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金羽陌上尘》 序章 李敬忠 李敬忠抬手擦了擦从锁甲头巾下渗出的水滴,却忘了手中还提了解首刀。 噗通!短刃跌进了石板路上厚厚的苔藓里,沉闷的异响在丑时静谧的屯堡小径间显得煞是突兀,但转瞬便被黔地铺天盖地的湿气所吞没…… 紧接着,一片窸窸窣窣的响动冲破夜幕的包裹,从距他不远的几处所在次第传出,其间更有人憋不住气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李敬忠狠狠掐了一下大腿,他晓得,自己那三个于暗处隐伏的伙伴定然是被这声“惊雷”吓到了。 他慢慢伏下身子,摸索着将刀从苔藓中拾起,用肘弯把刀背紧紧地夹了,腾出潮湿的手,在同样潮湿的裤子上使劲地蹭了蹭,方才小心翼翼地重新握住刀柄。 做完这些,他再一次撅起嘴,吹散那些将要流进眼中的水滴,似乎这扰人的夜露,才是他今夜最难缠的劲敌。 即便这里地处黔贵腹地,即便此时正逢暮春深更,但如今夜这般的天气,也还是潮得有些过分了。 空气中弥漫着细密的湿气,是雨丝?是浓雾?还是被夜岚蛊惑的月光? 在这样的夜晚,人的某些欲望总是显得蠢蠢欲动,譬如情欲,譬如...... 此刻,肿胀的杀意在李敬忠体内熊熊燃烧,他死死盯着眼前的这条小径,望眼欲穿地狩候着计划中那个正该情欲勃发的身影。 这段小径虽谈不上蜿蜒,但在流动的夜岚中,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出七八步远,而那些沿锁甲头巾流下的......不知是雨水、雾气、汗水、还是三者兼而有之,让他本来就模糊不清的视野越发迷乱,让他本来就躁动难耐的身体越发煎熬...... 李敬忠咬了咬牙,再一次夹好钢刀。这一次,他将已经佩戴了一个时辰的锁甲头巾摘下,仔细抚平、对折,小心地揣进了自己的怀中。 “那厮总不至于在偷婆姨时还随身带着长刀吧,那我还戴这劳什子东西作甚!” 这袭锁甲头巾,在李家已经传了三代,是其高祖在与北虏韦兀人作战时缴获的战利品。 李敬忠仍然记得,年少的自己躲在自家戍屋昏黄的灯影下,看着父亲将这片铁甲放进沙桶中,一点点用桶中的细沙在环锁之中反复打磨。日复一日,那种沙粒在铁环间跳跃时所发出的脆响,便逐渐融在了他儿时的记忆之中。 按大宁朝律法,私藏《武备志》中所载的官造十四式甲胄一领,便要受脊杖之刑,私藏二领流徙,私藏三领斩首,五领抄家。 但韦兀铁网衫、倭寇具足、弗朗机板甲、高鲜纸甲却不在大宁官造十四式甲胄之列。 因此,那些于九边要隘处世代驻守的军户人家,或多或少都储有一些番甲。开兵见仗时,他们会将私藏的番甲与官给铠甲混穿,用以弥补官甲上的一些漏洞。 李家祖上是驻防于宣镇的边兵,自从大宁开朝之日起,就在长城内外和北虏韦兀人常年对垒,打生打死。 那北虏曾经靠着弓马纵横天下,不仅夺了中原之地开朝立国,还曾沿着大漠草原一路席卷,直打到那弗朗机人的地盘处方才止住了铁蹄。 但马刀硬弓虽可以夺天下,但守江山时却着实不大好用。因此其国祚不过百年便在一夕之间风流云散了。 打本朝太祖扫清寰宇,将北虏远逐塞外时算起,大宁开国至今已有二百余年。在这二百多年中,虽然北虏一直都鲜有特别安分的时日,但它的势头已然眼见着一天颓似一天。 即使在景升年间以铁骑迫天子北狩,兵锋一度直指京城,最后也不过是在一阵劳而无功的喧嚣后又灰溜溜地跑回了沙漠之中。 沙漠与草原,也越发贫瘠了……隆祺朝,朝廷下恩旨开马市与北虏韦兀人进行贸易,又特设驣骧四卫,将愿意归化圣朝的韦兀人招抚整编,安置在辽东、卢龙、宣大、密云一线。 此后,虽仍然会有虏骑不时犯边,但上至朝廷中枢,下至边军将士都看得出来,这些昔年间不可一世的铁骑,已经从窃国巨盗彻底沦落成了鸡鸣狗盗之徒……至于北虏那曾经如雷霆一般的铁蹄声,也逐渐在宁人的噩梦中淡了,散了,远了…… 当年,李家先祖三驹公作为一名车营游骑,在宣镇外五十里的狼啸峪,与一伙入寇的北虏狭路相逢,三驹公催马舞刀,手刃敌方一员骁骑后,从对手尸体上剥下了包括这片头巾在内的一身上好环锁铁甲。 是役,李三驹斩首两级,赏银三十两官升一级至总旗官,随后隆祺帝归天,新帝年幼,内阁权相张文正执掌大权开革新之风,在西南蛮夷聚居的黔滇之地设置流官专管盐铁发放及财赋税收之事,激起西夷叛乱之势,西南守兵承平日久,与西夷杂处日长,且依赖向西夷走私盐铁而获得重利。因此不仅战力低下且缴贼时时时放水,致使中枢欲以“盐铁归流”至“改土归流”的策略进展缓慢。 张文正于此荆棘丛中调五千余宣大边兵至西南边地重镇——安平卫驻防,李三驹正是这南下官兵之中的一员。待叛乱渐熄后又长驻于安平卫城东南的云山屯堡,娶当地女子为妻,到李敬忠这儿已是第四代了。 八十余年间,四海咸平,边患渐熄,虽然有来自敷州国的倭寇在帝国东南沿海附近闹腾了一阵,但和曾经动辄以数万铁骑跳荡于长城内外频频叩关的北虏相比,那几船光着屁股的倭寇着实不值一提。 而在辽东关外的极北苦寒之地,大宁柱石、总兵蔺成栋一门10将守辽30年,将世居东北雪原的东奴粟鞨人及流窜至辽地的残余北虏掌控于股掌之中。 近年来,蔺成栋更是助其义子、咸州左卫指挥使、鞨真金家族首领“野牛皮”一统咸州粟鞨诸部。“野牛皮”号令麾下部众学习汉化风俗,归并小部,拆解大部,严加统御。 从朝廷发下的邸报上看,自“野牛皮”掌权后,闲州粟鞨各部逐渐停止了诸如越界行猎、挖参、入寇掳掠之类的逆行,对大宁朝愈发恭顺,辽东边患亦一日少似一日。 西南边地自从宣大边兵进驻弹压,“盐铁归流”直至逐步“改土归流”后,苗民、瑶民、壮民、仡佬民普受教化,世袭土司在受封加衔的同时,也逐步将实权交给了朝廷派来的“流官”同知。 始闻儒圣沐化的黔滇两省诸夷不仅鲜有造反作乱之行,更是在作为主力兵员参加了天朝征讨西南属国的重大战役,并一路高歌猛进攻入了临番的陪都。 “生错世道了!”在那些弥漫着青烟薄雾的晨晨昏昏,一些和李敬忠出身相同的北地边军后裔,常常会望着堡外叠嶂的山峦,一边擦拭着祖传的诸般军械,一边不住地发出长吁短叹。 对于这些人,李敬忠向来都是嗤之以鼻的。 驻扎在安平卫的北地边兵后人分两种。 一些人,日夜憧憬着其祖辈所经历过的那些“奋长刀直入大漠孤烟、扬铁蹄踏碎长河落日”的豪壮岁月。 “这西南边陲有甚好处?山地纵横驰不得马,湿气逼人放不得铳!整日里做些巡山穿林的勾当,和黔灵山的猴子一个调调!” 而另一部分人,则爱死了这片虽地处西南,却堪比“山里江南”的温润乡土。柔和的空气、秀丽的山涧、魅惑的夷女。 虽然砍首级升官换赏银的机会不多,但是安平卫乃黔滇咽喉要地,和砍东奴北虏首级积功换银钱换官位相比,守在这条联通内地与西南的锁钥驿道上,只要脑子活分些......发财的机会反而更多,风险也更小! 这两种人在安平卫内所占的比例大概一半一半,李敬忠属于后者。 大宁朝天勤三年,与天朝隔海相望的弹丸岛国敷州国“关白”作乱,发倭兵7万侵略天朝属国高鲜,一月内高鲜全境八州便被倭兵攻占了七个,高鲜王于宁高边境之畔泣血上表请天兵助战。闻讯后,天朝迅疾发天兵数万翻山泛海往救。 高鲜乃北地多山之国,辽东边兵多为骑兵,不利山地攻城步战。蔺成栋义子,咸州左卫指挥使“野牛皮”主动请缨,派遣所部三千余粟鞨兵甲与大宁天兵一道进入高鲜助战。 “高鲜与粟鞨乃宿世之敌,高鲜人恶东奴,尤甚倭寇!加之粟鞨乃无常小人,此番允粟鞨兵随军助战,乃权宜之计,宜速调善山地步战之精兵丁三千人入高鲜弹压制衡。” 出身北地,曾与北虏血战多年,又久驻西南多山之地。中枢阁僚口中所谓的“善山地步战”之兵,指的正是这部驻扎于安平卫所的宣大边军后裔! 一纸调令随即从大宁国都传到了安平卫。 安平卫内群山竞秀,去往滇云的驿道在其治内随山势自然形成了一个马蹄形,马蹄形驿路将卫城环抱其中,沿路险要之地耸立着六处堡城,座座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入滇的调防军队、往来商旅沿安平最东侧的云山屯入境直至最西侧的云龙屯离境需耗时三天。安平卫城仅与云龙屯堡城有一险道相通。 若有来自内地的敌军想要攻占安平卫,需一座接一座地连续攻占六座险要山城,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但自安平卫城直至滇云首府昆州,则再无其他雄关要隘。 因此,安平卫自来便有“滇锁咽喉”之称。但承平日久,安平卫内可战之兵其实已不足四千,六堡之中仍有成建制兵丁驻守的城池只有最东侧的云山、最西侧的云龙以及临近云龙的云坝三堡。 安平去高鲜七千余里,传闻中倭兵凶悍异常。此地兵丁距上一次大规模开兵出阵已足足过去了六十余载。卫内军兵对于此次驰援藩属的态度持有截然不同的两种立场。 一半兵丁闻讯后便摩拳擦掌地想要砍些倭首以资晋身之阶,另一半兵丁则谈倭色变百般推诿甚至隐然有哗变之势! 安平卫指挥使为尽可能皆大欢喜地凑足逐倭援高之兵,只能发下榜文,征募卫内义士主动报名。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援高派”兵丁壮怀激烈地在书办处报上了姓名。一日之间便即凑齐了两千余丁。指挥使又恩威并济地动员了六百余“守土派”兵丁,将卫里能用的弗朗基炮、虎蹲跑、三眼铳尽数拨付给了出征的军队,兵部委任安平卫指挥同知为领军参将,赴援众军齐集云山屯堡待命。 出征当日,指挥使临阵赐酒,三声炮响后,援助高鲜的“三千”山地战兵缓缓离城远去。 总旗李敬忠与其他留守堡内的军兵肃立于校场,为“援高军”同袍践行。庄严肃穆之际,李敬忠听见本队百户白志刚在一旁幽幽地嘟囔起了不合时宜的话语。 “今与山鬼临,残兵哭辽水!哎,这群黄口小儿,岂不知在八百多年前的‘三征高鲜’之役中,中原朝廷先后在高鲜境内折兵近20万众? 如此咄咄信史,为何仍不奉之为前车之鉴?等着吧,要不了多久,便会有人从故纸堆中翻出那首‘无向辽东浪死歌’,向四下里悄悄传唱咯......” 云山屯堡编制兵丁1200人,实驻700余人,此役,云山屯近三百官兵“志愿”援高,原本就显得空旷的屯堡,瞬间变得更加寂寥。 日子该过还得过,大军北去后,云山堡的一切仍旧如常。 直到战报自前线次第传来之时。 援高天兵在辽镇总兵,蔺家大公子蔺如风的率领下,以摧枯拉朽之势一战收复高鲜北部重镇陪都平骧。 是役,安平卫军兵驱三千粟鞨兵猛攻平骧城外第一制高点牡丹峰,最终在粟鞨兵付出一百余人伤亡的代价后占领该峰,辽东边兵在牡丹峰上架起弗朗机炮猛轰城头,大军乘势杀上城墙,平骧城自此光复。 接下来,因是步兵,安平卫军兵没有参与不久后在高鲜国都王京城外打响的“青羽馆之战”,该战系因援高军主帅蔺如风率两千辽东铁骑轻敌冒进,被三万余倭兵重重围困,虽然最终突围而出并乘势烧毁了倭军囤积于王京附近的大批粮草,但辽东铁骑的精锐却于此役中遭到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盘踞于王京的倭兵在粮草被烧后仓皇撤军,安平卫援兵便随大军一道,一路高歌猛进横扫倭军,接战之时,前有粟鞨签军以供驱使,后又辽东铁骑引为强援,这仗打得也算是顺风顺水。 现在,天兵将倭寇尽数驱进了位于高鲜南部海岸线上的三座城池之中,并对三城日夜攻打,想必不日就能克城歼倭,铸就全功! 每当战报传回,堡内出征将士的家眷就会聚在一起欢天喜地庆祝一番。听着别人家中传出的袅袅凯歌,“乡土派”家眷的心里不由得泛起了阵阵酸涩,有意无意地,也开始对自家当家人甩起了脸色。 “命运不济啊,这倭寇怎地就如此不经打?白白便宜了这群援高竖子!” 一日,正当留守堡内的同袍在闻听军报后发出叹息之际,坐在一旁的百户白志刚当头将一个陶茶壶砸向了说话之人。 “你们懂个屌!那敷州国已板荡百年,以咱们屯堡承平日久之卒,对敷州百战之兵,想要全须全尾地赢到最后,又谈何容易!” 李敬忠听后暗暗颔首,他和那些大头兵不同,他是总旗,还读过几年私塾,闲暇时分,偶尔也会翻翻书,四书五经看不进去,兵法战册也不对他胃口,但那历朝史书他还是能够兑付着读上几页的。 他晓得,历朝历代,南兵北伐往往都是先小胜再大败,赢着赢着就把命搭进去了!这像是一个魔咒,横亘千年困扰着一朝一朝的南兵,安平卫的援高军兵又如何? 和自己一样,打祖上三代起就没打过硬仗,平日里给私盐贩子保保驾倒是熟门熟路,这一次劳师千里去那苦寒北地和倭寇血战经年......在他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梦里边的事情一样。 退一步讲,就算是此次援高注定大捷,他也不想去凑那热闹,媳妇这几年中已经先后给他生了三个娃崽儿,不当值时带着俩儿子去山里打打猎,回家再让女儿用小拳头给自己捶捶腰,等着浑家用干辣椒把打来的山鸡野兔炒香,喝着烧酒数着盐贩子烟贩子按时纳上的贡钱——和开兵见仗比起来,这才是他李敬忠最喜欢的生活。 更何况白志刚曾经私下里和他说过,大宁朝近年来的世道,寂静得有些瘆人,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在这种举国上下的沉寂中,保不齐就酝酿着大动乱。李敬忠信的人不多,但本队上官、百户白志刚却是头一个! 光阴如梭,李敬忠已经渐渐地习惯了自己独行时,堡内一条条青石曲径所发出的空寂回响。 黔贵群山每年除夕前的一段时间里,总会有那么几日里天气突然间变得极冷,萧索的冬雨淋着淋着,便会凝成漫天的碎雪飘然而下,将层峦中的各处屯堡无声地晕染成素淡的丹青水墨。 到了这个时候,地势最高的云龙屯烽燧山垭口必然会因大雪封山而驿路中断,商旅不行。整个卫所也会随之进入一片闲适之中。相熟的兵丁们围坐于火塘前,煮上一个锅子,就着折耳根和糊辣椒调制的蘸水,围炉把酒,品咂着冬夜的闲寂。 正是在腊月二十二这天,安平卫指挥使的传令亲兵叩开了云山堡的城门。亲兵从云坝踏雪而来,所穿的鸳鸯战袄上已经结了一层厚重的冰甲。 “护理云山堡千户、正百户白志刚听令!”——由于云山屯堡该管千户李星燃随援高军出征未归,堡内千户暂由白志刚护理担任。 “标下在” “指挥使大人有令,除留值星总旗严守关隘外,云山屯堡总旗以上军校即刻前往卫城议事!” 白志刚不敢怠慢,当下率堡内一名百户、一名试百户,九名总旗冒雪向卫城疾进。 奇了怪了,这年根下又能有什么紧急军情呢?西南方不太安分的属国在二十年前差点被滇云沐家灭国,世传其五十年内绝无再战之力;诸夷虽仍旧与汉人分地而居,但日受王道教化,且在盐铁上受汉官节制,非大变当无造反之心。难不成是...... 想到这节,李敬忠心中一凛,紧行几步来到白志刚身边,还未开口相问,便听白志刚说道:“也不知堡内蜡染铺子里的白坯布,存得够不够多......” “老白...真是援高军出了岔子?”白志刚比李敬忠大三岁,二人总角之交,经年投契,因此私下里,李敬忠对自己的这位直管上官以朋友之礼视之。 “两朝高事纪略你也看过吧,那高鲜乃狭长半岛,土地贫瘠,三面环海,我大军数万兵丁屯坚城之下算来已是一季有余,人吃马嚼,日耗万石。 援高大军有辽东铁骑、浙军鸳鸯兵、我黔军山地步卒、蓟镇车营、宣大炮营,更有几千粟鞨签军!互为派系,明争暗斗...... 如此久驻于倭军坚城之下,难保不出乱子!若是战况起了反复,那辽东铁骑、蓟镇车营乃是骑兵,来去从容,尚有生机,我黔军山地步卒......以后,等着我们的,也许是另一种日子咯......” 众人离堡之时在官给的鸳鸯战袄外又披了厚厚的兽皮大氅,皮大氅上还罩了蓑衣与斗笠,这一路虽霜雪纷飞,但大家的身上却还暖和。 此时,白志刚的这席话,却如一盆冰水般兜头浇在了李敬忠的身上,彻骨的寒意伴着刺痛一瞬间浸满了他的胸臆。 到卫城的百里驿路,怎地竟如此之长…… 第三日里,风雪渐歇,冰雨又起,众人与云龙卫官佐一并进入卫城。往日里御下宽仁温厚的卫指挥使破天荒地没有让原来的部属略作歇息就直接将众人召进了官衙之中。 朔风渐止,几缕阳光刺透沉郁的阴云,映得老旧的官厅忽明忽暗。 指挥使恹恹地缩在太师椅内,面无表情地环视着众人,嘴巴微张,旋即又闭紧,一声长叹后,将攥在手中的一封飞鸽密讯及案头的一本《两朝高事纪略》扔到了云龙堡副千户面前。 大宁朝历来靠信鸽与驿站传递军情。信鸽虽快,可靠性却差些。因此,往往是由信鸽携带简要加密讯息先行,正式公文则经驿站由陆路传送,这样一来,可以保证军情公文传递既迅捷又详实。 所谓飞鸽密讯,说来也简单。各卫所案牍库内十本作为鸽讯密本的官修经史案牍编号各不相同,且定期轮换。鸽讯中只载数字,用时需根据鸽讯上所载密码母本编号顺序找到正确的母本,再对照鸽讯上记载的文字序号即可译出简要的军情、命令。 云龙堡副千户逐字对照,提笔于宣纸之上徐徐誊写,在厅内众官的注视下,毛笔的速度越来越慢,继而笔尖开始微微颤抖,待译好鸽讯后,云龙堡副千户竟然呆呆地怔住了…… “念吧!”自众人来官衙议事后,指挥使第一次开了腔。和往日比起,那声音显得沙哑异常。 “天兵汇攻于蔚山城下,将克时,炮突炸,引燃药子。大军遂退,以安平军督粟鞨兵殿后。 粟鞨军叛,弹压之,两军皆没。 天兵军威遂壮,回攻倭城,一鼓而克。 现着安平驻防诸军即刻起整顿军马器械,以备征伐。另调镇远卫兵丁赴安平卫防守,粮草营寨,按律供给。” 短暂的凝滞后,众军校一齐从交椅上跳了起了,一缕缕尘灰从官衙的房梁上簌簌而落。 “没了?咱们的人全没了??” “千户大人也没了?朱百户、秦总旗他们都回不来了?” 众军校虽为宣镇世袭军户,但在这西南之地,自打其祖父那辈起,就一直无甚大乱。大家平日里在屯种戍田之余,每月会依例持军械操演两次。 所经历的实战,也不过就是偶尔去追缴一下不成气候的小股夷匪。当然,个别胆大心恶的军户,还会暗地里帮着相熟的商号做些假扮匪徒,截杀行商的勾当。 至于那种千军万马的大合战,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儿时长夜里听祖父所讲起的那些早已褪色的往事而已。此番突然间听闻自己朝夕相处且数辈比邻而居的同袍竟在这轻轻巧巧的几行字间就全军尽没了...... 众人一时间几欲发狂,却又恶寒上身通体无力…… “罢了,本官现在也无甚方寸,你等回堡后,立刻收拢流散兵丁,暗中点验一应军械,看样子要轮到我带儿郎们出征了,自开朝以来,这种几千兵丁疆场殉国之事不胜枚举,就是咱们的祖辈也经历过金木堡国殇。 大家都是军户!是大宁朝在编在册的正牌卫所驻军!千万别因为种了几年安生地,就真把自己当作寻常农夫了......军令难违,你们速速回去吧! 对了,此军情暂时保密,等驿站的正式廷寄来了再行对堡内援高军兵家属公布吧.....无论如何,这年,总还是得过啊!” 霏霏雨雪于大年二十九那天逐渐停歇,稀稀落落的爆竹声中,几盏飘摇的彩灯在堡内幽暗的石板巷内没精打彩地泛着浮光。 一众军校虽一直严守着从卫城带回的秘密,但援高军的眷属们似乎仍然从他们皱紧的眉宇间读出了几分异样的讯息。 焦灼与凝重从人们的心头溢出,无声地漫过各家高耸的石墙,在曲径中交汇,给峰峦间的屯堡罩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 新年,终究还是到了。 亥时过,众官于堡内官厅汇齐,默默相对,半晌无言。 “白大人,咱们真得去高鲜打倭寇?能不能想法子不去高鲜?” 试百户兰齐在与百户张自强交换了一个眼色后,闷闷地开了口。 “是啊,那些想去高鲜博军功的现在都殉国了,虽然惨了点,但好歹也算是求仁得仁。我们这些弟兄和他们可不一样,我打从下生起,就没动过上阵搏杀的心思!” 众官纷纷附和道。 “想不到这倭寇竟如此凶暴!留守的这些兄弟到底是啥斤两?咱们的心里可都清楚得很——还不如前一波的那些人呢!既然他们都全军覆没了,那咱们肯定也一样打不赢倭寇啊!!” “倭寇?你道上峰让咱们去高鲜当真是为了打倭寇吗?” 白志刚揪住一名总旗的话头,冷冷地说道。 “这次的战场在高鲜,不在咱大宁境内也不在敷洲国,这一役后,倭寇肯定也没有再战之力了。上峰调咱们出征,可能是要对付东奴!” “粟靺人?阿弥陀佛,粟鞨人可不好打!” 大宁军队向来以首级记军功,而敌军首级亦有高低贵贱之分,从开国起直至隆祺朝开设马市前后,北虏首级最值钱。砍一颗成年北虏男丁之级可换赏银30两或升官半级。而同期的一颗西南蛮夷首级只能换取赏银5两。 随后到了闹倭患时,一颗真倭首级可获赏银二十两,但倭寇中真倭的数量,却向来是稀少得紧。 近些年,大宁宇内最值钱的首级,则非东奴粟鞨之首莫属。而且,那行情也是一路看涨,由原来的十五两一级升到现在30两一级并升官半级。由此可见,这东奴粟鞨之首,并不好砍…… 厅内纷乱喧嚣,半晌不息…… “日他先人的,听说那关外到了冬天能冻死人,晓得什么叫滴水成冰不?人要是在野地里解个手,得拿一根棍子,一边解一边敲,不然没等你解完手,尿就冻成冰棍了!” “休要诓我们,照这么说来,那东奴岂不是一不小心就会被冻成太监了?怎地这些年人丁一点都不见少呢?” “那粟鞨人其实就是大前朝时的女芝人,人丁打他们祖宗起就不多,古书上有云:女芝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也不知现在这粟鞨有多少丁口了?” “去年兵部上官来安平卫巡检时我随驾扈从了几天,上官儿说,近些年不少汉人要么是因为年景不好,要么是因为犯了案躲官,都跑到粟鞨地界去求活路,久而久之,也变成了粟鞨人,这类人的首级也能值30两呢!” “值30两50两有个屁用!你得有能耐砍还得有命花不是!这堡里能打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去援高了,现在呢,尸首在那高鲜的雪地里保不齐都被狼撕狗扯地啃散架子了!” “嘶......”此话一出,聒噪立止。众人心中均是一紧,刹时间,厅内阴冷的寒气仿佛又重了几分。 李敬忠在火塘上了烤了烤手,说道: “你们谁爱去谁去,反正老子不去!”这句话随着一串哈气出口,斩钉截铁。绵长的哈气在火光中渐渐消散,余音却仍旧绕梁不息。 “娘卖皮的,老子也不去!天下那么多卫所,凭什么只调咱们去闯那鬼门关!” “等开春了老子还要给二小子招亲呢,老子也不去辽东!” “老子媳妇比你家的漂亮,你都不去,老子更不能去送死!” “可是上峰的军令马上就要下来了,不去也得去啊,不去,就是哗变,是造反,要砍脑袋的!” “去了不也是让东奴砍脑袋吗?听说那粟鞨人穷的不成样,砍了咱大宁官兵的脑袋后舍不得扔,专取那天灵盖当酒碗用!” 厅内众人再次造出了阵阵声浪。 “都别聒噪了!大家伙说这些牢骚话有甚用,还不是一样去那苦寒之地当狼食?蛇无头不行,现下堡里这些人,有谁当得起人杰二字?”李敬忠站起身来大吼道。 众官一时间齐刷刷地看向了坐在主位上低头不语的白志刚。 “对,在咱云山屯,在这安平卫,就数白百户是人杰,我李敬忠就信白百户的!” “对,百户大人是人杰,现在必须要请百户大人担起担子,给全堡人做主!”众军校纷纷应道。 “白百户,老朽虽然也是百户,但这些年来凡事都是为你马首是瞻的,千户大人在时,大小诸事也都是与你商量后方才能拿定主意。 如今,你张大哥老了,也不想带着你侄子一起出关去当狼食,你就替全堡上下想个法子吧!”百户张自强沙哑的声音如钝刀一样缓缓响起,带着铁锈的刀锋,慢慢地划开了厅中军校们的心尖。 “对,白大人,你有大将之才,我们全堡老少都听您的,何去何从,你划下道,是哗变是造反,我兰齐眼睛都不眨一下!” “全凭大人做主!大人带咱哗变了散进山里落草吧,反正一时半会朝廷也腾不出兵来围剿咱们!“ “哗变是死,去辽东也是死,莫不如死在家门口舒服些!” 众人一时间热血沸腾,细细想来,连只会剿匪、扮匪的安平卫官兵都成了上峰心里挂了号的精锐,这西南之地的可战之兵,当真是不多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造反、哗变,是万万行不通的……咱们是大宁卫所官兵,当年祖上从宣镇移防至此,为的就是替朝廷以武力弹压西南诸夷,保大宁江山万世稳固。现如今,西夷都老实了,不生事,不造反,因此上峰才打起了调咱们去辽东的算盘。 飞鸟尽,良弓藏!咱们安平卫号称‘滇锁咽喉’,是真正的战略要地。可就是因为咱们的祖辈太过骁勇,三下两下就将西南蛮夷彻底收拾服帖了,这些年咱们这里才得以名副其实,又安又平...... 可是一但安平了,朝廷里那些只会写八股文的二杆子文官儿们就忘了咱们这里也是战略要地了……那天朝廷的鸽讯上说,要调镇远卫官兵来安顺协防……”白志刚不紧不慢地打断了众人的话头。 “可不是嘛,这上峰也真昏聩,镇远卫乃黔贵卫所,和咱安平大山里的侗蛮互相砍杀了一百多年,好几代的世仇,让他们来安平协防,是嫌这世道太过......”兰齐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白大人,莫非……” 白志刚站起身,拿火钳捅了捅火塘里忽明忽暗的余炭, “这火还是不够旺啊!” 他随手又向火塘中扔了几块新炭,瞬间腾跃的火苗,映着白志刚嘴角处若有若无的笑意。 “咱们,得给这火塘里加点炭,然后,再捅上一捅!” 正月十七,一骑驿马冲破由春雨组成的幕帘——安平卫援高军全军尽没并调余下军兵赴辽东集结的正式公文终于到了。 安平卫留守军兵默默地准备着军马器械,同时,百户白志刚晋为副千户领千户事,正式成为云山屯堡的最高长官。 据挺寄所述——蔚山大捷后,残余倭寇全军登船,撤回敷州。 此时,迟来的大宁水军终于抵达战场,于海路对倭军进行截击,击溃倭兵船阵,击沉兵船若干,焚溺倭兵无算,生擒倭将二十三员,倭兵700余名…… 援高大军除留一部驻守高鲜遂行善后诸事外,其余各军陆续班师,但这些得胜之师却并没有回防原住地,而是于辽东宽田卫、寥月堡、开阳卫屯驻。 按照公文中的说法,此抗倭援高一役大宁天兵斩获全功。但圣上却仍旧下旨调延绥边军、桂西狼兵、浙军、黔军迅速往辽东集结,各中意味,不言而喻。 副千户白志刚觐见卫指挥使,主动承担了安平卫余下诸军出征时的善后诸事。指挥使以其精明干练、为人谦和之故,命白志刚于安平卫主力出征后,全权与换防而至的镇远卫官兵进行接洽。待换放完毕,再率云山屯军兵出征,在征途中与卫所主力汇合。 正月26,安平卫军兵放炮出征,与前次不同,此次出征的队伍中弥漫着浓浓的悲凉之情,在官道两旁盛开的油菜花丛中,千余人的队伍竟零落出了三里有余,指挥使直属的亲信军校穿着褪色的棉甲,骑在滇地小马上往来巡查,尽全力想让出征队伍变得紧凑些。 若是让兵丁中存着逃亡心术的人在路上都跑散了,恐怕还不到辽东,指挥使大人便会成为一员光杆将领了…… 二月初,第一批200名换防至此的镇远卫军兵进驻云龙,至月中,陆续又有镇远卫军兵及家眷经过云山屯堡。 “镇远真不赖,当真是水陆通衢,富得流油,你看这镇远来的黔贵土兵现如今竟然比咱宣镇出身的边兵装备还要好上一些!”李敬忠等云山屯堡军校一边默默感叹,一边准备着、等待着…… 终于,这一天来了,据探马回报,明天,最后一批镇远卫换放人马将通过屯堡,队伍大部分是换放诸军的家眷,仅有一哨军兵护送。 而在这一天午夜,那个人也会一如既往地来到云山屯中寨的那条小巷子,一扇蓬门将为他打开,里面,有一团炙热的火焰在等待着将他吞没,与他一起燃烧…… 如烟的雨幕中,李敬忠带着手下隐伏在阴影下,紧握解首刀,刀背朝外,静候着他的到来…… 此刻,他已经带人在这里守了快两个时辰,李敬忠藏身于一处断塌的石墙旁,手下的三名小旗官分别躲在路边的柴垛后、茅厕内和沟渠中。 最初的亢奋正悄然从他们的身体中飘散,残旧的战袄已然被水气浸湿,二月的黔贵花红柳绿,春意融融,但此刻更深露重,间或一阵冷风吹过,李敬忠不由得微微颤抖。 “想解手……”他再次放下手中的短刀,轻轻脱下外裤,对着石墙方便起来。“也没多少啊,怎地刚刚如此着急?” 就在此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小径深处传来,恍惚的月色中,一名男子的身影依稀可辨。 “来了!”李敬忠慌忙提上裤子,此时若是再俯身从黑暗中去摸索方才放下的解首刀定然是来不及了,他当机立断地随手从石墙上抠下一块拳头大小的青石,率先一跃而出! 奈何脚下的石板路实在太滑,这一次在脑海中酝酿了无数遍的腾跃,最终却变成了扑跌……虽有碍观瞻,但实际效果却似乎更好些---脚下一滑的李敬忠刚好扑进了来人的怀里。 李敬忠运起手中的石块猛地砸向眼前的汉子,汉子本已拔刀在手准备捅刺李敬忠的小腹,但这一砸的力道却大得惊人,只听那汉子的肩胛处发出一声脆响,右手的力道也随之卸了。 “小三子,老谷,罗烟杆,你们他娘地快上啊!” 李敬忠一边喊着,一边继续挥舞着手中的石块。 埋伏于他处的手下们终于回过了神,先后加入了战团,众人如叠罗汉一般滚倒在地…… “手,手,抓住他的手!” “老谷别掐他脖子,千户要咱抓活的!” “小三子,你绑的是我的手!” 一阵喧嚣后,巷子里又恢复了平静。来人已被五花大绑,此刻正被小三子坐于身下。 “你们几个兔崽子反应真他娘的慢!我和他打了那么长时间,你们才上!” 李敬忠躺在地上气喘吁吁地数落着手下们:“小三子,你轻点坐他,别让那厮死球了!还有老谷,千户要捉活的,你方才还使那么大力气掐他脖子,掐死那厮咱们怎么交差?哎,老谷?老谷呢!老谷怎么没了!” 蓦地,李敬忠发现属下的三个小旗此刻只剩两人,他慌忙起身,却感觉小腹间一阵刺痛。 “老子受伤了?老子受伤了!”一阵惊惧排山倒海般地朝李敬忠袭来,他战栗着想从青石板上爬起,却发觉力气正一点一点地沿小腹处的伤口朝体外溢出…… pov4 暮雨 “姐姐欸,您悠着点!咱家这大黑马上坡时本来就比别的马跑得快些,您现在就别再使劲夹它肚子了!” 他的唠叨声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她却丝毫没做理会,继续策马向前疾奔。 “你的名字若是译成汉语,着实别有一番风情!雅沐齐嘎——夜晚的雨......‘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这些年来,在内心里,我一直都悄悄地唤你为‘暮雨’......” 那一晚,他第一次将她揽入怀中,低声在她耳边自说自话着,粗糙的嘴唇,不时划过她的耳廓...... 忆起当夜的那些轻语呢喃,她的耳垂再一次开始发烫了...... 二月的遮根采岭寒冷依旧,朔风从貂裘的缝隙钻入,游丝般侵蚀着骑手的脸颊。但地气却已经开始变暖了,大黑马在齐腹的积雪中奋力前行,强壮的马胸犁开坚硬的雪壳,雪壳下的积雪已经渐渐消融,粘腻的雪沫四散翻飞,荡起一道涟漪的雪波。 黑马趟开的雪波延伸至山脊处,旋即又扎入一片平缓的开阔地,此时黑貂黑马的章琥塔·雅沐齐嘎,或者换一种说法——章琥塔·暮雨,已超过了其他的骑手,成为了散骑线上突起的箭锋。 “主子啊,你是真犟!得.....赶紧把弓抄起来吧!别用阙月箭,用锐箭!别的不怕,小心别让野猪返回身给你顶落了马!”他继续在她耳边絮叨个不停。 这一次,暮雨没有含糊,依言将骑弓从囊中拽出,搭上一支三棱破甲锐箭。三指捏住箭尾,拇指上的虎骨扳指顺势搭起弓弦。 果然,他的话音刚刚落下,两只獠牙狰狞的公野猪就从雪锞子中窜出,口中呼哧呼哧地喷吐着白气,一先一后向她袭来。 “射第一个!瞄左肩胛!” 暮雨依言将身子朝前微微探出,让过马首拉开骑弓,利箭破空而出,锐利的箭头钻透野猪结满松脂的厚皮,分开肌肉,擦过肩胛,最终狠狠地钉进了这头巨兽跳动的心脏,三道铁棱割开密布的血管,野猪哼了一声歪倒在猎手马前。 此时,再想重新拉弓射杀余下那头与她近在咫尺的野猪已然是来不及了。暮雨当下抛了骑弓,用双手紧紧地攥住了马缰。 “铿”地一声巨响,野猪的獠牙撞上了黑马披挂的当胸铁铠。黑马也不含糊,扬起小锅般大的马蹄向前踹去,将来势汹汹的野猪踹飞了三五米。 野猪在雪地中滚了几滚,正要挣扎起身,就被三枝羽箭同时命中,四蹄蹬了几蹬便不动了。 “暮雨!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能不能不‘做’了!” 阿玛从身后驰来,一边给自己的骑弓重新搭上箭矢,一边用马鞭朝女儿的头顶虚虚击去。 “给我滚到后面去!|”阿玛大声呵斥道。 暮雨一声不吭地从马背上俯下身子,拾起骑弓,看着散骑线从自己眼前驰过。 “你啊,又惹牛录厄真大人生气了!听大人的话,老老实实在后面晃悠吧,这次打春围一箭射穿一头野猪,也算可以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宠溺。 “看这里眼熟不?往东不到一里地,是我第一次给你作画的地方!还记得吗?已经5年咯!” “真快,5年了......”暮雨喃喃答道。 风从东侧的山麓中吹来,细碎的雪沫飘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她伸出蜷在马蹄袖中的手指,拂去眼前的雪沫,可是视线却模糊依旧,哦,原来是一滴泪水...... 春寒料峭,泪滴还未及从睫毛上滑落,便瞬间在她的眼前凝成了霜雪...... “这该死的雪沫!”她气恼地骂了一声,随即试图用更多的热泪来融化凝结在眼睑上的泪珠......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不知不觉中,她默诵起了这句宁人的词句。 近来,她时常默默凝视着那幅用炭条绘在白桦树薄膜上的画。那是他为她画的第二幅画。 有时,她感觉画像中的女孩与家中那面抢自高鲜的铜鉴中自己的镜像一摸一样。有时,她又感觉画中人的容颜是如此的陌生...... 岁月流逝,炭笔留下的线条与点抹越来越淡,终有一天,这些画迹将完全被时光所湮没。到那时,自己是否还能够忆起那个曾经年轻的暮雨呢? “没想到你这小奴才还有这份本领!且饶了你上次偷画本小姐的大罪!今天,你再给本主好好画一幅,你也晓得,本小姐记性差,有了你这幅画,待我老了,也就不会忘记自己年轻时的摸样了!” 那个明媚的春日,一如暮雨昔年间明媚的笑颜。火红的金达莱刚刚从枝头落下,粉色的杏花就跃上了蓝天。浅笑在暮雨的眼角绽开,妆点着北地的春色...... 不知何时,他手中的炭条开始慢慢颤抖,呼吸也渐渐变得有些急促...... “画了这么久......来,姐姐看看画得好不好,画好了,本主重重有赏......”暮雨慢慢走到他的身旁,侧头看向他手中的白桦皮膜,一缕秀发从她的鬓角滑下,发丝轻轻划过他的脸庞,垂落在他的脖颈之畔。 仅仅是凭借着一缕发丝,暮雨仍然感受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震颤。 “我真有这么漂亮吗?”她微微侧头凝视着他的眼眸。 “如你所见......”他轻声回答...... “下次去高鲜,你给本主寻一面铜鉴吧!我也想试下‘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汉家风雅!” “好,我尽力便是......” 一阵高亢的呼喝将回忆冲散,四野芳华的北国暮春如云烟过眼般消逝无踪,暮雨重又回到了眼前这个寒风凛冽的关外残冬。 猎队已经在平地尽头的小山坳中对兽群完成了合围。 暮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冷的寒意瞬间驱散了眼角的泪滴......耳边他的声音也一并渐渐远去...... “呼呵!”章琥塔·暮雨低啸着,胯下黑马精神一振,撒开四蹄向前方奔去,此时雪野中明明已经遍布了其他骑手趟好的雪道,但黑马却偏偏绕过这些通途,继续用自己的前胸撞开一层层风化的雪壳...... “这马,和他的主人一摸一样!”一名身穿狼皮大氅的高壮年轻猎手一边撒开弓弦,一边嘟囔道。 “韦赫达,我也想大熊了......今晚回去哥几个喝酒时敬他一碗吧!|”一个清瘦的年轻猎手听见了同伴的嘟囔,也随之长叹了一声。 “再炖一碗狍蹄筋,早知道......那次我就不和大熊抢那最后一碗狍蹄筋了......”另一个矮个汉子也搭上了话茬。 “对,今晚上回去一定要吃好喝好!听说宁人正调兵往关外赶呢,宁公特贝勒这次要带咱宁公特两固山全军南下助战,大熊是咱们中头一个......往后......咱们哥几个说不准什么时候也就...... 喝!今晚敞开了喝!我韦赫达在战场上死就死了,反正家人有你们这群没死的关照!要是没死,就继续挣前程!”穿狼皮大氅的高壮汉子大声说道。 “呼呵!”众人大声呼应,一阵剑雨射进兽群之中。 被众人驱赶至山坳的兽群中,狍鹿之属在哀鸣中纷纷中箭跪倒雪窝;狼群与野猪结成兽阵几次冲锋试图突围,却都被山上的粟鞨猎手硬生生地射退,不久便彻底沦为了笼中的困兽,继而与狍、鹿一样被一一射倒。最后,包围圈中的活物,就只剩下了一只咆哮的斑斓猛虎。 “大神保佑!”带队的牛录厄真,也就是暮雨的阿玛一声低吟。三十余名已批上重甲的汉子排成一个半月形的散兵线慢慢踏步上前。他们之中,半数人手持一丈多长的“虎枪”,半数人举着近一人高的大盾,他们身后则是二十余名骑在马上的弓箭手。 粟鞨人平日里对称霸雪原的鞔州虎异常尊敬,进山之时甚至不允许直言“老虎”二字。而是尊称其为“山神爷爷”,但是这种尊敬与日常的围猎却并不冲突。 鞔州虎独行荒野,寻常难觅其踪,并不是每次围猎都能猎获,因此虎皮、虎骨均十分珍贵。昔年时,一张完好的虎皮凭大宁官衙发放的贸易敕书可换熟铁300斤。因此,为了在狩猎时不伤老虎毛皮,粟鞨人猎虎的方式自与猎杀狼鹿之属时有所不同。 猎手们趟着积雪走下山坳,慢慢向老虎退守的石壁处逼近,猎手们每前行一步,身上都会发出铿锵的响声——他们每个人的身上,此时都披挂着双层重甲,贴身一层,是织得极密的锁子甲,锁子甲外,还罩着一件铁片棉甲——十几层棉花层层相叠加,包裹着一片片铁质甲片,最外层又嵌以排排铜钉。 众人所穿的铁棉甲新旧不一,但形制上和大宁边军所穿之甲胄并无分别——这些铠甲的出处不言自明,至于是贸易所得还是从战阵上掳获而来的,就不得而知了。 早春的粘雪润湿了众人的铠甲,寒风一吹,又在甲胄外结成了一层“冰甲”。随着猎手们沉重的脚步,冰甲不断折断、剥落、再重新凝结,在响成一片的噼啪声与铿锵声中,老虎愤怒地低声咆哮,几次想扑向人群,但都被步阵后的马弓手用居高临下的剑雨射了回去。几番徒劳后,老虎被囚在了半径七八丈的半圆之内,面前是密密麻麻的枪尖,身后是刀削般的高耸石壁。 老虎咆哮着、怒吼着,时而挥起虎爪,时而张开大口,或低伏身姿做搏人之势,或腾跃而起做猛扑之状,但在盾墙与枪丛的威逼下,几番试探均是徒劳无功。 此时这头猛虎想必已经陷入了深深的懊悔之中,后悔自己为何没有在合围尚未完成前奋起勇力一鼓作气地跳荡而出,而是随着群兽,被这条渐渐形成的绞索一点点榨干了勇力与气势...... 老虎一边低吼一边用锐利的双眼一一扫过盾墙后猎手的眼睛,它希望从中找出最软弱的那道目光,继而以那里为突破口拼死一搏,但是,它发现面对的每一双眼睛都是一般的笃定与冰冷...... 突然,一枝羽箭无声地透过枪丛,迎着老虎的视线穿透了它铜铃般的眼睛,锐利的箭头没入虎脑之中。老虎一声哀嚎,翻倒在了雪尘里......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暮雨阿玛拂了拂马蹄袖,将弓弦兀自颤抖的硬弓利索地收入了弓囊。 冰封的牡丹(弯曲)乌拉(江)在雪原中蜿蜒前行,经过雄奇的忽汗海后河道愈加舒展写意,唯一一段笔直的江面,如匕首般直插入老爷岭与遮根采岭双峰相夹的盆地之中,此刻,温暖的夕阳抚过遮根采岭静默的山巅,照进江面上突起的冰棱中,将驰骋其上的归人映得绚烂明朗。 满载而归的猎队排成一列纵队小跑着穿过冰面,几挂由双马拖曳的爬犁载满猎获走在队伍最中间。 一条窄窄的冰河在前方不远处汇入牡丹乌拉,河湾处,几缕炊烟袅袅而升。炊烟下,就是宁公特粟鞨章琥塔部的屯落所在。 “蛤蟆河子,太难听,依我看,若是叫‘蟾鸣水’则更有意境!” 暮雨耳边,又响起了他的声音,调侃中带着三分郑重,不羁里含了几丝坚毅。 这里,地处宁公特粟鞨腹地,大宁立国初期,曾设置了名为“忽汗海卫”的卫所对这片广袤的土地进行管辖。与闲州卫一样,忽汗海卫的长官亦由粟鞨土官兼任。 从“章琥塔屯”向南朔江而上180里就是宁公特第一圣水忽汗海,自忽汗海再向南行400里,人们便可以眺望盖马大山云雾缭绕终年积雪的主峰。 当年,粟鞨宁公特六部中的真金部就是沿着这条路线越过山海抵达辽东,在夹缝中创立了闲州粟鞨,又缔造了如今的粟鞨联盟——鞔州。 pov4 暮雨02 暮雨一跃而至,借着幽暗的晨曦,检视着自己的战利品。那是一张年轻的脸,颇为清秀,从嘴角处并不十分繁茂的胡子看,他的年龄应该与自己相仿。 “嗯,没死,只是晕了!” 她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鼻子。发现还有呼吸。看来自己这一箭的力度掌握得恰到好处! 身上的衣服倒是不错,暮雨摸了摸,发现质地是小牛皮的。他的腰间垂着一个空空的箭囊,身上却没有弓,一把顺刀绑在宽牛皮腰带上,暮雨随手将之拔出。 “不错啊!”这刀的钢口非常好,一定是宁人工匠锻造的。怕是能值30张貂皮了。 腰带上还有一个小兜囊,里面装着用鹿皮包裹的火镰、火绒、弓弦、鱼钩、鱼线、还有一小瓶油脂。 一条细细的钢珠链在他的脖颈间若隐若现,暮雨伸手拽出,发现钢链上吊着一块白色的象牙小牌,象牙在粟鞨人看来乃是寻常之物,牡丹乌拉、忽汗海周围总能挖出长着长牙的巨大骨架。 “宁人管这些变成骨架的巨兽叫猛犸象,他们喜欢用它的牙做筷子、钗子、小牌这类东西。”每年夏天,阿玛都会带上族人去找找寻并挖掘这些巨大的骨架。 族人们会将挖出的长牙交给相熟的闲州部落,闲州人再凭宁人衙门发放的贸易敕书用这些长牙为宁公特粟鞨换来钢刀、铁犁、陶碗等日常用具。 真是神奇,这片土地竟然还曾生存过那么庞大的巨兽。但是那么强大的巨兽,为什么说消失就消失了呢?这个疑问曾经困扰了暮雨好一段时间...... 她仔细地端详着手中的牙牌,牙牌反正两面都刻着汉字,一面的字大而少,是阳刻,大概是正面;另一面的字小而多,是阴刻,想来是反面了。 “这小贼会不会是宁人?衣着是粟鞨样式的,头发是光头......对了!看看手指!” 暮雨又将他的右手拉了过来。 “嚯......拇指上有扳指!拇指、食指、中指上还有老茧!老娘亲手抓住的阿哈,怎么会是宁人!” 粟鞨人射箭时撒放的方式与宁人不同,宁人习惯用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扣弦放箭;粟鞨人则是借助拇指上的扳指用拇指、食指、中指捏箭撒放。 这种撒放比宁人的要难,但掌握后可以更容易地拉开硬功,骑射时也更方便。 虽然这么想,但暮雨还是将那块牙牌藏进了怀中,作为自己亲手抓住的第一个阿哈,她不允许他身上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这个阿哈,后来被绑在驮马的马背上拉回了牡丹乌拉与蛤蟆河子交汇处的章琥塔部屯落。 “你是谁?那晚野鹤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暮雨阿玛端坐在屯落正中的议事厅中,威严地问道。 “那晚我和族人在野鹤城外饮酒烤肉,突然发现城中主寨起火,然后城外众人中喊声四起,有人喊是野鹤为报世仇,设计要将闲州和宁公特聚歼于野鹤城外,也有人喊闲州勾结蔺成栋借娶亲为名要强夺野鹤城。 然后发现人群中有人中箭,还有人惨叫,然后刚刚还杂在一起喝酒唱歌的人就拔刀互砍。砍着砍着,我听见雷鸣般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很多人喊“骑兵!辽东铁骑来了!”于是大家也不砍了,四散奔逃。我当时在最外圈,跑得也最早。 黑暗里不辨方向,稀里糊涂地就摸进了你们的营地,看见有马就想牵一匹逃命......至于我的身份......我已经犯下了偷盗的大罪,如果说出我的身份,会让我的祖先和部族蒙羞!” 此刻议事厅已经被部族的男女老幼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屏息凝神地听着,大厅上并不喧闹。 那阿哈跪在厅中。身上华贵的牛皮衣已经被剥下,赤裸着肌肉结实的上身。一番回答倒也不卑不亢。 “好,就允许你保留身世的秘密,你既然已经知晓了自己所犯的罪恶,那么就要老老实实地在章琥塔部当阿哈! 从现在起,你从前的一切,就像那天边的浮云一样远远散去了。今后你要勤恳劳作、忠心侍主、遇有战阵要冲锋在前。以此来洗刷自己身上的耻辱和罪恶! 如果为部族立功,就可以将功折罪,恢复你的自由,让你成为章琥塔部的勇士!你明白了吗?” “明白......”那人用牙咬了咬下嘴唇,痛苦地答道。 “好,现在当着大伙的面,叩拜你的新主子!” 阿玛话音未落,暮雨就骄傲地从人群中走出,来到了他的面前。 “你是被我堂堂正正一箭射晕的,你是否心服口服?” “我服......” “什么我、我的,从今以后要自称奴才!快给本主子请安!” 那人无声地叩了下去,额头磕在石砌的地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吓了围观众人一跳,他缓缓起身,鲜血从额头渗出,流过那双深邃的小眼睛。 除了瞬间暴起又迅速隐匿的寒光,暮雨发现,那双小眼睛里竟然藏着掩饰不住的幽怨...... 短暂的对视后,“阿哈”慢慢转过身,分开人丛向外走去,可是仅仅踉跄了三四步,就扑通一声栽倒在了地上——刚刚那自虐发泄成分居多的叩拜,让他再一次晕了过去...... 族人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哄笑声! “不愧是我的女儿!黑夜里悄悄潜行,然后又折下箭头,捕了这样一个有傲骨的阿哈,哈哈哈,有勇有谋!”阿玛也高兴得哈哈大笑。 两名汉子分开人群将暮雨的阿哈扛出了议事厅。 章琥塔部有部众1000余人,其中可以披甲的男丁有300多人,如遇危及时刻,另有100余健妇可上马开弓助战。屯落中还有200余名阿哈。大部分都是从高鲜虏获的边民,还有少部分宁人以及其他部落的粟鞨战俘。 阿哈们住在主家窝棚外的小窝棚里,平日里主要负责耕作南山坡上的庄稼地,在关内宁人的潜意识里,粟鞨人以渔猎为生,不事耕种,但翻开宁人浩如烟海的史籍仔细查找就会发现,其实粟鞨人种植高粱、东奴麦等农作物已有近千年的历史。 战时,精壮阿哈则要作为死兵身披双甲第一波冲击敌方的军阵、营寨。战后侥幸不死的阿哈将可能重获自由之身,但即使获得生理上的自由,政治上也必须仍旧依附于原来的主家...... 暮雨家原本已经有了五名阿哈,其中有两名高鲜女奴,两名宁人男奴,一名野鹤战俘。暮雨给新近捕获的阿哈取了个名字——讷辛(大熊)。 不仅是因为这人的肌肉像熊一样粗壮,更是因为在暮雨眼里,他时常像熊那样傻里傻气的,比如说,这人竟然不会耕地! “可怜的孩子,要是没被我抓到,他兴许还在某个部落里当少爷呢吧......”黄昏时分,看着收割完高粱的小熊拖着疲惫的身影从南山上慢慢走下,暮雨的心中竟然微微泛起了一丝酸楚。 pov4 暮雨03 北国的秋天绚烂而短暂,悠然飞舞的新雪为窗棂外的远山勾勒出一层清寒的边际,与铺满山峦的五色落叶融为一体,在急促的马蹄下凌落成尘...... 一支猎队疾驰着向山外冲去,和以往不同,这一次猎队没有携带任何猎获,队中没有人谈笑,焦灼的情绪弥漫在汉子们的心头...... 暮雨骑着小黑马跑在队伍中间,多少带着些懵懂。 “那东西真就有那么可怕吗?” 这个疑问一直困扰着她,几次想就此向阿玛询问,但是看到阿玛凝重的脸色,她乖乖地选择了沉默。 这本来是入冬以来的第一次打围,猎队于昨天傍晚抵达猎场,大家扎下营寨后早早休息,准备凌晨时分出发围猎。但是刚睡下没多大一会,暮雨就被身旁的喧闹声吵醒。 “我刚刚好像射中了一头熊!”轮值守夜的韦赫达大声喊道。 “好兆头啊!还没开始打围就能猎到熊!”几名猎手拿起虎枪和弓箭,和韦赫达一起进入林中。 不多时,几人抬着一个东西回到了营火旁。 “首领!首领!咋办啊?韦赫达好像惹麻烦了!” “莫慌!让我看看。”暮雨阿玛一边说一边走了过去,一眼之下,竟也呆在了那里。 “究竟是什么东西?”暮雨也凑到了营火旁。“啊~~~这是......” 一张狰狞的人脸在跳动的火光下忽明忽暗。但是这张脸的主人,身上却密布着棕红色的长毛......一枝羽箭插在它的眼角处,射塌了它的面骨......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 幼年时,每当暮雨乱跑乱闹或闯下祸端,额娘就会说:“再不听话,就拿你去喂‘阿尔犸斯’!”听大人这样说,大多数粟鞨婴孩都会被吓得连大气不敢出一声,但是暮雨却不以为然,阿尔犸斯,是什么东西?很可怕吗?我从来没见过啊! 但是老辈人却坚称,这阿尔犸斯,亦称人熊,是这大山中最恐怖的生物。即使再强悍的粟鞨战士,也会在一瞬间被人熊撕成碎片。 章琥塔部甚至有一个传说,在距离现在并不遥远的往昔,忽汗海旁的一个小部落在一夜间烟消云散,残肢断体于林间四下散落,帐中的炊烟却仍旧缕缕升腾...... “人熊的厉害之处,不仅仅在于性子狡猾、阴毒,而是它身上的那身皮毛!”在一个漫长的冬夜里,老玛法(爷爷)对围坐在自己身边的青年们这样讲道:“人熊的毛皮是最坚固的铠甲,寻常弓箭根本射不穿它的身体!” “您之前不是说,人熊的脸上没有皮毛吗?射人熊的脸不就可以了吗?”暮雨笑着说道。 “这娃儿聪明!”老玛法乐得连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但是人熊也不傻啊,它也晓得自己的脸上没有保护,因此,人熊有一个办法...... 它会捕捉自己的同类,然后把同类的皮毛活剥了!做成一个面具,然后祸害人时带在脸上。活剥的皮毛仍旧可以防箭,不过却扛不住由铁胎硬功射出的重矢,因此,只要用硬弓在近距离对着它的面门处来上一箭,就可以取走它的性命。 而且,这种由同类皮毛做成的面具,几年之后就渐渐不那么灵光了,所以说,人熊要是想强大,就必须不断捕杀自己的同类...... 舒穆录部的首领就有一件人熊皮毛做成的软甲,就是年头有些长了,可防护力仍不比一般的锁子甲差。 虽然人熊这般强悍,但数量却因为这个自相残杀的痼疾而一直不多,千百年来,让咱粟鞨人打得越来越稀少了......”老玛法幽幽地叹了口气,凝视着窗户纸外无尽的夜色。 “咱粟鞨人不也是如此嘛,虽然善战,但这种善战却一直被大家用在部族间的自相残杀上。哎......自我记事起,忽汗海、牡丹乌拉边的这些部族,就一直互相打来打去的......”暮雨不屑地说道。 老玛法怔怔地看着暮雨,惊得半晌合不拢嘴巴...... “对,这就是传说中的阿尔犸斯!”阿玛的话印证了暮雨的推测。 “不过,这一头只有五尺多高,是未成年的小人熊,它要是长成年了,能有将近一丈高!” “我...我也不晓得是这东西啊,我守夜时看见林子里有个毛乎乎的影子一直盯着咱们看,以为是黑瞎子呢!就射了一箭......首领,我是不是闯大祸了?”18岁的韦赫达战战兢兢地问道。 暮雨阿玛拍了拍韦赫达的肩膀。 “不是你的错,你是守夜的哨兵,大家的性命安危都肩负在你身上,你射这一箭只不过是履行了自己的职责!而且,黑夜里一箭就能射中要害,韦赫达,你不愧是咱章琥塔部的青年‘巴图鲁’!” 见既是自家族叔,又是部族首领的暮雨阿玛并没有责怪自己,韦赫达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次的围,咱们不打了,大家抓紧吃点东西,天亮就回屯子吧!” “喳!”众人一同领命。 “韦赫达,你把小人熊脸上的箭拔下来,而后用清水将它身上的血污洗净,再用树枝好好地把尸首盖住。大家把身上多余的食物都拿出来,放在小人熊身边......” “大哥,这么做有用吗?”众人散去后,暮雨听见青桦二叔拉着阿玛的胳膊,悄悄地问道。 “应该没用,老辈人讲,阿尔犸斯桀骜阴兀,有仇必报......” 自打猎队回来后,章琥塔部一直被一种怪异的氛围所笼罩,每天天光尚早,人们就会早早地回到家中,将圈里的狗全都放出来散在屯子里。 寨墙上的守卫较平日里足足增加了一倍有余。这还不算,入夜后,相熟的人家大多会聚在一起,男人们将硬弓放在身边,喝着煮开的热山葡萄酒,围坐在炉火旁轮流守夜,女人和孩子则挤在大炕上早早睡去。 暮雨感觉,面对着可能会到来的报复,大多数族人的期待要多于恐惧,在粟鞨人中,凡是能够成功猎杀人熊的部落,都将被周围的部族高看一眼,射出致命一箭的猎手,更将获得莫大的荣耀! 年轻的汉子们,人人都在跃跃欲试中等待着...... 与其他人不同,韦赫达的心中充满了忐忑,这件事怎么说都是他惹起来的,虽然首领事后并未对他有过一句责怪与埋怨,但他却一直担心那夜自己的鲁莽或许会给部落带来什么不必要的损失。 可是一连五天,屯落周边都没有丝毫的风吹草动,韦赫达渐渐地松了一口气,这天黄昏,他来到了自家的阿哈棚子,悄悄地对一名三十多岁的高鲜女阿哈泉氏耳语了几句。 这名高鲜女阿哈是韦赫达阿玛5年前入寇高鲜时劫掠而来的,自从第一眼看见她,韦赫达就感觉这个高鲜女人身上有种不同于粟鞨女人的风韵。 5年中,韦赫达渐渐从一个半大小子长成了章琥塔部最威武的青年战士,终于,在一个夏夜里,韦赫达将泉氏扛到蛤蟆河边的树林中,在她身上肆意驰骋了一番。 自此之后,二人便时常幽会。按粟鞨风俗,女阿哈如果成功为主家诞下子嗣,就可以免除贱籍。但是韦赫达心中暗想,即使她怀上了他的后代,自己也不打算将其收为侧室...... 这不仅仅是因为这名高鲜女人足足比他大了十几岁。他更接受不了的是,自己后代的身上,流有高鲜人孱弱的血脉...... pov4 暮雨04 这几日,韦赫达一直怀抱硬弓枕戈待旦,他平日所用的,正是那种传说中能够射穿人熊面皮的铁胎硬弓,能开这种弓的人,遍数整个章琥塔部,应该不会超过10人。 到了第五天晚上,他稍稍有些扛不住了。 “大人熊应该是不敢来寻仇了,毕竟章琥塔部并不是那种几十人的小部落。就算人熊再厉害,也不敢轻易前来招惹...... 趁现在天气还不算冷,再和泉氏去蛤蟆河边的茅草丛里整一下吧......” 朦胧的月色下,尚未封冻的蛤蟆河子发出清脆的响声。韦赫达悄悄地走出屯落,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地从空中落下,不多时便在地上积了不薄不厚的一层,皮靰鞡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从脚趾尖到耳朵根,蓬勃的欲望在韦赫达的身体里横冲直闯,让他的心又麻又痒...... 终于,借着雪地上的月光,他依稀看见泉氏婀娜的背影斜靠在河边的一颗白桦树旁,韦赫达紧行几步跑上前去,一把从后面将泉氏搂在了怀中。长满老茧的大手迫不及待地撕开了泉氏的皮袄。 就在握住她双峰的一霎那,韦赫达查觉到了一丝异样,往日柔软丰腴的皮肤,现在为何这般的冰冷坚硬? 他急忙扳过了她的身子,瞬间,他被眼前所见到的影像惊呆了——平日里那张满是魅惑的俏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血肉模糊空洞——泉氏的脸,不知被什么东西生生地撕掉了...... 韦赫达猛地跳将起来,已变成尸身的泉氏从他怀中跌落,摔在了雪地上。 他想大声叫喊,可嗓子却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卡住,只能发出嘶嘶般干涩的声音。此刻,仿佛全身的血液齐齐奔涌到了他的脑海中,一锅粥般沸腾了起来。而失去了血流的肢体,却硬僵僵的无法动弹...... 我要拔出我的刀! 韦赫达紧闭双目,努力从不停翻涌的脑海中抽离出了一丝冷静,再用那仅有的一丝冷静支撑着自己抬起右手,摸向腰间的顺刀。 刀把在哪?我怎么找不到刀把了?别慌,慢慢来,韦赫达,你是宁公特最年轻的巴图鲁,只要握住了刀把,这山林间的一切都不是你的对手! 对,终于找到了,这就是刀把...... 刀柄上有配重球,刀把上柔软的防滑皮绳,这熟悉的握感让韦赫达精神一振,他一寸寸将顺刀拔出,双手握持横刀于眼前,背靠那株粗大的白桦树,扫视着黑暗中的未知。几个呼吸间,他感觉力量重又一丝丝聚拢了回来。 沉重的脚步声从身后的夜色中传来。 韦赫达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倚着白桦缓缓转过身,将刚刚那口气长长呼出后,方才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刀尖所指处,一个旁大的身影正在一步步朝他逼近。 棕红色的长毛,越来越浓重的腥臊,沉重的呼吸......想来,这就是传说中,那凶悍的成年人熊了...... 韦赫达凝神聚气,不动如山...... 那人熊低着头一点点向他逼近,在离他七八步处止住了脚步。 “嗬嗬嗬嗬嗬........”人熊发出一连串苍凉而诡异的笑声,随即一点点抬起头。 韦赫达看见,在人熊脸上,歪歪扭扭地贴着一张惨白的人脸,那是......他曾无数次亲吻过的,泉氏的脸...... 人熊一边笑着,一边用大手将泉氏的脸向四下扯了扯,以便覆盖住自己斗大的面孔,紧接着慢慢蹲下身,一点点向韦赫达凑近......在泉氏扭曲变形的脸皮前,韦赫达刚刚聚拢的勇气于一瞬间消散无踪。 他的手掌无力地垂了下去,任由刚刚还紧握着的顺刀掉落进了新雪之中...... 雪花无声地飘向大地,将顺刀一层层掩盖,直到一双大手将它从厚厚的积雪中拾起。 “这是......韦赫达的刀......”青桦颤抖地说道。 此时,蛤蟆河边除了泉氏那具没有脸孔的尸身以及这把顺刀,还可以看见两串巨大的脚印,一来一回地延伸至远山深处...... “韦赫达被人熊扛走了!”这个消息让章琥塔部的汉子们惊愕不已。 “救人去!”大家迅速将弓箭马刀等军械佩戴整齐,从马厩中拉出了最快的猎马。 “双马!骑双马!”暮雨阿玛在人群中大声地喊道。传说中人熊的奔跑速度比马还快,因此要想追上人熊救回韦赫达,就必须趁着雪地上的脚印尚未被新雪覆盖,一人二骑一刻不停地疾行追赶。 半个月前,屯落中三分之一的男丁携带海东青出发前往400里外的北琴海捕捉大天鹅,至要一个月后方能返回。 章琥塔部余下的200余名披甲男丁集结完毕,屯落前的空地上一片喧嚣,猎犬在马腿间穿行着来回寻找自己的主人,率滨马兴奋地刨着雪地,不住地在原地来回地转着圈子。 最先出发的是10余骑带着猎犬的斥候队伍,然后是呈雁行之状的主阵。最后是一小队殿后的精骑。 老辈人讲,只有铁胎硬弓才能射穿人熊的皮毛。部落里能够开这种弓的只有寥寥数人,其中,两名硬功手正在北琴海边捕猎,一名硬弓手恰好是此刻生死不明的韦赫达,余下的五名硬弓手被暮雨阿玛分散在了诸队之中——斥候一人、中军三人、后卫一人。 待斥候追踪到人熊后,众人将对人熊展开合围,最后再由硬弓手在近距离以重矢射面取其性命。 在粟鞨人中,闲州诸部以重装步兵为傲,野鹤诸部则凭铁骑兵称雄。宁公特则是介于二者之间,骑兵与步卒均无明显之长处,同时也没有明显的软肋。 暮雨身披锁子甲,站在寨墙上目送着汉子们一路绝尘而去。章琥塔部的健妇们此时都已经披好了铁甲,在汉子们出征之时,她们将率领武装起来的阿哈守卫屯落的安全。 一阵嬉笑声将暮雨的目光从远去的猎队身上拉回。几名健妇指指点点地嬉笑着,顺着她们的目光,暮雨很快就找到了她们的笑点所在——自己新捉的阿哈,大熊,正半跪在地上,往一柄老旧的三眼铳内倒入黑褐色的粉末......看到这幕景象,暮雨也忍不住歪了歪嘴。屯落里人人都晓得,那注入铳口的黑褐色粉末,其实是...... 按照惯例,出屯进行耕作渔猎的阿哈也要配备军械,屯外的莽莽大山中,能要人性命的猛兽实在是太多了,阿哈的命虽然不值钱,但好歹也是命...... 可是,大熊在武库中翻捡了半晌后,却并没有选择弓箭、腰刀这样常见的组合,而是拎起了一杆生锈的三眼铳。这杆三眼铳应该是多年前章琥塔部和舒穆录部一起去高鲜抢掠时带回的战利品。 铳管安装在一根箍铁的木棒上,三根铳管呈“品”字结构并列,有一尺多长。每根铳管上还有一道突起的铁棱,以便发射之后立即转做狼牙棒进行搏杀。沉重的铳管再加上尖锐的铁棱,足可以砸破敌方的重甲。 暮雨依稀记得自己幼时大人们试射这杆三眼铳时的情景。先将用硝水浸泡过的火绳插入发射用的火门,再将黑色的火药倒入铳管之中捣实,接着放入铅制弹丸。最后点燃火绳,轰轰轰三声巨响后,二十步外的半截树桩上出现了三个狰狞的弹洞。 “威力倒是不小,但是射得太近,装填还麻烦......不如弓箭好用!”大家趁着新鲜劲轮着发射了几次后就将它扔在了武器库中。 多年来,这杆三眼铳一直自顾自地躺在角落里任灰尘落满铳身。随铳一起缴获的铅弹倒是还有不少,可击发用的火药却早就难觅其踪了。 “真看不出,我这个阿哈原来是一个喜欢用蛮力的莽汉子!”看大熊选了这样一杆现在只能当狼牙棒用的兵器。起初,暮雨的心中还微微涌起了一丝骄傲。 在粟鞨人的心中,被精明包裹的“莽”,是一名好汉子身上必不可少的优秀品质。但是,大熊接下来的举动,却成了章琥塔部人眼中十足的笑料。 在每天耕作的间隙,人们都会看见大熊壮硕的身躯趴在地上捕捉着什么。有好事者凑上去一看,便哈哈大笑了起来:“这阿哈莫不是被暮雨打傻了?他费力气捉的东西,竟然是些屎壳郎!” 在众人的嘲笑声中,大熊仍旧我行我素地四处捕捉着屎壳郎,几天后,他又在山间下套成功捕捉了一头梅花鹿。 “主子,能否赐给奴才一瓢鹿血?”小熊把鹿背回家后,对暮雨提出了请求。得到允许后,他端着鹿血走回了阿哈棚子...... “主子,大熊太恶心了,他把他捉的那些屎壳郎浸入您赏赐的鹿血里泡了一夜,现在又把那些屎壳郎放在阳光下晒呢!”宁人阿哈悄悄地对暮雨说道。 “大熊,你这是准备干什么?”暮雨不悦地问道,“弄这些恶心人的东西,可不要丢了我的脸面!” “回主子话,奴才是在制造武器,等这些浸了鹿血的屎壳郎晒干后,再细细地研磨成粉,塞入三眼铳中便可以代替火药击发铅弹了!主子要是不信,等奴才弄好了再演示给主子看!” pov4 暮雨05 此刻,在披甲健妇们的嘲笑声中,大熊正在朝铳口装填弹丸,想来,他的屎壳郎药引现在已经做好了...... “不对!咱们上当了!!大家快来看!”中午时分,蛤蟆河边传来了老玛法的喊声,暮雨等人闻声跑去,发现老玛法正蹲在雪地中研究着地上的两串人熊脚印。 “你们看,这两串脚印里有古怪!”老玛法皱着眉头说道。 “这一串从山里来的脚印,和那串回山里的脚印相比,要稍稍大一些,而且,回山里的那串脚印,脚掌上似乎缺了半个小脚趾......” “果然如此!”定睛细看后,暮雨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莫非昨夜袭击韦赫达的人熊,并非只有一只? 暮雨循着脚印细细查找,又发现了一处蹊跷之处。 “玛法,你看这里!” 在大脚印和小脚印交汇处的白桦树干上,有几道明显的抓痕,抓痕在一棵棵相邻的白桦树干上蔓延着,一直没入这片森林的深处...... 老玛法摩挲着树干上的抓痕,闭上眼睛开始沉思。 “难道这人熊真有这般狡猾?”良久,老玛法突然惊呼了一声。 “我听我玛法说,同性人熊没办法在一起和睦相处,这地上一大一小的两串足印,想来是一公一母两头人熊所留下的。出山时,公人熊将母人熊背负在背上,到了这里......” 玛法指了指有抓痕的树干。 “公人熊放下了母人熊,然后顺着一棵一棵的白桦‘走树道’藏进林子里。 让母人熊杀人生事,掳了韦赫达再明晃晃地逃回山里,引部内精壮前去追赶。这公的,此刻想必正躲藏在屯落外的什么地方,暗中窥伺着咱们的一举一动......” 一阵微风吹起凌乱的浮雪,不远处的屯落里冒起几缕寥落的炊烟,初冬的太阳暖暖地罩着大地,斑斑驳驳的阳光透过尚存有几片黄叶的树枝,在白桦林深处幽幽地闪烁着...... 一阵寒意从暮雨的脊背处升起,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角弓。 “别怕,人熊习惯夜行,从现在起到天黑,还有三个时辰,派两个阿哈骑快马去舒穆录部搬兵吧,现在屯子里除了阿哈,已经没有能拉弓披甲的汉子了,只要从舒穆录部搬来二三十个能驰马能披甲的汉子,人熊就不敢轻举妄动,这功夫,就先别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 粟鞨人中鲜有长寿之人,老玛法今年65岁,是章琥塔部年纪最大的老者,暮雨阿玛在遇到摸不准的抉择时,也会找他商量一下。 上一次野鹤城汇盟时章琥塔部晚一天出现,直接参加婚礼的计策也是阿玛在和老玛法商量后方才定下来的。 据最近陆续传来的消息看,章琥塔部是当晚野鹤城周边唯一全身而退的一支人马......部落里的汉子们都认为,老玛法60多年的智慧是咱章琥塔部的一宝,足足抵得上30名披甲战兵! “咱们发现的事情别和屯落里的妇孺们说,以免自乱了阵脚,要找年头长的可靠的阿哈前去搬兵,就让青桦家的塞斯黑和老金去吧!”玛法又细细地叮嘱了暮雨一句。 青桦家的两名老阿哈悄悄领命后,骑了快马朝着舒穆录部的方向狂奔而去。如果顺利的话,天黑前舒穆录部的铁骑就应该能够出现在暮雨的视野中了。 暮雨张罗着自家的几名阿哈在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铁锅,并亲自宰翻了一口肥猪,准备招待前来赴援的舒穆录骑兵,可惜这时节酸菜还没有腌渍好,所以猪肉就只能和土豆炖在一块了...... “你随我来!”看着一坨坨猪肉在铁锅中上下翻腾,暮雨轻轻地拽了一下大熊的胳膊,提起弓箭走出家门。阿哈没有多问,夹着大号三眼铳紧紧地跟在暮雨身后。 二人登上了屯落寨门处的瞭望木塔。暮雨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蹭向远处遮根采岭山顶起伏的雪线。天光就这样渐渐地暗了下去,一行迟行的雪雁鸣叫着飞过天际,为血红的夕阳镶上了人字形的剪影...... 空寂的山林已先屯落一步被幽暗吞噬,一阵轻缓的马蹄声恰好在此时传来。 “来了!舒穆录部的援兵来了!”但就在那颗悬在暮雨心头的巨石即将落地的瞬间,她又查觉出了一丝蹊跷。 “马蹄声不对!”粟鞨人自幼在马背上长大,对与马有关的一切都十分熟识。细听之下,暮雨发现,从马蹄声来看,徐徐而来的并非是行军的骑兵队,而是廖廖几骑无人驾驭的散骑...... 果然,两匹鞍鞯齐全的马出现在了屯落前的小路上,借着余晖,依稀可以辨别出就是两名阿哈去舒穆录部求援时所骑的快马...... “怎么只有马回来了?骑手呢?”暮雨跳下瞭望塔,在落地的瞬间,她知晓了骑手的命运,与此同时她的胃里一阵翻腾,双脚也软软的没有力气,一屁股坐倒在了雪地里。 她想歇斯底里地狂叫,想在这雪地上打滚,想钻进阿玛的怀里大哭。然而,似乎这些又都没办法分担她此刻的绝望和恐惧...... 一双手从身后环住了她,轻轻地把她从雪地上扶起。她把头埋进了来人的怀里无声地抽泣,她知道,这个厚重的怀抱来自于自己的阿哈。 大熊拍了拍她的后背,把她拦腰抱起,回到了寨门内。 “没事的,有我呢!”他将暮雨背靠寨墙放好后,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温热的气息吹散了她鬓边的碎雪。随即转身走出寨门。暮雨闭着双眼,耳边传来“撕拉”“撕拉”两声,她慢慢地长出了一口气——大熊已经将那两张黏在马头上的人脸,一一扯掉了...... 暮雨再次被大熊抱了起来。 “所有人,马上到屯议事厅内集合,带上武器!所有人!” 大熊洪亮的声音在屯落里回荡,最后一抹夕阳给天际的流云染上了一层血色......他长长的剪影上有一个粗壮的突起,那突起来自于斜插在身后的大号三眼铳。 pov5 赵凝01 一片金色的桦叶随阵阵秋风翩然摇落。 “一定是被这战鼓声震落的!”我在沉闷的轰鸣中稍稍停下脚步,等待着这片秋叶从自己眼前掠过。 一支利箭悄然而至,挟裹着刺眼的光晕,撕开叶片上耀目的纹理,从我的脸上划过,沿着血痕钻进我身后一名舒穆录部锐兵的眼窝。 在粟靺同袍临死前发出的叹息声中,我缩了缩脖子,让铁盔的护颌尽量多给脸部增加一些防护。 “你小子命真大!走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停了一步呢?要不是这步停顿,刚刚那箭正好砸在你脸上!然后,暮雨就要哭鼻子了!”伊达浑(犬)的声音穿过厚重的铁叶棉护颊,遥遥地传进我的耳中。 “再也不能靠命大而侥幸存活了!”我再次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步伐。前方不远处,百余名死兵推着沉重的盾车缓缓前行,我尽量将自己的身体藏进盾车的遮掩里。 “得活着啊,当初苏武要是熬不到重归汉土,死在了北海之滨,又哪能名垂青史,流芳百世呢?一定要小心!如果真的在这场只属于粟鞨人的战争中作为‘大熊’死掉了,那么我身上赵凝的魂灵又该往何处安放?” 对,没错,我就是赵凝!大宁朝金羽卫东北镇抚司“戍”字队小旗官赵凝! 当然,在粟鞨人的重重环绕之中,赵凝的命只怕比一只飞蛾还要短暂...... 所以,我现在是輓州正白旗第2甲喇第3牛录马甲兵章琥塔·讷辛,内心里,我一直称这个粟鞨名字为“大熊”......现在,大熊手持硬弓,于此战中充当第一阵先锋锐兵! 至于前面那些推盾车的死兵......正如他们的名字一样,是用来专门送死的!都是各家的奴隶阿哈,上阵前饱餐三天,顿顿大猪肘子大烙饼,然后才有力气披上双层甲胄,再推上由硬木、棉花、兽毛、铁皮等物压和而成的盾车。顶着满天的箭雨掩护锐兵接敌破寨。 如果侥幸当了五次死兵还没死,那么,幸存者就会重新获得自由。 曾经,我也是一名阿哈,不过此时我已经重新获得了“自由”。按照粟鞨人的新词,就是被主家“抬旗了”。不过被“抬旗”对于赵凝来说,似乎是更大的枷锁...... 就在一个月前,闲州粟鞨已经和宁公特粟鞨初步完成了整合,形成了一个横跨盖马大山的部落联盟,名曰:鞔州。 金羽卫在野鹤城所放的那场大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起到了一些效用——新的粟鞨联盟不仅整整推迟了3年才费劲周章地得已建立,更是让预期的三家联盟变成了现在的两家联盟,实力较真金家族最初的预期大大地打了折扣。 不过......在这宝贵的三年时光中,大宁朝那缓慢而又迟钝的官僚系统能够做出相应的调整,以应付东北边疆这些由暗流汇聚而成的汹涌波澜吗?多半还没有吧......也许,这就是子曾经所曰的:治大国如烹小鲜? 这样看来,那晚最大的受益人,应该是在大火中失去父、叔的现任輓州大汗——艾森阙洛·野牛皮...... 呵呵,真不想承认......我们在那晚的努力,似乎当真是在为他人裁剪着嫁衣...... 呸!怎么又开始分心乱想了?作为金羽卫的一员,能做的,不能做的,你都已经做了!现在,好好为你自己操心吧!对面营寨里,窝集粟鞨人的箭可不是吃素的! 现在,离窝集人的寨子只有五十多丈远了,箭雨愈发密集。还好有盾车替我们挡下了来自正前方的大部分威胁...... 咚!一枝从头顶上方抛射而来的箭矢砸在了我的肩上,还好,厚重的披膊将这支凌厉的“梏矢石弩”弹到了一旁。我身上穿的,是辽东边军的制式铠甲,崭新的布面内,层层相叠的棉花包裹着厚实的甲叶,足有近四十斤重。这种沉重带给我的,可不仅仅是只存在于心间的踏实。 我撑开手中的硬弓,朝寨墙垛口的方向盲射出一枝羽箭。即使在这场粟鞨人的战争中,我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被击中后若是不反击,我的心里就会憋下一口气...... 离弦的羽箭在飘零的黄叶中穿行,与南飞的雁群擦身而过,划着弧线飞向前方那座掩映在五色森林中的大寨子。“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河落日孤城闭......” 范文正公的词句初读虽略显苍凉寥落,细品却不乏雄浑豪壮之感。是啊,当年他老人家坐镇西北边关,麾下铁骑雄兵无算,以堂堂之阵与夷狄争锋,即使感怀悲秋之句也自然会流露出壮怀激烈之情。 而我此刻却身处夷狄之中,在一场原本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争斗中披坚执锐身接锋矢,这疆场上的豪情,自然也就无从提起了...... 这已经是我第六次参加“打生口”了——在北地以北,打破阿勒锦江沿岸的窝集城寨,杀掉敢于反抗的战士,将剩余丁口迁回宁公特领界,或打散混编进各甲喇,或长途跋涉运往闲州。 有时,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奋进的屎壳郎,我眼前的粪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膨胀着...... 关外的土地虽然肥沃,但冬季漫长,加之粟鞨人耕作的效率并不甚高,根本无法集中供养如此众多的披甲丁口! 而粟鞨人,啊,现在他们有时也自称是“輓州”人了,仍旧这样疯狂地让自己的身形一天天膨胀,其狼子野心当真是昭然若揭!依我看,用不了五年,粟鞨的兵锋就会...... “嗷嗷嗷嗷~”远处的寨门开了,二百余名挥舞着铁斧与狼牙棒的窝集人怪叫着冲了出来。我们也随之快步向前,迅速和死兵们靠拢。 哎,我和我的同伴就像是甩在山水丹青上的一溜墨点,肆意地毁坏着这世间最浓重的秋色。 死兵们迅速将盾车拆解为一面面巨盾,组成了一道松散的盾墙,窝集人一边嚎叫着,一边将手中简陋的兵器砸向挡住了他们去路的盾墙。 盾墙后的死兵中,有很多人也曾经是窝集人,但此刻他们正高举着盾牌,默默地承受着来自昔日同胞的击打。如果那些正在攻击盾墙的窝集人于此役中侥幸存活,那么,下一次就该轮到他们站在盾牌后抵御攻击了。 盾墙不能太紧密,因为要给我们这些锐兵留出射箭的空隙。窝集人海兽皮重甲的坚固程度不输钢铁,紧紧包裹着他们的身体,只在眼前留有一线缝隙。 虽然此刻我手中的这张弓力道极大,大到足可以射穿“阿尔犸斯”的面孔,但是,在这个距离上却仍然难以洞穿窝集人的重甲。 我们的剑矢只有从那道缝隙中射入或者击中对方的腋窝脖颈等甲片薄弱之处,才能对敌人的性命造成威胁。 所以,我们尽可能地贴近对方,再在对方眼前,拉开硬弓,射出足以致命的箭矢。 pov5 赵凝03 伊达浑提着狼牙短棒怪叫着向战团中跑去,这人想赏赐想疯了,每次出阵都像极了红着眼的疯狗,倒也算是人如其名。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紧紧地随在他身后第二个冲向了前方的矛林,在我们的带动下,一小部分锐兵抛下弓箭,加入了肉搏的阵列。 一直以来,我都十分厌烦眼前这种肉搏。丛枪戳来,乱刀砍去,混乱中,我自幼练就的倭刀术毫无用处,运气倒成了决定生死的关键。 我一直也搞不懂我的运气究竟是好还是坏,自被家父送至金羽卫后,死里逃生似乎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可如果因为这样就说自己运气好的话,为什么我现在会站在这样一群不伦不类的异族中间,在这样一场和自己毫无关联的战争中搏命拼杀呢? 似乎,也不能说这一切就与我毫无关联,此刻我之所以愿意身接锋矢并不是为了粟鞨人所说的“前程”与赏赐,而是无法让伊达浑独自一人面对危险,朋友之间最重要的是一个“义”字! 韦赫达、伊达浑、以及艾吐浑(公野猪)、兀斯哈(星星)吉砑浑(鹰)等部内的年轻汉子们,他们虽不曾读过圣贤之书,但平日里在与我相处之时却处处义字当头。 曾经,粟鞨人在我眼里只意味着报功时冷冰冰的首级,可是现在,他们却是时常让我热血沸腾的兄弟...... 伊达浑矮小却壮硕的身躯就像是一颗出膛的佛朗基炮子,狠狠地撞进了闪烁着黑暗光芒的长矛森林。不知是因为灵巧还是单靠运气,在这个过程中他躲过了大部分的曜石矛尖,而他身上的两层铁甲,则帮他抵御了剩下那一小部分长矛的侵袭。 “嗷呜,我就是章琥塔的疯狗!” 他一边抡着狼牙棒,一边喊道,声音中夹在着兴奋与狂躁,对,和疯狗的叫声如出一辙...... 他的身形似乎格外适合这种间不容发的乱斗,或者说,是临阵时这种亡命徒般的气势让他所向披靡!平心而论,虽然他没学过任何搏击之术,但如果当真让我和他一对一搏命......会有那么一天吗?感谢命运,让我们现在成了兄弟......不然的话,倒在地上的人多半会是我吧...... “大熊,这一次开兵打生口,我一定多赚些赏赐,也安排你们两个痛痛快快地喝一顿酒!”昨天夜里,站在能够遥望窝集木寨灯火的林际线处,伊达浑突然由衷地说出了这句话。 这似乎就是他今天比往日更加亡命的原因......我跟在他的身后,咬着下嘴唇,浑浑噩噩地举刀,砍向眼前的一片迷茫...... 缺口终于打开了,锐兵们呐喊着冲向寨中,满身是血的伊达浑抛了狼牙棒,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地喘着粗气。 寨中的又升起了几缕青烟,烧吧!反正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抓捕丁口,搜刮寨中的粮食物资,最后再将整个城寨付之一炬。 相比作为粟鞨人挥刀冲阵,这些事情则更加让我厌烦,每到这种时候,我就会感觉自己是滋生于大宁帝国后背上快速膨胀的恶疮中的一滴脓血......呵......脓血最初不也都是由纯净的血液变化而成的吗? 不,我不是脓血!我不会是投降匈奴终老一生的李凌,也不是娶了辽国公主后整日愁苦的杨五郎!相信自己,只要守住内心,终究有一天我能成为苏武! 苏武不过就是一介书生,赵凝,你不仅是一个有举人功名的书生,还是一名堂堂的金羽卫!金羽卫的前辈勋烈中,也曾有过只身潜伏敌营十余载的传奇,赵凝,你就把这眼前的一切,当做是一次官派的差遣吧......坚持住! 我退到一旁,在离伊达浑不远处坐下,看着同伴们从眼前蜂拥而入。我随手从窝集人的尸首上割下了一块兽皮,擦拭着佩刀的刀刃,粟鞨人对这种刀头沉重的牛尾刀情有独钟,以便于劈砍破甲,可是这些年来,我越是使这牛尾刀,就越是怀念倭刀在手时的凌厉锋锐...... “韦赫达!这一仗打完我肯定也能当白摆牙喇了!”伊达浑冲着正在策马而来的摆牙喇骑兵们大声喊着。是啊,以他的实力,足以成为摆牙喇了...... 越来越近的韦赫达兴奋地向我俩挥了挥手,可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一抹惊恐从他灿烂的笑脸上的划过。 “不好!有危险!”我沿着这抹惊恐回头望向身后。 在飘渺的烟雾中,一个身影从死尸堆中爬起,平端着长矛缓慢却坚决地刺向了伊达浑的后背......伊达浑恰好正处在我和刺客中间。 “伊达浑,趴下!”我一边大吼,一边向刺客掷出了手中的牛尾刀...... 面对突如其来的牛尾刀,伊达浑的兴奋的表情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恰在此时,我的头部受到了一记不知从何而来的重击,眼前的一切开始天旋地转起来。 突如其来的倭兵......暮雨的咆哮......高鲜的崇山......轩子佩久违的面孔......破烂木房中的妖冶春色......蔚山城下燃起的火球......黔贵兵粟鞨兵倭兵绝望的嘶吼...... 不对啊!为何这些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正在一件一件迅速地从我的眼前闪过?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我猛然睁开双眼,这些画面也随之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不,还有一个画面仍然固执地停留在我面前——是轩子佩那张蹉跎的方脸。我抬起手,想驱散这最后的余孽,却反而被这余孽一把抓住了手腕! “举人......求你不要再用粟鞨语说那么吓人的梦话了好不好?那条狗趴没趴下我不晓得,本官倒是差点被你这一声大喊吓趴下了......” 轩子佩一边拍着我的脸,一边低声用粟鞨语说道。 “你这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梦话,我一句都听不懂!快起来!陈小姐来找你啦!”这一句话他的声音很大,用的却是汉语。 环顾四周,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座由石头砌成的房子里。淅淅沥沥的雨声舒缓地敲打着窗外葱茏的草木,清新的气息在室内欢快地跳跃。 呵......方才的那些刀光剑影,原来不过是一个由回忆填充的梦境...... 我在哪?嗯,这里不是家乡,不是东北,而是黔中崇山中的一座小屯堡。 我是谁?哦,我再也不能是赵凝了,也不是章琥塔·小熊,我现在是刚刚从滇黔司调入东北司的金羽卫总旗赵霆! pov5 赵凝04 一阵若有若无的幽香袅袅而来。顺着香味,我看见一个娇小娉婷的身影站在门前,消瘦的脸庞上带着浅浅的微笑,一双清澈的妙目穿过屋内昏暗的光线正饶有兴味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这个女人......敏敏......按道理,她是“我”的未婚妻...... “你们聊,我先回避了!”轩子佩转身闪出了石屋。 “原来大人还没起床,这样显得我的性子好急啊......”待脚步声远去,敏敏嘟囔了一句。这川黔方言,竟然这般动听。沙哑软糯的嗓音从我的毛孔钻进身体之中,抵在我心头的褶皱上轻轻摩擦,好痒...... 呵呵,是我想多了,只不过是一句平淡的对话而已...... “别发呆了,穿衣起床吧,再过几天我哥哥他们就要拔营回云龙屯堡驻防了,在这几天里,把你的故事给我讲完,我好决定是嫁给你,还是寻个由头把亲事退了,金羽卫小旗,章琥塔·大熊大人......” 如烟的雨雾弥漫在蔚然深秀的群山之间,敏敏撑着一把油纸伞,轻巧地走在我身前。翠绿的裙角在青苔纵横的石板路上摇曳,而我心里,翻腾的潮水一刻都未曾停歇......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素衣綦斤,聊乐我员。” 扪心自问,我并不是我粟鞨兄弟伊达浑那样的好色之徒,也并非如我高鲜朋友金七九那般的风雅之士。女人,在我的人生中,长久以来都处于一种缺失的状态...... 幼年时,我于青灯寒窗之畔埋首书案,一心想走科举正途,自是无暇风月。 然而造化弄人,在我取得举人功名后,正打算一鼓作气春风得意马蹄疾地再战春闱时,却不得不远赴辽东成为了读书人口中最不屑提起的帝国鹰犬中的一员...... 苦寒之地刀头舔血之暇,也曾想去烟花之地纵情堕落一番,但东北那些常年伴侍行伍之人的土娼,又哪里有丝毫“秦淮风月”之妙境呢?虽然我也晓得,自己早已不再是那个策马陌上诗酒风流的翩翩公子了,可那些读书人的臭毛病,我却一直无法完全改掉...... 再然后,我就变成了章琥塔·大熊......暮雨冷艳的容颜猛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啊......那个我不敢想却仍会时时忆起的女人。 那是个连我自己都搞不懂究竟是我亏欠了她,还是被她亏欠了的女人...... 苏武在重回汉地后,会不会时常想起那个陪他在北海之滨牧羊的匈奴女子呢?每当想起她时,他又会不会如我这般如芒在背而又欲说还休呢? 在粟鞨的岁月中,我曾时时以苏武自比,但想来圣贤的襟怀气度必定不会如我这般狭窄吧! 呵......我终究做不来名垂青史的苏武,她亦不是那个甘于逆来顺受的匈奴女人...... 不想了,在这距輓州万里之遥的黔中山地,该放下的东西,尽快放下吧...... 在一所建在山涧中的石亭下,敏敏收了纸伞,一面小瀑布从不远处的石壁上倾泻而下,汇入亭旁的小溪,欢快却不吵闹。 驿道远远地从前方经过,随一座斑驳的石桥渡过激流,延进层林深处。头顶的山峦一线如剑,这黔贵之地,处处都是打伏击的好地方...... 听闻我拖着骨折未愈的大腿,用一场伏击救下了这名可能让我身份暴露的女孩,轩子佩意味深长地冲我坏笑着...... 我明白他笑中的含义:按照金羽卫的行事风格,我当时的确需要拖着断腿翻山越岭布设伏击,但伏击的目标却不应该是区区几名黔军乱兵,我射出的第一支箭矢,便应该插进眼前这个让我颇有些心猿意马的女孩儿身上...... 毕竟,只要我那样做了,就可以省去许多麻烦,避开很多未知的风险..... 在轩子佩眼中,8年中,本就于女色上无甚了了的我,应该在粟鞨的铁血熔炉中被锻造得更加冷酷刚硬。然而我却做出了一个在金羽卫战术体系中最差劲的选择。其原因只能是我多年未碰女人,色欲熏心了...... 诚然,眼前巧笑嫣然的陈知敏是迄今为止我遇到的最符合我审美观念的女人,哦,还是称她为女孩吧...... 虽然她说她已经23岁了,但看起来却好像只有15岁一般......在她小巧灵动的外表下,却蕴藏着军户女孩特有的坚韧与刚强。 可是在我决定救她之时,我却并不知晓她的样貌。我偶然于深宵之中听见了她绝望的痛哭,进而又和她相隔咫尺共同度过了地道之中的漫漫长夜。 我并不是一个口若悬河之人,甚至在近几年中,就连思考问题时,我也会强迫自己在脑海中用粟鞨语去自说自话...... 但是那一晚,我却突然有了一种想要聊天的冲动,特别是当我意识到她竟然是我冒充的那个“赵霆”的未婚妻后,我想把我这些年的经历一股脑地都讲给她听,当然,如果那时说起那些,她肯定会被我吓坏的...... 不过没关系,即使不说那些,我仍旧想和她聊天,聊什么都可以。于是,隔着一堵窄窄的墙壁,我们聊了两天两夜。 黑暗中,她沙哑而甜腻的嗓音犹如一条半绢半麻的丝带,一点点地将我缠紧,时而麻痒时而柔滑...... 当然,我清楚地晓得,她是我新身份中最大的一处隐患,既然上天阴差阳错地让她撞到了我的手里,最理智的选择就是趁此良机一举将她解决...... 只要在她放下戒心后将她引到塌陷处的缝隙旁......这些年来我手上沾染的血迹早已经洗不清了,有些豪壮之士常常自我标榜:我从来不杀女人和孩子!但我却晓得这种话大多是用来吹牛的。 当金羽卫时,我和我的袍泽依照官命杀过妇孺;成了粟鞨兵后,我和我的族人在“打生口”时仍旧杀过妇孺。只要人身上溅上过血,这男人和女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是,自一开始,我就清楚地晓得——杀这个姑娘,我下不了手......不仅自己下不了手,我还不想让任何这世间的污浊伤到她哪怕一丝一毫。 pov5 赵凝05 聊着聊着,我开始有了一种憧憬,如果能够作为“赵霆”——一名普通的金羽卫小旗在滇黔的锦绣山河之中与她生活一世,该是何等的自在快活...... 后来,她被乱兵掳走。“救我救我救我......”虽然她并没有说明,但那洞中她能够求援的对象就只有我一人,当石壁另一侧的我自始至终保持沉默时,她的心里该是何等的失望与落寞...... 敏敏啊,傻姑娘...擦掉你眼角的泪痕吧,我又怎么会将你一个人丢下不管呢? 于是,在她被乱兵掳走之后,我拄着拐杖潜入驿道旁的山林,虽然彼时我并不知晓她的摸样...... 被我从叛军手中夺回后,她一下子就扑进了我的怀里,放肆地嚎啕大哭起来,没有半点生疏之感。好像我们是相识多年的情侣,在经过了短暂的别离后终于又迎来了重逢。 不过以我现在借用着那具躯壳,倒也不负这个真挚的相拥。 “敏敏,你听我说,也许接下来你听到的事情对你来说有些太过匪夷所思,但请你一定要保持冷静,因为,这世间能帮我的人,只有你......” 我一边摩挲着她的脑后的秀发,一边在她耳边轻声低语。 “我,是你的未婚夫婿,赵霆。” “你才不是赵霆!”敏敏抽泣着说道。“虽然我只在幼时见过他一次,但是,我确信你绝对不是他!” “没错,曾经的我的确不是赵霆。但是因缘际会下,我现在必须借用他的躯壳,而你,现在是这世间唯一一个能够拆穿这件事的人。所以,你会帮我吗?” “为什么要求我呢?刚刚只要再多射一箭,岂不是更安全,也更省事?” 敏敏从我怀中探出头,静静地看着我。 “哼,没错,你就是个登徒浪子!”没等我回答,她突然毫无来由地用膝盖踹了我的裆部一下......我怔了怔,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体的那个部为,此时正高高挺起,坚硬如铁......而藏身在我怀中的敏敏,自然能够感觉到他的异样。 “不是你想的那样!厮杀搏命时,他有时也会不自觉地变硬......”我红着脸解释道。 真正的性命相搏中,那东西有时的确会不由自主地变硬,但是,料理这几个叛乱的屯军,又哪里称得上是性命相搏...... 然而不论我如何解释,敏敏却一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后的了然似笑非笑着,仿佛在说:“多说无益,原来这就是你不杀我的原因!啧啧啧......” 我一瘸一拐地将乱军的尸首推下山崖,然后指挥敏敏在一处可以观察驿路的山坡处草草地搭建了一处营地。 “你的故事很长吗?”敏敏熟练给我的伤腿换了药。 “很长,8年里发生的事情,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完的。” “那你就慢慢讲给我听吧......听完后,如果我不满意,你就要寻个由头把这门亲事退了,然后咱俩相忘江湖各自安好。如果我满意......那么,我或许会将错就错嫁给你当媳妇!总之,这件事的决定权在我这里!” 故事还未讲完,从云龙出发的平乱部队便不合时宜地出现了,行伍中既有敏敏的大哥,又有轩子佩等护送我的金羽卫。 从辽东死里逃生的未婚夫偶然间救下了身陷乱军的未婚妻。这个颇具唐传奇小说色彩的故事让众人一时间无不拍手称奇。 两日后,云山堡这场密谋已久的叛乱被官军彻底平定。陈知勇率领麾下军马屯驻云山,协助金羽卫对叛乱军兵进行整编。轩子佩则趁此时机将我从滇云镇抚司调回了东北镇抚司。 期间,我断断续续地将自己的身世,以及在粟鞨发生的一些事情告诉了敏敏...... “待我先把茶烹好,你再开始讲你的故事吧!” 敏敏从一直背在身后的小布包里取出了一套小巧的茶具,用瓦罐在小溪边汲了些水,放在红泥小炉上烧开。一抹翠绿被芊芊素手投入罐中,于翻腾的水花中缓缓舒展,载沉载浮。 “这里的地势比平原高出许多,所以即使是沸腾的水也可以直接拿来煮茶。这是去年的茶叶,你将就喝吧。我家的茶山,要等两个月后才会有新茶下市,我娘年年都会托军驿将自己亲手采的鲜茶捎来,到时再请你尝鲜。 你上次说的人熊,和我家乡的‘老变婆’有些像,传说中,女人去世后,因太过思念丈夫和孩子,会变成浑身长毛的妖怪悄悄潜回家中窥望。 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但仍旧穿着入殓时的衣装,有时,还会趁人不注意,抱起孩子就跑,凡是被老变婆抱走的孩子,便没法子再重新寻回来了。 我小时候有时会不大乖,我娘就会用这个东西来吓唬我,只不过我们的‘老变婆’没有刀枪难入的皮毛,身高也和寻常人在伯仲之间,哪里像你们那里,一丈高的大毛人,真可怕......” “嘿嘿,那可不咋的,俺们东北那疙瘩什么东西都老鼻子大了!不像你们黔贵,啥啥都长得小么嘎达眼的......”我故意用辽东方言说道。 人和人之间的第一次对话真的很重要,彼时,为了安慰塌方另一侧那个嚎啕大哭的女孩儿,我不得不摆出一副登徒浪子的嘴脸和她插科打诨。 但是,自那之后,我就再也没办法用君子的脸孔和敏敏相处了。不过,虽然和女人相处的经验不多,但我也能感觉到,敏敏内心里对我的好感,的确在与日俱增...... 我这样做对吗?明明知道不久之后就要重新回到那个早已用刚铁与鲜血刻进自己宿命的修罗地狱。现在却仍旧在这个本不该属于我的世界里流连,有意无意地,在敏敏的心湖中撩起一圈圈涟漪...... 或许不对吧,我曾经告诫过自己——赵凝,你那双已经沾染了太多血污的手,不配伸进她清澈见底的心湖之中,好好和人家姑娘说说,寻个由头把亲事退了吧......让她继续在这柔媚的黔地群山中,度过自己的青春年华。 但是每一次相处,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沉醉在她明媚的笑颜之中。在她流动的眼波下,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倾诉的欲望...... 我的心中,其实早已经被一团团系紧的死结所堆满,而敏敏纤细的手指,或许可以帮我解开这些日益紧锢的缠绕。 然而,此去东北,万里关山就如同一幅巨大的帐幕,可以将那修罗地狱中发生的事情重重隔绝,我又凭什么将这幅帐幕在她眼前掀开,让那惨烈的景象搅碎她良宵的佳梦? 我又凭什么将自己那戴得太久的面具在她的眼前鲜血淋漓地揭下,让她告诉我,我现在最真实的模样又究竟是何等的狰狞恐怖抑或是颓丧迷茫? 算了,不想了,就像敏敏说的那样,将选择的主动权留在她手中吧。毕竟,这些年中,那些和我有关的处心积虑,最终都会变成镜花水月般的梦幻泡影。 当年,家父为了保住我这颗“完卵”,将年纪轻轻就已经考中举人功名的我送至金羽卫中躲避看似马上就要到来的倾巢之日。 然而,鸟巢在倾覆前却奇迹般地得以保全,而我这颗原本可以变成凤凰的完卵却被遗失在茫茫的东北雪原之中,最终被孵化成了一只沉郁的海东青...... 曾经,有人费尽心力想将这只海东青留在身边,但她却不晓得,她的怀抱,却终非这只海东青翱翔的天空...... 敏敏,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名字这东西仿佛有一种魔力,我单名一个凝字,字了宁,只有“了”了,才能“宁”,方能“凝”......曾经,我一直渴望这个由“了”至“宁”的境界。 但是,在我这二十八年的人生中,我却经历了同龄人无缘经历的种种际遇。在我得知自己考取举人功名那晚,我没有和同榜的考生们一起去花楼夜饮,而是默默地坐在书斋之中,为我的倭刀擦油打粉…… 现在想来,这可能就是一个有趣的预兆,因为,那之后没多久,我就不得不通过恩荫成了一名金羽卫……16岁就中举的小老爷却去当了恩荫的金羽卫,这种情况看似荒谬,但从开朝以来,做了同样选择的少年却多如恒河之沙。 为什么?呵呵,金羽卫名声虽臭,但是有一点对于官宦之家却极其难得——入金羽卫者,可不受本家政治上的牵连---即使你的父兄在朝堂之上失势获罪株连家人,只要你是金羽卫,那么你就不会受到牵扯。 因为你已经是圣上的亲卫了,与原来的家人再也没有丝毫干系!当然,造反谋逆之罪是不包括在内的。 说来也巧,家父当年给我谋的差使,原本和这赵霆一样,在金羽卫西南镇抚司锦江卫……那是金羽卫中最消停最安逸的一个卫所。 想必,以他当时的心境,肯定是想让我远离争斗,平稳安宁地度过一生吧……但是,他的政敌却也不傻,你以为将儿子送去安逸之地当金羽卫就万事大吉了?哼哼,却说这金羽卫中,有个叫东北镇抚司的所在!近几十年,那里就是金羽卫中的阎罗殿! 因此,还没等我抵达丽江,在你们黔贵的镇远,调令就追了上来——让我改往东北赴任…… pov5 赵凝06 话说我虽浪迹天涯漂泊多年,但如镇远那般的地方,却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小家碧玉般清秀的石屏山与玉带般蜿蜒的舞阳河间,白墙黑瓦的小城暗香飘荡,遗世独立……就像范文正公写的那样: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但是,我刚进行到心旷神怡、宠辱皆忘,还没来得及把酒临风,其喜洋洋呢,就突然间一下子变成了真正的迁客骚人……哈哈哈。 对了,在敏敏还是小屁娃时,说不定便已经见过哥哥我了。 不过,我父亲的政敌却万万料不到,我这个年轻的举人老爷,却也使得一手好倭刀!在东北司,我迅速脱颖而出,成为了寅字队的夜不收。 慢慢地,我发现,自己在东北所做的事情,不正是在践行着之前从书中读过的那些大义吗!虽然有时候手段确实不那么入流,但是想必你也能感觉到,和其他读书人相比,我这人并不迂腐! 因为我有举人的功名,队里的一些公文信函便都由我来处理,后来因为这个技能,还被镇抚司衙门点名要过,想让我去千户身边当赞化,专职处理案牍公文之要务。 但是,我当时心气高得很,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我堂堂少年举人,怎可委身于那般枯燥劳神的幕僚庶务中呢? 再说,那时候的我,已经爱死了那种“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生活。 “夜不收”其实是一个九死一生的差使,深入敌境,或搜集情报,或暗杀突袭。锋镝往来之间,生死富贵全由天定。 到后来,我渐渐开始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之感,因为我发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看似稳如泰山的辽东边境,其实最有可能酝酿出惊天巨变,搅乱帝国这已经平稳了几十年的安宁局面。而阻挡或者说延迟这种变化的,只有我们…… 我感觉,我身边的那些大老粗同袍其实也都晓得这一点,因为夜不收队是自愿加入的,多领的那俩赏钱,和危险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什么?辽东边军甲天下?呵呵,敏敏啊,有些东西对于你们女孩子来说或许当真是太过复杂了...... 什么?你是军户的女儿,比一般女孩子懂的更多?哈哈哈!或许吧…… 让我来打个比方,你家里有养猫吧,如果老鼠太弱太少,不能给主人造成烦扰,主人还会继续养猫吗?如果家里的猫太过勤快,把老鼠全都抓光了,那主人家里还会养它吗?言尽于此……你自己慢慢琢磨去吧。 话说我们每次“干活”前,大家都会抱着同一种觉悟——死就死了,忠魂可以进金羽卫祠堂受四时香火,若是不死,就继续和兄弟们刀头舔血策马雪原……可是,我万万没想到,等着我的竟然是另外一种结局……我这样一个骄傲的人,竟然以粟鞨人的身份,成了粟鞨人的阿哈奴隶…… 你已经晓得了,我的粟鞨名字是大熊,用粟鞨说出来就是“讷新”。没错,是她给我起的,那个用一枝箭杆改变了我人生的女人...... 对了,粟鞨人对于熊的感情,其实很复杂。 在东北,被熊杀死的粟鞨人,恐怕比其它猛兽杀死的人加在一起还要多些。 老虎虽然强悍,但是数量少,性格孤傲,平时会有意识地躲开人群,给人一种不屑与人争锋的感觉;狼嘛......和粟鞨男丁一对一的话,狼的胜算很小,并且它自己也知道这件事;野猪胆子小而且吃素;豹子的数量比老虎还要少些,力气也并不比狼大多少。至于“阿尔犸斯”人熊,大部分粟鞨人一辈子也没机会见到一次。 只有熊,力气大,数量多,凶狠狂暴,而且好像还带着三分痞子气,我见过被熊杀死的人,明明只需一巴掌就可以取人性命,但是它偏要挤头掰腿地将人慢慢虐杀…… 但是,粟鞨人一样非常喜欢猎熊,熊皮质地好,还可以熬煮出很多熊油,熊掌和熊胆可以通过闲州粟鞨拿到汉地去互市。总之,熊的全身上下都是宝贝。 因此,在我看来粟鞨人对待熊的态度是又爱又恨又怕。粟鞨人打猎时的禁忌很多,猎熊时尤甚,从营地出发后,猎手们彼此说话要呼唤对方的假名字,沿途还要故意报出假的部落名,比如我们沿路要故意说自己是舒穆录部的猎队。 杀死熊后,要用专门的煽马将熊尸驮回,最有趣的是在吃熊肉前,人们要围着熊尸一边学乌鸦叫,一边跳一种独特的舞蹈,意在让死去熊的魂灵相信,吃它肉的不是人而是乌鸦…… 粟鞨人信仰萨满教,相信万物皆有灵魂,但是,他们肯定不认为做了这些,就能骗过死去的熊的灵魂,在我看来,这样做只不过是给熊一个台阶下罢了,熊有了一个不报复人的借口,人也有了一个放心吃熊肉的理由,于是彼此之间继续心安理得的保持安稳现状,也就是继续在森林中相爱相杀…… 给我起名字的人,其实很早就开始怀疑我的身份了......但是,她一直没有点破,我也就继续装糊涂,就像是人和熊的魂灵一样,在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双方都默契地不去捅破那层窗户纸,继续相安无事地相处着。 奇怪吗?其实一点都不奇怪,所谓粟鞨人,也就是现在的輓州人,其实就是一个大杂烩,女芝人、宁人、蓑伦人、高鲜人、大家一起被投进那个叫东北的大熔炉,用风雪、酷寒进行熔炼,能活着走出熔炉的人,自然而然就变成了一个新的民族——粟鞨人! 在那里,没人在乎你之前有过什么样的过往,人们只看重你当下能够为部落做些什么,“功必奖,过必罚”,于是,在用三眼铳击杀了阿尔犸斯后,我便不再是阿哈了。 人的一生中,总会经过一些所谓的“命运的分水岭”,这些分水岭有些就像是十字路口,向左还是向右,前进抑或是退后,你彼时的选择,影响着你今后的人生。 有些分水岭则像是一道关隘,关隘的另一端或许是一马平川繁华在望,或许是荆棘遍布幽深曲折,你只有费劲力气向上攀援,站在那关山之巅眺望,方能知晓前路到底是何种摸样。此时就算你发现前路坎坷迷茫,也只能咬紧牙关继续前行了…… 那一年,在我成为章琥塔·大熊的第五年,不论对大宁朝还是对我,都属于这样的分水岭,只不过,我们的大宁,需要在雄关漫道之间跋山涉水…而在我面前的,是一道可以选择的十字路口...... pov5 赵凝07 有些分水岭则像是一道关隘,关隘的另一端或许是一马平川繁华在望,或许是荆棘遍布幽深曲折,你只有费劲力气向上攀援,站在那关山之巅眺望,方能知晓前路到底是何种摸样。此时就算你发现前路坎坷迷茫,也只能咬紧牙关继续前行了…… 那一年,在我成为章琥塔·大熊的第五年,不论对大宁朝还是对我,都属于这样的分水岭,只不过,我们的大宁,需要在雄关漫道之间跋山涉水…而在我面前的,是一道可以选择的十字路口...... 事情的契机,是一张“敕书”,所谓敕书,就是辽东布政使与辽东总兵共同签署的一张官方贸易许可证,粟鞨部落可以凭敕书到开设在抚奴城等地的马市与宁人进行贸易,你可别小看了这份文件的价值,很多咱们用惯了的东西,粟鞨人都造不了,因此,他们只能用貂皮人参率滨马等特产从汉地换。 几百年来,辽东官衙也一直靠敕书来平(搅)衡(乱)粟鞨各部的强弱。近年来,这种敕书一般都被由“蔺家将”大力扶持的闲州粟鞨真金部把持着,宁公特粟鞨要想和汉地进行贸易交换,只能仰仗真金部的鼻息。 因此,在经过真金部和汉官奸商的层层抽水后,宁公特各部在这种贸易上总会吃一些亏,即便如此,也仍然要对闲州人感恩戴德,在某些事上往往还要唯闲州粟鞨马首是瞻。 但就在那一年,小小的宁公特粟鞨章琥塔部,竟然得到了一份敕书。因为,在真金部的大力奔走下,闲州与宁公特之间的联盟已经初步建立了...... 真金部为了施恩,一反常态地广派敕书,就连章琥塔部这样的小部落,也得到了一张。 这在章琥塔部来说,可是一件大事儿,人人都想跟着商队去汉地的马市逛逛,按照你们黔贵话来说,就是去“赶场”,不过,赶一次场,需要往返近3000多里路。 商队在那年8月出发了,二十多人骑着双马,赶着30多驮货,浩浩荡荡地奔马市而去,商队里基本上全都是年轻人,只有带队的青柏超过了40岁。我、韦赫达、伊达浑,还有暮雨,都在其中。 马队在层层叠叠的林海中穿行,东北的山不像你们这里的这样高这样密,但比你们这里的山要“大”,最主要的是林子厚,绵延千里,仿佛一片浩瀚的绿色海洋,沿途亦少有城镇。 就是这道绿色的屏障,隔绝了很多本应该引起朝廷中枢重视的“青萍之末”,在中枢诸公的印象中,这片与世隔绝之地虽然凶险,但居住其中的粟鞨人开化程度却很低,因此粟鞨边境并不如和韦兀交界的那些地方重要。 说来也怪,只要稍稍分析下这些年从辽东发回的情报,就能发现粟鞨人已经越发难以驾驭了。 但是,中枢的着眼点,就是不往东北放,甚至在前些年,还找由头弹劾了辽东总兵蔺成栋!那之后,蔺成栋才......哎,万事皆有因果啊...... 海上来的佛朗机人有句谚语“魔鬼隐匿于微末之中”。在我还是金羽卫小旗赵凝时,曾经上报过一条情报。那年9月,我受了点伤,喏,伤疤在这,肩膀上中了一箭,那段时间只能天天在边堡里养伤,百无聊赖之际,我就去逛边堡旁的马市,逛着逛着,我发觉有些不大对。 那一年马市上卖铁锅的摊位前不如往年热闹,而且,往年并不畅销的粗劣洛锅这一年竟然卖得比精炼的广锅还要好!我暗暗心惊,在马市结束后赶紧调阅了马市的交易账簿,发现那几年马市上铁锅的交易量一年比一年少,这一年尤其明显,竟比往年足足少了六成! 不懂? 其实很简单,洛锅由粗劣的生铁治成,一口十斤重的洛锅,回炉后可得精铁3斤,而一口广锅,则可炼精铁5斤。这些精铁,就是制造铠甲兵器的原料。 一直以来,粟鞨人都会在马市上全力采购铁锅,尤其是广锅,为的就是回炉炼铁,打造军器。这一年,为什么他们突然不买铁锅了呢?肯定不会是因为他们热爱和平...... 那一年粟鞨各部之间的纷争一点都不比往年少。所以说,原因只有一个,就是粟鞨人找到了铁矿,并且学会了开采...... 我赶紧把这条情报交给了上官,上官看后也很重视,着军邮飞马报至京城。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也许这条情报被哪个内急的小公公用来擦腚了吧......所谓“书生之血诚,徒以供胥吏唾弃之具”......古往今来,一直如此...... 章琥塔部一行人在山林中跋涉了将近四十天,然后,熟悉的景象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廖月堡,久违了...... 廖月堡是金羽卫夜不收队出击时常用的前哨堡垒之一,我们在城外的空地处扎下营寨,白天,同伴们兴高采烈地带着土产去堡旁的马市里贸易,我则对他们说,我从小就烦宁人,见到宁人我就控制不住想拔刀砍杀,因此还是留守营地照看马匹吧。 哎,那几天,我缩在马群的阴影下,偷偷地看着廖月堡内来往的人群,我既想从中找到自己熟识的面孔,又害怕见到他们...... 平心而论,金羽卫,特别是辽东镇抚司的金羽卫,并没有被过多的条条框框所束缚,行动时,你可以采用很多律法之外的手段来达成你的目的——私刑利诱甚至是草菅人命,只要你能给这一切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但是有一条,却是金羽卫必须遵守的铁律。那就是忠诚。忠于圣上,忠于组织,忠于袍泽。金羽卫对于背叛者向来都是赶尽杀绝,从来不会手软。金羽卫官方定义的背叛包括许多形式,其中,就有临阵被俘这一条...... 没有办法,因为我们干过的机密勾当实在是太多了,每个人的肚子里,都装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出的重大干系。因此被俘就意味着背叛...... 加入金羽卫的那天,和飞鱼服绣春刀一齐发下来的,还有一条银项链,项链上有一个中空的吊坠,里面装着可以在顷刻间让人命丧黄泉的烈性毒药。我们被教导说,在深陷绝境势必被俘时,要毫不犹豫地吞下这吊坠中的毒药,自杀成仁。 但是对于我们这样的夜不收来说,很多时候都要进入粟鞨人的地盘,冒充成粟鞨人勾当公事。有时甚至要长时间混迹于粟鞨人当中。因此,关于是否被俘,对于我们有一条特殊的判断标准——孤身行动归来后,需验看身份牙牌。 牙牌贴身藏匿,如完好无损则说明该夜不收深陷虎口时身份并未暴露;反之,则说明这人在被人发现金羽卫的真实身份后仍旧得以苟活,足以证明该夜不收已经投降变节......这样的不忠之人,组织上是不能够允许他继续活在这世上的。 而我的尴尬之处就在于,我在被俘后成功地隐藏了金羽卫的身份,但同时,牙牌却不见了...... 慷慨捐躯的觉悟我一早就有,但是,作为变节的逃兵被自己人剥光衣服跪着砍掉脑袋......这种死法,我可不接受! 所以那几年,我一直老老实实地生活在粟鞨人身边,努力让自己演好章琥塔·大熊这个角色,我坚信,大宁和粟鞨之间必有一战,到那时,我或许就能够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重回金羽卫,又或者,可以给自己找一个堂堂正正的赴死之地! 我在营地留守了两天,章琥塔部带的土产就已经卖得差不多了,第三天上午,同伴们带着最后的货物去马市贸易,刚出发没多久,伊达浑就慌慌张张地跑回了营地。 “你快去看看吧,暮雨出事了!砍了一个宁人,宁人的衙门要抓她!” 我听后,也顾不得会不会被人认出了,就赶紧跟着伊达浑跑回了马市上。 pov5 赵凝08 马市那时候已经很乱了,粟鞨人宁人推推挤挤地往暮雨砍人的地方涌去,我用带鞘的顺刀在人群中左劈右砍,生生地劈出了一条路。 在一面翻到的书摊前,章琥塔部的人拿着刀将暮雨围在中间,和一群市丁对峙着,一名酸儒摸样的人倒在被鲜血染红的书堆之中。 后来,我才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当时,闲州粟鞨那边流行看三国演义,以野牛皮为首,闲州的那些部落首领都找认识汉字的人给自己读这本书,想从其中学宁人的用兵之道...... 你别笑,那段时间里,初步统一的粟鞨人总想抓住一切机会让自己变得强大,兵法书的内容对粟鞨人来说太过玄妙,但是总得给首领们找一本关于战争的启蒙读物啊,咦?这本叫三国演义的书不错!好,就它吧! 三国演义你看过吧!演义,演义,在我们久经行武之人看来,那书当成消遣看看还行,要是读来直接用做兵法就难免贻笑大方了。 但是,对于粟鞨人来说,那本书的有用之处在于,是可以让他们对汉地的大规模征战有一个模糊的认识。能做到这点,也就够了。 其实,粟鞨人从出生起就在打仗,部落之间的权谋斗争也毫不亚于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可以说,他们的兵法,早已经融进了他们的血脉之中。 暮雨这次来,一直想给他阿玛弄一本三国演义回去,但是,这书商却欺她不识汉字,在收了她的一小捆貂皮后,拿出一本金瓶梅交到她手里,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这就是三国演义...... 暮雨拿过书后打开翻了翻,就察觉出了异样,因为那本书里插着很多秘戏图。就算不识字,她也能意识到写国与国交战的小说里,不会有男女翻云覆雨的插图。 但是,那书商仍旧一口咬定这书就是三国演义,还摇头晃脑地说,三国者,即潘金莲李瓶儿春梅之意,姑娘要是不懂其中奥秘,请随在下入客栈一叙...... 看他这么说,旁边围观的宁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劲地跟着起哄,那书商也越发得意,指着书中的秘戏图露骨地对暮雨描述西门大官人之独门兵法究竟妙在何处...... 围观之人也跟着一边指指点点,一边不干不净地对暮雨说着污言秽语,暮雨懂不少汉话,这时被众人环绕着调笑,以她的脾气理所当然地勃然大怒起来,拔出顺刀一下便砍翻了书摊,将书商按倒在地拳脚相加。 粟鞨人的身材,要么又高又壮,要么瘦小精悍,中等身材之人很少见,暮雨属于前者,乍看之下,她似乎比我还要高些,但身材却不臃肿。自小就弓马娴熟,她用的弓和寻常粟鞨男子用的一样,会骑射,那落魄的宁人酸儒,又如何是她的对手。顷刻间,书商就被打得双眼乌青,鼻血长流。 平心而论,那书商这么做其实情有可原...... 粟鞨人的实力正在一天天迅速膨胀着,而官方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对这种变化一直持默许,甚至是暗中相助的态度。这一切,辽东边民全都看在眼里,怒在心头。 他们知道,粟鞨这头沉睡了几百年的恶兽正在迅速苏醒,这头恶兽醒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咬碎他们的生活,吞掉他们的家园,将他们的妻儿老小嚼得粉身碎骨。然而,他们仅仅是百姓,他们对此束手无策,他们只能在忐忑中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厄运...... 因此,当看到就连美丽的妙龄粟鞨女人都在试图换购三国演义时,这名书商的心中该是如何的惊诧愤怒恐惧和无奈......他这样做,其实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对抗那柄高悬在头顶的利刃,呵呵,对待一个想要从自己这里买书,然后靠着书中的指点反过来夺取自己性命的人,他所做的那些事情,本就是无可指责的...... 然而,这一次他所面对的,是暮雨,章琥塔部骄傲的公主...... 市丁迅速出现了,市丁也是百姓,他们的情感和书商没什么不同,于是,市丁理所当然地偏袒起了书商。 “这件事错误在你,你们粟鞨女人生性放浪,一定是想买这金瓶梅回去研读如何偷汉子,然后书商看你年纪轻轻的,虽然非我族类但仍不忍心看你堕入淫途,于是拿了三国演义给你,但是你却将书商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恼羞成怒之下砸了书摊,还对书商施暴!是这样吗?” “对!” “这粟鞨女人不要脸!” “刚刚她还说只要给她金瓶梅,她就陪书商去客栈做那快活事儿呢!” 此时,围观之人越来越多,其中有宁人也有粟鞨人,但是市丁说话时用的是汉语,因此宁人听后高声附和,粟鞨人则懵懂地互相询问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哎,晚生真是多此一举,早知道这粟鞨女人如此不可救药,干脆按她说的给她一本金瓶梅,然后再和她一起去客栈翻云覆雨多好,虽然她长得丑了点,身上还有一股子牛马味,但为了给粟鞨人改下种,我受点委屈又有何妨呢?” 书商从地上爬起,擦掉鼻血后见有人给自己撑腰,所以又来了劲。 “好吧,粟鞨娘们,既然先生大度,原谅你的过错,且愿意屈就于你,那么就陪先生去客栈快活快活吧!给先生伺候舒服了,就给你金瓶梅,你看了之后准保比你们部落其她娘们更受男人疼爱!” 市丁一边说,一边冲围观的宁人挤眉弄眼。 围观的宁人笑得更欢了。 暮雨家里有宁人阿哈,她对汉地的风物也很感兴趣,因此市丁书商围观百姓说了些什么,她基本上都能听得懂。但是她此时仍旧忍耐着,我很难想象,以她的性格,她当时是如何做到的... “书我不要了,把貂皮还我。”她平静地对书商说道。 “貂皮?什么貂皮?这粟鞨女人竟然还想从我这里讹到貂皮!你方才明明说是想靠卖春来换书的!怎么现在又想要貂皮?也罢,只要你能给我服侍得舒舒服服的,给你一张貂皮又有何难呢?” 在围观人群的哄堂大笑中,暮雨默默地闭上了眼睛,肩膀气得不住颤抖。她已经快到极限了。 然而,书商却以此认为暮雨软弱可欺,竟然想伸手去拉暮雨的胳膊...... 于是,暮雨的顺刀再一次出鞘了,顺刀的刀锋并不十分锋利,但是割开书商的喉管却绰绰有余了...... 我到现场时,廖月堡的驻军也赶到了。 更多的粟鞨人也到了。闲州的,宁公特的,认识的,不认识的,这些人将暮雨护在中间。 驻军要求拘捕暮雨,粟鞨人不允。 驻军点燃了火铳的火绳,粟鞨人拔出了随身的顺刀,围观人群哭喊着四下逃散...... 我站在暮雨身边,饶是我平日里暗暗以能谋善断自负,但当时我的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战火一触即发,我该如何抉择? 这时,暮雨看了我一眼,她凝视着我的眼睛,欲言又止......那一眼中,包含了太多的内容,我一时间没办法完全领会,她从怀中拿出一个物件,悄悄塞进我的手中。 一种熟悉的感觉一瞬间传遍了我的周身!滑腻的质地,钢劲朴拙的雕工,我的手指缓缓划过那一串熟悉的字迹——金羽卫小旗官赵凝......我久违的牙牌,我身份的证明,我作为赵凝的命......竟然在这种时候,回到了我的手中! 就在我握着牙牌怔怔地站在原地之时,暮雨轻轻推开了层层叠叠的人群,翩然走到边军如林的火铳前。 “我是宁公特粟鞨的章琥塔·暮雨,这个人是我杀的,我跟你们走!” pov5 赵凝09 章琥塔部的年轻人跃跃欲试地鼓噪着试图上前抢人,上了年纪的青桦等人在费力地弹压着。人们推推搡搡,怒吼声,劝阻声交织在一起,但是,那时候我却什么景象都看不到,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两行泪水不可抑制地从我的眼眶中流出,站在那个纷乱繁杂的马市街头,我毫无顾忌地哭了起来。终于,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回到宁人的世界里,重新作为一名金羽卫来继续我的抱负和志向了! 5年了,为了生存,为了隐藏,我每天都在麻痹着自己,一遍一遍地对自己重复着自己编写的剧本,你的名字叫大熊,你生来就是一名粟鞨人,你因偷马而沦为章琥塔部的阿哈,而后又因功重获自由。赵凝?赵凝是谁?他不过是你的一个梦,一个做了二十年的梦...... 你知道吗?我在金羽卫中服役四年,我习惯了塞外的朔风,习惯了战马的嘶鸣,习惯了腰刀从耳边劈过时恐怖的啸声,习惯了眯着一只眼去瞄准众生......但是,我仍旧不感觉自己是一名合格的金羽卫,因为,我不善于欺骗,不善于编造谎言。 然而,在这5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成功地将自己骗了过去,只有在每天临睡着前的那些霎那,我才会清楚地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曾经真的有一个叫赵凝的少年存在过,然而,只要这个念头从我的脑海中闪过,我就会被吓得一身冷汗,睡意全无......每天晚上,我都要这样反复多次,方能浅浅睡去...... 而现在,我的牙牌重新又回到了我的手中!我的命运,再一次又回到了我自己的掌握之中!握着牙牌,我仿佛攥着我的全世界! 我猛地抬起头,我当时有一种特别强烈的冲动,我想冲着人群大喊一声:金羽卫小旗官赵凝在此!尔等还不速速远遁! 然而,在抬头的瞬间,我再一次怔住了,透过模糊的泪眼,我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正渐渐隐没在边军的红色战袄之中。 这个背影我太熟悉了,她的主人——骄傲,敏感,霸道,坚韧,然而,这些表象下,却又掩藏着粟鞨式的忧郁,那份忧郁来自于辽远的天空,来自于沉默的桦林,来自于无尽的冬雪...... 对,整个部落里,只有我能感知到这些。 抑或是,她也晓得我能感知到她的这些情怀,从而下意识地在我面前不加掩饰地流露出自己的忧郁,自己的脆弱...... 或许,在她心里,一直都暗暗地期望在未来的某一天,能把自己的这颗少女心,盛放于我的胸膛之中......因此,她才一直默默地替我守着秘密。那个足可以让我脑袋搬家的秘密。 一瞬间,我读懂了她刚刚向我投来的那个眼神——乍看之下,她像是在说:大熊,啊不,赵凝......是救我,还是转身走掉,你自己看着办吧! 但是只要再稍稍想想,我就能感到她心里想对我说的其实是另一句话:大熊,救我!我不想被宁人折辱,同时,我也不想在粟鞨人面前流露出软弱!所以,我只能做出这个选择,因为我晓得,你一定能保我周全! 呵呵,就知道你会问我这个问题,我是不是早就已经喜欢上她了? 喜欢?不喜欢?那时,我真的搞不清楚。 对,她就是我给你看过的画中人,长得着实挺美。在我三铳轰死人熊后,她阿玛就存了招我当上门女婿的心思,这个心思,整个章琥塔部的人都晓得,因此在人们的心中,我俩早已经是一对璧人了。 我被“抬旗”后,仍旧住在她家的院子里,每天朝夕相处,渐渐地我也习惯了她的存在。围猎时,我会自然而然地护在她身边,防止野兽伤到她。开兵归来,我亦会在迎接的人群中寻找她的踪影。 但是,那段时间我顶着那个秘密,活得实在是太沉重了,在她面前,我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常言道:保暖方思......,我一个在生死线上走钢丝的人,哪里又有谈情说爱的情致啊。 而且,我们之间的感情自始至终都过于复杂,我并非是一个大肚的人,对于一箭击碎我人生轨迹的女人,我终究是无法释怀的......再者说,算了,不多说了,总之你应该可以明白的,粟鞨人和宁人之间,永远存着一条无法跨跃的天堑。 但是当我读懂了她的眼神后,这一切便统统被我抛到了脑后。 “赶紧带大家回营!别让任何人单独出行,别再惹出任何事端!暮雨的事情,包在我身上。” 我一把抓过青桦的衣领,对他吼道。然后,随手翻上了一匹马,向廖月堡驻防游击的官厅驰去。 敏敏,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把她想成是你,把我想成是你哥哥,这样想,感觉就差不多了。 平心而论,我真的不是一名合格的金羽卫,如果换作是我的同袍,他们肯定会借此天赐良机,鼓动粟鞨人与驻军对抗,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借以打破辽东边境当时那浮于汹涌暗流之上的可怕沉寂。 廖月堡不大,而且是我之前就走熟了的,因此我赶在驻军之前就到达了官厅。 守门的兵丁想要拦我,被我几鞭子抽倒。 “游击呢?游击!我是金羽卫夜不收!有紧急军情与你相商!” 我一边吼,一边骑马直接闯进了官厅。 廖月堡游击愣在那里,嘴都合不上。也难怪他吃惊,我当时穿着一身粟鞨衣服,剃着锃亮的大光头,说得却是一口地道的京腔官话。 “瞅鸡毛瞅!几年没见不认得老子了?”我把已经攥热了的牙牌扔到游击的手里。 游击看看牙牌,再看看我,半晌,恍然大悟:“哎呀!原来是赵老弟啊,可真有几年没见了!我之前听人说......” “听人说老子喂狼了?你就当老子喂狼了吧!嘴巴严点,反正就你见过我,要是跑了风,就是从你这走的!” 金羽卫经常会做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卧底潜伏之事,并不稀奇。我故意让那游击觉得我是借着假死的名,在粟鞨卧底。 “晓得晓得,不过老弟重任在肩,为何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来为兄的官衙呢?” 我一口气将方才发生之事和游击说了。 “你们抓那人,碰不得!不过具体原委,还请恕下官无法告知之罪。” “好好,老哥哥都这把年纪了,当然晓得这个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