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请赐嫁》 序言 【序言 握紧我,不放手】 「一双围在我胸口的臂弯,足够抵挡天旋地转,一种执迷不放手的倔强,足以点燃所有希望。宇宙磅礡而冷漠,我们的爱微小却闪烁,颠簸却如此忘我……」 这是邓紫祺的〈光年之外〉,当初我只是觉得好听才想学起来,等着哪天到ktv欢唱可以一展歌喉,但在看《公子请赐嫁》时,我却突然觉得这首歌很适合男主角狄铣。 狄铣是国公之子,在战场上杀伐决断,是受到众人景仰的大英雄,私底下的他则是狂放不羁,恣意躺卧在屋顶,举着酒壶,迎着月光独酌,那画面能轻易抓住所有人的目光。 还有一个让我觉得他超帅的桥段,是他翩然飞在空中,用内力在石上刻字,那样的帅劲真是看几次都不够,难怪各家小姐们都对他爱慕不已。 但我最喜欢他的一点,是他就像〈光年之外〉歌词中所说的一样,一旦爱上就会坚持到底,不管横挡在身前的阻碍有多少,也不管前路有多艰难,他都会紧紧握着你的手,绝不放开。 我羡慕被他深深爱上的青阳,因为那代表他的感情有效期限将是永远,而且不怕苦不怕难,还会挡在面前消除所有艰困,我们在每本罗曼史里,找寻的不也正是这种特质吗? 至于女主角青阳,她看似不顾一切,视名声如无物,整天恣意妄为,但在她心底深处,其实也只是个倍感寂寞的小姑娘罢了,娘早逝爹又不疼爱,除了祖母,家里对她而言可说没有半点温暖,所以她一直想要往外跑,只是不想再忍受那彷佛会噬人的孤寂。 这样的她遇上了狄铣,孤单从此便跟她无缘了,我喜欢狄铣总是默默陪在青阳身旁,无论何时,只要青阳需要他,他一定会出现,尽心尽力守护。 看完这本书,希望大家身边都能出现专属于你的狄铣,陪你们度过接下来的人生,一辈子幸福快乐。 第01章 【正文开始】 日头西斜后,天暗得很快。 穿过瞿溏间连绵的崇山峻岭时,眼前还是亮的,等顺流绕过堤湾进港,暮色已经沉沉笼下。 船上掌起了灯,烛火随着涌波的起伏摇颤,泛黄的光温开了舱室的晦暗,映着狄铣上身肌理分明的线条也不再冷硬,可肩侧那道深可见骨,周围略呈浮肿的创口却仍显得触目惊心。 他像全无所觉,入定似的望着窗外,任由旁边的人动手料理伤处。 晚霞尚未落尽,弦月当空已出,近岸远山,水天一色,火红映着璀璨的银辉,俨然冰火交融。 他眼中的寒色淡了些,抓过一坛酒启了封,仰起颈子张口痛饮。 片刻间,洗清了伤处的淤血,换过药重新包扎妥当,随行的副将杜川这才近前,替他披上外袍:「咱们这趟来南平王府隐密得紧,风声究竟是从哪儿漏出去的?那帮狗杂碎暗箭伤人,自尽的时候也是一个比一个干脆利索,来头恐怕不简单,如今没有活口,查起来可就……」 「不必,既然藏头露尾不敢见人,硬拎到台面上,又能有多大意思?」狄铣撩了撩唇,扬手将酒坛丢了过去。 「三郎这话说得好!真敢与狄家为敌的,早晚都会自己跳出来,那些个无胆鼠辈原也不用放在眼里。」 杜川点点头,也一笑释然,接过坛子灌了几口,抬袖抺着冗髯间淋漓的酒水,酣声长叹,在下首坐了,又将坛子放回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狄铣不再言语,像是嫌那袍子穿着费事,连袖子也没抻,只披在肩头拢了拢,胸腹间毫无遮拦的临窗斜倚。 此时江面渐窄,水流也变得徐缓平稳,往来舟楫依旧络绎不绝,帆桅如林,连片接延向远处那座堪称气势恢宏的城池。 便听随从在前艄传报:「禀三公子,前方就是望江门,尚可入城。」 他仰颔饮尽残酒,随手搁下坛子,目光似离似定。杜川常年随在身边,从眼色中便瞧出些端倪来,接声吩咐继续开船,又命入城缓行。 没多久,船便驶过了涌闸水门,循着内河航道缓缓向前。 这城与别处不同,大约是没有宵禁的规矩,一任自由。夜色初浓,两岸千家灯垂,街市华彩流溢,往来熙攘,人声语碎。 看惯了大漠烽烟,天地苍茫,乌篷渔火,廊桥窄巷,多少便有那么点小家子气。不过,这景致瞧着倒也惬怀。 狄铣眼底漾起淡淡的轻快,又启了一坛酒,刚托在手里,就觉有股脂粉气顺风和着浑厚的醇香混入鼻间,耳中似乎听到些噪乱之声。 他素来不喜这味道,剑挺的眉微凛了下,抬眼见是一艘高大的彩楼画舫迎面驶来,廊檐下挂着一溜粉莹莹的俏纱灯,映的雕甍秀槛,丹楹刻桷也分外旖旎。 那舫上宾客不少,但却不见席间觥筹交错,把酒风月,后面那群罗衣轻衫的妖娆女子也没调琴弄曲,歌舞助兴,一个个全都瞪目结舌地愣在当地发怔。 画舫顺风顺水,须臾便到了近处,就看有个身形矮胖的男子正在廊间抱头鼠窜,其后追打的竟是名妙龄少女。 那少女脸上遮了半面薄纱,不见全貌,身上则是西域外邦舞娘惯常穿着的无袖短衫,流苏窄裙,追跑之际下摆随风拂撩,春光乍隐乍现。 想是体虚笨重的缘故,男子渐渐气力不济,腿上挨了几脚后,终于软倒在地,哭丧着脸抱拳求饶。 那少女却不依不饶,一边略见章法地狠踹,一边从席面上抄起传菜的托盘,没头没脸地砸过去。 如此「奇景」当真少见,多半是龌龊宾客急色难耐,乘着酒意动手轻薄,不料偏生却遇上了性子执拗,不肯自甘轻贱的泼辣舞姬,不知何故,竟也无人拉劝,结果便成就了眼前这般闹剧。 狄铣忽觉好笑,挑翘的唇角忍不住溢出一声轻呵,臂肘搭在窗台上,饶有兴味地朝那里观望。 那男子早已是满面「桃花开」,顾不上求绕,左支右绌护着头脸哀嚎。 少女仍不解气,丢了托盘,揪着人拉到围栏边,当胸飞起一脚,将他肥硕的身子踹翻出去,「嗵」的一声落入河中。 画舫内这时才有了动静,急火火响起「救人」的叫声。 那少女犹嫌不足的又叉腰站在那里,居高临下俯睨着水中挣扎的男子,夜风撩起面纱,那张明艳娇丽又稚气犹存的小脸上扬起得意的笑。 忽而,她眸子一转,瞥见对面不远处那只小棚船,侧舷灯火昏昏的窗内依稀有个散发宽袍的人影,一双眼似乎正朝这边注视着。 她俏目全无惧色地回瞪过去,哼声挑了下颔,一转身撩晃着四处透风的裙摆,趾高气扬地去了。 两船交错而过,乱声也渐渐飘远。 狄铣回思方才那莫名滑稽的对视,不由又是一哂,却也不以为意,转眸见杜川兀自探头好奇地向后张望,伸指在窗框上一磕:「前面停船,明日再动身。」 日头已经升得老高了,明瓦窗外像烘着一片火。 天光透过棂花铺泻得一地晃亮,再漫上对面的矮榻,将斜搭在雕栏边的那双纤足映得愈发粉莹玉润。 外头鼓乐大作,前庭后寝重重院落也挡不住。 矮榻上酣睡未醒的青阳终于有了动静,辗转扭了几下,拉着薄衾蒙住头脸,把自己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可鼓乐声却依旧穿墙破窗,直往耳朵里灌。 昨晚半宿都泡在花船上,还招了一肚子闲气,此刻困意正浓,可这般吵闹法,谁还睡得着? 她恼得头痛,蓬发半遮地一骨碌钻出被窝,抓过枕边的软囊狠狠摔在窗扇板上泄愤,顺势一倒,又躺了回去,双手捂耳,拧着眉头忿忿。 「郡主要起身了么?」养娘李氏进来探问,瞧见地上的软囊,叹笑着摇摇头,俯腰拾了,放回榻尾。 青阳闷哼哼地乜睁着眼,折起身靠在围栏上醒神:「几时了?」 「巳时了,前头那边迎客迎得吵闹,郡主要不……」 她「嗯」了一声,已然睡意全无,探手撩开帐幔,扯件薄纱罩衫披在身上,漫不经心地趿着软蒲鞋下了床,洗漱之后,便坐到妆台前发怔。 第02章 李氏敞开窗,收了汤盆巾栉,过去服侍她梳头。 漆黑的秀发在背后流泻如瀑,直垂过腰际,水荑般柔顺,密齿的象牙篦子从上头拉下来,也是通畅至底,没有半点滞涩。李氏像抚着锦缎子似的,一寸寸都梳得仔仔细细,然后左右分开,拿簪子撩了额前的丝丝缕缕向后卷。 「李妈妈。」 青阳叫得没精打采,原本想说今日不必梳髻子了,垂眼望见镜中那张光致致的小脸,五官还没完全长开,但已明丽如晨花吐蕊,朝霞初露,没来由的却染着一层二八少女不该有的怏怏。 该高兴么? 的确是大喜的日子,阖府上下一片欢悦,只不过和她无关。 都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更何况是前朝御赐国姓的南平郡王,如今终于盼来了嗣子,恨不得要弄得普天同庆,人尽皆知,至于从前欠下的那些血泪债,早就不会放在心上了。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眼前全是记忆中已有些飘絮模糊的影子。 母妃出身江南名门广陵谢氏,美貌艳绝天下,更是声名远播的才女,十七岁嫁给年少袭封的南平郡王高湛,彼时佳偶天成,当世称羡。 那一年她刚满月,父王高湛入京参觐,孰料天道剧变,北方沙戎铁骑长驱直入,围困京师,半月间便城破国灭,大夏天子后妃,宗室臣工数千人被俘,高湛也在其中,生死不知。 母妃终日流泪,朝夕盼望,却始终没有音讯,但始终没绝了心念,一边苦苦支撑着王府门楣,一边抚育她长大。 然而造化弄人,五年之后,那个原本已「死」的人竟突然携带美眷,毫发无损地回了家,还带着一名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女童。 原来这些年他根本没有失落北境,颠沛流离,而是去了中州,还另结新欢,连孩子也生下了,悠哉快活,乐不思蜀,可怜在家的妻子却懵然不知,一直苦苦地等着。 也就在那一天,她亲眼目睹母妃脱下御赐的翟冠大衫,悬梁自尽…… 青阳黯着眸,听鼓乐不息,杂混着喧阗的人声愈来愈响,唇角噙出冷哂,念头一转,忽然改了主意。 李氏在旁看出她不快:「郡主若是心里不舒坦,这次便求老太妃答允,喜宴上不去该也没什么。」 「谁说不去?」青阳拿指尖在妆台上拨弄着挑花钿,「府里立嗣这么大的事,我这嫡女长姐躲着不见人成什么话?好了,就照上次那样子梳吧,回头再选件入眼的衣裳。」 李氏起初一讶,跟着展颜微笑:「郡主能这般知人情识大体便好了,王妃泉下有知,瞧着也高兴。」 替她钗好前面的额鬓,又将后发束成双鬟扎上去,温声安慰:「其实都是些场面上的事,只要依着规矩就好,况且还有老太妃在,谁也不至为难。我听说这会子国姓爷正见客呢,兴许今日也遇不着。」 「什么客人?」青阳把挑好的花钿搁在一边,随口问。 「这……倒没听说,该是哪里的要紧奏报吧。」李氏别簪花的手顿了下,不轻不重地压着髻头,拿簪子钗好,用手虚拢着两鬓,「郡主瞧这样成不成?」 青阳看不到她的脸色,但能听出那语气中细微的变化。显然她是知晓内情的,却又像自觉失言,不愿当面提起,便想随口敷衍过去。 如今这偌大的王府里还能真心记挂着母妃的人,除了自己之外,恐怕也就只剩这个当年随嫁过来的养娘了,从小到大伴在身边,有些话不必说明白,她多少也能猜出些端倪来。 青阳本就不打算刨根问底,既然事不关己,便没放在心上,略看了一眼镜中梳好的飞仙双鬟精巧雅致,颔首轻点,把拣好的花钿贴在额前,起身换了套衣裙。 许久没这么正儿八经地梳妆打扮了,齐胸的襦裙一上身,对镜瞧瞧倒也觉得增色,只是好像缺了点什么。 她双手有意无意地抚在肩上比着:「我记得有条鹅黄的披帛,放在哪里了?」 李氏合胭脂的手一顿,低头含糊应着:「我也有日子没瞧见了,郡主就这么着,不披那东西也好看得紧。」自顾自地收拾好妆奁,到门口传膳。 青阳没留心她话里避之不及的忌讳,瞧着瞧着,倒也觉得顺眼了,坐下来看着桌上的饭食却没什么胃口,只端了碗清淡的粟米粥来吃。 这边才刚动了两匙子,外间便有人来传话,说老太妃那里新到了几盆花,让她过去一起赏看。 青阳没有赏花的兴致,但去却是一定要去的。匆匆几口把那碗粥吃完,又检视了一遍妆容,便下了楼。 她日常起居的萦风阁只是个小院落,但胜在层楼高挑,可以凭窗远眺,又紧挨着王府后墙,出入都方便得紧,与祖母颐养的兰溪殿也相隔不远,出门循着栈道绕过半池碧水便是了。 刚到垂花楹门前,就听里面传来少女欢畅的莺声笑语。她蹙了下眉,随即叫引路的小婢自去,暗吁了口气,面色如常地缓步走进门,绕过那片翠竹,便望见对面廊下的庶妹高荔贞。 她一身绿衫白裙,头上花苞似的双丫髻配着梨涡浅浅,明眸善睐,倒真有几分纯美可人的样子,这时正乖猫儿似的挨在祖母顾老太妃腿边。 右边下首的狄氏也穿得素淡,端正坐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她们说话,瞥眼间望见来人,微微一怔,当即出声招唤,又转向顾氏:「青阳来问安了,正好陪母妃一同赏花。」 不管心里存着多大的隔阂,也不管场面有多尴尬,脸上总能一派平静,温婉淡然。 打从进入王府的那天起,狄氏便是如此,过了这么多年,更加游刃有余。 但青阳也早不是当年那个稚弱无知的小姑娘,喜怒不形于外,当下落落大方地上前见礼。 高荔贞的笑容却略带僵滞,显然没料到她会来,有些不大自然地叫了声「姐姐」。 狄氏侧眸一斜,起身笑道:「有两个孩子陪着母妃,我就不在这里添扰了,今日府中事情多,还是到前头瞧瞧去。」 「是这话,今日这客不是旁人,跟我老婆子耗什么,快去那边陪着吧。」 顾氏也笑,早将青阳的手攥在掌心里,瞧狄氏转身走远了,便冲旁边道:「贞丫头,这矮墩子你也坐久了,且到那边歇歇,让青阳在这呆一会子。」 高荔贞面色立时沉了,掩也掩不住,顾氏已回过眼,没去瞧她,牵着青阳坐到身边:「瞧瞧你这双眼,怕又是刚起来没多久吧?」 她语带微愠,面色却愈发慈和,满心关爱溢于言表。 青阳眸子一转,也紧握着那只已见苍然的手轻抚,眼中闪着狡黠:「奶奶,你不知道,我最近没来由的梦多,若不睡得久些,都梦不到头,可把人急坏了。」 「可又胡说,什么梦做成这样子。」 第03章 顾氏佯打了她一下,却忍不住呵出声来,两人相视有趣,不由笑作一团。 高荔贞在旁咬唇斜觑,手上那块帕子在袖筒里拧得像麻花。 自己方才费了半天劲,祖母也只是颔首稍露欢颜而已,她却倒好,明明没规没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非但不责怪,说句俏皮话,反倒引得老太太开怀不止。 她瞧着那两人祖孙亲爱,自己俨然成了可有可无的陪衬,愈发心中不快,等笑声小了,便插口关切问:「姐姐,昨日你去哪里了?母亲选了些好料子敬给祖母,也留了几匹叫咱们两个各自做几套衣裳,我拿去萦风阁让你挑花色,却没见你。」 「是么?我没听说,叫你走空了。」青阳早料到她会冷不防地翻出这话来,故作诧然地一讶,「昨日我特地去给奶奶求佛串子来着,一早就走了,顺便在寺里给我母妃续了些香灯,傍晚才回的。」 言罢,真就从袖中摸出一串品相古旧的念珠:「奶奶你瞧,这都是十足的老珊瑚珠子,听说西域密宗大法师随身诵过万遍真言,专为了护体修长生,带着定能长命百岁。」 顾氏暗睨了她一眼,接过那念珠时却是眉舒眼展:「我不过随口提了一句,你这孩子还就当真了。好,难得这份心思,我便收着了。」 几句扯谎杜撰的话被说得恍如真事一般,高荔贞猜想多半是假的,可见顾氏帮她遮掩,心中忿忿不平,可也知道揪扯下去没用,便「哦」声点头:「还是姐姐心思周到,那几匹料子没什么要紧,回头我再拿了送过去,可今日这好东西姐姐要是不瞧,就真的错过了。」 她说到这里,眼中不自禁地泛起得色,顺手朝院中一指:「这是西北特产的‘寿客英华’,夏菊中的极品,等闲难得一见,我三舅舅特地从中州那边捎来的,祖母方才看了可欢喜呢。」 先前比亲疏落了下风,这会子便忍不住要搬出母家来帮衬了。 青阳默声没应口,手故意虚虚地往下沉。 顾氏团握她的双掌立时一紧,眼底闪过不悦,淡声冲旁道:「贞丫头,你娘前阵子染了风寒,这两日才好些,哪经得起操劳,反正我这里也没什么要紧事,索性你也去前头照应着吧。」 这便是明着在赶人了。 高荔贞万没料到只说这么句话竟会惹了厌,那副笑容硬生生地僵在脸上,窘得几乎要掉下泪来,却也不敢违拗,暗眼盯着青阳恨恨一瞪,行礼低着头去了。 顾氏瞧也没瞧她,垂眼慈和地打量着青阳:「不高兴了?」 「没有。」她仰起脸,抿弯着唇角摇了摇头。 看她憋着性儿强作欢颜,顾氏不由也红了眼眶,黯声一叹:「没娘的孩子苦啊……好了,不难受,你放心,奶奶这身子骨还硬朗呢,只要活着一天,这个家里就没人敢欺负你。」 说着揽过手去,将她搂在怀里轻抚:「不过么,你总归是嫡出长女,更是诏命赐封的郡主,身份跟旁人不同,时时处处都该拿出个样来,不可自家小了气度。就像刚才似的,为了几朵花而已,看一看又能如何?且犯不上置这个气,你说是不是?」 青阳原也不愿同高荔贞一般见识,不过是一时之忿,有了这番宽慰心里渐渐也淡了,挨在顾氏怀里点了点头,目光带着些许好奇地瞥向院中。 廊外不远处的湖石旁果然有座体量硕大的盆景,底下用虬壮的根须巧妙仿模出树身的姿态,上面一丛丛错落栽植的菊花宛若繁茂的冠盖,栩栩如生。 那些菊花的朵瓣丰润饱满,外圈是粉透肌理的红,蕊心周围的一片却黄澄澄的灿金夺目,虽然都是些浓艳的调子,但看不出丝毫媚俗之态,反倒是别样的雍容雅致。 夏菊算不上难得,如此品相却是闻所未闻,更不曾见有过这般植花成景的盆栽。 青阳起初没存着赏鉴的意思,进门时也根本没加留意,现下一瞧不免生出惊艳之感,暗忖送这东西除了恭祝祖母苍松不老,芳华永驻外,更寓意南平郡王府乃是金玉鼎食的显贵门第。如此处心积虑,费力攀结,还真不愧是狄家的做派。 母妃的死自小便深深烙印在她心头,十余年来对狄氏的怨恨更是刻骨入髓,有增无减,连带着把狄家也视若仇雠,凡是与他们沾连的东西一概都在不喜之列,现下也不例外。 顾氏像瞧出她心思,絮絮的又道:「之前跟你提过中州狄家,先朝时从龙起兵,赐封崇国公,跟咱们南平王府算是有些渊源,沙戎攻破京师那年,他们头一个起兵勤王,连长公子也不幸折损了性命。」 叹口气,在她手背上轻拍:「世代忠良之家,人人都当敬重,圣贤书也读过不少,该当懂得这个道理,只不过有那层膈碍在,我时常想起,这心里头也是堵得厉害。最可恨的还是你那混账的父王,无情无义负了你娘,害得你也……唉,以后凡事都学着看开些,别老去较那个真,知道么?」 世代忠良之家怎会出了个既不规矩,又有心机的女人?为了踏进王府的大门,娘家的声誉,自己的名节全都不当一回事了。 青阳咂得出祖母话里的意思,那么多年过去了,逝者已矣,即便再恨也得顾念着这个家,何况人家还为府中添了承继香烟的世子,自然与原来不同。 可她不是能轻易放下的人,尤其是那样的惨祸。眼神漠了下,还是点点头,不露异色地微笑:「奶奶说得是,我记下啦。」 这话回得略有些滑头,只说记下,却没说应允不应允。 老太太没去细品深意,见她乖巧地应承下来,当即展颜呵笑,连声叫着「好孩子」,又疼惜地揽在怀中,垂眸看着那张眉目如画的小脸:「一转眼,小丫头都出落成大姑娘了,也不知以后哪姓门户有这个福气,能盼得咱们青阳出适。」 近午时分,青阳才离了兰溪殿。 日头正高,炽烈的阳光漫天倾泻,不远处汉白玉的桥面石板烘映生辉,晃得眼前发晕。 养娘李氏带着两名小婢早在院门外等候,见人出来忙张伞遮阳,伺候着往回走。 她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却闷闷不乐。那之后祖孙两人都聊了什么闲话早已记不清了,脑中如今来回闪现的全是「出适」两个字。 青阳最不愿提起的就是这个,越想便越是生厌。 依着年齿算,她和高荔贞只相差一岁,现今这庶妹才只是刚及笄的岁数,狄氏便已开始忙着为她选婿了。 南平王府是中原首屈一指的名门,向来规矩严谨,长幼之序从来不能有丝毫逆乱僭越,若是次女下嫁,便绝没有长姐仍待字闺中的道理,如此一来,便等同于倒逼着她先离府才行了。 王女出适的去处无非就是那几家高门大姓,用以联姻提携,守望相助。纵然有个郡主的封号,这样的事也轮不着她来挑拣,只能干等着由别人摆弄,天知道以后每日会对着一个什么样的夫婿。倒是狄氏和那个冷面无情的父王遂了心意,终于可以眼不见为净了。 她央着祖母明里暗里拖延了好几次,但毕竟已到了这个年纪,近来催逼得越来越紧,这件「正经事」终于免不了要摆到台面上来说了。 青阳是个死倔的脾气,越是压得紧迫,便越是反犟得厉害。 她不愿糊里糊涂地被送出去,寻思着不能坐以待毙,总得设法躲过去,可静下心来想想,也不禁觉得前途茫然。 一路琢磨来琢磨去,也没什么妥善的法子,却已过了那条湖心栈道,回了萦风阁。 她这时也不再掩饰心绪,拖着步子上楼,到寝阁就一屁股坐在妆台前,望着窗外生闷气。 一会的工夫没留意,日光仿佛没刚才那么厉害了,柔暖暖的觉不出晒人。天上云翳疏淡,本来全是淡蓝色的明媚,可碧空深处却有一片铅色的沉郁似在堆积。 第04章 青阳蹙着眉,目光垂移,落在窗外不远处的竹林间。 南平王府虽然坐落在城中,但位置得天独厚,依山而建,左右无邻,其后山幽林静,又人迹罕至,堪堪是个景致绝佳的妙处。 她烦闷时常去那里闲逛,现下便又有些坐不住了。 「李妈妈,叫人搬梯子来。」 李氏也早瞧出这小祖宗心绪不顺,但知道她的脾气,没敢开口劝慰,这时正在桌前布菜,闻言一愣,掂着长箸惊道:「郡主不是昨儿才出去过么?我悬了一天的心,怎么又要……乖乖,这大白天的可万万不成,没得叫人撞见,告到国姓爷那里去,便真惹出祸来了。」 「怕什么,我又不上城里去,快搬来。」 她一心想出去,半点听不进劝,微凛着嗓儿吩咐,等两个小婢扛了梯子进来,也不用人帮手,捋起袖子漫窗放出去,顺着坡檐斜斜地抵在墙头上,试了试牢靠,便提着裙摆,踩过妆台就往外爬。 虽然不是头回见,可李氏仍忍不住心惊肉跳,看那竹梯在半空里颤悠悠地打晃,脸已唬得煞白。 青阳却是轻车熟路,溜过阁楼三层的檐头,挥手叫她自去,顺梯一路往下爬,正估算着找落脚的地方,回眼一瞥,就看见墙外正下方赫然站着个人。 她失声低呼,险些扶不住梯子从上面摔下来。 回头再看,那人仍站在原地,头束玉冠,身着绯袍,腰间的蹀躞带上坠着一柄鞘身漆黑的兵刃,也正侧仰着头,微露好奇地望着她。 这种猝不及防的遭遇,似乎让两人都倍感意外,隔着墙头上下对视之际,青阳根本无心细看他样貌,只瞧那身行头不是王府僚属公人的装扮,可也摸不准是不是预先设下的眼线。 「这位郎君,我方才……嗯,在阁上掉了支珠花,所以下来捡,不知尊驾可曾瞧见了么?」 青阳顾故作镇定地嫣然一笑,话刚出口便察觉十分不妥。 若是掉了东西,只管怎么捡回去不成,何必这般大费周章地爬梯子下来。再者,那阁楼距后墙尚隔了条几尺宽的窄巷,除非是故意丢出来的,否则断乎不可能掉到墙外去。 「什么样的珠花?」 她正尴尬不已,冷不丁对方真就回问了一句,那双微狭的眼中光亮不明,分不清是正色还是戏谑。 青阳忽觉脸上火燎似的烫起来,那份坦然瞬间便装不下去了,更没了散心消遣的兴致,当下顾不上理这言语,手脚并用,攀着梯子快步往回爬。 谁知才蹬了几级,急切间没留神踩到了丝裙的下摆,登时一滑,那只绣鞋也脱脚飞出去,蹦弹了几下,翻落到墙外。 越忙越乱,鬼使神差竟真成掉了东西了。 青阳急得磨牙捶胸,想想那人正好在下面,自己掉了鞋子倒好像是故意引诱他似的。 一念及此,她耳根子也热得发胀,说什么也待不住了,赶紧顺着梯子爬回屋檐上…… 耳边仍能听到木梯摇颤的吱嘎声,梯上的人像是已去远了。 狄铣眼中的玩味更浓,但也没去追着瞧,低眸垂向脚边,那只纤窄小巧的软蒲鞋正歪躺着,仿佛羞怯似的将自己半埋在蓬密的青草间。 昨日还穿着西域舞娘的曝衣露裙在游船上逞威风,这会子又一身名门贵女的端庄打扮翻窗爬墙。 他想起她踹人下河后那一瞥间趾高气扬的样儿,微凛的眉间舒然轻挑,袍袖一拂,将那只软蒲鞋卷起,顺势向上抛去…… 青阳推开虚掩的牖扇,翻窗爬回房内,也顾不得去管留在外面的梯子,一屁股坐在椅上,直着眼喘气。 寻思那只鞋子无论如何不能落在陌生男子的手里,就算不出大乱子,光那份膈应都能叫人吃不下睡不着,说什么也得拿回来。 然而她却不敢再露面了,正想吩咐人出门去寻,便听脑后风响,才一转头,那只软蒲鞋竟从窗口飞进来,「啪嗒」落在面前的妆台上。 日影偏移,横过散曳在地上的裙摆时显得更淡了两分。 天际远处涌起的那片阴郁越来越浓,铅色几乎已将澄净的淡蓝吞噬殆尽。 瞧着是要下雨了。 青阳支颐枯着眉头闷声不吭,拿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碗里的米粒。 桌上的饭菜早没了热乎气,一样样静静地伏在盘盏里,仿佛也知情识趣似的陪人发愣。 梯廊间响起「噌噌」的踏响,她回神抬起头,很快就看李氏绕过紫檀座屏走进来。 「郡主,我带人从小门出去转了一圈子,到处都寻遍了,后山没有人,该是真走了。」李氏干哑着嗓子,话里带喘,扫了一眼桌面上纹丝未动的饭菜,叹声近前,「既然不是府里的人,郡主就莫要在意了,且宽心吧。」 不是府里的人才真了不得呢。 青阳黑着脸,没半点舒解之色,将筷子一搁,拂袖推开饭碗:「就是这样才讨厌,鬼怪似的躲在那里,突然就冒出来,怎么瞧都像是存心设计好的,谁晓得是什么居心?」 「这该也不至于。」李氏继续宽慰,「哪里会有什么浮浪之人敢跑到王府这来招惹。再说瞧见了郡主,人家不也没什么不良之举,马上便走了么?可见是个端方守礼的正人君子。照我猜度,多半是今日来府上贺喜的宾客,碰巧了从那经过而已。」 正人君子? 就凭那分明暗含调笑的眼神,连女儿家失落的贴身东西也敢动手动脚,这等人能正派到哪里去? 青阳坠着唇角不屑,蹙眉道:「你是没瞧见他看人的神气,像是吃准了我会从那走似的,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后来还直接把鞋漫窗扔进来,摆明了是故意的!」 李氏拿手背贴着汤盆试了试,姑且还有余温,便盛了一碗放在她面前:「那也不过是个猜度,郡主还是莫要胡思乱想,索性听我一句话,以后千万少再私下出府去了,只要不着人眼,自然也就招惹不上麻烦。好了,就是不想吃,多少喝碗汤也好。」 让她从此不再出府?那当真比要了命还难受。 青阳闷声没再接口,心里只是不痛快,却也不好拂她的意,将那碗汤喝了,便没精打采地走去里间榻上歇神。 第05章 她躺着翻来覆去,总是抛不开之前的事,眼前萦绕的全是跟那人促然对望时的尴尬,尤其是对方身上那件鲜目的红袍。 初夏时节,江陵一带的天气已算得上酷暑,白日里轻衫薄衣尚且难耐,他却是一身锦缎厚重的装束,活脱脱像个不辨时节的傻子。 然而那两道目光却是锋锐难掩,眸中仿佛沉着山海般的高绝深邃,叫人猜度不透。 他到底是什么人? 青阳想着想着,困意渐渐上涌,没一会儿便沉沉入睡。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耳中听到绵密的「滴答」声,揉开惺忪的眼,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势并不算大,透过檐下的水帘,却能看到黑云漫卷了整片天空,鼻间是浸透了潮气的土腥味,莫名更显得气闷。 青阳乜着那双杏眼看天,有点分不清时辰,刚撑手坐起身,李氏就走进来,过去掩了明瓦窗。 「快酉时了,老太妃那里刚来传过话,傍晚在月池水榭设宴,邀今日随行道贺的宾客女眷一同赏夜,郡主也起身梳妆吧。」 她心下一恍,记起午前在兰溪殿说话时祖母确是提过,只是没怎么在意,早忘到脑后去了。想着狄氏和高荔贞也要同席,不免暗自生厌,抻了个腰身,慵懒懒地坐起来。 李氏替她重新绾了髻子,拾掇好头鬓上的簪花:「这雨瞧着一时半会停不了,夜里怕凉,郡主还是换身衣裳吧。」 青阳侧头望了一眼衣轩上的襦裙,褶角边还留着淡淡的鞋印,确是穿不得了,于是颔首轻点,脑中却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那抹绯艳的袍色来,鬼使神差冲口说了句:「索性就换那套湖绉的衫子吧。」 「红的?」李氏讶声回问。 那套衣裳是去年置下的,这位小祖宗却素来不喜浓艳的颜色,一次都没上过身,今日却冷不防地又惦记上,可真是怪了。 青阳也闹不明白为何会冒出这念头来,但又不想改口,便跟了句:「这些日子素淡的也穿烦了,今晚索性鲜亮些,湖绉的料子穿在身上也不怕夜凉。」 李氏只道她心绪又好了,正求之不得,也没多想,当即去取了来,伺候她穿好,对镜一照竟宛如胭霞裹身,衬着凝脂白玉般的肤色,杏眸娇俏,樱唇朱润,果然比平常更多了几分别样明艳的风致。 她扭身来回瞧着,自觉甚是好看,先前竟都没想到,生生将一件大好的衣裳冷落了,自嘲地笑了笑,望着镜中的自己,越瞧越是欢喜。 李氏看她高兴,也是眉开眼笑,一面帮手打理,一面啧啧赞叹。 青阳正自得意,目光瞥转间,看见侧墙边的条几下那只不大不小的红漆匣子有些眼生。 「那是哪来的东西?」 「哦,就是中州崇国公府送来的贺礼,老太妃特意吩咐这份是专给郡主的。」李氏也望了一眼,淡声续道,「之前送来时,郡主还在兰溪殿那边,我想着也不是十分要紧的东西,就先叫人先搁在这里,不想却忘了回话。」 这分明是怕她心里不快,所以说得轻描淡写,不光没告知,连狄家的名号也略去了。 青阳厌弃地别过视线不再去瞧:「那就别堆在这里,回头打开瞧瞧是什么,东西多就赏些给下头,其余的……李妈妈你便收着好了。」 李氏知道她还是瞧着眼烦,也没多言,应了一声,当即就叫人搬了出去。 被这一搅,本来言笑欢畅的气氛立时便显得有些沉。 青阳垂睨着满身绯红的衫裙,心头那撮躁起的火苗不由自主地越燃越旺,方才的惊艳之感顷刻间烧燎得一干二净。 「跟染了血似的,瞧多了也眼晕,还是换了吧。」 没有皓月繁星,这夜便少了七八成的韵味。 但总归斜风细雨驱尽了暑气,耳中听着丝竹雅乐,隔着烟水朦胧闲看近岸远峰,多少也算有几分趣味。 可惜天不作美,宴至半截时雨势渐疾,风也越来越大,连这些许兴致也都被吹散了,不得不提前终席。 青阳早便呆得有些腻了,待宾客们都散去后,便推说身子疲累,辞了顾氏径回萦风阁。不想才刚走上栈道没几步,后面就有仆婢追上来传话,说国姓爷那边要见。 她有一霎的怔愣,凛眼暗暗啧了下唇。 于她而言,父女之情早已寡淡如水,心里只剩下愤恨。 而在那位父王眼中,她更是个朽木难雕的不肖之女,相看两相厌,惯常一两个月也未必会见上一回,这时候叫去,显然是有蹊跷。 怨不得刚才宴席上高荔贞看过来的眼神含笑带讽,却又安安静静地没起什么风浪,原来这场戏早就已经安排下了。 青阳倒也不惧怕,见旁边撑伞的李氏满脸忧色,于是淡笑了一下,叫她留着,自己一个人随那仆婢去了。 绕过月池的另一边,走入许久未进的迎春门,再折转向西,便是一座红墙绿瓦的二进院落。 这里并非正殿,而是狄氏日常起居之处。 依照前朝规制,郡王正妃无论是生是殁,其位皆不可由他人僭越继取,后来者哪怕再受宠爱,也只能屈居妾室。 然而山河破碎,社稷倾覆,国都已经亡了,那些规矩自然也就荡然无存。 可狄氏却依旧「恪守」旧制,不入正殿,平日里也从不以「王妃」自居,俨然一副恭敬贤淑的做派。也正因如此,祖母当初才默许她进了门。 国公府的长女,未有名分时便不顾一切生了孩子,后来明明已经登堂入室,却又十余年自甘为妾,这样的女人当真是不简单。 可纵然青阳看得再通透也没用,依旧只能干瞧着父王对那个女人的爱与日俱增,竟将正殿弃之不顾,毫不犹豫地随她住在这里。 她步子不自禁地有些拖曳,过了中门,见后殿檐头上张灯结彩,里面却昏杳杳的,只有东首的阁间是一片煌煌明亮的光。 她横了一眼,心头有股气堵上来,默声跟着走进去。 父王高湛正手拿书册坐在对面的翘头案后,连燕居的冠袍也没穿,中衣外只披了件烟青色的长衫。狄氏也是一身素淡的衣裙,在案头拎着紫铜壶换香,见她进来便微笑点头:「青阳来了,坐吧。」 第06章 「坐什么?」高湛脸上那份冲淡平和随即消敛,也不理她示意别动气的眼神,目光直瞪过去,「过来回话!」 这两人衣着闲适,恍如寻常民家夫妻,一个秉烛夜读,一个红袖添香,双双乐在其中,倒好像是被别人打搅了好兴致。 青阳只觉那股闷气噎到了喉咙口,在袖筒里暗攥着拳头走过去。 高湛一见她那副忤逆不敬的样子,面色登时更难看了,沉着嗓音道:「我且问你,昨日究竟去哪里了?」 「给奶奶求佛串子去了,还给我母妃添了香,后来看西市有花灯,就去瞧瞧来着……」 「浑扯!」 青阳刚开口,高湛便猛地一拍桌案:「有人分明见你去了南薰坊的埠头,当我不知道么?说!跟何人约在那里私会?」 既然都叫人盯着了,还在这里逼问个什么,想想也是可笑。 青阳坦然不惧,唇角反而弯弯地翘起:「若是依着父王意思,那都是些身份低贱的人,说也说不清楚,我总不能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带回家来给你看吧。」 她说着,眼角有意朝案头那边瞟过去。 狄氏颦了下眉,默声只做没听见,高湛却声色陡厉:「作孽的畜生,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抓起手边的笔就劈面砸了过去。 青阳距书案尚离着三四步远,却没挡也没躲,任由那支前镗粗圆的斗笔打在眉梢边,先是火辣辣的一麻,随即锥刺般痛起来。 「哎呀,殿下不是答应了臣妾不动气么,莫真伤了孩子。」 狄氏惊呼着上前拦阻,慌不迭将案上的笔砚镇纸都护住:「青阳年纪还小,说几句,立下规矩也便是了,哪至于就动手。」 「还小?转年就要十七了,贞儿比她还小着一岁,时时处处都知道端庄守礼,这孽畜呢?忤逆任性,在家里胡闹也就罢了,如今还敢跑到外面去抛头露面,丢人现眼,你不要脸,列祖列宗可还要这张脸面呢!」 高湛额间青筋暴跳,那一声怒喝之后,余音在阁间上空盘旋不散,作势又要去抓手边的书册。 狄氏赶忙扯住:「那也不能这么打,青阳是个活泛性子,兴许在家里气闷了,出去走走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人好好的没出岔子就是万幸,殿下也息怒吧。」 转过头去,满眼恳切:「青阳,你父王操劳了好些日子,身子也不大舒服,快认个错吧,别再顶着了。」 青阳不禁暗自呵笑,目光绕过那张贤妻慈母般无可挑剔的脸,转向兀自怒气难平的高湛。 「父王,昨儿是什么日子,你可还记得么?」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高湛面色一凝,眸光也变得怔迟。 「记不得了吧,若是母妃还在的话,现下该和你一样虚岁三十六了。」 青阳脸上看不出多少悲伤的情绪,那双眸中却已泛起浅浅的莹光:「结发夫妻,不离不弃,何况母妃还是先朝诏册赐封,从府门抬进正殿的人,父王却连她的生辰都忘了,那就是心里再没有这个人,既然如此,还管她生的孩子做什么?」 她微带哽咽,话更像戳人心窝的刀子。 高湛唇角抽挑了两下,眼神复杂地瞪着她,暴怒的厉色在眉宇间渐渐消散。 「若是父王没有别的吩咐,我便告退了。」 青阳不愿再瞧那张脸,略略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 「你等等。」 高湛忽又开口叫住她,语声依旧冷硬,口气却平缓了下来,「姑且念你是初犯,这次就算了,以后绝不许再有一丝一毫的任性妄为。我想过了,似你这般不服管教的心性,须得有个惩戒才行,索性先搬去城北庵堂,礼佛诵经,好生把性子磨一磨,也算为家里祈福,至于何时回来,观你后效吧,若再敢胡作非为,你可仔细……」 「仔细什么?」 话音未落,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蓦然在外响起,老太妃顾氏由两个小婢伴着,怒容满面地走进来,凛眼瞪向书案后:「你叫青阳去庵堂礼佛?」 高湛没料到母亲会来,怔迟间瞥了青阳一眼,赶忙起身上前搀扶:「娘,你先别动气,且听孩儿把话说完。」 「还想说什么,说那些绝情绝义的混账话?」 顾氏双眸一立,怒不可遏,鸠杖狠狠打过去,脱手崩落在地上。 高湛唯唯退了半步,不敢再吭声,慌忙撩起袍摆跪下去。 狄氏也赶紧在侧旁跪倒:「母妃息怒,殿下也是为了教导青阳端正,一时气急,过后想通了定然不会这样做的。」 「住口!哪里轮到你说话,留着心思回头管教好你儿子吧。」 顾氏又是一声怒喝,睨着伏在地上的高湛:「好啊,好……原先只道你是个不念情的,隔了十来年,居然连人味儿都淡了,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容不下,干脆把我这老婆子也一起轰出去得了!」 高湛浑身打了个颤,目光迤迤地向上扬,半途倏尔顿住,没有辩驳,重又伏了下去。 青阳起初听说要让她搬去庵堂时,除了感叹高湛的无情外,心里并不觉得如何难过,反而还生出些轻松。 祖母这一来算是帮她解了围,可见老人家怒容越来越沉,手脚都在哆嗦,心下不由起了担忧,这时也跪下来,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鸠杖,泪眼盈盈地含笑拉住顾氏的手:「奶奶,我没事,你别气坏了身子,其实去庵堂礼佛,给奶奶和母妃祈福,积些功德也很好。」 「莫胡说。」 顾氏轻斥,脸上怒容尽去,接过鸠杖将她扶起来,疼惜地抚着她眉梢那片微微鼓起的红印子,噙泪叹声点头:「好,我不生气,好孩子,咱们走,别人不要你,奶奶收着你,我倒要看看,哪个有胆子让你搬出去。」 言罢,又狠狠朝跪在地上的人瞪了一眼,祖孙俩搀扶着去了。 第07章 「母妃移驾了,殿下快起身吧。」狄氏先直了腰,搀手过去扶。 高湛仍跪在地上铁青着脸,愣愣地没瞧她,那双眼一眨不眨的望着门口随风轻拂的帐幔,目光虚虚的,看不出是散是聚。 「你去瞧着颖儿吧,我今晚在这歇了。」 狄氏扶他的手一顿,眼露诧色,还是温声劝道:「母妃也是一时之气,殿下不必太放在心上,母子间哪有隔夜的仇,明日我抱世子先去请个罪,母妃瞧见孩子,气定然就消了。」 「行了,你去吧。」 高湛不置可否地淡声回了一句,摆摆手,起身走到翘头案后坐下,阖眸入定似的靠在椅背上。 从西苑出来,路显得好长。 顾氏始终紧攥着青阳的手不肯放松,一道暖语安慰,直至迎春门外才分开,又千叮万嘱,命人好生服侍回萦风阁歇息。 其实根本用不着安慰,真正的伤痛永远刻在记忆中,抹也抹不去,而她也早过了那个只知流泪,惶然不知所措的年纪,即便悲伤也已木然,心里只剩下排遣不尽的寂寥和空怅。 雨停了有一会子了,脚下的青石板水淋淋的,一路如溪流般铺泻过幽长的巷子。 举头仰望,一弯勾残的月挂在东天上,润洗一新似的明净皎洁。 青阳还在惊讶这时候居然会出月亮,蓦然就望见东巷阁楼的挑檐上有个人影。 那身形一望便知是个男子,宽袍广袖,散发轻扬,支颐侧卧在那里,一手擒着酒壶,悠然自饮。夜色沉谧,远远地窥不见半点容貌,但那副闲然自适,又恣情纵意的卧态,却是惹眼至极。 此时弯月如镰,正半垂在檐脊上,好像背衬般映在他身后,洒下一片雪练似的霜白,漆暗如剪影般的样子,竟有种忧郁冷寂之感。 「郡主,时候不早了,该回了。」养娘李氏在旁牵了牵她的衣袖。 青阳正瞧得出神,偏着脑袋,目光定在远处:「那是什么人,怎么躺在檐子上?」 李氏自然也早看见了,从墙头水积淋漓的瓦檐上空瞥回眼来,随口应道:「就是狄家的三公子,这样子也见过两次,是有些怪,郡主莫在意,只当没见就是了。」 「哦,原来是狄家的人,怪不得了。」 她鼻中轻哼,唇角扬起不屑,转身要出门时,鬼使神差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檐头上那人的卧姿好像微有变化,月色如银,浅浅勾勒出侧脸俊朗的轮廓,水一般淡冷的眸似是也正朝这边望着。 —————— 水翠的裙摆在垂花楹门后隐去的那一刹,前庭阁楼上的禁鼓恰好隆隆响起,高亢的报更号子越过高墙送过去,未几,便淹没在重重深宅院落中。 堪堪也就只剩个王府的空架子,可排场却一样不少,规矩也总比人要紧,所谓钟鸣鼎食之家,大约就是这个样子。 狄铣狭眸轻呵,眼前仍残留着那张小脸望过来时好奇不已的样子,眉宇间犹带凄色。 想想也是,堂堂的王女郡主,却夜上花船胡闹,白日里还敢翻窗爬墙,叫家里知道了,一通训斥怕还是轻的。 然而她脸上却看不出心有余悸的惧色,倒像是没吃什么教训。 郡王府好大的威风,居然奈何不了一个小丫头。 他不觉好笑,却也没多想,扬起手臂,看宽大的袍袖当风猎舞,仿佛在瞧戈壁沙场上飘扬的中州军旗,慢慢将银壶倾斜,酒水从鹤喙似的壶嘴弯出一条莹亮弧线坠下来,落入口中。 下面「嗒嗒」轻响,杜川跃上檐头,到近处屈膝俯身。 「三郎,郡王妃来了,快下去见一见吧。」 他皱眉搓弄着颌间乱蓬蓬的胡须,又凑近低声:「不是我多嘴,瞧那脸色不大好,兴许是刚受了委屈,三郎稍时说话……」 话音未落,就听院子里尖声道:「三郎下来,我有话说!」 狄铣似是充耳不闻,撇颌示意杜川退下,自己却仍横卧在那里没动,等下面又叫了两遍,那壶酒也喝得罄尽了,扬手向下一抛,身形不动,转眼却已在半空里,促然坠下,轻飘飘地落在院中,好整以暇地接住那只恰巧落在手边的银壶。 他掸了掸咧敞的衣襟,迎上狄氏已见怒容的脸:「这么晚了,姐姐有事?」 「还问我!明明有伤,不早点歇着,还爬到房檐子上灌黄汤,以为这里是中州,还是不拿自个儿的身子骨当回事了?」 狄氏张口训着,见他那副宽衣露怀,没个正经的随性样子,不由更是惹气。 这哪像是在人家府上做客,分明比自家行军帐里还消闲自在。 不过瞧他方才一纵一接间暗露的功力,已不下于当年名满天下的大哥,再想想近些年来「狄家三郎」纵横边关内外,声名上犹有过之,男人大丈夫不拘小节倒也无伤大雅。 如此一想,她心头那股气便平复了些,叹口气,眼中满是长姐视弟的关爱:「三郎自小便是吾家千里驹,姐姐盼的便是你将来能成就大业,可你也得自个儿有个样,就像爹和大哥,进退有据,处事有方,可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不管不顾地胡闹了。」 「爹且不说,跟大哥学样?姐姐是想让我也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抱憾终生么?」狄铣淡声回了一句,转身负着手径直走上石阶。 「这是什么话,谁让你学这个了?」 狄氏脸上又不悦起来,追着他入殿:「那么多立身修性的功夫,有几样你学得十足了?还在这里跟我浑扯,话说回来,正因为大哥、伯伯、叔叔,还有那些殒命沙场的祖辈只知道在战阵上下功夫,流自己的血,染亮了别人的袍子,咱们狄家要有出头之日,就得多一份心计,若不然,我何至于委屈自己选了这条路?」 说话间,两人已走过通廊,到了里头的小厅。 狄铣一直默然不语,将那只酒壶随后搁在案上,随手拨开牖扇,站在直棂窗前。 「姐姐有话直说吧。」 第08章 狄氏满腹牢骚被这一截,生生堵在喉咙口,想想自家兄弟的脾气,似乎也不该说得太多,引得他腻烦,回头连正事也提不得了。 她挨着窗边的圈椅坐下,斜倚在扶手上,又叹了口气:「也罢,我就不跟你绕了。这一晃许多年,贞儿都及笄了,我预备明年就送她离府出适,这仪宾的人选么……听说你也认识。」 郡主之夫方为仪宾,自己尚没封号,怎么给人家高抬出称谓来了? 狄铣淡挑了下唇,听到后面那句话,心中不免也生疑,于是侧眸望过去。 狄氏见他意带探询,索性不紧不慢:「颍川澜家据守幽云,坐拥河冀,贞儿若能出适过去,虽说是跟南平王府结亲,但相隔千里,得益的反而是咱们狄家。」 说到这里,眼中不由露出两分得色,倾身挨近:「颍川澜家的大公子跟你可是挚交好友,快跟我说说他的人品心性吧?」 隔日又下了雨,淋漓不尽到后半夜里才停,晨起时天依旧是阴的。 不见日光,一切都显得软绵绵的无精打采,青阳醒来后也有些发蔫。 今日是立储的大典,她虽然不情愿,可还是起身洗漱,坐到妆台前去梳妆。 铜鉴中的面容艳色未减,只是没什么精气神,右边眉梢那片淤红瞧着似是淡了些,可远观仍是十分显眼。 她一瞧见那伤,就想起前晚的事,不免心绪更差。 李氏看在眼里,不用吩咐便替她梳了个缓鬓的分肖髻子,再选朵步摇簪花钗着,刚遮掩好,老太妃那里就来人接了。 青阳换上郡主的大衫赐服,先到兰溪殿,然后随着顾氏一同去了前庭。 辰时刚过不久,大典尚未开始,轿子先停在了退歇用的崇兴殿。 高湛身着玄裳衮冕,服色隆重,早一步先到了。 青阳没去瞧那两道阴沉的目光,只闷头行了个礼。 高荔贞却在暗地里拿眼瞪她,显然是因着那晚的事没遂心意,到这会子还愤愤难平,可望着她身上华贵的赐服,又不禁露出艳羡之色。 她心下好笑,故意连个正眼也没看过去,四平八稳端着郡主架势伴在顾氏身旁。 只有狄氏一如平常的和颜悦色,面上没有半点尴尬记恨的异样。 过了好一会子才听鼓乐轰然齐鸣。 众人移驾径往前面的承运殿,那外头的长道两侧乌泱泱早已坐满了观礼的宾客,倒是颇有些盛况恢弘的气势。 场面越大,青阳便越是心中不快,暗地里不屑地撇着唇,等高湛在月台上升座,便挨着顾氏站定了。 巳时一到,鼓乐声又起,典仪正式行启。 郡王立储是宗庙大事,原本必有朝廷诏册,何况南平王府授赐国姓,仪服等同于宗室亲藩。然而,先朝早已不复存在,册立便更加无从谈起,不过是依样走个过场,只是该有的典仪照旧一样不少,尤其立嗣的宣文,更是鸿篇冗长。 青阳心不在焉,蓦然觉得天似乎亮了些。 一抬眼,就看高远处层层堆叠的云间果然透出几线带着金晕的光,仿佛利箭一般要将这满天阴郁剖斩开来。 她没料到天居然要放晴了,瞧得不免更是出神。 那几线光愈来愈亮,没多久已刺眼得厉害,缠裹的阴云渐渐力不从心,再也阻挡不住那轮红日徐徐挤出身子来。 几乎只是一瞬,阳光便喷薄漫涌,当空倾洒而下,烘映得眼前一晃。 青阳侧了下眸,只觉浑身暖融融,晒得极是舒畅,便任由自己沐在日光中,不知不觉眼前生晕,脑中也像酒意微醺似的,没留神竟打了个晃。 她一怔,立时察觉失态,赶忙稳住腿脚,重新摆出正经八百的样子,目光却忍不住窃窃地朝四下张望。 不远处的承制官仍在当众宣文,朗如钟鸣似的洪亮语声在场间徐回飘荡,下面的宾客多数也都神游物外,似乎并没人注意到她。 可不知怎么的,青阳就是有种正被人盯着瞧的感觉。 她那份尴尬还悬在心头,目光继续扫掠过去,猛然发现对面远远的坐席间有一片惹眼的绯红,在初现的日光照耀下,显得异常鲜亮刺目。 她眉梢的淤伤抽跳着一痛,不由自主地狭眸望过去,很快就看清了那张貌似正色,却又丝毫看不出半点肃然的脸,两道淡凛的目光果然正睨着她饶有兴味地瞧。 怎么又是他? 青阳脑中一激灵,立时浮现出当日在院墙上蓦然回瞥的情景,心头更是「咯噔」一下。 她赶忙别开头,不自禁地又生出那种被人抓个正着的窘意,脸颊也跟着热起来。 该不会刚才犯瞌睡的样子被他瞧见了吧? 青阳心里打鼓,压根儿不敢再往那上头揣测。 到这里凑热闹献殷勤的贺客那么多,没一个像他这样存心来找人难堪的,尤其是那副无礼看人的神气,活脱脱就是在故意为难。 青阳越想越不顺气,怒意渐渐盖过了窘迫,暗中瞥过眼去,发觉那两道目光仍灼灼地落在自己身上,没半点打算挪开的意思,不由更是羞恼,索性也坦然不惧,横凛着杏眸回瞪过去。 那人淡淡的眼中闪过一丝诧然,似是没料到以她的身份会有这般举动,旋即又恢复如常,眸底还盈染上一层与当日如出一辙的戏谑,继续毫无顾忌地与她对视。 青阳有点见不得他眼中的似笑非笑,总觉那目光仿佛能隔空透进心里,些许泛起的念头也瞬间无可遁形。 片刻之间,她已先败下阵来,垂着头在心里暗骂,脑中却一片麻乱,近处洪钟般的诵读声拂耳而过,竟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第09章 她懵乎乎地愣了好一会子,才察觉周围颂声已落,执事官宣示礼毕,高湛和狄氏起身,退往后殿易服,礼官则引着众宾客分往左右偏殿歇息。 「怎么,不舒服么?」顾氏瞧出她神色间的异样。 「没什么……方才日头忽然出来,晒得有些眼晕。」 青阳随口胡编着话应答,眼角却朝对面的人群瞟过去,那边连襟接踵,服色混杂,却唯独少了那一抹让她心悸不已的绯红。 前后也没有多大工夫,人怎么就不见了? 她暗觉奇怪,心里那块石头却仍悬着,怎么也松不了气,总觉那人果真像个鬼魅似的,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冒出来惹厌。 顾氏也瞧出她言不由衷,却以为是前晚那件事的缘故,以至心神郁郁,慈和地在她手上拍了拍:「站这么久也累了,咱们去别处歇歇,稍时再过来入席就是了。」 青阳也乐得不与高湛和狄氏他们在一处,暗吁了口气,索性不再多想,一路搀着她去了偏殿的小厅。 两人用着茶点,刚说了几句话,青阳忽然内急,便借故溜了出去,在后园里绕了个圈子,心绪也好了些,不愿叫祖母挂心,也没敢多呆,按原路转回去,刚到廊间那道条门外,就听里头传来说话声。 她起初只道是仆婢来回事,并加没在意,等跨进门去,才隐约听出里头竟是男声,不由一惊,再细细一品,那声音依稀还有两分耳熟,似乎正是那个穿红袍的厌人精! 祖母怎么会没来由地见这人,莫非有什么亲旧关系? 青阳厌恶之余,不自禁地又起了几分好奇。大着胆子探身朝里头张望,隔着纱幔,就看内厅对面的椅上露出男子的半幅身形,袍色果然是绯红的。 她「咝」声嘬了个牙,怕着了形迹,闪身换到另一侧,挨近了继续细听。 「……中州到这里山高路远,从巴中那儿过来,路又难走得紧,这一趟来得可着实辛苦,听说还出了点岔子,伤势现下如何了?」 顾氏语含关切,虽然谈不上有多亲近,却也不似寻常的客套话。 「多承太妃垂询,一点皮外伤而已,不碍事,正好中途改走水路,从瞿溏西峡行船过来,虽说绕远了些,可赶上顺风水流,刚好初五那日到的。」 那人的语气很淡,但铿然有力,即使是晚辈应答长者的谦恭,却听不出丝毫卑浅的味道。 「初五……哦,那是大前天了。走水路……定然是从望江门那里入城的咯。」 「正是,那日刚到时天已黑了,想着不便入府搅扰,索性就沿内河泊在南薰坊的埠头,迟了半日才入府,尚要请太妃恕罪。」 「哈哈,三公子千里遥远地赶来,又诸般厚礼相赠,老身感念还来不及,怎会怪罪?想狄家与我南平藩同为先朝开国勋臣,世代忠良,老身是素来敬重的……」 两人相谈渐欢,青阳却越听越是心惊。 后苑墙上的初遇,前晚檐头上遥遥的对望,还有方才大典上令她尴尬不已的注视…… 如此种种,一旦与「狄家三郎」的名号接连起来,立时便叫她有种如芒在背的异样之感。 尤其当听到「南薰坊埠头」这几个字时,她顿觉那股凉意窜上后脑,不自禁地便缩回了身子。 初五可不就是她私自离府外出的那天么? 当晚入夜时,在埠头登上画舫,一时高兴饮了两杯酒,又因为一句赌气的玩笑话,便顶替了当晚压轴的西域舞娘,应情尽兴地舞了一曲。 她全然没想到会因此惹出场乱子来,更没想到他那晚竟也在河上,简直是老天作怪了。 青阳想起在画舫上望见的那艘小棚船,里面坐在窗口的人看不清面目,但回思起来,那两道冷中带嘲的眼神可不分明就和他一模一样么? 再加上这几次三番的看似偶然,实则蹊跷的相遇,她纵然不愿相信,可心里也隐约觉得对方是来作对了。 果然,狄家就硬是没有一个好东西。 青阳在肚里咒骂,心头却又乱了起来。 这人既是狄氏的亲兄弟,定然是一个鼻孔出气的,若当时真是瞧见了她,把事情抖出来恐怕只是迟早的事。 她并不怕被高湛知道,也不在意高荔贞的鄙夷,只是不想让祖母伤心难过,更不愿看到那张日渐苍老的脸上露出失望无奈的神情。 青阳出神怔愣,正想着该怎么好,就听顾氏在里面道:「……老身这里也置备了些东西,不成敬意,他日回到中州,务请代老身问候崇国公和夫人……」 说到这里,就见袍摆掠动,里面的人已起身告辞。 青阳胸口簇着团火,心想无论如何也得把事情弄清楚了,可不能就这么放他离开,当下转向通廊的另一头,从小门溜出去,果然见狄铣过了中庭,径朝院外走。 她见四下无人,便管不得那许多,快步绕过游廊追上去,到近处刚想开口,忽然省起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好,眼见人已跨过楹门的石槛,急切间冲口在背后叫道:「哎,你站住!」 情急之下,青阳那一声不光叫得硬冷冷的,还有点得了理兴师问罪的意味,连自己也不免讶异,暗悔若是因此惹怒了对方,没得真把事情弄得更糟。 可又该怎么好? 不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难不成叫她低声下气求这姓狄的网开一面,千万不要说出去么? 这种话打死她也开不了口。 「郡主有话说?」 狄铣停步回头,眼中没有她预想中深意暗蕴的笑,甚至几乎没有什么情绪,漠然的声气说不上无礼,却更显得兴致寡淡,跟之前全然不同,似乎根本不想徒耗工夫同她闲话。 都找上门来了,还冷着一张脸装什么装? 青阳气往上冲,脑中却忽然一激灵。 第10章 可不是么,自己堂堂的敕封郡主,面前这个人再怎么凶巴巴的,也不过只是个国公嫡子,她又不像高荔贞那样跟他有舅甥亲缘,没来由的怕个什么? 经这话一提醒,她立时有了主意,腰杆子也不由直挺了两分,挑扬的眉梢牵动杏眸莹润地一亮:「不错,确是有几句话,不知狄三公子可愿听么?」 这次连「郎君」也不叫了,直接以府谓相称,活脱脱一副以上临下的神气。 不过有个前朝的封号而已,客气了尊一声,谁还真当回事儿,居然倒真模真样地端起架势来了。 狄铣本无意停留,可见她眼底的忐忑和惶然瞬间消散退去,却现出与那张稚涩的小脸全不相衬的狡黠,目光不由微微一狭,望着这个胆大妄为,甚至有几分邪气的小丫头,心中那点兴致忽然又被撩拨起来,索性负手微侧着身子面向她。 「郡主请说。」 青阳盈盈走出廊外,步下石阶,离得近了些,素手轻抬,从旁边的枝头上折下一朵花色淡金的黄玉兰。 「贵府送给祖母的那份贺礼我见了,花树成景,东西好,意头更好,祖母高兴得紧,我瞧着也喜欢。那花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听说是‘寿客英华’,果然不亏是菊中的极品,我那小院里也想讨几盆来养,不知成不成?」 她绕着弯侃侃而言地扯到花上,全没留意自己这会子正身处低处,反倒是对方昂藏凛凛的身躯站在台阶上,一副俯瞰垂睨的姿态,兀自不觉地杏眼挑扬,捏着那朵同「寿客英华」色泽相近的玉兰在指尖拈转,像真在借物相思似的。 倏尔掩口一讪,也不等对方回答,又做样叹道:「我这话实在有些不揣冒昧,还请见谅,若是不便,那就是我没福。唉,只好到祖母那里讨了,我想那盆景够大,便是少几株花谅也没什么大碍,就怕父王瞧着意头不好了,不过他也知道祖母疼我,该也不会开口责我不懂事。」言罢,嫣然一笑。 狄铣听到半截,唇角便已浅浅勾起。 借着花云山雾罩了半天,那话里的意思便是说,如今的南平王府仍是老太妃说一不二,她既然是老人家的心头肉,谁再拿什么言语挑唆也无用,说不定还要自讨苦吃,该怎么做还须得掂量清楚了。 原来扮西域舞娘,当街打人,翻窗爬墙都还算不得任性妄为。像现下这样,明明自己犯了错,还敢大言不惭地反来威胁别人,才真是不知从哪里生出的胆子。 如此瞧来,他倒真是不该把瞧见的事儿轻易忘到脑后去了。 狄铣那抹笑在唇角挑扬得更高:「郡主不知,那菊种产自西北,辗转搬运不易,要不是因缘际会走了水路,只怕还赶不及那日到江陵。」 刚提到「水路」两个字,果然见她脸色微变,不觉更是有趣,又续道:「至于移栽么,离土重培,要想养活可不那么容易。西北路途艰险,来往不便,我也还要在府上多叨扰几日,要再运来怕是难了,郡主若真喜欢,移几株过去瞧瞧也无不可,但有不明之处,我随时可以指点一二。」 一个领兵打仗的粗人,懂什么侍弄花草,这大言不惭的样儿,分明不就是在借机要挟么? 青阳木沉着脸,心想自己费了半天劲,思虑再三想出的说辞在对方眼里全成了自作聪明,不由又窘又恼。 眼见他颔首作辞,转身又要走,那份镇定也装不下去了,追出两步正想再叫他站住,不料余光却瞥见狄氏正由两名仆婢伴着,从前头的殿廊下远远朝这边过来。 正说着要紧事呢,怎么如此的不巧? 青阳「啧」声拧起眉头,心头一下子怦然加速。 蓦然间,绯红横遮过眼,狄铣朝斜前跨了半步,顺势迈过门槛,宽大的袍服迎风鼓张,将大半扇门都挡住了。 她讶然一怔,随即回过神,扭头便走,一溜快步回到游廊里,才舒开那口气,尽力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再回眼看时,门口已然空空荡荡没了人影。 青阳顾不得去想狄氏究竟有没有瞧见,脑中闪回的全是绯红遮目间,他那毫不经意,又适逢其时的一挡。 之前说了那么多,他都是不屑一顾的神气,这又算作什么意思? 八成他根本不是有心替她遮掩,只是扬长而去,全然不过是自己那一瞬的误会而已。 青阳有点闹不清状况,又担心自己的事被他泄露出去,心里头乱得不行,愣了一会儿,便闷头闷脑地返回厅中。 祖母顾氏正翘首张望,见她回来,忙拉着手问去了哪里,怎么那么久,方才差点就要使人去寻了。 青阳赶忙告个罪,半真半假地解说先前来时,听到有人拜见,觉得进去搅扰不妥,又得避男女嫌疑,索性便又去左近转了转,在园子里看那几树花开得正好,瞧着瞧着便忘了时候。 怕被她瞧出端倪来,心里的事也纠结放不下,话头一转,故意问:「奶奶,刚才那是什么人,听着像是我没见过的。」 顾氏不疑有他,「哦」了一声:「就是狄家那三公子,说先前没正式拜见,今日恰好趁这时候来了,些许说了几句闲话,叫他代为问候崇国公,别的没有什么,不过说起来,其实你倒也该见见。」 要是刚才真见了,指不定会是个什么样呢。 青阳想起刚才言语间的交锋,自己非但没占着便宜,反而更闹了个七上八下,蹙眉掩着脸上的异样:「见他做什么?」 「你这孩子,我上回不才说过么?你是郡主,凡事都不可失了气度,人家过门便是客,礼尚往来,见一见怕得什么?」 顾氏假意白了她一眼,又恐提起旧事伤心,便叹道:「其实想想,你们确是不便称呼,罢了,不见就不见吧。」 这话怎么听都像不无遗憾似的。 青阳觉得不对味儿,却也暗生好奇,鬼使神差地又问了句:「奶奶这么想叫我见,那人究竟有什么好的?」 顾氏闻言,双眼立时一亮:「你这丫头平日没少在外头胡闹,原来却是个孤陋寡闻的,那狄家三郎的名号如今在江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据说当年未满十五岁便上阵杀敌,如今已身经百战,纵横关外从无败绩,多年来北逐沙戎,解救我先朝遗民不计其数,咱们这里听闻的少些,但这等英雄确是人人该敬。」 她顿了下,望着青阳微笑:「自古英雄出少年,我方才一见之下,这狄家三郎不光才识卓绝,品性样貌也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唉,你以后若是能寻个这样的夫君,奶奶便是躺进棺材里也能瞑目喽。」 那等无礼暗窥,专爱瞧人尴尬的讨厌鬼,居然也能成为一等一的人物? 若不是怕他使坏乱嚼舌根子,便是多瞧一眼也嫌烦。 青阳垂首撇着唇,又不能把话说破,假意在怀里撒娇揭了过去。 没多久便到了大宴之时,她伴着顾氏在一众仆婢簇拥下出了门。 外面天色已然光亮如晴,赫日方中,先前大片的乌云都不见了踪影,万里碧空仿佛一下子都被廓清了。 出了院子径往前殿,场间仍是一片喧闹。 第11章 青阳瞥眼之际,猛然见那绯袍轻扬的高大身影卓然立在那里,却与众人行进的方向相反,似乎正要朝府门那边去。 天时果然怪得很,才刚晴了不上半日,傍晚便大风骤起,足足呼啸了一整夜。 晨起时雨终于相伴而落,却也透着些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扑打在外窗上,响声绵密得恼人。 青阳歪斜的目光隔着珠帘的垂串,越过前面接连成片的帆桅,落在一水相间的对岸。 时候虽然尚早,可埠头上早已人声熙攘,丝毫没被这鬼天气所扰。 她注目瞧着那里也有好半天了,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想看什么,心里却是越来越烦闷,别开眼,拿手托着脑袋,噘嘴伏在桌案上叹气。 「这是怎么了?一大早就拉长个脸,跑到我这里来又唉又叹的,财气都叫你给撵跑了。」芸娘端着托盘走进来,瞥见她没精打采的样子,忍不住含笑奚落。 这芸娘是城中巨商秦家的嫡女,祖辈原也是书香继世的门第,先朝时曾做过两淮盐运使,声势最隆之际,更经管闽浙粤三省市舶司,荣宠之极。后来京师变乱,举家避祸到了江陵,如今城里大半的商货肆业都在她家名下。 青阳自小就跟她相识,由于同是娘亲早亡,身世相近,性子也相投,所以便成了无话不说的闺中密友,平日里嬉闹惯了,彼此言语间也没那么多尊卑禁忌。 不过青阳这会子心绪正差,没兴致搭理人,瞥着她翻个白眼,全然只作不见。 「哟,哪个眼头没擦亮的招惹咱们长宁郡主了,平日里可没见你这么打蔫儿过。」芸娘走到桌前,继续调侃。 谁?可不就是那个讨厌鬼么? 仔细想想,他似乎也算不上招惹,总之阴差阳错,莫名其妙,无端端便生出了那些揪扯来。 青阳揉着额角,没好气地道:「还问呢,那晚在你船上……叫人认出来了!」 芸娘闻言一诧,将托盘随手搁下,这才正色起来:「什么人,你爹派来的么?」 青阳摇头:「不是,他倒派人跟着来了,但只瞧见我到了埠头,没看见上船。」 「那会是谁?这般多管闲事的。」芸娘稍稍松了口气,担忧中又多了几分好奇,坐下来继续探问。 「可不是么!」 青阳脑中浮现出那双眼瞧人的样子,心里又憋了这好几日,忍不住就将那些尴尬事合盘对她说了。 芸娘却像在听笑谈似的,到后来几近捧腹,不等她说完,便嘻声插口道:「要是这么说,那狄家老三也真是有趣得紧,年纪该也不小了,居然还有闲心同你逗这闷子。」 「哪有多大年纪,瞧着左不过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罢了,你别打岔,我这里说正经事呢。」 青阳哂声不悦,却不想随口回了句话,引得芸娘双眸又是一亮:「啊?居然这么年轻,我还当只比你那后母些许小着两三岁呢,哎哎,样貌如何,人长得可俊么?」 一旦说起这个,她就像撩起了兴头似的,一副急不可耐,恨不得立时当面品鉴的样子。 青阳蹙起眉,向后撤了撤身子,抿斜着唇不屑:「问他做什么,少提他!你船上养了那么多,还嫌不够么?小心惹出祸来,让你爹听去才了不得呢。」 她嘴上讥哂,脑中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狄铣的样貌。 不管远的近的也见过好几次了,但好像从没怎么仔细注意过,依稀记得眉目清朗,面孔似乎算得上是好看的。 尤其当望过来的时候,剑眉淡挑,薄唇轻翘,眼中分明含着戏谑,脸上却偏偏正色凛然,那双眸貌似波澜不兴,深底处又渊沉似海,让你着实分不清究竟是笑是怒。 青阳怔了会神,好不容易才将那张惹人厌的脸从脑中硬生生地挥去,听芸娘在旁又笑道:「能叫我收房的,哪个不是精挑细选?西北那边天干物燥,风沙又大,生在那里的人想也俊不到哪里去,我才不稀罕呢。」 从托盘上端了碗冰酪,往里面淋槐蜜:「要叫我说,你这纯粹就是瞎担心,要真是个爱‘学话’的,早几天就该抖到你爹耳朵里去了,还能等到这会子?好啦,别想了,来,吃冰。」 她说着,又在碗中放了鲜果,再添上两匙梅汁,放到她面前。 青阳不是想不通这个道理,况且战场上领兵拼杀,刀头舔血的人,似乎也该不屑做这等鼓唇弄舌的事,可当日那几句话暗含威胁的话犹在耳边,怎么都叫人放心不下。 她一手捧腮,一手拿银匙子在碗里调弄着,却没半点要往嘴里送的意思:「你也不想想,他可是姓狄的,没来由凭什么要替我遮瞒,难道还指望他帮理不帮亲么?说不定早就已经撺掇好了,正想法儿怎么整治我呢。」 「好了,好了,似你这般,没等叫人算计,自己倒先吓死了。」 芸娘不再理她这副认死理嘴硬的模样,自己也调了碗冰酸酪,转而说起闲话。 外面雨势不休,过了巳正,天渐渐亮开了些,埠头上也比先前更热闹了,河面上像笼着一层薄雾,烟水朦胧。 本来不过是寻常的景色,此时却蓦然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就像那人的眼神,恍惚看不真切。 青阳莫名烦闷得厉害,默声不语地靠在那里,芸娘的话徐风过耳,半点也没听进去,朝外观望的目光也渐渐开始漫不经心。 「哎,快瞧,快瞧!」 芸娘忽然一声叫嚷,略显丰盈的身子从椅上弹起来,连手上的酸冰酪也忘了搁下,慌不迭地打手撩开帘子,睁大眼睛向外张望。 青阳冷不防被她一惊一乍地撩拨,也起了好奇之心,跟着挨过去看,顺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就见一名穿天青色袍服,外披薄纱罩氅的昂藏男子从埠头外的街市间迤迤闲然地走过。 她没心思看这个,兴致疏淡地坐了回去:「我当是什么呢,不就是个寻常男人么,有什么好瞧的。」 「寻常男人?啧,你仔细再瞧清楚了!」 芸娘瞟个白眼过去,一脸对她目不识珠的无奈,咂着两片沾染了奶迹的唇赞叹:「看那眉眼,那体态,简直是潘安宋玉转世!你没听说么,如今都传言颍川澜家的大公子能叫昭君称羡,当世无人能及,眼前这个怕也不比他差,我船上那些加在一块都及不上他半根指头!」 青阳斜着她惊艳无比的样子,深为不屑地撇唇未做理会,又朝后坐了坐,忽听她又奇道:「咦,那不是我家的明月楼么,他怎么……」 明月楼可不就是城中最出名的风月欢场么? 第12章 青阳斜个眼过去,果然见那人半步不停,迎面走进一座外饰奢华的高阁。 「嘁,瞧见了吧,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男人家还不都是一样的德性,生出那只鼻子来就是为了偷腥的,再光鲜的皮囊也没用。」 因为父亲负心薄幸的缘故,男人在她眼中没一个不是薄幸无耻之类,白日里就狎伎宿娼者更是下流至极。 芸娘只顾垂涎盯着,没听出她语声中已带了两分怒意,远远望着那男子走进门瞧不见了,才意犹未尽又怅然若失地转回身来,坐在椅上发怔。 「不成,这样的妙人儿,被楼上那些庸脂俗粉沾着成什么话?不行,不行,我得去瞧瞧。」 她活脱脱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涎着脸笑望过去:「嘿嘿,陪我一起去吧。」 青阳挑弄冰酪的手一颤,差点泼溅出来,瞥了一眼她满含期待又有些下作的笑脸,不由蹙起眉来:「你爱去就自己去,这种事别拉我。」 「我一个人怎么成?」芸娘涎着脸笑,「又不用你露面,咱俩换个行头,还像上回那样来一曲胡旋舞,那郎君瞧了定然神不守舍,到时候我借着把盏的机会进去,你便可以‘功成身退’了。」 青阳抽了抽唇角,脑中不由自主便浮现出狄铣那两道似笑非笑的目光,那种如芒在背的错觉顿时又涌了上来,翻个眼皮连连摆手:「免了,尊驾还是另请高明吧。」 「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一回也不成!」 她说得绝决,低头吃冰酪,像是半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芸娘的眼珠在眸间轮了个圈,移身坐到近处:「别急呀,你先把话听完了。我爹最近得了件和田羊脂玉的观音大士像,说是数百年前无机大师灵台建寺时亲手雕琢的,流传至今可是无价之宝。你若今日帮了我这忙,我定去求来给你,等回头老太妃生辰时,你拿出来做个寿礼,可不把谁都比下去了。」 雨才刚小了些,日头便急切难耐地在南天露出半张脸来。 似乎也就是一瞬的工夫,光焰四下,漫空灰云仿佛都浸染上了淡胭莹粉的红。 青阳隔窗看得怔神,厅内铮弦落寂时竟全无所觉,鼓声促起的当儿,也同样充耳不闻,等舞衣被暗扯了下,才回过味来,耳畔响起芸娘迫不及待地低语催促:「愣什么呢,该咱们了!」 她被拉上厅心铺下的波斯绒毯,周遭鼓点绵密的节拍已疾如奔马,催人起舞。 芸娘翻手作莲,先自扭动起了腰肢,又挤眉挑颌冲她使着眼色。 青阳回了个懒洋洋的轻瞥,双手翘指举过头顶,彩袖顺势滑落,两条光洁的臂膀袒露出来,皓白如玉的双腕交缠之际,金环系铃抖颤出悦耳的碎响,身子也随之翩然律动起来,一对杏眸星韵陡亮,全不似先前那副慵散的模样。 她早忘了是怎么恋上舞蹈的,只记得当初不过是一时之兴,到后来竟渐渐放不下了。 尤其是这西域胡旋,只要听得鼓乐一起,便会闻声而动,蹁跹跃舞间,恣性纵意,澄心空明,仿佛身在云端,可以无拘无束,暂时忘却身世的伤痛和不快。 此刻,她脚踏着鼓点的节拍,一霎便入情忘我,踮足飞转,百回千匝,像永无休止,衣裙在日光斜映下盘旋出七色流溢的光彩,恍然如红霞初绽,丹芍盛放。 芸娘那边也是风卷飘飖,全然不知疲倦。 倏尔,鼓点一顿,两人转势也同是一滞,双臂缠举,腰胯款款撩摆,四目交投间是同样的桃李娇俏,明眸生媚,隔着面纱相视一笑,立时引得里间拊掌喝彩。 青阳正沉浸其中,浑忘了来此的初衷,耳听鼓声又起,不禁舞得更加忘形,却见芸娘蓦然折腰一仰,指尖拨动了雕花落地罩下垂挂的珠帘,立时撩起一片窸窣的哗响。 不管有意还是无意,这都像是在存心招惹似的,以风月场间的舞姬而言,倒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那天青色袍服的男子搁手撂下酒杯,起身缓步撩帘而出,上前从一名乐工手中拿过手鼓,竟也兴致勃勃地一同协奏起来。 青阳原先离远隔帘的,没仔细瞧过这人的样貌,此时近在咫尺,见他果然生着一副刀裁墨画般的脸,剑眉入鬓,眼蕴风流,唇间还噙着一抹温和的笑,俨然谦谦佳公子的模样。 不知为何,她心中并没起什么波澜,就像遇上一件稀世珍宝,虽然也由衷暗赞它精美绝伦,但却没起半点据为己有的贪念,纯粹只是寻常的品鉴罢了。 芸娘那双眼却盯得一眨不眨,目光中竟是得偿所愿的喜色,恨不得将对方化在口中吞了似的,当即凑过去与他挨身而舞。 那男子乘兴击鼓与她相和,脚下踢踏的节拍竟也十分灵动,尽得舞步之妙。 青阳正有些惊讶,那男子忽然旋身一转,换到她身边,持鼓轻拍,俊美的脸上笑意盈盈,仿佛在诚意相邀一般。 他目光虽然看似平和,但仍掩不住那份凝注的灼灼,跟狄铣看人时竟是异曲同工,但却又少了暗含无礼戏谑的正色,没有那种让人如芒在背之感。 青阳不知怎么会想起那个人,双颊不自禁地一热。 她可不是什么巴望着攀结富贵的舞姬,自然没心情应和别人的兴致,况且眼前这男子又是芸娘所好,自己更不会假以辞色,于是不着痕迹地几个旋步拂身绕过,故意将芸娘隔在两人中间。 那男子并没着恼,反而兴致更浓,借着舞步闪转,朝她这边贴近,偏生脚下又极是轻灵,竟是躲不胜躲。 青阳不愿跟这等陌生男子纠缠,避了几次之后,不知不觉已被逼到了厅门不远处。 她不免暗地里有气,正寻思着索性便这么走了,背后突然「吱呀」一声,门似是被推开了。她正擎臂旋着,脚下没留神打了个绊,登时向后倒去。 身子斜在半空,背心已被一股力道从后面托住,没真的倒下去。 目光随着头颈上仰时,恰好对上那双正色凛然的眼,这回没有半点哂笑的意味,全然只是沉色,那两道轩挺的眉间也微蹙了起来。 「哈哈,狄兄来得正好,如此绝妙的胡旋舞关外也难得一见,这趟来江陵真是不虚此行!」那男子朗声一笑,手上的鼓点纹丝不乱。 「嗯,确实不虚此行。」 狄铣望着臂弯中那张怔懵错愕的小脸,唇角噙出一声轻呵。 青阳望见那淡冷的眼眸凛狭起来,浑身打了个颤,那颗心差点从腔子里跳出来,却没丝毫变化。 慌不迭地直起身,扭头就往外跑,推门的那一刹,余光瞥见那绯袍的背影似乎没动,但仍像有狼在后,火燎似的半步不敢停留,径直朝楼梯冲过去。 第13章 一路奔下三层楼,直跑到先前换衣梳妆的隔间,回头看没人跟上来,才停步稍稍松了口气,懵然的脑筋也开始转念头。 他怎么会突然来的?就算真是老天爷作怪,也绝没有这般巧法,这人简直就是自己命里的魔星。 方才跑得太急,那颗心在腔子里仍跳得厉害,青阳搭手扶着门框喘息,心想自己现下这身打扮跟那日在花船上没半点相似的地方,脸上还蒙着薄纱,只是那匆匆的一眼,该当没那么容易瞧出来才是。 她这么想着,脑中回思着他方才俯睨的眼神,还有那句冷笑的话,心里愈发的没底。 说不定就是存着龌龊的心思打量女人罢了,既然是到青楼来,为的可不就是这个么? 她有点不甘心地继续自欺欺人,暗地里却寻思,这里不是久留之地,须得赶紧走了才行,免得叫他寻见。 青阳又朝方才的来路望了一眼,便闪进隔间,刚要掩门,一只男人的大手蓦然从外面伸进来,抵住了将要闭合的门扇。 青阳吓了一跳,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追了过来,还像是专等这时候才现身,简直坏到骨子里去了。 她也起了犟脾气,不肯服输,双手卯足劲儿死命顶着,心下却叫苦不迭。 对方倒像在存心试探,一点点地往里推,手指拂搭在门框上,丝毫瞧不出用力的样子。 那只手没有娇养的矫揉,也不是那种粗笨的宽厚,颀长的五指虚垂着,但每一节都仿佛蕴藏着不可捉摸的力量,甚至一见便叫人暗觉难以抗拒。 青阳从没见过这样的手,怔神之际,那股力道陡然一强,生生将门挤开了。 她不自禁地往后退,眼望着那身绯袍像火一样从外面徐徐烧撩进来,逼到面前。 「你……你要如何?」她毕竟年岁不大,又做贼心虚,遇上这样的事浑不知该怎么好了,心里慌得厉害。 狄铣默声不语,眼前这个小丫头没了花船上趾高气扬的架势,昨日那巧言令色,暗含威胁的模样也不见了,杏眸佯装镇定地望过来,像只受惊的小猫,不知该往哪里躲藏。 他从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正如那晚初遇,彼此擦肩而过,当时一笑置之,过后也不会去在意。 可对她却有点不一样,或许是因着从没见过这等胆大妄为的小丫头,倒跟自己少时有几分相似,有意无意便起了关切之心。 他目光低睨,落在她腰身上,那短袖胡服与上次不同,但却更加窄紧,服帖地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宽摆长裙摆不像上次那样遮掩不住双腿,却有种别样的风情,再配着那张本就媚色天成,却还画了艳妆的小脸,掩在薄纱之后更是欲盖弥彰的惹人起意。 这妖娆的模样叫人瞧了,只怕没几个不会心生邪念,难为这丫头却还乐此不疲,当真以为天下不轨之徒都像那晚被她暴打的人一般好对付么? 「郡主平日都喜欢到这种地方来献舞么?」 他眼中泛起那熟悉的玩味和戏谑,却仍闹不清是什么心思。 青阳瞧着不免有些紧张,向后退了半步,却又不肯矮了气势,颦着眉横过眼去:「是三公子自己爱逛这等花街柳巷的地方吧?」 明明犯错都叫人当面揪住了,居然还敢理直气壮地反问。 狄铣有点始料未及,眇着那张暗自慌慌,却又倔劲十足,绷着样儿像打算顽抗到底的小脸,忽然更觉有趣。 「我来自有来的道理,况且,男人就算真上青楼赏乐畅饮,也是风雅之事,却不知郡主在这里,究竟是为怡情呢,还是别有所图?」 他淡漠的语声中冷意十足,活脱脱就是长辈教训不肖晚辈的口气。 又不是对着高荔贞,当面摆什么娘舅的臭架子。 青阳不由又好气又好笑,挑颌一哂,呵然不屑:「来这种地方还有道理?紧急军务,还是大会宾客?嘁,三公子既然这么说,那正该你做你的风雅事,我走我的独木桥,只当都没见过,谁也不与谁为难,各自方便,这才是道理。」 她一通反唇相讥,直叱对方不过是个假正经,自己也觉字字见血,闷气尽吐,甚是痛快。 自己确是被当面捉住不假,可他不也是一样么?真要是敢不依不饶,她这张嘴也不是吃素的,到时候鱼死网破,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得着好去。 青阳暗自计议,想到得意处,心里头也不如何慌了,仰头回瞪时,却见对方眸中的寒色陡然凝重了两分,但一转眼,那股冷凛之意又遁消于无形,唇边轻翘出淡淡的笑来。 「郡主既然这么说,那有些话还是面陈老太妃好了。」 语声未尽,狄铣已转过身去,拉开房门。 利害都摆在明面上,「台阶」也铺好了,明明是各自方便,两不相扰的好事,聪明的就该顺着这意思睁一眼闭一眼才对,怎么还不依不饶地纠缠起来了?难道这人真的半点也不顾及声名,定要和她过不去? 她有点傻眼,一时竟没了主意。 「把这身衣裳换了吧。」 他侧头冷然丢下这句话,掩门将她一个人留在了里面。 青阳愣了会神,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挨到门缝边偷觑,外面不远处果然有道侧影,负手立在那里。 瞧这架势,是铁了心打算将她亲自揪回去,到时再加上狄氏母女俩添油加醋,就算祖母再怎么护着,高湛也不会轻易罢休。 她咬着牙又气又急,心里火急火燎地想着该怎么好。 这会子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芸娘那妮子偏偏还在上头贪恋男色,也不下来帮忙,像是早忘了她的死活。 青阳沉下那口气,静心思量,为今之计说什么也不能随他回去,须得想法子溜走,到祖母那里占个先,回头闹起来,便说自己亲见他上了青楼,才叫芸娘伴着去看个确实,到时候他口说无凭,反倒是自己人证物证俱全,由不得这讨厌鬼矢口抵赖。 她越想越觉是个万无一失的好法子,也不如何担心了,先到后窗处瞧了瞧,见那里正靠外墙,从二层顺着挑檐遛下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放下心来,拿水洗净了脸,火速换回原来的衣裳,随便绾了个朝云髻子,听外间没什么动静,便小心翼翼地推窗翻了出去。 外面雨已停了,檐头上还是水漉漉的。 第14章 她仗着有两分习武的粗浅底子,手提裙摆踩着瓦当蹑脚走下去,到外墙近处,估摸了下间距便提口气一跃而下。 那墙后是片软泥地,积了雨水不免更加湿滑。 她落脚不稳,登时跌倒在地,手脚衣裙都溅得泥水淋漓,心下暗叫倒霉,却也顾不得多想,正要撑手起身,就见前面一双微翘的靴尖猛地戳入眼帘。 青阳心里登时一片煞凉,歪坐在地上发起懵来。 这人难不成真是妖魅变的,不光都能鬼使神差地撞见,还能料到她要逃的心思,连落脚在哪里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不到三尺高的墙,居然跳成这副德性,呵,起来吧。」 当面讥讽的话,让青阳面红过耳,刚要回嘴,一只大手便探下来,轻托着臂弯将她拉起,耳畔风声鼓荡,身子被一团融融的暖意裹住,却是他那件宽大的绯袍。 她诧然一愣,怎么也没想到那句嘲讽之后接踵而至的却不是奚落,更没料到他会解了袍子披在自己身上。 这算是先把人欺负够了,再道貌岸然地施以恩惠么? 青阳暗地里恨恨鄙夷,脸却红得厉害,连耳根子也是烫的。 这时候就算不开口骂,也该把衣衫丢还给他才对,可那带着他体温的暖意覆在身上,混杂着药味的男子气息烘熏在鼻间,竟丝毫没有不适之感,本能上也不想排斥,连自己都不由诧异。 她心中怦然,索性绕过感官,将此归咎结为自己的缓兵之计。 反正现下被他拿捏住了,不如先行示弱,再趁其不备,另谋脱身的法子。 芸娘不是说过么,女儿家的眼泪是天下最神奇的东西,男人就算是铁石心肠,只要见了,立时便会软化。 这一招她也是百试不爽,就连那负心薄幸的父王,只要一见她红了眼圈,多少都会有片刻的怔愣,叫她有机可乘。 如此一想,便坦然下来,低头揪着袍子掩住自己身上泥水脏污的湿迹,故意抿唇眼露委屈地望过去。 「走吧。」 狄铣这时已偏过了头,侧颜仍旧清冷淡漠,根本没去看她,简短地说出这两个字,转身径往前走。 青阳望了个空,不由尴尬,更隐隐有点失望,对着他的背影挤眉弄眼地做个鬼脸,却也不敢违拗,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沿高墙绕过那条巷子,来到后面的马厩。 她还在讶异,狄铣已叫小厮解了套绳,牵过一匹枣红马来。 青阳是个欢脱好动的性子,爬高上低都不在话下,却偏偏没骑过马,这时一见那牲口昂首吐气的样子,不禁有些犯怵。 况且又不见他再叫人去牵一匹来,内里存的什么心思,似乎已昭然若揭。 「怎么,没骑过?」 她那份见少识浅的神色仿佛就写在脸上,一眼便能叫人瞧出来。 青阳面上一窘,回了个白眼,却不肯叫他看低了:「谁没骑过?走马射箭都不知多少次呢!」 「哦,郡主不愧是王女,果然有巾帼不让须眉的风范,来吧。」 狄铣瞧着她那副扯谎自吹的样子,忍笑向后撤了一步,将鞭绳递过去,示意她上马。 青阳信口吹完大气,却把自己将住了,眼见那马生得高大,像堵墙似的横在面前,背上配了鞍具之后堪堪比自己还高,不禁更是后悔。 她不敢再去瞧他眼中的戏谑,只能暗暗给自己鼓劲儿。 平日里见过各色人等骑马,不都稳当得紧么,也就是个敢与不敢的区别,哪里会有多难。 她凭着一股「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的勇气,抬脚踩上马镫,双手攀着马背,笨手笨脚地往上爬。 好不容易将腿挂到鞍具上,手上却打了滑,登时便往下倒。 她失声低呼,只道又要在他面前落个难堪了,忽然间一股力道托上腰际,身子立时直了起来,还没等回过神,就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 青阳知道是他暗中帮忙,反而更紧张起来,心说他接着定是要上来和自己同乘共骑。 狄家的人都是那副德性,背地里心思龌龊,这时候乘人之危也在情理之中,又能存着什么好心思?她才不会叫他如愿呢。 「坐稳了。」 狄铣没有半点耻笑的口气,就像全没瞧见似的,语声像在下令,根本不由分说,牵着马就走。 青阳有点猝不及防,伏在马背上,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双脚探探地寻到马镫踩实了,才稍稍安下心来不那么发慌。 好在那马倒像通人性似的,仿佛觉出她局促不安,脚步轻缓,走得尚算稳当。她收起提心吊胆的担忧,才腾出眼来去看前面牵马的狄铣。 这人也真是怪,瞧着一本正经,却处处来找茬作对,等你以为他不会善罢甘休,又风轻云淡,真像个正人君子似的。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怪诞的性子? 青阳闹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又到底要把她怎么样,肚里愈发没着没落,但见他离开马厩后也没半点要上来同乘的意思,意外之余倒也放了心。 一路转出巷子,循街而行,他不说话,她也无言。 可是一男一女,一个只着素白的中单在前面走,另一个却裹着男子的袍服,发髻蓬乱地坐在马上,这光景实在惹眼。 第15章 青阳羞着脸,又是气恼又是尴尬,只能低头半掩着面孔,狄铣却在前面坦然阔步,好像丝毫没觉有什么不妥之处。 这时候恰是正午时分,街上行人如织,沿途不知引来多少侧目。 好容易转进一条僻静的巷子,青阳终于忍不住了:「哎,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话一出口,顿觉有些明知故问的意味,但到此时她无论如何也要打破这沉默了。 咬了咬牙,索性耐着声气道:「你只瞧见我人在那里,可曾想过是什么因由么?无缘无故的,谁会以此为乐……我的事,你又清楚多少?」 青阳隐然已有些直言不讳,不想再绕弯子的意思。 前面的人脚下丝毫没有停顿,侧眸回望,略瞧了一下她貌似委屈的眼神,便又转了回去,继续默然无声地朝前走。 青阳像是从那一瞬的回瞥间瞧出了哂笑的意味,觉出他半点也没在意自己的话,登时气往上冲:「好!我就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你也不用带我回去邀功,不如就在这里弄死我好了,也省得叫人瞧着招嫌!」 她突然声音猛然拔高,到后来还带着一丝哽咽,竟像在撒泼耍赖了。 「因由?就算有吧。」狄铣终于动了声,但语气仍显得无动于衷,似乎存心在看她做戏,「可郡主就算没想过去青楼献舞的后果,难道连南平王府的名声也不顾了么?」 南平王府的名声? 青阳只觉一口闷气冲顶着额角,忍不住冷笑着反唇讥讽:「你当我父王是何等样人?重情重义,以德服众?居然还会在乎名声?」 她「嘁」声之际,眉宇间已悲苦郁结:「我出生时父王就不在身边,传言都说被沙戎人掳去北方大漠,母妃支撑着家门,苦等了他五年。可他呢?居然在外头另结新欢,风流快活,连孩子也生下了,竟还不识羞耻地全都带回家来。当初对我母妃说什么生生世世,一心一意,到头来全是假的,我母妃因此万念俱灰,投缳自尽了,那天……还是我的生辰……」 说到这里,眼前早已浸湿得一片模糊,她抬袖拂拭,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没留意前面的人脚下微滞的变化。 「从那天起,我心里便只有母妃的忌辰,再也没自己的生辰。呵,是郡主又怎么样?在人家眼里还不是眼中钉,肉中刺一样,巴不得早死了才好,要不然能将嫡长女丢在那犄角旮旯的小院子里么?」 「怪不得要翻墙爬窗,拼命想到外头去,花船上折腾厌了,又要去青楼招摇?」 狄铣沉声反问,虽然仍是不认同,但口气已不像方才那般冷漠生硬。 「你以为我是不知廉耻的人么?」她恨声回了一句,继续泣声哽咽,「在府里除了祖母以外,根本没人理会我,更没人疼惜我,我不到外面自己找玩伴,还能怎么样?不错,芸娘家里是商贾出身,有时候疯起来也没个分寸,可那又如何?男人都说义气为重,女人便不是么?我若是不帮她,难道是想连这个真心的朋友也弃了么?」 她发泄似的说完这些话,涌着泪花的双眸中满含倔强,字字句句都是由心而发。 就在上明月楼之前,她还以为答应帮忙纯粹是为了得到那件玉器作寿礼而已,现下被他这一激,才了然懂得自己的初衷本意,不禁更是觉得可怜可笑,泪水终于忍不住扑簌而下,赶忙偏过头去抹拭。 狄铣这次没再接口,默然无声地牵着马,那抹轻哂的笑早已抿散在唇边,目光游淡,迤迤地掠过街市向上仰。 天似乎放晴了些,日头还躲在云里,觉不出燥热,却闷得厉害,阳光漫过旁边的灰瓦墙洒下来,映透了他身上那件霜白的贴身中单,隐隐能望见肩胛腰背上起伏健美的肌理。 青阳本来还在抽泣,这时却看得有些怔神。 她不是那种禁在深闺高阁里的姑娘,跟着芸娘多少见过些阵仗,现下瞧着,就觉这人浑身上下像蕴着一股虎豹般矫健的力量,每一处又千雕万琢,不失精美,与从前过目所见的任何男子都全然不同。 刚才不还在伤情难受么,怎么一转眼就生出这个心思,还对他品头论足起来了? 她将此归咎于和芸娘在一处呆得久了,不由自主便耳濡目染,自己也没个定性了,心头怦乱,一时也想不起该说什么好。 狄铣仍旧不言不语,彼此默然良久,青阳忽然发觉周遭街景甚是陌生,竟是未曾见过的。 她自小长在王府之内,外出的机会不多,长大后虽然时常溜出去,但都是和芸娘在一处,所去的也就是那几处熟悉的坊市,这时见不是惯常回府的路,心下不免忐忑起来。 「你要带我去哪?」她惊问。 他的沉默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叫人无法抗拒。 没多久转进另一条街,远远望见前面坡势平缓,山上一片葱翠,下面红墙绿琉,楼阁林立,赫然就是南平王府。 青阳不由一讶,没想到走的就是回府的路。 这人才来了不过两三日,竟已对城中各处地形了如指掌,当真是了得。 她不自禁地生出惊叹,随之而来的却是揪心的不安,急切地攥紧了手中缰绳:「三公子只是来道贺,与我素昧平生,过后还要回中州去,何以非要这样做?」 「那郡主以为,我该当怎么做呢?」狄铣仍是不看她,但终于又开了口。 该怎么做,在明月楼上不都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了么?他到底是在装傻,还是纯粹揪着把柄在逗人取乐。 青阳从他侧眸淡漠的余光中看不透一丝确然的情绪,不由更是焦急,若不是毫无胜算可言,这时恨不得跳下马去动手打人。 她咬了咬唇,从牙缝里硬挤出声音:「如此说来,三公子是打定了主意,非要和我过不去了?」 这话憋着一口闷气,直是有些咬牙切齿,自来还没跟谁用过这般口吻。 狄铣也听得出那股咬噬在语声里的狠劲,暗着好笑,却恍若不闻,脚下连一丝轻微的滞顿都没有。 青阳已沉不住气了,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祖母知道,否则家里便呆不下去了。 她顾不得那许多,翻身便想下马,脚才刚离开镫子,眼前忽然虚影一闪,腋下已被托住,身子随即离鞍而起。 「你放手……」 她几乎要亮开喉咙喊,咋呼的声音四下可闻。 这里距离王府的外墙已不甚远,许是已在禁地之内,路上不见行人,更没谁听到。 第16章 青阳只觉自己像落叶绒絮,偏生又遇上一阵摧枝凌草的疾风,耳畔呼呼裹鸣,两旁全成了浮光掠影,唯一真切的便是那条手臂上坚实有力的触感。 她喉咙里灌进了凉气,呛得咳嗽起来,连喊也喊不出来了。 似乎也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她又从飘零的天上落到了地面,有些打晃地站稳脚跟,看清周边竟是熟悉的翠竹山林,前头不远就是王府的后门。 她瞠目结舌,不由自主地惊诧于他这等超凡脱俗的功夫,同时也彻底凉了心。 原本就不该存着念想,到这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谁叫她招惹上这种人了呢? 青阳阴着脸,把满心委屈和愤怒都灌注在眼神中,狠狠地瞪向旁边仍「抓」着自己不放的人。 也就在那一瞬,她腋下忽而又被托起,整个人随着那股力道促然离地,眼见着越过墨绿的琉璃瓦墙,轻飘飘地向上蹿升,掠上两重檐头,稳稳地落在萦风阁三层那扇宽大的明瓦窗外。 不是要抓她去祖母那里告状么,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 那一霎间,她心中的惊喜还来不及涌上来,只是不敢相信地讷讷望着他发愣。 「正是素昧平生,有些话多说无益,郡主好自为之吧。」 他语声淡得就像那双波澜不兴的眸子,却又分明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玩味,蓦然转开目光,手却抚上她的肩头,扯着领襟一抽,将自己的绯袍收了回去,同时脚下轻点,人已跃下了高阁,几个起落便在来路上隐去了身影。 过了好半晌,青阳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许是没了那件袍子,莫名觉得背上有些凉。 正入夏的时节,明明雨也过去了,怎么无端会有这种错觉? 她抱着双臂,鼻间依稀还能闻到那股药气中残留的薄荷味,想起袍子裹在身上坠坠的伏贴感,现下肩头轻松了,反倒有些不惯。 到底他是被之前那些话说动了,还是突然间没了兴致,不想再管? 她有点想不明白,但似乎也没什么好纠结的,望着脚下僻静的院落,山坡上空寂的竹林,就好像和平时那样,自己溜出去玩闹了一番,累了便回来,那些尴尬事就像梦一样,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抬手抚了抚面颊上残留的温热,蓦然发觉左边耳际是空的,一只月珠珰竟不见了。 夜深时,天地也静了。 内河两岸退尽了十里繁华,喧嚣止歇,灯火阑珊。 大大小小的舟船偃旗收帆泊在埠头边,仿佛也都入了梦,对面岸边僻静处却还有一棚昏昏的光亮。 那窗口外垂着粗帘,夜光迷雾般透洒进去,与灯台上黄晕晕的烛火朦胧交汇,又互不相容,将舱内的物事都映得冷暖相异。 矮几两边的人不知已对坐了多久,一个披发袒衣,一个玉冠锦袍,却是同样的凝颜定色,默然相视,眉宇间看不出哪怕一丝微动,仿佛正森然对峙,剑拔弩张。 风从竹篾的缝隙间穿进来,轻拂在面上,微微的凉,又像纤草细发,撩搔着人的痒处。 那头束玉冠,穿天青色袍服的人眉梢终于忍不住挑动了下,猛地鼻息一松,仰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面上却笑得欢畅:「多日不见,狄兄的内息功夫又精进了不少啊……小弟这次还是只能甘拜下风。」 狄铣也缓缓吐出那口气,神色舒驰下来:「承让,若不是方才那阵风,澜兄定能再支持片刻,到时输的便是我了。」 他像是由衷而言,并非假意自谦。 对面的澜修也望过来,两人彼此自知,随即相视而笑。 「不过,这回沙戎人的耐性似乎比咱们预想都强得多。」 半晌,澜修止笑轻叹,端起面前的酒盏略一示意:「狄兄之前说已经确知沙戎王庭的所在,小弟已等到这时候,也该告知了吧?」 狄铣竟少见的没去碰案上的酒坛,眸光中似有神思,凛色已越聚越浓:「不用我说出来,你定然也早猜到了。」 他说着便垂下眸,睨向平摊在矮几中间的那幅关外时局图,指尖轻点在西北一处关隘上,徐徐向前。 澜修的笑容也在唇角间淡凛下来,搁了碗,手指在图上的另一端落下,自东而西反向游移。 两人各「走」一边,互不言语,手指缓缓挪移,不断接近,片刻间终于凑到一处,几乎同时点在「戈壁」深处那片广袤未知的地方。 「这里可不是寻常之地,我原先也只是猜测,狄兄当真就能这么肯定?」澜修望着他,目光中是真意相询。 狄铣这时才端起面前的酒碗:「关外三千里,能称得上敌暗我明,进退皆宜的,非此地莫属,那沙戎单于既然来了,不在这还能在哪儿?」 「这话有理,此地可直接绕袭我幽云之地,果真是件棘手的事。狄兄何时动身回去?你我可以同行。」 澜修抬头,眼中忽而闪过狡黠的笑:「就凭狄兄今早看那舞姬的神色,我猜怕还得有些时日,当时狄兄那么急匆匆地追出去,莫不是相熟的姑娘?」 若搁在旁人,这话是万万不敢出口的,但换作挚交好友,不管是玩笑还是关切,都不会有那么多禁忌。 狄铣唇角浅浅地挑了下,没回这话,将那碗酒饮尽,目光寥寥地望着窗外。 在别人瞧来,这轻笑便显得别有深意,像是默认了心有所系,又好像光风霁月,襟怀坦荡,全然不必回答。 澜修略感意外,总觉他眼神中透着些隐晦之意,连那姿容艳美绝伦的舞姬也身份成疑。 目光游瞥之际,猛然发现披挂在旁边的袍服衣褶间有一簇豆粒般的微光,定眸细瞧,不由呵出声来:「我还道是句玩笑话呢,原来狄兄真的已有红颜知己相伴了。」 他欠身而起,探手将那东西摘下来,拈在指间端详,目光倏尔一亮,含笑不语。 狄铣眉间蹙了下,眼底闪过一丝莫名其妙的诧异,凛眸望过去,看到他手上捏的是一只镶金含翠的月珠耳珰…… 不知什么时候,浓云重又涌了上来,闪电划过天际,却久久不见落雨。 第17章 风一阵紧似一阵,瞧不出将是个什么天时。 棚船已掩了窗子,矮几上那盏泛黄的灯烛依旧还亮着,舱内此刻只剩下昏昏然的黄,映着狄铣的脸,也仿佛染上了一层沉郁的金晕。 那幅时局图仍旧铺在案上,他这会子却瞧也没去瞧,目光定定地凝落在手上。 那只镶工精巧的耳珰正静静地躺在掌心,指甲大的月珠在夜色中泛着柔润清透的微莹。 先前蓦然瞧见这东西时,他心里也生出一霎的诧异来,但脑中很快就浮现出那张残妆未净,泪痕犹新,浑然有点可笑的小脸。 估摸着该是最后抽走袍子的时候,不经意间恰好从她耳上勾扯下来的,想想也真是巧得蹊跷。 老实说,这趟到江陵原就不是他的本意,白日里经过那件事之后,更加心绪疏淡,决意不再去理会南平王府的任何事,甚至想早一步动身启程,却不想因这等小小的无心之失,竟错拿了那丫头的耳饰,倒好像无端同她牵连不尽似的。 狄铣从不信那些所谓冥冥之中莫可言说,又玄而又玄的机缘,更没什么要藏掖掩饰的事,眼中泛起的那抹浅漾早已归于平静。 他抿了下唇,也没放在心上,随手搁下,忽然又觉毕竟是姑娘家的物事,似乎不该如此随意,于是又拿起来,放进腰间那条蹀躞带上的小羊皮囊中。 刚挂回躞扣上,杜川便在外面不闷不响地报道:「三郎,郡王妃到了。」 狄铣浅狭的眸光又眇细了两分,鼻中微哼着「嗯」了一声。 杜川应命而去,前艄很快传来踩着踏板呼颤的碎响。 狄氏矮身进舱时,迎面就撞见他那副宽衣露怀的随性样子,身上只披了件宽大的外氅,散发垂披,正将一坛酒启了封,毫无顾忌地仰颈痛饮。 她眼底的不悦又浓了几分:「怎么又喝成这样?总说也不听,王府里没你住的地方么,躲在这儿就是为了贪这口黄汤?」 恨铁不成钢似的叹了口气,走到近处,将手中的提盒打开,拿出几叠菜肴搁在矮几上:「少喝些吧,整日价这东西不离手,没见哪个不伤身误事的。先撂了,多少年没试过姐姐的手艺,快尝尝,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 她自顾自地说了半天,也没在意对方应不应声,对那份淡漠的态度仍是习以为常的纵溺,丝毫不觉有异,一边布菜,一边暗觑他的面庞。 丰神俊美,又有才情功业的男子,即便当世名门中也数不出几个来,如自家兄弟这般出类拔萃的人中之龙,只怕更是绝无仅有。 狄氏瞧着喜欢,眼底的愠怒不自禁地化开了些:「你有你的道理,大事上不必我多问。其实不在王府更好,呆在外面,正好把这江陵城的内外形势都瞧清了,仔细记在心里,可比我送去的那些图绘强得多,只是千万须得小心,莫再叫王府的人瞧见了,也省得麻烦。」 她温声说着闲话似的,却又暗含点拨,最后那句话更像是实有所指。 狄铣搁手丢下酒坛,在案上磕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仿佛带着厌烦,但目光扫过盘盏中那些精心烹制的菜肴时,淡凛的眸渐渐柔和起来,转头望向那张十余年未曾仔细瞧过的脸。 狄氏的容色保养得尚算不错,依稀仍是记忆中芳华正好的样子,但终究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岁月之痕,神情间也不再是当年的纯净温婉之态,更看不出身在显贵之家,夫妻和顺,儿女全双,事事顺意的幸福。 或许,这十余年间她身边有太多不为人知的事。 就像有些秘密,她也不曾知晓。 狄铣蓦然想起那个小丫头在马上声泪俱下的泣诉,母妃万念俱灰,投缳自尽,那天还是她的生辰…… 狄氏全然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只见那目光中竟少见的露出和暖来,就像未出阁时,家中那个明明对自己心存眷恋,却又不喜言辞的少年。 毕竟是一奶同胞的亲姐弟,骨血情深,纵然离了家,又分隔多年,也割舍不断。 长姐视弟,有时无异于慈母视儿,即便自己千难万难,也不愿见他哪怕出一丁点差错。 只是有些话,姐弟之间终究还是不便直接说出口。 白日间从高家那祸胎的闺阁里跳墙出来,只着件中单,连外袍都没披…… 狄氏不知这中间还有什么不可描述之事,可那幅图景却不经勾勒就硬生生地往脑子里钻,一想起来就遍体生寒,坐立不安。 她瞥向衣轩上高挂的外袍,那绯红的颜色一入眼,就像在炉灶里扇风加柴,一股无明业火「噌」地冒起来,几乎无法压抑。 这事儿定然怪不到自家兄弟身上,显然是那祸胎因恨使计,故意用这法子来毁人报复。 但只要还没捅出去,便不至不可收拾。 她强忍下那口气,尽力让面色平和如初:「三郎是有分寸的,不用我多说,只有一样,只要还在江陵城中,最好莫要到这埠头来,须知高家那祸胎同此处的巨商秦家交情匪浅,自己又是个野性子,惯常总在这左右闲混,真撞上了不是什么好事,你莫当耳旁风,千万小心在意。」 「姐姐多虑了,南平王府的事与我无关。」狄铣接口回得干脆。 狄氏有点没想到他这般直截了当,但究竟明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却是不得而知。 或许事情并不至像想象的那般不堪。 她眉眼又舒开了些:「姐姐还是王府里的人,怎能说无关呢?只要拿捏得住分寸便好了。」 她颔首笑了笑,也挨着矮几坐了下来:「话说你这年纪也兀自不小了,再不婚配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不过么,能配上咱家三郎的姑娘,这世上还真怕难找,等贞儿出适之后,我也仔细留心着,回头再捎书信去中州,报与爹和娘定夺。」 狄铣默声听着,眼中的柔和已淡于无形,重又拿起那坛酒:「爹早就说过,功业未成,何以家为?姐姐不必费心了,况且就算要娶亲,也定须是我瞧得上的,好歹要像姐姐当年对南平王殿下那样生死以之,连爹娘和家也不顾了。」 不见皓月星辰的夜,唯有香枕软衾作伴。 风在阁外拂撩的沙响仿佛细语低碎,附耳呢喃,嘤咛如泣似的催人入眠。 很快,周遭都静了下来,万籁俱寂。 想是许久没睡得这么安适了,连脑中也空空然的舒畅,身子则像飘在云端,四肢百骸都是轻飘飘的。 一片杳沉幽寂中,金石轻叩般的磕响显得莫名突兀,紧随其后的「吱呀」声更是透着丝许诡异。 第18章 凉风毫无遮拦直扑在脸上,她终于有所察觉,迤迤然半睁了眸。 北墙那扇窗牖扇大敞,风正斜斜地灌进来,一室都是织物撩擦的窸窣之声。 她正惊讶销了栓的窗怎么会平白无故的自己开了,就看到掠扬的袍摆涌进窗口,下一瞬,那高大的身影已昂然立于房中。 夜光遮掩下,他的面孔恰好隐在暗处,瞧不清眉眼五官,但却辨得出袍服的样式是自己熟悉的,绯红的颜色浸在昏暗中依旧醒目异常,却也蓦然变得难以捉摸。 半夜三更的,他怎么会来? 她吓了一跳,望着那隐约半敞,一览无余的胸腹间,心下惧意暗生,忍不住叫出来:「你……你来做什么……」 那恍若半实半虚的影子冷然不语,回应她的是缓步走近。 「你到底想做什么,快出去……再敢大胆无礼……我便不客气了!」 她正颜厉色,沉声呵斥,心里却越来越慌张,拉紧肩头的纱衫,又扯过衾被掩住胸口,不自禁地生出一种不祥之感,想起身逃,手脚却僵得不听使唤,只是挨着榻围不断向里退。 这负隅顽抗的样儿显然毫无威慑之力,瞧在对方眼里反而像是更增兴头。 他鼻中嘁出一声轻哼,丝毫不加理会,继续一步步逼近,转眼已到榻旁。 她被堵在角落处,壁拦合围,早没了退路,只能做困兽之斗,抓起一只软囊强壮胆色,没头没脸地砸过去,没几下就脱手飞落。 「不是郡主让我来的么?」 沉魅的声音带着谑笑,她脑中嗡然,像中了定身法似的,怔怔望着他倾身俯近,那张俊美的脸在黑暗中渐渐变得清晰,骨节分明的手抚上她的面颊…… 青阳促声惊叫,猛地坐起来,浑身汗湿淋漓。 转头望过去,北墙那扇窗还是好好的关着,耳畔能听到稀疏滴答的雨声,应着心跳一片鼓点似的怦乱。 她手脚兀自还在颤着,拥紧被子蜷坐在榻上喘息不止,只觉双颊那两片热烫烘得脑袋也晕沉沉的。 「郡主?」 养娘李氏披着衣裳快步进来察看,见她缩着身子,一副丢了魂的模样,不由惊问:「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刚才……睡得不踏实。」 青阳随口应着,见她来了,心下稍稍定了些,脑袋里还是乱哄哄的。 然而,那梦中的情景仍清清楚楚。 好好的,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梦来? 她浑身像撩了火似的,脸上木木地发麻,情知此刻自己的脸定然是一副要红出血来的模样,赶忙把头埋在膝腿间掩饰。 不用深想,这定是因为昨日那件事的缘故,一路披着他的袍子,又几次半托半抱的,既不顾忌彼此的身份,也不避男女之嫌,不叫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怪呢。 她把恶由归咎在狄铣身上,可还是说服不了自己竟然做了这样的梦,耳听得窗外风声窸窣,心里愈加烦躁得厉害。 李氏看在眼里,只道她又跟平常一样,念起些从前的伤心旧事,不免也暗自难过,没敢再拿话去招,只过去帮她披好衣裳,温声道:「郡主先躺着,我去冲碗珍珠粉来,服些安了神便好了。」 「几时了?」她假意搓着脸问。 「刚过卯时,还早得很,郡主再睡下歇歇吧。」 青阳低低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是应还是不应,抬起头来看,外面天光微现,混沌沌的,恍然与夜晚无异。 她有点不敢再去看那扇窗,尤其是树影微晃的时候,恍然就像那梦中绯袍掠动的样子,撩得心头更乱。 「不歇了,坐一会儿便起来。」她有些颓然地靠在软囊上,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李妈妈,中州送来的那只箱子还在么?」 李氏正要到外间换衣,闻言回头,眼中陡然泛起关切的警惕。 「郡主……」 「没事,我就想问,里头都有些什么。」 早前连箱子都不愿瞧一眼,这会子怎么又关心起来了? 李氏不觉更是诧异,一边暗自打量她,一边淡声回着:「我都瞧过了,头面首饰七七八八的不少,另外还有几幅字画轴子,也没什么特别。」 其实青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况且还是狄家送的东西,不砸烂了丢出去已算是客气了。 然而此刻那种厌恶的感觉忽然变得淡之又淡,仿佛那就是一件从前搁下的事,不探究清楚便挂心得浑身不舒坦。 「别的就算了,把那几幅轴子拿来我瞧瞧吧。」她也缓着声气,故意说得风轻云淡,若无其事。 李氏悬着心,可并没从她眼中看出什么异样,先前惊梦的惶然也渐渐平静了,以为就是个好奇,于是应了声,出去没多时,便捧了托盘回来。 青阳叫掌了灯,也没起身,就披衣坐在榻上,瞧着托盘上那堆叠的一大摞卷轴,心想这也不知是狄家人知道母妃书香门第出身,便想当然地借此投自己所好,还是出自祖母的意思,特意挑出来,暗着劝诫她好好修身养性。 她随手拿过一卷纸质微微泛黄的,解了绳结展开,见是幅字轴,写的是前朝一首脍炙人口的《蝶恋花》词,但却没有临帖,笔体竟十分眼熟,俨然竟有点像是母妃的笔迹。 广陵谢氏当年是天下一等一的书香门第,书法更是独树一帜,母妃才情卓绝,造诣极深,可惜红颜早逝,没怎么亲手教导她习字,从前留存下来的墨迹都成了她平日里睹物思人的念想,那种势如凤舞鸾翔,清逸灵动的笔意早已烂熟于胸,一见便心生特异之感。 这时再细细端详,又觉那卷轴上的字只是些许得了几分神、韵,走笔间仍稍嫌滞涩,像是刻意摹写的东西。 第19章 青阳从题跋落款上没看出什么端倪,暗忖狄家都是些赳赳武夫,对书法鉴赏一窍不通,也不知是从那里寻来的粗陋仿品,居然也敢当成好东西送人。 她偏唇轻嗤,却没搁下那幅字,仿佛对别的也没了兴致,冲托盘里那一大摞撇颌示意:「留下这幅,其余的都收了吧。」 说着将字轴卷扎好,起身放进榻西头的画缸里。 天已经亮开了,起初那片朦胧的白已经烘透了整扇窗,四下里不再昏沉半杳,映在明瓦上的树影已经淡不可见了。 青阳顿觉心神也舒弛了,重又倒回榻上,拥着香衾补眠,再醒来时,天已近午,梳洗用膳后,又开始百无聊赖起来。 日头并不算大,却依旧闷热得厉害,人也打蔫,倚在窗前打扇闲坐,不经意间听到「嗡嗡」的哨声。 她仰起头看,果然有一大群鸽子当空盘旋,阵势疏散错落,却也自由自在,还没绕上几个圈,便又「扑喇喇」斜飞向下,掠过阁楼背后去了。 青阳有点不舍,几乎想也没想就跨窗翻到檐头上去追着瞧。 那群鸽像是要归巢,已掠至半空高远处,遥遥望着像溅在云间的墨点,迎着日光融融,渐渐淡没,须臾便像化浸在天地间,踪影不见了。 她不免失望,扶着华栱怔了片刻,叹声转回身。 入眼间殿庑楼阁,高墙阙台蓦然都像矮了气势,连整座王府也不再显得那么巍然壮阔,在这偌大的江陵城中,似乎也就只是堪堪一隅之地罢了。 不过只是一窗之隔,眼前所见的怎么就全然不同了呢? 她有点惊讶,望着那从小阅尽千遍,又恍若初见的广厦深苑,俯瞰睥睨,仿佛一下子凌越其上,心胸也霍然开朗了。 倏尔,她脑中一个激灵,不知怎么的,就想起那晚在迎春门外看狄铣在东厢阁檐上横卧的样子来。 他人虽然招嫌讨厌,可当时那份月下独酌的闲适,却十足有几分潇洒之态,现下想来,甚至还有点惹人羡慕。 说不上是鬼使神差,还是心血来潮,青阳竟也学样似的慢慢坐到翠绿的琉璃瓦上,然后侧着身子躺卧下去,一手支颐,一手轻摇着小团扇。 再回睨时,蓦地里竟生出一种君临众生之感,殿阙王城都随之泯然失色。 她不由更是开怀兴奋,索性挑抬着腿脚,任由裙摆随风扬起,手上把团扇也丢了,纤如葱荑的五指兰花般翘起,举过头顶,做舞蹈中飞天升霞的姿态,薄纱的宽袖缓然滑落,露出雪藕似的臂膀,光致如玉。 青阳阖眸入神,仿佛身在云端,万象空寂,这一刻浑忘了俗世人间…… 突然,她觉出一股戾气浪头般卷上檐头,连身下的琉璃瓦也随之一颤,耳畔听到高湛势若响雷的怒喝:「作孽的畜生!给我下来!」 天还没亮,房里便已闷热难耐,蛰了半宿的蝉也开始迫不及待地聒噪。 算算今天该是庚日,恍惚不觉已入了伏,正是一夏中暑气最盛的时候。 青阳整夜睡不着,这时抱膝坐在榻上,看棂花间的灰暗朦胧染成淡赤,再徐徐退尽,直到变成晃眼苍茫的白。 禁足的日子,萦风阁之外都不得踏足,连窗子也封死了,这寝居之地就像个活棺材,起不起身都是一样。 这便是梗着脖子不肯认错的下场,可她没有丝毫后悔,对恨之入骨的人,即便到了山穷水尽也绝不会作兴说半句示弱求恳的话。 不识羞耻,辱没门风? 当年抛妻弃子,另结新欢的时候怎么没见这般顾忌名声? 她忍不住好笑,可笑过之后胸中反而是更加烦郁难当的闷气。 眼角瞥过画缸里的卷轴,心念微动,索性起身无事找事般的在书案上铺开熟宣,拿镇纸压了,研磨提笔,真就做起令姜文姬的样儿写起字来。 然而,手下本该挥洒如意的笔道非但不得母妃的神、韵,却连自己平素所习都颇有不如,不由越写越沉不住劲,脾气上来,索性丢下笔,把纸揉成一团,恨恨地摔在地上。 养娘李氏恰好走进来瞧见,叹了口气:「郡主先用膳吧,回头我去街上瞧瞧,看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带回来解解闷。」 青阳不置可否,闷声不吭地托腮坐在案后。 李氏无奈,只得先命小婢端了早膳进来,忽而听到楼下有人叫,便先退出去,没多久又转回来,脸上带着喜色。 「老太妃差人来说今日新园子竣工,叫郡主一同去瞧。」 青阳抬起头,脸上有一霎的怔愣,知道这是祖母关爱,实则就是叫她解禁了。 可她着实不想去,倒不是怕见那几张面目可憎的脸,而是不愿让祖母瞧见自己压抑不住怒气,当面发作的样子。 但这连风也透不进的屋子里,她也呆不住了,再这么下去,只怕同样要发疯。 李氏见她起初还有些反应,随后又沉下眼去,好像全不热心的样子,脸上的喜色也淡下来:「郡主若是不愿去,我这就去回话。」 「谁说的,奶奶让我去,又不是别人,我自然要去。」青阳淡然自若地拂开笔砚,站起身来。 李氏不知她都暗地里琢磨了什么,看她虽然不情愿,但为了周全,更不愿叫老太妃伤心,硬生生违着自己的心意,不由既是欣慰又是难过,叹口气,帮她洗漱梳妆,换了衣裳。 青阳没胃口用饭,自己坐着修了会儿眉,便叫李氏伴着下楼,沿月池北岸一路向西。 没多久,绕过堆土而建的松岳,就看到前面那座三重石坊后规模宏阔的院落。 自南平建藩以来那里就是世子居所,十年前不幸被一场大火夷为平地,本来烧了也就烧了,反正也没有储嗣,但自从三年前狄氏产下男婴之后,事情便不同了,如今瞧瞧,这重建之后的宅邸比旧时还要大出许多,奢华更胜往昔。 青阳进了门,沿石桥穿过花溪,到了二进院落,就见祖母顾氏坐在四角亭中,含笑瞧着一个垂髫小儿嬉戏玩闹,高湛和狄氏都不见人影,高荔贞却陪在旁边。 她不由蹙了下眉,心想一会儿少不得又要置那份闲气,真想扭头就走了,可念着祖母,还是硬着头皮过去见了礼。 第20章 那小儿少见她,不觉有些陌生,望着她上下打量,眼中全是好奇。 青阳自来不喜欢被人这样盯着看,可对方只是个小童,又在祖母面前也不好发作,只能假意盈笑。 这孩子她之前也见过几次,除了因为是狄氏所生外,倒也觉得有几分可爱。 或许是年纪稍长的缘故,如今一瞧,总觉眉目神情间跟那讨厌鬼狄铣有几分相似,尤其是暗地里打量人的样子,神情间竟是分毫不差。 都说外甥像舅舅,还真是半点不假。 她暗地里腹诽,脸上仍是端然恬静的样子。 高荔贞却难掩不豫,见自家弟弟总是盯着青阳看,更是生厌,便俯身笑道:「不是说想回去拿那幅字给祖母看么,还不走,咱们快去快回。」 说着便伸手去牵,那孩子却身子一撤,摇头道:「不嘛,我要这个更好看的姐姐陪我去。」 当姐姐的还没来生事,怎么反倒是弟弟一张口便缠上了? 青阳在旁听得诧异,也暗觑着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心想才只三岁的孩子,该不会受什么唆摆,多半是瞧见了新鲜面孔便想粘扯。 果然,不光样儿跟那讨厌鬼相似,连爱多事招惹的脾气也是如出一辙。 她目光瞥移,见高荔贞脸上已有些挂不住了,显然是被刚才那句童言无忌的话弄得尴尬,干咳了一下,耐着性子仍是柔声细气道:「你那些玩意儿满屋子放得没个准地方,除了我之外谁找得到?颖哥儿乖,咱们快去,莫叫祖母等久了。」 「我自己也找得到。」高颖撅着小嘴不服气地嘟囔,「我就想跟这个姐姐去嘛。」 「祖母面前,别胡闹!忘了娘的话了,我不看着你怎么成?」高荔贞不理他委屈的模样,拉下脸来低声呵斥。 顾氏在旁瞧着,不悦地一蹙眉,忍不住发话:「都是亲姐弟,哪个去不是一样?难得孩子不认生,别总这也管那也禁的,随他喜欢就是了。」 青阳想着要去狄氏那边,打心底里厌烦,可也听得出祖母话里的意思,是叫自己别有意跟这孩子隔山隔海地分着亲疏。 她原先并不在意,静心想想倒也有益无害,正好还能瞧一瞧高荔贞那张脸有多难看,于是接口道:「那就我去好了,既是他知道在哪里,便不怕找不到,回头我再瞧瞧还有什么好东西,一并都叫带过来,省得想起来再闹。」 高颖立时眉开眼笑,见她含笑招手,慌不迭地奔过去牵住。 顾氏也看得欢喜,颔首微笑:「正该如此,我这里没什么事,先在园子里转一转,你们小心走慢些,不必那么急。」 这便是暗里叫她多和这孩子亲近的意思。 青阳应了声,牵着高颖走出凉亭,下台阶时故意朝高荔贞眇了一眼,顺势又低睨向那孩子,暗晦不清地挑了下眉,也不管她那副又是嫉恨又是担心,却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嫣然噙着笑去了。 或许是不再有人盯着管束,高颖一出院门,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活气,又蹦又跳,拉着她手问:「姐姐,你是叫做青阳么?」 或许是看到高荔贞败下阵去的样子,这时心里快意,她对这孩子略显没规矩的话也不以为忤,垂着他点点头。 「那我以后就叫你青姐姐。」高颖自顾自地决定下来,望她神秘一笑,「我这里有件好东西,青姐姐你见过么?」 说着就伸手到怀中,摸了件东西出来,举得高高地给她看。 那东西通体灰绿,有须有翅,原来是只竹叶编的蚱蜢,手工虽然瞧着粗糙,姑且也算是有些模样。 「这是你自己编的?」青阳挑着眉,眼露不信。 那孩子倒也诚实,嘿嘿笑道:「不是我编的,还有好多,大的小的,这只最好,我最喜欢,就把它带在身上,你看像不像?」 这兴致勃勃的样子,着实更显得可爱。 青阳拿在手里做样端详了下:「那是谁给你编的,你娘还是姐姐?」 她随口问着,心想高湛那般不识温情的人定然不会这样逗哄孩子,不自禁地便把他略掉了。 「都不是,她们才不会编这东西呢。」高颖摇了摇头。 「那是谁,下头的人?」青阳将「蚱蜢」还给他,忽然好奇起来。 「就是那个从北边来的三舅舅。」高颖眼神中透着兴奋,红扑扑的小脸上满是崇敬,「他可厉害了,一只手就把我举得高高的,一蹦就翻过墙头去了,拿大坛子喝酒都不换气,不像父王,一次就只能喝那么一点点。」 他拿小手比量着酒盅大小的样子,露出两分取笑来,又转而拧起眉头:「就是不喜欢说话,我说十句他只回一句,还有,来来回回就只会编蚱蜢,别的都不会。」 说到这里,似嫌美中不足地盯着手里的小玩意儿叹气。 青阳本来见这孩子吹嘘狄铣如何厉害,心里颇有些不以为然,后来又听他「嘲弄」高湛,不由生出几分投契之感。 她暗自在脑海中描摹着狄铣编蚱蜢哄孩子的模样,莫名觉得滑稽,一时兴之所至,忍笑问:「那你还想要什么?」 「青姐姐,你也会编么?」高颖年纪虽小,却心思机敏,一下便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来,当即兴奋地欢叫,「太好了,太好了,我要蝴蝶,要蜻蜓,还有蝈蝈,好多好多!」 青阳含笑不语,见前面离月池不远的山石旁有一片翠竹,便遥遥一指,领着他走过去。 这时候云头涌上来,遮蔽着日头,天光仿佛失去了灵韵,连着那数顷碧水也浸染成了灰蒙蒙的颜色。 青阳拣了块平整的矮石坐下,抬手揪了几片长长的竹叶,打结缠在一起,拿手丈量出揸把来长,用指甲掐出印记来,然后顺着一道道对折交缠上去。 没片刻间,那东西便已初具形态。 「蝴蝶!」 高颖蹲在旁边看得认真,忍不住冲口叫出来。 v第21章[11.20] 青阳手上不停,抿唇挑了下颌:「那边有稗草,去帮我揪几根来。」 那孩子应了一声,跳起身,欢然跑过去。 那里离水边已近在咫尺,池波涌涌,拍打着近岸那一片碎石荒草,浪头汹汹,一波接着一波,鼓动出仿佛咀嚼吞噬的声响。 她目光斜斜地盯着,高颖幼小的身子映着几片黯淡的粼光,竟显得支离破碎,那只圆润的小手伸向随风拂动的薅草,倾斜摇晃的身子距池水只有半步之遥…… 青阳脑中一激灵,几步上去拽住他:「小心了,那边的别去揪,落到水里可不得了。」 「可是那根最长最好啊。」高颖嘟嘴有些不舍。 青阳叹了口气,伸手薅下来,牵紧他回到刚才的地方,也不知因为什么,心头兀自跳得厉害,怎么也不敢再朝月池那边看,转而专注在两手间,不多时一只窄身大翅,长须弯弯的蝴蝶就编成了。 高颖立时抢了过去,瞪着眼睛,爱不释手地端详,小嘴连声赞叹:「真像,真像,青姐姐你好厉害,把三舅舅都比下去了。嗯,我还想要只蜻蜓……」 青阳不愿继续呆在这里,随口哄了几句,领着他从别路绕过去,到前面的西厢。 她不想进去,但犟不过那孩子硬拽着不撒手,又见那些仆婢面上恭敬,暗地里戒备的眼神,索性大模大样地随他走进后殿。 「青姐姐,你等等,我去拿好东西给你吃。」高颖像是已和她极为亲近,捧着蝴蝶转身跑进寝阁。 青阳没跟去,只觉在这里气闷得难受,便回到外面的厅中,正想坐下,忽然听到有人声,隐约是从后面的隔间里传来的。 这内室之中除了高湛和狄氏外,不会再有别人出入,可现下两人不是该在那边新园子么,怎么会在这里? 她心中生疑,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刚挨到微启的窗扇边,就听高湛沉凛的声音在里面道:「……既是我的主张,你只管放心,乞巧节之前,定然要把青阳送出去……」 裂声乍起,青花茶碗重重摔在地上,登时粉身碎骨。 侥幸无恙的碗盖几乎立直着从砖石上碾过,兜转个大圈子轧出细长的尖声,迎面撞上不远处的人,才在脚边翻倒,颤抖着扑打出疾如战栗般的铮响。 「畜生!你究竟又说了什么寡情绝义的混账话!」顾氏怒不可遏地厉声怒吼。 立在对面的高湛微塌了下身子,垂睨着袍角上那滩兀自热气缭缭的湿迹,勉强抬头:「娘且息怒,我这几日都没见那丫头的人,哪曾责过她半句话。」 「还敢骗我!」顾氏双眸一瞠,手中的鸠仗在地上狠狠杵着,「你没做出事来,青阳怎么会好端端地就走了?」 高湛的脸色愈加难看,回想起昨日在隔间里隐约听到的异响,当时只道是仆婢在外厅拾掇,并没在意,后来一问才知道那丫头竟然来过,或许已将自己同狄氏说的话听去了些,等再要找她,人却已不见了。 想到这里顿觉头疼,心中也憋着火,额角一抽一抽地鼓跳,回望满面怒容的母亲,只能平心静气地劝说:「孩儿的确不曾当面责过她什么,娘也知道那丫头是什么性子,许是又不顺意了,便跑去城里胡闹,再过个一日半日就回来了,娘不必担心。」 「呵,你这等无情无义的畜生自然不会担心。」 顾氏冷声一哂,语声陡然又高起来:「真是去城里玩,会连她娘留下的那几样东西都带走了?为人父母,那是你的孩儿啊!」 她愈说愈怒,将鸠仗紧握在手中颤抖,像随时都会打过去。 对面的高湛默然了,低着头,双目直直地盯着满地散碎的瓷渣,和那滩已然凉透的茶水混杂成一片刺眼的狼藉。 半晌,椅中的顾氏凄然长叹,阖眸向后一靠,沉哑着嗓子道:「好吧,我不管你说过什么,也不管你想干什么,总之……无论怎么着,都要把青阳找回来,听到了没有?」 「……是,儿子这就叫人去找。」 高湛面色漠然,伏地行了一礼,转过身去,拖曳着步子往外走。 「还有件事,我索性直说了吧。」顾氏忽然在后面又开了口,「颖哥儿我已叫人抱来了,以后就养在我这里,你和你那媳妇都不用操这份心了。」 高湛雷击似的浑身一震,猛地转回来,脸上惊愕不已:「娘,这……」 「不必多言,让孩子从小便看着你做那些不齿于人的龌龊事,还能指望他好么?」 —————— 天还是阴的。 这时节该有这么多雨么? 似乎早忘了,又好像从来都不曾留心过。 不过,天总算不再那么闷热难当,时不时还有微风拂过面颊,带着难得的惬意清凉。 青阳叹了口气,味同嚼蜡地咬着那粒含在口中已经半晌的瓜子,转而又漫无目的地朝下望。 除了王府里的阙阁,这明月楼算是城中数一数二的高处了,坐在顶层看,街巷阡陌,车水马龙,大半座城都尽收眼底。 还有远处那条江水,绕城蜿蜒,伸向远方,目力所及,白帆点点也遥望不尽,仿佛要接连到天际尽头。 她出神半晌,眸底那点光亮也渐渐转淡,于是不再看了,转过头,隔着珠帘,目光避无可避地落在外面的厅中。 那里就是当日自己忘情起舞的地方,不想那讨厌鬼竟会突然撞进来,自己的尴尬无所遁形,只能落荒而逃。 可到这时候,却仍猜不出他那一瞬是个什么心思。 她想得出神,正自怔愣,就听到「吱呀」的推门声,芸娘急匆匆地走进来,撩开帘子到里间,一屁股挨到她对面的椅上。 「我都使人问过了,你爹正叫护卫司满城寻你……寻不着,老太妃昨儿发了脾气,把小世子都抱去自己那……不叫那姓狄的女人看养了。」 她想是跑得急,现下一脑门子的汗,说话也呼哧带喘,却是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 v第22章[11.20] 青阳也早有所料似的挑了挑唇,心下却没觉有多少快意,想想疼爱挂念自己的祖母,不由暗生愧疚。 可又有什么法子? 那个家她是呆不下了,只有出来才能觉出一丝活气。 「哎,你这走也走了,闹也闹了,那女人也得了教训,差不多也该够了吧?」芸娘抓过团扇,扯着纱衫的领襟在眼前扇风,凑近道,「你们家可是已经闹翻天了,早些回去吧,别叫老太妃真伤心了,回头我把那尊玉观音给你带上,到时候多说两句好话,不就风平浪静了么?」 「我不会回去了。」 青阳淡淡地斜睨着窗外,语气间异乎寻常的坚决。 芸娘听得眼皮一跳:「什么?那你想怎么好,这地方是隐秘不假,可也不是万全之策,只要还在城里,你爹早晚都能找得到,到时候麻烦就大了。」 还能有多麻烦? 青阳的眼神依旧漠然,唇间嘁出一声冷笑:「我若再回去,恐怕就不是关在那阁楼里这么便宜了。没听说么,‘乞巧节之前定把她送出去’,‘家里没了她便清静些,你和贞儿也少受些委屈’,呵,这可是他亲口说的,本来我就是个多余的人,兴许当初要是随我母妃一同去了,让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反倒是我的功德。」 「……」 芸娘听得一时语塞,怔怔地望着她,竟不知该怎么开口安慰好了。 青阳敛去眼中泛起的莹光,脸上没有丝毫凄伤,反而说不出的释然和轻松,蓦然一叹:「反正那个家是呆不下了,不如出去走一走,瞧一瞧,外面天地那么大,还没个容身之处么?」 芸娘脸上抽了抽,自小一同长大,对她的脾气早已了如指掌,知道说出这话来就是犯了犟劲儿,一时之间谁也说不动,须得慢慢来劝,于是点点头:「那也好,不如先去城外我爹那处田庄,有的是好景致,也没人想得到……」 「我才不去,只要还在江陵,早晚都会被找到。」 「那你想去哪儿?」 青阳望她一笑,目光掠向江面上连片的帆桅:「整个江陵上下数百里水道,都是你家把持着,就不能替我想想法子?」 芸娘望着她那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样子,皱眉撇个唇,忽而眼眸一亮:「那好,我倒有个主意,就知你肯不肯了。」 「先说来听听。」青阳没看她,一派得意地吐出樱唇间的瓜子壳,只顾闲看着窗外。 芸娘也端了杯茶,不紧不慢地笑道:「原来上次追你出去的那人就是狄家三郎,你这丫头嘴什么时候跟封了火漆似的,连我都瞒着?」 她不说是什么主意,却忽然提起狄铣,眉宇间那股暧昧更叫人心生异样。 青阳回过头来皱眉:「正经问你呢,提他做什么?」 「可不就是正经话么。」芸娘故作高深地乜着眼,随即又忍不住笑道,「想不到那狄家三郎不光模样俊俏,人也那等高大威猛,简直是潘安宋玉的容貌生在了项王吕侯身上!啧,跟另外那位郎君算是梅兰竹菊各擅胜场。」 「怎么,连他也瞧上了?」青阳斜着她一脸陶醉的样子,不屑地撇唇,「到底什么点子,快说。」 芸娘也翻个白眼:「急什么,那面相一瞧就不好相与的,我才不要呢。」 顿了顿,稍稍俯近,盯着她似笑非笑:「他不是你后娘的本家兄弟么,听闻真是个不世出的大英雄,叫我说,你不如随他到中州去,然后瞅个机会……嘿嘿,到时候把狄家搅得天翻地覆,再将他迷得神魂颠倒,不思进取,等到功业尽毁,身败名裂,你那后娘非得气得悬梁撞柱不可,岂不是什么仇怨都报了?」 寅时末,内河水道上仍是一派宁静,间或三两只航船行过,徐徐驶向南城的埠头。 一艘楹楼画舫紧挨着河岸停泊下来。 宾客此时早已散尽,廊下那一溜粉莹莹的俏纱灯也熄了大半,仿佛兴尽疲累的人,终于耐不住要入眠了。 然而,那四面檐角下却稍嫌古怪的仍留着几盏灯,兀自在晨间的蝉鸣中随风飘荡。 天边渐渐亮起一线光来,灰蒙蒙的,丝毫觉不出暖意。 四下里依旧没什么生气,埠头上已早一步忙碌起来,大大小小的泊船也开始掌灯起锚,装卸货物。 一队行商模样的人在岸边依规矩验明了货单凭引,又有几名劲装挎刀的公人仔细搜检过之后才放行。 那些人匆匆上了货,却并未急着启航,上船之后便缓缓划到那艘画舫近旁,贴舷停住。 未几,画舫水线上竟开了道三尺来宽的小门,两个船伙打扮的人踩着踏板被接引过去,货船随即张帆起行,那道小门也随即关闭。 瞬息之间,已见喧闹的埠头上人来人往,却谁也没有察觉出异样。 芸娘一挤进舱里,就慌不迭将包头的裹布扯下来,厌弃地随手丢开:「扮成这样,不丑死也脏死,亏你想得出这种馊点子,叫我好费一番劲。」 说着又脸现疑虑,拿肘子轻杵过去:「不会被人瞧见吧,方才上船的时候好像听见有人咳嗽,吓得我差点没踩稳那板子。」 青阳往席铺上一坐,倒是丝毫不见局促,拿眼翻她:「就算真被抓住,也是我惹出的麻烦,你怕什么?」 「怎么不怕?」芸娘假意拿眼珠子瞪回去,又苦着脸道,「你不知道,昨儿王府专门遣了个家院来,和我爹一同逼问了大半个时辰,我可是装傻充愣,拿关公和秦琼把着嘴,死活没把你卖出去,你倒好,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青阳眨了眨眼,自然知道她是担着天大的干系,自己如此「胡闹」,确是让她坐蜡。 于是笑了笑,拉着芸娘在身边坐下,又做样在她肩头捏捏:「行了,不怕,管他们问什么,你只管照我说的回话,来个死活不认账,瞧着你爹的面子,没人敢逼太紧。」 芸娘自然不是真气,听她这么宽慰也放心下来,侧过身来,正色看着她:「青阳,要不你再听我一句劝,莫走了,了不起在我这里再躲几天便回去,你爹就算逼着你嫁,不是还有太妃她老人家撑着场面么?想想如今这天下,除了咱们江陵,哪里还有多少太平地方?你千万别意气用事,等到外面真出了岔子,就算没人责怪,我也悔得要跳江了。」 她说得情真意切,也的确有些道理,若说半点不入耳也是假的。 可自家的事永远都只有自家知道,想想回去的结果,青阳只能硬起心肠来。 「祖母终究老了,护得我了一时,护不了一世,况且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定下的事就绝不会变。」她压着心底的伤感,故意做个鬼脸,「真到了外面,说不定哪日还能遇到个如意郎君呢。」 v第23章[11.20] 「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哪来的什么如意郎君?」芸娘望她摇头叹了口气:「好吧,我说不动你,可你好歹也得听我两句话,到了洛城千万别再由着性子乱跑,赶紧拿书信去找我二哥,有他护着你我便放心了。」 青阳才不愿意托庇于人,从一个牢笼到另一片樊篱,即便去了再远的地方,难保不会再被抓回去。 她面上没拂芸娘的意,点头应了,又怕再这么说下去连走的心也淡了,便催促她快些回去。 芸娘也知道不可久留,吩咐在前面的桥边靠岸,又留了好些东西给她路上打发时间吃用,等船停下,红着眼圈拥她说了好一会子珍重的话,才依依不舍地去了。 青阳不敢送她,挑着帘子望了一眼背影,心里便揪疼得难受,赶紧缩回来,木着脸坐了好一会子才压下那股感伤的劲儿。 拿过自己的行李,想找套衣裳把现下这身船伙的行头换了,刚解开衣包,就见一个荷包从里面滚出来,沉甸甸地落在舱板上。 这荷包瞧着眼熟,她讶然捡起来,见上面绣的是牡丹引凤,正是芸娘平素带在身上的那个。 她心下诧异,却觉触手坚硬,不像是香料,解了绳结打开,里面立时便露出黄澄澄的一片,全是二指宽窄,半掌来长的金叶子。 那丫头是什么时候塞在包袱里的? 她竟半点也没察觉,想着这片思虑周全的深情厚谊,不由将那荷包攥得紧紧的,叶片的尖头刺着掌心发痛。 青阳咬着唇,泪水有些忍不住要落下来。从小到大,她只有这么一个挚友,也只有祖母一个真心疼爱自己的亲人,而自己却要离他们而去,究竟是不是错得厉害。 她不觉有些颓唐,脑袋里空空荡荡的,只是坐着发怔。 「已过望江门出城了,姑娘直管放心吧。」有人隔着舱门朝里面送声。 青阳回过神来,这才醒觉早忘了时辰,讷讷地回问:「这便出城了?」 「是,天已亮了,姑娘若觉舱里闷,也可出来透透气。」 她「嗯」声道了谢,知道这时候已不必担忧被发现了,目光在微泛着霉晦气的舱中打了个转,忽然还真觉闷得厉害,于是也懒得再换衣裳,随手把荷包掖进怀里,推门走了出去。 外头算不上大亮,天上仍是铅云笼盖,日头深藏其中,只透出几线略带金色的光来,恍惚间有些分不清是朝是暮。 青阳走到船艄头,扶着围栏,就看偌大的江面上百舸千帆,难以尽数。 没多久,那几缕日光变得浓炽起来,仿佛要挣脱束缚一般,片刻间终于从那团厚重的灰云中剖开道口子,火球般熔熔破茧而出,耀眼夺目的光漫天倾斜下来。 好几日没见太阳了,瞧着便叫人欢喜。 青阳迎着风深吸了口气,看着眼前的苍茫天地,蓦然觉得心胸一阔。 目光游转间,不知怎么的就定在了左舷前方不远处的地方,那里有艘小棚船,顺水行得不急不缓,艄头上还有个长身而立的人影,融融的天光映照下,那一袭绯红的袍子映日生辉,说不出的鲜艳夺目。 倏尔,他一回头,眸光恰巧和她撞在了一起。 目光避无可避,又猝不及防相触的那一瞬,青阳有种活见了鬼的错觉,脑中嗡鸣促起,连鼻息也随之顿停了。 望着那个无缘无故,仿佛是凭空冒出来的人,她就像铁铸泥塑一般怔愣在那里。 对方似也莫名诧异,半侧过身来,背向拨云初开的骄阳,本来莹润的面孔陡然笼入暗影中,那双渐渐凝注起来的眸子却愈发冷凛清晰。 青阳被那目光中捉摸不透的审视盯得如芒在背,不由打了颤,手脚倒被这一吓松解开了,慌不迭地扭身奔回舱中,一跤坐倒在席垫上呼呼喘气,那颗心在腔子里兀自擂鼓似的砰跳不止。 这讨厌鬼不是还要在江陵待一段日子么,怎的无端端地跑到这里来了? 想想对方神色间微露的怔迟,像是也没料到会有如此之巧的相遇,应该不是专门冲着她来的。 青阳此刻没心思去琢磨他为什么会突然离开江陵,却记起当日在萦风阁的檐头上他撂下的最后那句话。 如今自己不光私离王府,还出城随船飘在这大江之上,恰好正被他撞个正着,别管怎么想都不是「好自为之」的模样,十之七八这会子正叫下头的人操船迎靠过来,打算抓她回家去呢。 对方的本事青阳已经领教过了,若真是被抓到,便想逃也逃不得了。 一念及此,她顿时如坐针毡,知道这条船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当下不及多想,也顾不得那些行李,只匆匆拿了几件要紧的东西,便从另一头推门出去。 后艄的船工见她神色惶惶,还背着包袱,忙开口询问出了何事。 青阳此时没工夫解说,便吩咐他回禀芸娘,就说自己忽然觉得走水路不稳便,临时决意改走别的道,等到了洛城自会有书信来。 她料来芸娘最明白自己的心思,该当能猜出真意来,也来不及细想,挥挥手叫人别再拦着,几步奔到船尾,趁着接舷相近的时机,纵身跳上旁边一艘拖船,背后还听那船工懵然急切地呼喊。 她只作不闻,矮身绕到大半人高的货堆背后,回头张望,远远地依稀仍能看到那艘棚船,但前艄却已没有了狄铣的影子。 瞧这架势该和预想的一样,真的要追来了,幸亏刚才见机得快,不然岂非是束手就擒? 她不免生出几分得意,又寻思这里也不是妥当的藏身之处,须得离那船远远的才能安心。 于是更不敢耽搁,大着胆子如法炮制,趁人不备,接连又跨过几列拖船,直到连自己本来所乘的那条船也瞧不见了才停下。 此时各色船只越聚越多,江面上拥挤不堪,青阳暗忖这乱花迷眼似的,轻易是找不见了,终于稍稍松下那口气,心说先躲一会子,避过了风头,等到了前面的渡口再换船,或是索性改走旱路,凭着自己一个人,定然也到得了洛城。 她有时全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在家不循规蹈矩,尤其对那个无情的父王,向来都是针锋相对,不肯吃亏,哪怕出走也没有丝毫犹豫。 如今到了外头,仍旧是那副浑然不惧的脾气,只思虑自己如何称意,并不仔细去想这一路上该有多少艰辛险阻。 此时,日头几乎已完全挣脱了厚厚的浓云,当空煌煌如炬,晒得人眼前生晕。 青阳拿手搭个凉棚,见前面牵引的大船上人头攒动,生怕被发现了,索性揭开厚重的布幔,躲入货舱中。 v第24章[11.20] 那里面除了些许五谷沉晦之气外,倒也不觉有什么不适。 她索性放心大胆,随遇而安地倚着堆叠的麻包坐下。 隔着那层半透的幔布,只剩一片淡薄的光柔柔地晕在眼前,外面的喧嚣声也小了,江水潺动,拍打着船舷轻晃,恍然竟有几分黄昏入夜之际的恬静之感。 她听着听着,渐渐眼皮发重,不觉泛起瞌睡来。 朦朦胧胧,不知什么时候耳畔又响起密如鼓点的噪声,似乎还有细小的水滴落在脸上。 青阳醒觉有异,一骨碌坐起来,才见头顶早已湿透的布幔正不住往下渗着水,外面隐约能听到隆隆的雷声,原来又下雨了。 她垂眼看着前襟上那潮乎乎的一大片,不由蹙眉「啧」了一声,目光朝四下里搜寻过去,见角落处放有油毡,赶忙挪过去,刚伸手要拿,就听一阵脚步踏着「嗒嗒」的湿响走近。 「……贼娘,这老天一会太阳一会雨的,究竟耍什么名堂?」 立时便有人接口:「谁说不是呢,那峡口稍时多半又过不去,再这么耽搁,只怕咱们这趟差白跑不说,还要吃教训。」 话音未落,又有人呵声反驳:「贼老天犯轴劲,咱们能有什么法子?反正误也误了,到前头渡口停船,正好上岸寻乐子去,都先把油毡盖好,别湿了货,其余的就不用咱们操心了。」 青阳朝脚边的油毡垂了一眼,心下不由一阵紧绷,赶忙又朝四下里寻觅,存着侥幸之心想找个隐蔽角落躲躲,头顶却猛地一亮,那布幔已被揭开了。 「咦,怎的有人!」 「哪里来的‘粮耗子’,快捉住了!」 一众汉子叫喊着,便有人伸手上前。 青阳毕竟不是寻常柔弱女子,这时候早跳起身来,朝旁虚躲了下,看准时机踹在那人腿弯处,又飞起一脚,使足了力气将他踢翻出去,「噗通」栽入江中。 「呦呵,还是个练家子,大伙儿快并肩上!」 惊呼声中,众汉子便要一拥向前。 青阳此时却不敢轻易出手了,她身上这点粗浅功夫是少时从芸娘家一个护院那偷师来的,练得也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表面上摆摆架势,一两个普通人尚可逞个威风,一但人多起来便应付不来了。 她现下便有些慌,寻思着走为上策,眼角左右瞥睨,见附近的拖船都在三五丈之外,远水解不了近渴,为今之计,说不得也只有先跳进江里,再寻脱身之计了。 想到这里,丝毫不敢停留,先使个虚招将靠近的人吓退,随即快步攀到堆叠的麻包上,却不料脚下一滑,竟失足掉了下来。 青阳摔得后背生疼,咬牙刚想起身,就有人从左右上前将她双臂扭住。 「看你这‘贼耗子’还往哪跑……咦,这……这还是个小娘子!」 众汉子闻言都是一惊,随即纷纷直眉楞眼地朝她盯瞧过去。 「滚开!」 青阳两条胳膊被死死按着,使不出力气来,见有人朝自己俯近,不禁心生厌恶,趁其不备,一脚踢中他下颌。 情急之下,这一脚力道十足,那人「嗷」声后退几步,已是满口鲜血,吐出两枚牙齿,望她恶狠狠地骂道:「臭婆娘,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说话间已冲到面前,扬手正要打落,身子却突然一颤,「嘭」的撞在不远处的木栏上,哼也没哼便软垂垂歪倒在地,翻眼昏死了过去。 众人都是一呆,不知出了什么事。 青阳心头一动,转眸朝右手边望过去,果然见对面那艘漕船上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负手昂然,绯袍猎风鼓荡。 她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虽然不算娇生惯养,但自小长在显贵之家,哪曾遇到过眼下这般险境,此时一见狄铣,登时连那种又怕又厌的嫌恶都抛到脑后,反而油然生出久旱终见云霓的欣喜,几乎想也没想,便冲口叫道:「狄先生,我在这里!」 一旦瞧见希望,连脑筋也活络起来,略想了下,又压声对左右道:「这个人便是江陵秦家豢养的死士,一贯的杀人不眨眼,你们要是不快走,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了。」 她假借芸娘的家世名号信口立威,只惊得旁边众人纷纷脸色大变。 他们这条船正是投靠在秦家的名下,若这小娘子真和主人家有什么牵连,刚才那番举动岂不是捅了天大的娄子。 尤其对面漕船上突然冒出那个鲜衣怒马的人,隔得如此之远居然都能出手伤人,更不由得不信。 正自骇然怔愣,漕船上的人蓦地一跃而下,轻飘飘地从江面上掠过,红影虚闪,只一霎间便已落在了麻包堆上,居高俯睨,立时引得一阵惊呼倒退。 青阳偏头望上去,雨势蒙着眼,却看他那件袍子竟不怎么湿,仍旧是一副轩然昂扬的样子,此刻也正落眼在自己身上,眸色淡冷,瞧不出关切,更不知在想什么。 她索性也不避回那审视的目光,半真半假作出镇定自若的样儿,又冲他示意道:「狄先生,你来得正好,我这就随你走。」 略顿了下,又添上一句:「若不是这趟出来,还真不知道下头的船帮里居然有这么多烂了招子,坏了心肠的狗东西,你即刻去找船头过来说话,定要把这几个不知死活的拿下了,一个都不能放过。」 她那双杏眼中的惶然只淡留余尽,漆黑的眸子轻轮着,不光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悸悸,还带着一股子狠劲,似乎要将旁边那些人都生吞活剥了似的。 狄铣把这份泼辣和机巧都看在眼里,凝着她一身脏兮兮的男子打扮,泥污混着雨水在那张明艳的小脸上纵横交错,浸湿的秀发散碎黏贴在额鬓间,颇有些狼狈,可回望过来的眼神却兀自倔强,明亮亮的引人注目。 这丫头果然与众不同,倘若是寻常弱质女流被一群男子挟持,除了挣扎呼救之外,恐怕早就吓得语无伦次,呆然失神了。 她却有胆色,初时仗着有两分三脚猫的功夫负隅顽抗,寻机想往江里跳,还真有点处乱不惊的架势。现下就更不得了了,尚不算脱困,只见「救兵」到了,便开始狐假虎威,转着心思要报复人。 他双眸微狭,忽觉这样子远比她翻窗爬墙时还有趣,唇角却不由轻翘起来,目光瞥移之际已转为寒色,寒霜凛雪般冷然扫过脚下的人。 那群汉子原本就是些市井泼皮,随船混个糊口,一见这架势,知道再不走性命便当真堪忧了,当即落荒而走,没几步便醒悟这船也呆不得了,又慌不迭地都跳入江中,凫水逃去。 看着那一个个失魂落魄的样子,青阳心下这才生出几分快意,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回头寻觅,见自己的包袱还落在不远处,赶忙奔过去捡起来,仔细捏摸着里面的东西,确定没有遗落,才松了口气。 v第25章[11.20] 蓦地想起还有人在,便仰首回望,疏声淡语道:「刚才多谢三公子了。」 这口气殊无多少谢意,倒像是嫌别人来得迟了似的。 狄铣弯挑着唇角,眸色却愈加深沉,微一颔首便侧过身:「既是郡主没事,便到前面渡口寻条船,尽早回府去吧。」 他一副事了拂衣去,大路朝天,各不相干的意思,说话间像是就要走。 青阳不由急起来,追近两步叫道:「等等,你先别走!」 刚一开口,又觉说不出求恳他带自己离开这拖船的话,咬唇横了一眼,恨声道:「都是因为你,我连家也没了!」 自从那日离家,她心里的气就一直憋着,虽有芸娘开解,也没多少削减,这时仿佛找到了宣泄的渠道,再加上方才那一吓,终于忍不住就要发火。 其实心里也知道,他不过是个外人,也没说过做过什么,这么当面叱责未免有些无理。 但她从来都是个不肯轻易服软认输的性子,即便是自己错了,也要咬牙硬绷着,这时见他目光微异,眼露疑惑,索性梗着脖子回瞪。 「看什么,可不就是你们狄家么?好啊,我母妃不在了,你们登堂入室,一家人欢欢喜喜,我就成了碍眼的累赘,要不是祖母护着,怕还活不到今天,可又能怎么样?现下连这层顾忌也没了,父王说乞巧节之前便要把我随随便便送去出适,你可知道我有多难受么?」 青阳喊得喉咙发干,眼前却一片朦胧,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她不愿叫他看出来,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这是我无意间偷听来的,要不然还真就只能认命听他们随意摆布了,换做是你,这样的家还待得下么?现在也没有别的路,你要么带着我一起走,要么就作帮凶,送我回那火坑里去!」 狄铣凝着那张被雨水冲刷得略显苍白,却又因怒气双颊泛红的小脸,这次不像是在说谎,只是这度人以恶的脾气让他忍不住皱眉。 不过,毕竟是个小姑娘,或许真是急了怕了,才会这样歇斯底里地发泄。 他那丝不悦也只是一瞬,脑中却在想她刚才那句话,眸间有一瞬的迟滞,唇间吐出一缕轻叹:「那,先随我来吧。」 话音未落,身影已掠到了青阳面前,托住她肋下,纵身跃起,转眼已在江面之上。 青阳没想到他说走就走,有点措手不及,唇间轻呼,却倒吸了半口凉风和雨水进去,呛得差点咳嗽起来,赶忙探手揪住他衣袍。 洋洋广阔的江面就在眼前,碧水波涌,不知深有几许,想起方才居然还想涉水逃命,这时不禁一阵后怕,手上也攥得更紧。 狄铣带着她纵起纵落,几乎横过大半个江面,最后落到自己那条小棚船上。 杜川正在前艄等候,见他出去半晌,竟揽了个少女回来,不禁暗自惊讶,嘴上没敢开口问,眼中却暗含探询。 还没等狄铣说话,青阳便偎过去,环着他手臂,仰头娇声可怜兮兮道:「三舅舅,我都叫这雨淋透了,你船上究竟有没有衣裳换啊?」 青阳是故意用「舅舅」的称谓,但凡对狄家稍知内情的人,自然而然便会想到高荔贞。 而且待字闺中的少女绝少见外客,根本不必担心冒认会露出马脚来。如此这般不光解了自己的尴尬,还将恶名和难堪一股脑儿都推到高荔贞身上,只要狄铣不当面说破,便是天衣无缝的说辞。 她暗地里得意不已,面上仍是一派撒娇求恳的模样望着他,似狭非狭的眸子里全是肆无忌惮的笑。 狄铣目光低睨,分明看得出那双杏眼中暗含的挑衅意味,全然像是吃准了自己会顺着她圆这个谎,所以做这等小儿斗气似的恶戏也有恃无恐。 这般暗耍心机,自以为聪明的丫头果真是少见,若换做别人他自是不会留半分情面,可现下却丝毫不觉着恼,还生出些玩味之心来,于是朝前面的舱室撇颌:「先进去吧。」 果然,有先前那些悲情伤心的话垫着,不管什么样的男人都硬不起心肠来。 「多谢三舅舅。」 青阳对他的「表现」甚是满意,这才松开环在臂膀上的手,杏眼又暗中冲他撩扬了下,才过去揭帘入舱。 杜川半张着嘴,似是还没回过味儿来,好奇地瞪着眼,瞧那帘子坠下,犹自瞥着里头发怔,跟着凑近张伞:「三郎,这……这便是贞姑娘?怎么……」 「随便找身干净衣裳,再煮碗热汤送过去。」狄铣没答他,淡声吩咐,信步走向艄头。 这就是不可言说的意思。 杜川暗地里犯嘀咕,总觉这姑娘的言行不大像王女的做派,更怪的是,人不好好的呆在府宅里,却一身船工的邋遢打扮跑到这大江上来,就更叫人觉得蹊跷了…… 他百思不解,可也不便多问,赶忙交代下去,叫人置备衣裳汤水。 —————— 擦洗过身子,换下里外又脏又湿的衣衫,再喝下那碗略带姜辛气却滋味十足的热鱼汤,青阳顿觉整个人都舒泰了下来。 美中不足是身上这套衣裳,仆厮样的窄衣小袖不说,颜色还是自己最不喜的青灰。 难道狄铣身边真的没蓄养姬婢,连套女子的衫裙都拿不出? 她不由想起和他在明月楼撞上的情景,一个邀友同上青楼,狎伎买欢的人,船上怎么可能无美相伴? 说不得定然是在附近随行的船上,却故意在她面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假正经模样。 青阳暗骂了句「伪君子」,又想这衣裳虽然难看,却也能掩人耳目,在外间行走也能省却不少麻烦,便宽心不去在意,索性自己扎了个男髻,取出镜子一照,明眸皓齿,雪肤玉颜,配着这身素气的行头,还真像个俊俏小厮似的,倒也没了初时那种突兀别扭之感。 她收好梳篦,隔窗向外望。 雨已近停了,日头又从浓云中探出身来,稍带湿意的风拂入鼻间,顿觉沁润了心肺。 江水泱泱,天地间一片宏阔,却千帆障目,看不清远方。 青阳怔怔地支颐默想,就这么随着他走,虽然沿途定然不会再出什么岔子,可总不能真的一路跟到中州去吧? v第26章[11.27] 想起芸娘叫她假意勾缠狄铣,实则暗中报复狄家的混账话,不由面红过耳,忍不住对着窗外「呸」了两声。 就算不顾着身份,单凭心中的仇怨,她也不会同狄家的人牵连在一起,而狄铣也断然没有不帮自家亲姐姐,反而真心袒护她的道理,指不定半路又会打什么主意。 思来想去,左右都要走,倒不如尽快有个预备,省得到时仓促。 有了定计之后,心中便安稳下来,于是闲坐在窗前沐风赏景,只等停船靠岸。 正出神瞧着,忽听外间似有脚步响动,但随即又销声匿迹了。 青阳初时只道狄铣要进来,不由悬起心来,但听后来又没了声息,正觉奇怪,蓦然耳中又听到些窸窣响动,竟像是宽衣解带的声音。 她心里突的一跳,虽然暗忖是绝不可能的事,却不自禁地紧张起来。 这光天化日的,他要打什么主意? 青阳大着胆子起身走过去,轻手微撩开帘子,目光才刚望出去,入目便是矮几后那副寸缕不着,精炼匀称的上身。 她眼光不由自主地在那身子上打了个转,当即醒觉不妥,倒吸口凉气,慌不迭地撒手丢开帘子退回去,双颊撩火是的烫起来。 虽不像想的那般龌龊,可这样子也着实放肆大胆得可以。 青阳暗忖还真是没瞧错他的德性,明明知道自己就在里面,居然还敢这么着,以为隔道帘子便没个顾忌了么? 她有点火起,若照着往常的脾气,遇到这等无礼的人,少不得便要上去教训了。 然而这人的本事她是见识过的,凭自己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别想讨着好去,况且又是在他的船上,姑且算是人在矮檐下,也只好忍了。 她吁口气,索性装作不闻不晓,走回窗边继续闲坐看景。 然而那副男子精干的身量却老在眼前晃荡,仿像中了魔似的挥之不去,穹天皓日,江水舟船的景致竟都看不入眼了。 青阳烦燥得要命,暗悔刚才真不该去偷瞄那一眼,没来由地闹个污眼惹心。 正不知该怎么好,脑中一凛,忽然记起刚才看时,那矮几上还放着几样东西,鼻中也好像闻到了药味。 她心念一转,重又起身轻手轻脚走过去,这次只拿指头挑开窄窄的一条缝隙,乜着眼向外偷觑。 矮几后的身子依旧寸缕不着,她刚刚平复的心又砰跳起来,赶紧把目光朝下移,就看矮几上果然放着瓶罐和棉纱,除了草药的苦辛气之外,还有浓醇的烧酒味。 他正拿镊子够到肩后抹拭着,须臾将前头夹着的棉纱丢在一旁,上面竟是深红带淤的颜色。 青阳不由想起那日他拜见祖母时曾说起身上有伤,那次披他的衣裳,也依稀闻到了药味,原来真是实情。 她心头那点不快立时风吹似的散了,心下反而有点自惭,本来好好的没事,竟自己别扭了半天,真是好没来由。 他伤的地方大约在肩胛处,偏着头也看不到,半边膀子微有些僵,似乎不太灵便,眼见着又捏块棉纱蘸了烧酒去抹伤处,也老是显得不在正处。 青阳是个急脾气,不免瞧得心焦,一时耐不住气,便打手撩开帘子走出去,望他不冷不淡道:「上个药也这么久,让我来吧。」 二八少女的性子,有时候全凭一时的喜好和心绪,莫说别人,就连自己也轻易捉摸不透。 就像青阳现下,明明知道他这副袒衣露体的模样极是不雅,女儿家该是避之犹恐不及,她却居然还往跟前凑,真不知到底在琢磨些什么。 她想不出别的理由,只能将此归咎于之前在漕船上被他出手所救的缘故,若非如此,当时还真难预料会是个什么情形。 青阳自承是个有恩必报的人,大家有来有往,谁也不欠谁的人情,帮手涂药纵然及不上救命之德,可她以郡主的身份,如此见嫌不避,总也算有几分诚心致谢的意思了吧? 这么一想,心中便松解了下来:「就算谢你救我,咱们两不相欠。」说完,故意正经着脸冲他伸过手去,一副不计前嫌,慷慨相助的架势。 狄铣手中的镊子丝毫没有要放下的意思,抬眸迎上她的目光,面色淡漠,瞧不出喜怒,眼中更是黑夜般看不真切的深邃。 「不必。」 他轻描淡写地回了两个字,语声亦如那止水平澜的神情,品不出确实的情绪来,但话却是真真切切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青阳没想到会被拒绝,脸上窘得一红,伸到面前手又尴尬地收了回去,憋着气在肚里暗骂自己自作多情。 又不是头一次见,这人是个什么脾气难道还不清楚么? 没叫也没请的,便由着他理他的伤,自家看自家的景,两不相干就是了,干什么无缘无故地贴上来受这个冷脸? 她只觉喉间生生塞了团东西,堵噎得难受,登时连那副好声好气的脸色也摆不下去了,回了个冷眼过去,转身就要进里舱。 「郡主这趟出来,究竟有什么打算?」狄铣忽然又开了口。 他没用质问的口吻,也没直接了当地问她预备去什么地方,倒有几分像是在和缓现下的尴尬。 青阳此刻却正在气头上,只凭那丝毫未变的嗓音便认定他这时大约已是满心的不耐,只将自己当成个大麻烦、惹祸精,现下只想着如何把这个活累赘赶紧送出门去。 她那执拗的性子又犟起来,唇间「嘁」出一声轻笑:「三公子放心好了,稍时我便下船,不会多加搅扰。」 「前面渡口还有些路程,若天色晚了也未必能寻到船。」狄铣搁下镊子,揭开面前那只瓷罐的盖子,拿细棉纱蘸药,「左右也就这一条水道,多送郡主几程吧。」 「不必了!三公子有要务在身,不必理会我。」 她有意无意学着他的口气反唇相讥,却不知怎么仍站在那里没动。 v第27章[11.27] 这不识好歹的怄气模样,活脱脱就是个被娇惯坏了的小丫头。 狄铣原本没打算理会,这时却忽然觉得有趣,尤其是那背着身子侧眸回瞟的样儿,竟有点像那日在王府后院的墙头上,蓦然瞥见自己时的局促神气。 但他眼中的怔迟也只是一刹,重又夹起棉纱到肩后涂药:「郡主先前不是说,要随我一起走的么?」 青阳脸上登时一红,想起在那艘漕船上说的话,当时情急之下,言语也没如何过脑深思,哪想到这会子被他抓住了痛脚。 可她的意思至多也不过是随船同行而已,怎么被这一说,好好的话倒像是在存心粘着他招惹似的。 更可气的是,偏生他还是一派正经八百的口吻,愈发听着叫人难堪。 青阳又有点蹿火,不甘示弱地要顶回去,鼻间却忽然觉出一股浸着薄荷气的药味。 先前心思不在这上头,全无所感,这时却觉那味道熏风似的扑面而来,竟是说不出的浓郁。 青阳回过头,目光落在那只灰底宽口的瓷罐上,里面的药膏色呈淡青,水一般的柔润,单是瞧着便有种言语描摹不出的清凉之感。 她看得发怔,眼中的惊诧已藏匿不住。 「也罢,郡主便好好想一想,自己先拿定主意吧。」 狄铣眼中仍是止水般的平静,随手丢开镊子,将那罐子盖好,也不裹伤口,扯过袍子斜披在身上,起身出了舱。 门帘颤晃了几下便定止不动了,舱内随之归于凝寂,只有窗外浪头拍打船舷的哗响一声声传进耳中。 青阳回过神,察觉自己刚才有些失态,对方后来说了什么也没听进去。 她目光重新落回到矮几上那只瓷罐,心头暗暗涌起一股冲动,朝帘外望了两眼,上前揭开盖子,指尖伸进去轻挑了一点,旋即又恢复原状,头也不回地快步进了里舱。 掩好帘子,她回到窗前坐下,拿过自己的包袱,翻出一只同样灰底宽口的小瓷罐。 盖子揭开的那一刹,她心头前所未有地抽跳了下,深吸一口气才往里瞧。 那里面残余的小半盏药膏早已干结成块,色泽也沉淀成了暗青,显然是经年累月的缘故,但却仍能嗅到薄荷混着药草的淡辛味,跟指间那撮新鲜的清凉感一模一样。 这罐子是母妃留下的遗物,她小时并没如何留心过,但依稀记得母妃一直放在案头,时不时会捧在掌心瞧。 那时候她只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明白,现在却全然不同了。 狄铣手上居然也有这个药,连盛器都半点不差,远隔千里的两家竟有一般无二的东西,天下绝没有这等巧法。 还有那幅字轴,似乎也未必像自己所想,是从哪里寻来的赝品。 难道母妃和狄家从前就曾有什么渊源? 青阳捧着罐子,目光渐渐变得漠然,怔怔不语。 …… 暮霭彤沉。 夕阳还坠在水天相接处,夜色便已迫不及待地笼了上来,交混的天光映着烟波浩渺,竟是半江殷赤,半江靛蓝。 狄铣饮尽今天的第一碗酒,眉眼微舒,瞥眸遥望,那支流交汇的宏阔水面上金粼疏散淡薄,眼见着就要被沉暗的浓色吞噬殆尽。 急促的脚步声奔上楼来,杜川闪入阁间,近前低声道:「三郎,人走了,还留下这个。」说着便从身上摸出一片成色十足的金叶子。 狄铣垂了一眼泊在渡口的篷船,似乎早在意料之中,接过那片金叶子捏在指间拈转,澄黄的颜色似乎比方才红日映下的粼辉还耀目些,只是少了些沉静。 「这个……三郎勿怪,我瞧那个怕不是贞姑娘吧?」杜川凑近,眼含深意的呵笑。 狄铣唇角淡撩,从蹀躞带上取下小皮囊,若无其事地将金叶子跟那只耳珰塞在一处:「叫人暗中跟着,沿途照拂着些。」 西风乍疾,沙丘上卷起的尘头如烽烟漫扬。 瀚海无形,莽苍间可供指引的似乎也就只有那两座比邻成岭的石山。 一支马队行色仓皇,不过数十骑,却稀稀拉拉长长的拖迤着,如同污浊的泥水横流过砂砾遍地的荒滩。 他们髡发结辫,半裹着兽皮的上身无一例外的浴血带伤,一张张面孔都是惊魂未定,却又困乏至极的颓败之色,根本顾不得□□坐骑同样也已是筋疲力竭,只管催马快跑。 山就在前方,那里有绿洲,也是方圆百里内唯一的水源。 水是何其珍贵,没有人比纵横于大漠中的他们更清楚, 然而,山总是望近实远,那些伤重难支的中途一个个都坠下马去。 终于越来越近了,弯月般的浅湖,铜鉴似的水面越来越清晰,余下的人眼中都涌起热切难抑的渴望。 这里的平静一如往常,缓坡上不见青葱,骆驼草的灰褐也显得稀疏间杂,唯独那株临水而生老胡杨特别显眼。 一匹黑体银鬃的骏马停在树下吃草,身侧的泥土中搠立着一杆长、枪。 鞍座上的人支肘斜卧,绯袍鼓荡,猎风如旗,万千青丝散发拂过腰间刀柄上同样乌如墨染的缑绳,也掠撩着旁边紫金鎏错的枪身。 他手上半擎着青陶小坛,酒水倾倒而出,垂瀑般落入口中。 v第28章[11.27] 「狄铣!」 骇叫声中是接踵并起的人咳马嘶,所有人都慌不迭地勒缰停步,惊恐万状地远远盯着胡杨树下,活像撞见了恶鬼一般,只要再前进半步就会当场被吞噬得尸骨无存。 锵声忽起,列在队伍最前的那个猛地拔出银亮的弯刀,扯开早已破烂不堪的皮铠,露出伤痕满布的上身,胸口的狼头刺青血迹斑斑,显得异常狰狞。 他异语呼喝,似在说对方只是孤身一人,根本不足为惧,言罢便挥舞着弯刀纵马直奔过去。 身后的同伴受其所染,也像唤起了血性,狼嚎似的尖声呼哨起来,各擎利刃追随在后。 对面马背上的人依旧怡然自得的半倚半卧着,手中的坛子渐斜渐高,直至口底倒置,呼吸不间,将里面的酒水喝得涓滴不剩,信手丢开,半阖着眼意犹未尽地抿唇回味。 尖啸声近在耳畔,那几十骑已尽数冲了上来,马蹄踏扬的尘头很快卷上湖岸边宁静的草地。 他仍像没半点闲情余暇般的视而不见,连身下的银鬃骏马也只顾悠然自嚼自饮。 劲风激面,箭矢破空而至。 他仿佛未卜先知,又像纯系无心而为似的恰在此时仰面矮身,轻描淡写地避了过去,袍下垂耷的腿貌似不经意地撩动,却将插在地上的□□勾挑了起来。 他以臂作枕,躺得愈加闲适,双腿交叠之际,刚好反蹬在枪身中截处。 那杆枪铮然一抖,立时凌空横飞出去,正撞在对面当先那一骑的马腿上。 骨骼碎裂的脆响引动凄长的嘶鸣,马匹失足扑地翻倒,连带背上的人也被掀了下来,弯刀收势不及,正磔入面门。 紧随在后的几骑同样猝不及防,次第跌倒,人马相践。 浪头般的冲势戛然而止,只剩下一张张瞠目失神,难以置信的脸。 不知是谁首先调转了马头,其他人也紧跟着没命地落荒奔逃。 远望处尘头大作,喊杀震天,红盔红甲的战骑潮水般追袭而至,越过山丘样的沙脊左右包抄,顷刻间就将那一小片灰影淹没…… 黄昏。 鲜赤的红染尽天地,成了戈壁上唯一的颜色,晚霞像托不起最后那片光,迟重的坠在山凹处向下沉。 狄铣背倚着那株冠叶稀疏的胡杨,支肘斜靠,绯袍依旧猎如幡旗。 他身上没有一丝伤痕,解散在沙地上的甲胄却已染得半赤。 几名红甲战骑奔到胡杨树旁,翻身跃下,其中一名军校快步上前,拄剑跪倒。 「禀统军,我等首实检已毕,此役阵斩沙戎拔骨野部一千一百三十七级,我军死伤者满算八十七人,全歼敌胡,无一漏逃者。」 似是对如此大捷习早以为常了,他脸上平静如水,只在听到己方伤亡时,眼底泛起一丝浅漾。 「哈哈哈,还是三郎的战法最爽气,那帮狗贼到后头都跟掉了魂似的,俺好久没杀得这般痛快了。」 杜川大笑着走过来,挥退军校,也摘去血染的兜鍪,在沙堆上席地而坐。 狄铣没抬眼,扬手丢过酒坛给他,目光游游地向后瞥望。 山凹间的天光只剩下窄窄的一线,却在眼前离散出七彩的莹晕,恍然连雨后的虹也比之不及。 他凝眸望着,唇角也勾起淡淡的微挑。 杜川扬脖灌了几口,酣然长叹,抬袖抹了抹颌下胡须间淋漓的酒水,又双手将坛子放回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咱们这一阵打得利索,死伤固然不多,可人手毕竟单薄了些,后援粮草也得过几日才到。」 瞧了瞧面色,又凑近低声道:「三郎,联络颍川澜家已过了一日一夜了,那边半点动静都没有,似乎有点不大对劲,前面就是沙戎人说的鬼域沙海,咱们若是孤军深入,别回头让人家捡了便宜,不如……」 说到这里,见对面那两道剑眉蹙起,当即噎了声。 「信人不疑,咱们只干自己的,其余不管。」 狄铣眼中凛然透着沉定:「传令后援各部加速疾进,两日内务必赶上。」 说话间,身子促然跃起,凌空打了个旋,稳稳落在不远处的银鬃马背上。 杜川也起了身,冗须满面的脸上愈加坚毅,抱拳应命,转身正要去传令,一名小校又急急地奔过来,附耳低语。 他听得脸色微变,抬手挥了挥,快步追上前面的银鬃马:「三郎,那姑娘已到了洛城,又被行商的秦家接了去。」 狄铣提缰的手顿了下,回眸睨他。 「洛城是颍川澜家的防区,咱们的人在暗中照拂就有些不便了……不过,之前查到姓秦的似乎和沙戎人有勾连,那姑娘为何会跑到他那里去?」 杜川神色严峻,说到这里不禁「啧」出声来。 狄铣眼中的沉色一闪即逝,旋即正身拨转马头,径往沙海正东。 「点齐现有人马,随我去洛城方向。」 —————— 才去沐浴时,天还是亮的,等换了新衣出来,西天那片赤霞眼见着已快烧完了。 v第29章[11.27] 站在窗口远眺,没多时,城墙上残尽的那一片光也烟灰似的随风而散。 夜色初上,街市间很快灯火如煌,阡陌交横,汇聚成璀璨流溢的「天河」。 自离了沃野千里的江陵,那种锦天绣地的繁华便再也难觅踪影,一路北行,满眼尽是荒芜萧条的景象,直到这洛城,才终于见到久违熟识的兴旺街市。 「青阳别光顾着瞧了,快来用饭吧。」背后站在桌旁的人一边布菜,一边温声唤着。 青阳难得心绪畅快,正看得入神,闻言回身:「秦二哥,这洛城果然名不虚传,我若先前就知道,怕早就过来瞧了。」 「这可说笑了,北疆小城哪里比得上江陵繁华?」秦塽打诨笑着,提起银壶望杯中倒酒,「这里寻不到什么好厨子,只此几样上得了台面,这酒却是上好的罗浮春,青阳千万别嫌简慢。要我说,既来之则安之,回头要什么东西只管写个单子,赶明儿我叫人都置办齐了。」 青阳抿唇嫣然,双颊似还带着浴后的微晕,淡染如胭,烛火熠熠间说不出的艳光照人。 她毫无疏隔地在旁边落座,却又摇了摇头:「不必麻烦了,我待几日便走,这次能出来多亏了芸娘,可若总在这里呆着,不说烦累二哥,说不定哪日我父王便得着信寻过来了,总是不大妥当。」 秦塽目光在她明艳的脸上停滞了一瞬,随即不着行迹地挪开,夹了一筷菜放在她碗中:「哪用得着这般小心?呵,不过,你说的也有些道理,要不这么着吧,我眼下正好有几宗买卖要谈,须得往关外去一趟,三两个月才能回来,青阳要不要随我一同去西域那边瞧瞧?」 青阳早已厌烦了独自奔波的日子,暗忖也的确没什么好去处,听这一说,正合心意,当下没多想便应了。 「今晚你好好歇着,明日等我备齐了东西就上路。」 秦塽正说着,外面就响起扣门声,他搁了杯子,玩笑似的拱手赔罪,起身绕到屏后,撩帘到廊间,脸上的笑容已笼上一层阴冷。 「回东家,交给沙戎那边的女人还是不够数,只剩两日期限,东家瞧……」 「怕什么,有了里头这个,便抵得上千万,先头那些全扔了都无所谓,预备好,明日出关。」 正前方,深蓝的夜幕渐渐析出浅淡朦胧的灰白。 天还是暗的,戈壁尚未苏醒,茫茫四野依旧笼罩在浓浓的晦色中。 马蹄踏破宁谧的沉静,赤盔赤甲的骑兵如沸腾的铁流一般汹涌漫过荒滩。 背插小旗的斥候哨探从那片初现的天光中迎面奔来,绕至中军阵前,策骑抱拳:「禀统军,前方三十里查有沙戎骑兵踪迹。」 杜川略显疲惫地双目登时一瞠:「三郎果然料得不错,这帮狗崽子原来躲在这里。」 狄铣夜色般平静的眸中却沉了下,寒意更甚,挥手示意斥候下去再探,不着痕迹地催马加速。 杜川看出他的眼神里微起了异样,这时候有点按耐不住藏掖的话了,挥鞭追上去,跟在侧旁。 「三郎,我有句话憋在心里,老早就想说了……」 他先垫个话头,见对方目不斜视,似乎没有不悦的意思,便大着胆子继续道:「那个姑娘……不管面相还是看人的样儿,我怎么觉着好像在哪见过似的。」 话音未落,就觉那两道淡冷的目光斜斜凛过来,气息不由一窒,喉间咕哝着,下面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依你看,她像谁?」 只是一瞬,狄铣已转过眼,却仿佛仍睨着他似的。 杜川狠狠抽了下脸,面上并没有多少惶恐,反而是积蓄已久,难以言说的痛惜。 「三郎莫怪我直言,当年大公子武功技艺,兵法韬略也是当世出类拔萃的人物,只可惜为了一个女人……」 他咬牙闷声叹着气,直望着旁边一脸风轻云淡的人:「国仇家恨,功业未成,三郎切勿儿女情长,淡了大公子的血海深仇。」 狄铣没应声,迎着越来越亮的天光,眸中澄澈如水,却又一片全然看不透的深邃,蓦地又纵骑向前,迎着已冉冉半升的朝阳。 「拔骨野部如今已是元气大伤,若还想在大漠之间有一席之地,唯一的法子便是去依附诛邪王庭,到时候不纳个投名状怎么成?」 「三郎是说,那姑娘……」 「大帐应该不远了,先想着怎么抢个头功吧。」 —————— 又是黄昏,落日西沉,天也红得像血。 宁静的湖水映着斑斓的金辉,近岸连营数里都点起了篝火,将这片绿洲照得通明如昼。 火堆旁是一群群髡发结辫,袒胸露膊的人,他们炙羊饮酒,高举皮囊、骨碗纵声高唱,载歌载舞。 猎猎的风鼓开帐幕,夕阳的残光斜斜透进来,在干草堆上洒下一片拂乱的斑影。 青阳恰好正对着,不由眼前目眩,只能侧过脸去,干裂的唇稍抿了下便觉刺痛。在这大漠里已经一整天,却半滴水也没喝过,身子乏力,头脑也开始昏沉。 究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只记得随秦塽的商队出城之后,沿大道准备西出雁门,谁知才进入戈壁不久,便不知从哪冒出一队凶悍人马冲杀上来。 她那辆车被撞得翻倒在地,好不容易脱身出来,脑后便挨了一下子,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已被捆在了马背上,身旁全是如传言所说的沙戎人。 那时的惊骇现下想起仍旧心有余悸。 秦家的商队通行南北,到关外西域也稀松平常得紧,走的该都是官道坦途,怎么会无端端出了这样的事? v第30章[11.27]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qq。】 她隐觉奇怪,可眼下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落在沙戎人手里,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下场,莫管是听闻前朝皇家宗室女眷被俘北上的惨祸,还是方才一路行来所见,此刻单是想想都觉遍体生寒。 被绑住的手腕勒痛得厉害,青阳咬牙动了动身子,目光撇转间,同帐的几名女子也都默声不语地蜷缩在角落里,像没了生气似的。 「是不是一会就要轮到咱们了?」 「要是轮到了……还能活么?」 「活着又能如何?就算能回家,也没脸清白做个人了,还不如死了好。」 不知是谁先嘤泣起来,其他人像受了招引,哭声一霎间便此起彼伏,难以遏抑。 都说女儿家最重的是名节,甚至看得比性命还要紧,一旦失节,便是生不如死。 可人这条命是上天眷顾,父母所赐,本就珍贵无比,怎么就肯轻易舍弃? 青阳蹙着眉尽力不叫那些哭声扰了心神,寻思如何才能赶紧想个法子自保,无论如何也不能坐以待毙。 幕帘突然被撩开,还没等看清来者,一个衣不蔽体的女子就像口袋似的被顺势扔进帐中,半张破烂的羊皮掩不住身子,两股间鲜血淋漓。 凌乱的哭泣声戛然而止,甚至没有一丝惊呼,所有的目光都只是怔愣地望着那直挺挺横躺在地上的人。 随着几声恣意的猥笑,离帐门最近的那名女子被扯碎了半幅衣裙拖了出去,撕心裂肺的哭喊隔着老远仍幽咽不绝。 青幕漫卷,外面暮色沉沉,深渊般的夜幕覆下来,压散了最后那线天光,仿佛只是一瞬,帐中便暗了下来。 青阳正在愣神,蓦地里就听一声闷响,有个姑娘倚着帐幕中间那根粗壮的立柱歪倒下来,额角上冒出一股鲜红,瞬间染遍了半张脸,眼见着救不活了。 戈壁上炽热的暑气还未散去,热风拂在脸上。 她浑身揪紧起来,直直望着那蜷曲不动的人,手脚却是冰凉的。 难道这命数真就违逆不得了么? 青阳咬着牙,拼命不让自己那颗心冷淡麻木下去,脑中飞快地转着念头。 外面忽然一阵晃亮,两个沙戎人举着火把又闯了进来,抬手撩着幕帘,躬身将一个披着皮甲的首领让入帐中,魁梧的身形一挡,对面几名柔弱的女子立时都陷没在暗影之中。 他抬手挥了挥,身后的沙戎人「噢嗬」着应声,随即又召唤了几个人进来,满脸兴奋地将一众女子都拉了出去。 「你,就是南平王家的,长宁郡主,是不是?」那首领操着生硬无比的中原话问。 如此知根知底的话让青阳浑身一震,心中惊疑更重,却来不及细想,抬头望着那张狰狞而笑的脸,不自禁地厌恶欲呕,心中原本存着的那点惧怕忽然间一扫而空。 「是又怎么样?」 「嘿嘿嘿,是就好,你,不要害怕,这里没人会动你,因为,你要作为我们拔骨野人的礼物,送给诛邪家大单于,大单于若是看了喜欢,说不定会让你做阏氏。」 那首领笑得愈发得意,目光却在她身上打着转,神情间全是猥琐的审视。 青阳不知道什么拔骨野和诛邪,却已听懂了他的意思,知道暂时无恙,心下更定了些,心念一转,冷声道:「你若是聪明的,便不该这么做。」 「为什么?」那首领皱眉一奇。 「你们沙戎人一定都听说过狄铣的名字,我,就是狄铣最心爱的女人!」 青阳虽然早想好了这话,可等说出口的时候,仍是心头怦然,连耳根子也红透了,幸亏在夜色中对面也瞧不出来。 若在别处,便杀了她也说不出这话,但此刻深处险境,已想不出别的办法,记得都说狄铣武功赫赫,威震大漠,这帮沙戎人该当有所忌惮,说不定能有脱身的机会。 「狄铣?长生天最憎恨的魔鬼!」 那首领果然面色大变,半张着嘴凝住她:「你,是狄铣最爱的女人?」 青阳心虚得双颊发木,仍然梗着脖子回瞪,点头面不改色应了声「是」。 「哈哈哈……太好了,能得到狄铣的女人,大单于一定会很高兴!」 「……」 青阳急于脱困,操切之间根本没多思量,只盼借个名号让对方有所忌惮,不敢再轻举妄动,全然没想过这些未开化的胡虏倘若真在狄铣手底下吃过大亏,听了方才那坦然自承的话,定然会因恨起意,更增念头。 她翻过醒来,单从那沙戎首领眼中的兴奋,便知道弄巧成拙,正中其下怀。 可话既然说了,要改口已经不成。 青阳暗骂自己糊涂,继续在脑中飞快地转着念头,忽然急中生智,斜了对方一眼,故意脸现轻蔑地呵出声来。 「女人,你笑什么?」那首领脸色一沉,细狭如线的眼中果然泛起疑惑。 「没什么,只是看你这般行事,实在太蠢笨了些而已。」 青阳压抑着心里焦迫的紧张,面上一副淡然带哂,毫不畏惧的样子,索性别开目光,不再拿正眼看他。 那首领猜度不透真意,这时有些沉不住气了,踏前半步冷眼瞪着她:「怎么蠢笨,你说?」 青阳自来不喜欢被人盯着瞧,尤其是这种穷凶极恶的蛮夷,压着心头的烦恶,唇间「嘁」出冷笑:「你说要把我当做礼物送出去,为的是不就是当个投献么,但究竟对自己有几分好处,你可曾仔细思量过?」 v第31章[12.07] 她轻挑着唇,颇带着几分不屑,懒洋洋地垂向脚边:「良禽择木而栖,就算要巴结,你也得看准了,找棵结实好乘凉的大树,还不用怕哪天先把自己压死了。呵,人家明明当你是鹰犬走狗一般,高兴了给副好脸色,哪日不高兴了,说不定就来对付你,倘若我真在那里,再趁机进言两句,只怕你连现下这些部族都保不住。」 她说到这里,自己也觉一语切中要害,重又抬头,带着寒意瞥过去,见那首领默声不语,脸上现出迟疑之色,知道已有几分说动了他,不由信心更增。 「若叫我说,男人大丈夫,这世上有哪个甘愿依附骥尾,屈居人下,不愿建功立业的?若真是如此,当真连女人家也瞧不起。尊驾若能审时度势,再加上我从中调和,与狄铣联手,一同对敌,从此便不用再看人家的脸色,非但部族无忧,就连单于的位子早晚也是囊中之物。」 她「设身处地」地替对方剖析利害,把释放自己也暗含在交好狄铣的意思内,自忖入情入理,便就此打止,静待对方回应。 那沙戎首领注目盯着她,瞳子在窄细的眼中不住转动,像是将信将疑,又像踌躇不决。 半晌,门扇似的身子一挺:「狄铣的女人,却在,其他男人的商队里。」 他呵了一声,仿佛已看出了些许破绽:「你们中原人,自以为,像大漠里的沙狼一样狡诈,嘿嘿,我们长生天的子孙,也不是蠢笨的。不过,你刚才说的,也有一点对。」 青阳见他竟不入彀,那颗刚缓下的心陡然又提了起来,这时见他微露赞同,赶忙接口:「既然如此,便该知道怎么做,你若是还不信的话,便去拿纸笔来,我即刻写一封书信给狄铣,他看了之后自然会明白。」 她不敢寄望对方即刻放了自己,示意先留个台阶,心想若能有个信息传出去,也能叫狄铣知道,脱身便能多几分指望。 不知怎么的,原来那个讨厌鬼此刻竟成了期之盼之的人,连自己都难以置信。 「不用写什么信,你要真是,狄铣的女人,他会来找你的。」 那首领竟丝毫不为所动,冷笑着转过身去。 青阳费了半天劲,到头来一点用处也没有,这时不免急了,忍不住冲口道:「不写信就不写信,好歹松个绑,让人喝水用饭吧,若是狄铣瞧见我现在这副样子,你便是想示好怕也不能了。况且这么多人看着,难道还怕我跑了不成?」 那首领充耳不闻,大步走过去,刚要去撩帐幕,外间忽然传来几声呼喝,周遭营寨中一片躁动,随即杀声震天。 她正不知出了什么事,便有人慌慌张张地冲进来向那首领传报。 他嘴里叽里咕噜,说的是沙戎人的言语。 青阳听而不明所以,正狐疑间,那首领忽然回身满面惊色地瞪向她,旋即又点头冷笑:「女人,证明你那些话的时候,到了!」言罢,又吩咐了两句什么。 手下领命出去,很快又领了个人进来,手上还提着一副铁链。 青阳悬着的那颗心立时愈加紧绷,眼见着那两人大步走过来,解了她手脚上的绳索,拉起来,顺势将铁链缠上她脖颈。 粗凉的触感一贴上肌肤,她便忍不住浑身打了个颤,脑中也嗡嗡作响,耳畔空寂,铁链的窸窣和外面的纷乱全都听不到了。 疾风乍起,不远处的幕帘扑棱飞舞,入眼是白茫茫的一片。 忽然间,周遭仿佛不是凄冷的帷帐,而是红窗明瓦,雅室静轩。 一条同样霜白的长绫缠住了雕栏,上面垂着一道衣衫缟素的孤影,凄清寂寥地轻轻荡着,身下是血一般殷红的大衫霞帔…… 两名沙戎人一个手牵铁链,一个扭着臂膀,正要押着她往外走,忽觉那稚弱的女子像铁钎一样立在原地,拉扯不动,脸色阴寒如雪,双眼却是血红的。 突然,那纤细的臂膀挣脱束缚,五指发疯似的抓过去。 背后的沙戎人全然料不到她竟会暴起伤人,面门上当即被搲几道长长的血痕,皮肉也翻开了,只痛得长声嘶嚎。 那只染了血的素手却没停下,迅捷无伦地拔出他腰间的弯刀,重重劈下。 前面牵索的人也呆住了,怔愣间就看寒光闪过,身子一晃,便圆睁双眼捂着鲜血迸流的脖颈歪倒下去。 两个健硕骁勇的男人几乎毫无反抗,顷刻间就毙命在一个弱质女子手上,任谁瞧见都会惊骇莫名。 那沙戎首领这才回过神来,虎吼着上前劈手夺过弯刀,又挥起一拳将青阳擂倒在地。 「好,你厉害,不愧是狄铣的女人,起来!」 他揪住铁链,将青阳整个人拎在手里,看见那张艳美的脸上毫无怯懦,双眼依旧是淡漠血红的,恍如鬼魅一般,纤长的五指攀上他的臂膊,指甲生生抠入皮肉。 一股劲风斜刺里袭来,那沙戎首领的咽喉从中洞穿,刺出的箭镞兀自嗡然有声。 温热的血溅在青阳脸上,让那双戾气充盈的眼倏然怔迟下来,随着紧锁在喉间的力道消散,人也软软地瘫倒在地。 帐幕被风卷起的刹那,远远的地方能望见一片如火的绯红。 耳畔依旧失聪似的萧寂无声,又像万马奔腾般轰然乱耳。 眼前也仍是些模糊不清,纷扬飘絮的乱影。 然而,当那抹鲜目的绯红蓦然涌起时,便如沁凉的风柔柔地拂在脸上,窒闷的鼻息立时宣畅了几分,火一样烧灼的心也终于有了一丝冷却的迹象。 但晃眼间,那片红又在乍开乍合的幕帘外沉入暗中,消失不见,全然只是一片乱象迷茫。 怎么会无端端地生出这么怪诞离奇的错觉? 她脑中还是混沌不清的,甚至茫然想不起那究竟该是什么,身上像有千斤重,竟然动不得一根指头,懵懂瘫坐在地上,怔怔望着那片红涌起的地方…… 赤盔赤甲的战骑起初从一隅突入,很快便狂风般席卷整个营寨,所到之处,死尸枕藉。 当帷帐中狼犺壮硕的背影轰然倒下时,狄铣遥遥看清了那里面纤骨柔肢的人,随手将铁胎弓交予身后,下马径直走过去。 他此刻没有披甲,散发飘扬,信步昂然,仿佛隔绝了周遭的刀光剑影,生死搏杀,只是一个人朝着欲往之地平静而又毫不迟疑地走过去。 v第32章[12.07] 猎风陡疾,对面两簇熊熊的营火翻落在地熄灭了,帐内一下子沉入浓墨似的暗中,扑棱摇颤的幕帘像巨口在吞噬咀嚼,要将陷在里面的人囫囵吃掉。 他脚下有意无意地加快了些,几步到了近前,扬手扯开鼓风乱舞的幕布,侧身而入。 帐内并不算大,却莫名有种空寂之感,身处其间,连外面震天的喊杀都不再显得那么刺耳。 鼻腔中血气充盈,他目光掠过那三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重新落在她身上。 火光在帐外忽明忽暗,映着那张溅染了鲜血的小脸也是半阴半沉,雪肤苍白,倒不像受了什么伤,可那双原本灵性十足的杏眸此刻却僵滞失神,明明是看过来的,却又像视而不见,生死漠然。 她纤细的颈子上缠着两指粗的铁链,呼吸间磨蹭出窸窣的碎响,暗色的勒痕殷然可见。 狄铣心中闪过某个不敢确信的猜测,踢开落在地上的弯刀,踏前半步,抬手握住那明明柔弱却绷得硬直的臂膀,将她拉起来。 她仍旧迟愣愣的没什么反应,但眼底忽而荡起微澜,双瞳轻转,目光与他相触,像封冻泥塑了万年,终于有了两分活气,看到来人,也有一丝诧异。 他从那眸色中看不出丝毫的悲伤和恐惧,却莫名生出心刺的感觉,目光沉落,看着那只五指殷红淋漓的手,有两根稍长的指甲已经翻翘起来,鲜血尚未干凝。 见惯了尸山血河的人,原不会去留心这等小伤,此刻落在这丫头身上却不由叫人注目。 他移过眼,轻轻松开她手臂,转而去解那条缠颈的铁链。 指尖刚触到粗糙的链环,那纤弱的身子便燎火似的一颤,像受惊的小兽,望着他的眼中盈起一片朦胧如雾的血色。 这样子像什么? 不甘?愤怒? 似乎都不大对,那潜藏在眸底的意味更像是自己熟识的杀意,明明漫无目的,却似乎要将眼前的一切都抹去。 狄铣双眉拧起,再去扫掠躺在地上的人,对先前的猜测似乎更确信了几分。 「郡主……」 就在他开口的一霎,手背上忽然剧痛如割。 他皱眉回过眼,见她正张口咬在自己手上,樱唇轻颤,双眸愈发血红,仿佛将所有的劲力都灌注在了收紧的牙齿上,生生要将那块皮肉撕下来。 他想要抽离的手顿在原处,也没有用内劲反震,悯然垂望着她痴狂凶狠的样子,稍稍侧身,另一手抚上她颈后。 「都过去了。」 手背上咬噬的痛感一缓,伴着沉闷的嘤哼,她身子萎软下来,倒进他怀里。 「过去了……」 他淡声轻叹,横抱起那卸去了所有劲力,柔若无骨的身子,大步走出帷帐。 —————— 周遭真的安静了下来。 青阳渐渐有了些知觉,浑身却使不出半点力气,指尖和脖颈上更是钻心的剧痛。 鼻间除了草药的辛味,还有一股格外诱人的甜香。 她顾不上疼痛,胃肠不自禁地生出对食物的渴望。 很快,温热的浆液如愿滑入口中,润开了干痛的喉咙,久违的软糯浓香更唤醒了滞钝的五感。 是米汤。 平常加上各种辅料调和也不觉有什么滋味的东西,现下却好像甜到心里。 她抬不起头,只能向上凑着口唇示意自己还想要。 慢慢吃力地睁开眼,蓦然入目的光却刺得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青阳又缓了半晌,才重新将双眸启开条缝来。 原来天已亮了,四下似乎还是将人围困在内的白幕,头顶的气口是敞开的,能看到一片湛蓝的天和洁白的云。 青阳心头打了个寒噤,睨过眼先朝身上看,薄衾内衣衫是完好的,身下所躺的似乎是架云头榻,旁边的器物坐具也是真真切切的中原形制。 这是什么地方? 她不由怔住了,目光迟迟地对上旁边含笑望来的中年妇人。 「妹子醒了?」 「这里是……」 青阳刚张口便发觉喉间干痛得难受,沉涩的声音竟不像是自己的,呛了口气,忍不住咳嗽起来。 对方却是满面欢喜,端着粥碗搅了搅,舀起一匙,略试了下温,又送到她唇边:「妹子别怕,这儿是中州狄家军的大营,咱们自己的地方。」 她出言安慰,语声却带着股毫爽劲儿,倒有几分像男人的神态,一边喂青阳吃粥,一边暗地里拿眼暗地里含笑打量她。 青阳吃力地摇头,示意她且住,自己有话说:「中州狄家军……是狄铣么?」 v第33章[12.07] 她脑中闪现着在沙戎营寨中的情形,被绑在帐里,亲眼看着身边的姑娘受辱,绞尽脑汁同那沙戎首领周旋,外面忽然间乱了起来,有几个人上前要抓她…… 再后来的事情便模模糊糊记不清楚了,但似乎隐约看到帐外有个穿红袍的人策马弯弓。 难道真是他? 青阳心头一阵怦然,一时间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惊讶,还是原本就盼着他来。 「国公爷如今已极少领兵,既然是中州的人马,不是我们三公子还能是谁?」 那妇人言语中透着几分得意,似是觉得她本就该知道,又透着些许诧异,慨然道:「中州军马天下无双,三公子的赤嵬骑兵更是勇冠三军,碰上了便是那帮沙戎狗贼的晦气,昨夜已将他们都料理了,姑娘不必再怕了。」 她说着又望向青阳,凑近嘿然一笑:「俺听俺汉子说,妹子你前晚空手夺刃,劈翻了两个沙戎狗贼,给那些受辱屈死的姑娘们报了仇,也替咱中原女人长了脸呢!」 言罢,满脸敬意地冲她竖起拇指。 空手夺刃?劈死两个沙戎人? 青阳一脸懵然不解,凭她那点粗浅的拳脚功夫,怎么可能呢? 可听对方说得信誓旦旦,不像是无中生有的样子,况且两人素不相识,凭什么要编造这谎话来骗人? 她越想越觉蹊跷,又全然记不起前事,思来想去也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可她偏偏又是个倔性子,若不弄清楚,心里便怎么也搁不下,这时抿了抿唇,试探问:「狄三公子可在么,相烦可否引我去见。」 「不急,三公子都吩咐下了,叫姑娘好生歇息,有话且等将养好了身子再说不迟。噫,瞧俺,光顾着扯舌头,粥都要凉了,妹子快些吃吧,这是三公子特意命人到关内取来的米粮。」 那妇人依旧问一答十似的滔滔不绝,青阳却听得犯起怔来。 她生长在富庶繁华的鱼米之乡,也知道北人不食稻谷。西北战乱经年,她一路行来所见多半是凋敝荒凉,况且现下又在这戈壁之中的战场上,他如此特意为之,背后说不定真费不少周章。 青阳素来都不喜欢受人恩惠,但却非不识好歹,自然能体会人家的善意,要说此刻无感,那才是违心之言。 她这时对粥水的渴望早已淡去,可望着那一勺送过来的米汤,不由自主便难以拒绝,启唇抿入口中,在舌齿间轻轻咀嚼品味之后,才咽入喉中,仿佛那东西的确珍贵难得似的。 片刻之间,将一碗粥都吃光了,自己却有些食不甘味,脑中浑浑噩噩不知在想什么,撑着身子想坐起来,指尖便锥刺般的疼痛起来。 她「咝」声倒吸着凉气,看向自己那只被裹缠得像粽子似的手,不由蹙起眉来。 「妹子快别动,你那指甲跟沙戎狗贼拼命的时候都折了,瞧着都怕人,想要啥东西,只管跟俺说就是。」 青阳此刻只想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何以会闹成现下这个光景,忍痛虚散无力地向后靠着身子:「这位娘子,我……我确有些要紧话想同狄三公子说,还请这便带我去。」 那妇人闻言迟愣了下,随即望她眼蕴笑意:「妹子这脾气果真和三公子投缘得紧,也好,三公子若是知道妹子醒了,定也高兴得紧呢。」 她像自己撞见了好事一般,笑得双眼都眯成了缝。 青阳瞧着别扭,总觉那意思仿佛是认定自己同狄铣有什么纠缠,两下里半点都分舍不开似的,略想了下,索性也淡然一笑:「是的,说起来狄三公子也算是我远亲长辈,亏得他我才捡回这条命来。」 那妇人一愣,望她的眼神错愕间又将信将疑,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似是也不知该说什么,尴尬应了声,搁下粥碗,扶她坐起身来,一边梳头,一边不住赞她好看,绾好髻子后,又拿铜镜给她自看。 青阳睨着那里头映出的影,面色略有些苍白,双唇裂了几道窄细的口子,眉宇间凝着一股木讷的沉色,浑不像是平日欢漾的神气。 最刺眼的还是脖颈上那条清晰可见的勒痕,仿佛已深入肌理,瞧着便叫人心中不快。 她微侧过头,拿指尖轻触那伤痕,明明已没有多少痛感,却仍忍不住打了个微颤。 「已消了肿,颜色也淡了,妹子若是觉得碍眼,干脆找样东西遮着。」 那妇人出言安慰,回头朝四下里去寻,一眼便望见搭在榻头上的披帛,扯过来在她颈侧比了比,点头道:「这块绸子正好,妹子先将就着裹一裹,然后再披下来,别人不知道的,半点也瞧不出来。」 她说着便将披帛搭上她颈后,顺势从一边缠过去,掩住淤痕。 可就在绕过喉间的那一霎,对镜呆望的人突然吼喝了一声,原本病弱的身子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扬手将她推了个趔趄,跳起来,咬牙切齿地扯下披帛,那双清亮的眸子也盈起红来。 青阳揪住披帛,像要硬生生将它撕碎,那只被裹紧的手抓握不得,却兀自不肯罢休,死死将披帛按住,另一手卯足了劲儿生扯,仿佛在发泄着说不尽的仇怨。 那妇人吓退了几步,满眼骇异地说不出话来。 一道绯影从屏后绕出,缓步若无其事地走近那发疯似的人,抬手虚不着力地在她肘弯上一托。 他灌注在双臂上的力气瞬间化于无形,披帛从柔荑般的五指间滑落,软软垂落到地上。 几乎与此同时,那双杏眸中充斥的戾气也消散殆尽,恢复了先前片尘不染的清澈,又像带着些茫然懵懂,侧扬起脸,怔怔望向他。 狄铣眼中看不出丝毫喜怒,漠然如定,手指却在身侧不着行迹地摇晃示意。 那兀自骇然失色的妇人立时会意,躬身告退下去,转入屏风后时,还犹带余悸地回望了一眼青阳。 帐中一片静默。 他低睨着那张足以叫人惊艳的小脸,剑凛的眉微微蹙起。 瞧容色明明该是个知书识礼的温婉少女,发起疯来竟是那般鬼魅附身似的狠厉,恐怕任谁看到都会莫名惊骇。 「才刚醒来,又发什么脾气?」 v第34章[12.07] 他嘴上轻责,止水般的眸中却全无波澜,目光掠过落在地上的披帛,眼前浮现出的却是那条缠在她颈上的索链。 那本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东西,却都让她失了本性似的癫狂如疯,其中的原因显然不会那么简单。 狄铣想起那次在江陵城的青楼上偶遇,她怕扮作西域舞娘的事被自己说出去,一路在马上委委屈屈地哭诉着身世。 亲眼见母妃万念俱灰,投缳自尽,那天还是她的生辰。 当时虽然心生同情,可也觉出她搏人怜悯的心思居多,如今想来,或许真是当年那情景太过惨烈难忘,以至心伤得深重,到现下仍不能释怀,所以一遇到什么长绫索链之类的东西,便会触痛埋在心底里的伤处,以至难以自持。 从前也听人说过,有个病叫癔症,发作起来便会乱了心性,甚至恶鬼一般连人也近不得,原先还只当是笑谈,如今倒应在她身上见了。 忽然间,狄铣觉得眼前这个小姑娘貌似顽劣坚强,实则却比所见的要柔弱得多,鼻中微叹,轻手将她推回榻上坐好。 他顺手拿软囊垫在她腰后,再回眼时,却见那双散漫的目光凝聚了起来,带着些许惶然迎向自己。 「刚才我……」 「一点淤伤而已,没人会留意,遮什么?」 青阳刚一开口就被他抢去了话头,涌到嘴边的话生生被截住,不由一窘,蓦然想起那件更要紧的事:「是你救了我,那当时……有没有瞧见我……杀人?」 狄铣眸色没什么变化,暗含哂笑地抿弄了下唇:「杀人,郡主还真是对自己的功夫自信不疑。」 青阳一愣,杏眸立时寒下来,两腮也微微鼓起:「就问句话而已,干嘛一张口就损人,救了人就好了不起么?」 她越说越觉有气,把之前的话也忘了,瞥眼垂见他半负在背后的手上也缠着棉纱,双眼不由一亮,立时像抓住了对方的痛脚,反唇相讥:「不都说你如何了得么,怎么还总伤这伤那的,前面肩头上那下就不说了,这手又是怎么回事?嘁,吹得盖世英雄似的,我瞧也不过尔尔。」 方才还一副懵懂样儿,刚有句不中听的话便受不得了,不过,这才像是她的脾气。 狄铣的笑意几不可见地噙在唇角,眸色反而愈加深沉,像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慢慢转身将散落在地上的披帛凭空提起来,团作一团握在手中,不着形迹地暗运劲力。 转眼间再摊开时,掌心只剩一片灰褐色的残烬。 「那郡主以为,什么样的才算是盖世英雄?」 青阳起先没听出他语中带哂的意味,不假思索地顺着话头刚要开口,便醒觉有异,只觉对方像是刻意留着圈套引她入局似的,赶忙打了止。 究竟什么样的才算盖世英雄? 其实她心里也没个准定,明明该是件人所共知的事,可话到嘴边才发现全都是些泛泛之辞,倘若就这么干巴巴的说,非但显不出见识来,没的还叫他取笑。 但青阳是个心思机敏的姑娘,既然已听出端倪,便不会轻易落进对方的话套里,更不会自露短浅。 略想了想,便呵声淡笑:「这等事男人家应该最清楚,怎么轮到女子来考评了?」 她话里带刺,倒是真没上当,话里话外更是丝毫不肯示弱。 狄铣背着身,眼底那抹玩味更甚,搓指拂去掌间的余烬:「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郡主又不是寻常妇孺,不妨指教一二。」 青阳闻言打了个怔,忽然发觉存心绕着弯也没躲开对方设下的埋伏,反而还被自己的话将住,成了作茧自缚。 这人真是讨厌,瞧着一本正经,实则却是一肚子揶揄人的坏心思。 她忍不住冲着狄铣的后背做了个呲牙瞪眼的鬼脸,那与生俱来的犟脾气也顶上脑际,冲口道:「再怎么着,至少不能总弄得挂彩带伤的!」 青阳原本没什么切实的言语反刺,这时提到伤,蓦地里灵机一动,回思起跟芸娘从前看过的戏文,当即得意道:「我听说昔年大汉常山赵子龙长坂坡里七进七出,单骑救主,汉水之畔以数十人抵敌千万,大破曹军,一生大小数百战,从无败绩,更不曾有半点伤损,辅助蜀汉终成大业。叫我说,起码也得像这样,才能算是一等一的人中豪杰。」 她拿前代名将作比,颇有几分「引经据典」的意味,说到后来竟是眉飞色舞,料想对方定然无法反驳,终于让她在言语上占了上风。 暗自窃喜,不免又瞥过眼去,继续添油加醋:「至于三公子你么……其实也算了得了,可要说盖世英雄,似乎还差着些。」 狄铣也没想到她会搬出这等口传演绎的典故来,还信誓旦旦,毫不怀疑地拿来损人。 瞧来之前在沙戎营寨里不过是受了些惊吓,仍旧没品出厉害来,更不知道沙场征战是何等的惨烈,箭雨枪衾之中又有几人能保得周全。 他鼻间嘁出一声轻哼,却也没有教她明白的意思,反而微一颔首:「多承郡主谬赞,狄某这点本事自然不能同常胜军神相提并论,既然无事了,郡主就好生歇息吧。」言罢,阔步转过屏风去了。 才说这几句便生气了,嗤弄别人的时候怎么没见这样? 原来不光性子不好,人也小气得紧。 青阳看着那绯红的袍色消失在视线中,得胜似的挑颌一哂,胸间颇觉畅快,可转念想想,心里那些疑窦半句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仍是揪肠牵肚,那点兴奋登时又淡了下来,默然躺在榻上,无聊地怔怔仰望。 不知是风大还是恰巧,头顶那道气口这时候不见云翳,只是井口大的一片湛蓝,不再显得澄净高远,单调中倒透着些许沉闷。 青阳拿手扯着衣襟,想缓解那股闷气,忽然脑中一凛,想起件要紧的事来,赶忙往怀里摸,很快在半身处摸到那只荷包,里面的金叶子也都在。 她并不在乎钱财,只是不想丢了芸娘的荷包,沉甸甸地拿出来,拎在眼前看,上面牡丹引凤的图案似比往时鲜亮,此刻瞧着倒也稍觉慰藉。 然而这慰藉也只是一瞬,想起当时随秦塽的商队西行,结果遇上这场大祸,自己随身的东西也落在那辆车上,不知后来是个什么境况,但那大多都是母妃的遗物,绝不能丢了,说什么也得寻回来才行,况且这其中的蹊跷也要找秦塽问个明白。 青阳是个急性子,想到这里便有些躺不住了,也不管手上有伤,身子虚软无力,更不知道现下在关外何处,路径该怎么走,只思量着无论如何都得回洛城一趟。 刚揭了薄衾坐起来,就听脚步声响,先前那中年妇人又转了回来,手上还捧了只背囊。 许是受了方才那惊吓的缘故,这会子看她的眼神有些异样,脸上也微带怵色,强作笑容上前,隔着两步就把东西捧过去:「这是三公子让交给姑娘的。」 v第35章[12.07] 青阳一开始就辨出那正是自己的背囊,不由惊喜交集,没应那话,慌不迭地接在手里仔细查看,见里面的东西都在,并无遗失,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吁口气,抬头见那妇人已转身往屏风后走,赶忙叫住:「这位娘子且慢,我还有几句话。」 那妇人迤迤地回身,脸上犹带忌惮,也没迎上前,就站在那里微一倾身:「姑娘有吩咐?」 青阳没有支使人的意思,只是有些话不问便憋得难受,可真把人叫住了,又不知该怎么开这个口,暗地里寻思了一番,才试探问:「不知狄三公子叫拿这东西来……可还有什么话么?」 「没有,三公子只叫俺把这包裹拿来给姑娘,别的啥也没说。」 那妇人回得干脆,双眼明澈,丝毫不像是作伪。 攻袭沙戎营寨救她出来的事且不提,无端端的居然知道她曾在秦塽那里,还知道这包东西也是她的。 既然暗地里都查得一清二楚了,总该透出些许意图来,怎么会连一句话都没有? 青阳肚里七上八下,总也不愿将狄铣那讨厌鬼跟「好心」两个字连一块儿,但也想不出别的因由来,旁敲侧击又问了几句,仍是一无所获,只得作罢。 想想之前连损带揶的话,人家没受半点好处,却费着周折帮自己寻回了最要紧的东西,不免有些愧疚暗悔。 依着她的脾气,当面致歉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只好叫那妇人代为道谢,念着还是有点不甘心,想套些话出来,故作关心地又问:「我瞧狄三公子手上有伤,不知可要紧么?」 那妇人和她说了几句话之后,之前那般戒备也淡了,这时凑近道:「谁说不是呢,瞧着伤得可不轻,俺家汉子出入随伴左右,居然都不知道是怎么弄的。」 她咂嘴摇头:「三公子领兵以来,大大小小也经过百十来仗了,身上从没有过半点伤,这次……啧,可真是奇了。」 青阳也听得纳罕,忍不住探问:「不曾有过伤么?我瞧他肩头上的箭创挺深的。」 话刚出口,立时醒觉这等私密的话,便等同默认两人关系非同寻常,俏脸不由一红。 那妇人像没留意,坠唇道:「妹子这可会错了,那是贼子偷袭,不是战阵上伤的,当时那样子,可真是吓死人。都传言关老爷刮骨疗毒怎么了得,谁也没见过,那回我可是远远瞧了一眼,乖乖,硬生生地拿刀剜去血肉,刮去骨上的毒质,也不用麻药,换做平常人,怕吓也吓死了。」 青阳听她转述也不由心悸,缩了缩身,颔首道:「原来他也是赵子龙那样身经百战,从不染伤的英雄,倒是我瞧错了。」 她有意无意地随口说出这句话,不想那妇人一听就变了脸色,当即冲她做个噤声的手势:「罪过,罪过,妹子千万莫提那常山赵子龙,真真的不吉利!」 青阳被她这副乍然紧张的样子吓了一跳,向后撤了撤身子,懵然不懂历朝历代都传颂的百战名将怎么就成了不吉利的人。 那妇人也知寻常姑娘家难以明白其中道理,正色望她压声道:「妹子不在军中,不晓得这里头的忌讳。赵子龙一辈子没挂伤带彩确是不假,可那全因他是‘灯笼星’下凡,破不得皮,透不得风,若没伤着便罢,一旦有个差池,哪怕是再不当看的小伤,也是命不长了,要不然戎马一生的人最后怎么会无端端地丧在自家婆娘的绣花针上?」 她脸上愈发肃然,丝毫没有说笑的意思,又谆谆叮嘱似的解说:「战场上厮杀,刀头舔血,性命尚且难说得紧,挨点伤算什么,要都是他那样的‘灯笼命’,一场仗下来还能剩下几个活人?妹子可千万记着,在三公子面前切莫提起这话。」 青阳才不信有什么见伤即亡的「灯笼命」,但有些禁忌就是看似荒诞,却人人敬畏不疑。 比如半夜不得对镜自鉴,以免招惹上不干净的东西,因此民间通常一到天晚都是将镜子扣着放,没听过谁敢不当回事。 她抿着唇,暗忖自己之前不光嘴上没句好话,无意间还拿军中的忌讳调侃揶揄。狄铣明明知道却不点破,也没使脸色,算得上是十分大度迁就了。 一念及此,再瞧瞧手边的背囊,不禁暗觉自己当时那会子着实无礼过分了些。 青阳不愿叫旁边看出尴尬来,于是颔首做个了然的微笑:「原来如此,多承娘子提点,否则说不准我还真就犯了这忌呢。」 那妇人见她应下,也像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缓声叹道:「妹子别看三公子面上风光,事事洒脱,其实私底下也没瞧着那般快活,国仇家恨都压在他身上,一声令就牵着数万人的性命……唉,若是大公子仍在的话,也不至家门冷清,叫他十几岁便跨马上阵了。」 青阳听她忽然说起这个,不由眸色一亮,忙接口顺着她的话头问:「听说狄家长公子当年也是英雄了得,不知……」 「狄家的儿郎,岂能是差的?大公子也是九天神将临凡一般的人物,当年只带千把人的队伍出关,在戈壁滩上七战七捷,连沙戎狗贼的老单于都死在他那张神臂弓下。」 那妇人说得一脸上兴奋,随即又黯然摇头:「可怜,才刚二十出头,人就没了,真是老天爷不生眼啊。」 青阳无端被她截断话头,想听的却不是这个,趁她叹气时插口问:「二十岁也不算小了,该已成家了吧?」 她心里揣着事,急欲探个明白,言辞上却小心翼翼,生怕被对方瞧出异样来。 那妇人倒不疑有他,满面惋惜地撇唇:「哪有的事,男人家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心里若装着人,有了挂碍,还能一门心思地向前拼杀么?狄家自来都有这个规矩,若不建功立业,便不得婚配,连公国爷自己都等到二十五才娶妻生子的。」 顿了顿,又咂唇若有所思:「不过么,大公子当年好像是有个心上人,也是高门大姓家的千金,可惜听说后来嫁了别人,也不知为了什么,兴许是因那劳什子的规矩等不得了吧。」 她说到这里,也自觉多言露了口风,赶忙寻个借口告辞退了出去。 青阳正听到要紧处,却突然没了下文,又不怕着了行迹,不便再叫住她,躺在榻上不由百爪挠心。 手有意无意地探进包裹里,摸出那只小瓷罐,放在眼前端详,虽然没打开,但那股说不清浓淡的薄荷味仿佛已经渗入脑际。 还有那幅字轴,上头写的什么,全然记不清,可那些稍嫌粗滞的笔道却恍然在目似的。 她不敢去想象母妃真和狄家有牵连,更不敢去想那牵连的由头是谁,只想生生将这些猜疑从自己脑中抹去。 或许就是碰巧而已,根本就是在庸人自扰,没来由的给自己找烦心。 青阳不再胡思乱想,把瓷罐塞回背囊收好,百无聊赖地继续看头顶上那片井口似的天。 漫空澄净的湛蓝这时已映染上淡淡的金色,原来不知不觉已近黄昏了,果然没多久,天色就渐渐暗了下来。 掌灯时分,那妇人又端了托盘进来,碗里还是米粥,又加了莲子和红枣。 青阳本来没什么食欲,闻着那股香甜,实在推却不了这番心思,于是都喝下了。中间几次动念想说以后不必麻烦预备这东西,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那些话全随着软糯的粥水化在了舌齿间。 v第36章[12.12] 那妇人没再同她闲聊,安顿好之后便收拾而去。 此时天已全黑了,万籁俱寂,帐内也沉入暗中,惹眼的就剩下气口外那几颗散碎的星光。 青阳无聊地躺在榻上呆望,脑袋里不知怎么的,竟想起狄铣月下独饮,恣情纵意的模样。 那一幕记得太过深刻,到现下仍历历难忘,想起自己还莫名其妙仿效他的样子也躺在檐头上起手弄姿,不由双颊燥热,闭目想睡,可那张正色含哂的俊脸依旧在脑中挥之不去。 她心里烦得厉害,左右无计,索性又睁开眼,绷着颈子翻来覆去数头顶那几颗星,过了好一会子才慢慢静下心来,迷迷糊糊地睡去。 静夜凄迷,微风在帐外拂出窸窣的轻响,恍如回到了故乡的画舫兰舟,江水轻潺,摇篮般催人入梦,天地间一派安详,草木万物都是平和舒泰的。 突然,擂鼓般的密响猝然乍起,惊碎了这一切的宁谧。 青阳在被窝里打了个颤,一骨碌坐起来,就听外面马蹄声轰然聒耳,连身下的卧榻都随之震颤不已。 有了被沙戎人劫去的遭遇,她对这种躁动仿佛已生出了惧意,心在腔子里不自禁地砰跳起来。 「军中调援而已,一会就过去了。」 狄铣沉缓的声音从屏后传来,透过那片嘈乱,徐风和淡地送入耳中。 青阳一讶,瞥眼见屏后不远的主帐里依稀还亮着灯烛,原来他一直就在这么近的地方。 外面马蹄的踏响果然渐寂渐远,她定下那口气,听到外间脚步轻响,像是他要转回去,心里登时一急,冲口叫道:「哎,你等等!」 青阳闹不清为什么要开口叫住他,但却知道自己现下心神难定,无论如何都不敢一个人呆在这昏漆漆的帐子里。 可她偏偏又是个孤傲的性子,打死也说不出叫他留下相陪的话,咬唇攥拳在被窝里踌躇,瞧着应风微荡的帐幕,恍然觉得像身处旷野。 她实在壮不起胆子来,红着脸轻咳了一声:「我……有几句话,三公子可否稍待?」 她刻意平缓着语声,不愿叫人起异,但起伏微促的鼻息却掩饰不及。 狄铣听得分明,默声嗤鼻。 明明就是怕得厉害,嘴上还硬绷着那股子犟劲儿。果然,口不应心才像这丫头的脾气,不过跟从前相比,多少也算是服软了。 他索性真就不走,负手侧背着立屏:「郡主请说。」 里面没了声息,像是压根没想好该怎么圆话,片刻尴尬之后,才听她开口:「多承三公子替我寻回那些东西,白日里……是青阳言语不当,还望见谅。」 她喉咙尚未缓过劲儿来,语声不免带着些干哑。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其实也是赶巧了。」 他听着那略显滑稽的嗓儿,唇角轻挑:「倒是郡主,往后看人还须谨慎些,别以为识得的,就轻易信人。」 青阳好不容易张开嘴道谢致歉,没曾想却反招来这一通教训,好像自己真的不辨好歹,有眼无珠似的。 她忍不得气,冲口反驳:「干嘛又损人?我是头一回去洛城,怎么知道他们跟沙戎人是一伙的?」 先前那事的来龙去脉原也不难揣摩,她想明白之后,也暗悔没早识穿秦塽的真面目,只因芸娘的关系和儿时的情谊便信之不疑,差点在名节性命都毁了。 可她毕竟是个女儿家,这种事自己暗地里后悔也就罢了,被人当面奚落,脸上怎么挂得住这尴尬? 她不由惹起了压在心底里的委屈,眼圈也红了:「我家里呆不下,江陵一带全是南平王府节制,躲到哪儿都会被抓回去……我母妃出身的广陵谢家又早没了,全天下数过来……也就只有洛城这里算是有个相识的人,不来寻他,你叫我还有什么法子?」 她压不住那股悲怆,越说越是伤心,仿佛真的穷途末路,天下之大,无处容身,话到半截已经哽咽起来。 屏后的狄铣没应声,似是也知这事诡谲难料,归根结底实在怪不到一个小姑娘身上。 过了一会子,等她哭声稍停,才淡声道:「要是那秦塽没投效沙戎人,郡主有什么打算?就此留居洛城不再回江陵?以后就跟他私定终身,逍遥快活么?」 青阳咽声一止,杏眸瞪向不远处的座屏。 「你胡说什么!我跟秦二……呸,跟那秦塽不过就是相识罢了,小孩子时不懂事,和芸娘一样当他兄长看待,这次若不是因为出来,怕一辈子也见不着面,你那歪心思趁早收起来,别胡乱猜度别人!」 她又气又急,实在想不通这人怎么会误会自己跟秦塽有什么青梅竹马之情。 可一转念,寻思自己一路来投奔秦塽,也没顾及男女嫌疑,在别人看来的确非同寻常,难免会往那种关系上琢磨,倘若真的传出去,恐怕到时说都说不清楚了。 她噎了声,顿觉他方才的话不是揶揄,倒像在提醒。 夜色幽深中,借着灰冷的天光,依稀能看到云扇后浅淡的身影,也同他的人一样,雾隐朦胧,全然看不真切。 「郡主既然离了家,有的事便该自己思虑清楚,这些话大可不必对我解说。」 狄铣移了半步,有意无意地侧过身来,眸光斜睨,屏内映出的人影团身坐在榻上,晕晕的散成一片,却仍显得纤骨柔美,风姿明荦。 「那秦塽在洛城已无立足之地,郡主只管放心吧。天晚了,早些歇息。」他刚才还在「故弄玄虚」,这时轻描淡写的语气又像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青阳肚里七上八下,哪就能真放心?听他要走,不自禁地张口又叫:「等等!」 「郡主还有话说?」狄铣只是转回身,并没挪步。 「……」 v第37章[12.12] 她又没词了,之前的话不能再提,起初想说什么也全乱了套,全丢在脑后,到这会子似乎把话都说死了,竟不知该怎么往下接。 青阳怕耽搁得太久,他真就不耐烦了,心里一急,莫名其妙地就冒出句:「我……我睡不着,你能再陪我说几句话么?」 话刚出口,就觉出不妥。 这半夜三更的,一个姑娘家叫男子留下相伴,成什么体统?就算不是对面相见,也和共处一室没多大分别,如今这样岂不是等同暗示对方? 若他真起了轻贱的心思,那道屏风连窗户纸都不如,几步路的工夫人就到榻边了。 她心口一阵紧蹙,耳根子烫得要命,扯着衾被掩住身子,攥紧的掌心已沁出汗来,杏眸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屏扇。 那上面影子蓦然又虚了两分,几乎淡不可见,但却稳稳地立在那里,纹丝未动。 青阳悬着的心丝毫不敢放下,暗里念头,忽然灵机一动,假作懵然不知:「一向不曾问起,三公子中州府上除了父母高堂,还有什么亲眷?」 这么直截了当地打探人家门也算唐突,可她急切间也想不出更好的说辞,只能没话找话,以此解困,料来对方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但凡还顾念身份礼数,便不会造次。 可这一下子也显得同他亲近起来,从前不管是误会还是隔阂,现下都仿佛一笔勾销了。 她咬唇啧着声,心里别提多别扭,但也只得将错就错。 夜寂无声,似乎能听到自己的鼻息和心跳。 屏后的静默并没有多久,淡如清风的语声就飘入耳中:「没什么人,从前,还有个大哥,后来殁了。」 他答得极是简单坦然,不带半点忌讳。 青阳着实有点出乎意料,尽管已经知道,此刻从他口中说出来,仍恍如初闻,心头竟还泛起一丝悲寂,连自己都觉得诧异。 「那,他也没留下子嗣么……」她鬼使神差地又问了句,随即察觉太过无礼,掩口歉然,「是我多嘴,三公子见谅。」 没想话刚出口,屏后便是一声叹笑:「郡主言重了,有缘无分的事,谁也没法子。」 那话里冷沉的调子莫名叫人心悸,似是撩开了封藏在心底的伤处,又像纯粹只是感慨世事无常。 但从中却分明能觉出,他对当年的旧事应该是知晓内情的。 青阳忽然有些暗怯,生怕一旦揭出来,将会是自己难以直面的事实,那颗心在腔子里紧蹙得更加厉害。 然而,这毕竟牵连着过世的母妃,身为人女,想要探究清楚的冲动说什么也压不住。 正寻思到底该怎么继续套问,屏后蓦然传来几个字:「子时了,快睡吧。」 还没说满几句话,居然又开始催人睡觉了,活脱脱就是话不投契,不耐烦再应付下去的意思,单听那寡淡无味的声气,倒像是长辈对任性小辈的无奈口吻。 不愿陪就不愿陪,摆什么尊尊在上的臭架子,真当她同高荔贞一样么? 青阳暗地里堵着气,眼看屏扇上蒙蒙的薄影隐去,心里头未免不甘。 好容易把话赶到这个份上了,竟然还是半点也没探出端倪,但想想之前纠结难断的忐忑,胸间不由又是一松,这时候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再叫住他了,只好默不吭声听着那脚步走远。 她躺不下,仍旧抱膝坐着,索性把脸也埋了,怔怔出神,脑中翻来覆去全是他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倘若真的牵扯到母妃,当初会是怎样的「有缘无分」,又为什么没法子成就?还有那负心薄幸的父王,是否也与此有关? 如此一想,似乎连母妃的死也不再是表面上那般简单了。 她脑袋里异念充塞,像要炸开一样,心中反而空荡荡的,寻不到着落的地方。 抬起头来长长吁了口气,呆望屏扇上晕着的那片微光。 那是外面主帐的烛火,好像比先前稍暗了些,却黄晕晕的依旧温暖。 还真是怕人睡不着,连灯也不多点了? 才起了个念头,双颊立时就烫起来,揪起被子把脸掖着,眼角却仍往那边瞟。 嘴上唠叨天晚了,这时候自己还在干什么? 青阳忽而生出好奇来,真就揭了被子下榻,趿着鞋绕过屏后。 外面果然比里间敞亮,她没敢真走进外帐去,轻手轻脚做贼入室似的挪到落地罩旁,拿指尖撩开斜垂的帐幔,朝里面偷觑。 那偌大的厅堂内不见桌椅坐具,正中数尺见方用细沙堆垒出莽莽地形,山河表里,关隘形胜,一目了然。 狄铣撑肘支颐,席地斜卧,身上披着那件宽大的外氅,头髻也解开了,长发垂散,悬壶往杯中倒酒,双眸掠扫着面前恍如真山真水的图局。 那图局四面都放着烛台,却只有他手边的那盏依旧亮着,其余三盏都灭了,铜色的油蜡间仍有纤丝细缕的烟冒出来。 瞧着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竟有这般细腻的心思?正是专注用心的时候,居然会把灯都熄了。 青阳诧异之余,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望着那泛黄的烛光,虽然只有蚕豆大的一点,却隔空映上她的指尖,融融地盈起金韵,仿佛连暖意也能觉出来。 她怔了会儿神,目光才向上移,越过那肌理分明的胸腹时,心头不自禁地一阵突跳,愣了半晌才落在那张同样如琢如磨的面庞上。 他正色若定,眉宇间不见冷硬,星眸微眇时似在思考,还带着些许闲懒的悠然,仿佛一切都像这面前一览无余的图局,了然成竹于胸。 v第38章[12.12] 平常总是一副叫人不舒坦的神气,现下专注起来,瞧着也没那般惹厌。 青阳凝着那副裁削精致的侧颜发呆,猛然察觉他眸色微凛,目光徐徐前移,探向图局正北深处那片地势坦阔,却又毫无标识的苍凉之地,漆如暗夜的瞳子倏尔闪过一丝微亮。 他悬腕前提,酒水从细如鹤颈的壶嘴中倾倒而出,落在近处的「沙丘」上,顺坡缓流,河水一般蜿蜒伸向远处。 明明是个好饮贪杯的人,怎么还把酒随便倒了? 青阳正颦眉看得奇怪,不知这是在做什么,那垂落的水柱忽然一断,壶中的酒看来已倒光了。 狄铣随手搁下,眸光落在身旁那盏灯上,屈指对着烛芯一弹,那火苗猛地飞窜出去,从横流的酒水上疾掠而过,立时引燃起一串蓝殷殷的火光。 火苗飞势未减,不偏不倚正打在对面的灯烛上,熄灭的芯头重又点亮,泛红的光盈盈漫散开来,与冰蓝的火「河」交融相映,临近那一片幽暗起伏的沙「山」立时显得走向分明起来。 一通变戏法似的精妙手段,只看得青阳瞠目啧舌,暗叹不已,没留神手肘杵到木栏上,登时磕出一声脆响。 这下便露了马脚,她窘得满面通红,慌不迭地撒手丢开帘子往回跑,刚跑出两步,就听到后面大帐里传来声响,不禁又吓了一跳,连头也不敢回,一溜烟地奔回里间去。 幕帘掀起,杜川闪身而入,近前抱拳:「三郎,澜家大公子到了。」 狄铣恍若不闻,将手中那杯酒仰颈饮尽,眼角瞥着落地罩旁的帐幔,莞尔轻笑,指间微撮,隔空弹熄了对面那盏灯,在一片暗寂中起身拢了拢肩头的罩氅,大步走出帐外。 —————— 青阳再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 她依旧有点做贼心虚的后怕,小心翼翼地下榻到外间看,大帐内不见狄铣的人影,只剩那堆沙海图局,上面酒水流淌成的「河流」也凭空消失了。 纵然是一夜之间干涸了,也该能瞧出些痕迹才对,怎么会是这样? 八成是有人来重新料理过了,就像昨夜只是一场梦,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望着那图局完好如初的样子,莫名有点失望。 正自愣神,昨日那妇人刚巧进来,见她竟起了身,不由一讶,赶忙又扶回了里间,转出去端了饮食来,除了米粥之外,还有两样江陵特色的菜肴,虽然算不上精致地道,却也看得出心思。 青阳心里乱糟糟的,没听那妇人在旁唠叨什么,吃了没多少便放下碗筷,说自己闷得慌,想出去走走。 她没叫那妇人跟着,出帐后信步走上不远处的缓坡,站在沙脊上遥望。 天色湛蓝,是从未见过的辽远广阔,大地却是无边无际,茫茫无尽的褐黄,许是这样,坡下那片绿洲便显得弥足珍贵,但静如铜鉴的湖面,几株稀疏的胡杨依旧显不出多少生气。 还真是个无趣的地方。 她慢慢坐下来,游目四顾,竟连一块小石子都找不到,想打个水漂解闷都不成。 青阳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身旁的骆驼草,呆坐片刻,实在百无聊赖,索性摸出帕子,想叠个布老鼠玩,谁知才刚拿出来,忽而一阵风从侧后裹来,猝不及防下,帕子登时脱手飞出去,卷飘向那片湖水。 她「啊」声轻呼,赶忙起身去追,脚陷在沙子里一滑,滑倒在地上。 眼见那帕子就要落进水里,忽而虚影一闪,从湖面上横掠而过,转眼就看一个锦袍男子落在跟前,捏着帕子递过来:「郡主小心拿好了。」 正面相视之际,青阳只觉这人的样貌颇有几分熟悉,略一回思,立时记起他就是当日跟狄铣相约,共赴青楼寻欢的男子。 她愕然望着对方,有一瞬人是懵的。 那男子见她不抬手,又托着帕子向前送了送,眉眼含笑示意。 青阳这才回过神,赶忙扯着帕角接过去:「有劳这位郎君。」 她低眸窘声道谢,脑袋里全是那日在明月楼上「献舞」的尴尬场景。按说她当时妆容浓艳,还遮了面纱,狄铣一眼认出来倒是情有可原,这人素昧平生,怎么会识得,而且还知道她的家源身份? 该不会是从狄铣口中听来的吧? 她暗地里犯嘀咕,总觉那副洒脱豪气的正色背后不该是这等乱嚼舌根,揭人私隐的脾性。 可现下又当如何解释? 她想不出别的因由,不禁又信了两分,一边在肚里暗骂狄铣,一边看着眼前的人有气。 狐朋狗友,还真是物以类聚,一般的招嫌惹厌,半点不顾及人家是否坐蜡难堪。 那男子不知她的心思,略略倾身拱手:「在下天德军使,敕封武宁侯长子澜修,见过长宁郡主。」 他正经八百地自报家门,倒有点出乎意料。 青阳又是一讶,蓦然想起那日在船上隔帘私窥,芸娘还念叨什么颍川澜家的大公子样貌生得能叫昭君称羡,没曾想,当初所见的便是其人本身。 她清了清嗓子,也端起郡王贵女的架势,四平八稳地做样颔首:「公子多礼了,长宁不敢当。」 她嘴上不咸不淡地客套,有意无意也朝对方打量。 那张刀裁墨画的脸亦如初遇时叫人由衷赞叹,唇角也依旧噙着温和的笑,还多了几分彬彬有礼的谦逊。若不是方才亲眼见识了那身功夫,单只这么瞧着,定然觉不出他也是狄铣那样统领千军,上阵搏杀的人。 可青阳这会子浑身不自在,连当时的鉴赏之心都没有,正想借故走了,澜修已在对面接口:「久闻郡主之名,上次在江陵能一睹芳颜,实是平生之幸。」 这简直是当着面哪壶不开提哪壶,竟没一丝避忌。 v第39章[12.12] 青阳不由颦了下眉,也懒得去想他究竟为什么会知道,微一思忖,索性来个抵死不认,淡抿着唇一笑,面色如常地睨眼过去:「你我素不相识,澜公子何出此言?」 她心里有气,口气自然算不上好。 澜修脸上却没丝毫异样,眉宇间那抹笑愈加温然洋溢,又拱手施礼:「郡主恕罪,方才是在下言语唐突,其实上月王府立嗣,在下也曾道贺,大典之时远远见郡主盛装列席,因此才这么说,还请勿怪。」 青阳想不起曾见过他,但那时宾客上千,黑压压的坐在那里,自己只注意到狄铣,哪里留心过别人,或许他真在其内也说不定。 可明月楼相遇是在立嗣大典之后,要是先前就已经留心了,那时究竟是瞧出来还是没瞧出来? 她心头更乱,愈发弄不清这人说的是实话,还是故意装傻绕着弯给自己遮掩。 不过,这样一来两下里倒是免了尴尬,相识也变得堂而皇之。 青阳只觉这人的心思城府极深,似乎并不像表面上那般谦谦温和,她有点不想再继续同这人闲话下去,随口说了两句场面话,便欲告辞。 「这倒是在下思虑不周了,郡主贵体不适,确是该回帐歇息才对。」澜修说着便跨前侧身,比手做请。 青阳半点也没有叫他相送的意思,又不好硬生生地拒绝,灵机一动:「我还想在外面坐一坐,公子来此定有要事,长宁就不搅扰了。」 这话里的意思就明摆着了,澜修微愣了下,知情识趣地点点头:「那也好,这里临水风大,郡主有伤在身的话,还是不宜待得太久。」 青阳颦了下眉,不自禁地将裹缠了绷带的手缩进袖筒里,借着颔首致谢将头也垂下来,掩住颈子上的勒痕,刚转开身,就见一片绯红猛地撞入眼中。 她那颗心几乎停跳地顿了下,怔然抬眸,狄铣已昂然站在了沙脊上,居高俯阚着坡下,眼中又盈起那种玩味的审视。 这次明明没做什么大胆出格的事叫他当场逮住,可不知怎么的,青阳竟莫名有些心虚,慌忙别开眼,不敢与他灼灼的目光对视。 狄铣垂睨的眸仍是安静的,但内中似已泛起波澜的浅漾。 坡下那两个人离得不算近,可也就是三五步之距而已,既方便细谈,也不至彼此尴尬。 他脸上是惯常的止水平澜,两片淡薄的唇在嘴角轻抿出浅浅的弯挑。 「呵,茶喝了一肚子,随便出来走走,没曾想正遇上郡主,狄兄这么快就吩咐好了?」 似是觉察到气氛有些异样,澜修迎上两步,先开口笑了笑。 狄铣唇角的弯挑凝在那里,没应声回话,双眸仍定定地睨在青阳身上。 她没抬眼去看他,但也能觉出那灼灼的目光好像烈火一样燎得人难忍,竟有些手足无措。 「我与澜兄还有要事商谈,青阳先回帐去。」 他淡淡的语声听不出冷热,却好像破冰的斧凿,登时便打开了这僵局。 青阳如蒙大赦一般,早忘了自己刚还说过要在这里待会儿才回去,赶忙「听话」地循着坡路低头往上走。 她胸中怦然不止,深一脚浅一脚地登上沙脊之后,连那点矜持的架势也稳不住了,快赶着步子从他身旁闪过,一直奔到主帐旁仍觉如芒在背,脑中回荡的也是那句「发号施令」似的话。 蓦然一个激灵,想起他方才没依着身份叫「郡主」,而是像亲长一样直呼了她的闺名。 当着那个澜修的面,他这是什么意思? 青阳闹不明白,也从没被外人这样叫过,况且还是出自他的口,耳根子一霎便红透了,分不清是恼还是羞,忍不住藏着身子再朝那边窥望过去,沙脊上已是空空荡荡,早没了人影。 她这次没有松口气的感觉,反而涌起失望来,嘟唇啐了一口,又在旁边的木桩子上恨恨踢了两脚,扭头奔进帐去。 日影偏移,从榻间漫过折起的被衾,在移上脚头的围栏,斑驳铺泻了一地。 青阳半倚半卧,枯眉摆弄着手里的布鼠。 这东西叠了又拆,拆了又叠,来来回回已不知有多少遍了,连素绢丝帕都起了褶子,原先轻而易举便能择清理顺的头尾,今日却怎么抽扯都没个叫人满意的整齐样。 她本就不多的那点耐性终于消磨尽了,厌弃地随手丢在榻上,顺势仰面一倒。 帐内闷热得厉害,比外面也好不了多少。她那手在颈边扇风,蓦然盯着头顶的气口。 其实她并不觉得如何无聊,只是莫名心烦,可究竟在烦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 不知不觉,耳畔又回荡起他那声「青阳」,绕梁无尽似的挥之不散,生生硬往脑袋里钻,渐渐连其中长辈吩咐的味道都品得淡了。 青阳心里更加别扭,出神愣了半晌,蓦然发觉天色像是暗了些,那片宁静高远的蓝也不像之前那般澄澈清透了。 难不成要下雨? 莫说是这戈壁荒滩上,自打离了江陵,沿路行来,还没见天上落过一滴水呢。 她讶异之余,忽而起了兴致,一骨碌翻身下榻,快步绕过座屏到主帐,刚到门口还没等伸手,幕帘便突然被撩开,绯红的身影卷携着炽热的风浪头似的涌进来。 她猝不及防,迎面撞上那片坚实,闷哼了一声,捂着酸痛的鼻子退开,惊怒交集地抬起头,对上那两道沉淡的目光。 「想上哪儿去?」 狄铣撒开帘子走进来,问话的口气有些冷。 青阳又被「逼」退了一步,看出他眸色中微起的异样,心里不禁也有气。 v第40章[12.12] 明明撞了人,不赔不是也就罢了,居然张口便是质问,还真当自己是尊长了? 她艮着脖子一哂:「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三公子连这个也要管?」 反唇相讥的口吻自然也不顺耳,狄铣双眸一狭,漆黑的瞳色像又深了两分,唇角却抿起轻挑:「人已经回颍川去了,郡主现下怕是想追也追不上。」 青阳万万没料到他竟会当面说出这种话,怔愣了一下,才醒悟他先前严声正气地叫自己回避,原来是存着这样的心思。 上次提起秦塽也就算了,这次又扯上澜修,好像但凡有男子接近便会引得他疑心。 以前怎么没觉出他这么讨厌,简直是莫名其妙。 她那股火「噌」的一下就顶上了脑门,额角抽抽地胀跳,只气得呵声笑出来:「怎么?三公子该不会是日思夜想的多了,又没个能亲近的人,便连人家说几句话都看不过眼吧?」 她回得丝毫不留情面,顺带挑颌不屑,余光不经意地瞥见对方正在捋袖的手一顿,指间收促,手背上青筋凸现。 这样子有点怕人。 青阳心头打了个突,眼中露出怯来。 噎声看过去,狄铣正灼灼地凝着她,那双眸已如深渊巨壑般幽不见底。 她还没见过他这副神情,像是有点动了真怒的样子。行伍出身的人,脾气能好到哪里去? 青阳肚里打鼓,脸上却绷着劲儿不肯示弱,直眉瞪眼地与他对视。 对面那双眸中的沉峻渐渐缓下来,但依旧显得咄咄逼人:「依着郡主的意思,私见外客,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狄铣着意把「郡主」两个字咬嚼得格外清楚,半讽半点地提醒她别忘了郡王嫡女的身份,举止言行间的规矩不该由别人多言,自家就须有个分寸才是。 青阳脸上一红,情知不占理,可那个澜修是突然冒出来的,又不是她不识好歹地非要见,况且自己也是想避开的,怎么就怪到她头上了? 这么一想,登时更生出被冤枉的委屈,不肯叫他看轻了,当下继续针锋相对:「是又如何?要真论起来,三公子于我不也是外客,几次三番见得还少么?」 她借着刚才的话头反呛,像是尤嫌不足,又故意嘁声笑道:「就算有心有意又怎么样,非亲非故,这事轮得着三公子过问么?我也是这般年纪了,遇到看得过眼的郎君,便得先留心挑拣着,总不能事事都落在人家后头。再说了,要真能选个自己中意,又真心待我好的,以后就是被家里知道,也不能再逼我出适了,岂不是更好么?」 一通没遮没拦,大胆至极的话将所有的忿忿不满都发泄了出来,顿觉郁闷尽扫,神气为之一清。 狄铣的眸色愈发深海般幽不见底,但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沉峻,那丝冷意也消退得无隐无踪,没有应声,似是无言以对,又像不屑再多费唇舌,只是颔首轻笑。 「诚如郡主所言,是狄某孟浪了。」 青阳还道他会被激得恼羞成怒,没曾想竟是「和风细雨」,尤其那抹笑着实摸不着头脑,又偏偏耐人寻味。 她正自奇怪,狄铣已拂袖转了身。 几乎与此同时,幕帘蓦然被裹扬起来,中人欲昏的灼浪喷涌而入,吞没了帐内最后那点舒爽气。一霎间,他挺拔的背影也泛起一层耀目的光晕。 「起风了,莫要再出去。」 青阳再去瞧时,门口已没了人,只剩幕帘迎风狂舞。 默然出了会神,才觉整个人被热浪烤得难受,转身往里走,那服侍的仆妇忽然疾步进来:「咦,妹子怎的在这里?东西可都收拾好了么,有什么要俺帮忙的?」 「收拾?」 青阳一愣,随即觉出外面人声马嘶嘈杂,有几分像是昨夜大军调援的异动。 「你们……要出征打仗?」 「不是。」那妇人摇了摇头,望她奇道,「妹子方才没听三公子说么?今年风季赶前了,沙戎狗贼已退回大漠深处,秋草长旺之前且不会出来,咱们也正好回关内休整。」 原来狄铣刚才进来是要说这些话,没来由的却闹得两下里怄气。 她愈发忐忑,咽了下喉问:「那我……」 「哦,三公子说妹子随行不便,已安排下车马人手,护送妹子……哎,妹子!」 青阳等不得对方说完,匆匆冲出帐去,外面成千的军士果然在拔营整装,到处一派忙碌,却井然有序,丝毫不乱。 她目光打了个转,便望见那袍色绯红的背影负手肃立在不远的地方,急忙奔过去,扯住他袍袖转到身前,仰头望着那张日光下莹润如玉的脸。 「不是叫郡主呆在帐里么?」 「就当我方才说错话了,你大人大量,别送我回江陵成不成?」 狄铣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却抿唇蹙眉:「这就难了,大军须得返回边境方城驻屯,我也要回中州,郡主打算怎么好?」 青阳脸上一红,咬着唇喉间咕哝了两下,终于鼓起勇气:「那……我,我也去中州成么?」 狂风不期而至,暴雨便在所难免。 从大漠戈壁到关内河朔,天地间到处都是一片滂沱泥泞,连整个洛城也像泡在水里。 夜色深沉,街市早已冷清,西城那座占地颇广的三进院落也暗寂下来。 雨势有增无减,廊檐下紧剩的那几盏风灯似是受了潮,纸皮半洇半透,白蒙蒙的氲散成一片。 v第41章[12.18] 十余个伛偻瘫软的人被前后绑连成串,从廊下的庑房里拉出来,直拖到院中偌大的校场上,一字跪立排开。 雪亮的钢刀在背后扬起来,就势劈砍下去,不论磔声还是人声都在漫天倾盆大雨中淹没无闻,只见头颅次第滚落,鲜血混染进雨水恣意流淌…… 秦塽半点不漏地目睹完这场默剧,那口气才缓缓从口鼻中叹出来,稍显迟重的从巴掌大的气窗旁移开目光,转身迈下垫脚的绣墩,慢慢坐回椅上。 拎着壶给自己倒了碗半凉不凉的茶,仰颈灌入喉中,那种干痒欲呕的不适才稍稍被压下。 如意八仙桌上那盏纱灯明明该是亮的,却好像被四面铁板嵌死的墙吸去了暖意,雾蒙蒙的没半点精神。 一口气喝干那碗茶,刚要搁下,外间便传来紧促的脚步声。 他手一顿,碗底在案面上磕出响来,自己也悚然打了个颤。 几乎与此同时,锁链磨蹭的窸窣声响起,牢门随即哐然而开,几名膀壮腰圆的军士涌进来,为首的那个居高临下望他打量,轻蔑地一撩唇,随即朝身后打了个手势。 两个军士应了声,上前便要拉。 「不必。」 秦塽一抬手,起身理了理身上的锦袍,面色如常的缓步向外走。 旁边的军士却不理会,仍旧上去一边一个扭住他胳膊反剪在背后,押着出了门。 刚到外间,密乱无隙的雨声就遮没了耳畔所有的听觉,浓重的腥郁冲入鼻间,分不清是泥土的沉秽还是新鲜的血气。 校场上那一片尸体还没料理,齐齐的向前倒在血泊里,雨水浇淋下仿佛还在微微颤动。 秦塽脸上不自禁地抽了两下,身上的皮肉仿佛都揪紧了,什么还都没来得及想,人已被拖到了那片尸体旁,摁着跪倒在地。 瞧来是命该如此,倒也没什么可说的。 他叹了口气,雨水没头没脸地扑打下来,却没什么感觉,似乎已经麻木了。 拔刀出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默然闭上了双眼。 「哎,大公子只叫你们把人带出来,这是做什么?」 蓦地里有人在对面叫起来,本就尖细的嗓音促然高亢,一下子刺破雨声,生生戳入耳中。 秦塽浑身一激灵,抬头看见那张削腮蜡黄的脸已在近处,正撑着伞低腰俯睨。 「没事,没事。」他脸上丝毫没有言语中的急迫,仍是惯常那副嬉笑难禁的样子,「秦大官人受惊了,快随小的来吧。」 言罢,直起身丢个眼色,左右会意,上前将秦塽架起来,随他走进对面廊下的正堂。 甫一入内,躁乱的雨声便陡然小了七八分,那种腥气也闻不见了,然而却多了股香腻的脂粉味儿,一样的冲鼻难忍。 那面色蜡黄的管事带着几名军士退了出去,只留他一个水透淋漓地伏在那里。 秦塽几乎是一寸寸折起上身,湿眼朦胧地望着落地罩内那个坐在妆台前忙活的人。 那侧影挺拔温润,脸上却敷着厚重的脂粉,跟身上素白的中单映成一色,全无二致。 「来了?坐吧。」 澜修拿绵扑子蘸着腮边的粉,一边抹,一边对镜打量:「外头你也瞧见了,有些个人活不得,留着便是祸患,自己八成下不得手,所以替你拿个主意。」 秦塽僵着脸,像愈发惊骇难消,又像劫后余生的怔愣,这时终于站直了身子,却没敢去坐,倾身冲珠帘后拱手:「多谢大公子相救之德。」 澜修只专注于脸上的妆容,搁手撂了扑子,又拿螺笔描眉,从头到梢细细抹过去,再斜斜向上挑:「些许小事,谢个什么?若不是你秦掌柜的,本帅也不会知道长宁郡主就在这里。」 他一呵,白森森的脸上掠起笑来,换了朱砂笔在眉心处画出弯月般的「过桥」:「我倒是有件事想不太明白,秦掌柜既然舍得将长宁郡主送给沙戎人,为何又要暗留线索,让中州军有迹可循么?」 秦塽脸上抽了抽,显然没想到对方竟会问得如此直截了当。 垂眼虚拢了拳头掩在唇上,干咳了一声:「大公子说笑了,小人是无奈之举,又一时疏忽,险些因此丢了性命,哪里……」 「这话怕言不由衷。」澜修开口截断他的话,眸光斜斜地望过去,「沙戎人劫走郡主之后,秦掌柜好像没立刻回去,又向西北戈壁滩里走了十余里不止吧?」 他毫不留情地揭底,又点到即止,没再继续朝下说。 秦塽默然,无言以对地立在那里发愣,从额角渗下的已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 「这么说来,该是没错的咯。」 澜修瞥回目光,继续修着鬓角,一丝一缕都仔仔细细:「秦掌柜也是书香高门出身,读过圣贤文章,长宁郡主这等世间罕有的绝代佳人,又是青梅竹马,谁会相信秦掌柜真就能狠下心来毫不怜香惜玉?难不成觉得郡主一旦失了名节,绝了别人的念想,自己便有机会登堂入室,成为仪宾了?」 他字字诛心,即使暗讽带笑,语声依旧春风徐暖般和煦,听着更叫人遍体生寒。 秦塽的拳头攥在袖筒里发颤,索性不再言语。 「凭你庶子的身份,要光明正大的迎郡主出适的确太难了些,如此计较也无可厚非,只是这法子么……呵,有些事该是你的便是你的,不该是你的,只管暗里想想就好,可千万别真的痴心妄想,就跟挑主子一样,想脚踩两只船,左右逢源,也得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斤两。」 他整好妆容,对镜反复照着,似是自己也觉满意,抿挑着唇一笑,将描花的方巾端正戴好,起身披上淡青的褶子,也不结带,从妆台上拿起折扇摇开,圆袖翘指,打个亮相,眸光随手游转,落在帘后卑躬肃立的人身上。 「怎么,话都说到这里了,秦掌柜还不明白?」 v第42章[12.18] 秦塽喉间咕哝了一声,木着脸沉沉地屈膝下去,跪伏在地上:「若蒙大公子不弃,小人情愿执鞭坠镫,效犬马之劳。」 「这就对了,等本帅定鼎天下,定会有你风光之时。」 澜修拂身一转,袍摆飘飞,广袖翻卷:「不过么,‘秦塽’这个人打今儿起世上便没有了,用些心思,给自己换个好名吧。」 朔北毕竟不同于南方,雨水没有缠绵氤氲的长性,来时声势浩大,去得却戛然匆匆,绝不拖泥带水。 天还是阴的,黄昏时分,风声不息。 青阳躺在大车上,裹了三层被子,仍旧遍体寒噤,浑身上下使不出一丝力气。 她并不算娇生惯养,之前从江陵辗转千里到洛城,一路上都好好的,没曾想这两日一经风雨,又正赶上月事到了,才刚入关就害起病来。 这样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卧床休养的那些天,只是篷车远不及大帐宽敞,头顶也望不见那片天。 她又是难受又是气闷,索性闭了眼睛,可偏偏又睡不着,之前喝的那碗驱寒姜汤似乎没什么用,这时候冷得愈发厉害,脑袋也渐渐昏沉起来。 混沌中,近处响起「喀喀」的叩响,似乎有人在敲着窗边的木栏。 「郡主觉得如何?」狄铣隔帘在外低声问。 她本来有些恍惚,听到他的声音,心头却促然轻颤,慢慢睁开眼,鼓足声气应了声「嗯」。 饶是如此,在别人耳中仍像幽咽般有气无力,任谁都听得出病势没起色,反而更重了。 青阳自己也有所察觉,莫名就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现下是一副颓然不支的模样,清了清肿痛的嗓子,正想说两句场面话圆过去,却听狄铣也「嗯」了一声:「郡主且宽心歇息一晚,等明日到了中州,自有郎中医治。」 他只淡淡安慰了一句,像是没留心到她的病况。 青阳微觉失望,又听说明日就能到中州,不禁有点紧张,想起当日亲口说出要随着一起来的话,本就滚热的脸立时更烧得发烫。 还好那时说的是一起来中州,不是跟他去崇国公府,否则真不知怎么好了。可听他方才话里的意思,既然到了中州城,想不跟狄家人扯上关系怕也难得紧。 但她万万不想见那些人,只想清静地避一时之祸,无意招惹麻烦,肚里暗忖还是先一步说清楚的好。 青阳正寻思着,外头却已没了声息,急忙叫了声「三公子」。 「郡主还有话说?」狄铣的声音由远而近,像是走开两步又转回头来。 「……」 的确是有话,可开口却有些难。她现在姑且算是人在矮檐下,总不能没个遮掩地直说不想同狄家有丝毫瓜葛吧。 情急之间想不出好主意,脑袋反而越来越痛,却忽然灵机一动:「这个……一直没问起,不知中州城内有哪些好去处,嗯……我这次来正好趁机游赏一番。」 她把各行其是,互不相扰的意思暗含在话里,心说对方定会了然,没想到他似有若无地轻笑了一声,又叹道:「中州不像江陵,建城几百年,也被战火烧了几百年,纵然有些名胜古迹,也早成泥尘瓦砾,埋到土里去了。」 他淡然的语声中,仿佛已经浸透了硝烟和血泪,除了亲历战火之外,别人无从体味那种苍凉。 青阳这时脑中大半都是迷糊的,没留心去细品,见对方嘴上回应,实则答非所问,不由有些急,索性更直截了当:「就算是前代遗存……总该有迹可循,去瞧瞧也有趣,三公子只须……带我到中州城便好了。」 这下意思再清楚不过了,说完之后反而更不舒坦。 明明正该要人照顾的时候,为什么偏偏还要逞这个强? 她也闹不明白,或许是性子使然,或许是不想欠他的情,总归就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说到这里,似乎那点精神也快用尽了,脑袋沉得厉害,不自禁地又闭了眼睛。 「成啊,只要身子好了,郡主只管自便,但不知在中州,郡主可有合适的下处么?」 「……我……我有金叶子……」 青阳真的没了力气,勉强应了半句,语声低弱下去,没了声息,更没听到那含着戏谑的轻笑。 骨节分明,经络起伏的手从窗口伸进来,在她滚烫如火的额头上略贴了贴又收回去,竹帘垂下,一霎便寂静如初。 狄铣转身走开几步,候在不远处的杜川立刻跟了上来。 「你们照旧明早出发,我带她先回城医治。」 —————— 云开日出,天地清廓,唯有风照旧仍是不小,一呼儿涌开虚掩的窗扇,裹得案头书页翻卷,前院里的忙乱声登时显得聒噪喧阗起来。 案后的崇国公皱了下眉,抚平刚铺下的熟宣,拿镇纸压好。 旁边正在研墨的童仆搁下手,过去关窗,回头见他没吩咐,只得仍依原样虚留着两分,前院的动静当即小了,但仍能听到外面的声息。 狄老公爷像浑不在意,定色凝神望着面前空白的纸宣,片刻间已胸有成竹,将斗笔抿在口中润了润,蘸饱了浓墨,便捋袖挥毫落锋。 书斋的门伴着涩响应声而开,大袖罗衫,一身喜气的贵妇盈盈走进来,朝里面望了一眼,眉梢微挑了下,冲旁边伺候笔墨的童仆使个眼色。 等人下去之后,她脸色立时难看了两分:「都什么时辰了,还有心思窝在这里闲充读书人?」 狄老公爷目光略抬,摆手示意他下去,垂首继续运势走笔。 v第43章[12.18] 「什么了不得的事,瞧你这火急火燎的,被人见了成什么体统?」 「什么体统?你这做爹的不急,我还盼着早一刻见着铣儿呢!」 狄夫人语带不满,朝边上瞥了一眼,又哼道:「嘴上说不急,有本事倒是把窗子销死了不闻不问啊,这半开半掩的,留着想听什么信呢?越老假正经!」 「……」 狄老公爷干咳了一声,索性闭了口,懒得再与她言语争执。 「哎,我跟你说件正事。」狄夫人也不再闲扯,挨着案头坐下,支肘凑近,「这儿媳的人选我这几日挑拣得差不多了,图卷都搁在房里,你也过过眼,等铣儿回来,便商议着如何见一见。」 狄老公爷手上一顿,那道点画着墨略重了些,整个字立时显得生硬起来。 「才消停没两日,怎么又提这话?」 「怎么能不提?你也不想想,过了今年铣儿便整二十五了,难道学你似的,拖得人心都要凉了。」 说起这个,狄夫人心里就泛堵,看他仍是头也不抬,那股气顶上来,伸手抢过他的笔:「跟你说正经话呢,铣儿年岁真的不小了,似这般再拖下去,咱们两个这辈子还抱得上孙子么?我可把话撂在这儿,铣儿这次说什么也要在家里留半年,好好把亲结了,不然我绝不答应他再上阵去。」 狄老公爷叹口气,抬手道声「随你」,便不再言语,重取了张纸铺开。 狄夫人这才顺气,也不再理会他,起身出门,刚到外间就见出城迎候的家院急急奔过来。 「铣儿到了?这么快?」 「回夫人,没到。这个……三公子其实昨晚便已入城,却没回府,去了西城那边。」 夜色依旧浓沉,深湛的蓝幽秘高远,浸透了整片天。 狄铣背靠廊柱,倚在檐下看,疏散的星光已有些模糊,不多时,远空渐渐析出淡淡的灰白。 风不再劲猎,纤丝细缕从倒挂楣子间穿入廊下,拂面轻柔,似乎还带着两分润湿的潮气。 不经意间,天快要亮了。 他入定似的目光微垂,像是终于想起那只斟满了酒,但不知在手里拿了几时的青铜尊,仰颈饮下,却少有的没再续杯,双眸有意无意转向院中矗立的天香台阁。 那上面枝头兴旺,重花层蕊,黄澄澄的一树淡金,夜色下瞧也是同样的悦目可人。 他算不上爱花,却唯独对这株四季常开的桂树不同。 其实还有这院子里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只要默然注目,须臾便会有片刻神驰,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孩童懵懂的时光,记起那些将要在脑海中模糊的细枝末节。 就像现在,那个早已逝去的身影恍然又在眼前,就昂然立于院中,和他一样出神凝望。 倏尔回眸,长裙曳地,广袖薄衿的纤影莲步款款,也走到那一片盛放的繁花下,四目交投,相视而笑,十指环扣,携手共赏。 虽然没有丝毫逾礼之行,却是说不尽的两情相悦。 风一裹,无数叶瓣零落飘飞,在脚下铺起一层光润流溢的金毯…… 眼前蓦然一晃,院中重又恢复了空寂。 狄铣目光微侧,东天里夜色已退,煌煌泛起白来,没多久朝阳初升,缓缓跃出院墙,冉冉托起一个异样新鲜的世界。 紧赶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郎中模样的人从内厅匆匆走出来,上前呵腰叫了声「三公子」。 「人还没醒?」 狄铣没抬眼,单从对方的急态中便知道情形不佳。 那郎中点头叹了一声:「是,那姑娘风邪入体,燥火闭塞,寒不得清,热不得泄,是以全身郁热,偏偏人又昏厥,药石难进……」 「怎么治法?」 他扬手打断,开口更是直截了当。 那郎中愣了下,带着些迟疑道:「这个……首一条便是要泄清体内的寒热二气,多半人就会醒过来,那时候再用药调理便无大碍,若还像现下这样,一旦拖得久了,伤及肺经,人便……」 狄铣迎着晨曦的双眸微狭,没再多问,随手搁下酒壶铜爵,起身走进厅内。 转过座屏到内室门前,隔着珠帘朝里望,那丫头仰面躺在榻上,双眸紧闭,两颊是火撩般的烫红,鼻息间已微闻异声,病势果然比夜里更重了。 他眉间轻蹙,叫两个正在里头伺候的婆子退下,让随在一旁的郎中也回避,撩帘入内,挨着榻沿坐下来,揭开薄衾,从散垂在枕上的秀发间伸过手去,拖着她后颈将人扶起来。 那纤柔的身子虚软无力,隔着衣衫也能觉出烫手的体热,脑袋歪歪地向旁垂耷着,露出粉润柔腻的颈子。 狄铣让她倚在自己身上,摊开掌,一手托住那纤细的腰肢,一手在前按在她小腹上,劲力暗运。 两股真气冲入丹田,那萎软的身子立时一颤,两道秀眉也纠蹙起来,显然昏厥之中也有所感,随即一促一促地战栗,额头和鼻尖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 片刻之际,她胸背上已汗透衣衫,人不再打颤,眉头也不再锁紧,两片血色淡薄的唇抿动着,喉间咕哝出细微的声响。 下一霎,青阳迤迤地睁开了眸,对上他近在咫尺,正俯睨审视的目光,先是诧异的怔愣,随即便略带惊惶地要向后撤。 「别动。」 v第44章[12.18] 狄铣不着痕迹地移开眼,淡淡的声音却带着难以抗拒的威势。 她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虚弱得使不出一丁点力气,真就听话得没有再动,只偏开头,乜眼浑浑噩噩地打量。 已经到中州了?这又是什么地方? 青阳半点也记不起昨晚后来的事,瞧着眼前的静室卧房,心中不由打起鼓来。 「这里不是狄家,郡主不必怕有人来扰。」他像是能直窥她的心事,一半解说,一半又像借着先前的话揶揄。 她松了口气,却把头又埋低了些,目光不经意地瞥见旁边蜡痕尤新的灯烛,应该是刚熄灭不久的。 难道才刚天亮? 青阳有些吃惊,想想在车里同他说话时已经入夜,就算当即拔营启程,这时候至多也就刚到中州,瞧眼下的情形,显然不是那么回事。 那就是说,是他想法子连夜把自己送来城中的。 她昏沉的脑袋有一霎的嗡然,胸中生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此刻全身如同泡在浴桶内蒸熏,仍旧能感觉得清清楚楚。 青阳不由自主地回过目光,那双眸正默默垂着,没有看她,淡淡的神光仍旧看不通透,但却分明能看到上面纤细如发的血丝。 她又低了头,本来虚沉的心怦然跳动起来,手上使不出力气,掌心沁出的汗水却已将衣角揉湿了。 「多谢……」 酝酿了好久,她才哑着嗓子勉强说出两个字,而且鬼使神差地没称他「三公子」,也没轻描淡写地拿个「你」字替代。 这样道谢不免显得毫无诚意,想着该再说点什么,一时间又想不出如何措辞好。 他也不出声,仿佛没听见刚才的话,全然只是一副专注的样子。 有时候,彼此静默不止难忍,更叫人难堪。 就像现下,她偎在他身上,全身汗透淋漓,紧贴着那坚实的胸腹,愈加火热难当,整个人像要在他怀里化成一滩水似的。 这触觉前所未有,又来得太过突然。 青阳身上阴寒的感觉早已无影无踪,双颊如火,难受得要命,鼻间忍不住嗯出一声嘤咛。 「郡主不舒坦?身子还冷?」 狄铣忽然开口,几乎就在耳边,她缩了下颈,脑袋搭在他肩头上摇了摇,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回的是哪一句。 他望她眇了下眸,内中泛起些许异样,却又猜详不透,也没再追问,但贴在腰腹上的力道渐渐收敛下来。 不片刻间,他全然松开了手,那渗透全身的热力也瞬间消于无形。 青阳稍稍松了口气,但四肢乏力,仍旧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脑中几近是空白的,蓦地里却听外面一阵人声喧哗,像是有什么人来了。 她打了个激灵,针刺似的挪开身子,讶异地看着他。 狄铣眼中也微怔了下,却一言不发,扶她重新躺好,起身出门。 刚转过座屏,迎面就看母亲由几个侍婢拥着进了小厅,见他出来先是欢然一笑,随即又佯作不悦:「都到了也不回家,还让娘亲自来找你。」 说话间已走近了,一把牵住他手:「我在外头都听说了,什么样的姑娘?快叫出来我瞧瞧!」 「娘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狄铣面色如常,眼中是温然亲近的恭敬,扶着母亲到中堂下坐好。 狄夫人看他没开口否认身边有人,当即连最后那丝怀疑也打消了。 儿子的脾气没人比她更清楚,生来就是磊落光明,孤傲不羁的性子,现在竟害臊得藏起人来了,这里头的心思还用得着猜度么? 她原以为自家三郎将功夫全花在了沙场用兵上,耽搁到这般年纪,少不得要让她操心费神,没曾想他暗地里早有称心可意的人了。 这可不是好事? 当娘的别管再怎么精挑细选,终究也比不上他自己看对了眼,只要他们两情相悦,便算是万事俱备,只须她再加一把火,这桩盼了多年的心事便了了,当真是天随人愿,一念及此,顿觉欢喜不胜。 「你有什么能瞒得过娘?」狄夫人含笑轻斥,满脸喜色,拉着他手不放:「姑娘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哪里的人?你们是怎生遇上的……」 她连珠价地不停口,想想自己也觉太急了些,等稍时见了人再慢慢细问,自然便都清楚了,于是又笑道:「好,好,娘先不为难你,愣着做什么,快叫人出来呀。」 狄铣立在一旁没动:「娘还是暂且不见的好。」 「这却为何?」 狄夫人见他明里暗里连番推脱,不禁又起了疑,心头蓦然「咯噔」一下,眉头便蹙了起来。 该不会那姑娘并非正经家世出身吧? 否则干嘛藏掖得如此严实,就是不肯叫人知道? 她不是个迂腐不化的人,可这世上没哪个做娘的不盼着儿子娶个十全十美,宜家宜室的好媳妇,况且自家三郎又是当世无匹的英雄豪杰,怎么偏偏会对一个不明不白的女子垂青? v第45章[12.18] 就算她这里勉强点了头,孩子他爹那一关也万万过不去。 想到此处,那股子高兴劲儿立时淡了下去,先不动声色地叫仆婢都退下,这才瞪眼问:「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哪有什么事,娘多虑了。」狄铣不着痕迹地脱开手,去旁边捧了盏茶过来,「正赶上变天,入关时人着了风,病得不轻,刚才醒过来,现下还起不得身。」 狄夫人一怔,见他双眸微微泛红,像是彻夜未眠的样子,这话多半不假,脸色和缓了些,但又不敢全信,接了茶顺势搁在几上,盯着他不放:「早见一刻,晚见一刻有什么要紧?娘只问你,那姑娘究竟什么来历,叫你这般离不开放不下的?」 她那份惴惴不安的担忧都写在脸上,狄铣只作不见,淡淡地撩着唇:「娘想知道什么,回头自己问就是了。」 「这孩子!你不愿说,人家姑娘倒好意思开口了?」 狄夫人轻啐,但听他这口气,虽有些吊儿郎当的味道,却显得和那姑娘真的已经如胶似漆,什么话也不避讳。 其实想想也是,三郎纵然平日里不是个安分循规蹈矩的性子,可搁在哪里都是立得稳,站得住的,断乎做不出什么遗羞家门的事来。 她放下心来,笑容又在脸上绽开,颔首道:「罢了,那就等回去再说吧。你也是,人家姑娘身子不好,于情于理都该接进府里调养,怎么随随便便放在这儿,难道指望你粗手粗脚地照看不成?」 言罢,在他手背上拍了拍,站起身:「既是如此,我就不见了,免得人家尴尬,你好生照料着,没大碍了就一起回来,你爹知道了定也高兴得紧,我这就赶紧同他说去。」 狄夫人虚掩着口,却藏不住那股子兴奋,说话间便有些急切难耐,兴冲冲地就往外走。 狄铣始终没接话应承,但也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将母亲恭敬送出院门上了车,依旧转回厅中。 他没继续往里走,悠然坐在椅上,给自己倒了盏热茶,慢条斯理地品着,等了足有一刻,觉得差不多了,才撂下茶盏起身转过座屏后。 来到里间,隔着珠帘看,那丫头竟没躺着,仍旧坐在榻上,似乎连挪都没挪过,这时像是听到了脚步声,正诧异地张望。 他只觉那副猫儿般探头探脑的样子着实有趣,索性也不在她面前现身,就在帘外停了步。 「三……三公子?」 青阳明明看到那眼熟的袍色,却莫名地不敢笃定,悬着心低声探问。 狄铣那抹笑少有的还残在唇边,等她又叫了一遍才「嗯」声:「郡主现下觉得如何?」 她这半晌一直都在关注外间来人的状况,心思根本没在自己身上,诧然愣了下,只觉已不再浑身酸痛寒冷,脑中的昏沉感也大为缓解,但仍旧头重脚轻,虚软无力。 「我好得多了。」 青阳应了一句,想起之前他替自己运力驱寒的样子,双颊一红,赶忙拿被子掖了脸。 这人也真是怪,明明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刚才还半拥半抱的没个顾忌,这会子又守起了礼,连屋子也不进了。 她心里若有似无地泛起失望来,好像有他在旁边,哪怕只是瞧见就觉得安心。 一个好好的姑娘家怎么能有这种荒诞没羞的念头? 青阳闹不清自己究竟在瞎寻思什么,心在腔子里砰砰跳得厉害,只能将其归咎于想探问方才究竟来得是什么人。 「我那法子只算是清了郡主身上的寒邪,尚有热毒没清,本来应该卧床静养,但这里着实不便,明日还是换个地方吧。」 他在外面说得轻描淡写,青阳心里却纠促得一紧,她已大概知道刚才来的是什么人,也猜得出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可她存心要避开的就是那里,怎么还能自己往坑里跳? 「这个……不必了,三公子许久未回中州,本来也不便相扰,嗯……我自己在城里寻个下处也方便得紧。」 青阳一意推脱,开始有点语无伦次,却听到外面那声似有若无的哂笑。 「郡主有所不知,中州不像江陵,到处繁华似锦,手里即便有几片金叶子怕也不那么方便轻易花出去。」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手里攥着金银居然还寻不到下处,天下哪有这样的地方? 青阳打心眼里不信,暗地里对这话嗤之以鼻,也不耐烦再同他这般细声慢气地说,咬唇一哼:「你到底想怎样?我是什么身份,真去了国公府,你家里问起来,倘若我话回得不妥当,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吧?」 帘外传来呵笑,这次听得格外分明。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郡主冰雪聪明,不用我多言,只有一句话,郡主若是不听我的,被送回江陵怕也只是迟早的事。」 一提到「送回江陵」这几个字,青阳立时噎声,没了方才反唇诘问的那股气势。 她情知去国公府不是狄铣的本意,也是形势所迫。 自己一个孤身少女跟男子携伴同行,如今又共处一片屋檐下,任谁瞧着都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更何况是人家父母,少不得误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非同寻常的牵缠,所以才急着要见。 倘若死倔着不去,定然招嫌惹疑,脸面上弄僵了,中州城怕也呆不住。 离了这里能去哪? 有了错信秦塽,身陷沙戎的教训,她已不敢在那般任性了。 可真要去了国公府,便等同于默认跟他不清不楚,到时该怎么编排说辞应付那些「盘问」? 最可恨的是,明知两人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刚才就算不好当面解说清楚,也该想法子遮掩过去,现下偏拉着她一同来圆这个谎,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青阳气愤愤地在肚里来回骂了几遍,不知该如何是好,本就发沉的脑袋又胀痛起来。 v第46章[12.23] 蓦然一个激灵,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这讨厌鬼如此安排,倒像是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借势正好让她过府去似的。 该不会他对自己动了心思吧? 青阳不由浑身一紧,那颗心怦然起来,手脚也在被子里打颤,红脸低着头,连眼角也不敢朝帘子外头瞥了。 她暗暗告诉自己没影的事别瞎琢磨,可那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好像生了根似的,再也挥之不去了,从初遇到现在的那些事一股脑儿全涌进脑中,越想越是心慌。 莫说那些叫人心乱如麻的言行,就连淡漠中透着玩味的眼神,都不再单单是戏谑的味道,而像是别有深意的关注。 她定不下神来,手捂着胸口轻抚,不经意间摸到那只盛金叶子的香囊,登时想起芸娘。 那丫头也是个没正经的,惯常总喜欢口没遮拦,记得离开江陵前她还打诨说,让自己随狄铣去中州,暗里诱他着迷,从此不思进取,功业尽毁,顺带把狄家也搅得天翻地覆,什么新仇旧怨都报了。 那时只当是句浑闹的玩笑话,没曾想一语成谶,阴差阳错真就一步步跟他牵缠在一起撇不清了。 她半点也没有在这上头玩弄心机,毁人报复的念头,但想着若真能引狄铣着迷,说不定便好拿捏他,与自己方便,未尝不是件利大于弊的好事。 芸娘不也说么,这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副德性,一旦恋上哪个美貌女子,又求之不得,就像丢了魂似的,到时候还不任你驱使? 青阳深以为然,决定将计就计,立时转忧为喜,开口叫了声「三公子」。 许是心里不再推脱别扭,那寻常至极的称呼也自然而然的带着两分柔软,自觉除了祖母之外,还没对谁这么和声细气过。 然而,好半晌门外也没回音。 她撑着身子探头朝帘后瞧,外头空荡荡的,早没了那道绯红的人影。 撂完话就走,这哪有一点同人商量的意思,分明就是知会一句罢了,可笑她自己还在这里纠结了半天。 不过既然打定了主意,也就不再着慌。 青阳撇撇唇,仰头躺回去,安安稳稳地阖了眼。 这一天莫名过得极快,狄铣没再来过,翌日清晨也没见着,倒是国公府那边显得十分急切,遣来接迎的人辰正刚过就到了。 她被几名仆婢前后搀扶着上了凉轿,离院出巷,沿大路而行。 冷不丁的到外面,日头一晒,眼前昏昏的泛花。她来时毫无知觉,现下更不辨东西,身处陌生之地,旁边又没个熟识的人,心中难免有些惴惴。 外头那些轿夫像是得了吩咐,知道她病体未愈,因此走得不急不缓十分稳当,坐着倒也舒泰。 青阳松下那口气,耳听得周遭人声喧阗,渐渐耐不住好奇,抬手撩开小半扇竹帘朝外望。 没了这层遮挡,眼前一片清晰真切,只见街市繁华,人烟稠密,所过之处尽是一派兴旺景象,虽然尚不及江陵,但却比沿途所见的其它地方都好得多了。 她毕竟是生长在天下第一等温柔富贵之乡的人,瞧着这些便觉得安适,就连天光似也变得暖柔起来,半点也不晒人了。 数不清过了几道街,轿子转入近处稍显僻静的坊巷,没多远就见到一座白墙灰瓦的院落,瞧着并不甚大,只有正中形制威严的将军门和八字墙彰显出主人的身份卓然不群。 照理说,这时该下轿了。 青阳正敛着衣裙预备,却发觉轿子没有要停的意思,还在奇怪,就有仆妇凑到窗前道:「夫人吩咐了,姑娘身子不适,规矩都免了,只管安坐就好。」 还真是想得周到。 她心里感念,嘴上道了声谢,却忍不住想这究竟是国公夫人的吩咐,还是狄铣的意思,只得由着那群人次第接引着簇拥往里走。 过了两重仪门,又折进旁边的穿廊,沿路到底转进一处院落,轿子这才停下。 青阳四平八稳地由人扶着下来,扑面便是满鼻馨香,放眼只见院中有池有亭,湖石错落,石径蜿蜒,四下里鲜花竞放,争奇斗艳,瞧着多数都像是夏菊,那粉中带金的「寿客英华」也在其内,但杂于花丛之中已不显得那般惹眼了。 如此清新雅致的地方,不知比王府那冷清清的萦风阁好处多少倍。 青阳着实有点出乎意料,想着人家盛意拳拳,自己却动机不纯,不免心生忐忑。 她讷讷地由仆婢搀扶着进了正厅,鼻间萦氲的花香淡了,略带苦辛的药味又熏冲上来,侧头朝雕花落地罩里看,里面的紫檀座屏后白雾袅袅,氲腾腾地在半空缭绕着。 「昨日府里郎中开了外用方子,夫人特意吩咐备好了汤水,请姑娘药浴。」 旁边一个半老仆妇说明用意,笑吟吟地领人恭敬引着入内,轻手轻脚地替她宽衣解带,扶着坐进沐桶里。 水漫过肩头,身子完全被温热包裹,药气不再感觉那么浓重,虚沉和疲累仿佛被一点点地抽离,每一寸肌肤都舒展开来。 青阳受宠若惊,红着脸闷头不语,在旁边人看来还道是身子不适,又害羞局促,于是更加小心伺候,沐浴之后里里外外都换了崭新的衣裙,扶到妆台前坐下。 「姑娘真是天仙下凡,俺活了几十岁,也没见过这般人物,三公子当真是好福气了。」 先前那仆妇一边替她梳头一边赞叹。 青阳不由脸更红了,目光从镜子上挪开,低垂下去:「婆婆过誉,我哪有……」 话还没说完,就听人在外欢喜无限地笑道:「谁说过誉,三郎这回可不就是好福气么!」 不用猜也知道外头来的是谁,可这仓促间哪有个预备? 几乎就在转眸之际,珠帘哗然轻响,颜貌雍容端庄的中年妇人由两名小婢伴着,从屏后笑吟吟地转了出来。 v第47章[12.23] 她顾不得去想对方几时就在外头了,赶忙起身离座,听那仆妇在旁提点,便敛衽行礼,口称「见过夫人」。 按说依着她郡主的身份,对一个国公正室万万不该行这样的礼,更何况是狄家的人,倘若搁在以前,青阳无论如何也低不下腰去。 但许是因为人家这一番盛情相待的缘故,她刚才却做得顺理成章,连料想中的不自然也半点没有,自己都觉诧异。 狄夫人忙抬手扶住:「进门就是客,哪需这么多礼?坐,快坐。」 一边说着场面话,一边却掩不住打量的目光。 早前听那几个回禀的丫头说,接进府的姑娘如何如何美貌,跟画里的宫装仕女似的,她还半信半疑,急切想自己瞧一瞧,方才在外面暗觑时,便觉所言果然不虚,现下再近着细看,更加惊艳不已。 这哪里单只是个「美貌」,也不怕亏侮了人家,分明就是天仙下凡么。 她双眼闪亮,脸上喜色更甚,落座之后仍旧挪不开目光,又怕人家姑娘生怯,先叫仆婢退下,而后和颜悦色地问了几句病势汤药的话,才笑道:「老身吩咐得唐突,姑娘莫怪,三郎也是,一身的犟牛脾气,什么都不肯跟家里说,到现下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听她提起狄铣,青阳莫名心慌了下,也温然微笑:「山野女子不当垂询,夫人只叫我青阳就好。」 如此雅致又不失气韵的名字,怎会是寻常山野女子? 狄夫人肚里生疑,见对方眉眼间略有沉色,显然是有所避忌,不愿叫人深究。 狄家的媳妇就算不是高门大姓出身,好歹也得是个明明白白的人,三郎血气方刚,眼里只瞧见花容月貌,别的就什么都不顾了,那怎么能成? 她寻思无论如何得探个清楚,随着那话颔首念叨了两声,又道:「我听姑娘口音不是朔北幽冀一带的,不知家是南省哪里?」 青阳早想到会有这样的「盘问」,也预备好了说辞,不紧不慢地回话:「夫人猜得没错,我家原在江南润州府,后来中落,父亲也亡故了,母亲便移居山野,抚养我长大。」 她昨晚暗地里盘算时,琢磨着不能说是江陵来的,可又不愿随便胡诌个籍贯,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母妃出身的江南,但却没敢说是广陵,以免让人联想到谢氏一门。 说完这几句,知道对方仍存着疑惑,索性也不等开口再问,便自己续道:「后来母亲也撒手去了,临走时怜我孤苦,说北方洛城有父亲的旧交,嘱我来投奔,没曾想一路到那里,人家只是假意收留,暗中竟将我送与沙戎人,天幸三公子的军马及时赶到,救下了我,不然……」 她半真半假地把谎圆了过去,自觉毫无破绽,心头却像引动了压抑的情绪,伤心和委屈都涌了上来,垂首咬着唇,泪水盈湿了眼眶。 狄夫人听闻这番寥寥数语却坎坷至极的身世遭遇,也大感意外,看她凄楚难抑的样子,不自禁地受其所染,连声叹息,从怀里摸出帕子给她拭泪。 「唉……可怜的孩子,好了,不哭,既然到了这里,就跟到家一样,任谁也不敢再怎么着,就是三郎欺负你也不用怕,自有老身替你做主。」 她作保似的拍着胸脯,言辞恳切,倒像眼前这姑娘真的在狄铣那里受了委屈一般。 青阳暗蹙了下眉,不觉脸颊微烫,寻思那讨厌鬼欺负人的时候还少么?当真管得了?若是说出来,就算一时受两句训斥,回头还不得在自己身上找补回来? 狄夫人哪晓得她暗地里这番腹诽,温言抚慰了几句,对这姑娘喜欢之外,又加了两分怜惜,这时见她虽在病中略显憔悴,但仍旧仙姿玉貌,明艳动人,腮边那两抹看似羞赧的微红更衬得小脸桃李娇艳,难描难画,只是稚气犹存,不知到底多大年岁。 她就势转了话题问:「青阳今年多大了,莫不是才刚及笄?」 「明年便十七了。」这事青阳没遮瞒,据实而答。 狄夫人「哦」声点头,心想自己猜的也大差不离,今年才只十六,比三郎整差了八岁,按说是有些不大相配,可要找一个跟自家儿子年岁相匹配,又能有这般天仙似的容貌,仪态做派也有大家风范的姑娘,只怕是痴心妄想。 既然如此,这便是天作之合,还有什么好挑拣的? 「嗯,正是好年纪,想想我十七那会子,老大都抱在怀里了。」 她愈发瞧着高兴,笑容又在脸上绽开,轻手帮她抚着衫裙上的细褶:「这衣裳瞧着姑且还合身,回头我叫人拿料子来,你自个儿挑一挑,我回头让人再做几套,女儿家正是爱俏的时候,就该多打扮着。」 青阳见她称赞自己,含笑的眼中却带着一丝落寞,像是感叹自己年事已高,芳华老去,眸间轮了下,接口道:「多谢夫人,青阳愧不敢当,要依我说,夫人韶华正盛,即便不做梳妆,风致也非常人可比。」 狄夫人没料到她忽然反夸起自己来,先是一愣,随即心中暗喜,掩口挥了挥手:「这说的,老都老了,哪还有什么好看?莫取笑我这老太婆了。」 原以为也就一笑了之,谁想青阳望她又道:「我曾闻前朝女冠李季兰才貌双绝,年届五旬仍姿颜纤丽,神情萧散,受召入京为女官,玄宗皇帝见时也啧啧称艳,后世传为美谈。我原先不信人能容颜不老,今日一见夫人,才真的信了。」 狄夫人从没想过有人将自己跟前朝才女相提并论,红着脸笑个不停。 她年轻时也是欢漾活泼的脾气,可惜做国公的夫君却是个沉肃寡言的人,成婚以来连情话也说得少之又少,更别说当面称赞了。 后来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年纪越大,性子越沉,对这等情趣之事也淡了,几十年来这还是头一回听人说自己生得好看,虽然情知有吹捧之嫌,心下却也甚是受用。 眼前这姑娘容貌、才学、心性、妇德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更难得的是,跟自己也说不出的投缘,若非如此,恐怕以三郎那闷性子也不会一眼看中就放不下了。 狄夫人只觉此刻满心敞亮,几乎坐不稳当,又随口闲话了几句,便叫仆婢进来仔细吩咐好生服侍,也不叫青阳送,便起身去了。 穿过雕花落地罩到外间,探头一张,厅内没有人在,再朝院里望,才见那两鬓斑白的青袍背影正跨出垂花楹门往外走。 她啧了一声,脚下生风似的一路追出去,到门外叫道:「走那么快做什么,这么好的姑娘你还瞧不上?」 「你自己都瞧得好了,还问我做什么?」狄老公爷回身转头,皱眉冷着脸。 「人家哪里不入你眼,倒是说说看啊?」狄夫人一瞧他那副要将人往外推的模样便有气,「以前大郎在时你就这样,现下轮到三郎,我说什么也不会再依着你了。」 一提起长子,她眼眶立时就红了,侧过身去抹泪:「当初那欢喜大郎的姑娘还是广陵谢家的人,你一句话便将人晾下了,结果怎么样?最后连大郎也……」 说到这里不由悲从中来,抽抽噎噎地落下了泪。 狄老公爷被她哭得心烦意乱,两道同样染霜似的剑眉凛蹙起来,却放缓了语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广陵谢氏女即便不奉诏入宫,也要嫁入宗室,百余年来都是这个不成文的规矩,朝里朝外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当年大郎同她好得越深,咱们狄家便越是危险,你叫我怎么点这个头?」 他叹了一声,语气愈加严峻:「如今天下大乱,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尔虞我诈,若是走错了哪步棋便悔之晚矣。从润州到洛城有千余里路,一个孤身文弱女子又是这样的容貌,怎么一路保得万全的?再者,洛城是颍川澜家的防区,又地处关内,她是如何被送到沙戎人手中的?却又那么巧,正好被三郎撞见,如此多的疑点,叫人怎能不生疑?」 v第48章[12.23] 狄夫人几次想开口反驳,却又找不出立得稳的话来,忿忿地瞪着他,想了片刻,没好气地回嘴道:「你这不过也是怀疑,可有明证么?怎么就能认定人家说的不是实话?况且就算不信那姑娘,难道连自己的儿子也不信了么?这么些年了,三郎在外征战,哪次在智计上落过下风,你说的这些,他会瞧不出来么?」 她出来时是一副春风和暖的好心绪,这时却变得糟糕无比,恨声一跺脚:「不同你说了,我这就问三郎去。」 这边才刚扭过头,狄铣便从不远处院墙间的月洞门出来,迎着忐忑难掩的母亲淡然一笑,径直走到父亲跟前,抱拳一礼,脸上已是肃然的正色。 「爹娘有什么话,只管问孩儿便是。」 自家这三郎是个什么脾气? 打从能记事起,便不知循规蹈矩为何物,无论怎么管教,过后依旧是无法无天,我行我素。 战功武勇不必搬出来说,身为狄家的子孙都得有这个本事,其余的除了表面上那副沉稳劲儿,哪里还有一丁点随肖父亲的地方? 瞧着那副貌恭心不恭的模样,狄老公爷便莫名有气,再想他这次竟无端带了个来历蹊跷的女子回家,更是心中不悦,鼻中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狄夫人察言观色,眼见这父子俩尚未搭腔就像要顶牛的架势,赶忙上前在儿子的袖筒上扯了下:「三郎莫会错了,那姑娘我也瞧着喜欢,可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爹娘怎能不替你多长两双眼相看着?照理说,这该依着父母之命才是,如今已放手任你自选了,还有什么好犟的?」 她一边安抚儿子,一边又照顾夫君的颜面,两头劝着打圆场,说着又使了个眼色,拉住他手臂:「走吧,今日这事你可半句都不能再瞒娘了。」 狄铣仍站在那里,半点没有听劝随她走的意思:「娘也想差了,孩儿本就没有要瞒的意思。」 他在母亲手上轻拍了两下,倾身恭敬对着父亲:「此事孩儿或许有处置失当之处,但自信问心无愧,更不会欺瞒,爹和娘尽可以放心。」 这听着还像有几分真心诚意。 狄老公爷面色稍和,回头睨了他一眼:「实与不实,须得听你说些什么才能论定,随我来吧。」 言罢,负手阔步便走。 狄夫人生怕两人稍时说话间又呛起火来,哪里能放心,也跟着一同去了。 穿过月洞门到前院,一路转进廊下的小厅,狄老公爷才缓下步子,在中堂下的交椅坐定。 府里的家仆都是有眼色的,一看这阵势就知道要回避,奉了茶之后便都退了下去,又将门掩上。 「说吧。」狄老公爷向后一靠,肃然直截了当。 狄夫人在旁横过一眼去,回头温然道:「又没外人在,三郎只管慢慢地说。」 狄铣微一点头,立在厅中道:「其实说来时日不长,人是上月在江陵遇见的,当时事已办妥,我乘船返程,出城不久行到距瞿塘渡口不远处,恰好见近处一艘江船上有人作歹行凶。」 起初听他口中说出的是「江陵」而不是「江南」,狄夫人心头不由「咯噔」一下,脸色微变,随即又想从润州到洛城似乎没有水路可通,如今这世道,旱路又艰险难行,或许人家是刻意绕个弯先到江陵,然后再由运河北上。 虽然明知这样大费周章,有悖常理,但不知怎么的,心里却一意替那姑娘开脱。 狄老公爷瞥了她一眼,眸中凛色更甚,冷声反问:「后来呢?你便忍不住出手救了?」 狄铣面色如常,目光也毫无躲闪之意:「孩儿的返程之期事前没有任何人知道,大江上千百条船,我又在舱内,应该不会泄露行踪。而她是女伴男装,想是中途被人发觉了,因此才起了歹念,若不救,她当时已遭毒手了。」 听儿子说得有理有据,狄夫人悬着的心便放下了两分,只觉刚才自己那番开脱的想法也更切实了,暗叹了口气,看向旁边。 狄老公爷只做没见,狭眸略作沉吟:「再后来呢?」 「杜川盘问过,我也亲自试探了虚实,像是孤身在外,又头一回出远门,其它没什么异样,性子倒是硬气,不肯说原籍何处,要去哪里,也不愿随我们同行,只到瞿塘渡口便下船自去了,临走前却留下这个。」 狄铣说到这里解开腰间蹀躞带上的皮囊,从中取出那片成色已稍显暗沉的金叶子,托在掌间递过去。 狄老公爷眼中微现惊讶,接在手中端详,只见那金叶子雕工精细,份量纯足,显然是珍藏久远,绝少用过的。 这东西他生平未见,只怕全天下也找不出多少来,其价已不能单以金来揣测,那姑娘随手便留下一片竟也不当回事,这等气度绝非常人。 他沉吟不语,狄夫人那边却已眉舒颜展。 这姑娘能拿出金叶子来,足以证明从前家世优渥,有那样的谈吐举止便不足为奇了。况且敢一个人走那漫漫长路,又不肯轻易受恩惠,更见性子坚强高洁,与刚才所见全无二致,应当就像自己猜度的那样,八成是前朝重臣的遗孤,要不然其母怎会看破尘世,带她甘心隐居山林? 想到这里,忍不住埋怨道:「傻孩子,青阳孤苦无依的,你就忍心真叫人家姑娘这么走了?」 狄铣淡淡一笑,没答这话,望着父亲:「倘若换作是爹,应该怎生处置?」 狄老公爷抬眸斜了他一眼,紧锁的眉间也舒开了不少,将指间的叶子抛回去,重又正襟危坐:「所以你就一路暗中派人护着她,是不是?」 狄夫人起初听得糊涂,这时才明白过来,轻啐了一口,脸上却是眉开眼笑,暗赞儿子想得周到,既顾了那姑娘的面子,又护了周全,多半那会子已经瞧中人家了。 狄铣那抹笑只在唇角停了一瞬,继续道:「十日之前,我引军追歼沙戎拔骨野部,接报说她已安然到达洛城,却进了秦家……」 「就是你上次回报说跟沙戎勾连的秦塽?」狄老公爷闻言,花白的双眉立时轩起,随即若有所悟,「你便是凭此猜知了沙戎人的动向?」 一提起「沙戎」二字,厅内的气氛立时显得凝沉下来。 狄夫人听青阳真的是去投奔人,已没有半点怀疑了,但听那人与沙戎勾结,虽然明知安然无事,心还是不自禁地揪紧起来。 狄铣颔首应了声「是」,眸色也变得沉凛:「爹料的不错,早些还有线报说洛城一带近来有不少女子离奇被掳失踪,就与那秦塽有关,他挟着这么多人口不可能深入戈壁太远,又要暗中接手,沙戎人必定离洛城方向不会太远,只是万没想到突袭营寨时真就见她在那里。」 听完这番话,狄老公爷仍皱眉不语,但脸上已没了疑云满布之色。 狄夫人瞥他啧了下唇,忙冲儿子道:「成了,这话都说清楚了,三郎先去吧,替我瞧瞧青阳在那里可还习惯?」 v第49章[12.23] 狄铣冲母亲微笑了下,拱手一礼,转身而去。 见房门重又掩上,狄夫人吁了口气,已笑得合不拢嘴,转头见旁边的人还在那里闷不吭声,瞪眼推了一把。 「不都听得清清楚楚么,还只顾想什么?我可把话撂在这儿,三郎和青阳的事你要再横拦着,就别想叫我再理你!」 即便是仓促应付,青阳对自己言语机变,蒙混过关的本事依旧有自信。 再加上两句灵光闪现,信手拈来的恭维话,更是锦上添花,单瞧老夫人那一脸欢喜无限的样子,就知是恰到好处,正打在心坎上。 她不禁暗自得意,等人走后,心绪也转好了起来,嫌旁边有仆婢不自在,就借口身子不适,都支了出去,倚着榻栏闲望窗外的绿树繁花,恍如在家一般悠然。 青阳不算是个多愁善感的姑娘,兴致好时绝少去想那些烦心的事。就像现下,压根没琢磨这样会不会越陷越深,事与愿违。 外面碧空万里,几乎看不到云,清透得仿佛没有一丝杂质。 这样的天江陵没有,千里北上一路也从未见过。 她瞧着喜欢,不知何时,风也变得若有似无,院中树杈轻摇,花朵微颤,馨香漫窗盈鼻,满目生机盎然。 倘若南平王府的萦风阁也是这样一处院落,没准她也不会总爱往外跑,如今看在眼里,也像遂了心意似的。 一阵颇响的肠鸣惊破遐思。 青阳打了个怔,俏脸不由发热,幸而仆婢们都不在,也没人听到,否则当真要羞死了。 她前两日病得沉重,一直卧床不起,粥水都不曾进过多少。昨日醒来后,到现下也没正经吃过什么,起初并不觉得饿,这会子腹中空空的感觉便显出来了。 目光自然而然地巡过去,见不远处的圆桌上面点心、果品、小食盒装盘盛,花色各样。 青阳之前并没留心,这时瞧着不免引得腹中更加饥饿难耐。 她也没矜持,过去坐到绣墩上,落眼在桌面上来回扫了两圈,便不客气地拣了块阳春白雪糕放在唇边咬了一口。 原先只是想垫垫肠胃,谁知一尝之下,那糕竟是软糯正佳,香而不腻,从前王府里专请的江南白案师傅似乎都还比不上这等手艺。 她吃得可口,不觉便放开怀来,没片刻就吃了三四块,兀自有些收不住嘴。 脚步声在外间响起时,青阳口中正在咀嚼品味,一惊之下,赶忙将剩下的半块糕放回盘中,还没等撤手,就觉这样极是不妥,慌地又拿起来,囫囵塞进嘴里,粗嚼了两下就吞。 她噎得喉咙胀痛,拿起旁边的茶水灌了几口,终于将堵在半截的糕饼送了下去。 几乎与此同时,脚步声也来到了近处。青阳搁下茶盏,尽力掩着尴尬起身回头看,狄铣已悠缓着步子踱进来,站在几尺远的地方,望着自己的双眸略带异色,但也只是一瞬,随即又瞥向圆桌。 青阳也垂过眼角去,瞧着那少了足有一半的糕饼盘子,双颊不禁有些热,心想这事终究瞒不住,但好歹没叫他瞧见自己方才那副吃相,倒也松了口气,半真半假地正色问:「怎么,你有事?还是……国公爷和夫人瞧出什么来了?」 狄铣没接话,唇角带着一抹几不可见的淡哂,负手走到桌前,俯睨着那空了一半的盘子,活脱脱像在清点个数似的。 「嗯,瞧这胃口倒好,病该是无碍了吧。」 瞅着机会就不依不饶地嗤弄人,在江陵是这样,到这里还是如此,当真讨厌。 青阳脸不由更加红了,暗地里翻个白眼,心想不就是吃了你家两块糕么,有什么大不了,至于就这样不依不饶地损人? 心里不痛快,忍不住就要反唇相讥,却见狄铣伸手捏了块糕整个放进嘴里,边咀嚼边点头略带含混道:「是不错,甜糯正好,不涩不腻。不过么,点心当不得饭,况且你体内还有热毒未清,这种生痰上火的东西还是少吃些好。」 「我已好多了,不过几块糕而已,谁会像你说得那般不堪。」 青阳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心里却发虚。 她如今仍有些头重脚轻,身上也没多少力气,现下也不知是不是糕吃得太多,引动了痰火,这时喉咙真就有些刺刺的干痛。 她不禁暗自后悔,可就是不肯在他面前认输落了下风,索性故作不屑地一呵:「说的好像手段高明的郎中似的,都不用望闻问切了,我自己的身子如何,难道不比你清楚么?」 狄铣将最后那口糕咽下,抬起拇指将唇边四下都抹净,重又抬眼看她,眸底也带着笑。 青阳只觉他好像又在看自己口唇,莫名地又羞又惧,不知那人心里琢磨的什么,却也不敢往深处想。 「假如证明我所言非虚,你怎么说?」他冷不丁地忽然问。 她摸不准他的用意,心虚得更厉害,然而不肯服输的性子却仍占着上风,兀自嘴硬地反问:「胡吹大气,要真这么厉害,干脆开馆行医得了。也罢,你划个道来。」 明明是身份娇贵的郡主,居然一派江湖口气,还叫他划下道来,也不知跟哪个胆大包天的人学的。 狄铣忍着笑,淡色颔首:「成,若我不用针药便能将热毒逼出,你便应我一件事,如若不能,或者清得不畅,就换我应你一件事,各自公平,童叟无欺,如何?」 青阳只是不信,又想热毒清得畅不畅,还不全在自己一张嘴,到时就算输了也抵死不认,他能有什么奈何,既然不论怎样都能立于不败之地,赌一赌又何妨? 她放下心来,脑袋一热,便大喇喇地往绣墩上一坐:「那好,就这么定了,到时可不许抵赖。」 听她应承下来,狄铣淡挑的眉梢轻翘了下,在近处那只墩上坐了,抬肘往案面上一搭:「离那么远干什么,坐过来些。」 「什么?」 青阳一怔,戒备地望着他。 「不坐过来怎么清毒?」他话中略带斥责,说着便抖袖露出那只指节分明,经络起伏的手,「把手给我就成。」 v第50章[12.23] 她刚还在想莫非又要像上次那样偎在一起,听了这话才松口气,红着脸朝那边挪了挪,轻捋着袖子,将柔荑般的素手递到他面前。 狄铣不再看她,不轻不重地捏住她纤细的腕,拇指从下面抵住柔滑的掌心,暗暗运气冲穴送进去。 青阳僵着那条胳膊,正自忐忑,忽然就觉一股力道顺着臂膀不急不缓地挤入胸腹,又顺势向上,喉间那股燥痛也被逼入嗓间,登时干痒难当,忍不住咳了两声,赶忙掩口憋住,满面尴尬地朝他暗觑。 狄铣目不斜视,仿佛充耳不闻。 她赶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嗓间火燎似的发呛,实在忍不住又咳了起来,额头也渗出冷汗。 片刻间,那股力道已充塞胸肺,忽又翻卷倒流,一股股回入到臂膀中,徐徐向下,渐渐顶入掌心。 青阳只觉甲缝胀痛,须臾,指尖竟渗出暗红的血珠。 就在这时,狄铣撤手长身而起,淡淡地说了句:「别忘了,把脸也擦擦。」便大步转过座屏而去。 青阳还在那里喘息不已,喉间的燥热已大为减轻,肚里纳罕刚才还信誓旦旦地打赌,怎么又说走就走? 她呆坐了片刻,起身到妆台前拿帕子想擦汗,蓦然在镜中看到胭霞满韵的脸,上唇边还残着一小片糯米粉迹,竟像是未剃净的胡须似的。 月上中天,夜蝉依旧吵得欢畅,仿佛不知疲倦似的。 正院卧房隔窗映着灯火明亮,间或传出一两声清脆的磕声碰响。 那窗后的妆台上,七八只漆嵌螺钿的奁匣都翻敞着,狄夫人披衣坐在那里,一手拈根金钗,一手托只玉镯,枯着眉左右端详,神情迟疑不定。 倏尔都搁手放下,重又拿过匣子到里头扒拉,口中还不住地啧叹。 狄老公爷只着中衣宽袍,却在案后正身危坐,检看着手上映光如水的长剑,却被旁边的动静吵得心烦,皱眉睨了一眼:「都后半夜了,你还有完没完?」 「你要睡便睡,耗在这里盯着我做什么?」 狄夫人不回头,没好气地丢过一句,埋头在匣子里拨弄:「这不是想找件像样的东西送给青阳么,人家金叶子都拿得出来,定是有见识的,可不能随便……」 她像在自言自语,忽而眼眸一亮,拿起一根通体翠蓝的长簪,欢然扭过身来:「你瞧这根琉璃簪怎么样?当年圣上御赐的,世间少见,应该送得出手。」 狄老公爷不搭理,挑剑轻灵地在面前挽了个花。 「问你话呢,三郎的婚事要紧,还是你那铁片子要紧?大半夜的只顾瞧它做什么?」狄夫人不悦地提高声音。 听她将自己的宝贝叱为「铁片」,狄老公爷也有点不乐意了,哼声道:「你也知道大半夜,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着急乱送什么?」 这下狄夫人更不悦了:「事情都说得那么清楚,人家姑娘都情愿跟三郎回家来,肯定也是死心塌地了,到了这份上,你又想生什么枝节?」 狄老公爷不愿跟她辩这个,沉脸摇头:「哪里清楚了?我瞧不成,此女根底不明,况且生得也太艳,定会魅人心性,三郎若是把持不定,沉溺女色,消磨了意志,战阵上还如何……」 没等他说完,狄夫人就一个冷眼斜过去:「嗯,似我这等丑模样最好,瞧着便生厌,见不着也不用在心里惦记着,没准还能留出空来琢磨别人,是不是?」 「你……啧,一把年纪,这是什么话!」 狄老公爷正要用鸊鹈膏抹剑,没想到她竟拿这话来反噎,不由皱起眉来,捏着瓷罐在案上一顿。 「怎么不瞧瞧你自己说的什么浑话?」 狄夫人气不打一处来:「我问你选个什么物件好,你呢?居然扯到丑俊上去了,三郎要真是这等不堪,你现下还能如此省心?再说了,青阳生得美,碍着你了么?那是三郎眼界高,会挑拣,人家姑娘也不光是感恩图报,定然是因着咱家三郎人才难得,万中无一,你以后少拿那套歪理在我面前瞎扯!」 狄老公爷被这一套十成十的歪理噎得说不出话来,索性不言语了,闷声抹自己的剑。 那边狄夫人又一次占了上风,得意地挑挑眉,拿着那簪子又瞧了会儿,终于觉得满意了,便小心放进匣里收好。 刚合好盖子,忽而像想起了什么,起身惊道:「坏了,原来还想让三郎相看那几家的姑娘,如今青阳这事要定了,到时可怎么说去?」 狄老公爷目不斜视,雪白的棉巾徐徐抹过剑刃,鼻中嗤出一声轻哼,等她又问了一句才道:「你都定了,还管那些个干什么?」 「怎能不管,帖子都发出去了,再收回来成什么体统,这两日人家就要上门了,咱们总不能真把话实说了,叫人家难堪吧?」 狄夫人也暗恨自己先前太过操切,可最该怪的还是三郎,既然有瞧中的人,怎么不先让家里知道,但凡早个一两日,现下也不必坐蜡了。 她蹙眉咂唇,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好,又望向夫君,指望男人家拿个主意,没想他竟收剑入鞘,往架子上一横,负手走过去,上榻倒头便睡。 —————— 晨间起了一阵大风,穿堂涌进内室,拂动纱幔翻卷,扑棱有声。 青阳原本睡得香甜,没来由的被惊醒,随即困意全无,靠在围栏上挑开帐子看,外面日头初升,却好半晌才跃上院墙,迟迟的像在犯懒。 风渐渐小了,晴色尚好。 她略躺了一会儿,便揭了被子起身下榻,由仆婢伺候着洗漱梳妆,早膳过后,又坐着用刚煎好的汤药。 忍着那股子涩口的苦味才灌下去,还没等撂碗,狄夫人就到了,先问身子如何,见她气色已好看了许多,脸上也极是欢喜,便拉着手温然道:「虽说将养要紧,可也不能总闷在房里不见个日头,既然好得差不多了,不若随我同去园子里瞧瞧新鲜。」 新鲜也不过是花草而已,还能有别的么? 青阳没什么兴致赏玩,更怕撞上狄铣。想起前日唇角沾着糯米粉却懵然不知,在他眼里的活脱脱像个傻子,耳根便热得发烫。 可主人家上门相邀,实在盛情难却,再想想以那讨厌鬼的性子,大约不会去园子里闲晃,去了反倒能避开,索性便故作随和地应了。 v第51章[12.31] 狄夫人立时眼露喜色,亲昵地携着她手,由仆婢前呼后拥地出了门,沿游廊绕过前面的院落,刚到二进仪门外,就听高墙内人声嘈杂,吆喝不断。 园子不该是个清静所在么,怎会这般吵闹? 青阳肚里纳罕,却也多了几分好奇,随着狄夫人走进去,就见里面亭台楼阁间彩绸披覆,楹幛重重,几十名男女仆婢忙得热火朝天,似乎正在布置什么大宴庆典似的。 她正感乱眼,蓦地里就觉手被轻扯了下,狄夫人兴致勃勃地朝那池碧水对面一指:「青阳快瞧。」 青阳循着方向望过去,就见那里搭起了一座高台,少说也有两丈高,上下两层,飞檐挑角,阑额下还挂着彩灯绣旌,远望极是喜庆,但像是仍未完成,还有不少工匠在那里架梯铺瓦。 这架势着实不小,瞧在眼里莫名让她心悸。 该不会真的弄巧成拙,这两日便让自己和狄铣…… 青阳有点始料未及,脑中懵懵的乱成一团,拼命捋出条线来,心想他八成早知道了,却瞒着不说,到底打什么主意? 要真是如此,这国公府无论如何也呆不得了,须得赶紧想法子离去。 她正打着主意,狄夫人又凑近笑道:「过两日就是乞巧节,不知道江南有什么习俗,我们中州这里都要筑台起楼,让女人家当晚对月乞巧,顺便宴请亲朋好友,可热闹呢。今年你也一起来,到时候别管三郎,挨着我坐就好了。」 七夕节庆的习俗,各地应该都大同小异。 青阳不知道江南如何,但在江陵一带,的确也是要起花楼建阙阁,对月乞巧的。 记忆中,五岁之前父王下落不明,家里冷清,甚至连正旦都气氛索然,更别说这等日子了。母妃死后,王府节庆便恢复如常,然而那些欢乐已与她毫无关系,只偶尔到芸娘家的花楼上玩过几次。 她见说的不是那回事,稍稍松了口气,可又隐约觉得事情透着那么点蹊跷,叫人悬着心放不下,于是含笑推脱:「多谢夫人厚意,但这场合外客僭忝不宜,再者青阳也不善女红,还是不搅扰了。」 狄夫人只道这是她面嫩,随口客套的谦辞,拉住那只小手轻拍着笑道:「哪就扯到僭填上来了,其实就跟寻常家宴一样,多些人热闹热闹而已,你莫多想,安心随着我便好了。」 她三言两语就将事情定下来了,青阳暗蹙了下眉,总觉心里惴惴难安,正寻思怎么躲过去,斜刺里一抹绯红忽然闯入眼中。 目光撇转,果然见狄铣从对面的宝瓶门出来,循着游廊走过,昂然间又带着几分悠哉。 他居然还真会跑到园子里来闲晃。 青阳讶异之际,却也正中下怀。她这时早将昨日的尴尬抛到了脑后,只觉憋了一肚子话要找他说个明白。 进国公府惹出这些枝节来,还不都是拜这讨厌鬼所赐,人家这里坐蜡,他倒悠闲得紧,瞧着便叫人有气。 她心里不舒坦,盯着对方的目光不由自主就显得有些灼烈。 狄夫人近在迟尺,瞧在眼里却全然是一副对情郎入目难舍的样儿。 看来自己先前还想得浅了,这姑娘哪里只是芳心暗许,分明就是心如磐石,生死以之了,只不过女儿家羞涩,轻易不肯表露,现下不经意地见着人,那情态自然而然就露出来了。 天下哪个姑娘不爱郎俏,就跟男人悦色一个道理,像自家三郎这般俊美无俦又顶天立地的人物,谁见了怕都割舍不下,可真正配得上又有几个? 她欢喜之余,也不由更恨自己糊涂,当初干嘛心急火燎的,差点弄巧成拙,误了大事,幸好三郎带回这姑娘来,要不还真就错配了姻缘。 看着眼前娇美难言的人儿,心头像吃了蜜糖似的,怕她尴尬,先在耳边低唤了一声。 青阳回神一愣,立时惹起了面火。 狄夫人半掩着口冲对面努唇示意:「还愣着做什么,既是三郎来了,有话说就快去吧。回头我再过去帮你挑挑那日穿什么衣裳好,另有两副头面也一并带过去。」 言罢,眉眼含笑地转了身,旁边那些仆婢也都忍俊不禁,看她的眼神更是暧昧不清,倒也不敢多瞧,拥着自家主母去了。 直到她们走远了,青阳双颊的红潮才渐渐退去,抬头看时,狄铣已停了步子,就站在对面的廊檐下,挑唇淡哂地望过来,显然将方才那些窘态都看在了眼里,这会子正好整以暇地等她过去。 被人误会也就罢了,他好像也乐此不疲似的,有这么存心看人笑话的么? 青阳蓦然生出一股想调头便走的冲动,可想想又不能意气用事,一咬牙低着头顺着游廊走过去。 日光斜照,从檐头外洒进来,烤得脸颊滚烫。 她觉得难受,朝廊内挪了挪,拣晒不到的地方走,脚下的日影却好像也追移过来,仿佛故意跟她为难似的。 青阳烦得不行,刚要加快步子,迎面忽然风声裹响,高大的影子随即遮蔽了日头,将她覆在一片阴凉下。 「有话说?」狄铣淡声问得直截了当。 她有点猝不及防,拿手遮在额前,半晌才看清他正色带哂的脸,微怔了下,本来满肚子的火气忽然间削减了大半,那些涌到嘴边的话这时也说不出来了。 方才远远的看见,那眼神就像要咬人似的,要不是众目睽睽之下,恐怕早就直奔他来了,如今人就站在跟前,怎么又闷葫芦似的了? 这可不像这丫头的脾气。 狄铣瞧得有趣,索性也不追问,就这么俯着她默然等着。 那目光实在有些灼人,更受不了的是眼底揣摩不清的意味。 青阳别开头不看他,心下稍定了些:「你能不能……想个法子,让我出府去?」 本来该疾言厉色的话,这会子说出来却有些战战兢兢,像在求恳他答应似的。 「怎么,昨日还好好的,这就不舒坦了?」 v第52章[12.31] 他什么都知道,居然还在那里明知故问,调侃人也该有个底限。 青阳急起来,回了他一个冷眼:「还问我,你家里现在都以为咱们……嗯,都误会到这个地步了,我再留下来可怎么好?」 到这会子才觉出不成了,还真是后知后觉。 狄铣将那抹笑抿淡在唇间:「莫管别人怎么想,你自己觉得有那么回事么?」 「当然没有!」 她一挺胸,答得理直气壮,没留神拔高了嗓音,引得近处搬桌扛凳的仆厮侧目朝这边张望,立时又矮了气势,心虚地瞥着周围,压声道:「这样下去不行,哪天逼到份上,谁能跟你扛得起这谎,总之我不管,你既然让我来,就得有法子再把我送出去。」 「还是那句话,心中无愧,何惧人言,郡主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到这里怎么就看不开了?」 他全然不当一回事的调侃,又呵道:「放心好了,我在中州呆不久,谁有那个心思着急也无用,你担心个什么,好好住着吧,离了这里怕就没眼下的安生日子过了。」 青阳略一琢磨,便品出了其中的意思,只要他不在中州,娶亲的事就只能暂且搁下,总不能强摁着她一个人上喜堂去,压根儿便用不着担心。 「那你可得抓点紧,别被留下走不成了。」 她觉得有理,看他的眼神缓和了些,可蓦然冒出的这句话却有点不顺耳,好像在赶人家出门似的,自己也醒觉不妥,讪讪地干咳了一声,又问:「还是要去打沙戎人?那……」 她顿了下,咬咬唇,试探地望着他:「到时候能不能也带我去,总比在这里每日别别扭扭的好。」 「你去?」 狄铣目光微异,随即戏谑的意味更浓:「可惜军中容不得闲散的人,到时你能做什么?上阵杀敌?救死扶伤?浆洗缝补?好歹是千金之躯,总不能叫你当众歌舞助兴吧?」 「你混蛋!」 青阳好言好语的,没想到他这般损人,火燎上来,一拳擂在他胸口,扭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狄铣目送那纤柔的背影在竹丛后隐没,垂眼慢慢睨向胸口皱起的衣褶,那抹笑终于在唇间绽开。 过午之后,天不再那么清透明朗。 红日西移,灼浪四下里涌动,檐下的滋味哪里都差不多,这时候屋内闷气,反倒不如院中花棚荫蔽下和风送凉的舒适。 青阳靠在椅背上,微微仰颈向后枕着,双眸将阖未阖,狭狭望着头顶牵藤引蔓,花枝低垂。 阳光在叶片交叠的窄隙间闪跳,晃得眼前生晕。她索性落了眼皮,听风声窸窣,鸟鸣虫幽,渐渐连心跳也静了下来。 其实他说得倒也不错,这世上还真没有哪处能比现下这院落更安生惬意,可为什么偏偏又要说那种话,难道撞见她跳胡旋舞,真就叫他心生轻贱了么? 一想起这个,不禁又气往上冲。 看轻就看轻,又不会少点什么,反倒是他,自以为了不起,好像谁都须得高抬一眼似的。 青阳肚里不屑,心中却莫名地发空,好半晌才隐隐觉出像是难以言喻的失望。 为什么会这么放不下? 她想不明白,说赌气不对,不甘也不像,总之就是那么一股子怨忿,仿佛从一开始就打从心底里以为他这样生性不羁的人不该也是寻常俗昧不堪的眼光。 然而,似乎是她自己想错了。 青阳只觉烦郁积在胸口上下不得,本来清凉的花棚下也莫名显得燥热起来。 旁边服侍的仆妇瞧出她不自在,恭声道:「风有些大了,姑娘不如回房吧,榻上歇一歇,别再着了凉。」 她也有些呆不住了,睁眼点了点头,刚撑着扶手坐起来,就见几名仆婢从左手的庑房里出来,每人都捧着成摞的长匣子。 「那里怎么也要拾掇?」她随口问了句。 那仆妇接口道:「都是些旧物,好些年没动过了,夫人特意吩咐的,叫腾一腾,回头留着放用得着的东西。」 青阳「哦」了一声,本来没留意,蓦然发觉有几只匣子的样式好像在哪儿见过,暗地里回思,登时想起狄铣带去江陵那份贺礼来。 「婆婆,我瞧那里头好像有书画似的。」 「姑娘好眼力,是有好些书画,瞧着不大,搁在那里却也挺占地方。」那仆妇也答得随性,说着便伸手去扶她。 青阳搭着她手站起来,目光却始终不离那几只匣子:「贵府所藏定然是珍品,不知要搬去哪里,能否略等一等,许我开眼瞧瞧?」 「这……」那仆妇略一迟疑,随即欣然点头,「成,几卷轴子而已,有什么许不许的,姑娘只管看,稍时我跟夫人回一声就是了。」 言罢,就招手叫那几个仆婢过来,将盛卷轴的匣子都搁下,由她自看。 其实青阳并不真心想看,可就是压不住那股探究的念头,仿佛谜底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只要下定决心再进一步,便能得知真相。 她掩着有些发颤的手打开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副微微泛黄的卷轴,解了绳结展开,入眼仍是那首《蝶恋花》词,字迹也亦如当时的熟悉,只是笔意更显粗拙些,像是刚临摹不久的,但一眼便能断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她心头怦怦直跳,却耐不住好奇,搁手放下又拣了几幅出来看,上头无一例外临写的全是《蝶恋花》词,笔体由拙到巧,渐渐真得了几分凤舞翔鸾,清逸灵动的意韵。 若只是习字,该当从简入繁,有谁会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单写一阙词? 青阳怔了片刻,故作淡定地颔首:「这几幅临的是广陵谢氏家的字体,着实见功力,敢是国公爷的书法么?」 v第53章[12.31] 「姑娘是有学问的人,不过却猜差了,这些都是大公子当年留下的。」 纵然早已心里有数,可听人家当面说出来,她还是有片刻的怔懵,脑中也一片空白。正愣神之际,就听那仆妇忽然恭敬叫了声「夫人」。 她一激灵,抬头见狄夫人已走到了近处,脸上是春风和暖似的笑,垂见石桌上堆满了卷轴,双眉不由一蹙。 「不是都叫收到别处去么,怎的全摆在这里?」 那仆妇刚要回话,青阳先接口道:「是我一时好奇想看看,才叫婆婆拿来,唐突之处还请夫人恕罪。」 狄夫人闻言,脸上那丝不悦立时隐去,叫旁边随侍的人都退了,拉着她在石墩上坐下,温然道:「看看打什么紧,就怕胡乱写的东西入不得眼。」 青阳瞧得出她眼底里难以尽掩的凄然,知道定然深悉内情,虽然引人想起伤心事甚是不宜,但错过这时机,恐怕以后难再有机会问个明白了。 「夫人说笑了,这字临的是广陵谢家的书法,深得其中精髓,即便当世大家也少有人及得上,哪里是胡乱写的东西。」 她着意加以吹捧,引着对方接话。 狄夫人听她称赞,脸上疏无欢喜,长长叹了口气:「青阳果然是书香门第出身,一瞧便知道出处来历,可写得再好能怎样,又换不回人来……」 「夫人这是……」青阳继续假作惊奇。 「罢了,家里的事早晚也该跟你说,现下也不瞒了。」 狄夫人又叹了一声:「其实这么多字全是三郎他大哥写的,你说一个自小刀枪不离手的人,突然每日练起字来好不好笑?那全是因为结识了一位广陵谢家的姑娘,两个人偷偷地要好,各自都许了心了,可惜……八成你也听说过前朝的规矩,谢家女要么进宫,要么嫁入宗室,没有配与臣下的先例,也是该着大郎有缘无分,能有什么法子。」 「那……后来呢?」青阳语声发颤,双手在袖筒中战栗。 狄夫人像没听出异样,摇头苦笑:「还能怎么样,只能断了来往,后来朝廷降旨将那姑娘册封了南平郡王妃,大郎表面上没见消沉,可当娘的能瞧不出他心里难受么?唉,本来多好的姻缘,可惜我当初连那姑娘的面都没瞧过一眼。」 她说到伤心处,泪不自禁地涌了出来,取了帕子擦拭,却见青阳也是两眼莹莹,人愣在那里呆呆不语,只道她听了这番往事也心怀感伤,忙道:「瞧我,一提这话就收不住口,倒把你也招哭了。傻丫头,你和三郎情投意合,又不会有谁横着,以后琴瑟和鸣,甜甜蜜蜜,大郎在天之灵瞧着也高兴。」 青阳脑袋里嗡嗡作响,几乎没听到她说什么,耳畔翻来覆去回响的都是「册封南平郡王妃」这句话。 原来母妃真的跟狄家有关联,嫁入王府更是大非本意,既然毫无真情,那她为何还要苦等父王五年?后来自缢究竟是万念俱灰,还是借此解脱? 她忽然觉得知道这一切,非但没寻到答案,反而让谜团更甚,更让人牵肠揪心了。 七月初七,天气晴好,风也是一如既往。 这里的风似乎永远不会停歇,即使有也只是短暂的小憩。 傍晚,西天里漫空盈起赤金般的新霞,少了大片云来衬托,落日也显得孤单。 从偏院到园子并没有多少路,出门时夕阳还半坠在墙头上,等望见披绸挂红的彩拱,半弯的弦月已皎然当空。 青阳随着狄夫人进入中门,甫一到场,绯艳的袍色,绝丽的容颜立时便引得一片侧目惊叹。 她身上这件红纱外氅是狄夫人亲自挑选的,配着杭罗内衫,素赤相应,婀娜尽显,又不失端方大气,的确更增颜色。 原先心里就怨气未消,又知道了母妃同狄家的纠葛,本该芥蒂更深,绝不会想着这等同他全无二致的服色。 可她就是莫名其妙,顺顺当当的穿上了,连心里也没有太多的纠结抗拒,仿佛是件自然而然的事。 此时廊榭内彩绸铺地,数十张席面都铺开了,不少宾客已经落座。 青阳有意无意朝主位那边望,又暗地里寻觅,没见着他的人,胸中那股空怅恍然又深了两分。 「三郎这会子还在外头随他爹迎客,稍时便见着了,咱们先上去等着。」 狄夫人见她怅然若失的样子,赶忙在旁低声安慰。 她前日听说青阳跟儿子好像闹了别扭,也不知当时三郎究竟说了什么怪话,引得这般温婉贤淑的姑娘也动了气,他不知过后哄着些,居然还装大冷着人家,一连两日都不过去瞧瞧。 就换做是她,心里也有气,说不定还真就晾下了。可现下瞧瞧青阳,虽然有些难过,心里还是念着他,一点也没见削减。 她不由放了心,也更觉得三郎过分,好的不学,就学足了他爹那副臭脾气,嘴里没几句可人心的话,还没娶进门呢,就让人家姑娘受气,等过了节,非得教训他两句不可。 想到这里,不由将青阳的手牵得更紧,一路到池边的乞巧楼。 两日没见的工夫,这楼像是起得更高了,瞧着已不下三丈,外饰也更加精美,比起在江陵见过的那些花楼阙阁也毫不失色。 青阳起初没留心,等目光垂落,才见楼下站了许多人,放眼望去全是女子,多数都已上了年纪,但也有几名正当妙龄的年轻姑娘,一个个都服色鲜亮,妆容精致,显然是格外精心打扮的。 众人一见狄夫人,赶忙上前行礼,言语间极是欢然熟络,却对旁边的青阳有些意外,都拜见之后,便有人开口相问。 「这是我远房表亲家的孩子,前几日才到中州,我瞧着喜欢,就留在身边了。」狄夫人一副欢容,面不改色地解说。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似乎没听说过她有这样的远房表亲,对此等说辞更不认可,却也不敢说破,各人脸上都有些尴尬,那几名年轻姑娘更是眼含异样地朝青阳看过来。 青阳起初也有一霎的怔懵,但瞧这架势,暗地里略想了想便大致明白了。 原来这七夕节庆并不是什么热闹家宴,而是早就设计好,要将这些人都聚在一处,借机相看,为的还是狄铣的婚事。 他已是家里的独子,又到了这般的年纪,父母若不着急也不会出此下策,只是万没想到她会随着狄铣回来,一番误会之下,连这场早就预备好的「选亲大典」也搅乱了。 青阳正不知心里那口气该怎么出,眼见一道道暗含敌意的目光,忽觉这倒是个天赐良机,既然认定了她和狄铣是那层关系,不如顺水推舟,让这些女子从此都不愿再登狄家的门,到时自己再一走了之,叫狄铣结不成亲,娶不了妻,看他还敢如此嚣张。 v第54章[12.31] 她越想越是得意,索性只作不见,拿出四平八稳的做派,滴水不漏地同众人一一见礼,那卓然的风致和气度立时就将众人比下去了。 狄夫人瞧着欢喜,心绪更佳,却也顾着众人,不好僵了场面,于是笑道:「今日过节,正是高兴的时候,大伙儿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快都随我上楼去吧。」 言罢,当先携着青阳便走,由两名小婢引着,沿旋梯上阶。 众人都是怀着期待来的,看着架势谁还能不明白,兴致都减了大半,可这等场合又不能当众撂脸,只得佯装无事随着向上走。 那楼顶是宽大的露台,铺设了三面长案,背后是一溜绘着鹊桥相会的座屏。 青阳随着狄夫人坐了正中主位,众人只能依次分居四座,暗地里看她们两人挨在一起,俨然婆媳言欢的模样,心下难免更不是个滋味。 此时天已完全暗了下来,池水对面的戏台子上锣鼓开场,幽婉的昆调咿咿呀呀地刚一开唱,便引来阵阵叫好声。 青阳只爱歌舞,对这东西兴致淡然,坐在这里又瞧不见狄铣,只能听见下面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一幕戏过后,夜色已深,明月渐高,乐声停歇下来,只听司仪在下头朗声传告乞巧吉时到,当即就有仆婢捧了托盘走上前,将截好的莲藕和绣针放在几名年轻女子面前。 席间无精打采的众人又是一诧,不是已有了人选了么,现下还比个什么? 眼见青阳那里没有,纷纷猜测她或许真是老夫人的远房亲眷,不过是喜欢而已,并非留作儿媳的打算。 众人互望了一眼,立时又来了精神,暗地里摩拳擦掌,只待乞巧开始。 青阳哪会就这么闲着,方才听到传告时心里就打定了主意,见没有自己那份,便佯作失落的样子叹了口气,望着别人面前的莲藕绣针,眼中略含怏怏。 狄夫人在旁边已看出来了,关切问:「怎么,不高兴了?」 她赶忙乖巧地摇头:「夫人误会,青阳岂敢。」 狄夫人一撇唇:「还说没有,瞧你这委屈样,我本来想你病才好,手上没劲儿,莫要比不过她们心里难受,既然想玩那还不容易,即刻叫人再拿一套来就是。」 青阳见计已受,暗自得意,面上却含羞道:「我不是想跟人家赌输赢,只想讨个彩头,七夕若不乞个巧,总觉少点什么。」 讨个好彩头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将来的夫君么?其实说到底还是在意输赢,因着三郎,不肯在别人面前落了下风。 狄夫人被这句话引得哈哈大笑,却也感叹她对三郎的一片深情,难得又这般乖巧懂事,言语得体,有这样的媳妇,岂止是三郎的福气,更是狄家上下的福气。 她喜不自胜地揽着青阳的肩头拍了拍,当即命仆婢取了东西来。 所谓对月乞巧,便是先在莲藕上插满九根绣针,而后不借半点灯烛照明,全凭着月光穿针引线,哪个穿得既准又快便算是胜了。 在江陵,这游戏从高门显贵到寻常民间都极为盛行,玩法也是各式各样。 青阳的母妃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精,女红也是一等一的,自小便拿这个磨练她的心性。 她耳濡目染,倒也颇有些「造诣」,平日里闲来无事,常跟芸娘打赌较量。 可说来也惹气,别看芸娘那丫头凡事都是个大大咧咧的粗性,却偏偏在女红之事上是把十足的巧手,且不说针工绣活这样的技艺,单只是乞巧这一项,青阳别管怎么用心,都从没正经赢过她一回。 不过,天长日久,不知不觉间,她自己竟也成了此中高手。此时看东西端到面前,便已暗暗在矮几上摩拳擦掌了。 其余众女一心争胜,见她又掺和进来,虽然心中不忿,却也顾不得去理了,只待狄夫人传了令,露台上灯火一熄,便都慌不迭地动手摆弄起来,生恐落在人后头。 既然是乞巧,关窍便需放在这个「巧」字上,一味紧赶着求快,反而往往欲速则不达。 青阳胸中早有成算,并不急着动手,指间搓捻着彩线,双眸借着月光细认针孔,暗自盘算走势。 狄夫人起初看她不慌不忙,还倒真像方才说的那样,不为输赢,只想讨个彩头而已。 不料她甫一开动,就像手上也生了眼似的,拈着丝线一蹭一挑,就从窄细的孔洞中穿过,行云流水,几乎毫无滞顿,顷刻间就将就根绣针贯联成串,再扯住两头轻轻一紧,撑得直直的。 活到这把年岁,也算是有些见识了,可这等穿针引线的巧劲却还是头一回看到,着实开了眼界。 就说么,天姿国色,才学又高的姑娘,手上也定然是千伶百俐的,哪会真的不成? 狄夫人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瞥见席间暗觑的人纷纷露出难以置信的诧色,又啧啧惊叹,不由更是高兴,碍着场合,也不便当面夸奖,索性就这么瞧着笑而不语。 青阳入定似的两耳不闻外事,手底下更加迅捷,连穿五根线也不过是一忽儿的事。 片刻之后,传告到时,各处重又掌起灯来,这时候有人仍未停手,其余的也都是险险完成,针歪线绞,没几成看相。 只有青阳那只莲藕上赤、白、黄、绿、青五色丝线自上而下整整齐齐地绷连在九根绣针之间,恍如雨后飞虹,又俨若此刻天上那弯浅月。 到这时候,谁拔了头筹已毋庸多言。 狄夫人眉开眼笑,先看了一眼青阳,见她笑得嫣然带羞,也开怀起来了,于是在案下握着青阳的手轻拍着,回头转望众人。 「今日难得如此高兴,我看索性改一改规矩,不必分什么胜负高下,姑娘们都取了这个巧,正好三郎前阵子去江陵,带回几颗上等南珠,我都预备好了,每人都有一份。」 众人压根儿就不是为东西来的,方才费了半天的劲,结果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青阳占了先,暗地里不忿,但也无可奈何。 这边纷纷道谢之后,仆婢们撤去了莲藕针线,楼下锣鼓响起,大戏重又开场,席间走斝传觞,人人都笑意盈盈,却瞧不出真有多少欢畅,一道道投向主位的目光中都暗含不屑。 青阳起初并不在意,但被盯着看多了,不免也有些着恼,只觉在那些人眼里,自己方才取胜凭的不是心灵手巧,而是暗有玄机作了弊似的。 她那股倔脾气顶上来,心想这些人大老远的跑来,争着抢着不就是想嫁与狄铣,正大光明迈入中州狄家的门么?那也得凭真本事,现下姑娘不高兴,就偏不叫你们如愿。 v第55章[12.31] 一想起狄铣,不免更有气。 这人不光行事讨厌,言语间也愈发没个顾忌。记得在戈壁滩时,那澜修明明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她不过应答了几句话,就惹得他一通冷嘲热讽的教训,这时想来仍有余怒。 光许你选秀似的把这些女子都叫进府来挑拣,便不许人家说几句话了? 她越想越不是味儿,暗暗下定决心非要在大宴上出挑,把这事搅散了不可。 正琢磨着,下面的戏又落了一幕,冷场之际,席间忽然有人提议说,今日蒙国公爷宴请,又有幸与夫人同席,深感荣宠,无以言表,即兴得了一首贺词,专献给国公爷和夫人。 还没等开口,当即就有人接过话来,说自己也得了一首。 这边未落,那头又起,七八个人争先恐后,互不相让,眼瞧着就要乱起来。 青阳不觉好笑,暗忖这些女子应该也是武家出身,少了几分涵养,为了争抢就连身份和规矩都不顾了。 不过想想却也是个机会,她刚还在琢磨该怎么做才能将这些人不着痕迹地彻底比下去,这会子居然就有人跳出来「帮忙」了。 旁边那几个年老的也看不下去了,却也觉是个露脸的机会,便有人起声道:「这也是一片拳拳之意,可这么乱吵吵的,又没个评判,既失了体统也不见好坏,夫人瞧是不是叫她们都写下来,拿到下头请国公爷和几位先生看?」 狄夫人瞥了一眼青阳,似乎也无意拦阻她们胡闹,微微点头:「那就叫戏先停一停,咱们都到下去,叫丫头们写去。不过也别写得太长,每人两句正好,刚巧这么多整幅的绫子,放着也没用,就写在上面好了,回头挂着也好看。」 青阳在旁不动声色,暗地里忍俊不禁,之前那妇人说得冠冕堂皇,哪里是真要拿给崇国公过目,那不过是个幌子而已,其实是想当面叫狄铣看见才对,这点心思谁能瞧不出来? 而狄夫人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居然又叫都写在彩绫上挂起来。 大幅的字可不像寻常书信帖子,只有经年累月的习练,否则别说神、韵,就连行气也无法做到有体有形,若是书法不精,到时候就不是一两个人过眼,下面在座的便都瞧见了,岂非当众丢丑? 她见有的女子已面露窘色,像有了退宿之意,却又在长辈半逼半劝的怂恿下勉强点头,不禁兴味更浓,索性只当看戏般乐观其变。 「你这孩子笑什么?想到呆会子写什么好诗句了?」狄夫人略带揶揄,望她莞尔。 青阳一怔,假意掖了下脸:「哪里想好了,我怕不成,回头让人家耻笑。」 谁怕被人笑话时会是一脸又羞又喜的模样? 「要我说,你怕的不是人家,该是三郎吧?」狄夫人也忍不住掩唇,别有深意地看她,煞有介事道,「你放心,有我在边上,便是多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只管放心好了。」 青阳没想到她竟会这么猜度,顿时有种哭笑不得之感,可不提还罢,一说起来,这般明明知道他就在下头,却见不着面的状况,还真就有那么点不舒服。 她不愿承认想见他,也不知该怎么回答那话,只能装聋作哑的不言语。 这情态在狄夫人看来,活脱脱就是被自己猜中了心事,女儿家面嫩,害起羞来了,俯在她耳边低声笑道:「好啦,好啦,咱们这便下去,回头你好好地用心写,也叫今日来的人都瞧瞧,什么叫真才学。」 言罢,就牵着她手起了身。 主家一离席,众人自然不敢怠慢,纷纷站起身来,那些自以为文采书法过得去的,当然迫不及待,想下楼当众一展风采,而自认不成的,这时已断了念想,只好没精打采地随在人后。 下楼来到池边,正一边饮酒,一边等大戏开唱的男宾们忽见女眷们过来都是一惊,不知是怎么回事。 尤其是国公夫人旁边那个红衫美艳少女,多数人之前都没瞧见过,不免惹起一阵注目,有的还私下里交头接耳地揣测议论。 青阳眸子一瞥,就望见了那道异常惹眼的身影,却没真正眼看过去,更不等他回望,就转开目光只作不见。 狄夫人却半冷着目光瞪了儿子一眼,又像暗做示意,也不走过去,就在廊外朗声道:「姑娘们有心,要写几句贺词,快准了吧。」 才刚说完,四下里就是一片鼓噪叫好声。 狄老公爷听得皱眉,不知这是谁心血来潮惹起的荒唐事,自家夫人为老不尊,居然也跟着起哄,但这时又不能扫兴拂众人的意,只得点头应了,命仆厮在池边设下案牍笔墨,又取了彩绢长绫铺在上面。 青阳并不着急,随在狄夫人身边,看有人自告奋勇第一个上去,须臾写毕,拿长杆挑起来瞧时,上头写的是「美景良辰,天长夜永」,字体丰润,像是临过碑的,虽显得呆板,但胜在寓情于景,字意倒是不错。 品评声落后,后面的人便一个接一个地上去,书法果然没见有什么出彩的,写的也都是些应景之辞,虽与当下的欢宴契合,但瞧得多了,未免显得单调乏味。 这时只剩下青阳一个人,狄夫人含笑看她,这次没说话,只在她手背上捏了捏,暗作鼓励。 青阳也回了一笑,仪态端严地盈盈走过去,拿起斗笔蘸饱了墨,轻诵着在心里琢磨了不知多少遍的对句,目光轻移,那抹绯红落进眼里,徐徐吐了口气,落笔翰涂如风,一挥而就。 彩绫挑起之际,还没等书童朗诵,亭内便有人惊呼:「中原山河落,浩气存中州……好啊!」 中京陷落,一代盛世轰然倾覆,天地含悲,山河凌夷。 纵然已过了十余载,莽莽中原依旧是满目疮痍,人心丧乱。 中州狄氏一门忠烈,当年率先起兵勤王,虽无法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却也凭着一腔热血为天下人洗雪了仇耻,如今不仅将沙戎逐回了戈壁深处,更让中州一带成了四民归附的兴旺之地,说浩气长存丝毫不为过。 在场宾客多是狄家的心腹部曲幕僚,以及中州耆旧,一见那彩绫上的文句,都不禁眼前一亮。 这般发自心声,毫不做作,又激昂振奋的贺辞才正合胃口,那些软绵绵的应景浮华之语与此相比,高下立判,听得有人先开口称赞,登时轰天价地叫起好来。 青阳也是头一次在这等场合下展露书法文采,更没想到会引起这般热情,心下不免得意。 偷偷朝席间暗觑,正迎上那两道灼灼望来的目光,似乎从刚才起就一直没有挪开过,眸色中依稀仍带着玩味,又好像是种前所未见的关注。 她还是不惯被他这样瞧,耳根莫名地烫起来,赶忙别开头,假作不胜夸奖,受宠若惊地低眸往回走。 有了这样的珠玉在前,别人立时就成了泥尘瓦砾,黯然失色。众女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半个字来,只能垂头丧气地暗自嗟叹。 v第56章[01.10] 狄夫人早迎上几步,仿佛在看一尊金铸的人,却已想不出什么合宜的话来赞叹,只是揽着她笑个不停,好半天才牵着她的手在仍未停歇的彩声下,风光无限地走回来,朝席间主位那里示意似的挑了一眼。 席间一名幕僚起身正色拱手道:「恩相容秉,这位姑娘的贺辞气魄宏博,大气凛然,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也正说出了我等的肺腑之诚,方今天下,各处割据征战,民不聊生,唯我中州神策军外御沙戎,与民生息,声势最隆,此乃众望所归。伏请恩相以亿兆苍生为念,北靖沙戎,南平中原,定鼎天下,开万世太平,我等愿附骥尾,誓死追随恩相和三公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言罢,撩袍屈膝做请,席间众人也都纷纷起身,不约而同地跪伏在地,面色坚毅地齐声誓表忠心。 一场本来略带脂粉气的七夕宴,不经意间竟激励了士气,凝聚了人心,事前是谁都始料未及的。 狄老公爷瞥望青阳的目光中掠过一丝讶异,显然没想到一个年纪尚小的丫头不光精于文辞书法,还能有这样的胸襟气度,倒真不像个会美色误人的寻常女子,反倒说不定真是个宜家宜室的贤内助。 他有意无意地微微颔首,肃然沉凛的脸上和缓了许多,眼底精光闪现,望着跪满了一地的标下僚属,此刻似也踌躇满志,老怀壮烈,比手劝起众人,跟着朗声道:「三郎,彰表起来。」 装裱张挂这等小事只管吩咐底下的仆厮就好了,怎的叫三郎亲自动手做? 众人都是一奇,却见狄铣真就搁了酒杯,又长身而起,不由更是纳罕,只有几个心思转得快的似有所悟,却也不好妄加猜度。 青阳同样想不出这是要做什么,眼见他循着红毯昂然一步步走近,宽袍迎风拂撩,唇间轻噙着微挑,双眸凝望,竟像是直冲她来的。 两边灯烛融融,照亮了那张俊美的脸,又染上一层润玉般的莹色,越近越是显得如琢如磨,难以描画,暖晕消磨去了他唇边的棱角,那抹笑竟是从不曾见过的和煦。 青阳不敢再看,垂下眼来,那颗心在胸腔里打鼓似的跳个不停。 未几,微淡的薄荷气裹在风中冲入鼻间,绯红的颜色一闪便从眼前拂掠了过去。 他竟丝毫没做停顿,继续大步向前。青阳身子后知后觉地收紧一蹙,闷闷地低着头,余光却不自禁地追随着那抹红,忽然隐隐有种失落之感,似乎盼着他总该有句话似的。 那讨厌鬼又不是吃人的妖怪,没来由的怕什么?这畏畏缩缩的模样,哪有一点像平日里敢作敢为的自己? 青阳在肚里暗骂自己没用,耳听得旁边莺莺燕燕的赞叹,似乎都是什么「丰神俊美」、「英武不凡」之类,心下竟甚觉不是味儿,索性也大大方方朝他看过去。 狄铣又走了几步,在那幅彩绫前停下来,略看了两眼,忽然纵身而起,在一阵惊呼中跃向那映夜如漆的池水。 那前面距池心不远处有一块硕大的湖石,出水高约两丈,耸峙如山。 他脚下明明是虚的,却蓦然飞窜而起,在半空里掠袖挥动,无形的劲气交错纵横,但见火星四起,碎砾飞溅,立时在那湖石平坦的正面上剖刻出笔道来。 倏尔升势已尽,身子坠下,却见狄铣兜转个圈,轻蹭般蹬了下旁边突起的岩角,又轻灵地跃起,继续指出如风。 即便是手持神兵利器,要想在质地坚硬的湖石上刻出字来,也非轻而易举,更何况是用指力凌空虚磔,其中艰难可想而知,而他竟是举重若轻,宽袍驭风,当真是「翩如惊鸿,婉若游龙」,说不出的挥洒纵意。 众人这时才明白「彰表」是什么意思,惊讶之余更看得如痴如醉,竟连叫好也忘了。 片刻之间,「浩气存中州」五个大字便跃然眼前,雄劲中又笔意不断,刚柔并济,竟和那湖石傲然耸峙的形态相得益彰,浑然一体,半点也不像是新刻上去的。 狄铣借着最后那一笔在半空里打了个旋,身子掠燕般从水面上横过,稳稳落回刚才的地方,面色如常地向主位拱了拱手。 场间这才轰然叫好,彩声如雷。 狄老公爷没开口,只微微颔首,向旁示意他回席,眼中暗蕴嘉许,少见的心绪极佳。 狄铣挺起身,却站着没动,似是尚没有要回去的意思,眸子撇转,落在母亲旁边那同样袍色绯红,目光怔凝的人身上,纤丝淡缕的一笑,大步走过去。 青阳眼中仿佛还有他方才惊鸿般上下飞掠的残影,起初没留意,等人走到近处才回过神来,诧异间不自禁地就要向后退。 「别怕,有我在这里,你只管看着三郎。」狄夫人在耳边低声带笑,暗中牵住她的手。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究竟要过来做什么? 这似乎是个痴傻到极点的问题,即便心思再慢再蠢的人,该也能猜出几分端倪来。 她早已面红过耳,这会子别说看他那双眼,就连头也不敢抬,脑中几近是空白的,眼睁睁瞧着他一步步走到跟前,微翘的靴尖停在咫尺之隔的地方。 周围听不到半点声息,也不知是自己发懵的缘故,还是这一幕让在场的人也都错愕不已,陷入了静默中。 似铃似链的碎响促然从近处传来,随之而起的是一片女子叹中带羡的惊呼。 青阳还没反应过来,另一只手也被捉住拉了起来,掌中随即便多了样东西。抬眸看时,竟是只样子蔽旧的小皮囊。 「傻丫头,还愣着做什么,快揣起来!」狄夫人慌不迭地在旁提醒,又解说道,「这是我们中州军中的习俗,将士将随身的皮囊交给女子,便是将心和性命一并都交给她,绝不会再许给第二个人。」 青阳只觉额角突的一跳,手心里立时沁出汗来。 这不就是定情物么? 当众把这东西给她,他狄铣莫不是失心疯了? 她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手上托着皮囊,仿佛那东西有千斤重,竟然拿不住,就听背后坐席上又是一阵欢然叫好。 隐约有人朗声道:「……三公子得此良配,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实是中州之福,我等恭贺恩相合夫人……」 —————— 夜色深沉,那弯月已爬到至高处,愈发显得皎洁明亮。 狄老公爷面色醺醺地撩帘踱进卧房,坐在椅上,端起案上的凉茶喝了一口,欢色未尽地长吁了一声,转头见夫人又坐在妆台前,手里拿着本册子埋头翻看,眉间微皱。 「都几时了,还看什么,不嫌累么?」 v第57章[01.10] 「累什么,我这儿正烦着呢,你说寸不寸,黄历上这月刚巧没好日子,三郎和青阳的婚事只能等下个月了,不过也好,且有日子预备,咱们狄家还没办过这等喜事,到时一定得风风光光的才行,可不能委屈了人家青阳。」 狄老公爷听不下去了:「哪里就要办喜事,你老婆子急得什么?」 「怎么不急?下月就要入秋了,说不得什么时候沙戎人又要寻衅,你定然又叫三郎上阵,一去又不知几时回来,凭白叫人家青阳干等着,你不当回事儿,我还看不过眼呢!」 狄夫人白个冷眼,继续翻着黄历:「我看也别挑拣了,就八月十五,正是中秋,双喜临门,比什么日子都强。」 说到这里,自己也觉满意,顿时喜上眉梢,转头又问:「回头叫人捎个信去江陵,看能不能让钰姐儿带着贞丫头也回来,既给三郎贺喜,咱们一家人也团聚团聚,岂不是好?」 狄老公爷没搭理,自顾自地解袍上榻。 外间脚步促促响起,跟着就听婢女在屏后叫了声「夫人」。 「回来得这么快,东西送过去了?」狄夫人合上黄历,有些漫不经心地问。 「回夫人,青姑娘不在房里,听说……听说去了……三公子那院。」 狄夫人闻言一愕,随即听到榻边那声震耳的怒喝:「什么?成何体统,去!把那畜生给我叫来!」 从自己那边到狄铣的寝处并不算远,一条石径连着两道园门,今晚也正合心意似的没上锁。 此时,宾客早已散尽了,四下里也都已拾掇停当,偌大的园子只剩下那座待拆的乞巧楼和几处新造的点景。 不过,远远的巷间仍然能望见三三两两的提笼灯火。 再晚些出来或许更好,可又怕他已睡下了。但其实还是自己耐不住性子,整个人像被架在火上烤,方才能捱到大宴结束已是极限,这会子一时半刻也等不得了。 她不敢走正路,溜着墙从狭窄的夹道绕过去,却见门口无人,探头瞧瞧,里面的院落不大,左右连廊庑也没有,正厅的檐头下坠着两盏黄晕晕的风灯,莫名显得冷清。 好歹是个国公嫡嗣,名头也够响亮,家里的住处竟是这般局促模样。 青阳不觉有些讶异,一路想了半天该如何叫人传报的话也用不上了。 她见对面厅房的窗口都没灯亮,心下不免失望,暗想他莫非真的睡下了?这可叫她憋在肚里的话找谁说去? 她咂着唇,也不知是恼还是急,那只小皮囊在手里被汗浸得有些溜滑,仿佛拿捏不住,踌躇半晌也拿不准主意究竟进去还是不进去。 后来想想,站在这里实在不是个法,保不齐便叫人瞧见,弄得误会越来越深,寻思还是先回去的好。 刚垂头丧气地转过身,蓦然就听背后不远不近的地方「呵」的一笑,声音虽轻,但夜静之际,又在空寂的院中一荡,立时如钟鸣磬响般毫无阻隔地直刺入耳中。 青阳倒吸了口凉气,愕然转头回望,目光上移,这才费劲地瞧见檐坡上横卧的模糊人影。 此时月在中天,银中带灰的光蒙蒙的漫泻下来,恰好被隆起的屋脊挡尽,将他完全遮在暗处,难辨身形,只在抬手举杯时能看到剪影般半虚半实的轮廓。 原来他早就在上头了,眼睁睁地瞧着自己过来,又在门外迟疑不断,竟也不出声问一句,全然像在看人笑话似的。 青阳不由怒从心起,抬步跨过门槛,径直走到院中,没好气地冲上面瞪眼:「躲着不吭声,装神弄鬼似的吓人好玩么?」 她压不住那股火,暗骂这算哪门子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简直像个浮浪无形,专爱调惹人的坏胚子。 想起方才宴上他当众「戏弄」自己的那一幕,青阳不禁又羞又恼,忽然什么也不愿多说了,恨恨地一跺脚,扬手就把小皮囊扔了上去:「东西还你,我不要!」 扭头正要走,忽觉风声迎面而至,已避无可避,轻呼间便有件半软不硬的无事落在胸口,匆忙接住,触手一摸,竟还是原先那只皮囊。 「好歹也是有身份的,这么还人东西成话么?要么当面给,要么就原样拿回去。」 青阳还在惊诧这转瞬之间,他到底是如何把皮囊又丢回来的,檐坡上便传来这句微显冷硬的话。 人都见了还不算当面给? 这讨厌鬼简直是胡搅蛮缠,居然反过来教训人家,还一副自以为是的口气,到底讲不讲理? 她可不愿再把那东西拿回去,更不愿受这份闲气,淡声反唇笑道:「那我就搁在这里,要不要随便你。」 没等她丢手,头上忽然又是一声呵笑:「改脾气了?在江陵翻窗爬墙不是家常便饭么,怎的在这里就不敢了?」 青阳一怔,这才明白他口中的「当面」,就是让自己也爬到檐头上去,那句「翻窗爬墙」听着更叫人面红心跳。 自己没规没矩的胡闹,却还拉扯着别人,以为谁都跟他似的做客没个客样么? 狄铣在上面见她不应,又若有所悟似的「哦」了一声:「忘了这里没架梯子,也罢,我倒是可以教你个法儿,要是自认学不会,就放下东西走吧。」 他冷不丁竟使出这样的激将法,青阳自然听得出来,可骨子里的犟劲儿是与生俱来的,这时候忽然就是不想让他看轻了,哼声冲上面回了句:「好,你等着。」 她根本无意让他来教,只想凭着自己的本事上去,也好叫他说不出话来,可见那檐头离地足有丈许,旁边的院墙也是老高,若没个垫脚的下处,一时间确是很难上去,不禁有些作难。 「开手的师父难道没教过你习武须得平心静气么?」 她正暗悔意气用事,没给自己留个退路,狄铣蓦然又开了口,跟着也不等她答应,就絮絮地说出几句口诀似的东西来。 青阳不由自主地都听在耳中,细品之下只觉都是些吐纳运气的法门,有些个从前听芸娘家那护院师傅也说起过,并没什么高深之处。 就这么简单真会有用? 她有点不信,但或许是好奇使然,便依着口诀吐纳运息,初时并无异样,等自己那股浅浅的真气在胸腹间运转了一周后,立时就觉有股从未感触过的力量在体内孕生出来,手脚仿佛也变得轻灵了。 v第58章[01.10] 没想到区区几句话竟是这等神妙,也不知是从前教者无心,还是自己学不得法。现在身心贯通的一畅,忍不住便跃跃欲试。 青阳运足那口气,纵身一跃,果然与平时大不相同,竟凭空拔起几尺高来,眉眼几乎都与柱间的阑额相齐了。 但她毕竟功力太浅,又是头一次运气,离跃上屋顶仍差得很远,下意识的伸手去抓,却只有指尖将将蹭到,眼见就要坠下去,腕上忽然一紧,整个人被凌空提起来,转眼就上了檐坡。 「嗯,悟性尚可,若有个好师父,该能练出些名堂来。」 狄铣俯着那张惊魂未定的小脸,扶她站稳才撤去托在腋间的手。 青阳没料到他会半途帮忙,仰望间,那副面孔完全隐在暗色中,看不清眉眼,更不知是哂是笑。 两人此刻着实离得太近,她有点悸悸的向后退了半步,脚下踏的筒瓦「喀」响起来,连着心也跟着一跳。 可听他方才称赞自己悟性好,虽不知是真心还是调侃,暗里又有那么点得意,面上依旧冷冷将皮囊递过去:「给,还你。」 「还来做什么?」狄铣负手不接。 「……」 青阳愣在那里,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 且不提他和她之间如何,就说家世、爵位、辈分,再加上从前那些揪扯不清的关系,哪一条能容许她接下这东西?寻人开心也该有个底限。 「还问!我是谁,你又是谁,送这东西算……算是什么意思?」 她蹙眉凝着他,兴师问罪似的凛起声来,原本理直气壮,可见他暗色的身影在近处蓦然显得格外昂然挺拔,没来由的又气势一弱,后面的话音也渐小了。 狄铣先没答话,只是饶有兴味的望着她等那张小脸上现出惶然,才淡淡道:「什么意思,本来不就是你的东西么?」 这东西她原本就收不得,彼此间都心知肚明,还回去是理所当然的。 或许他是顾着面子,但接与不接是一回事,如何处置是另一回事,怎么就能当面说出这种明目张胆的挑惹言语? 青阳长到这般年纪,道貌岸然,寡恩薄情的人见过,面慈心恶,虚情伪装的人也见过,其余诸如口蜜腹剑,巧言令色,见利忘义者更是不在话下,可像他这样蛮不讲理,言行大胆,没个顾忌的,当真是世间罕有。 现下更变本加厉,还多出一副油腔滑调的嘴脸来。 这么耍弄人玩,真就那么有趣么? 青阳一腔怒气涌上来,冲口只骂出个「你」字,后面的都哽在喉咙里,脸已胀得通红,双眸冷冷地眇着狄铣,半晌才气涌道:「三公子定要这般辱人么?」 「怎么,是不是自己的东西,打开一瞧不就知道了?」 他貌似对她这蓦然而起的嗔怒有些莫名其妙,身子缓缓向前俯倾。 青阳胸中怒意充塞,此刻根本无心去想那话究竟是何意,听在耳中全是要跟自己过不去。 眼见他俯近,大袖宽袍迎面笼下来,微蹙的眉,淡寒的眸都渐渐清晰,心下忽而又多了两分畏惧,只道他起了歹念,慌不迭地将皮囊用力拍在他胸口,扭头就往下跳。 她一时脑热,根本没做半点预备,等省起檐头距地着实有些高,人已在半空里了,背心当即窜起一股寒凉,暗想这下坏了,就算不崴伤腿脚,落地之际也必既是狼狈,少不得叫他在上面看了笑话去。 可这会子后悔也晚了。 青阳匆忙估摸了下落脚的地方,咬牙闭眼,心说别管他在背后怎么笑,总之全当没听到,不搭理也就是了。 蓦地里腰间一紧,下坠之势戛然而止,整个人随着那股力道被提纵起来,就跟之前一样,又轻飘飘的落回到檐头上。 她有些懵晕地踩稳脚下,充鼻是淡淡的薄荷气,睁开眼,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就在极近的地方,眼中是兴味十足的神气。 这时他不再背向那弯新月,灰冷的光水一般漫过大半张面孔,如灯火散晕,朦胧模糊了棱角,却又多了几分难以洞悉的神秘。 青阳有一霎的怔迟,仿佛也愠怒也随着松懈下的那口气淡了许多,避着那两道无礼看人的目光,别过头去,想撑手推开他。 没曾想,环在腰间的手臂,非但没照常理松开,反而收蹙得更紧,让两个人面对面贴在了一起。 除了儿时被母妃疼溺,还有和芸娘打诨胡闹时,青阳还从没被人这样抱过。 她只觉燎火似的一颤,浑身从上到下,仿佛发丝都是热的。 原以为他刚才那下是自己也觉过分,忽然间良心发现了,不料竟是乘人之危,真动起歪脑筋来了。 「放手……你,放开!」 青阳连踢带捶,拼命想挣脱,腰间那手臂却铁箍似的不住收拢,渐渐贴得更紧,全无间隔。夏日间衣衫单薄,挣扎倒像是挨蹭,反而更显得暧昧不已。 隔着薄薄的衣料,分明能觉出他胸腹间起伏坚实的肌理,那一促促的律动,分不清是他的心跳,还是自己胸中的怦然。 她不敢再乱动了,咬牙硬生生地将手臂横挡在胸口,勉强让自己和他分隔开,这才稍有了那么一丝安全感。 「有话放开手说,男人家欺负女人算什么英雄?」 青阳指望用激将法脱身,语声却听不出什么底气,更不敢抬眼看他。 耳畔是几乎意料之中的轻笑:「从前不是说我算不上顶天立地的英雄么?」 「……」 v第59章[01.10] 从前是什么时候? 她想了想才记起当初在戈壁大漠的军帐里说过的那些话,明明什么也不懂,居然还理直气壮地跟他争辩什么才算盖世英雄,想想都觉脸红,当初指不定在背后笑呢。 可这人也太记仇了,区区一句话居然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光凭这小心眼的脾气,也算不得顶天立地。 青阳暗里腹诽,却不敢将这些话拿出来反驳,心中焦急,又有点垂头丧气:「你……到底想怎样……」 话音未落,就觉他另一条手臂也揽住自己的腰背,又缓缓上移,五指蜻蜓点水般的拂蹭着盘起的髻发。 她吓了一跳,那颗心差点从腔子里蹦出来,惊呼间赶忙不顾一切地双手推拒。 「别动。」 那淡中含哂的声音蓦然变得微冷,轻触的五指也忽然加了两分力道,宽厚的掌也覆下来,不轻不重压着她的脑袋,贴到他胸口。 脸颊一触到袍面,那股薄荷气便陡然显得浓重起来,混着男人身上说不清味道的气息,熏熏地蹿入鼻间,冲得头脑微晕。 青阳像中了魔似的,立时便真的不动了,那双刚才还使着蛮劲的手忽然也变得虚浮无力,软软地被挤在两人之间。 她整个人是懵的,什么气恼、羞涩都变得云淡风轻,脑袋里一片空荡荡的,只是在想,他为什么要这样。 狄铣睨着那探头张望的身影离了院门口,带着两个掌灯的婢女欢喜无限地悄声离去,隐没在窄巷内才转回目光,俯近她气息芬芳的耳鬓边。 「我仔细想想,军中不怕无用,只怕学不能致用,真想去的话,到时带上你也无妨。」 —————— 月落得悄然无声,夜色渐去,东方泛起白来。 中州这里不用明瓦,外窗那层高丽纸透光稍差,雾蒙蒙的一片,直到日头升起来,仍旧有些分不清是晴是阴。 那只小皮囊中瘪了「肚子」开口处的系带已解开了,一片金叶子,一只墨玉指机,也静静地躺在妆台上。 青阳双手支颐坐在那里,默然望着眼前这两样东西。 明明已经丢还给他了,居然莫名其妙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她不知道已看了多久,脑中翻来覆去地琢磨,到现下仍是说不出的不实之感。拿指尖点着金叶子拨到一旁,不知是第几次拿起指机在眼前端详。 那东西通体如墨,没有一丝杂色,外面磨损较重,像是用了许久的,内圈里用小篆刻上了「铣」字也显得笔道流润了。 若说大宴上给她皮囊,还能当做是存心戏弄,现下便没法再自欺欺人了,还有他在檐头上最后那句话,意思更加清晰明了。 这人该不会是失心疯了吧,居然胆大包天到什么都不顾,以为南平王府和中州狄家都没人管了么? 又莫非他早就存着这个心思,一开始就打算假戏真做,故意拿这个来试探自己的心意。 一念及此,便觉心在腔子里蹙停了下,耳畔也一片嗡鸣,想把那指机丢开,可忽然又有种说不清的不舍,搁手时不自禁地放缓下来,慢慢将它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身子却向后稍稍挪了挪,俏目暗含戒备地盯着它,仿佛那东西会突然暴起伤人似的。 「姑娘……姑娘?」仆妇的声音在侧旁响起。 青阳打了个激灵,醒觉方才太过入神,连人走进来也全无所察,妆台上那些东西想收也来不及了,回头望着对方,不免有些尴尬。 那仆妇倒没先往妆台上瞧,只看她两眼红红的,脸上妆容未卸,穿的也还是昨日赴宴的那身衣裳,不由讶然:「这……姑娘该不是一夜未睡吧?」 她目光移转,这才瞥见那只小皮囊。 原来是为这个,那便怪不得了,能嫁入狄家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试问换做哪个女子,心里能静得下来? 青阳不知她这番琢磨,但被一语说中,耳根不由发热:「我睡不着,早起了些而已。」 哪家姑娘早起时是这副模样? 听说昨儿夜里还跑去了三公子那里,这急切的亲热劲儿,新婚燕尔的夫妇也不过如此。 那仆妇含笑看她,也不说破,搁下手中的热汤盆:「反正这会子天也亮了,姑娘要不先洗漱用饭,等午后再歇会儿?」说着,又拿了巾栉过来。 青阳像是没听见,仍坐在那里看着指机出神:「婆婆可知道三公子起身了么?」 「早起来了,好像说有什么要事,天不亮便出府去了。」 那仆妇没瞧见她无精打采的样子,在水里浸了手巾,拧得半干,捧过来给她。 青阳不禁诧异,昨晚说话时已是后半夜了,天不亮便出门,什么事这么急? 不知不觉间,她好像对狄铣莫名关心起来,仿佛只要知道他在哪里,便能觉得安适。 现下就不同了,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要做什么,虽然说不上焦急,却有种空落落的感觉,身边有再多的人也显得孤单。 她接过手巾抹了把脸,坐在那里由那仆妇拆头鬓重新梳妆,又换去了那身绯红的衣裳,坐着正用饭,就听前面院落忽然吵嚷热闹起来。 「姑娘且坐着,我去瞧瞧。」那仆妇说着便欠身而去。 青阳揣着心事,有些食不甘味,其它的更不以为意,坐着继续吃自己的,一碗粥将将用完,那仆妇便又转了回来,欢然道:「有贵客到府,夫人正叫呢。」 「哪里的客人?」青阳随口问了句。 v第60章[01.10] 「回姑娘,我也不大知道,只听夫人说是江陵来的。」 天是阴的,酷热丝毫不减,透风的廊挡不住灼浪,身处其中反而更加重了沉闷。 感觉并没走多少步,这条原本挺长的路就到了尽头,甫一进正院,那种阴郁覆顶之感便扑面压来。 偌大的院落中竟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该是早一步就全叫下去了,不过这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青阳一路忐忑,到这会子反而坦然了。 反正该来的总归要来,既然躲不开,也无谓去担那份心。 在外头略站了下,里面便有婢女来传话。她深吸了口气,放慢步子,不急不缓地随在后面进了正厅。 刚转过座屏,就见南平王高湛坐在对面的中堂下,正拿瓷盖子在茶盏上悠然拂撇着,看到她时乜了下眼,寒光陡盛,怒意凛聚,但只一闪的工夫便全都隐没在眸底,脸上仍是儒雅谦和之色。 狄老公爷居右与他并坐,黑着一张脸极是难看,像随时都会发作,只稍瞥了一眼,怒容更甚,强忍着气默声不语。 下首的狄夫人红着眼眶,显然是刚流过泪,目光中微带怨色,可又难言惋惜,看着她欲言又止,叹声垂下眼,转向主座上的两个男人。 瞧这架势,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都已经各自清楚了,不用她再当面「招认」,连昨晚的事也不必再去纠结,倒也轻松。 她蓦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些日子就像过眼烟云,忽然变得梦一般虚浮不实。 再看对面那副道貌岸然的面孔,心中忽然涌起比从前更深的厌恶。 故意摆出平易近人的良善模样,连衣裳都是寻常打扮,还真像哪家的孝敬姑爷上门拜访岳父岳母来了。 她瞧着不觉作呕,索性视而不见,只向狄父狄母行了礼。 「青阳,狄老公爷威名播于天下,父王尚且是晚辈,你怎能这等没规矩?快行大礼拜见。」高湛微带不悦地轩起眉来,朝旁边示意,眼角却斜凝着她的脸色。 青阳暗吃了一惊,只觉那话里的意思像是连自己和狄铣之间纠缠也被他知道了,只是顾着面子不当面说破,这时让她依着辈分按规矩行礼,就是要把各自撇清,所有的念头都一并断了。 她脑中懵懵的,心里一下子全乱了,站在那里怔然回望。 他和她原本就殊归两途,不该有丝毫关联,自己之前不也是这么想的么,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迟疑?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心里郁闷得难受,也不知是因为狄铣,还是因为这话是从眼前这个让她痛恨终生的人嘴里说出来的,所以不自禁地便不想依从。 然而,这里毕竟不是江陵,更不是南平王府,有些事不能凭着性子来。她虽然性子叛逆,却不是个头脑简单,什么都不顾忌的人。 青阳强抑着那股郁结的闷气,木起心肠什么也不去想,正准备行拜礼,狄老公爷却忽然将手一抬,冷然道:「郡主大礼,老夫可万万受不起,只要殿下见到郡主安然无恙就好了。」 「老公爷这可说笑了。」 高湛哈哈一笑,抱拳冲旁边拱了拱:「二老不知,这丫头平素在家里刁蛮惯了,谁也管不住,此番多蒙老公爷和夫人悉心照料,本王实在感激不尽,若有什么无知冲撞之处,本王在这里代为赔罪,也念她少不更事,还请老公爷和夫人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狄老公爷也扯了下唇,回礼:「殿下言重,中州乃北疆边地,诸事都粗陋得紧,怠慢之处,还要请殿下恕罪才好。」 两下里互相客套,实则却是相视生厌的龃龉味道,话不投机,明眼人已瞧出说不下去了。 高湛双眸微狭,和颜不减,微微颔首:「多承老公爷和夫人盛情,既是青阳身子已无碍,本王也不便叨扰,这便带她动身启程了。」说着便站起身。 「这么急,三郎……」 狄夫人见说走就要走,心下有些不情愿,可刚一张嘴,就看自家夫君满面寒色地瞪过眼来,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转而不舍地望向青阳。 这时候不论说什么,都是徒增尴尬,若真是忍不住把话挑明了,各自连个退身阶都没有,撕破了脸,于谁都不好看。 青阳心里愧疚,想起这些日子人家无微不至的殷勤照顾,怎么也不敢去看那张昨夜还欢喜无尽的脸,低着头默声无言地站在那里。 高湛瞥见她露出的那丝凄然无助,眼中冷意更浓,鼻中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面上却微笑道:「老夫人好意,本王心领,本来是该多留几日,不过家中尚有要事,实在不便多扰,待选个合适的时候,让钰娘带着荔贞回来住些时日,也叫二老高兴高兴。」 言罢,拱手作辞,又叫留步免送,不着痕迹地向青阳横了一眼,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等那父女两人走后,狄夫人终于按耐不住,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你说这是什么冤孽,青阳她……她居然是高家的闺女,唉……多好的姑娘,老天爷都送到咱们家门上了,怎么偏偏又这等造化弄人?」 「别说了!」 怒喝间伴着一声「喀嚓」的磔响,中堂下那架方几登时四分五裂,余波未平,震得近处几张桌椅也断折翻倒,茶水泼溅,满地狼藉一片。 狄老公爷铁青着脸,双目圆睁,余怒难消,那只茶盏也砰然碎裂在紧搦的掌中,劈手砸在地上:「只顾哭什么,今日这脸丢得还不够狠么?」 狄夫人正在伤心处,忍不住艮着脖子回眼瞪他:「冲我发什么火,这事谁猜想得到,莫名其妙人就来了,丢下几句话便把青阳带走了,我还抱委屈呢!」 「委屈?你说得出口!」 狄老公爷只气得冷笑:「早跟你说那丫头来历不明,不可轻信,你呢?几十岁的人,孩子似的见风是雨,比三郎还着急,竟一点端倪都瞧不出来,活该丢这个脸。」 「去你的马后炮吧!」狄夫人也动了怒,丝毫不肯相让,「你瞧出什么来了,哪句话能作准?再说了,青阳昨晚大宴上写下那两句贺辞,你不也心里美着,点头默许了三郎跟人家姑娘的事么,怎么现下倒成我一个人的不是了?」 言罢,又委屈不胜地抹起泪来。 虽然是斗气的话,可细想之下也不是全无道理。 v第61章[01.17] 狄老公爷不由语塞,想起昨晚一时高兴,竟也犯下这等糊涂,心中那股火蹿升起来,顿时七窍生烟,又在交椅的扶手上重重一拍:「那畜生呢?莫非听到风声,一早就躲出去了?」 一听他把气转到儿子头上,狄夫人更不乐意了:「什么话,三郎是这等没担当的人么?我早听说是有人约出去的,前日就接了帖子了。你说三郎,原来是因为这个才不跟咱们说实话,可要是真看中了青阳,早一步说出来,好歹咱们当爹娘的也能替他拿个主意不是。」 说完以帕拭泪,忽又像想起了什么,悚然惊起:「青阳是南平王正妃所生,那……会不会跟大郎……」 「你老太婆胡说什么!」 狄老公爷赶忙将那话截住,脸上狠抽了两下,冷冷地望着门外:「等那畜生一回来,立刻家法处置,谁也不许拦着!」 「什么家法处置,这事单就是孩子的错么?你老东西敢动三郎一下,看我不跟你拼了!」 狄夫人正不依不饶地纠缠,外间就有仆厮快步进来,看见满地散碎的桌椅、茶盏,不由一惊,腰也塌得更低。 「禀公爷、夫人,三公子回来了。」 「来得正好!」狄老公爷双眸一炯,「叫那畜生滚过来!」 狄夫人原还想出去候着,等人到了先拉在自己身边,等缓过这个裉节再慢慢说话,没料到他竟说来便来,直撞在刀刃上,连个退路都没了。 正寻思着怎么再劝一劝,那绯红的身影不用人传,就径直走了进来。 「爹叫孩儿么?」 狄铣微倾身,神色恭敬,语声也依旧淡缓,眼中却波澜涌动,全不似往常那般平静。 「三郎,娘这里还有几句话想同你爹说,你先下去……」 狄夫人隐隐瞧出些异样,嘴上说着圆场的话,起身对他连使眼色。 「下到哪里去?」狄老公爷毫不通融,「今日狄家已丢尽了脸,他还知道羞耻么?畜生,你说,究竟是她故意引诱你,还是你死缠着人家?不许拦着,就在这里说!」 狄铣见母亲使着眼色上前,像要将自己硬生生推出去,以免闹得不可收拾,挑唇微微一笑,冲她做个不必担心的手势,再抬头时,双眸沉定,面色坚毅如铁。 「爹不必动怒,娘也稍安勿躁,孩儿来,就是要说实话,一个圈在王府的小丫头,哪有本事去勾缠别人,本就是我看中了她,如今信物都送过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孩儿此生不娶便罢,若娶必是青阳,绝不作第二人想。」 「畜生,你说什么!」 狄老公爷怒不可遏,顺手抄起旁边的茶盏砸了过去,正打在他肩头,如中铁石般锵然迸裂。 狄铣昂然而立,面不改色:「爹现在便可执行家法,孩儿绝无半句怨言。」 说着,便扯碎衣带,袒开伤痕殷现的精炼上身,大步走向门外。 黑云涌上来了,四下里暗得更厉害,那天仿佛是被污水洗染过,铅色浓沉,满眼寻不见一片清透的地方。 闪电划过,远处已能隐约听到轰鸣的雷响。 然而奇怪的是,雨却迟迟不见落下。 青阳面无表情地迤迤回望,那些蓦然耀眼的光亮荆棘般穿破浓云,又转瞬即逝。 她木然怔迟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活韵,心潮暗涌,似也盼着那些光赶紧剖清天地,再让雨水将一切都冲涤干净。 「看什么?呵,难道还等着盼着有谁会来么?」 旁边的冷言冷语像每个字都含锋带刺,在阵阵雷声中依旧清晰无比地戳入耳中。 不见震怒,也没有责骂,从离了国公府到出城至今,两人始终未交一语,偌大的舆车仿佛是□□棺材,但平静之下绝非相安无事,只不过是「疾风暴雨」前的积蕴而已。 现下不就是么,寻个机会便开始拿这话来挑事了。 若是个聪明的,哪怕图个清静,这会子都不会再硬碰硬地火上浇油,可青阳打小就没在这个人面前低过头,如今自然也不例外,当下全部搭理,继续悠然自暇地隔帘望着窗外。 高湛见她连眼皮也没翻,眸色立时凝重起来:「怎么,说中了?」 他垂眼轻捻着指上的嵌宝玉戒,鼻中又是一哼:「不用痴心妄想了,狄家老三这时候不定在哪逍遥快活呢,且不会想起你来。」 青阳促然一惊,猛地转回头来:「是你……你把他怎样了?」 「这就装不下去么?」 高湛涩声一呵,脸上全无笑意,看她满情关切的样子,更是怒从心起,袍袖抖得风响,寒眼瞪过去:「平日里在江陵总说不愿嫁,还以为你眼界有多高呢,原来是瞧中那个只懂杀人搏命的粗贱胚子,还真是给咱们南平藩长了脸了。」 倘若只是说她,无论冷嘲热讽,还是破口大骂,青阳都可坦然无惧,充耳不闻,可一听提起狄铣,一颗心就像猝然被揪紧了似的,那口气便有些忍不下了。 「人家只懂杀人搏命,好歹灭的都是沙戎狗贼,为的是故国百姓,保的是一境平安,不知父王除了祖宗余荫之外,可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勋,能与人家一较长短的?」 她这话说得毫无顾忌,直刺人的心窝子。 高湛那张原本儒雅的脸立时霜寒似铁,透出凶狠的狰狞来,唇角抽挑了两下,猛地一掌挥过去,重重掴在那张柔嫩苍白的小脸上。 「作死的孽畜,还敢顶嘴!」 高湛那只手仍颤颤地顿在半空,血红着眼吼道:「居然还敢提祖宗,你做出这等不知羞耻,辱及先人的事,列祖列宗泉下有知闭得上眼么?南平藩历代君王的贤名都被你给丢尽了!」 青阳一点点从榻椅上直起身来,左颊微肿,殷红的指印清晰可见,一条细细的血线顺着淡色的唇角缓缓滑落。 v第62章[01.17] 她脸上没有丝毫惊惶,甚至看不到愤怒,又恢复了方才看天时的淡漠,抬头时,眼中还带着一丝似嘲非嘲的笑。 「说来说去,父王只是顾着自己的名声罢了,既然如此,索性废了我的郡主封号,出籍为民,任我自生自灭,以后便再不会有这等烦恼了,如今已没了朝廷,这事不是容易得紧么?」 「孽畜,你说什么!」高湛闻言,脸色又是勃然一变,刚放下的手又扬了起来。 「难道不是么?」 青阳故作好奇,挺直了腰身毫无惧色,随即又恍然似的轻翘了下唇:「也是,不光名声,更怕我把狄家搅得天翻地覆,家里那女人可就不乐意了,若不然父王怎会什么都抛下,千里迢迢的赶到这里来了?嗯,可真是恩爱情深呐。」 她嘲弄地一笑,没有半点泪光的眼中全是凄然:「既然父王从没喜欢过我母妃,为何当年要请诏成婚,又为何要生下我?就算生下了,也大可以不管不问,现在这样算是怎么回事?父王不是都说过么,我在家里就是个多余的人,眼不见为净最好,不如就应了我方才那句话,于谁都是件好事。」 她侃侃而言,语声平缓,全然不似在说气话,倒像是心灰意懒的求准。 这样子似曾相识。 相仿的年纪,相像的神气,同样是柔弱不禁的身子,却蕴藏着难以言喻的倔强。 还有那张相似到骨子里的脸。 他似乎看不得这张脸,更看不得这股子倔强,总想着如何才能压服,明里暗里,来来去去用尽了法子,除了那两道淡漠之极,也失望之极的目光外,什么都没换来,就像眼下这样。 高湛忽然觉得一身疲惫,岔开的五指虚软下来,扬起的手也垂垂放落,颓然坐回榻椅中。 「回到江陵之后,事事都要谨言慎行,不许再同秦家那疯癫丫头往来,索性先去供奉你母妃的庙中思过,等心思真的沉静下来了,就择一门良配让你出适。」 —————— 从中州南下,沿途纵然走得快,过江时也已入秋。 顺流而下,又经三日才到江陵城。水道如常,街市依旧,只是寒了细雨,红了黄栌。 消息早一步到了王府,祖母顾氏竟亲自起驾到三里之外来迎。 狄氏随在跟前,一见到青阳立时便上去嘘寒问暖,活脱脱一副「慈母」做派,高荔贞见她满面失意疲惫之态,眼中却暗含讥讽,大有幸灾乐祸之意。 顾氏早已老泪纵横,将孙女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撒手,青阳也知道祖母是唯一对她牵肠挂肚的人,心下愧疚,想起那些委屈,也是哭个不停。 众人劝了半天才劝住,顾氏不理高湛和狄氏她们,拉着青阳上了自己的抬舆,先行回府去了。 高湛面色略显尴尬,叹了口气,转向旁边的狄氏:「娘的脾气就是如此,现下还在气头上,你莫在意,有些话回头我再慢慢的劝。」 「殿下这说的哪里话,母妃也是关心青阳的安危,若换做是我,或许还没这般定性。」 狄氏和然一笑,春风拂面,毫不介怀,又道:「不过,倒有件事同殿下说,前日有书信到,颍川澜家已送了求亲的文书,来使也到了,正在家里候见呢。」 一入崇智殿,那丝秋暑的残意也随着阳光消散殆尽。 薄烟袅袅,经年累月积下的檀香味仿佛已经渗进了雕梁柱楹中,沉郁的几近呛鼻。 高湛似是越来越闻不惯这股味道,阴着脸一路转进里面的小厅才放下掩鼻的手,先叫人拿了闻药过来醒脑解了那股烦郁,然后换了身燕居的袍服,坐着用茶。 狄氏端了参汤转进来,见他还在捏揉着眉心,过去搁了托盘,替他撩着额角的碎发,柔声轻叹:「之前说什么来着,既是知道青阳人在中州,只管遣谁去不成,来回那么远的路折腾,殿下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不是。」 「我若不亲自去,能叫那丫头乖乖回来么?」 高湛摆了摆手示意无碍,瞥眼看着矮几上的参汤,神色微厌,但还是照旧端了起来。 狄氏在旁替他捏着肩颈:「要不……还是先叫那边的人候着,等明日再召见,我去回一声,谅也不至怠慢。」 「不妥。」高湛舀汤的手微顿,沉然摇头,「颍川澜氏非比寻常,前头致书求亲,如今这么快又前使来,足见诚意,咱们也不可轻待,稍时便请人来吧。」 狄氏面露喜色,但只微笑点了点头:「殿下见的是,快些定下来,就能早一步招抚澜氏,添此臂助,再加上贱妾本家的中州神策军,殿下的大业便指日可待。」 说着,又略带寂寞地叹气:「就是贞儿这一嫁,以后相见的时候就少了,想想还真有点舍不得,唉……只盼她有夫君疼爱,平安喜乐,我这做娘的也就放心了。」 高湛闻言凝了下眉:「男婚女嫁,周公大礼,怎的说起这些话来了?只要人是好好的,相见还不就是一封书信么。」 狄氏忙抬袖拭着眼角,复又笑道:「是啊,贞儿配了这等难得的好夫君,还有什么可说的?瞧我,当真是糊涂了。」 高湛「嗯」了一声,脸上说不清肃然还是淡漠,又喝了两匙,便搁下碗,接过手巾抹了口唇:「叫人进来吧。」 狄氏到门口吩咐了两句,转回来四平八稳地与他并肩端坐在罗汉床上。 不多时,便有一个穿灰布长袍的人由仆厮引着进来,伏地叩首行了大礼,口称天德军使武宁侯拜上。 尊卑礼数都到了,倒是给足了十成的面子。 高湛微眇着眼打量,见来人脸色青白,唇颌间蓄着胡须,神情沉稳,但总觉不大像是上了年纪的人。 「多承武宁侯厚意,本王这里致谢。不知先生如何称呼,在侯府身居何职?」 来人伏在地上没动,又呵腰恭敬道:「不敢劳殿下动问,小的姓鲜名乔,在侯爷天德军中做个参事,今日得见殿下一面,荣于华衮。」 参事在军中职位不高,怎么就能被选中委以这样的重任? 何况这人谈吐举止,神情做派看不出多少行武之气,未免更显得不寻常。 v第63章[01.17] 高湛暗挑了下唇,颔首轻点,随即便叫平身起来。 那自称叫鲜乔的人又依礼拜了两拜,这才起身,拿出敬帖双手递过去。 高湛展开那锦面册子,徐徐看过去,始终默然不语,淡缓的目光渐渐微现凛色。狄氏瞧出异样,可从他脸上又猜不出端倪,不免有些暗急,可又得顾着身份规矩,只能端坐陪着。 须臾看毕,高湛合上册子放在一旁,脸上已不见沉肃,反而悠然端起茶盏,回眼看向下面恭立的人:「不知你家大公子已回到颍川了么?」 鲜乔一拱手:「多谢殿下关怀,大公子动身时小的也已在路上,不知现下到还是没到,但想来该没什么阻碍。」 这两人一问一答,貌似平平无奇,实则却暗含内情。 狄氏听得更加狐疑,隐约觉得高湛这趟去中州并不那么简单,似乎同那澜家大公子有什么关联,甚至暗中见过也说不定。 正自摸不清底细,就听高湛在旁道:「鲜参事远来辛苦,照例当赏,你去看一看,还有给武宁侯府的谢仪,也顺便预备着。」 看赏并不算要紧事,谢仪更不该现下就预备,这明摆的就是支开人,要说要紧话的意思。 狄氏那丝不豫隐在眸底,起身时却是笑脸:「那成,我这就去,殿下只管放心好了。」言罢,略一行礼,便出门去了。 高湛转回头,眼中已微露寒意,把手不轻不重地拍在那本册子上:「这上头,究竟是老侯爷的意思,还是你家大公子的意思?」 不用看,似乎也能觉出那目光中咄咄逼人的阴冷,站在下面的人丝毫不见惧色,脸上仍是恭敬有加的谦卑。 「回殿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都是这个规矩,不说别的,敬帖上我们侯爷的亲笔殿下总归是瞧见了,岂能有错?不过么,这天下父母都是一般的溺爱儿女,若是大公子一片真心诚意,老侯爷自然也不会不允,殿下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答得还真是「入情入理」,滴水不漏,若说只是个小小的参事,谁真信了,那才真是有鬼呢。 高湛也不说破,依旧落眼打量着对方,手按在册子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既是如此,之前在洛城,大公子为何不当面提起?是不敢,还是怕本王不答应?」 缓声淡语间机锋已露,鲜乔微撩了下眼,继续恭敬道:「殿下是何等身份,大公子自小受老侯爷教诲,绝不敢行那等无礼不恭之事,这不才遣小人前来正式致书求亲,以示诚意。」 「这便是诚意?」 高湛轻呵了一声,眼中漾起不屑:「本王瞧着,怕还不大足够吧。」 到底是世袭王爵,割据一方的诸侯,心智气度都不是寻常之辈。 鲜乔眼眸转了转,低声轻咳,走近两步,躬身低声道:「不瞒殿下说,小人入府前接到传报,大公子已启程动身,不日便可抵达江陵,到时自会亲自拜见殿下。」 这倒还是句有实信的话。 高湛不置可否地呵然而笑,掌下微抬,手指一错,将那册子拂开,端起茶盏:「那……就等大公子来了再说吧。」 …… 鲜乔刚走出崇智殿,还没下阶,就有仆婢上前搭言,暗递了纸条过去。 他像是早算到了,暗藏在袖筒里,若无其事地到僻静处翻看,而后装作回客舍,避着耳目绕过前庭,轻车熟路地辗转绕进一条窄巷,那里果然有婢女候着。 他报了名姓,由人引着转进迎春门后那座红墙绿瓦的院落。 一到厅中,就看雕花落地罩内垂着纱幔,将将能看出里面的软榻上有个虚虚的人影。 「有劳鲜参事远来,请坐。」 不等他行礼,里面的人就先开了口,语声说不出的温婉客气,随即就有婢女搬了绣墩过来。 鲜乔照旧依着规矩拜谢,而后才在帘外坐下。 「方才在前庭,殿下也开了口,这赏自然是不敢有误,我这里也是刚预备好,仓促了点,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狄氏说着撇颌示意,几名婢女各捧了一只朱漆匣子撩帘而出,到外间都摆在旁边的圆桌上,次第打开。 那里头珠玉、金器、古玩一应俱全,粗粗一瞧便知样样都是上品,所谓「薄礼」着实有点言不由衷。 鲜乔略看了两眼,脸上没有丝毫异样,起身拱手:「如此厚赐,实在愧不敢受,王妃但有吩咐,小人必定尽心竭力。」 「吩咐不敢说,不过么,我这里确是有几句话,想请鲜参事给个明示,那便感激不尽。」 狄氏说着,似乎也无意多废话,接着又道:「你家大公子与我儿的婚事早已定下,虽说媒妁六礼不可缺少,但颍川与这里山高路远的,有些事着实不便,一不小心便闹个手忙脚乱。不知老侯爷那里对婚期如何打算?我也好同殿下商议这头怎生预备。」 鲜乔没再坐下,脸现迟疑,似是有些为难。 「这个么……小人不知,亦不敢妄猜,王妃还是回头同殿下商议吧。」 这话回得更叫人生疑,狄氏在里面蹙起眉来,脸色已不大好了,但仍旧压着声气问:「鲜参事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这里没有外人,你尽管明言,我拍胸脯做保,绝不会露出一丝风去。过后除了外面那些东西,我另有重谢。」 鲜乔起初默声不语,像在沉思斟酌,须臾叹了口气:「小人是奉命而来,厚赐绝不敢领受,但王妃如此开诚布公,若再隐瞒便是不敬,罢了,小人便斗胆向王妃透个底。」 他略顿了顿,向前走近,挨到落地罩旁。里面的人也像迫不及待,倾着身子,凝神细听,隔着薄纱帘子,两下里都是一副紧张之态。 「不瞒王妃,之前虽已提过二姑娘,但大公子心里中意的却是长宁郡主,此番致书求亲也是为此……」 「什么?怎么是她!」 没等他说完,狄氏便在里面惊呼起来,不知不觉竟有些失态。 v第64章[01.17] 鲜乔唇角似有若无地一挑,脸上却做出惶恐之态:「这些话实不该小人多言,王妃若还盼着由二姑娘出适,现下想想法子,或许还有转机。」 四下里越来越暗,指机内圈篆刻的字迹也渐渐模糊难认了。 青阳这才稍有醒觉,迟迟地抬起头看,窗外暮色昏昏,红日西沉,一小半都没在了高墙之下,原来不知不觉已到了这般时候。 回家已快半日了,心还是定不下来。 这里明明是自小长大的地方,亭榭廊苑,楼台阙阁,处处都谙熟于胸,才不过短短三两个月的工夫没见,不觉竟陌生起来,瞧着甚至有那么点叫人不适。 即使之前在祖母的兰溪殿那里,这种感觉也不曾有丝毫削减。 其实,祖母并没有一句责备的话,也没问这些日子究竟都经了什么,见了什么,除了关切她的身子康健以外,便只说了些无关的闲话而已。 但她却始终没法子再像从前那样恣情随意,无拘无束。 青阳微叹了口气,双眸又垂向那只指机。 她的拇指纤细,套在上头未免宽松得过分,瞧着略显滑稽,可她却没有摘下来的意思,就这么虚松松的戴着,指尖轻轻摩挲,一点点地感触玉面上雕纹的起伏,莫名的烦乱仿佛也被细细的刮蹭磨去了,心中也能稍稍有片刻的安适。 这是她从中州南下的路上偶尔发觉的,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但不知不觉间却成了习惯。 梯廊那边响起脚步声,青阳下意识地将手拢进袖子里,回头看是养娘李氏掌了灯进来。 「酉正了,郡主用饭吧,今日膳房可预备了不少好东西,都是老太妃特地吩咐下的。」 她着意说是顾氏的意思,无非是想让自家小主人念着祖母一片关爱,好歹也多用些饮食。 可青阳半点胃口也没有,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摇了下头:「先等一等吧。」 「郡主身子不适么?我去回禀老太妃,传个医官来瞧瞧。」李氏见她神情疏懒,脸色似乎比刚回府那会子还要差些,不免纠起心来。 青阳又摇了下头,双手交握在袖筒里,指尖有意无意拂蹭了下那只指机,忽然念头一转。 「我就是闷得慌,有日子没见了,李妈妈先陪我说说话吧。」言罢,就冲旁边的绣墩撇颌示意。 要说话怎么不能说,何必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李氏总觉这小祖宗有些奇怪,此番回来性子都跟从前不大一样了,不免有些诧异,但还是依言坐了下来。 「我这次离家确是有些任性,叫你牵着心,怕是没几天安生过。唉,李妈妈从前服侍母妃,后来又照看我长大,几十年如一日,想想世上比这亲近的,只怕没有几个。」 李氏没料到她忽然发起这样的感慨,不由一阵心热,湿了眼眶含泪道:「郡主这是哪里话,老奴服侍王妃和郡主是本分,纵有千般的苦,万般的难也是心甘情愿,况且王妃自小便从不把我视作奴婢,郡主也当我长辈看待,老奴就是死也知足了。」 「李妈妈知道我的性子,亲近就是亲近,没那么多虚情假意的话。」 青阳似乎半点没受其染,双眸紧望着她:「我这里有件事,李妈妈若是知道实情,还望真心答我,莫要隐瞒。」 她平缓的语声中分明透着沉重,隐隐还有不肯轻易罢休的意思。 李氏不由一怔,泣声也止住了,愕然看着她,脸上已有些惶惶:「郡主……今日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些话?」 「李妈妈别问,只答允我就是了。」青阳眸色定定,不容不应。 李氏悬着心,只得点了头。 这样子算不上应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这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青阳索性直截了当:「李妈妈既是自小便在母妃身边,定然知道她未进王府前,曾有个心仪的人吧?」 李氏悚然一震,脸上异色更浓:「郡主从哪里听来这话,莫不是这次在中州……」 话刚出口,便醒觉自己已然露了口风,登时窘在那里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李妈妈别怕,我又不是几岁大的孩子了,有些事不用别人说,自己也能猜得到。」青阳微撩了下唇,脸上却毫无笑意,反而显得凄然。 「当年父王从中州回来,母妃当日便自尽了。我当时什么也不懂,后来想想,母妃既然苦等了五年,对父王那些事,未必便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即使不知道,念着我还幼小,也不该去得那般绝决,或许……」 她说到这里微顿了下,目光重又凝向李氏:「或许母妃自尽根本就不是为了父王薄幸,而是另有因由。」 堪堪几句话,便将纠缠在心里许久,乱麻似的猜疑和困惑说了出来,连自己都暗觉惊讶,但没有一丝吐露憋闷的轻松,望着李氏,眼带求恳。 李氏莫名被她看得心虚,眼神闪烁,脸上也微露退避之色,可毕竟是几十年来见惯了风浪的人,转瞬便掩去了一切。 「郡主难道忘了,当日是你大声哭叫,老奴在外头听到了才奔进去瞧的……之前,房里没人在,王妃若不是为了国姓爷,又能是什么?」 李氏也缓着口气,语重心长:「事情早过了那么久,莫管什么因由不因由,郡主都该念着自己,也念着王妃,好生保重,千万别误信人言,去想那些不相干的东西。」 费了半天劲,得来的却是句淡而无味的话,不过却也在情理之中。 青阳不由捏紧了那只指机:「李妈妈是决计不肯说的了?」 低沉的语声仿佛浸透了失望的情绪,叫人闻之心惊。 李氏惶然起身,有些不知所措:「郡主这是怎么了,老奴……老奴可没有半句虚言啊。」 「没什么。」青阳淡笑了下,目光移转望向窗外。 v第65章[01.17] 天已近全黑了,明月当空,繁星初绽,映得月池间银灰斑斓。 「这里闷得厉害,我想去水榭那坐坐。」 「郡主?」李氏一惊,不知她这又是什么意思。 青阳已起身越过她:「我就去坐坐而已,一会儿就回来,谁还能不许。」 这样子着实透着古怪,李氏怕真惹她着恼,没敢开口再劝,赶忙随着下了楼,又叫两名小婢在前挑灯伺候。 一出院子,微凉的风拂在面颊上,似能不经鼻息,直透进心肺,胸间终于有了那么点通畅的感觉。 青阳徐徐过了那座被月光映得霜白的拱桥,向前没走多远,就见高荔贞领着两个贴身婢女迎面走来。 这时候她怎么会突然跑来? 青阳微觉奇怪,现下不是场面上,也无意与她虚与委蛇,当下吩咐只管走路,全当没瞧见。 「喂,你站住!」 高荔贞看她视而不见,立时高声叫起来。 刚开始就这副口气,脸面上的恭敬也不装了,倒还是头一次见。 无论是谁,此时都瞧得出这是有来头的,李氏不免皱起眉来,青阳却不在意,索性真就停了步子,站在那里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快步而来。 高荔贞怒形于色,那张原本姑且算作娇丽清纯的脸满是戾气,早没了礼数,近前劈头就问:「高青阳,你究竟跟父王说了什么?」 这兴师问罪的架势像是真急了。 青阳一时猜不透是怎么回事,便顺着她的话故意笑了笑:「这一路随父王过来也不知说了多少话,谁知你问的哪一句。」 「还装相!」 高荔贞见她不认,立时更沉不住气了,提高嗓音道:「是不是你缠着父王,抢了我跟澜家大公子的婚事?」 闹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个。 青阳没听说过,她原先许嫁的人便是澜修,不免有些吃惊,更没想到莫名其妙竟会牵扯到自己身上。 正纳罕她怎么会有这样的误会,就听高荔贞又冷笑道:「怎么,被我言中了,没话可说了吧?」 「这么想嫁人,还真是长大了,好啊,你想争的话,自己也跟父王求去啊。」 青阳索性也不否认,故意激引她的火气,言罢,故作不屑地转身便要走。 「你站住,我还没说完呢!」 高荔贞急急地一把拉住她袖子:「承认了便好,哼,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么,如今朝廷都没了,谁会稀罕你那封号?行止不端,克死娘亲,澜家大公子若是知道这些,才不会想要你呢!」 她毫无顾忌地讥讽,蓦然见那道瞥来的目光寒意森森,不由打了个怔。 「撒开!」青阳冷冷地说道。 「怎么?」高荔贞嘴上硬气,眼中却露出惧意。 「撒开你的脏手!」 冷淡的语声蓦然转为沉喝,高荔贞一颤,不由自主便松开了手。 青阳瞪着她,寒意更甚,挑唇呵笑:「郡主的封号没人稀罕,那到底是谁厚颜无耻,天天把‘出适’两个字挂在嘴上?呵,你娘在我面前都不敢这么说话,你又算什么东西,居然这等放肆,南平郡王府已经没家法规矩了么?」 她忽然搬出规矩来说话,高荔贞登时矮了声气,却不肯示弱,硬着脖颈子反唇道:「你也算懂规矩?嘁,就算我娘是后进门的又怎样,现在谁见了面不尊她一声王妃,你娘就算是个正室,现在也已经埋进土里,还有谁记得……」 话没说完,便觉疾风斜刺里袭至,只听「啪」的一声响,脸颊已火辣辣的疼起来。 「有人生没人教的狗东西,谁给你的胆子跟我这么说话?」 青阳双眼血红,像要将对方生生撕裂:「给我跪下!今日便叫人来评评这个理,看谁会说我一个不字。」 「大晚上的,又在这里吵什么?」 不悦的声音蓦然在背后响起,高湛不知什么时候从桥下走了下来。 生怕宝贝女儿吃亏,跟来的还真是快。 青阳只觉郁结的喉间像又强塞了块石头进去,堵噎得几乎气窒。 她忍着难受暗暗跟自己说,稍时不论受了什么委屈,也不会在这两人面前示弱,更不会落一滴眼泪。 高荔贞却是喜出望外,得意地冲她翻了个斜眼,随即换做扁唇垂泪的哭相,奔过去挽住高湛:「父王,你瞧姐姐,我好端端的见礼,她抬手便打人,说自己是郡主,我不配同她说话,还……还叫我当面跪下。」 说着,楚楚可怜地仰起头来,一副求恳做主的模样。 高湛垂见她脸上那几道淡淡的血痕,双眉冷轩,目光睨向青阳。 「不错,是我动的手,话也是我说的,谁叫她不懂规矩,没人教便只好由我来教。」 v第66章[01.27] 高荔贞扭身叫着「父王」,登时哭得更凶了。 李氏见状急起来,忍不住插言:「国姓爷容禀,郡主她不是存心的,方才……」 「住口!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高湛沉声冷喝,目光始终盯在青阳倔强的脸上。 左不过就是颠倒是非,不分青红皂白的打骂,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还怕个什么? 青阳鼻中一哼,暗地里在李氏手上拍了拍,示意不必担心,正等着看对方如何开口教训,高湛却忽而转向身旁的高荔贞。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高荔贞得意之际,哪料到会被这么一问,愕然仰见对自己素来和蔼的父王面色不豫,冷冷地逼视更好像早已洞悉了一切,不由更是心虚。 「我……那个……哦,是娘亲……」 「好了,我不想听!」 高湛又是一喝,语声如雷,眸色寒然:「只要还在这个家里,别管是谁,都给我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守着规矩,否则就莫怪家法无情,回去!」 高荔贞吓得打了个寒噤,连手也不敢挽了,听他同样搬出规矩来,竟像是帮衬着青阳说话,更是又惊又奇,可也不敢再多说,低头应了声「是」,噙着两眼泪忿忿地去了。 青阳也有些始料未及,不知这平日里几乎不肯正眼瞧自己的父王究竟是怎么了,回过神来,发觉被这一搅,心绪更差,这会子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于是也告了辞,带着李氏转身就走。 「等等。」 高湛蓦然出声叫住:「有几句话说,跟我过来。」 果然没那么简单,教训不是没有,只是还没到开场的时候罢了。 青阳叹口气,对李氏苦笑了下,不紧不慢地走过去,随他到了左近不远的水榭。 夜色初浓,凉意渐生。 正是起风的时候,楣子间啸声不绝,如泣如诉。 「你在哪里见过澜家大公子?」 青阳回神微怔,猛然想起高荔贞之前「兴师问罪」的话,当时只觉蹊跷,现在再被这么一提,不免更是奇怪。 莫非那个澜修真有什么非分之想,又送了求亲的文书,以至生出这样的误会来,倘若真是如此,那可该怎么好? 她初时并没如何放在心上,此刻细思极恐,不由惴惴难安起来。 「说话,聋了?」旁边阴郁的声音已露出几分不耐。 青阳蹙了下眉,想想似乎无须隐瞒,便将明月楼上献舞那一节按下不提,只将在狄铣军中偶然相见的事大略说了下。 高湛冷着脸听完,眸色愈发不悦,嘁声一笑,像在自言自语道:「只说了几句话而已?哼,还真是有本事了,在外头没两个月的工夫,便招惹得男人一个又一个神魂颠倒,念念不忘。」 青阳听不惯他这副明讥暗讽的腔调,呵笑接口:「父王都明说了,要把我随便送出去,挡也挡不住,我再不用心给自己挑拣着怎么行?」 说到这里,全然不顾高湛瞪来的怒目,继续用戏谑的口吻道:「男人么,都是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呢,从来都是负心薄幸,寡恩无情,哪见过一心一意的?不过,也难保就没有例外,说不定便叫我碰上了呢,即便真成了婚,也能把我抢回去……」 「不知死活的孽障,你说什么!」 高湛冲口、爆喝,面目狰狞,眼眦欲裂,像要将人囫囵吞下似的。 青阳被震得两耳嗡鸣,身子发颤,那股子怨气却怎么也忍不下,咬唇回瞪过去:「我说得不对么?记得小时候,母妃日日念着你,盼着你,而父王呢,那几年逍遥快活的时候,不知可曾有一天想过母妃和我……」 她说得字字泣血,忽然间只觉气涌如山,本来打定主意绝不流半滴泪,这时却怎么也忍不住眼眶中那股子酸涩,泪水终于不争气地滑落下来。 好容易理顺了鼻息,缓缓吁出那口气:「父王要同颍川澜家联姻,为的什么我心里清楚,可我绝不会答应的,就算强送过去,你那些打算也别想如愿。」 「那你想出适到哪里?中州狄家?做梦!」 高湛冷笑间,语声蓦然高起,圆瞪的双目更透着说不出的绝决和愤恨。 「我谁也不会喜欢。」青阳迎着那两道可怖的目光,咬牙把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父王之前不是说要送我到庙里给母妃守灵么?我明日就去,这辈子谁都不见,也不再出来了。这样总该称心如意了吧,还望父王言而有信才好。」 她几乎想也没想,说完这话心里却空落落的,力气仿佛一下子都被抽尽了,人竟有些站不稳。 高湛唇角抖颤,目光渐渐不再狰狞,像陷入回想的空明,不知是散是聚,脸上的怒意也淡了下来,慢慢转向廊外的月池。 风似乎更大了,水面上卷起层层波浪,拍打着近岸,激涌不断,几无间隙。 「去寺里之议暂且搁下。」 许久,高湛才重新开口,语声在风中显得异样平静:「澜家求亲的事也不用你操心,我自有主张。」 —————— 不知何时,大风已渐成呼啸之势。 不见电闪,也没有雷声,那雨有些突如其来,但总算是冲淡了天地间的闷气,有了一丝清爽。 v第67章[01.27] 更怪的是,那弯弦月,居然没叫云遮去,依旧当空高悬,似乎还被这片清霖冲刷得澄亮如洗。 青阳出神看了半晌,继续梳头。才洗过的头,这会子且干不了,象牙篦子是密齿的,从上头梳到中截就不大顺畅了。 她颦着眉,那股犟脾气顶上来,偏偏就是不愿换把宽齿的,仍旧用力生生往下硬拉,直扯得发丝缠结,仍不肯罢手。 养娘李氏在外间吩咐停当,从屏后转进来,看她咬牙切齿跟自己较劲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走近轻轻按住那把篦子:「这东西郡主用不惯,还是我来吧。」 青阳顿住手,由她接了过去,肩头一松,有些颓然地靠在椅背上。 李氏先拨理清绞缠的头发,将篦子抽出来,不着痕迹地悄悄换了把宽齿的桃木梳,慢慢一点点从上头梳下来,很快便得心应手了。 青阳似乎混没在意,迟迟望着妆台上那面铜镜出神。 薄纱灯里烛火熠熠,镜子也映得温然晃亮,里面素面淡眉的容颜稍显憔悴,哭过的眼睛也略有些肿,先前沐浴时激起的面火却还没退尽,双颊薄薄地染着一层红晕,倒是另有一番明艳的风致。 生了一副好姿容又怎么样? 母妃早逝,父王不喜,在家里多余,以后也嫁不得一个真心喜欢的夫君,十之八、九是要郁郁终生,想想也是可笑。 青阳顿觉意兴索然,叹了口气,抬手将那面铜镜按倒:「几时了?」 「过了亥时了,郡主多少用碗粥吧,回头也好歇着。」李氏接口温声劝说。 青阳心里堵噎得难受,哪有胃口吃东西,可想想用不忍拂她的意,况且这么跟自己较劲也着实无趣得紧,于是点点头。 李氏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手上也快了些,梳完头随便扎成一束散垂下来,然后便出去张罗。 房内又只剩她一个人,空寂感油然而生。 青阳百无聊赖,又将那面翻倒的铜镜拿起来,默然对着瞧。 里面的人不再披发散乱,可整齐起来的样子反而显得有些刻板呆滞,没了该有的生气。 她越看越觉得不舒坦,忽然突发奇想,当即解了束发的红绳,全都盘起来,在头顶绾了个男髻,拿手压实了,对镜一瞧,干净利索,倒是顺眼得紧,于是便伸手去拿簪子。 谁知摸过去竟是个空,她不由一奇,刚才明明就在那,怎么会没了? 正瞥过眼去瞧,一股劲风忽然袭到身侧,跟着发髻上一紧,像被什么东西钗住了。 青阳吓得失声轻呼,捂着口唇跳起来,回眼之际,那抹鲜目的绯红已戳入眼中。 她讶然又是一惊,后腰没留神正撞在妆台的边沿上,忍不住咝声痛呼起来,心中却涌起难以言喻的狂喜。 抬头望向那张被雨水打湿的俊脸,清朗的眉目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淡然垂俯,眸底依然是那种肃然含哂的笑。 「叫得那么响,就不怕被人听见了?」 青阳怔怔望着近在眼前的男人,脑中仍是懵的,闻言慌忙噤了声,掩口望向不远处那架紫檀座屏,屏息凝神细听,随即省起李氏刚才去了灶间未久,这片刻之际且回不来,其他的奴婢也早散去各自歇息了,哪里会有人听到? 这人当真是讨厌,悄没声息地站在背后吓人已是够可气的了,亏他还能面不改色说出这等挑惹的玩笑话,反而还来怪她叫得没个顾忌。 青阳回过味来,俏脸发热,嗔眸回瞪了一眼,目光微移,探向他背后。 那边的窗子刚落雨时就关了,这会子依旧紧闭着,半点不像是打开过的样子,谁晓得他到底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遛进来的。 「你怎么来了?」 她忍不住问,语气中却是好奇多于惊讶,还有两分关切的怨气。 「难道你就没想过我会来?」 狄铣蹙起眉来,含笑的眸色转为审视,似乎对她的反应颇有点失望。 青阳一愣,哪料到他竟这般直白大胆的反问,全然不顾别人听了是否尴尬。 她红晕上脸,目光也低垂了下去,心里却不由想起回江陵这一路上时不时便靠他送的那两样东西排遣烦闷,几乎没有一日放得下。 究竟有没有盼着他不顾一切的追来,再救自己逃出这「苦海」? 似乎没动过此等念头,又好像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根本就不必去思量。 不知不觉间,眼前这个人早已刻印在了心里,每当惶然无计时,便会不自禁地第一个想起。 但她可不会在嘴上承认,故意不屑地白了一眼:「少自作多情,无缘无故的,谁去想你做什么?」 「不想?」 狄铣狭起目光,暗如墨色的眸子愈加显得深沉,话音未落,手便探到她胸前。 青阳只觉虚影闪动,外衫的领口已被扯起,惊得赶忙撤身退避,双手掩护住前襟。 正羞怒交集地不知这人为何忽而起了轻薄的歹念,蓦然就见他平平地摊开手,掌中竟托着那只小皮囊。 「揣得倒挺紧,呵,也罢,就算你不想,那干脆还给我吧。」 她还在怔诧这一眨眼的工夫,东西怎么就莫名其妙的到了他那里,便见那只大手翻掌一攥,作势下沉,似是真的要挂回他腰间的蹀躞带上。 v第68章[01.27] 一霎间,她像被抢走了最要紧的无事,冲口叫了声「不」,没加思索便去夺,半空里将那手死死拦住,掰开来看时,掌中竟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青阳不明所以,惊疑之际,余光拂掠间忽觉有异,瞥眼就见那只皮囊静静躺在妆台的奁匣旁,安安稳稳的,仿佛一直就在那里,从没被人动过。 她讶然不已,回眸迎上他含笑玩味的目光,赶忙又低了头。 这几下变戏法似的戏弄人,连她那点心事也藏掖不住了。 正自窘迫,静默中徒然传来脚踏木阶的响声,在梯廊间回荡得格外清晰。 青阳骇然变色,登时什么也顾不得了,拉着他冲窗口连连示意:「你快回去吧,莫叫人瞧见了。」 「回哪里去?」他枯着眉,像是为难,又略带不悦,「还有话没说完呢。」 这要命的时候,还惦记着说什么话,难道真不怕被人当场撞见? 眼见他一副浑然不惧的样子,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做贼心虚,青阳更急得不行,怒从心起,忍不住挥拳擂在他胸口上,可又毫无办法,眼角瞥着座屏后,压着声气跺脚:「那你……好歹也先躲一躲啊。」 狄铣凝着那双美眸光韵盈盈中露出的央求,眉间一舒,唇角重又淡淡地掠起,只等那脚步声到了屏后,才身形一晃,隐没在垂幔后。 青阳如蒙大赦,赶忙坐回到妆台前,装作拾掇的样子。 几乎与此同时,李氏也转了进来。 「刚热的鸭脯粥,郡主快些用吧。」她在圆桌上搁下托盘,抬头望过去,立时一讶,「郡主怎么梳这个髻子?」 青阳兀自心中怦然不宁,闻言对镜一照,才瞧见自己束在头顶的男髻,略想了下,信口遮掩:「我……热得厉害,随便扎一扎,图个清爽而已。」 李氏关切地走近查看,见她双颊烘着两片红,额颈上却没见有汗,倒像是内火燥热的样子。 「莫不是受了风,身子不舒服吧?」 「嗯,许是之前在水榭那里站久了吧,也没什么大碍。」 青阳继续随口应付,想着狄铣还在房中,自己心神不宁的样子莫要真被瞧出端倪来,赶忙说自己吃完粥就睡,叫她也去歇息,明早再来收拾。 平日里心绪不佳,身子不适的时候,反而还更要她在旁开解伺候,这次却透着反常。 李氏暗地里奇怪,但也没多问,依言下楼去了。 青阳又蹑手蹑脚转到屏后,站在梯口向下望,见真的没了人,这才放心松了口气,转回来轻声唤着狄铣的名字。 卧房内静悄悄的,半晌不见他出来,也没听到半句应答。 她不觉奇怪,走过去撩开垂幔,墙角处却空空荡荡,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方才不还一本正经的有话要说么,怎么突然又走了呢? 青阳怔怔地立在那里,看着白墙上自己淡淡的影子,心头忽然涌起难以言喻的失望,就像有千言万语要说的是自己,现下却全然错过,再也寻不回这样的机会了。 默然站了会儿,迤迤地转过身,瞥见圆桌上那碗兀自冒着热气的粥,强撑的那点胃口也淡下去了。 颓然叹了口气,走到榻旁刚要解衣,就听后窗发出一声清脆的磕响。 她心头纠蹙的一紧,倏地转身望向那紧闭的窗扇,有些不敢相信。很快,外面又传来几声同样的响动。 这下再无怀疑。 青阳蓦然有种失而复得的欣喜,几步走过去,启了销子,打开那两扇窗,迎面不是微凉的风,而是那绯红的背影,支肘斜坐,一派悠然自得。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虽然无关紧要,她却还是忍不住问。 「有一会儿了。」狄铣眸底是神出鬼没的高深,跟着又转回头去,似在朝远处遥望,「到外面走走吧。」 「这时候……」 青阳没料到他忽然说出这话来,抬眼见夜空清朗,早没了之前的阴郁。 「这时候怎么了,先前你不是自己还想去透风么?」 她还在惊诧这雨怎么突然就停了,他的话又带着淡哂的调子钻入耳中。 青阳整个人登时呆住了,原来他早就到了,而且就在这里,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始终不现身,只等这会子才来嗤弄人。 「你混蛋!」 她冲口骂出来,就像上次在中州一样,那股怒气压不住,当即就想关窗不再理他,谁知手上用力,那窗扇却像被卡住了似的,竟纹丝不动。 忽然间腰上一紧,还未及反应,人已蹿出了窗外。 「你……你放手……」 青阳暗觉不好,却挣脱不开,更不敢真的大声叫喊。 狄铣丝毫不加理会,手臂揽紧她腰身,纵下檐坡,掠过绿瓦琉璃的高墙,鹞鹰般俯越那片开阔的草地,直到竹林深处。 v第69章[01.27] 此时夜色正沉,万籁俱寂,竹叶沙响,宛如浅吟低唱,薄雾袅袅,四下里氤氲蒙蒙,像茫然无际,飘渺虚浮,恍若仙境。 这林子青阳不知来回走过多少次,如此景象却还从没见过。 她惊叹之余不由觉得新鲜,那点愠怒早抛到了脑后,仰头看着那弯仍高悬在天上的弦月,夜光透过层层枝叶倾洒下来,在地上留下或淡或浓,斑驳间杂的影子。 他却像早已看惯了,只略瞧了几眼,目光便转向她。 错落繁复的枝杈仿佛搅乱了月光,那件褙子本来的颜色也不禁有些纷杂不清,可那张明艳照人的小脸却丝毫不受侵扰,仍旧是珠玉般莹润,纤尘不染。 他看得入神,不忍惊破这宁静,在她醒觉像是被注视良久时移开了目光。 「你……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青阳终于开了口,本来理直气壮的话,却被他问得有点怯怯。 狄铣不答,负手而立,昂然远望。 他的眉并不甚浓,挺如长剑,或许是迎光的缘故,蓦然变得缓而无锋,眸比平素也略显狭长,凝沉时更透出些许迷离的朦胧,原本淡薄的唇色抿动间竟可以窥见魅色的红。 她瞧得怔然,心如鹿撞,仿佛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看清了他本来该有的样子。 「前面有好去处,你定然没见过。」 出神之际,狄铣忽然冒出这句话来,也不等她答应,径直就往前走。 这后山就跟自家花园似的,哪里没见过? 青阳有点不以为然,可又忍不住心生好奇,自然而然便抬步跟了上去。 秋夜寂寂,凉风习习。 月色凄迷,照着双影并肩,袍袖相挨…… 穿过竹林,只见前面乱岩丛生,山势陡然险峻,却另有一番苍劲巍峨的气度,隐隐还能听到水声哗响。 青阳知道那里是处断崖,峭壁耸峙,半腰里还有瀑布飞坠入崖底的水潭里。 莫管在山上还是山下,这些年来早不知瞧过多少次了,能有什么稀奇? 正自纳罕,狄铣却不言不语,忽然踊身跳下。 她不由大吃一惊,慌不迭地奔过去看,就看他站在下面岩壁间一块突起的山石上,挑唇伸手相邀:「下来。」 那山岩距崖顶两丈有余,凭空突出丈许,宽却仅有几尺而已,恍如一根硕大的石杵横嵌在峭壁间,寻常人莫说当真到上头去,光是想想那种奇险,只怕也会心跳脚软。 青阳自然早就知晓有这么一处奇景,但除了感慨天地造物的鬼斧神工外,断然没起过这样的心思。 八成也就他这种性子不羁,又仗着本事无所顾忌的人才会生出站在悬崖间的大胆念头来。 此刻夜色沉沉,崖下幽不见底,愈发让人望而却步。 她几乎辨不出那山岩的形貌,却能清楚的看到他淡挑的眉,轻翘的唇,扬起的双眸朗润如星,招手相邀的样子更叫人心动难拒。 青阳惧意渐去,只觉好像没那么怕了,暗暗吁了口气,看准地方,跟着径朝他那里踊身一跃。 耳畔啸声陡起,风气阻面,鼻息也为之一窒。 她不由乜了眼,却从狭狭的视野中看到下方那片绯红,蓦然火焰一般升腾起来,眨眼间便将她整个人裹容在其中。 青阳只觉浑身轻飘飘的,连力气也随之消散了,双手却不由自主地环了上去,拥住那仿佛充盈着无尽力量的坚实身躯。 她不知道究竟是怎么落下去的,足底终于踏到实处,身畔疾掠而过的风息也停止了,她却仍旧虚软地伏在他胸口,心头怦乱如麻。 「怕了?」 和淡的语声不再暗含哂诮,带着温热拂过耳际,暖暖的很舒服。 青阳不知怎么的,竟颔首低低应了声「嗯」,随即讶然醒觉,赶忙改口:「哪有……谁怕了……」 抬头仰望,正迎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想起现下正和他相拥相偎,不由更窘,赶忙撒手推开,脚下却没踩住稳当劲儿,身子一歪,便要向后仰倒。 她惊得心口一凉,背心的寒毛都蹙了起来,正茫然失措,腰间猝然一紧,人已被拉了回去,胸腹间又触到那片坚实。 「慢着些,你翻窗爬墙的地方可不比不得这里凶险。」 又是这等嘲弄人的话,方才的和煦仿佛从来没有过,全然只是她的错觉。 青阳听得不乐意,可也没话反驳,索性不搭理,撑着臂隔在两人身前,手却不由自主地揪攥着他的衣襟,像是真的有点怕了。 还没等她从那一吓里缓过劲儿来,脚下便忽然一空,人竟被他横抱起来,在半空里打了个旋,重又稳稳落下。 脚下仍是空的,隔着衣料臀股触到一片大略平整的微凉,原来已坐在了那突出的山岩上。 这次终于算是稳当了,也少了站着时那种摇摇欲坠之感。 青阳松了口气,那颗心却依旧在腔子里跳个不停。 v第70章[01.27] 这山岩在远处瞧着陡窄,此刻身处其上才发现上头其实姑且也算宽绰,近乎像个石台。 此时狄铣已放开了手,坐开些也没什么大碍,可她不知怎么的,没来由的还是挨在他身边,半点也分舍不开。 她双颊早已经红透,垂首不敢让他瞧见,暗地里将其归咎为余惊未消,仍旧心存悸悸。 这讨厌鬼十之八、九是故意的,早撺掇好趁机占些便宜,偏偏自己还就是没识穿这心思,只听他一句话便真的跟着跳了。 青阳暗骂自己真是个傻丫头,抓着他衣袍的手却有意无意攥得更紧。 腰间忽然有些异样,像是他的手又环了上来,身子随着那股力道一倾,已被他半揽在怀里。 他臂膀只是虚虚地环着,并没使力,可明明不像之前那般紧蹙,她却只是轻颤似的微挣了下便不再动了,任由他这般亲昵无间地搂着。 不知现下是什么时辰,但月已西沉,星辰依旧满天纷繁,深湛的夜空下是街市阡陌,虽然不见灯火,却是说不出的安详宁谧,连不远处瀑布的水声也不像往时显得聒耳了。 「想好了么?」 静默良久,狄铣忽然开口问。 青阳还沉浸在这片安详宁静中,不觉还有些困意,闻言不由一怔:「什么?」 「不就是在中州问你的话,这么快就忘了?」 狄铣垂下眼来,眉眼间又凝起那种似有若无的不满。 「在中州……」 青阳脑中懵然,仍是糊涂的,想了想才记起那晚在屋檐上,他也是用强抱着自己,莫名其妙的说将自己带在军中也无妨,想去时给他句实话。 那会子正在气头上,只道又是句呲弄人的言语,根本没放在心上,早就忘到脑后去了。 难不成他是认真的么? 一念及此,登时困意全无,身子也蹙紧了。 她不是小孩子,更不是心思粗疏的人,当然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更明白这话里暗藏的意思就是在问自己的心意,倘若应下,便是答允了。 可她真能答允么? 且不说自己仍旧不知该怎么好,光是高家和狄家便绝不会答应,到时候定会百般阻挠,最后说不定连他的声名功业也毁了。 青阳从来都是敢说敢做的脾气,这时却忽然怕得厉害,怯怯地望着他暗含期待的目光,心下不由更是麻乱。 「你……不是想这就带我走吧?」 她探探地问,暗地里却真是这样想的,依着他的脾气,「胆大妄为」这四个字自己只能甘拜下风,若非如此,他又千里迢迢的追过来做什么? 狄铣眼中闪过一丝怔然,但似乎也在意料之中,没立刻回答,转过目光不再睨着她。 「什么时候走是我的事,想不想去是你的事。」 话头又塞了过来,表面是答,实则还是在问她。 青阳胸口像堵着东西,终于有点忍不住了,咬唇冲口道:「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怕么?」 「怕?」 他唇角抿出轻哼,抬望着头顶的星月:「若是怕的话,那信物便不会还在你手里了,难道还不明白么?」 轻描淡写的话让她一下子红透了耳根,登时连头也不敢抬了。 她怎么会不明白,甚至每次瞧着那只皮囊和里面的指机时,都会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可真的要就此义无反顾,却还下不了这个决心。 「我……我不知道……」 狄铣又垂下目光,看着紧偎在怀中,却有些不知所措的小丫头,眼底没有失望,反而含着淡淡的笑。 「不知道就慢慢想,等想清楚了再说,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青阳有点没料到他轻易又把话揭了过去,刚松下那口气,就觉腰间一紧,人便随他向上纵起,转瞬间便到了崖顶。 他将她放下,却仍牵着手,她也没挣脱,就这么垂首任由他牵着,徐徐向前走。 像来时一样,仍是两人并肩,接袍联袂,步下缓坡,行过竹林,不远处已能望见红墙绿瓦,阙台高阁。 四下里寂静无声,偶有一两下虫鸣,反而不如胸中的怦动震耳。 狄铣抱着她跃上檐坡,把手放在牖扇上轻轻送力,那窗便悄无声息的打开了。 卧房中一片昏暗,远不如外头清透爽朗。 青阳有些不舍,牵着他的手不由紧了紧,很想问他还会不会再来,可怎么也说不出口,咬了咬唇,终于从他掌中抽出手来。 略一颔首,刚要提着裙摆翻窗回去,忽然又被他拉住。 「等等,就这么走了?」 v第71章[02.03] 他轻蹙着眉,眼中审视的意味与之前全然不同。 「……」 青阳摸不着头脑,瞧着他的眼神,隐隐又有种「不祥」之感。 他像是对她的木讷十分不满,眉间蹙得更紧,索性直接拉到身前,双臂一环,重新将她拥住。 对面近在咫尺,呼吸相闻,他垂睨着她,唇角噙笑,徐徐俯近。 这是要干什么,已再清楚不过了。 「你……」 她登时慌了神,那颗心在腔子里几乎停住了,拼命推着他胸口想挣脱,呼吸急促间,那股辨不清浓淡的薄荷气扑面而来,冲得鼻息一窒,脑中忽然也一片空白。 眼见那淡薄的唇已俯到了几寸远的地方,她浑身绷紧,下意识闭上了双眸…… 然而过了许久,却不见有什么动静,连他的鼻息也淡了。 青阳微觉奇怪,悬着的心始终放不下,忍不住怯怯地睁开眼,就见狄铣不知何时已直起了腰身,面色也恢复了平素那种近乎冷漠的淡然,眸中却全是冷意,斜斜睨向不远处漆黑的巷子。 一阵密促的脚步声响起,数十道黑影不知从哪里涌出来,将阁楼团团围住,箭簇在昏暗中闪着星星点点的寒光。 她那股凉意刚从背心冒起,就听那熟到骨子里的声音阴森森地冷笑:「终于回来了,本王可是恭候三公子多时啊!」 冷笑的余音未尽,几盏提笼灯火挑起。 高湛负手从漆黑难辨的暗巷中走出来,昂首徐步,亦如平日里端严自高的做派,但目光中的阴鸷和狠厉已掩藏不住,隔着老远就寒风利刃般刺了过来。 单看这架势,不用多言就知道是早前便知晓,故意守在这里专等的。 若只是冲着她一个人,青阳断然不会有半点惧怕,可现下连狄铣也被当场堵个正着,事情便绝不止打骂责罚那么简单了,南平王府和中州狄家从此交恶自不必说,一旦传扬出去,他便从此声明尽毁,说不定还会生出什么人伦剧变来。 青阳忽然怕得厉害,攥着他的手,掌心里沁出一层汗来,另一只手却不自禁地揪紧了自己的衣襟,倏尔发觉本该藏在怀中的皮囊竟不见了。 她打了个怔,随即想起狄铣先前变戏法似的拿走那东西,又信手丢在妆台的铜镜旁,她过后也忘记了,没细心收好,十有八、九起祸之由便出在这上头。 正暗悔不已,手背上蓦然被一片温热覆住,像在摩挲抚慰,抬眸见他依旧神色淡然,连方才那一霎的冷意也敛去了。 还没等品出这神情的意味,狄铣已纵身跃起,斜着她一同飘下檐坡,只是呼吸之间便落在了巷内。 几乎就在落脚的同时,劲风陡起,浪头般四下鼓荡,近处的王府侍卫立足不稳,纷纷向后狼狈倒退。 「三公子这是真要与本王为敌么?」高湛望着「从天而降」,却依旧牵手相携,半点也分舍不开的两人,双眸已是血色般的通红,语声也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竟有些干涩嘶哑。 青阳也以为他要用强动手,若真闹起来,就算能脱身也决计得不着好去,赶忙暗中扯住他,连连示意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狄铣恍若未见,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来,跨前一步将她挡在背后,微微倾身,冲对面拱手作礼:「狄某这里也有话说,可否请殿下先着人送郡主回去歇息?」 「就凭你的身份,也配在本王面前指指点点?」高湛鼻中一哼,唇角抽跳不止,「以下凌上,逾礼妄为,原来狄家都是这个规矩。呵,这里可是我南平藩,不是你中州城!」 他说到后来语声蓦然拔高,怒气满盈。 青阳看出大祸一触即发,也知道向高湛求恳定然适得其反,略想了想,跨前半步,挨在他背后低声道:「有祖母在,他不敢把我怎么样的,你只管快走!」 狄铣唇角噙着几乎淡不可见的笑,没看她,也没应这话,正色睨着高湛。 「这里的确是江陵,不是中州,可殿下也不该忘了,当年若不是我中州神策军拼死血战,殿下此刻只怕还身在戈壁大漠,别说执掌南平藩,怕连回返中原也是难比登天。」 话刚到半截时,高湛面色已冷寒似铁,咬牙切齿,眼中几欲喷出火来。 「三舅舅,三舅舅!」 还没等他发作,稚嫩的童音就伴着急促的脚步声蓦然响起,幼小的身影从巷子深处跑出来,奔到近处,一眼望见对面的狄铣,登时眉开眼笑,扑上前抱住他欢叫:「三舅舅,你又来瞧我了,我也想你呢!咦……青姐姐你也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之前那蝴蝶我都看腻了,你再帮我编个别的好不好?」 这孩子来得突然,却正赶在要紧的时候,倒像是算准了的。 青阳隐觉蹊跷,这会子说什么也笑不出来,勉强扯了下唇,见狄铣若无其事地抚了抚那孩子的小脑袋,目光已转向他身后,心念微动,也随着望过去。 细碎的脚步声果然紧跟着响起,狄氏很快就从转角处绕了出来,带着些愠色招手叫道:「颖哥儿,你这孩子怎的乱跑,连娘的话也不听了?」 「你来做什么?」高湛脸色愈加难看,冲她挑颌一瞪,「还不抱回去!」 青阳还从没见他对狄氏发过脾气,更别说在众人面前,不由更是奇怪。况且回来之后,便听说祖母早将颖哥儿抱到自己那里抚养,现下怎么还会和狄氏在一处? 「这不是母妃知道三郎来了,便叫我带颖哥儿来瞧瞧么。」 狄氏被吼了这一句,脸上丝毫不见尴尬,仍旧是和颜悦色:「殿下心里自有主张,臣妾这里无论如何都没有半句怨言,不过母妃那里也发了话,叫殿下以王府声名和大局为重,稍安勿躁,莫要为难孩子,臣妾也是这么想,有话不妨慢慢说吧。」 怪不得了,原来这都是祖母的意思。 青阳只觉那颗心往下沉,原先那点小小的希望也变得渺茫无期了。 狄铣这时又踏前一步,接着这话道:「既然是老太妃的意思,狄某这里也还是刚才那句话,请郡主回去歇息,殿下有什么处置,狄某都会依从。」 说到这里,对狄氏连连使来的眼色视而不见,双手一拱:「请殿下应允。」 v第72章[02.03] —————— 狭窄的梯廊间回荡着脚步拖曳的声响,沉寂却仿佛在身前和背后继续蔓延。 短短几十级台阶竟走了许久,终于到了楼上的阁间,绕过座屏坐到妆台前,似乎已筋疲力尽了。 青阳目光移向铜镜旁,那只小皮囊还静静躺在原处,但显然是被动过了。 尽管早有预料,但心头还是一阵锥痛,阖眸定了定神,缓缓叹出那口气:「你出去吧。」 她吩咐的有气无力,更含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愤。 跟进来的养娘李氏正要给她铺床褥,闻言不由一惊,回身叫了声「郡主」。 「叫你出去,没听见么?」 青阳胸中堵噎得难受,语声也变得毫不客气,打开奁匣拿出那把细齿的篦子,先绾着头发梳了两下,随即撩袖从手腕下刮过去,玉白的肌肤上立时便划出几道鲜目的血痕。 「郡主!」 李氏悚然一震,只道她又犯了旧症,慌忙上前想夺下来,却被一把推开。 「就是你告的密对不对?既然如此,那还管我做什么?」青阳冷笑,将箅齿戳在小臂上继续向下拉。 李氏吓得脸色都变了,眼中噙出泪来,伏地跪下来:「不错,是老奴禀报的老太妃,郡主有气,只管责罚,千万别拿自己的身子出气……」 青阳一声冷呵,脸上却全是苦涩:「亏我还将你李妈妈当成亲人,事到如今,责罚有什么用?我就想知道,你为何要这么做,母妃当年是叫你这么照看我的?还是你瞧着我在这个家里呆不久了,借着机会投人所好,改换门庭?」 她压着怒火没有叱骂,却忍不住冷嘲热讽,李氏愈发悲戚,一头重重磕在地上:「王妃和郡主待老奴恩重如山,老奴……老奴就是一死也报答不了,怎么会做丧尽天良的事?」 「那你到底是为什么?」青阳不自禁地吼了起来。 「我……这……」李氏嗫嚅迟疑,望着她逼视的目光,终于一咬牙,「因为郡主绝不可对那狄家三郎动情!」 青阳一怔,不料她忽然提起狄铣来,却也听出话里有话,赶忙追问:「欢喜不欢喜他是我自己的事,轮得到你来管么?还是……你有什么瞒着我,快说!」 李氏痛苦失措的脸上这时也慢慢沉定下来,长吁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望着她点点头。 「有两件事,老奴的确一直瞒着郡主。王妃嫁入南平王府之前,心仪的那个人就是中州狄家的大公子。而十一年前,王妃薨逝那日,老奴其实也比郡主先到了一步,听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那狄家大公子,就是……就是国姓爷亲手害死的!这是多大的血海深仇,那狄家三郎绝不是存着什么好心,郡主可千万莫被他骗了!」 有些事情坦诚绝不比隐瞒要好,一旦说出来,后果反而更加难以预料。 不得已终于揭开压藏在心底里十余年的秘密,李氏愈发忐忑难安,惴惴地抬起头,看到的是自家小主人失神惊愕的脸。 「郡主!」 她登时慌了,赶忙起身扶住,连声唤了半晌,青阳散乱的目光才缓缓聚拢,转望向她,平素熠熠灵动的双眸仍是石雕泥塑般的僵滞。 真到了伤心之处,往往就是这种冷漠无神的样子,瞧着便叫人害怕。 不为别的,这显然是对那狄家三郎已然情根深种的缘故,如今得悉真相,知道必然有缘无分,一切成空,心里头怎能不难过。 可这样也好,绝了念想,心意慢慢淡下去了,便不至再做出什么傻事来。 李氏只怕她当真伤了心神,在后面轻抚着背心抹泪安慰:「郡主就听老奴一句话,不管那狄家大公子当年是否出于真心,王妃都是被其所累,以至大好年华便……郡主原先不也总说狄家没一个好人么?现下更不能犯这个糊涂,何况那三公子即便再好,于情于理都不能跟郡主匹配,国姓爷且不说,就是老太妃那里便绝不会点头答允的。」 青阳怔怔不语,对这些开解的言语全都过耳不闻,脑中来回飘荡的还是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原来狄家大公子竟是父王亲手所害,那母妃自尽必然也与此有关。事情遮瞒至今,她不知道,狄家同样不知道。 杀子之仇的确不共戴天,因此更没有十余年相安无事,表面上还虚与委蛇,直到现下才来算计的道理,至少她所熟识的狄铣绝不会是这样的心机和城府。 可对着一个早已认定不疑的人,却也不必争辩解说,况且她方才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不论宗法人伦,还是世俗规矩,搁着哪一条,都不可能容许她同狄铣再有什么牵缠。 响起在峭壁的石台上,浑浑噩噩竟没回应他那番真情暗蕴的问话,青阳心头一阵锥刺剧痛,然而现在也已经没有了回应的必要。 与其等他知晓了真相,反目成恨,不如索性就到此为止,两下里都留一份好念想,而后彼此相忘,各自安好。 或许母妃当年也是这么思量的,只是料不到将来而已。 她同样也料不到以后会怎样,但现下必须得有个了结。 外面似乎又开始落雨,密如鼓点地拍打着明瓦,牖扇似是锁不住风,隔窗直往里灌,扑在脸上全是冰凉的。 「备把伞吧。」 青阳哑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拿起铜镜边那只皮囊,在掌心攥得紧紧的。 「郡主万万使不得……」李氏错愕间,只道她仍没转过弯来,还要使性子,急得赶忙劝止。 「怕的什么,我就上兰溪殿去一趟,谁也不用跟着。」 青阳呵声起身,径自绕过座屏,快步下楼,刚转过廊道,就见祖母顾氏由人搀着从厅外进来。 「这么晚,还上哪去?」顾氏语声依旧温然,面上却不见了往日和煦的笑。 v第73章[02.03] 青阳没料到祖母竟会冒雨亲自过来,想来还是为这事放心不下,反正原本就是要见的,倒也算正合心意。 她照实回了话,顾氏像也早知道她的心思,「嗯」声点点头:「我这里也有几句话,咱们祖孙俩上楼说,叫她们都去吧。」 李氏仍是一脸忧色,但老太妃已发了话,也不敢违拗,悬着心带领几名仆婢退了下去。 青阳扶着祖母踏上木阶,两人都像步履迟重,一下一下走得又缓又沉,各自默声不语,脚下的踏响回荡在廊间,帘外面绵密的雨声也压不住。 终于到了楼上,顾氏有些气力不济,坐在椅上缓劲儿,看青阳端了水过来,接过来搁在一旁,牵着手让她坐在身边,落眼打量着那张凄伤难掩的小脸叹气。 「真是冤孽,你这孩子,怎么就偏偏看中那狄家三郎了呢?」 她话里听不出多少责备,更多的是慨然无奈,青阳却知道这不过是不愿伤自己的心罢了,真正的意思早在默许狄氏让高颖那孩子过去「搅局」时,就已经清清楚楚了。 她也吁了口气,忍着心痛郑重其事道:「奶奶放心,我是不会答允他的,只求……只求奶奶让我最后见他一次,当面把话说清楚。」 「真是个痴孩子。」顾氏苦笑摇头,「这时候见了面反而比分开更难受,若是能放得下,便什么也不用说,否则只会适得其反。人已经走了,你不用惦记着。」 他就这么走了? 青阳虽然盼着他不受为难的离开,离这场是非越远越好,可还是忍不住失望,摸着藏在怀中的皮囊,蓦然又有种暗切心意的感觉,仿佛要把这东西还他只是一时冲动,现下已然后悔了。 「他真的走了?」她忍不住问。 顾氏瞧着那副关切至极的神气,又叹了一声,眼中露出严色:「奶奶不会骗你,你更不能欺骗奶奶,为了咱们南平藩,这次说什么也要跟那狄家老三断得干干净净,不然我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闭不上眼睛。」 青阳听出这里头以死相逼的意思,那颗心剧痛难当,眼眶泛酸,险些掉下泪来,只得咬唇应了。 顾氏也红了双眼,显然也不愿这么要挟自己的亲孙女,拉紧那只颤抖不止的手,又在她鬓边轻抚安慰:「傻孩子,谁都是从这般年纪过来的,当初也都看不开这个情字,一时难过,待年长些,想通了,其实也没原先觉得那么好,咱们青阳是识大体明大义的,无需多言,奶奶这里还有两句别的话。」 她略顿了下,忽而问道:「青阳觉得,当今这世上,哪家势力最终能一统天下?」 这话让青阳有点始料未及,讷讷的看着她摇头:「这……我不知道。」 顾氏似也无意让她回答,接口续道:「中原疆土向以江水为界,颍川澜家和中州狄家一东一西,已占据了江北大部,虽还有几支义军,但都是流寇一类。而江南的吴地、闽浙原本富庶,如今却盗匪横行,民不聊生,两广那边倒是有几个拥兵自重的,但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只有咱们南平藩占据天府之地,又是前朝国姓旧臣,算是有点威望。」 说到这里鼻息一叹:「只可惜,你那不成器的父王不行仁义,瞧着也没有成就大业的本事,眼下还能勉强支撑,但前朝已亡了十几年,人心思定,天下一统是大势所趋,谁能终成大业,咱们即便夺不得,也不能与其为敌。」 青阳听到这句话,大致便明白了祖母的意思,见她别有深意的望着自己,又道:「那中州狄家的神策军确实所向无敌,但要一统天下,单靠战场上的功夫定然是不成的,要真论起来,那已占据前朝旧都的颍川澜家反倒多几分成算,如今他们想结秦晋之好,又瞧不上贞丫头,咱们南平一脉能否绵延下去,只有靠青阳你了。」 —————— 雨越来越大,水一时难泄,四下里都淤积起来。 雷声隆隆灌耳,闪电晃亮混沌的夜空,光熠映出匾额上篆写的「青阙」二字。 阁门紧闭,外面震天动地的响声也不再聒耳。 高湛俯着身子从宝格里寻到那只檀木长匣,捧到书案上,取出里面的长卷,轻缓地徐徐展开。 那上面工笔精巧细腻,画的是府宅春深,红柳绿枝,雕栏玉砌,却远不及树下丝裙罗裳的美人云鬓花颜,明艳不可方物。 他入定似的怔怔出神,良久才探探地伸过手去,却只拿指尖在那恍如天人般的容颜上虚虚地轻触,丝毫不敢用力,唇间漾起温柔却略显生硬的笑。 那幅画显然历时已久,也多时没拿出来过了,几处地方已略略有些驳色。 他敛了笑,把卷轴从两边压平,调好墨,又加了盏灯,俯在案上一笔一笔地细细修补。 阁门轻响,狄氏从外面进来,似是见他真在这里,眉间微蹙了下,旋即又换回笑容:「一晚上没睡,再有两个时辰天都亮了,殿下还是回去歇着吧。」 高湛面无表情,更没抬头,似乎也不怕她看到那幅画,手握工笔继续触点着。 「我以后就歇在这,不用你操心了。」 挑刺的话这十几年来听得多了,但像这么冷意逼人的却极少。 出了那样的事,有好脸才怪,能应个话就算不错了。 狄氏也早有预料,小脸依旧不变,从带来的食盒里端出新煮的粥和几样小菜,往案头上摆:「那就用碗粥吧,昨儿晚上就没吃什么,又熬到这会儿,可别伤了身子……」 话音未落,盘盏就被扫落案下,稀里哗啦摔了一地狼藉。 狄氏脸色有些僵,瞥见那画卷上面目熟悉的女子,唇角抽跳了下,见他伏着「用功」,臂肘撑在那里像在袒护,更像要拥着似的,脸上那抹笑终于绷不住了。 「殿下有气臣妾知道,三郎这回的确行事不端,好在没铸成大错,臣妾已写好了书信回中州,请爹娘重重责罚,严加管束,绝不容他再踏入江陵一步。」 「不再踏入江陵一步?这说得可真轻巧!」 高湛嘁声冷呵:「平日里不常吹嘘你那兄弟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么?哼,还真不错,贱爪子居然都伸进我们王府来了,还真学足了你那大哥的嘴脸,一般的不知死活!」 狄氏铁青着面孔,双手攥在袖管里强忍怒气。 「三郎的性子本就如此,也的确不成器,殿下有气只管教训,可臣妾的大哥……毕竟已故去多年,又是为先朝力战而亡,逝者已矣,还请殿下莫要出言侮辱。」 「侮辱?」 高湛又是一笑:「那又怎样,一个国公嗣子,见到本王不也得像条狗一样跪在旁边?还敢提什么侮辱,你可知他如何辱及本王?」 v第74章[02.03] 他声音蓦然高起,丢开笔,向后一靠:「也罢,咱们今日索性都把话挑明。当初明知朝廷已降诏赐婚,还死缠着王妃不放的究竟是谁,你心里清楚得很,装了十几年,够累的吧?以为这么着就真当自个儿是王妃了?呵,本王的正妃从来只有一个,你连她一根指头都比不上。」 说到快意处,喉间阴恻恻的冷笑了两声:「不怕再告诉你一件事,你那大哥其实本来不会死,可本王偏偏瞧不惯他那张自以为了得的脸,所以就跟他说王妃还在敌营,原来也就想试试,谁知他还真是个痴情种子。哈哈,那后面有几万沙戎人,还有十几万叛军流寇,他居然也不掂量真假,就带着千把人一头扎进去了,你说死了活该不活该?哈哈哈……」 高湛纵声长笑,仿佛是从没有过的快活,也不再理她,重又拿起笔,在卷轴上描画。 狄氏木然良久,转过身时,泪水早已涂满了苍白如纸的脸,抬手整了整头鬓,缓缓拔下那根束髻的长簪…… 暴雨无休无止,内河水位一路高涨,大有漫堤泛滥之势。 夜空中沉暗的灰和深湛的蓝「缠斗」了整晚,此刻愈加混沌胶着,难辨本色。 正该是泊船遮风避雨的时候,埠头外却少见的冷清,远近里许间只有一艘上下七层,巍峨高耸的楼舫。 水汽氤氲,那庞然大物上悬挂的一盏盏风灯也受了潮,最顶层的艉楼笼在一片如烟似雾的朦胧中,仿佛是置于飘渺云间的阙阁。 窗子敞开着,澜修负手而立,俯睨着下面的人沿陡长的梯道一步一步冒雨走上来,薄凉的哂笑在唇角挑起,回身坐到椅上,端起面前的青花瓷盏,揭开盖子。 那里面茶色清亮,淡香沁脾,然而却有几根尖细的叶片不肯伏贴似的倒戳在盏底,荆棘一般颇有点碍眼。 他落眼直盯着,凌厉的目光像要将盏底刺穿,手上缓缓轻晃,直到那些叶片全都倒伏下去,枯起的眉头才松解开,唇间重又噙起笑,凑过唇去,细细品着那盏尚带余温的香茶。 未几,阁门叩响,侍从在外面朗声传报:「禀大公子,鲜参事到了。」 澜修没言语,悠哉地又饮了两口,喉间才半真半假地吐出一声轻咳。 外面回了个「是」,阁门应声而开,浑身半湿的人走进来,近前毕恭毕敬地屈膝下去:「属下鲜乔,叩见大公子……」 「又没旁人在,装个什么假,秦大官人这是入戏太深,还是跟本帅隔着心呢?」还没等膝盖着地,书案后的轻呵便戳入耳中。 有时候骇人的不是声色俱厉,反而是这种轻声淡语,却能叫你寒到骨子里的口气。 书案对面的人不自禁地鼻息一窒,当即改口:「大公子恕罪,属下秦塽叩见。」 「免了,哪有这么多虚礼。」澜修面色和然,又打量他啧了下唇,「淋成这样,怎么也不换身衣裳,当心着凉了。呐,我这回来倒是带了几柜子,自己去挑挑,瞧中哪件入眼的不必客气,只管换上。」 秦塽没敢真动,先做样称谢,随即伏地跪倒:「属下回禀,南平王也太妃已允诺长宁郡主出适,属下恭贺大公子。」 「哦,这么容易就应下了?」 澜修依旧缓声淡气,听不出丝毫欢喜,借着搁下茶盏,双目也微微低垂,一刹间什么神色也瞧不见。 秦塽敛回暗觑的目光,身子俯得更低:「回大公子,那南平王城府极深,本来是不肯轻易答应的,但昨晚那狄家三郎突然夜闯王府后宅……」 说到这里,不抬头也知道书案后那两道目光正森然射过来,面色定然难看无比,垂地的眼中不由眇起一丝快意的笑,语声却故作惶然:「那南平王也是有心机的,一早就有防范,带人围个正着,让那狄铣闹了个灰头土脸。许是怕夜长梦多,南平王连夜就改了口风,老太妃也当场点了头。」 略顿了下,又道:「至于狄氏那边,之前属下也按大公子的吩咐‘提点’过了,八成也是狄铣突然那一闹的缘故,法子也顾不上想了,只能硬着头皮搏一把,结果还真弄了场好戏出来。」 「什么好戏?」 「气急败坏,斗杀亲夫。」 「……真死了?」澜修悠然无谓的面色一沉。 秦塽微撇了下唇:「属下没亲见,只说确是照着要命的地方下的手,但没真刺中要害,只闹了个重伤不省人事,现下王府里都乱了营了。」 说着抬起头来,望着书案后:「听说那狄氏下手之后也疯疯癫癫了,如今王府里就只有老太妃主事,大公子想成事已容易得紧,左不过也就是几句好话。」 澜修默然凝着他,脸上仍旧不见喜怒,半晌才颔首点头。 「好,好啊,秦大官人果然是良才难得,本帅这次若能得偿所愿,头一个要谢的就是你。」 这话中疏无谢意,反而透着说不出的凛寒。 秦塽也早有预料,重又恭敬得俯身叩首:「全赖大公子运筹帷幄,属下只是依计行事,幸不辱命……」 「这叫什么话?本帅向来都是有过必罚,有功必赏。」 澜修呵然一笑,拣了块香锥,拿银箸在上面开了孔,放在紫金炉里点燃:「不过么,这事眼下才成了一半,等全都办齐了,本帅这里再给你记一大功。」 秦塽没言语,伏在那里听令。 润白的烟气从香炉雕镂的缝隙间散逸出来,澜修阖眸轻嗅了两下,满面舒泰的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窗前。 外面依旧暴雨如注,偌大的城池都像浸泡在水里,远远的天地相接处却晰出一线白中带灰的亮色来。 「狄铣终究是个大患,可不能让他老这么闲着生事,本帅已有筹划,你即刻返回洛城,沙戎人那边是该去走动走动了。」 —————— 青阳听到高湛重伤,狄氏失心疯了的消息时也吃了一吓,半晌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蓦然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痛快感。 似乎经过昨晚那些事之后,她对那两个人的怨恨已算不得什么要紧的事,即便再想起来,也不会像从前那样郁愤难抑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顾氏自然又气又急,差点也犯了病,青阳一直陪在身边照顾,直到天亮,雨稍稍小了才回到萦风阁。 「我就不明白你这是怎么了?你爹和那姓狄的女人出了这事是大快人心,想想你母妃和之前吃的那些委屈,莫非还能替他们难受不成?」芸娘看她一直冷着脸默然不语,不由纳罕。 v第75章[02.03] 这丫头一早便入了府,表面上是代秦府来拜望祖母,但显然是为她来的。 青阳心知肚明,本来数月没见,也有一肚子话想跟她说,但看祖母的神色,总觉这丫头来得别有因由,忽然竟觉不出往日那种无话不谈的亲热感。 「这些日子你到底去哪了?我暗中叫人去洛城问了几次,二哥那里都没有回音,听说去了关外,害得人家一直提心吊胆,你也是,怎么也不捎个信回来?」 芸娘全然不知秦塽暗地里做下的那些事,又在那里埋怨。 青阳不愿想起那些遭遇,更不愿让她愧疚,叹了口气:「我根本就没去洛城,你能问出什么来?况且,我也不是为那些事不舒坦。」 「那是为什么?」芸娘诧异地望着她,愈发不解。 知道这事的都是些不该得悉的,青阳很想找人倾诉苦闷,除了眼前这个知心的玩伴外,似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或许她真能帮自己拿个主意。 青阳不敢看过去,仍旧支颐望着窗外:「不瞒你说,当时我一出城就在江上遇见了狄铣,后来……后来就跟他去了中州……」 「什么?你真跟他去了中州!」 芸娘惊叫起来,赶忙掩口压住声音,满面愕然问:「我当时不过就是说笑而已,你怎么还当真了?是他要挟你?狄家那些人没为难你吧?」 说到这里,见她眸中幽怨含情,双颊也微微泛红,蓦然有些明白了她神色间那股郁郁的来由,颤声道:「我说,你……你不会是跟那狄铣有什么……你这丫头是不是真疯了!」 芸娘脸色立时冷峻起来,一把扯住她:「那姓狄的可是你的仇家,辈份也不同,就算你放得下,别人可不会这么想,老太妃更不可能答允,到最后那姓狄的另结了新欢,只有你一个人伤心,这是图的什么?」 青阳原本盼着听几句宽慰的话,没曾想她这番言语也和别人如出一辙,不免一阵失望。 可仔细想想,这说的也没错,本来就是条不该走的路,却偏偏误入其中,现下这些烦恼全都是自己找来的,根本怨不得旁人。 况且,狄家大公子还是死在父王手里,两家是牵扯到人命的仇怨,再怎么斩不断的情、爱也没法成全她和狄铣了。 「听说老太妃已答允了颍川澜家的求亲,那澜家大公子论家世、人品、武艺,哪一点比不上姓狄的?叫我说,你索性一刀两断,就此将那姓狄的忘了。」 无论爱还是恨,一旦刻骨铭心,忘却就成了世间最难的事。 尤其是那些已经付出的真情,如今徒然只剩笑叹,追慕渴望是错,萦萦于怀是错,甚至偶尔泛起的想念也是错,唯有毫无保留的遗忘,才能尽遂人意,皆大欢喜。 青阳恨透了这样的身不由己,可又能怎么样? 仔细想想,其实倒也好,狠一狠心,放开怀抱,决意不再去想他,把自己也剖清沥净了,或许哪天思念真的会淡似轻烟,风一吹就散了,总好过像母妃那样牵缠一生,到死时也痴怨难消。 起身推开那扇明瓦窗,阖眸深吸一口气,满浸了泥腥味的凉风灌入鼻中,再搅入胸肺间,稍稍压住了仿佛烧灼般的心痛。 「你说的有道理,我确是有点糊涂了。」 「就是么,你自己能想通便是最好。」 芸娘叹声松了口气,也起身过去,挽着她的手臂轻抚安慰:「又不是什么要死要活的事,哪至于这么难过?傻丫头,等回头知道人家澜大公子的好,还不知欢喜成什么样呢。」 她像往常那般打诨似的笑,又附耳凑近:「告诉你件事,花船上养的那帮子小白脸一个不剩,都叫我给打发了。」 青阳不料她突然提起这个,先是一愣,随即满面忧切地转向她:「怎么回事,你爹知道了?你可没事么?」 芸娘放开手,提着裙摆扭身转了个圈:「你瞧像是有事的么,我爹现下高兴还来不及呢!」 见青阳愕然不解,便笑着拉她重新坐下:「实话说吧,你走的这些日子,我瞧中了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 青阳蹙眉好奇,也愈发一头雾水。 「嘻,保管你猜不着,是个书呆子。」芸娘挑眉得意,「人就住在我家供养的那间寺外,上次去给你求平安的时候正巧撞上的。要说模样也算不得有多俊俏,穿件旧袍子,背个破书箱,可那股子硬气劲儿,还真就叫我放不下了。」 她掩了掩唇,续道:「刚开始那会子一直正经着脸,满口圣人道德,还换了几回住处,可架不住我一趟趟地寻来,终于还是软了,头回瞧见我身子的时候,人都跟木头似的。嘻,第二天便当面立誓,说等天下抵定,开科取士,便去考功名,说什么也不敢辱没了我,过后还真就没黑没白地苦读起来了,‘书呆子’三个字果然半点没错。」 一个玩闹无度,近乎无法无天的人,真就肯为这样的男子心甘情愿的转了性? 青阳仍有些难以置信,可瞧她那副欢喜无限,又含羞难掩的模样,却不由得人不信。 或许这就是缘份,该来的时候闪躲不得,远去的时候也强求不得。 所以,有缘有份的人,何起有幸。 「你……真的要嫁他?」她明知故问似的,又像在自言自语。 芸娘「嗯」声点了点头,满脸憧憬似的陶醉:「那是自然了!考取功名,天晓得要到什么时候,我才懒得等呢。嘿嘿,其实我爹早就知道了,一来本就喜欢读书人,二来能叫我收心,再者有人入赘上门,可以将我这宝贝闺女一直留在身边,还有什么不顺意的?」 说着握住青阳的手,又劝道:「瞎扯了这么多,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劝你别太任性了,各人都有各人的缘法,再怎么胡闹都是从前的事,就像我,现下也明白这个理了。女人家总归跟男人不同,何况你还是郡主,倘若硬顶着,真恼了家里,到头来还不是自己吃亏?」 这等劝人「安分守己」的话着实有些不像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不过,怕也只有知心的朋友,才会这样真情真意的相劝。 青阳默然抽出被她紧握的手,叹声淡笑了下:「既然如此,帮我最后一个忙吧。」 近午时分,天色宛如黄昏。 v第76章[02.07] 所有的一切都像被雨水涤净了颜色,放眼四顾间,到处都是莽然萧索的灰,大风骤疾,江水翻涌,大大小小的船只无不随之乍起乍落。 接舷上远,一道绯影便鹏鸟展翅般掠过汹汹的浪头,跃上一艘毫不起眼的棚船,几乎丝毫不停,甫一落脚,便迈步径直走过去,揭帘到舱内才停下。 他摘下宽檐斗笠,随手丢开,撩袍坐到矮几旁,虚摊着右手:「纸笔。」 跟进来的杜川早望见他神色间的阴郁,赶忙收了伞,取了东西搁在桌上。 狄铣摊开信笺,默声提笔,须臾写成两份,各自封装,向旁一推:「一份传递关外,一份你亲自送回中州,交于总帅,其他任何人不得阅看。」 杜川凛然应命,躬身接过,又凑上半步:「三郎,澜家那大公子的船昨夜……」 「知道,不就是那艘大云楼么,隔着几条街都瞧见了。」 狄铣接口一哂:「不光澜修,连那秦塽也在。」 「秦塽?他不是已经……」杜川一惊,双眼转了转,随即怒道,「好啊,澜家这是存心跟咱们留着手呢!」 狄铣搁下手中的笔,望着风雨如晦的窗外:「有的人明明台面上过得去,却偏偏喜欢暗地里下功夫,可惜啊,既然自己跳出来了,咱们也不必再客气。」 他唇角轻挑,眸中凛起冷毅的光。 「你在前面瞿塘渡口先走一步,到中州传信之后,立刻去关外集结各部,除赤嵬军外,其余全部撤往西线,准备随时回援中州,去吧。」 等杜川领命走后,狄铣向后一靠,拿起案上的酒坛,刚要启封,忽而又意兴全无,搁手又放了回去,目光微移,看向对面的里间。 那日同样是雨天,风也呼啸,她浑身湿淋淋的走进去,撩帘一刻瞧见他赤着上身的惊愕,未几又忍不住来偷瞄,最后不避嫌疑地跑出来,那一瞬含羞带怯,又故作坦然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 他出神望着,眼中寒意尽去,唇间勾起温然的浅笑。 帘声忽响,杜川又走了进来:「三郎,外头有个姑娘追来,船上挂的是江陵秦家的旗号,说长宁郡主有东西交还。」 说完,就将一封书信,还一只小皮囊放到面前。 只是一江之隔,霏霏淫雨就匿踪全无,等船出了瞿塘渡口,进入汴河水道,天时风光就更与江陵迥然相异。 这时节的南方仍是花红柳绿,北地却已是黄叶凋零,萧索阑珊。 夜间起了风,秋凉不觉又浓了几分,青阳也不知是第几日失眠,在雕花牙床上辗转反侧,愈发躺不安稳。 看外头天光已然泛白,索性披衣起身,过去开了窗。 这里的水面自然比不上三江交汇处开阔,但两岸荒僻无物,薄雾弥漫,难辨近岸远山,反而更显得广袤无垠。 来路早已不见了,前方也是一片灰淡无望的世界,这样的天地瞧着也是没趣得紧。 原以为王府出了那场大乱子,一切都该延后才对,没曾想祖母不仅当面应允了婚事,还点头做主让自己随澜修一同返回颍川城。 如此一来,便不会再节外生枝,也绝了她的念想,至于什么礼法、规制,这会子全都顾不上了。 失望难过也好,耿耿于怀也罢,事情本就由不得她情愿不情愿,最后还是只能安安分分地登上这条楼阁高耸的大船。 反正心意已决,连信物都还回去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这么着也未尝不是个了断的好法子。 雾比之前淡了,远空那片天光渐渐开始耀眼刺目。 青阳低首,目光默默地俯望几丈之下硕大的浆轮翻搅着平静的河水,船似是行得快了些。 她还在诧异这一大早怎么会突然着急赶路,几名婢女就进来恭敬问安了。 青阳此番离家时没叫养娘李氏随行,甚至没带一个贴身的使婢,也说不清是不是在赌气,总之就是想将自己跟南平王府撇得干干净净,不再有半点瓜葛。 她一言不发,照旧四平八稳地坐着,接过婢女递过来的棉巾和热汤温手开面,梳妆换衣之后,外头便开始鱼贯传膳进来,粥饼汤果,点心蜜饯,一样接着一样,转眼间就摆满了桌案。 这样的席面,从前在王府里从未见过,只恐是旧时宫中才有的排场。更难得一日三餐皆然,且每日都不重样,这份绞尽脑汁讨好的心思,也算叫人惊叹。 然而,每每望着满桌珍馐美味,青阳却总是回味起那日在大漠的军帐中,朦胧将醒未醒时,唇齿间流溢的软糯香甜。 她怔然半晌,抚了抚闷痛的心口,目光越过绘着五色云霓祥瑞的煮蛋和胭脂染色的凤雕果脯,仍旧端起那碗清淡的米粥,一匙一匙慢慢地吃,过耳随风般听婢女口若悬河的报膳名。 刚用了半碗,外面忽而传来「咿咿呀呀」的水磨调子,竟是声圆音润,婉转悠扬。 她听得略起兴味,随口问了句:「这是哪里请来的昆调班子,腔韵倒周正。」 侍在旁边的婢女都掩唇而笑,其中一人应道:「哪里有戏班子,这是大公子在调嗓儿。郡主怕还不知道吧,我家大公子最爱的不是兵器武艺,却是江南广陵一带醉醉有名的昆调,闲来无事时总爱唱两句。」 青阳也觉耳熟,一板一眼,像极了儿时母妃逗哄自己玩耍的唱词,本来勾起了往昔回忆,可一听是澜修所为,心里当即泛起一股异样之感。 再精致的锦衣玉食其实都算不得什么,为了引她关注,这般无所不用其极才真是下功夫。 她是个坦荡直率的性子,从来不喜欢这样拐弯抹角。况且人都已经在船上了,真要想见,什么男女之防,礼仪规矩也挡不住,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青阳撩了撩唇,索性搁下碗勺,拿帕子抹了抹唇:「原来如此,那替我有请你家大公子过来一叙吧。」 一众婢女闻言立时喜色满面,像得了赏似的,方才回话的那个当即恭敬应了,转身出门。 早膳撤去没多时,澜修便到了。 v第77章[02.07] 也不知他是不畏冷暖,还是刻意而为,身上穿的竟是那套在戈壁大漠里偶遇时的夏袍,款款行来,唇角依旧噙着温和的笑,彬彬有礼中也带着从容不迫的气度。 那几名婢女都是知情识趣的,这时纷纷退了下去,单留他们两人在房中。 「方才一时兴起,扰了郡主用膳,呵,还请恕罪。」澜修抱拳一拱,先开了口。 青阳无意这般假客套,略一颔首:「不必介意,登船这些日子,多承大公子以礼相待,今日长宁这里有几句话说。」说着冲桌案对面示意。 这话里并不算客气,澜修没坐,面上却依旧和颜悦色:「郡主请说。」 青阳把酝酿好的言语在脑中转了一遍,索性也不转弯抹角:「大公子想必也知道,我那郡主的封号不过是摆设,高荔贞才是中州狄家的血脉,大公子若是为自身绸缪,应当清楚得很,为何偏偏求亲要我出适?」 澜修似是对她直截了当的话半点不觉意外,眉宇间笑意更甚:「郡主怕是忘记了,上回相见时,澜某便说一睹芳容乃平生之幸,待时日长了,便愈加难以忘怀。」 他和然的声音让本来轻浮的话语也听不出一丝油滑的味道,反而貌似坦率真诚。 青阳狭眸一凛,唇角也嫣然挑了下:「这么说来,大公子是真的属意长宁了?」 他看得出她眼底微露的戏谑,面上却还是诚意十足的笑:「澜修之心,可昭日月,请郡主明鉴。」 青阳挑了下眉,像是认可似的点点头:「我听大公子方才唱的是那出〈玉簪记〉,里面所写的书生入京应考,金榜高中,却不为权势美色所诱,历尽甘苦,终于衣锦还乡,迎娶恋人,不知大公子为了长宁,会以何为聘?」 她这一说,颍川澜家的声望,天德军使,武宁候的名位,还有眼下这些触手可及的奢华全都变得了然无味了,究竟什么才能叫她瞧得入眼,也不明说,全凭对方去揣测。 澜修还是不以为忤,侧转过身走到窗前,负手远眺似的望着外面。 「若有一日位居中宫,执掌凤印,母仪天下,不知郡主可会习惯?」 青阳一怔,不料他居然说得如此直白,却也不反驳,似有若无的又是一哂:「大公子就这么笃定自己能问鼎天下么?」 「郡主言重,如今天下割据,扑朔迷离,我原先还真不敢说这个话。」 澜修玩笑似的呵了两声,回过头来:「但现下有郡主在身边就不同了。」 「我?为什么?」青阳不由好奇。 「郡主这就是在考较我了,〈吕氏春秋〉有云,天子居青阳左个,乘鸾辂,驾苍龙。我当时一见郡主闺名,就知道天命所归。」 他忽然引经据典,让人始料未及,却也不好反驳。 青阳正想着怎么接这话,就看对方又望向窗外,目光也亮起来。 「到了,郡主可有雅兴一同观赏?」澜修含笑倾身,做个相请的手势。 眼下离颍川尚远,怎么就到了? 青阳不由纳罕,起身同他一起离了阁间,走到露台上。 此时日头已高,风也小了,碧空下只见前面的水道九曲蜿蜒,不见尽头,两岸青山连绵,红叶成海,船下烟波浩渺,禽鸟嬉戏,若不是远近那几处破败的楼阁太过显眼,当真可说是美景如画。 「这里就是曲江苑,以形得名,三代以来都是皇家园林。」澜修指着左岸一处几乎难辨的残迹,「那里便是凌霄阁,前朝时每逢重阳都要在这里摆下大宴,与民同乐,以显盛世繁华……」 「曲江」、「大宴」的字眼让青阳一下子沉入回忆中,其余的全都过耳不闻。 高湛当初离家便是奉诏进京赴宴,时节似乎也正是入秋之际…… 恍然间,远山近水,眼前的一切都染上血样的鲜红,变得狰狞刺目。 耳畔的嗡鸣混杂进人声,渐渐喧阗起来,鼓噪的脑中愈发迷乱,依稀听到澜修的话:「……这些都是新近迁来的人丁,到底是中京旧民,心念故土,瞧这热闹劲儿,怕也不比前朝差到哪里去,呵,今日是中京,要不了多久便是整个中原!」 他慨然一叹,眸光炯炯,意气风发,转向青阳时,袍袖蓦然翻起,拿出一条金玉嵌宝的珠链。 「这是前朝正宫娘娘专有的旧物,姑且算个小聘吧。青阳,等我得了天下,一定营造前朝未有的皇城,叫你享尽人间尊荣。」 说完,拈着珠链的两头送过去,才刚挨到白腻细润的脖颈,猛然见那张明艳无双的俏脸涌起像要吃人似的狠戾,一双清亮的眸中竟是血红的瞳子。 青阳醒来时脑中胀痛难当,半边颈子也是木的,竟有点转挪不灵。 房内略暗了些,窗槛上不见晒斑,她费力地侧眸望过去,日头果然已经偏西了。 除了风声细碎,外面是一片沉寂,之前那种喧嚣全都听不到了。 「郡主醒了!」 陪侍的婢女左右围上来,却不近到榻前,只在隔着两三步远的地方打量。 尽管头脑还是晕懵懵的,但青阳仍能觉出她们恭敬的礼态与往常不同,笑容间也透着稍嫌不自然的生硬,像暗中存着戒备似的。 她知道这份提防不那么简单,自己肚里也纳罕,明明正在露台上看景,怎么一转眼就躺在了床榻上,难道出了什么事么? 记得当时澜修说到前朝的「曲江大宴」,她却由此想起儿时的家宅剧变和身世不幸,积年旧怨莫名涌上心头,可那以后发生了什么,她却印象全无,只隐约觉得眼前蓦然盈起一片刺眼的红,浑身的气血也仿佛一下子冲到了脑子里。 「我怎么……又睡下了?」青阳试探着问了句。 那几名婢女神色微异,互望了一眼,随即又都恭然如常。 「早上那会风大,郡主……该是受了点寒,再加上一路旅途劳顿,方才昏晕了半日,大公子已命郎中瞧过了,没什么大碍。」 v第78章[02.07] 为首的婢女不着痕迹的解说,又面做关切问:「郡主现下觉得如何?不成还是再歇会子,若是不愿躺了,奴婢们这就去回大公子,叫底下备膳来。」 青阳有些不愿听到「大公子」这三个字,更不想见澜修,靠在软囊上半坐半躺着,索性阖了眼:「我先静一静,回头再叫人吧。」 这便是边上不让留人的意思。 几名婢女面面相觑地又瞧了瞧,也不敢违拗,当下依言都退了出去。 等脚步声在门外听不到了,青阳重又睁开眼,抬起早觉异样的右手,半掩在衾被里看。 那食指和中指的甲盖果然已微翘起来,上头还沾染着干涸的血迹。 她怔怔瞧着,心中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 那几名婢女并没走远,为首的悄声叮嘱了几句,叫众人守在门口听动静,自己一个人循梯走上顶楼,到那扇已掌了灯的窗前,在雕花窗框上轻叩了三下。 「回大公子,长宁郡主已醒了,人还不大精神,倒是没瞧出什么不对来。」 阁内没人应,突然「噼啪」的一声,像是烛火烧燃的爆响,却将那婢女吓了一跳,立时噤若寒蝉。 隔了好半晌,里头才冷凄凄地传出两个字「去吧」。 那婢女打了个颤,怕触了霉头,赶忙告退去了。 窗子明明都闭着,一丝风也透不进来,烛火却莫名其妙的摇曳跳荡不止,像要将罩在外头的那层薄纱绢烧燎了似的。 灯下不远的铜镜也被晃得忽明忽暗,里面那张脸微侧着,每当烛光陡亮的一刹,唇边那两道抓痕就显得格外刺眼。 澜修目不转睛地盯着,眸底的戾色也越来越寒得瘆人。 「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这事儿你就一丁点没听闻过?别是你秦大官人刻意留着一手想看我的笑话吧?」 帘外恭敬肃立的秦塽呵下腰:「大公子明鉴,属下虽与郡主相识,但终究不过是个商家庶子,又得顾忌男女之防,怎会有什么深交?秦家只有嫡女芸娘跟郡主最为要好,兴许知晓些内情。」 「秦家?这倒是把自己择得干净。」澜修哼声点点头,「不过说得也算有理,呵,这世上都说□□无情,戏子无义,我瞧都比不得那些行商做贾的,两样都占全了。」 秦塽喉间咕哝了两声,对这等刺耳又暗含威胁的讥讽假作不闻,垂首把腰塌得更低。 「属下如今姓鲜名乔,与秦家再无瓜葛,只要是大公子的吩咐,属下必定尽忠竭力,不负所命。」 「嗯,还真是句叫人听着舒坦的话。」 澜修哂笑中寒意未减,似是随时都会发作:「既然如此,依你说,现下本帅究竟该怎么办?」 这话根本就不是真问,无非是让表个态,稍微会错了意便要祸事临头。 秦塽走近半步,暗地里觑了一眼妆台边正往脸上涂抹的人,轻咳了一声道:「如何处置大公子自有主张,属下岂敢妄言?不过,那南平王正妃当年是自缢而亡,性子可见一斑,郡主若真有癔症,多半也与此有关,只要以后不再想起,未必就不能复原。」 「呵,这也说的是。」 澜修一边轻笑,一边对着镜子拿粉在伤痕上遮盖:「那就先这么放在身边,等瞧瞧再说,定下的婚约废了不好,可要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以后母仪天下的事也就没她的指望了。」 略顿了下,调侃的语气陡然一变:「这话先不提了,叫你赶回来还有一桩要事……」 几乎就在这话出口之际,脚下忽然猛地一晃,整个阁间也随之剧震起来,桌椅器物七零八落全都翻倒在地。 秦塽扶着落地罩爬起身,惊惶未定地四下张望,再往里间看时,澜修仍坐在原处没动,眉间拧蹙成结,将铜镜扶正了,对着继续抹脂粉。 「大公子,大公子!」急促的脚步从楼下奔近,叫声转眼就到了窗外。 「喊什么?」 澜修斥了一句,眉头拧得更厉害:「撞上礁石了?谁引的船,把招子废了,扔下去。」 「不……不是!」外头回报的语声愈发的急,其中分明透着恐惧,「是……是……有人袭船!」 澜修捏粉扑子的手一顿,凛聚的目光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淡然,似乎已猜到了几分,将东西随手一丢,起身撩帘,拂开秦塽,推门而出。 外面的侍卫赶忙跟上前,刚要开口,就被一个冷眼瞪了回去。 「吩咐下去,叫她们看好了,郡主若是离房半步,就不用随本帅回颍川了。」 澜修阴沉着脸快步下阶,刚绕过侧廊,就见前面七八丈高的粗壮主桅竟从中齐齐的折断,前半截砸塌了一片露台,正悬搭在那里。 而在断折的高处赫然站在一个散发飘扬的人影,夕阳斜照下,如血的绯袍润着一层耀眼的金晕,低眸俯睨着望过来,却只一瞥就掠了过去,目光睨向对面雕甍秀槛的阙阁,朗声送气:「青阳,随我回去了。」 钟鸣洪磬般的唤声震颤着所有人的耳鼓,悠然垂睨之态更像将一切都视若无物,眼中只有对面牢笼般窗门紧闭的阁楼。 那里面隐隐似有动静传出,但声息又全被锁禁在一片萧寂中。 这时候不论中州还是关外,狄家现在都该是四面楚歌,旁顾不暇,他竟没被牵住,居然还能抽身找上门来,一开口就是肆无忌惮要抢人的架势。 澜修抽扯了下唇角,深敛着眼底的寒色,拱手笑脸如常:「狄兄大驾远来,小弟失迎,中州一别,多时不曾相见,未知狄兄因何动气,不如到厅中一叙,待小弟自罚几杯为敬。」 言罢,侧身比手做请,暗递眼色,示意随行校尉将左右如临大敌的侍卫摒退。 狄铣掠眉,鼻中轻哼:「刀剑藏不利索,就干脆拿到台面上亮明了动手,大公子若是连这点胆气都没有,那杯酒还是留着敬给自己好了。」 v第79章[02.07] 此言一出,刚撤到梯廊间的亲兵侍卫当即又围拢上来,齐刷刷地亮开兵刃相向。 澜修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但涵养功夫毕竟极好,听了这等当面讥讽的话仍半点不见怒色,回过身来:「这便叫小弟不懂了,多时未见,狄兄一上来便兴师问罪,总也该叫小弟心服口服吧?」 「好歹是一方豪杰,敢做不敢认,可比得过战阵上那些力竭身死的儿郎么?可笑。」 狄铣呵声鄙夷,像连话也懒得再说,继续望着对面的阁楼。 一众侍卫无不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地严阵以待,只等自家主人稍有暗示,便一拥而上,痛下杀手。 任他狄家三郎的名头有多响亮,又不是三头六臂的怪物,难道真抵得过枪林箭雨?何况还有大公子坐镇,怎会收拾不下一个单枪匹马的人? 「狄兄既然如此不齿小弟,那也无谓做什么口舌之争,这里是小弟迎亲的喜船,狄兄就请自便吧。」 澜修此刻脸上也已笑容全无,语声中透出阴冷的意味。 狄铣瞧也没瞧周遭悄然逼近的刀枪,旁若无人的昂然负手,唇间抿着一抹云淡风轻的笑,仿佛花月正好,只静候阁内的佳人回应。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阁内乱声忽起,只一霎又沉了下去,寂然间传出冷淡中微带轻颤的女声:「高澜两家结秦晋之好是祖母定下的,大公子才德人品都是上上之选,青阳也中意得紧,是决计不会走的,三舅舅切莫因着那些往日那些嫌隙成见便多管闲事,常言说‘一世毁婚,三世为贼’,何况我是奉令出适,还望舅舅三思,青阳这里永感大德。」 虽然隔窗距墙,在场的人却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郡主莫惊,我这里自有计较。」澜修微凛的眉梢挑起得色,先冲阁中一拱手,随即转过身来,重又呵然而笑,「郡主方才的话入情入理,狄兄身为长辈,自然更该通达,澜某素来敬重狄兄风采气度……」 说到这里,隐约发觉对面高处的人竟丝毫没有失落之态,反而欣然依旧,眼中更溢出熠熠灼人的光彩。 突然间,那宽袍陡地鼓胀入帆,耀目的绯红一晃,已浮光掠影般冲至眼前。 他哪想到对方竟促然出手,电光火石间匆忙拆招格挡,却不料那道红影只是虚虚的一闪,便裹挟着劲风从头顶掠过。 骇声惊呼伴着屋瓦窗栏碎裂的震天巨响,方才还美轮美奂的阙阁竟坍毁了半边。 狄铣立在残垣瓦砾间,拂袖掸了掸衣袍上的落尘,转眸望向妆台前怔然失惊,迤迤站起的纤影。 那张小脸未施脂粉,苍白的有些憔悴,但依旧明艳绝伦,当世无匹,泛红的双目泪痕犹新,望过来的目光中是深蕴难掩的欢喜。 他笑,运气一抖,将扑至背后的七八名侍卫震飞出去,一步步朝她走过去。 那些婢女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四散而逃。 青阳掩着口,却步向后退,当即就被妆台挡住了退路。 她脑中一阵纷乱,明知不能再对这人心生波澜,目光却定在他俊美的脸上,怎么也挪移不开。 一霎间,像恍然回到了那夜的萦风阁,他也是生「闯」进来,逼得自己「无路可退」,两个人默默相对,他貌似止水的眼中盈着淡淡的笑,叫她猝不及防,更怦然心动…… 但今时毕竟不同往日。 她不能动情,否则便是伤他,害他,自己也可能万劫不复。 「你……你快走吧,我已说了……绝不会跟你走的。」 「不是你跟我走,是我把你抢走,谁要说便随他说去,谁想拦便只管上来试试斤两。」 狄铣答得平淡如常,像是理所当然,却气运暗送,说得朗然响亮。 青阳双颊一热,还没从这句出人意表的话中回过神来,那片绯红就贴到了眼前,跟着腰间一紧,人已随他凌空而起,掠出残破的屋檐,越过层层合围的刀枪甲胄,落在露台前断折的桅杆上。 「慢着!」 蓦地里澜修的声音响起,竟有些刺耳尖戾,几乎全无平日的温文尔雅,似是终于按不住气了。 他目光死死凝着不远处那两个相依相偎的人,脸上抽搐不止:「这里可不是中州,是我澜家天德军的辖地。狄兄找上门,一出手便毁船伤人,还要夺我行了六礼,奉册亲迎的妻子,就这么走了,中州狄家数百年的声誉,只怕说不过去吧?」 青阳正觉浑身轻飘飘的,被他揽在怀中说不出的安然舒适,猛地听到这话,神思登时又紧绷起来,不自禁地望向狄铣,却见他一派泰然,颔首轻点,忽而撩开外袍,又将里衣也扯开,露出肩后殷然可见的伤痕。 「话是不错,既然如此,这条船姑且便算抵了当日那一箭。」 澜修眼微露异样,略略一轮又转了回去,面色如常,却没出言反驳。 「至于郡主么……」 狄铣也不结束好衣袍,就好整以暇的这么半袒着胸间,双眸凛狭像在打着思量,随即又点头道:「说起来,你致书求亲,南平王府允诺赐婚倒也是实情,道理先摆到一边,我今日便还你这个情。」 他话音未落,手已探到腰间,「锵」声抽出那柄缑如墨染的横刀,倒转过来,直直地戳入肩头。 青阳失声惊呼,心口也像中了那一刺,锥痛难当,急忙去拉他的手,却又醒觉不妥,颤颤的顿在那里,只搭在他略显粗粝的掌缘上轻抚。 对面众人见他说刺便刺,竟是毫不犹豫,也是惊骇莫名,一时谁也说不出话来。 刀刃离身,鲜血立刻从创口处涌出,转眼将半襟绯袍染得愈加鲜目。 他脸上瞧不出一丝痛楚,目光更透着难以言喻的畅快。 「债用血偿,习武的规矩,还嫌不够,那咱们就战阵上见。」 言罢,还刀入鞘,揽着青阳纵身而起,掠下层层楼阁,在船舷上蜻蜓点水的一跃,便穿入雾气朦胧的河面,踪影不见了。 v第80章[02.07] 「大公子,怎能就这么放人走了?末将这便去追!」旁边的副将咬牙敛着怒气凑上前来。 「追?你们谁有这个本事?别瞧他带着伤,再多百十条人命,在他手里也不过一忽儿的事。」澜修直直地盯着雾气深处,齿间咬磨出一丝轻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必着急。何况是他自己往死路上走,怨不得旁人。」 回身之际,晚霞满布,天也红得像血。 他被那片彤色晃得有些炫目,唇角却弯挑起来。 「舅舅,甥女……呵,还真成趣儿。好,狄铣,咱们就在战阵上见!」 夜幕沉沉落下,天上却不见月出,星也疏散。乍望间,又像忽而明朗,忽而朦胧。 篝火丝毫不知安分地摇曳跳荡,异样的光热蓬勃,将周遭冷意渐浓的暗色都温开了。 火光熊熊,那绯袍半裹的上身赤袒着,起伏坚实的肌理映出精铁般净润的光泽,咫尺相距的那张小脸也同样被映得晃亮,却愈发有些苍白,微微抿颤的樱唇更是淡薄失色得厉害。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肩头上深不可测的创口,素手拈着镊子,棉纱蘸了止血消肿的药膏,细细涂抹在伤处,动作既轻又缓,像生怕再激起他一丁点的痛楚。 他悠然坐着,目光毫不避忌地凝在她小脸上,也不知瞧了多久,眼底那抹笑已深蕴在眉宇间,倏尔低眸,垂向她的手。 那纤指间沾染了鲜血,殷红衬着冰肌雪肤,反倒比真伤处更加触目惊心。 他鼻中似叹非叹地嗯出微声,忽然斜刺里将她的手握住,紧紧地攥在掌中。 青阳蹙眉不去看他,默声坠着肘向后抽,却被他牢牢地攥了个结实,半点也挣不脱,恨恨地抬头瞪了一眼:「放开。」 狄铣也不言语,仍带着微淡的玩味含笑打量,仿佛纯粹就是为了看她这副局促的样儿才存心捉弄。 打从识得他起,最怕的就是这么同那双眼对视,如今怵意丝毫不减,反而更甚,单只是瞧着他灼灼的目光,几乎就能叫人立时方寸大乱。 青阳不由自主的又垂下螓首,别开目光的同时,蓦地听到身后促然传来的踏响。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她心口一下子紧绷起来,当即卯足了力气「挣扎」,手却像嵌进了他掌中似的,再怎么使劲也抽不动分毫。 「你放开!」 她急得不行,胀红着脸低吼,另一只手也上去死命地推。 狄铣望着那副活像忍不住要咬人的架势,唇间呵出一声轻笑,终于在下头的人踏上山坡的一瞬松开了手。 青阳沉着脸,这会子连瞪回去的心思都没了,也不再替他敷药,只是低头不语。 「三郎,下头都已安排妥当,此刻便动身?」杜川快步近前,倾身相询。 狄铣若无其事地颔首微点:「我这里不忙,你让人送郡主先行一步返回中州……」 「我不去!」 他吩咐的话尚未说完,青阳便插口喊了出来,冷脆利落,决绝之意溢于言表。 费了那么大力气带回来,才多大一会子,这丫头又闹什么别扭? 杜川见狄铣肩头的伤处还袒着没料理妥当,不由皱眉,可碍着自家少主在旁,也不便多嘴,索性恭敬立在那里静候指令。 「且去预备着,稍等片刻无妨。」 狄铣撇颌示意,等杜川退下坡去,目光才从啮抿的樱唇垂向那双玉白的纤手。 「再这么搅和,药便不中用了。」 青阳一怔,赶忙顿手搁下瓷罐子,双颊窘起两片红晕来。 他唇角微撩,侧眸着意审视:「生气了?」 谁高兴被这么戏弄,她肚里回怼,却又生不起真气来,胸中像簇着团火,燎得浑身如焚,怎么也不明白他为何能这般淡然。 咬了咬牙,终于回过头去恨道:「给你的那封书信不都已说得清清楚楚了么,还来找我做什么?」 「那就算说清楚了?」狄铣坠着眉不以为然,「好,就当是,可我这里的话还没说呢。」 「有什么好说的,论辈分咱们两个本就不能相配,况且我母妃是父王当年从你大哥身边抢去的,后来还亲手害死了他,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你又何苦纠缠我这个仇人之女!」 青阳一股脑的冲口而出,只觉胸中气血翻腾,所有的悲苦、不甘和委屈都涌了出来,酸涩激刺着眼眶,双眸立时湿意迷离,捂住口唇忍着哽咽,泪光却已掩饰不及。 狄铣望着她,眼中的神光柔润如水。 「那你可知道,我大哥究竟是怎么被你父王害死的?」 她愕然止住低泣,心下茫然,也愈发的沉痛。 莫管如何,冤仇总是事实,她和他之间的隔阂已无法可解,此刻还去揪扯具细,只会恨上加恨,又有何益? 一念及此,那点渺茫不实的奢望也登时淡了。 正想叫他不必再说,狄铣忽又开了口:「其实原本我也不知道,但大哥当年殒命时的样子我却是见过的。」 v第81章[02.12] 他仰头望着深湛的夜空,像神思悠远。 「那时候我尚不满十岁,却胆大包天偷着混进后援的军中,亲眼瞧见他被抬回来,身上插满了箭,披甲染透了红,可脸上却是笑的。」 「笑的?」青阳一怔,抬眸凝向他。 狄铣「嗯」声幽叹:「当初我也不明白,后来想想,其实好懂得很。」 他也没去看她脸上泛起的异样,又续道:「拼死救出南平王是为了你母妃和你,毫不犹豫地再杀回敌阵也是为此,至于后来含笑而逝,也定然是知晓你母妃并不在敌营,好好的安然无恙。既然是笑的,人去时便没有遗恨,又哪有什么仇怨算到你头上?」 不论何时,这世间若能有一个人甘心为你奋不顾身的拼尽所有,那便是三生之幸,或许就像眼前的他。 有些东西似在心中豁然通解了,但她不敢笃定,怕旧事终究难忘,更怕到头来是场不得不醒的美梦。 「不成的,要是这样……你大哥便是因我母妃,也是因我而死,怎么能说忘就忘?」 狄铣望着她眼中刚刚泛起的神采又沉落下去,缓缓抬手像长辈安慰孩童般抚弄着她的鬓发。 「人死的确不能复生,但这世上若是谁还想着念着,便不会觉得孤单,可要是没个牵肠挂肚的,活得再久又有什么意味?」 说话间,他轻抚的手垂落向后,揽着略显窄削的肩,将那娇躯环入怀中。 青阳还在默念着他方才那两句话,猝不及防下,人已和他紧挨在了一起。 「自己想想,这些日子天天挂念着放不下的,是谁?」 淡含讥诮的低语又掠入耳中,她身子不由一震,红晕上脸,羞怒交集,忍不住抬手便打,指缘刚触到他胸侧的肌理就觉出异样,顿手一瞧,那肩头的伤处果然又渗出血来。 她「啧」了一声,挣脱怀抱,蹙眉拿棉纱抹净血渍,再重新上药。 狄铣也没像先前那样用强,含笑看她默声替自己敷药,等伤处包扎妥当,便又伸过手臂揽她入怀。 这次青阳没有挣扎,乖顺地偎在那坚实的胸膛上,也分不清是情之所至,还是怕再牵扯到他的伤。 不知何时,山林间也起了雾,淡白如絮的烟霭漫散开来,在篝火前映上了一层旖旎的薄韵。 坡下越过层层密林,那遥遥的远处隐约可见断瓦残垣的城池,星散稀落的灯火反而更衬着荒败。 其实即便是满眼软红十丈,金粉风流之景也远不及眼前的云淡风轻舒泰,也更叫人入醉成迷。 「对了,江陵那边有件事跟你说。」良久,狄铣忽然开口。 青阳一听「江陵」两个字,那颗心便不由揪紧,咬唇回了句:「我不想听。」 他垂着那张夜光下愈显苍白的小脸,略顿了顿,还是道:「前几日南平王逊位为僧了。」 「什么?」 她满面惊愕,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狄铣低眸凝望着她,那双眼也像夜一样宁静,像星一样明亮:「是真的,就在你供养你母妃灵位的那间庙里。」 他略顿了顿,淡然一笑:「有些事忘不了,但可以放下。」 青阳有一瞬的怔迟,低低地「嗯」了一声,鼻间忽然酸涩难当,把脸埋在他胸间,泪水涌眶而出…… 西风呼啸,怒吼般从中庭间穿堂而过。 两侧楣子下垂挂的幢幡乱舞如蛇,卷荡声轰然如雷,一股脑全灌进长廊尽头处小小的佛堂里。 供台上那几排莲烛摇摇欲灭,青阳在一边遮臂护住,等风息小了,才将三炷香挨着焰头点燃,递给狄夫人,由她敬香,自己退到侧旁的蒲团上跪立,双掌合十,阖眸默声念诵。 大风乍疾乍缓,全然无从捉摸,日光仿佛也被阻在了廊间,怎么也漫不过那三寸高的门槛,佛堂里恍若暮色垂垂,四下里透着股说不出的浸凉。 狄夫人拈着檀木珠默诵完一卷行愿祈福的经文,叩首成礼,回头看青阳仍在那里跪得虔诚,不由一叹,搀手将她扶起来。 「罢了,心诚则灵,佛祖都能听得见,自然会保佑他爹和三郎平安。旁的不说,战阵之上他们两个从没出过什么差池,这回定然也是一样。」 她面色温然,笑得却勉强:「男人上阵拼杀,女人担惊受怕,我这三四十年早就惯了,只是难为你郡主之尊也跟着牵肠挂肚,没个安稳,真是……」 说到这里也黯然,眼中噙着泪光咽了声。 青阳的目光却静如止水,抿唇淡笑:「夫人千万莫再叫什么郡主,我如今既然到了这里,便是跟从前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心中只有三郎。」 狄夫人听得动情,拭了眼角的泪,握着她的手连连点头:「好,好啊,老天爷眷着这桩姻缘,也是眷着狄家。唉,不枉你们两个吃了那么些委屈,三郎他爹虽然嘴硬不吭声,可也没扛着不叫你留下,这就是心里已答允了。」 她说着,拉她一同起身:「时候差不多了,来,咱们娘俩换个地方说话去。」 话音刚落,便有家院快步从廊间奔到门外。 「秉夫人,国公爷捎话回来了。」 「怎么说?」 「诸事平安,勿念。」 狄夫人闻言登时神色一释,拉着青阳展颜而笑,手攥得紧紧的:「好了,好了,中州的围八成快解了!真是天随人愿,这下只等三郎得胜回来,咱们便是双喜临门。」 v第82章[02.16] 青阳心下也松解了几分,但没她那般欢喜,转望向门口:「不知三公子那里可有消息么?」 「是啊,三郎也该有信到了吧?」 狄夫人接口跟着问,听那家院摇头说尚未有传报,也蹙眉啧唇:「三郎从来都是有分寸的,这也好些日子了,为何还不叫人来报个平安?」 自言自语间,见青阳眸色微黯,怔怔不语,怕她胡思乱想,当即含笑道:「关外大漠不比咱们这里,战事一起,要腾出手来可不那么容易,或许消息已在路上,迟一两日就到了。」 也不知怎么的,这番开解反而让青阳心头更沉,愈加没个着落,脑中回现着狄铣策马远去时的背影,忽然怕得厉害。 正自烦乱时,就听那家院在外又道:「回夫人,还有件事,外头刚有客到,说是江陵秦家的人,要拜见姑娘。」 青阳不由心惊,可想想自己被狄铣当面抢去,澜家又怎么会善罢甘休?定然要迁怒南平王府,找上门来是意料之中。 可就算要兴师问罪,也不该是芸娘家越俎代庖的差遣人来,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事? 狄夫人蹙眉,似乎也觉蹊跷,略想了想,便泰然道:「兴许是老太妃有个顾及,左右都是王府的事,别怠慢了,反正是在家里,不怕的。」 青阳着实不愿意去,可念着祖母也挂心,听她这么劝便点了头,出门由那家院引着过了中庭,转进前院的正厅,坐下没片刻,来人便到了。 隔着帘子,只见那人身形瘦削,样貌是从没见过的,却莫名有种特异的熟识之感。 「小人鲜乔,见过长宁郡主。」 对方打着躬,却没真的下拜,平平无奇的场面话,却如半空里打了个响雷,惊得青阳浑身一震。 「是你!秦二……你还活着!」 「托郡主洪福,暂且还死不了。」 秦塽抬手搓捏着皮色青白,凹凸不平的脸,笑容有些发僵,眼中阴冷的神气却跟从前一般无二:「郡主想不到吧,拿药熏一熏,烂几层皮就成了这副样子,不过么,一张脸换一条命,这买卖也算是赚了。」 听他说得可怖,青阳不禁肚里翻腾,也无心再提那些旧恨,冷然睨着他:「你来做什么?」 「郡主这么问,怕是已忘了婚约之事了吧?」秦塽抽挑着唇,语带嘲弄,「难为大公子那里还是日思夜想,不能自已,这才命小人来,务请郡主移驾,回返颍川。」 原来他已投效了澜家,物以类聚,一丘之貉,倒也不叫人奇怪。 青阳刚要反唇相讥,蓦然醒觉他敢这般有恃无恐的找上门来,定然不会那么简单,于是敛去眼中的鄙夷,正色瞪着他:「直说吧,你那主子到底想怎样?」 秦塽没应声,摸出一样东西隔帘递过去。 「郡主聪慧过人,有些话想也不必说得太明白。」 青阳过耳不闻,怔然盯着掌中的珠润清透的耳珰,手脚发抖。 那日在中京郊外情动相拥时,她才知道这只失落许久的月珠珰竟在狄铣那里。离别之际,他把皮囊和指机交还给她,却将耳珰又带在身上拿去了。 然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东西居然竟到了别人手中。 「他……现下在哪里?」 青阳不由自主的语声发颤,随即听到帘外呵声低笑:「要拿身上的东西,也未必就一定得擒到人。嘿,再怎么英雄了得,终究也是血肉之躯,戈壁大漠里几路大军‘车轮围攻’,再加上粮草难济,现下已是强弩之末。中州这边也是一样,即便能解围,也腾不出手去救。不过,大公子有言在先,只要郡主肯真心回颍川,共叙前缘,事情便有转圜的余地。」 转圜的余地?还真是句藏刀不露的漂亮话。 她不是无知少女,可也没法子再平心静气,就算明知是圈套,为了他,也只能义无反顾,哪怕不能再相见。 青阳攥紧手掌,让耳珰钩坠的刺痛压住心头涌起的凄伤,阖眸轻叹:「好……我去。」 —————— 又是黄昏。 夕阳的残韵映红了天地,莽苍间是无数被狂风削割的面目全非的沙丘,放眼望去,竟恍然与尸山血河的战场无异。 暮色四合,终于压散了最后那片光,风也仿佛陡然变得凄寒起来。 杜川掩紧帐幕,听风声不再吵人,这才掌了灯走回去。 还是老习惯,中军主帐内搬空了桌椅陈设,正中数尺见方用细沙堆垒出戈壁大漠间的茫茫地形。 狄铣席地而坐,身上依旧只披了件宽大的外氅,散发垂披,悬壶自饮,目光扫掠着面前早已烂熟于胸的图局。 杜川把灯补在斜侧的边角,那片峰峦峡谷最密地沙山间终于不再有暗处。 「粮草还能支应多久?」狄铣忽而淡声问。 杜川拨灯信子的手一顿,随即眉色沉重道:「多则一两日了吧,这天杀的鬼地方,连水也难寻,咱们没有后援,近来又是无日不战……」 他搓了一把颌间的乱须,正色凝着狄铣:「三郎,已经一月有余了,再这么打下去,不用接阵,咱们自己就先垮了,不如……不如暂且回军吧。」 狄铣眸光微瞥,望着他满情难抑的恳切,眼中闪过一丝淡不可见的沉色。 「我说过了,咱们在这里御敌,为的是中州大局,多拖一日,那里便多一成解围的把握。」 「三郎!」 第83章 「不必多言,我自有分寸。」狄铣不再看他,继续端详着那图局的深远处。 杜川噎了声,目色沉沉,说不清是颓然还是失望,半晌才起身告退。 外面清冷的月已爬上高空,风势依旧凛冽。 营寨里一片寂静,疲累已极的将士三五成群,衣不解甲的挨靠在一处歇宿,多数都已伤损在身,只有那面微见残破的神策军旗帜依旧猎猎飘扬。 他望了一会,缓步穿过熟睡的人群,悄无声息地绕出营帐,直向东南走出半里,到一片胡杨林中,从怀中取出半截拇指长的竹筒,缠在其中一棵的枝杈下。 刚刚绑好,背后便响起异声,他一惊,回身之际已看清了来人,按在刀柄上手登时僵住,随即软垂了下去。 「三郎……我……」 「上次那只耳珰也是这么送出去的么?」狄铣语声淡漠,踱步走近。 杜川面如死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这么些年,你该知道我的脾气,事情既然做下了,就坦坦荡荡的认,现在还假惺惺的跪什么?」狄铣负手侧过身,声音蓦然一高,「起来!」 雷霆般的怒喝让杜川悚然一震,当即起了身。 「我只问一句话,你可是真心投效澜家?」 「……」 狄铣略等了等,见对方双眼神光散乱,垂首不语,不由呵然轻叹:「罢了,我也不为难你,走吧。」说着,转身便走,不再瞧他一眼。 「三郎且慢!」 杜川怔怔望着那背影渐行渐远,终于按奈不住,冲口叫出来,胸间起伏喘息,好容易平复那口气,木然道:「不错,与澜家暗通消息,泄露军情,都是我做的,可我在狄家二十年,得国公爷和大公子不弃,后来又随三郎你四处征讨,大恩此生难报,怎会做反叛小人?之所以这般,是因为……是因为……我本就是澜家的养奴!」 狄铣霍的回过头,双眸微瞠,竟是从未有过的错愕。 杜川红了眼眶,咬唇出血:「其中内情,不敢向三郎告知,做下这等事,也没面目苟活人世……」 话音未落,已翻手亮出匕首,笔直戳入胸膛。 将要软倒的一霎,狄铣已闪身而至,按住他还要剜挑的手,但那一刀正中心口,已然不能救了。 他眼底泛起痛惜,垂眸看着杜川口中不断喷出鲜血,将满脸目髭须都染透了。 「那只耳珰,该是他们想对郡主不利……三郎,澜家和沙戎人……就要到了,走,快走……」 杜川流着泪,目光散乱:「我这辈子最……快活的……就……就是做狄……家的臣属,跟着……三郎,痛快,可惜……终究还是……生错了地方……」 狄铣等声音完全沉落不闻,才伸手替他合了眼,将尸身横抱在胸前,默默走回营寨。 守夜的哨卫远远望见,赶忙奔上前来。 「杜将军不幸遇袭,送回中州厚葬。」狄铣将尸身交过去,见卫士仍惊诧不解,又吩咐,「你们即刻拔营,返回关内。」 —————— 不知什么时候,星月全都不见了踪影。 浓墨般的黑漫过整个夜空,头顶枝杈交叉,天也显得支离破碎。 秦塽穿过那片莫名茂密的胡杨林,身后仍能远远听到震天的喊杀声。他不急不缓地在水塘里净了手,上马径往东南。 暗夜中约莫疾驰了一个时辰,前面的黑幢幢的砂岩下隐约望见灯火,等奔到近处,当即就有人迎上前。 他下马撩开罩帽,掖了鞭子:「着人回秉一声吧,那边已万事齐备了,狄铣这回是插翅难飞。」 「嗬,这可是喜信儿!等把人送回颍川,咱们便都是大功一件,哈哈哈……」 为首的澜家侍卫笑得酣畅,像是已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一边吩咐人去报讯,一边面露急切道:「那咱们也别在这草都不长的地方耗着了,利索点抓紧启程吧。」 秦塽颔首轻点,又咝声搓了搓手:「这鬼时节,大漠里一入夜便寒得厉害,就这么走还不冻坏了人?要我说,也不争这一时半刻,烧两大壶热茶,咱们先暖了身子,再上路不迟。等入了关,由在下做东,请诸位用顿好酒菜,小作洗尘。」 这话一出口,登时引来阵阵叫好。 那为首的侍卫笑道:「这趟差说起来多亏了鲜参事一手做成,我等不过出些粗力,还要鲜参事破费,这个……嘿嘿。」 秦塽拱手谦逊:「一口锅灶里用饭便是兄弟,何况咱们都是为大公子尽忠,以后办差还要多多仰仗各位,客气那便不是自家兄弟了。」 那侍卫听得顺耳,也不再客套,于是吩咐下去,片刻之间便煮好了两壶热茶。 「车里要不要也送一碗?」那侍卫挨过头来问。 「我去吧。省得惹出什么岔子,大公子瞧了不欢喜。」 秦塽端了一盏起身,走到那辆宽大的辂车旁,叫监守的侍卫也去饮茶,抬手撩开侧窗的垂帘。 「撒手,滚开。」 里面的人阖眸支肘靠在软榻上,俏脸淡漠,仍是这于路行来一成不变的冷若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