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旅行》 编者序——最想念的老朋友 罗曼史小说的外衣,可是缺少不了精致唯美的封面,每每在选封面图时,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我们一直共同奋斗的老朋友——毕涟,犹记得二o一一台北国际书展她还努力要画出两张首卖书的精致封面,只希望我们给她足够的时间,如今,突然觉得没有她的「完美要求」好寂寞。 毕涟夏至「回忆の夏」图文集是以毕涟的图用六篇短文串连,呈现一种多风貌的美丽想象,在二o一二年的开始,我们想让图文集中的短文发展成一个又一个浪漫的故事,让它拥有的生命力再次发光。那书的封面呢? 经过热烈的讨论后,我们决定要让完美拥戴者——毕涟的图再次跃上封面,虽然曾是其他书的封面图,但经过设计将蜕变出新生命,相信我们的老朋友一定也会很开心,记得以前只要拿到书,她就会自恋的一直笑,挑剔的问着是否还有要改进的地方,很可爱的一个人吧,好想她。 这是我们共同的老朋友,让我们一起回味她的美、她的好~ 祝你旅途愉快 千寻 先说对不起,因为这本书写得太长了,我拚命控制字数,却总是失控,希望你们不会看得失去耐心。第二个对不起,它与原先的设定有了若干的更动,我本来想写一对青梅竹马的故事,他们是永远的好朋友,女孩有好事、坏事,交了男朋友,一定第一个告诉男孩,男孩即便难过,却也不能不在她开心的时候陪着她笑,她难过的时候听她倾诉。 这是去年初做的设定,没想到,后来一出「我可能不会爱你」红透半边天的李大仁、程又青,把我的设定给踢进太平洋,我怕太雷同,只好重新设定,因此眼尖的读者可能会发现梗子有些改变。 说完对不起,就来谈谈这本书吧,故事虽然是以女主角为中心所布下的,事实上,探讨的却是男人。 依依的父亲有了第三者,不管他是一时的感情失控,或者是因为传宗接代的压力,总之,他推开那个为自己放弃学业、放弃前途,一心一意为他侍奉双亲、照顾家庭的糟糠之妻。 与他相对比的是周宇节,他失去过妻女,于是更懂得珍惜,他乐意付出、从不计算回收与代价,他疼爱女主角,慢慢地用宠爱与怜惜,化解她心中对亲生父亲的恨意,他无私的付出,得到最真诚的感情回应,然后建立起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 再来就是男主角卢歙,一个有点傻、有点憨,却专心一意对待女主角的男生,他失去了「北极星」的下落,可他没放弃搜寻,即便是后来明白横在两人之间、造成无言结局的主因,也没因此放弃女主角,而是凭着一份真心,化解所有难题。 事实上,卢歙和周宇节是同一款的人,这样的男人太傻,也许你会想要骂上几句——就不怕真心换绝心,不怕倒了掌心肉喂人,却还让人嫌腥躁? 没错,他们是傻,但傻得可爱,那些不懂得珍惜这种傻男人的女子,才是真笨蛋。 也许你也曾经笨过、蠢过,错过这样一个傻男人,也许你在若干年以后回想起时,方明白,只有这样的傻男人,才肯捧你在掌心,但……时间无法回头,爱情的回头率也少得可怜,如果你身边有这样一个男子,请你为他们的傻多几分欣赏与心疼,因为我真心相信,这样不吝付出的男子,也许经过千山万水,方能遇上懂得珍视他们的女人,但是到最后,他们一定会得到幸福。 但愿你是那个他们走过千山万水,懂得珍视他的女人。 最后,想起这本《盛夏的旅行》创作的起源,是从为了祝福毕涟老师跨越彩虹的另一端,开启另一个旅途,出版《夏至》图文集里所写的一篇短文故事而来的。 千寻在二oo八年加入新月的第一个故事《心机男の小茉莉》上下两本书的封面绘图,即是出自毕涟老师的手笔。很感恩她细心追求完美的画作,以拼图的主题鲜明点出那个故事的关键所在。 虽然以后自己所写的故事不能再有她的画作加持,但我想诚心地祝福毕涟老师——祝妳旅途愉快! 第一章 一部黑色宾士车穿梭在台北街头,开车的司机在等红灯时,下意识从後照镜里看了小姐和太太几眼。 从没见过感情这麽好的母女俩,小姐都十四岁了,还成天腻在太太身边,从早到晚,好像有说也说不完的悄悄话。 太太也很特别,见过许多豪门贵妇都没像她那样简朴素雅、不爱出门招摇的,成日关在家里照顾女儿公婆,家事操持得处处周到,而且太太是他见过,少数不化妆也美丽的女人,她给人家的感觉像是珍珠,光芒虽不太耀眼,却全身散发着温润光彩,让周遭人有种舒服的温暖。 此时太太把小姐搂在怀里,脸颊贴着她的额头,不知道听到什麽,脸庞泛出淡淡笑意。 太太很年轻,听说十八岁就嫁给先生,年轻小姐嫁进豪门,而先生又是家里的独苗,压力肯定是很大的,何况两人结婚多年,只生下小姐一个独生女,天天面对公婆无声的谴责,若非性格豁达、脾气温顺,怎熬得过来? 刚结婚那几年,太太的日子过得很辛苦,他每天送先生到公司後回到大宅,经常看见太太受指责,独自坐在院子里偷掉泪。 幸好日久见人心,太太对老夫人、老爷的依从孝顺都让两老看在眼底,两老慢慢解除心结,尤其小姐又是爱撒娇的开朗性子,是全家的开心果,有她当润滑剂,这个家的气氛才活络起来。 见绿灯了,微微一笑,司机把视线调回大马路上。 刘若依靠在母亲怀里,ㄋㄞ着声说:「妈咪,我敢打包票,可卿阿姨一定会爱死了外婆做的卤味。」 她们刚从外公、外婆家回来。每年妈咪生日,会回外婆家小住半个月,因为是暑假,她就陪着妈咪一起回娘家,对这事儿,爷爷奶奶很不开心,但这是dad娶妈咪时给外婆家的承诺,再不开心,还是得依。 今年她们提早几天回来,因为她上国中了,补习班、学校的功课都重,若请假太多天,她怕跟不上,外公外婆体贴,让她们母女俩背起大包小包提早回台北,临行,她撒娇说:「等我考完学测,一定回外婆家狠狠住两个月。」 「谁不喜欢,你外婆的卤味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幼庭想起自己的母亲,笑眯双眼。有母亲疼的孩子最好命呢。 低头望着女儿。时间过得真快呵,才眨眼工夫,若依就从一个圆圆胖胖的小婴儿变成十四岁的美少女,很快,她就要长大、谈恋爱、工作、有属於自己的家庭,到那个时候,自己是不是也会像母亲一样,年年盼着女儿生日,让女儿的公婆放她两个星期假日回娘家一趟? 幼庭笑着摇摇头。想那些做什麽?等以後再想吧。 细细审视女儿的五官,浓浓的眉、大大的眼睛、微翘的红嘴唇,在在散发着青春无敌的魔力,加上有一身白皙皮肤,老被人称赞是白雪公主,而她才十四岁就长到一百六十五公分,以至於婆婆常对若依说:「再长下去,就要越过你dad啦。」 每次听到这个话,公公就会笑着接道:「长高些好,咱们家若依长大後要是当名模,肯定红翻天。 若依确实像丈夫的部分多些,天生的电眼、酒窝,还有她一展眉就神采飞扬的表情……她是注定生下来就得到所有人呵宠的女孩。 「对啊,上次请我小钧吃卤鸡翅,他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呢。」想到同学的馋样,刘若依忍不住想笑。 看着女儿甜甜的笑脸,幼庭问:「若依,你很喜欢可卿阿姨吗?」 「当然喽,喜欢得『不』得了。」她加强口气。 像可卿阿姨那麽温柔的女生,谁不喜欢,可惜她模仿不来,就像dad常说的,「我们家若依什麽都好,就是个性太刚强,以後怕是要吃亏的。」 这时,妈咪就会笑着回应说:「也不想想,女儿个性像谁?她便是吃亏,也是她爸爸害的。」 然後,爸就会一手抱她、一手搂住妈咪,问:「若依,我们两个刚强的父女合力保护软弱的妈咪,别让她被别人欺负,你说好不好?」 这是他们家,最甜蜜温暖的家! 她想在这个家里长大、老去,一辈子都不离开dad和妈咪。 「那你觉得,我们把可卿阿姨介绍给你小舅,让她当若依的舅妈怎样?」 可卿阿姨二十六岁了,听说她家和外公、外婆是邻居,小时候她和妈咪感情不错,可惜几年前家里经济出现状况,她和父母、下面好几个弟弟、妹妹,都搬离原来的家,从此和妈咪断了联系。 几年不见,但在三个多月前,妈咪和可卿阿姨偶然在路上碰见,可卿阿姨一眼就认出妈咪,两人就一起喝咖啡,互道这几年的经历,妈咪这才晓得她过得并不顺利,她的爸妈搬到乡下种田,而她高中来到台北半工半读,之後因为工作不顺利,缴不起房租,就被房东赶出来。 妈咪知悉此事,打电话徵得dad和爷爷、奶奶同意,把可卿阿姨给带回家。 可卿阿姨人很好,就像她名字一样,又亲切、又善良,会帮忙做家事,会给爷爷、奶奶说笑话,她和dad也都喜欢她,有可卿阿姨在,所有人都变得很开心,连奶奶都很少挑剔妈咪的错处了。 之後妈咪和dad商量,在公司给可卿阿姨安排一个职位,她表现得不错,上司很赏识她,可是在她和妈咪回外婆家之前,可卿阿姨说有了工作,不好意思继续打扰他们,打算搬出去租房子住。 这消息让她有点难过,但妈咪劝她,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可卿阿姨老是待在他们家也不是办法,不过妈咪也有劝可卿阿姨别急着搬,等她们从娘家回来可以再一起帮忙找房子。 「当舅妈?好啊好啊,我喜欢。」刘若依听了不停拍手。 「就这麽决定了?」 「嗯,就这麽决定。」她重重点头。 「若依,告诉妈咪,你喜欢可卿阿姨哪里?」看见女儿那麽高兴,幼庭也跟着笑开。 「我喜欢她在,这样奶奶不会随便对妈咪发脾气。」 她虽然被全家宠着,却没宠出一副自我中心的鲁钝性子,她的观察力敏锐,再加上碎嘴的管家,多少明白,奶奶并不喜欢妈咪。 幼庭揉了揉女儿的头发。怎麽能怪婆婆发脾气呢,生下若依之後,她始终没再替这个家庭增添新生命,可奇邦是独子啊。 「原来你喜欢可卿阿姨当妈咪的挡箭牌?」说到底,女儿终究是心疼自己的。 「是啊,天底下没有比我们家妈咪更好的人了。」 「谄媚!」幼庭捏捏女儿的鼻子,笑道:「再想想看,除了当妈咪的挡箭牌之外,可卿阿姨还有什麽优点?要多想一点哦,我得说动你舅舅的木头脑袋,才能鼓吹他追求可卿阿姨。」 「舅舅是医生呢,哪是木头脑袋?」医学院的录取分数高到吓死人,老师每次都横眉竖目地威胁他们若不从现在开始努力,别想考上医学院。 「你舅舅当上整形医师後,对漂亮的女生都不感兴趣了……」 「对啊,满街的人工美女,漂亮女生不稀奇,能找到丑的才了不起,我同学都问我,我的酒窝是花多少钱做的?」 刘若依说完,幼庭大笑,母女俩抱在一起,又吱吱喳喳说个不停,好似有讲不完的话题。 听着小姐清脆的笑声,司机忍不住回头望去,再次感叹没见过感情这麽好的母女。只是小姐口中那个可卿阿姨……想着,他的眉毛不禁打结…… 幼庭轻手轻脚打开门,家里很安静,她知道公公婆婆去参加老人会办的旅游,星期一才回来,丈夫那个懒家伙,现在肯定还赖在床上。 也是,奇邦的工作很辛苦,每个星期也就这麽一天能睡到自然醒,由着他吧。走进屋前,她对女儿比了个噤声动作。 见状,刘若依微微一笑,心底明白,他们家有个爱睡懒觉的dad,也学妈咪把食指摆在唇中间,小心翼翼地把外婆给的东西搬回厨房,帮妈咪收进冰箱。 摆好东西,她们提着行李准备各自回房。 走到父母房前时,刘若依调皮地咬咬下唇,说:「我要给dad一个早安吻,看见我提早回来,dad肯定超高兴。」 早安吻啊?幼庭同意。那个爱女成痴的老公多天没见到女儿,知道女儿回家,肯定会高兴到从床上跳起来。 「好吧,一起进来。」 幼庭反身,旋转门把、打开房间门。 直到若干年後,每每想起,她都满心後悔,後悔自己不该同意若依的早安吻要求,不该在这个时间点打开房门,不该提早回来,甚至不该……为了给奇邦惊喜,联合司机隐瞒自己要回家的消息。 因为门开了之後,一个教人震惊到无法言语的场面同时在母女俩眼前展现—她和奇邦的床上,有两具身体交缠着! 天!那是她忠实爱家的丈夫?是口口声声说「老婆是我今生最爱」的老公?是那个经常握住她的手,满脸感激说「姊姊,你是我的贵人,我会一辈子记住这份恩惠!」的……可卿妹妹? 张着嘴,喉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幼庭看着他们激烈而热情地在彼此身上汲取所需,突生的绝望狠狠地砸烂她的心…… 猛然回身,发现女儿脸上满布泪痕,她吞下哽咽,一把将女儿抱进怀里,遮住女儿的视线。 听见动静,床上两人停下欢爱动作,看向声音来源,当发现门口站的人是幼庭母女俩时,顿时错愕不已。 羞惭浮上,奇邦飞快下床,套起散在地上的衣裤,满脑子混乱,试着想理出几分头绪,没想到回头却望见吓到满脸惨白,只能以棉被包裹住赤裸身子的可卿,心一软,走到床边,轻轻搂了搂她。 这种时候他选择安慰的人竟是可卿,而不是被背叛的自己或女儿?幼庭凄然苦笑衔入嘴角。好、还真是好呵…… 凝重的气氛在周遭扩散,她僵立着,静静凝睇着丈夫,奇邦也回看她,他感到抱歉,可是已经发生的事,他无力改变。 幼庭不断自问:他真是那个爱家、爱妻、爱女的好丈夫?他真是那个在她受尽委屈时,会牢牢握住她的手,说「谢谢你为我所受的,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我会慢慢弥补你。」的体贴老公?他真是不时当着公婆的面说「这辈子我有幼庭和若依就够幸福了。」的优质丈夫? 那样温暖的誓言还在耳边,她不懂,怎麽会在瞬间……逆变? 失望、无助、茫然,她的视线紧紧追逐丈夫,多希望他能飞快跑到自己面前,抱着她、安慰她,说他只是一时失误,说很多次对不起,然後她会为了这个家庭、为了若依说服自己,人非圣贤、谁能无过。 可是他没有,没有跑到自己面前、没有抱她、安慰她、没有说对不起,他选择坐在床边温柔地拥着可卿,默默给予支持,在这最难堪的一刻,他选择支持的对象竟然是可卿? 铿锵,心碎一地。 她用十五年光阴、倾全力维护的婚姻也碎了满地,她瞬间有一丝恍惚……恍惚间,她十五年青春尽心编织出的不过是一场骗局,心底百转千回,一个是她专心信赖的丈夫,一个是她喜欢、疼惜的小妹妹,两个都是她付出真心真意、全心对待的人,竟是这般对待自己?仰头向天,她无语…… 第二章 空气极其压抑、沉重,刘若依死命咬住下唇,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头,满心的恨意化成火焰,恨不得烧毁床上那对淫 荡男女。 他们狠狠伤了她的妈咪,也彻底破坏她对dad的崇拜,怎麽可以啊,那是她好爱好爱的dad,每次有人问她喜欢怎样的男生,她总是毫不犹豫回答—像我dad那样的。 可是……没有了,短短几秒,崇拜变成轻蔑,敬爱变为憎恨,她看不起dad,看不起对婚姻不忠的男人。 dad怎麽能够辜负她的敬爱,怎麽可以把她的崇敬丢在地上践踩?他怎麽能够和那个坏女人做肮脏事,让他们约好要一起保护的妈咪受伤害? 轻轻握住女儿的拳头,幼庭心碎,对女儿感到抱歉。 她不断回想自己做错了什麽,不断回想如果在哪个契机点改变,她们今天就可以不必面对这些。她不断、不断自责着,想像着接下来呢,接下来她努力十几年的家庭,还能不能继续保持完整? 刘若依感受到母亲在颤抖,努力抬高下巴、吞入哽咽。她不够勇敢,但她必须勇敢,她不能像个孩子,让妈咪把自己护卫在身後,因为妈咪除了她……什麽都没有了。 轻轻拉开母亲的手,轻轻抱了抱她,转过身,横眼怒视床上的「可卿阿姨」,以及选择坐在她身边的dad。 很好,这算壁垒分明了吗?刘若依冷淡一笑。 她锐利的目光逼得可卿不敢直视,只得垂下头,默默落泪。 见状刘若依在心底冷笑。受害者没哭,加害者却哭得梨花带泪?先哭先赢吗?这是在争取谁的同情呢? 奇邦起身,低声一句,「不怕,有我在。」 一句话,催出幼庭满嘴酸涩。她原以为这是自己专属享用的句子,原来,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是任何女人的支柱。 下一刻,奇邦走到妻子女儿面前,轻声道:「走,我们出去外面谈。」 幼庭直视他,缓缓摇头。这是她的房间,可竟是她被要求「出去」,哭笑不得就是用来形容这样的场景吧。 刘若依轻轻回握母亲的手、松开,大步向前,穿着拖鞋踩上床被。 怕脏?不怕,这张床已被弄得够脏了,她的拖鞋底比床上那个女人的心乾净一千倍。 到了可卿面前,她狠瞪着。永远永远,她不会再唤这人一声可卿阿姨。 她眼底的恨是修罗地狱里的火焰,烧灼了可卿也烧痛了奇邦,可卿下意识缩了缩肩膀,一个才十四岁的小女生,那目光竟凛冽得让她无法招架。 「若依,你要做什麽?」 急切间,奇邦奔回可卿身边,那副心急心疼的模样,看得幼庭心寒不已。那是爱情,她不会错认,可如果他们之间有的是爱情,那她和奇邦之间还剩下什麽? 看着急急赶过来的dad,刘若依冷冽一笑,视线从他脸上往下扫,直到他放在那女人肩膀上的手,定了三秒。 曾经,那只手牵着她,一笔一划写下刘若依三个字;曾经,那只手轻拍着她的肩,告诉她,没考第一名也不要紧;曾经,那只手一把将她抱在胸前,甜甜的、溺爱地说:「我的小若依,爸爸要疼你、爱你一辈子。」 可是现在……眼光从那只厚实的大手掌往上,她追逐着小三的目光。 「若依……」可卿下意识低声轻唤。 「不许用你的脏嘴喊我的名字!」 话出口的同时,刘若依扬起右手,倾尽全力,一巴掌狠狠往她脸上甩去。 —重重的一声,同时敲上了在场所有人的耳膜。这一掌,她打的不是那可恨女人的脸,而是她与dad的父女情。 五根指痕瞬间印上可卿的脸,泪水却在幼庭颊边无声滴落。女儿的恨她也有,只是她无法这般不瞻前顾後。 上前,她想把若依带离,没想到奇邦动作更快,他一把抓住若依的手腕将她拉开,力气之大,令若依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若依,你在做什麽?」他对女儿怒吼。 瞪视dad,她瞪到两眼发痛、手也痛,可她没哭,反而抬高下巴,笑得张扬。 「看不出来吗?我在教训一个不知廉耻、没有良心、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的烂女人。」 对父亲说完,刘若依恨恨转头望向可卿,一句一句厉声质询。 「请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在你没有地方可以住的时候,是谁助了你一臂之力?你没有钱的时候,是谁在你的包包里偷塞钱?在你没有工作的时候,是谁为你求来工作? 「几百次啊,几百次你握着妈咪的手,告诉她,如果有来生你要做牛做马回报她的恩情,原来你就是用这种方法回报?你不断说尊敬妈咪、爱护妈咪,原来尊敬和爱护的最好方式,就是和dad上床!」 话不经酝酿就脱口而出,因为怒火已烧烂她的心肝肠肺肾,她不顾後果,就是要这个坏女人伏诛。 「若依,够了。」奇邦恼羞成怒,把女儿拽到一边,不许她靠近可卿一步。 「不够!」她大吼,甩开父亲再次冲上前,用力扯住可卿的头发往外拉,痛得可卿低头,哀声呼救。 「若依,给我放手,不要做这种没有家教的事。」 奇邦气急败坏,也跟着冲向前,扭住她的手腕,加重力气想让她吃痛放手。 喀啦,一阵巨痛,右手受伤了,但她打死不松手,她要的是让对方承受多於自己十倍的痛,所以她狠下心肠,把全身力气施加在对方的头发上,狠狠扯过,下一刻,五指间缠绕着一把断发,那女人的呼痛声,让她嗅到一丝报复的快乐。 见可卿尖叫,两手按住头,泪水不停往下坠,奇邦恼羞成怒,直觉扬高手心,向女儿挥去。 —他没节制力道,这巴掌不只打歪了女儿的脸、打破她的唇,指甲划过处更在她脸上留下一条近十公分的伤痕,血丝迅速从嘴角、脸庞渗了出来。 幼庭震惊地望住奇邦。从来没有过呵……若依再不乖、再不听话,他连碰都没有碰过她一下,现在他竟为了个外人打伤女儿……不,或许此刻,她和若依才是外人。 第一次,她明白,心死是怎样的感受。 幼庭与奇邦视线相触,看着他把可卿纳入怀中,那护卫心疼的模样,把她所有的感觉一寸寸、一分分撕扯开,鲜血  地流出,那已不只是痛,还有更多绝望。 还以为,奇邦很爱她;还以为,自己懂他,如同他懂自己;还以为,他们会心手相携,成为美满婚姻的最佳典范,原来……她的以为不过是假象,原来真正的爱情会让人不顾一切,便是疼爱多年的女儿也不吝惜下手…… 惨澹一笑,她已明白奇邦的选择。 刘若依并没因为一个巴掌就屈服,她看一眼巨痛的手腕,相信自己脸上那个会更加精彩,父亲的暴力没有压下她的暴戾,因为她和她父亲都有刚硬的性情。 「我这样就叫做没家教?那您的标准在哪里?难道找姊夫上床才是天底下最有家教的事?难道背着妻子和小三上床是最有家教的事?难道以後我被丈夫这样对待时,是因为我不够有家教……」她咄咄逼人。 她心底清楚,倘若手上有一把刀,她会毫不犹豫地朝对方砍去。 幼庭看着女儿的强硬,苦苦地蹙起双眉。傻女儿呵,她何尝不气、不伤心,她何尝不想冲上前去,把那个女人狠狠抓起来,怒声相询?只是撕破了脸,她和奇邦之间的裂痕会不会成了沟壑,再也跨越不了? 她明白,奇邦已经做出选择,可她也得选择,她明白女儿需要父亲、需要一个完整家庭,便是心会因此被绞成碎屑也义无反顾,是的,为了女儿,她必须吞忍。 无助地闭了闭眼睛,她咽下心酸委屈,勉强自己出声,「若依,我们先出去,让你dad和可卿阿姨整理好後再谈。」 「有什麽好谈的?你这个死女人马上滚出我家!」 怒火烧掉刘若依所有理智,她眼底透出森然恨意,死死地盯住对方。 可卿不敢看她一眼,只能把头向奇邦胸口埋去。 这动作更加刺激了刘若依,她咬牙切齿,恨得不顾手痛,硬抓起地上的行李袋向那女人怒砸而去。同时间,她父亲一把将对方护在胸前,那一下,没打到坏女人,却打上她父亲的背。 奇邦怒目瞪向女儿,她毫不犹豫地瞪回去。她不怕,她从来就不是弱者,她,要保护母亲!努力将泪水往腹间挤,她半滴都不准它们往下淌,坚强地与父亲对峙着,四目相抗,谁也不肯退让。 「若依,乖,我们先出去。」幼庭叹气,上前拉住女儿的手,分明心碎、分明心力交瘁,她还是强撑着,给女儿一个安慰笑脸。 没错,她永远不会忘记,除了妻子这个身分,她还是若依的母亲,她可以没有爱情婚姻,却不可以让女儿一伤再伤。 幼庭给了奇邦和可卿足够的时间整理,她自己则带女儿到附近的诊所看医生。 刘若依脸上不只有伤,还有触目惊心伤口,右手腕更脱臼了,医生给她打过针、绑上固定绷带,脸颊也贴了一大块纱布。 离开诊所前,护士小姐低声问:「要不要我帮你们报警?」 报警能挽回一个男人的心? 幼庭苦笑。奇邦的心怕是早已不在自己身上,如果她不是个母亲,她根本不愿意留下、不愿意伤害仅存的自尊心,但她是,所以只能把女儿放在所有考量之前,若依是那样崇拜奇邦呵…… 一路上,母女两人谁也不肯开口,她们只紧握住彼此的手,默默地给予对方勇气。 回到家,奇邦和可卿已坐在客厅里等待谈判。 幼庭看一眼两人紧靠的身影,心已然千疮百孔。这样的婚姻得用多少的忍耐才坚持得下去? 同样地,奇邦看见女儿脸上、手上的纱布,心疼不已,自觉对女儿失控了。快步走到妻子女儿面前,他眼底有无数的罪恶感。 「若依……」 她把脸撇过九十度,脸上满是倨傲。 幼庭深吸气,轻拍女儿的肩膀,柔声说:「若依乖,你回房间休息一下,等会儿妈咪倒开水上去给你吃药。」 见女儿不放心地握紧她的手,她轻摇头。她必须为女儿把伤害降到最低,而接下来的谈判,无疑是最伤人心的事情。 「不要担心,妈咪保证会好好的,你乖乖上楼好吗?」 她点头,顺从地走上楼。 幼庭看着女儿身影消失,才转身对奇邦说:「放心,没有缝针,医生担心她脸上留疤,特别做了处理,不过她的手腕脱臼,已经打过针、领了药,医生说需要好几天才能痊癒。」 「我很抱歉,我不知道……」回复理智的他对自己的行为很歉疚。 「我明白,是若依失了节制,没办法,她的性子像你。」 看着丈夫的脸,恍惚间,她回到十五年前,那时他们初见、热恋,两个年轻到还不适合结婚的孩子擅自决定了婚约。 是因为当年心性不定,如今反悔?还是因为十五年来,在职场上的成功让他有了不同眼界,而她仍然一如当年,单纯、无知、缺乏进步? 如果是,他为什麽不告诉她,她愿意进步、改变,更愿意尽全力维护爱情和婚姻,从结婚那天起,她就没有想过分离的啊…… 第三章 奇邦打破沉默,拉起幼庭的手肘,轻声道:「我们谈谈好吗?」 「好。」她不看可卿一眼,绕过她走到沙发前,坐下。 可卿犹豫地望向奇邦,他握起她的手,带着她走到妻子对面的位置坐下。 幼庭瞄一眼两人相交握的手,一片茫然空洞。他既然对她无真心,何必把爱挂在嘴边,让她空想了十几年,让她为爱忍受周遭所有不平? 「幼庭,我们并不想伤害你……」 「省略华丽的开场白吧,不管你想不想、愿不愿意,事实上都已造成伤害,若依脸上的伤虽然几天後就会痊癒,但她心口那把刀是你亲手插上去的,也许几年、几十年,它都还会在那里。」幼庭冷淡地拒绝无聊说词,空言幻语。十五年来,她听得够多了,没有爱就没有爱,有心无心都无所谓,她在意的是接下来呢? 望着她脸上的悲愤,奇邦哑口。 可卿见他不语,插话说:「幼庭姊,对不起,我真的很爱姊夫,过去三个月来我不断克制自己的心、不断压抑不该存在的爱情,我不允许自己对不起你,但是……什麽法子我都用过了,我没办法控制心……」 所以呢?她的爱情重要,所以别人的婚姻不重要,她的心不能克制,所以别人的家庭就该被牺牲?以这种论调延伸下去,不就是那句过分到让人痛恨的—「只要我喜欢,有什麽不可以?」 她是她见过最可怕的女人。冷淡了眉眼,幼庭再度拒绝,「对不起,我没有太多时间心力探讨你们的爱情,我还有一个女儿,才刚十四岁,她很哀伤、很悲愤,她才是我真正需要花心思的对象。」 奇邦看着妻子温润却布满哀愁的脸庞,他明白,自己伤她伤得彻底。 他曾自私地想过,让可卿搬到外面,那麽他可以同时拥有爱情与家庭,而今他明白,事实终有浮上台面的一天,无论如何,幼庭和若依终会受到伤害,他的自私无法成立,他终究要在两方当中做出选择。 他明白,这个选择会让自己一辈子背负罪恶、一生後悔,但是一个十分钟前方才知道的消息,让他无法舍弃可卿。 「幼庭,我们离婚吧。」 她轻咬了咬下唇。没错,这才是她想要的,不要开场白、不要激 情辩论,她只要他一个结论。 只是……分明早已猜出这个结论,心还是酸楚不已,苦涩顿时泛过心间。十几年夫妻生活,换得他一个连挣扎都不曾的结论,是她这个妻子做得太失败,还是她从来不曾认识他的爱情? 咽下满腹凄凉,他摊出底牌,现在轮到她了。 「对不起,我不会离婚的,我的孩子需要一个父亲、一个正常成长的家庭,我从走入礼堂那天,就确定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她转而望向可卿。「如果你真的爱奇邦爱到无怨无悔,又如果你真的在乎过我给你的恩惠,那就请你离开这个家,成全我们的婚姻、我们的家庭。」 她极力控制了,在回家的路上练习过的,她以为自己可以很理智,可以把感情抽出,可以把这件事当成谈判桌上的交易,没想到……话说着,泪水无声却滑落裙间。 自问,如果当初她知道爱情会化成一堆灰烬,她还有没有勇气闯进一个不欢迎自己的家庭?如果当初,她知道爱情的终点比自己想像得更近,她还会不会义无反顾,抛下学业跟着这个男人? 不会的吧,她会好好念书,她会有事业、有能力,不会是一个只认识柴米油盐的粗鄙女子,她也会有全然不同的人生,没有一个会向自己提出离婚的丈夫。 「幼庭,不要这样子,我对可卿—」 她截下他的话,「是真爱?那又如何,当年你也说过爱我,爱到想要一辈子牵绊着。相信我,你的爱会淡掉的,也许十五年不到,就淡得连痕迹都找不到,与其要一份随时会消失的爱情,不如维持住这个家,维持住女儿对你的信赖。」 下意识间,她偏激而刻薄地否认自己曾经深信的爱情。 闻言,奇邦的浓眉拧成一条线,走到幼庭面前双膝跪下,紧闭双眼,咬牙说:「对不起,可卿肚里的孩子也需要一个父亲、一个正常成长的家庭。」 孩子……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孩子?今天根本不是单一意外,说什麽「过去三个月来我不断克制自己的心、不断压抑不该存在的爱情……」,是假的!说什麽「我并不想伤害你」,也是假的! 通通是假的,她真心真意经营的婚姻,是假的,他给的承诺,是假的,他喊她爱妻,也是假的……问题是,她竟然为了这些假戏卯足了全劲? 奇邦几句话,把幼庭从人间打入十八层地狱。 开学第三天的早自修,李闻从教室外头快跑进来。 九月,秋老虎发威,身材浑 圆的李闻跑得满头大汗,可他才进教室,没先擦汗喝水,反而是一路跑到讲台上,喜孜孜地对着全班同学说:「我在办公室看到那个转学生了。」 「怎麽样?漂不漂亮?」一个男生压着桌子,站起来问。 李闻的姑姑是班导师,所以早在八月时,他就知道,新学期开始班上会有一个从台北来的转学生。 听到消息,李闻哪有在客气的,当然是电话拿起来,把第一手消息到处传播,因此还没开学,这件事就传遍全班。 至於为什麽大家对这件事会热烈讨论、兴奋不已? 原因一,二年三班的女生很少;原因二,二年三班的漂亮女生是濒临绝种的动物;原因三,二年三班的男生都是热血青年来着。 「超漂亮的,没有化妆、没有戴瞳孔放大片,眼睛就已这麽大颗。」李闻一面说,一面用大拇指和食指把自己的眼皮剥开,整整放大一倍半。 「嘴巴不会也很大吧?」一个女生酸溜溜地问。 「不会,嘴巴小小的、红红的、翘翘的,美到快要死掉,而且她的鼻子很挺,眼睫毛大概有超过一公分那麽长。」 「哇咧,你看那麽仔细哦。」 「当然喽,以後要追的女生先看仔细点是一定要的啦。」李闻痞痞地回答。 「她的皮肤白不白?」 「白,白到不得了,如果把她放在我们班的女生中间,远远看过去,你会误以为珍珠被放在沙漠里面。」 「人家是珍珠,我们是沙子哦?」一个女生走到讲台上,斜眼瞪他。 李闻笑咪咪地,完全不以为意。「不错了啦,是金黄色的沙子,不是黑泥。」 「什麽黑泥啊!」几个女生跳到讲台上,拉着他又捶又打。 「无知。」 「肤浅。」 「无聊。」 骂一声、踢一下,他是女生同仇敌忾发泄怒气的目标。 男生的反应和女生差很多,有几个男生也跑上讲台,却是把女生推开,拉着李闻追问那个女孩子的模样,当听到李闻用「白雪公主」来形容转学生的时候,男生们开始拍手鼓噪。 这时林芷瑄走到卢歙身边,用手指头敲敲桌面,问:「你怎麽不跟他们一起讨论转学生的事?」 「有什麽好讨论的,等一下导师就会带她进班级啦。」 卢歙不高,才一百六十公分左右,不过,他有一张很阳光的笑脸,笑起来的时候,左脸颊会出现一个很深的窝,看得人心情也跟着好转,而他的眼睛很长、单眼皮,但底下有卧蚕,听说有卧蚕的人人缘都不错。 卢歙的人缘的确很棒,学校的老师、同学都喜欢他,因为他亲切温和、会替别人着想,更乐意服务大家,是那种吃亏也不要紧的好人。 当然,他也上进认真,名字经常出现在学校名人榜上,不管是全民英检、月考成绩、演讲比赛、作文比赛或者获选为篮球最佳中锋……多数都有他的分,有人说他文武双全,也有人乾脆说他是资优生。 不过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他的眉毛,很浓,好像用毛笔沾饱墨汁涂上似的,远远的就可以看见。 「说得也是,反正李闻的话又不能听,他每次说哪班的某某某多漂亮,结果看过本人後,哈哈!审美观大有问题。」林芷瑄酸酸地丢下几句。 卢歙朝她微笑。女生对於外貌下意识有竞争心态,就李闻那个没脑子的,老是在女生面前说谁漂亮,搞到後来,把自己的人缘都搞烂掉了。 见他不回答,林芷瑄换话题。「卢歙,这学期你决定去上补习班吗?」 他摇头。之前不肯补习,是因为家里经济困难,近来家里情况虽然逐渐改善,他还是没考虑。「我想功课应该还能应付。」 「也是,你一直都很厉害,不补习也能考第一名,要是我不补习,肯定完蛋。这个学期,再帮我画重点吧。」 「没问题。」 「我妈说,如果你有空帮我补习的话,她会付你费用的。」 他笑笑,没有说不、也没有说好,翻开课本准备预习下一堂课的内容。 时间在吵嚷间不知不觉溜走,两次铃响过後,导师带着一个女孩走进教室。乍见到她,全班男生立刻拍手叫好,还有人吹口哨,热闹程度不下偶像明星造访。 「超正的。」男生说。 「不知道有没有化妆。」女生说。 「上学画什麽妆,她们家卖化妆品哦。」男生反驳。 「人家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啦。」另一个男生说。 「所有的诗中,你这句背得最熟。」女生不屑。 「我还会背回眸一笑百媚生呢,转学生,笑一个来看看。」 导师看见班上男生这样疯狂,忍不住笑了。这群小孩子哦。 「别再吵了!大家快坐好,要是把同学给吓坏了,让她决定转到隔壁班的话,可是你们的损失喽。」导师拍拍手,开玩笑道。 待大家安静下来,导师转过身,在黑板写下刘若依三个字,然後对转学生说:「若依,你跟同学讲几句话吧。」 刘若依的视线一一扫过底下的同学,每个人脸上都有不同表情,有好奇的、兴奋的、怀疑的……不久前,她才用过同样的眼光看着讲台上的转学生,那时她心里想,他为什麽要转学,是爸妈离婚,还是全家在躲高利贷?他看起来有点呆,是因为害怕我们吗? 没想到才多久时间,她就变成讲台上面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表现得呆不呆,只是四十度鞠躬,用带着距离感的冷淡音调说:「我叫刘若依,你们可以喊我若依,我因为搬家所以转学,希望以後相处愉快。」 很普通的自我介绍,没留下多少探讨空间。 导师点点头,转身对着台下的学生问道:「各位同学,有谁想要和若依同学坐在隔壁?」 「我、我、我……」导师一问,许多男同学都举高双手,对於照顾新同学,表现得非常热络。可是新同学只有一个,导师只好使用老方法—抽签。 「想当若依邻居的请到前面排队。」 一声令下,二十几个同学跑到讲台上,卢歙也在当中。 他承认,李闻的形容很贴切,刘若依真的很白,粉嫩粉嫩的那种,站在人群中就像沙漠里的一颗珍珠,不过让他最感兴趣的,是她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他不认为那叫紧张,他觉得她是刻意冷漠。 老师点了点人头,做相同数目的签放进纸箱里,摇了几下。 刘若依低下头,两手放在背后,仿佛这件事跟她毫不相关,不管是男同学热切的态度,或女同学讨厌她的目光都没放在心上,她用了一层无形的安全罩把自己罩在当中。 第四章 抽签结果出来,她和李闻一起坐。 「yes! yes! yes!」李闻连喊三次,高兴地奔回座位,飞快帮他身边的女同学整理书包、助她搬家。 在一阵搬风后,刘若依的左手边是李闻,前面是林芷瑄,后方是卢歙,右边是窗户。坐进新位置后,她转头看着窗外。 她还没有新课本,在导师开始上课后,就见李闻把自己的课本往她面前挪,顺便把椅子向她拉近几公分,她皱眉头、把课本推回去,给李闻一根软钉子,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后专心看向黑板。 卢歙也是专心的学生,老师一上课,注意力就不易被分散,只不过每次低头,他就会看见刘若依脖子后面靠近发际线的地方,有一颗肉肉的褐色痣。 他曾经看过一本小说,故事里的女主角没有父亲,和母亲、弟弟相依为命,生活得很辛苦,可是每个邻居大婶看见她脖子后面的痣时,都会说她是个很好命的女人。后来她果然家成业就,变成一个有福气的老太太。 看完那本小说后,他曾想过,是因为邻居大婶说她很好命,她才不瞻前顾后,不怕危险勇往直前,爬上人人都羡慕不已的位置,还是因为她天生就注定有福气? 他思考过好几天,结论是前者,于是他经常鼓励自己,抓住每个向上爬升的机会,那么他就有机会脱离穷困,让父母亲过好日子。 回神,卢歙抓抓头发,傻笑。这是他第一次在课堂上不认真,于是他拿起原子笔、转两下,把心思拉回来,静下心听老师讲解。 第一堂课结束。 下课时间,导师找卢歙到办公室,要他交一篇校刊要用的文章,回教室时,他顺便跑了一趟福利社,把刘若依的课本领回去。 当他把书放到她桌面上,书的上面迭着一瓶饮料,一瓶无糖乌龙茶,然后笑出一口大白牙时,灿烂的阳光笑脸眩惑了她的目光。 「依依,欢迎你加入我们班。」他诚挚道。 刘若依收回视线,把他的阳光笑脸挡在门外,刻意皱眉头,冷淡回答,「不要叫我依依。」 「为什么不要?我觉得依依很好听。」他弯下腰,继续施展自己的笑脸魅力。 「那我可以叫你白痴吗?因为我觉得白痴很好听。」 这是相当不留情面的话,但卢歙并没有被激怒,他温和一笑,坐回位置上。 李闻倒是多看了刘若依两眼。还以为漂亮的女生都很温柔咧,没想到……好凶哦,他开始觉得自己的运气似乎没有那么好。 这时几个女生围到卢歙身边,找他谈话。 他声音亲切、态度温和,同学有任何疑问困惑他都乐于解答,偶尔传来一阵清脆笑声,他的座位周围是春天。 刘若依没转身却知道身后围了很多人,即使已经上课钟响,她们仍不肯回座。 她明白自己冷淡的态度、漠然的表情,让许多对她感兴趣的男同学却步,只是前后座的落差明显,后面是让人适意的春季,而她身边,寒风阵阵,有些怪异。 那个乌龙茶男生应该很受欢迎吧?以前,她也是深受同学欢迎的明星级人物,现在,人际关系已不在她的考虑范团里。 她再不想当好人,因为当好人的下场是被人恩将仇报,她也不要帮助别人,帮助了人,人家不但会反咬一口,还想掠夺属于自己的一切。 那天dad向妈咪下跪时,她站在楼梯转角处目睹一切,倏地,她想通许多事。 她明白dad在妈咪和小三之间,选择了后者;明白那个女人肚里的孩子,不,是最有利的武器;明白那个不久后即将出生的孩子,很可能是爷爷奶奶心心念念的刘家长孙;更明白,那女人是等到事证俱全、稳占胜利位置后,才放任东窗事发。 然后她明白了,那天,妈咪眼底装的不是眼泪,而是绝望…… 几天后,dad、爷爷和奶奶合力逼迫妈咪离婚,退出她生活了十几年的世界,她则被要求留在房间里,她非常生气,但再没有出现暴力行为。 因为不值得!就算能把dad抢回来,她也不要他了,因为是他先不要她的。 提着行李箱,和妈咪回外公、外婆家那天,她看见爷爷奶奶满脸不舍,但再不舍,他们仍选择了那女人肚子里的「希望」。 她半句话也不肯说,只沉默回头,看一眼生长多年的家,而在离开家门、与那个女人相错身时,她在她耳边轻轻留下了话-- 「你相信报应吗?我相信!」 然后,她看见那女人满目惊惶。她笑了,笑得娇俏可人、笑得信心满满、笑得让小三垂下颈项,不敢与她对视。 是的,她相信报应,相信不是不报、只是时辰未到。 望着对方苍白的脸庞,一丝带着报复的快 感,轻轻地,停留在她胸口。 放下书包那刻,刘若依脸上的冷傲一并卸下,改扬起笑脸,并跑到母亲身后抱住她,小脸贴在母亲脸颊边,重重啾了一下。 幼庭看女儿一眼,手里正忙着折缎带花,但她放下缎带,拍拍女儿的头,把她拉到身前坐下,起身、倒一杯冰牛奶给她。 离开刘家后,她没有接受奇邦给的钱,连他汇进户头的赡养费也因为若依的骄傲,她退了回去。幼庭理解女儿的自尊,毕竟是奇邦的女儿呵,同样的骄傲自负,同样地不肯让人践踏自尊。 那时,幼庭带着女儿回娘家,爸妈虽然难过,却也表现出百分百的支持,然后他们把租给别人的店面收了回来,让她开花店。花店左边是宠物医院,右边是蛋糕店,生意还不错,几个月下来,收支逐渐打平,再不久,她相信可以靠这间店面养活女儿和自己。 「妈咪,你不要太辛苦啦,每天都工作到那么晚,若依会心疼欸。」刘若依爱娇地说着,心底却想,现在也只有她能够心疼妈咪了。 「没办法啊,我想多赚一点钱,要是我们家若依想出国念大学,我希望自己能够供得起。」 出国念大学是奇邦和若依共同的梦想,因此若依在学英文上头花了不少钱,只是眼下若依真想出国的话,她必须更努力。 「我们家舅舅是医生耶,让舅舅供就行啦。」刘若依笑咪咪说着。 「傻气,要是舅舅娶了舅妈,他也要养小孩、买房子的,哪有那么多钱可以供妳呢?」 幼庭替女儿顺顺浏海。唉,要是她能够早一点赚钱,若依就不必放弃梦想。 「其实,我不大想出国念耶。」她说着违心之论。 「为什么?」 「妈咪,你不觉得我的功课越来越棒?如果可以考上第一志愿的话,我干么出去念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大学?反正我以后的就业地点还是在台湾啊。」 幼庭微笑同意。以前若依念书没这么拚命的,回到台,中后,像转了性子似的,天天念书念到三更半夜,她的目标总是满分,不管是平时考或月考。 她明白,那是孩子心中幼稚的念头,若依想让奇邦明白,放弃一个优秀的女儿去选择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是多么的不明智。 叹气,她抱着女儿。她恨奇邦背叛自己、恨可卿背信忘义,每个午夜梦回,她也咬牙切齿,恨着那对男女,只是她并不希望若依仇视父亲,不是为奇邦顾虑,而是为若依。 因为心怀恨意的女孩学不来快乐,若依是她的命,她不要她满腔仇恨,不要她失去一颗爱人的心。 「若依,昨天爷爷奶奶来过。」她把女儿的手包裹在掌心,柔声道。 刘若依眉头皱紧,却扬起下巴,冷声问:「他们来做什么?」 「若依,爷爷奶奶很疼你的,你忘了吗?」 她没忘,却也没忘,在最后关头、在她和妈咪最需要支持时,他们选择了那个女人。 人必须忠于自己的选择,她不要他们、再也不要!从离开豪宅的那天起,她的爷爷只有一个、奶奶也只有一个,现在他们正在医院里当志工。 「所以他们来做什么?」刘若依板起脸孔,咬牙问。 「他们希望你能够回去。」 这件事她本不想提,但这段日子以来,女儿成熟的速度快到让她吃惊,她长大了,所以许多事应该由她自己做决定。 「再过几个月,他们伟大的金孙不就要出生了,要我回去干什么?当保母还是灰姑娘?」 「那个孩子没了,爷爷奶奶很心痛。」 幼庭以为这个消息会让自己很开心,但……并没有,一个新生命的殒落并没有让她得到报复的快 感,她只感觉到深深的、无奈的悲哀。 刘若依冷嗤一声。原来是新的不来,就想起旧的好? 「所以呢?他们要我回去承欢膝下,让他们享受含饴弄孙之趣?不必了!」她冷笑拒绝。 「若依,在这件事上,爷爷奶奶并没有错。」想起婆婆眼底强忍的泪水,那样一个强势好胜的女人呵,一辈子的希望就这样没了。 「谁说没有!他们不是决定和那女的站在同一阵线吗?」 「当时他们希望你能够留下,是你决定跟着妈咪吃苦的。」 刘若依笑了,自信自负地敞开笑颜。 没错!是她逼迫了妈咪。 那天爷爷奶奶和dad把一纸离婚协议书放在桌上,他们说了,如果妈咪愿意在离婚协议书上面签字,就给妈咪五千万赡养费,条件是她的监护权给dad,妈咪只有探视权。 她不看dad也不看爷爷奶奶,直直迫视着妈咪,问:「妈咪,你要五千万,还是要我?」 她知道答案的,没想到妈咪回答得比想象中更好,连考虑都没有,就回答-- 「我的女儿,就算五千亿都不卖。」 这是母女间的默契,再多的钱,都无法买她们的分离。 她得意地转开头,向父亲望去一眼,拿起笔,划掉离婚协议书里那个五千万,再把监护权下面的名字改了人,而后把离婚协议书递给母亲,见她毫不犹豫地签下,接着,她把离婚协议书挪到父亲面前。 她的目光一瞬不瞬盯在父亲身上,她在等他犹豫、等他改变决定,决定不要和那个小三外遇,要女儿、要爱妻,没想到最终他还是签上名字。看着他的动作,她的眼光一寸一寸冷下。 是他亲手划断他们父女亲情,不是她…… 「妈咪,你可以为我放弃五千万,我为什么不能为你放弃优渥的生活?不是早就说好了,我们要互相依赖、互相扶持,至于那个地方的人事物,我们谁都别再提了,好不好?」 听女儿这样讲话,幼庭不知该松口气还是担心,她不愿意女儿心中存有太多恨意,却也为自己是女儿唯一的选择感到松心。 「知道了。」 「妈咪,告诉你一件事。」刘若依转移话题。 「什么事?」 「关于那个卢歙的。」 「他怎么啦?」 女儿到新学校两个多月了,最常提起的就是这个男孩,两人好像很不对盘,可他却又是若依老挂在嘴边的人物,记得起因是他喊若依「依依」,若依不喜欢这个名字,男孩却如何都不肯改口,女儿便气上心了。 可在她听起来,他是个上进的好孩子,虽然家里经济不大好却,自立自强,假日还到店里打工,替自己赚取生活费。 现在的小孩多半养尊处优,很少人像他这样了。 第五章 「他的作文登上了校刊。」刘若依皱皱鼻子,有点小嫉妒。导师该叫她写的,她可以写得比他更好。 「真的吗?他写得好不好?」 「有点创意,可是文笔不如我。」她撇撇嘴,但心中不得不承认,那篇文章的确有可取之处。 「你干么事事和他比?」 「当然要比,不和他抢,我怎么能够拿第一?」 国英数史地、各项比赛,他都稳站冠军宝座,还有许多女生暗恋他,但她就看不出他有什么好,明明是矮冬瓜一个。 「拿第一很辛苦的。」 「我不怕辛苦,只要能让妈咪骄傲,连校庆的运动会比赛我也要拿第一。」她圈住妈咪的腰,靠在妈咪怀里,像小时候那样撒娇。 「傻女儿,不管你是不是第一名,妈咪都感到很骄傲啊。」 她双手环着女儿轻轻摇晃,仿佛抱着女儿在花园里一步一步轻晃、哄她睡觉是昨天刚发生的事。 「我想要你比卢歙的妈妈更骄傲嘛。」 「好,妈咪就当全世界最骄傲的母亲好了。」 「嗯。」她用力点头。 「说实话,除了他是你的竞争对手外,你还有哪里不喜欢他?」 「嗯我讨厌他的姓。」她又习惯性地皱鼻子,要是舅舅在,肯定要捏她的鼻子了。 「哦,这个就太过分了。」幼庭佯怒,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 「我知道有点过分啊,可有什么办法,谁让他投错胎,找了个最难听的姓。」 「你咧,刘就很好听吗?」 「不好听,我想改姓,是妈咪不同意的。」 「就算那是坏人的,妈味也不希望你改!」 「妈咪,我有这么坏的姓氏,你会不会不喜欢我?」 见她扑进怀里,幼庭揽住女儿、轻轻顺着她的头发,应了声,「傻气。」 刘若依笑闭,闭上眼睛。「妈咪,唱歌给我听好不好?」 幼庭是不会拒绝女儿任何要求的,张口,以恬淡的声音轻哼着歌。那是若依从小听到大、百听不腻的歌。 月娘光光挂天顶,嫦娥置那住,你是阮的掌上明珠,抱着金金看,看你度睟,看你收涎,看你底学行,看你会走,看你出世,相片一大迭…… 玻璃窗外,宠物医院的周医生从店外经过,母女相拥的画面令他驻足、动容,一个尘封的记忆、一份不舍丢弃的温馨让他看见多年前自己也会幸福的表情…… 这天晚上,刘若依接到台北同学的电话,她拿着手机,听着那头的嘴明,却半句话都不回答。 「若依,你为什么要转学?就算爸妈离婚,你还是可以留在台北呀……妳爸那么有钱,就让他给你们母女买个房子嘛,不管、不管,你一走就不好玩了啦……」 刘若依分心了,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封信。这是下课前,卢歙塞进她书包的。 她本来想把它拿出来丢掉,可是三个月的相处下来,让她知道,卢歙既固执又麻烦,一旦她把信丢掉,他肯定会把信捡回来,再摆一次,之前几回合交手,她对他的个性有了初步认识,他很固执,决定要做到的事,不管再难都会完成。 就像上次帮李闻送情书的事,李闻明明坐在隔壁,不敢自己拿给她,非要卢歙帮他传达,她不想看,卢歙就把信打开、摊在她面前,她改闭上眼睛,他就在她耳朵旁边念,当她捂起耳朵,他把信写成很多张小字条,然后,她一打开课本就看见它,打开铅笔盒也看见它,上一趟厕所也还是看见它…… 折腾了整天后,卢歙笑咪咪地站到她面前说:「好了,你已经知道李闻想问你什么,快点回答人家吧。」 「我不知道他想问什么。」她个强着。 于是他又背一次,「亲爱的若依同学,你长得很漂亮也很聪明,我希望能够当你的男朋友,请你答应好吗?.」 他的声音很大,许多从走廊经过的同学纷纷回头看他们,没有指名道姓,别人还以为告白者是卢歙本人,让许多暗恋他的女同学不禁停下脚步、围在两人身边。 她翻白眼,看着一脸无所谓的卢歙,咬牙切齿说:「好,麻烦你转告他,我不和比我矮的男生交往。」 一句话,同时损了李闻和卢歙,因为他们都比她矮。 不过那件事让她又收到信件时学到了经验,所以她没当着卢歙的面再丢一次。 打开信的同时,她把手机开成扩音,电话那头的女孩持续说话。 「若依,圣诞节那天你会不会回台北啊,阿b说想开个圣诞paty,要化妆哦,我想打扮成白雪公主。最近啊,我找了个服装设计师……」 见卢歙给的信上写着-- 依依同学:(不必看署名,她就确定这封信出自卢歙之笔,因为全班只有他喊她依依。) 已经三个月了,照理说,你应该开始适应我们二年三班,开始交朋友了,但情况好像不是这样耶,是因为你不太喜欢讲话,还是因为你觉得同学不好相处?其实你不必太担心,班土同学人都很好,我们班的导师更是超级好的,不相信吗?我一一介绍给你听。 我们班导师叫做李意云,她是个公平狂,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讲求公平,从你的座位安排就看得出来,她宁可麻烦一点让大家抽签,也不会随便指定人。 不过有一件事就公平得太超过了,去年校庆要比赛两人三脚,问题是不知谁要和谁一组,为公平起见,导师又决定抽签表决,结果高的配矮的、胖的配瘦的、动作迟钝的配动作俐落的……比赛结果是什么你一定可以猜得出来。 接下来介绍我们班的副班长…… 这封信很长,卢歙写了快十页,把班上三十五个同学全介绍完了,而信的最后两句是-- 现在你是不是觉得同学很可爱,可以放心和我们交朋友了? 他的笔触幽默,让本来听电话听得不耐烦的她,在不知不觉中看完整封信,嘴角扬起,感觉好像在这个班级……也不错。 好吧,她承认,他的文笔并没有不如她。 电话中,同学并没有停止鼓吹。「若依,回来、回来、快回来啦,你不回台北的话,我们真的很无聊,我们都很想你耶,你不可以把我们这群好朋友忘得一干二净!刘若依,我命令你,在最短的时间内回来!」 她笑了,说:「我也想你们啊,在这里超不适应的,不过为了我妈咪,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台北,幸好这里的同学不讨人厌,老师也不错,有空你们再一起来找我吧,我请你们吃太阳饼。」 她们又聊了几句才挂掉电话。 拿起卢歙的信,刘若依忍不住从头再看一次。 她想起他帮自己拿课本、带自己当值日生,想他三不五时送来乌龙茶,想他把重点笔记借给她…… 在所有同学因为她的冷脸,学会保持三步以上距离时,他仍不懂距离是什么东西,反而一直对她说话,不管她爱不爱听,非要讲到接收了她的反应为止;他时不时会用笔戳她的后背,直到她火大、转身,然后收到一张灿烂耀眼的笑脸,她对笑脸无法免疫,尤其是他笑开时,那口干净的大白牙令她移不开目光;他每天供应她无糖乌龙茶,喝到她满肚子火,却也在不知不觉间,她习惯了微苦的滋味。 他像涓涓细水,一点一滴流过、渗透她的心,让她的刻意冷硬有了一方柔软,她不知道卢歙会不会成为自己的好朋友,但他已成功地让她时时想起…… 刘若依的人缘很差,刚开始只有女生不喜欢她,但学期过了三分之二后,连男生也不大喜欢她了,毕竟谁会喜欢一个让人老是撞到墙的女生,又不是自虐。 慢慢的,班上会主动找她讲话的只剩下卢歙了。 他很爱笑,常常笑得同学不自觉想靠近,再加上他的脸皮很厚,厚到被刘若依冰过三五百次还是不懂得退却畏缩,因此,他成了那个例外。 「依依、依依……」卢歙从教室跑出来,一路追着她。 她不喜欢人家叫她依依,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上来,所以她低着头,自顾自的走,不理会身后的人。 「依依!」卢歙快步追上,和她并肩而行。 她不耐烦,转头,看着短短几个月就长到快和自己齐眉的男生,满脸不快。 「请你不要叫我依依。」 「为什么不要?」 同样的话,他们已经对谈过无数次,刘若依不懂他在坚持什么,而卢歙也不懂她的坚持。 「我非常讨厌。」这个理由,她用到失去创意。 「哦」他认真思考好半晌,结论却让人喷饭,他说:「没关系,我喜欢就好。」 什么叫我喜欢就好,她就不喜欢啊,好,那么新规则是--只要喊的人开心就行? 「那卢歙、不歙,你十恶不赦,以后我就叫你不赦。」 她以为他会和自己一样反弹,以为他会低头认错,没想到他居然是笑着点头,还对她说:「好啊,你开心比较重要。」 他的反应让她无言,感觉被打败了,于是她垂头丧气,继续往前走。 观见他仍然带着一脸阳光笑意跟在她身后,她不知道,他是真看不出自己在生气,还是假装看不出。 「依依,刚考完试了,下午想不想去逛街?」 「不想。」她想逛街,却不想和一个喊她依依的男生去逛。 「这样啊……不想逛街的话,我们去吃冰,我知道有一家店的冰很好吃,我请妳。」 「不要。」她想吃冰,但不想和一个喊她依依的男生去。 「好吧,不吃冰、不逛街,今天下午我来帮你进行集训。」 刘若依停下脚步、偏过头看他。「什么集训?」 「你不是想参加月底的英语演讲比赛?我帮你。」 学校月底有举办英文演讲比赛,得到冠亚军的人,可以代表学校参加全中区比赛,中部比赛的前三名,可上台北参加全国比赛。 这类型的比赛对高中推甄入学有很大帮助,只要英文还不错的同学都想参加,因此导师开放让班上同学自由报名,并请几位老师当评审,在班上先比赛一轮,选出能代表班级的同学。 他们的导师别的不好说,但公平公正这一点谁都比不上。 哼哼!刘若依冷笑两声,转身双手横在腰际,鄙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不赦先生,你觉得自己的英文好到可以帮我训练?」 听说他连英文补习班都没上过,而她,可是从两岁起就聘请外语老师每天陪玩两个钟头,慢慢累积出实力。 「对于参加英文比赛,我比你有经验。」 「意思是你的英文比我强?」口气里带有轻蔑。 「我们应该差不多吧。」再说一次,他赢在经验。 刘若依吸口气,一手搭在他肩膀上,笑道:「自信刚刚好就好,不要过度,那会变成讨人厌的自负。」 「依依,你觉得我赢不了你?」他那两道仿佛用黑墨画出来的浓眉往上一挑。 她微微一笑,意思无须言喻。 「那我们来打赌,如果你赢,我帮你当两次值日生,如果你输,你欠我一场电影和一顿晚餐。」 她才不打这种赌,赢一个连老外都没有见过、也没与其交谈的人,胜之不武,但他口口声声的「依依」把她惹火了。 第六章 「不,如果我输,一场电影、一顿晚饭,如果我赢,你不准再喊我依依。」 「成交,可是……如果平手呢?」 怎么可能平手?一个班只派出一个代表,不是她就是他,平手的机率等于零。 于是她随口答,「平手也算我输。」 撂下话、抬起头,她像只骄傲的凤凰。 但是,他们真的平手,当导师统计过三位评审老师给的成绩后,发现他们的分数一模一样。怎么可能?他连跟真正的外国人交谈也没有过呢! 错愕、讶然!不赦让她狠狠跌破了一回眼镜。 虽然她不想和他交谈,但他才不放过她呢,将一张写满「依依」的纸条放到她桌上,说着电影、晚餐,他时不时就提醒,提醒到她心烦意乱。 「依依,不要生气啦,导师说会想办法,让我们两个都去参加比赛。」 说完,他又在她桌面摆了一瓶无糖乌龙。 看见乌龙茶她更气恼,她喜欢糖、她爱吃糖,她只吃甜不吃苦,懂了没! 她把饮料用力一提,转身放到他的桌面上。 「依依不喜欢喝茶吗?茶苦而寒,阴中之阴,最能降火,火为百病,火降则上清矣。」 她白他两眼,皮笑肉不笑地回答,「看清楚,这里面不只有茶,还有香料、防腐剂,瓶身溶出来的三聚氰氨通通是致癌物!」 「所以你喜欢喝天然的?好,我懂了。」 懂?他懂什么鬼,她的自信心刚刚被狠狠搧了两巴掌。 刘若依恨恨地把书拿出来,准备埋头苦读,没想到却被他抽掉她的书。 他笑咪咪地说:「才刚考完试,不必那么拚啦,走,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他果然不懂,她的自信满满扫地,她现在很尴尬、很懊恼、很想找个洞钻进去,聪明的话,他就该离她三百公尺远,而不是刻意跑到她面前碍眼。 刘若依的心思转过好几圈,卢歙却没有半分知觉,还是一脸笑意盎然,拉起她的手腕,没理会她乐意不乐意,硬是带她走出教室。 她瞪他,但做了白工,因为他的后脑勺没有长出两颗眼睛。 他拉着她,走下楼梯、穿过操场,再横越过两栋大楼,来到学校后方。 没来过这里,她盯住眼前一大片绿油油的菜圃,惊讶不已。都十二月份了,青菜还长得这么漂亮?她还以为冬天是寸草不生的季节,是台湾的冬天太温暖了? 他拉着她绕过菜园走向围墙边,指了指那几棵大树,偏过头问:「妳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树?」 刘若依板起脸孔,没忘记比赛失败让自己尴尬挫折,冷冷应声,「大树。」 他不介意她的冷脸,呵呵笑了两声。「你对树木的分类是以体形分的吗?只分大树、中树、小树。」 不然呢?她翻白眼。 知道那是什么树可以在学测时拿高分吗?可以上第一志愿吗?将来可以找到好工作吗?她,刘若依,不再当滥好人,她只做对未来有帮助的事。 卢歙对她的白眼早就产生免疫力,他说:「它叫做黄花风铃木,每到冬天,整棵树的叶子就会慢慢掉下,直到整棵树变得光秃秃,丑到不行,但到了春天,有一天会毫无预警的,整棵树像爆炸似的,短短一个晚上开满金黄花朵,乍然看见,你会明白什么叫做繁花怒放,什么叫做枯木逢春。我第一次发现时,心里满是赞叹,这真是美得太淋漓尽致。」 告诉她这个干么?她咬着下唇,本想顶他几句:我没兴趣,如果你的目标是农艺系,你自己慢慢研究吧。 可是没等她应话,他抢在前头说:「每次我一遇到挫折就会这样告诉自己--没关系,所有的失败,都是为了磨练我度过寒冬,开出一季灿烂,先是丑到极致,美丽就在后头等候。 「每回我失去最珍贵的东西时也会对自己说,如果不是失去绿叶,黄花风铃木怎能开出满树金黄亮丽。」 他绕了个大弯只想告诉她一句--没关系。 输了比赛没关系,没拿到冠军没关系,因为挫折恰恰是成功的基础动,刀,因为失去是为了获得新的东西,因为有旧故事落幕,新剧才能排上档期…… 那么她失去父亲,是上天为了砥砺她的心性?所以经历痛苦折磨,是为了磨练她拥有度过寒冬的能力? 刘若依说不出话了,她想不屑、讽刺地哼个两声,却哼不出口,只低下头,傻傻地、傻傻地想着,轻啃指甲,脑海里全是他的话。 他又一次不等待她把心情沉淀下,开口-- 「我五岁的时候,爸爸帮朋友背书,结果朋友跑了,家里负债累累,我们只好跟着爸妈、爷爷奶奶搬到乡下老家,乡下地方教育资源稀少,但幸好那时有大学生到村里免费指导学童功课,虽然我还没入学,但爸妈、爷爷奶奶要下田工作,姊姊只好带我一起到学校。 「有个好心的大姊姊发现我对英文感兴趣,送了我一套二手录影带,那套录影带成了我的英文启蒙老师。之后我常到里长办公室借用电脑,从网路上学英文,见我学得有模有样,村里的老人常拿这个夸奖我,时不时对我喊道:『阿歙,苹果的英文怎么讲?肚子饿的英文怎么说?』为了满足老人家,我学得更勤劳了。 「后来我发觉姊姊的英文课本不难,就拿着当课外读物,再然后,我发现电视上有『大家说英语』这个节目,发现可以上网和老外当笔友,又发现清晨有英语新闻……在这个资讯爆炸的时代,学英文的方式也多元化起来。」 听到这里,刘若依输得心服口服。她的英文是用钱迭起来的,而他,凭借的是努力。 「你赢了。」她低声说。 卢歙笑了笑,转过头,对她说了句和输赢全然无关的话。「等黄花风铃木开花的时候,我再带你来看。」 几棵越经挫折越美丽的树木,让刘若依忘记自己一直拿他当竞争对手看待,她只看见他的温暖笑容,看见他充满诚恳的双眼里,有着浓郁的友谊。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为什么他非要叫她依依,因为他想要在她面前与众不同,想要她将他牢牢记在心底。 那天过后,卢歙每天都给刘若依带乌龙茶,用冷水和茶叶泡开的。她还是讨厌乌龙茶,还是喜欢吃甜、讨厌吃苦,但那杯清凉降火的茶水总会消失在她肠胃内,那么,他们应该算是朋友了吧,至少他是这样认定的。 体育课,大树下,刘若依拿着课本和笔记簿准备着期末考。 她不必上体育课,因为mc来了,这堂课,请例假的同学有三四个,她们都聚在另一棵树下聊天,不愿意靠她太近。她知道自己没有人缘,但无所谓,反正她本就不是来这里交朋友的。 突然,一个保温瓶准确地丢在她的脚边。 又是乌龙茶? 刘若依抬起头,对上卢歙的阳光笑脸,他满头大汗,看起来却不肮脏,可能是因为他有一张帅气的脸吧,接着他找了块手帕擦掉满头汗水,在她前面坐下。 「我不渴。」她把饮料推到他面前,该喝水的人是他。 「我知道啊,可是你火气很大,喝茶可以降火气,这是我爷爷说的。」 她皱皱鼻子。他爷爷关她什么事啊,况且她火气大不大又关他什么事?她撇了撇嘴角,故意把书拿高,挡住他的视线。 「喂,要不要继续上次的故事?」 她没说好或不好,但书本调低了角度,侧过头,眼尾余光对向他的脸。 卢歙很得意,因为他又多认识了她一点点--她是喜欢听故事的女生,所以他准备了很多故事,用来当钥匙,开启他们之间的友谊。 「龙生七子,而我爸妈生下七个姊姊后终于放弃生儿子的念头,没想到经过几年,我妈又怀孕了,她本来不想生的,没想到因为发现得太晚,到妇产科一照,哇咧!居然是公的。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我这棵柳树,就在全家人的殷切期盼下出生了!没有台风下雨,也没有打雷下冰看,在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日子里,我爷爷用七月半普渡的排场祭拜天地神明,感谢祂们赐给卢家一个能传宗接代的孩子。 「听说满月那天,我们家油饭是用好几个铁盆分装的,亲戚朋友、街坊邻居,爸爸的员工、妇产科的医生护士,人人都吃油饭吃到吐,那个时候,随便一个人从我们家走过,只要讲一声恭喜,就可以得到油饭一盒、红蛋两颗。」 「重男轻女,未来的时代是由女人出头还是男生出头还不晓得呢。」刘若依皱起鼻子,满脸的不平。 「没错!生女儿有什么不好,杨贵妃家还不是全靠她撑场面,可是那时,大家都知道我们家有七仙女,附近的婆婆阿姨常拿这个来嘲笑我妈。我爸说,生到三姊时,我妈在产台上忍不住放声大哭,而他在产房外面叹气,爷爷奶奶则是一脸的哀愁,在家里拿香问祖先,难道他们不想卢家的香火继续下去吗? 「后来开始有热心的邻居给妈妈生男秘方,她每种方法都用过,还是生下了四姊、五姊、六姊、七姊,几乎是每隔一年就一个,四姊和五姊还是年头年尾,不多不少、刚好相差十个月,过年的时候拍全家福,因为镜头太小,还没办法把全部的人通通塞进去。」 听到这里,刘若依忍不住笑了。 她最痛恨老一辈的重男轻女想法,因为她就是这种观念下的牺牲品,没想到竟然有人可以用这么轻松的口吻,把母亲的伤口当成笑话讲。 看见刘若依笑出声,卢歙脸上的阳光又炫目了几分。 李闻是对的,他没有见过比依依更漂亮的女生,她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她的嘴唇很红,还有颗可爱的小虎牙,美中不足的是她对人很冷漠。 她的冷漠总会让他联想起被渔网抓住、拚命挣扎的鱼,而这个莫名其妙的联想会使他心慌不已,所以下意识里,他想逗她笑、想刨除她的冷漠。 「我没骗你,我出生第一年拍的全家福中,七姊只拍到一半的身体,一半被镜头切掉了。」他夸张了口气,用掌缘在自己的脸上切半。 「老七只拍了半身,凭什么老八可以挤得进镜头?」她戳戳他的肩膀。 「对不起,因为我就端坐在我爷爷的大腿上,那个位置是我们家的龙椅。」他正经八百地说。 刘若依又笑了。什么龙椅! 卢歙喜欢看着她笑闻时,眼里闪烁的点点光芒,喜欢风吹过她的浏海,勾得她眯紧双眼,这时候的她不冷漠,而他的心慌亦被驱逐到北极圈。 「你知道一只鸡有几只腿吗?」他问得很认真,好像真不知道鸡是家禽不是家畜。 「这是废话。」她斜他一眼,忍不住,笑意在嘴角泄露。 「我两岁半就会啃鸡腿,因为每次奶奶燉鸡汤时,鸡的两条腿上就会注明『我是卢歙的』,姊姊们不可以碰。但有一次六姊嘴馋,趁奶奶不注意靠近我偷咬了鸡腿一口,因为太心急了,竟然把我的手指头也咬住,我痛得放声大哭,可是六姊舍不得放弃到嘴的鸡肉……」 她很进入剧情。「然后呢?」 「然后……人赃俱获!六姊被奶奶罚跪在祖宗牌位前,一面跪一面忏悔,嘴里念着,『我不爱吃鸡腿、我不爱吃鸡腿、我不爱吃鸡腿……』」 第七章 噗哧一声,刘若依一口乌龙茶喷上他的脸。 能训练好猴子的方法,就是当它做对某件事时,就用食物奖励,慢慢地,猴子就会不断重复做主人希望它做的事。 卢歙是那只猴子,而刘若依的笑容是吸引他的最佳奖励,于是卢歙学会用故事换取她的笑脸。 他说的全是自己的故事,明明很悲惨的,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再加上动作、表情,就会变得很好笑。 比方他说:「某次我爸爸被黑道狠狠扁了一顿,债主叫爸爸最好赶快还钱,还以不标准的国语撂下狠话--「不含层、就砍伦』,我爸的左眼挂起一颗大黑轮,右脚还被踹了好几脚,走路一跛一跛的,很像李铁拐,黑道在的时候,他就一直装疼,还唉唉叫道:『偶快死喽、偶快森天喽。』 「可是黑道前脚出门,爸爸就不叫了,立刻振奋精神,用阿兵哥那样的标准口令叫我们集合,三十分钟内打包完毕,于大门前报数,果然三十分钟一到,大家将细软通通整理完毕了。那是我第一次整理行李,速度飞快,由于爷爷不断夸奖我,觉得自己心里暗爽,我怎么这么棒啊,长大以后一定可以当搬家公司的老板。 「后来报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应到人数十二个、实到人数十三个!点完,我们趁着深夜,开货车跑到山上老家躲起来。 听到这里,刘若依心想:如果换成自己,她大概只会忙着哭、忙着闹脾气、忙着大叫--我不要离开家里!肯定不会觉得自己很棒,不会想到长大可以开搬家公司。他的乐观真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因为磨练太多给磨出来的。 接着他说:「那天车子开到一半,天空突然下起大雨,爸爸开车,爷爷抱着奶奶挤在前座,我和妈妈、七个姊姊坐在货车后面,用一块很大的塑胶布盖住头顶,各自抱着自己的包包,弓着身子,在塑胶布里面你看我、我看你,耳朵听着雨水打在塑胶布上,叮叮咚咚的。记得那时四姊突然讲了一句话,『真好,每次叫爸爸带我们去露营都不行,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在车上露营了!』」 然后,他们全家就在帐蓬里面高声歌唱。 他讲得很开心,还摇头晃脑地唱着那个晚上大合唱的歌曲,「淅沥淅沥哗啦哗啦,雨下来了,我的妈妈拿着雨伞来接我,淅沥淅沥哗啦哗啦,啦啦啦啦……」 刘若依听着听着,既心酸又想笑。把逃难当成露营,大概也只有他们家的人办得到,不知道是初生之愤不知死活,还是基因里面少了恐惧。 「结果那天晚上开在山路上时,爸爸被打瘸的那条腿痛得厉害,他痛到挤眉弄眼,忍耐不住就发出一声尖叫,那个声音很恐怖,尤其车外阴暗无光,不知道的人可能会以为撞到鬼呢。 「那时我二姊担心得哭了,妈妈安慰我们说:『放心,你们爸爸的腿很争气,一定会撑到家里,而且爸爸的尖叫声很有力,如果山上有鬼会被吓跑的。』」 就这样,在他说着家族故事的时间里,她一点一点拉近与他的距离,而他也一点一点走入她的心底,在接下来的两年,他们渐渐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而他也成功地把包裹在她身上的冷漠,一层层除尽。 到了国三的尾巴,这天早自习时间过了一大半,同学们大都懒散地发呆。 学测将至,可大部分同学都还没有该认真准备的自觉,好吧,她念的这间,不是明星国中也不是明星班级,和她在台北念的差很多。 幸好她和卢歙争气,每次月考都在校排行榜上占住第一、二名,让他们事事强调公平性的班导师很有面子,走起路来,风大。 此时,刘若依拿着萤光笔,一面划重点、一面背诵,她默默念着,把外面的杂音排开,突然背上有人用笔轻点她几下,她回头,遇上卢歙的笑脸。 卢歙还是坐在她后面,不过两年时间,他的身高从一百六抽到一百八,还有继续往上长的趋势,幸好当年写情书给她的是李闻不是卢歙,不然那句「我不和比我矮的男生交往」就可以拿来当笑话讲了。 他递给她一个纸袋,里面有块割包,包着又肥又嫩的肉、酸菜、香菜、小黄瓜和香味四溢的花生粉。「我妈妈做的,很好吃哦,试试看。」 「谢谢。」她经常吃卢妈妈做的东西,卢妈妈有一手好厨艺。 卢家举家从山上搬回市区那年,他们本来想开个小吃店,但因为不熟悉市场而作罢,卢爸爸重操旧业开了间制冰厂,夫妻合作,一天一天将几个孩子拉拔长大。 卢家老大、老二已经结婚,老三当护士,老四当老师,老五在竹科当工程师,老五、老六分别在念大学、研究所,转眼间,卢歙也快上高中了。他们家的小孩都很认分、上进,卢爸爸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穷人家的小孩,没有不上进的权利。 他们都乐观地相信着,生活会越过越好。 卢歙把这份乐观传给刘若依,渐渐地,她也感染起乐观思维,就像爱斯基摩人若迁移到台湾,也会渐渐适应亚热带生活圈,遗忘冰天雪地是怎样的感觉。 「依依,你决定要念哪间高中了吗?」继割包之后,他又把现泡乌龙递给她。 「等考试成绩出来再讲吧,如果能上第一志愿就最好。」她咬了一口割包,齿颊留香。 「可是第一志愿是男女分校,到时候我们就不能天天见面。」读第一志愿有光环绕身,问题是,比起光环,他更喜欢有依依在身边。 「我们会在补习班碰到吧。」虽然不能天天见面让人有些难过,不过都在台中市区,见面联络不太困难。 他突然想到什么似地,问:「你知道理道中学吗?」 「私立学校?」她想都没想过要念私校,那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妈咪的店虽然收支渐渐有起色,但也不能随便挥霍。 「对。」 「然后呢?」 「如果能考上第一志愿却选择理道中学,不但可以直接进入他们的菁英班,还可以享受三年免学费,并且每次校排只要都在前十名,还可以拿到丰厚的奖学金。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说到最后,他那口气简直就像是理道中学的代言人了。 「你在鼓励我念私校?」如果导师知道一定会当场昏倒,毕竟导师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你们是我成为首席老师的重大希望。 「不好吗?他们有最尽心尽力教学的老师、最好的读书风气,他们还保证学生不必到校外补习,由学校负责所有的升学问题,最重要的是,理道中学离我们的家都不远。」 连学校距离都算清楚了,她才不相信他是临时起意。「到时候再说吧,如果考不上第一志愿就什么都别提。」 「说得也是,我们一起加油吧。」卢歙握了握拳头。 在一旁偷听他们对话的李闻笑得很暧昧,刻意插进两人中间,「呃呃呃」了老半天,一下推推卢歙的手肘、一下挤挤刘若依的肩,挤眉弄眼说:「难怪有人说你们是班对,果然哦,连上高中都不想分开。也对啦,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好悲伤的ㄋㄟ。」 自从知道被拒绝后,李闻也就死了心,只觉得大家还是好同学,当朋友也好。 「无聊,不赦,我们别理他。」刘若依瞪李闻,不想理人。 可她越不想理,李闻就越想逗她。哪个国中男生不会借故逗逗班花? 当刘若依不那么冷漠,不再把所有同学当成敌人后,班花位置手到擒来。 「不歙?你为什么叫他不歙啊?不歙、不射,哦哦,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发射。试过了呴,不好用对不对?」 这下刘若依真的生气了,一张脸涨得通红。她喊两年不赦都没事,偏偏李闻一出声就变了味道,讨厌! 「依依,不要生气,他看太多a片,满脑子黄色思想。」卢歙一拳捶过去,用足力气,令李闻连退两步。 李闻被捶痛了,可表情还是十足十的痞,更故意放大音量说:「干么生气啊,是她喊你不射,又不是我说你不射。」 他的话引来同学们的注意,许多人围了上来。「什么不社啊?」 「刘若依啊,她喊卢歙不射。」李闻加重口气,说到不射的时候,还故意指指卢歙的下半身,一旁的男生们看见,哄然大笑。 「哦,不射、不射,原来你不射啊!」几个男同学一面亏卢歙,一面把他挤来挤去。 卢歙耸耸肩,一派的无谓,可刘若依气了、尴尬了,情急之下一拍桌子、怒站起身,指着李闻说:「你要不要去做听力测验啊,还是直接开刀,把没有作用的耳朵割掉算了。我说的是不舍,听懂了没有,是舍,不是社。」 「哦,是不舍,不是不射啊。」李闻用力一拍掌,比出手枪动作,指指刘若依再指指卢歙,「依依、不舍,依依、不舍……结婚、结婚、结婚!」 他一喊,全班开始起哄,刘若依和卢歙就这样被当成班对。 「难怪我们都追不到若依,原来是被你这小子捷足先登。」同学a捶了卢歙一记。 「惦惦吃三碗公,说!你怎么办到的。」同学b踹了卢歙一腿。 「我还以为你们是竞争意识很重的敌人咧,没想到被蒙骗了。」同学c给卢歙一拐子。 「太可恶了,我已经暗恋若依两年了说,你是怎么追上的?」一旁的同学d用大腿撞卢歙屁股。 就这样,一人一句,谣言风风火火传了出去。 刚开始刘若依很生气、卢歙急得到处解释,可是苦闷的国中生活中好不容易有这一点小八卦可以说,大家都很乐意四处传播。 传到最后连导师都知道了,还分别把两人找到办公室去精神训话,要他们暂时放下爱情,全力冲 刺学测,要替学校创出好成绩。 两人无奈,尤其刘若依更是不满,时不时就青卢歙一眼,埋怨道:「你还真会挑选朋友,连李闻那种人都交。」 可怜的李间,从一个无望的暗恋者,连好朋友也当不成,变成刘若依在未来几十年提起国中生涯时,最痛恨的人物。 刘若依和卢歙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很简单,就是好朋友and好朋友。 他喜欢为她讲故事,她喜欢对他说心事,他们喜欢两个人同时做一件事,喜欢彼此的默契满满,更喜欢在对方眼底读到对自己的赞叹。 但简单的关系往往被人复杂化,同学都说依依、不舍是班对,不管怎么否认,都没有人把他们的话当真。 刘若依说:「我们绝对不是男女朋友,因为我们都热爱自由,而爱情是自由的顽强宿敌。」讲这句话的同时她下定决心,如果有天爱情横在两人当中,她要一脚把它踢走。 卢歙信誓旦旦说:「我喜欢一个人可以喜欢很久,但爱情无常,一不小心就会让男女反目成仇,所以我决定喜欢你很久,但绝对不放任爱情渗透。」 她说:「爱情是单枪匹马的冒险,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安全,所以结论,我们之间是友谊,不是其他东西。」 他说:「我不要一天到晚被你逼着说我爱你,我不要只能陪你看韩剧、不准看mtv,我的功用不会只是替你打蟑螂或开瓶盖,我要当你最知心的朋友。」 第八章 在他们的认知中,一旦爱情过去,唯一的选择是分离,只有朋友,才是一生一世、永恒不改的关系。 他们想当一辈子的朋友,想要随时随地感到心烦就能够,向对方倾吐,他们都不想让爱情破坏两人间的情谊,因此他们说服不了别人,就说服自己--他们是不会爱上对方的好朋友。 于是,国三的他们做出共同结论。 她说:「我绝对不会爱上你。」 而他说:「我不允许自己爱上你。」 幼庭悄悄地观察着女儿的变化,看着以前满心仇恨阴沉的女儿恢复过往的自在快乐,总算放下心中一块石头。 她很开心,那个叫做不舍的男孩打开女儿的胸怀,很开心,女儿并没有因为父亲排斥所有的男生,不知不觉间,不舍成了母女俩的谈话重点。 因此学测成绩下来,刘若依向母亲提及去理道中学的事,幼庭想也不想就同意了。有个值得深交的好朋友,比念什么学校都更重要。 八月天,走到哪都热得让人头顶冒烟,私立高中偷跑,七月底就开始上课,但今天是假日,刘若依懒在母亲店里,哪都不想去,如果不是收到台北寄来的包里,她连大门口都不想踏出去。 父亲知道她的学测成绩很好,寄了礼物过来,但她看都不看,拿着包裹就要上超商,寄回台北。 「那是妳爸爸的好意。」 这句话,母亲说过几十次了,但刘若依拗着性子,回呛道:「我缺爸爸、缺父爱,就是不缺这一点点好意。」 一般来说,她不会这样对母亲讲话,但只要提到有关刘家的事,她就会变成斗鸡。 刘若依抱起箱子往外走,出花店之前,对着里头喊了一声,「周叔,我马上回来,你等我。」 「知道了,你慢慢来,等你回来之后,我们再一起去吃日本料理。」周宇节回应她道。 幼庭看着女儿的背影、忍不住叹气,「没见过比她更固执的女孩,真不知道是像谁。」接着走到花器边,拿起一枝含苞玫瑰,又叹了口气。 周宇节摇头笑了。她们看起来不像母女,倒像朋友,好几次,幼庭因为软弱还被女儿狠狠训了一顿。 「像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依依是个很好的女儿。」讲这话的时候,他脸上带着骄傲,好像刘若依是他的女儿似的。 周宇节是隔壁兽医院的医生,他的妻子和女儿在几年前出车祸死去。他没想过再婚,只想守着一屋子动物过日子,他曾想,这辈子大概就是这样了。 没想到幼庭和依依出现了,他在这对感情好到令人羡慕的母女身上,看见妻子和女儿的影子,渐渐地,他们成了朋友。 他的数理好,依依三不五时拿他当免费家教,而他,对于不能陪伴女儿念书,一直是心底最大的遗憾,如今,依依填平了他的遗憾。 「我没说她不好,可她这样把父亲、爷爷奶奶都拒于门外……」唉!幼庭仍是叹息。 她心底怎会无恨,多年夫妻换得一纸绝情书,教她情何以堪?但也因为自己被仇恨啃蚀,明白恨有多伤人,同样的伤,她真的不希望女儿尝。 「那也没办法,当初是依依的父亲处理得不好,他不该打依依的,那个巴掌在孩子心底留下抹灭不去的痕迹。」不知不觉间,幼庭和他也跟着不舍喊她依依。 「你知道那些事?」 幼庭有几分意外,女儿竟会对周宇节谈到那件事。平时依依是打死都不愿意提的,每次她想试着谈,依依就对自己脸红脖子粗。 「对,依依对我说过几次。」通常是在她父亲或长辈来找过依依后,她才会跳到他面前,劈哩啪啦吼叫一通。 「她肯对你说?太好了,有空的话你帮我讲讲她。」 「不,我只想扮演倾听者的角色。」 「你拒绝帮忙?」 宇节是个好好先生,从不拒绝别人的。幼庭觑他一眼。 「如果我是依依情绪唯一的宣泄口,你不希望我用说教把她的口给堵起来吧,孩子还小,与其逼迫她不恨,不如让她先把满肚子的怒气吐干净。」 「好吧。」她苦笑。「你们都对,就我不对。」 他静静望着她,沉吟须与后才犹豫地问:「幼庭,你不希望依依恨她的父亲,那妳呢?你恨他吗?」 扎着花束的手停下来,不需要太多考虑,她回答,「我恨。」 周宇节点头。这才是正常人,没有任何女人在经历这样一场背叛之后,还能毫无怨尤。「既然你无法阻止自己恨依依的父亲,为什么非要勉强依依改变心情?」 「因为夫妻是种可以结束的关系,但父女不是,虽然刘奇邦不再爱我,依依仍然是他割舍不去的心头肉。」 他微微一笑,拍拍她的肩膀。「你真的是一个很善良的女人。」 幼庭苦笑着。她对可卿的善良换来了无穷的苦痛,于是发誓,再不对任何人善良,没想到头来还是得了这两个字的评语。唉……善良……她摇头。 「不是每个善良的人,都会得到好下场。」 周宇节微微一笑。「或许是吧,不过我相信你会得到幸福。」 把包裹寄回去后,刘若依准备回到店里。她有几道数学题要问周叔,而且周叔说了,要请她吃日本料理……耶!她要点鳗鱼饭。 她喜欢周叔,喜欢他身上恬适的气息、他的亲切态度、他事事都替别人着想的体贴……不过,喜欢他的人可不少,不管是兽医院的护士小姐、顾客,或是左右邻居,几乎和他相处过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喜欢上他。 记得不舍说:「那是因为他表现出来的无害,会让人不由自主卸下防备。」 她回答,「不,我认为他受人喜爱,是因为他不吝啬付出。」 然后她告诉不舍周叔和他妻子、女儿的故事。 「自从妻女过世后,周叔再没有想过结婚的问题,他说能够找到心灵契合的另一半不容易,而他对上帝已万分感激,因为祂曾赐给他可以厮守终生的女子,只可情,人世无常。 「我老是跑去找周叔,虽然他很忙,可是再忙,他看到我就会露出灿烂笑脸。唉,我对这样的笑缺乏免疫力,只好一找再找,天天赖在他身边,幸好周叔觉得,能够陪我让他觉得很幸福。」 不舍说:「哦,原来是因为对我的笑容缺乏免疫力,才选择和我当好朋友?」 可他没说出口的话是:傻瓜,他在你身上寻求疼爱女儿的幸福感,你不也在他身上寻找父爱? 回忆至此,手机响起,是不舍。他的来电踹掉了刘若依收到包裹时的不愉快,她接起电话。「不舍,找我吗?」 「能出来吗?我有话想跟你说。」他的口气有些闷。 「不能在电话里面讲吗?」她很想吃日本料理呢。 不舍用沉默取代回答,然后,像是心意相通似的,她回答他-- 「算了,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我在学校的司令台上。」 「知道了,我马上到。」挂掉电话,她加快脚步。虽然不舍没有讲太多话,但她感觉到他的沮丧。 半个小时后,他们双双坐在学校的司令台上。 太阳还是很大,热死人的八月天,光是呼吸就会让人不停冒汗,不过司令台上很凉,风一阵一阵吹着,司令台两边的树木被风一扬,就出现沙沙声,他们都喜欢这个背景音乐,于是这里成为他们最喜欢的聊天地点。 背靠着背,刘若依和卢歙手上捧着个碗,一口一口吃着甜甜的草莓牛奶冰。 把汤匙塞进嘴里,刘若依犹豫了一下,问:「你心情好一点了吗?」 笑了笑,他知道,她想问这句等了很久。 转身,与她并肩,像是突然间才发现,依依变得很矮,目光下调四十五度。似乎从国二之后,她就再没有长高过。 刘若依仰头,对上他的视线,给他一个比草莓牛奶冰更甜的笑脸。 「这两天,我很衰。」 他叹气,把冰碗放到旁边,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发生什么事了?」她拍拍他沮丧的脸,再喂他一口冰。 他张嘴、吃掉,心凉脾透开。 「我大姊回娘家给了爸爸一笔钱,可爸爸一看见大姊就生气,把她的钱丢出门外,重重关上门,不管妈妈怎么劝,他都不肯让大姊进门。」 「你爸为什么生你姊姊的气?」 卢歙踌躇片刻才缓缓开口。 「大姊是个很有企图心的女人,那年我们因为债务逃难到农村,日子过得很辛苦,家里的小孩都要下田帮忙,大姊受不了,离开家跑到台北去,靠自己的力量半工半读、上班,她发誓要脱离穷困生活。」 「她办到了?」能够带钱回家,她肯定已经实现愿望。 「嗯。」他点点头,却点得相当沉重。 「既然如此,你爸应该很开心,不是吗?」 「大姊她……并不是脚踏实地、一步步改善,自己生活的,她用了投机手段。」 而那个手段严重违反爸爸的道德观。 所以他大姊做的工作……并非正途?刘若依低下头,不再追问。 「我爸很生气,想和大姊脱离父女关系,妈妈没办法劝爸爸回心转意,就连爷爷、奶奶也都站在爸爸那一边,对大姊千百个不谅解。爸还不准我们姊弟和大姊联系…… 「我明白,大姊的确做错事了,但她很疼我,小时候我学英文学得很认真,她常把我抱在怀里说:『等大姊将来赚很多很多钱,一定送我们家阿歙出国念书,到时候,阿歙要努力,当个有出息的男生。』」 所以他是卡在爸爸和大姊之间,左右为难? 「不舍。」她横过手,搭上他宽宽的肩膀,理解地轻轻拍着。「我们没有办法影响大人的看法和做法,他们的是非不是我们有能力插手管的,但我们可以凭着自己的感觉做决定,对我好的,我就对他好,对我不好的,我就离他远远的,让他无法伤害到自己。」 就像她对爸爸一样,妈妈以为她固执地恨着,却不晓得比起恨,她更害怕的是伤害,疼了她十几年的爸爸呵,转眼间竟然就变了,变成一个她全然陌生的男人,倘若连血缘亲情这样稳固的情感都会改变,那么,世问还有什么事能够永恒? 同样的一刀倘若由旁人来割,或许她不会感到那般疼痛,但由她最崇拜、最敬爱的爸爸下刀,那个疼啊……她想,这生都无法抹灭。 「你说得很有道理。」 她噗哧笑开。「我讲的哪句话没道理?所以……你决定继续和你姊姊联系?」 「嗯,避着我爸爸。」这样,妈妈也能够安心吧。 「好啦,这事解决了,还有其他衰事要本公主出主意的吗?」 「有,我的情书被退回来了。」讲到这个,他不禁脸红。 「情书?」 刘若依猛转头,死盯着他的脸,心底翻倒出来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酸酸的、涩涩的、苦苦的,在齿颊间蔓延。 用力吸气……她闭了闭眼睛,不断对自己说:不舍是好朋友,好朋友开始谈恋爱,她应该替他高兴,而不是不是放任那种不明的感觉压迫心口。 再抬眼时,她已压抑下心底纠结,扬开眉头,刻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说!哪个没眼光的女生,竟敢退你情书。」 「就……」 「等等,我猜猜……是不是我们班的学艺股长,卓安安?」她瞠大眼睛,连嘴巴都张得很大,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 「嗯。」他腼腆地点点头。「妳怎么知道?」 「因为我们班有一半以上的男生都喜欢她啊。」 第九章 卓安安可爱、活泼,对谁都是满脸笑意,身上带着一股天然傻气,是男生最喜欢的那种类型,别说男生,就是女生也很难排斥那种可爱。 「一半以上?有那么多?」他不敢置信。 「没错,可惜……」她扬了扬语调,再接下话,「你们都没有希望了。」 「为什么?」 「她国三就交了一个男朋友,是建中的。卓安安说她喜欢当医生娘,如果你想追求她的话,就把台大医学院当成第一志愿吧,因为你要有本事干掉那个建中的,渺茫的希望才会出现一丝曙光。」 「唉……你没胡说,她的确是这样跟我讲的。」 第一次追求女生就宣告失败,对男人而言是很大的挫败。算了,他又不打算考医学院!卢歙耸耸肩,反正告白失败的不会只有他,三两下,他豁达起来。 刘若依用手肘推推他,试着转移话题,「不舍,你觉得我比卓安安丑吗?」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不会,你比她漂亮很多倍。」 「既然如此,为什么班上男生都想追她,不追我?」 她刻意装出一脸苦相,看得他眉开眼笑,见她的头靠到他的肩膀上,他亲昵地揉揉她的头发,回答,「因为你看起来很难追。」 「又没有人追过我,他们怎么知道我好不好追。」 「那是一种感觉。你看起来高高在上,好像跟大家不是同挂的,就像平民百姓不会去追公主,低层员工不会去追女主管,你像沙漠里的珍珠,珍贵而稀奇。」他盗用李闻的话。 沙漠里的珍珠?这个形容词不错,尤其知道卓安安是沙漠中的一分子,让她的心情更优,拿到不舍生平第一封情书又如何,她刘若依才是珍贵而稀奇的那一个。 那股乱七八糟的滋味顿时不见了,她扬起眉头,刻意胡乱指控,「你的意思是我有公主病?」 「没有,那只是一种感觉,你会让许多男生光是看着你就觉得自己很卑微,如果不是知道你妈妈在开花店,我也会猜测你爸妈是富豪排行榜的状元。」 「那你在我面前觉得卑微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的眼神告诉我,我是卓尔不凡、鹤立鸡群的优秀男生。」 「你看错了,我的眼神没有这么说。」 「你有,你还说了,如果不能和这么出类拔萃的男生当朋友,将是人生中最大的损失。」 「欸,我什么时候讲过这种话。」 「在我给你乌龙茶的时候、在我考第一名的时候、在我英文演讲比赛赢你的时候、在我三言两语就把你不懂的题目解释清楚的时候……依依,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崇拜英雄吗?」 「哈哈,英雄?」她的眼光上上下下地扫了他全身。 「嗯嗯,英雄。」他自信满满地点点头。 然后你看我、我看你,两人同时爆出大笑。刘若依笑得很夸张,像不倒翁东倒西歪,一个不小心就倒进他盘起来的双腿间,她由下往上看,看着他坚毅的下巴,想着这个男生,有很强的意志力呢。 「不舍。」 「怎样?」 他低下头,看着躺在自己腿上的依依。她很漂亮,是大家公认的美女,想追求她的男生很多,却没有人付诸行动,虽然她看起来很像上流社会一分子是事实,但……真正的主因,是因为有人在背后造谣。 那个谣言是这样的--刘若依已经有未婚夫,是某某企业的小开,对方的身价超过新台币两百亿,目前是就读哈佛商学院的高材生。 试问,在这样的谣言下,有哪个不知道自己几两重的男生敢对她出手?至于谣言的散播者是谁,不必怀疑,就是那些个说她很难追的男生。 「除了你姊、你爸和卓安安,还有什么事让你感觉很衰的吗?」 「两件还不够?」 「确定就两件?没别的了?」 「你是希望我还有多少衰事?」 见她坐起身,卢歙扯扯她的马尾巴,手顺着她的头往下滑,滑到她后颈那颗凸起的痣上,轻轻刮了刮。 刘若依推开他的手,笑说:「既然如此,恭喜你了。」 「恭喜我什么?」 「恭喜你否极泰来,衰运过去了,好运就会临门。」 「好运在哪里?」他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最后视线定在她脸上,微微闭起右眼,用左眼瞄她。「难道……你是我的好运?」 「当!答对了!」她转身,从包包里面拿出一个塑胶盒,透明的盒子里面摆着一株仙人掌。「听说把它放在电脑前面可以吸收辐射,送给你。」 「你怕我得电脑病?」 「嗯,我觉得你对电脑太依赖。」 「我很少用电脑玩游戏。」 「谁知道,我又没在你身边盯着,说不定你都用电脑上网找美女。」 「所以你找这棵小刺刺来盯着我?」 「没错!刺刺小姐,这个花 心男就交给你了,如果他上色情网站,一定要马上打电话跟我告状。」 「我干么养一个间谍在身边,我发誓,两周内一定让它去见它的祖先……」誓言还没发完,他想到什么。「不对哦,又不是只有男生会上色情网站。」 「不然呢?你也要它盯着我?」 「没错,这样才公平,我们就一人养一个月,谁把它养死就代表谁心虚。」 「有什么问题,我是纯洁善良的好少女,不需要可怜的小刺刺封口,我保证,它绝对不会在两周之内见祖先。」 「讲话不要太大声哦,是谁种什么死什么?」 之前刘若依从母亲店里面拿过很多小盆栽,玫瑰、香水百合、熏衣草……不管是什么,交到他们两人手上,都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生命。 「你有比我好吗?」 他们一人一句,斗嘴斗不停,却越斗越快乐,斗到他忘记自己的衰运,斗到他们忘记两人半斤八两,但他们都真心希望刺刺能够活得久一点,希望它能够见证他们永恒不变的友情。 上高中之后,喜欢卢歙的女生变多了。 也许是因为他长到一百九十公分,也许因为他当了篮球队长,也许因为他的笑容和国中时一样阳光…… 不管哪个原因,事实是--短短三年内,他换过八个女朋友。 这八人当中,有几任女友是被刘若依换掉的,因为她和她们不对盘,有几任是他自己换掉的,因为她们说刘若依的坏话。 最后这一任叫做陈钰清,是三年一班的副班长,两个人交往了三个多月,感觉处得还不错。钰清聪明、漂亮,会弹钢琴、拉小提琴和吹长笛,是才女型美女,她升学的第一志愿是台湾艺术大学。 这节下课,卢歙看了一眼等在教室外面的钰清,他正在考虑,是不是要跟她提一提分手的事情。 他走到正在复习英文单字的刘若依身边,低声说了一句,「晚上八点,司令台见。」 「好。」她顺口回答,抬眼,看不舍和钰清一起离开教室。 心底……很不舒服。 早说过不会爱上他的,可爱情比简单的语言证明要复杂许多,因为「爱上」这种事,控制权在感性而非理性,而她,只学会用理性来处理关系,于是她一面否认爱情,另一面却站着他的女友们心情低落。 不应该这样的,虽然她很喜欢待在他身边,把心事一件一件对他说明白;虽然她喜欢他一个眼神就理解自己所想;虽然她喜欢他低醇的嗓音,能轻而易举安抚自己的脾气……但,那不是爱情。 她明明对两人的感情变化看出几分端倪,却还是天天、日日、夜夜,口是心非着。 她强势地将友谊冠在两人头顶、强势地否认两人之间出现爱情、强势地向自己证明,证明她之所以那样喜欢不舍,是因为他有强烈的个人特质。 她总想着,所有女生都会喜欢上不舍的特质,所以他的身边才会女朋友一个一个不间断,因此,她的喜欢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这样的口是心非有一点点苦,在心底。 尤其在不舍和女朋友分手、再见面却变成仇人时,他会抚着胸口对她说:「幸好我们不会爱上彼此,不然以后谁陪我在司令台上聊天。」 为了不中断司令台之约,她只好加强口气,用百分百同意的口吻回答他,「废话,我当然不会爱上你。」 然后她第一千次说服自己,他们是好朋友,她只是嫉妒他的异性缘,嫉妒他有那么多只隔着纱就能追上的女生,而追她的男人却还在喜马拉雅山下徘徊。 再然后,她会热切地和不舍讨论每个现任女友,虽然那个讨论总是让她翻倒几十瓶醋汁,浑身冒酸。 再再然后,她交了一个男朋友,想试试他会不会嫉妒,没想到不舍一句「刘瘪三」就让她停止了这个无聊测试,虽然刘瘪三真的对她很不错。 回神,她把目光从不舍和钰清的背影中收回。 拿起小钱包,她决定去买个便当回教室吃,晚上学校有自习,学生们至少会待到九点钟,而他们经常在八点整溜到司令台聊天。 八点钟响,刘若依和卢歙收好书包,先后溜出去,在司令台集合。 她到司令台时,他从袋子里拿出两瓶冷泡茶,丢给她一瓶。 从国二到现在……快五年了,如果把她喝掉的茶所用的叶子累积起来、晒干,说不定可以做成茶叶枕。 拿到乌龙茶的同时,她把纸袋递给他。 「为什么总是给我乌龙茶?」他就那么担心她肝火旺盛? 「要听实话还是假话?」 听他反问,反应迅速的刘若依立刻明白,那句--「茶苦而寒,阴中之阴,最能降火,火为百病,火降则上清矣。」纯粹是敷衍人的屁话。 「听了五年的谎话,现在我想听实话。」她斜着眼看他。 他笑咧嘴,柔声回答,「我曾经看过几个句子,觉得很有趣,就记住了。」 「什么样的句子?」 「如果我是开水,你是茶叶,那么你的香郁,必须依赖我的无味。」 很简单而白话的句子,她却忍不住反复细品。 恍然大悟。 原来她的香郁一直依赖着他的无味而生存,就像她的快乐喜悦总依赖着他的分享、她的自信依赖着他的读美、她的心平依赖着他的倾听不知不觉间,她依赖了他,整整五年。 「所以我喜欢乌龙茶,喜欢你是茶叶我是水,更喜欢……被你依赖。」 他没听见她的心音,却补上同频率的几句,蓦地,她脸红了。 随即她皱皱鼻子,飞快转移话题,化解自己的尴尬。「依赖你的女生多喽,请问你这杯水要泡几种茶叶才够?」 他摇头一笑,把她递过来的纸袋打开,里面是「刺刺」,他们共同养活的仙人掌。 「怎么都没有长大?是不是你虐待它,不给它水喝?」他抗议。 已经三年了,他们才换过一次花盆--从直径三公分换成五公分,依这种速度生长,大概到二十二世纪,刺刺也长不到一百公分。 「你不知道仙人掌是不必喝水的吗?它的老家在沙漠。」她回答得理直气壮。 「所以那么多年来,每次住到你家时,你就饿它整整一个月?」他终于弄懂,难怪多年过去,刺刺的生长速度缓慢到他以为它是迷你仙人掌。 「不然呢?」她以为它和空气凤梨一样,光吸收空气中的水就能长大。 「妳!」他指着她,看她满脸无辜表情,只得长长叹了一声,无奈道:「就算它的老家在沙漠,每隔个几天还是要浇一次水的。」 第十章 「可我不浇水它也没死啊。」 「更正,一个月不浇不会死,两个月不浇就死了,你该庆幸,它有一个月住在我家。」他摇头,捧起仙人掌,满脸同情。 「干么这样,了不起以后我天天浇,把过去的补起来行吧。」 「不必。天天浇?你想把它淹死吗?过与不及都不好。」 「它这么难伺候,你还是带回去好好照顾吧。」她扁扁嘴,把刺刺推给他。 卢歙本来想接下来的,但最后还是把刺刺挪到她面前。「以后,刺刺养在你那里吧。」 「为什么,你打算抛弃它?」没良心的男人,刚刚的同情跑到太平洋啦? 「不是。」 「不然呢?」 「依依……」他顿了顿,回答,「我申请到美国的大学了。」 「什么!」刘若依一惊,跳了起来,而后低下头,看着和自己有过承诺的「好朋友」。他们约好要上同一所大学的呀,什么时候,他瞒着她申请国外大学? 见她吃惊的表情,他满心抱歉,「对不起,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 「说!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都没讲?」她两手技腰,不满地望着他。 「记不记得上次我们一起去考托福和sat?」 「记得。」 可那不是为了一客牛排?不是因为他们在比赛谁的英文比较好,争执不下的结果,才相约去考托福和sat的吗?怎么弄到后来,他们的大学生活要在不同的国家度过? 「因为我的成绩不错,我告诉大姊这件事,希望让她关心,没想到大姊找了留学公司帮我申请大学。大姊很积极、也很快乐,于是我配合她,把该交的东西一一整理好,对于这件事,我并没有太在意,因为心底明白,家里根本供不起我在国外念书的学费和生活费,直到上个星期,大姊打电话给我,说姊夫愿意栽培我。」 但条件是,毕业后他必须到姊夫的公司上班。 多年来,爸爸一直不肯原谅大姊,但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妈妈和姊姊们又经常替大姊说话,爸爸的气消了不少,再加上这回大姊对他念书的事尽心尽力,无形当中,更加拉近了父女之间的关系。 爸爸心底清楚,现在的大学生毕业后不见得能找到好工作,若是唯一的儿子能受栽培、出国念书,毕业后又能进大公司,当然是一件好事。虽然嘴里不说,心底对大姊、大姊夫还是充满感激的。 他并没那么想出国,但几个姊姊轮流劝他,说如果可以因为这件事让爸爸重新接受大姊,妈妈就不会那样遗憾了,于是多方考量后,他决定照大姊的安排,出国念书。 听着他的话,刘若依心头浮上淡淡的涩意。命运大不同呵,那年爸妈积极在她的英文上头下功夫,希望有朝一日送她出去念书,没想到爸妈婚姻破裂,她的骄傲自尊断了出国路,而不舍想都没想过的事,竟然发生。 苦苦的,她垂下眉睫,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画叉叉圈圈。身为好朋友,她该为他高兴,但是她勉强不来自己的笑脸,因为淡淡的嫉妒,更因为分离在即。 她想都没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土地上生活,也没想过,有一天太阳升起,她再看不见他的阳光笑颜。 分离,是件比物理化学更加困难的课题…… 突然,卢歙握住她的手,刘若依抬眉看他。 他发现她眼底的晶莹道:「我不会去很久,我会认真念书,很快毕业,很快回来的。」 像急欲保证似的,不舍连续说了两次很快,好像这样说,他就能坐上时空太空梭,转眼,又回到她眼前。 她失笑了,那个笑容带着浅浅的苦涩。 再快也是分离,或许光阴流逝迅捷,但几年呵……会改变的事情太多,她不确定到那个时候,他们还会是知心朋友。 「依依,你不想我去吗?」他浓密的眉毛拉成勾。 不!她想他去,更希望自己可以和他一起去,但现实…… 叹息,她再度在心中重申--刘若依,你很快乐,因为你实现不了的梦想,不舍可以替你达成,这样很好、非常好…… 「依依,妳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 刘若依用力咬住下唇,截下他的话,「你去吧,好好念书、好好毕业、好好回来。」 只要他好好的,她就会替他快乐,因为他们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她挤出笑容,像他每次交新女友那样,不赞同,却还是拉扯着笑脸。 但这回,她掩饰得不够成功,因他迫视她的双眼。 倘若这只是他一个人的事,他会打起笑脸,迅速地做出决定,对依依说:不去了、我不去了,凭我的成绩随便都可以考上国立大学,既省钱又省事,我们一起加油吧。 可问题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当中牵扯到父母亲和大姊。 「依依,我不知道出国后会碰到什么状况,不确定能不能适应那个环境,那个陌生的国度对我而言,充满着太多的不确定性,但我可以确定的是--我们的友情不会改变;妳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这也不会改变;我们要一起成长的诺言,不会变,你是依依、我是不舍这点,永远不会变。」 他讲得那样斩钉截铁,几个句子就把她的不确定感踢到九霄云外,让她对他们之间再度充满安全感。 这样的人格特质啊,哪个女生不会轻易被吸引? 她和不舍的特质不一样,她无法确定不改变,于是试着推翻他的斩钉截铁。 她说:「友情是天天腻在一起才会发生的,等我们分开得远一点、久一点,就会淡掉。」 「乱说,你做过实验吗?你有个很要好、很知心的朋友,因为距离就淡了感觉吗?」他出声辩驳。 「我们对国小、国中的同学都已经淡忘。」她举出例证。 「那是因为我们国小、国中的同学当中,没有人像我们这样的交情。」 这点,刘若依无法否认。她从来没有一个朋友像他这样,让她想时刻见面,让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见她无言,他更咄咄逼人。 「所以喽,对于没有科学印证的事,别乱讲。夫妻小别胜新婚,那朋友小别,感情只会更浓烈,因我们处在不一样的地方、碰到不一样的人,我们会有更多的话题可以聊。现在不是中古世纪,有电脑、有手机、有视讯,有太多的方法可以维系感情,我们之间的情感绝对不会淡掉。」他再度斩钉截铁。 他说服她了,她只能点点头、回答他,「好吧,我们可以试试谁的理论比较正确。」 「不必试,我知道结果!」结果就是他们之间,只会延续不会断绝。 她笑笑,真希望自己也能有他这样的信心。 「依依,毕业典礼之前,我们去垦t旅行吧。」 「为什么?」 「我想拍很多照片,到了美国,要是有金发波霸想追求我,那我就把照片拿出来,告诉她,我喜欢的是这一型。」 「到美国还想拿我当挡箭牌?你还真是会利用朋友哦。」 「当然,朋友不拿来利用的话,难道要拿来当摆设?」 「厚,卢不舍,你居然一直在利用我?」 接下来,就是言不及义的屁话了。就像过去五年一样,这种话的存在意义并不大,但可以让两个人都开心、愉快、轻松,然后当他们笑累了就背靠背,感受两颗靠得很近的心,再然后,看着天边星月,享受片刻宁静…… 「依依。」他搂住她的肩。 「怎样?」她习惯性地靠上他的怀抱。 「记不记得我们那个约定?」 「哪个约定。」他们之间的约定有很多,多到无法胜数。 「关于刺刺那个。」 「谁把刺刺照顾死,谁就得为对方种出一整个花园?」她问。 「对,等我回来,不管刺刺有没有投奔它的祖宗,我都会为你种出一整个花园来。」 刘若依点头。「一言为定。」 卢歙握住她的手。「一言为定。」 月光照在刺刺肥厚的肉叶上,在地板拉出一道黑影。她用手指在地板描绘着刺刺的形状,在心底对自己发誓,等不舍回来,刺刺会长得比黑影还高。 等我回来,如果你身边还没有一个称头的男朋友,我们就交往吧。 从垦丁回来,这句话像把钥匙,打开了两人之间那许多说不清楚、表达不明的情绪。 原本睁眼说瞎话的感情不再被否定,对于爱情,两个人都承认了一咪咪。 可是那个一咪咪,就像在装满米粒的塑胶袋底部挖出小洞般,刷、刷、刷……袋子里的米争先恐后跑了出来。 无预警的,被两人反对到不行的爱情,瞬间轰然,淹没了依依不舍。 他们忘记以前的信誓旦旦,忘记变成恋人后,未来将危险多舛,他们快乐着、喜悦着,放纵爱情像春天的野草,茂盛繁衍。 本就常泡在一起的两人变得更亲密了,他们如影随形,每个可以看到刘若依的地方,视线延伸十五度,必然会找到卢歙。 他已经有了学校可念,却还是陪着她准备联考,陪她读书、帮她抓考题、给她泡乌龙茶、洗水果,他在她烦得张牙舞爪的时候,送上抒解情绪的笑话。 那个依依和不舍是班对的谣言,又被拿出来热烈广传,只不过这回,两人都不再辩解。 记得那天从垦丁回来的火车上,卢歙说:「依依,你喜欢男生送你鲜花吗?」 刘若依似笑非笑瞪他,提醒道:「我们家是卖花的。」 他点头,又问:「依依,你喜欢浪漫的烛光晚餐吗?」 她摇头,她知道他有多穷,「想耍浪漫吗?给我两瓶养乐多,喝完,在里面插两根蜡烛就行了。」 他每句都问得相当认真。 「依依,你喜欢钻石或黄金吗?」 她笑了。这个笨男生,他以为爱情需要鲜花蜡烛来佐证、需要钻石证明永恒,他不懂,爱情只需要两颗真心相互辉映。 在爱情方面,女生常比男生来得早熟。 于是她回答,「那些亮晶晶的东西,从司令台的夜空看去有很多。」然后,她又告诉不舍,她对浪漫的定义是--「不管你在不在我身边,眼里心里都要只在乎我一个人。」 「对不起。」 这是不舍今天第七次说这句话,她给他一个安心笑脸。「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来的。」 原本他要等她的指考成绩出来、陪她填完志愿后才飞美国,但计划变更,不舍的姊夫要到美国签订一份合约,决定带大姊和不舍同行。 「你收到成绩后要马上通知我,就算是美国时间的凌晨也没关系。」 「我知道。」 刘若依想起他陪自己参加指考那天,她在教室里头写考卷,他在外面穷紧张,她才走出考场,他立刻迎上来,给她递冰毛巾、冷开水,还不断追着她问:「考得怎样?有没有不会写的?哪一条没把握,告诉我。」 他焦急的模样,看得旁边的一个考生家长忍俊不住,对她说:「你哥哥对你真好。」 他不是她的哥哥,他是她的「不舍」。 不舍得分开、不舍得一日不见、不舍得相隔天涯海角,但她有信心,在不久的将来,「不舍」会回来,到那个时候,她期待已久的爱情会开花结果,会让她一遍遍复习甜蜜滋味。 第十一章 「不可以乱填志愿,要等我和你讨论过再填。」他捧住她的脸,仔细盯住她的双眼,不准她恍神。 「我知道。」同样的话,他已经重复几十遍,她当然会恍神。 「我会每天给你写信,你要记得回。」卢歙把自己当小学老师,而她是脑残学生。 「我知道。」她回答得很无奈。 「就算功课再忙,你都不可以忘记回信,如果真的忙不过来,就传一个笑脸给我,知不知道?」 「我知道。」 「如果有像刘瘪三那种登不上台面的男生追求你,你一定要直接拒绝。」 「我知道。」 「如果有条件不错的男生追你,你也要拒绝。」 他在心里把承诺偷偷改了,从「等我回来,如果你身边还没有一个称头的男间友,我们就交往吧。」改成--「我们已经决定交往,在我回来之前,你身边不可以有其他男生。」 很霸道?没办法,霸道也是组成爱情的元素之一,更何况他们之间将要距离遥远。 「我知道。」刘若依用同样的字句回应他不肯停歇的唠叨。 「其实我爱上你很久了。」 「我知……」话吐到一半,她错愕,转过头,几乎是瞪视他了。 吸气,卢歙终于把憋在心底的话讲出来,心怦怦地呛着。他等她一拳头将自己揍开,瞪他,说:你超过进度喽,爱情?等你回来再讲。也等着她踢他的小腿,笑说:你神经错乱哦,要不要吞两颗b群。 可她没有,她就是傻、傻得很彻底,嘴微微张着,眼里满满的不信。 她以为喜欢他、爱上他、吃醋嫉妒,是她一个人的事情,以为爱情的开头在垦丁之旅过后,没想到他说……爱上她很久了…… 她的发傻让他扬起嘴角,笑得阳光灿烂,笑得明亮辉煌。 接下她说到一半的「我知道」,卢歙说:「你不知道,你一直以为我拿你当好朋友。」 「你不是吗?」 不然他怎会女朋友一个交过一个,怎会大大方方和她讨论那些女生?要真喜欢一个女孩,没有人是这样表现的。 「记不记得我说过,我交往过的女生都以你为标准?」 「你说那是因为熟悉,可以很快进入恋爱状况,不至于太麻烦。」她用他的话来反驳。 「记得我和每个女生提分手时,她们都不约而同问了我一句话。」说到这里,他才明白自己是多么迟钝的男生。 「哪一句?」 「她们问:『是不是因为刘若依?』」 「你居然拿我当挡箭牌?!」朋友利用到这么彻底,他还真是史上第一人。 「不是,是她们觉得,比起她们,我更看重你。」 「你有吗?」 「我以为没有,可是当许多女生都讲同一句话时,我开始自我反省。」 「反省的结果……。」 「若遇上同样一件事有两个观点,我会同意你的;同样一句话,由两个人说,我会听你的;同样是牢骚,我不会对你不耐烦,但我对她们会;有任何事情发生,我第一个想要倾吐的对象是你,不是她们。」 「所以?」 「我认为她们讲的话有几分道理。」 「于是?」 「于是又认真思考,我反对刘瘪三是因为他不够好,还是因我有嫉妒心?什么事我都找你一起行动,是因为你很聪明、我们的默契够,还是因为我根本不想让别人和妳在一起?我常在那些女朋友面前透露对你的欣赏和读美,是因为我随时随地都想着你,还是希望她们能够知难而退?然后我在脑中翻出这五年来,我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找到了许多刻意忽略的心情,最后答案出炉。」 「答案是什么?」 「我爱上你了,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口气笃定,不容半分怀疑。 她缓慢地吐气,心里像被谁填满了棉絮…… 幸好啊,幸好他只是对爱情迟钝,不是对她无心;幸好在很久以前爱上对方,是两个人共同的经验;幸好他对她的认真一如自己;幸好垂下眉睫,她隐瞒眼里的湿气。 「那天我说:『等我回来,如果你身边还没有一个称头的男朋友,我们就交往吧。』我以为讲完这几句话会后悔又沮丧。」 「为什么要后悔沮丧?」 「我害怕那个魔咒。」 「哪个魔咒?」 「为爱情分手的男女将会反目成仇。我不想和你当敌人,我想和你的关系维持一辈子。」 「所以现在呢,开始后悔了吗?」 卢歙摇头,郑重道:「如果对象是你,为爱情冒一点点险应该没有关系,我打算鼓吹自己努力再努力,把横在爱情中间的石头一颗颗都除去,至于后悔沮丧,不是我该担心的问题。」 满满的,胸口溢出欢喜,他的话算不得甜言蜜语,却一句句敞开了她的心。她勾起他的手指头问:「你怎么没考虑过,把横在自己和前女友之间的石头除去?」 「问题是,我和她们中间那颗石头叫做刘若依,我半点都不想移。」 微微一笑,她不知道自己当了那么多年的顽石。 靠上他的肩膀,相勾的手指头,在身侧轻晃,她唤道:「不舍。」 「怎样?」 「我觉得好像亏得有点多。」 「怎么说?」 「你交过八个女朋友,我却连一个都没有,如果比起来,你是我的第一,我却是你的第九名。」 「这样啊……那我保证,等我回国后,一定会变成让你少交八个男朋友,并且经过漫长等待之后,还觉得划算的男人。」 「好,你加油,我也会努力上进,变成让你感觉划算的女生。」 「不必,你对我而言,早就物超所值。」 刘若依笑眯双眼。谁说他是个过度务实、不懂浪漫的男生,分明是那些女生诱发不出他的本能。歪歪头、眯眯眼,她笑望他的脸。 记得妈咪常说:「把你的不舍带回来吧,妈咪很想见见那个阳光男孩。」 她总回答,「不要啦,又不是男朋友,这样很奇怪耶。」 现在他亲口证明了爱情的长度,她觉得,也许可以在不舍出国之前,让妈咪和他见上一面。 为了女儿最好的朋友,妈咪准备了满桌子好菜,红烧狮子头、开阳白菜、白灼鲜虾……每道都是拿手好菜。 前年她的舅舅娶了舅妈、生下宝宝,她外公、外婆二话不说,搬到台北帮舅舅带小孩,本来今晚还邀了周叔一起的,但他临时上台北开会,因此晚餐桌旁只有妈咪、她和不舍。 他们吃得宾主尽欢,妈咪没有少表现对不舍的喜爱,不舍也不遗余力地讨妈咪欢心,整个晚上一直是良好的互动。 饭后,妈咪准备了甜点,于是他们在客厅里一面吃三四聊,不知不觉间,夜深了。 「卢歙,你明天几点的飞机?」幼庭问。 「晚上七点,不过一大早我会和爸妈先到台北,和姊姊、姊夫会合。」 「这样啊,时间不早了,你赶快回去休息,长途飞行很辛苦的。」 「好,阿姨、依依,那我先回去……」 他话还没说完,刘若依突然大叫一声,「等等,有东西要给你,我上楼拿。」也不等人回应,就急匆匆往楼上跑。 幼庭笑着摇头,指指沙发示意卢歙坐下。「这孩子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没头没脑,像无头苍蝇,到处乱跑乱钻。」 卢歙同意。他也感觉到了,不过这情况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早在他倒数出国日期时就如此,他知道她慌,因为他和她一样慌,想到以后再也不能一通电话就听见她的声音,不能一句「司令台见」就看到她的身影,未来几年……不管是对他或对依依,都是难熬的日子。 「阿姨,依依很乖、很孝顺,有的时候扬起来口气不好,但她不是故意和您作对,只是还没办法对伯父的所作所为释怀,请再给她一点时间,等她长大一点就会明白,大人不是圣贤,也有做错事的时候。」 幼庭浅浅一笑。他们果真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我知道,依依她周叔提醒过我,我越是强压,她越会反弹,也许顺其自然,等她够大就会理解的。」转移话题,她随口问了句,「卢歙,我听说你家里有很多个姊姊。」 「对,为了生儿子,我妈妈连续拚出七仙女,是邻里间津津乐道的笑话。」 七仙女?这样的笑话她曾经听说过,但七仙女、卢歙……天底下没有这样巧合的事吧?眉间一蹙,幼庭续问:「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养你们一群小孩肯定很辛苦吧。」 「现在家里的情况好多了,十几年前比较辛苦,那时家里欠下庞大债务,爸妈带着我们回老家躲债,后来姊姊们陆续长大,开始能够工作赚钱才好一些,而前几年姊夫替家里还清债务,爸爸和妈妈又重操旧业开起制冰厂,再过几年,有存一些钱后,爸妈就打算退休了。」 重操旧业、制冰厂?熟悉的故事,这是熟悉的人事物,他的话像是把挫刀,一下一下戳上心脏。幼庭咬住下唇,强抑心中的波涛汹涌。 在半晌迟疑后,她凝心追问:「那你爸爸的名字是……」 「卢俊明。」 瞬地,血液在血管中凝固,心失温,寒气从毛细孔渗了进去,一只莫名的大手狠狠撕开那块尚未结痴的伤疤,令她痛得叫喊不出。是他居然是那个卢家…… 幼庭还想再追问,刘若依却从楼上奔了下来。她跑到不舍前面,把他从沙发里拉起来,连让他跟她母亲道再见的时间都不给,匆匆忙忙地到了门外头。 「送你的礼物。」她拿出一个纸盒子,推到他面前。 「什么东西?」他想也不想,当着她的面打开。 她没回答,笑吟吟地看他。答案揭晓,是她从小到大的照片簿,而过去五年,每张照片里面都有一个「不舍」。 「我把最好的挡箭牌送给你,要是你再给我交了第十、第十一、第十二个女朋友,看我怎么收拾你。」 「不会了,没有第十第十一第十二,我把剩下来的序位号码通通交给你。」 「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他应和着,眼睛却没离开照片,小小的依依、长大的依依,不管是哪个依依,都让他想要一看再看。「依依。」他突唤道。 「怎样?」 「丑小鸭长大会变成什么?」 「丑大鸭?」 他笑着揉揉她的头,创意不是在这种时候用的。「不对,会变成天鹅。你小时候长得很漂亮。」 「所以现在我是?」他有胆就说变成丑大鸭试试。 「你是大天鹅。」 她骄傲撇嘴。果然,他没胆毁谤她的容貌。 「天鹅小姐请记住,要严防身边的癞虾膜,天鹅肉很贵的。」 她哈的一声笑。「放心,我比你洁身自爱得多。」 卢歙抓抓头,又不能答一句「那是年少无知」,只好笑着拉拉她的手。「要记得多喝茶。」 「嗯。」 他又碰碰她颈子后头的眩,那是他对她的第一个认知--一个好命女孩。「记得,不可以把你的痣挖掉,我必须靠它找到你。」 「我知道,它是你的北极星。」 「不要改变你的心意,不要忘记我们的感情,不要抛弃我们的过去。」他很没有安全感似的,相同的话在过去几天里,不断反复说着。 是不是每个要离开家乡的人,都会变得傻傻的? 第十二章 刘若依笑着握住他的手,郑重承诺,「我不会改变、不会遗忘、不会抛弃。不舍永远是依依最重要的人。」 「我记住了。」他拉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这两天我没办法和你联络,等到了学校、买好电脑、接好网路线后,一定马上寄信给你。」 「好。」 她帮他把相簿收进背包里,陪他牵着脚踏车走了一段。夜灯在他们身后,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迭。 低着头,刘若依细数着两人的步伐,而卢歙拉起她的手,轻轻地哼起歌曲。 她没听过这首歌,而他的声音很低,令她听不见歌词,只隐约听出弦律。他的歌声很好听,就像他说话时,低低的、厚厚的,让听者感觉温馨。 在若干年后,有人问了刘若依,「你人生中最难忘的时刻是什么时候?」 她总是想也不想地回答,「不舍离开依依的那个夜里。」 这段路刘若依送得很远,她一面走、三回想,如果一直走到地平线那端他们就不会分离,那她很乐意这么做。 直到卢歙不舍得,转过身要她听话,「快回去,我看着你走回巷子里。」 他的眼神专注而笃定,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二次,对她展现大男人主义。 「我再陪你走一段。」她说。 「不行,云很低,马上就要下雨了。」他坚持。 然后他调转车头,用动作表明,如果非要陪,就让他陪着她再走回她家。 刘若依抬头望向天边。他说得对,快下雨了,他骑回家还要半个小时。她只得放弃执拗,说:「好,我们同时向后转、同时向家门飞奔,我不淋湿自己,而你也不准淋湿。一、二、三,砰。」 像是鸣枪开跑般,他坐上脚踏车,飞快踩动轮子,而她转身、小跑步。 直到跑进巷子她才停下脚步,低下头,放任储备多日的泪水奔腾。 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充足准备,谁知事到临头,心还是会痛,她以为不舍无数次的保证,已经给足自己安全感,没想他才一转身,害怕就攀上她心头。 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明明只是短暂分离,又不是就此分手,可恐慌在、惊惶在,畏惧、惶然样样不缺席,她压着胸口,仰头望向乌云密布的天际,她的内心已经开始下雨。 她缓步走向回家的路,一面走一面啜泣,她试图哼出他刚唱过的弦律,可惜,她音感不大好,嗓子也没有他行。 然后,她在家门口徘徊了好一阵才让泪水停止奔流,但在抹去泪、推开门走进屋里时,看见令人不解的画面。 客厅里的妈咪也在哭?为什么?她是爱屋及乌,和自己一样心疼「不舍」? 「妈咪。」刘若依轻声低唤。 幼庭抬眼望向女儿,心底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走到母亲身边圈住她的脖子,脸颊与她相贴。「妈咪,你不想他离开对不对?我也不想,他才走,我这里就好痛。」她指指自己心口。 摇头,幼庭拉过女儿双手,握住,轻声问:「你和卢歙只是普通朋友对不?」 「以前是,以后不是。」 「为什么?」 「我们约好了,等他从美国回来,我们就开始交往。」 这个话不尽实,事实上,他们已经爱了彼此很久,他们已经开始交往,在他表白心意之后。 「一定要交往吗?也许上大学之后,你会碰上更好的男生。」幼庭的脸庞有浓浓的抑郁,那是女儿不明白的情绪。 「再好的男生我也不要。妈咪你不知道,我早就已经爱上他,在多年以前就如此。」只是那时太年轻,对于情感尚且懵懂。 「如果我要求你不要爱呢?」 「妈咪,你不喜欢不舍吗?」 她不懂,妈咪不只一次说感谢,谢谢不舍让她抛却心底阴影、恢复快乐生气,上高中时,妈咪甚至说:「有个值得深交的好朋友,比念什么学校更重要。」 她确定妈咪喜欢不舍,在今天的聚餐后,她更不怀疑这点,那到底是什么让妈咪态度大转变? 「他很好,只是你们不合适。」 「给我理由,为什么我们不合适。」 幼庭沉默。 见母亲不语,刘若依说道:「讲不出口就是没理由,那么很抱歉,我一定会和不舍相恋相爱,要一路走到底,所以不管你多不乐意,还是只能请你接受。」 「依依,你会后悔的。」幼庭抬眸,满目哀戚。 「我后悔的事很多,后悔在不舍和其他女生交往时,明明心酸得要命,还假装大方;我后悔没有早点向他告白,说我其实很喜欢他,只为了那句无聊的『我不会爱上他』,不断欺骗自己;我后悔没有用大哭大闹逼他留在台湾念尽早,我后悔没有加快速度,让我们爱情变成现在进行式……妈咪,我后悔的事很多,就是没有『依依和不舍必须在一起』这件事。」 她咄咄逼人,不允许任何人反对「依依不舍」在一起,不允许他们的关系出现一点点的不确定性,更不允许谁在他们当中下刀子把他们划开,即使那人是她最爱的妈咪。 紧咬的下唇渗出鲜血,幼庭蒙住脸,低声啜泣。她是怯懦的,尤其在面对这样重大的事情时。 「对不起,我也不愿意,但是你不能和卢歙在一起。」她拉高了语调。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刘若依语调激昂了、偏激了,她不明白原本好好的,怎会一顿晚餐后就变了样子,她不认为可以毫无理由反对一个人。 幼庭被女儿怒气冲冲的「为什么」弄得心慌意乱,倘若理智还在,她不会在情绪激动的时刻把事情拿出来讲,如果她能够镇定下来,她会转身离开,可是女儿的倔强,迫得她手足无措。 「你们都还小,不必这么早谈爱情。」口气坚定。 「你自己还不是十八岁就嫁给爸爸。」刘若依冷嘲道。 她气妈咪的借口、气妈咪毫无理由的反对,要知道,那个男生她已经喜欢了好些年,从自我欺骗到坦白,她已经走了太多冤枉路,这时谁都不能跳出来阻拦。 如果卢歙是刘若依的死穴,同样的,失败婚姻也是幼庭的死穴,她顿时铁青了脸色,指着女儿点头。「没错!所以我失败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在你面前,你还不知警惕?」 「妈咪的反对没有道理啊,这、这根本是两码子事嘛,你的失败不见得会在我身上重现,因为我们爱上的是不同的男人,更何况,我和不舍交往会在他从美国回来之后,那时我们都够大了。」 她不解,妈咪从来不是不讲道理的女人,今天是吃错药了吗? 「总之不行!妳和他就是不可以。别通信、别打电话,趁着他出国,你们就此断交,等你收到成绩单后,我们马上搬家。」幼庭慌了手脚,走到电脑旁拔掉网路线,用动作表明态度。 「我不会盲目服从的,除非妈咪可以给我足够的理由,否则我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和他在一起。」 女儿固执、刚强,性格和她父亲有百分之百相像,而那不留余地的口吻,让幼庭的心一阵一阵痉挛,颤栗在贲张的经脉间奔窜。那是个可以预见的悲剧呵,不要……她不要悲剧再度降临,就算赔上一切,她也要阻止! 走到女儿面前,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冷声问:「就算他的姊姊是卢可卿,你也要和他在一起?」 刘若依瞠目结舌。不舍的姊姊是卢可卿?那个抢了她爸爸、让她失去温暖家庭的小三?怎么会?怎么可以…… 不,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巧合,她是嫌弃过不舍的姓氏,可她清楚不能一竿子打翻所有人事啦,天底下姓卢的人那么多,他怎可能偏偏是卢可卿的弟弟? 不是她,老天爷才不会给那个狐狸精又一次机会,让她抢走了爸爸,又来夺走她的幸福! 她甩开母亲的手,连连退后好几步。她反对、她排斥、她抗拒,她打死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谁告诉你的?你在骗我对不?你不要我太早交男朋友,你希望我不要重蹈覆辙只是怕我恋爱谈昏了头,忘记用功念书,对不对?」 刘若依频频摇头,一心否认到底。不舍耶,是过去五年一直陪她的男生,是把她从绝望谷底,用一张无瑕笑脸把她拉上来的男生,他不是别人,是依依加上不舍的不舍耶。 幼庭背过身,连续深呼吸了几口,更死抱住自己拳头,逼自己泠静,这一刻,她多希望有个人在身边支撑。 「依依,我们今天先不谈,明天……或者后天,等我们两个都平静下来再谈这件事,好不好?」 「不要,我今天就要弄清楚,不舍的姊姊是不是卢可卿,是不是那背信忘义、恩将仇报的坏女人,我不要等明天,我要现在知道!」说完,她霍地转身,用力拉开大门往外冲。 门打开的瞬间,一声震耳雷鸣惊吓了幼庭,女儿脸上的狂乱紧紧揪住她的心,想也不想,她跟在女儿身后出门,奋力大喊,「依依--」 然而刘若依倾尽全力飞快奔跑,不顾后头母亲的叫唤。 不可能!不舍和卢可卿没关系,那么好的人,绝对没有那么恶心的姊姊……是妈咪弄错了,一定是、肯定是,否则不舍跟她讲过那么多家族故事,为什么她从来就没有听到卢可卿这三个字? 可如果……她是呢? 不要、不可以、不能够……太不公平了! 她又不贪心,她只想有一个爸爸、一个完整的家,只想象所有的女生一样,有个喜欢的男生,为什么为什么都要被卢可卿破坏殆尽! 她就欠卢可卿那么多吗?为什么上帝允许她一再夺走她的爱?凭什么卢可卿永远都是掠夺者,凭什么她永远得放手! 雨水倾盆而下,刘若依加快脚步朝卢歙家方向跑。 虽然知道母亲在后面急追,她不停,即使雨越下越大,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她的泪水,但她片刻都无法等,她要在今晚追出卢可卿和不舍有没有关系。 她像失速的火车头跑出巷子、跑出街道,匆匆横过大马路,心里只想着跑快一点、再快一点,只要知道了真相,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妈咪,自己要和不舍谈恋爱,要和他爱上一辈子。 突然,身后一阵紧急煞车声,令她停下脚步,猛地回头,望着躺在血泊中的母亲,她吓得捂住耳朵,用尽全身的力气不停放声大叫,「啊--啊--啊……」 开刀房外空无一人,深夜的医院没有白天里紧凑繁忙的脚步声,天花皈上,偶尔闪烁的灯带着几分阴森,被紧急召来的护士医生飞快换好衣服,进入冰冷的玻璃门里。 雨水湿透全身,刘若依恍若无知地盯着那扇玻璃门,在冷气从出风口送出时,她只觉越来越冷,不禁蜷缩起身子,但怎么也驱逐不开透心寒凉。 同样的话她不断问自己,妈咪就要死了吗?医生说的那句不乐观,是不是代表失去父亲之后,她又要失去母亲?恐惧笼罩着她,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发抖。 真后悔……她后悔冲动、后悔跑出家门、后悔和妈咪争执……如果她乖一点,当个听话的好小孩,会不会现在……妈咪还好端端地坐在家里? 紧跟双唇,她不断抠指甲,手指边微渗血丝。她慌了,像个无助婴孩,除了哭泣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十三章 后悔是怎样的感觉?如果现在让她写这样题目的作文,她会这样写--后悔是像拿把刀不断在心脏中央反复砍杀,一下一下一下,非要把心给剁烂,才不会痛得那样真切,也像在五肺六脏注入盐酸,任由酸液一寸寸腐蚀,疼着、痛着、苦着,直到再无生命气息…… 可惜现下不是在写作文,心如刀割是真实存在的感受。 如果被车子撞的是她就好了。 因为刘若依是天底下最恶毒自私的女生,她明知道若非万不得已,妈咪情愿自己痛苦也不愿意教她失望,可她还是说了那句--「你自己还不是十八岁就嫁给爸爸」,故意在妈咪伤口上撒盐的她很坏。 爱情有那么重要?卢歙有那么不可或缺?她怎么可以,竟用伤害母亲来争取爱情? 好冷,寒意从四肢百骸窜进骨髓,甚至心里,她快要结冻成冰,忍不住紧抱双膝,把头埋进去,更背靠着墙壁,无声哀泣…… 老天爷弄错了,应该受惩罚的人很多,但绝对不会是妈咪,因为这样就太不公平了,可天底下怎就会有那么多不公平的事?好人遭殃、小人得意,卢可卿坏人婚姻,开心过着舒服日子,妈咪善良,却要被亲生女儿所害,是因为她太坏了吗? 好,那她改,她会听话、乖巧,改成妈咪想要的那种好小孩…… 分明记得的,失去父亲那年,妈咪夜夜在床边陪伴自己入睡,她不停说:「若依,别恨,不管他是不是爱上别的女人,他终究是你的dad。虽然我恨你父亲,但也因此明白恨有多伤人。孩子,我不是要勉强你放下,我只是舍不得你受伤。」 妈咪,是永远把她摆在第一位的人啊,她居然为了不舍,把妈咪的心弃如敝履……该死的刘若依,如果那辆车撞上的人是她就好了…… 泪水滑过脸颊落在衣襟上,一片湿濡,宣告着她的哀伤,她不断自责、不断自我诅咒,哀恸在心中泛滥,更被罪恶感狠狠淹没。她恨自己,恨她还活在世间。 她但愿时光从头来过,那么她再不要刚强、再不固执,她要当温顺的女孩,当妈咪的乖女儿。 垂下颈项,双手在胸前交握,她喃喃对上苍祈求,求祂不要把妈咪带走,她愿意立下誓言,放弃对所有人的怨恨,也愿意发誓,不打电话、不回信、不见不舍,彻底断了联络,她甚至愿意承诺,甘愿孤独、甘愿寂寞,甘愿一生与爱情绝缘,只要,让她的妈咪活着…… 整个晚上,她不停说着无人理解的话语,对着玻璃门,眼底满是希冀。在她祈祷、哭号、无助、心碎时,不知道等了多久,才听长廊上出现人声,那扇玻璃门缓缓开启…… 抱着一迭稿子从设计部走出来的刘若依翻着设计稿,看着里面一双双款式普普的高跟鞋,眉心紧蹙。她相当不满意,但是……不满意又如何? 大学毕业、进入职场,这份工作她一做就是六年,不是没想过换工作,只是走到哪里都一样,真正尊重设计的老板没几个,鞋子市场首重的是销售量,不是亮人心眼的设计。 揉揉太阳穴,刘若依有点伤感。当年那个热爱竞争、考试成绩永远在最前面的好学生,进入职场后也不过尔尔。 「设计长。」一个年轻女孩从后面叫住她。 刘若依回头。对方是自己手下的员工,进公司两年,对设计很有概念,但下个月她要离职了,原因是--结婚。 每当工作很累又没有成就感时,她也想过用婚姻来逃避,只不过说得容易、做来难,多年过去,她无法让任何男人走进心底,也无法逼迫自己走进男人的世界。 有人说,她周身散发出浓浓的孤寂气息,她常一笑带过,却从不否认。而有人想为她介绍异性时,她同样一笑置之,爱情呵……她早就不心存想象。 或许吧,某天她会走入婚姻,但理由不会是爱情. 「有事吗?」刘若依问。 「没事,只是想跟设计长说一声加油。」她握着可爱的小拳头、歪着头,笑得灿烂。 刘若依淡淡一晒。她知道女孩在担心什么,接下来那纸合约签不签得成,直接影响设计部的人事结构,虽然女孩再上班也没几天,但设计部里都是她的好朋友,在经济不景气的环境里,她希望好朋友们都能保有这份工作。 她是个热情亲切、体贴活泼的好女生,笑起来像鲜花怒放,半点不保留,总让自己联想到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那个人和她一样有着好人缘…… 「我会努力的。」点头回应。 拐过几个弯,她进入会议室。 一身铁灰色西装修饰了卢歙略瘦的身材,而那微卷的黑发、直挺的鼻梁、淡然的双眸都很吸引人,他是个很帅的男人。 他回国后进入姊夫的曜林百货,短短几年,从基层爬到总经理位置,有人说他靠的是裙带关系,但他的亮眼表现让更多的人相信,将他网罗旗下,是曜林百货能够更上一层楼、成为台湾百货业龙头的主要原因。 走进会议室时,卢歙习惯性扫视全场一周,他会在观察与会人士的同时,决定要用哪个句子开头,通常他的第一句,就会牢牢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因为他是谈判高手,大学四年,他念得最好的就是这门课。 然而,毫无预警地,他伸在半空中的手定格,两道视线锁紧那背对他的女人,心狂跳着。 她梳着简单发髻,后颈处一颗凸起的痣,北极星似的一颗痣,牢牢地、牢牢地攫住他的目光。是她吗?整整消失十年的依依…… 呼吸短促、思绪紊乱,他想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一百八十度转向他,他想看看她的眉眼、看看她的脸、看看她是不是自己想了十年的女人。 可是她比他更快,这个有着北极星的女人倏地转头,瞬间对上他的眼,四目胶着。 呼吸在那刻暂停,几千几百个声音在他耳边吶喊,是她、是她、是她!是不舍心心念念的依依…… 她和从前一般漂亮,在淡妆的烘托下,五官更明丽,窈窕的身材包覆在合宜的套装里,三吋的高跟鞋让她看起来比许多男人高,而又因为她还是那样高贵典雅的上流社会气质,让缺乏自信的男人都不敢贸然亲近。 再细看下去,她一样明眸皓齿、肌肤雪白,两颗小小的珍珠钉在耳垂上,淡淡地散发温润风华,衬着她更显光芒,令他再移不开目光…… 刘若依一样无法把视线从他身上转开,见他浑身散发着自信,温润的五官中增添几分威严,不再是当年的不舍,有些感叹。 好快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这样会出现于作文簿里的形容词,在现实生活里印证,现下二十八岁的依依碰上了二十九岁的不舍,他们之间,还有当年依依不舍的情分吗? 没有了吧!她苦笑。 她没想过会在这场会议上碰见他,还以为曜林百货会派之前洽谈的方经理过来签约,而由此推论,他已经成为她父亲最重要的倚仗对象? 可这也没错,当初的栽培为的不就是今日?未来,或许还要倚仗他来执掌公司呢。 她不在乎身外之物,从小就不在乎,所以她不介意卢可卿夺走多少财富,她介意的是父亲,介意原本拥有的和乐家庭。 可……算了,一切已经过去。这是她第三万次这样告诉自己。 光阴是伤口的最佳治疗剂,十几年的时间够久了,久到让许多情绪消失殆尽,对那个家、那个女人的恨,已然放下。 卢歙站上台,依着早已拟好的说词,将两家企业的合作关系以振奋人心的口吻讲过,但他的眼神始终定在刘若依身上,仿佛若一个大意,他眼中就会永久失去她的身影。 她并没有回避他的视线,虽然有几分心慌、几点心乱,虽然有些措手不及,但在他审视的同时,依然端详着他,没有避开。 他不一样了,阳光笑脸失踪,看人的目光带着几分清冷,虽不至于教人害怕,却带给人一种清雅淡然、温和的疏离感。 她想起《世说新语》里面的几个句子-- 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 是啊,他如野鹤般卓尔不凡,所以在众多的瓦石间,她独独凝视着他的珠玉眉眼。 不只一次幻想过,倘若两人再次相见,她一定要挂起最温柔的笑脸,仿佛两人之间还是那年的好同学,然后她要问他: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是真心的,她真心想知道,不舍过得好不好--在没有她的岁月里。 三千六百五十多个日子里,有足够的时间让她厘清自己的心,厘清她对他是爱是怨、是喜是恨,她清楚知道,自己不恨他,即使他是卢可卿的弟弟。 是啊,怎么恨得起来?是他牵着她一步步走过青涩岁月,是他给她乌龙茶,让她明白自己的香郁必须依赖着他的无味才能生存,五年的快乐与心平、五年的深刻记忆都与她的生命紧紧交缠拧挥扭成一股绳,再解不开。 她不想忘记那份友谊,只因她的父女之情已经改变了容颜,再不愿意友谊也随之褪色。 她总是这样告诉自己,不管卢歙是谁,他都是自己,中学生涯里的重点,就像参考书、下课铃声,美好的以重点笔记方式,存在于她的大脑元中,将来有一天她老了,她会坐在摇椅上,告诉子孙一个个关于「依依和不舍」的故事。 她在心底封锁了卢歙,把他变成「曾经与过去」,像保存一份礼物那样,珍惜着属于两人的甜蜜。 本以为世界很大,相遇困难,再见面时两人将暮岁老矣,没想到才十年,他出现眼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 像咬破了药囊般,苦涩瞬间沁入心头,不自觉的,她的眉微微蹙起。 「现在就请我们公司的设计长刘若依小姐,向卢总经理报告最新年度的设计主轴。」 刘若依深吸了口气,暂且压下心中的纷乱,踩着稳固步伐、搭起自信笑脸,走向讲台。 卢歙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顺利在合约书上签下姓名。 谁说地球不是圆的?谁说断了线的风筝不会落回原点?他终于还是遇见她、碰上她,终于可以向她逼出一个答案--当初为什么抛弃他? 过去十年来,他不断对着幻想中的依依发问:怎么叮咛过几十次的话,你转头就忘?我发了几百封信,你怎么能够让它们全都石沉大海?又为什么一毕业就和所有的高中同学断了线?为什么阿姨的花店结束营业,且你家里始终没人? 那段时间,他不断托同学打听她的下落,没想到越探听越受惊吓,她像人间蒸发似的,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他火里水底煎熬着,一颗心熬出千疮百孔,可虽然心急,却没钱回台湾一探究竟,而学校的课业压得他喘不过气,好几次受不了,脾气爆发,温和的他和室友大吵一架。 他知道错在自己,直到今日,他还是无法想象,当时是怎么撑过那段被抛弃的日子。 终于,在大三那年的耶诞节,他用存下来的奖学金,买机票飞回台湾。 第十四章 难得一趟回家,待在家里的时间却很短,因他想尽办法寻求她的消息,没想到人去楼空,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之后假期用罄,回到美国后他埋头苦读,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大学、硕士学位拿下,然后回台湾、进入曜林百货,像报恩似的拚命工作,工作之余,没有任何一天放弃寻找依依。 这么久了,他几乎都要死心了,谁知竟会在这里遇见她,而她成为合作鞋厂的设计师。很好,他终于可以追着她要一个交代。 掌声提醒了卢歙,签约仪式完成,他起身,和合作公司的陈董事长握手。 陈董事长对他很有好感,亲切问道:「卢总经理,要不要留下来让我们陈总经理带你参观公司,晚上也一起吃个便饭?」 陈总经理陈珂娟是他的女儿,他心底盘算着,听说卢歙还没有女朋友,如果和他女儿能够看对眼,倒是很合适的一对。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刘若依抿了抿嘴唇。他真是有人缘啊,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想着,她低下头,忙收拾好桌上的资料,准备走出会议室。 「不必,让贵公司的设计长陪我逛逛就可以。」卢歙钦点地望向她。短短的时间内,他已经整理好紊乱思绪。 陈董事长看了眼刘若依,眼底有淡淡的不满。果然,男人第一眼只会看见她,把她和女儿摆在一起,终是女儿吃亏。 但董事长尚未开口时,她先出了声,只是她说话的对象不是卢歙。 「董事长,对不起,下午我得请两个小时的假。」她看看腕表,抱歉地一笑。 「我差不多要离开公司了。」 她没说谎,今天是栩栩的生日,外婆住院,爸爸妈咪必须前往照顾,所以她得陪栩栩庆生。 不管是真是假,她的回答令陈董事长相当满意,便向她投去赏识的一眼,点点头,再笑着转向卢歙,「既然如此,卢总经理,还是让--」 「参访贵公司的事就下次再说吧。」他截断对方的话,直接走到刘若依身边,拉起她的手肘,「反正妳要下班了,就一起走吧。」 卢歙的大动作让所有人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彼此是认识的。 「你们慢慢聊,我们先离开了。」 陈珂娟打破尴尬,朝卢歙点了点头后离开,会议室里的其他人亦鱼贯走出,最后一个人离开会议室时,没忘记把门带上。 刘若依定眼望他。他这是在做什么啊?这里是公司、是她赖以生存的地方,他却亮出关系,是想公司里的人怎样看她? 不对,他们哪有什么关系,早在很多年前,他们之间就断得一乾二净,所以他这是、这是……对,他一定是在挑衅。 「可以吗?」卢歙出声,打断她乱七八糟的思绪,表情透着一丝危险感。 「可以什么?」她退后几步,拉开距离,以警戒的目光望向他。 「聊聊。」他走向前,把她拉开的距离缩短。 「对不起,我在公司不聊私事、不叙旧。」她别开脸,躲避他的眼神。 「很好,公私分明,如果我是你的老板定会感动不已。」几句话带上淡淡的嘲讽。 微皱鼻子,她提醒自己,卢歙不再是那个简单却固执的男孩,能坐上总经理位置,不管是不是空降,都一定是厉害角色,不想让他渗透的最好方法就是不沟通、不理会、不交谈。 转身,她企图加快脚步离开会议室。 可他已经让她逃脱一次,怎可能再次放任自己大意?于是,卢歙抓住刘若依的手腕将她往回拉,一个旋转,她转回他身前,像跳舞似的,但两人表情僵硬,没有跳舞时的轻快愉悦。 「你要做什么?」她凝起眉目。 「你欠我一个答案。」 「我很忙。」忙到没时间给谁送答案。 「没关系,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在车上时我们可以聊聊。」今天,他非要追出自己被三振的理由。 不由分说,他拉起她的手往她的办公室走,紧盯着她收拾好东西后,接手她的设计稿和包包,再度拉起她的手腕,强势地、恶霸地,带着她走往他要去的方向。 「告诉我为什么?」 在车子开出地下停车场后,他抛出的第一句话以问号来呈现。 直到见了她,卢歙才明白,原来自己对她有这么生气。 刘若依苦笑。她不想给他正确答案,因为伤口已经缝了线封起,她不愿意硬生生再划开,何况依他的道德感,若是让他知道真正原因,他怎会乖乖待在刘家,替曜林百货撑大局? 她和那个刘家已经没有关系,何必去做那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沉吟须哭,她避重就轻。「我妈咪出车祸了,我没有心情回信。」 她说的是「回信」而不是「写信」,所以她明知他写过几百封信,却是硬起心肠,连丢给他「我很好」三个字都不愿意? 卢歙追问:「阿姨为什么出车祸?什么时候出的车祸?伤得严重吗?」 车祸……源自于她的任性。那夜她全身湿透,蜷缩在手术室外头,一次次对妈咪说:「对不起!我错了。」更向妈咪承诺,也对上天承诺,如果妈咪可以活着,她愿意当个好小孩,乖乖听话,和不舍彻底切割,她会把爱恨通通埋得深深的,好好的过日子。 老天似乎听见她的承诺,把妈咪从鬼门关前放回来了。 那天,心急如焚的周叔比舅舅更早一步到医院,他抱着她,一口一声说:「依依不怕,周叔在。」 妈咪住院五个月,周叔结束营业留在医院照顾,那时他们都不知道她会不会变成植物人,可周叔斩钉截铁地说:「太轻易放弃的人,不会得到幸福。」 于是她和周叔一起在妈咪病房边说笑、聊天,周叔时常喊着妈咪的名字,好像妈咪始终有加入他们的交谈。 后来,是周叔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大学注册,也是周叔挽起袖子亲手帮她整理宿舍,她的眼睛红了。 那时周叔温和地摸摸她的头,笑说:「傻孩子,我一直希望能够亲自为女儿做这个。」 那天,她喊了周叔一声爸爸,然后她看见周叔的泪水。 她超修很多学分,想早点毕业、早点赚钱奉养妈咪,她的课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排得满满,因此必须加倍用功。 而她忘不了那个深夜,凌晨两点三十七,当手机响起,周叔语带哽咽说:「依依,你妈咪醒了。」电话这头的她泪水翻滚。 她拿起了外套、奢侈一回,从台北坐计程车奔回台中,一路上,她无法停止哭泣,因为泪水己在心中狠狠地累积五个月,她死命咬住下唇,再次向上苍保证,她会乖、她会听话、她永远不和卢歙再续…… 当妈咪清醒,听到周叔的第一句话是--「幼庭,请你嫁给我吧。」于是,他们卖掉台中的房子,举家搬回台北。两年后,妈咪身体终于康复,周叔盘下一间店面,继续开店,而妈咪当了贤妻良母。周叔用满满的爱化解了她们对她父亲的恨,她与刘家全然切割,无恨不爱,再无分毫情感。 「阿姨为什么出车祸?什么时候出的车祸?伤得严重吗?」 卢歙问的每句都是重点,如果她照实回答,他会听出端倪。 因此她再度避重就轻,淡然回应,「有五个月的时间,我每天都被恶梦惊醒,梦里,我失去我深爱的妈咪。」 他蹙起浓眉,口气凝重,目光凝结在她的身上,一瞬不瞬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怎么能说?他是车祸的导火线之一……刘若依缓慢摇头。「对不起,那个时候我心力交瘁,没有力气负荷多余情绪,每天,我脑子里面只想着同一件事,什么时候老天会把妈咪还给我,或者什么时候,我将成为孤女?」 「所以我成了累赘,所以你不要我?多扯的理由!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担心、会难过、会寝食不安?有没有想过,在你担心会不会失去母亲的同时,我也在担心着自己会不会失去你?」 心一震,她无语。 是的、她知道他的担忧,她看过他每封来信,字里行间全是忧郁,可是对不起……她已立下誓约,无法违背诺言、违背妈咪。于是她只能在辗转难眠的深夜里,用被子蒙住,低声哭泣。 「那个时候,我无法顾虑到你。」冷了声音,她望向窗外,假装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听着她的话语,他握住方向盘的手指头紧缩,指间捧出正片苍白。 他火大、震怒,气到想揪住她的双肩狠力摇晃,但是……怎么舍得?她是他的依依啊,是他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女人。 十年了,他有满肚子的话想对她说、有满腔的热情想让她接受,他为爱听故事的依依准备了满仓库的故事,他是那样热切地等待这一天,怎舍得凶她、骂她、狠狠摇晃她? 在众多的怒气背后,他真正想做的是包容,包容她所有过错、包容她的抛弃、包容她忘记他的谆谆叮咛……他想一笑眠恩仇,然后用太空梭般的飞快速度,把两人带回依依、不舍的承诺当中。 所以……卢歙紧闭上眼睛,吸气吐气,努力用过去的点点滴滴来鼓吹自己,咽下无益的愤怒。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算依依有过错,他也要全数原谅,因为缘分难求。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必须用体贴取代愤慨、用宽容代替怨恨,他要和她追求的是幸福,不是计算过去谁对谁不起。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那不是依依的错,当年依依那么小,小到无力承担母亲的事,她忽略自己是理所当然。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放下过去吧,与其执意愤怒,不如珍惜得来不易的相聚,倘若过去的分离是因为太年轻而犯下的错误,那么他该做的是弥补,而不是造就第二次分离。 所以现在,他最应该告诉她的话是--我从来没有忘记你对浪漫的定义,十年来,不管我在不在你身边,眼里心里都只在乎你一个人。 在一段漫长的静默过后,他终于开口,「阿姨呢,她还好吗?」 「从开刀房出来后,她昏迷了五个月,因为骨折的右腿没办法做复健,因此有些萎缩,不过复健后已经看不出车祸痕迹。」 「在阿姨康复后,你为什么没想过和我联络?」 因为她必须对上天守信,但是这话她说不出口,只惨淡一笑,低头。「我们只不过是朋友。」 只不过是朋友? 他的鼓吹、他拚命压下的愤惫,因为这句话,再无法压抑,他猛地踩住煞车,愤然转身,额间青筋毕露、满目惊怒转为失望。 「我们只不过是朋友?你怎么可以这样讲,你忘记了吗?那年在垦丁我们是怎么约定的?」 「我没忘,我们约定,如果你回来,我身边没有男朋友,就交往吧。很可惜当时我身边已经有别的男人,所以约定不算数。对不起,我还是坚持那句--我们只不过是朋友。」 吞下喉间酸涩,她不敢迎视他深湛目光,怕一接触,眼睛会出卖自己。 「所以那个男人在你作恶梦的时候待在你身边?所以妳不再需要我的安慰?所以你不在乎我的担心、我的忧虑?」缓缓摇头,他的眼底浮起深深悲凉。 第十五章 说到底,从头到尾只是他一厢情愿? 真是白痴呵!十年,他独自遵守了十年的诺言,这何其可笑。 愚蠢至极!他想尽办法寻找原谅她的理由,可人家根本不需要。 笨蛋!他谨慎维护、珍视无比的感情,对她而言,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友情。 苦笑着,他的嘴角处扯出一道生硬的曲线,似自讽又似自谤。 「不然呢?你在千里之外,我哭、我痛、我伤、我需要肩膀的时候,你能为我做什么?」 刘若依抬眸望向远处。满口谎言酸楚了她的心,她千百个不愿意但是,对不起,他们之间就只能是这样了,不会再有下文,所以追不追出答案不重要,他们要做的,是把今日的重逢当成过眼云烟,从此各过各的生活、各自平安。 打开车门,她速速下车,逃难似的逃开他身边。 卢歙怔怔看着她疾奔,喃喃自问:这才是真正的原因?所以她不回信、断绝音讯、彻头彻底把他忘记,就因为他远在千里之外? 她可以说的啊,告诉他,她面临困境,告诉他,她需要一个宽阔的肩膀,告诉他,她伤她痛、她需要力量支援。 那么,就算会因此让父母大姊失望,他也要放弃一切跑回台湾,但她怎么可以半句话不说,就把他否决掉?不公平…… 理智当机,不知不觉间,卢歙下车,脚步加快速度,追逐她的脚步。 他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有什么意义,她已经把分手的理由和原因说分明,聪明的话他应该扬长而去,而不是巴巴地像只流浪狗,明知道已经被抛弃,还不肯死心。 可是……他身不由己。 卢歙并没有追得太远,就发现她停在一间幼稚园前面。 为什么她会来这个地方?疑问句在脑间形成,随即他就看见一个粉嫩的小女生朝着她跑去,张着口大声喊,「妈咪!」 倏地,全身血液抽离,说不出是惊愕还是绝望,心底似乎是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令他窒了呼吸. 一声妈咪让卢歙定格,像被点穴似的,他一动不动,心中涌起的情绪多到他承受不起。 那个能让她倚靠的肩膀,已经得到她的终生约定?在他四处寻觅的几年里,她的感情、她的生活已经有了归依?她已为人妻为人母,她的世界不再有他涉足的空间? 难怪她要逃开自己,难怪她不给他音讯,难怪她要当他是陌路人,难怪她认定他们只不过是朋友。 下意识的,他挪动脚步来到依依身边,下意识的,他看向小女孩的脸。他有一整本依依的照片,而女孩的眉宇和依依小时候有几分相似……当然相似,她是她的女儿啊…… 不知道打哪来的一锅热油,就这样兜头浇下,烧灼了他的心、焦黑了他的知觉神经,让他被淹没在无尽的绝望里。 怎么办?她已经有女儿了;怎么办?他和她只能是朋友;怎么办?他想要的一生一世已经葬送目光里闪烁着太多难解抑郁,他只能定定地、定定看着眼前的母女。 恍惚间,一个小小的手掌握住他的手指头,回过神,他对上一双充满好奇的眼睛。他记得依依也有过这样的眼神,在他对她讲故事的时候。 「叔叔,你是我妈咪的男朋友吗?」栩栩拉着他的手,轻轻摇晃。 听见她的话,刘若依迅速把她抓到自己身边,捂住她的嘴,用眼神警告她不许乱说。 不过太迟了,卢歙已经听见她的问句。她说妈咪的男朋友? 这话没有逻辑,妈咪应该忠于爹地,不会和男朋友在一起,正常小孩不会希望母亲身边有别的男人,正常小孩也不会在讲到「妈咪的男朋友」时,面露希冀。 难道是那个「肩膀」变心,她恢复单身? 简短的一句话透露出卢歙想要的讯息,同时驱逐了他的失意,顿时,他的气管顺畅起来。 不过……还不够,他需要更多的资讯来确定,他和依依的感情还能继续成立。 他蹲下身,从依依手中把被捂住嘴的女孩抢过来,看着她,清冷的双眼浮上一层暖意。 「叔叔,你喜欢我妈咪吗?」栩栩的嘴巴重获自由后,忙不迭问。 眼角余光发现刘若依又要过来阻止,卢歙连忙抱起小女孩,飞快跑开几步,直到她只是怒瞪两人,不再追过来为止。 他瞄了一眼依依后,向小女孩追问:「如果我喜欢的话会怎样?不喜欢的话又怎样?」 「如果你喜欢妈咪就太棒了,我妈咪很凶,男生都怕她,要是她嫁不出去,以后我就要辛苦赚钱养她了。可是如果你不喜欢她的话……」她小大人似的上下打量他,笑弯月眉。「很可惜欸,叔叔好帅,不然,如果你不喜欢妈咪,等我长大再嫁给你,好不好?」 栩栩的话让刘若依很想死。哪里有洞啊,她真想把自己埋进去。 但卢歙感觉不同,他相当满意开翔的回答。 新资讯一:小女孩的爸爸不在依依身边;新资讯二:依依的女儿非常欣赏他。 缓缓吐气,晃荡的心找到定位。他很高兴,虽然两人曾经相隔十年,但地球那么圆、他和她那么有缘,她身边没有别的男人,而他心底只有她一人,所以……根本不需要花心思,他就可以做出决定。 他要遵守那个未完成的约定!于是久违的阳光笑脸展露,拉启他紧绷的脸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卢歙开始和小女孩套交情。 「我叫栩栩,六岁了,我读大班。」讲到大班时,她挺挺胸,脸上满是骄傲,她是个迫不及待想长大的女孩。「叔叔,你呢?」 要五毛给一块,他问一个问题,她给他三个答案,如果他愿意,肯定可以在她身上挖掘更多,知道关于过去十年发生在依依身上的故事,不过这样太没有效率,他想知道更多,可以另辟管道。 「我叫做卢歙,二十九岁,是你妈咪的国中、高中同学。」 很简单、正规的答案,他以为翱翔会默默点头接受,没想到竟会引发翱翔的尖叫声,只见她瞠大杏眼,喊叫声几乎震破他的耳膜,他不得不把她放回地上,因噪音伤害会留下后遗症的。 「你是卢歙?」栩栩指着他又叫又跳。 「对,我是卢歙。」 「卢歙、不舍,你是那个依依不舍?刺刺的爸爸?」 刺刺的爸爸?他迅速抬眼,转向身旁的依依。她是这样告诉女儿的? 在刺刺存活的消息里,在栩栩童言童语里,快意将卢歙最后的一丝不平清除殆尽,那些「与其执意愤怒,不如珍惜得来不易的相景。」的大道理,再次主宰他的心灵。 心仿佛洗了一趟三温暖,而栩栩口中的「刺刺」,让他通体舒畅。 「你认识刺刺?」他的口气也有些激动。 「它现在归我管。妈咪很笨,根本就不会照顾刺刺,我可厉害了,被我照顾以后,小刺刺已经长成大刺刺。」 栩栩脸上满是笑容,圆圆的小手臂展开,夸张了刺刺的成长模样。 若干个臆测同时在卢歙心中生起。依依保留刺刺,是不是代表她仍然珍惜两人之间的情谊?栩栩不介意妈咪有男朋友,是不是代表她对父亲的记忆淡稀?如果从头来过,他有多大的成功机率? 「太好了,我可不可以去妳家看刺刺?」 「不行!」刘若依想也不想地走了过来,回答。 「可以。」栩栩颇有乃母之风,也是想也不想就回话。 卢歙看看栩栩再看看依依,然后选择把依依的话当成耳边风,转头对栩栩说:「栩栩,你们待会儿要去哪里?」 讲到这个,她整个人兴奋起来,笑出可爱的小酒窝,拉高音调说:「妈咪要带我去买生日礼物,再请我吃大餐。」 「今天是栩栩的生日?」 「对,再过十二个生日,我就要长大、变成姊姊了。」她一只手比一、一只手比二,数学好得让人侧目。 很好,脑子不错,将来功课肯定像妈咪一样优秀。 看着对话中的男人与小孩,刘若依头痛不已。她后悔了,她应该更强势一点,强势和他保持安全距离。 她不愿意极力排除的东西,再次介入自己的生命,她不希望忘记的过往曾经,再度影响自己,她喜欢现在的生活,温暖而平静。 为什么他偏要出现,搅乱一池春水?想起母亲,她的眉头皱紧,一把拉起栩栩的手,板起脸孔。「我们回家,哪里都不去。」 这话带着些许的赌气,卢歙听出来了,他微笑,笑出满脸太阳。经验教会他,依依不是霸道的女生,会表现出不讲理的一面,通常是因为她发觉情况快失控。 这样非常好,再使把力,让它失控得更彻底吧。 「妈咪,你说要给栩栩一个快乐的生日,做人要守信用。」栩栩噘起嘴,口条清晰。 更好了,她优秀的口才也像母亲!卢歙看着她,百分百赞同地朝她点头。 栩栩被鼓励了,抬头挺胸继续往下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要作主。」 卢歙点头动作加大,他伸出手,张开五指,让栩栩迭上自己的手,十指紧扣。 两个认识还不到十分钟的人站到一条阵线,对抗共同敌人。 刘若依不光头痛了,她积了满肚子火气,一个不听话的坏小孩、一个刻意挑衅的坏大人,两个一搭一唱,存心活活把她气毙。 「关闭,不要太过分,我们回家。」 话说完,她去抓栩栩的手,但栩栩的动作比她更快,一下子躲到卢歙身后。 见状,他恶意地向她挑挑眉头,弯下腰,把栩栩抱起来,丢下一句很让人跳脚的话--「如果你累了就先回家吧,把电话住址给我,我陪栩栩过完生日会送她回家。」 他、他是反客为主吗?这算什么! 她气到想跳脚,却看见栩栩头点得像招财猫的手,两只小胖手随即圈上卢歙的脖子。 有没有搞错,这是什么鬼默契啊,卢歙不过是陌生人,他一出现,栩栩竟立刻投诚?刘若依怒瞪她。坏小孩,不怕被抓去卖吗?居然随便跟人亲近,她需要再教育! 「栩栩,你给我下来,再不下来,我就要告诉你们老师,说你都不听大人的话……」想骂人却发现自己词穷,在他们面前她完全处于下风。 卢歙没等她发作完,抱着栩栩就往车子的方向走,一面走、一面和栩栩说话,嘴角微微扬起,对于依依的责任感,他还有一点把握。 刘若依还是跟了上去,不单是为了责任,她也怕卢歙从栩栩口里问出不该知道的事情,因此栩栩的生日变成三人行。 卢歙宠小孩宠得很离谱,给栩栩的生日礼物竟然有十几袋,玩具、美工用品、衣服、鞋子,买到她快变成火焰山般暴躁,她认为这种溺爱,只会把小孩变成拜金女。 但对这情况不满意的人只有她刘若依,她在后面提东西,而十指交扣的两个人快快乐乐地走在前面。 栩栩看卢歙一眼,那眼神写着--我很满意叔叔。 卢歙也还她一眼,眼神的意思是--我很喜欢栩栩。 于是在他们彼此喜欢的状况下,约定了下次和下下次的约会,如果她不即时阻止,说不定他们的两人约会,会直接排到明年春天。 「脚好酸哦。」栩栩撒娇。 卢歙想也不想就把她给抱起来。「饿不饿,想吃哪一家餐厅?」 「要有冰淇淋的。」 第十六章 卢歙微笑,回头,看一眼两手提满纸袋的刘若依。她的脸很臭,但他没理,接过大半纸袋,抱着栩栩往一家义式餐厅走去。 一路上,依依很固执,固执地不肯说上半句话,他知道她气闷,但他就是不管她,她已经让他闷了十年,很多事情他可以鼓吹自己放下,但偶尔,也该让她受点惩罚。 披萨、义大利面送上来时,栩栩很没有家教,什么都想吃一点,也不管那是不是自己的餐,刘若依瞪她,咬牙切齿挤出两个字,「家规。」 闻言,噘起嘴,栩栩很哀怨地望向卢歙。 他笑了笑,拍拍她的头,有点刻意地对刘若依说:「没关系,卢家的家规比较松。」 然后他把自己餐盘里头让栩栩流口水的花枝叉起来,送进她嘴里,而栩栩满足地把花枝咬得啧啧响、吞下去,再指指他的大虾子,接着卢歙把虾子剥了壳,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亲密恩爱地把那只大虾子分解到他们的肚子里。 这是挑衅,绝对是挑衅! 刘若依不满,把自己的罗勒鲜蔬面挪开,楚河汉界,离他们远远的,假装不在意两个人的互动。 「栩栩,老师有没有教小朋友要多吃蔬菜?」卢歙突如其来问了一句。 「有啊,老师说多吃蔬菜水果身体才会健康。」栩栩很配合,贼眼往依依的盘里一瞧。 见短短几个钟头的相处下来,栩栩对卢歙死心塌地,刘若依明白自己对阳光笑脸没有免疫力,现在想想,栩栩身上大概也有相同的基因,所以卢歙多笑几下,她就被收服了。 「我们家栩栩真聪明。」说着,他的叉子横过太平洋,降落在依依的盘子里,飞快一叉,叉来红萝卜和花椰菜。 她瞠目结舌,不敢相信他的动作,而卢歙无视于她眼,中几乎喷火,把叉子伸到栩栩面前问:「你要红色还是绿色的?」 「红色。」 「好。」他头靠近,把叉子前面的花椰菜放进嘴里,再把胡萝卜喂给栩栩。 忍耐不住了,她出声,「你有没有听过公筷母匙?有没有听过b型肝炎?请你不要把这肮脏的习惯拿来教坏小孩。」 「不会,栩栩这么乖,怎么会被教坏?你不要杞人忧天。」轻轻几句把她堵了回去。 说不动大的,她恐吓小的。「栩栩,如果你继续这样,下次别想跟我出门。」 「妈咪,你生气了哦?」栩栩满脸无辜地望向她。 「你说呢?」她偏过头,脸色严厉。 「知道了。」 见栩栩认错低头,刘若依松口气。小孩子果然比较受教。 可是她高兴不到三秒钟,就听栩栩偏头对卢歙认真说:「叔叔,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生理期?」 「我知道。」他一板一眼同栩栩对答。 「那你知不知道,生理期的女生不可以惹,要体贴地照顾她,因为她身体很不舒服。」她的口气一如之前的认真。 「知道。」卢歙氓唇,极力忍住笑意。这个小鬼灵精。 江山代有才人出,他以为依依已经是聪明的极致品,没想到她的女儿……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会死在沙滩上。 「那我们……」栩栩朝刘若依点点头,再和卢歙默契十足地同时把餐盘推到她面前。 「你想吃什么自己拿吧。」他画蛇添足地补上一句,然后两张璀璨笑脸同时向她凑近。 刘若依很生气,气到想不顾场合,把栩栩抓起来痛扁一顿,但两个讨好的表情……噗哧,她怒极反笑。 输了!她始终无法对这样的笑脸免疫。 见她笑开,栩栩马上送上巴结一份。「妈咪,你笑起来真漂亮。」 「够了哦。」她觑栩栩一眼。 「才不够咧,都是因为妈咪太漂亮,才害我今天被揍。」 栩栩跳下椅子,拉起她的七分裤,就见膝盖上面有一块擦伤。 「怎么回事?」刘若依皱眉,细瞧她的伤口。 「予奂啊,我们在比谁的妈咪更漂亮,比来比去都比不出结果,我就叫同学举手,结果我第一名,予奂输了很生气,就揍我。」 卢歙把栩栩抱到自己膝盖上,看见她细皮白肉的腿上,出现一块红色擦伤,而让人生气的是,伤口竟然没有处理。这间幼稚园在做什么? 他招手向侍者要来医药箱,替栩栩上药,其间她痛得倒抽一口气,挤眉弄眼,泪水汪汪的,快哭了似的。 「很痛吗?」卢歙很心疼。 「痛。」她五官皱在一团。 「那家伙输不起吗?明天我跟你到幼稚园,你把那个坏蛋给我叫出来,我来修理修理他,教会他做人道理。」 栩栩听见,眼里闪着光芒,满脸感动,把卢歙当成英雄。 同样的话听进刘若依耳里,她忍不住翻白眼,酸他几句,「还真是好家教啊,以暴制暴,了不起。」她才不相信,修理人是正确的做人道理。 「不然呢?连老师都不敢处理,可见那家伙肯定有背景,要是我们家栩栩伤口发炎怎么办?」爱屋及乌,他和栩栩培养出革命感情。 他会不会想得太严重啊?事情是发生在幼稚围不是在商场,哪有那么多的尔虞我诈、背景势力牵扯其中? 「那老师为什么不处理吗?栩栩,你自己说,是不是没有人敢让老师知道?」 栩栩扁嘴,向她望去一眼,轻轻点了一下头,然后脖子垂得老低。 看吧!刘若依没好气问:「你的脚受伤,那予奂呢?他哪里受伤?」 「我咬他的屁股。」 她不想讲的,但依依的目光像扫瞄机一样,她只好抬头,乖乖吐出实话。 「咬得很用力吗?」 「嗯。」她又勉强地点点头。 卢歙看看栩栩又看看依依,最后盯着翎翎满是委屈的小脸。她咬人家屁股?伤在人家看不到的地方,厉害,有勇气更有智谋,这孩子生错了时代,如果在唐朝,肯定是一代女皇武则天。 刘若依没有就此放过栩栩,继续问:「像上次咬凯辛那么用力吗?」 「还要再用力一点点……」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半公分大小的「一点点」,然后越发心虚地把头埋低。 「说清楚,多大一点?」 她尾音翘起,关翔的半公分立刻往上调修为十公分。 「栩栩,你上次已经把凯辛咬瘀青了,这次要再更用力一点点,那予奂的肉不会就翻开了吧?」 「没有、没有,他白色的裤子,上面没有血。」栩栩极力辩解。 听到这里,卢歙再也忍不住笑意,他没斥责栩栩,反而嘉奖似的拍了拍她的头说:「这样才对,我们家栩栩绝对不可以被别人欺负。」 谁是他们家栩栩啊,这人会不会太自来熟?刘若依指着他怒道:「你想把她教成太妹吗?听清楚,不是人家欺负她,是她欺负人家。」 「是吗?栩栩,是他先推你,还是你先咬他的?」卢歙把栩栩翻抱过来,让她仍坐在膝盖上,却变成面对他。 「是他先推我,我太痛了才会咬他的。」栩栩自清,然后很委屈地把头埋进他怀里。 卢歙翘起下巴,圈住栩栩的小身体,用「你看吧,明明是栩栩被欺负!」的表情看她。 刘若依无奈。这男人根本无法讲道理!她改冷声对栩栩说:「你给我下来,我们上次说好的,再咬人一次就带你去拔牙。」 栩栩连忙摇头,两只手紧紧捂住嘴巴,把头往卢歙胸口埋得更深,而他连忙轻拍她的背,安慰她,绝对不会让她变成无齿之徒。 「栩栩,你给我下来!」刘若依出声恐吓。 她在卢歙怀里拚命摇头,无声哀求:救我、救我。 「栩栩……」声音满是恐吓。 卢歙本想开口劝几句,没想到邻桌一个好心的中年妇人先他出声。 「你们不能这样,夫妻教养孩子的态度要一致,否则孩子很聪明的,她会知道如何钻漏洞,将来越大越顽劣。」 夫妻?轰地,刘若依红了脸,从额顶到耳垂处一片通红,她不禁吶吶地应不出声。 没想到厚脸皮的卢歙竟然回答说:「谢谢你的提醒,我们夫妻太年轻了,不懂得如何教养小孩,一定会再讨论管教孩子的方式。」 这下子,刘若依脸上的红潮往下分布,脖子红了、锁骨跟着一片红…… 她不晓得是怎么走出餐厅的。 前一刻,栩栩打死不肯从卢歙双腿下来,一颗头像驼鸟似的紧紧埋在他怀中,非要他一句一句慢慢哄,才哄得她吃饱饭。 接着,刘若依又继续扮演「不讲道理」的黄脸婆,提着一大堆生日礼物,跟在他们「父女」身后,来到车子旁。 上车、开车,一路上,她再不肯说半句话,这让栩栩明白事态严重,也乖乖闭上聒噪的嘴巴。 回到家,刘若依才打开门,肇事者就飞快溜回房间,而卢歙则把车上的生日礼物提下来,站在屋前。 见依依静静地看着他,并不打算邀他进屋,他不勉强,把提袋放在她脚边。 她不言语,以为他会以一句再见结束今天的偶遇,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让她无力招架的话。 卢歙说:「依依,如果那个曾让你倚靠过的肩膀已经不存在,我的承诺依然有效。」 什么意思?难道他不在乎她有孩子?不在乎她的离弃背叛? 她轻轻咬了咬下唇,直觉想拒绝,但他不允许拒绝的话出口。 他抢在前头说:「你没有丢掉刺刺,表示你并没有丢掉我们的友谊。」 「那只是友谊。」她强调。 「我明白,只要友谊还在就够了,至于如何让友谊升华为爱情,那是我未来的工作,妳不必操心。」 卢歙的说法弄皱了她的眉头。她怎么能够不操心,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与他分离的啊!那个痛,始终还留在心底,她怎能够让他从头来过、怎么能够放任感情升华? 见她不语,他以为有了一点点的小成功,扬起笑脸说:「我先回去了。」 他朝她挥挥手,走几步后回头,发现她还站在门边看着自己,自觉「小成功」加大了一些些,于是他快步折回来、紧抱她,在她还来不及推拒之前松开手,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记不记得我说过,你等我回来,我就为你种出一整个花园。」 她没回应。 他又说:「等着吧,等着看我为你种下的花园。」 这次,卢歙真的走了,但他说过的话在她耳边嗡嗡响着,她分不清楚心中的感觉是期待还是恐慌,明明知道他们再无可能的,怎么能够在他开口之后,她怦然心动…… 一份完整的资料躺在卢歙的桌面上。 从陈董那里拿到依依的员工资料,知道她念什么大学后,请征信社调查,这轻而易举得多,不像过去十年,毫无突破。 现在,资料就在眼前。 说实话,他有些害怕,害怕知道那个曾经让她靠在肩膀上的男人是谁,害怕知道过去她遭受了多少苦难。他经历过许多风浪、挑战过危险,现在的他不再是十年前的青少年,他以为因为环境磨练,他已经熬出一颗不畏一切的心,没想到他竟在此刻,胆怯。 深吸了口气,他打开牛皮纸袋,拿出了资料夹,翻开第一页,读过第一行,然后视线凝结。 刘若依,二十八岁、未婚。父亲刘奇邦与母亲唐幼庭在十五年前离异。 刘奇邦。一个他熟到不能再熟的名字--他的姊夫。 第十七章 事实就这样扭曲着、挥挥着向他扑杀而来,杀得他措手不及! 心潮翻涌,苦涩敲击得心脏一阵阵撞击,无法抑制的恐惧颤栗在他的血脉间奔窜。这才是事实,才是她不回信、不通讯,彻底斩断两人关系的真正原因? 十年来,他想破头都想不出的解答,竟就这样血淋淋摊在眼前……他低低发出冷笑,像愤怒更像是自讽,他的心仿佛被丢进一锅沸油,再挣扎、再翻滚,也翻不出被炸酥炸脆的命运。 谜团解开,他终于理解那个晚上,为什么依依的母亲在听见自己父亲姓名的剎那,会惨白了脸色。 原来啊,他家与幼庭阿姨是邻居,原来那个在台北帮助大姊的贵人姊姊,是依依的母亲,原来受了贵人帮助,却恩将仇报掠夺别人家庭的女子,是他的大姊。 那年,父亲为了这件事将大姊赶出家门,是因他觉得对不起老邻居、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而那年,为了缝补父亲和大姊之间的裂痕,他才选择了出国念书,却原来,该被送出国的是依依,该成为曜林总经理的也是依依,鸠占鹊巢,是他和大姊联手掠夺了她的机会。 他真是好眼光,依依果然是上流社会的小公主,她的父亲果然在富豪排行榜上占有一席之地,她本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不必为一份薪水拚死拚活工作,是大姊占据属于她的利益,离散她父母亲,她的美丽世界因为大姊,破灭。 她恨他的,是吗? 没错,如果他是依依,知道事实后也会选择断交,毕竟再好的感情也禁不起这样的关系磨熬,认真计算下来,他是她半个敌人,试问,谁能和这样的敌人保持友情? 心在鼓噪,想到依依恨他,心痛难耐。 吸气,往下翻,视线停在写着依依母亲病情的表上,上面的日期竟是他出国前夕,他受邀到依依家吃饭那晚。 那个晚上,在幼庭阿姨知道他的身分之后,发生过什么事?母女争执、吵架、哭闹,于是那场车祸发生? 他无法想象,因为光是想象,心就拧扭纠缠。他想起依依说:「有五个月的时间,我每天都被恶梦惊醒,梦里,我失去深爱的妈咪。」 那个时候的依依,心里该藏着多少的罪恶感啊,因为她与他这敌人弟弟交往,害得母亲在失去丈夫之后,又即将失去性命,她肯定日夜折磨自己、怨恨自己,她肯定在看着他书信的同时,憎恨自己。 仇恨,应该;怨怼,没错;他欠了她们母女许多许多,即使这不是他一手主导的错。 端起泡得浓厚的一杯乌龙茶,喝一口,双于握住茶杯,他闭上眼睛,放任思绪飞腾,好一会儿才睁开双眼,此刻,他的眼睛清澈炯亮,满满的笃定与自信盈胸。 卢歙告诉自己,他要改变,不能容许错误继续下去,他要淡化两家的仇恨,他要尽一切力量,把依依该得的幸福还到她手上。 十年光阴,磨出了他的韧性与更强大的自信。 那年,在同学被她的冷脸吓得却步时,他并没有放弃与她建立友谊,何况是现在,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来,他都没想打退堂鼓。 对,他必须这样做,不管她是不是恨他、不管她怎样拒绝自己,他都不能畏缩退却。 翻开下一页,他飞快读着里面的文字,一字一句,不遗漏。 依依的十年生活摊在纸上,念书、就业,心高气傲的女人在进入职场后被磨平了棱角,但在家庭里,她得到的关爱和疼惜足以应付所有挫折,而不平静的心,在充满爱的环境里,得到喘息空间。 凝重的眉毛,随着资料里面的字句慢慢松下,那个给她依靠的男人非常努力,努力让她不怨天尤人、不恨天怪地。 记得当初依依跟他提过周叔,看了资料,他知道周叔是对的,恨的最大敌人是爱,只要给了足够的爱,心里那点恨不会日积月累,只会消声匿迹。这些年来他是依依和幼庭阿姨最稳当、最幸福的肩膀,有他在,就算依依的生活过得不够公主,但心,肯定高高在上。 他看过一遍、再看一遍,在字里行间寻着每个小小的契机点,当他阖上资料夹时,心里头只有两个字--感激。 拿起手机,他照着资料上写的,拨出号码。 铃响十声,刘若依接起。 「喂。」她的声音里有浓浓的鼻音。 「是我,不舍。」 他不再称自己卢歙,他是不舍、她是依依,他要自己的承诺,得更尽全力去努力,那么到最后,就算不得不放弃,至少不留遗憾。 触电似的,刘若依不知道,自己是在作梦还是真实,手微微抖着。 怎么是他,他怎么会有她的电话号码,他真的要想尽办法将友谊再度升华?她用力摇头。不可以的,她早就对妈咪承诺过…… 「怎不说话?还在作梦吗?现在已经八点钟,如果不是假日,你应该已经在去上班的途中。」 「很抱歉,今天刚好是假日。」 她板起脸孔。他住海边啊,管那么宽,管了推人的予吴、管了没注意小孩受伤的老师,现在连她的睡眠都要管?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立场身分? 「说得好,今天刚好是假日,那请问,这个假日可不可以用来陪老朋友吃一顿饭?」 边说,卢歙边把牛皮纸袋里面的随身碟插进电脑里,然后周叔、幼庭阿姨、依依、开翔的照片,一张张在萤幕里出现。 「对不起,今天我要陪老公、小孩。」 在短暂的停顿后,脑子恢复运转,她下床,将手机开了扩音,赤裸着双足走进浴室,用冷水贴了贴自己的脸,看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喊出「冷静」。 老公?他莞尔,翻到资料第一页,再看一眼--刘若依,二十八岁、未婚。 「你什么时候有空?」他并没有戳破她。 「我一向很忙。」她拒绝。上次的生日可一不可再,爸妈已经回来,她不希望卢歙的事在家里掀起波涛。 「事实上,我有公事想找你谈。」 「公事的话,你应该找陈董事长谈。」 陈董事长有相当高的意愿把卢歙和总经理小姐凑成一对。后来他找了她去,探问两人之间关系深浅,她淡淡一句「他是我高中同学」就解决了。 「不是曜林百货的公事,是我自己公司的事。」 自己公司?除了曜林百货,他还有属于自己的事业?所以他并不想靠「姊夫」这个坚硬后台,要亲手替自己打造舞台?可……那关她什么事? 「我想,我们有必要坐下来谈谈。」 「为什么?你想挖角?对不起,我对现在的工作很满意。」 「骗子,贵公司并不尊重设计师、也不尊重创意,老板更把行销摆在产品品质的前面。每年减薪时,他们第一个考虑的是设计部,你……还要我继续讲下去?」 探听得那么清楚?刘若依轻嗤一声。他还真是精明的商人。「别忘记,两家公司刚签订合作契约。」 「是一年契约,约中载明,如果品质不符合曜林的要求,随时可以解约。」言下之意,标准合不合乎要求,他握有生杀大权,而她的态度决定了他要生或杀。 她叹气,明白何谓人在屋簷下。 董事长在开会前已对大家发出威胁,如果没拿到这纸合约,设计部要裁掉一半的冗员。 冗员啊……设计部对整个公司而言,就是冗部,只因老板觉得设计很简单,就是拿着照相机出门,拍下别家鞋厂的鞋子,然后再回公司开启照片,这边加几颗水钻、那边多个蝴蝶结,或改个皮面换颜色,新款设计就此出炉了。 「你想要怎样?」 「我不喜欢威胁别人。」 说完,他笑开怀,也不知道是觉得自己这句威胁人的话好笑,还是看见她和栩栩的抢冰淇淋吃的照片感到好笑。 她冷哼一声。 他热切一笑。「依依,方便的话我们见个面吧,不是合作关系,而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好吗?」 刘若依赌气摇头。「对不起,我真的没空,如果你需要人才,麻烦你上那些数字网站。」 最后一刻,她还是拒绝他的威胁,诚如他所言,他们公司是不尊重设计部…… 不过曜林是大公司,倘若品质不合要求,就算她真的接受他的恐吓,她不认为他会因私忘公。 在刘若依挂掉电话后,卢歙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莞尔。 没关系,这本来就不是一场好打的战争,他需要做的是再接再厉。 打开电脑,他不是要登录求职网站,而是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字,以处理公文的效率处理手边工作,他非常专心,无视时间的流逝,让满脑子的计划,一一在电脑上成形。 卢歙在姊姊、姊夫房间前站定,敲了两下门,是看护开的门,他进屋后,看护朝他点点头离开房间。 房间里有股浓浓的药味,令他皱了皱眉。这些年,大姊为了替刘家生儿子,什么方法都用过、什么偏方都吃,在第一个孩子流产之后,她又怀过几次胎,却没有一个保得住,一年年过去,她的身体越来越差,脸色苍白憔悴,而公公婆婆给的压力从来没有减少过,直到去年,她得到乳癌,发现时已经是第三期。 姊夫尽全力医治她,可是随着抗癌药的副作用,她的健康情况每况愈下。 「大姊。」 她向他伸手,他握紧,在床边坐下。 「阿歙,不要工作得太辛苦,公司虽然重要,可是身体更重要,千万不要像我这样。」卢可卿轻轻说道。 「姊,没事的,我会照顾自己。」 「我知道,你一向是自己照顾自己。」 看着弟弟,她满眼骄傲,嫁到刘家,过富裕优渥的生活,却不如想象,中快乐,只有成才的弟弟是她唯一成就。 「大姊,你不要想太多,好好保重身体,爸妈说过几天,等你公公出国旅游,他们会过来住几天,陪陪你。」 并非刘家两老对爸妈不客气,而是面对他们时,爸妈始终自卑不己,不光是背景差异,还因自己的女儿破坏了他们原本的和乐家庭。 爸妈曾经当面对刘家两老道歉,诚挚的态度让刘爷爷亲口说出,「可卿有错,而奇邦何尝没有错,如果不是他禁不起诱惑,怎么会弄到妻离子散?说到底,我们也有错,若不是贪心地想要可卿肚里的孩子,怎会弄到临老连个可以送终的孙子都没有?」 他们把事情摊开来说,双方都是满心悔恨。 「阿歙,谢谢你,如果不是你,爸爸也许到现在还不肯原谅我。」 在爸妈眼中,始终不认为她是嫁入豪门的女儿,反而觉得她是抢人丈夫的坏女人,老一辈的道德观念深植,即使是亲生女儿也无法改变。 「不要这样讲,没有大姊,也就没有今天的我。」 也许他会像依依,大学毕业后只能屈居小公司,任老板剥削,不管如何否认,他都是既得利益者。 「阿歙,自从生病之后,我想过很多事,想通、想透澈了,才发觉自己拚命争夺的一切,都是空幻云烟。阿歙,你相不相信一句话?」 「什么话?」 「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我贪图非分,所以才受到报应。」 「姊……」 卢可卿摇头,阻止他的规劝。 第十八章 「刘家的一切本不该是我的,当年我厌倦贫穷,不顾幼庭姊的善心收留,反而使尽手段勾引她的丈夫,因为我以为麻雀变凤凰,能从此飞上高枝过好日子,却原来,我硬是挤破了窗,老天爷便毫不留情地把我的门扇封死。 「我不快乐,这十五年来,我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我告诉自己,只要生下一个孩子,命运就能逆转,于是我用尽方法,不管科学的不科学的,荒谬的、无知的……可到头来,天不如我愿,祂不肯替坏女人的幸福背书,于是我生病了。我明白,这是报应,老天爷在惩罚我的贪心。」 她说得太急,胸口喘息不定,卢歙连忙端来开水喂她喝下。 他轻拍她手背,安慰说:「大姊,你不要想太多,过去的事情既然无法改变,你专心养病就好。」 「不对,必须改变。我快死了,我要死去之前把奇邦还给她们,不然九泉之下无法安心。阿歙,你可以帮我找找奇邦的女儿和前妻吗?我要找到她们,向她们道歉、赎罪,我不要带着满身罪恶离开人间……」她死死地抓住弟弟的手臂。 卢歙看着她骨瘦如柴的手指,无奈叹息。怎么还回去?时光变迁、人事已非,人变心亦变,当年她们在乎的,如今已经不看在眼里。 「姊……」他想再劝几句,但她没有耐心听。 「阿歙,你不肯帮我吗?」 这件事她求过奇邦,他只轻轻讲了句,「别乱想,安心养病。」 同床十几载,她怎能不明白,奇邦性子厚道,对她,他又岂不埋怨?只是他惦着自己错,不让难听话出口。 「阿歙,你帮帮我,我快走了,我一定要在死前见她们母女一面。」 找她们轻而易举,只是见一面…… 「阿歙……」 他拍拍姊姊的手,安慰她,「我会尽力的。」 听见他的话,卢可卿松了口气。「谢谢你,阿歙,我真的希望自己在闭上眼睛那刻,心无罣碍。」 卢歙点头,扶着大姊躺平,替她拉拉棉被,在耳边轻声说话,说他们小时候、说乡下生活的趣事,他不停说着,直到她虚弱地闭上眼睛沉沉入睡,才离开满是药味的房间。 「妈咪,快一点,要迟到了啦。」 听栩栩扯开嗓子对着房门喊叫,刘若依手一抖,口红画出唇外,她拿出面纸把口红擦掉,本想重画的,想想算了,如果董事长想叫她走路,不会因为她的口红颜色不错就让她留下来。 这几天,董事长心情相当糟,总经理也一样,一天到晚找设计部的碴,昨天连「真不知道公司花大钱养你们这群废物做什么」这种八点档才会出现的话,都从留洋、自认高人一等的总经理口里讲出来,今天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恶毒的话准备撞击她的耳膜。 真搞不懂卢歙在想什么,两家公司都签了合约,曜林百货为什么迟迟不让他们进柜,这和她有关吗? 不会的,他不是公私不分的人,所以说到底还是她的错,她该为设计部的图稿据理力争,不该迁就总经理那个大外行的意见,现在如果要找代罪羔羊,她肯定是排头号。 想到卢歙,她的头更痛了。不知道他哪里弄来的手机号码,成天打电话来烦,如果有重要的事,就算了,偏偏都是些芝麻小事。 比方他说,看见路边有人在卖仙人掌,本来想买,又想起栩栩说小刺刺已经变成大刺刺;比方,他很害怕秘书的口红,每次她说话,他就会想起血盆大口,他想问,为什么女人乐意花钱丑化自己?又比方,东区那间曜林百货楼下有家卖牛肉面的,那个牛肉比橡皮筋还坚韧,要她去逛时千万别乱花钱…… 为了这些个小事,他可以一天打上七、八通电话,就算她生气,他也会无辜地说:「我只是想让你习惯我的声音。」 她会不知道他的阴谋?先适应他的声音、再适应他的存在,慢慢地,他又要像细水般渗入她的心,让他成为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唉,他总是用这一招…… 于是她拒接他的电话,可他到处借手机,不同的新号码,让她胡里胡涂接起,胡里胡涂听着,再胡里胡涂挂掉,她生气了,不管会不会错过重要电话,她硬是关机,然后简讯塞爆了她的信箱。 他送花到公司、寄礼物给她、到公司楼下接她……时不时的惊喜(或者说是惊吓更为恰当)让她一个头两个大,她不断强调自己对婚外情不感兴趣,他却笑笑回答,谁要跟她搞婚外情,别想太多,他不过是想和老朋友再续友谊。 有人可以这么霸道地单方面决定要不要再续友谊吗? 他到底想怎样?难道非得要她挑明了说,他们之间隔的是千山万水,她和他是「不可能」乘以「不可能」,还是直接告诉他,她已经决定重回栩栩父亲怀抱,教他别插足在他们夫妻之间? 「妈咪!」栩栩又喊。 刘若依回过神,看一眼口红,想到卢歙对女秘书的批评,摇摇头,把口红塞进皮包,打开门,牵了栩栩往楼下走。 周宇节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见两个女儿下楼来,他笑着说:「依依,今天晚上……」 话没说完,她冲到沙发后头,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重重亲了下,接话道:「今天晚上是妈妈的生日,我知道你们要去吃浪漫的烛光晚餐,去吧,栩栩今天晚上跟我喽。」 「谢谢。」他被依依调侃得脸红。 她想了想,在他耳边轻声说:「爸爸,我才要谢你。」谢谢他爱母亲,谢谢他用包容与无止境的爱教会她宽恕。 「依依,不要再撒娇了,快去吃早餐。」 幼庭从厨房里走出来,无奈地盯了大女儿一眼。大的比小的还会赖床,真不知道她这个姊姊是怎么当的。 「爸爸,妈咪瞪我,她嫉妒我们感情好。」 刘若依没去吃早餐,反而又把脸往他脸上贴,栩栩看姊姊这样,也有学样学样地坐到他大腿上,抱住他的腰。「爸爸,妈咪瞪我,她嫉妒我们感情好。」 周宇节让两个女儿腻着,一脸的满足,对他而言,天底下最大的幸福就是这样了。 用手指戳戳他怀里的小家伙,她说:「栩栩,下去!不准和我抢爸爸。」 「妈咪,走开!不准和我抢爸爸。」 幼庭看着几乎每天都要上演的「抢爸爸」闹剧,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双手扠腰,目光向女儿杀过去。 「你们两个通通下来,依依,你再不吃早餐,上班就来不及了,栩栩,你再喊依依妈咪,害她嫁不出去,你就要养她一辈子。」 「不会啦,有一个……」栩栩话说一半,刘若依大掌一贴,瞬间捂住她的小嘴后半拉半拖,把她带进餐厅好好「沟通」。 幼庭笑容可掬地坐到丈夫身边,看着两个女儿,连连摇头。 「你有空要讲讲栩栩,都长这么大了,不可以再闹脾气,姊姊就是姊姊,怎么可以叫妈咪?上次我去幼稚园接她,老师还不相信我是栩栩的母亲。」 栩栩不是普通的奇怪,从会说话开始,只要听见别人喊依依「姊姊」,她就放声大哭,等到大到可以解释了,又闹着说她才是姊姊、依依不是姊姊。 接下来,不知道怎么的,东搞西搞,依依居然成了栩栩的妈味。 她明白依依的想法,依依纵容这个错,是因为无心再谈感情,只要有男生对她感兴趣,她就带栩栩一起出门,几句妈咪很容易就让男人打退堂鼓。 可这辈子依依都不愿意与感情牵扯了吗?那个卢歙……是她做错了吗? 十年来,她不只一次这样问自己,她以为青春年少的事,早晚船过水无痕,谁知道依依对感情固执至此,看着别人家的女孩沉浸在爱情里享受幸福,依依却宁愿与寂寞为伍,她心疼不已。 周宇节拍拍妻子的手,他明白她在想些什么。「别担心,孩子有孩子的路,至于感情的事,谁也无法勉强。」 「如果上天注定,卢歙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幸福呢?」 她不是没想过,找上刘家,找到卢歙,这么多年过去,卢歙早该学成归国,如果他还在找依依,如果他对女儿尚未死心,那么,她该把爱情还给依依。 那年是她太自私。她总说仇恨令人丑陋,可若不是她心怀仇恨,怎会阻止依依和卢歙的可能性?又怎会让女儿的感情空窗了十年? 现在她得到幸福了,而依依也不该一辈子孤寂! 「不要再自责。若真的有天注定这种事,他们就一定会再碰面,到时你不要阻止,任其发展;如果没有,依依终会碰上属于她的幸福,只是早晚的问题,着急也没用。」 「我就担心依依死心眼,真的碰上也不肯好好把握。」 「如果那男的没有好到让我们家依依心动、让她想要好好把握,我们干么要这样的女婿。」 「真夸口,你们家依依有这么好吗?非要别的男生来巴着她。」 「有!」周宇节想也不想地回答,那自豪的表情像只骄傲公鸡,他环起妻子的肩膀,口气笃定,「我们家依依值得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幼庭,人生很难讲的,有时候拐个弯,再次遇见的幸福会更美好。」 「可不是吗?」如果不是奇邦外遇,她不会回台中、不会碰见宇节、不会知道天底下有个男人愿意为自己无条件奉献,也不会知道没有私心的爱情更让人眷恋。 握着他的手,她把头靠到丈夫的身上,轻声道:「宇节,我很高兴能够与你结为夫妻。」 此时,刘若依嘴里咬着一片吐司从餐厅走出来,看见爸妈在放闪光,连忙拉着栩栩往外跑,一面跑一面说:「我送栩栩去幼稚园,下午再去接她,你们两位就尽情去享受两人生活……」 她们跑得很快,话没说完,已经出了大门。 门外有个小院子,院子里停着一部汽车,车子旁边养了几盆玫瑰还有一株「大刺刺」,经过鹅卵石步道,她们走出家门,关上镂花铁门,发现隔着一道墙的邻居屋前停了部大货车,载来不少新家具。 「妈咪,新邻居好像快搬来了。」栩栩说。 「应该是吧。」 那房子的主人已经搬离这里两三年,屋子一直空着,听说屋主要卖,可是屋子已经有点年龄了,且出入街道不大,生活机能并不是太方便,进出得搭公车,又离捷运有点远,再加上屋主开价有点贵,邻居们都说,那房子肯定得卖很久。 住在这里的唯一好处是安静,没有车辆喧哗,附近的人大多是退休老师或公务员,很单纯。 前几天有一组将近二十人的人马进驻,那是她见过最大的装潢阵仗,大概是因为人多,短短五天,装潢噪音就停止了,她猜,屋主大概很急着搬进来。 「妈咪,妳看!」 多走几步,她们才注意到货车前面还有一部小型货车,有两个工人正从车上搬下一盆盆鲜花和人工草皮。 邻居家的格局和她们家不同,邻居家占地宽一点,建筑物差不多大,都是三楼住家,但是庭院大了将近三倍,旧屋主在靠墙处植了一整排的茉莉花,每年春夏之际,茉莉花开,栩栩常会怂恿她爬墙偷摘,整个夜里,花香伴眠。 第十九章 「看来我们以后不能再偷摘花了。」 「对啊。」栩栩噘嘴。 「好啦,今天妳可不可以在幼稚园里待久一点,我下班后再去接你?」 「你不能请假吗?」 「不行,最近我被当得很凶,说不定会丢工作。」 「你没工作的话,栩栩会不会饿死?」她满脸忧心忡忡。 「放心啦,我们家老爸很会赚钱,我们家老妈很会存钱,就算我在家吃闲饭,你也不会饿死。」刘若依好笑地说。 「呼……」她喘口气,拍拍胸口道:「幸好。」 弯下腰,她揉揉栩栩的头,认真说:「你乖一点,不要乱咬人,我想办法在六点以前去接你,好不好?」 「好吧。」栩栩懂事地点点头,心想,今天一定要好好控制自己的牙齿。 心底有几分忐忑,卢歙站在周家大门口,握着水果篮提把的手微微渗着汗,将近五分钟后才按下门铃。 是周宇节开的门。他把医院的事情交给另一名医生,正等着幼庭打扮妥当,就出门过他们的结婚周年纪念日。 但意外访客出现。 一眼,他就认出卢歙。他对「不舍」很熟悉,在依依的嘴里、在她的相簿里,他知道他的性情脾气、他的身家背景、知道所有关于「不舍」的事,仔细审视后,他不禁透出欣赏之情。这孩子模样长得好、眼神清澈正直,不骄不恣的态度让人心生好感。 卢歙对周宇节也不陌生。他知道他是依依另一个心情的依附人,知道在他把依依当成女儿的同时,依依也在他身上寻求父爱,而那份出炉不久的资料也让自己明白,这几年他为依依母女做过什么。 他是个善良至诚的男子,今天所有的幸福都是他该得的。 「您好,我是卢歙。」他恭敬点头。 「我是周宇节,你可以喊我周叔。」 这是不是巧合?他才对幼庭说,若真的有天注定这种事,依依、不舍就一定会再碰面,话还是热的,卢歙就出现?好吧,从现在起,相信科学、医学的自己,要开始同意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卢歙原以为自己得不到好脸色,他做足了准备,还在镜子前面把说词前前后后复习过两三回,没想到一句周叔,化解了他所有的焦虑。 「周叔好。」他顺着对方的心意唤。 「你是来找依依的吗?很抱歉,几分钟前她带着栩栩去上幼稚园了。」想到什么似的,周宇节连忙补上一句,「栩栩是我和幼庭的女儿。」 他不想卢歙被糊弄,如果他和依依之间仍然有缘分,那么已经绕过一大圈的两人不需要再绕几步。 卢歙微微一笑。不需要周叔提醒,他已知道这件事,一样是从资料里面得知,但那不是重点,不管栩栩是不是依依的女儿,只要她身边没有别的男人,他都打算补位。 「我不是来找依依的,我是来见幼庭阿姨的。」 「好,进来吧。」 走进大门,他在几盆玫瑰旁边看见一大丛仙人掌。那是他们的刺刺?栩栩没夸大,她的确照顾得很好,小刺刺长成大刺刺了。 周宇节走在前头,一路走、一路放送友善。「你知道幼庭喜欢葡萄?」 「依依曾告诉过我,她很担心葡萄那么甜,阿姨会得糖尿病。」 葡萄不是什么好话题,但它抹去两个人之间的陌生感。 「那孩子太聪明也太容易操心,明明没有的事,还是会放在心底担着。」口气里有浓浓的宠溺。 「不能怪她,那时她和阿姨相依为命,阿姨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 「她就是心思重。」 当年他帮依依补习,一个题目再难,她都非要弄懂,熬夜不睡也照拚,他问她为什么这么拚命,依依说:「我要考第一,让爷爷奶奶和dad知道,他们错失了什么。」 那天,他心疼地摸摸她的头发说:「傻依依,不管你考不考第一,他们都已经错失了世界上最优秀的孩子。」 卢歙回应,「她本来不是这样的,是环境逼得她早熟。」 他很高兴,这孩子比想象中更了解他们家依依,可想到现况,他叹气。「依依没和你联络不是她的错。」 「我知道,是我的错。」 话刚结束,幼庭从楼上走下来,乍见卢歙,惊讶得说不出话。 周宇节微微一笑,走到她身边,一手环着她的肩、一手握住她的掌心,绵绵地给她无尽力量,并带着她到沙发边,坐下。 「卢歙,坐吧。」 他点头,在幼庭阿姨面前坐下,见她仍处于震惊状态,他想,该由自己起头。 「周叔、阿姨,当时我不明白为何依依不跟我联络,我找不到她,心急如焚,两年半后,我终于凑到足够的机票钱飞回台湾,可那时花店、阿姨家里,甚至是周叔的宠物医院都已经人去楼空,附近邻居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顺着他的话,幼庭点头。「两年半那时,我们已经搬到台北。」 「是我坚持的,我有朋友在台北当医生。」周宇节接话。 「我并没有死心,还是经常写信,不管依依回不回或看不看得见。后来我用五年的时间拿到学位回台湾,进入姊夫的公司帮忙,我工作努力,因为必须回报姊夫的栽培恩情,除曜林百货之外,我也自组公司,只要哪天曜林不需要我,我可以马上自立。」 这篇话有言外之意,他在自清,对于姊夫的财产,他没有觊觎之心。 「回国后,我透过征信社寻找依依,只是我太主观,始终相信依依因为父亲的关系,绝不会选择在台北定居,白花了数年时间,始终得不到她的音讯。直到上个月,曜林百货和依依的公司签约……」 接着,他把两人的重逢、自己误解栩栩的身分以及请征信社调查、明白两家错综复杂关系的事一一详述。 他慢慢说着,一面观察两位长辈的表情。 幼庭叹气。「所以你已经明白卢可卿和我们的关系。」 「是的。」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你准备放弃依依了吗?」 卢歙的双眼凝着坚持,笃定摇头。「对不起,我办不到。」 她皱眉,不知道这个答案是让自己松了口气,还是紧绷了神经。「那你打算怎么办?」 「高中时期,我和依依都很幼稚,幼稚得不知道如何处理心底那份喜欢,只好拚命把感情归类成友谊,然后找许多借口将它合理化,可我又不满意那个合理化,不满意自己只是依依的朋友,于是我不停交女朋友,以为能够试出她的嫉妒,没想到依依比我更坚持朋友的那条界线,竟然热情地和我讨论众女友,弄到后来,我都搞不清楚,究竟是我试探了她,还是她试探了我。 「但有一点我很确定--我喜欢依依、想要和她永远在一起,看她和别的男生走近,我会生气;我每天都要和她在司令台见面,一天不见,就觉得怅然若失;我每天睡前都要听见她的声音,一天不听,就觉得少了什么…… 「直到有一天,某个和我分手的女孩告诉我,『你爱的是刘若依不是我。』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样的情感就是爱情!从喜欢到爱情,这感觉一天一天在我心底酝酿着,却始终没有勇气对依依说明白,直到去垦丁旅行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对她说:『等我回来,如果你身边没有一个称头的男朋友,我们就交往吧。』 「那个晚上,因为说出这句话,我高兴到睡不着,而看见依依把这句话当成承诺,开始用不同于朋友的眼光看我后,承诺越来越多、叮咛越来越多,我开始有了『男朋友』的霸气。 「那个七月,时间过得飞快,陪她念书、陪她考试、陪她聊前途,我们突然发现,就算每天讲话,还是有许多话来不及说……」 顿了顿,卢歙继续说:「前几天看过征信社的资料后,我不断想着一件事,如果那时候我不到阿姨家吃饭,没告诉阿姨我父亲的名字,是不是我和依依就不会分离?如果等到我二十九岁再揭穿姊夫是依依父亲这件事,是不是我会有比较多能力来处理?那么,不会有车祸、不会有太多的伤心、不会有十年空白光阴,所有历史都将被改写了吧。」 听到这里,周宇节握住妻子的手,两人相视一笑。 他对卢歙说:「你怎么会认为这十年是空白的?世间事之所以发生必定有其道理,没有那顿晚餐,或许不会发生车祸,可也不会有接下来的事。 「那场车祸让我明白,幼庭在我心中是那么样重要的存在,我看着病蹋上的幼庭,不断想着,这样一个错身就是永远,我怎能不即时把握,所以她一清醒,我对她讲的第一句话就是--请嫁给我吧。 「同时,也是因为那场车祸,依依不得不依赖我,她让我陪她到大学参加新生座谈会、让我照顾她的母亲,于是我有了机会留在她们身边,如今,我们成为一家人,并且有了栩栩。 「对你而言,那场车祸带来的或许是负面,对我而言,却是正面。 「至于你和依依更没有虚度光阴,你们念书,之后在社会中力争上游,这是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更何况,若不是有这十年的坚持,你怎会知道自己那么喜欢依依,喜欢到明知道两人之间横着险阻,仍然不畏惧前进?你又怎会知道,依依这么爱你,爱到明知自己和你已不可能,却还是不肯放弃,接受其他好男人?」 依依这么爱你,爱到明知自己和你已不可能,却还是不肯放弃,接受其他好男人? 卢歙不断反兴周宇节的这几句话。 所以,即使她不要他的承诺,却仍然守住那颗心,不让别的男人入侵?所以她没有因为大姊一并恨上自己?所以她心中有他,他不曾在她生命中缺席? 周宇节有很好的口才,不但劝和了卢歙的心,也劝平了幼庭。 谁说不是啊,若非这个十年距离,他们怎么会知道,两人之间的喜欢和爱有这样强烈的固执性? 「所以周叔、阿姨,你们不反对我和依依在一起?」他已激动得形容不出此刻心情。 「谁说我不反对,我反对极了,如果不是你大姊,我不会离婚,不会带着依依回娘家,可我也不会碰上他……」幼庭转头望着丈夫,眼底有满满的幸福,接着她叹了口气对卢歙说:「年纪越大越是发现,世间有太多事身不由己,但转个弯未必是坏事。我不是圣人,对于你的大姊,我无法不介意,但我更介意的是依依的幸福,如果你有本事追回依依的心,那么,放手去做吧。」 卢歙再抑不住满腔感动。那时看过资料后,他感激周叔,如今他对周叔已不只是感激而是崇拜了,若不是他满怀的爱,怎能让两个女人心甘情愿放下恨意。 他起身,朝两人深深的一个九十度鞠躬,感谢、感恩之情溢于言表。 「请你把依依的幸福摆在第一位。」周宇节恳求。 「我会的。」 「谢谢。」 周叔竟然对自己说谢谢,碰到这样的男人,所有人都要为之折服吧。于是卢歙再度开口,提的却是另一件事。「周叔、阿姨,有件事我必须对你们坦白。」 「什么事?」他凝重的口吻让幼庭略微紧张起来。 「是关于我大姊的,自从第一胎流掉之后,我大姊在刘家过得并不好,公婆的责难让她压力重重,她想办法吃药、找偏方,之后她陆续怀孕却都流产,导致身体越来越差,直到去年,医生诊断出她罹患乳癌,她认为这是报应,因她做了坏事,上天在惩罚她,她央求我找到你们,希望能在有生之年亲口向你们道歉。」 第二十章 这个消息太令幼庭震惊。卢可卿还那样年轻,怎么会? 她知道刘家两老抱孙心切,在没有依依之前,她的日子也过得很可怜,甚至在依依满三岁,她的肚皮却始终没有消息时,,就时常被讽刺、被损贬,那个无形压力常压得她喘不过气,也曾经让她想四处求助,是当医生的弟弟不断向她保证,她和奇邦既然可以生下依依,就不会是生理问题,应放宽心避免压力太大。 但若非如此,公婆怎会在得知卢可卿怀孕之后,立刻转换阵营,甚至逼他们夫妻离婚?他们唯一的失算,是依依用自己和卢可卿肚子里的孩子赌,赌他们要谁,而那个答案太伤人。 依依跟着自己离开刘家大门了,但心底那个伤,若不是宇节,至今她或许仍没把握依依能够坦然面对。 手脚微微发凉,倘若她没离婚,今天罹癌的人会是自己吗?追根究底,不是可卿对不起她,而是可卿代替了自己受过?念头转过,心底亦泛起寒颤。 周宇节见她脸色发白,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温暖在瞬间包围住她,幼庭缓缓舒展眉心。 的确是压力呵……她和宇节结婚没多久就怀了栩栩,如果不是宇节担心她是高龄产妇,瞒着她去做结扎手术,说不定他们还会有第二、第三个小孩。 「可卿的状况还好吗?」她犹豫了一会才问。 「手术后做了几次化疗,刚开始似乎有控制住,但上个月住院验查才发现肝、肺都有癌细胞扩散现象,医生说情况不乐观。」 她望向宇节,见他对她点点头,她便对卢歙说:「我会找时间去看可卿。」 「谢谢阿姨。」 「不要谢我,我能做的不多。」 「已经够多了,我代替大姊谢谢您的宽容。」 幼庭摇头。究竟是谁欠谁、谁负累了谁,真的很难说透。 「周叔、阿姨,我来这里之前,有把我和依依之间的事,以及阿姨和依依的近况告诉姊夫了,他很感慨,说自己对不起阿姨和依依,明白自己无权对你们做任何要求,但他还是想请求见你们一面,而依依的祖母已经过世,祖父八十岁了,他们最大的遗憾是和依依失去联系,所以……」卢歙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过分。 见不见刘家人,周宇节无法替妻子女儿做决定,但他必须挺身而出,因为他是家长、是幼庭和依依的支柱。 「没关系,我会找时间和依依谈谈,长辈之间的问题你不必插手太多,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追回依依。」 「我明白。」 「依依的父亲同意你们在一起吗?」他追问。 「不管他同不同意,都不会影响我的决定,我想在依依心底,她会更在乎您这父亲的意见吧。」话说明了,卢歙希望他支持自己。 周宇节明白,轻浅一笑。他怎么可能不支持卢歙? 这些年来,他听过依依说了不少心事,怎会不知道她心底的结。 如果结不打开,想必依依这辈子都不会放下执念,而打开死结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他们再碰撞一回,成功或失败他不敢预言,但毫无道理的,虽然今天是他和卢歙第一次见面,他信任他。 他走到卢歙身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很俗套,但我还是必须先警告你,你可以做任何事,独独不可以让我的女儿伤心。」 「我明白。」卢歙郑重点头、郑重承诺,他将尽一切力量,赢回依依的爱情。 十年不管是对他或对依依,都浪费得太过了。 刘若依弄不清楚,今天是好运日还是坏运日,从早上开始,她不再接任何不明来电,于是来自卢歙的简讯一通一通传进来。 第一通他写--有两个男女他们一见面就吵,大事小事、芝麻事,连随口一句话都能吵得天翻地覆,旁边的人搞不清楚,既然处得这么坏,为什么不干脆分手? 可是他们已经谈了三年恋爱,甚至下个月就要进入礼堂了。依依,你比较聪明,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 她嗤之以鼻。她又不是两性专家,怎会知道为什么彼此折磨了三年的人,嫌日子不够难过,还决定继续相互折磨一辈子? 也许有时候爱情不是一种浪漫,而是一种玩笑、一个嘲讽,更或者是一种惩罚……直到觉悟那天,爱情烟消云散。 那么她和卢歙之间的爱情呢?是玩笑、嘲讽,还是惩罚? 这个话,她没打成简讯发给他。 第二通他说--我公司底下有一个二十岁的小员工,他喜欢上同办公室里的年轻美眉,可惜那个女生喜欢的不是二十岁的小伙子,而是三十岁、事业有成、经济无虞的熟男,他问我,怎么办?你觉得我该建议他什么? 有什么好建议的,他唯一能做的是努力上进,让自己成熟茁壮,总有一天他也会变成事业有成、经济无虞的三十岁熟男,到时,自然会有二十岁的年轻辣妹爱上他,残忍的是,现在对他不屑一顾的年轻美眉,到时候将成为剩女,轮到他不屑一顾。光阴总是很有耐心地等待人们进行报复。 但年轻美眉喜欢的「三十岁、事业有成、经济无虞的熟男」,不会正是发简讯的卢歙吧?那么她该不该建议他,好好把握身边的爱情? 同样的,她也没回这通简讯。 第三通简讯他说--我的同学娶了个很爱自己的女人,可是婚后,每次发脾气都会把他最爱的模型飞机摔到地土,让他心痛到不行,我同学不解,对方不是口口声声爱他吗?既然爱他,为什么要伤他所爱? 傻瓜,他老婆希望他更心疼的是她,而不是模型飞机。 男人可以爱飞机,但是不能越过爱妻子,男人可以爱工作,但也不能越过爱妻子,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把爱妻摆在第一,那么他的妻子才会爱屋及乌,爱上他的工作、兴趣、娱乐……甚至是他的家人。 一天下来,他提了将近十个和爱情有关的问题给她,如果她心情不错,或许她会试着挑一两则回他,但她今天心情坏透了。 好事不灵、坏事灵,她本就担心总经理会拿设计部开刀,果然没猜错,唯一的差别是,她以为自己将首当其冲,会被抓来当代罪羔羊,没想到因为顾忌卢歙,总经理砍掉她手下两员大将,只留给她两只菜鸟。 她大怒,一个冲动递上辞呈。 没了工作,她提早回家,妈咪讶异之余,抓准时间找她深谈,于是她知道前几天卢歙来家里找过爸妈,知道他们谈了什么、爸婚对卢歙的态度,知道妈味不再反对两人交往,也知道亲生父亲--她又改回称呼为dad和她曾经深恶痛觉的女人的消息。 后悔了,刘若依后悔当年她把「报应」两个字说得那样决裂,再恨,她也没想过让谁失去生命。 她很烦,告诉妈味,说自己需要时间想清楚,然后关上房门,抱着膝盖靠在墙边,很认真、很认真地回想过去。 从她有记忆开始,dad对她无条件宠爱,他总是把最好的东西捧到自己眼前,若不是第三者出现,dad将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所以被dad放弃,是她人生最重大的控折,差一点点她就爬不起来了,幸好有卢歙,是他用友谊之手,把她从阴沉中带出来。 她并不确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的,是他写第一封情书给卓安安,她的心感觉到酸涩时?是她碰到不愉快就想找他倾吐时?还是她发现某一天入睡前他没打电话来,于是她辗转难眠那夜? 不管如何,在他发现自己爱她之前,她已经爱上他很久,在那个钥匙句型出现后,她开始大方承认心思,并用一个又一个的承诺为再见面布局,她毫不怀疑,当他学成归国那天,不管是他或她,身边都不会出现第三人。 如果不是那场车祸,如果不是太深刻的罪恶感,如果不是事实太伤人心,她不会放弃他的爱情…… 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终究事过境迁,她再不是当年的小女孩,不至于天真地相信,两人至今都未变,因为她变了,变成一个不需要依赖男人、不需要找人倾吐就可以活得自在的女强人,而他变了,变得独立自主、变得有能力又有深度,是许多名门淑媛心目中的好男人。 然而,在爱情这块她也变得怯懦、变得多疑、变得害怕失败,她不确定卢歙找上她,是因为遇见多年不见老友的一时心喜、因为dad的托付,还是因为报复她的不告而别? 她根本无从认定,他出现、他死缠烂打,他的所做所为是为了哪个? 他还喜欢她吗? 刘若依失去当年的自信。那时她青春年少、风华正盛,那时她的学业成就让她可以骄傲地在他面前抬头挺胸,如今大学毕业,好成绩并没有为她谋得好前途,今天她甚至离开工作多年的岗位,相较起他这个年轻有为的总经理,她有几分自卑。 「回到过去」太虚幻,它只能是某部电影的名字,无法在生活里实现,她不天真,比谁都明白爱情这东西的不确定性,当初妈咪和dad之间,有婚约、有家庭,还有她这一个共同的血脉在维系,最终还不是走不到美好结局,而她与卢歙之间,有的不过是一句空话呵。 摇头,她不想了。 现实一点、懂事一点吧,二十八岁的女人不该作十八岁的傻梦,她该做的是填写履历表、查查银行存款,而不去妄想一段已经错过的爱恋。 刘若依起身下床,打开衣柜,本想找一套睡衣,却不小心发现挂在边边的高中制服竟然还没丢掉啊,她会留着它,是想企图留下什么吗? 傻气,除了皱纹和斑点,岁月不会在女人身上留下其他东西,不过是一套制服罢了。 她把制服拿出来,想找个纸袋把它们塞进去,丢入垃圾桶,但……却在看见学号时怔了一下,耳边出现年轻的她和不舍的声音-- 「不舍,你的号码在我后面,我赢了。」 「又不是名次,不过是学号,刘比卢笔划少,当然在前面。」 「不管,只要能排在你前面,我就开心。」 「你是笨蛋哦,依依本来就排在不舍前面,你有听过不舍依依的吗?.」 笑了,她站在镜子前面,想着一段段依依和不舍的小故事,等她回过神时,发觉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换上了高中制服。 她在做什么啊?心里明明是取笑自己的,但她还是拿过梳子,把头发在脑后束成马尾,用小小的锻带在上面扎出一个蝴蝶结。完成后,她又笑了,对着镜中的自己。原来啊,她还不算太老…… 突然手机响起,一个惊觉,她没仔细看上面的号码,就接了起来。「喂。」 电话那头的卢歙也吓了一大跳,他没想到电话竟然会接通,听见她声音的那一刻,他怔了下后连忙回神。 「我朋友的女朋友在他准备求婚的时候告诉他,『你是个很好的男人,只是我无法忘记我的初恋情人,对不起,我想回到他身边。』依依,我可不可以请教你,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会对初恋情人特别难忘?」 她想了一下,理智向她分析,此刻她应该把电话挂掉,继续维持不沟通、不见面原则,总有一天,他会对这个游戏腻味,重新回到他自己的轨道里,但她正穿着高中制服、绑着高中马尾,白皙的脖子上,有不舍老爱触碰的北极星,于是……情感主宰了以下的对话。 第二十一章 「不一定,有的女人对初恋情人念念不忘,有的只会对最好的情人念念不忘。多数的女人只要找到最爱的,就会忘记最初的那个,我想,也许你朋友的女朋友认为,最爱她、最疼她、最宠她的那个男人,恰恰是她的初恋男友。」 「那么你对我念念不忘,是因为我是最爱你、最疼你、最宠你的那个男人?还是因为我是你的初恋?」 他问呆了她,换得刘若依两秒钟沉默。 她应该回答:我并没有对你念念不忘。在平时、在她穿上战甲时,她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这句谎话,但现在她除了发呆,还是发呆。 「依依,出来一下好吗?我在你家门口。」 「你……」他怎么会在她家门口?拉开窗帘往下看。果然,他在她家大门前徘徊,他低着头来回走,路灯把他的影子长长地甩在身后。 「不要急着拒绝,因为你不出来的话,我会马上进去,现在已经很晚了,我不希望吵醒周叔和阿姨。」 「卢歙,你不可以……」 「我可以的,十年过去,我已经等得太久,不管你有再好的理由、原因,你都欠我一个答案,今天晚上,请把欠我的还清!」他抬起手臂,看着腕表。「从现在开始计时,一百二十秒内你不出现,我就按门铃。」 他霸气地挂掉电话,而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刘若依站到卢歙面前时,轮到他发傻。 光阴在他们之间迅速浓缩,仿佛她还是当年的依依,他还是那年的不舍,他们都年轻得让人心悸。 像梦境,他小心翼翼往前走,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上她的制服、她的脸颊。 「依依。」两个字,断了下面的句子。 所有拒绝的话凝在喉头,他的表情那么真挚、他的快乐那样坦诚、他对她的爱不隐埋半分,于是下意识地,她喊了他一声「不舍」。 猝不及防,他一把将她抱进怀中,让她靠在他胸口,听着他喘促的心跳声。 「谢谢你愿意出来。」 她在他怀里苦笑。她能不出来吗?在她担心因为他的出现,让自己的家庭掀起波澜时,他已经勇往直前征服了她家的领土,在她还没想好如何把他拒于门外前,他已经用一百二十秒把她逼到他眼前。 斯文的男孩增了几分霸气,她哪里是他的对手?笑是苦的,但心是暖的,因为他的怀抱很温暖,而此刻,他轻拍着她的背,让她安全感满满,那年的感觉像失速的火车,一口气撞上她的心头。 怎么办呢?他这样让她措手不及,至少也该给她编写剧本的时间吧…… 「对不起,我调查了你的事。」 她知道,从他不打算瞒着爸爸和妈咪时,他就没有欺骗她的意图。 「为什么调查?」 「我想知道,这些年来,那个给你支持与力量肩膀的是哪个男人。」 然后他要下战帖,让对方明白,有个更优秀的男人愿意站到依依身边,既然他已经放弃依依和栩栩,请他有点绅士风度,靠边站。 「那个人是爸爸。」 「我知道,那份调查表提供了我很多讯息,包括你是我姊夫女儿的事。」他紧抱着她,不松手,他想这样做已经很久很久。 刘若依只能在他怀中点头。「然后呢?」 「然后我发觉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 「在整个事件里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也没有。」 错的是大姊和姊夫,一个对朋友负义,一个对婚姻不忠贞,而今两人都没有因为当年那个胜利过得更幸福。 「所以?」她把头从他怀中探出,但他很快把她压回去,让她只好贴在他的心脏处,听着里面传来的轻音乐。 「所以就算有惩罚,也不应该落在我们两个头上。」 「然后呢?」 「然后我要完成那个承诺。事实上在这十年间,我们都没有放弃过诺言,除了你,我没和其他女生交往,而你也未曾对其他男人动心。」 「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在一起,有多少人会受到伤害?」 「谁会?」 「我妈咪。」她挣扎着离开他胸口,睁大双眼直视他的眸子。 好吧,他允许她离开二十公分,但他的手随即固定在她的肩上。 「你太小看阿姨,也太小看周叔,周叔的爱早让阿姨忘记恨是什么感觉,对于姊夫,她已不心存芥蒂,或许那年她刚知道我的大姊是谁,震撼太大,一时间无法消化,才会造成后来的车祸事件,但我敢保证,倘若当年周叔在身边,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 「因为幸福的人希望天下太平,希望身边的人和自己一样快乐,只有心存仇恨的人才会希望别人过得不好,阿姨心底已被爱占满,再没有余力去怨恨任何人。」 他没有说错,下午妈咪也是这样对她说的。 「我da……你姊夫呢?他心里怎么想?」 「不承认我姊夫是你dad?你还恨他吗?也许他当年带给你太大的失望,但如果你愿意见他一面,愿意听听他心底的抱歉,你会知道,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要你幸福快乐、要你平安喜乐。他告诉过我,如果可以回到当年,他愿意用全世界去交换一个避免伤害你的机会。」 「他是这样子对你说的?」 「对,如果你愿意见见他,你会明白他有多爱你。」 她没回应,低下头。他的说服力太强,再多讲几句,说不定她真会胡里胡涂对他说:好吧,我们从头来过。 但他不允许她不被说服,没再说下去,反而勾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他。 「依依,请你相信,我和你在一起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只会让爱我们的人更幸福,因为他们比你我更在乎我们的快乐。」 闻言,刘若依却垂下眉睫,她没有他的自信。 卢歙叹息。他明白这是长期抗战的第一役,不能期待全面胜利,好吧,先退回朋友界线,从原点起跑。 于是他松开她的下巴、拉起她的手,轻声说:「我们走吧。」 她下意识想缩回手,但他不允许。「你要带我去哪里,我穿成这样……」 「放心,没有人会看见,只要十步就到了。」 然后他果真低声数起来,一、二、三……十,他来到隔壁门前推开大门,在墙边按下按钮,瞬间,几个大型探照灯同时亮起来。 她看见满园子的花花草草,几百朵小小的茉莉花在墙边盛放,空气中弥漫着甜蜜香气,扶桑花红红的花苞沉睡似地垂下头,树兰在绿色叶子间,露出点点嫩黄,玫瑰花在风中招摇,香水百合、合欢、绣球……多到令人目不暇给的鲜花,令她看见他实现的诺言。 「你……」 「你守诺,照顾刺刺整整十年,我也守诺,给你种一整座花园,依依,这是你的花园。」 「这个房子是你买下来的?」 「嗯。」 「曜林百货……」 「与曜林百货无关。当年你不给我回信、不接电话,我急得像热锅蚂蚁,却因身边没有钱,没办法买机票飞回台湾,我第一次觉得,钱很重要,所以回国时,我约了三个同学到台湾创业,我白天进曜林,晚上和同学一起打拚,我们开创了自己的服饰品牌。 「原本走的是美式风格,针对青少年做的设计,现在多了高级淑女服饰,去年进攻大陆市场,有不错的成绩,今年我们希望创立一个鞋厂,而妳,是我主要的挖角对象。」 所以那天他不是随口说说? 「那里头没有曜林百货的资金?」 「刘若依,你太瞧不起人了,下次见到姊夫时你大可问他,我有没有把在美国念书的生活费和学费全部还给他?」 才五年就还清了学费、创立事业,还能够买下大宅,他果然是个优秀人物。想当年,她老想在成绩上头和他较量,可出了社会,能力见真章,她啊……什么都不是。自卑感顿时在心底升起。 「怎样?」他斜她一眼。 「什么怎样?」 「考不考虑我的挖角?」 「我必须现在回答吗?」 「不必,我可以给你三天考虑。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如果妳肯加入,第一,你可以拥有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权,但却拿不到太高薪水,只有保障的基本底薪;第二,你的工作量会大到吓人,除了设计,统整、行销……每个部分你都要碰;第三,如果鞋厂成功了,你有权利买下其他的股份。」 他承认利用了她的好胜,利用她处处想与他较量的心思,他给她机会,让她可以展现实力与自己齐屑。 听起来很有挑战性,刘若依心动,却不敢马上行动。她需要想的事情太多,决定不可以在这个当头贸然做下。「我会好好考虑的。」 「好,反正你有三天的时间,现在进屋吧。」 「做什么?」 「喝乌龙茶的时间到了。」 听到他的话,她有几分错愕。 看她的表情,卢歙怪模怪样起来。「不会吧,我离开之后你就不喝茶了?」 「现在太晚,喝了茶会睡不着。」她替自己找借口。 「那正好,我们会有一整个晚上的时间说话。」 他不由分说拉她进屋,泡了一大壶冷泡茶,和她窝在同一张沙发上说话。 他问:「你觉得爱情该是牺牲还是占有?」 这次,她没有保持沉默,回答他,「只为对方牺牲的爱情太委屈,若是长期得不到回报,那爱情早晚会消磨殆尽,而占有的爱情太辛苦,就算拚了命顶多能占有对方的财富或肉体,占有不了对方的思想。所以爱情既不是牺牲、也不是占有,我觉得爱情是空间,给对方喘息也放自己安心,只有两个人都心平气和,爱情才不会离散得太快。」 他又问:「二十岁女生和三十岁女人要的男人有什么不同?」 她想了想,回答,「三十岁的女生要的是灿烂张扬、让人嫉妒的爱情,所以她会找最帅的男生,他最好有部可以炫耀的车子,更要时常带着花来接送她上下班,因为她需要别人的妒意来维持一段爱情。 「三十岁的女人想要安定,想被宠爱和迁就,男人不一定要帅,但要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可以使生活稳定,不必开法拉利,但偶尔要在她累得说不出话时,送她回家。 「如果用鞋子做比喻,二十岁的女生要的是别人看见就会眼睛一亮,羡慕到尖叫的鞋子,就算它是不合脚、很伤膝盖的高跟鞋也没关系;三十岁的女人有足够的自信,她不需要靠一双鞋子赢得骄傲,她靠的是脑袋里的东西,所以鞋子要好穿、耐磨、不夹脚。」 听完,接着他又问了许多和爱情有关的问题。他不是拿她当爱情顾问,而是企图问出二十八岁的她想要一段怎样的爱情,然后在明天清晨,开始为他们的爱情做新布局。 卢歙不再送花、送礼物,因为他想当一双好穿、耐磨、不夹脚的鞋子;他不再紧迫盯人,不牺牲、不占有,他给依依空间,也试着让自己安心;他不勉强她做任何不想做的事,他只在她想做的事上面帮忙她、轻轻推上一把。 他出现的时机,永远是在她最累、最需要依靠的情况下,他不送她礼物却送安心,他和她讨论所有事情,给她合宜的建议,然后一点一点,慢慢把她拉进自己的生活里,也悄悄地,把自己塞进她的生活中心。 过了很久以后刘若依才明白,他间的那些问题不是临时起意,也不是随口找话题,他是用它们来做统计分析,试着分析出年近三十的她,需要一个怎样的不舍,然后,改造自己。 终章 六个月了,她进入他的鞋厂,从早忙到晚,不是董事长却做了董事长、经理、设计长的工作,要不是只有两只手,她大概连女工裁缝部分都做了,虽然只读基本底薪,但她忙得很起劲,好像出社会多年来,她现在才真正开始发挥自己的实力。 有时候她会和他较劲,偷偷地把鞋厂和成衣公司的业绩拿来做比较,那感觉和当年与他比成绩很像。 偶尔,她会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喝一杯冷泡茶,喃念着多年前的句子-- 如果我是开水,你是茶叶,那么你的香郁,必须依赖我的无味。 曾经以为香郁已经不复存在,直到他的无味出现,她又有了依赖,有了他的分享可依赖,她的快乐喜悦应运而生;有了他的赞美可依赖,她的自信出现……不知不觉间,独立自主的刘若依又恋上他这依赖。 他不急着逼她去面对白色,却不时告诉她,十几年来dad她的思念。 他说:「姊夫资助了许多贫童,他相信好心会有好报,他对别人的孩子付出爱心,也会有别人对他的女儿尽心。」 他说:「大姊经常看见姊夫抱着你和阿姨的照片偷偷垂泪。」 他说:「姊夫汲汲营营于累积财富,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一心一意地要替你铺路。」 她回答,「我并不希望从dad那里得到什么。」 他点头,「我知道,但是当父亲的总是希望自己为孩子努力。」然后,他笑看着她的眼睛补充一句,「我也是这样的男人。」 无须他刻意提醒,她也明白他是温柔体贴、事事替别人想、负责任、有情有义的好男人,那么对于这样的男人,她是不是该主动一点,把他留在身边? 她不确定,十年是一段很长的隔阂,虽然她看不出他是否变了许多,但光阴总会改变每一个人,父母亲的经验,让她相信爱情是容易变质的。 「吃饭了没?」 一句没有距离的招呼拉出她的笑颜,转头,她看见他手里提着几个纸盒。 「还没有。」刘若依把设计图推到一旁,清理出桌面。 卢歙很聪明,「拾尚」租在「坦艾服饰」楼下,不但往来方便,而且「拾尚」才刚开始营业,未具规模,两家可以因距离近共用一个行销、会计组,节省下不少行政开销。也因为行销是同一组人马,在不断开会讨论下,两边的设计能够相互呼应并且合作。 他把纸盒拿了出来、打开。是自助餐,全是她喜欢的菜,每回一同吃晚餐时,总让她想起那些年,两人在学生餐厅说说笑笑的往事。 卢歙看一眼桌上的红色高跟鞋,款式复古、颜色却亮丽得很,虽有点突兀,却意外地造成市场流行。 「听说这双鞋在大陆那边订单接到手软。」他说。 「没那么严重,不过要多开一条生产线是真的。」她骄傲得很。 「你的前老板一定很后悔接下你的辞职信。」 「不会吧,他对设计部一向不大重视。」 记得这些年来,她能通过的设计稿、能推上生产线的作品,都是被改到不能再改的,有时候,她怀疑自己能够成为设计长,是不是因为她意见不多,并且特别合作。 「谁说的,他透过不少管道想知道我们『拾尚』用了哪个设计师。」 他很聪明,几句话就让她有了满分自信。「那么下次的新鞋发表会,我要在模特儿展示结束后上台。」 「真的假的?」 冬装、冬鞋发表会上,他力邀她在最后和服装设计师一起上台,她拒绝了,那时候她说:「我怕失败。」他懂,几年的职场生涯磨损了她的自信,他没勉强她,却在发表会后将各界的好评列印成册,并附上一张规格化的成绩单给她,他知道,成绩单上面的一百分增强了她的自信心。 他很高兴,经过短短的半年,她恢复了自信。 「真的。我要亲眼看看前老板的悔不当初,到时你会不会上台送花给我?」 「没问题,我不但送花,还会亲自把邀请函送到你前老板手上,上面再附上设计师的照片,名字还要放大、烫金。」 「烫金会不会太俗气?还照片咧,你当是结婚喜帖啊。」 听见喜帖两个字,卢歙眼睛一亮,连忙反问:「我可以吗?」 「可以什么?」她装死。 「可以开始筹备我们的结婚喜帖。」他抓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 刘若依皱起眉头,拉回自己的手,对着他的眼睛认真问:「你真的没有怀疑过我们是否还适合的事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怀疑?」 「我们已经不是当年的小男生、小女生,也许心里的某个点已经不同了。」 「然后呢?」 「一直坚持那个承诺是对的吗?」 卢歙一笑,问:「你怎么会认为,我花十年的时间等待你、寻找你,目的是为了坚持承诺,而不是因为我心里有满满的爱情?」 「爱情?」还在吗?她不懂,自己都不敢确定的事,他怎能这样笃定。 「对,就像你下意识排拒男人的追求一样。」 「这……真的一样吗?」 「当然。在你决定不和我联络的同时,不也间接否决那个承诺,既然如此,你在守护什么、坚持什么?如果不是因为爱情仍然存在,我不认为那些男人当中,没有一个赢过十九岁的不舍。」 他戳破了她始终不敢承认的事实,她不禁犹豫地问:「爱情又如何?有几个人的爱情能够走到最后?就算签下结婚证书,还不是有许多协助办理离婚的律师等着帮他们服务。」 「只因为不确定能不能走到底,你拒绝爱情?我真是生气,当年的我们虽然年纪轻,在面对未来那么多变数时,都没阻止为彼此许诺,刘若依,你怎么会变得那么胆小?」 「不是胆小,我已经三十八岁,禁不起太大的冒险,云霄飞车早不是适合我的游戏。」 「所以呢?所以你永远不碰触爱情,因为爱情太冒险、有太多不确定?所以妳一辈子不结婚,是因为协助打离婚官司的律师永远不会被消灭?你的逻辑真奇怪。 好吧,若照你所说的逻辑发展下去,你不应该工作赚钱,因为你不知道这个工作会不会一路做到底,做到让你领退休金;你不应该学习新知,因为你不知道未来会不会用到它们。」他越说越生气,音调越来越高昂。 「工作赚钱和学习是成就,在当下,我囡它们享受着。」她硬声相抗。 「爱情就不能让你在当下享受吗?和你一起吃饭,我很快乐;和你说话,我很快乐;甚至只是和妳共喝一杯乌龙茶,都让我感觉快乐。依依,你一定要否认我们在一起时所拥有的幸福快乐、自在、享受,才能让自己感到安心?我觉得自己真冤枉,竟然因你的缺乏自信输了。」 她不说话了,静静望住他。 原来她一直在否认啊,否认他对她的好,否认他们在一起时的融洽快乐与爱情有关,否认他们之间除了友谊还存在着其他感情,否认她的心里有着不曾捐弃的爱意…… 「依依,我被你打败了,这六个月来我很辛苦,不是为了把自己塑造成一个适合二十八岁刘若依的男人辛苦,而是我所做的一切,你始终视若无睹。 「我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心急,你还没有做好准备,只要我不断努力下去,你会相信,我不会在爱情里伤害你,结果换来的竟然是你一句,我早已经不是适合你的游戏…… 「我现在才明日,待在美国那段得不到你音讯的日子,不是最辛苦的,最辛苦的是现在我在你身边尽心尽力、倾尽所能,换来的却是你的否认。依依,你真的认为我是强人,可以强悍到任你怎么伤害都无所谓?」 说完这样一大篇,他有些后悔,大概是今天太累了,才会对她失却耐心,是他的错,但他不打算今晚道歉。 摇摇头,他离开座位,但走出办公室时没忘记叮咛她一句,「记得把饭吃完,你的胃禁不起折腾。」 他走了之后,办公室突然变得空荡荡,久违了的孤单感突然抢滩袭击,她被攻得措手不及,蓦地回头,灯火阑珊处已经没有他的身影。 已经很久了,她很少这般满是不安全感过,偌大的办公室里只不过少了他的身影,她开始看见寂寞…… 刘若依低头,见菜肴里有红萝卜,一怔。 以往他会细心地把它们挑到自己的碗中,一面挑一面说:「唉,你这个偏食的家伙,将来怎么教育小孩?」 再看见菜里面有肥肉,肥滋滋的,会让人心脏血管堵塞的那种,想起他老是禁止她吃,却忍不住为了她满足的笑脸,夹菜时把肥肉夹到餐盒中。 他总是迁就她,虽然她不见得正确。 他曾说:「如果有一个人会因为一个人的笑脸而快乐,那么,他一定很爱那个人。」而他热爱她的笑颜。 他不逼迫、不强求,把「没关系」挂在嘴边,还说只要她开心,他乐意说一辈子的没关系……但她否定了他所有的努力。他果然冤枉…… 缓缓叹气,她对着窗户反射出来的自己,轻轻说了一句--「刘若依,你真的很过分。」 收起便当盒,泡了一杯乌龙茶,刘若依脱掉高跟鞋,勾着脚,整个人缩进办公椅里,想着过去、想着未来、想着高中时期、想着过去六个月里,她不能否认他对自己的用心,不能否认自己的胆小。 她自问,如果为了害怕冒险放弃他,若干年后她会不会憎恨自己? 她想了很久,喝下一杯又一杯的茶,想得东方已泛起一丝鱼肚白,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血丝…… 这天清晨,卢歙收到一封简讯-- 不舍:等你不那么生气,可不可以试着帮我,我不想再当胆小鬼,我想试着享受爱情。依依。 于是这天,他没进公司,在家里的电脑桌前,做出一份完整的爱情企划书。 尾声 告别式结束,送走直可卿后,刘若依没有离开,她坐在父亲的书房里,静静地看著书桌上的照片,那是她和妈咪的合照,照片里的她们笑得开朗。 「你小时候很喜欢吃玉米,常常坐在台阶上,像松鼠一样,把整根玉米啃得干干净净。」 「我记得,我会把玉米杆收起来,等你下班回来,向你炫耀。」 现在想想只觉得好笑,这有什么好炫耀的,不过是一根玉米。 刘若依望向父亲。他老了,微霜的鬓发让他少了几分当年的风流潇洒,他充满落寞的双眼,有着深刻的风霜。 「记得我才停好车子,妳就会冲出来,拿着一根被啃光的玉米杆大叫,『dad、dad!』看着妳圆圆的脸上满满的骄傲,我心里总想,瞧,我女儿多厉害,才三岁就会把玉米啃得这么干净,将来她一定会变成农委会主委。」刘奇邦说完,忍不住笑瞇眼。 「后来我跟你要钱买零食时,你说我会变成经济部长的。」 「对啊,妳都不知道自己数钞票时,神情有多专注。」 「dad,在你眼中,我是全世界最好的,对吧。」 「对,没有人可以比得上妳。」 「既然这样,你怎么舍得丢掉我?」 「对不起,我一直被灌输自己是独生子,必须担起传宗接代责任的观念,所以才会年纪轻轻就娶了妳妈咪,因我想生很多小孩,没想到天不从人愿。 「可卿肚子里的孩子带给我很大希望,我贪心,以为自己可以用钱留下妳,没想到幼庭宁愿辛苦也不愿意放弃妳,而妳更是用一种让人震撼的态度,而且我不得不做出选择。 「我对不起幼庭更对不起妳,我想,老天用一种公平的方式补偿了妳和幼庭,也惩罚了我和可卿。」 「你爱过妈咪吗?」 「不爱怎么会结婚?」 「爱了怎么舍得放弃?」 「大错已经铸成,就算不放弃,我还是对不起幼庭。若依,不要因为dad对爱情的不坚定而怀疑天底下所有男人,世界上有许多男人愿意倾尽所有,守护妻子、守护家庭,就像妳现在的父亲那样。」 「是啊。」刘若依点头同意。「我很爱他。」 「周宇节的确值得妳爱。虽然我心里很嫉妒,但我必须感激他,感激他代替我照顾妳、疼惜妳,感激他陪着妳和幼庭走过那段艰辛。若依,可不可以告诉dad,妳妈咪出车祸那天,为什么妳没想到打电话,向我求助?」 「那个时候我很恨你,如果你不是那样宠我,或许我不会恨得那样深。dad,你真正该感激爸爸的是,因为他的教导,让我不对人性失望,让我相信仇恨于人生无意义,也让我学会宽看。」 「周宇节是个值得佩服的男人,我比不上他,他是个成功的父亲。」 直到这刻,她才明白,自己是真正放下了。 刘若依笑着说:「是啊,能够当他的女儿很幸运,不过我也很高兴,曾经是您的女儿。」那些年,dad对她的爱,她没忘记过。 「曾经?意思是……以后不再是我的女儿?」他的眉头皱苦了。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奇邦苦苦一笑,坐到女儿身边,轻轻揽过她的肩膀。「我明白,是dad做得不够好。」 她以为很难跨过的鸿沟竟然轻轻地,让她一跃而过。 转开话题,她不再想过去。「dad,有空我帮你染头发好不好?等你又变成大帅哥,我陪你去寻找人生第二春!」 奇邦一笑,眼底闪过晶莹,心底满是骄傲。他的女儿,这是他的女儿啊…… 门口传来两声敲打,卢歙拿着厚厚的牛皮纸袋走进来。 奇邦松开女儿,问他说:「你爸妈还好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是人生至恸。 「还好,大姊生病已经很长一段时间,爸妈早就料想到了。」 「是啊,离开对可卿而言才是解脱。」 卢歙把牛皮纸袋交到他手中,他则转手递给女儿。 「dad,这是?」 「我知道,妳已经透过阿歙告诉我,妳不要我的东西,我很自私,弥补妳和幼庭后我才能得到快乐,所以请妳不要拒绝让我快乐,除非妳仍然对我感到愤怒。」 里面有曜林百货四成的股票基金和保险、三栋房子和上亿存款,不是他全部财产,但也过半。 看着父亲的恳切表情,她拒绝不了,松开眉头,故作轻松道:「我知道了,你是在买一个机会,dad,你真是奸商,我爸爸怎么赢得了你?」 奇邦和卢歙互视一眼,都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刘若依笑弯眉头说:「我爸爸已经约好,由他在婚礼上牵着我走过红毯,可是现在……dad,你给了这么多的嫁妆,不让你陪我走红毯好像有点过分,算了,反正我爸还有翔关可以牵,这机会就留给dad了。」 婚礼?卢歙惊喜地望向她。 看着他的傻样,谁会相信他是今年刚荣登「最具影响力领导人年度排行榜」的新秀?刘若依不禁笑了,横他一眼,问:「你那个表情是不想娶吗?好啊,dad,把嫁妆收回去。」 「不准!」卢歙说。 「不可以!」奇邦也出了声。 看着两人,她调皮大笑。今年的夏天,真美……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