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成花》 第一章 地狱修罗勾神魂 红楼梦,梦红楼。多少人渴求之地,你却如此不屑一顾,这是为何? 女子双眸干净,回答她的只有沉默。 长风万里,一眼千年,你不来,又有谁给我答复。 ——正文—— 天上有处仙殿,名唤红楼,乃命格老人居处。 红楼外有百里桃林,花开不败,四季如春。 花开正好,仙雾腾蔓,朦朦胧胧,是百里雾。 朱红小院,廊腰缦回,曲曲折折。泉水叮咚,竹筒下落,敲击水面。青石铺就的小路蜿蜿蜒蜒,淡雅无华。 明艳艳的朱红色屋檐大气磅礴,高高翘起的四角屋檐立着朱雀、玄武、白虎、青龙四兽铜像,小巧精致,玲珑华美。 推开红木门,承轴发出“吱哑”一声,藏了一屋子的檀香扑鼻而来。大殿里空空荡荡,四角的暗红圆柱雕刻着不同的繁饰花纹,冷清却又肃穆。正堂上摆布着一张玄色桌案,右角上随意堆了几本书便不再有他物。 从一旁侧门进去,便是偏殿“花雾堂”了。 相比于大殿,这间房倒明亮了许多,也杂乱了些。 角落里香烟缭缭,是进门时闻到的檀香,极浓郁,甚至有些呛人。书简杂乱无章的四处摆放,同样的玄色桌案上堆满了竹简,翻开,闭合,一片狼藉。 缪清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四下翻找,书卷似乎感应到她的焦灼,翻得哗哗作响,书简上的字一个个竟跳了出来,在空中乱舞,像个小人一样,咯咯笑着。秀眉紧皱,眉心一点殷红,莹白如雪的小脸忽地一黑,喝道:“够了!都给本座闭嘴!” 那些闪闪发光的小字似乎受到惊吓,猛地暗下来,毫无生气地落回书卷里,又是一片死寂。 缪清捏决清开书案上堆积的书卷,玉手一挥,捏着一把通体藏青,纹有淡绿云烟的狼毫,摊开泛着淡淡竹木香气的竹简,卷烟笔上未染一墨,却字字方正娟秀。仔细瞧了瞧,指尖似有灵力缓缓泄出,卷烟笔原是自己动的,缪清催动灵力,放出神识,去往四海八荒,浩瀚宇宙,搜罗万象,星辰变化,风水运势,推演命史,落成命簿。 缪清方推演了几本命簿,一素裙仙娥急急忙忙跑来,便是她的贴身令官长卿了。长卿微微俯首,道:“仙君,司命的时辰到了,众仙家已经在大殿等候多时,还请仙君快快移步。” 闻言,秀眉一拧,将笔往桌上一扔,往身后瘫坐,嘟囔道:“罢了罢了,且先应付过去吧。” 长卿上前将卷烟笔收好,揶揄道:“怎的?仙君还没写完?不是说同瑶花仙君溜去下界不妨事吗?还不听我的劝。仙君呀,玩心可忒大。” “本座哪知道这洛河命簿如此难推,生生浪费我好些时间。” 长卿惊异道:“洛河?可是东河洛川管辖的洛河?” 缪清接过卷烟笔,不耐烦道:“还能有哪个洛河?” 长卿叹道:“仙君你可真是糊涂,耽误了谁也不能耽误战神殿下的命簿啊!” 缪清起身收拾着书案上的竹简,回道:“本座怎能不知?这洛川仙君素来有冷面修罗的称号,谁人不忌惮?罢了罢了,且先分发了。那兰冥不是与你交好?先叫他瞒一阵子。” “荒唐!仙君怎能说这样的糊涂话,我与那战神令官毫无瓜葛,何来交好一说?” 缪清上下打量着长卿,勾唇笑道:“无瓜葛便无瓜葛吧,走了。” 说罢,抱起一堆竹简,穿过连廊,往大殿走去。长卿将桌案上未写完的命簿放好,相跟了去。 一阵风吹来,那本空白命簿翻开几页,淡淡泛黄的纸张上隐隐显露出一行细细小字,渐渐加深明晰,竟也瞧得清楚。 凶兽出,乱四海八荒,战神灭,魂飞魄散。 白纸黑字,在微风中泛着冷光,杀气重重。风来,隐去,灾临,神殁。 宽阔的大殿上聚满了众多神仙,大多白发苍苍,满脸褶皱,偶有一两个年轻后生,也兴致不佳,懒惰懈怠。 “这命格仙君好生无礼,将我等干晾在此处,成何体统!” “哎!说是如此说,可谁敢同仙君讲礼?这天下最最无礼之徒,莫不过红楼老人也!” “那是!荒诞之辈,擅改命簿,天君大人也不管管。” “天君?天君还不是处处受制于他,让他三分!若非为了颜面名声,天君又岂会特意给他弄这么个宅子?” “何止啊!我可听说上次有位仙君瞧他桃林好看,想移花接木几株,岂料他生生改了那仙君命气,那仙君可是有好几十年不安生呐!” “哼!这个霸王,若非忌惮他的怪道,谁会稀罕来这么个破地方?” “哎,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上北晴明,荒诞浪子;东河洛川,冷面修罗;南界缪清,蛮横霸王;西堤千丘,邪魔老祖。” “啧啧啧……” 眼尖的仙者远远瞧见令官长卿前来,轻声咳嗽示意噤声。吵吵嚷嚷的大殿顿时鸦雀无声,一片端重寂静。 长卿微微叩首,语调微扬:“我家上神说了,命簿早已分派好,诸位拿去便是,不必叨扰了她老人家。” 说罢,轻挥水袖,派仙娥呈上命簿,招呼各家仙君拿好自己的命簿,心里却暗自腹诽:“本是一道前来,便生看见院内桃花开得正好,说要赏花养性,眨眼就溜了,撂下此等大事,也不怕耽误,我当真是跟了个贪玩的主啊!日日鬼话连篇,这桃花何时又不曾好过了?” 长卿扫了眼神色各异的众仙,又兀自摇头,心道:“偏生自从仙君上任的这两千多年来,从未露过面,外界都说红楼主人是个苍颜须发的古怪老头。可谁能想到,老人不老,反而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仙君也不甚在意这些,只说”我一小丫头占了他们辈分,有何不好?“自己也真真是拿她没法了。” 这边井然有序的领取命簿,远在桃林里的缪清冷不防打了个喷嚏,自顾自嘀嘀咕咕了一会儿,闲庭信步地穿梭游玩,啧啧称叹。 这占地百里的院子,部种上了桃树,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一朵挤着一朵,压着枝头,就着日光,星星点点的光影在追逐打闹,缪清觉得这般如梦境的日子格外美妙。 斜阳徐徐地洒落,透过桃林歪歪扭扭的枝丫,一点一点向西沉去,给世界蒙上层暖暖的橘黄色。 经年之后,缪清上神再忆起此时此景,仍觉得那日的花儿沾了他的光,才这般好看。 桃花开得繁盛,偶然飘落一两朵,衬得树下阖眼休憩的红衣男子宛若画中仙一般俊俏。 少不更事的姑娘一下子红了脸,心跳漏了一拍,似乎有什么地方塌陷了。 只一眼,便再也离不开眼了。 他长得可真好看! 双眉修长浓密,闭着的双眼上覆盖着长而微卷的睫毛,留下一层淡淡的阴翳,想来那双眸子也是清澈如许,摄人心魄的吧,英挺的鼻梁,像桃花花瓣一样粉嫩的嘴唇,还有白皙的皮肤…… 交叠的大红色衣领衬得雪白的玉颈修长纤细,一袭红裳加身,用金线绣着几缕青烟绕云,勾人心神。长腿盘着,端端正正坐在树下,几瓣桃花适时飘落,恍若谪仙美人。四海八荒怕也找不出这样的绝色! 缪清眼睛转了几转,嘴角勾起一抹坏笑,伸出魔爪,在快要触摸到眼前男子的肌肤之时,又顿了顿,有些羞涩的伸出手指,轻轻的戳了戳男子左边嘴角的酒窝。 好滑,好舒服…… 缪清突然缩回手指,仿若雷惊,心想:“本座居然如此堂而皇之摸别人,简直就是女流氓嘛!虽然貌美又英气,但也不能贸然得罪啊!光明正大尚可,如此偷偷摸摸,怎会是本座行为?” 缪清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毅然转身离去,气得跺脚。丢脸!丢脸!脸上的红晕更是又添几分。 “站住。” 带有几分清冽的声音破风而来,语气很轻,很熟悉,让缪清不自觉的住了脚,只敢背对着树下的人儿,一时间,四周静得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觉得响天震地。 缪清不敢有所动作,只听到男子整理衣裳的声音,心里更是一阵发毛。 “回来。” 轻飘飘的两个字,让缪清鬼使神差的转了头,一下子差点因血脉喷张流出鼻血来。 缪清心里热乎乎的,腹诽道:“哎呀呀!罪过罪过!这人怎么可以倚仗自己生得美貌色诱本座呢?那双桃花眼生得风流,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还好本座定力足够强大,否则当真要被迷住了。” 缪清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嗓音,稳稳了道:“你在本座的院子,本座没追你,你倒知点足吧!” “那好,你追呀。” 淡淡的一句话却让缪清的脸再次红得像个苹果。抬眸打量眼前的男子,鲜红的流云袍穿得不媚不俗,面若冷霜,肌如白雪,生得一等一的好。 美男在前,缪清顿时玩心大起,摇头晃脑的走过去,微微倾身,俯视着坐在地上的男子。 “你这儿妙人,倒是有趣。” 不等他答话,旋身兀自坐在一旁,挑眉笑道:“平日里没见过你呀!今日来本座的红楼,想来是同你家仙君取命簿吧!这个时辰,你家仙君肯定已经领得命簿,还不快些跟去,否则寻不到回去的路反倒麻烦了。” 男子不说话,只微微皱着眉。见状,缪清还以为是因为自己说他寻不到路,小瞧了他,才又徐徐开口道:“仙使也不必觉得本座唐突,这红楼本就是缥缈之地,若非本座这几日用仙力稳定了红楼,你们方才能进来,倘是平日里断断是无人能寻到的。” 仙使仍旧不说话,不解地看着缪清。 缪清不禁扶额,这人生得倒也美极了,却怎个如此木讷?想了想,说:“那你随本座去往前殿,说不定你家仙君还等着你的。” 说完,缪清就要带着仙使去往大殿,甫一起身,衣袖就被红衣男子轻轻一拉,因为重心不稳,缪清一下子跌坐在男子怀里,那张盛世美颜瞬间放大了好几倍,心跳急剧加快,缪清的脸不自然的红了几分。 仙使勾起一抹摄魂的笑容,慵懒的声线在缪清头顶响起,“当真要去?” 缪清出了神,那一笑,恍若春光灿烂,拂得满面温润。不过,这举动怎么似曾相识? 仙使轻轻松松地抱起缪清,不急不慢地起身离去,手上动作却越发温柔。缪清睁大杏眼,张着嘴叫嚷着他放自己下来,扭动着身躯,反倒被他抱得更了紧些。 “看来你是想与我贴得更紧啊。” 头顶的声音依然清冽好听,但是这不是一本正经的耍流氓吗?缪清心里叫苦,但却着实不敢再动了。 不过,如此奇异的感觉倒是越来越真实了, 梦里,她也曾被拥在一个人的怀里,她黑暗世界里温暖的怀抱啊,如此熟悉,缠绵在脑海里,痛苦交织着温暖,一瞬间让她头痛不已,额间冒出点点虚汗。 男子察觉到她的异样,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柔声问道:“怎么了?” 缪清摇摇头,只皱着眉,往他怀里蹭蹭,乖巧得像只猫。 似乎……他的怀里,挺舒服的。 男子抱着缪清在桃林里兜兜转转,磨蹭了许久,等到太阳彻底落下,方才回了大殿。此时大多仙家已经走了,剩下几个也是同红楼熟悉之人,与红楼里的仙使们细碎的聊着。 他们还未走进殿内,就有个身影从殿内急步走了出来,那不就是兰冥吗? 那人还未走近,见此光景,生生停下脚步,心下一片了然。难怪平日里对任何事都冷淡至极的上神大人居然亲自前来红楼,自打那日自己无意间说起红楼主人长得灵气十足,额间一颗朱砂,右边嘴角有个酒窝,还有右边眼角的泪痣,尤其是她笑起来,美极了!君上一听,仔仔细细的又问了一些红楼主人的情况,竟然开始烦躁,不断询问自己领取命簿之日,看他那样急躁,自己也跟着担心起来,兴许那时不懂,但现下这样子,自己再不懂,都不敢说自己是洛川上神的近侍了。 “君上。”兰冥恭敬的作揖,便退在一旁,原来君上喜欢这样的姑娘! 长卿见自家仙君被人那样抱在怀里,忽然晃了神,觉得他们好配。 仙使依然是风采依旧,缓步走到殿间,而那个嘴里念念有词的人此时脸颊已经红得不像话,却仍旧在自我催眠,“你们看不见我,你们看不见我……” 洛川脸上挂着条黑线,手中力度猛地加大,捏得缪清吃痛吸气,又满意地轻轻搂着。 “洛川上神!”还是长卿回神出口,毕竟堪称冷面仙君的洛川上神居然会抱着一个女子,这消息真是太震惊了。 长卿自是知道不好强要主子,但是……看看仙君已经傻得不分东西了,想来是看上上神美色,硬要求上神抱她回来的。 “上神,我家仙君平日里深居简出,冒犯了上神,还请上神息怒。” 缪清听到洛川上神这个名号的时候,早已傻得不行,红彤彤的脸颊一下子变得惨白惨白,天哪!他他他他他是杀人魔头?传说中的冷面神君?瞪着双杏眼愣愣的看着眼前风华绝代的男子。 洛川似乎笑了笑,语气转了百八十个弯,听不出情绪,道:“息怒?” ------题外话------ 希望大家能多多留言,谢谢大家鸭! 第三章 一裳红衣定八荒 荣耀辉煌背后,哪里会没有鲜血骸骨?这天上地下,谁又是不被蒙尘的呢?所谓圣人,不过是他曾经所犯下的错,被另一件天大的善事盖过,而这善事,又有多干净呢? ——正文—— 缪清歪着头,杏眼萌生惑意,又恍然想起昨日偏殿之事,一颗心忽地沉了下去,冰凉凉地。 长卿和兰冥已悄悄退了下去。桃林前,红楼门,缪清呆呆地望着那双比身后桃花还妖艳的眸子,一时不知言语些什么。 洛川突然低低笑起来,不动声色地凑近她,近乎贴身道:“舍不得我了?” 缪清不知所措地扑闪长长的睫毛,慌张道:“不……” “没什么,”他又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莞尔一笑,道:“来日再见。” 捏决唤来兰冥,洛川便消失在红红掩映的桃林之前。一阵风的,他便走了。 缪清出了好半天神,忽觉身上发凉,转身正打算往屋里去,却见长卿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怔然地盯着桃林,眼角仍泛着红,似乎哭过。见仙君盯着她,微微俯首,便也转身朝红楼回去了。 大红色的宫殿气宇轩昂,冷风吹过,莫名发慌。藏了太多故事,压得人喘不过气。 缪清仍旧坐在门槛上,一双秀眉皱在一起,整个人似乎被大大的阴影笼罩,低沉沮丧。 长卿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挨着仙君坐下。先瞅了瞅她郁闷的小脸,清清嗓子,打趣道:“想他了?” 缪清转头见是令官,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摇头道:“没有。” 长卿道:“我还能看不出来?上神大人~” 缪清看了她一会儿,又回过头望向桃林,语气竟有些迷茫:“长卿啊,你说,这桃林当真美么?” 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此事,长卿好生打量了一番,道:“美。” 缪清道:“以血浇灌,以灵作肥。百里桃林,亦称百里坟墓。如此这般,还美么?” 闻言,长卿笑道:“大人,你是知道的,荣耀辉煌背后,哪里会没有鲜血骸骨?这天上地下,谁又是不被蒙尘的呢?所谓圣人,不过是他曾经所犯下的错,被另一件天大的善事盖过,而这善事,又有多干净呢?” “这样啊。”眼里道不清情绪,缪清忽地笑了笑,岔开话题道:“那,长卿今早怎的了?” 长卿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忙掩饰道:“想到东河动乱皆因我们红楼殿疏忽而起,当然心生愧疚。” 缪清不解道:“东河动乱?” 长卿叹声道:“战神大人吩咐过,不必让上神知晓。” 缪清道:“何事要瞒我?” 长卿道:“罢了,告诉大人也无妨。毕竟,此事已成定局,谁也帮不了。洛川上神走得匆忙,是因着三百年前凶兽的封印有变数,可能,又是场恶战。” “怎么会?” “还不是大人贪玩,小孩儿脾性,落掉了东河一本命簿,惹出如此大的乱子。洛川上神竟也不过问,生生地把此事压了下来,一人扛起所有的罪责。” 秀眉又皱在一块儿,缪清忙问道:“当真是凶兽再出?” 长卿点点头,问道:“大人又是作何打算?” 沉眸思索片刻,缪清轻声道:“我闯的祸,我自己来担。” 长卿嗤笑出声,点头道:“那,即刻上路?” 一道云烟,方才还坐在门槛上的两个袅娜女子眨眼便没了。 三百年前,四大凶兽齐齐暴动,生灵尽灭,搅得天地动荡不定。凶兽作乱,天神大人派遣了一批又一批神将下界镇压,也只能勉强牵制,丝毫不得进展。 一柄银箭破云霄,一裳红衣定八荒。 说得便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冷面战神。仅仅才一百二十岁的少儿郎从极凶极恶的蛮荒之地完好无损地活着回来,仗着一把银光铮铮的长弓——鲤瑶,封印压制凶兽。自此,四海八荒,又是一派平和繁荣景象。 过了将近三百年的时间,封印已经松动,凶兽出世已是避无可避。以前压制凶兽的一些前辈或是仙逝,或是已至风烛残年,只能勉强出力,这境况,不是一般的糟糕啊! 从南界一路奔波回东河,不曾歇息,洛川就直接带着兰冥赶往寒潭,时间紧迫,不可耽搁,若是尚未摸清情况就贸然行动,只能白白丧命。 二人来到佘山山洞之前,还未入洞,便有丝丝寒气袭来,看来现下里面怕是有如穷冬之季了。 兰冥拢拢衣裳,这冷气直逼命门,透过衣服的微小缝隙刺入皮肤,穿透骨髓,让人不禁瑟瑟发抖,往前方一瞥儿,却见某人气淡神闲地稳步前行,丝毫不受寒气影响,心下更是暗自腹诽,君上啊,您法力高深倒是无畏,我还只是个小仙啊,您就不能考虑考虑我吗? 无奈,自己又不敢出口阻拦,只好提气运功,跟着上神大人一步步深入。 寒潭之内—— 雪花飞扬,飒飒而下,这是整个四海八荒唯一一处四季无常,毁神识,破真元,坏功法的人间地狱。 三百年已过,四大凶兽非但没有收敛本性,暴戾之气更是日益见长。 有文记载,饕餮,兽焉,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是食人。 混沌,其状如犬,长毛四足,有目而不见,行不开,有两耳而不闻。有腹而无五脏,有肠而直,食物径过。人有德行而往抵触之,人有凶德而往舐迎之。天使其然。 梼杌,其状如牛,白身,四角,其豪如披蓑,是食人。 穷奇,其状如牛,猬毛,音如嗥狗,是食人。 古籍里大多把他们描述成怪物之样,面目狰狞,穷凶恶极。 法阵之内,赫然是四只沉睡的……凶兽?不对,分明是四个俊逸非凡的富家公子! 同样身着红衣的饕餮,长相俊美,与洛川的清逸不同,甚至美得有几分妖邪之味。 一袭乌黑长袍的混沌却是霸道非凡,微微蹙起的长眉显得心情极差,却丝毫不影响男子精致的面容。 另一边的白衣男子不像先前两人倒地而睡,只是倚着山石而眠,似乎在小憩,面容稚嫩,像初来世间的孩童般让人不忍打扰,这便就是梼杌了。 穷奇!? 只见地上那一坨花花绿绿的东西好不奇怪,还好那清秀的面容不觉难看,反而有几分风流雅韵。 这些个凶兽不好好待着,幻化人形做甚!当初封印他们的时候个个还是狰狞恐怖之相,现下这是要…… 洛川甚是不解,但见他们气息沉稳,丝毫没有要苏醒的迹象,难不成本尊推测错了? 细细观察确认无误后,才唤着兰冥退出寒潭。 他们甫一走出寒潭,背后霎时山石滚滚,一声响天震地的吼叫带着数千年来的怨气,瞬时皑皑白气从寒潭疯狂蔓延,雪白的冰霜爬上一旁的参天大树,迅速凝结成一道冰霜。 不多时,方才还绿野盈盈的山洞周遭都被冰封住,白晃晃的一片,还冒着丝丝寒气。 如同长脚了般,冰霜并没有停下来,反而更急速的向周围扩张,气势凶猛,像要吞噬整个大地。 仅是刹那之间,绿盈盈的佘山俨然变成一座冰山,这冰霜像藤蔓一样四处蔓延,寒气逼人,攻势迅猛,对万物生灵充满敌意。 洛川察觉寒潭异常,好看的桃花眼瞬间变得冷冽,拎起一旁丝毫未察觉危险的兰冥,脚尖轻点,迅速的飞向九尺高空。 兰冥尚还有些不解,低头一望那如潮水般向山下涌去的冰霜,心中大惊:“好险!” 若非君上机警,怕是自己早已如同那参天古树般冻成冰雕了。 “君上,这……” 洛川几不可察的皱了皱双眉,缓缓开口,道:“只怕三百年前的浩劫又要再次上演了。” 听闻此言,兰冥反倒勾唇一笑道:“那鲤瑶总算派上用场了,闲置了这么多年,想来早就按耐不住了吧。想当年君上英姿飒爽……” “此计不可,”洛川一声打断,直直的盯着已被彻底封住的佘山,面色不和道:“当年凶兽毫无防备,现下境遇不同,不一定能成。” 两人寻到处临水长亭,远远地看着被冰封的佘山,蔓延千里,好大的阵势!一身红衣,双眸如同深潭一般,深不可测。 此战,怕是凶多吉少。 整座佘山似乎陷入巨大的沉睡,安静得能听见胸膛起伏的声音,寂静得有些吓人。 盯着佘山的眼神变得迷离,兰冥偏着头,不确定道:“那边……是东河宫吧?” 洛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不远处黑烟滚滚,冒着火光。兰冥忙回头道:“君上,东河有变。”却哪见人影,洛川早已提步飞往东河宫。兰冥暗骂一声,也忙跟了上去。 东河宫——洛川飞升后,便归于其中。在四兽之乱中一战成名,身价高涨,一夕之间,东河易主,地狱修罗就此主场东河,极东圣地。 一幢贴着金箔的建筑立在孤峰脚下,依山傍水,金碧辉煌,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处处彰显着身份的高贵和无上的权力。 只不过本该干净整洁的宫宇现下却是血迹斑斑,染上的点点鲜血触目惊心。平日里声色犬马的东河宫殿此时此刻只剩血一般的寂静,空气中充斥着血的腻味。曾经熟识的人,现在却静静的躺在看不清原色的地板上,他们肢体崩裂,躯干支离破碎。在这被血光吞噬的时刻,鲜血无法凝固,东河上空的阴霾无法散开,此时的寂静显得无比狰狞。 东河屠戮。 驻守在东河神殿的一百五十六位仙使神将,部被杀,不剩一人。 戾气甚重。 一百五十六个亡魂久久聚集在神殿内,发现洛川进来,忙叫得更凶,怨念深重。 洛川皱了皱眉,亡魂忙止住了叫声,部挤在一处,微微发抖,看起来像是怕极了。 洛川面无表情的跨过一个个尸体。面对这些死去的人,他的心境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起伏,就算有,也是血染长靴的厌恶。 他有洁癖,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的,他容不得有一点玷污。 地狱修罗?可能这个名号取得不错。他,洛川,本就携着血雨腥风而来。 很久很久之前,在他还可称之为人的时候,还是一国臣子的时候,国破,家亡,大抵就是在那个时候,所有的悲伤都被鲜血吞噬,才会那么强大,以一己之力,屠了一城。 他的飞升,本就杀气腾腾,戾气甚重。 后来,天神指派神将辈出的东河宫择人闯蛮荒。这份自寻死路的差事自然就被分给无依无靠的他。不过,那又何妨呢?去蛮荒,和那些妖魔邪祟斗斗法总比留在这儿被生吞活剥好得多吧。 后来拉弓射箭,亲自重伤四大凶兽。后来掌管东河,担任仙君。一路走来,孤独得两袖生风。 这世间所有的人与事本都与他无关,所以他不信命。 甫一踏入东河宫,兰冥就稍显不适,沉声道:“君上,看来,凶兽已经挣脱束缚了。” 洛川闲庭信步地绕过冰凉的尸体,淡淡地道:“未必。” 他眸光沉沉,有自己的打算,安排兰冥处理一切事宜后,抬步前往东河圣地——黎斋。 黎斋,仙气缭绕,是东河灵气汇聚的地方,也是供奉鲤瑶之地,想来那四大凶兽定是逃到此地。 孤峰直上,耸入高空,横亘在天地之间,山脚树木葱郁,流水汩汩作响,很美。但是,似乎上面有什么东西似得,让万物却步,生灵渐渐稀少,峰顶更是寸草不生,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这便是唯一一处凡人从人间去往天宫的通道,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它只活在说书人的口中,不知道它在哪儿,不知道如何去,不知道这座普普通通的孤峰,便能去往东河神殿,便是通天的道路。 这里,云气缭绕,雾蒙蒙的一片,望不清前路。忽然间,薄薄的云雾开始波动,犹如神火一般明亮的眼睛不停眨动,整个云面出现如山般巨大的阴影,洛川只能隔着雾气辨识这庞然大物。 一个巨大的阴影,出现在云雾缥缈间。 第七章 佘山之变终平息 神啊!你不是说你是神吗?神不是救苦救难的吗?那你救救我吧!救救我! ——正文—— 摩羯崩溃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疯狂叫嚷:“你们这些神,不是说要慈悲心肠,悲天悯人吗?抓着错处就不放,有给我赎罪的机会吗?!” “一百年,白天,日火淬烧,黑夜,狂雨加身。一百年,整整一百年啊!”他抓着自己的脸,一寸寸抚摸,道:“为什么我的脸会变成这样?日日惩罚鞭打,极热极寒,体无完肤,早就沟壑满目了!就连用法力也恢复不了,我一点点缝修,才连成现在这幅鬼模样!是不是不是你们的脸就不会心痛?不长在你们脸上就不知道什么叫不堪入目?!” 摩羯双眼眼睛迷离,呈现癫狂之态:“历劫三世够了吧?可是你呢?你们呢?八世啊!八生八世!” “宫斗为亲母所杀,胎死腹中!” “无父无母,屡试不第,活活饿死!” “丧父丧母,寄人篱下,百人责难,逃饥荒时成了他人盘中餐!” “父亲赌徒,母亲酒鬼,卖去南风馆,千人骑,万人欺,累死在床榻之上!” “生来畸形,父嫌母恶,被一匹老马踩成肉泥!” “自幼沦为阉人,三岁小儿欺辱而死,还被从坟里扒出来鞭尸!” “妻离子散,醉酒溺死于茅厕!” “生而带有疫病,我,我,我害死了八世以来唯一疼我的母亲!唯一护我的村人!” 摩羯像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慢慢说道:“我花了一百年的时间恢复,天君派我阻止凶兽出世。我以为他原谅我了,惩罚结束了。可是,他为什么不把我的如光还给我?为什么不给我?因为我不配吗?他到底什么意思?他容乐到底要我怎么样才满意?要我死还是要我生,他好好说一句不行吗?我的如光不给我!我的命都不给我!” 他歇斯底里地吼道:“害死一个战神,以命抵命不行吗?非要我像狗一样活着!我要死啊!我想死啊!” 他突然抬起头,眼里血丝充红:“神啊!你不是说你是神吗?神不是救苦救难的吗?那你救救我吧!救救我!” “就连一个文官,我都打不过了……” 缪清愣在原地,埋头看着他,五味杂陈。这是对容乐的控诉,对诸天神佛的不满。缪清蹲下来,道:“你是要九妖弓吗?” 摩羯忙上前紧紧抱住她的大腿,恳求道:“是啊!我要,要是有九妖弓就好了!我就能拿回如光了!” 缪清理了理他有些凌乱的鬓发,道:“但是,你得先冷静。” 摩羯忙不迭地松开手,道:“好好好,我冷静,我冷静。” 缪清看他神智恢复得差不多了,将九妖弓递给他,道:“我相信你,配得上如光的。要记住,如光在等你。” 摩羯愣了愣,眸光忽地有些黯淡,迟疑地接过九妖弓,低声道:“嗯。” 缪清道:“九妖弓虽是妖邪之物,但我信你,能发挥它最大的功用。” 摩羯重重地作揖,多少年了,从未有人如此信任他。 他旋身离开,在长亭外驻足片刻,迟疑问道:“你是红仙?” 缪清不知他在说什么,迷惑地望向他。摩羯兀自摇头,道:“你怎么可能会是?那位大人没这么蠢。” 摩羯终于离开,缪清却想掐死他,心道:“我蠢吗?本座绝顶聪明好不好!” 长卿的白衣上沾了些许灰,拾起一地碎掉的软剑,道:“仙君,我也觉得,你真蠢。” 缪清甚是心堵,长卿可不给她接话的机会,道:“你以为摩羯仙君能控制住九妖弓?” 缪清道:“什么意思?” 长卿道:“九妖弓之所以称为第一妖弓,还不是它那骇人的纵心术?” 缪清笑道:“我知道啊,可我相信他。” 捡拾的手愣了愣,长卿抬头问道:“为什么?” “因为,已经很久没人信他了。” 两人抬眸又望向佘山半空,饕餮仍在苦苦较劲,法阵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形,彻底制住了凶兽。 风起云涌,黑云越压越低,平白地生出压迫感,难以喘气。 饕餮仰天长啸,惹得山石滚滚,轰隆直下,震聋欲耳。 摩羯立在一处树尖,稳稳站定,眼瞧饕餮动弹不得,张弓搭箭,喝道:“看箭!” 金箭犹如火红的蛟龙,飞射出去,穿破气流,在触碰到凶兽之际,化为邪火,熊熊燃烧。 饕餮被重伤,疼得扭动起来,众神将又不得不神贯注,倾入更多法力。 摩羯大喜道:“凶兽,不过如此!” 邪火并不停息,甚至波及到整座佘山,顿时四处起火,热气腾腾,灼热得要命。 洛川也是一惊,瞧清摩羯,怒道:“别添乱!”话落,忙只身向前,以掌风作盾,冲向饕餮。 摩羯被这么一吼,心里不服,却也是放下弓箭,默默远观,随时准备再来一发。 邪火焚烧,饕餮直想摆脱这束手束脚的法阵,动得愈发生猛,尚未注意到飞速靠近的洛川,便是一掌穿过胸膛,生出个巨大的空洞。饕餮讶异地看着面色不变的红衣男子,刚想出声,却只见他加倍使力,往前冲去! 又是一阵长啸,充斥着痛苦、愤怒,还有淡淡的恐惧。 直到整个手臂都染上饕餮的鲜血,洛川终于抽出来,看着飞速落向地面的饕餮,神情漠然。 轰—— 砸出巨大的天坑,从佘山上轰隆隆滚下,终于在一处较宽广的地方停下,不再动作。 众神还未松口气,却听见一道笑声突兀地出现在高空。沉沉黑云随着巨大的雷响翻涌得愈发剧烈,让人不安,连佘山周围的妖物都更加猖狂,似乎往中心逼近了些。 风起云涌,火势加大。众神将又是一阵凝神,手上不敢松懈。 长眉下的眸子炯炯有神,墨黑长发随着狂风肆意飞舞,乌黑长袍衬得整个人都格外霸道。 混沌仰天笑道:“饕餮,废物!” 众神将不由自主地发抖,实在是凶兽威严太过强大,连结印的手也受到影响,实在艰难。 面容精致,紧抿的下唇显得心情极差。混沌目光扫过众人,停留在红衣男子身上,洛川也正仰着头望着他,瞧不清情绪。 混沌不悦道:“洛川,汝之既活,今日必死!” 混沌俯身冲下,冲开层层云气,竟不畏火光,气势汹汹,谁若撞上,必死无疑。 砰—— 只听得巨响贯耳,巨大的灰尘扬起,不清状况。 众神皆是屏息以待,除了邪火噼啪燃烧之声,万籁俱寂。缪清没料想凶兽如此快就出世,失声道:“洛川!” 尘埃散去,显出两个巨大的阴影。 众神惊得目瞪口呆,饕餮竟又站了起来,以己之身挡在洛川面前,狂吐鲜血。 混沌亦是惊愕,疑道:“饕餮?” 兰冥顿时松了口气,扬声道:“阵起!” 那些神将却又是一愣,不知如何,便又是几十个蒙面黑将上来接手了他们的位置。兰冥飞身过来,恭敬道:“诸位大人,烦请接着输力,剩下的交给我们就行。” 未平阁众神虽然不解,却也不多问,纷纷以掌轻拍蒙面黑将,传送法力。 那些黑将手上一番变换,法阵就顿时变了形状,如同千万根金线操纵凶兽,是个巨大的傀儡! 饕餮眸光昏沉,混沌瞬间明了,道:“卑鄙!” 洛川勾唇一笑,道:“哪里?” 混沌手下不停,又是几掌扫过,招招打中要害。洛川双手合十,又不断变换一番,结成个法印,那饕餮便自己动了起来,主动与混沌厮打。 两兽相斗,又是一番震天撼地。 忽地,众神又觉得气场更加凌厉,往天上看去,只见一坨花花绿绿的东西羽扇轻扬,好不奇怪,面容清秀,反而有几分风流雅韵,好看极了。 穷奇笑道:“莫被打死,丢人现眼。” 闻言,混沌怒道:“狗屁东西,少煽风点火,有本事滚下来!” 穷奇不怒反笑,扇子扇得更快,说:“好大的火!” 一道稚嫩清脆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一个白衣少年五官硬朗明晰,一头墨发扎成七八股小辫束在脑后,梼杌张嘴惊道:“哥哥,火真的变大了!” 本就猛烈的火顿时烧得更旺,邪火更邪,似有触手,火苗直往地上两兽身上烧,混沌暴跳如雷,骂得更凶:“死穷奇!你好生不要脸!” 饕餮似乎没有感觉,招招猛烈。洛川却是冷汗直冒,脸色竟有些发白。 穷奇笑得愈发开怀,道:“混沌,你可小心对付,饕餮本就厉害。” 梼杌盘腿悬坐在一旁,似乎有些无聊,道:“哥哥,我也想下去,你瞧,饕餮哥哥和混沌哥哥玩得好不开心。” 闻言,众神皆是直翻白眼,心道:“您老就在上面呆着,千万别下来添乱了。” 穷奇却是一笑,道:“阿杌,想去便去吧,无妨。” 梼杌乐道:“那我去了!哥哥也要同去吗?感觉很好玩。” 众神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饕餮同混沌打得如火如荼,难分难舍,梼杌忽地加入,两方乱打,笑嘻嘻地,道:“两位哥哥,还是平日里的玩法吗?我睡得太久,都有些忘了。” 梼杌本就力大,混沌不得不分神小心防备,怒道:“你来此作甚?!还不快回去!” 梼杌脸顿时黑下来,生气道:“哥哥,你竟凶我?”说着改变方向,同饕餮一齐打向混沌,手不收力,招招凶险十足:“那我就同饕餮大哥一边了!” 混沌气急,朝穷奇吼道:“还不把梼杌拉出去,添什么乱?” 穷奇笑道:“梼杌自己要去,怪乎!” 这些凶兽甚是奇怪,外患在即,内忧不断,吵得这么凶,尤其是那穷奇和梼杌,也不知是在帮谁,打得混沌节节败退,招架不住。 两兽夹攻之下,混沌被逼到绝境,又不能下狠招出手,只能被动反抗。穷奇轻摇羽扇,言笑晏晏。 摩羯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立在树梢感觉反倒碍着了三兽相斗。 “甘心让洛川抢了所有功劳?” 声线潇洒肆意,随性得让人忘记还是烈火焚烧的佘山。穷奇一脸笑意地出现在摩羯身后,面露和善。 摩羯警戒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穷奇摇着扇子,道:“甘心九妖弓就此黯淡?” 握着九妖弓的手不禁紧了紧,摩羯不放松警惕,道:“你什么意思?” 穷奇笑着摇摇头,不再说什么,竟隐了身形。回头再看,身着蓝绿长褂的男子分明还在空中,哪里曾来过? 洛川虽然步步紧逼混沌,却是迟迟寻不到机会一招毙命。 摩羯手里的九妖弓松了又紧,终于,又是一箭,向混沌射去。 那边斗得正酣,谁曾料到有人偷袭? 金箭化火,重伤混沌。 摩羯仿佛魔怔,又是搭上几箭,咻咻地疯狂射击,仰天大笑道:“去死!去死!都给本座去死!” 混沌忙趁机脱离战斗,闪到穷奇身旁,急道:“怎么回事?” 金箭乱飞,竟不受控制,往四处冲去。整座佘山燃起熊熊烈火,冰霜遇热渐渐化去,汇成一股股水流,往山下冲去。邪火遇水不灭,竟烧得更旺,往外蔓延。远处凑热闹的不少妖物也被波及,叫得更响,四散逃去。顿时,佘山妖气冲天,黑雾腾腾,百木万灵,一片水深火热,哭得撕心裂肺。 众神将还在操纵饕餮,分不得心。兰冥寻到狂射不止的摩羯,飞身上去,就要夺过九妖弓:“仙君,住手!” 摩羯杀得双眼通红,不分敌我,竟将金箭射向兰冥,狂笑道:“谁敢拦我?” 兰冥使出一把乌黑长戬,气势不输,目光凌厉,竟也不分秋色。 梼杌还在莫名其妙,穷奇便已高声唤道:“回来。” 洛川见势不对,手里结印又是几遍,喝道:“休走!” 饕餮两手一挥,一道气波便劈向空中两兽,一击未中,穷奇笑得愈发邪魅,道:“力尽,亡矣。” 突然,笑容一滞。那气波原是幌子,化为两道金绳,紧紧缚住穷奇混沌。洛川身手不停,死死擒拿住梼杌,终了,喝道:“阵开!” 蒙面黑将齐齐起身,又是一次法阵变化,身手利落,显然训练多次,深谙奥秘。 以佘山为基础,往上均是法阵范围,四大凶兽被牢牢锁在里面,金光四照,败局已定,无论怎么挣扎,都没用了。 洛川终于脱力,饕餮不再受到控制,软软倒下,伏地不起。混沌仍是不甘,咆哮怒吼。 这一声,太多无奈、愤怒。 第九章 萌战神和小女道 倾城倾世南国有佳人,绝色绝姣君生洛水畔。一生顾,两相思。痴痴念念痴痴,寻寻觅觅寻寻,心尖难忘,命里纠缠。莫忘前尘身后事,笑看天道好轮回。哪堪回首?千星不落,灯火长明。 ——正文—— 自那日起,无涯山就只剩下一个小女道了。 “有没有人啊!有的话好歹吱一声呐!” “可有哪位道友听得见我说话?不可能听不见的吧!我已经很大声了!” …… 除了青山深处风声飒飒,仙鹤唳鸣,在无数瑟瑟发抖惊慌失措的低等灵物害怕恐惧的注视下,阿清踢着小石子蹦蹦哒哒,一骨碌跑遍了漫山遍野,也不知何时才会回了那处小溪环绕的道观。 无涯山靠南边的地界,忽然闹出极大的动静。远远地,起了一片烟尘。万兽骚动,逃命似得往这边跑来,似乎非常恐惧身后的东西,看见阿清站在桃树下抱臂瞅着他们,连忙刹车,朝身后的伙伴喊道:“快快快!别往这边跑了!” 在后面被遮挡的灵兽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总不能比那个东西还恐怖啊!” 那些灵兽又成群往另一边跑去,嚷道:“就是……就是比那还恐怖啊!” “什么?” “清仙!清仙!清仙在前面啊!” 那只灵兽瞬间没了声,跑得比谁都快。 阿清甚是奇怪,飞身上前揪住一只落在队伍后面的灵兽,笑道:“嘿嘿!跑什么?” 那灵兽本就慌慌张张,听到清仙的名字,更是吓得腿软,缩成一团,活像个白色的雪球。 阿清拍了它几下,见没反应,放在一旁柔软草间,嗔道:“废物。” 既然都是从南边跑来的,那就去南边看看好了。闲来无事,找点乐子咯。 阿清沿着万兽踩踏的痕迹逆行而上,来到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便瞧见一名红衣少年,安静地躺在碧澄溪畔。 阿清打算上前看看,脚边忽然滚来一团白球,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怯怯地望着阿清,原来是方才懵懵懂懂的灵兽,甜糯糯地道:“清,清仙,别过去。” 阿清嗤笑出声,蹲了下来,伸手作势要摸摸它,那白球以为她要戏耍自己,忙闪到一边,警惕地看着她。阿清撇撇嘴,安分地收回手,尽量温柔道:“怎么?你认识他?” 白球眨眨眼,反复揉搓着肉嘟嘟地手,小声道:“他从天上来的。” 阿清疑道:“天上?” 白球见她不信,忙上前急道:“我亲眼看见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阿伯说,非神即鬼,来头不小。” 阿清更加不可思议,睁大双眸,惊道:“掉下来的?” 白球凑到跟前,语气肯定道:“嗯!从天上摔下来的!” 阿清一愣,愠道:“到底怎么下来的?” 见清仙生气,白球浑身又是一抖,连话也说不清楚:“他他他他……他摔下来的,对!突然出现,然后就掉下来了!哎呀?他他他他他,反正他是从天上来的。” 这小白球越说越急,阿清也没心思细听,推它到一边,上前察看。 剑眉修长,睫毛微卷,犹如黑蝶,鼻梁高挺,一张薄薄的红唇嵌在面上,精致俊朗,清贵冷清。 倾城倾世南国有佳人,绝色绝姣君生洛水畔。一生顾,两相思。痴痴念念痴痴,寻寻觅觅寻寻,心尖难忘,命里纠缠。莫忘前尘身后事,笑看天道好轮回。哪堪回首?千星不落,灯火长明。 阿清探了探他的鼻息,略一松气,心中窃喜:“没死!没死!终于有个活人了!”莹莹玉指扣上少年白皙的手腕,秀眉皱了皱,良久不语。 白球凑到一边,瞅了瞅两人,小心翼翼地问道:“清仙,他不是人吧?” 阿清撇撇嘴,点头道:“是神,上神。” “上神?”白球吃惊,叹道:“这么厉害?” 阿清收回手,气息紊乱,神识破损,瘴气入体,极凶的伤,很难治好,但也不是无药可医,慢慢养着,辅以奇方,一命尚存。 阿清歪着头想该怎么把他弄回去,注意到身边毛球,笑道:“嗯,就是这么厉害。”随意折了根青草叼在嘴里,旋身坐下,补充道:“没我厉害。” 白球懵懵懂懂地反问道:“可你是仙,他是神啊。” 阿清忽地笑了,笑得阴险,一看就是不怀好意,白球蓦地后退几步,声音颤抖:“怎,怎么了?” 回道观的话,这不是有现成的好东西吗? 阿清眨眨眼,问道:“你是鹤灵?” 白球点点头,说:“是啊,怎么了?” 阿清笑得更加不怀好意,道:“那你能化回本体的吧。” 白球一怔,埋下头,情绪有些低落,小声道:“我……我太弱了,还没成形,就成鬼了。” “鬼?这小子是鬼?”阿清心里不断咆哮,一阵无语,“这是得多没用才能成鬼,鹤灵很厉害的好吗?这这这这……真是……愚蠢至极。” 化鬼自然不能再用真身,阿清不耐烦地站起来,大喝一声,气如山河,似在壮胆,道:“既然不知道怎么回去,那我就亲自搬回去!” 说罢,探身将他抱起,居然没她想象中那么重,犹豫许久,浪费时间,暗自骂蠢。 少年虽瘦,但很精壮,能清晰摸到健壮的肌肉,是常年习武所致。精致的脸上有些黑灰,长发也很凌乱,衣裳甚至有些破损,显然经过一场恶斗。 阿清不禁皱眉思忖:“他……从哪儿来的?和自己一样吗?瘴气的话,八九不离十了。” 秀眉微挑,说了一句只有她自己能听懂的话:“那地方竟还有人去。” 道观里陈设简陋,但干净整洁,不沾一丝灰尘。 阿清将他安置在榻上坐稳,取来银针,笑吟吟地。扎了几针,瞥见门外有个身影鬼鬼祟祟地,不就是那白球,便故作凶恶地道:“谁人?我吃了你。” 白球扶着门框,略比门槛高些,刚刚能冒出个头,怯生生地道:“清仙也会治病?” 手上动作不停,已是扎了一百零八针,嘴微扬:“就没有我不会的事。” 白球探探头,似乎想进来,但无奈腿短,迈不进去,叹服道:“清仙好生厉害!” 阿清得意洋洋:“那是自然。” 白球真诚地求教道:“扎这么多针,不会成窟窿吗?” 阿清一愣,忙偷偷把银针拔下几根,好像是有点多哈!嘿嘿笑道:“不会不会,他是神,这点小伤,没什么大不了的。” 白球终于滚了进来,撞上桌脚,有些吃痛,揉揉脑袋,道:“清仙,清仙真的好生厉害!” 五日之后,榻上之人睁开眼睛,醒了过来。虽然他一直昏迷,但是他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见一只小小的鹤鬼正端着只剩黑渣的陶碗,陶碗四壁有些坑洼,并不平整。 白乎乎微微发懵,照顾了那么多天一动不动仿若死了的人突然坐起来,不觉惊恐,甚感欣喜。眸若秋水,妖而不媚,似若有情,诱人心动。美!美极了! 白乎乎忙放下药碗,却忽然被揽了过去,塞进被子里,牢牢制住,不得动弹。 塌边放着空碗,少年仍旧昏迷,一切无异。阿清疑道:“白乎乎呢?” 又似往常般把了脉,愁容满面。瘴气已除,却不见醒,究竟哪出问题了呢? 最后一句阿清呢喃出声,沉思良久,似有解法。从怀里掏出卷烟,轻声念决,缕缕白雾自笔尖倾泻,轻柔缥缈,暗香涌动。 阿清挽起少年衣袖,执笔念道:“生有清华,死超往生。” 少年眼皮跳了跳,冰凉的墨汁在莹白如雪肌肤留下歪歪扭扭的八个字。阿清提笔打算继续写下去,少年似乎再也忍不住,忙起身推开阿清,急去擦掉手臂上的字迹。 阿清盘腿坐在地上,笑得前仰后翻,道:“不装死了?好玩!好玩!” 少年急红了眼,怒道:“你这是什么妖法?” 阿清笑嘻嘻地,道:“别擦了,擦不掉的。” 少年气急,道:“为什么?” 阿清揪起柔顺地贴在右耳边的小辫,把玩道:“千年檀香墨,当然擦不去啦!” 少年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五彩缤纷,阿清慢慢走上前,抓起少年手臂,勾唇一笑。少年却突然大叫,忙甩手道:“滚开!别碰我!” 阿清手上使力,牢牢握紧,两指并拢,缓缓滑过字迹,抹过的地方变为一片白皙。须臾,放开了手,咂嘴道:“我还嫌脏了自己呢。”说罢,甩手走人。 少年愣了愣,将衣袖放了下去,眸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乎乎偎在一旁,支吾道:“神仙哥哥,你脾气一点儿也不好,比清仙还不好。” 少年盯着手臂,似乎仍能隔着衣衫看见那扭曲的八个字,心道:“清仙?她……叫清仙?配吗?” 白乎乎翻下床,又看了看他,道:“神仙哥哥,清仙特别好,我特别喜欢她。如果你和无涯山其他灵物一样不喜欢她的话,那你还是早点离开吧。我不想清仙不高兴。” 少年漂亮的眸子轻睨它一眼,心中嘲笑:“如此狡黠之人,尽招人厌。” 白乎乎很认真地说道:“尽管你是尊贵的上神大人,清仙还只是上仙,但是,在我心中,清仙是唯一的神,谁也比不了。” 少年望着鹤鬼亮晶晶的眸子,说道:“没有谁真的是神。” 白乎乎不高兴地道:“神仙哥哥,可能你说得很对。但是,清仙是我的神。” 少年愣了愣,不置可否地应了声,白乎乎吐吐舌,踏上小楼梯,翻过门槛,走了。 你是我的神。 曾经有人也这么对他说过,可那个人,亲手杀了他的神。 春有百花秋有月,无涯千星伴蜜香。 漫山遍野的桃花朵朵怒放,争奇斗艳,花香萦鼻,山风久吹不散,缥缈不定,不似人间能够出现的香味。 树下躲着一个妙龄女子,面色苍白,迷迷糊糊地打着盹。 少年轻轻挑走阿清发间掉落的花瓣,呢喃道:“虽是讨嫌,但……我很喜欢。” 白乎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忙上前拉他,少年食指放在唇前,让它噤声。白乎乎挠挠头,小声问道:“神仙哥哥……不是……很讨厌清仙吗?” 显然这小鹤鬼并未听见少年低语,越过他走上前,幻化出一对雪白羽翼,轻轻给阿清扇风,问道:“神仙哥哥在这儿做什么呢?” “她这是怎么了?” 白乎乎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清仙每日这个时辰都要独自待一会儿,出来后就成这个样子了。” 少年探身上前,以神识试探阿清神识,可总是被大雾覆盖,无论怎样也瞧不清其中情况。 奇怪,这……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呐。 少年隐去神识,皱眉良久。 蓝澄澄的天幕下,俊朗的少年神情略微苦恼,薄薄的红唇轻轻抿着,交叠的朱红立领衬得玉颈修长,金线绣的流云恍若从天而来,或舒或卷,飘逸灵动。 美人如画。 词语匮乏的阿清憋了半天,惊呼道:“美人!” 少年回过神,一字一顿地道:“不是美人,我有名字,东河洛氏,单名一个川字。” 阿清扯着惨白的脸,笑道:“就是美人!” 洛川轻轻叹道:“别逞强了,好生将息些。” 阿清盘腿坐了起来,道:“我好得很!你看,已经没事了!” 白乎乎收了羽翼,趴在阿清怀里,方才扇风,灵力基本耗尽,已是累得不行,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阿清顺着白乎乎炸了的毛,笑得一脸诚恳。 洛川认真道:“你好生照顾自己,我要下山了。” 眼里闪过一丝愣怔,恍惚了半天,阿清才低下头,使劲睁大眼睛看着怀里的白球,心想:“白乎乎虽然是鹤鬼,但他还不会飞,所以不会走。等他越来越大了,肯定也会走的吧。” 阿清半天才吱声,仍是少女一贯的爽朗声音:“你去哪儿?” “去东河。” “你的家?” “算是吧。” 阿清吸了吸鼻子,道:“难怪。” “那,你家有何许人也?” “死了。” “什么?” “死绝了。” 一双眸子平静如水,深如寒潭,没有任何情绪。那两个沉重的字眼轻飘飘地从好看的唇里吐出来,没有任何分量。 阿清点点头,道:“好巧,我也是。” 这次,又换成洛川吃惊了。 阿清眨眨眼,又问道:“今年庚辰?” “明日,一百二十岁整。” “可有娶妻?” ------题外话------ 大年初一,大家新年好啊! 第一章 朝见晚霞夜漫漫 他是天之骄子。 而我,是神造物时剩下的烂泥,随意敷衍罢了。 ——正文—— 花影重重,遮掩一座朱红小院,阳光微醺,照得人身子暖暖的。 远远地,便瞧见一白衣上神缓步而来,裙裾飞扬,仙气飘飘。 长卿放下手中倒拾的花瓣,起身相迎,温声道:“天君可有为难?” 缪清从宽大的袖袍里掏出一条红绳,道:“罚都罚了,小乐子不会阻挠的。” 缪清合手结印,将锁在里面的那抹魂魄归放到原来的桃树上,轻拍纤细脆弱的树干,柔声道:“好生养息,下不为例。” 两人打趣一番,回到屋里,甫一坐下,就有人推门而来。 角落里香炉袅袅,紫气氤氲。两个谪仙般的人就着草席坐在茶案边,眉眼如远黛,一看便知不是人间有。 男子一身青绿色长衫,墨黑色腰带上系着一块琉璃腰牌,刻有个大大的周字,彰显身份高贵家底丰厚。墨发松松地挽成个小髻,用翡翠玉簪固定在脑后,有一抹小发同淡绿色细绳辫在一块儿,搭在肩上,衬得白皙的瓜子脸略带俏皮。 男子微微作揖,不失礼数,声音虚弱得厉害:“请问,此处可是红楼?” 缪清朝他招手,递与一杯香茶,柔声音:“是的了,何愿?” 走近看来,男子身形薄弱,病恹恹地,长期地卧床养病使得脸蛋异于常人的白皙嫩滑。男子沉默良久,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开口道:“我想知道一些事情。” 长卿又重新煮了杯茶,轻轻斟满。缪清尽量放柔声音,道:“但说无妨。” 男子眸光闪烁,轻抿一口茶,缓缓说来。 天宫有天宫的秩序,人界有人界的规则。 四海八荒虽是人神鬼共存,但保持着一种默契的平衡,从未有人打破。 天之下,地之间,是为人界。 现如今的人界由夏朝统治,这个男子便是从夏朝帝都神沼而来。 世人信神佛,自然崇拜向往天界。可一直高高在上的神太遥远,人们更多关注的是近在咫尺的东西。 神沼。 一道笔直干净的青石大路从城门直通皇城,仿的是天宫的神武大道。房屋楼宇井然有序的排布在街道两侧,富有华丽,有小贩张罗叫卖,有古筝声声琴瑟相和,有舞刀弄枪杂耍嬉戏,远处的御龙河上船舶往来,一片热闹。 隐去喧闹的市集,皇城之南,僻静庄严的深宅大院挂上雪白帘子,白事报丧,悲痛欲绝。 夏朝大事,左右两丞双双殒命于战场,两家子嗣,左丞家少爷不过十四年华,右丞家两个姑娘,大的方才及笄,小的也才十岁,丢下一家老小,撒手人寰。一道圣旨下来,周桠和萧雨生便成了新的双丞。 皇命不可违。 周楠在自家后院桃树下松土,勤勤恳恳,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 十岁小儿呼哧呼哧地刨土,嘴里念念有词,自说自话。 “我父亲是左丞大人,厉害得很!前些日子被派去边疆,还没回来呢。” “百姓都说,从来没遇到过再像父亲那样好的人了。” “我也觉得,父亲是很好很好的人。他从来没觉得我是负担,悉心教导我,还给我抓药,看最好的大夫。” 泥土松软,翻滚出阵阵花香。 这株桃树是他前些年在城外拾来的。当时,赏春踏青,姹紫嫣红,百花竞放,唯有它躺在一片殷红的花丛中,枯老丑陋,毫无生机。 有人觉得碍眼,把它捡起丢在一边。周楠瞧见了,挪着小短腿,慢慢走过去,弯腰护在胸前,对哥哥说道:“我想带它回去。” 周桠皱眉不语,周楠以为哥哥又要生气,忙抱得更紧,叫道:“我想要它!” 虽然还只是个孩子,周桠却有着异于常人的沉着肃穆。良久,温声道:“喜欢就带回去吧。” 为什么会如此执拗地要带回来呢?可能是觉得它和自己很像吧——在同类里,都是被称为废物的。 因为他,母亲难产而死。自小体弱,缺少男儿的阳刚之气,总是一副温吞吞的样子。长大后,也是多灾多病,不曾断过一日药,不曾被父亲逼着做学问,最远不过去的便是城外,整日待在一方宅院,十日里总有七八天躺在床上。娇生惯养,说的便是他了。 而比他大四岁的哥哥呢? 五岁经文典籍倒背如流,七岁一首《塞北诗行》名冠四海,十二岁信手拈来的一篇《采神赋》享誉八荒,真为一代才子。“与神争青天,看沧海吾谁与共?好云将来,还伴梦去,任浮尘沾身我玉冠如一。”更是被赞为高节气高品性,皇上甚至为其亲赐字号——云梦郎君。 周桠,这是一个少女怀春为之倾倒的名字,诸多青年才俊佩服羡慕的对象。四海八荒,周桠是和神一样响亮的名字。 他是天之骄子,而我,是神造物时剩下的烂泥,随意敷衍罢了。 幸好,这株桃树来年开花,美得比府院里任何一朵桃花都要惊艳。 周楠气喘吁吁地擦擦汗水,细声细气地道:“你要好好长大啊!好好替我活着啊!” 周楠仰头望着树冠,笑了笑,道:“父亲去世了,废物又少一个人爱了。” 说罢,往后一仰,昏了过去。 周楠醒来的时候,睁眼瞧见的是熟悉的澄蓝床帘,来不及脱下大红朝服匆匆赶来的周桠见他醒了,面色一喜,马上又黑了脸,怒道:“不是让你好生养着,别添乱吗?那些重活吩咐下人就好了,实在不放心,把软榻搬出去搁在一旁盯着也是可以的。你怎么……那么不听话呢?” 头上青绳编发滑落到脸旁,衬得面色愈发苍白,眼底浮上浅浅的青色,疲惫虚弱极了。 周楠很安静地听完哥哥的数落,笑道:“左丞大人,我知错了。” 周桠无奈地摆头,坐在榻边,轻叹道:“真是败给你了。” 周楠吐舌道:“云梦郎君还真是说笑,逢赌必赢,哪能那么容易败呢?” 周桠拿起一旁蒲扇,徐徐挥动,乜斜道:“调皮。” “分明没说假,”周楠兴冲冲地道:“你儿时作诗作文,哪次不是有人挑战打赌?都败给了哥哥,哥哥真的好生厉害!” 周桠着实拿他没法,任由他兴高采烈地细数过往,嘴角含笑。这一刻,他可以是个十四岁的孩子,朝堂风云,猜忌诬陷,都被关在院外,与他无关了。 周桠加冠那日,左丞府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轻风吹过,满树粉嫩桃花飞落,周楠倚着水榭长廊,合眸休憩。 这里的水引的是御龙河的水,这里的廊也是特地为他而建,哥哥说:“既然这么喜欢,那好好对待才是。”所以,原先清冷的后院一下子变了样,应有尽有,就像书上所说的柒葭美景,一山一石,仿得极妙。 一个身着鹅黄色长裙的小丫头寻到周楠,见他睡着,默默立了半天,不敢惊扰。日薄西山,方才终于悠悠转醒,轻声道:“小公子,今日的药可喝了?” 周楠睡眼惺忪,愣了半响,回了神,笑道:“早吃了。”说罢,将一旁空碗递与她,一派天真。 小丫头收了碗,啧道:“小公子,都说了千万别把药渣给吃了,你身子金贵,哪能胡来?” 周楠一怔,方才倒药急了些,竟又忘记留下药渣了。他咧出更大的笑容,朗声道:“不碍事,双儿姐姐莫要担心。” 昨日才开始服侍小公子,竟就记下了名字。双儿心里乐开了花,害羞道:“下次记得就是了。” 周楠理理青绳小辫,笑道:“嗯,记住了。” 同一般大的孩子一样的活泼开朗,精神十足,谁能猜到眼前的少年早已病入膏肓,随时都会死去。 公子说,小公子是被鬼怪选中的人,天上的神仙自然不会让他长生的。 被鬼怪选中吗?那,是幸?还是不幸呢? 所以千人万人都要他的性命吗? 夜幕降临,盛宴方才开始。 前院奇山异石,一泱池水,映月照荷,四处挂上红彤彤的灯笼,极尽热闹非凡。 周桠穿着绛红朝服,端坐在首位,下端分布两侧的是各位亲王朝臣了。 “左丞大人年轻有为,可喜可贺啊!” “同喜。” “少年才俊,加冠以后,莫不是咱们的云梦郎君更加敏捷?” “谬赞。” “前左丞英勇殉国,今其子忠君不二,周家简直了不得!” “多谢。” “不说别的,夏朝没了左丞大人还真是不行!” 前三人尽是场面话,周桠大可随意应付,但此言一出,闹哄哄的庭院忽地安静下来,令人尴尬。 闻言望去,绥安王一把折扇轻摇,噙着一抹淡笑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绥安王夏长空,也是始才加冠,乃是后起之秀,十四岁拜师右丞,声名鹊起,才华惊绝天下,堪比当年周桠御龙河畔信手作文。 成名不论先后,两位都是天骄。神沼双子,美誉天下。 两位天才,自然有人拿来对比,神沼城也分成两大派别,争论不休,各自为营,有理有据。 而两位舆论中心的人物,却在今天第一次打了个照面。 周桠剑眉微挑,道:“夏朝没了左丞确实不行,毕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官宦制度,任谁也不敢轻易妄论。” 曲解文意,巧妙地避开话题,既夸了夏朝皇帝一番,又表明忠心,不被蛇咬,反是将夏长空置于尴尬的境地,聪明极了! 虚惊一场,哥哥本就优秀,怎么会应付不来这场面呢? 周楠兀自摇头,又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始终笑意盎然的绥安王。 神沼双子,一刚硬,一柔美,一端的是宝剑加身,一执的是白扇轻拂。周桠喜黑袍,干净利落,夏长空常着白裳,风流倜傥。两位都是大人物,百姓不得常见,只能一番想象描绘,所以,市井里流传最多的,除了那些史书经卷,竟是他俩的话本。 同与绥安王坐在一处的紫衣女子面色不悦,皱眉道:“王爷,休要胡闹。”抬眸看向周桠,莞尔一笑,执酒而言:“左丞,长空调皮,莫要见怪。” 夏长空折扇一收,哒地一声打在手心,抢过酒杯,一饮而下,才道:“夫子,这酒本就该是我的,不必替我。”笑容不减半分,更加夺目,声音没了方才那方端重沉稳,带了些随和的音调:“周兄,你这个朋友,不错!” 周桠轻轻一笑,道:“殿下,甚合我心。” 两人对饮,相视一笑,眸光相对之间,似乎达成一种默契。 萧雨生不再说话,安静下来,继续努力将面前的菜肴果盘一点点吃干抹净,甚至将魔爪伸向长空那边,虎视眈眈。 周楠看着仿若浮光掠影的才子佳人,一片欢声笑语,少年面容,肆意张扬。那是他们的世界,别人插不进去。 鬼怪点才,不属人伦。 坐了一会儿,周楠又溜回了后院,只有这里,才是属于他的。 还是午后那个位置,正对桃树,一片芳华。 周楠轻声呢喃道:“今年十六,四年之后,哥哥也定会为我举行加冠之礼,只是,不知我等得到不了。” “等得到的!” 似乎带有一丝紧张,空灵魅惑,突兀地响起。 周楠抬头,四处找寻一遍,连个人影也没有。等他回身坐回原处时,一脸惊愕,桃花树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白衣女子。 女子一身轻灵之气,眉眼弯弯,生得清丽。长发松松梳成两个髻,插着桃花簪子,大部分杂乱地散落,不觉可怖,反衬得娇小可怜。 一身长裙却破漏不堪,简直衣不蔽体,甚至染了许多灰尘,脏兮兮地。右脚脚踝上拴着根红线,双腿交叠,悠悠晃荡,轻松惬意。 美丽至极,诡异至极。 女子望向他,娥眉微挑,嗓音清越:“小公子,一定能活得长长久久长命百岁的!” ------题外话------ 今天又晚了,实在对不住各位!新卷已开,希望大家能喜欢十涟小可爱哟~ 第三章 妾愿君平安喜乐 灵力散尽?那你会怎样? 万劫不复。 为什么? 因为我杀了人。 你不可能杀人的。 四年之后,我会杀掉一个人。 ——正文—— 周桠推开周楠卧房门的时候,他正要起身喝水。两兄弟自从那日之后,一直别别扭扭,都不敢正视对方,一时眼神相对,甚是尴尬。 周桠心里长叹口气,皱皱眉头,将水杯递给他,轻咳道:“好些了吗?” 周楠低下头小口喝水,点头应道:“好多了。” 周桠在房内不停踱步,晃来晃去,道:“那好。” 披着单薄外衣的周楠悄悄抬头看他,踯躅道:“那个……” 周桠刚好转身望着他,表情纠结,同时开口道:“那个……” “你先说。” 又是默契地开口,两人一愣,道:“对不起。” 周桠露出笑容,道:“好好听话,好好吃药。十姑娘说了,你的病能治。” 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周楠应道:“知道了,哥哥。那日,我……咳咳咳……” 无止境的咳嗽铺天盖地袭来,周桠上前轻拍他的后背,着急道:“哥哥哪能料到,平日里笑嘻嘻的周楠,心里居然那么多苦水。行了行了,没事了,哥哥不逼你了,只要你好生活着,就行。” 周楠咳得难受,吃力地点头。 十涟端药进来的时候,见此情景,乐道:“和好了?” 周楠见是她,想止住咳,断断续续地说道:“十……涟……我,咳咳咳……” 十涟试了试温度,舀起一勺送过去,道:“喝了也许能好很多。” 周楠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掉所有的药,咳嗽竟慢慢停了,不禁叹道:“十涟,你可真是妙手!” 双儿立在门外,低声道:“大人,陈大人来了。” 周桠应道:“请她来吧。”俯身对周楠道:“小楠,虽然十姑娘医术高明,但哥哥还是不放心,再请个人来看看,可好?” 周楠惑道:“哥哥?” 周桠轻笑道:“并无别意。十姑娘也莫要多心。” 周楠被扶着回了床上,十涟立在一边,捏了捏他的手心,悄声道:“无妨,看看也挺好的。” 毕竟,她马上要走了,的确当派人接手周楠的治疗。 双儿引进来的人着一袭深蓝色官服,沉黑腰带约束宽大的衣袍,勾勒出女子曼妙的身姿,踩着一双黑色长靴,两边挂着条银白细链,走起路来轻盈极了。长长的黑发挽成一束,淡蓝色抹额下一双处变不惊的眸子,面目柔和,这样的面相看起来极其让人放心。 周桠上前作揖施礼道:“陈大人,小弟多有麻烦,让你费心了。” 妙音淡笑道:“无碍。” 妙音细细打量半躺在榻上的周楠,吟道:“果真如此。” 周桠道:“还需再看吗?” 妙音微微摇头,道:“不必了,这位姑娘医术很好,很有效。” 十涟愣了愣,发怵道:“还行吧。” 神仙的东西,自然什么都是好的,既是好的,多少都能管点用。 妙音看向周楠,道:“小公子身体单薄,今后多注意些,千万别轻易动怒,太大的情绪波动最好也不要有。再多注意些四季变化,时常注意保暖就好。” 说罢,又看向十涟,道:“十姑娘,可否随我出来一下?” 两人跟相出去,周桠坐在床榻一侧,啧道:“只是说些女孩子家之间的悄悄话而已,你家那位不会受什么委屈的。” 耳根迅速爬上几朵可疑的红晕,周楠忙收回目光,嗔道:“哥哥胡说什么呢?” 周桠笑得不置可否,点头称是。 十涟跟着妙音出去后,一直走到水榭长亭的桃花树下。 妙音负手而立,仰头望着开得正盛的桃花,道:“听说你是,鬼怪大人?” 十涟一愣,正想辩驳,妙音转身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小公子的药就是桃花,对与不对?” 十涟知晓解释没用,低着头不敢看她,低声道:“对。” 妙音又问道:“而此桃花非彼桃花,药用的桃花是你的血肉,对与不对?” 十涟浑身僵硬,愣愣地道:“对。” 妙音叹道:“又是个痴情种啊。” 一听,十涟猛地抬头,急于想证明些什么,忙道:“不是的,我对小公子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报答他的恩情而已!所以,道士姐姐,你别出来主持什么人间正义好不好?你就当没看见我好不好?我真的从来没有害过人……” 瞧她模样,妙音笑出声来,道:“我何时说我是道士了?” 十涟惊道:“啊?不是啊,哦,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妙音走过去,笑容越发淡了,在她身前站定,认真问道:“你可知红楼?” 十涟发懵,怎么连我的身世家底都摸干净了? 妙音道:“你不必担忧,我不过是猜的,未曾告诉过任何人。我幼年时曾在书上看过,红楼百里桃林一草一木皆是良药,而你,是其中一株,对不对?” 十涟咬着下唇,埋头不语。 妙音又道:“红楼真的存在的,对不对?” 十涟疑惑地抬头,轻声答道:“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妙音笑了笑,道:“我可以承诺,保小公子四年无恙,至于你为什么要离开,要去做什么,我的确不知道。那么,你能告诉我怎么去红楼吗?” 十涟犹豫道:“大人说,有缘得见。” 妙音愣道:“有缘?红楼无路吗?” 十涟问道:“你去红楼做什么?找上神大人做什么?” 妙音道:“我也有想要救的人,可以吗?四年之后,我再去,这是承诺。” “很严重吗?” “快要死了。” “那我可以将血肉分点给他。” “没有用的,最多只能让他痛苦地活着,救不了他的。” “那么严重啊。” “嗯,所以,那位红楼仙子有办法的吧。” “大人肯定会帮你的。” “怎么去?我只能让他五年内安然无恙,所以,只有一年,靠缘分,怎么可能一年就能找到红楼?” 十涟眸光闪烁,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半响才道:“灵力散尽的时候,你能循着我的神识找到红楼的。” 妙音怔愣道:“灵力……散尽?那你会怎样?” 澄澈目光似有泪水,十涟沉声道:“万劫不复。” 妙音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哽咽道:“为什么?” 十涟道:“因为我杀了人。” “谁?”一直平淡如水的眸子终于有丝波动,妙音摇头道:“不对,你不可能杀人的。” “四年之后,我会杀掉一个人。” “那……” 十涟可能不知道,她的脸上糊满泪水,声音哽咽,破碎了一地的善良:“到时候,我会让你看见我的神识,你只要看见一缕似真似假的桃花,跟着我走,就是了。” “这样啊。你是桃花精?” 十涟点点头,妙音喃喃道:“书上说,百里桃林,每木一鬼……” “什么?” “可能书上说错了。”妙音边安慰边替她理了理头发,勉强不再那么狼狈,自言自语道:“我真的好生羡慕你。” 十涟回来的时候,眼睛还是有点红红的。周楠一见,心疼不已,就要起身,却被她按下,道:“小公子,你得好好养病。” “你怎么了?可是陈大人欺负你了吗?” 十涟笑道:“怎么会?大人待我很好。” 周楠不信,眨眼望着她,道:“那陈大人可是出了名的狠毒骄纵,你莫要不信。” 又拉着十涟坐下,清清嗓子,神情夸张,呲牙咧嘴道:“我同你说,陈妙音仗着自己是前朝皇室的血统,张扬跋扈了多年,眼睛长在头顶上,瞧人都要低一等。又是个天生的医才,皇帝陛下这才不敢拿她怎样。给了她个太医令,她居然辞了,跑去军营里摸爬滚打,和将士们同吃同住,活受罪吃苦了多年。一些贵人们想收她为己用,银子美宅不知抛出去多少,派去的人愣是连她的面都没见着,就被赶出来了……” 十涟笑说道:“你打哪儿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周楠嘻嘻一笑,道:“双儿偶尔嘴碎,说与我听的,怎么样?像吗?” 十涟哼道:“像,像极了!活脱脱一个受了气的小怨妇。” 周楠眨眨眼,道:“十涟笑了,那可就太好了。” 十涟又笑着起身,道:“罢了罢了,你且休息着,我出去逛逛,可好?” 周楠点点头,目光一直黏在她身上,直到她关门走了,才有些失神地喃喃道:“即使是那样为人诟病的人,我也好生羡慕……” 这几日,十涟常往外跑去,回来的时候,总是带些小玩意,比如说一个摇得叮当响的拨浪鼓,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或者是一盏莲花灯,两对糖人……当然,她最喜欢的还是城门酒楼的清茶,很淡,有股花香,她却极喜欢,说:“有家的味道。” “十涟,你家在哪儿?” “在……”十涟想了想,实在不知怎么描述,伸手指了指天空。 周楠抬头看了半天,不知何意,且就放下,问道:“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十涟饮了口茶,咂咂嘴道:“有两位大人,还有很多宣纸玉墨,还有很多很多像我一样的……” “鬼怪?”周楠没敢说出来,心道:“你家看来是个鬼巢啊。” 十涟将茶一饮而尽,正对周楠道:“小公子,我想回家了。” 周楠一怔,万万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眸光抖动,马上又是一副笑意,朗声道:“好啊!十涟想回家,那我叫哥哥送你回去。” 说罢,就要起身。十涟拉住他的手,道:“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周楠不得不坐回来,讪讪地道:“这样啊,”又笑得像个太阳似得,望着十涟道:“那十涟自己要小心哦。” 是不是今天阳光太刺眼了?周楠觉得眼前明晃晃地,白成一团,他的十涟看不清了,也抓不住了。 捏了捏周楠,十涟也笑得灿烂,道:“好。” 一阵风吹过,桃花成片成片地落下,打着旋儿,洋洋洒洒。花落了,春天要走了。 十涟离开水榭长亭的时候,突然站定,背对着周楠道:“小公子,大人很好,说不定你会喜欢,如果你能见到她的话。” 周楠从十涟离开一直不曾动过,两人相背,都不敢转身,嘴唇动了动,改口道:“这样啊,那我是不是也得去十涟家啊?” 十涟努力睁大眼睛,强忍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道:“好啊,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我带你去啊。” 周楠笑嘻嘻地,大声道:“好啊!” 鼻子酸酸地,十涟道:“那我走了。” 半响,才听到身后沉沉响起一道声音:“好。” 周楠不知是哭是笑,明明眼泪都流了一脸,仍旧扯着个大大的笑容,追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十涟没吭声,低着头跑了。再待下去,她就不可能走得了了。 心似乎也跟着她走远了,周楠坐在石墩上怔愣了许久,喃喃道:“你不要不回来啊,十涟……” 天快亮的时候,一抹雪白身影从左丞府闪出,对着府内的人微微欠身,嗓音清亮:“有劳了。” 周桠回礼道:“麻烦了,鬼怪大人。” 左丞府大门阖上后,十涟一个人出了城门,往柒葭走去。 天方亮,撒下第一缕金黄,打在城门酒楼二楼雅间的阴影角落,照着一个泣不成声的少年,手里紧紧攥着薄薄的淡黄宣纸,还有阵阵墨香。 见字如面: 小公子,可能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家了。所以,切勿挂念,切勿担心。 愿君平安喜乐,康健无忧。 记住我说的,小公子,你一定能活得长长久久,比世上每一个人都要长。 十涟 一句话也没说,眼泪部留在了信纸上。 ------题外话------ 不好意思啊!卡文了!昨天没能见面,今天也没有按时到来,真的很对不起,争取明天加油! 第六章 两丞结亲风云起 我是有多幸运,有着同她一样的名字一样的样貌。 ——正文—— 暖黄初阳里,一朵朵桃花缓缓舒展开来,娇艳的粉嫩花蕊迎着风儿,似乎提前听到了让人高兴的事。 帝诏:左丞周府二公子加冠在即,朕见右丞萧府二小姐仪态端庄,特赐良缘,择日完婚。 举国欢庆。 哥哥来告知此事的时候,周楠又躲在水榭长亭赏花小眠。青衣裹着瘦削的身体,勾勒出少年郎常年孱弱的病躯,有些发白的小脸粲然一笑,声音清亮:“哥哥,今日这么早下朝?” 周桠微微皱眉,略有心疼,坐在一侧,替他将暖被掖了掖,轻声应道:“同右丞大人之妹的婚事可是听说了?” 周楠笑了笑,道:“宫里的公公提前来告知了的。” 周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瞧见桃花掩映中有根细长的树桠,刚好能坐下一人。瞧着周楠越发安静,不自禁地握紧了手,问道:“可还满意?” 周楠淡淡点头,道:“十涟,她愿意吗?” “自然是愿意的,你们本就两情相悦。” “是吗?”周楠回过头,定定地看着一身黑袍的哥哥,脸上已经看不见任何血色,“可是,我不愿意。” “什么?” “哥哥,我已经是个半截入土的人了,自己身体什么情况我很清楚,让十涟嫁过来的话,不是苦了她吗?” “胡闹!”周桠气得脸色发紫,对周楠吼道:“这都是什么混账话!我养你来就是这样气我的吗?!” 周楠呆呆怔住,无奈叹道:“哥,你真是……”眉头微皱,扯出个苍白笑容,笑道:“好,如果十涟乐意的话,就好。” 周桠也知自己反应过激,脸色又柔了下来,声音放低道:“小楠,好好活着。” 周楠彻底愣住,不敢再看哥哥,躲在衣袖里的手紧了紧。日日相处,谁也不会比他更懂得堂堂左丞大人声音里的那丝害怕惶恐,那种乞求无奈,如同针锥,刺痛心脏。 没有灾难,没有战争。没有饥饿,没有地位低下。可是,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人在不断乞求你好好活着,用最卑微最弱小的声音,渴望你活着。似乎只要你能够好好活着,无论他自己怎样都好。 周楠看着十涟曾经坐的那个地方,轻轻答应:“好。” 两丞结亲,这是让整个夏朝沸腾的事啊!一文一武,一主外一主内,如此一来,夏朝党派纷争自然能大大减少,甚至有所缓和。但是,朝臣权力也被无限制放大,对皇位是莫大的威胁。 百姓欢喜。 “咱们的左丞大人啊,他家小公子娶媳妇儿了!真替他高兴!” “那可不是?左丞大人这些年劳心劳力,为百姓做了多少好事?这婚庆无论如何,我都要去凑份热闹的!” “你不过一平民百姓,还是安生点的好!” “怕什么!左丞大人又不是那般不讲理,肯定乐意极了。” “你这话说得,是小公子娶亲,可不是大人啊!” “嘿,都一样!都一样!” “哪里一样了?右丞大人家的二小姐想来也是个佳人,嫁给那么个病秧子……” 这人一句话,虽是极轻,却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人群一阵沉默,那人顿觉不好意思,又哈哈笑道:“毕竟是云梦郎君的小弟,自然差不到哪儿去的!” 干笑两声,人群终于散去。 百官忧虑。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要动手铲除老臣了呗!” “嘿呀!大人可别如此说,小心隔墙有耳!” “大人意思说,阴谋论一事确有其事?” “不然前右丞和前左丞怎么可能那么巧双双命陨?” “诶?怎么,难不成里面还有什么秘辛?” “那可不,周大人和萧大人说不定就是皇上派人……”那人抹了抹脖子,做出一副阴森骇人的表情。 “阴谋论?哼!我看直接就是倒阀运动的重演!” “你以为皇帝老儿就是个软柿子没脾气的?背地里阴人的好手,说不准我们的话早被听去了!” “大人,你怎么……” “怕甚!当初秦大人那样的豪杰也落得挫骨扬灰的下场,我们这些小辈,又有何惧?!” “大人你,少说些吧!” “哼!” “散了吧,散了吧,顺势而为吧。大人,回去了。” “……” 良辰吉日,不过是半月之后,虽然匆忙,却万事齐备,样式俱。 萧府,大红帷幔层层堆叠,铺就一幅雍容华贵。暗黄铜镜之中,明眸善睐,圆眼小唇,生得精致小巧,即使轮廓模糊不清,也能知道是个极美的人。 雨生轻轻搭上大红头纱,脑袋搁在十涟肩上,看着镜中美人,叹道:“小妹,嫁过去,就是周家的人了。我不求你开心幸福,只要你平安就好。” 十涟粲然一笑,答道:“放心吧,小公子肯定待我极好的!至少,我是十涟啊。” 眸子暗了暗,雨生神色复杂地看着十涟,迟疑道:“要不……我们不嫁了?” 十涟一愣,眨眨眼,抿嘴一笑,摇头道:“再也悔不了了,这样的话,姐姐也不必再说了。” 雨生笑了笑,站起身来,道:“是我糊涂了,十涟能这样想的话,自然是极好的。” 头纱彻底盖住新娘姣好面容,连同眼角的眼泪,也悄悄遮掩。 今日,是两丞喜结连理的大好日子,喜乐鞭炮放了一路,好不热闹。 下轿时一阵风吹过,掀起盖头一角,围观的百姓惊鸿一瞥,纷纷发出惊叹之声。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萧府二小姐长得极美,不同于大小姐的英气俊俏,是独属于女子的那种娇柔小巧,美若天仙! 早闻二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丝毫不沾刀剑,虽生为萧家人,却是个周家养法,怪不得成了周家媳妇啊! 周楠接过手牵,笑盈盈地,低声问道:“可有累了?” 十涟愣了愣,攥紧手牵另一头,含羞答道:“不会的。” 周楠笑了笑,说:“那就好。” 因为周楠体力实在吃不消,婚礼步骤一减再减,两人只拜个堂成了亲就送回新房了。 天色渐暗,淡淡的暖黄色微微摇曳,似乎稍不注意,就没了。 吱—— 承轴发出重重的低吟,她终于等来那个心心盼盼的人儿。 周楠走近她身侧,似乎不急着挑起盖头,只默默站着,一语不发。 十涟听到心脏砰砰地跳动声,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像面小扇半遮着眼睛,小心翼翼地绞着大红手帕,抿抿唇,终道:“小公子,为何不过来?” 闻言,男子终于动了,挑起盖头,露出的是一张温润的面容,平日里常穿的那身青衣换成大红喜服,显得整个人都精神了些。 眸光流转,浮动的空气似乎也凝滞了。周楠抿着嘴迟迟不说话,两人对视许久,见他似有千言万语,十涟小声问道:“小公子,你怎么了?” 沉默了很长的时间,周楠终于缓缓说道:“我去书房睡。” 十涟一惊,忙扯住他的袖袍,急道:“为何?我不好吗?” 周楠没有回头,仍是背对着她,道:“没有,你很好,是我的问题。” 十涟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定定地望着他,道:“我想嫁给你,一直一直很想很想嫁给小公子。” 周楠望着她,张张嘴,终道:“十涟,你知道的,我已行将就木,不能拖累你。”说罢,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说:“这是和离书,等我死了,便让哥哥给你个玉如意,以证你清白,免得此后孤苦。” 十涟怔怔地看着白色信纸上秀气的字,心里疼得发紧,好半天才说道:“你以为我会在意那些?” 周楠轻轻摇头,说:“可我不能自私。” 十涟再劝不动他,任由他抽走衣袖,去了隔间歇下。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满眼尽是喜庆热烈的红色,却瞬间显得可怜可悲。 新婚之夜,独守空房。 小公子,我是有多幸运,有着同她一样的名字一样的样貌。 我是有多悲哀,居然名唤十涟,同一个失踪三年的人样貌相同。 水榭长亭的桃花树上,正好能看见周楠的卧房。 粉嫩桃花之中一抹月白身影,提着酒壶懒懒散散,眉眼如水,柔情蜜意,泪水早糊了一脸。 树下坐着一人,深蓝色官服穿得一丝不苟,偏偏两颊染上些酡红,显得些俏皮,一贯淡然的眸子也添了些雾气,朦朦胧胧地,淡蓝色抹额也有些松散,整个人都有些颓废丧气。 远处喧嚣,听得恍惚。妙音笑了笑,问道:“十涟,哦,不对,应该是,柳女君十娘……” “哈哈哈哈哈!”她低低笑起来,眼泪却流了出来。 那笑声很低,是莫大的悲哀压得低沉,很有力,千万种悲伤凝成的力量,直击人心,撞得破碎。 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十涟笑道:“大人,你可别,我受不起。” 妙音道:“十姑娘,回来那么早,不也是舍不得吗?” 十涟凝眸望着周桠卧房,并未答话。 妙音又道:“还有一年的时间,他就有救了。” 莫名红了眼眶,十涟低声道:“真好。” 妙音埋着头,看不清神色,道:“可你没了。” 十涟道:“没关系的。” 妙音道:“没关系吗?真的没有关系吗?将小公子让出去也没关系吗?” 十涟一愣,眸光沉沉,没有答话。妙音忽地站起来,对着她道:“为什么?为什么?!你是不是傻!你这天底下最大的傻子,你以为把一个样貌相同的人塞给小公子他就不会怀疑?萧家二小姐永远不可能是你,她替代不了你的!” 明月当空,轻轻地笼上层月华,越发显得美人儿缥缈,仿若天仙。 十涟轻声道:“那又如何?” 妙音问道:“那你在这儿自饮自醉又是如何?你作践自己又是如何?你将心掏出来任人踩踏又是如何?!你可是鬼怪啊,小公子哪里值得你……” “值得的,”未等她说完,十涟打断道:“你我都知道,他们都值得。” “只要他此生安然无恙,我是如何,那又何妨?” 妙音再也无法反驳了,她说得极对,对极了! 这场爱情,她们力以赴,飞蛾扑火,只能是泡影。 良久,十涟翻身一跃而下,举起酒坛,大喝道:“愿良人有酒,岁岁如今朝。” 说罢,咕噜咕噜喝下一大口酒,脸上泪水也已干了些,似乎她真的那么祝愿。 妙音无言,只能一同饮酒。冰凉的液体顺着喉管往心脏流去,似乎这样才能清醒点。 “小公子,你可知道?我……这三年来,如何过的?” 十涟靠着妙音半醉半醒,浑浑噩噩断断续续地说着,妙音静静听她倾诉,只是红了眼眶,只是衣襟上沾染了泪水。如此,她才明白,为何一年后肯定会死。 那日,帝都一别,哪能想,再见不复从前? 从富饶的神沼一路往东,若是见着一个小镇,那便是繁华之地柒葭了。 “我打扮成小乞丐的样子,进了间歌舞坊,成了名歌舞伎。我拼命地练习,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做好一个动作,学好每一样乐器。我要快一点,快一点成为头牌,才能赶快回来救你。” “那些想让你死的人都得死,那些要害你的人部都会生不如死。所以,夏朝皇帝必须得死!” 妙音忍不住打断道:“够了,十姑娘,祸从口出。” 十涟怔在原地,张张嘴想说些什么,终究是阖了眼,低声呜咽,双肩些许起伏。妙音叹道:“只有一年,再坚持一会儿。” “我怕……我怕有一天我撑不下去……” 妙音低声道:“你不会让它发生的,不是吗?” 是夜悲凉,白惨惨的月光终于被黑云掩去,空气渐渐变得混沌焦灼。 ------题外话------ 怎么都没有留言呢?果然还是要重新写下简介叭,希望大家能积极私我鸭! 第八章 怎奈是黎亦是离 我不想不见朝雾不闻晚霞。 我不想世上再有绵长不尽的黑暗。 我不想每个人在污泥里挣扎跌倒。 我愿他永远身处光明。 ——正文—— 第二年春花再开的时候,周府迎来了个崭新的生命。 “孩子还没取名字,你来想一个吧。” 树上歇着个白衣女子,一身俗世味,细细的两道眉搭在额间,久久地蹙着,似乎想了良久,方道:“我与他一经离别,再无法相见,实在有些可惜,唤他阿黎吧,黎明的黎。” 周桠站在树下,周楠曾经待过的地方,微微偏头,像极了初见的样子,问道:“不是离别的离?” 十娘吟道:“桃夭桃夭红十里兮,风拂枝乱涟漪漪。北有楠君妾生南兮,朝见晚霞夜漫漫。” 脚脖的红绳似乎轻轻动了动,散着微弱的灵力,缓缓萦绕着十娘,像在抚慰着她。 一只麻雀飞来停在她眸光所及之处,叽喳啄食,自在惬意。她看了许久,才接着道:“我不想不见朝雾不闻晚霞,我不想世上再有绵长不尽的黑暗,我不想每个人在污泥里挣扎跌倒,我愿他永远身处光明。” 麻雀逗留了一会儿,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周桠道:“是了,鬼怪大人所愿,定能实现。” 十娘笑了笑,乐道:“今年桃树开得没那么好了。” 周桠道:“总会好的,小楠不会让它有意外的。” 十涟道:“是的呢,他总是这样,上了心,就不肯放下了。” 韶光刚好,是时候了。 周楠进宫面圣叩谢隆恩的时候,见到了那位让君王从此不早朝的柳女君,哦,不对,现在,当是尊称她一声柳妃娘娘了。 周楠俯首立于一旁,尊者先行,却见她在擦肩之后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只笑着打趣道:“小公子越发意气了。” 周楠心里一紧,忙低下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娘娘说笑了。” 十娘巧笑嫣然,道:“小公子得良人,今后定是喜乐平安,无忧无虑。” 周楠身子埋得更低,道:“多谢娘娘吉言。” 好久,十娘才缓步走了,周楠停在原地,看着身披金玉一身华贵的娘娘在转角消失,似乎眼睛有些红呢。 她,不是十涟。 我的十涟,在家里呢。 出了宫门,是在外等候的哥哥,迎着他上了马车之后,便回府了。 顶好的轿子,像极了柒葭歌舞娘进神沼的时候,周楠沉默半响,问道:“哥哥,当年,十涟去哪儿了?” 周桠愣在原地,舔舔唇,道:“我也不是很清楚,怎么了?” 周楠愣愣地透过望着街景,道:“她就在萧府好生住着,怎么就错过了这么多年呢?” 街上行人匆匆,乌云压来,神沼未有过的萧条冷清。 “你何必如此?”阶下的妙音微微皱眉问道。 衣着华丽的柳妃娘娘摩挲着朱红的指甲,细细笑道:“呵,你如此问我,左丞大人亦如此,如今,我还有反悔的机会了吗?” 身着深蓝色官服的妙音仍是机械似得面目柔和,问道:“后悔吗?” 十娘嗤笑出声,道:“不悔不怨不恨。”顿了顿,反问道:“倒是云大人,身子好些了吗?” 似乎只有提到那个人的时候,这位神医大人才会有那么一丝情绪的起伏。妙音道:“你也是知晓的,他那样的人,已经是数着光景过日子罢了,倘若找不到你家大人,什么神丹妙药都没用了。” 十娘拿起桌上的小刀,从手臂上较好的一块儿剜了下去,黏糊糊地鲜血混着香气四溢的肉块滑落到碗里,她只眉头皱了一下,仍是笑道:“且先凑合一阵子吧,一切都快了。” 妙音接过碗,俯首道:“多谢了,十涟。” 雨一天都没下下来,厚厚的黑云把月光遮得严严实实。 “小楠,今夜好生休息。” 周楠睡前周桠反复叮嘱,站在屋外等了好久,直到他熄了火烛,搂着十涟入睡后,才匆匆离开。 明日天亮之后,父仇母恨,弟弟害病,一概消了。 子时,本当肃穆安静的帝都皇宫惨叫连绵,熊熊烈火,乌烟瘴气,烧得亮了半边天。 夏历铭和六十年,左丞周桠叛乱,挟天子于春绿宫,反帝报仇。 昏黄的殿内,暗红的烛火摇曳闪烁。 随侍的公公颤巍巍地唤着满眼疲倦的皇帝:“陛下,我们赶紧逃了吧。” 夏铭之看着坐在身侧的十娘,叹气道:“胡不为还没动静呢,且先等等。” 一个年纪幼小的公公急急忙忙赶来,进门的时候竟摔得狗吃屎,身体止不住地发颤,磕磕绊绊地道:“陛陛陛陛陛陛陛陛下,陛下,绥安王在柒葭反了!” 夏铭之腾地站起来,忙问道:“胡不为呢?” 那小公公伏地颤着道:“大将军,大将军先接到暗线情报,一早,一早领着赤羽队去了柒葭。” 夏铭之又紧问道:“那萧雨生呢?” 老公公上前扶着皇帝,道:“陛下前些日子不是让萧大人去主持绥安王爷的婚礼了吗?现下只怕困在柒葭,赶不回来的。” 夏铭之猛地瞪大眼睛,差点倒地,喃喃道:“天要亡我,天要亡我……怎能,怎能如他所愿……” 明亮的火光烧到春绿宫的时候,夏铭之看见了与往日任何时候都不一样的周桠。 一袭黑袍出现在烈焰中,表情一贯的凌厉,眼神却多了份恣意无畏。 周桠带着一队人马闯入宫内,冷冷看着摇摇欲坠的皇帝。 勾结朝廷重臣,一步步谋划,花了四年,大概可能更久吧。周桠看着夏铭之,花费一生处心积虑要杀掉的人,是个早过了耳顺之年的白发老人。 周桠冷冷地看着狼狈的皇帝,道:“自缢,毒酒,匕首,不管哪样,你都得死。” 夏铭之若有所思,缓缓说道:“朕十五岁登基,兢兢业业四十五年,竟落得这么个下场,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头发有些花白的老人像是想起什么美好的事,悠悠说道:“你五岁的时候朕第一次见你,便是才华横溢,人品端正,七岁作《塞北诗行》,十二岁随口吟来的《采神赋》,简直惊为天人。”与神争青天,看沧海吾谁与共?好云将来,还伴梦去,任浮尘沾身我玉冠如一。“这句诗朕现在还记得,当时你身都闪着光芒,眼神里亮晶晶的,赐你字号云梦郎君,也是真的为你折服。那时,自然也是希望你好的。” 夏铭之目光看向一脸阴郁的周桠的时候,眸光猛然暗了,渗出丝丝悲伤,叹道:“可现在你不常笑了,时常冷着脸,也不吟诗了,眼睛长得越发凌厉,嘴角也绷得越来越紧,朕有时候都看不懂你在想什么了。” 说罢,又招招手,唤道:“十娘,真是苦了你了,没给你享上什么安稳日子。” 十娘静静地坐在榻边,未曾动,脸整个埋在黑暗里,看不清神色。 夏铭之当她没听清,稍提高音量道:“十娘,过来。” 十娘仍未动。 夏铭之仍不死心,执着地招手,似乎要抓住心里那点点不真实地温暖,颤巍巍地开口道:“你怎么还不过来啊?” 屋里的人被光影照得神色不清,周桠打断道:“够了!兢兢业业?那就可以荼毒老臣?” “十四岁之前,少年意气风发,安心准备科举,效仿先父,忠心报国。十四岁之后,压抑隐忍,时时刻刻都想着杀了你!杀了这个国家的主君!你可笑?我不可笑吗?” “你知不知道?!那日飞马而来,带来父亲战死沙场的消息的时候,整个周家的天都塌了!母亲昏了过去,弟弟害怕得不敢放开我的手,你可有想过?你毁掉的是一个少年一辈子的信仰?” 夏铭之被堵得一脸通红,说不上话,周桠情绪有些激动,道:“十四岁,周家就没了家主,我就没了父亲,我那体弱多病的弟弟被日夜下毒,就要慢性而死!”他越说越激动,甚至揪住夏铭之的衣领,质问他:“你说你爱民如子,你说你兼爱仁义,你说天下苍生,须有同情怜悯,那你是怎么对待我父亲萧伯伯的!你是怎么对待雨生和我的!我们欠你什么了?你一任君王,不想着造福天下百姓,整日寻花问柳,想法设法抓紧权力,什么狗屁权力!不过你一念私心,不信忠臣,听闻流言!” 夏铭之被他摔倒在地,憋得脸通红,忽然恶狠狠地望向周桠,哈哈大笑道:“糊涂狗东西!你父亲怎么死的?他想窃权啊!我不除了他,岂不是要反?” “闭嘴!”周桠一脚踢飞夏铭之,一贯隐忍的左丞大人终于爆发,“你没有资格说他!” “你知不知道,我父亲,大名鼎鼎的左丞周望,是怎么死的?” 周桠盯着夏铭之,一字一句地道:“西北战场,血海拼杀的左丞大人,无粮无药,已经穷途末路了,他还在为了他的国家去战去杀,将人性抹杀,将他一贯的温柔踩在脚底,是为你啊!为了这个即将抛弃他的国家啊!” “西北最后一战,他终于胜了,累得倒在尸骨之中,他最信任的将军,走过来,他以为他要扶他,伸出手的时候,将军一箭刺穿心肺,带着无解之毒的利箭贯穿他一生的信仰。” “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他?!” 一声声质问砸在他身上,夏铭之终于沉默不再出声。 周桠痛苦地跪倒在地,双眼猩红,狠狠笑起来,甚至有些癫狂:“罢了,今日,一切都结束了。” 本已焉了的夏铭之忽地嗤笑出声,缓缓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屋内所有人,冷声道:“你以为到这里就完了吗?” 周桠没来由地心痛了下,不确信地开口道:“莫要异想天开。” 夏铭之无赖地坐在地上,仰头看他,浑浊的眼里满是嘲讽:“我说啊,你和你爹一个样,蠢货!” 应声被推进来绑着个青衣的公子,双眼蒙上白布,似乎被下了药,神情仍是恍惚的。 他记得,半夜里双儿敲门,说是哥哥有要事与他相商,须得快快去见。他暗自纳闷,没惊动身旁妻儿,披了件薄薄的衣衫开了房门,跟着双儿一路出了去。两人左拐右拐的竟出了府,周楠突觉事情不对,想要回去,两眼一黑,晕倒了过去。再醒来,眼前一片模糊,好半天才认清是蒙了块布,四肢酸软得不像话,只能就着奇怪的姿势瘫着,没来由地恐惧害怕。 同样神情大变地还有一直埋在黑影里的十娘,推开众人,瞧清来人神色后,猛地怔在原地,又忙躲回周桠身后,眼神闪躲,惊慌得如同幼兔,不再往前探一步。 一时间,众人皆是屏气,不知所措。 夏铭之挣扎着走过去,猛然揪起周桠凌乱的头发,阴阳怪气的笑道:“左丞爱卿,结束了吗?哈哈哈哈……” ------题外话------ 啊啊啊啊,容我缓缓,下一次发文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不要丢弃我啊啊啊啊,卡文很难受,写到最后感觉人物越来越扭曲,之后肯定会改的,希望大家多多包容,记得留言找我玩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