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花鉴》 幻形 幻形 北方有山,名为云藤山;山中有兽,五百年长角,五百年去角,又五百年不见其形,不闻其音,无形无相。能读人心,随人心而化作人形。是谓“幻形”。——《大观》傅家有位小姐,名为傅红月。这傅小姐早已被许配给了那青梅竹马的张家独子张清。张家是官宦世家,虽已落魄,然而这一代的张家独子却是个可造之材,傅家慧眼识明珠,看中了这一点,便把傅小姐许配了过去。然而傅小姐自小体弱,在即将成婚的前一个月突然染疾,久病不起。实在令人担忧。离大婚之日只剩下区区七天了。傅红月对自己的身体十分清楚,今晚,她怕是熬不过去了。在临死前,她希望能再见张清一面。再见张清最后一面。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眼睛微微睁着,似乎没有力气再睁大一点。“吱呀”。房门被人打开了。这么晚了会是谁?傅红月艰难地转过头,看到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步步走近,就像往常一样。就像,春日里,他走过来,帮她拂去肩上落花。“赵哥哥……”她喃喃自语,“赵哥哥你来了,这怕是我见你最后一面了。”“你还记得那一年你们家刚搬来的时候吗?”“记得。”……傅红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事情,这些事情,“赵清”都知道,她脑子里想的,心里面记着的,她都知道。傅红月自顾自说着,“赵清”也搭上几句,毫无破绽,就像是真的赵清一样。“赵哥哥,帮我把你之前送我的簪子拿过来好吗?我想……再看看那簪子。”“好。”“赵清”目中毫无波澜,站起身来,依着傅红月的记忆把那白玉簪子找了出来,递到她手上。“你不是赵哥哥吧。”傅红月接过簪子,柔柔地朝他笑着。“赵清”怔了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还是谢谢你……”说完这一句,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傅红月阖上双眼,手上还紧紧攥着那白玉簪子。脸上的表情很安详,就像是睡着了一般。但是“赵清”知道,她再也醒不过来了。“赵清”默默地站在床边,似乎在为这女子惋惜。她虽有幻形的能力,却无力左右一个人的生死,也不敢与天争。天光透过窗洒到傅红月床前。床前早已不见“赵清”的身影,门也关的好好的,仿佛昨晚谁也没有来过,只有傅红月手中的白玉簪子,证明他来过的痕迹。“小姐!小姐!”哭声传遍了傅府的各个角落。红花衰败,美人玉陨。傅红月去世了。自然,与赵家的婚事也就此作罢,观者有如浪潮一般,起先是你推我搡的涌过来,等到近前了,看到惨白的灯笼高高挂,一枕乌木棺材死气沉沉的,就又都闭口退了回去。这件事在茶馆里被嚼了三四天后,终于也成了那用剩下的茶沫,让人提不起兴趣。只有一个人除外,外头都掀了个跟头了,他仍枯坐在窗前。他的眼睛看不到,耳朵也听不到,只有一颗心还在低沉的跳着。每跳动一下,那些陈年往事就会像灰尘一样被扬起。这些旧事有四月的桃花红,也有十二月冷透了的白,来来回回的,都败给了初次见面时,她那一回眸时的绯色。但凡想起,便要痛得狠狠揪住自己的衣襟。?彼时,傅红月总喜欢问他还记不记得以前,说话时的小女儿姿态,总让他有些六神无主。他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无非就是那几句话,说起他们初见时的风和花,那年他们尚在总角,眼睛里大多都装着这些。便是那年,他随父母搬到冯阳郡,因为傅老爷与他父亲交情深的缘故,傅家人特地派了人过来帮忙。却不想那自小体弱的小姑娘也作了一副小厮打扮,悄悄跟了过来。她悄悄看着他,在他疑惑地看过去的时候又迅速把头转了过去,羞红了脸,胜似花娇。然后,她就被傅老爷识破,给拎了回去。他与她自此以后便成了青梅竹马,现如今,终于等到能把她娶过门的日子,却不想造化弄人。只差七天了。赵清痴痴地望着墙上挂着的画卷,画中之人,正是他深深眷恋之人。“儿啊,你快出来,你别吓唬娘啊!”自傅红月去世以后,赵清便一直魂不守舍,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赵夫人虽惋惜傅红月的离世,却更心疼自己的孩子。“红月是个好孩子,可是你也不能这样折腾自己呀,红月在天上也不会想看到你这样的……”说话的声音中带上了几分哭腔。她担心赵清这样下去身体扛不住,只怕相思入骨,染成重疾。书房的门开了。短短几日,赵清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来,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娘,我没事。”看着赵清憔悴的面容,赵夫人眼里一下子便流了下来,她抱着赵清,一边哭一边拍打着,“你是要吓死娘啊,你这是要吓死娘呀……”赵清沉默着,任由母亲在自己身上拍打。……赵清依然每日看着那傅红月的画像,就好像那画中的人就是活着的傅红月一样,对着她说话,对着她笑,偶尔用痴迷的眼神看着那画中人,指尖划过她的脸庞。但是却也如平时一样,陪着父母,与父母说笑。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如是而已。赵清从那悲痛中缓了过来,却从未忘记过傅红月,也从未淡过对她的相思。夜色已重,明月皎皎照来人。书房的门被人敲响。这么晚了会是谁?难道是父亲?这么晚了父亲又怎么会过来?“谁?”赵清疑惑地问了一声。来人继续敲门,却不回应他。“父亲?”来人依然不应。敲门声从未停歇。赵清走到门前。他看到门上那模糊的熟悉的身影,指尖止不住地颤抖。赵清有些难以置信,他声音有些哽咽,也有些小心翼翼,“红月?”他害怕这是他对傅红月太过思念所形成的幻觉,又想这或许是傅红月的鬼魂,怜他深爱入骨,怜他相思断肠。门前的人敲门的手顿了顿,似乎迟疑了一下,“是我。”熟悉的柔和嗓音。赵清脑子一空,很快又回过神来,他似乎才意识到那是谁的声音,欣喜若狂,难以自抑。他朝着门急急奔去,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晃了晃,又马上稳住了身影。打开房门的那一刹那,恰好门前的人也正抬头看他。赵清的眼睛里藏着光,紧紧盯着眼前人。他上下打量着,似乎想确认她的真实性。又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她的脸,“红月?”“是我。”她笑着应了一声,又似是害羞地微微低下了头,“是我。”这时候,也许赵清应该问她为什么会在这儿,问她是怎么“活过来”的。但是他此时什么也不想问。他只想把深爱之人紧紧拥入怀中,从此沧海桑田,再不分离。“傅红月”把脸贴在赵清的怀中,静静听着他的心跳,脸上一片平静。什么也不想,也没什么可想的。幻形为众生相。众生最思念,最想见到的是谁,是什么样的,看到的它便是什么样的。也有些比较调皮的幻形,喜欢变作人们所惧怕的人的样子,吓唬他们,引以为乐。赵清心心念念着傅红月,它便来了,赵清看着它,便是傅红月的样子。却不知,一切皆为幻象。月光照在赵家院子的树上,也照在他们的身上,为他们镀上一层银霜。如果赵清此时还保有几分清醒,如果赵清没有为傅红月的到来冲昏头脑,哪怕他只是无意间朝地面上看一眼,他便会发现,他怀里的人,没有影子。却又一想,就算是发现了“傅红月”没有影子,只怕他也会认为是“傅红月”放不下他,就算作了鬼魂,也不愿去那鬼域,只想与他作伴。“傅红月”轻轻把赵清推开。她浅笑地看着他,眼中的柔和不减分好,因为自小体弱而带着几分苍白的脸,一切都宛如生时。“赵哥哥。”赵清牵着她的手,把她拉到书房。“傅红月”的手柔柔软软的,有些微凉。一进房门,“傅红月”便看到了墙上挂着的那画像,画中女子与她一模一样。只是画中的女子比她多了几分娇羞,虽然病弱,却不失灵动。“傅红月”眸光微微一闪。这转瞬即逝的光芒快到赵清来不及捕捉。赵清目光扫过“傅红月”发间,不由得呼吸一滞,那跟白玉簪子不是跟傅红月一起埋葬在黄土之下了吗?那时候是他亲眼看着她下葬的。转念一想,又想到她也许就是鬼魂,也便不足为奇了。他悄悄打量着“傅红月”,她带上簪子的样子与他印象中的一样,身上穿的那一身桃红长裙,总让他想起那个他表达心意的夏天。枝叶茂密的树下,她穿着这一身桃红长裙,好似山间最美的格桑花,开在树旁。“傅红月”走到桌案上。案上放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千里孤坟,无处话悲凉。”这是前朝苏子瞻写的。“傅红月”见过他,当时他写这诗句的时候,脸上也是同赵清一样,满是怀念和遗憾之色,它忍不住走到他面前,是他所思念的妻子的模样。却又很快被他看错,“傅红月”不懂,它自认是天衣无缝,为什么当初的苏子瞻可以看破,病床上的傅红月也可以看破?“红月?”赵清见“傅红月”对着桌面上的字怔怔出神,不由得叫了她一声,目光也随着转到那字上,不由得凝住了。他急忙走了过去,想把那字藏起来。薄薄的一张纸,短短一行字,却写满了深情,道尽了悲凉。“傅红月”按住他的手,含笑着捻起来细看,似乎在用心品着,过了好一会才道,“赵郎笔锋劲瘦,倒让这悲意去了三分。”她说着,看似随意的将这张纸放到一旁压着,又着手替他研磨,笑道:“值今春光乍好,红月倒要考一考赵哥哥。”她浅笑着,自称红月,就像从前在他面前说过的无数次一样。她仍是常见的神态,难得的带了几分娇憨,开始考他,“赵哥哥不若为红月作诗如何,只许烂漫些,可不许那苏子瞻那样的秋意萧索,可成?”赵清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看着她,眼中带着几分宠溺,“好。”他在窗前来回踱步,似在沉吟。窗外月色朦胧,院子里的枣子树被笼罩在那一片月光之中。这个季节还没有枣子,只有那茂密的枝在风中相互追逐,相互拍打。烛光打在“傅红月”的侧脸上,能看到那细细的绒毛,脸部线条被那并不十分明亮的光给衬得温柔,美得有些不真切。赵清停下了脚步,呆呆地看着,不自觉喃喃了一句,“烛光更添颜色好,胜似明月映花娇。”那声音低沉喑哑,“傅红月”没听清楚,它转过眼看着他,却正正好对上他似是看痴了的双眼。它手指微微一动,心中的弦似乎也被撩拨也一番,杂乱无章,不成曲调。赵清不自觉走上前,把她拥入怀中。这时候当如何?也许这时候应该反抗。赵清的这个举动,于“人礼”不合,但是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傅红月”却并不想挣脱。她眸光微动,缓慢地把手移到赵清的背上。赵清抬起“傅红月”的头,用额头抵着她的。眸中的光有些暗沉,“红月,你还在,幸好,你还在……”低沉的声音传入“傅红月”的耳中。刚刚那被被扰乱了的心,瞬间回归到平静。是了,他叫的是“红月”,他眼里看到的不是它。它是个无形无相无声的幻形,无形无相无声,则幻化为诸形诸相诸声,万物非我,亦是万物皆我。他眼里看到的是傅红月的身形,听的是傅红月的声音,然而这些都不是它的,就连那性情作为也不是它的。那只是作为“傅红月”应该做的,应该有的。“傅红月”从那一片迷乱中回过神来,对上赵清那温柔深情的眼眸。那一片痴心不是为了它,那一片痴情,也不是为了它。悲也罢,喜也罢,皆不是因它而起,只是为他心中整日思思念念的人罢了。娑婆世界,一切众生皆在情苦中沉沦,有如那白素贞,哪怕修得仙道,也难以从中解脱。它眼中的迷离和清明,被赵清看了个真切。在这意乱情迷的时候,也正是这清明,把赵清的理智给拉了回来。赵清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慌张地把“傅红月”推开。“红月,我……”“傅红月”温柔地对他笑了笑,“赵哥哥,有你在等我,真好。”一切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似乎它本就是“傅红月”一般。……“傅红月”自此以后一直陪伴着赵清。每当白日将至,它便自动消失了。这样以来,赵清就更加确信那是傅红月的鬼魂了。“傅红月”回到赵清身边以后,赵清白日在书院上学,晚上红袖添香,好不快活。他脸上笑容变多了,恢复了往日的神采。赵清的父亲觉得有些古怪,而他的母亲,只当他是想开了。只要自己的儿子能好好的,其他的,她都不在乎。那日从书院回来,一想到晚些他又能见到“傅红月”,赵清脸上不由得带上了几分笑。他路过一处首饰摊子,目光扫过,恰好看到一支梨花簪子。那簪子做工精细,上面雕的梨花栩栩如生,发簪上还点缀着一颗白玉珠子,为这朴素的木簪子增色了几分。赵清看到这簪子,一瞬间便想起了“傅红月”,想了想,他走到摊子前,拿起这梨花簪子仔细端详,正打算付钱,却听到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娘,孩儿不孝,恐怕无法在跟前侍奉娘亲了……”说话的人带着哭腔,字字感人。却另赵清感到难以置信,宛如晴天霹雳般。这个声音他很熟悉,正是每天晚上陪伴着他的那人的声音。那个声音与他只有一墙之隔。他很明确,这绝对不是傅府。为什么她会在这里?她喊的娘又是谁?“我的儿呀……”院子里的老妇人也是哭得伤心。“儿子别无他求,只求娘亲好好保重身体,不必牵之挂之。”赵清有些茫然,儿子?在赵清的耳中,那明明是傅红月的声音,是自己心心念念之人的声音。他想进那院子看看,看看那人到底是谁,最终却还是忍住了。手放在门板上,却没有勇气推开。院子里已经没有了声音。里面的人似乎已经走了,只留下老妇人的哭声。有人路过,听到这哭声,有些怜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唉。”赵清听到身后的叹气声,转过身来,“先生因何而叹气?”“马革裹尸,老母独活。”说完这句话,那人便摇着头离开,似乎不想多谈。赵清本就是个聪慧的人,单这八个字,他便明白了其中的故事。这家人原本应该有个儿子,然后却死在了战场上,独独留下年迈的母亲活在世间。白发人送黑发人,委实叫人心酸。更多的疑惑和不解萦绕在心头。如果她的儿子死了,刚刚说话的明明是傅红月的声音,那为什么她会把傅红月错认为是自己的儿子呢?再怎么糊涂,也不可能糊涂到男女不分的程度吧。晚上的时候,“傅红月”如期而至。赵清倚在桌案边,他的脚边放着几个酒坛,有些已经喝完了,只留下空坛子,手上还拿着一个坛子,对着嘴灌着。他想了许多,也回忆了许多。“傅红月”毫无破绽,无论是身形面容,还是语气,还是性情,甚至是一些小习惯,都是那么自然,那么天衣无缝。但是他感觉到不对,可以说在一开始他就觉察到不对。只是再见傅红月的喜悦让他强行把那不对劲的感觉给压了下去,然而今天的所闻,让他不由得正视了那些被自己忽略已久的感觉。“傅红月”看着那空了的酒坛子,又看了眼正在喝酒的赵清。她不由得皱了皱眉,然后又温柔地笑了笑,“怎么喝这么多酒?”她迈着莲步走了过去,蹲在赵清面前,想把他扶起来,却被他一把拉了过去。“傅红月”本来便不防备,被赵清这么用力一拉,顺势到在他怀里,这一个不防备,下巴竟磕到他身上的某块骨头。有点疼。赵清抱着她,目光移到“傅红月”颈后。那光洁的脖子后面,与背想接的地方,赫然后一块淡红的胎记。赵清的目光闪了闪。怀中佳人软玉温香,身体是温暖的,一切都那么的真实。他看了一眼地面,上面光明如旧,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在上面孤零零的。一抹阴霾从赵清那清明毫无醉意的眸中划过。他闭了闭眼,把那复杂的情绪给压下去。“傅红月”心想他大概是醉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他今晚喝了这么多的酒。她只乖顺地任他抱着,鼻尖都是他身上的酒味,混杂着他身上本来就特有的气味。在那赵清看不到的角度,她尽情地冷静着,眼中也是一片古井无波。所有的娇羞,温柔都是虚假的,都是他所想看到的,只有这一片清冷,才是她内心最真实的。夜风习习,送来阵阵香气,傅红月被他搂了不知多久,直到那墙外的打更声骤响,“梆”的一声,赵清的手动了动,却是将她翻了个身,让她那张素白漂亮的小脸儿对着自己。“赵哥哥?”傅红月心中一动,被他沉沉如水的眉目有些吓到了。她问:“你怎么了?”?赵清看着她,不发一语,那黑沉沉的眼眸中颇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赵清举起手中的酒坛,仰天灌了一口酒,一低头,把唇堵在“傅红月”的唇上。酒水顺着两人相贴的唇,流入“傅红月”的口中。一时间,她只觉得满嘴的酒香和着赵清的气味在唇齿间肆意。“傅红月”活着这么长时间,哪有见多这种阵仗?当下便被吓得呆住了,任由对方在她的唇齿间掠夺,她的眼中满是惊慌,甚至隐隐间有些许震怒,却又因它时刻记着自己是“傅红月”便强行把那怒气压住了。它按着应有的行为,在赵清的怀中挣扎着,试图把他推开,却一直没能成功,最终手也被他制住了。赵清把口中的酒部渡了过去,在哪来回的厮磨中,酒水早已不是原来的味道,最终不知消弭在谁的口中。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清终于松开了唇,也把“傅红月”的手松开了。赵清似乎无力般倒在地上,一边调整着呼吸,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傅红月”抚着胸,手指微动。在赵清看不见的角度,一抹明光从她指尖溢出,却又因为诸多顾忌而强行压下火气。活了几百上千年,想不到它今日阴沟里翻船,竟然被人非礼了!它闭了闭眼,调整着心态,经过了好一番思想斗争,再睁开眼时,又是那清明的模样。赵清一个人发呆想了许久,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抬头看去,早已不见佳人踪影。他低低地笑着,笑声有些悲凉。缓了许久,赵清带着几分醉意,微微摇晃着把地上的酒坛收拾干净。……自从那日以后,傅红月消失了好久。一直到乡试结束,她也没再回来。不出所料,赵清这次考得并不好。幸好赵家夫妇也体谅他刚刚失去所爱,没有去责怪他。只是又觉得有些古怪。终于,捡了个月圆的夜,赵母进书房给他送补汤的时候,一直闷在老夫妇胸口的话被说了出来,“清儿,你最近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儿?”赵清看了她一眼,手中执着的毛笔顿了顿,好似欲言又止。赵母这才陡然想起傅红月,不由得斟酌着换了个说法,又道:“若是有什么想法,也可同你爹说说,不然总是闷着,会闷坏身体的。”赵清看起来有些不大自在,抿抿唇刚想推脱一句无妨,就见他爹神不知鬼不觉的走到了门前,隔着一室昏光,同他板着脸道:“你随我去书房。”说罢,竟是连门都不进,直接甩袖子走人了。……赵清站在书桌前,低垂着头。无论赵清还是他爹皆沉默不语。过了一小会。他爹才开口。“清儿,你还记得爹当初是怎么跟你说的吗?”“记得。”赵老爷冷笑一声,“记得?”赵老爷顿了顿,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清儿,我知道你很喜欢红月,但是无论如何你都要记住你是我们赵家唯一的儿子!”赵清抿了抿唇。“知道了,爹。”“徐家三姑娘人贤惠,你娘也想看过了,长得也秀气,明天爹就去给你提亲。”提亲?赵清猛然抬头,震惊地对着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不会不懂他对傅红月的感情,如今傅红月刚去不过几个月,父亲就要逼迫他另娶他人,若红月泉下有知该作何感想?“爹!”“你也该收收心了。”赵老爷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说着,不容赵清反驳。……赵清的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赵清再次见到“傅红月”的时候,是在第二年初春的时候。那是他大婚之日,而它那日正在酒楼的雅间里。那雅间里有个男人,正喝着酒,思念着自己死去的妻子,因为等着人,因此并没有太过放肆。它巧笑着,走到他面前,夺过酒杯,“约了慧空法师你竟然还敢喝酒?”“如儿?”男人神色恍惚地看着她,就像当初赵清第一眼见她的那时候一样,痴迷,怀念。它皱了皱眉,凑到他身上闻了闻味道,然后满脸嫌弃地掐了掐鼻子,“一身酒味,你这是打算熏死人家法师吗?”男人想抱抱她,却被她巧妙地躲了过去。上次她被赵清那般唐突,心中早已对着醉酒之人有了忌惮,哪敢让他抱?敲门声响起。男人心知是慧空法师到了,急忙赶去开门。它站的位置正对着二楼的窗口。窗外是一片吹拉弹唱,好不热闹。今日徐家三小姐嫁给了赵家独子,虽然赵清乡试成绩并不理想,但明眼人都知道是什么缘由,因此徐家也十分痛快地把家里的三姑娘嫁了过去。赵清骑着马,身上带着大红花,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看不出有多高兴,却有不能说他不高兴。他就像其他的新郎官一样,对着四面八方抱拳,笑对着众人,却又少了几分喜庆。他不经意地抬眼,刚好就看到了窗口那一抹桃红。不由得愣了愣神,喃喃一声,“红月?”却又想到了什么,苦笑一声,又恢复了那笑容,却比之前更淡了几分。……慧空进了雅间,笑着对男子行礼,丝毫不把那满屋子的酒气放在眼里。“如儿,来,这是慧空法师。”男子引荐道。慧空看着他旁边,看着他做出似乎在把某人引导过来的动作,不由得愣了愣神。然后又十分礼貌地带着微笑,对那处他并不能看到的空气行礼。“阿弥陀佛。”它看着眼前的和尚。这个和尚是看不到它的,很早以前它就知道了。那时候它去寺院,来不及躲藏,暴露在这和尚面前,谁知这和尚根本看不到她。只有心中毫无挂念,没有执念的人,才看不到她。她对这个和尚很是尊敬,虽然知道对方看不到它,也恭敬地行了礼。酒席上,三人相谈甚欢。事实上,一直在说话的也只有两人。本来男子是想问慧空关于自己妻子的事情的,但是现在见到了自己的妻子,心中喜悦,也就变成单纯的吃饭了。而慧空,也一直没有拆穿他,就像真的看到了他的妻子一样。然而事实上,慧空只看到这屋子里除了男子,他谁也看不到。后来,慧空的师弟慧海,脸色发白地问他:“师兄,难道你真的看到他的妻子?”慧空笑着,“不,我什么也没看到。”“那你还……”“我没看到不代表就不存在。”……自那次娶亲,匆匆一瞥以后,“傅红月”便真的像是消失了一样。赵清再也没见过她了。徐家三小姐是个好妻子。虽然他并不爱她,但是却给了她妻子应有的尊重和体面。徐家三小姐知道,他心里放不下傅红月,却也没用此事闹腾。包容着他,每次看他都温柔地笑着,尽好一位妻子的本分。赵清很感激她。转眼间,已经过了许多年。无论是赵清还是徐三小姐,早已经染上了霜雪,都是当了爷爷奶奶的人了。赵清早已经从那还在考科举的书生,高升到了户部尚书。赵家在朝廷中并没有太多的人脉。一步一步,都是赵清自己往上爬的,其中艰辛,可想而知。“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五取蕴”。赵清的身体早已不复当年硬朗。一场大病,险些带走了他。虽最后还勉强活着,身体也早已把不如前,不过两三年的光景,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地消瘦,一点点地衰老。最终,他再也撑不起赵家了。那一日。赵清交代完了后事,便赶走了所有的家人,只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像一个平放着的骨架子,只在最外面包了一层发皱的皮。“红月……”他喃喃着。这是他求而不得的女人,也是他终生难忘的女人。也许,正是因为求而不得,所以便终生难忘。他感觉自己好像看到的傅红月。傅红月还是那个样子,就跟他记忆里的一样,桃红的长裙,头上插着跟白玉簪子。岁月没有让她产生任何改变。甚至连眼神都是一样的。他晃了晃神,“你不是红月吧。”赵清艰难地笑了笑,声音很是苍老。“傅红月”怔了怔。“但是还是谢谢你。”这个人不是第一个跟“傅红月”说谢谢的。这句话,这个情形让她觉得十分熟悉,似乎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跟她说过。“傅红月”早已认不出眼前的沧桑老者,甚至连当初的赵清都不记得了。它存在了几百上千年,将来也许会存在更久的岁月。无论是赵清还是傅红月,无论是那慧空还是雅间中的男子,都不过是那漫长岁月中的沙粒,终有一日会被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