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兰戒的荣耀》 0001 霜至1 弗雷尔卓德·多绸镇 吟游离开多绸的时候是白昼,从洛克法回来的时候,这里依旧是白昼。 “你们这几只蠢二哈,才吃了鱼干儿又想偷懒!” 他坐在车头,驱使着那几只不听话的弗雷尔卓德雪橇犬,身上裹着一层比雪橇犬绒毛更厚的棉衣,洛克法实在是太冷了! 多绸紧邻洛克法,而洛克法半岛位于弗雷尔卓德最为蛮荒的极西地域当中,即使在整个广阔辽远的符文之地内,洛克法半岛也依旧是最寒冷的地方之一。在那里,怒火是唯一一种能让冻僵骨头变暖的火焰,血液是唯一一种能够自由流动的液体。 吟游庆幸自己终于回到这“温暖”而“祥和”的港口——相比于洛克法那个野蛮而荒芜的地域,多绸确实算是温暖祥和了。洛克法有位在整个符文之地都鼎鼎有名的人物能够证明这一点,他曾说:当你们见到自己的祖先时,别忘了告诉他们,是奥拉夫送你们上去的。 气候似乎越来越恶劣了。吟游皱着眉,他这一趟来回足足有半个月,可这天依旧是白昼,他记得自己离去以前是十二天一昼的。 一排排黑黢黢的狼船连环锁扣在港口四周,即使被亘古不化的寒冰所覆盖,也掩饰不住里面所散发的铁血气息,它们是历史的印记,历经时间的磨砺,已经和多绸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了。 多绸的行人似乎比以往更多了,除了那些常年杵在街头叫卖的走贩和终日聚于酒馆喧闹的糙汉们,街头巷尾还多了一些不属于此地的影子。他们穿着精致华贵的锦衣,提着价值不菲的利器,顶着不属于这偏远地域的时髦发型,带着一股奔波万里的风尘气息和高傲气质,让原本只有风雪呼啸声的多绸喧闹起来。 酒馆里有汉子瞅见这个阳光挺拔的小伙子,大大咧咧地打趣道:“吟游,又去洛克法勾搭那些老娘们儿了?来跟叔几个说说洛克法的娘们儿咋样?那屁股是糙是嫩啊?” 吟游转头笑骂道:“老娘们儿没见着,小姑娘倒是给我抛了好多媚眼儿呢!” 没管吟游说的是真是假,那汉子们羡慕得直跺脚,纷纷骂道:“这臭小子就是仗着比咱们年轻了几十岁,要知道咱当年也是多绸首尾一枝花,什么小姑娘大美人儿的没见过没睡过……”卖酒的铺子中隐隐飘出一股子酸味儿。 吟游对这些糙话早已见怪不怪,这些吃饱撑的汉子一没事儿就爱聚在这大小茶楼酒肆中,用朦朦胧胧的醉眼肆无忌惮瞟着街上来往女性,甭管是丑是美,是老娘们儿还是小姑娘,是本地人还是外来客,他们总能品头论足好一阵功夫,直到错过了点儿,被家里气势汹汹的母老虎给揪着耳朵拎回家。 他笑了笑,洛克法哪儿来什么小姑娘,如他们所说,还真只能称之为娘们儿。于是摇摇头催促几声,加快了二哈的步伐,“快点儿!回去给你们吃好的!”几条狗一听,顿时更傻了,撒出了身的气力,不过一会儿,便到了铁匠炉。 吟游近二十载的岁月中,几乎是关于这间铁匠铺和那站在门口打铁汉子的记忆,至于他究竟是哪儿的人,没有人知道,唯一的线索是记忆中那颗蔚蓝色球体。 “大叔,我回来啦!”吟游跳下车,将几条狗栓在一旁的灯柱上,破开嗓子大喊一声,想要捞到点儿好处。 站在门口的汉子眼角有一道狰狞疤痕,他面容黝黑,身高不过五尺余,臂膀上的衣服隐隐显露出一股子肌肉的线条,那是力量的象征,是那些终日在酒肆中酗酒的糙汉们不能比的,那些醉鬼看似五大三粗,实则浑身肌肉就像一坨坨浸湿水的棉花,疲软无力。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养育吟游近二十年的打铁大叔,至始至终都戴着一副不伦不类的手套,与其说是手套,不如说是缠着一块白布,除开大拇指,他的其他四根手指都被并裹在一起。多绸从未有人见过这位铁匠面部以下的裸露补位——他除了将手裹住,其他部位也常年裹得严严实实,还好多绸没有春夏秋冬四季变迁的说法,不然吟游还真为他夏季的打扮而发愁。别说其他人,就连与其朝夕相处近二十年的吟游也没见过,似乎这个面容黝黑的汉子整整二十年没有换过衣服。 更让他感到疑惑的是,这位大叔打了二十年铁,自己却似乎从未见过他与谁有过买卖——那些个铁矿石似乎进了他那炉子就从未再出来过,难道被他给偷偷摸摸吃了? 这个在吟游看来打了一辈子铁的大叔此刻正拿着一把巨大铁锤,“铛铛铛”地砸在铁砧上,火花在吟游脸旁疾速飞溅,继而飞快冷却,化作星星点点的黑色颗粒物沉入雪地之中,足足砸了三五十下,他才瞥过眼瞧了吟游一眼。 “大叔,吟某人不负嘱托,圆满完成任务!”吟游站直了身子,有模有样地给汉子行了个礼。 “噗嗤,”旁边忽响起女孩儿的清脆笑声,“吟游你不就是去运了车货嘛?干嘛说得这么让人热血沸腾?” 冬至此时十六七岁,正是少女亭亭玉立的时候,北方严酷恶劣的气候并没有将她摧残如其他女孩般粗犷,相反,她柔美的面孔上永远绽放有两朵可爱的小酒窝,她欢快地蹦到吟游身旁,明眸细细打量着男孩儿:“吟游,洛克法好玩吗?” 吟游眉开眼笑,他取下头顶的毡帽,将其盖在了冬至头上,然后用一个自认很帅气的姿势抹了把头发,道:“这洛克法啊,说来还真有些意思……” 冬至搬弄了一番那巨大的毡帽,让它不至于遮住自己的眼睛,然后抱住吟游手臂雀跃道:“快给我说说,快给我说说!” 吟游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大侃特侃一番,眼角却忽地瞥到一旁客栈的老板娘正双手叉腰,狠狠地瞪着他,顿时焉了下去。 “你个小兔崽子刚回来就祸害我家冬至,”老板娘挽起袖子,提起一把扫帚,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看老娘今天不收拾你!” 吟游脸一苦,委屈地瞧了眼冬至,却见冬至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不由叹了口气,转身便跑,不想一回头却撞了个结实。 一只巨大而有力的手按在他头上,将他缓缓推了开来。 吟游揉了揉撞得生疼的额头,定睛一看,眼前是一整块儿黑黢黢冷冰冰的金属,刚才他的脑袋,便是撞在这上面了。他缓缓仰起脖子,这是个高达两米的大块头。此时大块头正用一只大手按住他的脑袋,低头冷冷地盯着他。 “啊,不好意思啊——大……大叔!”他憋了半天,生生将那大块头三个字咽了下去,因为他看见这人另一只手中正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狼牙棒,上面一根根尖利雪白的“牙”正往外吐着寒气,吟游暗中比划了一下,嗯,比自己大腿还粗。 他弯下腰,像条滑溜的泥鳅从大汉手下溜出去,退了两步,才发现他身后还站着一队人,那队人一言不发,个个身披铁甲,头戴钢盔,手持重器,排列得整整齐齐,虽冷酷无言,却隐约散发出一股子铁血的味道,这味道他闻到过,在那港口边冰封的狼船上。 “唉呀!各位大爷,快请,快里边请!”吟游夸张的弯下身子,用那长长衣摆扫了扫门前积雪,谄媚道:“咱们同福客栈,欢迎各位大爷!” 那大块头连头都没动,只是挪了挪眼珠子,盯了他一眼,然后大踏步进了客栈。 吟游松了口气,太他娘吓人了,一回头却见冬至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吟游,同福客栈什么时候跟你成咱们了?” 吟游乐呵呵道:“等我娶了你,不就是咱们了吗?”他说这话的时候紧紧地盯着老板娘,生怕这母夜叉又拿着扫帚来收拾他,却不料老板娘压根没有理会自己,她正面色惨白地盯着那行人留在客栈外的车,额头渗出一丝丝冷汗。 吟游瞧着冬至羞怯地跑进屋子,走过去在老板娘眼前晃了晃,“老板娘?老板娘!” 老板娘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神色透露出掩饰不住的恐慌。 “我说老板娘,就算我要娶冬至为妻你也不必这么激动吧?”吟游隔着老远一段距离,大大咧咧道:“没办法,像冬至这么温柔可爱的女孩,只有我多绸第一美男吟游才能配得上……” 他说了半天,不料老板娘依旧紧紧地盯着那车,不由心生疑惑,只见那车周身覆满坚铁,车前正拴着五匹冰原狼。 好家伙!吟游吃了一惊,这冰原狼可不比他那几条好吃懒做的蠢狗,它们性情凶残嗜血,属群居,向来是数十只恶狼一起扑杀猎物,声势浩大的狼群令冰原上所有生物闻风丧胆,无论是经验老到的猎人还是冰原上的霸主北极熊,没有谁敢轻易招惹这些狠角色。然而就是如此凶残的一个物种,却被人用来拉车——对付一只或者几只冰原狼或许并不成问题,但要知道,它们属群居。 那车头有一个碗口大小的金属标志,由两把斧头组成,两面锋利的锋刃朝向两边,在吟游看来,谈不上美感,更有些粗鲁,他想要走近些观察那几匹恶狼,却被一阵凶狠呲牙给止住了脚步。 “老板娘,这标志什么意思啊?” 老板娘回过神来,她咽了口唾沫,惊恐眸子瞧了瞧吟游,半晌才张开嘴,吐出几个字眼儿:“诺克萨斯。” 0003 霜至3 弗雷尔卓德·多绸以东 寒风夹杂着冰渣,“哗哗”地刮在那冰雕般的树干上,不久前那铺天盖地的风暴显得很温和,没有一丝一毫的狂暴因子,没有摧毁任何与多绸有关的人或物。它静悄悄地来到多绸,不一会儿,又静悄悄地离去了,在离去前,它赠与了多绸最后的礼物,让这片被符文之地近乎遗忘的地域,变得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即使已经远离多绸,远离了那风暴的中心,四周依旧充斥着一股寒意,所有物体,都覆盖着一层层坚硬的冰,变得僵硬。冰封的雪松被风一刮,摇曳下几颗细小坚硬的冰渣,砸在吟游眼皮子上,导致他面部僵硬的肌肉剧烈颤动了一番,然后缓缓睁开了眼。 他瞳孔中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脑子里还萦绕着那潮水般的风暴,和冬至最后的音容笑貌。一颗冰渣再次砸在他脸上,他咧了咧嘴,侧过头去,看见了一个着蓝灰色斗篷的身影,那身影正对着他,头部被宽大的兜帽遮挡,只显露出一抹黢黑的阴影,这该是来自地狱的勾魂使者。 “地狱原来也与多绸一个模样。”他扭过头,不愿去想女孩那双清澈灵动的眸子,什么青春红粉,终归是化作了一抹黄土。 “这不是地狱,”贾克斯掀开兜帽,取下面具,露出一张中年人的面孔,那眼角有一道狰狞的疤,“地狱远远没有世人即将要面临的东西可怕。” 吟游眯着眼,脑子还有些眩晕,导致他看一切事物都附带着一个影子,但他还是认了出来,“大叔,你也死了啊……”他丧气地在雪地上翻了个身,“没想到大叔你生前不在乎自己的相貌,死后倒还用面具遮挡那条疤,莫非……这地府也是一个看脸的世界?” 吟游翻过身来,趴在那雪地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好像是接受了现实,终于将脸埋在那厚厚的积雪里,无声地抽搐起来。今后大概再不会有那么一个女孩拉着他的手臂,缠着要他给自己讲多绸以外的故事了。 贾克斯沉默地杵在一旁,好一会儿,他看了看那天,天色一丝丝沉了下来,那一轮耀眼的太阳开始变得昏黄、沉暮,这场旷日持久的白昼终于是要结束了。 “生者已逝,余下的人还要继续前行,”贾克斯默视着大山的另外一面,在遥远的那个方向是瓦洛兰大陆的中部,“符文之地不是一个适合追忆地方。” “大叔,”吟游忽然盯向了他,被冰雪冻僵的嘴唇显得有些苍白,“您是英雄吗?” 贾克斯低垂着眼帘,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一脚踢灭了那火堆,道:“白昼就快湮灭了,快赶路吧。” “你说人死了,还能复生吗?”吟游紧盯着他的眼睛,盯着他眼角的那一块疤,轻声问道:“能吗?” “死了便是死了,但只要她还活在你脑子里,便算是死而复生了。” “胡说!”吟游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整个身子瘫了下来,眼中已经不复昨日的飞扬神采,“偌大一个符文之地,偌大一个魔法世界,怎么会连复活都办不到?你胡说!你骗我!” 贾克斯瞧着面前这个癫狂的年轻人,皱了皱眉,“你这副模样,即使有,你也办不到。” 吟游猛一顿,他连滚带爬地挪到贾克斯身边,一把抱住了他的脚,“大叔,大叔,有什么办法,大叔您告诉我吧!” 贾克斯暗自叹了口气,“是啊,偌大一个符文之地,偌大一个魔法世界,怎么能没有些奇离古怪,超越生死的东西呢?” “据我所知,这世上有三种途径能让人起死回生,一是守护天使,二是时光守护者。守护天使是传说中穿在身上能够让人死而复生的神器,在符文之地古老而悠久的历史中,每次出现都掀起了无数的腥风血雨;而时光守护者,是一名古老的英雄,传说他自身便拥有永生,更掌控有时间的奥秘,而他的天赋,名为时光倒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若想找到他,可比登天还难,因为他的一生,都穿梭在过去,和未来之中。” “那第三种途径又是什么?” “第三种途径,”贾克斯的目光明灭不定,他缓缓道:“那是一种湮灭已久的符文,重生。” 吟游垂着头,他刚看到希望的曙光,而那曙光却如昙花乍现,这些东西,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过遥远了,他蠕动着嘴,“天赋符文是什么?” 贾克斯瞥了他一眼,“符文之地的每一名英雄,都拥有属于自己的天赋,天赋是与生俱来的,是不可复制的,也是无可传承的,但通俗来说,天赋是一种能力,是一种招式,是一种……技能。他们有的能够操控火元素,顷刻间将一个城镇燃起滔天大火;有的能够将自己一分为二,二分为四……而时光守护者的天赋,便能够让人起死回生。” 吟游盯着眼前这个不算魁梧的中年汉子,打自己记事起,他便养育着自己,照顾着自己,虽然自己一直叫他大叔,但实际上,他一直充当着自己的父亲,近二十年了,这个黝黑的铁匠汉子从未离开过多绸半步,他是什么人?吟游动了动嘴,突兀地冒出一句,“那您呢?您的天赋又是什么?” 贾克斯没有理会他,他自顾自地说道:“而符文,是世界存在的本质,世界符文才是它的称,符文之地,大概也是这般来的。这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世人都知道它的名头,但谁也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除了那位不见其首也不见其尾的符文法师。” 贾克斯静静地看着吟游,他知道,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会击溃面前这个年轻人的心理防线,他给了他一丝希望的曙光,又在片刻之后,将那丝仅存地希望,用最残酷的现实给他击溃。自己本可以不说真话,以此来拯救一个年轻的意志,但他不能,他瞧了瞧自己的双手,上面仿佛沾满了鲜血。 吟游垂着头,兀自沉浸在二十年生涯一朝倾毁的悲伤之中,他的眼睛好像聚不了焦,无端地在虚空中游移、飘浮。突然,他的目光好像聚到了某一个点上,由此找到了消散的灵魂,继而深吸口气,从雪地上站了起来,长时间与冰雪的接触让他下半身有些僵麻,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积雪,然后抬起头,瞧了眼贾克斯,道:“大叔,咱们赶路吧。” 贾克斯有些发愣,好一会儿,他才把兜帽翻下来,将自己的脸给遮挡住,无声无息地迈开了步,只是在那兜帽底下的阴影当中,缓缓勾勒出了一抹微笑。 身后是愈来愈远的多绸,那里早已殆尽生机,而身前,则是随着太阳落下,而浮现出来的幽幽前路。 0004 长夜中的深火1 弗雷尔卓德·冻疆 须卜猹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宏伟无边的巨石长城,随即翻身上马,双腿紧紧一夹,浑身披着一层棕色长毛的骏马立时四蹄交错。 “这次恐怕要再深入两里了。”须卜鹳跳下马踢散面前雪迹,暴露出下面僵硬干冷的狍子粪便,深陷的眼窝子在眉头蹙舒间散发出警惕光芒,“近十里已经被我们吃穷了。” 须卜猹环首四顾,茫茫冰原上除了呼啸风声与滚滚大雪外再见不着其他印记,就连身后高达数百尺的巨大城墙也被雪遮住了身影,只依稀瞧得见一抹灰黑,“那就再深入两里!” 须卜鹳面色有些苍白,本就削瘦的身板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有些喘不过气来,“可……” “鹳!”须卜猹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想因为自己的懦弱而让部族战士们挨饿吗?”他瞥了一眼身后精壮彪悍的游骑兵,声音提高了几分,“再深入两里!” 在深入两里,捕获到足够的猎物,他所能统领的人马便是两倍于此,须卜猹眯了眯眼,紧了紧手中弯刀——前提是他们得活着回去。 “我须卜猹自打学会站着撒尿起便持刀见血,潦倒的平民、糜腐的贵族、凛冬之爪的战士……我这一生见过太多的生生死死,十五年前与阿瓦罗萨那最后一战,我以一己之力割下了十一只左耳,那些死人被割耳朵的时候可不会皱一下眉头,那冰凉刺骨的弯刀落在我背上的时候我也没有皱一下眉头!”须卜猹反手笨拙地指着后背,那里有一条可怖的疤,每一个凛冬之爪战士都极其渴望和羡慕的疤,在十数年间已经被须卜猹向那些新兵蛋子炫耀了无数遍。 “死亡对于我来说如家常便饭,因为凛冬之爪在弗雷尔卓德向来代表死亡——我们既是死亡,那还会怕什么呢?怕这几千年前的可笑传说?”须卜猹哈哈大笑,“编造这些故事的人如今恐怕连骨头渣子都不知被冻在哪儿了!” “那我们不如南下劫掠阿瓦罗萨……”须卜鹳望向前方那茫茫无尽地冰原,心底涌出一股浓浓不安,他总认为这片从未有人涉足过的冰原,要比南方制式精良的阿瓦罗萨要更加可怕。 “鹳,”须卜猹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如果你想退缩,那大可以夹紧尾巴,躲回长城里去,长城会保护你的。” 身后战士们传来一股哄笑,须卜猹面上有了笑意,转过身去,“凛冬之爪的战士们,”他扯开嗓子,嘶哑声音在辽阔冰原上飘荡,“你们是愿意就此懦弱退却饿着肚子回到部族受人耻笑,还是愿意拨开雪霾一往无前然后凯旋扬威?” “一往无前!”小队人马昂起了胸膛,手中兵器叮当作响,“凯旋扬威!凯旋扬威!” “很好,再深入两里!”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大陆的一块边角已经是他们所能抵达的极限,充斥着魔法与硝烟的符文之地显然不是一个适合旅游散心的好地方,很多人即使穷极一生,也望不到弗雷尔卓德的边,更遑论整个瓦洛兰大陆,整个符文之地,以及那所谓的天涯海角。 符文之地现今流传最广的通用地图上有三处禁地,东南隅死亡之海中的暗影岛,最南端恕瑞玛大陆的虚空之地以及这最北端弗雷尔卓德的长城以北,这三处地方,生人勿进。所以在地图上,长城已经是北方极点了,跨过这一不似人力所筑的古老建筑,后方那无边无际的一片冰原,便是冻疆。 弗雷尔卓德流传着这样一句古话:自长城以北,只有三种东西,冻土、寒冷,与死亡。 须卜鹳垂下眼帘,默不作声地驱着马,只是在不经意间放缓了速度,慢慢落到队伍最后面,一双隐藏在深陷眼窝中的眼珠子警惕四顾,这在其他人看来,当然是滑稽可笑的,不少人都毫不掩饰对他的鄙夷与唾弃,须卜鹳微垂着头,面子终究有些挂不太住,但他知道掉面子总没有这冻疆流传千年的故事要来的可怕。 须卜猹参与过十五年前那一场大战,所以他在族里得意了十五年,以至于肆无忌惮到蔑视这长城以北,但他不会。他驻守长城近二十年,极少参与部族的掠夺之战,这让他看起来似乎比其他经常外出掠夺的族人们要矮了一头,就连他自己也经常不忿,为什么他们能够南下扬名立万,而自己只能成日杵在那长城顶上,与这万古无波的莽莽冰原干瞪眼?凛冬之爪的敌人来自南方,部族为什么还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来驻守这年不拉屎的长城?就因为那道听途说数千年的鬼怪传说? 须卜鹳现在知道为什么了,他的直觉一向很准,从猹下令再深入两里起,他便一直心神不宁,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那么两只眼皮同时跳代表什么?须卜鹳寒毛竖起,他惶惶地瞥了瞥四周,如果除却漫天的风雪呼啸声,这片冰原应该会显得很静谧,竖起耳朵,或许会在那静谧中听见一丝丝轻微细密的喘息,在那阻碍视野的大雪后方,应该有一双双深邃黢黑的眼珠子在紧紧盯着自己一行人……须卜鹳深深咽了口唾沫,紧了紧生冷刀柄,他愈发笃定自己的臆想——有什么不怀好意的东西,正在静静注视着自己。 两里路途对于这莽莽冰原来说不算长,但对于顶着风雪前行的一行人来说却绝对不算短,须卜鹳察觉胯下马儿已经渐渐走不动了,任他那裹着厚重熊皮手套的手怎么拍打,都迈不开蹄子,他翻下马轻抚着它的脖子,将其安抚下来,“马已经走不动了,那猎物想必也不敢再往前了。” 须卜猹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但看了看身下疲乏的马儿,暂时算是同意了,他一招手,“好了,就这条线吧,鹰,你去前面探探路,麝,你和鼬各带一人朝两边去——祝你们满载而归!” “不!”须卜鹳忧心道:“不能分散——” 须卜猹终于不耐烦起来,语气中带着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睥睨,“那你是准备在这儿逗留十天半个月再返程?” “我们若是分开……”须卜鹳紧张四顾,心中不详愈来愈浓郁,“那它们定会趁虚而入……” “他们?”须卜猹冷冷笑道:“我们这支队伍最大的威胁不是‘他们’,而是‘你’,我只要将你牢牢看住,那我们就安了!” 须卜鹳紧抿着嘴不再说话,劝诫无效,他知道只能自己保护自己了,马儿忽地打了个响鼻,四蹄搅动起来,似乎连它都感受到了来自冰天雪地的深深恶意,须卜鹳看向它的眼睛,它也看向自己,琥珀般深邃的眸子里透露出只有一人一马才懂的恐惧,似乎只有这匹马,才深信自己的警告。 须卜鹳紧紧依偎着马儿,却忽地寒毛炸起,猛地盯住一处位置,色厉内荏地吼道:“谁!”黑铁铸造的弯刀顷刻出鞘,以最警惕和严密的姿势环在身前,“出来!” 须卜猹眯着眼瞧那模糊黑影一步步穿过大雪,自己人,他狠狠瞪了鹳一眼,“鼬,有什么发现吗?” 鼬面色有些古怪,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对,“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马儿踏上一处遮挡视野的斜坡,看不见前方光景,须卜鹳心中愈发感到恐惧,斜坡后面似乎有什么勾魂夺魄的鬼魅正一丝丝将他们诱入陷阱…… “究竟是……”须卜猹不满地看向鼬,鼬却道:“您自己上去看看,”他指着坡顶,语气有些莫名其妙,“我有些……难以形容……” 猹驱马快步窜了上去,坡顶下是一个方圆上十米的大坑,坑中积满了雪,白皑皑的,除此外什么也没有,他鼻子中吐出一股怒气,“鼬,你是叫我来看雪景吗!” 鼬爬上坡顶,瞥了眼大坑,又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使劲挤压着眼球,这才发现,那大坑中确乎是空空如也。于是匆忙环顾四周,地上有自己临走前插上的一根细枝——的确没有走错。 鼬浑身汗毛乍起,他发疯般冲下大坑,双手在雪中翻刨着,“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啊!” “鼠……鼠!”鼬像是想起了什么,脖子像是发条一般四处扭动,“别开玩笑了!快出来!” “你在搞什么鬼?”须卜猹眉头一拧,“大雪把你的脑子冻坏了吗?” 鼬连滚带爬地来到须卜猹身边,反手指着身后,语气中带着说不尽地恐慌:“刚才,刚才这儿明明有一地的尸体,猎物的尸体!现在却不见了——连鼠也跟着一起不见了!” “你确定不是……你记错了?”须卜猹犹疑地瞪着鼬,“这个玩笑可不太好笑……”然而随即他便闭上了嘴,须卜鹳缓步走下大坑,弯刀轻轻拨开雪层,挑出一把同样冰冷黢黑的弯刀——那是属于鼠的刀子。 “我早说过……”须卜鹳眸中尽是惊恐,嘴唇不知是因寒冷还是恐惧而剧烈哆嗦:“早说过……” 远处蓦地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短促惨叫,,惨叫不过一瞬便戛然而止,似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捏碎了喉管。 大雪笼罩的前方依稀浮现出一缕漆黑,两道模糊黑影一步一顿地朝三人走来,须卜猹松了口气,他狠狠瞪了鼬一眼,然后怒气冲冲地朝黑影走去,“下次再开这种玩笑我一定会把你们关在长城外!” 鼬已经吓破了胆,他瑟瑟地缩在地上,没了一个凛冬之爪野人所该拥有的野蛮与凶戾,倒像是一个被父母遗弃在冰天雪地中的孤苦孩子。须卜鹳牙关有些发抖,他一言不发,跌跌撞撞地爬上马背,疯狂抽打着马儿,那马如获大赦,发出一声惊惶嘶鸣,蹄子奋力踏入雪中,亡命般往长城逃窜。 须卜猹猛地顿住脚步,没工夫去咒骂属下的胆怯与懦弱,他的眼睛现在正死死盯着前方,心脏被庞大恐惧缠蚀,面皮化作死人般的乌青。 大雪弥漫四周,在离他不过五七丈的地方,悄然浮现出无数僵硬机械的漆黑影子。 0005 长夜中的深火2 弗雷尔卓德·冻疆 杀人的风携着杀人的冰,透露出令人胆寒的死亡气息,摧山裂石的风刃在冻土上划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割痕,割痕穿透冰层,依稀可以见到下面的乌黑土石。 锋利冰刺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砸在奥拉夫盔帽上,肩头铠甲上,裸露臂膀上,却犹如溅入油锅的水滴,纷纷脆弱不堪地溅散开来,这杀人风划破了冰层,甚至刺透了岩土,却没能在奥拉夫身上留下哪怕一丝淡淡的印记。 奥拉夫兀自站在这片毫无生机的冰雕森林里,谨慎四顾。这片森林在长城以北,在茫茫冰疆上横亘着,虽然从没有其他人跨过长城,但这座瑰丽奇诡的冰雕森林却是众所周知的。若是有观光客能够活着来到冰雕森林,那他多半会觉得符文之地所谓的“十大美景”“十大奇景”实在是太逊了。无数棵若干年前高达百米的参天巨树被万古不化的坚冰裹覆着,化成一座座绽放银色光芒的璀璨雕塑,巨树也不知被冰雪冻结了多少年,却并没有被蒙蔽色泽,透过近乎透明的坚冰能够清晰瞧见那黑褐色的树干以及深绿色的树叶,若是爬的够高,甚至还能瞧见那绿叶上面清晰的脉络,以及脉络上展翅欲翔的蝉蛾,一如若干年前它们生机盎然的时候。 冻疆常年充斥着冰雪的呼啸,然而当奥拉夫一脚踏进这座银装素裹的森林时,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四周静得出奇,只剩下他沉重的脚步,脚踏在冰层上,发出令人悚然的“呲呲”声,他低头瞧了瞧,那不知有多厚的冰层中,有一具黑黢黢的尸体,那尸体的头颅没有毛发,只是黑黢黢、光溜溜的,也不像是被火烧过,似乎原来就这幅模样,也不知是何生物,或许早已灭绝,消失于符文之地,或许便是因为若干年前的这场死亡凛冬。奥拉夫可以想象那凛冬似一座夜深人静时猛然喷发的火山,漫天岩浆将这片地域所沉睡的一切事物葬送,为它们送来一场银装盛典,再带走所有生命,将它们化为一座巨大的冰雕群。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谲的气息,他眉头皱了皱,却忽然瞥向前方,蹄子在冰面上敲击,清脆声回响在莽莽森林,死一般的寂静被它打破,那是一只狍子,狍子从一颗巨树后慢悠悠地露出侧身,淡黄色皮毛在冰雪中散发出温暖视感,它低着头,在冰面树根轻轻嗅着,漆黑眸子一眨不眨,温和驯良。 奥拉夫散漫地摸向腰间,那狍子便双耳一动,猛抬起头,似是感受到了危机,四蹄张惶窜动,向远处逃窜。奥拉夫只待它跑到视野尽头,才施手放出一柄斧子,斧子似长了眼,疾速盘旋中避开了紧密树丛,从缝隙间穿了过去,精准地咬中狍子。 他缓步靠近狍子,嘴角咧起一丝狞笑。狍子并没有毙命,只是侧倒在地不断抽搐,胸腹起伏间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奥拉夫一只手揪住它的耳朵,将它从地上扯了起来,瞳孔却猛然一缩,嘴角笑意缓缓凝固。 狍子一只清澈明亮的眸子静静盯着他,一眨不眨——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早已随半张脸一起腐烂,恶臭扑进他的鼻腔,带着浓烈的腐臭味道和死亡气息。狍子冰冷而僵硬,好像它早已躺在这里而不是刚刚才充满生气地奔跑过,奥拉夫眯了眯眼,一把捏碎了它的脑袋。 他扭头瞥向身旁,一只雪白的鸟坠落在地,在冰层上猛烈撞击,折断了脖子,这只弗雷尔卓德独有的冬信鸟,可以忍受绝大部分生物不能忍受的寒冷,却在穿过长城后一会儿工夫,就一命呜呼了。奥拉夫捡起那只鸟,捏碎上面凝结的冰霜,取下腿部的信,不耐烦地自言自语道:“这婆娘又有什么破事儿?”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走出冰雕森林的时候,冰层下那具原本面朝地下的尸体,开始僵硬地转动脖子,最后竟将那颗黑黢黢的古怪头颅给活生生拧了过来,黑洞洞的眼窝子死死盯着他的背影。 弗雷尔卓德·凛冬之爪部落 奥拉夫行走在部落的栖息之地,周围那些战士看见了他,都微微弯下身子,向他行了一个礼。不可否认,凛冬之爪的族人们都是一些凶残嗜血的躁动份子,但除却他们骨子里天生的原始野蛮,还有对强者的崇拜。 这个野蛮的部族面对的是一场旷日持久、毫无希望与胜算的对抗自然与元素之力的战斗,弗雷尔卓德恶劣的自然环境迫使他们南下,劫掠阿瓦罗萨、德玛西亚,甚至是诺克萨斯。起初,他们是为了生存而战斗,但直到后来,他们发现,自己是为了战斗而战斗,他们是天生的战士,他们天生崇拜强者,而奥拉夫便是他们眼中的强者。 奥拉夫攀上了那座高峻险要的冰峰,破旧不堪的大殿在冰雪中散发着一股神秘且略染硝烟的味道,那上面的疮痍记录着这个部族曾经历过的战争与没落,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凛冬之爪,这个被外界视作野蛮与落后的部落,迎来了他们新一届的统治者。 奥拉夫一脚迈进大殿,脚下还残留着积雪,大殿中空无一人,就连两侧弗雷尔卓德本土信仰的神像也见不着踪影,只剩奥拉夫“吱叽吱叽”的脚步声在回荡。这本是一个神殿,但瑟庄妮入主的第一天,她说:“所谓神灵,不过是不敢涉身险境不敢直面战斗只敢于世人身后散布谣言驱使凡人的懦弱之类罢了,而只有我们,凛冬之爪,才是勇于征服寒冰、征服弗雷尔卓德、征服整个符文之地的勇士。”于是那些象征弗雷尔卓德上古伟力的神像便都化作飞灰了。 奥拉夫瞧着身处高位身披铠甲的女人以及那头怪模怪样的猪,不耐烦道:“让我来干什么?” “自然是有你所乐意的事,”瑟庄妮抚摸着钢鬃坚硬锋利的鬃毛,“西部边陲已经迎来了千年来的第一场凛冬。” 奥拉夫微微一顿,随即自信道:“凛冬奈何不了我。” 瑟庄妮知道这场小规模寒潮只是暴风雨的前兆,一旦真正的凛冬袭来,首当其冲便是他们这最北部的部族,八万凛冬之爪,面对凛冬,结局只可能是一个不剩,整个弗雷尔卓德,没有谁比她更了解凛冬的可怕——除去另一个蜷缩在阴霾地底的女人。 她摆了摆手,须卜鹳从阴暗中走出,畏畏缩缩地跪在地上,“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须卜鹳面色乌青,好似大病了一场,然没了一个凛冬之爪战士所应有的坚毅,不久前的经历如梦魇般缠绕在他心头,他牙齿哆嗦,好半天才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眼儿:“死人……是死人……死人从冰雪中爬出来了……” 奥拉夫忽地想起那只早已腐烂却仍在“生存”的狍子,默不作声。 瑟庄妮知道奥拉夫对这些不感兴趣,凛冬之爪的兴亡他可不在乎,所以她对此只是只字一提,继而转向另一个话题,“据南部的走卒说,弗雷尔卓德出现了一名符文之地从未记载过的英雄,而这位英雄,他很能打。” 奥拉夫忽地抬起头来,眼里绽放出一股狂烈而灼热的光芒,他古铜色皮肤开始燥热,脉络里的血液,似乎都沸腾起来,放眼整个弗雷尔卓德,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和他痛痛快快地打一架了,“在哪?” 瑟庄妮盯着奥拉夫的背影,很想提醒他要带活的回来,他们的部落现在急缺武力以对抗愈来愈诡异的弗雷尔卓德,但她想了想奥拉夫的脾气,又闭上了嘴。 0006 长夜中的深火3 弗雷尔卓德·荣恩村 吟游面部被火焰映袭得通红,脚下是一条宽仅数米却又深不见底的裂沟,深邃间隐隐可以看到缓缓淌动的滚烫岩浆。一缕青幽幽的火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里面窜出,灼烧了他的眉毛,又在他还未来得及反应时缩回缝隙,他后知后觉,“哎哟”一声往后跳了两步,他嗅到一股烧焦的味道,继而摸了摸额头,于是面色一苦,浓密了眉毛显然已经遭了秧。 吟游一脚踹开眼前废墟,鞋底飞扬起的灰尘让他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捂着鼻子,一溜烟窜到贾克斯身旁,“大叔,弗雷尔卓德这么寒冷,为什么这里却没有丝毫冰冻的迹象?”最令他震惊的是,废墟周围正飘着鹅毛大雪,而这村子的上空,却是空无一物,那地表甚至还冒出了丝丝硝烟与热气,似乎那雪花还未趋近地面,便被高温所融化。从他们迈进村子的那一刻起,似乎就进入到了另一片迥然不同天地。 贾克斯瞧了他一眼,答非所问:“逝去的人就让其逝去吧,对于这个世界的而言,逝去何尝又不是一种解脱?” “她并没有逝去,”吟游顿了顿,半晌,才开口:“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一丝希望,那她就不算真正的死去,”他盯着远方,“我就当她睡了一觉,待我寻到方法,重回多绸的那一天,她自然便醒了。” 贾克斯黑黢黢的兜帽下面陷入了沉默,好像是陷入了沉思,在追忆着什么,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瞧着那早已化作飞灰的村子,“这个村子名叫荣恩,在很多年前,算是这片地域最大的村子,传说村子里一个强大的女巫触怒了神灵,神灵降下诅咒,荣恩村自此化作灰烬。即使无数年过去了,这废墟下依旧隐藏着丝丝火焰与硝烟,这里的温度很高,以至许多贩夫走卒都会在这里歇脚整顿,再前往冰封的北方。” 吟游弯下腰,用手掀开一块黑炭,那炭竟还残余着丝丝灼热,而在那缝隙下面,他还能看见一丝猩红的火光,在那火光旁边,一双黑黢黢的娇小眸子,盯住了他,吟游吃了一惊,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余烬下面,钻出了一只小小的狐狸。 那是一只耳廓狐,它有一身淡黄色的皮毛,像是走丢了的孩子,迷失在这冰天雪地中,受够了寒冷的蹂躏,才躲到这余烬中,此刻它正瞪着一双漆黑眼珠,好奇地盯着吟游,后腿外撤,当然也已经做好了情况不对瞬间逃窜的准备。 吟游缓缓伸出手去,那小东西便受惊般溜出好几米,这让他愣了半晌,好一会儿,他才露出笑容,从怀里掏出一条鱼干儿,这可是多绸最负盛名的冰洋黄鱼,他倒是不信这家伙不上当。 然而他只是眨了下眼,手中鱼干儿便消失了踪迹,再一看,小狐狸已经意犹未尽地用爪子抹了抹嘴,然后又眼巴巴地望着他。 吟游眼一瞪,好一会儿才心疼不已地又掏出一条鱼干儿,这是多绸最后的一些产物,这次他小心了许多。 “唰——”耳廓狐再一次冲了过来,吟游只感觉一阵突兀的力道想要将鱼干儿从他手中夺走,好在他早有防备,并没有脱手,那小东西一嘴叼着鱼干儿,吊在了他的手上,即使已经被人抓住它毛茸茸的尾巴,也不肯松口,吟游微微一笑,得手了! 小狐狸尾巴极其柔软膨胀,大小看起来已经快赶上它的身体了,吟游又恢复了属于一个大男孩的顽性,他一手捉住其毛茸茸的尾巴,将其倒提到起来。耳廓狐被翻了个底儿朝天,四只爪子在空气中徒劳摆动,想要挣脱吟游的束缚,却是做无用功,于是对着吟游一阵的龇牙咧嘴。 吟游将一张大脸杵到狐狸旁边,笑呵呵道:“小家伙,你是哪里人……哦不,你来自哪里呐?你老家在哪里啊?” 耳廓狐似乎能听懂人话,它此刻宛若遇见了一个白痴,即使被倒吊在空中,也还是骨碌碌转动黑亮眼珠,人性化地给吟游翻了个白眼,更是“双臂抱胸”,头一偏,闭起了眼。 吟游仿佛捡到了宝,这家伙还看不起人?他一乐,“不行我得给你取个名字,听好了,多绸第一读书先生要给你取名字了……” 他一瞧满世界的积雪,“小雪?”随即又摇了摇头,“看起来你也不像是母的,叫小雪也忒不像话了,”他又瞧了瞧耳廓狐淡黄色的氄毛,“小黄?黄黄?” 狐狸终于忍不住了,它睁开眼睛,又是对着吟游一阵张牙舞爪,两颗大板牙白的像是那明晃晃的积雪,吟游眼睛一亮,“牙牙,”他一拍大腿,“就叫你牙牙了!” 贾克斯正瞧着那狐狸,寻思着这冰天雪地的弗雷尔卓德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个物种,脖子却猛地扭动,斗篷下的脸转向正前方。 浑身席卷着幽幽烈焰的年轻人双目猩红,浑身淋漓的鲜红液体不知是血液还是熔岩,他面部扭曲出浓烈疯狂与挣扎,好像在与身体中的某处作激烈斗争,其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冰雪也开始疾速融化,空气似乎都被灼烧得扭曲起来。 贾克斯面具下的面容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眸光透露出了他的严肃与惊讶,怎么会是他?既然他在这儿——那么那位老法师呢?他目光再次后移,一个带着蹩脚乡土气息的、不和谐的狂野身影紧随其后,身披黑铁甲、头顶棕发与牛角盔帽的粗鄙汉子抡圆双臂,无与伦比的可怖力量从其间爆发而出,两柄斧子直追正在亡命奔逃的年轻人。 年轻人不需要回头便已察觉到身后的死亡气息,他双眸眦裂,其中猩红更甚,一脚深深踏入废墟激起无数飞灰,另一只脚踏出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在半空中强行扭转,他双手挥舞旋转着,愈来愈浓烈的火焰聚集在两手与臂膀之间,随后对着那森寒斧头拍击出去,轰!瑰丽的火焰终归是没敌过狂躁的斧子,斧子从他臂间穿过,去势不减地撞击在他胸膛,狂战士岂是浪得虚名。他喉咙涌起一股腥味,胸腹中如翻江倒海,却不敢有丝毫怠慢,继而又疯狂逃命。 贾克斯看着临近的火焰,眯了眯眼,跨出一步,阻断了他的去路,年轻人面露疯狂,似乎早已不认识此人,竟愈发加快脚步,整个人化作一颗疾火流星,带着庞大的毁灭气息朝一旁蹲在地上的吟游狠狠撞去。贾克斯吃了一惊,巨大的力量瞬间涌上双臂,向他灌了过去,却不料年轻人并不抵挡,那一掌实实在在的落在了他的身上,巨大冲击力让其化作一颗飞石,年轻人再没忍住,喉咙中憋灌的鲜血一口喷涌出来。 贾克斯瞳孔一缩,年轻人借着他的巨力重重砸到那狭窄裂沟边,他用猩红眸子冷冷盯了这两位英雄一眼,嘴角咧起一抹残忍微笑,继而转身毫不犹豫地跃进那无尽深邃的岩浆之中。 0008 长夜中的深火5 长夜中没有月色,不知是被云掩住了,还是被冰冻住了,就连深空中那几颗亘古不变的极星也都消匿了踪迹,茫茫冰原上只剩下贾克斯亡命狂奔的疾掠声和吟游的喘息声,黢黑而又深邃。唯一能让吟游欣赏冰原雪景的,是身后穷追不舍的火光。 吟游被贾克斯匆忙拎着,就这般随意地提在腰间,悬在半空,衣服里还藏着那只胆怯的耳廓狐。他虽然是被携着,却耐不住着难受的姿势以及剧烈的颠簸,不得不竭力喘息,反观贾克斯,拎着他夺命狂奔却呼吸匀称,似乎半天都不会换一口气。 一张由烈焰肆虐而成的骷髅巨脸浮于半空,巨大的眼眶中是忽明忽暗的绿焰。吟游惊恐的眸子里映射出那张可怖巨脸,却见那张脸如烟雾飞腾,顷刻间逼近吟游,空洞洞的嘴撕裂开来,将他一张脸映得通红。 “大叔!加把劲儿——这玩意儿要咬我!”吟游拼命往后缩着脖子,高温让他的头发蜷缩起来,头皮袭来一阵阵针扎刺痛,见贾克斯没反应,他拼命挣扎,不料这打铁的气力极大,任他怎么个挣扎也依旧被稳稳地拎着。 他这头正惊险万分,身体却剧烈晃荡起来,原本还算平稳的姿势顷刻间不复存在,贾克斯左脚猛地一蹬地面,连带着他一起往侧面激射而去。 吟游头晕目眩,却见以刚才他们所处的位置为圆心,数米直径,从雪层底下猛炸出一束圆柱形火浆。那火柱虽然状若火山喷发,却无声无息,它无声地破土而出,然后直冲上天,高达十数米,这才猛烈地爆炸溅射,剧烈地爆炸声荡向广阔原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贾克斯只是略一停顿,四周雪层中便炸起无数惊雷,无数毁天灭地的火柱自他们身旁拔起,正如妖火燎原,画地为牢,在天空汇聚,最后向他们头顶倾泻。 吟游痴痴地盯着这漫天满地的烈焰,瞳孔缩小到极致,似乎被迷失了心智,眼珠子被满世界的火焰给侵占,已经分不出黑白,化作猩红。 贾克斯头顶的斗篷不知何时已经掀开,眼角那道疤被火光衬得愈加狰狞,此刻他紧抿着嘴,一手提着吟游,蜻蜓点水般挪移着,漫天流火,竟没有一丝得以威胁到他们。 吟游面如死灰,这方圆百尺内尽是滔天大火,地底还有蓄势喷发的岩浆,在他看来,纵使是大罗金仙,也难逃一死,他一向喜欢苦中作乐,于是不顾眼前滔天巨焰,大喊道:“大叔!你与火打了一辈子交道,那你现在看看,这火候够咱俩火化吗?可别烧到一半没了下文,那多难看!” 贾克斯没工夫搭理这小子,他微眯着眼,感受头顶与脚底每一丝的动静,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已跨过十数丈,掠到灾难边缘,他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罩住吟游脑袋,然后猛地向那面高达十数米、看不到缝隙的火墙撞去。 吟游紧闭着眼,只感觉一阵火烫的匹练砸在自己身上,随后屁股上袭来一股灼烧感,不由大骇,暗道这不上不下,先从屁股火化是个怎样的死法?头上的手却猛地松开,失去贾克斯衣袖的庇护,他顿时感受到一阵清爽凉意,再睁开眼,周身漫天的火光已经被甩到身后,弗雷尔卓德的寒冷气息再次钻进脖子,这让他很不适应。 他正纳闷儿着自己是怎么逃出生天的,一扭头却猛发现屁股上黏着一团火,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火烧屁股”,吟游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人还活着,屁股却成了一块儿焦炭的模样,于是也顾不得恶火灼手,忙惨叫着扒拉裤子,却不料人在半空身不由己,越忙越乱,那火竟沿着衣袖,顺势烧了过来。 他正手忙脚乱,贾克斯却猛顿住了飞奔的脚步,一把将他扔在地上。那火原本在飞奔途中逆着风,火势不算太大,经这猛地一顿,如浇了油般迅猛灼烧起来,吟游在雪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儿,这才解了燃眉之急。他轻抚着灼痛的屁股,深呼吸间仿佛还闻到了烤肉的味道,一抬头正想询问贾克斯为何停下,却猛地缩了缩脖子。 自眼前起,往两边、头顶望去,一堵不见边际,不见其顶的巨大“雪墙”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这是一座巍峨陡峭的大雪山。 吟游咽了口唾沫,生于边陲港口的他,四方旷野是一望无际的冰原与苔藓,别说高耸入云,就连能高过隔壁同福客栈二楼的小山包也少见,哪儿能见过如此雄奇险峻的大山? 贾克斯抬眼瞥了眼这横亘冰原的大山,眼神有些冷冽,再转过头,不远处火光在黑夜中若隐若现。他深吸口气,将大袖挽卷起来,严阵以待。 火人并没有现身,远处却已经激射出无数羽箭般的流火,漫天火光再一次席卷而来。贾克斯漠然盯着那些流火,双眼中却没有如常人那般映射出火光,瞳孔依旧是漆黑一片。 “雕虫小技,安敢穷追百里?”却见他站到吟游身前,只手一挥,那些来势汹汹的火石便纷纷被击落在地,在冰雪中发出“滋滋”声,不一会儿便在冰冷中熄灭。 吟游目瞪口呆地瞧着贾克斯在前方呼风唤雨,不能理解这个打了一辈子铁的大叔为何会有如此威能,难道说,现今打铁都需要如此高强的功夫了吗?他正在心中重新审视揣测这个与自己相处近二十年打铁汉子的底细,脖子却又被猛地一提,贾克斯揪着他,一脚借力,爆射开来,吟游屁股下的那块雪地,再次喷涌出无数烈焰岩浆。 吟游再不能细细揣测,惊悚地看着刚才自己坐的地方,现在已经化作了一抔焦土,差一点儿,他便是真正意义上的死无尸了。他偏头看向那流火奔涌而来的方向,那个代表毁灭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黑夜中,他,或者说是“它”举手投足间携带着丝丝飘溢的火焰,周遭的空间似乎都被其灼烧变形了,呈现出一种扭曲的错觉。 火人一击落空,出奇的没有再次动手,它杵在原地,深埋着头,似乎在纠结着什么,脑子有些混乱,这让吟游松了口气,正想提醒大叔偷摸着溜,却不料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那诡异的火人像是想通了某些东西,猛地抬起头来,眸子里幽焰跳动得更加狂躁了。 一个沉闷嘶哑,带着双重回声的嗓音在寂夜中缓缓响起,“在痛苦中重生吧。” 无数片或细小,或庞大的火焰缓缓凝聚,在旋转中汇聚,化作一场令人颤抖的红色风暴,如同一个小型的龙卷风,乖巧地悬浮在火人手中,随着它微一挥手,那火焰风暴便转了个性子,带着毁天灭地的狂躁气息,向吟游二人袭去。 贾克斯神色一变,改为双手抓住吟游,双腿重重踏下,身形激射开来,那火焰风暴一击未中,径直冲向后方雪山,发出“轰隆”一声巨响,无数雪渣从头顶坠落,地面似乎都震动了一下。 贾克斯心中一紧,暗道不好,一抬眼却见那高不知何几的陡峭雪山经受不住如此猛烈的爆炸与摧残,正一丝丝往下倾斜滑落,一层层平日里温柔美丽的积雪正迎面而来,如死神收割的镰刀。他撑开斗篷将吟游纳在怀里,“反——击——风——暴!” 雪崩来了。 0009 冰霜使与黑玫瑰1 弗雷尔卓德·西北地眼驿点 奥拉夫裸露肌肤上集聚着厚厚积雪,大步踏向一处满垢积雪的斜坡,然后抡起一脚踹开那厚厚的积雪,雪层下方露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地板,地板不知是何材质,似是金属,泛着黢黑光泽,又似实木,质感朴素,不知在这冰雪下尘封了多久,竟也没有结冰封冻,那上面刻画着一个图案,一只毫无情感的眸子。 以奥拉夫的心境看这只毫无生气与情感的眸子,自然是看出了大量的不满,于是一口唾沫吐了上去,然后举起斧头重重劈下,一阵金铁交鸣,那黑色地板连火花都没冒出一丝,独眼就这般冷冷地盯着他。 他算了算,自己不知道是第几次看这玩意儿不顺眼了,于是一把将其拨开,露出下面黑黢黢的甬道。 外面冰天雪地寒风呼啸,甬道中却很干燥,黑黢黢的,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与画面,冗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森然却又死寂,给人一种一脚迈出阳世踏入阴间的飘忽错感。有雪花疾掠进来,落在石阶上,渗出黑黢黢的冰水,水迹顺石阶一步步往下流去,直至干涸不前,台阶却终不见底。 自上古时期,冰霜守卫的女巫便在弗雷尔卓德广阔的疆界中设立了成千上万个这样名为“地眼”的驿点,以供不同身份、不同地位、拥有不同财富、权力以及实力的人获取大大小小各种情报,这些驿点遍布弗雷尔卓德的各个角落,却几乎都是深埋或是矗立于深雪之中,所以人们习惯于称呼这些驿点人员为,冰霜使者。 冰霜使的支设仅限于弗雷尔卓德,但能从这里获取的情报却辐射了整个符文之地,这个看似有些不切实际组织从上古时期遗留到现在,没有人知道冰霜女巫设立它的原因,最令人感到惶惑的是,数千年间,冰霜守卫的每一任女巫,都有着一个相同的名字——丽桑卓,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只是代表着一个称谓的符号,还是代表着其他一些未知的秘密。 奥拉夫走完最后一步台阶,一个不算太大却略显空旷的地室出现在他眼前,石室中唯一的物品是一个石台,类似于客栈掌柜的账台,暗黑色长袍的冰霜使者双手下垂,如雕塑般站在台后。 奥拉夫瞧着冰霜使那个将脸罩住一半的兜帽,不由联想到那个深藏不漏的武器大师,恼火自己错过了痛快的一战,于是恶狠狠地指着冰霜使道:“你,是第几号?” 冰霜使者并没有回答他这一不相干的问题,只是依旧低垂着头,吐出几个字眼:“英雄奥拉夫,地眼愿为您效劳。”嘶哑地声音从阴影下响起,不带丝毫感情色彩,也分不出男女,倒像是深睡的人无知无觉的呓语。 “一个时辰以前,在荣恩,就是那片废墟——现在连废墟也没了,”奥拉夫一屁股坐到冰霜使面前的石台上,拍了拍他的肩头,让其身形晃动,“一共出现了几个英雄?” 即使来人这般无理与随意,冰霜使依旧低垂着头,兜帽下再次传出嘶哑且不带情感的语调,“包括您在内,在场共有三人达到英雄级别。” “那玩火的家伙也算一个?” “按照他所迸发的能量来看,的确已经达到英雄级别。” “他是什么来头?”奥拉夫眯了眯眼,“或者说,让他晋升为英雄的,是什么东西?” “不详。” 奥拉夫干脆将脚也抬上石台,“那贾克斯呢?不是说他在二十年前便已经沦为废人了吗?” “依照英雄贾克斯方才的作为来看,他并不是废人,战力不详。” “他现在死了吗?” “不详。” “他娘的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敢来做这狗屁地眼?”奥拉夫从石台上跳将下来,一巴掌刮在冰霜使头上,冰霜使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到一旁,在石壁上狠狠撞了一记,随后跌在地上,一动不动。 奥拉夫大步踱到他的跟前,居高临下地瞧着他,他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然后将斧头高高举起。 奥拉夫离去的时候顺便将那黑色地板给合了起来,不至于让风雪侵入洞穴,他要让那个一问三不知的地眼在干燥中慢慢腐烂。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合上地板的一瞬间,密室底部那具被他拦腰截断的尸体,无声无息地融化,化作一滩黑漆漆的液体,那液体缓缓流动,从墙角渗到了石台后面,然后再顺着石台往上攀附,或许说是攀爬要来得恰当些。黑色液体延伸出无数或粗或细的“触手”,一直爬到了石台顶部边缘,然后在空气中挣扎与嘶吼,似乎有什么可怖的生物要从里面破出。 黑暗中,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子缓缓戴上暗黑色的兜帽。 弗雷尔卓德·霜卫要塞 特朗德尔看着眼前这座古老而庞大的哥特式建筑群,光线有些昏暗,这片地域常年如此,似乎从未接受过阳光的拂射,似乎那日光在投射到半空的时候,便被不知名的东西给吞噬了去。 最中心的位置是一道巨大而黢黑的黑色大门,被两座高耸入云的柱子拱卫着。柱子极其庞大高耸,四四方方,下半部分是重重叠叠的森寒石柱,中上部呈半透明,泛着幽蓝色寒冷光晕的柱身精雕细琢着一些简洁却又神秘的花纹,瓦洛兰那些贵妇偏好蓝水晶这一点大概便是由此而来的。没有人知道这些恢弘建筑的历史有多久远,史书上记载的文字是:这座犹如神迹的城堡或许比弗雷尔卓德的冰霜来得更早。 这个平日里以狡诈阴险著称的巨魔此时紧闭着嘴,看着那蓝与黑交融的建筑,眉间展露出一丝敬畏。 幽深阴暗的长廊回荡着特朗德尔沉重的脚步,从霜卫要塞城外,到这神秘的中央地域,一路走来只有寥寥几名身着暗黑色长袍,将脸死死掩住的冰霜使者一动不动地站在两边,这个诡异的地方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静谧与神秘,用特朗德尔心中的话来说,就是见不得光。 他走了很久,穿过无数条黑黢黢的岔道,才走完这条黑暗冗长的线路,抵达尽头,一个圆形的大殿。大殿似一个烟囱,上方没有遮挡,不知从何处来的幽光辐射下来,再在大殿的每一块平面上反复折射,让这里有了柔和的光线,不过这场景在巨魔看来并不太柔和。 大殿的整面地板都如蓝宝石般散发着幽幽蓝光,模模糊糊的,似乎能从这里看见地底深处的光景,在浅层处,雕刻着一只巨大的幽蓝色独眼,独眼两边相对站着几个身着幽蓝色斗篷的身影。 特朗德尔埋头瞧了瞧自己,虽然皮肤是灰蓝色的,手里那根棒槌也是深蓝色的,但高达丈许的身板儿与头顶那撮深红色的毛发与这个精致的地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看似愚钝地转向最前方那个身影,“大祭司,找我何事?” 身形佝偻的大祭司并没有回答他,兜帽阴影下还以沉默,大厅中却无端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特朗德尔。” 这个素来残忍凶狠的巨魔此时竟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他躬下庞大身躯,头眼低垂,恭敬道:“女巫有何吩咐。” 缥缈诡谲的声音再次在大殿中回荡,似乎是从地底深处,从那只独眼下面传出,“荣恩不久前曾发生过一场战斗,你可知道?” “知道。” “那里有两个从未记载过的英雄。” 特朗德尔微微抬头,对着大殿四周展露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找到他们。” 巨魔的头埋得更低了,“地眼告诉我在场达到英雄级别的人有三个,奥拉夫和消失已久的贾克斯以及那突然出现的火焰人,我是要将贾克斯和……” “不,是四个。” 0010 冰霜使与黑玫瑰2 弗雷尔卓德·南部铁刺山麓 席卷天地的大火,山崩地裂的雪崩,黑暗深沉的长天,这一夜对于吟游来说,对于这个生长在偏远一隅、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是个难以磨灭的噩梦,他当然希望这个诡异的夜晚早些过去,希冀那感受不到温度的旭日能稍稍驱散一些恐慌,奈何长夜依旧,天明尚早。 吟游的棉袄早在一次接一次的灾难中破损,只剩几块褴褛不堪的破布在身上吊着,于是索性将其干脆利落地扯下,只余内里的单薄衣服,肩上蹲着身形娇小的“牙牙”,耳廓狐长长的尾巴随意搭在他脖子周围,看起来像是条不伦不类的围巾。好在他们已经临近弗雷尔卓德中部,原野已经由冰原变为了苔原,前方山麓上已经染起了成片的绿色,无数耐寒植物在这里扎根,气温在逐渐升高。 再前面已经可以依稀瞧见那座绵延万里的铁刺山系,即便还只是望见那似在天际的模糊山线,吟游也能感受到它的雄奇磅礴。这座庞大的山系横亘于大陆中间,将瓦洛兰一分为二,这边是疆域辽阔的弗雷尔卓德,那边是两个强大的帝国,德玛西亚以及诺克萨斯。 铁刺山脉延伸到西侧的时候,余脉无端的往上折出两截,在弗雷尔卓德中西部形成一个“回”字,那回字左侧是他们的来路,弗雷尔卓德最不起眼的一角,中间是一个封合的盆地,是整个弗雷尔卓德最肥沃最温暖最适宜居住的位置,是阿瓦罗萨的栖息地,那里有名气不逊于冰霜要塞的阿瓦罗萨圣城,正北端山脉后方的大陆边缘盘踞着游荡劫掠的寒冬之爪部族,人们习惯称之为“野人”,而东北数千里外是一个向极北略微延伸的半岛,那里是整个符文之地已知的最北端,坐落着神秘的冰霜要塞。 吟游一把揪住牙牙的尾巴,将它从肩上扯下来,一把抓在手里,对着它毛茸茸的头揉啊揉,“大叔,那就是能够操控火元素的英雄吗?” “他不是能够操控火元素,”贾克斯顿了顿,“他本身就是一团凝聚的火源。”他看着面前这个灰心落寞的年轻人,轻笑道,“怎么?外面的世界比多绸恐怖多了?” 吟游只顾低头揉弄牙牙的脑袋,直至耳廓狐怒气满满地咬了他一口,才停下手来,虽然小狐狸的嫩牙并没有什么杀伤力,挠痒痒似的,“英雄都是天生的吗?那对人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年轻人都追求公平,”贾克斯摇了摇头,“哪儿来那么多天生的强者,即便是生来便比人类强大许多的蛮族兽类,也远远够不到英雄的边儿。” “那火人肯定是从火山里蹦出来,从火焰中诞生的吧?” “不,他是后天的。” 吟游浑身一震,顿时有了精神,“您怎么知道?” 贾克斯眯眼瞧着远处山麓间隐约飘扬的酒肆幌子,“因为我认识他。” 弗雷尔卓德·南部铁刺山麓石湾镇 吟游身上裹着一件贾克斯掏钱买来的崭新大衣。还有几个时辰,便是除夕了,他犹记得上一次穿新衣的时候,还是去年除夕。 那天大叔掌小锤,他抡大锤,两人在大年三十叮叮当当打了一天的铁,直到那漫长的白昼悄然落幕,多绸唯一的老旧笨钟敲响了象征夜幕降临的钟声,整个镇子华灯初上,这一年中的最后一个白昼落幕,恰好迎来除夕。他问大叔为什么别人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喜迎春神,而他们却没有一丁点变化,打了一整年的铁,就差这一天吗? 大叔收拾着家伙,没有理会他,好半晌才说道:“多绸终年冻寒,哪儿来什么春天,春神是不敢来弗雷尔卓德的,更别提春节了。” 吟游有些戚戚然,虽然人在往屋里走,但眼睛却还盯着被灯火渲染得有些发红的镇子上空,直到精灵一般的冬至从隔壁客栈跑过来欢快道:“吟游,大叔!我娘说请你们过去吃饭!” 吟游一边高兴得蹿了起来,一边盯着客栈大门,道:“你们今晚这么早就打烊了吗?” 冬至像只欢快的麻雀,她将脸凑到吟游下巴旁,“吟游你好傻啊,今晚是除夕,大家都忙着阖家团圆呢,谁还会来客栈吃呀!” 于是吟游涎皮赖脸地纠缠着大叔,企图让他动身吃饭,奈何大叔死活不乐意,他好像孤独惯了,最后还是冬至动用了撒娇大法才得以请动这尊大神。 这顿饭一直吃到了新年的另一个讯号,第一束烟花的响起,冬至欢快地拉着吟游来到客栈二楼,二楼杂物间有一个小天窗,他们从天窗爬了出去,坐在那天台上肩并肩地瞧着天空。 冬至便是在这个时候变戏法儿似的拿出那件新衣的,她羞涩却又坚定地为他脱掉满是补丁的旧棉袄,再将新衣披在他身上。 吟游将双手穿进衣袖,冬至紧张地替他牵了牵衣摆,很合身。吟游眉开眼笑,嘴角咧起抑不住的弧度,“冬至,这是你做的?” 冬至没敢回答,生怕吟游说出一句这衣服真丑,她眼帘低垂,双手不自觉的纠缠着,不远处传来喜庆的鞭炮声,绚烂绽放的烟花将她小脸儿衬得红扑扑的,没有施以粉黛,却清纯可人。 镇子上很多姑娘不知从什么途径得知瓦洛兰的贵族小姐们都在用一种名为胭脂的脂粉,这已经成为名媛小姐们的象征了,于是纷纷在走贩手中采购胭脂,逢年过节的时候就往面上涂抹,一个个像是戏班子里出来的角儿。在吟游看来,那劣质的胭脂水粉非但没有为她们平添几分姿色,反而让其丧失了北地少女应有的风情。反倒是那些外来的走贩每一次都带着抑不住的笑意满载而归,吟游早有揣测,胭脂水粉什么的消息准是走贩们散布的。 冬至唯一的装饰打扮是左眼角下边两颗细小漆黑的痣,像是那些姑娘们常在眼角边贴的花纸,吟游常说这是美人痣,但镇子上有个号称曾走出多绸,抵达过拉克斯塔克的汉子说美人痣是长在眉心或者嘴旁的,冬至这不是美人痣,但却比那些长了美人痣的贵族小姐们漂亮多了,然后那汉子便被老板娘发现他色眯眯的眼神,提着菜刀给吓跑了。 吟游不赞同他说的前一句话,长在眉心和嘴角那多难看,还叫什么美人?干脆叫丑八怪算了。不过他的后半句话吟游却非常赞同,冬至确实是个美人胚子,虽然他没见过那些所谓的贵族小姐,但他可以笃定,准没有冬至漂亮,看每次冬至走在多绸的街道上,那些男子不加掩饰的垂涎目光和女孩们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就知道了。 那件新衣当晚便被吟游脱下来,藏在老鼠够不到的地方,一直没舍得穿,现在却已经和多绸、和缝制它的女孩儿一起凝固在寒冰之中了。 0012 鲜血凝铸寒冰1 弗雷尔卓德·拉克斯塔克以北 艾希紧紧跟着前面那个身形壮硕的管家,身后是年迈不堪的老妪。经过长达三天三夜的亡命逃窜,脚下路径已经由苔原变成了雪地,前方出现无数地处高地却深陷低凹的冰窝子。她本是阿瓦罗萨年轻一辈最骁勇善战的战士,现今却如此不堪,似一条丧家犬。 三天的亡命逃窜,让艾希有些狼狈不堪,原本白皙的面庞已经覆满淤垢,此刻若是脱下那身略显精致的袍子,倒更像一个流落街头的拾荒者。她呼吸急促,身心俱疲,虽然自己还能坚持继续赶路,但看了看身后的老妪,她还是停了下来,老妪此刻已经瘫倒在了雪地上。“族叔,休息一会儿吧。”她转身跪坐在雪地上,将老妪扶起,让其得以靠在自己身上,又从背囊里取出最后一个饼,扳下一块喂到老妪嘴里。这个年逾古稀的老妪牙早被时间磨平殆尽,那张嘴像一朵枯萎菊花般萎缩着,此刻正艰难的蠕动,竭力下咽着那块干瘪坚硬的面饼。 管家半百年纪,他转过身来,瞧着坐在地上半死不活的老妪,皱了皱眉:“这可不是一个休息的好时间好地点。” “三天三夜都过来了,总不会还缺这点儿工夫,”艾希取出水壶,倒了些在手上,细心地让老妪汲啜,然后又将快见底儿的水壶放到唇边一饮而尽,她舔了舔依旧干涸的嘴,红唇已黯淡下来,不复以往润泽,因缺水而干裂得厉害,上面附着着一些血液和唾液混合凝结的块状物,“族叔,若是到了最后关头,你便带着阿嬷逃吧。” 她没有说自己该如何,但管家已经知道了她的想法,无非就是奴仆先走,主子断后之类的荒唐蠢话,母系氏族最忌讳妇人之仁。他神色一动,趁艾希起身查探追兵时,眼珠子毒蛇般盯向老妪,那老妪原本萎靡不振,蓦然感觉一阵阴冷自脖子划过,一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见女孩折过身来,立时收回阴冷目光,又变得恭谦起来,“小姐,不能再停留了。” 艾希点了点头,弯腰正准备背起老妪,管家却道:“不能再带上她了。” 她手上动作停了下来,抬头迎上这个老管家的目光,管家不卑不亢,“咱们已经耽搁很多时间了,追兵还紧随其后。” “这样的言语,我不希望再听到第二次。”艾希冷冷地盯了他一眼,继续手中动作,想要将老妪扶起来,却没来由受到一股沉沉的阻力,“小姐,放下我吧。” 艾希手一顿,她看了看怀中的老妪,又盯了盯那位管家,这两人都是侍奉自己家族多年的老仆,此刻却同时极端地反驳自己,管家低垂着眼帘,她默不作声,只是背起老妪,负重前行。 前面是一亘连绵的雪峰线,翻过这些雪山,再往前走,就要到凛冬之爪的地盘儿了。 以圣城拉克斯塔克为中心,方圆千里都是阿瓦罗萨的领域,然而身为阿瓦罗萨的族人,艾希却从未来过,见过或者听过在本族有这么一块儿地界,这是一片低洼海子与高原雪山的结合部,成群的皑皑雪山首尾相接,山脚连着山腰,山腰挨着山顶,甚至山脚衔着山顶,山顶则缭绕着浓浓云雾,见不得群山真容,下面是一片片低洼大坑,里面的水没有结冰,清澈见底,形成了无数或大或小的湖泊。 艾希背着老妪,呆呆地站在这片神奇的地域,她腾出一只手,将额前青丝撩到耳后,得以更加真切地观察这瑰丽的景色。 “真美!” 管家冷眼看着这座大山,在符文之地,在弗雷尔卓德甚至在阿瓦罗萨,从不乏欣赏美的人,他们大多已经死在了美的脚下,而或许这个美不胜收的地方,便是他们一行人的葬身地。 弗雷尔卓德那些落魄吟游诗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山路十八弯”大概便是形容此径了,山与山首尾相接,余下的斜坡便是真正的山路,尽管艾希有个绰号叫丛林猎手,但在背着个老妪的情况下却步履维艰,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绕过一个又一个湖泊,转过一个又一个拐角,天气极冷,汗水却浸透了她的背部。一滴咸涩地汗滴从额头上滑落下来,钻入艾希的眼睛,让她睁不开眼,她咬牙前行几步,转过最后一道弯口,将老妪放下身来,顺势瘫坐在地,双手揉了揉眼睛,鼻子却嗅到一股硝烟的味道,她眼角余光在朦胧中一瞥,忽地愣住了。 所谓曲径通幽大概便是这般模样。艾希庆幸自己踏着那野径,跨过了无数个湖泊,穿过了无数个拐角,见着了这片仙境。高只有十余丈,方圆却不知几许的巨大火山口横亘在她眼前,周围是无数皑皑的雪山,它们首尾相接,围成了一个圈,众星拱月般将火山拱卫起来。 她缓缓站起身来,微张的嘴表达出她此时的震惊,那座巨大的火山口离她不过咫尺,与其他山不一样,上面甚至都没有一丝雪迹,也没有一丝缓和到可以令人攀登的落脚点,它像是一根巨大而笔直的烟囱,又像是一个放大无数倍的铁匠炉子,透过黑黢黢的坡面,还可以瞧见流淌在那岩层中丝丝猩红浓稠的岩浆。 艾希柔和的面孔被熔岩映得通红,因汗水冷却而有些发冷的身躯也暖和起来,她感觉面部袭来一阵灼热,不由后退两步,身子却被人猛地撞开。 她转过身去,不可思议地瞧着自己的两位老仆。老妪倒在她身后,背部浸满了刺目鲜红,一把寒铁弯刀痛快地刺透了她的心脾,弯刀的另一头是满面冷漠的管家。 “小姐,我知道你喜欢这里的景色,”管家看都懒得看一眼这个濒死老妪,“现在老奴能让您永远待在这个美丽的地方,”他说着抽出深入老妪背心的刀,又干净利落地补上那么几下,“碍事。” 艾希愣愣地盯着老妪,看着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二十余年,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在她眼前咽下最后一口血沫,然后撒手人寰,她为自己挡了致命一刀。 她没有悲伤,也没有恐惧,甚至连愤怒都消失无踪了,有的只是杀死眼前这个叛徒的欲望。 她取下斜挎于肩的曲弓,竭力拉出此生最具杀意的一箭,却不料管家早有准备,数十年的朝夕相处让他对艾希的箭法了如指掌,只是微微一扭身,便错开了这极具杀伤力的一羽。 “小姐,”管家顺势贴近身来,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你还是太年轻了。” 艾希被掐得有些喘不过气,她面色通红,却是淡淡地盯着管家,嘴里憋出几个字,“为……为什么?” “你不适合做阿瓦罗萨的战母。” “呵……艾娅才是战母……即使你杀了我,她依旧还是战母……” “你母亲倒是一个做战母的料,就是太刚愎自用……”管家摇了摇头,“你与你母亲倒是两个极端,任谁折中一点儿,也不会造成今天这个局面了……但是小姐,你想没想过,为何有人敢在阿瓦罗萨的地盘儿上大张旗鼓地追杀你这战母之女?” 艾希遍布血丝的眼中透露出一丝丝不可思议,“我……我母亲她……怎么了?” “她现在自身难保!”管家冷哼一声,目光竟泛起了一丝丝温柔,“老奴服侍小姐也已有些年头了,我很了解你的脾性,以你那软弱性格,为人妻母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可将来若是接手阿瓦罗萨,只会带领我们走向覆灭罢了,若是小姐甘愿做那金丝雀,不去争那王位……”他说着目光一沉,“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良禽折木而栖,弗雷尔卓德从来都不是一个温柔和睦的地方,小姐到了黄泉可别怨老奴……” 艾希只感觉脖子上的力道愈来愈大,自心而发的竭力感让她双目发黑,她知道自己将即刻死去,嘴角却微微勾起一抹弧度,能死在这个美丽的地方,大概也算使一种幸运吧,那轮回路大概也是美不胜收的吧?这倒也是件能够让人含笑九泉的事。 清脆的“嚓嗤”声响起,随着管家一声凄厉惨叫,艾希猛地跌落在地,她趴在地上,意识模糊,却竭力睁开双眼,只是依稀瞧见自己眼前是一截断臂,那只手臂从肘部断开,切面光滑平整,刀很快,肉与筋整齐分明,血液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喷洒出来,那离体的五指似乎还没有失去知觉,在她眼前抽搐痉挛着,上面握着杀死阿嬷的刀。 她意识渐渐消沉,最终陷入那深沉无梦的黑暗中去,在她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依稀瞥见一个健硕背影,疯癫狂暴男性粗嗓嘶声道,“杀你的人叫泰达米尔!” 0014 鲜血凝铸寒冰3 弗雷尔卓德·冻疆 “加把劲儿!”莫尔费劲儿地爬上这个近乎笔直的斜坡,将浇油特制的火把插入雪地,转身伸出手中的棍子,让乔布得以借力,“一、二、三——” 乔布身形微胖,白皙的皮肤配上隆起的肚子,北方富贵人家特有的身材让他看起来并不像能够出现在这该死的长城以北进行如此“长途跋涉”的人,他紧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劲儿,嘴里“呜呜”地助着威才得以爬上这斜坡,随后瘫倒在地。 乔布缓了好一会儿,“莫尔……”他紧闭着眼,极地的冰寒让他浑身疼痛,由于紧皱着眉,圆乎乎的脸被扯成了一个大号包子,他顿了好半晌,才带着哭腔道:“我们……我们果真要……死在这里了!” “别说这晦气话,你该庆幸,咱们没被分到冰雕森林那儿去……”莫尔不似他那般肥胖,反倒很健硕,这也是北地人的特征之一,他从背包里拿出那只火箭筒,再往里面装了一根手臂粗、筷子长的金属棒槌,这玩意儿据说是遥远大陆的另一端,那些充满铜臭味儿与下水道气息的祖安人所研究出来的,在诺克萨斯的远征军中经常可以看到,据说他们攻城的时候总是万箭齐发、漫天火雨,场面如末日降临,一座城池就算没被顷刻攻破,那里面的人也差不多吓破胆儿了。不过那些玩意儿比他手里的要大得多,他这个顶多就是发个信号,在天空中划出如烟花般耀眼的图案,唯一的好处是数十里外都能看见那绚烂火光。 “据说那边从天上落下来的已经不是雪了,都是冰刀子,连风都能杀人!”他埋头咬着狐皮围脖,避免风雪灌入口中,然后在火箭筒底部一拉,那火箭便发出一长串悠长刺耳的尖锐破空声,冲破风雪的封锁,径直蹿上了天,在高空中炸裂开来,炸出一片璀璨通明的火光,停留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在这如墨的夜空中却足够耀眼。 莫尔借着火光,看清了前方的道路,依旧是无边无际的森然白雪,除了雪,丝毫看不见其它东西,在那光线可视范围的边缘,是无尽黑暗。他心中算了算,自己已经放了三根这样的火箭了,已经走了三十里了,他看着包里仅剩的一根火箭,微微笑道,“再走完这一程,咱们就可以回家了,”他伸出手,将乔布拉了起来,“回——家——” “等走完这一程,回到族里,你就可以对着那态度恶劣的老爹和不待见你的婆娘说‘我,乔布,是曾去过长城以北的汉子’,那时候就该他们看你脸色行事了。”莫尔一边举着火把观察前路,一边给乔布打着气,“到时候我带你去最近的红灯巷,热乎乎的炕头,热乎乎的酒菜——还有热乎乎的姑娘!那里的姑娘可不似咱们部族里的那些大老娘们儿,那妩媚的眼神和掐出水的皮肤……啧啧……” 乔布似乎被他画的大饼给驱散了寒冷与疲累,于是恐惧消退了几分,咽了口唾沫,“莫尔……” “恩?” “真能……”乔布比划了一下,火光下肥脸荡漾着浓浓的期待,“真能掐出水吗?” “哈哈哈……”莫尔重重拍了他一下,“我就知道你小子好这档子事儿!” 莫尔拧开酒囊,往嘴里灌了一口,心肺间顿时火辣起来,弗雷尔卓德特产的“炉火”,据说是享誉整个符文之地的酿酒大师古拉加斯在“炉乡”所酿,一口下去如同吞了口滚烫岩浆,从小腹烧到喉咙,继而疾速散向四肢百骸,再侵人的寒意都会被驱散一空,尤是那酒虽烈,易提神醒脑而不易醉人误事,一阵猛烈烧灼后那醉人因子便被消耗一空,只留下阵阵余热,且“炉火”易酿,价格低廉,故多受北地之人追捧。 “说掐出水可能粗鲁了一些,”莫尔啧啧称道:“大陆上有个吟游诗人怎么说来着?手如柔荑,肤、肤……” “肤若凝脂!” “行啊乔布,看来你小子平时没少研究这些糜糜之音……”莫尔又拍了他一下,“我知道你小子被迫娶了那比你大十岁不止的婆娘,”他趁着酒意,有些肆无忌惮:“这次回去一定帮你找个含苞欲放的小姑娘!可以叫你叔叔那种,啧啧……” 莫尔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在一步步前进中,他所受到的阻力已经大到不可想象,每一步都像是在顶着一块巨石在前行,他每一次张口都在呼出自己体内宝贵的热量,那风已不可用刺骨形容,按莫尔说,只能用“刮骨”才更恰当,他在心中默默计算着脚程,已经不远了! “加把劲儿,快到了!”他将手往身后一扒拉,却摸了个空,“乔布?” 他顶着烈风,艰难地转过身去,火把在后方扫了扫,漆黑夜里只剩空荡荡的虚无,哪里还有什么乔布? 恐惧如潮水般汹涌袭来。 “乔……乔布?别开玩笑了,快出来!”莫尔不甘心地举着火把环视四周,期望这个胖子只是和自己开个玩笑,然而却只是自欺欺人,他看着雪地上那被风雪飞快掩埋的脚印,四个!直到自己身后,直到几秒前,直到自己开口前,他都还在自己身后,现在却消失不见了! 黑暗如浓墨般朝他挤压而来。 “乔布!乔……”莫尔忽地一个哆嗦,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火把探向左侧的黑暗,借着火光、隔着风雪,他可以看到那不远处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影子隔着风雪,背对着他,静悄悄的一动不动,他咽了口唾沫,“乔布,你在,干什么?撒尿吗?” 然而“乔布”并没有回应他,依旧在那里静静地杵着,莫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来,带着哭腔,“你再不过来我就走了啊!让你在这儿冻死!”结果仍是不出意料的没有得到回应。 他晃了晃火把,竭力想要控制住自己哆哆嗦嗦的腿和牙,却不料抖得更厉害了,不由恼恨,又见那黑影始终没有动静,于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扭开酒囊灌了一大口炉火,辣烈酒劲痛快地灼烧着他的大脑,酒壮怂人胆这话没错,莫尔凭空生出一股子莫大勇气,大踏步向那黑影走去,手中已经握住了刀子。 那个该死的女人是这般说的:如今的长城以北没有活物,倘若是你们恰好撞见了活物,那该说你们走运还是不幸呢?因为那个时候你们最好祈祷自己有把锋利的刀子,哦不——当然不是为了让你们战斗,是为了让你们尽可能少遭受些恐惧。 莫尔已经走到离那黑影不过几步远的地方,火把光线照在那影子身上,只显露出一片黑黢黢的光泽,但可以看得出那影子正低垂着头,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乔布,因为他穿的也是黑色大衣,在这冰天雪地中,黑色是最显眼的颜色。 “乔布,”莫尔借着酒劲,一步步走到黑影身后,“如果你只是来这里撒尿,那么之前我所答应过你的事,不作数。” 他说着一把搭上黑影的肩膀,那上面凝结了一层薄薄冰霜,影子似乎感受到了肩膀上的动静,似乎在冰天雪地中沉寂了千年的僵硬躯体一丝丝扭转过来。 莫尔一屁股跌倒在地,瞳孔倏地缩成一点,火光在雪地中疾速衰弱,顷刻间熄灭化作一丝猩红,炉火所带来的莫大勇气早已被恐惧蚕食得干干净净,他剧烈地颤了颤嘴,想要发出一声嘶叫,喉咙中却似乎堵了一口浓痰,只能发出“嚯嚯”杂音。 恐惧如阴冷的蛇,侵入血管,再渗透身,摄住他的心脏,莫尔瞳孔中的最后一丝影像,是扑面而来的深邃黑暗。 0015 鲜血凝铸寒冰4 弗雷尔卓德·长城 体格如公牛大小的钢鬃此刻正匍匐在地,大量形如棉絮却疾速沉降的雪盖在它灰白粗糙的硬毛上,几乎将其裹成了一个雕塑,它却无动于衷,一颗硕大猪头连带着钢牙都深深垂在地上,头颈密密麻麻的钢针因恐惧而失去锋锐,软趴趴地耷拉蜷曲着,它是第一头登上长城的猪。 瑟庄妮一手抚摸着钢鬃脖子下方的柔软部分,一手搭在那冰冷生硬的垛墙上,静静凝视着北方,夜空中的璀璨火光总共闪烁了三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风雪来得愈加猛烈,鹅毛大雪夹杂着细小冰粒,在灰黑色城墙上砸出噼里啪啦的密集脆响,那最后一道火光却说什么也不愿亮起,她抬脚走下长城,面色冷漠。一旁的老者拿起刀,在城墙上刻下了几个字,“第六冬,三十里。” 偌大的符文之地有很多或美或险或奇的景观,其中不乏什么十大奇景、什么七大遗迹、什么三大绝境……但众所周知,长城是世界第一奇迹,唯有恕瑞玛大陆那座通天神峰可与之相提并论,却也不如长城来得恢宏震撼,这一点无可争论。 数千年来,整个符文之地登上过长城的人不在少数,他们顶着能够让血液停滞的狂风暴雪,历经千难万险,爬到这高达数百尺的城墙顶上,只为了感受一次那一览众山小的睥睨快感。然而只有站在长城脚下,他们才会体会到自身的渺小与微不足道。这座横亘于极北之地、高数百尺、东西绵延数千里的巨大建筑如一道鸿沟天堑,将瓦洛兰大陆与极北不毛之地硬生生地切割分离,如同生与死的界限。 很难想象是拥有何等强大力量与执着信念的生物筑造了它,或许是巨神、或许是星灵、又或许是魔鬼——没有人会认为是人类所为,那太可笑了,人类向来不是谦虚的生物,唯独在长城脚下,才会罕见的低下高傲头颅,不再自不量力。 没有人知道这一古老建筑究竟在这片土地上存在了多久,一千年还是一万年?又或者说更古老久远?只知道在符文之地最古老的史书与地理图志中便已有了它的影子,整个符文之地是它历史的见证者,而它也是整个符文之地历史的见证者。 或许弗雷尔卓德便是从它古老的墙根儿底下蔓延声息出来的。 也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为何而筑,在这地图尽头的不毛之地,有着什么未知的东西需要建造如此庞大危深的城墙来抵御?每当登上这片城头的人怀揣疑问望向那未知极地时,心底总会渗出一丝彻骨寒意。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 钢鬃的庞大体格与坚硬铁蹄刚落到地上,便让那冰层有些吃不消,不堪重负般绽放出密密麻麻的细小裂纹,然后咔嚓一声破裂开来,让它四蹄陷入冰渣,吃了一个趔趄,它大概是因为刚才在长城顶被吓破了胆,正恼了一肚子火,于是撒开腿,发出一声穿刺耳膜的嘶叫,进行了一次短促而有力的冲刺,两根锋利獠牙悍然撞入冰层之中,将那块地搅了个稀烂。 “战母,”那老者忧心忡忡道:“较上一次冬天相比,又逼近了几分。” 瑟庄妮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仰头,瞧着那高不见顶的城墙,好像想要透过这墙,看见那遥远深邃的另一边,看见那未知地域所潜藏的魑魅魍魉。她走上前去安抚着暴怒的钢鬃,抚摸着它森寒的牙,半晌才道:“凛冬之爪多久没有去过南方了?” 凛冬之爪曾占据弗雷尔卓德极其辽阔的土地,令人闻风丧胆谈爪色变,然而自第一任战母赛瑞尔达后,上下数千年间,他们的领地愈来愈小,被阿瓦罗萨、诺克萨斯甚至其他一些部落丝丝蚕食,直至那些高傲的强盗看不上这最后一片寸草不生的贫瘠土地,他们才幸于残喘于此。 然而现在一切都将改变了。 饥饿与寒冷陪伴了他们数千年,却没能让他们屈服,反而隆铸了他们的肌肉、加持了他们的力量、强横了他们的意志,他们失去了千年前的荣光,却比千年前更加强悍,风雪阻隔了世人看向北地的目光,以至于他们被符文之地渐渐遗忘,但他们并没有真的被冰雪掩埋。 寒冰从来都该是暗红色的,这片土地上的冰雪失去它们本来的颜色已经太久了。 “那些糜朽的贵族们,还记得鲜血的滋味吗?” 弗雷尔卓德·拉克斯塔克·圣城 艾希舍弃了一切包袱,空荡荡的背囊和空荡荡的水壶都被她抛在身后,还有那把毫无用处的弓。那双鹿皮靴早已在雪地中走样变形,破出一个个窟窿,再从窟窿渗进雪水泥浆,使其变得生冷僵硬,她干脆一把扯下来,一股脑儿扔到身后,然后赤着脚在苔原雪地中前行,手里唯一的累赘是那背叛者的断手。 秀美赤足一顿一颤地踩在地上,再深深陷入雪中,继而又麻木地提起来,如此反复。踝部有些发肿,脚背乌青惨白,足底开了条不深不浅的口子,伤口因不断挤压而并没有结痂,只是已经被冻得不再流血了,即使流血,她僵硬麻木的神经大概也感受不到了。 才刚远远瞧见那座圣洁却又冰冷的圣城,她便听见了一些窃窃私语,“艾娅又打了场胜仗!诺克萨斯三千铁骑死伤大半!” 另一人惶恐地捂住他的嘴,“是战母!是阿瓦罗萨打了胜仗!” “什么战母、什么阿瓦罗萨!可不都是她一个人的吗!” 又打胜仗了,那就是说她并没有危险。艾希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有听到这以下犯上的话,艾娅总是会打胜仗,从记事起,她听到过最多的“好消息”就是“艾娅又胜了”。那时候艾娅还没有坐上战母这一位置,赫赫战功就已经扬遍圣城的每个角落,而很多时候,艾希站在战场后方翘首以盼,并不是希望听到捷报,而是大逆不道地妄想那阿瓦罗萨士兵能够兵败如山,张皇逃窜,然而每次她都失望透顶,胜利对于艾娅来说,家常便饭。 象征着阿瓦罗萨的恢宏圣城其实并不是一个供人居住的地方,它开辟在圣山山腰、由一个巨大开阔的圆形广场和成片栩栩如生、让人记不清名字和年代的圣人雕塑所组成,在阿瓦罗萨无数年的历史中,无数信徒曾向它顶礼膜拜。然而这座圣城已经有数百年没接受过阿瓦罗萨人民的朝拜了,盖因历代战母的明令禁止,她们认为圣城是至高神圣的,当然不是谁都能随便朝拜的,“圣城”因此而显得有些名不副实。 艾希远远瞧见了那个站在圣城中心的冷漠女人,她神色如常,微微昂首,瞧着圣城最上方的一座女性雕塑,雕塑手里握着一把没有弦的汉弓,此刻正昂首北望,作张弓搭箭状,虽只是一尊雕塑,却依旧能感受到她睥睨天下的气势,她是阿瓦罗萨,阿瓦罗萨部族的第一任战母。但这座雕塑一直饱受某些人的非议,原因在于她羽箭所指的方向不是南方,而是北方,所以总会被一些居心叵测的人拿来大做文章。 艾娅终于不再瞧那座雕塑,她低头沿着地面缓缓移动着视线,镜面般光滑的深蓝色地面一尘不染,倒映出那些一字排开被挨个绑在柱子上的阿瓦罗萨族老。 在弗雷尔卓德,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誓言的分量,这些人曾对着古神发过誓,至死效忠于阿瓦罗萨,效忠于战母艾娅,既然违背了,那便要遭世人所唾弃,遭神灵所谴罚,这是背叛者莫大耻辱,也是阿瓦罗萨战母,阿瓦罗萨人民的耻辱,而耻辱需要以生命洗刷。 艾希不知道这些人犯了什么样的过错,问题大与不大,后果严重与否,都没有关系,因为没有人能改变艾娅的意志,这些人既然被绑在了柱子上,那便没必要浪费时间多去看他们一眼了,那样只是浪费时间——即使被绑在柱上的是她的女儿。 她抿了抿嘴,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对那些人或诅咒或求饶的惨叫置若罔闻,只是将那断手握得更紧了。 0016 红灯笼和黑人头1 弗雷尔卓德·石湾 石湾虽然是一个镇,但它紧贴着铁刺山系余脉,其山阴面除却诸多耐寒动植物外,还盛产两种大陆上必不可缺的矿物,盐和铁,这吸引了一大批来自瓦洛兰各地的商旅走贩。大多数人都会在这个三方交错的小镇上停顿歇脚稍作整饬,一些或明或暗的交易便自然而然的形成,所以在这冰天雪地、部族乱战的弗雷尔卓德,石湾镇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贸易站点了。 吟游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繁华的街道,琳琅满目的商品、络绎不绝的店铺、相貌各异的人种以及可供两乘并架而过的宽敞街道,这哪是多绸能比的?他从红灯巷逃窜出来,一路上走马观花,哪想怀中原本规规矩矩的狐狸比他更加兴奋,这个蜷缩在冰天雪地中的小东西似乎从来没见过如此场面,又似乎因为有吟游的“庇护”而变得无所畏惧起来,嗖一下从他怀中蹿了出去。 “哎——牙牙!”吟游生怕被自己从冰天雪地中带出来的小东西失去踪迹,被哪个不长眼的家伙给剥了皮再炖上那么一锅好汤,于是忙撒开腿慌里慌张地追了过去。不料那耳廓狐除去绒毛便只有幼猫大小,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如鱼得水,稍有一丝细缝它便能从容地钻过去,跃到地上不过三两个眨眼的功夫便失去了踪迹,吟游一边跑一边在地上搜寻着,奈何入眼只是无数步履急促的脚。 “借过!借过!哎——大叔让一让——”他像条滑溜泥鳅一般擦过好些人的肩头,在街道局部引起阵阵骚动,甚至还差点被一大个子给撞翻了跟头,然后终于瞧见了那只不听话的狐狸。 此时耳廓狐一条蓬松大尾巴被人抓住,倒提在空中,可它似乎并不担心自身的处境,倒吊的前躯稍稍蜷曲,两只前爪正抱着条鱼干儿拼命将腮帮子撑得鼓鼓的,眼睛还不忘紧紧盯着下面的摊位。 吟游吃了一惊,料想自己若晚来半步这贪吃的狐狸便要以身换鱼了,他一溜烟儿跑过去,“大叔对不起!这狐狸太贪吃了!”,说着他就想从小贩手中夺过狐狸尾巴,却不料那人一把拦住他,略显惊讶的声音响起:“吟游?” 吟游眼睛一亮,一抬头认清眼前人的模样,眼眶忽地就红了,他没想到在这他乡之地遇见故乡之人。 “吟游?”那汉子伸出空闲的一只手,将他拉到一旁,“你小子怎么会来这儿?” “我……我和大叔一起来的,”吟游低下头使劲眨动着眼皮,这才让自己不至于流出泪来,“来……来……打铁,对……打铁!这里不是盛产铁矿吗……”他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也不忍告诉这个漂泊异乡的汉子多绸已经没了,于是下定决心要隐瞒下去,“鱼叔……你怎么也来这儿了?” 在多绸的时候,吟游便听说这叫鱼父的男子命很苦,不知是从哪儿逃难过来的孩子,来到镇子上的时候已是遍体鳞伤,看那伤口不是意外所致,更像是遭人残忍虐打所形成的。被镇上的人组织救治之后,便一直在多绸流浪乞讨,靠吃百家饭蹉跎了半生,后来也不知从哪儿学会了那捕鱼的手段,于是慢慢发家,近些年还盖上房子娶了个贤惠妻子,这才脱离了游民行列,虽然生活很苦很累,但好歹有了个家的样子。 吟游常看见这汉子在那冰封狼船不远处的冰面上破出一个洞,撒下带有麝香的饵网,不过片刻功夫,那成群结队的冰洋黄鱼便自投罗网了。有一次他兴致勃勃地带着冬至去了那片水域,信誓旦旦地告诉她要弄一箩筐的黄鱼上来,没想自己从未实践过,又急于逞威风,几个重手下去那冰层便支离破碎,在他不甚理解的目光中,连带着冬至一起哗啦啦跌入水中,变成两只凄惨落汤鸡,回到家里又被老板娘揪着耳朵好一顿臭骂。 “我啊,运了些咱们多绸的特产来贩卖,”鱼父指了指那被他揪住尾巴的耳廓狐,“这小家伙是你养的?” 吟游低头一看,果然有好些多绸特产,其中就有那黄鱼干儿,怪不得这狐狸窜这么快,看来是嗅到味儿了,耳廓狐将鱼干儿一股脑塞进嘴里,也不见那小小的肚子有何变化,不知是咽下了肚还是藏在了嘴中,随后又盯着下面的黄鱼,竟还想再吃白食。他一把揪住狐狸的尾巴,将其按在怀中,尴尬地笑了笑,“来的路上瞅见它孤苦伶仃地蜷缩在冰天雪地里,怪可怜的,可没想这家伙这么贪吃!” “多绸还是老样子吧?”鱼父眉间洋溢着由衷的喜悦,目光眺着多绸的方向,“我还说赶在年关前回去呢,却逗留到了现在。” 吟游愣了愣,他知道这汉子几月前添了一个孩子,他年纪也不小,中年得子的喜悦想必不会太容易淡去,这除夕前夜都还没返乡肯定是为了多挣点儿钱,让老婆孩子过得滋润一些。然而世事却如此的反复无常,多绸还是老样子吗? 吟游想起那被凛冬凝固的小镇,不忍心诉出这一残忍事实,他很难想象出这个身在异乡的汉子听闻噩耗后会是怎样一副模样,于是干瘪地张了张嘴,“大概……是老样子吧。原封不动……一成不变。” 弗雷尔卓德·石湾镇以北 山坳间有些阴冷,沉寂得有些诡异,让人发慌,莫名其妙。这个点儿应该是家户冉亮烛火,檐角杳起炊烟,孩子竭力喊山父亲荷锄归家的场景,然而山坳间依旧是一片黑暗,长夜中的村庄见不到哪怕那么一丝微弱火光,蛇虫鸟兽尚且无息,更遑论人声,似乎是积雪将这片山林中的一切声音和光线汲走,只剩下拔高的针叶松在冷空中瑟瑟蜷缩。黑暗与死寂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顷刻间带走这片地域的一切生气。 贾克斯步履有些急促,宽大斗篷猎猎作响,脑海中回荡着临走前那女人说的那句话,“哦,对了,有人让奴家代传一句话,‘我在北十里地等你’。” 他忽地顿住脚步,面色沉了下来,冷冽血腥味乍然袭入鼻息之间,他缓缓掀起阻碍视线的兜帽,不带一丝情感地看向前方村口,村口有一颗光秃秃的老迈槐树,枝桠上吊着一具僵直的尸体。 他缓缓走到槐树下面,站在尸体跟前往上看,这个凄惨的村民已经没了头颅,只剩下一颗光秃秃的脖颈还在缓缓往外渗着浓稠液体,在那旁边,还随意地附带着一块烂肉,那是一具不到十岁孩童的躯干,从喉咙到肚子被硬生生地撕开,只剩下丝丝缕缕地皮肉筋骨在勉强拉扯,不至于让胸腔两侧血淋淋外翻的肋骨血肉掉落下来,血液几乎已经流干,鲜嫩的皮肉正在干涸凝固,正如人们除夕前夜所刮杀的肥鸡嫩鹅。 一滴冰凉液体滴落在他面部,带着森寒蚀骨的杀机。 他右脚轻轻一跺,瞬间拔身离地,黑暗中角度刁钻的森寒斧头瞬间劈入他方才所站的位置,见一击落空,第二柄斧头又随后而至,直指他胯下空门。 贾克斯一脚点在那槐树枝上,于半空中再次借力腾挪,斧头削掉斗篷一角,径直射入黑暗夜空,此时那槐树枝方才反应过来,剧烈摇曳晃荡。贾克斯恰到好处地避过一击,随即面色一冷,身形暴涨,朝那不远的阴暗处爆射而去。 奥拉夫从黑暗处显出身来,大开双臂与贾克斯硬碰一记,随后借势身形疾退,口中哈哈大笑:“贾克斯,上次没打完呢!” 0018 红灯笼和黑人头3 弗雷尔卓德·石湾 吟游紧盯着鱼父的背影,直到这汉子进了屋子合上门,他还木木地盯着那门,似乎多绸已经从门的这边,跑到了那边,离他愈来愈远、愈来愈远。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心中憋着一口郁郁的气,他瞅见头顶的天窗,便想起了同福客栈那扇天窗,于是轻手轻脚地顺着梯子爬了上去。 这客栈比同福客栈要大不少,相同的是都只有两层,都有一扇窄窄的天窗,爬上檐顶都能更近一步望见那深邃的星空。不同的是如今只有一个人在星空下面。 星空当然没有星光,弗雷尔卓德的长夜中很少有人能沐浴到星光,似乎造物主在符文之地上空创造星星的时候,独忘了这块终年天寒地冻的土地。 客栈所处位置不算繁华,仅仅是镇子进口贴着北方一边,虽然人流不少,却也远远比不得那中心地带。吟游瞧着那镇子中心最热闹的地界儿,这个位于三界交点的贸易场所当然不会少了些令人醉生梦死的销金窟,尤其是在这除夕夜,所有人都不愿将时间浪费在睡觉的日子。其间灯火通明,红灿灿的灯笼火烛照耀着整条街道,再透过不算高的层层楼檐,散射向无尽黑夜,镇子上空被渲染成一片绯红。 楼下街道上灯火通明人流湍急,却始终没有出现那个披着宽大斗篷的身影。 吟游似乎被这温暖却绚烂的灯火给刺伤了眼,眼眶又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一丝丝滚烫的液体在里面打着转,他强行不让那些小家子气的液体流出来,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哭过,又怎能在这莫名其妙的除夕夜给莫名其妙的破了戒! 然而终归是有那么一丁点儿漏网之鱼渗出眼角,在眼皮开合间浸湿了睫毛,那红光被睫毛过滤,化作一颗颗金灿灿的星星,他频率急促地眨着眼,好像透过那湿漉睫毛、透过那千里长夜、透过那无情坚冰,瞧见了多绸,此时多绸正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迎接几个时辰后的新年,在那天空中已经绽开了急切之人奢放的烟花,那烟花照亮了檐顶上的女孩儿,女孩正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注视着他,在那眼底深处,是无尽深邃的黑暗。 耳廓狐猛地从怀中钻出身来,蹿上他的头顶,四只爪子紧紧地抓住吟游头皮,将他从迷惘中扯了回来,身后镇子外面的黑暗中传来几声声嘶力竭的狗吠。 吟游在这短短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内,见过了吞噬一切的森寒冰雪,见过了毁天灭地的燎原妖火,见过了持双斧的蛮子,也见过抡大刀的另一个蛮子,却都不及眼前这一幕要来得突然、来得震撼。 周身深蓝头颅猩红、高达五六米的巨大人形怪物,手中提着一根镶嵌着冰块、石块与白骨的森寒大棒,它随手将那扑到身前的弗雷尔卓德雪獒砸成了肉泥,然后一步一摇,向这座充盈着喜庆年意的镇子缓缓走来。 鱼父静静地坐在凳子上,双手规矩地放在膝部,双眼直视前方,好像是被催眠了,又好像是闭目养神。屋子里没有上灯,黢黢的让人两眼抹黑,只有楼下明晃晃的灯火拼了命地从窗户缝挤进一丝,射在他侧脸上,像是被剔骨的刀子从颧部深深拉了一刀。 他好像沉思够了,猛地站了起来,凳子被挤撞到地上,在黑暗中发出突兀的撞击声。鱼父一板一眼的走到床边,拿起行囊,将那些无关紧要的物件儿扔到地上,摸出一把解腕尖刀,又一把将外衣脱掉,径直踏出了门。 红灯巷的夜晚从不曾有过熄灯的说法,不管是春夏秋冬还是干湿雨旱这条巷子始终弥漫着一股子让人面红耳赤心猿意马的氤氲红光,其间总会有一条条妖娆刺眼的肉体扭来扭去。 鱼父将刀子反握在手,隐藏在袖口的阴影当中,无视那些搔首弄姿的女人,大踏步跨进巷子,浑身散发出的气息警告着周围,生人勿近。 然而带刺玫瑰并不会断了蜂蝶的念想,女子肩上披着一层垂臀薄纱,下身在红光与黑暗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是那裤子实在太短还是真的一丝不挂。 她瞅见这个满面冷漠浑身寒气的男子,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来这里的男人无奇不有,有五大三粗能够直接将她们压在身下喘不过气的,有温文儒雅连看见她们裸露部位都能即兴作一首诗的,更多的是盯着她们双眼冒光对自己淫秽之意不加掩饰的,像这样满面森寒故作冷酷不羁状的当然也有。 但这些都不过是表面现象,既然来了这里,他们的目的便再明显不过,总不可能是来此为家中妻女购置胭脂水粉,也不可能只是进来坐坐,只喝一杯茶水便干脆利落地离去。只要他们走进女人们的屋子,爬上她们的床帐,骑上她们的躯体,最后都会变作两股瑟瑟脚步虚浮站不稳脚跟儿的软脚虾,如早先那般身披蓝色斗篷的怪人在这种勾栏之地可是百年一遇。 她人还没有动静,蜜桃般的翘臀就已经和那盈盈蛮腰一起扭出了让人失魂落魄的幅度,“大爷!”她快步撵上鱼父,两只手滑溜地挽住他的胳膊,红唇凑到了他的耳边,吐出香甜湿润的气息,“你是在找我吗?” 见男人没有动静,她干脆紧跟脚步依偎在他怀中,顺着那胳膊径直往下摸去,所谓擒贼先擒王,男人的意志或许会很坚定,但那命根子却是懦弱得不行,今天这单生意她是非做不可了。没想那手一路往下滑去,途径袖口时却猛地传来一阵撕裂感,女子轻叫一声,惊慌失措地拉开了距离,一条不深不浅的口子贯穿了她整个手心,她心有余悸地瞧了瞧男子袖口,森寒金属在红光下熠熠生辉。 鱼父三两步便停下,掀开那红色帘子便踏了进去,屋子里很暖和,弥漫着丝丝古怪的味道,他反手关上门,盯着屋子中的两个商人。 “哎——鱼老兄你怎么来了?”一人推开身上的姑娘,起身走近哈哈笑道:“刚才说起这事儿,见你没反应,还以为你不好这口,我就知道你不能免俗!” 鱼父生硬地推开迎上来的女子,冷眼瞧着商人,“多绸发生了什么?” 那商人吃了一惊,忙陪笑道:“没……没什么……就是、就是有点儿冷!” 鱼父走过去揪住他的衣襟,将其往上稍提,“说实话。” 商人被勒住脖子,有些喘不过气儿来,做生意讲究一个和善待人,但此刻无缘无故遭受这般对待,纵然是泥菩萨也会沾上火气,于是破口大骂:“老子偏不说,你……”他突然闷哼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不可思议的目光缓缓向下看去,男子手中四寸长的尖刀已经深深没入了他的身体。 鱼父拔出刀子松开手,商人便如一滩烂泥,缓缓滑到了地上,两女人尖叫着想要夺门而逃,被他一脚踹翻一个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停顿,从后背脆利落地补了两刀,那门外行人约莫是见怪不怪,压根儿没有注意这屋子里的惨况。 他将女人翻过身来,挨个儿地又补上两刀,然后抽出刀子,走到最后一人身旁。那商人早已魂飞魄散,他面色惨淡地瘫在椅子上,惊恐地盯着这个不久前还为他斟酒的男子。 鱼父把头埋低,将脸贴到商人面前,一字一句地问道:“多绸怎么了?” “霜至!多绸被冰雪风暴给、给淹没了!”商人咽了口唾沫,面色恐惧地盯着他的眼睛,“所有人……都化作了雕塑……” 鱼父面色沉静,没有丝毫听到噩耗的悲愤与痛苦,似乎早已揣测到这个事实,只是双眼似乎更加漆黑了,他缓缓将刀子从商人身上挪开,似乎要将其收起来,却又突然划出,在商人惊惧不甘的眼神中划破了他的喉咙,温热的鲜血飙射在鱼父脸上,生人状若鬼魅。 他呆呆站在原地,静静地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端起桌上的酒杯,猛一口吞了下去,再举起火烛一把扔在那床帐上,整间屋子瞬间化作火海,连带着四具尸体。 鱼父静静站在火海之中,平静的脸被火光渲染成通红,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此生的念想并不会太多,仅仅只是拥有一个家,但那家却在不经意间支离破碎,只剩他一人在这森寒隆冬中孤苦,一如多年前的自己。或许他的一生便应该是这样,孤苦伶仃的来,再孤苦伶仃的去,他缓缓闭上双眼,那倒不如一丝不留,通通化作飞灰罢了。 一声凄厉尖叫穿过门窗、闯如他耳朵,将他猛地惊醒过来,他睁开眼,刁钻的火舌已经燎到他的眉毛,似乎窜入了眼睛,满世界只剩下火焰!鱼父无神的双眼似乎被火焰唤起了神采,他大踏步越过火焰,将那被自己紧锁的房门“轰”地撞开,冰凉清爽的冷空气钻入毛孔,还附带一丝丝血腥味与尖叫声。 他站在那大火门前,愣愣地抬起头来,头顶上倒贴“福”字的大红灯笼只剩下一个,另一个坠落在了地上,里面的火光还兀自顽强不灭,温热的液体再次洒到他的脸上,夜空中砸落一颗黑黢黢的人头。 0020 鞭炮与梦魇2 弗雷尔卓德·石湾 镇上的人去得快来得也快,他们只听说有义士挺身而出,将那怪物惊走,便都又匆匆忙忙回来收拾烂摊子了,众人虽心有余悸,却都只是将那巨魔当做一般山野畜生,虽然死了不少人,但却不是自己,除了属地官府有得忙外,其他事宜与他们一律不相干,除夕夜的买卖可千万不能丢,不然这一遭可就白走了。 吟游搜出贾克斯的钱袋,拖掌柜的买了针酒线还有金疮药,他不敢说出实情也不敢去叫郎中,没了大叔的庇护,他就如暴雨天大海中一叶飘摇浮沉的扁舟,这个看似祥和的小镇滋生出任何一个阴暗心眼儿都可能会化作滔天巨浪,让他们万劫不复。 吟游拔出刀子,颤抖着探向贾克斯背部,破烂的蓝色斗篷下显露出一条条紧密缠绕的白色布条——二十年了,他从未知道大叔竟随时在周身裹着布条!若是褪去一身斗篷,这就是个活脱脱的木乃伊。那布条完好无损,从肩胛骨至后腰却深深凹陷了进去,像是开阔平原上生生劈出的一条裂谷,里面渗出丝丝鲜红血迹,刀斧没能划破布条,却穿过重重阻碍,在他肉体上留下一条可怖口子。要想给伤口止住血缝上线,那就得先割破那层层重叠的密实布条。 他手有些哆嗦,生怕一个力道不对就会牵动那血淋淋的伤口,刀子晃悠了好半天才堪堪沾到那些布条,却又忽地缩回来,他想起大叔昏迷前所说的那句话,“别动布条。” 吟游犹豫了起来,割还是不割?割或许违背了大叔的意愿,他隐瞒所有人在身上缠绕了二十年的白布,这一刀下去后果不可预料,而不割,那大叔可能会死,天知道他流了多少血? 他瞧着贾克斯的脸,黝黑而苍白,像是一面年久失修的白灰墙,没有皱纹,却瞧得出他已经不年轻了,在多绸吟游常听到闲言碎语“那打铁的额上一道凶疤,看起来面恶,不像好人”,可他哪儿是不像好人,他根本就不是好人,他只是个养育自己近二十年的男人,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扮演的角色是父亲,父亲哪儿分什么好坏? 吟游深深盯了那张脸一眼,咬了咬牙狠下心来,径直将刀子伸过去,眼瞧着要刺在布条上,又猛地一缩,“叮!”刀子被狠狠扔在墙角,他一下扑在床边,紧贴着大叔脑袋呜咽起来,“大叔,你不会死的。” 鱼父站在门外的阴影当中,默默盯着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两只眼睛在黑暗中漆黑无光,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是眼前这对落难父子,还是那千里之外早已生机殆尽的港口多绸? 长时间的身处黑暗让鱼父有些迷惘,他抬起脚,无声无息的走进屋子,懦弱深情的少年哭累了,紧皱着眉睡着了,双手还紧紧扯着蓝色斗篷一角。 他眯着眼看向那斗篷口子中露出的布条,白森森中浸染着鲜红,他想起刚才这个男子天神下凡一般的场景,凭空冒出的石柱,被随手拔起的灯柱,还有热气腾腾的人头。他恍惚间瞧见那裹得严严实实的布条上缓缓蒸腾起一丝丝漆黑如墨的雾气,然后缭绕着蒙向自己,眼前化作一片深邃,他好像已经不在符文之地,到了那无边无际的星空之中,亦或是地府,因为四周什么也没有,没有声音、没有光线、甚至连黑暗也消失了,整个世界上只剩一个自己,在无尽的时间轴上行尸走肉,好像要走到万物殆尽、灵魂磨灭。 嘶哑声音在黑暗中荡起,“多绸没了,多绸的人也没了,一切都没了……妻子……孩子……” 鱼父漆黑的眼珠子忽地猩红起来,迷惘的神志瞬间突破那个脆弱的临界点,悲伤与愤怒如同决堤山洪,“撒谎!你撒谎!多绸怎么会没了!”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疯狂躁动,“谁!你是谁!你为什么要骗我!滚出来!” 那声音桀桀道:“都死了……他们的灵魂已经被黑暗深渊吞噬一空……就算你杀到阴曹地府也已经救不了了……” 这个略微上了年纪的男人不再自欺欺人,他跪在黑暗之中,无力地抽搐着肩膀,那是作为一个丈夫与父亲的悲恸、无助与绝望,“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多绸?为什么偏偏只有多绸……” “多绸已经被死亡紧紧拥抱,谁也无法改变……”那声音循循诱导,“但你能够让整个弗雷尔卓德,整个符文之地,整个世界都如多绸一般,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只要你能掀开那肩胛处的布条……只是肩胛处——不能多掀开一分。”黑暗中又归于沉寂,那嘶哑声音降临于黑暗之中,又消失于黑暗之中,如勾人魂魄的使者。 鱼父急促的翻动着眼珠,从黑暗中脱出身来,温和的烛光竟让他有些睁不开眼,好容易看清了眼前的事物,白布条上哪儿有什么黑雾?他动了动脚,走到吟游身旁,弯下腰去紧紧盯着贾克斯肩胛上的布条,目光有些游移,双手有些颤抖。 好半晌,他咽了口唾沫,轻轻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那布条,年轻人突然的声音却让他猛地一抖,“鱼叔,你干什么?” 他使劲晃了晃头,将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甩出脑袋,转身走出房间,“天明我就回多绸了,你们呢?” 吟游愣愣盯着他消瘦的背影,直到他走到门外,嘴中才轻轻吐出两个干涩字眼,“不了。” 巨魔的出现让整个镇子的气氛略微冷淡,但却依旧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十数条鲜活生命的逝去依旧没有驱走生者对新年的期盼,随着时间的推进,年味儿反而愈来愈浓了,再有一会儿工夫,便要和今年说再见了。 鱼父埋着头,沉默地坐在吟游方才坐的屋檐上,冷冷清清,绝望与孤独将他死死包围。 那热闹非凡的灯火集会与他无关,整片天地似乎只有他一人在承受悲恸、承受煎熬与痛苦,世界都抛弃了他,他们带走了灯火与幸福,只给他留下庞大的孤独黑暗。 他从脖子上取下一个黄纸折叠的三角形挂件,两只手的拇指食指中指轻按在上面,一丝丝一遍遍缓缓摩挲着。那是临走前妻子在邻镇巫婆那儿为他求的平安符,他还记得临行前妻子面无表情地为他系在脖子上,只是说话的时候便再绷不住面上故作坚强的平淡,她深情地瞧着鱼父的脸,说这里面有他们一家三口的的发丝,能够保他一世平安。 他想起在好多年前的冬天——弗雷尔卓德总是冬天,自己还是个穷要饭,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大概是最贴切的形容词,忘记了多久没吃饭没喝水的自己已经奄奄一息,是那双温暖的手送来了饭菜与衣服,也是那双温柔的手抚住了自己的脸庞与脖颈,让自己苟延残喘。 楼下巷道中有一家三口,大的牵着小的,小的顽皮,挣脱父母双手,手里拿着一根绚烂花火在街道上蹦跶欢喜,夫妻俩相视一笑。 温情脉脉。 鱼父面色愈冷,他缓缓将那符箓撕成粉碎,取出里面的发丝,然后猛地站起身来,明晃灯火没能将他的眼睛映照亮堂,反而一丝丝黯淡下去,化作无尽漆黑。 0022 鞭炮与梦魇4 弗雷尔卓德·石湾 阴影中没有口、没有耳鼻、没有五官七窍、没有面容轮廓,只有一双深藏于浓雾中的冰冷眼眸,在死死盯着吟游。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蜡烛随之跌落,倒垂火舌炙烤着黑雾,炙烤着那双眼睛,却犹如陷入泥沼中的石头,翻不出半点动静。 眸光森冷邪恶,不带一丝感情。 黑雾再次翻腾起来,像是暴风雨前汹涌的波涛,阴影中冰冷双眼倏地贴了上来,阴冷凉气撞上他的面孔,携行黑雾化作一缕缕充斥戾气的细丝,想要侵入那七窍。吟游有了前车之鉴也来不及去管那双紧盯着他的眼睛,果断将头扎进被子,妄想以此等愚笨方法阻止这无所不能的诡雾,奈何妄想仅仅是妄想,他的确是将七窍保护周了,却不想浑身毛孔没来由猛然紧缩,缩到极致便是密密麻麻的针扎刺痛,如万蚁噬骨。 无数缕黑雾仿佛有着独立生命,尖叫扭曲着,争先恐后地刺入吟游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如跗骨之蛆黏着着他的脆弱灵魂。他没有哀嚎,因为那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每一丝神经都正经历着一紧一胀的尖锐刺痛,来自灵魂深处的凌迟让他没有余力去做无谓挣扎,只是翻着满布血丝的眼,依稀瞧见了自己裸露部位皆是渗出丝丝猩红鲜血,其中附着着一缕缕黑黢黢正在剧烈扭动的雾气,他变成了一个浑身“长满”黑色触手的怪物。 黑雾侵入吟游体内,缠绕上那虚无缥缈的灵魂,几缕细丝轻而易举地陷入其中,窥探到这个年轻人近二十年来单一的记忆碎片,那是一个温馨祥和的小镇,里面有一个神秘古怪的打铁汉子,有一个青春活泼的邻家女孩,有一群醉倒酒馆的惺忪糙汉……还有一个破冰捕鱼的孤独背影。 黑雾忽地翻腾起来,吟游生死恍惚间仿佛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挣扎抵抗,“不!”这像是一声命令,又像是一句威胁,满屋子原本还算平静的黑雾霎时沸腾起来,无数已经钻入他体内的东西开始混乱挣扎,像是遇见了比它们更加令人恐惧的东西,拼了命地从原路往外逃窜,尖叫与混乱充斥着整间屋子,如群魔乱舞。 吟游枕着床边瘫软在地,只感觉无数针尖已经从自己体内拔除,虽还有阵痛,却也已经是万幸,他想起刚才那个声音,竭力动了动眼珠,瞧向那已经奔涌聚集至窗边的黑雾,“鱼叔……是……你吗?” 雾气停顿了一下,继而翻腾,露出两线幽光,吟游认得这双眼睛,冰冷眸光似乎正竭力挣扎,已不如先前那般阴冷邪恶,其中夹杂着那个边陲小镇多绸所独有的安宁祥和,又挣扎着男人的眷念和不甘、绝望与仇恨,它是鱼父。 眸光深深盯了他一眼,随后化作一阵狂躁黑风,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朝窗外呼啸而去。吟游心中一紧,他喘了好一阵子气儿才堪堪从地上挣扎起身,又跌跌撞撞来到窗前看向窗外——除夕夜的璀璨灯火早已消失,吞噬它们的,是无边庞大的黑雾。 弗雷尔卓德·石湾 老李面孔红彤彤的,人到中年一日三餐都喜欢喝点儿小酒,尤其是在这一年一度万家灯火的日子里,若是少了二两浓香醇厚的老酒,那便不算除夕了。他有些不胜酒力,酒劲如酵母在他体内发散,让他骨头酥软,有些懒散,于是先将一串鞭炮挂在院中,又搬了把椅子坐在堂屋门口,静候着这一年中的最后一个时辰。他眯眼瞧着那院外灯火,眉间洋溢着融融喜意,念叨着这马上跨年,老婆孩子怎么也该逛完街回来了吧?他深吸一口旱烟,将头靠在椅背上,眼皮在迷迷糊糊中被浑浊酒意拉了下来。 老李忽地打了个寒颤,一阵透心凉意将他从假寐中惊醒,再抬眼瞧向院外时竟已是一片漆黑,刚才还映红低空的石湾,不知什么时候已消匿了喧哗与灯火,他揉了揉朦胧睡眼,瞧了瞧那鞭炮,依旧完好无损的挂在那里,老李有些迷糊,自己这一寐竟将跨年给错过了? 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异响,像是有老鼠打翻了碗碟,他猛地一抖,转过身去,屋子中烛火还未熄灭,只是照不尽那黑黢黢的角落,留下一片片黢黑阴影。 “小毛,回来了?”老李一边念叨着儿子的小名,一边走进屋去,那原本能照亮整间屋子的烛火不知为何变得黯淡无比,四周似乎弥漫着一股淡淡烟雾,让他瞧不真切那些满布阴影的旮旯角落,“小……” 老李猛一哆嗦,眼珠子僵硬转动着——在那堂屋左上角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瘦小影子蜷缩成一团,孤零零地蹲在墙角,瑟瑟颤动着。 他笃信这诡异黑影并不是自己那可爱的儿子,又蓦地想起不久前那恐怖的巨魔和那些支离破碎的躯体,面色唰地一白,差点儿一屁股坐在地上,黑影似乎听见了动静,忽地停止颤动,它顿了顿,然后一丝丝转过脖子,没有五官的黢黑面庞竟依稀对着老李撕出一个僵硬微笑! 老李只觉得一股无边恐惧从脚底径直袭向天灵盖儿,想要发出一声惊惶惨叫,却被巨大恐惧堵住了喉头,只是强行迈动两条不断哆嗦的腿,连滚带爬地跑出堂屋,又忽地念想到那不知身在何处的妻儿,迈出大门的脚又收了回来,于是咬了咬牙,强行压抑住心中恐惧,冲进厨房提出一把柴刀。 他将柴刀横在胸前以此壮胆,却不料走进堂屋那墙角黑影竟不见了踪迹。他想起在好几十年前,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次家里出现了一条蛇,那时只有他和母亲在家,即使浑身发抖怕得不行,但母亲还是将那蛇给打死,他问母亲不怕被蛇咬吗,母亲回答说怕呀怎么不怕,但你若不将那蛇打死,它若是藏在家中其他地方,那以后又怎么办? 老李正紧绷着神经,衣角却忽地传来一阵牵扯感,恐惧再次爬上心头。他微微低头,一只尖锐的爪子正拉着他的衣角,一张黑黢黢的平滑面庞,正对他撕裂出一个“天真可爱”的笑。 老李心中没有多余的想法,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此刻唯有一遍遍的手起刀落,才能驱散那无边恐惧。他只知道那怪物发出一声略微熟悉的惨叫便没了下文,最后只剩一滩烂肉。 他好容易停下手中动作,正为自己的英勇而感到欢喜,眼角却又猛地一抖,院子口出现了一个更大的黑影,黑影正死死盯着他,他此刻已经红了眼,觉得这东西虽面向可怖,却也就那么回事儿,再看向那院门口的另一只怪物便已变幻了眼神。 成人体格的黑影红了眼,嘶叫着冲了过来,却显得软弱不堪,被老李跨前一刀劈在脑门儿正中,轻而易举便解决掉了,见其还在抽搐挣扎,他还不忘上去补上两刀以绝后患。 老李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院子中的鞭炮,气喘吁吁地笑了笑,溅满鲜血的面庞僵硬扯动。 长夜终于消散了它的黑暗,天色已经开始发亮,院中若有若无的黑雾悄然散去,让整个院子明朗起来,老李微微转头,借着亮瞧向那两具自己亲手屠杀的尸体,笑容一丝丝凝固起来,柴刀倏地掉落在地,砸在脚上,但他没有丝毫反应,只是直愣愣看着那两颗熟悉的头颅,喉咙中发出咕噜噜的怪异音节,然后心脏猛地一缩,终于是没喘上第二口气。 “铛——”象征着新一年的钟声响起时长夜正好落下帷幕,天刚蒙蒙亮,一尾嘹亮鞭炮从远处响起。 0023 山鹰1 弗雷尔卓德·霜卫要塞 世人都知道霜卫要塞是冰霜守卫的标志性建筑,是他们的悠久历史与神秘背景的象征,这座阴暗、森然却又精致的城堡如同弗雷尔卓德的伴生莲,陪伴了这片严酷冻土无数个年头。同阿瓦罗萨圣城不同,它从不对人开放,世人永远见不到它水晶般耀眼的菱角轮廓下是一副怎样的尊容,又隐藏了多少秘密,符文之地靠评书生活的老者一讲到这座恢弘城堡总会有那么一句:世人永远无法知道那积雪深处埋藏着怎样的鲜血、黑暗与秘密。 数千年间,冰霜守卫向来沉默内敛,以至于让好些人一度忘记了它的存在,这座恢弘城堡像是件无主之物,常年见不到人影出入,若不是那遍布各地的地眼始终在有条不紊的运行着,估摸着史书早就将其抹上一笔,列为神秘消亡的古老势力了。有心人注意到的是,同为弗雷尔卓德三大势力,在这数千年中凛冬之爪以及阿瓦罗萨都曾几经沉浮,在生存与消亡之间挣扎徘徊,经历过无数次的政权颠倒荣辱交替,而唯有冰霜守卫,始终默默无闻,却安然无事,好像它生来就该与这天地永世长存。 然而世人却不知道在这恢弘精致的城堡下,还有另外一层更加庞大更加神奇更加隐秘的空间。 寒冰缕制的靴子在地底深处踏出“嗒嗒嗒”的清脆音响,长达数千阶的幽蓝石梯像是通往幽冥地府的死路,前方黑黢黢,能见度低的可怜。如果不和长度作比较,这可容三人并肩通过的石梯并不算窄,每隔几阶,两侧的光滑笔直的墙壁上便会出现一颗颗形态各异千奇百怪口含幽蓝火焰的“首级”以供照明,双目猩红的狼头、膨胀如扇的蛇头、面带微笑的猪头——甚至还有面无表情的人头…… 丽桑卓眼帘低垂俯视下方,对这些鬼气森森的“装饰品”视而不见。数千阶石梯并没有让她不耐烦,这条幽深诡异的长梯,她不知道走了多少回了。 石梯最后一阶踏完之后没有前路,丽桑卓顿住了脚。下面是一片黑黢黢空荡荡的无底深渊,在四周——这地底深处的无尽深渊中,竟出现了无数影影绰绰的山峰!一条条腐朽破败的黄褐色石桥如迷宫般在山峰间蜿蜒曲折盘旋交错,一些石桥完好无损,曲曲折折地不知通往了那黑暗深处的何方,更多的已经被拦腰截断,踏一步便是深渊,显然,她脚下这条通往前方的石桥已经断裂。 石桥交错的中部,是一大片类似枢纽的“孤岛”,上面屹立着一尊尊或残破或完好的巨大石像,即使无数年过去了,石像早已不能辨别面容,不能辨别身份,但那股恢弘气势却依旧没有消散,这告诉来到这里的人,这个地方在上古时期是一片神迹。 丽桑卓覆额下的双眼终于抬了起来,随着她一抬头,自脚下石梯到那数百米开外的断桥崖边竟无声无息地生出一段段矩形冰块,不过一会儿工夫,面前那原本因石桥断裂而显得空荡黢黑的深渊上空便出现了一条由寒冰凝成的栈桥。 在符文之地评定一个人的实力有两个标准,一是瞬间爆发力,即某人在预定的时间内能爆发出多大多广的杀伤力与破坏力;二是持续战斗力,即某人在战斗环境中能保持多长多久的战斗力,符文之地三教九流对这一类的理解各不相同,但普通人一般喜欢将他们维持战斗力的因素称作“内力”“真气”“能量”“查克拉”……但在英雄之间,他们称这种因素为“拔符”。 毋庸置疑,整个符文之地对冰元素控制力最强的当属弗雷尔卓德,而在弗雷尔卓德中,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耗费如此庞大的拔符做到如此神迹还显得如此轻描淡写的,或许还有其他人,但就现在来说,仅冰霜女巫一人矣。 深渊上空的圆形枢纽上除了那些残破古老的石像外,还站着一个渺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人,暗黑色长袍,面孔被宽大兜帽深深掩藏,只留出一片阴影,这是地眼的装束。使者一动不动,在黑暗中如同一尊雕塑,如果将其身形放大百倍千倍,那他便和那些雕塑一般无二了。 静立于地底不知多久未曾动过的使者终于微微抬头,干涩阴冷的声音像是没有经过嗓子眼儿,倒像是直接从腹中发出:“冰霜女巫,愿意为您效劳。” 丽桑卓站定身子,紧紧盯着这个自己从第一面便从未看透过的使者,想要再次尝试看透他斗篷下的阴影,阴影下的秘密,奈何这次终不例外。她左手手指微微一动,又忽地僵硬下来,她想起第一次与这地底深处斗篷人见面的时候,自己还很年轻,对于此人的漠视当然是恼怒,于是她释放出了能够将活人慑死的庞大威压,那斗篷下却如一汪死水毫无反应,就好像她压根儿就什么也没做。她继而怒不可遏地抬起左手,空气中出现了两根取人眼珠的冰刺,径直刺入那斗篷之中,然后她还未来得及放下的左手便出现了两个窟窿,被自己所凝结冰刺洞穿的窟窿。 若干年过去了,这还是那第一位使者吗?丽桑卓心中猛然升起一丝恐惧,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我来获取一些情报。” 斗篷下没有出声。 “地眼显示昨夜在荣恩共计出现了四个红点,可算上那火元素之人才堪堪三个,第四个是谁?那个孩子吗?” “不是。” “那火元素掌控者在地眼的眼皮子底下悄然消失,”丽桑卓顿了顿,“弗雷尔卓德还有冰雪不曾覆盖的地方?” “有。” “什么地方?” “未知。” 丽桑卓皱了皱眉头,“昨晚石湾又凭空冒出一个红点——在这之前,可是连接近英雄实力的黄点都没有,难道说一个普通人在一瞬间晋升成了英雄——这——怎么可能?” “冰霜女巫,你存在的年岁还太短,你没见过,并不代表不可能。” 丽桑卓冷冷看了他一眼,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他是谁?” 斗篷下的阴影不卑不亢,干涩嗓音缓缓发出:“无可奉告!” 0024 山鹰2 弗雷尔卓德·阿瓦罗萨西部铁刺山余脉 橡胶皮革制成的廉价雪地靴终于不堪重负,绷断了苦苦支撑的最后一根麻线与最后一块胶底,在吟游脚下完成了它的使命。 “望山走倒马”这句古话说的果然不错,吟游原以为石湾紧贴着铁刺余脉,以为翻过了这“小山”便能够抵达阿瓦罗萨,便能去那片传闻中和平友好的部族寻求帮助,却不料这一走就是两天,足足二十四个时辰。 “去!”吟游一脚将其甩脱,放下拖着雪橇的绳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口中骂骂咧咧道:“便宜果然没好货!” 便宜当然不会有好货,但他已经没钱去买不便宜的靴子了。大叔身上那打了一辈子铁所挣来的银子都被他用来买雪橇、买弗雷尔卓德雪橇犬了。他本来是和雪橇犬一起拉雪橇的,至于那条犬——早在半路上他们弹尽粮绝的时候就可怜兮兮地望着他,蜷缩在雪地中不肯再走了,吟游看着那二哈委屈的眼神,心中一软,便将它解开,让它自生自灭了,他还记得那狗一溜烟儿便窜走,几个呼吸间就消失在他眼皮子底下,连头都没回一下。 “啪!”他对着自己脑袋重重地来了一下,早知道就不放了,没准现在还能吃上一顿香喷喷的狗肉! 四周场景终于不再那么单调枯萎,山中出现大片夹着璀璨绿意的植被,见惯了皑皑积雪的吟游只感觉视网膜一阵舒缓惬意,一丝丝比雪原空气更加清爽、更加柔和的气息沁入心脾,多日来在肉体上精神上的疲馁瞬间扫走大半。 他脱下内里的衣服裹住脚,让自己不至于寸步难行,然后跪到大叔身旁,将水囊中仅剩地一点水倒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挪动大叔的脑袋,为他沾湿嘴唇,最后才让自己抿了一小口,舌头在干裂嘴唇上反复舔舐。 吟游掀开他身上的被子,凝视着那条可怖的疤——原本深陷入骨的沟壑不可思议地消失了踪迹,就连那白布上的斑斑血迹,也消失不见了,就好像被那白布里面千百年未曾见过鲜血的妖魔鬼怪给舔噬一空!若不是深蓝斗篷上依旧存在着一条口子,吟游都会以为大叔并没有受伤,那晚的鲜血与黑雾都只是自己蒙寐中的臆想。 他暂且没有在意这些自己不能理解怪异现象,眼下需要解决的是,吃什么?怀中狐狸早窜上他的脑袋,对着那久久不曾修理的头发一阵扒拉,他们已经将近一天没有进食了,可怜那最后一张饼竟被吟游傻乎乎地分了小半给那条忘恩负义的狗。 吟游一把揪下狐狸,“再吵吵把你吃了!” 耳廓狐丝毫没有接受他的劝诫,只是挣脱不了大手的束缚,被倒提在空中和男孩大眼瞪小眼,直到吟游肚子中发出一连串凄凉惨叫,他才耷拉下头,将大脸杵到耳廓狐身旁,“咱们不会饿死在这鬼地方吧?” 狐狸又是人性化地双爪抱胸,一闭眼,倒垂在空中的脑袋唰地扭到一旁,好像在说:你会饿死,我不会。 吟游又将它翻转过来,“牙牙你能捕猎吗?比如说抓兔子……抓老鼠什么的?以前咱们多绸的黄鼠狼可厉害了……” 耳廓狐大怒,在空中摆起身子对着他的头发又是一阵扒拉,吟游一把将其拎开,“知道知道!你不是黄鼠狼!虽然长得像……但你比黄鼠狼厉害多了!” 耳廓狐不知道这个狡猾的人类在拐弯抹角地骂它,以为是在夸奖自己,不由洋洋得意,伸出一只短小前爪指了指尾巴,吟游赶忙一把将其放下,暗道这家伙还真能捕猎?看它那奶猫大小的身子,别真是抓老鼠吧?他叹了口气,唉,是也将就着吃吧。 他拖着贾克斯,跟着在树干上左窜右窜的耳廓狐走了好远一段距离,直至深入山脉腹地,吟游回头瞧了瞧身后的路,早已被愈来愈茂密的树丛遮挡了视线,他害怕迷失了方向,顿在原地不肯向前,“牙牙别走了!咱不抓耗子了!” 耳廓狐没有理会他,它从树上跃下,攀在那低矮的灌木丛中,直直地盯着地下。吟游不得已又走了几步,跨过那灌木丛,却是吃了一惊。 灌木覆盖的隐蔽区域中,有一个井口大小的黑窟窿,吟游在多绸曾见过那些猎户在雪地中下套子,以捕捉兔子、狍子什么的野物,知道这是一个陷阱,里面还有一只苟延残喘的野猪。 这是一只落单的庞然大物,不知是哪儿受了伤,陷阱底部已经出现了一小滩血迹,庞大的身躯因失血而瘫倒,短小斑驳的獠牙无力地杵在泥土中,看那进气多出气少的模样,显然是活不长了。 吟游大笑几声,一把拎起狐狸,“可以啊牙牙!”他夸赞狐狸的时候不忘过河拆桥损它一句,“鼻子跟狗似的!” 然而那到嘴的猪肉似乎并没有那么容易被他啃下来,吟游原以为以目前的情况自己只需要静候它咽下最后一口气就可以来上一顿饕餮大餐,却不料等了老半天,那野猪虽然奄奄一息,却终究赖着不死,而他却已饿得头晕眼花两脚发软。 吟游将腰带系紧了些,按捺住肚子中的动静,扔了块石子在那野猪肚子上,野猪只是耷拉着眼皮,无动于衷。他用藤蔓编织了一根扎实的绳子,将其固定在一棵树上,想要去剜下一块肉来,可瞧见野猪那森然的獠牙,又犹豫起来。 腹中再一次的咕咕作响斩断了他的犹豫,吟游狠了狠心,一咬牙抽出了刀子。 陷阱显然并没有经过精心设计,不过一丈有余,边缘有多处凸起可供人下脚,那野猪却是爬不起来。吟游一脚插在底部空隙中,小心翼翼地避开那獠牙,深怕它是在装死,却发现自己实在是多虑了,一直到他弯下腰摸在那粗糙的肚皮上,野猪依然没有反应,只是一起一伏的换着气。他咽了口唾沫,颤颤巍巍地举起刀子,缓缓贴在野猪脖颈上,然后一丝丝滑下去,想要从那最柔软的部位下刀,给它一个痛快,也给自己一个痛快。 然而下一刻他便再也痛快不起来了。也许是刀子太凉,那原本半死不活的野猪猛然睁开耷拉着的眼皮,像是回光返照,又猛地抬起沉重猪头,泛着红光的眼珠子死死瞪着吟游。他手一哆嗦,刀子滑落在地,瞳孔中只映射出即将取走他性命的森寒獠牙。 然而想象中的悲惨事故却没有发生,温热腥骚的鲜血溅射到吟游脸上,湿润了他干涸的嘴唇,一支羽箭洞穿了野猪的眼睛,那畜生脑袋重重砸在地上,连惨叫都没发出便瞬间暴毙。 吟游被猪头的冲势重重撞在井壁上,腹部遭受猛击让他腰弓如虾,干呕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他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又愣了愣神,眯着眼缓缓抬头望去,漆黑锋利的箭头正指眉心。 0025 山鹰3 弗雷尔卓德·阿瓦罗萨西部铁刺山余脉 漆黑森然的箭头依旧紧紧指着吟游脑袋,让他有些睁不开眼,他低头瞧了一眼那被洞穿眼珠一命呜呼的庞大野猪,然后深深咽了口唾沫,缓缓举起双手。 女子背负箭壶腰挎弯刀,脸颊两侧抹着几道绿色的杠,眉目间透露出一股慑人英气,正将长弓拉开弧度一动不动地指着他,“你是谁?” 吟游不敢直视那寒光烁烁的箭头,更不敢对上女子咄咄逼人的眸子,深怕一不小心便落得个野猪那副凄惨模样,于是哆哆嗦嗦道:“我我我……我姓吟……叫……吟游……” 女子眉头一拧,长弓的弧度拉得更满了。吟游大惊失色,不知道自己哪儿做错了让这位女侠不甚满意,还想说些什么,肚子却先他一步叫嚣起来,“咕——” 他脸有些发红,暗道这裤腰带系得还不够紧,却见女子盯了盯他的肚子,缓缓收起了弓箭。她走到雪橇旁瞧了瞧不省人事的贾克斯,抬眼道:“逃难的?” 吟游想起了被冰雪淹没的多绸,目光一黯,“大概是吧。” “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多绸,从多绸来,不知到哪里去……”吟游有些迷惘神伤,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着,“反正都一样吧,从冰雪中来,往冰雪中去。” 女子眉头一蹙,瞅了瞅他肩上张牙舞爪虎视眈眈的耳廓狐,从行囊中抽出一张薄饼,扔了过去,“吃了。” 吟游面色一喜,一把接住,正要大快朵颐,却又见到眼巴巴的狐狸,于是撕下一小半,“喏——这张饼也有你的功劳。” 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偷眼瞅着女子,觉得这位姐姐真是好人,果然长得好看的心地也善!饼里夹着菜和肉,相比于他一天前吃那张干瘪瘪的饼好太多了,吟游舌头吃得打结,一口噎在喉咙,将脸憋了个通红,女子看着这个狼狈的男孩不由微微一笑,又取下水壶递了过来。 吟游愈发觉得女子和蔼可亲,于是也不如先前畏惧,咕噜噜灌了一大口水,好容易把肠道理通畅便迫不及待道:“姐姐你是来打猎的吗?” 女子对着那陷坑里的野猪扬了扬下巴,不置可否。 “真厉害!”男孩坐在地上一手拿饼一手持壶做了个开弓拉箭的姿势,含糊不清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像你这般手段高强!” 女子挑了挑眉,“你想学打猎?” 男孩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摇头,喉咙堵塞间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断断续续,“这样才能保护自己,保护别人!”他说着想起什么,一溜烟儿窜过去为雪橇上昏迷的男子打湿嘴唇。他犹豫了一下,又忽然间转过头来,“姐姐,我……我们能跟着你吗?” “正好,我要回家了。” “那……”吟游眉开眼笑,却是指了指那陷阱中的猎物,“这怎么办?” 女子笑了笑,抬手吹起一声嘹亮口哨,林子中倏地窜出几条精悍猎犬。 弗雷尔卓德·拉克斯塔克 艾希跪坐在地上,浑身污渍,十指指甲中陷满黄褐色的泥垢,面前是一座小小土包,没有墓碑,也没有葬礼,甚至连尸体也没有,只有她一个人独自跪在这里,悲伤、悼念、忏悔。她知道艾娅是不会在意这位拼死保护她的老妪的,在她看来世上只有两种人,有用处的和无用处的,而恰好这位行将就木的老妪为自己挡下致命一击后便化作了一具无用处的尸体,况且艾娅不久前才处死了那么多的族老,他们的用处可比老妪大多了。她也知道艾娅是不会允许将老妪葬入祖地的,那种神圣的地方怎么能容得下这样一具没有地位没有荣誉没有姓氏的三无尸体?对呵,这老妪连姓氏都没有,就连自己也只是叫了她一辈子的“阿嬷”。艾希眸光有些冷淡,自己也不会允许将阿嬷葬入那个“神圣”的地方。 她又拿出那只断手,将它摆在老妪坟前,默不作声,她本该和老妪一起死在这只手下的。 女人高大的阴影将她笼罩,带着陌生冷气,“你斩下来的?” 艾希低眉顺眼默不作声。 “哼,”艾娅冷笑一声,“那条狗虽然没用,却也不至于被你一刀给斩断了手。”她瞧了瞧那断手,“这干脆利落的切口,想来也不是你这优柔寡断之人能够办到的。” “艾娅,你究竟想怎么样?”艾希终于抬起了头,紧盯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你是想带着我、带着众部落、带着阿瓦罗萨、带着你的刚愎自用残忍专政一起走向死亡吗?” 艾娅身材高大,在跪坐于地的艾希面前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缓缓道:“不是我想怎么样,而是你想怎么样。” “你自出世那一天起,便被祭司认定为阿瓦罗萨先祖转世,定能引领整个阿瓦罗萨,引领整个弗雷尔卓德走向复兴与辉煌……于是我教你三岁持刀、六岁张弓、九岁骑猎,可你学会了什么?”她声音愈寒,“你学会了劈砍腾挪学会了搭弓放箭学会了一切,但你都用它们来做什么了?射兔子?” “六岁我带你观看行刑,你捂眼尖叫,血腥味儿让你呕吐,甚至还做了一个月噩梦;十五岁我教你亲手处决罪人,你手中的刀非但没有落下去,反而还为罪人求起情来,请求我宽恕他、原谅他、放过他;十八岁我教你亲自率众上阵杀敌,可两军对垒时我方统帅竟悄然消失、临阵脱逃了?” “你若是生在普通世家还好,那大可以做一个心慈手软悲天悯人十指不沾雪中血优雅千金,那样正合你意,”艾娅居高临下地瞥着这个女儿,“但你是我的女儿,是阿瓦罗萨战母的女儿,是阿瓦罗萨转世。” 艾希默不作声,难道一个合格的领袖必须要双手沾满鲜血吗?她试图举出一个可以反击艾娅的例子,却可笑地发现好像的确没有,象征着公平正义的德玛西亚君主?连她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她直愣愣盯着面前的小土包,上面已经积起一层薄薄的雪,像是戴上了一个白帽子,看起来愈加显得不悲痛、不沉重,愈加滑稽与可笑,倒像是一个不伦不类令人捧腹的雪人。 “为什么……我会是……你的女儿?” 女人冷漠转身往回走去,她直视着前方,口中喃喃自语,“是啊,你怎么会是我的女儿?” 0026 山鹰4 【弗雷尔卓德·山鹰部落】 如果说多绸是个年方二八尚未出阁的黄花姑娘,那么吟游现在所处的这个部落便是从戎十载久经沙场的铁血硬汉。春节的辉煌灯火并没有照耀到这里,从山坳到山腰依旧是一片斑驳的清冷白色,校场与马舍间透露出异于石湾的浓浓萧瑟,看不到一丝一毫有关喜庆的色彩。 “红叶姐姐,你们不过春节吗?”这个英武女子有一个很小家碧玉的名字。 “太过鲜艳的色彩会干扰侦鹰的视线,鞭炮声也会,”女子指了指头顶,“虽然影响不是很大,但对于我们来说,还是小心为上。” 吟游抬头瞧向上面,高远辽阔的湛蓝色天空下什么也没有。 “侦鹰,”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侦鹰是做什么的?” “顾名思义,侦查敌情的鹰,”红叶如刚才那般吹了一声嘹亮口哨,吟游再次跟着她抬头,依旧是什么也瞧不见,正要低头,却忽见天空中似乎多了一颗黑点,黑点在疾速中愈来愈大。 他眯着眼,刚依稀可以瞧见那是一只猛禽的轮廓,下一刻便瞳孔猛缩。山鹰如一柄从天而降的利剑,直直地栽了下来,在离地不过三五丈时又猛展双翅强行将直坠扭转为滑翔,这一展翅竟长达两米有余!正此时吟游怀中的狐狸不知什么时候竟露出头来,那空中霸主似乎将一人一狐当做了猎物,竟径直朝他扑来,狐狸见势不对又一溜烟儿窜进怀中,这可苦了吟游,巨大风劲拍打在他脸上,坚硬锐利的爪子携着蓄了一股巨力猛扒在他肩头,差点将他掀翻。 吟游一个踉跄差点跌在地上,只觉肩头像是被数把尖刀给剜了一阵,火辣辣的疼,慌乱中扭头一看,前不久才买的新衣服被生生撕出几道口子,露出里面白花花的棉絮。再一看,那山鹰已经急促扇动翅膀,缓速落到红叶臂上,锐利鹰眼毫不客气地盯着他。 “老三他是客人!”女子作势要打,山鹰一阵收缩毛羽,将脑袋缩进了脖子。 吟游瞪大了眼,眸子中闪烁着兴奋,完全忘了前一秒还被这鹰使了个下马威,屁颠颠地贴到女子身旁,兴奋道:“真帅真帅!”他围着那山鹰不停打转,歪着脑袋左瞧瞧右看看,口中无非就是“威风”“霸气”“生猛”之类的赞扬。 那鹰原本不屑于理会这个陌生人,却经不住被一顿猛拍马屁,于是原本畏缩进脖子的脑袋又伸了出来,浑身一个抖擞,在女子臂上扑棱着翅膀,昂首挺胸,一副神气十足的模样。奈何那只闯祸的狐狸又从吟游怀中窜了出来,气势汹汹地瞪着山鹰,似乎是想要把刚才的场子给找回来,吟游一把将它按回怀中,生怕这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东西被一口吞了,“姐姐,它怎么这么听你的话?” “熬出来的山鹰没有不听话的,”红叶一抬手臂山鹰又忽地窜向远处,不一会儿便扶摇直上天际不见了踪影。 “熬鹰?怎么个熬法?” “山鹰性子凶猛桀骜不服于人,通常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审讯”它们,让它们服软屈服受制于人,通俗来说就是长时间不让它们睡觉,”红叶笑道:“不过老三是我从小养到大的同伴,自然不会使这些,自另有一套办法。” 吟游咂咂嘴,这也太不人道了,他瞧着那早已失去山鹰踪迹的天空,忽又问道:“为什么叫老三?” “因为它是我养的第三只侦鹰。” 吟游缩了缩脖子,一只都如此凶猛,那要几兄弟一起来还得了?他一把揪出怀中狐狸,大脸凑到它面前道:“牙牙你能不能学学人家,抓抓兔子野鸡什么的?”耳廓狐一阵白眼。 “这可不是用来抓兔子的,那真有些大材小用了,”红叶好笑道:“铁刺山脉上捕获的山鹰通常可飞上万米高空,它们可以在空中侦查到十里以外的一切敌人,然后发出警报,”她顿了顿,认真地盯向耳廓狐,“不过你最好还是将它给看好了——” 吟游紧张地按了按耳廓狐,又缩了缩脖子,小声问道:“咱们还有敌人?”无依无靠的时候,个体总会不自知地将自己代入进亲近的团体当中,“还有——这里就是阿瓦罗萨吗?” “这片土地都属于阿瓦罗萨,我们山鹰部族便是阿瓦罗萨总部落的其中一个。”红叶笑道,“至于敌人,我长这么大还没亲眼见过哩,大概是被战母赶到蛮荒边缘不敢出现了吧!” 吟游似懂非懂,认识到这个部落只是阿瓦罗萨的一部分,于是笑道:“阿瓦罗萨可真强大,连这里都只是其中的一份子。” “即便没了我们这个部族,”红叶眯了眯眼,“对于阿瓦罗萨来说,也只是一件不痛不痒的小事。” “除了我们这善训鹰侦查的山鹰部族,还有那善马战骑射的蒙族、善披重甲持重器的金族、善伏地狙击的伏地一族……都是阿瓦罗萨的附属,这些部族有的曾独立自主,或是属于凛冬之爪、或是诺克萨斯的殖民地,直到艾娅战母的上位,展现出她的强横实力与强硬手腕,便都属于阿瓦罗萨了。” 吟游暗自咂舌,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们——曾属于哪里?” “山鹰自古便忠于阿瓦罗萨,誓死为阿瓦罗萨效力。”低沉沙哑的嗓音从后方传来,吟游一回头吓了一跳,白发苍苍却精神抖擞的老者正站在他身后。 “族长!”红叶眉头一皱,“您这是要到哪儿去?” 老者身后还跟着一行人马,看样子是要远行,他瞅了吟游一眼,道:“圣城。” 红叶眉头拧得更紧了,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祥预感,“去圣城做什么?” 老者没有理会她,继而弯下身子,瞧着雪橇上的贾克斯,“他是谁?” “我、我是……逃难的……他是……”吟游愣愣地瞧着贾克斯,“我父亲。” 老者摸了摸贾克斯额头,眼角忽地瞥到从脖颈处那缠绕浑身的白布条,诧异道:“这是什么?”他说着就欲伸手去掀起一角,却被吟游张皇止住,“我父亲是打铁的!早些年失火烧成了重伤——全身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老者瞥了吟游一眼,不再计较,站起身来,道:“血气旺盛,没有大碍。” 吟游面色一喜,差点蹦起身来,就差没把“我很开心”四个大字写在脸上,若不是刚才听见红叶叫了声族长,以他的性子,多半会蹦跶过去一把抱住面前这个老头儿,“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随时,”老者顿了顿,凝视着贾克斯的目光有些怜悯,“也有可能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