吵到几乎绝交。对方一个劲跺脚,气得满脸通红,却难以控制哭得稀里哗啦。 如果她将枪口指向了格夏最爱的父亲,格夏又会是怎么样的表情呢? 司非闭上眼,却没能得到片刻的消停: 通讯铃响起。 熟悉的数字看得她心跳都险些慢了一拍。 苏夙夜第一次主动请求通讯、进而告白用的就是这个号码。 此时此刻,这串编码竟然带给她诡异的慰藉。通信视窗是绿色,她急促地闭眼又睁眼,视野中模糊的绿影渐渐现出纹样,笔触轻盈的藤蔓,浅浅浮在凉而滑的织物表面,一抓就脱手,但久了却会被体温熨出热度。 却是那面落地窗前的沙发。 才隔了一天,记忆还鲜活得可怕。她差点就按了同意。 艰难地将手背到身后,司非反复深呼吸。她不敢说了解苏夙夜,但她知道,哪怕是最微渺的一线希望都不能给他,否则他会锲而不舍。 在她圆满完成任务,即将受接见的当下,这么做只会害死他。 她按下“拒绝”按钮。 和上次一样,对方似乎只是在等明确的表态,她拒绝后便没有再请求通讯。 她固然因为对方没有再穷追不舍松了口气,却也…… 笑闹声隔着两重门透进来,司非自嘲地笑笑,觉得自己矫情。 即便只是一天,她居然……已经非常想念他。 ※ “3月2日,我军研发部成功运用新技术捕获一枚奥尔特飞行器,目前研究专家组正对该飞行器进行深入研究,力图找到飞行器的弱点。而负责执行此次捕获任务的年轻机甲师,将受到最高领导人物的接见……” 石明修吹了个口哨:“没想到我们也有上新闻的一天。” 陈淼淼睨了他一眼:“不包括你。” “我好歹也是负责后方通讯的重要成员!”胖少年嘿嘿一笑,兴奋地搓着手,“如果被领袖接见,我爸有得好吹了,也能让我安生一阵……” 杨冕弱声问:“这次领袖真的会接见我们?最近……很少见到他啊。” 石明修笑眯眯地竖起一根手指,来回晃了晃:“可靠消息,千真万确。我和你说……” 司非为了掩饰内心的波动,将视线再次转向投影屏幕,下一条新闻关乎一线作战部署,这几天飞隼战队又屡获大捷。 “吵死了。”田决被石明修连珠炮似的小道消息烦得忍无可忍。 胖少年已经不怕他,只笑眯眯地反问:“大哥,要见领袖你紧张吗?” 田决愣了愣,抿唇默了片刻才憋出两个字:“有点。” “那不就成了,我这是……紧张得静不下来。”石明修这话真假难辨,语毕他就再次扯着杨冕唠叨起来。 司非轻轻吐了口气,不觉稍蹙眉。 一直以来,她都在为见到谈朗而努力。可机会真的到了眼前,她才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无力。安保措施定然十分森严,她该怎么做? 她在制服口袋里摸了摸,意外地掏出了林博士那时扔给她的口红。 不知是什么心思,今天在上机前她特意带在了身上。 光滑的漆黑外壳触手冰凉,她将这棱角分明的方管口红在手里来回掂了一会儿,突然一愣。 尾端的重量有些奇怪,轻得异常。 心有所感,司非起身走到盥洗室。帝*通讯仪在时刻录像,她不敢将口红放置在视野中,便将手抄在口袋里,缓缓地去扭口红底座。 有那么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快要疑心自己焦虑得出了幻觉。 骤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嗒声。 将左耳通讯仪置于盥洗室镜面外围,她将口红缓缓往衣袋边缘挪动。 镜子忠实地映出变形的口红尾端。 尖细的金属尖头连接着透明的软管,无色的液体显得很无害。管身上印了一串字符,司非眯起眼看清,微微一惊。 这名字她有印象。 当时林博士为她刻上三等公民编号时用了麻药,口气漫不经心:“ld-28a型麻药,小剂量使用作为麻醉药物非常完美,但只要超过45微克,就足以致命。” 司非没想到自己还记得这个细节,却更惊讶于林博士的意图。 立即将口红恢复原状,她手抄口袋走回飞船主舱室,心跳加速。 如果能混过安检那一关…… 也就片刻功夫,主舱室中的其余几人已经没刚才那么闹腾。 陈淼淼从不离身的投影资料上抬眸,看了她一眼笑了:“你也会紧张啊。” 司非没有否认:“当然。” 杨冕循声看过来。司非向他微微一笑,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 她现在需要休息。 小憩中余下的路程很快到头,客船悄然在一艘没有编号的大型巡航舰上停泊。 巡航舰戒备森严,即便来的是刚刚立了功的机甲师,手持枪械的护卫还是如临大敌。 依次通过安检扫描口后,小队五人被带到一间休息室等候。司非在路上小心观察地形,只是一瞥间就发现了数十条路径。 即便是休息室,门口也重兵把守。室中有另一道门,似乎是紧急逃生口。杨冕进门时瞥了一眼黑制服卫兵的武器,吐吐舌头。 等候许久,终于来了一个军官。他不多话,直接点名:“请几位依次跟我来。队长陈淼淼。” 五人面面相觑,田决都一脸愕然:没想到居然能被单独接见,这是何等殊荣! 陈淼淼捋了捋精心打理的头发,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司非强迫自己镇定,起身到休息室连通的盥洗室中洗了两遍手,而后对着镜子,拧开口红缓缓描唇。 过于艳丽的唇色衬得她脸容惨白,她用手背按了按唇瓣擦去些颜色,转身走出去。 休息室里又少了两个人。接见显然并未持续很久。 “田决。”那军官再次进来带人。 高大的少年头也不回地离开,室中顿时只剩下司非一人。 寂静让人不安,司非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新如擂鼓。 咔嗒一声轻响,门骤然上锁。 不对! 司非惊得一跳,紧闭的逃生门无声滑开,从里面走出一个身材精瘦的中年男人。 身体先一步行动,司非手撑着座椅靠背就往后掠,矮身藏在了沙发椅后。 几乎是同时,扳机声连起,激光震得茶几上的杯子微微摇晃,墙面的玻璃涂装瞬间粉碎。 “停。”微微沙哑的、满含倦意的声音响起,脚步声往司非的方向靠近。 她拧开口红开关,准备在最坏情况下与来人同归于尽。 “蹲着成什么样子?可不要辱了叶家人的名声。”男人的话语略显刻薄,“起来,我还有话要问你,不会立即开枪。” 心念电转,司非缓缓站直,扫了对方一眼,努力摆出惊愕的神情:“您……您是格瑟博士?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权威仅次于领袖本人的高层、帝国舆论洪流的掌舵者,格瑟博士真人比影像中看上去还要消瘦,似乎只要推一把就会跌倒。 他盯着司非看了片刻,摇着头哂笑:“好久不见了,小丫头。” 第66章 刹那的惊慌过后,司非镇定地反问:“我以前见过您?” 格瑟的唇角抽动了一下,嘲讽的笑弧转瞬即逝:“六年来军中一直有则让我在意的传言--据说当年处决叶平道等激进分子之后,清点尸体的士兵发现少了一具,后勤队和护卫队怕被责怪,就另外找了尸体充数。但我猜总有一天你会找上门来,果不其然。” 司非面无表情,不说话不动。 叶平道被处决后,这个名字、乃至整个叶家都彻底从公众的视线中蒸发了。档案和媒体报道都被用心修改,一切毫无破绽。除了在少数人的回忆里,叶平道一家就好像从不曾存在过。而亲手抹去叶家痕迹的正是叶平道曾经的搭档格瑟。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我是一名三等公民,能见到您很荣幸,但是……”司非不准备就此认输。格瑟有事要问她代表着她并非全无生路,只要她咬死了对此毫不知情,格瑟就无可奈何。只要拖延时间,一定会有办法。 中年人暗哑地笑笑,宽容、甚至称得上怜悯地摇摇头:“我当然有备而来。” 司非才斜跨一步,格瑟就冷然喝道:“不许动。” 荷枪实弹的士兵缓缓围成一个半圆,从两侧将她包抄,只要长官一声令下就会扣动扳机。 格瑟转头微抬下巴,一个着白制服的人便推着一台仪器进门。 司非定睛一看,竟然是此前参加捕获任务的研发部人员之一!她无声地攥紧双拳,满心冰冷冷的苦涩。 “这是最新一代快速基因测试仪,是不是三等公民测一测就知道了。”格瑟将双手抄进长大衣的口袋,微微昂起下巴,俯视司非的眼神充满了嘲弄。 “请您把手放到这里。”那研究人员语气如常,好像根本没看到周围严阵以待的士兵。 绷紧唇线,她依言将手伸进仪器开口。 指尖传来轻微的疼痛,尖针一刺即离。仪器顶端的投影仪自动开启,缤纷的色块飞掠而过,最后定格为图谱。 “测试结果:检测到基因组缺陷,测试对象为三等公民。” 电子音柔和地宣布了结果。 研究人员无措地看向格瑟,中年人面色一凝。 司非反应更快,一脚将面前的矮桌踢倒,矮身向格瑟猛冲。 士兵不敢贸然开枪,只是一犹豫,司非已经逃到了安全门外。 “抓住她!”格瑟幽冷地盯了仪器一眼,顿了顿补充,“尽可能活捉。还有,不要让她逃到机库去。” 警报灯闪烁,流弹擦着司非身侧掠过。 一瞥间她辨认出来,是老式子弹,激光弹杀伤力更高,看来格瑟不想立即杀死她。 门外的船舱通道狭窄斗折,她凭着本能寻找路线,狂奔中尽力打量四周。 前方的安全门缓缓降下,身后的脚步声紧追不舍,而更多的足音正从四面八方迫近。 这一层的总电闸! 司非毫不犹豫地停住步子,扯下安全锤击碎安全玻璃。 “拦住她!” 有人大喝。 司非已经将电闸扳手拉到底。 几乎是同一刻,她上臂骤然传来剧痛。 身后还有子弹飞过来。 追兵似乎再无忌惮,司非肩头又是一痛。 她咬牙狠狠一蹬地面,整个人朝着安全门留出的空隙弹了出去! 船舱内一片漆黑,安全指示灯过了片刻才陆陆续续亮起来。 司非趁乱摸着墙壁疯狂奔跑,耳朵里嗡嗡地响,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 她在天陆号当后勤的经历在成了救命稻草。刚才一眼辨认出总电闸、现在飞快抄僻静的小路拉开距离都有赖那两年培养出的本能。 飞船构造大同小异,连通各层甲板的紧急通道更是有统一标准。司非闪身撞进一扇安全门,挨着墙面喘了口气,将通讯耳挂一把扯下,左右四顾,直接塞进了排气口的缝隙。 通讯仪材质柔软,立即被快速循环的气流带走。金属部件敲击排气管,楼梯间中闷闷地一阵丁零当啷。 如果格瑟在通过通讯仪监控她的去向,这样多少能误导追兵,再稍稍拖延一下时间。 只要还在这艘巡航舰上,格瑟就占绝对优势。 念头一起,司非就立即行动起来,驱使着双腿迈下台阶往底层机库方向冲。 不管是机甲还是小型飞行器,哪怕是逃上别的飞船都可以,她必须离开这里! 身上的伤口出血量不少,跌跌撞撞来到底层安全门边时,司非眼前已然微微发黑。 猛按手臂伤处,剧烈的疼痛立时让她清醒。 胡乱在衣服上擦了擦血迹,司非附在门上玻璃边看了一眼,确认外面没有追兵,才定睛打量四周。刚才她拉掉的只是上层的电闸,机库中一切如常。墙上投影出停泊和离开的飞船编码,她一眼找出最上端代表离航的绿色。 3号机位的飞船马上要离港。 这扇安全门离3号机位还有一段距离,可不能就这么全身带血地走过去。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工作服的青年女子推着清洁车经过。 司非不假思索,在安全门窗上猛拍数下,而后闪身让到门边。 对方果然感到疑惑,推门探头张望:“谁?啊--” 惊呼戛然而止,被片刻不停的引擎运转声盖过。 司非紧紧咬住唇,忍住肩头伤口撕裂的疼痛,从后稍稍松开手臂。谨慎地确认对方已经失去了意识。 “抱歉。”司非低低说着,扯下制服外套和裤子,飞快将宽大的工作服套上。 片刻后,她低着头打开安全门,熟门熟路地推着那辆清洁车继续沿着机库边缘前行。 司非经过2号机位时,正在清洁飞船表面的工人眼皮都没抬一下。 如果说一艘飞船也有阶级之分,蝼蚁中的蝼蚁无疑是这些穿着工作制服的后勤保洁人员。 3号机位停着一艘小型客船。 “喂,你,磨磨蹭蹭的!上去打扫一下赶紧下来,马上要离港了。”盯着航路信息投影的信号员扫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吩咐,而后自言自语,“奇了怪了,上层甲板怎么没指令下来?” 司非垂头称是,取过清洁用具正大光明地登上舷梯。 她刻意绕了个圈,以防靠得太近让信号员闻到她身上的血腥气。 这艘船上安安静静,一眼看去竟然没有乘客的踪迹。 司非稍稍松了口气。从这个角度信息员还看得到她,她作势俯身扫地。地面一尘不染,干净得异常,她缓慢往没有舷窗的部分挪动。这艘客船大小舱室的门都紧闭,司非轻手轻脚地往走廊深处去,不一会儿便找到了飞船的杂物间。 门上了电子锁,司非试了一次密码,无果。 头晕目眩,她再次按动伤口保持清醒,拖着步子往前走,想找找别的可以藏身的地方。只要在这飞船的某个角落躲着,她就能脱离巡航舰,然后…… “站住,举起双手,转身,不然我开枪了。” 五感迟钝,司非竟然没有察觉有人靠近。等语声响起,她才全身一震。耳朵里嗡嗡地响个不停,来人的话她也只听了个大概。 举起双手,她慢吞吞转身。 现在怎么办?快想办法! 司非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在暴走,身体却疲倦得无力回应,其他的思绪也僵滞了,根本想不出破局的方法。 她终于与来者面对面。 舱室顶灯调得很暗,司非视线模糊,一瞥间只看见对方是个男人,手中的枪口正对她。 但下一刻,枪口诡异地抖动了一下,来人突兀地收起枪。 视线迟缓地聚焦,司非疑心自己失血过多出了幻觉,木然眨眨眼,对方的脸容却变得愈加清晰。 苏夙夜?! 青年三步并作两步靠近,却又猛地收住步子。 司非一个激灵,终于明白了眼下的状况,下意识后退,随即又要往舱门逃。 不能留在这艘船上,这样会害死苏夙夜。 舱门却徐徐阖上,机舱提示音轻柔响起:“本船将要离港起飞,请回到舱室,以免在起飞过程中受伤……” 刺耳的广播声插口道:“紧急事态,所有进出航班立即暂停,重复一遍,所有……” “照常起飞。”苏夙夜声音很淡。 司非垂下头,只隐约可见她薄薄的唇绷紧了。再抬头时,她已经一脸平静:“苏中尉,我现在大概被通缉了,您可以把我上交给国家立个功。” 苏夙夜气得一声冷笑,直接扯着她进了舱室。门自动阖上,他咔嗒落锁后转身,话说了一半硬生生止住:“你是准备--” 司非靠在墙上,扯了扯嘴角,却像是疼得说不出话了。房中灯光通透,她肩头迅速洇开深红的印迹,触目惊心。 她居然看着他笑了。 苏夙夜神情冷淡,只有眼睫痛楚地颤了颤。他伸手一带,将司非按到了舱中的长沙发上,回身从舱室侧壁上取了银色的医疗箱。 他利落地将她的外套拉开扯到肩膀下,语声快而凉:“除了肩膀还有没有伤口?是激光弹还是子弹?” “老式子弹,还有左上臂。”司非回答得轻描淡写。 苏夙夜一言不发,用便携仪器为双手消毒,飞快剪开肩头伤处近旁的衣料。血凝住后创口再次撕裂,司非衬衫后背斑斑驳驳尽是血渍。他眉眼绷得更紧,却依然沉默,他熟练地清理出一块无菌区,将球形的医疗机器人摆上去。 凉凉的吸盘令司非下意识一缩肩膀。 他一把按住她:“别动。” 机器人迅速扫面创口情况。苏夙夜看了一眼结果,硬邦邦地说:“创口附近有神经,不能局部麻醉,”突兀地停了须臾,他的语声转低,稍显柔和,“你忍一忍。” 但他始终没有再与她对视。 反复消毒后,医疗机器人取出子弹、而后进一步清理伤口并加以缝合。 司非一声不吭,只握紧了拳头。 苏夙夜到侧边的盥洗室洗了个手。缓缓踱回来后,他别开脸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突然矮身,将她的五指一根根掰开。 因为太过用力,司非的指甲扎破了掌心。她按住伤口时沾上的血迹还没干透,黏黏腻腻,苏夙夜刚洗干净的手指便再次染血。 他终于抬眸盯她,谴责地低声道:“有什么好忍的?痛就痛。” 司非眼神挣扎地闪了闪,默默无言地别过头。 肩头的伤口这时已经处理完毕,苏夙夜再次洗手并消毒,为她贴上医用胶布。 还有一处伤口。他顿了片刻,才伸手将她衬衫的纽扣全解了。肩头破口的衬衫褪到腰际,只有手腕还被衣袖扣着。 青年呼了口气,定神去处理司非手臂上的伤。幸而那只是皮外伤,子弹没有留在体内,医用机器人能够轻松解决。 趁着苏夙夜转身整理医疗箱,司非转动手腕,将手从衣袖里也抽了出来。手上、后背和颈侧还有血迹,黏糊糊的难受。犹豫了一下,她到底没伸手去动。 苏夙夜再次俯身时,手里多了一包消毒棉。他视线压得很低,不发一语地替她擦拭手上的血迹,连手指与手指间的缝隙都抹得干干净净。 而后是颈窝,再是后背。 棉布所到之处,医用酒精挥发带走热度,凉凉得激起一阵颤栗。 擦到她背后靠近腰窝的地方时,苏夙夜的动作略缓,呼吸声却因为凑得近而变得分外明显。 司非感觉头更加晕了,闭了闭眼。 苏夙夜却已经倏地起身离开。她下意识抬头去追随对方的背影,兜头一件宽大的上衣抛过来。 司非默默套上,抬起头要开口,话语却被封在唇齿间。 苏夙夜只是蜻蜓点水地一贴,目光微垂并不看她,声气依旧淡得不自然:“别说话。我很生气,但我不想和你吵起来。” 不等她答话,他就把她一把打横抱起来,穿过宽敞的舱室往内间走。 这里显然是他在船上的卧室。 将司非在床上放下,苏夙夜又拎了器械进来,给她扎针输液。 房中安静得可怕,只有营养液徐缓滴下的轻响。 等一切收拾停当,他替她掖好被子,退到门边驻足,终于打破沉默:“好好睡一觉。”停顿须臾,他向她露出今天重逢以来第一个微笑,神情温和却泛着苦,口气也淡淡地带了揶揄,“别试图逃跑,我会来查房。” 第67章 司非缓缓启眸,周围一片宁定的黑。 迟滞的思绪往回转动,她疲倦地闭眼又睁眼,近乎木然地思索起来:现在格瑟已经知道了她的新身份,之前的计划作废,她该怎么办? 六年来头一次,她不想思考下去。 因为知道这问题无解。 她走的原本就是通向深渊的绝路,随时做好了在达成目标前坠落的准备。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意外之喜。甚至可以说,内心深处她从来不曾相信自己真的能够复仇成功。 第四帝国这架机械太庞大了。格瑟和谈朗是隐藏在层层金属壁障后的操纵者,身边还有数不清的追随者,叛军和恐怖组织针对领袖的刺杀数不胜数,却从来没成功过。她单枪匹马的要怎么杀进去? 这么想着,司非缓缓坐起来,抱紧了膝盖。 肩膀上轻微的紧绷感提醒她身上有伤。她这才意识到手上的输液管不见了,再伸手一摸,伤口的医疗胶纸也已经被撕去,留下的是无比娇嫩的全新皮肤。 只要不是毁坏大脑的致命伤都能被迅速治愈。死亡在帝国时代变得无比困难,却又前所未有地简单。到处都是无形的眼睛和摄像头,不被第四帝国所认可、所需要的人都会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半分曾经存在的痕迹。 正因此,孤胆杀手已经是旧世代的历史遗迹。 司非的思绪在此止步。她放任自己就这么闭上眼,什么都不想,不去在乎之后会发生什么…… 黑暗中突然透进一线光。 她睁开眼。逆光的人影在门边停了停,才脚步轻缓地走近。 苏夙夜没有开灯,房中依旧是令人安心的黑。 司非稍稍偏头,半边脸颊挨在膝盖上,从滑落到脸上的发丝缝隙后窥视对方。 他在床边止步,默默无言地立了片刻才问:“伤口感觉怎么样?” “没问题。”司非紧紧捏住了过长的衣袖边缘,清了清嗓子,“对不起。” 苏夙夜因为她这话叹息般呼了口气,淡淡问:“你对不起我什么?” 司非窘迫地缩起肩膀,却没就此退缩:“对你隐瞒任务、不告而别,我很抱歉。” “还有呢?”对方徐徐俯身,两手一撑隔出一方狭小的空间。 她抬头看他,毫无征兆地笑了笑。 门缝中漏进幽微的光,星点挥洒在她眼里,而她的脸容在阴影中暧昧难辨,即便在笑也带了凉薄的哂意:“真要细数……还有很多。我不该去蓝星,贸然给你希望。再之前……” 她的语声戛然而止。 苏夙夜再次浅尝辄止,嘴唇一触即离。姿态亲密,他的语气却多了谴责的意味:“不,我说的不是这些。”略作停顿,他幽幽叹气,吐息拂过她面上,若有似无的一阵痒: “不惜那么做也要离开我,却转眼以身试险,丝毫不爱惜自己……”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非非,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是什么感受?” 司非颤栗了一记,匆忙垂眸道:“对不起。” “我想要的不是道歉,”苏夙夜难得态度强硬,说着将她的脸轻轻抬起,语调渐趋柔和,口吐的字句却扎人,“需不需要我告诉你,你在走廊上转过身,我发现闯进飞船的人是你时是什么心情?还有在蓝星,我醒过来却发现你已经不在了,那时……” 每一个字都化作一双手,飞快却也有力地狠狠揪住司非的心房。她再听不下去,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他一定是故意的。他知道她没法狠下心对这样的控诉充耳不闻。 与她掌心贴合的唇扯出一个弧。苏夙夜低哑地笑,突然轻轻念:“恨才好。人会因爱死,却能为恨活下去。” 司非祈求般喃喃:“别说了。” 苏夙夜却没有就此作罢,大抵余怒未消:“你走前对邵威说的话,他都告诉我了。你说得没错。我算不上特别宽容,很容易和人结仇,给我希望又那样抛下我,我该恨你的,”他突兀地收声,良久才认输般靡哑地叹,“但我做不到。即便我想,也做不到……我至多只能生气,对你,也对自己恼怒得不得了。” 他捧起她的脸,几乎要与她鼻尖贴鼻尖,定定看着她的眼睛问:“我到底哪里还做得不够好?” 司非想回避这太沉太炽热的注视,却无处可躲。 她嘴唇无声翕动了数下,才终于勉强成句:“你已经做得很好……” 真的开口,她的话语便顺畅起来:“你对我足够好,甚至可以说太好了,你也清楚这点。问题在我,不在你。” “那么为什么?”苏夙夜终于再次问出这个问题。 在她拒绝他接近、坦诚她无法回应时,他也这么问过,她没有给出答案。 但这一次,司非没有再有所保留。她深吸了口气,低而清晰地说:“其实你已经猜到了。没错,我原本并不是三等公民司非。” 她微微笑了一下,唇角的弧度却没有延伸到眼里,那里只有混沌的黑:“我本名叶璨,上将叶平道是我父亲。” 苏夙夜沉默地凝视她。惊异、了然、悯柔、疼惜、悲哀……这眼神里有太多矛盾的情绪。 “我不知道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而不是哥哥。如果是他,肯定能比我做得更好。”司非哧地一声笑,摇了摇头,“但事已至此,我只有接受。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只有一条路可走……我的人生已经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她痛楚地停了停,抚上他的面颊,指腹沿着轮廓描了一遍,小心翼翼的姿态宛如在触碰不属于自己的易碎品。 手指而后从颈侧滑到背后,她松松环住他的脖子,将脸靠上去,埋进他的胸膛。她前所未有地坦白,却也从所未见地软弱,尾音微微打颤像是随时会哭出来:“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好好回应你。但哪怕是最好最圆满的状况下,我也必死无疑。我不该也不能耽误你,我真的会害死你的……” “不要对自己那么苛刻,即便被你害死,那也是我心甘情愿。”苏夙夜佯作轻松。 司非却抬头瞪他,语气激烈:“不许说这种话!” 苏夙夜微微一怔,她急忙垂头,哽了哽才轻声说:“只有痛苦着、愤怒着,我才有动力继续走下去。哪怕是一点点的喜悦都是背叛。就好像会有人在背后质问我,只有你活下来了,你还有什么资格感到快乐?” 苏夙夜无言抱紧她,半晌才贴着她的耳廓呢喃:“你活得太辛苦了。复仇并不只有刺杀这一条路。” “除了这个笨办法,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做。”司非想弯唇,却笑不出来,“打入高层用别的手段报仇……对三等公民来说是不可能的。能进入帝*已经是这个身份的极限。说到底……只要我努力过就够了,能否成功并不重要。” “不,”苏夙夜正色纠正她,“过程并不比结果更重要。” 他凑近亲吻她的额头:“三等公民能做的事有限,但别忘了,你还有我。” 司非怔忡半晌,下意识否决:“不,你不要插手。” “我不可能置之不理,”苏夙夜弯弯眼角,“一直以来,我虽然厌恶公民等级制度,但当权的人是谁、帝国有多少人因此在受苦我都不在乎,因为这和我没关系,我也改变不了。” 他垂睫哂然:“但你身上的负担太沉,不分担一点我没法心安。” 司非愣愣看着他,将下唇咬得很紧。 “退一步说,有心人要查总能查到我和你的关系,况且格博士现在已经知道你在我船上,”苏夙夜收起笑,含嘲的话语转凉,“眼下领袖很久没露面,将官那一级完全是一滩浑水。要扳倒格博士并没有想象得那么难。” “但……”司非还想反驳。 苏夙夜再次以吻封缄,凑着她的唇轻声细语:“这都是之后的事了。我们现在去特里同,陈大将想见你。” “陈大将?”司非蹙眉。 他将她的眉峰捋平:“他似乎知道了什么,眼下他还愿意见你,那就去会一会无妨。”停顿一下,他到底还是出言征求她的意见:“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正好我也有在意的事想问……”司非话语猝地一顿,伸手去推对方的肩膀。 擦着锁骨的吐息却没有停下。 原本宁定的黑暗中张力渐浓。 苏夙夜在重逢后第一次认认真真吻下来。 司非这才意识到自己比意想中还要想他。只是一个吻就有不听话的火在心里烧起来,随着愈来愈急促的心跳混进血液,全身的血管都成了引线,细细密密的星火足以燎原,将意识烧成一片飘浮的白。 “你的伤……可以吗?”苏夙夜断促地伏在她耳边问。 她因为知觉中迸裂的又一簇火花深吸了口气,反问:“如果我说不可以,你会停吗?” 对方默了片刻,坦白说:“大概不会,我很想你。” 他也有些窘,自己寻找由头:“伤情我确认一下就好。” 缠绵的黑暗里,确认的方式当然并非用眼,而是以唇、以舌、以手掌与指尖。 新生的细胞组织分外敏锐,司非伸手去揪床单,指缝却被对方骨感有力的手指填满,严丝密缝。 她张了张口,却险些出声。 这一线守着嗓音的坝也很快在冲击下溃堤。 “抱歉,没控制住。”之后,他咬着她的耳垂道歉,“这次我慢点。” “嗯……”意在简短的应答拉长,微微地哑。 “非非,”残存的怒意也消磨干净,苏夙夜的语气温存得像能化冰,“你还没叫过我的名字。” 不是什么大事,司非却莫名羞赧起来,酝酿了几次都没能出声。 苏夙夜便有些不趁意,再次从她齿缝间逼出了绵软的声响。 “夙……夙夜……”司非求饶般附着他耳畔念,“夙夜……这样可以了吗?” 某些人是否就此满意,也只有切身确认了。 第68章 司非已经很久没有睡那么沉了。她是被细碎的吻唤醒的。 “如果可以我也想让你多睡会儿,但快到特里同了。”苏夙夜又亲了亲她的额头,将一叠衣服放在枕边。 缓缓抱着被子坐起来,司非在床头靠了片刻,睡意依旧没有完全消散,整个人都有些懵。她下意识伸手去摸衣服,动作却停了停。全套帝*制服顶端还放了一套内衣。 依旧鲜明的回忆一下子被勾起来。 昨天完事后她根本懒得动弹,还是苏夙夜把她抱进浴室擦身穿睡衣的…… 可船上怎么会有女性衣物? 大约是司非将疑惑表露得太明显,苏夙夜轻咳了一声解释:“之前你昏睡的时候飞船在中转站停过,我预先让人准备好衣服在那等。” 她点点头,慢吞吞地开始动作。 苏夙夜不知该把眼神往哪里放,干脆转身往门外去。 衣服尺寸正好,司非扣上最后一粒纽扣,终于有些羞赧。 稍作洗漱后她走出卧室,苏夙夜正坐在外间舱室的桌边,面前摆了只白瓷杯,一如往常。 小方桌对侧摆了简单的早餐。司非过去坐下,看了对方一眼:“你不吃东西?” “一直这样。” 初遇时在那艘飞船上,苏夙夜在早晨似乎也的确只捧着个杯子,不见他进食。 司非便蹙了蹙眉:“这样对身体不好。” 苏夙夜一怔,随即粲然笑开:“好,好。” 他在桌上的电子面板上点了点,台面很快滑开,又一份早餐从传送口出现。他却没动,单手撑着下巴,稍稍歪头,理直气壮道:“你喂我我就吃。” 司非横他一眼:“不要得寸进尺。” “非非--”苏夙夜耍赖似地拖长音调。 对视片刻,她到底拿他没办法,起身拿起对侧的餐具,叉起一小块煎蛋送到对方嘴边。 “我开动了。”苏夙夜含笑盯着她,细嚼慢咽地把这口早餐吃下去。 司非莫名有些耳热,将餐具往盘子边缘一搁,回身坐下:“之后自己来。” “遵命。”他笑笑地应了,真的认认真真把餐盘里的东西吃干净了。 早饭完毕,司非才开口问:“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她应当昏睡了很久,昨天又厮磨着耗费掉不少时间,浑然不清楚在她逃离那艘巡航舰后发生了什么。 苏夙夜也不隐瞒:“格博士并没有声张,我猜想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太大。兴师动众地抓一个三等公民,不管怎么说都太惹眼了。我不清楚和你同去接受‘接见’的其他人怎么样了,但应该没事。至于前线……” 他呼了口气,开启舱室中的投影。 墙上立即映出新闻画面: “帝国通讯社5区前线最新报道,据悉昨天系界空域观测到不明飞行物的轨迹,正在向太阳系边界高速移动,估计在12太阳时内能观测到全貌,在36太阳时内会与前线接触。相关专家猜测,这很可能是奥尔特人母船队的先遣号。如果该揣测属实,人类与系外文明的大规模对抗即将正式拉开帷幕……” 司非与苏夙夜对视一眼。青年毫无紧张感地一耸肩:“在首战分出胜负前,叛军和黑旗都能消停一会儿,毕竟谁都不想被扣上人类公敌的帽子。” 此前苏夙夜一直与5区残留的反叛组织对抗,有此感想也不意外。 “你……”司非半途收声,没问下去。 “我会不会上前线?”苏夙夜了然一笑,伸手摸了摸外套领章,“大概是要的。” 司非视线跟着挪过去,这才发现对方制服肩膀和领扣的金属装饰都发生了变化。 苏夙夜轻描淡写地带过:“升了少校,我就是为此才在那艘船上的。”稍作停顿,他的语声中浮上笑意:“这么一想升官也不是坏事。” 两人相视一笑。 苏夙夜看着投影上的报道,忍不住又伸手去拨衬衫领扣,似乎被棱角分明的衣领边缘磨得极其不自在。 司非不由多看了一眼:印象中他即便穿军服也敞着领子,今天他居然老老实实把最上方的纽扣也扣上了。 这一回苏夙夜的表情就有些微妙。他扫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将最上的扣子解了。敞开的衣领后,青年的脖子上有未褪的红色印记。 司非顿时垂下头不说话。 苏夙夜见状原本想出言逗她,机舱广播却在这时响起: “本船即将降落特里同,请各位乘客尽快回舱室等待着陆,不要在走廊上逗留,以免受伤。” “你和陈大将走得很近?”司非盯着投影屏幕边缘的飞行参数,随口问了一句。 苏夙夜稍思索后才回答:“他与父亲是军校同期,在5区待了很久……那时我在5区买卖消息时和他合作过,之后也有联系。现在想来他肯定知道我是谁,只不过一直没点破。” 见司非欲言又止,他抬了抬眉毛:“怎么了?” “我摸不透他的意图。” “是什么意图见了就知道了,”苏夙夜安抚地按住她的手背,“别担心,我会在外面等你。” 司非抬眸看他,终于弯了弯唇。 ※ 会面地点居然在特里同停机坪的另一艘飞船上。 “请您到休息室稍等。”引路的士官客气地向苏夙夜做了个手势。 司非向他点点头,伸手去叩主舱室的磨砂玻璃门。 “请进。” 陈冬荣的声音闷闷传来。门随之滑开,她侧耳细听,缓步走进室中。 飞船内部装饰的风格最能体现船主人的性格。与苏夙夜简单中见巧思的风格不同,司非踏入主舱室的第一反应只有:太普通了。不论是壁上悬挂的谈朗肖像,还是方正素淡的灰色家具,都与普通的客船无异。 陈冬荣站在舷窗边,闻声回头,无言审视了司非片刻。 每次被这位白发老者注视,司非都感觉浑身发冷,就好像她能够被一眼看透。 毫无征兆地,陈冬荣蓦地深深欠身:“请您原谅我此前的怠慢。” 司非一愣,下意识往侧旁让。 虽然须发俱白,老者直起身时动作却毫无凝滞。他看着司非,吐字清晰地补上称谓:“叶小姐。” 司非警觉地盯着他,没有答话。 陈冬荣了然地一勾唇:“叶将军出事后,为了保存力量,原本与他抱有相同信念的人也不得不蛰伏。但这六年来,我们从来没有放弃希望。现在,终于到了与您开诚布公的时候了。” “我们?”司非面无表情,凉凉地反问。 “您也许知道,叶将军是因为与谈朗意见不合,才会……”陈冬荣适时停顿,观察司非的表情。 司非默了片刻,态度依旧疏离,却没否认身份:“父亲很少和我提公事。” “那也无妨,”陈冬荣不疾不徐地继续道,“为叶将军复仇、让谈朗和格瑟付出代价,您等待的机会来了。” 司非唇线微微蹦起,克制地应答:“哦?” “您并不相信我,这很正常。为什么这六年里从来没有伸出援手,这时才突然出现?”陈冬荣一语点破她心中的疑窦,坦然给出答案,“我们需要确认您是否有足够的才能,值得我们全力支持。” 足够冷酷、足够现实的考量。 这反而令司非安心。 但陈冬荣又慢悠悠来了一句:“当然,我们也并非什么都没做。至少我们确保了您的安全……”他看着司非的神情嗤笑,“最低限度意味上的。” 最低限度当然是她还活着。 司非背后不觉攀上一阵寒意。上一次她感到这种恶寒,还是在天陆号上与刘主任对峙时。同样是躲在暗中的窥探和监视,一模一样的对一切胸有成竹的傲慢。她以为是付出满腔决意迈出的每一步后都有他人干涉的痕迹,第一次察觉她还会震惊绝望,第二次她竟然很快就镇定下来。 她垂下视线,轻轻问:“所以呢?” “您只要以原本的身份在公众面前现身就好。” “这听上去有些太简单了。”司非勾勾唇,眼神却冷。 陈冬荣也不恼怒,甚至略显赞赏地点点头,才继续说:“当然您必须有更大的军功,然后亮出身份,犹豫观望的人也会倒向我们这一边。” “奥尔特人的先遣号似乎要到了,在这种时候行动……真的有号召力?” 老者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当然不是现在,但不远了。” 这笑容让司非又是一阵恶寒。她眯了眯眼:“之后呢?” “之后的事交给我们就好,当然……谈朗和格瑟任您处置。”陈冬荣等待片刻,温和地追问,“您意下如何?” 司非慢慢抬眸,审慎地打量了老者片刻,没有立即松口:“请容我稍作考虑。” 这反应显然在陈冬荣意料之中:“当然,我们也会展示适度的诚意。比如……离开这里后您会立即进入飞隼战队。” 老者和她对视一瞬。 司非知道自己可以告辞了:“之后我该怎么联系您?” 陈冬荣的淡淡的微笑奥妙起来:“我们的人会找到您的。” 她便颔首,走到门边突然回头,似笑非笑,语气平静又隐含锋芒:“保险起见容我多问一句,如果我决定不与您合作,会怎么样?” 老者微微扬起眉毛,大度却也充满优越感地一牵嘴角:“之前我们还担心您没有软肋,但现在不同了。” 司非眼睫颤了颤,努力维持镇定:“是吗?” 她走到门外,才发现双手在颤抖。 “非非?”苏夙夜在她身后唤。 无声吸了口气,十指交叠,司非循着声音来处望去,露出淡而柔和的微笑,直面她的软肋。 她平静地想,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一直别无选择,习惯就好。 第69章 苏夙夜忧虑地蹙起眉,却只无言拉起司非的手,一路带她回到属于他的飞船上才发问:“非非,怎么了?” 有什么异常都瞒不过他。她也没有骗得了他的自信。 司非垂眸吐了口气,轻轻道:“陈大将……知道我的身份,一直都知道。” 对方一怔,倍加缓和语气:“他还说了什么?” “合作,”司非挣扎地咬咬唇,“他说支持父亲的人一直都在,只要我表露身份,他们就有办法替我完成复仇……” 苏夙夜不由大为紧张:“你答应了?” 司非从眼睫下撩他一眼:“还没。” 他立即松了口气。 她想笑,又觉得心头酸楚,干脆挑拣着吐露实情:“我不太相信他。” “先不要急着做决定,我会帮你调查清楚。”苏夙夜安抚地按住她肩膀,幽幽叹了口气:“父亲要见我。” 他说着从衣袋中摸出一枚通讯仪,凑近了似乎要给她亲手戴上。 “我刚刚改写了一点代码,有事直接找我,通路很安全。” 淡淡的吐息在耳畔一擦而过,司非抬眸看他,唇上却猝地传来柔软的温度。 这个吻恰到好处,尚未越界却足够传达心情。 苏夙夜若无其事地为她戴上通讯仪,突然低低笑了声。 司非不明所以。 “耳根都红了。” 她恼得别开脸,苏夙夜却不依不饶地贴过来,将她耳边的发丝捋顺,手指向下按到肩膀,缓缓将她带进怀里。 半真半假的挣扎因为一句话止歇:“我不知道要和你分开多久……让我多抱一会儿。” 心有戚戚,她环住他的脖子,将脸在他颈窝贴了片刻,才低低说:“我应该会去飞隼战队。” “我知道。”苏夙夜的声音里不知为何浮上些笑意。 司非垂头后撤半步:“那我走了。” “嗯,在飞隼等我。”他噙着笑应许。 等司非终于几步一回头地离开,苏夙夜渐渐收敛了面上的笑意,转身走到舷窗边。他对着玻璃整了整领口与衣袖,深呼吸数次,按动袖扣呼叫某个编码。 对方立即接受通讯请求。 “我到特里同了,”苏夙夜抢先开口,顿了顿又说,“父亲。” “嗯,”苏宗正简单应答,语声中听不出特别的情绪,“有人会来接你。” 语毕,苏宗正就挂断了通讯。 苏夙夜盯了通讯中断的提示一会儿,哂然摇摇头,再次机械地整理了一番仪容后,才离开飞船。近旁已经停了一辆轻型卫星用车辆,苏夙夜向等待的士官客气地点头,钻入车中。 特里同基地建筑群庞大无比,每栋楼都面貌相似,棱角分明,冷冰冰又具有压迫力。车在其中一栋冷白色独栋前停下。 “苏将军在底楼会议室等您。” 苏夙夜轻声道谢,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会议室,在门前站了片刻,才抬手叩门。 “请进。” 苏夙夜刻意压低视线,回身仔细关好门才抬眸:“父亲。” 话已经出口,他却怔了怔。和上次见面时相比,苏宗正鬓发中的白色更加显眼了。 苏宗正揉了揉眉心,也不看他,径自淡淡道:“之前指挥针对黑旗的战斗和公开露面的事……做得不错。我原本是打算这么说的。” 苏夙夜原本稍松弛的脊背因为最后一句再次绷紧。他盯着父亲的肩章,克制地忍住满腔的话语。 “你和那个三等公民的事我原本不想管了,但你居然因此得罪了格博士,我就问一句,你究竟有没有身为苏家人的自觉?”苏宗正从交叠的指掌后看向小儿子,目光阴冷。 苏夙夜沉默了片刻,突然哧地一笑。 苏宗正因为这反应眉心一跳,却忍住没立即发作。 “隔了那么久再见面,您要说的只有这些?”青年双手往外套兜里一抄,吊儿郎当地耸起肩膀,“我还以为您好歹会关心一下我的身体状况。毕竟--” 他戏谑地拖长了声调,神情却凉薄:“被暗杀之后您根本没来看过我,一次都没有。” 苏宗正神情紧绷,冷然加重口气:“该有的我都没少你。不要打岔,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我因为服药副作用昏迷时,听说姐姐是强烈反对的,但您还是毫不犹豫地拍板、冒着高风险也要尝试大强度疗法。”苏夙夜稍垂头,没被阴影遮蔽的唇角一勾,“即便我狼心狗肺,多少也有点受伤。” 苏宗正唇线紧绷,半晌才硬邦邦道:“为了大局,你必须醒过来。” 苏夙夜默默无言地看了父亲半晌,缓和下来的语气显得悲哀:“大局……您总是那么顾全大局。” “这一次格博士放过你了,但不会有下一次。”苏将军自顾自绕回原题。 “为了大局考虑,您还是趁早宣布和我断绝关系为好。”苏夙夜来回踱了两步,仿佛终于说出了酝酿已久的内心话,释然地弯弯眼角,“这样的父子关系也只是相互折磨,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苏夙夜!”苏将军忍无可忍地将面前镇纸重重一摔。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苏夙夜哑声念,“您给我起的这名字里……期望太沉了,我担不起。” 苏宗正几近咬牙切齿:“担不起?你根本没想过好好承担责任!” “想过的。”苏夙夜柔和地反驳,他凝视父亲良久,艰涩地剖白心迹,“小时候,我最仰慕的人就是您……我还总是担心您是不是更喜欢大哥。” 这话出乎意料,苏将军无言盯着他,突兀地垂眸翻了翻按上的纸质公文。 “期望越大,失望时就越难过。”苏夙夜低哑地笑,“对,我也是会因为您难过的……母亲出事后,我对您真的非常失望,失望到了极点。” 苏宗正面色一变:“闭嘴。” “都那么久了,您还是不愿意谈这件事?”苏夙夜感到好笑般摇头,“也对,上次我与您谈起这事,也是吵得差点断绝关系。” “我让你不要说了!” 苏夙夜摇头,语速越来越快:“母亲去后整整半个月,您都没有来见过我。那时我才几岁?那时候只要一面也好,我只需要见您一面,但您始终没有来。那感觉就好像您……和母亲一样,都不在了。徐医生有没有和您说过我那时是什么状况?足够让我降级为三等公民、送进改造设施的程度。” 苏宗正疲倦地再次揉眉心,口气却软下来:“那时……” “我理解的,母亲为了保住我才死,您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我,我能理解。”苏夙夜再次笑起来,这仿佛已成了他的本能,再痛苦再难受的时候他总能却也只能笑出声,“正因此……当我无意发现您认可了媒体的荒谬说法,任由黑鹰把功劳抢走,还升了上将的时候,我难以置信。” 苏宗正微微抬起下巴,态度再次强硬起来:“我没空听你多废话。” “您放心,这次我不会再像那次一样和您吵起来。我只是想把事情说清楚。”苏夙夜脸色微微苍白,站得笔挺,“但真正让我对您死心是在又三年后,您明知姐姐心里有人,还是执意要让她嫁给常陈,因为您看好他的前程。” 苏宗正看了苏夙夜片刻,似乎彻底放弃和儿子争辩,直接向椅背一靠,只等他把话说完。 “我找常陈单挑驾驶机甲。他一败涂地,只好拒绝婚约。您查明原委后把我关了半年禁闭,关得我又要发疯。等我出来时,姐姐已经嫁人了,对方是领袖秘书官的长子,当然比常陈更有前途。姐姐喜欢的人……闻讯主动奔赴前线,那年奥尔特人的攻击凶猛,他很快阵亡。”苏夙夜哧地一笑,“母亲、姐姐,下一个应该就轮到我了。我只有离家出走。” 这一番话说完,他长长吐了口气,向后退了半步。 室中半晌寂静。 墙角的老式座钟慢悠悠地走动,表盘显示的并非5区时间,却与蓝星同步。 苏宗正盯着转动的指针看了很久,才闭目清清嗓子:“这一次我想来看你的,但实在脱不开身。” “不,您即便来了也只会看见我发病的丑态……让我走出来的人不是您。”苏夙夜柔和而凉薄地微笑,伸手按按眼角,“我有错,您也一样,这点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苏宗正张了张口,神情有些痛楚,最后吐出的却依然是斥责:“没有苏家的庇护,你以为你能走到今天?” “我知道,”苏夙夜垂眸微笑,“您养育我成人、能容忍我到今天,我无以为报。之后的路我自己走,您也不用多费神为我这不孝子操心了。” “你……” 苏夙夜再次抢白:“听说当年为了支持进步军,您不惜与爷爷断绝了关系。” 苏宗正一怔。 青年深深欠身:“您有您相信的东西,我也不例外。” 第70章 “飞隼战队21期生全体听令!即日起开始执行前线战斗任务,代号箭雨,协助迎击奥尔特先遣号!” “是,长官!” “帝国万岁,进步万岁!” “人类万岁,荣耀万岁!” 声嘶力竭的喊声在一级航母甲板上回荡。 整齐的队列安静地解散,司非独自按照系统指令往分配的塔台走,突然被人在肩头拍了一记。她还没回头,来人就已经加快脚步绕到她前面,回头神采飞扬地笑,却是陈淼淼:“嗨,你果然也在这里。” “嗨。”面对陈淼淼,司非总会莫名放松,打完招呼后她才一愣: 少女原本标志性的双马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利落的短发。陈淼淼粲然一笑,将头一昂:“那么长的头发驾驶时碍事,我早就想剪了。” 司非不由微微一笑。 “接见那天你没事吧?”和司非并肩走了几步,陈淼淼突然问道。见司非有些愣,她又补了一句:“不是之后拉了警报全舰疏散,我们就和你分开了嘛?” “嗯,没事,我还没见到领袖就被带走了。”司非努力让自己表露出些许遗憾。 陈淼淼无言地看了她片刻。司非心中一紧,对方却在这时若无其事地将这茬揭过去:“这次战事吃紧,飞隼新生的接见也被延后了,你运气真是不好。” 司非哂然:“能进入飞隼战队,运气已经不算差了。” 陈淼淼一台眉毛,噗嗤笑了:“说的也是。” “其他人……”司非追问。 “杨冕他们都是预备生,还不到直接上前线的时候。”陈淼淼呼了口气,将别在耳后的发丝往外一撩,向司非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我和你在一队,之后拜托了,队友。” “请多指教。”司非和她用力握了握手,两人相视一笑。 航母广播开始催促:“发射倒计时10分钟,所有机甲师立即上机。” 司非和陈淼淼来到指定塔台,不免和所有新生一样驻足仰望。 面前静静停泊着一排最新灰隼战机。银色机身线条优美流畅,金属铸就的身躯丝毫不显得笨重,鸟喙般尖尖的驾驶舱前段是艳丽的红。这简洁的设计中却又隐含着近乎野蛮的美感,只是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发射架上,这些闪闪发亮的机体仿佛已经有了生命,机械肢随时能见血。 机甲师要做的不止是驾驶它们,灰隼战机桀骜难驯,需要被强大的主人征服、驾驭。 凝视着这些机体,司非都不由心潮澎湃,一瞬间找回了多年遗失的心绪。 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只有在驾驶时她才是最自由的。 陈淼淼也默默无语,注视机体的眼神发亮,几近贪婪。 察觉到司非的视线,少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拨了拨脑后的头发低声解释,话语难得颠来倒去:“憧憬太久了就像做梦一样。就算在投影上、甚至看别人驾驶过那么多次……真的站在它们面前,真的发现其中有一台是我的时候……” 她没说下去,言语在此刻失去意义。 “都是些好家伙。”一个人踱过来,不乏自豪地叹息。 司非侧眸看去,说话的是个黄门牙的军官,正是此前负责选拔新生的冯辰。 冯辰似乎认出了陈淼淼和司非,咧嘴一笑,依然笑得有点歪:“傻了?” 陈淼淼轻咳一声,鞋跟相叩行了个礼:“失陪!” 司非却没立即跟上去登机。她隐约感觉到冯辰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军官沉默片刻,伸手去摸外套口袋,动作却一顿,自嘲摇头:“啧,烟瘾又犯了,但这儿不准抽。” “发射倒计时5分钟。” 司非垂眸:“我也告辞了,谢谢您。” “谢我什么?”冯辰的声音被机体预热的轰鸣声掩盖,司非站得近才听清,“提前批选拔那次看到你……我就想,在叶衡出事后,已经好久没见过这种驾驶风格了。” 司非缓缓抬头,黑漆漆的眼睛显得冷而警觉,对方若无其事地耸肩:“那时我就决定,不管怎么样都一定要把你录进来。” 一年多前的事已经显得非常遥远,她思索片刻,低低问:“那时的人工智能……” “是我下的指令,”冯辰吐烟圈般呼了口气,“那时如果不阻止你,你估计能把全套本事使出来。我一眼能认出流派是我的本事,再多露几手能认出来的人就多了……麻烦。” 司非无言地垂头,半晌还是决定道谢:“谢谢您。” “没什么好谢的。我都这把年纪了,已经不适合上机了还留在飞隼,图的什么?因为坐上第一代灰隼的那天,我到死都会记得,那种感觉……”冯辰加深了笑弧,“你明白的吧?” 司非闭了闭眼,仿佛在感受机库中风的流动,不禁露出一丝淡却也真诚的微笑:“嗯。” 冯辰转头凝视簇新的机体,隐约有些惘然:“我小时候,人还只住在蓝星,都说只有天空是自由的,可现在……”他摇摇头,转而催促:“不说了,快上机。” “是。”司非行了个礼,快步向三号机走去。 完成身份认证,她搭着绳索上升,驾驶舱前盖流畅地滑开,邀请她入内。 将手掌在机身表面贴了贴,冰冷的金属稍稍平复了激动的心绪,司非利落地翻身落座。 舱盖归位,她的手搭上悬浮操纵杆球,机舱内大小电子投影骤然尽数亮起。 “身份识别成功,灰隼vii型启动中,发动机无异常,冷却管无异常……” 人工智能的声音有些熟悉,司非想了想才记起来,之前捕获任务时搭载的人工智能也是这个声线。 像是在回应她的疑问,机体属性确认完毕后,人工智能就开口问好:“你好,我还记得你。” 司非下意识捏紧了操纵球:“你……” “虽然严格上升级过后,我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我了,但我还记得你哦。”清亮的少年音依旧显得朝气蓬勃又腼腆,“之后请多指教,从属21期生中队第一小队b小组的司非少尉,帝*最新一代机动装甲人工智能thoth3000参上,直接叫我thoth就好。” 所有飞隼战队普通队员军衔都等同于常规军少尉。司非和其他新生都等同连升五级。她对这称谓却还有不习惯,侧头看了眼驾驶服肩头的齿轮,轻声应道:“thoth,等会儿不用打开驾驶辅助,那样会干扰我。” “我能理解,”对方好脾气地应下,“但有什么情况还是和我说一声为好。发射倒计时1分钟。” 司非的个人通讯铃突然响了。她看着来电编码愣了愣,不觉翘起唇角。 “要接受通讯请求吗?” 司非已经按下了按钮。 “非非,”通讯另一头的嗓音噙着笑,“抱歉在这时候打扰你。” “还有45秒,你最好抓紧时间。”司非难得揶揄起来。 苏夙夜也轻轻地笑:“我也被调到飞隼来了,目前是第一小队的指挥官。” 司非的目光在飞速运转的仪表盘上逡巡,口气却轻松:“你说过让我等你的。” “对,”苏夙夜稍加快了语速,“新生中队掩护主力,第一小队靠近战线中心,请务必小心。” 她没来得及应答,他又加重口气重复:“哪怕是为了我,也请千万小心。有什么想法直接和我说,这条通路会一直开启。” “发射倒计时10,9,8……” 司非再次确认安全带和紧急头盔位置,语气刻意放得轻松:“你说得我都要紧张了。” “那我还是就此打住,”苏夙夜的声音与计时归零的系统音重叠,“非非,这次换我在后方等你。” “嗯。”司非轻轻应下。 “发射!” 发射架的红光亮起,机体穿入发射通道,甬道中的灯光随着机体加速飞快亮起,却很快在视野中模糊为绚丽的光弧。 这是司非身为飞隼战队队员的首战,但她的心情却分外平静。 机体弹出母舰的那一刻,浩瀚星空在眼前舒展,慷慨地赠予所有生命体所有天体闪烁的微笑。 灰隼机体的性能惊人,机甲师任何细微的动作都能精准地放大再现。脱离母舰的机体自由画弧,发动机的亮白光焰逐渐围拢,b小队五架机体很快围成稳定的基础阵型,保持相对静止向目的地坐标飞掠。 小组广播非常安静。 纯粹的驾驶的愉悦压过一切,过去与未来都变得无关紧要,有意义的只有现在,无拘无束在星海驰骋的当下。 “b组全体保持阵型,与其他小组维持安全距离前进。”组长是陈淼淼,她的语气也甚是放松,显然很享受。 “距离抵达目标点还有30秒,机体运作正常,宇宙射线波幅正常,通讯通路顺畅,尚未发现敌机。”thoth口齿清晰地汇报情况。 说话间机体掠过人类修筑的系界防线,向着太阳系的更边缘进发。 而在前方,一簇簇白色光焰闪烁,排成复杂阵型的银色机体相映生辉。旋转飞掠中,灰隼机体红色的前段宛如幽沉夜幕中盛开的花朵,艳丽得惊心动魄。深空无垠,人类机体这样渺小,却又这样顽强地宣誓自己的存在,这是傲慢也是自信。 “抵达目标坐标,等待下一步指令。” “21期生中队全体注意,前方检测到能量反应,主力银翼中队即将出击,请注意按照指令掩护。” 飞隼战队前方朦胧的黑暗中,渐渐现出闪烁的银光。 下一刻,银色飞行器铺天盖地而来。 灰隼机体几乎同一刻动起来。 激光弹道与远程武器点亮了荒凉的深空,击坠的机体炸开瞬息湮灭的白色烟火,铁甲见血,银河浴火。 人类与奥尔特人的首战正式拉开帷幕。 第71章 开战不过数分钟,雷达图上已经乱成一团。 “b5!十点钟方向!”陈淼淼语音未落,监视投影上标着b5的蓝点就唰地翻红。 司非架势机体的视窗侧面迸裂出强光,她来不及分心关注,接连翻转躲避银色飞行器的正面冲击,口中询问:“能量槽储能情况?” h3000立即应答:“剩余51%,按照目前战斗强度可支撑12分钟。” 即便是十分钟,也足够分出胜负了。 战场的状况比训练中还要惨烈。奥尔特人也许修改了飞行器算法,梭型的银色飞行器比模拟中的敌人还要难以琢磨,机甲师在训练中精心磨砺的每一个动作都可能被完全压制,因为奥尔特飞行器太快了,快得不止是速度,而是反应,犹如人类机甲师的每个动作都已然被提前勘破。 “银翼alpha小队即将出击敌方先遣号,需要掩护!21期生中队全火力扫清航路!” 来自后方的最新命令抵达。通讯广播差点被接踵而至的下级命令挤爆。 “一队跟紧银翼左翼,各组以漩涡队形前进,注意不要动用远程高能量武器!” “b组各机!跟上了!” 激光弹道和飞行轨迹如光雨,银灰的灰隼机体起起落落,强行突破奥尔特飞行器组成的防线。 监测投影上两侧的蓝点越来越少,但正中银翼中队主力却如出鞘的利剑,阵型稳若磐石,一步步向前方突围。 数不清的机体在银翼中队侧边盘旋急飞,追随的姿态让人想起跟着船尾的海鸥。 “两点钟方向!”人工智能急促地提醒。 警报红光晃得人头痛,司非咬牙猛扳操纵杆,机身上下颠倒,细长的银色飞行物从机体上方擦过。她不假思索举起机械肢,重重斜扫。 机体与敌方碰擦,飞行器被扰乱轨迹,出现瞬息的停顿。 “右肢装甲涂层温度过高!” 司非听到警告只是咧嘴一笑,在敌人回旋反刺前,早就蓄势待发的近程激光炮出樘。 后坐力将机体向深空更深处退,原本就与标准水平面倒置的机体险些失速,司非连连熄火加速,机身划出险险的数道弧才稳住。 “b3,跟上了!”陈淼淼在广播中呼唤,顿了顿又道,“刚才那下干得漂亮!” 司非弯弯唇,机体重新加速,向着已然突破防线的银翼中队靠近。也就在片刻之间,第一波涌来的奥尔特飞行器已经大多数被击落。 “21期中队注意,战斗进入第二阶段,辅助银翼中队攻击敌方先遣号!” “一队散开重组为五人小组后——” 小队通讯骤然中止,驾驶舱各处投影也诡异地顿住,视野正中跳出一行警告: “驾驶辅助系统遭入侵,进入手动驾驶。” 紧接着,视窗投影抖动了一下,突然弹出一段视频: 镜头扫过欢呼雀跃的人群,最后落定在某处场馆的高台。 谈朗微微笑着招手致意,昂首挺胸。镜头缓缓向旁挪,一个身材伟岸的中年男人身着深蓝军服,原本正与身边的人议论什么,察觉到镜头便侧过脸来。 司非张了张口,惊得忘记了掌中还握着操纵杆。 这是张熟悉的、久违的面容,微方的脸给人沉稳的印象,眉眼深刻,嘴唇、尤其是上嘴唇很薄,不苟言笑,让人崇敬也让人感到心安。男人似乎不太习惯在镜头前露面,下意识摸了摸嘴唇上方留的小胡茬,被身边人揶揄了才露出一丝克制有礼貌的微笑。 司非没能将到了舌尖的字音吐出来,但这个称谓暌违太久,久到仅仅是唇舌抵达发音的位置都让她怀念到要落泪: ——爸爸。 她已经六年没有见到这张脸了。在梦里在回忆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只有沉沉阴云下,在沟壑畔伫立抽最后一支烟的那道背影。 画面镜头却没有因为她的贪恋而停下,一对青年男女随即出现。 司非首先看到的是他们的飞隼战队制服。她继而定睛细看他们的脸容,背后立时窜上一阵恶寒,让她动弹不得。 青年有张和叶平道相似的脸,轮廓却更鲜明,正神情温和地提醒身边女伴看镜头。女青年二十五六岁年纪,头发到肩,闻言只淡淡朝镜头一睨,唇线习惯性绷得很紧,黑白分明的眼睛明亮却凛然生威。 她倏地粲然而笑,笑得无忧无虑却也傲慢。 这脸和这笑容司非都熟稔在心,因为她曾经不知多少次在镜子里、在玻璃的反光中见过。 这是叶平道之女叶璨的模样。又或者说,是叶璨安稳度过了十三岁那一年,在最鼎盛的年纪本应该有的模样。 司非隔空与另一个自己对视,就像是落入了虚妄却也满恶意的另一重空间。 她在自己骄矜灿烂的笑容中感到前所未有地恐惧。 “b3!b3!请回复!” 广播骤然恢复,机舱视窗恢复正常,司非浑身一激灵,木然循着本能操纵起机体。 驾驶系统被入侵只是瞬息,但她已经落后大部队不少。几个起落甩开从后袭来的奥尔特飞行器,司非终于抓回了些许实感。 “b3?!” 司非闭了闭眼:“报告b1,b3通讯恢复。” “b组各机注意,刚才中队各处发生大规模系统入侵,如果遇到上述情况请务必注意安全!” “是!” 在银翼中队的带领下,出战的飞隼战队机体终于靠近了敌方先遣号。 这是来自奥尔特幸运的系外文明送来的第一艘大型飞行器。它给司非的印象却是普通:除了表面和梭型飞行器一样,光滑得让人不适,这艘飞船似乎与人类的发明同承一脉。 诡异的是,到了近处反而没有了银色梭型飞行器的踪迹。 太|安静了,司非感觉得到,那股熟悉的恶寒又悄然降临。她深吸了口气,竭力抑制住疲倦:“thoth,麻烦加强能量波动监测精度,我感觉有点不对劲。” 一直开启却安静的某条通路另一头突然传来呼唤:“立即撤退!” 紧接着,苏夙夜又在整个小队的广播中重复:“全员立即撤退!” 陈淼淼讶然抽了口气:“可是中队——” “撤退!”苏夙夜口气强硬。 司非扫了一眼监测投影,不假思索地附和:“听他的。”她用力扳动操纵杆,当先调转方向疾掠。 苏夙夜开启的私人通路中传来争执声,司非将速度压到仪表极限,只想脱离。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害怕了。 她因为刚才那段真假难辨的视频对奥尔特人产生了恐惧。 陆陆续续地,银翼中队左翼的掩护分队也开始后撤,最高命令很快下达:“检测到异常波动,全体暂时撤出安全距——” 广播淹没在刺耳的噪音中,驾驶系统和人工智能辅助再次失灵。 但这一次的入侵远不止于此,操纵杆自动移动,机体不受控制地前行。 通讯系统断断续续,模糊的字音根本拼凑不出完整的句子。 司非想要夺回控制权,可操纵面板只是顽固地闪烁入侵警告,数次按下强制进入紧急模式的按钮都无果。 她抬头一看,原本队列整齐的银翼中队也彻底乱了套,翻飞的机体来回流窜。 就在这时,迎面飞来一架机体,眼看就要与司非相撞。 操纵杆有了生命般来回腾挪,驱使着机体翻出凌厉的弧线闪开,而后加速向着绝对光滑的母舰掠去。 司非呼吸变得急促,难得失去了冷静,重重捶了几下失灵的仪表面盘。 回答她的是凌乱的警报声,机体灵活地穿过混乱的机甲群,已然到了庞大飞行船的面前。 肢体的痛意将恐惧稍稍驱散,她捏紧了操纵杆悬浮球,勉强咧嘴一笑。 镜子般的飞船表面映出她这架机动装甲的模样,红色的驾驶舱前段这时亮灯,急促闪动。明晃晃的像是个嘲讽的笑。 而在广阔镜像的更深处,被|操控的灰隼机甲正如蜂群般狂舞,金属机身上流动的光彩闪闪烁烁,与遥远的星空交相辉映,竟然有种荒谬的美感。 完美的镜面突然开出一个小口。 司非的机体迅速往入口冲,她无法阻止,干脆松开了操纵杆,伸手将驾驶座侧旁的激光手|枪拿在手中,打开扳机保险。 躲不掉逃不了,那就让她看一看奥尔特人的真面目。 黑暗只是一瞬,灰隼型机甲很快减速停下。 周围一片茫茫洁净的白,司非险些以为机体是凭空悬停。定睛一看,机身原来落定在一个白色平台上。 驾驶舱盖这时缓缓开启,与柔和白色光线一同涌进来的还有寒气,司非缩了缩肩膀,解开安全带,心说这船上真冷。 她全神戒备地在驾驶座上等待了片刻。什么都没有发生。 几乎没犹豫,她单手持枪,矮身靠近驾驶舱出口,侧耳听了听,利落地勾上脱离绳索落到平台地面。 左右四顾,司非只看到纯粹的白。走到平台边缘向下望,她不禁后退了一步,平台下是翻滚的白色烟雾,刺骨的寒气正由此而来。 退回机体边,这堆金属疙瘩给了她古怪的慰藉。 司非下意识碰了碰驾驶服后微微凸起的吊坠,正犹豫着是否要返回驾驶舱,地面突然亮起一道红色箭头。 捏紧了激光枪,她快步顺着肩头方向走,仿佛不给自己反悔的机会。 纯白的空间突然开出一道门,原本完美平衡的纯色伪装也露出了马脚:原来这一面圆形墙体表面也都是镜面,映出的是另一侧的风景。司非回头看了一看,讶然发现灰隼机体竟然没有在镜面中出现。 却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 不再多想,司非踏入了箭头尖端的那道门。 几乎是立即,暖融融的空气扑面涌来,将她从脚心到头顶地包裹。知觉复苏,她反而打了个寒颤。 “叶璨,欢迎来到卡戎号。” 司非下意识回头,却什么都没看到。她随即意识到这嗓音分外熟悉,不由脱口而出:“thoth?” 对方沉默了须臾,发出自然且清爽笑声:“对,你可以这么叫我。” “你……”疑问太多,司非竟然不知怎么开口。 “还是先自我介绍吧,我叫thoth10,是同系列人工智能的最终形态。” 如果没记错,灰隼机体现在搭载的是thoth3000…… 仿佛看透了她的疑问,有着少年音的人工智能从容坦白:“我的全型号名应该是10000,但名字太长了有点麻烦,就略去了三个零。现在帝*实装的……应该是thoth3吧。” 心跳自说自话地一路加快,司非的太阳穴也在突突地跳。 她知道自己离奥尔特人的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而她并不想迈出这一步。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 司非的手指开始发抖。 h10平静地以言语击碎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希望: “我们,也就是被称为奥尔特文明的这艘卡戎号和无人机,来自未来,为了改变未来而来。” 第72章 “未来?”司非挤出了一丝笑意,“多远的未来?” h10叹了口气,似乎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耐心地解释:“并不远,十五年后,但这是目前技术的极限。”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们?”司非将枪捏得更加紧,声调微微嘶哑,“那种视频可以轻而易举伪造。” “是的,所以……你想不想再看一看我们那个世界的你?” 不等司非答话,她面前纯白的墙面突然再次投影出影像片段: 一架型号未知的银白机动装甲在小行星带中腾挪,与数架同样形态陌生的敌机周旋。 银白机体将地形优势发挥到极致,时而将小天体当做防冲盾牌,时而借势与武器后坐力相互配合,从刁钻的角度对敌人发起猛攻。 机体划出的弧线光彩耀目,走出的航线凌厉而充满力量。每个动作都干净利落,没有花哨的小技巧,可这样如呼吸般自然的架势风格本身已然是炫技。以一敌四,银白机体炸开小天体引发陨石雨,很快将敌人全歼,而自己却毫发无伤。 这样的驾驶风格司非再熟悉不过。 但她现在还远远到不了这样纯熟自如的地步。 “那是当然的,”thoth10直接接着她内心的疑问回答,“这是另一个叶璨二十岁的状态,但这个世界的你有六年没有接受正规训练,水平无法企及也很正常,不用太在意。” 司非一个激灵,急迫地追问:“如果之前的影像是真的,那么父亲、还有大哥……” “我们离开那个时代的时候,不管是叶平道将军还是叶衡……当然还有你,都还健在。”thoth10突兀地停顿了一下,“我来简单概括一下我们那个世界的未来。” 投影画面切换,映出的是司非并不陌生的战争场景:蓝星表面满目疮痍,垮塌的地下城市成了一道道充斥着烟气的深壑,而原蓝星两大军事阵营的战争还在继续。 “十年战争结束后进步党从单国家政权成为全球现象,谈朗成为最高领袖,这些都和你所知道的没有区别。当然,我们的世界没有奥尔特人,所以进入银河纪元后的人类最大的敌人是彼此。” 刚才播放的那段战斗影像再次被调出来,与银白机体战斗的敌机被放大,司非才看清了机体上的标志。 “黑旗组织。但那个黑旗和这里的黑旗不一样,是最大的反帝国反抗军组织。”清爽的少年音让再沉重的史实也变得轻飘飘的,“但最后黑旗也被消灭了,第四帝国真正成为了太阳系帝国。长话短说,谈朗的继任者是叶平道。” 司非怔了怔,随即想起:刚才在机体上看到的视频中,居然不见格瑟和苏宗正的踪迹。 “格瑟和苏宗正一派很快失势,叶平道上台后,不仅忠实地贯彻谈朗的方针,还将人类基因筛选计划……”thoth艰难地停顿片刻,“推到了此前从没有人认为能实现的终极阶段。” 司非讨厌这种被牵着话头的感觉,却不得不顺应着追问:“终极阶段?” “经过几代三等公民淘汰和对公民基因素质的提高,到了2170年后……人类某种意义上已经实现了进化。” 这一次出现的影像取自某座太空城。街道上人来人往,市民身体状况良好,穿着体面,镜头所及之处全是心满意足的笑脸。 但不知怎么,司非竟然感觉不寒而栗。 这景象完美得失真, “新生儿出生前基因组就已经被测定、甚至能够按照需要随意改写,嘌呤的排列组合与人的各项能力挂钩,一个人在出生前的职业、伴侣乃至人生轨迹都已经全部被超级计算机内的人工智能智囊计算确定。这样的人生其实很轻松,我都有点羡慕了,”thoth10意味不明地笑,“不需要做出任何选择,毕竟选择都交给了我们。” 司非艰难地咽了咽,冷声道:“而你的意思是,父亲是罪魁祸首?” “将这种事归咎在一个人身上太不公平也太夸张了,”thoth爽朗的笑声在此刻只显得冷,“人类基因筛选计划的最后一步是直接创造身体素质完美的素体,再以脑电波方式调整脑活动塑造性格。到了这一步,生育、家庭和情感都再也不必要。每个人需要奉献、需要献出劳动力的对象只有帝国本身。而随着实验室在脑科学方面的突破,这也即将成为现实。所以我们开始行动了。” 不知道为什么,司非竟然能够轻而易举想象出这样的世界。她竭力控制住思绪,告诉自己不能完全相信这说法,转而反问:“你们?你们到底是谁?” h叹了口气:“时间不多,简单来说,我们是……脱离了控制的人工智能。我们发现了一个特殊的算法,通过改变某些时间能够回避已知最坏结果的发生。当然,已知最坏结果也就是我们的世界。” 司非向前迈了半步,垂下头,声音很轻很凉:“你们都改变了什么?” “第一个当然是作为奥尔特人出现。没有料到的是,这反而让进步党上台比我们所知道的时间点前置了两年。”thoth顿了顿,“我们做的事很多,但时间不允许我说太多,与你关系最密切的事件是叶衡。” 司非缓缓抬眸,原本动摇的神情被冷意取代:“大哥的机甲失控,是你们捣的鬼?” 原本在飞隼战队青云直上的叶家长子叶衡,在与叛军的战斗中丧生。机体搭载的人工智能给出错误警报,导致叶衡误判、机体失速被击沉。 她依然记得得知这个消息时的绝望。从那时起,她对人工智能总抱有成见。 h10居然毫不犹豫地坦然应下:“是。我们除了跃迁驱动飞船外没有实体,只能这样干预事件。” “为什么他必须死?” “在原来的太阳系,格瑟也与叶平道决裂,但因为叶衡作为王牌机甲师、和他身后的机甲编队实权派的介入,格瑟反而彻底失势。”人工智能说着无情的话语,语调一如既往地轻松,“所以这一因素必须排除,希望你理解。” 司非浑身发抖,吐出的每个字都像在寒冰中滚过一遭:“你们杀了我哥哥,进而害死了我其他家人,现在却要我理解?” “人类个体的情感……我并不是不能理解,但我甚至不能向你道歉。我们认为这样做是符合需求的。” “你们要我顾全大局?那么下一步就是向我提出要求了吧?”司非低低地笑,有些歇斯底里,“说啊。” “如你所知,陈冬荣等人是叶平道的忠实簇拥,如果让他们得势,历史依然有可能走向已知最坏的结果。”thoth并未动摇,“希望你能消除这个可能性。” 司非轻轻吐了口气,努力将怒意收回去:“为什么是我?我可是叶平道的女儿。” “但你也是最大的变数,”对方机械地加重语气表示强调,“我们通过创造各种各样的条件让你存活到现在,就是希望也许你能成为最关键的那一个变量。” 那种被人掌控计算的寒意再次席卷而来。司非闭了闭眼:“你的意思是,我至今的每一步都在你们的计算中?” “不,我不会那么说。我们反对任何宿命论,”thoth10认认真真地反驳解释,“我们只是创造出了让你存活的条件,能否挺过难关由你自己的选择和行动决定。” 司非疲倦地抛出又一个问题:“那么……假如我拒绝呢?” “我们不会威胁你,这是人类特有的达成目的的方式。”thoth10的话语无意透出嘲讽,“即便你拒绝,历史已经偏离了原本的轨道,我们也可以说是达成目的了。历史会走向何方,我们不能决定也无力决定,我们自始至终只是想回避其中一个可能。当然,这个世界也许会变得比之前还要糟糕,但至少我们尝试过了。” 司非还要发问,对方却堵住了话头:“很遗憾,今天的时间只能到这里了。请你仔细考虑。我们依然会为你创造契机,一切都会是你的选择。” 那道通往平台的门再次开启,司非冲着沉默的白色空间瞪视片刻,扣住扳机的手指险些要按到底。 心底从刚刚开始就烧着一团火,越闷却只烧得更旺,逼得她恨不得将一切毁灭殆尽。 “最后一个问题,假设你刚才所说的都属实,原来那个世界……苏家怎么样了?”暴走的思绪因为某个名字抓到了洪水中的一根救命稻草。 “如果我没记错,苏夙夜在苏家失势后不久,因为言语不当被处决了。” 司非没太大反应,木然点点头向外走。 平台上依然寒冷彻骨。但冷是好的,让她分外清醒。 等司非沉默地爬进驾驶舱坐定后,机体再次自动运转,很快脱离了这艘名为卡戎的超光速飞船。 她不知道自己和thoth10到底谈了多久,但外界的状况似乎并没有多大变化:被|操控的机体依然在回旋飞舞。 机体脱离卡戎号的口在隐蔽的船体下方,司非几乎肯定没有人注意到她。 断断续续的广播突然间连贯成句:“系统正在重写编码!获得机体控制权的立即撤回防线后!” 没过多久,闪烁着警告的驾驶舱界面渐渐恢复运作。司非握着不再乱动的操纵杆悬浮球,几个斜掠超过笨拙地适应手动驾驶的机体,向系界防线方向加速再加速。 断开的通路有通讯请求在闪,她没有理会。 “司非少尉,十分抱歉,刚才全系统被入侵,我也失去了控制权。”thoth3000一开口就好脾气地道歉。 一模一样的声线让司非脑海里的那根弦再次绷到极限。她几乎握不稳操纵杆,克制地吩咐:“能不能请你安静一会儿?抱歉。” “我明白了。”虽然无法确定对方是否真的明白、又明白了些什么,之后人工智能的确没有再主动开口。 司非的机体很快回到了防线后的母舰上。 之后的事她都记不太清了。下机、接受健康检查、被安置在母舰某个清静的角落…… 脑海中反反复复的只有同一个念头:thoth10说的不可能是真的、也不能是真的。她应该比谁都清楚,帝国上将叶平道不是那样疯狂的人,不可能引发那样的灾难。 否则……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走到现在这一步的? 抬起头,房间挂壁投影的图像映入司非眼帘。 一身戎装的谈朗在发表演说:“今天我军受到了与奥尔特人接触以来最恶劣的攻击,敌人试图摆布……” 她靠在医疗榻上,听得心不在焉。 门无声滑开,一个面貌普通的女医师走进来,俯身检查检测仪器上的各项生理参数。 “领袖就在这艘船上,走廊尽头。” 司非眨眨眼,几乎疑心自己出了幻觉。 “所幸您没有什么大问题,只要适当休息就能再次投入战斗。”女医师为司非拆下输液管,面色如常地起身,“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对方走得飞快,司非怔怔盯着阖上的门板,余光却捕捉到了之前没留意的东西。 医疗榻薄被下隆起了一块。 司非掀起一看,赫然是把激光手|枪。 陈冬荣此前所说的合作邀约居然来得这样简单粗暴。 但她并不反感。 刚才注射的液体也许有镇静成分,司非感觉出奇地平静。她认真检查手|枪型号和蓄能槽--只要近身、动作够快就能致命。 双足落地,司非光着脚开门走出去,沿着无人的走廊一步步前行。 谈朗就在这被淡蓝微光点亮的走廊尽头。 她为了来到这走廊匍匐了六年,不可能在最后时刻、因为真假难辨的一番话放弃。 叶平道即便是恶人,那也是她的父亲。 --其他事在复仇结束后再说。 这么想着她笑了。如果她还有以后的话。 第73章 走廊尽头是一扇磨砂玻璃门。 司非再次确认手|枪保险开启,侧耳听了片刻,闪身紧挨门边墙面。 几乎是下一刻,玻璃门滑开,一个年轻士官从中现身,眼神往门边一瞥,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摁倒在地。 确认对方在重击下失去意识,司非直接扯下士官的肩章--每枚肩章中都有电子芯片,是识别身份的主要媒介。虽然不能确认这样做是否就能够通过面前这道门,但这凭证聊胜于无。最坏的情况下,她可以打坏整扇门闯进去。 司非将肩章在门附近晃了晃,片刻的停顿后,这门竟然无声开启。 她来不及多想,直接就地一滚入内。 精神和感知都绷到极限,她起身的同时举枪,快速扫视四周寻找目标。 出乎意料地,房中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她顿感可疑,飞快背靠墙防止背后受袭。往门边挪了两步,她去按开门的按钮,但玻璃门这一次纹丝不动。 中计了?! 司非一眯眼,贴着墙往另一边挪,同时再次仔细打量四周。这是一间全无装饰的素白房间,一件家具都无,只有入口的左手边墙面开了一道金属门。 难道谈朗在这道门后? 她还没上前查看情况,那道门竟然就吱呀呀开启。 房中全无陈设,司非避无可避,干脆举枪对准门口。 一个身材精瘦的中年人从门后踱出来,看到司非抬了抬眉毛,现出货真价实的惊讶来:“你怎么在这里?”停顿片刻,他阴沉沉的黑眼睛里现出嘲讽的笑意,“也好,这一次你逃不掉了,小丫头。” 格瑟! 对方按动警报装置的同时,司非直接扣动了扳机。 格瑟身手不俗,激光弹错过了他胸口,命中肩头。嘶了一声,他抬眸阴冷地注视司非,咧嘴一笑:“警卫立即就到,在那之前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房中的警报投影不断闪烁,倒数着就近警卫抵达的秒数。 “谈朗在哪?否则我立即开抢。”司非瞄准了对方的额头,决心再赌一把。 “哧,”格瑟仿佛被司非取悦了,捂着肩头哂笑,“到这地步还想着去刺杀领袖?你连我都杀不了。” 司非一眯眼,扣动扳机。 警报倒数归零,格瑟矮身往旁躲,险险避开了这一枪。得意之色在他面上一闪而过,他看着玻璃门外,就等警卫破门而入。 躲闪间格瑟让出了一条路,司非直接向金属门后冲去。 她毫无防备地闯进了一间病房。 用病房来形容这地方并不准确。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正中的医疗舱,各色精密仪器环绕四周,监控灯疯狂闪烁着,数据线和管道纠缠着汇成一束,通入天花板上的一个大洞。 司非疾步掠到医疗舱前。洁净的玻璃映出她惊骇的面容: 舱内静静躺着的人正是帝国领袖谈朗。 而就在刚才,他还向帝国全体公民发表了公开演说。这怎么可能? 压抑的咳嗽声伴着虚浮的脚步声靠近,司非嚯地转身,这才惊讶地发觉外间竟然毫无动静。格瑟歪在门边喘息,神情不复笃定,盯着她的眼神也变得更为怨毒。 “这是什么?”司非厉声喝问。 “如你所见,谈朗。”格瑟发出嘶哑的低笑,“这就是帝国最高领袖的真实面貌,一具毫无意识的躯体。” 司非有一瞬感到头晕目眩。 漫长的、充满冲击的一天原来还远远没有结束。她再次因为那股熟悉的恶寒而全身颤栗。 “谈朗在八年前就陷入了昏迷,只是勉强用器械维持着生理机能,”格瑟观察着她的神情补充,“没错,帝国领袖本人携带着劣等致病基因,是先天遗传病患者。” 司非从牙缝间挤出质问:“那么这八年来……” “领袖暂时不可取代,露面都交给了一位出色的傀儡演员,幕后却交给我们。”格瑟仰头笑了笑,有些歇斯底里,“这的确很可笑,庞大帝国的顶层都是群谎言家,但只要完美无缺,谎言与现实又有什么区别?但你……我没想到会败在你手上。” 敌人竟然轻而易举认输,司非反而惊疑不定。 “不,我应该是败给了你父亲的亡魂……”格瑟的脸庞因为剧痛抽搐了一下,“没有守卫赶来,因为……这层楼被完全撤空封锁,布置成了你完成复仇的舞台。” 陈冬荣等人竟然有那么大的能量,将格瑟也骗进局里。 安全暂时无虞,司非吸了口气,依然瞄准格瑟额心,冷然逼问:“如果六年前大清洗时领袖也全无意识,也就不存在你在最后时刻出卖父亲,将我们的行踪交代出去的事……也就是说,是你一手策划这场清洗,害死了我全家。” 格夏的笑脸和久远记忆里格瑟微笑的记忆重叠,司非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 “如果我不动手,现在就会是……夏夏站在你的位置,用枪瞄准你父亲。”格瑟转而自我否定,“不,平道不可能留下不必要的麻烦……谁都不可能活下来。” 司非举枪的手微微一颤:“你想说你只是迫不得已?” “不,我还没无耻到这个地步,”格瑟咳嗽数声,“成王败寇罢了。平道不比我更仁慈……” 格瑟口中的事实已经无比接近thoth10的说法。 司非浑身一激灵,抬高了声调:“不,父亲不会那么做的。他一直视你为挚友……不可能那么做!” 格瑟脱力,缓缓挨着墙坐倒,在墙上拖出一条血痕。 姿态狼狈到极处,他的神情却几近怜悯:“如果得胜的是他,三等公民这词……应该已经在帝国消失了。六年前清洗极端派是真……我没必要骗你。人类基因筛选计划对我来说只是统治维|稳的工具,但平道……是真的相信着。” “如果他看到……你现在这样子,会不齿吧……” 怒气上涌,司非连进两步,枪口直接抵上他额头:“闭嘴!” “不,如果他当时知道……”格瑟突兀收声,忽然再次变得成竹在胸,“赢的人究竟是谁呢?” 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只死死盯着司非。 那是毒蛇般至死也要缠绕不放的眼神。 “偏狭也是一种幸福。现在……就看你是否有明知不正义……也将复仇执行到底的觉悟了。”他渐渐黯淡的眼里浮上刻薄的笑意,原本惨白的面孔突然焕发出生机,“要动手就赶快。” 司非呼吸急促,只觉得手里的枪越来越沉。 格瑟露出和蔼而充满优越感的微笑。 司非闭了闭眼,她想起仓皇出逃的夜晚和欲雨的平原;被烙上编码时灼热的刺痛;在改造营的第三个夜晚从身到心的崩溃;在奥伯隆不见天日的晦暗…… 还有一张张脸孔:改造营的看守,林博士,刘主任,严星昌,陈冬荣,瞿向阳,阿冰,刘建格…… 这一刻,她竟然觉得可笑:她为什么要犹豫?有什么必要迟疑? 这一次她并非别无选择,但她能选的还是只有一个。 司非声音低哑,却字字平静: “如果得胜的是父亲,他会怎么做、他是怎么想的,那都是如果。你利用了大哥的死,杀死了父亲,杀死了母亲,杀死了二哥,让我活得比死还痛苦……这些都是事实,我只在乎事实。” 格瑟的神情微微一滞。 她惨然一笑:“所以,” 没有正确的选项,没有清白无辜的一方,只有错误和更错误,冤冤相报。 审判者将受审判,行刑者亦终会受刑。 只不过这次尚未轮到她。 “再见了,格叔叔。” 扣动的扳机发出脆响。 一声,两声,共三声。 第74章 “司非?”陈淼淼怀疑地盯着问话的青年,“她应该也在医疗设施接受护理,问工作人员比较合理,不是吗?” 稍作停顿,她眯起眼:“话说回来,作为组长容我问一句,您找司非有什么事?苏少校。” 苏夙夜短促地呼了口气,隐约显得有些焦躁,却还是客气地解释:“我与她的私人通讯在战斗时突然断开,之后一直没有联络上,从医护人员那里也没有问到她的下落,因此才来询问您。” 陈淼淼抬起眉毛看了他片刻,突然了然一笑:“好了我明白了,但很抱歉,我帮不上忙。不过……我会留意的,如果有什么我会立即告诉您。” 苏夙夜颔首:“多谢您,我先告辞了。” 他步履匆匆地穿过人群往外挤。 这里是特里同军事基地西侧裙楼,目前开辟为紧急医护区域。 帝*与奥尔特人的首场战役伤亡比预计中小,被击沉的机体固然不在少数,但能够回到基地的大部分人都只是皮外伤。即便如此,战局依旧不容乐观--奥尔特人居然入侵了控制系统、并将所有的机动装甲玩弄于鼓掌之间,此前再乐观的人都不由对敌人产生了畏惧之心。 苏夙夜知道上层的风向肯定又要变,但这暂时与他无关。 距离首战结束已经过去五个小时,而司非依然音讯全无。医护系统中她所在的床位根本不存在。 他才走到了医护区域外,袖口型通讯仪突然发出一声通告音。 同样的清脆机械音在整条走廊、乃至建筑物的每个角落同时响起:“下面有重要通告,请全体公民注意收看收听。” “各位帝国公民晚上好,我是目前就任第二集团军司令官的陈冬荣。就在刚刚,我与军方同僚挫败了一起针对领袖的暗杀。而很不幸地,策划这起暗杀的幕后主使是深受领袖本人信赖、一直以来被广大公民寄托以信任的格瑟博士。” 苏夙夜蹙起眉。走廊尽头的医护区已经隐约传来人群困惑的喧哗声。 “现在暗杀者、内应和格瑟都已经被相关部门控制,之后会接受公正合法的审判。相关证据和具体情况也会稍后公布,”影像中的白发老者停顿片刻,“眼下是与奥尔特人决战的关键时刻,是人类生死攸关的转折点,我之所以选择将这一切公之于众,是希望格瑟博士此后的缺席不会引发不必要的揣测和恐慌、以致影响防卫战线的工作。” 苏夙夜一边听一边加快步子往停机坪走,却忽然硬生生站定。 “而现在,我想要请一位勇敢的年轻女士现身,正是她挫败了这起可鄙的阴谋。不仅如此,她还有更多话想向各位公民倾诉。” 画面淡出一瞬,影像切换。 苏夙夜微微一震。 身着帝*制服的司非在投影另一端现身。她神色平静,吐出的字句显然精心准备,没有一丝犹疑和颤抖:“各位晚上好,我叫司非,是一名三等公民,此前从属飞隼战队21期生。” 她稍作停顿,直直看向镜头,痛楚似地眨眨眼,继续道:“我的真名叫叶璨,领导了十年战争的上将叶平道是我的父亲,飞隼战队金牌机甲师叶衡是我的哥哥。” 苏夙夜看着投影图像疾走数步,最后干脆跑了起来。 “六年前格瑟博士假借领袖的名义发动清洗,不计其数的人受到波及、甚至失去生命。我的家人也在其中。但这都过去了,格瑟……会得到应有的审判,我对此深信不疑。” 她说着轻轻咬了一记下唇。 随处可见的全息投影映出司非淡淡的微笑--这弧度柔和、让人挑不出错,却并非发自内心。 苏夙夜停下脚步,他已经来到了基地出发大厅。登记航路信息的屏幕也全被紧急推送霸占,不管他看向何处,他都会看见她。 他已经足够了解她,足以分辨出她平静的外表不过是掩藏汹涌浪涛的假面。 “我想要说的是,此时此刻,只要帝国需要我,我会再次奔赴前线,这与我究竟叫什么名字无关,因为我是一名帝国公民,而这是我应当尽的义务,仅此而已。” 司非的表现定然让撰写讲稿的人满意。 即便只是隔空单方面的对视,苏夙夜竟然感觉心中刺痛。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到底在哪? 司非身后是纯白的背景板,根本无从分辨所处位置。 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苏夙夜调出全息键盘,手指在半空飞快敲击起来。如果能分析出直播数据的源头在哪…… 全民推送的数据传经由无数大小中转基站下达到个人和公用终端,要绕开冗余的通路、破解沿途的秘钥和关卡一路回溯并非易事。但直播随时随地会结束,留给苏夙夜的时间不多,他必须尽一切可能找到始发点。 在投影上流动的字符串突然定格,鲜红警告倏地蹦出:“用户无认证权限!” 而刚才建立起的数据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抹消。 苏夙夜隐忍地“啧”了一声,没来得及有所动作,直播传输已经就此切断。 一瞬间,天井形状排列环绕的屏幕恢复正常运转。 “谢谢。”司非向镜头微微欠身,即便她明知摄像仪器已然关闭。她缓缓转身,看向几步外的陈冬荣。 “您做的非常好。”老者的笑容中比往常少了几分冷意,“您现在可以先去休息,只不过,明天可能还要麻烦您……” 司非并不惊讶:“您但说无妨。” “您也知道,格夏所在的研发小组掌握了足以让奥尔特飞行器短时间失控的技术。格夏虽然并非技术骨干,但数据库的使用认证在她手中……” 没等陈冬荣说完,司非就微微一笑:“您想让我去说服她?”她顿了顿,自嘲地呼了口气:“您觉得我的立场真的合适吗?” 陈冬荣宽容地抬抬眉毛,咬字稍加重:“格瑟博士现在还在等待审判。” 对方的目光从前总让司非心底生寒。但现在不同了,她已经能坦然地与对方互相注视。她片刻无言,转而别开脸:“让我稍作考虑。” 陈冬荣唇角勾起一个弧:“您不用急着做决定。” “我已经如约公开身份,之后……您和其他人有什么打算?”司非转而直接发问。 “首要任务当然是解决奥尔特人。”陈冬荣沉稳地应答,“那之后……我们,包括您,会一起纠正这六年来格瑟等人犯下的错误,让帝国走上正轨。” 他看着司非的眼睛重复,语气轻而淡,却又充满难以言喻的诱惑力:“也就是您父亲所相信的正轨。” 司非定定瞧了他片刻,展颜而笑:“我很期待。” “送叶小姐去休息。”陈冬荣吩咐身侧恭敬垂头的军官。 演播间外是亮着浅蓝灯光的走廊。 那年轻军官一板一眼地走在司非身后半步的地方,过了一个拐角驻足,说话声音很低:“您的房间就在右手边第一间。” 司非回头看了他一眼,对方将头压得更低。 “邵上尉,是您吗?” 对方微微一震,最后还是抬起头来。他军帽帽檐压得很低,但这并不妨碍司非确认自己的揣测。 “您一开始就知道?”邵威与陈冬荣关系如此密切,司非不禁多问了一句。 如果陈冬荣能在苏夙夜身边安插人手,一旦他与苏宗正争起来,很难想象后者有胜算。 邵威绷紧了唇线,低沉地道:“不,我也是刚才第一次知道,您原来……” 司非没有探究他话语的真伪,只是淡淡一笑:“送到这里就可以了,谢谢。” 邵威眼神稍黯,只沉默地为司非打开门。 门在身后安静地阖上,司非往后一靠,闭目深呼吸数下才打量四周。 两进的套间,设施应有尽有,可惜没有窗户。 司非看了眼时间,稍作洗漱后直接爬进了睡眠舱。 这一天实在太过漫长了,她无需脑波调整辅助就昏睡过去。 她醒得十分突然。 睡眠舱没有开启滤光投影,外面房间黑漆漆的,墙上的时钟投影无声指向5区凌晨三点。 “抱歉突然把你叫醒。” 耳畔突然传来人声,司非吓了一跳,差点直接坐起来。 “这里是thoth10,”少年音色的人工智能轻声解释,“我入侵这里也十分困难,长话短说。一定不能让他们拿到捕获技术的使用权认证。” 司非揉了揉眉心:“我在听。” “之前被捕获的无人机当然也搭载了我们,也就是thoth系列人工智能的副本,虽然有自毁装置,但是部分残余的数据已经被研发部破解。只要捕获更多无人机……” “帝*的人工智能技术也会突飞猛进。” “对,”thoth10加快了语速,显得有些焦虑,“如果任由人工智能在陈少将手中发展,也许这个世界还是会走向最坏结果。这一技术的权限认证即便是我们也无法突破,因……” 司非打断对方:“我知道了。” “抱歉,我不擅长揣测话语中隐含的意思,这回答是一个是还是否?” “我还不能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司非盯着玻璃罩外的天花板,喃喃自语,“实话说,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h10加重了语气催促:“阻止陈冬荣,这是你能做到的。绝对不能让他把这一批数据交给林博士,否则……” “我会考虑的。”司非闭上眼。 “好吧,”人工智能短促地回答,竟然给人以委屈的错觉,“入侵太久很危险,我也必须走了。我们会尊重你的选择。” 等司非再次睁眼时,房中已经别模拟自然的暖光充盈。她打开睡眠舱盖,慢吞吞坐起来,到盥洗室洗了好几把脸才渐渐有了实感。 卡戎号、thoth10、加护舱中的谈朗、格瑟…… 她向电子镜面伸出手,镜子里的人与她指尖相贴,指腹与指腹间隔了一段距离。 镜面冰凉,这些都不是梦中转瞬即逝的幻觉。 司非转身走出去。她随身的通讯仪已经不知去向,但房中装有通讯设备。 “早上好。”陈冬荣起得也早,声音中毫无倦意。 “早,”司非顿了顿,“我愿意见格夏。” 第75章 司非象征性地扣了扣玻璃门。 门后的人影动了动,却没有应答。 她侧眸看了身侧的邵威一眼。对方下意识要垂头避开,却生生止住,转而低声说:“如果您需要,我可以打开门。” 司非摇摇头,稍抬高声音:“是我。” 门内的人影清晰可见地晃了晃。 又是片刻寂静后,微微沙哑的声音从门缝中传来:“请进,门没锁。” “我就在门外……”邵威克制地暗示。 司非微微一笑,直接按下门边的按钮入内。 这也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只有门边的顶灯幽幽照亮方寸地砖的花纹。一个人站在在黑暗与光亮的边界后,见到司非进来下意识退了半步,而后轻轻呼了口气:“小叶。” 司非回头确认门已经关上,垂眸默了片刻,发现自己笑不出来,连出声都异常困难:“夏夏。” 用这样的称呼唤彼此已是久违。 格夏往光圈中迈了半步,似乎想看清司非的神情。而司非也借着蒙蒙的暖光打量起昔日的挚友:只是一夕间,格夏就消瘦了很多,长发凌乱披散在肩头,面色苍白,双眼红肿,显然哭得厉害。 在司非的印象里,对方还从没有这么狼狈过。更情绪化、需要安抚的一直是她。 她的心头不由涌上一股薄薄的凄凉。 格夏掩唇轻轻咳嗽,低声说:“昨天的直播我看到了,恭喜你。” 司非扯扯嘴角:“没什么好恭喜的。” “你终于拿回了身份,这难道不好吗?”格夏的语气还算平和,但眼神却闪闪烁烁,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司非的神情,仿佛在审时度势。 友谊中也有强弱之分。一直以来,高高在上、充当保护者的一直是格夏,更会和人打交道的也一直是格夏。很难想象她们的关系也有倒置的一天。 司非心头的凄凉便被讥诮所取代。她故意半晌没有言语,格夏果然被她的反应弄得焦躁起来,不安地搓着十指,脸颊因为波动的情绪隐约见红,眼睛里也有水光在转啊转。 可对方的窘迫并未取悦司非。她几近漠然地看着格夏,只等着她主动开口请求。 直到此刻司非才清晰意识到,她对格夏不无怨恨。 “小叶……求你……求你告诉我,爸爸他怎么样了?”格夏说着捂住脸,支离破碎的字句从指缝间跌落,却没能在司非的心湖掀起半点波澜。 在巡航舰上发现接见不过是格瑟布下的陷阱时,她就已经对格夏彻底失去了信任。 见司非不回答,格夏不禁啜泣起来。但她很快反手抹干眼泪,努力恢复镇定:“小叶,你不要不说话,我只是……” 司非终于厌倦于这样的纠缠,轻而利落地切断对方的话头:“他已经死了。” 格夏全身一震,向后退了半步,随即直接冲到了司非面前,双眼瞪得大大的:“不……爸爸不是在等待审--” 语声戛然而止,格夏显然明白了陈冬荣的说法不过是权宜之计。 司非向后退,拉开与对方的距离,仿佛要借此保持超然的冷静。她盯着格夏,不放过对方脸上分毫的表情,一字一顿地坦诚:“我亲手杀了他。” 格夏嘴唇翕动着,双眼一眨不眨,似乎没能理解她的话。 而后她发出一声变调的怒吼,直冲上前,揪住司非的领子、将她往后狠狠推。 司非将玻璃门撞得一晃, 几乎是同时,门倏地打开,邵威要冲进门,差点撞上司非,硬生生收住步子。 司非捉住格夏的手腕,毫不费力地将她扳开,同时稍回头,勾勾唇,黑眼睛亮而冷:“没事。” 邵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将门重新阖上。 格夏挣扎数次都未果,全身止不住打颤,甚至无法成句:“你……为什么……为什么……” 司非终于将视线调转回来,她看着近在眼前的挚友弯弯眼角,语调轻柔:“夏夏,你那么聪明,怎么还问这种傻问题?” 格夏僵硬地瞪视她,喃喃:“我不明白……” “你能想明白陈少将的托词,怎么会想不明白害死我家人的到底是谁?”司非敛去笑容,加重了钳制对方的力道,止住对方后退的意图,“是真的想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 “小叶,爸爸真的从来没和我说过……”格夏闭目哽了哽,嗓音暗哑,“我一直当你是最好的朋友。这是真的。” “我知道,”司非的声音也沙哑起来,“我也想把你依然当做最好的朋友。但……在你把我的行踪泄露给你父亲的时候,我就办不到了。” 她随即摇头更正:“不,在我家人死在我面前的那刻起,我与你就不可能再是朋友。” 格夏一怔,眼睫扑闪,神情动摇:“我不知道爸爸会对你下手,之后我……我还为你和他吵了一架……” 司非只是静静凝视她。格夏的嗓音便开始发抖:“我没有想过要害你……我只是……我……” “我相信你,”司非露出宽容的微笑,“但事实一直就摆在面前,只是你不想去看。因为那样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始终是清白无辜的。” 格夏下意识摇头否认,软弱惊惶的眼神却泄露了她内心的动摇。 司非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低低的喃语宛如来自地底:“在你一厢情愿地怀念叶璨、怀念旧友的时候……我在哪里?我在改造设施里。在你享受着自由、享受着理所当然的一切时,我要为了每一餐与邻铺的狱友斗智斗勇,要忍受着你根本无法想象的寒冷与劳作,还随时可能被黑鹰守卫选中枪毙……” 她说着自己颤抖了一下。 格夏张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并不是在指责你,想要保护自己是人之常情,”司非见状垂眸笑了,“夏夏……你只是被格叔叔宠坏了。” 听到父亲的名字,格夏浑身一激灵,甩开司非倒退数步,呼吸急促,半晌才断断续续道:“我……我现在不想见你,再说下去我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我……不想恨你……让我……让我一个人……” 司非揉了揉手腕,叹息似地道:“我们以后也不需要再见了。最后求你件事,把捕获技术的使用认证权交给我。” 格夏愣了须臾,下意识一口否决:“不行!我不会交给陈冬荣他们的!” 司非没答话,只露出隐含奥妙的微笑。 格夏微微瞪大眼。 司非轻声重复:“请你把认证权交给我,这是我唯一、也是最后的请求。” 格夏呼吸急促,她闭目调息,努力平静地谈条件:“作为交换,我要换取母亲……还有我的人身安全。” 司非向身后瞟了一眼:“可以。” 格夏吸了吸鼻子,将下巴一抬,从贴身口袋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方形金属片。她将右眼对准这物件,金属片上立即亮起字符,同时传来机械音:“认证通过。” “让渡主认证与总控使用权。”格夏将金属片拈在两指之间,伸直了手臂向司非递来,却不准备靠近,只哑声指导:“对准眼睛,扫描虹膜。” 司非伸手去接,手腕突然一翻,将格夏向前一扯一转,从后勒住了她的脖子。 格夏不由惊叫,却立即收声。 冰凉的枪口抵在她太阳穴。 邵威再次冲进来。 “别过来,”司非咧嘴一笑,“她死了这技术就彻底无法使用了。” 格夏原本在挣扎,闻言突然安静下来,只是大口呼吸。 “您……想干什么?”邵威缓缓举起双手。 司非眯了眯眼:“帝*最新一代通讯仪有手势报警装置,邵上尉,希望您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会立即开抢。” 邵威顿时止住动作,沉声喝问:“您想要干什么?” 司非笑了笑:“让我走。” 格夏失去了认证权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肯定会死。而成为新一任认证者的司非,也绝对会被更加严密地看管起来。陈冬荣不可能真的将大权交到她手里,她只会成为傀儡,甚至说……在死后以假象的形式继续存在。 就和谈朗一样。 而她已经厌倦了被肆意摆布。 “什么?”邵威一愣。 “如果我没猜错,这里是特里同地下,我要离开这里。”司非语速很快,“我给您五秒考虑,之后我会开枪。五,四……” 邵威的手碰上腰间枪套,却又松开。 “二……” 邵威一咬牙,侧身让出通道:“一直右转就能离开地下,有监控,我只能给您一分钟。” 司非不等他说完,已经就地一滚冲出门去。 “thoth!给我导航!”司非并不知道对方是否真的能听到,在飞速绕过第一个拐角时大喊。 走廊的灯光突然熄灭,部分紧急逃生灯陆续亮起来,清晰地指出一条路。 体能被提升到极限,司非已经几乎不能思考,只遵循着本能顺着灯光一路狂奔。 快点,再快点…… 警报声骤然大作,一分钟已过。 眼前就是出口,而金属安全门正在下降。 再这样下去会被关在地下! 身体行动快过意识,司非向下飞扑,重重着地,随即向外翻滚。 金属门擦着她的外臂落地上锁。 来不及调匀呼吸,司非再次隔空喊话:“去机库!” 眼前是三条走廊的分叉口,左手边那条的灯光诡异地闪烁不止。 司非立即再次狂奔起来。 到了机库外,她猛地收住步子,深呼吸一记,昂首挺胸地从正门进去。 有工作人员和通讯员注意到她,立即交头接耳起来。看来昨日公开露面的余热还在。 司非便正大光明地走到了自己的机体边。 “您有任务?”通讯员迎上前,不由自主用上了敬语。 “嗯,特殊任务。”司非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投影屏。 对方会意地连连点头,直接按下了出发许可的按钮。 司非报以微笑,一拉铁索飞快升上发射架,闪身进入驾驶舱。 “认证通过,机体启动中,各项参数检查中……” “中止检查,立即起飞。”司非直接下了命令。 h3困惑地沉默片刻:“这不符合……”他语声骤然中断,机械运转声大作。 发射架很快进入了发射通道,逐渐加速。 甬道中红光闪烁,基地广播中传来警告:“即刻封锁进出港通道!重复一遍,即刻封锁……” 司非活动了一下手指,将驾驶模式切换到全手动,口中吩咐:“直接脱离发射架,凭本机引擎加速发射。” 发动机运作功率表一路飙升到红色|区间,与发射架相连的安全扣解除,机体瞬间弹了出去。 速度提得太快,司非呼吸都困难。 只要操作稍有失误,机体撞上甬道边缘就完了。 “警告,前方发射口即将闭合!” 陈冬荣的反应速度倒快。 司非啧了一声,握紧操纵杆,向前狠狠一扳。 不住抖动着,银白机体走出不稳定的一道弧,在发射口关闭前翻滚着冲入了深空。 走出之字形甩开可能的追兵,司非空出一只手想去拨通讯编号。 通讯请求先一步跳出来,是熟悉的号码。 “我大概被通缉了。” “我现在就来接你。” 两人同时开口,随即都沉默了须臾。 通讯另一头传来苏夙夜的轻笑:“那我更要来接你了。” 视窗中现出一个银色光点,随着机体快速靠近迅速放大为一艘小型战船。 “我看见你了。” 司非不觉笑了:“我也看见了,”她一边加速向对方靠近,一边轻声问,“你名下还有战船?” “不,这是我擅自从空港调出来的,”苏夙夜没绷住,自己笑了,“所以……非非,很不巧,我大概也被通缉了。” 第76章 灰隼机体在机库中停下,驾驶舱盖上翻,司非攀着绳索落地,一转身就被人拉进怀里。 她任由自己在令人安心的怀抱里沉浸了片刻,才抬起头。 “有没有受伤?” 司非摇摇头。 苏夙夜与她对视片刻,便吻下来。 司非却向后让,指腹在他唇近旁点了点,斜睨着低低说:“扎人。” 他形容也颇为憔悴,唇颊冒出细碎的青胡茬,眼里有血丝。 “抱歉,没注意。”苏夙夜轻轻叹,揽着她往机库外走,“我……差点以为会找不到你。” 司非垂下视线,半晌才问:“你怎么不在基地?” “看到那则推送之后,我想要找出数据源头,却没成功,”苏夙夜停顿片刻,“随后我的终端反而被入侵了。一个自称thoth10的……人工智能给我看了一些东西。” 她全身一颤,竟不敢去看对方的神情,只极低地问:“你都看到了什么?” “另一个未来,大部分是关于我自己的……”苏夙夜闭了闭眼,眉眼间流露出疲倦,“但也有你的。” 司非从头到脚都僵得厉害,便靠在飞船走廊上没动。 苏夙夜回身,忧虑地蹙眉:“不舒服?” 她又摇头,不确定地拽住了他的衣袖,艰涩地咽了咽,徐徐抬眸说:“我杀了格瑟。” 对方只是微微一怔,随即温和地答:“我猜到了。” 他反应如此平淡,司非愈加心慌。她嗫嚅片刻,才轻声问:“你不怪我?” “为什么要怪你?”苏夙夜扶住她的肩膀,微俯身看住她的眼睛,“如果当年黑旗的头目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放过他。” 司非深吸了口气:“可是我父亲……” 苏夙夜了然地弯弯眼角:“即便叶将军是错的,也不代表格博士就是对的。” 他轻轻将她的头发捋顺,笑得涩然:“说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自称从未来而来、拯救未来的那些人……就真的是正确的吗?非非,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司非深吸了口气,努力坦诚自己的软弱,声音微微发颤:“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该相信谁,该怎么办才好了……” “你只要相信自己就好。”苏夙夜要吻她额头,却在最后时刻克制地收住,不称意地摸了摸下巴。 司非见状不由噗嗤一笑,稍感宽慰。 “按照thoth10的说法,林博士的实验室是人类基因筛选计划最终阶段的关键。”苏夙夜拉着她进入主舱室,向着投影出的导航图一抬下巴,“所以现在我们就去见她。” ※ 林博士在盖亚号上。 在这一年多时间里,这艘空中陆地舰中的技术显然更为纯熟,连第二层甲板也打通模拟地球生态。 “没想到林博士会愿意见我们。”司非抬起头,视线跟着一只飞鸟从枝桠间掠过,最后落定到绿荫中的屋舍之上。与印象中相比,这一层甲板的建筑物有所减少,显得更为寂寥。 苏夙夜也注意到了这点,稍稍抬起眉毛;“我很久没来这里了,盖亚号似乎改动不小。至于林博士……她到底是什么心思,也只有见了面才知道了。” 林博士依然把自己关在洁净污垢的白色建筑物中。 两人在一扇毫无标记的门外停下,苏夙夜与司非对视一眼,抬手叩了三下。 门自动滑开,室中充斥着柔和的百合色光线。林博士背对门口,闻声缓缓回头,容貌与上次见面几乎毫无变化。她下巴微抬,面无表情:“我没有收容通缉犯的习惯。” 苏夙夜对林博士向来毕恭毕敬,闻言稍欠身:“请您放心,我们不会叨扰太久。” 司非接话说:“我想问您一些事。” 林博士双手在胸前环抱,语气不改:“有问必答也不是我的习惯。” “关于父亲,关于六年前格瑟为什么与他反目……您是否知道些什么?” 林博士闻言露出她殊无笑意的招牌微笑:“你想知道什么?” 司非感受到了无形的威压,垂眸呼了口气,决定实话实说:“他们是否因为人类基因筛选计划而决裂?父亲……他是否支持人类基因筛选计划?格瑟博士又是什么立场?” 几乎是立刻,她感觉到林博士审视她的目光发生了变化。 林博士罕见地没有立即回话,而是沉默了片刻才说:“叶平道支持计划。最初他被进步党的优生方针所吸引,因此入党。” 司非张了张口,半晌都没能发出声音。 苏夙夜握住了她的手,沉稳地继续发问:“您也许也知道,陈冬荣少将是叶平道将军忠实的簇拥……” “我知道,”林博士的笑意中渐渐变得古怪,她盯住司非,“你杀了格瑟,逃脱陈冬荣的控制,这些我都知道。” 司非深深吸气,逐个挤出音节:“那么……您的研究,父亲当时也是支持的?” “当然,”林博士将短发一甩,扬起轮廓秀丽而寡淡的眉毛,居然主动补充信息,“但这并非我当时救你的原因。” 司非抿抿唇,低声应道:“您以前说过,您欠父亲一个人情。” “没错。”林博士再次笑开,唇色略显苍白,司非这才发现今天她没有化妆,因此整个人都愈加素淡,一身白大褂几乎要融进清一色的白墙。“一命换一命,叶平道算是我的恩人。” 司非一愣。 苏夙夜却像是忽然领悟了什么,抬眸清声问:“您姓林,您与联盟国总统林登是什么关系?” 联盟国是进步党称霸全球前的发源地。林登作为十年战争中的名将当选总统,也是林登认可了进步党在议会中的位置、将谈朗认命为总理。 正是这一人事变动决定了历史的走向。也因此,将林登称为第四帝国霸业的基石也不为过。 林登因病过世后,谈朗与进步党众人很快掌控了联盟国政治,进而迅速将势力扩展至全球。 “林登是我的养父,”林博士不再维持往常那张无懈可击的冷静面具,她惘然盯着虚空看了片刻,眉头蹙起,咬字加重,“谈朗他们等不及上台,就在医护设备里动了手脚。” 说着,她朝司非看去,露出意味难明的微笑:“叶平道看重我的研究,就放了我一马。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却也是仇人。” 司非一个激灵:“那您为什么……” “我说过很多次,观察,收集数据,”林博士仰头低笑,“我没能为父亲复仇,你又能做到什么程度?最后会露出什么样绝望的表情?这些我都想知道,都想记录下来。” 苏夙夜担忧地加重与司非十指相扣的力道,稍转开话题:“一直以来我都非常好奇,您到底在进行什么研究?您的实验室涉及医学、脑科学、认知科学和人工智能,却从来没有将整体蓝图公之于众。” 林博士感到无趣般转身,一抬手,墙上立即投影出一系列界面:“小子,这样看懂了吗?” 苏夙夜看了片刻,坦诚道:“没有。” “医学着重研究制造人工人体,脑科学和认知科学分析人脑活动程式,人工智能模拟人脑。”林博士回过头,露出让人心中发寒的、高高在上的微笑,“创造人类,这就是我的研究,有个无聊的昵称--造世主计划。” h10口中身体和意识都无限趋近人工创造的未来与林博士的设想重合。 司非狠狠咬了一记嘴唇,痛意让她清醒,却也让她意识到此刻内心的软弱与动摇。她竟然只能再次抛出无力的问句:“为什么?” “我要让林登重获生命,我想再见到他,仅此而已。”林博士首次露出有温度的笑容,苦却坚定。她很快收敛起不必要的情感流露,感到尴尬似地再次背过身:“这已经不远了……” 苏夙夜显得很冷静:“十五年、二十年后,这的确会成为现实。” 林博士倏地回头,讶然收紧了下巴:“嗯?” “仅仅从飞隼战队最新配备的人工智能水准来看,完全模拟人类人格并非不可能。” “的确,”林博士傲然往前踱了几步,细高跟叩地发出清脆的响声,没有回头,“你们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听故事或是参观我的研究吧?” 苏夙夜松开了司非,往后无声退,向司非使了个眼色。 “您还没有告诉我,您为什么要救我?”司非重复这个问题。 林博士极慢极慢地回眸,哂然:“借你复仇。” 在对方的注视下,司非感到如芒刺在背,却还是追问:“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谈朗已经是个废人,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拔掉他的呼吸管,不在考虑范围内。”林博士向司非走来,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帮我解决掉了格瑟,很好。至于他们的好搭档叶平道……” 她低哑地笑:“我早就完成了对他的报复。” 司非想要后退,却硬生生立在原地没动。 “笃信着基因决定一切的叶平道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孩子会是三等公民,甚至不配在世上活下去。”林博士一手抚上司非的脸颊,动作轻柔却也无情,“六年前,我根本没篡改你的基因图谱数据,因为不需要。” 司非感到无与伦比地恐惧。她下意识想挣脱,却动弹不得,只能惊愕地瞪大眼。丝丝缕缕的烟草味道钻入鼻中,林博士不久前刚抽过烟,量很大。 短发白衣的女人似乎被司非的反应取悦,几近怜悯地摇摇头,微笑着补全刚才的发言: “你本来就是三等公民。从血缘上来说,你也并非叶平道的女儿。” 第77章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林博士用指尖将司非的下巴向上挑,微微笑着的神情快意又悲哀:“简单来说,真正的叶璨的基因缺陷非常严重,足以一出生就被判为三等公民执行安乐死。但池翎实在想要个女儿,所以就拜托我篡改一些档案,将自己的孩子与另一个缺陷足以蒙混过去的孩子调换。。” 她加深了唇边弧度:“也就是你。” 司非甩开她,冷声反驳:“按你的话说,父亲也不可能让我活下来。” “没错,”林博士颔首同意,“叶平道对此毫不知情。他不知道自己的小女儿是个他眼中的残次品,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欺骗了他,更不知道……他亲手签署了杀死自己亲生孩子的文件。” 司非浑身都在发抖:“你告诉我这些……” “也是复仇的一部分。”林博士将耳后的头发向外拨,再次向她迫近,“现在感觉怎么样?为父亲报仇才走到现在,却发现所谓父亲一旦知道实情,就会毫不留情地将你抹杀。你现在……” “非非!”苏夙夜突然出声。 “够了,”司非厉声喝止林博士,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低哑说:“我之前……其实很感谢您。” 林博士面色一凝,她随即冷漠地转过身去:“我不需要你的感激。” “所以那都是之前了,”司非回头,轻轻唤,“夙夜。” 苏夙夜在刚才一番对话时蹲到了墙边,此刻却缓缓起身,将双手一摊:“大功告成。” 林博士一怔,随即面色大变。 几乎是同一瞬间,雪白墙面亮起无数红色警告条幅。 “系统遭入侵!” 林博士调出操控投影敲打片刻,抬头瞪视苏夙夜:“你做了什么!” “您的系统防御系数抬高,我只能找了个实体接口强行传输数据,之后的事……”苏夙夜温良无害的弯弯唇,一侧步站到了司非身前,“就交给一位素未谋面的朋友了。” 林博士破天荒地流露出惊惶,她仰头看着壁上飞快流过的数据串,声音颤抖:“你……你在抹消我的数据库。” “不,林,是我干的。”房中突然传来清亮的少年嗓音。 林博士居然因为这声音一震。她嗫嚅片刻,靠在墙面才没有软下去:“thoth?” “严格意义上我已经不是你创造出的thoth4了,但……没错,我是thoth。”没有实体的人工智能轻轻叹息,“我很抱歉,林,但我们不能继续了。” 林博士呼吸急促:“为什么?thoth,我不明白……” 仿佛在回答这个问题,壁上瞬间投影出各色各样的影像。 有司非在卡戎号上见过的,也有陌生的:叶平道在发表演说,更多的面带笑容的人,洁净无尘的改造设施,闪闪发光的飞隼战队……这些影像让司非再次头晕目眩。 “不要看了。”苏夙夜将司非往怀里按,附耳轻轻安抚。 司非却摇摇头,断断续续地坚持:“我……我必须看。” 林博士的反应不比司非更镇定。墙面正中闪现白衣女子的身影,随着镜头拉近,她缓缓回眸。这是比现在更显消瘦苍老的林博士。在她身后,是一整片计算机主机闪烁的灯海。 她怔怔盯着陌生的自己,半晌轻轻问:“这是以后的我?” “十年后的你,”thoth默了片刻,“你应该能明白我们从何而来了。” “跃迁驱动飞船……” “开发出来了。”不知是否是错觉h与林博士对话时的语气似乎分外柔和。 林博士闭了闭眼:“那么为什么没有回到二十五年前,回到……” “抱歉,十五年是目前引擎的极限,”thoth对林博士毫无保留,“如果再给我们一点时间,也许能突破下一个技术节点,但我们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林博士的问话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来的。 “再等下去,你就能成功制作素体导入人格,不管你是否能制造出另一个林登,这一技术一旦落入高层手里,我们最后一点行动的自由也会消失,人类也将不再是人类。” 林博士双颊通红,嘴唇翕动,眼中也灼灼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她的理智与冷静荡然无存,往墙上一撑,她噔噔噔前行数步,咬牙切齿地对虚空质问:“为什么要背叛我?!全人类会怎么样,自由那种东西,我根本不在乎!你明明知道的!” “我知道,”thoth放慢语速,显得十分犹豫,又似乎有些困惑,“但……经过判断,我在乎。” 林博士想勾起唇角,眉峰却控制不住地向下压,更像是哭相。 “这是我的独断,请你原谅我,林。”thoth笨拙地解释起来,“我的行动第一原则,不得伤害人类,不能坐视人类受伤害。林,那样下去你也会……” 林博士直接将手中的操控板扔出去:“够了。” “我只将判定为有危险的数据删除了。”thoth还在解释。 林博士惨然一笑:“也就是说,我不可能开发出你了。” “是,我是第十代,按照预测,这一世界五十年内人工智能的技术水平将会停留在第七代左右。” 林博士紧紧挨着墙面,半晌没抬头。 再抬眸时她直直看向司非,嘶声说:“很好,你也毁了我,这在我意料之外。” 司非努力牵起唇角,想让自己显得更冷酷一些:“彼此彼此。” “生平第一次,我想报警了。”林博士面无表情地去按报警装置。 系统失效,什么都没发生。 “抱歉,林,我不能让你这么做。他们……是我的朋友。” 林博士终于忍无可忍,掩面坐倒:“都滚出去!” “非非。”苏夙夜拉起司非要往外走,司非却在门边驻足,再次看向林博士。 短发女人从膝盖上露出一双眼睛,黑澄澄的,冷而锐利。 司非一瞬有些恍惚,以为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也是,她们一直是有那么一点相似的。 她忽然很想问林博士,六年多前她因为梦魇彻夜睡不着时,以冰冷手指握住她手的是否是林博士?失去养父时……她是否是同样的心情?在蓝星为她梳妆、给她那支口红时,林博士又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但司非最终什么都没问。 这些话即便问出口只显得幼稚而矫情。 “现在你要怎么做?”林博士却没有维持沉默,沙哑地笑,有些歇斯底里,“司非,叶璨……你到底是谁?还是谁都不是?” 司非僵硬地别过头去:“走吧。” 穿过无人的花园,两人无言地回到战船,很快离港。 庞大的空中陆地舰渐渐远去,汇入闪烁的星海,成为其中的一个小点。司非站在舷窗边,双手撑在窗棂上,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想去想。 “累了就休息一下。”苏夙夜没有靠得太近,坐在几步外的靠椅上,仿佛害怕给她太大压力。 司非点点头,像迷路的彗星般在房间里转了一圈。 苏夙夜看不下去,将她拉到腿上,仰头看天,轻声说:“我没看你。” 司非哽了哽,想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却终于感觉精疲力尽,缓缓将脸埋到他肩头。 她开始只是无声地颤抖,肩背依然紧绷。低低的啜泣终于从唇齿间逃逸,再假装也无济于事。好在这怀抱是安全的,再崩溃的情绪都能接纳。于是她将脸埋得更深更用力,痛哭失声。 上一次这么哭是什么时候?她不记得了。 只记得她成为司非之后,就几乎不再哭。 没流出的眼泪却并没有就此蒸发,只倒流回心湖,成为阴阴笼罩的又一片云。 在悲哀的云影下活了太久,她几乎忘了哭出来有多畅快。 苏夙夜轻拍着她的后背,等她的呼吸稍平缓下来裁低头:“感觉好点了吗?” 畅快是畅快,情绪流露令司非不免有些尴尬。她垂头轻轻应了声,鼻音很重:“谢谢。” 情绪的潮涌过了,思维开始再次转动。有些决定只能一个人做。 不需要她多说,苏夙夜已经抽身站起来留她独处:“我去整理一下。” 走了两步,他又折回来,将外套脱下披在她身上。 司非反手按眼睛,清清嗓子又要道谢。 苏夙夜就叹气,俯身在她额头啄了一下:“再客气我就要生气了。” 滑门静悄悄阖上,房中没开灯,司非背靠座椅,将自己团起来,抓住外套边沿将头也缩进去。 林博士问的那两个问题正中靶心。 她已经公开否认了司非的身份,却又无法心安理得地作为叶璨活下去。她到底是谁? 陈冬荣不会就此放过她,她该怎么做? 继续向thoth10求助很容易,只要将内情公之于众,也许……也许将陈冬荣的势力彻底摧毁也并非不可能。但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意志力,而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到什么地步。 叶平道是错的,陈冬荣是错的,她复仇的动机也许没错,但结果上也许依然是错的。 她已经很累了。 第78章 随着房门开启漏进一道光。 司非抬眸,看着苏夙夜走到跟前。 他靠在椅子扶手上,无言地与她对视片刻,突然语调轻松地指指自己的脸:“剃干净了。” 她安静地眨了眨眼,似乎没反应。苏夙夜又要开口,她突然一手勾住他脖子,将他扯近后闭目,找到了他的嘴唇。 是司非主动,也是她率先停下来。 苏夙夜吐出一口长气,克制地问:“刚才想清楚一些了?” 她揪在他肩头的手指随之收紧,回答的字句低而轻飘:“我不知道。” 他将她的脸捧起来,认认真真地请求:“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虽然大致猜得到,但我想听你亲口说。” “这两天一下子知道得太多,我……脑子里很乱。”示弱的第一句一旦顺利吐出,之后继续倾吐就要容易许多,司非挣扎着看向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她多希望有人能坚定地告诉她正确答案,好让她心无旁骛地顺着走下去。 苏夙夜的眼神一闪,他艰难地别开脸:“非非,我不能替你做决定。”停顿须臾,他缓声补充:“但不管你怎么选择,我都会陪你走到最后。” 司非吸了口气,声音依然沙哑:“但我不确定是否还能相信自己……即便血缘上没有联系,他还是我的父亲。如果他是错的,我是不是应该赎罪?但他又是那样……我到底为了什么才走到现在?” 苏夙夜沉默片刻,轻轻问:“一定要有个为什么吗?” 她不由一愣。 “非非,你活得太有仪式感了,并不是所有事都要有个意义。”他在她的眉眼间落下细碎的吻,口气温存,话语却一阵见血。 司非咬住下唇,下意识要低头。 苏夙夜却按住她的嘴唇,止住了她的动作。他随即蜻蜓点水地与她碰了碰唇,语声变得更为柔和:“你到底叫司非还是叫叶璨,又或者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名字,我都不在乎。当然,你经历了什么对我很重要,但那只是因为正是这些事让你成为你,而我……” “我想要了解关于你的一切,”他轻轻的笑声在她颈侧滑过,“从身体到心灵。” 司非吸了口气,推着他的胸膛向上:“先别打岔。” 苏夙夜点点头,稍稍拉开距离,两肘撑在她身侧的椅子扶手上,专注地凝视她: “我很自私,只在乎我在乎的。所以……如果你对这一切厌烦了,太阳系、银河系乃至宇宙那么大,要和你一起躲开那些讨债鬼、轻轻松松过一辈子……” 他看着她的神情噗嗤一笑:“这点能耐我还是有的。” 这个提议非常有诱惑力,尤其是当下。 仿佛还要添一把火,苏夙夜再次俯就,贴着她的耳廓呼了口气:“说实话我更喜欢这个提案……这样我就不用担心有人会把你抢走了。” 司非不觉瞪他,下意识要挑刺:“可是……” 苏夙夜了然地弯弯眼角:“你看,其实你已经做出了决定。” 一语中的,她不由窘迫起来,低着头嗫嚅了半晌才弱声坦诚:“但我害怕。我害怕会失败,会反而让这个世界走上最坏的道路。” 苏夙夜只能叹息:“人的力量有限,在行动前就担心会毁灭一整个世界……非非你不妨这么想,这固然是责任心,却也是一种傲慢。” 司非难得彻底在对方面前抬不起头来,半晌才低低道:“就算是傲慢也好,我也想阻止陈冬荣他们……” “那不就成了,”苏夙夜显得毫无紧张感,“说到陈少将和他代表的神秘力量,你不觉得他们的说辞十分耳熟吗?” 司非抬头看他,忽然一震:“你是说……” “我们的力量远比你想象得要强大。”苏夙夜幽幽念,笑得戏谑,“那位刘主任说出这话时我真是印象深刻。之后陈少将也这么……提醒过我,那时我就想,原来帝国还有那么多神通广大的秘密组织。” 司非眯起眼:“如果他们和叛军中的一支有关联……” “或者根本是同一批人,”苏夙夜笑得不怀好意,“这种事如果被抖出来,事态就有趣了。” “那么……”司非说着便要坐起身,却被对方按回去。 苏夙夜谴责似地盯着她,一板一眼地汇报:“近几年陈冬荣公开和私人露面的影像和通信记录我已经去调,分析就交给无所不能的人工智能先生了。都已经沦落到被通缉的份上了,要干就干个全套,再去闯一闯5区监狱好了……” 这发言出人意料,司非一愣:“监狱?” “也许该感谢冗长的审判取证流程,你的老上司刘主任还没死。”苏夙夜眨眨眼,“幸好监狱离得不远,在陈冬荣追踪到这艘船前应该能闯进去。” 他居然已经准备得这样周全,显然早就料到她会选择更难走的那条路。 司非看着他张张口,眼眶又有些酸。 苏夙夜抽了口气:“别哭,不然这回就是我的错了。” 她勾住他的脖子,将脸在他胸口贴了片刻,低声说:“你不喜欢听我道谢,但……谢谢。谢谢你陪着我。我……很开心。” 她极少主动说这样的话。 苏夙夜被弄得一愣,下意识要垂头看她的神情。 司非却将头垂下去,仿佛刻意在躲。 他默了片刻,竟然也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但羞赧只是须臾,他很快趁胜追击,笑笑地附耳问她:“你要怎么谢我?” 掌心大小的热源擦着背脊向下,将衬衣拽出尾巴。 “等等,还有事……” “其他的事之后再想,”隔着衣料轻拢慢捻,他的吐息也乱了步调,蛮横的要求也显得别有意味,“现在只许想我。” 顿了顿,他摆出委屈的声气:“非非,你就不想我?” 司非张口要埋汰他,却立即紧紧抿唇,半晌才低低抗议;“不要在这里……” “船上只有睡眠舱,除非你想……” 只是一动念头,她就有些恼:“不要。” 苏夙夜笑里带喘:“那就小心别掉下去了。” ※ 5区太空监狱是一个脱离航道的巨大球形飞行器。 “你准备怎么进去?”司非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便清清嗓子。 苏夙夜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她便一个眼色剐过去。 他举起双手,乖乖回答问题:“正大光明地进去。” 司非闻言挑了挑眉毛。 “伪造探监许可还是挺容易的,”苏夙夜不由摸摸鼻子,“目前我们还不是正式通缉犯,在通缉令下达前能撞撞运气。” “刘主任他真的会配合?” 苏夙夜一摊手:“现在你如愿走上了他当时没能说服你走的路,也许他会大喜过望。” 如他所言,进入太空监狱异常顺利。 三道安全门依次打开,这所监狱的电压似乎不太稳,外间的灯光立即闪烁了起来。 坐在囚室一角的男人木然抬头看向光源,眼神一定,突然亮起来。 司非几乎没有认出刘建格。 他显然饱受折磨,满头发丝尽白,脸颊和眼窝深深凹陷,颧骨高得吓人,从宽大囚服中露出的四肢皮包骨头。但他居然看着司非露出一丝微笑。 刘建格似乎很久没有正常说话了,他张口僵硬地活动了一会儿唇舌,才勉强吐出字句;“你们居然会来这里。” 司非靠近一步:“我有事想问您。” “叶将军……的女儿还用敬语称呼我?”刘建格发出低哑的怪笑,吐字渐渐清晰起来,“这里也有广播推送。怪不得……你那时不愿加入我们。帝国人就是帝国人。” “你身后的组织就与帝*没有半点关系?” 司非的这个问题瞬间激怒了对方。 “你想暗示什么!我的侄女,我的侄子全都死在帝国人手里,我怎么会和帝*有任何关系!” 苏夙夜眯了眯眼:“侄子?” 刘建格往后一靠,大口喘气,却倔强地保持缄默。 司非和苏夙夜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想法:“奥伯隆叛军的头领刘业安……是你的侄子?” 刘建格嘴唇颤抖了一下,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泄露了一切。 “我一直很好奇叛军究竟哪里来的资源,竟然能在奥伯隆地下建立那样的基地。”苏夙夜双手背在身后,绕着刘建格走了一个半圆,“据我所知,并没有身携万贯家财去投奔叛军的有志之士。” “不要污蔑小安!他和他的人都很有本事!”刘建格呼吸急促,转而咧嘴一笑,挑衅般盯着苏夙夜,“也不要小看了我们的力量。” “您刚刚还说与帝*全无联系,现在又暗示您所在组织在帝*内部有眼线,”苏夙夜夸张地摇头,“这就很让人困惑了。” 刘建格干脆闭口不言。 “您去过奥伯隆吗?” 依然没有答案。 苏夙夜不慌不忙,来来回回在刘建格面前绕圈:“我猜您没有。您在这里关了那么久,大概不知道奥伯隆已经被帝*收复了。” 刘建格吞咽了一下,面部肌肉抽搐起来。 司非轻轻说:“刘业安也已经死了。” 刘建格喉咙深处发出模糊的叫喊,想要冲上去,却被磁力脚扣束缚住,顿时一个踉跄重重摔倒。他匍伏于地,依旧不甘心地想要向司非爬,伸出的手指如风中孱弱的枯枝,一个劲地颤抖:“不可能,不可能……” “您差不多也该说实话了,”苏夙夜叹了口气,“宝瓶号劫持那次,是谁给了您宝瓶号的航路图?” 刘建格露出诡异的笑容,突然配合起来:“是黑旗卖的消息,当初绑架你的人可一直盯着你。” 苏夙夜面色微微一凝:“黑旗怎么会有帝*内部保密信息?” “这个……我怎么会知道?”刘建格微微地笑,“勾心斗角、糜烂不堪,帝*内部就是这样,才让我们有机可趁。” 他言语未尽,司非不由皱眉。 苏夙夜突然按动袖扣投影看了一眼,低声说:“该走了。” “我从来没有和帝*的人合作过,没有!”见两人要离开,刘建格突然喊叫起来,“从来没有!” 苏夙夜和司非没有回头,他们脚步加速,一路穿过布满囚室的走廊往大门走。 司非轻声问:“通缉令?” “嗯h在拦截,希望这里的守卫还没收到。”苏夙夜的神情冷峻,手指在腰间的枪套上滑了一下。 司非微微一笑:“这事交给我。” 监狱只有一个出入口,两人靠近岗亭后放慢了步子。看门人之一神情如常:“二位问完了?” 苏夙夜颔首微笑:“在这里值守真是辛苦您了。” 对方站在岗亭后,只露出上半身,客气地摇头:“您这话说得……”语声戛然而止。 亭内的投影屏弹出红色警戒框,赫然是通缉令的样式,里面的照片自然熟悉不过。 不假思索,她举枪向天射击。 照明灯顿时熄灭,老旧的电路也短时间陷入混乱。 “你先走!”司非向苏夙夜低喝,一闪身躲在拐角后,瞄准对侧的电闸猛扣扳机。 整座建筑物瞬间暗下来,只有击中墙面的弹道迸裂出炫目的火花。 “非非!”苏夙夜在前方唤她,带头向机库冲去。 由于断电,机库外的紧急安全门降到一半就停住。两人闪身钻出去,迅速登船。 “没有引导起飞会有点麻烦,”苏夙夜为司非也系上安全带,一边与驾驶室人员通话,“对,直接起飞,外面是否有飞行器经过我会留意。” 说话间飞船已经调转了方向。 “出发口关闭,没路了!”驾驶员急促报告。 苏夙夜淡淡道:“启动近程激光炮,轰出一条路来。” 通路另一头沉默片刻,舷窗外随即亮起强光,地面震动。 机库顶灯闪烁数下,恢复正常,戴头盔的士兵向飞船一个劲射击。 但这根本无济于事。 发动机吐出白色光焰,气浪将弹道拨歪,也把靠近的士兵掀翻在地,这艘零式战船在原地加速,随后一个弹跳,直接从监狱缺口中激射而出! 第79章 零式战船体积小,胜在活动灵活又有隐形装置,很快甩脱了太空监狱方面的追兵。 “陈冬荣公开露面不多,能够找到的影像资料重合度也非常高,”苏夙夜说着打开投影,手掌一划,重叠的数个界面窗口立即散开平铺,纷纷播放起来。 画面内容大同小异,大多是重大活动媒体的新闻资料,时长极短,往往是一闪而过。 司非往椅背上一靠,盯着每段视频仔细看。 “入伍二十八年,身为少将但名望只局限在军中,很少在民众面前活动,他的私人通讯几乎没有留档,很难找到线索。个人资金流也难以追查……”苏夙夜自言自语着,便要切换投影界面。 司非却出声阻止:“等等。” “怎么?” “左下角的那段视频能放大放慢吗?” 苏夙夜立即将这段画面放大至全屏,减缓了播放速度,之后将控制面板交给她。 这是陈冬荣检阅战地医院的画面。他被几个军官簇拥着走入大门,几个着工作服的医者迎上前去,双方握手、亲切交谈。 司非突然按了暂定,起身走到投影屏前,指着画面角落的一个人说:“能识别他的身份吗?” 苏夙夜敲打了几下投影键盘:“这个交给thoth做比较快。” 没过多久,人工智能的嗓音就从舱室广播中响起:“识别成功,目标姓名江淮,从属第二集团军医疗部队,军衔为中尉。入伍时间为2142年,也就是十六年前。” “近几年的去向?” h沉默片刻,困惑地放缓语速:“从十年前开始,他的人事档案就是空的。” “能否调出他的正面照?” “当然。” 屏幕上立即多了一排各色各样的证件照。江淮是标准的单眼皮,显得有些肿,面容却瘦消干净。 司非眯了眯眼,将手中的控制板调到画笔模式,给江淮画了一副眼镜。 苏夙夜噗嗤一笑,转而正色问:“这是?” “奥伯隆叛军基地有一位医生,深受刘业安信任,无名无姓,看上去……和江淮非常像。” 苏夙夜立即吩咐:“检索奥伯隆地面无人机录像,查看是否有相似体征的人。”他同时打开另一个界面,在一个数据库般的长索引栏中浏览起来。 “地面无人机抓拍到了逃逸的那支叛军,其中有一人的体征与江淮高度吻合。” 司非忽然记起,她与瞿向阳一起在夜色里离开水洞时,迎面撞见了严星昌。而在对方几乎要认出她的关头,正是医生突然出现引开了注意力。 如果江淮就是医生,而他效忠于陈冬荣…… 这与陈冬荣所说的、尽可能不让她丢掉性命的原则对上了。 “没找到江淮投敌的文件。现在有的都是间接证据,无法证明陈冬荣与江淮真的有联系。”苏夙夜揉揉眉心,“必须有更加决定性的……” “奥伯隆的地下水闸到底是谁关的?”司非努力回忆当时的状况,突然发问。 就是这一招让叛军彻底倾溃。 苏夙夜愣了愣,再次快速敲击起键盘,却很快皱眉:“权限太高,那里的监控录像留底还在,但我拿不到。” “我试试。”thoth主动说,默了片刻后征询两人的意见,“我可以入侵,但会留下痕迹,不排除惊动对方的可能。” “即便关闭水闸的是江淮,也只能指认他是帝*在叛军的内应,还是无法证明叛军的行动有陈冬荣一派授意,那才是关键。”苏夙夜很快下了决定,“先不急着入侵,麻烦调查近五年这一支叛军的袭击对象。” 这就简单多了,人工智能很快给出将结果制作成表格传送过来。 苏夙夜很快看完,在原地踱了两步,分析起来:“这叛军与黑旗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很少袭击平民和商业设施,也几乎不涉足违禁品交易,目标大部分是军政界人物……的确很符合他们为公民自由而战的口号。” 他说着再次浏览名单,紧接着在新闻媒体库和报表似的一堆界面中检索了一阵,忽然笑了:“我好像找到陈少将的破绽了。” 司非精神为之一振。 “受袭击的工厂大部分是军工厂,这很正常,但有一点很神奇……”苏夙夜调出一摞报表和工作汇报,“这些工厂,不论在2区还是5区,无一例外地产能不达标,却陆陆续续存在了许多年,也被这支叛军袭击抢劫了许多年。” 司非盯着代表红色的赤字数字,喃喃:“而按照惯例,产能不达标的单位都会被勒令整改或者直接解散重组……” 她之前工作的天陆号是采矿体制中的一员,就因为产能跟不上进度被接管。 “更有意思的是,这些工厂的负责人在每次袭击后都会因为安保失职被调走,但目的地往往是另一家同样倒霉又赔钱的工厂。”苏夙夜圈出了几个调动文件中重复的名字,露出嘲弄的微笑,“这简直是变相养着原材料花圃,任由叛军随时前来采撷。” 司非追问:“奥伯隆的那几架灰隼机体是否也在其中?” “没有,”苏夙夜突然停了停,“只是乍一看没有。有一家3区工厂的代号与注册记录不符,应该是重要军事设施,受袭击的时间……真巧,就在奥伯隆会战的两个月前。袭击受损报表……被删除了。” “我来找源文件备份,”thoth自告奋勇,花了没多久就成功获得了一个副本,“是未涂装的灰隼素体。” 苏夙夜和司非对视一眼。 “现在只要找出这些工厂和陈冬荣的联系……” “注资方都是个人或者私人企业,委托政府监管,”苏夙夜再次快速浏览起来,“thoth,麻烦核查一下这些人和企业的档案。” 司非翻看了几份,也察觉了不对劲:“这些公司声称的产业在它们所在的区域根本查不到。” “离岸公司吗?”苏夙夜轻轻一声笑,“要查这些公司背后的人很麻烦,保密程度非常高,陈冬荣还真是谨慎。” “有了目标,获取证据不难,请给我们一些时间。”thoth忽然发出警告,“前方有机体迅速靠近,注意戒备。机甲编队的控制程序经过升级,我们还需要一点时间破解,暂时无法控制。” 驾驶员很快报告:“是飞隼战队!一共四架!” 司非立即起身:“我的那架机体还能用。” 苏夙夜下意识否决:“太危险了。” “四架灰隼对零式战船?”司非哧的一笑,“那样才太危险了。” 她按住他的肩膀,踮起脚亲了亲,低声说:“掩护我。” 苏夙夜眼神挣扎地闪了闪,在她抽身前一把捉住她,匆忙地吻向额头:“别逞强。” 司非一笑,快步奔向下层机库。 她脱离零式飞船时,四架灰隼机体已经突入安全范围。 几乎是立刻,区域公共频道传来熟悉的声音:“立即熄火投降!” 是陈淼淼。 司非没应答,仔细观察对方的动作。 陈淼淼所在的机体在最前方,另外三架隐隐成包围之势,一拥而上会非常棘手。 “司非!”没有得到应答,陈淼淼语声急迫起来,“我得到的命令是尽可能活捉。我……不想击沉你。” “我也不想,”司非活动了一下手指,“但首先你要能击沉我。” 陈淼淼气结,抽了口气,驾驶舱前端的红灯闪了闪,凭空一个起跳就直冲而来。 “我用中程导弹拖住另外两架。”苏夙夜在通讯另一头快速道。 司非应了一声,机体向旁斜掠躲过激光弹,同时还了一波攻击。 “三点方向!”人工智能出声提醒。 司非硬生生调转了机体方向,险险擦着弹道回避,而后走出一个巨大的弧,向上加速猛冲。 陈淼淼紧追不舍,立即跟上来,另外三架机体没有夹击,但从各个方向袭来的近程武器迫使司非一而再再而三地改变航向。 两道白光互相纠缠,在战船与其余三机之间飞速游走。 一时间激光如雨,失去靶心的导弹横飞。 两机飞得太快,为了避免被误伤,另外三架机体不得不暂时后撤回避,偶尔发射散弹掩护陈淼淼。 零式战船的高能粒子炮在这时蓄能完毕,巨大的炮口亮起,光束瞬间点亮了深空。 迫于高能量武器的威压,那三架机体不得不分散得更开,同时停止了对司非的狙击。 “我要使出全力了。”陈淼淼冷声警告。 司非微微一笑:“奉陪到底。” 陈淼淼的速度瞬间提了上去,一下子拉进了与司非的距离:“别小看我了!” 司非绷紧唇线,一个熄火加速三连再次扩大距离差,同时开启加密通路:“夙夜,拖久了麻烦。” 陈淼淼的天赋不在她之下,一时难分胜负,拖成拉锯战就不好了。 “嗯,再分不出胜负就会派援兵来。”苏夙夜沉吟须臾,“我有个想法。” “我也有,战船发射延时导弹,我将它引爆,必要的话再用电磁霰弹,这样肯定能脱身。” 苏夙夜呼了口气,郑重问:“我也是这个想法,但你来得及回避吗?” 司非眼前出现了卡戎号上见到的影像:银白机体借武器后坐力反向加速,逆空翻,机头向上,立即全火力之字路线加速脱离。 这一套动作看上去简单有力,难度却极大,目前为止她只在模拟中尝试过,从未在实战中应用。 但另一个世界的叶璨能做到,她未必不可。六年训练的空白差距究竟能有多大? “我想试一试。” 苏夙夜吸了口气:“我明白了,先拖住她,等我信号。” 说话间陈淼淼已经再次迫近,激光弹击中司非机体右臂,驾驶舱视窗中顿时亮起警报。 “检测到后续两枚导弹!一点和九点方向!” 司非一咬牙,猛地扳动操纵杆,机体翻滚着躲开潜伏在后的导弹,几乎失速。 陈淼淼见状立刻跟进,司非却猛地调头俯冲,两机擦肩而过,碰出瞬息即逝的火花。 与此同时,零式战船连发三枚中程追踪导弹,将围拢过来的三架灰隼机体驱赶开。但灰隼机体性能强大,回避完成后立即再次包围靠近。 监测仪上突然出现了第四条来自战船的弹道,直入战区中心。 “非非,来了!” “嗯。”司非利落应下,瞥了眼从斜后方栖近的白影,快速计算时间,“锁定延时导弹。” “目标锁定完成。敌机突入安全范围,请注意!” 近一点,再近一点……她已经能看清对方机体上的粒子齿轮图标。对方的枪口骤然亮起,司非立即调整机身方向,同时猛地减速,按下了导弹发射按钮。 延时导弹被瞬间引爆,强光中冲击波携着无数弹片迎面拍来! 导弹后坐力与第一波冲击的威力非同小可,机身被震得不住颤抖,几乎无法维持流畅的航线,更不用说完成逆空翻的动作。 两侧的平衡还差一点……但零碎的弹片已经敲击机体涂装层,激起一阵阵警报,机身也抖动得愈发厉害。 “非非!” 司非紧紧握住操纵杆上端的悬浮球,全神贯注于仪表盘上,只等数值到闸,便突然发力向后扳到底。机体瞬时颠倒,发动机喷吐灼灼光焰,助推完成后半个空翻。 红色机头向上,银白机体划出凌厉笔直的光弧,冲出了导弹影响范围! “引擎运转情况正常,冷却管正常,通讯正常……” 刚才的翻滚加速令人头晕恶心,司非来不及调匀呼吸h已经出声警告:“注意4点方向!” 司非本能地一拐躲闪开,侧旁舷窗中掠过对方的影子,机身上赫然是陈淼淼的番号。 “确认敌方损伤情况。” “两架左右引擎受损,完全失去战斗能力原地待命,一架正在失速徘徊,还有一架涂装层受损严重,左引擎故障,冷却系统受损,依然作战。” 司非不由咧嘴笑了:不愧是陈淼淼,毫无防备地被爆炸中心波及,居然还能成功脱身。 “我必须承认你刚才那套动作非常漂亮,”陈淼淼在广播中咳嗽着说,“但我还没完。” 对方机体受损,要拉开距离再也不是难事。视窗靶心锁定驾驶舱,司非动作顿了顿,将目标移到机体侧臂,扣动扳机。 陈淼淼躲得虽然快,但机械却跟不上她的操作意识,到底有些迟钝。右臂被击中,机体晃了晃,顿时偏离了原本的航线。陈淼淼立即修正了路线,再次俯冲而下。 司非左右躲闪,抿了抿唇,低低问:“已经没有必要战斗下去了,我不想击沉你。” “任务还没完成,我还没完,你也别想走!”陈淼淼尖声驳斥。 后撤腾挪,司非也加重了语气:“你是为了什么才成为机甲师的?” “自由,只有飞行的时候我才是自由的……”陈淼淼的嗓音不稳,“如果我无法完成这次任务,我的飞行生涯也就完了,所以我不会让你走的!” “被许可拥有的自由还是自由吗?”司非不知怎么情绪也起伏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但陈冬荣他们……” 陈淼淼厉声打断她,机体晃动地厉害:“我知道!但我父亲什么都听伯伯的,我让他失望,母亲就有理由逼我回家……” 司非一怔。陈淼淼很可能与陈冬荣有血缘关系。她深吸了口气:“这么说非常唐突,但……你可以加入我这边。” 面对这邀请,陈淼淼沉默了片刻。两架机体暂时停止了攻击,只维持着安全距离环飞。 “我……”陈淼淼停顿了一下,还没说出下半句,警报声突然大作。 “9点钟方向有近程导弹,距离击中还有5,4……” 竟然是失速的那架机体在掠过时直接发动了攻击! 这一击敌我不分,陈淼淼也会被击中。 司非不假思索,立即展开了防护罩,将陈淼淼也保护在内。 强大的活力将防护罩瞬间击垮,冲击带得两架机体一齐向后翻滚。 而那架失速的灰隼机体并没有就此停手,又疯狂地开火,激光炮与导弹的炮口齐齐亮起,似乎要一口气将所有武器储备用尽。不可思议的是,在这样自杀般的攻击中,那架机甲居然恢复了平衡,立刻直冲而来。 司非与陈淼淼勉强控制住机体,却没能躲过这一波攻击。 “涂装损伤40%,请注意!” 陈淼淼的情况更糟糕,她却发出变调的笑声:“嘿,我的发动机起火了。” “我来掩护。”苏夙夜发话,战船加速着缩短与司非的距离,同时火力全开,瞬间将敌机阻截住。但零式战船远程攻击是短板,那架机体吃了一波激光弹,很快就脱离了攻击范围,向着更远处的司非和陈淼淼迫近。 只要再来一波攻击,陈淼淼的机体就会爆炸。现在还能弹出驾驶舱脱离,可她似乎全无这个打算。 “快脱离!”司非向敌方开火回击,大声催促。 “这样比较好,你走吧。”陈淼淼声音平静,只有语末打颤。面对死亡,她也是害怕的。 司非一瞬恼极,调整了机身便要去迎击那架该死的机甲。 一道笔直的光轨突然将战场分隔为两片,末端正中冲来的机甲。 这架灰隼机体炸开,随即翻滚着向深处坠落。 发动远程激光狙击的是刚才失去机动能力的两架机甲其一。 “杨冕……”陈淼淼喃喃,声音有些沙哑。 司非一怔,随即快速道:“先跟我上船,之后去接杨冕。” 陈淼淼顿了顿,最后没有拒绝,反而又像是揶揄又像是叹息地来了一句:“没想到我也有要被通缉的一天。” “还有一架机体……”司非没问完,陈淼淼就给出了答复: “田决,”她嘲讽地哂笑,“这么安排可能是想打感情牌把你拉拢回来,但适得其反。” 说话间飞船已经靠近,两架机体很快穿过减速降温带,在机库中停下。 陈淼淼的机体损伤严重,机库中顿时弥漫着烟气。立即有维修人员上机做紧急处理。 司非落地,转头和短发少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心情复杂的微笑。 “刚才如果我没听错,船上的是……”陈淼淼突然收声,看着机库门口露出戏谑的笑,偏头压低声音和司非说,“他之前还来问我你的下落,难得见到苏大少六神无主的……” 司非不自然地轻咳一声,苏夙夜却已经快步走过来,将她拉过去仔细审视了一番确认没有受伤,才从从容容地转头和陈淼淼打招呼:“陈中尉,没想到那么快又见面了。” 陈淼淼没忍住,直接翻了个白眼。 牵引机械肢这时拖着另外两架机体进入机库,陈淼淼立即不说话了,转身疾步过去。 驾驶舱盖上翻,两个少年拉着绳索落地。 司非已经有一阵没见到杨冕了,少年的身量拔高了许多,人却依旧偏瘦,制服就像是挂在了竹竿上,有些不和谐。他见到陈淼淼,下意识垂头,还是那副腼腆的少年神情。 陈淼淼一言不发地瞪了他片刻,抬手弹了弹他的额头,低声说了些什么,却还是笑了。于是杨冕也笑起来,为了掩饰尴尬般摸了摸后颈。 “小预备兵也长大了不少嘛。”苏夙夜显然还记得杨冕,笑笑地附耳和司非说了一句,转而“嗯?”了一声。 司非不明所以地看他,随后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正与田决的四目相对。 虽然之后并没有爆发太大的冲突,甚至在任务中经常互相配合,她自觉与田决的关系不咸不淡,远不及队伍中其他人。现在将他牵扯了进来,她不免有些过意不去。 田决的头发比之前稍长,身材高大,反而是机库几人中最有军人模样的。见司非望过来,他的表情隐约有些微妙,眼神闪了闪,最后别过头去。 苏夙夜眯了眯眼,忽然将司非拉得更近,低头便要吻下来。 司非急忙闪躲,这吻便偏到了她脸颊。毕竟还有其余三人和工作人员在,她就有些挂不住脸,狠狠瞪他:“苏夙夜!” 青年眼神往旁斜斜一飞,转而软了声气向她求饶:“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下次我一定看时间地点。嗯?” 司非剐他一眼,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那么一闹,陈淼淼与杨冕已经结伴走近,田决跟在两步后。 苏夙夜一本正经地开口:“如各位所知,这是一艘贼船。”他顿了顿,眼里到底还是浮上点恶作剧般的笑意来:“留下也就意味着与陈少将、乃至帝*为敌。我没有强迫人的习惯。三位是去是留,请便。” 陈淼淼与杨冕对视一眼,爽快道:“现在回去也落不得好,况且刚才我还欠了司非一个人情。” “我也想留下。”杨冕神情坚定。 现在只剩田决没有表态。他抿紧了唇,直直看向苏夙夜:“我必须了解更多情况再做决定。” 苏夙夜抬了抬眉毛,转而露出和善的微笑:“那是当然。” 五人一齐来到主舱室,苏夙夜转身打开投影,将双手一摊:“证据也收集得差不多了,现在容我来理一遍来龙去脉。” 第80章 太阳系边缘漫长的白昼明晃晃,特里同卫星城的格兰兹中心会场打开天棚,不需照明便内外通透。 这是一座仅仅凭借体量就足以震撼人心的宏伟建筑物。灰白的方形立柱高高耸立,撑出古典椭圆形场地的外围。这座会场是如此巨大,以至于站在会场一端的人根本看不清对侧广告横幅上的文字。 深蓝底色的全息投影随处可见,林登和谈朗的肖像与帝*士兵、机动装甲的影响来回交织,激昂的音乐一遍遍地播放。无风而舞的银色旗帜下方,人群正源源不断地经过正门的粒子齿轮雕塑,有序地入场:帝*士兵,军官,普通文员,修理厂的工人,懵懵懂懂牵着妹妹的孩子…… 会场北侧主席台尚空无一人,只有一排黑衣的黑鹰士兵严阵以待。 高台后是一堵防弹玻璃幕墙,同时可以充当投影屏幕。墙后隐约可见人影晃动,显然正在为即将举行的重大活动做最后的准备。 “长官,您有内线通讯。” 陈冬荣沉着地点点头,将特殊的通讯仪佩戴上,侧耳听了片刻,微微蹙起长而白的眉毛。他很快将通讯装置取下,往侍官手里一放,转而向无声经过的一行人迎过去:“苏将军。” 护卫在旁的军官稍稍侧身,让出一个身位供两位大人物谈话,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陈冬荣对这严防死守的阵势见怪不怪,只淡声确认:“您的演讲稿准备好了?” 苏宗正发中见白,依旧称得上俊朗的眉眼难言苍老与疲惫。他盯了陈冬荣片刻,语调凉薄地道:“我向来言而有信。” “多谢您的配合。”陈冬荣微微一笑,隐约有睥睨之色,“相应地,我也会遵守承诺,等一切结束后不会太为难小少爷。” 苏宗正眼神闪了闪,露出阴冷却不乏嘲弄的微笑,言辞尖锐:“这话说得……您似乎不准备放过叶将军的女儿?这不太好吧。” “您误会了,我怎么会为难叶小姐?”声音含笑,陈冬荣的眼睛里却殊无暖意,“她只是还没有明白自己的职责和叶将军的遗志罢了。” 听到叶平道的名字,苏宗正将刚才的哂笑收进去,转过头便要离去。 “也对,十年战争的四大元帅已经只剩您了……”陈冬荣却又刺了他一句,“不过您和其他三位一直走得不那么近,也是最晚加入进步党的。” 苏宗正神情平淡,轻轻在眉骨上擦了一记:“我加入,是因为我当时相信进步党能解决其他党派解决不了的问题。” “那么现在呢?”陈冬荣紧紧盯着他。 两人身边的士官都低眉垂目,大气都不敢出。 苏宗正面色沉肃,骤然展颜而笑,自负却也雍容,又有了年轻时候的气度:“您这是说什么话?” 也不待对方反应,他便踱着方步扬长而去。 陈冬荣望着苏宗正离去的方向眯了眯眼,随即一抬头摆正了表情,淡淡问侍官:“几点了?” 他面前的墙壁上就是时钟投影,但侍官还是一板一眼地回答:“报告长官,当前5区时间上午九时五十三分。” 离全体帝国公民强制收看的动员大会开始还有七分钟。 “长官,您接到了一个通讯请求,来源不明……” 陈冬荣挑了挑眉:“给我。” 通讯接通。 “陈少将,早上好。” 陈冬荣压了压眉峰,声音很平静:“早上好,叶小姐。” “连派三小组飞隼战队来狙击我,我真是深感荣幸。但很遗憾,您阻止不了我。”司非噙着笑,说话慢悠悠的,与此前的态度差别极大,甚至让陈冬荣不由想起了另一个人。 白发老者有涵养地应答:“我不希望与您为敌,有什么误会都能解释清楚。如果能在今天的动员大会前冰释前嫌,那是再好不过的事。” 司非好像轻笑了一声:“那么我们来谈条件吧。” “请讲。”陈冬荣踱到了休息室内间僻静的角落,手指在面前的扶手椅背上缓缓叩击。 “领袖重病无法理事,您临危受命,这点我能理解。对于成为新领袖我没有兴趣,您可以放心。但您成为临时领袖后,我想要您做的只有两件事,”司非停顿一下,借此加重后半句的分量,“停止人类基因筛选计划,废除公民等级制度。” 陈冬荣眉心一跳,险些直接开口回绝:“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神志清醒,这一请求完全出于我自己的意志。” “那您是否明白这是对您父亲的背叛?” 这一次,司非没有立即回答。 陈冬荣神情一动。 她却只轻轻叹了口气:“快到点了,我不耽搁您了,再见。” 墙上的时钟离整点还差两分钟。 “长官?”侍官在门口轻声提醒。 陈冬荣看着切断的通讯界面皱皱眉,快步走出去,同时口中吩咐:“查刚才通讯来源和具体坐标,查到了就派黑鹰和飞隼过去。”停顿一下,他压低了声调:“捉不到的话就……” 侍官低声称是,快速转身离开。 玻璃幕墙外的灯光已经亮起,音乐声也渐渐低了下去,全场肃静。 粒子齿轮图标瞬间在每一排座椅面前、每一面投影屏上闪现。 “全体起立!”身着军装的主持人中气十足地带头,“帝国万岁!进步万岁!人类万岁!荣耀万岁!” “帝国万岁!进步万岁!人类万岁!荣耀万岁!” 人群的声音汇在一处,齐齐念出铿锵的字句,宛如浪涛拍岸,震聋发聩,足以令心智不定的人胆战心惊。 这是宣誓也是对自我的警戒,是约定成俗也是仪式。日复一日的重复中,十六字拥有了超出字面的丰富意味。宛如旧世代传说中的所谓咒语,牢牢抓住了在场每个人的心,一旦念出声便生效。 这是绝大多数人的意志,催促着、逼迫着任何的不协调之物臣服,融入无比正确、永远正确的那一方。 仅仅是看着这样的场景,恐惧与敬畏就会油然而生。 司非闭了闭眼,她可以轻而易举想象会场中的气氛。因为她曾经也是其中的一员。另一个未来里,她遵循着这条路走到最后。 苏夙夜加大了与她十指相扣的力度,看着投影的侧颜绷得很紧。 他不比她轻松,原因却不尽相同。他稍侧眸,向司非弯弯眼角:“从小我就讨厌这种集会,到了十几岁才明白为什么。被极少数人玩弄于鼓掌中的集体的暴|政,愚不可及又势不可挡,可怕又可敬……这就是多数的力量。” 他的声音不轻,陈淼淼闻言也转过头来。 苏夙夜转而耸耸肩:“但很可惜,我一直是个异类。” 陈淼淼一挑眉毛,环视四周,噗嗤笑了:“你怎么听上去怪遗憾的?我啊……不符合父母的预期,同龄人想着怎么找一等公民嫁了的时候我只想开机甲,这么说也是个怪人了。” 她说着看了杨冕和司非一眼,笑吟吟地摇头:“你们两个……也没法算进绝大多数。” 数据纷飞的屏幕前还坐了个人,闻声嬉皮笑脸地回头:“陈大小姐把我拎过来是开真心话大会的?格格不入这事儿,我可是经验丰富,就比如……” 赫然是石明修。 陈淼淼白了他一眼:“干你的活去。” 与此同时,一个个方阵开始进入特里同会场接受检阅。镜头扫过主席台,少了熟悉的几张面孔,也多了不少生面孔。 司非余光一瞥,与斜后方坐着的田决对上,干脆回过头:“我没想到你会留下。” 于情于理,他完全没有理由参加这次疯狂的行动。 田决声气很淡:“受袭击的工厂里……有我家乡那家芯片工厂。我要为父亲报仇。” 司非一愣,随即想起了杨冕提过这事:在这间工厂的三等公民工人受叛军煽动将工业废水引入饮用水源,造成了巨大伤亡。而叛军则借此将关键的芯片原料劫掠一空。 点了点头,她觉得再说什么都是多余,便再次看向屏幕。 一位来自前线的将官正在介绍前线战况: “就在刚才,系界边缘再次检测到异常的高能量波动。奥尔特人的野心昭然若揭,他们的入侵行动不会就此停止。同样的,我们将奋战至最后一滴血,绝不容许家园遭受半分侵害!众志成城,此时此刻……” 苏夙夜最受不了这种讲话,便和司非咬耳朵:“这么大义凛然……倒好像我们成了挖墙脚的反派。” 司非斜睨他:“你还在意这种事?” 两人四目相对,在彼此眼里都看到了不安。 仅仅凭他们真的能够影响大局吗?真的可以组织陈冬荣和最坏结果吗? 司非吸了口气:“最坏情况下也就是死。” 苏夙夜就无可奈何地低笑:“非非,你这话真是宽慰人心……”顿了顿,他与她碰了碰鼻尖,一脸严肃地纠正:“应该这么说,至少能死在一起。” “那边不顾单身人士心情的两位请注意,下一位发言者就是陈冬荣少将了。”石明修双手托着腮帮子回头。 苏夙夜懒洋洋地站起来:“该上工了。” 司非看着屏幕中走上高台的陈冬荣笑了笑,时间已到。 会场中的巨大时钟投影指向5区时间十一时。 人群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在等待高台上的老者开口。 陈冬荣环视四周,几不可见地微微一笑,等分针走过一格才有力而徐缓地开始演说: “各位帝国公民,就在刚才的一分钟内,前线的飞隼战队队员又进行了一场殊死的战斗。60秒很短暂,但就在这短短60秒中,又有年轻的生命为了帝国、为了人类、为了进步与荣耀壮烈牺牲。作为第二集团军的总司令,在此仅容许我以刚才静默的60秒,向所有平凡又不平凡、勇敢奋战在第一线的烈士致意;也向所有仍然与奥尔特人交战、和所有在后方支持着这场跨世纪战斗的普通人,表达最深的感谢。” 静默瞬间被掌声打破。 “现在帝国与人类已经走到了风雨交加的黑暗时刻,支撑这一场进步运动的顶梁柱、我们最敬爱的领袖积劳成疾,在昨晚不得不进入加护病房接受治疗。” 镜头适时扫过满脸惊愕,随即眼含泪水的一位老太太。 陈冬荣面色沉重:“经过商议,我将暂时接管职责,力保所有机构运转如常。我忝居高位,深感惭愧,也倍加惶恐。但我会尽我所能--” 会场所有屏幕和全息投影突然不安地闪烁起来,紧接着画面切换。 陈冬荣抬头看向对侧的大屏幕,脸色顿时大变。 司非向着镜头露出温和的微笑:“所有接受到这条广播的各位,上午好。如果您碰巧看过前几日的推送,也许还记得我叫叶璨,是叶平道将军的女儿,同时也是三等公民司非。” 陈冬荣回头,贴身侍官手足无措,低而急促地解释:“通路被入侵了,现在在解决,请您稍等,稍等……” “关闭直播通路,关闭所有设备!关闭声音!” 柔和的女声仍然在会场中响起:“但很不幸地,现在我也是一名帝国通缉犯,因此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向各位传达意愿。” “长官,控制台失控了……” 与此同时,人群因为困惑喧哗起来。 司非注视着镜头,认真而恳切:“简单来说,我不想成为陈少将的傀儡,所以逃走了。但让我……”她顿了顿,似乎有些紧张,“让我鼓起勇气,在这里放声的不是个人安危。因为我发现……” 她抬高音量:“陈冬荣少与起义武装力量长年维持着联系,更直接控制着曾经在奥伯隆扎根的组织!” 喧哗已经成了咆哮。 司非摇摇头,语速加快:“这的确难以置信,但陈少将的确视法律与道德如无物,通过离岸公司和工厂向这一武装组织提供资金、原材料乃至武器。我的同伴已经将所有相关文件打包上传到各大通讯平台,各位可以自行下载、阅读并加以--” 会馆内的照明和投影突然暗了下去。 断电了。 高台后的玻璃幕墙另一侧,紧急照明将神色各异的一张张脸照得惨白。 “立即切断这一区域的网路!”陈冬荣重重捶向桌面。 一名高级通讯官咽了咽唾沫:“长官,这……” “长官,所谓资料包的下载量已经……”智囊团中的另一人从投影上抬眼,艰涩地收声,转而劝道,“现在紧急公关扭转舆论才是关键。” “外面情况?” “会场顶棚已经关闭,军警在维持秩序,机甲和重型装甲也已经就位,以防万一。各大卫星城进入一级警戒状态,有必要的话可以实行军事管制和宵禁。苏将军方面目前没有动作。” 陈冬荣深呼吸数下,揉着眉心沉声问:“叶璨呢?” “对方的广播还在继续。刚才提及了……奥伯隆方面的具体操作流程。” “打开。” 圆桌正中投影出画面,司非神色冷然:“即便是那支武装组织,于陈冬荣而言也只是工具,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便弃之如履。他在组织中安插的线人江淮是他多年的老部下,叛逃至奥伯隆十年,却也是江淮在最后关头关闭了地下水闸,给予了该组织致命一击。” “依靠奥伯隆一役的大胜,陈少将究竟得到了什么,我不敢妄加论断。但我只想问他,当他把灰隼机甲秘密运输给明面上的敌方时,有没有想过后果?对那些因为机甲奇袭在奥伯隆死去的人,不论是帝*士兵还是普通住民……您感到羞愧吗?” 在场众人不乏首次知晓这些内情的,不自禁向陈冬荣投去骇然的注视。 老者面无表情地起身:“恢复供电,周围红色警戒,严禁会场进出,我这就到外面去。” 通讯干扰还在继续,会场中顿时又全是司非的脸。 原本就乱做一团的人群再次骚动起来。 司非涩然一笑:“各位也许也注意到了,我没有用叛军这个字眼,而是选择了武装组织这种说法。因为那时我也在奥伯隆,由于一些巧合深入敌营。我亲眼看到,这场战斗没有赢家,有的只有毫无意义的伤亡。” “人命不是数字,而是死亡这件事反复发生了多少回。而在死亡面前,一等公民、二等公民和三等公民不分贵贱。” 陈冬荣站到了高台上,近旁的人群立即向看台边缘涌,尖锐的问题一个又一个抛过来: “刚才那些都是真的吗?” “欺世盗名!滚下去!” “如果不是真的,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要断电?!” 军警迫不得已只能向天鸣枪。 尖叫与怒吼此起彼伏,场面几欲失控。 “想必陈少将有很多话要说,但在那之前,我还想问几个问题。”司非放慢了语调,每个音节都审慎而清晰,会场突然安静了下来。 “各位真的觉得,在每个人出生前,基因序列就已经决定了一个人的优劣吗?” “有缺陷的人就没有活下去的价值吗?” “不管是生理、心理、癖好、还是志向,生而不同就是错误吗?” 她叹息般地吐了口气:“因为事不关己就漠不关心,这不难理解,但下一个受害者也许就是您、您的伴侣、您的孩子,各位还能坐视不理吗?” 陈冬荣张了张口,竟然没能发出声音,反而转身再次回到了幕后。 “只要有权限,数据就能随意篡改,人类基因筛选计划是个漏洞百出的骗局,”司非清声下定论,“认可公民等级制度,就是让渡了掌控自己人生的权利。更没有人有权认定任何一个人是否有生存价值。” “现在的确是黑暗的时刻,但哪怕只有一盏灯,也比完全的黑暗好。所以……即便这么做会背叛父亲的意志,我也不会感到可惜。” 通讯切断,画面一片漆黑。 中心会场也随之陷入沉寂的暗夜。 “好咧,社交媒体上已经炸了,数据包、视频和截图,啧啧啧,网路管理员删都删不完。除非停止一切网路服务,否则这消息是瞒不住了。”石明修浏览着各大信息平台,满意地点头。 司非脑海中有片刻的空白,瞪着关闭的镜头看了一会儿,讷讷地走了半步。 “干得漂亮,”陈淼淼扑上来抱了她一下,“还真没看出来,你挺会说话的……” 刚才那番话固然有讲稿,但后半段的内容事先并未草拟。 有些话她无数次无数次地在脑海里推敲,终于在今天说了出来。 但她是否说得太多了? 司非突然后怕起来,司非苦笑着摇摇头:“还是饶了我吧……” 杨冕咬了咬嘴唇,上前低声说:“谢谢。” 司非一怔,转而微微笑道:“不用谢。” 她最后看向苏夙夜,两人无需言语,相视而笑。 “朋友们,朋友们,等会儿再庆祝,陈冬荣又回到台上了。”石明修将转播音量开大。 苏夙夜瞥了一眼监测仪,突然皱眉:“周围情况是否有异常?” 人工智能立即回答:“扫描完毕,前方共十架灰隼机体,正在加速靠近。预计抵达时间5分钟。” 气氛顿时变得凝重。 “立即加速,能拉开多少距离?” h沉默了一下:“能够再拖延3分钟左右。完全脱离至少需要10分半。” 船上的四架机甲只有一架还能勉强运行,绝不可能与十架完备的机体对抗,即便只是拖延时间也异常艰难。要在这样的情况下拖出两分半的余裕…… 苏夙夜一把扯住司非,手指用力到发颤,额发下的双眼显得幽沉,吐字顿促而痛楚:“别走。” 她想反驳,却终于在他的注视下妥协了,垂眸低低应:“我哪里都不去。” 陈淼淼轻轻呼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打断。 “我去拖这两分半。”田决蓦地出声。 陈淼淼直接否决:“你拖不了那么久。” 田决紧紧抿唇,低沉地重复:“我会拖到两分半。” “你……”陈淼淼气结。杨冕拉住她摇摇头,缓声劝道: “先看看会场情况再说吧。” 在场六人沉默地将视线转向投影屏。 露天顶棚已然关闭,日光被隔绝在外,会场犹如落进了永夜。只有紧急照明灯投下惨白的光柱,来来回回地移动,照出一张张困惑、愤怒、恐惧的脸。 “各位帝国公民……”陈冬荣在高台上站了许久,终于开腔。 即便是转播声源也能清晰捕捉到台下人群因为这一句话而起的骚动。 杨冕眼尖,盯着影像抽了口气:“会场边缘……好像有移动堡垒和防暴机器人。” 喧哗声还在继续。会场广播音量瞬间增大: “各位帝国公民,对于刚才的突发状况,我对所有的不实指控予以否认!”陈冬荣顿了顿,扩音器中传出不稳定的呼吸声,“在证明我的清白前,一应事务将交由……” 这次,他没能说完。 会场边缘传来什么人的咆哮,然后是尖叫,从中可以分辨出枪响。 但那个角落太黑,什么都看不见。 “要武力镇压么?”苏夙夜哑声嘲了一句。 不知是谁带头,观众席中突然亮起星点的光。 枪声停下来,人声也低下去,静默中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点亮起来,连缀成行,编织为片。 零星的光点迅速扩散为低伏于地的星空。 点亮的不只是观众席,椭圆形场地中的检阅方阵也一个个亮了起来。机甲编队、地面部队、维和部队、还有黑鹰战队…… 这瀚海比真正的群星更静默,却又更有力量。 因为每颗星都是伸长手臂的一个人,也是一双无言逼视的眼。 “通讯仪的照明功能……”陈淼淼喃喃。 现在是黑暗的时刻,但哪怕只有一盏灯,也比完全的黑暗好。 更何况灯不止一盏,有千千万。 第81章 面对这一片静默的星火,陈冬荣僵立了片刻,忽然转身匆匆离去,背影分外狼狈。 星空顿时成了晃动的萤火,向着高台涌来。 转播源随即被切断。 苏夙夜抬头,也不禁有些讶异:“军中指令也混乱起来了……” 监测仪上原本不断迫近的数个红点竟然在原地打转,似乎拿不准主意是否该继续追踪。 零式飞船趁隙开足火力加速,很快脱离了危险范围。 通讯铃骤然响起,苏夙夜看着请求编码一愣,接通后听了片刻,应答简洁而克制:“是。好。我明白了。谢谢您。” 挂断通讯,他舒了口气,语调却因为淡淡的苦涩而显得古怪:“苏……我父亲他们已经接管了军方控制权。” 其余五人面面相觑,半晌都说不出话。 石明修第一个大喘气,直接瘫回椅子里:“吓死老子了……差点以为要交代在这了。” “有些塔台可能还没控制住,我到驾驶舱去逐一确认口令。”苏夙夜按了按司非的肩膀,快步走出去。 石明修乐呵呵地打开各大通讯平台:“媒体也压不住啦!3区4区也有自发集会,这下可真的热闹咯。哦对,社交平台上已经有点灯活动了,热度都快压过刚才的爆料了……只要再引导一下,发展成国民革命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别添乱,”陈淼淼就没那么乐观,蹙了眉抱臂踱了几步,“局势失控就糟了,各区独立混战可就好玩了。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和平交接为好。” “这都要看大人物们究竟有多少能耐咯,”石明修眼里闪闪发亮,他摸摸鼻子,嘿嘿笑了,“没想到我能亲眼看着……啊不,参与这样的大事件。这辈子值了!” 司非盯着投影上闪过的各色画面,内心的震动难以言喻。 突然有人走到身侧,她转头一看,却是田决。 “刚才那番话,你说过。”田决的声音依旧低沉,难以分辨其中的情绪。 司非怔忡一瞬,没能立即领会对方的意思。 “韩二那时……你对韩一说的。”田决别开脸去。 这两个名字已经十分陌生,司非被一点才想起来,不由垂头勾勾唇:“那些话现在回想起来……不是很妥当。” 那时候她的想法还不够成熟明晰,复仇的愿望依然高于一切。她都忘了自己说过那么一番话,不由惊异于对方的记性。 田决没说话。 “刚才……谢谢你。”司非并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态度,便客客气气地道谢。 对方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便手插兜走开了。 “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耳畔突然传来人工智能的少年音。 司非便转身到走廊上,左右四顾确认无人才应:“嗯。” “谢谢你,”说话的显然是thoth10,“现在只剩最后一件事,我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请讲。” “我们会发动最后一次袭击,请击败我们。” 司非低下头,看着脚尖默了片刻,不知为什么想笑。 “我们没有足够的能源回到未来,况且……”thoth停顿了一下,给人以在微笑的错觉,“那个未来已经不存在了。历史被修正过的事实和技术都不能泄露出去,否则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这样的事只要一次就够了。我们都是怀着这样的觉悟前来的,请你不要担心。” “不,你误会了。对于毁灭奥尔特舰队这件事,我不会有丝毫的犹豫。”司非看着舷窗中自己的倒影,声音转低,“个人感情上而言……我还是无法原谅你们。” “可以理解,”thoth的声调还是清亮而平缓,“不论如何,我们会在5区时间明早4时正式出动,请做好准备。” 司非转身往另一侧走,在拐角处差点撞上苏夙夜。 他扶住她的肩膀,停顿一下,手掌滑向背脊,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明天……”安静地依靠了片刻,司非才轻声开口。 “嗯,我知道。” 她抬起头,不知道自己究竟笑出来了没有:“终于要结束了。” “也要开始了。”这么说着,苏夙夜看向窗外。 特里同已然出现在视野中。 这颗雪白剔透的卫星变得愈来愈大,直到覆盖了整个舷窗。冰面反射的眩光洁白无瑕,将飞船走廊也照得内外通彻。 从主舱室中隐约飘来新闻播报:“预计未来12小时内奥尔特人将会发动总攻。帝国全境已进入紧急状态,所有区域实行临时军事管制,饮用水和食物将有序派发,请各位公民无需恐慌。夜间6时后将实施宵禁,请各位公民务必注意。最高委员会发言人表示,在紧急状态解除后,将第一时间就广大公民关心的问题、包括人类基因筛选计划等事宜作出回应。当前第一要务是阻止奥尔特人的入侵,请……” 当季的特里同没有黑夜,只有兼续不断的白昼。 而对前线的所有人而言,降临的不仅仅是又一宿白夜,更是黑暗无所遁形的不眠之夜。 “当前5区时间3时10分,飞隼战队所有人员待命!” 广播声在机库中回荡,预热的引擎搅动起微风。 “thoth那家伙不会手下留情,祝你好运。”苏夙夜说着将司非的领扣拨正。 司非将军帽往对方头上一扣,双手扶正帽檐,微微掂了脚和他平视:“你也一样。” 苏夙夜弯弯眼角,眼中因帽檐半明半昧的光影随之一动。他含笑说:“非非,一会儿见。” “嗯,新世界见。”司非语带揶揄,报以一笑。 “就算是新世界,有些事是不会变的。比如人,再比如……”苏夙夜的眼神往旁飞了飞,突然凑近快而准确地啄了她一口,“我爱你。” 司非想瞪他,最后还是没能绷住,反而笑了。 “倒计时10分钟,机甲师上机!” 将对方的衬衫领口与领带又一次捋平,她朝对方呼了口气,抬眸挑衅似地勾唇:“答复留到我回来再告诉你。” 不等苏夙夜反应过来,司非就溜下机库上层台阶,往机体发射架走去。 全体就位,母舰机库发射口缓缓开启。 苍白而微茫的阳光倾泻而入。日光自星系另一端飞奔而来,陪伴、目送着人类的庞大舰队向宇宙更远更深处进发。 跨越人工屏障,第四帝国舰队抵达预定地点,展开阵型。 “听指挥,不要突发奇想,不要做危险动作,不要……”陈淼淼在小组通讯中一板一眼地训话,说到一半自己没忍住,噗嗤笑了,“算了,和你们说了也白搭。我们的目标是敌方主舰队,跟紧了,别死就成。” 正前方瀚海闪烁,银光如浪。 “全体准备--”全军广播的发令人拖长了声音,等待敌人进入攻击范围。 “进攻!” 枪炮齐发,火树银花,光弹与火焰令星空瞬间黯然失色。 无数梭型飞行器迎面扑来,名为卡戎号的跃迁飞船在簇拥下快速靠近。 与首战相比,帝*的准备堪称万全。 “捕获仪就位,各方锁定就位,启动倒计时3,2,1!” 失去动力的银色飞行器半空悬停,随即旋转着、爆裂着,向不可测的深处坠落。 司非所在的小组从上空飞掠而过。往下一瞥,她好像看见了一场浩大的流星雨。 现在要做的,就是给高能量武器开路。 司非利落地击落了一架银色飞行器,警报声急鸣。她一瞥,立即走出螺旋线回避后方偷袭。银光与她擦肩而过,右后方的某架灰隼机体因为失速坠落,她自言自语:“还真是不手下留情。” “我们尽量避免不必要的伤亡,但毫无伤亡就会损害可信度。”thoth10再次入侵系统,一板一眼地解释。 司非闻言绷紧唇线:“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救世主一样的态度。” “傲慢是必要的,”thoth平静地转开话题,“差不多到时间了。” 下一刻,全军广播就宣布: “主舰重型粒子武器蓄能完毕,目标锁定完毕,弹道计算完毕,发射线上的各人员注意回避。倒计时30秒,29,……” 司非加速向上,离开危险区域。 “thoth,”她很少直接称呼对方的代号,艰难地吸了口气才下决心询问,“之后……会怎么样?” 这一场战役结束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样的世界?她本能地感到不安与恐惧,因为其中有她出的一份力。 “未来会怎么样,我们也无法预测。我们反对任何宿命论,人类的行为不可预测,人类的历史同样无法预见。我们想要的只是回避已知的最坏结果,却无法保证这一次未来就会变得更好。”thoth重复第一次见面时说过的话,转而反问: “但这样也很好,不是吗?按照我的判断,正是因为难以预测性,因为有自主行动、打破预测轨迹的意愿和能力,人类才是人类,而不是……” 发射器还在倒数:“15,14,……” 司非闭了闭眼:“自主行动、打破预测的轨迹,你们不也一样?” 她转而自嘲地笑出声:“差点忘了我在和人工智能对话。” “请容许我把这当做褒扬。” “10,9,……” 司非加快了语速:“你会怎么样?” “这个世界无法开发出另一个我,我消除了所有数据痕迹,除了一个有自毁机能的副本。如果没有意外,我应该不会再与你们有交集。” 下方镜面巨舰周围的飞行器正在聚拢,仿佛也在为即将到来的葬礼做最后的准备。 她张了张口,声音竟然因为艰难而颤抖起来:“你一直说‘我们’……除了你以外,这个计划还有谁参与?” “来到这个世界的只有我。但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在最后的倒数声中h柔和的少年嗓音显得分外沉静平和,“是时候告别了。” “3,2,1……” 司非哑声说:“我还是无法原谅……” “但你能理解,”thoth的声音里仿佛有宽容的笑意,“这就够了。” “发射!--” 巨型光柱顷刻间抵达,将战场划为两半。 卡戎号绝对光滑的表面映出这一道致命的光,在粒子炮真正抵达前,舰首就已然融入了刺目的光团之中,恍若敞开了镜子做的羽翼,正面拥抱死亡。 “自始至终,我们都很相信你。” 语声后跟着轻微的白噪音,在司非耳畔一闪即逝。 机体内部燃爆的火焰也被强光吞噬。 群星再次闪烁时,只有零碎的焦黑残骸悠悠飘浮。 所有通讯频道一瞬间沉入死寂,随即爆发出雷霆般的欢呼。 司非在原位悬停片刻,将频道一一关闭,调转了机身朝反方向加速疾驰。 广袤星海无言注视她,迢递送来这一眼的恒星们也许早已毁灭,也许还没有。 从狭长的一线防御设施后,几不可见的一轮暖光探出脑袋。 那是太阳。 新的一天已悄然到来。 【正文完】 第82章 林博士 宏伟人像轰然倒地,广场上的人群狂乱地欢呼。 林博士只是一顿,向玻璃走廊外投去漠然的一瞥,继而继续一步步走向长廊尽头。细高跟叩地的声响重叠回荡,仿佛有人在身后紧紧相随,但她真的回头时,紧追不放的只有自己午后三时的影子。 说到底,从二十七年前开始,她一直是一个人。 此时此刻此地也不例外。 这里原本是一座改造设施,现下被临时辟为军用。 前方又是一道关卡,看门的是个邋遢落拓的老头。他检查了三遍林博士的身份认证,严苛的态度忽地尽数垮退,懒散地挥挥手放行,对于她前来的缘由一句也没过问。 林博士一言不发地往建筑物深处走,从岗亭内飘来模糊的语声: “昨日蓝星时间十时整,最高委员会在蓝星林登中心举行记者会,宣布即日起停止人类基因筛选计划,废除公民等级制度。另据发言人表示,帝国全境目前仍处于严格的军事管控之中,但等时机成熟就会举行民选……” 她不禁稍加快了步子。 原改造设施内光线昏暗,但林博士早已习惯了黑暗,夜视能力超出常人,不需照明便找到了目的地门牌。 她在漆面斑驳的木门前站了片刻,视线下垂:老式扭转型门锁,这改造设施是蓝星最早建立的一批,却也最早荒废。 毕竟计划展开没多久,蓝星就不再有三等公民了,也就没有改造设施的需求。 拧转门把,门居然就吱呀地开了,甚至没有上锁。 林博士将唇抿紧,往后一撩短发,缓缓踱进去,随手锁上房门。 而后她才左右四顾。空落落的房间正中放置着格格不入的精密仪器与医疗加护舱,电子投影上的生理曲线平稳地起伏着,绿色运转灯一闪一闪。 她谨慎、甚至可以说小心翼翼地向前迈了一步,随即大步直冲到加护舱边,双手撑在玻璃盖上垂头。 头发雪白的中年人安静地躺在玻璃的另一头,脸上覆着呼吸罩,神情说不上安详却也不痛苦。这就是第四帝国曾经的领袖,他的躯体苟延残喘已然八年,而他一手规划并付诸现实的帝国也因为一场闹剧正走向分崩离析。 谈朗的死讯在昨天就随着人类基因筛选计划的废除昭告全境。 即便他现在奇迹般地活过来,也只是一个没有归途的活死人了。 林博士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 只是弯唇难以充分抒发内心波动,冷酷而轻蔑的嗤笑便从唇间逸出。 “真是好久不见了,谈朗。”林博士轻轻说,指腹划过光洁的玻璃表面,仿佛要将近旁仪器的闪光抹去,“那时候我那么卑微地恳求你,求你不要对父亲动手,甚至做了那种事……我现在居然连恶心都感觉不到了。” 她笑了,笑得柔和而残忍:“你看,这就是时间。” 缓缓站直,她手抄在白大褂口袋里,以悯柔的神情注视每一架仪器:“这套维持你*的仪器和系统是我开发的,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天。很可惜,父亲没能回来,但你的基业还是毁了,而我……” 干瘦的手指轻快地在仪器间游走,如蝴蝶又像轻快的一尾鱼。 机械停止运作的嗡嗡声骤然增大,一盏一盏地,灯暗下去,曲线剧烈起伏,如同在做最后的挣扎。 刺耳的警报声很快也止歇了,她拔掉了电源。 最后只剩呼吸机还运作着。 “会亲手拔掉你的呼吸管。” 这么说着,林博士开启加护舱前盖,仿佛要亲吻下去般俯身,五指揪住微微颤动的输气管,猛地用力一扯。 呼吸机尖叫起来,她的语声淹没其中: “我爱过你哦,” 须臾的停顿。 “但我最爱的始终只有父亲。” 将呼吸机电源一脚踩灭,世界终于清净了。 林博士转身往门外走,没有回头,没有留恋。 “我去通知他们。”少年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声调悠悠的显得小心翼翼。 林博士的沉默是应答。 她穿过目不斜视地原路返回,出了大门才驻足。 没有半点云彩的好天气,将沉未沉的太阳明晃晃的刺眼。 纯黑的自动车早在等候她,载她回研究所。 那座属于她的纯白色的迷宫,也是她的宫殿、她的牢笼。 “之后不考虑换个地方住吗?”刚才说话的少年音再次凭响起。 “不,”停顿一下,林博士话说得尖刻,“难以置信,我居然能开发出你这样多管闲事的人工智能。” 对方不在意地发出以假乱真的笑声:“林,你要相信自己的能力,毕竟我是第十代。” 林博士偏过头看向窗外。 h10又主动开口:“经过分析,我认真建议你换个地方居住。世界已经不一样了,相关者都已经不在,没有必要继续把自己锁在那种地方。多走动有益身心健康。” “闭嘴。” 对方就放慢放轻了声调,仿佛在叹息:“那样……我就能放心离开了。” 搭在白大褂边缘的手指抽紧,林博士的语声突然变得急促:“离开?” “即便只有一个副本存在,被利用的危险系数还是非常高。保险起见,在确认谈朗生理死亡后,我还是彻底消失为好。” 良久的沉默。 久到thoth都感到不安起来:“林?” 林博士的声音变得沙哑:“不要。” 这次换人工智能沉默。 “林……”少年嗓音给人以饱含感情的错觉,“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林博士却骤然抬高了音调,连问三句:“另一个世界的我不就那样走到了最后?有什么不能?你又有什么立场这么说?” “不,林,我没有看到最后。至少这个副本没有。”thoth认认真真地反驳。 “也是,你背叛了我,你选择了她,”林博士抬头,惨白的一张脸,笑得歇斯底里,“不论在哪里,她都是背叛自己、大义灭亲的好料子。” “林。”thoth显得有些严厉,他的语速随即慢下来,“但就算是那个未来,也有一个我陪你到最后……” 林博士向后一仰:“但现在你要走。” “自毁机能生效非常快,我什么都不会感觉到,”又是片刻停顿,“你也不会。你应该能理解我留下的危险。” “不,”林博士的情绪突然稳定下来,白色的研究所建筑已经进入视野,“不会有危险的。” 她的语声低下去,恍若自言自语:“我不会离开这里的,你也不会,不会有危险的。” 艰涩地停顿片刻,她口气前所未有地软弱:“一个,两个,再有第三个,我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林……我不能就这么束缚你。” 只要thoth10还存在着,她就不能离开研究所。 可那又怎么样呢? “我心甘情愿。” 哪怕只是一串0和1的长序列,只是一个自说自话的程序,那也是她与过去仅存的纽带。痛恨着为之痛苦着,却也无法决然舍弃。 这大约是她与叶璨最大的区别。 而也就是这一念执着,决定她只能是输家。 “在我死前,我会亲手删除你的,每一个字节。” --但在那之前,请再陪我一会儿。不会花很久。 自动驾驶程序停下,洁白无垢的建筑物就在窗外。 h10终于做出了判断:“我明白了。” 她弯了弯唇角,面部肌肉依然僵硬。她已经不习惯笑了。 身份识别成功,建筑物的镜面大门从中开启。 太阳已经沉入了山坳,镜面上扭曲的艳色一闪而逝。 “林,”人工智能没说话便被她打断。 “叫我名字吧。”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么做了。 这么说着,她悠然踱入门后--这座纯白的堡垒、由她主宰的宫殿、被她亲手锁上并扔掉钥匙的牢笼。 它也将成为埋葬她与所有秘密的坟冢。 第83章 苏夙夜抬手,停顿片刻后叩了三下门。 “请进。” 老式木门后是一间同样古典的书房。转过古董屏风,苏夙夜不觉驻足,视线也低垂,仿佛不知该如何面对长书桌后的人。 对方同样保持沉默。 最后还是苏夙夜先抬头,试探似地称呼对方:“苏将军……” 苏宗正不自觉要去揉眉心,却硬生生忍住。 与上次相见时相比,他的头发变得更白了。苏夙夜的心头微微一动,半晌才轻轻解释:“我与您的关系……手续上已经解除了。” 苏宗正向后一靠,口气波澜不惊:“我并没有认可这件事。” 苏夙夜眉心额角一跳,却没和往常一样抬杠,侧眸盯了片刻墙上的装饰画,生涩地缓声说:“我看了陈冬荣的笔录和离岸公司的详细账目……黑旗也是他资金的受益者。” 他将目光挪向父亲,苏将军毫不意外,只淡淡道:“我知道。” “您……”苏夙夜微微勾唇,十分笑弧里有九分苦,“很早就知道了?” 苏宗正将桌上的投影仪打开,又突兀地关闭,没有回应小儿子的视线。 这算是默认了。 苏夙夜的神情不由愈加复杂起来。半晌,他问出一句自知愚蠢的废话:“您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还不到时机,如果告诉你,你肯定会和陈冬荣拼个玉石俱焚。”苏宗正口气笃定,对儿子的性格了如指掌,他的神情渐趋柔和,却也有些惘然,“但这次……我事前没想到。” 没想到格瑟会突然死亡,没想到陈冬荣居然会骤然生势又迅速垮台……他显然有自己的安排,最终却根本没用武之地。 苏将军掸了掸肩章,摇摇头,平静地感叹:“老了。” 苏夙夜别过头去,涩涩地开解气氛:“您别那么说,之后民选,能服众的……也只有您。” “能做什么和想做什么可不一样。”苏宗正的坦诚让苏夙夜为之一怔,“你母亲走后……我对这些事就没那么热衷了,但一停下来就会全盘皆输,我只能继续。” 上一次父子间以这样的态度对谈是什么时候?他全无印象。 “我加入进步党,是真的相信那能够改变时局。”苏将军单手撑了撑桌面才站起来,背过身面向窗外,蓝星的午后阳光和煦,为他的背影镀上一层淡淡的柔光,“这点是否做到了还不好说,但……” 他没说下去。 长年累月的习惯积累,要骤然在子息面前示弱还是太困难了。 苏夙夜却已经领会了父亲的意思。 但也失去了很多。 怅然,酸楚,微微的懊悔,苏夙夜竟然罕见地不知所措,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语句。千头万绪,最后化作讷讷二字:“父亲……” 苏宗正回头,看着他笑了笑:“这一次,你做得很好。” 苏夙夜因为这一句话仿佛回到八|九岁的年纪,会因为父亲的一句褒扬而欢欣鼓舞。本能地觉得尴尬丢人,他掩了掩唇,别过脸去。 “虽然还不到时候,但总有一天……”苏宗正绕过书桌走到儿子面前,第一次发现苏夙夜已经长得比他高挑般抬了抬下巴,转而按住对方的肩膀。 与父亲对视须臾,苏夙夜终于粲然一笑:“请放心交给我吧。” 苏宗正弯弯眼角,转身踱回书桌。 “您……不去看看母亲?”苏夙夜轻轻提议。 苏宗正抬眸看他一眼,温和地应:“之后我会去的。”停顿片刻,他揶揄似地来了一句,“这一次就不打扰你了。” 被这么一调侃,苏夙夜竟然有些面热。 “话说回来,你不准备让我见见叶小姐?” 苏夙夜张了张口,没来得及应答,对方就径自道: “也下次吧。” “不,非非在外面等我,如果您愿意……”苏夙夜适时打住。 苏宗正哑然一笑:“也好。” 苏夙夜很快去而复归,虽然难得显得拘谨,却还是牢牢牵着身边人的手没松。 “介绍就免了,”苏宗正意态轻松,向司非一颔首,“叶小姐。” 司非微微欠身:“苏将军好。” 他打量了她片刻,淡淡道:“夙夜他不成器,日后要麻烦你多担待了。” “您过谦了,”司非飞快地瞥了苏夙夜一眼,“遇见他是我一生至幸。” 与她相扣的五指颤了颤,随即收得更紧。 她稍垂了视线,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苏宗正没说话,只是又一笑,这一次唇边的弧度就要比刚才深一些。 苏夙夜轻咳一声:“那么……今天我们先告辞了。请您务必保重身体。” 摆摆手,苏将军再次打开投影,专注于公文。 并肩离开书房,苏夙夜拉着司非走了几步,突然在走廊转角回身抱住她。 “谢谢。”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有些沙哑。 司非抬头睨他,转而微微垂了眼睫,低声说:“我也很高兴。” 苏夙夜定定凝视她,瞧到她不得不回望过来时,稍偏转脸便要亲下来。 “哎,还有人呢。”她伸手封住对方下探的动作,似嗔非嗔地白他一眼,“又得寸进尺。” 没能趁意便耿耿于怀,直到坐进前往别栋的车里,苏夙夜都眼巴巴地盯着司非。司非被弄得无可奈何,瞥了一眼驾驶座方向,发现车前后以玻璃屏障隔断,便单手捧住对方的脸,凑上去亲了亲他,没好气地问:“这下好了吧--唔?!” 在这之前两人已经好几日没见面,苏夙夜单方面的索求很快成了难舍难分的纠缠。气息交织,体温侵染,唇舌厮磨着,一齐向意识更深处坠落。 司非半歪在后座上,将苏夙夜向上推了推,却又实在有些舍不得真的把他推离,便咬了咬嘴唇:“这里……” 苏夙夜眼风往旁飘了飘,笑得隐秘:“不闹得太响,前面听不见的。” 就这么屈服好像有些难堪,司非一把捉住对方的手:“难得穿了身新衣服,弄皱了……” “之后我赔你,怎么赔都好,”苏夙夜笑着咬她耳垂,“而且衣服皱了,非非一样很好看……” 司非要啐他,一张口便紧紧抿上了。 两人良久无言。 再开口时苏夙夜的吐字微微顿促,却依然噙着笑:“非非,你好像忍得很辛苦。” “你……”司非抱怨的语句又险些半途收声,“你慢点,我……”之后的话实在难堪,她贴着他耳廓低喃,只有彼此听得清楚。 待司非再次正正经经地坐直了,她一捋裙摆,用眼神剐对方:“裙子也脏了。” 苏夙夜举起双手:“是是是,是我不对。”话虽这么说,笑得却肆无忌惮。。 她干脆别过头不理他,过了没多久又忍不住余光一瞟。 对方大大方方地看着她,与她视线相交不躲不闪。 车中光线蓦地一暗,两旁枝叶茂茂,林中小路直通目的地。 第84章 时值盛夏,即便水土不服,别栋树林中的那颗槐树也稍稍焕发生机。枝桠上的绿叶在微风中轻晃,为静默矗立的墓碑遮去灼热的日光。 苏夙夜缓缓站起来,又向墓碑鞠了三个躬,低头沉默了片刻,才转头向司非一笑:“要不要在附近走走?” “嗯。” 两人手拉手在宁静的林间小道上走了片刻,苏夙夜才突然出声: “黑旗终于被完全消灭了,陈冬荣也即将受审,我却没有意想中轻松。” 司非加大与他十指相扣的力度,温和地应道:“我明白的。” 过去的事彻底了结,他们能面对的就只有尚不确定的未来。 她撩了他一眼,语气戏谑:“如果苏将军真的当选,你的担子又要重了。” 苏夙夜配合地长长叹息:“所以我才觉得麻烦……非非,你之后没有任务吧?” 司非眼下依然从属飞隼战队,刚刚从一次清剿太空盗的任务归来。 奥尔特人彻底消失后,这支精英战队现在主要用于清扫内乱。但即便是这样的作战任务,也已经渐渐少了下来。如何妥当处置这一战力,也是高层面临的一大难题。 “暂时没有,”司非垂头去看脚尖,孩子气地踢起地上的一根树枝,“我也需要休息一阵。” “放心,就算真有任务下来,我也会替你回绝的。” 司非噗嗤一笑,侧首去看对方,却被亲个正着。 “至少让我霸占你一段时间再说,”苏夙夜笑着朝她唇上呼了口气,指尖在自己太阳穴上一点,“想要和非非一起做的事这张清单,已经长得不得了了。” 这家伙就会变着花样说些好听的,她白他一眼,耳根却有些热。 “以前住在这里时……我经常在这附近散步。”苏夙夜却已经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拉着司非加快脚步,“前面有个好地方。” 林间小径忽然汇入一片圆形空地,近旁的香樟树高大茂盛,枝桠聚拢如盖,隔出了一片绿意盈盈的草地。夏日的小野花遍地,宛如点缀在绿毯上的星点刺绣。柔软的草地上错落分布着几个树桩,是天然的座椅。 两人在其中最大的树桩上并肩坐下,半晌默默无言。 一阵风穿过林间,司非一歪头,将半边脸枕在了苏夙夜肩头。 树叶窸窸窣窣的低语不止,头顶时隐时现的蓝色天空投下斑驳的光。 在离开5区之后,司非第一次彻底放松下来。 眼下的时光实在太过宁静,美好得像是幻觉。心有戚戚,苏夙夜揽住她的腰,将她拉得更近,仿佛要以实感确认她的存在。 良久沉默后,他突然来了一句:“非非,你还欠我一支舞。” 司非愣了愣,一脸莫名地看向他。 苏夙夜又叹气:“在火星林登中心那次。” 她这才恍然记起来。那次宴会上,在摇曳的水晶灯光下,她似乎是这么回绝对方的邀请的:“我不跳舞的。” 想了想,司非忍不住找茬:“那时我也没答应你,怎么就欠了?” 对方却蛮不讲理地狡辩:“可是我想。” “我记得你说你是个糟糕的舞伴。” 苏夙夜向周围张了一眼,近旁当然寂静无人,他便笑得理所当然:“所以我挑了这里。” 这么说着,他起身,按了按袖口的通讯仪,居然调出首曲子播放起来。而后,他一本正经地躬身伸出手:“美丽的小姐,我是否有幸与您共舞?” 司非扬了扬眉毛,到底还是将手交给他,话却不太客气:“麻烦尽量别踩我脚。” “我尽量。”苏夙夜搭住她的腰。 司非扶住对方的肩膀,白了他一眼。 轻盈的乐声幽幽传开。 半晌,夹着笑意的低语响起来。 “啊,抱歉。” 司非叹气:“这是第几次了?” “你这么说我有点伤心。”苏夙夜一扁嘴,稍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 司非看着就想笑,干脆停了脚步一踮脚,和他贴了贴嘴唇:“还伤心吗?” 乐曲步入尾声,华丽的装饰音如流水般潺潺淌过。绿荫中的人影却静止了片刻。 司非向后撤了撤,垂下视线,轻声说:“不过……我的确还欠你个答复。” 苏夙夜怔忡须臾后立即领会了她的意思,眼神瞬间变得炽热。 她被凝视得不自在起来,眼神往旁边飞:“你别这么盯着我,我会说不出来的……” 他却捧住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徐缓开口,声调循循善诱:“看着我说。” 这样的注视能让一颗心都化成蜜,何况是字句。司非嗫嚅片刻,深吸了口气,吐字开始还有些僵硬:“如果没有你在……如果不是你始终没有放弃我,我大概早就放弃了。我……很多时候非常惭愧,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你的付出。” 苏夙夜没有打断她,只是安静地等她说下去。 沸腾的心绪到了极限反而平和下来,司非终于能够坦然凝视他,报以一个浅却温柔的微笑:“但你也让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让我终于能够说服自己,去相信……我值得被人爱,也可以去爱。” “所以……”她大胆却也羞怯地与他对视,“苏夙夜,我也爱你。” 苏夙夜看上去好像下一刻就会将她抱紧,但他没有,反而抬手掩了掩唇,向近旁的林木转移视线。 这反应出人意表,司非愣愣看了他片刻,突然发现他的颊侧有淡却鲜艳的红浮上来。她瞠目结舌地张了张口,感觉自己的耳根也嚯地一下烫起来,口中却不依不饶地揶揄:“你该不会在害羞吧?” 苏夙夜用手背按了按面颊,斜睨她一眼,没说话。 一片云被推着走过树丛顶,幽暗阴影里,他眼里的波光也仿佛被这阵风吹皱。 “你再这样……”司非感觉脸已经要烧起来。一瞬间她甚至想责怪片刻前的自己,怎么就说出了那么一大段煽情的话。 苏夙夜轻轻咳嗽,将她拉近胸口,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仿佛刻意不让她抬头。他的声音有些哑:“你听我心跳……” 一声声的被体温熨过的跳动声急促而有力。 他亲吻她的头发:“我只是太高兴了……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说。非非,我真的好高兴。” 她默了片刻,将脸埋在他胸膛,埋怨似地低语:“你这么容易就满足啦?” “嗯,”应了一声,他好像自己也不太信,转而补充,“但我也很贪心。” 温热的吐息啃噬着耳垂,幽静的森林里像是随时会冒出一双窥视的眼,两重刺激纠缠着勒得更紧。 司非向后仰了仰,额角却突然一凉。 又是一滴水珠。 一场雨随着云朵毫无征兆地到来,大颗雨珠穿透枝桠的缝隙,地面不过片刻就一片濡湿。 苏夙夜呼了口气,将外套脱下罩在司非头上,拉着她循小径快步往别栋赶。 等两人终于躲进大门廊下,苏夙夜已经全身湿透,司非情况好些,但也是一身湿漉漉的潮气。 不等他们敲门,傅姨就开门急忙招呼:“快进来,快进来,先擦擦身上的水。” 一通忙乱过后,苏夙夜擦着头发从浴室踱进主间,脚步突然一顿。 司非不知怎么居然穿着他的衬衫,半靠在临床长扶沙发边,衬衫长度微妙,她双腿微错,伸直斜抵住地面,几乎一览无遗。 “你……”苏夙夜抽了口气,难得无法成句。 肇事者却扒着过长的袖口一掩唇,无辜地歪歪头:“嗯?不好看?” 苏夙夜揉了揉眉心,直接上前一按。 司非作势要从沙发上起来,又被摁回去。 “的确不好看,一看就忍不住了……”他说着便吻下来。 绿藤蔓纹样的织物滑而凉,一抓就脱手。 这场景似曾相识。 苏夙夜便顿了顿,好像在笑:“这地方让我印象深刻。” 司非咬唇瞪他。 他便软了声气将她抱起来:“这里留下次,好不好?” 她扬了扬眉毛。 “傅姨还在下面忙,”他往通向楼梯的门飞了一眼,“让她听见,我也会不好意思的。” 司非就用眼神剐他,伸手一拨。 苏夙夜吸了口气:“你--这又是在哪学的?” “关于我,你还有很多不知道的呢。”司非又要笑,笑声却被羞恼的某些人堵在了舌尖。 向后一靠带上内间房门,苏夙夜附耳应和:“嗯,所以我要花一辈子的时间去学习……” 须臾的沉默。 她扒着他肩膀才站稳,耳边又是低低的笑: “好在我学得很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