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中翘楚》 第一章 一叶空舟 万里浮云之上,一僧一道腾云向东行去,于一山巅处落脚,这二人百岁有余皆是仙风道骨,有说有笑的,甚是悠闲自在。 那僧人从袖里伸出手,向着眼前的渺渺云海轻轻一拨,霎时间云散烟消,隐约可见一座依山造势的小城镇。 那道人喃喃道:“此间庙宇不大太平。” 那僧人说道:“不知道兄如何决择?” 道人继续道:“人间事人间了,任他们去吧,你我将其记录在案便也是功德一件。”他拂尘轻扬,足下踏云聚拢而起,遂成一人状,躬身佝背,是一青年小厮。 僧人笑盈盈地道:“这位小友,先决后择,是为利,先择后决,是为义。利与义孰轻孰重?你提笔落字间可得思虑清楚了。”说罢从袖里拿出笔墨纸砚交之于他。 小厮点点头又摇摇头,随着二位仙家的目光,望向了云层之下的那座小城。 此城位于中原大陆东部,名叫姑苏,虽是盛世之下的小城镇,比不得长安、洛阳那般繁华富饶,但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俨然一派人声鼎沸之景。 姑苏城外东北处有一小山峰,山峰之上坐落着一座古寺,得名寒山寺。 此寺百年有余,是周遭人家、过往游客拜佛祈福之所,每每入夜寺里都会传出警世醒人的钟鸣声,此时站在钟楼之上的,是一位法号空舟的小和尚。 晚钟合计要撞一百零八下,可是这一晚这钟声却还差一下,过了片刻也不见那最后一声禅音。 小和尚痴痴地望向远方的灯火,出了神。 自他记事起便在寺里修行,无父无母、无兄长近亲。打小他便跟随师父们习佛仰法,起初是听大师父念诵经文,长大些后开始经手打水劈柴这类体力活儿,近日恰逢轮值撞晚钟。 本应是青灯古佛的一生,却阴差阳错地乱了方寸。 这还要说到几日前的一个夜晚,寺里下了晚课,梧桐叶落了一地,空舟走向钟楼。 他轻磕地面,抖落俗世的灰尘,一步步踱上台阶。他是个宁静淡雅的小和尚,在他短短的十二年的人生里,没有波澜也没有愁苦,有的只是手中的经书和心间的佛。 咚...咚...咚...... 整整一百零八下,在这漫长的半个钟头里,他内心一片安宁,阵阵钟鸣于他而言就像落叶般自然,他与佛那么接近。 直至敲完许久,他都没有回过神来。 师父们从小很是看重这个小徒弟,大概是他的这份荡涤出尘的佛缘吧,只是这一切并没有师傅们想的那般牢靠。 “小和尚,你愣着干嘛呀?”这询问清脆如银铃,将空舟拉回尘世。 空舟缓缓回头,那是一个女孩子,应该称呼为女施主,与自己个头差不多大小,骑在一匹鬃白高头大马上,右手提着小盏灯笼。 空舟没有理睬她,迈出步子下了台阶。 “小和尚,你会念诵经文吗?我父亲常念《地藏经》于我,可他就是念不全,你来与我念念看,我看看你功课是否用心。”少女俏皮地说道。 空舟又回头瞧了一眼,那女孩已经将灯笼提高,足以看清她的面容。 他冷冷道:“小僧还有他事,就不叨扰施主了。” 恰好一阵寒风袭来,钟楼下的梧桐叶就势而起,将他的轻声细语掩盖在这漫天的枯黄之间。 那少女没听见似的,忽闪着大眼睛望向他,手中的灯笼随风摆动,火光摇曳,刹那间熄灭了。 夜色突如其来,也没能掩盖少女的姣好轻灵,甚是甜美可人。 空舟避而不及回过头去,竟然迟迟迈不动步子。 少女笑了,虽是不过十余岁的年纪,但她也懂那大人心间的情愫,小和尚脸蛋上映着朦胧的月色染上的一层微红,终究没能逃过她的眼。 此后空舟清贫苦闷的生活里多了一道涟漪。说不清道不明,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份期待,期待什么呢?是那一盏灯笼又或是那一语清风。 以至于今夜他竟舍不得将钟敲完,可是昨日的风没有来拜会他,更不提那一声问候一盏灯笼了,什么也没有,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空舟回到房间里,谈不上失落,他将桌上的蜡烛点亮,他本是不需要火光的,映着薄纱般的月色,他完全可以在这方寸之间行其所欲,可他想要一抹光。 他呆呆地望着烛火,直至熄灭。 第二章 须臾一梦 空舟从未有过走出寺院的念头,他喜欢寺庙里的一切,初春的朝露、夏日的蝉鸣、深秋的落叶、寒冬的宁静。这一切都是他喜欢的,这也是他的全部。 昨晚他比往常睡的要晚,耽搁了许久不说,上床安枕也无眠,他有了些琐碎的思绪,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的他不是他自己,身边的人他也不认识,他们面容模糊,却似乎与自己很熟悉,朦胧可见其间有两位是女子,再远些的高大者便看不大清,只道是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约莫十来个,他们皆是望着自己。 随后他们一个一个消失,化作云烟,最后只落得他一人,他感到了难过,就如同那晚的自己。 正在空舟叹气惋惜之时,他腰间什么物件绽放出光芒,那是爹娘留给自己的唯一信物,是一块朴实无华的吊坠,与其说是吊坠,更似一块圆石,丢在地上都不会有人去拾起的破石子,但这却是他最珍贵的宝物。那光芒很淡很淡,让他很安心。纵使他身后空无一人,天地间他无枝可依,他也并无畏惧。 他的身子忽然凭空而起,飘上了万里高空,飘过了草地湖海,翻过了层峦叠嶂,那些曾经他望尘莫及的云朵,此刻却在他身际穿行。 他读过很多古籍,记载只有仙佛才能翱翔天地,他却体验到了这般奇特之感,这个一心向佛的小和尚,感到无比的自在与舒适。 不知道飘了多久,天空染上一层红霞,他也渐渐滑落了下去,如落日般沉寂,踉踉跄跄几步还险些丢到。只见的一女子背离在自己身前,似是在哭泣。 “施主......”空舟张口道却不知如何安慰她,他自己对此着实一窍不通。 那女子仍是抽泣个不停,且愈发的哀伤,就连他也跟着难过了起来。 空舟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就此站在她身后,不语而立。 “你都不记得了?”这女子的声音轻柔细腻,腔调却让人无尽的惆怅。 空舟与这女子并不相识,自然谈不上是否记得,师父教导过他不近女色,却从未跟他提起过如何安抚女子。 那女子见身后人不作答复,哭的更加梨花带雨。 空舟忽然有一股冲动,他想看这个女子的面容,无关乎美丑,他只是像看一看。 他走到女子侧面,歪过头去窥伺,却被一粒砂石入了眼,他只得那手揉捏,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 待他稍微好受些,眨眼之际那女子忽然又不见了,终归是未能看清她的面容,只记得那俏丽的身影,沉淀在风中。 这个梦似是很长,有如十年之久,实则只在须臾之间。 第三章 隔世之惑 寒山寺华清院内,空舟快步走出院子,手里似乎握着什么。 “师弟这么急匆匆的,是去哪儿?” “小空舟你是去烧火煮饭吗?” 空舟似乎没有听到耳畔得喧嚣似的。 “这小子今天怎么了,他耳朵坏掉了吗” 众师兄就看着这位往日乖巧的师弟快步穿过静思道。 不一会儿便到了藏经阁前。 “弟子空舟,有事请教师父。” 说罢舟空轻叩三下房门,没有人回应。 他拉高嗓子:“弟子空舟,有要事请教师父。”手也随之握的更紧了。 再次敲击房门,力道比先前要大了些许,这是他生平未有过的急躁与不安。 屋内却迟迟没有动静,空闻大师佛法高深且为人和蔼,方圆百米的银针落地都能被他察觉,小和尚如此大声的拜闻,他没有理由不予回应。 一旁驻守藏经阁的武僧叫空舟别捣乱,稍后既是正午,大师用斋时藏经阁门便会打开。 空舟以点头作答,这才发觉自己今日的失态,连忙退却了两三步,于台阶之下静候。 可等到送斋的师兄也数次敲门之后,竟也不见回应,周遭弟子这才投来不解的目光。 武僧贴耳于门前听了片刻,眉头紧锁,上齿微微咬住下唇。他回头望了望众师兄弟后缓缓地推开门。 从门缝中可见大师背对而坐,右手支撑着头部,左手舒放在左腿之上,非常平缓于书架之间,右斜而卧,不动半分。 “弟子打扰,师父该用斋了。” 送斋弟子轻声细语后才跨门而入,微躬着身子,轻轻地将斋盘置于大师后侧不远处。 只见那送斋弟子突然转过头来望向门口的武僧,眼神露出绝望的神色,大师的佛珠散落一地,鲜血染红了麻布制的坐垫,一股血腥之气随之夺门而出。 “空闻大师,死了。” 武僧顿了顿后回过头含着泪哽咽道。 空舟听罢眼前一黑,瘫坐于地,身后的师兄们几个箭步冲了进去,皆是沉默。 众师兄弟有的低头默哀,有的席地而坐,将左手竖与胸前,右手取下脖间的佛珠环之,顿时间藏经阁佛音一片。 一阵眩晕后空舟才回过神来,他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他也想不出是谁会对这样一位得道高僧下此毒手。 大师一生慈悲为怀,中年便已参悟经书无数,一身佛门内功更是冠绝于世,且从不与人起瓜葛,当今尘世能匹敌大师之人更是寥寥无几。 小和尚落下了一滴泪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落泪。没想到这世间还有这般的苦涩痛楚,他未曾体会感悟之事太多,他对这个大千世界的疑惑不解更多,正如他紧握的右手,这才舒展开来,两枚古朴的玉佩躺在手心,互相契合的嵌在一起,隐隐约约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第四章 华山巍巍 华山巍峨耸立,寒风刺骨,时值深秋便已大雪封山,以至于访客寥寥。尽管如此,华山弟子依然形同往日,迎山雪勤修不倦,剑音连绵。 镇岳宫位于华山西峰,这里林木繁茂,苍松插天。宫殿依东麓而筑,随崖就势,巧夺天工。宫前地势平坦,地面镌刻八卦图案,这便是太极广场了。众弟子环阵而坐,凝神聚气,神情肃穆,鬓发在雪中染得花白。 可偏有那么一人,淘气的左摸摸右挠挠,与周遭弟子显得格格不入,一抹雪落在他额前的发丝上,他吸口气倾吐而上,那片雪才悠悠然的,与华山相拥,少年得意地嘴角上扬,一时没忍住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陈明,起身来,将狂风快剑一至十三式演示于众师兄弟看看。”两仪门前的大师兄别辞向这边喊道。 看来那少年便是陈明了,他如同泄了气般,缓缓起身,极不情愿地转头望向大师兄,可并没有得到理会。只见大师兄轻足点地三步化作两步片刻间已经站到了陈明面前,并将一柄桃木剑置之于他。 陈明扭扭咧咧地说到:“弟子愚钝,狂风剑决的精妙尚…尚未领悟,不敢在众师兄弟面前献技。” 他耷拉着脑袋,话里行间带有一丝恳求。 狂风剑决是华山剑宗基本剑式,共一百单八式,全套剑法招数精奇,且剑上气势恢弘,剑势中隐含凌厉风刺,使时一剑快似一剑,所激起的气劲也是愈来愈强。熟练使用者犹如狂风巨浪环绕剑身,剑锋上所发出的劲气极其寒冷且可逼退旁人,通常弟子入门三年理应有所小成,可陈明这少年木讷了些,上山入门多年也不见有所起色。 “也罢,那便罚你清扫积雪三日。”大师兄无奈地摆摆手说道,示意陈明坐下。 而后大师兄持剑向地,一招一式地施展开来。出剑灵动迅捷,风驰电掣…片刻间便已将剑诀招式演示过半。剑锋所指,剑气天成,地面堆积的积雪也尽数融化,周身隐约显露出淡蓝色的真气。不知道这次陈明这小子又看清楚了几招几式… 这便是华山弟子的早课了,众师兄弟一同运气练剑,间隙吃茶歇息,茶中少有落雪,层雾飘飘,恰是解饮。 戌时,天地昏黄,万物都朦胧了。 陈明抱帚倚在镇岳宫后雪松之下,远眺山雪中的峰峦如聚。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别辞的情景,剑芒如星辰夺目,群妖落荒而逃。 这世道容不下弱者。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下定决心了,习得华山剑法,方能肃清天地流毒。 第五章 悲鸣游龙 华山论剑台上,有两道人正在切磋剑法,蔌蔌雪花剑飞惊天,觥筹交错般你来我往,一剑快似一剑,一盏茶的功夫,其中一人剑柄脱落,方才分出胜负。 “师兄,你的剑没有往日般迅捷了。”年纪稍小的一男子持剑而立,望向别辞。 别辞苦笑道:“游龙剑太沉,我使用不惯了,你出剑倒也愈发得娴熟了,师兄当真是招架不住了。”别辞躬身捡起掉落于积雪中的游龙,抖落剑身上的落雪。 “你的天资远胜于我们,定是有什么事分了心神,想必是空闻大师前几日的意外,牵连到了那件事么?”说话者情绪有些激动,迈进两步。 别辞听到这里,身子一沉,游龙再次脱手。这把剑通体呈墨绿色,如玉般皎洁,三尺有余的剑身之上,纹刻一条游龙,故此得名。游龙剑与地面接触的瞬间,剑身由内向外产生一股震动,虽是深深的插入了雪里,剑柄仍在剧烈抖动,似乎还在发出阵阵悲鸣。 “这把游龙剑留在华山你来保管,我这就禀明师尊下山,去一趟姑苏,弄清那件事的前因后果。” 别辞身形微晃,轻身一跃,已是窜出十余丈外了。 年纪稍小者抬头眺望师兄的身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想必这次下山定是凶多吉少。 十年前的那场大战,溃败的妖界宗主就扬言定会重回中原武林,撕碎这些个所谓的名门正派的虚伪嘴脸,如今各地异像群起,大有当年妖魔乱世的先兆。想到这里苏辙心里起了一股怯意。望着落寞的游龙剑出了神。 不日后,别辞便道别了众师兄弟,苏辙几次劝诫师兄将游龙剑佩戴于身,都遭到了拒绝,别辞仅携换洗衣物和少量碎银下山而去,坐上了远行的马车。 陈明躲在屋子里落下了不舍的泪水,他没有去送别,大概是不想让别辞看见自己的懦弱吧。 十年前的小宜镇哀嚎遍野,陈明双亲惨死妖魔之手,恰逢别辞、苏辙等华山弟子赶到挽救了少年脆弱的生命,游龙剑翻云覆雨,穿杀于街巷,邪魔妖道无不乱逃四散,漫天剑茫照亮血色长街。 别辞不愿这少年流落江湖,带其上华山入师门,方得安宁于世,这才有了今日的华山弟子陈明。 第六章 真罡藏形 秋雨绵绵,高低起伏的油纸伞笼罩着人头攒动的永安坊,这是姑苏城最热闹的一条街道。 别辞一路车马劳顿,虽是疲惫不堪但也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径直穿过长街琳琅满目的客栈酒店。 走得匆忙,屋檐滴下的雨水沾湿了别辞的道袍,素白的衣角沾染了一晕污渍,这位向来整洁道长今日都有些狼狈了。 恰逢不巧又撞上过往的行人,真是不走运。 是个年轻女子,兴许是太过柔弱,竟被别辞一碰,侧倒在地上,一袭明黄淡雅长裙也粘上泥水。别辞见她墨发侧披如瀑,素颜清雅,面庞轻颦薄怒,楚楚动人,想必定是这城里的名门之女,三言两语地道歉怕是难以脱身,不觉微皱起眉头俯身搭起女子的手臂,生怕过多的接触引起对方不适,却又怕怠慢了姑娘,折伤这雪藕般的白臂,霎时间呆在那里。 “道长,你不扶我起身吗?” 别辞一听感闻这女子并非他所料想那般刁蛮,眉间舒展露出淡淡笑意,一股劲道将女子缓缓扶起。 女子娇滴滴地起身,见别辞剑眉星目,面容俊秀,身形紧实着一素衣道袍,作为华山首席弟子剑法超群自是不提,容貌体态也是出尘绝世,这女子肤白如脂,却也没有藏住脸颊的淡淡微红,竟一时痴了。 别辞无奈的仰起头,深吐一口气如释重负,因心系空闻之事,忙道:“贫道别辞,今日有要事在身,否定当赔罪。” 话音未落就已抽身十米有余,待女子回过神来别辞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 “别辞,真是个好名字.…”那女子望着前方喃喃道。 正午时分,别辞终于赶到山脚下,寺院位于侧峰半山腰处,脚力轻健者也需要半个时辰才能抵达。别辞一路风雨兼程,几乎没有休息,关于这件事他还有太多的疑问,他急需调查清楚一切后回禀师门。 “别师兄,好久不见!”一个身形肥胖的男人突然窜了出来,拦在别辞面前。 听到这圆滚滚的声音,别辞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甄师弟呀,真是好久不见,尊师身体近来可还安好?” “师傅她老人家吃得好睡得好,与世无争,整天就是下棋下棋的,能有什么大碍,好得很好得很,多谢师兄关心,就是……” 这胖子话音未落忽的嘴角一抿:“我师傅最爱与空闻大师对弈了,二老经常从白天杀到黄昏,这棋艺尚没有分出高低,大师人先去了。师傅因此倒是伤心得很。” “别辞这次也是奉师命前来弄清事情原委,甄师弟那我们快点一同上山!” 这胖子摆摆手:“走不动了走不动了,我比你累多了,我可是满载着真罡苑全部的智慧。” 别辞望望他,心里纳闷,这真罡苑每日三餐都是吃的些什么山珍海味,甄圆这小子比上次见面又胖了一圈,肥头大耳的,深秋时节阴雨天气汗珠还止不住地淌下来。 “我们现在加快脚力,兴许还能赶上寺里的午食。”别辞说完狡黠地望像甄圆。 甄圆眼珠子一转滋溜地冒出光来:“我觉得我还能坚持一会儿,我们快走,走走走。” 二人这才又迈开步子,迎着姑苏的细雨像山上奔去。 第七章 寸骨连心 寒山寺的山道上,又来了两位生人,一个佝偻着身躯杵着拐,似笑非笑,不时还咳嗽两声,是位老者;老者身前人着白衣长衫,系素色发带,山风拂面吹散了这人的发,那发呆欲要解开,那人细腕一抬恰是抓住,三千青丝随风而起,恍若是一位少女,原来正是寒山寺的那位姑娘,她将发带系于腰间,紧收间玲珑尽现,儒雅夹杂着几分秀美。 他二人虽然动作有些许轻柔迟缓,但只眨眼的功夫,已到数十步台阶之上去了,仿佛是一闪而过。 “寸骨坠呢,兴许是我夜游寺庙掉在哪里了,我们要快些把它找回来,你可千万别告诉爹爹,他要是知道了就再也不会让我出来逛了。”少女扑闪着眼睛,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道。 “老朽有点糊涂了,这寸骨坠是先生用千年蚕丝为引,夫人的发髻为轴串成,怎得说断就断,竟导致遗失了呢?况且寒山寺的主持前不久才长辞人世,我们现在折返上山务必会被那些名门正派所怀疑。”鹤伯捋了捋胡子,摇了摇头。 少女到没有丝毫的惧怕和担忧,脚下的步子愈发的轻快了。 “哎呀,那我们小心一点不让他们发现便是了,这是我娘留给我的物件,我是一定要把它寻回来的。”少女顽皮地拉动着老者的衣袖。 鹤伯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此时寒山寺,后禅院偏房里。 空舟呆呆地坐在木塌上,木塌前有一个小方桌,方桌上摆放一盏未点燃的油灯和两枚相同质地的玉佩,仔细端详不难发现它们是由一块圆形古玉分割而成,边缘相契合处呈弧形,通体打磨的光滑细致,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墨色,火焰摇曳时而散发淡淡微光。 他正打算仔细端详两枚玉佩的时候,门外隐约传来一个圆滚滚的声音。 “这空闻大师也忒惨了点吧。” “你也看到了,大师肩头有三寸深的伤口,嵌入骨肉,含有剧毒,应是妖物所为。” 空舟听到这里,赶忙起身推开了房门,眼前正是路过的别辞与甄圆。 “这位师弟你好。”别辞慌忙岔开话题,但他清楚这是亡羊补牢。这小和尚什么都听到了。 “你说我师父是死于妖物之手?是何等妖物?” “这我们可不说不准,天下之大,妖怪万千,这一时半会哪弄的清楚,但能进你寒山藏经阁的一定不是什么小角色!兴许他还没走呢,你可要小心啊小和尚。”甄圆恶狠狠地说道,他见这么一个还没他肚子大的小和尚,想吓唬吓唬他,让他乖乖回房别插手这件事。 可谁知这小和尚非但没有丝毫的畏惧,眼里更满是怒火,双手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 别辞一眼看出了空舟的情绪,忙安抚道:“在下华山别辞,这位是真罡的甄圆,我们来访贵寺就是为了调查清楚这件事情,请小师弟放心,一定为尊师讨回公道。” 空舟望了望别辞,又斜眼睹了一眼甄圆。毕恭毕敬的对着别辞行了个礼,说道:“师兄可否带我一同查验。” 甄圆见小和尚眼里没有自己,气不打一处来,拍拍肚子喝到:“你小子还没师兄肚子大呢,要你何用?” 别辞摆摆手示意甄圆闭嘴,他蹲下身子,摸了摸空舟的小脑袋,说道:“相信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空舟沉默的低下了头,他心里深深地感到无力。大师待他恩重如山,既是良师又是严父,如今大师溘然长逝,自己......连真相都不得而知。 甄圆见状转身欲走,却忽的被别辞拉住了胳膊。 “甄师弟,我......感觉到了什么,在那间屋子里。”说罢别辞指向那间偏房。 甄圆不耐烦的回过头来,定睛一看,竟感觉到了一股妖气从那间屋子里窜出来,二人顿时紧张了起来,别辞甚至拔出了三尺青锋。甄圆赶忙伸手拉过来空舟,把他护在身后。 空舟满脑子疑惑,自己的房间这是怎么了?师兄需要拔剑以待。 三人步步为营,向那房门挪动。 第八章 云散月出 别辞握着剑靠在房门左侧,甄圆紧绷浑身的肥肉侧身在另一侧。漆黑的房内灯也没有点,别辞疑惑的转过头来打量了一眼这个小和尚。 甄圆把大脑袋贴着门板听了片刻,对着别辞挤眉弄眼手舞足蹈一番,大致的意思应该是:没有动静,屋内的家伙要么已经发现我们了,或者就是我们弄错了。 别辞是没有看懂身边这个胖子的手舞足蹈的,只见他闭目凝神,两指并立,接着手一挥,一丝火光从指尖射出,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顿时黑暗的房间亮了起来,屋内摆放有序,简洁明了,明显没有他们说的妖物。 甄圆见是虚惊一场,紧绷的肥肉一下子松散开来,肉眼可辩识的胖了一圈。 他向空舟招招手说:“小和尚屋子收拾的还挺干净,这房门都被你擦破皮了吧,师兄这是例行检查,逗你玩呢。” 别辞这也才放松了警惕,把长剑收入背后的剑鞘后跨步进屋。屋子本来就不大,格局明了,毫无死角可躲藏,环顾四周也的确没有异样,但他刚刚又清晰的感觉到了什么,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玉佩……是你的吗?”甄圆站在门口惊愕的望着屋内。 别辞顺着他的视线这才发现了,桌上的两枚玉佩,散发出淡淡的微光。 甄圆别辞二人都是修行已久的侠士,二人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了这玉佩藏有邪性,甄圆甚至端坐到了桌前,把头杵的老近仔仔细细的观摩了一圈。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物件的主人应该不是善类。”甄圆说完撇头望向别辞,露出怀疑的神情,想听听他的意见。 空舟听到这里顿时愣住了,那是他从小携带在身上的玉佩,空闻大师交代过这是他亲生父母的信物,怎么可能,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别辞看出了小和尚的胆怯,忙开脱到:“甄师弟你弄错了,这就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没有你说的那么玄乎,虚惊一场,你别吓唬他了。” 说完别辞就一把拉住甄圆出了房门,临走前别辞回过头来,望着空舟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他估摸着这背后一定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事,甚至大师的死可能与此也有牵连,但他的直觉告诉他,空舟是这个孩子没有任何问题,他从小和尚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欲望邪念。 “空闻大师的事我们一定调查清楚,小师弟你切莫太过伤心。”说完别辞拉上了房门。 甄圆纳闷的挠挠头,“分明就……” 他话还没说完,别辞伸出双指封住了他的口。 偏房内,空舟还停留在刚才的惊吓中。这对玉佩空舟原本只有其中一枚,是他知事那年空闻大师交之于他,玉佩表面粗糙不平,没有雕琢任何花纹,甚至都不像一枚玉佩,更像一块顽石。大师告诫这是其父母的随身物件,得此信物如父母常伴于身,心心相连,唤名连心坠。 另一枚玉佩通体乌黑,倒是精致许多,上面像是鲜血染上,空舟无法辨识这是什么图案。这枚玉佩是一位少女遗落的,空舟拾起玉佩时当真吃了一惊,与连心坠纹丝合缝的棱角恰到好处的契合。可他与那位少女再未谋面。 第九章 不辞而别 “我的别师兄啊,你怎么视若无睹桌上那邪物呀,别看那小和尚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兴许一口吃了你我呢!我这么英俊潇洒可千万不能英年早逝呀” 别辞懒得搭理这个胖子,步子愈发的快了,圆滚滚的甄圆就显得有点吃力,喘起了粗气。 走在前头的别辞忽的止住步子,转过头来笑着说:“倘若真有邪物,吃了你他也大概饱了,哪有功夫吃我呢,哈哈哈哈。”说罢抬腿又是数十米开外了。 甄圆原以为能休息片刻,没想到却是一阵数落,心想:可恶的别辞,明天我要吃光你面前所有的菜!让你知道本道爷的厉害。 又一日,天光未明,姑苏城还在沉睡之中,寒山寺的早钟轻轻荡涤在微风细雨中,客栈窗台上滴答滴答,溢满后顺着墙壁潺潺流下,浸湿了一位肥头大耳道人的枕巾。 “好酒好酒,别都洒了呀,浪费了.......”甄圆说着梦话,一个侧翻身一脸埋进湿透的枕布里,顿时被惊醒,他赶忙支起身子,望了望窗外,没想到我甄道长一个美梦竟流了这么多“金津玉液”。 “别辞别辞,起床起床。”甄圆一边摸着脑袋一边喊道,他是必不会让别辞比他多睡片刻的,出来办事,那最轻松的事儿最享福的人都必须是他甄圆甄道长的。 甄圆见隔壁屋没动静,一个侧翻身下了床,麻利地套上宽松的长衫,还没来得及系上腰带便推门而出,“咚咚咚”的敲击着别辞的屋门,依旧没有人回应,“嘿,这小子昨晚是不是出去风流了?”甄圆嘟起嘴心里犯起了嘀咕。他恼怒着别辞喝酒吃肉没带上他,决定下楼吃一顿好的来弥补自己! “小二,来一壶竹叶青,半斤牛肉,再来......有什么好推荐的呀?”甄圆美滋滋地端坐在大厅一旁的方桌前。 “这位道爷,小的早就按吩咐给你备妥了。”只见那小二劲直走来,手里端着一碟切好的嫩牛肉和三个肉镆镆,怀里还揣着一壶酒,一五一十的给甄圆摆放好。 “道爷慢用,小的告退。” 甄圆眉头一皱,心想安排的如此妥当,就原谅别辞那小子?不可能!他撸起袖子,一口肉一口酒吃了起来。 不过多时就被他一扫而空。 甄圆正欲起身,那小二拿着一封书信呈上说到:“与您同行的那位道爷昨夜已经退房了,这是他留给您的信。” 甄圆瞪大了眼睛,一把夺过信封拆开,把内页抖弄出来。 “此事另有蹊跷,我去拜访一人,你待在此处静观其变。” 书写的字锋凌厉,别辞亲笔而书,甄圆叹了口气,这下子又被抛下了。 可恶的别辞!他越想越气,这肥胖之人一气就喜流汗,这一流汗甄圆就需要补水,那....... “小二,再来一壶竹叶青,不,来你们这里最好的酒。”甄圆晃荡着脑袋又坐了下来。 “道爷,一人喝酒多闷的慌,不妨小女子陪你小酌一杯?”是一位年轻女子,明黄淡雅长裙映衬在这如墨的姑苏烟雨里,甄圆望着门前的她,不禁呆在了那里。 黄衣女子扑哧一笑,收起油纸伞立在门前,没待那胖道人回应便走了进来,她端详四周,脸上似乎浮现出一缕失望。 “胖道爷,怎的一人饮酒,无人与你为伴吗?”说着说着便坐了下来。 甄圆忽闪忽闪小眼睛,这才愣过神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我那友人有事不辞而别,我正在气头上,没想到老天爷给我安排你这样一位如花美眷,幸甚至哉。” 女子一听,踮起的脚尖放了下去,叹了口气,一阵微风拂来,微微荡开女子的发丝,柔情尽现。 “少喝几杯的好,酒这玩意儿,化入愁肠伤人心的。”说罢那女子自饮一杯,兴许是喝的有些急了,辣到了喉咙,咳嗽了两声。 甄圆没想到这样一位端庄静美的女子竟然喝起酒来如此不含糊,让他这个酒葫芦都有点佩服了,心里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正欲夹牛肉的的筷子也悬在了半空中,又放了回去,问道:“敢问姑娘芳名,何许人也?” “道爷您还没有自报家门呢,怎得先问起了小女子呢?” “错了错了,是贫道的错,在下真罡苑六代弟子甄圆,今日有幸与姑娘相识,见姑娘容貌举止并非寻常人家,冒昧求问。”甄圆害羞的摸摸脑袋笑盈盈道。 “我呢,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我只是这姑苏城里一户普通人家,我姓何,名所思。” 甄圆听罢微微闭上眼,振振有词道:“乐天有诗云朝问此心何所思,暮问此心何所为。何所思,这清晨又是什么事让你思索,让你坐到了我的桌前饮尽了杯中酒呢?” 何所思没有回应,避开了甄圆的目光,抬起手,唤到:“小二,给这位道爷再来一壶酒和一碟花生米。” 甄圆侧过头去,向着小二摆摆手,示意作罢。他没有转回头,而是顺势抬起腿跨过长条坐凳转过身去,肥胖的身子背靠向桌子,望向窗外观赏起烟雨里的姑苏。 “何姑娘,你才是应当少喝酒吧,姑娘有话不妨直说的。” 那女子呆愣了一下,心想这憨头憨脑的胖道士还有几分心思,不觉心中有些惭愧,端起酒杯正欲一口入喉,甄圆后背轻轻撞动桌子,那女子一时没坐稳,身形摇晃而杯中的酒侧洒而出。 “如若你不愿意说,那这杯酒你也不必喝了,我看你也不是喝酒的人.......”话说到半截,甄圆忽的回过神来,端起酒杯自己一饮而尽,严肃的胖脸忽的露出狡黠的微笑,他大概也被自己此刻的潇洒征服了,“贫道来喝酒,小女子嘛就吃菜好了。” 何所思噗嗤一笑,她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跟面前的,这个憨厚又狡猾的胖道人继续吃酒了,甄圆倒是一如常态,埋头继续他的狼吞虎咽。 姑苏的雨大了些许,渐渐淹没了人声,只见那何姑娘与甄道长你一杯我一口的,时而拍桌高语,时而俯首低吟,这二人竟出乎意料的投缘,旁人怎会知道他们清早才相识呢。 第十章 有惊无险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寒山寺一片肃穆,上上下下近百名弟子站立在大雄宝殿之外,屹立在骄阳之下。他们正在为惨死的尊师念诵佛经,大殿前振聋发聩。 但就在这众僧人里,有一个圆滚滚的胖道人,像一只混进羊群的肥猪般碍眼,他时而环顾四周,时而垂头丧气,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又像一只落汤鸡,水淋淋的。 不出意料,他没有坚持很久,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胖道人就偷溜出了人群,跑到一旁的阴凉处,四平八稳地瘫坐在地上。 甄圆真可谓是静观其变,别辞离开姑苏当日,他一顿饭就花光了所有的盘缠,是与一位姑娘喝的过于尽兴,把客栈数年的藏酒都吞进了肚子里,没辙了嘛。 走投无路的甄道长这才又上了寒山寺,靠着寺庙接待游人的小米粥和大白馒头勉强度日。 可是在这寺庙里,光吃是不行,还得参与寺庙的例行活动和劳作,他这么一个道士就这样跟众僧人搅在了一起,一晃就是三日。 小和尚空舟此时自然也在大殿前的广场上念诵佛经,他是十分虔诚的,双目紧闭,双手合十,身子站得直挺挺的,一个钟头了动都不动一下,他怎么会知道远处阴凉地的那个胖道士,早就来来回回打量他好几轮了呢? 其实甄圆已经观察空舟两天了,这小和尚不仅是毫无端倪可言,更可怕的是,他是一个无趣到极致的木头人,其余师兄弟好歹还打打闹闹,有的甚至偷偷溜下山去,唯独他单调的只有诵经念佛。 甄道士这百来斤的肥油横肉经太阳一晒,现在又严重缺水,大殿上的茶水他是断然不愿意去喝的,与其在那些和尚横眉竖眼里端起茶杯,他宁愿渴死。 甄道士灵机一动,决定绕开主殿去偏房院落,那儿有一口井,打一桶冰镇解饮。 偏殿并不远,甄道士三五步就走到了门前,象征性地敲了三下门就推门而入,也是,此时整个寒山寺的光头们都聚集在大殿前给他们的师父念经呢,这里定然是没有人的。 可是甄圆却察觉到了异样,并且正屋有一扇窗户破了,这分明是有人潜入了这间屋子,他压低了呼吸放轻了步子缓慢靠近。 里面的那人定是听到了甄圆推院门的声音,察觉到了他的到来,也收紧了动作,这二人一里一外对峙着,谁都不敢贸然动手。 甄圆把耳朵贴着墙壁,尝试听清屋内的情况,好歹弄清楚对方多少人,甄道士不打无准备之仗,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见。 忽的一阵狂风袭来,风中有细小尘埃,吹进了甄圆的眼睛里,甄圆不觉哎呀一声,同时屋内一阵细小的声音,一黑影从窗户腾跃而出,待甄圆睁开眼,那人早已无影无踪。 甄圆气不打一处来,妖人竟然当着他的面毫发无损地跑掉了,他确定周遭再无其他邪物后,探身进了那间屋子,才发觉这是空舟的禅房,他确定空舟此时在大殿前诵经,那么妖人来他房间到底想干什么。 甄圆检查屋内物件,跟那日到访别无二样,这间屋子也不会有什么值钱的物件,更别提什么稀世珍宝了。 深夜,城外酒肆二楼客房内。 少女在屋内荡来荡去,一中年男子背手而立于窗前望向苍穹,鹤伯躬身在其身后。 “我说没事的吧,有鹤伯在一定万无一失的,那胖道士一点用都没有,一把蝴蝶粉就把他制服了。”少女拉着中年男子的衣角撒娇般的说道。 “胡闹,小的胡闹也就罢了,你竟也跟着她胡闹,她万一有个闪失,我怎么对得起她的母亲?”说罢转过身来。 男子大约四十出头,身形魁伟,脸型凌冽有致,一双血目,一席青丝垂至后背。男子望着鹤伯,叹了口气。 “爹爹你别怪鹤伯了,是女儿贪玩弄丢了寸骨坠........” 没等到少女把话没说完,肉眼可见的红光立刻充斥那男子的周身。 “什么?坠子掉了?它现在何处?”男子一把扯住少女的胳膊。 “先生息怒,此去寒山寺就是取回寸骨坠,闹成这样我有责任,是我没有照顾好小姐。” 鹤伯低声道,他没有直视那位中年男子,鹤伯虽年长但在这男子面前没有丝毫的威严,只有恭敬与谦卑。 男子摆摆手,鹤伯会意这才松了口气,后退三步离开了房间。 “爹爹,爹爹,爹爹,哼,说好带人家来姑苏玩的,又生气了,这还怎么玩嘛。” 那男子露出苦笑,他对旁人自是严苛至极,而对眼前的这少女可是一点法子也没有,他端起桌前的茶抿了一口,望着少女打量了一番说到:“你越来越像你的母亲了。” 少女会心一笑,钻入男子的怀里。“我分明更像爹爹,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疼我爱我的爹爹了。” “我与你母亲便相识与此地,我至今还记得那日她的音容笑貌,她就站在这扇窗户前,月光铺洒在她的脸上。你母亲是个恬静的人,性格你倒是真随了我,到处给我闯祸。” 男子一边说一边拨弄少女的发丝,充满了疼爱。 “近来姑苏出了些事儿,那些正派中人都没长脑子,如果知道我们在此,一定会把这笔账算在我们的头上,所以你千万别再惹什么是非。” 少女微微点头闭上眼睛。 半晌过后,少女已经沉沉睡去,男子方才轻手轻脚的将其放在床榻之上,端正的给少女盖好被子后才走出房间。 屋外走廊站着好几个青年,楼下也不例外,他们统一着黑色长衫,或高或壮,看的出来每一个都是练家好把式。 中年男子压低嗓子:“我们此行目的不必我多言,时间有限,明日小花你去取离殒丹,我去拜访一趟寒山寺的那帮老朋友,其他弟子静候吩咐。” 中年男子回过头望了望少女的房间再次叮嘱道:“鹤伯,麻烦你照顾好小姐,别再由着她的性子。”鹤伯颤巍巍的点点头。 寒山寺的钟声又响了起来,不多不少,恰好,一百零八下。 第十一章 情非泛泛 姑苏城东北,拙政园。 此园以水为心,以山为脉,厅榭精美,花木繁茂,园内布局凌乱有致,道路错综复杂,游人赏玩常常迷失其中。 院中布有一潭圆湖,湖心有一岛屿,小岛上修建有一凉亭,湖水清澈宁静,微风拂来水波粼粼,园池周遭环绕而建三到四米高的亭台楼阁,高低错落,其间有一最高阁,因当年太白至此赋诗游玩故而得名“游仙阁”,游仙阁两侧的楼宇则要矮上几分,分别建有通向主楼的阶梯。 阶梯上有一青年男子,此人身着华彩长衣,身形干练,手执一把雕花铁扇,似乎是在赏玩这满目的绿水亭台。 青年欣赏了许久,以至天空都飘起了绵绵细雨,落在屋檐上湖面上,落在他的折扇上,只见他张开折扇,以扇面为引,接甘露入一小瓶,滴答滴答,不知接了多少滴,那男子才收回折扇盖上瓶盖藏进衣袖。 作罢,青年抬脚上楼,这才到达了游仙阁,阁顶是一方形平台,平台很是宽敞,长约十米,四角放置有石雕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兽,分别对应东南西北,平台中央放置一张石桌两盏圆凳。 青年缓缓的走向石桌,用袖子擦拭石凳后静静的坐下,从怀里掏出刚刚接水的那个小瓶,放置于石桌右侧,方才坐定。 青年是从游仙阁左侧楼宇的楼梯上来的,这会儿右侧楼台的阶梯上,也走上来一人。 是一百岁老人,鬓发花白,但步履却异常稳健。 “你,可是来与老朽下棋的?”老者声音浑厚,荡漾在整个平台。 “正是,都知棋圣技艺惊人,胜天半子,小辈特来求教。”青年答道。 “看你年纪尚轻,让你九子不为过,你意下如何?”老者说着说着便已落座。 “这倒不必,小辈细心钻研棋理,本就不是求个胜场,领略棋圣技艺才是目的。”青年倒是镇定自若,说罢边用两指伸入瓶中,沾了些许起初的雨水在指尖,落入石桌上雕刻好的棋盘中。 水滴不多不少恰到好处的灌满横竖相切焦点处的凹槽,并且在流进凹槽后水色由白转灰,最后成了黑色。 那老者也是如此蘸取那瓶中露水,以水为棋落于凹槽。 寒山寺正殿之上,佛像前一中年男子负手而立,众武僧将其团团围住,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中年男子倒不很是慌张,他神情自若但绝无傲慢无礼,望着面前的佛像,沉沉的说到:“往日瓜葛晚辈早已放下,此次到访为求救我爱妻而来。” “我师兄空闻前几日惨死于藏经阁中,定是你们这些邪魔妖人所为。”一旁的决明子大师回应道。 “说什么早已放下,分明是暗地里使坏,装什么圣人君子。” “杀害我师父还敢来我寺造次,抓住他!” 棍僧们也是怒火攻心,咬牙切齿的恨不得立刻就把这男子就地正法。 那男子听罢,摇了摇头说道:“说你们这些和尚迂腐,还真是不无道理,倘若是我杀害空闻,我这番前来岂不是自投罗网,倘若是我杀害了空闻,我便自己取了那经书便是,还需此番周折来受你们的侮辱?我归云居虽是沾了那么些许邪气,但我们可比你们这些名门正派要坦荡的多!” 大殿之上在无半点喧嚣,那些小僧哪里敢顶撞眼前的这个男人。 只听得啪的一声响,决明子拍桌而起。 “邪门歪道,满口谎言,正便是正,邪便是邪,你那结发妻子便是你在黑龙沼犯下滔天罪行的报应!” 话毕,众武僧一拥而上,数十根禅棍像那男子挥去,分别锁住了他的双腿和两肩,顿时间动弹不得,更有一棍径直集中男子的后背,一口鲜血破口而出,正好吐在对面的和尚脸上,令人惊讶的是那男子毫无反抗的意思。 “妖人你怎得不还手?你觉得我佛会同情你吗?上百条人命会同情你吗?给我打!”决明子厉声喝道。 五六个年纪尚轻的武僧看那人无反抗之意,愣在那里;另有几个则是听命铆足了劲,挥舞着手中的禅棍,击打在男子的肩上、腰上、腿上,可是他依然没有动弹一分,任凭他们的棍打脚踢。 不知道过了多久。 “停。”决明子毕竟也是得道高僧,佛门中人,在这大雄宝殿之上若是打出人命,也是孽障,他转过头去,摆摆手。 众武僧见罢才收手,让出一条出口。 “你走吧,我帮不了你,地藏经也在那日失窃了。” 男子听了,身子顿时失了气力,眼看着就要瘫倒而下,门外立刻跃进两个黑衣青年,分别在左右侧架住男子,他才没有倒下。 “先生,你这是何苦。”黑衣青年流着泪说道。 三人颤颤巍巍的走出大殿,那中年男子忽然一声大笑,响彻云霄。 “情非泛泛,不得善终。情非泛泛,不得善终!”说完他推开搀扶在两侧的黑衣青年,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来到殿外佛像前。 他望了望高高在上的佛像,而后低头冷笑,他摸了摸石雕的底座说道:“既我已入妖道,根本就不稀罕什么仙佛之名!” 话音未落,那中年男子猛的一拳,便击碎了一米来厚的石制底座,碎裂的石块散落一地,他的心也在某个瞬间轰然崩塌。 第十二章 终得离殒 城外酒肆。 中年男子推门而入,旁人立刻起身,见此情景皆呆住了,不敢多说一句,何况这男子此刻遍体鳞伤,嘴角还有鲜血流出的血渍。 鹤伯见状赶忙下楼来,扶他坐下,而后示意旁人拿来药酒纱布包扎。 “怎得闹成这样,那帮和尚竟伤你至此。”鹤伯颤抖的说道,他甚至都不敢去碰眼前的男子,毕竟这种伤势出在他身上实属罕见。 “爹爹.......”二楼的少女见到这个情景连哭带喊地冲下楼来,她本想一把拥抱住父亲的,但又害怕加重父亲的伤势,张开的双臂显得极不自然。 “爹爹你怎么受了如此重的伤,我们这就去杀了那帮臭和尚!”少女哽咽着一边擦泪一边说道。 中年男子一把抱住眼前的少女,胸前的血染红了少女的衣裙,他越抱越紧以至于伤口涌出更多的鲜血。 “是爹爹无能,那.......经书被人捷足先登了。” 鹤伯呆呆的望着那中年男人,眼里也泛起了泪花:“夫人是最不愿见你如此的,办法总会有的,我先给你包扎伤口。” “不碍事的,这点小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的,三五天便好了。”男子说完张开搂抱住少女的胳膊。一旁的鹤伯这才脱掉男子的外衣,鲜血早已与衣料凝固在一起,鹤伯一点点撕开来,开始给他擦拭伤口,仅上身便有十余处淤青,在场的人无不气愤的咬牙切齿。 一旁的弟子有的偷偷抹泪,有的不忍见此情景背过身去。 “宗主,我们这就带人去跟那帮和尚拼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站出来叩拜在男子面前说道。 接着几乎在场所有青年或是女子,接连俯身叩拜,他们请求一同前往讨回公道。 那男子却笑着说道:“这点小事你们不必放在心上,我若是要与那寒山寺算账我怎会只身前往,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别多生是非。” 鹤伯和少女望着眼前的男人说不出话来。 天色渐晚,月上眉梢,游仙阁灯火璀璨,楼下园林里好些公子小姐游玩其中。 阁楼最上层,方形石桌之上,星罗棋布着或黑或白的水珠,在灯火的映照下难以分辨其颜色,一青年与一老者你来我往,或围堵或厮杀的沉浸在棋局之中。黑棋犹如一朵娇艳的玫瑰,美丽却暗藏杀机;白棋如同一只玄色蛟龙,翻江倒海睥睨众生。 只是再娇艳的花朵终会有花开花败的一天,在犹如天神的蛟龙一声声嘶吼中,黑棋一点点溃败。 “是晚辈输了,前辈果然名不虚传。”青年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在你这个年纪能有你这般造化,实属难得。”老者说完一挥手拂去了了满桌的“棋子”。 青年得到了赞赏却并没有露出分毫喜色,他向前一步扶起老者。 “晚辈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年轻人最忌讳拐弯抹角了。”老者笑盈盈地说。 “家中变故,一长辈命悬一线,求方各地,经高人指点,唯有离殒丹能续其性命,晚辈正是为此而来。”青年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 “你家主人姓南,而这位长辈是他的妻子,老夫没有说错吧。”那老者似乎一清二楚,一语道破了青年的来路。 青年惊愕不已却也不失分寸说道:“您竟然早就知道了。” “我怎会不知,普天之下知我游仙阁对弈法门之人寥寥无几,你们会来找我也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这归云居还有你这般的好苗子,可惜了可惜了,舞刀弄枪的,好不文雅。” 青年见老者面露失望之色,赶忙跪倒在地。 “请前辈赐予晚辈离殒丹,我家先生定会涌泉相报。” “离殒丹也救不了那姑娘,她的七魂六魄早已消散,你家主人怕是一场徒劳,你回去吧。” 老者慈祥的望着眼前的青年,有几分懊恼又似乎是犹豫。 “罢了,你把这袋茶叶带给你家先生吧,让他抽空来看看我。”随后老者从袖口里翻出一个小木盒,把他交给青年。 青年接过木盒,连道了数声谢谢,深深的鞠了三躬后退步离去。 夜晚的风格外的凛冽,今夜还夹杂着初秋的雨、少女眼中的泪、男子心头的血。 第十三章 孤心映月 话说别辞离城北上已是数日,翻越了山丘、穿过了山阴、越过了平原,一路车马劳累日夜兼程,此时正行到一处客栈打尖。 “这位客官里边请。”店小二倒是招呼的紧,赶忙牵过别辞的马栓进马厩。 别辞笑笑示意,碍于手边盘缠吃紧没能给小钱,那小二倒也是直白人,当着别辞的面吐了口唾沫,倒也是这荒郊野岭为此一家,八成给惯坏了。 这间客栈不大,桌椅陈设老旧且摆放随意,大厅里挤满了来来往往的过客,有游走各处的商贩、有执法的官差、有临时休息的轿夫、还有押镖走马的镖客,熙熙攘攘的热闹非凡。 别辞顿了顿走向掌柜的,要了间有窗的客房,吩咐了一碗素面便上楼进了房间。 饭毕,别辞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就听着那么几声细碎的脚步游离在他门外,来来去去,在加之楼下吵吵嚷嚷的,窗外又飘起了雨,别辞翻了身子下了床,正打算拉上窗户的,忽的发现,楼下的小二给一位淡黄衣衫的女子引马,定睛一看,竟然正是那日永安坊撞倒的女子,也是与甄圆饮酒的女子——何所思。看的出她也是日夜奔波,那马儿都是垂头丧气的,吃力的很,若不是这场雨想必她也不会就此落脚。 别辞穿上衣衫,走出房门,站在二楼的栏杆边,俯视着那位刚刚坐定的姑娘。 大家闺秀的娇娇小姐,偶尔出出闺阁已是破天荒了,没想到她竟只身一人来此荒郊野岭,别辞心里多了一丝疑惑与好奇,不觉对这位女子竟然起了兴趣。 何所思自那日从甄圆处得别辞行程后,便也一路北上,好在大道就那么一条,她披星戴月地打听这样一位道人,却总是落后一步,心中也渐渐放弃了希望,如此走进了这家客栈,打算休息一日折返回去了。 越向北,天气越冷,小姑娘儿的体质可不比不上别辞,常年在华山风雪中修行。而这寒冷对何所思而言,隐约有些刺骨了。她招呼小二上了一壶酒,暖暖身子,坐在了最靠近火堆的位置上。 大厅里鱼龙混杂,此时端坐进来这样一位可人的少女,众人不禁多瞧了一眼。那镖客兴许是喝醉了酒,晃悠悠的踱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何所思身旁,一身酒气夹杂着汗臭,不免让何所思皱起了眉头。 “怎得,大爷坐你身旁你不乐意了?”那镖客朝着何所思嚷嚷道。 这一嚷倒是吓着了何所思,她惊恐的起身,却被那镖师一把抓住了胳膊。 “小娘子,你这是要去哪儿啊?”镖客不生好意地望向何所思,周遭众人竟也发出无耻的谄笑,没有一个人出声阻拦这镖客的恶行。 何所思被抓住胳膊,动弹不得,又不敢还手怕惹怒了这镖客,一时间不忍哭了出来,那镖师倒也还没有坏到骨子里去,见小姑娘急哭了眼,愣了愣松了手去。 别辞站在二楼,把一切看在眼里,正打算出手相助的,见此情景收回了手中的长剑,看着何所思一瘸一拐的进了她的房间。 这一夜别辞都没怎么睡,他枕着胳膊,望着窗外的月色。 第十四章 初访仙山 昨晚的突发情况着实让何所思吓得够呛,天刚亮她就溜了。 别辞因为留心月色,直到很晚才入睡,竟落了枕,脖颈疼得厉害,好在雨停了,清晨的雨露夹杂着草香,让他神清气爽。 别辞收拾好行李,退客房的时候连带询问了店家昨晚那位小姑娘的情况,店家用看变态的眼神望着别辞,并告诉他那位女客人去往姑苏的方向了。 他这才牵了马,安心赶路。 数个时辰后,官道已至尽头。 别辞抬头望了望眼前的高山,心下安定了许多,一切都要水落石出了。 虽没有人工修筑的山道,但上山的路途也有迹可循,随着山势的攀升,植被地更迭,时不时的,会有石砌雕像的山童在路旁,常年的雨水冲刷让他的面貌,渐渐模糊,大体身形还是很好辨别,别辞就这般随着石像的指引、脑海中师父的嘱咐,行至山道尽头,远远一望能看到不远处的青石板台阶,想必是快到了。 别辞纵身一跃三步化作两步,片刻间已经到了那青石板路上头了,看似少许人也,但草木落叶尽数清扫在两旁。顺着蜿蜒的青石板路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道路两旁嶙峋怪石渐渐消失,石板路也是越来越窄小却越发精致,行至一转角处,别辞不禁驻足惊叹,山脉起伏绵延不绝,远处的云海更是在阳光下灿烂夺目,绵延至天地尽头。 转角平台处站有俩青年方士,锦绣的袍子,高而尖的发簪,他二人正在打理路旁的一盏雕龙石台,石台上搁着香炉燃着香火。他二人望着别辞笑了笑。 别辞开口道:“二位道友可是问天阁弟子?在下初来此地,在这环山奇景间险些迷了路。” 那二人中稍微年少一些的青年答道:“正是,从此处顺延着这石板路再行一个时辰便是山门了。” 别辞躬身扶手感谢后,方才继续前行,自此每个转角处皆有这样一尊雕龙石台,且都有弟子在打理清扫。别辞也是一一躬身行礼。 三四个转角后,道路突然变窄了,右侧皆是平滑的山体巨石,左侧则是群山万壑,危险得很。 隐约可见那条隐藏在山石草木间的上山之路。别辞自幼在华山习武练剑,华山的巍峨壮阔他自认世间罕有,而今这问天阁山门未到,沿途风光已是让他赞不绝口。 再往上行,青石板路到了尽头,是一片广阔的平台,平台之上许多年轻弟子正在此处练剑,他们着装统一,衣着头饰比山道上的方士更加精致华美,想必是更高阶的弟子。 为首的是一年轻女子,相貌清寡,面无神色,她站在一侧监督众弟子的演武修行。 她见别辞“奇装异服”上了山来,一个轻跃到了别辞身侧,打量了一番。 “华山弟子?”这女子说话也是有气无力。 别辞顿了顿,这一路的女子不是甜美温柔也是刚猛豪爽,如此人般要死不活的还是第一回见,他答道:“正是,在下来访是有事询问贵派尊师,还请道友行个方便。” 女子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去,没在搭理别辞。 别辞被晾在一旁略显尴尬,只得对着那女子的背影躬身行礼,而后绕过练武的众人,向左边的山路继续迈步。 穿过一撞石门楼,向下行了数十步台阶,又是一幢石门楼,接着又是数十步台阶,这才眺望见远处的楼阁亭台、仙家居所,苍松灌顶百里接天,山势百转千回尽收眼底,耳畔也隐约听到了悠扬的曲调声。 别辞听着乐曲步子也是渐渐轻快,身心愉悦了起来,在这般仙境,尘世的烦杂早就抛之脑后了。 不知不觉一盏茶的功夫,别辞以行至山门前,山门约有二十米来高,有两钟楼在左右两侧相衬,山门上悬挂四个橘黄色的灯笼、竖立四展土黄色的幌子,随风飘荡。正上方雕刻有巨大的八卦图案,顶部铺满了金灿灿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第十五章 青眉道人 一青眉道人自山门里像别辞走来,这道人身形修长,一席黑色的长发披肩而下,面容慵懒,身着黑缎的袍子,内衬红色衣衫,腰间还别有各类铁质刀具,近十把形态各异,绝非普通弟子。 别辞望着他走来赶忙躬身行礼,那人倒是像没看见似的,径直从别辞身边掠过。 别辞转过身追了几步说道:“在下华山派别辞,有事请教贵派尊师,师兄可否引荐?” 那青眉道人这才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打量了别辞一番。 “华山派?使剑的?”那道人轻蔑地说道。 话还没说完,那道人一个侧步扭转身形,右腿扬起像别辞的头部侧身踢来。别辞压根没有料到此人会突然动手,下意识地后退了三步,避开了那一脚,压低了身子,抬起右手至脖颈处握住了剑柄,二人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别辞正欲开口询问,那人就又是一个急突,进了身后用手掌拍打别辞右腰,别辞刚刚握住剑柄的那只手还没来得及拔出剑来,只得直摆而下,用胳膊挡住了了这一掌。 青眉道人低沉一笑,顺着那股急突的力道,整个身子翻转了过去,单手撑地双腿接连踢向别辞的左右肩。这一招别辞招架不急,左扭了身子避开一侧,右肩却被沉沉击中。 与此同时,道人腰间的一柄短剑顺势脱落,被那青眉道人右手接住,直刺像别辞的右腿,如星光一闪而过,别辞的裤裙上撕裂出一条口子,却分毫没有伤到别辞。 空气顿时都凝固了。 “华山弟子,剑都拔不出了么?”那道人慢条斯理的调侃道,动作也收了回来,别辞只是呆呆的愣在那里。青眉道人缓缓起身,与别辞相对而立,两人的脸仅仅相距一尺之距。 “你跟我来吧。”说罢道人退回山门像山上走去。 别辞经过刚刚突如其来的攻势,深知此人武功卓绝,三招半式间把自己限制得死死的。脸面上虽是有些挂不住,但心底确实十分佩服的。 倘若能拔出剑来定当能斗个有来有回,只是这道人出手突然且异常迅捷,占了先机,招招锁死别辞的右侧,根本没有拔剑的机会。好在别辞心胸宽广,不在乎比武斗技的输赢,倒也是起身跟了上去。 过了山门,一方高大的石台引入眼帘,约有数十人那般高,数十人那般宽,是一块一块整齐的石砖交错堆砌而成,绕过石台,右侧又是百来步台阶,此处便站有数名弟子看守了,众弟子见了那青眉道人皆躬身行礼,对别辞倒是爱理不理。 别辞随着那青眉道人,绕着这个巨大的石台行了一周,行了近千步台阶,这便又是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 别辞少有下山,这次又到访这般仙家圣地,心里赞叹不绝。这般巧夺天工的工程,修筑在这高山之巅,若非仙神显世,那便是万人世代的功业。绕行之际别辞自是俯瞰四周,群山万壑,层峦叠嶂,那些起初高大的山脉在此时都瘦了身子,藏于云雾之间,在日光的辉映下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霞光。 第十六章 势成向前 这是一片极为开阔的广场,别辞爬上台阶踏上平台时着实为之一振,过于宽敞了,宽敞到你无法想象这是修筑在群山之巅。 平台靠近悬崖的两侧架有两个巨大的青铜火盆,火盆四方雕刻有仙鹤展翅,栩栩如生。平台中央地面上雕刻着巨大的八卦图案,同为道家宗派,这可比华山大气雄伟的多了。方天圆地台上来来往往许多弟子,他们个个身形矫捷,神采飞扬,有的在切磋比试,有的在弹琴高歌,更有的在眺望眼低的群山万壑和浩瀚云海,好一派高歌论道,与天同行之感。 平台里侧则修筑着一排排气势雄伟的宫殿,几近藏进了云里,隔得太远只能看见他们若隐若现的屋檐。 青眉道人走在前头,劲直穿过方天圆地台,好些个弟子纷纷拱手行礼。 “大师兄。” “妙玄师兄。” “师兄好。” .......... 别辞跟在后面,虽然众人没有向他问好,但他也挨个躬身行礼。 一阵风拂过,一少女的身影穿过人群,行至别辞面前。这少女与青眉道人一般着装,只是这少女个头矮了些许,只到了青眉道人的脖颈,少女是白色内衬,青丝披落,仅仅用一条白色的发带系着,鹅蛋脸,肤色甚是白皙,凤眸潋滟,荡人心神,唇若点樱,引人无限遐想。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别辞,笑盈盈的说道:“我叫妙玉,师兄使剑的?”。 别辞听到这话身形一振,下意识地抬手向身后的剑柄握去。 那青眉道人转过头来,面无表情的望着妙玉,一把拉住揽进怀里说道:“师妹,这人不会使剑的。” 虽是面无表情,但确是一股温柔的腔调。 那少女在怀里娇嗔道:“就你会使剑吗?也没见你使过呀,妙玄你老是光说不练。” 说罢一把推开妙玄,自个窜上前去。 别辞一手冷汗,这才松开了剑柄。 这上山一路走来,踏过的台阶不说万步,八千也是绰绰有余了,如今这问天阁正殿终于近在眼前了,可还有这百来步台阶。问天阁问天阁,当真是要摸得到苍穹才能问清楚上天的意图吗? 正殿是鎏金瓦的重檐屋顶,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工工整整地题着三个大字“问天阁”。 三人一同行至台基外,躬身行礼,妙玄扯高了嗓子:“师父,这位华山派弟子求见。” 殿内三位白发老者正在打坐,面向元始天尊的巨大铜像,铜像下面设有一排长明灯,两侧则龙飞凤舞的雕刻着“清静无为、离境坐忘”八个大字,铜像头顶的栏檐下垂雕着云缠八卦图。殿内四周陈设精致有序,左右两侧于三人高处则是挂放着的八个卦象的铜器,还有暗黄色的道带悬挂在半空。殿内四面与八方都摆设有青铜制的龙衔古钟和灯火烛台,它们到大殿中心皆铺设有金边红纹毯,寓意四平八稳。 “进来吧。”这声音和煦如暖阳环绕在大殿内,别辞竟辨别不出是哪一位真人发出的声音。 他随着妙玄妙玉二人跨过门槛,走过红毯,在三位真人身后,依次盘坐下来。 “独孤兄身体可还安好?”这一声问候,别辞方才辨别出说话的是端坐正中间的那位真人。 “师父他老人家闭关数月了,身体已是大不如前。”别辞答道。 “势未成,需静守,势已成,自向前,万物皆有裂痕。” 别辞听的云里雾里的,也没多问,盘坐在殿堂里,闭上了双眼。 倒是一阵清风拂来,殿堂内道带飞舞,烛火摇曳。 两侧的二位真人一摆手,一股无形劲道,本快要被风吹灭了的长明灯,一下子像被什么东西罩住了似的,在风中越发耀眼。 别辞不免惊叹不已,大殿内四面八方的铜钟随之响起,想必也是这股劲道缓缓传递到了它们,“嘭......嘭......嘭......“的依序作响。 第十七章 目盲尊师 “妙玄、妙玉你二人退下,收拾一间屋子供客人居住。” 玄玉二人方才起身退出大殿。 别辞见那二人走得远了,这才开口道:“尊师,晚辈此行前来,带着一连串的疑问而来。” 中间的那位老者起了身,倒也没有转过身子,他背对着别辞说道:“你心中的疑虑我倒是猜得到几分,可残害空闻大师的是何方妖人,贫道也拿捏不准。” 别辞也随之站起了身子接着说道:“归云居南先生此刻正在姑苏,但他行事风格磊落不凡,晚辈认定此事绝非他派所为。” 左侧的那位老者听了会心地点点头,拂了拂花白的胡须反问别辞:“哦?这样说来你已经有了答案,莫非是那群妖魔宗之主所为?” 听到这里,别辞却也是摇了摇头。 那位老者见别辞没有回应接着说道:“那人也是心高气傲之人,若是要重回中原武林,必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不是他不是他。我倒是觉得另有他人,借此事挑起陈年旧事,引发正邪双方积蓄恩仇,哈哈哈哈。” 别辞心中一惊,这么说来也绝非毫无可能,若是中原武林再起动荡,既得利益者大有人在,别辞不禁陷入沉思。 右侧的道人接着说道:“若是有人暗藏幕后,只需待他再露马脚足矣,多加防范便是。” 别辞见这三位尊师开怀而笑并无相帮之意,似乎中原大地与他们毫无瓜葛似的,心中隐隐有些不悦,可对方又是德高望重的前辈,别辞也只能将情绪压在喉腔之下了。 别辞回头望向殿外,正是午后申时的太阳,恰好直射进来,灼灼其华,一阵炫目。 “小道友,问了些许别人,为何不问问你自己?”站立的尊师转过身来望想别辞问道。 别辞这才睹见到他的面容,眉须皆已花白,面部皮肤五官仿佛还是青年模样,可是他的双眸,漆黑的的瞳孔看不见一点光亮,似乎是位盲人。 别辞惊讶间含糊了几句:“晚辈修道之人,无需什么答案也没什么疑惑。” 尊师缓缓的走到别辞的面前,相距只是一臂之远,他抬起手,搭在别辞的肩上说道:“贫道虽然双目失明,但识人辨事还是很清楚的,你是个好孩子,只是........” 他说到这个只是后戛然而止,虽然双目无光,但还是露出了慈祥的笑意。 别辞顿时感觉被暖阳轻抚般温暖,就如同远在华山的恩师望着他一般,被期待被重任的微笑。 目盲的尊师带着笑意缓缓的抬起另一只手,二指竖立在眉间,顿时气聚凝神,周遭空气中散发出淡淡莹光,汇聚在二指之尖,尊师默念着些什么,而后轻点在别辞的眉心,那股凝聚的气劲也随之灌入。 第十八章 以身铸剑 日月齐光,天地间一片茫然,草木凋零,地表多出渗透出滚烫的岩浆,鼓起一个一个热泡,如同一朵朵血色茶花盛开凋零。 别辞站在一块荒芜的巨石之上,望着眼前的末世绝景。 忽的耳畔传来一阵急促的打铁声,一声盖过一声,响彻整个山谷。 别辞走到巨石边,望了望下方,不甚高。他纵身一跃稳稳的落在地面,循着声响的方向望去,地势极低处有一座残破的圆柱形塔楼,塔楼底部冒着火光。 别辞绕到塔楼的正面,这才看清楚原来那石楼是一个炼铁炉。 这里应该是川蜀之地地势极低的一处密谷,别辞年幼时听师父讲起过,川蜀盆地有极为接近地心之地,那里温度极高,是无数铸剑师心心向往之地。 岩浆被引流到石塔顶端,滚烫的热岩给铸剑师提供了绝佳的火炉。只见那人戴着粗布的手套,手中抓着一块长约三尺的铁料,铁料被火焰炙烤的通体发红,铸剑师一锤一锤地击打着。 随着每一次沉重的敲击,别辞都能看见铸剑师豆大的汗珠,与心力地消耗,可那块烧红的铁块却丝毫没有改变棱角,依然是那般未经雕琢的模样,看样子这定是一块上好的铁料,千锤万击后一定能锻造出绝世神兵,只是绝非一朝一夕能成。 别辞看在眼里,很是担忧,他自是使剑之人更是爱剑之人,他知道一把宝器出鞘需要多大的心血,但眼前的这般艰难是他始料未及的。 别辞看的入神,苍穹之上日月相接他都没有察觉,天色逐渐暗淡了下去,月亮一点点遮掩住了碳烤大地的烈日。 铸剑师还在一锤一锤的击打那块铁料,直到这天地间陷入一片昏暗,只有灼眼的热岩和那块红的发亮的铁料了。 光线不足,别辞的视野开始模糊了,他想靠近一些,仔细端详这把神兵的炼成,可是他无论如何也迈动不了步子了,他的身子仿佛不听他的使唤了,他只能呆呆的站在那里。 与此同时,别辞也能感觉到周遭气温明显的下降,是与烈日被遮挡有关,大地的灵气开始涣散。 铸剑师明显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开始加快力度和击打的频率,他甚至发出了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痛哭,荡涤环绕在山谷间。 别辞听了心里甚是难受,自己也被感染的落下了泪水,铸剑师发出的绝望的、痛苦的喘息,一声比一声急促。 别辞近乎痴狂地瞪大了双眼,他确信,这定是倾注了这位伟大铸剑师一生心血的神兵厉刃,别辞自从使用游龙剑后,甚是惊叹游龙剑弑天灭地的威力,如今能一睹另一把宝剑现世的瞬间,对他一个爱剑之人而言是盛大的颂礼。 只见一身着素衣的妇人从石楼的侧面走了过来,从身后紧紧地搂住铸剑师,她把头贴在铸剑师宽阔的背脊上,似乎在诉说着什么,想必这也是一对神仙眷侣吧。 别辞看在眼里,不禁赞叹,有佳人相伴,趁日月同辉之绝景,正是千钧一发之际! 可是别辞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那妇人,那位前一秒还紧紧拥抱自己丈夫,身怀无限爱意与浓情的妇人,在熔岩烈火最为猛烈之时,爬上了炉台投身于火炉之中,以身殉剑。 火势瞬间窜到十米来高,发出剧烈的爆裂声,夹杂着铸剑师惊天动地的嘶吼声,发出了耀眼的光。 别辞眼前一片空白。 第十九章 干将莫邪 经过长时间的目眩后,别辞感到一阵暖流,这才缓缓睁开眼。 那位目盲尊师竟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又回到了问天阁。 尊师缓缓放下戳在别辞眉心的双指,那股气劲也随之泄去,道袍随着门外的微风摆动。 “少年人,你刚才可看得清楚了?” 别辞不解,问道:“刚才我似乎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可是睁开眼又似乎哪里也没有去,好不真实。” 目盲的尊师把拂尘靠在左肩闭上了双眼。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不真实,但他确实发生过。” 别辞惊了,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哑口无言。 那目盲尊师接着说:“你所见的是数百年前,铸剑师干将与他的妻子莫邪以六合金英锻造双剑的情景。” 别辞眉头一紧,陷入沉思,他如走马观花一般把刚才的片段回忆了一遍,那铸剑师妻子以身殉剑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想到这里,别辞自是情难自已,悲痛之情涌上心头,一下子难受得厉害。 “为了铸剑这样真的值得吗?”别辞不禁感慨。 “这世间哪有什么值得和不值得,只有你愿意不愿意罢了。” 别辞听了又是一阵悲楚,他不觉得有什么比身边亲近之人更为可贵了,他说道:“这样的剑纵使能镇妖除魔,开山劈天我也不稀罕,那铸剑师最后铸剑成功了吧?” “莫邪性纯人善,殒身铸剑哪有不成之理;只是那干将痛失爱妻后性情巨变,变得极为乖戾,此后再无与人接触,年老辞世之际把一生的怨气附着在干将剑之上。干将、莫邪遂此一阴一阳一正一邪流传后世,多少王侯将相经手干将剑,多被他的怨气侵蚀心智,无不祸国殃民、家破人亡,而他们一生的怨气也尽数被干将吸附,辗转至今已是积攒了六世之怨。” “如此,那干将岂不是成了妖剑?”别辞听到这里冒出一阵冷汗。 “起初双剑合璧,莫邪剑还能些许压制干将的怨气,以至于没有酿成什么大祸,但倘若若是再吸附一世的怨气,化作七世怨气的妖剑,只怕是独木难支了,干将再落入妖人之手怕就是天地间的一场浩劫了。” 别辞听的一怔一怔的,自他年幼至今,谈到能祸世弑天的妖魔,大多都是师傅们讲的故事里才有。正道恒通数十年之久矣,别辞能遇见的也只是一些小猫小狗的杂妖,他自己都能轻松应对。如今空闻大师的惨死已经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今日又听闻这天地浩劫,不觉心下一抖,竟有几分惧怕。 “这是你的天命。”尊师望着别辞缓缓的说道。 别辞不解,问道:“晚辈上山只是为求问空闻大师惨死事宜与一少年的挂坠来源,晚辈不知前辈您的意思。” “你只需寻一至纯至善的少年,找到干将剑,让其日夜佩戴在身旁,压制剑体自身的怨气,以纯良之心洗涤剑身之怨。至于你的疑惑,有朝一日自然会解开。” 大师说罢转过身去,不在应答别辞。 别辞沉思片刻,躬身行礼,退出了大殿。 自大殿而出,已是日落时分,天地一片昏黄。 别辞随妙玉引领去了半山腰处一别院暂住,妙玉安顿好别辞,临走前还特意询问别辞,妙玄是否怠慢了他,别辞自是矢口否认,妙玉却不大相信,依旧说了许多客套话,让别辞多担待。 妙玉前脚离院,后脚两位小弟子便端来了晚饭,别辞也的确是饿了,今日一路劳累,仓促的填饱肚子倒头便睡去了。 再醒来已是次日辰时,别辞熟络熟络筋骨,打算返程姑苏,见屋内桌前有笔墨放置,于是书信一封,他将此行所见所闻道尽,封口华山。 别辞在山门前道别了玄玉二人,妙玄依旧没怎么搭理别辞,他还不让妙玉远送,山门即止,这已是极不情愿,这三人就这般在别辞和妙玉的苦笑中挥手道了别。 第二十章 至傻至蠢 三日后,别辞赶回姑苏。 见到甄圆,别辞觉得他瘦了,询问才得知是喝酒败光了盘缠,去寒山寺对付了几日,粗茶淡饭的把肚子里的油水给洗干净了。 别辞笑道洗干净了好,省的甄道长走起路来老喊休息。 甄圆也不跟别辞计较这些,他只管拉着别辞走进一家酒馆,叫了烧鸡好酒,自个儿吃喝了起来。 别辞素食戒酒自是不能与其对饮,叫了碗阳春面,与甄圆同席而坐,反倒显得极为落魄。 甄圆也不问别辞这一行去了哪里,全然只顾着吃了。待到他酒足饭饱,天色已是暮时,姑苏城张灯结彩拉起了彩灯,各条大街小巷都亮堂堂的,甄圆告诉别辞,这是秋分灯会,前几日城里就张罗起来了,热闹得很。 “你这个迂腐的老道士,连这都不知道,华山雪太大把你都给冻傻了。”还不忘调侃几句。 别辞望着满城的灯火,又想起来了那位名叫干将铸剑师,不免愁情溢上心头,毫无赏玩的兴致了。 他随着甄圆穿梭在人流窜动的永安街上,思绪却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至纯至善之人,至纯至善之人。”不禁默念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这至纯至善之人要到哪里去寻,更别提干将所在何方了。 别辞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陈明,那孩子生性纯良,性子贪玩了些,也算是至纯至善之人,故别辞在寄回华山的书信里交代,让苏辙带陈明下山来,此刻又想到陈明年幼时居住小镇曾被妖人侵扰,至亲惨死,这孩子心底多少有些仇怨,跟至纯至善似乎又远了几分。 别辞不免觉得好笑,华山派弟子数百人,竟然挑不出一个,可谓至纯至善之人,师弟师妹多半沾染了些俗世的戾气。 甄圆见这呆道士跟在身后不发一言,此时竟开始傻笑了,挠了挠头,他把自己刚买的猪头面具一把戴在别辞的头上说道:“这面具跟你挺搭。” 别辞也没在意,他以为是什么关公孙猴子之类的正面形象呢。 “对了,我离开这几日你在寒山寺可有什么发现吗?你不会真去吃斋念佛吧。” 甄圆转过身子,一脸正经的望着别辞答道:“还真有重大发现。” 别辞开怀一笑,看来是不怎么相信胖道人的这番话,他说道:“那你说来听听,是否真的是重大发现。” 甄圆清了清嗓子,望着别辞戴在面前的猪头面具,终究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转而是破声狂笑。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发现空舟那小和尚他真的不是人。” 别辞一惊,顿时眉间紧锁。什么?空舟不是人?那日近距离接触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有妖气的是那枚玉佩呀。 甄圆见吓到了别辞,赶忙补充道:“不是人呢,是不是普通人的意思,你别大惊小怪,那小和尚真可谓是一心向佛,一点杂念也没有,别的师兄弟偷吃跑出去玩,或是干点什么坏事,那小子都不参与,他就是个木鱼脑袋,一天到晚就是念经啊敲钟啊的,甚是无趣,如此无趣怎么算是一个‘人’呢?” 别辞听了眼前一亮,说道:“那这小和尚可谓是至纯至善之人吗?” 甄圆答道:“至纯至善算是吧,但也是至傻至蠢至无趣之人。” 别辞大喜,给了甄圆一个大大地拥抱。这俩男人就在这彩灯相接的街道上抱在了一起。 路上行人皆投来疑虑的目光,其中有一位淡黄色衣衫的少女最为惊愕,她看到此情此景,张大了嘴巴呆住了。 第二十一章 天道宿命 何所思心里的道士,应当是仙风道骨,不绝于世的。 何所思心里的别辞,那也是数一数二的英俊潇洒,气度非凡,是他所见修道之人里的佼佼者。 可是眼前这一幕让她瞠目结舌,大失所望。她还为了追寻这个别辞赶了好几十里路,还在荒郊野岭的客栈险些被人欺负。 而此刻心心念念的别道长,戴着个猪头面具不说,竟然还和那个喝酒不咋滴的胖道士拥抱在了一起,甚是暧昧,这是他二人久别重逢的温存吗? 甄圆被别辞忽然抱住后,也是吃了一惊,心中的一股柔情荡涤开来,他竟然也张开双臂,搂住了别辞。 何所思见状,对别辞失望至极,气不打一处来,转身走了。 “甄圆,可以松开了。”别辞清醒过来后说道。 甄圆依依不舍地松开怀抱答道:“你还别说,你这身型,跟抱个小姑娘似的。” 别辞一脸无奈道:“看来你没少抱那些年轻不知世事的少女啊,甄道长。” 甄圆尴尬了笑了笑。 “话说回来,那呆瓜小和尚与你一般呆瓜,是你年少无知犯下罪过,留下的孩子吗?看你这喜极而泣的。” 别辞撇了撇嘴,抬头望向夜空,他懒得跟甄圆多做解释,拉着甄圆就往寒山寺走去。 寒山寺此时钟声响起,空舟缓缓拉动钟绳。 但此刻他心里却是一片荒芜,他的恩师、也是从小照顾他的空闻惨死妖人之手,母亲留给他的玉佩又似乎散发出妖气,拥有另一枚玉佩的少女想必也不是什么善类,兴许还与师父的死有关。 想到这里,手里的力道也随之重了,那钟声里也蕴藏了一丝不甘。 咚.....咚.....咚..... 夜色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空舟的心亦是如此。他心里有太多的疑问,却无人去问津。 日以继夜的青灯古佛,本是他一生的追求,可接二连三的事情让他不得不思虑。 敲完钟,空舟漫步回房,他望着山下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情景,内心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快乐。 别辞跟甄圆此刻也恰好到了寒山寺门口,但碍于天色已晚,他二人没有拜闻,别辞轻身一跃便翻过了护墙,进了内院,甄圆也随后翻了进去。 “带我去空舟的禅房。” 甄圆纳闷道:“原来这偷鸡摸狗的事你还真干啊,那呆和尚真是你的种啊,可是年龄算下来不对啊,你只长他不到十岁来着吧。” 别辞一脸嫌弃的说道:“你别瞎猜了,现在说来话长,日后我会给你解释的。” 甄圆反而越发的好奇,一路上追问个不停。 到了空舟的禅房门口,屋内没有光亮,想必是小和尚休息得早,甄圆无奈地摊手说道:“这没辙了吧,给我讲讲故事吧,到底怎么了。” 别辞却察觉到了远处的脚步声,空舟这时候才撞钟回来,垂头丧气地推开门,正好撞见了别甄二人。 “二位师兄,你们?”空舟不禁问道。 甄圆打了个哈哈说道:“小和尚,你父母是哪里人,我们来调查你。” 空舟一听,心下一颤,自己的父母果真不是寻常人家吗?这两位师兄也是多次来访了,那挂坠真的是妖物吗?空舟没敢开口应答,呆在了那里。 别辞见那胖道人胡说八道吓着了空舟,赶忙说道:“别听他胡说,我此行前来是有一个事关天下安危的重任要交之于你,还请小师弟倾力相助。” 甄圆听的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天下安危?重任?小师弟倾力相助?他回过头去盯着别辞说道:“什么跟什么呀,别辞你才是故弄玄虚,怎么就天下安危了,怎么就交之于他了?就算有天大的磨难,这小和尚能有什么用啊?送死啊还是求饶啊?” 空舟颤巍巍的说道:“是我师父的事吗,还是我父母的事。” 别辞道:“是你师父的事,也是你父母的事,更是天下苍生的事。而且这件事只能是你去完成,非你不可。” 甄圆听的傻了,走到空舟身旁,手搭在空舟的脑袋上,二人就这样傻痴痴地望着别辞。 别辞接着说道:“我明日就可以跟决明子大师说明情况,你今晚收拾一下,我们即日启程。”语气不容置疑。 话了还补充了一句:“这是你的天道也是你的宿命。”这是跟问天阁那位目盲道人学来的,天命什么的,还真有几分故弄玄虚的意味。 空舟呆呆地点点头,若是这天下真的需要他的绵薄之力,他自当义不容辞;若是能找到杀害师父的凶手那也是报答了师父多年的养育之恩。 想到这里,空舟心里多了一份笃定,坚定地望向别辞。 第二十二章 离情别绪 又是一个恣意飒爽的清晨,秋风轻抚大地,院子里的落叶打起了旋儿。 空舟趴在窗台前的木桌,一夜未眠。别辞则在屋子一侧的角落里的靠椅上对付了一晚。 一张小小的床上则躺了一个胖胖的人,呼噜打的震天响。 空舟起身缓缓推开门,望着空荡荡的院子。自记事起他就独自住在这个院子里,那时候他个头小,够不着门栓,他就踩个板凳,院子里的梧桐树对他来说是那么粗壮高大,飘落下来的叶子足有他的手掌大小,他就拿着那把比他个头还高的扫帚,从东北角忙活到西南角,那些叶子就是他最初的玩伴,后来与师兄弟渐渐熟络,才冷落了这些落叶。 如今他个头长高了,门栓只起到他的胸前,那棵粗壮的梧桐树干,他张开双臂环抱绰绰有余,飘落的叶子他可以抓一大把了在手里了。 只是落叶依旧如那年,落不完也扫不尽。空舟惯例走到院角,拾起扫帚开始清扫落叶。 别辞也跟了出来,望着空舟落寞的背影问道:“你都要走了,这院子总是会堆积满落叶的。” 空舟没有回头,一边扫一边回答道:“我在这里一天,我就清扫这里一天,我走了,还有别的师兄弟会住进来的。” 别辞听了拔出身后的剑,在院子里练了起来。 只见他持剑伸向前方,用手腕转动剑柄,剑身就慢慢画起了圈。渐渐地,剑越转越快,把地上的落叶也卷起来,环绕着别辞,接着轻轻一挥,剑气便带动着落叶卷向角落。 空舟倒也没有很吃惊,他的师兄们习武练棍的时候,也都是风生水起的。在他心里,道家武学不值一提,刀剑都是杀人的兵器,是祸端是怨恨的源头。 别辞见那小和尚没有搭理自己,面子有些挂不住,他本不是炫耀道法剑技之人,但是现在有求于人,多少希望空舟对自己有几分仰望,以后沟通交流也方便几分。但现在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空舟似乎对这些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他还是自顾自的扫着落叶。 别辞收起剑走到院门口,对空舟喊道:“我去跟决明子大师说明情况,你要不要一起去?” 空舟摇了摇头。 决明子这位大师,性情较为刚烈,对后辈多是严厉的鞭策,所以众弟子对决明子大师也不怎么亲近,空舟这等从不惹是生非的弟子虽没有挨过他的责罚,但也对他欢喜不起来。 别辞也就一个人前往了大雄宝殿。 一个时辰后,别辞才回来,不过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有好几个小和尚,看模样他们都比空舟长几岁,听说空舟要离寺下山,非常不舍,说是一定要来送送空舟。 隔着老远空舟就听到了,平日走的较近的几位师兄的声音,他坐在屋子里一时没忍住,落下泪来,这是空舟第二次落泪了。 这个陪伴他长大院子,这群伴随他成长的师兄,现在都要与他一一道别。 他可不想让师兄们为他担心,在师兄们进门前,他擦干了眼泪,露出了少有的笑容。 “听说师弟你要去见大世面了,师兄们好羡慕你啊。”个子最高的和尚一脸嫉妒的说道。 还有一个胖胖的小和尚,他径直冲了过来,一把搂住空舟说道:“师弟你走了,没人帮我劈柴挑水了。” 一时间院子里喧闹了起来。 “你还记得我那时候上早课打盹要你替我放哨吗?谁知道你看书看入了迷,师傅来了你自己都没有回过神来,害我好惨,被罚踩木桩。” 空舟被众师兄围绕着,七嘴八舌地诉说着他们的过往曾经,泪水不觉又盈满了眼眶。 真的要走了吗?空舟顿时生出了些许不舍,这一走什么时候能回来,回来了二师兄、四师兄是不是就长胡子了?六师兄、九师兄还会呆在寺里吗? 别辞站在一旁,见此景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离开华山的情景,苏辙等师兄弟也是如此般与他依依不舍,他们这般一同成长学习的师兄弟真就如同手足兄弟一般,他非常理解眼前的众人。 别辞开口道:“空舟只是随我出一趟远门,不久便会回来,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别这么兴师动众,你们弄的空舟都要哭了。” 空舟听了赶忙揉了揉眼睛,反驳道:“才没有,风沙进了眼。” 一个与空舟相同身形的小和尚从人群的跨下钻了进来,站起身子拉住空舟的手说道:“你要保重啊,外面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回来跟我说,悟尘替你出气,我从今开始一定好好练功学习。” 旁人听了皆哈哈大笑,看来这位师兄往日没少偷懒,但朋友情谊却没得辩。 悟尘嘟囔着嘴说道:“记得写信回来,倘若没什么好写的,就写你看见的人,爬过的山,淌过的河,让我们知道你在哪里,还安好我们也就放心了。” 他转头望向别辞继续说道:“别道长,空舟就拜托你了。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任务,但我相信没有空舟做不好的事情。” 别辞点点头说道:“放心放心,空舟是你们的宝贝师弟,也是我的宝贝师弟,况且我们这一行并没有什么困难险阻,倘若有,不还有我吗?对了,还有屋里那个胖和尚。” 说罢别辞指向禅房,众人转头望去,只听见鼾声如雷....... “是那个肥头大耳的甄道长吗?”悟尘一脸不屑的问道。 别辞见这小和尚这般形容甄圆不觉哈哈大笑。 “前几日他来寺里啥事也不干,尽躺在树下面乘凉,吃饭的点却早早的在后厨候着了,吃的还是最多的。” “好吧好吧,你们师兄弟好好聊聊,我去叫那个贪吃嗜睡的胖道人起床。”别辞无奈的耸耸肩说道。 第二十三章 阔别重逢 残月悬空,万籁俱静。 一胖一瘦的两个道人映着月色走在姑苏城向北的羊肠小路上,身后跟着个十余岁的小和尚。 受决明子大师指引,他们此行是去不远千里的九华密林,据说那里住着一位百岁老人,那位前辈年轻时凭借一把妖剑冠绝武林,罕逢对手,名噪一时。 决明子大师言下之意,是那把妖剑极为可能是别辞口中的干将。 他们三人此行便是去求证此事。 别辞行在最前,这条路人迹罕至,路旁杂草丛生,都已窜到了路上,这一路又很寂静,寂静到只有草叶摩擦衣裤的声响。 甄圆今日倒也是极为反常,自亥时后他都没有说半句话,兀自沿着小路向前。 行在最后的空舟追赶他们二人的步伐自是有些吃力,连跑带赶的,但他也不吭声。 如此这三人就这般安静的前行着。 别辞眼见前方隐约可见的民家灯火,欣喜的说道:“甄圆、小舟,前方就有一客栈,我们今夜在那里休息。” 甄圆撇撇嘴,极是不耐烦,他本打算就此告一段落回他的真罡苑的,谁料别辞强言相劝,有意让他一同去寻找干将。这寻剑就寻剑吧,碍得着他们日夜不休地赶路吗?甄圆一肚子的怨气,故没搭理别辞。 空舟见这二人似乎僵持住了,气氛些许尴尬,附和道:“只是走了些许路,不打紧的。” 甄圆回过头来瞪了空舟一眼,空舟做阿弥陀佛状闭目向他行礼。 “一个大呆子,一个小呆子,可委屈了我这翩翩美少年了。”甄圆也不嫌害臊,自吹自擂道。 别辞笑了笑,在他清冷寡欲的世界里,甄圆可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空舟跟着这俩不甚熟络的道家师兄,总是有一些隔阂在的,但好在他也没有过多的情绪需要向谁倾诉,只是单纯的有些失落,似乎自己被寒山寺抛弃了似的,不是酸楚但却难以消咽。 三人走的近了,客栈的喧嚣声也大了,虽然已是深夜,但这儿并没有打烊的意思,进进出出的人群络绎不绝,马棚里窝着好两匹白棕大马,看来这家客栈此时落户着些不得了的人物。 别辞踏进店门,环顾四周,并没见什么达官显贵之辈,散有三俩桌猎子手,兴许是打了些野味,今晚在这里美餐一顿。 甄圆就近找了张桌子坐下,招呼来小二,望了望空舟,又转过头去径自点起了菜,招呼道:“两碗阳春面,再来半斤牛肉,半斤烧酒,妥当。” 说罢他一把拉过站在一旁的小和尚,让他坐在自己身旁,一张足以坐下三四人的长凳,就被这二人挤得再容不下第三人。 空舟自幼在寺庙中修行,见此灯红酒绿自是稀罕得很,他抬着头张望了一周,似是没发觉什么有趣的事物,而后蜷缩在甄圆巨大的身子边,没再吭声,低着头望着桌子下面,小脸却泛起了桃红。 “怎得,小和尚没来过客栈酒肆吗?我喝杯酒吃口肉把你羞成这般模样,今晚定是要你也尝一尝这人间美酿的滋味。”甄圆摸着肚子美滋滋地说道。 别辞听了也畅然一笑,转身坐下后摸了摸空舟的脑袋说道:“别听这个胖道士胡搅蛮缠,他自己不守清规戒律,还想拉着你也趟着浑水。” 他二人调侃着小和尚,小二端着香喷喷的阳春面和美酒牛肉迎了过来,这才作罢。 三人齐刷刷的拿起碗筷,热气腾腾的扑棱在他们的脸上,只是空舟像是什么心事般,时而侧头望向客栈二楼的护栏,余光扫过就冲忙收回,左偏偏右瞧瞧,终于他定睛于一处。 二楼西侧,一少女歪着头扶在护栏前,似笑非笑地望着空舟。 这少女与他一般年纪大小,青丝扎了两根小辫,显得甚是可爱,一双明眸如薄纱映日,吹弹可破的肌肤白皙如雪。 少女见那小和尚望的痴了,噗嗤一笑嗔道:“小和尚,你愣着干嘛呀?” 自是芳华相见欢,妃烛梧叶与君缠。 重逢若饮杯中酒,愁情荡尽泪始干。 第二十四章 物归原主 空舟记得,自己见过这少女,那枚与自己所持纹丝合缝的的玉坠,便是这少女之物。 只是此刻,他身旁坐着别辞甄圆这等修道之士,如若这少女真是妖魔之后,被他二人发现,只怕难逃一死。 空舟长年仰习佛法,万事万物于他眼里皆是可造化之物,没有所谓的正邪派系之分。其实他一进店便隐约睹见了少女晃动的身影,不知是害羞还是怎得,他没敢再看,也可能是潜意识里不想这位少女出现在这里。 可心中难以压抑的好奇还是让他转过了脑袋,此刻他万般担忧,听见少女这一声笑问,身子顿时愣在了那里。 别甄二人依次回头,不觉纳闷,这足不出户的小和尚,怎得还认识小姑娘来了。 “小舟,你小子可以啊,你呆是呆了些,但在感情上可一点不输给你胖道爷啊,小小年纪就沾花惹草呀。”甄圆一脸惊讶说道,嘴里还衔着半块牛肉。 别辞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非这看似一张白纸的小和尚,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别辞不免有些担心,毕竟空舟是他自认为的干将剑“最佳持有人选”。 空舟见这二人纷纷望向那少女,却又没有拔剑以待之势,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庆幸,善哉善哉,兴许自己弄错了。 他这才直视那位少女,招了招手,同时低声像身旁的二人撒了一个谎,说道:“这是去我寺拜佛上香的一位姑娘,二位师兄可真是六根不静呢,小僧怎么也是佛门中人,俗世之事与我早已没了瓜葛。” 甄圆被空舟这般一呛,显得极为尴尬,回应道:“师兄还不是为你着想,兴许你那日想通了,还个俗,这花花世界的美人好酒你可不能不理睬。” 别辞夹起一块牛肉塞进甄圆的嘴巴说道:“吃你的肉,小舟就老老实实当和尚,普度众生,挺好的。”别辞心下这才安心,空舟仍是他的“至纯至善”之人。 那少女见空舟没搭理他,却与身旁之人私下低语,心里甚是不悦。她自幼得南先生宠爱呵护于一身,侍女、门人对她都是毕恭毕敬,绝无有怠慢之处,如今这小和尚对自己不理不睬,小姐性子一下子冒上心头,径直走向楼梯下了楼来。 “小和尚你竟然不理我!”少女吼道。 空舟听罢赶忙起了身,走向楼梯口。那少女心里急躁,一时脚下没有踩稳,身子一晃眼见就要摔下楼梯来。 空舟下意识的张开双臂,想要接住那少女,可奈何自己半斤八两,手无缚鸡之力,接是接住了,自己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生疼生疼的。 那少女被刚才的情况吓着了,闭上眼睛,发出一声惊叫,却发现是虚惊一场,自己毫发无损的坐在了空舟的身上,心里顿时怒气全消,些许有些过意不去了,但又拉不下面子谢谢空舟。 少女道:“让你不搭理本小姐,哼。”说罢站起身子,甩头而去,俩小辫子左右摇摆,甚是俏皮可爱。 “哈哈哈哈哈哈哈。”别辞、甄圆二人见此情形哄堂大笑。 空舟倒也没在意这些,他在意的是他忽地发现,自己那晚拾起的玉坠,又环绕在少女的脖间,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把玉坠放在枕榻之下的,自己未曾归还呀,他一时也没想明白,悻悻的坐回甄圆身旁,继续吃起了阳春面。 第二十五章 南妄难忘 次日清晨,空舟早早地起了床,见别辞房门敞开,屋内无人。 想起昨夜商讨的,这一路路途遥远,需要购置车马代步之事,对别辞多了几分好感。 再看看另一侧鼾声如雷,大门紧闭的甄道长房间........ 空舟走下楼去,出了厅门,今日天气甚好,秋风送爽,丹桂飘香。 他心情不错,伸了伸懒腰,找了块僻静闲适之处,盘膝而下,闭目双手合十于胸,耳畔是细细的风声,鼻息是泥土的芬芳。 此刻的空舟宁静极了,天地也安静极了,他与俗世仇怨失去了联系,又与世间万物相连接在了一起,他能感受到不远处山川的起伏、河流的跌宕。 世界于他而言是那样的美好,他不觉露出笑意。 “你这是在想念谁吗?小和尚。”少女蹲在空舟面前问道,看来昨日的脾气已经消了。 空舟忽地睁开眼来,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盯着眼前的少女。他这短短的一生,若是说想念,还真是屈指可数,父母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概念,谈不上想念,悟尘等一众师兄弟与他这才初次分离,还没开始想念呢,对了,师父,唉......不觉一阵愁绪涌上心头,往日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空舟的脑海,只是这些记忆的片段总会夹杂着一声声甜美的叫唤“小和尚小和尚”,又闪回般涌现出那盏寒风中的灯笼。 善哉善哉,罪过罪过。空舟下意识的避开了少女的眼神,低下了头。 那少女俏皮的压低身子,对上空舟的视线,缓缓地说道:“小和尚,你还记得我吗?我叫南妄。” 南妄,空舟第一次听得少女的名字,南妄,这是什么意思呢?空舟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说道:“小僧法号空舟,还记得你的。” 少女忽然落下一滴泪来,落在空舟合十的指尖,渗入双手之间。 “我已经好些年没有见到我的母亲了。”少女抓着自己的寸骨坠说道,这般情结南妄向来是无人诉说的,说给父亲只会让父亲更加苦恼自责,往日里还要装作不甚想念的模样;说给鹤伯也不大合适,而后再无旁人。南妄此时宣泄而出后心里越发的不是滋味,泪水止不住的往外窜,全落在空舟的指尖。 空舟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心间同这眼前的少女一般的难过一般的酸楚,这股酸楚伴随着风儿的叹息,落叶的彷徨,马厩里群马的悲鸣,此刻他感觉到的万物与几分钟前已大不一样。他能做的也只是松开合十的双手,捧在面前接住少女滴下的泪来,让这份哀伤的思念不再传递给大地。 第二十六章 齐聚一堂 午后,甄圆在客栈的小院里,盘问着空舟和南妄的来龙去脉。 鹤伯站在二楼的客房里,观望着他们。南先生与众人早在前几日就折返回归云居了,此行他们只得到了离殒丹,暂且可以继续维持住夫人的肉身不腐,地藏经的失窃让南先生很是失落,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南妄初次来中原,见到了许多新奇的事物和形形色色的人,撒了娇方才被允诺在这儿在玩一阵子,鹤伯自是留下来照顾她的,只是那寸骨坠,碍于怕南妄贪玩再次丢失,南先生拿了去,放回归云居保管。 “吁。”一辆马车停在客栈门前。 驾车的是一个劲衣素带的小道人,眉清目秀的,约莫十来岁的年纪,身后背着把与身同长的利剑,好不威风,只是从马车一跃而下,脚下没有站稳,险些摔倒,那就丢了身份。 “师兄,我们到了。”那小道人向车内喊道。 车内坐的正是别辞,原来他此行去临近村镇不单单是购置马车,更是与苏辙汇合,自那日问天阁书信传回华山后,无为师尊对此事甚是重视,他吩咐苏辙携带陈明下山,以佩干将剑为备,苏辙将陈明交之于别辞后便转向西去了,说是还有别的要事需要解决,那驾车的小道人变正是陈明了。 陈明自那年小宜镇受难上了华山后,就再也没有涉世,这次随师兄而来,看见空舟南妄两个年纪相仿的人,心里自是甚欢,但碍于他的自尊心,他希望自己能像别辞一样,成熟干练独当一面,于是隐藏了心里的这份情绪,故作镇定的走向客栈,见甄圆笑嘻嘻的望着别辞,知道是熟人,这才一一行礼。 “师兄好,你们俩也好。” 甄圆看见这小道士走了来,顿时收住了笑颜,一个小和尚就够他忙碌的了,这下又来一个小道士,这不是添乱嘛。 别辞也看出了甄圆的不悦,他正欲说什么的,看见一旁的南妄,眉头一皱,没说出口。 甄圆也看懂了别辞的脸色,他走过去拍拍别辞的肩膀,说道:“没事的,这位是归云居的南小姐,与她一同的一位老伯在二楼歇息,无大碍。” 正邪自古不两立,归云居的门主虽然是一介凡人,但他们练习的功法多是阴邪法术,门中也大多是魔界妖人,所以归云居一直不受正派待见。 正邪大战后的这十年里双方也是少有摩擦,但都没有大动干戈,别辞也不是赶尽杀绝之人,对于魔道妖人他有他的分寸,但成为朋友是万万不可的。 别辞抬起头望向二楼的窗口,鹤伯颤巍巍的站在窗口,看似也没有什么威胁,况且还带着这般小的一个姑娘。 别辞摇摇头,牵着马走向马棚。 等到别辞拴好马匹,回到客栈店堂时,三个孩子明显已经熟络了些许,坐在一旁说些什么叽叽喳喳,陈明还是得意忘形了,说道:“我会使剑,华山狂风剑,你们知道吗?厉害得很。” 陈明见二人不甚感冒,他可不能在佛家人面前折了道家人的脸,于是问道:“小和尚,你叫什么?你会什么招式吗?” 空舟一愣,论武功他是没有什么建树的,他也没有到习武的年纪,他在寺里只是研习了佛法经书和一些强身健体的体力活,他迷惘地望向陈明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一旁的南妄见空舟答不上来,看出了小和尚的窘迫,道:“呆和尚只会念经敲木鱼的,哈哈哈哈,他叫空舟,我叫南妄,我们早就认识了哟。” 南妄一笑,脸庞的两个酒窝浅露,眉眼弯弯,发丝上的发饰抖动发出银铃般的响声,可爱极了,空舟则在一旁羞红了脸。 甄圆虽然与别辞坐在旁桌,但他却时时刻刻注视着这三个孩子,十余岁的年纪,自是天真烂漫,甄圆嘴里不说,心里可是羡慕,他调侃道:“小舟你是不是和尚啊,人家姑娘一说话你就脸红一说话你就脸红,你怎么回事啊。” 说完还发出哼哼哼的怪笑。 空舟的脸更是越发的通透,南妄呢,则是笑的愈发的欢愉,陈明虽然不懂其间缘由,但他见有人笑他也开心,便也跟着捧腹大笑起来。 后来陈明还当众练习了狂风剑诀,这次他没有出丑,苦苦修行果然有了小成,别辞看了心里也是非常替他开心。 天色渐渐晚了,别辞决定明日再启程,他嘱咐陈明切莫贪玩,出行在外也要抽空练剑,于是在这荒郊野岭的客栈前,在众人躺在床榻之上时,还能听见撕裂狂风的一声声剑鸣。 第二十七章 准备出发 “仅仅如此,你们就这么上路吗?”鹤伯喃喃道。 正欲出发的三个道士一个和尚纷纷望向这位老人。 鹤伯道:“九华密林位于九华山腹地,那里植被环绕,巨树参天,外人涉足那里多半是迷失其中无功而返。姑且不提那里的奇珍异兽、腾蛇毒虫你们这群年轻人如何应付,现在已是深秋,高山气温已是极冷,等到你们磨磨蹭蹭到了九华山,大雪皑皑,你们根本无法上山,更别提进入山中腹地寻得密林了。 听完这番话,众人皆是沉默了,别辞下了马车,恭敬的走向鹤伯说道:“这位前辈大可指点一二,晚辈感激不尽。” 鹤伯起初是不大待见别辞的,总觉得别辞身上有一股正派之人独有的傲气,现在见别辞低头请教,心下舒坦了几分。 “你们此行前往九华山只有两条路线可选,一条是自此前行百里后于青蛇湾乘船,渡过渊海抵达九华山东面的峭壁之下,这条路线需要绕行百里,且是逆流乘船所以需要花费数月时间之久,等你们到达时约莫已是寒冬,峭壁上一定覆盖满了积雪,带上足够的粮食兴许能撑到来年的春天,方可上山。” 甄圆听了也是眉头一皱,没想到这趟旅途竟然这般大费周章,根本不是别辞说的那回事儿,他气呼呼的瞪了一眼别辞,张口喊道:“那这样,现在去了也是徒劳,我回我的真罡苑,你回你的华山,咱们明年再见。” 只怕甄圆这小子回了真罡就再不会搭理别辞了,更别提随他一起去那什么九华山了吧。 别辞听出了甄圆的退堂鼓,但他不急也不恼,恭恭敬敬的问道:“这位前辈,请告知晚辈第二条路线。” 鹤伯捋了捋胡须,笑了笑说:“第二条路,你们也到不了。” “怎得到不了?前辈明说。” 鹤伯继续道:“这第二条路线,极其危险,未曾听闻有人涉足过。” 陈明听了不怎么服气,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但是有人小瞧了他的师兄别辞,那是万万不可的。 他大声喊道:“我师兄可厉害着呢,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 鹤伯哈哈大笑接着说:“陈小道人,你可真不得了不得了啊,且听我细细道来,这第二条路,是自此向南前行,越过鸿蒙仙山,直达九华山西侧山道口。” 甄圆一听,愣住了,鸿蒙仙山?那可是极为巍峨险峻的山峰,海拔之高与天同齐。之所以称之为仙山,传说山上住着与天同寿的仙家门人,纵使是身形矫健的登山客,也大多望而却步,少有几个艺高人胆大的后辈,前去拜师学艺,也都是无功而返,那儿也被称为临天绝境。 别辞心情变得有些沉重,低声问道:“那此行需要多久,能在寒冬来临之际抵达吗?” “我看今年这天运,步伐稍快一些,刚刚好。”鹤伯道。 别辞心里顿时对这位归云居的前辈敬佩不已,这人不仅熟知地理路线,还能观天象,不觉得起了同行之意。 南妄聪慧过人,站在一旁把别辞的言行举止看在眼里,此刻早就摸透了别辞的想法。 她低声喃喃道:“这位师兄不如带上我吧,我也想瞧瞧那仙山是何等风景,那密林是哪般茂密。”其实南妄就是想跟空舟和陈明一起玩,这是她刚认识的也是仅有的两个朋友。 别辞一听甚喜,点头答应,满怀期待地望向鹤伯。 鹤伯也早就猜出了南妄这个小机灵鬼的心思,毕竟是小姐的意思,他也不敢阻拦,也就答应了下来。 如此,他们一众人又购置了几匹骏马和些许冬日所需的衣物、粮食,这样鹤伯、南妄、陈明、空舟四人乘坐马车,别辞、甄圆二人骑马在前,终于踏上了寻剑之路。 第二十八章 路边野餐 行了数日,气候愈发的寒冷,众人都添上了棉衣,车窗外的景色越发的寂寥萧条,道路两旁青草渐隐,变成了荒芜贫瘠的秃地,有一股肃杀之意。 车内的三个孩子都是第一回这般远行,自是兴奋得很,陈明也早把心里的担子卸了下来,欢脱的不得了,一路上叽叽喳喳的。 鹤伯就如同向导,在车内给三个孩子讲解着此处的风土地貌,那处是什么山,那面是什么河,流传的何等鬼仙传说等等,这一行可谓是欢声笑语。 陈明对每一个故事都瞪大了眼睛,听的入神,随后每行至一处,他都会主动请求鹤伯讲讲此处的故事见闻。 一日清晨,他们正行至一座高峰的山阴处,此山自西向东绵延百里不见尽头,若是要翻行此山那定是要费上一些功夫。 别辞与甄圆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对策,经与鹤伯商谈后,决定二人分向东西依山而行,看看有什么穿山道或是山势极低处,他们约定无论有无结果,日落之前一定回来。 留守马车的四人便开始张罗吃一顿丰盛的大餐,当然这也是陈明的提议。 空舟自然是负责生火,南妄则是去采摘野果野菜,陈明自荐去远处的树林捕捉一些野物,给大家的肚子补充补充油水。 华山弟子每到严冬,都要去侧峰采集极为罕见的药引雪莲花,陈明的师兄们在那几日便是猎寻山中的雪兔以裹腹,陈明虽然自己不曾猎得,但好几次随行,大致流程他是看在眼里的。现在能有机会大显身手,他别提有多开心了。 陈明半蹲在一棵树上,手握着背后的剑柄,静静地聆听着周遭的风吹草动。 约莫待了半晌,陈明都有些困乏了,好几次差点从树上掉下来。此时忽的东边一声巨响,很清晰,从灌木丛里传来,迷迷糊糊的陈明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机会来了!这小子暗自窃喜。 听这动静起码是一只中年体型的野物,陈明在年仅十岁那年随苏辙进山采药,沾苏辙的光见过一回华山雪花鹿,那是华山独有的鹿种,因长年在风雪中,皮肤绒毛形成了如雪花一般的纹路,助以藏匿,其肉质极佳,鲜嫩紧致,无需过多的调料,随手一把草药伴着清水煮食,就是人间佳品。只是那年随行师兄弟众多,自上而下依次分食,轮到陈明之时哪还有什么残羹剩饭,只有一碗寡汤兑着山雪而已。想到这里陈明不觉流出了口水,手里的剑也是握得更紧了,待那野物行近,只需纵身而下,片刻间取它性命。 只见那声响越来越近,听起来甚为急促,正如同陈明饥渴难耐的心。肉眼可见的灌木被那野物行进而拨动得杂乱无章,正向陈明处奔来。真乃天助我也,陈明沾沾自喜地露出笑容,他已经开始想象自己耀武扬威地扛着它回到众人身边,众人崇敬的目光了。 近了近了,果真是一只山鹿疾驰而来,树头的陈明蓄势待发,山鹿显得极为慌张,夺路而逃般,身上多处因一路疾驰被荆棘拉出了口子,鲜血直流,看样子已经快气尽而亡了,陈明势在必得一跃而下,将手中青锋深深插入那山鹿的腹背,顿时了结了这野物的性命。 陈明自是得意极了,这头山鹿虽然个小,但相比他们这几日的粗茶淡饭,这可算得上是丰盛佳肴了。 陈明伸出手来为山鹿合上双眼,还没来得及将它扛上肩头,又是一阵响动从东侧的树丛里传来,一棵参天的大树也随之摇动。陈明警惕了起来,三五步又攀上刚刚匍匐的枝头,这一望让他惊恐万分,一只身型如牛的大黑熊横冲直撞向这边奔来,看来这只山鹿就是被它追逐的闻风丧胆。 以陈明微末的道行,猎杀山鹿都要依靠埋伏偷袭方能得手,面对这站起来一人多高的黑熊那可真是束手无策了,偷袭一击必然不可能直接致死,那黑熊反手瞬时就能将陈明撕成两截。 而此时那只凶神恶煞的黑熊已追至树下,它将瘫倒在地的山鹿抓起,三五口吞进肚里,鲜血沾染在它黝黑的毛发上,显得极为血腥可怖。 那黑熊吃完山鹿后发出一声惊天地巨吼,整个树林都为之一颤,树叶纷纷落下,陈明自是一声都不敢吭,他捂住嘴巴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 不巧的是,陈明剑尖的鹿血滴下,正好落在那黑熊的头上。 只见那黑熊缓缓抬起头,凶光四射的眼睛紧紧盯住了陈明,它站起身子张开双臂,尖锐的爪刺露出寒光。很明显,树上的这个小道士可比那山鹿鲜嫩可口多了,便也是它的下一个目标了。 大黑熊直立起来后足有两米之高,陈明赶忙又往上攀爬了几步,那黑熊勾他不着,只能在下面兀自狂吼撞击树干。 陈明又想起了年幼时小宜镇的那场劫难,街坊邻居父母姐姐无一生还,死亡的恐惧再次席卷他的心头,陈明开始颤抖,大脑一片空白。 第二十九章 夺命黑熊 “来人啊,救命啊!” 陈明发狂般地大声呼救,可是这片树林距离马车停靠点有数百米之远,又是林木茂盛之地,声音根本传不出去。 黑熊听见猎物的呼救声,变得越发急躁,开始猛烈撞击树干,陈明环抱着枝干,勉强维持平衡,不至于掉下来,但这也是强弩之末,黑熊身型之大、力道之凶猛,仅仅才三五下撞击,树干就发出了吱呀的声响,从中间裂开了一条细长的口子。 黑熊仰天一声长吠,似乎在庆祝这信手拈来的路边野餐。他又推搡了几下,树干拦腰截断,陈明顿时失去了重心,径直摔在了地上,所佩戴的长剑弹出了两米多远。 “哎哟,痛痛痛。”陈明嚎叫道。 还没待他起身,那只黑熊已经扑到了他的面前。黑熊直立起身子,像一张巨大的黑网遮天蔽日,锋利的爪子在树林的夹缝间闪着寒光。 他管不了那么多,拿到剑才有可能活下去,他索性一蹬腿从地面弹起,一个侧翻身躲过了黑熊的爪击,顺势滚到了长剑一侧,伸手将剑握起。 陈明单膝跪地稳住下盘,将长剑直戳戳的对着黑熊,嘴巴里急促地念叨着:“别吃我别吃我。” 那黑熊明显也是对这青锋有几分忌惮,再没有贸然进攻,而是拍打者自己的身子,发出一声声巨吼。 陈明被吓得厉害,手中的长剑险些脱手。黑熊匍匐下身子,绕着陈明而行,左右试探,锋利的獠牙流出贪婪的唾沫。 毕竟只有三脚猫的功夫,陈明的设防哪里跟得上黑熊地攻势,很快就被眼前的野兽寻得了破绽,一个踉跄之际那野兽挑飞了手中的兵器。 眼下陈明再无相斗的资本,自己细皮嫩肉身薄体弱的,任意轻微地撕扯都能让自己血肉开花。他绝望地闭上眼,又看见了火光之中的小宜镇,血染的街道。 “嘣!“沉沉的一声巨响,大黑熊整个身子倒像了陈明,将他压在身下。 陈明感觉身子黏糊糊的,他也不敢动弹,许久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浑身沾满的不是口水而是这野物的鲜血。 他死了吗?陈明百思不得其解,师兄赶来了? 他费劲全身的力气,将头从黑熊的尸体下探出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随后又伸出手拂去脸上的脓血,这才睁开眼。 一个与他一般大的少年屹立在他面前,少年一头短发,着一袭粗麻布短衫,皮肤黝黑,肌肉线条明晰,一看就是练家子出身,手中握着一把淌着血的柴刀,看来是他在分秒间取走了这黑熊的性命。 陈明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恩人,激动地连声道谢。 那少年倒是无动于衷,没有理睬陈明,兀自开始曲解黑熊的肢体,他将最为紧致的几处精肉割下装入背后的竹篓。 少年虽是粗人打扮,可刀工真可谓是绝世罕有,使起柴刀来灵活的如同他身体的一部分,顺着肌肉的脉络,一寸寸划开厚重的皮肉,三五刀就处理过半,且一点血都再没有流出来,饱满的肉质锁住了全部精华。 陈明虽然看不懂其间门道,但这少年手起刀落娴熟的手法也足以让他瞋目结舌。 ”兄弟好功夫!“陈明不禁称赞道。 少年抬起头冷冷地望了一眼陈明道:”张伯不让我与陆地上的人说话。“ 陈明哑口无言,望着少年扬长而去,消失于密林深处。 第三十章 奇门遁甲 话说别辞沿着山势策马向东行了数十里,一路草木渐新,与此前之景大不相同,右侧山麓上的植被呈阶梯状,随着山势的攀升越发的茂盛葱郁,一片万物复苏的奇态。 可让他苦恼的是,这一路走来,没有发现什么穿山道或是山涧夹缝,看来只能指望另行他向的甄圆了,别辞见天色不早,想起约定日落前回到停靠马车处,也就失落地折返回去了。 与此同时向西而行的甄圆,却是骑马缓行,游山玩水般向西游荡,他心下也不着急,如若找不到翻山的路途就此原地折返来年再来,那都是极好的。想到这里甄圆心头一喜,掏出腰间的酒葫芦,畅饮起来。 烈酒暖了暖身子,自然是嘴馋些烧鸡牛肉,甄圆也不例外,肚子早已饿地咕咕叫,这几日风餐露宿,没有一顿饭让他甄道长尽兴了的,他眉头一皱,叫停了马儿跳了下来。 甄圆摆了摆袍子,把脚下一片土地的灰尘扫去,他盘坐下来闭上双目,双手掐诀。 掐诀指手掌和手指上掐某些部位或手指之间结合成某些固定的姿势,修道之人以此感召神鬼、摧伏精邪的作用。分为握诀、捻诀、捏诀、法诀、手诀、神诀等,简称为诀。 甄圆的手法极快,片刻间变换了五六种诀势,虽是无声无息,却运作着虚无的大道,造成通幽洞微的效果,玄妙至极。 ”阴阳顺逆妙难穷,二至还乡一九宫。 若能了达阴阳理,天地都在一掌中。 神龙负图出洛水,彩凤衔书碧云里, 因命风后演成文,遁甲奇门从此始。“ 念完口诀甄圆才缓缓睁开眼来。 奇门遁甲为道家预测法门,世人知晓者寥寥无几,修行之人更是绝世罕有。 百年前甄甄道人云游四方,于一山巅修行悟道,七七四十九日之时,风云突变,忽地落下一道惊雷,击破道人身旁一块顽石,顽石碎成两块,甄甄道人于石缝间得一孤本,参悟数十年,方才领悟其间奥妙,正是失传已久的奇门遁甲之术。遂创派真罡苑广收门人传道授业,甄甄道人深知祸福相依、因果有根的道理,为避世求得一安稳,嘱咐后人此术亲传历代掌门,切莫不可让世人知晓,就连门中后人不是亲传弟子的,也不知道自家派学修得此通世法门。 甄圆正是现任掌教真人的亲传弟子,他对此术虽是涉猎不深,但也摸着了门路,师傅嘱咐他不予外人面前展露,不可用于歪门邪途,而此刻他竟然用来解决饥馋之苦,实属好笑。 方才片刻,甄圆施展奇门遁甲之术体察方圆百里的地势、通晓了周遭片刻的物候,察觉到西南方有一处火源,想必是有人家居住。 这了无人烟之地有人家住,定然是狩猎的好手,野味美酒也不会少,想到这里,甄圆心里乐开了花,跳上马儿策马而去,全然把别辞委派的任务抛在了脑后。 第三十一章 虎口争食 行了一炷香的功夫,一条清澈的小溪横在面前,而在溪流的上游,一座小草棚升起阵阵炊烟。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烤肉的酥香,看这阵势今天还收获了野味,甄圆喜跃眉梢,跳下马让它在此喝水,自己大步想那屋子踏去。 甄圆是餐饮界的泰山北斗,通常他嗅着味道便知道这屋内烤着什么肉,烧着什么酒。可这回他只觉得这飘香惹人心扉但就是辨识不出是什么野味,他心下又多了几分兴致,这荒山野岭的单家独户还能做出什么他没有吃过的山珍海味来? 甄圆昂首阔步地跑到草棚前,嗅着香味口水都快流了出来,他见屋内只有炭火燃烧的劈啪声,顾不得那么多,直接推门而入。 那个皮肤黝黑的少年端坐其中,面前堆弄着一小火坑,火堆架着两把锃亮的钢叉,钢叉上正是那只大黑熊的精肉,小火苗游走环绕着肉块,血淋淋的肉块被这般慢烤了约莫有半个时辰,黑色的肉逐渐呈现红色,纹路间溢出的油水劈啪作响,那叫一个外焦里嫩,如果此时能撒上一把胡椒粉抹和盐巴,那定是人间佳品! 甄圆饿了这些日子,此刻哪还顶得住,口水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大失颜面。 那少年明显也也被眼前的这个胖子吓到了,他只知野兽凶狠嗜血,没想到这陆地上的人也有这般茹毛饮血之客。 少年赶忙挡住自己的战利品,他害怕这胖子一口咬了上去。 甄圆意识到自己失了礼,怪不好意思的说道:“我是游玩至此的一穷道士,饿得不行,循着香味来的,小友不嫌弃分我一口肉,我们交个朋友!”说着说着眼神却又不由自主的望向了肉块。 少年一听恼怒的很,这胖子分明就是贪图自己的战利品,还什么交朋友,再说了,张伯嘱咐过,陆地上的人多心怀鬼胎,切莫和他们走的太近,能避则避更别提交友这一说了。 少年恶狠狠道:“你再不出去我不客气了。” 甄圆一听对方无相交之意,那么自己与这顿美餐也就没了缘分,心下急了说道:“小兄弟、少年英雄、威猛哥哥,你行行好吧,我要饿死了,几天几夜没吃肉了。” “与我何干?我不与外人相交的,你趁早走吧。”少年语气颇为坚定。 甄圆不依不挠的乞求着:“小兄弟我求求你了,除了磕头我什么都能做,让我尝一口你的肉成吗?” 那少年依旧是摇了摇头,翻弄着钢叉把黑熊肉翻了个面。 甄圆见对方无动于衷,自己碰了一鼻子灰,心下一横:抢你一块肉吃你又能奈我何? 只见甄圆一把踢开火堆上的钢叉,那肉随之飞起被甄圆紧紧抓住,炙烤多时的烤肉任凭他起再多的茧子也显得烫手,还没递到嘴边就掉了下来。 那少年见这胖子软的不行来硬的,实属蛮不讲理之人,顿时心生怒意,飞扑向甄圆。 这少年虽然不是正宗武学门人,但一身结实的肌肉摆在这里,胡打蛮踢一遭,甄圆一时竟招架不住,落的下方,摔倒在地。 两人在屋内扭打了起来,甄圆饿了三日自是体力不支,哪有力气与这少年缠斗,被揍得满地打滚,屋子里顿时乱作一团,锅碗瓢盆叮当坠地,钢叉也没能幸免,搅翻了搭好的火堆,火星四溅。 这本就是一个简陋的草棚,恰逢是天干物燥的时节,一星一点的火光沾上草屋便是燎原之势,更何况这打翻的火堆。 那少年打架占据了上风,他把甄圆按在地上,恶狠狠地盯着他,根本没有察觉房屋一角已烧起大火来。 “怎的要不来就硬抢是吗?” 甄圆被揍得鼻青脸肿,一睁开眼见那火势已窜上房檐,再在这房屋待下去怕是性命堪忧。 他一口唾沫吐在那少年的脸上,趁少年慌乱之际一脚将他踢开,翻身奔出门去。 那少年后脑重重地撞击在地面上,顿时昏了过去。 甄圆站在屋外,眼看着房子是保不住了,心生自责之意。见那少年许久没有追出房门,又折步而返,见其昏倒在地,知道自己此举罪孽深重,烧了人家房屋,还要害人家丢了性命。 他冲进房屋,一把抓起那少年扛到肩上,在房屋坍塌的最后一刻冲了出来。 甄圆把了把少年的脉相,无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暂时昏迷。 二人刚才在那屋内扭打弄的炭火满地,身上沾了好多炭灰,活如两只灰不溜秋的老鼠,只是甄圆这只比较肥大罢了。 甄圆自个儿去小溪边洗了个脸,又盛来水给那少年洗净。 此时天色已晚,太阳已经落至西边山头,最后一抹余光洒在二人的身上。 甄圆万分愧疚,但也于事无补,见那少年仍然没有苏醒,心下更是悔死难当,只有待这少年醒来自己再赔罪了。 他把少年抱上马儿,策马返还。 第三十二章 凄冷夜月 别辞赶回时已是黄昏后,他见众人围坐在火堆旁取暖,心下安定了几分,但转眼又忧愁起来翻山之法,庆幸的是甄圆还没有回来,别辞心里便还抱有一丝希望。 南妄想别辞累了,盛了碗热汤端给别辞,说道:“道长你辛苦了,这是你师弟打猎回来的黑熊肉汤,你快尝尝看。“说完微笑的望向陈明。 陈明自然没有一五一十的交代这黑熊狩猎过程,他可不能在众人面前跌了面子,丢了华山的颜面。 此时师兄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陈明心里有几分过意不去,毕竟这黑熊差点要了他的性命,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别辞倒是觉得这个天真贪玩的小师弟终于长大了,不仅猎得这般鲜美的熊肉还懂得了谦虚谨慎之理,肉汤也没顾得上吃一口,摸了摸陈明的脑袋。 ”师弟你长进了,快与我讲讲你是如何制服这野物的?“ 陈明见别辞这般发问,以为是师兄知道了期间缘由,支支吾吾的不予作答。 ”罢了罢了,能用些小聪明取胜也不是不可,但你以后如再遇此等情况,切记一定要小心谨慎,万不可贸然行动。“别辞知道这个师弟的道行,这次一定是侥幸所得,担心师弟心高气傲下次如法炮制跌了跟头。 陈明听了知道师兄并不知实情,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露出笑意道:”哎呀,师兄你快吃快吃,这肉鲜嫩得很。“ 等众人饭毕,月亮已经挂上了树梢,北境的夜色比南方清冷了许多,三个孩子躲进了马车里,别辞与鹤伯在坐在火堆旁闲谈。 ”一直没机会谢谢您,这几日劳烦了。“别辞望着火苗对鹤伯说道。 鹤伯笑笑说道:”年轻人说的哪里话,老朽也是顺道与你们游山玩水,小南也跟这几个孩子玩得挺开心的,你言重了。” ”前辈是归云居门人,空闻大师一事你们可有什么高见吗?” 鹤伯被别辞这般突兀的一问愣住了,缓了片刻才答道:“我家先生前往寒山寺求得地藏经未果,还被寺里僧人打致重伤,他家事端与我何干?“ “地藏经?南先生要那册经书做什么?“ 鹤伯道:”我家夫人自十年前那场浩劫后元神俱散,南先生听闻一好友提及地藏经可以凝神归元,这才......唉,我家先生也是个痴情人啊。” 别辞听了没在多问,望着火苗发起了呆,只觉得这夜色越发的凄凉,寒风越发的孤冷。 忽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甄圆出现在别辞的视野里。 “你怎的这时候才回来,是不是找到了穿山之法?”别辞着急的高声喊道。 甄圆勒住马儿跳了下来,向着别辞喊道:“别提什么穿山翻山的了,过来搭把手,快点。” 夜色太昏暗,甄圆近了火堆别辞才看清,甄圆的马上竟还托了一个少年。 别辞立马起身,与甄圆一同把那少年抬到火堆旁。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遇到了什么情况吗?”别辞问道。 陈明听到动静下了马车凑了过来,甄圆一五一十的把自己与这少年打斗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陈明仔细一看才发觉这少年竟然是自己白日里的救命恩人,可现在昏死在自己面前,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赶忙求别辞救救这少年。 别辞和鹤伯一同给这少年号了脉,并无大碍,但陈明还是放心不下,一直守在这少年身旁,整夜没合眼。 第三十三章 郑姓少年 次日,天蒙蒙亮,少年醒了过来。 他只觉得头疼极了,全身无力,好不容易支起身子却发现自己来了这个鬼地方。 他见陈明在自己身旁半睡半醒地打着瞌睡,一把将其推醒,问道:“我怎么在这儿?” 陈明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指了指远处呼呼大睡的甄圆说道:“他带你来的,说是与你起了争执,将你打晕了,房子不甚起了火,就把你带过来了。” 少年一听烦躁的很,起身就想去揍那个胖子,但没走出几步就又坐倒在了地上。 “我这是怎么了?” “你的头部受了撞击,你需要休息。”陈明生怕他跟甄圆再打起来喃喃道。 那少年怒气难消,手握着拳头,硬生生的在地面上锤出一个小坑来。 “你们陆地上没有一个好人。” 陈明见少年醒了说着胡话,赶紧叫醒了一旁的别辞。 “这是我师兄,他能替你做主,那个还有,谢谢你白天救了我。”陈明感激的小声道。 那少年打量了一眼别辞,又瞧了眼伸懒腰的甄圆问道:“你们一起的?” 别辞苦笑,招手叫甄圆快来认错。 甄圆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边跑边喊道:“小兄弟,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们别在打了成吗,我都赔给你。” 少年对甄圆很是不屑,没在正眼瞧他。 别辞道:“小兄弟是哪里人?有无近亲?我们好把你送回去。” 少年摇了摇头道:“我没什么亲人,就我一个人。” 别辞听了面露苦色,心想又是个苦命的少年。 “你总该不会在这里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陈明插了一句。 “与你何干?你们这些偷鸡摸狗的贼人。”少年没好气道。 马车内的南妄此时也走了过来,她将白日采摘的野果掷给那少年。 少年咬了一口沉思了片刻松了口:“我姓郑,名疏雨。来自渊海。”渊海便是他们此行前往九华山的另外一条路线所需跨越的海域了。 别辞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交给这郑疏雨,郑疏雨却推了回来,看来是个有傲骨的少年,现在还在气头上呢。 “你拿这些银子去临近城镇购置些衣物,我们也不是什么达官贵人,这是我们全部的盘缠了,算是跟你赔不是。” 少年站起身子说道:“我是不会要你们这些陆地上人的东西的,你们坏得很。”抬腿便要走。 “小兄弟你可真是倔强得很,是个汉子,我甄圆佩服!”一旁的甄圆终于吭了声。 郑疏雨见这死胖子还敢吭声,还自报姓名,回头恶狠狠的瞪了一眼。 郑疏雨行了几步,忽然停下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如同数年前张伯离世,他孤身一人离开渊海来到陆地之上时一样,纵使天地辽阔,哪里有他容身之所,他对陆地太过陌生了。 别辞见他犹豫不决猜出这少年无处可去,心里半分愧疚半分怜惜,道:“不如你跟我们走一段吧,行至合适的地方你就留下,一路也有个照应。”说完使劲给甄圆使眼色。 甄圆虽是极不情愿但毕竟是他惹下的祸,喃喃道:“欠你的野味我过几日就还你。” 少年映着初升的太阳转过身来道:“那便只是顺一段路。” 他心下也无去处,孤独的日子过久了,突然冒出几个人突然有了些生气,好歹这胖子没有丢下他不管,他自己安慰自己道。 晨光洒在他黝黑的皮肤上,显得格外耀眼夺目。 第三十四章 山雨欲来 且说郑疏雨跌了脑袋,被陈明照应了一番,昏迷了一晚上,醒来后免不了一番争执,可又实在是无处可去,终是留了下来。 这一日清晨还是旭日东升,三竿后忽的黑云压境,大有雷雨的阵势。 这荒郊野岭的,放眼望去也无一个遮风挡雨之处,众人皆是愁上心头。 只听得一声惊雷,于山的那头传来,甄圆暗暗掐诀观天道:“一个时辰后,雨势就会迁徙至此,我们都得成落汤鸡了。” 郑疏雨冷讽道:“你哪是落汤鸡,你那是落汤猪才对。” 这雨若是下下来,他们一行的衣物都要湿透,又是日渐寒冬,若是在这荒山野岭的病上几个,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风一阵大过一阵,吹的马儿都嘶鸣了起来。 郑疏雨倒是知道一处山洞,每逢山雨欲来,他便携上衣物肉食去那里避上几日,但此刻他并不想告知众人,毕竟是这伙人烧了他的屋子,不过转念一想,这雷雨袭来自己那小草棚定然是无法幸免,心下也就释然了几分。 只见他缓缓走向别辞,在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 别辞面露喜色,扶着疏雨的肩抱了抱,说道:“这位小兄弟给我们指明了一处去处,可遮风避雨,向西行数十里,我们走得快些,还能在雨落前赶到。” 说完就意识到甄圆这小子,压根对自己安排的事宜没有上心,罢了罢了,本来就不该指望这个胖道士。 别辞甄圆策马在前,郑疏雨挤到了马车里,但他也不与同伴说话,一路默不作声,只听得陈明谈天说地,尽是些他未曾听闻过的人文趣事,倒也饶有趣味。 “小兄弟你探出头来看看,是这儿吗?”别辞喊道。 郑疏雨这才回过神来,拉开帘子,这才惊觉正午之时的天空却如同黄昏,他望了望周遭,狂风肆虐之下树木倾倒,木草翻颓。 郑疏雨指着不远处说道:“是这儿,那颗苍松后数十米处便是山洞口了。” 鹤伯心想这场山雨终是躲过了,不负先生嘱咐照顾小姐之重托,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仔细打量起来身旁这个皮肤黝黑的少年人来。 “渊海,少年人你说你来自渊海?” 郑疏雨回身坐下点了点头。 鹤伯继续道:“我未曾听闻过渊海之上有什么岛屿,小友可否与我详细说来。” 经过这一路的颠簸,郑疏雨对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有了些许好感,他看着端坐一旁的鹤伯想起了抚养他长大的张伯,不免心下一阵酸楚,心中琐事也没想对这位老人多做隐瞒,他答道:“渊海极东有一荒岛,我生在那里。” 话没说完,一阵哽咽,低下头去。 鹤伯猜出了几分,没在继续问下去唱了一曲歌谣 “人生自有聚散时, 莫强求莫强求, 他方谢幕我昂扬, 再回首又是铮铮铁骨一儿郎!” 此曲哀愁婉转,车内几个少年无一不是暗自神伤。 空舟想起了寒山寺里的师父和师兄们,不知道他们此刻还好吗?入冬了,门前的井水也该封了吧,想着想着眼眶也湿了,顿觉往日如浮云般缥缈,那般美好却又那般不真实。 陈明擦拭起手中的长剑,心里翻涌起父母与姐姐的音容笑貌,若是没有那场事故,此刻他也应该还偎依在母亲的怀里吧。 郑疏雨自是想起了张伯,病榻之上张伯最后一句话的那句话:“你是一个中原人”。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贯彻云霄的惊雷夹着山雨接踵而至,如同虽死之人最后的呐喊,凄厉惨绝。 世人多苦难,几家言谈欢。 纵使今日了,来年把债还。 第三十五章 夹山密道 狂风骤雨撕扯着大地,别辞背身而立在洞口,沉默不语,在此已经耽误两日有余了,此行不知道有多少艰难险阻。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别辞望向甄圆。 甄圆摆摆手:“你问我我也没辙,难不成要我把这山搬走不成?” 陈明见这胖道士对他师兄不敬,瞪了甄圆一眼。 “嘿,这小子瞪我,你们合着伙欺负胖道爷是吧?” 陈明指着甄圆道:“你除了偷吃就是睡觉,一点忙都帮不上,还跟人打斗烧了人家房子。” 听到这里郑疏雨也跳了出来点头表示赞同。 甄圆见自己孤立无援,望向南妄和空舟。 空舟两眼无神地望着他,看来并无相帮之意,南妄则哈哈哈大笑,讥讽道:“甄道长你就别狡辩了,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 甄圆见众人竟然如此“团结”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他抡起胳膊使气地砸向身旁的石墙。 “轰隆”一身巨响,石墙被砸出个大窟窿来,甄圆自己也惊了。 众人纷纷围靠过来,仔细一看竟然是一条曲折的夹山道。 甄圆立刻默念起奇门遁甲之术,右手背到身后掐起了诀来,果然这是一条通山之径,他甚至发现前方的山基本是中空的。 “让你们看不起道爷,道爷一挥手,道路马上有,哼。你们别跟来啊,千万别沾胖道爷的光。”甄圆心下虽是迷惑不已,但也不能丢了这个反客为主的机会,耀武扬威了起来,嘴角露出了惯有的荡笑。 夹山道仅供两人同行而过,且乱石嶙峋,稍有不慎就会刮破衣衫,车马自然是过不去的,众人只得简单的收拾必备品,点起了火把,轻装前行。 别辞与甄圆行在最前,而后依次是空舟南妄鹤伯陈明郑疏雨。好在甄圆身子宽大,许多暗刺尖石都被他以身试法了,不时传来哎哟哎哟的喊叫声,后面几个孩子则是忍不住地窃笑。 约莫行了两个时辰,甄圆忽然停下了脚步,别辞感觉到了身前人的紧张,也压低了脚步,转头去示意众人小声行事。 众人已经行至夹山道尽头,而前方竟然隐约有光亮,但以他们的脚力此刻一定还在山腹之中。甄圆灭了火把探出头去,一汪清潭映入眼帘,亭台水榭,绿树成荫,而高空中央有一圆形裂口,引天光射入,只见裂口外蓝天白云全无雷雨的迹象,俨然是一世外桃源之所。 众人接二连三的爬出夹山道,皆是惊叹不已,没想到巍峨的山峰里竟然藏有这般仙境。 “这是怎么回事?”别辞皱着眉头问。 “你问我我问谁?这总比千奇百怪的石头好吧。” 别甄二人又开始拌起嘴来。 清潭碧波,群芳点缀,少女最是心仪,南妄也不例外,她拉着空舟的手向着仙境跑去。 空舟忽的被这少女拉住了小手,只觉得浑身上下如触电一般,说不出是紧张还是美好,只觉得天旋地转,却又不愿意甩开,任由这少女引着他去那鸟语花香、温柔甜蜜之地去。 见此美景,心里有再多的仇怨苦恼也随风而逝了,身后的大雨,身前的嘱托一一抛之脑后,他们此刻只想去这蓝天白云下,青草碧潭间好好休息一番,若是能美哉的睡上一觉那更是极好的。 别甄二人也手挽手走了过去,陈明见没人挽自己的手,拉起了身后的鹤伯,追着别辞甄圆而去。 唯独落下郑疏雨一人,他发起了呆,张伯嘱咐他不与外人亲近的,但他此刻却萌发了未曾有过的冲动,想要与他们一同欢笑。 他感觉到了不真实,远处的众人向他招手,呼喊他过去,他都无动于衷。 他只是静静的呆立在夹山道口,望着欢笑的旁人。 郑疏雨低下头望了望自己,粗布短衫下的黝黑皮肤在这儿亮的发光,他仿佛觉得自己穿上了锦帽貂裘,这还是他自己吗?这还是那个在荒岛之上与张伯相依为命的苦命少年吗? 第三十六章 巧破蛛丝 郑疏雨顿觉脑袋一阵剧痛,疼的他闭上了眼,疼的他蹲坐到了地上,尖锐的石块刺破他的小腿,血流了出来。 他听见一阵细小的窜动声,似有千百之众,他惊恐地睁开眼睛,只见一只只指甲大的蜘蛛从石缝里爬出,围绕在他的身边,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堵得水泄不通。 这些蜘蛛十分忌惮这少年,却又贪念少年流出的鲜血,不敢贸然前进也不愿就此退去。 郑疏雨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轻,扶着头撑起身子,想向别辞等人呼救,可等他再望向那片桃花源时,眼前的一切已变了模样,一张遮天蔽日的蜘蛛网横跨在眼前,而刚刚奔入此境的众人无一不悬吊在蛛网之上,但他们依然面露笑容似是还在那仙境里嬉戏玩乐。 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桃源仙境,大山腹地的这个空洞,实际上是蜘蛛的老巢,修炼多年的蜘蛛通了人性,习得妖法,它将这暗无天日的洞窟幻化做鸟语花香的人间仙境,让那些不幸至此的访客在美梦中被他吸干精血。 郑疏雨见众人神魂颠倒,知道指望不上,自己势单力薄,再次逗留也是以卵击石,这下子原路折回逃去兴许还有一线生机,来日再来端了这个妖穴。 少年迈开步子钻回那山道口,顿时嗜血的蜘蛛疯了一般窜了上去,片刻间吸尽了地上的血迹。 郑疏雨心想那甄圆若是被这般吸干精血自己倒也不甚怜惜,若是鹤伯等人也遭此不幸,更甚者空舟南妄等都还是与自己一般大小的孩童,少年心多少有几分犹豫。 他见那群密不透风的小蜘蛛吸完自己的血后,又窜回了石缝里,心想也没有什么威胁性,胆子逐渐大了起来。 “罢了罢了,救他们一回,让他们欠我一个人情。”说罢少年调转身子向那蛛网走去。 此时洞内静悄悄的,准确的说是死一般的寂静,蛛网上的六人如果不是面带痴笑那也与死人无异了。 郑疏雨是捕猎的好手,一个好的猎人一定是悄无声息的接近目标,而郑疏雨正是猎人中的佼佼者。这也是他存活至今的原因。 他三步一匍五步一顿,蛛网之下虽然满是苍白的骨架,但郑疏雨行在上面如履平地,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行的近了他才松了口气,他拾起脚下的一块头骨,轻轻的触碰那如他胳膊一般粗的蛛网,顿时粘黏在一起,任凭少年再怎么使劲都没有分开它们。 郑疏雨有点泄气,望着三五个自己高的巨大蛛网没了辙,这么大一张蜘蛛网,想必这山洞里一定还有一个大家伙,蛛网足足有自己胳膊这么粗,郑疏雨想想都后背发凉,幸好那大家伙此时不在,要不现在这群傻子早就成了腹中餐了,这中原大陆果然凶险万分,张伯没有骗我。 他想起自己被火烧的房子,又望望痴笑的众人,本来这帮人就与他素不相识,自己没必要也搭在这里,那大家伙若回来了,自己也得赔进去,诶,都怪那胖道士造访了他的小屋,还点了他的房子,点了他的房子,火! 郑疏雨一拍脑袋,我怎么没想到,他赶忙走回夹山道口,取来火把,可是他怎么也点不燃这蛛网,火势太小了,与这蛛网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少年站在这里许久未动,小腿上的血又淌了几滴出来,顿时又有白来只小蜘蛛从他脚下的白骨堆里爬出来,试图舔舐少年的精血,郑疏雨又一拍脑袋,豁出去了。 他拔出别在腰间的匕首,一刀深深的划在自己的胳膊上,顿时鲜血外涌,这少年十余岁的年纪,身强体壮,他的精血对这些蜘蛛最是诱人,他将胳膊抬起,任凭鲜血淌在蛛网上,数以万计的小蜘蛛闻着腥味倾巢而出,山缝间、骨堆下、四面八方的像这少年涌来。 郑疏雨鼓足了胆子,用鲜血引诱他们爬上蜘蛛网,只见苍白遮天的蛛网顿时爬满了小蜘蛛,变成了黑色。 少年体力逐渐有些不支,他含着最后一口气力,拧开甄圆腰间的酒葫芦,顺势将酒水点燃。 噗嗤一声顺延开去的火苗借着成千上万的小蜘蛛夹杂着甄道长的烈酒,片刻间就形成了燎原之势,少年却因失血过多而失去了意识昏倒在地。 第三十七章 八目凶蛛 甄圆美滋滋地躺在草地上,身旁还有一位甜美可人的妙龄少女正在为他揉肩,二人一同享受着久违的阳光。 忽的甄圆觉得这地面烫得厉害,接着一阵头晕目眩,只感觉自己重重地摔在地上,等到他再睁开眼,面前火光已经窜至眉梢,只见这张遮天的蛛网夹杂着数以万计的小蜘蛛被炙烤的外焦里嫩,一阵酥香。 甄圆眺望四周,这分明是一个妖怪洞府呀,没想到自己修道除妖多年,竟也中了此等低劣的圈套,看着身旁昏倒在地的郑疏雨,猜到了来龙去脉,心里说不出的惭愧。 火势蔓延极快,整个洞府都被火光照的通亮,甄圆见头顶上别辞等人皆是摇摇欲坠,赶忙将他们扯下来,依次叫醒。 众人皆是大梦初醒,意犹未尽,刚刚在那须臾的美梦里,他们都见到自己最期待的那个人,幸福的不得了。 但梦境终究是虚假的,现实永远这般残酷无情。 “一把火烧了这个迷魂洞也好,我们快走。”甄圆说罢双手抡起昏倒在地的郑疏雨,首当其冲的冲向夹山道口。 忽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隆声,伴随着地动山摇之势,一只奇大无比的八目凶蛛窜了出来,横在夹山道口拦住了众人的去路,她的蛛瞳足足有一人之大,血淋淋的,树干那般粗的八只蛛腿深深的嵌入地面,插的那白骨堆砰砰作响。 甄圆对着众人大喝:“这妖物定是这里的头头儿,交给你了别辞。”他说完调头扛着郑疏雨便往洞穴更深处跑去。 别辞拔出长剑严阵以待,掩护着众人撤退,眼前这庞然大物就像一座小山丘,没有游龙剑在手,纵使他全力以赴也没有几成胜算,现下只有与之周旋给其他人拉扯逃脱时间。 别辞持剑立于眉心,紧闭双眼,凝神聚气,一股淡蓝色真气自他周身窜出环绕在剑锋两侧,这是华山太虚剑势里最为玄妙的一招,名为紫气东来,是聚气的一门内功,将混元真气凝结在剑锋之上,以增强兵器的威力。 陈明往日只是听闻自家法门冠绝于世,今日一见才知道是这般出神入化,不觉的呆了。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别辞见这小师弟愣在原地,向其喝到,手中凝聚的真气因为分了心神,顿时消散至无形。 陈明清楚师兄与这妖物实力悬殊,与此缠斗多半凶多吉少,眼泪自是止不住地流出来,可是自己却帮不上一点忙,留在这里只会让师兄碍手碍脚,成为师兄的累赘,他哭喊道:“大师兄,我在那边等你!”说罢随着甄圆跑去。 那妖物通了人性,见别辞真气涣散,一只前腿赶忙横扫而来,欲要将别辞一刀两断。 但别辞也不是那般无能的小角色,他轻轻跃起轻而易举就避开了这致命一击,但是接踵而至的另一条腿从天而降的竖劈,却让别辞始料未及,慌乱间他调转身子,那条刀锋一般的腿直挺挺的横在他的面前几寸处,随之而来的巨大气流将他吹了数米之远。 他站定,赶忙再次运作起紫气东来,这一次散发而出的真气比先前更加充盈。 空舟见身后映射出强光,一回头竟被刺到了眼。 淡蓝色的充盈剑气再次环绕剑身,别辞双手一挥将剑气拨开,只见那把脱手的长剑悬挂在空中,分流而出真气化作数把淡蓝色的利剑状的剑气,环绕在空中。 “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化万物。“别辞快速的默念着道语。 只见那数把气态利剑环绕在别辞身旁,快速旋转,一生二,二化作四,四连成八......... 再看已是漫天剑芒! 别辞缓缓运气,那一把把利剑纷纷调转面向,剑锋直指前方的八目凶蛛。 那妖物见这阵势发出一声破天地狂叫,两只前足抬起做防御状想要挡下这一招。 这山洞虽然甚是宽广,但也招架不住这俩人如此般的对阵,洞顶坍塌下了许多巨石,一时间地动山摇,众人只得摸着山壁惊慌地坐下。 鹤伯惊叹道:“这是道家剑术万剑归宗!” 锋芒无匹,万剑来朝!别辞再运气将漫天剑芒引向八目凶蛛,只见那一把把气剑犹如长虹贯日,齐嗖嗖地飞向那妖物。 一把一把剑气猛烈的击打在凶蛛的躯干之上,可是却未曾伤的那妖物分毫,只是在他坚硬的皮肤上留下了道道剑痕。 别辞因为使用的是寻常兵器,这一式的威力大减,若是游龙剑在手,此刻定能重创这妖物。 只见别辞快步起身疾突而去,手臂抬起平置于身后,作二指状,悬挂空中的长剑如同认主般飞向别辞。 剑气突显,别辞纵身跃起,长剑恰好接手,只见他倒转剑柄,将长剑自上而下深深地插入了那妖物的一只大眼睛里。 第三十八章 五雷正法 “呜嗷.......” 凶蛛发出剧烈地惨叫,摇摆起身子胡蹦乱跳,本就被这场打斗闹得不得安宁的山洞此时更是摇摇欲坠。 别辞双腿踩在那妖物的大眼睛上,猛地一蹬腿才拔出剑刃来,身子随之弹出数米远。 八目凶蛛乃是修行千年的蜘蛛妖,吸食生灵的精血为生,生命力极强,这点小伤对她来说不足挂齿,但眼前这个势单力薄的凡人,竟然敢伤自己,足以激怒她。 凶蛛先是压下身子,然后一跃而起,跳到这山洞的天口,将洞外光亮遮住,这样一来山洞里就只有蛛网上残留的火光照明了,能见度不足数米,且那张残缺的蛛网眼看已快燃烧殆尽,约莫五分钟后这里将再无光明。 八目凶在洞穴头顶蛛抖动起身子,从她的腹部排出粘稠状的绿色液体,那液体温度极高,接触地面后冒出腾腾热气,而后液体里的小泡囊一一破开,数以万计的小蜘蛛倾巢而出。 众人只听得细碎的窜动声铺天盖地而来,皆是毛骨悚然。 四面八方的小蜘蛛,轮番向别辞扑来,双拳难敌四手,别辞剑芒所到之处虽是蛛腿乱蹦,但也招架不住这般排山倒海的攻势,渐渐落得下风,他的头上、胳膊上、腿上都爬满了蜘蛛! “甄圆,我顶不住了。”别辞大喊道。 甄圆也看不清别辞这边的情况,他只知那凶蛛遮住了天口。 遮住了天口,遮住了天口,外面下着大雨,外面下着雷雨,甄圆脑瓜一转大喊:“我有办法了!你坚持住。” 只见甄圆就地盘坐,两手心皆向上,左手手指弯曲,左手食指和小指勾住右手的食指。右手中指从左手中指和无名指之间伸出。左手大指压住右手的小指。右手大指抵住无名指,作雷祖印。 甄圆虽然不甚擅长封妖法门,但他却掌握了奇门遁甲之术,深知天地五行之理。 道法认为,诸法之中,威力最大的是雷法,雷霆为阴阳之气所生,雷为阳,霆属阴。依《洛书》五行之数,''东三南二北一西四,此大数之祖而中央五焉。''而雷霆行天地之中气,故曰五雷。五脏之气攒聚,会聚为一,方能达于大道,掌握五雷之妙用。 甄圆自是没有掌握这威力无比的五雷正法,可是现在外面正是雷雨肆虐,他完全可以借自然之力引九天玄雷至此,保不准能劈死那妖物。 洞外雷声一声大过一声,惊天动地。 别辞虽然不知道这胖子有什么妙招能解眼前之围,但他别无选择,只能相信甄圆,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与源源不绝的蛛潮殊死缠斗。 只见得一道天光落下,一道惊雷正好劈中那封山阻光的八目凶蛛的背上,雷电之气瞬间游遍那妖物的全身,她周身的每一寸躯壳都无能幸免,每一块肌肉组织在刹那间全部坏死,实际上她也不知道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死了。 “轰隆.......”雷声须臾随至,一切也都尘埃落定。 八目凶蛛颓然坠地,地动山摇,眼看这山洞就要坍塌了。 那些小蜘蛛见头领已然落败,纷纷仓皇逃窜,片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别辞向众人喝到。 甄圆看这黑漆漆的洞穴四面皆是石壁,根本没有逃生之路,唯一的入口也在刚才的打斗中被巨石封住了,一时间慌了神。 “这是一个死穴,那些小蜘蛛游走在夹缝中,大家伙则是用这天窗进出,我们所进之路现已封死,怕是今日我们都要埋在这乱石之下了。” 鹤伯见眼前态势,也是非常着急,他走向前来,定睛一看,发觉那八目凶蛛的尸体俨然是一块逃生之径,他的一条毛茸茸的后足还勾在山口外,借此攀爬兴许有一线生机。 鹤伯将最后的希望告诉众人,不说南妄这样的娇柔小姐,就连空舟都有几分忌惮那足有胳膊长的蛛腿绒毛,要自己扯着那玩意向上爬那真是必死都难受。 但生死存亡之际,也顾不得那么多,鹤伯扯着南妄就像那八目凶蛛走去。 别辞气喘吁吁地对着空舟说道:“这只修炼的蜘蛛,与我们人类无异,只是她违背了天理伦常,所以招此下场,你不必害怕的。”说罢同空舟一起随众人奔去。 待他们爬出山洞,重见天日之时,乌云已然散去,晴空如洗,一道彩虹横贯在一座高山一侧,鸿蒙仙山映入众人眼帘。 第三十九章 云海之巅 “我烧了人家房子,别辞开了妖怪山,我俩这哪是什么道士啊,造孽啊。”甄圆望着身后从中间坍塌的山势调侃道。 别辞瘫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再没力气跟这胖子拌嘴。 陈明自是不能让师兄被这胖子占了上风,顶嘴道:“我只知我师兄保护我们众人逃脱,却不知道那时候你跑到哪里去了,哼!” 甄圆指了指肩头的郑疏雨心虚的说道:“我们这叫各司其责,你师兄除魔卫道,甄道长救死扶伤!小屁孩你懂什么?” 陈明自然不知道那惊雷是甄圆引之,甄圆也不想让这小子知道,奇门遁甲是他们真罡苑最大的秘密。 众人下行至半山腰,一座木质板桥横山而筑,桥头竖有一座两米来高的石碑,残破不堪,碑上所刻写文字已是难以辨认,桥下是波涛浩渺的激流,桥的对面则是鸿蒙仙山的山脚。 “师兄我们到那座仙山啦!”陈明扶着别辞高兴的说道。 甄圆肩头的郑疏雨微微睁开一只眼,但后一秒又闭上了。 “胖道爷都要累死了,你们别看这小子年纪不大,我估摸着他有两个大姑娘那样重。”甄圆走在最后吐槽道。 陈明呛道:“呸,不害臊。” 众人皆是哈哈大笑。 木桥长约百米,左右两侧仅仅以麻绳为栏,加之右侧山风拂面,桥下波涛如怒,以至桥板晃荡不安,没有几分道行的凡夫俗子一不小心就会跌落而下,随江流而去。 众人行至中央,身后那座颓败的山势已然被云雾掩去,一阵鸟语鹤鸣传入耳畔。 南妄扯着鹤伯的衣服,说道:“前方这般美妙奇幻,会不会又是什么迷魂阵?” 鹤伯笑着摇了摇头。 “这里灵气充盈,必是仙家福地,与刚才的荒山相比乃是天壤之别。”别辞道。 众人过了桥,沿着急湍的流水,渐渐入了山腹。 这是一条临崖就势的古道,右侧高悬的瀑布流水飞流直下,溅湿了众人的衣衫。 甄圆将郑疏雨卸下,索性脱去上衣,去那水势急瀑下侧身冲了个澡。 “快哉快哉,你们也来洗洗,看看你们那满身的泥土,怎得好意思在这仙山里晃荡。”甄圆说完就打了个寒颤。 经此一役,众人皆是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特别是别辞,素白的长衫上被那妖物的脓血染得泛了红,这要是遇见什么山野樵夫,那还不把人吓得魂飞魄散。 别辞道:“也好,那我们与此稍作休息。” 郑疏雨见再不能“劳烦”那胖子,也就不再装睡,起身走向甄圆处,一个猛子扎进溪水深处,刚洗净的甄圆又被溅得一身泥水。 “你小子!欺负胖道爷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背你至此你还恩将仇报。”说罢甄圆也懒得再这般一处一处的擦洗,一跃跳进了溪水里。 见这俩人这般“鸳鸯戏水”,其余人无不笑眼盈盈。 南妄毕竟是一女儿身,待她洗毕归来,已是日落西山,淡淡霞光笼罩着整个山谷,有一股落寞之感。 别辞和陈明早已沉沉睡去;甄圆跟郑疏雨看来已经冰释前嫌,一同泡在溪水里;鹤伯依靠在一颗老槐树树下望着夕阳。 南妄迈着步子走向不远处的空舟,这个此时仍在诵经的和尚,轻声倚靠在他身后,空舟张开的嘴再没有合上,南妄安心的睡去。 次日,经过一夜的休整,众人皆是神清气爽,再起程,这一行便是大半日,峰回路转,山势巍峨,不觉已是身处层云之间。 空舟与南妄体质较弱,此处海拔已是极高,他二人纵使棉衣裹身也感寒风侵骨,不禁互相搀扶而行,互做照应。 鹤伯见状,将自己的披风给他们搭在身上,这才勉强顶住了寒意。 这二人虽只有十二岁的年纪,但一席同袍多少有些男女之嫌,不敢直视低着头,沉默不语。 又走了半晌,行至一山尖,这里再无山壁以遮风,云淡风轻。 空舟感觉不再那般寒冷,从披风下探出身子,转过身来为南妄在脖间打了个结。 “这里风停云止,小僧好受的多了,接下来的路这披风你一人戴就好。”说罢几步追上前方的陈明和郑疏雨。 南妄痴痴地看着眼前的空舟,倒不是因为他这般泾渭分明,而是看见了空舟衣衫之下的那枚吊坠——连心坠,它的纹路怎得与自己的寸骨坠那般吻合,竟如同是一对似的。 南妄惊愕间想与空舟问个明白,正想开口,一位蓑衣客出现在山道不远处,对着众人招手。 甄圆见了喜出望外地呼喊道:“仙人!仙人!我们找你找的好苦啊。” 那人约莫二十出头,头戴竹制斗笠,身披麻草蓑衣,手持一细长竹棍,伸向身前渺渺云海。那人见甄圆回应,站起身子,像众人行来。 “在下姓吕,哪是什么仙人,只是游玩至此,留恋此处的仙山美景,多做逗留罢了!” 别辞将此人上下打量一番,只觉此人虽是身形消瘦,但气息稳固,多半也是修行之人,别辞躬身行礼,道:“能在此处逢得道友,实属难得,幸会幸会。” 吕氏将手中竹棍放下,恭敬地还了礼。 甄圆在一旁见这二人虚情假意的弯腰驼背,觉得甚是好笑道:“仙人你别跟这道士走形式了,他是个俗人,我不一样,我不来那些冠冕堂皇的事儿。” 说罢甄圆拍了拍衣裤,猛地双膝一弯,跪倒在地,拜了三拜。 “仙人,仙人,请告诉我们翻山之法,仙人,仙人,这山实在太大,云实在太多,风实在太凶,我们肚子实在太饿,还求仙人指路。”甄圆一股脑唧唧歪歪地脱口而出。 众人傻了眼,那吕氏也是瞠目结舌,看着眼前的这个胖道士,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愣了片刻他才缓过来,赶忙拉起跪倒的甄圆,苦笑着说:“我真不是你们要找的仙人,我只是在此处钓鱼罢了。” 钓鱼?在云海之巅钓鱼?这可比甄圆此举更加莫须有了。 第四十章 碳烤孜然 别辞望了眼浩瀚的云海,又瞧了瞧眼前的这个“钓鱼人”,甚是不解但也不敢妄言,毕竟此人位于这座仙山深处,只身攀行至此绝非等闲之辈。 甄圆刚行了大礼,却发现这人满口荒唐话,不觉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虽不是高大体壮之人,但在这人看似与世无争的眉宇间,隐约含有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气质,似乎是帝王家慵懒的王霸之风,也仿佛是得道归隐的高人,蔑视众生的那份淡然,此人想必深不可测。 甄圆毕恭毕敬的问道:“前辈可知九华山?” 吕氏点点头。 “那前辈可知那山中密林?” 吕氏含笑地又点点头。 甄圆见此欣喜地追问道:“那前辈可知密林中所居住何人?” 此时那位吕姓道友已辗转回起初的那块巨石之上,端起了他的竹竿。 “我的鱼上钩了,上钩啦。”说罢他猛地抬起竹竿,往回一摆,伸手一抓,仿佛真有一根鱼线,仿佛真有一条鱼儿咬钩了似的。 “此人兴许是个疯子,我们别理他。”陈明在一旁小声嘀咕。 甄圆赶忙捂住他的嘴,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众人再三盘问也尽是些疯言痴语,再无一句可信。 别辞见时候不早,便没再多做逗留,继续沿着山道走去。 只是甄圆隐隐察觉到不安,些许怯意孕育而生,似乎前路坎坷万千,他就不应当接受别辞的邀请,踏上此行,好在此时风晴气暖,空气里飘荡着阵阵花香,也就不那般在意了。 夜里甄圆观天象以辨方位,白日里则是马不停蹄的穿山越岭,这般行了三日。 险有临崖的峭壁,吓得陈明拉着别辞的手不敢睁眼,也不乏茂密的丛林里野兽侵袭,让郑疏雨美餐一顿,这一路也算有喜有忧、欢声笑语。 下行至山脚,目光已然可及远处的九华山了,可一断崖阻断了众人的去路,横贯东西,绵延百里。 甄圆匍着身子爬到崖边向下眺望,百来米之高,孤零零的石壁,无下山之径。 “这便是临天绝境了吧,我们此行至此,再向前可比登天还难了。”鹤伯喃喃道。 众人一脸愁容,也都没了辙,古语上山容易下山难,看来不无道理。 甄圆转念一想,破涕为笑道:“不如咱就此折返,权当至此游玩一番。”说完他瞥了眼别辞,见别辞眉头紧锁也就没再继续说下去。 自出发至此也是大半月的时日,若真是功亏一篑,甄圆也觉得有些可惜,通过偶尔和别辞的交谈,他对那把所谓的妖剑也有了几分兴趣,若是能目睹这般惊世神兵,回去喝酒吃肉吹吹牛皮也是极好的。 可是现在百米天阶横断眼前,任他甄道长绞尽脑汁也无济于事。 眼见天色已晚,众人决定就此休整,再做打算。 陈明生了个小火堆,等待着郑疏雨打猎归来。不多时,就见那黝黑的少年扛着一串野兔回来,收获颇丰。 这下把甄圆给乐坏了,他信誓旦旦地说:“今日承蒙少年英雄郑疏雨的累累战功,我,甄罡苑特级厨师,将大展身手,在此临天绝境,为尔等献上丰盛的晚餐。” 说罢他猛地给陈明使眼色,陈明这次倒也配合,“啪啪啪”的鼓起掌来。 甄圆也没有让大家失望,他烤制的孜然野兔,鲜嫩爽口,就连锦衣玉食的南妄都赞不绝口,只是苦了空舟和别辞二人,任凭旁人怎般劝说也是枉然。 当然,甄圆是没有劝说他们的,少一个人吃他就能多吃些,他巴不得其他人都是和尚道士。 别辞和空舟静静地坐在远处的山崖边,落日慵懒的洒在他二人身上。 “小舟,你知道为什么是你吗?” 空舟摇摇头,他只知道别辞会帮他找到杀害师父的凶手,至于别的他一概不知。 “因为你只是你,而不像其他人,时而是自己时而又是别人。” 空舟又是一阵摇头,接而点了点头,似乎是懂了,又似乎什么也没懂。 只见天边的夕阳渐入云层,染红了云霞,如同天空着了火,云彩愈来愈红,又似乎越来越近! 别辞定睛一看,忽的发现那哪里是什么云彩,分明是一只身型巨大的丹顶鹤穿云而过。 别辞一愣,猛然起了身子,将空舟护到身后。 只见那丹顶鹤掠天而过,一个俯冲潜入身下的九华密林,藏入那葱郁的灌木之中。 “哗啦” 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惊呆了,那丹顶鹤所行之处无不是火光乱溅,前一秒还是一片浓郁的密林此刻已是一片火海。 “这是毕方,我们快逃。”鹤伯颤抖的说道。 毕方,传说是黄帝在泰山聚集鬼神之时的侍宠,此鸟所到之处无不是火烧百里,草木凋零。 甄圆听了赶忙吞下嘴里还未嚼烂的兔肉,跑到崖边眺望,只见一只蓝身白喙,周身布满红色斑点的巨鸟在崖下嘶吼。 “快灭火!”鹤伯喊道。 可是为时已晚,毕方早已发现了在此燃火的众人,她双翅扬起,轻轻一挥,便扶摇直上这山崖,而后双翅间洒出无数火苗,封禁了众人的逃生之路。 第四十一章 苦斗毕方 众人慌乱间却无处可逃。 别辞拔剑以向,以防毕方突然袭击,但他又怎会不知道,自己的微末道行在这传说中的神鸟面前,有多么不值一提。 别辞侧头向一旁的胖道人,缓缓地说道:“甄圆,连累你了。” 甄圆挤出一抹苦笑:“哪里的话,我甄道长少年英才,可不会死在这里,这大鸟还嫩了点。” 说罢他张望四周,拾起地上的巨石,严阵以待。 毕方见这二人殊死顽抗,扬起头颅,一声惊天地鸣叫,似是对这二人此举的赞赏。 她缓缓地降落在峭壁之上,睥睨在众人面前。 别辞这时才发现此鸟仅有一足,心想毕方下盘应是其弱点,也许有可乘之机。 但也不敢贸然动手,这神鸟如果仅此戏弄他们一番,扬长而去那是最好,若硬是要将他们烧成灰烬那也誓要拧她几根毛羽下来! 身后的郑疏雨缓缓地掏出柴刀,躲藏在一块巨石后面,伺机而动。那儿是毕方的视野盲区。 鹤伯则护住另外三个孩子。 只见那神鸟单足点地,支起双翅,顿时狂风呼啸,且夹杂着火星飞向众人身侧,形成了道一米多高的火墙,将别甄二人与众人隔了开去,看来毕方的目标是鹤伯身后的三个孩童。 那火焰温度极高,别辞稍有靠近尝试回到众人一侧,都感皮肤炙疼无比,非常人所能承受。就连手中的剑,都些许有些熔化的态势。 “甄圆,怎么办,毕方似乎是对那三个孩子感兴趣。” 甄圆道:”这是哪门子神鸟,吃个肉还挑嫩的。“ 奈何火势太凶猛,他只能将手中的巨石砸向毕方,试图吸引她的注意力。 可毕方仅是单翅挥来,便席卷起一阵狂风,将半空中的石头吹偏了去,落在一旁,狂风侵袭之处火势也是愈发猖獗,劈啪作响。 毕方一步一步地逼近,鹤伯挡在三个孩子面前,视死如归般。 “小姐,以后好生听你父亲的话,切莫在贪玩了。” 南妄听了鹤伯这番话,泪水夺眶而出,她紧紧的抓着鹤伯的衣角,哭喊着鹤伯的名字,她知道鹤伯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 “老夫这一生,得夫人赏识,得南先生器重,得小姐怜惜,已足矣,老夫今日定不会让此神鸟动得小姐半分。” 鹤伯说罢,躬身显出原形,俨然一只白羽赤颈鹤,屹立在众人身前。 他张开翅膀,任凭高温灼伤他的羽毛,也要护得身后之人安全。 原来,鹤伯乃是修炼多年的赤颈鹤,那年他飞至一碧波之上嬉戏,偶遇妖宗之女,那便是南妄的母亲,南夫人见其乖巧伶俐,甚是喜爱,对其稍作点拨,这才修得人身。鹤伯为感激再造之恩,一生守护在夫人身侧,直到夫人遭遇不测,也未曾离弃,将夫人独女南妄视如己出般地照顾疼爱。 毕方对此视若无睹,并未停下步子,她扬起长长的脖子,像鹤伯啄去。 这一击极快,鹤伯根本来不及躲闪,他的右翅顿时白羽尽散,鲜血直淌,发出一声悲鸣。 “嗷。”贯彻云霄。 躲藏在巨石之后的郑疏雨被刚才的景象惊呆了,他没想到与张伯一般慈祥和蔼的这位老者,真身竟然是一只赤颈鹤,直到鲜血溅到他的脸上,他才回过神来,顿时红了眼。 只见郑疏雨手握那把生锈的柴刀,侧身翻滚而出,猛地向毕方的脚掌斩去。 毕方招架不及,赶忙展翅跃起,但为时已晚,郑疏雨手起刀落,已将她仅有的一只鹤足斩下。 毕方仰天狂啸一声,腹腔中的焚天业火尽数喷吐而出,顿时漫天火雨。 此时毕方脚足已断,再无枝可依,只得盘旋在半空中,再无了起初的嚣张气焰。 郑疏雨瘫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刚才那一击无论得手与否,都是凶多吉少,他是豁出去了。再加上自己极其紧张害怕,这下子泄了气,身子再也动弹不得。 毕方脚掌断裂处淌下滚烫的鲜血,正向郑疏雨身侧流去,毕方之血温度极高,若是皮肤直接接触...... 陈明见状,从鹤伯身后窜出,飞奔向郑疏雨,一把将其推开,但还是有数滴热血沾在了郑疏雨右臂之上。 ”啊啊啊啊.......“ 郑疏雨只觉得胳膊如同断裂一般,刺骨锥心的撕裂之感让他恨不得一刀将自己的胳膊也一同斩了去,他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将柴刀扔下毕方,随后疼的昏了过去。 毕方怒不可遏,俯冲向鹤伯,将他一把顶开,尖锐的白喙伸向空舟。 在那一瞬间,南妄一把推开了呆愣在原地的空舟,自己却被毕方叼了起来。 毕方仰头一甩,将南妄抛向身后的悬崖,鲜血淋漓的鹤伯,见自家小姐已然如此,便用尽自己最后一丝气力,一跃而起,随南妄一同跌下悬崖。 别辞甄圆被困火海,危在旦夕;郑疏雨昏倒在地,生死未卜;陈明无济于事;鹤伯南妄坠入悬崖,凶多吉少。 空舟目睹着这一切,这些昨日还与他欢闹嬉戏的同伴,这些一路护他周全的师兄长辈,转眼间死的死伤的伤。 他曾坚信他们能平平安安的完成此行,他也知道这趟路程不会一路顺风,一定会有许多坎坷,但有别辞甄圆这等修道之人在,必然是逢凶化吉。现在这般情景是他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的。 空舟脑海里翻涌而过这大半月的点点滴滴,自己一直受人照顾,却未曾为他人做过些什么,自己太过弱小,什么事儿都帮不上忙,甚觉多余。 空舟抬头望着眼前的毕方,任其巨大的白喙叼起自己瘦弱的身躯,向那火烧的密林飞去。 第四十二章 一息尚存 别辞望着远去的毕方,痴痴地瘫坐在地上。甄圆也傻了似地笑着说道:“没了,全没了。” 过了半晌,火势才逐渐退去,留下一片焦土。 陈明哭着推搡身前的郑疏雨,这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已不止一次救了他的性命,也不止一次昏倒在他面前了。 “疏雨,你醒醒,你醒醒啊。”陈明哭喊道,却无人回应。 甄圆听见这边的呼喊,这才得知原来还有人活着,他支起身子,走了过来,一把跪倒在郑疏雨面前,落下了一滴泪来。 他见郑疏雨右臂被毕方的业火灼伤的体无完肤,心下一股剧痛,这孩子是因为他甄圆而与此行有了瓜葛,如今落得这般下场也是拜他甄圆所赐。 甄圆伸指探寻郑疏雨的鼻腔,已无呼吸,神鸟毕方的血液果然不是凡胎肉体所能承受,这少年已经尽力了。 “疏雨,我对不起你。”甄圆低下头去,双臂撑住身子,眼泪再也克制不住,哗啦哗啦地流下来。 “咳,死胖子,你哭早了。” 本应死去的郑疏雨忽然一声咳嗽,冒出这样一句,甄圆陈明二人皆是一惊。 陈明惊愕道:“疏雨,你没死,太好了!太好了!” 甄圆诧愕地望着眼前的少年,说不出半句话来。 甄圆听自家师尊说过,毕方神鸟的血液不仅温度极高,常人皮肤已然无法承受,更是摧心裂肺的剧毒之物,曾有凶兽与其争斗,伤其皮毛,溅出的血液立时将那逆天之物毙命! 眼前这个平凡无奇的少年,不仅凭借一己之力断其下肢,还逃过了一死。这是怎么回事,虽然心下甚是高兴,但甄圆还是止不住的疑惑不解,这黝黑的皮肤下究竟流淌着何等血液,弑神的罪过都能逃脱。 “疏雨你,真是奇迹,真是奇迹,我见你手臂伤势,原以为你必死无疑,真是太好了。”甄圆感慨道。 郑疏雨支起身子望着自己溃烂的右臂,说道:“当时我只觉得这右臂刺骨的疼痛,且有一股汹涌的气息自右臂传自全身,我痛苦难当,恨不得一刀将其斩断,却又不愿成一个独臂的尸身,唉。” “当时你叫的可凶了,撕心裂肺的,随后你就昏过去了,可把我给吓坏了。”陈明望着郑疏雨的右臂,伸出手却又缩了回来。 “我自知命不久矣,却不想就此放弃,想起在渊海与张伯相依为命的时候,张伯曾染上七步蛇毒,他运用闭气法门,封禁周身血脉流动,才保住一命,他昏迷许久,可把我吓坏了,之后他把此法门传授给我,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我便是用此法门将毕方之毒锁在我的右臂,昏了过去。” 甄圆听的目瞪口呆,可是转念他又皱起了眉头,郑疏雨右臂经脉尽数断裂,怕是再也挥动不了柴刀了,不觉一声叹息。 “疏雨,我甄圆有愧于你,此事了结后,若是你我尚存,你可愿意随我上真罡苑。”甄圆少有的真切,落寞地望着郑疏雨。 郑疏雨摇了摇头,望向崖边的别辞,说道:“若是华山,我倒可以考虑考虑。” 众人一同望向别辞,只见他仍是瘫倒在那儿,失了智般。 陈明跑了过去,拍打别辞身上的灰烬,只见那素白的道袍蛛血还未全部洗净,如今又染上道道灰痕,已然不是曾经的那般仙风道骨,亭亭于世了。 “师兄,师兄你怎么了。” 别辞不答,只是这般望着远处被业火点燃的九华密林。 “师兄,鹤伯南妄坠下悬崖,空舟被那大鸟叼走了,现在可不是你失意的时候!” 陈明一边说着一边推搡着别辞,希望他振作起来。 可别辞现在哪还有半分信心,他张罗众人踏上此行,不听鹤伯劝诫翻越鸿蒙仙山,现在闹得这般境地,实属自己一人之过,而牵扯到他人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自己却安然无损的置身事外。 “我...对...不...起...他...们...”别辞一字一字的吐露出来。 郑疏雨走了过来,坐在别辞身侧道:“我不管你别道长现在作何打算,甄圆那胖道士跟我说了,他要救回他们,就算是死了也要把尸体给抢回来。” 甄圆听了刚想否认却又闭上了嘴,郑疏雨接着说道:“我们现在就要下这悬崖去。” 别辞怔了怔,望向郑疏雨道:“我也一同去!” 甄圆拍拍手说:“有别辞去就够了,我甄道长也不会什么道法,就不用去了吧,我回去给你们搬些救兵来。” 别辞一把拉住调头打算开溜的甄圆,说道:“甄圆,再麻烦你帮我最后一次,别走。” 西边树林传来一阵高喊“好一派兄弟情谊,好一派兄弟情谊啊,我吕某人佩服,佩服。” 那吕姓道人快步向众人走来。 “吕某在山中闲逛,见火势燎原,就跑过来瞧瞧,没想到又是你们几个,咦,那小和尚和小姑娘呢?” 陈明把事情来龙去脉与那吕氏一一道来,吕氏倒也不全是疯癫之人,听了也是深感同情,并坦言长居此山中,知道一条下山的栈道,可越过这临天绝境,直抵九华密林。 众人一拍即合,在吕氏的引领下,很快找到了栈道的入口,不到一个时辰,就下到了山下,又折回打斗处的断崖正下方,果然在一滩血迹中找到了南妄,鹤伯却不见了踪影。 第四十三章 赤霄红莲 别辞检查了南妄的伤势,结果令他大吃一惊,南妄浑身上下竟无一处重伤,仅仅是几处轻微擦伤。 那么地面上的那一滩血迹,必然是鹤伯的了,可此刻鹤伯身在何处?想到这里别辞心间的自责又多了几分。 甄圆缓缓扶起南妄,郑疏雨为她敷上刚刚下山时采摘的药草,别辞则缓缓催动内力,许久才唤醒了昏迷的南妄。 “南妄,你醒啦,太好了。”陈明将清晨的甘露递给她说道。 南妄闭着眼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混乱,他望着眼前的众人,却喊不出他们的名字。 吕氏见南妄神色凝重,走近了身去,仔细端详了片刻,摇了摇头问道;“小姑娘你可还记得我身旁这几人?” 南妄摇了摇头。 吕氏接着问:“你可还记得你父母亲友,家住何方?” 南妄又摇了摇头。 吕氏转过头来一脸无奈的望向别辞道:“小姑娘把开心和不开心的事儿全给忘了,哈哈哈哈,也好也好。” 别辞望着南妄沉郁地低下头,一旁的甄圆拍了拍别辞的肩膀,也没说什么,多是惭愧他俩未能保护这几个孩子吧。 “敢问前辈尊姓大名?哪门哪派?别辞改日定当登门道谢。” 原来别辞等人虽是再逢这位吕姓道人,却只知其姓氏,不曾得知其真名。此番幸得此人指点帮助,方才下山寻得南妄,别辞心下甚是感激。 那吕姓道人摆摆手答道:“我只是与你们有缘,恰逢又是力所能及之事,小兄弟你何须挂在心上,眼下我们寻回那小和尚才是要紧事。” “也好,也好。”众人皆是望向眼前被业火焚尽的九华密林,昨日还是浓郁参天,此刻已经只剩一片灰烬,好在根据燃烧猛烈程度,可以明确辨出毕方的飞行路线。 众人在吕氏的带领下,一步一步深入其中,随处可见野兽的尸骸和头骨。 失忆的南妄哪里受得住这般人间炼狱,一路上闭着眼睛,紧紧拉着别辞的手。 郑疏雨则因为右臂经脉尽断,这一路全靠陈明搀扶,他看着这些被业火燃烧殆尽的野兽联想起了自己,竟觉得自己些许幸运,好在保全了性命,倒也乐观的很。 约莫行了两个钟头,众人只觉得周遭温度升高,道路两旁多有零星火点,别辞清楚他们距离毕方越来越近了。 终于在一深坑下发现了那只神鸟,空舟昏迷在她身侧,看样子还有一丝气息。 别辞二话不说,就想拔剑与那神鸟拼个你死我活,却被身旁的吕氏压了下来。 吕氏道:“小兄弟,你有几成胜算?这般鲁莽。” 别辞摇头道:“晚辈并无胜算。” 别辞心里清楚,自己此战必死无疑,但若能夺回空舟,交至其他人带回,自己也算无愧寒山寺众位高僧的信任了。 吕氏伸出右手,嘴里默念一道咒语,只见微光一闪,一把深红色剑鞘的宝剑赫然出现在他的手里。 “这把剑名曰赤霄,你拿去与那毕方斗上一斗。” 甄圆听了目瞪口呆,赤霄乃帝道之剑,“斩白蛇、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便是讲述汉高祖刘邦与此剑的故事,此等神兵竟然在他手里,且随随便便出借他人,他对这个吕氏更加多了一分兴趣。 甄圆死皮赖脸地说道:“前辈也借我一把剑试试呗,我也能去与毕方斗上几个回合。” 吕氏没搭理他,转而把剑交给别辞。 别辞接过那暗红色的剑鞘,手心一沉,只觉得此剑比自己那把游龙还要沉上几分,暗红色的纹路让人隐隐不安,无愧帝王之名! 别辞正欲拔剑出鞘,一睹赤霄的青锋,却被那吕氏握住了剑身,未曾拔出。 “小兄弟,你直接与那神鸟斗便是。” 别辞望了望远处的毕方后,像吕氏恭敬的行了礼,说道:“感谢前辈慷慨借剑,晚辈一定不辱此剑。” 说罢向那毕方奔去。 别辞奔走之际,拔剑出鞘,只觉剑身微沉,赤红色的不规则色块,杂乱无章的分布在剑身之上,略有血腥之感。 别辞缓缓运气,以紫气东来之法凝聚气劲环绕剑身,令他惊讶的是,无论他灌注多少真气也无济于事,总是无法形成剑气,自己的气劲似乎被那剑身所吸收了。 别辞管不得那么多,眼下以救出空舟为重。 他脚下的步子没有停,愈发的靠近在深坑中修养的毕方,身旁温度也是愈发的炙热,地面都冒出腾腾热气。 毕方自是察觉到了这边的异动,警觉的张开翅膀,伸张了脖子,很快就发现了疾驰而来的别辞。 一声尖锐的嘶吼。 “嗷呜。”惊天动地。 无数火苗从毕方的翅膀之下生出,向别辞飞来,就连早已燃烧殆尽的焦土,也忽地燃起烈火,顿时那深坑火海一片! 别辞这次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他不容许自己再置身事外,空舟在那深坑中危在旦夕,自己不能犹豫。 他脚下的步子更快了,一个纵身跃进那深坑,任凭火光灼烧他的衣角裤腿,他只觉得浑身燥热难耐,满腔怒火无处宣泄。 别辞恰好跃至毕方头顶,一剑直指毕方的脖颈。 那神鸟侧身灵巧地避了开去,郑疏雨那一击偷袭让毕方失去了下足,此番毕方自是警惕万分。 只见毕方顺势而起,扶摇直上,飞出了深坑,肆意地嘶吼,再次舞动双翅,连同滴血的下足,唤出漫天的火芒,灌入那深坑。 别辞哪料到这神鸟下足俱损还如此灵敏迅捷,此时他深入坑中,已无半点优势,他只有运气施展太极之法,勉强化解飞向他的攻势。 但这哪是长久之计,很快别辞就应接不暇,身边的火势也是愈发的凶猛,还要顾及一旁的空舟,根本无还手的机会,再加上这把赤霄并不那么顺手,自家道法与之似乎无法契合,别辞拿他在手与佩戴的无名铁剑相差无几,渐渐落入下风。 第四十四章 还治其身 甄圆见别辞疲于招架,只守不攻,看出是剑气无法凝聚在赤霄之上,着急的问道:“前辈,我朋友的道法似乎与你那神兵不怎得匹配。” 吕氏定睛一看,这才得知其间缘由。 原来华山心法属寒为混元气劲,而赤霄剑霸道威猛,是至刚至阳之物,唯有阳性气劲方能驱使,别辞所凝聚的气劲恰好与那赤霄剑相反相斥,故而此等神兵在手,也只如同废铁一般。 吕氏大喊道:“小兄弟,此剑与你气劲相斥,你快退出来。” 别辞此时身处火海之中,哪里听得见这边的呼喊,他耳畔只有噼啪炸裂的巨响,他没有退路,也不会就此退去。 他只觉得持剑的右臂炙热无比,自己似乎是握着一团烈焰,他能感觉到自己被灼伤的右手已与那剑柄血肉相连。 一丝丝血从手心渗出,自上而下流过剑身,与剑身暗红的色块融为一体。 别辞望了望身后的空舟,这个本该在佛前安度一生的少年,此刻因他而遭此劫难,不免痛心疾首。 他又抬头望着盘旋高空的毕方,这所谓神鸟,荼毒生灵,与那妖魔邪道有又何异。 心下油然而生一股怒意,自己就算是葬身此地也要将此鸟诛杀殆尽。 顿时,别辞只觉自身血脉逆流,周遭温度骤降,毕方喷涂而出的业火竟然尽数被赤霄吸去,剑身泛得通红。 甄圆瞪大了眼睛,痴痴地说道:“奇了奇了,这小子以赤霄剑为引,将毕方喷吐的业火全吸了去,化作了一股至阳气劲,为己所用。” 陈明见师兄这般绝境还能绝地反击,也是佩服的目瞪口呆。 别辞只觉得手中的赤霄顿时轻盈了些许,体内气劲虽与往日不同但此时却未曾有过的充盈,且与赤霄剑遥相呼应! 他转了转胳膊,再次聚气凝神,施展紫气东来,这回只见一股炙热的深红色气劲凭空生出,环绕在赤霄两侧,那赤霄剑如脱僵的野马阵阵抖动。 别辞不知这深红气劲的缘由,只以为是赤霄剑这等神兵自己孕育的天威,索性任凭他与剑身相融。 别辞双臂伸开,赤霄剑悬在身前,再次施展起万剑归宗式。 霎时间千万把暗红色的气剑布满苍穹,别辞自己也为之一惊,没想到这把赤霄剑竟有如此毁天灭地之势!他怎会知道这一半要归功于那股来自于毕方自身的阳性气劲。 别辞缓缓运功,那一道道剑气如长虹贯日,飞向毕方。 毕方在这雷霆万钧的攻势之下,哪里还有躲闪的余地,一剑,一剑,又一剑。 他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被那炙热的剑芒灼伤,他痛苦的嗷叫,如同坠落的太阳,跌落在地,直至燃烧殆尽。 吕氏见眼前之景,不禁喃喃道:“一方神鸟毕方竟然死于自己的业火,有趣,有趣!啊哈哈哈” 甄圆见别辞在那深坑之中,已再无立足之力,赶忙冲过去,他似乎看见了什么,揉了揉眼,火势太大情势危急,只好将别辞空舟先一同拖出,挨个背回众人身旁,瘫坐在地上大口喘起粗气,这回他甄道长可出了大力气了。 许久别辞的右手才终于松开那剑柄,已然血肉模糊,看来赤霄剑也是承受了极大的炙热,方才力克劲敌。 郑疏雨赶忙为别辞敷上药草。 陈明拾起赤霄剑,仍然觉得些许烫手,但师兄能承受的他陈明也能,他将赤霄归鞘,恭敬的递给吕氏,深深地行了一礼。 南妄不解地望着昏迷不醒的空舟,但也流出了几滴泪来,她不知为什么,眼前的这人让她心里这般酸楚难受。 此刻众人都累了,就地休整了一个时辰,吕氏给别辞运功疗起了伤,南妄则照看起了昏迷的空舟。 甄圆却没安分片刻,支起他肥大的身子,迈步像那深坑跑去。 “死胖子你去干嘛?”郑疏雨喝到。 甄圆回眸一笑道:“你懂个屁。” 只见甄圆慢条斯理的滑进深坑,此刻坑内火势已然殆尽,唯有一丝余温,甄道长也还扛得住。 他就地而坐,以奇门遁甲之术勘测此处地势,无论从方位、地形、五行八卦,此处都是集天地灵气的居所,且是一条巨大龙脉的源头! 甄圆捏了一把地面的沙土,露出欣喜的神色,他猜测毕方于此是在守护着什么,而那东西极有可能就是他们此行所寻找的妖剑干将! 甄圆唤来众人,将此猜想耀武扬威地讲了出来,可等待着他的不是崇拜和敬仰,而是陈明的一句“别吹牛了吧,这儿都快被烧焦了,我们还是快点离开吧。” 唯有吕氏含着笑表示赞同甄圆的猜测,他说道:“风水学说我也略懂一些,甄圆小兄弟这般说法也不无道理,你们不就为了那妖剑而来嘛,近在眼前不试试吗?” 别辞望着烧焦的土地,陷入沉思,他们一行人千辛万苦来到此地,现已伤亡过半,继续寻剑只怕更是凶多吉少,但此刻放弃待那妖剑祸世,又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 陈明见师兄踌躇,低声道:“师兄,往日都是你护我左右,现在换我保你平安。”说罢他摸了摸他身后的长剑,颇有大侠的风范。 别辞见师弟都这般勇武无畏,心下再无丝毫芥蒂,他华山门人,自是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可就在百米之外的巨石背后,一黑衣蒙面者,早已注视他们多时了。 第四十五章 阴遁九局 甄圆摇头晃脑,东张西望片刻后一本正经地说道:“看来这里的土地近期被人翻动过,这个深坑必有蹊跷。” 一旁的郑疏雨疑惑地问道:“莫非那毕方把我们当做了那些人的团伙?” 吕氏笑着说道:“没错,而且似乎快要得手了,幸得毕方及时赶回,那些人想必早已化作灰烬了吧。” 说罢众人片刻都没有休息,便着手开始翻弄脚下的灰烬。 约莫一个时辰,终于碰的一硬物,别辞伸手一探,是一块平整的青铜制石板一角,众人欣喜若狂,顺着那石板顺延开去,很快便图穷匕见。 原来他们脚下实际上是一块质地精美、雕满花纹的四方青铜石板,看来甄圆的猜测没错,毕方在此果然是守护着什么。 别辞用剑轻触那石板,一股浑然气劲反制而来,竟然让他手中长剑弹出数米之远。 众人皆是惊愕,再不敢轻举妄动。 吕氏皱着眉道:“哦?这块石板还被施以了道法。” 甄圆望着满地的花纹出了神,他只觉得尤为眼熟,却又说不出缘由。 “这是奇门遁甲之阵。”吕氏道。 甄圆惊讶地回头望向吕氏,怪不得自己看着花纹这般眼熟,原来正是自家绝学,可这吕氏有怎的知道,莫非是同门?甄圆顿时不敢再猜想下去。 吕氏微微一笑继续道说:“奇门遁甲的‘甲’指六甲,即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甲是在十干中最为尊贵,它藏而不现,隐遁于六仪之下。‘六仪’则是戊、己、庚、辛、壬、癸。这位甄姓小兄弟,你可看出来些什么门道了?” 甄圆本是装作没听的样子,被这般突兀的一问,着实一惊,莫非他真罡苑的秘密这吕氏也知道? “前辈您说的哪里话,晚辈听不甚明白。”甄圆打着含糊道。 那吕氏倒也不继续问下去,拾起地面上的一根树枝,在地上规律地划动起来。 甄圆也不再藏掩,顺着吕氏的树枝看去,只见他把天盘九星对应方位依次点了出来。 甄圆一拍脑袋,原来这儿布有阴遁九局,也怪不得那至阳至刚的神鸟毕方在此镇守了,看来这下面定然有极妖之物! 吕氏见甄圆恍然大悟之状,索性将那树枝丢了去,说道:“那后面的就有劳这位小兄弟了。” 说罢向甄圆拱手行礼。 甄圆默不吭声并不作答,行到这石板正中间,闭上了眼,开始回忆师傅所传授他的阴遁九局,阴遁采用逆布六仪,顺布三奇的方式布局,这青铜石板上的纹路磨损严重,似乎有人故意毁坏过,若是寻求不得六仪的正确方位,那便也无法辨得六甲之位,更不提‘生门’所在了,随意破局会触发机关陷阱,他们都得死在这里。 郑疏雨见甄圆忽的这般认真,一头雾水,问道:“死胖子你挤眉弄眼地倒腾什么呢?好像你有办法取出这下面的宝物似的。” 甄圆转头瞥了一眼郑疏雨这臭小子,本就黝黑的右臂,被毕方的业火灼烧后着实让人反胃,他忽的灵光一闪,他们身处九华山密林腹地,取一“九”字;毕方在此镇守,毕方为火兆之象,取一“火”字,则此局破解之处即为阴九火宫位。 甄圆依着纹路摸了许久,终于在一处角落露出笑容。 “是这里了,是这里了,你们快站到我身旁来。” 众人虽是不解,但见这胖子少有的认真,也都没有多话,纷纷站到甄圆身后。 只见甄圆手下用力一按,手碰之处竟然是个机关。 轰隆巨响从脚下的青石板传来,随后一阵地动山摇,石板周遭溢出些许毒水,唯独他们这平静如初。 随后中央石块下陷,一排阶梯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下面有座地宫?”别辞吃惊地问道。 他向那阶梯探了探,一股阴郁之气扑鼻而出,看来这儿已许久不曾开启了。 吕氏道人显得极为兴奋,一跃迈下了阶梯,顾不得是否凶险。 别辞正犹豫不决,见前辈这般激进,也不在磨蹭,带领众人随之下了阶梯。 待最后一人南妄也步入地宫,轰隆一声巨响,来路已然关闭,一片昏暗袭来。 众人一阵慌乱,多有后悔下这地宫,南妄更是惶恐地躲在郑疏雨的身后。 “有我在,没事的。”郑疏雨摸摸南妄的头说道,这下南妄才安定许多。 甄圆放下昏迷不醒的空舟,凭着刚才对顶层石板的记忆,扶着石壁而行,不负众望摸到了一盏石雕古灯,他用他布满老茧的指头一撮,一丝光亮照亮了整个空间。 只见墙壁四面皆刻有文字图案,而大厅中央束手而立一老者,这老者鬓发斑白,佝偻着身躯左手拄着拐,灯火阴暗,只能瞧见他沉郁的侧脸上岁月赐给他的皱纹。 老人长居此处,重逢火光甚感刺眼,敢忙用右手遮挡光亮。 别辞见这地宫之中竟然有这样一位老者,自己一行人贸然造访,正欲赔礼。 那老者却先开了口:“你们可是真罡苑门中弟子?” 甄圆一听,赶忙作答分毫不敢怠慢,知晓他真罡苑洞悉奇门遁甲的前辈必定与自家有极深的渊源。 “是,弟子是。” 那老者继续问道:“这么说来是你破了阴遁九局,那你可知老夫在此所谓何事?” 甄圆想都不用想,此人一定是决明子大师口中所说的那位百岁老人了,干将剑八成表示在他手上,可是见他并无邪性,丝毫没有被妖剑侵蚀心智的迹象。 吕氏拍了拍甄圆的臂膀替他答道:“这位前辈用左手拄拐,看来惯用左手,定是那年名噪一时归隐深山的‘左手凶剑’了,世人只知您凶恶残暴,杀人如麻,却少有人知道这其间苦楚。” 别辞听到这里,也猜到了几分问道:“前辈可是持有妖剑干将?” 那老者摆摆手:“往事随风不值一提,许多年前老夫就将此剑溶于剑冢,你们此行若是为此,怕是徒劳一场了,况且这座地宫只进不出,你们怕是要陪老夫度过这为数不多的时日了。” 第四十六章 无我无剑 地宫灯火昏暗,大殿四面都是石壁,并无进出之口,看来那老者所言不虚。 吕氏放声一笑:“哈哈哈哈,前辈你当我们是无知孩童吗?” 那老者也是一笑却不作答。 吕氏继续说道:“干将虽是邪物,但也无愧剑中翘楚,早就听闻前辈嗜剑如痴,姑且不说剑冢能否熔掉他,就是能,你也不会这么做的吧。” 那老者也并不反驳,只是缓缓走向仍昏迷不醒的空舟。 只见他深沉的凝视了一眼空舟,随后闭上了眼睛:“是这孩子吗?” “正是。”别辞倒也不做隐瞒。 那老者忽的提高了嗓子道:“荒唐!真是荒唐!老夫沉剑数十载未成之事,你们交给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孩童。” 别辞正欲解释,那老者却转过身去。 “毕方已经死了?” 吕氏微微一笑:“毕方已死于这位小兄弟之手。”说罢指了指别辞。 “哦?单凭你一人之力?小兄弟道法超群啊。” 别辞也不敢应声,他猜测这老者与毕方有莫大联系,只怕会迁怒于他。 甄圆见这边情势不对,赶忙笑嘻嘻的来圆场:“都是自己人,都是自己人,这么严肃干什么,前辈笑一个,晚辈也笑一个。” 老者缓缓向厅堂西侧走去,众人这才注意到这面墙壁之上俨然摆放着十来把剑。 老者一边走一边说道:“五十年了,我未曾拔过剑,本以为在这地宫之中再无对手,没想到,没想到,哈哈哈。” 那笑声回荡在整个大厅之中,显得极为可怖。 郑疏雨见这情形知道免不了一战,赶忙将南妄拉到身后,陈明倒是兴奋的很,拭目以待。 别辞却不以为然,他见这老者老态龙钟,已是岁至期颐,故而踌躇不已,极不情愿这般胜之不武。 吕氏看出了别辞的心思,拍了拍别辞的肩道:“陪老前辈过过招而已,无须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老者走到墙壁边,缓缓地抬起头,从左望到右,又从右望回左,摇了摇头,似乎对每一把剑都不甚满意,终是转过身来,空手望着别辞。 别辞甚是不解,问道:“前辈藏剑无数,此刻怎得不取剑?” “俗世之剑早已入不得他眼了。”一旁的吕氏喃喃道。 那老者听这等调侃之语倒也不怒,淡淡道:“心中有剑,天地万物皆为我剑。” 说罢缓缓抬起右手,翻转手腕,似乎手里真的有把剑似的。 “出招吧,倾你之力,挥动你的剑。” 别辞拱手示意,而后压低身子,右手移向肩侧。 还没等别辞拔剑,那老者已经一瞬至别辞身前,别辞只觉得一阵狂风袭来,只是眨了个眼的功夫。 好快!别辞措手不及,虽然那老者并无持剑,但那股凌冽的剑气真真切切的存在,别辞只得侧身避开。 “噌。” 一道剑痕已然印刻在地面上,连带着别辞裤脚的布料。 “认真些” 老者说罢峰回路转,右手斜挥。 此时别辞仍未来得及出鞘,只得连同剑鞘一同横于身前。 “嘭。” 又一声清脆的裂响,似是金属撞击的声音。 一股强大的气劲,将别辞猛地向后推,重重地撞在墙壁上,顿时扬尘四起。 “前辈,好快的剑。”吕氏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 别辞此刻再也不敢怠慢,也终于拔剑出鞘,这才发现刚才那一剑已然击穿了剑鞘,剑身之上留下了一道凹痕。 眼前这位鬓发皆白的老者不仅剑势极快,威力也不可小觑, 这让别辞忽的想起了问天阁上的那位青眉道人妙玄,可眼前这人的剑更快更狠,显然更难对付。 别辞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右手紧紧地握紧,刚才那会儿是未曾拔剑,此时方见真章。 只见他身型微微前倾,右足后移,将重心稳在微蹲的左腿,这是华山剑宗的入门剑诀,狂风剑诀。 狂风剑诀招式伶俐,不甚复杂,主要凸显一个快字。 别辞心想与此等高手过招,繁琐招式必然施展不出,此刻唯有使出化繁为简、返璞归真的基本剑式。 陈明一眼便认出了这套自己日夜苦练的剑法,但他也纳闷起来,师兄为何不用那些自己还未曾涉猎的精妙剑技。 他殊不知这天下剑技哪有什么强弱之分,根本还在于持剑人的内心,心若强大,剑则无坚不摧。 “小兄弟你是华山人,快哉快哉,没想到老夫还能有幸与华山后人论剑,哈哈哈哈。” 老者看来对这狂风剑诀甚是了解,仅仅是这样一个基本的动作就认了出来。 别辞竟也不惧,他对自家剑法极为自信,就算见闻过又如何,未必有破解之法。 此刻,轮到他别辞反击了。别辞后足发力,突上去的同时转动手腕,将剑倒置与右臂重合,以此隐藏剑锋,在这昏暗的空间里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可是谁知,那老者丝毫没有被此迷惑,只是轻轻一挡,便用手中剑气接住了这一剑,而后又顺势拆解了别辞的第二剑,第三剑....... 片刻间一百零八式一一化解,且是游刃有余! 好不容易撤出身来的别辞已是气喘吁吁,万万没想到,自己引以为豪的狂风剑诀被这般轻易地拆掉,尽数破解。 别辞自知差距甚大,再战也是徒劳,将因刚才打斗弄的残破不堪的剑收入鞘中,毕恭毕敬地拱手道:“前辈剑法精妙,晚辈不敌。” 那老者显然对眼前这青年甚是欣赏,露出淡淡笑意。 而后老者活动了活动从始至终未曾使用的左手,转而望向角落里的吕氏道:“接下来,就是你了吧,年轻人。” 吕氏眯着眼一笑,赤霄剑已然握在了他的手里。 第四十七章 藏巧于拙 吕氏淡淡道:“前辈不妨用我这把剑。” 说罢拔剑出鞘,暗红光泽映照整个大厅,吕氏缓缓走向老者,双手将剑奉上。 老者惊愕的望着眼前的这把剑,赶忙接了下来,捧在眼前痴痴地道:“赤霄剑?” 吕氏则侧身走向那面挂满宝剑的墙壁,从中取出一把最为短小的剑,硬生生比那把赤霄短了半截,与其说是剑,更像是一把较长的匕首。 别辞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吕姓道人修为剑法一定在自己之上,而且不是一点半点,真可谓深藏不漏。 “前辈请。”吕氏道。 “你既拥有赤霄,也定不是什么谦卑之人,就别来这一套冠冕堂皇的套话,愚弄老夫,拔剑便是。” 吕氏收起了笑容,将那把短剑嗖的一下拔出,右手掂起剑柄置于左掌上赏玩,众人这才看清,那是一把断剑。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还在凝望那把剑的同时,吕氏忽的一个跨步拉开身子,一剑直刺像那老者,这一突灵巧无声却蕴含无限杀机。 “藏巧于拙!”吕氏喝道。 那老者也早有防备,抬手一挡将其挑开,力道甚是威猛,吕氏连剑带人一同在空转翻转了一圈。 没待吕氏站定,老者快步跃起,左手赤霄轮转半圈,重重的劈下。 “嘭!”一声巨响,隐约有力劈华山之势。 众人再看那吕氏双脚已然凹陷入地面一寸有余,硬生生的接下了这一剑。 “用晦而明!” 吕氏翻身倒转,拉开身距,右手手腕翻转回旋,那把断剑在他手犹如一条迅捷的腾蛇,寒光四射,他单腿踩墙,扶壁而起,腰身一扭,顺势蹬腿,周身旋转如翻江倒海的蛟龙刺向前方,剑势若隐若现,此起彼伏。 那老者上了年纪,眼目不复当年,加之长居暗室,剑光刺眼夺目,只是拆解了前几剑,再而节节败退,步子凌乱了起来。 “嗖嗖嗖。”一连又是几剑,时而攻其左肩,时而克其下盘,翻旋倒转间已是十几剑有余。 吕氏最后一剑更是直抵命门,此时老者身子已然失去平衡,正是摇摇欲坠之际绝无规避拆解的可能。 “啪。” 紧要关头,吕氏手腕倒转将剑锋撤回,只是用剑柄重重的击中了老者的左胸心脏处。 空气顿时凝固了,周遭看客也不敢多言,胜负已分的二人伫立在原地久久未动。 “好一招藏巧于拙,用晦而明!你知我嗜剑如命,见此等宝器必然倾之用之,将这帝道之剑借于我,偏去挑选一把最为短小的断剑与我相斗,看似笨拙的一步棋实则巧妙万分,你这人,哼,心思缜密的很啊。” 吕氏淡淡道:“论剑技自然是前辈略胜一筹,晚辈不过是略施小计。” “滴答。” 一滴水渗透过众人头顶的石板落了下来,恰好落在空舟的额头,他缓缓的睁开眼,终于醒了过来。 “老夫在此林修养近百年,罕逢敌手,毕方在此镇守五十余年,此殿也是滴水未沾,今日毕方已矣,我剑亦败,哈哈哈哈,天意天意。” 别辞不解:“前辈所言何意。” 老者将赤霄归鞘抛向吕氏,转头走向墙壁,轻手抚摸着墙壁上的壁画图案。 “说来话长,小兄弟可有心思听我多言几句?” “前辈那里的话,我们是来求剑的,是我们叨扰了前辈才是。”别辞缓缓道。 那老者抚摸着墙壁绕行一周,在空舟身旁停了下来,道:“老夫自幼逢缘,拜入鬼谷门下,我仅有的师兄‘纵’,在游离山川之时取得干将,将其带回面见家师,家师通天彻地,智慧卓绝,一眼便知此剑乃不祥之兆,可那时‘纵’已然被那把妖剑侵蚀了心智,哪里愿意弃剑还道,他与家师决裂,甚至大动干戈!家师凭借最后一丝气力将其击败,将妖剑重托于我。” 甄圆听到鬼谷二字顿时来了兴趣,知是日渐式微的同源宗派,布下阴遁九局也就不足为奇了。 甄圆道:“那后来了?你怎得成了世人闻风丧胆的左手凶剑了呢?” “我携带妖剑归隐于此林,可源源不绝的造访者让老夫疲于应对,他们巧舌如簧多半是贪图妖剑而来,我欲杀一儆百让世人死心,可谁知这样让更多人知晓了此剑的威力,世人的贪污邪念让造访者不减反增,他们日里拜会,夜里偷袭,九华林遍地是尸首随处是血迹,老夫累了,携剑逃入地宫,布下这阴遁九局,并唤来毕方神鸟,这才换来五十载的安宁。” 众人听了皆是一阵唏嘘,空舟也终于知晓了他们此行意义。 “你们说要我将干将交之于你,这少年虽此刻仍是一块璞玉,可保不准哪一日心神涣散,被干将侵蚀,故而老夫不能将剑交给你们,只有我,‘横’,才是干将这世的主人。” 南妄听到这里,忽的叫出了声,她只觉得眼前这位老人不再慈祥和蔼,霎时间变得有些狰狞可怖了。 别辞安抚惊恐的南妄,甄圆指着西面的墙壁问道;“这四周壁画可是记载的贵派鬼谷绝学?”他心下之意实是想观摩几式,用为己用。 老者阴沉一笑,语气已然变得有些阴邪:“哼,年轻人,我鬼谷一派流传至今,历代先师一生只收两位徒弟,一纵一横,我师兄‘纵’已死于家师之手,我‘横’则是现任鬼谷传人,你们闯我地宫,此刻还窥我鬼谷绝学,你觉得我还能让你们活着出去吗?” 听到这里众人无不是一惊,看来在这五十年的日日夜夜里,眼前的这位老者心智已然也被那妖剑侵蚀了几分。 吕氏眯眼望向众人,说道:“看来眼下一战是避无可避了,还请别辞道长与我一同迎战。” 第四十八章 合纵连横 甄圆长叹一口气,望向吕氏问道:“吕先生,你早知会如此的,对吧。” 吕氏默默地点点头。 老者见这二人似乎要予以反抗,心中不觉可笑万分,说道:“你认为这些雕虫小技,真的奈何的了我吗?” 说罢老者走向东面侧壁,他将手压在左侧起纵七横七的一块石砖上。 轰隆一声响,石壁几块石砖脱落,俨然是一道暗门。 老者低沉的说道:“你们在此等候,老夫片刻就来。”说罢迈步进了那间密室。 “没想到这疯爷子是鬼谷传人,听说历朝历代天下格局都由鬼谷门人纵横操控,别辞你害怕不,你怂的话甄道长替你出征,只要吕先生也借我一把利剑。”甄圆见大家颇为紧张调侃道。 别辞一脸严肃的瞪了眼甄圆道:“生死关头,你还耍嘴皮子,照顾好这四个孩子。” 吕氏笑答:“剑借你你也用不着,你仔细观察观察这大殿,看看有没有逃出去的机关暗道,如果我们不敌,好歹你们先跑。” 陈明听到这里自然不肯,一把抓住别辞的袖角道:“师兄你不走我也不会走的!” 别辞抚了抚陈明的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劲敌当前,他也不知道自己有几分胜算。 南妄则在一旁紧紧的拉住空舟的胳膊,虽然身边的一切对她如此陌生,但眼前的这个无论何时都处变不惊的光头小和尚却给了她些许安定。 正在众人踌躇之际,轰隆一声巨响,从东面墙壁传来,一股剑气将那面墙壁尽数击碎,众人这才看见那密室的全景,原来是一间与众人身处大殿相同大小的殿堂。 老者缓缓的从乱石堆中走了过来,左手握着一把湛蓝色的细剑,他说道:“你们所处的是‘横’室,为我修行之所;而我身后的则是‘纵’室,本应只属于我师兄,可奈何他不听劝阻,一意孤行,这间‘纵’室也随之成了他的墓堂,而此刻,这儿——纵横地宫,将成为你们众人的归宿。” 说罢他扬起手中的细剑,湛蓝色的剑身隐约散发出暗紫色的剑气,如同恶鬼低语,摄人心魂,与当初判若两人,此刻持剑在手让老者心智又多被侵蚀了几分。 别辞见此剑妖气环身,心里已有几分笃定,但仍是想要求证一番:“这是干将剑?” 老者纵声一笑道:“这剑代表着无穷无尽的力量,而你们,对力量一无所知。” 只见那老者本是黯淡无光的双眼顿时焕发出暗紫色的凶光,一股杀气笼罩着整个大殿。 “不好。”别辞突感不妙赶忙喝道。 将众人护在身后,拔剑以向,那吕氏也严阵以待,将赤霄握在手心。 “我攻其左手,以求压制其攻势;别道长你攻其右侧,寻找其破绽。” 别辞听这吕氏一言,心下甚是惭愧,但不可置否自己的实力远远低于吕氏,这般分配最为合理,别辞点了点头。 那老者才不管他们如何应对自己,他只管握紧手中的干将,剑身的暗紫色妖气从左手灌布全身,如同现世的妖魔般不可一世,就连他斑白的须发也涣散而开,极不自然的竖立起来,口中所剩无几的牙齿霎时间也变长变尖,咬破了唇舌,鲜血淋漓,佝偻的腰身,此刻也直了起来。 “来,你们尽管来!”老者狂妄的吼叫。 别辞心下不免有些害怕,他望了望身旁的吕氏,也是这般不敢轻举妄动。 正在犹豫的片刻,那老者已然左手一挥,一道弧形暗紫色剑气夺目而来,直突突的飞向二人身后的甄圆。 甄圆自知躲闪不及,心下已有了赴死的打算,只怨别辞牵扯他走上这天杀的寻剑之旅,闭上双眼等待下一刻血肉模糊,却迟迟没有感觉到疼痛。 一阵灰尘扬起,遮住了众人的眼。 “甄道长快去寻找逃脱之法。”挡在身前的吕氏喃喃道,原来是吕氏及时护到甄圆面前,化解了这道剑气。 “是是是。”甄圆见自己竟没死在剑下,赶忙附和道,掉头就去寻找有什么机关暗道可以逃生,这老者独居此处五十余载,不可能与外界毫无联系,食物水源的供给必然有一条外出的密道。 “别道长,我们也别愣着了,试图将这老前辈引入那一间大殿。”吕氏低声道,而后快步起身,冲向那老者左侧,别辞也随之跃起,一剑急突而去。 老者见这二人锋芒而至,倒也不虚不慌,左手轻轻一挥,又是一道暗紫色剑芒,破空而出,吕氏无奈只得侧偏身子,左侧攻势就这般轻易被化解。 面对右侧的别辞,老者则迅速抬起右手,顺势将直至自己腰身的一剑生生握住,令别辞动弹不得。 先前对阵别辞和吕氏,老者分别使用了右手气剑与左手赤霄,而此刻手握干将的他与先前已然判若两人,无论从身法、力道、气劲任何一方面来说,都有了质的提升。 吕氏左手二指并竖,默念着些什么,霎时间赤霄剑犹如脱胎换骨一般,原本是暗红色的色块布满剑身,此时已然剑身通红混为一体,绽放出耀眼的红光。 吕氏一剑挥去,一道暗红色剑芒直逼老者右臂,老者只有松开别辞的剑身方能避开这一剑,可令人吃惊的是,他竟然没有松开右手,而是硬生生的用右臂抗住了这一剑!只是褴褛不堪的衣衫袖口被划破,露出的皮肤竟然丝毫未损。那结实的胳膊上青筋毕露,肉眼可见的暗红色血管一股一股的输送着血液。 “师兄!”陈明眼见这二人战而不敌,惊恐的叫出声。 别辞见这一剑未损他分毫,皮肤硬度实非常人,他作罢松开剑柄,猛扑向那老者,施展擒拿术,以自己为锁卡住了老者的左臂右腿。 吕氏见状心领神会,灌注全身气劲,一剑丢出直刺老者胸腹要害之处。 “哦啊啊。” 老者一声怒吼,浑身肌肉爆裂开来,撑破了衣衫,右手反转一把抓住了锁在自己身后的别辞,蹬腿一跃撤进身后的密室,避开了赤霄倾尽全力的一剑,而后一把将别辞按在墙壁之上,掐住了他的咽喉,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在老者的脸上。 老者伸出舌头,舔舐嘴角旁的血渍,露出阴冷的笑。 “愚蠢的凡人!” 第四十九章 横剑问天 赤霄剑深深地插入内室墙壁,暗红色的剑气倾泻而出,照亮了整个大殿。 只见那内室布置精美,大殿北侧有序摆放着一排排书架,想必是历代鬼谷门人呕心沥血之作,是历朝历代的智慧结晶,封存至此以供后人借阅学习;大殿东西两面的墙壁之上则挂满了各类刀枪剑棍,论色泽、质地那都是世间罕有的宝器。与先前那间大殿墙壁上零散悬挂的几把剑显然不是一个档次。 两间密室分别供这对师兄弟使用,一间单调简陋一览无余,一间藏书万千神兵满墙,这师兄弟二人的身份高低一目了然。 此间为那老者师兄‘纵’的居室,那么这位‘纵’则应该是这代鬼谷的正统传人,吕氏仅一眼便已看穿了‘’纵’‘横’之间的芥蒂,历代鬼谷一生只收两位徒弟,相斗相争,这二人中注定只有一人能继承衣钵,流芳百世。 且自‘横’手持干将后,神志越发疯狂,吕氏心生一计。 吕氏缓缓道:“前辈你可是这代鬼谷传人?” ‘横’傲慢的点了点头道:“我既是鬼谷传人,这天下也便只是我手下的一盘棋局。” 吕氏走向墙壁,拔出赤霄归入剑鞘,双手捧起,走向‘横’道:“你放了那位小兄弟,我将这宝剑亲手奉上。” ‘横’一听心下大喜,他自幼入鬼谷,虽是日夜苦修,但奈何师兄天赋卓绝,无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刀剑兵法都被师兄压了一头,师父便也偏爱师兄多一些,对他少有正眼相待,这碗水自一开始就没有端平。随后师兄与师父因干将剑决裂,他本以为自己能就此翻身获得鬼谷名号,没想到师父不久就与世长辞,他这一生从未享受过被人宠爱、疼惜的感觉,而今眼前的这个少年,此刻对他这般敬仰,将佩剑亲手奉上,心里的戒备也就放了下来,右手的力道也随之泄去,别辞这才缓过一口气来。 吕氏向别辞使了个眼色,别辞心领神会,身子一缩逃脱了‘横’的右手锁喉,顺势侧掌直击‘横’的左腕,这一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竟达到了奇效,干将剑险些脱手。 吕氏则嗖的一声拔出递到‘横’面前的赤霄,一剑封喉。 二人见得手,赶忙几个撤步越开,静观其变。 可是让人震惊的是,‘横’的脖颈虽是鲜血淋漓,但面容神色却丝毫没有痛楚,而是越发的狰狞! “小伎俩,依旧是小伎俩,扰我心神,乱我方寸。”‘横’一字一句的说完转而一阵狂笑。 ‘横’再度握紧了干将,剑指苍穹,发了疯般地一阵乱砍,纵使此刻的‘横’挥剑毫无章法,但力道之威猛,动作之迅捷实属常人所能匹敌也,就连那千斤重的巨石墙壁也经受不住他这般天魔般的狂怒,尽数开裂倒塌,俨然一片天崩地裂之景,此刻再不可久留。 别辞与吕氏赶忙撤身逃出,奔向甄圆一行人。 片刻后内殿天花板断裂而下,巨石混杂着泥土与灰烬将那老者与干将剑一同深埋。 这也让绝望的众人终于重见天日,赶忙趁着外殿摇摇欲坠之际逃了出来。 不远处埋伏多时的人影,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甄圆一脸纳闷道:“又拆了人鬼谷派的老家,干的漂亮啊。” 别辞倒也不作答,只是凝视着破败的青铜石板,仅仅数剑就将这数寸后的青铜石板击的粉碎,这是何等的神力,现在想想都还隐隐后怕。 可还没等别辞缓和好心神,只听“嘣”的一声巨响,皮开肉绽的‘横’已然击碎了重压身上的碎石板,再次站到了众人眼前,只是此刻的他已丝毫没有了一个人的样貌,与其说是一个恶鬼更加妥当。 “这便是妖剑干将,自他持剑起,他就不再是他了。”吕氏摇着头缓缓道。 别辞不忍,眼前这人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前辈,片刻间堕落至此,他喊道:“前辈,放下你手中的剑吧。” ‘横’仰天狂笑,转而化作悲鸣:“我没有退路了,师兄走了,师父也走了,留我一人在这世上,镇守这所谓的妖剑,哼,苍生与我何干,韶华转瞬即逝,谁怜惜过我?” 郑疏雨听到这里,心里也甚是不愉快,总觉得自己与眼前这人有些许相似,都是被人遗忘的苦命人。 ‘横’一瘸一拐地走向众人,看来已快气数殆尽,可他却仍想将眼前的众人碎尸万段。 空舟伸手遮住了南妄的眼睛,自己则念起了佛语,欲为其超度。 那位一路尾随众人的黑衣人,见众人皆是疲惫不堪,那老者更是命数将尽,时机已然成熟,他忽的从巨石之后窜了出来,瞬步至‘横’身后,倾力一刀,竟直接将‘横’的左臂砍断下来。 ‘横’怒目而视那人,可不再持有干将的自己顿时如泄了气般,透支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肉身这般重创,倒了下去。 黑衣人露出鬼魅一笑,抱起断臂抬腿就是数十米开去了。 别辞赶忙追上前去,可身负重伤的他脚力已然折半,追不过数里,那人便已不见踪影。 郑疏雨望着孤零零的‘横’,见他此刻已然如同一具死尸,他放大胆子走了前去,将未用尽的草药涂抹在他的断臂处,强忍着泪水说道:“前辈,晚辈是懂你的,郑疏雨是懂你的。” 老者失去了干将,已然不再是方才的恶鬼,眼神落寞的望向眼前的少年,这少年就如同年纪时候的他,那般纯良那般坚毅,他缓缓的道:“老夫终究还是败给了力量,败给了欲望。” “我愿意照顾您,我愿意守护在您身侧!”郑疏雨终是没能止住眼眶的泪,哭了起来。 甄圆望着郑疏雨这小子留下泪来本想调侃几句,但见他这般善良赤诚,张开的嘴还是闭上了。 那老者望见燃成死灰的九华密林,感慨万千,他在这地宫里待了五十年,五十年未见天日,此刻落得他一人。他忽的想起了师父第一次领他回来,见到师兄的情景;他想起自己捣乱后,师兄替自己辩解的情景。似乎师父对他也不是那般不公,只因自己太过于贪玩了;师兄对自己也不全是那般苛责,就算有也是希望这个师弟无愧鬼谷门人的名号吧,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他茕茕孑立,踽踽独行走过半生,最后留恋的还是最初的他们。 “师父、师兄,小横愧对你们,愧对鬼谷派!”说罢老者低下了头,落下泪来。 第五十章 告一段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众人一行历经艰险,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干将剑最终被那蒙面者截了胡。 郑疏雨辞别众人,决定在这九华山寻一僻静处,搭个小木屋,同‘横’前辈一起生活,也好照料其伤势,他本就无依无靠,如今遇见一个与自己一般境遇的人,难免有惺惺相惜之感,也在情理之中,众人也不做阻难。 甄圆心里多有愧疚,郑疏雨此行是因他甄圆而起,右臂更是被毕方血液腐蚀以致溃烂荒废,唉,想到此处不免一声叹息。 “疏雨,你好好的,等哥哥回来看你,给你做好吃的。” “呸,死胖子临走了还占我便宜,你离我越远越好,最好永不相见。” 虽然仍是在斗嘴嬉闹,但二人都知晓彼此的心意,互不拆穿罢了。 吕氏又恢复了他疯疯癫癫的样子,扛着一根竹竿扬言要去钓最大的鱼,留给众人的只有他长长的背影。 说起南妄,她仍是什么都想不起来,鹤伯又生死未卜,好在甄圆认识一些狐朋狗友,他们与归云居交往不浅,就由甄圆护送南妄向西北方向的归云居而去。 千里送君,终须一别,他们约定待到九华山葱郁渐新之时,在此重聚。 在余晖中别辞带着三个孩子空舟、南妄、陈明继续上路。 他们向西而行,七日抵达河南境内,又三日方才进了洛阳城。 别辞找到了等候多时的苏辙,苏辙一脸阴郁,见别辞也是满脸愁容,二人一道唉声叹气起来。 苏辙寻了一间僻静的小馆,刚坐定就安耐不住焦虑的心情询问起了别辞,此行九华山可有什么收获。 别辞将遭遇八目凶蛛、毕方还有‘横’的事简略的告知苏辙。 南妄在一旁听到鹤伯这二字时,忽感一阵暖意,却仍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苏辙一壶茶入了腹,望着眼前的三个孩子,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打算。 他将沿途购置的糕点从包裹里翻出来,还特别嘱咐陈明要让着些空舟与南妄,随后拉着别辞走了开去。 二人踱步到窗口,苏辙几次回头望着刚拆开腊封的空舟,欲言又止,难受得厉害。 别辞看出了师弟的踌躇,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吗?” 他哽咽着道:“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那小和尚开口,前不久一伙妖人潜入寒山寺,不仅一把火点了藏经阁,还将寺里近百个僧人尽数诛杀。” 别辞一惊,心里顿时血脉翻涌,寒山寺佛音还在耳畔,转眼落得如此收场。他望向此时还蒙在鼓里的空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世道,风言风语,保不住哪一天就能传到空舟的耳朵里,这层窗户纸早晚要被捅破。 当晚,别辞犹豫再三,还是将此事告知了空舟,十二岁的孩子,整整哭了一宿。 他恨别辞带他下山逃过了此劫,没能和众师兄们死在一起;他恨这世道暗淡无光,无辜生灵屡遭涂炭。 次日一早,空舟就走了,没人再见过他。他什么也没带走,他也什么都没有。本就是这乱世里的一叶孤舟,本就是随风飘荡的一片落叶,还不是随风而起,随风而逝。 第一章 木已成舟 一年浪荡,两年漂泊,转眼三年已至。 这三年里,李沉舟行过山走过水,蹲过衙门、阅过花坊。他当过小厮,做过剃头匠,也混做了几日江湖道士给人测字算命,偶尔还胡乱临摹几幅丹青骗骗穷绅乡儒。这三年里他什么都做过,可唯独没做过和尚,因为他本就是一个和尚。 峡口镇地界儿不大,依山傍水的倒也算得上宜居,镇里不乏几家攀着都城的阔绰户,也大有乞讨生存的贫苦人。 要说起这城里的阔绰户,不得不提一句城南的屈家,那可是接着龙根的大户人家,据说当今天子的什么嫔妃是她家老祖宗认下的养女,逢年过节的都有都城送来的供奉,都是些乡下人未曾见过的奇珍异宝。 李沉舟这人奸猾,前不久花了点血本,在屈家谋了份差事,本是个浇花映水的杂差,奈何这家少爷见他长得漂亮机灵,硬是要他做了书童。 这不,李沉舟就成了当今天子什么嫔妃的侄子的书童,这么说来倒还有几分气派。 屈家少爷仗着家底殷实,有些跋扈,在这小城里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几个人敢招惹他,但他对这小书童却是体贴得很,屈家就他一独苗,没什么兄弟,多有一些富贵圈的朋友,那也只是喝酒吃肉的玩伴,唯独这小书童他觉得交心。 最枯燥的日子便是与那圣贤书相伴的时日,但有了李沉舟陪在他身旁,偶尔逗逗乐,日子也好过的多了。 李沉舟这些年,见了许多人,听了许多事儿,他都不去搭理,因为那不是他认识的人,也不是和他有关的事儿。他本就只想混个差事喝喝酒,苟活于世,虚度年岁,哪知这家少爷对自己如此器重,他也把这屈家少爷屈达诗当了真心朋友,陪着他读了几本圣贤书。 这一日,李沉舟照例陪着屈达诗在书房里摇头晃脑的读着之乎者也,只听得院子外头一小厮高声呼喊道:“少爷少爷,都城里的宝贝来了,少爷。” 这一声叫唤可把屋内这二人的心儿给折腾飞了,屈达诗这位姑妈哪一次亏待过这小祖宗,李沉舟也早就听闻过屈家逢年过节都有那么些都城送来的稀罕物件,今儿可真给自己撞上了,若是屈少爷随手赏赐一两件,那又可换不少酒喝。 “沉舟,你随我一道去,让你开开眼。” 二人书都没合上,飞奔而去。 屈家大院里的过道上,除了花红柳绿的一二十个丫鬟,现在还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八个大铁箱,每个箱子都是两个小厮合力抬进来的,红灿灿的绸缎系得牢牢地,老太太就等他这小祖宗去开箱了。 “乖孙子,来来来,看看你姑妈给你送来的宝贝。”老太太嘴里满是金牙,一笑显得格外闪亮。 屈达诗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去,废了好些气力才将第一个箱子盖掀开,在场的众人无不是瞠目结舌,六颗!整整六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这可不是寻常人家能谋到的东西。 李沉舟瞥了一眼,这等宝贝,虽然够他一辈子吃酒钱了,但着实与他无缘,那屈达诗再把自己当朋友,这等稀罕物件也不会随手赠给他吧。 接着屈大师打开了剩下的七个箱子,依次是上等香料、兽皮轻裘棉袄、水晶云母、玛瑙珠翠、羊脂美玉、锁子甲和一册古书。 屈家祖上是倒腾玉石的,这些璀璨夺目的玉石屈达诗见得多了,也不怎么称奇,倒是那一件金灿灿的锁子甲甚得他的欢心,屈达诗将其套在身上,耀武扬威的望向他的小书童。 李沉舟附和地笑了笑,表示赞扬,可傻子也看的出那是在敷衍,此事若是换了别人那可是直接卷铺盖走人,幸好啊是他李沉舟。 屈达诗也不见怪,呵呵一笑,望向了那第八个铁箱,是一册古书,箱内装满了质地柔软的天鹅毛,那册书就摆在上头,但总觉得这书还没那些天鹅毛值钱。 李沉舟一见来了主意,这天鹅毛不是什么贵重物件,顶多算是个陪衬,他有把握倒腾几根回去,若是卖不上好价钱换不上酒喝,摆在自己房间里点缀点缀那也不错,他抬腿就向少爷走去。 屈达诗心里倒挺纳闷,这小子今儿装什么读书人,莫非是在老太太面前装正经?也是,书童好歹要有个书童的样子。想到这里,他弯下腰拾起那本古书,随手翻了几页,摇头晃脑地读了起来:“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屈达诗心里想着这什么鬼名堂,正欲开口发问李沉舟,却见得李沉舟脸色阴沉,这张开的嘴呀又合上了。 屈达诗这般疑惑地望着自己,李沉舟只好强挤出一抹微笑,显得极不自然,而后又谎称身体不适,这才回了房去。 李沉舟倒插上房门,掩上窗户,打开床铺下的抽屉,翻出来一个灵位,上面赫然写着“寒山寺诸位师父师兄”几个大字。 他将灵位工工整整的摆放在桌前,然后又打开抽屉拿出香烛,用火折子将其点燃,毕恭毕敬的上了三炷香。 闻着香火味儿,心里怪难受的,但他也习惯了,三年如一日这不都挺过来了嘛。 待那三柱香燃尽,太阳都快落山了,他麻溜地将这一整套物件收了起来,望着空荡荡的屋子苦笑一番,拴上了房门,向院外走去,向酒馆走去。 三年前李沉舟是不喝酒的,三年前李沉舟也不吃肉,更不提什么玩骰子进花坊了,三年前的李沉舟甚至都不是李沉舟。 而如今,这个满目苍凉的少年,他什么都不想去想,他只想喝酒,只想大醉一场。 第二章 醉斩泼皮 李沉舟穿出巷子,跃过石桥,隔着老远就能听见街那头喧嚣的闹酒声。 鸣凤楼是城里最好的酒楼,这个好不是夸它布置典雅,也不是夸它酒香诱人,恰恰这两点跟鸣凤楼一丁点关系都没沾上,鸣凤楼经常有一些好酒之人逞强闹事,桌椅都是缺胳膊少腿的,过路人瞧里头一望,那就一个字,“乱”!鸣凤楼的酒也闹过几次笑话,尤其是那一回把酒水兑成了水酒,几个外乡人喝了一缸酒都没见晕乎,硬生生地喝出了五六倍的酒钱。之所以说鸣凤楼是最好的酒楼,还得归功于那位风姿绰约的老板娘——沈凤娘。 沈凤娘三十出头,前凸后翘可谓风韵犹存,城里哪一个男人见了都会多瞧一眼,所以这鸣凤楼陈设再烂,酒菜再不堪,也是座无虚席,可李沉舟来这儿喝酒却不是因为这位嫂嫂,而是因为城里六七家酒馆,唯独鸣凤楼此一家在大堂里摆了尊佛像,虽然摆在角落里还结满了蜘蛛网,但李沉舟望着他安心。 李沉舟一踏进门槛,就听见小二的招呼声。 “李少爷,里边请。” 自从他做了屈达诗的书童,小城里各行各业的人都高看了他一眼,这店小二就是其中之一,也唤了他一声少爷。 李沉舟观望了一番,径直走到一蓬头垢面的老者身旁,坐了下来。 这老者眯眼一笑,露出空空如也的大门牙道:“听说都城的宝贝到屈家了,你小子今儿得多喝几杯,酒壮怂人胆啊,掏几件物件出来让我们瞧瞧。” 这老者姓周,是城西石拱桥下面的剃头匠,所以大伙都唤他剃头周。李沉舟起初到峡口镇是他接济的,分了半个白馒头,也就跟他学了几手,但第一次操刀就给人家孩子的脑瓜见了红,便再没做这行当。 李沉舟摆了摆手,将剃头周手里的酒碗夺了过来一口饮尽,说道:“都是些阔绰物件,偷出来也不是我们消受得了的,再害我丢了差事,那可再没酒喝了。” 剃头周收起了笑意,又给他把酒满上,不再说话,默默地望向了大厅那头的沈凤娘,她正在招呼几位生客,看样子是外乡人。 那几位生客背对着这头,瞧不见面容,但看他们腰间别着马刀,想必不是什么善类。 沈凤娘给他们依次倒了酒,那为首的家伙还不忘趁机摸了把沈凤娘的屁股。 “呸,杂碎。” 剃头周低声骂道,显然不敢让别人听到,虽然他也幻想过几次这样的事儿,但同样的标准对别人总比衡量自己严苛。 李沉舟听了只是一笑,望着角落里的佛兀自喝酒。 “这什么玩意儿?”外乡人将刚入口的酒一股脑全吐了出来,喝惯了陈酿美酒的人自然喝不惯这乡下的掺水货。 为首之人见状顺势抓住沈凤娘的胳膊,将她揽入怀里,一只大手顺势摸了上来,脸上露出狰狞的荡笑。 临近的几桌客人见状皆是起身就走,避得远远的,生怕自己被牵连进去。 那为首的家伙见此处没一个敢跳出来的人,尽是些缩头乌龟,笑的更加猖獗放肆,大声喊道:“今儿这酒馆我们包了,都给我滚。” 李沉舟听罢,正欲起身随众人一同就此散了,识相点不招惹是非,可他右臂却被剃头周紧紧按在了桌上。 他诧异的望着剃头周,这老头只是一口一口的喝酒,李沉舟低声问道:“东西街的都跑了,你我还在这挑事?” 剃头周答道:“这酒水里可蕴藏着江河日月,浪费不得,你小子进了豪门当差怎么也跟着阔绰了起来了?” 说罢“啪”的一声将饮尽的酒碗掷在地上,远处的外乡人循声回过头来,“唰”的一声将腰间的刀拔了出来。 “老头你活腻歪了?” 剃头周不甚慌张,慢条斯理的起了身,倒着酒迎了上去,丝毫没有胆怯,定是喝多了没看见那明晃晃的刀。 李沉舟看在眼里,急在心间。剃头周虽然时常耍耍酒疯为难为难自己,但好歹还有那么半个馒头的救命情谊,况且李沉舟还叫过这老头几天师父。 可是眼下这酒疯子撒泼撒到阎王爷头上了,李沉舟就是豁出去拼了也顶多二人走的齐全。 “小兄弟你这暴脾气老子喜欢,来喝一杯。”剃头周一只胳膊竟然搭上了那外乡人的肩,明眼人都看的出来那外乡人嫌弃得厉害,气的咬牙切齿,手中的刀都在抖! “喝你奶奶的酒,今儿爷教教你规矩。”那外乡人说罢一手抓住剃头周的肩,毫不费劲就把他提起来,抛出几米远,重重地摔在一张桌子上,一把老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此时已入了夜,官差老早就休息了,况且也都是欺软怕硬的主儿,李沉舟压根就没做这个指望,眼下只有靠他自己了。 李沉舟一张笑脸走了上去,好声好气的说道:“几位爷息怒,别跟这酒老头一般计较,他喝多了,咱交给朋友,你们这顿酒算我账上,成吗?” 领头的外乡人把李沉舟上下打量了一番,看他细皮嫩肉的,比那沈凤娘还细腻几分,抬手就是一拳重重地击在李沉舟的眉心,他身子向后仰去却又被身后的那人架住,紧接着又是两拳对准了李沉舟的腹部,只见一口血喷了出来。 “嘿,别把事儿闹大了,咱们还得赶路。”一直默不吭声且身形矮小的那个外乡人低声道。 他见这一老一小,一个瘫倒在桌子上,一把老骨头不知道还有没有用;一个被三拳就打的口吐鲜血。 “晦气,我们走。”说罢那外乡人一把推开身旁吓得花容失色的沈凤娘,欲破门而去。 那几人刚走到门口,剃头周忽的爬了起来,两步跨到了外乡人身边,右手握着一把剃头刀,手指那么长。 只听见“嘶溜”一声,几个外乡人应声倒地,再不动弹了。 剃头周也随之轰然倒地,嘴里还不忘迷迷糊糊地念叨着:“沉舟,把...酒...满上!” 第三章 从头开始 待李沉舟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他躺在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破烂凉席上,这儿是剃头周的茅草屋,就在城西石拱桥边,李沉舟最初到这小城就是在这儿对付了些日子,如此说来这儿也算是他的家。 屋内陈设如旧,一览无余,甚是简陋。一把破烂竹椅正对着窗户,满地都是酒坛,屋檐上结满了蛛网,几幅破字陋画卷放在一旁,其间还有一副缠着粗麻线的,是李沉舟绘的,画的是个清秀的姑娘,提着盏灯笼,可年龄太小约莫只有十一二岁,实在卖不上价钱,太便宜了李沉舟又不肯,毕竟花了些功夫。就这样强买强卖地销给了剃头周,换了壶酒喝,到头来这画还是相当于在他李沉舟自己手里。 李沉舟觉得脑袋晕得厉害,他只记得被那外乡人狠狠揍了几拳,在之后的事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翻身下床,浑身酸疼,好在这三年里挨了不少打,也习惯了,好不容易才勾着身子拉开麻草窗帘,一只青鸟伴着刺眼的阳光飞了进来,在李沉舟额头上轻轻地啄了一下,然后翩然落在那把破烂竹椅上,凝视着眼前的少年。 李沉舟倒也不在意,他把头伸出窗户,微风徐徐轻抚而过,甚是自在。 顺着小河望过去,不远处的石拱桥下头,剃头周正忙的不亦乐乎,今儿行情不错,好几个青年排着队等着剃头,少有的红火,一时半会估计不会回来。 李沉舟索性也不再久待,省的剃头周回来了找他讨酒钱,蹑手蹑脚地摸了出去。 李沉舟走在街上,以前不怎么搭理他的人现在都对他甚是恭敬,点头哈腰的不在少数,还真是狗眼看人低。他现在学灵光了,心里的鄙夷和不屑从不表现出来,一直是一副嘻嘻哈哈的嘴脸,让人误以为单纯。 城西尽是些泥巷子,住在这边儿的都是些落魄户,没几个光宗耀祖的,一代比一代不如意。李沉舟算是从城西搬到城东,像他这样的好命人没几个,旁人见了明里是羡慕,暗地里不知道说什么难听话呢,李沉舟倒也不觉得自己命好到哪里去了,都是活着罢了。 走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才看到了屈家宅子高高的围墙,他特地绕过正门,从西南角的侧门探进身子,那门缝还只开了一点点,仅够自己瘦弱的身子,老宅子老木头门开大了声儿响,怕被管家发现了自己彻夜未归,被抓到把柄可不好,可都走到门口了,还是被一声叫喊给喝住了。 “你小子跑哪儿去了?”张管家趾高气昂地望着眼前的少年,他早就看李沉舟不舒服了,一个流浪至此的臭乞丐,在他这儿花了些票子赏了份差,竟得少爷赏识硬是做了书童,平日里没少得赏赐,自己别提多眼红了。 李沉舟装作一副纯良无害的样子,答道:“昨晚去城西的周伯那儿剃头去了。” 张管家一听,望了望李沉舟满头杂毛,火冒三丈道:“还周伯,你们俩喝酒的时候你可都是叫他剃头周啊。” 李沉舟一听哑然无语,没想到这张管家暗中调查自己。 “听说昨晚鸣凤楼死了好几个外乡人,现在官府到处在抓人,你可知道些什么?” 李沉舟大惊,但面部神色却依旧是一脸平静,只是摇了摇头。 张管家瞥了眼面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少年,对着他啐了口唾沫道:“你昨儿晚上是不是跟剃头周就在那儿喝酒?小兔崽子你跟我装蒜?你给我小心点,别再被我逮着。”说罢摆头扬长而去。 李沉舟现在懒得多想,他进房吃了点糕点,随意洗了洗,涂抹了点跌打损伤的膏药,沉沉地睡去。 过了许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把睡梦中的李沉舟惊醒。 “臭小子,开门,是你爷爷我。” 李沉舟听着大嗓门就知道是那酒疯子,不怎么愿意搭理。 他睁眼见外头天已经黑了,毕竟是在宅子里,怕惊扰了别人,百般不情愿还是下床开了门。 剃头周笑嘻嘻地一步跨了进来,张望了一眼房内陈设,随手拿了桌上一块糕点啃了起来,咧着嘴笑说:“你小子转运了,就把老子忘了,这么多好吃的怎么没见你带出来给老子尝尝?” 李沉舟也不说话,怕他噎着给倒了杯水。 这一觉睡醒,该想起来的他也都想起来了,那几个外乡人是剃头周杀的,纸是包不住火的,官府的人早晚能查到剃头周身上来,现在不跑可真没机会了。 “你要走了吗?”李沉舟皱着眉喃喃道。 “这不换个地界给人剃头吗?多大点事儿,看你现在过的挺好我也就可以安心走了,只可惜我那间茅草屋再没人光顾了。” 三年了,李沉舟再没哭过,现在他也没一滴眼泪,只是觉得怪难受的,他从抽屉里掏出他的全部积蓄,也就几张揉得褶皱不堪的票子,装在一个小包裹里,递到剃头周怀里。 “路上小心点,少喝点酒。” 剃头周心里也是一酸,自打他第一眼见到这小子,就觉得投缘就喜欢,那时候李沉舟还是蓬头垢面的一小乞丐,但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剃头周硬拽着给他把那一头杂草削了,权当是练手艺。往后李沉舟就在茅草屋住下了,还学了十天半月剃头手艺,奈何这小子心思繁杂,拿刀不稳。如今这说走就要走了,不免一声叹息。 李沉舟咧嘴一笑道:“你再给我剃回儿头吧。” 剃头周一愣,也笑了。 发丝掉了一地,月光下的寒锋显得极为凌冽。 少年轻声道:“又要从头开始了。” 老者嘿嘿一笑:“是啊,你也该从头开始了,从心开始。” 少年似是想到了什么,没说话。 老者继续道:“不如这回不去给人剃头了,换份差事。” 少年转过头去问道:“你还会什么?”他的头发只修剪了一半,另一半还胡乱地散着。 老者把手里的剃刀交给少年,背手走到了小院中间:“走了走了,不然又跟你废话一宿。” 第四章 在劫难逃 屈达诗这一日起的甚早,贴身下人便也跟着遭罪,天还没亮就候在门外了,等这位少爷穿戴整齐,洗漱完毕,天仍是没有放光,可下人也不敢多嘴啊,只得候着侍奉着。 屈家祖上是做倒腾玉石的买卖,算是这地界儿数一数二的商人。商,虽是三教九流中上九流,可却是上九流里的末等,若换做寻常人家有如此家境,也就知足了,但屈家可不是什么寻常百姓家,这人若有了钱就会谋划些别的,列如权势,屈老爷也不例外,他对这个独子甚是看重,有一句话一直挂在嘴边教导屈达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就是希望他有朝一日能考取功名,入朝堂,再让他姑妈在天子耳边这么一吹嘘,那还不是加官进爵、平步青云吗? 故而只要是和读书有关的要求,屈老爷一概满足这个儿子,纸是百年浆汁晾晒而成,笔是纯羊毫的上等货,砚是坚似青铜润如玉的洮砚,墨则是托他姑妈给他送来的御墨,顾名思义,是皇室宫廷用的,天子用的!屈达诗还要李沉舟这么一个刚入门不久的下等仆人做书童,也成!只要你读书写字,没有屈老爷不答应的事儿。 屈达诗十五岁参加乡试,文章写的可圈可点,但字迹有些杂乱,落了榜;第二年字迹写的工整得体了,文风却又没入得了考官的眼,又落了孙山。 老爷觉得哪里不对,他这儿子聪明乖巧,知人情懂事理,不应当啊。 遂游访各地,终寻得一高人,高人一听这情况,直言屈达诗是文曲星下凡,鸿蒙未开,只需他稍作点拨,就能破除业障,星宿归位,屈屈一个功名,那自是不在话下,做个宰相都绰绰有余。 这可把屈老爷给乐坏了,次日就写了一封家书,快马加鞭给寄了回去,吩咐屋里老老小小都给候着,派了八抬大轿去那千里之外的山里头硬生生把这高人给抬回来。 所到之期,就是今日。 老太太也早早地起了身,她见屈达诗今日没有赖床,甚是满意,连夸这个乖孙子懂事,接着吩咐好几个下人依次叫醒宅子里的各位小姐、太太和上中下各等奴仆,这也包含了李沉舟,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书童。 李沉舟昨晚才送走了剃头周,一路送到了城门口,可夜里打了更便关了城门,二人出不去,又去临近的酒家喝了两口,天微亮城门才开,这人才送走。他是前脚躺上床,后脚就听到丫鬟在那喊叫:“起床啦,少爷和老太太有要事。” 纵使百般不情愿,他还是走出了屋子,随众人向主厅走去。 老太太跟屈达诗坐在大厅中央,里里外外围了两圈下人丫鬟,管家一眼就瞧见了李沉舟,拉他站在身侧,还不住地给少爷使眼色,似乎自己对李沉舟多有照顾似的。 一个时辰过去了,茶水上了两三趟,可就是不见人也不见风声。 “这也该到了呀。”老太太焦急的又喝了口茶。 屈达诗也眉头紧皱,三顾六盼的,这位能为他破除业障的高人,若是能让他一举高中,从此告别苦闷的圣贤书,那也是极好的。 李沉舟靠着墙壁打起了盹,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一阵敲锣打鼓,鞭炮连天,把这小子吓得一颤。 莫非来了?李沉舟踮起脚张望,只见一中年男子骑着高头大马已跃入大厅,这男子气宇轩昂,横眉怒目,头戴高冠,身着红绸长衫,甚是喜庆,而且身上的金银玉石璀璨夺目,这人必定是这屈家正主了。 屈达诗赶忙站起身子迎了上去,老爷却没正眼瞧他,兀自转过身去,只见紧随其后的金丝红木舆轿也跟着进了大厅,想必这高人定是在这轿子里。 “嘭”的一声响,八个轿夫这才卸任下了轿子,长长地吐了口气。 “先生,请。”屈老爷伸手缓缓拉开轿帘,而后转头望向老太太,露出激动的神色接着说道:“老太太您过目,这是我在东边儿福地给请来的世外高人。” 老太太前够着身子瞪大眼睛,只差没站起身也迎上去了,激动的手直打哆嗦。 李沉舟见这仗势,打了个哈切挺直了身子,也来了兴致,不知道是哪路神仙降世,长甚模样。 轿中那人一席水墨色长衫、乌黑的头发在梳着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之中,面孔清秀,眯着眼笑,一只修长洁净的手掩着光,好一派大儒气质。 众人皆是惊叹仙人这般年轻俊秀,与所料想的白胡子老头相差甚远,唯独李沉舟惊愕地说不出去一句话来。 眼前这人虽然衣着体态富贵典雅,但五官神色却与那鸿蒙仙山的蓑衣客吕氏如出一辙。 李沉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隐入人群中。虽然时隔三年之久,他自己早已改名换姓,甚至蓄发还俗,但不知为何依然甚是担忧,担忧这人就是他所认识的那位道人,担忧被识破了身份。他不想面对过去种种,他想逃避,却似乎怎么也逃不掉,就如同城里如期而至的钟声、杂货铺王大娘手间的念珠、鸣凤楼结满蛛网的佛像、剃头周的半个白馒头、自己提笔随手绘制丹青里的少女,还有眼前的这个人,他始终逃不掉。 “先生,请入座。”屈老爷引着那位高人坐了上座,然后把屈达诗拉到身旁。 “叫吕仙人!”屈老爷这一声吕仙人缓缓道出,旁人无不点头称赞,可李沉舟却如雷灌顶,还真是三年前与他生死相伴的那位吕姓道人。 李沉舟傻了,看着眼前的屈达诗跟那吕氏行礼斟茶,却总觉得吕氏时不时的瞟自己一眼,似乎早就知道自己在这屈宅之中,等李沉舟回过神来,众人已然散去。 就剩下管家恶狠狠地杵在他面前,喊道:“你小子发什么呆,没见过神仙吗?” 这话说的不假,李沉舟的确没见过神仙,但刚才那位吕仙人他可比这宅子里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 第五章 青丝绾绾 李沉舟赶忙回了房,照了照镜子。 他比三年前高了,也壮实了,原本的小光头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齐肩的长发,还勉强扎了个揪,皮肤因为这些年的风吹日晒不再那般细腻了,呈现出一个少年该有的色泽,就是寒山寺的师兄弟如若还健在,此时都不会认出他们这个小师弟来,更别提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吕氏了。 李沉舟点了点头,心下再无怯意,整了整衣服,踏出门去。 屈达诗的才学李沉舟最为清楚,虽然谈不上腹有诗书气自华,但好歹从小熏陶,对诗词歌赋特别是淫词艳曲颇有建树,那日在菡香楼即兴赋诗一首,也是深受姑娘们喜爱,只是不知是喜爱他口袋里的钱财还是他胸腹里的才学。 李沉舟想到这里,兴趣更甚,快步走向了书房。 许多下人丫鬟都围在屋外,歪着头听里边儿的动静,见李沉舟来了,打趣道:“你小子命好,侍奉个文群星,少爷这般赏识你,以后我们还得靠你多多照料。” 李沉舟笑了笑,这些荒唐话他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多是些讥讽嘲弄之语,若是换做以前他听到此类话,定要跟别人寒暄寒暄,什么哪里哪里、惭愧惭愧之类的,现在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李沉舟这些年吃了许多苦,糟了许多罪,他知道,这人存活于世,一心想靠别人必然靠不住,况且这些大字不识几个的丫鬟奴仆,哪里懂得屈达诗博大精深的“才学”。 屋内静悄悄的,只听的见瓷碗碰桌的声响,老爷也是少有的安静。 李沉舟透过窗户缝看进去,只见那位吕仙人摇头晃脑默念着些什么,围着屈达诗转悠。左手拿着浮尘,右手端着一玉净瓶,就观音菩萨拿的那种,显得颇为专业。 老爷和老太太正看得起劲,那吕氏忽的说道:“成了。” 这就完了?众人心里皆是不解,老爷甚是疑惑,走到屈达诗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儿子,有什么感觉没?” 屈达诗刚才被那吕仙人围着转,又是拂尘擦面,又是甘霖灌顶的,只觉得头有点晕,他也不知道怎么形容,索性点了点头。 老太太一听自己孙子被仙人稍作点拨,这就开了窍,心里乐开了花,即刻吩咐厨房设宴,要感谢这位远道而来的仙人。 这下子整个宅子都欢腾起来了,有这等好事,下人丫鬟自然少不了赏钱。 可李沉舟却不怎么开心,通常发了赏钱,他都是和剃头周去鸣凤楼畅饮几杯,可此刻那老头不知道还在哪条路上奔波呢。 看着大家都喜笑颜开的,李沉舟心里更加落寞了,他抽出身子,又想去喝一杯了,可走到鸣凤楼门口,才发现酒楼今儿个关了门,门上还贴着官府的封条,李沉舟长叹了一口气,仿佛又看到了剃头周依靠在门板上招呼他。 罢了罢了,索性在这小城里走走,东逛西窜的就荡到了城西石拱桥上头,李沉舟依靠在桥栏上,享受着和煦的阳光, “沉舟,周伯哪儿去了?”一少女望着李沉舟喊道。 这少女是玮玮,城东张家太太的丫鬟,生的玲珑有致,标准的美人胚子,可姑娘命不好,没摊上个好主子,张家太太脾气暴躁无常,大小事都喜欢那丫鬟出气,故而玮玮没少受欺负。 李沉舟第一次给人剃头便是那这姑娘练得手,没让人失望,给人家那漂亮的小脑瓜留了道口子,李沉舟为此一直心怀愧疚,他经常捎带些宅子里好吃的偷偷给姑娘送去,这等待遇是剃头周这辈子难以享有的。 “八成喝酒去了吧。”李沉舟答道。 那少女一听噗嗤一笑,说道:“你骗人!他去喝酒你怎么会不跟着去?” 李沉舟听到这里不知道再怎么说下去,他突然意识到剃头周也许再也不会跟他坐在一张桌上喝酒了,他摸了摸口袋,那把剃刀正躺在他的口袋里,冰凉冰凉的。 “太太嫌我头发长了,叫我好好打理一番,周伯不在这该如何是好。”玮玮说罢面露愁色。 李沉舟鼓起胆子喊道:“你还敢让我给你打理吗?” 玮玮犹豫再三,还是点了点头。 李沉舟甚是紧张,在溪水里把剃刀洗了又洗,玮玮都等的不耐烦了,这才终于一本正经的站到了少女身后。 “你说的,那我可真来了啊。”李沉舟话里行间都颤巍巍的。 少女倒随意的很,道:“没事儿,我相信你。” 李沉舟一愣,剃刀悬在了半空中,他说道:“我有什么值得你相信的,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 少女回过头来,瞪大了眼睛望着身后的剃头师傅道:“很多事情没那么多理由的。” 李沉舟不再说话,他扶起少女的发丝,将一缕一缕青丝斩断,顺着溪水远去。 第六章 长剑梨花 李沉舟慢步回了宅子,刚一进门就听得正厅那侧热闹哄哄的,原来屈家老爷见吕仙人作法驱障这般简单随意,心下多少有些疑虑,故而吩咐下人召请了临近六院教书先生来访,当即出题,考一考这位“文曲星”。 那六位先生归根结底也都是市井凡夫,见吕仙人相貌堂堂,高坐殿中,只知是贵客迎们,老爷显摆自家公子才学,一经商议,出了道甚为简单却暗藏玄机的上联: 寄宿客官,守定寒窗空寂寞。 此联看似简单,稍许对仗即可,但在明眼人眼里却不甚容易,十一个字里字字都有宝盖头,若是公子答的工整合称,那自然吹捧一番,大家都有赏钱;若公子没答上,一厅堂小的奴仆也看不甚明白,保得屈家面子,传出去也不难听,实为两全之计。 屈达诗此刻自视文曲星现世,心中所想必然是精妙绝句,也就少了平日里吟诗作赋的那几分顾虑,大笔一挥,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赫然纸上: 落魄书生,途还遥远运通达。 言下之意是抒发自己不得志的境遇,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久居人下只是暂时,他还有几分得意。 六位先生一看,知少爷并未参透其间奥妙,却胡乱瞎蒙对上了半句玄机,当下也不拆穿,只道少爷才高八斗,来年必定高中。 屈老爷也不是傻子,腹中墨水不比这些先生少到哪里去,这联里玄机他一眼就识破了,奈何这个儿子只对上了半句,他疑惑地望向一旁的吕仙人。 吕仙人眯着眼,打开手里的折扇,恣意的扇了扇,见厅堂之上外人众多,实在不方便讲话,只是在老爷耳旁低声了几句。 老爷脸色突变,紧皱的眉头舒缓开来,当即遣散了众人,仅留下他二人在殿堂之上。 “敢问仙家有什么法子,此刻就你我二人,不妨直说。” 吕氏收起扇子,一脸严肃地说道:“说来也容易,我一友人,擅观地理天象,我将此事托付于他化解此间因果,即刻便可星宿归位,令郎金榜题名不远矣。” 说罢吕氏提笔落书一封,葫芦山亲启。 屈老爷如获至宝,正欲唤来下人即刻快马加鞭前往葫芦山送信,却被吕氏喝止。 吕氏道:“这封信就由少爷的那位小书童去送吧,我看他颇具仙缘,我好友一定喜欢。” 老爷也没多问,毕竟天机不可泄露,即刻唤来管家,让他通知李沉舟择日启程。 循着香味儿,李沉舟早已来到了厨房,烧鸡、烧鹅、烤乳猪,只可惜这些都是备给老爷太太的,像他们这种下人,实属没这个福分,小书童只能望梅止渴,啃着手里的肉镆镆。 “李沉舟,过来。”管家远远的就盯着这小子了。 李沉舟心想准没好事,但还是灰溜溜地走了过去。 “你别丧着个脸,这回儿我找你是好事,老爷吩咐你去送个信,这是赏钱,我掂量了下,不少,拿着,够你一路挥霍的了。”说罢将自己过滤后的钱袋和那封寄往葫芦山的信递给李沉舟。 李沉舟一看信封,葫芦山,他听剃头周说过这个地方,据说是山形像个酒葫芦,因此得名,而且山中住着得道隐士,更藏有千年好酒,这可不是他们这小镇里那几家破旧楼比的了的,他又掂量掂量钱袋,着实不少,够他一路换酒喝了。 那管家继续道:“今晚你就起程,别耽误了,老爷吩咐的急。”说完还翻了个白眼,他巴不得这个小东西现在就从这宅子里消失,永远别回来最好。 李沉舟点点头,当即回房收拾行李,所谓行李也就是床底下的牌位和自己的玉佩,实在是没有什么傍身之物,差点给忘了,现在还多了把剃头刀,正好防身。 屈达诗听闻这小书童突然要去送信,自然去找他父亲理论一番,但父亲吹胡子瞪眼的几声大气一喘,这位往日里飞扬跋扈的少爷也低了头,灰头土脸的退了去,等他赶到李沉舟住处的时候,那小子已经收拾好东西等着他了。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破信,硬是要你去送,唉,你小子可要小心啊,山高路远的,万一有个歹人你可怎么办?” 李沉舟见少爷这般体恤自己,掏出口袋里的剃头刀说道:“少爷你放心,我学过几手剃头的功夫,若是遇到不测,我就咔嚓掉他们的脑袋。” 屈达诗捧腹大笑,说道:“就你那指头长的剃刀,别提了,来,少爷给你把长剑伴身。” 说罢屈达诗把身后的一柄长剑交给李沉舟。 “也不是什么名家兵器,好歹它长啊,防个身防个身。” 李沉舟背上那把剑,问道:“有没有点行走江湖的大侠的影子。” 屈达诗噘着嘴:“你说有就有喏。” 二人相视一笑,道了别。 李沉舟怀里揣着些糕点,临走了打算再给玮玮送些去,轻车熟路地走到张家院门口,翻上门前的石狮子,纵身一跃上了院墙,他数了数,东南向第三间房,跳了下去。 还没等李沉舟走近,只听得几声轻柔的哭声,似是一个女孩子。 李沉舟寻声而去,果然是玮玮,她又被张太太责罚了,手心红彤彤的,下手可不轻。 “她又打你了?”李沉舟低声问道。 玮玮点点头,细长的睫毛挂满了泪水,李沉舟看了痛心,不忍地低下头去。 “你有没有想过就此走了,再不回来了。” 玮玮揉了揉眼道:“赎身钱都没凑够,况且我只身一人能走哪儿去?” 李沉舟拍了拍鼓囊囊的口袋,笑着说:“你想走吗?” 玮玮见这往日里的不羁少年此刻这般信誓旦旦,不知道为何又想相信他一次,点了点头。 李沉舟站起身子就向张太太那屋走去,两人没说上两句体面话,张太太那张臭嘴就开始埋汰人,多是些不堪入目的下流话,但李沉舟不跟她计较,任她骂的自己口干舌燥,才消停,但好歹还是用一路的酒钱唤来了那张镌刻满少女悲惨命运的卖身契,李沉舟将其抛给眼前梨花带雨的少女,少女哽咽着终是一句谢谢都没说出口。 夕阳下,少年和少女的影子被拖得老长,她也不知道去哪儿好,这世界这么大却没有她容身之所,到处是霸凌,遍地是欺诈,只是身边这个少年让她觉得安心,就如同那些清晨窗台上摆放的糕点,好吃不腻,甜到心间。 第七章 听风抚剑 这一日,细雨绵绵,话说李沉舟和玮玮离开了峡口镇,此时正前往不远千里的葫芦山送信,穿梭在一片茂密的树林里。 玮玮撑着油纸伞,骑在一匹棕色小毛驴上,晃悠晃悠,这是他们用最后的盘缠钱换来的,李沉舟则淋雨噘着嘴走在前头,毕竟他这一路别想再有酒喝了。 “沉舟哥哥,你是生我的气了吗?都不理我,”少女低声地问道。 李沉舟摆摆手没回头,实则嘴巴翘得更高了。 “沉舟哥哥,我知道周伯不会回镇子了,那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不如...不如你把我送到他那儿去,免得我耽搁你的正事。”少女喃喃道。 李沉舟皱起眉头仍是没回头,径直往前走,淡淡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张太太说的,说周伯那晚杀了人,官府正在捉他。”少女答道。 李沉舟摸了摸身后的长剑,望向少女道:“你都知道他杀人了,你不怕?” 少女俏皮一笑说道:“这有什么好怕的,周伯人挺好的,可怕的是那些心里藏着刀剑的人。” 李沉舟一愣,继续往前走不再说话。 又走了许久,少女忽然说道:“你也许不知道,周伯其实是个剑客。” 李沉舟又一愣,寻思这小姑娘比自己还要了解这个酒鬼老头啊,他停下脚下的步子,疑惑地问道:“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告诉你。”少女说完捂住了嘴巴咯咯地笑。 李沉舟摇摇头,剑客,他想到的第一个剑客就是九华密林的那位老者——“横”,仅凭一剑,破千斤巨石,剃头周也算是剑客?别说笑了。 驴背上的少女见李沉舟摇头似是不信她,来了气说道:“你别不信,是周伯喝醉了酒把我误认为是他女儿,亲口跟我说的。” 李沉舟指了指身后的长剑道:“剃头周逗你玩的你也信,我现在也背了把剑,我是剑客吗?” 少女一笑:“你在我心里也是一名剑客。” ....... 待二人走出林子,稀疏的雨也停了,李沉舟见天色不早,张望四周却不见一户人家,不用指望有借宿之所,他摸了摸肚子,已然前胸贴肚皮了,身后那少女嘴里不说,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沉舟极不识趣地调侃道:“饿了吗?” 少女自知买了小毛驴,二人钱财所剩无几,况且在这渺无人烟之地,纵使有些许盘缠也派不上用场,只是摇了摇头。 只见李沉舟长剑出鞘,直指那匹小毛驴,说道:“你不饿我可饿了,今天就把这毛驴吃了。” 少女吓得赶忙跳下毛驴,护其在身后,显得惊恐万分。 “逗你玩的,傻姑娘。” 李沉舟一脸不屑地说道,可是腹中的饥饿感让他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他想起了三年前的一位郑姓友人,他有一手狩猎的好功夫,李沉舟曾亲眼目睹他猎杀野兔,虽然自己那时未曾吃一口兔肉喝一口那浓汤,但时至今日,如果自己有他那般技艺,那真可谓是走遍天下都不怕了。 李沉舟望了望手中的长剑,叹了口气,自己当真不会用它,反倒是口袋里的剃刀比较称手。 “周伯当真没教过你使剑?”少女问道。 李沉舟掏出口袋里的剃刀说道:“剃头周只教过我剃头,还给你脑袋上留了道口子,剑?他倒是从没跟我提到过。” 少女一听脸色闪过一抹怒色,而后化作娇羞,说道:“你还好意思说,他是怎得教你给我修剪头发的,说来我听听,也算死而无憾了。” 李沉舟挠了挠头,想了想,说道:“他也没具体教我怎么给你修剪,只是要我随心所欲,感受风拂过你发丝的律动,斩断那些不协调的发丝,现在看来这似乎不是什么剃头的法子。” 李沉舟一边说着一边挥剑比划着,似乎真的在风中切割着什么似的,还真有那么几分剑客的模样。 少女看的目瞪口呆,心下暗想以后再也不能找这俩人修剪头发了。随后她从行礼里翻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几块红豆糕来,伸手递给李沉舟。 李沉舟一见自己偷摸送去的糕点,此时却被少女递还给自己,莫非被她知道是自己送的了?虽然本身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儿,但他却霎时间脸变得通红。 少女嘴唇一抿,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说道:“不知道是哪个傻子送给我的,看你饿得厉害,姑且与你一起吃吧。” 李沉舟转过身去,继续挥弄他手中的长剑,说道:“我才不吃,你自己吃吧。” 一阵风拂过树林,枯叶漫天,有几片小巧些的飘得甚高,一路向二人处飞来。 李沉舟望着它们,仿佛那些随风而起的树叶,就如同此刻的自己一般,居无定所,随风而逝,在命运面前毫无招架之力,任凭处置。他突然心里有了一丝不甘,有了一股冲动,可无处宣泄。 李沉舟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回想起剃头周平日里与他的点点滴滴,对他的指指点点,他喝酒时微醺的神态,那双粗糙却温暖有力的大手,还有那把冰冷不乏灵巧的剃刀。 剃头周无疑是李沉舟这三年里最亲近的人,却也没能陪他走多久,终是离他而去,到头来他仍是茕茕孑立,孤身一人。 “臭小子啊,心里若是烦闷了,就闭上眼,什么都不去想,听听风嗅嗅雨,感悟感悟自然。”可是剃头周的话语仍还在耳畔。 风划过李沉舟的面颊是那般温柔,但他依然能感觉到落叶飘动带来的那一丝不协调,细微的空气阻力,如同平静湖面落入的一粒小石子,荡开一圈一圈涟漪,雨水滴答滴答在他三尺长剑之上。 李沉舟仍是闭着眼睛,但却缓缓抬动右手的长剑,平缓地划过眼前的虚空,渐而快速的收回,剑影留痕,那几片翩然落下的树叶,无不是从中间,顺着叶脉一分为二。 少女呆在原地,含着半块红豆糕,迟迟没有咽下去。 第八章 离奇怪村 玮玮爱看李沉舟练剑,她觉得李沉舟练剑的时候有股子潇洒的男儿气概,李沉舟嘴巴上虽不以为然,但每每入夜,都会演练几招给玮玮看,尽管都是些毫无章法地或挑或刺,但也不妨碍他收获玮玮的一声声称赞。 二人又行了几日,靠着野果度日的二人走出了大山,行至一片平原,只是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日光一日比一日刺眼,晒的他二人喘不过气来,小毛驴更是奄奄一息,玮玮自是没再骑着它,一路牵着它前行,幸好,一村庄出现在了不远处,给了二人一线生机。 ...... “有人吗?我们是赶路的,想讨口水喝。”李沉舟敲着门喊道。 许久却无人回应,二人在小村庄里晃荡了一圈,一个人都没看见,且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甚是奇怪。 “沉舟哥哥,不如我们走吧,这里瘆得慌。”玮玮拉扯着李沉舟的衣袖低声道,显得极为害怕。 李沉舟这三年风餐露宿什么阵仗没见过,况且他以前是个和尚,他有什么好怕的。 此时正是午时,烈日当空,二人寻得一快枯死的槐树下乘凉,槐树边有一口古井,李沉舟与玮玮皆是口干舌燥的,寻思着打桶水来解解渴。 “咚。” 水桶似乎是撞到了什么硬物,李沉舟探着身子往下望去,险些掉到井里去,原来是一口枯井。 “倒霉,天气这么热,一口水都没得喝。”李沉舟不禁抱怨道。 玮玮倒挺体贴,用衣袖给这个恼怒的少年扇着风。 少吃些米饭对常人而言不是什么问题,可一日两日不喝水却会让人苦不堪言,他们二人自昨日起就没见着半滴水了,天干物燥的,甚是心烦。 李沉舟琢磨着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折返回去的话务必耽误行程,他李沉舟虽然这些年头学的精明了些,但承诺他人之事绝不会敷衍了事或者大打折扣。 正在踌躇之际,村头一位老妇人晃晃悠悠地走了来,只见这妇人嘴唇干裂,皮肤毫无光泽,想必也是长期缺水导致。 兴许是眼神不好,待那老妇人走的近了,她才看见槐树下的这两个孩子,可是愁容立刻爬上了她的脸。 “你们两个小娃娃来这儿干什么?快走吧,这儿不是你们待的地儿。” 老妇人一字一句的说完,兀自哭了起来,落了几滴泪后赶忙伸手驱赶二人。 李沉舟和玮玮自然是没弄明白,只觉得定然没什么好事,开口问道:“这儿可是发生了什么?” 老妇人摆了摆手,说道:“年轻人问这么多干甚,快走便是了。” 玮玮却不依不饶,扶着那位老妇人到老槐树下坐下,给她扇起了风。 李沉舟指了指身后的长剑说道:“您放心,我可厉害着呢。”说完自己都没忍住笑了起来。 那老妇人瞥了眼李沉舟身后的剑,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推开身旁的玮玮,大声喝到:“臭道士,又来一个臭道士,还嫌我们村子不够惨吗?” 李沉舟一听皱起了眉头,估摸着这老妇人跟道士有过节,赶忙解释道:“我哪能是道士,您别激动,别激动。” 老妇人长叹一口气:“你们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他们快回来了。” 他们?谁?李沉舟不禁疑惑,再不走就走不了了,自己难道会跟他们签卖身契吗?一旁的玮玮听了心下有些害怕,紧紧攥住李沉舟的衣角。 “你不妨直说吧,兴许我们帮得上忙。”李沉舟诚恳地说道。 老妇人望着眼前的两个孩子,又叹了口气:“你们随我进屋说吧。” 李沉舟一听到进屋两个字立马乐呵了,起码不用晒太阳了,赶忙扶着老妇人起了身,随她进了屋。 屋内锅碗瓢盆散落一地,墙壁上挂着几件女儿家穿的衣裳,许久未穿了,都蒙上了一层灰。 二人坐定却也没见那老妇人端上杯茶水,也难怪,明眼人都看出来这儿定是长年缺水。 老妇人说道:“不记得是从那一年起,我们这儿忽然不下雨了,一连好几个月,庄稼旱死了,人也跟着活不下去。” 自从到了这地界儿,就再没有一日见过雨水,李沉舟和玮玮想到这里也纷纷叹了口气。 老妇人继续说道:“那日村里来了个道士,说我们村触怒了天上的神仙,这是在处罚我们,不给我们降雨,他说他有一法子可以了解此事。”老者一边说着一边抹起了泪。 李沉舟听到这里,猜到了几分,那道士定然没出什么好主意,他问道:“什么法子?” 老者闭上眼转过头去:“祈求上天赐雨!” 玮玮问道:“有这般道法助人行善,那不是应当谢谢他嘛。” “呸,我那小孙女就成了他祈雨的祭品!” 李沉舟大惊,天下竟然还有此等荒唐事,他问道:“这般行径真能求得大雨?” 老妇人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玮玮正欲开口安慰老妇人,只听得屋外一阵骚动,李沉舟从门缝向外探去,一二十个村民正聚在那颗老槐树下,争吵不休。 老妇人赶忙说道:“你们俩别出声,他们谁也不愿意自家孩子沦为祭品,若是发现了你们,那可就.......”话还没说完就闭上了嘴巴。 李沉舟只觉得这儿村民甚是愚昧,但也不敢就此出头,毕竟自己和玮玮势单力薄,只是静静的听着屋外的动静。 不巧的是,那只小毛驴在此时忽然发成一声悲鸣,众人一听皆向这边望来。 “陈婆家里什么时候有只驴子了?” “走去看看。” 为首的是个尖嘴的妇人,她推开院门,见大门紧闭,大喊道:“陈婆,家里有客人?” 陈婆一听是这个女人,脸上的神色更加惶恐了,低声道:“那年就是她,为了袒护自家的女儿,将我那小孙女推给了那臭道士。”说完泪水一滴一滴的落下来,却一声也不敢哭出来。 三人大气都不敢出,生怕门外的人发现了他们。 忽然一声凄厉地惨叫,李沉舟和玮玮赶忙透过门缝望去,那些人竟然一刀割下了小毛驴的脑袋,饮起了它的血!另外几个趴在地上舔舐着,再没有了半点人的模样。 玮玮惊恐万分,眼看着就要哭出声来,李沉舟赶忙用手捂住她的嘴,摇了摇头,示意一定要镇定。 片刻,那只小毛驴已不再动弹,身上的血也被舔舐的一滴不剩,可那些人并无就此离去,而是像这间小屋子走来。 那些嘴角还沾满鲜血的人,一把推开了小木门,为首的女人见屋内竟然藏着一对孩子,眼里露出一抹阴毒,仿佛也要一口将李沉舟和玮玮吃了。 “这儿有两个孩子,陈婆藏了两个孩子!”尖嘴女人发了疯似的大喊。 几个汉子一跃进了屋子,没搭理陈婆一句,更没瞧她一眼,劲直走向李沉舟和玮玮,还没待李沉舟拔出长剑,已然一榔头将李沉舟锤晕乎了。 第九章 蓝袍妖道 李沉舟只觉得头疼欲裂,睁不开眼,可又隐约地听见玮玮的哭喊声,这喊声渐行渐远,似乎是村民要把他二人分离。 他胡乱地踢踹,想要挣脱众人的束缚,等待着他的却是又一记闷棍。 待李沉舟恢复过来神志,已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了,他被关在一个石屋子里,双手被麻绳紧紧系住,口嘴也被塞上了布团,身后长剑不见踪影,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一抹淡淡的月光。 “你醒了?”屋外传来那老妇人的声音。 李沉舟艰难地立起身子,费了好些力气才站了起来,可他无法说话,只好用身子猛烈地撞击石门,那老妇人这才又喃喃道:“叫你们走,你们不听,这下那少女被他们抓了去,送给道士祈雨去了。” 李沉舟见玮玮不在身边,多半早已料到这些,他此刻万分悔恨自己没有听玮玮的话,就此离去;更加自责自己的无能,当初就不应该带玮玮离开峡口镇。 老妇人接着说道:“约莫再过几个时辰,天亮的时候,那少女也就没了。” 李沉舟听到这里,万念俱灰,背靠着墙壁,一点点滑下去,瘫倒在地上。 李沉舟只觉得一硬物戳他屁股,戳的生疼,他抬起屁股,低下头一看,只见剃头周的剃头刀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天无绝人之路,那群茹毛饮血、丧尽天良的村民只是夺走了这个“剑客”的长剑,却不知道他还是个剃头匠。 李沉舟艰难地调整身子的方向,终是把头伸到了剃刀面前,用嘴巴将其叼了起来,站定后向上一抛,转身用背缚的双手接住,看来这些天月色下的练剑,除去讨得少女欢心也并不全无用处,李沉舟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肢体比过去要灵活的多了,且甚是协调。 李沉舟剃刀在手,很快就把手中的麻绳切了开,胳膊被勒出了深深的红印,这些村民下手可真狠,一想到这里他对玮玮的担忧就又多了一分。 李沉舟纵身一跃攀上了窗户,待那老妇人回过神来,李沉舟已经站在她身旁了。 “带我去见那臭道士和你们那帮猪狗不如的村民。”李沉舟恶狠狠地说到。 夜色很寂静,距离破晓还有些阵子,老妇人领着李沉舟快步穿过小村,来到了一座山洞前。 “我就不进去了,你多保重。”老妇人颤抖地说着,她也曾为一个女孩跟这些人拼过命,换来的却是无情的拳打脚踢。 李沉舟诚恳地道了谢后扬长而已。 山洞很幽长,走了许久才隐约听到有人声,李沉舟放轻了步子,身子贴着石壁继续前进。又行了百来步,一个大空洞赫然眼前,李沉舟探出头向里望去,只见了玮玮昏迷不醒,平躺在一张石床上。那些村民则跪倒在一旁,磕着头,默默祈祷着什么。一位白底蓝袍道人站在阴暗处,平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李沉舟不敢轻举妄动,他偷摸到一块巨石后面,静观其变。 “好了,天降破晓,天神降世,我将把此少女献祭苍天,求得甘露,普度众生。你们退下吧,我要做法了。”那道人振振有词的说道。 众村民赶忙起了身,排着长队向李沉舟处走来,那尖嘴女人倒是事儿多,谄媚地望向那道人说道:“那就麻烦天师了。” 道人没正眼瞧她,抬步走向石床,见玮玮容颜丽质,嘴角露出一抹笑意,说道:“还不快快离去,错过了时辰你可担待的起?” 尖嘴妇人见没讨到好,赶忙起了身随众人离去。 李沉舟紧贴着巨石,大气不敢喘一口,只听得那道人叽哩哇啦地念叨着些咒语。 待得村民走远了,那道人的咒语也随之而停,换来的是一阵细微的荡笑。 李沉舟伸头望去,看不见道人的正脸,可他的影子投射到一侧的墙壁上,却如同一只恶鬼般狰狞无比。 那笑声越来越阴冷,只见他从袖里抽出手来,分明不是什么祈祷天神、献祭少女,而是自己预谋不轨! 李沉舟见状怒不可遏,随手拾起地上一块石头扔了过去。 “砰!”正中那道人后脑勺。 “是谁!竟然敢叨扰本道长作法!”那道士气急败坏转过头来,却什么也没看见。 “邪了门了。”说完他又转过身去,焦急地撸起袖子,探手扶起少女的发丝。 此时,剃刀正在李沉舟的手侧,若是能从身后一刀刺进那道人的脊背,兴许还有几分胜算,若是不能,就是死也要与这道人一命换一命! 形式紧急,不容李沉舟多想,他已经垫着脚迈向了那道人,可正当李沉舟抬起胳膊欲一刀刺出的时候,那道人忽的一转身,一掌击飞了李沉舟的剃刀,反手伸出扼住了李沉舟的脖颈。 “臭小子,你也太小瞧本道爷了吧。”那道士恶狠狠地说道。 李沉舟一口唾沫吐在那道人脸上,说道:“你算什么东西,真是丢你道家先祖的脸。” 那道人见这小子还敢吭声,手下劲道又加了几分,继续说道:“你再多嘴试试?小杂种。” 李沉舟只觉得呼吸困难,脸部涨得通红,胡乱横起一脚向那道人裆部踢去。 “哎哟。”这一击显然很是奏效,那道人一声惨叫,赶忙松开了手,退了几步。 李沉舟感到起死回生一般,大口喘着气。 蓝袍道人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不屑地望向李沉舟,说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本打算留你一段时日,没想到你这般心急,那我就先成全了你,再行我的好事。”说罢拔出身后的长剑,一步步向李沉舟走来。 好在李沉舟这几日闲来无事就抽空练剑,拾起地上的剃刀,握在右手倒还有那么几分阵势。 蓝袍道人一剑刺出,直指李沉舟心腹要害处,李沉舟侧身一闪,竟然避了开去,滚到一旁,摔得生疼。 “哼,废物东西。” 明显这一招半式间,李沉舟是几斤几两那道人已经摸得清清楚楚。 李沉舟艰难地站起身子,还没待他回过神来,那道人已经跃至李沉舟面前,他无疑神券在握,此刻便还想再折磨折磨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猛地一拳,重重地击打在李沉舟的腹部,这一拳讲真硬实,李沉舟一口鲜血倾吐而出。 道人却还没有完,接着抬腿又是一侧踢,将李沉舟踹出十来米远。 “好了好了,不跟你浪费时间了。”说罢那道人提着剑,缓步走向奄奄一息的李沉舟。 第十章 另有洞天 纵使李沉舟被那道人这般沉重地击打,纵使他趴在地上已直不起身子,可他仍是紧紧攥住那把剃刀,无论如何都再也没松手。 李沉舟费了好些气力,才抬起胳膊,将那把剃刀递到口边,用牙齿紧紧咬住,双手扶着墙壁这才强撑起身子,令人咋舌的是,这满身鲜血的少年似乎露出了一丝略显邪气的冷笑。 几滴鲜血顺着那道人的剑身流了下来,起初那道人以为是李沉舟这小子呕吐出来的心头血,还有几分嫌弃,但随后他手背传来的一阵剧痛才让他如梦初醒,就在刚刚他重拳击打李沉舟腹部的时候,他的手上竟被留下了好几处不小的刺伤,那道人下意识的查看自己此时轻微疼痛的右腿,竟如出一辙,也是多处针孔状的刺伤!但凡是接触到了李沉舟身腹的部位,皆是如此,道人只觉得浑身酸疼,气的直咬牙。 道人定睛一看,只见在李沉舟破烂不堪的衣衫下面,隐约呈现出金属色泽,正是屈达诗的那件御赐锁子甲,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李沉舟这小子“借”了来,一路穿到现在,终是派上了用场。 “臭小子,跟道爷我来阴的?”那道人恶狠狠地说道,继续向李沉舟走来,眼里透露着凶光,可步伐明显迟钝了些。 李沉舟仍是继续冷笑,唾液夹杂着鲜血顺着口中咬住的剃刀滴下来。 那道人竟然有那么一瞬间,有些许害怕,但片刻后他就丢掉了这个愚蠢的念头,站在他对面的只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李沉舟脑海里浮现出一位大师的身影,虽然面容甚是模糊,但他能感觉到那就是空闻,他的身后站着无数寒山寺的师兄弟,都在向他招手,有说有笑的,李沉舟多么想自己也抬起手来给他们回应啊,可是他沉重的胳膊此刻却怎么也提不动。 李沉舟还在昏昏沉沉之际,那道人却是倾力一剑,直刺李沉舟的胸腔,那件宫里来的锁子甲纵使是无尚真宝,也没能抵挡住这道人全力以赴的一剑,锁子甲碎裂开去,而后足足刺进李沉舟血肉一寸有余! 那道人高傲地望着这个不知道死活的小子,大概是不敢看见自己的死状吧,选择了闭上眼,不禁一阵狂笑。 “哈哈哈,就凭你,还想逆天而行?天都没有阻拦我,更何况你这黄口小儿!”道人甚是狂妄,见李沉舟再不动弹,面容也是毫无生色,多半是死了。“唰”的抽出长剑,连带出好几缕血条,转身抬脚向玮玮走去。 如果世人身后皆长有一双眼睛,可知眼前身后事,也许就不会多那么多故事了吧。 正在道人狂喜之际,他本以为就此死去的李沉舟猛地睁开了眼,一双充满血丝的双瞳,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道人。 李沉舟的气力已经所剩无几了,但他绝不会看着那道人的魔爪伸向石床上的少女,他奋力蹬腿一扑,跃上了那道人身背,脑袋一侧,摆头间那把剃刀便已深深的扎进那道人的后颈!李沉舟将勾在道人肩头的双手松开,拉住道人的双腿,用力一扯,加之自身重力,在道人后颈上活生生拉出一条大口子。 “啊啊啊啊~你这个下贱东西。”道人一声惨叫怒骂道,一伸手抓住背上的李沉舟,用力掷向地面,此时李沉舟因流血过多,已经意识模糊,任凭这道人一脚将他踢出数米远,重重地撞在石壁上。 道人只觉得一阵目眩,赶忙用右手捂住脖颈,可喷涌而出的鲜血,已经如决堤的洪水,再无挽救的可能。 道人俨然已是奄奄一息,他先前对玮玮施展的催眠符也随之化解,李沉舟看着石床上的少女露出惊慌的神色,终是安心地闭上了眼。 玮玮见眼前之景大惊失色,大喊道:“沉舟!” 此时她周身依然有些麻痹之感,但仍是哭着,一瘸一拐地奔向李沉舟,扑倒在他面前,捂住他的胸口,可是喷涌而出的血很快也染红了少女的手。 玮玮一时慌乱,只注意到了李沉舟,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的道人,只见那道人鲜血喷涌了一地,蜷缩成一团,逐渐褪去人形,化作了一只胖头鱼,足有两人那么长! 这妖物因肉体受到重创,为了保全性命,耗去半生修为稳住了根基,却无法继续维持人身,遂而显出原形,原来是一只修炼多年的鱼妖,妖言惑众,为害一方。 妖鱼的腮帮子一张一合地呼吸着,看的出来他此刻也是极度缺水,玮玮听见声音,不禁回头一看,着实吓了一跳,她一个自幼在小城里长大的少女,那里见过这般妖物的原形,自是吓得再也动弹不得。 妖鱼对眼前这二人恨之入骨,自己百年修为,因这二人折损过半,回想自己还是鱼身之时,一张渔网让他与母亲天各一方,他好不容易逃脱世人的口嘴,却也再没有见到自己的亲人,那般耻辱愤恨这屈屈凡人怎么会懂,他们生来就自以为是这世道的主宰,凭什么! 妖鱼心下一横,不如一口吞了这二人,吸取些精气,兴许自己还能东山再起,他摇动巨大的尾巴,一甩一甩地向少女跃来。 妖鱼长相可怖,一片片鳞片如刀刃般锋利,近身必死无疑。玮玮虽是吓得哆嗦,但相比死亡,无疑她更害怕后者,她使出全身气力,拖着李沉舟向后逃去。 妖鱼周身无水,活动起来甚是不便,只得使出浑身解数翻滚身子,全然不顾这山洞的架构,一连撞断两三根撑洞柱,向那二人冲去,霎时间地动山摇,眼看这山洞就要坍塌了。 千钧一发之际,玮玮本可以抛下李沉舟,自己跑出洞去,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可她却丝毫没有这个念头,眼前这个浑身是血的少年不仅为她只身赴险,更是那个日夜给自己送去糕点,却不承认的傻子,要她怎么舍得独自离去。 “一同离开,也得一同归去,是吧,李沉舟。”玮玮默念道。 只见洞顶一块巨大的落石垂直落下,将地板砸的粉碎,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这山洞下面竟然另有玄机,眼看着李沉舟就要掉了下去,可少女却仍是没有松手,而是与李沉舟一同掉进了地底洞穴。 那妖鱼见状也是一跃而上,欲追着那二人跳进地洞里,却被一块倒锥石柱直穿身腹,永远留在了这山洞里。 此刻,伴随着无数碎石,二人紧紧搂抱在一起,坠入深渊。 少女的胳膊、小腿都被石块撞击的鲜血直流,她倒也没有放手,而是愈发地护着李沉舟,把他的头揽在自己怀里。 只听得“轰隆”一声,二人一同落入了一汪清池,深深地坠入了池底。 第十一章 孤山遗韵 所有事情到最后,都是好事。 如果不是,那说明还没有到最后。 李沉舟睁开眼,一缕天光照在他的脸上,有些刺眼。 他正打算翻身起来,噗通沉入水里,呛了好几口水他才又浮上水面,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漂在水上。 他张望四周,万幸的是玮玮就漂在不远处,李沉舟一个猛子扎了过去,推着玮玮到了岸边。这儿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湖,李沉舟抬头向上望去,一片狼藉,俨然是刚才打斗的洞穴坍塌所致,那座石床还悬在石崖边,而那只胖头鱼妖则鼓瞪着眼睛,被一倒锥石斜插在石壁上,还滴着血。 李沉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身子,锁子甲被戳得粉碎,零散地挂在肩头,周身竟然一处伤痕也没有! 他又检查了玮玮的伤势,也是毫发未损。 李沉舟环顾四周,已然确定无逃生之法,这儿是妖道“祈福”洞穴之下十余米的又一洞天,倒是这一池清潭甚是雅致,与那妖道的气场迥然不同,浑然天成的恰到好处,略有几分仙家福地之感,颇为感谢他们这一番打斗,让这处绝境又重现人间,想到这里,李沉舟心下倒有了几分惬意,继续转悠了起来。 “沉舟,你...” 玮玮睁开眼看见活蹦乱跳的李沉舟,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李沉舟回过头呵呵一笑,指了指这一方洞天,说道:“你觉得这儿怎么样?” 玮玮这才回过神来,张望四周,不禁痴住了,没想到这地底之下还有这等水光潋滟的佳景。 李沉舟继续说道:“这可比那张太太的那破庭院典雅多了。” “这有什么好比的,倒是你,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李沉舟摸了摸胸前的血迹,自己也很纳闷,他分明记得自己被那道人一剑刺心,怎得现在浑身上下竟无一处伤势,他一时也弄不清楚搞不明白,只是摆摆手说道:“这里并无出处,我们也爬不上去,终究也是一死。” 玮玮俏皮一笑:“那就权当你我早就死了,这是多余出来的时日,也还挺好的。” 李沉舟舔舔嘴没说话,他把怀里湿透了的信掏了出来,信封上已然染上了血迹,且字迹被湖水浸渍得模糊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李沉舟只管把它摆在石台上晾晒,期待这葫芦山的高人还能看的到这封信,能看懂这封信吧。 “沉舟,你看这里有壁画欸。” 到底是女孩子有眼力见儿,李沉舟晃悠那么久,硬是没朝石壁上看一眼。 李沉舟快步跑了过去,端详起石墙上的壁画来,可他横看侧看上看下看,硬是没看懂,倒是侧旁的那句题诗让他颇感韵味: 沉剑十载两茫茫,天光未尽夜色央。 仗剑浮云千百里,一日光阴一日长。 左彷徨,右哭丧,殊不知人心是个臭池塘。 愁龙啼玉海,金蛟闹厅堂。 我辈潦倒泣,岁月薄幸郎。 待得春风送暖日,一剑横贯天下狂。 “好诗好诗,颇有我家少爷屈达诗的神韵了,哈哈哈。”李沉舟笑道。 玮玮在一旁却是另一番心境,叹了口气。 李沉舟不解,问道:“怎得了?这般低声叹气做什么。” 玮玮望着壁画,沉沉道:“沉舟哥哥你有所不知,这壁画描写之人,所遇之事,所经历之愁苦,所舍弃之万千,实乃世人所不能承载之痛。” 李沉舟望着那满目疮痍的壁画,仍是看不甚明白。 “我也说不大清楚,只是,只是这画中人得其所有,却也矢其全部,到头来如须臾一梦,让人不免叹息。” 李沉舟听了觉得自己也是如此,似是懂了些许,他望着壁画上的那人,望着他手中的剑,也似乎进入了那个故事。 “我仍是看不明白,但却有了你说的那般痛楚之感,在肺腑无处宣泄。”李沉舟喃喃道。 玮玮望着他,说道:“沉舟哥哥你终于开窍了。” 玮玮指这墙壁上的壁画说道:“这画中人可是一位纵横百里的剑仙,他破苍穹吞日月,不知是不是真的,这世上真有这般玄妙的事儿吗?” 李沉舟想起了别辞,他亲眼目睹了聚气化剑的神奇招式,见证了剑随身至的奇妙剑法,他点了点头说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不知道的事儿还多着呢,这番与我一同游历,多多看看、听听,你也就不会这般,这般痴傻了。”李沉舟说到后头都有些自惭形秽,似乎他自己才是最痴傻的那一个。 玮玮转头望着李沉舟道:“沉舟哥哥,想必你今日血战那妖道,应当与这画中人无异吧。” 李沉舟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背,感慨道:“这不,长剑都丢了,这剑也没的练了,别提了,我还是用我这把小剃刀给你修剪头发吧。”说完嘿嘿一笑。 玮玮赶忙跑开,却见李沉舟没有追上来,失落的地回过头来,恰好一缕阳光斜射在她身上,十四五岁的少女,美的不可方物,李沉舟不觉呆了。 他只想若是生命的最后时日,是在这里与眼前的女孩度过,也不算憾事,自己本该在三年前就死去了吧,苟延残喘了这些时日。可他又心有不甘,自己客死他乡也就罢了,凭什么牵扯上玮玮这样善良的姑娘,赶忙收回了这个念头,自己刚才还扬言要带玮玮一同游离山川湖海,阅尽奇人异事,这转头就想到死了,罪过罪过。 他忽的眉头一皱,摸了摸前胸后背,这才发现,自己背囊里一直带着的寒山寺诸位师兄弟的牌位,不知道何时丢了!李沉舟放眼这个小洞天,一览无余,难道是掉在池中了? 他几步跑到池边,向底下张望,可是他什么也瞧不着,这池水深不见底,李沉舟这肉眼凡胎怎么看的清楚。 一旁的玮玮疑惑的望着他,连问好几声怎么了,李沉舟也没搭理她,他自顾自的脱掉上衣,玮玮见了甚是害羞,赶忙回过头去。 只听得“噗通”一声,李沉舟已经如他的名字一般,沉入湖底,舟入清潭。 第十二章 潭中沉剑 因为这儿久未见光的缘故,李沉舟刚跃入池中便一阵刺寒袭来,冷的他直打哆嗦。 他跟着剃头周在城西石桥下摸过石子,所以这水中寻物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他像一只灵活迅捷的小泥鳅,在水里串游。 潭底空间比水面看上去要大得多,数块巨石林立,看的出来是不久前落下来的,李沉舟暗自庆幸,自己没被压在这巨石之下。他摇动身子一骨碌穿过石缝,眼前一抹光亮转瞬即逝,他没看大清楚,只觉得呼吸不顺,气息不稳,赶忙浮出水面吸了口气。 玮玮见他探出了头,不解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李沉舟抹了把脸,掀起一滩水向玮玮撒去,没等那姑娘恼怒地开口骂他,又一头钻了进去。 刚才那光亮是什么?李沉舟纳闷,可再潜下身子后池中再无一点光亮,漆黑一片。 李沉舟一连上浮下潜好几趟,东游西窜的,可仍是一无所获,奇了怪了,他想到壁画上的剑仙,真如玮玮所说那般神通广大,这池底兴许还真有什么宝贝,若是不仅寻回牌位,还觅得一两件剑仙留下的神兵法器,那他二人逃脱此地洞也便不是痴人说梦了。 此时,已是正午之时,太阳悬在上空,不偏不倚直射着这一汪清潭,李沉舟只觉得水光耀眼,且水温回暖,已从起初的寒冷变得温热。 他见遍寻不着,正欲返身离去,忽的眼前一亮,发现不远处砂石中隐约有什么东西,虽是热的浑身发麻,但他仍是摆臂向那儿游去。 他扒弄沙土,一点一点把那物件给掘了出来,原来是一把古朴的沉剑,这让他有些失望,但周遭水温此时已让他燥热难耐,只得将寻牌位之事搁置一旁,就此浮上水面。 起初还冰凉彻骨的潭水,经烈日如此一晒,温度骤升,池面已然起了一层水雾,玮玮看的心急,生怕李沉舟在下面有个三长两短,见这小子冒出了头,这才松了口气。 李沉舟艰难地爬上岸,浑身冒着热气,他一脸失落的把剑丢给玮玮,说道:“给你寻得一宝贝,送你了。” 玮玮一把接过沉剑,转眼“啪”地掉在地上,只觉得甚是烫手。 李沉舟擦干身上的池水,套上衣服,走到一旁呆坐下来,他把师兄师父们的牌位给弄丢了,这该如何是好,心里别提多难过了。 玮玮则蹲在地上仔细端详起那把沉剑,此剑不长,比屈达诗赠的那把剑还短上一寸,剑身很是普通,色泽暗淡,刀刃也都钝了,看样子是一把弃剑。 过了许久,待那沉剑温度退却,玮玮才把它拾起,她抬头望着壁画上的那柄上天入地的仙剑,与之对比真是相距甚远,但好歹是把剑,是李沉舟送给自己的剑。 李沉舟则坐在阴凉处,望着眼前渺渺水雾,不知不觉睡着了。 待他醒来时月亮已经挂上山头,他只觉得胳膊酸疼,摆头一看,竟是玮玮环抱着那把沉剑倚靠在他身侧。 他轻轻地挪动身子,生怕叨扰了这沉睡的少女,他望着那一池清潭,望着水池中的明月,想起了什么却又摇摇头。 “你小子倒挺舒坦,搂着人家姑娘睡大觉呢。”山崖之上传来熟悉的声音。 李沉舟一惊,抬头望去,圆月下有一老者,侧靠在山顶一苍松旁,正是那鸣凤楼一刀了断三条人命的酒鬼老头——剃头周。 李沉舟见到这老相好,眉间的那一抹阴郁顿时烟消云散,他没大声说话,只是招招手示意他下来。 剃头周一摆头,低声说道:“你要我下来?你以为我傻啊,下来了和你们一起饿死吗?” 李沉舟走的近了些,抬头道:“那你去给我俩弄些吃的来,我都快饿死了。”说罢摸了摸肚子。 剃头周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几片荷叶,翻开用鼻子一闻,竟是一只叫花鸡。 “给你吃可以,你倒是先把玮玮叫醒,我只知你把糕点分给她吃,这烧鸡可说不准。” 李沉舟一听,从脖根一路红到额头,活像个胡萝卜。 “哈哈哈哈,你小子脸红了。”剃头周调侃道。 李沉舟转过头不再瞧那死老头,轻手轻脚地回到玮玮身旁,将那酣睡的少女推了推道:“你的周伯来了,给你带来了好吃的。” 玮玮也是饿了数日,一听到好吃的立马精神了,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张嘴叫喊道:“我要吃!我要吃!” 李沉舟被原形毕露的玮玮着实吓了一跳,赶忙指了指山崖上的剃头周:“烧鸡在他那儿,你去找他要。”话还没说完,那烧鸡已从远处抛来,不偏不倚,刚好砸中他的脑袋。 “哎哟。”李沉舟一声惨叫。 剃头周几声怪笑说道:“你这榆木脑袋少吃点,让着点人家姑娘,长身体呢。” 李沉舟揉着脑袋,心里虽然极度不爽,但还是拾起了烧鸡,那可真是香啊!自那日离开峡口镇,这二人就再没吃过一顿好的了。 三下五除二,一只鲜嫩可口的叫花鸡就被这二人消灭殆尽,连骨头都没带吐的。 可这小子明显意犹未尽,他感觉还缺些什么,对着剃头周喊道:“你就没给带点特别的东西给我?” 剃头周嘿嘿一笑,说道:“臭小子想在这山崖下头醉死么?”说罢自己掏出酒葫芦,兀自饮了起来,而后还不忘称赞几句这人间佳酿:“这外乡的酒就是比我们峡口镇的掺水货要好喝,也怨不得那些外乡人找沈凤娘麻烦,哈哈哈哈。” 李沉舟心里馋的要死,却又无计可施,只得听着这老头吹嘘作乐,看着那一滴滴美酿都入了剃头周的口。 李沉舟道“你酒也喝了,该想办法救我们上去了吧。” 剃头周眉头一皱道:“这么高的山崖,我一糟老头子有什么办法,你这不为难人吗?” 李沉舟望着数十丈高的山崖峭壁叹了口气,玮玮见身旁的少年这般斗志低昂,安慰道:“你看周伯乐呵呵的,总该是有办法的,我跟你说过,周伯他这人可厉害着呢。” 李沉舟意味深长地望着剃头周,又瞧了瞧身旁的玮玮说道:“你知道的还挺多。” 剃头周嘿嘿一笑,丢下一袋酒来,说道:“看看人家玮玮嘴巴多甜,再看看你小子,脑袋里装的尽是些浆糊,这酒你悠着点喝,明晚我再来找你们俩倒霉蛋。” 第十三章 强筑根基 自从那日这二人出了大山,就再没见老天爷落过一滴雨,这一日也不例外,骄阳似火仿佛要把那一潭清池蒸干,散起的水雾充斥着整个地洞,李沉舟与玮玮二人如同蒸笼里的馒头,险些要热昏了过去,豆大的汗滴不住地往下淌。 二人饿着肚子,盼着太阳快点落山,盼着剃头周快些来。李沉舟虽然对剃头周不甚相信,但看到玮玮那般的笃定,心间也略微有几分动摇,大概他自己也是希望,希望剃头周真能救他们出去吧。 月亮挂上山头许久了,二人也不知道时辰,只猜是剃头周喝醉了酒,把他二人遗忘在此了,李沉舟望着山崖上的那棵苍松,拾起地面上的石头用力向那儿掷去,却因为力气太小,落在山崖中间又掉了下来。 “臭小子你就这点能耐?”剃头周从崖边探出脑袋嘲弄道,原来他早就到了。 李沉舟从未练过什么功夫,只是在寺里做过几年体力活儿,前几日捎带练了几天剑,体质也许强过常人,但也仅仅是强过常人了吧。 他也不作争辩,他的确没什么能耐,三年前就没什么能耐,一路受人保护,最终师门尽数遇害却只是改名换姓继续苟活;三年后他仍是没什么能耐,被三两村民生擒险些害玮玮也一同丢了性命,李沉舟知道,他自己如同一个废物,他只是抬起头望向剃头周,眼神里划过一丝不屈,但那只是一刹那的光,转瞬即逝。 “我今天仍是带了一只烧鸡一袋酒,你好生吃,吃饱。”剃头周落寞地说道,将包裹丢了下去。 李沉舟瞪大了眼睛,他想起了在屈宅那些下人对自己的戏谑,“少爷疼你“、”你命好”诸如此类,自己深知靠人不如靠己,却仍是一直仰仗着别人,真是笑话。 李沉舟低下头,淡淡的道:“你能帮我的吧,老周。” 剃头周嘿嘿一笑,道:“起初见面老子就想帮你,你拿把刀都手抖,怂货,这不兜兜转转又折回了原点。” 李沉舟继续说道:“那这次,我们再试试。” 剃头周微微一笑,道:“那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臭小子你可把握住了,把那些凡尘琐事都给老子丢到一边,聚万念归一念,一念归无念,无念生真念。” 李沉舟暗自下定了决心,静静地闭上眼,排除心间一切杂念,那些仇恨、屈辱、迷茫、懦弱、胆怯......皆抛在脑后,化作无念。 “你能感觉到什么?” 李沉舟答道:“什么也感觉不到。” 剃头周喝了一口酒,接着说道:“好,吐气三寸纳至踵,绵绵密密闭如瓶,任凭气机荡脏腑,冲开毛孔人天通。” 李沉舟虽是听得一知半解,但此时他空荡荡的脑子里只环绕着这二十八个字,他尽可能地呼气吐气,只觉得头腔充盈无比,五脏六腑皆是贯通无阻,周身毛孔大张,自己似乎是一具空壳,与周遭万物混为一体。 剃头周继续道:“你现在把身子没入那潭水中,炼气初始,全性而终,以精为动力,以神为运用,以真水润真火,以真火化真水,至则水火即济,铅汞相投,大道生!” 李沉舟走到池边,渐渐把身子沉入水中,本就大开的感官皮肤,此时接触到那冰冷彻骨的潭水,一股寒冷气劲涌入李沉舟的丹田,与他本身的那股热意想碰撞、相糅杂。 “你感觉怎么样。”剃头周道。 李沉舟大喊:“我冷!” “冷就对了,呆在这儿,我明日再来,玮玮,好生看管着你这哥哥,别让他分了心神。”说罢剃头周扬长而去。 玮玮只知周伯是名剑客,可眼前的这一切,早已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内,虽听闻过不少修仙练气者的传闻,但身边竟就藏有此等高人,着实让她大吃一惊。她充满期待地盯着李沉舟,迟迟不愿意睡去。 待到第一缕阳光映照到李沉舟身上,他才从那股无穷无尽的冰冷中得到了喘息,这短暂的一夜,对他来说却是如同一生那么漫长。 太阳愈升愈高,池水温度也随之骤长,李沉舟只觉得周身贯入一股暖流,他早已冰冷的肢体这才又缓过一口气来。再之后,到了正午,洞**又弥漫起水雾,池水温度自是高得可怕,李沉舟早已忘却了昨夜的寒冷,取而代之是灼热的刺痛感,蔓延在他的每一寸皮肤之上,豆大的汗滴从他的额头滴入池水中。 烈日下的山崖之上,那个蓬头垢面的老人又出现了,他见李沉舟满面愁容竟是大喜,喝道:“臭小子,此刻你感觉如何?” 李沉舟答道:“我热!” “热就对了,七日之后我再来,玮玮,好生监督你这个哥哥,他已经让我失望一次了,希望这回能不重蹈覆辙。“说罢丢了玮玮七日的干粮下来。 玮玮焦虑地大喊:“这七日,就这样泡在池水里,沉舟哥哥不用吃东西吗?” 剃头周放声大笑,道:“这小子身体底子太薄,此刻正是他强筑根基之时,天地万物与他一脉相承,少吃个七顿八顿不碍事的,你吃饱就好。” 玮玮抱起一大包裹吃的,呆呆的望着李沉舟,却发现此刻他眉间已然舒展些许,痛楚之感也已不再那般刺骨,但分明现在水温仍是高的惊人呀。 玮玮不禁感叹,原来这世间真有这壁画之上的玄妙道法,改日沉舟哥哥学成了,叫他也好生给自己讲讲,若是能避开这身体发肤地淬炼,那她自己也可以试着学一学。她望着石壁上的剑仙渐渐出神,不觉抽出那把沉剑,模仿着石壁之上的动作,一招一式地舞弄起来。 日月交替,七日里李沉舟一动未动,他似是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感到寒冷和炙热,这两股刺痛般的感触,早已在他日渐坚硬的皮肤下化作无形。 玮玮则在一旁,观摩着壁画上精妙的剑技和道法,她手中的那把沉剑也是使的越发娴熟顺手,归鞘的片刻都有无限从容之感。 第十四章 徒手登天 剃头周站在崖顶,他身着的衣服仍是那般褴褛,隐约可见其背后的几道伤疤,都有些年岁了。 剃头周初见这小子,就觉得与自己年轻时候有那么几分相似,想留在身侧,可这少年又似乎心里藏着事儿,心浮气躁,缺了几分耐性,故而点到为止,未做强求。他没想到,这少年有朝一日会主动央求于自己,这下子跟自己那时候更加的像了,他也曾这般恳求过一个人。 “臭小子,你现在感觉如何。”剃头周望着池中的少年问道。 李沉舟一愣,答道:“此刻感觉很是舒坦,就是浑身痒痒。” 剃头周大笑道:“你得感谢这得天独厚的寒潭,吸收了此处数十年的灵气,这才造就了你七日筑得他人百日之基。” 玮玮睁大了眼睛,问道:“这儿多年干旱无雨便是因为此潭的缘故吗?” 剃头周答道:“正是,方圆百里的灵气福源皆聚集在此,那妖鱼便是依靠这寒潭蓬勃的灵气修炼成人型,好在一墙之隔,没让他找到这儿来,此时寒潭已见天光,灵气也回归四方,这儿不久便会降雨了,你俩也算行了一件善事。” “那就好那就好。”玮玮高兴地笑了起来,似是和那些前几日还想治她于死地的村民,已无恩怨。 李沉舟顿了顿身子道:“剃头周,哦不,老周,我此时可以起来了吗?” 剃头周见这小子此时对自己这般毕恭毕敬,好不习惯,说道:“臭小子,自此你已欠我一顿好酒,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吧。” 李沉舟缓缓地挪动四肢,只觉得胳膊犹如千斤那般沉重,费了好些力气才爬上岸。他俯身看着自己红彤彤的身体,如同那鲜嫩可口的叫花鸡一般,就差没流出口水了。 “是不是舒展不开?”剃头周笑嘻嘻地问道。 李沉舟点点头,艰难地迈动步子走了两步,累地直喘粗气。 剃头周嘿嘿一笑:“你也不想想自己现在几斤几两,还跟你前几日那般轻飘飘的?吃点东西先。”说罢丢下两只热腾腾的烧鹅。 李沉舟对自己身体发生的剧变一无所知,但他对剃头周倒是有了新的认识。 待那二人填饱肚子,天空中雷声阵阵,看来这场久旱逢甘雨来的甚是急促。 李沉舟摸着小肚子,只觉得浑身充盈着气力,这股新奇之感让他跃跃欲试,活蹦乱跳起来。 “臭小子,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嘿!还真跟我当年一模一样,哈哈哈哈。”剃头周仰躺着说道。 李沉舟也是嘿嘿一笑,纵身一跃又潜入池中,此时他目光炯炯,深不见底的寒潭,在他眼里竟也是一览无余,他一眼就看见了自己遗失的包裹,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李沉舟如鲤鱼跃龙门冲出水面,跃起好几仗高,溅起的水花洒了一地,他感到从未有过的一股气息在自己丹田中汇聚着,自己身体机能的质变更是让他欣喜若狂,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徒手攀爬上这十余米的悬崖峭壁! 少年甩干身上的池水望着山崖之上的老者,露出以前从未有过的,自信的神色。 剃头周看出了李沉舟的意思,只是笑着点点头。 李沉舟摩拳擦掌,后退了五六余步,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快速起跑,一脚便登上一块巨石,接着用力一蹬,身子跃起两三米高,他紧紧地抓住了一个荒芜的枝丫,随后他双臂收缩,拉起身子,徒手抓着陡峭的山岩向上攀去,如履平地!没费些许功夫,就站到了剃头周身旁。 剃头周没正眼瞧他,只是淡淡地说道:“接下来是你欠我第二顿酒了。”说罢纵身跃下那地洞,三两步跨至玮玮身旁,伸手这么轻轻一提,连同玮玮一起扶摇直上,稳稳地落在山崖之上。 “周伯你真厉害呀。”玮玮不禁称赞道。 剃头周仍是嘿嘿一笑,而后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玮玮身上的沙土,说道:“小姑娘家,别跟着这臭小子到处乱跑,险些丢了性命,幸好我闻着灵气到了此处,不然你就........” 话好没说完,玮玮就一把搂住了剃头周,“周伯对我最好啦。” 老头也就闭了嘴,不再开口训诫了。 “轰隆”又是一声巨响,几道雷光闪现,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 这三人自是无处躲藏,只得任这风雨吹淋,成了三只不折不扣的“落汤鸡”! 李沉舟望着本就潦倒的剃头周此刻更加落魄,不禁笑出了声,剃头周只道这小子五十步笑百步,也反笑起了他来。玮玮见他爷俩这般逗乐,心里那些不愉快的事儿也随之烟消云散,跟着沉舟哥哥离开峡口镇,真是再正确不过了。 李沉舟说明此行目的,剃头周听闻葫芦山三字,眼睛一亮,葫芦山他再熟悉不过了,便决定一同前往,其实这老头只是单纯地舍不得这两个孩子罢了。 可是眼下这三人衣衫褴褛,形如乞丐,仅有的那把油纸伞也不知去向,何人见了都会感叹一句“可怜”,甚至阔绰些的人家还会丢上一两个铜板以示善心。李沉舟和剃头周自是没什么所谓,早就邋遢惯了,可玮玮这么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要这般落魄示人,真有点过意不去。 三人一拍即合,当机立断先前往临近的城镇,置办一两套像样的衣物,也不辜负玮玮的花容月貌,至于购置物品所需钱财,到了再想办法。其实这其间的如意算盘,多半你我也猜到了半分,玮玮这么一个少女爱美是自然,若是去城里买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她自然欣然前往。李沉舟和剃头周这俩爷子那可就另有所图了,毕竟在峡口镇这俩人就没体面几天,整日也是灰不溜秋的,李沉舟还是进了屈服在把自己收拾干净,他俩这一行必然是想去寻一酒馆铺子,酣畅地饮上几壶,把前些时日欠着的美酿统统补回来,岂不美哉? 第十五章 美食之城 “沧澜城”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印刻在城门之上,三个乞丐模样的人排在进城的人群中,正是剃头周带着那俩小娃娃。 此时三人肚子已经饿瘪了,剃头周本就捉襟见肘的盘缠,早在包养这俩人的几日里花的一干二净。 “臭小子,进城了你可得好生安排老子一顿酒喝。”剃头周揉着肚子喃喃道。 李沉舟一脸苦笑,说道:“我俩盘缠也花光了,以后再还你吧,.以后再还你。” 剃头周嘴巴大张,惊愕道:“什么?你那阔绰主子吩咐你出来送信,没给你安排马车护送已经很没阵仗了,盘缠也给的不够?” 玮玮低着头插嘴道:“沉舟哥哥替我赎了身,我这才离开了张家。” 剃头周顿时没了脾气,跑就跑了呗,这俩榆木脑袋还要给人留笔钱。 此时正是正午,那场阵雨后太阳又悬在了高空,热的三人躁不可耐,令人惊奇的是,这条进城的长队,却是丝毫没有受到这炎热天气的影响,反倒是越排越长,略有数百人之众。 剃头周很是纳闷,使唤李沉舟跑到前头去打探打探。 李沉舟得了剃头周的好,此时这点不过分的要求自然没有理由拒绝,也就走出长队,屁颠屁颠地跑向了城门处。 城门口把守森严,十来个官差手持长枪,依次检查着进城的访客,李沉舟装作懵懂无知的口吻问道:”这位军爷,咱城里可是出了什么稀罕事儿?今日这么多人排队要进去。” 哪位官差瞥了眼这穷酸乞丐模样的李沉舟,不屑地喝到:“走走走,城里这几日有大事,小乞丐走远一点,小心打断你的腿。” 大事,李沉舟脑袋里浮现出一个问号,是什么大事值得这四面八方的访客,忍受着烈日排队进城。 倒是身后的一位墨绿长衫的贵公子,和蔼地解释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沧澜城要举办一年一度的料理大赛,就在后天,我们都赶着进城一睹各位师傅的风采呢。” 原来,沧澜城是中原大地上的美食名城,这里每年此时会举办天下第一料理大赛,各州郡会派出最杰出的厨师前来参赛,争夺特级厨师的称号,这便是料理界的“华山论剑”了。 得知此消息的三人无不是欢呼雀跃,天下美食,此刻尽在眼前。 可第一道难题就横在了三人面前,那守城官差狗眼看人低,拒绝让他们进城,任凭他剃头周的三寸不烂之舌怎么忽悠,都是两个字“没门”。 “呸,什么东西。”剃头周啐了口唾沫。 李沉舟摸了摸玮玮的脑袋,安慰她说道:“是我跟你周伯没本事,这美酒好肉啊,与你没什么缘分,咱们走吧,唉。”说完还对着玮玮使了个眼色。 剃头周听了这话大气一喘,胡子一吹,这点小事难得到他剃头周? 只见他绕到城西的偏僻处,轻身一跃就翻进了城墙,等剃头周再回来,三五间花花绿绿的衣裳已经在他肩上了。 剃头周跟李沉舟这俩人没得挑,李沉舟是一件素白长衫搭配羽冠头戴,稍显长了些,好在本就是很俊秀的模样,这稍一打扮,便就跟他家少爷屈达诗一个派头了;剃头周则是金边赤色的袍子,头戴一顶四方平定巾,还顺带摸了俩墨玉扳指,一个暴发户的形象跃然纸上。 剃头周到底是偏爱些玮玮的,他给玮玮挑了三件不同款式的衣裳,分别是娟纱金丝绣花长裙、鎏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和一件略显淡雅的广袖流仙裙。 玮玮试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穿哪一件合适,便让李沉舟替她挑,李沉舟这小子哪有这个心思,他现在的心早就飞到城里的酒楼里去了,随口说了件名称最简单的,也就是广袖流仙裙。 本来就是美人胚子,这衣裙一上身那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了,剃头周从身后掏出一把薄纱材质的或罗扇交给玮玮道:“女孩子家家拿什么剑,把那破玩意丢给臭小子,你拿这个。” 李沉舟傻愣愣地接过沉剑,竟一时看的痴了。 剃头周调侃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丢人。” 三人改头换面再次走向城门之时,那官差只顾着点头哈腰,根本没敢抬头再看一眼这三位“贵客”。 可他们还没在这条繁华的街道上,大摇大摆的走上三五步,城头那家布衣店的老板就带着下人,提着棍棒向着三人冲来。 “就这三个人,偷了我家衣裳,给我上。” 李沉舟这才知道他这身行头是怎么来的,但是等他回过神来,剃头周早就扛着玮玮不知道跑了十几米开外去了。 李沉舟拔腿就跑,一路横冲直撞冲进一条小巷子,可那几个下人也不是吃软饭的,他们紧追不舍,围追堵截,终是在这条小巷子把这少年堵死了。 “臭小子,你还想跑?”三五个彪形大汉捏着拳头围了上来,似是要把这小子吃了。 正在李沉舟焦头烂额之际,巷子旁的酒楼窗户忽地敞开,一只肥墩墩的大手伸了出来,将一个金灿灿的金元宝丢在那帮下人面前,低声说道:“够了吧,不够还有胖道爷的拳头,你们要是不要?” 那帮下人得了好处,这才放了李沉舟一马。 李沉舟见有贵人相助,自是感激涕零,赶忙绕进这家酒楼,寻找这桌的客人,只见那临窗桌上摆满了各地菜系,鲁菜、川菜、粤菜、苏菜、闽菜、浙菜、湘菜、徽菜八大菜系一样不缺! 那客人背对着李沉舟,左手肘子右手鸡腿,那叫个不亦乐乎!塞满了嘴巴接着一口美酒下肚,看的身后的李沉舟直咽口水。 李沉舟刚想开口答谢,只听得那位客人转过头来,一张横脸望着李沉舟道:“小兄弟,谢什么谢,相逢即是缘。”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与李沉舟一同涉险九华密林的真罡苑弟子甄圆! 李沉舟万万没想到,此时此地他会遇见这位故人,好在甄圆似乎并没有认出自己的身份,大惊失色之下赶忙掩饰那一抹慌张,谢道:“那就感谢甄道长了。” 更没想到李沉舟乱中出错竟然脱口而出,叫出了甄圆的姓氏。 甄圆眉头一皱,盯着眼前这个少年瞧了许久,说道:“你是那日风月楼的小厮吧,这事儿还劳烦你保密,大家互帮互助,都是朋友,哈哈哈。” 李沉舟苦笑着擦了把汗,赶忙推脱而去。 第十六章 火焰饺子 李沉舟走出那条巷子,后背仍是冷汗直流,不过转念一想,能在这里遇见甄圆倒也不怎么奇怪。 此时街道上人流窜动,李沉舟如同一只孤舟荡涤在汪洋大海,不知何处是他的岸。 一位举着“神算”二字招牌的跛足道人,望着李沉舟沉思良久,衣冠楚楚的少年脚底下却穿着一双布鞋,他露出一抹淡笑,将招牌横在李沉舟面前。 “小友,留步,贫道看你面色如土,似有大灾大难。”那算命先生说完摇了摇他的签筒。 李沉舟瞥了眼这算命先生,他归根结底算是佛家人,要他算命这不是痴人说梦么,况且一上来就大灾大难,李沉舟自是摆了摆手。 道人眯眼一笑说道:“解人忧患,替天行道,只收你一文功德钱。” 李沉舟翻出空空的口袋,尴尬地笑了笑,转头走了。 “谋定无忧,贵人点头,今时还是旧时人,人事如今又一新。”那算命先生望着李沉舟的背影大笑道。 李沉舟走走看看,琳琅满目的各色美食,沿着长街两侧一直摆到街道尽头,李沉舟虽然肚子空空,可是口袋也空空,只能望洋兴叹。 不远处一家店铺被各路食客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李沉舟探头一望,是一家名为饺子兄弟的饺子铺。 这家店铺主要烹饪煎饺,其弟弟康武是位力大无穷的猛士,在火炉上快速挥舞着流星锤,其兄长康文眉清目秀,在一旁文质彬彬的包着饺子,手法甚是娴熟,一看就是老行家。 只听的“嘭”的一声,流星锤重重地摔在地上,康武大步上前去,无惧高温徒手解开了流星锤上的铁扣,腾腾热气从那铁缝里冒出。 周遭围观的看客、食客无不拍手称赞。 “饺子兄弟真厉害!” “给我来一笼火焰饺子,哦不,两笼!” 李沉舟仔细一瞧才发现,那流星锤实则是一个巨大的蒸笼,两个半球里整齐排列着香酥可口的蒸饺,通过高速旋转让火焰均匀地加热这个“蒸笼”,将鲜嫩的肉质和美味口感封存在这片“天地”之间,真乃艺术与美食的完美结合! 可这远远还没有结束,只见康文将一壶酒丢给康武,康武一口饮尽,向着火炉一吹,一股火焰席卷而来,将那刚出锅的蒸饺个个点燃,烤的外焦里嫩,真可谓“火焰饺子”。 李沉舟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臭小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高端稀奇的料理技艺,自是目瞪口呆,那麻酥酥的香味顺着空气蔓延在人群中,在座所有人心里都是馋的痒痒。 “各位街坊邻居,明日的料理大赛,请各位捧个场,都来吃我们家的火焰饺子,来者皆是客,统统免费试吃。”康文笑盈盈地招揽着客人说道。 李沉舟自然也是走上前去,端了一盘来品尝品尝,他轻轻咬开那香酥的饺子皮,一股浓烈可口的汤汁溅射而出,虽然有些微烫,但那股无法比拟的口感和紧致的鲜肉,让李沉舟瞬间折服,美味!李沉舟虽然吃不出这饺子兄弟是用的哪般食材,但这无疑是他三年肉食之旅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犹如碧海晴天下喷涌而出的火山那般激动人心,让人回味无穷,久久不能忘怀。 身旁一位略显困窘的老者,看着李沉舟这般痴迷的神情,也是兴致盎然的伸手端了一盘,可饺子还没喂到嘴巴边,康文就快步走来,夺走了老人的筷子。 老人一脸诧异地望着饺子兄弟,那康文一脸不屑地说道:“这位先生还是去别家店铺吧,你这扮相太过寒酸了,拉低了我家火焰饺子的档次。” 李沉舟听到这话,顿时觉得口中的轿子口感全无,再也难以下咽。 他望着老人满怀期待的深情,逐渐化为失望与羞愧,自己若不是套的剃头周偷来的这件素白长衫,他这么一个身无分文、衣衫褴褛的臭小子,哪有资格吃这盘“高贵”的火焰饺子呢? 周遭食客也皆是鄙夷地看着老者,推搡或是窃窃私语,那老者没说话,识相地走了。 李沉舟望着他落寞的背影,将口中的饺子吐了出来,放下盘子,也走了。 他找了个角落,将那素白的长衫脱去,摘下华丽的羽冠头戴,他觉着还是穿他自己那身破旧褴褛的灰衣衫比较合身,比较自在。 灰衣布鞋少年再走到大街上之时,已没有了起初的那般风光,擦肩而过的路人无不是鄙夷或轻视,李沉舟虽然读不出他们的嘴型,但他约莫也猜得到是哪些恶臭不堪的词语,可是他习惯这样,这才是他自己本来的模样。 这条街很长,两边仍是李沉舟闻所未闻的美食,可他知道这些不属于他,他甚至都设想到店家会如何驱赶他羞辱他,不免露出苦涩的笑。 “沉舟哥哥,你跑哪儿去了,快过来。”一声清脆如银铃的叫喊,穿过人群钻入李沉舟的耳朵里。 玮玮正和剃头周在一家面点铺里埋头吃着烧麦,玮玮话都还没说完又埋头吃了起来。 李沉舟正欲踏步过去,可他低头望了望自己灰不溜秋的装扮,迟迟没有迈动步子,自己这般行头走过去,店家必然不会让自己落座的。 正在李沉舟踌躇之际,那家面点铺的老板提着钢棍走了出来,他大声喝到:“小兄弟,来一笼钢棍谢的黄金烧麦吧。” 李沉舟一愣,本以为是被铁棍驱赶走,没想到竟然是盛情邀请。 剃头周嘿嘿一笑,道:“臭小子快来,再不来我跟玮玮就吧你的份也吃了。” 谢师傅露出门牙对着剃头周说道:“这位老先生,只怕你没这个本事!”说罢抡起百斤钢棍,连续戳刺案板上的面团,一连二三十下,大气不喘一口,淋上一碗水,又是二三十下,此时那面团已经如光滑的玉石般皎洁无瑕。 谢师傅左手持钢棍赶面皮,一张张面皮均匀化一,轻薄如丝;右手则将一团团鲜嫩的肉馅抛入高空,那肉馅恰又精准地落在一张张面皮之上,片刻间便又包好了好几笼烧麦! 第十七章 天干物燥 三人腆着肚子瘫在夕阳下,打着饱嗝。 谢师傅笑嘻嘻地走上前来,说道:”三位吃的可还好?“ 剃头周一脸慵懒地答道:”我这辈子就没吃的这么撑过,舒坦啊,还得谢谢谢师傅盛情款待啊。“ 只见谢师傅从背后拿出一本账单,涂涂写写数笔后,眉眼弯弯道:“那三位谁把账结一下?“说罢他望向身着华服的剃头周。 三人顿时傻了眼,大嘴一张,把这茬给忘了,他们望了望店铺前高悬的”概不赊账“四个大字擦了把汗。 他们仨合计吃了二十余笼特制黄金烧麦,这黄金烧麦显然虽然不是黄金制作的,但是那价钱却没比黄金便宜几分。 剃头周掰下他那甚是卡手的墨玉扳指,却也只是杯水车薪,远远没凑够这顿美餐的价钱。 谢师傅诧异地望着眼前衣着华丽的”贵客“,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三人竟然想吃霸王餐。 在一番严肃的商讨下,或许说是忽悠更为合适,剃头周扬言他们能帮助谢师傅取得料理大赛的名次,一举成名!他们双方这才达成共识,若是成功了,那么这笔账就一笔勾销,否则他们就沦为店小二,做工还债。 谢师傅的料理技艺虽已经登峰造极,但是这次料理大赛参加的人,哪一个不是百里挑一。谢师傅端坐在大堂之上,给三人分析起了比赛局势: 本地老牌餐馆阳泉酒家的大当家及第大师,近日收了一位名叫刘昂星的关门弟子,那小子天赋极高且勤奋刻苦,他将代表阳泉酒家参加这次比赛,此人呼声极高,人送外号”小当家“,是谢师傅的劲敌之一。 再然后就是近些年才到这城里开店的饺子兄弟,他们以新奇的蒸煎技艺吸引食客的注意力,饺子的味道却也不输给常人,也是相当棘手的对手之一。 剃头周听到这里,只觉得这几人名字甚是耳熟,似是他走南闯北之时在哪里见过,他虽然没有吃过这几家的料理,但这谢师傅技艺已经让他此生难忘,谢师傅认可的对手必然有两把刷子。 他们当场做下决定,剃头周与李沉舟二人趁夜潜入这两家饭店,一来是打探虚实,弄清他们的食材特点;二来嘛,则又是他们爷俩的鬼主意,一听到这小当家跟饺子兄弟的料理被这般高度评价,他们哪还等得到明天天亮,今夜就要去尝一尝他们的手艺。 此时已入夜,二人换上轻简的衣物,便大步迈出门去,玮玮就可怜了些,非但没有口福品尝这两家师傅的手艺,还要如人质一样被扣押在谢师傅的店里。 李沉舟白天时日路过了饺子兄弟的店铺,他对饺子兄弟没有什么好印象,他把白天事宜讲给剃头周听,二人决定今夜好好整一整这势力自负的兄弟俩。 在李沉舟的领路下,他们很快便抵达了筷子兄弟的饭店,纵使天都黑了一个时辰了,店里仍有零散的几桌客人,在品尝着这美食,饺子兄弟笑呵呵地招呼着客人,殷勤地给他们端上火焰饺子,但这一切李沉舟看在眼里,只是让他对这家店铺,这俩兄弟更加厌恶。 剃头周轻身一跃便上了二楼,悄无声息的翻进了窗户。李沉舟却在下头迟迟迈不动步子,似是对自己的身手还不大自信,剃头周一脸无奈地又跳了下去,亲手教导李沉舟这扶摇道法。 ”臭小子真是愚钝,而且还胆小!“剃头周调侃道。 李沉舟嘿嘿一笑,指了指墙角的酒坛,说道:”那就借他们的酒,孝敬您老人家。“ 剃头周一把撕开酒封,香气扑鼻,馋的他直流口水。这二人自然把来这里的初衷抛到脑后,什么视察敌情、从中作梗,都敌不过眼前的这坛美酒。 三碗酒下了肚,李沉舟只觉得头晕乎乎的,手脚发麻,四肢也不太听使唤,身子一撑索性倒头睡着了。 剃头周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他还挺争气,把二楼的酒统统喝了个光。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打更的更夫横街而过,不知不觉已是子时三更。 饺子兄弟摆手送走最后几位客人,终于关门闭了店。 ”这帮吃货,吃着我俩的饺子都不愿意回家,真是好笑。“康文不屑的说道。 一旁的康武淡淡道:“等明天赢得料理大赛,夺得特级厨师的称号,这些人,呵,只配喝哥哥的洗脚水。” 两兄弟不可一世地大笑了起来。 楼上的两位大爷喝的烂醉,却也被这笑声扰了清梦。 “楼下那哥俩笑什么呢,这般猖狂。” 李沉舟答道:“怕是明日的料理大赛,他二人已经胜券在握了。”李沉舟答道。 剃头周忽然立起身子,大喊道:“我们俩是干甚来的?在这睡大觉?” 这一声大喊无疑传入了楼下兄弟二人的耳朵里。 “哥哥,楼上有人。”康武道。 “上去看看,招呼客人。”康文露出一抹淡淡的冷笑。 二人快步冲上楼来,康武一脚踹开大门,烂醉如泥的剃头周李沉舟二人赫然眼前。 康文给弟弟使了个眼色,向着二人说道:“这不是白日里来我家店铺吃饺子的贵公子吗?怎得夜里换了身行头,或是说你本就是个穷酸的臭小子?” 李沉舟此时酒也醒了几分,他自知理亏,也不多做辩解。 剃头周却不一样,这话他听了只觉得耳朵生了刺般不舒坦,他道:“看你这小子生的白净,文质彬彬,怎么说出话来如同狗吠般惹人厌?” 正在他们说话之际,康武已经拾起了角落里的铁棒槌,向二人招呼过来。 李沉舟见这壮汉要对自己动手,赶忙护在剃头周面前,此时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弱小的自己了,他能感觉到自己肌肉里流淌的血液一天比一天滚烫。 可那康武也不是凡夫俗子,他的大腿足有酒坛那么粗壮,抬腿猛地一脚踹向李沉舟,径直将他踢下了楼去,重重的摔在地上,久久爬不起身子来。 第十八章 最强烧麦 书接上回,剃头周二人夜访饺子馆,喝的伶仃大醉,引来饺子兄弟。 四人没好生说上几句话,便动起了手来,李沉舟自不量力,被那体壮如牛的康武一脚踹下了楼去。 剃头周见状这才清醒了几分,知道自己又饮酒误了事,眼下之情不宜拖延过久闹大生食,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 他一个侧翻起身,带着几分醉意拔腿就跑,可是哪有那么容易,他刚刚跃到窗口,一张长椅已经随身而至,重重地砸在他背身之上。 剃头周一个踉跄,若不是他身体硬朗,此时早已摔在地上。 “老头,你跑哪儿去?”康文冷冷道,这张长椅便是他飞掷而来。 剃头周吐了口血痰,没有回头望一眼那两兄弟,只是淡淡道:“年轻人不要得寸进尺,欺人太甚,给老头子留条活路。” 康文康武两兄弟虽是一届厨艺人,但拳脚功夫也不亚于常人,他们二人行走江湖,学习各方厨艺的精髓,自然也经历了诸多磨难,这人每挨一顿打身子就会强健一些,可谓是吃一堑长一智,此时的他们早已不复当年那般纯良无害,他们对眼前的这位老者也已经没有了丝毫的同情心。 “老头,你叫谁年轻人?若是你给我们兄弟俩行个大礼,我今儿兴许就放你走。”康文不屑地说道。 剃头周只是冷冷一笑,没有应答。 康文见这老头一声不吭,以为把他吓坏了,赶忙补充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阁下的膝盖,擦擦我这被你二人弄脏的地板。”说完一阵狂笑,一旁的康武也随声附和地咧开嘴。 只见剃头周弯弯的嘴角逐渐抿上,脸色最终化作一张白纸,再没有神色。 他转过身,眼神空洞地望着饺子兄弟,看着他们轻蔑的嘴脸,耳畔是他们冷冷的狂笑。 只是剃头周本握紧的拳头松开了,他躬下腰身,缓缓地跪了下去。 夜很静,更夫都走到了家门口,他起初只听见一声木料破碎的声音,他也懒得搭理,不知哪个胡同的野猫又在抓木板吧,倒是随后的那一声清脆的撞击,让他回了头,这是什么声音?他只知道是他未曾听过的沉重,是他们这小镇不应该有的韵律。 剃头周已经记不清他受过多少屈辱,可这对他来说又算什么呢,这跟那件事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他的愤怒如平川过舟,转眼不见,就连那道波纹都没能荡漾多久。 次日,沧澜城城西的一处宽阔地,无数厨师早早地支起自己的摊子,占据了一席之位,要知道,一个好的位置,对比赛成绩是有很大影响的,因为比赛的结果,是由今日食客们的用餐盘数判定的。夺得头筹的那位厨师便会得到特级厨师这一至高荣誉。 谢师傅也不例外,他早早地就张罗着他新招揽的两个帮工,剃头周和李沉舟二人,在广场东北角忙活了起来。 而在他们正对面则是名震一时的饺子兄弟,因为他们别具一格的蒸煎技艺,很快就聚集了许多食客,反观谢师傅这边就显得特别冷清,众人一时愁眉莫展。 “这该怎么办好,你们说好帮我的,可昨晚一点进展也没有,还落得一身伤回来。”谢师傅摇头抱怨道。 玮玮昨日没少吃谢师傅的黄金烧麦,晚上行动却又没帮上什么忙,很是愧疚,此时自告奋勇去招揽客人,试图挽回一点点劣势。 玮玮站在广场中心,大声吆喝着,可来来往往的食客没有几个人搭理这个外乡少女,声嘶力竭的玮玮正失落之时,一位身着橡白色宽松道袍的胖道人,横着脸走到玮玮面前说道:“小姑娘长得真水灵,你说的黄金烧麦在哪儿呢,领着胖道爷去瞧瞧。” 这位食色兼收的胖道爷便是甄圆甄道长了,他跟在玮玮的后头,来到了谢师傅的店铺前,一眼瞧见了那位风月楼的“小厮”。 “小兄弟,我们又见面了。”甄圆意味深长地向李沉舟打招呼。 李沉舟此时已然知道甄圆将自己认作他人,眼下也没了顾虑,点头躬身还礼,给他端上一盘黄金烧麦。 甄圆,真罡苑杰出美食家,吃遍大江南北,喝遍五湖四海,因为食量之大,口味之广,人送外号“笑面饕餮”,此行不远千里来观摩这场料理大赛,自然是满怀期待,若在这里碰到姑苏城那般上不得排面的“小家碧玉”,此时定然是入不得他的眼的。 只见甄圆缓缓接过筷子,却没有立马开吃,而是仔细端详了一番面前的烧麦,细嫩的外皮晶莹剔透如黄金似薄纱,让人垂涎欲滴,可此刻的甄圆却丝毫没有往日的那股俗态,在极致美食面前他也摆出了他罕见的宗师做派,这大概就是他对这道料理的无限尊敬吧。 甄圆抬起筷子,先是戳了戳那黄金烧麦,紧致且有弹性!而后他划开烧麦的外皮,里面包罗万象,有切碎的虾仁、火腿切丁等丰富的食材。 这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甄圆无愧“笑面饕餮”这四字美称!那李沉舟之辈囫囵吞枣的吃了好些个,却仍不知道这黄金烧麦里头的玄妙、美味的原因。 甄圆淡淡道:“好一个黄金烧麦,不仅仅色泽如黄金璀璨,就连其间食材摆放也达到了黄金比例的协调,兼顾了口感和健康,真乃名副其实的黄金烧麦!” 说罢他这才夹起一个烧麦递进嘴里,只见他闭上眼睛,细细咀嚼品味,肥大的脸蛋或凸或凹,虽然滑稽,但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敢嘲笑这位“大师”! 甄圆咽下烧麦后,双目紧闭沉思许久,待那烧麦的所有口感滑进他的胃里,他忽地睁开双眼,拍桌而起,哽咽着差点落下泪来,他激动的握住谢师傅的双手,就差没双膝跪地行礼了。 谢师傅见他先前那般超凡脱俗,咽下自家的绝活黄金烧麦都不为所动,这下子突然这样反常一时招架不住,也躬身还礼。 李沉舟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显然这才是甄圆该有的样子。 只见甄圆慷慨激昂地对谢师傅说道:“烧麦,我甄圆认你钢棍谢为最强!” 第十九章 大道至简 周遭食客听见这胖道士如此高度的赞扬,纷纷挪动步子围了过来。 黄金烧麦一时间供不应求,谢师傅赶忙加班加点地操练起来,李沉舟也是端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而此刻的甄圆却抽身而出,游荡到了广场的另一角,阳泉酒家的店铺前。 阳泉酒家声名远扬,素有中原第一酒家之称,可这次代表参赛的却是名不见经传的刘昂星,此人虽在本地颇具名气,但这次到访的食客,多半是来自各处的美食名家,他们对这“小不点”不甚感冒。 故而此刻在阳泉酒家面前的食客,寥寥无几,不过刘昂星倒也没怎么焦急,仍是沉着自若的揉着面。 甄圆笑眯眯地凑了上去,说道:“你就是小当家?” 刘昂星见有了食客,赶忙抬起头,笑着点点头。 甄圆看着那一个个朴素的包子,着实提不上什么兴趣,这只是包子而已,最简单朴素的包子。 一旁的及第大师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的这个弟子,看着他专心致志地做着他爱的事情,做着他的包子。 甄圆早有耳闻及第大师的料理技艺,他是史上最杰出的特级厨师之一,甄圆不解这场比赛为什么要让刘昂星这样一个孩子来参加。 “及第师傅,您这次为什么不亲自参赛?”甄圆还是冒昧地问出了心中的疑虑,虽然他并没有吃一口小当家做的包子,但在他心里,这个少年厨师已经输了。 及第大师笑眼盈盈地望向眼前的这个胖道人,并没有作答,他只是指了指眼前的包子。 甄圆这才拿起一双筷子,伸向了那包子,平平无奇的包子。 待甄圆咬开那包子皮,咀嚼了半天,及第大师方才开口说道:“料理是带给人们幸福的东西,料理能给这孩子带来幸福,也能把这孩子的幸福传递给别人。” 甄圆莫名其妙地落了滴泪下来,终是把这个包子咽了下去,不知是好吃还是苦涩。 正午,太阳升的老高,可丝毫没有减弱食客们对极致料理的向往,广场之上人群仍是络绎不绝。 谢师傅的黄金饺子凭借自身无可挑剔的口感,和玮玮卖力地宣传,终于有了起色,争先恐后的食客们围绕在他的店铺前排起了长队。 “你们两个吃的到不少,却还是玮玮帮了我大忙。”谢师傅指着剃头周和李沉舟说道。 他二人也无言可辩,李沉舟只得更加勤快地打扫卫生,给客人们奉上茶水。剃头周拍了拍屁股,走向了饺子兄弟的店铺。 “老酒鬼,你跑哪儿去?”李沉舟显然对剃头周此时溜走极为不满。 剃头周回头嘿嘿一笑,道:“我去完成昨晚未尽之事,嘿嘿嘿。” 饺子兄弟店铺前,水泄不通的食客堵了里三层外三层,剃头周废了好些力气也挤不进去,只得站在人群后面大喊:“让我这老头子也尝一尝这家的火焰饺子吧,真的好想吃啊。” “大家让一让,让这位老人家进去,他腿脚似乎不太方便。”一旁的食客嚷道。 剃头周一瘸一拐地走到饺子兄弟面前,康文一看发现是昨天夜里的不速之客,这个时候又来捣乱,很是恼怒,但也碍于情面给剃头周端上了一盘火焰饺子,但是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他极其不屑的态度。 剃头周喃喃道:“昨晚想吃你的一盘火焰饺子,你叫我用膝盖给你家酒店擦地板,可没想那是你跟我开玩笑,仍是没给老头子我吃到,这下你拿我没辙了吧,哈哈哈。”剃头周说的云淡风轻,似是丝毫不在意,缓缓将一个火焰饺子喂在嘴里。 “什么?老人家你给他们下跪都没有吃到饺子吗?”身旁一位富态的中年男人诧异地问道。 剃头周眉头一皱,说道:“老头子年纪大了,昨晚把我这老寒腿都快跪断了呢,不过这饺子,无论口感还是色泽,都不如我刚才吃的,谢师傅家的黄金烧麦啊。” 说罢一口将刚递进嘴里的火焰饺子原封不动的吐了出来。 这剃头周分明是来找茬,康武听了这哪能忍得住,抬手就是一拳重重地击向剃头周。 剃头周露出一抹冷笑,单手便接住了眼前这个身材魁梧男人不可一世的一击,且看康武的表情极其难受,似乎右拳被压制住了,抽不回来也动弹不得。 “年轻人,早跟你说过,放老头子一条活路,你怎么又要打我,昨晚没把我打死是不是挺可惜呀?”剃头周一边咳嗽一边说道。 此时康文康武两兄弟,已然脸色煞白,康武行走江湖数载,能硬接他重拳之人屈指可数,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臭老头看来大有来处,绝非寻常练武之人,昨夜他们欺人太甚落下的瓜葛,此时怕是要在众人面前一一算清。 一旁的食客得知饺子兄弟霸凌老人,如此卑劣的品行就算做出全天下独一无二的美食,也只会让人觉得索然无味,甚至厌恶,纷纷放下手中的碗盘,义愤填膺地望着饺子兄弟。 “我们走,去吃吃看谢师傅的黄金烧麦,走。” 如此,饺子兄弟面前数百人的长龙,从龙头处被一刀斩断。 比赛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起初来势汹汹的饺子兄弟此时已经黯然离场,只留下了一片狼藉。纵观全场,唯有两家店铺表现突出,看来今日的料理大赛冠军将在这二人之中诞生! 一位是钢棍谢师傅,此时他的店铺前已人满为患,纵使他铁棍加身,也应付不来,李沉舟也已经忙的焦头烂额。而另一位则是那个大家都不看好的小当家刘昂星了,他制作的大道至简包子,也在一点一滴中累计起来了食客,而且一传十十传百,那让人无法忘怀的美丽味道,感染着一群又一群食客的味蕾。 “咚”的一声锣响,这场比赛终于落下帷幕,而接下来则是最为激动人心的时刻,料理大赛的胜利者将在下一刻诞生,成为新的特级厨师。 只见甄圆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大摇大摆地走到广场中央,原来他作为料理界最为年轻,也是最杰出的美食家,将担任此次料理大赛的点评人,而比赛结果会在他点评结束后公之于众。 他费了好些力气,才让四周欢呼雀跃的食客们静了下来,他清了清嗓子,这才终于开始点评,说到:”谢师傅的黄金烧卖,吃了的朋友都清楚,钢棍千击万锤下无可挑剔的面团,加之恰到好处的奇妙肉馅配方,可谓是堪称完美的口感,就如同谢师傅的为人品行一般,千磨万击仍是刚正不阿,初心不复地完成他的每一道料理!他无愧特级面点师这个称号!“ 谢师傅把手中的钢棍握地更紧了,他这一路磨练学习,能有今天实属不易,今日能遇知音,心里的那些委屈顿时烟消云散,料理就是传达他心意的最好媒介。 为谢师傅鞍前马后的李沉舟和玮玮,听到谢师傅得此评价,只觉得自己这一日来的付出也不那么枉费。 “这还得谢谢你们啊,臭小子。“谢师傅望着李沉舟说道。 玮玮抢着回答道:“这都是谢师傅你自己的功劳,我们没帮上什么忙的。” 此时甄圆又顿了顿嗓子,继续说道:“来自阳泉酒家的刘昂星也不容小觑,他制作的包子看似平平无奇,但任凭哪一个吃了他包子的人,都会深深地印刻上对这番美味的回忆,甚至连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将朴实的包子做的这般神奇,我咽下后只觉得心里一阵酸楚、一阵苦涩,胃里却是翻江倒海的洗涤,我甚至落下一滴泪来,我也不知道是太好吃还是太苦涩,刘昂星,你可以告诉我答案吗?” 那红衣少年刘昂星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发问,有些不知所措,低下了头。 及第大师拍了拍他的肩膀,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待刘昂星再抬起头来之时,已然脱去了刚才那股羞涩,从他的眼里看得见些许泪水,但更多的确是坚定与无畏。 刘昂星喃喃道:“我是一名厨师,我日以继夜地学习料理技艺,尽我所能地去完成我的料理,能让品尝我的料理之人感到快乐,是我最大的幸福,也是你们对我最大的认可,至于大道至简包子为什么好吃,就如同它的名字,它就是最为简单朴实的包子,大家吃惯了山珍海味,却忘记了包子这一传统美食最初始的味道,你们胃里缺乏的,恰恰是最平淡无奇的葱姜蒜末等廉价食材,这便是大道至简包子,最普通但也是我最用心的料理!” “原来是这样,我是说怎么这么让我怀念,可我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小子果然有两把刷子,没想到没想到,这是妈妈的味道啊。” 四面八方的观众、食客纷纷议论开来,无疑小当家的大道至简包子,让他们记起了自己儿时美食的无限怀恋! “咚”又是一声锣响,两位官差已经清点完毕刘昂星和谢师傅二人的餐盘数量,只见他们快步跑到甄圆耳旁,将结果一一告诉这位“笑面饕餮”。 甄圆嘿嘿一笑,倒是卖弄了个关子,指了指谢师傅而后又指了指刘昂星。 “是谁呢?”他放慢语调缓缓地说道。 四周的观众显然受够了这个死胖子,他们迫切的想要知道,此次比赛的胜利者是否是他们心中的那个人。 只听得甄圆一声大喊:“二人票数虽极其接近,但今日胖道爷还是要残酷的宣布结果,获胜者是——” 诺大的广场顿时鸦雀无声,大家屏住呼吸等候着最终的宣判。 “阳泉酒家,刘昂星!” 第二十章 天地渺渺 谢师傅虽然没有夺得头筹,但在这场对决中仍是展露了头角,又认识了刘昂星这样一位天才至交,他们二人惺惺相惜,这一遭真可谓是一举两得。 如此谢师傅与剃头周、李沉舟的那单欠账,也就一笔勾销了。 李沉舟怀里还兜着那封老爷千嘱咐万叮咛的信,在此耽搁了两三日,已是极为不妥,他们推脱了刘昂星和谢师傅的盛情款待,继续踏上了前往葫芦山的旅程,当然临走之际还打包了多日的餐点,大道至简包子和黄金烧麦装了满满一箩筐。 沧澜城距葫芦山已经并不甚远,沿着沧澜江顺流而下,数日便能抵达葫芦山山脚,三人一天的脚程便到了沧澜江边,只见江面波涛汹涌,如绸如缎,纵目远眺,江峡如天涯河汉奔流东去。 众人只知是滚滚江水,谁知这般汹涌,若是他三人泛舟游去,片刻间就会被水波吞噬,一时间皆是没了法子,眉头不展。 “要不到这儿就算了,让这封书信随江水去吧,屈屈一封书信罢了,多半是求仙人庇护,多半无用,他家底蕴够他挥霍百年的了。”剃头周瞅了瞅李沉舟道。 李沉舟没搭理他,玮玮接着说道:“沉舟哥哥可不是这样的人,答应了别人的事,他一定会做到的。” 李沉舟撇嘴尴尬了笑了笑,说道:“你也别把我看的太高了,这其间缘由我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我只是觉得这不单单是送信这么简单的一回事儿。” 剃头周诧异地问道:“那是何事?让臭小子去游山玩水么?” 李沉舟喃喃道:“那天早些时候宅子里正好来了位客人,是我一位故人,屈老爷下午便责令我出发送信,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玮玮耷拉着脑袋,问道:“故人?什么故人?” 李沉舟摇了摇头,没作答,他不想提起三年前的事儿。 剃头周嘿嘿一笑,说道:“你小子心里果然有什么秘密,打我第一眼瞧见你,我就知道你藏着事儿,臭小子。” 李沉舟望着浩瀚江水,欲言又止。 三年前他法号空舟,空,是万物皆空的空;如今他易名沉舟,沉则是与世浮沉的沉,虽然皆是舟,文意却截然不同,这便是他这些年随波逐流,附和世俗的原因,至于李姓则是随了空闻大师剃度前的俗姓,以此铭记大师的抚养之恩。 “沉舟哥哥,发什么呆呀?”玮玮拉扯着他的衣服问道。 李沉舟翻开包裹,兀自吃起了包子,这么多年他的哀愁从未上过脸面,他已经习惯了隐藏这股情绪,三年了他也没有再落一滴泪,无论何时何地何般处境。 剃头周笑道:“玮玮你怎么会懂男儿心里的事儿,臭小子只是肚子饿了。”说罢大笑起来。 正在三人攀谈之际,只见一青年道人横江而来,那汹涌的波涛在他脚下竟是如履平地,片刻间便来到了三人面前。 那道人依次打量眼前的三人,俩小孩子倒是不足为奇,当他瞥到剃头周时,却露出惊诧的神色。 “敢问这位....” 还没等这道人问出口,剃头周已经一手搭在了他的肩上,说道:“我们仨想去葫芦山瞧瞧,小友这般神通广大,可否有什么办法?” 年轻道人惊讶地望着剃头周说道:“晚辈许镜清,正是奉家师之命,来接二位...三位朋友的。” 玮玮望着眼前这位道袍飘飘的道人出了神,也的确,相比李沉舟这落魄衣衫,徐镜清这般仙气渺渺的形象更加招惹女孩子喜欢。 剃头周嬉皮笑脸地说道:“那就劳烦这位小友了,我一糟老头子带着这俩娃娃,实在没有跨江之法。” 许镜清皱了皱眉头,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灿灿的道符,上面写满了红色的繁复道文,只见他闭眼默念几句咒法,将那张道符挥手掷出。 那张道符翩然落在江水之上,而后沉入了水底,李沉舟纳闷地望着眼前的这位道人,兴许是咒法失灵了?类如别辞这般修道之人,若是施法念咒那必然有能让自己惊叹无比的奇景,现在这种情况,也许能截流而筑一条越江长廊,又或者凭空造出一艘通江大船,可此时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李沉舟诧异地望着许镜清,那许镜清却是笑着挠了挠头,说道:“道法失灵了,这下可麻烦了。” 剃头周失望地闭上双眼,摇了摇头,没再吭声。 好不容易盼来位涉足横江的道长,没想到却是个半吊子,道法说失灵就失灵,众人一下子又没了辙。 许镜清傻愣愣得望着剃头周道:“前辈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剃头周一愣,答道:“我一糟老头子给人剃头的,你要我帮你?帮你剃头么。” 许镜清见剃头周这般推脱,欲言又止,只得再抽出一张道符,又是闭目默念些咒法后掷入水中。 只听得“哗啦”一声巨响,那张道符在接触水面的瞬间拉长变宽,两头微微翘起,竟然化作一支孤舟。 水波汹涌,那小舟东倒西歪似乎下一秒就会被掀翻,许镜清赶忙跨出一步越上舟头,双指竖立似乎是在控制着这只小舟,舟儿这才稳定了下来。 许镜清长叹一口气,说道:“好险好险,终究还是成了,你们快上来吧。” 玮玮倒是人善心大,竟是率先跳上了那小舟。 李沉舟望了望眼前这个半吊子道士,心里有些许担忧,万一这小舟行至江中,他的道法又失灵了,那岂不是他一行四人皆葬身此处了? 剃头周见这臭小子犹豫不决,只管一把提起他也跃了上去。 剃头周说道:“大丈夫唯唯诺诺的,你看看人家玮玮,姑娘家都比你有魄力。” 玮玮一转头对着李沉舟做了个鬼脸。 许镜清见众人皆跳了上来,嘱咐道:”各位可坐稳了。“ 只见他缓缓催动法力,那小舟如同离弦的箭般破空而出,水波之间被这小舟划出一条纵波,两岸群山更迭向后退去。 李沉舟此刻终于体会了所谓的一日千里之感,他只觉得这长路漫漫,天地渺渺。 第二十一章 知你非你 玮玮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许镜清,明眼人都看的出来那股子崇拜,李沉舟很是识趣地坐到了舟尾,望着被这小舟劈开的横江。 “许道长,你是在葫芦山学的法术吗?”玮玮问道。 许镜清撇头一笑道:“只是一些浅末的道行,刚才还在你们面前现了丑。” 玮玮指了指舟尾的李沉舟,继续说道:“你可否教一教沉舟哥哥,他可聪明了。” 李沉舟听到这里一愣,但也没回过头来,也许三年前初见别辞施展剑芒的时候,他有些许向往,但那一切在寒山寺的噩耗传来之际,也就终焉了,很多事情对他来说都没有了意义,木已成舟,无可挽回。 剃头周打断了那二人的对话,他说道:“李沉舟那小子还是老老实实的跟我学剃头吧,这道法太高深了,不适合那傻小子。” 许镜清苦笑一番,没再说话,只是加足手中劲道,催促着小舟向前行去。 江岸逐渐靠拢,河岸变窄,江水也是越发得湍急,两岸山势渐渐隐没,小舟稍有不稳,就能看见许镜清额间滴下的汗水,这一路真是辛苦他了。 剃头周张望着前方,只见不远处水流被截断,原来是一断崖瀑布。 此时舟速极快,下一刻就要冲出瀑布,许镜清眉头紧锁,显然孤木难支。就在那小舟冲出河面的瞬间,一阵剧烈的抖动,大有散架侧翻之势,但转眼却如同羽毛一般稳定了下来,向前方飘去,直至落入瀑布下层的水面。 “这定是师父他老人家博大精深的道法助了我们一臂之力。”许镜清擦了把额头的汗水说道。 剃头周撇了撇嘴,走到舟尾,找李沉舟要了两个烧麦填填肚子。 “这谢师傅的手艺真不错啊,让臭小子背着肯定没少偷吃。”剃头周笑道。 李沉舟一脸不屑,反驳道:“若是给你这个臭老头子背,那岂不是大家现在就没的吃了?” 这二人不禁又开始斗嘴了。 瀑布之下的河床很是宽广,水流也不甚起初那般急促,此刻小舟甚是平稳,许镜清方才松了口气。 许镜清指着前方云雾里的一座山峰,说道:“那便是葫芦山了,我师父他老人家等你们许久了。” 李沉舟心中起疑,问道:“你师父怎得知道我们会来送信?” 那道人一笑,道:“师父一月前就嘱咐了我,在沧澜河畔等候一位少年,我便在此侯了你们整整一月,终是完成了使命,只是没想到会是三个人。” 李沉舟大惊却未失色,他仍是面无表情,葫芦山上的人早就知晓有人要来送一封信,甚至明确知道是一少年来送信,反观屈宅上上下下,都是些女眷女仆,少年人除了那屈家少爷也就他李沉舟一人,看来自己这一遭竟是被算计了,可那吕氏与自己一句话都没有交谈,况且自己如今改头换面,早已不是三年前那般模样。 李沉舟望着静静的河面,望着自己的倒影出了神。 剃头周拍了拍李沉舟的肩膀,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语:“你不知道你,所以你是你。” 李沉舟不解,却也不发问,剃头周时常会讲几句戏本里的高深话,他也习惯了。只是前路未明,他有些许害怕,这三年里他逃避的那些人和事,如同潜藏在这平静的河面下一般,而他正是这只小舟,身不由己,只能顺着河流向前行去,等到了河流尽头,那些人和事总会浮出水面,该来的总会来,终是躲不过。 小舟愈行愈慢,最终在一岸边搁浅。 众人下了船,眺望头顶葫芦形状的山峰,半云半雾,颇有仙家之感。 “这儿便是葫芦山了,你们随我来。”许镜清道。 李沉舟望着眼前的山峰,似乎又回到了了鸿蒙山山脚下一般,只是身边的人换了一拨罢了。 “臭小子发什么愣,这山上可有好多美酒呢。”剃头周一脸雀跃道。 李沉舟咧嘴一笑道:“那你可得多让着些我。”说罢追着许镜清的步伐,走上了登山的小径。 葫芦山虽山势不高,却由于山形奇特,这上山之路极为险峻,尤其是葫芦中间那处凹陷处,整个人如同吊在山崖之下一般,唯有臂力过人之辈,紧扣山缝里的几枚铁环,方可通行,这可难住了三人。 许镜清望了望三人,此处山崖,定是玮玮这少女最难通过,他只手搂起玮玮,扶摇直上,只是轻手碰了一下山崖的峭壁,便翩然落在了那一头。 李沉舟自那几日寒潭筑基后,身手力道皆是增长不少,但此刻若是稍有疏忽就会掉下悬崖,故而还是有几分忌惮,愁步不前。 剃头周一脸不屑道:“臭小子你怎么这般贪生怕死,真是让老头子瞧不起。”说罢抬手一抓,身子一荡,又抓再荡,竟也是轻松过了去。 只见剃头周笑嘻嘻地回过头来,说道:“你把信丢过来罢,你可以回去了,那山上的美酒也与你小子没什么缘分了。” 李沉舟有些惭愧,自己总不能也让那许道长搂着过去吧,况且剃头周都如此轻松,自己也应该能以胜任。 他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再寻找那日逃出寒潭的那股丹田之气,也许是多日未练,任凭他如何静心运气,也没有那日的那股充沛之感,李沉舟顿时心下没了底,望着剃头周摇了摇头。 剃头周望着这小子这般软弱无能,有些恨铁不成钢,没好气地说道:“如此,那你就劳烦许道长吧。” 许镜清一脸尴尬地望着李沉舟,身旁的玮玮却一把拉住了许镜清,说道:“沉舟哥哥他可以的,若是他掉了下去,你再救他。” 李沉舟一听傻了眼,他望了望眼下的渺渺云海,这掉下去哪还救得起来? 许镜清缓缓道:“小兄弟你尽管过来,这不还有位老前辈看着你在吗?” 老前辈?这小子自称是老前辈,李沉舟向来平静的心此时起了些波澜,再没多想,横步一跨便牢牢抓住了那枚铁环,来回荡了三五下,脱手一跃又是一抓,可这下李沉舟没抓住,那铁环脱手滑落,眼看这小子就要落入山崖,一只粗糙的大手一把把他抓住,正是剃头周。 “你小子可真是个孬种,不过话说回来,最近吃的挺不错,长胖了不少。”剃头周喘着粗气说道。 “还不是你喂得好,快拉我上去。”李沉舟焦急地喊道。 许镜清赶忙搭了把手,这才把李沉舟拉了上来,他道:“看不出来这位小兄弟竟然这般沉重,真是让我开了眼界。” 剃头周胡子一吹,道:“你小子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第二十二章 葫芦道观 葫芦山上葫芦观, 葫芦观里中葫芦, 葫芦树上葫芦果, 摘了葫芦换酒钱。 剃头周哼着歌一路上山,黄昏时分,众人终才来到葫芦观殿前,这座道观不大,仅是一座青砖绿瓦的小宅子,相比屈宅都要寒颤了些,门前种了棵参天的葫芦树,遮出一大片绿荫来,树上面结着好几个五颜六色的葫芦,树下摆放了一张石质圆桌与几个石凳。 许镜清领着三人进了大殿,大殿里也甚是简朴,几张藤椅,几幅字画,再无他物。 许镜清一一为三人沏好茶水,告知众人他师父随后就到,这便退了出来,转身去给那棵葫芦树浇起了水。 李沉舟从怀里掏出信来,长叹一口气,这嘱托终于算是办成了,想起这一路遭遇的劫难,此刻他的背脊仍是阵阵发凉,些许后怕。 剃头周坐在这古藤老椅上,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一会儿盘脚而坐,一会儿又起身踱来踱去,总是没有消停片刻,似乎是焦急又似乎是狂躁。 玮玮倒是舒坦得很,饮着茶水望着屋外的夕阳,她说道:“这许道长可有趣得很,一回来就去给那棵葫芦树浇水施肥,还真是个细致人。” 剃头周正踱步到门前,探头一瞧,撇嘴道:“他这哪儿是浇水施肥,这是在喂养他的几个弟弟呢。” 玮玮听了一阵窃笑,这不是说人家许道长榆木脑袋吗?竟与木果称兄道弟,周伯又说糊涂话了。 剃头周见玮玮这女娃笑了,自己也心里乐乎,也跟着笑,笑声传出屋子,传到很远的云雾之中,久久不息。 “是哪几位朋友在我葫芦观这般欢腾,让老夫来看看。”只道是一老者在远处传音而来,不见其人却闻其声。 三人向屋外望去,只见许镜清早已放下手中浇水的器具,躬身候在葫芦树旁,一白发老者慢步从云里踏步而来。 老者虽然穿着甚是朴素,活脱脱一农户扮相,但眉宇须发却透露出一股凌然仙气,此人定是不一般,他拄着一根盘龙木拐,贴耳与许镜清低语了几句,略微点了点头,似是在赞赏这个徒弟接来了这几位客人。 屋内三人也是起身候着,待那老者进堂上位,这才又坐了下去。 许镜清也随之进了屋子,介绍道:“这位是我师父,葫芦道人,这三位便是我在沧澜河畔接来的客人。” 葫芦道人望了望李沉舟,问道:“这位小友便是来送信的少年?” 李沉舟一愣,赶忙双手把信呈上,说道:“还请仙人过目,我家主子差遣小的送来的书信。” 那葫芦道人眉头微皱,接过信却是没有拆开,只是放到一旁,反倒是紧盯着眼前的这个少年,出了神。 李沉舟被看的有些不自在,退了回去,坐上椅子。 葫芦道人脸上浮现一缕愁色,淡淡道:“过了今夜,你们就明白了,我在内殿照看另外一位客人,外头的事就麻烦你们了。”说罢招呼许镜清近身,低声说了几句,遂进屋而去。 剃头周似懂非懂的笑了笑,没吭声。 葫芦道人说话甚是含糊,李沉舟自然没怎么弄明白,只知自己千里迢迢送来的书信被那般轻率的掷在桌上,正眼都没瞧上一眼,莫非这仙家老者早已知晓了他们的来意?也是,都派出弟子前往沧澜河畔接他们了,如此那还为何需要李沉舟特此来送信呢?李沉舟越想越糊涂,索性不再思索,饮起了茶来。 剃头周见这小子眉头舒缓开来,张口道:“快些把谢师傅和刘昂星的包子烧麦整出来,老子吃饱了晚上好办事。” 办事?办什么事儿?李沉舟刚刚清空的疑虑,听得剃头周这三言两语,脑子里又充满了疑问,他感觉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似得,他问道:“办什么事?臭老头你说清楚,这不都把事儿办完了吗?不会是喝葫芦山的美酒吧。” 剃头周瞥了李沉舟一眼,哼了一声,道:“葫芦老头不是说了嘛,过了今夜咱们就清楚了,来,先吃个底朝天。” 说罢剃头周一把夺过李沉舟的包裹,里面满是黄金烧麦和大道至简包子,纵使过了这些时日仍是香气扑鼻,不愧是顶尖料理大师的倾力之作。 李沉舟见剃头周不愿说,也不再多问,这些年他便是这么过来的,这回主动盘问已经是破天荒了,罢了罢了,随他去吧,顺其自然也好。 李沉舟想到这里,也放宽了心,左手捡起一个烧麦,右手抓起一个包子,左一口右一口的吃了起来,可真是好吃啊。 许镜清见这三人吃的火热,心里也有几分痒痒,倒也是掺合过来,伸手就拿,只见那剃头周“啪”的一下将其伸过来的手击中,说道:“你一道士吃什么肉?一边凉快去。” 许镜清望着剃头周挤眉弄眼的神态,这才恍然大悟,快步走进右侧的偏房,只听得翻箱倒柜一番。 待那道人再出来之时,他的手上则提着两三壶尘封的烈酒,上面红纸黑字写着“葫芦仙酿”四个大字。 剃头周微微一笑:“你小子有悟性,无愧是老大,今晚多担待些,照顾好这女娃娃。”说罢指了指玮玮。 玮玮笑道:“我有什么需要人照顾的,这里又没有鬼。” 剃头周拆开一壶酒,举过头顶,兀自饮了几口,道:“若是真有鬼呢?” 此言一出,着实把玮玮吓得一颤,她赶忙搂紧了身旁的李沉舟。 李沉舟现在心里满是那烈酒,他敷衍道:“臭老头跟你开玩笑呢,你也当了真?” 许镜清不语,只是在一旁给剃头周、李沉舟二人倒满了酒,眼神里颇有几分黯淡。 天色愈发昏沉,待这四人酒足饭饱,已无半点天光,就连那一抹弯弯的月儿今晚也藏了起来,仅有大殿之上的几盏灯烛照亮。 许镜清侧身进了拿酒的那间内堂,又是一阵翻箱倒柜,这小子是有多不爱收拾,每每拿东西都是地动山摇。 可这回他出来之时,所拿之物却让在座之人大吃一惊,竟是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 李沉舟不解地望向剃头周,却见这老头子没有丝毫的疑惑,他又望了望玮玮,还好此时玮玮同他一样惊恐,看来这蒙在鼓里的不止他一人。 剃头周缓缓道:“我早说过,女娃娃跟着这臭小子出来晃什么晃,待在张家多好,一世平安。况且峡口镇好些个少年,你偏偏挑中李沉舟这小子,皆是命数。”说罢也是起了身,向大门走去。 第二十三章 鏖战血夜 葫芦山的夜色很是醉人,没有草木虫蛇蛐蛐之类的声响,如同死亡一般的寂静。 剃头周端坐在门槛之上,望着眼前的昏暗一句不吭。 许镜清站在葫芦树下,仍是在给那棵树浇着水,似乎在说着些什么。 玮玮见这二人这般奇怪,心里有些害怕,她紧紧攒住李沉舟的衣袖道:“这山上真有鬼么?” 李沉舟嘴唇微抿,他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看他二人这般阵仗,似是有一场大战在即,李沉舟道:“没事儿的,这不是有我在嘛,总不会让你有什么事的。”说完淡淡一笑。 剃头周在门口听着小子吹牛皮不屑的哼了一声道:“我呸,就凭你小子也要保护人家姑娘,你可别自己拔腿跑了。” 玮玮一本正经地望向李沉舟,把那把沉剑郑重其事的交到李沉舟手上,说道:“沉舟哥哥,我信你。” 李沉舟苦笑,接过剑来。这把剑甚短,刀刃早已钝化,用它切西瓜兴许都费劲,可奈何这是玮玮交给自己的,李沉舟也不好推辞。 葫芦树下的许镜清一字一句地说道:“来......了。”他似乎有些许胆怯。 山下树木一阵抖动,夹杂着几声嘶吼,大概有成百之众,他们快速移动着,向山上袭来。 剃头周站起身子,堵在门口。 玮玮听见这异动吓得闭上了眼睛,李沉舟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其实自己也吓得不轻。 “嘭。” 一野物猛地撞在院门上,接着又是好几声,且一声比一声大,门前那东西似乎不知道疼痛一般。 只听得外面的数量越来越多,胡芦观四周围墙外,充斥着四只脚的也夹杂着两只脚的异物。 在几轮拼死拼活的撞击下,那院门终是不堪重负,砰然倒地,十来只凶犬妖夺门而入,朝着众人袭来。 许镜清长剑出鞘,虽是黑灯瞎火,但也在三五剑下,斩杀了两只犬妖。 另有几只见屋内光亮,径直像剃头周扑来,只见剃头周双拳紧握,一股无形气劲环绕在他臂膀间,竟是一拳把那犬妖击的血肉模糊,身首异处。 可这些妖物却丝毫没有惧怕,仍是义无反顾地撕咬而上,一时缠斗了起来,园内血光四溅。 更可怕的是,山下嘶鸣不断,源源不绝的妖物正在向这里赶来,且剃头周与许镜清皆是肉体凡胎,持续消耗早晚会力竭而死。 李沉舟和玮玮躲在屋内,他二人只得庆幸有剃头周驻守在门口,不然早已殒命,沦为这野物的腹中餐了。 许镜清与剃头周鏖战了约莫一个时辰,可妖物却是越杀越多,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只见高空之中传来几声嘶鸣,几只鸟人妖盘旋在葫芦观上空,他们端详着眼下的二人,寻找着破绽,显然葫芦树下的许镜清,此事已然略显乏力,大口喘着粗气,此刻若是他们倾力而上,必然能将他一举击溃。 剃头周看出了其中端倪,大声喊道:“小兄弟,你快些退回来。” 可许镜清却似乎没听到似的,仍是在树下,持剑而战。 只见一只鸟人妖俯冲直下,冲向许镜清,尖锐锋利的獠牙,划过夜空,再看已是满嘴鲜血,许镜清的道袍被撕开一条口子,里面的皮肤也是血肉绽开,那妖人已然得手。 剃头周见状,右脚重踏地面,那些妖物无不是为之一振,纷纷望向剃头周,随后剃头周一声大喝,一股劲道催动刚才踏起的无数碎石,想那些妖人击去。 一声声惨叫,肉眼可见的碎石飞行轨迹,横穿众妖的身躯,这一招瞬间击溃了十来只妖怪,也包括刚才袭击许镜清的那只鸟人妖怪。 高空中剩下的几只,这才意识到门前这位老者的可怕,领头的一只蓝羽妖人低声道:“这老头子来路不明,避开他先撕了那小道士,然后再来慢慢对付他。”说罢带领众鸟妖横冲直下。 葫芦观大门已开,源源不绝的妖物涌入,许镜清本就招架不住,这下这好几只鸟妖又合力袭来,他更加溃不成军,瞬间落得下峰,再无进攻之机,防守都颇有难度,一身道袍被撕开了好多条口子,可他仍是守在那棵葫芦树下,寸步不移。 剃头周见状,一跃而起,催动三成内力,挥出一拳,一道威猛气劲沿着出拳的方向猛击而去,一只正欲在背后将许镜清穿心的鸟妖含恨而死。 剃头周一把扶起已经站立不起的许镜清,一步跃回门前,又是一拳将那只伺机冲进屋子的犬妖当场毙命。 李沉舟见到那犬妖血肉横飞的场景,不禁惊叹剃头周这般恐怖的拳劲,自己在他身边好些时日,竟然丝毫不知。身旁的玮玮吓得闭上了眼,李沉舟赶忙捂住她的耳朵,把她搂在怀里。 蓝羽妖人一声冷笑,道:“阁下何方神圣,敢坏我圣教好事。” 剃头周一声冷哼,没搭理他,纵身跃起,又是一拳击向那蓝羽妖人,可那妖人侧身一躲,便避了开去。 此时好几十只犬妖流着口水,虎视眈眈地望着屋门前的两人,那蓝羽妖人一声令下,顷刻间飞奔而来,如山崩如海啸般席卷而来。 许镜清竖起长剑,从怀中掏出一张咒符,侵染自己的鲜血擦拭剑身,默念几声咒语,一剑挥出,一道凌冽剑气喷涌而出,这一道剑气硬生生在远处院墙上留了一条深深的剑痕,更别提沿途波及的犬妖了,无不是头破血流,断臂斩腿。 可是转眼许镜清便吐出一口鲜血,看来这一招对他自己气力损耗极大,已然超出了他现在的负荷,可他仍是强撑着身子向那葫芦树走去,抬剑间又斩杀了几只树下的犬妖,他缓缓问道:“前辈为什么不用...剑。” 剃头周脸上露出一抹怒色,快步跃起,竟是如同光闪一般迅捷,再见他时,他已经单手捏住了那蓝羽妖人的脖颈,将他从高空之中活生生拽了下来。 “嘣”的一声,剃头周将他按在地面之上,泥土深陷,另一只手抬起重拳,随时可以了解了这妖人的性命。 周遭群妖见头领被擒,这才停止了进攻,一时间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剃头周道:“什么狗屁圣教?说来给老子听听。” 可还没等蓝羽妖人开口,他的脑袋已经在剃头周一记重拳之下成了肉酱。 第二十四章 无知所幸 蓝羽妖人头破血流的那一刻,他的四肢甚至都还在抖动,但下一刻就恢复了死寂。 待剃头周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溅满浓血的脸庞上的那一双赤瞳,便足以震慑四方群妖,加之首领被此人一举击溃,再多做挣扎已然毫无意义,群妖山呼海啸而来,此时也当灰不溜秋而去。 一阵窜动,众妖人已在片刻间四散而逃。 许镜清终是没在撑住,一把跪倒在地上,长剑插入地面支住身子,这才没有整个人倒了下去,他低垂着头,鲜血一滴滴地滑落,落在那棵葫芦树下。 玮玮赶忙飞奔上前,想要把他搀扶进屋,可是奈何这少女怎般用力也无济于事,许镜清的身子已然僵住了,玮玮伸手探了探他的鼻腔,只见她猛地缩回手来,泪眼盈眶地对着剃头周摇了摇头。 许镜清,死了,死在了那棵葫芦树下。 李沉舟双目无神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他并没有很是悲伤。 剃头周长叹一口气,踩着满地的妖兽尸骨走到那道长面前,为他合上了眼,说道:“弥留之际心里竟都还是他的兄弟啊。” 话还没说完,许镜清已然褪去人形,逐渐缩小,化作一个银白的葫芦。 剃头周捡起这白的葫芦,别在腰间,淡淡道:“你以后就随我走吧。” 云雾破散,一缕月光映照下来,照亮了这一方天地,只是那把长剑仍是深深地插在那棵葫芦树下,不知何时又是谁会将它拔起呢?一阵清风拂来,树上的几个葫芦轻摆身子,似低语似抽泣。 虽然此时山林已寂静无声,但冷不防还有些许偷鸡摸狗之辈,剃头周端坐屋前,一夜未眠。 过了许久,大地再逢天光,林地间万物生灵如同复苏般恢复了生机,鸟儿重回枝头,叽叽喳喳的,似是对昨夜的惨状一无所知。 “无知是最大的幸福。”剃头周望着朝阳喃喃道,随后昏睡了过去。 玮玮哭了一宿,泪水也干了,乏了,也是依栏睡去,却唯独那薄情寡义的李沉舟,望着这满院的狼藉。 内屋的房门缓缓推开,葫芦道人慢步走出,李沉舟只觉得一阵微风拂背,如和煦春风,那道人已立于李沉舟身后。 “你此时清楚了吗?”葫芦道人淡淡道,语气间没有丝毫悲伤,似是许镜清的死去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李沉舟不解地望向葫芦道人,只见葫芦道人竟也是满身鲜血。 “你随我来吧。”说罢他走向内屋,李沉舟也随之而去,剃头周此时翻了个身子,面朝屋外,双眼紧闭叹了口气。 屋内很暗,仅有一半开的窗户放进来些许光亮,落在屋子中央,西南角点着一盏油灯,火光甚是微弱,似乎转眼就会熄灭。 李沉舟从外到内,视觉一阵眩晕,过了许久才缓过来,视野逐步清晰,只见屋内满地的纱布,沾染了诸多殷红的鲜血,还未凝固。 葫芦道人把油灯提起,走到屋子另一侧,李沉舟这才看清,那儿摆放着一张木床,木床之上躺着一位伤患,素白的衣衫被血渍浸透,看来命不久矣。 “这人你可认识?”葫芦道人缓缓道。 李沉舟皱着眉头走了过来,借着微弱的火光,凝视这伤患的容貌。 鬓发渐染,可面貌五官仍是青年模样,眉头微皱,嘴角还挂着血痕。 李沉舟思绪如泉涌,却万万不敢与此人相认,他摇了摇头默不吭声。 葫芦道人继续道:“那你看看他身旁的这把剑,你可否认识。”说罢将那伤患衣角抬起,一把湛蓝色的长剑赫然眼前。 正是妖剑干将! 李沉舟仍是面无表情,但内心却早已如排山倒海。这把干将剑如何到了他的手上,他又是如何落得这般伤势。李沉舟一直逃避的人和事终究又找上门来,让他避无可避。 葫芦道人缓缓道:“别道长只身赴险,入妖界斩祸首,以肉体凡躯承受妖剑之重担,终是被怨念侵蚀了心智,方圆百里无一生还,还险些入魔,幸得一高人相助,这才稳定了他的情绪。” 李沉舟不解,道:“何方高人?” 葫芦道人缓缓答道:“我只知那人姓吕,他留话让我去沧澜河畔接一位朋友,说是能化解别道长之危,想必就是你吧。”说罢他将别辞衣角拉起遮掩住那边妖剑,湛蓝邪光太过灼眼。 李沉舟恍然大悟,原来近日一切因果,皆是那吕氏道人布设的局,自己只是其中的一枚棋子。 李沉舟喃喃道:“昨夜的那些妖人皆是为此剑而来?” 葫芦道人叹了口气:“我葫芦观百年避世,却是创观之初幸得华山真人相助,这人好歹是华山弟子,那位吕姓道人的不情之请我也不好推辞,只得应了下来,他性命堪忧、危在旦夕,贫道也是倾力而为,可仍是没有救治之法,这妖剑怨念极强,贫道万万不敢触碰,别道长继续将其佩戴在身边,只会日夜腐蚀其心智。群妖得知妖剑在此,更是接连数日连夜攻山,我观弟子已所剩无几,也罢,葫芦观于此足以。” 李沉舟转头走出屋子,此刻他只想知道那剃头周是否也是全然知情,蒙他在鼓里。 可还没等他踏出内屋,剃头周便已跨门而入,紧盯着别辞的那摆衣角,眼神里充满了幽怨。 李沉舟见剃头周这般反应,心下凉了些许,原来自己渐渐深陷,皆是他人步步算计。 李沉舟道:“你都知道的是吧,从一开始你就知道的。” 剃头周苦笑道:“我是知也不知,随你这小儿走这一遭,也算是我的报应。” “你们都骗我,都是在利用我。”三年了,李沉舟第一次如此情绪波动。 剃头周道:“我只知你非寻常孩童,却没料到你与此剑有所关联,直到遇见小友许镜清,上了这葫芦山,这股熟悉的怨气环绕在山头,我也便不得不知了。” 李沉舟冷笑一声跑了出去,大步迈起,却是惊动了外屋浅睡的玮玮。 “沉舟哥哥,你怎么了?”玮玮迷迷糊地说道。 李沉舟张口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劲直向屋外奔去。屋外仍是血光一片,经日光照耀显得更加血腥可怖,可恰逢李沉舟奔过那棵葫芦树时,一个红色的葫芦翩然落地,“嘭”的一声让这个愤怒的少年停下了步子。 第二十五章 千丝万缕 李沉舟一愣,只见那落地的红葫芦就此裂开,里面传出婴儿的啼哭声!他蹲下身子,探头一望,那葫芦里竟真有一个浑身通红,带着血丝的胎儿,与那母体顺产的孩童无异。 李沉舟赶忙伸手将孩子抱起,折返回了屋内,玮玮见李沉舟忽然回头,还怀抱一孩子,一时也愣住了。 他二人踏进内屋,将那婴儿小心翼翼地交给葫芦道人。 剃头周长叹一口气,道:“那小道人许镜清本可以保全一条性命,为了护这棵葫芦树,罢了。” 葫芦道人接过婴儿,说道:“镜清等这弟弟许多年了,终是没能亲眼看见他的面庞。”说到这里那婴儿似是听懂了葫芦道人的话似得,哭的更加大声了。 “老葫芦你带着这孩子避避吧,这位别道长交给我老头子了,至于这把剑......”剃头周话没说完,望了望一旁的玮玮。 在剃头周眼里,无疑玮玮是最适合佩戴此剑之人。 李沉舟知晓这干将剑的故事,携此剑之人多半会被侵扰神志。他没想到剃头周竟然是这般绝情无义之人,甚至想到让玮玮担此重任,可他李沉舟断然不会看着事情发生,玮玮绝不能变得如那九华密林的“横”一般。 可是李沉舟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如别辞所言,能荡涤这把妖剑的怨念。他叹了口气,他望着眼前昏迷不醒的别辞,多少也有自己几分责任,若是自己当年没有偷偷逃走,也许别道长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我听闻这位别道长因杀戮太多,已然被华山剑宗除名了。”葫芦道人喃喃道。 李沉舟听得此言心中一颤,这妖剑竟让道法卓越的别辞也丧失了理智,他转念又想到自己这些年的境遇,别辞名噪一时,如今跌落谷底,当是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 剃头周道:“那这可就麻烦了,他伤势这么重,又无法回华山,那该如何医治?” 葫芦道人眉头一皱道:“办法自然是有,只是比登天还难。” 李沉舟此时见别辞这般危急,心中怒气也消了几分,他问道:“有什么法子,前辈你但说无妨。” 葫芦道人缓缓地道出了三个字:“离殒丹。” 离殒丹?剃头周一听也没了辙,他只知这丹药是出自棋圣之手,可这位棋艺通天的棋圣为人古怪,不甚通情达理,他的药切莫强取豪夺,只有与他棋艺比肩之人,方可获得馈赠,可拥有这样棋艺的人,普天之下又能有几个? 剃头周摇头道:“老头子不会下棋,看臭小子这德行也定然不会,这离殒丹我们怕是也没辙。” 玮玮在一旁也听不甚明白,她倒是对那婴儿挺感兴趣,从葫芦道人手里接了过来,可一看到这婴儿有想起了化作葫芦的许镜清,不觉悲从中来。 葫芦道人继续道:“贫道倒是听得一传闻,据说归云居的宗主南先生,三年前曾求得一颗离殒丹,意欲复活他的爱妻,可奈何,相辅相成的地藏经却在寒山寺意外失窃,若是能取得地藏经全本抄册,兴许能从归云居处换得取丹之法。” 李沉舟听到这里,身形微微一颤险些跌倒,他想起了师父,地藏经的失窃必然与师父的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又想起了那盏灯笼,那个叫南妄的姑娘,她正是归云居宗主之女;这错综复杂的人和事交织在一起,却在李沉舟的脑海里形成了一张无形大网。 李沉舟猛地抓住葫芦道人的胳膊说道:“这件事情,包在我们身上了。” 剃头周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一反常态的少年,嘿嘿一笑道:“有点意思,臭小子今天有点意思。” 葫芦道人眉头一皱道:“看来小友与这离殒丹多有渊源,似有破解之法,可这妖剑干将,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李沉舟咽了口口水,淡淡道:“我来。” 屋外葫芦树上落得一只青鸟,它啄了几口地上破开的葫芦,又扑翅跃起,飞到外屋的椅栏上,啄了啄自己的羽毛,这才兀自离去。 葫芦道人半信半疑地望着眼前的少年,那吕氏道人所说的化解别辞之危,莫非是让这少年承受妖剑的怨念?未免太过儿戏了。 剃头周眼里倒是露出一丝少有的狂喜,他拾起地面上沾血的纱布,走到木床旁,深吸了两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那妖剑连同剑鞘一道缠了起来,转而望向李沉舟道:“背上它。” 李沉舟虽心里有些害怕,但这几日发生之事让他明白,逃避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而此刻,他更是这般接近了真相,他名字里的这个“李”字,可不是随意选取的,想到这里,李沉舟再无犹豫,走到床前,一把背起了那把妖剑干将。 他只觉得清凉袭身,并无想象的那般意乱之感,他望着剃头周点了点头。 剃头周狐疑地望着李沉舟,却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如此葫芦道人则携那婴儿,连同那棵枝繁叶茂的葫芦树迁离此处。李沉舟坦言屈宅有一份地藏经手抄册,想必能有原本的线索,故而剃头周一行人折返回峡口镇,一探究竟。至于重伤未愈的别辞,李沉舟也提了个法子,他道那日沧澜城料理大赛的那位“笑面饕餮”,兴许能帮上忙。 临别之际,李沉舟走到葫芦道人身旁,靠近他耳畔问道:“我家老爷那封信你当真还是看一下的好,我这趟回去办事,好交差。” 葫芦道人一拍脑袋道:“说的是,说的是,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说罢折返回屋,又是一阵翻箱倒柜,叮咚咣当响,终于在最显眼的外屋桌子上找到了书信,这师徒俩可真是一个德行。 葫芦道人拆开了那封书信,他望着信纸疑虑了片刻,不知道该怎么跟李沉舟讲,在屋子踱步了几圈后,终是迈出了步子,向屋外走去。 李沉舟接过信件,摊开信纸一看,万万没想到,这竟是一封“无字天书”。 李沉舟好气但又无奈,他不禁惊叹,这吕氏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二十六章 白纱浸泪 沧澜城门前,又出现那日的三个乞丐,不过这一回他们身后还拖着一辆板车,车上铺着一张破漏的草席,一位身虚体弱的道长侧躺其上,双目紧闭,眉头微皱,似是痛苦不堪。 “臭小子,你认识这位道长?”剃头周似笑非笑地问道。 李沉舟瞪了剃头周一眼道:“你要么就过来搭把手,别这么多废话。” 剃头周道:“爱说不说,老头子也猜到了几分,你肯定对不起人家。” 李沉舟叹了口气,继续拉着车往城门走。 玮玮见李沉舟气喘吁吁,伸手去碰李沉舟背上的缠布剑,只见李沉舟猛地退身,万分惊恐地望着玮玮。 玮玮露出狐疑的神色问道:“你这一路一直背着它不累吗?要不我帮你拿拿,我这不帮你拿着这把沉剑许久了嘛,再多一把也无碍的。” 剃头周道:“这小子受苦受难命,你可别插手他的事儿。” 李沉舟苦笑,挺了挺身子继续前行。 三人行至门前,仍是那几个狗眼看人低的城防兵,他们伸出手中的长枪,拦在李沉舟面前,道:“哪里来的穷酸货,走开走开。” 李沉舟此时已是筋疲力竭,只觉得眼前这几个官差甚是碍眼,心中燃起一股怒火,他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嘿,这小杂种瞪我,不想活了。”为首的官差说罢就要动手,眼看着一巴掌就要打在李沉舟脸上,可是李沉舟却丝毫没有回避,仍是低沉着头,双手托着那板车。 “啪”的一声,那巴掌硬实的打在剃头周的胳膊上,剃头周甩了甩胳膊,一脸恭维道:“官爷高抬贵手,小的们进城寻个郎中,您瞧。”说罢指了指板车上的别辞。 那官差只觉得手肘酸麻得厉害,连叫几声哎哟,身旁的另外几个官差见状也都围了上来,似是要好生修理修理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臭老头。 剃头周淡淡道:“莫非你们也想跟他一样?”只见他缓缓抬起头,嘴角裂的甚开,瞳孔放大,脸部肌肉极其狰狞,一时间那几个官差竟被吓得不敢动弹。 李沉舟仍是低着头,拉着板车过了城门,那几个官兵再没敢吱一声。 沧澜城主街甚是宽阔,却仍是拥挤得厉害,李沉舟拖着板车行走其间,时不时的会撞上几个玩闹的孩童或是游走的商贩,往日李沉舟定是会赔声不是,可今儿他却谁也没搭理。剃头周看出了其间变故,凑到李沉舟身边,接过板车把手,道:“你小子有些不对劲,你知道吗?” 李沉舟点了点头道:“这一日起,我就烦躁得很,好像周遭人事都与我过不去似的,甚至连你和玮玮,我都有几分厌烦了。” 剃头周笑着说道:“今夜教你一门静心沉气的法门,此时你先自己调整调整情绪,别让老头子出手制你。” 李沉舟一愣,这才察觉到原来是背后的干将已经在潜移默化的改变自己的心境。 三人晃晃悠悠又走了许久,才走到阳泉酒家店门口,果不其然,那甄圆甄道长仍赖在这里,被刘昂星好酒好肉的款待着。 甄圆一见这灰不溜秋的三人,赶忙招手示意他们进来一起享用,还摇了摇自己手里的猪肘子。 李沉舟一脸阴郁地地走上前去,站在门槛上,对甄圆道:“车上是你的朋友吧,你瞧瞧。” 甄圆只觉得三日不见,这小子性情巨变,便也不再开玩笑,起了身出来一看,嘴里那未嚼烂的肉险些掉出来。 “你们在哪找到他的?”甄圆赶忙问道。 剃头周引着玮玮和李沉舟入了座,先是饮了口酒,这才把葫芦山一行发生的事简略的跟甄圆讲了一道,但却是对干将剑一事只字未提。 “原来如此,归云居我倒是还有几分交情,只要寻得地藏经他就还有一线生机,我先带他回真罡苑稳住伤势,拜托各位了。”甄圆少有的一本正经,说罢还拱了个手,显得极为恭敬。 剃头周嘿嘿一笑,给甄圆倒满了酒,望着李沉舟喃喃道:“甄道长可否觉得这小子今日邪乎的很?” 玮玮听到这里,忽闪着眼睛望向李沉舟,她伸手摸了摸李沉舟的脸庞,只觉得冰冷无比。 甄圆道:“是与那日分别奇怪了些,大概是酒没有到位?来来来,我甄圆敬你们二位一杯。” 剃头周举杯一口饮尽,道:“臭小子今天累了,酒嘛我老头子替他喝了,你照顾好别道长,给我们安置两间通风的屋子,我们休整一夜就好,明日还得赶路,他的伤势拖不得。” 甄圆这才恍然大悟,别辞此时还被晾在一边呢,自己只顾喝起了酒来,真是糊涂了,连拍几下脑门,他赶忙招呼来店小二,吩咐了两间客房。 李沉舟只觉得身子沉得厉害,满桌的酒肉在他眼前,自己却丝毫没有食欲,想也知道定是这妖剑对自己产生了影响,剃头周扶着他进了屋子,赶忙卸下了身后的剑,将它扔在一旁。 玮玮给李沉舟倒了杯茶水,她虽然不知李沉舟为何今日这般奇怪,但那股疲倦她看的出来,心下也是担心得厉害。 剃头周望着那把白纱缠身的长剑,说不出话来。 玮玮终是开了口,问道:“沉舟哥哥这是怎么了?” 剃头周露出淡淡笑容,一脸慈祥地望着李沉舟道:“女孩子问这么多做什么,你沉舟哥哥已经做得比大多数人好了,连我这老头子也自愧不如啊,你回房早些休息吧,臭小子交给我,你还不放心么?” 玮玮翘起嘴道:“我倒是怕你又糊弄他来给人家修剪头发,我可不敢再叨扰你们爷俩了。”说罢退出了房门。 剃头周叹了口气,扶着李沉舟睡下,而后踱步到干将剑面前,沉思了许久。 虽是缠满了沾血的纱布,但那湛蓝色的幽光仍是穿透剑鞘投射而出,似是在隐隐呼唤眼前的老者。 剃头周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它,从剑柄到剑身,似是在疼惜爱人,可转眼间却又是眉头一皱,落下一滴泪,滴在那纱布之上,渗透入血渍之间。 第二十七章 你藏我瞒 李沉舟侧躺着身子蜷缩在床上,身体很是疲倦却毫无睡意,他睁大眼镜望着墙壁,听着屋内的一举一动。 剃头周拉上了窗户,咳嗽了两声道:“臭小子睡不着?” 李沉舟没吭声,剃头周继续道:“我有位朋友,他曾拿过这把剑。” 李沉舟道:“是谁?” 剃头周拉来一张椅子,坐了上去,道:“他叫‘纵’。” 李沉舟缓缓支起身子,说道:“你这位朋友应当已经死了吧。” 剃头周一愣,接而笑着说道:“死了好些年了,他犯的错唯有一死才能偿还。” 李沉舟望着桌上的干将,道:“三年前我见过他的师弟‘横’,约莫他也死了吧。” 剃头周瞳孔放大,显得很是惊讶,转而又恢复了平静,道:“是你们杀了他?” 李沉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这位前辈现在如何,或者他是否算是死于他们之手。 剃头周沉思了片刻,问道:“‘横’是怎么跟你们说我这位好友‘纵’的?” “他只是说他师兄一意孤行,最终酿成恶果,这守剑之责便落得他的肩头,可是他最终仍是拿起了这把剑,我们才不得已......”说到这儿,李沉舟没再说下去。 剃头周意味深长地望着李沉舟道:“臭小子,没想到你竟然要担此重任,你就不怕你也随那‘纵横’二人一般落得个悲惨下场?” 李沉舟下了床,走到干将剑边:“那也总比让玮玮承担这一切强,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老头。” 剃头周嘿嘿一笑,道:“臭小子,你就这么肯定玮玮不比你更加合适它?” 李沉舟自是不想把三年别辞与他而言的话,在此刻告知剃头周,毕竟这些年他变化了很多,已然不是最初的那个“空舟”了。 剃头周继续道:“我那朋友可是手持此剑,一剑将自己爱人切成两截的呀。”说罢仍是露出没心没肺的笑来。 李沉舟却并不在意,他说道:“如此我便不学你那什么武功法术了,若我真有那么一天,你便一刀把我杀了吧,免得徒增祸患。” 一曲哀愁的二胡声,婉转在街头巷尾,一阵一阵拨弄着长街上的门窗。 李沉舟正打算打开窗户,好生欣赏一番,却被剃头周伸手制止了。 “臭小子,客人来了你还真去迎接啊,别吭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剃头周道。 可是窗户纸震动的越发急促,发出“噗噗噗”的响声。 “看来他们已经发现我们了,老头子出去跟他们讲几句好话,你待在这里看好剑。”剃头周说罢摇了摇头,打开窗户,一跃而出。 此时客栈对面屋檐上,一位着粗布长衫的中年男子,端坐其上,手持一柄古朴的二胡,奏着一曲清平调。 男子见剃头周出门相迎,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轻蔑。 “把剑还给我们,大可放你们三人一条生路。”中年男子道。 剃头周笑了笑,道:“你这个‘还’字用的也忒不要脸了吧,它何时是你们怀中之物了?” 中年男子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老头,只见他衣衫褴褛,皮松体瘦,已是半截入土之人,可话语间中气十足且口气甚是嚣张,心下自然甚是不悦。 他将二胡随手一扔,站起身子,打算给这老头子一点颜色瞧瞧。 剃头周见这男子要动手,叹了口气,他本不想跟着中年人闹腾的,此刻只得右手猛地握紧了拳头,抬到脑后,双眼凝视着前方。 “老头子假把式还挺多。”说罢那男子双腿一蹬,向剃头周突来,手中凭空幻化出一把利剑,意欲一剑将这老头子了解了性命。 只见剃头周不慌不忙,闭上双眼,向着飞驰而来的男子,凭空打了一拳。 “嘣”,中年男子只觉得突进过程中遭遇了千斤阻力,有一股螺旋气劲深击自己腰腹,他的五脏六腑如山崩海啸,皆是受损不小,他只得撤转身子,但也回避不及,将剃头周这凭空一拳吃的牢实,重重地跌落在地上。 “回去告诉你主子,死了这份心,别再打这把剑的主意。”剃头周望着地面上那个口吐鲜血的男子道。 中年男子惊觉这个老头子非同一般,绝非自己一人所能战胜,赶忙问道:“你是何人?” 剃头周只觉得这中年人脑子太过迂腐,怎得跟他说话他跟听不懂似的,渐而又抬起了右拳,力道比刚才只强不弱,这一拳定是能要了这中年男子的命。 “饶命饶命,我这就走。”男子见状恳求道。 剃头周虽不是那般赶尽杀绝之人,却也仍是一拳打出,那股气劲落在那男子身侧半米处,青石板路面被打碎好几块。 中年男子吓的厉害,拔腿就跑,剃头周这才转身又跃回了屋。 “没想到你还挺厉害的,藏的挺深啊。”李沉舟一脸惊讶地说道。 剃头周挠了挠头,道:“老头子不学个一招半式怎得在这江湖上走这一遭,话说回来,你小子也没少藏啊。” 李沉舟继续道:“你还是快些教我静心法门吧,我真怕我哪一日死在你这蛮横的拳下。” “其实也没什么法子,静心无非是靠内因起作用,你小子年轻气盛火气旺,需要抽空再随我去那花坊深处泻泻火。” “臭老头你说什么呢?被玮玮听见你我还有脸见她吗?”李沉舟气急败坏道。 剃头周嘿嘿一笑:“你小子打的什么如意算盘,老头子是不会让你得逞的。” 李沉舟是好气又好笑,说道:“正经的,我该怎么做。” 剃头周道:“你还记得那日在寒潭我教你的运气法门吧,日后虽再无那般福地给你沉淀,但天地万物的气运你仍是可以借来调节,以后入睡前静思半炷香,多多感悟。” 李沉舟大失所望,道:“臭老头你糊弄我,静思感悟有什么用,这样下去我迟早一日还是要死在你的拳头下面。” 二人又在屋子里打闹了起来...... 隔屋的玮玮刚宽衣躺下,只听得屋外一阵闹腾,此时又听得李沉舟和剃头周这俩爷子,这般鸡飞蛋打的折腾,还口口声声叫人家好生休息,她联想起剃头周教导李沉舟给自己修剪头发一事,长叹了一口气,这男人的话啊,当真是信不得。 第二十八章 书房墨香 第二天一早,甄圆便与众人道别,带着别辞回了真罡苑,临走之际,他将一素色锦囊交之李沉舟,并嘱咐在危机关头才可打开,而后意味深长地笑着挥别众人。 李沉舟笑着接过,却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毕竟吕氏的那封无字天书已经给他上了一课了,这些仙家道人的计划筹谋,他着实猜不透,大概自己也只能沦为他们的棋子吧,好在李沉舟心宽的很,寻得地藏经方才是眼下他关心之事。 自那日屈达诗的姑妈送来都城宝物已过去一月有余,天气也是愈发寒冷,不知不觉已是初冬时节,翻年将近,三人归返途中也都加上了棉衣,李沉舟身着一件灰色棉袄,身背两把长剑,分别为沉剑和缠剑,显得极为滑稽,像个灰不溜秋的小老鼠,惹得玮玮一路笑话。 长路漫漫,好在有阳泉酒家的马车护送,这一路也少有颠簸,没几日便抵达了那座依山傍水的峡口镇。 李沉舟望着玮玮说道:“又回来了。” 玮玮却只是把衣衫裹得更紧了。 峡口镇还是老样子,古街陋巷。他们自城西路过那座小石桥,剃头周瞥了眼自己的茅草屋,眼里甚是怀恋,道了句:“我还是挺怀念那段给邻里相亲剃头的日子的。” 李沉舟也随之望了去,透过窗户仍能看见那张破烂凉席和一地的酒坛,他摇了摇头,当是回不去了吧。 背后的干将剑时而传来阵阵凉气,透过棉衣直刺身骨,让这本就体寒的少年更是雪上加霜,可让李沉舟奇怪的是,与此同时却又有一阵暖流自背腹传自全身,恰是与那股寒劲相融相合,也就好受了些许。 屈宅也因年末将至,张灯结彩地贴上了许多大福字,红艳艳的喜庆极了。 看门的小童见李沉舟回来了,赶忙将三人迎了进去,并禀告了老爷、老太太。三人衣着朴素在这华贵的厅堂之上自是显得格格不入,老爷没正眼瞧他们一眼,得知书信已送到后,便叫退了他们三人,倒是老太太仁慈心善,吩咐管家给他们送去了些许过冬的换洗衣物。 李沉舟绕到厨房张罗了半天,也算把玮玮跟剃头周安顿了一番,到底是大户人家,残羹冷炙三人也是吃的有说有笑。 剃头周挑着牙说道:“你这小日子过得挺舒坦,要不你就呆这儿吧,也别管那什么别辞甄圆了。” 李沉舟一脸不屑道:“我怕是今晚官府的人就要来宅子里抓你了。” 李沉舟不提起剃头周都忘了这茬,他在这峡口镇仍是通缉要犯,宅子里的小厮丫鬟此刻兴许正在前往官府通风报信的路上呢。 剃头周说道:“那我们还是快点办正事要紧,这荣华富贵与老子没什么缘分。” 李沉舟起了身,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说道:“臭老头别睡得太死,等我回来我们就得离开这儿。”说罢他轻轻的掩上了房门。 李沉舟心里有一个疑问,只有一人能给他答案,可那位神通广大的吕氏,李沉舟却怎么也没有寻着他的人影。 李沉舟从东院绕到西院,隔着房门在老爷屋外听了许久,终是一无所获。 “沉舟,晃荡什么呢?”书房门口的屈达诗望见了贼眉鼠眼的李沉舟。 李沉舟一回头,屈少爷仍是那般模样,干净俊朗。 “嘿,想你小子好些时日了,一份信怎得送了这么久,路上一定没少贪玩吧,快来给少爷讲讲。” 李沉舟欲言又止,倒是给屈达诗一个大大的拥抱。 屈达诗一脸不解地问道:“出了趟远门,知道少爷的好了吧,这回别再出去了,好生陪我在家读书。” 李沉舟没吭声,只是将怀里的少爷搂得更紧了。 “哑巴了?”屈达诗推开李沉舟道。 屈达诗这才仔细端详眼前这个小书童,左脸颊的伤口还未痊愈,身后背着两把长剑,显然不是那日自己赠送他的那把,其间一把还被沾血的纱布缠绕着。 “你怎么了?” 面对少爷关切的问候,李沉舟却淡然一笑,说道:“少爷你在这宅子好生读书,定能考取一个功名光宗耀祖,沉舟不能陪你了。” 屈达诗一把抓住李沉舟的胳膊,似是不让他走。 李沉舟继续说道:“沉舟很是感谢少爷的恩情,但是沉舟自有使命在身,我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但却想去试一试,哪怕最后是一场空。” 屈达诗听到这里,畅然一笑,他也不知道这少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就这不到一年的交往,他知道这少年本性不坏,世人只道他屈达诗喜欢李沉舟这张小脸,鲜有人知屈达诗实则看重的是李沉舟放荡不羁外表下出尘不染的本心,他屈达诗读了这些年的圣贤书,可不是白度的。李沉舟要去做的事,定是顶天立地的事,屈达诗踌躇片刻,转而高声说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沉舟你若有什么事情,尽管放手去做,有什么需要少爷帮忙的,尽管跟少爷说。” 李沉舟拉着屈达诗进了书房,仍是那间充斥着墨香的小屋,他二人的桌凳还是摆放在原位,未曾挪动,墙壁上悬挂着二人抄写的诸多名家名篇,书架上摆满了诸子百家的思想着作。 李沉舟道:“少爷,那日都城送来的地藏经呢?我想看看。” “你说的是那册经书?那只是一部分残卷,父亲甚是喜爱收了去,说是待西域僧人抄完全本再托姑妈一并寄来一份,怎得你小子要去当和尚?” 李沉舟捡起窗台上的一片落叶,交给屈达诗,说道:“我本来就是个和尚。” 屈达诗哈哈大笑说道:“看来不仅是酒和尚,还是个花和尚,哈哈哈哈。” 李沉舟也是跟着笑,屈达诗就如同他在寒山寺的哪些师兄弟一般,让他感到自然,感到舒适。 可是这股舒适却不能长久,寒山寺如此,屈宅亦是如此,李沉舟总是要走出去,走上他自己的路。 第二十九章 漫漫黄沙 与那些行走江湖的侠客们一样,李沉舟也弄了顶斗笠,身背两把长剑,有模有样的。剃头周还是老样子,怀里揣着酒葫芦,侧坐在马车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玮玮则靠在他身边甜甜地睡去。 三人离开峡口镇已好些时日了,他们沿着商人们货运的古道,一路向西行去。一路遇见些往返的商客,多是做一些玉器买卖,李沉舟掏出刚从屈达诗那儿得来的赏钱,给玮玮买了条琥珀吊坠,佛家人好这一口,明面上是保玮玮一生平安,里间缘由说来好笑,琥珀具有辟邪化煞的功效,佛门僧人把其视为除魔驱邪的道具,李沉舟本意实则是借此压制自己体内的邪毒怨念,倒是做了顺水人情。 到了夜里,剃头周便会督促李沉舟调息运气,让剃头周惊讶的是,这小子丝毫没有被干将剑侵蚀的迹象,如此这运气静思便显得有些多余。 二人盘坐在一大一小两块巨石之上,剃头周偷偷睁开眼偷瞄李沉舟,李沉舟也觉得甚是无聊,偷瞄着剃头周,这二人目光撞在一起,剃头周是又好气又好笑,但毕竟自己也这般没耐性,就也不好开口训斥李沉舟。 剃头周索性站起身子,伸手摘了根细小的树枝,说道:“臭小子,我看你也静不下来,你大胆些睁开眼睛看看老头子给你比划几式。” 剃头周有模有样的拉开身子,双目炯炯地盯着李沉舟,李沉舟耷拉着脑袋也瞧着剃头周。 只见剃头周猛地一个跨步,树枝轻挑而来,李沉舟下意识的双手一挡,却被那枝头挑了开去,而后剃头周枝头直刺,正中李沉舟心脉,轻轻点了两点。 剃头周道:“臭小子你死了。” 李沉舟见过剃头周的真本事,这几招花拳绣腿他并不放在眼里,在他看来,这招也就只能欺负欺负自己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门外汉。 剃头周见这小子满脸不屑说道:“怎得瞧不起我这招「一刃夺命式」?” 李沉舟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你这剑招我还真是看不上。” 剃头周转过身去,向着身后的一棵大树又演练了一遍,这下那最后一刺,那宽壮的枝干也被一剑刺穿,木屑飞溅,力道比先前要强了十倍不止。剃头周道:“我这招「一刃夺命式」用巧劲挑开对手兵器,令其门户大开,再以大力道疾刺来人心脉,精准无比,为......用剑基本招式。” 李沉舟露出诡异的笑来,说道:“你不知道我身后背着这邪物吗?我发起疯来把你跟玮玮都切成肉酱。” 剃头周笑道:“李沉舟啊李沉舟,你未免也太瞧得起你自己了吧,纵使你把我这八招剑技全然牢记在心,就凭你的微薄力道,你连斗只黑熊都费劲。” “那你还教我做什么?”李沉舟被这般小视,有些气愤。 剃头周道:“我是不想你再次袖手旁观朋友的死去。” 许镜清,李沉舟想到了这三个字,那个比他年长不到几岁的少年,葫芦树下他屹立不倒的身影,李沉舟仍铭记在心,男儿便当如那许镜清一般顶天立地! 李沉舟心里有些自责,抽出背后的沉剑,向剃头周比划去。 剃头周倒也不慌不忙,尽管臭小子来势汹汹,他只是谨守门户,静心观察,毫无疑问李沉舟这一阵胡劈乱砍,可谓是漏洞百出,剃头周当即攻其要害,这一招后发制人的「池横不顾式」,轻而易举的化解了对手的攻势。 剃头周说道:“今晚就先教你这两招,就你小子这木鱼脑袋够你钻研一阵子的了。” 剃头周说罢三两步跨回了马车,美滋滋地占据了仅剩的一个,可以安枕的位置。 而还呆立在原地的李沉舟就只能靠着石头或是树木,勉强休息,他索性也就多招呼了会儿,月光下的沉剑快速挥动,夹杂着习习晚风,李沉舟虽然嘴巴上对这些剑技不甚感冒,但剃头周好几次大破敌人,他是看在眼里的,保不准哪一日遇见什么棘手的对手,若是自己能站在剃头周身侧,尽自己绵薄之力,那也是极好的,换句话来说,他一直在观战席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如此接连几夜,李沉舟都在静思片刻后,偷偷练剑。剃头周躺在马车里,听着剑声,哼着曲儿。白日里李沉舟便精神不佳,呼呼大睡。又行了好几日,树木逐渐凋零,土地越发的贫瘠,古道两旁上的人烟也是愈发的稀少,直到他们行至一片沙漠面前,马车便再也前行不得,剃头周依据地势确定了方位,要想前往西域古国,这片荒漠是必经之地,他们只好就地遣散了马儿,精简背囊,继续步行前进。 玮玮和李沉舟都是第一次来到沙漠,大漠黄沙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般浪漫唯美,更多的是绝望。前不见人后不见来者,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也不知道到底还有多远,四面八方都是一个样子。 食物和补给很快就吃完了,尤其是饮水问题,前几日的规划不均匀,导致了他们在此刻已经陷入了缺水的境地。 “臭老头,现在好了,我们是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若是死在这儿,你可是要担,一二三,三条人命。”李沉舟有气无力地说道。 剃头周还嘴道:“我的命我自己弄没了,轮不到你小子来指责我。” “我说的是别辞!谁管你死活啊,我和玮玮还有别辞,三条人命,挂你头上。” 剃头周嫌说话费劲,没在搭理李沉舟,玮玮体质最弱,此时她的瞳孔已经涣散,出现了间歇性的失明症状,他们只好把最后的水源分配给了玮玮。 女孩子到底娇柔一些,连续好几日的步行,她再也抬不动腿了,只好由剃头周和李沉舟轮流背行。 他们夜里也不敢睡,怕一觉不醒化作这沙漠里的三具枯骨,只得夜以继日的赶路,期待能遇见商客或是绿洲什么的。三人在一望无垠的荒漠中,留下一串足迹,可一阵风儿呼啸而过,便又把他们的存在抹作无痕。 李沉舟望着这漫天的黄沙,只觉得自己太过渺小,自己的存在如此不值一提,终是两眼一闭,倒了下去。 第三十章 荧惑守心 “这是酥油茶,你们好生休息,近日沙暴要来了,你们大概要耽搁些日子了。” “太感谢您了,麻烦了。” 李沉舟朦胧间听到玮玮与人交谈的声音,嗅着茶香,睁开了眼,眼前的剃头周和玮玮端坐在一个圆形坐垫之上,面前一个小方桌上,摆放了三杯茶,他们身处一个方形石屋内。 玮玮见李沉舟醒了,赶忙放下自己的茶杯,把他扶到桌边,喂他喝了口酥油茶。 一旁的剃头周说道:“感谢老天爷,若不是这儿的居民发现我们,我们仨就死在那沙漠里了。” 李沉舟一口茶下了肚,意识才清醒了许多,他第一反应便是去找那两把剑,好在就在自己身旁。 剃头周继续说道:“臭小子你好福气啊,虽然睡了两天有余,可把玮玮担心死了都,昨天还跑老远的寺庙去给你烧了香也拜了佛。” 烧香拜佛,这么说来这附近定有寺庙,如此便能打听地藏经的事宜了,李沉舟一下子来了劲儿,翻身而起。 “你们可有询问......”李沉舟迫不及待地问道,可话没说完只觉得喉咙一阵嘶哑。 玮玮猜出了李沉舟想要问什么,露出落寞的神色答道:“当然问了呀,可是他们寺庙里的地藏经也失窃了呢,只有残缺的几页。” 听到这里,李沉舟不禁叹了口气,如果找不到地藏经,该以什么为条件,如何开口跟归云居的宗主谈及离殒丹的讨要之法,别辞的安危,师父的谜题,都将无从下手。 剃头周看出了李沉舟的忧虑,他端着茶杯放到鼻前细细嗅着,说道:“咱们嗅着味道,总能有所进展,地藏经这条线索断了,可归云居就在那里。” 李沉舟只觉得浑身上下酸麻酸麻地疼,他站起身子,活动了活动筋骨。石屋内虽然很暖和,但很清晰的能听见屋外呼呼的狂风,细沙拍打在石墙上的声响,看来沙暴真的要来了。 李沉舟推开木门走出石屋,这是一座建造在沙漠中的古城,厚重的石灰石砌成一座座低矮的石屋,少有几个在外行走的居民也是盖头蒙面,仅是露出一双眼睛,躲避风沙的肆虐。 李沉舟在一本游记斋本上读到过有关西域古都的介绍,文字记载这里车马往来繁盛,是中原与西域经商的必经之地,可眼前之景确是落魄的很,并无丝毫生机,如同一座死城。 玮玮也随着李沉舟走了出来,她将一匹亚麻纱巾披在李沉舟身上,然后小心翼翼的给李沉舟遮掩住面容和手臂。 “这儿风沙大,跟刀子割似的,沉舟哥哥可得小心了。”玮玮喃喃道。 李沉舟心里突然愧疚起来,他口口声声说是带玮玮游历大江南北,可所遇之事皆是血光之灾,如今还险些在沙漠中渴死,来到这样一个寸草不生的古城里。 李沉舟拍了拍少女发丝上的黄沙,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是无力的安慰,待这一切都过去了,他定要偿还眼前这个少女。 他二人毕竟也是十五岁左右的年纪,这些日子九死一生,也算患难与共,多少对对方有了些不具名的情愫。 玮玮见李沉舟盯着自己却又不说话,白皙的脸颊泛起了一阵红晕。她从未后悔随这个哥哥出走,哪怕是自己险些被祭祀让妖道染指,还是葫芦山彻夜无眠,直到此刻他们被困黄沙大漠,她也无怨无悔,能在有限的生命做无限之事,千万遭磨难也都是有滋有味的。 李沉舟想抱抱眼前的少女,可他出家人的秉性让他没能张开臂膀,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空舟还是沉舟,这三年里他去过花坊,却也只是和姐姐们喝个酒;他喝了无数的酒,心心念念的却还是那一尊佛;他被官府抓去,是为了给落难的孩童弄些钱财填饱肚子。就连此刻泛红脸的少女在自己面前,他都什么都做不了,李沉舟,你终究是个出家人。 “我们进屋吧,外面风沙大。”李沉舟喃喃道。 玮玮满怀期待的眼神黯淡了下来,默默地回过头去,钻入了石屋。 大漠的白昼很短,夜幕便降临的很早,昼夜温差极大,玮玮身着的棉衣早已抵挡不住这股寒意,李沉舟扬言自己在寒潭练得冬暖夏凉之躯,硬是把自己的棉被铺在了玮玮身上,自己则挺着寒劲回想着剃头周教导的运气法门,吸取自然万物的阳炎之气。 剃头周自然明白这小子打肿脸撑胖子,他倒也不拆穿,便看着这小子在夜里冷的直哆嗦。 不知道何时,李沉舟从睡梦中醒来,他只觉得暖和的很,抖动身子才发现自己身上披着剃头周的棉衣。玮玮还在一旁熟睡,剃头周不见了踪影。 李沉舟站起身子,裹着棉衣,拉开房门露出一个小缝,向外望去,只见剃头周站在不远处的沙丘之上,抬头遥望着漫天的繁星,指指点点,若有所思。 李沉舟担心剃头周这把老骨头冻着,想要把棉衣还给他,李沉舟一路小跑向那不远处的沙丘,剃头周听见了声响,回过头来望见了这臭小子。剃头周摆了摆手,示意李沉舟回去,可李沉舟还是顶着风沙把棉衣还给了剃头周。 “你可真逞强。”李沉舟道。 剃头周说道:“你不也是?话说回来,我俩真有挺多相似之处。” 李沉舟打了个哆嗦,拉着剃头周往回走,可剃头周却没有回去的意思。 剃头周忽然紧盯着李沉舟的双眼,很是郑重地叹了口气。 李沉舟不解这老头子什么时候学会叹气了,好像以往任何事对剃头周而言都是云淡风轻的小事,今夜怎么这般垂头丧气。 剃头周道:“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你也要按照你的本心自己走下去,切莫再逃避了。” 李沉舟听到这里只是觉得好笑,他见过剃头周深藏不露的功夫,这世上能奈何的了剃头周的人他还闻所未闻,老头子几日不喝酒也能说胡话? “你看的见那颗荧荧似火的星星吗?,他身边还有两颗很亮的星星,他们仨连成一条线,这就叫做荧惑守心。”剃头周指着天上的一串星星说道。 李沉舟不懂什么荧惑守心,他也看不出什么一条线,他只觉得剃头周欠酒喝了。他想了想,似乎剃头周和玮玮都是局外人,都是与干将与别辞与这一切灾难无关的人,是为了他李沉舟而涉险踏上此行的。 李沉舟摸了摸剃头周腰间的银白色酒葫芦,说了他对剃头周最正经的几句话:“挺谢谢你的,这事了了,肉管饱,酒管够。” 剃头周嘿嘿一笑,却也不说话,一把把李沉舟的头按在黄沙里,拔腿跑回了石屋。 第三十一章 黑云压阵 李沉舟吐出口里的黄沙,埋怨着剃头周这么大年纪还这般孩子气,晚风一吹这少年不觉打了个哆嗦。 他抬起头看了看漫天的繁星,仍是不明白那老头子刚才的奇言怪语,他只是觉得这星辰甚美,若是不这般寒冷,叫上玮玮一同观赏那再好不过了。 想到这里他又打了个喷嚏,单薄的衣衫根本经受不住这刺骨的晚风,他的脸庞能感觉到刺刺的疼,他赶忙向那石屋走去。 还没走近便听到了剃头周的呼噜声,这臭老头子还真就倒头就睡啊,李沉舟无奈的笑了笑。 一阵微弱的喘息声传入李沉舟的耳畔。 李沉舟转头一看,是个黝黑皮肤的异族少女,一双眼睛倒是有神得很,李沉舟诧异这少女这般晚了怎得还在外面乱逛,还没张口发问,那少女却掉头就跑了。 李沉舟挠挠头,倒也没放在心上,兀自回了房,靠在剃头周身侧睡了去。 第二日,三人少有的睡到了自然醒。外面风沙更大了些,黄沙掩住了石屋,玮玮那瘦胳膊细腿已然推不开房门了,剃头周走上前去,费了好些气力这才打开一条门缝,细碎的沙末倾泻进来,扑了他一脸。 李沉舟想起昨夜自己的窘境,只道这是恶人恶报,在一旁窃笑,剃头周只后悔昨晚没把李沉舟这臭小子给活生生埋在沙土里。 “趁着沙暴还没来,要不要出去逛逛?”剃头周盛情邀约,实则是想他二人一道去寻寻那骆驼酒,来这西域古都不饮上一杯这佳酿,那可真是白来了。 玮玮自然没有领会这老头子话里的深意,她也欣然响应,如此三人顶着风沙离开了石屋,走在落寞的古城街道上。 红日不厌其烦地炙烤着这片荒漠,呼啸而过的风都夹杂着热意,昨夜还冷得发抖的三人,此刻却挥汗如雨,李沉舟不免吐糟了几句这折腾人的天气。 古城白日里倒是团聚着颇多游走的商贩,他们多是贩卖一些中原货运过来的绸缎布料、茶叶糕点,并没有剃头周朝思暮想的骆驼酒,倒是玮玮被那五颜六色的纱布吸引了去,拽着剃头周就往那摊贩走去。 李沉舟嘿嘿直笑,剃头周这算盘打的虽妙,可架不住玮玮这个不可控因素,也是没辙。 趁着剃头周与那商贩讨价还价的间隙,李沉舟走到一阴凉且背风处乘凉,他蹲坐在石墙边,张望着四周。 不远处的一间石屋旁站立着一位少女,她紧盯着李沉舟,真是昨晚逃跑的那个少女。 李沉舟偏着头顺着目光望了回去,那少女见自己偷窥被发现了,赶忙转过身去,回了石屋。 李沉舟觉得很是奇怪,想要问个清楚,径直走向了那石屋。 待李沉舟走得近了,却听见一阵微弱的哭声,显然是刚才那个少女发出来的,李沉舟探着身子,靠在门口,不好贸然进屋。 他说道:“小妹妹,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哥哥可以帮你的。” 虽与那泼皮流氓说的话无异,但话糙理不糙。 那少女听见李沉舟的声音,哭的却是越发得凶了。 李沉舟皱起眉头,退了几步,回到剃头周身边,说道:“那边有个女孩子有些奇怪,偷看我,被我发现了就跑开了,似乎还有些害怕我。” 剃头周嘴角微扬道:“感谢你爹妈赐你这幅好皮囊,生的女孩子喜欢,不过你可不能到处沾花惹草。”说罢瞅了瞅身旁的玮玮。 李沉舟只道这疯老头又胡说八道了,没再搭理他,进而问起了玮玮,玮玮上下打量了一番李沉舟,却也没有什么很是过人之处,玮玮说道:“送我这件衣衫,我就去帮你问问。” 奈何玮玮开了口,李沉舟终是极不情愿地付了钱。 玮玮穿着新衣衫雀跃地走向那件石屋,她侧在门口轻声低语了几句,那少女果然打开了大门,这女人和女人之间果然有什么独到的社交技巧。 片刻后,那扇房门才又缓缓打开,那少女胆怯地伸手指向李沉舟,玮玮听的一愣一愣的,也是惊恐地望着李沉舟。 李沉舟扯着嗓子喊道:“她说了什么?你们这样看我?” 玮玮低声跟那少女说了几句,抚了抚她的头,牵着她缓缓地走向李沉舟,她说道:“我让她近些瞧你,这其间应该有什么误会。” 这少女名叫卓玛,不到十岁的样子,是个孤儿,性格很是孤僻,但她却生的很漂亮,乌黑的头发,圆圆的脸蛋,一双发亮的眼睛,且是异瞳。可是异瞳象征着灾厄,这也便是她父母弃她而去的原因,加上这少女时而发疯乱叫,对一些外来访客甚是抗拒,古城里的人们多半觉得她疯了,都很疏远她,害怕祸及自身。 而李沉舟便是又一个让这少女发疯害怕的外地访客,卓玛称之李沉舟为恶鬼。 李沉舟很是纳闷,看着这少女恐慌的眼神,也不像是在说谎。剃头周见状一把挡到李沉舟面前,问卓玛自己是人还是鬼,那少女望着剃头周胡子拉碴的面庞,缓缓道:“你是人。” 可当她低下头瞥到剃头周的右臂,却又发出惊恐的呼喊声:“你也是鬼。”她赶忙把头埋在玮玮的怀里,吓得直哆嗦。 剃头周若有所思的审视了一番自己的右臂,摆了摆手说道:“这女娃娃有些累了,玮玮你送她去休息吧。” 李沉舟不解地望向剃头周,剃头周却只是哈哈一笑,说道:“我只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东西,没想到臭小子你也不是。” 李沉舟只道是身后的干将剑,吓到了女少女,倒也不放在心上,可是剃头周这人模狗样的怎么也?莫非这天下喝酒吃肉的男子在这少女眼中皆是无恶不作的恶鬼吗?那未免也太荒唐了。 只听得西边不远处一声惊雷,一片乌云在天边凝聚,仿佛一张宽大的手掌,大有只手遮天之势。 过往的商客无不惊恐万分,都忙着收拾摊位,寻找避难之所。 剃头周望着那层层黑云,却是露出喜悦的神色,惊叹道:“那便是我们所寻之处了。” 第三十二章 暗度陈仓 玮玮刚把卓玛送进屋子,那声惊雷却又把这小女孩吓得颤了起来,他蜷缩在屋子角落里不敢动弹。 玮玮心下也甚是可怜这个女孩,她脱下自己刚上身不久的纱巾,披在卓玛的肩头,安慰道:“现在只是下场雨罢了,你躲在屋子里待雨停了就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少女满眼泪花地望着玮玮,拽着她不让她走,她哭丧道:“姐姐你不能跟那二人去啊,会死的。” 玮玮摇了摇头说道:“那位哥哥和老爷爷是我的救命恩人,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待我也很好很是照顾我,你一定是哪里误会了。”说罢玮玮走出房门,向那二人奔去。 那可是他的沉舟哥哥和周伯啊,怎么会害她? 屋内的少女喃喃道:“他们分明是恶鬼,我看得很清楚的。” 天空中的黑云继续团积,逐渐厚重,似有什么庞然大物藏在其间。 只见一道金光划过天际,由东而来,从千里之外直冲那团黑云,留下一道光痕。本是乌黑的云体,被那金光生生刺穿掠过,散发出一阵光亮,转眼却又掩于黑暗。 “轰隆”又是一声巨响,另一道金色玄光穿云而出,与起初那道金光遥相呼应。 李沉舟定睛一看,那两道金光似是两把仙剑,似乎是与那黑云里的东西斗之不过,坠落下来,就落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座巨石之上,金色剑身化作两位黑衣道人,气喘吁吁地立起身子。 “妙玉,你怎么也来了。”黑衣道人皱着眉头说道。 一旁的黑衣少女吐出一口鲜血,显然是刚才那一阵打斗中受了重伤。 剃头周见这边交战正酣,赶忙跑到沙丘下面趴着,身后的玮玮和李沉舟也随他匍匐了下去。 “这是怎么了?”玮玮好奇地问道。 剃头周道:“仙家镇妖除魔呢。” 李沉舟不解,这落雨的乌云怎么成了妖魔了? “臭小子你真是愚钝,归云居顾名思义,是一座藏于云层深处的居所,那团黑云便是归云居的掩体了,他们门中多有些修炼奇门异术之辈,故此被正派中人称为邪魔外道。那座山头上的两位小道人,我看他们施展的仙法,应该是问天阁的弟子。” 李沉舟目瞪口呆地说道:“你知道的还挺多,给人剃头可惜了。” 玮玮见那姐姐明显有些吃力,她拉了拉剃头周的衣袖道:“周伯,要不你上去帮帮他们?” 剃头周侧翻过身子,躺在沙丘上,说道:“你是要我帮那归云居还是问天阁呀?” “肯定是那两个道士呀。”玮玮焦急地说道。 剃头周嘿嘿一笑道:“若是我们替归云居生擒了那俩道人,也许这离殒丹获取之法,还有戏。” 李沉舟听到这里不得不赞许一声剃头周高明,这种损人利己之事也只有他想得出来,不过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毕竟归云居的鹤伯、南妄,都与李沉舟有过生死之交,这归云居对他而言还带着几分好感。 他们二人不顾玮玮阻难,说干就干,匍匐着身子爬向那座巨石。 就在二人暗度陈仓之时,一花衫男子破云而出,直冲向玄、玉二人。 妙玄赶忙护在妙玉身前,抽出腰间匕首,准备迎击。那男子来势极快,一把雕花折扇游离在手间,与妙玄的匕首撞击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那男子被一股力道弹开,翻转身子翩然落地,足下巨石为之一震,呛得巨石下头的李沉舟和剃头周二人满嘴黄沙。 “咳咳咳。” 男子发现了埋伏在石头下面的二人,说道:“没想到你问天阁一派,也布置这等偷袭的阴损勾当。”说罢猛地一踏脚,那块巨石竟然从中碎裂开来,分向两边倒去。 玄、玉二人已然站立不稳,只得纵身跃起,向后撤去。 李沉舟眼见头顶山崩地裂,只道是不该与剃头周行这等偷鸡摸狗之事,却被那双长满老茧的大手轻轻一提,倒也逃出生天。 剃头周轻足点踩二三块飞溅的碎石,也是扶摇直上,带着李沉舟落在那云中来的男子身旁。 “老先生您是不是站错边了?”男子笑着说道。 还没待剃头周还口,那两股金色剑气已然疾驰而至,直刺他二人心腹。 只见男子不慌不忙地打开折扇,一幅仙人对弈图印刻在扇面之上,且环绕着淡淡荧光,显得神秘莫测。他只是轻轻一挥,那两股直刺他门而来的剑气便如同失去了惯性般,跌落在地,任凭玄、玉两位御剑者如何催动法力,也只是在地上抖动了几番,再也飞腾不起来,最终化作无形散去。 男子接着说道:“看来二位不是我归云居的敌人,那便有劳二位耽误片刻,我先了解了此事再来恭迎二位。” 说罢举扇向天,顿时雷声大作,那团黑云俨然裂了开来,一颗巨大的黑色旗子赫然出现在高空之中,快速向下坠落。 玄、玉二人只觉得一股压迫之力悬挂在头顶,抬头一看这才意识到情势危急,好在那妙玄也不是吃素的,他抽出浑身上下数十把短刃,一一掷向高空,每一把短刃都深深插入了那巨大的旗子上,恰好形成一个阴阳八卦图案,而后他一声大喝,那一把一把短剑发出金光,逐把连成线条,硬生生的将那黑色棋子切割成了棱角分明的好几部分小碎块。 妙玄又是一声“喝”,那一把一把短剑尽数飞回,环绕在他的身后。 顿时天地间满是砂土碎石,乱做一片。 这二人就这样一上一下的对望着。 此时黑云已然笼罩住整座古城,天地间唯有玄玉二人手中的仙剑散发出的光耀,地面上皆是被击碎的棋子碎石,李沉舟四处张望,却不见了玮玮的踪影。 “玮玮。”他放声呼喊道,却没人回应,他赶忙跑向起初三人躲藏的那座小沙丘,可只见自己赠与玮玮的那枚琥珀吊坠,哪里有还有少女半点影子。 “玮玮,你在哪里?” 李沉舟继而又是一声高呼,却被吞噬在这无穷无尽的沙漠之中。 天空下起了大雨,如瓢泼如针刺,片刻间淋湿了李沉舟的衣衫,他跪倒在泥泞的黄沙上,满脸的雨水顺着脖颈滑落,不知这三年未落一滴泪的少年,此刻是不是哭了。 第三十三章 干将出鞘 远处的古城里,无数慌乱的平民仰着头,跪倒在地,他们默念着,祈祷着他们的神不要降罪于他们,纵使这座百年古城已经被落地的巨石毁灭过半,这场降妖除魔的斗法却是拉了他们做了陪客。 “沉舟哥哥,我在这里。”巨石之下传来玮玮微弱的声音。 李沉舟握紧手间的琥珀吊坠,泪如泉涌,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玮玮被妙玄斩开的巨大棋子碎石,压在了下面。 “玮玮?”李沉舟呼喊道。 他发了疯一般用双手搬开身下的碎石,只见那件熟悉的衣衫一角,更多的却被好几块石头压得严严实实。 “沉舟哥哥,你别费劲了,能和......你一起离开张家,走到这大千世界来,我......已经知足了。” 雨越下越大,少女的声音却也来越虚弱,李沉舟双手淌着鲜血,将一块一块石头掘开。 可摆在他眼前的,却是玮玮鲜血淋漓的面庞,她左侧的身子更是被一块无比巨大的落石压着,这是任凭李沉舟无论如何也挪不动的存在。 李沉舟含着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玮玮抬起那支摇摇欲坠的胳膊,轻轻抚摸李沉舟的面庞,她从未这般亲昵的接触过李沉舟,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沉舟哥哥,我是很开心的,只是......接下来的路,玮玮......不能陪你继续走下去了。” 李沉舟紧紧地握住玮玮的手,仍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自己往日说了那么多漂亮话,什么千山万水,什么五湖四海,什么山珍海味,那都是屁话,现在却连眼前的这个女孩的性命都保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雨水洗刷着大地,少女衣衫上的血被雨水晕开,她白皙的胳膊逐渐淡去了温度,也失去了气息。李沉舟攥着少女冰凉的小手,跪倒在这天体之间。 玮玮仍是微笑着,眉眼弯弯,细长的睫毛曾对着李沉舟眨巴过多少个日日夜夜啊;她的嘴唇已经毫无血色,可仍是微微上扬,那是每每李沉舟逗她玩乐时才有的神态;她的发丝浸润着这场雨,如那日漂浮在寒潭之中无二,李沉舟都记得,且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万千泪水滴落在少女的面庞上,可少女终是在李沉舟怀里,在这场雨中,在这天地之间和这个少年过早的,道了别。 李沉舟心如死灰,他缓缓将右手抬到肩头,摸了摸那把冰冷的剑柄,它在呼唤他,而他也恰好需要它。 缠绕在干将剑鞘之上的沾血纱带,早已在这些日子的风吹雨淋里洗净了铅华,而此刻,玮玮的鲜血又浸透在了那纱带之上。 李沉舟缓缓地拔出干将剑,他内心的绝望加上对自己的怨恨驱使着他。 他只觉得右臂血脉喷张,自身的气劲与那把剑相斥却又相合。他握得很紧,手臂上的鲜血顺着剑柄流下,淌过剑身,一滴滴落在少女的衣衫上。 李沉舟站起身子,轻挥一剑,那块他本无力撼动的巨石砰然碎裂,少女血肉模糊的身形这才全然映入他的眼帘。 李沉舟不忍心看,他充满血色的双瞳里,此刻满是那少女的音容笑貌,可是这些都不复存在了。 他搂起少女脆弱的身躯,抱在怀里,他不知道这少女的身躯原来这般轻薄,他愤恨地闭上双眼,强忍着自己不哭喊出来,鲜红的泪水却止不住的从眼缝间流出。 他抬起头,望着天空中的黑云,望着那些所谓的镇魔除妖的修仙道人,他们全然不顾弱小生命的死活,李沉舟此刻只想把他们全部斩杀于剑下。 湛蓝色的剑身染上李沉舟和玮玮二人的鲜血,发出耀眼的红光,只见玮玮的身形逐渐化作虚无,干将剑强大的怨念将她的七魂六魄尽数吸尽,李沉舟终是坚持不住,泣不成声。 他握剑的右臂已然呈现出紫红色,怨念通过这右臂腐蚀着李沉舟,李沉舟也给干将提供者用之不竭的愤恨。 天空之中的玄、玉二人仍是跟那归云居的男子斗的有来有回,两道金光相互交错着与那道白光缠斗在一起。 剃头周则目瞪口呆的望着李沉舟,他突然笑了,笑得撕心裂肺直至泣不成声。那个在桥头上笑颜如花的女孩已经死了,而那个连剃头刀都拿不稳的少年,此刻却被紫红色的怨念充斥周身,身体热气腾腾,可见温度极高,衣衫也被高温灼烧的不成样子,少年的发丝都微微立了起来,李沉舟已经不能说是一个人了,更像是一个厉鬼。 剃头周哀叹道:“一夜风雨消散人初醒,恨情终不悔梦方尽。李沉舟,让我看看你的愤怒吧。” 天空之中的妙玄和妙玉二人双剑合璧,已经渐渐取得上峰,将那男子压制的左右为难,只要稍露出破绽,便可轻而易举取其性命。 而就在玄、玉二人趁胜追击之时,一阵肃杀之气悄然而至,待他们二人察觉到,李沉舟已经屹立在他们身后了。 妙玄回过头去,见李沉舟血泪纵横,右臂更是手持干将剑,不可一世地望着他二人。 妙玄身后的十来把短剑,赶忙逆转攻势,直指身后的李沉舟,蠢蠢欲动。 往日里的李沉舟断然无法对阵妙玄这般修仙的道人,何止不能更是不敢,可此时心智被侵蚀的他早已没有丝毫惧怕和胆怯,他就算是死,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将眼前的一切活物消灭殆尽。 妙玄是问天阁出类拔萃之辈,虽然心里有些许忌惮,但也不影响他这会儿应对出招。他快速抬起一脚,侧踢像李沉舟的脑袋,同时身后环绕短剑尽数刺出,分别锁死李沉舟身下十几处要穴,无疑这是极其果敢的一记杀招。 这一脚迅捷凶猛,李沉舟却也根本没有躲闪的意思,他的脑袋被重重踢中,顿时脸都整个歪了过去,口中牙齿飞出,本就是满脸的鲜血,这下更加狰狞,加上那直刺他要穴的短剑,也是尽数击中。 妙玄轻哼一声,这气势汹汹的妖人看来也不过如此,竟也毫无反抗,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自己封穴绝命。 李沉舟穴脉别锁死,理应就此坠地而去,可令人吃惊的是,他仍是悬浮在妙、玄二人身后,甚至笑的更加猖獗。 妙玄见状赶忙催动内力,驱使着那几把短剑,它们越刺越深,甚至直接贯穿了李沉舟的身躯,落下好几个窟窿,这下子李沉舟必死无疑。 第三十四章 再逢连心 妙玄轻蔑地望着眼前这个被他万剑穿心的少年,那些贯穿他身体的短剑片刻间又尽数飞回,再次环绕到妙玄身后。 只见妙玄右手一抬,身后一把最为短小的利剑快速飞跃到他的手掌间,他将其紧紧握住,低声说道:“再见了,小兄弟。” 话音未落,妙玄一剑直刺李沉舟心脏,眼看着就要了断了这少年最后一口气了,剃头周不知何时却早已绕到妙玉身后,扼住了她的喉腔。 “师兄......” 一声微弱的呼喊,妙玄猛地止住了手中的短剑,李沉舟胸口的皮肤已经被那短剑刺破,若是再慢片刻,那颗跳动的心脏将被他挑出来。 妙玄一脚将李沉舟踢向地面,只听得“轰隆”一声,他重重地摔在那片乱石之中。 “卑鄙小人,你以为你能以她来要挟我吗?笑话。”妙玄说罢持剑直刺向妙玉的腹部,誓要一剑贯穿这二人,让剃头周做陪葬。 剃头周眼见情形不妙,只得撤开身子,将妙玉推给妙玄,自己则猛地一蹬腿奔向李沉舟处。 可是待剃头周抵达李沉舟坠落的那片乱石堆,却怎么也寻找不到李沉舟的身影,身受如此重伤的李沉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悄然消失,除非在这天地之间还另有高人相助。 剃头周环顾四周,归云居的那小子早已趁乱逃了去,眼下唯有妙玉妙玄二人。 妙玉妙玄此时也都气力耗尽,被这般几人一搅和,竟让那妖人逃回了归云居。 归云居就在眼前,门中高人颇多,但凡稍有增援,势必对他二人不利,妙玄强运气力,自身化作一道剑芒,拖着妙玉向东逃去。 剃头周望着那二人划过苍穹,叹了口气,又瞥了瞥眼下的一片狼藉,本是安详的古城,转眼间被他们糟蹋成一座废墟,当真是荧惑守心。 剃头周掐指一算纳了闷,那夜见此星象,本以为是自己的死期,没想到却拖累了玮玮这孩子,李沉舟此时也不知去向。想到这里,剃头周心神皆疲,再也撑不住劳累的身子,重重地倒在那泥泞的沙漠上,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沉舟恢复了意识,他只觉得浑身酸麻酸麻地疼,尤其是右臂犹如火烧一般,他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间暗室之中。 他支起身子,下意识地摸着身子左右,干将剑与沉剑都不见了!他只记得自己被那问天阁的道人万箭穿心后,坠入地面,此后便什么也记不得了,李沉舟低头检查自己的伤势,惊奇的发现自己肉身竟然完好无损。 上一次苦战鱼妖是因为寒潭灵气修复了自己的身躯,可这一回?李沉舟疑惑地站起来,可没走到两三步,心脉一股震荡,让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显然这暗室外,有人把守,他们听见里头的动静,得知这少年已然苏醒。 “快去通知小姐。”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近到远,而后又由远到近,停在了门口。 “你们都退下吧,我有些话想单独跟他说。”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想必就是他们口中的小姐了吧。 待那些看守退去,这门才缓缓打开。 少女逆光站在李沉舟面前,李沉舟微眯着眼睛,将手遮掩在双眼前,强光之下他根本看不清这女子的面容。 “你是谁?”李沉舟喃喃道。 那少女缓缓走到李沉舟面前,只见她粉面上一点朱唇,神色清纯脱俗,肤色如粉色桃瓣,举止含幽兰之姿。光阴荏苒,三年已逝,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非他往日所识的那个小女孩了。 “若不是你怀中的那枚玉佩,我可认不出你。”南妄轻声说道。 玉佩?李沉舟诧异至极,南妄口中的玉佩定然不是他送给玮玮的那枚琥珀吊坠,可自己的连心坠早在三年前与“横”的那场大战中丢失了,怎么可能此刻还在自己身上。 玮玮指了指李沉舟的胸腹,李沉舟只手探去,怀中正是甄圆给他的素色锦囊,他将锦囊拆了开来,里间不是别物,正是那枚与自己日夜相伴数十载的连心坠。 李沉舟捏着连心坠,凝视着许久,才开口道:“所以这里是归云居?” 南妄点点头,说道:“而且是我费了好些气力,说了好些好话,才托爹爹救了你。” 李沉舟想起三年前山崖下血泊中的南妄与消失的鹤伯,继续问道:“鹤伯还好吗?自那日后他便没了音讯。” 南妄疑惑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很是耳熟,可我却对这个人没有什么印象。” 李沉舟恍然大悟,自己忘了南妄坠崖后失去了记忆,他缓缓道:“南姑娘,我的剑,是你拿了去吧。” 南妄忽闪着大眼睛,转过身去,走向屋外,说道:“那两把剑爹爹收了去,你别打那两把剑的主意了,好生在这屋子里养伤吧,对你而言活命或许更重要。”说完重重地关上门,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些看守又回到了岗位。 李沉舟脑海里一阵翻江倒海,玮玮死了,干将剑和沉剑也丢了,剃头周下落不明,自己还似乎被吕氏和甄圆二人轮番算计,本以为掩盖身份的还俗改姓,在这些修道之人眼前却如同瞎子点灯——白费蜡,自己终究太过渺小,太过天真。 “玮玮。”李沉舟默念着这两个字,倒了下去,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每一块肌肉的疼痛,加上被人摆布戏弄的屈辱,都不及他此刻内心的悲哀,玮玮因他而死,她没有过思无涯,更未曾见过长安花,从小寄人篱下,受尽主子的责罚打骂,本以为随李沉舟出来能有些快活日子,谁知那水深火热的张家才是安乐窝,这浩然天地,遍地皆是阴暗,哪有她栖身之所,容身之处呢。 李沉舟心如刀割,握紧拳头,猛击地面,手背上刚刚痊愈,此时却又绽开了血丝,可是他仍是一拳一拳地击打着,发泄着他心中的苦闷与哀愁。 第三十五章 归云密居 归云居位于九天浮云之上,是一座神秘莫测的云中密居,凭借浮沉珠的力量雄踞一方。门中有不少弟子,便是因为窥伺此上古至宝才加入此门,故而这些年动荡颇多,反叛偷窃之人数不甚数,归云居的门主南先生,心思缜密,对门中两间禁室布下了诸多玄机,这才没有让这些奸人得手,南先生的夫人香消玉殒,他性情大变,平日里对弟子多有责备怨言,故而此派也是日渐式微。 浮沉珠乃上古至宝之一,代表“毁灭”与“力量”,可控制云雨雷电、山川树木等自然元素,此珠在手,翻江倒海、腾云覆雨,皆不在话下。修行者修炼本是日积月累的过程,可如果借助这浮沉珠便可一日千里,跳出大道规律之外。 南先生背手而立在浮沉珠旁,而就在他身前的圆台上,摆放着两把利剑,正是干将和那把不知名的沉剑。他神色本是很凝重,却逐渐阴邪起来,浮沉珠在手,他本就已然在这片天地间罕有敌手,此刻更有干将加持,若是要荡平中原浩土,也是轻而易举,他大步走出那间密室,移步到隔壁房间。 长堤十里,秋水一方,十里荷齐头绽放,满目碧绿夹杂着朵朵娇艳,渐渐接入天际。 难以想象这般姑苏绝景竟然复刻在归云居一密室之中,南先生露出少有的笑意,迈着步子走向此景中去。 远处碧波楼台之上,有一女子驻足远望,听见南先生跨江而行溅起的水花声,婉约回眸,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此女子比那六月的荷花有过之而无不及。 南先生走近,轻踩浮萍,衣角掠过那片片绿荷,跃至那女子身侧。 “夫人,我们就快要成功了。”南先生低声说道。 语罢,南先生轻轻一拔衣袖,满目的碧波美景顿时化作虚无,散去。 原来这皆是一场镜花水月,而真相确实一方白玉冰晶床,床榻之上躺着那虚弥幻境中的女子,只是她此刻已然没有了呼吸,面容憔悴且皮肤日渐枯黄,早已不复当年那般风姿。 一颗不大不小的珠子摆放在这冰晶床头,隐隐散发着微光,正是离殒丹。 南先生长叹一口气,退出了这件屋子。 此时南妄正踱步到李沉舟所在的那间暗室前,独自走进房间。 阴暗潮湿的屋子,李沉舟昏睡在地面上,南妄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冷不冷,手臂上满是伤痕,手指多处磨破,看来这小子又作践了自己一番。 南妄将三碟小菜搁置在床头,走得近了些,李沉舟却仍是没有醒来,南妄蹲下身子,难免让身上的薄纱裙沾染上了这小子的血迹,可她也不在乎。 “空舟?我记得你是叫这名字。”南妄轻声说道。 可李沉舟仍是一动不动,只是眉头微皱,似是在做着什么噩梦。 南妄伸出玉臂,手心聚合着一股绿色的气劲,她将手掌对准李沉舟受伤的部位,缓缓运气。 李沉舟身上那几处新裂开的伤口,竟然一丝一寸地缝合着,直至全然复原。 兴许是李沉舟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又或许是伤口的恢复让他缓缓睁开眼,睹见了眼前的南妄。 南妄见他此刻突然醒了,自己却在给他疗伤缝合,有些难为情,说道:“我只是念及你三年前于我多有照顾,此番我们也算两清。” 李沉舟咳嗽一声,此刻身体的疼痛已经退去了大半,只是右臂仍是活动不便,他说道:“那么我可以走了吗?你们总不能将我一直关在这里。” 南妄见这少年如此想逃离自己,心下有些生气,她归云居向来不缺慕名拜倒的奇人异士,更何况此刻她堂堂一个大小姐给他一个垂死之人治疗伤势,李沉舟这黄毛小子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满心想着早些离去,她不免有些愤恨,说道:“我们会关你一辈子,关你生生世世,空舟,等死吧你。” 李沉舟支起身子,也不跟这少女拌嘴,只是纠正道:“以后别再叫我空舟了,我还俗改名姓李,名沉舟。” “李沉舟?”南妄歪着头疑惑地问道。 李沉舟点点头。 南妄站起身子,指了指床头的饭菜,说道:“好吧,那李沉舟,你就准备在我归云居养老送终吧,这辈子也别想逃出去。”说罢摔门而去。 李沉舟望着床头的饭菜,虽是香气腾腾,可自己怎么也提不起胃口来,他站起身子走到门前,用力捶打喊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却唤来几声冷嘲热讽:“你小子知足吧,捡回来一条命,就你那身子骨,离开我归云居不到一个月铁定去阎王爷那里报到。” 李沉舟仍是捶打个不停,那屋外的看守正欲打个瞌睡,这小子无疑搅了他的清梦。 看守打开大门,一手拎起李沉舟的身子,说道:“若不是先生费心救你,你早是一具死尸了,你现在的肉身不毁全靠着我门中镇派法器浮沉珠,我现在把大门给你敞开,你尽管跑,姑且不提我归云居在这万里浮云之上你逃脱不能,就算你有幸再落凡尘人间界,离了浮沉珠的庇护你也是难逃一死,跑?笑话。” 三言两语之后,李沉舟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难怪南妄说要关他在这归云居一辈子,原来自己的命脉已然被困在了这里,想想若是一辈子被囚禁在这半寸天地间,与那死人又有什么区别,索性自己也一死了之,追寻着玮玮、师父和重视兄弟们去了。 李沉舟想到这里只叹息人间不值得,倒是开怀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看守见状心想这小子多半是疯了,重重地关上了门,不再理会他,那间暗室再次回归黑暗。 许久后,这座密居的主人南先生,出现在了那暗室门口。一旁的看守正打着呼噜,做着春秋大梦。 南先生近年来脾气本就暴躁,见此间弟子这般玩忽职守,更是火冒三丈,他狠狠地瞥了一眼那几个酣睡的弟子。 那几人犹如烈火焚身般突然惊醒,这才发现几乎不会来此偏僻暗室的南先生,今日竟移步至此,赶忙拜倒认错。 南先生冷冷道:“再有下次,归云居便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处,好自为之。”说罢推门而入。 李沉舟只觉得一阵强光刺眼,赶忙用手遮挡,但隐约还是睹见了来人的身形,显然是一威武高大的男子。 南先生淡淡道:“李沉舟,我这里有两个给你的选择。” 第三十六章 百日之限 李沉舟暗自打量起来眼前这个有些冷酷的中年人,刚刚他对门外看守的训斥,表明此人在这归云居中地位不低,约莫是个小头目,此时更是放下豪言给要自己两个选择,这般目中无人的气势,那便是个大头目了吧。 李沉舟咽了口口水,点了点头。 南先生说道:“你随我来。”说罢转身离去。 李沉舟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走出那暗室,他瞥了眼那几个看守,只见他们个个面如死灰,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一眼,李沉舟心下很是纳闷,这归云居虽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但这规矩二字在这里还是体现的淋漓尽致,全然没有李沉舟料想的那般荒诞随性。 他跟着南先生绕进一条幽暗的石砌长廊,两人一路皆是沉默。长廊两侧雕刻着精美的壁画,因为南先生个高腿长,要李沉舟这小家伙跟上他的步子,有些吃力,李沉舟只好一路小跑起来,也就无心欣赏那些壁画了,可他仍是不住地感到熟悉,这些壁画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南先生也不搭理这个小子,又不知道走了多久,二人行至长廊的尽头,是一扇古朴的青铜门。 “从这里过去,是我归云居禁地,非我亲信不得入内,今日之事,你不可告诉任何人,仅你我二人知道。”说罢南先生回过头来,凝视着李沉舟。 李沉舟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却又不知道是何缘由,在这男子面前他竟都不敢开口说话,那股威严的气势时刻压迫着他,他只是又点了点头。 南先生推开大门,正是那间藏有浮沉珠的密室,李沉舟一眼便瞧见了那两把剑,它们安静的躺在那圆台之上。 南先生说道:“我本不想救你,奈何我那女儿苦苦相求,我便让你多活几天。如你所见,这是我归云居密室,你眼前的正是我门秘宝浮沉珠。” 南先生郑重其事地给李沉舟讲解道,可是这小子根本就没有瞧一眼那浮沉珠,他只是望着干将剑身上的血纱布出了神。 南先生继续说道:“有眼无珠的小子,这干将剑我早有耳闻,它是一把怨念极深的妖剑,威力强大,是这世上罕有的凶剑之一,可是现在它的剑身上却附着了一个纯洁的灵魂,你一定清楚发生了什么,跟我说说看。” 李沉舟听到这里甚是不解,他只听闻别辞跟自己讲的,这是一把积攒了六世怨念的妖剑,只要第七世的怨念被这妖剑吸收,那便是浩然天地间的一场浩劫,可南先生怎么会说剑身上附着了一个纯洁的灵魂。 南先生见李沉舟一声不吭,只道这小子木讷了些,又接着说道:“如果这个灵魂占据着干将剑第七个槽孔,那么这妖剑始终是一把凡剑,于我而言也就没什么用处。” 李沉舟走上前去,伸手去触碰,但当他接触到干将的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玮玮微弱的呼吸声,握紧剑鞘后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南先生道:“情况你也基本了解了,我说过你有两个选择。” 李沉舟背上干将和沉剑,转过身去,说道:“我也有我的条件。” 南先生嘴角微扬道:“你还没听我给你的选择,便已开始向我开条件,你有这个资格吗?” 李沉舟抿抿嘴,笃定地望着南先生,说道:“我没得选,同样你也是。” 南先生顿时来了兴趣,这普天之下还有什么是他无法拒绝的,他走到浮沉珠旁,双手抚摸着它,一股淡蓝色的气劲传自他全身,李沉舟明显不能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 “第一个选择,你说服这把剑上的人离开这把剑,你应该认识她。我触碰干将之时便感觉到了她的存在,但她似乎挺惧怕我,我要的是弑神泣血的妖剑干将,而不是眼下这把凡间剑。你的第二个选择,便是你也成为干将剑下的冤魂。”南先生笑着说道。 李沉舟思索片刻,他已经能确定,那个善念的灵魂便是玮玮了,玮玮附着在这把妖剑之上对她绝无好处,李沉舟答道:“我自然是选择第一个,可我有我的条件。” 南先生好奇的转过身来,问道:“你说。” “离殒丹,我要离殒丹。”李沉舟说道。 南先生大惊,他没想到这少年竟然也要这物件,离殒丹他归云居有是有,可绝无随意赠人的道理,况且他只有一颗,用来保护者夫人的身躯不腐,给他是万万不可能的。归云居门客众多,可唯一能与棋圣对弈的只有小花一人,他却在刚才与玄、玉二位问天阁弟子的打斗中受了伤,一年半载估计都无法再踏出归云居半步。 南先生答道:“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的条件?你没的选,可我有。” 李沉舟低着头,眼睛露出一丝诡异的光,说道:“若是我说我知道地藏经的下落呢?” 南先生一步瞬至李沉舟面前,一手掐住李沉舟的喉咙,将他举在半空中,这少年看似木讷,实则狡猾得很,南先生说道:“地藏经在哪,你说。” 李沉舟被卡住了咽喉,哪里说得出话来,呼吸不畅以至于他的脸很快变得通红。 南先生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急躁了,手间力道也随之松了下来,他放下李沉舟,说道:“我答应你的条件,但我没什么耐心,我给你百日之期,你将纯粹的干将剑和地藏经一道摆放到我面前,我便留你一命并赠你离殒丹。” 李沉舟点了点头。 突然南先生倾力一指,直戳李沉舟额头,他只感被一股充盈气力贯穿全身,随后却又有几分闭塞之感。 南先生缓缓道:“没想到你小子小小年纪,已是筑基之境,我刚刚已然打通了你的奇经八脉,此后你替我办事会方便的多,但我也锁死了你的心脉五穴,百日之期若不解穴,你大可自掘坟墓,气绝而亡。” 李沉舟心下一沉却又点了点头,显然他与眼前这位南先生力量悬殊,甚至别辞剃头周等修道之人也皆难是其对手。 第三十七章 水中映月 入夜,归云居的西南侧,最为简陋的一间偏房里,李沉舟端坐床头,望着窗外的月色,盘算着为数不多的时日。 他掏出行囊里的寒山寺牌位,此地没有香烛,他只好恭敬地拜上三拜。 干将剑静静地躺在沉剑身侧,如这夜色般静谧,再无往日的蛮横凶残。 月光下的少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落叶终将化作尘土。”似是在感慨自己悲凉且短暂的一生。 一声轻柔的话语从干将剑里传出:“沉舟哥哥,你在说什么胡话呢。” 竟是李沉舟朝思暮想的玮玮!刚才跟南先生吹了一个天大的谎言,自己却把这茬给忘了,玮玮的魂魄还在干将剑里。 李沉舟赶忙捧起干将剑,欲再听听这少女的声音,他喊道:“玮玮,你那里还好吗?” 李沉舟担忧自然不无道理,这干将剑既然是怨念极深的妖剑,那剑中之境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玮玮低声说道:“四处都黑漆漆的,我什么也看不见,可我听得见沉舟哥哥的声音呢,这样就够了。” 李沉舟低下头,愧疚之感涌上心头道:“是我对不起你,没能照顾好你。” 干将剑发出淡淡微光,玮玮道:“若不是你,我此刻仍还在张家受苦受骂呢,也许一辈子也不知道这外头是什么样子,如此也够了呢。” 李沉舟心下一阵羞愧,将刚拜完的牌位收拾好,双剑背上身,他此刻已经决定了,这百日他将如何度过了。 短暂十五年的人生,他辜负了很多人的期望,他能做的太少,但好歹他想稍作一些弥补,至少让身后的少女,听见这万千世界的声音。 幽静的长廊,南妄快步走过,她照例给李沉舟送去饭菜,可等她走到那间暗室,却不见了这少年的踪影,她落寞的在走在回房的路上,却恰巧碰上了同样游荡,实则是在找这归云居出口的李沉舟。 南妄见他背着行囊,多半猜出了这小子的目的。 “爹爹放你走?”南妄问道。 李沉舟点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那百日之期便也只字未提。 南妄虽然不甚相信,但这少年若是能走那便让他走了吧,她知道眼前这个人不属于这里。 李沉舟随着南妄穿过正院,来到归云居的东北角,这儿有一潭碧波粼粼的圆湖,微风拂过,映照着月色,沉浸安详。 南妄面向天边的明月,指了指身侧的圆湖,对着身后的李沉舟缓缓地说道:“这是映月湖,是归云居与人间界的连接之处,你无法凭虚御风,只能以此回到你的世界去,它会把你送去属于你的地方。” 李沉舟走到湖边探了探身子,湖水里显现出自己的倒影,这些日子过去,他的面貌已然又发生了些变化,嘴角长出了细微的绒毛,面庞也是更加消瘦却也越发有棱有角,他个子又长高了几分,肩比以前宽了,更像是一个大人了。 李沉舟道了句:“那先谢谢你了,你也好生保重。”便跳入湖中,湖面霎时间起了一阵旋涡,翻涌着。那倒映的月色也随之凌乱,如同被揉碎,被冷落。 许久,这一切化作平静,李沉舟消失在映月湖中,不知道去了何方,只留下南妄孤身一人。 “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少女低声说道。 李沉舟被那漩涡吸入,身体如同被撕裂一般,好在他已是筑基之境,且奇经八脉也被南先生全数打通,否则以李沉舟这小子的肉体凡胎,怎么承受得住这等高深的位移法术,慌乱中他也没有注意,自己身后的那把沉剑青光大盛。 又不知道过了许久,李沉舟周身痛感才逐渐退去,他只觉得浑身冰冷无比,显然自己仍在湖水之中,莫非南妄骗自己? 李沉舟扑腾身子,踩水而起,自己身体果然与先前大不一样,轻盈飘逸且四肢充满着力量,刚才自己还只是稍稍用力。 李沉舟甩干身上的湖水,张顾四周,竟然正是那日他与玮玮所困的寒潭洞穴,那根刺死妖鱼的倒锥石柱,还横插在那里,妖鱼却不见了踪影,想必是被乌鸦等飞禽啄食吃尽了吧。 “南妄如果没有糊弄我,我属于这里?真是无巧不成书啊。”李沉舟喃喃道。 “沉舟哥哥,刚才那个妹妹她似乎很难过,你没察觉到吗?”干将剑散发出淡淡的蓝光,玮玮说道。 李沉舟撇了撇嘴道:“这你都能感觉到?” 玮玮答道:“你们男人可真是木讷,那个妹妹最后那番话都快哭出来了呢。” 李沉舟只道是玮玮无中生有,毕竟南妄已经失去了诸多记忆,况且自己与她似乎也并无过多瓜葛。 李沉舟摆摆手,这才意识到玮玮并不能看见自己这体态动作,转而说道:“你们女人可真心思多呢。” 正在二人闲聊之际,一道惊雷落下直劈李沉舟脑门,好在他此时已然不是数月前那个毛头小子了。李沉舟猛地侧身,那道惊雷击在了干将剑之上,尽数被剑鞘吸收化作虚无。 “臭小子,你还敢回来,你那娘儿们呢?跟人跑了吗哈哈哈哈” 李沉舟抬头一看,正是那日荼毒村中少女的阴毒鱼妖道,他竟然还没有死。 妖道阴阳怪气地说道:“话说回来,我还得谢谢你让我发现了你寒潭灵穴,我费了好些力气才挣脱开那该死的石头,是这寒潭让我起死回生,并且境界还提升了一境,哈哈哈哈。” 那妖道说罢便飞突而来,李沉舟只眨了个眼的功夫,妖道已经距离他不及三尺,妖道的指甲锋利无比,闪烁着白光,李沉舟刚握紧沉剑剑柄,自己的脸上已然留下了好几道抓痕。 “看你小子长得俊俏,我便给你添几道口子,看那些女娃娃还跟不跟着你一起走。”这妖道狂妄地说道,显然他的道行已今非昔比,面对李沉舟这等黄毛小子,他绝不可能再卖出任何一个破绽。 玮玮听出了李沉舟的处境,知道他此刻危急万分,她问道:“为什么不用干将剑。” 李沉舟擦去脸庞上的鲜血,淡淡道:“我可不想让这丑东西再碰你分毫。” 第三十八章 仁者不仁 李沉舟手持沉剑,摆出「池横不顾式」,准备迎敌。 那妖道见李沉舟一动不动,心下盘算着,这小子当是吓破了胆,心中便又多了几分轻蔑,毕竟他早已今非昔比。 妖道右手一挥,寒潭中的池水翻涌而起,凝结成三道冲天水柱。 妖道撇着嘴说道:“臭小子,道爷今天让你瞧瞧,坏我好事的下场。” 说罢那妖道人又默念起口诀,只见那水柱如同通了灵性般,化作三条嘶鸣的蛟龙,向李沉舟扑来。 李沉舟虽然是跟着剃头周学了两招剑技,「池横不顾式」是上乘的反攻剑技,应对兵刃相交自然是恰到好处,可眼下情景却一点作用也发挥不出来。 那蛟龙力道凶猛,轻而易举地便咬住了李沉舟的身子,将他重重地摔在石壁之上。 妖道见李沉舟只是学了些花招式,背了两把不知名的剑,仍是这般不堪一击,心下也就少了几分忌惮,打算慢慢将这小子折磨致死,好好出一口气。 玮玮听见李沉舟沉重的喘息声,知道此战对他极为不利,说道:“沉舟哥哥,用干将剑吧。” 李沉舟擦干嘴角的血渍,冷笑道:“想杀了我,他想都别想。” 玮玮的声音是由干将剑的怨念散发而出,唯有与干将剑接触之人才能听到,故而那妖道无法听见玮玮的声音,他只道是李沉舟这小子几日不见,疯癫得厉害,兀自振振有词的自言自语。 妖道轻哼一声,一摆衣袖,那三条蛟龙便又席卷而来。 李沉舟持剑而立,却无应对之策,正在他无计可施之际,突然感觉到一股暖意裹住自己的右臂,右臂不听使唤地扬起了沉剑,任其随性一挥,那三只蛟龙如水遇火,被拦腰斩断,转眼化作了一股热气散去。 妖道皱起了眉头,不应该啊,这小子才几年的道行,他仔细打量起来眼前这个少年,身形勉强算是矫捷,力道稀松平常,怎么看也只是个刚刚开始修行的毛头小子,自己怎么着也比他多个一百年的道行,这小子怎么可能一招化解了自己的攻势。 这妖道只知道自己依靠寒潭提升了修为,殊不知早在他之前,李沉舟早已率先一步吸取了寒潭大部分的灵气,强筑根基,再加上南先生的那一番“点拨”,这小子的境界便也不比这妖道差到哪里去,这一两境的小妖道哪里知道这些。 可是李沉舟空有修为境界,却无对应道法相持,这就好比一个身强体壮的大汉,不会挥拳出掌的功法,杂乱无章的胡乱踢踹,怎么也不是正宗习武的练家子的对手,刚刚化解那三只蛟龙还是玮玮全力为之。 玮玮人善心细,那七日李沉舟在寒潭中苦修根基之时,她独自守候在侧整整七日,那石壁上的壁画她早已了然于胸,刚刚她便是依葫芦画瓢,模仿着壁画上的剑仙斩龙时轻轻那么一挥,没想到竟然有这般惊奇的效果。 李沉舟心下纳闷但也没功夫仔细思索,便放任那右臂任其自由舞弄起来。远处的妖道哪里知道眼前这少年不仅修为境界赶上了自己,更有一位如花似玉的聪慧少女在他身后,为他出谋划策。 玮玮轻抬剑尖,干将剑的些许气劲自李沉舟的胳膊传自沉剑之上,三道无形剑气凝聚在剑身,随时可以了解了那道人的小命。 玮玮道:“沉舟哥哥,我们要不饶他一命?”说罢她泄去了力道。 李沉舟听到玮玮这番话方才恍然大悟,可他却不同玮玮那般宅心仁厚,这妖道他是必然要先杀之而后快的。 李沉舟重新获得右臂的控制权,他快步突上,借着那三道无形剑气,任凭那道人全力抵抗,仍是将沉剑直刺他的心腹。 玮玮见李沉舟不听劝阻,了结了这道人的性命,说道:“沉舟哥哥,你狠心得很。” 李沉舟拔出沉剑,用那妖道的衣衫擦干剑身,长剑归鞘,说道:“他作恶太多,该死,留着他总有一日他又要祸患人间。” 玮玮不在说话,李沉舟右臂的那股暖流也随之散去。 李沉舟张顾四周,那几日与玮玮在此处朝夕相处的日子,还历历在目,可此刻玮玮却已化作剑灵,藏身于干将才勉强暂留在人世间,不免有些惭愧和难过。 寒潭之水经这多日天光日晒,加之这二人轮番修炼,精气已然全数涣散,本是充盈的池水,现在一眼便能睹见池底,李沉舟顺着池底的水渠望去,很快便发现了那日拾起沉剑的那处小沙丘,只见沙丘旁屹立着一石碑,上面依稀写着几个古朴的字符,李沉舟辨识不得,却也无人发问,只得叹了口气。 玮玮听见李沉舟这般沮丧,问道:“沉舟哥哥,你又怎么了?” 李沉舟不想给玮玮更多困扰,敷衍道:“没什么,没什么。” 玮玮此时与干将剑相通,借助干将剑百年积怨,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蒙昧无知的少女,她听出了这是李沉舟的托词,说道:“玮玮刚才还助沉舟哥哥力克劲敌,这下你就不理人家了嘛。” 李沉舟听了苦涩一笑,道:“好吧好吧,我跟你说,我是见这寒潭沉剑处有古朴字符,我自己却又认不得,想必这沉剑也自有它的一番故事,不能知晓一二,所以叹了口气罢了。” 玮玮道:“沉舟哥哥,你不妨看看石壁上的壁画,刚才我借你手臂施展的剑技,便是从那石壁上模仿而来,也许与这沉剑有些渊源。” 李沉舟调转身子,望向那面雕满壁画的石墙,他只觉得越看越眼熟,他定是在哪里见过,可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这小子不禁挠起了头。 片刻之后他却是苦涩的低下了头,自己一个百日之期的亡命之徒,跟这石壁较个什么劲?还是快些去那繁华富饶地,花红柳绿处,琴瑟歌舞场,带身后的少女好生度过最后的时光比较重要,想到这里,李沉舟三步便跃出了寒潭洞穴,他记得,那日他经剃头周点拨,也是花费了好些周折才攀爬出洞,没想到今日竟然这般轻松简单,可这点滴的长进哪里敌他心底的一片苦楚。 第三十九章 春花秋月 李沉舟这次没有再去那座满是美食的沧澜城,他想去一些他和玮玮都未曾去过的地方,他在沿途的马舍购置了一匹快马,直奔南边的广都域而去。 广都域是中原大陆南部最为富饶的地界,李沉舟听闻屈家老爷多次提起过,这一回自己便带着玮玮一道去那里瞧瞧,也算不枉此生。 广都御内有一座远近闻名的花坊,叫做春花秋月楼,顾名思义就是有娇花又有明月的地方,这样的地方自然少不了琴瑟琵琶与美酒好肉。 李沉舟一路打听,行了好些时日,于一日黄昏,终于在一连片楼台高阁里,寻着了那座富丽堂皇、藏花羞柳之处,远远地就听见歌舞萦绕的声音,走得近些便能嗅到迷人的酒香。 李沉舟轻抚身后的干将剑,纵身跃下马去,大步踏进了春花秋月楼。 楼内布置奢华典雅,四面八方皆有风姿绰约的姑娘弹琴奏乐,大厅中央有一宽阔的酒池,里面盛满了血红色的美酿,来来往往的花客无不是面露喜色,那池中美酒也是任其享用,好一派歌舞升平之景。 一小厮见李沉舟木讷地站在入口处,显然是外地来的生人,本着优良的服务品质,赶忙迎了上去,说道:“这位爷,里边请,爷从哪儿来?爷是喜欢听曲儿还是赏花呀?” 李沉舟听了这话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笑着答道:“听曲儿吧。” 小厮点了点头,看得出来有几分失落,引着李沉舟走向了大厅东南角的一处雅座,这儿虽有些远离厅中央的“喧嚣”,却临近一位谈箜篌的姑娘,这乐曲悠扬婉转,正好对上了李沉舟的口味。 待这小子坐定,卸下身背的两把剑,置于酒桌之上,舒舒服服地静静聆听了起来。 只见那个姑娘锦衣罗裙,一袭长发高高地盘在头上,一双桃花凤眼风情万种地向听曲儿的客人们挥洒柔情,一只纤手轻抚箜篌奏起迷醉人心的乐章。 在座的每一个男人无疑都垂涎三尺,但大多数人是倾心于她沉鱼落雁的容颜,李沉舟便是那少数,他双目微闭,摇头晃脑着沉醉在音律起伏之间。 小厮端上来一樽美酿,李沉舟嗅着酒气这才睁开眼,是上好的五花五谷玉酿,李沉舟也是听屈老爷讲的,这酒取材五花五谷酿造而成,五花是玫瑰花、玉兰花、牡丹花、杜鹃花还有菊花,五谷则是稻、黍、稷、麦、菽。百闻不如一见,这荡人心魄的香气着实让李沉舟折服。 好酒好曲儿,纵使心中积压着无数愁怨,此刻也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一杯接着一杯,李沉舟眼前的人呀景呀,都歪歪曲曲的,他醉了。 喝酒的人无非两类,一种是天生爱酒以酒昂志之人,另一种则是身处艰难苦涩借酒浇愁之人,李沉舟是后者,剃头周懂他,知道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子心里藏着事儿,也许正是如此,他们俩才能坐到一桌上来,至于剃头周为什么懂他,想必他也是借酒浇愁之人吧。 李沉舟梦回寒山寺,可这回在他那间窄小的屋子里,不仅有他熟络的众位师兄弟,更有剃头周和玮玮,大家伙皆是笑盈盈的。 李沉舟奇了怪了,今日这寺庙之中怎么不讲那些繁文缛节了?姑且不说玮玮这么一个少女,是怎么进了李沉舟的禅房,退一万步讲,剃头周这酒鬼是怎么上了山,甚至还提着这么多好就好肉!李沉舟只感觉后背一阵冰凉,若是被决明子大师发现自己与人饮酒,还大口吃肉,那岂不是要被逐出山门了嘛。 但他转念又懒得多想,还是与眼前人一醉方休来的痛快,正在这时耳畔传来一阵喧闹声,李沉舟闻声而去,推门一看,倒是醒了。 只道是一酒客多酌了两杯,上了头,他抓着那谈箜篌的姑娘兀自要尽了兴,曲停音止,李沉舟的黄粱一梦也就随之醒来。 李沉舟人醒酒却未醒,他有些恼怒,摇晃着身子就像那另一位醉酒客走了上去。这酒品如人品,李沉舟和剃头周喝醉酒也是常有的事,可他们就从来没有对那沈凤娘招呼过一次,顶多只是剃头周偷摸多瞧上几眼,也无伤大雅,可眼前这个醉汉显然与他俩不是同一类人,那手揪着姑娘的胳膊就是不放,身子还一股劲儿往姑娘身上蹭。 李沉舟东倒西歪地走到那醉客面前,将手搭在那醉客肩头,大声喝道:“你这人好生无聊,还让不让人好生听曲饮酒了?” 那醉客慢悠悠地转过身子,瞧了眼年纪轻轻的李沉舟,甚是不屑,他抬腿便是一脚踢向李沉舟,并喝道:“呸,什么东西都敢来碍爷的眼。” 这一脚不仅轻柔无力,而且角度刁钻。李沉舟就站在那醉客面前,也没有闪躲,竟然也没踢到,醉客自个儿还摔了个跟头,在座的酒客可谓是耍猴儿的不怕人多,看热闹不嫌事大,皆是哄堂大笑起来,就连那端酒的小厮也捂嘴怯喜起来。 李沉舟只道是眼前之人,眨眼间消失了,很是优雅地一抬手,示意那姑娘继续演奏,随后转身抬腿迈回座位,可第一脚便踏在了那醉客的腰身之上,第二脚更是说不过去,径直在那醉客的侧脸上留下了一个鞋印。 李沉舟落了座,那醉汉才勉强支起身子,他望着满座宾客,哪里找得到李沉舟这小子的人影,他反手又抓住那姑娘,大喝道:“刚才碍事的臭小子呢?” 李沉舟头晕目眩,但耳朵却灵敏得厉害,他听见那醉汉又在叫喊他,竟然应了一声道:“我在这儿呢。” 那醉汉抡起一张小圆椅,环顾四周,见众人皆是谄笑,更加气愤,就顺着那声音冲去。 李沉舟显然酒还没醒,见那醉客走过来还仍是呵呵地傻笑。周遭的酒客见着俩醉汉这番打斗啥时间起了哄来,巴不得这二人在此斗个你死我活,最好血溅当场的好。 第四十章 第二住客 春花秋月楼一阵喧闹,人性的恶在此刻展现的淋漓尽致。 醉客心里满是怒火,若是无人阻止他,他誓要把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撕成碎末。 正在剑拔弩张之际,忽然一双手,搭在了那醉汉的肩头,是一位青衫客,身背一把红色的油纸伞,他淡淡道:“阁下何不息事宁人,放过这位乐女和这少年郎呢?” 李沉舟和那醉客一同望向这位见义勇为的客人,他年岁不大,戴着一顶破烂的斗笠,看不大清他的面庞,只是与这花柳之地格格不入,显然与自己一般,也是初到此地。 那醉客一把甩开那只胳膊,瞥了眼身后这人,只道他是害怕下雨得厉害,这晴朗无风的天气,带着斗笠还备把伞。 醉客正欲给这怕雨人点颜色瞧瞧,可他还没抡过来那把圆椅,青衫客已然用双指封住了他的几处血脉,令其动弹不得。 在座的宾客见一出好戏戛然而止,失落之情爬于面庞,但也有少许几位客人,是当真来此处听闻曲中意的,为这位少年侠士鼓了几掌以示肯定。 李沉舟却是还没酒醒,他还等待着那醉客圆凳招呼上来,自己好反手修理一顿他呢,他这几日遭遇了这些事情,心里也憋屈的很,正愁没地方泄愤。 直到李沉舟茫然着,又听见那深入心弦的乐曲,却是沉沉又入了梦去。 李沉舟又遇见了好些个故人,又回到了好些个故地,梦里人、梦里事,梦里花落知多少。 直到...... “客官,我们打烊了。”那小厮候在李沉舟身侧,拍打着他说道。 李沉舟大梦初醒,只道是头疼得厉害,对方才之事所记也不大清楚了,草草付了酒钱,走出了春花秋月楼。 “这浮华地界可真是贵啊!”李沉舟不禁感叹道。 夜色很沉静,李沉舟落寞地走在宽阔的大街上,他想找个人说说话,以往这酒醉的归途都有剃头周陪着他的,可如今物是人非,只落得他孤身一人。 玮玮似乎是感觉到了身边人的这股寂寥,她低声说道:“沉舟哥哥,玮玮还在你身边呢。” 李沉舟苦涩一笑,拂了拂干将剑,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望着身后逐渐暗去的楼阁,问道:“刚才那曲儿你觉得如何?” 干将剑散发出淡淡蓝光,玮玮道:“我是没听出个什么意境来,倒是我身边这位老友有几句感言。” 朋友?李沉舟歪着脑袋瞥了眼身后的干将剑,问道:“你身边除了我哪还有什么朋友?” 玮玮接着道:“刚刚你醉酒之际,我便是与这位老友在一起赏曲论调呢。” 李沉舟背脊一凉,莫非自己被什么邪魔鬼怪附体了? 玮玮感受到了李沉舟颤抖的身子,笑着解释道:“他也是附身于这干将之上。” 李沉舟听到这里却是更加害怕了,他知道干将剑上依附的都是代代冤魂,更何况他们每一个手上都沾着无数条人命,原来干将剑上不仅藏有天真可爱的玮玮,更有这些杀人如麻的魔头。 李沉舟虽是极力掩饰自己的恐慌,但话语间还是颤悠悠的,他说道:“这位高人怎么说?” 只听得一声低沉的语气:“初闻不知曲中意,在听已是曲中人。”果真是一位老者。 李沉舟听得云里雾里的,自己才喝了几杯酒的功夫,他们就已经听了好几个来回了? 李沉舟问道:“高人你是?咱们隔得远吗?”话说到半截,李沉舟才意识到语出的冒昧,也许这位年代久远的高人是自己爷爷辈的呢。 那人叹了口气,说道:“老夫姓楚,名晏文,是寄居在这干将剑上的第二位住客。” 李沉舟暗自盘算,他听别辞提起过,这干将成剑之时便是一位妇人以身殉剑,他的丈夫将一身怨念附着剑身之上,这才有了妖剑之实,那么此刻与自己交谈的这位老者起码也距离自己有几百年之远,可称的上是自己祖宗辈分的人了。 李沉舟知道这剑身上的人物各个了得,无不是屠虐一方的邪神恶鬼,眼下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来,他还真有些害怕,但待他冷静下来,自己生命也不过百日之期,心中的恐慌也就减少了几分。 李沉舟道:“楚老,要不我们明日在去听听曲儿,饮饮酒?” 楚晏文冷哼一声,道:“我要你杀了她。” 李沉舟没听明白,杀了她,她是谁?那位抚箜篌的姑娘吗?这是什么仇什么怨,令年代如此久远的这位老者仍是记挂在心上。 玮玮也很是吃惊,她问道:“刚刚您不是还很喜欢那位姐姐的音律吗?怎么此刻就要杀了她呢?” 李沉舟附和道:“是啊是啊,我听那姑娘儿琴艺挺好的啊,人也漂亮,你跟她也没什么仇怨吧。” 话刚说完,只见干将剑蓝光大甚,强烈的抖动起来,似是那剑鞘都要被冲破一般。 “叫你做你就照做,不然我让你这小子的心上人神魂俱灭。”楚晏文恶狠狠地说道。 心上人,李沉舟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空无一人的街道,这老头是指的玮玮吗?自己喜欢玮玮吗?李沉舟不禁反问起自己来。 那含羞的少女见李沉舟呆若木鸡,倒是先开了口:“沉舟哥哥是断然不会滥杀无辜的,你死了这条心吧,况且我也不是沉舟哥哥的什么心上人,你大可现在就赶我出去。” 楚晏文身居剑中数百年,什么阵仗没见过,这少年儿女的爱恨情长,他能看错?他听了玮玮这老羞成怒的口吻,更是确信无疑。楚晏文说道:“明晚,我就要你杀了那位抚箜篌的姑娘儿,老夫年纪大了没什么耐心,或者你们俩个好生做个诀别,哼,年轻人。”言罢,干将剑耀眼的蓝光才逐渐淡去。 李沉舟一本正经地问道:“老爷子走了?” 玮玮似是还在刚刚的羞涩中,只淡淡的嗯了一声,也不多言。 李沉舟见过“横”被怨念侵蚀的情景,也听闻了别辞持剑犯下的罪孽,自己前几日不也险些被这妖剑俘获,他知道楚晏文刚才那番话绝不是儿戏,自己若不听从他命,明日了结了那女子,想必玮玮也就神魂俱灭了,这可是关乎她生生世世的事。 第四十一章 不得为之 夜半,李沉舟酒意全无,他辗转反侧,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自己真的要杀了那位抚箜篌的姑娘吗?如若不听楚晏文的话语,那玮玮岂不是...... 李沉舟踌躇不决,映着窗外薄纱般的月光,又瞥了眼桌上的双剑,只身跃出了客栈。 五更天已过,纵使是寸土寸金的广都域,也落下了帷幕,再无喧嚣,只有几盏孤零零的红灯笼与夜色相伴。 李沉舟顺着大街一路向前,到了春花秋月楼的牌坊下面,这楼有四五层高,除去远处的那座古刹,它便是广都域最为高耸的建筑了,奇怪的是这楼里有个规矩,那便是不留人过夜,天王老子来了,也没个通融。 李沉舟两三步登上了二层屋檐,悄咪咪地推开一扇窗户,摸了进去。 半夜三更,李沉舟来这春花秋月楼干吗?定不是来赏花问柳的,他是来瞧瞧那位明日他要杀的姑娘的。 可这楼里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女子,李沉舟哪里辨别的出那位姑娘儿她住在哪间屋里,少年眉头微皱,沉思了片刻,翻身跃下,跳到东南角的箜篌面前,李沉舟就地盘坐而下,闭着眼睛,回想起那姑娘的音容笑貌。 大概是因为酒喝的太畅快,那姑娘儿长什么样子,他还真记不大起来,李沉舟挠挠头,倒是嗅到了一股独特的芬芳,他点点头,这必然是那姑娘留下的吧,李沉舟拂去衣角的灰尘,转身又上了楼去。 李沉舟漫步游荡在一间间屋门前,有几位姑娘鼾声震天着实让他差点没压住步子,但香味各异的脂粉味,还是让李沉舟在一间屋门外停下了脚步,是这里了,李沉舟确定了方位,快步绕到外侧,翻窗进了屋。 屋内光线很暗,仅有一缕月色照明,一位女子沉静的躺在檀木床榻之上,吐气如兰。她的衣衫已然褪去,肤如凝脂的双肩裸露在锦被外,映着月光甚是迷人。 李沉舟不敢多看那床榻,于窗台边坐下,静静端详起眼前的陈设。 一樽镂空的雕花镜摆放在桌前,旁边儿放着一张梨花大理石大案,案上端端正正地磊着各大名家法帖,并竖十方宝砚,各色笔筒内插如树林一般,桌角端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瓶,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那箜篌上的香气,正是此物了。 李沉舟轻挪身子,俯到那案前,见那女子所临摹书法,如云鹊游天,群鸿戏海,一点也不比屈家少爷差。 正在李沉舟欣赏之际,那女子倒是惊醒了,不是因为李沉舟弄出什么声响,只因嗅到了一股醉人的酒气。 那女子缓缓将手伸到枕下,握住了一把短匕,以防不测。 可是过了许久也不见李沉舟有别的动静,他仍是一页一页的端详着那些字帖。 女子也不敢睁眼看,只是张大了耳朵,洞悉着屋内的一切,可她什么都听不见,她有些恐惧,有些害怕,她偷眯一只眼睛,再瞧那夜闯屋内的男子时,却不见了他的踪影,一览无余的屋子,莫非是走了? 李沉舟的确是走了,此行让他更加踌躇,这女子才学兼备,绝非寻常人家的子女,且看不出品行上有什么败病,与那烟花女子不能一概而论,沦落到此地贬为歌姬,已是极大的不幸,要自己杀了她,那可真是莫大的罪孽。 而那女子被这“小贼”这般一戏弄,哪里还有心思睡觉,直到天明,她都再没有入眠,待得一声鸡鸣,她才战战兢兢的握着她的匕首,将屋子搜罗了一番,随后倒插上窗门,才又坦然睡去。 白日里,李沉舟好生补了个瞌睡,那些繁杂之事他也想不出来法子,他不可能看着玮玮被那楚晏文逼得神魂俱灭,但他也不想滥杀无辜。 这一觉便是睡到了黄昏暮时,是店小二敲门来催促他退房,他方才醒来,背上双剑便向那春花秋月楼踱去。 毕竟昨天在这儿险些闹出事儿来,小厮见了李沉舟多有几分忌惮,这会儿给他安置在一处比较僻静的座位,免得他又与人起纷争,李沉舟倒也无所谓,他巴不得小厮给他安排到楼外面去坐,这样杀匹骏马或者骡子,看能不能满足那位刁蛮任性的老头楚晏文。 坐定,仍是一盏美酒,可今日李沉舟却没了昨日那般豪爽,身后的干将剑不时的抖动一番,正是楚晏文那老头子低沉的呵斥。 “小子,今天怎么坐的这么偏僻?这儿哪里听得到琴声?尽是些俗人荡语。”楚晏文沉沉道。 李沉舟赶忙解释,自己盘缠有限,昨日那座位安排给了有钱有势的大爷,自己一穷小子,只能轮到偏座,他还特地安慰道,能进来这楼里就不错了。 楚晏文没再吭声,倒也没催促李沉舟拔剑办事,毕竟时候尚早,姑娘们都还出厅,约莫都还在梳妆打扮。 李沉舟抚了抚剑柄,可他丝毫感觉不到玮玮的气息,他有些后怕,问道:“楚老,玮玮姑娘呢?她今天怎么不说话?” 楚晏文轻哼一声,道:“今晚只有我跟你,没她什么事儿,你不按我说的做,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李沉舟听到这里,心凉了半截,看来今晚务必要血溅“鸳鸯楼”了。 终于,箜篌前,落座了昨日那位姑娘,她今晚没怎么刻意的打扮,青裙罩紫衫,眉目如画,肌肤如雪,柔顺的青丝垂至纤细腰间,在配着那略显的一丝绯红的脸颊,以灯火照耀,倒也显得格外妩媚动人。 李沉舟再见她,却是叹了一口气,任凭那乐曲悠扬婉转,他也无心赏品,他只希望楚晏文能沉醉在这音律间,将此事既往不咎最好。 可是,一曲作罢,李沉舟听到了低沉的声音,楚晏文道:“好了,老夫听完了,你可以动手了。” 李沉舟无可奈何地站起身子,缓步走向那女子。 女子弹奏间隙,自是要休息片刻,她抬头便望见了漫步走来的李沉舟,一眼辨认出了是昨日替她化解危机的少年郎,心下颇有几分感谢,不觉面露笑意,本就如花如梦的面庞,这下显得更加动人心魄了。 李沉舟面对女子这般殷勤的眼神,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冷漠的面庞,夹杂着一丝怅惋, 那女子见李沉舟劲直向自己走来,赶忙起身行礼,粉唇微抿道:“昨晚谢谢这位小侠士了。” 这女子话音未落,李沉舟已然拔出沉剑,剑指女子咽喉,剑光如雪,霎时间大厅之上,近百号上上下下的人皆是呆住了。 第四十二章 死亦何哀 当时那把沉剑离她的喉咙只有0.01公分,但是四分之一柱香之后,沉剑仍是横在那里。 因为李沉舟决定说一句废话,虽然他生平说过无数废话,但是这一个他认为是最多余的。 “起风了,姐姐。” 那女子望着昨天见义勇为的少年,今日与自己拔剑相向,又是这般胡言乱语,愣住了,周遭酒客手里的酒杯都悬在半空中,迟迟没有饮下去。 李沉舟实在下不去手,就这样僵持住了。 店里小厮报了官,官府衙役很快便敢到了此处,显然这位姑娘有颇多位高权重的金主,衙役显得极为慎重,并没有轻举妄动。 为首的官差瞥了眼厅内的各位老爷,会意了几个眼色,立马招呼手下一拥而上。李沉舟只道是进退两难,杀了这女子也不是,若是自己失手伤了这些官差那更是错上加错了。 可是没时间给李沉舟多想,他搂上那位姑娘,一跃而上,剑锋刺破头顶的天花板,穿身而过,一跃到了春花秋月楼顶层,这里显然是一间书房,一排排书架陈列着数不清的名册,李沉舟拽着那姑娘躲到了最深处的一个木架下,那女子惊恐地望着李沉舟,她不知道这少年到底有什么目的,到底要干什么,可她就是不相信这少年会加害自己。 李沉舟长叹一口气,抚着干将剑说道:“楚老,真的要杀她吗?” 楚晏文轻哼一声没给答复,李沉舟继续道:“你起码给我一个理由。” 那女子听到这里已然明白了些许,显然眼前这个少年郎并不想杀自己,可是他在和谁说话?又是谁致使他来杀自己呢?可是她不敢问,她颤抖着蜷缩在木架下。 楚晏文终是开了口,缓缓道:“我喜欢她抚的箜篌声,如我的一位故人。” 李沉舟不解,问道:“既然喜欢,那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只见干将剑蓝光大盛,楚晏文嘶吼道:“多说无益,你不动手那我亲自来便是。” 话音刚落,李沉舟的右臂就不听使唤般松开了手中的沉剑,伸向背后的干将。 李沉舟极力阻止,自己的手却仍是一寸寸移向干将,那女子见李沉舟如此痛苦的神情,她落下泪来,说道:“不如,少侠你就杀了我吧,我在这楼里,也没什么乐趣可言,此生也就如此了吧。” 李沉舟顿时愣住了,干将剑也终是握在了他手里。 楚晏文大喝道:“如此你明白了吧,这世间有太多人身不由己,却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你......不也是如此吗?李沉舟。” 李沉舟一怔,这话似乎很有道理,但他自己却并不愿意承认,一股恼怒在他心间油然而生,李沉舟抬起左手将右臂往下压,以克制干将出鞘。 他眉头紧皱,可是以李沉舟绵薄之力,那里能和楚晏文百年修为抗衡,干将剑寸寸拔出,蓝光渐渐照亮了整个书屋。 李沉舟发了疯般地叫喊道:“我们......有选择的权利不是吗?” 楚晏文冷笑起来,道:“选择?你选择了什么?你害死了玮玮这小姑娘,别辞那个小道士也与你脱不了干系,你还不清楚你的选择给世人带来了什么吗?你有的选吗?” 李沉舟眼里的光黯淡下来了,是啊,自己和玮玮皆是如此,奋力抗拒着身不由己的命运,可是自己赢了吗?终究是被命运摆布,沦为弃子。 眼前这个女子,沦为歌姬,终日酒池肉林,有朝一日她终将不再是她自己,成为自己最讨厌的样子吧,与其如此不如......想到这里,李沉舟又长叹了口气。 终于,干将再次出鞘了,李沉舟和那女子的面庞都映照着湛蓝色的剑光。 只见那女子缓缓站起身子,走到窗台边,望着灯火辉煌的广都域,喃喃道:“这片地界是中原最富饶的地界,是无数人朝思暮想的地方,可它却是我的牢笼,是我的坟墓,我何尝不想这般一了百了,可是我终究是个软弱的女子,我胆怯。” 李沉舟的右臂,此时又出现了那日初拿干将的反应,暗紫色的纹路爬上他的胳膊,由剑身传自右臂,他很痛苦,但仍是艰难地开了口,道:“你真是这么想的么?” 那女子微微一笑,淡淡道:“是的。” 话音未落,她已倒转身子,从窗口越出,落了下去。 李沉舟步子再快,也没能拉着这女子的衣角,只有那一抹淡淡的花香,嗅入少年身腹。 李沉舟伫立在窗口,听着楼下喧嚣的吵闹声,呆立了许久。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李沉舟望着皓月淡淡道。 楚晏文答道:“你救不了她,便只有杀了她。” 李沉舟猛挥干将,将这满堂的书架尽数斩断,他听不进去楚晏文这般狗屁理论。 剑气灼伤着书页,晚风拂来,碎末横飞,一页书角兜兜转转,飘到了李沉舟身侧,李沉舟双手夹住,置于眼前。 残缺的纸页,字迹已然不甚完全,只有只言片语。 “弄玉,金万两。” 李沉舟默默地垂下了头,接连又是二三剑,将这满屋的“账本”尽数焚尽。 那一夜,广都域最热闹的春花秋月楼,起了一场离奇的大火,烧光了楼顶的书房,无数的歌女舞姬落荒而逃,一代明楼就此陨落,再无往日光景。 百年前,这春花秋月楼也起过一场火,据说是一男子与这楼中一女子私会,被当地的富绅撞见了,那富绅本就对这女子极为爱慕,却从未得到她的一个回眸。见此景自是气愤难平,富绅利用权势,将那男子驱逐出了这片地界,并将这女子终身监禁在楼中,日夜侮辱,女子生不如死,终于在一个凄冷的夜月,点燃了床榻被褥。 只是今日的火烧得更旺,更尽兴! 官府没有找到弄玉的尸身,只道是在火中被活活烧死了,可谁人又知道,在这儿不远处的一座青山福地,一女子与一樽箜篌一同下了葬。 她依旧是那般柔美,眉眼如初,不施粉黛的她少了些许妖艳,但却更加清新脱俗,只是那双纤细的手再也不会轻抚琴弦了。 李沉舟耳畔仍环绕着那动人的音律,拨动着他的心弦。他兀自饮了一口烈酒,口中的酒不再那般香甜,咽下如万箭穿心,更多的是苦涩,烧入愁肠的酸楚。 干将剑在这小子身后幽幽地散发出蓝光,没有了往日的不可一世,它只是静静的,如低语,似叹息。 第四十三章 故地重游 虽是在这繁华的广都域走了一遭,可李沉舟却并不怎么开心,想必玮玮也是。 自那日后,楚晏文再也没有吭过声,如同消失了一般。 李沉舟又游荡在不知道去往何处的小道上,他抚了抚干将,问道:“玮玮,你在吗?” 玮玮此时心头仍是弄玉的事情,只是轻声附和了一声。 李沉舟继续道:“这繁华富饶地,你我也算是去过了,却没有我想象的那般美好,接下来我们去哪儿逛逛?” 玮玮沉思了片刻说道:“沉舟哥哥你不是峡口镇本地人,那便去你的家乡看看,你也好些年头没有回去了吧。” 李沉舟一愣,家乡?姑苏,这两个字对他而言已然很是陌生。 寒山寺,早荒废了吧,自己再过些日子也就追随师兄们一道去了,师兄们如若问起,自己答不上来可不成,那便回去看看吧。 少年调转马头,向东行去。 李沉舟只大致知道一个方向,他也不知道这儿距离姑苏还有多远,只见天空乌云大作,似有下雨的兆头,恰逢途径一处古庙,故而决定歇息一晚,再做打算。 尘封的庙门爬满了蜘蛛网,多年的积灰卡在门缝里,李沉舟费了好些力气才推开庙门,却是碰了一鼻子的灰。 “呸,呸,呸。” 玮玮噗嗤一笑,这是数日来这少女第一次笑出声来。 李沉舟脸面上愁眉不展,心里却是舒坦了许多,他从门缝里探出身子,进了庙里。 这间庙宇不大,破败许久,想必多年无人问津了,院外一棵不知名的大树,叶子飘进来落了满满一地,也无人清扫。 李沉舟见了此景,心里犯痒痒,抽出身后沉剑,却是练起了剑,亦如那日寒山寺送别的别辞,今朝他也能将落叶依靠剑气扬起了。可是别辞,没有离殒丹的他现在还好吗? 想到这里李沉舟心里又难受了起来,手中的沉剑却也是越来越重,簌簌剑锋也再没了生气,他长叹一口气。 “轰隆。” 一道惊雷落下,天光骤变,一明一暗间,那佛像竟然变得有些狰狞。 须臾间便落下了豆大的雨点,李沉舟赶忙躲进了屋子,屋内陈设东倒西歪的,香炉里的灰尘撒了一地,桌椅也是散落在各处,门帘上沾染着点滴血迹,李沉舟察觉到了一丝诡异,莫非这里也如同寒山寺一样,惨遭屠戮? 玮玮感觉到了李沉舟的困惑,安慰道:“沉舟哥哥,心中有烦心事呢,就睡一觉,天晴就好啦。” 李沉舟摸摸自己的小脸蛋,闭上了眼睛,玮玮说的话,他总是愿意听。 也许的确是乏了,李沉舟很快便睡着了,而且睡的人仰马翻,口嘴大张,涎水把衣领子都浸湿了,况且这屋子屋檐漏雨,不知道这小子眯了多久,屋外的雨倒是停了,李沉舟却横仰在一滩水里,他不禁打了个哆嗦,这才醒了。 天已经黑了,李沉舟脱去湿哒哒的衣衫,挂在屋檐上,一场雨把一切都弄的潮了,想生把火取暖都是奢望。 李沉舟依靠在门槛上,望着如墨的星空,渐渐隐去的月色出了神。 逆光之下的佛像,如同一只谄笑的小鬼。 李沉舟终于在这阴森的寺庙再也待不下去了,本着趋福避祸的基本原则,纵身上了马,好在他也睡饱了,雨也停了,衣衫湿一些就湿一些吧,保命要紧。 这小子趁着月色,灰不溜秋的继续向东奔去。 又行了三五日,秋意俞浓。李沉舟心中既然有了目标,便再没有多做耽搁,一路马不停蹄。夹道的枯木,落叶缓缓,在他的身后打着旋儿。 姑苏,还是老样子,稀稀落落的商贩,三五成群地走向城门,看守的官兵很是懒散,不停地打着哈欠,李沉舟三年前随别辞离开时,这为官差还是一个精神十足的愣头青,这才过了多久,银丝已然窜上了他的头,时间到底改变了多少东西,李沉舟想不明白。 李沉舟做和尚那会儿也有过几次,随师兄一道下山化缘做法,姑苏这条不长的街道,他还有几分映象,木桥旁摊烧饼的方婆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的儿媳妇,想必她老人家也是与世长辞了吧,倒是那烧饼的味道一往如初。李沉舟掏出铜板买了两个,递了一个给那妇人的孩子,这小子淡淡的笑了。 姑苏,变了很多却也没有变许多,那些周而复始的东西,自有其定数,人意阻止不了,也别想着去改变它,毕竟只是区区凡人罢了,能有多大能耐呢?李沉舟啃着烧饼,苦笑了起来。 玮玮看不见眼前的光景,却察觉的到李沉舟内心细微的变化,细若游丝的欢喜,转而却是大开大合的淡然。 玮玮问道:“此处是不是到了你的家乡?” 李沉舟这才回过神来,一直忘了跟玮玮说,确实是到了,他赶忙答道:“这里便是姑苏了,中原大陆东部的一座小镇子。” 玮玮道:“沉舟哥哥好生过分,把玮玮冷落在一旁,哼。” 李沉舟轻哼一声,接着问道:“楚晏文那老头子呢?真跑了?” 只听得一声大喝:“小娃娃你再没大没小,我依然把你的小相好给你办了,你信不信?” 李沉舟哑口无言,都怪自己口无遮拦,他赶忙捂住嘴巴,不再多话,他本以为楚晏文就这般走了,没想到他还附着在干将剑之上,如此说来,这剑上的剑灵真的可以随心所欲的选择离开吗?他可不想让玮玮生生世世跟这个糟老头子纠缠在一起,时时刻刻都遭受魂飞魄散的威胁。 正在李沉舟担惊受怕之际,玮玮轻声说道:“沉舟哥哥没事的,楚老这人其实对我挺好的,他就是吓唬吓唬你。” 哦,原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啊,尽欺负老实人,李沉舟恍然大悟。 这小子又走了一段路程,走到了长街尽头,他以前觉得姑苏广阔繁杂,若是他一人下山来到城里,那定然是寻不得回去的路途,现如今看来,这儿也不过他片刻的脚程。 是姑苏变了,还是他自己变了,李沉舟摇了摇头。空舟已逝,而如今只有他李沉舟屹立于此。 他望了眼城外不远处依稀可见的寒山寺,差点落下泪来,这里往复循环之物太多,大变之事便是那醒事的钟声,再也不曾响起了吧。 第四十四章 第三住客 李沉舟屹立在寒山寺山门前,掏出了众师兄弟的排位,道了一句:“师傅师兄,徒儿回来了。” 这小子心中千头万绪,在此刻皆成一念,所经历种种都化作了尘埃,不那么重要了。 这儿杂草丛生,些许野花零星分散,将本就有些杂乱的山路掩去,三年了,这条路又有几个人涉足呢?曾经香火鼎盛的佛门净地彻夜间血流成河,化作人间地狱,没有人敢来了吧。 李沉舟转头望了望来路,这世道真是无情呢。 他想起了前几日大雨,自己借宿的那间破庙,里外透露着阴森,他只希望寒山寺能不与那儿一样,怀着忐忑李沉舟推开了寺院大门。 他闭着眼,不敢看,他只是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和煦的阳光。一切都还好,清新的空气与儿时无异。 李沉舟缓缓睁开眼,景还是这般景,只是那人说没就没了。 玮玮叹息道:“沉舟哥哥,你又怎么了,在这般宁静惬意的地方却仍是垂头丧气的。” 对了,李沉舟还没正经的跟玮玮说过,自己起初是个和尚,虽然开过几次玩笑,但玮玮想必也是没放在心上。 李沉舟道:“这儿是寒山寺,我本是这里的一个小和尚。” 话还没说完,李沉舟只觉得背后之物突然重了起来,生生要把他压在地上。 李沉舟赶忙卸下双剑,这才发现干将剑蓝光大盛,他赶忙问道:“玮玮,发生了什么?你还好吗?” 可并没有人回应李沉舟,微微颤动的干将剑倒是传出了另一位女子的低语。 “又是一个臭和尚,哼。” 李沉舟大惊,但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几分,此刻说话的女子一定是干将剑的另外一位住客。 这女子没等李沉舟发问,继续说道:“小子,没想到你也是寺庙里的臭和尚。” 李沉舟一愣,这女子不会又要他杀人放火吧,他赶忙应道:“这位姐姐说的不错,我正是这寒山寺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和尚。”说完李沉舟转念一想,这寺里哪里还有什么活口,难道要自己掘地三尺把师傅们的尸身蹂躏一番吗? 李沉舟继续说道:“敢问前辈与我寺有何渊源?”这小子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好奇。 那女子轻哼一声,没搭理李沉舟,倒是玮玮开了口:“沉舟哥哥,这位姐姐不愿与你多言语,那便我来告诉你吧。” 李沉舟一脸无奈,背对着秋日的阳光端坐了下来,且听玮玮细细道来。 “这位姐姐姓晗,单字一个光。是这干将剑的第三位住客,晗光姐姐与这寒山寺没什么过节,倒是与一位得到的高僧有段故事。”玮玮说完扑哧一笑。 晗光恶狠狠地说道:“谁跟你说的?可恶的小姑娘!” 玮玮低声说道:“是……楚伯跟我说的。” “这糟老头子,活得越久越让人生厌。”晗光低声道。 李沉舟听得云里雾里,这干将剑莫非是一间大客栈?里头住着一大帮痴男怨妇?他没再多想,只道玮玮心灵纯净,没有那么多怨念,否则百年后也如同他们一般为难后人,杀这杀那的,想想都害怕。 李沉舟背起双剑,任凭身后叽叽喳喳的叫唤,向后山走去。 原来晗光本是北方一家族的小姐,闺阁未出却已名动四方。那年妖乱,她被妖怪头目看上,在夜里被强行掳去。家中长辈虽然家财万贯,却不甚和睦,并没有为这位小姐多做挣扎,一大家子在这节骨眼争起了财产,可怜了晗光。 这是一层怨。 晗光誓死不从,那妖怪也没有强夺,如此跟她耗着,大妖期待着这一位美人能有朝一日改变念头。 可是,这天真的大妖怪没有等来晗光的回心转意,却等来了一位得道高僧。 这位僧人嗅着妖气寻到了妖怪洞府,经过一番恶战,与晗光二人侥幸逃脱,归途中历经坎坷,互相照顾,自此晗光情根深种,那僧人也动了凡心,他让晗光回家等候,自己返寺还了俗便上门来提亲。 晗光便回了那残破不堪的家,家中亲友的冷漠根本入不的她的眼,因为她心里满是那僧人的音容笑貌。 可是,这一等便是将那满头的青丝裹上了霜,家中长辈盘算着这位小姐赶紧出嫁联姻,好少分一分家产。可是晗光怎么会愿意,她推辞再三,终于被那几个阴毒的姑妈逼上了绝路,要她嫁给北方的一位大公子,她万念俱灰,却也不知道心中人为何辜负了自己,可是晗光清楚,自己断然不会违背二人的誓言。 在出嫁前夜,晗光偷摸到父亲起居室,以那把藏剑割喉自刎,以死明志。这把剑正是妖剑干将 这是第二层怨。 李沉舟听完玮玮的叙述,心凉了半截,这晗光若是知道他这小僧人也还了俗,那可不是要他杀别人了,约莫会让他拔剑自刎吧。 深夜,李沉舟坐在寒山寺后山的大树旁,眼前是上下几十位师傅师兄的墓碑,他望着这情景出了神。 玮玮道:“沉舟哥哥,这寒山寺怎么这般冷清寂寥,似乎一个人也没有。” 李沉舟虽是极度悲伤但依旧向玮玮解释了一番,道:“都死了。” 晗光一声冷笑,道:“秃驴都不得好死。” 李沉舟捏紧拳头猛地锤向地面,玮玮察觉到了李沉舟的愤怒,可是晗光怎么会考虑李沉舟的感受,玮玮也不知如何是好。 玮玮说道:“晗光姐姐,你这样不妥当吧,那位僧人想必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晗光反驳道:“你唤我一声老祖宗都不为过,我在这剑中百年,见过的男人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尽是些薄情无义的负心汉,你别看他在你面前说的天花乱坠,山盟海誓,那些都是假的,他们一拍屁股,呵,不带走一片云彩。” 玮玮毕竟年岁尚小,阅历不足,说服晗光自然不大可能,但在她心里却有一人,是与其他人不同的,玮玮辩驳道:“沉舟哥哥便不是你说的那样,他虽然没有什么郑重的承诺,但他却好几次舍命保护着我。” 李沉舟听了,小脸泛红。 晗光道:“这小子不是一个和尚吗?他怎么能跟你纠缠在一起?” 李沉舟长叹一口气,交代道:“我也还俗了。” 晗光轻蔑地笑了起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活该你这么小的年纪就附着在这妖剑之上。” 玮玮扑哧一笑:“我与你可不同,我没有怨恨任何人。” 第四十五章 月色很美 又一日清晨,后山的那颗大树旁。 叽叽喳喳的鸟叫,夹杂着细微的风声,让李沉舟从梦中苏醒,他不知道有多久自己没有这般安详的睡去了。 梦里的人,睁开眼还在面前,只是变了模样,化作矮矮的坟墓。 李沉舟站起身子,拔出身后的沉剑,对着脚边的一块工整的方石,刺刻起来。 「空」 「舟」 「之」 「墓」 一笔一划镌刻而上,李沉舟笑了笑,把方石立于这颗大树旁,然后将自己怀里的牌位掏出,安安稳稳的置放在方石之上,如此自己也算是与师父师兄们在一起吧。 李沉舟重重地跪了下去,这一跪便是许久都没起来。 自己百日之期已经过去十分之一,能重回寒山寺,与师兄师父们再见一面,直视自己的懦弱和逃避,李沉舟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可是奈何他此刻已不是孤身一人,虽然他无力挽救别辞,也无法荡涤干将剑的怨气,但身后的玮玮对万千世界还有留念,自己要带她去听闻更多,感悟更多,尽管时日无多。 李沉舟站起身子,又郑重地鞠了三躬,这才转身离去,他还不能死在这里,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李沉舟回到自己那间空荡荡的禅院,本以为很快就会住进去新的师弟,没想到自己却成了这里最后的主人。 他推开那扇古朴的木门,屋内陈设如旧,与自己走时无异,他儿时的生活可真是单调呢,相伴的也只有几本佛经,再无他物。李沉舟端坐到桌前,抬手拂去书页封面厚厚的灰尘,是一本《六日斋记》。 这是李沉舟小时候读的书,那时候他大字不识几个,他只能端坐在师父身后,听师父诵经念佛,可是那些高深的佛法他如何也听不甚懂,师父便在书架中取下这本《六日斋记》,这本书记载了一位大和尚的游历过往,师父一字一句,耐心地读给他听。 李沉舟走马观花地翻阅着这本《六日斋记》,里面多半是一些日常琐事,类如降妖、超度亡魂的一些所见所闻。书页一篇篇翻过,在最后几页停了下来,书的夹缝间有一些碎末和一根孤零零的树叶枝干。 李沉舟叹了口气,这是他儿时的书签,是一枚新生的梧桐叶,时至今日也没了当初模样,看来他当年便是读到这里,映着窗户缝透射进来的一缕光,李沉舟想把这本书读完。 “身腹膏肓,恐日不久矣。只叹与君相诺,终成戏言。惟愿芳龄永继,勿念空谈,万事珍重。” 李沉舟读到这里,再翻页,已是空空如也,看来这个僧人的故事到此便戛然而止了。 李沉舟的心忽然触动了一下,他翻回书的扉页,见到着名处的两个小字“弥勒”。 李沉舟有些惊恐,他望了望桌上的干将剑,问道:“晗光姐姐,你的那位意中人可是叫弥勒?” 晗光迟疑了片刻,她起疑这百年后的小子怎么猜得到这一步,莫非,她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李沉舟落寞地低下头来,说道:“刚才我读的那段话,想必是他写给你的吧,这本《六日斋记》便是弥勒法师所书。” 说罢李沉舟翻到书末尾,倒转读去,果然记载着他制服一位大妖,救出少女的故事,他与那位少女相识、相知、相爱,他从未入眼的红尘之事,自己原来从未看破,他要与那位少女在一起,纵使世人唾弃。 李沉舟合上书页,晗光已然泣不成声,阅尽人间百态的她,却没能看清自己的命运,自以为的无疾而终,口中所谓的辜负,原来是他死前最后的隐忍。 李沉舟关上门,走出了院子。过去了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再提起总是惹人伤悲,无论好的还是坏的。 下山的路途,李沉舟走的很慢,因为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儿。 晗光说道:“这城里有片圆子,我心情不好,你带我去散散心。” 李沉舟纳了闷,这是在跟自己说话吗?可自己全然不知道姑苏有什么园子啊,他问道:“晗光姐姐,你说的可以再详细一点吗?” 晗光接着说道:“呆和尚,就城里东北角的那处园子,叫什么来着我给忘了。” 李沉舟想着晗光心情不大好,便依着她的性子,前往姑苏城东北。 走走问问,一个时辰后,李沉舟终于站在了那片园子门前,三个敞亮的鎏金大字“拙政园”映入眼帘。 “原来是这儿,我听师父提及过好几次。”李沉舟喃喃道,一脸欣喜地踏了进去。 时值傍晚,园内游人访客络绎不绝,多是些出双入对的友人,如此李沉舟孤零零一人变相的有些突兀,他倒不是原本繁杂的心情便有些雪上加霜。 李沉舟道:“这便是你要来的好园子?你是自己难受也要拉着我一起么?” 晗光轻哼一声,说道:“不与臭和尚多废话。” 李沉舟来了气,只道是造物弄人,让晗光误会百年,如今怨念解开,自己却仍是臭和尚,李沉舟嘟囔着嘴,不吭声。 玮玮见李沉舟这般孩子气,笑出了声,道:“沉舟哥哥,你我可千万别有这般误会呀。” 李沉舟听到这里,脸唰的红了,玮玮这话便是将自己与她比作晗光与弥勒,那岂不是...... 好在这园子里灯火不甚通亮,过往游人也无心打量这个落魄的小子,更别提他脸上的那抹微红了。 李沉舟答道:“你我自然不会有这些误解,我们......”李沉舟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那句“我们已经时日无多了呀”终是没说出口。 晗光见这两个孩童,似是在打情骂俏,有些不悦,她带着些情绪说道:“今夜你便在这园子里凑合凑合,我不掺合你们二人的美好时光了。” 李沉舟一愣,莫非晗光是有意撮合他和玮玮二人?一对落难鸳鸯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必要了吧,李沉舟苦笑。 晗光不见了,楚老也不在,此刻只剩下玮玮和李沉舟二人,可是这满园的光景,玮玮却看不到摸不着,她只能从李沉舟的只言片语中,幻想出这里的布景,李沉舟没讲解完一处的景致,便会叹一声气来。 玮玮哪里不知身边这人的心思,她思来想去,也不知该如何让他卸去肩上的负担,只是轻轻道了句:“今晚月色很美。” 第四十六章 身世之谜 今晚月色很美?李沉舟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夜空,他不这么觉得。 李沉舟漫无目的地走在园子里,待到人际散去,四处灯火熄灭,留得他一人伫立在园心的湖边。 玮玮道:“沉舟哥哥,你似乎还是很难过。” 李沉舟笑道:“不难过那才是假的。”说罢他轻足踩水,几步跃到了湖心岛上的亭子。 微风拂过平静的湖面,荡起一丝涟漪。 李沉舟却有些烦躁,倒不是因为重回故地,也不是自己与玮玮时日无多,他也说不清楚缘由,总是有几分难过。 李沉舟垂着脑袋,趴在亭栏上,无心多言。 楚晏文咳嗽一声,在这沉寂的夜里,倒是把李沉舟吓了一跳。 楚晏文道:“小子,我心中一直有一事想问你。” 李沉舟一愣,道:“老爷子但说无妨啊。” 楚晏文沉思片刻,问到:“你为什么会跟寒山寺扯上关系?还有你的父母呢?” 李沉舟挠了挠头,他没想到楚老原来是关心自己的身世,他如实答道:“我自幼在寒山寺长大,父母?我没什么印象,大概早去了吧。” 楚晏文呵呵一笑:“你也能做和尚?真是天大的笑话。” 李沉舟听到这里,只觉得这楚老头又在调侃自己,可他也懒得跟这老头子计较,这等境遇自己受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楚晏文见这小子没吭声,继续问道:“常人佩戴干将剑,无不是心魔作祟、屠虐一方,可你为什么能抑制住干将的邪气,你就没有想过?” 李沉舟自接过干将剑来,两次出鞘,都只是胳膊血脉逆流,可从未真正侵蚀心智,这几日更是常伴于身,却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自己平日马虎从未多想,这般说来,方才恍然大悟。 若真如别辞所说,自己心智纯良,可这三年的风风雨雨,他李沉舟哪里还配得上纯良二字,没有师傅和清规戒律的限制,他在放纵自己心性的同时,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他也许根本就不适合做一个和尚。 自己一直有所寄托的师兄师傅,无一幸免,这层怨念也不比楚晏文和晗光所受之苦少几分。如此说来,自己断然无法抵抗干将剑的侵蚀,那又是为什么自己扔保持着清醒呢? 李沉舟开口道:“楚老你直说吧,这期间缘由我也不大清楚。” 楚晏文淡淡道:“你身子里流淌的并非全是人血,还有一半,嘿嘿,是妖血。” 李沉舟听到这话身子一颤,险些跌到湖里去。 李沉舟气愤地喊道:“你胡说。” 楚晏文嘿嘿一笑,说道:“事实摆在眼前,你就是一只半妖。干将剑虽然是妖剑,可没有七世怨念的它终究是一把凡剑,它吸食纯粹的人类散发的怨念,滋养自身,却对你这样的妖怪,没有多少兴趣。” 李沉舟只觉得这老头子又拿自己开玩笑,如果自己是妖怪,诸如别辞甄圆那样的修道之人,怎么可能没有发现,甚至还将佩剑重任交之于自己,这一切都说不通! 楚晏文接着说道:“你脖间佩戴的那枚玉佩,你可知道那是什么?” 李沉舟下意识的摸了摸连心坠,冰凉透骨,父母给自己的信物又会有什么问题,这老头子信口开河,尽胡说八道。 李沉舟呵道:“这是我逝去的父母留给我的,不许你胡乱揣测。” 说罢将身后的干将剑卸下丢在地上,恶狠狠地踏上几脚。 这几脚倒是把晗光踹了出来,她说道:“你小子发什么疯,大半夜的,不让人休息?” 李沉舟握着连心坠,质问道:“晗光姐姐,你来评评理,我这玉佩难道不是寻常的一块璞玉?” 晗光借助李沉舟的右臂,感触着连心坠的纹路,她隐隐皱起了眉头,似乎大有隐情。 晗光道:“这还真不是寻常吊坠,这莫非是那物件?楚晏文这老东西比较识货,你问他便是。” 听到这里,李沉舟坚定的心动摇了,但他仍是不相信自己并非人类这一说辞,这怎么可能?他抿着嘴,却也不敢发问,他对这真相有了几分害怕。 楚晏文见晗光出来多嘴了几句,此刻这小子心下肯定疑惑不已,他倒也不怎么着急,卖着关子不再吱声,就等着李沉舟自己开口发问。 李沉舟嘴巴微张,却又闭了上来,这几百年的老祖宗,当真有必要跟自己开这个玩笑? 听的云里雾里的玮玮,倒是开了口问道:“所以沉舟哥哥的玉佩到底是什么物件?” 楚晏文听得玮玮这声询问,知道这小姑娘信了,那李沉舟是不信也得信,他得意洋洋地说道:“这玩意叫不妖壁,虽然只是一块碎片,但也足以隐藏妖气,它也同时抑制了干将剑的怨气。” 真的是这样吗?李沉舟询问着自己,半妖?到底是什么意思,自己莫非真是如同那寒潭上的妖鱼道人一般?是一只嗜血杀生的妖兽? 李沉舟如同泄了气的皮球,顺着凉亭的圆柱倒了下去,瘫倒在地,他颤颤巍巍、口齿不清地问道:“半......妖是什么?” 楚晏文叹了口气:“这么想来,你被蒙在鼓里,也是可怜。半妖,则是人类和妖怪结合产下的子嗣,也就是说你的父母有一位是妖怪,另外一位是人类。” “哈哈哈哈。”李沉舟兀自笑了起来,自己原来是一只妖怪,枉费十多年的苦心习佛,师傅们还说自己灵根慧眼,看来都是逗自己玩乐的戏言,李沉舟只觉得自己这十五载的人生甚是可笑。 可是转念一想,师父......他老人家知道这件事吗?如果师傅们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父母用不妖壁隐藏了一切,将自己送到这佛门古寺,求得一线生机。 玮玮见李沉舟这般反常,心里有些担忧,他安慰道:“如若真是如此,那也罢了,是人是妖,也不那么重要吧。” 李沉舟双眼无神的望着眼前的黑暗,自己十多年的信仰顷刻间倒塌,这怎么可能不重要,自己是谁,父母为什么要离开自己,在自己背后到底蕴含着多少事情,这怎么可能不重要,李沉舟嘶吼着说道:“你懂什么?这怎么可能是你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能作罢的事情。” 这是李沉舟第一次这般凶狠的与人说话,还是与玮玮。 玮玮心里一惊,哑口无言,沉舟哥哥突然变得有些陌生,自己似乎不认得了。她有些难过,可她也不知道是否落了泪来,自己殒身丧命,归魂干将可都没有这般酸楚,这是怎么了。 李沉舟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没再吭声。 楚晏文轻哼一声,没再搭理这俩小娃娃。 天空落下几滴雨水,落在湖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打破了此刻的寂静,而后雨势渐增,化作倾盆大雨。 李沉舟还是隐约听到了几声少女的哭泣声,可他没有开口,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或者说是安慰他自己。 这世道,他越来越不明白了。 一声淡淡的呢喃,夹杂在雨里,不知道李沉舟听到了没有。 “你是你自己,而非他人。” 第四十七章 取雨为子 次日,天光初亮,细雨绵绵却是没有停的意思。 李沉舟彻夜未眠,他虽然并不鄙夷大千世界里的妖怪,他知道妖怪中也有善类,可他仍然无法接受自己便是其中一员这个事实,他仿佛被所有人蒙蔽了,被这个世界欺骗了。 李沉舟紧紧盯着那枚连心坠,父亲和母亲既然并非同类,又是如何走到一起,孕育了自己呢?他想到了情爱,这个他并不甚了解的字眼,这个在佛学中只字未提的概念。 玮玮见李沉舟时而皱眉,时而叹息,少女总是比这愚钝的小子聪慧些许,她把李沉舟的心思猜到了八成,却唯独没有猜到他在思索什么是爱。说来也是好笑,玮玮这样一个从小就在照顾主子饮食起居的丫鬟,也说不清楚爱这复杂玩意儿了。 因为下雨的缘故,今日园子里少有几个访客,没有了昨日的喧嚣,这也和李沉舟的心境不谋而合,落寞凄清。 晗光吱了声,道:“别沮丧着个脸了,你所厌恶的妖怪之血,不经意间还救过你几次呢,你没发现你比常人要福大命大得多。” 李沉舟没答复,但小脑瓜转念一想,自己数次险些丧命,在鬼门关前晃了又晃,都是莫名其妙地化险为夷,虽然也有其他缘由,但不可否认,自己体内流淌的妖血,在某些必要时刻,也许真的救过自己。 罢了,李沉舟长叹一口气,妖怪就妖怪吧,好歹自己能活着。 李沉舟心里想通了几分,便不想在与他们讨论自己的身世一事,他话风一转,道:“晗光姐姐,你要我待在这拙政园是为了何事?我也没觉得你有赏月观景的心思。” 毕竟晗光昨日才知晓了弥勒与自己的误会,多半还有些惆怅,定然是没有什么闲情的。 晗光一声咳嗽,她被这小子突如其来地发问噎住了,她本还打算给李沉舟好生做一番心里疏导,可这小子翻脸跟翻书似得,看来却是自己多虑了。她一本正经地说道:“臭小子,你身旁可有何盛水的器皿?” 李沉舟环顾四周,又把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番,却是没有一物能取水储存,想当初自己还有个酒袋,却也被剃头周蒙骗了去。 李沉舟喃喃道:“这满园子都是水,天空有雨水,地面有积水,绿树红花间有露水,池塘里有湖水,还有我李沉舟一肚子的苦水,这天地便是一个大水缸,承载着千千万万的水,哪里还需要什么盛水的器皿呢?” 晗光听了这小子的胡搅蛮缠,心里耐性少了几分,她喝到:“毛头小鬼,屁话倒是挺多,按我吩咐做,保准你磕着头感谢你奶奶我。” 李沉舟一纳闷,心里有些许不服气,低头一想,也是,晗光这把岁数,当自己祖宗都绰绰有余了。 晗光见李沉舟没吭声,继续说道:“用你的剑鞘,取三百六十一滴未落地的雨水,你一滴一滴地接,别偷奸耍滑。” 李沉舟虽然甚是不解,但既然晗光这么说了,自己也只得照做,谁叫她是奶奶辈分呢。 一滴,两滴,三滴,四滴...... 李沉舟举着沉剑剑鞘,不知不觉又发起了呆,八成又在盘算自己的身世,自己会不会变成一直胡吞海吃的打妖怪呢? 许久,干将剑一阵轻微抖动。 “沉舟哥哥,快到数了呢。”还是玮玮贴心,帮她的沉舟哥哥,掂量着正事呢。 李沉舟这才回过神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取了多少滴雨水,玮玮叫他停,他也便是停了。 这奇怪的任务算是办成了,可晗光却没有再发声,李沉舟小声询问道:“晗光奶奶,雨水取足了,接下来是我喝了还是你喝了?” 这“奶奶”二字,晗光自己调侃自己几句,倒也无所谓,若是真被这小辈叫出口,她还真有几分憋屈,毕竟自己离世之年不过芳华二十,容貌体态仍是年轻时的模样,只是年岁稍大了些,这声称呼着实刺耳。 晗光没好气地说道:“你才奶奶呢,叫姐姐,晗光姐姐明白吗?” 李沉舟唯唯诺诺地道了声是,也不做狡辩,碰到这般刁蛮的女人,那还不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晗光继续道:“端着这三百六十一滴雨水,上这拙政园的最高阁,叫什么楼来着?”到底是年纪大了,话到嘴边却正好给忘了。 楚晏文嘿嘿一笑,补充道:“老夫记得是叫游仙阁。” “对对对,你看我这记性,记成楼来了,游仙阁,你上去瞧瞧。”晗光有些恼怒地说道。 李沉舟只觉得自己像个小蚂蚱,听候这二老的指示,一点自主权也没有,但还是按照他们的吩咐,走向了远处最高的那幢阁楼。 游仙阁,他听空闻师父提起过几次,说是那阁楼里住着位他的老朋友,似乎也是华山那位师尊的旧友,他们几位时常在一起叙旧,自己莫非是要去见他? 李沉舟缓缓步上台阶,他心下是有些虚的,碍于自己的身世问题,对这些正派的前辈有了些忌惮,若是被人家当做妖怪抓起来......不对,不是当做妖怪,自己本就是货真价实的妖怪吧。 阁顶是一方形平台,四角摆放着李沉舟叫不出名头的石雕,他倒是没心思端详它们。 圆台中央摆放着一张石桌,李沉舟按照晗光的吩咐,坐到了那张石桌旁。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李沉舟问道。 晗光对这愚钝的小子很是不屑,只怨他一点都不留心观察,不免叹了口气,说道:“你不妨看看那张桌子呀。” 李沉舟这才低下头来看了看,桌面似乎有纵横交错的刻线,他用手摸了摸那张古朴的石桌,原来是一张石刻棋盘。 李沉舟虽然对围棋不乏兴趣,自己跟着空闻大师却也只涉猎了几日,并没有很深的造诣,若是与寻常人对弈,兴许有能杀个你来我往,可要赢这游仙阁的主人,怕是没这么简单。 李沉舟想起了剃头周在葫芦山的话语,隐约记得离殒丹似乎与下棋有所关联,莫非? 李沉舟问道:“我这是要与人下棋吗?” 晗光噗嗤一笑,说道:“你这才知道呢,是不是也太迟钝了些。这游仙阁居住着历代棋圣,你生在姑苏,却连这都不知道?” 棋圣?如此说来,自己便是要与这世间顶尖的棋手对弈?这不是晗光故意设局取笑自己吗? 李沉舟有些愤恨,但也无计可施,他便随了这老女人的愿,真是有高人来与自己对弈,胡乱落子输他一局也无妨。 第四十八章 人生如棋 一位白发老者,从另一侧楼梯走了上来,他一眼便瞧见了端坐在棋桌旁的李沉舟,老者有些惊讶,他不知道这小孩童只身来此做什么的,看这小子歪头歪脑的定然不是来与自己下棋的,莫非是有人给自己带话传信? 李沉舟一脸无奈地瞟了眼这个老爷子,只见他神情自若、仙风道骨,一看便不是饮酒吃肉的寻常百姓。 这小子心里生出几分慌张,手心渗出了些许冷汗,万一这老者反手祭出些什么诛妖的法器,不论青红皂白就要把自己给镇压了,楚晏文和晗光怕是都来不及出手相助,自己便已身首异处了。 正在李沉舟迟疑之际,一股浓浓的劲道贯穿李沉舟全身,他的魂魄竟然被抽离了出来,呈游离状,环绕在半空中。 李沉舟只感觉身子轻飘飘的,如烟如雾,他可以清晰的看到自己——那个端坐在石桌前的背剑少年,原来自己的后脑勺长这个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李沉舟听闻过元神出窍这种玄法,可也不是如这般自己本尊被驱逐出来吧,那么此刻在自己身子里的,是楚晏文、晗光还是另有其人? “李沉舟”没有迟疑,双指夹起一滴水珠,落于棋盘中央。 那老者轻蔑一瞥,原来这个小娃娃,竟然真是来此与自己下棋,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可转念一想,这般年岁的孩童怎么会知我游仙阁对弈之法,心中顿生好奇之感,也就并没有大意轻敌。 棋圣之所以能常胜不败,不仅是靠着高超的棋艺,其心境神识也非常人所能比肩。面对这样一个毛头小子,生平未尝败绩的老者很快卸下了居高临下的姿态,棋局一旦开始,他的对手便不再是对桌的棋手,而是他自己。 二人觥筹交错间,棋盘上已经布满了灰白相间的棋子,起初二三十手,老者闲情恣意,照常铺开自己的阵势,对手也并没有什么怪招奇招来反制自己,反而是以最浅显的布局盘算着自己的计谋,似乎并没有很把自己放在眼里,且这人落子奇快,根本没有多加思索,这让老者不禁想起三年前的那位执扇访客,也是年轻有为,棋艺造诣未来难以估摸。若是硬是要将二人相比较,眼前此人显然比前者更具实力。 老者称霸中原棋坛数十载,素有美称“五十手内天下第一”,可此刻二人已经下至第四十八手,老者却并没有很明显的优势,反倒是东南角被这少年略显压制。 若是没有个一招半式,怎配得上棋圣二字。老者归隐多年,未曾想到有生之年还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棋技绝学,而这一式便是由守转攻,以拙胜巧的策略,于柔弱处见千钧之力,为人所不为,行人所不行。可谓是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以无招胜有招的棋路。 恰逢自己东南角的大龙岌岌可危,老者从容扭转,将龙首缓缓迁移,调至西南,仅把一条龙尾留在东南的困境中,进而夺得了西南的半壁江山,可谓是舍身求义、破釜沉舟! 显然,这不到十步棋间,局势已然发生微妙的变化,若是换做李沉舟必然还被蒙在鼓里,直到现在,站在一旁的他还在为“自己”的神来之笔沾沾自喜。可老者眼前的对手却已然看出了龙势的扭转,赶忙于西南侧构筑攻势,以封锁那条正欲一飞冲天的巨龙。 老者耗费一生心力,钻研棋技,现在更是全盘托出,毫无保留的与眼前这个少年对弈,此刻更是使出毕生所学的「转龙决」,理应轻而易举地将敌方棋阵一举击溃。可让他吃惊的是,自己却并没有就此化险为夷,对手竟然果然放弃了本已稳操胜券的区域,锋芒一转,对他的巨龙穷追猛打,一举卡住了他的龙头,令其动弹不得,自己的棋招无疑被看的一清二楚。 老者悬着一滴雨水,久久无法落子,这一步太过关键,稍有不慎,便会全盘皆输,他不禁抬起头又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若不是他的年纪摆在面前,这般棋艺,少说也是百年之境。老者不禁惊叹,后生可畏,眼前这个少年的棋艺大有可能凌驾于自己之上。 老者已经许久没有遇到这样的对手了,他心里是有些雀跃,面容也逐渐露出喜色。 一旁的李沉舟此刻也终于看出了老者的棋局落于下风,可是见这老者嘴角上扬,似是并没有很是沮丧懊恼。李沉舟又转头看了看自己,仍是面无表情,但是落子依然没有任何迟疑,仿佛早已把这局棋印刻在心,此刻只是在复盘罢了。 许久过去了,老者仍是举棋不定,他虽然心情激动,但眼下这一步却丝毫怠慢不得,他也确实不知道此子该落在何处。此时姑苏的雨已经快停了,天光一到,水汽蒸发,这盘棋实则也时日无多。好在这盘棋局的胜负,也不出这十步之内了。 老者闭上双眼,感悟黑白之转换,眼睛一睁一合,纵横间的黑白棋子化作两条青玄双龙,相互撕咬、搏杀。 老者再闭眼,棋势之开阖,乾坤天地转换,如置眼前。这盘棋围孔争势,如天地日月星象,泾渭分明取和。 “滴答”。 老者眉眼间露出一抹淡然,他看透了局势中的生门,一举落子,重创了那条风起云涌的青龙,奈何自己的玄龙也为此举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奄奄一息。 这局棋,竟然是以平局收场。 少年一挥衣袖,散去满桌的水珠。李沉舟只感到一阵眩晕,再睁眼自己眼前却再无自己的身影,而是那张纵横交错的石雕棋桌。 老者微微拱手,道:“小兄弟这般造诣,已然凌驾老夫之上,老夫行棋一生,罕逢对手,心间不免滋生了些骄狂自负,小兄弟这盘棋,着实给我上了一课,棋道恒久,天道伦常,我还需历练,此局我败地心服口服。” 李沉舟虽然对棋技不甚精通,但胜负平和他还是看在眼里,显然二人刚才的对弈是平局,为什么这老爷子竟主动承认输了。 李沉舟道:“刚才那盘棋你并没有输,我是看在眼里的。” 老者淡淡一笑,道:“我败你半生年岁,我败你五六十载春夏秋冬啊。”说罢笑容渐渐凝固,些许落寞爬上额头,看得出老者还是有些沮丧的。 李沉舟心里清楚,这老者的沮丧并非棋局的溃败或是平和,而是自己年岁已高,再无多时日与自己痴狂一生的围棋相伴,衍生而出的更深层次的情绪,李沉舟清楚老者的这份心境,只因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老者接着说道:“人生如棋,成也败也,终是一场虚空大梦,韶华白首,不过转瞬,少年人,当珍惜眼前。”说罢掏出一个锦盒交给李沉舟。 第四十九章 千岛湖畔 李沉舟目送老者离去,待老者身影没入楼梯,他才打开那个锦盒,一颗半寸方圆的丹药安静的躺在盒子里,正是这小子苦苦寻求,却终是不得的离殒丹。 李沉舟见到这丹药的第一个念头,却不是用它来救别辞。这离殒丹若是能逆转生死,那岂不是可以让玮玮死而复苏? 李沉舟抚了抚干将,问道:“楚老,晗光姐姐,帮我用这颗离殒丹救活玮玮,可以吗?” 楚晏文叹了口气,晗光低声说道:“这丹药只能救垂死之人,或是保肉身不腐,向我们这样被妖剑吸附了魂魄,这离殒丹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李沉舟愤愤道:“那玮玮岂不是没得救了?” 玮玮见他的沉舟哥哥这般在意自己,心里别提多开心了,有这份心意也就够了,结果成败也就不重要了吧。 玮玮道:“附着在这妖剑上的人,还没有一个得以逃脱,沉舟哥哥,你就别再为我费心了。” 李沉舟听到这话,有些落寞。 退而求其次的选择,那便是用它去挽救别辞的性命,李沉舟也并不觉得自己这般轻重缓急有什么过错,在他心里,他现在只负玮玮一人。 真罡苑距离姑苏,好在不甚远,李沉舟雇了辆马车,日夜兼程。 真罡苑位于千岛湖极西之地的一座小岛上,因为西南北三侧皆是绵延不绝的群山,故而想要到达那里,只有在千岛湖东岸乘船前往。 真罡苑向来不对外招收弟子,门中传人皆是由老修士们在云游四海之时,择缘逢面,方才带回,故而三五载里,新入门弟子也许不足二三,可谓是入门条件极其苛刻,门中弟子便也是少之甚少,世人只知千岛湖深处住着几户富裕人家,知晓真罡苑藏身于此、到底在哪儿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凌波渡是千岛湖唯一的港口,这儿有许多拉客的船夫,可他们都只愿意前往几处临近的岛屿,千岛湖这个名字虽然诗意唯美,可湖中近千座大大小小的岛屿,构筑成了一个天然的水上迷宫,些许低洼处还藏有暗礁,深入千岛湖腹地的船客,老天相助兴许可以绕出来,捡回一条小命,也大有一去不复返的薄命郎。 李沉舟正在与一位老船夫攀谈,此人年纪颇大,身手却老练麻利得很。 李沉舟在询问真罡苑相关事宜之时,唯独这老船夫回避的不那般决绝,似是也对那传闻里的真罡苑有些兴趣。 在一顿软磨硬泡之下,李沉舟终于说动了他,但老船夫丑话说在前头,五日内如果没有寻见,即刻返航,一天也不多耽误,唯恐夜长梦多。 在众船夫们的冷嘲热讽中,二人驶离了岸边。 老船夫见李沉舟年纪轻轻,身背两把长剑,想必是寻着那仙家福地去拜师学艺的,他自己年轻时也有过这番念头,谁不想腾云驾雾一日千里呢?可他在这千岛湖畔摆渡数十载,却是连那真罡苑的影子也没瞧见,更别提什么拜师学艺了,他都这把岁数了,也不在奢求这儿时的美梦,他只想给自己的坚持寻找到一个答案,这真罡苑是否真的存在,是否便在自己日夜相伴的这片湖水尽头。 小船儿行的不快,身后的凌波渡渐渐隐去。 李沉舟坐在船头,迎着风说道:“真得谢谢老爷子您载我出行,刚才疏忽还没问你姓氏。” 老爷子谈笑风生道:“哼,老爷子老爷子,老了成了爷子,你便叫我杨老头吧。” 李沉舟见杨老头这般风趣,调侃道:“杨老爱喝酒吗?” 杨老头听了这话忍俊不禁,道:“寻常时日喝两口小酒也就罢了,今天与你这小子去这千岛湖寻那真罡苑,可是万万喝不得酒的。” 聊到此处,杨老头便将其他船夫不愿载他出行的缘由,一五一十的告知了李沉舟。 李沉舟听了颇为感激这眼前人,接连道谢。 杨老头倒是不以为然,毕竟他自己也有一份私心,那便是了却自己平生夙愿。 杨老头追问道:“李小兄弟,你是去那真罡苑拜师学艺的吗?” 李沉舟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并没有把离殒丹与别辞一事摆到桌面上来,只道自己也是慕名而来。 小船驶过平静的湖面,划开一道道水纹,杨老头持一根长竹竿,屹立在船尾,李沉舟望着左右两边逐渐退去的岛屿礁石,不禁想起了那胖乎乎的甄圆,原来他不是来自酒肉之所,而是这般一个宁静娴雅之地,想到此处李沉舟不禁笑出声来,这般风和日丽的天气行舟湖上,那些个船夫还一个个抱头鼠窜,百般推辞。 李沉舟道:“杨老,我看着千岛湖并没有你方才所说的那般危险重重,是不是你们用来蒙骗访客的伎俩,好多收一些行船费用。” 杨老头蹙眉道:“年轻人不能光看表象,那些事实真相往往潜藏在不被人察觉的暗处。” 李沉舟笑了笑,不再作声,翻身到船屋内,端详起了连心坠,楚晏文说过,这是不妖壁的一片碎片,隐藏着自己身上微薄的妖气,这样自己才得以栖身在寒山寺这些年头。李沉舟突然想到了南妄,她的那枚玉坠恰是与连心坠的纹丝合缝,想必是同根同源之物,可归云居本就不是什么名门正派,门中妖人众多,哪里需要这不妖壁碎片隐藏妖气,真是无稽之谈,有些莫名其妙。 李沉舟抚了抚身后的干将剑,问道:“玮玮,你说我父母是怎样的人?他们会是坏人吗?” 玮玮哑然失笑道:“沉舟哥哥你说的哪里话,你骨子里善良纯洁,定然是继承了你父母的血脉,他们一定不是什么恶类。” 李沉舟有些心不在焉,接着喃喃自语道:“人和妖怪是怎么相爱的呢?”无疑这小子对自己不伦不类的身份感到了些许尴尬。 玮玮听得李沉舟这般疑问,有些生气,哪有孩子思虑自己父母是如何相爱的呀,她疾言厉色道:“感情是可以跨越一切阻碍的,你不妨看看晗光姐姐,纵使她和弥勒法师天人相隔,可她还不是心心念念......” 玮玮话没说完便意识到自己太过心直口快,赶忙闭上了嘴。 可晗光已然把这话听到了肚子里,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自己一把年纪了,被这少女这般调侃,她呵斥道:“都给我闭嘴。” 李沉舟被这老女人一声震慑,整个身子歪倒在地,小船也随之晃了一晃。 第五十章 昙花一现 天地昏黄,杨老头行船整宿,此刻刚去休息。李沉舟侧卧在船头,小腿随意垂放在船板外,草鞋浸没在湖水里,感受着着深秋的微寒,他也疲倦得厉害,半睡半醒着,双目几次快要合上,又强撑着鼓大眼睛。杨老头嘱咐他时刻注意行船方向,背向日出之面,向西而行,以免耽误了行程。 小船行至此处,周遭虽仍有几处零星的岛屿,却已然没有了人烟,显然这儿已是众船夫少有涉猎之地。 李沉舟却并没有觉得这儿哪里危险了,倒是风景愈发秀美,空气里还弥漫着淡淡花香。 这小子翻了个身子,见湖面上飘来成片的白色花瓣,才醒了醒神,他想衔来些许,也好诉说给身后的玮玮听一听。 他伸手探入水中,沾着水珠的细长花瓣便黏在他的手指上,方才的花香便是它散发出来的了,想必前方定然有一片花林。 小船儿逆着花瓣漂来的水流,穿过清晨的云雾,果然有一座潜藏在此的小岛,只是岛上的花,全是败了。 李沉舟见那杨老头还在熟睡,侧转船头,靠了岸。他背上双剑,轻跃下了船,放眼望去,竟是满目萧条,那白色的花儿全低垂着头,微风拂来,花瓣随风而起,散落在湖面上。 “优昙钵花,时一现耳。”晗光凄入肝脾地叹息道。 李沉舟记得这句话出自《法华经》,叙述的是一种花开即败的花——昙花。 这满目的荒凉,他也没了赏玩的兴致,更别提分享给玮玮了,这般凄凉绝景,说了也是徒增烦恼。 不远处的花丛里,有一人影直起身子,似是刚刚躬身在采摘些什么。 这一趟总不能白来,李沉舟走上前去,打算询问一番真罡苑的确切方位,走得近了,才发现那人竟然是个和尚。 李沉舟轻声问道:“这位师兄,可否知道真罡苑所在何处?” 和尚只是摇了摇头道:“小僧并不知道你所说的这间亭苑,小僧对此地也不甚熟悉。” 随后又弯下腰去,探手在花叶间,原来是在采集清晨的朝露。 李沉舟继续说道:“师兄好雅致,这般时日早起来这花草间,采集这稀罕物件。” 和尚这才回过头来,笑望眼前的少年,道:“我是取此间露水,为他人煮水煎茶。” 李沉舟嘿嘿一笑,露水煮茶这般典雅别致的玩法,岂是寻常人家能享受的?眼前这和尚绝非常人,千岛湖畔的高人岂有不知真罡苑的道理,这和尚分明是在戏耍自己。 李沉舟继续打趣道:“煎茶便煎茶,你可见方才此处盛开的昙花?” 和尚一脸疑虑,道:“小兄弟,你说这花......叫什么?我怎么从未听说过,你再说一遍。” 李沉舟只道是这和尚比自己还顽皮一些,此时此刻还在与自己开着玩笑,李沉舟道:“昙花,昙花一现,你不知道吗?在清晨盛开也在清晨衰败。” “昙花,昙花。”那和尚喃喃道,神色有些忧郁,有些哀伤,再无先前的那股淡然。 和尚突然又笑了出来,他拾起地面的一朵残败的昙花,道:“好熟悉的名字,原来你叫昙花,我怎么都全然不知呢。” 李沉舟一脸纳闷,此刻他算是弄清楚了,这和尚没跟自己开玩笑,他当真是一痴傻之人。 方寸天地间,环绕着和尚一声声轻唤......昙花,昙花。 本已随波逝去的花瓣,又被一阵暖风席卷回来,顿时漫天的花舞,飘向此处,汇聚在二人面前。 只见片片白色花瓣,逐渐凝聚成一人形,五官鼻目栩栩如生,俨然是一眉清目秀的女子,一席银发披肩而下,与她身着的素色长裙交相辉映。 “韦陀,你终于想起我了吗?”那女子眼含泪花,哽咽道。 和尚却退后了两步,他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有些慌张,似是与这女子不大相识。 李沉舟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说不出缘由来,自己竟有些心疼她,李沉舟感觉到这二人其间定有些什么故事、有些什么情愫。 李沉舟把那和尚拉近身来,问道:“这位师兄,你是否是这姑娘口中的韦陀。” 和尚点了点头,那女子见状却是落了几滴泪来,如珍珠划过脸庞。 “我的法号的确是韦陀,可我却不曾认识姑娘,想必姑娘定是是认错了吧。”和尚皱眉道,他抬起手来欲用衣袖替女子擦干面颊的泪水,却又想到自己一出家人,行此举大为不妥,那只手便悬在了女子眼前。 姑娘叹了口气,悠长婉转。 她的发丝、她的身形碎成一片片昙花花瓣,堆砌在和尚面前,有那么一瓣,恰是落在了那和尚的手心。 和尚缓缓将那枚花瓣呈到眼前,细细嗅了嗅,他闭上了眼,许久未睁开。 李沉舟有些烦闷,捶胸顿足地走向小船,他不想搭理身边这和尚了,真是应了晗光姐姐的那句话,“又是一个臭和尚”。这次不同以往,以前李沉舟是逃避“和尚”二字,这回是真有些不屑了。 李沉舟拾起杨老头的撑杆,对着岸边用力一杵,伴随着朵朵昙花,离岸而去。 玮玮轻声问道:“沉舟哥哥,你这是哭了吗?” 李沉舟迟疑道:“我没有,我怎么会为他人而哭?玮玮你何时也学会笑话我了,我只是有些难受罢了。” 玮玮接着道:“那便是方才那和尚哭了,我感觉得到,你与他总有一人也落了泪来。” 李沉舟回头一看,只见那和尚依然站立在那里,他哭了吗?李沉舟轻哼一声,无情无义之人怎么会哭嘛。 干将剑轻轻抖动,晗光冷讽道:“臭和尚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李沉舟哑口无言,可在那和尚落寞的身影里,李沉舟又仿佛感受到了一股细微的悲哀......或许是自己心底的悲凉吧。 楚晏文轻咳一声,也开口凑了热闹,道:“这世道,有时候遗忘便是幸福。” 晗光撇嘴道:“臭老头你又故弄玄虚了,莫非你又知道什么?” “纵使在黎明之前朝露初凝之时,你只为他一人盛开,一次两次百次千次,千千万万次,忘了便是忘了。情深不寿,人仙殊途,该放下了。”楚晏文说着这番话,声音是越来越小,最后一句,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第五十一章 祸连真罡 二人行舟入腹,此时已是日上三竿,太阳不甚毒辣,可湖面弥漫的水雾却是越来越浓,相比清晨时候,丝毫没有淡去的意思。 小船置身于此,肉眼所见不足数米,杨老头只得更加小心,稍有不慎便会触礁沉船,在此荒无人烟地若是遭了霉运,小船有个什么闪失,他俩就在这里化作两具枯骨,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吩咐李沉舟趴在船头,双目圆睁着观望前路,自己则在船尾摆渡,放缓船速,真应了那句话——小心驶得万年船。 李沉舟瞥了眼船舱内的补给,杨老头按日定量的用包裹分开储存着,几日追星赶月的行船,加上这里白天黑夜间隔模糊,李沉舟只有依靠剩余补给数量,来断定出行时日,眼下还有七份,也就是说,自己已经行船三日,按照当初的约定,五日内若是没有寻到真罡苑,那便原路返回。可此刻这缓慢的船速,他不用脑子想也知道,他们到不了。 李沉舟咳嗽了两声,向着船尾喊道:“杨老,不如我们多寻几日,后面若是干粮吃紧,少吃些便是,你看如何。” 杨老头听得这话,手间长杆忽然停了下来,道:“出发前订好的规矩,你要反悔我即刻便返航。” 李沉舟赶忙改口,道:“好好好,行五日便行五日,您老别耍脾气呀。” “小兄弟,这期间隐情你不知晓,我便与你说了吧。这千岛湖里是否真的藏有真罡苑我不清楚,但老头子在这河畔摆渡了半生,听闻着些奇闻怪事应该不会假。”杨老头喃喃道。 李沉舟裂嘴一笑,心想这老头子又要编造些什么谎言哄骗自己了,他问道:“说来听听。” 杨老头道:“真罡苑里的道士个个都是通晓八卦法门,在这排列阵法上最是得心应手,他们隐居在什么地方,若是不想让你找到,你是如何也找不到的,反而那些有缘人,误打误撞都会落进他们怀里。” 李沉舟听到这里,心里反而放心了,听杨老头这般叙述,那真罡苑如此神通广大,自己既是来给他们送药的,这都送到门口了,没有理由他们还为难自己,他自己便是杨老头口中的“有缘人”了吧。说不定甄圆那胖道士已经在前来的路上了吧。 李沉舟便也不再担忧,任那小船儿在这大雾里晃悠。 这一晃便又不知过了多久,只是那云雾越来越浓,二人竟然有些昏昏欲睡。 李沉舟望着湖面倒映,险些栽了进去,幸好杨老头一把将他拎住。 杨老头说道:“这里有些不对劲,你小心些。” 李沉舟洗了把脸,清醒了些,他倒是不甚害怕,兴许是离那真罡苑近了。 正在这小子怡然自得之时,船身猛地一震,似乎是撞到了什么物件,李沉舟勾着身子一看,顿时呆住了。 这是一具无头男尸,看他衣着打扮,应当是修道门人,李沉舟不敢往下多想,他凝视着前方,虽然他什么都看不清。 随后他们加快船速,又是行了半日,接二连三的尸骸顺着水流漂来,是几只相貌狰狞的妖兽,就连湖水都泛起了微红,空气里弥漫着浓厚的腥臭,前方无疑发生了相当可怖的事儿。 杨老头有些胆怯,他正欲掉转船头,却被李沉舟一把抓住了胳膊。 李沉舟道:“顺着这些尸体漂来的方向,一定是真罡苑,你就不想过去瞧瞧?” 杨老头面露愁容,说道:“这些都是妖怪,我们去了怕是也会丧命,刚才那个道士的尸体你也瞧见了,都没落下个完整的身子。” 李沉舟冷笑道:“逃避能解决问题那天下早就太平了,唇亡齿寒的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吧。”说完他便拍了拍身后的双剑。 杨老头啐了口唾沫,心下一横,猛地一撑杆,那小船便向那迷雾更深处驶去。 杨老头指着李沉舟的剑说道:“你真会使那玩意儿?” 李沉舟没吭声,做了个嘘的手势。 李沉舟的自寒潭修炼后,又得南先生打通奇经八脉,力道、身法都有了质的提升,甚至连五感都比以往要灵敏很多,他此刻甚至听到了远处的打斗声。 李沉舟低声说道:“就在前头了。” 果不其然,小船很快便搁浅上了岸。李沉舟轻手轻脚下了船,缓缓拔出沉剑,它能感觉到,眼前白茫茫的雾里,藏着什么东西。 杨老头也畏首畏尾地摸了下来,四周突然静了下来,静的让人害怕。 忽然“嗖”的一声,打破了寂静,一只皮开肉绽的羊头怪窜了出来,他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斗,羊角上还挂着一角道袍,他手持一把双刺钢叉,径直向李沉舟戳来。 李沉舟也早有防范,一剑迎上,恰好卡在钢叉中间,明晃晃的双刺险些捅破他的脑袋。 羊头怪惊讶于这不起眼的小子,竟然能接下自己这一击,他扭转叉柄,试图折断这把剑。 好在沉剑并不那么脆弱,李沉舟被这股怪力,把自己整个人举了起来。 李沉舟顺势一蹬腿,踩在羊头怪肩头,手中沉剑便也从钢叉中间抽了出来,而后一剑插入羊头怪的脖颈,贯穿了他的脊椎。 羊头怪应声倒地,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在这样一个小屁孩手里。 李沉舟合上了羊头怪的眼睛,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杨老头目瞪口呆地看着李沉舟,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反击,让他对眼前这个小子刮目相看,他真的是来拜师学艺的吗? 李沉舟蹲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地面,他听的很清楚,就在前方,有微弱的喘息声。 李沉舟快步冲进云雾里,杨老头瞥了眼那羊头怪,打了个寒颤,也是跟了上去。 不出预料,李沉舟很快便找到了一处宅院,正是真罡苑的前院天罡居所。 大门残破不堪,看来妖怪便是从此突破进去。李晨舟走进院子,满地的尸骸中屹立着一个青年道人,他背靠着一把长枪,杵在地面上,满面血光,衣衫被这些妖兽撕开好几条口子。 他微闭着眼睛,似是已经死了。 李沉舟正欲抬腿,那青年张口喝道:“有我……在,你们便别想再往前一步。” 第五十二章 剑的主人 李沉舟见那人伤势极重,说出这般胡话,竟然把自己当作了敌人。 他转念一想,难道是连心坠隐藏的妖气被这人察觉到了? 李沉舟低声问道:“楚老,我……该怎么办?” “楚晏文”冷笑一声,道:“杀了他便是,一条贱命而已。” 李沉舟咽了口口水,往日他听到这番话语一定很是排斥,可他此刻竟然有了些犹豫,眼前这人把自己视作妖怪,那便也怪不得他下此狠手,送他一程了。 李沉舟很快接受了楚晏文的建议,这趁人之危的举措倒是让他很是期待。 “沉舟哥哥,沉舟哥哥……”恍惚间李沉舟听到了玮玮微弱的呼喊。 他如大梦初醒,道:“玮玮……玮玮……” 可却无人回应,倒是“楚晏文”的话语又冒了出来:“磨蹭什么,拔剑杀之。” 李沉舟的眼神随之黯淡了下来,他的手不知不觉又伸向了干将。 院门口的杨老头不解地盯着李沉舟,这小子浑身发抖、站立不稳不说,他背后的那把缠着纱布的剑,此时更是散发出刺眼的蓝光。 杨老头隔得老远,但仍是有几分忌惮。他有些担心这小子,自从进了这间院子,一切都变得很奇怪,此刻的李沉舟更是与前几日判若两人。 杨老头提起胆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兄弟,你没事儿吧?” 李沉舟并没有回头,他对耳畔的嘟囔声充耳不闻,他一步一步走向那杵枪而立的道人。 只听得沉剑怦然落地,干将剑寸寸抽出。 “沉舟,沉舟哥哥……” 又是一阵玮玮的呼喊,声音比刚才还要微弱几分,李沉舟身子一颤,残存的神志还是感应到了这声呼喊,出鞘过半的干将活生生卡在了那里。 “楚晏文”有些恼怒,怒吼道:“废物,哼......与这老头子一般无能。” 原来这说话的老者并非楚晏文,而是另有其人。 语罢,李沉舟瘫倒了下去了,一动不动。 杨老头约莫这里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这小子跟中了妖法似的,他背后的那把剑青光大盛,光影聚散成一人影,渐渐与李沉舟的身子重合。 李沉舟一阵抽搐,胳膊腿脚横七竖八地乱摆,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忽然,他猛地立起了身子,只见他瞳孔放大,眼白化作了血红色,口嘴大张,甚是狰狞。 刚刚被误认为是楚晏文的老者,是干将剑上又一个住客,与其说是住客,说是主人、本尊似乎更合适些,他便是那位铸剑师干将了。而此刻他已经取代了李沉舟,掌控了这具身体。 楚晏文、晗光此刻尽数被压制着,透不过气来,更无法帮助李沉舟。这二人都沦落至此,那就更不提善良柔弱的玮玮了,随时都可能魂飞魄散。 晗光自那日解开了与弥勒法师的心结后,心中怨念化解了十之八九,只留下些许遗憾,玮玮则压根就没有对任何人的怨恨。 没有怨念的住客,对干将剑毫无益处,她二人无疑成了干将剑脱尘入魔的负担。而眼前这个垂死的道人,顺理成章的成了干将剑新的目标。 玮玮与晗光面临着被剥离的危险,干将剑七个孔槽,分别对应七个灵魂,只有散去一人的魂魄,才能再吸附新的住客。魂魄一旦没有寄托,便会四散而去,再也无法凝结。 可是李沉舟此刻已经失去了意识,他的身体全然被干将掌控着,年少的他终是无法与这强大的本尊相抗衡。 李沉舟露出一抹邪魅的笑来,他向前一剑刺出,直指那道人的心脏。 这一剑太过猛烈,眨眼间已经深入那道人胸腹几寸有余,道人一口鲜血呕了出来,顺着脖颈流下,沾染在剑身之上。 李沉舟一阵狂笑,干将剑上凭空生出紫色妖气,拉扯着那道人的魂魄,想要将其拖入剑身。 可令干将吃惊的是,那道人却并没有放弃反抗,他仅靠着残存的气力,将右手间的一枚道符,贴在了李沉舟身上。 李沉舟只觉得头晕脑胀,自己如同深入高空,又仿佛坠入海底,几番周折才终于恢复了神志,睁开了眼。 干将剑就在不远处,已经没有了方才的青光。 李沉舟站起身子,望着那道人胸口拳头大的窟窿,出了神。那是他刺的,这道人是他李沉舟杀的。 道人虽然没有气息,但仍是杵在那杆长枪之上。 自从甄圆领着葫芦道人和别辞回了真罡,那些妖兽便日以继夜地袭来。虽然干将剑被李沉舟拿了去,但别辞算是与妖兽结下了梁子,趁着他伤重不治,妖兽们便嗅着气味寻上门来。 持枪道人,正是许镜清临死之际保下的婴儿,唤作许常青,虽年岁不多,但本就不是肉体凡胎,好几日便长成青年模样。 他奉葫芦道人的命令,在这前院部下结界,担当真罡第一道关卡。 这阵法威力强大,却与鬼谷子为干将设下的封印相逆相克,身为半妖的李沉舟偏偏背着干将闯入了此院,不仅破除了封印,自己在这阵法中更是意识涣散,被干将趁虚而入。 道人喝住的是李沉舟,却惹怒了刚醒世的干将本尊。故而他夺去了李沉舟的身子,欲将玮玮晗光二人魂魄消散,换眼前之人取而代之。 可是他错看了许常青,他根本不是普通常人,他是许镜清用性命保下的,那个红葫芦裂开诞下的婴儿,他目睹了兄长的惨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替兄长报仇。所以他没有后退一步,哪怕一同驻守前院的道士们死的死、逃的逃,他仍是守如山屹立不动,身子站立不起了,便用长枪抵住,只要他一息尚存,便没有一直妖兽能从他这里走过去。 在李沉舟涣散的瞳孔里,许常青看到了一丝人性,同时也发现了一抹浑浊,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力,将闭神凝心咒贴在李沉舟身侧。 这一举动暂时压制了苏醒而来的干将,却也重创了身为半妖的李沉舟。 干将剑安静的躺在一侧,不知道何时又会躁动起来。李沉舟经一役也是筋疲力竭,横躺在地,就此昏了去。 第五十三章 野果野菜 真罡苑,隐藏在这千岛湖畔,由三座邻近的岛屿构筑而成。这三座岛屿成一字型排列,分别是前、中、后三院。 真罡苑师尊道号甄月半,他一向不爱掺合闲事,别辞被华山除名,他是万万不会同意留他在此的。 甄圆哪里会猜不到他师父的这层心思,他并没有把别辞的事告诉师父,而是私自把别辞藏在后院,自己亲自照料,盼望着李沉舟早些把那离殒丹送来。 出乎甄圆的意料,那些妖兽穷追不舍,从葫芦山一路寻到了这里,他几位师弟都惨遭毒手。 甄圆虽看上去十足一个没心没肺之人,但他对朋友、对师兄弟的情谊,却并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般云淡风轻,他颇为自责,向师父坦白了前因后果。 甄月半看着这个自己最看重的弟子,竟也被俗事左右了判断,殃及了师门。他摇头把袖里乾坤袋交给甄圆,便摆手让他离去。 袖里乾坤袋是藏物储备的仙器,里头藏着另一洞天,甄圆便把别辞藏在其间。 也就在两三个时辰前,甄圆泛舟离开了真罡后院,他也不知道能去哪儿,但留在这里必然祸及池鱼,他不能再让师兄弟们因他而受牵连了。 甄圆看着被血色染红的湖水,说不出一句话来,这千岛湖畔宁静之地,也被这些妖兽浊物玷污了,这全都怨他一人。 经过前院时,那股冲天的血腥之气让他掩鼻难忍,可他却也察觉到了人类的气息,莫非是有受伤的师兄师弟被困在这里? 甄圆虽然没什么杀敌之法,但仍蹑手蹑脚的摸到了前院院外。他清晰地听到两人的喘息,一老一少,呼吸频率紊乱无章,并非真罡苑弟子调息运气之法。 甄圆侧身到门口,露出个脑袋,这才探见了昏倒在地的李沉舟。 “你终究还是来了。”甄圆差点哭了出来,他跑上前去。 甄圆用衣袖裹着手,拾起掉落在一旁的干将,将它同李沉舟一道收入袖里乾坤。 一旁的杨老头看的目瞪口呆,这便是他儿时无限敬仰的真罡苑道人。一挥衣袖便把一个大活人给变没了。 甄圆知晓这老头是湖畔的摆渡人,他也知道这老头姓杨,他甚至知道杨老头跟哪家婆婆关系甚好。 甄圆说道:“你随我出去吧,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杨老头木讷地点了点头。 临走之际,甄圆回头又看了眼许常青,他仍是撑着那杆长枪,身下是堆积的妖兽尸骸,余辉洒在他俊俏的脸庞上,仿佛露出了一抹笑来。 一个月后。 李沉舟终于苏醒了过来,他躺在一间简陋的草屋内,窗外已经飘起了落雪,他立起身子,一跃出了房门。 这里是在一座高山之上,他正纳闷自己怎么来了这里,一个圆乎乎的身影出现在自己面前,正是甄圆。 甄圆提着一个小箩筐,里头装满了野果野菜,他也瞧见了李沉舟,二人就那么对视了一眼,李沉舟便哭了。 “玮玮她……去了。” 甄圆与李沉舟相识三年有余,虽然甄圆待人接物敷衍散漫,不如别辞那般体贴入微,但李沉舟却觉得此人安心,他便也是李沉舟少有的信任之人。 上次一别还是在沧澜城,那时候玮玮还跟在这小子身后,而今……物是人非。 甄圆何等聪明之人,李沉舟不必细说,他便算出了一路因果,他苦涩道:“或许这就是命吧。” 在李沉舟昏睡的一个月里,甄圆已经借助离殒单替别辞治疗了内伤,可别辞刚刚恢复便离了去,说是有要紧事,就如同那回在姑苏一般,说走就走未做逗留。 李沉舟擦去眼泪,快步跑到甄圆面前,质问道:“你早就知道我是空舟是不是。” 甄圆接过重伤的别辞之际,赠与李沉舟的素色锦囊,里面正是连心坠。甄圆无话可说。 他的确早就认出了还俗避祸的李沉舟。起初美食节他并未拆穿,是想看看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再后来澜沧城重逢他与葫芦道人,见他佩戴者干将剑,并没有违逆别辞的嘱咐,当务之急是救治危在旦夕的别辞,便也又未把话说透,仅是把连心坠装入锦囊,物归原主。 甄圆道:“我不知道事态会发生的如此之快,玮玮姑娘我有一份责任,干将剑重责落在你肩头,的确太重了。”这话语一字一句都恳恳切切,是这胖道人少有的正经。 李沉舟心里万般委屈却也于事无补,无论是屈宅的吕氏,还是沧澜城的甄圆,他们都把自己玩弄在股掌之间,可玮玮已经这样了,他拿眼前这胖道人又能如何?自己逃避了三年,真的错了吗?刚要抬起头去面对,刚佩戴起干将,祸事便接二连三,玮玮遭罪,真罡受连! 在甄圆面前,李沉舟终于把这些日子的愤恨发泄了出来。 李沉舟退了几步,有些失神地说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你们与我明说了吧,别瞒着我了,我照做便是,总归也逃脱不了。” 甄圆想起了三年前的空舟,那时候的空舟天真可爱,纯洁无瑕,师兄弟们偷摸下山出去玩他都不愿一同前往,而今经历了诸多,也失去了诸多,他看着李沉舟落寞的眼神,痛心疾首。 甄圆说道:“玮玮姑娘的事我深感痛惜,唉……唉……唉……” 甄圆接觉叹气,继续道:“这里是灵隐山,可以镇压干将剑的怨气,那些妖物也不敢追来此处,我们养好身子再从长计议。” 李沉舟道:“为何它们不敢追来。” 甄圆答道:“这灵隐山之所以能镇压干将,正是因为他充盈的灵气,那些妖兽也惧怕这股灵气,所以也就不回来了吧。” 李沉舟一愣,怪不得自己醒来腿脚不甚麻利,原来自己也被这灵隐山限制了些许。 不过好在李沉舟只是区区半妖,还能在这山体间苟延残喘。 甄圆走到一旁开始张罗午饭,就是一些野果野菜煮成的一锅汤。 李沉舟则跑到一旁,低声道:“玮玮你在吗?”却是无人回应。 他随后又唤了楚晏文和晗光,皆是如此,看来干将剑被镇压,就连他们也随之沉默了。 李沉舟叹了口气,他也不知怎的,此刻就想与玮玮说上话,哪怕一句也好。 第五十四章 惊鸿一箭 灵隐山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它位于这片天地的须弥,它仍受四季更迭的影响,此时已经渐入寒冬,冷风中夹杂着漫天的落雪。 李沉舟蜷缩着身子,蹲坐在草屋门前,他来这里已经一个多月了,他的百日之限,已然过半。 这片山的灵气压制着李沉舟身侧的干将剑,也让他这小子有些许不舒服,但好歹能换来片刻的宁静。这些日子,打打杀杀、奔奔走走的,李沉舟早就想舒舒坦坦的休息几日了,况且自己就要和这个世界告别了呢。话说回来,这个世界又有什么值得他留念的呢?这个世界待他也并不怎么体贴吧。 李沉舟嘴巴一抿,想笑却也没笑出来。 甄圆并不知道李沉舟在归云居发生的一切,他说等他俩把身子养好了,别辞也就料理完那边的事情了,等别辞一到,他就跟别辞商量,挖个坑把这妖剑给埋了,埋在这灵隐山,妖魔邪道也摸不上这山来,把这破事就此给结了。 甄圆说的有板有眼,李沉舟心里明白,自己怕是要做这把剑的陪葬了。他并不想把和南先生的约定告诉甄圆,一来是他觉得甄圆救不了他,毕竟甄圆真的只有三脚猫的功夫。二来便是他也不想在这世间待了,自己活得越久便牵连更多的人。 如果说遗憾,那便是最后的这一个多月,不能和玮玮唠嗑了吧。 又一日,李沉舟独自漫步到山间一个凉亭处。这一日,雪尤其的大,山间的草木、土石,一切的一切都覆盖上了洁白的雪。 李沉舟仍是穿着那件单薄的布衣,奇怪的是他也没有觉得自己冷,这里比夜晚的寒潭还是要暖和多了。 李沉舟卸下身背的干将,背着它这么久,从未仔细瞧瞧它,也只有在这灵隐山中,他才有这个机会吧。 李沉舟解开缠在剑桥上的纱带,一层一层。剑鞘并无什么特别之处,那些花纹雕刻李沉舟也欣赏不来。剑身很细且长,呈蓝色,虽然李沉舟不懂铁器,但他也可以断定,这是极其上乘的钢,他还记得别辞跟他提起过,这是六合金英锻造而成,那六合金英更是百年难遇的罕见矿石。 李沉舟见干将出了鞘,却没有往日那般异像,胆子逐渐大了起来。他握住剑柄,有模有样的操练了起来,正是剃头周教他的「池横不顾式」。 以前都是持沉剑比划,这番换了干将,李沉舟却没有丝毫的不习惯,却是更加的得心应手,剑锋回转的颇为果敢利落。李沉舟甚至觉得,自己稍微运气,也能就此凝聚剑气,如同别辞一般驾驭剑芒。 山雪落在干将剑身之上,刚一接触便化作水气,李沉舟伸手摸了摸剑身,却并没有很是烫手,他疑惑地摇了摇头。他索性用力一挥,剑尖上突然生出半尺吞吐不定的青芒,与那干将剑剑身色泽无异。 李沉舟大惊,赶忙归剑入鞘。 天光一直是这般景象,他也不知道自己到这儿折腾多久了,甄圆那胖道士若是寻他不见,八成会漫山遍野的找他,还是不给他人添麻烦了,李沉舟迈步向回走去。 可是,他皱起了眉头,因为他忘记归去的方向了。 山雪把周遭竟无的棱角都掩去,就连来路都藏匿,仅剩的几个脚印也不见了踪迹。 李沉舟没了辙,坐以待毙肯定不行,怕是抗不到自己百日气绝,自己便先饥寒交迫,客死山中了。 他瞧了瞧东边,又回头探了探西边,都差不多......罢了,那就闭上眼,大步朝天听天由命吧,李沉舟向南踱去。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功夫,一条路走到黑的李沉舟,终于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方向,因为他瞧见了一座木制拱桥,这是来路绝对没有经过的地方。 李沉舟走到桥栏边,低头瞧了一眼,天......万丈深渊。他没想到这灵隐山山势这么高耸,根本探不见底。 这小子有些恐高,他赶忙退回到了木桥外才松了口气。 可当他再抬起头来,却隐约看到桥的另一头,站着一人影。 这僻静山腹,还是这灵气充盈的山巅,竟然还有其他人?那肯定不是凡夫俗子。李沉舟揉了揉眼睛,定睛再一看,那人已然开弓拉箭,对准了自己。 “嗖”的一声,那箭破云而出。还好李沉舟身手灵敏,侧身避了去。可那支箭带来的气流仍是在李沉舟的脸庞上,留了一道口子。 李沉舟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那支箭,不望还好,这一望大吃一惊。他身后的那棵树,不说是千年古木,百年定是绰绰有余,那支细小的箭矢在它树干上,挖了一个酒坛那么大的坑!这若是射在李沉舟的脑门上,那此时他的脑袋已经七零八落,满地打滚了吧。 李沉舟二话不说,拔腿就跑。他可又清晰地听到了身后紧追上来的又一箭。 若是说方才那一箭只是试探,那现在这一箭便是直接要了你的命,李沉舟察觉到它之时,他已经避而不及了。 幸运的是,这一箭恰是射在了干将剑的剑鞘上,一股强大的灵力试图撕开面前的妖剑之鞘。 李沉舟只感到身后一股强劲的推力,让他整个人向前飞去,随后他重重的摔在雪坑里。 待他翻过身子,爬出这雪坑之时,那射箭者已经追到了他的身边,这人把弓弦拉的非常紧,随时可以要了李沉舟的命。 李沉舟正欲拔剑,这人显然是对自己起了杀心,那便也别怪自己搏命以待了,可李沉舟还是慢了些许,那支箭矢已经直戳戳的对准了他的额头。 李沉舟这才服了软,抬头说道:“我无意冒犯。”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但眼下情景,他不得不低声开口。这话说完,李沉舟才仔细打量起眼前的人来,是一个着红白色巫女袍的温婉女子,不过只是长得温婉,出手却招招致命。 巫女双眼圆瞪,箭心直至李沉舟脑门,她说道:“这灵隐山是你辈能来的地方?” 李沉舟一愣,说的好像是自己愿意来似的,还不是为了那该死的干将剑。 李沉舟闭上眼睛,道:“此间缘由你一箭横来,我哪有机会跟你细说清楚?” 第五十五章 云有昭乐 甄圆也是第一回来这灵隐山,他早就听闻这里福泽深重,就连草木虫蛇都蕴含着灵气,所以他一有时间便去寻找树果野菜,经他“笑面饕餮”随意一处理,虽然不知道是否真的对修为有所提升,但口感味道绝不是寻常果蔬所能媲美的。 这不,李沉舟正是在甄圆出去晃悠的时候偷摸到了山那头,而此刻满载而归的甄圆望着空落落的屋子,倒也不甚在意,小孩子喜欢到处跑跑实属寻常,他照例把那大锅里盛满水开始他的“黑暗料理”。 可是正在香味逐渐散发出来的时候,甄圆听到一声破空之响,显然是有内家人在山那边施展法术,至于发生了什么,甄圆也并不好奇,此刻他的眼里只有他极致的料理汤汁,其他之事与他无关。 李沉舟被那巫女拉弓而向,已经做了一死的打算,他闭上双眼,等待一切的终结。 可是令他吃惊的是,那巫女却没有下手,仅是抽出了他身背的干将剑,举在头顶赏玩。 李沉舟有些疑惑,转而又觉得好笑,这世上奇怪自己为什么没被杀死的,想必也只有他李沉舟一人了吧。 巫女收回长弓,持干将横在李沉舟面前,问道:“刚刚是你使用的这妖剑?” 李沉舟点了点头,难道这僻静山林还有别的人吗?但李沉舟只敢在心里吐槽,没吭声。 巫女这才卸下攻势,让李沉舟从地上站起了身子,她继续说道:“刚才山中有异像,我是循着这妖气来的,看你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妖物,怎得佩戴这样古怪的一把妖剑?” 李沉舟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只道是说来话长,他便不想跟眼前人多言,他只想想搪塞过去,他装傻道:“这把剑很邪乎吗?我倒是没觉得,我带着他好些日子了,很普通啊。” 巫女噗嗤一笑,道:“你就别跟我逗乐了,能把这妖剑带上这灵隐山,无视我用昊天塔设下的结界,你绝非常人。” 说到这里,李沉舟有些心虚,他的确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但是这山上有什么结界?无非是让他不大舒服的那股制约感吧,也不至于让干将剑无法越过吧。 话说回来,李沉舟哪里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山,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那屋子里睡了好些日子了,若不是靠着甄圆的袖里乾坤,他是无论如何也上不了这灵隐山的,昊天塔拥有浩大无俦之力,传说能降一切妖魔邪道,必要时仙家也可降服,但后因不明原因下落不明,无人知晓其下落,没想到藏在这世界须弥——灵隐山中。 巫女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他眸子虽然不甚清澈了,但也没有浑浊,并不是心怀恶念之人,但他能到这灵隐山来,肯定有其目的。不对,巫女感到一丝惊奇,她抚开李沉舟的额头,巫女仔细端详,她感觉到了一股熟悉之感,这少年与自己似乎有着什么联系。 巫女名叫云昭乐,她自知事起,便研习着昊天塔的使用门径,她久居此山没有接触过人世界,她所知道的事情不多,所认识的人也不多。 而现在,云昭乐却在李沉舟的身上感到了莫名的熟悉。可是她也说不清楚,她无法理清缘由,便不想旁生枝节,眼下还是让这少年带着妖剑快快离去,最为妥当。 云昭乐淡淡道:“你带着这柄剑,离开这座山吧,这儿不是你和这把剑待得地方。”说罢她把干将剑丢在李沉舟身旁,转头走了。 李沉舟望着云昭乐远去的身影,长叹一口气。这真不是他自己要来的,可这广阔天地,哪里又有他李沉舟容身之所呢? 因为日夜停摆的缘故,甄圆在山间,便是饿了便吃,吃了便睡,醒了便又去寻找吃的。他此时已经揉着他圆鼓鼓的肚子,瘫倒在屋前打算入睡了。 李沉舟也恰好在这时候摸了回来,甄圆见他垂头丧气的,也不多问,微闭着眼睛假寐。 只见这小子匆匆进了屋子,并没有搭理屋外的甄圆,甄圆有些恼怒,这李沉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吧。 没过多久,李沉舟便走出了屋子,但此刻已经是整装待发了,他静悄悄地从甄圆身边走过,当然没忘喝了口屋前大锅里的果蔬汤汁。 甄圆看出了这小子的意图,他赶忙开口问道:“你去哪儿?” 李沉舟一愣,只道是自己贪吃喝了碗这胖道士的食物,便惊扰了他么。 李沉舟转过身子,恭恭敬敬的鞠了个躬,说道:“别辞已经无碍了,我得走了。” 甄圆一咕噜爬起身子,问道:“走?你去哪儿?你背着这妖剑能去哪儿?” 李沉舟答道:“总不待在这里,这里......” 除去方才云昭乐的缘由,李沉舟自己也不大想呆在这里,灵气压制着干将,也让玮玮无法透气吭声,让他跟甄圆两个人在这山里度过自己最后的余生,那还不如趁早了结了自己痛快。 甄圆见这小子唇舌不清,犹豫不决,他问道:“这里怎么,若不是这里,如何压制着剑身上的怨念。”说罢一把拉住李沉舟,不让他走。 李沉舟这小子现在也不是吃素的主,虽说也只是初窥门径,但对付甄圆这样好吃懒做之辈也不足为据。他只是轻轻一摔胳膊,便挣脱了束缚,轻灵的身子随意一摆,三两步便与甄圆拉开了距离。 李沉舟道:“甄道长,谢谢你的救命之恩,但我这遭真的要走了。”说好了要带人家姑娘走遍山川的,总不能在此让玮玮一直憋屈着吧。 甄圆气不打一处来,自己竟然连这个毛头小子都奈何不了,真是师门之辱! 不过转念间,甄圆便又收起了恼怒,他低着头走向李沉舟,张开双手以示拥抱。 李沉舟有些纳闷,但也不好拒绝,也就当作告别的一个小寒暄。 “噗通”一声,李沉舟刚拥入了甄圆的怀里,他便如同被什么物件吸引似的,一阵恍惚,再睁开眼,他已经不在灵隐山间,而是去到了一处陌生之境。 第五十六章 袖里乾坤 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强光刺眼,李沉舟只好闭上眼睛,但仍是能感觉到五光十色的斑斓,流连夺目。 他的身子被挤压着、被扭曲着,仿佛要将自己折断般。他疼的直嚷嚷,可是却什么也听不到。 李沉舟能感觉到身侧呼啸而去的风,自己正被一股强大的气流吸引而去。 片刻功夫,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周遭的光黯淡了下来,他这才缓缓睁开眼。 这儿是一件四四方方的小屋子,屋内陈设非常简陋,仅有一张桌架和一榻木板床。 这小子艰难地支起身子,他浑身酸麻酸麻的疼,幸好自己身子骨结实,换做别人例如玮玮,刚才那般周折早就成了一滩烂泥了吧。 他踱步到床头,一侧身便倒了下去,陷入了无限的柔软之中。睡惯了木板床的他却是有几分不习惯,刚接触到那床榻,整个人如触电般又弹了起来。 他有些彷徨,张望这方寸天地,这才注意到屋子另一侧,桌子上的一奇怪物件,它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却没有丝毫的火花。 李沉舟挠了挠头,这房间里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有些难以捉摸。 李沉舟勉强也算是一个诗书满腹的读书人,可眼前书架上摆放的几册书页,他皆是闻所未闻。他随手拿出一本来,端坐在桌前翻越了起来,可纸业上写的尽是些奇怪的字符,这小子读不大明白。 这儿是哪里,李沉舟不知道,也没个人让他问问,房门紧闭,他也出不去,大概这便是甄圆困住自己的道法吧,李沉舟这么想着,蹑手蹑脚地又回到了那张柔软的床榻边,他用手摸了摸那棉被,是上等天蚕丝纺织而成的,这是帝王家才享有的稀罕物件,李沉舟苦笑起来,他没想到甄圆这胖道士如此奢靡富贵,看起来一贫如洗,却是金屋藏娇,藏着这么些个享乐的珍奇宝贝。 李沉舟躺了上去,他实在是太累了,好些日子没有好生休息了,一直都在忙忙碌碌的,虽然自己也并没有忙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那些烦心事,暂且就让它们先缓缓吧,想着想着,便入了梦去。 第五十七章 唇枪舌战 别辞伤势初愈,脚力自是不及以往,但风雨兼程,且此番轻车熟路,少有波折,不过数日也还是赶到了问天阁的山门前。 记得别辞初到此地便是在这儿遇见了妙玄,二人还切磋了一番,想来真是惭愧,自己被压制的毫无还手机会。 可此刻,山门前却廖无人烟,那日所见的寻山弟子皆不见了踪影。 问天阁这等仙家居所,访客将至应当早有安排才是,今日这班人都是睡过了头么,别辞也不做多想,继续快步上山而去。 在阁楼前的广场上,只是仅有十来个弟子行走其间,他们多半是垂头丧气,脸色阴郁,显得有些落寞。那日初访此处,盎然之景已然不复存在。想必近来数月这问天阁也生了些无端祸事。 别辞想到自己近来的变故,兀自叹了口气。犹记得那日他还是华山弟子,神采飞扬,好生气派。这问天阁更是余音绕梁,随处可见的俊俏弟子,高歌论道,无不是人中豪杰。这才多少时日,今何在,今何在啊。 正殿大门紧闭着,别辞踌躇再三犹豫不决,终还是敲了上去,别辞道:“在下......别辞,前来求见。”已到唇舌的华山二字硬是被他生生吞回了腹间,他哽咽了下,自己已经不是华山人了。 许久,大门仍是尘封不动,无人回应。 台阶之下的一个弟子,望见了这边的别辞,他喊道:“这位道友,有事来与我说吧。” 别辞回头一望,是个年纪稍长的弟子,约莫比自己还要大上十几载的年岁。 别辞快步跃了下来,走到了那男子身边,道:“那就叨扰师兄了。” 中年弟子摆了摆手道:“什么师兄不师兄的,我也就长你些年岁罢了,有话便说吧。”他语速很快,显然很是焦急。 别辞继续问道:“前不久我来访此地,并不是这般萧条,贵派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中年弟子叹了口气道:“归云居的那帮畜生,来向我师父解惑问事,似乎是我师父给出的答复让那些人不甚满意,他们便大打出手,在我问天阁正殿之上撒起了泼皮,我师父年岁已高,虽是没有吃什么亏,但还是让那帮妖人逃了去。” 别辞喃喃道:“这也不足为奇,妖人邪派行此祸端再正常不过了?”在别辞十几载的修道路上,妖魔终究与自己不是一路人。 中年男子继续道:“有人来我山庙惹是生非,还惊扰了师父他老人家,我们做弟子的,定然不会轻饶他,好几位师兄弟便是追了上去,可回来的却只有两人……还是重伤累累。” 听到这里,别辞有些吃惊,问天阁弟子的修为道行,他是领教过的。这回数人追击不成,还落下中伤。别辞听闻归云居门主在寒山寺祈求地藏经一事,显然对方也是讲事明理之人,怎得闹成这样。 中年男子低下头,显然有些许难过,道:“而后三位师尊便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那里,师兄弟们则下山遍地寻访,想要找到师父们的讯息,正如你所见,都去了。” 别辞跟那男子行了个礼,道了别,他走向平台一角的仙鹤火盆旁,里面的炭火已经燃烧成灰,有些日子没有弟子打理了,他转头望向渺渺云海出了神。 别辞此番前来问天阁,便是想询问那位目盲尊师,有关于干将剑的事宜。甄圆把所知情况尽数告知了别辞,看来不仅自己,现在就连空舟都受到了妖剑侵蚀,不对,现在应该叫他李沉舟才是,别辞苦笑道。 正在别辞踌躇之际,一双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此人步履极快,就连别辞也都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 “别道长,好久不见啊。” 别辞侧头一瞧,正是妙玄,只见他脸色阴沉,脖颈处还有几道剑气擦伤留下的伤口。 别辞正欲行礼,妙玄却绕到了他的身前,也就作罢。 妙玄继续道:“我与妖剑干将交手过了,不过如此,并没有你们所诉说的那般无可抗衡,倒是那小子身旁的一个老头子深不可测。” 别辞问道:“你们为什么要与那小子争斗?他被妖剑控制了吗?” 妙玄淡淡一笑,道:“那小子似是偏袒归云居的妖人,我们也就起了些摩擦。”说到这里妙玄笑的愈发阴沉,他并未把自己痛下杀招欲取其性命之事全盘托出。 别辞继续问道:“你方才说的李沉舟身旁的老者又是何人,我全然不知,他使得什么招式?”别辞疑虑万分问了一连串的问题,若是李沉舟身旁跟了些什么心术不正的人,加以偏颇,那便大大不好了。 妙玄侧过身子,指了指眼前的云雾,道:“我和妙玉与妖人在空中斗法,稍有疏忽那老头已经到了妙玉身后,锁住了妙玉的命穴,身法之快,你我都不及。可是他并未显山露水的施展招式,也没有佩戴何种兵器。” 别辞皱起了眉,妙玄把别辞的神态变化尽数看在眼里,妙玄继续说道:“那小子叫他什么周来着,具体姓氏名谁我也说不上来,不过那老头子并没有制止臭小子拔出妖剑的意思,我感觉他更多的是期待啊。” 别辞听到这里胸中已经了然,这周姓老头来头不小,自己对他一无所知,此番不可让他与李沉舟单独接触了。 别辞道:“眼下之事,还请道友与我一道前往,我怕自己再被那妖剑干扰心智,有你在也好悬崖勒马,及时制止我。” 妙玄一愣,他没想到自己这番言论给自己无辜添了这遭祸事,他调侃道:“我若是不愿与你一道去呢?” 别辞摇了摇头,道:“你既然这么问了,便是去吧,还费什么口舌?” 妙玄拍了拍腰间的短剑,问道:“必要情况下,我可以一剑杀了你么?” 别辞转而一笑,眉眼弯弯道:“那就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二人虽然明面上不甚和睦,但还是收拾行囊,一道下了山去。 第五十八章 七层浮屠 长安,位于渭河延岸、秦岭北麓,是这中原浩土的都城。 都城所在之地,少不了天子的百来号嫔妃,而近日宫中的这么一位,染病卧床数月之久,诸多太医医治无果,圣上怜爱,邀天下名医进京为其诊治,这日来了位自号吕医仙的青年。 皇城后宫之中,佳丽三千,就盯着这位俊秀的年轻医者,两手空空地走过长长的过道,进了这娘娘的屋子。 吕医仙微眯着眼睛,给娘娘号了脉,阴郁攀上他的眉梢,随行的张公公察言观色,问道:“娘娘这是怎的啦?” 吕医仙摆摆手道:“这病,我治不了,治不了啊。” 张公公问道:“娘娘身娇体弱,不就是染了风寒嘛,你治不了还称什么医仙,给我滚!”说罢就抬腿踢向那吕医仙的屁股。 吕医仙侧身一闪,张公公踢了个空,身子没了重心,倒是摔在了地上,惹得一众妃子嘲笑。 “你这臭小子,给我等着。”张公公出了这般洋相,很是恼怒。 吕医仙笑着说道:“怕是娘娘的病w话我治不好,你张公公也吃不了兜着走吧。” 张公公脸色一沉,顿时无话可说,圣上早就差遣了自己办妥此事了,这拖延了数月了,眼看着娘娘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病急乱投医,找些江湖郎中来宫里,只求瞎猫撞见死耗子。 吕医仙伸手扶起张公公,笑盈盈地望着他。 张公公只觉得眼前这人笑的十分瘆人,他竟然有些害怕,站起身子推门就要走。 吕医仙道:“你便把娘娘丢在此处,自己逃窜而去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今天跑了,你的脑袋跑的了吗?”话语间他仍是笑盈盈的。 张公公刚移开的步子又挪了回来,伴君多年的他,不难听出身后人话里有话。 张公公侧转身子,又打量了一番这个自称九华医仙的吕氏。 粗布衫搭配一双草鞋,应是个穷酸郎中,却偏偏生的一副细皮嫩肉的面庞,且面对在自己与这后宫群芳丝毫没有胆怯,此刻更是与自己谈笑风生,不对,这人这般年轻,哪里会是什么医仙,顶多是个捣药的臭学徒呀。 张公公气急败坏道:“你小子玩弄本公公,你这耍泼皮的东西,糊弄我!” 吕氏掩面笑了起来,说道:“你说的不错,我哪里是什么郎中,可我却甚是了解娘娘的病,而且也只有我救的了娘娘。” 张公公此刻已对眼前人失去了基本的信任,他说的任何话都如同放屁。 可忽然,吕氏双指间凝聚起一抹光亮,他轻轻一挥指,那光亮便落在娘娘的额头上,渐入体内,娘娘的面色便似乎好了一分。 众嫔妃眼见此景,甚是吃惊,张公公更是懊恼自己有眼无珠,他赶忙跪下地来,说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仙人驾临,多有冒犯......” 张公公悄咪咪地抬起头,瞅了眼那吕医仙,看他那指尖道法,兴许还真能救娘娘于水火,眼下自己的小命就全仰仗他了。 吕氏道:“娘娘并非寻常病症,我需要在大雁塔塔顶,给娘娘祈福,方能根治此病。” 晋昌坊内,大慈恩寺里,有一座七层佛塔——慈恩寺塔,又称大雁塔。 大雁塔七层浮屠,只对外开放一到六层,除了当今圣上和护国法师,再没有第三个人等上过七层,张公公自然也不知道这大雁塔里蕴藏着什么秘密,以往都是圣上独自前往,他只能在门前候着,眼前这人开口提出这条件,自己也颇是为难。 张公公瞧了眼床榻之上的娘娘,他是圣上颇为疼爱的妃子,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自己的脑袋也要搬家,他战战兢兢地说道:“你真能医治娘娘的病?” 吕氏点头说道:“只要能在大雁塔塔顶,我便能祛邪避凶,你家娘娘不日便能安然康复。” 这后宫之地,便也是豺狼虎豹之所,那些妃子们都盼望着这位娘娘就此去了,省的圣上日夜惦记她,故而此刻她们也都是来看个热闹,但瞧见了这吕氏略显神通,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便着了急,这最迫切的便是安娘娘。 安娘娘讥讽道:“会使些障眼法,便出来招摇撞骗?”话毕便使唤下人要撵走吕氏。 虽然皇城里的下人各个人高马大,但此间也无人敢就此上前动那吕氏分毫,方才他显露的神通大家都看在眼里的。虽然这普天之下不难听闻有一些奇能异术之辈,但真亲眼所见,还是让人瞠目结舌的。况且这二位娘娘其间的摩擦,这宫里的人谁又不知道呢,明摆着是这位安娘娘趁火打劫。 在这群笑里藏刀的姐妹面前,安娘娘说话不作数了,连下人都使唤不动,便推门气急败坏地去了,几个贴身丫鬟跟在她后头,一路赔笑也没讨得好果子吃,脸上多了几个巴掌印。 安娘娘回到自己的别苑,第一件事便是把自己锁在房里,显然她很是慌张,戴满手饰的玉指都在颤颤发抖,她拉开抽屉,将里头一封信笺丢到取暖的火盆里烧了,只能看见几味极其罕见的药引字样在火焰里逐渐化作灰烬。 这是数日前送来的家书,看来这位娘娘是做了贼,心里啊,虚得很。 张公公将吕氏一事告知了圣上,又连夜打点安排,把那位娘娘连同吕氏,一道送到了大雁塔门前。 吕氏显然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他接连拍打了数下张公公的肩头,说是这道麻烦他了。 张公公苦笑道:“都是给皇家办事,保个脑袋,求个平安,还劳烦先生大显神通,医治好娘娘的病。” 吕氏摆摆手,道:“那位护国法师怎么不见踪影?” 张公公指了指月色下的塔尖,道:“在上面候着您呢。” 吕氏点点头,让张公公吩咐下人抬着娘娘上了塔去,自己则望向远处的月亮。 随后他纵身跳起,三两步便上了塔顶,他距离月亮又近了几分,怔怔地出了神。 第五十九章 深不见底 月色朦胧,大雁塔灯火恍惚,不复往日安详。 吕氏打量着眼前人,近百高龄,袈裟佛珠,又是一个念了一辈子经的无趣和尚,可他面容神色却丝毫没有显露出心中的不屑,他拱手行了礼,摊手以示身后的娘娘。 张公公早就托人与护国法师讲明了此人来历,娘娘是圣上的心头病,纵使是这大雁塔七层的禁地,也需得开个特例。 法师淡淡地凝视着吕氏,不见其目光躲闪,二人眼神交汇在一起,许久...... 吕氏缓缓道:“法师,娘娘的病拖不得。” 法师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双手横在胸前,闭目默念着些什么,随后双指由上划下,隐约有一道金光从门缝间散出,那道密不透风的塔门也随之打开。 一旁的宫女太监无不是昂首探头,想瞧瞧这不见天光的宝塔顶层,大胆的几个更是抬着娘娘就想这般爬上楼去,却被那法师侧身挡住。 法师道:“娘娘就不劳烦各位了,老衲来吧。”说罢他抬步上了塔顶,站定后一转身,使出一招「捉影式」,将娘娘隔空取了来,置放在一床榻上。 待那吕氏也上了楼去,大雁塔七层的塔门也砰然而闭。 大雁塔的顶层面积很小,仅是一间方形小屋,四面都是些残破的古卷,房屋中央摆放着一张供人阅读的方桌,此时也铺满了被褥,那位尊贵的娘娘便安枕其上。 吕氏打量四周,这里比他料想的要简陋许多,他很快便回过神来,他是来此给娘娘治病的,而非参观游览。 法师道:“先生开始吧。” 吕氏一愣,说道:“大师你不回避吗?” 法师摇了摇头,圣上仅是允许这位年轻的医者带着娘娘上这宝塔七层,但他也同时叮嘱了法师,要寸步不离的守候在娘娘身侧,以防不测。 吕氏有些不悦,他说道:“我家仙法,外人见不得,还请法师退步其外。” 法师仍是摇了摇头,眼神一尘不染望着眼前人。 吕氏转而一笑,道:“罢了,你破例让我上了这大雁塔,那我便也破会例,可谓礼尚往来。” 法师听到这里,会心一笑,退步到房间一角,盘身坐下,掩藏于昏暗之中。 吕氏背向法师,像模像样地竖起双指,指尖便又凝聚起了那抹微光,昏暗的屋子凉了些许,可这并没有让法师很是吃惊,他仍是如视常人般地望着眼前之景。 一缕一缕真气,从吕氏的指尖缓缓贯入娘娘的额间,娘娘的脸色逐渐圆润饱满,那干裂的嘴唇也重焕水润。 只是吕氏的眼神却未曾落在娘娘身上过,他对对面书架上的古籍似乎更有兴趣,目光一直游离在书架之间。 屋内光源甚是微弱,吕氏便也看不大清,他只得加强手中气劲,娘娘的气色便又好了一分,他也看的更清楚一些。 法师显然注意到了,这个背他而立的人,四处张望的脑袋。法师站起身子,绕过那张躺着娘娘的方桌,走到吕氏的对面,直挺挺地望着他的眼睛。 而此刻,吕氏的眼神,似乎有在躲闪。 法师一把号住娘娘的脉搏,娘娘此刻身体已然康复大半,先前所说的奇难病症已在刚才片刻间,烟消云散。 法师说道:“先生医术了得,娘娘的病,已然痊愈。” 吕氏含笑点点头,答道:“有这样的成效,也是仰仗大雁塔的灵气。” 法师仍是盯着吕氏的眼睛,他说道:“真的与这大雁塔有甚关系?” 吕氏泄去手中气劲,他也不作答,只是抬起头来,对上那法师的眼神,竟笑了出来。 娘娘一声咳嗽,那烛火也为之一颤,这二人的交汇的视线也才就此断了开。 法师转身打开塔门,招呼来两个宫女将娘娘抬了下去,张公公见娘娘多日未睁开的眼睛,此刻又恢复了往日神光,自己的小命也算是保住了。他高兴地赶忙凑到娘娘身旁,一个劲儿地傻笑。 临到下楼,张公公也不望回头瞧了眼那吕氏,这一切进展的如此之快,比他想象的要轻松容易许多,这还得感谢这位医术高超的九华山医仙。 宫女太监将娘娘小心翼翼地抬下了大雁塔,这还得快些送回宫里去,圣上这一夜想必也睡不踏实吧,兴许还在尚书房等着消息呢。 而塔顶的二人却仍是站立在原地,步子一寸也没有挪开。 法师轻声道:“大雁塔要禁塔了,先生还请回吧。” 吕氏没搭理他,仍是盯着一方的书架,似乎是在寻着些什么。 法师继续道:“吕先生,大雁塔顶层是禁地,你回吧。” 此刻这空档的佛塔,只有他二人,一字一句回荡在其间,显得有些瘆人。 可是吕氏却如同没听见法师的言语似得,这些古卷到底是些什么奇书,让吕氏这般痴迷。 法师一皱眉,他一掌拍向那张桌子,方方正正的桌子整个向右翻转了一圈,平稳的落在一侧。法师则一步向前,立在吕氏面前,二人眉目仅两丈之隔,他将吕氏的视线挡的得严严实实。 吕氏有些恼怒,他一把推开眼前的和尚,这股力道实属不小,那和尚重重的摔向一侧的书架,古卷散落了一地。 “你,要干吗!”倒地的法师怒吼道。 吕氏轻蔑一笑,道:“如你所愿。” 法师拍地而起,隔空一掌就拍了过来,一股无形掌劲劈脸而来,吕氏侧身一躲,身后的石壁上便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手印。 吕氏动作极快,一步便移到法师面前,抬手便扼住了法师的喉咙,将他按向那侧书架,力道稍微大了些,破旧的书架轰然倒塌,古卷书册又是抖落一地。 吕氏道:“你把它藏在哪儿?” 法师只是圆瞪着双眼,望着吕氏的眸子,一句话也不说。 吕氏叹了口气,说道:“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我也不想为难你。” 话毕,周遭静了下来,许久…… 吕氏轻哼一声,他掐着法师沿着墙壁而过,僧袍背后扯开好几条口子,夹杂着几丝血光。 窗外月色如墨,法师整个身子悬在六七十米的高空上,吕氏只要一松手,他便要化作一滩肉泥。 法师仍是只字不提,奇怪的是他此刻怒色全消,脸庞上浮现出一抹平静。他张开双臂,任由眼前人将他如何处置。 吕氏嘴角扬起,瞥了眼繁华的长安街市,道:“你走了,他们怎么办,你救的了他们吗?” 法师眼神黯淡了下去,就如同深不见底的天空。 次日,天光再次照耀这座富饶的都城,街道市井如往日渐渐热闹起来,可这位备受敬仰的护国法师,却没有下楼去再见他疼爱的弟子。他此刻还静静地坐在佛前,可早就与尘世道了别。 第六十章 九分之一 云昭乐背着长弓,行走在山林间。此刻结界内又恢复了宁静,显然那个带着妖剑的少年已然离去。 她神情坚毅,望着灵隐山高耸入云的主峰。昊天塔便镇在那里,在云深不知处。 云昭乐有些不解,那把剑妖气那么猖獗,是怎么穿过了那道封妖诛魔的结界。 她成为巫女也有些日子了,山中上一任巫女年纪大了,灵气再无法驾驭昊天塔,也无法守护灵隐山,她身边又仅有云昭乐这一个弟子,便把昊天塔传给了她,云昭乐只觉得自己很是幸运,平白无故得了件不得了的宝贝,谁知实则是重任上肩,可谓是力量越大,责任也随之越大。 “你以后便是这天下的九分之一,颢天君,记住,这是你的新名字,这也是整个天下的秘密。” 这句话云昭乐一直没弄明白,但巫女郑重其事地说这句话的情景,她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云昭乐所见她最为严肃的一回。 可成为巫女接管昊天塔,成为这什么莫名其妙的颢天君,并没有改变云昭乐的日常生活,她早就掌握了使用昊天塔镇压群妖和封锁结界的法门,她仍是闲情逸致、自由自在地穿行在山林之间。 她自幼与山林野兽为伴,长时间的玩闹相处,她不难从这些走兽的眼神嘶鸣间,知晓它们的意思。而此刻一只跃动而来的梅花鹿,立在她面前,摆弄它的两只小角,这正是在告诉她,山脚下来了客人。 云昭乐没有多耽误,莫非是那持妖剑的小子又折腾回来了? 她轻身攀上梅花鹿的身子,跳过山沟,像山脚疾驰而去。 别辞与妙玄一路你追我赶的,谁都不愿自己被落下,这有关师门荣誉。二人此行便是行的极快,转眼就到了灵隐山山脚下。 “怎得停了,这是哪儿?”妙玄问道。 别辞未做答复,他只是抽出身后游龙剑,缓缓注入内力,向身前一横。 只见空气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道光壁,由苍穹之顶落下,左右绵延至目光尽头。 妙玄轻蔑一笑,道:“没想到这荒郊野岭的,还有人布下这层结界。” 别辞道:“这可不是什么寻常地界,你随我进去此山,便清楚了。”说罢别辞抬腿穿过了那道光壁。 吕氏见别辞并无大碍,也随之跨了过去。 仅是一步之隔,此间充盈的灵气让妙玄惊叹不已,他道:“这……” 别辞脚步没停,向山中走去,口中说道:“这里便是灵隐山了,此遭灵气正好能压制干将剑的怨念。” 妙玄点了点头,他还沉醉在这漫山遍野的灵韵之中。 别辞见身后人步子缓了,道:“怎么,长见识了?” 妙玄这才回过神来,道:“这里与我问天阁相较,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其实妙玄哪里不知,这山林间的灵气,是他问天阁十座山头也望尘莫及的。 别辞也不与他斗嘴,二人很快便上了半山腰。云昭乐也于此刻赶到了这二位客人的面前。 云昭乐现在一块大石头之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二人,皆是衣冠楚楚的正经打扮,显然不是来此兴风作浪的。 别辞与妙玄也把眼前这位姑娘看了个遍,眉目如画却蕴藏着一丝勇武。 别辞道:“敢问这位巫女,你可在这山间,遇见一位少年人与一胖道人。” 云昭乐断定那少年已经下山了,她答道:“那少年应该已经离山去了,道士嘛只有只有眼前两个。” 别辞一惊,道:“那少年人就这么走了?”他很是恼怒甄圆这般粗枝大叶,又将自己的嘱托视若无物。 云昭乐一摊手,说道:“那少年佩戴的剑怨气颇重,在这山间对他不利,我拖那少年将它带走了。” 妙玄在一旁听的好笑,他与别辞铆足腿力,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却换来一场空,人家压根就没有等他这个别道长。 妙玄拍了拍别辞的肩头,笑嘻嘻地说道:“不如咱回去吧,不劳烦人家巫女了。” 别辞叹了口气,他害怕李沉舟再去见那周姓老者,更何况干将在他手,奸邪之人稍作挑拨,后果不堪设想。 别辞向着云昭乐行了礼,云昭乐倒是来了兴趣,她问道:“你与那少年什么关系,你们来我灵隐山,又有何目的?” 别辞也不做隐瞒,他将干将剑一事尽数讲给了云昭乐听。 云昭乐听完在心中感慨,原来这世间还有与昊天塔一样人力所不能承受的力量。 别辞刚说完,山林深处飘散出缕缕炊烟,别辞暗自大喜,这不是甄圆还能是谁? 他草草道别了云昭乐,待那只梅花鹿身形隐在这山林间,便与妙玄一道转身,向那烟雾弥漫处奔去。 第六十一章 沉舟之怒 果不其然,炊烟处正是甄圆在烧火做饭。他倒是在那郑疏雨处学来了物尽其用的好手段,仅仅是一些乱石枯木,他都能就地张罗起来。 甄圆醉心于他的清汤寡水,竟没发现别辞与妙玄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 妙玄与甄圆是老相识,年少时妙玄就身法了得,每每碰到甄圆,都会欺负他一两手,这回也不例外。他猛地跃起,从身后环住甄圆的脖子,整个人都挂在甄圆的身上。甄圆虽然心宽体胖重心很稳,但此遭也没招架住,身子向后一仰,倒了下去,手中的汤勺一晃,浓郁的高汤恰好洒在别辞的衣衫上。 妙玄皱眉道:“甄兄,今日又不在状态啊。” 甄圆叹了口气,回头瞥了眼妙玄,接而又叹了口气,只道是这么多年了他也一点儿没有变。 妙玄继续说道:“听说真罡苑也遭遇了不测?”说罢指了指别辞,二人在路上交谈甚多,自然提及了此事。 甄圆心头正挂念着师门,毕竟此事是自己的疏忽,打破了千岛湖许久未破的宁静。 甄圆道:“别提了,都怨我......不对,都怨别辞,惹了那些妖怪。” 别辞知道自己祸及真罡,没什么好辩解的,只有料理好眼前事再去负荆请罪了,他喃喃道:“李沉舟那小子呢,怎么不见他。” 甄圆心里难受,便也懒得跟别辞,更别提解释袖里乾坤这物件了,他指了指远处的山峰,说道:“不知道在哪座山头睡觉吧。” 甄圆向来嘻嘻哈哈,这般愁眉苦脸真是少见,别辞知道自己此番鲁莽牵连了朋友,可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他说道:“有些事情不是你我能左右的,我们只能尽量去弥补,天道无常。” 甄圆听到这里,不禁大笑起来,他只觉得眼前这道士迂腐的很,什么天道地道,他甄圆是从来不信的。 别辞继续说道:“李沉舟袒护归云居的妖人,与妙玄起了冲突你知道吗?” 甄圆一愣,瞥了眼妙玄,说道:“你连李沉舟都奈何不了?” 妙玄眉目一扬,神情甚是不屑,他说道:“那小子手上那把剑,不是凡物;他身旁的那个老头,更不是凡人,我是一时疏忽。” 甄圆在沧澜城与剃头周有数面之缘,剃头周在他眼里仅是一个贪吃好酒的糟老头子,怎得妙玄如此之高的评价。 甄圆问道:“那老头姓周,我倒没觉得他有什么过人之处。” “好了,不论那周姓老头如何了得,我们都不能让他接触干将剑和李沉舟了,现在我们先去把那小子找到。”别辞打断二人的争论。 锅里的汤汁已经鼓起了泡泡,甄圆低头细细嗅了嗅,赞叹道:“真是美味,你我三人苟活于这天地间,烦心事还不够多吗?找那小子干什么,先尝尝我的汤吧。”说罢便给二人各盛了一碗。 匆忙赶路,他二人也是饥肠辘辘,三下五除二,那一锅汤就被消灭殆尽。 甄圆在二人喝汤之际,走到一棵树后,把李沉舟从袖里乾坤中放了出来。 李沉舟正在那张舒适的床上,安稳的睡着呢,这下重重的摔在土地上,他有点不知所措。 甄圆扯了扯李沉舟的衣袖,道:“别辞在那边,你是不是这些天犯了什么错,给人好好道个歉。” 李沉舟听的云里雾里的,自己犯了什么过错?莫非是自己与剃头周喝酒吃肉的事儿被他知道了?可这事儿也轮不着别辞来管教自己吧。 别辞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喊道:“甄圆,是沉舟回来了吗?” 李沉舟应了声,向别辞走去。 李沉舟侧头一眼,便瞧见了妙玄,是那日黑云压境与妖人斗法的道人,是用短剑切开巨大黑色棋子的道人,是让玮玮失去性命的道人。 李沉舟脚下的步子停下了,他的头忽的低了下去,再没人看的见他的眼睛。 别辞见状有些奇怪,问道:“沉舟,怎么了。” 李沉舟没应别辞,他紧紧闭上双眼,拳头握的咯吱直响,他在强忍着心中的愤怒,可是玮玮的死与眼前人脱不了干系,要李沉舟既往不咎? 万万不可能! 李沉舟再抬头时,他侧脸的青筋已经肉眼可见,别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眼前这个少年要失控了,他自己也在妖剑的驱使下,犯下了过错,这才被华山除名。 别辞快步后退好几丈,他不知道是什么让李沉舟如此暴怒,他只能一声声呼唤着李沉舟的名字,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甄圆见状很是不解,但看别辞这般紧张神色,自己也只好跑开好些远,找到一块大石头后,藏头藏脑地瞧着李沉舟。 李沉舟缓缓睁开眼,眼白已经全部染成了血色,黑瞳闪露着凶光,身后的干将剑不住地抖动着,它感受到了李沉舟的怨恨,李沉舟的愤怒! 别辞见情形愈发不乐观,只好抽出游龙剑,严阵以待。妙玄则低声道:“那日这小子便也是如此,不要命般与我死斗。” 说罢他支身上前,那日交手他便是占尽上风,李沉舟像个木头似的杵在那里,任他宰割,奈何剃头周身法了得,一招便将妙玉锁住喉腔,这才让归云居的妖人就此逃去,自己也是身受重伤,这笔账该算算了。 妙玄从未把李沉舟放在眼里,纵使他有妖剑傍身,废物终究是废物,以前是,现在也是。他抽出腰间的一把短剑,把玩在手里,轻蔑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李沉舟仍是一动不动立在那里,但在他周身已经有肉眼可见的紫色妖气,弥散开来。最让人吃惊的是,那把妖剑干将竟然如通了灵性一般,自己缓缓的退出了剑鞘,悬浮在李沉舟身后,其剑身散发出来的气劲与李沉舟周身一致。 灵隐山强大的灵气仍是在压制着干将剑,可此刻怨恨的源头不是其剑本身,而是李沉舟本人。故而纵使在昊天塔的镇压下,妖剑仍是猖獗的不可一世。 甄圆细微的注视着李沉舟身体的变化,他还能察觉到李沉舟的气息,他甚至能听到李沉舟细微地啜泣,发自心底的悲哀,甄圆向着别辞大喊道:“李沉舟还是李沉舟,在这山头,妖剑是无法左右他的意识的。” 甄圆是挺喜欢李沉舟的,他万万不想看着李沉舟死在他二人剑下。李沉舟对甄圆也甚是亲近,多有袒露心声。前几日重逢,李沉舟便将玮玮的事情一一告知自己,这孩子他心底的哀愁苦怨,甄圆清楚。 如此,甄圆怎能看着别辞妙玄拔剑以待李沉舟呢? 第六十二章 莫名熟悉 妙玄正欲动手,姑且不说要把李沉舟怎么样,这少年这般虎视眈眈地站在面前,便已经碍了妙玄的眼。 甄圆快步跑到了二人中间,他双臂张开,左望望右瞧瞧,示意他们冷静下来。 可妙玄那里管他甄圆怎么着,手中短剑脱手,绕过甄圆,从右侧直刺向李沉舟,声势极快。 “嘭”的一声,短剑却并未伤及李沉舟分毫,转瞬而至的干将横在李沉舟面前,将那短剑一道弹开。 妙玄轻哼一声,这次他催动身上十来把短剑匕首,齐刷刷的刺向李沉舟,任凭干将剑坚不可摧,便也挡不住这万箭穿心之势。 可是,就在飞剑穿云而过之际,李沉舟已经跃至甄圆头顶,而干将剑此时正在他的手中,他挥动剑身,猛地劈向妙玄。 这一剑鬼神惊惧,蓝色的剑身环绕着紫色的气劲,划过长空,流下一道残影。 妙玄正在催动着自己的短剑匕首,他压根没把李沉舟放在眼里,他也想不到这少年会有这般迅捷威猛的攻势,眼下已是猝不及防,这一剑如若当头劈下,纵使自己半生修为也是非死既残。 同为修道之人,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别辞挥动游龙,一剑横了过去。 游龙与干将碰撞在一起,实则是蓝紫两股气劲的搏杀,显然两者不相上下势均力敌,一股强大的气流以双剑为中心,猛烈向四周波及开去,瘦小的树木被拦腰折断,粗壮些的也是树枝纷飞,散落一地,就连别辞脚下的土地,也因这股强大的剑压,有了裂开之势!可谓是一剑萧条。 甄圆就那样愣在那里,他感到身后呼呼而来的风声,如排山倒海般把他想前推,他都不敢回头瞧一眼,这阵势不比那日在九华密林他们齐斗“横”前辈来的轻巧。 妙玄趁机后退了十来步之远,他呆愣愣地望着龇牙咧嘴的李沉舟,他操纵的那几把短剑也被方才那股巨大的气波不知道推到哪里去了,这真是那日那个憨傻的少年吗?妙玄说不出话来。 别辞见妙玄撤了身去,便手中剑锋一转,从右侧扬起一股气劲,将李沉舟弹了开去。 李沉舟终究还是仰仗着干将的天威,正面的无可匹敌,无法掩盖他侧面的薄弱,也就是他自身的不足。 干将剑脱手,李沉舟重重地撞击在一块巨石上,呕出一口血来。 别辞俯腰伸手想接住干将剑,可就在手要握住剑柄的那一瞬间,干将剑再次散发出浓烈的怨气,它又浮了起来,并快速的飞向李沉舟身旁。 李沉舟擦掉嘴角的血渍,身体的疼痛他已经感觉不到了,他现在只想手刃眼前人。 当他再次握起干将的那一刻,他身上的伤口竟然冒出热气,正在愈合! 别辞还在惊叹之际,又一剑随风而至,他在李沉舟血色的瞳孔里已经看不到一丝怜悯和纯良。 别辞避无可避,唯有持剑挡之,他大喊道:“你还是李沉舟吗?” 李沉舟耳畔只有剑气与空气摩擦的呼呼声,这股强大的剑压让他与外界之间构筑起了壁垒,他只能看到别辞张嘴皱眉、吃力地承接着自己的怒意狂击。 虽然游龙剑也是罕见的利器,但相比干将这般妖物,还是相差甚远,再加之别辞大伤初愈,此刻施展不出自己的全部实力,面对干将剑的正面剑压,也是吃力得紧。 游龙剑发出哀沉的低鸣,在这山林间传递。别辞的眉头也是越皱越紧,他的脚已经陷入地面一寸有余。 李沉舟横在别辞的面前,一声怒吼,本就势不可挡的剑压现在更胜一筹,别辞已然招架不住。 正在游龙悲鸣欲碎之际,一只穿云箭破空而来,夹杂这一股强大的灵气,将二人冲击开去。 正是闻风而来的云昭乐,在李沉舟干将出鞘的那一瞬间,她便察觉到了这股不可名状的怨念、妖气。这是她灵隐山绝对不允许存在异类。 可她到底年纪不大,要她在这须臾间做下抉择,取其性命,那也是万万不会,毕竟李沉舟与她也有一番接触,这少年眸子虽然不甚清澈,但也没有丝毫的浑浊。 云昭乐这一箭威力极大,不是如此,也无法冲破干将剑的剑压,化解这二人的危情。别辞自然也受伤不浅,他飞出去好几米远,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立起身子;李沉舟却有干将加持,并无大碍。 云昭乐瞥了眼李沉舟,见他双瞳不复如初,多半也知晓了发生了什么。云昭乐自幼镇魔除妖,这种情形也碰见过几回。她的师父,也就是上一任巫女便是用昊天塔镇压妖物心中邪念,进而将其诛杀。 云昭乐见眼前人丝毫没有妖气,并不是什么妖怪,她便也不愿就此将其错杀,只道是妖剑乱了人心,镇压了他的心魔,暂时控制住他便好,日后在做计议。 云昭乐没等李沉舟大喘几口气,又是“嗖嗖嗖”三箭射出,这可不是普通的三支箭矢,它们都蕴含着灵隐山的灵气与昊天塔的力量,分别锁住了李沉舟的上身、下身和持剑的右臂,让其动弹不得。 随后她缓缓催动昊天塔,召其现身于李沉舟头顶,那是一座精致的玲珑宝塔。 云昭乐催动昊天塔,欲将其罩住,彻底净化李沉舟的心魔,只要他暂时失去意识,干将剑得不到滋养,在这灵隐山便是废铁一块,而后也便好处理了。 可是,任凭云昭乐如何运气调控,昊天塔却如何也压不住李沉舟,只能悬在他的头上几丈处,散发的灵气泄下来,竟与那干将的妖气交融在一起。 云昭乐很是不解,这是她第一回,碰见了昊天塔都无法应对的情况,这少年究竟是何人,他初遇李沉舟便觉得熟悉,难以言说之感,莫非是这层她没看透的联系? 云昭乐又是一箭拉开,大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李沉舟一声冷笑,道:“我是李...沉...舟...木子李,沉舟入海的沉舟。别再问我是谁,我便是我,不是别人!” 第六十三章 碎心破坠 少年的声音环绕山间林里,这是别辞曾经对他说的话,如今他奉还回去。 云昭乐身为灵隐山的巫女,她的底线便是不许妖物在此造次,昊天塔镇压不了他,那便由她手中的长弓将其制服。 她没有询问别辞的态度,拉弓的手已然松开,又一支箭矢离弦而出。 此时李沉舟已被三支箭矢封锁住身子,动弹不得,这一箭对准了他的胸口,他避无可避,这一箭也足以瓦解他的意志。 别辞并没有要伤害李沉舟的打算,若不是李沉舟与妙玄二话不说动了手,他们本应该好生坐下来谈一谈的,可现在为时已晚...... 千里之外的归云居,南妄侧躺在床榻之上,她高举着寸骨坠,想着心中人,他此刻还好吗?想到这里她又摇了摇头,自己堂堂归云居宗主之女,怎么能这般卑微的思念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 但是这股思念却做不得假,少女手中的坠子散发出微弱的光来,将情意传递到灵隐山中一个少年的胸口,连心坠就静卧在那里。 箭矢刺破李沉舟的衣衫,他感到一股强大的气劲重压在自己胸口,钻心的疼痛,同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破碎声响。 原来心脏是这么易碎的东西么,李沉舟想到这里竟然笑了出来。 甄圆捂着自己的双眼,他不忍看,三年前他初遇李沉舟的时候,他还是个青莲一般纯洁的孩子。 可是接下来的一幕,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那支本应该刺入李沉舟胸膛的箭矢,竟然并没有伤及他的皮肤,箭矢似乎击中了什么比自己要坚硬许多的物件,落下地来。 别辞瞪目一看,李沉舟胸口的衣衫已被箭矢所蕴含的灵力搅碎,露出一个圆形的大口子,血肉皮肤清晰可见,可是仅仅是皮肤呈现暗红色,这是重压之后的必然结果,在他的胸口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外伤。 而此刻,归云居南妄手中的寸骨坠无缘由地碎了。 云昭乐见那少年毫发无损,惊讶间抬手,打算再来一箭,好在别辞这回及时阻难了她。 别辞道:“这少年本性不坏,是我们牵连了他,再别伤害他了。” 云昭乐瞥了眼别辞,道:“总之不能在我灵隐山撒野。” 二人话还没说完,李沉舟已经失去了意识,低垂下脑袋,昏睡了过去。 甄圆似乎知道了些什么,赶忙奔了上去,拔掉李沉舟身上的三支箭矢,随后一把搂抱住李沉舟,将其收入袖里乾坤袋。 别辞疑惑地问道:“你在干什么?李沉舟呢?” 甄圆摆摆手,瘫坐在地上,我让他去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不能待在这里,这里对他而言太危险了。 别辞这下更加不解了,干将连同李沉舟就这么一道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云昭乐收起长弓,说道:“前不久妖剑的气息消失了便是被你藏到了别处对吧。” 甄圆也不做隐瞒,点了点头。 云昭乐继续问道:“这也便是那妖剑是如何越过我的结界,来到这山中的原因吧。” 甄圆继续点着头,说道:“姑娘你说的都对。” 云昭乐拍了拍身旁的别辞,问道:“你就没发现方才窜出来的细微妖气?从那小子身上散发出来的。” 别辞皱眉,干将散发妖气不是挺寻常的事儿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说道:“这又有什么问题。” 云昭乐接着说道:“你便没有那位胖道人这般聪明。”说罢对着甄圆使了个眼色。 妙玄莫名其妙地望着眼前三个人,任他们打着哑谜。 妙玄道:“没看出来,甄道长你知道的挺多啊。” 甄圆瞥了眼妙玄,没给一点好脸色,他说道:“玮玮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妙玄一愣,这才恍然大悟,搞了半天那日死去的女孩子是这少年的白月光啊,这便把李沉舟干涉自己与归云居之事、李沉舟方才的的暴怒,一一解释了清楚。 甄圆望着妙玄的面部表情,便知道了答案,他叹了一口气,道:“造物弄人啊,李沉舟这小子不容易,你们放过他吧。” 云昭乐说道:“如果我没猜错,他已经藏不住了。” 甄圆又是叹了口气,道:“这不重要,他是个好孩子,至始至终都是。这天下若藏不住他,我便来藏住这天下。” 现在是别辞和妙玄两个人在听天书了,甄圆和云昭乐这你一言我一语的,他们是一句都没听明白。 云昭乐问道:“孩子是好孩子,那把剑你打算怎么处置。”她是对着甄圆说的,显然这句话便是说给甄圆的,别辞和妙玄就这么被她无视了。 甄圆摊了摊手,道:“这位别道长早在三年前就受托处理此剑,想必那重托之人说的很清楚了吧。” 别辞回想起初访问天阁,与那位目盲尊师的对话,并无什么明确的法子来解决妖剑的怨气,只道是寻找一个至纯至善之人,佩戴其身。故而别辞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当时的空舟,那个至傻至蠢的小和尚。 甄圆一拍脑袋,道:“如果尊师说的不是你理解的这个意思呢?” 别辞陷入沉思,那日的情景已经很模糊了,他大多记不大清了,他只记得自己转达了尊师说给自己的一句话给李沉舟,是什么来着,什么来着。 “这是你的天命。”别辞喃喃出口。 别辞便是将这句话转达给李沉舟,将干将重托交给了他。但如若这句话的天命并非是寻找一个至纯至善之人,而是自己佩戴这把妖剑呢? 别辞越想越害怕,甚至身子开始发抖,尊师是否一开始,便是打算让自己荡涤这把妖剑的怨念呢?只是话没有说透,自己没有完全领会,现在想来这并不是不可能啊,那时自己不那么信任自己,便把这重责转交给了当时的空舟,他只是一个涉世未生的小和尚。 甄圆叹了口气,道:“眼下还是找到那位尊师问清楚吧,这到底是一把什么样的剑,到底应当如何处置。” 妙玄哑然道:“师父他老人家,前几日便离山而去,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云昭乐见状,吹了一声口哨,唤来一只矫健的梅花鹿,一跃上了它的身子,说道:“我呢,就不管那么多了,总之你们不要在我灵隐山地界内捣乱便是了。”说罢她扬长而去。 第六十四章 声闻于野 甄圆和云昭乐这番含沙射影的谈话,别辞细细思虑,还是懂了七八分。 别辞低声哽咽道:“他本就与这一切没什么关系,是我擅作主张,拉他入的局。”他眉头紧皱着,显得极其难过。 甄圆耸耸肩,道:“如若不是你,那小子哪能活到今天,寒山寺上上下下可是无一活口啊。” 别辞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让他出来,干将剑还是让我来吧。” 妙玄轻哼一声,道:“你都因此被华山除名了,你继续持那把剑,你会被天下人除名。” 甄圆耸耸肩,道:“等他醒了我们再从长计议吧,现在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这孩子不能呆在这山里太久。” 别辞又听不大明白甄圆的话了,但见甄圆并没有继续诉说之意,也就作罢,三人下山而去。 待他们仨过了山脚下的结界,甄圆才长舒一口气,他向着袖子里瞅了瞅,这小子并无大碍,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妖气,已经掩藏不住了。 别辞见甄圆皱起了眉头,担忧李沉舟有什么不测,关切地望向他。甄圆只觉得身边人目光灼灼,甚是别扭,小跑几步走到了前头去。 妙玄说道:“你们这里也用不上我,我夹在你们中间挺多余的。”他一边说一边露出鄙夷的神色瞧着他二人。 甄圆没好气道:“你是想着那妙玉师妹了吧,赶着回去?别辞偏不让你回去,我便是被他强拽着上了这条路。” 别辞听着他们斗嘴,却也笑不出来,他没顾着脚下,踏入了一潭污泥之中,平静的池塘荡起涟漪,惊起远处栖息的几只仙鹤,鸣叫撕破长空,声音环绕在四野,嘹亮且清脆。 “脏了就洗洗,无大碍的。”甄圆意味深长地说道。 别辞望着这细雪纷飞的天地,一片素白,自己却染得一身污泥。 甄圆苦笑一声,话锋一转对着妙玄说道:“妙玉师妹也该长大了吧,她小时候就对我挺好,改日去见见她,你别掺和。” 妙玄一手拍在甄圆的脑门上,说道:“死胖子别打我们家妙玉的主意,你哪里配得上她。” 甄圆啐了口唾沫,道:“我呸!谁稀罕。” 这三个男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把心底的哀愁烦闷化作这漫天的碎雪,在细腻无声间渗入大地。 灵隐山深处,云昭乐立在一块山岩边,望着浮在苍穹的昊天塔,陷入沉思。 忽然,她感应到了什么,是那股熟悉之感,她扭头望向身后的树林。 一白衣青年撑着油纸伞踱步走来,他微眯着眼睛,似笑非笑。 云昭乐好奇地打量着他,自上任巫女辞世后,这灵隐山是一日比一日热闹。 待那人走得近了,云昭乐问道:“阁下是?” 话还没说完,那人从油纸伞下测出头目,道:“变天君吕九川前来拜会。” 云昭乐张大了嘴巴,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应道:“颢天君...云昭乐见过先生。”措辞间甚是扭捏,毕竟这是她第一回以颢天君自居。 吕九川将油纸伞撑向云昭乐的头顶,遮住细碎的雪花,云昭乐却下意识的避了避,这般亲昵对她而言还不甚适应。 吕九川道:“我接任天君不久,对其他天君知晓甚少,只知这灵隐山上藏着一位天君,没想到巧为同辈人,想必交谈起来也方便的多,如此我便寻了来。” 云昭乐微微点头,可是她对九天当真一无所知,她只是按照师父吩咐,借昊天塔镇一方妖魔。 吕九川继续道:“在下是临危收任,有些仓促,还请多多指教些。” 云昭乐见眼前人仪表堂堂,还这般谦虚,心中生出一丝好感,白皙的脸蛋上泛起一晕微红,她竟然有些害羞,道:“我知晓的也不过尔尔,兴许还不及你呢。” 九天,何为九天,并非是天上的那九重天,而是一方势力,更贴切的说是一个组织。 中央曰钧天,东方曰苍天,东北方曰变天,北方曰玄天,西北方曰幽天,西方曰颢天,西南方曰朱天,南方曰炎天,东南方曰阳天。 九天历代由九人组成,不会有增加,也不会有减少。一般来说,上代九天在活着的时候就会着意寻找自己的继承人,如果有旧的九天意外死去,那么其他八位就会按照惯例,选择一位适当的人选授以秘诀,成为新的一员。这九个人可能武功高强,可能权倾天下,也可能富可敌国,没有人知道他们真实的身份。 云昭乐则是新一任的颢天君,自她学习昊天塔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已经是九天继任者了,皓天君掌握着这天地最强大的生杀予夺之力,可是她却不自知。 吕九川侧着头望向苍穹之上的昊天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云昭乐偏着脑袋,问道:“它有什么不妥当的吗?” 吕九川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惊叹这宝物,我仿佛听见了无数妖魔的凄厉哭声。” 云昭乐一摆手,隐去昊天塔的身形,说道:“这物件不能示于外人的。” 吕九川笑道:“外人?哈哈哈哈哈哈。” 云昭乐也是咧嘴一笑,自己这话说的的确有些不合情理。 吕九川淡淡道:“你我同属九天,你还当我是外人。九天掌控天下格局,引导朝代更替,这外人二字未免太生分了吧。” 云昭乐微皱着眉,忽闪着眼睛,显得有些不信,道:“九天真有这么厉害?” 吕九川再也按捺不住,捧腹大笑起来,道:“你当真一无所知?” 云昭乐点了点头。 吕九川转而侧过身去,低声道:“眼下有一事,需要皓天君出面方能料理,这也便是我的真实目的。” 云昭乐此刻也不再将他视作外人,既然同属九天,那自己便没有理由拒绝他的请求。 吕九川凑近云昭乐的身子,在她耳旁低语了几句。 云昭乐眉目渐渐皱起,摆手唉声叹气道:“真要如此吗?” 吕九川点了点头,低声道:“肃清流毒,势在必行,外攘内安,迫在眉睫。” 第六十五章 北之玄天 九华密林虽被业火焚尽,此刻也铺上一层霜雪。 一望无垠的雪地上,留下了一排深深的脚印,他披着一件单薄的蓑衣,裤腿有些破烂,隐约可见他的脚踝,呼呼地漏着风。 他行的累了,便饮一口酒,暖暖身子,不时还长叹一口气来,给这酷寒的冬日增添一抹暖意。 他在一副巨大的骸骨面前,停下了脚步,伸手抚摸着粗壮的骨架,这家伙生前一定很是可怖吧。 他叹了口气,张望四周,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可是一无所获。 他又用脚挪开积雪,脚下的土地呈现出暗黑色,显然这里经受过烈火的炙烤,地表以下几米内的根芽都化作了灰烬。 这人并没有很是吃惊,似乎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深坑,深坑之下有好些碎裂的石块,是极其上等的石材,且经过了精雕细琢,绝非此地原有之物。 他几步跳了下去,蹲下身子,细嗅着石缝间的气息,随后又仰起头,瞥了眼苍穹,泪水在他的眼眶打转。 一少年恰逢从此经过,他的脖间环着刚猎来的好几只野兔,一侧头便瞧见了深坑之下的蓑衣客。 少年倒没有主动打招呼,却是装作没看见似得扭过头继续行他的路。 草鞋踩在积雪上发出压压的声响,蓑衣客听闻一抬头,和那少年的视线撞到了一起。 蓑衣客问道:“小兄弟,可是这九华山人?” 少年有些懒散,似是不怎么想搭理这外来人,他没吭声,仍是走着他的路。 蓑衣客转而将头歪向另一边,叹息道:“九华山好些年没有住客了,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少年一愣,听着话语似乎这蓑衣客倒是此地的老熟人,自己却成了外乡客。 他转过身子面向这深坑。 正直寒冬,这深山密林廖无人烟,那少年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衣衫,甚至都没有合缝,黝黑的皮肤与这积雪之下的大地,如出一辙。 少年道:“你,又是谁?” 蓑衣客取下斗笠,是一位老者,须发渐染的老者。 “我姓周,是个剃头匠。”老者此言带着笑意,却并不那么让人愉悦。 少年转身继续前行,对着山川大地说道:“那我便姓郑,是个剑客。” 这正是郑疏雨与那剃头周了。 三年前,鬼谷后人“横”身负重伤,被卸去一臂,郑疏雨不忍他孤木难支,自己便留在此地,为其疗伤治病,这一待便是三年。 而今郑疏雨已经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个头高了不少,身体线条越发的干练,只是空荡荡右侧衣袖,显得有些落寞。 剃头周轻哼一声,将手中斗笠掷向那位姓郑的“剑客”。 虽然只是竹条编织而成的普通斗笠,但在剃头周刚柔并济的气劲下,那斗笠就如同一张飞刺,旋转着搅动空气的流动。 郑疏雨也不是等闲人,他左手轻扬,看似如若无物,却将那斗笠一劈作半。 剃头周挑眉道:“你是那家伙的徒弟?”语气间带着几分挑衅。 郑疏雨这才正眼打量了他几眼,他说道:“所以你是谁?” 剃头周几步跃了上去,走到这少年身边,一手搭在他的肩上,缠住他的脖子,同时他也感触到了少年残缺的右臂。 “带我去见你那师父,我是他的......一个老知己。”剃头周喃喃道,方才打转的泪水又险些流了出来。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在一条蜿蜒的小溪边,有座低矮的茅草屋,看的出来,是郑疏雨的手笔。 “横”便静卧在门前的石凳上,他远远的便瞧见了那黝黑少年矫健的身姿,可当他发现郑疏雨身后的那人时,他也哽咽了,且不自觉的站起了身子,探着头想看的更清楚更明白。 “师兄,是你吗?”“横”扯着嗓子喊道。 剃头周侧头沉眉,风沙入了眼。 “是我,小姜,是我啊,小姜!”剃头周激动的连答个不停。 “横”姓姜名燮;“纵”姓周,单名一个“霁”字。 郑疏雨听出了些门路,只道是那位“占尽”师尊宠爱的“纵”师伯回来了,这小子低头偷笑起来,是在为“横”也就是姜燮,开心吧。 姜燮忽然转过身去,不再瞧他的师兄。 周霁疑惑之际,却也看见了师弟随风扬起的衣袖,那只曾持有干将剑的手臂,已然离去他三年了。 姜燮道:“罢了,师兄,一切都过去了,你回来便好,这鬼谷二字,应当是你的。” 周霁摇了摇头,瞥了眼正在料理野兔的郑疏雨,道了声:“后生可畏。” 事情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那时候剃头周,也就是周霁还不到三十岁,姜燮小他半岁。 鬼谷一派历代只收两名弟子,一纵一横,却只有一人可继承鬼谷衣钵,有纵则无横,有横则轻纵。 周霁心怀四方,并不甚在意这些俗世名号,这也许因为鬼谷一称已是他囊中之物吧。师父对他的偏爱,是不争的事实,这也造成了他与师弟的隔阂,于是他走了,以游历之名离开了九华山,师父自然没有阻难,鸟儿想要见识更广阔的苍穹,成为雄鹰,是多么让人赞叹的事情。 这一走,便是十年。周霁阅尽山川,交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也结下了许多梁子,他沉醉在这片江湖之中。他没有打算再回鬼谷,这样他的师弟便能如偿所愿,他也能与自己相爱的女子共度一生。 可是,他遇见了李承渊,这个控制着天下动荡、时局走势的男人——九天之一的玄天君。他当时并不知晓有关于九天的事情,但手持干将的李承渊却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剑光转瞬便将周霁身侧的好几个友人尽数杀死,也包括他的挚爱鱼玄机。 在其余天君的帮衬下,经过一番苦斗,李承渊气竭而亡,他败给了自己心生的怨念。 可是鱼玄机死了,周霁想要救她,作为跟九天的交换条件,他继任了玄天,成为这天下的九分之一。 与此同时,九天也发现了干将的奥秘,这把祸及他们组织的妖剑,蕴藏的无限危机,他们将此剑交给玄天君周霁,以担护剑之责。 于是周霁带着干将,回到了九华山,已经成为九天的他自然无法继任鬼谷一派,他恻隐地婉拒了师父,坦言师弟才是鬼谷最合适的人选,可是骄傲一生的师父,早就将一切重托压在了他的头上,他不允许周霁背离鬼谷,二人一番争吵,不欢而散,这一切也都被姜燮看在眼里。 师恩重如山,周霁不敢违逆师父,经受了一番责骂后,他被驱逐出九华山,并承诺此生再不使剑。干将剑就这样被封存在九华地宫,由姜燮看管着,一晃又是十年。 十年又十年,如今周霁已经离开九华山二十三载之久矣。 第六十六章 故乡月明 如果说三年前郑疏雨烧火做饭手艺还有些稚嫩,对中原作料的把控不那么细致。那如今的他,已经可以称之为一方名厨了——仅限九华山地界。 在他的精心调制下,肥美的兔肉掺杂着各种野山菇,全部的精华都锁在了浓浓的汤汁里。 周霁也算是吃遍一方的老食客,但隔着老远嗅到那飘来的香气,他还是馋的直流口水。 周霁舔着嘴说道:“小姜,你收了个好徒弟啊。”说罢又瞥眼瞧了眼郑疏雨,而后叹息道:“就是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师徒俩空落落的胳膊实在是让人很不解啊。 姜燮闭上眼,他自然知道师兄说的是什么,他沉思了许久也没作答。 直到郑疏雨端着一锅美滋滋的野兔山菇汤来到他二人面前,姜燮才睁开眼,眼里已经放着光了。 姜燮接过徒弟递来的汤勺,伸舌尝了一口,不禁称赞道:“疏雨,你这手艺是越来越好了,师兄你尝尝看。”说罢把勺子递给周霁。 周霁眉眼弯弯,一口热汤下肚,别提多嫉妒这个师弟了。 自己有徒弟吗?他想了想,李沉舟勉强算一个,好歹学过几天剃头,可那小子哪会烧菜啊,倒是吃喝的不少。 自那日荧惑守心,玮玮死后,这孩子就凭空消失了。在周霁看来,李沉舟与干将相处的也还算凑和,身子根基也不弱于常人,关键是这孩子本性不坏,稍加指引让他接任玄天君之位也不是不可以,可现在......想到这里周霁不免一阵难过。 就在他愁眉莫展的片刻间,他的师弟姜燮和郑疏雨,已经好几块兔肉下了肚,他一愣赶忙狼吞虎咽起来。 饭毕,郑疏雨照例开始练剑,是左手剑。 一招一式有模有样的,乍一看有个二三境的样子,如若双臂健在,约莫已是个四境往上了。 周霁不刻意的便会拿这小子跟李沉舟作对比,李沉舟只是在寒潭揠苗助长地巩固了根基,剑法上也就是随意学了个三五招,真要与人交手,多半也是胡乱挥砍。若要给李沉舟的修为论个层次,两境都高看了他。 各宗武学虽然百花齐放,但归根结底都是炼气化神的法门,只是在源头处分为佛道、天道、人道、妖道和魔道,在此基础上再根据个人修为划分境界等次。类如鬼谷、华山、真罡这样的道学门派,则是修的天道,追求的也是天人合一的境界。周霁和姜燮二人半生参悟鬼谷绝学,也才刚刚触及七八境的样子。 二人端坐在屋前,看着郑疏雨剑锋吹雪,似乎看到了年少的自己,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师父走了,九华山也变了模样,历来你死我活的“纵”和“横”,如今竟坐到了一起,同饮一壶热茶。 姜燮有些心不在焉,眉眼总在躲闪着他的师兄。周霁是个明白人,他说道:“干将剑,丢了便是丢了,师弟大不必放在心上,本就不是什么好物件。” 姜燮惊叹道:“师兄你都知道?” 周霁点了点头,他的淡然可想而知,干将剑应当还在他的掌控之内。 他给师弟见底的茶杯倒了半杯酒,说道:“天冷,还是喝些酒舒坦。” “师兄你是不喝酒的,怎得......”姜燮望着杯中酒皱眉道。 周霁一仰头,吞了一大口,热辣辣的酒烧在喉腔之中,一路入了愁肠。 周霁大笑道:“人嘛,醉一醉,便好受些了。” 周霁以前是不饮酒的,十年游历都滴酒未沾,只是鱼玄机的死,让他太过难受,这端起的酒杯便再也没放下。 姜燮不语,他心中又何尝没有烦闷,他凝视着杯中的仙酿,一笑饮之,世事茫茫谁又能独善其身呢? 周霁自在葫芦山见到携带干将的别辞,便担忧着守剑的师弟,毕竟这妖剑与鬼谷的瓜葛因他而起,却没有因他而终。自己是被驱逐出门的鬼谷弟子,理应再不回此地,本打算隔着老远瞧一瞧便作罢,谁知碰到了郑疏雨这小子,恰是自己师弟的徒弟。 好在师弟还活着,虽然断去了一臂,但收了这么得当的一个徒弟,也算后继有人了。 那残破的地宫毁了便毁了,周霁也不甚伤心,天下武学破旧立新,他们守着那些老旧的古籍不是长久之计,在他接触了九天之后,他更加清楚,这片天地暗藏的奥秘远远不止鬼谷所掌控的这么简单。 可是鬼谷的规矩不能坏,历代鬼谷子要收两个徒弟,眼下姜燮已然不会再出山遍访,单单一个郑疏雨,是为纵还是为横呢?总之是缺了一个。 师兄弟二人心领神会,一道想到了这里,竟是一齐开口,不免相视一笑。 “师兄,这二十多年,你可有看中什么有缘人?”二人一番谦让,还是师弟先张了嘴。 周霁也不作隐瞒,说道:“有倒是有,就是相比疏雨,资质要愚钝了些,不作数不作数,还是师弟再想法子另寻一个。”周霁说着说着便笑起来,他总不能说自己教了徒弟剃头的法门吧。 姜燮扯了扯自己的衣袖,道:“师兄你这是为难我,你要我甩着衣袖再去外头看一看?师父当年走的唐突,我身负守剑之责,除去疏雨哪还有什么机缘见到外人,更别提对眼的好苗子了。”说道这里他向身旁的黝黑少年投去赞赏的目光。 周霁来了兴趣,对着郑疏雨问道:“你是怎么来到这九华山的?” 老实人郑疏雨便一五一十的,把遇见甄圆直至到此的一切故事,讲给了周霁听。 周霁听的津津有味,郑疏雨对别辞和甄圆都不甚喜欢,字里行间便把他二人极度丑化,恰好周霁却又与这二人有过几面之缘,与甄圆是在沧澜城,与别辞便是在葫芦山了。 一遭听完,他却对空舟这个存在感甚微的小和尚,有了几分兴趣,大概是因为他的名字里有个舟字吧。 这时候天色已晚,风雪更加肆虐,茅草屋形同虚设,四处漏风不说,更有随风而去的危险。 三人正襟危坐在屋内,都不敢大声说话。好在这三人都不是凡夫俗子,毕竟李沉舟那样两境的麻瓜都不惧严寒酷暑,就更不提他们仨了。 这一夜,虽然不甚安宁,但峡口镇的那位剃头师傅却睡的格外香。 月啊,还是故乡的明。 第六十七章 握手言和 话说回李沉舟,他被甄圆吸入袖里乾坤,这才侥幸逃过一死,他若是在灵隐山多呆片刻,七魂六魄就会被昊天塔镇压,便再也醒不过来,成为一具空壳。 他摸着脖间细小的红绳,不知该说什么好,倒不是担忧自己半妖的身份就此隐瞒不住,那连心坠,可是父母留给自己的唯一信物,就这么被毁了。 “沉舟哥哥,你很难过吗?”玮玮亲昵的声音从一旁的干将剑传出。 李沉舟眼眶一湿,却又不想让玮玮知道自己这般懦弱,强忍了住。 他咳嗽了两声,待压抑住这股劲儿后,方才开口道:“我还好,这几日许久不见,你还好吗?” “这些天难受得厉害,虽然我没有具体的感觉,但总似乎被压抑着,有些喘不过气来,更是听不见外面的声响,也就感应不到你......”玮玮说着说着也带上哭腔。 李沉舟知道这是他身处灵隐山的缘故,这与连心坠破碎那一瞬间,自己的感觉如出一辙。 “再前几日呢,这里来了位挺蛮横的家伙,他的名字与你这把剑的名字一模一样,楚伯和晗光姐姐都挺忌惮他,可莫名其妙的他就又消失了。”玮玮声音越说越小,显然这几日受了委屈。 李沉舟叹了口气,说道:“都过去了,你的沉舟哥哥现在回来了,谁也别想再欺负你。” 玮玮噗嗤一笑,说道:“你还是照顾好你自己吧,感觉你也挺累的,都快哭了呢。” “我哪有。”李沉舟辩解道,转而摇着头苦笑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撑什么强,他何尝不想在玮玮面前好生倾诉一番,可是一想到楚晏文和晗光会借此嘲笑自己,张开的嘴就又闭上了。 李沉舟坐到那张桌子面前,借着那离奇的物件散发出来的微光,翻开一页书来,字迹倒是工整如一,他却看不明白其间含义,一页一页又一页,页页如此,不明其意,他便又想到别处去了。 玮玮对他与南先生的交谈一无所知,这一点李沉舟是确定的,否则玮玮不会不提这件事。 千岛湖之后他昏迷了些日子,醒来已经到了灵隐山,那灵隐山无昼夜交替,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百日之限还有多少日子了,也许随时就会气绝而亡吧,他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事儿告诉玮玮,好生跟她道个别,也算交代。 李沉舟轻声唤到:“玮玮。” “诶。”应答的却是晗光。 李沉舟深吸一口气,把刚才满肚子的话语压了下去。 晗光嘿嘿笑了两声,她听见这小子柔情蜜意的呼唤,就觉得他不怀好意,才十五六岁的年纪,竟找人家小姑娘儿说悄悄话。 晗光道:“李沉舟,你有话就跟我说罢,我提你转达。” 李沉舟头歪向一边,极其不屑地装聋作哑。 “好了好了,你不说那我来说。”晗光忽然压低了嗓子,如同变了个人似得。 “李沉舟,谢谢你。”晗光喃喃道。 李沉舟咽了口口水都差点噎着,这位老祖宗今天是刮得什么风。 晗光继续道:“我知道你听得到,我也替楚晏文那死老头子说了吧,他呢也挺谢谢你的。我们生前都有遗憾,遗憾生了怨恨,怨恨造就了现在的我们,被干将剑束缚着,不过现在我们都释怀了。” 这是李沉舟第一次被认可,被赞许。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内心涌动的喜悦,让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楚晏文咳嗽一声,说道:“李沉舟,这里还有一个人想和你说几句话,他也姓李,木子李。” 李沉舟一愣,支吾了一声。 干将剑传来一道低沉的男人声音:“少年人,你好。不知该从何说起,这故事太长......但也不得不与你诉说。” “前辈但说无妨,长,晚辈也听着,洗耳恭听。”李沉舟道。 这个故事,的确很长,长到李沉舟热泪盈眶。 “我叫李承渊,是镇守北境边关的将军,不过我还有另一个名字——玄天君,而这也将是你以后的名字,直到你找到另一个你认可的人。这把剑说来话长,机缘巧合之下我获得了它,我知道它是一把妖剑,我自信的以为我能驾驭得了它,可是我错了,我的自负注定了我的失败,我被它左右了心智,我失手杀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人,直到我的肉身再无气力,我也就化作了剑身上的怨灵。那个跟你走在一起的老头子,你称呼他为剃头周,实际上他的真名叫做周霁,我便是败给了他,玄天君这三个字本应当属于他,可是他选择了你。你还记得不久前,你第一次拔剑出鞘时,那周老头撕心裂肺的哭泣么?你还记得他跟你说的话么?他是无比期待着你拔出干将啊!同样丧失挚爱的你们,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吗?是与天地为敌,还是不忘初心呢,而你们竟然是同类人。” 李沉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一下子给他灌输了这么多,他想破脑袋都不会知道的事情,他实在接受不了。 剃头周?周霁?玄天君?什么跟什么,他完全没有头绪。 李承渊继续道:“干将剑上七个空槽,镶嵌着七个灵魂,分别是楚晏文、晗光、鱼玄机、我李承渊、姜燮的残识、玮玮和最初的干将,干将他的怨恨比我们六人都要深,他现在被什么压制着,保不准何时又会醒来。我们其余六人若是说还有什么仇怨,也都谈不上了,都过去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沉舟摇摇头,他哪里明白。 楚晏文道:“只有荡清干将剑身上的一切怨念,这把剑才能安息,我们也才能归入轮回。” 听到这里,李沉舟眼前一亮,这样玮玮便能脱离干将了,他急忙问道:“那我该怎么做?” 晗光说道:“你是如何帮助的我们,你就当如何帮协干将,等他苏醒了,你就能和他直接交流了。” 李沉舟咬了咬嘴唇,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都在所不辞,可是自己到底还有多少时日呢?还够不够完成这艰巨的使命呢?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得逃出这破屋子才是。 第六十八章 暗潮汹涌 归云居,正殿之上。 南妄捧着碎裂的寸骨坠,安静地依偎在南先生怀里。 南先生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好端端的一块坠子,怎么突然就碎了。不过他心里倒是不甚伤悲,毕竟只是一枚坠子。而他在乎的是雕坠之人——南妄的母亲。 李沉舟那小子离开归云居也有些时日了,他信誓旦旦地说能为自己寻回地藏经,现在看来只是一句荒唐戏言,也是,那小子何德何能,能做到他归云居上下门人都做不到的事情,自己倒还信了他,不过他也没多少日子了。 南先生已经幻想过无数次南夫人醒来的情景,立时他就卸去归云居宗主一位,寻得一个僻静之所,再不理会凡尘琐事,三人粗茶淡饭,厮守终生。 他抚摸着南妄柔顺的发丝,出了神。 “禀宗主,有二人求见。”一黑衣侍者躬身在殿堂外低声说道。 南先生一摆手,他没什么兴致,示意不见。 侍者正欲转身而去,那二人已经走到了正殿门口,可见身法了得,在这归云居如入无人之境。 侍者伸手一拦,低声道:“我家先生不见你们。” 来人微微一笑,眯着眼睛说道:“你家先生正盼着我来呢。” 一旁的女子却没他这般狂妄,她皱着眉头,向那侍者行了礼,显得极为客气。 殿堂内的南先生自然听到了门口的谈话,他低声道:“既然到了门口,那便进来吧。” 云昭乐和吕九川便踏步迈进了殿内。 南妄起身退了去,父亲与外人交谈她都是回避的。 因为刚落了泪,南妄是低着头走过了二人身侧。吕九川只觉得这少女眼熟,倒是并未认出。南先生一声咳嗽,他的目光才收拢回来。 二人又行了礼,侍者引他们入了座、沏了茶。 “早就听闻归云居包罗万象,世间罕物净收眼底,就连这茶都是上好的西湖龙井,南先生这日子过的好是安生啊。”吕九川淡淡道,他品了品茶香,微抿了一口。 南先生至此都没正眼瞧这二人,也并没有回应吕九川的称赞。 吕九川继续道:“南先生好福分,雄踞一方不说,还独得佳人的芳心,晚辈好生羡慕。” 听到这里,南先生有些坐不住了。这青年人口中的佳人自然指的是妖宗之女,也就是南妄的母亲。普天之下,又有谁人不知,这位南夫人于黑龙沼一战殒命,南先生也是因此和妖宗断绝了来往。 眼前人莫不是来找茬的?南先生有些恼怒,但他还压得住,这般挑衅他见的多了,这相比那日在寒山寺所受之辱,不值一提。 吕九川继续道:“奈何佳人香消玉殒,南宗主有心无力,只能守着明月,独坐这归云居。” 一旁的云昭乐未经世事,但也听出了这话语里的挑衅味道,现在他二人身处归云居腹地,这般不可一世的调侃他人痛楚,这......似乎不太好。 云昭乐一手拉扯吕九川的衣角,同时也抬头望向正殿之上的南先生。那人脸色灰暗,倒也看不出什么怒色,仍是平静如初。 南先生道:“能找到我归云居的访客,多少有些分量,你们快些走吧,免得我待会儿动了气,伤了二位,弄脏我的厅堂。” 云昭乐赶忙起身,连行了好几个礼,她凑在吕九川耳旁低声道:“走吧走吧,人家没生气,快些走吧。” 吕九川一步跳开云昭乐的身侧,走到正殿中央,望着南先生,继续道:“你为什么不发怒?是情意渐消,还是有了新欢。早就听闻归云居宗主一往情深,独守南夫人一人芳华,于百花而不顾,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仅是世人吹嘘罢了。” 南先生轻哼一声,道:“凡尘的传闻,自是信不得,我累了。” 吕九川见殿上之人意欲离去,他显得有些着急,右手一挥,半空中浮现出页页经书,散发着金光,整齐地排列在三人眼前。 南先生侧目一看,眼神就再也没挪开,他惊叹道:“地藏经?” 吕九川微眯着眼睛,点了点头。他说道:“想必南先生求此物有些时日了,今晚辈特此带来,以解先生半生之惑。” 南先生一跃到了吕九川面前,但他的目光却没有从那经书上移开分毫。他苦苦追寻的地藏经,南夫人苏醒的唯一希望,此刻就在他的眼前。 吕九川见南先生这般渴望的神情,他的目的已然达到,他一摆手隐去了地藏经,退步回到桌椅边,安然地坐了下来。 起初还是不速之客的他们,此遭已然反客为主成了座上宾。 南先生琢磨不透这二人的意图,但自己没得选,他低声道:“你既是有备而来,那也不必多言,你有什么条件直接提便是。” 吕九川阴沉一笑,道:“我要你替我办一件事。” “何事?”南先生有些焦急。 吕九川又缓缓起身,从怀间抽出一份书信,将其递到南先生面前,而后对着门外的侍者喊道:“安排两间屋子,我们等你家先生,事成归来。” 黑衣侍者一愣,瞧了南先生一眼,见宗主点头示意,也就照做了。 吕九川便和云昭乐在这归云居,一处偏阁入了住。 吕九川虽然大致告知了云昭乐自己的盘算,但详细法子却只字未提,云昭乐也不知道他俩会是来到这样一个妖气纵横的居所,去劳烦一个修为极高的人,南先生是人,而非妖。 云昭乐当晚就想找吕九川细谈,可吕九川闭门不见。 吕九川隔着门,道他自有安排,言多必失。 毕竟这里不比灵隐山,云昭乐也是懂事知理的人。她自己也是受任前才第一回听闻皓天君这三个字,上任巫女平日里对九天之类云云从不提及,这是这个天下的秘密,只属于那九个人的秘密。 云昭乐遵守着巫女的职责,昊天塔仍然镇压在灵隐山,因为她还知晓那山间的一个秘密,如若昊天塔被她就这样带走,那可又是一幢祸事。 她叹了口气,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肩负这么多事情,九天,是何等的存在,眼下局势会如何发展,她不知,也没人能给她答案。 第六十九章 一点私心 别辞一行人渐渐远离了灵隐山地界,此刻正在一处小溪旁休整,幺起一捧清冽的水来,刺骨的很。 别辞的意思是甄圆快些把李沉舟那小子放出来,自己好接手干将剑,以免再祸及李沉舟。 而甄圆呢,却是执意不肯,在他看来,现在李沉舟出来,你要他跟妙玄握手言和,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李沉舟对玮玮那小姑娘难以言说的情愫,甄圆是看的一清二楚,还是把他继续藏在袖子里的妥当。 二人争执不休,妙玄便更是觉得自己多余。他趁那二人吹胡子瞪眼的时候,偷摸到一棵树后,打算就此溜了去。他觉得这一切有些蹊跷,师父的离去、李沉舟那小子的变化还有被妖怪侵扰的真罡苑,他不免有些担心还在问天阁的妙玉,只求她没事就好。 再看他,已经走的没了人影,别辞甄圆都还没有发觉。 忽然,甄圆的衣袖一阵抖动,风呼呼的往里灌,鼓起一个大气囊。 他暗想不妙,可为时已晚,那袖里乾坤活生生被撕开一条一寸长的口子,正是李沉舟手持干将,在里头兴风作浪呢! 甄圆赶忙打开袖口,将李沉舟这混小子放了出来。 李沉舟重重地摔在地上......干将剑倒还是握在手里。 别辞则盯着干将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生怕李沉舟如自己当时一样意识混乱,敌我不分,大有一剑挥来的可能。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二人只能斗个你死活我,总会有一个人力竭溃败,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会败给李沉舟,纵使这小子有干将傍身,但他也不想就此再伤害他。 好在李沉舟并无方才的癫狂,他显得很是平静,与剑内众人握手言和的他,此刻已经能够驾驭干将的怨气,只要那个人不醒来。 甄圆非常惊奇李沉舟此时的状态,这显然与那日在真罡苑那个手持妖剑的少年,判若两人。 他伸出手在李沉舟双眼前晃了晃,确定他是否清醒的 李沉舟一脸不屑,说道:“你干嘛。” 甄圆笑道:“逗你玩嘛,别生气。” 李沉舟望了望四周,问道:“刚才那个臭道士呢?” 甄圆摆摆手,这才发现妙玄已经逃之夭夭了。别辞却是皱起眉头,他对李沉舟现在的言语措辞很是不满,以前的那个至纯至善的小和尚已经不复存在了呀。 别辞道:“现在你叫沉舟,是吧。三年之久你也不一样了......还有谢谢你的离殒丹。” 李沉舟苦笑一声,没吭声,别辞好歹算他的救命恩人,知恩图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别辞看着李沉舟紧握着干将剑,不知道如何开口提还剑一事。 倒是甄圆看出了老朋友的心思,他摸着肚子上的赘肉说道:“沉舟呀,这把剑,还是暂且由我来保管吧,眼下你也时常失控,看来只有我甄道长能拯救苍生,驾驭这把剑了,哈哈哈!”他笑的莫名其妙也无人附和,显得十分尴尬。 别辞补充道:“沉舟,这一路真是连累你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李沉舟凝重地望向别辞,他说道:“你早些这么说,我便交给你了,我也少些烦恼。可现在,我不会把干将交给任何人。” 别辞怎么也想不到李沉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对李沉舟的认知显然还停留在三年前,三年前的小和尚对自己那是言听计从,哪有半个“不”字,而今...... 甄圆一把拉住李沉舟的胳膊,将他拽到一旁,说道:“你是想用这把剑去找那妙玄算账?没必要啊,你甄师兄就能替你出头料理了他。” 李沉舟咧开嘴,说道:“这你倒是提醒了我。” 甄圆知道是自己又多了话,赶忙捂住嘴巴,不在吭声。 别辞不忍再看着李沉舟受妖剑侵蚀,自他得知目盲尊师的本意是将干将托付给自己,再让他人受妖剑折磨那便是自己的渎职。 别辞喃喃道:“沉舟,你不用勉强自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用强撑了。” 李沉舟冷笑一声,望着苍穹,将干将剑锋直指向天。 霎时间,干将的剑气如沧龙出海,凝聚在天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暗紫色旋涡云。 就连李沉舟他自己也有些吃惊,他只是如同使用沉剑那般在剑身凝聚剑气,怎得有这样非同凡响的效果,他不免心中暗暗称赞干将的无可比拟。 甄圆和别辞皆是瞠目结舌,李沉舟在他们眼里应当还是个未入门的外行人,别说修为境界了,就是炼气筑基兴许都还没有个三五成的火候,怎可能如此轻轻一挥剑,竟然有这般惊天动地的异象。 李沉舟淡淡道:“自古以来都是剑选择主人。”这句话是晗光刚刚轻声说给李沉舟的,她总觉得这小子缺了点霸气,便支吾递来了这么一句。 别辞听地一愣一愣的,甄圆却是苦笑起来。 甄圆道:“别道长看来你是多虑了,人家李沉舟可比你要轻车熟路的多,我看我们还是歇歇吧。”他实则打着颜色,生怕别辞强硬夺剑,眼下此情此景,甄圆并不认为别辞能有几分胜算。 别辞叹了口气,对着李沉舟说道:“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李沉舟归剑入鞘,那天空中的旋涡也随之散去,他答道:“我要去找一个叫周霁的男人。”李沉舟自从听闻了李承渊的故事,便有了一份私心,那便是他想让剃头周和鱼玄机在最后说几句话,就如同自己想跟玮玮道个别一样。 甄圆灵光一动,知道这小子说的是那个好吃懒做的剃头周,他说道:“管你找谁,我们便陪着你一道去。”说罢笑嘻嘻地收起自己破了个窟窿的袖子。 别辞说道:“我似乎听闻过这个人,他似乎是鬼谷后人,应当与三年前的‘横’前辈有些关联。” 李沉舟道:“这件事急得很,我们得快些找到他才是。” 甄圆只道是李沉舟急着见他的老朋友,也没多想。 雪花一片片飘落在他们的发丝上、衣袖上,即使是晶莹剔透的雪花,也逃不过在大地沉沦的宿命,更何况本就浑浊的人呢? 第七十章 虽死不悔 别辞拔出身后的游龙剑,施展起「御剑术」。 他虽然不知道李沉舟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直觉告诉他,随他去见一见这个周霁,也不是什么坏事。 三人依次排座在游龙剑之上,此时的游龙剑已经变得有原本好几倍大,平地而起腾跃到百米高空,渐入层云。 身下的山川河流更迭往复,李沉舟环抱着甄圆肥大的肚子,都不敢睁眼瞧。 甄圆也吓得不轻,但他也不忘调侃李沉舟,道:“抓紧你甄道长的小肚腩,别掉下去了。”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游龙剑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坐在最前头的别辞说道:“‘横’前辈应当就在这附近。” 甄圆晃悠悠地翻下剑来,李沉舟跟在他身后,一把搀扶上他,费了好些气力,否则甄圆定然摔个狗吃屎。 再看游龙剑,它已经恢复如初,别辞弯腰拾起它归入鞘内,淡淡道:“话说回来,我们仨此遭也算是故地重游。” 甄圆撇嘴问道:“当初怎么不见你施展这道术,害得我们一路吃了好些亏。” 别辞低下头,如果当时游龙剑在自己身侧,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 李沉舟望着白雪覆盖着的,新生而起的树苗,记忆如泉涌,三年前的一幕幕在脑海里翻滚。 甄圆走了两步,身子摇摆不定,他扶着一颗雪松方才稳住身子,他嚷嚷道:“甄道长还是吃不消,李沉舟还是来扶我一把。” 李沉舟有些无奈,他望着远处山林里飘起的一缕炊烟,淡淡道:“那边似乎有人居住,咱们过去瞧瞧。” 甄圆也抬头望了一眼,他那灵敏的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气,他便猜到了那前头是谁,他露出了难以言说的笑容,身子也不那么晕了。 三人走得近了,果真有一座茅草屋,这就跟甄圆三年前点燃的那座一模一样,甄圆此时更加确信无疑,他高声喊道:“疏雨...郑疏雨......” 只见那茅草屋的房门缓缓打开,黝黑少年窜了出来,瞧这边一望,他应道:“死胖子,你怎么又长胖了啊。” 甄圆见到这位久违的朋友,才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他这个“开心果”也好久没有这般乐呵了。 李沉舟心思比较细,一眼就睹到了郑疏雨空荡荡的右臂,这让他又想到了那只浑身业火的神鸟——毕方。 甄圆小跑过去,一把搂住郑疏雨方才察觉到,刚刚浮现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郑疏雨不屑地挣脱开甄圆的拥抱,倒是望向了李沉舟,他已经不认识李沉舟了,可是他认识李沉舟身后的剑——干将剑。 郑疏雨低声道:“你是谁,为什么会持有这把剑。” 李沉舟没想到郑疏雨对自己这样冷漠生硬,他哪里知道眼前人压根就没认出他来,而李沉舟却觉得自己亏欠郑疏雨几分。 甄圆打了个圆场,一把拉过李沉舟,揉着他的头发,说道:“这不长了头发嘛,你不认识啦?” 郑疏雨一愣,随即笑了出来,他也摸了摸李沉舟的脑袋,说道:“你是三年前那个小光头?” 李沉舟有些无奈,叹了口气,道:“是是是,小光头就是我。” 三年前,郑疏雨和李沉舟二人还一般个头,而此刻郑疏雨已经比李沉舟要高上半个脑袋了,身子也健硕许多。 四人一阵寒暄,可甄圆总是回避着郑疏雨的目光。 郑疏雨自然知道这胖道士的小心思,这三年里他不仅习的是道法,更是人心,运筹帷幄之法。关于右臂,郑疏雨倒也不在意,能陪伴在姜燮前辈身旁,在这九华山得一安家之所,他很知足。 屋内的“剃头周”周霁听到了李沉舟这小子的声音,端着兔肉山菇汤就迎了出来。李沉舟瞧见这个熟悉的身影,如同心中最柔弱的一块被展露给世人,他想要倾诉,想要依靠。 周霁看着李沉舟盈眶的双眼也是百感交集,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李沉舟,二人拥抱在一起,他们有共同的难过——那个石桥上如春风沐浴的姑娘。 “臭小子,你还好吧。”周霁喃喃道。 李沉舟点点头,又摆摆头。 周霁继续说道:“是我一时鬼迷心窍,纵容你使用了干将,都怪我,都怪我。” 李沉舟倒是没有应答,他怔了怔,眼神突然温婉了起来,一双手搂在周霁腰间,侧着脸贴了上去。 “阿霁,是我啊。”李沉舟喃喃道。 周霁听到这久违的称呼,身子如触电一般,静默在那里,他怀抱着的是她吗? 周霁半信半疑地问道:“玄机?” 李沉舟搂的更紧了些,他淡淡道:“你只要记住,我丝毫没有怨你的意思。”话语间柔情无限,如恩爱夫妻那般亲昵。 干将剑散发着淡淡幽光,周霁方才恍然大悟,他落下泪来,此刻怀中人正是他的一生所爱——鱼玄机。 “原来你一直在这把剑上,怎得不早些跟我说,我若知道,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将妖剑留在地宫,让你一人孤苦。”周霁此言说的甚是苦涩,几度哽咽。 “李沉舟”嘴角添上一抹笑意,活脱一个幸福的女子神态,他说道:“若不是这位小兄弟独特的体质,我是无法与你重逢的,往事不再提,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与你,我从未后悔过。” 话毕,李沉舟的身子瘫倒了下去,再睁开眼,已是人去楼空。 李沉舟一字一句地说道:“多说无益,有些事情就让它随风而去吧。”这是安慰周霁也是安慰他自己。 他二人都失去了自己难以言说之人,也都附着在这把干将剑之上。 李沉舟道:“玮玮她也......” “别说了,我清楚了。”周霁抢着没让李沉舟把话说完。 周霁继续道:“你来找我,也是为了此事吧,你有什么头绪。” “让她们脱离干将剑的束缚,再入轮回。”李沉舟道。 周霁问道:“我们该怎么做?” 李沉舟落寞地望向漫天飘散的山雪,说道:“我们只有等他,等干将他自己来找我们。” 周霁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道:“既然你能和他们交流,那便好说得很了。” 甄圆就这么看着这二人又是搂抱、又是哭泣,现在更是义愤填膺,他凑到别辞身旁,低声道:“这个周老头不像是坏人,倒像是李沉舟这小子的情人。” 别辞瞥了他一眼,道:“胡说八道。” 第七十一章 清醒沉醉 入夜,他们几个大男人挤兑在这间小小的茅草屋内,横七竖八地把地面铺了个严严实实。 甄圆体型最大,也就占了最大的位置,他不大敢挪动身子,但凡稍微一伸腿便会影响到一屋子里的人睡觉,不过他清楚,此刻没人睡得着,大家伙都是憋着不吭声罢了。 “我们也算是因干将剑结缘,是不是该谢谢这把剑?”甄圆调侃道。 除了簌簌飘雪,没人搭理他。 甄圆继续说道:“周前辈,李沉舟这小子也跟你有些年月了,他算不算你鬼谷一派的弟子呢?” 周霁咳嗽了两声,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倒是姜燮把此话听进了心里,他说道:“如此再好不过了,日后他二人纵横相争,也不坏了我们鬼谷一派的规矩。” 李沉舟自是不知道姜燮在说些什么,他兀自起了身,说是去小解,实际上是出去透透气。 周霁跟着也起了身,说道:“嘿嘿,我也一快去。” 二人一起出了房门,你不言我也不语,竟然一下子沉默了,这是他二人从未有过的处境。 远处的林子映照这斑驳的月光,李沉舟看不清周霁的眼目,只是霜雪渐染他的鬓发,让他显得有些的苍老。 二人漫无目的的走了许久。 “鱼玄机是个怎样的人?”李沉舟开了口。 周霁摇着头一个劲地苦笑,这要他怎么回答,所爱之人是千言万语也形容不尽,万紫千红也描绘不出的存在。 周霁反问道:“臭小子,那你说玮玮,又是怎样一个人呢?” 李沉舟抿着嘴沉思,他想用只言片语来形容,却是无论如何也觉得远远不够,玮玮,与自己而言,是个怎样的存在呢。 李沉舟忽然笑了出来,道:“我忽然想给她剃头了,如果可以,这次定然给她剃个稀巴烂,让她一辈子记得我,生生世世记得我。” 周霁揉了揉李沉舟的脑袋,随后一把抽掉了李沉舟的发带。 “你小子什么时候生出这些欺负女孩子的歪点子了,不过老头子我喜欢,哈哈哈,话说回来,你也该剃剃头了。” 李沉舟一愣,摸了摸自己垂放而下的长丝,叹了口气,道:“我带她出走峡口镇时哪有这么长,这是过了多少时日了呀。” 周霁伸手像李沉舟问道:“我的剃刀呢?” 李沉舟淡淡一笑,那物件他一直揣在兜里,从未离身。 一缕一缕的发丝落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而后又被雪花覆盖,如同它从未来过。 周霁道:“这世界太大,你我却又太渺小,我们忙忙碌碌一生,到头来也是一场空。我们所追求的,所探寻的也许根本就没有意义,它可能是前人早就只晓得既定事实,也可能是后人轻而易举便能得出的答案。”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这般拼命的去尝试、去改变,去争去证明?”李沉舟语气甚是平静。 这一路或者说这一生,他都是在接受,接受命运给他的安排、接受命运不给他的剥夺。直到现在,李沉舟都是在逃避,或者说是在等待命运的审判。 周霁给李沉舟系好发带,只是随意几刀下去,这小子便显得精神多了,周霁说道:“或许是因为鱼玄机吧,我第一次想要去追寻的这么一个人,也死想要拥有的这么一个人,因为她的存在,我想为我自己而活,为她率性一回,如若我当时退缩了,我肯定会后悔,在我垂垂暮年唉声叹息。” 李沉舟撇嘴一笑,说道:“没看出来你还争过,赢了吗?” 周霁答道:“输赢得失有时候真的不那么重要,纵使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无法撼动上天,但眼前人多多少少会明白你的心意,如此便也够了,渺小如你我,能感动心中人足矣。” 李沉舟说道:“所以,你便杀了李承渊。” “你怎么知道他。”周霁显得有些疑惑。 “聊过几句,在这剑里。”李沉舟拍着身后的干将剑,说的云淡风轻。 周霁哈哈大笑起来,带着笑着说道:“我方才说你逃避,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我,在这酒缸里整整沉醉了十三年,峡口镇的酒,醉人得很啊。” 李沉舟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周霁,说道:“虽然我听不大明白李承渊的话,但是他应该不是什么坏人,他选择了你,玄天君便必须是你,也只能是你。” 周霁听到这一层,收起了笑意,说道:“没想到你知道的还挺多,他当真什么都跟你说了,那他的意思你也不会不明白,而我已经被淘汰了,无法继任九天了。” 李沉舟低下头,扯开自己的衣领,月色下一道道暗红色的纹路,自他的周身数处要穴绵延向心脏,近在咫尺包裹成一个圈。 周霁惊诧地望着他,随后李沉舟掩上衣衫,继续说道:“你也看到了,臭小子我这下真的没几天日子活了,或许这便是赎罪吧,不过我倒也还想得开,能和玮玮一道去,我还奢求什么呢?来生,只愿她来生别遇见我。” “臭小子竟胡说八道,说说是谁,是谁对你下的如此狠手。”周霁痛心疾首道。 李沉舟道:“我贱命一条,早该死了,千千万万次都死不足惜。是你们一个个,一次一次救我于水火,可是我却并没有多珍惜,我的存在似乎总是在酿造痛苦,带给身边人不幸,这世道多一个我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 “臭小子啊,你就是经书读太多,给你读迂腐了,成了个榆木脑袋。”周霁重重拍打了下李沉舟的脑袋,继续说道:“我不会让你死的,怎么说你也算是我剃头周的传人,是要给天下苍生剃头的,哈哈哈哈......”说着笑着周霁拔腿一溜烟跑了。 “糟老头子,你才迂腐你才榆木脑袋。”李沉舟大喊道,赶忙追了上去。 仿佛二人又回到了峡口镇,那个酒后归家的月夜,只是那时候他们是醉着的,而此刻他们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人到底是应当醉着快活,还是醒着痛苦呢?李沉舟不知道,周霁也给不出答案。 第七十二章 草木凡心 李沉舟这一夜睡的不怎么踏实,他翻来覆去思考着剃头周的话。 窗外月明星稀,夜空中划过好几道莹光,自西向东而去。李沉舟实在睡不着,蹑手蹑脚又起了身,独自出了门去。 可谓光阴如流水,逝去唤不回。李沉舟突感一阵心悸,胸腔鼓动个不停,莫非是自己大限将至,时不久矣。 他突然好想跟玮玮再细说几句,无论如何也算做个道别。 却是那干将剑如同与他心意相通般,绽放出淡蓝光芒,一少女声音散发而出,正是玮玮。 “沉舟哥哥......”却只是唤了一声。 李沉舟应了一声,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总是有些难以启齿。 “我......”终是意难平。 玮玮道:“沉舟哥哥,你得赶紧想办法了。” 李沉舟一惊,后半句话就此生生噎在喉咙里。 “千岛湖那道人在干将身上留下的印记,在渐渐散去,他们说那是什么「坤元·印」,现在已经快彻底看不见了,我怕......我怕以后再也见不到沉舟哥哥了。” 李沉舟听到这话,心里噗通噗通越跳越快,他不知道是自己被吓着了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总是极其不自然,变得甚是扭捏,好在四处都黑漆漆的,看不见他的面色神情。 李沉舟强装着镇静,说道:“玮玮...你别...怕,咱们眼下身边这么多人,总归是有办法的。” 玮玮啜泣了一声,李沉舟这分明是答非所问,装糊涂啊,这让玮玮这样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有些难为情,她兀自叹息着,不再吭声。 少年身后的木门缓缓推开,别辞大概也是睡不牢靠,醒了来。也是,论谁也不能在甄圆响天彻地的呼噜声里安枕吧。 冬夜寒风有些刺骨,别辞搂紧衣衫坐到李沉舟身侧。 “不冷吗?”别辞问道。 李沉舟这才回过神来,他反问道:“方才你都听到了?” “听见什么?”别辞张望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人。 别辞继续说道:“这三年看来你没少受苦,身子骨都这么硬朗了。”说着拍拍李沉舟的胳膊。 李沉舟身子习惯性地一缩,显得有几分忌惮,别辞咧嘴苦笑起来。 “怎么,三年不见,生疏了?”别辞淡淡道。 李沉舟避而不答,转口道:“你来了也好,我与你明说了吧,近日我便会与干将交流,如果我失控,剃头周他肯定下不了手,还请你,一剑斩得利落些。” 这要求别辞也曾向人提过,如今被他人向自己提起,他也不足为奇,倒是有些欣慰。他本以为李沉舟变了,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别辞没应下这少年的要求,他却是抽出长剑,在这昏暗的月色下,练起了剑。 横削竖劈,峰回路转,一剑快似一剑,正是华山剑宗的「狂风剑诀」。 李沉舟撇着头没什么心思看,倒是耳畔呼啸风声阵阵拂过。 别辞利落的一套剑招施展下来,大气不喘,面色倒是愈发红润,身上的寒意已然驱退大半。 别辞道:“想我那小师弟陈明,今朝也应当熟练使用这套剑招了吧,只是我,再也看不到了呢。” 李沉舟苦笑,道:“我也再也见不着我那一众师兄弟了呀,我才真是什么都没了。” 别辞哑然,转念一想,道:“你这不是还有周霁,疏雨、甄圆和我吗?” 李沉舟一笑,摆摆手,回了屋去。 若是旧人能被新人替,那人心又与草木有何分别。 那位归云居的主人却已经翩然而至,相比以往出行携百来号人,他此行并未兴师动众,仅他一人。 南先生屹立在一座山巅之上,他的目光穿过层层云雾,直指那座破旧的茅草屋。 他轻哼一声,右手摊起,一颗剔透的珠子出现在他的手中,正是浮沉珠。 第七十三章 何谓力量 郑疏雨如往常一样,起得甚早。屋外积雪又是半人来高,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活络活络筋骨。 正在他眨巴眨巴眼的刹那,一支胳膊搭上了他的肩头,正是那声名赫赫的归云居宗主! 郑疏雨吃惊之余也不敢轻举妄动,此人能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旁,他却没有丝毫察觉,其修行境界定远在自己之上。 “小兄弟,你这里可有一位周姓老伯?”南先生此言说的极是亲昵,隐约带有几分阴邪之气。 郑疏雨只感到浑身一阵颤栗,一个“是”字呼之欲出,好在他小子机警,转而道:“是……不是有,还得劳烦先生自己进屋一看才算数。” 南先生见这小子回答的这般机巧,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他心生几分恼怒。一把将郑疏雨提了起来,一摆手掷了出去,虽然南先生此举并未使用几成气力,动作也是颇为迟缓,但手间力道仍是不容小觑。 郑疏雨硬生生飞出去十几米远,重重地撞在一棵树上,抖落了满枝丫的积雪。 姜燮闻声推门而出,却是正好瞥见自己的爱徒被飞掷而去,他还没来得及瞧一眼身边人,便被南先生一手捏住了咽喉。 “这一屋子看来还藏着不少人。”南先生淡淡道,显然无论眼前多少人,他都胜券在握。 这一句话也惊醒了屋内如梦初醒的众人,别辞长剑出鞘,循声刺出。 南先生本就是背对草屋而立,别辞这一剑更是迅捷如风,剑锋从草屋内壁刺出,直指南先生的下盘,这一剑当是避无可避。 可就在剑锋正欲刺破南先生的裤腿之时,他却以极快的身法弹起双腿,仿佛早就看透了屋内人的一举一动,推开姜燮的同时用双指卡住了破风而来的游龙剑,将别辞的剑气定格在了那一瞬间。 此刻,别辞还在屋内,而屋外的半截游龙剑已被对手反制,发出阵阵悲鸣,甚至南先生稍一用力,游龙剑大有折断之险。 别辞只感到一股自己捉摸不透的气劲,从游龙剑上缓缓传来。他实在难以忍受,只得让剑柄脱了手去。 南先生顺势接过游龙剑,大声道:“剑是把好剑,可这使剑人略显疲软了些。” 说罢南先生一剑挥出,那茅草屋自离地两米处被横斩断裂。 “我今天来此,只是寻以为周姓前辈,还请你与我走一趟。”南先生一眼便瞧见了周霁,他望着周霁说道。 剃头周没理会他,腾身跃起,挥起一记重拳就朝着南先生招呼而来。 南先生仍是不慌不忙,他扬起游龙剑,以剑锋正面接上周霁这一拳。 肉眼可见的两股气劲撞击在一起,互不相容且互相压制着。 似是二人实力势均力敌,便谁也没有占到上峰,恰是远处的郑疏雨一记飞剑袭来,打乱了南先生凝聚的剑压之势,他只好侧身避开,正面与周霁的比拼也不了了之,游龙剑怦然落地。 南先生侧头不屑地望了眼郑疏雨道:“黄口小儿,不懂规矩。”说罢祭出了手中浮尘 珠。 顿时周遭落雪巨石无不是悬浮而起,劲直向郑疏雨飞去,要将其镇压在千斤岩下。 郑疏雨拔腿就跑,那些飞去的石头就如同通了灵性一般追着他而去。 可郑疏雨终究是一介凡人,那一些细碎的石子显然比他双腿要快的多,眨眼间已经贴满了他的后背,眼看着他越跑越慢,身上贴合的石块便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姜燮支起身子,他怎么会任自己的爱徒被这后生这般欺凌,他空踏三两步,横到郑疏雨身后,一挥手散去那股催动岩石的气劲。 姜燮怒目道:“什么妖法,敢在我九华山造次。” 南先生轻哼一声,这遭他使出了浑身气力,灌入浮沉珠内,只见那本是无色透明的珠子,一瞬间充斥满了腥红色的液体。 周霁一皱眉,他看出了这位南先生的路数,他正在用自己的鲜血催动浮沉珠。 “大家快逃,逃得越远越好,这人手里的物件是浮沉珠。”周霁大喊道。 浮沉珠?在场的人没有几个人见过这物件,兴许老一辈会听闻过这毁天灭地的仙器,但李沉舟一个方才十五岁的少年却对这物件一清二楚,他不仅知晓,他还跟操控珠子的南先生有个口头之约。 听见周霁这声呼喊的人无不是四散而逃,因为实在是所言非虚,以南先生为中心,地面开始裂开三四寸长的口子,似是要把九华山的土地翻倒开来,他们如果待在此处坐以待毙,那是必死无疑。 可是李沉舟这小子却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 “臭小子你愣着干嘛?找死吗?”周霁朝着李沉舟大喊。 李沉舟却是转头对着周霁笑了一笑,随后他抽出长剑干将,冲向南先生。 南先生也是一皱眉,他没想到那个口口声声跟自己承诺带回地藏经的少年人,也会出现在这荒山野岭之地,这少年差不多也快到头了,可这些都不重要,因为他已经了有新的承诺,且那人已向其展示了他的筹码。 “没想到你也在这里,你是要把剑归还给我吗?”南先生狂妄地大喊着,他的眼里透露出凶光。 李沉舟哪里是老实归还妖剑之人,他已然凝聚出剑气,附着在干将之上,誓要以自己为数不多的生命来做最后一搏。 周霁见李沉舟这般发了疯的胡乱挑事,万分担忧。周霁清楚,手持浮沉珠之人不出意外,也是他“九天”之一。 此遭话没说清楚,便动起手了来,周霁只怕是一场误会,落得无好收场的境遇,可眼下话语他也不便明说,只能旁敲侧击地了解对方目的。 周霁正欲开口发问,只见李沉舟如同被什么物件绊倒了似的,硬生生向前瘫倒了下去,干将剑更是离手飞出,恰是被南先生纵身跃起,一把接住。 南先生左手握浮沉珠,右手持干将剑,屹立在地动山摇的中心,望着逃窜而去的众人和眼前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凡人,不禁笑出了声来。 他剑指周霁,说道:“我只要你跟我走,其他人我没什么兴趣。” 周霁一仰头,说道:“你可知你手中握的两物件分别意味着什么?” 南先生趁着笑意说道:“无上的力量,足以睥睨天下的力量。” 周霁落寞地摇了摇头,说道:“你对这世间的力量一无所知。” 第七十四章 妖中翘楚 周霁与这浮沉珠的缘分,那还要说到十三年前。 那时候浮沉珠还在一位温婉的女子手中,那女子名叫归字谣,也唤作炎天君,浮沉珠便是她九天身份的象征,也是炎天君的信物。可眼前人却显然对浮沉珠背后的隐情毫不知情。 眼下南先生借助浮沉珠掌控自然之力,方才只是显山露水地驱动了一番,便是地裂山摇动之势,听周霁的口吻,却并没有些许害怕的味道,更似乎是稳操了胜券。 瘫倒在地的李沉舟隐约听到了这二人的交谈,他朦胧地睁开眼睛,他只觉得身后人此刻从未有过的孔武,他立起身子,将背后仅有的沉剑抽了出来,想要递给周霁,以供使用。 周霁却没有接剑,他说道:“周某人说过终身不再使剑的啊。” 远处的姜燮看到这一幕,神情甚是落寞。 南先生见状也是收起浮沉珠,他并不是仗势欺人之人,眼前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他并不觉得这会对自己构成什么威胁,更别提这般赤手空拳了。 此时南先生心里已经浮现出夫人的尊荣笑貌,他有些迫不及待,吕九川给他的承诺已经近在咫尺。 南先生道:“老先生随我走一趟?居中有位朋友在候着您。”他语速极快,眼神中透露出渴望。 周霁望了他一眼,露出和煦的笑来,道:“是哪里的朋友这般看重我这个糟老头子?” 南先生继续道:“那位朋友说是不方便透露,说是你的旧相识。” 周霁轻哼一声,他眼下之事是助沉舟化解干将之危,他哪有功夫去见什么莫须有的老朋友。 他周霁苦修鬼谷道术,根本就没有什么朋友知己,后来更是藏身草莽十余载,旁人只道他是个好酒的剃头匠。朋友?哪儿来的朋友?还是通过这位南宗主递的话,怎么招也不是好事。 周霁一歪头,说道:“你这事儿得缓缓,叫那位朋友多候几天,你那里好山好水的,他住的也舒坦,便也不着急前这几天。”这当然是缓兵之计。 南先生听到这话,眉头一皱,他等了十年了,再多一天都是煎熬,哪能任由周霁讨价还价。 周霁继续道:“对了,这把剑还请你还给这位小友,你拿着它并没有什么好处。” 南先生不禁笑出了声,干将剑本就是他出借给这小子的物件,难道自己还不如这少年匹配这把妖剑? 南先生说道:“看来这事我们是谈不拢了。” 周霁点了点头。 南先生拱了个手,说道:“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归云居的客人,我也算‘先礼’了,这‘后兵’便也怪不得我了。” 李沉舟显然知道这俩人就要大动干戈了,南先生修为高深莫测他是见识到了,可他仍旧对周霁充满了信心,这位藏山伏水的糟老头子,从未让他失望过。 李沉舟坚毅地望着周霁,他想说些什么,他开口道:“这便是你说的抗争吗?渺小如你我的凡人,要怎么撼动这浩然天地。” 周霁一摆手,说道:“臭小子,咱俩的大道理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快些给老子让开,去热好酒肉。” 话音未落,周霁已经从李沉舟身旁忽闪而过,牵动了他耳旁的发丝。 南先生也早有准备,他虽是一介凡人,但妖修数十载的他,已经跳出了凡人的界定。 妖修不同于道修,道修讲究一个循序渐进,可妖修恰是不遵守这世间的规则伦常,得机缘者功法更可一日千里,这是别辞这样的道修者无法企及的存在。但妖修也有弊端,那便是多有一些阴邪的苛刻条件,故而被正道中人所不耻。 南先生因得浮沉珠之力,他在修行中更是走了捷径,也算同道中一翘楚。 他轻而易举便看穿了周霁的身法,说是避开都谈不上,只是微微摆了摆身子,便化解了周霁的攻势。 南先生轻叹道:“你也不过如此。” 随后一掌拍向周霁的后背,将他重重地击在地上。 周霁呕出一口鲜血来,但同时南先生却也感受到了来自干将剑的一阵颤动。 那自剑身传出的低沉问候:“又一个沾染妖血的凡人?” 第七十五章 一点眷念 此时,沉睡在妖剑里的的主人——干将,终于从坤元·印的道法中苏醒了过来。 三山岌岌,五岳倒倾。 南先生清晰地听到了传自剑身的低吟,他有些纳闷,疑惑地望向手中的妖剑。 南先生虽是一介凡胎,但妖修数十载的他,血脉里的人间血也隐约蕴含着妖气,这便和李沉舟的半妖身份有几份相似,干将剑的上几位宿主便也能与南先生形成共鸣。 干将刚刚脱离坤元·印的控制,他此刻心情自是不大好,这个狂妄无知的中年男人也就成了他的发泄对象。 南先生是一心高气傲之人,在他眼里,没有什么物件是他归云居宗主无法驾驭的,那惊天动地的浮沉珠都不在话下,这屈屈妖剑又何足挂齿。 “雕虫小技。”南先生冷冷道,虽然他的胳膊已经被那妖剑腐蚀成了暗紫色,血脉喷张,肉眼可见大股的血脉倒流灌入妖剑,这是在吸食他的精血。 周霁当然看的出这其间道理,那坤元·印的最后一道印记,便是他替干将揭了开来,就在二人方才近身交手的刹那间。 周霁撤步回到李沉舟身侧,低声问道:“那家伙已经醒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李沉舟瞠目结舌地望着周霁,难道这一堆烂摊子要他一个人来了断? 李沉舟流下冷汗,扯住周霁的衣袖,说道:“总得先把妖剑夺回来,否则我跟那家伙也搭不上话。”这实则是李沉舟的缓兵之计,他也并无十足把握能说服干将,他与干将在千岛湖接触过一回,干将与其他几位宿主完全不能一概而论,他更加霸道,显然他的怨念也凌驾于其余几人之上。他只盼望着周霁能在夺回妖剑的同时,也顺便将那干将的锐气给挫一挫。 周霁啐了口唾沫,润在手心。 而此刻的南先生正在与干将进行着力量的争锋,他的精血正在被妖剑一点点吞噬,但只要他松开干将剑,这便会停止,可南先生哪里是轻言服软的人,他能走到如今之位,能获得妖界宗主青睐,并迎娶其女归字谣,都归功于他心间的那一口气。 南先生少年懵懂时,也在修行路上迷茫过,他曾拜闻无数名山仙家,可是那些威名在外的半仙神佛,却展露出他所不屑的一面——优柔寡断、患得患失的人性。 这样的人,怎么能得道,怎么能成仙?他越是思索,便越是对这些道貌岸然的谦谦君子多了一份厌恶,直到他遍访山川遇见她。 她与自己生平所见任何一人都不同,她濯濯于世,不拘泥于所谓的规则,什么善恶对错,在她的眼里都是一物;她从不犹豫,杀伐果断到令南先生这样一个七尺男儿都敬佩;她却又有温婉柔情的一面,这个少年沉醉在她满眼的烂漫中。 这便是改变他一生的女人。 她也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如同平静水面下更浩瀚的深海,南先生爱着她,却无法掌控她,直到南先生失去她,那颗传说中的浮沉珠从归字谣的心间滑落出来——这是归字谣从未与自己丈夫提起过的事情。 他们虽然孕育了一个娇嫩可人的女儿,可是她仍是有着无法告知彼此的秘密。 南先生曾一度陷入彷徨,是对这段感情的质疑,也是对自己人生的否认,但每每看到女儿清澈的双眼,与她一般的婉约动人,他便也将这一切作罢。 这世道,能让他低头服软的,只有哪归字谣一人! 妖剑?干将?什么歪瓜裂枣,都入不得他的眼。 南先生任凭干将剑吮吸他的血气,他一边轻哼着,一边如同母亲一般喂养着自己的“孩子”,他倒要看看着妖剑能有多大能耐。 周霁看着眼前此景,中年男子的血养润着血淋淋的妖剑,流淌了一地,甚是怖人。 周霁不解这人为什么这般顺从,脱手丢去妖剑不是一切都妥当了? 只见南先生胳膊横甩,连带而出的粘稠血液溅落一方,所沾上之物无不是发出“滋滋滋”的声响,可见其温度极高。 周霁惊叹道:“既是不称手,为何不索性弃之,强扭的瓜不甜。” 可是南先生却如同听不见周霁说话似得,他竟是放声大笑起来,他大喊道:“哼,没想到你也是一个苦情人。” 这话听到周霁耳朵里,自然不是滋味,但南先生却并非说给他听的。 干将方才已经将满心怨恨,对着这中年男子倾泻而出,南先生也毫不避讳,将自己痛失爱妻的愤恨原数奉还,这二人一拍即合,却是难得的投其所好。 李沉舟在一旁将这一切听的明白,他知道眼下这二人如果携手,那纵使周霁往日里再怎么深藏不露,怕是也难以为敌,他忧心地望向周霁。 周霁心中其实早已做好了打算,他此遭回九华山,见姜燮,又重逢李沉舟,对这尘世他早已了无恩怨,若是能助沉舟荡涤妖剑怨念,那自是最好;如若不能,自己也没打算活着离开这片承载他无数怀念的故土。 周霁躲藏了这么些年,他背弃了九天的使命,违逆了师父的意图,还眼睁睁地目睹自己所爱之人死在自己面前,这一切他抗的够久了,这是他喝再多酒都无法压抑的痛,如此给自己做个了结也好,他回头瞧了一眼李沉舟,这个与他有几分相似的少年,这个也曾握起干将剑的少年,这个也因为这把妖剑而痛失挚爱的少年,他二人这隐隐约约间的联系,让李沉舟成了他此生最后的眷念,如果周霁还有除去给了鱼玄机后,多余的感情的话。 第七十六章 蝼蚁之力 剃头周拉开阵势,伸长他多年未曾活络的胳膊,修长的双臂在身前比划着,仿佛是在揉面和泥......但稍微内行一些的,比如别辞,却能看出些其中门道。 对面的南先生很是不以为然,干将剑方才吸取他的精血,现在正化作一股股气劲返还回他的身躯,李沉舟都可以清晰地看到南先生身背的暗紫色怨气,就如他握起干将剑失了心智之时一样,但是,南先生的双眸,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紊乱,他仍是冷静如初,漠视着眼前的一切。 不远处的姜燮看着师兄的阵仗,激动的站起身子,这么些年了,他以为师兄不会再施展他鬼谷派的拳脚了,他以为被师父驱逐出山的师兄,再也不会涉足九华,但师兄他回来了,此刻更是在众人面前,铺展开他鬼谷的拳法路术。 剃头周调节身子里的气劲,又是一个大喘气,而后他卸去自己褴褛的外衣,露出紧实的身躯,虽是被酒水“滋润”了些年头,但是丝毫没有寻常酒客的慵懒富态,当然也可能是钱财都买了酒水,果腹的肉食不甚充裕。 剃头周继续运气,南先生倒也不急着跟他一决高下,因为这可是吕九川要求自己带回去的客人。 剃头周的身子骨非常硬朗,在他短暂的运气后,每一块肌肉都似乎比刚才要饱满许多,而且更加有了血色,不再是方才的那股暗淡的乌黑色,且在他的身背上,隐隐浮现出黑色的纹路。 郑疏雨站在姜燮身旁,他疑惑地问道:“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姜燮看的聚精会神,他也从未见过师兄身上可以浮现这等纹路,也从未听师父提起过,莫非是师兄在外浪迹这些年,学了些别门他派的“下三滥”的技法?想到这里姜燮有些不屑,在他心中,鬼谷不是寻常修行门派可以比拟的存在。 姜燮撇过头去不搭理郑疏雨。 南先生自然也看见了剃头周的变化,不过在他眼里这都是雕虫小技,他望了望他天色,已经耽误了好些时日了,自己携浮沉珠离开居所不宜过久。 南先生淡淡道:“我动手了。” 话音未落,他如电光火石般跃起,手中的妖剑连带出一长条的耀蓝剑气,那剑气幻化作一条苍龙,追随在他身后,嘶吼着狂怒着。 剃头周抬眼望向来敌,那一剑已经近在咫尺,猛烈的剑压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不过纵使如此,在这片刻须臾,剃头周还是以迅捷的身法,抽出了李沉舟身背的沉剑。 “嘭”的一声巨响,二人手中的兵刃未曾接触,但两股剑压却是缠斗在一起。 “师兄,你使剑了。”姜燮看的目瞪口呆,喃喃道。 甄圆在一旁摇头晃脑地问道:“怎么,那老前辈使不得剑?” 他二人还没讨论出结果,剃头周和南先生的下一剑已经剑随身至,可这一声巨响就已在百米之外的树林中了。 甄圆惊的面部肌肉都凝固了,这是什么神仙路子?他也就不敢再跟这位神仙师弟废话了。 说回剃头周,方才第一剑二人算是不相上下,他用自己五境剑修的道行硬生生接下了干将剑舍我其谁的剑压。可他没有自信再接下南先生的又一剑,他只好撤去剑锋,快步移开,这个快步便是常人意识里的一瞬了。 可南先生早就料到了剃头周的路子,他已经等的太久了,没有心思在陪这位“客人”多做缠斗,速战速决便是他此刻的诉求,他竟是快剃头周一步,到了剃头周的落脚点,一剑挑起,从下身扬起剑锋,欲以干将的剑气重挫剃头周。 剃头周万万没想到这个中年人身法如此了得,他只得以沉剑为盾壁,冒着断剑之险破其重围,于是剃头周便被挑飞了好几十米来高。 南先生轻哼一声,道:“纵横,也不过如此。” 言毕,他抬起头,望向天空中的那个点——剃头周。 但一眨眼的功夫,那个黑点竟然不见了,天空中只有漫天飘雪,再无他物。 南先生轻声道:“那家伙,似乎有点来头。” 干将剑一阵颤动,干将说道:“他也曾持有过这把剑好些日子,不过是个窝囊废,就如同他师父说的,他不配使剑。” “哦?你们还是故人。”南先生显然来了兴趣,运筹帷幄多年的他,其实对吕九川藏头掩尾的要求,也有些好奇。 普天之下无人不知他归云居对地藏经的渴望,这送上门来的请求,是他作为一个丈夫无法拒绝的,可这来路不明的二人到底酝酿着什么计划,打着什么算盘呢?他却一点一滴都不知晓。 南先生约莫也有个五六境的火候,向他这等妖修境界,上天入地已经不在话下,他腾起身子飞至这片密林的上空。 目光锋利的他很快便看见了剃头周形单影只的身影,他站立在一块破碎的青石板之上,似乎在找寻着什么物件。 南先生如同君临故土一般,从天而降,落到剃头周面前,荡开周遭的积雪。 “我在找你,你却还在找别的东西。”南先生喃喃道。 剃头周苦笑一番,说道:“师父怪罪我,罚我一生不再使剑,可我这回仍是违逆了他。”说罢他望着手中的沉剑出了神。 南先生没再吭声,却是一剑横在剃头周的脖颈边,说道:“我有这妖剑在手,你不是我的对手,你跟我走吧。” 干将的妖气如同蛇魅般环绕在剃头周的身侧,他只感觉半身被束缚着 剃头周摇了摇头,说道:“九华的苍翠已经不复存在,鬼谷的地宫也毁于一旦。” 他回过头,冷眼对上南先生,竟然让这位归云居的宗主都有几分忌惮。 剃头周继续道:“你对我们的事一无所知,我劝你还是把剑和那珠子留下。” 南先生听到此处不禁放声狂笑起来,眼下孰强孰弱难道还不明了吗?这鬼谷老道莫不是死到临头,糊涂了吧。 剃头周也跟着咯咯地笑了起来。 “蝼蚁之力,敢与天争!” 第七十七章 破釜沉舟 九华山的雪愈下愈大,掩去了山川,遮住了大地。 一道剑光自西南方腾跃而出,直窜青天百来丈高,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这漫山遍野的积雪都为之一颤,远处山峰更是断层一样,似是雪崩。 剃头周,右手持沉剑屹立在一座小山峰顶上,目光无神地蔑视着大地。而就在他身下那片林地里,一块荒芜的土地上,站立着一位割据一方的男人——归云居宗主。 刚刚剃头周语音未落,便是轻挥一剑,所集结的剑气真可谓是开天辟地,约莫百里之外的人家,都会惊叹此方发生了什么惊天之象。 南先生低着头,望着地面上因为那道剑气撕裂开来的沟壑,足有一丈余宽! 干将低沉道:“怕了?” 南先生一阵冷笑,兀自祭出浮沉珠,望着高高在上的剃头周。 剃头周打量着手中沉剑,此剑......似乎有些玄机。 忽然,他脚下的土石一阵剧动,他站立不稳只得纵身跃起,只见整片九华地界的土石,皆是扶摇直上,飘在半空中。 剃头周轻哼一声,他自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颗浮沉珠的威力,他不比这中年男子陌生。他踏空而出,径直冲向地面,连同着遮天蔽日的剑压,这一剑,便是鬼神也得嚎啕大哭了吧。 “轰隆。” 一阵巨大的轰鸣声震四野,这道强盛无比的剑压激起千层霜雪,一时间方圆十里都是白茫茫一片。 还在茅草屋旁的众人,正在像这边赶来,始料未及下都险些被掩埋在积雪与落石之下。 “什么情况,这是什么阵仗?方才那是谁?”甄圆惊叹道,他在李沉舟的帮衬下,才从积雪下拔出身子。 姜燮凝重地望着远处的还未散去的剑气,说道:“这般霸道的剑,怕是我师兄已经......” 李沉舟一愣,眼眶里不自觉地翻腾了起来,好在他还能强忍着,没有出声。 “此时雪气太大,我什么也瞧不见,周前辈吉人自有天相,我们稍安勿躁。”别辞沉重地说道,眼下凶吉他又哪里会不清楚。 南先生扒开身前的碎石,他被掩埋在一堆石块之下。方才他本是想以浮沉珠之力,催动方圆十里的岩石积雪,将剃头周包夹在其中,令其动弹不得。谁知对手剑快一步,竟是从苍穹之上劈下又一剑,且比上一剑势头更甚,自己若是硬抗这一剑,绝无生还可能,他只好转攻为守,将百里之石筑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巨盾,可纵使如此,他仍是溃倒在一片碎石之中。 在看剃头周,这位身藏不漏的鬼谷传人,此刻也不那么好受,方才几招下来,似是对他自己的身体损害极重,他躺在地面上,大口喘着粗气,似是已经立不起身子。 剃头周这豁出性命的三剑,名叫破釜沉舟,是记载在《九天兵鉴》分卷一武典上的一道剑技,这世上见过这招式之人屈指可数,因为它需要使用者开启自身死、惊、伤为三道凶门,对身体损害极大,且使用后绝无再战的可能,换言之,此招一出,不是敌死便是我亡。 可是南先生却依仗浮沉珠之力,以及周遭坚硬无比的岩石,在这一招下捡回了一条命。 此刻,这二人皆是受伤不浅。 南先生未曾料想,吕九川空舟云淡风轻的周霁,竟然如此高深莫测,险些让自己殒命在此。他强撑起身子,咳出一口腔血,他四处张望,忌惮着周霁的又一剑。 可是许久,都没有如期而至的下一剑,南先生狡黠地四处张望。 剃头周仍是躺在那片血泊之中,未曾动弹分毫,他身背上的黑色纹也已经逐渐淡去。 南先生走进了些,打量着方才不可一世的眼前人,确定了他已再无挥剑可能,他大声喝道:“谁是蝼蚁,你看清楚了吧!” 剃头周虽然四肢动弹不得,但在这生死关头,仍是畅然大笑起来,响彻云霄。 “李沉舟,我的酒呢!”伴随着笑声荡涤在林野。 李沉舟听到此声,知晓剃头周还活着,但其腔调之微弱,多半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顺着声音的来路,快速穿过白茫茫的雪气,望见此般的剃头周,李沉舟便再也顾及不得身旁的南先生,他扑下身子,跪倒在剃头周身前,呼唤着。 可剃头周此刻却什么也听不见,他的耳膜已然被震碎了,脓血在他的七窍里打转。 剃头周深切地望着眼前的这个少年,这个如他一般被命运摆弄的少年,淡淡道:“你的路还很长,往前看,别低头。” 话语间他笑眼盈盈,李沉舟在他身前张口闭口,可他什么也听不见,他知道自己要去了。 自从他放下干将剑,私自卸任玄天君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有这么一天,他以为会很快,但是当他以为这一天不会到来的时候,它却忽然而至,来的这么突然。 第七十八章 炎天归位 南先生瞥了眼李沉舟,只道他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可就是不甚老实。 忽然南先生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随后单手提起李沉舟,三五记重拳击在他的腰腹,李沉舟疼地睁不开眼,但他仍是咬牙切齿地说着些什么,但似乎是太过愤怒,以至于有些吐词不清。 南先生轻哼一声,又是接连好几拳,直到李沉舟口吐鲜血,半死不活,他才罢休,抬腿一脚将李沉舟揣出十来米远。 而此刻剃头周也已经昏了过去,浑身皮肤呈现出暗灰色,如同一具死尸。 别辞见那二人昏的昏、死的死,他当然咽不下这一口气,虽然他知晓自己实力不济,无法与之抗衡,但悲鸣的游龙剑,却兀自出鞘,窜到了他的手间。 一道剑气突面而来,可这想必方才剃头周的那开山之势,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南先生便也压根就没有搭理别辞这“毛毛细雨”,他一摆衣袖便将一切化作无形。南先生转过头来,对上别辞迷茫的双眼,道:“与其在我这里徒劳,不如去看看那小子,他兴许还有救。” 别辞咬着牙,嘴唇都出了血,这是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力不从心,自己如此渺小无能。 李沉舟腰腹的衣衫被打出一个窟窿,他的肚皮都被打凹了进去,浑身上下都是血,当真是危在旦夕,别辞一撤足,将其搂抱在身,查看起他的伤情。 南先生弯下身子,抬起剃头周的身子,连带打量了一旁的众人,他面无表情。 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南先生扶摇而起,携着昏迷不醒的剃头周,去了。 归云居,一片寂静。 吕九川站立在阁楼之上,皓月当空,他沉思着。 只见一道星光闪过夜空,是南先生回来了,吕九川会意一笑,向着夜空招了招了手。 “怎么去了这么久。”吕九川眯着眼说道。 南先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而剃头周已经躺在床榻之上。 南先生淡淡道:“路上遇到了些事情,耽搁了。” “是不是他有些棘手?”吕九川笑盈盈,看来他根本没有把剃头周的性命放在眼里。 南先生点了点头。 “怎么个棘手法子,你索性与我讲讲。”吕九川此言竟然有些急迫。 可此刻南先生哪里还有这番心思,他的目光对上吕九川,问道:“你答应我的事,现在如何了。” 吕九川放声大笑,打破了这寂静的夜。 “尊夫人正在等着您呢。” 南先生听闻此言,忽然有些彷徨,他幻想了千万次与归字谣重逢,事到临头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通往密室的甬道很长,南先生步子迈的很慢很沉重,一声声环绕在其间。 他轻扣石门,低沉的声音也不知道里头人听不听的着,可他仍是就这么轻轻地叩击了三下。 无人回应。 所爱之人与自己一墙之隔,他却不敢就此冒昧地走进去,自己这是怎么了,南先生有些不懂此刻的自己。 正在他踌躇之际,那扇铁门却是由内打开了来,一清秀出尘的女子站在门前,满脸喜悦地搂住了眼前人。 “南。” 南先生先是一愣,因为已经好些年头没有人这般称呼自己了,其余人多是称呼自己一声宗主或是先生,也只有她会对自己这样亲昵。他许久才缓过神来,双手僵硬的抬起,搂抱住了归字谣。 “你终于回来了,我......”南先生再开口已经有些哽咽了。 归字谣身着一件白纱素裙,很是朴素的着装,却在这夜里,让人眼睛放光。 “什么都别说了,我都知道了,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南先生将头靠在归字谣的肩头,此刻的他已经不再是外头那个顶天立地、舍我其谁的宗主,他现在更像是一个孩子,或者一个久未归家的丈夫。 归字谣噗嗤一笑,说道:“这让别人看见多不妥当,快些把你的脑袋拿开。” 南先生也是随着身边人一道笑了起来,自己已经好些年没有这样开怀的笑过了。 “南儿呢,你快带我去见见她,她,还好吧。” 南先生松开怀抱,望着归字谣的眼睛,挽起她的纤手。 眨眼间,他二人已经来到了南妄的房间。这是伫立在归云居最高处的一间屋子,屋内摆设极致奢华,红木桌椅床凳,镂空地雕花窗,透散出淡淡月光,映照在少女的脸庞,她正睡的正熟呢。 “她都长这么大了,那时候她还只有这么大点。”归字谣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南妄十年前的个头,那时候南妄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嘘,你这样会弄醒她的。”南先生低声道。 归字谣一惊连忙捂住嘴巴,说来也是,南妄两岁时候,她便与世长辞,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更言之自己根本就没有做这个母亲。 “她长得真好看。”归字谣望着南妄淡淡道,她眼里满是柔情。 南先生嘴角一弯,说道:“她长得跟你已经有几分相似,在过些年头,或许比你还要柔美。” 南先生等这一天,等他三人重聚,等了十年,本以为这一日永远也不会来,可还好他终是盼到了这一天。 吕九川望着床头的周霁,背着月光发出一阵冷笑。 “玄天君?哼,还不是成为我的棋子。” 窗外呼啸而过一阵风,一只青鸟落在屋檐上,与月光同辉映。 第七十九章 不言而信 李沉舟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在争执,些许的吵闹。 “那人什么来头?周前辈那般修为都没能将其击溃。” “老夫一直在这林子里隐居,多年不问世事了,近年人才辈出如雨后春笋,老夫老了,老了啊。”语气多有几分悲凉。 众人皆是沉默,许久一浑厚的男音说道:“我似是听说过那颗珠子,就那人手里的珠子。” “死胖子藏着掖着,还不快说。” “这不是我有些谨慎嘛,我没有很大的把握。” “但说无妨。”这声音很是沉稳。 “我听我师父讲过,这世间有一颗掌控风雨雷电、世间万物天地浮沉的法珠,唤作浮沉珠。这珠子,是归云居女主人归字谣的法器。” “归字谣?你说的就是那妖界宗主的千金?她不是早些年......” “话是这么说没错,她死了。可珠子还在啊,方才那人兴许就是归云居的一号人物。” “照你这么说来,那还是位大人物。”这人说罢叹了口气。 李沉舟听得出这声叹气,是郑疏雨。 他费力地支起身子,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身子包裹着棉布,浸透着鲜血,此刻已经凝固显得皱巴巴的。 “哎哟。”李沉舟不知道那一根骨头扭到了,疼的他直叫唤。 众人这才发现这小子,终于是醒了。 “三天了,你小子,命大。”郑疏雨一张黑脸凑到李沉舟面前说道。 李沉舟疼得厉害,索性又仰倒了下去,背身接触搬床的那一瞬间,又是刺骨的疼痛,尤其是胸腔,如同被掏空了一般的窒息之感。 甄圆也凑过肥墩墩的脸庞,望着李沉舟说道:“你这一回能捡回这条命,真是奇迹,那人对你下手也忒狠了吧。我当时都以为你死定了,坑我都给你挖好了,就在外头。”说罢他指了指窗户。 屋外还真有一个一人大小的土坑。 李沉舟长吸一口气,胸腔的疼痛让他再不敢多做动弹,他微闭着双眼强忍着疼痛,问道:“剃头周他,在哪里,怎么不见他。”其实他心里又何尝没有答案,但总是要听人亲口告诉他,他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姜燮闭上眼,转过身去。别辞凝重地握紧拳头,说道:“周前辈,他,被那人带走了。” 李沉舟吸了整整一腹腔的气,他再无多言,闭上了眼。 归云居一侧房,归字谣、吕九川还有云昭乐三人伫立在床头,望着昏昏欲睡的周霁。 吕九川道:“在下临危受任,便是要将此人了结。” 归字谣一脸狐疑地望着吕九川,显然她有些半信半疑,她又转而打量打量云昭乐这女子,倒是觉得他亲切许多,与她攀谈起来。 “你是灵隐山那位巫女的徒弟?”她淡淡道。 云昭乐一个机灵,赶忙答道:“是是是,我是。”说完仍是关切地望向周霁。 “你认识这人吗?”归字谣继续道。 云昭乐摇了摇头。 归字谣转而望回吕九川,问道:“所以你现在......” 吕九川露出些许得意的神色,道:“正是。” “哼,是吗?”归字谣从正面走到吕九川身侧,随后又走到背后。 吕九川掏出怀中的地藏经,说道:“那位大师当时身患重伤,将经书交之于我,并嘱咐我清理门户。” 归字谣走到窗前,瞥了眼窗外的那只青鸟,它仍是落在那屋檐上,似是看着自己一般。 归字谣淡淡一笑,道:“他犯了什么错?” 吕九川一抬手,一顿足,道:“背弃。” 归字谣也曾有想过背弃九天,做一个平凡女子,与南先生过平淡的日子。 可是知道的越多,便越是无法脱离出这个组织,九天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秘密,只有他们九人互通互知,而最至关重要的,还是不能让世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归字谣曾向几位天君旁敲侧击过此事,倒是得了颇多取笑,九天代表着无上的权力,掌握天下命势的存在,竟然有人想脱离九天,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可归字谣就是这个天大的笑话,周霁也是。 此刻归字谣便无比好奇,这个年及半百的男人,是因为什么,竟然与她自己有了相同的想法。 虽然九天定是容不下这个人了,但他却有一丝护他的念头,或许是因为这份相似吧。 归字谣望着那只青鸟点点头,那青鸟扑扇翅膀便去了。 “你们先去休息,这人我来料理。” 吕九川听到这里一愣,虽是极不情愿,但也点了点头,与云昭乐一同退了去。 待他二人走得远了,归字谣长叹一口气,她不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确认的是九天有了变故,或许他们的存在已经被人知晓了。 知晓了便知晓了,归字谣反而笑了出来,她早就不想做这什么炎天君了,浮沉珠对她而言,还真是一个累赘。 一阵风吹动半开半合的窗户,归字谣起身去拉上,却是瞧见了正想此处走来的南先生,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南先生显然有些小情绪,久别的妻子,被一帮麻烦事缠身,还是不让他知晓的麻烦事,不过他都习惯了,他们俩人保持着独有的默契,相互独立也相互依偎。 “那俩人走了?”南先生问道。 归字谣噗嗤一笑,道:“你都来了,人家还敢不走呀。”满是幸福的神色。 南先生一偏头,竟然有些傲娇,道:“这么说还错在我了?” 归字谣没搭理他,开门迎了去,却是瞧见了南先生右手上的一阵怨气。 归字谣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忽然灵机一动,心中有了法子。 第八十章 一点决心 南先生在归字谣几番恳求下,终是应了下来,允许她去看看那把妖剑干将,不过事先说清楚了,那东西邪乎的很,不是甚干净玩意。 归字谣掩口轻笑,比她还了解这把剑的人,两只手数的过来。毕竟这把剑早在她加入九天之时,就已经是玄天君的佩剑了。 “夫人还得小心些,这妖剑可不比你的浮沉珠。”南先生仍是有些不放心。 归字谣轻点南先生的额头,似是埋冤夫君太过小心翼翼了。 密室的灯火很是昏暗,干将剑散发出淡淡的蓝光。 归字谣像看望老朋友一样,眼神暖暖的,她丝毫不惧怕这把剑,倒是亲切得很。 可是她却迟迟没有将它握起,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是门中一后辈,似是有事禀报。 南先生背手走了过去,有些不耐烦。但听了那人几句低语后,神色突然凝重起来。 归字谣像是知道他会有什么事似得,很是善解人意地望着南先生,南先生还未开口,归字谣便点了点头,说道:“没事,你有事便去吧,我有浮沉珠在手,这妖物奈何不了我。” 南先生仍是有些不放心,但那头的事情他不去也是不行,归字谣沉稳的面容,终是送走了这位归云居的男主人。 脚步声一声声远去,归字谣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凝固,化作一脸严肃。 她将手轻轻放在干将剑的剑鞘之上,闭上双眼。 “李承渊,是我归字谣。”她一字一句吐露出来,面目神情淡然如水。 “是你这个小妮子,不是死了吗?”干将说道。 “我有跟你说话吗?”归字谣此言甚是凶狠,与她以往判若两人。 干将没再吭声,显得极其怯懦,似是有什么把柄被归字谣捏在手上。 “承渊......” “怎么是你?”李承渊有些不解。 归字谣继续道:“说来话长......” 随后李承渊便把周霁的事情,细说给了这位天君。 归字谣听到周霁与鱼玄机的结局时,眉目间带出明显的哀伤;当她听到周霁因师命放下干将剑背离九天之时,她更多的是无奈。 归字谣很是理解那个男人,更甚的是还有几分赞许,他对既定规则的反抗。 可她心里又无比清楚,九天是绝对不会允许有人背弃的,因为组织的绝密性不能让他们有任何的疏忽,这个车轮行驶了千百年,能经久不衰便是仰仗着这一通规矩,故而周霁,是早晚的事。新晋的颢天君、变天君显然就是为此而来。 归字谣摇了摇头,低声道:“你方才说的李沉舟那小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承渊答道:“那小子便跟周霁有几分相似,说来他们二人心仪的女子皆是死在自己面前。” 归字谣神色一惊,再不多问。 这世道,苦命人,何其多哉。 又过了几日,吕九川也在归云居呆了些许日子,九川的意思便是让归字谣将其二人引荐,因为九天实在太过神秘,纵使他二人接受使命,却并不知道如何与其他天君取得联系。 “你又是如何找到我的?”归字谣笑着问道。 吕九川倒是很镇定,答道:“是那位大师告诉我的。” “哪一位?”归字谣继续问道。 吕九川微微皱眉,道:“你不信任我。” “所谓信任是建立在一定基础上的,我与你又有何基础?”此言说的甚是锋利,但神色间却仍是和和气气。 吕九川翩然一笑,眯眼望着归字谣,道:“可是我救的你。” “那又如何?”归字谣并未记挂吕九川的救命之恩。 吕九川只觉得这位南夫人归字谣甚是不简单,但他也没有丝毫的担忧,这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二人也算是不欢而散,但吕九川清楚,他离九天越来越近了。 话说回李沉舟,在郑疏雨极不情愿的照料下,他的伤势一天天好转,因为他看似单薄实则强健的体质,三五天他就下地走路,不出十天已然恢复如初。 众人无不是对这位其貌不扬的后辈感到惊讶,但李沉舟却丝毫没有高兴的意思。 一方面是剃头周的事情,另一方面则是干将剑上的玮玮,剩下的嘛,还有一层心思是在纳闷自己怎么还没有气绝而死。 “你的路还很长,往前看,别低头。” 剃头周的这句话,深深铭刻在李沉舟的心头。这个被命运折腾的残破不堪的少年,第一次下定决心,既然老天爷留他一条贱命,那无论长路如何波折,未来有多少风雨,他只要一息尚存,就要跟这天地斗下去。 或许这世界很大,而你我却又这般渺小,我们忙忙碌碌一生,到头来也是一场空,我们所追求的,所探寻的也许根本没有意义。 可是,李沉舟在这不长不短的时光里也寻找到了自己的答案,那个说服自己去抗争的答案。 是玮玮或是周霁,也或者谁也不是,但这个念头一旦燃起,便一发不可收,我命由我不由天。 周霁没有继续下去的抗争,他李沉舟接过来,玮玮所受的委屈,他李沉舟一并奉还给这天地。 第一章 风再起时 时值腊月,大雪封山,所行之径,皆是被积雪覆盖的严严实实,天寒地冻,所见所闻皆是一望无际的白茫茫。 想要在这个时候进出九华,那是比登天还难。 可是这凡人之困境,在修道者面前大多不值一提,这天寒地冻本难不住别辞,可那日与南先生一番交手,游龙剑剑身上裂开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以此为依托御剑飞行,稍有闪失那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正如鹤伯曾告诉李沉舟的,入了深冬,就别再想着进入这九华山了。 李沉舟满眼素白,沉浸在山雪之间,他在等一个人。 这个人正是郑疏雨,他二人能搅和在一起干什么? “沉舟,今日你甚早。”郑疏雨高声道,这少年年纪不大,但中气颇足,这都取决于他丹田里的一口气。 李沉舟偏头瞥了眼郑疏雨,表情倒是有几分不耐烦,他说道:“我哪一日不早?倒是你越来越磨蹭。” “欲速则不达。”郑疏雨一边说一边抽出长剑,站立到李沉舟身侧。 “还是昨日的剑招,「横贯八方式」。” 李沉舟微微点头,只见他凌空起招,侧身反转,犹如天地倒置,长剑横砍,如同劈山蹈海,可奈何他劣身拙剑,只隐约见到淡淡的剑气,如清风拂面,划过山雪。 “是那么回事儿,你小子比我那时候进步快多了。”郑疏雨满是欣喜地说道。 李沉舟却不以为然,在他脸上没有丝毫的喜悦,他淡淡道:“那下一招呢?” “欲速则不达,欲速则不达啊。”郑疏雨这些日子一直把这句话挂在嘴上,便也是因为李沉舟太过于求进,他满脑子都是剑招。 姜燮曾跟郑疏雨讲过,这练武之人根基何其重要,他便是苦练根基一个春秋,才开始涉猎剑招。 可眼下自己能力有限,根本不知该如何引导李沉舟筑基,一上手便传授起了剑招,故而郑疏雨并不是藏着掖着,他是想让李沉舟牢靠的学好每一招每一式。 李沉舟叹了口气,这是他央求了许久,郑疏雨百般拒绝无果,才求来的机会。 在每日清晨天光未亮之际,郑疏雨以出门打猎为由,偷偷传授李沉舟剑术,如果这些被姜燮发现,那郑疏雨八成要被大卸八块的,故而这份情谊李沉舟甚是感激。 李沉舟见识了周霁和姜燮,这一纵一横的剑招,虽然他目光拙劣,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但这剑招的实际威力他还是有几分作数。无疑,他们二位前辈远在别辞之上,可是姜燮对他不大待见,所以他只好找上了这个昔日的伙伴——郑疏雨。 郑疏雨外表虽然冷酷,但内心实则是个热心肠,也或许是他在这个林子里呆的有些烦闷了,有个朋友来陪他一起练剑,也不是一件坏事,他心里也清楚,姜燮很是看重他,这一份独有的关怀也让他有了肆意妄为的资本,这才答应了李沉舟的不情之请。 “沉舟,看剑。”郑疏雨左手持木剑,一剑刺来,李沉舟反手一挡,撇开了剑势。 郑疏雨借李沉舟拆招之力,纵身弹起,迎头一剑,直砍李沉舟面门。 那小子侧身一躲,轻松躲了开去,正在他喘息之际,郑疏雨侧身一脚,重重地揣在李沉舟的胸腹,将他踢出好几米远。 “你比我学剑灵巧的多了。”郑疏雨淡淡道。 李沉舟揉着胸膛直起身子,心里却满是焦躁,眼下自己的剑修进程还远远不够,要想站到归云居门前,自己还差十万八千里。 二人就这般一剑又一剑,比划着。 风再起时,愿能迎风而立。 这一个月里,起初李沉舟精进极慢,甚至可以说是愚钝,郑疏雨传授他一些简单的应对招式,他都模仿不来,与郑疏雨实战更是一招都施展不出,节节败退。当时郑疏雨也很纳闷,这些分明都是些极其简单的招式。 约莫十五六天之后,李沉舟才小有进展,似是终于把多年陋习改掉一般,竟有突飞猛进之势,接而十天,更是日新月异,直到今日郑疏雨都惊叹李沉舟剑招卓绝,已不亚于自己当初之态。 这期间缘由,不说郑疏雨,就连李沉舟他自己也没弄明白。 午饭后,郑疏雨便带着李沉舟爬上九华山一座小山峰,那里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山瀑,说来也是奇怪,漫山遍野的山雪,却也没有让它结冰,水流奔腾不止,悬崖而下。 他二人褪去上衣,相背而坐在瀑布之中。起初李沉舟还有些害羞,袒胸露乳以待人他还是第一遭,可久而久之也就没那些尴尬了。 还记得李沉舟第一回来这瀑布之时,郑疏雨本是打算看他笑话的,他知道李沉舟那小身板,弱不经风的,必然遭受不了这十二月的寒瀑洗刷,可让他吃惊的是,李沉舟却安安静静的,同他在山瀑里坐了整整一个时辰,大气不喘一口,看样子这小子并没有觉得很是寒冷。 说到这里,这一个月里,李沉舟让郑疏雨惊讶之处,真不是一点两点。 因为李沉舟偷摸修炼的缘故,他的食量大增,以往他只是甄圆一半的饭量,但现在他却吃的与那胖道士一般多了。郑疏雨偶尔打猎没有什么收获,他们桌上的菜品便要大打折扣。 这一日,便是如此,寒冷的天气,让周遭走兽都藏了起来,在外游走的几只胆子大的也都成了他们的腹中餐,故而饭桌上能伸筷子的菜品仅是储存几个月的野菜野果。 甄圆明面上不开口,可高举不定的筷子却表明了他的立场,实在没有什么兴致再与这些蔬菜觥筹交错。 他拉扯着李沉舟到一旁,低声道:“你们俩这几天都忙活什么去了,这猎回来的东西一天不如一天。” 李沉舟一愣,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偷摸练剑的事情定然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甄圆也不可以。 可是眼前人是甄圆啊,他见李沉舟一声不吭,便知道这小子心里藏着事儿,他一把抓起李沉舟的胳膊就要质问,却意外发现他的腕部肌肉强健有力,不复往日,顺势一摸下去直到手心,更是一层一层的茧子! 一刹那的思索,甄圆便知道了来龙去脉。 他低声道:“明天不把你胖道爷喂饱,嘿嘿,我就与那姜前辈多言几句。” 第二章 破冰猎鱼 清晨,李沉舟仍是第一个醒来,他蹑手蹑脚地推开木门,积雪堆积到他膝盖高,屋外的素白让这个从黑暗中走出来的少年有些刺眼。 郑疏雨的一只腿还搭在甄圆的肚皮上,睡的甚香。 李沉舟拾起门边的沉剑,走出了房门,寒意袭身,但身体之苦远不及他内心的涩。 他不知道这雪什么时候能停,自己手中的剑是否能如剃头周一般,斩破苍穹。 他还记得剃头周在寒潭教导自己的运气法门,不过郑疏雨这几日倒是教了他一套不一样的法子,名叫逆吸吐纳。 平常的吐纳习惯,一吸小肚皮鼓起,一呼又瘪进去;与此相反则是一呼小肚皮鼓起,一吸瘪进去,名叫逆呼吸。周天搬运的练气方门。按郑疏雨的话说,这就是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原来他在郑疏雨眼里不是一般人,想到这里,李沉舟心头一暖,这世间将他视为珍重之人,寥寥无几。 屋外是一条长长的山道,通往不远处的密林,李沉舟现在已经对周遭地势了如指掌。今日琐事颇多,还得给那位恬不知耻的甄道长,猎得野物填其身腹,他不觉皱起眉头...... 这不还有郑疏雨嘛,李沉舟想到这里,便不再多虑,蹬腿起身,横踩在一颗粗壮的树干上,扭脚借势再发力,身子如离弦之箭,旋转着冲向前方,手间沉剑如梨花片玉,荡开落雪,迎面刺向的一颗苍松。 沉剑在寒潭浸没了不知多少年岁,论锋芒可以说根本没有,一把钝剑罢了。 但此刻它却轻而易举刺穿了那布满树纹的躯干,溅落的木屑横飞四散。 呈下落之势的李沉舟,剑尖点地,剑身微微弯曲,沉剑的韧性极佳,李沉舟弹跃而起,双腿凌空一踢,虽然无一实物,那这天地间的气流却无处不在,再看这小子已在十来米之外了。 迷迷糊糊的甄圆,揉着惺忪睡眼,将李沉舟这一招一式看在眼里。 “这小子,有意思。”甄圆轻声说道。 身后的郑疏雨一把推开甄圆,他耸了耸肩,说道:“这还不得多亏有我这么个好师傅。” 甄圆不禁笑出了声,说道:“纵横取其一得鬼谷之名,真得败在你们俩臭小子身上了?” 郑疏雨做了个嘘的手势,道:“这叫纵横合并,你小些声音,让师傅听见。”说罢轻掩上房门,顺着李沉舟去往的那条小径,飞奔而去。 而屋内,姜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立起了身子,他并没有恼怒,只是一言不发的坐在那里。 两位少年如往日习剑练招,吐纳筑体。 风声,雪声,水生,呼气声,吐气声夹杂在他二人耳畔,好生娴静。 忽的一声怪异声响,自李沉舟身腹传出,此声音低沉深切,让一旁的郑疏雨顿时出了戏,捧腹大笑起来。 “沉舟,你肚子叫了,哈哈哈。” 李沉舟仍是闭着眼睛,仅是右手揉了揉肚子。这几日的确是没怎么吃饱,那么多张嘴,这恶劣的天气,哪里能顾得过来。 “唉,都怪那个死胖子吃得多,还没什么本事。”郑疏雨解释道。 李沉舟跟没听见似得,站起身子,兀自走向东边。 东边有一池湖水,正是他二人炼体的瀑布冲下之水汇聚而成。 现在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李沉舟小心翼翼地踏足而上,甚是结实。他回头望向郑疏雨高声道:“疏雨,你快来。” 郑疏雨灵光一闪,也知晓了李沉舟的意思,陆地上的野物都躲着藏着了,那他们便把嘴巴伸向冰面下的鱼儿吧。 一想到这寒冬时节能喝到一锅鲜美的鱼汤,郑疏雨便已安耐不住,一跃上了冰面,还险些摔倒。 “我在渊海时候,最擅长的就是熬鱼骨汤了。”郑疏雨话里行间有些洋洋自得。 李沉舟却是皱着眉道:“只是,这冰层未免也太结实了吧。” 原来他二人皆是临时起意,似是只能望洋兴叹了。 郑疏雨指了指李沉舟身后的沉剑撇嘴道:“用那玩意试试,捣开一个窟窿就好。” 李沉舟这才恍然大悟,可是沉剑只是一把钝剑,他用力戳了好几下,仅是留下了一道小口子,再用力只怕这把钝剑就要成了断剑了。 郑疏雨显然有些气馁,他喃喃道:“不至于吧,那这剑有什么用?” 说罢转身跑向湖中心,只见他深吸一口气,仅有一只手臂的他,握紧了拳头。 “嘭。” 郑疏雨屈身一记重拳,击在脚下的冰面上,这一拳力道颇足,但奈何冰面太厚,面积太广,所受之力皆被分解化作无形。郑疏雨自是不怎么服气,接连又是两三拳,只道是一拳比一拳劲道足、力道大。 仍是没什么动静,李沉舟仰头望向别处,这方才还在嘲笑他沉剑的人,自己也奈何不了这处境。 郑疏雨来了劲儿,他还就跟这冰面杠上了。 “嘭嘭嘭。” 接连二三十拳,郑疏雨拳头都磨破了皮,终于换来了轰隆隆的震动声。李沉舟站在一旁,他觉得郑疏雨挺傻的,竟然想用拳头击破深厚的冰层。 可郑疏雨却仍未曾停下,“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的锤个不停。 直到一丝丝裂缝出现在他重击的位置,向四周蔓延开去。 郑疏雨抬起头,满头大汗地望向李沉舟,笑呵呵道:“准备好了吗?” 话音未落,接下来的一拳直接打穿了那冰层,连代十米内的冰面有一道坍塌了下去,他和李沉舟二人所站立部分自是未能幸免,俩人跌落进水里。 刺骨的湖水,让这俩小子腿脚有些发麻,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郑疏雨索性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李沉舟也不甘示弱,潜身而下,深入湖水之中。 李沉舟早有寒潭寻物的经历,此遭境地难不倒他。那些肥美的鱼儿根本逃不出这二人的手掌心,他二人就满载而归,只是时间问题。 归去之时,李沉舟行在郑疏雨身后。 他忽然觉得身前人有几分伟岸,他说道:“疏雨,拳头还疼吗?” 郑疏雨步子忽然一停,转而又继续前行,他说道:“还能感觉到疼痛说明我还存在,这已经是无比幸运的事情。” 身后的少年不觉低下了头,他喃喃道:“也是,我已经很幸运了。” 第三章 临崖之暖 九华山的夜,如往日般寂静,李沉舟仅是吃了一条小泥鳅,喝了三两口鱼汤,便放下了碗筷。 现在的他,无论吃什么喝什么,都不抵峡口镇的一碗酒、一块红豆糕,让他沉醉。 李沉舟这遭没叹气,他漫步走在山间小道上,抬头望向苍穹之中的明月,似是看见了剃头周,也似是玮玮。 风声穿插在耳畔,人一旦静下心来,天地万物都变得具象化,他似乎能看见风、能听见树。 夜幕渐渐落下,李沉舟找了出僻静地,打坐调息,他虽是闭着眼睛,但他却比白日里睁着眼更踏实。 “李沉舟。”一声银铃般的问候,打破了他的思绪。 李沉舟睁开眼来,朦胧天地间,一个少女屹立在自己身后。 南妄着一身蓝色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身披一席雪白的银缎披风。 李沉舟此刻眼里那里容得下归云居中人,那些旧情旧事都抵不上一月前的新仇新怨。 他快步逼近,一把扼住了南妄的喉咙。 少女没料到李沉舟会这般粗鲁,她避犹不及,只觉得内心一阵悸动,随时愤恨但脸上仍是泛起了潮红。 李沉舟见南妄此般神态,便也有了些扭捏,他放下手臂,转过身去,低声道:“你来做什么?” 南妄深吸一口气,咳嗽了几声,才答道:“李沉舟,你必须得离开这里。” “离开?是到你们归云居任人宰割吗?南小姐,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了吧。”李沉舟此言讲的甚是冷淡,可以说是毫无情面可言。 南妄抬头瞥了眼西北向的天空,她显得有些慌乱,道:“李沉舟,信我一次,来不及了。” 此时南妄的眼眶里已经满是泪水,打着转。 李沉舟当了十几年的和尚,最害怕这些女施主哭鼻子了,虽然现在还了俗,但这习惯却是沿袭至今。 “你别哭,你别哭,你把事情讲清楚,是你爹又要来索我的命了吗?” “呸,没良心的家伙,我爹爹压根就没有要你命的意思,如今我娘已经醒了,你身上的咒早破了。”南妄此言很是气愤。 李沉舟转过身去,一边向前走,一边说道:“既然如此,那......我还逃什么?避什么?” “你,你,你,亏我这么大老远来告知你。”南妄气地直跺脚。 百褶裙下一双凝脂却是陷在了雪里,一时拔不出。 李沉舟叹了口气,向南妄伸出手来。 南妄瞧着方才那个恶狠狠的少年,此刻却是这般体贴,心中怒意便也消散了几分,手也不由自主地递了上去。 哪知这九华天冷地霜寒,南妄脚下一溜,整个身子向后仰倒了下去,眼看着就要全部浸没在积雪里。 霎时间,一只温暖的胳膊,恰到好处地揽住了她的腰身,娇柔的身子就这样悬在了雪地之上。 “怎么这么不小心。”李沉舟语气有些不耐烦。 南妄撇过头去,道:“快扶我起来。” 这俩正值年少的男女,方才那般亲昵的接触,皆是羞红了脸。李沉舟兀自向山林深处走去,再不回头。 南妄便也跟在后面,她一个女孩子自然行的有些吃力,只得一路小跑。 李沉舟听见身后的喘息声,只忧南妄又跌到,这小子的步子也渐渐放缓了下来。 南妄这才好受了些许,开了口道:“是......我娘,她要来抓你回去,我总觉得你,不是属于我们那里的人,我便......我便先来一步,叫你快些离开,我娘她知道你在这里。” 李沉舟脚下的步子忽然停住了,他皱着眉头不说话。 南妄见身前人一动不动,她伸出手来触摸李沉舟的身背,李沉舟却是弹缩一般避了开。 “别碰我。” 南妄的胳膊就那样悬在半空中,空荡荡地任寒风呼啸。 “李沉舟,这样下去,你会死的。”少女一字一句,甚是凄厉。 李沉舟轻哼一声,死?他早已不再惧怕。 “我就是死,我也要与这世道讲一讲道理。”李沉舟振振有词道。 南妄一声冷笑,道:“呵,说得轻巧,小命都保不住了,你拿什么与他们讲道理与他们理论?你随我去避几天,我娘不会伤害其他人的。” 李沉舟转过身来,双目对上南妄,道:“你知道这些天我失去了什么吗?” 南妄一脸不屑,道:“你还会失去更多的。” 李沉舟哑然,只见苍穹之上划过数到蓝光,给夜色增添了一丝诡异。 “是我娘来了,你快随我走。”南妄拉着李沉舟的胳膊就往那山涧里迈去。 这是一条极其狭窄的山涧,李沉舟只是站在山这头向那边望过几眼,他也不知道这会通向何处,但眼前的少女这般决绝,为了他行违逆父母之事,他也不好再拖沓,快步向前走去。 不知道行了多久,二人腿脚皆是酸麻,天空灰暗一片,不见星光,似是已经行了数十里路。 那条山涧早就走到尽头,二人此刻沿着山壁行在一峭壁上,是停也不是,行也不是。 李沉舟这小子都吃不消了,更别提南妄这千金小姐了,李沉舟喃喃道:“要不休息一会儿?” 南妄摇了摇头,她仍没有掉以轻心,眼下就是双腿尽废,也不能停下脚步。 “咱们还得走,先离开这九华山,再从长计议。” 李沉舟回头望了一眼,别辞、甄圆、疏雨,都在那一头,自己却又一次不辞而别了。可这一次跟三年前大不相同,因为李沉舟知道,他会再回来的,离开是为了下一次的重逢。 他一把拉住南妄的衣衫,道:“歇会儿吧,我去给你找些水喝。” 南妄一愣,吸了吸鼻子,这,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李沉舟啊。 “别走太远,我们休息片刻,就又得启程。” 李沉舟走向山崖边,瞧下头望了望,深不见底。随后他捧起一手洁白的积雪,凑到南妄面前,南妄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李沉舟道:“怎得,大小姐喝不得雪水?” 南妄瞪了他一眼,低头含住一口积雪,抿在口中,化水吞下。 这峭壁临崖造势,寒风想必密林更甚,李沉舟单薄衣衫,纵使他身强体壮,也难敌风寒,他一直吸着鼻子。 南妄解开披风道:“你进来,我俩一起。” 李沉舟虽是冷的直咬牙,但还是没有应下这盛情之请。 第四章 车慢马慢 出了九华山地界,二人已经精疲力竭,李沉舟只道是这少女小题大做,害他跑了这么远,甚至现在也不知道他二人要去往何处。 这儿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官道,偶尔会遇上过路的商贩或者归乡的游子。 李沉舟逢人便问路,这才打听到,这遭已经到了湖州一带。 他在屈达诗的一本地理书上读到过,湖州地势大致为东、西、北三面环山,中间低平,略呈向南敞开的不完整盆地,其间河流众多,故而湖泊也众多,大大小小有千百之众,此地界也是因此得名。 沿途遇到一商贾,他在湖州城贩卖了货物,现在返回西南边的昌都,李沉舟耍了一番嘴皮子想在他的板车上顺一段路,那商贾不予理会。但待得李沉舟身后的南妄,开口几句恳求,那商贾却是忽然改了主意。 于是,李沉舟就躺到了那板车上,他闭目养着神,毕竟已经好些日子没舒舒坦坦地睡觉了。 可这路途实在颠簸,隔三差五地抖一抖,他的脑袋便会重重地磕在木板上,疼的厉害,刚刚要入眠转眼就又清醒了。 倒是南妄,一路沉默得很,忧愁从未爬下她的眉目。 那商贾一边驱赶着马匹,一边自吹自擂道:“我呀,是这十里方圆的商人,祖宗传下来的老行当,本来要死不活了的,我硬生生给他盘活了。”这人颇为自豪。 南妄赔笑附和着,待那商贾转回头去继续策马,南妄便又恢复了脸色。 她推了推一旁的李沉舟,李沉舟本就睡不着觉,也就索性立起了身子,望向板车后远去的长路。 “咱这是去哪儿?”李沉舟嘟囔道。 南妄听到这个“咱”字,莞尔一笑道:“去见一个故人。” 李沉舟翻眼望天,这小小姑娘说话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让人好生难琢磨,还是与男子相处简单,大家直言不讳多好。 日色变得很慢。 车,马,也很慢。 摇摇晃晃进了一座小城,那商贾归了家,妻儿父老在屋中备了满满一桌饭菜,笑盈盈地迎接他。 院外的俩人将那菜香嗅的清楚,但没有人邀请他们进去,他俩落寞地对视着,不约而同地苦笑起来。 “你笑什么,你是有家的,有疼爱你的爹爹,如今你娘亲也醒过来了,还有归云居那么大的院子。”李沉舟说的云淡风轻。 南妄抿着嘴,粉脸气鼓鼓的,她说道:“你又知道些什么?” 李沉舟见少女这般嗔怒,很是识相再不多嘴。 此时已是黄昏时日,二人寻得一处小摊,坐了下来。 李沉舟招呼了两碗素面,哪知南妄向那小二摆了摆手,却是要了一叠上好的牛肉切片,和临街酒坊的陈酿。 李沉舟就这么目瞪口呆地望着南妄,她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金钱币,那小二跟见了神仙似得双手接过,一边退步一边陪着笑,还说道:“二位贵客稍等片刻,小的这就给你们安排。” 待那小二走得远了,李沉舟才瞥了眼南妄调侃道:“富贵人家。” “那你别吃。” 不一会儿,美酒好肉便呈了上来,李沉舟拿着筷子正跃跃欲试,不知是先吃肉还是先喝酒的好,南妄却一把将酒菜揽到自己怀里。 李沉舟望着眼前的少女,难道她真是不让自己吃了? 还没待李沉舟开口发问,南妄倒是吱了声,道:“此遭我其实有一个请求,你务必答应我。” 听到这里李沉舟内心不禁冷笑一番,说什么要救他,分明是又要利用自己。这小子脸上的神情也是渐渐凝固,再没了一丝温度。 南妄见李沉舟不吭声,继续道:“此行一是避开我母亲,二来是要你同我一起去见一个人。” “谁?”李沉舟虽然此刻对眼前人极其厌恶,但还是发问了。 南妄轻声道:“鹤伯。” 李沉舟轻哼一声,道:“寻他做什么?”说罢拾起筷子就去夹那鲜嫩的牛肉。 南妄也毫不避讳,她压低了声音,道:“我想弄清楚,我娘亲的秘密。” 李沉舟大口嚼着肉,好不容易吞了下去,才抽出功夫问道:“那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 南妄答道:“如果不是她要抓你,我倒是真对她的事情没什么兴趣。” 李沉舟仰头一口酒下了肚,道:“看来你跟你的母亲并不怎么亲昵。” “并不是你说的这样,只是她似乎有很多事情,瞒着我和爹爹在,还牵连到了你。” 李沉舟只道是这少女身在福中不知福,有爹有娘的,还在这里找些麻烦事,自己倒是孤苦伶仃的一个苦命人,就是想要个爹妈来责骂自己,都寻不到人家。若是自己能如同那商贾一般,有一盏灯时刻为自己亮着,那该多好啊。李沉舟不禁出了神。 “罢了罢了,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李沉舟将南妄面前的酒杯也斟满了酒。 南妄有些不知所以,她说道:“我不会喝酒的。” 李沉舟微微咧嘴,道:“剃头周在你归云居,现在情况如何?” “爹爹带他回去,娘亲却是一直护着他,没有让旁人动他分毫,说是,要将你一并带回再做处置。” 李沉舟嘴角弯的愈发高了,他说道:“也就是说,我若是没被你娘擒住,那剃头周也就无性命之忧,是吧?” 南妄一字一句道:“应当是这样,但也不免......” 李沉舟伸手示意南妄闭口,接下来的话他已经不想听了。 南妄咽了口唾沫,竟也是将酒水一饮而尽,这美酿辣的她直咳嗽,即便如此,她仍是极其费力地说道:“只要找到鹤伯,很多事情...就水落石出了。” 李沉舟倒是对南妄所追寻的真相没什么兴趣,毕竟那不是他的母亲。 他在这天地间如同一只蝼蚁,哪会有人真的费尽心思与他过不去,多半是有那么个赴死的差事,需要他去料理。他自己贱命一条,早死了百次千次,眼下又多出一个要生擒自己的女人,何足挂齿? 李沉舟喝着喝着便放声大笑起来,南妄不得已便又多叫了几个菜,让这小子饱餐了一顿。 第五章 阿鼻地狱 这一夜,李沉舟大醉,说了很多胡话,能说的不能说的,他都讲了个痛快。 南妄则是坐在一旁,不住的给李沉舟倒酒。 烂醉如泥的李沉舟最后倒在酒桌上,南妄卸下自己的披风,搭在他的身背上,转而回到座位上,撑着头瞧了他一晚。 次日,小二按吩咐购置来了马车,又将李沉舟搬弄上车,于是他又收到了南妄一枚金钱币,这可抵得过他大半年的工钱。 一路南行,到了中午李沉舟才睁开眼,扯开窗帘,已是另一番景致。 “你醒啦?”车门帘外传来南妄的声音。 李沉舟探身出去,知道自己昨晚喝的太多,定是劳烦了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道:“我来驾车,你进去休息休息。” “也罢,沿着这条路一直前行便是。”说罢南妄回了马车内。 李沉舟接过马鞭,他的脑袋仍是有些隐隐作痛,对昨晚发生的事情,记不大清了。 “昨晚我说了什么没?”李沉舟试探性地问道。 南妄不再吭声,似是睡了,待得李沉舟不在等候回应的时候,南妄却是说道:“没有。” 李沉舟这才叹了口气。 约莫又行了大半日,行至一条小溪边,李沉舟探目一看,那溪水里掺杂着些许铁锈和血水,嗅在鼻尖是又腥又涩。 他不禁问道:“你确定这条路没错?” “别多虑,咱们去的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李沉舟继续问道:“我们到底是去哪里。” “天牢。”南妄淡淡道。 李沉舟却是一惊,这天牢不是关押犯人的地方吗?怎么鹤伯还惹了朝廷里头的人?况且他二人去往天牢难不成还将鹤伯劫走? 南妄似是猜到了李沉舟的惊愕,继续道:“你放心,我们是去探监,不是去跟他们硬碰硬,毕竟就凭你我,多半是飞蛾扑火。” 李沉舟却不争辩,转而问道:“我们还要行多久?” “差不多快到了,都看到咒血河了,翻过那座山便是了。” “你还挺轻车熟路?” 南妄没再搭理这小子。 沿着咒血河行去,那匹新购置的棕马都有些排斥反应,它不住的偏离既定轨道,巴不得调头返回,李沉舟只得好言好语地劝说它,虽然它也听不甚懂。 南妄坐在马车里忍不住偷笑起来,李沉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窘态,闭了口。 咒血河流自一座大山身腹,翻过这座山峰的山脚,便能瞧见一座规模宏大的建筑工事,约莫有白来米高,依山而筑,是用暗灰色的大理石大摩堆砌起来的一座堡垒。 李沉舟看的目瞪口呆,手中的马绳也不自觉的勒的更紧了。 “这就是天牢?” 南妄指了指这座宏达堡垒下头的一个小黑点,道:“那里便是入口,你朝那里行去。” 李沉舟咽了口唾沫,这可比他生平所见任何一处楼阁要宏大,不,这已经超出了李沉舟的认知。 他仰着脑袋,四处张望,可以看见墙壁上以防人攀爬的倒刺,间隔十米便会有一个塔楼,塔楼里全副武装的官兵,这可比城门口的那些杂兵威武多了。 马车越行越近,李沉舟脖颈曲度越来越大,酸疼得厉害。 “别够着望了,镇定一些。”南妄一边走出马车一边说道,且瞥了眼入口处的军官。 李沉舟心领神会,便也不再张望,装出一副轻车熟路的作态来。 那军官没瞧他二人一眼,却是将手中长枪横在马车面前。 李沉舟面目表情立马僵硬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还是南妄机灵,面露笑容着下了马车,凑到那官兵面前,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随后那官兵又与身边人会晤了几番,点头哈腰的,这才放了二人进去,但车马被扣了下来。 这是一条长长的通道,间隔数米有一火炉,不然根本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光亮,可见这有多长。 李沉舟走在前头,南妄跟在后头,二人的影子便这么拉长缩短,拉长又缩短。 “大概这座山都被他们挖空了,修的这座天牢。”李沉舟低声感慨。 南妄没好气地答道:“说是天牢,实则是一座地狱。何止这座山,接连这地底下数百米都是他们的工程。” 李沉舟听到这里脚步都放的缓了...... 二人行至一个大圆厅,这里有近百来号官兵,他们个个身披银甲,显然又比外头那些官兵的军阶要高几个档次,其分别看守者八个拱门。 南妄也是瞅了一圈那些官兵,当她的目光落到其中一个身上的时候,便停住了。 她走上前去,又是低声了几句,如法炮制,二人便又随着军官走进了最右侧的拱门,这是一条向下延伸开去的阶梯,遥遥不见终点。 二人跟随在军官身后,也不敢吭声。 墙壁上鲜有一些陈年血迹,但多半被清洗干净,沿途还有几个侧开的铁门,李沉舟向里头望了望,又是一条条不见头的通道,但这并不是他们要去的地方,那官兵一直领着他们走到阶梯的尽头,是一幢三人来高的大铁门,这里隐约可以听见里头众人敲击铁门的声音,还有一些哀嚎。 “别害怕,他们都快死了。”那军官终于开了口,他掏出一大串钥匙,熟练的从中选出一把来插入了锁孔。 虽然只是轻轻扭动,但可以听到众多齿轮转动,铁片交织的声响。 大门轰然打开,却又是下行的梯队,但这一回左右两侧都是单间的牢房,一双双沾满淤泥的胳膊从铁杵缝隙间伸出来。 李沉舟把南妄护在身后左侧,却防不住右侧的犯人对这少女的侵扰。 南妄哪里见到过这般不堪的状况,她躬着腰紧紧攥着李沉舟的衣摆。 犯人们显然许久没有见过生人,况且此刻还是这样一位年轻姣好的少女,沿途走过去,他们是越发的兴奋,有的甚至高呼吹哨,丝毫没有一个死囚该有的姿态。 那军官似是习以为常,也不搭理他们,犯人与他也有着独到的默契,他们的脏手是万万没有伸向那官兵的。 李沉舟也不敢开口问,虽然心里千百个疑问,但他仍是故作镇定,装出一副阅尽千山的淡然。 犯人们一路高喊,渐渐也乏了,仅有少有的几个还在沸腾,他们仨人也行到了这条阶梯的尽头,眼前是一池血湖,望不见边际,方才的腥臭便是自这儿散发出来的。 “到了。”那军官淡淡道。 南妄定了定神,问道:“阿鼻地狱?” 第六章 诀别受任 军官走到血池一角,拾到起一条细长的铁链,他将其用力一扯,似是什么卡扣松动,那一池鲜血的水平面逐渐降了下去。 过了许久,直到最后一抹残留都流尽,李沉舟才看明白,那位军官手中握着的铁链连接着这血池的塞子。 军官抬手示意,二人随着手势看去,血池底部竟藏有一道地门。 “我都有些日子没下去过了,你们俩,呵呵。”军官对李沉舟和南妄这般年纪的人有些不屑。 随后军官一跃而下,跳入那空池,他似是已经习惯了这股腥臭,面目神色并无厌恶之态。 他躬身抚摸着那地门上的纹路,其雕琢之精美,丝毫没有因为常年的浸泡而失去神韵。 随着军官只手的游离,从上自下,不经意间搬动了好几处机关,这扇地狱之门便也一寸寸的打开,直道够一人身位进出。 军官自己率先走了进去,李沉舟和南妄对视了一眼,虽是极不情愿,但也没办法,只得调整情绪,封住口鼻跟了上去,地门后头仍是向下延伸而去,看不见尽头的阶梯。 “这该死了多少人啊,才有这么多的血。”李沉舟低声嘟囔道。 南妄则心情很是沉重,只是兀自向前走着。 李沉舟继续道:“鹤伯被关在这么深的地下面,该是犯了什么错啊,你们归云居就这么放着他不管?” 南妄仍是不吭声,似是有难言之隐。 三人又约莫行了一盏茶的功夫,空气都能明显感觉到稀薄,呈现在眼前的是一道深入黑暗的铁索桥,桥下面是深不见底深渊,不知道这工事到底挖了几千几万米深。 此处阴暗无光,李沉舟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只能听到铁索摇晃的摩擦声,荡涤在这广阔的空间内。 军官说道:“那人就在那边,你们过去,我在此等候。”没人瞧见他嘴角的坏笑。 这话语环绕回响,传了许久传到了关押之人的耳朵里。 “小姐,是你吗?”鹤伯颤巍巍地说道。 南妄应了声,不由分说地抓起李沉舟的手,向铁索桥迈步而去。 这四周一片漆黑,他们俩分别扶着左右两边的铁链,一步步向前探去。 左侧时而吹来阵阵阴风,这铁索桥随之晃晃悠悠,李沉舟只得将身边人的胳膊紧紧扣住,以防其稍有不慎跌落深渊。 “小心踏空。”李沉舟嘱咐道。 南妄道了句谢谢。 鹤伯眉头一皱问道:“小姐,你身边还有其他人?” 李沉舟赶忙答道:“鹤伯,是我,寒山寺空舟。” 鹤伯咳嗽两声,道:“小姐你慢些,空舟拉着小姐的手。” 李沉舟害羞地答道:“牵着呢......” ...... 铁索寒霜,铮铮铁骨衣。 ...... “小姐,是我对不起你。”短短一一句话,鹤伯几度哽咽。 南妄不解道:“鹤伯你说的哪里话,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 李沉舟一愣,原来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南妄继续道:“鹤羽传信我收到了,书信上不方便交代的,你现在可以说了。” 鹤伯叹了口气,将这一并往事细细道来。 这一切都要从一江湖隐士说起,他阴差阳错得知了九天的存在,他惊叹天下大势、命脉兴衰原来另有隐情,他也不甘心世道轮回被他人操控,于是他萌生了一个念头,颠覆九天。他寻找到了当朝一位皇室贵族,列举种种迹象博取其信任,在他的鼎力相助下,巧借名号筹得众多钱财,秘密成立了索天司,这个论神秘丝毫不亚于九天的存在,因为它就是为了抗衡那双笼罩在各朝各代阴云之上的无形大手。 而鹤伯,则是索天司的一员,他被安排潜伏在归云居中,搜寻九天的信息。 久而未果,这一待便是好些年头,这期间他受南先生之命,照看归云居的小姐——南妄,她自幼离母,得悉鹤伯一手照料,久而久之他却对这归云居的小姐起了怜爱之情。但也是在这段时间,他目睹了黑龙沼一役,归字谣临死之际交托出浮沉珠的事宜,有关这位炎天君的所有秘密,鹤伯想到尚年幼的南妄,他知道此事若是被索天司的人知道,归云居必遭大劫,故而他杀了那位归字谣的贴身亲信,那也许便是下一任炎天君了吧。 经过这些事情的他,早已动摇了那颗颠覆九天的心,因为他眼前的迷茫终于散去,索天司只不过是想成为下一个九天罢了。 他知情不报,以继续寻找线索为由,留在了南妄身边。后来九华山一行,他以死搏命,终才护得南妄周全,自己也是身受重伤,弥留之际被索天司的线人带回,才留得一条性命,但同时他也失去了组织对他的信任,他对自己知道的种种,一言不提,沦为阶下囚备受煎熬,锁在天牢最底层——阿鼻地狱。 此言全程都说的甚是小声,风声稍微大些,都听不大清。 南妄啜泣着,鹤伯本就枯瘦的胳膊,此刻俨然如同一具枯骨,她虽然瞧不见鹤伯此刻的容颜,但听他苍老的声线,话语间不住的咳嗽,其近况不言而喻。 “别说了......我都知道了,鹤伯,这不怪你......是归云居负了你。”南妄已泣不成声。 “小姐,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还请夫人不怪罪,你将此事一一转达给她,让其早做准备。”鹤伯此言说的甚是低沉。 李沉舟义愤填膺道:“我们怎么能把您丢在这里,咱们一起出去。” 鹤伯笑出了声来,道:“这阿鼻地狱,哪里能有囚徒活着出去的道理,经此一面,我也就了无遗憾了。” 李沉舟突感甚是难受,鼻尖一酸一酸的。 鹤伯继续道:“小姐,就交给你了。” 这般情真意切之时,李沉舟想也没想便连连点头,全应了下来。 鹤伯摆摆手,示意他二人里去,此地当真不得久留。 鹤伯见南妄并没有离去的意思,他伸出手来,擦拭南妄的脸庞,低声道:“小姐,女孩子哭多了老的快,你再哭便会和我一般模样了。” 南妄却是哭的更加大声了,铁索桥也晃动的愈发剧烈,险些将南妄摇晃下去,李沉舟一把揽住南妄,这才稳住身子。 鹤伯继续道:“你们快些走吧,这阿鼻地狱本就不允许探监的,待得久了真就出不去了。” 话音未落,一点火光却是在他三人背后一跃而起,这烈火顺着那铁索一寸寸向着这三人蔓延而来。 第七章 暖黄的剑 昏暗的地牢,空气稀薄,本应不该无缘由地燃起火来,除非......是有人故意为之。 当李沉舟抬头望向那位军官时,在他微微扬起的嘴角上,少年这才寻得了答案。 “这......是那军官使的坏。”李沉舟望向鹤伯,绝望地说道。 鹤伯蹲下身子,探手摸了摸这铁链,放在鼻尖嗅了嗅,而后眉头紧锁。 原来这条铁索桥上被涂满了无色无味的燃火油,这也是为什么这桥这么滑的原因。 鹤伯用力摇动着铁牢,虽然腹腔里空无一物,但仍是大喊道:“你们答应过我的,答应过我的,不会杀他们的,会让他们毫发无损地回去的。”说完跪倒了下来,无力地用头撞击着铁牢。 那军官低着头,面部表情隐于黑暗,他说道:“我也是奉命办事,这是上面的意思。” 火势越逼越紧,可活动范围逐步缩小,他二人的身子已经贴在了鹤伯的牢笼上,周遭温度更是急剧上升。 “枉我为索天司效命半生,到头来......到头来还是被他们......摆了一道,小姐......我对不起你啊。”鹤伯这短短一番话语,数次哽咽。 不远处传来一女子的声音,她讥讽道:“你为我索天司效命?笑话,你真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心思吗?留你在此就是为了让她来这里做你的陪葬,归云居?什么东西,啊哈哈哈哈哈哈......”语罢是她低沉的狂笑。 鹤伯听到此人话语,脸色顿时化作土灰,而后恐惧的神色爬上他的眉目,他就连身子也跟着颤抖了起来,鹤伯似是极其害怕此人。 李沉舟眼看着火星已经快窜上自己的身子了,可眺望身下又是暗不见底的深渊,跌落下去肯定也是死。 “我们怎么办?”李沉舟大喊道。 南妄也是不知所措,她只是搂抱着李沉舟,将头埋在他的身背。 眼下没有人给李沉舟答案,再没有人能救他,难道自己就要这么死了?烧死?摔死? 火苗飞溅,沾在李沉舟的脸上、衣袖上,即便如此他仍是将身后的少女护得妥当,没有避开。 这感觉就如同三年前,毕方站立在自己面前一样,可这一次是他自己顶在了最前头。 李沉舟的皮肤被一丝丝剥开,鲜血跟火焰交杂在一起,愈发得旺盛。 他疼的咬牙切齿、裂肺撕心,他强忍着不叫出来,只是不想让身后的少女为自己担心。 他只得用力甩动胳膊,以发泄自己的痛苦。 忽然,他碰到一个冰冷的物件,正是自己身背上的沉剑,握着它竟然好受了些许。 李沉舟没有多想,他紧紧握着剑柄,用尽气力将沉剑抽了出来,这把在寒潭沉睡了不知道多久的钝剑。 剑鞘与剑锋摩擦的声响,贯穿整个地牢。 那军官好奇地转过头,定睛一看,只见一道剑光闪过,十来根铁链连接而成的桥索,连同那悬挂在深渊上方的方形铁牢,都一并被斩碎。 他顺着剑光,向它消散处望去,只是一把锈钝的铁剑!怎么会有这么生猛的剑锋? 再看那持剑者,他已经在烈火中满身鲜血。 军官叹了口气,无奈地转过身去,他不忍看这三人连同碎裂的牢笼,落入深渊。 这下面是何处,有什么物件?军官也不知道,也许只有死人知道吧。 三人急速坠落,李沉舟没有多想,左臂却已将南妄搂入怀中,然后右臂将周身气劲凝聚在剑身,用力掷出,沉剑带着李沉舟微弱的气劲,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先三人一步向那深渊刺去。 李沉舟闭目凝神,他想要调整下落的身子,自己好歹一个男子汉,怎么着也要护得南妄平安,如果这深渊有尽头的话...... 他能清晰感觉到破空在前的沉剑,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自己仿佛就是那把剑一般,他们意识想通。 他们保持着同样的下落速度,相对运动着。待得李沉舟调整好身子平衡,他才注意到,南妄竟仍是将头埋在自己的怀里,原来他还能让别人这般信赖、依靠。 但李沉舟转念,内心又满是绝望,他望向身下的无尽黑暗,那领先自己一个身位的淡淡的微光,竟出奇地让他在这地狱里感到了一丝温暖。 沉剑就如同那盏路过寒山寺的暖黄色灯笼,李沉舟神志忽然有些涣散,他也许是累了。 这一遭消耗了他太多的气力,况且这里本就不大适合人生存。 “南妄,我......没力气了......”李沉舟一字一句地说道,搂抱着少女的胳膊也渐渐松了开去。 风声很大,南妄隐约听见李沉舟有气无力的低语,自己就要和这少年分开,她赶忙张开双臂环抱着李沉舟的腰身,如果要面对死亡,她也愿意与李沉舟一同前往。 可是当南妄将头扬起,看见李沉舟耷拉的脑袋,紧闭的双眼时,她再也克制不住,声嘶力竭地喊道:“沉舟......李沉舟!” 三年前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和尚,她只是觉得他呆若木鸡,觉得他无趣。 再见面是在禅房里,原来这人有与自己有相配的一枚玉佩,她来了兴趣。 后来她主动寻到他,索性与他一道踏上那所谓的寻剑旅程。 直到她做了长长的一个梦,在梦里她竟然多受这小子的照顾,尽管他似乎自顾不暇。 梦醒来,他已经不见踪影,似是离开了他所熟悉的一切,她在归云居日夜为其祈祷,终于换来了重逢。 但这已经是三年后,这三年里,她不知道他遇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他变了,变得陌生,更像另外一个人。 她只好送走了他,既然他已不再是他,那前事也就一并作罢。 可是她不愿,不愿他被束缚着过完短暂的一生,于是再次走向了他。 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却要在此处与他,同这个世界道别。 “李沉舟,其实我都记得的,一点一滴我都记得。” “如果可以,我还是想叫你空舟,始于舟也终于舟,空无一物但也满载而归。 第八章 淤泥秽土 那下面是一片坟场,堆积着数以万计的尸体,弥漫着浓烈的尸臭,长年堆积在此有的都化作了尸油,绿豆大的苍蝇是这里仅有的幸存者。 过了许久,南妄才恢复神智,鼻腔里充斥着的那股难忍的味道,让这少女胃里如翻江倒海,接连几次干呕。 可她什么都看不清,她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她只能声嘶力竭地呼喊着鹤伯和李沉舟,只愿他们没有死去。 直到,直到她的双手摸到身下人熟悉的面庞,那微弱的呼吸传入她的耳畔。 李沉舟就在南妄身下,那双臂本是紧紧地护住少女,此刻却也再无气力,松散地张开浸在这陈年已久的尸油里。 “李沉舟,你不能死……”一滴滴泪水落在李沉舟的脸庞上。 南妄要将李沉舟扶起来,她不愿那恶臭的尸油沾染李沉舟的身子,可无论如何她都使不上力。万般无奈,她只好自己双腿踏下去,尸油非常粘稠,对一个少女来说这如同将她的双腿砍去,可只有这样,她才能扶起李沉舟。 随后,她撕下衣袖,为李沉舟擦拭头发上的秽物,可他已经失去了意识,南妄如若松手,李沉舟便又会栽倒下去。 他大概死了吧,南妄却是笑了出来,挤出两个酒窝,他一把搂抱住李沉舟,将头靠在他的肩头。 “李沉舟,玉佩一旦碎裂,就再也拼接不全了。” 命运的红线一旦断了,就再也接不上了呢。 南妄想起了一件事,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曾听见过寸骨坠里传来的细微声响,是夜半时分一个小和尚的自言自语,她那时听不明白,是什么无一物……惹尘埃来着。 直到他遇见那个和自己带着相对玉佩的人,她终于记起了那句话——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母亲的离去和父亲间歇的暴怒,是南妄幼年抹不去的阴影,纵使现在他们二人站在自己面前,她也觉得这不大真实,同样她脸上偶尔的笑容也不那么真实。 她的内心仅剩最后的一丝门缝,对她而言,所拥有的皆是虚妄,随时可能随风而逝,没有什么人和事会一尘不变的留在自己身边。 李沉舟的呼吸越来越弱,他为了护住南妄,独自承受了下落的冲击,浑身筋骨俱废,五脏六腑除了心脉还一息尚存,其余全被震碎。 他感觉不到身边人的暖意,也听不到耳边的低语,他的思绪已经停止,本是吵杂的世界此刻变得无比安静。 这个黑夜,亮如白昼。 南妄也沉沉地睡去,或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了吧,在他怀里,也就够了吧。 天牢这座运转不息的巨大堡垒,隔几日便会送来几位“新客人”,他们或许在这里耗尽余生,或是寻个了断,化作这座堡垒最下层的沙石,他们都清楚,进了这里便再无阳光,他们绝对不可能活着出去。 可是,在一段长时间的睡眠后,南妄感觉到了眼皮之外的强光、新生嫩草刺破土壤扎疼她的皮肤,蚂蚁落叶在她的耳旁划过。 她睁开眼,是斑驳的树叶投射而来的阳光,暖暖的。 她逃了出来,她又回到了有阳光有暖意的世界。 可是,她身边却空无一人。 李沉舟去哪儿了,鹤伯又在何方,南妄看着自己残缺的衣袖,这一切都不是幻梦,那座如同地狱般深不可测的地下堡垒,她真真切切地去过。 她高呼着那二人的名字,却只有群山回馈的问候,一声声渐渐淡去。 和煦的风拂过大地,拨弄着草儿带来一阵芳香。 距离此地不足百里的一条小溪旁,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静静地坐在水边,他望着水中的倒影,那本是一张清秀的面庞,只是沾染了些许血渍和淤泥,却显得狰狞可怖。 他一点点解开衣衫,整个人没入溪水中。 流水洗涤着他已经逐渐宽阔的后背,可是却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似的。 阳光透过云层,倾泻在此地,他却很快披上了衣服,掩去了他背上的,那个奇怪的图案。 他索性整个人倒了下去,沉浸在溪水里,鼓起几个泡泡。 直到他呛了几口水,这才撑起身子。此时已是落日时分,他呆呆地站在夕阳前。 他没有回头,待得日薄西山,天地间再无一点光亮,他才迈出步子,约莫走了十来米远,他又忽然停住了,这时他才终于回过头来,望了眼身后茂密的树林。 眉目间再无方才的凶煞,多是一股哀愁。 “李沉舟。”他低声道。 刹那间,一把飞剑破空而来,竟是坠落在他面前一步之遥,插入土里半寸之深,正是沉剑。 沉剑不住地颤动,似是在低鸣。 那男人从衣袖里伸出手来,一把将其握住,沉剑才沉寂下来。 “你这是可怜我?”男子自言自语道。 无人回应,男子继续道:“我还是我吗?弄成现在这幅鬼样子。” 夜空下,男子渐行渐远,消失在天际。 这几日咒血河的水忽然清澈了,值守的军官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空气中弥散的恶臭也随之淡了去,他们站岗放哨也心情大好,眉头渐缓。 倒是监牢里的犯人们多有讨论,说是又有两个探监的傻瓜白白送了命,几个稍有良知的还会感叹一番,那俩人年纪尚小,不应白白送命于此。 第九章 情真意切 三日后,南妄回到了归云居。 南先生这几日因为寻不着她急地团团转,将整个归云居都掀了个底朝天;归字谣也没闲着,她虽然与这个女儿相处甚少,但血肉相依,说是不焦急那也是不可能的。 南先生看见南妄破碎的衣袖,他不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这些天在外头经历了什么挫折苦难,如若有人敢欺负她,定是要将其碎尸万段。 南妄经历这一遭生离死别,对爹爹的那股依赖之情再也克制不住,她的双眼模糊了,以至于自己看不清眼前人。 屋外风声吹的紧,归字谣一挥袖带上那敞开的两扇门,随后卸下自己的披风,为南妄搭上。 “妄儿,你累了,快回房休息吧。”归字谣温柔地说道,还拍了拍南妄的头。 这本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关心,可听在南妄耳朵里,却如针如刺。 南妄撇过头,冷冷道:“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南先生一愣,大喝道:“住嘴,你娘这是关心你,你怎么能......” 这一声呵斥,将南妄吓的不轻。 倒是归字谣转过头去,对着南先生甩了一个恶狠狠的眼色,再回过头来望向南妄,又是和蔼可亲的母亲神态。 “妄儿,我有些对不住你,我会弥补你的,你不要生娘的气好吗?” 南先生长叹了一口气,也跟着说道:“你不知道,这些天你娘基本都没怎么睡。” 南妄其实心里清楚父母对她的疼爱,但一贯的缺失,让她更喜欢放纵自己的性子,来博取更多的关注和疼惜,她低下了头。 归字谣浅浅一笑,露出两个梨涡,她将南妄一把抱住,轻拍她的后背,淡淡道:“回来了就好,没事了没事了,你先去休息,休息好了才能和我继续生气呀。”说完归字谣微微一歪头,俨然一个少女神态。 待得南妄转身回房后,二人不禁相视一笑,这育儿之道他们还涉猎太浅。 “妄儿,可是有什么心里事?” 归字谣笑着望向夫君,掩面说道:“女儿家的心思,你哪里琢磨的透?你那时定是也这般起疑过我。” 南先生满脸的宠溺,不再答复。 南妄回了房,她瘫倒在柔软的床榻之上,手里摇着金丝团扇,可她一闭眼看见的却还是淤泥浑水里的李沉舟。一连串的疑问充斥着她的脑袋,好几个抉择摆在她的面前。 鹤伯又不见了。 李沉舟凶多吉少。 自己又是被谁救出来的? 鹤伯是索天司的人,这事情应该告诉娘亲吗? 该怎么办,南妄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正在她愁眉莫展之际,她的房门被轻轻敲起。 “是谁?”南妄立起身子,收书表情。 “是我,妄儿。”门外正是归字谣。 南妄对这位阔别重逢的母亲,属实还有诸多疑问,但其实归根结底那还是自己的母亲。 “你进来吧。” 归字谣面对南妄总是笑盈盈的,这便于南先生极为不同。 归字谣离世时,南妄仅有三岁,虽然她聪慧灵秀,但母亲这二字于她而言,更多的是一个概念,一个自己不会叫出口的称呼。更多的是被南先生挂在嘴边,这便是南妄对自己母亲最直接的印象。 十三年,转瞬即逝,这对母女竟是第一次这般单独相处,归字谣心情也是颇为复杂,论身为人母她也毫无经验,让她这样直接面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她真有些不知所措,但总要面对。 归字谣开口道:“你长的真好看。” 南妄一愣,她没想到她二人的对话竟然是这样的开场白。她随即点了点头,寒暄道:“你也很美。” 这本是极其普通的互相称赞,可出自一对母女口中便显得极为违和,归字谣嘴角的梨涡更深了。 “妄儿,我们似是很陌生是不是?” 南妄点了点头。 归字谣继续道:“我在你这个年纪,我的娘亲早就离我而去,我本是打算好生呵护你,做一个称职的母亲,可奈何,天意难违出了那场事。” 这是南先生不曾有过的温柔,是只有女性才会散发出的和煦,南妄不禁抬起了头,二人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归字谣的眼眸是那么深切,让这个少女不得不动容。人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虚伪者目光会游离、假意者瞳孔会涣散。而此刻归字谣的双瞳,却能直击南妄的内心,那块最柔弱的地方。 南妄感觉眼睛有些酸涩,一眨眼泪水便从两侧滑落。 归字谣也是一道落下泪来,她说道:“这些年,辛苦你了,他的脾气,不那么好受。” 南妄没想到母亲会吐槽爹爹的脾气,虽然是抱怨,但却温馨无比,只因眼前人她懂那个最疼爱自己的男人。 这对母女就这般相拥在一起,亲情便是这样的维系,无论曾经多么疏远,只要赤诚真心,多大的事情都能一拥而过。 “娘......”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南妄确实酝酿了许久才叫出口。 归字谣也有些不习惯,那眼泪就这样灌入了她的梨涡。 “诶。” “可以放过李沉舟吗?”南妄沉思许久还是开了口。 归字谣仍是笑着摇了摇头,她说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一个凶神恶煞的女人吗?” “娘,你不是去了九华山寻他么,爹爹前不久还险些要了他的命。” 南妄破涕为笑,原来自己这个不出闺阁的女儿,竟然知道这么多的事情,这还真跟她自己当年有几分相像。 “妄儿,我何时说过要为难那少年,你爹爹是你爹爹,我是我,我可不是他那般的蠢蛋。”话语间却是充满了怜爱。 南妄继续问道:“那娘亲,你寻李沉舟是要做什么,我分明听见......” 归字谣赶忙用手按住南妄的口,她摇了摇头,道:“你听见的看见的,都是他人故意让你听见的,让你看见的,你相信我吗?” 南妄又是点了点头,母亲跟她料想的大不一样,她原以为这个让父亲日思夜想的女人,就跟那些书本上的妩媚艳物一般,玩弄人心,但在归字谣轻柔的话语和温暖的眼神里,南妄觉得自己错了。 “妄儿,你对那少年,是不是有些不一般的情愫,你都快了娘亲一步到了那九华山。” 南妄低着头不说话。 归字谣用脸颊轻轻贴住南妄的耳朵,蹭了蹭,吻了下去。 第十章 几多歧路 次日,一道红光刺破归云居百里外的积云。 这是南妄第一次御风而行,她紧紧拉着归字谣的手,身下的层峦叠嶂转眼而过。 “就是那儿。”南妄指这一座山头说道。 归字谣低头瞥了一眼那山头,那儿正是这中原大陆最绝望的所在——天牢。 他二人降落在这座巨山之巅,半个身子都藏在了云里。 只见西边山脚下,密密麻麻的挑山工,在修筑着什么工事,几个监守的军官,还时不时地抽打他们。 南妄拉扯归字谣的衣袖,道:“咱们能帮帮他们吗?” 归字谣苦笑向自己的女儿,说道:“你救不了他们,我也做不到。” 南妄没再说话。 她二人快步跃下,依靠在一棵树后,原来是天牢被人捣破了一个大窟窿。 归字谣诡异地望向南妄,道:“这应该是你们俩闹出来的。” 南妄却也说不明白,她对自己逃出来的细节,全然不知,难道是有人在这里打了个洞下去,把他们二人救了出来? “那时候李沉舟已经昏过去了,应该是有人来救了他,只是捎带一并把我带了出来。” 归字谣问道:“又有谁知道你们俩个潜入了这座天牢呢?况且救人为什么不走正门潜伏进去,这样煞费苦心地打这个地洞?难道他是穿山甲?” 被这么一问,南妄也觉得奇怪,自己就是在下面百米开外的树林里醒来的。 二人继续御风而行,到了那茂密的森林,归字谣却皱起了眉头,她似是发现了什么。 南妄问道:“怎么了?” 归字谣歪着头挤出了一抹笑来,说道:“应该是我弄错了,无碍无碍。” 南妄继续道:“是不是李沉舟他出什么事?他是死了吗?” 归字谣苦笑道:“没有没有,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那小子活的好好的,而且更甚往初。” 南妄得到这个消息自然心里舒坦了许多,她也知道了归字谣并不是要与李沉舟过不去,她只是想要和他谈谈,那个叫周霁的老头也并没有被怠慢,眼下只要找到李沉舟,就接他去归云居,做一回坐上宾。 可是他在哪里呢,南妄望着穿林而过的清溪,惆怅地叹了口气。 “我们还是回去吧,知道他没什么大碍就好了嘛,这不周霁还在我们手里嘛。” 南妄也只好作罢,归字谣挥了挥手,云层里蹦出两个青衣男子,他们凌空而下,跪拜在二人面前。 归字谣吩咐他二人护送南妄回了归云居,并在那男子耳边低语了几句。 摆摆手,归字谣望着自己的女儿破空而去。 又过了许久,归字谣这才弯下身子,翻起一抔泥土,在鼻尖嗅了嗅,她的眉头是越皱越紧,最终闭上了眼,她深切的望向远方。 群山更迭,河流交汇又分流,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仍是顺着河流向前走着,整整两日,没有一刻停息,他似是不知道疲倦一般。 归字谣站在那条溪流的一个分叉口,一边是汇入更宽阔的河流,另一边则是一条愈发窄小地流入沟渠。 第十一章 苦涩汤药 月色如墨,归字谣看着溪水中,自己姣好的面容,这些年自己丝毫没有衰老,可片刻却已然看不清了,溪水里夹杂的妖气越来越重,本是清澈不染的溪水,已经逐渐成为淡紫色。 归字谣抬起头望向来路,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一步步向这边走来。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那男子并没有搭理她,而是劲直走了过去,连带而来的一阵腥臭,让归字谣鼻腔甚是难受。 “你......你便是李沉舟?”归字谣转头望向那男子的背影。 那男子一顿,停下了脚步,他低头望了眼自己的身子,苦笑一声道:“我不认识他。” 归字谣莞尔一笑,跟在这男子身后,同他一道向前走去。 “我也很好奇,是他们吞噬了你,还是你融合了他们。” 男子一愣,显然这话语戳到了他的什么痛楚,他转过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女人。 归字谣继续说道:“阿鼻地狱里面的那些家伙,应该不怎么讲道理才对。” 男子终于止住了步子,污泥之下一双深眸,望向归字谣。 “我没有选择,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也只有这样才能不欠她。” “你能说出这番话,那你便仍是李沉舟,是你就好。” 李沉舟蹲下身子,幺起一抔溪水扑面,可怎么也洗不干净自己身上的淤泥,除不掉这满身的恶臭。 归字谣拉扯李沉舟松垮的外衣,掩盖住他背后的诡异图案,她说道:“你说的不欠她,这个‘她’是指南妄吗?” 李沉舟眉头一皱,从溪水的倒影中打量起身后的女人。 这个女人,竟然和南妄长得九分相似。 “你是她的姐姐吧?她救过我一命,我还她罢了。” 归字谣听到这番话心里就像开了花儿似得,这小子虽然此刻满身恶臭,但嘴巴还是挺讨人欢喜的。 可还没等到归字谣开口解释自己的身份,李沉舟便已瘫倒了下去,半个身子跌入了溪水之中。 归字谣抬头望了眼天边的明月,无奈地耸耸肩,轻声道:“承渊,就算你欠我一个大人情吧。”说罢她一手捂鼻一手拎起李沉舟,继续向天边走去。 阴暗潮湿的地底洞穴里,所见之处遍地是尸骸枯骨,黏糊糊的尸油更是恶臭难挡,少年瘫倒在其间,动弹不得。他的身子逐渐浸没下去,一点一点被尸骸吞噬,起初是双腿,撕扯着陷了下去,其次是双臂,夹杂着淤泥的尸油如沼泽地一般将他往里头拽。 少年浑身使不上劲,他厌恶这般肮脏的东西,却又逃不出去,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肤被一寸寸撕裂开来,血肉筋骨与那些秽物融合,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仅存的意识在与死亡做最后抗争。 直到,直到少年的全部身子都陷了进去,他的身子已经毫无知觉,只有孤零零的一个脑袋,裸露在尸骸之上。他听到了许多污言秽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讥讽嘲笑,也有戏谑玩弄,总是对这个少年百般欺凌,压榨着他最后残存的意识。 他的意识已经化作空白,这里亡故的死者们,生前的记忆涌入他的脑海,一遍遍洗刷着他的记忆,他也许已经忘了,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自己是谁。 他看见了诸多惨状,妻离子散、众叛亲离、城破国亡,他也看见了很多奸邪之行径,偷窃杀戮、欺骗出卖等等......这是沉睡在这阿鼻地狱里,万千亡魂的记忆。 “啊啊啊......”李沉舟从睡梦中惊醒。 归字谣就在屋内,她意味深长地望向李沉舟,端来一碗土黄色的汤药,说道:“来,小沉舟,喝药了。” 李沉舟这才意识到,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身上掩着厚重的棉被,这里是一件低矮的小屋。 李沉舟这些年,风吹雨打,身子不适就自个儿闷在被子里睡觉,热出一身汗来,病症也就随之去了,他已经好些年不曾喝药了,这是何等待遇,是李沉舟想都不敢想的。 这碗汤药就端在他嘴边,他只要张一张嘴,便能舔到那股苦涩。归字谣微笑着,她脾气耐性好的很,等候着李沉舟。 “咕嘟咕嘟咕嘟......”李沉舟竟是一口干了那碗汤药。 归字谣惊讶地望着空荡荡的碗,感叹道:“这药汤,不苦吗?” 李沉舟双眼圆瞪不解地说道:“苦吗?没啥感觉啊。” 归字谣笑道:“那你八成是味觉失灵了。” “苦?呵呵......”李沉舟笑着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果真,苦苦苦苦苦苦苦!!! 原来是这小子如饮酒般直接咽了下去,根本没有过口,那苦涩便也没有尝到。 归字谣不禁笑了起来,她招呼李沉舟又躺了下去,遂起身又坐到了锅炉旁边。 李沉舟记得自己是在河边晕倒的,他也记得,这个酷似南妄的女人是她的姐姐。 李沉舟道:“你给我喝的是什么药?” 归字谣摇着蒲扇生着火,似乎没听见。 李沉舟又问了一遍,归字谣才作答:“喝都喝了还问什么,喝不死你的,放心吧。” “那敢问这位前辈,怎么称呼?” “你就叫我谣姐姐吧。” 李沉舟有些纳闷,这女子难道不应该也姓南吗?但他没有张口发问,因为这样实在是不大礼貌。 归字谣继续说道:“你可别睡着了,你还有一味药没有吃呢,免得我待会儿叫醒你,扰了你的清梦。” 清梦,李沉舟不觉身子一颤,方才的梦......一言难尽。 “谣姐姐,你可知道我是得了什么病吗?”李沉舟问道。 归字谣笑眯眯地又端来一碗汤药,轻声道:“我不知道你得了什么病。” 李沉舟一脸无奈地说道:“那你给我吃药,还一碗接一碗的......你这药我不喝了。” “你这是怕苦?你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这是怕喝药吗?”言语间,药碗已经喂到了李沉舟嘴边。 可李沉舟的嘴巴却是纹丝合缝地闭着。 “给我张嘴。”归字谣一声令喝,李沉舟被眼前者为温婉的女子,突如其来的转变吓得不轻,嘴巴也是张开了一个小口子,那碗汤药也顺势给灌了下去。 “得了!完事。小沉舟,好好休息。” “我的身子到底,是怎......”话没说完,李沉舟只感到大脑一片空白,再无意识。 第十二章 逆水行舟 李沉舟又坐了那个梦,自己身陷昏暗之中,被尸骸包裹、被吞噬。 他惊出一身冷汗,醒来突感,身子还能动弹,已是莫大的幸运。此刻他已经不再那般虚弱,下了床出了门,冬日已然过去,枯木探出绿芽,嫩草钻破泥土,万物复苏。 他深吸一口气,是春天的气息,入肺腑,却没有了往日的那股气劲,丹田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又尝试了一遍,仍是如此,本已经略有小成的李沉舟,此刻竟然连运气调息也做不到了。 归字谣背着背篓,一副劳苦样向这小屋子走了过来。 “小沉舟,你醒啦,那准备喝药吧。”归字谣一边招着手一边说道。 “你给我喝的什么药,我现在......一点劲儿都没有。” 归字谣撩开随风飘荡的长发,说道:“你能活蹦乱跳的还得感谢姐姐我呢,等你养好了身子,我就带你去见......去见你的老朋友。” 李沉舟眼睛一亮,道:“剃头周吗?” 归字谣笑着拍了拍李沉舟的头,道:“兴许就是你说的这个人吧,但前提是你要先养好身子,我可不想南妄看见你这番落魄样子。” 李沉舟低下头来,审视了自己一番,他的确相比前段时间要瘦弱了不止一点点,皮肤也是呈现蜡黄色,而且背后...... 他伸手到后背衣服里探了探,凹凸不平的纹路,那奇怪的伤疤还在。 归字谣在一旁意味深长地望着这个少年,她歪着头似笑非笑。 周霁曾教过自己一套聚气凝神的法门,便是引天地灵气入体,强身健体稳固根基,可他现在一点气息都感觉不到。 待得正午时分,归字谣费尽心思张罗了一桌还算丰盛的农家菜,清炒竹笋、凉拌竹笋、竹笋鲫鱼汤......总是没有脱离竹笋的范畴,谁叫她归字谣好这一口呢? 李沉舟只是匆匆扒了两口饭,菜都没有多看几眼,就借故跑了,留下归字谣一人和满桌落寞的竹笋。 归字谣端着各类烹调手法制作的竹笋,站立在窗口望着远去的少年,不知道她是欣喜还是担忧。 李沉舟寻得一山势玄妙处,这里可俯瞰远处的田林,东南侧又有一条蜿蜒的河流,西北面则是一座还算挺拔的山丘,按剃头周的话来说,这里便是汇集了山水人这三个极其重要的因素,所距又恰到好处,是修行静思的好地方。 初春还有几分微寒,李沉舟体质大不如前,在这风口浪尖打坐调息,他还真有几分顶不住,不禁咳嗽起来。 他想到了盛极一时的寒山寺,穿堂过院的师兄们,高耸的古刹、钟楼和那一盏暖黄的灯笼;剃头周的茅草屋,散落的酒罐,石桥上的少女,腻人的红豆糕 李沉舟抿着嘴唇,纵使他现在落魄、不堪,他心底的那个念头却再无动摇,甚至更加强烈,这是他和这天道伦常的抗争。 吸气,入肺腑,吐气,聚丹田,一点感觉都没有,剃头周教自己的法子一点都使不上劲儿了,难道是自己身子骨太虚弱了?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归字谣端着竹笋拌饭走了过来。 “小沉舟,怎得,这么小就力不从心了?” 李沉舟刚静下来的心神,被这么一叨扰又凌乱了。 “不妨你按照我说的法子试试?” 李沉舟摆了摆手,他虽然是半妖之躯,但他对归字谣嘴里的功法并不甚感兴趣,在他眼里,佛法和道学才是正道,心之所向。 “哼,不要算了,你不稀罕我还不情愿教呢。”言罢归字谣端着碗调头走了。 李沉舟长叹一口气,他回忆着剃头周的教导,自己绝非是记错了门路,可此刻却就是没有了当初的那股玄奇之感。他又想起了郑疏雨偷摸交给自己的逆吐纳法,吸气收腹,吐气运丹田,可是结果是一样,毫无进展。 他摇了摇头,望着前景说不出话来,自己多半是废了。 一只青鸟落在不远处的一块巨石之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听,奈何李沉舟此时心境已乱,万物音韵入他耳皆是陈杂,他便起身回了那小屋。 归字谣已经给他熬好了汤药,等着他呢。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李沉舟问道。 归字谣一笑,说道:“我对你很好吗?我可没这么觉得。” “你救了我。” 归字谣继续道:“这么说来也是,我这是不让南妄伤心,也让一人欠我一个大人请,虽然他永远也还不上了。” 李沉舟眉头一紧,问道:“这是谁的人情?” 归字谣也不再多隐瞒,她忽然严肃了起来,说道:“上任玄天君李承渊。” 第十三章 最后的怨 “你,认识他?”李沉舟神情惊愕万分。 归字谣颇有韵味地点了点头道:“难道奇怪的不应该是你为什么认识他吗?” 李沉舟避开归字谣似笑非笑的眼神,他想起干将剑被归云居宗主夺了去,那么她知晓了李承渊便也不足为奇。 归字谣继续说道:“他的意思你清楚的吧。” “什么?”李沉舟被问得糊里糊涂。 归字谣无奈地耸耸肩,她只手一挥,衣袖里洒出一阵水气,化作一图谱。 “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了,这图上描绘的九人,便是我们九天。” 李沉舟望着那张图,望着他们的背影沉默了。 “既然是承渊的意思,我也不多评判,但你现在的身子比较特殊,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吧。” 李沉舟有些纳闷,问到:“我真不明白。” 归字谣一愣,道:“你在阿鼻地狱里发生的事情,你当真不知道?” 李沉舟摇了摇头。 归字谣一把扯下李沉舟的外衣,将他整个身子倒转过来,指这他背后的奇怪图案追问道:“你不知道?那这是什么?” 李沉舟侧着头,眼神飘忽,口齿不清地问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别问我了,我很乱。” 归字谣冷笑一声,道:“逃出来,你怎么逃出来的?说来听听。” “我......我看见了尸骸之下的一丝缝隙。” 归字谣继续道:“你还不肯说实话?你之所以能走出那片尸骸,是你屈膝于那些卑劣的亡魂,他们以万千残躯坏骨,融合了新的你,李沉舟。” 李沉舟哑口无言,自己这几日接连不断的噩梦,自己不想承认的事实,就这样被人袒露在眼前。可是并不是归字谣所说的这样,他并没有屈膝于他们,他是听见了万千亡魂的哀苦,看见了他们恶劣行径背后的隐忍,这才接纳了他们,也捡回了一条命。 “不过还是谢谢你救了妄儿,我不否定任何一个人想要生存下去的渴望,李承渊相信你,这把剑便是你的。”说罢归字谣凭空取出干将剑。 李沉舟接过沉重的干将剑,这把剑对现在的他来说,实在是太重了。 他与干将剑接触的一刹那,他仿佛又听到了玮玮的呼吸声。 归字谣转过身去,叹了口气,她有些难过。 “可是九天不会承认你,就如同我们对待周霁,你和他,不配九天二字。本应该杀了你,但我答应了李承渊让你自生自灭,他说的对,世间一粒浮尘皆有其存在的意义。” 李沉舟紧紧地握着干将剑,他只觉得眼前人甚是好笑,冠冕堂皇的措辞一套又一套。 “你们会把周霁怎么样。”李沉舟问道。 “你按时服药,三日后,我会让你们见最后一面。”说罢她御风而起,一点寒芒破空而去。 李沉舟望着天际拨乱的云,抚摸着干将,说道:“这天地还是容不下我。” “小子,你这句话说早了。“干将剑传递出低沉的声音。 “楚老,你嗓子哑了吗?”李沉舟说道。 “谁是楚晏文那个蠢东西,老夫是干将。” 李沉舟听到此话吓得赶忙丢掉了干将剑,他只怕自己再被他控制。 “你也是个小蠢东西,老夫若是真想要你命,你还有今天?”话说完他也叹了口气。 李沉舟呆住了,他没想到这怨气冲天的干将也有长叹惋惜的一天。 “我啊,是看着那些人心里舒坦了,老夫也心痒痒。“这话他说的很是委婉,带着点羞涩。 李沉舟不敢猜测这人的言外之意,他胆战心惊地问道:“你?“ 干将一改往日态度,极诚恳地说道:“趁着他们不在,老夫跟你谈个条件。“ 此刻干将剑散发的光芒也不哪么霸道,而是柔和的让李沉舟有些神往。 “我一个废人,你跟我谈条件,你不觉得好笑吗?“他笑着说道,实则是在笑此刻的自己。 干将这个百年未笑的人,听到这话竟是笑出了声,他说道:“他妈的,你难道不是一直是个废人?” 李沉舟无言以对。 干将继续说道:“就如你帮助楚晏文、晗光那般,你也帮帮老夫我呗。” 李沉舟一愣,原来他是这个意思,但是自己凭什么要帮他呢。 干将似乎听得懂李沉舟心思一般,他答道:“老夫看着这天道往复几百年,我骗你一个小毛头?你未免也太瞧不起老夫了吧。” 李沉舟早就见识了这老妖怪的恐怖之处,但他都死了好几次了,后顾之忧也没有,他望着芳草间的干将剑,有些怀念,终还是将他背了起来。 “我这人开价可不便宜。”李沉舟阴笑道。 干将也是嘿嘿一笑道:“你跟周霁那家伙一个德行,可是你做到了他未曾想过的事情,修为高有什么用,这世间还有很多问题是武力所不能解决的。” “你这算是称赞我?还是......”李沉舟淡淡道。 “呸,我这里的事儿可不比那些废物轻巧。” 李沉舟步子越走越快,最后开始飞奔起来,迎着山风疾驰。 干将自妻子莫邪以身铸剑后,便一蹶不振,对世态炎凉看的颇为透彻,他将自己的怒气宣泄给天地,他以为这样能缓解愁苦,却是让他亲手锻造了更多悲苦。 “楚晏文是个不错的孩子,若不是那些权贵处处为难他,拆散他和爱人,也是一对神仙眷侣。”干将喃喃道。 李沉舟顺着:“晗光姐姐又何尝不是,这世间的误会太多。” “狗屁,晗光那小妮子是她自己作,她为什么不主动去寻小弥勒,若不是她端着大小姐脾气,总不会含冤而死。”干将极为气氛,看来是对弥勒颇为不平。 李沉舟不再吭声,他只觉得干将这人不在那般生硬冷漠,此刻的他就跟楚晏文、晗光一般,有了人味。 “话说回来,你小子也是,你以后的麻烦多着呢,嘿嘿嘿。” 李沉舟不知道这老妖怪在说些什么鬼话。 “他们知道你这幅德行吗?”李沉舟反问道。 干将咳嗽了一声闭了嘴。 “你最好老实一点,不然我把你这幅嘴脸告诉他们,我嘛,大不了一死。” 第十四章 好久不见 经历了百年轮转的干将,目睹身后人的种种悲欢离合,他的心中有还会有多大的怨呢?无非是跟自己过不去罢了,心里不愿咽下的一口气。 那些晚辈都已经释怀了,他还在这里较什么劲儿,此刻他只想在见一见莫邪剑,那是一把同莫邪一样温柔娴静的剑。 干将其实早就知道莫邪剑在哪里,但他一把年纪了,况且又是坚持了那么久的执念,要他放下且要他恳求晚辈帮他,实在是拉不下脸面,幸好他遇见了李沉舟。 莫邪剑因为其强大的灵力,是各路仙家垂涎已久的宝器。距离上一次现世已有百年之久,干将却非常笃定的相信,莫邪剑在江淮一带。 李沉舟花了半日脚程到了嘉陵江边,恰逢好运坐上一艘乌篷商船,再晚个片刻就赶不上了。 船舱里挤的满满的,算上李沉舟合计七个人。起初气氛很压抑,大家都不开口说话,只有船夫在船尾发出的一阵一阵呐喊声。 李沉舟倒不怎么无聊,他时不时能听到楚晏文憋出几句诗词来,看来他今日兴致大好,可是在你心情好的时候,总会有一个人来泼你冷水,这个人便是晗光。 李沉舟有时会笑出声来,旁边坐着的人多半以为他是个傻子,遂而也跟着他笑,更甚者挑着眼笑他。但有一人从头到尾没有掺合进来,他坐在李沉舟的斜对面,是一个比李沉舟稍微小一些的少年,衣着华丽腰间系一“柳”字腰牌。 少年身边坐着的应该是他的随从,少爷起个身挪挪身子,他都给伺候着,生怕有个闪失。 李沉舟便也想起了屈家少爷屈达诗,不知道他有没有金榜题名。 那随从见这个傻子方才傻笑,现在盯着自家少爷傻笑,有些避讳。 他站起身子,挡在李沉舟面前,说到:“你也配看我家少爷?把你的头转过去。” 李沉舟一愣,没想到还有这么跋扈的下人,主子都还没张口呢他却先吠了起来。 李沉舟依然没搭理他,转过头去不瞧便是。 “少爷您休息休息,柳三爷在家等着您回去呢。” 此言一出,船舱里刚闹腾起来的氛围,一下子降了回去。 柳三爷,何许人也?李沉舟当然不知道,但是凡在江淮一带游历过的人,无论是商贩还是侠客或者修士,没有人不知道这位声名赫赫的大人物。 李沉舟扯了扯身边唯唯诺诺的商贩,低声道:“这个柳三爷什么来头?说来听听呗。” 商贩瞥了李沉舟,此刻他更加确信无疑,这人不是疯子而是个傻子。 “去去去,别碰我。”商贩态度极其恶劣。 李沉舟一身破烂衣服,他也不怪别人低看他一眼,人嘛,趋富贵远穷酸是常有的事。 初春江面上,风格外的猛烈,船夫拉满了船帆,迎风破浪。次日清晨便靠了岸,船身一震,李沉舟才从睡梦中惊醒。 江淮也是富饶地,这里多丘陵、低山,物产丰富,尤其是铁矿资源,故而这里有许多铸剑名家。 李沉舟下了船,第一件事便是去填饱肚子,他本来近日身子就虚,又接连两天未进食,已经前胸贴肚皮了。 他走进一家酒店,吩咐了碗黄豆汤,早就听闻过江淮一带盛产黄豆,其黄豆排骨汤味美肉鲜。 因为此刻还早,店里并无其他客人,那小二一眼便看出了李沉舟是个落魄的外乡人,与他攀谈起来,多是介绍此地名景名楼,还有男人最爱的名妓。 李沉舟一眼便看出了这小二对自己的不屑,只见他掏出钱袋,漏出一个小口子给那小二看。这小二眼睛本就不大,微眯着向那缝里瞧去,刚要借到光瞧见钱袋里头的虚实,李沉舟一把拉起钱袋不给瞧了。 他莞尔一笑说道:“钱小爷有的是,向你打听个事儿。” 按照干将的线索,江淮地界的铸剑名家,极有可能藏着莫邪剑。 “爷您吩咐。”小二眼里冒着金光。 李沉舟小心翼翼地收起那个装满石子的钱袋,故作深沉地问道:“你们这儿最有名的铸剑师在哪儿?” “爷嘿,你问我可就问对人了,在这儿还真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些事儿啦。” 李沉舟饶有兴致地拍拍胸脯,那钱袋里的东西膈的他生疼生疼的。 那小二却如同见了财神爷似的,索性去后厨给李沉舟端了两个生菜,白给。 “爷,我们江淮盛产铁矿您是知道的,这铸剑行当也属我们江淮首屈一指。” 干将有些不耐烦了,他张口道:“你能不让这小子说废话了吗?直接说是哪几家,咱们去便是,磨磨唧唧。” 李沉舟如法炮制地转达给那小二。 小二生怕耽误怠慢了这位其貌不扬的爷,说道:“是是是,小的这就说,铸剑嘛,君子剑叶家和温雅剑柳家名气最甚,他们两家出的货那可都是炙手可热的宝贝。” 话还没说完,桌子前的人已经离店而去了,只留下一个空碗和那沉甸甸的钱袋。 “柳家,那不就是刚才在船上遇见那小子的家吗,柳几爷来着?”李沉舟一边跑一边说道。 “柳三爷,年纪轻轻的什么记性,真为你以后担心啊。”说话的是晗光。 李沉舟目光如炬地扫视着两旁高耸的庭院,看看有没有叶、柳两家的家牌。 “似乎是在东边。”干将低声道。 晗光顿时愣住了,她没想到干将这个老顽固,竟然会插手李沉舟的事。 李沉舟应了声,很是严肃,不到必要情况他是不会暴露干将的真实面貌的。 他顺着高墙向东边跑去,此时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但他却感觉到了背后耀眼的光,湛蓝色的柔光,一圈一圈的向周遭散去。 “近了,我能感觉到她。”干将语气难以掩饰的狂喜。 其他人不敢吭声,唯有李沉舟应了声,蹑手蹑脚地接近那座挂着“柳”字木牌的大宅子。 他身后的干将了蓝光大盛,潜入是不大可能了,他索性大步迈向大宅门,拉起门环用力扣击。 “铸剑师干将,前来拜会。” 第十五章 熔铁剑冢 接连十来个仆人,依次领着李沉舟跨过一个个庭院,柳家当真是这城里首屈一指的富贵人家。 “老爷还没起身,可否让小的先看看您锻造的兵器,您知道的,家主不是什么人都见的。”说这话是的这儿的管家,一个矮胖矮胖的男人。 话刚说完着管家便呆住了,那把散发湛蓝光芒的剑,绝非凡品。 这管家目瞪口呆地伸出手来,却是没敢触及到剑身,他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招手吩咐人上了茶和早点,自个儿退了下去。 柳家的茶盘是厚红木制的,茶杯是白地青花瓷,沏的是上好的西湖龙井,茶香飘飘,清新淡雅。 李沉舟想起了自己第一回进屈家,不过此时他已经没有那时候的稚嫩了,他随手拾起一块布料盖住了干将剑。 日光逐渐升起,照进堂屋,一个少年横穿过院子,他瞧着里头望了一眼,停下了脚步。 此人正是李沉舟行船所见的那个少年,携带“柳”字家牌的贵公子。 “是你?”少年问道。 李沉舟笑着点了点头,玩味地看着他。 “你也是铸剑师?”少年显然不大认可李沉舟这一身份,毕竟他实在是太过落魄,但随即他就瞥到了桌上的两把剑。 李沉舟抿着茶,不与他计较。 “来比划比划?铸剑师?”少年轻浮地说道。 李沉舟正道无聊,便一跃而起,拿起沉剑便也走出了屋子。 二人相距十米,李沉舟手持沉剑而立,那少年却手无寸铁。 就在李沉舟纳闷的片刻里,那少年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忽然翻转着抛出三根银针。 李沉舟哪里想的到这一手,顿时傻了眼,他用沉剑挡开了两根,剩下的一根便插入了他的右腿半寸有余。 可接下来,竟是更多难以计数的暴雨梨花向他射来,李沉舟只得单腿蹬地侧身躲开,他突感右腿酥麻无力,硬生生地撞向了一旁的兵器架,那些刀枪剑棍纷纷跌落下来,砸在他身上,幸好都是些未开锋的练家货,要不然他便死在这千刀万剐之下了。 “少爷嘿,老爷待会儿要见他的,您下手轻点嘿。”旁观家连滚带爬地拉住少年的胳膊。 “他要见谁,我还偏要打谁。”说罢又抬起胳膊,三四跟银针已经划到了指缝间。 “柳阳时,你又欠收拾了?”却是一女子声音,自外院传来。 “清欢姐!”柳阳时脸色突变,满脸春色地跑了出去,活像一只哈巴狗。 李沉舟摇着头,拍着身上的灰尘,他的身法已经与三年前无二,本是可以轻易避开的攻势,自己却...... “您这边请,老爷在剑冢等你。”管家拉开大门,外头候着一辆二马齐驱的高阁马车。 白日里的江淮,人声鼎沸,行了约莫十来分钟才消停下来,李沉舟拨开窗帘,他们已经到了一山势深处,这里是人工开凿出来的一个山缝,道路两旁横七竖八的散落着大小各异的碎石,来往的工匠无不是肌肤黝黑、肌肉健硕的猛汉。 马车行的越来越深,直到山腹,终是到了。 李沉舟拉开车门帘,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吹的李沉舟脸红红的。 不远处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圆形平台,平台周遭环绕着滚烫的岩浆,怪不得能在这初春时节,让李沉舟热的热汗直冒。 “更近了。”干将低声道。 李沉舟点点头,随着那管家向前走去。 连接中间平台的是四座铁桥,分别位于圆台的东西南北四面,因为下面就是高温岩浆,故而铁链温度极高,还冒着热气,人走在上面就如同汗蒸一般,李沉舟过了桥便已经大汗淋漓了。 “三爷,人给您带到了,就是这......这位小友了。” 眼前高大挺拔的男子便是江淮柳家的家主——柳三爷了,而在他面前的一张十米来长的石桌上,整齐排列着一柄柄利器。 直到此刻他都没有瞧李沉舟一眼,直到李沉舟将包裹着干将剑的布料卸下来,那股蓝光遮天蔽日之时,柳三爷便才惊讶地转过身子。 “这就是干将剑?”说着他便走向了李沉舟,他比李沉舟要整整高出一个头来,难以言说的压抑之感让李沉舟很是不自在。 只见他的眼神逐渐颓靡,他低声道:“小兄弟,要不你开个价吧,这把剑我要了。” 李沉舟一愣,他自己像是缺钱的人吗?他把自己上下一打量,别说还真是。 “三爷,我倒不是为钱而来,我......” 话还没说完,柳三爷便已经没了好脸色,他说道:“你尽管开价便是,你是觉得我柳家出不起你要的数?” 李沉舟也不跟他在多墨迹,开口道:“晚辈只为莫邪剑而来,想一睹其风采。” 柳三爷阴沉一笑,说道:“我这里没有你说的什么莫邪剑,能杀人的剑倒是多的很,你看着挑挑看,哪一把适合你。”说罢将身后石台上的利剑只袖拨开,散落一地。 “李沉舟,这人似乎是要硬抢了啊。”晗光低声道。 李沉舟知道自己现在身子虚得很,别说打架,就是跑都跑不了多远,眼下是绝不能跟人发生冲突的。 可是柳三爷恰是看出了这一点来,在他眼里李沉舟只是一个手持神兵的小屁孩,只要...... 只见柳三爷一把抓住李沉舟的肩膀,将其扭转过来,迎面就是一拳,击在他脑门上。 李沉舟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何苦。”柳三爷弯下腰掀开李沉舟,将干将一把抓了起来。 柳家祖上就是打铁的行当,柳三爷更是自幼研习铸剑技艺,只为有一天能光宗耀祖,打造出一把神兵利器。成年后他接任了父亲的职责,做了家主。也是在同年,神兵鉴赏大会上,他见到了同为铸剑名家叶家带来的宝器,名曰莫邪。 这把剑通体润滑,如绸缎般细腻光洁,剑锋薄如蚕丝凌厉万分,削铁如泥。他输得心服口服。 此事后,他对家中后背要求更加严苛,势必在下一届神兵鉴赏之日锻造出更胜一筹的绝世神兵,可是他越是钻研铸剑技巧,他越是清楚自己永远不可能打造出与莫邪剑比肩的神兵。 于是在一个静谧的夜里,他将莫邪剑盗出,含泪将其熔于剑冢,故而莫邪剑早已不存于世。 第十六章 百炼飞剑 柳三爷拔出妖剑的刹那,干将已经知晓了莫邪剑的结局和归处,他万念俱灰。 百年的怨恨,本已经化作尘埃,却在此刻油然而生。 柳三爷终于握住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剑,足以媲美莫邪剑的存在。 可想而知,他发出了狂妄的笑声,这笑声逐渐变得凄凌,最后演变成哀嚎。 李沉舟艰难地翻过身子,仰面望向天空,青天白日下竟是些痛心疾首之人。 忽然间,他不那么想阻止干将了,他太过理解这个男人此刻的心情,他们感同身受,那便任他去发泄愤怒吧,哪怕是要这天地作陪。 柳三爷,或许现在该称呼他为干将了。 他周身被暗紫色的怨气缠绕,身后更是显现出一个巨大的人影,张牙舞爪地嘶吼着。 李沉舟支起身子,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一旁,背靠一块巨石坐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之景,仿佛看见了曾经持剑的自己,那人眼白渐红,嘴裂的越来越开,还有青筋暴跳的右臂,全身肤色也逐渐黯淡下去,他的神志已被干将占据。 胖管家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还以为只是他的主子欣喜过度,他快步迎上去打算好好奉承一番,讨些赏钱,可他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已被干将一袖扬飞十来米远。 周遭几个铸铁师见到此景,皆是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可是干将哪里会让他们逃出去,陪陪他吧陪陪莫邪吧。 来路本就是一条狭窄的山缝,干将轻手一挥,剑芒便破空而去,“轰隆”一声巨响,砂石飞溅,那条仅有的逃脱路径已被落石封的严严实实。 圆台这边,干将身边的空气流动越来越快,地面上的灰尘向四周扑去,形成一个圆形的气罩。 而后干将蹬腿而起,那不知道多么厚重的圆形石台竟然从中间断裂开来,四五条裂缝越拉越开,李沉舟坐立不稳,眼看着就要随那碎裂的石块一道滚入岩浆之中。 他见情形不妙,赶忙起身就跑,可为时已晚,圆台根基已在方才裂了开来,外沿部分因为铁桥的缘故,牵引着撞击向周遭山体,李沉舟所处的圆台中心则呈逐渐下降之势,没入熔岩只是早晚的问题。 李沉舟周遭的温度也是越来越高,这座剑冢在今日将会化作一片废土,一切都会掩埋在群山巨石之下。 他抬头望向天空,只有一道紫色剑芒弥留天际。 “救命,救我。”不远处传来急促的呼喊声。 李沉舟侧头一看,一位铸剑师被压在了石头下面,身子挪不出来了。 铸剑师见李沉舟发现了他,赶忙加大声音求救道:“小兄弟救我,我还有妻儿,他们在家里等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能死!” 李沉舟心间一颤,他想到了湖州的那位商贾,人活于世谁没有个妻儿老小在家等着自己回家,像他李沉舟这样孤苦伶仃,死了没了都没人记得人少之又少。 李沉舟拔出沉剑,深吸了一口气,可是他的丹田气海丝毫感觉都没有,自他从阿鼻地狱逃脱之后,就再也没法凝神聚气了。 眼下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只好爬过去,用双手试图推开那巨石。可是他微薄的气力早已大不如前,他咬着牙铆足了劲儿,那巨石也纹丝不动。 “轰隆”又一阵晃动,他们二人所处之地又跌落了一截,那块压在铸剑师身上的巨石恰好像反方向翻滚而去,他也就因此爬了出来,可左腿已是鲜血淋漓。 李沉舟便撑着铸剑师,尽可能向铁索桥处走去,只要能拉住悬挂的铁链,便能免去落入火海的危险,多活片刻。 但是他二人一残一废,想要双双脱逃,似是绝无可能。 “师傅,您孩子多大了?”李沉舟突然的一问,让那铸剑师许久没回过神来。 “额啊,他跟你差不多大吧。”这显然是一句搪塞。 李沉舟摇头低笑了起来,这铸剑师也没比自己年长多少,他的孩子怎会跟自己一般大小,看他飘忽的神色,只道那些都是乞求怜悯的托词吧。 那铸剑师也不是傻子,他自知谎言被识破,心下一横,一把推开李沉舟,临崖单腿一蹬,想要抓住铁链。可也就在他只手抓住铁链的刹那,一块落石恰好击中他的后背,他措手不及先一步跌落了下去。 而李沉舟则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再也动弹不得,身子已无一丝气力,他所处的这块裂石坍塌着,碎裂开去,一寸寸被熔岩吞噬,直到......直到岩浆爬上了岩层表面,眼看着就要将这少年也焚烧殆尽。 万分危急之际,只见天光一闪,一把淡蓝色细剑裂石而出,自那熔岩深处一跃而起。 一人影也在同时浮现在李沉舟身侧,将他一把抱起,随那柄细剑飞身而去。 强风灼目,但李沉舟还是睁开了眼,他想瞧一瞧这位舍命搭救自己的侠士,竟是一位满身荧光的女子。 李沉舟安然地闭上眼,他知道,所期遇之人不会弃其而去。 “你要阻止他,尽你所能。”女子淡淡道。 还没待得李沉舟张开嘴,他们已经落于一片山崖之上。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深谷,深谷中满目荒芜,寸草不生,一破败的石楼修建在其间,显得极为突兀。 李沉舟疑惑地望向身旁人,只见她凝重地望着天空,一言不发。 果不其然,一道暗紫色剑光在天边浮现,它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李沉舟终于看清那是干将!他也来了此处。 女子眼里满是柔情,闭眼再看却是满目哀愁。 “你要帮他。”女子话语仍是平和如初,似乎这一切于她而言甚是平常。 李沉舟一愣,以他现在的身子,怕是连干将身边百丈都无法靠近。 女子继续道:“这么多年,他相信的人只有你一个。”言罢那女子化作点点星芒汇聚在那把细剑之上。 李沉舟呆愣了许久,他不知道这个女子是谁,但他确信眼前的剑,便是干将此行想要重逢之物。 第十七章 黄昏之时 李沉舟艰难地攀爬下山,深谷里忽然荡涤起一阵阵打铁的声音,响彻云霄。 此时李沉舟的身子已经不再那么无力了,似是从手中剑传来的暖流在支撑着他无力的身躯,他的步子越来越轻快,不一会儿已是健步如飞。 干将察觉到了这边的异动,他着目于此,很快便瞧见了李沉舟,更是瞧见了他手中的剑。 “莫邪?”他惊叹道。 干将丢下手中的铁锤,痴傻地望向李沉舟,似是看着久违的爱人。 李沉舟此时也走得近了,他便也瞧见了这边的情景,干将的神情让他颇为费解。 “你手上的剑哪里来的。”干将怒吼道,但身后的紫色怨气却在逐渐散去。 李沉舟被吓的险些跌到,不过这才是他印象中的干将,刚才那个柔情似海的眼神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问你,你手上的剑那里来的。”干将接连质问着李沉舟。 他赶忙答复道:“还不是你,让我险些落入熔岩活活烧死,是这把剑和一个前辈救了我,并带我到了此地。” 干将听到前辈二字,眼神忽然空了下去,他淡淡道:“她人呢?她人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来见我!” 李沉舟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那知道那位前辈为什么不见他。 短暂的落寞后,干将眼里又绽放出凶光,他忽然开始狂笑,吼道:“你也怨我?当初若不是你自作主张跳入火中,我们也不至于此。” 李沉舟听到这里恍然大悟,他听别辞讲过干将莫邪双剑背后的故事,原来方才搭救自己的前辈便是莫邪啊。 李沉舟深吸一口气,扯足了劲儿喊道:“我从未怨过你。” 干将一惊,他望着李沉舟,就这么望着,说不出话来。 李沉舟继续道:“我一直在等你啊,等你来找我。” 干将莫邪双剑自锻造成起,干将日夜悼念亡妻,终是抱着满心怨恨化作怨灵附着于剑身之上,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这般与“妻子”对话。 “你在等我?那你当初为什么又要离开我?”干将埋怨道。 李沉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地说道:“额......额......那要问你啊。” 干将继续道:“你我相伴多年,我又怎会不知你心意,君上命你我为其铸剑,若是违抗君上,你我皆难逃一死,我们深知凡间剑无法让君上满意,便选择了日月齐光之日铸以此剑,可是......可是......你也不至于殒身铸剑啊,留我一人苟活于世。” 李沉舟此刻已经知道了当年所发生之事,原来他二人沦落于此,是被逼无奈,莫邪为救干将铸剑而选择牺牲自己,可是在干将看来这却并不比他二人一同赴死来的痛快。 李沉舟叹了口气,他望着眼前人说不出话来,换做是他自己,他也不会接受对方这样的决断。 李沉舟低声道:“放下吧,事已至此,我们都放下吧。” 干将冷哼一声,道:“这些话你怎得不早些跟我说。” 李沉舟哑口无言,他并不知道这百年间,干将莫邪剑相斗数次,每逢干将为祸一方,则会有人持莫邪剑与其抗衡,但多半是未能压制其怨念而败走。 还没等李沉舟想出对答之语,干将已然一剑劈来。 “你竟然敢骗我!”干将怒吼道。 李沉舟顺势抬手一挡,双剑碰撞在一起,发出惊天之响。 “前辈,我是奉她之命来劝导你,这些真是她的意思。”李沉舟慌乱间解释道。 干将手间力道随之更甚,他大喊道:“可是你不是她!我要......她亲口跟我说!” 强烈的剑压如同一块千斤巨石,压得李沉舟喘不过气来,他的双脚已经陷入泥土,将这片荒芜土地上刚刚冒出新芽的嫩草又压回了土里。 “你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为什么!”李沉舟也怒吼起来,他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竟然压回了干将的剑压,将他挑飞了开去。 “怎么可能,你,怎么会!”干将显然很是惊讶,自己会被李沉舟这小子弹开。 李沉舟也很是惊诧,只见他的周身已被一层淡淡的薄光覆盖。 “这感觉,是你吗?”干将此番语气已没有了往日的霸道专横。 李沉舟不再说话,他不想再欺骗这个被伤透心的男人,他能做的就是望着他,再无其他。 “是我。”一声轻柔的女子声音,正是莫邪。 李沉舟惊讶地环顾四周,哪里还有方才那个火海中现身的女子,可干将却是如痴傻了一般,向着眼前的虚无张开了双臂,仿佛将一人搂在怀里。 “你还怨我吗?”莫邪轻声道。 干将摇了摇头,像个孩子一般偎依着,说道:“现在我只是怨我自己。” 莫邪捂住干将的嘴,不让他接着说她不爱听的话语,她说道:“这百年间,我多次见你,你怎得都是那般不讲道理,一点都不像你了。” “我......”干将支支吾吾。 “心间总是有一股怨气,难以宣泄,官宦仗势欺人的怨,被爱侣抛弃的怨、感恨命不久矣的怨、失控而滥杀无辜的怨、长辈偏心袒护他人的怨。” 李沉舟讲这番话听的明白,这分别是楚晏文、晗光、鱼玄机、李承渊、姜燮他们的怨念,可还有...... “还有爱。” 李沉舟傻了,爱也是怨吗? 莫邪点点头道:“现在它们还在你的心间吗?都释怀了吧。” 干将道:“最后的''怨''还没有释怀。” 李沉舟已经听不下去了,他转过头去望向身后的群山,他知道若是化清干将剑上的怨念,那么附着在剑身之上的七位怨灵也会随之散去,再入轮回,不仅仅是干将,还有楚晏文、晗光、鱼玄机、李承渊、姜燮和玮玮,都将离他而去,他突然有些不舍,不舍得玮玮。 李沉舟仰着头,越仰越高。 天空中月亮已经升起,太阳却没有落下,不是白昼亦不是夜晚,是黄昏。 他心里好苦,无人诉说;想吃些糕点,譬如红豆糕,可是他都快忘了那味道。 “沉舟,我不后悔。” 第十八章 再见无期 黄昏很短,转瞬即逝,天边的烂漫渐渐隐于群山。 “你来了啊。”李沉舟喃喃道。 玮玮轻声答道:“是的呢。” 李沉舟脚下的嫩芽,不知道何时又昂起了头,可李沉舟却跪倒了下去。方才是有莫邪傍身,他才有与干将一战之力,而此刻他再无气力,他的脸庞已经贴到了地面上,就剩双眼还没闭上,这个视角看见的天空好狭隘,地面倒是显得无限宽广。 “你现在身子虚弱,不要逞强,然后你要少喝些酒,你也难受不是吗?早上一定要吃些东西,晚上按时睡觉,不要质疑自己不要否定自己,还有要想我......额,最后的要求是不是有些自私。” “哪里话,倒是你这次一定要去个好人家,不要......不要再认识我这样的人了。”李沉舟有些落寞,他看不见玮玮的面庞,不知道她此刻是如何的面容,何等的情绪。 忽然,他感觉到一只纤细的手,抚摸在他的面庞,指尖的温度、亲昵的触碰。 “李沉舟,不要忘记我。”少女在他的耳畔低吟。 李沉舟感觉到了她,就如同他真真切切的在他身边,可是他扑在地上,没有气力,哪怕是给她一个拥抱,眼泪划过他的脸颊落在草间。 玮玮把脑袋枕在他的肩头,贴在李沉舟的身后,她能听见李沉舟越发急促的心跳。 终于是最后一次了,道别。 如果时间回溯到离开峡口镇的那一天,她依然会毫不犹豫的跟在那个少年的身后,为他撑伞为他执剑。 李沉舟感受这身旁人带给自己的暖意,闭上了眼,但他却没有陷入黑暗,而是融入了那片暖流。 玮玮还是穿着那件广袖流仙裙,梨花笑眼望着李沉舟,笑着笑着就落了泪来。在玮玮身后站着好大一拨人,慈眉善目的楚晏文,满怀期待地望向李沉舟;一旁的晗光则仰着头,只是余光瞥了几眼李沉舟,还是那副大小姐做派;鱼玄机不住地招手,她在李沉舟的身上,看见了不少周霁的影子,还有更多周霁那个呆瓜所没有的优点;站在他们众人身后的,则是李承渊,他一袭军装勃然英姿,李沉舟却越看他越眼熟,像是......像是自己的授业恩师空闻。 “师......父?”李沉舟一字一句地吐出来。 众人顺着他疑惑的眼神望向李承渊,晗光撇着嘴嘀咕道:“有没有搞错,什么情况?” 李承渊心里却是已经明白了大半,他说道:“原来如此,我那苦难的孩儿,是在寒山寺修行的。” 李沉舟又流了一行泪下来,恩师的父亲就在身边,他却浑然不知,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说,他双膝跪地,闭目叩拜三声。 最后一抹日光也淡去,李沉舟再睁开眼,他仍是扑在地上,周遭的暖流已经散去。干将、莫邪双剑再没有了光芒,交互插在土里。 李沉舟支起身子,擦干眼角的泪水,转身走了。 长路漫漫,能够陪自己走一程的人,寥寥无几,能够相遇相知,经历种种,他已经知足了,李沉舟不会忘记他们任何一个人,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曲折人生。 这段恩怨起于这片山谷,也终于这片山谷,就让双剑安详地待在这里吧,互相陪伴,了却生前夙愿,只愿那些争强好胜、利欲熏心者不要再来,不要打扰他们。 李沉舟一夜没睡,行了十几里山路,他好几次回头,但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第二天清晨,他已经走出了那座山谷,却早就有一个人在山道口等着他了,正是归字谣。 “不是叫你按时吃药,在那里等我吗?” 李沉舟两眼无神地瞥了眼她,他并没有把干将的事说出来,但归字谣似乎知道一样,饶有兴致地说道:“事情都料理完了?” 李沉舟也不管她说的是什么事,总是点了点头。 归字谣继续道:“干将剑你也就丢在那里了?这未免也......” 李沉舟没回应她,归字谣继续道:“罢了,时候差不多了,那就如你所愿,随我去见周霁吧。” 李沉舟听到这个名字,眼泪又差点涌了出来,这是他所剩无多的“亲人”了。 归云居,偏房。 李沉舟推门而入,一把搂住剃头周。 “玮玮他们,解脱了,一切都了结了。” 剃头周拍了拍李沉舟的脑袋,心里五味杂陈。 归字谣站在门外,看着这对忘年交,也说不出来什么滋味,她所接到的指示,于他们二人而言,也可谓是解脱。 剃头周知道他们的意思,留他在这里,是希望他能将玄天君之位自己让出来,他身为一个背叛者,一旦将天君之位让于他人,自己定是难以脱身,受千秋万劫之祸。 剃头周的答复是李沉舟,于是归字谣便替他将李沉舟带回。 “臭小子,不愧是你,没让我失望。”剃头周搂抱的更加紧了。 李沉舟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咳嗽了好几声。 “你?身子怎么这么弱?”剃头周很是不解,得寒潭筑基的李沉舟怎么现在身子骨薄如纸屑。 归字谣在一旁吱声道:“他现在的身体,不是以前那副人身了,你好生看看。” 剃头周推开李沉舟,上下打量一番,眼神从惊愕逐渐转为悲伤,无需多问,他便能猜到这少年这些天经受了何种苦难。 “难为你了。”剃头周再次将李沉舟拥入怀里,但这次力道小了许多。 归字谣继续道:“以他现在的身躯,已经无法继任玄天,我们应当另谋人选。” 剃头周听到这里,神情突然黯淡了下去,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归字谣面前,恳求道:“请你放了他,我周霁任你处置。” 李沉舟愣住了,他赶忙搀扶起剃头周,可是他的双膝就如同千斤巨石一般,不曾挪动分毫。 归字谣转过身去,她也不忍心这二人落得这般田地。 她知道李承渊挑中的人,一定不会差;这李沉舟更是她亲生骨肉的心中人。 可是,以她一人之愿,如何撼动九天,这成文千年的规矩。 第十九章 浮华褪净 前一秒还是安宁祥和的归云居,此刻已经乱作一团。 西南方的院落里,似是发生了打斗,这在归云居是少有的情况。且临近的门中弟子并不是那霍乱之源的对手,惨叫连连。南先生闻声而至,却是看见归字谣也受伤倒在一旁,他只好任那闹事者逃脱而去。 吕九川皱着眉头屹立在窗口,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他还没有想明白。他拦住一位慌乱的弟子询问情况,才得知是关押的犯人设计逃脱了,还重创了南夫人。 此番言论也被隔室的云昭乐听进心里,她推门而出拉着吕九川就要走,去追回那个闹事之人。 可吕九川却不以为然,他一把甩开云昭乐的胳膊,似乎是有些怒气,回了房。 云昭乐耸了耸肩,她很是尴尬地对着那个弟子摇了摇头。 剃头周携着李沉舟,探云而下,很快便甩掉了那几个杂兵小将。该庆幸的是剃头周这几日在归云居吃的好喝的好,李沉舟身子没有好转,剃头周倒是养好了。 他们二人跃进一个山涧,而在这山涧之下早就备好了一辆马车,在此恭候他们多时了。 李沉舟弹出窗户望着天空,说道:“咱们去哪儿,能躲开这片天。” 剃头周转过头来瞥了眼李沉舟,说道:“老头子自有办法,你别操这份闲心。” 李沉舟叹了口气,道:“现在就剩下你我了,鱼玄机她也......” “那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你也别太伤心了。” 李沉舟不再吭声,似是睡着了。 待他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换了水路,李沉舟睡得太沉,他对此毫不知情。 “咱们这是去哪里?”李沉舟立起身子发问道。 剃头周顶着一身蓑衣,独坐在船头,听见了里头的动静,他窜进船舱,撕开一壶酒封丢给李沉舟。 李沉舟饮了一大口,仍是不放弃地问道:“我们到底是去哪儿?” “快到了,快到啦。” 舟行入腹,渐入两山之间,两山绵延百里不见尽头,山间绿树抽枝,嫩草渐新,好一派春意盎然之景。 “春天到了呢。”剃头周忽然一声感慨,但在李沉舟听来,却甚是悲凉。 “你打算怎么办。”李沉舟问道。 剃头周又开了一潭酒,仰天饮尽,说道:“是你打算怎么办。” “你什么意思?” 剃头周继续道:“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还能有什么打算,天要我的命,我还不是苟且偷生了这么些年,后面路想必也是如此了吧。”说完他瞟了眼李沉舟。 只见李沉舟的脸庞上渐出怒色,他将酒壶砸向山壁,大声说道:“你不能这样,你要抗击他们,至少不能这么继续下去。” 剃头周转过头望着李沉舟,沉默片刻,说道:“这是你的路,不是我的路。” 李沉舟一愣,说道:“我?你在耍我玩吗?” 剃头周忽然一个疾步冲到李沉舟面前,将他按到在船板上,这一动作甚是激烈,船身摇晃险些翻了去。 “你疯了吗?”李沉舟大吼道。 剃头周却是深切的望着李沉舟的眼睛,过了许久,才终于开口道:“我的路是助你走上属于你的路。” 李沉舟傻了,他知道自己现在身躯根本无法修身炼体,更别提跟那些修为高深的人相斗了,归字谣、南先生都是他现在难以企及的存在。 剃头周看出了这少年的疑虑,他说道:“你想吗?只要你想,你就能。” 李沉舟当然想,他答应过剃头周要向前看,别低头的,他更是下定决心尽剃头周未尽之事,抗争的一生。 剃头周见李沉舟没有反应,失落的走回船头,这少年也就如自己一般是个窝囊废了吧,剃头周这么想着。 只见身后的少年忽然站起身子,严肃地长了口,道:“我想。” 剃头周摇头淡笑,自己没有看错人,玮玮也没有看错人,干将亦没有看错人。 “我们到了。” 李沉舟走到船头,眺望四周,只觉得眼前之景熟悉万分,原来正是寒潭上游的水域,他与玮玮在此的点点滴滴又涌入脑海。 小舟靠岸,他们步行向那处再熟悉不过的地下洞穴,数月过去本是光秃秃的岩石,竟然也生出一抹碧绿。倒是寒潭里的水却是一滴不剩,真如t剃头周所说,寒潭的灵气不久便会飘散殆尽。 李沉舟看到此景,自是心情好不到哪里去,没有寒潭帮他筑基,那他要怎么恢复往日的身躯。剃头周却很是不以为然,他挑了一块巨石,坐了上去,观摩墙壁上的壁画。 “李沉舟,我现在正是收你为徒,不以鬼谷,也不以九天,以我周霁收你为徒。”周霁郑重其事地说道。 李沉舟没有丝毫的犹豫,用力地跪了下去,掠起一阵灰尘。剃头周于他而言其实早就是恩重如山,传授修炼之法也不是一次两次,但他二人始终是小打小闹般胡闹玩耍,总还是在峡口镇时的酒友一般。 至此,他们二人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一层关系。 既是拜了师,李沉舟便把心中疑虑问了出来:“对了,我不知道怎得,现在丹田空空如也,无论我如何聚气凝神都无法凝聚气劲。” 剃头周则要他褪去身上衣物,李沉舟如实照做,他背后那个奇怪的图案仍是清晰如初。 “你现在的身子是由尸骸碎骨凝聚而成,你已经不算是一个人,也不算是妖,我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获得的这具身体,但我清楚常规修炼之法已经不再适用于你,我们得另寻他法。”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一点劲儿都使不出来。”李沉舟喃喃道,他念头一转,又问道:“那我该如何修炼是好?你有法子吗?” 剃头周摇了摇头,像李沉舟这样的案例,他也只在一本古册上涉猎过,算是略知一二。书中记载那人,得此新生哪里还有什么修身强体的念头,安然立命虚度余生便是唯一的想法。故而剃头周面对眼前的这般情况,也是一头雾水。 第二十章 垂钓之道 剃头周一改往日随心所欲的性子,不仅给李沉舟定下了禁酒令,还制定了“严格”的日程安排。 每日清晨,剃头周睁开眼皮后,便要看见香酥葱油饼,这可是好几里山路外小镇特有的东西。还要一杯青山绿水茶,起初听到这词眼李沉舟便是一愣,听得解释后更是满头大汗,青山绿水茶是取晨间露水,煎煮山巅的茶籽而成。待得日渐三竿时,午饭要新鲜出炉的叫花鸡,特地嘱咐“新鲜”二字;阴雨日则改为出水不过半日的黄牯鱼一条,山溪下游垂钓得之,清汤熬制。而后过午不食,餐风饮露。 这般毫无逻辑可循,所谓修炼之法,分明是剃头周个人享受的无理要求,李沉舟定是埋怨连连,但他已经拜师门下,权当是照顾师父衣食起居,那便成了分内之事,怪只怪他一时还没把二人关系转变过来。 剃头周通常辰时起身,前夜如若饮酒则会睡到午后,省去早膳一事,故而李沉舟巴不得他多多饮酒整日酣睡,酒坛渐空他就要去挑酒来,这一行又是半日之程。 卯时,李沉舟便就要起身,用剑鞘取晨间露水小火煎茶,而后慢跑前往山下的方圆镇,陈大娘的饼子摊,给剃头周买回香酥葱油饼。晴日巳时则要再去一趟镇子里的湖间坊取叫花鸡;阴雨天轻松些,静坐垂钓则已。 起初时间是很赶的,毕竟李沉舟身子不行,山路崎岖且晨间雾大,有次一不小心还把脚给崴了,更是雪上加霜。不过约莫十来日后,李沉舟便渐渐缓了上来,腿力一日一日恢复,这幅身躯也逐渐有了力起来,但仍是无法与先前的自己相提并论。 再者便是垂钓了,需要在午饭前钓得,虽然那片溪流鱼苗甚多,但李沉舟的心性已经没有了儿时的平和,他会急躁会厌烦,老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功亏一篑,但庆幸的是并没有人与他“分享”这鱼池,即便花费时间多了些,总还是能带回去一条小鱼儿。 春日,阴雨绵绵,李沉舟披着蓑衣在溪边静候佳音,肥美的鲜鱼跃出水面,可就是没有一只咬他的钩。原来是不远处来了一位钓翁,他倒是接连得手,鱼篓不久便欲渐装满。 李沉舟时不时瞥他一眼,心里着急的很,如果这人不在,自己定然不会这般难堪。 钓翁却从未瞧他一眼,他似乎一直波澜不惊地望着溪水,望着滴滴落雨点入清溪。 咬钩,抬手拉杆,钓翁云淡风轻间又收获了一条鱼儿,可是他的鱼篓已经装满了。 李沉舟望着自己无人问津的鱼竿,觉得自己甚是无能。 接下来的事情便让李沉舟百思不得其解,那钓翁竟然将满筐肥鱼又放回了溪流,仅是留了一条鱼游荡在鱼篓里。 李沉舟皱着眉头,他不免生了些怨气,这钓翁与他并肩垂钓许久,定然知道他求鱼心切,却是宁可放生也不愿施舍一条鱼给自己。 这一日,李沉舟空手而归,可当他回到住处时,剃头周竟然已经煮起了清汤鱼,似是知道这个傻徒弟今天不会有什么收获,他也并没有责备李沉舟,反倒是招呼他快点来品尝自己的手艺。 “老周,鱼哪里来的。”李沉舟有些惭愧地问道。 剃头周一边搅拌着汤,一边说道:“嘿,一个老朋友给送来的,说是今早才得的。” 老朋友?李沉舟心里大概有了谱,莫非叼走自己鱼儿的那位钓翁,便是剃头周的故人。 李沉舟发问道:“我今天没有钓到鱼,你不处罚我吗?” 剃头周嘿嘿一笑,说道:“偶尔出些状况也是常事,你大可不必把自己崩的这么紧,平和些,凡事啊,慢慢来。” 李沉舟不吭声,但他心里仍是自责的厉害,自拜师剃头周起,他没有一日放松懈怠,对自己的要求极其严格,只求能早日能跟这天地讲讲道理。 剃头周给他夹去一片鱼肉,说道:“郑疏雨那小子不也跟你说过吗?欲速则不达。” 李沉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剃头周熬制鱼汤的手艺当真不如他自己。 次日,仍是阴雨天,李沉舟又遇见了那位钓翁。 与昨日一样,钓翁一条接着一条,很快便是满满一箩筐鱼儿了,反观李沉舟则落魄了些,空空如也。 但今日李沉舟却没有恼怒,并不是他知道纵使自己空手而归也没有什么大碍,而是他的心里便真真切切的没有了那股急迫。 就如同剃头周说的,凡事慢慢来;郑疏雨说的,欲速则不达。 他平心静气的垂钓,鱼儿总是会上钩的。 李沉舟也没有再偷瞧那钓翁,他钓了多少条鱼李沉舟都不稀罕。倒是那钓翁欲走不走,站在身后凝视了李沉舟许久。 绵绵细雨,落在鱼饵上,击的鱼饵上下起伏,李沉舟自是很难辨别是否真有鱼儿咬钩,他的眼力以大不如前,无法透过满是涟漪的溪水,看见水底的情景,能依仗的只有手间钓竿上下起伏的力度。 往日他便老是将落雨错认为是咬钩,每次都是空欢喜一场,可今天的李沉舟,明显淡然得多。从容得多。 雨势越来越大,击打在他的蓑衣上,但他垂钓的那只手,却是一动不动地握紧钓竿,感应着细微的颤动。 忽然,鱼饵朝着逆流向轻轻点了点头,李沉舟没有迟疑,灵巧起竿,一条肥美的大鱼正中下怀。 昨日的失利,今天的反转,李沉舟却并没有很是欢喜,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必然的。 当李沉舟转身准备回去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身后的钓翁,竟然在身后看着自己,自己太过专注,全然不知。 “晚辈李沉舟,见过前辈。”因为垂钓时不便言语,故而他这才行礼。 那钓翁摆摆手,含笑道:“什么晚辈前辈的,都是钓鱼人,走,今天咱们有两条鱼,我也去你们那破山洞尝尝你的手艺。” 李沉舟步子轻快了,倒不是心中的担子卸下了,而是他开始相信自己了。正如玮玮所言,不要否定自己,不要质疑自己,而此刻他真真切切地做到了。 第二十一章 尘垢粃糠 春季多雨,但隔三差五的叫花鸡、每天早上需要购置的香酥葱油饼,长此以往他二人的钱袋很快就要见底。 他二人盘坐在一起,盘算起往后的生活,这李沉舟的修行是不能打折扣的,剃头周该吃的还得吃,该喝的还得喝,可这钱从哪儿来呢? “要不,你也把酒给戒了,这样既不影响我的“修行”,也省的我看着眼馋。”李沉舟一边说着一边给剃头周倒酒。 “屁话,钱是省出来的吗?坐吃山空早晚饿死,咱们得想想办法。”剃头周一边吃着鸡腿一边嚷嚷道。 李沉舟追问道:“什么法子。” 剃头周饶有意味地弹了下李沉舟的脑袋:“都给你安排好了,吃完这顿饭,自有人带你去赚盘缠。” 李沉舟估摸着准没好事,八成又是以修行炼体为噱头让自己去做什么苦力,他的嘴角不知不觉就歪了起来。 “嘿,你小子还跟我置气,罚你去山瀑冲背的啊。” 李沉舟赶忙丢下碗筷跑开,连连认错。 饭后,果然有一童子来此拜见他二人,那童子约莫十岁不到,生得轻灵俊秀,颇有几分仙灵气韵。他就站在山洞口,等着李沉舟自己出去。 李沉舟便听从吩咐,跟着那童子去了,他二人去了方圆镇东南方的一座书院,名曰朝露书院。 那童子便是这里的一名学生,而李沉舟则是来料理书院的清洁卫生工作的,剃头周给他寻得一份差事。书院多是一些阔绰子弟,故而给出的工钱极高,只需每隔三日来整理一番足矣。 随着那童子参观一番,熟悉了大概地形后,李沉舟获得了一把扫帚和一下午的劳作任务。 进入书院有百来步台阶,上面多是些步履留下的泥土,夹杂着春日的芬芳。 李沉舟想起了他在寒山寺扫台阶的时光,一晃都过去好些年了,同样是台阶,一处是落叶,一处是泥土。他总觉得有人在看着他,可他抬起头却什么人也没有。 当他清扫完台阶,书院里已经开始授课了,弟子们和先生都在正殿内诵读诗书,便也没有人监督他这个临时工。李沉舟索性站在门外听了起来。 “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 “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李沉舟听的一知半解,都没注意一人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 “听什么呢,挡着爷的路了。” 一个跟李沉舟年龄相仿的公子哥,一把拉开了李沉舟的身子,推门而入。 李沉舟一时没防范,一脚踏空,摔了一跤。 那公子哥还不忘回头吐了口唾沫,道:“什么东西,滚。” 随后他坐到了最邻近先生的位置,满堂弟子无人敢多言他半句,就连先生也没有责备他。 李沉舟揉着屁股站了起来,他当过下人,自然受得起这下人应受的气,不仅如此,正殿的门还得由他毕恭毕敬的给合上。 李沉舟低着头,将门轻轻掩了上,始终没朝里头瞧一眼,那是有爹有娘的孩子坐的地方,他李沉舟自始自终都不配。 不久便下了课,学生弟子们一窝蜂的涌了出来,刚刚清扫完毕的院子又凌乱散落了些纸屑和杂草,于是李沉舟又得重新清理一遍。 “先生托我来问你,嫌麻烦吗?如果嫌弃的话你可以不做这份差事,回去便是。”又是那位童子。 李沉舟笑着摇摇头,手里仍是摆弄着扫帚,他说道:“不麻烦也不嫌弃,挺好的,谢谢你。” 童子向着李沉舟行了个礼,转身去了。 直到太阳落山,书院落于沉寂,李沉舟才忙活完手头上的事,又是那位童子给李沉舟送来了今日份的工钱,并告诉他先生对他很是满意,切记三日后再来。 李沉舟接过工钱,心里却犯了嘀咕,剃头周说的工钱极高,却还不如他在屈家做书童拿的赏钱多,但也够他解决三日的温饱问题。 待得李沉舟回去,剃头周已经睡得沉了,李沉舟便也没吵醒他,兀自又去月色下练起了拳腿。 隔日李沉舟将工钱一是讲给剃头周,直言这还不如让他去给烙大饼的陈大娘打下手来的钱多。 剃头周啃着鸡腿,只道是李沉舟白瞎了一双好眼睛。 李沉舟却是觉得是剃头周跟人另结了他的大部分工钱,叫他交出来好补贴二人吃用。 二人卸下师徒身份,如昨日般嬉闹一番,最终换得李沉舟倒在地上大喊饶命而告终。 三日后,碍于钱财告急和剃头周的双重施压,李沉舟又去了那朝露书院。 这一次他路上耽搁了会儿,故而去的晚了,其实是李沉舟觉得工钱只有这么一点,不值得他那般按时上工。有了这层想法,李沉舟对待这份差事便有了些敷衍了事,明显没有初次细致入微了。 忙活完后,那童子照例给他结了钱,并嘱咐他三日后再来。 李沉舟本来心里还有几分担忧,此下已经全部放下,看来这书院的先生也是睁一只眼闭一睁眼,随便对付一下便是了,毕竟他连那个刁蛮跋扈的公子哥,都奈何不了。 如此便到了李沉舟第三次去书院上工,他草草了事,等着那童子下课了,给他结钱走人。 耳畔是朗朗书声,而他只能在外面做个“旁听生”。李沉舟自幼也是个爱读书的孩子,他是最得寒山寺师父们喜欢的,想到这里他不免有些难过,是对现在处境的不满,也是对眼下自己的叹息。 在先生一声声之乎者也中,学生们终于又是下了课,他们一涌而出,家中父母在等着他们回去呢。 那公子哥一眼又瞧见了心不在焉的李沉舟,他故意走过来硬生生撞了一下李沉舟,还责骂是李沉舟挡了他的路。 李沉舟心里憋屈,但他是这里的下人,屈屈一个打杂的怎么能跟城里的少爷讲理,李沉舟咽下了这口气,退步了。 “呸,什么东西。”好几个学生也都跟着那公子哥一道嘲笑着李沉舟。 李沉舟几经握紧的拳头,在一次次理智下松了开去,他的尊严就如同自己扫去的灰尘一般,无足轻重。 第二十二章 先生姓纪 “先生的意思是你下次不用来了。”童子一边把工钱结给李沉舟一边说道。 李沉舟心里满是憋屈,不来便不来,他愤恨地说道:“那你替我转达先生,我也不乐意再来了。” 说罢李沉舟踹飞扫帚,就连工钱也没有拿。 在书院受辱的事和被辞退的事儿,李沉舟都没有告诉剃头周,他还是日复一日的修行,只是每隔三日就会去镇子上,做些零散的事情换取微薄的酬劳。 这一日,虽是晴日,但剃头周一大清早就嚷嚷道要吃鱼,李沉舟正愁钱财无多,快要买不起叫花鸡了,正好缓解经济危机。 可是李沉舟的钓鱼技艺当真拙劣,这么写日子过去了,也不见他有些长进,一个大早上的时间,他的鱼篓还是一池清水。 “年轻人,又来钓鱼了?”说话的是那位钓翁,他也来了。 李沉舟叹了口气,应了声。 钓翁盘坐到李沉舟身侧,一手扶起他的钓竿,淡淡道:“你今天心境大不如前,不必浪费时间了。” 李沉舟实则也知道,心中的烦闷让他的手持杆不稳。 “晚辈心中的确有些气。”李沉舟道。 钓翁接过李沉舟手里的鱼竿,李沉舟便把前不久在书院的事尽数倾诉给了这钓翁。 钓翁抚须一笑,淡淡道:“既然受辱怎么不揍回去?” “您说的轻巧,能不能揍回去暂且不谈,揍不揍的过又是一说。”李沉舟答道。 钓翁笑的更畅快了,把水里的鱼儿都给吓走了。 “这就是你敷衍了事的理由?”钓翁话语间猛地一拉杆,一条肥鱼正在偷吃他的鱼饵呢。 李沉舟一愣,惊讶道:“你是?” 钓翁没瞧他,说了句让李沉舟吓破胆的话:“我便是朝露书院的先生。” 李沉舟吓得险些滑进水里,钓翁一把拉住他,说道:“今天你别管周霁了,随我去书院。” 李沉舟支支吾吾道:“那师父他怎么办。”实则是他自己不大情愿再去书院。 “他饿不死的,你放心。” 前几次都是只身前往,此遭再去书院,是跟在先生后面,众弟子皆是向李沉舟投来疑虑的目光,尤其是那个欺辱他的富家公子,更是咬牙切齿。 “这小子跟纪先生告状,看我今天不整死他。” 原来,先生姓纪。 纪先生领着李沉舟进了大殿,便是那间学生们读书写字的屋子。这时候还没上课,其余人都在外面,纪先生给李沉舟指了处席位,淡淡道:“以后你便坐在这里同他们一起读书,下课后再打扫书院。” 李沉舟望着那张扁平的长桌,不直到自己该不该坐下来。 “你连先生的话都不听吗?”说话的是那位接自己来此的童子。 李沉舟郑重其事地转身向纪先生,深深鞠了一躬。 “咚...咚...咚...” 三声钟响,晨课时间了。 弟子们纷纷进堂落座,许多人的目光便也落在了李沉舟的身上,也是,金银玉石间掺杂了一颗破烂石子,怎能让人感到不碍眼呢? 纪先生轻拍书桌,这才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书本上去。 起初李沉舟其实有些如坐针毡,后来听着听着也渐渐听了进去,纪先生所讲习的学问仍是那本《中庸》,这册书李沉舟虽然没有逐页涉猎过,但饱读经书的他将此文听个大概,还是不在话下。 正在少年津津有味时,一只腿从他身后的桌面下伸了过来,一脚把他踹离了座位。李沉舟摔了个闷头响,可他没有叫唤,他不能影响先生讲学。 李沉舟爬起身子回头一望,果然是那贵公子,他偷摸跟邻近同学调换了座位,换到了李沉舟身后,他此时正得意洋洋地笑着李沉舟这落魄样呢。 纪先生咳嗽了一声,背着身子继续讲学,手中的戒尺寒光一闪,那公子显然有些忌惮,收起了笑意,但仍是不屑地打量着李沉舟。 这一堂课持续了半个时辰,直到临近午饭时间。 李沉舟待得所有学生都离堂后,方才起身拜别先生,并感谢纪先生收留他读书,对课上遭受戏弄一事只字未提。 李沉舟一出大殿,却见那童子在清扫院落,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那童子却朝着他笑道:“你未来时,这本就是我的事儿,你来了我便同你一并承担,先生留我读书教我写字,我是感激的。” 李沉舟心头一暖,对纪先生的崇敬不免又多了一分。 二人分工合作,本事繁复的工作,也就轻松了许多,所花费时间也是大打折扣。 “记得明日再来,做学问也是一门修行,不可怠慢,先生托我转达给你的。”童子笑着说道。 李沉舟点了点头,但他心里却全是回去了如何跟剃头周交代,剃头周早上说了要吃鱼的,这下空手而归可如何是好。 李沉舟失魂落魄地走下书院的台阶,忽然那童子在他身后又唤起了他的名字。 “李沉舟,李沉舟,你等等,你等等。” 李沉舟一回头,那童子已经下了台接来,他手中提着一个竹篮。 “将这带回去。”童子说道。 李沉舟揭开竹篮盖子向里头一瞧,竟然是一只活蹦乱跳的鲑鱼。 “先生清早垂钓得来的,他今日休息的早,吃不上了,我不想它浪费了,你拿回去吧。” 李沉舟接连道谢,心中重担这才放下。 一路回去,步伐也轻快了,这位纪先生,真可谓是学识渊博、德高望重啊,李沉舟不知道剃头周那个莽夫是怎么勾搭上这样一位朋友的。 剃头周一见到李沉舟便抱怨他怎么去了这么久,他都饿的前胸贴肚皮了。 李沉舟也不跟他争辩,一锅汤鲜肉美的鲑鱼荷叶汤,便能堵上剃头周的嘴。 李沉舟给剃头周盛了一碗汤说道:“以后你得自己张罗早饭了。” 剃头周胡子一撅,笑道:“臭小子,有了好去处便不要你这臭师父了?” 李沉舟却是恭敬地站起身子,向着剃头周深深行了个礼。 他喃喃道:“是徒儿愚钝,这才领悟师父当日所言。” 剃头周呸的一声,却仍是给他的爱徒夹去一块最肥美的鱼肉。 第二十三章 不速之客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落叶纷飞的季节,上课前清扫过的阶梯,下课后就又是满地枯黄,这像极了李沉舟过去的日子,只是课本从经书变成了四书五经。 这其间他结实了很要好的朋友,就是那个领他来书院的小童子,他唤作三一,他虽然年纪小,却是纪先生最得意的门生,过目不忘不说,同样一篇文章摆在众人面前,他总会有独到的见解。同学们多有说他是小聪明,对他有些排挤,但李沉舟却从来不这么认为。 可是在这段时间里,李沉舟的修行却没有很大进展,他拖着那副拼凑起来的身体,根本没有办法运气丹田,天地间的气也一点都感应不到。 每个夜晚,李沉舟都会静坐在那个洞穴里,静思感悟。剃头周则在一张草席上鼾声大作,也算磨炼这小子的心性。 今夜也是如此。 李沉舟闭着眼睛,照例坐在那片壁画面前,剃头周却迟迟没有入睡,侧躺在不远处,瞧着这小子,他眉头微皱,似是不安。 “沉舟,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躲在这个山洞里吗?”剃头周开口打破了沉寂。 “因为这幅壁画。”李沉舟喃喃道。 剃头周一愣,翻起身子,走向那壁画,饶有兴致的问道:“那你可知这壁画有什么玄机?” “那我就不知道了。”李沉舟说道。 剃头周伸手抚摸着墙壁接着说道:“这壁画内容我也没有看明白,但我却知道了这石壁另外一个秘密。” “什么?” 剃头周卖了个关子:“你猜。” “快讲,好酒好肉招待你这么写日子,有事儿还瞒着我。” “嘿嘿嘿,你还记得你娘的那枚玉佩吗?”剃头周挑着眉问道。 李沉舟心中一沉,他说道:“我当然记得。” 剃头周用手敲打着石壁,忽然严肃了起来,他越敲越重,直到石壁脱落了一小块石子,他将那块石子抛给李沉舟。 “你的玉佩,便是这么来的。”剃头周淡淡道。 李沉舟一时没有想明白,他疑惑地望着剃头周。 剃头周一拍这小子的脑袋,大喝道:“读书给你脑子也读迂腐了?这便是不妖壁啊!” 李沉舟大惊,这么说来他的父母也来过这里,甚至沉剑或许就是他们的佩剑。 “我们待在这里,隐藏了我身上的妖气,所以才避开了九天对吧。”话还没说完,剃头周便捂住了他的嘴。 他低声道:“小些声音,保不住就有他们的眼线。” 李沉舟吓得厉害,赶忙不在吭声。 “哈哈哈哈,逗你玩的啦,臭小子,这么好骗,你以后可得多多防范女人,我怕你被骗的血本无归啊。” 李沉舟却也不置气,他抬起头望向那面壁画,也许这壁画上的人便是自己的爹爹和娘亲吧。 “好生修炼,你爹娘都看着在呢。”说罢剃头周又跑回去睡觉了。 李沉舟则长舒一口气,继续他毫无意义的修炼。 因为在这里住的时日长了,方圆镇的乡里乡亲都熟络了这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这一日清晨李沉舟照例去给剃头周买葱油饼,镇子里的大多住户都还在梦乡里,本应该寥寥无几的街道,却多了好些外来面孔。 李沉舟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他劲直走向陈大娘的铺子,走着走着却被一双手拉进了巷子。 “沉舟,你是不是惹着什么人了?”陈大娘信誓旦旦地问道。 李沉舟不解地问道:“怎么了,我是来买你的葱油饼的啊。” “臭小子,你没看见那些外乡人?他们昨晚就到了镇子里,到处打听你呢,你还赶来,快回去。”陈大娘说完将一大袋葱油饼交给李沉舟。 李沉舟掏了掏口袋,只有三个钱币,根本不够买这么多葱油饼,他低声道:“我钱没带够,我就拿一个回去吧。” 陈大娘眉头一皱,道:“嘿,你这是瞧不上你陈大娘么?这么几个肉饼子我还跟你斤斤计较,叫你拿着你就拿着,够你那饭桶师父吃个十天半个月了。” 说完她推着李沉舟就走。 但即使他们二人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偷溜,还是被他们撞见了。 那人瞧了一眼李沉舟,与旁人低声支吾了两句,便一同向李沉舟走来。 李沉舟也不知道这些人什么来意,但总归不是好人,他赶忙甩开陈大娘的胳膊,转身独自往回走。 陈大娘哪里敢招惹这些高大魁梧的外乡人,她只道是与那少年不甚相熟,只是卖她饼子而已。 外乡人没在搭理陈大娘,几个快步追上李沉舟的步伐,就这么跟着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路走到了山脚下。 李沉舟一路都没有回头看,但他清楚的听见了身后细碎的脚步声,看来这些人真是冲他来的,眼下得想法子甩掉他们。 这条山里他再熟悉不过,只要他在这山涧绕个几圈,再利用那几片生长极其密集的草丛,应当能甩掉他们。 但在李沉舟绕到第三个来回,迈步向那片深草丛时,身后人显然发现了他的小计谋,他们加快了步伐,甚至开始小跑。 李沉舟见状也开始加快步子,这一前一后便开始追逐起来。 “那小子要跑,追上去。”身后人终于不在隐瞒其意图,开始明目张胆起来。 但这片山涧,没有人比他李沉舟更熟悉了,李沉舟几个急转弯加上草木的遮掩,很快便甩掉了大部队,仅有几个身手皎洁的年轻者凭借敏捷的身法,还紧随其后。 眼看着李沉舟就要被他们追上了,他还一个失足,跌倒在地。 “臭小子,你跑跑跑,跑得掉吗?浪费小爷这么多气力。”为首一个男子喝到,他一把拎起李沉舟。 但在片刻后那青年便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沉剑已经从他的背脊贯穿他的身子,插在前方的树干上。 只见剃头周快步而上,三五拳料理了身旁的人。 “这些人跟着你上来的?我看山腰处还不少,躲在这里都被他们给找到。”剃头周恶狠狠地说道。 第二十四章 万仞千机 漫山遍野黑压压的人群,让这座鲜有人迹的荒山有了生气。 “愣着干嘛,搭把手啊。”剃头周嚷嚷道,他将那几个被他料理的人拖进灌木丛。 好在此地地势复杂,初来此处极其容易迷路,李沉舟心里还抱有一丝侥幸,但剃头周眼里却满是茫然,藏始终是会被找到的,无论你藏的多么隐蔽多么精妙绝伦。 回到山洞的二人如坐针毡,隐约可以听见喧闹的人声,渐渐逼近。 剃头周索性搬来最后一坛酒,将其掷在李沉舟面前,说道:“来,今天特例取消你的禁酒令,咱爷俩喝个痛快。” 李沉舟一愣,随即摇了摇头,说道:“我答应过玮玮戒酒的。” 剃头周不由分说就给李沉舟倒了一碗来,明晃晃地端在他眼前晃悠。 “你不喝我可自己喝了啊,兴许这便是我二人最后一次饮酒了。”剃头周很是消沉。 李沉舟环顾这片洞穴,如果玮玮还在的话,此刻定然不会阻止他喝酒的吧。 可正当李沉舟要找剃头周讨酒时,那老头子已经抱起酒坛子往胃里倒了。 “罢了罢了。”李沉舟叹气道。 而此时,那些“外乡人”已经到了洞口了,李沉舟已经能听见他们摩拳擦掌的声响。 “沉舟,你该走了,这地儿容不下你我了,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吗?往前看,别低头。”剃头周起身走向洞口,走向拥挤的人群。 剃头周的背有些佝偻,这是常年的卑躬屈膝导致,而此刻李沉舟却觉得他无比伟岸。 虽千万人吾往矣。 李沉舟只是迟疑了片刻,但他心里的念头从未动摇过。身后的沉剑许久没有出鞘了,纵使他无法以气御剑,但给剃头周打打下手还是问题不大的。 剃头周拳震东南,脚踢西北,刹那间就击打了好几个家伙。正在剃头周喘息之迹,一身影踩着几人的肩头翩然而至,一柄重剑临空斩下,这一剑不分敌我,誓要将剃头周连同他身旁瘫倒的那些人通通了结。 “嘭”的一声,李沉舟沉剑横来,以双手之力承接这一剑,可是他无法运气,可谓是硬接这刚猛的重剑,李沉舟哪里是他的对手,他之感手心一阵巨颤,沉剑脱手而去。 剃头周这才抬眼打量了一番这来势汹汹的敌人,是一个尖嘴猴腮的武夫,身形足有两人加起来那么高大,一身腱子肉脚下步伐却不显迟钝,身法非常敏捷,搭配一柄重剑,莫非是...... 剃头周大惊,他一手抓住脱手的沉剑,一手搂住李沉舟拔腿就跑。 “老大,他们想跑。”一小罗罗附和在那人身旁歪嘴道。 “跑得掉吗?”话音刚落,又一剑已经落在了剃头周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往哪里跑,周周周周什么来着,周......霁?”男子昂着头蔑视着剃头周。 剃头周冷哼一声,将李沉舟放在地上,持沉剑转过身去,淡淡道:“万仞山,你小子是没输够还是怎么着?讨死?” 身后这么多小弟,剃头周却这样揭人老底,万仞山面子多少有些挂不住,他不由分说、心急火燎地又是一剑,这一剑是横劈,攻其腰背,纵使剃头周以利物挡之,也会承受不了这重剑的剑压,而被震飞。 可剃头周这般精明的人,那里会不知道这层玄机,他压根就没打算接下这一剑。他只需抬腿一跃便轻松化解了攻势。 “若是在洞口那狭窄的山道兴许老头子还忌惮你几分,这里地势开阔,你斗得过我?” 万仞山不应答,双眼圆瞪地盯着剃头周,他张开双臂,身旁的两个小弟便近身来卸去他的衣服,露出壮实的肌肉。若不是这般身躯,根本无法挥舞那柄不知道几百斤的重剑。 虽然剃头周嘴斗上不落下峰,可是他额头的汉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李沉舟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不知道剃头周在害怕什么,让这个万仞山重蹈覆辙需要这么紧张吗? 卸去衣服的万仞山活像一个圆球,反观沉剑则像一根细小的树枝,暂且不说能否刺破他坚硬的皮肤,针扎真的能让他感觉到疼痛吗? 剃头周将李沉舟拉到身后,故作镇定地说道:“张真人只派你来抓我,是太瞧得起你,还是瞧不起我周某?你说说看。” 万仞山哇呀呀地叫了起来,冲着剃头周便又是一阵胡劈乱砍,却都被剃头周轻松避开。 “这些年你怎么没些长进,张真人藏着那么些武学宝典,也没见他传你一招半式,我是你,我就不跟他混了,像我一样潇洒自在岂不美哉?”剃头周继续戏弄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易怒易狂躁。可是他眉间额角的汉水仍是不住地往下流,他越是运气使剑,越是如此。 碍于李沉舟的缘故,剃头周无法持剑进攻,一旦陷入缠斗便无暇顾及他,故而剃头周只是一味防守,很快他便力不从心,加之他的身子越来越沉。 “千机锁,也来了?”说这话的剃头周已经是气喘吁吁。 “妈的,分明我就可以做了你,那小子非要跟来。”万仞山气氛地说道。 这时候剃头周才注意到阴影里的一个人影,那便是千机锁,擅长使用暗器机关毒药等等,在敌人不防备的时候瓦解其防御。而剃头周身子的那股沉重感便是来自他布置的一种奇毒——忘忧香,此香无色无味,常人闻了并无大碍,但运气调息者闻之却会打乱内息,令其耗费数倍精力。 “好久不见啊,小周周。”千机锁扭着腰身阴阳怪气地说道。 剃头周咬紧唇齿,他尽量不再运气,以避免给身子带去更大的负担,他更要提防那些石头背后阴影处,出否有暗藏机关,方才跟万仞山好几个来回,他根本没有留意还有来了个千机锁,难以猜测他布置了多少按其陷阱。 “小周周,你不理我,亏我求着张真人让我来见你。”千机锁一边抱怨一边跺着脚,活脱脱像是一个刚出闺阁的少女,只见他纤瘦的脸庞上,略施粉黛,朱唇贝齿,当真是比女人更女人几分。 第二十五章 百步飞剑 剃头周单对万仞山这样的莽夫,可谓是丝毫不惧。但加上千机锁在其间暗中布局,那就有些棘手了。因为规避万仞山的攻击需要极大幅度的闪身跑位,但如果周遭环境内处处是陷阱,那便是处处受限,步步惊心。 倒是一旁的李沉舟,因为无法运气,丝毫没有受到忘忧香的影响。 李沉舟斜眼瞧着千机锁,说道:“这人什么来头,是楼里的妹妹吗?这也太......” 剃头周一愣,说道:“我呸,亏你以前还是个和尚。” 李沉舟解释道:“我只是进去喝酒吃肉,从没跟这样的妹妹接触过呀,我挺老实的。” 千机锁听着这二人对自己的抵辱,况且说话的还是他一直朝思暮想的小周周,他当然心里气不过,粉嫩嫩的小脸涨的通红,他说道:“小周周,你!你你你你你!怎么能跟这臭小子一起戏弄我!气死人家家了。” 剃头周笑的有些尴尬且僵硬,他跟千机锁的往事误会不堪回首,他也不想再提起。 他说道:“他还是个孩子,你你你不也跟着这莽夫来欺负我么?这么不顾......旧情!”这个旧情在剃头周嘴里甚是拗口,但在千机锁心里却是香甜如蜜。 千机锁叉起双臂,傲娇地瞥了眼万仞山,然后对着剃头周说道:“张真人的意思,我们这些下面的人也不好做不是。”言罢他的表情便收起了那分亲切,换作一股凄凉。 “他要你们死,你们就得死啊,小周周。”千机锁走到万仞山身旁,依靠着那个魁梧的男人。 身后的小罗罗见这两位要合力出手了,都笑嘻嘻地退了出去,通常他们只需要等到事后进来收尸便可以了,毕竟万仞山和千机锁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他们二人合力就没有失手过,倒是那些初来乍到、不知世事的,想着看看这二位身手的小弟,通通是换得一身伤,躺个十天半月的都下不来床。 剃头周将沉剑交给李沉舟,转而大声喝道:“那就让我的乖徒儿跟你们过过招。” 李沉舟不知道剃头周打的什么鬼算盘,但赶鸭子上架,该上还得上。 万仞山低着头瞧了眼这瘦骨嶙峋的矮个子,因为身高差距太大,他只能瞧见李沉舟的大脑瓜子,他叹息道:“你怎么收了这么个废物东西,我一只手就能解决了他。” 剃头周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赶忙应和道:“我怎么不太信呢,就凭你?” 万仞山一把推开身旁的千机锁,恶狠狠地指着剃头周说道:“我今天......就当着你的面把你这小徒弟给撕了。”口气甚是狂妄。 李沉舟心惊胆战,他撇过头来瞧了眼剃头周,小声嘀咕道:“我几斤几两你心里没个谱吗?葱油饼叫花鸡都白给你吃了啊。” 剃头周淡淡道:“这半年的修行,你当真以为是白练了?跟他斗便是,不过是块头大些。”他估计将最后一句话声音扬大,让万仞山听的明白。 “可恶的周霁!我劈了他再来料理你。”说罢万仞山抬起重剑便向李沉舟劈来。 “池横不顾式!”剃头周大喊道。 李沉舟持剑而立,尽管敌人来势汹汹,但万仞山因为急于取胜,故而破绽百出。李沉舟看准起要害后发制人,一剑刺向万仞山的下腰。可是万仞山百炼成钢的皮肤,比沉剑的剑锋要坚硬得多,没有伤到万仞山分毫。 “哈哈哈哈哈哈,这就是你交出来的好徒弟?”万仞山谈笑间一脚踹向李沉舟,将其踢出十几米远,扬起一阵泥沙。 剃头周皱着眉关切的望过去,心里甚是心疼,但在泥沙中却很快扬起一剑,剃头周大喝道:“百步飞剑式!” 这是纵剑术至高之剑,李沉舟在那阵沙尘中抛剑向前,势如长虹贯日,携带风雷之音。李沉舟虽然无法凝聚剑气,但他心中剑意不落常人,这一剑百步之内一刃断喉。 万仞山压根就没料到这小子会使这样高超的剑招,更是那烟沙让他掉以轻心,待他回过神来,这一剑已经刺到了他的眉心,纵使他皮糙肉厚,眉心之穴总不是刀枪不入。 “嘭”的一声响,沉剑却在距离万仞山眉心半寸处偏离了方向,将其身后的一块巨石一剑贯穿。 剃头周眼珠子一转,才发现是千机锁暗部的机关弩,悬挂在山洞顶部,方才千钧一发之际射出了好几根弩箭,改变了沉剑的方向,算是救了万仞山一条命。 万仞山自知理亏,他心里虽然憋屈,但他好歹是个义薄云天的汉子,若是没有千机锁相助,他的脑袋此刻就会落下一个窟窿来。他将重剑深深地插入地面,拱手向李沉舟行了个礼,遂而转身走了。 “仞山,你去哪儿,咱们一起杀了他们呀,你去哪儿啊!”千机锁在他身后叽叽喳喳。 万仞山却头也不回,他低声道:“输了便是输了,改日我再杀了他们。” 千机锁左瞧瞧右瞅瞅,他自认单枪匹马无法力克周霁,也只好识相地跟着万仞山一道向外走去,当然的嘴巴仍是唧唧歪歪个不停。 剃头周会心一笑,转身向李沉舟处走去,可接下来的一幕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万仞山那一脚恰好将李沉舟踢向一块尖岩,岩石将李沉舟的右肩刺穿了,那一式百步飞剑正是李沉舟舍命一击。 若是现在将李沉舟移开,必然会血脉乱洒;但如果在这里等人来救援,更是会气竭而亡,剃头周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救我,我不能死。”李沉舟残喘道,剃头周心如刀割,他脑子里演练了无数种方法,都无法确保李沉舟安然无恙,可时间不允许他多做考虑,他必须当机立断。 “李沉舟,忍着些,你坚持住啊。”说完剃头周抬起李沉舟的双臂,缓缓将他拉出那尖锐的刺石。 过程很缓慢,稍有不慎便会将伤口撕扯的更开,鲜血溅了剃头周一脸,他不敢有再多迟疑片刻,背着李沉舟便飞奔下山,剃头周跑了一路,鲜血便淌了一路。 第二十六章 命悬一线 剃头周能想到的就只有那么一个去处——朝露书院。 为了掩人耳目,剃头周走的侧门进的院子,直抵纪先生居所。 “隐侯,请你......务必救他。“剃头周仓皇地说道,他的右手始终没有松开李沉舟的右肩。 可是李沉舟的鲜血却没有少流些许,就连剃头周的衣衫都被染红了。刚刚将其贴近床单放下,那抹晕红也在床铺间盛开。 纪先生虚着眼不忍直视,他虽不是世代从医,但也对治病疗伤颇有几分见解,妙手回春的人不说几百也有几十,但眼前这样严重的伤势,实属少见。 纪先生一边拿来纱布止血一边凝重地说道:“这是怎么弄的?” “你先救他啊,事情原委我之后再跟你说,你先救人。”剃头周颤抖着说道,显得急不可耐。 友人这般重托,加之又是自己疼惜的弟子,纪先生定是全力以赴。 李沉舟右肩骨骼俱损,血肉淋漓,已无恢复原状的可能,从医者现在能做的便是将伤口挤压到一起,将血止住,尽可能保其性命。 纪先生找来一些消毒的药草,均匀涂抹在伤口表层,李沉舟只感刺骨的疼痛,他的脚趾头都撑直了,险些晕了过去。 剃头周在一旁看的直咬牙,疼在你身痛在我心。 纪先生在指尖凝聚内力,挑出一片片溃烂的肉质,这些如果留在李沉舟体内只会引起他的排异反应,挑了整整三十六片,仅这一道工序就持续了一炷香的功夫。 而后他吩咐剃头周双手按住其裂开的皮肤,纪先生则用烛火将其烧焦,小心翼翼地揉合在一起。 李沉舟自身疼痛难掩,他喊得撕心裂肺,引来了诸多学生,围在屋外。 许久,只听得少年的嘶吼越来越微弱,逐渐平息,如死了一般。 “他是不是死了?”剃头周喃喃道。 纪先生没有回应他,而是继续着手中的操作,他也不忍心让这个少年就此沉寂,就算到了最后一刻他都会全力去争取。 当李沉舟右肩的最后一寸裂口被缝合,剃头周和纪先生皆是长嘘一口气,纪先生手中的针线还在不住的颤抖。剩下的就要看这小子的造化了。 纪先生推开门时,已是落日时分,那些瞧热闹的学生都散学归了家,唯有三一还站立在门口。 三一满眼泪花说道:“屋子里头的是李沉舟吗?他今天没来上课,我很担心他,我听着声音也像他。” 纪先生挪开身子背手点了点头,三一便飞奔进了屋,他看见李沉舟惨白的面容和染红的床单,扑倒在床前。 “沉舟......你跟谁打了架,他们伤你这么重,我替你跟先生说,或者我长大了替你报仇。”三一哭丧着,他以为李沉舟就此死了,在场的人都是这样认为。 忽然一双手抬了起来!摸了摸三一的脑袋,那是一只纤细的胳膊,前不久还流着鲜血的胳膊。 剃头周大惊失色,赶忙把纪先生请回了屋子,问道:“隐侯,这......” 纪先生本料想这只右臂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可没想到这才多久,竟然奇迹般地抬了起来。 纪先生捏住李沉舟的脉搏。他的眉目从惊讶变成欣喜,最后演变成恐慌。 “奇迹,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啊。”纪先生张口结舌。 李沉舟微微睁开眼,瞥见了屋内的三个人,是他的师父、老师、挚友。他极其艰难地张口说道:“纪先生......” 纪先生含泪点了点头,说道:“你好生休息,功课可不能落下。”说罢抬腿走向屋外,临门还回头瞥了眼剃头周。 “你忘了我跟你说的,人前不要称呼我真名了吗?叫我纪先生。”纪先生淡淡道。 剃头周没吭声,倒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书信,将他递给纪先生,他说道:“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这孩子的事真是劳烦你了。” 纪先生拆开信封,仓促看了几眼,眉目越发凝重,随后他指尖一晃便燃起火苗,将信件烧成了灰末。 “你打算怎么办,你能跑到哪里去?拖着他?” 剃头周没答复,而是转身回了房。 朝露书院、方圆镇还有寒潭山洞,他们都待不得了,下一次来找他们麻烦的就不会是这样的虾兵蟹将了。 落败而逃的万仞山和千机锁,领着他们的近百号手下,这时候野回到了他们的据点——激流坞。 激流坞江岸以南的一个地方帮派,笼络着这一片大批富商地主,他们为其提供庇护和支持,也从他们的口袋搜刮钱财,算是互帮互助。 但这一看似稳固的平衡,却被一位张姓道人轻易斩断,这便是他们口中的张真人,这个张真人何许人也?没有人说的清楚,只道是除暴安良、斩妖除魔、云游四方的一道行高深之人,至于高到什么程度,只有他灵符下的恶鬼凶灵知道了吧。 剃头周游历之年到访过江岸一代,他当然知道激流坞,还跟其间几个骄纵跋扈的人交过手。那段时日恰逢也是张真人云游至此,故而他们二人一同剿灭了这个时运不济的地方帮派,激流坞,还了这片水乡一片安宁。 而后来,激流坞上下便为了求得一条生路,听命于这位张真人。前不久他们收到一封密信,指派他们二人在管辖范围内搜寻抓捕周霁和他身边的少年,署名一个张字。 “咱们这次失手,若是张真人怪罪怎么办?”千机锁侧坐在万仞山肩头,凑近他的耳朵说道。 “嘿,周霁那家伙教导出来的徒弟都那么厉害,我们不是他的对手。” 千机锁继续道:“我们分明可以杀了他们的,是你退缩了。” 万仞山憨厚地笑了起来,他说道:“我挺欣赏周霁的,不想为难他们,若是可以我还想再和他打一场,哪怕是输了可以,我这回去再脚铁匠给我铸一把更锋利的重剑,我定要他败在我的剑下。“ 千机锁摇了摇头,心里却在抱怨自己为什么会跟这么一个傻子同生死共进退。 “你不喜欢周霁吗?我看你比我还喜欢他吧。“万仞山王者夕阳支吾道。 千机锁小脸微红,拍打这万仞山的耳朵,慌乱地说道:“你说的没错,张真人对我们也不甚留情面,若不是他,我们在这地界有谁敢低看一眼?” 万仞山挠着脑袋问道:“所以你到底喜欢周霁吗?” 第二十七章 大荒之隅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 纪先生和三一站立在山门前,眺望着远去的马车。 “先生,李沉舟他真的没事吗?”三一木讷地问道。 纪先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只是轻抚三一的小脑瓜,但愿温暖的阳光能抚恤大地的阴影,温和的风吹散世间的愁苦。 剃头周疾驰着马车,飞速的向西南奔去,接连几天都没有停歇。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又有何处是他乡。 他们的势力遍及天下,路边的贩夫走卒、那些自以为是在为某位大人谋事的小吏,也许便也是其中之一。 当他们知晓了剃头周的逃亡路线,一道道关卡便设在各地交通枢纽处,尖锐的木墙倒刺是何等车马也无法飞跃而过的,更何况剃头周的车上还有一个濒死的少年。 终于,当剃头周行驶到不空关,这座边际要塞时,他被一队装备精良的士兵拦住了去路,他们以莫须有的理由要检查剃头周的车马,实则是他们的大人连夜给他们看了一老一少的画像。 “老家伙,下车下车,例行检查。”为首的军官朝着剃头周喝到,车马上渗出来的血迹似乎已经在告诉他们,这笔价值不菲的赏钱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 十来个年轻力壮的青年提着长枪便走了上来,在他们眼里剃头周不过是案板上的一块肉,他们随时可以将他吃了。 “军爷,车里是我家孩子,生了病见不得生人。”剃头周低着头说道。 为首的军官阴沉一笑,道:“哪有什么生人熟人,我只识得死人活人。” 说罢他一把掀开门帘,只差整个人都钻了进去。 可剃头周哪里会让他多瞧,劈头一掌击在他的脖颈,那军官顿时昏倒了过去。 跟班的士兵见状,手中长枪便招呼了上来,寒芒闪闪。 但这些整日喝酒赌博的烂鱼臭虾哪里是他剃头周的对手,一眨眼的功夫剃头周便将他们全部撂倒,他一跃上了马车继续前行。 恰是一只青鸟落了下来,落在那些昏倒的军官的身侧,叼啄他们的盔甲。 剃头周出了不空关,便急转直下向北而去,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这一行便又是约莫十天的行程,路途上多有拦截之辈,但终不是剃头周的对手。 不周山山巅,临近月色处,有一老一少端坐其间,抚琴对饮。 饮的是百年琼浆,抚琴是山河月色琴,曲子是亘古谣。 苍茫的天空和嶙峋怪石伴随其右,不知是凡人还是神仙。 “他们来了?”老者声音很是低沉,但极其恭敬。 少年点了点头,说道:“你管他们作甚,莫非你是害怕掀起什么风浪?” 老者竟是给那少年甄满了酒,承在琴旁。 少年站立起身子,十指已然离开了琴弦,乐曲却并未停歇,反而是更加悠长婉转,动人心魄。 “你是苍天君,是这九天之一,你在害怕什么?” 这淡淡的疑问映衬着乐曲,似是有一股奇特的压迫感,让这山巅的风止息,云退散,月暗淡。 “这不周山还是不让他们上来的好,不如我......” 老者的话还没说完,琴弦忽然断了,他便哑了口。 那抚琴的少年却没有丝毫恼怒,他只是云淡风轻地说了句:“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 老者听闻后额间渗出一排排汗珠,他连退几步,不再多语。 “苍天君,无关乎之事,你做的够多了,这样有违天道,他们的命自有天道定夺,无需你我多事,明白吗?” 老者接连点头,低声道:“我以为我们既是天道。” 少年笑出了声,他走向老者,握起他粗糙的双手,反观那少年却是细皮嫩肉。 “不如你来替我抚琴?不会我可以教你。”少年笑着问道。 “你们还是别斗嘴了,别让周霁看了我们笑话。”隐蔽处还藏着一女子。 她独坐长椅于一山亭之下,月光映照,容色晶莹剔透,如水花生晕,如银树积雪,环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短短只言片语,娇柔婉转之际,美艳不可方物。 “这一夜,咱们都不睡觉了吗?”少年面朝月色问道。 女子掩面一笑,道:“故人来访,你叫我怎么睡得着,总想快些见着他,问问他近来过的好不好。” “若是不好,你是否还与他温存一番?”老者说这话却是没敢直视那女子,不知是不敢还是不能。 女子娇嗔道:“就你会开玩笑,一把年纪了还欺负我们这些年轻人。”言语间她巧笑倩兮,眼光如碧波荡漾。不知道剃头周见了他,是否真能站在她的面前,双腿不那么软去。 “休息吧,他若是上的来这不周山,我们便见见他,若是天道阻他碍他,让他命丧于此,那你我也无愧这位故人。” 老者和女子听了这话纷纷点头示意,退了去。 剃头周策马已经到了山脚下,同一轮皓月下,他的月亮却显得小了几分。 他时不时地朝着云层深处的山巅瞟一眼,似是听见了方才那三人的话语。 不周山,传说是通往仙界的山,是人间界的终点,仙途的起点。无数修行者梦寐以求的地方,可因为这山间危机密布,山势险峻暂且不说,各类奇异的仙魔妖兽最是可怖,故而鲜有人问津,登顶之人更是寥寥无几。 “小子,你是多少前缘修来的福分,让老头子我领着你来这天地尽头,李沉舟你听得到吗?我可是为你全都豁出去了呀。”剃头周高喊道,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可是却没有人回应他,哪怕是一声呼吸都没有。他不知道李沉舟是否还活着,但愿他还活着吧。 这一夜,剃头周终于睡着了,不知道他是怎么敢在这里睡着的,他甚至还做了一个美梦。梦里是他和鱼玄机初遇的场景,只是鱼玄机还是如那年温柔可人,他却胡子拉碴一把年纪了,剃头周嬉皮笑脸地望着眼前人,鱼玄机却哭了。 第二十八章 烛龙之息 这一日下了很大的雨,本就曲折的山道便是更加泥泞,这大大减缓了马车行进的速度,鲜有几次车轮卡进砂石,剃头周还得自己费些气力倒腾一番。 行了两个时辰,他已经望不见来路,漫天的乌云夹杂着密集的电闪雷鸣,似是在告诫来访者,勿要继续前进。 不过,对现在的剃头周而言,这点磨难根本不算什么。 倒是这陡峭的山势,马儿实在是不堪重负,它是越行越慢,渐渐的已抬不动马蹄。 “辛苦你了,那就到这里吧。”剃头周轻拍马背,令他行到一巨石之下,解开了缰绳。 “去吧,回家吧。”剃头周眼里满是柔情。 那马儿似是也有几分舍不得,几番回首,道别这个慷慨的老者。 剃头周微笑着摆手,如告别一位故人。 “沉舟,你就待在这里,接下来的路,老子一个人去。” 剃头周活动了活动筋骨,骨骼关节处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腿部的肌肉线条逐渐明显,扬起风沙向沿着山道奔去。 虽是人迹罕至的不周山,但上山的路径还是修筑的有模有样,三米渐宽的台阶修凿的整整齐齐,也不知道有几个人曾在这上头走过。 山势俞高雨势则俞大,两旁零星的枯木在风中摇曳,但剃头周却如入无人之境,丝毫感觉不到他受到了阻力,他的衣衫竟也没有被淋湿分毫。 山道两旁是暗沉的云,云深且厚,隐约可以听见龙吟嘶吼。眺目远方可见天边连绵不绝的群山和接天千百里的天柱。 山道宽渐窄,窄又渐宽,剃头周皆是快步行过。以至于他行的太匆忙,突然眼前一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抬头一看,竟是两座高山相对而立,挡住了去路。 令他奇怪的是,这两座高山竟然有头有脚,似是两位与天比肩的巨人。 剃头周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他对着眼前的高山触目良久。 千百年前共工与颛顼为争当帝位进行了一场殊死的搏斗,这场战斗惊天动地,但终以共工失败愤怒地撞上不周山而告终。 曾有书云:“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剃头周的眼里却没有一丁点的崇敬,更多的是不屑,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两个为自己的帝王心争权相斗的孩子。 剃头周冷哼一声,继续向前奔去。 可是在那座临天而立的高山之上,却早就站立着一人,等候多时了。 剃头周当然察觉到了,他缓下步子,淡淡道:“你也是来阻我的?” 那人纵身而下,正是昨夜山巅的那位曼妙女子。 “你我只见怎么能用‘阻’这个字眼,太显生分,我是来劝你的。”女子拍拍衣裙上的灰尘说道。她的衣裙太艳丽太华美,与这昏暗的天地格格不入。 剃头周咧嘴一笑,道:“钧天君已登顶了吗?” 女子听到这话,忽然脸面一沉,她歪着头打量着剃头周,说道:“你现在不配说那三个字了,你是知道的。” 剃头周点了点头。 女子继续道:“你看看你,落魄成了什么样子,我劝你还是折返回去吧,兴许还能多活几日,他也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你再苟活个三五年应该不成问题。” 剃头周本是低下去的头,忽然又仰了起来,他笑出了声,想想,前不久他还将命运被他人掌控觉得理所当然,此刻他却站在了幽天君面前谈笑风生。 “你笑什么?你斗不过他的。共工当年是如何败给颛顼,你便会如何同样地败给他,只是重蹈覆辙罢了,这石像便是给你的警示。”女子语气忽然又很是关切。 剃头周笑声渐停,只见他的右手凝聚出一把气剑,光芒渐盛。 剃头周淡淡道:“我既然上这不周山,便早已做好了赴死的打算,你若是让开前路最好,硬是要阻我,那便不必再顾及当年情谊,拔剑便是。” 女子噗嗤一笑,说道:“你怎么还是老样子,打打杀杀的,难道真是干将侵蚀了你的心智,让你变得这么暴躁无趣?不过他吩咐过了,让我们不要拦你,我此番只是希望你知难而退,你......是只道我的。” 剃头周听完此言,化去手中剑气,劲直向前走,与那女子擦肩而过。 “你要去说理也就罢了,你将那孩子置在山腰,你是要他做你的陪葬吗?” 剃头周转过头,张口道:“他的命掌握在他自己手上,不是你我说了算的,就算是他,说了也不算,天地说了全都不算!” 女子发丝一阵狂乱,是剃头周已经行至百米之外了。 “知晓了天地沉浮之理,仍是这般狂妄不自知,想必也只有他这么一个了吧,不过这恰恰是他周霁啊。” 不周山本是一座高山,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有多高,因为当年的那场战斗共工怒触其山体,以至它四分五裂,演变成现在这般群山起伏之势。 剃头周已行至第一山体的顶端,眼前数十米外便是断裂的第二山体,其间全部被乌云环绕,龙鸣声更甚,且隐约可见游腾的龙身与一片片耀眼夺目的鳞甲。 剃头周步履未停,借助前倾之势,一步跃起冲入乌云之中。 忽然,剃头周感觉自己被什么物件碰到了一般,他一把将其抓住,竟然是一块与自己身体相同大小的龙鳞! 随着那庞大身躯的游动,剃头周也随之窜云而出,他所依附的正是一条翻云覆雨的巨龙。 待得时机成熟,剃头周松开双手,身子顺势而下,稳稳地落在第二山体之上,这儿也叫困龙潭。 虽然名字取一“潭”字,但丝毫没有水潭的意思。一根百米渐宽的通天石柱屹立于此,黝黑的石体上雕刻着无数看不清说不明白、密密麻麻的上古文字。而这条盘踞于此的巨龙,则是上古神氏——烛龙。 这庞然大物圆瞪着眼睛,瞧着剃头周,似是在低语。它粗壮的胡须随风而动,只是随意的一吐一吸,竟是狂风袭来,吹散了天边的云。 第二十九章 龙之逆鳞 狂风吹拂,剃头侧身藏到一块巨石背后,这才有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那大家伙显然已经发现了,这位不受欢迎的来访者,它的吐息更甚,风沙也更甚,誓要将巨石撕碎。 “哗啦”一声,剃头周身后的巨石当真是碎去了一小块,他只好蜷缩起身子,但他也清楚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烛龙可不是人间凡物,剃头周自知以他一人之力绝不可能占到上风,一时间他也无计可施。 但坐以待毙早已不是他剃头周的作态,一柄气剑已经凝聚在他手间,随时伺机而动。 待得风声渐渐式微,剃头周猛地一剑扬起直冲烛龙眉目,但是这一遭的确是他太过自信了。 烛龙通体赤红,身形巨大如同一条河流盘踞于此,他厚重的鳞甲不仅是这世间最为坚实的铠甲,更能折返日光,炫人眼目。传说烛龙睁开眼就为白昼,闭上眼则为夜晚,吸气为冬天,呼气为夏天,能呼风唤雨。 剃头周只感眼光一闪,陷入长时间的白盲。 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他胡乱的挥舞剑锋,可这都是徒劳。 忽然又是一阵狂风袭来,是烛龙再次吐息了!剃头周站立不稳整个人都顺势飞了出去,手中剑气也随之涣散。他胡乱伸手蹬腿,想要抓住些什么物件,可是那些与之擦身而过的残岩枯枝,哪里经受得住这般惊天骇世的拨弄,纵使剃头周抓住,也是随他一道被吹飞到九霄云外。 剃头周在风中翻滚,视野却是逐渐恢复,他凭空凝聚出一道气墙,双腿猛地一蹬,且在同时将气劲环顾己身,他就如同一只逆风的雄鹰,在风浪中寻找反击回旋的余地。 即使风力再甚,也有一丝一毫的缝隙密布其间,剃头周便是寻得这些微妙的缝隙,将其贯穿成一条长线,一路直通风口——烛龙之口。 烛龙当然不知道眼前这人是如何破空反击,但他立世百年,怎么可能只有这么一招一式,只见它忽然闭上双眼,周遭忽然又陷入一片昏暗。 剃头周再次陷入目盲状态,眼前是一片漆黑。 不过这一次剃头周再没有慌张,他反而是竖起耳朵,在细细聆听周遭空气的流动,准备随时应对突如其来的狂风。 果然又是一阵风浪涌来,剃头周横身跃起,身子呈“一”字型。 可是他却被一重物以蛮力拍向山岩,他艰难地立起身子,仍是不见万物。 他背靠着的山岩,无法承受刚才的撞击,从顶端碎裂开来,无数巨石从天空中落下,剃头周避犹不及,被掩埋在层岩之下。 层层岩石之下的他浑身疼的厉害,但这并没有让剃头周丧失意识,肉体上的折磨反倒是让他更加清醒。 他艰难地破石而出,外面竟然又是白天,剃头周只瞧了一眼烛龙,它那红日一般的双瞳,浑身的鳞甲折射的日光便让他再次陷入白盲。 看来无论睁眼还是闭目,在它眼前的凡人皆是无法以眼视物。 剃头周想明白这一道理,索性不再睁眼,以降低忽明忽暗的目眩之感。果然这样让他好受了些许,但无法看清眼前形式,他根本无法组织进攻,他唯有将全部注意力都倾注在规避其攻击上。 持久的消耗,烛龙也逐渐有些恼怒,它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凡人竟然这般不屈不挠,浪费了自己诸多时间。 它的怒意则化作火焰在它的双瞳涌现,可是这恰巧让剃头周捕捉到了眼皮之外,那一抹独到的光。 剃头周因此而能辨别烛龙的大致方位,从而接下来的几道攻势,他都轻松的避开了,并且还在一步步向烛龙靠近。 烛龙心中终于有了一丝忌惮,它腾起身子,飞向困龙潭正中央的天柱。它盘屈其上以为这样便可躲开这个“不睁眼就能睹物”的凡人。 令它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剃头周竟然紧随其后,也跃至了天柱之下,手中的气剑更是光芒大盛。 剃头周抬手一剑,三五道剑气破空而出,虽然不甚准确,但也有两道命中了烛龙,在它厚重的鳞甲面前被视如无物。 但是这已经足以激怒这呼风唤雨的神物,烛龙嘶吼着攒动身子,鳞甲在天柱上咯咯直响,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剃头周听声辨位,接下来的三道剑气更是全数击中。 烛龙怒不可遏,浑身一抖,竟然将那坚实的天柱从中间扭断。 剃头周只感觉铺天盖地的重压迎面而来,他猛地向左边快速移动,但也被天柱倒塌扬起的巨大沙掩去身形。 烛龙圆瞪着双眼寻找凡人的身影,或者说它是在确认这凡人是否已经死去。 殊不知剃头周已经在暗处蓄谋已久,剃头周已经看见了这场战斗转机,他看见了烛龙脖子下巴掌大小的一块白色鳞片,呈月牙状,俗称逆鳞。他在一本书上读到过,龙的血液从心脏的主血管涌出在白色鳞片这里分散到各支血管,也许击中那儿便能重创烛龙。 剃头周放沉呼吸,将周身气劲聚于右臂,那柄气剑愈发的光亮,以至于让烛龙透过沙尘看见了他。 烛龙没有给凡人喘息的机会,扬起身子便是铺天盖地的一击。 但是剃头周早有准备,他快速避开,剑影残留在烟沙中,让烛龙一时辨析不出他到底在何处。 待得烛龙再看见剃头周时,他已经顺着他庞大的身子,直冲上了它的脖颈,那片月牙状的白色鳞片就在眼前。 剃头周轻挑一剑,划过数片鳞甲,却就在触及逆鳞的刹那,剃头周停住了。 剑光与逆鳞的白色光芒相互映照,出乎意料的和谐。 剃头周散去剑气,纵身跃下。 烛龙再无方才那不可一世的蛮横,它蜷缩起身子,为剃头周挪开了前行的路径。 剃头周瞥了一眼身后的庞然大物,这个曾经耀武扬威天神般的存在,这个曾经翻云覆雨遮天蔽日的存在,也不过是自己剑下沉浮的玩物。 那个曾经拿云试剑的少年,他回来了。 第三十章 步云天堑 越过困龙潭,剃头周又百转周折地沿着山势行了许久,期间碰见不少珍奇异兽,但只要它们瞧见剃头周手里的剑气微光,便很是识相的避得远远的。 可奈何这山高路远,剃头周这老胳膊老腿终是不堪重任,乏了。 剃头周瞧了瞧远处的墨色云层,若隐若现的圆形通天石柱,接连好几根,不知道蔓延到何处,那便是云天堑,是潜伏在卷积云中的登天之道。那便是他要去的地方了,传说得道成仙的人才能跨过那里,更有前人曰那边的仙人有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剃头周摸了摸腰间的酒葫芦,已是空空如也,但他仍是习惯性的挠挠它,好像这样能变出酒来似的。 他的步伐不再那么仓促,倒有了几分闲庭信步,走马观花的味道。 但是山道两旁能见之物除了嶙峋的怪石,便是浩瀚的云海,蕴藏着的闪电惊雷。 剃头周走一个时辰便小憩一个时辰,如此往复又行了一天有余。不周山间昼夜更迭极其不规律,也许这一个白昼极长,也许下一个又极短。 正在剃头周不知道第几次云游梦中时,耳边的轰鸣声和眼皮外的点点火光,让他不得不从梦中惊醒。 在更高远的苍穹之上,十来颗熔火陨石悬天而立,怪不得此地温度骤升,剃头周在梦里都热的脱衣服呢。 但看见此景的他,哪里还有心思宽衣解带,那股巨大的压迫感让他无心思虑这些,仅剩的意识便是快点跑,跑去哪里都可以! 一颗火陨逐渐晃动,然后径直向剃头周身处之地飞来,连带一起着的炽热的下坠气压,这极大地压制了剃头周的行动步调,抬腿迈步都要消耗平常好几倍的负荷。 剃头周自知躲避不开,因为它实在是太大了,只见他一抬手,一剑直辞脚下的山体,那股凌冽的剑气,硬生生破土而入十几米! 这样剃头周便钻入了岩层深处,尝试规避了火陨撞击山体的致命冲击,但不幸的是,他现在所处的那座山体本就是共工触怒不周山所留下的“残片”,山体厚度不足,根本经受不住这剧烈的冲击,山体在接触的刹那间分崩离析。 霎时间,在临近苍穹的位面发生这样剧烈的撞击,那些笼罩着山体的云也随之散去。不周山残骸的真实面貌终于落入世人眼前。 剃头周却没有功夫一睹仙山真容,他还没有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便随着碎裂的山体一并向下坠去。 他在空中翻滚了好几圈,高空坠落的感觉让他猛地睁开眼,他蹬起右侧的一石块,攒聚一丝上升的气劲,又临空瞪踩左侧的一块落石,减缓自己下落的速度,终于在七八个步子后,剃头周由降转升,踩着落石向苍穹返去。 但是接下里的一幕却让他无比绝望,又一颗巨大火陨已经蠢蠢欲动,意欲将他驱逐出境。 剃头周眉间一横,手中逐渐凝聚起剑气,腿脚仍是借助着落石一步步攀登而上,终于在一块相对较大的碎岩之上站稳了脚跟,而那块火陨此时已经近在眼前,它以更块的速度向下坠去,剃头周眼见着它便要将自己吞噬。 下一秒,火陨直接撞击到了碎岩,它薄如纸屑一般消失于无形,甚至没有给火陨带来一点冲击。 但是,有一道光,却从火陨的上端破岩而出。 就在接触的瞬间,剃头周将凝聚许久的剑气持于头顶,借势猛地一蹬腿,竟将百米来厚的岩层尽数击碎,将那块火陨打了穿去!火陨碎裂成两截向下坠去。 他的衣衫上还沾染着点点火星和未散去的余烬,此刻也再没有人能阻他,那道剑光硬是将剩下的火陨全数击碎! 扶摇在苍穹之上的剃头周也终于在一片碎石残岩间,看见了不周山的真容,倾颓的山势绵延百里,云天堑屹立其中而不倒。他知道,他要找的人便在天堑的那头,可是...... 已经再无一丝气力的剃头周,犹如一只断翅的鸟儿,渐渐失去了上升的冲力,与他最渴望的天空渐行渐远,他开始下坠,不知道坠向何处,但至少他拼过了,拿命跟这天地拼过了。 当长夜散去,朝阳再次穿破云层,他竟然又一次睁开了眼,他还有意识! 太阳距离他如此之近,云海还在他的身下,且他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风。 剃头周艰难地支起身子,自己死了吗?他打量着自己的身子,并没有如设想般摔成一滩烂泥。 剃头周不禁暗自感慨,天不灭我,似是在与谁对峙。 他的眼前是凌乱分布的云天堑,它们相隔百米,高低错落。 剃头周竟然莫名其妙到了这里,他遥望四周,却是什么也寻不见,但当他直视前方时,那一身淡雅的长裙和过肩的长发,让他惊魂失色,是她!竟然是她! 本是筋疲力竭的剃头周,瞬间又焕发了活力,是回光返照吗? 他疾步跃起,哪怕是千难万难、百丈深渊,也拦他不得,阻他不得。 当他脚尖触碰下一座云天堑的瞬间,一道惊雷从天而降,将剃头周劈个正着,天雷将他的皮肤撕裂开来,血肉绽放流淌,欲要让他神魂具散。 天堑便也是天劫,是上古神灵对强横生命设立的制约,只有经历过天劫的洗礼蜕变,才能炼就神体超然物外,渡不过者则化为劫灰重归天地本源。 天道之下圣人有九,昔日鸿钧定圣位,为七,后每一量劫出一圣人。九圣齐全则天地重归混沌,圣人之中道行不佳者也当陨落,而今九天便是在朝着这无量天尊迈步前行。 剃头周当然知道自己肉体凡胎无法抵御这九道天劫,但他仍是迈着步子一步步向终点走去。 九天玄雷破其体肤,八荒业火烧其肉身,七重山峦镇压凡体,六道轮回往复折磨、五行气劲贯穿头脚,四方水土融于血脉,三花聚顶灵气朝元,日月齐光省其半生,最终化作一点,凝聚在他心间。 剃头周站立在最后一块云天堑上,他终于再也只撑不住了,双膝跪了下来,跪在路途的终点,跪在鱼玄机的面前。 第三十一章 天道无情 鱼玄机还是如那年初遇时一般温柔可人,剃头周却胡子拉碴一把年纪了。他嬉皮笑脸地望着眼前人,鱼玄机却哭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要来这里,我便在这里。” “你在等我?” “是的。”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你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输。” “天道无情,你我......不值一提。” 剃头周眼神瞥向身下的云层百里,似是还有什么寄托。 他的身子逐渐涣散,化作虚无,鱼玄机的残影亦是如此。 天地还是这片天地,星辰依旧,日月往复。 山间流水自上而下,草木生花花香十里。 飞禽捕获虫鱼,走兽猎取家禽。 农夫耕作春种秋喜,商贩走夫货挑河西。 烽火长枪彻夜孤寂,书声琅琅传入朝里。 华山的山雪年复一年,道童习得剑招繁复,却要忘了那年泪滴。 山寺钟声响起又响起,是泼猴儿玩弄石子,惊起后山孤坟低吟。 鸣凤楼喧嚣渐又起,再无故人对饮话甚投机,红豆糕、绿豆糕,都是苦涩在心里。 九华山嫩草渐破新,鬼谷剑长臂独倚显孤零,纵剑锋、横剑利,痴情仇怨妄天机。 唯我圆圆胖道人,在世间辗转流离,不知何时能把乾坤逆。 甄圆漫步在曲折的山间小道上,这里灌木茂盛,不远处便是一条小溪,溪流绵延不绝流入一座城里。 他又行了许久,不禁长叹一口气,多日的奔波他已经前胸贴着肚皮。 但转眼这胖道士便就笑了,草丛身处藏着一矮矮的石碑,上面写着“方圆镇”三个大字。 他欣喜着加快了步子,是吃烧鸡还是蒸鱼呢? 小镇不大,都是挨家挨户的近邻,也没有一家像样的馆子,只有一个烙饼摊。 甄圆瞧了眼,见这大娘手法挺娴熟,大快打快的肉粒就往面团上糊,他张口便要了两张。 大娘两眼无神的瞥了一眼他,没搭理。 甄圆皱着眉头掏出两个钱币丢在摊前,拿起两个出炉了的烙饼,他这才发觉这是葱油饼。 甄圆三口一个饼,还不忘回头瞧一瞧那卖饼的大娘,见他总是张望着镇子口,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 解决了温饱问题,甄圆便再不知去往何处。自那次在九华山与李沉舟失散,他便道别了众人,说是回真罡苑给师父养老,却是随着性子乱走乱瞧到了这荒山小镇。 吃了饼便觉得口渴,甄圆走到溪边,见溪水清澈光亮,索性纵身跃了进去,不禁喝了个痛快,还洗去了一身的疲倦。 但当他端着肥大的肚皮上岸时,一位钓翁却是眉头紧锁地瞧着他,似是有诸多怨气。 “你惊走了我的鱼儿,你可知道?”钓翁淡淡道。 甄圆一愣,还嘴道:“你还碍着我洗澡了呢。” 钓翁是第一回见着这般无理之辈,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甄圆便乘胜追击,说道:“说的好像我不来洗澡你就能钓到许多鱼似得。”说罢他瞥了眼钓翁的鱼篓,当真是一条鱼也没有,甄圆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钓翁也觉得奇怪,自己往日钓鱼无不是信手拈来,他更是担忧自己将这河床的鱼儿钓光了,故而每日只留一只带回去,可今日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邪,竟然没有一只鱼咬钩,还遇上这么一个粗鲁的胖道士。 正在钓翁百口莫辩之际,一童子小跑了来,低声道:“先生,当回书院讲学了。” 甄圆一听,这破钓鱼的竟然是书院的先生,想必那里肯定有好就好肉,他便起了歪心思。 “晚辈向来最是敬重读书人,万万没有想到您还是书院的先生,方才多有不敬,还请原谅。”他低着头甚是恭敬的说道,还不时的偷瞄其脸色。 钓翁摆摆手,示意罢了。毕竟是一方先生,胸怀宽广,气度不凡。 可甄圆心里却急了,他可要的不仅仅是眼前人的原谅,他是想去书院饱饱口福。 甄圆张口道:“贫道自幼好读书写字,但家徒四壁未能有机会读几页圣贤书,可否......去先生书院拜读一番?” 童子将这胖道士上下打量了一番,差点笑出了声,竟是甄圆衣扣都还没有系上,就这模样还想去书院,读圣贤书? 但先生之所谓为先生,便是有一颗仁德之心,在他眼里这胖道士此刻便于那些三五岁求贤若渴的孩童无二,皆是可造之才。 钓翁开了口道:“有这份心就好,这世上不愁没书读,就怕不读书啊,你随我来。” 说罢甄圆便随着钓翁去了,留得那童子望着空荡荡的鱼篓。 “三一,磨蹭什么呢?”先生高呼道。 “纪先生,您今日怎得没钓着鱼?” 甄圆一听肥脸一红,附和道:“先生好慈悲,今日不杀生。” 童子自言自语道:“是吗。” 到了书院,钓翁换回青衫长衣,做回了纪先生。他领着这位如饥似渴的胖道士去了书院的侧院,挑了几册通俗易懂的杂学论籍交之于他。 三一则去厨房料理先生的午饭,因为今日没有鱼,故而简便了些,后山他们自己栽种的包心菜煮水吃。 甄圆这家伙哪里有心思翻越什么古书杂学,他已经幻想了无数出丰盛的午宴了,自己怎么着也算是个客人,或许先生会把后院的老母鸡给钝了也说不准。但当他看见那一锅淡而无味的菜叶素汤时,他的美梦也破碎了。 “纪先生呢?”三一问道。 甄圆那里还有心思管这个小家伙,他恨不得立马现在就跑掉。 纪先生也在此刻推门而入,他盛情邀请甄圆入了座,那张四方桌便由他三人占了四分之三。 “他人呢?”纪先生问道,他刚拿起的筷子又放了下来。 “哦,我去叫他,八成又在练剑呢。” 片刻后,便是一阵轻快的步子渐渐走近,甄圆身后的门被轻轻推开。 纪先生略带怒色,说道:“不要让我们老是等你可以吗?” “是,先生。”是一沙哑的少年腔调。 但这简单一句应答却在甄圆耳朵里听起来这么耳熟,他不禁回过头去,惊呆了。 第三十二章 规矩方圆 清水寡白菜汤冒着热气,四人皆是落了座。 胖道人盯着李沉舟瞧了许久没挪开眼,三一不解地拍了拍那胖道人的肩,问道:“是菜不和你口味吗?你不会想把他吃了吧。” 李沉舟听到这话,才从扬起的饭碗后面探出眼睛。 “是你!”半颗饭粒从嘴角滑落。 甄圆咽了口口水,眨了眨眼问道:“你就吃这玩意?” 三一立马起身,抬手请这位“尊贵”的客人出去。 甄圆轻哼一声,抬腿走了出去,杵在屋子外头。 李沉舟没搭理他,兀自填饱了肚子,他实在是太饿了。 那日剃头周驾驶马车离开朝露书院,却是独自前行。他将病重不醒的李沉舟托付给纪先生,以自己为诱饵吸引了旁人的目光。 在三一无微不至的照顾下,也或许是李沉舟奇异的体质,这个早该死了无数次的小子又一次奇迹般苏醒,并且现在已经恢复至常人。 纪先生只道是周霁走了,但李沉舟似乎知道些什么似得,养病期间不仅书院的功课没落下,还在闲暇时间修行练剑。 “李沉舟,你吃饱了就给道爷滚出来。”甄圆扯着嗓子喊道。 李沉舟端着饭碗便走了出来,蹲坐在台阶上,望着天空的暖阳,又吞了一大口饭。 甄圆肚子饿的咕咕叫,心里本就来气,见李沉舟这小子现在这样不识抬举,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大喝道:“九华山之时,你跑哪儿去了!还带着剑,你长本事了是不是。” 李沉舟没吭声,仍是继续扒着碗里的饭。 甄圆继续道:“嘿,臭小子欺负你胖道长,看我不收拾你了。”甄圆满院子找笤帚。 三一也端着碗踱了出来,他绕到屋子后头,果真拿了把笤帚递给甄圆,并嘱咐了句:“狠狠地打。” 甄圆眉头一皱,他觉得这其间必然有诈,他先是仔细检查了一番这把笤帚,没有动过手脚,他又摸着下巴打量了一番三一,是个正常小孩子,最后他瞥了眼无动于衷的李沉舟,自己好像是打不过这个臭小子! 甄圆忙吹起口哨,装作扫地的样子,走到了院子一角。 三一走近了李沉舟,似笑非笑地说了句:“他真有趣,比你我有趣多了。” 李沉舟侧着头笑道:“是吗?” “当然,你看他喜怒无常的,自在快活的很。”三一喃喃道。 饭后午间课,先生吩咐弟子们以“规矩与方圆”写一篇文章,他便下山垂钓去了,一早上颗粒无收,打算在下午夺回面子。 甄圆则以旁听生的身份坐在大殿的最末位,纪先生也给他留了一份纸笔。可他当然不乐意动笔写字,况且他也写不出什么风马牛来。甄道长便在这个大殿最佳的观景位,监督起了课堂上的秩序,当然他重点观察的便是李沉舟了。 这跟几年前他在寒山寺偷瞄这小子如出一辙,那时候是一群悲愤交加的和尚,现在是一堆摇头晃脑的呆子。他索性起了身,在弟子们之间闲逛起来。 除了李沉舟和三一,没人知道这胖道人的来历,只道是书院新请来的先生,也都不敢多话。 甄圆便站立在李沉舟身后,瞧着他白皙的方纸,人家都妙笔生花着呢,这小子愣是一个字都没有写。 “你怎么回事,不会写吗?”甄圆装作先生作态拷问起李沉舟。 李沉舟瞥了眼他,答道:“学生不懂规矩,更不知什么是方圆。” “哦,这样啊。”甄圆没想到李沉舟这么坦诚,他一时也不知道怎么继续嘲弄这小子。 倒是他身后的一个学生,得意洋洋地开了口:“先生,他就是个呆子,呆子怎么会知道规矩呢。” 甄圆转过身去,瞧了眼那学生,正是初见李沉舟就欺负他的那个公子哥。 “那先生便来看看你的文章。”甄圆摇着头一把夺过那人皱巴巴的纸页。 只见上头歪歪扭扭的写着几个烂字,文章断句也是狗屁不通,末尾还故作高深地署名失眠道人...... 甄圆差点笑出了声,道:“你这写的什么东西啊,先生看不大明白。规矩是人定的,他不写便不写,也是规矩碍不着你;方圆是天地定的,不出格便是。但你这潦草凌乱的错别字,当真配不上规矩二字,一张方纸硬是让你揉成了圆球,这方圆,你倒是理解的透彻。” 话毕哄堂大笑起来,特别是三一笑地侧翻了身去。 “不许笑,谁敢笑我打谁!”那小子身后一个个头挺大的学生喝到,他站起身子走到甄圆面前,足足高了甄圆半个脑袋。 “你,你,你们书院伙食该是多好啊,让你生的这么挺拔。”甄圆还不忘调侃几句。 个大的学生二话不说就扯住了甄圆的衣领,但奈何甄圆大腹便便,衣服都快扯烂了都没有拎起来。 “你算什么东西,还感侮辱我们张少爷。”原来那个有钱的少爷姓张。 张少爷竖拿起案台上的毛笔,大笔一挥,在甄圆的脸上画了个大圆圈。 他冷笑道:“今儿个爷教你什么是方圆,什么是规矩。”说罢同那壮实少年一通将甄圆推到在地。 掀翻的长桌,飞溅的砚台,霎时间大殿上乱做一锅粥。 好些个不嫌事儿大的学生,暗地里给甄圆来了几脚,踹地甄圆哇哇叫。 “哎哟...哎哟...你们这些臭小子,读的什么狗屁圣贤书,下手这么重,哎哟,我的屁股。” 张少爷蹲在甄圆的头面前,朝着甄圆吐了口唾沫。 “这就是方圆镇的规矩,也是朝露书院的规矩。”张少爷冷笑着说道。 甄圆身子一阵颤抖,本是小打小闹,但现在他心里的怒火冒了起来,他的拳头渐渐握紧。 忽然,他身子上头那个跋扈的张姓少爷,被人提起拎出了门,那个人的背影很是熟悉,是一袭破旧的粗布衣,中长发在后脑勺扎成一个揪。 随后好几个学生也跟了出去,他们怎么能抛下自己的“主子”,但随之而来的是噼里啪啦的拳打脚踢,还有声色各异的鬼哭狼嚎。 第三十三章 何罪之有 待得纪先生垂钓归来,那些蛮横无理的弟子已经横七竖八地散落在书院各角。 “先生,弟子甘受责罚。”李沉舟低着头说道,他跪倒在一旁,身上衣衫被撕烂。 纪先生当然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这几个跋扈的富家少爷一直视李沉舟为眼中钉肉中刺,纪先生倒是一直担心的是李沉舟,害怕李沉舟受了他们欺负,便嘱咐三一若有情况及早通知自己,但没有想到的是,现在那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霸王,却是自己被教训了一顿,这李沉舟何罪之有呢? 纪先生责罚李沉舟挑水劈柴、清扫书院,不过这本就是三一和李沉舟在负责的事宜,故而都是面子上的托词。李沉舟心里明白,先生心里自有一杆称,自己动手伤了那几家的少爷,不给个说法,他们是绝不会息事宁人的。 甄圆侧卧在床头,他的屁股不知道被哪个混球用方桌给打肿了,一时半会儿下不来床。三一偶尔给他打来清水洗面,他便抓这三一一顿抱怨,又或者是一顿自吹:“小沉舟替我出头,我呀没白疼他。” 那件事情后,三一的眉头就再也没有舒缓开来,因为此事,纪先生已经不止一次的下山去拜访那几户阔绰人家了,给他们赔罪不说,还替李沉舟偿还不少钱财。 可是在那些富甲一方的乡绅眼里,这钱财就跟脚下的泥土没有什么区别,他们要的是李沉舟这小子,不说将他整死,也要他跪在地上,给他们的宝贝儿子磕上几个响头。 但是纪先生也不是那般懦弱凡夫,他断然拒绝了让他们再欺辱李沉舟。姑且不说李沉舟这孩子本性纯良,不是忍无可忍绝不会动手;再者说这怎么也是周霁托付给他的孩子,护着他些也是分内之事。 “先生,您回来了。”三一站在书院门口望见失意的纪先生。 先生抬起头强挤出一个微笑来,摸了摸三一的小脑袋。他起初在这里筑院教书,是想以圣贤书中的真知灼见,带给那些懵懂少年空洞的心里,一抹明媚的光。可无疑纪先生是失败的,这小小的方圆镇似乎另有规矩。 “先生,他们又为难您了吗?” 纪先生笑着摇了摇头,如春风和煦。他拉着小三一的手穿过院落,走过厅堂,来到他所居住的屋门前。李沉舟便在此张罗着晚饭,已经出锅了几个简简单单的小菜,烟雾缭绕间他还是瞧见了他们,一大一小向这里走来 纪先生却在这呛人炊烟里嗅到了暖意,他咳嗽着一把揽住李沉舟的脑袋,说道:“让我看看今天咱们吃些什么好东西,喔唷,是沉舟看家手艺水煮鲑鱼。” 话音未落,屋内便有了动静,随着一阵剧烈的颤动,甄圆推门而出。 “什么,今儿改善伙食么,病人是不是能多吃一些啊!”惹得众人暂时散去了心中烦闷。 这一顿饭,他们四人吃的其乐融融,纪先生给他的两个弟子夹菜,两个弟子便也给先生还礼,唯独甄圆自个儿吃自个儿的,他面前的残渣剩羹却丝毫不比其他人少。 这是近来李沉舟吃的最舒坦的一顿饭,虽然不知道周霁此刻在何处,惟愿他也能吃好喝好,改日再去跟他饮个昏天黑地,李沉舟心里这般想着。 入夜,李沉舟在后山竹林挑灯弄剑。 甄圆吃的有些撑,散步循着剑声至此。他虽然不会使剑,但是他看过许多人使剑,而李沉舟的剑,与以往不同了。 他注目良久,终于得出了答案:快。 “沉舟,吃饱了撑的?半夜练剑。” 李沉舟没有应答,却是一剑刺来,甄圆怂起肩头大喊一声:“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剑锋马上就要刺到甄圆的刹那,李沉舟手腕一摆,身子也连带偏了过去,将甄圆身侧的好几根竹子尽数削断。 甄圆侧过头去,却是又一剑迎来,也在刹那间剑锋突转,将其身子另一侧的竹子也削断好几根。 “嘿,你小子你耍我。”甄圆大喊道,但却不敢动弹半分,生怕自己沾到那寒光茫茫的剑。 虽然才短短数日,但李沉舟的身法却突飞猛进了一大截,甚是灵巧迅捷。他将沉剑归入身背的剑鞘。 甄圆这才挪动步子,跑到李沉舟身后瞧了一眼。 “干将剑了?你把他藏哪里去了。”甄圆惊恐地问道。 李沉舟却是极其平淡地答道:“扔了。” “扔了?你有没有搞错,咱们千辛万苦寻回来的剑,你就这么轻易将他扔了,你知道我们为他牺牲了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李沉舟望着苍穹淡淡道,随后他闭上眼倒了下去。 甄圆叹了口气,继续问道:“扔哪儿了?” “扔到他该去的地方,扔到他出生的地方,扔到他自己想去的地方。” 他们二人一道回了书院,纪先生屋子里的灯还是亮着。 李沉舟站在门口,轻声道:“先生,睡了吗?” 房门被轻轻推开,是纪先生和蔼的面庞。 “沉舟啊,怎么还不休息?” 李沉舟道:“先生,明天我便去给他们道歉,总不能让书院一直这样,先生您得授课,您要育人。” 纪先生拍拍李沉舟的肩,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不用去低头,更不用去认错。是先生没有教好书,没有育好人,是先生的错,不是沉舟的错。” 甄圆倚在栏杆上打着哈切:“啊哦...啥时候去睡觉啊,废话这么多,明天白天再说呗。” 圆月当空,真是相距团圆时,也是归寝安枕时。 李沉舟道别纪先生,领着甄圆回了屋子,小三一已经不知道做了多少梦了,但似乎此刻并没有做什么好梦,嘴里的梦话满是什么打呀杀呀的。 书院,是教书育人之地,不是骄纵跋扈者欺辱弱小的襁褓。先生,是传道授业之人,不是权贵的亲信党羽。 次日,纪先生独自下了山,他两袖清风,悠然自得。而在山下候着他的,是方圆镇张王郭郑四大家的老爷跟他们的手下。 第三十四章 厚德载物 屈屈一介教书先生,怎么敢站在蛮横的乡绅恶霸对面,可纪先生偏偏就是如此。 那些胳膊上纹着青龙白虎的大个头,歪着脑袋瞧着形单影只的半百老者。 “张爷,咱今儿个就料理这老东西?”青龙纹身壮汉不屑地问道。 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阴沉一笑,道:“不仅料理他,连他山上那间藏污纳垢的书院,也一并给我砸喏!” 在他阴沉的笑声里,纪先生黯然地低下了头,他折腾半生修建的书院,承载了他一生的梦。 还记得他年轻时,在各大书院求学,受尽了横眉冷眼和冷嘲热讽,他断然下定决心,要修建自己的书院,以容纳百川为理念传道、受业、解惑。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大概是自己吧,只是督促弟子读书,却没有教会他们如何做人。 当纪先生再抬起头来时,晨光依然照射在他的面庞上,他仍是微笑着,即使眼前的人已经对着他摩拳擦掌。 “老东西,你还笑?是断定我们不敢动你吗?你算个什么先生,有一个弟子站出来护你吗?真是可笑,我都替你感到悲哀。”一旁的王二爷讥讽道。 “老王,咱也不为难咱们尊贵的教书先生了,让他给我们跪下来磕几个头,这事儿就算了,你们看如何啊。”说这话的是镇子东边的郭爷。 “哈哈哈哈哈哈......”人群里散发出狂妄的笑来。 一壮汉窜出人群,走到纪先生面前,单手抓着纪先生的领口,将他提了起来。 纪先生却仍是没有丝毫的惧怕,他平静地看着那壮汉,就如同他看着满是鱼儿的溪水。 “老东西,你跪不跪。”壮汉说着便扬起了他沙包大的拳头。 纪先生深吸一口气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说的什么鸟语。”壮汉一拳重重地击中纪先生的腰腹,清晨叶脉间的朝露滑落入土,栖息的雏鸟四散飞去。 纪先生只感胃腹一阵绞痛,身子便蜷缩了下去,连退好几步,险些站立不稳,但他仍是没有倒下去。 片刻后纪先生又抬起了头,他眉头微皱,但还是那股淡然之气,说道“就这点本事?” 壮汉只道是这老东西疯了,讨死!于是又扬起一拳,这一拳对准了他的太阳穴,怕是再也听不得他唧唧歪歪了。 只见剑光一闪,刹那间壮汉的胳膊被半截砍下,待得那血肉模糊之物落了地,壮汉才惊恐地叫出声。 “哇呀!”惨绝人寰。 李沉舟持沉剑站立在纪先生身前,他轻声说道:“你算什么东西?” 对面几十号人顿时都血脉喷张,他们怎么会被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娃娃给镇住,要知道他们许多都是手上好几条人命,被各地乡绅出大价钱赎出来看家护院的亡命之徒,他们什么阵仗没见过。 青龙壮汉从腰间抽出狼牙棒,就朝着李沉舟劈来。李沉舟正眼都没瞧他一眼,剑锋一挑,使出那招一剑夺命式。 狼牙棒虽然力道颇足,但过于直接,李沉舟侧开身子巧劲一挑,便将那人手腕击中,一阵酥麻自是松去了手中兵刃,随之而来的便是门户大开,李沉舟便接着一剑刺向那人心脉,一摸殷红在他胸口散开。 青龙壮汉,傻了! 李沉舟收回剑锋,那青龙壮汉才发觉这一剑仅是伤其皮肤,并未要他性命,可他在几位老爷面前绝不能跌了份儿,纵使这少年高深莫测,但也要让他吃吃苦头。 李沉舟见胜负已定,便转身而去观望纪先生的伤势,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身后人猛地一记重拳,将他击飞好几米远,沉剑更是掉落在地。 “沉舟......”身后赶来的小三一飞奔过来,将李沉舟扶了起来,纪先生也是关切地望向这两个弟子。 但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那青龙壮汉已经拿起了沉剑,向纪先生走去。 “我呸,一把钝剑,怪不得伤不着老子。”说罢他将沉剑随手一扔,走向他的狼牙棒。 就在此时,又有好几个前往书院的弟子陆陆续续出现在山道口,循着这边的吵闹走了过来。 “爹,你在干吗?”张少爷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致。 张爷得意洋洋地走向自己的宝贝儿子,说道:“你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爹这不是替你出气吗?” 这位张少爷面色一黑,低下了头,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纪先生。 “少爷,打他,少爷用劲儿啊。”霎时间喧嚣四起。 纪先生和煦地望着眼前的弟子,直到他双膝跪倒在自己面前。 “张况,你这是做什么,起来,先生教过你的,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可跪!”纪先生大喝道。 张况却已是满眼泪水,他哽咽道:“先生,我......我不知情,我......我对不起您。” 纪先生抚了抚弟子的脑袋,他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失败,还是有人愿意尊称自己一声先生的。 张爷急了,他提起长衫不让淤泥沾湿他,他走到儿子面前,歪着头问道:“你小子吃错药了?他们不是欺负你吗?老子有的是钱,今天把他打了给你另请十个先生,你还怕学不到学问?” 张况侧过头来冷冷地说道:“我跟那小子的事我自己会解决,我会打得他皮开肉绽,但轮不着你来多事,况且你不能打他,他是我的先生!” 这一席话虽然声音不大,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听的鸦雀无声。好些个弟子从人群中窜出来,擦着泪水走向他们的先生,他们其中没有哪一个不曾受过先生的戒尺,没有哪一个没有被先生责罚过清扫院落或是抄书练字,但无论如何,这位将半生倾注于书院的人,是他们的先生,这一声先生,比天高比地大。 在众弟子的搀扶下,纪先生一步步走上台阶,虽然皮肉受了些苦头,但他的心里是暖的。 张况瞥了眼李沉舟,三一身小力薄实在是扶不稳他,张况走了过去,一把扛起李沉舟的右肩。 李沉舟咧嘴一笑,说道:“三一,你去把我的剑捡回来,我跟他单独说几句。” “沉舟,他......” 李沉舟继续道:“没事儿,你放心。” 张况待得三一走开后,轻哼一声,道:“下次我一定打的你鼻青脸肿。” 李沉舟侧过头来笑着望了他一眼,淡淡道:“我等着。” 第三十五章 离别的酒 日上三竿,甄圆终于起了床,是那喋喋不休的读书声扰了他的清梦。 他慵懒地走出屋子伸了个懒腰,朝着大殿走去,今儿个弟子们到的挺齐,通常几个打瞌睡的主儿也兴致勃勃地跟着摇头晃脑。甄圆照例落了他的座,等着吃午饭。 听着听着甄圆的心思便飘了出去,他嗅到一些特别的味道,是这朝露书院不曾有过的。他侧过头去,只见远远走来好几个小厮,手间端着直冒热气的菜碟。 甄圆抬起屁股就跳出了大殿,只见一道道美味佳肴跃然眼前,飘进殿去。 有燕窝鸡丝汤、海参烩猪筋、鲜蛏萝卜丝羹、海带猪肚丝羹、鲍鱼烩珍珠菜、淡菜虾子汤、鱼翅螃蟹羹、蘑菇煨鸡、辘轳锤、鱼肚煨火腿、鲨鱼皮鸡汁羹。当然甄圆叫不出它们的名字,甚至他见都没见过。 他一把抓住最末尾的那小厮,问道:“今儿个什么情况?”问后还用指头沾了滴汤汁吮了一口,美得他直哆嗦。 “方圆镇几位老爷吩咐的,把临近镇子酒楼里的大厨都给请来了,做了这出小满汉全席。”小厮喃喃道。 甄圆皱起眉头,但片刻就舒展了开来,有的吃有的喝便够了,哪还有心思管那么多呀。 这一日,朝露书院虚惊一场,但纪先生却因此豁然开朗,他迷茫许久的事情终是解开了结。 “开饭。”纪先生一声令下,弟子们如风卷残云一般,津津有味地狼吞虎咽起来。 “孩子们,这用膳就如同读书,要细细的品才可以了解其中味啊!” 纪先生话音刚落,好几个弟子便举起空碗高喊道:“先生,添饭。” 纪先生摇了摇头只好应道:“好嘞。” 吃饭也罢,读书也罢,这群混小子还得慢慢教。 甄圆吃完了自己的那盘菜,便凑到李沉舟身旁继续吃他的蘑菇煨鸡。 “你这盘菜不行啊,兄弟。”他还不忘调侃道。 李沉舟凑到甄圆耳边,低声道:“要不咱俩去找找更好吃的?” 甄圆听了大喜,连连拍手。 “那就一言为定。”李沉舟继续说道。 那一碗蘑菇煨鸡便全入了甄圆的肚子,撑得他整个下午都没下床。 李沉舟却是静坐在纪先生屋内,整整三个时辰,但先生偏就没有回房来,似是知道有人在等他似得。 待得晚饭三一过来叫吃晚饭,才发现一脸严肃的李沉舟。 “先生今日都在逛院子呢,你在这里等他做甚?” 李沉舟说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三一狐疑地瞧了眼李沉舟,说道:“你在说什么啊,阴阳怪气的,是不是脑袋被人给打坏了。” 李沉舟莞尔一笑,道:“啊,我的意思是我身子彻底好了。” 三一走过去摆弄他的胳膊,确实比初到书院时结实了许多,他忽然眉头一皱,扯开李沉舟的衣衫,转到他的后背,沉默许久。 “这是什么?”三一终于开了口,自他第一次见李沉舟就发现了他背后这个奇怪的图案。 李沉舟拉上衣衫摇了摇头,摸了摸三一的小脑袋,说道:“今后你要好好保护先生,不能让他......”话说到半截李沉舟突然想到了张况,便再没说下去。 正在这时候,纪先生出现在房门口,他提着一壶桃花酿的酒和一只香喷喷的叫花鸡,说是今天高兴,想醉一番。 李沉舟便陪着先生一杯一杯下了肚,他忽然觉得纪先生跟剃头周有几分相似,紧接着他又摇了摇头,一个是谦谦教书先生;一个是落魄剃头剑客,自己竟吧这俩人混作一团,只因他们都同自己饮酒。 无疑李沉舟想剃头周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有没有酒喝,有没有肉吃。 纪先生看穿了李沉舟的心思,端起酒杯笑着说道:“这一杯敬周霁。” 李沉舟仰头咽下,豪爽万分。 剃头周嘱咐过,待得李沉舟养好身子了,去华山拜访那位最爱喝酒的前辈,说是那儿的雪松都会引着李沉舟找到他。至于寻他作甚,剃头周只字未提,莫不是去陪他喝酒吧。李沉舟可是答应了玮玮戒酒的,偶尔一两杯还行,日夜醉生梦死是万万不可的。 而现在,李沉舟已经养好了身子。 “纪先生,谢谢您。”说罢又是一口酒咽入愁肠。 纪先生也丝毫不含糊,笑着陪这少年一饮而尽。 “想好了?这书不读了?” 李沉舟一愣,笑着答道:“先生教的书,弟子会学一辈子,一定忘不得。” “好,冲你这句话,我得再喝一杯,我也谢谢你。” 李沉舟赶忙道:“您是先生,我是弟子,您说的哪里话。” 纪先生眉头一皱,道:“谁规定了先生不能谢弟子的?规矩方圆,规矩是人定的,方圆在你心中。” 李沉舟眼神忽然凝重了,他讨厌规矩更厌恶所谓方圆! “先生,我得走了。”李沉舟开了口,一旁打着瞌睡的三一听了此话如梦初醒,圆瞪着眼睛瞧着李沉舟。 纪先生拍拍李沉舟的肩,淡淡道:“你有你的路,我便也不阻你,只愿你多珍重,我那朋友周霁很少对人这般上心。” 三一插嘴道:“我也没见过纪先生对谁这么上心过。”说罢他还吐了吐舌头。 “就你多嘴!”纪先生重敲三一的小脑瓜。 “先生你偏心,偏心李沉舟!”三一叫嚷道。 纪先生不在搭理他,转而望向李沉舟继续道:“记得回书院看看,这儿永远有你的一张课桌。” 李沉舟行了礼,道:“弟子谨记。” 三一听懂了二人的话语,他也舍不得李沉舟,便夺过酒杯也尝了尝这香甜的酒,咽下去却是苦涩万分。 “呸呸呸,这有什么好喝的。”三一抱怨道。 纪先生淡笑道:“你历事太少,这酒啊你还不是时候。” 这话惹得三一撅起了小嘴,李沉舟便是哈哈大笑。 这一夜很漫长,也很寂静。或许李沉舟不想走,但是他又必须得走,他要追上剃头周的步子,完成他未能完成之事。 第三十六章 落魄满满 他二人也没什么行李,次日天未亮就走了,免得又舍不得。 华山南接秦岭,北瞰黄渭,自古以来就是修道之人最为敬仰神往的地方,别辞便是师出这里。 李沉舟举目眺望巍峨的山势,比那戏曲里唱的更是雄伟,隐约可见依山而筑的山麓,绵延向东而去。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之末,他二人仍是薄衣草鞋,终是顶不住了。 这一路走来甄圆隔三岔五地讨酒吃,早就将纪先生交托的盘缠用了个精光,再没有余力置办衣物,山脚下的二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甄圆不出意料地打了退堂鼓,在他看来悬崖勒马还能保住一命。李沉舟没有退却之意,但他实在无法抗拒刺骨的寒风,此时仅仅是在山脚,待得上了半山腰那定是更难忍受。 愁眉莫展之际他们走近了山脚下的华阴镇,因其场面笼罩在华山的山阴下,故此得名。 大白天的镇子里一点活人气儿都没有,满大街的落魄难民,三五成群的瘫倒在一起,或悲鸣或丧气。他们似乎比李沉舟、甄圆更寒冷,更凄惨。 本来还打算筹一两件过冬衣物的二人,便也打消了念头,自己这几件单衣不被扒光就谢天谢地了。 走在这样的街道上,纵使你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也会被遍野的哀嚎影响,更何况是不怎么幸福的李沉舟,他的心情自是不必多说。 李沉舟瞧见一小姑娘,灰尘和泥土抹在她的脸上沾在她的发丝上,瘦弱的身躯加之不住的咳嗽,显然这孩子饥寒交迫,更甚者她病。 李沉舟掏掏包袱,仅剩最后一个煎饼。甄圆接连摇头,但李沉舟还是将其给了那小女孩。 “你这样舍己为人,我是不会赞扬你的。”甄圆嘟囔着嘴气狠狠地说道。 李沉舟却满不在意,他低下身子笑盈盈地瞧着那小女孩。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呀。”李沉舟试探性地问道。 那女孩却是戒备心极强,将煎饼交换李沉舟,道:“娘说我不能跟外人说话,这饼我不吃了。” 李沉舟赶忙闭了嘴,走了开去,待那小女孩吃完了他才又凑过去,一本正经地坐在她身旁。 “你是从长安来的吗?”倒是那小女孩先开了口。 李沉舟摇了摇头说道:“我是从姑苏来的,你知道姑苏吗?” 小女孩低下了头去,低声道:“如果你是长安来的就好了。” 甄圆在旁边插嘴道:“长安怎么了,都城了不起呀,胖道爷也是大地方来的。” 那女孩再抬起头来是已经是满眼泪花,甄圆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所以,你很想去长安吗?”李沉舟笑着问道。 “不,是娘和爹爹去了那里。”小女孩说这话显然已经要哭了。 李沉舟放眼四周的难民,当真不少如这小女孩相同年岁的孩子,莫非...... 李沉舟心里约莫有了数,这一路他没少听到这类似的流言蜚语,他知道女孩的爹娘多半是不会回来了,留她这样一个瘦弱的女孩,要如何在这乱世存活。当年他便也是如此,不知缘由的被父母遗弃,幸得空闻大师照顾,才算有了一个温暖的童年。 李沉舟忽然想带上这个小女孩上路,但是转念他便想到了玮玮,他似乎总是带给身边人不幸,或许跟他走后这女孩会连眼下的光景都看不到。 李沉舟起身欲走,却被甄圆拉住了。 甄圆说道:“舍己为人不做到底么?” 李沉舟摇了摇头,有些话他不想说的太透彻。 甄圆一把抱起那个小姑娘儿,像抱起一个小西瓜。他说道:“我带你去找你的爹娘,你愿意吗?” 小女孩惊恐地望着眼前这个满脸横肉的胖子,吓得厉害,她指了指一旁的李沉舟,道:“我要他。” 甄圆面色一黑,将小姑娘递给李沉舟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小小年纪就这么势利眼,瞧见俊俏少年就挪不动腿。” 李沉舟苦笑着将小女孩放到地上,指着她的鼻子说道:“这位胖叔叔啊,比我靠谱多了,我跟他一起带着你去找你的爹娘好不好?” 小女孩点了点头,她饿了好些日子了,啃树皮吃树叶若是真入了冬,八成会饿死荒野,别说等爹娘回来了,下一个春天都瞧不见。 李沉舟拍了拍甄圆的肩,眼神瞥了眼小姑娘光秃秃的小脚丫,甄圆叹了口气道:“行,你又欠我一个人情。” 说罢甄圆一把将小女孩抱了起来,举高高放到肩头。 “走喏。”这胖子语气显然活泼多了。 李沉舟心情本来很沉闷,这遭也算做了件好事,便也开怀了几分,他瞧了眼这一大一小的俩人,竟然有莫名的满足感。 “对了,你叫什么,我们现在不是外人了。”李沉舟问道。 “我叫金满满,爹娘叫我满满。” 甄圆一听乐了,说道:“金满满,好名字啊,沉舟你别说我们今天还真捡了个宝贝,他爹娘一定是富甲一方的大财主,这名字取得多气派,哪是寻常人家的做派。” “那满满,咱们先去临近的这座山上去看看,问问山上的师父知不知道你爹娘的消息,好吗?”李沉舟自己都不知道这种话他是怎么说出了口。 满满却是深信不疑地点点头,这个眉清目秀的哥哥是不会骗自己的。 甄圆又摇了摇头,这少女啊,当真是过不了美男关啊,但他甄道长心里清楚,真正靠得住的都是他这样憨厚本分的老实人,李沉舟这样的俊俏少年郎,多半是朝三暮四的种,靠不住,以后得好生劝解满满,让她离这小子远些。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插科打诨,落寞的上山古道都不那么单调了,这两个大老爷们儿出门,就得有个女孩子调节调节气氛。 不过他们还是冷得厉害,好在满满个头小,空空如也的背囊变成了这小家伙的新衣裳。每逢休息,李沉舟和甄圆便迎风而坐,为满满挡住寒风,他二人冷得直哆嗦,但心里却是暖暖的。 第三十七章 风雪更甚 自古华山一条路,陡峭时脚下便当真是万丈深渊,他二人还得扛着一个满满,李沉舟心里七上八下的,满满却是欣喜得很,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华阴镇,对爹娘的思念和饥寒便也被新奇险峻的景致淡了去。 甄圆并非第一次寻访华山,他多次奉师命来送些礼什么的,交流两派感情,故而也算轻车熟路,三人没走什么弯路便到了苍龙岭,苍龙岭酷似一条鲤鱼脊,两边是千仞绝壁。真可谓如履薄刃,绝壑千尺。甄圆于此吓得厉害,双腿一直抖,他躬着身子跟在李沉舟和满满后头,两眼也不该乱愁,似是一望就会掉下去一样。 李沉舟要寻那位最爱喝酒的前辈,他将周霁的原话转达给甄圆,说是这儿的雪松都会给自己引路,惹得甄圆哈哈大笑。 “你也不是小屁孩了,怎么还信周霁的玩笑话呀,真是个呆子。” 李沉舟细细一想,也是,自己怎么就信了这么句明显是戏言的戏言,但周霁说这句话的音容笑貌却是那么真诚,跟他以往与自己扯皮拉筋大不一样,或许呢...... 渐入山腹,便能遇见一些道士,李沉舟不觉惊讶,原来道士不仅仅是男人,还有道姑这种说法,这跟和尚的规矩可不一样。 鲜有一些道士对甄圆并不陌生,还尊称他一生甄师兄,但眼神里都藏有一丝苦涩。 李沉舟秉承着不懂就问的优良传统说道:“甄师兄你是不是吃人家大米了,人家这么不待见你。” 甄圆起初没回应他,仍是走他的路,过了许久突然说道:“他们都知道我与别辞交好,唉。” 李沉舟一跃致前,走到满满身旁,大声道:“那我们此遭便还给别辞一个清白,满满你说好不好?” 满满也不知道别辞是谁,但李沉舟的话她总是不会反对,她鼓着大眼睛点点头。 “别辞那人也是,啥事都憋着都不说,可是有几个人懂他呀、理解他啊,活生生一个烂好人。”甄圆叹气道。 他们说着说着便到了老君宫,这是华山山势最低的一座院落,多是些上了年岁的老道士在这儿。 “小圆圆,你又来了啊,今天提了什么稀罕物件啊。”那些老道岁数虽大,但脑子灵活的很。 李沉舟没想到,甄圆的肥脸还有涨红的一天。 甄圆凑近小声嘟囔道:“不许叫我小圆圆!怪丢人的。” 随后李沉舟领着满满逐个拜会这些前辈,满满很受他们喜欢,都说这女娃颇具慧根,但当他们眼神落到李沉舟身上时,却是一脸嫌弃。 甄圆只道是李沉舟根基不好,低声安慰道:“没事儿,他们嫉妒你呢。” 李沉舟笑着摆摆手,示意他自己并不在意。 “家师吩咐晚辈接应三位,还请三位随我来。”一青年道人说着走入老君宫来,正是苏辙。 苏辙是华山年轻一辈中佼佼者,论剑法他仅次于大师兄别辞,辩法论道他却是更胜一筹。 “啊哟,苏师弟呀。”甄圆打着哈哈走了过去。 苏辙却似乎不怎么待见他们,兀自转过身去。 李沉舟耸耸肩,抱起满满跟了上去。 入夜的华山万籁俱寂,就连周年往复的剑声也在此刻归于平静,只有雪花压枝低的簌簌声。 李沉舟和满满住一间屋子,苏辙却没有要安顿甄圆的意思。 甄圆不耐烦地说道:“怎么,不安置你甄师兄吗?” 苏辙冷着脸道:“你今晚跟我住。” “什么?大老爷们儿怎么能跟你住一间屋子,被人知道我还怎么见人。” 苏辙没再搭理他,又转身走了,甄圆没有办法,只得跟上去,他这一世英名或许就毁于今晚了吧。 二人走的远了些,苏辙这才开了口。 “我师兄到底怎么了。” 甄圆一愣,原来是这个茬呀,他答道:“你师兄只是做了他该做的事,是你们这些正人君子容不下他罢了。” 苏辙显然有些气愤,他提高了嗓子道:“可他杀了好些人,无辜的人。” 甄圆歪着脑袋,道:“如若他不这么做,会死更多的人。” 苏辙继续道:“他还好吗?” “与其站在这里问我,不如你自己去见他。你们这些道貌岸人的人真是让我讨厌。” 苏辙不再吭声,他指了指眼前的屋子,甚是破败。 甄圆骂骂咧咧道:“就给我安置这破草屋。” “这是他当年住过的,出了那件事,风言风语嘛,师兄弟们在外受了诸多气,就宣泄在了这间屋子上,今日我便陪你住在这里。” 甄圆看着这间屋子说不出话来,昔日华山大师兄,他甄道长都羡慕不已,如今却落得这步田地。 …… “冷吧?” 甄圆侧躺着不吭声。 苏辙继续道:“你帮帮他,跟师傅说说情。” 甄圆哼了一声,这话他苏辙不说,甄圆也不会含糊。 …… 李沉舟待得满满睡去,便起身离了屋。一点寒茫刺破寒夜,留下淡淡剑影。 风起云涌间,李沉舟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那人越走越近,直到月色映照到他青涩的脸上。 陈明是第一次遇见这般用剑的人,这么快这么巧,他本以为他华山剑最是迅捷,他本以为这世上再无剑法能与之匹敌。 但这股骄傲却在他瞧见李沉舟的瞬间荡然无存,但是师兄们贯彻给他的自尊、不服输的心,让他决定以剑证道。 李沉舟也瞧见了他,更睹到了他手中的长剑,正在他思虑该如何开口称呼时,陈明已经一剑刺了过来。 李沉舟只听闻华山弟子都是仗剑青衫的英雄侠士,断然不会是甄圆这样不讲侠义之道的奸猾小人,没想到…… 陈明使的是狂风剑诀,他出剑极快,快到让李沉舟始料未及,李沉舟并没能完全避开,衣袖被划开一条口子。 一时间,风雪更甚。 接下来的几剑,李沉舟通通没能避开,但陈明也并没有伤其发肤,他在等这人出剑,可李沉舟却只是一味躲闪,剑锋从未刺向陈明。 当狂风剑诀全数使出,李沉舟那件单衣已经化作了一缕缕布屑,随风而去。 第三十八章 洗净铅华 月色朦胧,陈明辨析不清那人身背的图案,但他能隐约感觉到不祥,再起手已经暗藏了杀机。 风声凌乱了,地面上的积雪被扬起,就连天空的云都仿佛被拨开。 李沉舟看见了他眼神里的冷漠,夹杂着厌恶和不屑的神情。若他再不反击,怕是会渐渐落得下风。 而陈明恰恰等的就是这一刻,小宜镇的恩怨在他心间再次燃起,眼前的便是他即将手刃的第一份献祭。 苏辙透过窗子瞧见山林这边的异动,但他也不足为奇,曾经那个顽劣的小师弟,正在日夜兼修地朝着目标前进。、 接下来的好几剑,二人虽各有千秋,但多半还是陈明占优,鬼谷剑虽然精妙,但无法运气御剑的李沉舟在剑势上略输一筹。随着陈明剑光逐渐清晰,他以华山内功心法紫霞功凝聚的剑气愈发强劲,每一次抬手挥剑都能带动周遭积雪,如排山倒海。 而墨守成规的李沉舟哪里是对手,很快他便开始疲于奔命,再无进攻的机会。 陈明嘴角渐渐上扬,他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不出五十招胜负既定。 李沉舟开始逃窜,这个华山人竟然想杀了自己,慌乱间他也不知道该往那里跑,便是大路朝天胡乱走,跑到那里算那里。身后的人紧追不舍,雪松又是粗壮叶茂,眼前一块凸石李沉舟并没发现,脚下一绊,连滚好几圈,撞到一跟树干,落下的积雪将这个少年掩去。 李沉舟也不傻,他便索性躲在积雪里,敌不动我不动。 陈明环顾四周,只是眨眼的功夫那人就不见了,但周遭再无动静,显然没有逃到远处,一定就在附近,眼下敌明我暗不宜久留,陈明终是对那人身背上的图案有几分忌惮,他收剑退了去。 李沉舟饥寒辘辘,积雪掩埋之下很快他便失去了意识,直到第二天的朝阳化去他身上的积雪,他才又重见天日。 他只觉得脑袋疼的厉害,眼睛睁不开,走路也是昏沉沉,跟酒喝多了似的。如此走了几步,更是不知道到了哪座山头哪座庙了。 迷迷糊糊间他又睡到了地上,直到他的脑袋被一根拐杖杵到。 “哎嘿,什么东西。”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自言自语道,说完他又用那根枯木拐杖敲了敲,空心的。 他低头一看,怎么是个小娃娃。老道士用拐杖抚开李沉舟身上的积雪,他的眉头是皱了又缓,最后放声大笑起来。 老道士毕竟年纪大了,他提不动李沉舟的身子骨,便拉着他的腿,将他一路拖到了他的住处——悠然小筑。 半梦半醒间,李沉舟感到背部细微的刺痛,在他的天宗穴、肩贞穴、胸椎穴、金门穴、阳关穴等诸多穴位上插上了细细的银针。 老道士手法很娴熟,一看就是老师傅,年轻时没少给人治跌打肿痛,但李沉舟这样的身子他还是第一次见,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肌肉都蕴含着奇怪的尸毒,唯独心脏纯净如初,这些毒素若是不在三百六十五日内祛除,这小子便会猛毒攻心,成为厉鬼凶将。 李沉舟微微睁开眼,他卧在一张木床上,四肢被拉开,胳膊腿脚都被捆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而且,这小子上下衣服已经被扒光,完全可以用赤身裸体这四个字来形容。 那个老道士则跨立在李沉舟神背上,他额间的汉水一滴滴渗出来,滴在李沉舟的背上。 李沉舟自然不知道这老道士在自己背后干什么,更何况他现在...... “我的裤子呢!你在我身后干什么!”李沉舟大喊道。 老道士嘿嘿一笑,又是一根如丝般纤细的银针插入李沉舟的股间。 李沉舟先是感到酥麻,而后竟然有一丝酸爽的感觉,似是周身气脉霎时间通畅了。 “小子,别乱动,我再给你排毒,我真好奇你这身躯是在怎么来的。” 李沉舟没好气地说道:“排毒你就排毒,你把我捆着干什么。” 老道士撇着嘴道:“我现在年纪大了,眼神不大灵光,若是你再一哆嗦,我这针给下歪了怎么整?捆着好,捆着好,我就喜欢给死人扎针。” 李沉舟听到这话,心里凉了半截,看来这老道士没少扎死人。 “你别乱动,越是乱动我这针下的越歪,刚才好几针就下错了地方,接下来的几处穴位很微妙,别把自己的大好春光断送了呀。”老道士笑着说道。 李沉舟流下一串冷汗,那便不动就不动吧。 约莫又持续了半炷香的功夫,李沉舟的背上已经插满了银针。 老道士用衣袖擦拭汗水,都给湿透了,只见他忽然一惊,大喊道:“哎呀,扎错了!重来重来。” 李沉舟差点没晕过去...... 密密麻麻的银针,高低错落遍布在李沉舟的后背,最先下的针现在已经渐渐呈现出黑色,更甚的泛出紫晕。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老道士烧好了一壶开水回来,李沉舟背上已经再无一根白色的银针,泛出五颜六色之彩。 “小子,我给你忙活这么久,你要怎么谢我?”老道士一边将水倒入木桶一边说道。 李沉舟却是双眼紧闭没有吭声。 老道士又接连烧了好几壶开水,直至将那木桶灌满,李沉舟仍是没醒,老道士二话不说,将多余出来的沸水直接淋在李沉舟的背上! “哎哟。”李沉舟大喊道。 “小子,泡个澡,润润身子,洗净铅华。”老道士说罢便一根根撤去李沉舟神背上的银针,随后他解开李沉舟的束缚,李沉舟下意识就是跑,可他双脚刚落地,身子便一阵酥麻,瘫倒在地上。 老道士轻声一哼,没好气的将李沉舟随意丢到桶里,也不管水温是否过热,还是他的脑袋是不是没在了水里。 李沉舟便这般头下脚上的倒立进了木桶,他呛了好几口水,扑腾许久才倒转回身子,可等待着他的是老道士手里的大桶盖,将这小子封了个严严实实,李沉舟便跟蒸包子似的,眼冒金星又昏了过去。 第三十九章 搭了把手 “也是,太师父这院落山偏人寂,料想那小贼也不会窜到您这里来,那弟子告辞。”是一青年腔调。 老道士便坐在桶盖上,挥别了那个小道士,他瞧了瞧身下的木桶,里面通透厚实,水声跌宕。 老道士运了口气,可惜没上来,他整理整理衣衫,重整旗鼓,又是一口气提到丹田,酝酿片刻,只见他只手轻轻一踮,那装着李沉舟的木桶便一跃而起,朝着屋外飞去。 李沉舟只感一阵晃动,于是乎醒了,这一日他昏昏沉沉地跌来荡去,可真没少吃苦头。他一把掀开头顶上的盖子,这才重见天光,眼前却仍是老道士笑盈盈的嘴脸。 “舒坦不?”老道士调侃着,他右手一寸寸比这丈量木桶之高,比到最末刚好七寸七,忽然他的双指猛地一发力,竟然将那木桶戳出一个洞来,里面的液体哗啦啦地流出来,倒进去的是清澈的甘泉,流出来的却污浊不堪,就连桶边的积雪都被染得乌黑,甚是可怖。 李沉舟哑口无言,自索天司逃脱后,他每次洗澡便是如此,身上似是有洗不清弄不掉的淤泥。 “衣服在屋里,自己过来穿,别指望我给你送来。” ...... 换上道袍的李沉舟如同便了个人似的,记得他上次穿新衣服还是在沧澜城,剃头周给他偷来的呢。 还没等李沉舟上下打量一番自己,老道士便张罗李沉舟去打壶酒来,他知道李沉舟这一去定是不会回来,临走前他故意说道:“嘿嘿,等你将酒提回来,我也就把后院的老母鸡宰了,弄顿好吃的给你补补身子。” 李沉舟这才上了路,顺着悠然小筑院外的山道一直走,便能抵达青柯坪,说是报上“悠然小筑”四个大字便能打到满满一壶酒。 这一路都是下山径,李沉舟起初是走,随后跃了起来,到最后更是一路小跑,身法腿脚明显活络多了,他便痴心妄想地尝试着在丹田聚气,当然是毫无进展,这便又泄了几分气,一直到青柯坪他都垂头丧气的。 青柯坪是华山山阳面的一块平坦之地,这里聚集了许多居民,多有纺织、打铁、酿酒的作坊,也算得上是山腰处的一个小集镇。游走在青柯坪的多是华山的道士,李沉舟穿插其间,虽然穿着差不多的衣裳,却是一个问路人也没有。 忘了说,青柯坪有华山仅有的一酒楼,也被人称为华山第一楼。 甄圆跟满满此刻便坐在里头,靠窗地儿,酒肉齐备,别提多自在,二人皆是挺着圆鼓鼓的肚子,瞧着街道上络绎不绝的人流。 “满满,你说沉舟这小子跑哪儿去了,他半夜跑了你都不知道的吗?” 满满桌前虽然已有一大堆骨头,但还在不住的往嘴里喂,但一听到李沉舟的名字,她还是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说道:“睡着了的事谁知道啊。” 话刚说完,满满便紧接着尖叫了一声,她手里拿着鸡屁股大喊道:“沉舟,沉舟,沉舟。” 可是街道上人太多,太喧嚣了,李沉舟耳朵里竟是商贩的吆喝声和道士之间的恭维话。 满满眼看着李沉舟越走越远,马上就要拐角了,她索性将手里的鸡屁股砸向李沉舟。 正巧不巧,还真是砸中了李沉舟的后脑勺,这小子便站住了,他狐疑地左右望了望,脚下的鸡屁股甚是显眼。他还没想明白,鸡腿、鸡头还有一串鱼骨头,又向他所站立之处飞来。 周遭人不禁指指点点,李沉舟这才转过身去,顺着旁人视线望去,甄圆和满满正在窗户口向他挥手示意呢。 ...... “你们就是这么给人打招呼的?”李沉舟愤愤道,嘴里塞满了肉...... 满满嘟囔道:“叫你你不应嘛,不然白惜了这桌菜。” 李沉舟忽然大惊失色,道:“这顿饭......怎么办,你们有钱?” 甄圆诡异一笑,说道:“跟着你甄道长吃喝玩乐,那要什么票子,都有人在身后给我们安排妥当,是不是?”说罢他瞥了眼柜台前的苏辙。 苏辙面无生色地点了点头,不知道这一顿山珍海味要吃掉他多少年积攒下来的私房钱。 本就是甄圆吃剩的残羹剩饭,李沉舟胡乱对付了几口,便再没可入口之物,接着他便在此处打了一壶酒。 甄圆见状调侃道:“某人不是信誓旦旦地说玮玮要自己戒酒的吗?” 李沉舟懒得解释,转身下楼去了,待得甄圆挺着大肚子下来哪里还寻的到李沉舟的身影。 玮玮,这两个字就如同李沉舟的软肋,一听到就会很难受、很落寞、很无力。他将满腔的愤怒宣泄在山间的丛林,他将自己沉入雪里,直到日落。 “小子,你这是什么毛病。”老道士出现在李沉舟身边。 李沉舟抬起头,尴尬地笑了笑,他将酒葫芦递给老道士,说道:“酒给你了,我可以走了吗?” 老道士嘿嘿一笑,道:“走?你走哪里去?你真残破的身子骨你能走到哪里去?” 李沉舟惊讶道:“你知道我身子的事情?” 老道士答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这普天之下除了我还有谁见过你这样的怪胎异种。” 虽然这词形容的不大好入耳,但说的也不无道理,李沉舟原本肉身已毁,现在这副身子是在索天司阿鼻地狱下的尸骸堆中,由千百亡者的残躯汇聚而成,用行尸走肉来形容都不为过。 李沉舟此刻心中便也已明白,眼前这位老者,便是剃头周嘱咐自己要寻得之人,没想到竟在这等机缘巧合之下与之见了面,当真是华山的雪松都能指引自己,真不知道剃头周那个老东西是怎么算出来的? “愣着干什么,走呗,你这身子还得养几天,我也好与你细细道来。”老道士喃喃道,眼里多是怜悯。 “前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我素昧平生,我又不是你们华山门人。” 老道士一愣,望着夕阳说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遇见了便搭了把手而已。” 第四十章 道不在此 老道士道号广陵,人称广陵子,是华山辈分极高的前辈,也不知道周霁是怎么跟他攀上关系的,李沉舟在悠然小筑一待就是好几日。 按照广陵子的话说,李沉舟这具身体已经无法运气,便也无法修道。好在他身体里的腐蚀毒在这几日被祛尽,性命可算无忧。 可是此刻的李沉舟已然不是当年呆头呆脑、无欲无求的小和尚了,随着身边人一个一个的离去,自他去到了云深处的那座居所,他眼前的世界便不在是那一间窄小的庙宇,一页页枯黄的佛经,更大更繁杂的大千世界,已经被他窥见端倪。 但弱小如他般,断然无法站在天地间,抒发胸意。 他走在通山小径上,会听见刺耳的剑鸣,或是瞥见横空而过的仙器,他总会落寞地低下头来。无论是剃头周的托付,还是玮玮的期望,李沉舟现在都难以达到了,这些都成了他肩上永远无法卸去的重担。 …… “小子不甚开心呀,药到病除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广陵子淡淡道。 虽然李沉舟不说,但过来人毕竟是多吃了几斗米,这些少年人的心性他还是拿捏得清楚,广陵子继续道:“你的道不在此。” 此话说的有些玄乎,李沉舟自然不明白,但心里偏就好受了些,隔日他便道别了广陵子,老前辈几番劝留,但也没能说服李沉舟,他执意要走。 苏辙的那点私房钱被甄圆败得精光,纵使你家财万贯也抵不住胡乱挥霍不是?可还没等到甄选替别辞说情,他便随着李沉舟下了山去,这仨人走的匆忙,也没跟苏辙吱会一声,不知道看着空空的屋子,这位向来心平气和的道长会作何打算。 “我们才来没几日,你就找到你要找的人了?”甄圆问道。 李沉舟没吭声,甄圆继续说道:“好酒好肉吃着,你小子还偏要走,那你可得赔我,你就赔我一个月的点心吧。” 李沉舟沉思了片刻,问道:“甄道长,你的道在哪里?” 甄圆也被问的模棱两可,他开玩笑道:“我的道在山珍海味里。” 李沉舟知道这是句戏言,但他却觉得甚有道理,如同人各有志,道亦是如此,每个人的道皆不同,他这就要去寻找属于他自己的道。 寒夜里,他们二人抵在风口为身后的女孩换来半晚安睡。他们都知道满满的父母多半是被征去修筑那道工事了,长安城以北的临天台,帝王一己私欲、劳民伤财的噩梦。 李沉舟原意是将满满留在华山,这片山雪笼罩下的净土,对这孩子总不会太坏。 可甄圆执意不肯,说是自己算了许多卦,就连奇门遁甲星象罗盘都告诉他,不应该把满满留在这里。李沉舟说不过甄圆,只好作罢。 长安城位于华山西边山麓绵延处,是这片富饶土地的都城所在,他三人快马加鞭与次日子时抵达了城门口,可已经过了宵禁,城门已关。 甄圆指了指那高耸的城墙,道:“这便是长安。”满满坐在甄圆肩头,眼里露出欣喜的目光。 李沉舟在一旁不知道说什么好,此时距离再开城门还有些时候,这会儿天气寒冷,寒风呼啸,夜晚的风尤其如此。这空旷的地界实属没有供人休息之所。满满就偎依在他二人怀里,绕着这高墙走,听着甄圆讲一些有关长安的故事。 满满对这座富饶的城愈发的好奇,愈发的向往。李沉舟心里便多了一份担忧,他们临近城北的高墙,隐约能听到工匠的吆喝声,那是彻夜无眠的劳作者。 ...... 天亮,他们终才进了城,这座积攒着这片土地绝大部分瑰宝的城,宽阔到足以四辆马车并行的街道,灯红酒绿永远不打烊的高阁楼宇,传唱着彻夜不休的曲调。 “爹娘在这里?”满满忽闪着眼睛问道。 甄圆笑着道:“总不是在这其间某一座楼里。” 但他们三人的脚步却是从未停歇的步向城北,敲击声一声大过一声。 “这里好吵,这里好黑,我喜欢那边儿。”满满手指着来处。 李沉舟苦笑着望向甄圆,甄圆将满满放到地上,转身走向了那片黑压压的人群,他们熬过了长夜,此刻正在领早食,酸得发臭的包子和一碗见不着菜叶的汤。 一身着军装的男子瞥了眼甄圆,将他拦了下来,显然这个肥头大耳的胖子不应该来此处。 甄圆装作不屑地说道:“这些杂碎都是哪里抓来的?把咱们这长安城给弄臭了。” 男子听这口吻以为是城里的哪位爷,点头哈腰道:“这些都是流浪至此的贱民,主动请命来给天子陛下修筑临天台呢。” “哦?这些人这么懂事理?我怎么看他们脚上带着镣铐呀。” 男子听出了些名堂,这胖子显然是无事找事,他一改先前嘴脸恶狠狠地道:“爷您别找事,这可是丞相大人吩咐的事儿。” 甄圆心里有了数,拱手退了去。他将此事告知李沉舟,李沉舟只道岂有此理,天子不为民思虑,反倒将其欺压束缚,他提议就此闹一番,将那些苦工劳民全数解放。 甄圆叹了口气,道:“你怎么知道他们都是被强迫的,我看他们其间自愿来此谋一口饭吃的,大有人在。” 李沉舟自是不解,甄圆继续解释道:“这几年天道不好,干旱饥荒比比皆是,肚子里能有一点谷子那真是烧高香了,咱们这样也许是断送了更多人活路。” 李沉舟道:“照此说来,我们还是耽搁了他们喏?” 甄圆点了点头道:“就是不知道她的父母是怎么想的,只怕多半也是如此。”说罢他掏出一根糖葫芦走向满满,她此刻正沉迷于街边的皮影戏。 “这世道就是如此,你救得了一个两个,剩下的千个万个怎么办,他们的子女怎么办?。” 甄圆低下身子,将鲜红的糖葫芦抵到满满嘴边。毫不知情的女孩细致品尝着甜美,她笑得很灿烂,如朝阳;她嘴角残存的糖浆红汁,却恰似残阳。 第四十一章 道阻且长 “你想爹娘吗?”这已经是李沉舟不知道多少次问满满了,他似乎是想要得到别的答案。 可女孩哪有不思念父母的道理,甄圆在一旁连连摇头。 李沉舟没辙,只得只身去那临天台瞧瞧,他想要混进去,其实也并不难,只是白搭了那件道袍。 转眼,李沉舟已经“焕然一新”,他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看守的官兵只是瞥了他一眼,点点头放了他进去。 雪降长安,劳工们却仍是单衣薄衫,稍是年长一些的不禁咳嗽连连,长期以往的饥肠辘辘使他们面黄肌瘦,但若是想因此而休息,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佛渡世人,可长安城没有佛...... 李沉舟排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央,他所分配的工作较为简单,是将厚重的大理石纹丝合缝地砌成石阶,那些大理石沉重无比,就连他都要费上好些力气,更别提那些年岁半百的中年人了。 他好几次打量这个建筑,可他看不出他的模子,但它一定很宏大很气派,这代价便是它会耗费很多人力和物力,会拆散很多家庭,会造就许多满满这样的孩子,或许他们是自愿的,为了一口饭一碗汤,这样值吗?李沉舟问自己。 也许是李沉舟自己未曾真切体会过饥寒困苦,他尝试着去理解他们,可是他做不到。 “大伯,累吗?“李沉舟拍了拍前面人的肩膀。 那人无神地瞥了眼,叹了口气,也许是没有力气说话,也可能是觉得问这个问题很可笑。 一监工看见这小子跟人窃窃私语,二话没说一鞭子便抽了过来,硬生生地打在李沉舟和那人的身上,一人两鞭子“啪啪”的响。 “还敢偷懒,什么东西,给我麻利点。“监工呵斥道。 那人佝着身子笑着瞧了眼监工,丝毫没有怒意,转过身来却是恶狠狠地瞪了眼李沉舟。 李沉舟糊涂了,他的善意在这里被曲解成了拖人下水的恶,是他自己做错了吗? 李沉舟索性走出队伍,他昂着脑袋任凭那监工咒骂,充耳不闻,可是他是孤零零的一人。 他想到了最坏的结果,满满或许就是他父母的累赘,而非爱的产物,他在这些黑压压的人群身上看不到丝毫的生气,只有沮丧和叹息,就算将他们救出去,又有什么意义。他们在这里至少有一口饭吃,哪怕真的只有一口。 “你小子干嘛?“为首的官兵已经抽出剑来走向李沉舟,李沉舟却还呆愣在那里。 “你不像是我们这儿的人啊,混进来的?” “大哥,他就是来蹭口饭吃的吧,哈哈哈,小小年纪好挺聪明。” 面对他人的耻笑,李沉舟麻木了,他不知道自己来此的意义,他想要解救携带镣铐之人,可那镣铐却铐在他们心里。李沉舟转身就要走,但这地儿他来好说,想走却没那么容易。 好几个人围了过来,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就是他们今天的开胃菜、乐子。 “小子,你想怎么死?” 后面黑压压的劳工只是呆呆地望向这边,他们没有怜悯这个比他们自己的孩子大不了几岁的少年,如同看戏,冷漠无情在此刻得到了最好阐释。 李沉舟心中的世界并非如此,他仿佛听到一丝谄笑,发自他心底的笑,笑他,也是笑身边的人。 正在他们剑拔弩张之时,一声尖锐的传令:“左丞相到……” 这一声令下,那几个监工包括官兵无不是面色铁青,此番场面被那位大人知道,他们全都得提头来见。 “快拖走。”说罢就朝着李沉舟面门上来了一拳,将他拖至一堆石料后头,然后装作没事儿人一样迎了上去。 “大人,您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小的们没有准备。”方才还不可一世的监工头头,转眼变了一番嘴脸。 只见那位大人四十出头,束高冠,穿一身青天白鹤袍,身跨棕白高马八面威风。一军官给躬身马下,一双青龙腾云靴轻踩其背,左丞相便才落了地。 他笑着扶起那位供他垫脚的军官,点头示意。随后他一伸手,跪拜在他面前的监工便献上一副长卷,卷中所描绘的便是临天台。 “甚好甚好。”显然他很满意,频频点头,但有一刹那他的眼神停在了那堆石料上,没有人察觉到他嘴角的微扬。 李沉舟趁着那些监工不察,偷摸到了临近的屋内,他翻箱倒柜找了许久,终于寻得了劳工名册,上面一笔笔记载着劳动者每日领取的工钱,他将为数不多的金姓男女名字记了下来,这才溜了去。 回去时恰是正午,甄圆正领着满满在街上闲逛,小姑娘一见到李沉舟便飞奔了上来,一把搂住,甄圆看在眼里酸在心上。 他们二人含糊地交流所见所闻,发现那名册上并未出现满满父母的名字,难道是他们弄错了? 甄圆却没有很是苦恼,他说道:“弄错了也罢,没在那里最好,兴许真是出去赚大钱了,赚的盆满钵满金满满了再回来接你呢。”说着摸摸满满的脑袋。 李沉舟偏头望向城北,他虽身处浮华之地,但心却系在了那头。 甄圆抿了口酒,淡淡道:“你还想怎么样?把这朝野也给掀翻了?” 李沉舟沉思许久,没有答复甄圆,但是甄圆却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他并不觉得眼前这少年可笑,倒有几分可敬。 李沉舟走的路越远便看见了越多的苦痛,他心里藏着一个秘密,关乎天下运势的秘密,也许那秘密的能解释这一切的缘由。 但是他不敢说,似乎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会被他们盯上,会一个一个消失,包括他自己也是如此,这一路的坎坷多少有这个秘密有关,他都知道。 剃头周曾经跟他说过,布局天下棋局的人就是他们,李沉舟不止一次的想过,剃头周离开他们的原因,是否有一些更深层次的矛盾,是剃头周和他们无法统一的、无法达成共识的,李沉舟只想当面跟剃头周问清楚,他的真实意图。 第四十二章 晴昼落星 剃头周并没有说他去了那里,李沉舟只是看着这个半百的老者,萧瑟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发什么呆呢?” 李沉舟被甄圆推了推,这才回过神来,他们三人已经离开长安一天有余了,满满这也挺乖,并没有哭着喊着要寻爹娘,跟着甄圆李沉舟她也挺开心。 车窗外草木渐疏,满目萧条,远处道路尽头有两座相依的高山,高山之间有一条细细的夹缝,曲径通幽,他们三人于此下了车,隐约可见山缝那头的光,另有洞天。 满满少女心性,吵着闹着要去那一头玩玩,甄圆招架不住,便携她过去瞧瞧,李沉舟也只好一道同去。 行走间,山风阵阵,夹杂着些许花瓣,片片落在三人身迹,似有神游仙境之感,三人心情也愉悦了些许。 出了山缝,竟是一片浩瀚的花海!三人皆是惊叹一山之隔,竟有此番光景。 群花深处屹立一石碑,满满伸手拂去遮掩的芬芳,疑惑地指这石碑上的字。 甄圆摇着身子踱了去,上面镌刻着四个大字“秦岭青岩”,旁边还有六个小字“晴昼海落星湖” 晴昼海乃是一片花海,落星湖被花海所围,湖水清澈,在万花映照下犹如群星坠落,因此得名。 他回头招呼李沉舟过来,却见那小子已经跑了大老远,去了那花海深处。 只见李沉舟单薄的身子,跪倒在地上,怀中搂抱着一少女,正是南妄。 “南妄,你醒醒。”李沉舟呐喊道,可是无人回应。 李沉舟方才只是沿着花海望向天空,忽然南妄凭空出现,幸得他快步赶上,未让她坠落在地上。 甄圆快步赶到,体察南妄伤势,只是暂时昏迷并无大碍,想必是受了惊吓所致。 李沉舟将其抱至落星湖旁,喂以清水。 南妄艰难地睁开眼来,她如何也想不到,映月湖竟然能把她带到这里来,带到李沉舟的面前来。 南妄一把搂住李沉舟,将头埋在他心口,哭了起来。 “在阿鼻地狱,我还以为你死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南妄重复着说着这句话,一遍一遍。 李沉舟轻抚着她的头,面露愁容。 甄圆见南妄已然苏醒,他举起满满转身就走,轻声道:“我们呀,给他们俩留一点空间。” “嘿嘿嘿......”二人的笑声渐行渐远。 “你没事就好,你的胳膊还在,都还在......”南妄话没说完眼睛又闭了上去。 “这次,不要离开我好吗?” 李沉舟不知该如何应答,他不想再把不幸带给身边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李沉舟问道。 “他们发现了,发现了周霁是我娘放走的。” 李沉舟如梦初醒,他和剃头周能脱身归云居,全托归字谣暗中相助。 “你娘他怎么了,南先生怎么样?” 南妄声音极其虚弱,她说道:“沉舟,你别去,他们......要的是你,你好生躲起来。” 少年的泪滴落在少女的唇上。 落星湖畔,南妄安详在群芳环绕之间,一纸诀别落款沉舟。 山缝口只剩下孤零零的马车,那匹马儿随那少年去往了风起云涌处。 ...... 当李沉舟踏入那片令他无比悲痛的沙漠,身边没有周霁亦没有玮玮,只有他自己。 “你去吧,跑得远远的,剩下的路我自己走便是了。”他放走了陪他一路奔波至此的马儿。 虽然他不知道周霁在何方,但是他坚信自己正在靠近他的路上。 “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吕九川眯着眼睛说道,不知道是风沙遮眼还是习惯所致。 李沉舟一愣,但他也没什么问的,他想要的答案不在这里。 “你随我来吧,他们在等你。” “他们,他们是谁?”李沉舟问道。 吕氏淡淡一笑:“他们便是我们,你去了便知道了。” 说罢他手间红光大盛,赤霄剑火光冲天,更胜往昔。 吕氏向李沉舟伸出手来,他们好歹也算共患难过,指尖接触的刹那,二人化作一道红芒,破空而去直奔云层深处。 归云居此时已经变了一番模样,再无穿走堂前的弟子门客,莫名的肃穆笼罩着这片居所。 吕九川为李沉舟推开房门,后他一步也进了那屋子,也顺手带上了房门。 空荡荡的屋子,李沉舟疑惑地望了眼吕九川。 “我来问你吧,你如实回答便是。”吕九川扶着李沉舟的肩头问道,他声音很小,显得极为瘆人。 李沉舟长舒一口气,想这吕氏能问出什么名堂来,可这一个问题就把李沉舟给怔住了。 吕九川侧步到他面前,二人面门仅隔一寸有余,吕九川道:“你可将九天一事告知旁人?” 李沉舟呆愣了许久,张口道:“没有,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屏风后浮现出一人影,是一婀娜多姿的女人,同时一股扑鼻的香气也充斥着整个房间,李沉舟不觉咳嗽好几声。 “小弟弟,那你可知道这玄天之位李承渊究竟选了谁?”那女子娇滴滴地问道。 李沉舟不假思索地答道:“自然是周霁。” “可现在周霁叛出九天,就算我们想,我们也无法承认他,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李沉舟摇摇头,但是他尊重剃头周的一切选择,李沉舟坚信周霁行事自有其道理。 那女子继续道:“周霁将玄天寄托于你,可是你年纪尚轻,肉身还这般腐朽不堪,我们其余诸天认为你无法胜任此职位。” “求之不得。”李沉舟心里对这所谓玄天君也不怎么向往。 吕九川此时极其不屑的瞥了他一眼,轻哼道:“许久不见,你的口气愈发的猖獗了。” 李沉舟张口道:“许久不见,我也是现在才看清你。” 吕九川的嘴脸逐渐扭曲,最后放声大笑起来。 屏风后的女子一声咳嗽,才停息这二人的互讽,她说道:“你本该一死,但是颢天和炎天两位天居念你旧情,你便随了那周霁去吧。” 李沉舟听到“周霁”二字,眼睛差点瞪出来。 “他在哪里,你们把他怎么样了?”李沉舟快步冲向那面屏风,可后面空无一人。 第四十三章 一言难尽 “他在哪里?”李沉舟不住地嘶吼,吕九川却只是笑着。 李沉舟恼怒着抓捏吕九川的衣领,哭丧着跪了下去。 “你们把他怎么样了,告诉我。” “他去了不周山,你别着急,那也是你要去的地方。”吕九川笑道。 不周山终年寒冷,长年飘雪,非凡夫俗子所能徒步到达,让李沉舟去无疑是送死。 “不周山?在哪里?” 吕九川淡淡道:“这我可不知道,但我知道,不周山象征着不完整、灾难。或者说,它本身就是不完整、灾难的集合体。但它也是人间界通往仙界的唯一通道。” “你们的命运由天道定夺。”仍是那女子的声音。 天道,李沉舟心里只觉得好笑,他笑道:“周霁却是先我一步去见你们所谓的天道,那我便随他而去,省的他一人饮酒无人言欢!” 女子噗嗤一笑道:“你这人莫不是个傻子,那不周山可是凶险万分的,不过话说回来,你还真跟周霁有几分相似,唉。”她不免一声叹息。 李沉舟自是没有将此放在眼里,随后他便随着吕九川见到了归字谣。 “你也要去不周山?”李沉舟小声询问。 归字谣一脸诧异地望向李沉舟,道:“怎么,我见你小子像是挺开心似的。” “这或许就是视死如归吧。”李沉舟喃喃低语。 归字谣继续说道:“看来你还不傻,南妄去找你了?” 李沉舟点点头,说道:“我才知道,若不是您,我们根本逃不出归云居,我还一直不怎么待见您。” “如果还有机会,对南妄好点,那孩子比你还傻。” 李沉舟不作声,不知懂是没懂。 “阿姨,你怕吗?” 归字谣笑着道:“你都叫我阿姨了,我还怕什么?”李沉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吕九川转过头,不觉他们三人已经走到了归云居门口。 “后面我就不送了,炎天君您慢走。”吕九川道。 归字谣客气地点了点头,她拉起李沉舟的手,笑着望向身边的已经与她一般高的少年。 再看,他们二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厚重的气层被一层层剥开,归字谣只手在前,另一只手则护着身后的少年,这是修行极高的人才能驾驭的功法,若非如此根本无法支身离开浮沉珠的结界范围。 许久,周遭的气流在渐渐舒缓,李沉舟睁开眼,他们二人正在一座小城上空,这座城正是姑苏,李沉舟能看见破败的寒山寺,仿佛看见了昔日的光景。 “我跟南妄便是在这里相见的。”李沉舟极其费力地伸出胳膊。 归字谣瞥了眼,点点头,他们二人便向那寒山寺飞去,直至稳稳地落在地面上。 “妄儿来过这里?”归字谣打量四周,一片衰败之景。 李沉舟解释道:“以前这儿不是如此。”他指东指西地讲解着寒山寺的旧景。 ''“你像是对这里很熟,怎么,信佛?”归子谣问道。 李沉舟比了个诵经的手势,喃喃道:“阿弥陀佛。” “不是吧......你是个和尚?”归字谣眉头皱的像轮弯月。 李沉舟已经走向了后山,他的师兄弟们都埋在那里。 “那个叫空舟的和尚已经死在这里了。”他指了指那矮矮的墓碑笑着说道。 归字谣望着这漫山遍野地木桩,说不出话来,这个看似不经世事的少年,到底经首了多少事情。 他们二人在姑苏暂住了一宿,择日便启程不周山,归字谣似是知道方向,一路马不停蹄,穿山越岭,淌溪过河。 李沉舟问她,为什么不御剑,那样多块。 归字谣的答复是,长路漫漫,需得细细体会,这不周山,随心境而出现,他没有确切的位置,他在人们心中,浮躁者走遍天涯海角也遍寻不着,心平气静者万千山川,皆是不周。 李沉舟听的含糊,大致意思他知道,就是觉得玄乎。 他二人此般前行,三日又三日,李沉舟便是愈发不信归字谣的话,若这是一场没有目的的旅行,那他二人必定到不了终点。 “归姨,您到底知道不知道路?”这已经是李沉舟第三次问归字谣了。 归字谣便也是第三次不厌其烦地解释:“待你心平气和,路便通了。” “那要怎样才算是心平气和?” “每个人的心障不同,你我也不同,我帮不了你。”归字谣道。 李沉舟继续问道:“剃头周那人真能找到不周山?我怎么不太相信。” 归字谣噗嗤一笑,道:“这个剃头周便是周霁吧,你未免也太瞧不起他了吧,我倒是挺敬佩他的,他行了我不敢为之事。” 李沉舟好奇地问:“什么事儿?说来听听。” 归字谣只是抚了抚李沉舟的脑袋,想抚摸自己的孩子,道:“你小孩子还是别知道的好。” 李沉舟惊愕地说不出话来,莫非是剃头周寻花问柳的事儿,没想到南妄的母亲这般标志的美人,内心深处也好这一口。 如此又行了三日,归字谣都乏了,她歪着头看着李沉舟,道:“他们要我去不周山领罪,可带上你,叫我怎么去的了不周山。” 李沉舟难为情的笑了笑,道:“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说说吧,你心里的事情。”归字谣问道。 心事...李沉舟陷入沉思,他的心事太多太繁杂,一言难尽。 归字谣见他迟疑许久,接着问道:“亲情?” 李沉舟点点头,道:“父母托我于寒山寺,给我一个安稳的童年,可不仅我的恩师被杀,就连满院的师兄弟也无一幸免。” 归字谣面露愁容,继续问道:“那你还有什么未尽之事放在心上?” 李沉舟眼珠子转溜一圈,道:“似乎是没有了,但那件事却让我失去了很多。” 归字谣当然知道是什么事情,她又问道:“那你心中可有怜惜的女子?” 忽然被这么一问,李沉舟的心里却闪过了两个女子的容颜,那一刹那的恍惚,让他自己都弄不懂自己了,他的心里难道不是只有那石桥上的女子吗?怎么会还有那一抹淡黄色的灯笼。 “我.....” 归字谣只道是这少年不好意思直言妄儿的名字,便也不再逼迫他了。 第四十四章 千杯不醉 日复一日,少年心中起初的迫不及待早已消磨殆尽,或许不周山他这辈子也寻不到吧。 “归姨,你为什么不就此跑了,跑到他们寻不到的地方去,何苦陪我寻那遥不可及之地。” 归字谣轻言细语地说道:“妄儿说你有与他一般纹路的吊坠,是吗?” 李沉舟点点头,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口,这才想起它早就碎了。 “如此我便应当陪你走这一遭,也算是对你父母的交代。”归字谣叹了口气。 “您认识我的父母?”李沉舟眼里露出喜悦的神色。 “也不算熟识,有过几面之缘。” 李沉舟继续问道:“那您觉得他们是怎么样的人?” 归字谣迟疑了片刻,淡淡道:“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这是李沉舟第一次听到有关于自己父母的说辞,他不止一次地猜想过他们的生平、他们的为人,但直到此刻归字谣告诉他这些,他仍是感觉到不真实,或许是太遥远太缥缈了吧。 途径一小镇,李沉舟本无停留之意,归字谣却拉着他的手进了这里的酒楼,零散坐落着几个客人,他们瞥着眼打量着这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他们在瞧你。”李沉舟低声提醒归字谣。 归字谣莞尔一笑,仪态万方,如出泥芙蓉傲然于世。 “那又如何?”归字谣此言说的敞亮,那些窥探她的男人不禁低下头去。 李沉舟是笑也不好,不笑也不是。 小二过来招呼他二人,李沉舟要了茶水,归字谣却执意给换成了酒,虽然李沉舟一再表明,自己不能喝酒,但还是执拗不过这位笑眼盈盈的阿姨。 “我这不常喝酒的人,都陪着你闹一闹呢,你扭捏什么?妄儿都跟我说了,你小子嗜酒。”归字谣说着就往李沉舟的杯子里斟酒。 李沉舟一愣,在他印象里,自己并未在南妄面前喝过酒呀。 总是盛情难却,三五杯下了肚,李沉舟便有了几分醉意,归字谣却只是面色微醺,丝毫不乱。 “李沉舟,你跟我说说心里话。”归字谣笑着说道。 少年醉眼蒙眬,仿佛眼前坐的是玮玮,他说道:“你说......” 归字谣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是否喜欢我......” 话还没说完,李沉舟便将酒杯掷在地上,大喝道:“当然!” 归字谣掩面笑翻了身去,说道:“李沉舟啊李沉舟,不愧是周霁看中的混小子,贼主意打到我这里来了。” 李沉舟见玮玮胡乱说些不知所云的话,还特别高兴,他便也跟着嘿嘿嘿地笑。 归字谣便又给他斟了杯酒,继续问道:“那你可知我们此番前往之地凶险万分?” 李沉舟此时已经快趴到了桌上,虽是吐词不清,但仍能听清几个模糊的字眼,大致意思便是他并不畏惧。 归字谣见状抬起李沉舟的脑袋,直视着他的双眼,问道:“如果周霁已经不在了,我们去往那里多半也是个死,再也见不到浮世万千,你也不怕?” 李沉舟忽然清醒了几分,他杵着眼睛,问道:“周霁......这点酒喝不死他。” 归字谣只道这小子确实是喝多了,她听妄儿说这李沉舟千杯不醉,看来颇有水分。 小二见客人喝的这般烂醉,已经安置好了两间客房,但归字谣却没有继续耽搁的意思,确认马儿已经吃饱了后,他便载着李沉舟再次起程,剩下的那匹马儿便算做了酒钱。 二人没走多远,归字谣便勒住了马儿,醉酒的少年郎,果真比往常洒脱随性,就连心境都平静了不少。 这座不完整的灾厄之山,终于被他二人寻得。 李沉舟睁开朦胧睡眼,眼前是迎风落泪的归字谣,他侧过头去装作未醒。 归字谣却是淡淡一笑,说道:“醒了就醒了,咱们也到了,你要寻得人就在前面,你要的答案也在前面。” 乌云笼罩下的残缺山势,直插苍穹,若没有当年共工一怒触之,这座山峰会有几千米高?几万米高?断裂的天之柱,如今淹没于幽冥之海,曾经高耸入云的巨岩,亦碎裂漂浮于四周。空气中弥漫着亡者的呓语,不断惊醒着擅自闯入者,勿要深入这吞没一切生计的无尽苍穹。 李沉舟却不在意这些,他见过更绝望的地狱,他触碰过更肮脏的淤泥。少年大步迈起,一往无前,若这便是世人口中的天道,那他正好去与之理论一番。 本是忧愁满满的归字谣,见这少年这般意气风发,便也不在忧虑,快步追了上去。 不周山的雨似是没有停过,墨色的云一阵阵地哀嚎,纵使归字谣小心翼翼,但她洁白的长裙仍是沾染了不少泥沙,反观李沉舟倒是无所畏惧,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头。 “你可知道这不周山上头有什么人物,你跑的这般急促,是去投胎么?” 李沉舟猛地一回头,俯视着归字谣说道:“我可不愿意一辈子做任人宰割的蝼蚁。”说罢他转身继续前行,留下呆若木鸡的归字谣。 “李沉舟......”她沉默了,她以为自己看透了李沉舟,此刻却是愈发的不明白,妄儿说的千杯不醉,莫非是真的? 石像峡谷一如昨日般荒凉,这对争斗不休的天神,也不过是少年眼前摇摇欲坠的山岩。 第一山体,并没有许多阻碍。站在山巅的他们,眺望着层云背后的断裂山体。 “那是第二山体,那儿有个大东西,我们可能不是他的对手。”归字谣显得有些惊恐。 李沉舟右手握紧拳头,似是准备好了殊死一搏,他说道:“周霁在前面,我便要追上去。” 归字谣叹了口气,她一挥衣袖,一道通云小径浮现眼前。李沉舟小心翼翼地踏步其上,竟然如履平地,很快,他二人便抵达了第二山体,也就是烛龙藏身之地——困龙潭。 这儿满地的狼藉,碎裂的盘龙柱还未化作余烬,便迎来了第二批“客人”。云层间山呼海啸,那庞然大物已经蠢蠢欲动,随时打算要了这二人的性命。 第四十五章 十二祖巫 莫名的恐慌之感压迫着李沉舟,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这比他在任何地方遇见的情况都要可怖,苍穹之上的喘息声牵引着周遭气流,夹带着电闪雷鸣,拨动层云百丈。 “小心些,他在这里,别惊扰到他。” “他是谁?”李沉舟暗想,他缓缓抽出沉剑,以备不测。 归字谣瞥了一眼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柄钝铁就欲与天争。 “李沉舟,那云层后面的是烛龙,我一时跟你说不清楚,总之那不是你我能接近的存在,咱们想办法越过这里便是。” 李沉舟嘴角却是撇了开来,他说道:“你看,周霁并不在此地,那他便是过去了,这里崩塌的崩塌,倾颓的倾颓,想必都是他干的,我看这烛……龙也不过如此。” 李沉舟话音刚落,云层间便传来震天的嘶吼,怒不可遏的烛龙破云而出,百里身躯遮天掩月,霎时间天地忽明忽暗,昼夜不分。 归字谣暗道不好,即使有浮沉珠傍身,她也没有把握能在此谋求一线生机,更何况她现在手无寸铁,李沉舟这混小子还刻意将其激怒。归字谣拉着李沉舟便跑,可是困龙潭哪里有烛龙视线无法企及之处,任凭他二人躲在哪块石头后面,那双圆日般的双眼都能将他们寻到。 “怎么办,我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本打算趁他不注意溜过去,可是你唉,净添乱,这下完了……”归字谣绝望地抱怨道。 李沉舟这才有了几分忌惮,但他再不会蜷缩在人后,他侧出身子,直视天空中的巨龙,手中沉剑寒光阵阵,颇有剃头周的风姿。 “前不久,是否有一位老者来访此地?”李沉舟大喝道。 云层深处一声低吟,在烛龙面前哪有什么老者。 李沉舟继续道:“他去了哪里?” 说话间他已经行至困龙潭中央,他攀爬上那块倒塌的天柱,以此距离苍穹更近一些。 烛龙身为上古巨神,以孤傲自居的他,定是不会承认落败于他人,周霁侥幸逃脱,不过是耍了些小聪明。他探出巨大的龙首,欲要让这个凡人就此魂飞魄散。 可是李沉舟没有,他哪怕心中有丝毫的恐惧,都能被烛龙感应到,可是偏偏就没有。 “他还活着吗?”李沉舟高喊道。 烛龙再不想听这少年胡搅蛮缠,他怒吼着将尾巴横天劈下,将那日的羞辱连同碎裂的天柱击成碎屑。 巨大的气流扑面而来,幸得南妄飞奔而至,将李沉舟一把抓住,不然这小子铁定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愚不可及,你死一万次都不足为惜。”归字谣恨不得把李沉舟一口吞了。 李沉舟哪里在乎他是谁,无非是某一方神灵罢了。他一把挣脱了归字谣,顶着风浪又站上了巨石,他躬着的腰身逐渐挺立起来。 烛龙双目圆瞪,他越瞧这少年越觉得眼熟,他持剑站姿与神态表情,与前几日那人如出一辙,淡然双目波澜不惊,丝毫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有趣。” 这一声环绕天际久久不息。这个令天地沉浮的主宰,内心深处感到了一丝潜藏的愉悦。 只见得层云渐散,一缕阳光透过,映照在勇敢的少年脸庞,李沉舟微眯着眼睛,看着那庞然大物化作一点,落于地面。 红脸竖高冠藏银丝,鎏金黑袍掩万年躯。他脸色枯黄黯淡,长须如九天悬河,八字白眉随风飘荡,空洞的眼睛似是没有眼珠,又似是未曾睁开。枯瘦的双臂背在身后,一片片鳞甲从他衣袖裤腿里脱落,这便是烛龙的人身。 归字谣一步在前,躬身行礼。 “晚辈归字谣,不知前辈是?” 那人长吸一口气,只见他眉目跃动,那团空洞的凹槽,这才缓缓睁开,一双赤瞳滋溜溜的转动。 “吾乃十二祖巫烛九阴。”他低声道。 归字谣说道:“十二祖巫?”万千思绪涌入归子谣的脑海,她曾听父辈传送过十二祖巫的传说。 天地浑沌之时,盘古生在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以阳清为天,以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盘古因无力支撑开天地力量而薨,元神分化三清,分别为太上老君、元始天尊、通天教主。 盘古化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为星辰,皮肤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他的身体精血大部分演变世间万物,还有一小部分化为十二祖巫。 烛九阴探出手来,掐指思虑,感慨道:“多少年了。” 李沉舟不语,归子谣却是身子一歪,当场昏了过去,好在李沉舟一把搀扶住了她。 李沉舟惊诧万分,愈发好奇身前人是何方神圣,究竟何为祖巫。但还没待他开口发问,烛九阴却已经不屑地转过身去。 李沉舟低声唤道:“祖巫老伯?” 烛九阴一晃神,赤瞳滋溜望向云海之下,他的眉头皱起,说道:“没想到这天地的灵气已然涣散到这般田地,过不了多久只怕……哼,可笑。” 烛九阴此言不假,随着世人繁衍更替,人类血脉里流淌的盘古之气日益稀薄,天地间可供修炼的气息也在逐渐涣散,久而久之,将不会再有修仙练气之士。而烛九阴作为盘古本体衍生的神灵,以长生不死的生命存活于世,屹立万年,才得以将强大的神力延续。 李沉舟自知无法修炼运气,这祖巫定是嘲笑自己资质差、根基弱,总归定是瞧不起自己,他气鼓鼓地望向烛九阴,仿佛是在抗议。 烛九阴身为十二祖巫,法力通天,识人心智不在话下,他此刻一眼便看穿了这少年的心思,他自是不屑与之交流。千万年的智慧让他懒于做多余的解释。而化作人身后,他更是以强劲的神识压制了体内的兽欲,他放纵了自己千万年,直到一个凡人将他羞辱。 归子谣一声咳嗽,醒了过来,她颤巍巍地说道:“祖巫,我们本无意打搅您,这次是来寻访前人足迹,不知道祖巫可否告知那人去向?” 哪壶不开提哪壶,烛九阴正在气头上,只听得他一声怒喝,眼中火光大盛,正愈发做,他举起的双手转眼就要劈在归字谣面门,却忽然停了下来,但这股强大的气劲仍是将二人吹飞了去。 第四十六章 苍天幽天 李沉舟重重地摔在岩石上,归字谣也是跌撞了好几圈,才稳住身子。 烛九阴侧目瞧着李沉舟,发出冷笑。 “哼,没有元神的废物。” 这是李沉舟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他未经受过专门的修行学习,对这些可谓一窍不通,他张口问道:“元神是什么?” “元神,分为先天元神与后天元神,先天元神就是从一诞生就有的,后天元神就是出生后与万物感应又再次逐渐形成的元神,也叫做识神。”归字谣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李沉舟望着烛九阴说道:“没有便没有吧,无妨。” 归字谣面露愁容摇摇头。 只见烛九阴躯体前倾双臂后拉做了个扩胸动作,随之他解开了自己的鎏金黑袍露出一寸寸结实的肌肤,完美的上身曲线彰显着男人的雄风,丝毫看不出他是一个万年老者。 “祖巫......”归字谣眼神避了开去。 烛九阴捏紧双拳向着临近巨石凭空一拳,他与那块巨石相隔有十来米,但刹那间那巨石已荡然无存。 “这便是我们,元神不足而只能修肉身,终身无法成圣的事实。” 李沉舟望着碎石目瞪口呆,这还不满足呢,他可比周霁在葫芦山空打气拳要厉害得多了,还好方才这位“祖巫”没有把拳头揍在自己身上。 烛九阴继续道:“我无法成圣,你们凡人也绝不可能在不周山登仙。” 李沉舟这下清楚了,弄半天是犯酸呢。转念一想自己与这万年老怪物倒有几分相似,无法修炼元神,便也无法运气调息,只能通过磨炼肉身,来强大自己,他忽然对这位老者有些同情。存世万年终身守护在不周山,看着源源不绝的修行者去接近他永远无法企及的目标。 “您也别太伤心,这天底下无法修炼的人何其多哉,不止你我。”李沉舟倒是看得开,他安慰起烛九阴来。 烛九阴一声冷笑,十二祖巫由盘古之身化作,岂是这等凡体肉胎能相提并论的?况且他还是现世仅存的唯一的祖巫,其余十一位皆是在上古巫妖大战后消失在人世间,何其悲哀。 “烛九阴祖巫您息怒,我这就带着小子走。”说罢归字谣便拎着李沉舟要走。 烛九阴忽然眼光一闪,刚放晴的天空又笼罩上了乌云。 归字谣身子一颤,赶忙松开李沉舟,低声道:“祖巫息怒,晚辈......您要晚辈怎么做。” 烛九阴绕着头露出贪婪的神色,道:“我要这小子留下。”话毕他还用衣袖擦去嘴边的口水。 二人一看这情形急了,尤其是李沉舟,这烛九阴明显就是一个怪老头,留他一人在此是被他清蒸还是炭烤? “烛九阴前辈,您看我这腐身烂肉的,您当真入的了口?” 烛九阴一步迈到李沉舟面前,只手扼住他的咽喉,将他举得老高,撇头向归字谣道:“你觉得天神会对蝼蚁感兴趣吗?” 归字谣吓得直摇头,李沉舟却是最讨厌“蝼蚁”二字,他胡乱踢脚想要挣脱,可是他越反抗,那只强健有力的手掌便越发用力,直至他四肢伸直不住地抽搐。 “祖巫,饶了他......他还是个孩子,他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归字谣跪倒在地上恳求这位上古荒神。 烛九阴走到归字谣身前,用脚踏在她的肩头,低声道:“告诉他们,凡人就不要妄想得道成仙之事。” 归字谣整个人都惊住了,这个他们莫非指的是九天?烛九阴当真能看穿人心? “我的确可以。”烛九阴咧开嘴笑的无比阴冷。 眨眼间天地又变了一番光景,归字谣只感天旋地转,头疼的厉害,一时不知方位昏了过去。 ...... 许久,不知道过了许久,不周山的阴云散去,彻底散去。一男一女发现了昏迷在此的归字谣,其间男子便是苍天君张乾,人称张真人,云游四海除魔卫道;那女子则是幽天君洛泱。 张乾一把扶起归字谣,皱着眉头为其疏散了弥留在她身侧的魔障。 “怎么会这样?” “你问我,我去问谁?”洛泱娇滴滴地说道,言罢还轻抚归字谣的面庞。 “真是个美人胚子,她与我谁更诱人,你来评评理。”她拉拽着张乾的衣袖。 张乾闭目道:“他还在等我们,得快些回去商议此事。” 洛泱继续道:“你便是如此,始终没有那周霁讨人欢心。” 张乾不予理会,衣袖一挥一柄莫名仙器贯袖而出,载着二人直奔山巅而去。 一少年模样的人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来了?”少年淡淡道。 张乾与洛泱一齐行了礼,他们将仍处于昏迷的归字谣,平放在一张石雕棋盘上,这是他们日常对弈的地方。 “这样务必影响我下棋的兴致?”少年说道。 张乾擦了一把汗,道:“炎天君虽然有罪在身,但她此刻终究是我们九天之一。” 一旁的洛泱将手搭在那少年的肩头,探头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 “哦?还有这等事情。”少年显然听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我跟张乾一道去的,她带着的那孩子不见了。”洛泱仍是慢条斯理地说道。 只见那少年轻手握住归字谣的手臂,掌间淡淡微光传入归字谣一侧,将其环绕包裹,肉眼可见的一股暗红色气息从归字谣的发丝间溢出。 “醒来吧。”少年轻声道,归字谣变当真是醒了。 她一睁开眼瞧见眼前三人,显得无比惊讶,好在没有再次昏厥过去,她喃喃道:“钧天君......谢谢你。” 少年微微一笑,道:“你去不周山本就是我的意思,如此谢我作甚?倒是发生了这样的事,似是超出了我们的预料,我也顺便问你几件事好了。” 归字谣艰难地支起身子,洛泱转身搭上一只手,却并没有使些什么劲儿。 “姐姐,你身子虚得很,能说清楚话吗?” 归字谣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说道:“你少在这里假仁假义。” “哟,姐姐,你睡了些年岁,脾气却是越来越大了,是不是还在怪罪妹妹呀?”说罢洛泱还一声声的媚笑。 “你最好不要提那件事的好,咳咳咳。” 少年笑着两只手搭住他的两位“姐姐”,低声道:“你们二人是继续斗嘴还是让我也掺合进来?哈哈哈。” 第四十七章 何处逢君 不周山的风很大,卷积云从东边飘到西边不过眨眼。 那少年侧卧在一颗百年槐树上,闭目而眠。其余三人则各自望向一侧的云海,似是互相不怎么待见。 “烛龙是烛九阴,烛九阴是十二祖巫,你觉得我会信你?”洛泱笑的肚子疼。 张乾也不大相信归字谣的话,他说道:“他当真能看透你的心思?你把话说清楚。” 归字谣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从未跟他提起过你们,但是他却直呼让我给你们带话。” 少年听到这里翻身下了枝头,窜到他三人身后道:“说来听听。” “他......”归字谣不知该如何开口。 “姐姐,你是不想告诉我吗?” 张乾瞥了眼洛泱,说道:“你消停会儿。” “是是是。”洛泱点点头,识趣地走开了。 “你说吧,再耽误我真就没兴趣了。”少年发丝在风中飘荡,嘴角笑出两个酒窝。 “他说,凡人不要妄想得道成仙......” 听到此言,张乾便坐不住了,他怒喝道:“一派胡言,我们跻身九天,掌控天下时运,哪里还是凡人,况且又有哪个仙家道友往前数几百年不是凡人?” 少年仍是笑着,且俞笑俞欢腾,他说道:“张真人你莫动怒,你能跟一个睡了几万年的老头子过不去做什么?” “我......” 归字谣接着说道:“他可是盘古的遗躯、十二祖巫,你也不放在眼里?” 少年忽然侧头望向归字谣,神情严肃无比,他说道:“一群残缺的元神,终身无法登顶的废物罢了,我惧他作甚?” 虽然他这么讲,但归字谣心里还是担心的厉害,毕竟李沉舟在他手里,他不希望那孩子因此而丧命。 那少年瞧着归字谣扭捏的神情,不禁又笑了:“这件事我也怪不得你,你也算将功补过了,你放走周霁的事情就一笔勾销了,炎天君。” 归字谣苦笑了几声,道:“玄天君他?现在在何处?” “怎得你还这么关心他,我们会另谋一位更加合适的天君,以后你不要提他了,也没有意义了。” 少年说罢便转身走了,归字谣却还在思虑,没有意义了是什么意思...... 一年的末尾,也是新年的伊始。这一日到处都是张灯结彩地,街头巷尾鞭炮轰鸣,甄圆领着满满坐在街边上啃鸡腿,甄圆拿的是大鸡腿,满满人小吃的也便小一些。 这条街很窄,比不得长安的街坊,但却比那繁华地让这二人更加舒服。 “这地儿怎么样?”甄圆满嘴油星子,唾沫溅了好些出来。 “我觉得还行。”满满这几日跟着这胖子也学得油腔滑调了起来。 “嘿,我也这么觉得,就觉得这姑苏城让人舒坦,你觉得是不?”说罢他用胳膊杵了杵身侧另一个少女,正是南妄。 “姐姐想心事,懒得搭理你。”满满舔着嘴说道。 甄圆也不在意,自他们三人在秦岭青岩的花海出来,南妄就一言不发,别说什么李沉舟去了那里这样的高深问题了,就连你来这里干什么的,她都沉默不语。 “罢了罢了,我甄道长带着两个小姑娘游山玩水,岂不美哉,何苦穷追不舍呢?”他一把举起满满放到肩头,又牵起南妄的小手,走入人群中去。 忘了说,甄圆身上本是没几个盘缠的,可是南妄那鼓得满满的口袋根本让他挪不开眼,南妄又奇了怪了不说话,那一袋子钱票子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他三人的春节经费。 甄圆大摇大摆地走进姑苏城最上等的馆子,新开的,名字取得怪文雅的——何处不逢君。 膀大腰圆的甄道长一落座,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贵客,小二殷勤得很,摸爬滚打地伺候着。 “道长,您这是要一间上等房还是两间呀?” 甄圆眉头一皱,这不是瞧不起人嘛不是,他竖起指头比了个三的手势。 小二笑的合不拢嘴,道:“是是是,这就给道爷去安排,酒菜马上就上。” 甄圆一愣,嘿,自己喝酒食肉的本性这小二怎么知道,这般轻车熟路地安排自己,有眼力见儿,他不禁连连点头。 不一会儿,该来的和不该来的便都来了,香煎鲳鱼、糖醋黄鱼、清蒸鳕鱼,可谓是年年有“余”;鲍鱼百菇鸡汤、红枣炖鸡汤,这便是“吉”祥如意;还有香煎金黄萝卜糕,萝卜糕在闽南一带称之为“菜头”,在这里是讨个好彩头的意思。 甄圆看着这满大桌子菜,口水哈喇子流了一滩,可是他转念一想,这店小二这么奢靡地给自己上菜,是把他甄道长当冤大头欺负呀,想着想着他便拍桌大呼道:“小二你给我过来,当你道爷是猪吗?” 那小二挠着脑袋走了过来,等候这位胖道爷差遣。 “你真当你道爷的钱票子是大水冲来的呀,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带两个女娃娃,你给我整这七八个菜你啥意思啊?欺负老实人呀?”甄圆叽哩哇啦一通叨叨,直接把那店小二给说晕乎了。 “叫你们老板来。”一旁的满满也跟着起哄。 甄圆笑着摸摸小姑娘的脑袋,心里赞不绝口,这女娃娃他是越来越喜欢了。 那小二自是招架不住这二位“爷”的伶牙俐齿,他吓得险些摔倒,连跪带爬地跑向后厨,请他们家老板出来。 甄圆只道这等也是等,不等闲着也是闲着,他的筷子便伸向了满桌的饭菜。 嘿,满满这丫头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一把夺过来那鲍鱼百菇鸡汤就喝了起来。她的嘴唇刚刚碰到那碗勺,又猛地伸了回来。 甄圆笑嘻嘻地夹着鱼肉喂到嘴里,他还不忘调侃一声:“嘿嘿,烫吧,叫你跟我抢吃的,哼。” 满满嘟着嘴、叉起手、昂着头,索性不吃了。 甄圆一瞧,这姑娘儿性子当真跟自己当年一模一样,他又嬉皮笑脸地把刚夹起来的肥美鱼肉递到满满碗里。 “你吃你吃,吃吃吃,我错了还不成吗?”这吃遍大江南北的甄道长还有拱手让食一说,说出去当真没人相信。 满满见甄圆这么识抬举,便也不继续跟他生气,拿起筷子却是将鱼肉夹到了南妄的碗里。 甄圆眉头一皱道:“真有我的风范!” 正在他们仨彼此“谦让”之际,后厨的门帘缓缓掀开,一女子笑盈盈地走了上来。 “让我看看这是怎么了?是谁碍了这位爷的兴致呀?” 第四十八章 此般除夕 甄圆扭头一瞧,迎出来的是一女子,只见她轻颦薄怒容颜俏丽,楚楚动人笑眼盈盈,虽是女儿身,却留得一头凌厉的短发,扎成揪束一小冠,着一席墨色收身长衫,略显几分英气。 甄选只觉得这人甚是眼熟,可偏就叫不出名字来。 “你是……你是那个谁来着。” 女子走到甄圆身旁,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搭在他的肩上,轻声道:“甄道长您可真健忘呀,连小女子都认不得了。”说罢一口饮尽了甄圆杯中的酒。 这是哪门子风流账,完全没印象啊,这可不同于甄道长往日里的那些庸脂俗粉。 “何所思!嗨呀,怎么是你,这酒楼......莫不是你开的?” 何所思笑着拉来一张凳子落了座,道:“怎么,小女子便不能做大老板吗?我这儿生意可好着呢,只是今日春节大家都在自己宅子里,故而显得冷清了些,平日里可都是高朋满座、列无缺席。” 甄圆眼珠子一转,他心里想的却是别处,他说道:“你看我们都这么熟了,这酒钱你看……” 何所思扑哧一笑说道:“甄道长你这说的哪里话,你都不认识小女子了,还谈什么熟识,未免太不妥当了,况且甄道长腰缠万贯,这一顿酒菜杯水车薪,您赖这笔账多少说不过去吧。” “这不是最近手头告急嘛,况且这也是你们家小二胡乱上菜,我们三个怎么吃得下这么多,黑店!你这是黑店!”甄圆说着说着似乎占了礼,便有些咄咄逼人。 何所思仍是笑着,也不与他置气。她给甄圆斟了杯酒,道:“甄道长还是老样子,没几分气度。” 甄圆歪着头不瞧她,跟满满说道:“你多吃点,别浪费啰,这都是咱的血汗钱啊。” 何所思这才打量一番这两个小女孩。 “上一次相遇你还跟那位道长纠缠在一起,这回怎么忽悠了两个小姑娘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甄道长神通广大呀。”何所思一个劲儿地调侃着这位故人,想当年她跟甄圆那也是一醉方休。 甄圆一把搂过来满满,搓着她的小脑袋,甚是喜爱,他说道:“这是我的小宝贝,那是别人的心头肉。”说完他瞥了眼南妄,可她仍是无动于衷,呆呆地坐在那里。 何所思瞧见南妄心不在焉,便也不再多言,索性跟那甄道长喝了起来。 他二人也不说什么话,跟较劲儿似得一斤半下肚,二人皆是头晕眼花,尤其是何所思这小姐身子,已经开始招牙舞爪着胡乱言语起来:“你这个胖东西,就知道吃喝,你瞧……瞧人家,书生意……气,挥斥方……遒,这才叫君子!” 甄圆猛地一拍桌,他甄道长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若是说有人比他君子,他是万万不会认的。 “哼,一派胡言,竟拿些莫须有的人戏弄你甄道长。” 此时何所思的头已经要埋在桌子下头去了,身子摇摇晃晃随时都要跌下去,好在一旁的满满将她扶着。 “真是不懂你们这些大人,不能喝还硬是跟自己过不去。” 何所思抬起脑袋望着身旁的这个小姑娘,她已经泪眼盈眶。 “觅你朝与暮……思你朝与暮……你这小姑娘懂什么呀。” 二人终是醉成了一滩烂泥,除夕夜倒在着就桌前,第二日肯定是喷嚏连连。那小二明显也不是第一回遇见这般情况,他麻利地关上门打了烊,随后搬来几床铺盖在大厅中央铺开,碍于她进不得何所思的屋子又挪不动甄圆,只得如此。 这么一来这间酒馆索性春节第一天便没有开张,大门紧闭到午后许久,直到满满一双小嫩脚踏在甄圆的裆部。 “啊喔!”一声惨叫。 甄圆翻身而起,双眼圆瞪瞧着小姑娘正欲发怒,但满满那天真烂漫的神态又实在惹人疼惜,甄圆长叹一口气道:“以后你不要趁我醉酒欺负我,我也是很脆弱的。” 满满不以为然地点点头,她指了指一旁还在沉眠的何所思,甄圆这才想起昨晚的情景,他都记不清自己与她一共喝了多少酒,一笔糊涂账。他转念一想,自己是跟老板喝酒,喝多了便是喝多了,问题应当不大。 正在这胖子打着心中算盘的时候,满满已经凑到了他的耳边,轻声道:“昨晚这位姐姐,老是喊别啊别的,怪奇怪的。” 甄圆一听就乐了,捏着满满日渐鼓起的嘟嘟脸说道:“你个小姑娘莫要说别人,有朝一日你也是如此。” 满满听不明白,但见甄圆乐呵她也便跟着乐呵,二人嘿嘿嘿地笑。 何所思在睡梦中隐约听见有人痴笑自己,加之这地板太硬,薄薄的一层棉被聊胜于无,她睡的浑身膈应,是腰酸背疼腿抽经,还有脑袋疼。 “你醒了?”南妄端着茶盘走了来,这是她这几日第一次开口说话。 “原来姐姐不是哑巴......”满满惊叹道。 何所思想起昨夜种种,自己竟然又跟这胖道士你死我活地彻夜畅饮,她毕竟是小姐身子,与这样一个道士伶仃大醉成何体统,她面容有些尴尬,低着头接过茶杯抿了口,起身上了楼。 甄圆一大老爷们儿倒没什么所谓,他推开门窗说道。“新年新气象,今儿是大年初一,我们仨也辞旧迎新,该告别过去的告别过去,该展望未来的展望未来,哈哈哈......” 南妄却没再开口,只是随他的目光一同望去,望向窜动的人群,红福喜字挂满大街小巷,热闹非凡的春节,今天当是个喜庆的日子,可是她如何也开心不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担忧那个女人——她的母亲。但这些她不能告诉爹爹,以南先生的脾气定会为自己爱人安危与他们撕破嘴脸,南妄年岁虽不大,但她却看出了一向强硬的母亲在他们面前的怯懦,爹爹大概也斗不过那些人。 “想什么呢?”甄圆拍打南妄的肩头。 南妄撇开他的胳膊,转身就走,却被甄圆拉住。甄圆低声道:“满满这孩子没有爹娘疼爱,大过年的,你陪我去给她买些女孩子穿的衣裳。” 南妄瞥了眼甄圆,又瞧了瞧灰不溜秋的满满,她终于又开了口,道:“姐姐带你出去逛逛。” 满满转着大眼珠子忽闪忽闪的,牵起了这位姐姐的手。 “走喏走喏,过春节喏,满满要不要放鞭炮呀。”甄圆笑嘻嘻地拉起两个小姑娘。 正下楼来的何所思仍有几分醉意,她扶着栏杆喊道:“等等等等,我也随你们一道去。” 第四十九章 情根深种 春节称为元旦、元日、正旦、新春等,“元”的意思是“头”,预示着新的一年的真正到来。 镇子不大都是些熟络的人家,走亲访友窜门拜年。街上也不乏今天还在营生的商贩,满满很喜欢鲜艳的东西,她拉着甄圆的肥手走向那剪窗花的小贩,本是一张皱皱巴巴的染料红纸,经过那把黑剪子咔嚓咔嚓这么一张罗,再一展开便是要什么图案有什么图案,满满连连拍手。 甄圆也跟着拍手,他也高兴,他问道:“满满,你说你喜欢什么,我叫师傅给你剪了咱们到处贴个遍。” “爹和娘可以么?我要爹和娘。”满满一脸期待地望着剪纸师傅。 剪纸师傅一愣,这是他从业这么些年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要求,好在这也难不住他,三下五除二两个栩栩如生的男女便跃然纸上。 剪纸师傅喜洋洋地把那红纸交到满满手里,并祝福她新年快乐。 甄圆心里就如同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许久才回过神来。 ...... “愣什么,你的小宝贝都要离开你了哦。”何所思笑道,甄圆这才发现满满已经随着南妄跑到前面去了。 那边热热闹闹地围了好一群人,满满和南妄个头都不高,自然看不见里头的情景,可是这怎难的倒神通广大的甄道长,他左肩一个南妄右肩一个满满,这锣鼓喧天的盛景便给她二人瞧个痛快。 原来是练家班子在舞龙舞狮,在二十二个高低不等的金黄桩木上,耀武扬威的雄狮在奋力的采青,与那数十人组成的长龙齐欢呼同喝彩。 “好!再来一个。” “哦!厉害。” 周遭欢呼声不断,就连南妄也看的入了神,露出一抹淡笑。 何所思则去一旁给他们买来年糕和煎饺,他们四人就如同一对夫妻带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其乐融融。 随后四人又去了姑苏城最气派的布料店,满满一走进去便被颜色各异的衣裳给吸引住了。还没等甄圆开口,那裁缝便端上来一叠布料,何所思抿嘴含笑提起来一抖,原来是两件已经做好了的新衣裳,而且是按照南妄和满满的尺码给做的。 甄圆饶有兴致地说道:“你有心了啊,安排的妥当。” 何所思笑着招呼来满满,给她穿上,是一件红艳艳的、喜气洋洋的大袍子,泥巴坑里爬出来的满满就此焕然一新,甄圆看的合不拢嘴,直呼可爱。 当然也有南妄的,她则是自己穿上的,是跟满满相同的款式,可穿在她身上便显得过于稚嫩,没有了少女的那股淡雅。 何所思尴尬地说道:“这个......昨晚安排的仓促,改天再给你做一件新的。” 南妄却不甚在意,她兀自转了个圈,似乎也没有很是不满,嘴角一弯道:“没有,我很喜欢。” 南妄从小由南先生带大,虽是养尊处优,但父亲给她穿的多是一些偏素雅的衣服,这也跟她身处归云居有关,很忌讳这些鲜艳的东西,这也是她第一件这般火红色的衣服。 甄圆瞧着这俩小姑娘都有了春节新衣裳,他大喝道:“师傅,你看我这么英俊魁伟,想必你也是费了不少功夫吧,快快拿上来让道长我穿上,也跟她们一道洋气一番。” 只见那裁缝师傅尴尬地朝向何所思,欲言又止。 何所思张口道:“你做的哪门子春秋大梦,昨晚的酒钱都还没结了,倒想起要衣服来了,没门,况且,给你做衣服多费布料啊。” 甄圆嘴巴一撅,头仰的老高,他喝道:“满满,脱了衣服,咱们跟她断绝来往。” 满满甚是喜爱这身红衣裳,她也学着甄圆撅起嘴巴,躲到了何所思身后,这衣服她是断然不会脱去的。 “白眼狼!亏我平时疼你惜你,一件破衣服你就倒戈了?可恶!”甄圆抱怨个不停。 何所思都笑弯了腰,她说道:“你这人怎么似是没长大,活生生像个顽童。” 甄圆不理她,转身就走,可走了几步见身后人没有动静,于是又回头眺望,人群涌动,他哪里还寻的到那三人,他只得高声呼喊她三人的名字。 “金满满、南妄、何所思,你们在哪儿啊,我错了还不成吗?” 甄道长喊的声嘶力竭,但却也是大海捞针。那三个家伙正躲在一旁嘿嘿笑呢。大年初一,大家无不是欢腾雀跃,唯独甄道长哭丧着脸落寞地走在街上。 ...... “满满,我跟你说过嗷,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走。”甄圆训斥着他的小宝贝。 满满不甘示弱地说道:“姐姐可不是陌生人嗷,她跟你喝了一宿的酒,讲了一宿的悄悄话,你还说她犯了相思病,姐姐只是病了。” “什么!”何所思眼珠子险些瞪出来。 “你跟人家小姑娘胡说八道些什么。” 甄圆抬起裤腿就想跑,却被何所思一把按在凳子上。 “你今天最好跟我交代清楚,我犯相思病是什么鬼。” 甄圆留下一滴冷汗,说道:“你问我你自己难道不知道么,不就是别辞出了那件事嘛,你担心他也是很正常的。” 归字谣脑袋里一个问号,说道:“什么?他出了什么事。” 甄圆一愣,原来这丫头不知道啊,他甄道长还真就说漏了嘴嘿,不圆个谎怕是没法让她安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甄圆尴尬地笑着,可他想不出圆回来的话术。 何所思忽然眼眶一湿,落寞地退了几步,甄圆暗道不好,这何止是相思病,这根本就是情根深种啊!没想到啊没想到,人模人样的别辞竟然到处祸害纯情少女!甄圆怒不可遏一时没忍住,大喝道:“可恶的别辞,真是岂有此理!” 何所思又仰起头泪眼汪汪地问道:“他到底怎么了。” 甄圆颤巍巍地说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便理解为他师门反目了吧。” “那他岂不是很难过,他那样一个人,应该很看重这些的把。”何所思喃喃道。 甄圆摇着头说道:“谁说不是呢,前不久我们还上了华山,骂声一片啊。若是我甄某人有朝一日也落得如此境遇,我那些师弟是断然不会这般对我的。” 说罢他洋洋自得地瞧了眼何所思,可她已泣不成声。 第五十章 人妖殊途 正月初一闹得这么不愉快,甄圆也深感抱歉,望着眼前的泪人儿不知所措。 南妄在何所思的身后,只觉得这位姐姐与她多了几分相似,心生怜意。 “我回家了,今天你们替我看店。”何所思抹着眼泪,甄圆便也不好拒绝,他也不想拒绝。 待得何所思前脚踏出酒店,甄圆立马跟着小二去了后厨,果然无愧姑苏第一酒楼的名号,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那是自然,上好的食材琳琅满目的摆放在案板上,一旁静候着三位大厨加上十来个学徒,静候食客差遣。 众人皆是疑虑地瞧向甄圆,向来客人是不允许进这后厨的。 甄圆瞥了眼小二,他猛地咳嗽了一声,小二也不傻,心领神会,他说道:“这是咱们‘何处不逢君’的代理掌柜,甄掌柜。” 甄圆摆摆衣袖,派头十足,他补充道:“代理二字可以去掉,你们都会些什么手艺啊。” “阁下莫不是那位声名赫赫的笑面饕餮甄圆?”有个识相的大厨说道。 甄圆大喜,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师傅是有见识的人,今儿个我就吃你的手艺,你赶你拿手的做。” 那人似是得到了极大的肯定,连连点头转身就操起锅子点起火来。 甄圆心满意足的回到厅堂,他又吩咐小二将中央四张桌子拼接在一起,凑成一个大方桌。 “过年就得这么气派。”甄圆笑嘻嘻地想向着两个小姑娘说道。 这一顿饭吃的是蜜饯四品、御菜五品,他们三个人合计吃九个字,蜜饯四品是蜜饯鸭梨、蜜饯小枣、蜜饯荔枝、蜜饯哈密杏,香甜可口;御菜五品是原壳鲜鲍鱼、烧鹧鸪、芜爆散丹、鸡丝豆苗、珍珠鱼丸,色香诱人。 甄圆一直吹嘘,说这俩小姑娘跟着他吃穿不愁,新衣服穿着,山珍海味吃着,仿佛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一样,也就只有满满一脸崇拜地附和他,稍微年长些的南妄都不正眼瞧他,听的让人想吐,糟蹋了一桌子美食。 今日店里生意依旧如此,只有两三桌无家可归的游子。但纵使他们仨人脸上欢声笑语,但也不尽然全都开心吧。 南妄大多时间都是望着窗台外的悬月,侧过头来笑一笑也是迎合可爱的小满满。 渐渐的,一盘盘菜品见了底,一张张桌子也被小二收拾干净,这一日又落下了帷幕,又到了回房休息的时间,甄圆伸着懒腰向楼上走去。 “甄道长,等等。”是南妄。 甄圆说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是不是看见了甄道长的好,觉得冷落我有些过意不去呀。” 南妄面无神色地说道:“那您想多了,我只是想问,我跟着您也有几日了,您是走到哪吃到哪儿喝到哪儿,您难道不担心李沉舟吗?” “我担心他?”甄圆差点笑出声。 “那小子好的很,你放一百个心,诶?你怎么突然关心起那小子来了?” 南妄接着问道:“您知道他的去向吗?他可是去了归云居!” 甄圆围着南妄走了一圈,打量一番,说道:“我只知道你确实很担忧他,这些日子闷闷不乐便是因为这?” 南妄道:“好歹朋友一场,心中难免惦念。” “我跟那小子关系也不差,我怎么没你这般惦念他,嘿嘿嘿。”甄圆丝毫不给这女娃娃留情面。 南妄也不甘示弱,继续道:“所以他真的没有事吗?” 甄圆点点头,指了指桌上的残羹剩饭,道:“只是吃的没有你我丰盛罢了。” 南妄将信将疑,但继续问下去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堪,这胖道士邪得厉害。 夜里,少女刚宽衣落枕,房门便被轻轻敲起。 “是我,谦谦君子甄道长。” 南妄披上外衫叹了口气,下床给他开门去。 原来是外面灯火璀璨,吵得小姑娘儿睡不着觉,甄圆一个大老爷们儿不方便陪着满满睡,于是来麻烦南妄了。 “那就辛苦你了,照顾好这小可爱,南姑娘。”甄圆这般郑重其事她还真有点不适应。 可那门一关上,满满却不闹了,这屋子也是朝南开的窗,那江上的灯火依旧清晰可见、声声入耳,怎得现在消停了?南妄疑惑地瞧着这个小姑娘儿。 “南妄姐姐,烟火好看吗?”满满平静地说道。 南妄一愣,说道:“既然它好看,那你为什么害怕地睡不着觉。” 满满一撇嘴:“我是看姐姐你方才哭了,我来陪你看烟花、睡觉的。” 南妄心头一震,随之心头一阵暖意,她淡淡的笑了,发自内心的,许久没有了。 春节是团圆的节日,是游子归乡,也是商贾返家,是农夫丰收,更是军官回到妻儿身边的日子,他们或许没有达成心中的宏图位置、没有赚够妻儿老小一年的开支,又或者没有大丰收谷仓满满、没有将敌寇诛杀殆尽。但在这个团圆的日子,他们都会收到亲朋邻里的祝福,或许只是一声无足轻重的问候、一稽首一点头;他们会吃到家中最肥美的腊肉,喝到爱人最甜美的热粥。 南先生伫立在房门口,终是见到了久别的归字谣,他不知道爱人去了那里,他只知道她一定会回来,他便在归云居等她,上一遭等了十三年,好在这一回短些,数日便再次相见。 “本打算与你一同去和妄儿过个除夕的,可你耽搁到现在。”南先生甚是温柔,全无往日里的霸道。 归字谣强挤了一个微笑,应道:“是,爹爹那边的事太繁杂了。” 南先生将爱人搂入怀里,道:“我也该去见见他了,与他把当年事情说开,这样妖宗的事你也就不必这样避着我了。” 归字谣眼里闪出一抹惊慌,但很快又归于平静,道:“你待我这么好,他早已没有怪罪于你。” “是吗?”南先生激动地将爱人搂得更紧了。 归字谣将头埋在丈夫胸前,或许这就是她的心安处。 “心跳的真快,你怎么还与当年一样。” 南先生竟也脸红了,他喃喃道:“你倒是真与当年一样,倒是我苍老了些许,我终究是个凡人,无法长长久久地陪在你身边。” 归字谣捂住丈夫的嘴,不愿他继续说下去。 南先生却是清楚的,自古以来,皆是人妖殊途。 第五十一章 一车年货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一连串急促的敲门声,三间屋子无一幸免。 被惊醒美梦的甄道长便是翻来覆去地折腾被子,发泄情绪。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啦!”甄圆大喝一声,这才翻身而起,都没来得急穿上衣服便气哄哄地推门而出,他正欲破口大骂,却先是瞥了见楼下的何所思。 今日的何所思一身黑色束身衣,束黑冠,面前还放着一个黑包裹,她将双腿跷到桌上,侧卧在她的太师椅上,瞧着二楼衣不蔽体的男人。 “哎呀。”甄圆一声惊呼,赶忙回了屋子,他一身白花花的肥膘尽显媚态,可不能让何所思都看了,他的便宜不能让她占了。 临近房间的南妄满满自然也是醒了,她们皆穿戴整齐后才出了来。 南妄特地给满满扎了两个小辫,搭配何所思给量身定做的大红袍,就跟那年画儿里走出来的人一模一样。 “今儿个满满更加可爱了。”何所思称赞道,并给南妄竖起大拇指。 满满一蹦一跳地下了楼,别提多开心了。 此时甄圆终于穿上了他的衣衫,他趴在二楼侧栏上,有气无力地问道:“大过年的,你不在家待着,大清早的你来打搅我们干啥?” 何所思一听就来了气,说道:“这是我的店,我让你起来你就得起来,不服你就把账结了,早点给我滚蛋。” 甄圆瞬间疲软了下去,这人若是没钱啊,真是寸步难行。 接着他打量了一番何所思这身行头,疑惑地说道:“你们家是什么来头?整这一身黑是什么意思,大过年的诶,我知道了!难不成你爹是黑道上头的人物,你这开的真是黑店啊。”说罢他赶忙也下了楼,护住还“蒙在鼓里”的满满。 “你把我怎么样都行,别动我的小可爱。”甄圆从未有过的勇武。 何所思拍手向他致敬,道:“我敬你是条汉子,这些天的账我给你打个半折。” 甄圆掰着指头算了算,这半折下来自己还是付不起呀,他继续说道:“反正你也是黑店,就把我甄道长一身肥膘给......给做了包子吃吧,千万不要为难我的金满满呀!” 何所思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哈,你是傻子吗?” 甄圆似是才睡醒,还没弄清楚情况。 何所思继续道:“我看你也还不起这些酒钱了,这样把,你带着我吃去玩,游山玩水也好,坑蒙拐骗也罢,直到我满意为止,这笔账就一笔勾销。” 甄圆淡淡一笑,原来这小妮子打的是这个主意啊,他笑嘻嘻地说道:“你莫不是看上了那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谁来着?嘿嘿,当然是甄道长啊,哎呀怪难为情的。” 何所思刚入口的茶顷刻间喷了出来。南妄也听不下去了,摇着头回了房。 他们四人收拾行李上了马车,那三个“乞丐”其实没什么随身之物,倒是何所思见缝插针的把马车给填了个满,甄圆块头大只得出去驾马。 三个女子便在马车内,讨论起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南妄看的眼花缭乱,件件都令她爱不释手,她又恰与何所思体型相仿,便就此试穿了起来。 甄圆作为四人中唯一的男子,顺理成章的担任了鉴赏美丑这一职位,车帘每一次拉开,南妄都是另一身打扮,可不知是甄圆那家伙眼尖还是怎么,接连五六套都入不得他的眼。 直到那件白衫红底水纹裙,穿到南妄身上,甄圆竟是两眼放光地瞧了许久。 “你不冷吗?不过还挺好看的,兴许李沉舟那小子会喜欢。”甄圆死皮赖脸地说道。 南妄霎时间脸便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总是红了。 甄圆继续调侃道:“你别急啊,一时半会咱们也见不着他,待得来年春天也许那小子就会回来啦,我们现在啊,是去解决你那位姐姐的相思之疾。”说罢他还瞅了瞅车内的何所思。 “我杀了你,你信不信。”何所思不知道从那里掏出一把匕首。 甄圆脸色顿时铁青,他忙道歉道:“这不是我自己想我那好友别辞了嘛,跟在座的各位一点关系都没有,没关系啊!” 话音刚落,甄圆还没回过头去,疾驰的绿螭骢似乎是被什么玩意给绊倒,马腿跪地捡起沙土一阵,牵引着的马车便是车屁股一甩,侧翻了过去。 甄圆直接甩了个倒插葱,车厢内的三个女子便是和那些五颜六色的衣服纠缠在一起。 “老大,咱们得手啦。”一男子说道。 “大过年的正愁没啥东西犒劳兄弟们,这不送上门来,让我去看看我们逮到了什么宝贝。”一彪形大汉阔步走来。 竟然是一伙山贼埋伏在此,等君入瓮呢。他们少说也有十几来号人,个个都手持利刃。 而甄圆一行人,唯一能比划两下的只有南妄,可还没等她弄清楚情况,寒光闪闪的尖刀便已经架到了他们四人脖颈前。 “嘿,三个小妮子一个死胖子,有点意思啊,胖子你福气不浅呐。”为首的彪形大汉地高声喝道。 “大哥,你单身四十余载,正缺个压寨夫人吗,这一车货不止夫人,两个女儿都给你备齐了,哈哈哈。” 彪形大汉也跟着痴笑道:“哈哈哈哈,那我就不客气了哈,各位兄弟们。” 他身后一个矮个头小眼睛的人似是不太高兴,说道:“大哥,你这不是接这胖道士的盘吗?替他养女儿多不划算,不如分给兄弟们吧。” 彪形大汉瞧了瞧眼前的三个女娃娃,痛心疾首地点点头。 “那这胖道士怎么处置?”又一个年纪尚长些的贼寇问道。 “就在这把他了结了,省的他待会儿难受,哈哈哈。” “我不赞成,这胖子身肥体胖,带回去喂猪最为妥当。”这些贼寇就此商量了起来。 甄圆哭丧着脸,只恨自己一时心软,带着何所思去找什么别辞嘛,大过年的就该在家好吃好喝,赶着来给人送年货,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第五十二章 大婚在即 这群贼寇的山寨就在临近的小山丘上,半人来高的木头栅栏圈出大概三四亩地,一拍拍破烂且低矮的石屋遍布期间,场地中央有一个两层楼高的木台,上面摆了一张五六米长的桌子,几把歪歪扭扭的椅子,木台下头篆刻着几个大字——聚义台。 山寨后山修建了好几个猪棚,还有成片的良田。真难为了那位彪形大汉,把这些祸乱乡里的贼首齐聚一堂,打着杀伤抢夺的名号自力更生。 众人一回到寨子就各忙各的去了,王老二要去给庄稼除虫,纵使是冬天他也没有马虎;陈大虎张罗他的几个猪宝宝,大过年了他都没忍心杀它们......这些在外嚣张跋扈的山贼,回了家个个是“贤妻良母”。 这样一来守着他们四人的便只有山寨头子彪形大汉了,甄圆瞧着那把刀刃钝的跟刀背一般厚的金背大砍刀,叹了口气。 “兄台,怎么称呼?”甄圆打趣道。 彪形大汉瞅了他一眼,道:“外头人都叫我刀疤哥。” 甄圆接着问道:“老哥,刀疤在哪儿呢?” 刀疤哥抬起胳膊,在他的腋下三分处确是有一处刀疤,只是不太明显。 甄圆傻了眼,道:“刀疤哥......小弟有一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刀疤哥提起他的大刀喝道:“你都是快喂猪的人了,要讲就快些讲吧。” 甄圆也不含糊,他将心中对刀疤哥的崇拜尽数道出,而后又展望了他们山寨的发展规划,最后他自诩是一个重情重义、义薄云天的人,并且表示他要追随刀疤哥造就一番宏图伟业。 刀疤哥心里听的美滋滋,他说道:“没想到你这么有眼光,那我就留你一条小命,但是这姑娘儿必须做我压寨夫人,不能让兄弟们白替我操心。” 何所思气的直叫唤:“哼,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甄道长不会让你如愿的。” 说罢她瞥了眼甄圆,甄圆也瞅了眼何所思,他咽了口口水道:“刀疤哥,这门亲事也并不是不可以。” 何所思浑身直哆嗦,她只恨没有在何处不逢君把这死胖子给安排了。 刀疤哥给他们四人松了绑,和和气气的与甄圆勾肩搭背,并嘱咐甄圆务必说服那小娘子,刀疤哥要的是姑娘的心。甄圆笑嘻嘻地一一应下,刀疤哥还特意把自己的起居室供他作游说。 …… “呸,真不是个东西,卖友求荣的败类。”南妄对甄圆现在已是深恶痛绝。 甄圆反驳道:“嘿,你这小姑娘怎么说呢,我这不是为了你啊,牺牲她一个,幸福你我他啊。” “呸呸呸。”南妄依旧没有消停,就连一贯与甄圆较为要好的满满现在都是一脸失落地望着他。 甄圆咳嗽一声,为了挽回颜面,他便把自己的策略说了出来:“这不是让他们放松对我们的戒备,我们才好溜之大吉嘛,南妄,靠你了,知道你有几手,别藏了。” 众人的目光皆是望向这位少女,但她的眉头却丝毫没有舒展,与方才相比更是掩上了一层阴云。 “我......吊坠破碎后我便再无法施展法术,我怕是......无能为力了。”南妄喃喃道。 甄圆懵逼了,他们四个人原来是四个草包,他甄道长一世威名看来是要遗臭万年了。 何所思当然不会束手就范,她虽是黔驴技穷,但也会骑马当作活马医,她说道:“咱们晚些等他们睡着了,就偷溜着跑。” 甄圆拍了拍他身后的木门,高喊道:“外面的兄弟辛苦了,替我转告老大,我跟这位何姑娘已经谈妥了。” 只听得门外一阵脚步窜动,似有两三人之多,没想到如此纪律松散的贼寇,还有人一直把守在门外,可见他们寨子是多么欠缺这样的一位压寨夫人啊,这些兄弟是真心实意地想他们大哥脱离苦海呀。 四人皆是丧气的低下头。 “我觉得那个刀疤哥人挺好的,也算有一番事业,心里头也有壮志,以后说不定还是一方人物,况且你们家不也是沾点黑道性质,这岂不是天作之合?”甄圆这番话还没说完,何所思一脚就踹了上来,在他脸上印了个鞋印。 “你最好给我闭嘴,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何所思怒吼道。 甄圆所言不假,刀疤哥的确是一个体贴细致的男人,他吩咐小弟宰杀了一年的母猪,还亲自去山下小镇购置了老母鸡,他要亲自为小娘子煲鸡汤。 刀疤哥手艺虽然不行,但是一片赤诚的心天地可鉴,为了煲汤他把自己的手都烫伤了,但是这并没有让他退缩,他更是端着锅儿守候在门口,等候他的娘子开个门尝一尝他的心意。 “甄兄,娘子可是睡了?”他二人隔门低语。 甄圆答道:“这不是新婚在即,女孩子难免有些害羞嘛,你不要心急,鸡汤留下你回去便是。” “你说的也是,鸡汤我就放在门口,我这就回去,我叫他们也站得远些,免得打扰了小娘子休息。” 刀疤哥说完真的就走了,看守的几个小弟也似乎走了。甄圆拉开门缝把鸡汤端进来,深深一嗅,陈年老乌鸡就是香。 “来来来,别白费了你相公一番心意。”甄圆笑着说道。 “我呸,你们今天谁喝了这碗鸡汤就是跟我过不去,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何所思此言显然是说个甄圆听的。 但是在美食面前,甄圆毫无抵抗力,他顶着巨大的压力还是把那锅鸡汤给吃了。 “不得不说,你这相公手艺确实差了点,但这样的男人可提升空间大呀,你们好好的,要幸福啊。”甄圆话还没说完,三个女人的鞋底齐齐向他踹来。 “何姐姐你放心,我方才已经托付灵蝶传信给我爹爹,倘若他收到了很快就会赶到这里来,这些家伙都不是他的对手。”南妄严肃地说道。 何所思纷乱的心神稍微镇定了几分,而她此刻心里想得更多的是那位仗剑青衫的英俊道长,若是他能来……从贼寇手中被救出,并且带上自己远走高飞那能有多好。 甄圆舔着嘴擦去脸上的灰尘,他见何所思一脸春色,多半也猜到了这少女的心思,只道是痴人多梦空欢喜哟。 第五十三章 风飘霞帔 次日又是锣鼓喧天,大年初二新婚喜,可谓是双喜临门。 上次山寨这么热闹还是陈大虎的母猪产仔,山寨也是热闹了好些天,大当家更是亲自为其接生,颇有山寨后继有人的韵味。 但这次的排场显然更加隆重,二当家带着小弟下山“请”来了十里八乡的父老,还顺带让他们都捎上了自己家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不大不小的山寨里头张罗了二三十桌,多是些农家小菜,但也凑和,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何所思虽是百般不愿但仍是穿戴上了那件红衣,那件比满满身上的衣服还要红,还要艳的嫁衣。 南妄在一旁不知说什么好,姐姐是为了他们才走到这一步的,若不是何所思拉住,她早就冲出去跟那些山贼拼了。此刻就往日连吊儿郎当的甄圆也暗自神伤起来,他有愧疚更有自责,一朵鲜花即将要插在牛粪上。 窗外风起,惆怅思往昔,人喧嚣或低语,萧瑟寒风芳华蕴心底。 少女拾起胭脂在唇齿微微一抿,作点绛唇。不知她心头又落了多少泪、心中人又在何方,只道是情深缘浅,至死方休。 “姐姐,你真的要......你没有必要为了我们这样,他们最多把这死胖子杀了,他们不会为难我们的。”南妄带着哭腔说道。 何所思却是微微一笑,全无昨日的愤恨,似是在迎接这不尽人意的结局。 她听得屋外的人唤她,今日的新郎官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她莞尔一笑索性起了身推门而出。 她仅是薄施粉黛,便足以称得上倾国倾城。 乡亲们投来疑惑的目光,不知是鄙夷她还是同情她,但这些在她看来都无所谓了。 “夫人,这边请。”二当家也换了件红衣裳,殷勤地为其引路。 何所思自个儿披上霞帔遮掩住面容,大步迈去。南妄则在身后牵起她的长裙。 山贼一众皆是祝贺他们老大有福气,娶得这般如花的美娇娘,除此之外的人便再无一丝一毫的喜悦气氛,与其说这是一场婚礼,更似一场送葬。 他们一切从简快些了事好入洞房,便省去了那些繁文缛节,大当家在小弟们的欢呼雀跃声中走到了何所思身旁,但他却没有牵起少女的手,他只是怯懦地瞅了她一眼,薄纱后少女冷漠的眼神,只有他瞧的见,冷漠如同一道墙将他二人隔开。 大当家忽然有一股难过,他曾幻想过自己雄踞一方的身姿,盘算过儿女成群的富态,可他却从未想清楚自己未来新娘的面庞,他望着何所思如花似玉的容颜,不知所措。 “一拜天地!”二当家似是比大当家更加着急,这一声高呼他当仁不让。 台上的二人却皆是没有躬身的意思,也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望着面前那看似喜庆的福字。 大当家摇了摇头握紧了拳头,他抬手摘掉了自己的胸花,他感到很难过。二当家惊恐地望着头儿,不知道他哪根弦搭错了。没有人知道彻夜未眠的大当家这一晚思虑了些什么。 何所思袖里的匕首却已经图穷匕见,大当家瞥见了那抹寒芒,可他并没有躲开,却是侧身挡住了二当家的视线,这样也让他的身子距离那锋芒更近了些。 “打搅姑娘了。”大当家叹了口气说道,语气极其诚恳。 何所思冷笑一声,她将匕首向前一戳,扎进大当家胸口,在那状元服上绽放了一朵娇艳的花。 可是这些除了他二人无人看见,旁人只道是新娘轻抚了新郎的胸口,还以为她已经乖乖就范。 转眼何所思便支身跳下了台,台下的山贼惊诧不已,他们当然不会让他们的山寨夫人就此离去,将其团团围住。 “让她走。”大当家一声令喝。 何所思回头瞧了他一眼,这一眼便是永别,那把刀插在这个男人的胸口、插入了心头。 甄圆、南妄、满满自是追了上去,他们穿过拥挤的人群,在那些不解的目光里逃去。 天空中忽然落起了雪花,一朵一朵晶莹剔透,落在大当家的头上。他猛地跪倒了下去、垂下脑袋,那口心头血他已经压抑不住,从嘴角流出。 “大当家!” 台下人见状如蜂拥退散,或欣喜或惊奇。 二当家提起家伙就要追上去将那四人了结了,却被大当家一把拉住了。 “别去,我还是喜欢你拿锄头......种庄稼的样子。” 二当家立即哭了,说道:“老大,那我们的梦怎么办......” “或许,我们就不该做这个梦。”说罢大当家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众山贼没有一个暗自欣喜,他们本就是一些落魄他乡的地痞流氓,是大当家张罗大伙到一起,修建了他们的“山寨”,这是他们第一次被人正眼相待,第一次有了所谓的家! 王老二起初哪里会种地,他连锄头都拿不稳,是大当家手把手教会的他翻土施肥;陈大虎的幼猪也是大当家费了些心思弄来的,这一养就是好些年月。大当家腋下的伤口还是在修筑栅栏的时候弄的,虽然伤势不甚严重。时至今日,他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刀疤哥。 他虽然没有得到娇滴滴的压寨夫人,可他却并没有很是遗憾,在那个女人的眼里,他没有看到自己期待的光。 ...... 下山路上,四个人马不停蹄。 南妄问道:“他怎么让咱门跑了。” “我早说了,那个大当家人不错的。”甄圆气喘吁吁但仍是要为其多言一句。 满满坐在甄圆的肩头,见后路无人追赶,叫他们歇息会儿,停下脚步的甄圆这才发现了何所思手间的血渍。 “你?” 何所思答道:“我刺了他。”她没有正视身边人的目光,似是在逃避。 “罢了,他罪有应得,你不用放在心上。”南妄安慰道。 甄圆却是叹了口气。 寒风夹杂着雪花恭送着他们,扬起何所思遗落的霞帔,它飘阿飘飘回了山寨里,本就要落地,却因奔走的人群又再被掀起,兜兜转转好几圈,飘入窗户落在一枕塌上,平平静静。 第五十四章 畜生不如 何所思与南妄此刻已经对甄圆深恶痛绝,唯有满满还正眼瞧一瞧他。他们四人便这样分排而行,互不交谈。 至于他们要去哪里,并没有人知道。南妄心中挂念着父母;何所思则思念着别辞;甄圆和满满俩没良心的相对比较欢脱,去哪里他们都行。 因为仍是正月间,途径村庄小镇无不是张灯结彩,对外来的访客也不慎吝啬,好酒好肉总是没有亏待他们。但他们四人的关系却没有好转,二是愈发的冷漠,似是同行的陌生人。 甄圆自知理亏,多有亏欠何所思,但他这人只好油嘴滑舌,正经认错道歉真不知如何开口,好在他还记得何所思听及别辞的神情,如此就送她去见见那落魄的心中人吧。 寻人探物对甄道长向来不难,隔三差五的偷瞄几眼星象,再结合地貌变化和气候温湿,确定了自己的大概位置,再寻找前往九华山的方向,简直易如反掌,如果别辞他还没有离开的话。 又行了几日,红色的福字也渐渐褪去了颜色,春节过完了。随着地势的攀升,所到之处人烟也是日渐稀少,再后来更是鲜有人家,但好在冬去春来气候也渐渐暖了起来,阳春三月,春暖花开。 这一路途径许多岔路口,何所思便装作思索装停步不前,甄圆总能不假思索地作出判断,甄道长尴尬地淡笑,往往是换来何所思的一个冷眼。但无疑,他们距离九华越来越近。 初春的鸿蒙山雪并未全数消融,远看山尖处仍是白雪皑皑,但山脚下已经有了一抹新绿,嫩草破土而出,满满小脚丫踩在上面痒的她咯咯直笑。 半山腰处,南妄才发现,远处的山峦似曾相识,大概是到了,她想到了鹤伯,不知道他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她会跟何所思描绘这里的山川地貌,还会讲述那位道长在这山中的见闻趣事,何所思听得甚是认真,有如自己便是随他一道来访。但当南妄提到那位云中垂钓的吕姓前辈,她却自个儿闭了口。 “怎么,那人也同甄圆那厮一样不是东西么?”何所思笑着调侃道,显然已经释怀了前事。 南妄再无笑意,道:“他是个很奇怪的人,是我看不透琢磨不得又处处都有他的人。” 何所思一愣,这样的人她身边还真没有,但是与其远离总是没错。 鸿蒙山云海渺渺,山尖处能瞧见相对低矮些的九华山,与山中茂密的密林林,还有那块被业火焚烧殆尽的焦土,突兀且明显。 “你的别道长应该就在哪里。”甄圆喃喃道。 何所思这回没有再给他以颜色,而是点了点头,在这荒山野岭的真不知他是怎么过来的。 上山之径不甚困难,但下去的山路就麻烦得多,并无供人行走的山道,多是陡峭的山岩,幸有些生命力顽强的植物破岩而出,才让他们的手有所拉扯。 满满一直死死地抱着甄圆的脑袋,何所思、南妄一前一后的护送着,千难万险折腾的甄圆满头大汗,这才到了九华山,苍翠的密令就在眼前。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甄圆叹了口气,道:“他还能去哪里?” “叮铃”一声响,甄圆低头一看,一跟细小的丝线绊在他的腿间,而丝线中央悬挂着一个铃铛。 “不好。”甄圆大喝道,虽然不知道这铃铛是何用处,但总归是防人所设。 但他没来得及跑开,一根暗箭已经从机关卡射出,正中圆心地射在甄圆的屁股上。 满满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只感觉搂住的甄圆身子一阵晃动,自己险些要栽了下去。 “噗通。”甄圆应声倒地,但他双臂还是把满满高高举起,并未让她受到丝毫的伤害。 那俩姑娘这才发现,他们已经中了埋伏。 “是谁?”何所思惊恐地叫道。 南妄则要淡定的多,她一眼便发现了藏在草丛里的机关,那是一个狩猎野兔的简易机关,在这里布置这玩意的,会是谁呢? 甄圆痛得不敢翻身,好在屁股肉多不足以致命,如果换个面他可跟那小子没完。 “郑疏雨,你给爷爷滚出来。”甄圆大喊道,隐约带着哭腔了都。 而郑疏雨则趴在远处一颗树梢上,睡着中午觉,或者说他是在守株待兔,只是今日这只兔子太肥了些。 他隐约听见了这边的呼喊,且是在叫他的名字,那声音字正腔圆带着些愤恨,这不是那谁?他渐渐兴奋了起来,一跃跳下地来,朝着这边跑来。 “郑疏雨,你混蛋,你怎么就不能立块字牌,你本事大了不起啊?”甄圆趴在地上气急败坏地朝着来者吼道。 郑疏雨一瞧果然是他,他甚至没有丝毫的自责,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亏你甄道长还是个修道之人,连这些畜生都绕道走的简易陷阱都躲不过,我真替别辞为你感到丢脸。” 别辞,这两个字郑疏雨说的平常,听在何所思心里却如云海翻腾,她瞧了眼这个皮肤黝黑的少年人,只见他面露欢喜,并无忧愁神色,想必他也便是还好吧。 南妄与郑疏雨也算旧相识,只是二人许久未见,再聚首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这位是南妄妹妹?你怎么都长得这么高了,我记得你以前才到我这儿,诶?是哪儿来者。”郑疏雨比划着胸口上上下下。 南妄扑哧一笑道:“你不也是?个头越发的高,你似乎长胖了诶。” “这怎么能叫长胖,这叫结实,甄圆这种中看不中用的胖子,我一个能打十个。” 甄圆仍是趴在地上,他抬起头瞧着互相吹嘘的二人,说道:“你们能不能待会儿再叙旧,先把我屁股上的箭给我处理喏。 郑疏雨嘿嘿一笑,一把拉下甄圆的裤子,也没多做处理,直接将那支箭给拔了出来,三个女孩子皆是不忍直视,偏过头去。 “啊哦!你小子是人嘛?”甄圆嚎哭道。 “你啊活该,躺个十天半月吧。” 郑疏雨毫不费力地背起甄圆,领着三个姑娘去往九华密林的深处,那座低矮的茅草屋依旧坐落在那儿,似是在等着一个不归人。 第五十五章 霜雪白头 甄圆在郑疏雨背上,他远远地就瞧见了别辞。 只见别辞盘膝在草屋一侧,闭目凝神,一柄长剑平放在手边,看来纵使他被华山除名了,他也从未摒弃心中的执念。 “别师兄,好久不见!”甄圆带着哭腔高喊道,似乎是在求救。 他这身子一使劲,屁股又是一阵酸麻,他抓着郑疏雨肩膀的双手,便又用力了几分。 “你再报复我,我把你丢地上。”郑疏雨没好气地喃喃道。 别辞似是没有听见甄圆的呼喊,他仍是坐立在那里,眉心渗出了一滴汗来。 一旁的何所思见别辞不应答,她脚下的步子加快了些许。 “道长,你……”她忽然心中一阵害怕,她不知道眼前人是否还记得自己,如此她欲言又止,退到了郑疏雨身后。 “这位姐姐,你认识别辞?”郑疏雨似是看出了什么门路,一脸坏笑地问道,满满便也跟着笑。 南妄插到他二人中间,瞪了眼郑疏雨。 “你瞪我干啥,嘴巴长在我身上,还不许我问问吗?” 就在他们几人吵闹间,屋前道人的眼睛终于睁了开来,他的眼神极其空洞,看不到丝毫的喜色,只有满目的哀愁。他长舒一口气,衣袖里散发出淡蓝色真气,化去了他周身的碎雪。 “别师兄快来,给我看看伤势,我被郑疏雨这小子暗算了。”甄圆继续呼救。 别辞朝这边望了一眼,大多是些熟人,且皆无慌张的神色,想他甄圆定是大惊小怪,他便懒得理会他。 何所思藏在郑疏雨身后,她不敢直视眼前人,只睹见他粗布制的裤腿,也不复往日的白净。 郑疏雨背着甄圆进了屋,总归朋友一场,给他消毒止血;南妄则窃笑着拉起满满的小手走到一旁。 只剩下那二人。 “姑娘是?”别辞这才发现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 何所思没有作答,她只是微微抬起头,瞧了眼眼前的男人。 他的发丝凌乱不再是当年那般飘逸柔美,肤色也变的暗黄,眼神飘忽,下巴处冒出了短短的胡渣,一身道袍沾上了灰尘和泥沙......他真的变了。 可是自己还是原来模样,这人却怎么认不得自己了呢?分明变的是他,偏偏自己却把他记得那么深,那么深...... 别辞见何所思不言语,便为何所思拉开草屋门引她入屋避寒,却见得里面甄圆躺在木床上大放光彩,别辞猛地把房门又拉上,尴尬地说道:“这位姑娘,里头不方便,还是贫道带你在外面逛逛吧。” 南妄跟满满躲在一旁,听着这二人的言语,她是既为这位姐姐感到难过又为她开心,好像自己就是她似的。 何所思点了点头,虽然在心中她已经叹了不知多少口气了,自己于他不过是姑苏雨里落肩而下的水珠,无足轻重。 山道很长很崎岖,亦如她追寻别辞走过的路;寒风刺骨,但却不抵她失落的心。 别辞只身走在前头,他也察觉到了这姑娘的心事,却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帮到她。 他索性开门见山问道:“姑娘心里有事?” 何所思本以为他们不会在有言语,这一番慰问又点燃了她心中的悸动,她的心跳逐渐加快,仿佛要涌出来。但同时她也感到了深深的不甘,她心心念念的人已经把自己给忘得一干二净。 “姑娘若不说,贫道也帮不了你。” 虽然别辞落魄大不如当年,但侠肝义胆却没有改变。 何所思说道:“你帮不了我......也只有你帮不了我。”她终于开了口。 别辞眉头一皱,莫非自己与这姑娘有过不愉快,落下了些过节? “你是否对所有女孩子都这么好,所以她们都记得你。”何所思继续说道,她不想让这份悲哀只属于她一个人,她宁可是万千分之一也好过如此。 别辞一愣,道:“贫道不认识什么姑娘......我们,我与你是不是以前见过?” 何所思叹了口气,道:“是我把你错认成我的一位故人了,他也是个如你一般的道士,方才的问题我便是问他的,只是恰巧说给你听罢了。” 别辞摇了摇头,原来又是一个痴情的女子,他继续迈开步子,走向山涧的瀑布。 何所思跟在后头,看丛林渐染,满眼的素白绵延不尽,她迟疑了片刻问道:“刚才的问题如果有人问你,你会怎么回答?” 别辞又是一愣,问道:“贫道愚钝,请姑娘将问题再说一遍。” 何所思叹了口气摇摇头道:“罢了。” 别辞也便作罢,他就一直走在何所思的前头,保持着两臂的距离,这是与陌生人应有的距离。而他身后的女子,却笑着落起泪来。 别辞似是想起了些什么,他停在了山崖前,可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站立在那里。 霜雪落在他二人的发丝间,落在他们的肩头,堆积成霜。 “姑娘你冷吗?”别辞突然问道。 何所思已经泣不成声,过了许久才支吾了一声“恩”出来。 可别辞没有转身,他不知道身后人是何等的神情,何所思却可以看见他呵出的暖气,飘散向空中。她多想站在这人的身前,将心中万千倾诉于他,将自己也交之于他。 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呼呼的风声,吹散他二人的发丝,扬起衣角。 “贫道是出家人,贫道心里只有道。” 何所思点点头,她笑了,笑出了声来。望来路是二人的脚印,可她不愿再跟眼前人白首同归了,她更想独自挺过山雪,至少这样不那么卑微。 别辞听到了身后积雪踩压的声音,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了道,他的心中便只能有道,再无其他,纵使他的道将其抛弃。 她记得那年自己撞入他怀中,音容笑貌言语多慎重,宛如华山夹着细雪的微风,那天雨丝微凉,风吹过长街暗香朦胧,一时心头悸动,似他温柔剑锋,过处翩若惊鸿。是否情字写来都空洞,一笔一划斟酌,却难免沦为平庸。 如今再见不识,恍然间思绪翻涌,望他白衣不覆,神色如旧,谁心惶恐,也许应该趁醉装疯,借他怀抱留一抹唇红,再将旧事轻歌慢诵,任旁人惊动。可她只假笑扮从容,像个笑话一样自己都嘲讽,一厢情愿有始无终。 第五十六章 谁知我心 甄圆“大”伤未愈,侧卧在床头怨天喊地,满满终究是女儿身,也不方便待在他身旁。郑疏雨更是懒得搭理他,跑出去跟南妄叙旧了。 “良心泯灭啊,枉费我甄道长曾经对你那般好。”却也唤不回那少年回头。 恰逢何所思也回到了茅草屋,她面带着笑意说要给大伙张罗一顿晚饭,郑疏雨木讷地指了指偏房,却被南妄敲了脑袋。 “你可是主人,这哪里有客人做饭的道理。”南妄说道。 郑疏雨也觉得她说的甚有道理,是该由他去露一手厨艺,留得何所思和南妄二人。 “何姐姐,你与那别道长相谈的如何?”南妄焦急地问道。 何所思淡淡一笑,眼角却泛出眼花。 “总不是那样,他已经把我忘了,只有我还一厢情愿地痴痴记挂着他。” 南妄沉默了,这份心情她也感同身受,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 何所思继续道:“罢了,我回我的姑苏,他求他的天道,对大家都好,我跟他本就不是一路人,怪只怪那场雨下的太不是时候。” 南妄道:“都这么久了,姐姐你记得可真清楚。” 何所思苦笑道:“你还小,不懂得这些,你也最好永远不要清楚。” 南妄不知如何作答,想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呆呆的小和尚。 此时暮色渐晚,姜燮也终于采药归来,他倒成了最关照甄圆的人。 ...... “啊哟,你来真的啊,这药好酥麻。”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忍着点,忍着点,年轻人屁用没有。” 郑疏雨在厨房一边配调料一边嘿嘿嘿地笑,他手一抖便把盐巴放多了,他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别辞一剑挥之,将一颗参天古木拦腰斩断,又是三五剑将其恰到好处地削成了一个木桌,满满看的目瞪口呆。 “难得来这么多朋友,都没有准备,没有像样的饭菜,但好歹大家要坐在一张桌子上,也算过个晚年。”别辞道。 何所思淡淡地说道:“今日恰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你们道家也称之为上元节。” 别辞接着道:“姑娘对道学好友涉猎,真乃少见。” 南妄附和道:“那是,你也不看看我们何姐姐是什么来头。” 郑疏雨自渊海而来,他对中原习俗一概不知,他张口道:“你们说的这个节,有什么习俗来着?咱们也乐呵乐呵。” 趴在一旁的甄圆不屑地瞥了眼郑疏雨,说道:“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吃吃吃,真是个饭桶。” 郑疏雨一听来了气,道:“嘿,你说谁来着?是谁给你消毒疗伤的?” 甄圆更是怒意盎然,他大喊道:“那还不是你小子布置的什么狗屁机关,害的老子......哎哟。” 郑疏雨一撇嘴,道:“你以前还不是把我的房子给烧了,我都没跟你算账呢。” “好啊,你是蓄意报复,都这么多年了,你小子还给我记着,看我不打死你,哎哟。”甄圆怒吼道。 姜燮猛地一拍桌子,这二人才消停,把满满那小姑娘也吓了一跳。 何所思岔开话题说道:“这上元节呢,是赏花灯、吃汤圆、猜灯谜、放烟花的日子。” “吃汤圆!”郑疏雨和甄圆满满三人异口同声道,而后他二人又相互鄙夷的撇过头去,互不相看。 南妄意味深长地说道:“不如我们先来猜灯谜吧。”说罢她指了指悬挂在头顶的油纸灯。 甄圆轻哼一声,道:“那还不是我甄道长拔得头筹?” 郑疏雨一听自是不服,他喝道:“来就来,谁怕谁?” 南妄讥讽道:“牛皮可不要吹大了,这样那我便来出这第一题。” 她进屋拿出纸笔,点墨成书写下了第一个字谜,贴在灯笼上,题目是: 一线情愿牵两头, 日日思念排忧愁。 不要怨我痴情种, 见你常在梦幻中。 如若你我还有缘, 隔山离水一线牵。 三月桃花花真旺, 秋后枯叶无处藏。 郑疏雨挠着脑袋说道:“怎么竟是些情情爱爱的,俗不俗啊。” 南妄又瞥了他一眼,他赶忙闭了嘴。 一盏本就不甚明亮的灯笼,还被罩上了一页满是文字的纸张,便是愈发的昏暗了。 何所思自是知道这谜底的答案,她趁着朦胧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他眉头微皱似是并不知道谜底,也是,一个修道之人哪里会明白她女儿家的心思。 别辞只道这是一段你侬我侬,忒煞情多的美丽爱情,这些与他似乎不会有什么瓜葛,他转头向一旁的甄圆,这应当难不倒这位情场圣手,他便将这字谜字正腔圆地念给甄圆听,因为他趴在凳子上,瞧不见呀。 别辞淡淡道:“一线情愿牵两头,日日思念排忧愁。不要怨我痴情种,见你常在梦幻中。” 甄圆听到这里已经笑出了声,他说道:“南妄,你是思念哪家的小伙啊?” 南妄眉目一挑,道:“多嘴。” 别辞继续念完下半段:“如若你我还有缘,隔山离水一线牵。三月桃花花真旺,秋后枯叶无处藏。” 甄圆嘴角一扬,笑着道:“这还不简单,这不就是……哎哟我的屁股。”昏暗中有人对他下了黑手,疼的他直叫唤。 郑疏雨不屑地说道:“不知道便是不知道,你就不能坦荡些?”南妄连连附和。 “你们......欺负人!”甄圆抱怨道,他却在桌下看见了南妄握紧的拳头。 ...... 甄圆闭上了嘴,任凭郑疏雨怎么挑衅他都再不张口。 “别道长,你对这字谜有何见解?”南妄问道。 别辞一愣,笑道:“为何要问我,甄圆不是知道答案了吗?” 南妄气鼓鼓地也不再说话,这别道长似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甄圆叹了口气,却是何所思开了口。 “这是一首藏头诗。” 甄圆摆弄着纸灯来回的看,他一字一句地念道:“一日不见。” 别辞淡淡道:“如隔三秋。” 南妄抿着嘴打量着何所思,却丝毫看不见她面庞的蜜意,更甚者说,她面如死灰。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所思心里无比清楚,横亘在她与别辞之间的,何止是时间又何止是距离,他只会把背影留给自己。他心头的暖意,或许不会馈赠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也定然不会给自己。 第五十七章 执拗的人 郑疏雨一声尖叫,他在厨房还张罗着今天的晚饭,他一跃而起冲了过去,将那一锅白花花的汤圆支手端到众人面前。 “还真有这东西啊!”甄圆欣喜地喊道,这人瞧不见灯谜却看得见食物,也是奇怪。 郑疏雨转身又回到厨房,拿出七个瓷碗来依次摆放在七人面前,而后他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大勺,伸进那锅里那么一搅和,幺起十来个汤圆均匀分给在座众人。 “师父其实早就吩咐了,今日吃这什么汤圆,只是不知道会有这么多人来,便显得有些不够,但也凑和,甄圆少吃些便是。” 甄圆自是不乐意了,但他着眼一瞧,却是郑疏雨那小子自己碗里的汤圆屈指可数。 “你小子怎么说一套做一套,心疼伤患是不是,我是不会感谢你的,哼。”甄圆一边说一把将那碗汤圆端到面前嗅了嗅,真香......抬头却是郑疏雨空荡荡的右侧衣袖。 “疏雨......”甄圆喃喃道。 “死胖子别肉麻我,恶心。”郑疏雨却是瞧都没有瞧他一眼,他转头向姜燮,道:“师父,您的谜面是?” 只见姜燮缓缓起身,将身侧的纸页随意向空中一抛,任其随风而去,淡淡道:“事物非事物自己如此,日月无人燃而自明,星辰无人列而自序,禽兽无人造而自生,风无人扇而自动,水无人推而自流,草木无人种而自生,不呼吸而自呼吸,不心跳而自心跳。” 何所思听不明白,南妄也哑口无言疑惑地望向姜燮,满满已经打起了瞌睡…… 倒是那三个男子心领神会,频频点头,似是答案已在他们心中。 别辞道:“因一切事物非事物,不约而同,统一遵循某种东西,无有例外。它即变化之本,不生不灭,无形无象,无始无终,无所不包,其大无外,其小无内,过而变之、亘古不变。其始无名,老子强名曰:‘道’” “好一个强名曰道!浑沦之未判,神灵之未植,而为冥妙之本者。道也,或曰太上。”甄圆喃喃道。 郑疏雨本是有些明白的,眼下却被这两位前辈弄的不明白了,他问道:“何为太上?” 别辞道:“一者,道也。散形为气,聚形太上老君。” “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天之至私,用之至公。命之制在气。死者生之根,生者死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愚人以天地文理圣,我以时物文理哲。”甄圆说完长叹一口气,似是心中颇为不悦。 姜燮莞尔一笑,只叹后生可畏,他继续问道:“何为得道。” 那二人一齐喊出,却是答案不一。 “太上忘情。” “上善若水。” 姜燮笑的更加狂放,他拉过来郑疏雨,扶着他的头,说道:“每个人的道皆是不同,这是他二人的道,那么我问你,你的道是什么?又在哪里?” 郑疏雨迷茫了,这些年他虽然长伴姜燮左右,涉猎过一些道学古籍,但却并未理解透彻,那些晦涩难懂的字句不是他抓耳捞腮能得到答案的。 “前辈的意思是,让郑疏雨随我们再出九华?”甄圆撇着嘴问道。 姜燮点了点头,且将自己碗中的汤圆幺给了他的爱徒,他说道:“我年事已高,而疏雨未经世事,师兄在他这般年岁都已经游历多年了,总不能因为我而耽误他一生。” 甄圆瞧了眼郑疏雨,他却是黑着脸一声不吭。 别辞淡淡道:“也好,只是外界纷乱吵杂,疏雨可得坚守道心莫要被琐事左右。” “我就待在这里,照顾师父,哪儿也不去。”郑疏雨一字一字吐出,坚定万分。 甄圆淡淡笑道:“这才是我认识的郑疏雨!什么道啊啥的,都滚蛋。” 姜燮恨不得一巴掌打在这胖子脸上!什么歪瓜裂枣都敢来误导他鬼谷传人。 “疏雨,你必须去,跟着别道长出山,去看看大千世界,去经历。” 郑疏雨“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扬起一阵积雪。 “弟子不愿,弟子只想陪在您身边,鬼谷典籍万千我还没有阅尽,纵横剑技精妙我也未尝练好,他们口中的情和道我更是丝毫没有兴趣,师父为什么要赶我走,弟子不愿!”郑疏雨似是哭了出来。 南妄走到他身旁,蹲下身子轻拍他的肩头,只感那少年强健的身躯竟然在不住地颤抖。 姜燮背过身去,也是长嘘一口气,他的手掌捏紧又松开,可见他的心绪是何等苦恼。 “若是如此,你以后便不必再叫我师父,鬼谷派便也没有你郑疏雨这个人。”姜燮此言字字珠玑,郑疏雨啜泣连连。 “我去,我去,我去便是,可是师父你怎么办。”郑疏雨低垂着头说道。 姜燮忽然眼神一阵恍惚,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他淡淡道:“我茕茕孤立半生,我以为前路尽头是我的道,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我是失败的。师兄与我走了不同的路,不知道他是否寻到了他心中的道,或许他才是对的吧,或许我也应当随他而去吧。” 郑疏雨泪如雨下。 甄圆强忍着疼痛支起身子,单手拉起郑疏雨的胳膊,道:“地上凉,起来吧。” 姜燮背过身去,走向那低矮的茅草屋,甄圆却是快步追了上去,他问道:“前辈可知周霁前辈现在身在何处?” 姜燮撇头凝视这个语出惊人的年轻人,绝不能让疏雨与他一道出山,他淡淡道:“师兄近况,我怎么会知道,总不是喝酒吃肉洒脱自在。” 甄圆疑惑地点了点头,说道:“晚辈认为不尽然,周前辈这人看似放纵不羁,但他心中格局无人可比。” “哦?真罡苑如此高看我鬼谷一派?”姜燮道。 甄圆郑重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这其一或许周前辈已然领悟于胸。” 姜燮此刻更是深切地瞧了眼甄圆,他忽感身边的这个年轻人深不可测,让他有些害怕,他说道“你的意思便是我师兄已然得道?” 甄圆点点头。 “但有些执拗的人,道也对他无可奈何。” 第五十八章 无字奇书 元宵过后,年也就算是过完了,当是辞旧迎新。 那座坍塌的鬼谷地宫,也在层层积雪下露出一角,姜燮手持一把锈剑走上前去,他将气劲凝聚在剑身,顺势一挥扬起一阵强风,将灰尘与积雪尽数吹散。 天光沿着碎裂的大理石,透过缝隙照射进去,杂乱的典籍早已经被那孩子整理妥当,绝大多数都得意完整保留,是这些前人的智慧支撑这个诡秘的门派长存于世。 姜燮躬身钻了进去,他点燃一个蜡烛,支身探了进去。 就是在这间石室里,他与别辞和那吕姓道人有过一番苦战,这里,也是他的师父溘然长逝之所。 “师父,您老人家一晃也走了十多年了,您嘱咐的事情,徒儿从没忘过,疏雨他是个好孩子,我决定把那册兵谏残页交给他。” 说罢他走到最里侧的一个书架,闭着眼抚摸那老旧的书册,一册一册、一排又一排......同时他的嘴里也在默念着什么,身下步子也是饶有规律地进进退退。在每一个停顿处,他会微微发力将书向里推半寸,直到他停顿第四十九次,那一栏书架上的四十九本书便都被他推动了半寸,只听得一声细微的声响,右侧石壁上的一块石砖怦然掉落,一个手掌大小的空洞出现他在眼前。 姜燮快步走了过去,他借着蜡烛微弱的光向里头窥伺,随后他伸出手在里头探寻着什么,他的眉头微皱,似是很痛苦,但是他没有就此罢休,这一直持续了半炷香的功夫,待他将里头的物件取出来,他的手已经溃烂成了黑色。 他将手臂藏在袖子里头,隔着衣袖抬着那物件一跃出了地宫。 郑疏雨正在收拾行礼,多是一些他常伴于侧的书籍,甄圆趴在一旁,就这么看着他。 “我看你小子也是个人物,鬼谷派这么多绝世藏书,你却倒好,就跟这些食谱杠上了。”甄圆笑嘻嘻地调侃郑疏雨。 郑疏雨轻哼一声,扯出一本《伤寒杂病论》说道:“我还看这书,给你止血消毒就是靠的它。” 甄圆继续道:“那我还是觉得你看食谱比较用心,你做饭的手艺可比你疗伤的技巧娴熟多了。” 郑疏雨整整装了一个大背篓,全是书。甄圆当然全部看在眼里,可是他没有看到他感兴趣的那本。 “你师父就没给你点什么很特别的东西?就你们鬼谷秘传的那种,只有你能看的?”甄圆忽然一本正经地问道。 郑疏雨全身心都在他的行李上,他回答的甚是风轻云淡:“没有。” “你就不想要?那种蕴藏天下绝学的古籍,我敢说你们这儿肯定有,那老家伙藏着不给你看罢了。”甄圆继续道。 郑疏雨听得这胖子这般不尊重自己的师父,气不打一处来,他转过身去望着甄圆下身道:“你信不信我给你正反都再来一箭。” 甄圆见这小子眼冒怒火,知道他不是开玩笑,这才闭上了嘴。 正在这时,屋外的南妄敲响了房门。 “疏雨,姜前辈找你。” 甄圆嘀咕道:“你看,说什么来什么。” 郑疏雨斜了他一眼,应声跑了出去。南妄指了指不远处的树林,道:“前辈在那边,似是有话要跟你说。” 郑疏雨二话不说便奔向那边去了,那个方向郑疏雨在清楚不过了,姜燮每每传授剑法给他都是在那里。 穿过树林,郑疏雨来到一块巨大的岩石上,而在这块岩石后头便是山溪的源头,其间流水缓缓冲击着这块巨石。据说这片大山里蕴藏着一个巨大的内湖,内湖水由此流出,但又因为天降甘霖渗入地面汇入那内湖,故而此溪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可是郑疏雨并没有在这里看到姜燮,难道是他弄错了?师父在别处等他? 少年愁眉莫展之际,跃上了那块岩石,以往他便是站立于此,而姜燮则端坐在更高些的一块岩石上,姜燮会一言一语地指导郑疏雨使剑,姜燮对他要求极其严格,每一招每一式都务必做到最好,除去那茅草屋,郑疏雨这些年便是呆在这里的时日最多了。 他内心是不想离开的,姜燮与他颇有几分相似,都是被人遗忘的苦命人,他有些想哭但他忍住了,他宁可流千滴汗也不肯落一滴泪。 他索性拾起一根树枝,演练起鬼谷剑招来。 只见他凝神聚气,肉眼可见的蓝色真气从他肩侧冒出,似倒流的汗滴蒸发在空气中。他依次使出中天坠剑术、左引右袭式、腕间乾坤式、怀中抱月式、撩剑问天式,这些都是他鬼谷纵剑术的精绝剑招,可他还有三式未曾学会,分别是星芒如雨式、游龙入地式、落日照旗式。 至此,纵剑术他已经领悟了七成有余,在世间已经罕逢对手,只是这小子不自知罢了。 郑疏雨累的气喘吁吁,瘫倒在那块巨石上,周遭弥漫着水雾,是他汗液蒸发所致,由此可见郑疏雨修行境界已有小成。 虽是初春时节,但弄得一身热汗的少年,还是耐不住性子要去一旁的溪水中去贪个凉,那溪水冰凉彻骨,但对郑疏雨铁打金身而言,却是恰到好处。 他照例将衣物悬挂在那颗参天古书的枝头,自己则一股脑扎进了溪水中去,他像一只翻腾的鱼儿,在水中游窜。他是多么喜爱这片山林啊,渊海后这便是他第二个家。 想到这里,少年难免有些落寞,他想再去跟师傅说说,让自己留下。他对外界的厌恶是与身俱来的,自幼在渊海的他,对中原人便多有一分忌惮,更何况他还遇到了甄圆这样的地皮无赖。 一只青鸟落在少年悬挂衣物的枝头,叽叽喳喳地叫唤。 郑疏雨一跃而出,如蛟龙出海,翻腾到了那根树枝上,将那鸟儿赶走。 他正欲拾起衣服离去的时候,一本古朴的书册出现在他视野前,它静静的躺在枝丫的尽头,这么些年了郑疏雨日日来此,并未发现这里有什么藏书,这分明是最近有人放在这里的。 郑疏雨想起了甄圆的话,莫不是...... 少年的手伸了过去,书页间的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他随手一翻却是满页黄纸,一个字也没有,直到少年翻到书末尾,最下头的角落处淡淡地写着“鬼谷算”三个小字。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那书页哗啦哗啦地退了回去,只见那泛黄的书页上浮现出淡淡的笔画,似乎是风过留下的痕迹。郑疏雨惊奇不已,他眨巴眨巴眼睛,将合上的书页从头又翻到尾,却是连末尾的“鬼谷算”那三个字都寻不到了。 第五十九章 拿起放下 直到余晖满天,郑疏雨也没有寻到姜燮,他落寞地回到了茅草屋,不过他不再是孤身一人,甄圆趴在昨天他们吃汤圆的那张大桌子上,满满在一旁喂他吃水果,别辞则站在一旁,都在等他回来。 “还是没找到吗?”别辞喃喃道。 郑疏雨摇了摇头,就算要走,他也想好好地跟师父道个别。 甄圆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也许是你那师父舍不得你,这不躲起来不见你了,免得临时反悔,或者痛哭流涕毁了他在你心中的伟岸身段。” 郑疏雨没搭理他,以他对师父的了解,师父定不是这样优柔寡断之人。但是师父又的的确确消失了。 次日,尊崇姜燮前辈的嘱咐,别辞带着郑疏雨上路了。 当然,甄圆一行人也没有就此留在九华山。南妄打算陪着何所思一道回姑苏去,也顺道再去寒山寺看看。 满满自然是跟着甄圆,甄圆给那两位姑娘制定了妥当的返还路线,他故意把比较直接的山道说的山穷水尽、贼寇满山,这样一来两位柔弱的少女便只得选择另外一条,需得绕些远路,那便是甄圆嘴巴里相对安全的水路,且这一路风景宜人,最适宜初春赏玩。其实最重要的原因是,这样他们几个便能顺好些路,毕竟满满爱热闹,或者更深一层的是,这个胖道士还想撮合一把何所思与那个痴傻的道士。 沿着溪流走了两日,终于出了九华密林,水流越发湍急,两岸也越发宽阔,称之为溪流已经不大恰当,说是河流更为贴切。 “师父说过,这河流会汇入东海。”郑疏雨说道。 甄圆眉头一皱,心中似是又打起了小算盘。东海是海岸通商口,多有异域珍宝和奇闻异事,更有一个玄奇的传说。 他们脚步未停又走了半日,终于见到了临河的住户,他们捕鱼为生,也做些摆渡的买卖。 那两位姑娘实在是走得有些乏了,到人家里屁股沾了凳子,便再也挪不动,更别提甄圆这个体重是他们好几倍的人了,你现在就是告诉他前头就是花柳歌舞场,他都或许不愿再动弹。 既是顺路,别辞便也不好就此丢下这三个小姑娘,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可都是他的罪过,不过要是将甄圆丢了他倒是无妨。 这样一来他捕鱼人便狮子大开口地喊出了高价,把自己货船卖给了他们。 看着那渔夫数钱的嘴脸,甄圆是又气又恨,恨就恨那人趁火打劫,气便是气自己没什么屁用,引得同行人哈哈大笑。 泛舟河上,又是顺流而下,当真是一日千里。 何所思乃姑苏名门之后,养尊处优便也没有乘船上过江河,此番算是她第一次乘船进海。她站在船舱外,望着船头破开河岸,有股说不出的畅快之感,似是将先前的失落挥洒了干净。 甄圆趴在舱内草席上,占据着大半的空间,满满靠在他身侧呼呼大睡,加之南妄腿麻侧坐一旁,郑疏雨担忧师父心情低落,便只剩下个别辞无处容身。 别辞掀开船帘走了出来,见何所思窈窕背影,一时愣在那里。 何所思自是也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她不难判断出身后人是谁,沉默不语地便只有他了。 “别道长。”何所思轻轻唤道。 “何姑娘。”别辞应答,他这才走了上去,扶着船帆伫立在何所思身后。 二人沉默不语许久,何所思刚刚平复下来的心神又动荡了起来。 巧也不巧,天空中又下去了细雨,亦如他二人初遇的时节。 别辞取来油纸伞为何所思撑开,奈何雨丝斜倾,却是怎么也遮挡不全,总是有点地落雨沾染到她的衣身。 何所思面色难免泛起微红,虽然他知道这个男人对谁都会如此。 “别道长,你回船舱吧。”何所思轻声说道。 别辞摇摇头道:“贫道这把伞还是太小了,未能替姑娘遮风挡雨。” 何所思苦笑道:“倒是你自己,弄得一身湿。” 别辞一愣,这才打量了自己,当真是湿透了,自己怎么都没有发现。 何所思转过身来,淡笑道:“道长不进去,那我便进去了。”说罢留得别辞一人。 风雨更甚,但别辞衣衫却早已湿透了,这油纸伞他也索性收了起来,他眼里的迷茫似云海山川,跌宕起伏。 那何所思虽是回了船舱,但她仍会时不时的透过风拂起的船帘,瞟见船头的他,雨丝淋在他的身上,却浸在她的心里。 直到雨过天晴,春光从层云后再临人间,别辞都没有挪动半步,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那么呆立在船头,一言不发。 何所思亦不知该如何是好,似乎自己连走上前去询问他的勇气都有。 甄圆将这一切也都看在眼里,他只感慨他这个师兄别辞太过愚钝,或许这便是他别辞口中的道吧,那日灯谜他二人对道的阐述就截然不同,甄圆的道是上善若水,而别辞的道却是太上忘情。 何为上善若水,何又是太上忘情。甄圆浅笑叹息,若是得道必须六根清净,无欲无求,那这道还有什么意义,这样的道他甄圆也不稀罕。 “扶我起来。”甄圆望着满满说道,这次他很严肃,就连他对他的小宝贝都没有那股笑意。他走出船舱,走到别辞身旁。 “师兄,你真想得道?”甄圆淡淡道。 别辞先是一愣,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甄圆会问这样的问题,他当然点了点头,修道之人岂有不想得道之理。 甄圆继续道:“道,需要放下一切,你真的可以吗?” 别辞转头向甄圆说道:“你觉得我现在还有什么,我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甄圆淡淡一笑,说道:“你所拥有的,可比我多的多。” “哦?你似是很清楚我。”别辞说道。 甄圆撇过头,望向船舱。 “师兄既然清楚,何苦要辜负她。” 别辞摇摇头,道:“就是不想辜负她,才装得不清楚。” “如此,你就能得道了吗?未曾拿起,谈何放下。”甄圆叹了口气。 “如你所言,我也会在某一天因道而弃她而去,在道和她之间我别无选择。” “言尽于此,师兄你已经拿起了。”甄圆露出笑意大步回了船舱。 第六十章 旧境重临 别辞依靠在船头,不觉睡着了,何所思瞧见了,担心他染上风寒,脱下自己的外套搭在他的身上。 次日,船至江淮,何所思却咳嗽个不停,似乎是病了。 他们索性靠了岸,寻了处客栈歇脚,郑疏雨便前往临近的几处乡镇购置药材。 别辞自知这女子是因为自己才染得病,便是寸步不离地候在何所思床头。 南妄起初还以为是何姐姐故意的,还暗自称赞她好手段,但后来见她状况愈来愈差,才知道这位何姐姐当真是生的痴傻。 “我看这何姑娘的病不是三天两头的事,咱们这样将她送回去,怎么跟她父母交代?”甄圆瞥着别辞说道,满满在一旁点头附议。 别辞没心思跟这胖子胡搅蛮缠,他探手在何所思额间,却是滚烫得厉害,他轻手抬起何所思的脑袋,将她的发丝抚顺放到一旁。 “她的身子骨太弱,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别辞喃喃道。 甄圆道:“办法你也清楚,就看你惜不惜的使你那神功了。” 别辞反驳道:“你这说的什么话,若她不是女儿身,我又怎么会犹豫。” 甄圆摆摆手,无奈地走出了房去。 直到傍晚,郑疏雨才回了来,可那家药铺也是缺货得厉害,他并未把所需药材购置齐全,只得将就着煎煮药草,至于效果那必然是无法保证了。 别辞望着昏睡的何所思,感慨万千。他深吸一口气,拉上房门,抬起何所思的身子,他则盘坐到她身后。 “何姑娘,得罪了。”别辞闭眼说道。 说罢他双手抬起,手掌贴合在何所思背身肩胛骨处,一股淡紫色的气劲从他的双手传至何所思的周身,那姑娘则如同被什么东西拉起来了似的,整个人挺直了起来。再看别辞面门紫气充盈,这门内功心法便是——紫霞功。 人云“华山九功,第一紫霞“,通常只有掌门师尊才能修习此功,别辞身为首席弟子,自是掌门的不二人选,故而这华山派镇山之宝他也习得一二。此功可为修行者凝聚内丹,传说它更是长生不老之仙术,是道家修行的无上玄功,功成“罡气”贯注全身,穿经过穴,周天行走,可闭穴,移穴。全身不畏刀枪,尖锐之物击打,皆如触败絮,隔物传功,反震可抛敌万丈,炸碎脏腑,并可开碎裂石,打散服气之功常规功成需三年,而别辞只是初窥门径。 甄圆见这件屋子门窗鼓涌,似有紫气东来之兆,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满满,咱们出去逛逛,这里啊,有很多你没见过的好玩的事儿。”甄圆牵起少女的手。 满满疑惑地问道:“何姐姐真的没事吗?” 甄圆浅浅一笑,摇了摇头。 一个时辰后,南妄端着郑疏雨煎熬好的汤药,敲响了何所思的房门。只听得一阵沉重的步子,别辞缓缓拉开了门,只见别辞面色惨白,显然是耗费了诸多气力。 “别道长,你怎得也弄得这样?” 别辞叹了口气,接过汤药走向床边,何所思的面容却是恢复了几分,却仍是昏迷不醒。 “唉,何姑娘这似乎不是简单的风寒。”别辞喃喃道。 南妄一惊,道:“道长此言怎讲。” 别辞继续道:“我方才运功为其驱寒,可是我分明感觉到了她体内对我的一股斥力,且那股斥力异常灼热且强大,我与它相比不值一提,我只能暂时缓解这股气劲,却无法根除。” 南妄听了自是弄不明白,恰巧甄圆和满满也散步归来,走进了屋来。 “别师兄,我的何妹妹是不是已经康复了呀。”甄圆笑脸盈盈道,可他瞧了眼别辞煞白的面庞,口中万千再也说不下去。 满满拉扯甄圆的衣角,纳闷这个乐天派怎么忽然皱起了眉头。 甄圆挪步到床头,仔细端详何所思的面容,还颇为严肃地为其号脉。 他本从未把何所思的病情放在心上,但这紫霞功都无可奈何,那这就不那么简单了。 “这......”甄圆欲言又止。 “怎么。”南妄问道。 甄圆低声道:“等我再确认一下。” 南妄不屑地瞥了这胖子一眼,这个胖道士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甄圆的神色越来越难看,眉头也是越皱约高。 “甄师弟,你见多识广,依你之见我们当如何是好。” 甄圆眨巴着眼睛,几次张口却都没有开口,似是并没有什么好法子。 “真有这么严重?”一旁的南妄问道。 “何姑娘的情况我曾见过。”甄圆极其费劲地说道。 南妄听到这里有些着急,她一把抓住甄圆的衣袖问道:“那你一定知道医治之法,前不久还好好的,你们一定要帮她啊。” 甄圆点点头,此刻郑疏雨正好也走了进来,甄圆面色便又难看了一分。 郑疏雨只瞧了一眼何所思,他的双目便圆瞪的老大,他惊恐万分地说道:“怎么会,怎么会!” “到底怎么了?你们一个二个都怎么回事。”南妄显然已经没了耐性。 “何姑娘的病,与那神鸟毕方有关,你还记得十三年前,我们在九华山遇见的那只浑身是火的大鸟毕方吗?” 南妄点点头,她早已记起了那些事情。 甄圆继续道:“疏雨就是为了救我们大家,与那毕方搏斗,他的胳膊沾染上了毕方的血液......” 众人一齐瞧向郑疏雨空荡荡的右臂衣袖,满满更是年少无知地走上去抓弄。 “满满,不得无礼!”甄圆训斥道,这是他第一次这般严肃地对这孩子说话,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郑疏雨倒是没有放在心上,他将衣袖挽起,说道:“毕方的血沾染在我的胳膊上,会逐渐侵蚀我的全身,师父便帮我将右臂卸去,这才保住我的性命。” 甄圆撇过头去低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郑疏雨左臂轻拍甄圆的肩头,道:“这话说的我爱听,不过我也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我也许还是孤身一人,那里遇得到你们这些朋友,哪里能遇见师父拜入鬼谷。” 甄圆听了很是难为情,低下了头。 郑疏雨继续道:“毕方已死,尸骸掩埋在碎土积雪之下,理应不会沾染到何姐姐身上,可为什么她会如此?” “我的紫霞功修炼未深,只能压制住它十日有余。”别辞握紧了拳头说道,他心中颇有不甘。 “何姐姐这般貌美的女子,若是身体缺个一处两处,怕是她接受不了。”南妄望着郑疏雨说道。 “没你们想的那么简单,何姑娘体内已经遍布那气劲,咱们总不能把她整个大卸八块吧。”甄圆摊开手无可奈何地说道。 第六十一章 墟海之眼 屋内众人焦头烂额地踱来踱去,或叹息或悲鸣。 郑疏雨闭目轻拍着自己的脑袋,他忽然转身望向窗外的河岸,低声道:“东海归墟,也许可以。” 没有人听到这个少年的低语,除了甄圆。 “你也知道那里?” 郑疏雨一愣,说道:“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 甄圆惊叹道:“看来你小子并非只看那些无用的破书。” 一旁的南妄问道:“这归墟又有何玄妙之处?” 甄圆答道:“扶桑,在东海之东岸,行登岸一万里,东复有碧海,广狭浩瀚,与东海等。扶桑在碧海之中,地多林木,叶皆如桑,长者数千丈,大二千余围。树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是以名为扶桑。” “扶桑树上的神果,传说可治百病。”郑疏雨补充道。 南妄心头一缓,说道:“那我们现在出发赶去便是。” 甄圆却是摇了摇头,道:“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最后都汇集到此。但归墟之水,并不因此而有一丝一毫的增减。归虚下有通灵地﹐广利中含济物功。” 满满耷拉着脑袋问道:“什么意思?” 甄圆苦笑道:“要摘得扶桑树上的果实,需要越过归墟,可是那里是万物的终结、归宿,我们怎么可能......”满满仍是不明白。 此行定是有去无还,众人清楚,皆是沉默。 直到深夜,别辞都寸步不离地守在何所思身侧,他将一封书信留在枕塌,起身离去。 屋外却已经有一人等候他多时,那熟悉的身影如个大水缸,在月色下蠢蠢欲动。 “别师兄,你好磨蹭。”甄圆淡淡道。 别辞苦笑不语,摆手示意他回房休息。 甄圆继续道:“没有我们,你也到不了那归墟,更寻不到扶桑树。” 别辞一愣,问道:“你们?” 甄圆一指右侧的偏房,说道:“咱们还得带上郑疏雨那小子。” 说罢他蹑手蹑脚地摸到偏房门前,打开门一声不响地把熟睡的郑疏雨扛了出来。 别辞惊诧地看着他,一句“谢谢”终是没有说出口。 “愣着干嘛?先出发吧,等这小子醒了在慢慢跟他说。” 如此他三人趁夜出发,乘船入东海。 夜晚的河岸甚是颠簸,但郑疏雨仍是睡的香甜,甄圆实在看不下去了,欲将其摇醒。 “醒一醒,疏雨,你小子可真能睡啊,出海啦......吃饭啦。” 最后仨子话音未落,郑疏雨猛地睁开了眼。 甄圆嘿嘿直笑,道:“咱们去归墟吃扶桑果。”郑疏雨一听险些又睡了过去...... 别辞这时候也走进了船舱,与郑疏雨攀谈起有关归墟的事情,才发现郑疏雨也是知之甚少,仅是略知一二。 原来他们根本毫无头绪,索性豁了出去,将船帆升到最高,迎着初春的风满速驶向东海。待得太阳从东边升起,他们身后已经瞧不见河岸,眼前的是浩瀚的东海。 如此,他们行船了三日,抵达东海之腹,四面皆是一望无际地波涛,再无一丁一点陆地的气息,但他们终究是不知其所向,便显得有些茫然。 “咱们这走的对吗?”这已经不是甄圆第一次发问了。 郑疏雨依靠在船头,他也不知道答案,只道是走到哪算到哪,甚至那些书本上记载是否真假都还有待考究。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别辞是越发的焦虑,他只在第一日短暂的休息,之后便在没有合过眼,每一次太阳升起他都坐立在船头。 “你们有没有发觉白昼长了。”别辞问道。 那两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只道是别辞彻夜不眠,出现了幻觉。 “别师兄,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我和疏雨睁大眼睛看着便是。” 可是别辞并不放心他二人,他分明感觉到了黑夜的缩短,在每一次日升之际他会调整方向,朝着太阳升起处前行。 别辞没有应答甄圆,他自言自语道:“近了近了。” “怎么个意思?”甄圆瞥了眼四周,根本没有什么两样。 别辞显然很是没有精神,但他还是坚持着支起身子,指这苍穹的太阳说道:“当白天延续的足够长,当黑夜只是一刹那,我们就到了。” 郑疏雨一拍脑门,大喊道:“哎呀,我都给忘了,归墟是日生日落处,你讲的不无道理啊。” 别辞淡淡一笑竟是昏倒了过去,他太累了。 接下来便是由甄圆来观测天象,他对这也最为擅长。经过一天的不眠不休,甄圆也发现了这个情况,而且黑夜已经缩短到了一个令他害怕的长度,日落日出约莫不到一个时辰,白昼变得万分漫长。 他都知道,他们快到了。 第五日,换得甄圆睡去,郑疏雨坐立在船头,此时的黑夜已经可以用转瞬即逝来形容。可以偏偏在这时,郑疏雨打起了瞌睡,就连前面那方圆百里的巨大旋涡,他都没有发现。 这艘小船就如同一片落叶,被波浪推来掀去,距离那旋涡越来越近。等到船身剧烈摇晃,摇摇欲坠之时,郑疏雨才从睡梦中惊醒,他们的船儿已经没入了那旋涡的外围,再无逃脱的可能。 郑疏雨发了疯一般地呼喊起来,他将那二人弄醒,却已经于事无补,在天地的浩瀚面前,他们不过是三只蝼蚁。 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环着一层层水波,渐渐没入这旋涡。 “疏雨,你小子还有什么未尽之事,说出来我乐呵乐呵。”甄圆苦笑道,他已视死如归。 郑疏雨低头不语,他未尽之事倒不值一提,就是愧对了师父的苦心栽培。 别辞却没有他二人的绝望,他一直望着苍穹,望着那轮滚滚的红日,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 小船一圈一圈地环绕在旋涡里,步步逼近那中心。 “莫非这就是归墟?”甄圆灵机一动问道。 别辞仍是望着太阳,道:“若是她落在这里,那这便是我们要找的地方,墟海之眼。” 终于小船绕到了旋涡的中心,可是太阳却还在他们上空,但别辞已经看清楚了太阳的真面目,那是一只金色的三足乌鸦,可是下一刻他们便被海浪吞噬,水流将他们拉扯撕裂,强硬地拽向无尽的深处。 第六十二章 汤谷扶桑 三足金乌扑腾着落入归墟,没入归墟之眼。 这水与火的交融,并没有谁更胜一筹,波涛一旦逼近那金乌便化作云烟散去,金乌不知为何却是越发深入,最终被海水淹没,天地重回黑夜。 甄圆吞了好几口水,他难受得厉害,思绪已经凌乱,胡乱地摆弄着双臂,想要抓着些什么。 慌乱中一只大手拎起了他的衣口,拽着他向上游去,正是别辞。 别辞一手拉着甄圆一手搂着疏雨,只见他凝神闭气,借助紫霞功的混元气劲环顾己身,从而不受波涛阻挠,但是这股紫色气劲并不能支撑多久,它正在渐渐挥散逐步稀薄下去。 如若此刻抛下这两人,别辞大可以全身而退,但他是别辞。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沉重的水压一股股的从上方灌下来,别辞独臂难支,无论如何自己也无法带着这二人冲出归墟,他无比清楚这一点。 就在他们三人一步步深陷海底之际,一股炙热的暖意自水流传来,透过汹涌的波涛,别辞又看见了那只三足金乌,他甚至还看见了金乌身侧飘散的水气! 别辞扭头向下望了一眼,身下没有一丝光亮,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这三组金乌到底意欲何为?反观郑疏雨、甄圆二人,甄圆已经吞水过多失去了意识,郑疏雨倒还好一些,在奋力挣扎。 还没等别辞想出权宜之计,那只三足金乌已经逼到了他的面前,他们之间的海水顿时化作一股水气,三足金乌直视着这个凡人,昂头鸣叫了一声。 别辞下身还浸在水里,波涛仍在将他往下拽,而他的上身却是炙热难耐,加之如此近距离的直视太阳的本体,也使得他眼花缭乱,他不得已闭上了双眼,但眼皮外的光亮仍是让他难以忍受。 “嘶......”的一声响,别辞身后的游龙剑竟是被那三足金乌咬住了剑柄,它将其抽了出来! 别辞大喊郑疏雨的名字,便松开了他,这小子无愧跟着姜燮修行这么久,他顺势猛地一把抓住甄圆的身子,这才没有被海水吸下去。 这把师尊交付给他的游龙剑,他绝不会让他人夺去!纵使它此刻无比炙热,他也一把抓住了游龙剑身,任由锋利的剑刃割开他的右手。 高温将剑身变成了红铜色,别辞的右手就那么紧紧地握着它,烧焦的皮肤和渗出来的血液发出“滋滋滋”的声响。 “别辞,松手啊。”郑疏雨呐喊道,别辞却无动于衷。 三足金乌扑腾着翅膀,两颗火眼怒视着他们,它一声长啸,竟是将方圆十里的海水尽数蒸发,眼见着他就要再次展翅腾飞。 别辞见状凭空借力一蹬,顺势将游龙剑归入鞘中,一只手竟是抓住了金乌的第三只足! “嗷呜......”又是一声长啸,别辞上身道袍瞬间化作了灰烬,若不是紫霞功护体,他也荡然无存。 金乌显然没有想到在这里会遇见这般难缠的凡人,他意欲离去,展翅而起向极东飞去。而别辞仍抓着他的第三只足,死活没有放手,但凭借他一人之力,要拉住郑疏雨和甄圆二人,那是万万不可能的。郑疏雨也清楚这一点,他顺着甄圆的身子攀爬而上,临空一跃抓住了金乌的另一只足。 这一晃荡,让金乌发现了他身下的三人。他怒不可遏地抖动身子,散落的金色羽毛化作火雨落下。 “咱们这是在哪?”甄圆迷迷糊糊地说道,他终于恢复了意识,呼呼的风声窜过他的耳畔,他缓缓张开眼,看见了那只巨大的三足乌鸦,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哇呀呀呀,别辞救我啊。”话刚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衣领正是被别辞紧紧抓住。而那位出尘绝世的道长,此刻上身已经再无一寸布缕,他浑身充斥着淡紫色的气劲,就连他的头冠已化作了灰烬,散落的长发凌乱地随风飘荡。 甄圆心中一惊,他偏头一看,幸好郑疏雨比自己省事,他支手勾在那金乌的足上,面部已然扭曲显得极其难受,衣衫也是不见踪影,黝黑的皮肤隐约可见暗红色的纹路,与那金乌交相辉映。 不知行了多远,也不知道行了多久,归墟已经消失在他们视野里,映入眼帘的是两颗参天巨木,两树同根偶生,更相依倚。 起初只道是一方孤岛,随着三足金乌越飞越近,三人才发现这岛屿之广阔,更惊叹巨树之伟岸。 甄圆惊叹道:“天下之高者,扶桑无枝木焉,上至天,盘蜿而下屈,通三泉。这便是扶桑木,我们到了。” “原来三足金乌的归处是这里......”郑疏雨喃喃道,他终于支撑不住松开了手。 别辞见状索性也松了手去,他已无力拔剑,应该是他已经无法拔剑。 他们三人就这么坠了下去,是真的没有力气了...... 接连三声“噗通”,只剩下甄圆还有气力,好在此处海面平静,他倒腾几番,倒也捞起来了那二人,也该他甄圆尽份力了。 海浪一阵阵涌向那孤岛,甄圆拖着那二人抵达了岸边,他平躺在砂石上,大口喘着粗气。 ...... “别辞,你还好吧。”甄圆问道,却是无人回应。 “郑疏雨你小子说话。” 郑疏雨艰难地支起身子,就连现在他的皮肤都还泛着暗红,他答道:“别道长他没事,你让他休息会儿。” 甄圆疑惑地点了点头,他接着问道:“我们现在在哪儿?” 郑疏雨望向岛屿一头的红光处,淡淡道:“这里应该是汤谷。” “汤谷?这么说来方才那双树真是扶桑树喏?我胡乱猜的都能猜对,哈哈哈。”甄圆竟还笑得出来。 郑疏雨极其不屑地瞧了他一眼,道:“咱们先休整一番,等别辞醒了再做打算。” 甄圆点头表示同意,他忽然眼神一亮,说道:“只要等那金乌走了,我们便摸到扶桑树去,弄到扶桑树上的神果,这样何姑娘便有救了。” 说罢他邪魅的瞅了眼郑疏雨。 “你干嘛?好可怕。”郑疏雨皱着眉头望向甄圆。 甄圆扶着自己的胖脸,摇头晃脑地走了一圈,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小子真傻还是假傻,你还不明白甄道长的意思?” “什么意思?”郑疏雨木讷地问道。 甄圆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郑疏雨,他叹了一口气,道:“你可真是个老实人。” 第六十三章 大神金乌 别辞没有休息多久,毕竟他们没有很多时间了。 甄圆见他醒了,丢给他几个野果,并指了指那边的一个山丘,说在那儿可以瞧见扶桑木。 别辞定睛一看,郑疏雨那小子就在那儿,他匍匐在一块巨石后头,似是在偷偷观望着什么。 别辞咬了一口那个不知名的野果,酸涩无比,甄圆嘿嘿地笑。他站起身子,向那个小山丘走去。 ...... “这是什么?”别辞一时没看出来。 甄圆解释道:“树长者二千丈,大二千余围,这便是扶桑木,我们只看见他的躯干,更多的是在云层上头。”说罢他指了指万里之上的高空。 别辞抬头一看,甄圆说的的确没错,云层后的那团炙热的红光应该正是三足金乌,他既是栖息于此,那这便是扶桑木。 “这么说来,还是金乌带我们来此?”别辞道。 甄圆却不这么认为,他故弄玄虚地说道:“我觉得金乌是有意你的剑。” 别辞这才回过神来了,方才金乌的确莫名其妙地咬住了游龙剑,直到现在他身后的剑鞘都散发出阵阵余温。 “帝俊与羲和的之子会窥伺你的破剑?你别逗我笑了。”郑疏雨万分不信甄圆的说辞。 别辞皱起眉头,如果不是如此,那为什么金乌会在千钧一发之际夺取游龙剑,他不得而知,不过眼下要紧之事是摘得神果,回去救治何所思才是。 他们如此又是等了一日,终于等到了那一声嘶鸣划破天际,云层后的红光逐渐向西飞去。 他们刻不容缓飞奔向扶桑木而去,但也因金乌的离去,天地陷入了昏暗,不见万物。其粗壮的树根就如同一幢幢城墙,稍有不注意便会撞上,故而其三人行进的特别缓慢。 郑疏雨和别辞相对伸手比较敏捷,他二人很快便将甄圆甩在了后头,落在后头的胖道士不禁有些害怕。 “你们等等我呀,别跑那么快。”甄圆喃喃道。 “我看你是害怕,真是没用。”郑疏雨讥讽道,一旁的别辞却是无心闲谈,他知道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不仅仅是何所思等不及,更是那金乌随时都有可能归来。 别辞催促道:“甄圆别贫嘴,快些。”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他们三人才终于抵达扶桑树的树干处,这简直是接天的石壁,横亘在他们面前。 甄圆一屁股坐到地上,道:“甄道长没辙了,我是如何也爬不上去的,交给你们了。对了,你们多摘几个神果让我也尝尝鲜。” “你想的还挺美。”郑疏雨道。 甄圆撅起嘴巴,说道:“你真是不知道好歹的家伙。” 别辞自是听出了这胖子的心意,他拍了拍郑疏雨的肩说道:“你也在下面候着,若是那金乌回来了,大声唤我便是。” 说罢别辞一跃而起,一蹬两踩三抓便升了百米来高,眨眼再看已经不见人影了。 郑疏雨心中有了情绪,他对别辞独自前去,而让自己跟甄圆这个废物待在一起非常不满,他一跃跳上了一根粗壮的根须,不吭声了。 甄圆心思缜密,当然知道郑疏雨心中怨气,但他也不大想安慰这小子,毕竟他竟然瞧不起甄道长。 他二人就这么静静地候着,你不搭理我我也不纠缠你。 别辞则险峻得多,他已经拔出了游龙剑用以稳固身子,可碍于他右手的伤势,并不能随心所欲,不然根本不必麻烦,早就御剑而起摘得神果折返回去了。 虽是慢了些,但别辞却从未停歇,他越登越高,终于攀上了一指头,这根树枝粗壮无比,这是知道自己身处扶桑之上,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在某一处山峰上呢。 借着远处传来的昏暗光亮,别辞瞧见了游龙剑的一丝异样,本是墨绿色的剑身,如同蜕去外皮一般化作了乌黑色。但此刻他无心思虑于此,此处距离神果不知道还有几千几万米远呢。 他铆足了劲儿,又是双腿一蹬,破云而起白来米之高。于此他终于看清了扶桑木的真容,那些树枝错综复杂变化万端,盖无常形,似曲或直,乱人眼目,但其枝干虽多,却无一片桑叶,更似是一枯木。若是枯木又怎么会有神果?别辞心中不免焦虑,脚下步子便愈发使劲儿,再看又不见了其身影。 再而后,他已不见天地,他在昏暗中砥砺前行,窥见树干缝隙里散发出的光,莫非这不是枯木?上头些真有神果?在这样的期望下,别辞又登了百米之高,却仍是一无所获。也就在别辞苦心孤诣之时,天地逐渐亮了起来。 郑疏雨高声呼喊着别辞的名字,可是不知在何处的别辞,哪里听得到?直到那三足金乌再次望见这个不知死活的凡人。 这一次金乌却没有直接攻击别辞,他落在别辞头顶的一根树枝上,一声嘶吼幻化成了人形。他的身型依旧很是高大,约莫两米来高。他身披一席金色羽衣,散发出耀眼的金光,他的双眼紧闭,额头有奇怪的勾玉图案,头后面悬浮一九勾玉轮盘彰显神威。 金乌虽然目不睁眼,但是别辞确信金乌知道自己在这里,他索性高声道:“晚辈别辞,无意叨扰金乌大神,只为求神果,得以救人性命。” 金乌仍是闭着眼说道:“扶桑已死,哪里还有什么神果,皆是痴人说梦。” 别辞叹了一口气,金乌若是不想给他神果直言不讳便是,既是说没有那一定是没有了。 别辞继续道:“谢金乌大神搭救之恩。” 金乌听得此话放声大笑起来,其声势之浩大远传千里,就连树下的郑疏雨都隐约听见了。 “凡人,你当真以为我是去救你?”金乌露出阴沉的笑来。 别辞不解,但也不敢发问,若是金乌要于己不利,他便是如何反抗也于事无补。 只见得金乌身侧凝聚出两枚勾玉,他抬手向别辞,那勾玉便直冲别辞心腹,贯穿其身体,同时也击碎了他身后的剑鞘,勾玉接触到游龙剑的瞬间黑光大盛,一股巨大的气劲将别辞吹了几百米远,跌落了下去。 金乌淡淡道:“碍事的东西。” 第六十四章 缩地碧尺 甄圆仰头向天空,似是有一黑点自动向西飞去。 “小子,你看看那是不是......是不是别辞?”甄圆看不大清。 郑疏雨眼力劲儿好,只见他拔腿就跑,那黑点正是别辞且正在向下坠落。 可即使是身手矫捷的郑疏雨,也终没能追上被击飞的别辞,郑疏雨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坠向远处的灌木林,惊起一群黑鸦。 ...... 待他二人寻到别辞的时候,他已瘫倒在一堆枯枝烂叶中,昏迷不醒。在其身旁还有两截断裂的树干,显然是他方才坠落撞断的。 甄圆猛地一把抱起别辞,二指依次锁住他的人中穴和神门穴,以此暂时保住他的心脉,他只感到手心黏糊糊的,这才发现别辞的胸腔被击穿了,留下了一个窟窿。 郑疏雨见状立马就撕开了甄圆的上杉,叠成麻布状用来给别辞止血,却是杯水车薪。 “怎么办,接下来我们怎么办。”他一边为别辞包扎一边问道。 甄圆无比清楚,现在的别辞一分一秒也多耽误不得,他伸手入袖中拾到了许久,从乾坤袋中摸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物件——缩地尺。 别辞胸口的鲜血很快就又喷涌了出来,这简易的止血之法根本没起到什么作用,郑疏雨惊恐地喊道:“你快些想办法,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甄圆仍是不答复,他只是嘴唇微动默念着些什么,只见得他手中细尺忽然青光大盛,一时间天地扭转,日夜颠倒,他们脚下的土地如被挤压般向一点聚拢,就连那浩瀚的大海也没有例外。 郑疏雨眼睁睁地看着周遭景物逐渐变得扁平,片刻间就连江淮的河岸,也涌现到他们的眼前。 豆大的汗水在甄圆的额间滑下,他将那碧尺向空中一抛,口中的咒语也随即停止,待得那碧尺落地,忽又见得脚下的土地无限被拉伸,向四面八方铺展开去,眼前的一滴露珠,刹那间化作汪洋大海。 郑疏雨大惊失色,他自是不知只是何等回事,但他们却回到了客栈门口,甚至南妄就站在自己面前。 南妄惊愕万分,这三人是如何凭空出现在她面前的?但下一秒她就不在思索这个问题,她都快哭了出来!他们快步上楼,将别辞平置在床板上,郑疏雨这才找来齐备的止血药草和酒水为其消炎止血,而后还用针线为其缝合,勉强算是堵住了那窟窿。 “怎么回事,你们跑到哪里去了?”南妄气呼呼地问道。 郑疏雨心中烦闷的厉害,他瞪了南妄一眼,道:“还不是去给何姑娘取药,去寻那什么归墟,摘什么扶桑果。” 甄圆接着说道:“我们的确找到了扶桑树,可是那神果却不是我们想要就能拿的走的。” 南妄便也知晓了大概,她知道是自己错怪了他们,低下头不再言语。 可眼下他们不仅无法医治何所思,更是搭上了别辞的,甄圆望着这一左一右的二人,不知道说什么好。现在已经是第十日,何所思体内的紫霞真气也消散而去,他二人莫非就要命丧于此? 这一夜他们都没有休息,甄圆一直守在床头,凝视着别辞,虽然往日里经常小打小闹,但是别辞于他当真是生死之交。 房门缓缓被推开,甄圆只道是南妄,便也没有瞧一眼,他只是低声道:“手脚轻些。” 那人背靠月色走近了身来,轻声道:“甄道长,打扰了。”此人正是归字谣。 甄圆一愣,这世间还有这般......呸。 “你是谁?” 归字谣顺势一把拉开了甄圆,她面向别辞,探出手来刺入他的胸口。 这一幕直接让甄圆眼睛都红了,这分明是要别辞的命啊!他想都没想一拳就招呼了上去。 可是他哪里是归字谣的对手,一股无形的气劲瞬时将其弹开,撞到一旁的桌椅。 好不容易才处理好的伤口,此时又裂开了口子。在归字谣的双指间,却是夹着一枚乌黑的勾玉,发出黯淡的光芒。 听见屋内动静的南妄也在此刻赶了上来,但见到母亲片刻的雀跃,很快便转化成了失望,她甚至开始颤抖了起来。 “娘,你......你干了什么。” 归字谣回头瞧了一眼女儿,眉间一股柔情散开,她低声道:“妄儿,你怎么在这里?” 南妄一撇头,一滴泪洒了下来,她却不想让母亲看见,只因母亲总是让她难过,总是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伤害她伤害她身边的人,父亲、李沉舟还有现在的别辞。 归字谣心头一颤,连忙拉起南妄,她虽是有命在身,但也实在不忍心就此抛下女儿离去。 “你跟我走。”归字谣说道。 南妄却是低着头,冷冷说道:“我不会跟你走的,不会了。” 归字谣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些人皆是南妄的朋友,而她又一次伤害了女儿。她环顾屋内,那二人伤势她比谁都清楚。 归字谣淡淡道:“我已取出这青年胸口的......这物件,以他的体质不会有什么大碍,至于这位姑娘......我也无能为力。” 甄圆虚起眼睛仔细打量那物件,他越看越奇怪、越看越觉得熟悉,这......这不就是扶桑果吗?他大喊道:“南妄,别让你娘走,那东西可以救何姑娘!” 显然归字谣也不想多留,但她也不愿肚子离去,她抓住南妄的胳膊,却被南妄一把甩开。 “妄儿......”归字谣语气甚是悲切。 南妄低声道:“你是知道的,你可以救这姐姐的。” 归字谣沉默不语,她竟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但在南妄空洞的眼神里,她妥协了。纵使是钧天君嘱咐交办的事,她也就此作罢。她抬头望了眼月色下的层云,那里藏着她的家。 “记得回来,爹爹会一直在家等你。”归字谣回过头来微笑着说道。 南妄仍是啜泣不已,母亲一直都未曾给她一个解释,关于那些种种。 归字谣叹了一口气,她多么想去轻抚女儿的身子,可是...... 勾玉被留在窗台,归字谣纵身离去。 第六十五章 鸡飞狗跳 服下勾玉的何所思,气色很快便红润了起来,甚至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总归是缓了过来,众人脸上的阴郁这才散去,就连南妄也是破涕为笑,她是真的担心着这位姐姐呀。 郑疏雨检查别辞伤势,真如归字谣所说的,取出勾玉后明显好转,已并无大碍。且郑疏雨惊奇地发现,别辞虽是胸口被击穿,心脏却只是轻微擦伤,原来真是紫霞功的“罡气”闭穴移脉,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他一命。 何所思如同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本是梦不到头,却到后来醒了。她只感浑身酥麻,稍微伸展腿脚都难以做到,她便只能偏转着脑袋打量四周,这一望令她触目惊心,别辞就昏睡在房屋另一侧,周身还缠着绷带。 何所思不敢吱声,害怕惊扰了他,屋外的人便也不知这姑娘醒了,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别辞。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胳膊终于可以抬了起来,虽然仍是吃力的很,但她还是艰难地支起了身子,她将枕垫竖起,倚靠在身后,这样她便能看的更清楚些。 她发现了枕旁的书信,未曾启开便让她脸颊泛红,只因信封上落名别辞。 可还没等她拆开信封,南妄就瞧见了她。 “何姐姐,你醒啦。”少女雀跃地走了来,奉上一杯热茶。 何所思赶忙将信藏起,笑着附和道:“也不知是怎得,身子麻的很。” 南妄噗嗤一笑,将近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何所思,虽然其间诸多事件她并未参与,但她早就跟郑疏雨甄圆打听了来,她更是添油加醋地将别辞吹捧了一番。 何所思这才知晓自己原来昏睡了这么久,还出了这些事,别道长更是为了自己远赴归墟,攀登神树,失足坠地,险些丢了性命等等,那双紧盯着别辞的眼便又多了一份柔情和蜜意。 “别道长他没事的,姐姐你大可放心。”南妄猜透了何所思的心思安慰道。 何所思娇羞地低下头来,说道:“也得谢谢郑疏雨和甄圆,他们也是为了我吃了不少苦头。” 南妄一摆手,说道:“你根本不用顾虑那二人,他们已经收拾好行李,打算去你家胡吃海喝半年了。” 这番话语不免惹得她二人巧笑倩兮,春日里的光映照在何所思的面庞,趁着微红带着笑意。 ...... 郑疏雨这些天一直缠着甄圆,他发现了甄圆袖子里的玄机,威胁甄圆若是不给他分一两件宝物,就把这事告诉满满。甄圆暗骂这小子年纪不大却奸猾十足,若是让满满知道自己有这么个袖里乾坤,那还不乱套喏!但是要他甄道长把真罡苑历代祖师搜刮来的宝贝,分给郑疏雨这小子一件半件,他也是恕难从命。 “别闹,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尽喜欢瞎闹呢?正经一点!你可是鬼谷传人。”甄圆严肃地说道。 “呸,你这时候知道装正经了,你偷吃我的烤肉点燃我的屋子你不是瞎闹?”论斗嘴郑疏雨现在丝毫不落下风。 “反正我就这么着了,你打死我我也不会给你宝贝的。”甄圆挺着肚子说道,他就赌郑疏雨不会跟他来真的。 郑疏雨轻声一笑,他等的就是甄圆这句话,揉捏许久的拳头就招呼了上去,虽说甄圆一身肥膘,但也奈不住郑疏雨这般胖揍啊,不出片刻他便连滚带爬地求起饶来。 “疏雨哥哥,饶命饶命。” 郑疏雨到底是个嫩头青,这一声求饶他便停了手,谁料那甄圆忽然双腿一蹬,八成气力踹在郑疏雨的胸口。 “哎哟。” “嘿嘿,臭小子还想跟你甄道长斗?你还嫩了点。”甄圆拍着满手的灰说道。 “死胖子。”郑疏雨叫唤着爬起身子,眼看这二人就又要打起来,甄圆忽然从衣袖里取出一册书来,只见得那书本满页黄纸,却是无一个文字图案。 甄圆大喊道:“你敢过来,我就撕了这书!” 郑疏雨一惊,这才想起自己将此书藏于怀中,不知怎得到了这胖子手里去了。 “你还给我,这本就是我的东西。” 甄圆拍拍肚子,道:“若不是我趁早给摸了来,藏你身上早就被那金乌给烧成灰了,这么好的东西真给糟蹋了。” “好东西?”郑疏雨故作笑态。 可甄圆偏不是那般容易上当的人,他笑嘻嘻地打量着郑疏雨。 “无关紧要的话,你别捏紧拳头呀,怪吓人的,嘿嘿嘿。” 郑疏雨终于绷不住了,他气的直咬牙,虽然不知道这本书到底记载着什么内容,但它极大可能是姜燮留给自己的,既是临行前师父的嘱托,那便绝不是可有可无之物。 郑疏雨道:“你还给我,什么都好说。” 甄圆也是蹬鼻子上脸,说道:“那你先告诉我,这本书是什么书,我好奇得很,这世上当真有无字天书?” 郑疏雨拳头捏得嘎嘣响,却也无可奈何,他低声道:“我是真不知道......” 甄圆摆摆手,道:“罢了,那等你想起来我再把它还给你吧,我先替你保管着。”说罢他又将书放入袖中。 眨眼间郑疏雨已经窜到了他的面前,将他扑倒在地,他一把扯住甄圆的衣袖,却是空空如也。 “你小子真粗鲁。”甄圆虽是满脸灰但还是笑着说道。 郑疏雨气的哇哇叫! 一旁的满满就坐在石头上吃着糖葫芦,看着这二人你来我往,鸡飞狗跳。 待得他二人筋疲力竭地回到屋内,何所思已经吩咐了满桌的饭菜,只可惜别辞吃不到这顿饭了,或许这对甄圆而言却是个好消息。他和郑疏雨二人狼吞虎咽,你追我赶,三个女生还没有吃几筷子,这些可口的菜肴便只剩油渣子了。 满满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他二人是饿死鬼投胎吗?”南妄打趣道。 何所思笑着摇摇头,她便又掏出钱袋置办了一桌子。 这一番下来,甄圆和郑疏雨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了,他二人翘着嘴巴昂着头谁也不理谁,好几次打算掀翻了桌子继续打闹,都被南妄颇具杀气的眼神给压了下来。 第六十六章 靡不有初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 何所思亲启那封别辞留给自己的信,那是一张平整的白纸,其书写工整,丝毫看不出是一个常年持剑的人写出的字迹。唯有末尾处稍显仓促,何所思也不只其缘由,她摇了摇头,细细品读下去。 这是一封诀别书,是别辞给她的一个交代。何所思读不过三行,鼻子已然酸涩。 她撇头望向一旁的别辞,不禁笑自己,竟然成了他的负担,正如儿时奶娘说的,那些青衫仗剑的道士都是铁石心肠,他们心中只有道,为了他们苦苦追寻的道,他们会断掉七情六欲。而别辞更是如此。 几滴泪水滴落其上,“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八个墨字被晕了开去,她赶忙用衣袖擦拭,却将那白衫也弄脏了,情字圆的局,自己终究没能逃脱的干净。 她叹了一口气,将信小心翼翼地装回信封,又望了眼别辞,自己于他而言不过是万千路人中的一个,不值一提。倒是她自己,失魂落魄竟以为他也心动。 何所思探手抚摸别辞的面庞,泛出的胡渣扎的她手生疼,就连心也跟着一道在颤抖。 “别辞。” ...... 别辞在昏睡中,隐约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呼唤,听到了诸多细碎的呢喃,那个女子跟自己讲述着她的曾经,讲着她的喜乐悲欢,可他却从女子的轻声细语间听到了一丝哀愁,别辞想要去安慰她,可是他开不了口。 ...... 月色被阴云掩去,从云后投射出淡淡的光,射进这一方陋室。别辞睁开了眼,他躺在床榻上,孤身一人。 只是,他一旁的被榻上满是泪水,别辞望向窗外的缺月,仿佛看到了一个女子,那个微笑如月色温暖的人。 何所思走了,据客栈小二说,她是回家去了,她们家是这江淮一带的大户,是家里专程派了人来接她回去的。 甄圆得知此事后,气鼓鼓地嘟囔了好久,他都和郑疏雨商量好了,一道去何所思宅子里吃个天翻地覆的,这下子计划全泡了汤。 南妄拉着别辞走到一旁,问道:“别道长,何姐姐就没跟你道个别什么的?” 别辞一愣,摇了摇头,道:“这确实没有。” 郑疏雨耳朵尖,听到这头俩人的交谈,他掺和道:“走了便走了呗,咱也不欠她什么。” 南妄回头瞪了他一眼,甄圆笑嘻嘻地凑过来,调侃道:“你也别埋怨了,她走了失落的也不指你一个,这不还有我跟疏雨陪你嘛。” 疏雨摸着扁平下去的肚皮傻笑着点点头。 “那别道长,你有失落吗?”南妄忽然转头望向别辞。 一丝忧愁划过别辞的眉梢,但转瞬即逝,别辞笑道:“何姑娘回家是好事,她一个弱女子漂泊在外总是不好,我们应当替她高兴才是。” 甄圆撇着嘴,唯独他看到了别辞藏住的情绪。他忽然很是心疼别辞,这个男人背负的东西太多了。 “别师兄,要不要喝一杯?”甄圆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壶酒来。 别辞自是推脱,但也没架住郑疏雨何甄圆的双重夹攻。 郑疏雨这人不好酒更不喝酒,但他却知道酒这个东西的玄妙之处,他会让人说出真话,说出心里话,而且还会让人昏睡,他很想看着甄圆醉酒之态。 这下这小子便开始起哄了,他为二位道长斟满酒,还顺势将他二人恭维了一番。 甄圆敲着桌子打量着这个越来越油嘴滑舌的小子,三年前他还是个山村野人,在九华山混了三年竟然如此市侩。 “疏雨,你现在够坏的啊,劝人饮酒却将自己置之度外。” 郑疏雨嘿嘿笑着说道:“你们俩道士叙旧,我给你们斟茶倒酒,哪还有这么多话,你醉了不也要靠我给你背上楼去,难道你指望满满?” “我看你跟那姜燮没学什么正经玩意,竟是些歪门邪道。” 郑疏雨一拍桌子就要揍这个胡说八道的胖子,别辞在他二人中间立马将其拦了下来。 甄圆道:“看在别道长的份上,今天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再有下次,哼,打不死你!” 郑疏雨哈哈大笑,讥讽道:“不知道是谁被我揍的满地找牙。” 甄圆气的脸都红了,他端起杯子一口饮尽,说道:“臭小子,你敢吗?” 郑疏雨也不甘示弱,端起未倒尽的酒坛子就是一大口,道:“又有何难?你真以为我斗不过你?” 别辞苦笑着抿了一口,这二人较上劲了,他不陪也不是,陪吧自己又招架不了。 他们仨就这么你一杯我一杯的,硬生生饮了五六坛。甄圆喝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歪到在桌上,一声声喊着郑疏雨。 郑疏雨更是好不到哪里去,他已经不省人事。 别辞喝的少一些,便还有几分清醒,他先是将郑疏雨背上楼去,而后又折返回来处理甄圆。 或许是酒喝多了的缘故,也可能是他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更可能甄圆近些日子又长胖了,别辞是无论如何也搬不动这个胖子,他只得匍匐在桌前,陪着他。 甄圆打了个酒嗝,想要侧翻身子却是一头栽倒了下去。别辞身子也喝乏了,便只是淡然地瞧着他。 “你为什么无动于衷?”甄圆大喊道。 别辞没弄懂他在胡乱说些什么,自己这不休息会儿就去扶他起来嘛。 “你怎么能这样绝情。”甄圆一声比一声大。 别辞怕惊扰了客栈其他的住客,赶忙捂住甄圆的嘴巴。 别辞低声道:“你喝多了,别吵闹。” 甄圆忽然双眼猛地睁开,丝毫不见那醉意。 “你觉得我醉了吗?我看是你醉了,嗝。”说罢甄圆又闭上了眼,四肢平摊放在地上。 别辞皱着眉说道:“你醉没醉你清楚,我醉没醉我清楚。”说罢他艰难地撑起甄圆的身子,将他拖到一旁依靠到大门旁。 “别辞,你瞒不住我,我都知道,我跟你说,我都知道的,我都看出来了。”甄圆一股脑说个不停。 别辞索性去后院端来一盆冷水,扑的一下子全部倒在甄圆脸上,初春的夜,冰凉的水。 甄圆打了个寒颤,直勾勾地望着别辞,不再吭声。 第六十七章 道心不复 何所思走了,南妄便是看着别辞就心生烦意,她也匆匆道别离开了众人。 失去了这两个富婆,他们的住宿费很快便成了问题,那势利的店小二没有留情面,把他们给轰了出来。 “你前几天你还叫我爷呢,呸。”甄圆愤愤道,那扇大门却已经关上了。 别辞淡笑道:“罢了,这也怪不得别人。” “就你菩萨心,我们都是不讲理的人。”甄圆反驳道,满满也跟着怒气冲冲地瞧着别辞。 郑疏雨叹了口气,姜燮让他出来游历,却没给他行走必备的盘缠,他哪里知道姜燮也并未出行的经历,他压根想不到这茬。 他们四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淮南道上,唯有别辞心头杂绪万千,那是甄圆、郑疏雨都不知道的,他在扶桑树上见到的那人,或许说是那位神灵——金乌。 别辞抬头望向苍穹之上的红日,巨大的压抑感在他心头,他还记得金乌的伟岸的身形,还有那身闪耀金光的琳琅羽衣。游龙剑被夺去,连同剑鞘都被击碎。 别辞忽然开口道:“你能确定三足金乌是冲着游龙剑来的吗?”他瞧着甄圆, 甄圆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才没心思搭理别辞,他随意地点了点头。 别辞继续道:“那依你所见,金乌为什么要夺我的剑。” 甄圆瞥了眼别辞,这才发现他的剑当真是不见了,他问道:“游龙剑呢?” 别辞摇了摇头,将扶桑树上发生的情形告知于他们。 郑疏雨瞧着天上的太阳难以置信,他说道:“没想到书上记载的都是真的。” “帝俊与羲和的儿子,你说他身后有九勾玉轮盘?那是个什么物件?”甄圆好奇地问道,他对这些宝物甚是感兴趣。 别辞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道:“这里便是被那勾玉击穿的,一道也击碎了游龙剑的剑鞘。” 甄圆皱起眉头,道:“如此说来,金乌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是游龙剑,他甚至都不惜的杀你。” 别辞点点头。 他们三人讨论好久,满满都在甄圆肩头睡着了,他们也没弄出个结果,但可以确定的是,游龙剑背后似是隐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 “这样就简单了,咱们去问问你这把剑的来头不就得了。”郑疏雨说道。 别辞道:“华山对我不大欢迎,我们还是不去的好。” 甄圆阴沉一笑,说道:“你华山的事有一个地方再清楚不过了,甚至你华山没有的事他也清楚。” 郑疏雨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这般神奇。” 甄圆答道:“这个别辞再清楚不过了,是不是?”说罢他还用肩头顶了顶他,别辞苦涩地笑了笑。 ...... 问天阁山脚下,妙玄倒挂在一棵参天古树上,似是在静修。 “你们终于来了。” 别辞仰头一看,正是那日挫败自己的青眉道人——妙玄。在妙玄的指引下,他们登上了这座仙山,满满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致,吵着闹着要下来自己走走。 甄圆执拗不过这小姑娘,只得照做。 妙玄冷笑道:“这是你的女儿?都这么大了。” 甄圆呸了一声,不搭理他。 问天阁仍是那般惬意自然,丝毫没有市井的吵杂与喧嚣,唯独山间弟子一日比一日少。 郑疏雨这趟出山也算长了见识,见过那归墟之眼、扶桑神树,这屈屈一座山头他自是没有放在眼里。 “这山上真有仙人?”郑疏雨问道。 甄圆低声答道:“有些人啊,窥得些天机,就妄自称仙。你看我,洞悉世事,也没跳起来自以为是啊。” 郑疏雨嘟囔着嘴吐槽道:“你这还不是上山来求人解惑了嘛。” 妙玄当然听到这二人的窃窃低语,他一个侧步转到甄圆面前,那柄匕首已经锁在了他的眼前。 “在废话我把你的舌头割了。” 终于,安静了。 台阶之下,妙玄拦住了其余人,唯独让别辞走向大殿。 “师尊只见他一人。” 甄圆这个脾气怎么受得了这个气,转头就要带着满满下山,还好妙玉在这个时候窜了出来,清新脱俗的女子,总能成为甄圆留步的理由。 鎏金瓦的重檐屋顶,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落了不少灰。 别辞推开大殿的门,一股积郁之气扑面而来,似是许久没有打开过了。 殿中陈设如旧,“清静无为、离境坐忘”八个大字依旧刺眼,一老者静坐于下。 他躬身行礼,在老者身后的坐垫上盘下身子,低声道:“晚辈别辞。” 老者淡淡笑道:“这遭你已不是华山人了?” 别辞低头不语,长叹一口气。一阵微风拂来,长明灯灯火恍惚,终是熄灭了。 “晚辈已被逐出师门,此后便不在是华山弟子。” 老者仍是笑着转过头来,他的眼神空洞,正是那日的目盲尊师,在他看来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其余二位尊师怎得不在?”别辞问道,他分明记得,上次来此时这里是有三位前辈的。 只见那尊师一挥衣袖,两盏熄灭的长明灯又燃起了火光,映着微弱的光芒,那两位尊师渐渐浮现在别辞眼前。 目盲祖师淡淡道:“其实他们一直都在,只是你看不到罢了。” 别辞思索着些什么,他望向身前巨大的元始天尊铜像,沉默不语。 “干将之危已然化解,这次你又是为何事而来?”目盲老者低声说道,他似是对眼前的青年很感兴趣。 别辞一叩首,道:“晚辈这次是来请教一把剑。” “你说的是游龙剑?”目盲老者问道。 别辞点了点头。 老者继续道:“可是你上次是为别人而来,这一次却是为了自己,那位佛门朋友的冤屈你找到答案了吗,怎得就顾起了自己的事来。你不是说你的心中没有疑惑地吗?”说罢,一旁的两位老者也都笑了起来。 他惭愧不已,难道真是自己道心不复,他低声说道:“请尊师明示。” 老者忽然咳嗽一声,迟疑了许久:“这意味着莫大的责任,你可能承受?” 别辞皱起眉头,但无论何事他都愿一肩抗之。 “晚辈在所不辞。”他坚定地说道。 “如此甚好,你去西南荒地的那片沼泽,寻一个叫做烛龙殿的地方,你所要的答案皆在那里。” 第六十八章 黑龙迷沼 大泽黑龙怒,绝域藏淤沼。这是传闻对那片沼泽的描述,那里更是多年前那场浩劫的根源。 别辞屹立在山巅远眺这片地域,他能在潮湿的空气中嗅到一股血腥之气,亦如当年的风还未散去。 满满吓得直哆嗦,她拎着甄圆的肥耳朵叫唤个不听,到底是个小姑娘。 别辞老生常谈地嘱咐他们小心些,郑疏雨已经听得耳朵起了茧,他一跃下了山去。 一旦踏入这片地域,便再见不得太阳,也没有所谓的路,没有歇息的空地,密集丛林李到处是各种奇蛇毒虫的低吟,剩下的就是他们穿行其间的喘息声。 这里曾经居住着一个庞大的氏族,他们的部族极其古老,但却高度文明,却不知为何他们突然消失了,就连一个后人都没有留下,只有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石像雕塑残存于此。甄圆也不知道它们寓意着什么,方脸三角眼尽显诡异。 “咱们来这穷山恶水是做什么?”郑疏雨问道。 别辞迷茫地望着前路,沉默不语。甄圆唯唯诺诺地跟在别辞身后,他一旦察觉到危机存在,便会把自己置于最安全的地方,而眼下这个最安全的地方便是别辞的身后。 “别师兄,你不觉得这里很奇怪吗?”甄圆喃喃道。 别辞仔细一瞧,在泥土的细微处和树干侧面都有多人踏足的痕迹,也就是说这里并非是无人的死林。 周遭居民断然不敢涉足这片“禁区”,那又会是谁? 别辞想着想着便又迈开了步子,此刻他也顾不得其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泥巴地里,答案或许就在前方。 众人又走了一个时辰,暗紫色的烟雾弥漫在其间,怪异的臭味也是愈发浓烈。 满满已经招架不住,小脸通红地将头枕在甄圆头上,显得有气无力。 “这里便是迹泽,咱们相互照应一道前进,切莫慌张,如遇不测不要轻举妄动。 可尽管别辞再三嘱咐,甄道长还是没有记在心上,也可能是他背着满满身子太重,他每走一部身子便向下陷一分,十来步后,他已经迈不动步子了,且他感到愈发昏沉,竟都没有呼救。 满满见甄圆渐渐呆滞了下去,她用力地拉扯甄圆的耳朵也无济于事。 “甄圆,你怎么啦。”少女大喊道。 郑疏雨这才回头瞧了眼落在后头的甄圆,当真是半截身子已经陷进了沼泽里。 郑疏雨快步折回,他抱怨道:“你怎么都不吭声。” 可甄圆那睁开的眼睛哪里还有一丝神色,跟活死人无疑。 别辞也随之赶到,这二人废了好些气力,才将体重如牛的甄道长给拉了起来,只见他的裤腿里满是噬齿血蛭,这是此地独有的一种毒物,它们生活在淤泥中、沼泽深处,以吸食动物鲜血为生,会让动物在不知不觉中死去,是极其可怖的毒虫。 郑疏雨将甄圆拖到一块枯木上,他掏出匕首,将那些令人作呕的血蛭一一挑出来,有的已经快钻到甄圆的肉里去了。 “胖子,忍着些。” 可是就连这样开皮破肉的疼痛都没能让甄圆醒来,满满倒是吓得不敢看,哇哇大哭、 甄圆却似是听到她的哭声,迷迷糊糊地支支吾吾道:“小满满,是谁欺负你了,我......我揍他。” “哇。” 满满却是哭的更厉害了,她是心疼这位胖道长吧。 别辞望着前方,沼泽更深处的毒雾更加浓烈,带着甄圆和满满贸然前往,怕是有去无还。 “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前头看看,天黑之前我一定赶回。”别辞淡淡道。 郑疏雨看着昏迷不醒的甄圆,只得点头,他必须留下来照顾他。 别辞疾步而起,向那毒雾深处冲去。修道之人自是会一门叫做闭气的法门,便是让自己体内的气供给呼吸,进而在短时间与外界气流隔绝开去。 别辞攀上一座古木,眺望远方,那座巍峨的宫殿像一位瘫倒的老人,醉卧在这泥潭中央,那便是烛龙殿。 烛龙殿,顾名思义便是烛龙烛九阴的居所。别辞也听闻过这位祖巫,但那毕竟是千万年前的传说,这居所宫殿多半是当地居民祈福祷告之所,不过话说回来,哪有祷告祖巫的道理。 别辞不禁苦笑一声,只道是这里的风土名俗他实在无法认同,不过能在这穷山恶水延续下来的民族,也定非善类。 正在别辞思索之际,一声轰鸣声从前方传来,别辞放眼望去,竟是远处的一座巨石轰然碎裂,似是有一人影幽幽于此。 莫非那便是尊师所说的,能给别辞答复的人?别辞不在犹豫,腾身而起向烛龙殿奔去。 眼看着就要到了,可是天空却在瞬间灰暗了下去,天地间陷入一片茫然。别辞望向来路,现在折返回去便是半途而废,待得明日再来都不知道还能否寻得那人,他左右掂量,索性心一横,郑疏雨照顾甄圆满满应当不存问题,他摸着黑继续前行。 约莫又走了许久,理应是早就到了,可是别辞并未看见那巍峨的宫殿,他仍是深处在茂密的丛林中,难不成是他在这黑夜中迷失了方向? 别辞再一次高高跃起,双指间凝聚一股气劲,向前掷去,只见得那宫殿仍在不远处,这许久别辞是在原地打转不成? 别辞此遭留了个心眼,他将一缕衣袖系在枝头,而后继续前进。可令他绝望的是,许久之后他仍是回到了远处,那缕衣袖完好无损的挂在枝头。 别辞修行数年,观星锁位都是入门道法,他绝不可能因为视不睹物就迷失方向,这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索性停下步子,精心思虑。 这一路他凝神屏息而行,为防止毒雾入体颇费心力,他绝没有吸入那紫色的毒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行了这么久了,却仍是在原地打转。 别辞大惊,华山闭气法门虽然高深精妙,但也不能维持很长时间,以别辞精湛的道行,最多也才一炷香的功夫就会呼吸不畅,可是自刚才到现在他一直锁着自己的气脉未曾开穴,如此说来,这么久了他是如何维持下来的? 第六十九章 天师镇魔 须臾间,昏暗的苍穹晴空万里,炙热的日光从浓郁叶片的缝隙投射下来,别辞只感心神一阵恍惚,连忙闭上眼睛。 他当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却于不远处瞧见了甄圆他们。 郑疏雨也同时瞧见了别辞,他慌乱地向这边招手。 “别道长,你跑哪里去了?”郑疏雨抱怨道。 别辞张口道:“你们在这里待多久了?” 甄圆一愣,道:“你小子难道不知道吗?害你胖道爷在这里等了你一天一夜,说好天黑回来的呢,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别辞皱起眉头,他顶多离开了两到三个时辰,怎么可能......他走近甄圆挽起他的裤脚,只见这胖道人腿上的伤势已经恢复大半,伤口已然愈合,如此说来自己当真是离开有些时日了。他转头望向那丛林深处,陷入沉思。 甄圆最是察言观色,他不难看出别辞心中的疑虑,他说道:“好了好了,不怪你了。说说看你在那边见到的情况。” 别辞便把方才所遇奇怪之事告之这三人,他们这一遭遇见的奇闻异事不下二三,甄圆和郑疏雨竟都见怪不怪了。 “也就是说,你在那边兜兜转转许久,你却不自知。”甄圆分析道。 别辞点点头,补充道:“不仅如此,我为了不吸入那毒雾,锁住了自己的气脉,这套闭气法门只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但我这遭却未曾中断,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郑疏雨摇了摇头,他望向甄圆,那胖道人竟已是瞠目结舌。 真罡苑也是修道门派,自然也就通晓这门闭气法门。甄圆虽然学艺不精不曾掌握,但他有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总归是听闻过,他深知以别辞之境界,定是无法长时间运转这法门,这问题出在哪里?他也扭头望向那幽林。 “对了,你们可有察觉昼夜交替有何异样?”别辞说道。 郑疏雨一直警惕着四周,他可比这个困了就睡的甄圆要有发言权多了,他说道:“这倒是没有什么。” 别辞惊恐地继续说道:“我在那边昼夜交替仅是眨眼的功夫,而且这会儿天才刚亮不久。” 甄圆走过来摸了摸别辞的额头,道:“你没发烧呀,怎么竟说胡话,你小子是不是跑到那边偷偷睡了一觉,编些谎话来忽悠我们老实人。” 郑疏雨也跟着说道:“对啊,来这里也是你说的,缘由也不透露。” 别辞百口莫辩。 甄圆笑盈盈地说道:“你不会是寻那烛龙殿来的吧?别师兄。” 别辞不答复,但甄圆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继续道:“这烛龙殿,可是烛九阴的宫殿,凡人根本就不敢涉足,这儿自那次灾祸后,没人再有胆子来,我们估计算是第一个。” “真有这么可怕?那烛九阴是什么人?”郑疏雨问道。 甄圆朝着那小子的脑门又是重重一敲,呵斥道:“让你不好好读书,让你贪玩享乐。书到用时方恨少了吧。” 别辞没有听他二人的吵闹,他低声道:“可是我在那边瞧见了人影。” 甄圆用手在别辞眼前晃悠,这位剑眉星目的道长是不是眼睛看花了,但在他几番确认后,别辞一点毛病也没有,他只得相信别辞。 那座荒废已久的邪神殿堂,莫非又有了新主人?甄圆按奈不住心中疑虑,将手伸入袖子,摸索半天掏出一张符咒。 郑疏雨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指望甄圆掏出个什么玄妙法宝,他却仅是掏出一张轻薄的道符,这不免让郑疏雨大失所望。 甄圆轻声一横,道:“黄口小儿,有眼不识泰山,这可是天师符。” 一旁别辞的眼睛却是再也没有挪开,紧盯着那枚道符,他说道:“你还有这宝物,我怎么都不知道。” 甄圆怕别辞贪图他的宝贝,忙转过身去不让别辞继续窥伺,他喃喃道:“关键时刻拿出来才叫宝物嘛,天天招摇撞市那就是废物了。” 说罢甄圆便将那道符抛到空中,他在手心吐了口唾沫,双手合十错捏好久,皮都快搓掉了...... “天道毕,三五成,日月俱。出窈窈,入冥冥,气布道,气通神。气行奸邪鬼贼皆消亡。视我者盲,听我者聋。敢有图谋我者反受其殃。”甄圆唧唧歪歪道。 只见那枚蜡黄的道符色泽逐渐鲜艳,越来越饱满且渐渐发出微光。 “别辞,加把劲儿。”甄圆大喝道。 别辞也不含糊,他即可见凝聚起一股混元气劲,注入甄圆体内。 甄圆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用来遮掩他肥胖的身躯,这下子他的身体散发出强劲的气息,将那袍子吹鼓了起来,似是一个大圆球,满满见了不禁呵呵笑。 甄圆重复念着那咒语,他每念一遍,天师符便亮一分,直到天师符金光四射。他那双满是肥肉的大手才竖起二指,一把将天师符夹住,这简单的举动却看似非常吃力。 呼呼的风声从天师符中喷涌而出,幸得郑疏雨一把抓住满满,不然这小姑娘便被吹飞了。 甄圆大喝一声,他将天师符向前掷去,闪耀的金光顿时驱散了前方密林的毒雾,就连那一方天地也一同被照亮。 郑疏雨看的目瞪口呆,他不得不再次把这个其貌不扬的甄道长称赞一番。 “甄圆,真有你的。”别辞气喘吁吁地说道。 甄圆挠着头道:“都是你的功劳,我微末的道行根本无法驱使天师符。”他此言不假,甄圆现在仍是气不喘腰不弯。 随后甄圆拉开袖口,默念着些什么,那张薄飘飘的天师符便又晃悠着飞了回来,钻入他的袖子里。 “我就知道你这袖子里暗藏玄机,藏着不少宝贝吧,上回那把尺子已经够玄乎了,你现在又整一张天什么符来,挺发财的呀。”郑疏雨一脸阴笑地望着甄圆。 甄圆头一扬,牵起满满的手来不搭理郑疏雨这小子。 “诶,好歹分我一两件安家立命呀。”郑疏雨仍是不死心。 甄圆一边向前走一边高喊道:“我的宝贝呀,以后都是咱金满满的,是不是满满?你这名字取得真贴切,深得我心呀。” 第七十章 今朝疏雨 四人继续前行,方才困住别辞许久的离奇密林,已经在他们的吵吵闹闹中落到了身后。 烛龙殿,这座千万年前的宫殿,终于显出了它的真身。 殿前的空地很是宽广,但年久无人打理,大理石铺陈的地板缝隙里杂草丛生,俨然一片衰颓之景。族人迁徙而走,就连神灵也不眷顾这片土地。 主殿约莫有七八层楼那么高,全是由两米长宽的石灰岩堆砌而成,石壁上雕刻着腾龙五条,分别镇守东西南北中五方。殿门口还有两只三人来高的龙首雕像,一左一右看守这宫殿的入口。 郑疏雨只觉得这石雕甚是眼熟,他一拍脑瓜,道:“原来这就是我们方才没有认出来的那些破败石雕啊。” 甄圆撇着嘴,他都不稀得嘲讽这小子愚钝。 别辞走上前去,轻抚那青铜巨门,巨大的龙首占据着大部分石壁,四周繁复的纹路已经在岁月中抹去了痕迹。他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对这纹路再熟悉不过了,游龙剑剑柄上也有相似的处理。他抬起头再次打量这道巨大的青铜门,竟然有些凛然生畏,耳畔还隐约有低沉的龙鸣声。 郑疏雨也随后跟了上去,他也有模有样地东摸摸西瞧瞧,他自是没有别辞那般思虑。 甄圆不屑地望向郑疏雨,问道:“看看看,你小子能看出点什么门道吗?” 郑疏雨轻哼一声,他虽然对那些雕龙图案只是一知半解,但他却发现了另外一件奇怪的事,他说道:“哼,总比某些人躲在后面不敢迈步强吧,而且我还真有发现。” 别辞也不管甄圆情绪,他问道:“何事,说来听听。” 郑疏雨走到别辞身边,小声说道:“别道长,这巨门近些时日活动过,你看看。” 别辞顺着郑疏雨的眼神望去,只见地面上有一道弧形的刮痕,显然才留下不久,这一定是有人拉开青铜门所留下的痕迹。 甄圆搂着满满站在远处,他不敢贸然前进,他对此地有一股说不出的排斥之感,但见得那俩人若有所思的点头低语,似是有什么惊人发现,好奇心驱使之下,甄道长还是迈出了勇敢的一步。 “莫非是方才我在密林瞧见的那个人影?”别辞自顾自地说着,他尝试着拉动青铜门,可是就连他都无法挪动这门半分,就更别提一般凡夫俗子了。 甄圆将满满搂得紧紧的,他说道:“天师符的道法到这里便消散了,这说明此地不怎么吉利,不对,是非常不吉利!咱们还是溜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郑疏雨再次不屑地瞧了眼甄圆,心中暗骂他是怂鬼。 别辞却毫无退却之意,他说道:“如果没猜错的话,这片密林奇怪的源头便是这座宫殿,更甚者,是里面待着的人。” 这一说来便显得有些玄乎了,郑疏雨想起了归墟、扶桑树,不禁也害怕了起来,他低声道:“那咱们还进去不?” 话音未落,青铜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巨大声响,将众人声音掩去,那道重达千斤的青铜石门竟然兀自开了来,连同这一整片山脉都在随之震动。 他们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出话来。 ...... 约莫半分钟,那门才全部打开,震天的声响不知道传出几千几万里。眼前是一条下行的阶梯,不知道伸向何处。 “怎么整?”甄圆开了口。 郑疏雨吞了口唾沫,道:“这是在请咱们啊,不去不大好吧。” 他二人还在商议之际,别辞已经抬腿迈了进去。 甄圆小声嘀咕道:“别辞这人,唉,不听劝。”就连满满也跟着叹气摇头。 郑疏雨道:“走吧,你一个人留这里或许死的更难看,别我跟别辞吃饱喝足出来,还要费力给你收尸。” “呸,臭小子你说什么狗屁话呢,敢咒你甄道长。”甄圆话还没说完,郑疏雨已经一路小跑追别辞去了。 幽深的阶梯通往一个巨大的圆形平台,同样是青铜底座,这庞大的工事若是人力所为,真不知道是几千几万人世世代代的成果。平台周围布满了荆棘和蔓藤,看那鲜艳的色泽,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善类,仔细端详还会发现在其间藏有各色毒蛇,窜动其间。 别辞双指凝聚出一道火光,照亮一方天地,他的眼里只有脚下青铜石板上的纹路,他更加确定,游龙剑与此深有渊源。 也在同时,一位鎏金黑袍的老者掀开那蔓藤走了来。 别辞一打量此人,红脸高冠衣着不菲,散发一股不详之气......他下意识地退了几步,护住身后的众人。 “敢问阁下是?”别辞低声问道。 老者抬起头来,一双火眼向他们望来,他轻蔑一笑,说道:“就凭你,也配问我是谁?” 话音未落老者已经飞扑而来,他衣袖里的臂膀并未因为岁月的销蚀而迟缓,尖锐的指甲划开空气擦出火花。 别辞下意识的拔剑,可他背后那里还有游龙,两手空空只得侧翻出去,避开这一击,但这样他便将其余三人拱手让人了。 老者阴沉一笑,他的目标果然不是别辞,而是那白白嫩嫩的小姑娘——金满满。而此刻他已经逼近了甄圆,他将甄圆的手腕一卡,微微发力这胖子便不得不缴械投降,老者一把夺过满满,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将这少女吞入腹中。 危机关头好在郑疏雨掏出腰间短剑,用力向那那人一挥,老者双手挡之,他的手指竟然比刀刃还要坚硬,他只是退了两步。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甄圆都没有意识到,危机既然来的如此之快,他赶忙一把抱起满满,拔腿就跑,可是当他回过头去,哪里还有什么来路,这平台就如同临渊上的孤岛,与周遭隔绝。 “怎么办!”甄圆大喊道。 别辞和疏雨二人忙撤回步子,护在甄圆身前。 别辞凝神聚气,化出一把黯淡气剑;郑疏雨则左手持短剑,严阵以待。 “别道长,能与你并肩,疏雨三生有幸。”郑疏雨笑着说道,这少年似是将眼前大敌视若无睹。 别辞侧目像郑疏雨,他的神情与当年持剑的姜燮九分相似,只是没有了那股狂妄,多了一分淡然。 “你早在三年前,就已经站在我的身前了。”别辞转回头面向前方说道。 第七十一章 物是人非 烛龙殿之下,双方对阵而立。 一边是四个年岁加一起都不过百的“小顽童”,另一边是千万年岁的烛九阴。双方实力差距,再清楚不过了。 烛九阴一击未成,他也不甚着急。这些送上门来的蠢货,早晚会成为他的腹中美味。他双目一闭再一睁,须臾间日夜扭转。 众人眨眼的功夫,这一方天地已经变了个模样,周遭的荆棘蔓藤不见了踪影,掩藏于其后的瑰丽壁画这才展示到众人面前,它描绘的是古神盘古遵鸿钧法旨,以盘古幡劈开混沌,而后却因无力撑天地而薨死,元神分化三清,肉体衍生出祖巫的故事。但转眼那壁画又渐渐淡去,无数村民涌了过来,他们纷纷跪倒在地上,叩拜那日渐模糊的传说。 直到壁画完全淡去,石缝里生出杂草将石壁点缀,荆棘藤条掩去宫殿的本来样貌。 众人一晃神,只感思绪万千恍如隔世。 别辞醒醒脑子,竟是再也无法凝聚剑气,就在方才一瞬间,他似是耗费了全部的气力;郑疏雨更是整个身子跪倒了下去,喘得厉害。 “我们这是怎么了?”郑疏雨喃喃道,他与别辞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而对面的烛九阴却是露出阴沉的笑来。 甄圆在他二人身后,双目圆睁着眨都不带眨一下,这是他从未有过惊讶之态,张开的嘴久久未合拢。 “究竟怎么回事?”郑疏雨见无人回应便又问了一遍。 甄圆这才回过神来,但他仍是迟迟没有答复,他不敢相信刚才他所看见的一切,那些距离自己千万年之远的传说。 “这家伙能操控时间,他是烛九阴?”甄圆颤抖着问道。 烛九阴的笑也在这刹那间僵住了,他叹道:“你竟然认得我。” 甄圆继续道:“方才我们眼见之景是千万年间发生于此的事,是吗?那些壁画风化消逝了,部族也迁徙走了,他们散布出诡异的传说、放生养炼的毒虫,让这里变成了世人闻风丧胆的黑龙沼。” 烛九阴惊讶地点了点头,他对这其貌不扬的小娃娃颇有几分兴趣,他说道:“有趣,你倒是知道的挺多。” 甄圆咽了口口水,道:“你应该在不周山困龙潭,而非在此,是谁解脱了你的束缚?” 烛九阴面部逐渐扭曲,红色的面庞显得阴沉无比,显然甄圆这番话触动他的忌讳,方才还对这个凡人有几分兴趣,此刻化作了心中按捺不住的怒火,这千万年的枷锁是背负在烛九阴身上的屈辱,没想到还有凡人知晓的这么明白。此刻,烛九阴只想让这个凡人永远闭嘴。 烛九阴挥手掀开别辞和郑疏雨,一步冲到甄圆面前扼住他的咽喉,长长的指甲嵌入他的脖颈,将甄圆整个人举了起来,甚至在他的手臂上都浮现出几块龙鳞。 眼看着甄圆就要断气,霎时间一柄长剑破空而至,刺向他二人之间,烛九阴轻哼一声,另一只手轻指一弹,竟将剑锋弹飞数十丈远。而那柄剑,正是沉剑。 李沉舟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他纵身跃起接住逆行的沉剑,斩向甄圆与烛九阴之间。 烛九阴根本没有把这小子放在眼里,他扭转身子,用甄圆挡住沉剑剑锋,李沉舟只得收剑,这一下便露出破绽,烛九阴反手一捏,将李沉舟也一并扣下。 “不自量力。”烛九阴轻声道。 李沉舟极力挣脱却无济于事,他哀声道:“求你放了他们......” 也在此刻,别辞和郑疏雨一并袭来,他们左右夹攻,烛九阴已无双手招架,只得松开那二人退了几步来。 “哼,合力斗我?”烛九阴说罢,闭上双眼,天地陷入昏暗。 只听得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李沉舟,这才是我的乖孩子。”烛九阴说道,随后他睁开了眼,光亮才再次映照这方天地。 别辞不解地望向李沉舟,甚至他都难以判断这人还是不是他。 郑疏雨瞧见了昔日好友,却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走向敌人一侧,他大喊道:“李沉舟,你......”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他还不习惯用这样的话语去贬低旧友,而且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 李沉舟却似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他沉默着站到了烛九阴的身后。 “你们......”郑疏雨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李沉舟低着头,他都不敢直视对面人的眼睛,他低声道:“你们走吧,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把这儿的事都忘了吧。” 烛九阴一撇嘴,道:“哼,他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正愁饥肠难耐,这送上门来的美味你要我怎么拒绝,别更提那鲜嫩的女娃娃了,哈哈哈。” 李沉舟赶忙拦在烛九阴面前,他大喊道:“你让他们走,我什么都听你的。” 烛九阴淡淡一笑,道:“哼,你本就没有选择,还跟我谈什么条件。” 甄圆听到这里,心中已然猜到了大半。这烛九阴本该被锁在困龙潭,但不知道何缘由,锁住他元神的天柱崩塌了,他便逃了出来,来到了他的老巢——烛龙殿,但是碍于千万年的束缚,他的体力大不如前。至于李沉舟为什么会在这里,便是他猜不出的那一小半了。 但即使如此,烛九阴的实力也远在他们之上,甄圆低下头,淡淡道:“我们事斗不过他的。” 烛九阴笑的更加狂妄,在这一方天地,还有谁是他的对手,也就只有这个凡人心里明白,那些不自量力的蝼蚁还在试图妄与天争。 “为什么,不试一试你就放弃。”郑疏雨大喊道,眼看着他又要冲上去拼个你死我活。 甄圆赶忙一把将其拉住,低声道:“他是烛九阴,是十二祖巫,也称为十二邪魔,他是盘古大神肉体衍生的邪魔,掌控天地轮转,日夜更替,甚至连时间他都能操控,就凭你我......未免也太以卵击石了。” “十二祖巫。”别辞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他在一本道经上读到过相关记载,那是与他们道家三清相提并论的存在。 烛九阴能看穿人心,别辞此刻心中所想,皆是在他掌控之中,他讥笑道:“你是太上老君、元始天尊、灵宝道君那些老东西的后人,哼,你们所谓的道便是这天地间最可笑的东西。” 没有人察觉到,李沉舟抬起了沉剑,他并没有袭击烛九阴,而是刺入了自己腹中,鲜血从他身子里溢出来。 他这惊人举动着实让别辞惊讶不已,就连烛九阴也被怔住了,他喃喃道:“你敢威胁我?” 李沉舟嘴角流出鲜血,极其艰难地说道:“放......他们走。” 第七十二章 左进右出 烛九阴细细端详着这四个不请自来之人,他伸出健硕的臂膀,指了指甄圆又移向他身后的满满,他说道:“你没猜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甄圆眉目忽然低了下去,他将满满的手交到郑疏雨手里,嘱咐道:“疏雨,照顾好小满满,别把咱俩的恩怨迁怒于她。”说罢,他就一步步走向了烛九阴。 烛九阴露出诡异的神色,但转眼他便咧开了嘴,阴笑道:“哼哼,好一个舍己卫道,愚蠢的凡人。” 烛九阴身躯之高大,非常人所能及,甄圆在他面前犹如一个孩童。 “你不用费心思了,皆是徒劳。”烛九阴幽幽地说道,甄选的心思已被他尽数看透。 甄圆转过头去,深切地望了一眼别辞,这个贪吃好色的胖道士从未有过的坚毅。 剑气在别辞手间凝聚,他怎么会让甄圆成全自己的安危。 “疏雨,拔剑。”话音刚落别辞已经逼近烛九阴,他的指尖气剑汹涌,紫气大盛,顿时这一方面天地都被照亮。 剑锋划过地面,在那古朴的雕文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裂痕,这一剑快且狠。 烛九阴眼光一闪,气色不改就徒手抓住了别辞的剑锋,那削铁如泥的剑芒还不敌他掌间皮屑。 郑疏雨剑随身至,他使出一招中天坠剑式,跃起的少年借下坠冲力,将剑势之刚劲扩大到极致,以此来压制敌人。 可是他的对手是烛九阴,这个浑身布满龙鳞,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邪魔。 郑疏雨的剑锋直劈烛九阴肩头,却未能击穿他的鳞甲,摩擦出阵阵火花。 “雕虫小技。”烛九阴一声嘶吼,他的身型逐渐扭曲,面部变得愈发狰狞,上下颌向外延伸,长出粗壮的胡须。 郑疏雨和别辞见情形不妙,赶忙退了回去护住满满。 再看那烛九阴已经蜕变化龙了,他鼻腔中呼出的狂风扬起一阵阵灰尘,连带着掀开墙壁上的荆棘和蔓藤。 这狭小的空间突然冒出这么个庞然大物,自是地动山摇,这破败的居所早就容不下他狂躁的内心,烛九阴顶撞开头顶的青铜石板,衔着那二人跃居到了上一层。 别辞和郑疏雨始料未及,他们的来路已然消失,而他们所待之处片刻后会沦为一片废墟。 “别道长,先逃出去再从长计议。”郑疏雨大喊道。 别辞无奈地点了点头,他抱起满满便跳了下去。 平台下有一处水源,不知延伸向何处,那些藤蔓便是从这里一路长上去的。头顶上还时不时的落下些碎石与尘埃。 郑疏雨从一堆碎石中探出头来,幸好别辞和满满都安然无恙。 别辞洗了把脸,一道也将手臂上的伤口清理了一番。 郑疏雨感慨道:“刚才好险,话说李沉舟为什么会在这里?甄道长又是怎么回事?” 别辞摇摇头道:“或许这就是我们来这里的意义。” 郑疏雨继续道:“接下来怎么办,我们根本都不过那个老东西。” 别辞摇摇头,他也没有对策,但甄圆最后的那个眼神却深深地烙印在他心里。 “总会有办法的,我相信甄圆。” 郑疏雨一愣,说道:“相信他?”话还没说完他便发现了满满对他的不满,小女孩嘟囔着嘴巴跑过来,对着他拳打脚踢。 “你这个坏人,坏人!” 郑疏雨面露愁容,想想也是,自己修行多年却连身边人都保护不了,与废物无异,倒是甄道长舍身赴死救了自己。郑疏雨弯下身子低着头,任凭那少女捶打。 “满满,别闹,咱们还得救回他们呢,你把郑疏雨打晕了,我们俩去么?”别辞说道。 满满仍是不停手,她答道:“哼,有什么了不起的。” 小女孩发泄了许久才停止。 “甄圆叫我别把我跟他的恩怨牵连与你,他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关系。”郑疏雨摸着满头的包说道。 别辞在他二人闹腾之际,已经将这片区域探寻了个遍,这里是烛龙殿地底的一个巨大空洞,根据这高度判断,这里极有可能是烛九阴的栖息之所,巨龙出入自是腾飞而起,故他未能寻到逃出生天的密道洞穴,也压根就没有。 郑疏雨见别辞搜寻未果,他毅然站了出来,他决定潜入那小水渠,看看流向何处,别辞虽然不甚赞同,但那小子说干就干,半个身子已经没了下去,也的确死别无他法,只得如此。 ...... 甄圆被烛九阴口衔而起,便吓得昏了过去,待得他恢复意识,已不知道过了多少时日。李沉舟不见了踪影,两盏烛火屹立在远处,忽明忽暗。甄圆定睛一看,原来是烛九阴的两只明晃晃的大眼睛。 甄圆大惊,赶忙调理思绪,想一些有的没的、琐碎闲杂之事,他深知这位祖巫邪魔可以看穿人心。 烛九阴一声咳嗽,低声道:“现在的道士脑袋里竟装些这种玩意?”其口气甚是不屑。 甄圆强挤出一抹笑来,答道:“我是个比较特别的道士。” “我看你是故意的,你比常人要聪明,比他们要知道的多,甚至多的多。” 甄圆不言语,他也不往这方面想,他一遍一遍默念着静心咒,脑袋里想的尽是他怀念的那些妹妹。 烛九阴讥讽道:“三清座下教出你这样的劣徒,我真替他们感到悲哀。” 甄圆不管三七二十一,附和道:“是是是。” 烛九阴见这人答复了自己,继续试探他的心思,他说道:“你似是很了解我。” 甄圆听得这话是左耳朵进来,右边耳朵又排了出去,连脑子都没有过,这门功夫他是在真罡苑自学成才的,专门应对那些繁琐无聊的道经。 烛九阴读着甄圆的心思,尽是那些他不屑的低俗之事,弄的他自己都恼了。他心生一计,道:“你若不说,我便来说,我看你究竟听不听、想不想。” 甄圆仍是附和道:“是是是。”实则啊,这句话也没入他脑子,应承先生总不是这类句式,可谓百搭。 烛九阴故意抬高了声音,让这密闭的房间内回荡着他的话语,消散不去。 “不周山上来了诸多客人,他们妄称自己为天,愚蠢至极。我便待在困龙潭看着他们如何被天道欺压。” 甄圆捂着耳朵,努力让自己不听进去,但这番话语于他而言太具吸引力了,堵都堵不住似地往里头钻,他大喊道:“别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要疯了!” 第七十三章 四个三年 李沉舟从阴暗中走了过来,他的发丝、衣衫尽数湿透了,还大口喘着粗气,似是经历了一番磨难。 烛九阴一挥手,甄圆的双唇如同被什么物件黏住了似得,再也张不开来。他撇头向李沉舟道:“你回来了,这遭感觉如何。” 李沉舟四处张望不见甄圆身影,他焦急地说道:“甄道长人呢?” 烛九阴笑着张开大口,他用指甲打磨自己锋利的尖牙,笑道:“你说那个胖小子啊,哼哼哼,肉倒是挺肥的,早知道我就选那个小娃娃了,分量虽然少,但肉质一定比他紧致。” “你......” 李沉舟不敢相信,他恼怒地咬牙切齿咯嘣直响。 烛九阴继续道:“怎么,你是嫌我没给你留一口?” “甄道长他是个好人,你为什么......你答应了我不杀他的。”少年心中悲痛难忍,他瘫倒了下去,身子不住地颤抖着。 烛九阴冷笑道:“凡人的愚蠢就是被世俗左右,他于你何干?竟扰你心神于这般模样。” 李沉舟低声道:“他是我的朋友!你是不会明白的,你这么个千万年的老怪物什么都不会懂。” “朋友?笑话,我那十一个亲生兄弟都能反目成仇,你跟我提什么朋友?这个世上最可笑的东西就是朋友,过来人嘱咐你,拥有力量才能永恒。”说罢他瞥眼望向甄圆。 “你们这些老怪物的作态我不清楚,但我与甄道长绝不会如你说的那样。”李沉舟义正严辞地高声道。 烛九阴摆摆手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我跟你这黄毛小儿较个什么劲儿……那胖子我丢在别处,他还有些别的用处,我暂时不会动他,不过这一切还得看你的表现。” 听到这里,李沉舟才泄了口气,他面容缓和许多说道:“谢祖巫。” 烛九阴一撇嘴,露出不屑的冷笑,说道:“哼,谁要你的谢谢,我是问你的进展,按我的法子还是无法聚气吗” “这三年,我日复一日的修炼,一天都没有间歇。可是你也知道,残缺的元神注定无法修成正果,你都做不到的事情,我更是达不到。”李沉舟躬着身子极其恭敬地答道。 烛九阴听的甚是认真,他时而点头,时而皱眉,也不知为何,他就是对李沉舟的修行十分关心。 甄圆在远处虽然不能开口说话,但是他耳朵张的老开,这二人的谈话他是一字不漏的听入了脑子,他没想到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李沉舟,这么重情重义。 忽然,一双手搭在了甄圆的肩头,那修长的指关节和指甲无一不在告诉他,这手的主人正是烛九阴。 甄圆惊慌地回过头去,身后之人果真是他,但不远处分明还有一个与他一摸一样的男人,“他”正与李沉舟说话,甄圆不敢相信眼前之景,他揉眼再看,绝对不是自己眼花,这一间暗示内的确有两个烛九阴在此。 “凡夫俗子没有见识,你看到的是一个时辰后的我和你;或者说你是被我留在了这一瞬间。”烛九阴低声在他耳旁说道。 万千思绪在甄圆脑海里翻腾,但他仍是无法理解这个老怪物的说辞,这显然不在他的认知范围之内。 “愚蠢的凡人,想不明白也是正常,哼。” 甄圆说道:“堂堂十二祖巫,竟是靠着读心术拿捏人心,你不害臊?。” 烛九阴阴笑起来,他才不管这凡人怎么看自己,只要他想,随时可以要了他的命。 甄圆只感那笑声瘆人的很,他继续说道:“你所说的我还有用处,是何用处?不会是真的要把我吃了吧。若是你要我替你做牛做马,也不是不可以呀,我甄圆愿意为祖巫献上我的犬马之劳。” 烛九阴放声大笑起来,他就喜欢这样识抬举的后生,相比那李沉舟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土里。 甄圆自知自己斗不过烛九阴,他索性一五一十的全交代了。可是,就他浅尝辄止知晓的那些破事,在烛九阴面前简直就是笑话,不值一提。 “真后悔选了你,又肥又腻还不中用。”烛九阴一声叹息。 甄圆尴尬地笑了笑,他该庆幸自己长得肥胖还是庆幸自己看起来知识渊博呢? “不如,你把我放了呗,我去把郑疏雨那小子给您换来,就是那个皮肤黝黑的小子,他的肉应该不一般。”甄圆舔着脸说道。 烛九阴极其不屑地望着他,没想到这个小胖子这番话倒是心口如一,至少在此刻他是真心的。烛九阴阴笑着摆了摆手,这个人他终究信不过,也没必要相信。 甄圆见状继续道:“祖巫,您老既然可以操控时间,那晚辈斗胆问一句,李沉舟合计在你这里修炼了多少年了。” 烛九阴大拇指在其余四指上依次掐过,淡淡道:“四个三年,但毫无进展。” “您要什么进展?李沉舟那小子愚钝,不如你给我十二年的时间,我一定比那小子成气。”甄圆那副熟悉的嘴脸又回来了。 烛九阴没搭理他,消散在黑暗中。 ...... 远处的那两人仍是在攀谈,烛九阴摸捏着李沉舟的四肢五脏,虽是一日比一日坚实,但没有那内力驱使仍是杯水车薪。 只见那远处的烛九阴,缓缓向甄圆走了来,他提起甄圆就如同拎起一只小鸡子,将其掷到李沉舟面前。 “你二人不必寒暄,我听着烦,听我直接讲正事。” 甄圆挑着眉望了眼李沉舟,偷摸竖起大拇指。 烛九阴大声道:“甄圆,我要你传道于他。” 甄圆一愣,他指了指自己,似是不敢相信。 “没错,就是你,若是那个俊俏些的小娃娃,怕是不会从我。” 李沉舟道:“甄道长虽然声名在外,但他似乎不怎么懂道法,况且我还没有元神,根本无法修道?” 烛九阴捏着李沉舟瘦胳膊细腿,说道:“妖道鬼道,比较适合你这个小妖怪。你不是说要上那九重天讲讲道理吗?这就知难而退了?” 甄圆听得目瞪口呆,他问道:“你们到底要干吗?我甄道长岂是助纣为虐之人。” “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我会不知道吗?你也觉得这样很有趣吧。知道了背后的因果,这天道当真如你所愿吗?” 烛九阴满嘴怨气一连发问,甄圆沉默了。他看穿了甄圆的心思,知晓了他的过去,那是这个胖道人一直隐藏着的,那段他自己都不愿想起的记忆。 第七十四章 有何不可 烛九阴领着他二人穿过长长的回廊,他在尽头处停下了脚步,眼前的青铜门兀自打了开来,在那缝隙间投射出点点微光,还夹杂着点点飘雪,要知道现在可是阳春三月,黑龙沼虽然气候凉些,但也不至于如此。 烛九阴一挥衣袖踱步向回走去,李沉舟则大步迈入那片光亮中。 甄圆探出脑袋,眼前的一切让他难以置信,这是一片茂密的雪竹林,雪花停滞在空中,竹林无风竹叶也是沉默着,远处的溪水静止于一瞬,一切都如死一般的寂静。 甄圆拾起地面的积雪,任凭他将其洒在哪里,那雪花便呆滞在哪里,他不禁感叹,这烛九阴法力之蛮横。 李沉舟点了点头,道:“这里的时间是停止的。” 甄圆一愣,这显然比沼泽地里有竹林更加让他哑然。 “走吧,咱们去前头。”李沉舟沉沉道。 甄圆好久才回过神来,他张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和那个老东西混在一起,你有什么目的吗?臭小子。” 再看李沉舟,已是满目苍凉,他抚摸着身旁萧条的竹子,说道:“如你所见,他能给我更多的时间,去做更多的事。” 甄圆哭笑道:“你就不怕被他蒙骗了?就跟那年别辞忽悠你一样。”在甄圆眼里,李沉舟始终还是寒山寺的那个小和尚。 李沉舟忽的手腕发力,轻而易举地将那竹子折断,紧接着他拔出身后的沉剑,五六米来长的竹节,片刻间化作碎末,其剑招之快,目不可及,一切都在三四秒内完成。 “这十二年,我并没有白费,但还远远不够。” 甄圆望着少年的剑锋,皱起了眉头,他接着说道:“归根结底,你还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啊,这样何苦。” 李沉舟笑了出来,但甚是悲凉:“人世间芸芸众生,谁又逃脱的出天地这盘棋,我与其任人摆布,不如做他一人的棋子。” 甄圆不禁叹了口气,说道:“你这样未免太悲观。” 李沉舟眼神忽然锋利了起来,又是三五剑将右侧的竹子拦腰斩断。 “我悲观吗?寒山寺上上下下近百人,还有玮玮,哪一个不是被这天道愚弄,沦为草芥。” “你的话我不明白。”甄圆说道。 李沉舟冷笑着:“那些妄自称天的人,你难道没所耳闻吗?” 甄圆面容顿时严峻了起来,他几番欲言又止,才开口道:“我才懒得知道呢,我宁可自己一无所知,那样我总归能活的快活些,做人不就是图个乐呵嘛。” “我可不这么认为。”李沉舟低声道,少年的身子在抖动,胳膊上露出青筋,拳头捏得老紧。 甄圆接着说道:“天道无常,他们遵循其理,只是你我无法理解罢了。” “规矩不该是他们定的。” 甄圆放声大笑起来:“难道由你来定?” 李沉舟抬头望向甄圆,说道:“有何不可?” 甄圆呆住了,这是他自己从未有过的念头,自他知道有九天这一组织存在,他便敬畏万分,不敢越雷池一步,毕竟那是人间界最接近天的家伙,凡人又怎么能和天斗呢? 甄圆道:“你只是烛九阴口中的凡人......愚蠢的凡人,你懂吗?你在他眼中是什么你心里最清楚不过了。” 李沉舟咧开了嘴,仍是说道:“这又有何不可呢?” 甄圆只觉得李沉舟这小子几日不见,变得执拗了,但他却又有一丝莫名的激动。 可是,这胖道士道行浅薄,他虽然身为真罡苑大弟子,将道经背的滚瓜烂熟,欺上瞒下是他的看家本事。而李沉舟元神残缺,仅凭一身腐肉,根本无法修得天道。至于烛九阴说的鬼道、妖魔道这些邪乎的路子,甄圆又哪里说的明白。 接连好几日,甄道长就蹲坐在一旁,吃吃竹笋或是口含山雪解闷,总之是没有给李沉舟一丁点建设性意见。他,也的确给不了。 李沉舟倒好,他压根就没打算指望甄圆,只是不愿意看着他落入烛九阴的腹中罢了。 日子久了,甄圆也觉得无趣,他从袖里乾坤中掏出一个大书架,索性读起书来,美其名曰:大道藏于心。 读完的书起初是一小挪,渐渐地越堆越高,这读书是假,寻得助李沉舟修道之法方是真,可是这些正派藏书中哪里会记载他们要的邪门歪道。 每日醒来,李沉舟第一件事仍是练剑,沉剑于他手已如其臂膀,灵活自如,虽然他仍是无法感应到这天地间的气,但他也再没有想过放弃。 一转眼一个春秋,一转眼又一个冬夏,甄圆不禁感叹这小子的坚韧不拔,再看看他自己,一天能睡过去一大半,当真是差之千里,可他又无比清楚天道之无情,李沉舟之努力多半是徒劳。 李沉舟却没有诸多思虑,他每每挥动沉剑,便会想起与他同行山川的少女;每每夜深入梦,他都能嗅见酒香,听见老者的笑语......如此,就如同他们未曾离开自己一样。他只管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尽其所能使手中剑越来越快,换来自己疲惫的身躯,沉沉睡去,直到这一片竹林化作云烟。 三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这里的三年,于外界而言不过须臾。 烛九阴还没把他的宝座坐热乎,那二人便后脚走了进来了。 李沉舟仍是那副平淡的神情,而甄圆却是一副垂头丧气之态。 烛九阴仅是瞥了一眼他二人,其间所发生的事情便一清二楚,不过他也没有发火,毕竟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烛九阴张口道:“我倒要看看,小胖子你打算怎么糊弄我?” 甄圆叹了一口气,低声道:“雪竹林风景秀美,景致天成,游山玩水、吟诗作赋是不二之选,可这修炼鬼道,妖魔道,未免太过于牵强,祖巫您这岂不是为难后生?” 烛九阴眼珠子一转溜,这话也颇有几分道理,但仍是托词。他虽然在那困龙潭呆了千万年,或许憋屈,但也不至于被后生这般蒙骗。 “那你觉得哪里合适?”烛九阴冷笑着问道。 甄圆答道:“这个,祖巫你不必多问,再给我三月即可。” 烛九**:“黄口小儿,我凭什么再给你机会?哼。” 甄圆低声道:“若是还有人比我更合适的话,祖巫大可处置我。” 烛九阴轻抚胡须,没想到自己这把年岁却被这小道士给摆了一道,也的确,以他现在的状况,离开了这黑龙沼便是死路一条,多的是人要他的命。 烛九阴起身走出了这间屋子,那晃动的火苗也随之静止,天地于他离开的刹那归于平静。 “又弄到了三个月,呼......”甄圆叹了口气,方才他的确吓坏了。 第七十五章 一言难尽 甄圆从袖子中掏出缩地尺,其光亮已是极其黯淡,甄圆也不知道此番能否成功,但他总归要试一试。 他决定带这小子出去逛逛,而首先他要去一个他自己想去的地方。 脚下的石砖急速缩小,化作一点,千山万水于一步间,咫尺可越。 那座黑压压的孤山——索天司天牢,他二人来到了这里。 李沉舟惊愕地不知所以,他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但自己的的确确于一瞬踏遍了千山万水。 天空中黑云压阵,闪电划破苍穹,照亮这黝黑的山体。 他眺目望去,咒血河仍是延伸到山腹,另一侧的尽头则是那座声势浩大的军事堡垒,或者说是人间炼狱。 只是现在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压抑之感却没有丝毫减弱。 “为什么来到这里。”李沉舟小跑两步追上甄圆。 甄圆歪着头反问他道:“为什么不能来这里。” 少年想起了他与南妄来到此处的经过,莫非甄圆知道这些?但是他没有开口,他只是乖乖地跟着那胖道士向前走去。 沿途颇多巡逻的官兵,他们的眼神空洞,嘴角的谄笑令人厌恶,李沉舟会对着他们拳打脚踢,虽然这些都无法伤其分毫,渐渐地这个少年也乏了。 甄圆走走停停,时而驻足感慨,看的出他与这地界颇有几分过往。仅是通往入口的这一段路,他二人都行了许久。 堡垒之下,抬头眺望,其城墙壁垒高达百米,深入云端。 “你来过这地方?”李沉舟问道。 “何止来过,道爷可是熟悉得很啊。”甄圆眼神凝重,走入那幽深的通道,里头挤满了官兵,好在他们此刻不那么碍事,不然又得费些功夫与他们周折。 行至那圆厅,少年人一眼便瞧见了右侧通往阿鼻地狱的拱门。甄圆丝毫没有迟疑,大步迈向了左侧一旁的通道,也是百米的长廊。浩大的监牢,回荡着他二人脚步的声响,着实瘆人。 于一木门口,甄圆停住了脚步。 “你待着这里,我自己进去瞧瞧。”甄圆轻声说道。 “不成,你要丢下我去干什么坏事么?”李沉舟一步走到了甄圆前头,欲推那木门。 甄圆发了脾气,少有的怒色爬上他的脸庞,他低声道:“你小子跟道爷较劲儿是不?道爷要干坏事还需要瞒着你吗?” 李沉舟抿着嘴摇摇头,看来他是执意不会听甄道长的话了。 甄圆奈何不了他,只得与他一道推开了木门。 恍惚间,屋外的光照射进这间暗室,其内静坐着一个女人,光亮仅是映照着她的半张脸庞,却难掩其清婉容貌,她衣着素雅,并非犯人装束,一把铁质枷锁却将她的脚踝卡住。在她平静安详的面容上,看不见一丝的愁苦和不悦,难以相信她是被关在这里,她与这周遭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李沉舟疑惑地挠着头,问道:“这位姐姐是?” 甄圆没吭声,他蹲下身子,搬弄那镣铐,几经抬起又几经放下。 甄圆长叹一口气,抬头望着眼前的女子,眼中泛起了泪花。 “这不会是你的老相好吧?”李沉舟惊讶地问道。 甄圆差点没跳起来打这个小子的狗头,他大喊道:“臭小子胡说什么呢。” 李沉舟继续说道:“看你这么在乎她,怎得不早些想办法把她救出去?” 甄圆摇了摇头,低头不语。 甄道长少有这般肃穆,李沉舟也不是不识相之人,他走出了那间屋子,在外头等候。 本应该是充斥着咒骂和哭喊的天牢,此刻哑然无声,李沉舟能清晰地听到屋内低沉的啜泣声,这是那位看似没心没肺的甄道长,英雄落泪之时。 少年忽然想起了屋内人笑他年少多愁情的面庞,这世间谁又不是如此呢?谁心中没有那么一个惦念的人呢? 许久,甄圆才从那屋子里走出来,他神情轻松了许多。 李沉舟见他安然无恙,笑着说道:“这便是你来此的目的?” 甄圆点头道:“借烛九阴之手,再见一眼姐姐,足矣。” “原来那是你的姐姐,她倒是生得漂亮,你......就不那么尽人意了。” 甄圆撇嘴道:“那是你欣赏不来我的俊美。” “这样,你搭把手我们这就救她出去。”李沉舟道。 甄圆缓缓合上了那道木门,转过身去,偷拭眼角的泪水,“那倒不必,就让她待在这里吧。” 李沉舟不解地皱眉,问道:“我们现在正好能将其救走,为什么不必?方才我还心想你这人不那么无情无义,现在看来你只是个胆小怯懦的无能之辈,甄道长。” 甄圆苦笑道:“你不懂,我也不与你争辩。” 说罢甄圆抬腿便走,李沉舟冷笑一声,他才不管那甄圆是何等薄情寡义之人,他李沉舟现在见得这柔弱的女子,被关押于此,就没有视若无睹的道理。他一脚踹开那木门,一把将那女子搂起。 甄圆听见这边的声响,回头瞧了一眼,他大步迈回来,将姐姐从李沉舟怀中拉出,又将她抬进那屋中。 “你干什么?你不救她我便替你行了此事。”李沉舟大喊道。 甄圆嘴角抽搐,一抬手抽在那少年面庞上,鲜血从他的嘴角流出。 “你不要多管闲事了,你救不了她的!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就不要想着顾及他人了,李沉舟,算我求你了......”甄圆颤抖着艰难地说出这番话,他的身子已经站立不稳,倒了下去。 李沉舟赶忙将其扶住,他嘴里默念着:“为什么......为什么......” 甄圆并没有给他答复,或许是真相太残忍,他不想提起,他将李沉舟推开,摇晃着向回走去。 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徘徊在李沉舟身侧,那是成天嬉皮笑脸的甄道长沉重的悲哀。少年想起了玮玮,那是他自己想要挽救之人,可是他却将其推向了一个又一个更不幸的深渊。 甄圆说的没错,一个无法自保之人,还在奢求去为他人证道,真是愚蠢至极,真是罪不可赦。 如果是周霁,他会如何呢?李沉舟想到了那位拿云试剑的老者,他衣衫褴褛两袖清风,嘴边或许有诸多闲言臭语,偶尔还会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但是眼前之事若是摆在他的面前,他会如何呢?向甄圆一样逃走吗?还是...... 周霁逃避过,十年不问世事,以酒迷心;李沉舟他也逃避过,蓄发还俗,改名换姓。 可是又有谁逃得掉呢? 第七十六章 黄泉忘川 甄圆曾经也拥有过凌云之志,但那要追溯到他很小的时候了。但当他认识到这浩瀚的天地和永不止境的道,他将那份壮志搁置,他臣服了。 二人离开了这座叫天牢的堡垒,甄圆再没有回头瞧一眼,他撇头望着一旁的李沉舟,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李沉舟,你知道逆天而行的带价吗?”甄圆道。 “我倒想看看是何等带价。”李沉舟不缓不慢地说道。 甄圆浅笑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他又从袖中掏出了缩地尺,只见那尺子上已经布满道道伤痕,他数次强启这仙物,难免对其造成了损伤。 “李沉舟,我也还你一个心愿。”甄圆小声嘀咕道。他高举起缩地尺,口中默念着急急如律令。 只见万水千山向他二人逼来,天地聚作一点。 再睁眼已是另一番光景,着目望去是沧海一片,他二人立于一山脚下。 “这又是哪儿?”李沉舟望向远方。 甄圆答道:“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 李沉舟侧头追着甄圆的目光望去,清晰可见一根粗壮的枝丫自山腹之地伸出,足有千米之长,上面悬挂的蟠桃更是遮天蔽日,如空中日月。 “你随我来。”甄圆快步在前,向那山道行去。 度朔山之高,无人知晓,也无人来过,来这里的皆是鬼魂。李沉舟行走间便感身后阴风阵阵,背脊发凉。行的越高,山间林木则愈盛,距离那颗巨大桃木树便也越近。 如此不间歇地行了一天一夜,二人皆是没有休息,只道是于此山中睡去,便会被恶鬼勾去魂魄,坠入轮回。如此李沉舟哪敢怠慢,硬生生地随着甄圆爬到了那颗树下,其东北一端,有一拱形的枝干,从树梢一直弯下来,触到地面,似一道门。 甄圆吩咐道:“跨过此门,便通往鬼界,你跟在我身后,有人缠你挠你,皆不要理会。” 他盯着那少年,见他点了点头,这才松了气,抬腿越过那桃木门。 只见得虚空中撕开一道口子,里面泛着深绿的幽光,且有黑色的手臂撕扯而出,他们将甄圆朝里头拽,甄圆也不抵抗,就此随了他们去,整个人没入了那道绿光。 李沉舟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大活人消失在自己眼前,他咽了口口水,强镇心神,也迈步跟了进了去,他能听到细碎的低语,他也能感触到那些小手在他周身揉捏。他感到很舒服,想要就此睡去。 此时,一双肥手“啪”的甩过来,给了他一巴掌。 “算我还你的。”甄圆大喊道。 李沉舟这才回过神来,方才若是自己睡去怕是就与世长辞了。 他二人在一块巨石上,身后是那深绿色的口子,身前则是一幢牌坊,牌坊上写着“鬼门关”三个大字,六盏幽幽的红灯笼分两带挂在那儿,给人一股阴邪之感。 “这地方有些晦气啊。”李沉舟喃喃道。 甄圆一掌拍在李沉舟肩头,低声道:“那是,这地方能喜庆那真是奇了怪了,跟紧了带你进去瞧瞧。”话还没说完,甄道长已经走出好几步远了。 “过了这鬼门关呀,就是黄泉路,你那些死去的老祖宗啥的,都要从这里走过。” 李沉舟脸色煞白地说道:“怎得,甄道长见了姐姐此生无憾了要拉着我一同赴死?” “那倒不至于,你别废话了,在这儿烛九阴那套法术可不管用。” 李沉舟听罢环顾四周,果然,那深绿色的鬼火的确并没有停止摇曳。忽然,他感到一股冲力自身背拂过,似有什么东西从他身边穿堂而过,甄圆当然也感觉到了这股怪异之感。 “别担心,这是咱那边儿才过来的朋友,你瞧不见他们,他们也瞧不见你。”甄圆解释道。 李沉舟幽幽地望着这条不见头的黄泉路,还铺着青石板,这阴曹地府还挺讲究......就是道路两旁一片漆黑什么也见不着,那点点绿光骇人的很。李沉舟虽然是佛门弟子,但这方景致他还是有些吃不消。 “甄道长,你是带我来见她的?”李沉舟跟在甄圆的身后三步开外问道。 甄圆愣了一秒,说道:“看来你小子还不傻,我替你算了一卦,那姑娘还未投胎,你也许还赶得上。加之你现在的身子骨跟这些死人无异,不会惹得恶鬼发觉。我将你送到前头,你自己摸进去,寻寻那姑娘,兴许能见上一面,也不枉你的甄道长这般栽培你。” 李沉舟心生感激,但甄圆这“栽培”二字他是不怎么承认的。 二人行了许久,明显感到身旁的气息越来越凝重,在他们身边驻足的死者越来越多。 “前头就是忘川河,你自个儿去,我就不奉陪了......”甄圆任重道远地拍了拍李沉舟的肩头。 李沉舟咽了口口水,凝重的望着甄圆点了点头。 “一切小心,记得千万不要喝别人给的东西。”甄圆千叮万嘱道,眼见那少年渐渐没入黑暗,走向那条叫做忘川的河流。 忘川河水呈血黄色,里面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虫蛇满布,腥风扑面。忘川河上伫立着一座桥,名曰奈何,无可奈何。 奈何桥边坐着一个老婆婆,李沉舟一眼就瞧了她,他也只瞧的见她;那老婆婆眼中虽是人流攒动,但她却也一眼发现了李沉舟,一抹疑虑攀上她的眉头。 这位老婆婆名曰孟婆,在她身前立着一口大锅,她将世人放不下的思绪炼化成了孟婆汤让阴魂喝下,便忘记了生前的爱恨情仇,卸下了生前的包袱,走入下一个轮回。 孟婆远远地就朝着李沉舟招手,她虽然年纪颇大,但是一双纤手却与少女无二,慈祥的眼神更是让人感到无比慰藉。 李沉舟走上前去,他很吃惊为什么这位婆婆会瞧的见自己,他低声道:“您瞧的见我?” 孟婆缓缓点头,她拾起锅中的汤勺为李沉舟盛了一碗浓汤。 李沉舟着实饿了,况且那汤汁散发出奇妙的味道,甘、苦、辛、酸、咸五味扑鼻而来,少年有些恍惚。 孟婆将那瓷碗凑到了李沉舟嘴边,李沉舟眼神迷离着张开了嘴。 第七十七章 三生石前 千百年来,甚至连我自己都已经记不清,到底送走了多少碗孟婆汤。只记得在奈何桥上等待的,有步履蹒跚的耄耋老人,哭诉儿女之不孝;有为国捐躯的中年男子,壮志未酬,满目悲凉;有面容憔悴的及笄少女,恋恋不舍回望邻家的情郎;有懵懂未开的黄口小儿,在我身边咬着手指好奇绕——孟婆 李沉舟于她而言不过是万千浮萍中的一抹,喝下这碗汤,前世种种便皆被放下。 “孩子,乖,咽下去就没有愁苦了。”孟婆看见了眼前人的思绪,错综复杂又满是愁情,这样的记忆不是忘却了更好嘛。 那深绿色的液体触到少年的唇齿,淡淡的味道,说不上好喝也不难咽。 孟婆看着这少年将她的汤喝入口中,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可是下一秒,孟婆汤却从少年的嘴角流了出来,划过他的下颌滴落在地,点点墨绿浸入青石板桥面。 孟婆疑惑地瞧着这个少年郎,这少年似是还没有做好准备,纵使那些记忆让他痛苦难堪,但他也不想就此忘却。 “你,还有未了之事?”孟婆轻声低吟。 李沉舟这才从她的法术中恢复神智,他将口中的汤水尽数吐出,答道:“啊!我还不想死,我,我......是来见一个,我的一个朋友的。” “朋友?”孟婆仔细打量了一番李沉舟,这才发现这小子身体的奇异之处,若不是这番仔细查看,当真被他忽悠了过去。 李沉舟扭过头去四处张望,可是他哪里瞧的见什么人影,空空如也。 孟婆望向奈何桥的对岸,说道:“青石桥面,五格台阶,桥西为女,桥东为男,左阴右阳,你要寻的人在西边。” 李沉舟没有想到这位婆婆这般好说话,他凝重地行了礼,迈步至桥西,向前走去。玮玮在哪里,他不知晓,但他确信她一定还未离去。 走过奈何桥有一个土台,右侧一个石碑上雕刻着三个字“望乡台”。李沉舟屹立其上却什么也瞧不见,但他能隐约听见细碎的低语和啜泣,那是死者在缅怀故土思念家乡。 千千万万的声响中,李沉舟听到了少女轻柔的呢喃。 “玮玮,是你吗?”李沉舟轻声道。 “李沉舟?你是李沉舟?”少女盈盈道。 李沉舟猛地点头,他将身子站的老直,仿佛能瞧的见这姑娘似的。 “你怎么会来这里?难道你也?”玮玮的语气渐低,最后一声都险些没让身旁人听见。 李沉舟说道:“我是特地来此见你的,我很是不舍你。” 玮玮破涕为笑说道:“还有人来这里饯别的吗?你可谓是第一个了。” 李沉舟也随之笑了,但他的心里却不乏沉重,他问道:“你,可看见了你的家乡?” “嗯,峡口镇还是老样子,就是那座石桥上没有你和周伯了,也没有我了。”说到这里少女方才缓和的情绪又低沉了几分。 “峡口镇是你的家乡?”李沉舟问道。 玮玮摇了摇头,轻启唇齿,却又止于叹息。 李沉舟见少女不甚高兴,心里也是一阵难过,他嘀咕道:“咱们不说此事便是,你可否喝了那婆婆的汤药?” 玮玮点了点头,喝下孟婆汤的她,或许下一秒就会将一切都忘却,连身旁这个人也不例外。 李沉舟瞧不见少女低下去的头,只道是这里太吵杂,玮玮没听见自己的话语。 “沉舟,我们去那边看看。”这声音穿过吵杂的人声,传入李沉舟的耳朵里。 李沉舟感到一股吸力牵引着他,向右边走去,在那儿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碑石。 李沉舟仰着头,读出那大刀阔斧篆刻在上头的字“三生石”。 这是一块记载着世人前世今生和来世的石碑,只有喝了孟婆汤的人才能看见这上面的字眼,刚刚知晓了一切的人,转眼就会将这一切又遗忘。 于李沉舟而言,这就是一块无字丰碑;但于玮玮却是满目疮痍的过往,玮玮只是轻读前几行就已经泣不成声,再也看不下去,但当她看见李沉舟和周伯的出现,内心的喜悦让她又继续望了下去。一行一行细小的文字,只言片语就将这个少女的一生概括,何其短暂的一生。 李沉舟听着玮玮的低语,他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他已经不忍心再听下去,总归是要忘却的,何苦又记起。 故事戛然而止于乌云之下、荒漠之中,李沉舟抿着嘴唇让自己不要哭出声,但是他瞒不过身旁的少女。 玮玮深吸一口气,说道:“李沉舟,不要忘记我,即使离别是这样的匆匆,也不要忘记我,我希望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能记得我,那便是你。” 李沉舟颤抖着跪倒了下去,是自责也是愧疚,让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竟连身子都直不起来了。 “至死不渝!” 玮玮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来,她轻抚李沉舟的肩头,这是九幽黄泉最后一抹温暖,落在少年郎的身背。 ...... 李沉舟摇晃着立起身子,他已经听不见玮玮的低语,那股淡淡的温暖也随之而去。他漫步走向奈何桥,他要回去,回到他该去的地方,将这一切铭记,给她一个交代。 孟婆仍是笑盈盈地伫立在桥头,她自是瞧见了这少年郎与那女娃娃的私会,但这样的离情别绪她见得多了,这些于她而言不过尔尔,她没有丝毫同情与怜悯, “少年郎,来喝了我这碗汤,随那姑娘去吧,下辈子还能再续前缘。”孟婆笑着道。 李沉舟笑着谢绝了这番“好意”,但是孟婆的汤却还是直勾勾地端在他眼前。 孟婆说道:“过了这奈何桥,登上望乡台,仰望三生石。哪里还有原路返还的道理,你真当我这里是你的一场儿戏吗?” 李沉舟情绪尚未平复,又被这婆婆这般逼迫威胁,心中未曾有过的怒气喷涌而出,他一把打翻了碗中的汤,擦身而去。 孟婆冷笑着一挥衣袖,桥头来处隐隐浮现两个人影,是两个身形魁梧的鬼卒,一个头像牛,一个头像马。 牛头马面各执一柄钢叉,拦住了李沉舟的归路。 第七十八掌 牛头马面 李沉舟也不知晓这二人意欲何为,他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装作没事人般劲直向桥下走去。 身后的孟婆向牛头马面使了个眼色,二位鬼卒展开双臂将那桥面尽数给挡了下来。李沉舟见状皱起眉头,他只道这二人也看不见他,索性蹲下身子从那马面的右臂下穿过。 牛头圆圆的鼻孔里喷出绿色的怒火,他猛地一转身抓起李沉舟的身子,就想揪起一只小鸡子似的。 李沉舟心中本就不愉快,刚刚告别了玮玮,这般又遇见这么些个不识相的鬼差,这满腔的幽怨那就宣泄给这二人了。 李沉舟侧转身子挣脱开束缚,双腿夹住硕大的牛头,倒挂在其身上,接着他顺势拔出身后的沉剑,划过鬼卒的铁甲,直指牛头的脖颈。 “让我走。”少年低声道。 牛头惊愕不已,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这奈河桥下,还能遇见这般精力十足之人。 一旁的马面见自己的同僚被一个小辈扼住了命穴,自是不能坐视不理,他用钢叉挑向李沉舟的沉剑,其力道颇为惊人,将沉剑连同李沉舟整个掀了开来。 李沉舟轻哼一声,在空中翻滚好几个圈,点足于二人前三步开外。 此时的李沉舟虽论不上今非昔比,但也不容小觑。孟婆在桥头幽幽地望向这一头,他倒不是惊叹少年郎迅捷的身法,却是那把钝剑让她挪不开眼。 牛头马面怒不可遏,他二人在这奈河桥头还没有被人这般戏弄过,这番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李沉舟这小子黯然离去了,传出去可不得让人贻笑百年。他二人手中钢叉寒芒绽放,分从左右两侧刺向李沉舟。 可是那十二年的茂林修竹,可绝非虚度,李沉舟眨眼间就看穿了这二人的路数,他将剑锋藏于身背,纵身跃起。 那两柄钢叉锁向一处,却扑了个空交织在一起,发出剧烈的声响。李沉舟恰在此时砰然落地轻足点在其上,借力再次跃起,两腿分踏那二人头顶。 可谓是藏剑无锋,大巧不工。 这要那少年想,在这二位鬼卒面门上留下几条崭新的剑痕,根本不在话下。 孟婆将这一起皆看在眼里,她佝偻着身子缓缓地走了来。牛头马面深知不敌,他们知会了孟婆的意思,垂头丧气地收起了兵刃。 李沉舟偏过头望向走来的老婆婆,说道:“让我走。” 孟婆咧嘴笑了起来,说道:“少年郎,走不是不可以,但我们这阴曹地府怎么说也要几分脸面,你得答应我们几个条件。” 李沉舟暗骂这老婆婆诡计多端,不是喂人喝那夺魂汤就是招呼手下相阻挠,现在还要谈什么条件,总归是不会放过自己。 孟婆见这少年郎不吭声,笑着继续说道:“我的条件于你也并不为难,第一便是你出去了勿要将这里看见的事情告知外人,否则我会让黑白无常锁去你身旁无辜之人,莫要让他们替你遭罪。” 李沉舟点了点头,他压根就没有告诉被人的想法,况且他能告诉谁?倒是孟婆以身旁人的性命做威胁让他极为不屑。 “第二便是,留下你傍身的物件,作为你的替代品留在这里。来了这阴曹地府,总归要失去一些东西的。”孟婆笑的阴沉。 李沉舟撇着头思虑,他一个穷酸的落魄人,那有什么物件给她留作念想,莫不是真应了甄圆平日里说的那句“有钱能使鬼推磨”? 李沉舟翻出口袋空空如也,他确实没有什么物件傍身。 孟婆走近了几步,褶皱的右手抬了起来,轻敲沉剑剑鞘,说道:“这物件,足以抵你一命。” 沉剑,乃是李沉舟与玮玮寒潭历劫所得之物,要李沉舟将其交给这阴森鬼婆,他定是不情愿。但他更好奇的是,这把破旧的钝剑是如何吸引了这位婆婆。 孟婆看出了少年人的疑虑,她笑着说道:“剑留下你便可大步离去,能从这儿走回去的人独你一个。” 李沉舟卸下沉剑,再次出鞘,只见那剑身锈迹斑斑,哪里还有半分剑的模样,更像是一块废弃的铁板。 “你要这物件做何用处?还是留给我聊以慰藉吧。”李沉舟说道。 孟婆打量着李沉舟,这小子分明就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眼里满是戏谑,这剑怕是不会甘心交出来了。 “那你便是不交喏?”孟婆身后团聚出巨大的暗影,将奈何桥之后景致尽数遮住。 李沉舟却也不害怕,他都来了这阴曹地府黄泉路了,还有什么是他所惧怕的?只听得他长剑出鞘,此时之沉剑,吹毛使断,茹雪无痕,挥动隐有破风之声。 孟婆笑着走到李沉舟身前,她指着幽幽而去的黄泉道,说道:“那你不妨便原路返回试试,哼,少年人不知死活。” 李沉舟只道是这鬼婆婆故意吓唬自己,他是自这黄泉路而来,定然也可以由这黄泉路而去,这有何难。李沉舟礼貌性地行了礼,踏步而去。 孟婆眼瞧着那少年,渐渐消失在黄泉道上,她嘴角拉起,露出黄斑斑的牙齿。阴曹地府九曲百折,那少年踏上的,根本就不是来时道。 李沉舟快步行了许久,仍是不见甄圆,也不见那鬼门关的大牌坊,他正犯迷糊,这才料想到是那鬼婆故意刁难自己,指了条错道给自己。他打量四周确实与之前景致截然不同,就连一抹幽光也没有,满是黑压压的败石。 李沉舟嘀咕一两声,断然回头,却见一枯瘦人影竟然尾随在他身后,这番无声无息着实将他吓到了。 “你是谁?”少年大喊道。 枯瘦者虽然身形纤细,但个头却不矮,其双臂更是修长无比,他没有回答少年的发问,却是紧盯着他身后的沉剑。 李沉舟赶忙一跃开去,护住沉剑也与这怪人拉开距离。 “少年人,你修得几年剑?”那人忽的开了口,其声音低沉却不幽怨,与那孟婆绝非一路人。 李沉舟思虑片刻,答道:“十载有余。” 枯瘦者听之大笑起来,他笑着这少年人的不坦诚,口出狂言。分明是一个小顽童,却说自己俢剑十余载,莫非是呱呱坠地就已经持剑在手了? 第七十九章 破茧成蝶 李沉舟当然没有说谎,但这也怪不得眼前人,论谁也不会相信他的荒唐话的。 “你比划比划几招我看看,你这所谓的十余载剑修。”枯瘦者说着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根桃枝,正是度朔山中桃木修剪而成,锋芒自是谈不上,锐气也只占了两分。 李沉舟着眼于这人双臂与握剑姿态,不像是嬉闹之人。钝剑对木剑,也不算自己占他便宜。 “哗”的一声响,沉剑出鞘,黯淡的剑身平平无奇,枯瘦者却看的目不转睛。 李沉舟见状说道:“你稀罕我的剑?”他扬起手中剑也随之审视了起来。 枯瘦者撤回目光,缓缓挥动桃枝,并没有别辞那般凌冽的剑气,他挥舞的是这九幽黄泉之下万千的怨气。 李沉舟肉眼凡胎当然瞧不出这其间玄妙,他只管摆开他的路子,以纵剑术迎之。 枯瘦者漫步踱来,手肘轻转,三指轻捻扶桃枝向李沉舟刺来。 这一剑轻柔无力,就算不予抵抗,击在李沉舟身上,也不会有何大碍。但日积月累的剑修还是让少年下意识地避开这一剑。 就在少年摆身侧开,桃枝划过身迹的一瞬,他隐约听到了万千恶鬼低语、群魔低吟,伴随着的一阵四肢酸麻,险些让他手中沉剑脱臂而去。 “你并非逝者。”枯瘦者察觉到了李沉舟的怪异,这个本不该出现于此的少年人。 李沉舟以剑撑地才勉强立住身子,眼前人的发问他根本就没有听入耳里。枯瘦者见其不应答也不弃剑投降,似是还要与之斗上一斗。 枯瘦者接连仅是试探性的三两下,李沉舟都难以招架,这里倒不是那人剑招多么刁钻,而是那怪异之响着实乱人心神。 枯瘦者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这少年人的秘密他已经尽数看破,杂七杂八堆砌而成的腐身,险些让自己迷了眼,这般妖魔之躯怪不得能见常人所不觉。他屏住一口气,挥之散去桃枝上的怨气,仅凭二指之粗应对李沉舟手中青锋。 没了那恼人的碎语,李沉舟终于有了“一战之力”,他二人你来我往,从这儿一路拼杀到此路尽头,数十来剑须臾间剑光耀眼,击破沿途顽石千百之众。 枯瘦者软腰游步,气定神闲,终是胜出一筹。 他待得李沉舟一个措手不及之际,指尖直点李沉舟眉心,他所施展鬼剑与纵剑术等剑法虽不同宗,但可谓同源。传递薪火,便也有那“点玄关”一说。 两眉之间大为紧要,乃是玄关一窍,众秒之门,汇通天人之所。李沉舟虽无元神伴身,无法汲取天地灵气。但他腐身残躯,乃群妖万鬼垂涎之物,若是玄关得以开窍,即可以玄关之穴引怨气、妒气、戾气、煞气入体......普通常人得以这些自是对身体大为不益,但李沉舟却不然。 枯瘦者此举无非陈明收徒之意,可这一厢情愿的深意,打动不了那顽固的少年。 李沉舟虽感周身一震,千万恶念涌入心头,只道是眼前人施展的什么妖法,蒙蔽了他的尘心,他抬手甩开自己眉心的双指,意欲以沉剑之锋重挫这人。 可是,他已经不再是他,或者说他已经脱胎换骨,尤其是在这九幽之所。刚刚抬起的剑身忽然沉的让这少年难以招架,是心魔在作祟,又或者是群妖在谄笑他,乱了他心头最后一抹道心。 沉剑脱手而去,坠入黄泉之中,渐入深底。李沉舟发出惨痛的嘶吼声,他宁可循流而下,也不愿失去那柄剑,那是对玮玮最后的念。 蛟龙入海。 黄泉之水,本是天上来,可流淌在这地界,也便沾染了诸多戾气,其间不知道游荡者多少恶鬼群妖。 少年耳畔的碎语和低吟愈发吵杂,他只感头疼欲裂,更甚有什么东西自他眉间灌入其身体,一阵一阵的充实,也一阵一阵的沉重。他俞游俞深追着沉剑而去,也不顾呛了几口水或者其他。 黄泉之深,无人知晓。枯瘦者伫立在河岸边,注目良久,只道是那少年郎即可殒命于此,成为群妖蚕食之物。如此方才对他一番点拨,便也是徒劳。 妖怪们撕扯着李沉舟的心神,咀嚼着他的皮肉,却当真是难以入口,全无半点应有的芬芳可口。却是这少年人眉心一点,不住的将他们往里头吸去。与此同时李沉舟也缓过了神来,思绪中的吵杂渐渐退去,他的目光再次明亮了起来,就连这污浊的黄泉水都遮挡不住,他用尽全力向沉剑游去。 沉剑斜插在沙土之中,亦如与李沉舟的初遇,只是他身边人已经不在。一滴泪水划出李沉舟的眼角,那是对玮玮无尽的眷念,它散发着淡光与这黄泉水不尽相融,落在沉剑剑柄之上。 泪水的微光染在沉剑身上,光耀中剑身如破茧之蝶,一寸寸裂开那锈钝的外皮,是重获新生亦是苦尽甘来。 其光芒自黄泉最深处,弥散而开。枯瘦者惊叹之余更多竟是狂喜。 下一秒,李沉舟已经持剑而起,如腾龙出海,而周身却未沾得一抹污渍。 枯瘦者向那少年人投去期待的目光,但却沉默不语。 李沉舟轻足落地,沉剑褪去了锈迹崭新如初,锋芒大盛。他摸了摸眉心一点,思虑万千。 枯瘦者嘴角微微扬起转身而去,他名曰见愁,世人给其添了一个“鬼”字,称之鬼见愁。他在这轮回之际游离百年,迟迟不愿离去,也不知道为何,或许是有何仇怨余情,未做了断;又或许是一身技法未曾传授与人,心生不甘。没有人知道,知道的也多半喝了那孟婆汤,往复了几番人间路了。 身后的少年缓缓弯下腰神,似是在对他行礼,是谢他不再为难。 少年人哪里知道自己所受的是何等大恩,又岂是这鞠躬行礼一朝一夕足以言谢,当是要半生之念才够偿还。 但现在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将死之人,何求其多,罢了。 李沉舟将破茧的沉剑收入剑鞘,丝丝入缝,望着那枯瘦之人远去、隐去。 莫道激云破雾,倦鸟寻巢,又惧重帘阻。遗鞘故剑谁拂拭,闸里呜咽空语。 第八十章 不解风情 苍茫天地,与来是无二,参天桃木横贯百里不见尽头。 李沉舟从弯折的枝干下钻了出来,以后逢人说起,鬼门关前走一遭真不再是吹嘘,可是他又有谁可以诉说呢。 他张望四周不见甄圆身影,这胖子难不成没有等自己,将他一个人丢在这度朔之山与鬼魂相伴、自生自灭?可少年并没有恼怒,他似是已习以为常,那个胖道士向来不怎么靠谱。 他顺着山道独自向下走去,夕阳将他的影子俞拉俞长,形单影只稍显落寞。他会偶尔顿足片刻,又或许回头瞥一眼,下移的视线里饱含着温柔的忧愁。 李沉舟腿脚明显轻快了许多,可谓是健步如飞,他似一道光跃过曲折的山道,来时行了一天一夜的路程,返还只花了一炷香的功夫。 行至山脚下,仍是不见甄圆的身影,但浅滩上凌乱的沙土映入了李沉舟的眼,这里分明是刚刚有人来过。 李沉舟快步走去,定睛一看,天师符竟然掩埋在沙土之下,露出一抹黄边。他躬身拾起那枚道符,道家法器八成就是那甄道长的,李沉舟疑虑横生,莫不是甄圆出了事? 正在此时,一阵阴笑自李沉舟身后传来,李沉舟猛地一回头,只见烛九阴通红的面庞已经杵到了自己面前,粗壮的胡须都竖了起来,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祖巫怕是当真动了怒气。 “跑?跑得掉吗?”烛九阴抚着胡须问道。 李沉舟道:“我与甄道长来此见一个朋友。” 二人虽只是简单的对话,但烛九阴却从李沉舟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了门路,这小子的中气足了,丹田之中竟然有了甚东西! 他猛地抓住李沉舟的右臂,双指拂过这少年的的脉搏,另一只手端住他的脑袋,直视其瞳孔。 “有趣......有趣!”烛九阴高声连喝道,其笑容之狰狞,他平生未曾有过,李沉舟与烛九阴相处有些时日,但这老怪物这番神态他也是头一回瞧见。 “怎得?何事让你这般欣喜。”李沉舟道。 烛九阴没有应答这少年,他一挥衣袖,身侧的海水一阵涌动形成一个漩涡,而甄圆就在那儿。 李沉舟见状转身大步飞奔而去,一把将那胖道人搂抱而下,看他那肥嘟嘟的胖脸,被海水泡腾的越发臃肿了。 “你怎么他了!”李沉舟大声喊道。 烛九阴轻哼一声道:“看在你有这般长进的份上,饶他不死。你便继续跟着他,待得自己有心无力之时,再来寻我。” 话音刚落,烛九阴背脊屈伸,头颅化作一龙首,周身上的片片龙鳞浮现开来......一只赤红色的巨龙扶摇而起,深入层云几千里,只留下一声嘶吼,消失在天际。 李沉舟哑然,他赶忙把那胖子转移到一旁的礁石上,那圆滚滚的肚子一碰就左右晃荡,看来这里头没少装海水,李沉舟整个人坐了上去用力向下压,也不见甄道长吐出半口水来。 焦头烂额之际,那少年竟然抽出了背身沉剑,意欲在这肚皮之上开个口子。 沉剑现今何等锋利,甄道长只感道眼皮外强光一闪,不妙!他也不知怎得竟然察觉到了危机之感,他猛地发力一脚踹向身前的少年,硬是将李沉舟踹出十来米远,落入水中。 李沉舟如落汤鸡般呛了好几口水,他一边拂去面庞的泥沙,一边朝着甄圆喊道:“你肚子挺得那么大,我这不是为了救你。” 甄圆侧翻过身子,哇啦啦吐了好些水,只有他自己的千斤之躯才能挤压出他腹中的积水,李沉舟看得目瞪口呆。 “你小子竟然对着我拔剑!我只听说那阴曹地府戾气深重,没想到重到这个地步,想当年你也是个......”甄圆气喘吁吁地说个不停。 “我见到她了。”李沉舟将甄圆的长篇大论打断。 甄圆眼光一闪来了兴致,调侃道:“她,是哪个她。据我所知,你不止一个她,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这个她是哪一个她?” 李沉舟没好气地瞥了一眼甄圆,转身走了。 甄圆翻身而起,似是已经没有大碍,他几部撵上李沉舟追问道:“见着了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少年人语气甚是平淡。 甄道长神机妙算,天机都能被他猜中个七八,但唯独这男女之事他不甚开窍。他还道是玮玮那姑娘不怎么待见李沉舟,惹得这少年郎不开心了。 甄圆道:“不就是女人嘛,去了便去了,不再想她便是,咱们好男儿志在四方。” 李沉舟无奈地瞧了眼身边人,叹了口气。 “对了,那老怪物怎么走了?我看他刚才张牙舞爪的,怎么没把你吃了,我这身肥肉他还扬言要泡软了入腹,不识抬举!不过确实把我吓得在那海里都尿了裤子。”甄道长不害臊地笑着。 说到这里,李沉舟也不甚明白,他摇头不语。 甄圆看着这“失心人”这般的苦恼,忽然笑了,他拍着李沉舟的肩说道:“咱们不思虑这些,不想这些烦心事儿,他走了好走了秒呀。话说我想我的小满满了,不如你陪我去寻她把。” “他跟别道长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大碍,你大可放心的,倒是你我比较危险吧,这瀚嗨孤岛咱们怎么回去?”李沉舟说着眼神瞥向了甄圆的衣袖。 甄圆察觉到了这少年的歪心思,他甄道长的法器这么一施展,无人垂涎那真是没有人会相信,但这般明目张胆地窥伺,难免有些不妥当。 甄圆说道:“瞧什么瞧?自是会带你回去便是。话说回来了,你以为世人都像玮玮那姑娘一样冷漠无情吗?我对我们家小满满可是真心的喜欢呢......” “停停停,你这个胖道士再说什么胡话了,怎么玮玮就冷漠无情了,你跟我把话说清楚。”李沉舟一把揪起甄圆的衣领,拳头就要招呼上了。 甄圆一愣,这小子长本事了,他索性吧脸凑了上去,说道:“来来来,照这儿打。也不看看是谁带你来的此处,是我甄道长,知道吗?臭小子。真不知道你跟着纪先生读的那写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真是白读了,哼。” 第八十一章 七分鬼气 话说别辞一行人,自那日烛龙殿溃败落入深穴之中,郑疏雨潜身入了水渠,没想到,当真让他寻得一条通山之径,他们顺流而下,不觉已经出了黑龙沼的地界儿。 李沉舟虽经历了十载春秋,但这对于别辞一行人而言,也才不过三日的光阴之久。 别辞眉头紧锁,口中不提,但心头仍是挂念着那二人。仨人沿河流漫步行去,欲寻找休憩之所再做打算。 满满嘟着嘴巴,郑疏雨瞧见了这位小妹妹的不悦,便去牵她的手,谁知她却将其一把甩开。 “你们丢下甄道长,我才不理你们。”满满嘴巴翘得愈发高了。 郑疏雨热脸贴上冷屁股,不知道说什么好,那胖子虽然平日里偷懒耍滑,但怎么说也是自己的朋友。 他一步行至别辞身侧,说道:“别道长,我们留他们二人在那烛龙殿当真妥当?” 别辞不言语,但一对剑眉微微挑动已经表明他意,那险恶之所就连他别辞自己都难保周全,更何况不学无术的甄圆呢? 郑疏雨继续道:“不如我们这就折返回去,拆了那老东西的宫殿,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别辞摇了摇头,他二人实力相比较那祖巫,可谓是以卵击石,更何况他的游龙剑还被金乌夺去,无长剑傍身,他有心无力。 三人又行了半日,寻得一家客栈,别辞书信一封寄往真罡苑,求取援助,甄圆怎么着也是他家大弟子,不会坐视不管。 看着官差策马远去,他们三人也并没有就此安下心来,就怕是迟缓一步落得于事无补。 “小二,好酒好肉整上,道爷不差钱儿。”一熟悉的腔调从二楼雅座传来。 满满听得这人声音,憋屈数日的面庞终于露出笑来,她指着那声响处大喊道:“甄圆,甄圆,是甄圆!” 别辞郑疏雨四目相对,不可置信地扶栏而上。 他们二人手都触到了门窗,却停在了那里,别辞问道:“当真是他?” 郑疏雨咽了口唾沫,答道:“不会是在跟那祖巫觥筹交错吧。” 别辞竖耳一听,两双筷子噼噼啪啪地夹着什么物件,咀嚼声此起彼伏。 别辞又瞧了眼郑疏雨,示意他勿要轻举妄动。 就在这两个大男人犹犹豫豫之际,满满已经大摇大摆地走了上来,她想都没想,一把推开了房门。 李沉舟跟甄圆正侧坐在窗边,各饮一盏淡茶,吃着瓜果,等着上菜呢。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别辞惊讶地问道。 甄圆笑嘻嘻地抿了口茶,不慌不忙地说道:“甄道长办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不,就连李沉舟我都给你安然无恙地带回来了。” 满满一跃扑入甄圆怀里,在他略显胡渣的脸上留下一个小草莓。 甄圆美滋滋地抱起满满,问道:“就是想你了,我才费尽周折寻到这里来的。” 郑疏雨一愣,问道:“你知道我们会来这里?” 甄圆瞥了眼李沉舟说道:“他说你们会来这里的,我就跟着他来了。” 李沉舟还未入口的茶水险些喷了出来,他一边咳嗽一边说道:“怎么是我,分明是你算准了他们会在此处。” 甄圆打着哈哈拉别辞入了座,说道:“不提那些烦心事,咱们也算是化险为夷,今天不醉不归啊,来来来。” 别辞瞟了眼李沉舟,大为奇怪。自他进客栈大门起,他心中便怀揣着一份不安,这客栈似乎充裕这九幽之地的鬼气,普通人会带着三分鬼气七分阳魂,但这李沉舟却似乎反了过来,鬼气约莫有了六七分之多...... 李沉舟不解地望向别辞,这狐疑的眼神他见过,那还是多年前在寒山寺初遇的情景...... “别道长,怎么了?”李沉舟问道。 待得李沉舟口鼻一张,腹中气息涌出,别辞更加确信,眼前这少年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李沉舟了,他周身散发而出鬼气之充裕,别辞生平未见! “甄圆,你避开。你身边的这个人,他不是李沉舟!”别辞一脚踢翻圆桌,将甄圆拉扯一旁,双目圆瞪着李沉舟。 李沉舟疑惑不解,但还没待得他再开口发问,别辞手中气剑已经破风而至。 若是曾经的李沉舟,怕是已经化作了剑下亡魂,但现在他不同以往了!背身沉剑兀自弹出,挡下了别辞锋芒一剑。 别辞见没有得手,且李沉舟以气御剑已达这般境界,妄不可轻敌,他猛地弹跳回身,撤到后头。 再看这雅间,已经在方才片刻间被掀了个底朝天,什么桌子、椅子、屏风、花瓶啥的,全被折腾的七倒八歪,是倒的倒、碎的碎。郑疏雨则吃了一鼻子灰,好在甄圆背过身去,护住了满满。 李沉舟不知所以,他叹了口气,握住悬浮在自己面前的沉剑,问道:“别道长,你要杀我?” “几日不见,没想到你已经成了祖巫的傀儡,甄圆都险些被你骗了,但你瞒不过我。”别辞话毕又是剑锋扬起,一道黯淡剑气直冲李沉舟命门。 李沉舟侧身一躲,身后的墙壁轰隆一响,破出一个大窟窿。 无疑,别辞现在就是要他李沉舟的命。 李沉舟当然不会束手就擒,他翻身越出,纵身一跃就要逃去。 别辞紧皱眉头飞身而出,便追着那少年去了。 “咋回事儿?”郑疏雨望着破裂开的墙壁呆呆地说道。 甄圆挠挠头,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满满自是吓得哭了,她大喊道:“他们果然都是坏人,一见面就打架,呜呜呜......” 甄圆赶忙连哄带摇地安慰这个小女孩,郑疏雨一脸无奈地继续问道:“甄圆,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说啊。” 甄圆从百忙之中腾出功夫,摆手道:“别问我,问就是不知道。” 郑疏雨一听,急了,道:“这样下去李沉舟会死的,你都不担心?” 甄圆一撇嘴,低声道:“你瞧见那小子剑锋上的气了吗?我们还是担忧担忧别师兄吧,他没有游龙剑在手,怕是不敌那小子了。” 郑疏雨当然不信,他木讷地望向屋外。前不久见李沉舟,他还无法达以气御剑之境,就连身体特格都弱于自己,但这一遭相遇,简直判若两人!莫非真是别辞所言,李沉舟成了那祖巫的傀儡,练了什么邪门歪道?郑疏雨对这些倒是并不反感,但事已至此,他定是要看看那李沉舟究竟已达何种境界,姜燮曾嘱咐,只有打败“纵”,“横”才可继任鬼谷。 “事儿啊,咱们得问个明白,总不能让他们两人这么不明不白的斗下去不是?”郑疏雨说着说着,就拉起甄圆的衣袖往楼下走去。 第八十二章 针尖麦芒 本是安稳娴静的小镇子,被那二人搅的一团糟。 李沉舟飞奔出胡同进入正街,此时正值早市,窄窄的街道排满了形形色色的商贾,和他们琳琅满目的货物。西边街道还藏着一位偷溜了出来的小姐,东躲西藏地应对自家的下人。 下一刻,卖汤圆的大妈铁锅被打翻、糖葫芦商人也险些摔倒,李沉舟踏步而来,如凌波微步,一时闹得这街道鸡飞狗跳,乱作一团,街道上不禁咒骂声气起。 但李沉舟哪里顾得那么多,怪只怪身后那道士穷追不舍,要起性命。 别辞在后头轻身跃起,飞檐走壁奔走在房檐之上,他就瞧着李沉舟撞了东家撞西家,眼看着那点点火星就要染上姑娘的纱裙,慌乱间不知所措。 别辞身子一侧,翻转落地,将被那少年掀飞的绸缎一扯,把那姑娘给缠了又缠。 姑娘惊魂未定,吓得呆愣在那里。好在一旁下人及时赶到,发现了这位任性的小姐,还没待得他们向别辞道谢,别道长已是十来步开外了。 少女的芳心总是倾慕于俊朗的侠士,她与姐姐无二,巧的是偏偏遇见了同一人。 ...... 别辞耽误了这么片刻,哪里还追的上李沉舟。他默念紫霞心法,凝聚气劲于右臂,双指间衍生出一道剑芒。 “轰隆”一声响,李沉舟身前的空地炸开一个大坑,是别辞剑芒先至,若是他再跑快几步,此刻便已经化作灰烬长辞于世了。 李沉舟猛然回头,怒视身后的道士,他大喊道:“为什么要杀我,我做错了什么?” 别辞止住步子,一柄气剑横在李沉舟脖颈,剑芒划开一条小口子,血丝溅出缠绕其上。 “你本为半妖,但好在受佛门礼教,修得生性纯良。可是现在,你却入了鬼道,嗜杀成性想必已是你的家常便饭,我留不得你,这天地也容不下你。”别辞此言说的甚是惋惜却又无比决绝。 李沉舟无奈地摇着头,他望向苍穹,天地容不下自己,他只觉得好笑。自己于困苦中求生,怎么就嗜杀成性了?怎么就成了他人口中的恶人妖物?被天道欺压的不一直是他自己吗? 李沉舟低声道:“我李沉舟时至今日,未曾伤害一人,这天地也并非善待于我,我何罪之有!” “你周身之鬼气,毋庸置疑。”别辞泄去手中气剑,反手抽出一张道符贴在李沉舟的额头之上,用以镇压。 那道符却没有对李沉舟造成什么困扰,它如一缕薄纱掩在少年眉心。 李沉舟见别辞这般蛮不讲理,他兀自冷笑起来,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眼前人的迂腐。 “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喊着替天行道,却顺应着时势,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李沉舟说罢抬手揭去眉心的道符,他直视着眼前的道人,丝毫没有觉得自己低他半分。 忽然一阵细微声响,少年身后的剑鞘缓缓抖动,沉剑呼之欲出,自那日它褪去锈钝后,就似乎与这少年心意相通了似的,况且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李沉舟眨眼间,沉剑已经窜到了他的面前,将别辞与他隔开。 别辞瞧着焕然一新的沉剑,深吸一口长气,这把曾经如何也入不得他眼的钝剑,竟然...... 别辞指尖再次聚起气剑,他欲将沉剑挑开,而后制服李沉舟,他既已成那祖巫之流,留着只会横生祸端。 眼看着别辞剑气愈来愈盛,或许下一秒就是你血光四溅,好在这时候甄圆终于赶到,他大喊道:“别师兄,住手!” 这一声呼喊,让别辞指尖剑芒稍有迟疑,恰恰给了李沉舟反应之机。 李沉舟轻哼一声,握住沉剑,他轻抬剑柄,划出一个耀眼的弧线,竟是将别辞的混元气剑,尽数化去。倒不是剑锋多么锋利,而是李沉舟趋势的鬼气过于强盛,压制没有游龙的别辞简直易如反掌。 只见别辞猛地退身几步,呕出一口血来,郑疏雨赶忙将其扶住。他眺目望着李沉舟,确实,这已经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小和尚了。 李沉舟冷漠地望向甄圆,说道:“甄道长,我与你们行不到一处去了,别道长就拜托你了。” 甄圆撇着嘴说道:“你小子真有趣,你自己闯下的祸,要我甄道长给你背?” 李沉舟没答复,他的眼神逐渐冷淡了下来。他将沉剑归鞘,转过身去。 “你去哪儿?不会又是去找那个老妖怪吧?”郑疏雨大声喊道,可是又哪里唤的回少年的心。 小镇里的人都簇拥了来,多半是看热闹,他们只道是打赢的那个少年郎走了,这个没用的青年人受了些伤,叽叽喳喳地议论纷纷。方才那位姑娘也跟着人群到了此处,她见得郑疏雨怀中道长,嘴角还挂着血渍,似是伤势不轻。 “陈伯,咱们帮帮他们吧,方才他救过我诶......”姑娘吩咐着一旁的下人。 那位被唤作陈伯的老者显得极为恭敬,他点头哈腰地听候这姑娘的差遣,招呼了几个小厮就向着别辞行去。 ...... 这位姑娘是这小镇里的大户,也算是一方人物。她将别辞一行人接引到府里,报答救命之恩。 阔绰人家,自是少不了山珍海味,甄圆和郑疏雨当然不会浪费这般机会,他们拉着满满胡吃海喝好不痛快,将李沉舟一事抛到了脑后。只道是没吃到何所思的满汉全席,吃这家小姐的也差不到哪里去。明眼人都清楚,这些小姐哪一个不是倾慕于那俊朗的别道长,他二人才有这般待遇。 别辞屋内则充斥着络绎不绝的丫鬟,她们小心翼翼地照料者这位贵客,就连平日里不得出闺阁见外人的小姐,都时不时地过来探望几番,眼里柔波水止,说是关切都轻了几分,有些东西是遮掩不住的。 别辞伤势虽重,但他一个修道之人,体格强于常人不是一点半点,不过三日便恢复了八九分,虽然那姑娘并不愿让他离床,但别辞还是执意起身寻到了甄圆。他找甄圆无非询问李沉舟之事宜,可那甄圆跟郑疏雨俩人正抚肚瘫倒在正殿,哪里还有心思搭理他。 第八十三章 聚头冤家 别辞走进那间屋子,他掀开裤衫坐到了那二人身旁。 郑疏雨还算有点眼力见儿,他赶忙坐直了身子;但甄圆却跟没事儿人似的,嘴里还嘟囔着要郑疏雨再喝几杯。 前一秒还是欢天喜地的氛围,此刻却成了甄圆的独角戏。 胖道士听不着郑疏雨的回应,这才回头瞧来,见别辞正襟危坐,他不免身子一颤,这个道士未免也太严肃了。 甄圆擦去嘴角的油渍,笑着说道:“别师兄,你醒了呀......” 别辞望着这满桌的狼藉,说道:“劳烦甄师弟你费心了,这饭菜可还合你口味?” 甄圆点点头又摇摇头,他附和道:“酒肉都是穿肠过的东西,我一直挂念着别师兄,都没什么胃口。” 这胖道士在这酒气熏天的屋子里说这番鬼话,当真一点都不感到害臊。别辞也不与他较真,他终于说到了正题。 “李沉舟是怎么回事,你们在烛龙殿究竟发生了什么?” 甄圆眨巴着眼睛,想着怎么应答这位一本正经的师兄。依现在情况看来,李沉舟应当是在鬼门关沾染了什么邪晦东西,说是被阴邪之物附体也不为过。如此说来那便都是他甄圆的过错了。甄道长本着避重就轻的原则,选择了将此事埋于心底。 他低声说道:“就是那祖巫百般折磨我们,你问发生了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别辞面色又严肃了几分,他知道这个家伙并没有跟自己说实话,他继续道:“当真是折磨你?我看你这些天过的挺滋润,红光满面。那祖巫若是为难你们,你能逃的出来?” 甄圆打趣道:“你这是小看我甄某人,哼!话说回来,你们又去了那里,抛下弱小无助的我与那老妖怪在一起,我若是成了他腹中餐你就开心了是吧?” 别辞见甄圆似是生了气,语气渐缓,道:“断然不会,甄师弟你误会了。” 甄圆心中暗笑别辞愚钝,这么一番他就反客为主了,甄圆接着说道:“别师兄啊,你倒是怎么回事,连那李沉舟都斗不过了?是不是有了什么心事,又是哪家姑娘扰了你的心神?” 别辞听了此话苦笑着起了身,他走到窗边道:“我没有心思跟你开玩笑,若是那李沉舟为祸一方,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郑疏雨在一旁置身事外,甄圆一拍他的身子,道:“疏雨,你来说句公道话,李沉舟那小子,是不是你别师兄口中的作乱之辈。” 郑疏雨挠着头,一副很是为难的神情,姜燮曾告诉过他,他人争论自己勿要掺合,就好比二人交手,他只需静观其变则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甄圆鄙夷地瞧着郑疏雨,愤愤道:“你小子市侩了,没当初那般天真烂漫了。” 屋外落起了细雨,滴答滴答打在窗台上,屋外偷听的姑娘依靠在墙边,不敢大声喘气。那水珠儿划过屋檐,落在姑娘的发带上,浸湿了她的发丝。 “阿秋。”姑娘终是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别辞探出头望去,竟是这家的小姐。 “姑娘你怎得躲在外头,快些进屋来吧,外面凉。”别辞轻声说道。 甄圆则在后头小声嘀咕:“这家伙就是对女子太过温柔,才这么多的情债要还,真不知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 郑疏雨疑惑地望着甄圆,不知所以然。 别辞将那姑娘迎进了屋,引她入了座。本是再寻常不过的礼仪,况且还是在这姑娘家里,那姑娘却是羞红了脸,低头不语。 甄圆侧头在郑疏雨耳边低语道:“你瞧,我说的没错吧。” 郑疏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姑娘,看你面熟,怎么称呼,吃了你这么些好酒好肉,贫道这就赠你一卦。”甄圆舔着脸走了过来,他步子还有些摇晃,酒劲还未散去。 那姑娘仍是没有瞧别辞,她扬起眉眼瞧了眼甄圆,答道:“我叫何所忆,你算的卦就不必了。” 甄圆眼珠子一转,他算的卦不必了,那倒是别师兄的卦就有必要了?何所忆...怎得这般耳熟,胖道士没绷住,露出了两颗大门牙来,这下子有好戏看了。 “何所忆,何所思。有什么联系吗?”郑疏雨问道。 甄圆挑眉望向别辞,他想看看这般情况别辞哪般应付。 别辞眉间闪过一丝阴郁,转瞬即逝,他问道:“姑娘是否有位近亲,叫做何所思?” 何所忆惊讶地点了点头,她也终于望了眼别辞,但下一秒她又立马低下了头,粉嫩的脸庞吹弹可破,可爱极了。 甄圆笑嘻嘻地走了来,他一手搭在别辞的肩头,说道:“都是一家人...都是一家人,这才没分开几天,老天爷又让我们相遇了,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别辞面色平静,不被这胖道士的花言巧语所影响。但这席话与别辞的神情,都被何所忆瞧在了眼里。 “你们认识我姐姐?” 郑疏雨一跃上了桌子,歪着头瞧着别辞,回答道:“何止认识,咱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你姐姐都差点被我嫁出去了。” “什么?姐姐出嫁......”姑娘话说到半截却止住了,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眼前的这位别道长了,但她心里多半是不情愿的。 甄圆瞧着何所忆,见她细眉微皱,又有了几分于心不忍。甄道长虽然自己没有什么桃花运,但怜香惜玉这份心他还是有的。 “何姑娘,你姐姐起初要嫁的不是你眼前的这位道长,她是要嫁给一位山贼。” 何所忆听得这话哪里还坐得住,她猛地站起身子,张口欲语,却见得别辞诧异的眼神,便又端坐了回去,仍旧是那副柔弱小姐的作态,她说道:“姐姐怎么会...怎么会嫁给一个山贼,你分明是信口雌黄。” 甄圆摆着手,示意不与她争辩。但他能确信的是,这何所忆呀,此刻心里不那么难受了。 “姐姐就在府上,我这就去与她当面对质!”何所忆说着又起了身,就往屋外走去。 甄圆傻了眼,他如何也没算到,何所思竟然也在此处,不过转念一想,他只觉得更加有趣。 第八十四章 觥筹择婿 何所思自与别辞一别,心中苦闷万分,家中亲眷又无人倾诉,便造访了这位年纪相仿的妹妹,也算聊以慰藉。 她独坐在高阁,思绪还是念着那人的举手投足、音容笑貌。她猛地摇着头,想要散去心中的执念,却始终欲盖弥彰。 “何姐姐,是你吗?我听到你叹气了哦。”金满满从门缝里探出头来说道。 泪滴还悬在何所思的眼角,她可不想让满满瞧见自己的窘态,赶忙掩面擦去。 甄圆在楼下院子里,扯着嗓子喊道:“满满,你跑哪儿去了?快出来呀。” 满满仰着头走到何所思身边,牵起她洁白的纤手,说道:“他们都来了嗷。” 何所思惊讶地望向这个小女孩,噗嗤笑了出来,当真是人小鬼大。 何所思随满满一道出了屋,她们站立在楼台上,向下眺望而去,越发圆滚滚的甄道长,东张西望着气喘吁吁,看来弄丢了满满他是真的着急。 郑疏雨则叉腰依靠在一旁如同局外人,倒是那位别道长,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此处,看来他早已发现了楼台上的二人。 何所思见别辞仍是那般气宇轩昂、卓尔不凡;想到自己这般失意落魄,不觉心头生出一股妒意。此番本意就是不在挂念他,偏偏又给自己撞上了,她转过身欲回了那屋去。 也不知道满满哪里来的那么大蛮力,硬是拽着何所思的胳膊,令她半步都没挪开,满满向着甄圆大喊道:“我在这儿...在这儿。”少女还不住地跺脚,生怕那傻胖道人发现不了自己。 郑疏雨仰着头望去,阴阳怪气地说道:“何姑娘,原来你也在这里,真是巧了。”这小子也跟着甄圆那厮学坏了。 何所思见已被楼下之人发现,躲是躲不了了,只得强挤出一抹笑来。 何所忆依靠在小院外的石狮子上,将姐姐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哪有甄圆说的什么山贼,姐姐眼里分明只有那别道长一人而已。 ...... 晚膳安排在会客厅,毕竟别辞重伤初愈,何老爷为答谢他伸手搭救,操办一番也在情理之中。 这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厅堂,其间布局之典雅自是不谈,雕龙绣凤清一色的红木置办。大门口立一屏风,上面画的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手间托着一纸书卷,长裙漫漫与那何家两姐妹气质颇有几分相似。 再往里走几步就是今晚的重点,一张二米来宽的大圆桌,上面摆满了各色各样的点心菜肴。甄圆跟郑疏雨先前吃的那些跟这一比,简直不值一提。 屋子背面挂着一幅巨大的山水画,未曾落款提名也不知道是何处的奇山秀水,但栩栩如生颇有身临其境之感。何老爷就坐在那画前头,一把九纹雕龙椅坐的四平八稳。他见别辞等人进了厅堂,却也未起身相迎,只是抬手示意他们落座。 何所思与何所忆分坐在何老爷两侧,这一个是亲骨肉;一个是宝贝侄女,手心手背都是肉,一个也怠慢不得。 甄圆与郑疏雨皆不是讲客气的人,见着了这目不暇接的美食自是味蕾大开。甄圆抱起满满拉椅入坐,若不是别辞咳嗽提醒他,他也就不顾旁人的大块朵颐了吧。 一旁丫鬟为他们上好餐具,黄釉粉彩的碗碟,色泽艳丽,郑疏雨瞧的一时竟痴了。 甄圆这个没脸没皮的人嘀咕道:“没见过世面,别给我们丢人现眼嗷。”说罢他才擦去嘴角的口水。 郑疏雨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他对甄圆这般居高临下的作态已经见怪不怪了。 何老爷端起杯子,五个指头三个戴着玉扳指,甄圆看着都觉得沉,或许这就是富贵人家的姿态吧。 “我替小女感谢各位。”何老爷说着,面容却并无喜色,仍是颇为严肃。 主人举杯,访客自是不能拒绝,就连别辞这般不饮酒的人,也端着杯子抿了一小口,他便从喉咙口一直烧到了额头,可谓是面红耳赤。 何家两姐妹初次见着别辞窘态,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这顿饭,他们足足吃了一个时辰,甄圆也算是美食界的泰斗,但是今晚的佳肴还真没让他失望,没有一道他不竖起个大拇指来称赞。 甄道长埋头苦干之际也不忘瞧这一处好戏,那两位姑娘当真是多次偷瞄着别辞,他也不知是该羡慕还是该庆幸...... 其间何老爷也多次发问,询问他们师出何方等等,当知晓别辞于华山不容,何老爷眉头掠过一丝怅惘,随即便举起了酒杯,道是好男儿志在四方,勿要为此鸡毛蒜皮之事自责气馁,这股气魄着实让甄圆刮目相看。 “别道长青年才俊,一心修道是否有些可惜?”何老爷笑着抿了口茶说道。 别辞一愣,答道:“老先生言过了,晚辈于华山只是万千草芥之一栗,只占得青年二字,才俊自是不敢当。怎比的了贵府门丁兴旺,两位小姐皆是花容之貌、羞花之才。” 何老爷继续道:“别道长不仅道法卓绝,为人还甚是谦虚,老夫欣赏得紧啊。” 甄圆撇嘴听着这二人阿谀奉承、互拍马屁。只觉得好笑,他索性捂住满满的耳朵,也不予她听。他的思绪便也随之飘到了九霄云外,只依稀听得何老爷不住地夸赞别辞,还有对何家两位小姐的“谬赞”。 有些话不说明白,甄圆也清楚。他凑到郑疏雨耳旁,笑着说道:“姜燮让你跟着我与别辞出来逛逛,若是别辞就此待下了,你怎么办?” 郑疏雨侧目望来,低声道:“别道长怎么会留下?就算他留下我也不会跟你走的,跟着你能学着什么东西呀,是学着吃还是学着喝呀?” 甄圆笑着说道:“你这人可真是没良心,你就没看出点门路来?” 郑疏雨耸了耸肩。 甄圆继续道:“看来你小子要跟我学的还多着呢,别辞那家伙倒是当真教不了你什么。” 郑疏雨只道是这胖子酸得厉害,开始胡说八道,自个儿吹捧起自己来了。 第八十五章 酒后失言 次日,府里下人丫鬟就议论纷纷。早起的郑疏雨穿堂而过,听得一些闲言闲语,不禁大吃一惊。 他回到客房,一把掀开甄圆的被褥,那胖子仍是鼾声连连,花白的肚皮不知道装着多少油水。 “甄道长,醒醒。不得了了!”郑疏雨接连推搡,这才让甄圆从睡梦中醒来。 甄道长揉着惺忪睡眼,极不情愿地嘀咕道:”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至于你这样大惊小怪,有什么事比让我睡觉还重要?” 郑疏雨可不跟他墨迹,他喳喳呜呜的继续说道:”何家要嫁小姐给别辞,我刚才听到的。” 甄圆听着跟没事儿人似的,翻身倒头就睡。 郑疏雨瞧着这胖道士油腻的身子,心里火不打一出来,他大喊道:”你就一点不关心你的师兄吗?” 甄圆排出体内一股仙气,低声说道:”我昨儿不就跟你说了嘛,别辞那家伙此番怕是走不了了,走不了也好,修道有什么好的,反正华山也容不下他。” 这番话郑疏雨没听细致,郑疏雨鼻腔里窜进来一股恶臭,熏得他霎时间头晕目眩、不知所以。他不得已撤出了屋子。 那胖道士一阵窃笑,甚是引以为荣。 别辞正在房中调戏打坐,昨晚酒宴他多饮了几杯,闹得现在头颈还有些微微作痛。 郑疏雨快步走到别辞屋门前,他知道别辞没有贪睡的习惯,轻扣房门便推门而入。 郑疏雨道:”别道长,你打算怎么回绝他们。” 别辞哪里知道这少年在说些什么,他纳闷地问道:”回绝什么?” 郑疏雨大惊失色,难道别辞也有这番意思,要娶何家小姐为妻,从此弃剑还道? “你当真要入赘何家?”郑疏雨再一次确认。 别辞笑着答道:”我是个道士,我怎么会……” 郑疏雨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将晨间听得的风言风语一五一十的告知了别辞,这位看遍了风雨的别道长,也随之皱起了眉头,此刻他才明白昨晚那何老爷的言下之意。 仅仅一个上午的时间,小镇里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何家千金要嫁给昨日英雄救美的青年侠士,这可是镇子上十年难遇的喜事,当然也是某些公子垂头丧气的缘由,他们朝思暮想的意中人,择日便成了别人的小娇妻了。 别辞没有多犹豫,他径直走向何老爷的起居室,那是这寨子里头最为气派的一间屋子,屋檐微微上翘,屋檐上的龙首呼之欲出。屋门外杵着好些个仆人,他们见得别辞到访,无不是喜笑颜开,只道是这位乘龙快婿喜极而泣,急着要求见他的岳父了。 “老爷,别道长求见。”屋门口的仆人喊道,内间的丫鬟听得了,快步走到老爷身旁,小声传达。 何老爷也并未让他这位女婿多待许久,他很快就穿戴整齐走了出来,老人家年岁虽高,但面色红润,步履如风,丝毫没有老态龙钟之象。 何老爷没有开口,他领着别辞走到院落一脚的石凳上坐下,丫鬟很快端上了刚沏的茶水,将这一老一小伺候的妥妥当当。 “别道长,喝茶。”何老爷笑脸盈盈地说道。 别辞却没有这份闲心,他接过茶杯并未入口就轻掷在石桌上,神情扭捏不知该如何开口。 何老爷见得这青年人这股神态,只道是受宠若惊,不知该如何言谢。这富家小姐配得少年英才,不说是天作之合,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他这把年纪能促成这一段姻缘,他心里也开心。 何老爷抿了口茶,饶有兴致地问道:”别道长,这么早来见老夫,有何贵干呀?” 别辞犹豫再三,他左手扶着那茶杯几经拿捏,终是开了口,他说道:”晚辈身为华山弃徒,当是多行善事,以报师恩,这婚嫁之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夫有些不明白。”何老爷露出一抹怒色来。 别辞站起身子,端正地行了个礼,他说道:”晚辈今日便会离开贵府,还请何老爷多担待。” 此言一出,别辞的意思便再清楚不过了。何老爷皱起眉头望着眼前的青年人,他的口吻严肃却又透露出一股柔和,他说道:”那是我何家配不上你了?” “自然不是,只是我已经入道修行,这男女之事,还是不沾染的好。” 何老爷笑道:”那华山都不认你了,你还执意坚持个什么?你入我何家,做个达官显贵不也是扬眉吐气,让那些迂腐的道士刮目相看?” 别辞摇了摇头,他的道不会因为世人的看法而更改,亦不会为了谁而放弃。 何老爷喉间压着一口气未曾咽下,他手中的茶杯脱手落下,碎在地面上,茶水溅湿了他二人的裤脚。 “这门婚事,由不得你。”何老爷低声道。 别辞又行了个礼,仍是摇着头。 “这方圆百里都知道了我何家小姐要嫁给你,你现在说不娶就不娶,你昨晚那般作态可不是现在这样,你这样过河拆桥,你要我何家的脸面往哪里放,你要她以后怎么面对世人?”何老爷立起身子,怒视着别辞。 别辞疑惑不解,自己昨夜难道答应了他什么?他的脑袋此刻还生疼生疼的,有些晕乎,真道是酒这玩意误事害人的很。 别辞解释道:”昨夜之事,我已经记不大清了,若有冒犯言语,还请何先生勿怪。” 何老爷气不过,一怒之下转身回了屋去,留的别辞一人。 别辞呆愣在那里许久,他悔恨万千,负师恩背道义,他别辞一人全都做尽了。 一丫鬟行了来,收拾起地上的碎茶杯,她瞻仰偷瞧这位道长,说道:”道长,老爷让你回去好生想清楚,现在你最好还是离开的好。” 别辞一怔,醒过神来,这才退了去。 回到居所,甄圆也已经起了身,他一脸坏笑着打量着别辞。别辞也知道这胖道士一肚子坏水,但这般情景还属他鬼点子多,这其间误会,还得靠甄圆来化解。 别辞道:”甄师弟,这事你不能看我笑话,你有什么法子?” 甄圆挑着眉说道:”别人求都求不来,这小镇里羡慕你的人排长队到华山山脚,你倒好,到手的洋芋你不心疼?” “甄圆,你别戏弄我了。” 甄圆仍是笑着,说道:”我这哪里是戏弄你,你昨晚听得何姑娘三字,嗯嗯啊啊答应的挺爽快,我拦都拦不住你。” 别辞也不知甄圆所说真假,却不知缘由的面泛微红。 “依我所言,你就从了何家得了,那何家小姐又哪里配不上你了?” 别辞摇着头,他跟着胖道士总是说不到一会儿去。 甄圆笑着起了身,走到窗边,拉上窗户,低声道:”师兄,你昨晚想到的是一位何姑娘,而何老爷许配给你的却是另外一位何姑娘,你可知晓?” 第八十六章 山道泥泞 话说到这层,别辞也便顺着一想,何老爷口中所提的何家小姐究竟是哪一位。 甄圆见他陷入沉思,打趣道:”别师兄,你心里究竟想的谁,你还没个数?” 别辞脑海里闪过何所思的面庞,是忧愁的她、难过的她,总是没有快乐的她。 片刻后,这位道长就截断了这股思绪,修道之人,不可有情迷之恋。 甄圆瞧着别辞先是露出淡笑,再而皱眉叹息,只觉得好笑,他继续说道:”我猜你想的是那机灵可爱的何所忆。” 别辞一惊,赶忙否认道:”这怎么可能,我心中是万万没有她的。” 甄圆继续道:”那就是何所思了,你与她倒真有几段故事。” 别辞百口莫辩,索性不予这刁蛮的胖子理论。都怪自己昨夜饮酒失了言,闹得这般窘境,眼下还是快些与那何姑娘讲清楚,莫让他们误会了才是。 别辞也没有想清楚是与谁化解误会,但脚下步子不自觉的就走到了何所思的屋前。 这是一间娴静的院子,因为是客房的缘故,很少有人来此走动,故而下人也少有清扫,院角的梧桐已成枯木,一股不言而喻的萧条之景。 何所思伏案在桌前,她一手挽袖,一手执杆细狼毫,一行行在写着什么。 别辞前一秒还焦急的性子,在此刻忽然安静了下来。他不想惊扰屋内的姑娘,心中顿生出难以言说的念头,就此静静地看着她。 …… 小镇外的青山上,山道泥泞,一少年踏风而来,青衫仗剑好生威风,却是脸颊上生得几颗红疹,只道是青春之气正浓,此人正是华山弟子——陈明。 他手中掌着一罗盘,其上一根细小指针左右摇摆着,指向山脚下的小镇。他的神色复杂,心中似藏着什么心事。 这些年过去,陈明早已不是曾经那个贪玩的孩童,此次也是他入门后初次下山,来寻他昔日的大师兄别辞。 他的性命是别辞救的,这份崇敬自那日起,就深植在这个少年心中。可现在别辞已不复往昔,成了师门之辱。但在陈明心底,却从来没有埋怨过这位师兄,他知道师兄行事一定有他的理由,有他的分寸。 如今华山倒是乱作一团,师父云游在外,门中无人为继,好些年长些的好事之辈趁机兴风作浪。陈明正是受苏辙之命,来此向别辞讨教解决之法。 他进了镇子,随口一打听,无愧别辞英姿飒爽,就连那玩泥巴的孩童都知晓这位华山来的道士。陈明循着指引,来到了何家宅子面前。 他抬起头望着那高墙,眼前之物远不及华山的苍松、漫天的山雪,却让他觉得这般生远,触不可及。 陈明向看门的小厮说明来意,那小厮一听是华山来的朋友,还以为是来喝一杯喜酒祝贺新婚喜宴的......他笑脸盈盈地将陈明请了进来,领着他走向别辞的居所。这别辞没寻着,却是瞧见了郑疏雨。 郑疏雨与陈明有过一面之缘,多年未见乍一看还有些面生。郑疏雨只道是这少年几颗麻疹长得别致,他忍着没笑,却见眼前人盯着自己瞧个不停,这才仔细打量起来。 “你莫非是华山的那个小道童?”郑疏雨歪着脑袋问道。 陈明听着此话心中有些生气,怎得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但这些年的修身养性,让他这股怒气很快烟消云散。 陈明道:“正是,疏雨兄。” 郑疏雨扎把眼睛,他印象里的陈明可不是这幅温文尔雅的模样,他心中不禁感叹,这华山真能让人人都变得跟别辞一个习性? “你来这里干什么?来寻别辞?你们不是挺嫌弃他嘛。”郑疏雨问道。 陈明眼光垂下,似是在回避郑疏雨的问题,他低声道:“自然是有事情。” 郑疏雨道:“什么事情,说来听听。” 门中变故自不会说给旁人知晓,陈明四处张望,寻着别辞的人影。 郑疏雨挪到到他面前,笑着说道:“你莫不是知道有喜事,来给你别师兄祝贺的吧?” 陈明听得这番话,虽然没大明白,但也陪着笑脸。郑疏雨浆糊脑子竟然真以为,这小子是华山派来祝贺的。 陈明便随同郑疏雨,行走在院落之间。郑疏雨道华山寒酸,这么大的喜事竟然让陈明空手而来,未免太不尽人意。陈明这才这知晓了这人口中的喜事,究竟为何。修道之人竟然要娶妻生子,看来师兄弟们没有错怪别辞,只怪得自己愚蠢,信了苏辙师兄的荒唐话,还指望别辞有心料理华山之事,只怕他心里此刻满是那娇滴滴的娘子,什么华山什么修道都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了吧。 想着想着,二人也恰好转到了何所思的小院旁,郑疏雨兴致满满地绕到院门口,探头往里一瞧,别辞竟当真在此,他心里也纳闷,别辞不是不愿与何姑娘成亲吗?难道也是嘴巴说一套,手上做一套?这看人识相还是甄圆道高一丈啊。 “别辞,你看看谁来找你了。”郑疏雨高喊道。 这一声叫喊,将屋外的道士与屋内的女子,着实吓了一跳。 何所思举目向窗外望去,见得别辞满目苍凉伫立在院心,她的心也随之一颤,不禁猜想:他是来寻自己的? 陈明跨步入院,虽然此刻心中多是鄙夷,但那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亦如当年般向着这位师兄行握剑礼。 别辞侧目望来,神情霎时间呆住了。 “你......” 郑疏雨笑嘻嘻地说道:“看来你们华山派还没把你当外人,这不,派你的小师弟来给你贺喜了。” 别辞惊愕的难以附加,暂且不说他自己绝无婚娶之意,这师门送来的贺喜当真是一把剑刃插入他的心头。 别辞道:“陈明,华山是出了什么事儿吗?” 陈明目光微斜,瞧了眼屋内的女子,猜想多半就是她了,容貌上佳,气质脱俗,匹配别师兄,也好......华山的事或许跟别辞也牵扯不上几分关系了吧,难不成让他带着家眷重回华山?这未免也太儿戏了。 陈明低声道:“师弟此番正是来为师兄贺喜的。” 第八十七章 红窗醉语 别道长眼神黯淡了下去,起初那股见到师弟的欣喜荡然无存。 他想起了华山的雪,那些划过他剑锋的或是穿插在他发丝间的,就连它们也都很是厌恶自己吧。 “师父他老人家身体可好安好?”别辞实在想不到能说些什么好,他极力地想岔开话题。 陈明没应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师父已经云游在外半年之久了。 别辞只道是这位师弟有多么不待见自己,就连师父近况都不愿与自己诉说,是自己不配吧,他一个华山逆徒,这一声师父都已是叫的极为不妥了。 陈明的到来,把已经杂乱无章的别辞弄的愈发困惑。他别辞师恩已负,眼下又要辜负一个女子,这位小师弟的贺喜,他当真琢磨不透。 这一夜很漫长,别道长就那般盯着天边的月亮,沉默不语。 不知是几更天,院门被推开,一女子走了进来,别辞瞧那月亮看的久了,一时间没看清楚来者是谁,不知是这府上的哪一位姑娘。 一声轻轻的敲门声,叩散了屋内人心头的阴郁。别辞缓缓将房门打开,那女子竟然直接扑入了他的怀中,十指环扣在他的腰迹,一声声啜泣传入这个道人的耳朵里。 是她,这哭声别辞再熟悉不过了,他忽然感到一阵悲哀,不知是为这女子还是为自己。 别辞颤抖的手,本是想拉开少女的胳膊,但他却没有。他忽然不想了,他不愿让这女子经受同他一般的愁情。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将面庞贴向那少女的发丝,嗅入淡淡的芳香。 何所思也不说不清楚,自己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来到这里。毕竟再过几日,他就是妹妹的夫君了,她想给自己留下一些特别的回忆,仅属于他们二人的,就是能简单说说话也是极好的。 但此刻别辞的举动,是她始料未及的,她的心思本是一汪平静的湖水,现在却无风起了波澜。她原以为自己会被推开,或者更甚,在心爱之人面前,哪里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早就思虑好的诀别之言,也随之没有说出口,言语万千也都沉寂在身前人温暖的怀抱之中。 次日,天刚微亮,别辞就候在了何老爷门前,早起的丫鬟见了这位道长,也不禁低下头去不敢正眼看。 待得何老爷醒来,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去了。丫鬟端来金盆盛着清水,为何老爷洗面,别辞就在一旁候着,颇有几分赔罪之意。 何老爷见别辞这般神情,他多半也猜到了点苗头,他心中虽然生气,但也的确无可奈何,自己疼惜不舍的女儿,这道士愣是无动于衷。 “是我何家配不上你,你走吧,我看着你碍眼。”何老爷将擦脸的手帕重重地掷在地上,那水沾上了身前人的裤脚,这在河边游荡的人,哪有不沾衣的道理。 别辞目光柔缓,已无昨日的锋芒,他低声道:“晚辈已经答应何姑娘,即日娶她为妻。” 这话一说完,何老爷眼前忽的一亮,他侧转过身子拽着别辞的双肩,一个劲儿地摇晃着,他说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别辞继续道:“晚辈别辞,愿意娶何所思姑娘为妻。” 何老爷方才还喜出望外的神情,片刻间暗如死灰。前一秒还颤抖的双手,不知趣地摆在半空中,他兀自转过身去,挑着眉说道:“哼,我还以为你是铁了心修你的道,没想到你是打着这个算盘,也罢,免得你毁了我家丫头的声誉,莫要让我再瞧见你。” …… 不过三日,那远扬在外的喜讯,便换了一套说辞。只道是大家都没听得明白,这成婚之人不是这地界儿的何家千金,而是远在姑苏的又一人家。 这可把小镇上的几位公子哥给乐坏了,花花绿绿的礼物又踏破了何所忆的房门,但何所忆心里还是有几分不悦,但说来说去何所思也是她的姐姐,也就只好憋在心里难受。 对于婚宴,何所思并无大操大办之意,只要是他就好;别辞更是没有这方面的想法。那些世俗的形式,他们不怎么在乎,索性不要也罢。 婚宴很是随意,甚至比那日在山寨更要简陋几分,也没有诸多宾客前来贺喜,就他们几个刚好坐满一桌子:甄圆、郑疏雨、陈明、满满还有两位新人。何所思心里仍是甜蜜得很,虽然她也不知晓是什么,忽然让他变了心意。 甄圆最喜欢这般喜庆的活动,三五杯酒下了肚,他便有了醉意,扛着满满满屋子乱窜。陈明低头吃菜,郑疏雨见这小子长得消瘦,笑着给他夹去回锅肉,嘱咐他大喜的日子多吃点。 此间并无人劝酒,但别辞却自个儿醉了,甄圆笑他好一个孬种,新婚夜岂能说醉就醉?他还扬言换做他甄圆,此番是万万不会饮酒的,就是喝他也得省着量来,这春宵一刻可值千金万两呀。 再后来别辞已经醉的一塌糊涂,何所思只得搀扶着他回房休息,郑疏雨一脸坏笑地望着那房门关上。 “你小子不会是想去偷听屋内动静吧?”甄圆望着郑疏雨说道。 陈明一听急了,他说道:“不可!你们怎么能做这样偷鸡摸狗的行当,我是不会让你们听我别师兄……” 郑疏雨一撇头,侧目道:“又没叫你一起,你滚一边儿玩去。” 甄圆哈哈大笑,他说道:“你看别辞醉成那副模样,哪里还有力气办那事儿,不要吐得何姑娘一身就是万幸了。” 郑疏雨满眼的失落,又是饮了一口酒,道:“别道长今儿可是真高兴呀,往日里他是不怎么饮酒的。” 甄圆摸了摸郑疏雨的脑袋,忽的用力一拍,说道:“我的郑疏雨哟,你真是个榆木脑袋。” “嘿,你这胖道士怎么胡乱打人。”郑疏雨说着抡起胳膊就向甄圆招呼去,好在满满趴在甄圆肩头,做了甄圆的保护伞。 甄圆说道:“傻小子,别道长的心思,你还看不明白?” 郑疏雨傻笑着起了身,摇摇晃晃地走向屋门,坐在那门槛上,望着空荡荡的街道,有些寂寥呢。 “师兄他心里很苦的吧。”陈明低声说道。 甄圆噗嗤一笑,夹起一快鱼肉放入口中,咀嚼许久,吐出一根鱼刺来,说道:“你别师兄,他是如鲠在喉呀。” 陈明低下了头,说道:“是我的错......我不该说气话的,师父根本不知晓这里的事情,那贺喜完全是我个人的言语。” 若不是这远道而来的贺喜…… 陈明本以为甄圆会因此而生出怒气,可是这胖道士却只是笑个不停,他又夹起一片牛肉举在眼前,说道:“我打小就喜欢吃这玩意儿,我是日思夜想啊,但就是吃不着。可当我后来偷着吃到了,我才知道它也不过如此。” 陈明皱起眉头,道:“师兄我在与你说正事,你莫不是也喝多了?竟说些无关紧要之言。” “嗝...” 甄圆打了个饱嗝儿,一股酒气恶臭无比。 陈明赶忙捂住口鼻,他嫌弃得厉害。 甄圆慵懒地起了身,抱着满满向屋子走去,他意味深长地嘀咕道:“或许这正是他的......道。” 第八十八章 荒山酒馆 话说回李沉舟,他只道是别辞本就有伤在身,这才让自己侥幸逃脱。少年人心中生出几番愧疚,那别道长归根结底并不是什么坏人。 他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山道上,也不知道这条路会通向何方,他也没有确切的去处,与甄圆来此完全就是一个巧合。 这处山头树木茂盛,灌木丛生,山林走兽自是不会少有,只身于此还当小心几分才是。 可令人惊奇的是,这地界儿却是寂静得很,一丁点穿林擦木的声响都没有,难不成这山头住着郑疏雨这般的好手,养着那贪吃的甄圆,把这片山都给整空了? 想到这里李沉舟又是一阵落寞,本来好一场故人重逢,却是闹得如此收场。他抬起头望向西北方的夕阳,想想或许这样也好,与他李沉舟为伴之人,好像没一个落得美满,还是莫要祸害他人了,一个人也清静些。 夕阳斜照,印得天际晚霞似火,将少年的身子拉得老长,不觉已是晚饭之时,他与那别辞相斗,耗费体力颇多,此时自是饿得厉害。可是这荒山野岭哪里有半户人家,就连什么野果野菜也没见着影子。 李沉舟快步往前奔走起来,以他现在的身法,这一迈腿便是百米之遥,没费多少功夫,已将不知道多少山头抛到了身后,直到他瞧见一间小酒馆。 少年人很是惊诧,这里方圆百里无人烟迹象,却是筑得一间酒馆,难不成是给这山中孤魂野鬼造福的? 少年人摇了摇头,自己何时变得这般多虑,此刻当时庆幸不用流落山野才是。 走得近了,竟是听得人声喧闹。看来此处还有不少访客,生意红火得很啊。 但当李沉舟推开那酒馆的门,一股奇怪之味扑鼻而来,这似猪圈一般恶臭之所,怎么也能宾坐满堂...... 李沉舟下意识地想退出去,可那店小二已经端着茶水迎了来。 这店小二长得眉清目秀,衣着也算得体。李沉舟捂住口鼻强忍着接过茶杯,这一路奔走也的确是口渴了。他正欲入口,可下一刻竟差点让他呕出来,那小二端来的根本不是什么茶水,是一杯如血液般浓稠的红色汤汁,李沉舟顿时难受的无以复加,他呆愣在那里,迟迟未能入口。 小二噗嗤一笑,接回少年手中的茶杯放回茶盘,低声道:“外来人喝不惯也不奇怪,随便坐,我这就给你准备你喜欢的食物。” 说罢那小二便转过了身去,只见得一条橙色大尾巴扑棱扑棱,从他的裤腿间摇起来。 李沉舟惊得瞠目结舌,看这架势,这店小二八成是一只狐狸精。 稍远一桌的客人望着李沉舟露出谄笑。他曲身在桌前显得臃肿无比,只怕若是他站起身子,能顶到这天花板。最称奇的是那家伙的脑袋,满是绒毛,还夹杂有黝黑色的斑纹,说是一个虎头也不为过。 虎头向着李沉舟招手,示意他过去坐。李沉舟双肩一抖,这才回过神来,他大气不敢出,颤巍巍地走了过去,坐到了那家伙身旁,这一大一小显得极为滑稽。 “小兄弟,新来的?”虎头怪笑着说道,嘴角的口水都溢出来了。 李沉舟哪里还有心思听他说得什么,他只想快些逃离妖窟。可还没等这千年答复,一只手掌就摸上了他的胳膊,他只感毛骨悚然,身子猛地弹了起来,抬腿将那座椅踢倒。原来是身旁的虎头毛茸茸的爪子…… 李沉舟将其一把甩开,拔腿就跑,可是酒馆的大门不知何时已经被插上了,眼看着逃脱无路,李沉舟只得向那窗户奔去。 别桌的“客人”见得这小子鸡飞狗跳,无不是哈哈大笑。要知道,在这里能遇见一个新来的朋友,那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一身披长衫的尖嘴猴腮者,后翻身露出一对羽翼,他展翅直冲向逃窜的少年,同时衣裙下的双腿化作一双爪足,精准地向李沉舟的双肩勾来,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抛向屋子中央。 李沉舟就像个小鸡子似得,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重重地摔在那方桌之上,与那满桌的肉汤混匀在了一起。 这桌的客人气得脸都黑了,他猛地一拍桌子,大喝道:“雷鸟人,你活腻歪了?” 雷鸟人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兴奋过了头,他收翅落地,碎步跑来,躬身在桌前低声支吾道:“哎呀,黑山哥哥莫要生气,这山中野味哪里有这小子的肉甜美呀,你看他这年纪,嘿...细皮嫩肉,你就不心动?” ...... 李沉舟疼得厉害,他的脸上、头发上尽是那黏糊糊的肉汤,一股怒火在他心中燃起,但是满屋子的“酒客”又哪里察觉的到。 黑山老妖从衣袖中抽出右手,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细手,其指甲修长无比,指缝间还有暗紫色的细粉。他顺着李沉舟的脊椎骨,一节节摸了下来,他对这顿送上门来的美食也没那么失望。这一顿抚摸,自然会触到沉剑,那剑鞘不住地抖动,他只道是这小子吓得厉害,也并未放在心上。 可接下来的情景,却让在座之辈无不是大惊失色。沦为盘中餐的少年郎,周身忽然冒出一股浓烈的鬼气,与其身背上的剑相交织在一起。 黑山老妖毕竟见多识广,他见有蹊跷,猛地一脚踢翻桌子,连退好几步来,将右手挡在面前,作御敌状。 李沉舟进屋后是自个儿坐到虎头怪桌前的,按着先来后到,理应当是他虎头怪享用。可是黑山老妖是他们的头头,他若是开口,虎头怪也不好明争。但眼下这情形,似是黑山老妖对这天降美食颇有几分忌惮。虎头怪一声嗷呜,掀桌而起,朝着飞在半空中的李沉舟扑来。 只见李沉舟在空中翻滚好几个圈,单膝立足俯首落地。 下一秒虎头怪飞扑而至,李沉舟下意识的侧转身子,沉剑出鞘剑锋一挑,径直插入虎头怪喉腔之中,鲜血贯穿头颅溅染一方墙壁。 一旁的雷鸟人圆瞪着双眼,难以置信这眼前之景。他哇呀一声大叫,再次展翅袭来,这一遭来势极猛,李沉舟剑锋又还深陷那虎头怪喉腔之内,招架不及,硬生生地被其顶起向身后的窗户飞去。 “哗啦”一声,雷鸟人连同李沉舟一道破窗而出。 李沉舟倒扑在地,还没醒过神来,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晴空暗夜忽然雷声滚滚,一朵黑云凭空而至,笼罩在苍穹之下。 雷鸟人咬牙切齿地望向李沉舟,此时他已经完全化作妖态,丰满的羽翼掩盖不住他强健的身躯,手持一根风雷黄金棍,好不威风。 屋内的黑山老妖、羊头怪、骷髅怪、兔子怪等皆是显出原形,一跃而出。这小子不经意重创了虎头怪,这分明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李沉舟翻身而起,持剑而立,此番当真是撞进妖怪窝了。 第八十九章 雷鸟天威 黑云压阵,苍穹之上团聚起朵朵墨云。李沉舟抬头望去,隐约可见淡淡光亮,似有雷电囤积其后。 李沉舟孤身一人,对方却人数众多,他并无丝毫胜算,此番也不会如逢别辞般侥幸让其逃脱。那凶神恶煞的妖众,绝不会就此罢手。就连重伤的虎头怪,也从那屋子里踱步而出,他的爪子捂着后脑勺的剑孔止住鲜血,嘴里不住地咒骂着,方才那致命一剑于他而言竟只是皮肉伤...... 雷鸟人张开他长长的喙,露出锋利的牙齿,他迈出一个身位,这既是要替虎头兄教训这个小子,也要在黑山大哥面前出出风头。 方才他们已经有过一番身体接触,这鸟人的力道远在李沉舟之上,再加上那对两三米见长的翅膀,硬碰硬坦白讲就是以卵击石。 李沉舟持沉剑,压低身子,他并无先发制人之意,似是在等对方先出手。 黑山老妖双眼圆瞪,他还在疑惑这少年周身那股鬼气。可雷鸟人没有这份顾虑,在他眼里李沉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他腾跃而起,掩得日月天光,打算一击令其毙命。 李沉舟知道此战自己必败无疑,便根本就没打算与他们多做周旋,他脑子里想的皆是如何逃遁,方才压低身子正是查看周遭环境,为下一步拔腿开溜做好准备。 可是,就在他二人相距十来米,双方都未迈腿之际,一道天雷顺劈直下,找准了李沉舟的身子落来,他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劈了个嘎嘣脆......连同他脚下的杂草顽石,也一并遭殃,那抹苍翠化作灰烬,土石碎成粉末随风而去。 “大哥,我这一记奔雷咒,给这小子烤焦了,外焦里嫩正好省了下油锅,哈哈哈哈......”雷鸟人露出狂妄的笑来,他手举着风雷黄金棍,宣告这场战斗已然结束。 黑山老妖却没吭声,他仍是紧盯着李沉舟,眉间愈发阴郁。 下一秒,雷鸟人听得身后草木拨弄声响,他猛地转过头去,竟是那本该就此死去的少年人,正奔走逃窜! “哇呀呀呀......”雷鸟人大叫着奔腾而起,展翅追击而去! 李沉舟虽然没弄明白自己为何毫发无损,但身背之上的灼热却是透过衣衫刺痛他的皮肤,莫非是剑鞘?但眼下也没功夫让他思虑良多,雷鸟人奔驰之快远在他腿脚之上。 “轰隆...”又是一道惊雷落下,出乎意料的是,李沉舟竟然侧身避了开去! 原来是这小子以眼角余光,瞧见了映射在沉剑上的身后人,雷鸟人操弄手中兵器引诱天雷,知晓了这天雷竟是那鸟人驱使后,李沉舟只需察觉身后人手腕之势,即可提前做出判断,规避那骇人的雷击。 雷鸟人见这一击未重,气得面红耳赤,他引以为豪的神兵风雷黄金棍,这还是第一回失手。气急败坏之下,他又接连催动了五六道天雷,刹那间黑夜闪成了白昼。 李沉舟目光之敏锐已今非昔比,奔走间他仍能借助沉剑瞧见身后人的暴怒。一、二、三、四、五,李沉舟默念着,身子也快速做出躲闪,他猛地一蹬腿,向前扑去,而后又一个侧翻避到一块巨石之下。 “轰~轰~轰~轰~轰~”身后噼里啪啦,五道天雷如期而至,沿着李沉舟行径的轨迹依次落下,最后一道雷击更是将那块巨石击得粉碎。若是他再迟缓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雷鸟人此刻已经近乎疯狂,他也不管那七七八八,收翅俯身直下,持棍冲向那少年人,若是雷击打不着你,这一棍定叫这小子魂飞魄散! 鸟人的一招一式,丝毫没有逃过李沉舟的眼睛,片刻间他设想了十来种规避之法,却只有一种或许能勉强避开其攻势。 雷鸟人冲击之快,常人肉眼所不能及,被其击中哪怕只是身背,想再爬起来都是痴人说梦,李沉舟只得豁出去了,与之背水一战。 身后风声呼呼作响,已经来不及转身招架,李沉舟纵身跃起,在空中扭转身子,以剑护体,但愿能受下这势如闪电的攻击。 “当~”沉剑与那风雷黄金棍碰撞在一起,发出剧烈的震颤,连同李沉舟也随之颤动起来,周身一阵酥麻,他被击落在地,接连翻滚好几圈,重重地撞在一颗树干上。 片刻间,满树苍翠化作余烬,肉眼可见的电光自树干延伸向上。原来在那风雷黄金棍上,也交织着雷电气劲,可想而知这般雷霆万钧之力,李沉舟如何承受得了。 第一遭是有剑鞘离奇护体,这番可当真是无枝可依。 李沉舟只感昏昏沉沉,头胀欲裂,就连手中沉剑也都握不大紧了,脱手而去。 雷鸟人激愤地仰天长啸,他终是没有英名扫地。他猛地扬翅而去,叼起李沉舟往回飞去。 天地,恢复了寂静。那远山的人家,哪里知晓这山头发生了何等异事,他们只当是这儿下了一场大雨,落了几道天雷罢了。 高空中的雷鸟人盘旋而下,落在黑山老妖身前。 “大哥,这小子好生耐揍,让我费了好些气力。”他虽是这般言语,但面目神情的那股骄傲,却是如何也藏不住的。 一旁的店小二笑脸盈盈地伸手抚摸李沉舟的面庞,说道:“我给他张罗一碗迷魂汤就是,何必大动干戈,哥哥们还是太心急了。”此刻他已经完全露出本来面目,是一只千娇百媚的狐狸妖,男的! 羊头怪和兔子怪无不是喜笑颜开,他俩啥事没干,不说吃块鲜肉,混碗汤喝总不成问题。他们争抢着那少年的身躯,这节骨眼谁都不想被置之度外。 骷髅怪见这俩二货吃饱了撑的窝里斗,大喝道:“两个狗东西,争什么争?都不许给老子偷懒,你抬身子他抬腿,要是待会儿肉质有半点差池,我拿你们是问!” 这一声呵斥,羊头怪和兔子怪傻了,相争不下的二人只得并肩协作扛起李沉舟,羊头怪还不忘嘀咕道:“这狗头道人听见了可怎么办哟。” “骷髅大哥,这小子说你害怕狗头道人。”兔子怪义正言辞地大喝道。 骷髅怪卸下身后的一块白骨,猛地敲向羊头怪的羊角,他说道:“你说什么?那狗头道人给我提壶都不配,我呸!我看你是不想要你的山羊角了,我给你掰断了泡酒喝你看成不成啊?” 第九十章 人道渺渺 这一路颠簸,也不知道行了多久,直到那茹毛饮血的妖怪都乏了。 骷髅怪依附在雷鸟人身后,奉承着说道:“把这小子熬成汤,让黑山大哥好生享用,咱们俩准能弄到些赏赐,再下去那九尺迷魂洞一探究竟,也不至于那般窘迫不是?” 雷鸟人心高气傲,他傲娇地答道:”谁要跟你去那地方,呸!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掺合你这破事。” 热脸贴上冷屁股,骷髅怪很是识趣地放慢了步调,落得羊头怪和兔子怪身边。骷髅怪这家伙趋炎附势得很,对小妖怪便没什么好脸色,恶臭的嘴脸跃然纸上。 羊头怪和兔子怪抬着李沉舟,本就是筋疲力竭,此刻又被骷髅怪这家伙盯梢一样的瞧着,当真是浑身不自在。 前段日子羊头怪跟朋友们玩骰子,赖账不给钱,腿给人家打折了,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这次出来就是想在黑山哥哥面前挣个脸面,好让黑山哥哥替他出这口恶气,教训教训那些家伙。他期盼地望着骷髅怪,希望这位大哥能体谅体谅自己。 这骷髅怪前脚才被雷鸟人戏谑了,要他心疼小弟,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他喝道:“瞧什么瞧,没瞧见过这么锃亮的光头吗?” 兔羊两怪听了不禁嘿嘿直笑,但这一行为却进一步激怒了骷髅怪,他取出腋下的一块锐骨,就像那二人刺去。 “哎呀哎呀哎呀......骷髅大哥饶命,骷髅大哥饶命。” 刚还好生生抬着的李沉舟,被这般一闹腾怦然落地。 这小子本就醒了个七八分,只是身子疼得厉害,敌众我寡索性装睡随他们去。 此刻硬生生跌落在地,恰好一块尖石突起,刺到他的股间......李沉舟面色瞬时涨红,他一声惊叫,横贯四野。 雷鸟人听得这声响,随之展翅而来,一双怒目凝视着那少年郎,连带而来的一道惊雷,劈在李沉舟胯间。 “小子,别惹麻烦。”雷鸟人在高空中怒喝。 李沉舟听得头顶之上的这句警告,心中积怨顿时喷张起来,他下意识地抚到身后,可那沉剑哪里还在,竟是丢落在山野,再难寻迹了。 怨气化作一阵苦恼,丢了那剑就似乎丢了谁似得,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连身子都乏得厉害,使不上劲儿。 他艰难地睁开眼,只见那兔羊二妖俯身盯着自己。 “这小子早就醒了,可恶!”兔子怪的獠牙寒光刺眼,与其说是兔子更似是一只披着绒毛的狼。 羊头怪摸着自己的羊角,答道:“就连这臭小子也欺负我们。” 骷髅怪在一旁,只觉得这话听得甚是别扭,像是对他自己讲的似的,他恶狠狠地瞪了眼他们,这俩货顿时怂了,便又拿那李沉舟开涮。 羊头怪一脚就踹向李沉舟,本就被尖石撅了屁股,股间钻心的痛,这下腹部又被这羊蹄子猛地一蹬,五脏六腑如翻江倒海,当真要晕了去。 兔子乖瞧这小子又有几分装睡偷懒的意思,怒从心来,张开大嘴就朝着李沉舟的大腿咬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走在最后头的店小二小狐狸猛地窜上来,拉着了兔子怪的两只大耳朵。 “兔哥哥勿要冲动,你这一口下去,这人……这人多半就残了,姑且不说肉质黑山老妖吃不惯,这山高路远的真要我们扛着他回去?” 兔子怪听得这番话,这才恍然大悟,獠牙上的几滴口水落了下来,滴在李沉舟的裤衫上,跟尿裤子了一般。 羊头怪蹲下身子杵得老近,就差没顶到李沉舟的脑袋了,他低声道:“快点起来自己走路,接下来的路我们可不伺候你了,多动动口感才好,你都这样了就别逼我们再对你拳打脚踢了。” 店小二小狐狸一把扶起李沉舟,顺道还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李沉舟皱眉打量着这个小妖怪,这也算是他救了自己一命,怎得对自己这般的好? 兔羊倒是没怎么吃惊,这只小狐狸本就有几分心慈手软,弄什么汤药迷魂就是他想出来的点子,这不是无事找事嘛,一榔头能解决的问题非要磨磨唧唧。 走了许久,渐渐也走出了这片大山,李沉舟也不知道他们行到了哪里,周遭林木景致已不在寻常,多是些枯木断枝,脚下土石也愈发的黝黑,再无一点深绿,他们时不时地还能瞧见枯草后面藏着的一些白骨,瘆人得很。 而且李沉舟还发现,这走走停停后,为首的黑山老妖跟雷鸟人已经不复了踪影,只剩的兔羊、骷髅跟小狐狸四个妖怪,这不免有让李沉舟萌发了逃走的念头,毕竟这兔羊二妖应当奈何不了自己。 小狐狸就如同看透了李沉舟的心思,他拉扯着身旁心不在焉人的衣袖,小声说道:“你不要想歪点子嗷,在这地界你离开了我们,或许你会更加危险,死的更快哟。” 李沉舟一愣,这才隐隐察觉到周遭气流的异动,方圆百米不知道藏着多少骇人的凶物,自他从鬼门关出来,周遭的环境事务他便能轻易察觉。 李沉舟压低着嗓子,问道:“这是哪儿,怎得这般骇人。” 小狐狸嘴角弯起没有答复,他将头撇向右边远方的群山。李沉舟也随之望去,起初是没怎么仔细打量,这下一看让这小子惊出一身冷汗,那一座座群山就像一颗颗竖起的獠牙,直冲天际刺入苍穹,两片墨云翻涌其上如一对黑压压的大眼睛,这情景俨然是一副骷髅头骨。 李沉舟呆愣了两秒,才回过神来打趣道:“那儿就是骷髅怪的老家?” 小狐狸没忍住笑出了声,道:“骷髅哥哥若是有那好身家,也不至于跟我们一起为那黑山老妖卖命了,那地方可住着不得了的人物,说了你也不知道。” 李沉舟瞧了瞧走在前头的骷髅怪,这家伙当然也听到了二人的交谈,他的身子又弯曲了几分,好像再也直不起来了似的。李沉舟怎么也想不到,这妖怪也跟人一样分那三六九等,看来兔羊二妖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皆是些被人欺压的下等人。 前一秒还想将这仨妖怪料理了,然后黯然逃去,这个念头在片刻间打消了,他李沉舟原来那副身子本就淌着一半的妖怪血液,到现在自己或许早已无法再称之为一个人了吧。想到这里,他便对那所要前往之地有了几份好奇,父亲或是母亲可能就是从那地方来的吧,就连他脚下的这条路,也许还被他二人一同踏过呢。 第九十一章 骨质疏松 这里没有天光,也没有鸟兽的鸣叫,周遭如死一般的寂静,但若是修为精进者,方能察觉到空气中弥散着的淡淡血腥之气,若是呆得久了,便能习惯了这股味道。李沉舟也不例外,他已经没有了刚来此地的那股排斥之感,肺腑五腔倒是感到很舒服,异常的流畅。 这是一条蛮荒古道,两边皆是嶙峋的怪石,高低错落无规律可循,与其说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说是天神撕咬留下的遗迹更为妥当。 虽然景致不那么优美恬静,但这一行人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或许这死亡一般的压迫感,才更让他们心平气静。 骷髅怪大步在前,兔羊二妖紧随其后,他们对李沉舟已经没有了什么戒备,只道是这小子已经放弃了抵抗,但时不时的他们还会回过头来瞧瞧,万一不见了人影了呢?他们可不知道该怎么跟黑山大哥交代,黑山大哥修为此番越境,只差这么一口人气儿了。 但他们每每回头,那小子都跟小狐狸相谈甚欢,就跟他们俩以前认识似的,兔羊二妖狐疑地四目而视,相顾无言。 李沉舟对这片地界诸多疑问,也是他对父母的疑惑。 小狐狸是一只热心肠的妖怪,二人知无不答,说说笑笑。小狐狸只感这少年并无怪罪于他,当是豁达之人;而且他自己身弱体小,在群妖中多受人排挤欺负,但李沉舟待他却和气的很,纵使自己这般对他。他心中对李沉舟便也有了几分惋惜之情,如果黑山大哥能对他网开一面,那可多好呀…… 道路行至尽头,一条深沟横亘在众人面前,约莫有百米之宽,李沉舟探身望去,这沟壑深不见底,下头是一条红色的河流。一旁的小狐狸赶忙拉着李沉舟的衣袖,嘱咐道:“你可别掉下去了,这下面可是滚烫的热岩。” 这一说,李沉舟才感觉到这里气温的升高,一股股暖流扑面而来,他问道:“这就到了?这儿就是你们的老家?你们不会就在这里把我煮了吧。”李沉舟失望神色难掩其面。 骷髅怪回头撇了一眼他,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来,这小子当真傻得可爱。 小狐狸解释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急着要死呀,你是有多想不开……你别怕,跟在我身后走便是。” 李沉舟心里纳闷,他怎么会怕?真是笑话。走?走到哪里去…… 羊头怪看出了李沉舟的不屑,他一马当先竟将步子迈向了那空荡荡的沟壑,只见那双破烂不堪的靴子,立在了虚空之上,如履平地。 羊头怪侧过身子撇了一眼,朝着李沉舟做了个鬼脸。 李沉舟心中虽然颇有几分惊奇,但这也不足以吓到他,百米宽的沟壑于现在的他而言,也不过须臾之功,只要他纵身一跃,中途踩着什么物件,比如谁谁谁的脑袋,便能扶衣过江。 他见羊头怪行的颇为平稳,这踏一步他的羊脑袋上应该不成问题。但一旁的骷髅怪却并没有让着小子自由发挥的意思,他一只胳膊不知何时已经搭在了李沉舟的肩上,他低声道:“你走前面,我行你后头,别耍鬼点子别想跑。” 也不知道是这里的环境让他“惬意”,还是与那小狐狸交谈太过融洽,李沉舟这又才想起自己是他们的阶下囚。 小狐狸淡淡地望着他,而后给这个初来乍到者又做了个示范。小狐狸穿着一双暗紫色的凉鞋,他沿着羊头怪走过的路径,也是行到了半空中。 李沉舟见他也稳稳当当,多半猜到了这沟壑间定是有什么他不知晓的奥秘。 骷髅怪有些不耐烦,他推搡着李沉舟向前迈脚。可纵使有前人示范,但这样违反常理的行为要赶驴子上架,李沉舟还是有几分不愿意。 少年的腿脚在沙土上磨出一道浅痕,那骷髅怪索性卸下自己的脑袋,举到了李沉舟的面前。 那离开身体的骷髅头,竟还能张嘴说着话,道:“你再磨蹭,我就在这里把你的腿下了,那我就名正言顺地扛你过去。” 李沉舟耸耸肩,要他摆平这骷髅怪那还不是易如反掌,眼下权当是陪着他们玩罢了。他试探着伸出腿,移到沟壑之上,当触及等地高的位置时,竟然有一股阻力将自己的腿脚拖住。 小狐狸噗嗤一笑,眉眼弯弯地望着李沉舟。 骷髅怪将头重新装在自己身体上,活动了活动关节,也踏上了那沟壑。 “这里连通着妖界跟人间界,叫做界桥,但这可不是你们凡人所认知的‘桥’,是死去的千千万万的妖怪托着咱们在前进,若是换做仙家道门经过于此,就算他们腾空万里,也给他们挠下来。”骷髅怪引以为豪地说道,当然还不忘用他的肩胛骨戳着李沉舟的背脊,督促他脚下步子不要停。 李沉舟低头向下望去,他能感觉到低沉的喘息声,这感觉就跟他在阿鼻地狱、黄泉之海中一样,他身子骨的每一寸肌肤都似是在回应他们,血脉涌动的愈发激烈,也许下一秒他的身躯就会爆裂开来,与身下之物融为一体。 骷髅怪只道是李沉舟这小子吓得厉害,腿软的都要跪倒在地了。唯有那小狐狸担忧着这少年,他快步走回来,搀扶住李沉舟,关怀道:“你怎么了?你在抖诶,放开胆子走过去就好,别怕。” 李沉舟耷拉的脑袋艰难地抬了起来,他望向小狐狸,那一双本是闪耀着光芒的瞳孔,此刻却显得空洞无神,他喃喃道:“我感觉很舒服,我只是感觉到舒服得难以附加。” “你……”小狐狸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吹牛皮。 羊头怪和兔子怪此时已经走到了沟壑对岸,云雾掩盖着他二人的身影,只听得他们阵阵高呼,羊嚎兔鸣。 骷髅怪是不怎么相信李沉舟的话语的,他仍是用不知道他身上的那块骨头,戳着这少年的后背,可这一遭他坚硬无比的骨头,竟然在触及李沉舟身背的瞬间,碎成了粉末。 骷髅怪一愣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根骨头他可要长好些年头,这下子他几十年的修行化作了乌有。怎么会这样?他眨巴眨巴眼睛,又掏出他最为引以为豪的胸骨,敲向李沉舟的后脑勺。 “嘎吱”一声响,这根胸骨也没有例外,皆是未能碰得李沉舟分毫,刹那间断成了两截掉落入深渊之中。 这下骷髅怪傻眼了,自己百年修为就此打了水漂……他咬牙切齿地瞧着身前人,心中却又生出了诸多忌惮。 第九十二章 仙剑镇妖 “你小子,哇呀呀呀,气死我了。”骷髅怪连连退了几步,与李沉舟拉开了距离。 待得李沉舟听到身后的惊叫,回过头来之时,他的双眼已经恢复了神色,他痴愣地问道:“我,这是怎么了?你又是怎么了?” 骷髅怪这家伙没有五官也无皮肉,他的面部神色旁人无从得知,只能瞧见黝黑眼眶里冒出来的淡淡云烟。他的两根骨头的确因为李沉舟而碎裂了,他对这个少年人生出了诸多疑惑,方才那股凭空生出的凄厉之感,绝非是一个凡人所能具备的,眼前这个孩子莫非……骷髅怪不禁有些瑟瑟发抖。他的心中也萌发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这个足以让他翻身立命的念头。 骷髅发出阴冷的笑来,他再没敢触碰李沉舟,他只是探出左臂那跟细骨护在李沉舟身侧,低声道:“你小心些别掉下去了,不多久咱们就该到了。” 李沉舟狐疑地打量着骷髅怪,不难察觉到这家伙前后嘴脸的变化。 小狐狸此刻也转过头来,见得二人站立不动,迈着碎步跑了过来,他一把抓住了李沉舟的胳膊,可他却没有因为接触李沉舟而受到什么伤害。 莫非是巧合?骷髅怪挠了挠他空空如也的脑袋。 他们小心翼翼地行过界桥,碍于李沉舟腿脚缓慢,不知道又过了多时。兔羊二妖已经瘫倒在地上睡了不知多久了,但碍于骷髅怪的淫威,二妖也不敢发作,只是闷着不做声。 “前头是就妖宗界了,唉,我待会儿替你跟黑山大哥好好求求情,希望他能放过你一马。”小狐狸哭唧唧地说着,眼眶还有些泛红。 兔羊二妖叉着手不屑地瞧着小狐狸,到底是只小妖怪,对着初见几日的凡人就动了真情,要做叱咤风云的大妖,可不能有这份仁慈之心,该吃吃该喝喝,可不能错过这些难得的机缘。 但此刻,骷髅怪也一道开了口,低声说道:“小兄弟,待会儿我也替你跟黑山大哥说几句,没有你换些别的野物也够他修为精进了。” 这番话一经说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皱起了眉头,这往日里无情无义的骷髅怪,怎么今天突然重情重义起来,况且他们二人也就过了个界桥,这哪里谈的上半分情义之说。 兔子怪蹦跳着窜到骷髅怪身旁,一双圆滚滚的红眼睛直勾勾得地盯着骷髅怪的身子,还是那副白骨,还是没心妹肺,这…… 小狐狸听得骷髅怪这番言论,惊诧之余更多的是感动,他激动地张开双臂向那副白骨搂去。 “咯吱,咯吱。” 骷髅怪赶忙推开小狐狸,缺失两块骨头的他,本就浑身不自在,哪里经受得住这家伙热烈的拥抱。 “你也别谢我,黑山大哥的脾气你也知道,这到口的美味,哪里有让他白白逃走的道理。” 李沉舟听得心惊胆战,自己在他们眼里原来只是一块肥妹的鲜肉罢了,他转念一想,这一身腐肉残躯,若当真是进了那汤锅,任是何方妖怪也吞咽不下的吧,他竟然兀自笑了起来。 羊头怪撇着嘴打趣道:“这小子还没入锅,倒是给咱们弄疯癫了,黑山大哥又该怪罪我们了。” 兔子三步跳回羊头怪身旁,跃起拍打他的脑袋,说道:“呸,你就是个猪老子,这下口的肉你管他是痴是傻呢。” 小狐狸听得这二人的话语,不禁摇摇头,他的心情也就多沉重了几分。 妖宗界的入口,已经浮现在了众人眼前,那儿本是一座横亘登天的山峰,古往今来的妖怪皆是群居于这片山域,年年都会涌现出一些佼佼者,他们天赋异禀且修炼刻苦,纵横人间显然无法满足他们日渐膨胀的私欲,而压迫在他们头顶的苍穹便成了他们心中的耿耿于怀,若是谁能带领他们与那九重天上的神仙,斗上一斗,那号令群妖自是不在话下。 这一切的安宁,直到那个男人的出现,那便是归字谣的父亲六翅金雕,人称妖界宗主。他是妖界前年难遇的奇才,不到十岁的他就能一日千里,御风神行,其身后的六根赤羽更是刀枪不入坚如磐石,年少成名的他,理所当然的扛起了妖界抗击神界的旗帜。 可是,这些匍匐在地面上的妖物,压根就没有引起九重天上的那些老神仙的重视,他们只是安排了腿脚下面的人,便将他们随意料理了。这便是黑龙沼一役,人间与妖界最为激烈的碰撞。这场斗争没有所谓赢家,只是积累下了诸多仇怨,修行门派亦如华山、真罡、少林等无不是伤亡惨重。 人和妖,自古不两立。这两个本就分庭抗礼的群体,更多了一道隔阂。 既然是妖界蓄谋已经的篡夺,那当是准备的十分妥帖,不是十成把握也有个七八成,溃败于此,只因一把威力无比的仙剑,此剑凭空出现,横空破云,以鬼哭神嚎之势将一切瞬间化作虚无,此剑名为镇妖。 李沉舟仰着头,惊叹于这把百米来长的巨剑,它仍是深深地插在地面上,将那指天而立的山脉分割成两截。 本是胜券在手的妖宗界,被这惊世一剑端了老巢,没有人知道是谁驱使的这一剑,当今世上也没有人有这个力量,传说是九重天上的仙人,六翅金雕愤愤不语,但也无计可施,此役他不仅失去部下万千、落得家园损毁,就连自己的爱女归字谣也惨遭迫害,死于非命。 李沉舟几经发问,不说那骷髅兔羊,就连小狐狸也没有给他答复,只是换来诸多声悲凉的叹息。譬如他们这些只想生存下去的小妖怪而言,这开天辟地的一剑,的确有些过了。 兔子怪原本翘立着的耳朵,于此也颓败了下来,他的母亲兔仙仙便是死于这一剑之下,甚至他没有见到他外出游玩的孩儿最后一面,没有唤他最后一声兔宝宝。 羊头怪勾肩搭背着身旁人,他只希望自己有限的陪伴,能让好兄弟少一些忧愁,若是可以选择,谁又愿意做一只弱小的妖怪呢? 第九十三章 逃得掉吗 仙剑镇妖所散发出来的剑势,仍弥散在空气中,一阵阵冲击着来者。 风沙迎面而来,不经意间就在李沉舟的面庞上留下了道口子,点点殷红飘散而去。 小狐狸递上一块手帕,为其擦拭伤痕,这是一块材质上好的蜀绣,这般贵重的物件沾上了血渍,便会显得晦气。这小狐狸待他李沉舟,当是好的过分了。 一时风沙入眼,李沉舟没有接到手帕,却是触到了小狐狸的手腕,一枚细细的镯子环带其间。 “你是……你叫什么?”李沉舟淡淡问道。 小狐狸将那手帕塞到李沉舟手里,低声答道:“琳雯。” 李沉舟不解地瞧着手帕,琳雯,分明是个女儿家的名字。 …… 兔子怪和羊头怪低着脑袋快步向前,已经行的快不见人影了,骷髅怪见这俩人怎得又怔住了,接连催促道:“两个大男人怎么这么磨磨唧唧,黑山大哥等得久了,就不好给这小子求情了。” 琳雯一愣,这才收回双手转身向前走去,留得李沉舟孤单一人。 骷髅怪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他吭声道:“小狐狸他跟我说过,让我就此放你回去,落些伤痕总是可以逃回去,但是如果我们就此让你去了,小狐狸、兔子羊头还有我,都要受到牵连,所以,你还是跟我们走一趟吧。” 李沉舟莞尔一笑,他即是一只半妖,这里也算是他的半个家乡,不为旁人他也不抗拒到这地界儿来瞧一瞧。话说回来,那黑山老妖真的愿意吃自己吗? “你小子是真的傻了,唉。”骷髅怪摇着他的骷髅头。 远处的兔羊二妖见小狐狸都过来了,却没见骷髅怪跟那小子,他们大喊道:“你们倒是快些啊,磨磨唧唧怎么做大事呀。” …… 妖宗界的看守是一个狗头道人,他们都称呼他为狗大爷,或许是德行不好吧,不怎么受人待见,取了这么个戏谑的外号。 兔羊二妖背地里没少咒骂这狗头道人,但见了面还是曲意逢迎地赔着笑脸。但那狗头道人也不是傻子,谁谁谁咒他九更死六更亡,他都知道。 狗头道人指着李沉舟说道:“黑山大哥都吩咐过了,这小子跟我走,你们各回各家吧,没你们事儿了。” 这一席话听下来,他们是各有各的苦恼,兔羊二妖本还想劳烦黑山大哥替他们出口气,这下连个人影都见不着……琳雯则是担忧着李沉舟的安慰,那骷髅怪似乎也是如此…… 骷髅怪从怀里掏出一摞票子,偷偷塞到狗头道人的手里,他笑着在其耳旁说道:“这点心意你收着,让我跟小狐狸一道送这小子去黑山大哥那里去。” 兔子怪耳朵灵敏得很,这分明是抢占功劳不是?这他怎么能忍,他大喊道:“不可,若是你们两个去送他,那么我和羊头也得去才行。” 狗头道人前一秒还是不解的苦笑,这一刻已经露出他惯有的财迷嘴脸,他将自己的衣襟接了开了,骷髅怪心领神会地将票子搁到里头,而后这狗头道人挑眉瞅了瞅远处的兔羊。兔羊本就是哭丧着的脸,此刻愈发的阴沉,羊头怪心头一横,自己被虎头怪和那帮畜生打瘸了腿脚,这口气无论如何也要出一出。他伸手如腰包,将省吃俭用来的几个钢镚撺掇在手心,雷鸟人在大吃大喝、搂着女妖怪的的时候,他只能在一旁瞧着,唉…… 狗头道人掂量着这一笔信手拈来的不义之财,笑嘻嘻地给他们让开了去路,那黑山老妖又哪里给他留有什么吩咐,皆是他胡诌的罢了。 垂头丧气的他们,脚下步子也愈发吃力,倒是“将死之人”李沉舟兴致勃勃,对这藏在山腹中的妖宗界疑问连连。什么这儿有多大呀?这儿住着多少妖怪呀?最厉害的妖怪是谁啊等等,吧啦吧啦问个不停,琳雯也不知道这家伙怎么想的,倒是他们这些旁观者,在替他干着急。 行了许久,便又是柳暗花明,在这贫瘠的土地上,不见天光之所,竟然生长着一些树木,不过它们的枝叶多半枯萎了,或是呈现出颓败的乌黄色,总是没有丝毫的生机。 “这儿以前不是这样的,这里也是有过鲜花绿树的。”琳雯落寞地说道。 兔子怪仇视地望着仙剑镇妖裸露于此的一抹剑锋,恶狠狠地说道:“都是那些天上的神仙,不给我们留活路,落下这么一把可恶的剑来,将一切都带走了,可恶。”说着说着,他的攥的愈来愈紧。 羊头怪单腿蹦跳到他身旁,安慰道:“兔兄弟不要伤心了,咱们这不活的好好的吗?” 兔子怪血红的双眼撇向头顶,那是被镇妖破开的山体窟窿,他说道:“谁想要这么憋屈地苟延残喘。”说罢他快步跑开了,不知道去往乐何处。 羊头怪忧郁地摇摇头,长叹一口气。 李沉舟听得这番话,心头也是为之一颤,他原以为自己是这天底下最为弱小的可怜虫,受尽天道凌辱,没想到他的万万同类,皆是如此,备受欺压,就连屈身之所都没有个安稳。 “你突然走那么快干什么?”骷髅怪见李沉舟独自向前走去,开口问道。 李沉舟没回头,他只是摆了摆他的手,示意后面的家伙快些追上自己。 也是,没有人希望别人看见自己眼角的泪水吧。 琳雯快步追了上去,他眼下之事,便是替这个体贴自己的朋友,求得一线生机。 黑山老妖在这妖宗界也算是一号人物,他的居所修得气派恢宏,高屋建瓴坐落在一块翘岩之上,羊头怪腿脚不便,竟是李沉舟搀扶着他上了那巨石。 “你会死你知道吗?你怎么都没有逃跑的意思?”羊头怪匍匐在李沉舟背上问道。 李沉舟迈着坚实的步子,答道:“逃的掉吗?逃不掉的。若是我逃了,便会有人来替我承受这份痛苦,或许是你也可能是他。我已经死过许多此了,不差这一次两次。况且,这里也算是我的家呀。” 第九十四章 同根同源 李沉舟的“疯言疯语”,骷髅怪早已见怪不怪了,现在他的心里全是他的那个弥天大谎。 黑山居大门敞开,一婢女见有来客出来接见,但瞧到是他们几个,雀跃的神态马上变得灰暗。 “劳烦这位仙子,向黑山大哥传达一声,我们有事求见。”羊头怪点头哈腰着说道。 “你连姑娘我的芳名都不记得,还要我替你办事,哪有这样的道理。” 骷髅怪站在后头,一把拉开羊头怪这个不中用的东西,跟那仙子说道:“绿萼仙子,他不记得你,我是记得你的,谁不知道咱们黑山大哥身旁的你啊,好多兄弟夜里思的想的都是你呢。” 绿萼撇了一眼羊头怪,那眼神足以将这个未经世事的小妖怪杀掉,但她对这能言善辩的骷髅怪也没几分好脸色,都是最下层的小妖怪,哪里入得了这位“仙子”的法眼。 绿萼转身进了黑山居,将门半掩并嘱咐道,没有她的吩咐,谁都不许私自闯入,她自个儿去请示黑山大人。 这一等,便是多时。 羊头、骷髅便是从兴致勃勃等到了垂头丧气,唯有那小狐狸琳雯很是享受这段时日,他与那李沉舟谈天说地,从少不经事谈到儿女情长,只愿那绿萼永远不要告知黑山大人。 琳雯是很向往生离死别的,尤其是爱情。但他自己久居这妖都又哪里会知晓。 当听得李沉舟与女子的瓜葛时,他便不由自主的微醺起来,面色也显潮红,就好像喝了那醉人的酒似的。 李沉舟也不大情愿提及玮玮的事情,三言两语就想带过,但架不住那琳雯的再三追问,便也将往事回顾了一番。 本是无精打采的羊头怪和骷髅怪,注意力也被那少年人的故事给吸引了来。 “年纪不大,倒是没少辜负姑娘家家,临死前教教我们,也不枉费你在这世间走一遭。”羊头怪说道,他的心里不知道浮现出了哪位大家闺秀的面容。 李沉舟当然不会传授他什么技艺,他也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只是真心待人的结果罢了。 琳雯听得如痴如醉,一个男子竟然露出了少年怀春一般的痴笑。 骷髅怪惊恐地瞧着琳雯,感到一阵恶心。 “那位南姑娘现在所在何处?”琳雯满怀期待地问道。 李沉舟一愣,这个问题他倒是从未想过,那南姑娘对他也是极好的,自己却是没有怎么上心,说来还有几分惭愧。 琳雯见李沉舟沉默不语,多半知晓这少年人的心思并不在其身上,他感慨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呀,你这人当真是痴得很。” …… 说回那仙子绿萼,她根本没有把这帮小妖怪放在眼里,自然也不会跟黑山大人传达这几人的到访,她回到居所斟了杯茶兀自饮了起来。 她家主人黑山老妖一回到居所,便闭门谢客修炼起来,这几日正是他修为精进的关键期,待得那活小子到来,炼成最后一粒弹药,他便可以精进数十年的修为。 妖族往上深究便是那十二祖巫,妖宗界原本也是一块祥和之地,以灵为引炼药化丹本是禁忌,历年只有一些少数妖怪会涉猎此法,也是受同袍唾弃同族鄙夷。可自从那把仙剑落在这山腹,这条规矩也就变得形同虚设,一些稍有势力的小头目便会携下属外出“狩猎”,黑山老妖正是如此,恰又碰见了李沉舟这非同寻常的体质,怎能错过? 三界万物,人类占据着最为广阔的浩土,虽然他们也有修仙炼气的法门,但毕竟是少数且多半未窥门径,所能庇护的范围更是极为有限。弱小的凡人便成为了妖族修炼化丹最易得的药引,这也便是近十年来,人妖两界不断摩擦,互相敌意仇视的原因。 内室的门缓缓打开,黑山老妖托着疲惫的身子走了出来,此刻他急需那少年人的身子,炼成丹药以补充自己因提升修为所损耗的精血,可是怎么还没有回来?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那便拿那几个小妖怪化汤罢了。 “绿萼,你去寻那骷髅怪来。”黑山老妖吩咐着,坐到殿上。 绿萼仙子一晃神,她也不敢说是自己把他们拒之门外,应下后赶忙快步跑出请他们进来,只求他们还未离去。 …… 若不是骷髅怪和羊头怪恶语相向,还拿着小琳雯的性命相逼,李沉舟早就晃悠去了,他对这座妖都的一切都充满着好奇。 “你小子跑了,轮不着黑山大哥料理我们,我们先就把小狐狸给办了,做一件狐狸袍子好给黑山大哥过冬。”羊头怪气势汹汹地说道。 琳雯苦笑着自己的两位哥哥,尽恐吓那李沉舟,他们哪里会拿自己去做什么衣裳嘛,虽然嘴巴上像是多有欺负自己一些,但实打实的却只有关心和疼爱。倒是黑山老妖那样的大妖怪与他们这些蝼蚁没有什么情面,捏死他们也无需什么理由和道理。 再见绿萼仙子,她脸庞上已经没有了方才那股不屑,匆忙神色遍布眉梢。 “黑山大人让你们进去。” 骷髅怪多半也猜到了是这小仙子故意怠慢,但打狗还得看主人,他也不敢发什么脾气,待得自己翻身立命,再来跟这些狗仗人势的家伙一一论道。 众人道了谢谢才领着李沉舟进了屋。 这是一间很幽静的大殿,四角摆放着淡淡的烛火,隐约可见殿前的那尊石像,青若翠竹,鸟兽人面,足乘两龙。李沉舟微眯着眼睛打量着,都没有注意到大殿上端坐的那位大人。骷髅怪、羊头怪包括那小狐狸琳雯皆是叩拜在地,琳雯一个劲儿地拉拽李沉舟的衣袖,但那少年人却未领会其意。 “你倒还有几分骨气。”大殿上环绕着低沉的男人声音,这音调听得在场之辈无不是毛骨悚然,就连那火光都随之摇曳,大门砰然合上。 琳雯低着声音说道:“你快些跪下呀,我好给你求情。” 李沉舟笑着摆手谢绝了小狐狸,他走到那石像面前,说道:“这石像就是十二祖巫句芒吧,如此说来我们也算是同根同源。” 第九十五章 无须知晓 十二祖巫之威名,在妖界那可是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是要说有谁见过他们,那可真是天大的牛皮,毕竟那都只存在于传说故事中。 句芒乃木之始祖,看守神树扶桑。黑山老妖实则是黑山上的一棵古木,机缘巧合之下汲取灵气百年之久,这才修得人身,他归根结底算是一个树妖,故而祭拜句芒。 其貌不扬的少年人识得句芒,不足为奇。毕竟在这妖宗界,又有谁没有听闻过他们与三清的传说。 黑山老妖审视着这个少年人,说道:“你身上流淌的血液,作为我的养分再合适不过了。同根同源?我妖族可不愿与你们这些凡人同流合污。” 殿上的少年人忽然笑了出来,他撸起自己的衣袖裸露出白皙的胳膊,伸到口前,而后猛地一咬。一滴滴鲜血流淌了下来,但那味道却不同于常人。 黑山老妖当然知道这味道,这是死人的味道、是腐尸的味道。但眼前这个少年人却是活蹦乱跳的,精神的很。 黑山老妖站立起身子,行到李沉舟面前。他的身形高大无比,李沉舟只约莫达到他的腰腹。他粗壮的手腕向石柱一样结实,缓缓向李沉舟伸来,捏住了他瘦弱的身躯。 一旁的琳雯眼看着李沉舟就要被黑山老妖吃了,他吓得厉害,连忙跑来一把抱住黑山老妖的下盘,恳求道:“黑山大人,放了这少年人吧,他是无辜的呀。” 黑山老妖轻哼着,腿脚一伸,将琳雯踢出好几米远,重重地摔在墙壁上。 李沉舟见琳雯为救自己这般奋不顾身,他使尽浑身解数想要挣脱束缚,可却是徒劳无功。黑山老妖的臂膀有千斤之力,将李沉舟抓得死死的。 “琳雯!”李沉舟大声喊着小狐狸的名字,这个只与他相识数日,却如此在乎自己的朋友。 琳雯艰难地支起身子,他的口角涌出一道道血渍,可他仍是不竭余力地向这边走来,他还不愿意放弃,不愿李沉舟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 李沉舟一双怒目转向黑山老妖,本是十拿九稳的臂膀却在此刻产生了松动。 黑山老妖诧异不已,一个凡人怎么会有这般惊天的气力,他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那锁困着李沉舟身子的手掌,已经被一股无形之力掰开。黑山老妖并不知道这股力量是什么。但身后的骷髅怪对此已不是初见,他在界桥上可吃了他不少亏,现在情况正往他所预期的方向发展,李沉舟这个怪小子跟黑山老妖斗起来了。 李沉舟轻足点地,当少年郎再扬起头颅时,他已是变了一番模样,先前的那股纯良天真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裂开的嘴角跟嗜血的双眼。 呼啸而来一道破空之声,一利器从天而降,将黑山居的屋顶活生生击穿,落得一个大窟窿,其声势之猛烈,扬起阵阵尘埃。 尘埃中的少年人,如九幽恶鬼,眼露凶光,若不是素衣白裳,又哪里还有半点为人的模样。 只是此刻,这少年人的手间多了一柄器物,那是一把锋利的长剑,其剑身干净利落,剑柄也无其他可圈可点之处,但这把剑就似那活物一般,横贯千里寻到这少年人。 沉剑,再次回到了李沉舟的手中。 李沉舟快步折返,扶起琳雯的身子。方才只是黑山老妖云淡风轻的一蹬腿,就将琳雯小命踢去了一半,可想而知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黑山老妖,有多么可怕,但纵使他是如此的凶残强大,李沉舟仍是挣脱了他的束缚,持剑而立站在这大殿之上。 “你是谁?怎么能驱使这鬼道之力。”黑山老妖收回那只抓捏李沉舟的臂膀,这隐隐作痛之感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了。 李沉舟也不知道什么叫鬼道,更不知道什么鬼道之力,他只是难掩心中的悲愤,而这股悲愤融入了他的身躯,似是得到了什么人的响应,又或是什么人借于了他力量。虽一人之力微不足道,但万人之力却足以撼动九天。 只见得剑光一闪,李沉舟已经跃至黑山老妖的头顶,那一柄长剑直刺他的眉心。 黑山老妖振臂一档,沉剑之锋竟然将他坚硬的皮肤切开了一条口子。但李沉舟也被那回震之力弹起,撞碎天花板飞向远处。 黑山老妖心中怒不可遏,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竟然…… 他蹬腿跃起,顺着那破碎的窟窿追了出去。 李沉舟尚未熟悉身体的异样,简单驱使尚能驾驭,但若是要就此御敌,还差那么些火候,他此刻脑海中夹杂着千万声低吟,那是掺杂在体内的无数亡魂,欲要夺舍占主,将这个少年人取而代之。他失去了重心,跌落而去。 黑山老妖闻风而至,接连三五记重拳,击在李沉舟的身上,将那广阔的青石台都打裂了开来。这儿是这一整座山腹的最底层——修罗台。 多少妖怪在这里厮杀死斗,但也没有破得这儿分毫,黑山老妖这几拳却把这里毁得完完全全。 想必李沉舟这小子,当是已经死了。远处的琳雯瞧过来,止不住地啜泣;就连那没心没肺的骷髅怪,也连声叹息。 黑山老妖轻蔑地盯着拳下之人,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死了便也没有了所谓灵气,一副好胚子就这么给赔出去了。但是黑山老妖并不感可惜,以他这般能耐,与那妖界宗主平起平坐,只是时间问题。 他缓缓转身,正欲离去。身后碎石堆中发出一阵响动,这也正好让那小子掩埋得更深一些。 “你去哪儿,我还没死呢!”石堆之下传来低沉的话语。 碎石层层被掀开,李沉舟已是满脸鲜血、骨肉扭曲,但他仍是站了起来,尽管他已没有了半点人形。 黑山老妖不耐烦的回过头去,他一边惊叹这小子生命力之顽强,一方面是对这小子的身世愈发的好奇。 “你到底是谁?”黑山老妖再次问道。 那少年人只是撇嘴一笑。 “有些事情,死者无须知晓。” 第九十六章 扬尘鬼剑 黑山老妖侧目瞥向李沉舟,当真是临死还嘴硬,这回不吃了他,怎解心头之恨。 李沉舟此时周身骨骼尽碎,肌肉也被揍得扁压、扭曲。他能站立已是不可思议,就此装死或许能避过一劫,苟延残喘几日兴许能有一线生机,但是他不愿,他在地上已经趴的够久了,很久很久了。 “就凭你想要弄死我?哈哈哈,笑话!”黑山老妖阴笑着,他的手中不知何时捏住了一根藤鞭。其上布满了荆棘,约莫有一拳来粗,他迈着缓缓的步子向李沉舟走来。 黑山老妖踏出第五步,脚间点地的刹那,李沉舟却忽的不见了踪影! 这一异状着实让这位千年大妖怪捉摸不透,但姜还是老的辣,片刻后黑山老妖便察觉出了端倪,本是寂静无声的修罗台,凭空生出了呼呼之声。 他再定睛一看,才在昏暗的火光下捕捉到了那少年人的身影,他正以不可思议的身法快速变化着位置,伺机而动。 可是刚才那几记重拳分明已经将他的骨骼经脉损毁过半,立起身子都已费劲,怎么可能还能支撑如此高强度的跑位。 正在黑山老妖思虑之际,李沉舟已经看出了他多处破绽。 黑山老妖身形巨大、皮肤坚硬,且行动敏捷有力。但他环顾四周时关节扭动却显露一个盲区,他无论如何也护不到自己的右肩后侧三寸之处。 沿途的沙石被扬起,是李沉舟持剑而来。黑山老妖狡黠一笑,黄毛小二竟然想正面攻击自己,当今世上又有几人有这般魄力?怎么也轮不到他这么个混小子。即使稳操胜券,但黑山老妖也不愿让这小子逞片刻的微风,他手中藤鞭迎击而来,划破气流发出噼啪之响。 但是下一刻,黑山老妖的右肩后侧已经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他避犹不及伸手去招架,却怎么也护不到。李沉舟身法之快,那藤鞭根本追之不及,少年人灵巧的避开了其攻势,他从那两根如水缸般粗壮的大腿间划过,在其背身跃起轻剑挑之。这一切黑山老妖都没有瞧明白,他实在是太快了。 前不久还是压倒性优势的黑山老妖,此刻已经完全陷入被动,他沦为了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就如同他对待弱小之辈一般,而此刻他却成了后者。 沉剑之锋,每每划过黑山老妖的右肩,那道伤口就深上一分,一分一分渐成一寸,一寸一寸便成一尺,直到那重达千斤的胳膊筋肉寸断,砰然落地。 “嘭。” 风渐渐停息,于扬尘中显现出一持剑者,他身上的伤势不知何时已然恢复,甚至完好如初。 终于赶到的琳雯和羊头怪,见到落败的黑山老妖皆是目瞪口呆,但行在最后的骷髅怪却露出了诡异的笑来。 羊头怪飞一般扑向黑山老妖,跪倒在他的身前,他仰着头啜泣不已,本还期盼着黑山老妖替他出一口恶气,现在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琳雯一步步走向李沉舟,他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个少年人是怎么斗得过这千年修为的老妖怪的,但他心里却是欣喜的,至少他逃过了此劫。 黑山老妖只是被卸去了一只胳膊,这在他顽强的生命力面前不值一提,但他心中无比清楚,就此继续下去也是徒劳,这个少年人藏着的东西太多,他怕是望尘莫及。 “你,是鬼见愁?”黑山老妖低声问道,他曾与那鬼见愁有过数面之缘,那时候他刚修得人身,有幸瞻仰过其风姿,那是一个对剑道近乎痴迷的男人。 李沉舟却并不知晓什么鬼见愁,他摇着头将沉剑入鞘,拉住琳雯的手,对着眼前这个身躯庞大的妖怪说道:“以后,你若是再敢欺负琳雯,别说什么鬼见愁,就连你做鬼也会愁怨万千。” ...... 这一番打斗,虽算不上声势震天,也也是技惊四座。听得声响的妖众循声而至,这出乎意料的结果更是让他们不知所以,毕竟那少年人是一张外来面孔,这多少会让他们联想到那把镇压在他们头顶的仙剑。 簇拥的人群中,一位女子婀娜而出,她扭颤着自己曼妙的身姿行到李沉舟面前,露出魅惑人心的笑来。 李沉舟皱起眉头,他对这等风韵犹存的姐姐并无心动,甚至让他有些毛骨悚然。而站在一旁的琳雯却跪倒了下来,她低声道:“参见姬神姐姐。” 姬神,乃是妖宗界最为美丽的女子,在这地界少有人能对她没有几分邪念。在她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气味,与其相处对视皆会受其魅惑,迷失方寸。 但是李沉舟却无动于衷,姬神也发现了这一点,这让她对眼前的这个少年人愈发的感兴趣,甚至她都不想带着他去见妖宗,她更想要带他回屋中,自己好生调教一番。 “是你,把黑山伤成这样的?”姬神笑盈盈地问道,显然黑山老妖于她而言,无足轻重。 李沉舟未作表态,他深深地感觉到,眼前这个眉眼弯弯的女人,要比那些凶神恶煞的怪物更为可怖。 姬神躬身拉起跪倒在地的琳雯,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转眼望向李沉舟,继续说道:“我可跟这黑山不一样,我待他们好着呢,你不要害怕。既然来我妖宗界,那便是朋友,我看你也不像是外人。”说着她的身子便也向李沉舟挪动了半分,二人离得老近,都快碰上了。 围观的妖怪无不是血脉喷张、嫉妒不已。 但当姬神身上的味道被吸入李沉舟的鼻腔,却让这个少年人痛苦难忍,没有半点“沉醉”之意。姬神也从这少年愈发痛苦的神色中察觉到了这一点,她退了半步,面容不改。 “琳雯,带他来我的居所吧,我们一道好好招待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 话音未落,只见那妖媚女子已经平步生花,扶摇远去了。 群妖见事情落幕,这小子不仅伤了妖宗界一大悍将——黑山,还被姬神这样的妖中绝色盛情相邀,他们多是心生鄙夷,但眼神却是藏不住的羡慕。 好些个小妖怪,看见黑山老妖此番失势,正是他们表现的大好时机,他们簇拥而上,护送他回黑山居所。但这一回,屡见不鲜的骷髅怪却并没有插手,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偷偷窃笑。 第九十七章 竟是和尚 “我们当真要去见她?”李沉舟喃喃道。 琳雯露出少有的笑容来,他说道:“姬神姐姐的居所可不是想去便能去的,你看有那些围观的妖怪多么嫉妒你呀,你可不要白瞎了这么好的机会。” 李沉舟苦笑着继续问道:“那你,是否也想去那地方瞧瞧?” 琳雯一愣,白皙的小脸顿时透得通红。 “好了好了,我就不调侃你了。我说句心里话,我对她并无好感,甚至我有些害怕她。” 一旁的骷髅怪摇着头笑道:“你小子当真奇怪得厉害,有这等修为故意被我们擒来不说,就连姬神大人你都视若无睹。你真的过分了!” 李沉舟笑着侧头望了眼骷髅怪,解释道:“我哪有故意被擒,那日当真是被你们险些取去性命,那鸟人的天雷着实威猛,我也不知道是如何死里逃生的。今日之事,跟那天无二,皆是在我意料之外。” 骷髅怪瞪着空洞洞的眼眶瞅着李沉舟,这小子的鬼话他是再也不会相信了,一说到这里他便胸口隐隐作痛,不过好在他再也不用在那黑山老妖面前点头哈腰装孙子了。 山腹之中虽无天光射入,但点点火光也足以照亮去路,其间巨石林立。一些地位较高的大妖怪便择居此处。而放眼望去地势低处那黑压压的一片,便是琳雯、骷髅怪这样的小妖怪居身之所。等级之森严,清晰可见。 沿着一条潺潺的溪水,他们继续前行,去往那姬神的居所。 姬神居住在这条溪水的尽头,流水在那里汇聚成湖,而湖心一点岛屿上坐落着一幢楼阁,那便是湖中居了。 恭迎的仙子早已在湖边恭候多时,她身着淡紫色罗裙长衫,姿色也是百里挑一。 “我是碧波,等公子许久了。” 李沉舟听得这一声公子,似是找回了几分在峡口镇,跟着屈达诗厮混之感,一时没晃过神来。 骷髅怪一声咳嗽,提醒这小子莫要失了分寸,毕竟他对这湖中小居真有几分向往,此番一同去瞧瞧他再乐意不过了。 “那便劳烦仙子引路了。”骷髅怪笑嘻嘻地说道,虽然这个笑在他脸上只是字面意思,并无明显特征。 碧波挽上李沉舟的臂膀,她仍是笑着,低声道:“姬神姐姐只是邀请了李公子一人,你们退下吧。” 骷髅怪顿时傻了,没心没肺之人第一回感到了失落之感,痛彻心扉。 如此,在骷髅怪的唉声叹息、琳雯的目送下,李沉舟随那碧波仙子踏波而去,消失在云烟之中。 他二人相伴而行,身子自是靠得近了些,其身侧的阵阵幽香难免被这少年人嗅去,这味道却与那姬神散发之香,如出一辙。 还未登岛,李沉舟已经是眉头紧皱,夹带着呕吐之感。 “李公子对我这香味,似是不怎么喜欢?”碧波笑着说道。 李沉舟憋着一口气,镇静许久才开口道:“仙子莫怪,我也不知这其间缘由。” 谈话间,这二人已经轻足点地,登上了这湖中之岛。 李沉舟头晕目眩,身子晃悠好几步才站定。待得他再望向那仙子站立之处,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碧波仙子?碧波仙子?”李沉舟轻声喊着,却无人回应。 李沉舟这下子也懵了,他愣在原地许久,虽然现在身处湖中岛上,但仍是云雾缭绕,可视距离极为有限。这妖宗界本就不是什么鸟语花香之地,保不准何处跳出来个什么玩意,故而李沉舟十分谨慎。 不过,这少年的确是多虑了,那些残暴嗜血的妖怪怕是连这岛屿的土地都没有触及过。 “李公子。李公子。”云雾之中传来声声呢喃。 李沉舟定睛一看,雾气中隐约可见那窈窕的身子,正是群妖的梦中挚爱——姬神。 李沉舟赶忙转过身去,他万万没想到于此会是二人独处。本该同行的琳雯与骷髅怪被留在了湖对岸,就连那引路的碧波仙子也不知去向。 “姬神姐姐?我该这样称呼你吗?”李沉舟话语少有的生涩。 姬神淡淡笑道:“这些都依你,你想哪般称呼我,便哪般称呼就是,你开心舒服就好。” 李沉舟低下头来,自他登岛便有意乱之感,此刻更是愈发强烈,他只有不去张望眼前的女子,以安定心神。 “李公子,你为什么不愿看我?是觉得我生的丑吗?”姬神虽然嘴上这般,但面容仍是笑颜如初。 李沉舟赶忙解释道:“姬神姐姐你说的哪里话,我只是......我是个和尚呀。” 姬神一愣,说道:“你......是个和尚?” 李沉舟点点头,眼神却从未落在姬神身上片刻。 姬神继续道:“和尚怎么会一身鬼气,你别说笑了。” 李沉舟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他只是去了一遭鬼门关,怎么沾染的鬼气到现在还没褪去?他说道:“兴许是我这些天没有好生洗澡的缘故,衣衫上的味道还未散去。” 姬神狡黠一笑,道:“所以,你当真去过鬼门关?” 李沉舟道:“姐姐也知道那地方?我是的确去过的。” 姬神脸上的从容笑意已经消散,她难以置信一个少年人竟然可以在那黄泉之所去了又还,他的身上一定藏着什么奥秘。 姬神话锋一转,道:“那李公子是因为何事来我妖宗界?我看你这少年样貌和气,也不想是寻畔滋事之人。” 李沉舟便将荒山客栈,遭遇群妖堵截一事,告知了这位姐姐。 “原来是这样,那黑山也算是自食恶果,折损了他百年修为都算便宜他了。” 李沉舟苦笑着,说到此事他也很是好奇,自己身法怎么突然变得如此迅捷,当他凝神聚气,周遭的万物都如同静下来了似的。此般景象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烛九阴,那掌控时间的祖巫。但很快他就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那家伙应当还在烛龙殿等着他回去吧,所承诺的三月之期已所剩无几。 姬神道:“你是不是见过一位高人,他是否还指点过你一招半式?” 这个问题,李沉舟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周霁。论高人在李沉舟心中当他属第一,再其次就是纪先生了,李沉舟不觉地点了点头。 第九十八章 云深不知 岛中云雾逐渐散去,姬神的面容才终于映入李沉舟的眼瞳。 她撑着一把朱红阔伞,头戴大红高冠,肤白若雪,双眼之上绘着殿上眉,两额微红的眼影弥散在侧脸,一抹点绛唇齿微启,身披一袭凤羽白纹长衣,宽厚的袖子长长地坠到地上,双足踩着半尺来高的木屐,美艳不失高贵。 “那位高人姓氏名谁,你可还记得?”姬神露出惯有的笑容,李沉舟这般年岁的少年郎绝不会对她撒谎。 李沉舟挠着头,他也没打算隐瞒什么,他说道:“我有一位好酒的朋友,教过我几招剑法;我还幸得一位渊博的先生,授过我点滴学问;我本是一个和尚,便也略知一些佛法。我虽然出身卑劣,但所遇贤德高人却是不在少数,不知你说的高人是哪一位? “你那好酒的朋友姓周,先生身处朝露之所,佛门师傅则是清修在姑苏一角,我说的对吗?” 李沉舟一愣,道:“姐姐说的是,莫非姐姐你认识他们?” 姬神掩面一笑,道:“只是在你身上看到了他们的影子。” 李沉舟环顾己身,自己身上哪里还有曾经半点模样,若还是光头加之口音,认出寒山寺不足为奇,但这周霁与那纪先生是如何被这女人知晓,李沉舟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我所问的高人,并非你方才说的那三位。”姬神喃喃道。 李沉舟刚才还浮游九霄云外的思绪,此刻被硬生生给拽了回来,若不是那三人,自己又还遇见了谁? 少年人一顿足,大声道:“那便是归云居南先生与那......”话说到半截他的声音逐渐小了去,他止住了,烛九阴的名字还是莫要提及的好。 姬神抬臂抚在李沉舟的肩头,她感到一股玄妙的异感,正是那归云居的至宝浮沉珠所致。 “与那谁,为何不说了?”姬神眼眸泛起微光,近在咫尺地审视着这个少年人。 李沉舟避开其目光,将头偏向一侧,烛九阴曾嘱咐过,莫要让别人知晓他二人之间的事情。 李沉舟支支吾吾道:“没谁......是......是我一时口误。” 姬神笑着张开她的红唇,呼出一阵芳兰之气,扑在少年脸上。她没有想到,这么年纪的少年既然对自己无动于衷,看来想要问出他深藏的奥秘,必须下点狠手段了。 李沉舟猝不及防,吸入了那气体,他只感天昏地暗,身子似是软了下去,也感舒服得很。 姬神看这少年人已“渐入佳境”,她也随之收起了那惯有的笑容,她把李沉舟在鬼门关所发生的的一切,给问了个明明白白。可这少年人所记所念,皆是那奈何桥上三生石下的少女,又哪里有她想要探寻之人。莫非是巧合? 姬神拂袖转过身去,行了几步似是又不愿作罢,折返而来盯着少年迷离的双眼,继续问道:“你当真不认识一位叫见愁的男人?” 李沉舟木讷地答道:“没有。” 但是她分明在李沉舟身上察觉到了他的气,那股整个天地间,唯有他才有的气。她甚至在这少年剑锋扭转之际,似是看到了他的影子。 ...... 过了许久,李沉舟才从梦境中醒来,他躺在一张藤椅上,身处湖心岛的楼阁之中,姬神却已经不见了踪影,换得那位名曰碧波的仙子候在一旁。 “李公子,你醒了?”碧波笑盈盈地说道。 李沉舟的脑袋仍是有些昏沉,他支棱起身子跃下藤椅,他对先前发生的事情已经记不大清,只记得是这位碧波仙子领他登了岛,其他再无二三。 李沉舟道:“波波仙子,你家主人呢?” 碧波噗嗤一笑,说道:“人家哪儿是什么波波仙子,你若是连我名字都记不住,那也不必询问我这般那些了。” 这番话闹得李沉舟窘迫不已。 “罢了罢了,李公子不记得我也无足轻重,你既已经见过我家主人,那我这就带你回去,你的朋友兴许还在湖对岸等你呢。” 李沉舟答道:“我已经见过她了?”他对那刚才之事,当真是一点记忆都没有了。 碧波笑着这少年人的痴傻,只道是他见了她家主人,意犹未尽,尽说些不愿离去的谎话,想要于此多担待些时日。可这湖心岛也有这儿的规矩,迎客不过双,留客不过夜。这眼看着就快入了暮,月上眉梢。 琳雯与骷髅怪在那湖边张望着,心神也乏了,他们皆以为李沉舟进了那温柔乡,便不会再挂念这边的朋友。 “骷髅怪,你为什么也在这里等他?”琳雯落寞地问道。 骷髅怪咳嗽一声,胸腔仍是疼得厉害,这都是拜李沉舟所赐,但他也并没有几分要与之理论的意思,本就是他们挟持那少年在先,苟且偷生没有死在那柄利剑之下,已是万幸。 那么问题来,骷髅怪为什么要在这里等那李沉舟呢?他自己也不明白,故而也没有回答小琳雯的问题。 “我等那李沉舟,是我与他聊得来,这一路互相照顾也算是朋友,他在这里毕竟人生地不熟,我此刻倒不是怕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毕竟他......”琳雯说着说着,余光中瞧见了一道道水波。 只见得那碧波仙子与李沉舟,已经踏波而返。李沉舟满脸朦胧睡意,不知道在那湖心岛行了什么歪斜之事。 “沉舟,沉舟!”琳雯大声呼喊着,李沉舟这才晃神瞧见了,在此等候自己的二人。 碧波将李沉舟送返,也未作多停留便回了去。骷髅怪几番想与之搭腔,都被人家冷漠无视。最后只落得他耷拉着脑袋,望着那仙子渐渐远去的衣角,消失在云深不知处。 入夜,妖宗界各处燃起篝火,喧闹声竟是愈发鼎盛,原来这些妖怪皆有昼伏夜出的习惯。李沉舟对此地界仍是好奇不已,在百般祈求之下,琳雯才答应了他的请求,带他四处逛逛。但前提是,李沉舟要身穿上遮面藏身的油布兜衣。 骷髅怪不知道从哪里将那衣裳拾捣出来,灰尘扑扑不说,还散发着恶臭。但好在李沉舟也没有那些公子少爷的作态,毕竟淤泥秽土他都尝过,这些又算的了什么呢? 第九十九章 妖界美食 李沉舟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这般肆意地晃悠过了。这里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那般新奇,但有些东西他也接受不了。 比如,夜市上兜售的颅骨汤......就让李沉舟作呕不已。琳雯对此也表示很无奈,人、妖两界早已是剑拔弩张,茹毛饮血便也是家常便饭。 骷髅怪还沉浸在方才被碧波无视的悲痛中,他身前也算是个俊俏英才,可奈何家道中落,千金散尽不说,还搭上了自己的一条小命。生前簇拥环绕他不在乎,死后化作白骨无人怜惜。他心里苦得很呐。 李沉舟的往事,他们都知道,骷髅怪便对这少年人有那么几番嫉妒,或许也是对曾经自己的厌恶吧。他看着李沉舟对那颅骨汤厌恶不已,便特地去端了一碗来,装作很是喜爱的样子在李沉舟跟前狼吞虎咽。 琳雯见了自是恼火,他大喊道:“骷髅怪,你干什么?你分明不爱吃这玩意的。” 骷髅怪的确不好这一口,毕竟他端着这东西就仿佛端着自己的脑袋似的,他回应道:“今儿个爷突然想吃,补一补身子,你管得着吗?” 琳雯小脸气得鼓鼓的,他拉着李沉舟的胳膊就走,置那骷髅怪于原地而不顾。 李沉舟虽深感其恶心,但他胸怀气度摆在这里,他是断然不会跟骷髅怪一般计较的。 二人穿堂走巷,漫无目的地行着,只听得咕咕声响,是那少年人腹中敲起了鼓来,惹得琳雯一阵傻笑。 “沉舟,你饿了怎得不跟我说?我可是做过店小二的人,领着你去吃顿好的。” 不巧,他二人正对面就是一间不大不小的馆子,名曰仙一品。其装修布局与那人间店铺无二,就是里头挤坐的客人,个个身宽体胖,虎头蛇尾,瘆人得很。 李沉舟却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披着那臭烘烘的油布兜衣大步迈了去,琳雯想拉他愣是没拉住。 李沉舟坐定便向门外的琳雯招手,只见那小狐狸连连跺脚,似是不愿意进这家铺子。李沉舟环顾四周,竟是些膀大腰圆之人,只道是琳雯囊中羞涩,消费不起这家铺子。 “小二,你们这儿有什么呀?”李沉舟高声喝道。 此声一出,屋内食客无不是侧目而来,打量起了这小子。李沉舟只感灼灼目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莫非是自己外来佬的身份被识破了? 一只大尾巴缓缓向李沉舟走来,原来是一只锦毛鼠,他便是这家店铺的小二,他磨着牙打量起李沉舟,道:“客人,你不知道我们这儿的规矩吗?” 此时,琳雯终于走了进来,他一边四处赔笑一边拉住李沉舟的胳膊,低声道:“快走快走,这儿咱吃不起,吃不起啊。” 李沉舟一听,怎得吃不起?这骷髅怪的衣服里揣着好些票子,怎么着应付这么一顿便饭,当是不在话下。 李沉舟没有搭理琳雯,他转头向着那锦毛鼠,道:“我不知道你们这儿什么规矩,我只知道你们这里是间馆子,而我现在是客人。所以,你们这儿有什么?” 若是寻常客人,锦毛鼠早就叫人招呼上了,但这位客人衣着古怪,可谓是密不透风滴水不漏,万一是个远道而来的大妖怪,他可不愿意担这个风险。 锦毛鼠道:“本店的包子举世无双,本店也只出售包子。” 李沉舟笑着从那兜衣口袋里掏出一摞票子,说道:“那便来二十个,我与这位小兄弟一人吃十个。” 锦毛鼠见着了票子,态度便和蔼了许多,躬身佝背地拿起那叠票子,笑着说道:“客官稍作休息,小的立马给你上包子。”说罢他便退了去。 李沉舟得意洋洋地望向琳雯,这小狐狸一个劲儿地摇着头,他只希望李沉舟莫要发现其间事宜。 不一会儿,整整二十个大包子便端了上来,热气腾腾香飘十里。 李沉舟见着了美食,便有些得意忘形,竟然将兜帽摘了下来。这下子他这么个“异类”便暴露在了这间群魔乱舞的店铺之中,但他自己是全然不知的。 那包子个头极大,数量又极多,摆放在桌子上犹如一座小山丘,加之冒着热气,就与那火焰山有了几分相似。 “吃呗,别客气,反正是那骷髅怪的钱。”李沉舟笑着说道,伸手就拾起一个大包子,往嘴里递。 包子皮可谓是软薄香嫩,咬开后溢出的汤汁也是烫口可人,但当那肉馅入了少年的口,一股莫民的排斥感便从发的胃腔涌上,一口肉馅被李沉舟尽数吐了出来。 琳雯赶忙挪过身子,拍打李沉舟的后背,低声道:“吃不惯吗?要不咱别吃了。” 李沉舟望着自己吐出来的肉馅,这味道与他在索天司阿鼻地狱一模一样。 李沉舟问道:“这是什么馅?” 琳雯一脸无辜地说道:“这......你要我怎么说好。” 一旁的锦毛鼠早就看出了端倪,他笑着说道:“这是人肉馅。” 李沉舟万念俱灰,他一和尚竟然吃上了人肉包子。 琳雯继续道:“都说了不进这家店,是你非要进来的,这仙一品的包子无一不是人肉做的,我看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黑压压的食客,已在不知何时围了过来,他们手中的包子哪里有李沉舟这鲜嫩的少年郎有嚼劲。 为首的黑熊精提着一把砍刀,立在李沉舟身后,他笑的甚是狂妄。 一旁的店小二锦毛鼠也笑的阴阳怪气,这送上门来的食材,哪有让其安然离去的道理。 不知道是那个老妖怪藏在人群中找存在感:“小子,你若是吃不下这包子,那我们便把你吃了,也不算坏了这仙一品的规矩。” 李沉舟莞尔一笑,他缓缓立起身子,把嘴角的油渍擦净。 琳雯眼看着情势愈发严峻,见识了李沉舟斩断黑山老妖的臂膀后,他倒是不怕李沉舟被这些人欺侮,反而是担心这些老妖怪会自寻死路,化作李沉舟剑下之亡魂。 琳雯颤抖着说道:“你们放过我们吧,这位小哥并没有与你们过不去的意思。” 黑熊精抡起胳膊,挥刀砍在那方桌上,将二十个包子打翻在地,他说道:“这下包子吃不了了,只有吃你了。” 第一百章 后厨起火 众妖虎视眈眈地围绕着李沉舟与琳雯,这势单力薄的二人,也许还不够在座的各位塞个牙缝。 黑熊精的金杯大砍刀就横在李沉舟面前,寒光刺目。刀锋上映照出二人的面庞,琳雯吓得厉害满脸愁容;李沉舟却不以为然,他的手正缓缓握向沉剑。 就在他们獠牙渐张、刀刃相向之际,仙一品的后厨忽然冒出了火光。 “着火啦着火啦。”厨子满脸煤灰地逃了出来。这可把锦毛鼠给吓得半死,这仙一品并非他的家当,他充其量就是个替人卖命的小罗罗,若是这铺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的小命也得赔上。 锦毛鼠拨开人群,快步走向后厨。也不知是人为还是怎得,不知不觉中已成燎原之势,哪里还有挽救的可能,就连那根两人环抱的顶梁柱都窜上了火花,整座楼房摇摇欲坠。 “锦毛鼠,怎么回事?”黑熊精大喝道,阵阵劈啪声让他也有些恼怒。 锦毛鼠面色惨白地转过头来,却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前一秒还不可一世的他,现在彻底没了底气。他想到了那穷凶极恶的老板,自己的死期已经排上了号。 屋外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快逃呀”,屋内的群妖这才醒过神来。 李沉舟不屑地笑着说道:“怎么,要跑了吗?” 这一句话激怒了黑熊精,他长这么大还真就没有逃跑过,这屋子塌了又如何?压着他了,他也能从废墟中再爬起来,先把这个口出狂言的臭小子大卸八块才是重中之重。 群妖如同一阵烟儿,逃窜而出,只剩下那“不怕死”的三人。 琳雯颤颤发抖,躲在李沉舟身后。 “沉舟,你别伤他好不好。”也不知道这小狐狸哪里积的菩萨心肠,话说回来,他往日里也没少受这些地痞流氓的恶气,但他却偏偏愿意为其求情。 黑熊精听得云里雾里,听这小狐狸的意思,自己难道不敌这矮瘦少年人?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又是一刀扬起,找准了李沉舟的天灵盖劈下。 那少年人身子微侧,动静不怎么大却刚好避开了刀锋,擦面而过。 黑熊精使出浑身解数,胡乱挥砍而去。这毫无章法的攻击在李沉舟眼里,简直是讥笑之谈。不过三五招,他已经将黑熊精的全部路数看破,那一招一式就仿佛早已印刻在他脑子里一般,他甚至能做出预判,从而先黑熊精出手前就身处安全之所。 “你......”黑熊精喘着粗气怒不可遏,却也无可奈何。 自始至终,李沉舟都未出手,他的右手一只握着沉剑,却就是没有出鞘,因为并没有这个必要。 火势已经从后厨倾吐而出,外屋大堂的房梁也化作了一片火海,多处断裂倾颓,眼看着这间酒家即将毁于一旦,可那黑熊精仍是没有退缩之意。 “我如果有你这般勇气,便也不会落得如此吧。”李沉舟失落地喃喃道。 黑熊精听不明白这少年人的“胡言乱语”,他正欲提刀再砍,悬在他头顶的鱼梁木恰在此刻彻底断裂,无数火花迸发而来。 “唰”的一声响,一道寒芒划眼而过,原本要击中黑熊精脑袋的鱼梁木,竟自个儿断成两截,打在他的肩头。 黑熊精虽然人高马大,但他心思却颇为细腻,断木间隙平整光滑,无一丝一毫的木屑,再看那少年人坚毅的目光,他多半猜着了原因。 虽然这坠木不会伤及自己,但是这少年人为什么要如此?黑熊精忽然不想与之相斗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与这少年人置气,因为他不吃人肉包子? 黑熊精大步迈出,张目以盼那少年人踱步而出。可是等了许久,直到楼宇坍塌,李沉舟都没有出来。 不识抬举的杂种,做了仙一品的陪葬。这对那些置身事外的妖怪们来说,无疑是酒醉饭饱后的笑料,他们可不会在乎那少年人家中是否有亲眷,他们也不会思虑锦毛鼠如何向老板交差,这些与他们有何关系,他们只管自己肚囊里是否还与美酿,床榻上有无幽香。 黑熊精望着废墟火势渐渐退去,身旁的欢呼雀跃丝毫影响不了他,他甚至感到恶心,这是他第一回厌恶他的这群生死兄弟,或者说是酒肉朋友。 他谢绝了朋友的邀约,入夜的妖宗界才刚开始苏醒,可他已经乏了,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走到一处僻静地,这是妖宗界西北方的一座小丘,称之为荒魂冢。是那些客死他乡的妖怪们的归所,这里竖立着一排一排的木板,上面或歪或扭地镌刻着奇奇怪怪的名字,比如黄风怪、压龙大仙、青狮道人、独角王等等。 他曾以为自己有一天,也会被人镌刻于此。但这个念头在此刻动摇了,他们真的在乎自己这个朋友吗?危机关头又有谁愿意站在自己身侧,倒是那不知死活的少年人......显得有情有义。 罢了,黑熊精不再多想,他挥刀削断身后的一颗枯木,将其躯干打磨平整,制成一块木板。 他打算在上面雕刻些什么,可是他迟疑了。他并不知道那少年人的名字,冥思苦想之下也只忆起“沉舟”两个字。 “他姓李,叫李沉舟。”身后传来声响。 黑熊精赶忙将木板藏入怀中,他装作不懂地问道:“你是何人,在胡说些什么?” 骷髅怪指了指身旁的少年人,道:“这小子的确叫李沉舟,我骷髅怪从不骗人。” 黑熊精撇头瞧来,那少年人当真就站在自己身后,且毫发无损。 “你......那屋子塌了,我也没见你逃出来,你为什么没有死,这是怎么回事?”黑熊精连连问道。 李沉舟摇摇头,他也说不明白。一旁的琳雯闭口不言,或许只有他看明白了,李沉舟身背上剑鞘腾跃而出的离奇气劲。 骷髅怪自作聪明地说道:“那些玩意儿伤不得这位小兄弟,黑熊你有所不知,黑山大哥与他交手都占不到半点便宜诶。对了,那把火是我点的,我骷髅怪从不骗人。” 黑熊精如梦初醒,莫非这小子就是方才传的沸沸扬扬,在修罗台力挫黑山老妖的那个外乡人。对于骷髅怪的后半句话,他就跟没听见似的。 “那你一定登上了湖心岛,去过姬神的屋子喏?”黑熊精两眼放光地问道。 琳雯长叹一口气,拉着李沉舟向前走去。 第一百零一章 新婚燕尔 “我在妖宗界呆了这么多年,可都没有瞧见姬神之尊荣,更被提去她的闺阁了。沉舟弟弟,说来让兄弟听听呗。”黑熊精不厌其烦地追问着。 李沉舟此刻后悔莫及,当初就该提剑把他杀了,但转眼这个小子又默念起了阿弥陀佛。 骷髅怪见李沉舟面色跌宕起伏,发问道:“小子你又在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李沉舟却还沉浸在那股杀念的忏悔中。 “沉舟,你有这般好身手,当初为什么被我们擒住,为什么来我们妖宗界?”琳雯将心中疑惑一股脑问了出来。 李沉舟也随之皱起眉头,生死存亡之际,他当然是全力以赴,在一次又一次的殊死搏斗中,他却积累出了一点一滴的经验。或者说是愈发的了解自己,这个他自己都捉摸不透的身躯。 骷髅怪接着说道:“我早察觉到了,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善类,呜呜呜......我心里难受。” 李沉舟傻眼了,他就眼睁睁地看着泪水从白森森的骷髅头里流淌出来。 琳雯道:“你说他不是人?”小狐狸仔细打量起李沉舟来,可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无论怎么看李沉舟都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不信你咬他一口试试。”骷髅怪破涕为笑道。 琳雯偏过头去,道:“我才不要,你尽糊弄我。” “骷髅怪从不骗人,我我我......我的两根骨头都被这小子弄折了。”骷髅怪终于把心中委屈给倾诉了出来。 但这对于李沉舟却是“六月飞霜”,他一脸诧异地问道:“你这分明是血口喷人,我可根本没有动过你。” 骷髅怪百口莫辩,只得将胸脯挺起,一根根骨头数落起来,这才让那三人起了同情之心。可是这只能证明骷髅怪缺失一根胸骨,又如何断定是李沉舟所为?况且骷髅怪动不动就掏出骨头对旁人拳脚相向,谁知道是不是他自己遗落了,转头在这里栽赃他人。 骷髅怪见他们对自己半信半疑,兀自又落了几滴泪。 李沉舟最是架不住这铁汉柔情,只好将自己是半妖的事情,告知与众,但是骷髅怪伤势一事,还是有待争议。 “原来你也是妖怪,哈哈。那你就留在我们妖宗界,你这么厉害,妖宗大人一定会很器重你。”琳雯脑海中已经浮现了许多,他跟着李沉舟耀武扬威的场景。 李沉舟苦笑着,说道:“我来此只是为了寻找我爹娘的消息,我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随后琳雯对李沉舟进行了一系列盘查,可是循根求源也没有半点头绪,凡人与妖灵之间的情愫,本就是一大禁忌。妖灵寿命何其悠长,可凡人却只有数十载尔尔,就算相爱相守也终是目送爱人离世,故而此类事宜甚是罕见。 说着说着,李沉舟便也乏了。旁人兴奋得很,他却是几经睡去,这少年人倒也不担心他们会加害自己,睡的甚是香甜。 凡人埋葬故人,会挑剔向阴之所。这荒魂冢祭奠死去妖怪,位居向阳之地,便也不足为奇。 待得李沉舟醒来,身旁三只妖怪已经鼾声四起。他抬头望向山岩,缝隙之间漫下一缕日光,这是这空洞山体唯一一处光亮。李沉舟闭上眼,沐浴其中。 这里没有爹娘的消息,他便也没有理由于此停留。与烛九阴的三月之期已近在咫尺,他也该回去了。 ...... 话说回别辞,婚后他与何所思却仍是相敬如宾,丝毫没有夫妻的作态。甄圆与郑疏雨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不如咱们让满满给他们做女儿,让他们先试着当当爹妈,兴许就有了夫妻之感。”郑疏雨灵光一闪说道。 甄圆重拳打在郑疏雨的头顶,道:“你小子省省心,有我在就轮不到你出谋划策。” 满满在一旁噘着嘴连连点头。 月黑风高,三个人影晃动在廊道,一胖一瘦还有一小。他们的目的极为明确,便是隔壁屋新婚燕尔的那对夫妻。 身型肥胖者身手矫捷,翻越栏杆有条不紊。瘦者却是早早抵达目的地,极不耐烦地扶额默泪。 “快点,再迟他们该睡着了。”郑疏雨细细低语道。 甄圆将余光洒向一旁,满满已经蓄势待发,甄圆将一枚竹管郑重其事地交之于她,并点头肯定,道:“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满满巾帼不让须眉,她不负众望连滚带爬贴到墙边。此刻应当扎破窗户纸,将那老中医调配的迷魂香吹入屋内,意乱情迷的二人定会如胶似漆。 可是满满身形矮小,踩上方凳也与那窗台望尘莫及,这可如何是好。 关键时刻,郑疏雨挺身而出,他接过竹管,下一秒就要将那绕梁香气倾之于内。 郑疏雨深吸一口气,含住那竹管,将丹田肺腑的气力尽数吐出。 “呼......”当真是润物细无声。 可是怎么吹不进去气!郑疏雨眉头皱起,脸涨通红,莫非是自己道行浅薄,周身之气太过涣散? 此时甄圆也终于赶到了窗前,俗话说得好——老马识途。这等偷鸡摸狗的勾当,还是要他甄道长来完成。他圆鼓鼓的肚子,不知蕴含着多少真气,这一口气力,定叫他神魂颠倒。 可是,甄圆也愣是没吹进去。 二人四目相对,无话可说。满满意识到事态之严重,她踩着甄圆的膝盖腾跃而起,立在郑疏雨的肩头,眼看着一张缺牙大嘴就要咬住竹管...... 可还没待得那女孩吹入气体,却是逆向而来的香味弥散在三人鼻间。 三人立马血脉喷张、晕头转向。别辞破窗而出,哪里料到是这三个“贼人”,他暗道大事不妙,赶忙叫出惊魂未定的何所思,带着这三人向那医馆走去,却又是遇见了那位老中医。 老中医只是瞥了一眼这三人,就知晓了他们的病症,冷水泡腾一夜,即可药到病除。 如此,那满嘴胡话的三人,就这样被泡在水缸之中整整一宿。“我在哪儿?我是谁?我怎么了?”这三个问题环绕在他们心头,久久没有散去。 第一百零二章 储物存金 不知是蓄意已久,还是临时起意,次日别道长与何姑娘就从这小镇子消失了。 小道士陈明颇有几分失落,他手持罗盘寻那师兄的踪迹,可别辞是何许人也,他早就猜到了他这师弟的性子,刻意施了些障目法门,令其探寻不着。 陈明此番下山本是寻那师兄回山稳住局面......可是事已至此,华山的事与他已再无半点瓜葛。 甄圆等人久居何家,这下便没了依仗,再这么吃喝自是说不过去。百般不愿之下,他们只好卷铺盖走人。天大地大,这仨游子浪客也没个确切去处,索性便随那陈明一道下行向西南而去。 陈明摆着一副臭脸,但心里却并非如此,漫漫旅程有几友人作伴,不说有个照应,互相解闷也是极好的。 西南腹地,地势愈发攀升,这里地貌惊奇,山势险峻,通商走客往往绕道而行。这儿流传着一段传说,据说经过此地之人,唯有心善纯净者才能平安返还,可那千秋客哪一个不是偷奸耍滑、斤斤计较之辈。故而虽是官道,但罕见同行者。 甄圆将满满举在肩头,行在最前头。西边的横断山、哀牢山,东面武陵山、雪峰山东南至越城岭,北至长江南岸的大娄山,南则是桂、滇边境的山岭。甄道长讲的是头头是道,虽然同行的也没个明白人,还不是任他信口开河。 “胖子,你歇会儿成吗?不累吗?”郑疏雨听得耳朵起了茧,他这小子所识之人不多,甄圆可是最啰嗦的一个。 甄圆可不管这小子的情绪,他只要满满这娃娃开心,他便能一直讲,讲到口干舌燥、天荒地老都没问题。 眼不见心不烦,郑疏雨只得停下步子,等那陈明追上来。 陈明虽看似成熟,却还是少年心性,他瞧那郑疏雨在向他招手示意,心中早已雀跃不已,还没走进便与之攀谈了起来。 “你是怎么跟着甄师兄了?” 郑疏雨笑着答道:“这也也是没辙,我奉师命外出游历,本是跟着你别师兄的,可哪知出了这事儿,这不就只能委屈委屈了嘛。” 陈明一愣笑了出来,他继续道:“哦?疏雨你是拜入了那座山门,怎得都没听你提起。” 郑疏雨做了个“嘘”的手势,转过头去,望向远处的夕阳。这儿的风景比那九华山要壮阔许多,九华山藏巧于拙,突显一个“藏”字;这里天地苍茫,伸手连天,其锋芒尽现,用“尽”字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郑疏雨话锋一转,道:“你来这地界,又是所为何事?不妨说来听听。” 陈明并未将郑疏雨视作外人,他二人有那一臂之恩。 陈明答道:“我去寻我那师兄苏辙,别师兄不在,唯有他能化解华山之危。” 郑疏雨来了兴致,华山可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修道门派,用甄圆的话讲就是他华山认第二,便唯独真罡苑能坐第一。这般源远流长之所,能有何危险?郑疏雨疑惑不已,他调侃道:“怎么,别辞不在你们就翻了天?” 陈明白了他一眼,道:“你若是这般胡言乱语,那我们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郑疏雨心中暗骂这小道士冥顽不灵,开个玩笑都开不起,但他嘴巴上赔礼道歉的却是极快。 “罪过罪过,是我不该,是我不该。” 陈明长叹一口气,道:“与你多说无益,待我寻到我师兄苏辙,自然会告诉你来龙去脉。” 郑疏雨轻哼一声,这些臭道士一个比一个会卖关子,好在他也习惯了,但相比唧唧歪歪不停的甄圆,显然这个迂腐的小道士更加不讨喜。 ...... “你小子怎么又死回来了?胖道爷现在不待见你了。”甄圆就如同那少女吃了醋一般娇嗔道。 郑疏雨没吭声,他从怀里掏出几个野果,递给肩头的满满。 “谁是来找你的,我是来给满满送吃的,你这死胖子别给自己脸上贴金。”郑疏雨没好气地说道,本是二人份的野果,他全喂给了满满。 满满年纪虽小,牙齿却是顶呱呱,他嚼着那果皮嘎嘣直响,甄圆没有尝着味儿,就已馋到了心里。 “满满,我也要吃,来喂我吃一个。”甄圆道。 满满望了眼凶神恶煞的郑疏雨,又瞅了眼满头大汗的甄圆,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手中捏着个野果是喂也不是,不喂也不是......僵持许久,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啊哟,满满别哭,满满别哭。”甄圆就跟那孩子妈似的,摇哄着满满,他眼角的余光便一直撇着郑疏雨,杀气腾腾。 郑疏雨耸耸肩,又从口袋里抓出几颗野果,丢向甄圆的嘴里。 “好了好了,给你的胖哥哥吃就是,你别哭了。” 话音刚落,那少女的哭声便戛然而止,他趴在甄圆的肩头,安然地闭上眼。 “我觉得这家伙比你还要机灵,这以后长大了可得了?”郑疏雨感慨道。 甄圆得意地笑道:“那可不,满满可是要继承我的衣钵的,他可是我真罡苑下一带门主。” 郑疏雨继续道:“你这真罡苑未免也太草率了吧,镇子上卖煎饼的老板挑选徒弟都要择优而录呢。” 甄圆也不肯示弱,他说道:“我也没见着你们鬼谷有多么慎重,这不纵横之名,随便就抛到了你的头上?” “你别胡说。”郑疏雨忽然严肃了起来。 甄圆道:“怎么你这穷小子还不愿意?” 郑疏雨若有所思地说道:“师傅并未这么与我说,你莫要自作主张。况且那《鬼谷算》我还未参透,可恶,我的鬼谷算!” 甄圆道:“你说的什么东西?我不明白。”这胖子揣着明白装糊涂。 郑疏雨也不跟甄圆墨迹,趁着其照顾满满双手腾不出空,一只手就往甄圆腰身摸去,这胖子浑身肥肉松松垮垮,褶皱间皆可储物存金。郑疏雨上蹿下跳,将其摸了个遍,弄的甄圆咯吱笑个不停。 “不行了不行了,好痒好痒。”甄圆左扭右摆连连求饶。 郑疏雨也不跟着胖道士废话,大不了撕了他的道袍,将那袖里乾坤毁个干干净净。 甄圆实在招架不住这小子胡搅蛮缠,只得妥协。他探寻许久,这才将那《鬼谷算》掏了出来。 “这书还你可以,但你得好生细读,万不得已之下一把火点了也不能让其落得奸邪之手。”甄圆一本正经地嘱咐道。 郑疏雨哪里还听得进去,他一把接过那本无字天书,塞入衣襟之中,笑着跑开了。 第一百零三章 四碗素面 鹤拓,位于西南之境,是边陲的一座小城,苏辙远行于此,倒不是游山玩水增长阅历,他此行却是另有要事。 那日甄圆到访华山,他二人共宿别辞故居,落败的屋子已是多日无人问津。苏辙念师兄旧日恩情,甄圆走后他又多次独自来访,辗转反侧间在书阁上瞧见了一张信纸,上头写满了别辞凌厉的字迹。 这是关于一个神秘组织的记载,这个组织名曰“九天”。 天下之事,上至山川变迁,下至家国存亡,竟皆是被这九人把控在手掌上。这是苏辙第一回知晓,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存在,他多想寻到别辞问个明白,可是他又哪里还寻的到师兄的踪迹。 纸上所记载,这西南方的鹤拓古国,与那“九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此,他便支身前行,来到这西南腹地,继续师兄未完成之事。 苏辙已抵达鹤拓半月之久,这古国居民不足千人,却是异常的繁荣,它与临靠着的夜郎与大理国贸易繁盛,每个清晨都会有十两车马运送货物进城,自苏辙到访后从未间断过。 苏辙看着别辞的字迹,沉默不语。这上面详尽记录之事,莫非是师兄的一场春秋大梦?苏辙深知别辞心性,绝非这般异想天开之人。他又一次屹立在城楼上,打量着渐渐苏醒的群山。 清晨的车马来的很早,霜露未尽之时他们就会出现在山道的尽头,整整齐齐的十辆,不会多也不会少。除去马夫再无他人相伴,就连护送的官兵都不必,大概是这地界儿并没有人敢动他们的主意,又或许是没有人知道这车马里装的是什么,万一得不偿失招惹了这三方势力,那可是株连九族的事儿。 可今日,那些车马却不那么孤单,一胖两瘦带着一小娃娃晃悠悠地与那马车行在一起,看那马夫脸色阴郁,显然是发生了一些不愉快。 板车上搁着鎏金宝箱,每个箱子都扣上了五把大锁,说其严严实实都亏待了它。甄圆侧躺在板车上,依靠着那宝箱,这或许是他最富有的时刻了吧,坐拥金银珠宝十箱,看他微微扬起的嘴角,口水都流了出来。 “真是悠哉,真是快乐呀。”甄圆翘着二郎腿喃喃道。 郑疏雨比那胖子懂规矩,他没有跋扈到爬上别人的车马,只是问路同行那些马夫就已经很不乐意了,他可没甄圆这般厚脸皮。 陈明则是拉着满满的手,走在最后头。这小子以前在小宜镇时,隔壁家也生了个妹妹,若是没有那幢祸事,约莫也跟满满差不多个头了吧。 苏辙眼光犀利,一眼便瞧见了今日多来的访客。只是他有些纳闷,那陈明是怎么跟这帮家伙混到了一起。 转眼间他便暗道自己愚钝,难道不应该是奇怪那些家伙为什么会跟着陈明来到此地吗? 虽然他清楚甄圆本性不坏,但他身负之事却是不想让这个胖道士知晓,毕竟这胖道士并不怎么靠谱。他便继续藏于暗处,探寻别辞所记载之事,同时也瞧瞧这帮人来此会行些什么荒唐事。 ...... 甄圆等人“车马劳顿”,已是精疲力竭,但相比精神上的困乏,显然身体上的饥饿更加势不可挡。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有人烟的地方,怎么能继续亏待可爱的满满呢?甄圆便以这个名义,领着他们坐到了客栈里饭桌前。对了,这顿饭还得劳烦华山弟子陈明款待。 店家颇有眼力见儿,他见甄圆身宽体胖定是胡吃海喝之辈,便笑脸相迎向着甄圆。 点菜这个事儿,甄道长从来都是义不容辞,他正欲开口点他个天翻地覆,陈明低咳一声,道:“甄道长是要好生款待我们吗?” 甄圆一愣,苦笑着偏过头去,囊中羞涩难免落得尴尬之境。 店家侧目一望,原来是这位年轻的道长请客,这修道之人点菜,便不会怎么铺张浪费,兴许几碗素面就给应付了,如此之下这店家也就没了好脸色,他昂着头道:“客官,你要点什么?” 陈明这小子也是不负众望,大言不惭地说道:“四碗素面即可,劳烦了。” 甄圆一听来了气,阴阳怪气地说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堂堂华山弟子竟然沦落至此,吃起了素面。”一旁的郑疏雨跟满满也跟着点头称道。 陈明反问道:“你莫要说这些莫须有的事情,难道我别师兄与你可是天天山珍海味供着?” 甄圆猛地一拍桌,道:“民以食为天,我还真不跟你胡诌,你别师兄与我那岂止是飞禽走兽,羊羔美酒皆是乐此不疲。” 陈明涨红了脸,他心里不信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他轻哼一声,道“我是我,他是他。” 郑疏雨笑着附和道:“怎么,你别师兄出了岔子,你就要与他泾渭分明呀,你这人未免也太势力了吧。” 这甄圆一人调侃,陈明都招架不住,再加上一个郑疏雨,这个涉世未深的小道士心中那盘味碟便是撒了出来。别辞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别辞领他上的华山,就算别辞今日遭千夫所指,他陈明心里也不会对师兄说一句否字。 “哼,店家你过来。”陈明高喊道。 店家一听是这四碗素面的爷儿在招呼自己,便显得极为懈怠,他腿都懒得迈,隔着大老远问道:“怎么啦?四碗不够我给您上五碗?” 陈明拍桌而起,怒目而视向那店家。这店家可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他见这少年道士脾气这般暴躁,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忌惮。他佝偻着腰走了来,低声道:“道长,有什么吩咐?” 陈明清了清嗓子,从袖中掏出一张票子搁在桌上,说道:“加个蛋吧。” 那店家一怔,反问道:“是都加,还是只加一碗?” 这一番对话惹得那甄圆和郑疏雨,笑的差点趴到地上。 “哎哟,可真给爷整乐了。”甄圆笑得肚子疼。 陈明仰头一瞥,不理会他们,但也就是这有意无意的一瞥,他却瞧见了窗边站立的苏辙。 第一百零四章 车马之惑 “苏师兄,可算找着你了。”陈明挥手大喊道。 苏辙露出惯有的假笑,他也不例外点了一碗素面坐了过来,一张方桌硬生生地挤了五个人。 甄圆大腹便便,坐的这般憋屈,心里大有不悦,他感叹道:“啧啧啧,你们华山人就这么爱吃素面呀。” …… 素面,便是最为朴实的清水面,他们三五口就给解决了,却也没有几分饱意。 待得店家收去了碗筷,他们仍是意犹未尽没有要走的意思。 甄圆打破尴尬,笑着说道:“苏师弟你来这里所谓何事呀?” 苏辙淡淡道:“也并没有什么要事,我游历南北,随意晃悠就逛到了这里。” “苏道长,那咱们未免也太巧了吧,这都能遇上。”郑疏雨狡黠地笑道。 苏辙笑着起了身,青衫渺渺,与那别辞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的潇洒俊逸。 “陈明,你私自下山的事儿我视若无睹,你现在快些回山去。” 陈明愤愤而起,一把拉住苏辙的衣袖道:“师兄,咱们华山现在……不如你我一道回去吧。” 说到这里苏辙笑容尽失,一抹愁郁掩上眉头,他低声道:“你若是还当我是你师兄你便听我的话,华山的事总会有个说法,这无需你我操心,你只管练好你自己的剑,修好你心中的道便够了。” 陈明心里仍是堵着气,但师兄严辞相逼,他只得点头答应。 一旁的甄圆听这二人叽哩哇啦,一番大道理讲得挺漂亮。华山不就那么档子屁事,几个为老不尊的师叔争权夺势嘛,有什么大不了,他真罡苑的掌门之位还没人愿意坐呢…… 甄圆话锋一转,说道:“苏师弟你方才在城楼上,瞧什么呢?大清早的不睡觉,是欣赏这异域风情的俏女子吗?” 苏辙偏过头来,收起恼怒,极其恭敬地答道:“原来甄师兄你早就看见我了。这鹤拓之国,风景绮丽,地貌考究,我来此自然不想错过任何一处美景,而万千时刻,当属日出之时最为绝伦。” 甄圆吐了口唾沫,暗道这人胡说八道倒还真有一套。 苏辙走向柜台,取来茶水为其一一满上,便又坐了下来。 甄圆望着那淡茶没忍住笑了出来,道:“师弟想问便问,你甄师兄向来有问必答。” 苏辙拱手再行礼,这才开了口问道:“清晨的那十辆马车,你可有在意。” “我枕在上头一路睡过来的,你这‘可有在意’是何意思?”甄圆装作糊涂地说道。 苏辙继续道:“这些马车可是从那夜朗山驶来?” “据我所知,有几辆来自那大理国都。” 苏辙一愣,问道:“甄师兄是在怎么知晓的?” 甄圆见着道士说话磨磨唧唧,他烦得很,索性一鼓作气全给说了出来。 “与你这人说话当真费劲,我便全跟你交代了吧。既然各讲各的方言,自然不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我知道你对那车马上的箱子感兴趣,我也就不瞒了,里头砰砰作响,不是器皿也不是珠宝。” “那是什么?”一旁的郑疏雨问道。 甄圆撇头望向一旁的傻子,嘀咕道:“姜老爷子让你跟我出来,就是学学这察言观色之道,你小子倒好,尽做痴傻的老实人。” 苏辙苦笑道:“甄师兄这般人精,我辈当真是比不了,你也别为难疏雨小兄弟了。” 甄圆瞪了一眼苏辙,说道:“你还好意思替他说话?你们华山派一个二个我看都是呆子,你是陈明是,就连别辞也一样,不然华山剑宗也不至于落得今天这步田地?” 这番话虽然实属肺腑之言,但甄圆作为一个后辈,妄论华山剑宗,总是有些言重了。这话被那苏辙听了,便刺耳得很。 “早就听闻甄师兄伶牙俐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甄圆道:“怎么着,听不惯?我说你别师兄也不带嘴软的。”这话便是这胖道士吹牛皮了,他在别辞面前可服帖得很。 苏辙苦笑着点头,他也过了年轻气盛的年岁,被指教几句他还是受得住,俗话说的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所以,甄师兄那车马上所运送的究竟为何物?” 甄圆挠挠头,尴尬地说道:“这我也不知道。” “咯咯咯。”满满笑的合不拢嘴。 陈明瞧着胖道士尽是嘴上逞能,真刀真枪也不过如此,他轻哼一声拉着苏辙的衣袖就往外走。 “嘿,你们去哪儿?”甄圆高声问道,可那俩道士却是理也未理,就这般走了。 剩下的甄圆跟郑疏雨便显得有些难堪,这难堪之处倒不是身上盘缠用尽,而是带着满满这个小宝贝,受不得那风餐露宿之苦,万一落下个风寒病疾,他们二人该自责一辈子。 鹤拓之国,虽然富饶,但民众对东方来的外乡人,还是多有忌惮,赏个馍馍喝口水不在话下,若是要留宿过夜…… “嘭”的一声响,大门被紧紧地拉上了,这是这条街道的最后一户人家,甄圆已经放弃了睡在屋檐下的奢望,可是满满怎么办…… “我瞧那屋子不错,气派肯定宽敞,不如我们去问问那户人家?”郑疏雨指着目光所致最为华丽的那座宫殿说道。 甄圆顺着少年的指尖望去,下一秒他就傻了,这哪里是普通人家,那八成帝王将相的居所。这胖道士脑瓜子一转,道:“这似乎也不是不可以,但……不是现在。” 既然时候未到,这仨人便在这条古朴的街道上随意晃悠,甄圆瞧见漂亮姑娘便会上前勾搭两句,无非称赞或是询问方向,他多半是被当做傻子换取一个白眼。郑疏雨和满满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别看甄圆没个正型,他却旁敲侧起出了这鹤拓之国人心惶惶的原因。 方圆百里,但凡有新生婴儿出生,无论你看管的多么严实,待得他满周岁之际,便会凭空消失,传言是山上的妖怪要食人精血掳了去,可是任凭他们搜寻山野洞窟也找不到半点妖怪的踪迹,无奈之下鹤拓之国的子民是走的走,亡的亡,渐渐落得人烟稀少之境,那传言在外的富饶安详之所早已在几年前荡然无存。 第一百零五章 谁甜谁苦 又是一个安静的夜晚,鹤拓古国的一角,三个黑影正在蠢蠢欲动。甄圆从袖里乾坤中掏出了三件夜行衣来。 郑疏雨身形挺拔,有合身的不足为奇,但满满那小姑娘跟甄圆这般圆润之人,竟然也有量体裁衣的装束,真是让人不得不对这袖里乾坤称赞一番。 论翻墙过院,郑疏雨自然一马当先,满满跟着他们走南闯北,竟也磨炼出了凑合的身法,小短腿晃悠晃悠也还跟的上前人步伐。而现在拖后腿的正是甄圆,跑几步就得歇息歇息的胖道士。 他们的计划很简单,那便是潜入这宫殿,寻着一间无人的屋子睡一夜,待得天亮之际再溜出来便是,若是运气好能找着些美酒好肉,那更是谢天谢地。 可等到他们三人靠着那宫殿的外墙,竟然发现了不远处的另外一路人马……其身型还甚是眼熟,正是那苏辙与陈明。甄圆暗自盘算,若是他们目的一致,自己绝不能输给华山剑宗的这俩庸才。 那边的二位侠士自然也瞧见了这鬼鬼祟祟的三人,白日里的唇枪舌剑未分胜负,这夜里的较量是谁也不想落得下风。 苏辙单足点地,手掌撑着那墙壁轻轻一跃,便翻入了那宫殿,陈明也如法炮制,只是多生出了一点声响,其身法也是了得。 郑疏雨不甘示弱,双手扶墙纵身而起,竟是直接跃至二楼窗台,丝毫没有输给苏辙,少年人笑的沾沾自喜。 “你乐什么!我跟满满可怎么办。”甄道长心怀不满地嘀咕道。 话音未落,一根细长的腰带轻抛而下,原来是郑疏雨早就想好了法子,满满也机灵得很,抓着那布带就往上爬,不一会儿功夫便抵达了郑疏雨怀里。 甄圆两眼圆瞪得瞧着那跟细长的腰带,他这两百斤的体格,就算十来根这样的腰带也许都够呛。甄圆一个劲儿地摇头,低声道:“这……我可怎么办?你有没有别的法子。” 郑疏雨指了指甄圆的衣袖,让他自己想想办法。 甄圆一愣,他盘坐而下翻弄衣袖,是左掏掏右边摸摸,可是想也知道,哪位仙家的法器会是这般无用的功法。甄圆听得那巡逻官兵步步逼近,只得几步退了回去。 郑疏雨见甄圆“知难而退”,多少有些失望,他还指望着与那胖道士大醉一场呢。罢了,带着满满偷吃写瓜果也是极好的,他牵着那少女的手转身入了宫殿。 这座宫殿是有大理石堆砌而成,可谓极其华贵典雅,左右两旁人形雕塑惟妙惟肖,满满刚瞧见都吓得拥入郑疏雨怀里。一条长长的过道,约莫十来间屋子,皆是大门紧闭。 郑疏雨蹑手蹑脚地行到第一间门口,他侧耳听去,里头是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大概是那些王宫贵族正在把酒言欢,郑疏雨对此等行径向来不屑,他一口唾沫吐在门前继续前行。 这第二间屋子便安静许多,但也并非空无一人,低吟私语不绝于耳,郑疏雨羞红着脸,快步离去。 这第三间屋子,正合他意,竟是一点声响也没有,他缓缓推开一道门缝,探目望去。其内一片漆黑,是什么也瞧不见。郑疏雨心中窃喜,赶忙招呼满满过来,与之一道摸了进去。 走道尚有火光,这屋内当真是不见五指,郑疏雨双手探在身前,胡乱摸去,若是能抹着那软塌坐垫,当是最好,再不济找到些瓜果美酒也是美哉。 果然,郑疏雨五指触到了一酥软之物,可相比床榻的话要更软一些,若是瓜果又太过庞大,这…… 少年人一时也判断不出,只得顺着那物件继续摸去。 “你小子摸得可舒服?”那物件竟然张口说话。 郑疏雨吓得一颤,赶忙退去,拉着满满就要跑。那物件一步奔来,先一步将门给关上了。 “是我,是我,甄圆,蠢小子。”原来是甄圆,他竟然早一步摸进了这间屋子。 郑疏雨疑惑道:“你不是在下头上不来嘛?这是怎得……” 甄圆微微一笑道:“哼,不就是些三脚猫的腿脚功夫,你以为当真难的住你甄道长?” 郑疏雨撇嘴道:“我还真觉得你就没这本是,说说看,你是怎么上来的。” 甄圆鼓弄玄虚,他转过身去掏出一壶酒来,笑着说道:“快活一番?” 郑疏雨见着这好东西,转头就把前事给忘了。 甄圆当然也不会忘记满满小可爱,他另一只手抓出一把糖果,递向满满。这可是西域特有的东西,长安城虽是不缺,但也只有那些大户人家的儿女才有幸品尝,满满竟然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一双大眼睛扑棱扑棱地闪着。 一抹心酸划过甄圆的脑海,眼前的这个女孩子虽然无倾国倾城之貌,但在甄圆眼里却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存在。甄道长愿意把这世上所有的美好,都倾囊相授于她。 “满满,张开你的小嘴巴。”甄圆说这番话都有些哽咽。满满似是被这道士突如其来的正经给吓着了,她缓缓张开嘴巴,不敢吭声。 郑疏雨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二人,这一切都显得极为庄重。 糖果没入少女的唇齿,香甜之味在口腔之中弥散开去,这可比那走街串巷的糖葫芦要可口的多,满满不觉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一股幸福之意充斥着少女的脸庞。 “甜!” 甄圆见着满满这般沉醉,接连又剥开好几颗糖果,递到满满手里。这少女也是不知节制,竟然一口气全给塞到了嘴里。 郑疏雨看傻了眼,他说道:“慢点吃,别噎着。” 甄圆甩过去一个白眼,道:“能不能说点好听的?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 就在他们三人尽享美味之时,隔壁屋子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似是重物落地,又如同鸟兔脱笼。 郑疏雨立马翻身而起,倚靠到门前,探听屋外动静。 片刻之后,护卫便循声而至,但郑疏雨却清楚地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止于廊道。房门缓缓打开,又缓缓关上,一切都跟没有发生一样。 郑疏雨长舒一口气,好在护卫没有发现他们的行迹,他转身走向甄圆,却在屋子深处又瞧见了两个人。 “你们……” 苏辙快步冲来,捂住郑疏雨的口鼻,低声道:“这里大有问题,大家都得小心才是。” 第一百零六章 在所不惜 甄圆这才发现这两个家伙,已经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屋子。他们莫非是贪图自己的美酒?甄道长张开臂膀,用身子挡住了他心爱的酒坛子。 郑疏雨虽然身形健硕,但也被苏辙卡得死死的,根本动弹不得;陈明则用手比着嘘的手势,安抚双方情绪,莫要闹出过大的动静。 甄圆眼看着己方最强战力片刻被制服,这场“宫殿夺宝”便已毫无意义,他便与之妥协了,甄道长低声说道:“好了好了,美酒给你便是,放了那小子。” 苏辙没理会那胖子,他在郑疏雨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便把他放了开来。 也不知道郑疏雨听着了什么奇异之事,他的脸蛋都变了个颜色,问道:“真的假的?你可别吓我。” 陈明搀扶起郑疏雨,说道:“传言中食人精血的妖怪,根本就不在什么深山老林之中,反倒是那些看似仁慈的皇宫贵族,在一寸寸、一滴滴蚕食着这边陲之地的平民百姓。” “照你这么说来,早上那些车马运送来的箱子,不会装的是新生婴儿吧?”郑疏雨想着自己早上还与之同行,身子不寒而栗。 郑疏雨不经世事,听得这诡异之事声调不觉便高了些,苏辙赶忙止住他的唇齿,示意他勿要多言。 甄圆莞尔一笑,道:“既然已水落石出,那苏师弟有何高见,你是放任他们为非作歹视而不见?还是将此事公之于众,用你手中青锋把他们全杀了。” 苏辙眼神里晃过一丝忧虑,要他持剑以向那些凡人,他是如何也做不到的。 “你与别辞的距离,便是在这里了,苏师弟你还是太稚嫩了。”甄圆笑着倒了碗酒端到苏辙的面前。 苏辙对酒这个东西并不钟情,亦如别辞当年那般。他心里也清楚自己与师兄之间无法逾越的差距,但被甄圆轻言否定,还是有些愤愤不平,他问道:“若是别师兄,他会怎么做?” 那碗酒就这么悬在二人面前,昏暗的房间,寂静的只剩下酒水跌宕的声响。 “他会怎么做。”苏辙又问了一道,这是他第一遭想要追上别辞,想要靠近他的悠长的身影。 甄圆看着这青年道士这般较真,没忍住笑了出来,他摇着头说道:“如此,你也会被大道所排挤,会被华山所驱逐,你可愿意?” 苏辙沉默了,他已经知晓了别师兄的答案,可是这不是他苏辙的,他想走出别的路来,一条不违背大道却又能伸张自己正义的路。 甄圆静静看着这个道士神情的转变,他大约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跟别辞当年没什么两样,他再次饮下端给这些道士的酒,滚滚入愁肠。 “好了好了,满满该休息了,你们要如何便去如何,不要影响过我跟满满休息。”甄圆仍是笑着,满满的确该休息了,她已经扑在甄圆的怀里打了好几个哈欠了。窗外银月高悬,再折腾下去都该天亮了。 苏辙抬步到窗边,这座宫殿地处高处,足以俯视全城之貌,这些达官显贵便也是这般,藐视着芸芸众生,将他们视为草芥。苏辙右手不觉握紧了拳头,他要做出抉择。 “陈明,你明日即刻回华山,我料理好这边的事情便回山。” 陈明木讷地点点头,没有吭声;一旁的甄圆跟满满已经打起了呼噜,一声高过一声;郑疏雨倚靠在门边闭目养神,时刻察觉着廊道的声响。 苏辙道:“甄师兄,莫要装睡了,你这呼噜打得也太出戏了,你带着陈明一道走吧。” 甄圆那圆圆的脸蛋忽然一阵抖动,这胖子果然是假寐,但看得出来他的确是有些乏了,他将衣衫脱下盖在满满的身上,自个儿打了个寒颤。 “你可知道他们是谁?”甄圆压低着嗓子说道。 苏辙想起了别辞的纸条,他问道:“你知道?” 甄圆摇摇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最自在。我见过一个小子,就是知道的太多了,所以他不怎么快乐了。” “他们有九个人。”苏辙含沙射影地支吾道。 甄圆瞥了眼苏辙,他知道这个道士在试探自己,他轻哼着说道:“都说了我不知道,我那晓得什么十个九个,根本不知道你这个道士在说些什么。” 苏辙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觉得他们会不会都在这里。” 一无所知的甄圆摇了摇头,粗圆的手指比划了个“一”的手势。 “谢谢甄师兄,那陈明便拜托你了。”苏辙再次拱手行礼。 甄圆并不理会,他最讨厌这些世俗的礼仪,就如同他厌烦真罡苑刻版的规矩。 “既然你做了跟别辞一样的选择,那便把这杯酒给喝了。你们华山人身子寒,这酒能暖身子,还能壮怂人胆。”说罢甄圆嘿嘿直笑。 苏辙望着那清冽的酒水,淡然一笑。他接过甄圆手中的酒碗,一口饮下,如烧灼的辣油灌入喉腔。这是他第一回喝酒,但绝不是最后一次。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拒绝美酒,就像他们无法压抑心中对英雄的向往。别辞是,苏辙也是;周霁是,李沉舟更是。 夜晚很短暂,世间的黑暗却很漫长;夜晚会有尽头,可是人心的黑暗没有终点。 月落日升,在东边的山脉中完成昼夜的交替。苏辙持长剑破开了隔壁的房门,那堆积成山的鎏金宝箱里,藏着的果然是一个个刚出襁褓的婴儿,他们是那么的粉嫩、那么的可爱,可是他们为什么如此安静?他们甚至都没有哭泣,安静的如同一句死尸,苏辙都无法确定他们是否还算是活着。 但道士现在管不了这么多,这些孩子永远是那些翘首以盼的父母的宝贝,他们寄托了其父母全部的爱。苏辙将孩子们依次抱出,运送到宫殿外的广场上。 “哇”的一声哭泣,打破了鹤拓的宁静,他们终于哭了出来,向他们最初一样。这座城市,也许久没有听见孩子的哭泣了。 挨家挨户的百姓探出头来,他们疑惑着是哪家的女人这般大胆。映入眼帘的却是那道长,将一个个婴孩相继抱出。 那个昨日青衫仗剑的道长,此刻衣衫已被鲜血染红,护卫的尸体瘫倒一地,皆是一剑封喉。这些无视道义、为人牛马之辈,死千万次也不足惜。 第一百零七章 经商之道 距离鹤拓百里之外,那十辆马车亦如往常,满载着“货物”向这边驶来。他们如何也不会想到,这笔固若金汤的交易,已经被人拦腰斩断。 一批一批的官兵赶赴而来,他们尖锐的长枪不是抵御外敌,却是将无辜百姓挟住,以此来与那青年道士谈话。 一滴滴血顺着苏辙的长剑躺下,他身后死去的护卫官兵已数不胜数,接下来不知道还要死多少。 “年轻人,你莫要轻举妄动,你再胡来我就杀了这个女人。”为首的官兵露出丑恶嘴脸,恬不知耻地将自己的臣民扣作人质。 苏辙撇过头去瞧了一眼这狗官,悲哀……他感到深深的悲哀。 “你看什么,你看我做什么,我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放下你手中的剑。”官兵喋喋不休。 苏辙面无表情地向那官兵走去,手中长剑划在地面上,呲呲作响,留下淡淡血痕。 “兄弟们都给我上,杀了他。”官兵如丧家之犬吠叫着,可是又有谁愿意为他卖命呢?手中长枪若不是保家卫国,那便毫无意义。好些个士兵都丢下了长枪,落荒而逃。 苏辙行到了那官兵面前,低声道:“放了她。” 官兵掏出匕首比在那妇人脖颈,说道:“我放了她,你岂不是会杀了我啊?” 苏辙望向滴血长剑,道:“她保护不了你,正如你没有保护她。” 那官兵见这道人这般冷血,发了疯般地喊道:“这是你逼我的,我要杀了她。” 苏辙一愣,再抬起头来双眼已经涨得血红,再无往日的那股安详,他说道:“这可是你的百姓,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长剑直刺那官兵的脖颈,鲜血喷洒而出,溅得妇人一脸,她尖叫着跑开,甚至没有一句道谢。 苏辙漠视着还在予以抵抗的官兵,在他们绝望的眼神里,早已没有了最基本的人性。 陈明飞奔而至,他并没有先一步折返回华山,而是选择了站在他师兄身侧。 若是当年有这么一人站在别辞身后,那结局会不会不一样?苏辙动容了,他在长久的厮杀中迷失了神智,却又在陈明粗重的喘气声中,寻回本真。他忽然想到了师兄,指责声哀鸿遍野,他一定很苦吧,一定很难过无助吧…… “师兄,我这就去拦下马车。”陈明迈动步子从苏辙身边跑过,那轻拂而过的风,足以温暖他冷却的心。 …… 眼看着陈明就要奔至那些马车面前,忽然一阵狂风袭来,将那少年整个吹飞了去,连带而来的是漫天黄沙,刹那间将天地遮掩。 苏辙持剑而立,御气行成一道风墙挡住黄沙,他这才艰难地睁开眼。 只见那风沙中隐隐约约走来一人,苏辙仔细一看这何止一人,十个一模一样的人纷沓而来,转眼那“十人”已经依次坐上了那十辆马车之上。 陈明在空中翻腾几圈,重重地摔在地上,倒插入沙坑之中。 “你是谁?”苏辙大喊道,风沙之大不仅让他寸步难行,更是掩去了他的声音。 那十个人动作一致,他们从怀中掏出钥匙打开了车马上的鎏金宝箱,从箱内环抱出一婴儿来,那些婴儿在他怀里呈现出诡异的安详,不哭不闹沉沉地睡去,就如同在宫殿之中那般无二。 苏辙见此情景,清楚了个大概,这人八成就是这场悲剧的幕后主使。 “你是谁?”话语间苏辙已经冥思坐忘,以周身气劲凝聚出无垢无伤之体,以环顾己身抵御外敌。风沙划过苏辙周遭,便如同迎风破刃般化作灰烬,消散无形。 那十人同时一愣,他们又一道摆手,片刻之后这风沙竟停了。 “年轻人,我是朱天君。”那十人如梦如幻,渐渐汇聚如一。 陈明揉了揉眼睛,眼睁睁地十个人忽的就消失的只剩下一个了。 苏辙皱着眉头,不用多想眼前这人也不容小觑,朱天君,莫非就是别师兄所提及的九天? “你可是那九天门人?”苏辙高声喊道,他将长剑握地很紧,以备不测。 朱天君咧嘴一笑,说道:“你知道的还挺多,我这人也不爱说假话,是便是,不是便是。我便是你口中所说的九天了。” 苏辙见这人这般爽快,似乎不是什么坏人,他继续问道:“这些婴儿是谁掳了去?这等伤天害理之事真是人神共愤。” 朱天君诧异地望着这个年轻的道人,他只觉得这人可爱得紧,不过再可爱的人,知道事情多了便不应该活在这世上。 朱天君将怀中的孩子藏于衣袖,就如同凭空消失一般不见了踪影,随后他从袖中取出一柄象牙折扇,他缓缓将其打开,只见一枚金元宝印刻其上,而元宝之下团聚着一摊血迹。 朱天君仍是笑着,他身材不算高大,上衫是西域绝顶的冰丝棉绸,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和他头上的羊脂玉簪交相辉映。 “年轻人,你还知道些什么?尽管说出来。”朱天君以扇掩面,向苏辙走来。 苏辙不以为然,他并未从来者身上察觉到任何真气流动,在他看来这位朱天君并无什么威胁。 苏辙道:“我听闻九天之事,便来此探查,见这鹤拓之国诡异重重便一路彻查至此,你九天若是代行天道,为何于眼前之事置之不理。” 朱天君摇着头,而此刻他已经行到了苏辙的面前,他低声道:“这些贱民与我何干?我只对金银财宝有兴趣,既然有人出钱买,我便找货卖,归根结底我是个买卖人,买卖买卖何罪之有?小兄弟你若是怪罪,则去找那要货之人,而非我这个供货者。” 这般胡搅蛮缠,分明是蛇鼠一窝。苏辙听得极不耐烦,他长剑扬起,其剑身上的血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苏辙道:“那你说,是谁这般心狠手辣,要这些襁褓婴儿的性命。” 朱天君面露愁容道:“这经商之道你有所不知,若是我将他的名字告知于你,那日后又有谁会与我做生意呢?” 苏辙剑锋就横在朱天君身侧,但这丝毫没有吓着这位天地间数一数二的商人,他仍在与这位年轻的道士讨价还价。 苏辙道:“做了此等买卖,你们都脱不了干系,我华山人向来以替天行道为己任,我不会放过你们。” “哈哈哈哈哈……”朱天君止不住地笑了起来,这个年纪轻轻的道士,竟然妄言替天行道,这在他看来未免太过可笑。 “你笑什么?”苏辙喝道。 朱天君脸色一沉,他身后忽然狂风大盛,团聚而起的黄沙高涌一人来高,垒成了九个与他无二的沙人,其眉目逐渐细化,最后竟是真假难辨。 “这天道,你还是莫要干涉的好。” 第一百零八章 真伪莫辨 黄沙漫漫,十个朱天君站成一排,他们穿着一样华贵,表情一般淡然,就连手中的象牙折扇也开合一致。 苏辙皱起眉头,他不知道这是何等妖法或者障眼之术。总之先下手为强吧……苏辙快步跃至,长剑直挑而向,那“朱天君”灵巧一闪,剑锋硬是没有划到他分毫。后撤之际,他足间还扬起一阵风沙,溅得苏辙一脸。 “咳咳咳……” 远处的陈明向师兄投来关切的目光,刚才还游刃有余的苏辙,此刻却有被人玩弄,落于下峰之势。 朱天君们笑着,将苏辙团团围住,他们的面庞依旧甚是和气,但手中折扇已经露出淡淡寒芒。 苏辙毕竟也是华山这一辈的佼佼者,这点噱头他不可能看不出来,他握紧长剑,随时准备拆解朱天君的攻势。 “你觉得我会伤你?”苏辙身后的朱天君低声道。 苏辙一惊,调转过头去,却又分辨不出是哪一个开的口,他眼神茫然地扫视着,说道:“商人不都是笑里藏刀吗?” 朱天君淡淡笑着,道:“你这个小娃娃,知道的还不少?那我问问你,你可知道我做的是什么买卖?” 苏辙呆愣了半晌,据他这番调查,这鹤拓之地与那人间地狱无二,蜷缩于此的商人能有什么上得台面的买卖。苏辙不屑与之搭话,手中长剑灵巧转动,向那言语者刺去。 这一剑,那朱天君都没有躲避,长剑刺入他的胸膛好几寸,但流淌而出的不是鲜血却是黄沙,眨眼间,前一秒还惟妙惟肖的一个朱天君,已经化作尘芒飘散在风中。 苏辙赶忙收剑,回到御敌姿态,与他料想的无二,眼前这些“朱天君”之中,只有一个是他的本尊,而剩余的则是法术驱使黄沙形成人型傀儡。 但很快,足下黄沙又聚散而起,一个人身逐渐成型,片刻后又一个朱天君呈现在苏辙眼前,他们仍是十个。 朱天君道:“我们生意人,讲究十全十美,你这个小娃娃,两次三番坏我的事,我们本想与你华山和气生财,可你们没完没了地阻我,我们这才……” “师父他老人家,莫非就是被你们……”苏辙大怒道。 那朱天君嘴角翘起,他们不过是宴请了这位老道士去家中做客,与之聊聊这天下大势罢了。 苏辙见朱天君并不否认,事情原委便水落石出,他虽然不知道别辞所调查之事究竟为何,但这事既然牵扯到师父他老人家,便是他们整个华山之事。 苏辙撇头向身后大喊道:“陈明,速速回山,告诉师兄弟这里发生的事情。” 陈明见师兄这般神情激动,他也跟着有些手足无措,他摇头不愿抛下师兄独自逃跑,又点头深知自己已是累赘。 “走?你让他走到哪里去?”朱天君笑着一挥手,陈明足下之物如倒涌流沙,向下陷去,很快便将陈明的双腿束缚在了黄沙之中,动弹不得。 苏辙见此情形,知道此战非胜不可,这个自称九天之人,根本没有打算让他们活着离开。 苏辙之剑,虽非名品,但青年道士迎雪试剑,也染上了华山山腹特有的寒气,剑体寡寒,夹杂着阴冷的混元气劲。 这西南腹地,水源稀少,气候枯燥,土地干涸遂成黄沙漫天。苏辙于此与朱天君相斗,所能团聚的真气,可谓极其有限。他也知晓这一点,此战非久战,必速胜。 朱天君打量着这个年轻道士,这并不是他第一回见着华山弟子,但这是他第一回与之兵刃相向。他瞧着苏辙已欲磨平的道靴,眼露凶光。 苏辙仍在判断究竟哪一个才是其本尊,错误的出手不仅无法伤到对手,还会无故消耗自己有限的体力。 “究竟哪一个才是。”苏辙仔细打量着,疏忽了脚下的动静,黄沙之中渐渐隆聚出一只手来,“啪”的一声抓住了苏辙的脚踝,就如同树根抓地一般的牢靠,任凭苏辙如何挣脱也于事无补。 “年轻人,做生意可不要只看着眼前,重要的是脚下。不要只关心利益得失,安全妥当才是重中之重。”朱天君笑着跟苏辙诉说着他的“经商之道”,亦是杀人处事之法。 苏辙啐出一口唾沫,这些所谓的大道理若是行伤天害理之事,那便是无稽之谈。 可是这片刻的功夫,华山的两位弟子已经尽数被制服,而敌人朱天君就跟与之嬉戏一般,胜得云淡风轻。 城楼之上观望的甄圆一行人,不禁咽了口口水。 “这该怎么办?”甄圆颤巍巍地问道。 郑疏雨眉眼一横,欲翻身而出,与那怪商人拼了。甄圆一把将其拉住,道:“人家苏道长都无法克敌制胜,你这独臂小鬼还是莫要自寻死路了。” 郑疏雨瞥了眼这个贪生怕死的胖道士,说道:“我总不能坐以待毙看着他们被那家伙给杀了吧。” 甄圆听着这一个“杀”字,才意识到事态之紧急。这一遭若是无法化险为夷,他们二人便会死在这里。 一旁的满满虽然也被吓得厉害,但大是大非面前,这个小姑娘却展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勇气,她拉扯住郑疏雨空荡荡的衣袖,道:“你带我去,我能告诉你谁是真谁又是假。” 甄圆和郑疏雨知道在这危急关头,满满也不想置身事外,她想做些什么帮到大家,可是这样一个小丫头能辨别真伪,他们二人能信吗? “满满,你……”郑疏雨欲言又止。 甄圆道:“罢了罢了,满满你待在这里莫要出声,我跟你疏雨哥哥去跟那老怪物斗上一斗便是。” 满满惊恐地张大双眼望向甄圆,她再次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没有骗你们,那十个人全是黄沙,他的真身不在其中。” 甄圆恍然大悟,这么说来对于朱天君而言,的确是最为安全之法,他一拍脑袋,自己往日里自诩聪明绝顶,可此番却是浑然不知,连满满这么个小娃娃都比不过。转念一想,甄圆又有些吃惊,他不禁感叹满满之聪慧,无愧他看重的人选,类如郑疏雨这等莽夫麻瓜,当是望尘莫及。 第一百零九章 五指留二 城墙上的三个看客终于谈妥,郑疏雨左手持剑在前,甄圆搂抱着满满紧随其后。 朱天君冷笑着望了一眼这边,若是说那苏辙有个四境的实力,那这二三境的“残废”带着两个手无寸铁的废物,也不足为惧。 “你们是来与我合作,还是和我抢生意的?”朱天君意味深长地说道,他见那个胖道士眉目间的圆滑,应当不会是白白赴死之辈。 甄圆倒也没有令他失望,他笑着答道:“前辈你看我这模样你也知道,我当然是来投靠你的呀。” 身后的郑疏雨一愣,猛地一拍甄圆的脑袋,说道:“死胖子,你怎么回事。” “哎呀,一下子说出了心里话,莫怪莫怪。”甄圆赔笑道。 满满恨铁不成钢地用小脚踹着甄圆的肚子,以发泄心中的愤怒。 朱天君偏过头去,他不再理会这三个活宝,真正能阻碍他的只有苏辙一人罢了。 郑疏雨见自己被这般无视,心中愤懑不已,他好歹师出鬼谷横剑传人,姜燮叮嘱过,无论何时勿失傲骨,他已在心中盘算了无数种制敌之法,只要…… “满满,眼前这十个都是假的是吧。”郑疏雨问道。 满满定睛看去,却被风沙糊眼,她一时也看不打清楚,只得低声说道:“刚才那十个人断然不是,现在,现在我就弄不清楚了……” 郑疏雨额间落下一滴冷汗,但“左手凶剑”可没有回头的道理。 朱天君见这个小子不知死活地持剑而来,他也没多少功夫与之折腾,打算一击将其了结。他再次撑开手中的象牙折扇,一叠叠打开直到那沾血的金元宝图穷匕见。 郑疏雨也是愈行愈快,他已经渐渐跑了起来,空荡长袖被甩在身后,左手剑扬沙百米。 朱天君右手抬起,将手中折扇用力抛出。风沙中视野本就模糊,那折扇又做工极其精细,其高度又与那少年人眉眼齐平。郑疏雨哪里看得见那一抹“薄翼”,只道是朱天君故弄玄虚,未做规避。 但高大的甄圆却不难看出了这暗藏的杀招,他见郑疏雨未察觉,心中一时慌乱,大喊道:“臭小子,避啊!” 可这一声喊出的同时,那折扇已经破空而至,眼看着就要切开郑疏雨的头颅。 “嘭。” 一道剑气从南方百米之外贯来,将那柄折扇击中,使其改变了方向,扇面拍在郑疏雨的面门上,拍了个严严实实。 郑疏雨这才看清这飞来之物,胆战心惊之余他向南边望去,却是那别辞持剑而立。 “别道长!”郑疏雨难以置信地感叹道,这家伙不是新婚燕尔与那何所思缠绵去了嘛,怎么会来到这里。 苏辙听得这一声呼喊,抬起疲惫的脑袋,他的瞳孔逐渐放大,惊讶地难以附加。 “师兄……” 这一声称呼,他苏辙不知多久没有叫出口了;别辞也是许久没有听着了吧。可现在不是他们师兄弟寒暄之时,别辞凝神聚气,又是两道剑气直冲而来,将那苏辙与陈明足下之物击得粉碎。 朱天君终于皱起了眉头,他们连退几步,十个人分向而立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九天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忌惮的其实不是别辞这个人,而是那把嗜杀之剑——游龙。但此刻,这个道士手里拿着的却是一把再平凡不过的铁剑,甚至锈迹斑斑。 朱天君戏谑一笑,眉间阴郁也随之散去。 “别道长,你的游龙剑呢?” 别辞面无表情地抬起手中铁剑,将其竖在眉心,将华山混元气劲凝聚其上,散发出淡淡寒光。 别辞道:“在下即使没有游龙剑,也能诛尽天地邪魔。”这就如同纵使他不再是华山弟子,他依旧已兼济苍生为几任,苏辙动容不已,别辞仍是他那个迎风试剑的大师兄。 十个朱天君一同耸了耸肩,纷纷将其外衣褪去,露出结实的臂膀和上身肌肉,与那些整日山珍海味美酒好肉的商人简直是天壤之别。 “你要与我为敌?”朱天君问道。 方才剑气拂过,已经将黄沙吹散,满满也终于看清了这是个朱天君的真面目,她迈着碎步走到别辞身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别辞心领神会地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满是疼爱。 别辞说道:“若不是这位小姑娘,我都未察觉,你可真是奸滑得很呀。我来此并不是与黄沙为敌,你出来吧,莫要躲藏。” 那十个朱天君相视一笑,既然已被看穿,那继续遮掩下去便没有什么必要了。他们怦然倒地化作黄沙十缕。而在那最后一辆马车上,却是有一人探出头来,其衣着朴实与那市井凡夫无二,若是说他便是那四大商会以及黑市的掌管者、天下贸易的制衡者,又有几个人会相信呢? “好生示人不好吗?”郑疏雨嘀咕道。 这个朱天君面无笑容,再无方才那些傀儡的假笑。这才是真正的他,试问一个掌管着全天下财富的男人,又有什么理由能让他笑容常驻呢?对朱天君而言,没有什么是能带给他快乐的,他只是按部就班地让买卖促成,让交易延续。 朱天君道:“我现在跟你们做一笔买卖,你们谁来跟我谈。” 郑疏雨一愣,望向甄圆。甄圆摊手望着别辞,他也不愿与这个天底下最精明的男人,有何瓜葛。 别辞收起长剑说道:“论剑由我别辞奉陪,谈生意就由甄师弟代劳了。” 满满两眼放光地望着甄圆,甄圆受此殊荣,就算是赶鸭子上架他也深感威风凛凛。 甄圆道:“你要谈什么买卖,说来听听。” 朱天君张开手掌,纤细的手指如白葱美玉,纯净无暇,他说道:“世人皆有五指,若是只能留得二指,你愿意留下哪两根呢?” 甄圆低头瞧向自己的手掌,这肥肥嫩嫩的肉掌是他一口一口吃出来的,任凭哪一根指头他都不愿舍去,他摇摇头。 朱天君闭上双眼,继续道:“若是一定只能留两根呢?” 甄圆又瞧了瞧自己的手掌,他仍是难以抉择。 一旁的郑疏雨插嘴道:”留下最有力的大拇指和最细长的中指吧,他们最管用。”这小子毕竟有过断臂之故,身体上的抉择他都从容不迫。 朱天君瞟了眼这个少年人,又望向甄圆问道:“这便是你的答案?” 甄圆无奈地点了点头,若是当真只能留下二指,郑疏雨的这番逻辑也并非说不通。 “好,那接下来你便再告诉我,你们几人中谁是最粗壮的大拇指,谁又是最细长的中指呢?” 第一百一十章 大衍求一 若是将他们几人比作五指,那别辞自然是最细长的中指,甄圆与苏辙则是坚实有力的大拇指,满满自然是小拇指,剩下的陈明与郑疏雨只可能是无名指跟食指了。 朱天君让甄圆留下二指,便是要他舍弃其他人的性命,换取二人活命。他望着身边众人,又有谁是理应赴死的呢?他抬起头咬着牙盯着那朱天君,迟迟不予答复。 “这笔交易你若是与我相谈,还能保住二指;若是不谈,我便只能将你五指尽断了。”朱天君以和颜悦色之态道出生杀予夺之法。 “这交易无论怎么来都对你没有坏处,亏损的总是我们,我觉得有些不妥。”甄圆道。 朱天君是这天地间最为奸猾的商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拒绝他的交易,或者说他从来都没有与别人这样谈过条件。 “那你想怎样?”朱天君淡淡说道。 甄圆一愣,被突然这么一问,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但至少现在他清楚,原来他们仍有谈判的资本。 郑疏雨见甄圆支支吾吾,他只道是这死胖子吓得连声都不敢出了,便替他答道:“既然是交易,那必须要保证公平。” 朱天君侧目而向这个独臂少年,他无心之言却道出经商之本。虽然他不需要接受他们的提议,但公平对于一个商人来说,他必须遵守。朱天君虽位居九天,但他仍是一个商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商人。 “也好,那如何才算公平,愿闻其详。” 这一问,郑疏雨也答不上来了。这天下之事数不胜数,无时无刻都在进行着交易。小到邻村孩童帮那老农夫牧马放牛,大到一国之君联姻割地。试问那一枚最小的铜钱真的值当那孩童一日光阴?还是说短暂的数年安宁便对等一个女子的一生? 天下熙攘,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既是交易则有利所图,既为利而行,便没有什么所谓公平,皆是强取豪夺的借口。朱天君明白这个道理,不知道其他人知晓不知晓。 甄圆皱着眉头想了许久,眼前这人深不可测,与之相谈,无论何事他们都尝不到甜头。况且朱天君一直是神情自若,似是对他们了如指掌,如此才会让他们提出条件。因为无论甄圆提出何等条件,就算看起来苛刻无理,对朱天君而言他们皆是毫无胜算,故而需要一个无法琢磨的事物,即使甄圆自己都拿捏不稳的条件,这样那朱天君也应当没有十足的把握,进而铤而走险。 甄圆在袖子里摸来掏去,他在寻找着什么,但片刻后他又是恍然大悟,他猛地一拍脑瓜,说道:“我们来比下棋吧。” 朱天君也随之皱起眉头,道:“下棋?” 显然这个条件出乎了他的意料,他知道眼前这五人的棋艺,也就那华山大弟子兴许摸着了点门路,但相比自己也是杯水车薪。这胖子提出这个条件,莫不是小瞧了他九天之名。 “无碍,我既是与你交谈,你所提之条件,我便不会拒绝,但这不代表我没有我的条件。”朱天君缓步走来,他从身后掏出了一把蒲扇。这把扇子甚是简陋,与那象牙折扇非同日而语,但却与他此刻这身行头万分匹配。 “你的条件是什么?”别辞问道,他深知同行人棋艺寡陋,此番对弈非他不可。 朱天君一边摇晃着扇子一边说道:“既然你们想全身而退,那我也就顺势而为,将你们赶尽杀绝吧。既然想要保全五指,那就不要奢求留得二指苟延残喘。” 甄圆望了眼别辞,别辞也回望了眼他。他们俩个已不知患难与共多少回了,每每皆是化险为夷,但愿这一遭是否还能如偿所愿。甄圆将众人性命交之于别辞,别辞也别无选择当是临危受任。 朱天君衣袖一摆,一阵狂风而起,抹平了他们身侧的沙丘,接着十九道真气如两袖青蛇,在这黄沙之上刻下横竖各十九条深痕。以漫漫黄沙为盘,催零星碎石为棋。 “小兄弟,请。”朱天君拱手示意,他让别辞执黑先行。 别辞在华山之年,除去练剑悟道,最多的便是与那些师尊煮茶对弈,基本章法他早已领会贯通。故而前三十手,未见端倪,二人行得规规矩矩,偶有搏杀也未动干戈,黑白之势算是平分秋色。 与此同时,甄圆便鼓捣着郑疏雨掏出了那本《鬼谷算》。他知晓别辞能勉强撑住前五十手不落下峰,而后五十手便会节节败退,以至于全盘皆输。但他仍是提出了这个比试,这胜负点便依托于这本无字天书《鬼谷算》了。 郑疏雨不解其意,但见甄圆一本正经他便也如是照做,老老实实地翻阅起来,可是那泛黄的书页哪里有半个字眼,根本就无从读起,更别提是在这生死关头。 郑疏雨一生气将这《鬼谷算》抛给了甄圆,他抱怨道:“这上面什么也没有,我看个什么?” 甄圆正在思虑别辞所运筹之棋局,他想着自己多少也帮他出点主意,尽可能的为郑疏雨拖延时间。这“飞来横祸”他自是未注意到,“嘭”的一声砸在他的脑袋上,跌入黄沙之中。 甄圆苦着脸,他没有如往日般与郑疏雨吵闹,他只是弯下身子拾起那书册,书页间沾满了黄沙,好好的一本鬼谷绝学,这少年竟如此暴殄天物。甄圆拍了拍书页,却见得那书页间有些许黄沙如粘黏其上,如何也挥之不去。 甄圆喜出望外,朝着郑疏雨挤眉弄眼。郑疏雨正纳闷这胖道士不喝骂自己,反倒是这样眉飞色舞,莫非是死到临头的回光返照? “臭小子,亏了你这臭脾气,你再瞧瞧你这本‘无字天书’。”甄圆半闭着眼睛说道,这是姜燮前辈留给郑疏雨的书卷,甄圆本着人伦道义,是不能窥伺的。 郑疏雨接过《鬼谷算》,睹目其上,竟是黄沙点点将字句呈现,其间天地大理蕴含其中,便是那大衍求一术了。 “小子,细细品读,帮着别道长赢下这盘棋。”甄圆背手而立意味深长道,此刻的他还当真有几分一代宗师之态。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人遁其一 心似蛛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 此时已经落至第六十六手,黑棋之窘境已是溃不成军,纵使甄圆在一旁殚精竭虑,冥思潜想,也是回天乏术。朱天君之棋艺,确实凌驾于他二人之上。 汗滴在甄圆额角滑落,幸得身后书页霏霏,撑住了他残存的意志。 “疏雨,你怎么还有心思看书。”陈明嘟囔道。 可是那独臂少年哪还听得见这嘈杂之语,此刻他已置身事外,游离数理之中。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 郑疏雨合上书页醒目而起,他似是明白了什么,却又说不清楚这究竟是何物。他快步走到别、甄二人身侧,纵观棋局,他心中似有破敌之法。 甄圆道:“看完了?” 郑疏雨点点头,他张口道:“可我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甄圆听得此言可谓是万念俱灰,他抓捏着郑疏雨的衣袖,恶狠狠地说道:“你这是要我们都把小命赔在这里。” 郑疏雨深吸一口气,道:“这局棋下至如此,难为你们俩了。他早已算透了我们的路数,再不及十步,我们便无子可落。” 甄圆转头纵览全盘,果真与郑疏雨所说无二,方才他沉浸其中,所思虑过于狭隘,这般审时度势当真已是穷途末路。 甄圆叹了口气,道:“若是我们能早些参悟《鬼谷算》,兴许咱们还能活着回去,唉......我的烧鸡烧鹅烤乳猪......” 朱天君神态自若又落一子,这盘棋延续至此,就没有一步出乎他的预料,就如同天道往复,皆在他九天掌控之间。 这一遭便又轮到那别辞落子,这已是第九十二手,别辞已经黔驴技穷。白棋围剿之势已势不可挡,赤色巨龙只能躲在山谷奄奄一息。 “我来试试,这最后几子就交给我吧。”郑疏雨轻声说道,他的目光自离开书页就没有望向别处,他的眼里尽是那黄沙漫漫下的棋局。 别辞一愣,此弈已是败局已定,他便也不在执着,任那郑疏雨放手一搏。 “十五行八列。”独臂少年掷地有声。 别辞照做落子其上,他们这般以多敌少,朱天君也不甚在意,毕竟他要的是他们五个人性命,故而就是他们五个人集思广益,也算是符合“公平”二字。 虽是郑疏雨临阵磨枪后的初露锋芒,但局势仍旧未有更改,黑棋之颓势已如日薄西山,不可逆转。 “十七行九列。” ...... “八行八列。” ...... “五行五列。” ...... “五行十六列。” ...... “五行十列。” ...... “五行十三列。” ...... “五行八列。” ...... “五行十一列。” 风沙渐起,郑疏雨落完了第一百手。 朱天君终于迟疑了,一直没有过多思虑的他终于举棋不定。那条方才如丧家之犬的赤色巨龙,悄无声息间已经涅盘重生。纵使白棋各路围追堵截,也再难压黑棋抬头之威。 “你棋下的不错,若是直接让你与我对弈,也不至于落得平手。”朱天君淡淡道。 郑疏雨绷着嘴,强压心中的喜悦,他可不能输了气势,让眼前人把自己给小瞧了。 甄圆倒是没忍住,他重重地搂住郑疏雨的身子,就差没亲上去了。 朱天君缓缓闭上双眼,说道:“万物之始,大道至简,衍化至繁。天道做局,却是落得下峰,你这逆天而行之辈,当真让我刮目相看。” 甄圆松开郑疏雨,他望向朱天君,其面庞上终于有了失意之色,甄圆高声说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行天道者如你般机关算尽,也算不出这被遁去的一味天机。” “天道皆在我手,你辈又有何天机可言?”朱天君只觉得甄圆话语可笑至极。 甄圆拉着郑疏雨说道:“天道本不齐,凡事皆有一线生机。而他便是!《鬼谷算》便是你我对弈的天机!纵使你知晓我们的实力,一群乌合之众不足挂齿。可是身处九天的你,却未瞧见我们脚底下的土泥。” “《鬼谷算》?”朱天君疑惑地问道,他的眼神中绽放出一抹光亮。 郑疏雨看穿了这“奸商”的心思,他将《鬼谷算》深掩胸前衣襟中,说道:“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你可别打这份主意。” “哦?你师父......这么说来那你便是鬼谷后人?”朱天君低声道,他的语气有些迫切,迫切地想要得到这个少年的答案。 郑疏雨点了点头。 “那你大可把他交之于我。” “你白日做梦,这《鬼谷算》是我门中之物,与你九天又有什么狗屁关系,凭什么给你?”郑疏雨说得急了便口吐芬芳起来。 朱天君嘴角扬起,道:“你也不过是口出狂言的败类,拿着这天机之物也是枉然,不如交给我,我大可放你们一条生路。” 甄圆道:“这局棋你没有胜出,你便不应该再为难我们。” 朱天君斜视着这五个将死之人,道:“交易已经结束了,规矩只在买卖里。而现在,我不怎么想跟你们讲道理了。” “什么?你这人竟然......什么狗屁商人,真是瞎了我的眼睛,呸。”郑疏雨骂骂咧咧个没完。 “《鬼谷算》本就属于我九天兵鉴,我寻寻觅觅这么些年,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它,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朱天君言语间已经腾跃而起,掌间蒲扇轻轻一挥,霎时间便风卷残云。 甄圆二话不说,搂起满满调头就跑。这买卖做不下去了,道理也没的讲了,接下来的就交给别辞吧,他甄道长已经尽力而为了。 可他甄圆没跑几步,便停了下来。那陈明、郑疏雨竟是站在那里动都未动,更别提那别辞与苏辙了,唯独他一个大老爷们儿临阵脱逃了,这可丢了他真罡苑的脸面。 甄圆大声喊道:“甄某要保护满满,顺便给你们殿后,我这可不是逃跑!” 郑疏雨咧嘴一笑,那胖子的德行他再清楚不过,何须多言狡辩。 郑疏雨道:“别道长,你还记得曾经我们剑挑毕方吗?” 别辞点了点头,那年的郑疏雨还是双臂犹在,可现在...... 一旁的陈明抽出长剑,行至郑疏雨身侧,道:“这番我可不会再让我的友人有什么差池。” 第一百一十二章 掩面灵童 别辞瞥眼瞧着昔日的小师弟,感慨道:“师兄有好些日子没有督促你练剑了,也不知你现在......是何等境界。” 话音未落,那持剑少年却是露出爽朗的笑来,在这黄沙漫天之际,显得格外洒脱。 他们四人一同抽出长剑,严阵以待。 但即使他们同心协力,于朱天君而言也构不成什么威胁。 陈明年轻气盛,故而他首当其冲,提剑而起。 朱天君冷笑一声,他只需眨眨眼便能瞬间抹去这少年道士的性命,他要让这些不与他做买卖的乡野村夫悲痛欲绝。他右手背在身后,拿捏着一团细沙,其间早已掺杂入他独有的奇毒——金钱散。 金钱散就如同它的名字,是类似金银的粉状毒药,混入黄沙再合适不过了。常人若是吸入体内,心肺皆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创伤,轻则麻痹,重则死亡。 陈明长剑刺来,这是少年心性的急于求成,也是对于别师兄误解的自我救赎。 可是他身前的是这天地间最具权势之人,更是那九天之一。 朱天君阴笑着掷出手间之物,那些细沙倾洒而出,朝着陈明扬去。 陈明只道是黄沙袭人眼目,便也未作躲闪,剑锋穿过扬尘,刺向朱天君的心腹。可是这朱天君又是何许人也,岂是这一招半式就被制裁之人,他灵巧侧身一闪避过剑锋,且瞬时还击,将那只沾染着“黄沙”的手掌一举卡住陈明的下颌,捂住了他的嘴巴。 无疑,金钱散已经被陈明摄入体内。 朱天君淡淡道:“你们的疏忽让这小子做了第一根断指。” 别辞见陈明神情苦痛,这才料想到那黄沙暗藏杀机,他快步袭来,持剑攻其左侧;苏辙心领神会,他则挥剑攻其右侧。这是他二人于论剑台修行练剑习得的一套剑法,没想到此番派上了用场。 朱天君眉头一皱,这一记左右夹攻,他可周旋空间便大大缩小,只得后撤而去,便将那垂死的小道士松了开来。 苏辙身型一扭,赶忙搂抱住已毒入肺腑的陈明。别辞脚下生风,追着朱天君而去。 郑疏雨瞧着别辞与苏辙剑招默契无比,似是用不着他“亲自出马”,或者说是以他的身法,根本追不上他们的剑招,也就无法与他们一同迎敌。 眼看着别辞这一剑就要刺中其腰身,可忽然一人身从地面破土而出,硬生生将其长剑挑飞了去。此人一头利落短发,劲衣蒙面,周身皆是被衣物遮住,瞧不出性别与年龄,他的手中又无明显利物,方才寒芒一闪,也不知是如何将别辞这一剑招架住的。 “主人,灵童来晚了。”那人低沉说道。 朱天君微微点头,却又有一抹怒色爬上他的眉梢,似是在恼怒这人护驾来迟。 “这些人便交给你了,你想要将他们如何,便将他们如何,今天我不管你。”朱天君说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像是抚摸心爱的孩子。 这个被称之为灵童的蒙面者,缓缓走向别辞。他仍是没有掏出兵器,只是愈发握紧了拳头,难不成是要赤手空拳斗他华山三剑? 别辞见其眼神明亮,应当年纪不大,相比陈明差不到那里去,如此年岁即为人刀俎,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苏辙探查陈明伤势,其面色已渐显灰暗,血色全无。 此时再不能多做耽搁,别辞纵身跃起跨至那灵童的头顶,想要直接擒住朱天君本尊。 可是那灵童忽然转身,以超乎寻常之力,握住了别辞的脚踝,将其拽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灵童并没有就此作罢,他将别辞倒悬抡起,在黄沙上拖行,向着苏辙与陈明走来。 风起,沙扬。朱天君的身影消失在天际,他走了。 郑疏雨此时也奔到了苏辙身边,他接过昏沉的陈明。苏辙才便腾出手来,他立马挥剑砍向那灵童的臂膀,欲解救别辞。 灵童似是压根就没把苏辙放在眼里,他也不躲闪,就看着那长剑落在他的肩头。 “嘭”的一声响,那灵童毫发无损,却是苏辙长剑断成两截。 苏辙这一剑使出了五成气力,剑身断裂使其身形不稳。灵童顺势一个侧踢,正中苏辙胸膛,踹出十几米远。 郑疏雨皱着眉头瞧着这个小怪物,他竟然单枪匹马力挫别辞与苏辙,而且瞧他大气不喘的,未费什么功夫。 甄圆凑得近了些,他朝着郑疏雨喊道:“小子,这家伙好像不是人诶,你小心些。” 郑疏雨听不明白这胖子的话,他二话不说背起陈明就往甄圆处奔去。 “小道士就交给你了,我去会会那灵什么童。” 甄圆满脸不屑嘀咕道:“就凭你?难不成你比那别辞、苏辙更胜一筹?” 郑疏雨没有回应这胖子,但他不能坐以待毙,必不能辜负了鬼谷纵横的威名。 正待郑疏雨向前迈步,远处的苏辙已然立起了身子,他的长剑已断索性将其丢弃,聚气化形出一把气剑于指尖,他高喊道:“疏雨小兄弟,你我不是他的对手,还是先解救出我师兄才是。” 郑疏雨着目望去,只见别辞仍是任凭那灵童拖拉在地面,没了知觉一般。 “别道长怎么回事,怎得不挣脱。”郑疏雨道。 苏辙飞身而至,落得郑疏雨身侧。他也弄不明白,师兄为什么于他之手如此服服帖帖。 “罢了,你我一同再次进攻,他现在只有一只胳膊可以御敌,总能寻得其破绽。”苏辙说着却将郑疏雨拉至自己身后。 郑疏雨一愣,这苏道长显然是轻视自己,于以袒护。他郑疏雨何等恃才傲物,他甩开苏辙的胳膊,向前迈了一步与之平齐。 苏辙苦笑道:“疏雨小兄弟,你的事我有所听闻。九华山遇毕方,正是你挺身而出,这才救得我师兄与师弟,你折损的一臂是我华山亏欠你的。” 郑疏雨望着自己飘飞的衣袖,沉默了半晌。他或许迟疑过、懊恼过,但却从未后悔过。他心底的谢谢倒是从未说出口,若不是甄圆点了他的屋子、若不是他随别辞深入九华,他哪里会认得这些个生死之交、哪里能遇见姜燮老爷子。 一切因果,郑疏雨坦然接受。 第一百一十三章 苗疆蛊虫 别辞双目紧闭,被那灵童踏在脚下。 郑疏雨与苏辙一齐出剑,找准一处猛攻而去,就算这灵童拆解了前一剑,那后一剑也定要让他尝尝厉害。 果不其然,灵童仍是如法炮制地给了苏辙重重一脚。还没等他收回腿来,郑疏雨剑锋已经落在他的腰身,刺破灵童的衣衫。郑疏雨感到跟砍着了什么硬物似的,剑身一阵颤动。 这小子浑身腱子肉可不是白长的,他这一剑约莫有百来斤的力道,无形剑压势不可挡,虽然未刺破灵童的皮肉,却是将他的劲衣斩得粉碎。 ...... 至此灵童才终于现出真身,他周身肌肤呈现出黯淡的紫色,虫蛇样的纹路印刻在其背身,双臂上布满红色脓包,显得狰狞可怖。 满满瞧了一眼便吓得哇哇大叫,埋头在甄圆怀里。就连甄圆这油腻男人,也觉得有些恶心。 “这家伙怎么回事?”郑疏雨向甄圆大喊道。 甄圆偏着头不去瞧那灵童,但他思绪却是行至千里之外。 他曾听说过,苗疆一带有炼蛊人这么一种习俗,从婴儿时期就被泡在药坛子里,断去母乳,一切营养全由蛊虫提供。这对婴儿无疑是身体、心灵的双重摧残。这样存活下来的婴儿,对外界的刺激与疼痛一般没有反应,或者说是他们的皮肤被那蛊虫叮咬了成千上百回,已是刀枪不入了。他们也没有通常人应有的认知与感情,从小被灌输的服从意识让他们只忠于他们的主人,朱天君则是其主人。 那些被掠夺、偷运到鹤拓的婴儿,便是被炼成了这样的蛊人,这幕后的主使者就是朱天君了,他将这些“成品”挑选出来,高价卖给需要他们的人,从中牟取暴利。 “疏雨,普通兵刃伤不得他们,你得找出他们身体上的灵虫。”甄圆大喊道。 郑疏雨一愣,这死胖子怎么说得有模有样的,他反问道:“你再说什么啊,我根本听不明白。” 甄圆暗骂这小子蠢得无可救药,他快步跑到郑疏雨一旁,猛拍他的脑瓜子,说道:“呸,这家伙可真够恶心的,你仔细瞧他的身子,应当有一处潜藏着一只蛊虫,这只虫子把持着他的命脉,你只需挑出它就好了。”甄圆叽哩哇啦地说着,眼睛却是再未瞧那灵童一眼。 郑疏雨深吸一口气,这胖道士说得轻巧,但要接近灵童的身子寻找他身上的灵虫,这可比登天容易不到哪里去。他将剑丢在一旁缓步走向灵童,平抬着双手以示友好。 灵童面无表情地看着郑疏雨,但他只平静了片刻,便飞奔而来,猛地一拳击在郑疏雨的腹部,这一阵绞痛险些让其把昨晚吃的东西给吐了出来。 灵童这番主动出击,便松开了别辞的脚踝,别道长身子猛地一怔,如大梦初醒。他感到脚步酥麻乏力,瞥目望去这才发现自己的小腿上已经布满了暗红色的纹路,其始发便是那灵童抓捏的部位。 “师兄,你还好吗?”远处的苏辙艰难地向这边走来,方才灵童那两脚不知踢断了他几根肋骨。 别辞听见远处郑疏雨的惨叫,他强撑起身子,可他却连步子也迈不动,就更别提上前帮忙了。 苏辙焦急地问道:“师兄,甄道长说那灵童身上藏着一条灵虫,你可有察觉?” 也不知道是那灵童施了什么妖法,别辞此刻就连视力都受到了影响,他的眼前横亘着道道光斑,根本瞧不清楚远处。 “我......看不清楚,但刚才我被他拿捏之际,的确有一些游离之物轻咬我的皮肉。” 苏辙似乎有了些眉目,莫非那灵虫在他的手掌间?他大喊道:“疏雨,攻其手掌。” 郑疏雨此刻正在经受重拳铁腿,他双耳轰鸣尽是那猛烈的拳风,好在甄圆听了个明白,也该是他甄道长亲自出马了。 甄圆叮嘱好满满莫要到处乱跑,便从沙丘后头爬了出来,偷偷摸摸地行去。 郑疏雨惨叫渐渐低了去,这小子不会就这么被打死了吧,甄圆暗自捏了一把汗,他既是担忧自己步子慢了耽搁了那小子的命,又害怕自己行得快了早早投了胎。 灵童横坐在郑疏雨身上,双拳不住地击在其脸庞上,每一拳都会扬起十来米高的黄沙,硬生生打出了一个坑来。 甄圆于心不忍不愿直视,却是脚尖一滑整个身子跌落了下去。 “哇呀呀呀。”胖道士怪叫着滚了下去,本就浑圆的身形,此刻像极了一个皮球。 灵童听得身后异响侧目望来,郑疏雨抓紧契机猛地一抬腿,将那灵童踹了开去。 可于事无补,这些对那金刚之躯的灵童来说,就连皮外伤都算不上。 灵童恼怒不已,他手上沾染的鲜血无数,却还是第一回见着这么顽固的人。换做常人或许早就断气而亡,退一万步来说也不会再予以反抗。 但郑疏雨这个怪胎,却是被揍得头破血流也不服软的主儿。 灵童回转过身子,他此刻定要将郑疏雨给撕成两截,让他再也动弹不得。 眼看着郑疏雨已经被灵童举了起来,高举过头的郑疏雨遮挡住了射在灵童身上的光。就如同这个悲惨孩童的生命一般,他又何曾真的沐浴在阳光下过? 甄圆已经行至了他二人身后,他的心里闪过一丝迟疑。真的要杀了他吗?他又有什么错呢?可是下一秒甄圆还是动手了,他一把抓住灵童的手臂,闭着眼张口咬向灵童的手掌,那只细小的暗紫色长虫连着皮肉被甄圆咬了下来。 刹那间灵童的身子如同被抽空了一般瘫软了下来,他倒了下去倒入黄沙之中。他身子上的蛇虫纹路逐渐褪去,日光照耀在他的身上,他却露出一抹笑来。 ...... “他死了?”鼻青脸肿的郑疏雨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刚才那个气势汹汹地怪物就这么顷刻间暴毙而亡了。 甄圆落寞地点了点头,他擦去嘴角的血渍,有些难过。 “要不咱把他埋了吧,怪可怜的。”甄圆道。 郑疏雨只道是甄圆脑袋坏了,母爱泛滥过了头。 “他也曾是有血有肉、有娘听有爹养的孩子啊。”甄圆扬起一抹黄沙掩在他的身上,一抹一抹又一抹。 第一百一十四章 皆是缘分 灵虫一蜷一缩地蠕动着,它想要钻入黄沙之中,逃脱这灭顶之灾。 甄圆呆愣地蹲在地上,就是这只恶毒的蛊虫,日日夜夜折磨、叮咬那些未经世事的孩童,只有少数侥幸者熬过其折磨,但也没有过上一天平凡的日子,却还是沦为杀人的工具、朱天君交易的筹码。 “臭虫子,再让道爷遇到给你炒了吃。”甄圆说着一脚踏在它的身上,溅出一滩绿色液体,在黄沙上滋滋作响。 郑疏雨摸着鼓起来的腮帮子,苦中作乐道:“只要你吃,我就为你做。” 甄圆转头望向不远处的鹤拓城,夕阳下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他知道这只是千百悲剧中的一个,还有无数的孩童被日以继夜的运送至此,这事还远远没有解决。 既已弄清灵童的破解之法,苏辙决定连夜将那炼蛊的宫殿给一并捣毁。别辞是动弹不得了,也不知道他的腿脚还能否恢复,陈明身法最为稚嫩,他便负责照顾别辞与满满。这接下来的事情便交之苏辙、甄圆与郑疏雨了。 甄道长有些不大情愿,他嘀咕道:“你们去打打杀杀,要我去作甚?不如我来照顾别辞,陈明小道士跟着你们去大杀四方得了。” 郑疏雨一脸鄙夷地瞧了眼他,心中已经暗骂了这个胖道士十几回了,他已是鼻青脸肿,他凑到甄圆面前说道:“死胖子你看看我,你好意思?” ...... 鹤拓的百姓一传十,十传百,半日间这见不得光的交易便传的沸沸扬扬,民众们无不是难掩心中怒火。他们环绕在宫殿四周,不少护卫也为之动容,惭愧地低垂着脑袋。 一位约莫四十岁的男子走出人群挺身而出,走向宫殿。昨天还耀武扬威的军官显得有些怯懦,他颤抖地举着长枪被其逼得步步退去。 “你不要靠近,再过来我就杀了你。”军官嘶吼着,他的眼神却满是惶恐。 男子用胸膛抵住那银枪,任凭尖锐的铁器划破他的皮肤,鲜红的血液将破旧不堪的棉布衣染红。 “我的孩子在你们手上,你要我往哪里退?” 一时间又有好几位父亲或是母亲,窜出人群,他们呼唤着自己孩子的乳名,冲破守卫冲入那所华丽的宫殿。 苏辙站在人群后,望着眼前种种,说不出话来。 甄圆道:“后面的事就交给他们自己吧,自己的孩子还是要靠自己去解救呀。” 郑疏雨苦笑着,将剑藏入腰腹。 他们三人这便折返回去,甄圆嘴巴上对别辞一番戏弄,调侃他新婚大喜,却把腿脚给弄瘸了。但他心里却仍是担心的紧,这蛊毒一日不除,保不准哪日便有生命之危。苏辙听得甄圆笑语,这才知晓这位昔日的大师兄,已经为人夫君,他一时也不知该是贺喜还是难过。 ...... 鹤拓之事至此,也算了结,虽没有将那朱天君就地正法,但也让他吃了一回大亏。别辞多年所探查九天之事,于此也终于有了些眉目,算是盼得云开见月明。 苏辙与别辞于车马中促膝长谈,将那华山之事理了一理,又将这天下之势言语几番,师兄弟二人皆是摇头苦笑,不知该如何是好。别辞既已婚娶,理应不在过问师门之事,但他仍是挂念,却也只能嘱咐几句便侧过头去。苏辙当然懂得别辞言外之意,他此刻肩负所任,乃是华山百年之根基。 苏辙于太白山麓与他们道别,陈明也随之下了车,临行前这小道士三步一回头,念念不舍他的大师兄,总是华山除去他的名字,这一声大师兄却永远压藏在陈明心底。 别辞只是淡淡地望着他们,目送他们远去。于别辞而言,苏辙是当下,而陈明则是未来。 其余人继续赶路,去往迷途山。那是别辞早年游历之所,一整片山势百转千回,绕的他晕头转向,愣是在其间兜兜转转半月有余,加之此山人烟稀少,便也没有落得什么雅名,别辞便唤它迷途山。 别辞之意是远离俗世,但又不忍鹤拓之事长存以往,故而他将何所思安置于山中后,便支身前往西南之地,不巧又遇见了他正欲甩脱之人,万般无奈之下才出手相助,却也是这般因缘,让他们破解了朱天君的这笔交易。此般正好回去养伤,不知那何所思见得夫婿受此重伤,是何等心情。 这世间的种种,皆是缘分。 ...... 说到缘分二字,这李沉舟便要提上一提。 他自那日从妖宗界摸出来,便打算折返回黑龙沼,答复与烛九阴的三月之期,漫漫山道于他而言,已不在如来时那般曲折,他已经逐渐掌握了些门路,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既是一种意念、一种感觉,去更加从容的驱使这幅身躯与丹田中蕴含的气。 不远处敲锣打鼓响彻山野,这荒郊野岭之际,莫非又是哪路妖怪抓了些凡人,回去熬汤煮药?李沉舟断然不会坐视不管,他轻踏枝干侧转身子,向那吵杂处奔去。 果不其然是一群妖怪在为非作歹,只是这次规模显然要比抓他那次大得多,其“食物”的待遇也比他当时不知好到哪里去了......竟是八抬大轿抬着向那妖宗界而去,只道是那家黄花闺女被这妖怪给看上了,掳回去做媳妇哩。 李沉舟趴在树梢上,打量着这些吹喇叭打腰鼓的臭鱼烂虾,若是在此地将他们诛杀了,当然可以救下这姑娘,但这些小妖怪就跟骷髅怪、琳雯那般,皆是受人指使,拿他们顶罪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况且那位迫切婚娶的大妖怪,招呼另番人马也并非难事,大不了再寻别家姑娘。 故而于此无法永出祸患。李沉舟只道是反正也是迟了些时日,那索性就让那烛九阴再多等些日子。 少年人心生一计,他寻得临近水渠,将淤泥涂抹在自己面庞上,整成一个大花猫,本就是腐肉之躯本就没有什么人间气味,装傻充愣不难与那些妖怪打成一片,很快李沉舟便混入那接亲的队伍,竟也未露端倪,便这般又向那妖宗界而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糊里糊涂 这一路还算平安,那些妖怪也挺本分,并未对那姑娘做些越界的举动,就连调戏之语都没人敢讲,竟是恭敬得很。 这位姑娘也有几分神秘,她一不哭、二不闹、三不出轿子,直到他们又回到那山腹,李沉舟都没见着她t一面,少年人多少有些许好奇,这究竟是怎样一位姑娘。 才离开几日,妖宗界便换了模样,本是乌烟瘴气的山腹妖都,此刻却是张灯结彩,大红喜字贴得琳琅满目,四处都洋溢着一片喜庆之感。李沉舟却体会不到这份喜悦,他暗道不妙,看来这位新郎官比他料想的还要厉害,莫不是那传闻中的妖宗吧,那岂不是南妄之母归字谣的父亲?李沉舟不禁眉头苦皱,若真是那位老先生要迎娶佳人,他这是救还是不救? 李沉舟辗转到那日与琳雯他们歇息荒魂冢,他当然知道那些家伙已经离去,但好歹这儿是妖宗界唯一一处能晒着太阳的地方。一抹暖阳下,少年人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又是一阵敲锣打鼓,还带着一阵一阵的欢呼雀跃,李沉舟从睡梦中惊醒,他纵目一瞧,没想到大婚之日既是今朝,这妖怪莫非也太过心急,赶鸭子上架般置办婚事。 李沉舟翻身而起,他又把自己“打扮”一番,便朝着那人潮涌动处行去。 “兔子怪,你慢些走。” 李沉舟听得这熟悉之语侧目一瞧,正是那瘸腿的羊头怪。他正费力地追赶着一蹦一跳的兔子怪,想必也是去凑凑热闹,讨份赏钱。 李沉舟并未与他们相认,一来是避免多生祸端,二来他此番是为解救少女而来,莫要牵连了他们。 正在少年人为自己心思之缜密而暗自窃喜时,一双小手却拍在了他的肩头。 “李沉舟,好久不见。这些天你跑到那里去了?”琳雯歪着头问道。 李沉舟自是不知道这小狐狸是如何识破自己的装扮,他低声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说的李什么舟。” 琳雯噗嗤一笑,他一把摘下李沉舟套在脑袋上的布带,继续道:“你瞒得过他们,却瞒不住我,狐狸的嗅觉可是很灵敏的。” 李沉舟一愣,索性也不再躲藏,他坦言道:“你是闻着了我身上多日不洗澡的酸臭味了吗?” 琳雯赶忙捂住鼻子,愤愤道:“这一点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不过你身上的味道的确有些特别,至少在这妖宗界独你一家。” 李沉舟苦笑着不再询问,那兔羊二妖也听见琳雯话语,朝着李沉舟走来。他们早就听闻了这位貌不惊人的少年人惊天之举,对他也不再是那般轻视,一口一个李公子叫得服帖。 “骷髅怪呢?怎么不见他?”李沉舟问道。 琳雯莞尔一笑,道:“今天可是他的伤心日,还是莫要去叨扰他了。” “此话怎讲?”李沉舟道。 不怕事多的羊头怪,撇着嘴嬉笑道:“今儿个是他的心爱之人出嫁之日,他怎得会来?难不成瞧着她嫁于他人?” 这可把李沉舟给弄糊涂了,那姑娘不是如他一般被妖怪掳来的吗?怎么成了骷髅怪心心念念之人?他对那姑娘更是多了一份好奇。 兔子怪见这位李公子眉头紧锁,难不成也是对今日之事有所盘算?他凑到李沉舟身旁,低声道:“李公子,若是你有想法,小弟当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李沉舟迈出的步子当场怔住了,他问道:“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兔子怪笑着露出两颗大门牙,道:“今日来此的千百妖怪,哪一个没有动公子你这份念头,就连我兔子怪也有这一份奢望,但既是公子有意,那我便不掺合了,全力助你。” 李沉舟傻了眼,难不成这黑压压的千百之众,皆是想要做那姑娘的英雄,救他于水火?那这新郎官未免也太不尽人意了吧,李沉舟忽然对那新郎官有了几分好奇,甚至高过了那位姑娘。 李沉舟道:“敢问是何方神圣迎娶这位姑娘?” 兔子怪却是愣住了,他含住自己的大门牙,退让几步拱手于李沉舟,道:“李公子这般少年英才,又有此等雄心壮志,看来这今日之喜是非李公子不可了。” “我?”李沉舟瞅着兔羊二妖问道。 羊头怪一拍兔子怪的脑袋,骂道:“你这个傻兔子,李公子不懂我们妖宗界的规矩,你在这胡乱瞎说什么。” 李沉舟皱着眉头问道:“这婚娶之事,有何规矩?” 琳雯拉起李沉舟的手,一边挤进人群一边给其解释道:“今日并非寻常婚娶,只有妖中翘楚才能迎娶她。” “何为妖中翘楚。”李沉舟问道。 琳雯答道:“这妖中翘楚,就是咱们妖怪中最厉害的那一个,最能打的,我看你就挺合适呀。” 李沉舟这才听明白,原来今日这番是一场比武招亲。但转念这少年人便有些气馁了,若是比武招亲,那新郎官必定是这妖宗界数一数二的大妖怪,若是自己不敌怎么办...... “轰隆”一声雷鸣,将李沉舟吓得直哆嗦,思绪便也止住了。他顺着声响望去,正是那雷鸟人趾高气昂站立于擂台之上。 “那家伙在干吗?守擂吗?”李沉舟不屑地问道。 “哦,雷鸟人可不参加这场比试,他可是有家室的。偷偷告诉你,他可痴情呢。”琳雯目不转睛地瞧着前方说道,李沉舟哑口无言。 只听得一声嘶吼,一只犀牛怪跃至台上,传言他曾催山倒海,故而大伙们都唤他一声摧山怪,他此番可谓是全副武装,片片铁甲包裹着他的每一寸皮肤,其身形之庞大,动辄地动山摇,其臂膀浑圆结实,恐有千斤之力,随意抬手一拳又有几个妖怪小受得啊。 李沉舟正欲发问谁会上去讨死,便见得一古灵精怪者摸溜着上了擂台。 这是一只云彩妖,其身形瘦弱不说,行动也是极其缓慢,飘飘忽忽如梦如幻,真不知道他是不是没睡醒走错了地方,来到了此地。 雷鸟人见双方都已就位,他掏出风雷黄金棍,又是一道惊雷落下,比武招亲第一战一触即发。 第一百一十六章 比武招亲 四四方方的石台十分宽阔,足够李沉舟晃悠许久。但待得那摧山怪匍匐在上头,便显得有些狭窄,似是大动作都施展不开了。他蔑视地瞧着眼前之物,睥睨众生。 台下群妖也是嘘声不断,他们期待的是一场真正的较量,这样力量悬殊的自杀式表演,着实拉扯不起他们的兴趣。 那云彩妖缩成一团,他对外界的嬉笑充耳不闻,他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击败摧山怪。 石台之上百米高处,修筑着一宇楼阁,其间落座着些不得了的人物,有位姑娘盼在侧栏上,发丝倾落在肩头,只是一瞬间的对视,李沉舟便羞红了脸低下了头去。 莫非那便是今日待嫁之人,怪不得他们争破了脑袋豁出性命也要站上擂台,李沉舟再抬头望去,那姑娘已经不见了。 少年张望四周之际,擂台上的一大一小,已经斗了好几个来回。那摧山怪虽是力大无穷,但任凭他攻势凶猛,揍在云彩妖身上却如同打空了一般。这云彩妖身形极其柔软,如雾似气。他攀爬在摧山怪身上,四处游窜。摧山怪上抓下挠却是如何也制服不了他。 直到那云彩妖钻入其腋下、腰间,摧山怪才意识到事态之危急,他那笨重的身子顿时如泄了气一般轰然倒地,在众人的诧异声中他却咯咯咯笑个不停。 云彩妖顺势用胳膊掩住其口鼻,纵使这犀牛有摧山之勇,此刻也无计可施。 台下一众妖怪看热闹不嫌事大,叫着嚷着怂恿云彩杀了摧山怪,那云彩妖只是仰头看了眼高处的楼阁便作了罢,他说道:“那位姑娘是不愿意如此的。” 场下又是嘘声一片,有人嘀咕这云彩妖胜之不武,也有人议论他根本不了解那位姑娘,总之是意见纷纷,在场之辈没有一个心服口服。 “我来试一试。”善庆君跃至台上,善庆君是一只鹤妖,身形虽不及摧山怪那般魁梧,但明显灵巧得多。他灰肤白发,两只仙鹤环绕其左右,一席白净长衫随风摆动,腰间扣着金履带,脚踩木屐,手持一根法杖,其上镶有一颗璀璨夺目的蓝宝玉,其威力不容小觑。 懂行的妖怪见这善庆君上了擂台,便张罗起场子呼朋引伴来买码。 “我赌十串铜钱,这善庆君今日定能抱得美人归。” “这还消得你说?我还赌二十串呢,来来来,有人赌他落败的吗?” 羊头怪笑嘻嘻地走了去,他掏出一串铜钱,道:“那我便买这家伙败北吧。” 众妖侧目而来,原来是这个被打瘸腿的废物,不禁哈哈大笑。 坐庄的妖怪一把夺过羊头怪的铜钱,谄笑道:“你可不许反悔,我看这下注善庆君输得呆子也只有你了,如此我便再加上十串,若是如你所言便通通给你,若是你猜错了,嘿嘿......那我便打断你的另一条腿。” 此言一出,众妖皆是哈哈大笑。 李沉舟此时就在羊头怪身后,羊头怪知道只要自己呼喊一声那少年,料理这些个妖怪根本不在话下,可是羊头怪却没有。 “善庆君他会输的,一定。”羊头怪笃定地说道。 话音未落,云彩妖竟已经跌落下了擂台。 庄家撇着嘴瞧了眼羊头怪的腿,戏弄道:“抓紧时间多走几步,待会儿你就只能趴在地上了。” 李沉舟忍无可忍,他上前一步抬手就要揍他们。 那庄家装作害怕地模样,笑道:“哟哟哟,大树底下好乘凉,你羊头怪怎么跟那狗道人一样爱好舔骨头?呸,你下贱不下贱?” 李沉舟拳头的拳头眼看着就要揍到那庄家脸上,却被羊头怪拉住了。 “哪个要你多管闲事。”羊头怪低头道,他转过身去叹了口气。 李沉舟好心助他,却这般不受待见,他摇摇头便也就此作罢。 琳雯踱步而来,凑到那少年耳边小声说道:“沉舟,你莫生气,羊头怪脾气就是如此,倔得很。” 李沉舟摆摆手,他还不至于这样心胸狭窄,方才只是说几句气话罢了,若真是他们欺负起羊头怪了,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此时已经临近子时,别处是夜深人静时,妖宗界却是歌舞升平日。那善庆君已不知道击败了多少来客,他屹立在擂台之上,等候着楼阁上那位姑娘的垂青。 羊头怪周遭窃笑声从未停歇,他倒并不在意,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簇拥的人群。 李沉舟见无人敢上台应战,他长叹一口气。一旁的琳雯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说道:“你瞧,那是谁?” 李沉舟偏头望去,正是那瘦骨嶙峋的骷髅怪,一步步走上擂台。 兔子怪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说道:“你说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姑娘,是怎么把这家伙弄成这样,怪不得他喜欢听李沉舟与女孩子的甜蜜故事。” 李沉舟瞪了他一眼,转而又望向骷髅怪,以他的实力与那善庆君相斗,能有几成胜算呢? 羊头怪却是在前头笑了出来,他等的人终于来了,他知道骷髅怪绝不是缩头乌龟。呸呸呸,这句话便又得罪了那龟丞相。 善庆君见来者是骷髅怪,他装作没瞧见一般平视着前方,这无疑是对骷髅怪最大的羞辱,但骷髅怪早已不在意这些。他深知善庆君的为人,若是那姑娘嫁于这等败类,往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骷髅怪,别讨死了,快下来吧,哈哈哈哈。” “打啊......打啊......” 台下呼声四气,却没有一人是为骷髅怪喝彩加油。 ...... “骷髅怪!骷髅怪!骷髅怪!”那异乡少年郎第一个为他高声喝彩起来。 骷髅怪瞧见了李沉舟,他微微点头以表谢意。他此番上台深知自己毫无胜算,他是原本打算今日在家中昏睡一天的,可他却如何也无法安枕。最后他还是来了,如果错过今日,他会一辈子都瞧不起自己。就算今朝败了,败的体无完肤又如何,他是他自己英雄。 “骷髅怪!骷髅怪!骷髅怪!”又有几个零星之人,于人群中呐喊,这当然少不了羊头怪、琳雯和那兔子怪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虽死不悔 雷鸟人于空中落下一道惊雷,这些激愤的观众才稍稍静下来。骷髅怪长吸一口气,他将手伸到后颈,似是在寻着什么玩意。 善庆君倒也不着急,天亮前还站在这擂台上的人,便是今天的胜者,便能迎娶那位姑娘。故而他只希望这骷髅怪越磨蹭越好,甚至他都在想着如何慢慢折磨这家伙了。 “咯吱咯吱......”是骨节一寸寸挪动的声响,骷髅怪竟是将自己的脊椎骨整串给抽了出来。 “不是吧......”兔子怪傻了眼,他只见过骷髅怪抽腿骨、借胸骨,脊柱骨这么长一串,他竟也折腾了出来。 骷髅怪手持这根骨鞭,严阵以待地盯着善庆君。善庆君宁可与台下的女妖们眉来眼去,他也不愿正眼瞧骷髅怪一眼。 “你既然不喜欢她,又为什么要站上这擂台?”骷髅怪大声质问道。 善庆君冷笑着把玩起他的手杖,道:“哦?莫非你钟意那位姑娘?” 骷髅怪没有答复,他低下了头。 善庆君继续道:“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这德性,你配得上她?” “我是配不上,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善庆君听到这里竟是笑了出来,他说道:“我配不配的上她,并不是你说了算,只要妖宗大人认可我,我既是配得上她。” 骷髅怪对眼前人的言行举止嗤之以鼻,他已经不想与之再有交谈,手中骨鞭咯吱作响,这是他内心愤怒的低吼。 骷髅怪抽鞭而起,向那善庆君击去。可这一招着实太慢了,善庆君甚至可以再与台下的女妖眉来眼去半晌。 “咕。” 善庆君用手杖挑开了骨鞭,接着临空一脚,踢在骷髅怪的下颌,势要把这堆白骨给弄碎。 骷髅怪在空中翻滚好几圈才落下来,摔在擂台上砸出一个大坑。可他还没立起身子,善庆君已是又一轮攻势袭来,重拳击在他的身背。没有脊椎骨的骷髅怪,哪里遭受得住这般打压,他两眼发黑眼看就要昏去。 台下羊头怪已是满眼热泪,骷髅怪曾与他说过,他什么骨头都能拿出来,唯独这脊椎骨不可。此番抽出,便再也没有退路。 “骷髅怪,站起来啊。”羊头怪大喊着。 李沉舟亦是关切望去,琳雯说道:“没想到骷髅怪也是个痴情人呢。” 兔子怪故弄玄虚地说道:“男人的心思你懂个屁。”琳雯娇羞地低下头来。 善庆君以为骷髅怪就这么死了,他抬起头望向高处的楼阁,他倒不是观望那位姑娘,这家伙最在意的是妖宗的赏识。 可是,妖宗却从来没有瞧过擂台一眼他只是盯着那姑娘罢了。对他而言今日种种不过是对其的惩罚,更确切地讲是对她母亲的处罚,他那个不听话的女儿——归字谣。 “你娘当初就是不服从我的安排,选择了一个凡人,你看看她现在过得多么落魄,那姓南的能保护得了她?”妖宗低声说道。 南妄答道:“曾经你不懂她,现在你便也不懂我。我爹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倒是我娘藏着诸多秘密。” “你胡说,小小年纪胡说八道,若是再不给你找个好夫婿,你还翻了天不成。”妖宗勃然大怒,吓得周遭几位面如土色。 “台下二人,我倒是觉得那骷髅怪更加有情有义。”南妄道。 妖宗轻哼一声,说道:“情意?笑话,在这个世道上生存,依仗的是力量。弱小如他一般只能收获同情与怜悯,你看看那把插在山间的镇妖剑,它有问过你是否有情有义吗?” “与你说不明白。”南妄说罢转过身去,置气地坐在椅子上。 妖宗吹胡子瞪眼,道:“我也与你无话可说。” ...... 雷鸟人打量着骷髅怪,这家伙趴在台上不住地发抖,说他输了吧他既是没死也没落下台去,雷鸟人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善庆君看出了雷鸟人的疑虑,他笑道:“鸟人兄莫要着急,距离天亮还有些时间,我便与他好好玩玩,我不会提前要他性命的。” 雷鸟人眉头微皱,他这才知晓了这善庆君心中盘算,但他也不好把话说透,不过只要骷髅怪就此投降,那善庆君的计谋便不攻自破。 雷鸟人翱翔而下,落于骷髅怪身旁,道:“你可认输?” “嘎吱嘎吱”几声脆响,骷髅怪竟是又立了起来。 他撑着骨鞭艰难地抬起头来,说道:“我还没完。” 雷鸟人低声道:“这天下好姑娘比比皆是,你又何苦执着于她......” 骷髅怪瞥了眼雷鸟人,答道:“若是要你妻子落于这等败类之手,你可愿意?” 雷鸟人哑然,此言却是不折不扣地传入了善庆君的耳中。 “你说我是败类?”善庆君质问道。 骷髅怪空洞的眼框里,冒出一抹火光,他说道:“你没听错,说的就是你,败类。” 善庆君叹了一口气,吐出他最后的怜悯。他持手杖一步步走进那骷髅怪,他的眼里已经再无一丝一毫的笑意,或者说是满含杀机。 镶嵌其上的蓝宝玉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围观的妖众无不是紧闭上双眼,李沉舟也避犹不及转过身去。 这道强光持续了许久,伴随着短暂的寂静。待得这光亮散去,众妖这才睁开眼,可台上已经只剩下那善庆君一人了。 骷髅怪呢?李沉舟四处观望,却是台上台下都寻不到他的影子,只有一抹灰烬散在台上。善庆君拍了拍衣裙,连带而来的轻风将那灰尘散去。 “哎呀,还是没忍住把他杀了呀。”善庆君说道。 骷髅怪,真的死了。 一道天雷落下,雷鸟人闭上双眼,那个前不久还与之同行的骷髅怪,就这样永远离开了。 羊头怪侧目而向李沉舟,却一句话都没说。他心里清楚骷髅怪赢不了,即使赌上性命他也赢不了,但他仍然没有退缩,为了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姑娘,骷髅怪倾尽了全部。 李沉舟身子不住地颤抖,他怎么也没想到骷髅怪会就此离开自己,前不久他们还在荒魂冢一同睡去。 琳雯猜到了李沉舟会如何,他伸手拉住李沉舟的胳膊,不住地向他摇头。可李沉舟此时哪里还有什么理智,他心中的怨念已经充斥满他的心神,他背后的长剑更是发出阵阵低鸣。 李沉舟纵身跃起,站到了那善庆君的面前。 第一百一十八章 是否情愿 楼阁之上,南妄瞩目而来,先前那个她以为是李沉舟的少年,竟然当真是他!只是多日不见,他又沧桑了些许。 “外公,算了吧,那少年会死的。”南妄低声说道,这是她来此第一这样低声下气的恳求。 六翅金雕站起身子走到栏前,瞥目望去,他倒要看看是哪个家伙让自己的孙女这般焦心。但也就这一眼,便足以让这位妖界宗主触目惊心,这小子竟与妄儿一样也是半妖,他的眉目闪出一丝喜悦之色,却很快被他藏去了。 …… 善庆君自然也察觉到了楼阁上的注视,他还以为是自己已经获得了妖宗的注视,在赏识他自己呢。这下可得好好表现一番,那便委屈这个人生地不熟的毛头小子了。 善庆君冷笑一声,足下步履生风,转眼已经移至李沉舟身侧,其手杖绽放诡异光芒刺人眼目,这便是方才杀死骷髅怪的妖法。 李沉舟大意未觉,这片刻的疏忽足以使他被挫骨扬灰,好在那沉剑如通灵悟性了一般,忽然向右猛地一摆,竟是将那手杖之击给招架了住。 沉剑虽然还未出鞘,但其间鬼气已从剑鞘喷涌而出,它们由李沉舟的思绪所牵引,历经骷髅怪惨死,此刻大有遮天蔽日之态。 善庆君深感不妙,他有些掉以轻心了,他欲抽身开去,再好生打量打量这少年,忽然发现他的手杖已被那团黑气环绕缠住,绽放的光芒也一同被掩去。 众妖感光亮羸弱,这才微微睁开眼,原以为是清灰一抹寥寥收场,大伙一道吹捧善庆君勇武无敌。谁知是那少年人未动分毫,却将善庆君牵制的妥当。 善庆君也算是这妖宗界一号人物,他此番与李沉舟陷入焦灼,多少面子有些挂不住。要知道,台下倾慕于他的女妖可有百来之众。 却因为那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浑浊之气,他想要全身而退都难以做到。 “为什么你要杀他。”李沉舟颤抖着问道。 善庆君哪里有心思与这少年多言,若是要他再费些气力把这毛头小子也一并料理了,他倒是很乐意。 “为什么?”李沉舟再次质问,他缓缓抬起了头,凶光于他双眼射出,已无平日里那般温柔善良之态。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不过是他恰好遇见了我罢了,这世道本就如此,优胜劣汰有什么错?”善庆君说着腕间催生出一股力道,他终于抽出了蓝玉手杖。他无愧为鹤妖,肩胛处“哗”的破裂开来,展出一对巨翼,促他攀升至高空之上。 众妖仰头望去,其手杖所绽之光芒如星辰曜日,想必这场对决进行至此,也该落下帷幕了。 “沉舟快避开!”琳雯大声喊着,只见四射的光耀逐渐汇聚成一点阳炎,所照射处如烈日烧灼一般,就连这大理石擂台也给消磨成了粉末。 李沉舟听得小狐狸的提醒,侧目望去,那光点正已极快的速度向自己冲来。 也就在此时,李沉舟心神中晃过一个身影,他形单影只身形消瘦,步伐却灵巧迅捷,神出鬼没。李沉舟虽然不知他是谁,紧要关头竟有样学样地模仿起来,跟着那人的步子,在擂台之上软腰游步,竟有几分潇洒自如。 善庆君凝聚于方寸的阳炎,仍是未能伤及李沉舟分毫。 这无疑更加惹恼了善庆君,他加大气劲倾注在手杖间,那光点便随之扩致一拳之宽。 可想而知,区区石台如何遭受得住这等神力,飞蹦的碎石惊得群妖四处逃窜,那兔子怪拉着琳雯就要跑,可小狐狸却是一个劲儿的落泪,不曾迈步。 “走吧,骷髅怪都死了,你还想在这给他做陪葬?” “你走吧,我等等李沉舟。”琳雯喃喃道。 兔子怪继续道:“你等他是作甚,这家伙看样子也活不长啊,那我可跟羊头怪溜了啊。” 说罢兔子怪便向羊头怪走去,这家伙褪瘸了跑不快,还得劳烦兔子怪背着他跑。 “你拉我做什么!我不走。”今天羊头怪奇了怪了,这般危急关头竟也是不走。 兔子怪挠着耳朵,不知道今天这些家伙哪根筋搭错了。 “那我可一个人走了啊,羊头怪,别说我没提醒你。” 无人回应…… 高空之上的鹤妖善庆君不可一世,他地催动着妖力,势要让这一方天地做这少年人的陪葬,可却每每快要追上李沉舟的身子,却又被其虚晃开了来,似是在故意戏弄他。 眼看着天就要亮了,荒魂冢的那道石缝已经隐约可见天光。善庆君心急如焚,今日之胜者必须是他,也只能是他。他吼叫着怒视身下残喘的少年,纵使他再有能耐,这般高频率的躲避,体力定是所剩无几。这一次他贯注全身之力,定能使其灰飞烟灭。 李沉舟的双腿,已如灌铅般再也动弹不得。他没有跪倒在地,已是竭尽全力。 楼阁上的南妄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又怎会目睹李沉舟的惨死,少女竟是不顾阻拦纵身跃下奔向那少年。若是那善庆君倾心于她,断然不会继续为难。 可是,善庆君这样一个衣冠禽兽,区区一个女子有又怎能入得他的眼,他无非是觊觎南妄尊贵的身份罢了。阻他?那便与这小子一并与世长辞吧。 李沉舟昏沉无比,却见天空一女子落下,温柔眼眸宛如他的一位故人。 是她! “沉舟!”南妄呼喊着,泪水划过脸庞。 少年人如梦初醒,近乎残废的下肢不知如何又积攒出一股气力,他纵身跃起搂抱住那女子,其裙角距那阳炎已是近在咫尺。 荒魂冢的那片土地再沐日光,长夜漫漫却也到了尽头。沉剑如长虹贯日刺穿了空中人之眉心,那束摧枯拉朽的阳炎最后也只是沾上姑娘的长裙,落下一抹火光。 南妄紧紧搂抱着李沉舟,这一抱用尽了她毕生的气力。 于她而言就是此刻与之死在这里,她也甘愿,也没有一句怨言。只是不知他,是否情愿…… “沉舟……我们死了吗?”南妄低声呢喃,琳雯于不远处,看着这二人相拥相抱,落寞地低下头来。 李沉舟无力应答,他只是长舒一口气便倒了下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苦菊沁泪 擂台尽毁,破碎的红纸如飘絮纷飞在山腹之间。 琳雯呆愣于废墟前,他看着李沉舟瘫倒在地,又看着那位小姐搂抱起他的身子。小姐的泪水滴在李沉舟的面庞;而他的泪水,却只能落在荒土之上。 “琳雯你也别太伤心,骷髅怪早就想投胎了,如此也好。李沉舟那小子也没什么大碍,他只是气力用尽,我们该高兴才是。”羊头怪一瘸一拐地走来说到。 琳雯摇摇头,满眼泪花的投入其怀,道:“是的,我该高兴才是。” …… 罗生殿上,六翅金雕仔细瞧着李沉舟。南妄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一声。如果说先前她可以娇纵妄为,现在却是要担忧担忧那李沉舟之处境。 六翅金雕挥手示意众妖将退去,毕竟在这里还没有人能对他造成威胁,谁也不能。 大门缓缓合上,六翅金雕便也收起了他平日里的严肃之态,露出他作为外公该有的眉眼。 “妄儿,你认得他?”六翅金雕问道。 南妄一时迟疑,不知该答是还是否,但这片刻的迟疑,金雕便知晓了答案。 六翅金雕继续道:“你欢喜他?” 南妄知道李沉舟心里挂念的并非自己,而是他人,如此情爱并非她所期盼,她摇了摇头。 六翅金雕狡黠笑道:“原来如此,他伤我悍将三位,说他是我妖宗界的仇人都不足为过,此番不杀他何以泄愤?” 南妄一惊,道:“不可。” “为何不可?”金雕撇嘴笑着追问道。 南妄娇嗔道:“就是不可。” 六翅金雕伸手向那少年人,南妄快步走来一把将其拉住。 “怎得,外公动不得他?” 南妄连连摇头,在此地界儿任何事情可都是他一人说了算。 六翅金雕叹了口气,他这个孙女与她那古灵精怪的母亲,简直如出一辙。 “罢了罢了,我也不与你置气了,这小子即是你的心上人,那便再好不过,你俩择日成婚。”说罢六翅金雕便转身进了内堂。 南妄侧目瞧着李沉舟,柔情蜜意却也忧虑重重,不知道他心里还有没有那位叫做玮玮的姑娘。 …… 羊头怪一早便来寻琳雯,虽说是庆祝骷髅怪投胎转世,但友人分别多少还是有些难过。 羊头怪拄了副拐倚靠在门前叫唤许久,没人回应。他赌气地踹了脚琳雯的屋门,转身走了。 平日里虽也没什么欢声笑语,但好歹大家互相拌嘴也挺热闹,羊头怪独自前行落寞之情油然而生。 荒魂冢已经立好了骷髅怪的木牌,前头摆着一束苦菊,那是琳雯最喜欢的花卉,想必她早早就来过了。羊头怪苦笑着坐下来,要他站着实在费劲。他掏出怀中烈酒,饮一口倒半口,也算得没忘记这么个好兄弟。 “骷髅兄,我一直笑你是个怂货,我也没笑错,你身前就是个怂蛋。可是我笑错了你的身后,你现在可是我心中的英雄。”羊头怪又倒了口酒,烧得他的胃直哆嗦。 羊头怪继续道:“我也没弄明白你身前发生的事儿,你们人类的情感我向来是不懂得,你也莫怪。你时常念叨的‘喜欢’二字,我此刻或许也有些明白了。” 羊头怪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天真的笑来,他站起身子望着那束苦菊苦笑起来,苦菊虽苦但也苦不过他此刻的心。 …… 琳雯站在罗生殿前,他知道李沉舟就在里头,但也就是这十来步台阶,他是如何也跨越不过,他只是一只没有名号的小狐妖,他也从未奢望过登入此堂,但今日他却不住地想着这里,以至于不知不觉行到了此处。 好几位大妖怪从殿中走了出来,琳雯也不认得他们,往日他都是绕着他们走的,生怕他们不开心一口把自己吞了。但此番他却迎着他们走了过去。 琳雯怯懦地低着头,也不敢吭声,却是姬神一眼瞧见了他。 姬神一眼便洞察透了这小狐狸的心思,她笑着走到一旁,招手示意他过去。 琳雯一愣自是不敢怠慢,连忙行了去。 姬神摸摸他的脑袋,问道:“你可是为那李沉舟而来?” 琳雯也不遮掩,他点了点头。 姬神心领神会,继续道:“那小子没事,他身子骨比你所知道的要硬朗,一时半会是死不了了,你放心。” 琳雯听得这番话露出笑意,道:“那怎得不见他出来,莫不是你们为难他?” 姬神掩面而笑,说道:“我可不敢,那小子即是一举夺魁,那便是我们妖宗界的翘楚,就连那位南姓小姐都要嫁之于他,我们又怎敢为难于他。” 琳雯刚才还欣喜的神色,片刻间烟消云散。 姬神歪着头,似笑非笑地问道:“你莫不是喜欢那少年?我看你们走的挺近的。” “我可是男儿身,怎么会喜欢……一个男人,大人您说笑了。”琳雯嘴巴上这么说着,小脸却羞得通红。 姬神叹了口气,道:“你当我不知道你?呵呵……” 说罢她便扬长而去,留得琳雯一人,她自言自语道:“知道我?”小脸却是羞得更红了。 …… 李沉舟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他还是那个光头小和尚,梧桐叶飘落在静思道两侧,晚课的诵读声还环绕在耳边,他却逃了出来。为什么要逃出来,他不知道。这是不只不觉就走到了这里,望见了远处的高耸的钟楼。他这才想起自己许久没有撞钟了,都有些怀念了。他小跑而向,以往要走上一会儿的路途,现在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眺望四周,姑苏仍是那般宁静,寒山寺亦如往昔,佛音绵绵。 可是,他却似是不满于此,四处张望似是在寻找着什么,但也不知道在寻找着什么……直到他瞧到一盏暖黄色的灯笼,自远处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是位手执灯笼的姑娘,她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轻灵神气。 李沉舟想要叫唤那姑娘的名字,似是想要将其留住,却是如何也想不起来她的名字…… 那姑娘见这和尚欲言又止,竟也没有笑他,她小小年纪却是满面愁容,落下滴滴泪来。 李沉舟也跟着有些难过,他伸手欲擦去少女面颊上的泪水,这才发现二人相距何止一堵高墙。 李沉舟缓缓睁开眼睛,梦中少女恰在自己眼前。 第一百二十章 再别勿念 南妄避开李沉舟的视线,发丝拂过少年人平放的手臂。如此细微的触碰,也让那李沉舟的内心一阵颤动。 “你怎么会在这里?”李沉舟问道,他的记忆很凌乱,方才的梦与先前发生的事情交织在一起。 南妄转过身子,长裙摆摆,她答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是。” 李沉舟揉着脑袋坐立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于殿堂之中,金樽玉器琳琅满目,相比那屈家有过之而无不及。但那些凶神恶煞地壁画、浮雕,又把李沉舟拉回了现实,他清楚的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南妄继续问道:“沉舟,倒是你为何要参加那场比试?” 李沉舟一愣,答道:“那善庆君为人额度,竟残忍杀害了骷髅怪,我气不过这才上了那擂台…...” 南妄有些失落,不过这才是她所熟知的那个李沉舟,他是断然不会为自己站上那擂台的,罢了。 南妄道:“你走吧,快些走,妖宗界是容不下你的,别再回来了。” 李沉舟皱起眉头,这显然是话里有话,还是先穿上外衣再与她细究吧。 李沉舟拾起一旁的衣衫,衣领有淡淡芳香,也不知是谁这么好心,把这臭烘烘的衣服给他洗了。 与善庆君的打斗让李沉舟落下了不少伤,好在都已结巴愈合,但伸展臂膀还是扯到了伤口,疼得他叫出了声。 “唉,啊哟。” 南妄回头望来,满眼关切,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快步走来,接过李沉舟手中衣衫,小心翼翼地为他套上衣衫。 “难为你了。”李沉舟低着头说道。 南妄仍是没吭声,她拾起一旁的腰封,为李沉舟缓缓系上。她很小心生,怕勒疼了这个少年。 “紧吗?”南妄问道。 李沉舟答道:“还好,其实还可以再紧一些。” “这样吗?” “差不多了。” 南妄打理好李沉舟的衣襟,不经意间二人眼光就对视在了一起,亦如他们初见那般朦胧。 “一晃,我们都认识好久了。”少年人目光偏向别处说道。 南妄点了点头,道:“是啊,久到我们都长大了呢。” “你有什么打算?”李沉舟一跃下了床榻,他已经比南妄高出一个脑袋了。 南妄微微皱眉,她心中的打算,怕是无法跟眼前人启齿的。 李沉舟也不继续相逼,他说道:“人生在世,还是有些打算的好,勿要如我一般浑浑噩噩。” “你还浑浑噩噩?据我所知你的心里头的事儿可不少,我说的对不对?”南妄道,她话语甚是平静,满眼却竟是期待。 李沉舟淡淡一笑,道:“我也不知从何说起,我的确还有很多事要去做,若要全部与你说尽怕是要许久呢。” “也是,你有你的打算。”少女满满的落寞。 李沉舟左右探寻,沉剑倚靠在墙柱上,他露出笑意小跑而去。 “也不知那位姑娘怎么样呢。”李沉舟一边背上沉剑一边喃喃自语。 “那位姑娘?” 李沉舟笑道:“就是昨日做轿子来的那位姑娘,他可千万不能嫁给善庆君那样的人。” 南妄苦笑着继续问道:“那你希望她嫁给谁?” 李沉舟挠挠头,道:“总不要是我们这些打打杀杀的人,嫁人是女孩子一生的大事,还是慎重些的好。” 话语间少年人眼神也落寞了下去,这一切皆被南妄看在眼里,她知道他想到了谁。 “你从侧门走吧,那里有一条小道,顺着走有一处山门,通往外头,别再回来了。”南妄强忍着哽咽说道。 李沉舟的眼光又落得那少女身上,他这才想起这是她第二回帮助自己逃脱了。 “他们让你看着我,此番又被我放走了,那你可怎么交差?”李沉舟倒是关切起了南妄。 南妄破涕为笑,她也不知该如何跟这个少年说得明白,或许不让他明白才是最好吧。 “你就不要担忧我了,待会儿妖宗大人回来,你可就走不了了。” “那便再谢谢你一次。”李沉舟说罢快步走向侧门,却又在门口停住了,他回眸望来,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又合上了。 南妄仍是站在那儿,她笑着望着李沉舟,也没有再开口。 “那我真走了。”李沉舟再次说道,似是有些念念不舍。 南妄笑着划下泪来,可这殿堂之大,李沉舟又哪里看的见,。 南妄道:“别磨蹭了,走吧。” 少年人的身影消失于此,少女却是又一次送走了自己的心中人。 屏风后,六翅金雕踱步而出,他早就伫立在那儿,听这两个年轻人言语许久了。 南妄忙掩去泪水,装作没事人一样走了来,道:“外公,您醒了啊。” 金雕有些怒气,倒不是生气南妄将那李沉舟放走,而是恼怒他这个孙女为什么这么懦弱,都丝毫不为自己着想。 “你为什么要放他走,他即是赢得了那场比试,他就必须要娶你,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金雕皱着眉低声道。 南妄先是一愣,身子便也止住了,她叹了口气又再次焕出笑容。 南妄道:“这不是我要的。” 金雕怒道:“你胡说,我会看不明白你的心思?你跟你娘当是一模一样。” 南妄摇了摇头,道:“他的心不在这里,我又哪里留得住他。外公你说的没错,我跟我娘一模一样,只是他……与我爹不尽相同罢了。” “照你所言,那姓南的倒还有这么个优点了?”金雕仰着头,他与南先生向来不合,毕竟他的宝贝女儿被那南先生夺走了。 南妄低声道:“什么叫姓南的,他是我的父亲,是你的女婿,他深爱着我娘,无论我娘做了什么,他都未曾离开。就连我娘昏死的那些年,他都寸步不离的守在一旁,你知道吗?这是一个男人最大的优点。” 金雕娇纵地走了开,他最是听不得有人在他面前夸赞他那个不成器的女婿,若是换做别人早就被他钉在墙上了,可现在说这话的是他的孙女,他便也无可奈何。 …… 李沉舟按照南妄的指示,很快便找到了离去之径,他再次回头眺望这片荒土,也不知道他在思虑着什么。 第一百二十一章 山水相逢 迷途山绵延回转,不见首尾。若不是别辞熟悉此般地势,郑疏雨与甄、满三人踏破铁鞋也寻不到进山路途。 山中有一片紫竹林,别辞的小屋便修筑在那竹林深处,是一间四四方方的茅草屋。郑疏雨一瞧见便满心的不屑,这可比他当年那屋子要落魄多了。 屋前有一池清泉,咕咚咕咚冒出水来,遂成一池塘。此间布局若是零散摆放,那便很是寻常,但这草屋池塘坐落西东,碧波映日,相辅相成,便有了几分雅致,加之一块光滑的巨石侧卧在侧,似是一张床榻,便有了些仙家韵味。 甄圆可没把自己当客人,他一屁股便歪到了那巨石上,整个身子蜷缩其上,别提多悠闲自在;郑疏雨心中暗骂着甄圆冷血无情,一边扶着别辞进了屋。 何所思早就猜到别辞此行会落下些伤势,但她没想到竟是如此之重,屋中所备草药有些捉襟见肘,便只有劳烦郑疏雨再去采集一些。但那少年人正在气头上,他瞧着那懒洋洋的甄圆心生恼怒,顺势幺起一捧水就朝他脸上泼去。 “你干什么,臭小子。”甄圆擦去脸上的水渍骂骂咧咧道。 郑疏雨也没什么好脸色,他说道:“你是来休憩的吗?还不快跟我一道去给别道长采药。” 甄圆面不改色,似是对别辞伤势不怎么上心,他摇摇头不再吭声。 “白瞎了别辞这么拼命护你。”郑疏雨激奋道,他越说火气越大,一旁的满满也跟了过来,她虽然见惯了这俩人吵架斗嘴,但这样大动干戈却还是第一回。 甄圆起身搂住惊恐的满满,低声道:“别吓着孩子。况且别辞的伤势,寻常草药根本不管用,我们还是别做无用功了。” 何所思转头望来,颗颗珍珠悄然划过脸庞。 “甄道长,那别辞的的伤该如何是好?”她说着就要双膝跪下,好在郑疏雨一把将其搀扶住。 甄圆见惊动了“别夫人”,这才有些难为情,毕竟他没少吃何家的大鱼大肉,他赶忙先弯下身子,低声说道:“办法是有,就是……” “如何?”何所思泪眼汪汪。 甄圆几经张口又合上,他瞧瞧郑疏雨又瞧瞧满满,又是摇了摇头。 “我们三个是办不成的,唉,别想了。”甄圆叹气道。 郑疏雨大为不解,况且他最是厌烦这胖道士如此藏着掖着,更是气急败坏,他朝着甄圆大喊道:“你有话便说,有屁快放,一个大男人磨磨唧唧。” 甄圆又接连叹了口气,他眉头紧锁仍是有些迟疑,说道:“还记得汤谷扶桑吗?就那个起死回生的扶桑果,可以救别辞性命了。” 郑疏雨听了心思一沉,他赶忙拉住甄圆的衣袖走到一旁,低声问道:“你说的是不是那金乌打入别辞体内的那颗勾玉,就是被何姑娘吃了的那玩意。” 甄圆点点头,郑疏雨破涕为笑道:“那咱们再去寻那金乌,大不了给他揍一顿,带颗勾玉回来便是。” 甄圆像瞧傻子一般瞧着郑疏雨,他说道:“你没有紫霞功的‘罡气’闭穴移脉,你能活着回来我算活见鬼了,真以为那些神仙都是好糊弄的啊?” 郑疏雨哑口无言。 纵使这二人说话声已经压的很低了,但还是被何所思听去了只言片语。 “甄道长,带我去吧,我可以的。” 甄圆瞧了眼何所思,又瞧了眼郑疏雨,道:“我本来不打算说的,都怪你这家伙,现在弄得好,我看你怎么收场。” “这事情包在我身上就行了,我身子骨硬得很,什么金乌银乌,我都不怕,甄道长你只需带着我回来便是。”郑疏雨拍着胸膛说道。 何所思清楚这是郑疏雨逞强之言,若是要他一命换得别辞一命,不说她愧不敢当,就是那别辞侥幸康复,也再无颜面存活于世。 他们三人扭转不下,最后只好决定留下满满于此照顾别辞,他们三人一道上了路。 碍于缩地尺裂痕之深,保不准再用一次就断掉了。保险起见,甄圆打算用它做逃跑之用,故而这千里迢迢,还得始于足下。 但那满肚子坏水的甄道长却还有其他打算,他在思虑着一个万全之际,既能保得其他人周全,又能挽救别辞的法子。至于路途,他故意改道绕远,反正那二人糊里糊涂也不识得路,还不是他甄圆指哪儿往哪。每行一程,甄圆都会掐诀望天,细嗅泥土。显然他在寻找着什么,寻找着一个活物。 如此几日皆是昼夜不息,郑疏雨纳闷甄圆为什么这般拼死拼活,难道是好兄弟临危他终于良心发现?郑疏雨摇摇头,可千万别把甄圆这家伙想得高大了,他总能让你对他失望透顶的。 终于,这三人于一岔路口停下了脚步,想必是那甄道长终于累了。 何所思一屁股坐到地上,她是再也迈不动步子了。郑疏雨左瞧瞧右瞧瞧,此地是一空旷山丘,算得一要道,是这片山势唯一的出口。 郑疏雨道:“咱们不赶路了?” 甄圆一撇嘴,道:“赶着去送死?” “谁说不是呢,切记要让我挡下那金乌的勾玉,别拆散了他们这对鸳鸯......”郑疏雨笑着说道,他似是对死亡毫无畏惧。 甄圆凝眉望着他,拍了拍他的肩头,道:“用不着,那小子也该来了。” 郑疏雨纳闷道:“谁?” 甄圆双目远眺,喃喃道:“你别着急,该来的总是会来,逃不走你也追不上。” 郑疏雨顺着甄圆的目光望去,他的眼睛可比甄圆瞧得远多了,只见对面的山头确有风吹草动之际,似有人影穿梭其间,但其身法太快,就连郑疏雨也看不大清。 片刻间,那家伙已经越岭而来,眼看着就要经过这岔路口。甄圆展开双臂拦在路中间,那家伙见前头有一圆石阻挡在前,便侧身一步,哪知又有一黝黑物件侯在其侧,他定睛一看,原来是这两个家伙。 李沉舟左踏三步,踩在一棵古木之上,险些将其拦腰踢断,这才止住了步子。 郑疏雨惊声道:“李沉舟,是你?这么巧。” 李沉舟大气不喘,附和道:“巧了巧了,哪里都能碰到你们这两个瘟神。” “哪里巧了,这是我们好些天没睡才抓着你这臭小子。”甄圆嘀咕道。 李沉舟一愣,问道:“你们在找我?又有什么坏事。” 郑疏雨一摆手道:“总之就是很巧,我们正要去一个好地方,不妨你与我们一道去?” 李沉舟也不做隐瞒,他直言道:“我与一人三月之期已至,我需得快快赶回去才是,你们说的好地方我怕是没有福分去瞻仰了。”他直勾勾地盯着甄圆,显然这番话是说给甄圆听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深海界督 甄圆愁眉苦脸,将别辞伤重一事告知了李沉舟,并央求他一道前往。 李沉舟苦笑着道:“只怕别道长醒来,又得追着我理论了不是?” 甄圆也随之笑了起来,他说道:“不至于不至于,这家伙还有的日子歇息。” 郑疏雨只道是甄圆偏心于自己,要拉李沉舟为之垫背,他自是执意不肯他一道同行。 郑疏雨这点心思甄圆不难知晓,但他向来瞧不上这般愚昧的牺牲,他特地于此截住李沉舟,当是另有一番打算。 “你们说的那地方想必也不是什么寻常之地,咱们还是快些走吧,别耽搁了别道长的伤情。”李沉舟郑重地说道。 郑疏雨百般不愿,但也无济于事,四人便也继续前行。 如此又行了好几日,终于抵达陆地之尽头,浩瀚海域水天相接。 甄圆向何所思要来得一件玉器,那是她戴在腕间的镯子,一看就是宝贝物件,以此与临近人家换得了一艘小船,那船家只道是见着了财神爷,连连跪拜。 茫茫大海,虽然是故地重游,但甄圆仍是找不着去路,只能估摸着个大致方位,那便是朝着太阳驶去。他此番还有一个奇怪之处,便是对李沉舟无端多出了些兴趣,隔三差五地打量他,还趁着这小子睡觉,走上前去摸摸嗅嗅。 海浪颠簸,李沉舟睡得并不怎么沉,他微微睁眼见甄圆色眯眯的双眼,吓得险些从船板上摔下去。 “你干嘛?”李沉舟惊愕道。 甄圆笑嘻嘻地答道:“没啥没啥,这不是喜欢你嘛。” 若是那常人口中的喜欢,李沉舟说不定还要欣喜一番,但出自甄道长的嘴巴,便显得有些怪怪的,让人望而生畏。 “你还是去喜欢郑疏雨吧。”李沉舟推脱道。 一旁的郑疏雨投来鄙夷的目光,他说了句颇有哲理的话:“如果一个人忽然对你好,那么他一定是对你有所企图。” “你小子胡说什么,我可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再说了,李沉舟这小子我图他什么?”甄圆反驳道。 “呸,不害臊。”郑疏雨将头偏向一边,这不瞧上一眼还真当无事,郑疏雨面色霎时间变得苍白。 甄圆撇头望去,他也傻了眼,这倒霉事情怎么又给他们撞上了…… 那个曾经吞噬他们的海上漩涡——归墟,再次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卷入其中。不过起码有一点好,那便是他们没有走错了方向。 甄圆大喊道:“怎么办,老子可不想被淹死在海里。” 郑疏雨张望四周,这遭可再没有三足金乌叼着他们化险为夷了。 小船儿很快就不堪重负,左右摇摆大有侧翻之势。李沉舟没有出海经历,大海于他而言本就深不可测,眼前之景更是让他慌乱万分,他牢牢抓着桅杆,却也是被拍打而来的波浪淋成了落汤鸡。 死到临头,甄圆还不忘挤出功夫讥笑李沉舟落魄之态。紧接着一个巨浪扑来,把他拍在船板上五体投地…… 下一刻,小船便整个翻了过去,他们三人随之落入深海之中。 漩涡的中心即是归墟之眼,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吸力,拉扯着海水与万物向里倾泻而去。李沉舟呛了几口水,但他并不感痛楚,那些脏臭的淤泥可比海水要难喝百倍。他睁开双目,双腿一蹬,就朝着何所思游去。纵使归墟巨大的吸引力,也只是减缓了他的速度而已,李沉舟此刻就如同他的名字,是沉入江河之舟。 郑疏雨也早有准备,落水前他就闭了一口气,他见李沉舟向何姑娘游来,赶忙手舞足蹈奔向甄圆。甄圆身形高大体重便也非他二人可比,加之胡乱踢踹,相比之下便是落得深了些许。 李、郑二人分别向那二人游去,齐齐抓着他们的胳膊,卯足了劲儿往上拽。何所思身型显瘦,相对轻松;甄圆这胖子可就没这么容易,他平日里吃的那些山珍海味,此刻就成了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无论郑疏雨如何使劲儿都是无济于事,他还是一寸寸的向下坠去。 李沉舟心急如焚,这样下去他们二人会淹死在这里,他瞅了眼身下之景,一片漆黑只见得海水鱼虾随波而去,也不知会通往何处。也就此时,他背身一阵抖动,竟是那沉剑被水流冲击,兀自弹出了剑鞘。 肉眼可见的一股黑气从剑鞘涌出,混入海水之中。深蓝色的海水竟逐渐被染成了黑色,其流动竟然渐渐缓和了下来,甚至有些许空气窜入他们的鼻腔! 郑疏雨猛地换了一口气,只道是恶臭难忍,与那尸臭无二,但好在这下子甄圆有救了。 李沉舟道:“疏雨,趁此你带甄道长与何姑娘先上去,我寻回沉剑便来与你会合。” 郑疏雨当然不是抛下伙伴离去之人,但这气味他着实厌恶几欲作呕,便不得不听了那李沉舟的安排,拖着这二人向海面游去。 李沉舟腿脚一摆,转身望去,可哪里又还有沉剑的影子。他回头眺望已欲逃脱的郑疏雨,又望了望漆黑归墟深处。少年人闭目思虑的片刻,蹬腿向更深处游去。 顺着黑色海水的流向,李沉舟愈行愈深,归墟之吸力也越来越大,显然李沉舟已再无法脱离这巨大的束缚,或许这里便是他的死迹。周遭已无半点光亮,身后是深蓝色的海水,身前是不见万物的黑暗。 他听见一声低吟,李沉舟循声望去,黑压压的浪潮,却是什么也看不见。可那低吟却又如此清晰,一声盖过一声。 忽然,一双巨大的铁臂从深海中伸来,捏住了李沉舟瘦弱的身子,其五指强健有力,让这少年人根本喘不过气来。 李沉舟定睛望去,海水深处私有四个人脸漂浮在还中,却是呈虚无之态,无实体肉身。那手掌则是将他抓拿了过去…… 深海之中忽的投射出道道金光,只见一轮金色圆盘潜藏于此,那四个人脸则是依附在上头,他们表情各异,但无不是苦痛之态,想要挣脱那圆盘的束缚,又被其牢牢锁住。 耳畔的声响也更加清晰,李沉舟也听不明白是何意思。眼看着他也要触到那圆盘,才发现竟又有一双手掌交错而向,掩在那圆盘之上,那声响便是从下面手掌后面传来。李沉舟越看越奇怪,这才发现那圆盘之上俨然是一张巨大的人脸!另有一双手掌遮挡于人脸前,遮盖着双目与口鼻。 之所以李沉舟未能快速认识,是由于这家伙实在太过巨大,且他非常规体态,他的脸镌刻于圆盘之上,周遭金光演化四肢,并无身躯一说,这便是归墟的领主——界督。 第一百二十三章 勾玉缺一 捂住界督口鼻的手掌,逐渐移开,一张巨口赫然而现,竟是要将李沉舟吞入口中。 漂浮其上的四张灵态人脸,扭曲的神情露出诡异的笑来,似是在恭迎这位新来的宾客。 李沉舟当然不愿成为他人之牙祭,他攒动身子猛地向上游去,但就他这等微薄修为,又如何能与身下无形处的归墟之力相抗衡。 紧要关头,李沉舟双腿劈开,恰好踏在那巨口唇齿之上,整个人便卡在了那儿。千万波涛灌入,唯李沉舟屹立于此。 这一举动,无疑使那圆盘怪脸有些恼怒,他的铁臂呼啸而来,波涛如聚。这强大的水压欲撕裂少年人的身子,再支撑下去,只怕李沉舟的腰身就要被折断了。他疼痛难忍,身子一歪落入了那巨口之中。 “轰。”双唇相依,那张手掌又挪了回来,再次将口鼻掩住。 …… “吾乃归墟界督,擅闯归墟者,永无葬身之地。” 李沉舟沉思半晌,道:“我朋友都来此两回了,他们还是逃去了,看来你也就只是欺负欺负我这等无能小辈罢了。” 界督大怒,可事实的确如此,甄圆、郑疏雨已是再临归墟,此番又给他们逃了去,界督道:“再有下次,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李沉舟继续道:“他们二人约莫已经到了那汤谷了,若是你当真尽忠职守,应是将他们捉拿归来才是,我看你就是偷奸耍滑。” 这界督虽存世千万年之久,但久居深海又哪里懂得世间人的阴谋阳谋,经李沉舟如此小小的挑拨,他便要证明自己之秉公执法,势要追去扶桑将那几经逃脱的二人追回。 “好,那我便还你一个公道,即刻就让你们团聚。”界督大喝道。 李沉舟一愣,他也不知道会不会就此连累那二人,若是如此他只能下半辈子为他们做牛做马了。 李沉舟身处其腹中,他的身子忽然沉沉向下坠去,重重地撞击在地面上,这是界督破浪而起所引发的下压之力,足以可见其声势之威猛。腹中随之翻江倒海,李沉舟被诸多重物砸中,晕头转向险些昏死过去,他的手间却是滑来一物,这物件他再熟悉不过,那股奇异之感自手掌传至全身。 …… 甄圆与郑疏雨废了好些气力,才脱离归墟的波涛,还没来得及回头探寻李沉舟的踪影,却是一巨大圆盘破浪而起。 甄圆吓得一愣,又险些栽入水中…… “那是什么东西?”郑疏雨惊叹道。 甄圆扑棱着身子,哪还有功夫再瞧上一眼,待他调整好平衡,那圆盘已经行得数十里之远了。 “总不是什么好东西。”甄圆说着吐了口水。 “我怎么瞧他像张人脸,他还用手捂着口眼呢。”郑疏雨喃喃道。 甄圆便又如看傻子一般瞧着郑疏雨……忽然,他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转而又猛地吸了口气,甄道长微微皱起眉头道:“如果没猜错的话,李沉舟已经先我们一步去到汤谷了吧。” 郑疏雨转头瞧了眼归墟……即使这胖子言语不着边际,郑疏雨也希望他说的是真的。 …… 归墟界督横空而行,片刻便瞧见了扶桑树杂乱的枝丫,这儿即是汤谷。 “他们不在这里,你骗我!”界督向着腹中的少年怒吼道。 李沉舟有些苦恼,他已经确定这位归墟的界督属实是脑子不好使,他这般扶摇千里的姿态,任由谁也追不上他的步伐吧。 李沉舟道:“他们总是要来的,不如我们等等?” 界督问道:“等?你要我等?” 李沉舟忽然想着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喃喃道:“不如你去尝尝扶桑树上的神果,据说它包治百病,还能起死回生!” 界督听了只道是这小娃娃见识短浅,生死疾病又怎么会落得他的身上,如此那扶桑果对他又有何意义? 界督道低声:“不必。” 李沉舟脑瓜子一转继续道:“得道登仙也不是不可。” 界督哈哈大笑,道:“我本就位列仙班,这扶桑果于我仍是无用处可言。” “神仙?神仙长你这模样?神仙不都是云游四海嘛,哪个像你一样守着家门的。” 此言是李沉舟拐着弯骂那界督是看门狗,但界督哪里知会这话语的含义,他仍是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归墟这扇门,可不寻常。” 李沉舟顺藤摸瓜问道:“哦?那你守的这扇门,里头是什么?” 界督一愣,他从意识形成起,就守在归墟前,他还真不知道归墟里头究竟是什么。 李沉舟见界督不吭声,他继续说道:“据说这扶桑岛上也住着位神仙,他也是跟你一般给人守门的。” “他叫什么名字,说来听听。”界督完全上了李沉舟的道。 李沉舟想了许久,愣是没想起来,他支支吾吾道:“叫什么乌来着,不妨你自己去问问他,指不定你俩以前还认识。” 界督来了兴趣,他只是对这位与他肩负相同指责的神仙有了兴趣,至于是否认识,那绝无可能,这是他第一回离开归墟,也是他第一回与人这般交谈。 界督身形庞大,落足汤谷之上,便是一阵地动山摇,其气势冲击百里,漂浮在海上的甄圆便又因此呛了口水。甚至,参天枯木扶桑上好不容易长出的一颗果实,也因此折断了枝头,落在了地上,转眼它便枯萎死去。神界的东西,大地如何能承载其重? 远未归来的金乌,却也感触到了这无声息的震颤,他勃然大怒,不知是哪些个宵小之徒,如此胆大妄为。 须臾间,只见得天光黯淡,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落向西边,大地临近黑暗。 这汤谷的主人——三足金乌,也于此时回到了他的故土,他怒目而视这位不速之客。 界督也察觉到了身后人的动静,他正欲开口询问,三足金乌却已经拔剑向他冲来,只见得那柄剑身上镶嵌着一颗颗勾玉,其纹路连成一条线,终于剑尖一凹槽,似是还差一颗。这差的便是方才落地的那一颗了,而这把剑就是流落人间,被人唤之“游龙”的极凶之剑。 第一百二十四章 破碎湮灭 金乌浑身透射着光亮,金色羽衣熠熠生辉,其脑后的金色轮盘与先前大不相同,镶嵌其上的九枚勾玉绕圆心缓缓转动,每挪动一寸那轮盘光亮便刺眼一分。 界督抬手,招架金乌突如其来的攻击,那厚实的铁壁摧枯拉朽般移来,连带起一阵狂风。 但是风暴可奈何不了金乌,游龙剑破风刺来,凌冽的剑势加之金乌与天比肩的腕力,竟是刺破了铠甲,直插入了界督臂膀之中好几寸深,但普通剑伤又怎么伤得了这位来自归墟的天神,他笑着欲弹开这只趴在他臂膀上的“蚊虫”。 无疑,界督低估了他对手,其剑身上的勾玉忽然开始不住的震颤,似有难以言说的法力,让界督苦痛不堪。 “弱者没有存在的意义。”金乌蹲伏着身子在界督的铁臂上,他冷笑着将剑身猛地抽出,鲜血随之引出,如同被吸引般在天际划出一道残茫血色,最后一点一滴尽数归聚于游龙剑身上;甚至连界督的铁铠也没受住金乌蛮横地拔剑,悉数碎裂了开来,一片片跌落入大海之中。 界督愤怒无比,迄今为止还没有人敢这般欺侮于他,他腾空而起向上升去,遮盖眉眼与口鼻的手掌一齐挪开,作合十状,两只铁壁也张牙舞爪的挥舞着,宣泄着愤怒。最让人感到可怖的是,那四张灵态人脸竟是将脖子拉的老长,两两交缠在一起,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声。 只见他身下的海水开始逆涌,翻滚着聚起八道水柱,约莫有白来米之高,足以将汤谷淹没殆尽。 金乌轻哼一声,纵使这般他仍是不屑一顾。附着在游龙剑上的鲜血浸满剑身,随后被一颗颗勾玉分食,其剑身一阵阵波动,似活物般发出低沉的嘶吼,或许这才是这把剑本来模样。 八道水柱一齐向金乌袭来,金乌踏足登天,给水柱扑了个空。界督也并非仅此而已,他没有给金乌丝毫喘息的时间,只见水柱两两交织,化作更为粗壮的四柱,激扬起万丈波涛再次向金乌涌去。 金乌不以为然,他高举游龙闭目凝神,其身背的勾玉轮盘忽然具象化,变得无比庞大,竟是将那碧海蓝天给分割了开来,也一并阻隔了界督的道道水柱,将其压制于身下。 “你也不过如此。”金乌低声道,他正在等待这位天神的血液完全被游龙剑吸收,如此以他的鲜血祭奠他伟大的败亡。 还在大海中飘荡的甄圆与郑疏雨,瞧着远处的旷世奇景,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他们只得愈发卖力的游动,向汤谷而去。至于那位身娇体弱的何姑娘,便是被那甄道长藏到衣袖里头去了。 李沉舟虽然身处界督腹中,但这巨物愤怒的低吼声不难被其听到,加之金乌不可一世的诳语,他难以置信这位界督也有不敌之人。 可还没待这少年发问,他眼前的黑暗已经被一剑刺穿,刺目的光亮与之擦身而过。 原来是金乌持剑刺向了圆盘上的巨大脸庞,这破天一剑竟是连那圆盘也一道贯穿,下一刻便分崩离析碎成粉末。 金乌掉转过身子,屹立在高空,日光耀眼。他松开手中长剑,那剑却并未就此落入海中,而是漂浮在其身侧,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等待着昔日天神的陨落。 这位不问世的界督、坚不可摧的黄金圆盘,连同他不可磨灭的意志,一并破碎在游龙剑之下。他的身子化作虚无,逐渐消散与空气中。 从破碎至湮灭,只持续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金乌丝毫没有感到惋惜,这个世界上的天神太多、太繁杂了,何须这么麻烦?秩序,只需他金乌一人去守护便够了。 ...... 李沉舟从界督口中逃脱,落入海中,受潮水洗礼鬼使神差冲到了汤谷浅滩。待得那二人赶到寻着他,已是几天后的事了。 “沉舟......嘿,醒醒。”甄圆拍打着这李沉舟的小脸蛋,这小子呼吸匀畅并无大碍。 郑疏雨揉着他圆鼓鼓的小肚子,使劲儿一压,一道水柱从李沉舟口中喷出,浇了甄圆一脸。 “呸,你干嘛呢?”甄圆气呼呼地质问道。 话音未落郑疏雨手间又是一发力,甄道长也就又洗了个脸...... 直到入夜,李沉舟才终于醒来,他只知道自己被那界督给吞了,至于后面所发生的事宜,他也说不大清楚。 甄圆摆摆手便也作罢,当务之急还是取得扶桑果医治别辞伤势才是,过不了多久那金乌就该回来了,这次一定得快,甄圆满眼期待地瞧着李沉舟。 李沉舟一愣,他指这胸脯问道:“我一个人去?” 甄圆点了带你头,道:“上次来我跟郑疏雨就是在树下给别辞放风,你也不看看那树多么高,多么粗壮,我们可爬不上去。” 李沉舟苦笑道:“莫非我就上得去?” 郑疏雨沉思道:“李沉舟说的是,我们仨任凭谁也上不去这扶桑木吧,甄道长你想什么呢。” 甄圆饶有兴致地瞧着李沉舟,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笑道:“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李沉舟对自己身体上的变化多少有些了解,但这胖道士是如何得知?况且这扶桑木高耸入云,他也没有十足把握。可事已至此,也只好如甄圆所说试他一试。 ...... 哪知李沉舟纵身一跃,竟有十来米之高,比之别辞也不落下风! 郑疏雨呆愣之际不禁感叹:多日不见,这李沉舟的修行竟如此突飞猛进,自己怕是追赶莫及了。 他忽的想起姜燮之嘱托,唯有胜过周霁之徒李沉舟,才能合纵并横得鬼谷之名,他心中担子便又重了几分。 也就在郑疏雨思虑的片刻,李沉舟已不知攀爬了几百米,不见踪影了。 ...... 扶桑木满目枯枝,就连一片残叶都难得寻着,更别提成熟的果实了,李沉舟有些懈怠,但只是呆愣了片刻,便又继续向上攀爬而去。 如此,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少年人身子实在是乏了,好在已经临近扶桑木的顶端。纵观这枯木,哪有什么果实,他只道是甄圆信口开河,将自己又忽悠了一道。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三界之门 话说何所思进了袖里乾坤,她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儿,便又被甄圆那只大手给拎了出来。 我是谁?我在哪儿?等诸多问题环绕在何所思脑中,郑疏雨废了好些功夫才让她恢复镇定。 “这就是扶桑?”何所思惊叹道,这般奇景是她闻所未闻的。 郑疏雨拉她到一旁,让她好生休息,并告知李沉舟已经上去了,兴许已经摘得神果在归来的路上了呢。 何所思长舒一口气,虽是不甚放心,但也沉沉睡去,她的确是累了。 …… “她睡的可真香呢。”是一男子声音,低沉却傲慢。 甄圆侧目望去,这汤谷之地扶桑木下,除了那金乌又还有何人? 金乌仔细端详着何所思,这一眼不看则已,看了便再也未曾挪开。 金乌楠楠道:“原来是你?” 甄圆皱起眉头,他低声向郑疏雨道:“他们认识?不可能吧。” 郑疏雨已经糊涂了,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但当下形势不容他二人过多迟疑。 郑疏雨虽然清楚自己与之实力悬殊,但仍是提着胆子喊道:“你你你你......放开何姑娘。” 金乌眼露笑意,道:“哦?她姓何?”说罢撵指抚在她的面庞。 甄圆慌乱着在袖子里摸着,掏出了一枚天师符。这一切当然逃不过金乌的眼睛,这些无畏的抵抗便是他眼中凡人的愚蠢。 ...... 自金乌返还,汤谷的天便亮了。李沉舟知道事情不妙,快速折返。可等到他返回地面,甄圆与郑疏雨也是血肉模糊,何姑娘更是无迹可寻。 李沉舟赶忙扶起那二人,探查其鼻息,好在性命尚保。少年人愧不敢当,自责于是自己耽搁了许久,害得伙伴遇难。 甄圆一声咳嗽,从昏迷中醒来,天师符于他手中只剩下半截,他抬眼望着李沉舟,缄默不语。 李沉舟看出端倪,他问道:“何姑娘呢?她还在你袖子里吗?” 甄圆不吭声,瞥眼望向别处。若不是他道出救治别辞之法,也不会徒增这祸患,此刻他更是不愿说出何姑娘去向,以免李沉舟再白白送死,今日之金乌已不复当日,非人力所能及。 “我问你们何姑娘去哪里了。”李沉舟强忍着心中愤怒再次问道。 甄圆摇摇头,仍是闭口不谈。 李沉舟转而捏住郑疏雨的衣领,摇曳着问道:“那你说,你说啊!” 郑疏雨耷拉着脑袋,如同一具死尸。 “好,你们不说,我便自己去找,大不了我拆了这颗枯木,我看那家伙把不把何姑娘交还给我们。” 说罢李沉舟便抽出沉剑,将那树干挥砍而去。可这粗壮如城墙一般的神木,沉剑未免太过儿戏,就连一道剑痕都见不着。 甄圆叹了口气,道:“沉舟,你不是那家伙的对手。” 李沉舟紧握着沉剑低下头来,他不住地颤抖。也不知是惧怕死亡,还是懊悔自己的无能,纵友人离去。 甄圆继续道:“我还有个法子。” 李沉舟却已经不再相信这个胖子,他老是三番五次的欺骗自己,但他又别无选择,他缓缓走了去跪倒在其面前。 甄圆从袖子里掏出两样物件,一一交之李沉舟的手上,并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似有回天之法。 李沉舟审视着手中两样法器,仍是对甄圆的计划没什么把握,但他也没有其他退路了。 李沉舟抽出沉剑,他对准树干一点,用力的刺插,此举只为将金乌吸引而来。 不出所料,那闪耀着金光的天神很快便降临在了他的身后,何所思昏迷不醒,被其搂抱在怀中,甚是亲昵。 金乌只手抓捏住李沉舟的脖颈,将他按在扶桑树,他只需稍稍用力便能要了这少年人的性命,他微笑着打量着少年人的眉目。 这殊死关头,李沉舟却是挤出一抹笑来,似是在讥讽眼前人。 金乌微虚眉眼,道:“你笑什么?”他话没说完,身后一剑却是直刺他的肩头。 再看,那被金乌挟持的“李沉舟”,已是薄薄一张白纸。这便是甄圆借于李沉舟的第一件法宝——苍白纸人。它可以幻化成施法者的模样,模仿其简单的面部表情,但也仅仅于此。、如果不是金乌疏忽大意,这等低劣伎俩根本骗不着他。 李沉舟偷袭一剑,施展的是纵剑术一刃夺命式,此招以往是挑开对手兵刃,用于此处则是为了解救其怀中的何所思。可是眼前人可是三足金乌,他可不是寻常之辈,他只是灵巧一闪便规避了李沉舟的攻击,何所思仍是安静地偎依在他的怀里,如笼中雀。 李沉舟见未得手,有些不知所措,竟一时呆愣在了这里。 甄圆早就料到这小子关键时刻会出岔子,他提高嗓门对着金乌大喊道:“金乌大神,你掳走这位何姑娘莫不是你钟意于她?你有所不知,这位何姑娘已是我师兄别辞之妻。” 金乌微微扬起唇角,似笑非笑道:“我乃万物至尊,区区凡人怎会让我动心?” 甄圆就怕金乌不搭理他,只要搭上腔便能给李沉舟争取下一次破敌之机。甄圆继续道:“那敢问金乌大神,意欲何为?” “告诉你们也无妨,哼......量你们也逃不出这汤谷了。”金乌说着右手一抬,苍穹之上惊现一条青色巨龙崩腾直下,落于其手掌间化作三尺青锋,正是那凶剑——游龙。 金乌竖立起长剑,继续道:“这位何姑娘可不一般,她的身体里藏着一枚神果,事情原委我不愿多提,你们自己清楚。而我的剑身上,还剩一个凹槽空空如也,原本是用不上这位姑娘的,可是有人引那界督来此坏我好事,让那最后一颗神果落地败亡,试问这笔账我该怎么算?” 李沉舟原本酝酿着剑意打算偷袭于他,听得这番言论竟是自己酿成大祸,他手中气劲便也随之散去,就连他的身子都瘫倒了下去。 金乌笑着轻抚何所思的背脊,他说道:“你也不必太过自责,这颗遗失的神果我早晚会寻之取回。” 李沉舟身子一怔,凡人性命与他而言如草芥,不值一提。他心中的怨恨油然而生,转眼那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人已容貌全非,化神狰狞恶鬼屹立于世。 金乌对此倒也不敢奇怪,纵使李沉舟驭鬼道之力,于他面前也不过尔尔。他闲庭信步而来,将游龙剑置于李沉舟眉心一寸处。 “你或许不知道,你所身处之下,埋藏着多少混世魔王,而他们皆是败于我手。你,也不例外。”金乌笑道。 李沉舟望向脚底,他竟看见了土地下头扶桑纵横交错的根须,还有那潜藏在根须深处的青铜石块,苦痛悲拗的三界之门。 第一百二十六章 命运归途 这是一快硕大无比的石块,或者说整片汤谷便是由它构成。 金光璀璨,精美的纹路雕刻其上,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分列东西南北,其正中心则是一个巨大的八卦图案,阴阳相生,契合处那抹弧形间投射出淡淡光芒,这是石块向着天空的一面。 李沉舟侧目望去,隐约可见其石块的另一面。这一面上并无什么奇特之处,半开半合着一道古朴的木门,其间传出些许吵杂的人声,让李沉舟甚是安心,这是石块朝着海洋彼岸的一面。 那面向地底的一面,就无从窥知了。 金乌察觉到了李沉舟的神情变化,他没想到这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人,竟可以瞧见汤谷深藏的秘密。 “你是过来人?”金乌喃喃道,他将何所思抛之一旁,此刻他对李沉舟更加感兴趣。 何所思就如同一片叶子,飘荡至扶桑木下,沉静安详。 李沉舟飞奔而去,持剑守在何所思身前,他大喊道:“甄圆、疏雨你们快过来。” 金乌咧嘴一笑,道:“你就不想知道这是什么?” 李沉舟摇头说道:“不想。” 此时甄圆与郑疏雨已经赶到李沉舟身侧,甄圆诧异地问道:“你们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李沉舟没搭理他,他快速掏出袖中碧尺,这正是甄圆交之于他的第二件法宝——缩地尺。 刹那间天旋地转,大海山川归于一点。李沉舟只感头晕脑胀,他艰难地闭上眼睛。过了好一阵子,待得他再睁眼视物,周遭又是鸟语花香,惬意无比,他们已经回到了迷途山。 “咱们逃回来了?”郑疏雨低声道,他仍是惊魂未定。 李沉舟捏着断裂的缩地尺,不知所措,他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仍是为方才的侥幸而胆颤。 一旁的甄圆呆愣着,拖着疲惫的身子踱步至何所思身侧,他凝重地瞧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何姑娘,她?”郑疏雨话说到一半,止住了。他害怕说错了话,更害怕真相。 甄圆躬下身子,探手于何所思眉目之上,为其合上双眼,蕴藏在她体内的那颗扶桑果,已被金乌取走。她的身子正在逐渐冷却,与这个世界告辞。 别辞于屋内听见了这头的动静,他屹立在窗口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也微微闭上双眼,落下一滴泪来。那家伙没有说错,她会因他而死。 李沉舟有些失控,他怒吼道:“甄圆,为什么!为什么又有人白白死掉,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为什么啊!” 甄圆哑口无言,他抬起头望向别辞,眼神里满是愧疚,但也无济于事,何姑娘已经走了,或者说是用扶桑果换取的有限时日到了头。 李沉舟侧目瞥向别辞,他本以为别辞会如何撕心裂肺,如何哭天喊地,却不然。那个道人仍是那般望穿秋水之态,似是这一切他早就知晓,他也的确知晓。李沉舟没有再质问他,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修得什么道,但我此刻无比清楚,我们的道不在一起。”李沉舟说着最后瞧了一眼何所思,就如同他瞧着玮玮那般,悲痛欲绝。 别辞咳嗽一声,他的衣袖上已满是血迹,那蛊虫之毒已蔓延至全身,他缓缓推开门走了出来,摆手示意要他们都离开此地。 “让我和她单独待一会儿。” “师兄,临走之际我想问你,你爱过何姑娘吗?” 别辞一愣,却不知如何作答,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千百次,都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或许是他心中的道太过于根深蒂固,于情爱已经没有多余的位置了吧。 甄圆见别辞不语,他叹了口气,他继续道:“师兄的道,我不懂,也不想懂。” 李沉舟瞥目向甄圆,这个往日里贪生怕死的胖子,此时却让李沉舟感到了一丝慰藉,他起码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有作为人最基本的情爱。 “甄道长,我们一道下山吧。”李沉舟说道。 甄圆望向远方,虽然他早已告知别辞何所思的命途,但别辞这般决绝却是他指尖卦未能算出的。 “也罢。”甄圆答道。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这一夜,别辞独守在何所思身旁,借着漫天行程为伴,他与她说了诸多话,有关于山川的,也有关于市井的,别辞将他所经历的种种通通告诉了这位姑娘,还有他所知晓的一切,他的所思所想、所忧虑与所......爱。 他亲手将何所思沉入了那一池碧水之中,将爱妻之名篆刻在那一方巨石之上。 天空中无端落起了雨,雨水浸湿别辞的衣衫,亦如他二人初遇之时,这一回是当真要道别了吧,别辞终究还是耽误了她。也不知若是早日与她说透,她是否会退却,好生接受长辈的安排,嫁于一个官宦子弟,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那般该多好。 雨水落在道人的脸庞上,也不知他是不是又落泪了,想必是没有的吧,毕竟他是一个道人呀。 这迷途山,起初是让别辞迷失于山麓,此番是令别辞迷失于心间。他从未忘记甄圆的叮嘱,只是那时候他还不大相信,活着说是他不愿看清他与何所思的命途。 迷途山不会再有人到访,别辞亦不会再来,这里安躺着一个人,永远只属于她。 道士下山了,苍白的发丝也不知是何时染得,如经过了一夜风霜。他的步履却从未这般轻健,就如容那个问题迎刃而解,困惑于心间数年之久的“情”字,终于有了答案。 道士要去往何处?离了迷途山何处皆不是归途,故而去往何处已经不再那么重要。只是这世间繁华万千,他也无心赏玩,终只是落得落寞收场。如此不如从一开始就断去牵连,与世隔绝也没什么不好。 “师父,徒儿来了。”别辞喃喃道,他于那碧潭下游处的溪水旁见到了一位老者。 “你身在高楼广厦之中,却有山泽鱼鸟之思,可谓难得,你想明白了?”老者淡淡道。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天道无常 道士摇头道:“徒儿想明白了,但愧对了师父的栽培。” 老者未作应答,他只是微微点头,道:“得到失去,一念思量。情爱如此,道亦是如此。你已经拿起,此刻只需放下。道,已经在你心中。” 道士低下头,衣袖上仍残留着她的味道,这是雨水冲刷不去的,因为这味道已经流入了他的心里。 “徒儿不愿放下。”道士跪了下去,双膝掷地有声,溅起泥沙染浊碧草红花。 老者却是哈哈大笑起来,他并没有因为这个道士的执拗而气恼。他扶起泥沙中的道士,为他拍去裤腿上的泥渍。 “你已经放下。”老者柔和的眼神吐露出无尽深意,他望着眼前的白发道人,亦如望着年轻的自己。 老者为道士闭上双眼,让他感悟着万物。 雨水滴露浸入大地、泥土间隙破出嫩青、树梢的枯叶与枝干分离回归大地、迁徙的鸟儿重回故里,他甚至听到了那三人奔走的喘息。 “你看到了什么?”老者问道。 道士不语,这些东西虽然真实,但并非他所想要看见的。他的心中划过一丝哀伤,很细微的情绪,却足以在碧波上荡起涟漪,一道道散去。 “你看到了什么?”老者又问道。 道士答道:“我看见了清风明月、山川湖海、鸟兽虫鱼......。” 老者淡笑道:“如何?” “无一是她,却又无一不是她。”道士也随之笑了。 ...... 李沉舟步履不停,一路闷不做声。 甄圆跑得气喘吁吁,要跟上这少年人的步子,他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此刻他已经筋疲力竭,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李沉舟,你等等,你听我说。”甄圆道。 李沉舟停下步子,但他也没有打算留给甄圆诸多时间。 “如果我......说这一切的......一切,我......早已知晓,你......信是不信?”甄圆喘着气,说的略显含糊。 李沉舟听了个大概,只觉得好笑,他说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甄圆一屁股坐到地上,招呼李沉舟也坐下,可李沉舟却没有这个意思,他转身准备继续前行。 “何所思的死,我早就知晓!”甄圆缓缓道出。 不提李沉舟瞠目结舌,就连歪倒在一旁的郑疏雨也是惊坐而起,他大吼道:“你说什么?” “疏雨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我烧了你的茅草屋。实不相瞒,我是故意的。” 郑疏雨皱起眉头问道:“死胖子......为什么?” 甄圆答道:“为了让你与我同行。” 郑疏雨更加不明白了,他问道:“你胡说八道,你就是偷吃我的肉,我现在没心思跟你诡辩。” 甄圆苦笑着继续说道:“疏雨,我问你,如果我没有点燃你的屋子,我只是与你打了个招呼,向着你招招手,你是否也会与我一同离开那里。” 郑疏雨未作思索答道:“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我过的挺好,要不是你把我的屋子点了,兴许我现在还在那里生活着,活得好好的。” 甄圆一摆手,道:“你别骗自己了,你早就想离开那里了,虽然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但你郑疏雨,就算没有我断了你的后路,你也会来到那个蜘蛛洞见着我们。” 当年之事郑疏雨已经记不大清了,他虽然嘴上无数次表明自己对中原人的厌恶,但心里却还是有着一份渴望的,他渴望朋友与陪伴。他说道:“你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意义大着呢,我不止知道你会同我们一道前往九华山,我还知道李沉舟会逃走,我甚至知道玮玮会死。就如同我早就嘱咐别辞,何姑娘死期将至。” 这番话就如同将一桶滚烫的热水,自上而下淋在李沉舟的身上。他疯狂地奔向甄圆,将他按倒在地,他说道:“你说你早就知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甄圆半边脸贴在泥土之上,眼神无比落寞,他说道:“我窥见的天机,这便是天道。” 李沉舟抓捏着甄圆的衣衫,他的身子不住地颤抖。 “所以你带我去鬼门关,跟本不是为了让我见玮玮最后一面。”李沉舟低声说道。 甄圆转头望着身上的少年人,道:“我是为了促成你与他的相遇。” “谁?”李沉舟盯着甄圆问道。 “鬼见愁。” 甄圆说出这三个字后,李沉舟最后的理智也丧失了。这个平日里嘻嘻哈哈的道士,原来早就将他的一切玩弄于指掌,原来一切的一切他都知晓。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若是知道我就不会带着她离开峡口镇,我会送完屈达诗的信就回去陪着她,与她坐在桥头等着剃头周有空回来看看我们。”少年人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甄圆喃喃道:“你还不明白吗?天道无常,你无法逆转亦无法改变。正如别辞,他极力回避何所思的情意,可是结果呢?只是让这情根愈发深种,甚至到为他奋不顾生,我参透半生,还没有谁能逃出天道的范畴。” 郑疏雨听出了一点门路,他说道:“金乌说过,他早晚会取回遗失的神果,也就是说如果何姑娘不去汤谷她也会死对不对!不对不对,她的病疾最初是染了风寒呀。” 甄圆打断他的话语,道:“疏雨你忘了,何姑娘这哪是简单的风寒,那是毕方的血液所致,是她为寻别辞去得九华沾染上的。这其间因果,不是你我三言两语说的明白的。” 郑疏雨哑口无言,他或许也接受了这个胖子的说辞,但李沉舟仍是不认。 “那你说说看,玮玮的命途。”少年人已经满眼泪水,他也知道自己这是垂死挣扎,但他想死个明白。 甄圆瞧了眼李沉舟,说道:“何必再提。” “你只管说。”李沉舟道。 “你与我们去往九华是必然,寒山寺遇难你逃脱也是必然,你于峡口镇与玮玮相识是必然,她随你走遍山川客死他乡亦是必然,就连你荡清干将怨念,于黄昏之际与她最后道别也都是必然,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注定的,不可更改的。你明不明白啊?”甄圆说完便呆在了那里,他也不知道这些话是否说的重了、是否说的多了。 可谓是 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 第一章 负重前行 黑龙沼,烛龙殿。 烛九阴的笑声环绕在殿上,久久未能散去。 少年人双眼无神,命途多舛的他本就感叹这世道之不仁,知晓真相后更是万念俱灭。 甄圆的话语还历历在目,这一切仿佛都是徒劳,都是无知者的自寻死路。 但这个少年人还是回到了烛龙殿,并不是为了继续他的谋划,而是遵守他的承诺——三月之期。 “我回来了。”少年人淡淡道。 烛九阴低声道:“可你迟了些。” 少年人面色暗淡,他有气无力地答道:“总之是到不了,迟了又何妨。” 刹那间,这个存货了千万年的魔神,便看透了少年人的思绪,他说道:“看来你都知道了。” 少年人抬起头,望向那高高在上的祖巫。他也是知道的,只是在戏弄自己罢了。或许看着一个人为之努力的目标破裂,是一件令他无比愉悦的事,一定是这样。少年人如是想着。 烛九阴从他那张骨刺雕文靠椅上立起身子,他巨大的身形若是站直,轻而易举便能顶到天板,他只能弯着腰。他的腰也弯了有些年岁了,弯到他自己都不知道直起来是什么感觉。时至今日,他只能蜷缩在这烛龙殿里,天道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他。 “所以,你放弃了。”火光摇曳,低语声回荡在殿堂之上,逐渐远去又传了回来。 少年人点点头,这根本不是他是否放弃的问题,而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的事情,便也没有必要为之倾尽全力了。 烛九阴有些失落,他又坐了回去,巨大的身子蜷缩成一团,这才有了些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姿态,如同一位老态龙钟的老者。 “有人能成功吗?”少年人询问道,或许在他的心里还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倔强,纵使自己无法企及,他也希望其他人能做到。 烛九阴双眼黯淡地望向一旁,他回避着少年人的目光,更是回避着他内心的真相。 千百年来,没有人成功过。他看着无数自命不凡者,跨过险阻与苍穹对话。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灵,又有哪个会理会凡人的诉求,天道无情。 凡人口中的“我命由我不由天?”不过是一句笑话,当真看破命运的人,唯有折服。 “前不久就有个家伙,颇具慧根,算得有大智慧之人。我年老体弱倒是输得他一招半式,哼。”烛九阴闭眼沉思道。 少年人问:“那他很强喏?” “强?他还能强的过我十二祖巫吗?哼。与天齐肩,仅仅是强,远远不够。”烛九阴言语至此,神情有些激动,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他们十二祖巫共斗三清之际。 少年人问道:“那还需要什么?” 烛九阴伸出他细长的胳膊,锋利的指甲足有半米来长,寒光四射。他指这少年人的脑袋,道:“需要这里。” 少年人自是不解,他皱起眉头。 烛九阴继续道:“仅凭力量断然无法与天抗衡,但信念却不然,这无形无态且永垂不朽的东西。” “那你为什么自己不去做?” 烛九阴苦笑着,道:“我没有那玩意,有也早就磨灭了,活得越久信念便越渺茫,故而唯有凡人之信念最为强大。” “所以你让我去与他们讲讲道理。”少年人问道。 烛九阴低沉一笑,凄厉无比。 少年人咳嗽一声打断了这笑意,他继续问道:“所以,他成功了吗?” 烛九阴两眼放空,道:“这个我不太清楚,不过我在你的记忆里看到了那家伙的影子,你认识他。” 少年人沉思片刻,低声问道:“他姓周?” 烛九阴拂须而笑,道:“你比以前聪明了。” 得到夸赞的少年人,却并没有丝毫的雀跃,他更多的是失落、痛苦与不舍。 “他知道其宿命,但仍是试图去改变,我欣赏他。” 少年人又是一愣,道:“他知道?” 烛九阴笑的愈发大声,道:“九天当然知道,他们便是最先窥得天机之人,但他们却也沦为了天道的爪牙。” 少年人愤愤道:“你胡说,周霁他不是。” 烛九阴轻哼一声,道:“没错,玄天君从一开始就鄙夷这些教条俗规,可是在组织里他太过渺小,没有人愿意为了他背离天道。” “他选中了我。”少年人喃喃道,他的眉间划过一丝懊悔,更是惭愧,他辜负了那位老者。 烛九阴再次站起身子,他巨大的身影遮住墙角的火光,大殿陷入黑暗,少年人亦是,这天地更是。 “可是他看错了人。”烛九阴背过身子,他不愿瞧着那少年人,他也不知为何,言语太残忍?可他向来不是这般宅心仁厚之人。 少年人不语,他想到了那位老者的音容笑貌,原来他的背后,背负着这么多的隐忍和心酸。知道结局的一生,还要满怀期待的走过,还要去争取去抗争,甚至于后人心中埋下不屈的种子,呵护他盼望着其开花结果,将这条曲折的道路延续。这对他这样的人而言,无疑是一种折磨,况且他还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不堪。 长久的沉默,少年人想了诸多事情。从记事起环顾到此,虽是多半记不大清楚,但这个世界的温柔还是历历在目,要他放弃眼前的一切,他还是做不到,他也不想。有好些人就站在他身后瞧着他,注视着他,对他寄予厚望,显然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一场徒劳无功的旅途,但是少年人不想让他们就此早早地失了望。相比就此沉沦,他们一定希望他继续前行吧。 “我该怎么做。”少年人问道,他的声音明显敞亮了许多,不再是刚才的唯唯诺诺。 烛九阴眼神一亮,问道:“你会失败的。” 少年人苦笑着摇摇头,道:“那又如何。” “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你故意给我希望?”少年人露出久违的笑意。 “我喜欢你的自作聪明,不过你可以试试看,你得先颠覆他们。” 少年人疑惑地问道:“他们?是指‘九天’?” 烛九阴眼露笑意说道:“你做得到吗?” “当然。”少年人斩钉截铁。 “你就不问问你的命途?”烛九阴谄笑着说道。 “不必了。”少年人拉扯衣衫,尽可能地让它显得整齐,他的眉宇上扬,眼神柔和饱含深情。既是周霁都不曾退缩,那他又有何惧。 第二章 四大商会 李沉舟快步跃下台子,他张望四周寻着那三个家伙。 满满乏得很便在甄圆肩头睡着了,他们躲藏在暗处瞧着这边的动静,刚才还死气沉沉的少年,此刻却是步履如飞,难道是那祖巫烛九阴施展了什么妖法,使其忘却了记忆? 甄圆从草丛里探出身子,招手告知其躲藏之处。对于烛九阴他们很是忌惮,生怕又被他抓了去,故而不敢吭声。 满眼望不见尽头的暖色黄昏下,李沉舟迎风走来,以及他突然纷飞的发丝,先前的阴郁荡然无存。 郑疏雨蹲在那胖子一旁,小声嘀咕道:“这小子多半是疯了,他可没我这么看得开。” 甄圆撇着嘴苦笑不吱声,他一把勾住李沉舟的脑袋。李沉舟显然也很意外这个胖子突然的亲昵,他侧目望去瞧见甄圆嬉笑的嘴脸。 “笑对过往,总归会好一些。” 李沉舟一愣,点了点头,他似是有些读懂这个胖道士的处世之道,心中由衷的敬佩了起来。 “走吧。”李沉舟从甄圆胳膊肘里抽出身子,望向渐渐隐去的夕阳。 甄圆似笑非笑地问道:“咱们去哪儿?”他很是好奇李沉舟此刻的答案。 李沉舟侧目望向甄圆,露出一个暖暖的笑来,说道:“将他们一个一个从天上拽下来。” 甄圆淡淡一笑点了点头,或许郑疏雨忘了,但甄圆记得。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这便是他一直推动李沉舟前行的原因,他也希望这天地能有一点点不同,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细微处,能证明他们存在过足矣。 按照烛九阴的指引,李沉舟第一个要去的地方便是四大商会,那是朱天君的根基,也是九天巨大关系网的养分。 甄圆、郑疏雨已经见识过朱天君了,听闻要主动找上门去,便显得有些不情愿。但是郑疏雨瞧着气宇轩昂的李沉舟,不禁又想到姜燮之嘱托,此刻的自己甚至连站在他身侧的勇气都没有。 郑疏雨一步跨到李沉舟身后,与“保守派”甄圆分庭抗礼,甄圆无可奈何只得屁颠屁颠地跟上他二人的步伐。 四大商会位于金陵,是这片广袤大陆一切贸易的交汇点,那些富甲一方的大财主都会在这块寸土寸金的土地上购置一所宅子,这间宅子或许不大,当然它本就不是用来居住的,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懂行的朋友皆会高看你一眼,或许这笔买卖就谈成了。 鹤拓的事情败露,朱天君与他的党羽可损失不小,此刻他们正齐聚金陵,那所最是雅致幽静的宅子深处,攀谈他们的下一笔生意。 朱天君身为商会会长,首当其冲开口道:“只是被人坏了一笔买卖,各位何须紧锁眉头,我们四大商会什么风浪没见过,不至于不至于。” 在座的无一不是些以他马首是瞻、跟着他欺行霸市的奸诈之徒,他们为了赚的手中的票子,不知干了多少泯灭人性之事,而此刻他们又要酝酿又一出买卖。 “朱会长,你吩咐我办的事我已经办妥了,我可保证,这个冬天方圆百里难寻一仓米来。” 朱天君眉眼如月淡笑起来道:“你也不必将事情做的如此决绝,还是给这天下人留些活路,没了他们我们还与谁做买卖呢?提些价便是,鹤拓的亏账就让他们替咱们买单吧。” 围坐桌前的商贾,无一例外不是露出讥笑嘴脸,这位运筹帷幄的商会会长,可很少让他们做亏本买卖。 ...... 金陵城很快便粮油告急,更别提城外的农户百姓,他们早已断炊好些日子了,不得已他们也不会费劲周章来到金陵,总不是为了讨口米吃。进城的队伍排的老长,李沉舟一行人便也在其中。他们也好些日子没沾到米了,本是有些婴儿肥的满满,小脸蛋都日渐消瘦了下去,别提甄道长多么糟心了。 “再苦不能苦孩子,你看我小宝贝给饿的,都不闹腾了。”甄圆拉着满满的小手带着哭腔说道。 可是他们的盘缠早就用尽了,这短短数日,粮价便翻了几翻,就连富贵人家都少盛一口米饭,可想而知贫苦之辈如何度日。 甄圆虽是嘴上这么说着,他的心里却如明镜般透彻,他们沿路寻来,官府突然四处征粮,这背后当然有人捣鬼,此地既是那朱天君身处之所,此事多半便与他拖不得干系。 “咱们是直捣黄龙还是卧薪尝胆?”甄圆揉着咕咕叫的肚子问道。 郑疏雨望着街边的酒家直流口水,将甄道长之言视作耳旁风。 李沉舟神情坚毅,他搂抱起昏昏欲睡的满满,踏步进了那酒家。 此间酒家菜价相比以往翻了数倍不止,故而鲜有食客。小二见着李沉舟翩翩少年,只道是不解行情的阔绰主,笑脸盈盈地招呼了来。 李沉舟也毫不含糊,那小二说什么他便点什么,上上下下点了十来道菜,直到那小二都为他们感到惋惜,奉劝他少点些,吃不下也是浪费了。 李沉舟眉头一皱,道:“如何会吃不下,你走出去瞧瞧,城里城外有多少张嘴。” 小二不作声退了去,难伺候的主他见得多了,这般心怀天下的客人实属少见。 不一会儿,一道道菜从后厨端了来,香飘十里很快便引来了诸多难民,李沉舟却一反常态,现出一副恶臭嘴脸,以往颗粒不落的他,此番却是掉的满地都是。 郑疏雨瞧着很是不顺眼,他说道:“你小子什么毛病?这么多人看着呢。” 李沉舟身子一怔,他将一碗米饭倒扣在郑疏雨的头顶,大喝道:“不就是区区大米吗?我四大商会有的是!仓库都满的溢出来了呢。” 此言一出,盼首在门前的难民无不是义愤填膺,他们早就听闻金陵城的四大商会,殊不知他们竟是这样投机取巧、祸国殃民之辈。 甄圆偏头望向屋子外黑压压的人群,他手中端着的瓷碗砰然落地,他笑道:“哎呀,落在地上了,谁要来吃呢?” 第三章 济世菩萨 可想而知,那些饥肠辘辘的穷苦百姓怎能容忍如此行径,他们无不是气得咬牙切齿。 甄圆见此情景,他不仅不以为然倒是愈发的猖獗,他拉开裤腿抬腿至那米饭之上,使劲扭踏,还不忘挑眉望向门外众人。 这谁忍得了,一孩童抄起一块瓦片就向这胖道士掷来,甄圆看着那飞来之物,却已为时已晚,再看他已是头破血流,哇呀呀的直叫唤。 李沉舟一把护住惊慌失措的满满,高声道:“不就些粗茶淡饭吗?至于你们这么大动干戈?金陵有四大商会在,就不会断粮。” 要知道,这金陵城能有今日之盛况,成为方圆百里经商贸易的枢纽,皆是商会各位爷的帮衬,来此做买卖的人多了,此地便热闹了起来,也因此带来了富裕。 故而这些“慷慨仁义”的商贾,成了当地民众眼中的济世菩萨。 一壮汉喝道:“今儿早上朱家老爷还开仓赈灾,朱老爷说了,有他一口饭吃就不会饿着咱们。” 甄圆好不容易止住了血,听着竟是有人如此夸赞这位朱老爷,又一股怨气涌上来,将那刚敷上的纱布又给浸透了。 郑疏雨没弄明白这俩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歪着脑袋瞅着李沉舟。 “真如你所言吗?我倒不这么认为。只怕是就算你们全都活活饿死,四大商会的狗都还是山珍海味供着,饿不着一餐一顿。”李沉舟放下狠话。 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这般诋毁金陵城的大善人,自是惹得众人横眉冷眼、议论纷纷。 李沉舟感觉差不多了,他一抬手索性将那桌子掀了开来,瓷碗美酒跌落在地,屋顶犬吠猫叫乱作一团,闹腾的众人却是愣住了。 李沉舟道:“不妨各位随我去看看,你们心心念念的朱老爷究竟干着什么勾当。” 事已至此,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少年人哪是什么四大商会的人,他分明是为了引人注目,与那胖道士演了一出龙门阵,他们的目的可不简单。 “小子,你若是有半句假话,不提那朱家老爷,我们金陵的百姓都不会饶过你。” 李沉舟苦笑一声,迈步而去。 如此,浩浩荡荡的饥民便引着李沉舟走向金陵城深处,这座城镇最幽静深远的宅子。 看门的下人见着这么多人围上来,顿感不妙,大老远的就关上了院门。 可这哪里拦得住李沉舟,他纵身跃起翻墙入院,不费吹灰之力便制住了这看门之犬。 李沉舟道:“我只是与乡亲父老来见见你家老爷,不至于闭门谢客吧。” 这人年纪不大,与李沉舟差不到哪里去,他颤巍巍地答道:“老爷今日忙得很,你们还是改日再来吧。” 李沉舟笑道:“忙?忙着囤积粮食吧。改日?你说的倒轻巧,我的肚子可挨不到改日。” 说罢李沉舟一脚踢开了那门栓,方才还耀武扬威的饥民,此刻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他们都不想招惹这位权势倾天的大商贾,还指望着得他垂怜,将下半辈子安排妥当呢。 甄圆这般心思,他不难猜着了这些饥民的顾虑,眼下还得让他们亲眼所见朱天君背地里的勾当,如此才可将其昭然天下。 甄圆道:“既然各位来到此处了,我便也不再多做隐瞒,我跟这位小兄弟来到金陵,就是为了拆穿这个家伙的虚伪嘴脸。你们所说的这位朱老爷,其实并非你们所想那般慷慨仁义。据我所知,他手头上多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胡说。” “一派胡言。” 质疑声此起披伏,渐渐将他二人的声音压了下去。 郑疏雨气不过,他没想到朱天君这等败类,竟然享有如此崇高的声誉,他深吸一口气运于丹田,以震耳欲聋之声,将鹤拓之事尽数道出,这才让聒噪的人群渐渐平息。 但这并不代表愚昧的民众就此相信了他的话,他们只道是这个看似憨厚的小子,也跟那俩油嘴滑舌之人是同一趟路数。 李沉舟不觉苦笑,这些人比他料想的还要冥顽不灵,也不知那为非作歹的朱天君,是用了什么手段笼络了人心。 宅子前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下人自是一层层向内屋报去。商会中人刚进行完例行会议,此刻正在饮酒高歌,十里八乡的艳女齐聚于此,好不快活。 那下人传话,朱天君本不怎么伤心,但听得来者有一胖一黑,他的眉头才渐渐皱起。 他犹豫再三,终还是推脱了怀中美人,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变回了人前的那个大善人。 前院,李沉舟与甄圆仍在不厌其烦的诉说,但换来的却是冷嘲热讽,似乎谁也不愿打破他们心中的美梦。 恰巧,此时那朱天君踱步而来,饥民见着这位活菩萨,感动地连连下跪乞讨。 朱天君也早有准备,下人们端上来一碗碗白菜小米粥,一一送到他们手上。 朱天君道:“一点心意,大家不要客气,近日金陵饥荒,府上也快揭不开锅了,朱某正在尽心竭虑地想着法子。”朱天君说这番话之际,眼神不住的瞟向甄圆,他似笑非笑实则是在讥讽着他。 甄圆也不是嫩头青,反观一侧的郑疏雨已经火冒三丈了。 郑疏雨骂骂咧咧道:“你这人好生不要脸,你在鹤拓干的事情,你真以为瞒得住吗?” 朱天君故作无辜神态,问道:“朱某是曾去过鹤拓,那儿比之金陵,也可谓平分秋色。敢问小兄弟,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你你你......”郑疏雨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甄圆将郑疏雨拉到身后,笑道:“这朋友口齿笨拙,我来与你对质。” 朱天君微微抬手,示意他们进堂细谈。 李沉舟迟疑了片刻,他没有想到对方会这般明目张胆的邀请他们进屋,其间定有什么陷阱。但众目睽睽之下,若是就此退去,岂不是临阵脱逃?那他们所说之言又有谁还会相信,覆灭四大商会便也成了无稽之谈。 甄圆轻拍李沉舟的肩膀,告知他莫要担心。既是他甄道长出马,就一定有胜敌之法。今日定要让他四大商会名誉扫地,成为中原大陆的过街老鼠。 朱天君也不慌张,在这深宅大院里,他难不成还怕了这几个小辈不成?他朱天君能有今日成就,岂是浪得虚名。 第四章 嗜血商贾 进屋拉上房门,朱天君便换了一副嘴脸,阴险之色跃上眉梢。 “你们倒是胆子不小,找上门来了。” 甄圆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抹碎布,淡淡道:“想必府上还有不少衣着此般的孩童。” 朱天君望着那抹碎布眼眶竟是湿润了,他低声道:“你们杀了那孩子?” 甄圆摇摇头,道:“他根本就没有真正的活过。” “那你真的活过吗?”朱天君打量着面前的四人,他觉得甚是可笑。 甄圆又是摇摇头。 李沉舟却不敢苟同,他高声道:“甄道长他当然活过,而且活的恣意潇洒。” “哦?我在他的命数上,却没有看见你所提及的这些字眼,竟是些不怎么让人愉悦的措辞,好生可怜。” 李沉舟反驳道:“那又如何?即使知道既定的命途,我们也没打算就此屈服。” 朱天君微微一笑,他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哪里来的这般魄力,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朱天君决定改写他们的命途,让一切结束在这里。 原来,人的命运还是可以被修改的。 “一个自身难保之人,何来勇气关切他人。”朱天君说着,同时屋子的侧门被微微推开,四个紧身蒙面人踱步走了进来,正是那蛊虫寄生的灵童。 甄圆一瞧见这些可怖的孩童,就浑身毛骨悚然,他赶忙蜷缩到郑疏雨身后。 “沉舟小心,别道长就是被他们所伤。”郑疏雨急忙叮嘱道,李沉舟这才警觉了起来。 “你们还要与我对质吗?”朱天君双手摩擦着,那声响怪异且令人厌恶。李沉舟听得心烦意乱,注意力都无法集中了。 与此同时,那四个灵童已经不知何时窜到了他们四人身后,其手掌已经抬到了他们的颈前,要知道那些剧毒无比的蛊虫就藏在他们的手心之中。 “出去,走得远远的,这次我饶了你们。”朱天君语气极其狠绝,丝毫没有与之商量的余地。 李沉舟道:“若是我们死在你这间屋子里,不好与外头的人交代,对吧。” 朱天君转过身去,他叹了口气,道:“做一出买卖也是做,做两出也是做,我是没有关系的。” 甄圆道:“看来我们还是高估你了,与你基本没有道理可讲,也没有能威胁你的事物,毕竟万物于你而言,不过是买卖中的筹码。” “不错,说到底我就是个生意人,永远不会吃亏的生意人。我们开始吧,就从这位最是生气的小兄弟开始吧。”朱天君笑道。 这个最是生气之人,便是李沉舟了。候在他身后的灵童听得主人这声号令,便一把抓住李沉舟的脖颈,其手心的蛊虫破肉而出,啃咬李沉舟的皮肤。 其他三人无不是被制住命门,皆是动弹不得。甄圆喃喃道:“沉舟......我就说咱们斗不过他嘛。” ...... 李沉舟却是全然不顾自己被锁死的脖颈,他兀自抽剑出鞘,一剑砍向灵童的胳膊。 “嘭”的一声,一股震颤自剑身传至李沉舟手臂,沉剑险些脱手,可那灵童却是毫发无损。这一举动着实将其激怒,其手间力道忽然加大,指尖深深刺入血肉。 李沉舟疼痛难忍,一脚蹬向灵童的身子,两者之间形成的斥力让他们分离了开来,但灵童的手掌却从未松懈,就此挖去了李沉舟脖间一大片肉,鲜血淋漓。 李沉舟大口喘着粗气,一呼一吸都会涌出血来,他的衣衫很快便被染得通红。他虽然身子受到了重创,但他的心智却愈发清醒了。他调转身子,撞开他木门,扑倒在小院里。 与之一同到访的饥民,原以为很快便会瞧着他们四个落魄逃出,没想到却见着临死挣扎的李沉舟,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的善念让他们涌了来。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李沉舟身下已是一滩血迹,但这却并不影响他支起身子,他从血水中抬头头来,无助地望着那些愚昧者。 “小兄弟你怎么了?”一位年过半百的大娘问道。 “你们快走,不然你们也会死在这里。”李沉舟说完便又倒入血泊,血渍飞溅,落得那大娘一脸。 可是,见证这情景的众人,朱天君怎么会让他们活着出去,院墙上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掩面的灵童。 李沉舟就这么趴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一个人倒下,他们临死眼睛都没有合上,或惊恐或不解,也不知道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在想些什么,是家中妻小还是那些“慷慨”的商人。 朱天君缓缓走出屋子,他细嗅着空气里的血腥之气,他微笑着望向他的“孩子”,他们如得到允许,纷纷跪倒在地上,舔舐这新鲜的血液。 李沉舟仍是躺着,他感到无比的恶心,这比他在索天司,比他在黄泉都要恶心。如此生杀予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或许这些人的命运早已写好,他们注定会死在这里,会因为他李沉舟的突然到访,而搅入这场不必要的争斗。少年人有些懊悔,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又做错了,又害了一些无辜之人。他躺在血泊之中,看着那些灵童跪地将鲜血舔尽。 沉剑散落在一旁,滴滴血渍溅落在其上,却又在一刹那消失。 灵童顺着血液一寸寸而去,他终于瞧见了这把满是鲜血的剑。 可下一秒那灵童就露出极其厌恶的神情,他的身子猛地逃开,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只见沉剑逐渐开始抖动,连同周遭的血气,不住地震颤。它一寸寸挪向李沉舟,直到滑入他的手中。 朱天君屹立在门口,他惊奇地望着这一切,他少有露出这样的神色,也少有这样令他不解的事儿。他就这么看着,看着李沉舟从血泊中站起身子,少年人的脖颈处的抓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朱天君难以置信地揉着眼睛,他侧目向那把剑,问题或许出在这里。 他吩咐一灵童冲上去夺取沉剑,李沉舟此刻虽然无招架之力,但是灵童却对其特别恐惧,甚至都不敢望着他,这种情形也是不曾有过的。 朱天君轻哼一声,这些不中用的家伙,一个垂死之人竟是把他们吓成这样,还得他亲自出马。可是那少年人忽然睁开了眼,他的脸上沾满了鲜血,那一双眸子却又无比透亮,透亮到足以荡清世间一切污浊。 朱天君忽然有些害怕,恐惧中夹杂着一些欣喜。 显然这个少年人没那么简单,他手中的剑更是如此,这不正是朱天君苦苦追寻的吗?一把与玄天君的干将并肩的剑。 慎重起见,他召集来周遭好几个灵童,让他们护在自己身侧,他无比兴奋且迫切,他要将蛊虫种入这个少年体内。 第五章 云破日出 天空中乌云密布,雷雨翩然而至。 少年人如同死尸一般杵在那里,任凭雨水淋散他的发丝。地面上的血水渐渐被稀释,汇聚成池,只是颜色略显淡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落红染得。但空气中的肃杀之意却愈发浓烈,令人窒息。 朱天君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墨绿色的小罐子,其上是用油蜡封住的,他轻轻将其起开,一只细小的蠕虫藏匿其中,它对外界的光亮很是害怕,缩在那罐中。 一旁的灵童将手平摊在朱天君面前,蛊虫于其掌心淤血处钻了出来。 灵童仍是面无深色,肉体上的摧残他已经毫无知觉,心灵上的亦是如此。 罐中的蛊虫似是得到感应,它探出头来。朱天君将其倾倒在那灵童手上,还有那令人作呕的粘稠液体。 “喂他吃了。”朱天君低声道。 灵童向来不会违抗主人的命令,他缓缓走向李沉舟,虽然这小子毫无威胁,但他身背上的那把剑散发出来的气息,却足以让他生畏。 这短短一段路程,灵童走了许久,也恰好给李沉舟伤势恢复的时间。待得他们近在咫尺,李沉舟脖颈处已经恢复如初。 灵童抬手至李沉舟面前,一寸寸靠近那少年的唇齿。 刹那间,沉剑从下至上将灵童的手掌贯穿,两只蛊虫相继毙命,灵童也应声倒地。 朱天君轻哼一声,他弄不清这其间缘由,但因为这些人他已经连接损失了不知道多少灵童,这一笔账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商人有些气恼,他终于决定亲自出手了。 雨越下越大,朱天君撑起一把油纸伞,闲庭信步向李沉舟而去,他阴沉的脸上露出浅笑,袖中的象牙折扇也顺势滑至手间。 李沉舟刚刚手刃了灵童,他现在还未回过神来,于他而言那些灵童仍是那些比他小上些年岁的孩子。但是目睹了他们丧尽天良的行径后,少年人还是忍痛了下手。而现在,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踩踏着众人的尸体向此处走来。 李沉舟抬起沉剑,横在身前。沉剑出自深潭,可谓锈迹斑斑,机缘巧合落入黄泉之海,受万千魂魄洗礼,重现锋芒,此间也让它一并染上了些鬼魂之气。故而周遭刚刚死去的人们,他们的魂魄在未消散之际,便与沉剑有了一番联系,以此连接着李沉舟的意识。 之所以李沉舟迟疑,便缘由于此,他听诉着死去之人的低吟,少年人将这一切归功于自己的罪。他们已经死了,万物皆空便无恩怨可言,他们只是想把最后的话语说完,李沉舟便成了他们唯一的聆听者。 象牙折扇穿雨而来,落雨被其切割成半,可见其动作之快。前一秒朱天君还是慈眉善目,下一刻却是杀机毕现。 但就在折扇将要刺入少年人的身体之际,李沉舟忽然身子侧倾倒了下去,正是那垂死的灵童绊住了他的腿脚,也因此避过了朱天君突如其来的袭击。 “你可以的吧。”垂死之人忽然道了这样一句,这是他以自己意志说过的第一句话,却也是最后一句,言罢他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灵童虽然意识泯灭被那蛊虫蚕食,但方才李沉舟却是一剑将那蛊虫挑死,这孩童的心智便也得到了解脱,于魂飞魄散之际将最后的心意传达。或许有一个平静的童年,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再理所当然不过了,但于他们而言却已是奢望。 “你都听到了吗?”李沉舟抬头怒视着高高在上的朱天君,他的嘴脸依然是那样不可一世,大概是他手上沾染的鲜血太多了,遮蔽了他的良知,他早已忘记了,那年他走街串巷以诚易道的曾经了吧。 甄圆打了个马虎眼,他趁着灵童注意力都在李沉舟身上之际,将满满悄无声息地藏入袖里乾坤中。他的心这才安定了许多,他总不能一直做李沉舟的拖油瓶吧。 郑疏雨会意甄圆的眼色,于腰间抽出匕首,翻转手腕划过灵童的掌心,恰到好处将蛊虫一并挑出;甄圆也不甘示弱,他又一次张开血盆大口…… 李沉舟耳畔又划过两声低吟,是期待更是责任。此刻之沉剑剑芒大盛,倒不是寻常修炼者那般丹田之气,环绕其间的是周遭死去的亡魂,所迸发而出的鬼气! 朱天君见形式不妙,赶忙后退几步回到屋中。他虽位居九天,但修真炼气却并不是他的强项,他更多的是运筹帷幄,为组织提供得天独厚的便利条件。眼前的少年人显然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他欲溜之大吉。 他一挥手,屋檐上、后院无不是脚步攒动,十来个灵童纷步寻来。他阴笑着转身欲走,可他的腿脚却被抓的死死的。 朱天君低头一看,竟是两个垂死的灵童,借着最后一丝气力牢牢将他的脚踝扣住。 一缕阳光从层云背后射出,雨虽未停,但也丝毫不影响这一抹暖阳照射大地。稀稀落落的血水浸入泥土,不知道受此滋润的花草,会不会生长的更加繁盛一些。 借着这道天光指引,李沉舟将手中长剑掷出,正是纵剑术——百步飞剑。 朱天君口吐鲜血,双膝跪倒在屋前,也不知道他的命途上是怎么写着的,但总不会如此落魄,让他失望了呢。 屋檐上的灵童们见着主人惨死,便也不再继续他的命令,他们的神情忽然温柔了下来,呆愣在那里。 “你们走吧,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做你们想做的事情,随心所欲,做你们自己。”李沉舟高声说道。 那些孩子似是听不大懂李沉舟的话语,稚嫩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孩子应有的神情。 只希望他们能在有限的生命里,真正地活一次吧,哪怕一天也好。 四大商会的丑闻就此败露,若不是那些贪生怕死的党羽,在沉剑下将一切交代,那些藏在水下的丑恶勾当还会继续,无数孩童仍会惨遭他们的荼毒,更多如今日金陵之难会继续上演。 雨过天晴斜阳下,李沉舟昂首在前,甄道长头举着满满,与那郑疏雨商讨着今夜吃啥。 第六章 举杯畅饮 不周山山巅,一颗苍松下。 少年眺望着层云中的云天天堑,他身后的苍天君张乾、幽天君洛泱无不是眉头紧锁。 “那家伙出事了,莫非是天道错了?”洛泱低声道,她说出了这个连张乾都不想言及的事情。 张真人面色有些难看,钧天君将一切事宜交之于他,显然他办的不甚妥当。 “这事情蹊跷颇多,就连阳天君都插手了进来。”张真人解释道。 少年人转身而来,他倒没有什么紧张神色,仍是那般云淡风轻,他说道:”阳天君?哪位阳天君,这家伙都好些日子没来不周山了。” “他已经将天君之位传给了他的一位得意弟子。” 少年莞尔一笑,道:”便是这位得意弟子泄露了天机?” 张真人点头,眉头却未放下,他仍是害怕得厉害。 少年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道:”如此,这事便怪不得你,平静的池塘落入了一颗石子,你怎能让他不乱?” 洛泱娇滴滴得地摆弄身子,想要钧天君多瞧她一眼,可是那少年偏偏对她丝毫不感兴趣,这全天下男人都为之倾倒的美貌,于他眼前也不过尔尔。 “洛泱,你这般搔首弄姿,那便你去料理了阳天君。”少年人说着又转头望向远处。 张真人惊讶地说道:“他也是九天之一,我们这样未免……” “是他先与天道为敌,那就莫怪我们不惜手足之情,况且他也并没有来与我们会面,他与那周霁又有和区别。”言罢少年人踏步而起,向着那云天堑行去。 洛泱噗嗤一笑,戳着身旁衣冠楚楚的道士,说道:“你落下的祸摊子,我去替你料理了,你当如何谢我?” 张真人并未与她玩笑的心思,他仍是一副苦瓜脸,他低声道:“自周霁步云天堑也有些日子了,钧天君也有些按捺不住了,我们还是莫要让他再分心了。” “什么我们呀,分明是你纵容朱天君在下头胡作非为,这才落得这般。我倒觉得可惜了阳天君,他只是杀了该杀之人罢了。”洛泱收起了她往日里的嬉笑,忽然严肃了起来,看来朱天君的行径也没入得她的眼。 张真人反驳道:“他逆天而行,泄露天机,不然朱天君怎么会死?你莫要胡言乱语,还是快些将此人了断,别再生出旁支末节了。” “九川与那云昭乐妹妹去了何处,你可知道?我此番下去也顺便找他们玩玩。”洛泱又露出她惯有的笑容,转眼就把刚才的不悦抛之脑后了。 “这是你该问的问题吗?”张真人怒目道。 洛泱娇嗔道:“你看你看,你这人就是这般无趣,我就说我还是喜欢周霁那家伙嘛。” 张真人叹了口气道:“天道容不下他,以后某要提他了。” 这两位天君你一言我一语,便又不知道闲扯多少事了。 …… 李沉舟一行人离开金陵后便向南行去,他们四人表面上有说有笑,却各自心里皆是藏着难言之隐,当然除了那天真烂漫的满满,她只需坐稳甄圆的肩头,抓着一对大耳朵便能把山河阅尽。 途径一酒家,甄圆以给满满补身子为由走了进去,李沉舟与郑疏雨只得苦笑,便也一道享用。 李沉舟自被甄圆一盆冷水浇醒,他就一直在思虑这个胖道士究竟藏着多少秘密,他真就跟他的那个袖子一样。 菜饭上毕,李沉舟辗转反侧终于开了口,说道:“甄道长,你当多吃些才是。”说着还给那胖道士夹去一块红烧肉。 筷子行至一半,郑疏雨左撇子持筷一挡,硬是将那红烧肉阻在了甄圆碗外。 郑疏雨道:“沉舟你别这么客气,甄圆这家伙何德何能呀。” 甄圆心里藏着事儿,正是望着满桌菜肴无心吞咽,听得这臭小子如此轻视自己,他喝道:“对对对,就你郑疏雨能耐,见着了那灵童还不是如缩头乌龟不敢动弹,哼,好意思说我?” 这句话无疑戳中了郑疏雨的痛楚,他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将那筷子撤了去。 李沉舟撇头望向满满,便将这块红烧肉落入了她的碗中。 满满看着这红烧肉,想起往事。她第一回吃这么大块的肉,还是拜何所思所赐,竟是睹物思人起来,不觉眼眶也湿润了。 郑疏雨一愣,问道:“我这又是做错什么事儿了?惹得小可爱这么难受?我错了我错了,这块肉便给甄道长享用好了。”说罢他还撇了眼得意洋洋的甄圆。 甄圆心思何等缜密,他早已看出了满满的心思,他举起酒杯说道:“咱们先敬一敬那些曾经陪伴我们的朋友。” 四人共举酒杯,泪眼朦胧,相顾不语。 李沉舟连饮三杯,酒入愁肠,好些人划过他的脑海,往事历历在目。他这才发现自己有些日子没醉过了。 郑疏雨少年心性,他便最是懂李沉舟的苦闷,他二人一纵一横又是对饮一杯,可那郑疏雨何等酒量,竟是一杯入怀,就倒地不省人事了。 甄圆哈哈大笑,讥讽郑疏雨中看不中用。 循着这笑声,一女子走入店来,正是幽天君洛泱。 甄圆狼吞虎咽之际也没有放过偷窥这样一位绝世美人,显然这等姿色的女子不应当出现在这山野酒家。 更让甄圆惊叹地是,那女子竟也是不住的打量着他,似是认识自己一般。 “道长可是真罡苑弟子?”洛泱直接了当问出了心中所惑。 甄圆一愣点了点头,他心中却是狂喜,这女子莫不是被自己姣好的容颜所吸引,想要以身相许? “在下甄圆,敢问姑娘芳名?”甄圆舔着脸问道,这一来就问及姓氏,莫不是要算个生辰八字? 洛泱迟疑了一秒,他也不知上一任阳天君跟这家伙说了多少,如此还是莫要透露真名的好。 “你们叫我小幽便是,我肚子有些饿了,可以坐下来吗?”洛泱笑道。 甄圆自言自语道:“小幽,小幽,好名字啊,你喜欢小姑娘吗?”说着他便将满满抱到怀中。 洛泱噗嗤一笑,她自是知道这个胖道士打的什么算盘,她也不禁觉得这位新晋的阳天君有些可爱了。 第七章 窈窕淑女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任凭谁都不会介意这样一位美艳的女子落座自己身旁,甄圆更是不会,虽然一直自称是谦谦君子,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他心里清楚得很。 “敢问姑娘从哪里来?又是去往何处去?”甄圆笑着问道,先前的阴霾一扫而光。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洛泱娇滴滴地答道,话语间她也不忘与这桌前三个男人眉来眼去。 郑疏雨与那李沉舟少年心性,哪里经受过这样的“待遇”,他们俩一同低下头去,也就甄圆这个油腻的胖子脸皮厚,他的眼睛就没从洛泱身上挪开过。 “巧了,我们也同姑娘一样。从来处来,往去处去。”甄圆将那油腔滑调四字体现的淋漓尽致。 洛泱掩面一笑不作应答,却是于桌下将手搭在了甄圆的腿上。那胖道士虽然心猿意马惯了,但真遇着这样的美事,他还有些坐立不安,身子也跟着微微抖动起来,加之那女子温柔恬静的话语,不觉乱了方寸。 如此,这位美若天仙的幽天君洛泱,便顺利加入了这一行人中。 洛泱面容自是不必多提,是这十里八乡打着灯笼也寻不着的女子;她的发丝上抹了些玫瑰香精,闻着无不是面红耳赤;她的身姿也是绝世罕有,可谓是前凸后翘,仅是一件略显简单的素白色长棉衣,佩之一根玄紫色宽腰带勒紧细腰,清雅而不失华贵。 故而有她在身侧,少不了那些奸滑之人的勾搭调戏。此般情形便是那郑疏雨挺身而出,担当护花使者为其遮风挡雨。 李沉舟虽然看起来还是老样子,但这样一位挑不出缺点的姐姐,多少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甚至他会遐想,若是玮玮还在自己身边,是否也落得如此不可方物。只是片刻的思虑,负罪感与愧疚便爬满了少年人的心头,羞红的小脸便再也没有抬起来。 最令人可气的是,他们行至一山岭,算得上是穷山恶水,可供填饥之物自是供不应求,仅是几个干瘪的野果。以往这般情形自然是让给满满先吃,他们仨却不约而同的优先想到了洛泱。 郑疏雨有些恼火,在他看来自己关心些小幽并无大碍,但甄圆这个张口闭口都是满满的胖道士,如此始乱终弃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郑疏雨道:“死胖子,你不要你家满满了?” 甄圆一愣,反问道:“怎么,我迁就一下小幽姑娘,你就不能替着我照顾一番她?” 郑疏雨听着这话就来气,这胖道士是将他先前的“海誓山盟”都给忘了吗? 二人吹胡子瞪眼之际,李沉舟却早已先一步将最圆最润的山楂果,递到了洛泱手里。 洛泱接过少年人的好意,还不望眉眼挑望争执的二人,她对此似乎不怎么在意,尽管她是这场争斗的源头。 那二人见少年人捷足先登,不由地有些恼怒,便暂时休战止戈,一齐怒目瞧着李沉舟。 甄圆歪着嘴巴满眼地鄙夷,他阴阳怪气地说道:“现在的人,都这般喜新厌旧的吗?” 李沉舟眉头一皱,他当然听得出来这胖道士是在讥讽谁,他对小幽姑娘可绝无越界之举,对她好些不过是在她身上,瞧见了玮玮的感觉罢了。 郑疏雨见李沉舟哑口无言,竟也跟着附和起来,他说道:“谁说不是呢?李沉舟这小子红颜知己还少吗?” 这一席话便显得难听了些,李沉舟拍案而起,他也不知怎得,自己情绪波动如此之大,眼前人分明是自己最好的友人,却在这一瞬间让他产生了无比的厌烦之感,倒是身边才相识几日的女子更让他称心如意。 少年人不免面露凶光,甄圆与郑疏雨见了也是龇牙咧嘴,跃跃欲试。 “怎么着,疏雨错怪你了?南妄、玮玮哪一个不是对你心心念念,可你呢?辜负了一个又一个。”甄圆真口无遮拦,什么屁话他都整出来了。 李沉舟当然忍无可忍,他一拳迎上朝着甄圆脑门而来,却在眉心前止住了,拳风阵阵。 李沉舟此般突如其来,把甄道长也吓得够呛,许久没有吭声。 郑疏雨掀开李沉舟的拳头,一把将其推开,他站立到二人中间,直勾勾地盯着李沉舟。 这二人一纵一横,第一回站在了对立面。 李沉舟迟疑了片刻,终是转过身去,走了。 郑疏雨说的没错,甄圆也没错,是他自己一直没有勇敢面对罢了。 少年人走了许久,已经听不着那几人的喧闹了,他忽然感到感到一阵落寞,他想要回去找他们,可是却又拉不下脸面来。李沉舟回头眺望而去,见那山丘上浮尘漫天,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脾气。 …… 这李沉舟走了,甄圆与那郑疏雨心头也不是滋味,但见着那洛泱巧笑倩兮的面容,便也觉得这些都不是事儿了。 入了夜,气温降了些许,洛泱衣着稍显单薄,不禁咳嗽几声。 甄圆倒是体贴,从袖里乾坤中中掏出一件雪纺长衫搭在她的身上,她又一次把满满丢到了一边, 满满这傻丫头却不在意,她瞧着甄圆深陷“爱河”,也一并替他高兴,但郑疏雨却不这么认为,他的心头生出一股嫉妒,是的,他也想呵护那娇滴滴的小幽姑娘。 可是,让郑疏雨悲痛欲绝的是,坐在对面的小幽姑娘竟是将身子依偎入了那胖子的怀里,这…… 郑疏雨第一次感触到了何为酸楚,眼前的甄圆相貌普通、身材臃肿、性格也不算体贴,先是抱得女儿在前,这遭又遇着一个天仙一般的女子,莫不是他窥得天机,把自己的命途给改了? 罢了罢了,郑疏雨越想越难受,想必他这辈子注定孤苦一生了吧。眼不见心不烦,他站起身子晃悠走了,还是手中剑最为趁手。 “甄圆哥哥,那小兄弟去哪儿了?”洛泱轻声问道,那语气温柔的跟水似得,吹入甄圆的脑袋。 甄圆七分魂顿时丢了三四分,就连口齿都不清楚了。 第八章 君子好逑 月色朦胧,满满已经睡去,此刻只剩下他们二人。 甄圆感到身侧的暖意,他显得有些拘谨,平日里的牛皮果然吹破了头,他也不过是个未经世事的穷酸道士罢了。 “小幽姑娘,你……的手放哪里呢,我……可是正经人。”甄道长强装镇定。 洛泱喃喃道:“都说真罡苑有一样玄妙的物件,可以存山藏海。甄道长,可否给人家开开眼界吗?” 甄圆此时已是全身酥麻、意识涣散,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姑娘即是开了口,哪还有不从的道理,他已经将师父的万千嘱咐抛之脑后。 “拿出来吧,甄道长,要乖哦。”洛泱的语气愈发之柔缓,甄圆指了指他的衣袖,满脸痴笑。 洛泱疑惑地望向甄道长的衣袖,问道:“哦?在这里头,你是要我自己来取吗?” 甄圆此刻已经是神志不清,他微微点头,再无平日里那股机灵劲儿了。 洛泱暗道甄圆这家伙好生顽皮,竟是与自己玩起了猫鼠游戏,不过归根结底,他还是个男人,只要是男人就得臣服于她。 洛泱俯下身子探向甄圆的衣袖,其袖子里什么也没有,她有些恼怒,但仍是装作娇柔地问道:“道长,我什么也没瞧着呢,那物件在哪里呢。” 甄圆神魂颠倒,听着这姑娘接二连三的催促,便随了她的意,他将袖口一掩,吸着这女子进了袖里乾坤中,一个大活人就这般凭空消失了。 顿时这片树林恢复了寂静,甄圆呆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树后探身而出一少年,他映着月色走到道人的身旁,蹲在他的面前。 “甄道长,醒醒。”李沉舟低声道。 可是甄圆哪还有意识,他中了洛泱的迷魂咒,一时半会还真醒不来。 “甄道长,你还好吗?”李沉舟关切道。 甄圆木讷地点了点头。 李沉舟继续问道:“小幽姑娘呢?怎么忽然消失了。” 甄圆一五一十地答道:“她……要看袖里乾坤,我便……让她去看了。” 李沉舟一愣,这家伙真是有问必答啊,他忽然想到了些什么,皱起了眉头。 “甄道长,那日你说的天机究竟是什么?”李沉舟张口问道。 “天机,乃一切变数的根本,是改变后世万物的起因。”甄圆道。 李沉舟仍是不解,他继续道:“可否告诉我我的天机是什么。” 甄圆答道:“所谓天机……皆是偶然。” 李沉舟道:“偶然?那是从哪里于何时?” 甄圆答道:“从你遇见他开始。” 李沉舟沉思半晌,却是思虑不出这个他是指的是何人,他便又问道:“是谁?玮玮吗?” 甄圆摇摇头,少年人正打算问下一个,甄圆却兀自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李沉舟有些失望,没想到这家伙傻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我问你,你是如何窥见天机的。” “《天论》。”甄圆答道。 李沉舟穷追不舍地问道:“何为《天论》?” 甄圆又是摇摇头,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李沉舟瞥了眼甄圆,合上了他的眼睛,这不可泄露,那也不可泄露,就连迷迷糊糊也这般守口如瓶,方才对那妙龄女子可不是这般,无奈之下李沉舟只得作罢。 话说那郑疏雨离开此处后,寻了处僻静地方,将他那本《鬼谷算》给掏了出来,他便又借着月色研读了起来,是每一句都蕴含深意,他要思索许久才能稍有眉目。 待得他回去时,李沉舟与甄圆已是睡得四平八稳,他四处张望也不见小幽姑娘的身影,莫非是这胖道士强取豪夺给人气走了?郑疏雨心里别提多开心了,其他人他管不着,这胖道士绝不能娶着漂亮媳妇。 他笑嘻嘻地走到甄圆面前,用手轻拍他的脸蛋,却没见着这家伙醒来,郑疏雨顿感无趣,便也在一旁就此睡了。 这一觉众人睡得出奇的踏实,就是不知道那洛泱在袖里乾坤中过的怎么样。 次日,太阳升的老高了,这些家伙都还没有醒来,满满却是先睁开了眼,她扑棱起身子四处打量,看来是饿了。 四周静悄悄的,就连鸟叫也没有,小姑娘习惯地走到甄圆的面前,她歪靠在甄圆的肚皮上,同往日般与这个道人亲昵起来,可是今天的道人没有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亦是没有温柔地敲她的小脑瓜。 一阵风拂过,扬起枯叶,落在满满的脸上,满满打了个喷嚏从甄圆的肚皮上滚落。她有些冷,便拉起甄圆的衣袖往身上掩,这一掩却是把自己也给掩没了。 洛泱正愁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分明就要寻着那阳天君的袖里乾坤袋的,可偏偏突然眼前一黑到了这鬼地方,这从天而降的满满恰好坐在她脑袋上。 “哎哟。”洛泱叫唤道。 满满这小姑娘受得甄圆悉心照顾,长得是圆圆胖胖,摔在地上倒也不感觉到疼。 洛泱揉着脑袋这才看清了来者是何人,只道是终于有人与她作伴了。 满满支起身子打量四周,这间四四方方的屋子,四处摆放凌乱,尽是些不知名的物件,是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 “小姑娘,这是哪里啊?咱们怎么出去?”洛泱笑着问道, 满满瞧着这位姐姐,却是没个好脸色,她说道:“甄圆会来救我的,他会先救我!” 洛泱只感好笑,这女孩小小年纪,醋意就这么强,这长大了好得了。 “姐姐可不喜欢那个胖道士,小妹妹你多虑了。”洛泱解释道。 满满一愣,说道:“你真的不喜欢甄圆嘛?甄圆他人很好啊,他对我很好,对你也不会很差的,他挺喜欢的你的诶。”这小娃娃竟是话锋一转,为甄道长后半生幸福操起了心来。 洛泱终是没忍住,噗嗤一笑。洛泱自继任天君后,就一直待在不周山上,根本见不着这般天真的孩童。她本就心地善良童心未泯,展露于外人面前的那股妖姿媚态非她本来之貌。此番见得烂漫的满满,倒也有几分喜欢。 “甄道长真有你说的那般好?”洛泱故作沉思地问道。 满满兴奋地睁大眼睛,将那甄道长的长处短处一一道出。 第九章 幽天洛泱 袖里乾坤内,洛泱就听着那小女孩叽叽喳喳地说来道去,原来那个油嘴滑舌的胖道士,却是这般心思细腻的人,洛泱不禁有些怅惘,又是一个与周霁一般有趣的男人,可这样的男人却偏偏要违逆天道,背叛九天。 她掏出手帕擦去口间的唇脂,是那甄圆唯唯诺诺不吻自己,这要她也无可奈何,该做的她都做了,如此回去便能跟钧天君交差吗?洛泱摇了摇头,这阳天君必须死,那藏山纳海的宝物她也必须收回。 …… 醒来的众人很快便发现了蹊跷,小幽姑娘与满满不见了,甄道长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自己昨晚的疏忽,一些琐碎的记忆涌上心头,那姑娘竟是想自己讨要袖里乾坤内袋!他赶忙向袖里探去,幸好还在,他长吁一口气。 但下一秒,更大的恐慌笼罩在他的心头,满满莫不是被那女子挟持了去,若是自己牵连了满满,那他可如何也不会原谅自己。 郑疏雨见甄圆满面慌张,还以为是他在为自己昨夜的失态恼火,如此又是一顿冷嘲讽,郑疏雨道:“甄道长,怎得昨晚春宵一刻没有好生把握,现在开始焦躁不安了?” 甄圆听得此言更是无地自容,他匆忙问道:“那两人去了何处,你可可见了?” 郑疏雨仰着头笑道:“昨晚你们俩卿卿我我,我不怎么受待见,便抽身去别处逛了逛,你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我可是一概不知,你不要迁怒于我啊。” 甄圆听着少年人还在与自己嬉闹,气的直跺脚,他继续说道:“李沉舟,你可见着满满了?” 李沉舟因为昨晚对甄圆一番拷问,他可不想漏了马脚,便也没有全盘说出,只是指了指甄圆的袖子。 甄圆一愣,这才伸手向袖里乾坤内掏去,这一掏他彻底傻了眼,甄道长喃喃道:“袋子里怎么会有两个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郑疏雨摊手无奈道:“这可要问你自己,莫不是你要把你的全数身价交之那姑娘,让她进去挑了。以后不免也是一段佳话,甄道长散尽千金博红颜一笑呢。” 甄圆此刻没心思与郑疏雨斗嘴,他赶忙打开袖口,将那二位放了出来。 只见得洛泱抱着满满翩然而出,二人也没有什么情绪,皆是笑眼盈盈。 李沉舟眼中划过一丝疑惑,莫非满满也遭了这女子的道了?男女老少皆是无法幸免的吗?李沉舟侧步而去想要接过满满,可那满满却是依偎在洛泱怀里,对这少年人爱理不理。 甄圆一看,也估摸着是这女子施展了昨晚的伎俩,只道是要以满满之性命相逼,道人心中生出厌恶之感,但脸上还是那副眉目。 “小幽姑娘,昨晚是我不好,没能安置好你。”甄圆笑着说道。 洛泱淡淡笑着,原来自己昨晚待得地方便是袖里乾坤内,这道士巧舌如簧,“安置”二字真叫人是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 洛泱微微点点头,她放下满满说道:“快去见你的甄道长吧。”说罢她仰目望来,眼神已与昨晚不同,再无娇媚之态,却是一个寻常女子当有的恬静。 甄圆本是心头积压了许多愤怒,也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只要满满没事就好,只要满满没事就好,他心中如此默念着。 满满扑入甄圆怀里,仅是分别一夜就如阔别重逢般。 洛泱脸庞上的笑意却忽然止住了,化作一股悲伤之态,她低声道:“甄道长,可否借一步说话。” 甄圆有些不愿,或许是害怕再受其魅惑做些蠢事,李沉舟也提防到了这一点,一步站到甄圆身侧。 “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便是,何须单独交谈,莫不是你们之间当真有什么情愫吧。”李沉舟一席话说的甚是决绝。 洛泱盯着甄圆,她要的是这个道人的答复,少年人的擅作主张可不作数。 甄圆摆摆手,他从李沉舟身后走上前来。 “照顾好满满,其他的事你放心吧,甄某可不会吃第二回亏。”说罢甄圆迈步向那洛泱走去。 李沉舟拉起满满的手,心里仍是放心不下。却是那年岁尚小的女娃娃安抚他道:“沉舟哥哥你多虑了,那位姐姐并无什么恶意。” 一旁的郑疏雨只感满满是愈发的人小鬼大了,竟是说出这般话来,难道她就看的穿那姑娘的心思?反观自己,倒是过于天真烂漫了。 再多的顾虑也没有意义,甄道长已与那女子走得远了。 …… 树影婆娑,映照在洛泱的脸庞上,纵使她此刻没有如何,身侧的胖道士也不禁为她的容颜所倾倒,她就如同初绽的荷花,世间万物都沦为那接天的莲叶,为其陪衬。 这胖道士又呆住了,他木讷地连步子都放了缓,猛一回神才发现自己都被她落下好几步了。 “甄道长,你走的也太慢了。”洛泱幽幽地道,他们行至此处,已经远离了那片树林,这里听不见一声鸟鸣。 甄圆小跑了几步才追上来,这让好吃懒做的他有些喘。 洛泱继续道:“你知道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吗?” 甄圆根本就没想到这回事,难道不是避开李沉舟和郑疏雨吗?他摇了摇头。 “这里空旷无比,若是有青鸟落来,你我也不难发现。”洛泱笑着伸臂指向天空。 甄圆疑惑不解地问道:“青鸟?” “它如果来了,你我闭嘴就是,或是说些别的,说些你想说的。”洛泱打量着甄圆。 “我想说什么?”甄圆问道。 洛泱答道:“你们男人都想对我说的话。” 甄圆的脸即刻羞红了,这窘迫之态自是没有逃过女子的眉眼,洛泱继续道:“阳天君只管照做便是。” “阳天君”三个字一出,甄圆第一个想法就是拔腿跑。除了那位远在千岛湖的师父,还会将他与这三个字牵扯在一起的人,也只有他们了…… 甄道长吓得腿都软了,就是想跑也跑不了了。 “你……你是谁?”甄圆颤抖着问道。 洛泱缓步而来,贴近他的身子,纤手搭上他的双肩,侧头在他的耳畔低吟道:“幽天君洛泱,便是我了。” 第十章 甄圆之死 前不久甄圆一行人才把四大商会一锅端了,还把那朱天君给一道办了,此番遇见这九天中人,想也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 甄圆暗自庆幸,昨晚没有死在温柔乡里真是万幸。 “所以你是来……是来做什么的?”甄圆闻道。 洛泱仍是依偎在他的身上,娇嗔道:“你希望我是来干嘛的,我就是来干嘛的呀。” 女子眼波流转,话说到这份上,柔情蜜意不自觉又荡漾起来。 甄圆身子一颤,说道:“咱们能正经一点不?” 洛泱掩面一笑,道:“哎呀,此情此景不自觉就如此了,甄道长多担待呀。” “那你还不快点松开我。”甄圆哭笑道。 洛泱没有照做,却是贴得更紧了。 “咱们说话还得小点声儿,莫让他们听见。” 甄圆问道:“他们?” 洛泱笑道:“不对,应当是‘我们’才是。” 甄圆哑口无言。 “甄道长,我直接与你说了吧,我是来调查朱天君一事的,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这一问又把甄圆给吓得身子一震,甄圆也不知这女子是明知故问,还是当真来询问自己。 甄圆说道:“我这是该知道呢,还是不该知道呢?小幽姑娘你直说吧。” 洛泱答道:“你这人真是有趣,如此说来你便是不打自招了。” 甄圆只道自己是言多必失了,他说道:“你说什么就什么吧,我都跟着你到这里了,还不是任你处置,我倒挺谢谢你没有为难满满。” “那小姑娘挺可爱的,我倒不怎么讨厌她,喜欢得紧又怎么会为难她呢?我呀是来为难你的,甄道长......” 甄圆就听着这个怀中人如此唇枪舌剑,他也不敢动弹,毕竟他自己有几斤几两他清楚得很。 “我会死吗?”甄圆问道。 洛泱说道:“你不也涉猎过《天论》,你还问我?” 甄圆苦笑,道:“别人的命途我倒能看清楚几分,至于自己的我确实看不大明白。” “哦?这样吗?甄道长可有想过缘由,莫不是被人掩去了?” 甄圆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原来那天道还能被藏去。 “这也未免太儿戏了吧,亏我还废了那么多心思琢磨,唉,还是被你们摆了一道。”甄圆说道。 洛泱哭笑不得,她觉得这个胖道士真是可爱得紧。 “钧天君的意思我不清楚,他只是让我来处理朱天君后续事宜,也并未言明,按照张真人的意思,你昨晚便已经……我也不瞒你,是你的袖里乾坤救了你。” 甄圆咽了口口水,看来他这遭是逃不掉了,李沉舟、郑疏雨,关键时刻你们在哪儿啊,早知今日他就好好学个三招半式了。 “我也知道这逆天的下场,可是那朱天君干的是人事儿吗?咱们九天怎么沦落成这样了,我师父给我说的可不是这样的呀。”甄圆抱怨着,说着就要落泪了。 洛泱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甄道长,朱天君作恶多端,命途已然更改,天道自会处置他,怎么也轮不到你呀。” 甄圆点了点头,道:“那......你替我照顾好满满吧,李沉舟与郑疏雨他们……他们不合适。” “我会的。”洛泱说道,她拉着甄圆又向前走了几步。 不远处便是山崖的尽头,原来她早就选好了地方,这里便是这一任阳天君的死地。 洛泱张望四周,果不其然一只青鸟落了下来,它就待在他们不远处的一方岩石上,静静地瞧着他们。 洛阳仍是笑着说道:“甄道长,就到这里了,你自己多保重。”话音未落,胖道士便被那曼妙女子推落了悬崖,这悬崖之下深不见底,就连落地的声响都听不着。 …… 不觉已是正午,李沉舟正纳闷那二人怎么还未回来,便在郑疏雨的惊呼中回过神来。 正是洛泱缓步走了来,却是哪里还瞧得见甄道长的影子? 洛泱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她径直走向满满,一把将其抱起,那满满也不厌她,比她在郑疏雨怀里乖多了。 李沉舟暗道不对,他问道:“怎么不见甄道长?” 洛泱巧笑倩兮,不答复这少年人,她只是笑着一步一步退去。 “甄道长让我好生照顾这个小丫头,我照做便是,你们各自散了吧。” 此言一出,那李沉舟跟郑疏雨自是红了眼,郑疏雨喝道:“你把那甄道长怎么了?” 洛泱答道:“你们可别怪罪我,这是天道。” 李沉舟的手缓缓摸向身背的沉剑,忽然他恍然大悟,满满已经在她手里了,他赶忙一把拦住同样剑拔弩张的郑疏雨。 满满不解地望向洛泱,问道:“姐姐,你不是说你不会为难他吗?” 洛泱对着这少女做出一个苦闷的神情,她说道:“我说了呀,并不是我,而是天道。他做错了事,我只是来传达天道罢了。” 满满瞧着洛泱的眼睛,她感到一阵昏沉,便睡去了。 转眼,那女子有又露出了笑容。 “你们就此散了吧,莫要再提起九天之事,否则引火上身可别怨我。” 李沉舟将沉剑握地老紧,却如何也不敢出鞘。那个奸滑却不失可爱的甄道长就这么死了?他无法接受,但血淋淋事实却又摆在他面前,不置可否。 郑疏雨跪倒了下去,这比他断臂要难受得多了,他虽然与甄圆三天两头斗嘴,但他心里清楚他是多么的喜欢这样一个胖道士,他是真的很感谢有这样的一个朋友啊。 洛泱走了,她环抱着满满走了,一步步离开了两个少年人的视野,而他们却是一步也未敢追上去。 一直到日落天黑,他们二人都没有挪动半步。 “疏雨,你走吧。”李沉舟道。 郑疏雨忽然笑了出来,笑的无比凄厉,笑的惨绝人寰。 “我叫你走,你听到没有!”李沉舟语气忽然大了起来,这一声嘶吼回荡在山野,惊起虫鸟百千。 “你若是怕了你就走吧,我不怪你,甄圆也不会怪你,你向来如此,跑吧李沉舟,你还是老样子。” 李沉舟缓缓抽出沉剑,其剑身上的鬼气随着剑鞘分离喷涌而出,俨然一副遮天蔽日之态。 “你长本事了?你能耐大了?可你依然无法保护身边的人……那你手中长剑又有何用?” 李沉舟低声道:“玮玮、何所思、还有许多你不知道的朋友,再加上现在的甄圆,相继离我们而去,我们越是接近真相,便越是接近死亡,我不想你也如此。” “你未免太小看我了,倒是你,李沉舟,你走吧。”郑疏雨擦去眼角的泪水,这似乎是这个黝黑少年第一次落下泪来。 李沉舟将沉剑入鞘,道:“走?走到哪里去?我再也不会逃跑了,我不会让他们的牺牲枉然。” 第十一章 浑然不觉 一只青鸟飞向不周山,一棵苍松下站着一位道人,正是苍天君——张乾。 青鸟在空中盘旋许久才瞧着他,扑棱翅膀俯冲直下,落在他的肩头,叽叽喳喳几句便又展翅飞得远了,张乾也没有投食或是招揽,倒也有趣得很。 张真人频频点头,像是知晓了什么喜事似的。他眺望着远处的云天堑,眉头又皱了起来。 他沉思片刻,便转身离去,三五步便行了百米之远,已到山道口,眨眼再看他已经下至半山腰的云雾中去了。 张乾此行无其他目的,便是去寻那幽天君洛泱,他要去当面与之对质,方能使他心中大石安然坠地。 张乾身法娴熟,虽年岁渐长,但御剑飞行的道法却是愈发纯熟,他有一柄仙剑名曰纯钩,将其踏在足下,借助内气驱使,长剑破空一日千里有余。 地面上的人只道是哪位仙家现世,殊不知他与自己无二,也是吃白米饭长大的有血有肉之人,只是个人禀性极高,在道法修行上有了些建树,加之机缘巧合入了上一任苍天君的眼,稍作点拨便得以青出于蓝。 张乾双目如炬,其层林百里于他眼不过尔尔,这座山头藏着什么野物,那边山涧生着什么草药,他一眼便知。 故而洛泱的行踪也难逃他眼,很快他便在一山溪旁发现了这女子。她正对着潺潺溪水孤芳自赏,也不知这般举世无双之美貌,会赠与何人之手。 张乾轻踩纯钩剑柄,剑身扭转在其足下转了三圈,翩然落入他身背的剑匣中,这才发现这道士岂止这一把仙剑,那剑匣中露出的剑柄足有六七把之多,想也知道这又是一位用剑好手,其剑法道术应该不在别辞之下。 洛泱察觉到了身后的异动,那凌厉的剑锋归鞘时候干净利落,她当然知道来者是何人,这女子倒也不急着回头与之寒暄,仍是睹着水中丽影,心里头欢喜得很。 “那甄圆确是死了?”张乾似是有些不敢相信,虽然洛泱并非第一次出手,但她以往都是对他们“循循善诱”,将那些男人弄的服服帖帖,死心塌地为她生为她死,还没见着哪一次她这般决绝,竟是将人性命就此夺去。 洛泱回过头来,她的眸子就如同那溪水一般清澈,又如同昨夜皓月般皎洁,旁人如何也想不到她身上蕴藏的千万之扑朔迷离。 “看来,张真人是信不过我。” 张乾微微一笑,说道:“并非信不过,只是觉得有些......有些离奇罢了。” 洛泱不答复,却是从那溪水中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蜀绣布袋,她将其举得老高,映在日下。这在水中浸泡了许久的布袋,突然从水中取出,本应溪水淋漓,可却一滴水也没见着从上头滴下来,倒是日光灼灼,晒得这布袋直冒青烟。 张乾眉头渐舒,却又掺杂着一丝疑惑,他问道:“这玩意便是袖里乾坤袋?” 洛泱仍是不语,她将那布袋轻轻一抛,张乾支手探出将其一把抓住,其布料细腻光滑,缝合其上的蜀绣一针一线更是精巧别致,此物绝非凡品。 “东西你都拿到了,你便也该信我了吧。”洛泱幽幽地说道,她的眉眼闪过一丝恍惚。 张乾撇开那布袋向里头探去,却是一眼见底、空无一物。他喃喃道:“就这?” 洛泱摇了摇头,说道:“这物件可玄妙着呢,就是这一整条溪涧倒进去,它都是绰绰有余。只是......” “只是如何?”张乾有些迫切。 “只是它在你我手上就没那本事,唯有甄圆那家伙得以知晓其开合之法。”洛泱说完这番话,方才站起身子。 张乾接着问道:“法子呢?你就没有问他?” 洛泱幽怨地答道:“那道士看似油嘴滑舌,实则道心平稳,我撼动不了他。若不是如此,我也不至于杀了他不是?” 这一席话并不无道理,张乾也是点了点头。看来这位昔日的阳天君甄圆,当真不是等闲之辈,想到这里张乾怦然一笑,这泱泱九天,若是凡夫俗子都能企及触碰,那他们便早就没落了吧。只是可惜了,那位甄姓道人太过于自满,行了那逆天而行之事,张乾也随之叹了口气。 这一声长叹,当然没有逃过洛泱的眼睛,一直面色平静的她于此才弯上眉眼,笑道:“没想到,你这迂腐家伙也是这般惜才,不知钧天是否也是如此。” 张乾淡淡一笑,摇头否认道:“你言重了,我与钧天君之眼界可是天差地别,于他眼莫说那甄圆,就连你我,又算得上什么?” 洛泱挑眉望着张真人,显然她对其说辞有些不信,她只知道那少年人自出生之日起便是钧天君,至于他身手修行如何,便是一概不知。洛泱道:“他真有这么厉害?” 张真人比了个“嘘”的手势,叹了口气。 洛泱继续道:“这世间遍布之青鸟,无一不是你,他还需要费这份心思?” “这些对他来说都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你知道的事情还太少,我与你说不明白。”张真人说着便将那蜀绣布袋藏于怀中。 “你不说,我自然不知道,你一直不说,我便永远不会知道。你说嘛......说嘛......”洛泱竟在这溪水河畔与那张姓道人撒起了娇来。 张真人可不吃她这一套,他一把甩开那女子的纠缠,转身就走。 “你去哪儿?”洛泱早就料到此招不会奏效,便也没有什么失落之感,快步追了上去。 “我们要去物色一位新的天君,不对,现在是两位了。”张真人步履很是轻快,话语间已是数十丈开外去了。 洛泱却也不甘落后,追着那道人乘风而去,面色仍是如沐春风般云淡风轻,肆意得很啊。 张乾心中的算盘噼里啪啦敲个不停,他估摸着新晋颢天君云昭乐,与那新晋变天君吕九川,下山也有些时日了,当是早就寻得了玄天君之适宜人选。可这眼前之乱,却又是两位天君之位空了出来,东南阳天与西南朱天。思虑至此,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慌,浑然不觉之际,这届九天已近更迭过半了。 第十二章 恭候文曲 张乾如意算盘打得呱呱响,可那云昭乐与吕九川可并非如他所料,他二人遍寻山河,依着张乾的要求纵览略去,却是一个合衬之人都没有。 云昭乐虽是女子,但性子却很是忠厚,既然接任颢天君之位,她便竭尽全力肩负其职责,对于张乾委派之事,便是十二分上心,事情办成这样,她虽是嘴巴上不说,但心里就跟浇着油似得。 反观那吕九川就又是一番情景,他是丝毫也不担心这天君之位无人接替,他以“天道渺渺,皆有定数”八个大字安抚着同行之人,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他似乎也有他的一番打算。 此时,他二人正行走在一条通山小径上,这是通往山城的必经之路。山城山城便是山中之城,此城位于巴蜀腹地,因其地势险峻,故而与外界联系甚少。但这没有影响到山城多姿多彩的人文风貌,这些年倒是从这城里走出好些个文人墨客,手间笔头只言片语,将天下兴衰道尽。 人们都说的时运不济,便是从这里头传出,玄天君首条要求便是能审视天下大势,纵横捭阖。这也就是他二人来此的缘由。 过了通山径,道路便也渐渐宽了,夹道山岩之间生出一些零星的花草,这是海拔愈来愈低的关系,其气候也明显比刚才要湿润的多。 云昭乐年纪也不大,少女心性未除,看那些凸石怪岩看的腻了,忽然走进这般苍翠之地,心中雀跃自是难抑,自幼被教导要藏情于心的她,也不禁露出了笑意,足下步子也轻快了许多。 吕九川笑道:“昭乐姑娘,你今日心情不错。” 云昭乐点了点头,她与吕九川相伴也有数月,若是还当作外人那可真是生分了,吕九川待人也甚是体贴,她不免将其视作了哥哥看待。 吕九川继续道:“我看咱们也不必费那些无用功,直接去找那文辞作者了当,其他人想必也够不着咱们的要求。” “这些便听变天君的。”云昭乐历世尚欠,故而无论大是大非还是细枝末节,她都遵循吕九川的意见,好在这家伙倒也不是什么愣头青,其各类决断皆是有张有度。 吕九川苦笑道:“到了这里你就不要叫我变天局了,免得惹人不解,你唤我九川便是。” 云昭乐鹦鹉学舌般说道:“九川?” 这二字自吕九川口中说出,倒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是从云昭乐唇齿间吐出,便显得有些亲昵。 “这个吕字还是莫要省去了。”吕九川眯眼笑着笑道,云昭乐的窘态在他眼里可爱极了。 云昭乐轻声笑起来,道:“好的,变天君,哦不。是好的,吕九川。”说完她便弯下身子抚摸那朵娇艳,吕九川见着甚是不解,他顺手采摘一朵来,欲别在女子发梢之上。 云昭乐一愣,回头望来,本是笑眼盈盈,可刹那间就化作怒目而视。 吕九川问道:“怎得,昭乐不喜欢这一朵?那我再去采摘一些来。” 云昭乐面目神清却是愈发凝重,她赶忙说道:“不要,我欢喜她们不假,但也不至于夺去她们的生命,来成全自己的喜欢。” 她接过吕九川手中的小花,将其呵护在手里,落下一滴泪来。 云昭乐道:“我持昊天塔已是罪孽深重,于他处还是多行善事的好。”说着她便蹲下身子,纤手刨出一个小坑,随后她取出腕间袖带,将那小花小心翼翼地包裹了几道,最后放入那坑中将黄沙掩上。她双目紧闭似是还念诵了几句。 纵使吕九川见多识广,如云昭乐这般仁慈之人还是头一回见着,他听着这女子口中呢喃,不禁有些晃神,估摸是想起了些前尘旧事,他的眉目便也随之凝重了起来。 ...... 山城有一楼,名曰状元楼。吕九川与云昭乐一眼便瞧上了这里,姑且不提能否在这里遇上所寻之人,在此品鉴一番也是美哉。 小二见是生客,没有别处那般店大欺客之举,倒是更加的殷勤周到,先是上来热腾腾的香茶,让他们润润喉咙,而后便是上了些杂食小吃让他们垫垫肚子。 状元楼楼类格局典雅,其四面八方墙壁上无不是悬挂着名家字画。云昭乐细目看去,只见尽是些淫词艳赋,如此就连杯中茶就显得有些苦涩无味。再看这厅堂上的客人,哪一个不是左拥右抱、卿卿我我。云昭乐哪里见过这般场景,不觉害羞地低下了头。 吕九川仍是眯着眼睛,他将眼光所及之处打量了一番,这状元楼名字倒是取得周正,换言之什么春香楼或许更为贴切。他站起身子拉着云昭乐便要走,可是这女子的身子却迟疑住了。 “九川,你看那里。”云昭乐指着一处书法说道。 吕九川顺势望去,只见其字迹笔锋凌厉,他竟是有些许熟悉,这不是...... 云昭乐继续道:“这便是我们要寻的那人,我们还真没走错地方,他果真藏在这些莺歌燕舞之间。” 吕九川已经无心思理会这女子的言语,他脑中已经想到了这幅字画的主人,他一步跃至那小二的身前,拎起他的袖口,问道:“这字画的主人在哪里,他现在在不在这楼里?” 那小二吓得直哆嗦,他答道:“他他他......他不在。” 吕九川这才松开了他,他吩咐那小二拿来笔墨纸砚,大笔一挥书写下几个大字。 “九华山吕某,在此恭候文曲星。” 他快步跃出状元楼,纵身跃起,同时抽出赤霄剑猛地刺入二楼窗台,那巨大字帖便留在了那里,随风飘荡。 云昭乐随后奔了出来,她疑惑地望着吕九川的背影。 吕九川转过身来,又是那副常有的神态,眯着眼笑望前人,他说道:“没想到他竟是我的一位故人。” 云昭乐痴痴地道:“故人?” ...... 赤霄剑深深嵌入其间,又是这山城数一数二的名楼,不禁引来看客无数,他们簇拥着指指点点。只见人群中一少年人,全无旁人之不解,他双眼瞧着那吕九川便再也没有挪开,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屈家少爷屈达诗。 第十三章 深楼暗语 屈达诗自打没了李沉舟这么个贴身书童,本就捉襟见肘的读书兴致,更是所剩无几。屈家老爷整天看着他便发火,不看着他吧又发愁,屈老爷怎么也看不出来这小子是文曲星下凡,可那吕仙人分明就是这么说的...... 也不知是哪位亲戚插了句嘴,说是年轻人当要出去走走看看,对写文章大有益处,可谓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屈老爷觉得不无道理,便许了屈达诗一年之期,外出游历,增长增长见识。这不,他便在这山城状元楼来增长见识了嘛。 这里山好水好人也不赖,屈达诗便在这地界待了下来,过起了吟诗作赋、高歌曼舞的生活,虽然他的心思没在文章之上,但为了博取那些个姑娘的赞许,或是让她们为自己倾倒,屈少爷还是下了番功夫,深思苦虑写了些挺出彩的文章,吕九川见着的那篇正是出自他手。 “吕仙人!吕仙人!”屈达诗猛地挥手示意。 吕九川一撇头便瞧见了这小子,许久不见屈达诗下颌已经冒出了胡渣,这离了家的少爷尽显沧桑,其他如旧,仍是那副阔家少爷的姿态。 “达诗,好久不见。”吕九川应道,眯眼笑看来客。 屈达诗窜出人群走向这边儿来,他也瞧见了吕九川身侧的云昭乐。 “这位姐姐生得如此好看,莫不是仙人的伴侣?”屈达诗口无遮拦,却是将那云昭乐问得脸颊羞红。 吕九川笑道:“文曲星可不如你般胡言乱语,这位姐姐我可高攀不起。” 屈达诗这才恭敬地向着云昭乐行了礼,底下的头还不住的偷瞟着她。 “姐姐你真好看,比那层峦叠嶂的群山、波澜壮阔的大海都要美。”屈少爷这番也算是费尽心思的夸赞。 寻常女子听了自是沾沾自喜,“文人”夸赞就是这么百转千回。但云昭乐可并非寻常女子,她肚子里装的学问一点不比屈达诗少,这些夸赞于她看来便显得有些迂腐了。 云昭乐道:“不敢当不敢当,我只是跟着九川四处走走。” 屈达诗一愣,道:“那可真是巧了,你们随便走走都能遇着我,我倒是借了仙人吉言,在这文章诗词上争得了些彩头,你们随我进来看看。”他说完就拉着吕九川向那状元楼里走。 屈达诗满心欢喜地叙述着自己当时的心境,那二人就跟没听见似的顾自交谈着,屈少爷有些不开心,但吕九川与云昭乐又不是他可以欺压住的人,便只能独自生闷气,好在有那么几个经常给屈达诗捧场的姐姐迎了来,簇拥在其身旁,向他讨酒喝。 吕九川看出了云昭乐眉头的不悦,他拍了拍桌子,轻声道:“达诗,让她们退下。” 屈达诗刚找到了些存在感,却是吕仙人又看不惯自己了,他百般不愿也只得照做,跟那些姐姐依依惜别。 屈达诗问道:“你二位来此到底有何事,莫不是我爹托你们来管教我的吧?212我在这儿可不想与他服软。”少年人高扬其嘴角,傲气十足。 吕九川淡淡一笑,瞥目望向这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人,说道:“你身着锦衣、手中盘缠、杯中美酒、怀中佳人,有没有一物是你自己争来的?” 屈达诗哑然,吕九川继续道:“想必也是没有,那你岂不是处处在与他服软?” 云昭乐听得这一番管教,只敢这吕九川与灵隐山上一任巫女颇为相似,一样的严辞身教,不禁噗嗤一笑。 “姐姐笑了,姐姐笑了,仙人你就饶了我吧,我根本就不是什么文曲星,我爹对我寄予太高了,我在家里头都快憋死了。”屈达诗说着说着便又沮丧了起来,他是真的不想回屈家呀。 吕九川看出了少年人的心思,他此番也不是来抓他回去的,而是另有所图,他低声问道:“这儿有没有安静些的场子,我们有话与你说。” 僻静场子自是有,就是不是很适合交谈罢了,屈达诗也没多想,他招呼来店家,在其耳畔窃窃私语了一番。 那店家先是微笑,而后疑虑,最后则是惊恐。可屈达诗不屈不挠,他也无可奈何,这有钱的主儿便是状元楼的衣食父母,屈少爷便更是如此。 在店家的引领下,他们三人这才上了楼去。可这上了楼却不意味着就安静了些许,走道两侧一间间屋子里无不是传出床榻摇晃之声,还有些粗鄙之语。 吕九川赶忙捂住云昭乐的耳朵,这条笔直的走道,硬是走的他留下汗来。吕九川也不知是怎得,心中莫名的焦躁让他困苦不已。 过了这条走廊,又上了一楼,这才稍微清静了些,但也时不时地传来些甜言蜜语。店家看着云昭乐粉嫩的小脸,暗笑这女娃娃是初来乍到,生涩得很,他便善解人意的将他们引到了最里头的那间客房,那儿最是安静,外人不容易走近。 其内室很是简单,一张宽大的床榻,龙凤呈祥的大红色喜被,不知道盖过多少情郎佳配。除去床榻还有一张可有可无的小圆桌摆放在一脚,上头还搁着一花瓶,里头的水仙花早就枯萎了,显得极为落寞。 那店家见着了,怕影响三位客人的兴致,赶忙走过去要把它给换了,吕九川一把将其拉住,说道:“不必了,你退下吧。” 店家眨巴眨巴眼,只道是这位道人按捺不住了,他浅浅一笑,躬身退了出去。 云昭乐走至窗前,眺望山城之景,真是壮阔雄奇,街道城郭藏在山水之间,连绵不绝。她自幼在那灵隐山,与外界接触甚少,这是她第一回知道,人与自然竟可以相处的如此契合。 吕九川漫步走了去,他站在云昭乐身后一步之遥,淡淡道:“美吗?” 云昭乐点了点头,但随后她还是拉上了窗户,将那美景置之度外,他们来此可不是赏花饮酒的。 这窗户一拉上,可把屈达诗这个小娃娃给吓着了,他踉跄几步险些摔到那床上,吕九川与云昭乐的来意,他是更加弄不明白。 第十四章 情同手足 这行当有条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关窗办事。此番这位姐姐主动关了窗,莫不是...... 屈达诗暗想他俩人如此般配,自己于此多少有些不妥,他蜷缩起身子躲进被子里,一动不动。 这间屋子不仅桌上点缀的花瓶许久未换,就连桌椅上的灰尘也是厚厚一层,吕九川亲自躬身为云昭乐擦去一张椅子,请她坐了下来。他自己则踱步到屋子中央,眯眼笑着瞧着被子里头的家伙。 吕九川说道:“当年文曲星一事,是我刻意捏造,你知晓的吧。” 那被子动了动,沉默不语。 吕九川继续道:“但现在又有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相比那文曲星或许声名小了些,但事实上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屈达诗一惊,他猛地掀被而起跳下床来,几步窜到吕九川的面前,说道:“可有这等好事,还请仙人指点。” 云昭乐见此人这般丑态,不禁有些担忧,她说道:“九川,你可还记得张真人的三个条件。” “记得记得,若有不达之处,想些法子弥补则是。”吕九川一边说一边替那屈家少爷打理衣衫。 屈达诗有些得意,原来还有什么三个条件,想必一定是极为苛刻,不然也不至于这二人千里迢迢来此寻得自己,他说道:“那你可得好生与我爹爹说一声,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还有我那七大姑八大姨与家里老祖宗,我这也算光宗耀祖了不是?”屈达诗脑海里已经满是他荣归故里的盛况了。 云昭乐听到这里,眉间阴郁便更浓一层。 吕九川笑道:“不可,此事你不可告知任何人,只有你我她三人知道。” “哪有什么意思?这样还算得什么好事,我宁可不费这样功夫,不要这桩好事也罢。”屈少爷有些不开心,他以为是吕九川故意戏弄他。 “这位屈公子的确不合适,九川,我们还是另寻他人吧。”云昭乐喃喃道。 屈达诗这下子可急了,虽然他嘴巴上撑着强,但是这出自吕仙人口中的好事,想想也知道定是非比寻常,转头就要另寻他人,多少有些惋惜。况且这位漂亮姐姐,似是瞧不上自己,屈达诗大声问道:“我怎么不合适?我合适的紧!” 云昭乐一愣,赔笑道:“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但这事儿的确不妥,这也不是什么容易之事。” 吕九川走到他二人中间,抬手示意他们冷静些,俨然一个和事老。 吕九川道:“归期将至,昭乐我们别无选择,这位屈少爷虽然性子急了些,但肚子里学问还是有的,勉强算得上是兼济天下之人。” 屈达诗听得吕仙人这般夸赞自己,不禁洋洋得意起来,道:“没错,兼济天下之人。” 吕九川继续说道:“若是他们不满意,再将他换掉便是。” 云昭乐一惊,这换掉二字说的可轻巧,却是要拿这少年人的生命作为代价。这个前不久才让她觉得温暖体贴的男人,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难以置信的寡淡。 吕九川拍了拍屈达诗的肩头,低声说道:“我,还有你瞧着的这位姐姐,加上另外七位没有到访的前辈,合称九天。” 云昭乐叹了口气,这话一说出就无法收回,这位屈家少爷已经退无可退了,她摇头附和道:“你便是其中之一,这天下的九分之一。”这话语曾是女巫说给她的,如今由她说于别人,还真有些触景伤情。 屈达诗没听明白,但他却是装作知晓了一般点了点头,他可不想让这位姐姐再小瞧了自己。 云昭乐笑道:“你可比我当年镇定多了。” 屈达诗心中大喜,他这些小伎俩偏偏云昭乐不难,却是逃不过吕九川的法眼,吕九川眯着眼顺势而为道:“看来我们这趟没有白来,达诗得以天君之位当之无愧。” 屈达诗哈哈大笑,其实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明白,这天下怎么就九分之一了,怎么就落到自己头上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张口问道:“那李沉舟呢?他是不是也是你们这什么九天?” 吕九川眉目一皱,云昭乐亦是如此,她将吕九川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他认识李沉舟?” 吕九川也不作隐瞒,将他们二人事宜简略告知了云昭乐。 ...... “他们二人既是朋友,你这不是逼他们反目?”云昭乐低声道。 吕九川瞥了眼屈达诗,转头笑道:“无碍的,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只是错误的相逢罢了,李沉舟已经不复当年,屈达诗也是如此。” 云昭乐听不大明白,但吕九川此般做法的确让她很是不耻。 ...... 张真人很快便知晓了吕九川这头的事宜,他的信息网遍布各地,没有什么事情逃得过他的耳目。除非,没有这个除非。而他也很快寻到了朱天君与阳天君的人选。朱天君祸乱一方,斩草除根只是迟缓的问题,天道可有迟缓,但不会纵容任何一个有罪之人;至于阳天君甄圆,也早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故而这两位天君人选,是早就物色好了的。 张乾领着那俩人,快步行去,赶往不周山。钧天君所筹备事宜已临近尾声,九天当是聚拢一齐,好生商讨商讨了。想到这里,张乾眉头不禁又紧了些,毕竟时至今日,还没有人成功过,或者说成功的家伙就不能称之为人了。 吕九川、云昭乐与屈达诗这仨人,倒是不紧不慢,长路漫漫他们也甚是悠哉。屈达诗叽叽喳喳,一直询问着李沉舟事情,云昭乐虽是百般不愿,还是旁敲侧击地打探着他二人的情谊,她这才知道这屈少爷,与那李沉舟可谓是情同手足,虽然二人身份悬殊,但日以继夜同窗读书的经历,却酿造了二人深厚的情谊,于那屈达诗口中吐露出的李沉舟三字,都有意无意沾染着喜爱,又哪是吕九川所言的非同道中人。 云昭乐就听着他说长道短,她只能在心中叹息,这两位年岁相仿又命途交织的玄天君,该会何去何从呢? 第十五章 灯火廖廖 一支孤舟划过河岸,夹岸的风光倒影在河面上,本是平和沉静的水面,荡开一道道涟漪,波光粼粼。 些许落叶纷飞在河面上,枯黄中夹杂着些许桃红,李沉舟坐在船头,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乔装做了渔夫;船尾的郑疏雨肤色黝黑,本就是苦命人的模样,他身披一席灰麻布料,右侧衣衫随风飘荡,左手持篙竿,规律而又有力地撑船前去。 他们二人没有过多的交流,郑疏雨不抱怨路途遥远,李沉舟也只是在必要时候指指方向。 两岸景色更迭,不觉已是白雪皑皑。今年的天气尤为寒冷,这才刚腊月出头呢。 两个少年人皆是单衣薄衫,这寒冬之际他们哪里顶得住,唯有运气暖暖身子。这对郑疏雨而言倒还好,他用鬼谷内功心法调动丹田之气遍及全身,不一会儿他的面色便红润了起来,额间竟是渗出汗来。相比之下李沉舟便要窘迫的多,只能从船头溜到船舱,在那小屋棚下苟且度日。 这是出行的第三天了,郑疏雨才终于开了口,道:“咱们还有多远?” 李沉舟从船舱里探出头来,四周瞧了瞧,答道:“快了,过了前面的山头咱们就靠岸。” 郑疏雨随着李沉舟的目光望去,不远处的山丘后头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在雪中盖上了一层白霜,静谧且安详。 “咱们来这里做什么?”郑疏雨向来心直口快,他不知道就问了。 李沉舟却没有给其答复,他心绪有些难受,他曾在这里与玮玮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更与周霁在这里挥手道别,也不知道周霁他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仍喝着酒哼着曲儿呢? 二个年轻人上了岸,穿过树林,见得一深坑,坑下又有一坑,似是一片枯潭。郑疏雨向下去瞧瞧,李沉舟却没这个意思,快步绕行离去。山脚下有一小镇,镇子不大,约莫三五十户人家,倒也是安居乐业,隔老远就能问着叫花鸡和煎饼的香味,郑疏雨又起了念头,可李沉舟仍是没这个意思,就连瞥都没有瞥那镇子一眼,又是绕行离去。 这两次三番的过门不入,可让郑疏雨有些恼火,他一把抓住李沉舟的胳膊,问道:“这山洞你你不去我认了,怎么连镇子也不去?咱们行了这么久的路,好歹好生休息一晚上呀。” 李沉舟一把甩开郑疏雨的胳膊,低声道:“你要休息你尽管去便是,我可没那功夫。” 郑疏雨一愣,便也没再吭声,李沉舟步子已经是远了,向着远处的山道行去,郑疏雨左瞧瞧右看看,终是叹了口气,向那少年人行去的方向奔去。 此山不高,山势也颇为平缓。天空雪落不止,山道上却是一尘不染,看来每日都有人来特地清扫。郑疏雨这榆木脑袋也想到了,这山上住着大户人家。至于有多大户,可就要上去看看才知道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二人行至半山腰,再回头看已是雾中看雪,不见来路了。继续前行,约莫又是十来步,隐约看着山道尽头站着一童子。 “沉舟,那儿有个人诶。”郑疏雨说道。 李沉舟答道:“他是在等我们呢。” 郑疏雨继续道:“等我们?” 李沉舟点了点头,足下步子愈发的快了。那童子早晨就听候差遣说是要在此等一位朋友,先生也未说得明白,他便也没有多问,在这里好生等候,这一等就是一天,就连午饭都是仓促扒了几口,就又晃到这儿来,生怕耽误了远道而来的客人。 “小三一,是我。”李沉舟招手说道。 那童子本是坐在那山门下的,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眼眶忽的湿润了,立马连跪带爬地站起身子向山道下奔来,平静的面庞上绽放出不常见的笑容来。 三一高喊道:“沉舟,沉舟,你可回来了。” 二人隔得老远就激动不已,此刻站在身前了,却是手足无措,也不知是该说些什么,还是做些什么,三一仍是笑的爽朗,李沉舟却如何也笑不出来。 三一问道:“甄道长呢?怎得没与你一道回来,” 这不问还好,甄道长三个字一出,李沉舟与郑疏雨这俩家伙脸都黑了,好在此时已暮色渐晚,三一瞧不清他们的神色。 迟疑了许久,郑疏雨才打破了沉寂,说道:“甄道长有些别的事情,便没有来。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郑疏雨,跟这家伙算是朋友。” 三一瞧着郑疏雨,他走到其面前,伸手捏住郑疏雨的衣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 “啊切。”李沉舟打了个喷嚏,就连鼻涕都险些流了出来,这小子的确是冻坏了。 三一这才意识到他们二人山高路远而来,身子骨寒得紧,这儿也不是他们好友寒暄的地方。他笑着为他们引路,过山门向着朝露书院走去。 ...... 待得他们踏入书院,也是灯火廖廖之际,学生们早早归了家去,偌大的书院只有落雪的声响,鲜有屋檐上不堪重负的积雪滑落,都能惊得来人心绪。 三人踏足在石子小道山,鞋子踩压雪花发出声响,如此细微也还是被屋中的先生听入了耳去。 书院最里头的一间屋子,半遮半掩着一扇窗,其间飘出缕缕香气。郑疏雨探头一嗅,正是那美味的江鲢味道,但他并没有很是雀跃,只道是那个曾经与他争抢夺食的胖道人不在了。 李沉舟察觉到了身边人的迟疑,他又何尝不是心如刀割,上一次他还是与那甄道长一同离去,此行归来已是另一番光景。 李沉舟强压着心有的恨,说道:“疏雨,先进屋吧。” 郑疏雨缓缓抬起头来,他是第一次感觉李沉舟这般凝重,他印象里的李沉舟绝不是这般,那个临阵脱逃,避世贪生的缩头乌龟,已经不复存在了。 “吱呀”一声响,屋门缓缓打开,老者逆光而向站在门口,他慈眉善目却又有几分悲悯,是怜惜这世道黯淡无光,还是痛感友人相继离去,李沉舟不知,老者亦不知。 第十六章 天道酬勤 屋内陈设如旧,只是纪先生的银丝又多了些许,他深处这书院之中,倒也没有讨得些清闲日子,教书育人并不比这些个行走在外的人们轻松些许。好在这间屋子还算暖和,火炉里燃着木柴,将那吊锅里的鲜美熬的淋漓尽致。 纪先生挤出一抹苦笑,依次请他们三人坐下,他说道:“先喝完热汤吧。” 纪先生的手艺虽然算不上高超,但也不落俗套,清汤寡水一条鱼,却也别有一番滋味。郑疏雨端着热腾腾的鱼汤,感激涕零,他已经好些日子没吃上热东西了,李沉舟也不例外,二人也不知是冷着了还是冻着呢,滑落的泪水给那寡淡的鱼汤增添了一分味。 暖汤下肚,体寒人当是想将心中事与之倾诉,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沉舟,你也早些歇息吧,有话咱们明天再谈。”倒是纪先生先开了口,他似乎知道什么似的,先发制人堵了李沉舟的口。 空荡荡的碗把持在手上,久久未能放下。周霁下落不明,甄圆惨遭荼毒,唯独他李沉舟苟活于世,这要他怎么开的了口...... 三一领着他们去了客房,这便是李沉舟在此读书那段时日与甄圆共居之所,此情此景让他愈发睹物思人。这二人背身而卧,郑疏雨又哪里猜得到李沉舟的心思,只道是这小子乏了倦了,吃了东西暖了身子便睡去了。 只是那李沉舟又哪里睡得着,他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好生合眼了,闭眼便是故人的音容笑貌,他实在是难受,他宁可一直马不停蹄的奔走,也不愿有片刻的闲暇,便是因此。 天空中的云雾掩去夜色,那缕透过窗户射进来的月光也渐显暗淡。郑疏雨轻手轻脚地起了身,他麻利的穿上衣服,提剑走了出去。路上困得一塌糊涂,这当真能好好安枕了,却是没有睡意了。 待得少年人行出那书院,月色忽而有明朗了起来,映出一条僻静的小路,郑疏雨也不知道这条路会通向那里,可是这重要吗?前路如何也不会坏过当下,只管向前走去便是。 郑疏雨如此想着,踏着小路而去。 没有豁然开朗,亦没有柳暗花明,小路幽深曲折不见尽头,郑疏雨瞧着天色,距离日出之际也不久远了,手中剑扭转了开来,于此僻静山林练起了鬼谷横剑。 中天坠剑式、左引右袭式、腕间乾坤式、怀中抱月式、撩剑问天式、星芒如雨式,少年人一气呵成,于片刻间施展开来,虽是独臂,但其剑势之霸道实属罕见,剑锋所触皆是曲木断枝,一片狼藉。 郑疏雨沉吟一口气,横剑术还有两招他未曾使出,剑招方法自是了然于胸,就是施展出来还欠缺些火候。李沉舟剑锋之犀利,他还铭记在心,若自己仍是踌躇不前,怕是再也难企及其项背,自己被人诟病倒是小事,辜负了姜燮一片厚望可担待不起。 只见他倒转剑身,将剑柄抵制眉心,凝聚剑气,待得时机成熟便将剑身入地,充盈剑气入地似游龙破土而出,恐有削金断石之势。这正是横剑术第七式——游龙入地式。 一道浅沟自剑身裂至远处的树干,在那树干上留下一条剑痕。郑疏雨叹了口气,此般看来还远远不够,他仍是无法完全施展出这剑招来,与姜燮所演练相差甚远。 “你练得是横剑?”树林中走出一个人来,正是早起的纪先生。 郑疏雨一惊,这才发觉冬阳已经于天边冒了头。他又一想,这才感叹这位书院先生的高深莫测,竟然一眼便看出他使得是鬼谷剑法。 郑疏雨木讷地点了点头,他说道:“先生说的没有错,我正是姜燮之徒。” 纪先生神色厚重,眉眼藏着一抹忧虑,他叹息道:“原来你是他的弟子,纵横竟也能并肩而行,你二人可谓是开了这个先河。” 郑疏雨不语,却是将剑收了回去。 纪先生继续道:“怎得,不让先生我瞧瞧你的横剑第八式?” 郑疏雨眉头一皱,只道是这位老先生知道的未免也太多了,定是与自家颇有渊源之人,他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这些都是跟着别辞依葫芦画瓢学的,此刻用上正是合适。 郑疏雨道:“先生可认识我师父姜燮?” 纪先生摇了摇头,他低声道:“我只是认识他的师兄罢了。” 郑疏雨眼神中划过一丝落寞,谁人都认识周霁,可是却鲜有人认识姜燮,他周霁游历山川,带回妖剑干将,却是让姜燮守剑十年。试问,人生又有几个十年呢?何况又是那最值年轻气盛的十载光阴! “先生起的挺早。”郑疏雨不想就此多言,他扯开了话题。 纪先生道:“早起去钓鱼,也好给你们二人补补身子。” 郑疏雨眼神一缓,不知该如何言谢,便是又行了一道礼。 纪先生又道:“提及少年一词,当于平庸相斥。” 郑疏雨没听太明白,他疑惑地望向纪先生。 先生毕竟是先生,学生若是疑惑,他自是看的出来。纪先生不紧不慢地踏步走过少年人的身侧,留下了一句轻轻的话语。 “天道酬勤。”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彻夜落雪将整座山又铺上了一层白霜。日光灼灼,映照在雪地上,甚是耀眼。 郑疏雨有些晃神,或许是没怎么休息的缘故吧,但他却不愿意就此折返回去,他觉得自己配不上纪先生留下的那四个字,又是道道剑芒,穿林掠叶。 ...... 三一早就起了身,他将书院的过道又清扫了一道,这是他每日清晨的功课。他想着李沉舟昨晚那疲惫的样子,应当还在睡吧,若是纪先生回来这小子还没起来,又该罚他面壁了,还是就此叫他起来的好。三一想到这里便朝着李沉舟住处迈步而去,他轻推那房门进了来,却是空无一人。 他自然不知道李沉舟去了哪里,他看着空荡荡的床铺,似乎看见了李沉舟落寞的身子。虽然分别不久,但李沉舟给他的感觉不一样了,但他也说不出来是哪里。 第十七章 立于天地 暖阳照在河面上,这是钓得大鱼的好兆头。 寻常时日,纪先生皆是在此独自垂钓,因为他起的甚早,故而鲜有人作伴,但今日不同。 李沉舟仍是斗笠蓑衣,他也手持着一根木杆,一根细线垂入水中,原来他早早的地离开屋子,便是来这里钓鱼。 纪先生却没有几分欣喜,他像一位老朋友一般默不吭声地坐到了李沉舟身侧,将鱼饵挂在钩上,然后将其抛出,“扑通”沉入水中。 李沉舟斗笠戴的很低,瞧不见他的面容,只能听见他低沉的呼吸声。 垂钓本就不该过多交谈,切记不可高声言语,会惊走了鱼儿,也会乱了心绪,但他们二人显然有比这还重要的事情。 纪先生显示开了口,道:“你无心垂钓,还在这里装模作样,是给我看的?” 原来那李沉舟的鱼钩上空空如也,根本就没有挂鱼饵,他只是在等着纪先生罢了。 李沉舟道:“不愧是先生,沉舟只是想和你谈谈。” “嗯?哼,你倒还聪明。”李先生如是说着,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那鱼线。 李沉舟又道:“归家的学子靴子上会有泥土跟雪籽,会沾染在台阶上,三一也不会立马清扫,山道太干净了。” 纪先生皱眉道:“哪有如何?” 李沉舟答道:“我去课堂看过,书册摆放整齐,席塌椅凳更是罗列有序,想必朝露书院已经休课有些时日了。” “不错。”纪先生猛地一拉钩,一条咬钩的小鱼儿脱水而出,只是它太小了,还不够一人的份,便也就将它放了去。 “你昨晚让我闭口不谈,便是让我与你在山下交谈,我思来想去也似乎只有这长河堤岸最是适宜。” 纪先生苦笑着点了点头,他从馆子里掏出一只小蚯蚓,将其交给李沉舟,道:“足够聪明,但准备的不够妥当。” 李沉舟低头接过,苦笑道:“那定是赶不上先生的。看这情形,他们是已经来拜见过先生了?” 纪先生抿口一笑,道:“拜见二字未免太高看纪某了,只有学生才会拜见先生,他们不是我的学生。” 李沉舟瞧着鱼饵忽上忽下,屏息了片刻,终是恢复了平静,似是有一只鱼儿窜钩而过,未曾理财李沉舟的吊钩。 “鱼儿没有咬钩。”李沉舟喃喃道,语气颇为失望。 纪先生探手扶住李沉舟的钓竿,为其调整持竿的角度,他说道:“聪明的鱼儿自然不会咬钩,但若是垂钓者思绪不稳,也会被那鱼儿戏耍。” 李沉舟有些感悟,纵使是纪先生单手助他持杆,也是平稳得紧,他似乎能通过钓竿与鱼线,感触到河面波涛的律动。 李沉舟道:“他们可有威胁先生?” 纪先生不语,却是又有一只鱼儿要咬钩了,李沉舟赶忙闭上嘴。这垂钓最忌讳心急,但纪先生多年的资历,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他一直观望着,观望着那钩子完全沉下去,那便是鱼儿将那鱼饵全部吞入腹中,也是那鱼钩刺入它的血肉,如此它也便逃脱不得了。 又是一条鱼,纪先生面露喜色,他已经好久没有钓着这么大的鱼了,或许是今天心情愉悦,也或者是终于说出了深藏的话语。他将那肥鱼撞进鱼篓,道:“一条鱼足够了,人,莫要贪心。” 这鱼是钓着了,可二人的话还没有说完,纪先生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得快些。” 李沉舟张顾四周,万籁俱静。他问道:“可有周霁的音讯?” 纪先生望向远方的暖阳,摇了摇头。他自是知道周霁去了何处,他也听周霁讲过一些关于不周山的事情,当然这涉及到了九天。他装作浑然不知,这才避世教了这么些年书,直到周霁领着李沉舟踏上朝露书院,他就知道周霁要去哪里,生死已经无关乎重要,因为周霁找到了新的种子,同时他也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教书生涯就要戛然而止。 纪先生沉思了许久,这才开了口道:“甄道长死了,我猜到你会来找我,他们也不难猜到。李沉舟,你是聪明人,你知道的,他们随时可以杀了你,为什么留着你,你有想过吗?” 李沉舟一愣,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一直以为自己侥幸逃生是巧合,但听得纪先生这么一说,他才恍然大悟,无数的巧合之下或许便是有另一层原因。 李沉舟道:“莫不是他们遵循其天道,我的命数还没到。” 纪先生轻哼一声,说道:“你信那玩意?” 李沉舟摇了摇头。 纪先生又道:“这才是周霁挑中的人。” 这算得上是一句夸赞,可李沉舟却丝毫没有感到骄傲,而是一股无形的压力、重担。 李沉舟道:“我需要先生帮助我,那些追杀我们至此的家伙是九天的爪牙,我要去找到他们。” “你说的是万仞千机?”纪先生低声道。 李沉舟点头。 纪先生又道:“他们也不过是一些小罗罗,你找到他们并无意义,或者说你找到谁都没有意义。” “那我该如何?请先生明示。” 纪先生摆了摆手,这世道该如何,又有几个人说的明白?大多数都还在浑浑噩噩额地接受命运安排。 “沉舟,欲破苍穹,先得立于天地。你现在莽撞行事,只会白送了性命,你可清楚?” 话音未落,只听得三一的呼喊,是叫他们二人回书院的,说是又来了客人。这客人是谁,自不必多言,李沉舟心里清楚,纪先生亦然,三一却什么都不知道,他还在抱怨他们俩人垂钓,却只弄到这一条鱼呢。 纪先生摸摸他的小脑袋,眼光里满是疼爱,他又无比清楚,三一与朝露书院皆危在旦夕。 在回山的路上,纪先生忽然说道:“三一,你想过离开书院吗?” 三一身子一颤,步子也停了,转头来他便泪眼朦胧了,他低声道:“先生,你是嫌弃学生笨吗?” 纪先生有些动容,他摇了摇头。三一这孩子打小在书院长大,真要他就此里去,也不知道他能否安然于世。 第十八章 时至今日 朝露书院来了客人,点名要见李沉舟。 三一如是说着,被问及那来者外貌身姿等,却是什么也答不上来。 李沉舟与纪先生相视无言,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既然找上门来,又是直言知晓他李沉舟身处于此,那便并非逃走能避开的主儿。 客人在正殿安榻,三一为其斟了茶便拔腿下山。当他们三人赶到时,那盏茶却是一口都没有饮,却已凉了,人,也不见了。 李沉舟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在纪先生耳边低语了几声,便纵身奔出了大殿,他似乎猜到了来者是何人,也只能是她了。 李沉舟环顾四周,他在寻找着线索,若是如他所想,那么一定会有一些指引,领着他去找到这位客人。 不出所料,少年人耳畔传来阵阵琵琶声,来自山腹,止于书院,自己若是在站远几步,或许就听不到了。看来这位客人已经算好了,李沉舟会在这里驻足沉思。 循着那弦音,李沉舟快步而去,山道皆是积雪,但他步履如风,点足跃起便是好几米开外了。 少年人渐渐近了,弦音却又突然消失,李沉舟停下步子,皱眉思虑,却又在细枝末节处听得笛音渺渺。 莫非是她,觉得这地方不太妥当?李沉舟抬头望去,竟是好些个青鸟,伫立在枝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少年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快步奔走,那些青鸟也随之一哄而散。可令他惊恐的是,无论他行至哪里,那些鸟儿如影随形般跟在其后,这座不大的山头,不知道忽然之间来了多少这般鸟儿。 少年人欲拔剑,却听得那琴音又起,一时迟疑侧目望去,山巅上一女子抚琴而立,正是归字谣。 他们二人只对视了一眼,归字谣便隐身而去。虽是再不见她的身影,其各类乐音却是此起彼伏,将李沉舟牵引着,在这山间四处奔走。 直到李沉舟也不知道行了多远,甚至不知道是否还在此山中。一山中居所立于眼前,屋檐上已经站满了叽叽喳喳的鸟儿。 琵琶声动荡玄机被暗藏,红烛被点亮屏风遮住窗。 李沉舟也不管这般多,他推门而去,只想跟这位炎天君好好理论一番,天道凭什么定夺甄圆之生死。 可是,留给他的只有空荡荡的屋子。桌前的瑶琴琴弦仍在震颤,看来归字谣还未走远。李沉舟转头又欲离去,却听得“嘣”的一声响,竟是一个琴弦就此断了开来,连带着桌边的红烛也一并熄灭,屋子忽然陷入昏暗,窗外的光亮也被那一纸屏风遮掩。 黑暗中走出来一人,正是归字谣,她气喘吁吁,衣衫上隐有血渍,可见其近况不佳。 李沉舟凝重地望着她,却也不敢就此低语。 归字谣摇摇头,告知他自己并无大碍。她就这么瞧着李沉舟,眼里满是柔情,却也没有开口,只是将一封书信交于李沉舟手中。 李沉舟急于拆开,被归字谣一把揽住,她握着少年人的手,低声道:“给南妄。” 原来这份信并非是给李沉舟的,而是归字谣作为母亲,给自己女儿的寄托。 李沉舟本意不想接下这差事,他此刻心头全是甄圆之事,可归字谣眼眶红肿,一代炎天君竟然连跟女儿言语都无法做到,窘迫程度可想而知。 罢了,李沉舟叹了口气,他将信封藏于胸口,可还没待他问及南妄所在,归字谣已经不见了踪影,他追身出去,哪里还有她半点影子,漫山遍野的青鸟睁大它们的双瞳,盯着这个形单影只的少年。 少年人如一道剑芒,穿过树林,越过山溪,他步伐之快让他自己都难以置信,这副本不怎么灵光的身躯,不知何时开始变得异常敏捷,就连李沉舟自己都吃了一惊,者潜移默化的改变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但少年人的忧虑很快便被抛到脑后,如同那些被他甩开的青鸟,它们因为奋力追赶,不计其数地撞到树枝上,或是力竭跌落下来。待得李沉舟赶回朝露书院,还跟在他身后的青鸟已经所剩无几。 少年人拔剑出鞘,须臾之间已是三五剑挥了出去,将它们尽数斩下来。他知道此举定会惹怒那些自诩天上之人,但这又如何? 郑疏雨奔走而来,高声喊道:“你小子跑哪儿去了。”说完他才瞧见了李沉舟低落的神情,一脸阴沉。 李沉舟向着纪先生行了一个礼,他说道:“学生有些事情,这就要走了,其间隐情您是知道的。” 纪先生虽然不知道这少年人说的何事,但也猜着了个八九不离十,他点点头说道:“先生在书院等你回来。” 李沉舟微微点头,他望着天空,只见又有几只青鸟闻风而至。 “疏雨,你不走马?”李沉舟站在书院门口回头说道。 郑疏雨这木讷小子这才回过神来,他李沉舟走了自己自然也不当留在这里。 “可这纪先生的鱼咱们还没吃呢。”郑疏雨说着,他的确打算好好露一手,他对于煎鱼有着非常独到的见解。 “纪先生的鱼,总会有,咱们只是去去便会。”少年人细细道着。 郑疏雨把头瞥向一处,朝露书院对他来说是一个室外之所,无关乎外界的纷乱。他在这里不用去思虑故人,也不用去谋划下一顿吃什么,他只需要像一个学子一样,静静地坐在屋子里,纪先生会把一切安顿好。可是他也无比清楚的知道,这样的日子所剩无几。换言之,朝露书院对他亦是如此。 郑疏雨收起虚伪的笑来,他无法继续欺骗自己,李沉舟的存在便是在无时无刻警醒自己,无论是修行上,还是其他。 郑疏雨行到李沉舟身侧,轻拍他的肩头,挤出一个笑来。这段路很长,他们在路途上遇见了很多人,他们无不是给这个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一抹色彩;他们也失去了很多人,但没有因为他们的离去,而使这个世界的光暗淡。 他们脑海里都挂念着一些人和事,那些潜藏在他们心底的感动与怀念,纵使时至今日,仍是他们心头永不消散的光。 第十九章 赖皮和尚 凌云渡,三个字落款在信封一脚,笔锋很淡,若是沾上雨雪便会随之隐去。好在李沉舟将其捂在胸口,没让其受半点风霜。 他告知郑疏雨自己见到了南妄的母亲,郑疏雨很是纳闷她怎么躲着大伙,却只见李沉舟一人,当听闻她也归属于九天之后,这份疑惑便云散烟消。 “那咱们还帮她这个忙?甄道长可就是死在九天手上。”郑疏雨愤愤道。 李沉舟面无表情,他摸了摸那信封,约莫有个三五页的纸,他摇摇头道:“咱们就当是帮南妄吧,这凌云渡也不远。” 郑疏雨将信将疑,他也许久未见南妄了,也不知道她现在什么模样。 凌云渡在哪儿?李沉舟实际上并不知道,他只能沿途一路打听,还得避开郑疏雨偷偷摸摸的,如此这二人便四处兜起了圈子。 凌云渡并非寻常地界,临近几家镇子李沉舟都问遍了,包括那官府的管事,也是对这仨字毫无印象,直到他们遇到一个赖皮和尚。 他年岁不大,约莫也就三十来岁,以化缘为生。可这天天找人要吃要喝,任谁也不会一直施舍你,这化缘化到最后变成了乞讨,甚至争抢。抢得了穷人家讨几句辱骂,抢到了富人家便少不了一顿毒打,脑袋被打开了花,留下一个疤痕赖皮,由此人们便叫他赖皮和尚,倒是将他本来的名号给忘记了。 赖皮和尚看着李沉舟跟郑疏雨这俩年轻人人生地不熟,一定好糊弄,便起了歹心,好生骗他们一骗。 “年轻人有何苦恼呀,说来给老和尚听听?”赖皮和尚嬉皮笑脸地凑到他二人身边。 郑疏雨瞧他衣衫褴褛也是个苦命人,起了同情之心,便要掏钱给他。 赖皮和尚等的就是这一刻,郑疏雨刚掏出钱袋,他便猛地一抬腿,将疏雨的左臂踢中,凌空的钱袋便落入了他的口中,他嘴角扬起正欲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谁知李沉舟已经侧步到了他的身后,以无比蛮横之力扭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他疼的直叫唤,但抓着的钱袋也不愿松开,要知道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吃到一口饭了。 李沉舟见他如此执拗,也不忍与他较了真,手间力道便也卸去了几分。 那赖皮道人却没有因此罢休,他见有扭转余地,便挣脱了开来,拔腿又跑。 可是被他欺骗了感情的郑疏雨,已经没了那份善心,他飞扑过去将他按到在地,扬起拳头就要揍他。 “小爷饶命,小爷饶命。”赖皮和尚一边求饶一边抬起双腿,他翻腾起身子将郑疏雨从背后勾住,似钳子一般锁住郑疏雨的脖颈。 郑疏雨这般练家子若是连他都奈何不了,他可真是白搭了,郑疏雨也不管这和尚的索命双腿,他兀自一拳打了过去,却没有打在他的面门上,而视落在其左侧一寸出的地面上,生生打出一个拳坑来,溅起的泥土都够给赖皮和尚吃一宿的了。 那和尚顿时傻了眼,自己这又撞见什么牛鬼蛇神了,险些就此昏了去。 好在郑疏雨也并非得理不饶人,他取回钱袋起了身。 “给他几个铜板吧,你我少吃一顿也无妨。”李沉舟淡淡道。 郑疏雨苦笑,他将钱袋里头的物件尽数抖落出来,是两枚铜币和一些碎石子。 “就两个铜板了,都给他吧,反正你也饿不死。”郑疏雨打趣道,说罢他便将那两个铜板丢在地上,掷地有声。 赖皮和尚就这么瞧着他们俩扬长远去,他讨了一辈子的钱,虽然这两个铜板连个烧饼都买不着,但这却是那俩人全部的盘缠,单凭这一点,赖皮和尚就决定要给他们念一段佛经。他摸爬起来,追着那两人而去。 两个穷小子,哪有什么好去处,能在天黑之前寻到个落脚的窝就烧高香了。 他们左看看右瞧瞧,却是在哪里都能瞧见那个不受人待见的赖皮和尚。 郑疏雨道:“那家伙是不是嫌咱们给他少了,我再去补两拳给他。” 李沉舟赶忙将郑疏雨拦住,他说道:“我看到未必,你不懂咱们和尚,手中念珠波动,他正在念诵经文呢,或许是念给咱俩的。” “念给我们?”郑疏雨问道。 “他也是懂我们的吧。”说罢李沉舟向他点了点头,赖皮和尚吓得身子一颤,愣了许久才回了个礼,或许这就是僧人们的会面吧。 李沉舟道:“他是一片好意,咱们莫要曲解了他,他似乎有好地方,咱们跟着他去看看。” 郑疏雨摸着脑袋,纳闷这两个和尚不可言说的交谈方式,却是心服口服。 这二人便跟着赖皮和尚走出了小镇,镇外西南方有一座山丘,其上有一片枯木林,林中有一座破庙,当真是一座破庙,就连护院的围墙都垮塌了,青砖绿瓦散落一地。其正门却是紧闭着,但赖皮和尚也用不着走正门不是?从那废墟上一步便跨入了庙宇。 院落中央摆着一尊石雕佛像,他座下的石莲花瓣也已破碎,好在佛像还没倒,仍是慈眉善目地望着来客。 李沉舟双手合十拜了三拜,虔诚得很。郑疏雨也有模有样地学着做了便,这才好意思进了人家的正殿。 正殿倒是收拾的不错,墙角摆着一把竹扫帚,地面还算干净,可见时常有人清扫。另一侧墙角铺着被褥,似是有人长期在此居住。 赖皮和尚待那二人进了屋来,这才拉上木门,天寒地冻的,晚风尤为刺骨,于他们这般孤苦伶仃之人,更是如此。 李沉舟与郑疏雨于此都没有吭声,他们只是一路跟着,一路跟着。 赖皮和尚也不与他们说话,难道是刚才的摩擦还怀恨在心?那倒不至于,同时天涯沦落人,还互生闷气那可真难做了。 赖皮和尚随身带着个灰口袋,他伸手进里面探寻些什么。李沉舟见此景,很是触目,就如同又看见了甄圆伸手入袖寻宝贝似的。 但是赖皮和尚是赖皮和尚,甄圆是甄圆,他们终究是两个不着边的人。赖皮和尚将手中的苹果摆上供台,默念了几句…… 他又何尝不是饿着呢? 第二十章 做回和尚 煤油灯前,赖皮和尚静坐念经,佛音绵绵。 此刻谁人又看的出他是镇上那个乞讨的赖皮呢,白日里险些被打死讨来的两枚铜板,换得了佛前的供奉。郑疏雨倾囊相授,他亦是如此。 这一夜,窗外寒风呼啸;屋内,二人念诵经文。李沉舟念给甄圆,念给那些离他而去的朋友;赖皮和尚念给这两个同他一般落魄的苦命人。 冬日,天亮的很晚,但李沉舟与郑疏雨却是醒的很早,或者说是都没有怎么睡。 他们以那尊石佛为界,李沉舟在东侧,郑疏雨在西侧。 纵剑术与横剑术虽同属鬼谷,但剑法套路却大不相同,纵剑以快见长,而横剑却是以力道取胜。李沉舟这副身子日益矫健,研习纵剑恰到好处;郑疏雨单臂勇武十足,习纵剑亦是如鱼得水。他二人弄拙成巧,也算是歪打正着。 李沉舟会不时偷瞟几手横剑术,郑疏雨也没闲着。他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还有心思钻研自己的剑招,一门心思全趴到对方身上去了。 李沉舟只感那横剑术蛮横无比,一剑剑力道颇大,披荆斩棘不在话下,就是破墙碎石也是轻而易举。郑疏雨则感叹纵剑术迅敏如风,十步之内,剑锋肆意窜动,遍地杀机。 终于,郑疏雨的剑势偏向了院子中心,李沉舟的剑招也挑到了这里来,二人侧身而过,倒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沉舟,要不要比试比试。”郑疏雨挑眉说道,他见识过李沉舟的剑锋,他知道自己是敌不过李沉舟的,但他仍是想试上一试。 李沉舟没这个心思,他本就不是争强好胜之人,他手中的剑只会对着敌人。但郑疏雨却不理会他的心思,左手剑纷至沓来。 李沉舟便也不能坐以待毙,持沉剑一挡,没费什么气力就将其招架了住。 郑疏雨此番只是试探一手,他也怕李沉舟全然不顾,如此伤了他便不好了,但是他的下一剑便要他好看。 郑疏雨弹开身子,顺势将剑锋插入地面,正是那招游龙入地式。 剑气自剑身灌入泥土,于地面之下喷涌而起,如游龙翻滚破土而来。 李沉舟没有料到郑疏雨竟会使出这样的奇招,他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防范,只得步子连连退去。 可那剑气也是紧追不舍,生生将李沉舟逼至墙角,退无可退。李沉舟持剑于身前,欲以剑挡之。可那刚才气势汹汹的剑气,却忽然消失了。 李沉舟惊恐地望向郑疏雨,郑疏雨挠头道:“肚子太饿了,没力气。” 二人不约而同地苦笑起来。 赖皮和尚推开庙门,见这俩小娃娃手持兵刃,他吓得不轻,又赶忙将门掩上,愣是让这破庙都震了一震。 李沉舟撇头望去,本是无心之举,却是触目惊心。只见那遮掩不清的牌匾落下道道灰尘,隐约可见三个大字——卧龙寺。 郑疏雨打趣道:“一所破庙,名字却是起的敞亮。” 李沉舟此时可没功夫与他戏言,这卧龙寺他甚是耳熟,似乎是在哪里听说过。他一步跃至庙门,猛地敲起门来。 赖皮和尚刚就吓得不轻,现在听着这持剑少年这般急不可耐,他便又是一番胡思乱想,这越想越怕,又怎么会开门? 李沉舟见敲门不理,便开始用脚踢踹,他大喊道:“和尚,开门,和尚,开门啊。” “你……你要干嘛……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赖皮和尚哭求道。 李沉舟一愣,这才发觉是自己有些急躁了,他平静下气息,缓缓问道:“这座庙宇叫做卧龙寺对吗?” 赖皮和尚答道:“牌匾上不写着嘛……” 李沉舟继续问道:“这里是什么山。” 赖皮和尚如实答道:“天恒山……” 李沉舟转过头来,闭眼沉思了片刻。天衡山,卧龙寺。天衡山,卧龙寺…… “这附近可有什么峡谷?”李沉舟忽然开口发问道。 那赖皮和尚听着这少年人语气忽然急躁,又担惊受怕了起来,他颤巍巍地答道:“山中的确有道峡谷,那可不是咱们凡人能过去的。” “你可知那峡谷的名字?”李沉舟就这么隔着门与他问答。 赖皮和尚想了许久也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不禁挠起了头来。 这一挠头,庙门便露出一条缝,李沉舟猛地一推,连门带人滚了好几米远。眼看着脑袋就要磕到房柱了,李沉舟先行一步赶到,将赖皮和尚的脑袋托住,这才免遭一难。 郑疏雨不知道这两和尚在打什么哑谜,他说道:“你这和尚为什么不开门,是不是心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赖皮和尚听见这莫须有的罪名,身子一弯就要给他二人磕头,还在李沉舟将其拉着,这才没有受这礼赞。 李沉舟道:“你就别吓唬他了,你看他都什么样子了。” 郑疏雨自是不服气,他说道:“真不知道是谁在吓唬他,我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某些人接二连三问个不停呢。” 李沉舟叹了口气,他将书信上的凌云渡三个字低声告知了郑疏雨。 郑疏雨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小子不知道这地方在哪儿啊,亏得我还信心满满的跟着你四处晃悠,你小子也学奸滑了啊,是不是跟着甄圆学的啊。” “甄圆”二字脱口而出,二人又是一阵落寞。 李沉舟道:“我估摸着这山中峡谷便是我们要寻的地方,咱们快些把这件事情给了了。” 郑疏雨点点头,他一把拧起那缩头缩脑的赖皮和尚,喝道:“你快些带我们去那什么峡谷,不然我要你还我铜板。” 李沉舟听了皱起了眉头,他说道:“疏雨,怎么能威胁别人呢,这里可是寺庙,你收敛些。” 郑疏雨一愣,他打量起李沉舟来,说道:“你真要做回和尚啊,念了一夜的经把你喝酒吃肉的事儿都给一笔勾销了是吧,李沉舟,你现在可不叫空舟了。” 这番话语正中李沉舟下怀,郑疏雨说的不错,李沉舟早就不是和尚了,他就算再念上十年的经,也做不回和尚了。要知道,和尚心里是不能有女人的。 第二十一章 三道考验 天恒山,这是一座出现在佛经里的山,它存在但也不存在,只有心含慈悲或是心中有佛的人,才能遇见。赖皮和尚是,李沉舟也是,郑疏雨亦是。 可是至于凌云渡,赖皮和尚就没听说过了,他在这天恒山卧龙寺待了这么些年,只知道山中有道峡谷,可它有这样的名字,赖皮和尚还是第一次听见。 三人没有耽搁,即刻启程,沿途摘了几个野果子也算果腹了。 山中风雪更甚,似是在驱赶来客,李沉舟与那郑疏雨自是无畏严寒,只是那赖皮和尚有些不情愿,他本可以去镇子上看看谁家烧了饭菜,蹭吃蹭喝一番,可现在落得这般窘境,要跟着这两个混小子去什么凌云渡。这都是源于那两个铜板,他都有些后悔了,当时若是自己绕着这二人走那可多好啊。 一番穿林跃岭,入得深山不知归处了,李沉舟与那郑疏雨反正是糊涂了,但见那赖皮和尚似是轻车熟路,便也笃定的跟着他,想着应当是快到了。 可是,这想着想着,直到他们筋疲力竭,都没有个眉目,郑疏雨便有些烦躁了。 “你这和尚是不是耍我们?”郑疏雨嘀咕道。 李沉舟一愣,他这才回过神来,的确他们这遭走的太久了,按照赖皮和尚方才的语气,并未透露出有这般山高路远呀。 李沉舟侧目望向赖皮和尚,问道:“究竟还有多远?” 赖皮和尚也是一脸无奈,他说道:”不应该啊,往日我走个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今日走的是更快了,不应该啊……” 李沉舟皱眉望向赖皮和尚,他想起了些什么……曾经有位圣僧前往西天取经,凌云渡则是最后一站,过了凌云渡便是修炼成佛,这凌云渡则是凡俗世界与佛国世界的分界线了。 “问题不是出在这里。”李沉舟说着望向郑疏雨。 郑疏雨指着自己道:“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的问题?” 李沉舟道:“你也知道,我跟他皆是和尚,唯独你不是,你跟着我们肯定到不了那凌云渡了。” 郑疏雨喃喃道:“还有这么玄乎的地方,你这是嫌弃我喏?那我走?”显然这个小子是生了气。 李沉舟撇了撇嘴,归字谣将南妄藏在凌云渡的原因,他已经想明白了。南妄一定有什么危险,这凌云渡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即是如此,那这封信就更有必要快些交到南妄的手里去了。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现在情况紧急,我需得快些把这封信交到南妄手上,可你……” 郑疏雨问道:“可我如何?你说。” 李沉舟继续道:“要不你也出家做个和尚?我们为你剃度。” 郑疏雨听见这个荒唐的点子,连连后退了几步,他叫道:“我才不要做什么和尚,你少打我的主意,你们佛门有如此门第之间,我是一点也不稀罕。” 李沉舟想想也是,这多少有些无理取闹,问题究竟出在哪里,真的是郑疏雨吗? 赖皮和尚走到李沉舟身后,试探性地摸了摸他身背上的长剑。 “这玩意,似是很邪乎啊。”赖皮和尚低声道,他忌惮地望着沉剑。 李沉舟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这问题怎么会出在郑疏雨身上呀,难不成佛家普度众生成了一句笑话? 莫非是沉剑,又或是自己? 李沉舟卸下沉剑凝视着它,它本是一把袖迹斑斑的钝剑,被遗忘在寒潭之中,若是没有被他发现,或许永远都难以再见天日,阴差阳错淌了次黄泉水才得以“焕然一新”,沉剑何罪之有?他又想了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一个流落尘世的小家伙,死里逃生苟且至今,也不至于被拒之门外。 李沉舟眨巴眨巴眼,于此他才终于想明白,他们皆是没有问题。他望向赖皮和尚说道:“大师,我与郑疏雨从未做过恶事,又怎么不能去得凌云渡了?况且我们此行也并非是去玩耍,而是去救人的。” 赖皮和尚一皱眉,道:“救人?”这个老和尚此时俨然变了一副神色,人命关天的事情他还是很在乎的。 李沉舟点点头说道:“还请大师莫要为难。” 赖皮和尚哈哈一笑,道:“本以为你会就此折返,没想到没想到,一个少年人对佛法的理解已是如此深切。” 郑疏雨一愣,他指了指赖皮和尚,向李沉舟说道:“这家伙耍我们?” 李沉舟放下郑疏雨的胳膊,说道:“这不是戏耍,是考验咱们。” 郑疏雨纳闷地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的和尚,怎么看都觉得他不像是个正经人。 “不错,这三道考验你们皆是通过了。”赖皮和尚忽而浮云而起,周身更是浮现出淡淡佛光。 郑疏雨惊诧不已,他问道:“哪三道考验,我怎么没看出来。” “那便要问问这位李沉舟小兄弟了。”赖皮和尚淡淡道。 李沉舟沉思了许久,他只是想出了两道考验,何来的三道考验呢? 李沉舟道:“这第一道考验是慷慨解囊。” 赖皮和尚点了点头,道:“不错,那第二道呢?” 李沉舟道:“第二道是不嫌贫,陋室残垣也够安枕。” 赖皮和尚又点了点头,他期待地望向李沉舟,显然这第三道考验是最难的,也是最难猜的。 “这第三道我便猜不着了,我们也似乎没有再做什么事情,还请大师指点一二。” 赖皮和尚又爽朗地笑了几声,他说道:“这第三道考验则是你们内心的坚定,无论道路多么曲折,经受多少磨难,或许面貌全非,但你仍然是你,初心不负。李沉舟,郑疏雨,凌云渡就在你们脚下,你们已经走在上头了。” 只见那两个少年人脚下的泥土忽然拱起,竟是三座拱桥掩埋其下,这正是横贯凌云渡的三圣拱桥,次桥寓意东方的三位圣人,长约百米。 他们二人险些没站稳,一把扶住石桥栏杆,其上雕有石狮、石像、石麒麟、石龟等各类佛界吉祥兽。石桥的路面有形态各异的龙、凤浮雕。此桥掩与浮云之中,行走其上有腾云驾雾之感,佛界之神秘、威严、肃穆尽现。 第二十二章 菩提世界 李沉舟沉眉望去,南妄就在那边了,他忽然心中燃起一阵思念,不是如玮玮那般迫切,但也真真切切的存在,如细水轻风绵延不绝。 郑疏雨走到李沉舟身旁,拍了拍愣神的他,说道:“嘿,别傻了,不是急着去见南妄吗?都近在眼前了,咱们就别磨蹭了。” “也是。”李沉舟道,偌大的三圣拱桥只剩下他们二人,那赖皮和尚早已没了踪影。 他们二人继续向前走去,此桥虽然架在万里高空,却是风止云息,甚是惬意。 隐约可以听见阵阵佛音,从对面的云中传来,李沉舟不语,他的神情甚是凝重,这曾经是他的全部啊。 郑疏雨不喜欢气氛如此压抑,他打趣道:“李沉舟,你说南妄会不会也剃头了头,做个尼姑什么的,他妈可真狠心啊。” 李沉舟撇了他一眼,郑疏雨撅起嘴,继续道:“你待女孩子总是这般好,对我就苛刻得紧,哈哈哈,你的确不适合做和尚。” 自那日初见南妄起,李沉舟的寸心就被掺入了一些情愫,直至后来遇见玮玮,经历俗世万千。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确不适合做和尚,但他却甚是感激那段青灯古佛的日子,没有那些沉寂的夜晚,也就没有今日的李沉舟。他也感激那盏鹅黄的灯笼,是它刺破了李沉舟心中的孤寂,让他有了情和爱,更加真实的活着。 …… “诶,你跑什么,这么急躁?”郑疏雨向着小跑而行的李沉舟喊道,他也没辙只得追赶上去。 三圣桥上曾经走过许多博学的高僧,如此两个奔走的少年人,还是第一回。 过了三圣桥,是一座浮空的岛屿,这座岛屿虽然不大,但也是有山有水错落有致,算得上是风景宜人,山中有一小屋子,门敞开着,想必是有人居住。 李沉舟快步奔去,他知道,南妄就在那里。 果不其然,推门而出的女子正是南妄,李沉舟长舒一口气,幸好她没有剃掉头发,郑疏雨的胡言乱语他倒是听在心里。 郑疏雨许久没有见到南妄了,这么突然的相逢,他自是没有认出来。南妄便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她压根就没有瞧那郑疏雨一眼,眼里只有那李沉舟一人。 郑疏雨感觉到了自己的多余,他恨不得原路返回,南妄这个姑娘他是再也不想看到了。 李沉舟掏出怀中信件,将其交到南妄手里,他本来是有很多话要说的,此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南妄只是望着他,他的个头又长高了些,她现在望着李沉舟都需要仰着脑袋了。 郑疏雨背过身去,他可不想看着李沉舟又与人浓情蜜意,这小子可是个和尚!倒是他,一个正儿八经的少年郎,就没一个女孩子瞧上自己,他不免叹了口气。 李沉舟与南妄凑得挺近,又互不说话,便显得有些尴尬,他倒是望向了那低头望向云海的郑疏雨。 “对了,疏雨也来了,他在那边呢。”李沉舟喃喃道。 郑疏雨听着心里头更不是滋味了,自己未免也太可怜了。 南妄瞥目望来,她问道:“他怎得不过来?” “谁知道他的。” 郑疏雨气呼呼地转过身来,他想要振作起来,他朝着南妄猛地挥手,高喊道:“南妹妹,你好啊,咱们又是好久未见了呢。” 南妄一时语塞,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住了。 …… 他们三人进了屋子,南妄为他们端来了茶水,让他二人暖暖身子,但随时寒冬世界,这儿却丝毫不让人感到体寒,倒是舒服的很。 “这佛门世界也不过如此,一座山头罢了。”郑疏雨戏谑道。 李沉舟刚咽下一口茶,听得这小子轻浮之语,他差点喷出来,他一边咳嗽一边说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你可知道?” 郑疏雨摇摇头,他虽是在姜燮的敦促下涉猎了不少藏书,但佛学相关却是摸都没有摸一下,积上了厚厚的灰。 “罢了,与你说不太明白。”李沉舟无奈地耸耸肩。 郑疏雨却不怎么服气,他愤愤道:“哼,那你说,传言中的佛祖万千,他们在哪儿?我就看见了这么座小山头,这间小屋子,还有我们仨。” “这是你我的世界,而非大千世界,故而在这里只有你我。哎呀,跟你说不明白,咱们还是快些说正事吧。”李沉舟有些着急,他迫切得地瞧着那封信件。 可南妄却没有就此拆开它的意思,她问道:“我娘如何?” 李沉舟咽了口口水,他也不知该不该如实回答,却是郑疏雨这小子口直心快,将李沉舟所叙述一一转达。 南妄得知母亲处境,心里头自然不是滋味,泪珠二儿不免滑落了下来。这可惹得两位哥哥有些难堪,郑疏雨更是追悔莫及。 李沉舟瞪了眼郑疏雨,郑疏雨仓促地说道:“南妄你别哭,我跟李沉舟说好了,一定与那九天就此斗下去,不过你娘她……也是九天诶。” 这三言两语,南妄哭得更加厉害了。李沉舟捂住眼鼻,他不想看见郑疏雨这个家伙,这家伙在女孩子面前说话简直是不过大脑。 “要不你还是出去吧。”李沉舟很是嫌弃地望向郑疏雨。 郑疏雨像个犯错的孩子,转过身去,他与自己置起了气来。 许久,这三人沉默都不语。其间李沉舟忽然起了躺身,他走到窗边,透过窗户缝隙向外望去,随后他长舒一口气。幸是那无处不在的青鸟,在这里瞧不见它们,想必这里也不被那九天所监视着。 李沉舟的目光又回到了信封上来,他说道:“你娘费尽心思,避开九天耳目让我们送信于你,一定有她的计划,咱们还是快些拆信吧。” 可是南妄却将手盖在了那信封上,泪水更是止不住了。 “你就不想知道这信上写的什么?”李沉舟喃喃道。 南妄啜泣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来,一张如凝脂般的眸子,哭的梨花带雨。 李沉舟便也不好再问,说来也是,她们母女俩的书信,他一个外人掺合什么呢? 第二十三章 记得忘却 佛门世界于他们三人而言,不过这方寸天地了。而归字谣的本意,便是让他们藏身于此,莫要再出去了。 这地方安静惬意,无外界纷扰,在此久居很容易便忘却了尘世的烦忧。李沉舟在此少有的感觉到了安详之感,这是他离开寒山寺后未曾有过的感受。南妄也闭口不提其他事,她只希望这二人卸下担子,在此平稳的度过余生。 如此,他们仨倒是过了几日清闲日子。李沉舟喜欢看云海,一看就是大半日,在这个时候他的脑袋会被放空,耳畔阵阵佛音让他仿佛回到了寒山寺一般,但每每日落,他便又会生出一丝落寞,甚至他都忘了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 南妄会陪着李沉舟,倒不是无时无刻地侯在他身边。她总是站在不远处望着他,或是站在屋中打量着他。在她的眼里,李沉舟永远都不快乐,永远被思绪困扰。她在这里得到了安宁,她希望李沉舟也可以。 郑疏雨便有些不尽人意了,他是真的有些多余了。在这里人都没有繁杂的食欲,就连欲望都被压抑了。郑疏雨会煮一杯茶,坐在一棵树下头,悠哉悠哉喝一下午。姜燮往日就是如此,静静地望着他,现在换得他如此,只是没有瞧的人罢了,总不能瞧李沉舟吧。 他们三人都似乎找到了想要的生活,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这真实吗? 昨天的太阳与今日高度一致,午后的风夹杂着佛门的烛香亦如往日,郑疏雨饮茶的那颗树会在黄昏落下三片叶子,一片在他肩头,另外两片在腿脚不远处。 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日复一日的重复,永远没有尽头。变化的只有他们,李沉舟的头发会变长,郑疏雨的下巴生出胡渣,至少还有一些事物在告诉他们,时间在流逝。 他们俩每日仍会练练剑,偶有胜负。若是郑疏雨胜了,他便会得意一晚上,但到第二天便又恢复了平静,因为又是重头开始的一天,昨日的快乐无法支撑到今日;若是李沉舟胜了,便更加无趣,这件事就跟没有发生一样。 这一日,李沉舟又险胜半招,或许是郑疏雨最近懈怠了,他已经接连输了好几日了。 “我又输了?”郑疏雨喃喃道。 李沉舟面无表情,道:“又?你输了许多吗?我怎么不记得。” 郑疏雨一愣神,他说道:“好像是吧,这几日晚上我都不怎么开心的。” “哦。”郑疏雨道。 李沉舟撇头望着这方寸天地,道:“这儿真好呢,安静平和,如果他们都能来多好。” “谁?”郑疏雨问道。 李沉止微微皱眉,他想说出几个人的名字,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变得有些焦急,但他有又无比清楚,只要他闭眼睡去,此刻的烦恼便会停留在此刻,明天醒来又是崭新的一天,但愈是如此,他愈是想要想起来那些人的名字,他生出害怕之感,他害怕自己连忘记都忘记了。 ”疏雨,我的剑法是谁教的?”李沉舟问道。 郑疏雨还沉浸在失落中,他刚意识到自己已经接连输了好几日了,他说道:“我怎么知道你,我只知道我的剑法是……”话说到半截,却是如何也说不下去了,因为郑疏雨他自己也忘了,他把姜燮也给忘了。 “沉舟,为什么我会坐在树下喝茶?”郑疏雨转口问道,他隐约知道这件事与剑法有牵连,可他就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他感到了身前人同样的恐慌。 李沉舟摇摇头。 郑疏雨继续道:“那你又为什么要整天盯着云海看,还有那吵闹的佛音,你像是挺感兴趣的样子,你这又是为什么。” 李沉舟随之一愣,他也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只是习惯性地走到那石台上,一坐便是两个时辰。如果不去那里待着,他又能去哪里呢?至于佛音,那是什么?就是耳畔那些细碎的低语吗? “我好像全忘了呢,他们很重要吗?”李沉舟笑着望向郑疏雨。 郑疏雨也笑了,他摇摇头,说道:“应当是不重要吧,如果重要我们又怎么会忘呢。” 二人的笑容没有持续很久,便陷入了沉默。一刹那的恍惚,他们似是想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到。 南妄仍是站在远处看着李沉舟,这是她在这里第一次看见李沉舟的笑,无忧无虑的笑。可是她却没有感到丝毫的开心,更多的是难过,发自内心深处的难过。她当然知道发生在郑疏雨跟李沉舟身上的改变,这无疑能让他们二人变得快乐,他们忘记了尘世的烦恼,但也忘记了一切的他们,还是他们自己吗?没有那些复杂情绪,没有那些生离死别的他们,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郑疏雨?还是那个欲破苍穹的李沉舟吗? 李沉舟感到了身后人的目光,郑疏雨亦是。他们二人一道回头,望向屋子。南妄赶忙掩上了窗户,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但就是那么几分害怕,或许是因为自己的隐瞒吧。这是她心中的世界,只有她自己不会在这其中迷失忘却,而其他人皆会渐渐失去自我。 李沉舟道:“她在看我们。” 郑疏雨答道:“她一直都是看你,她可没有看我。”他说完抬起头望向远处的古木,他知道这棵树又该落叶了,不多不少刚好三片,只是今天他没有坐在那里,便落不到他的身上了。 “她为什么只看我,而不看你?”李沉舟道。 郑疏雨挠挠头,他也说不出原因,甚至他都快了那女孩子的名字。若不是他每日与李沉舟论剑,想必也就连李沉舟这三个字也一并忘了吧。 郑疏雨问道:“我都不认识她,我怎么会知道她的事情,她一直盯着你看,那肯定是认识你的,你应该知道的呀。” 李沉舟哑然,那扇紧闭的窗户后面的女子,他是那样熟悉,他感觉他的一切都与这个女子脱不开干系,但却是无从想起,一片空白。 第二十四章 快乐哀愁 “要不咱们去问问她?” 两个少年人一拍即合,他们也已经好久没有跟那个女孩子说话了。 还是那座山,还是那么几棵树,还是那条窄窄的山道,半山腰处的小屋子。他们俩站在门前,竟是都不知道谁敲这个门。 郑疏雨撞了撞李沉舟的身子,说道:“人家老看你,还是你来比较妥当。” 李沉舟也不再推辞,他轻敲房门,轻声道:“姑娘,姑娘。” 南妄就在那门内,她就那么看着这两个男人走了来,她知道他们要来干什么,但她不愿意给他们答案,她无法确定,知晓了答案的他们,还会不会继续呆在这里。 “姑娘,我知道你在里面,开开门吧。”李沉舟继续道。 南妄叹了口气,将那门打了开来,她低着头也不敢瞧他们。李沉舟看出了南妄的心思,他下意识地拉扯了下郑疏雨的衣袖,二人又走了那屋子。 李沉舟道:“咱们莫不是把她吓着了?” 郑疏雨像看傻子一般地翘着他,说道:“人家姑娘那是害羞,你看不出来吗?你真是个……你真是个什么来着,我都给忘了。” 李沉舟听得云里雾里,他也不知道郑疏雨说的对不对。 “他以前是个和尚。”南妄迈出屋子说道,她终于抬起头望向了这两人。 李沉舟一愣,问道:“我以前是和尚,对啊,我以前是个和尚!怪不得我听那佛音那么亲切。” 郑疏雨一顿首,也是如梦初醒,说道:“对啊,你是个和尚。对了,那我以前是什么?你说来与我听听。” 少女长长的睫毛眨巴眨巴,她说道:“你一直都是你。” 郑疏雨有些失落,他怎么就没有李沉舟那般的曾经呢,他嘀咕道:“那你呢,你是谁?我都不记得你了。” 南妄一惊,她没有想到忘却的如此之快,这才几日竟已如此彻底。她本还想着那李沉舟会如何回忆自己,当他想起自己,他会带着笑还是很沉默?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能否高过那个女孩,这终究成了谜。 “你还记得她吗?”少女黯淡的眸子瞥向那少年郎。 李沉舟道:“谁?” “她。” 李沉舟苦笑着摇摇头,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无所谓哪一个她,都一并忘却了,可他分明答应过的,要记得别人的,也不知这少年人是否于心有愧。 南妄也摇了摇头,李沉舟现在这个样子的确让人很是无奈。她继续问到:“李沉舟,那你现在快乐吗?” “快乐?”少年人大脑一片空白,并没有什么事情能跟这两个字有所牵连,那些让他快乐的曾经已经烟消云散了。一个人在失去忧愁痛苦的同时,也就丧失了最真切的快乐。对于现在的李沉舟与郑疏雨而言,既没有快乐亦没有哀愁。 南妄有些犹豫了,她不知道现在这个样子是否是他们二人想要的,活着说他们都没有选择过,就被推上了这座无忧的净土。 “现在的生活,你们喜欢吗?”南妄又问道。 郑疏雨瞅了眼李沉舟,他反正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指望着李沉舟来作答。李沉舟也是糊里糊涂,他甚至不记得过去,便没有现在的意义,又怎么谈得上喜欢与否呢? 南妄见他们二人痴傻得很,现在与他们这些完全是对牛谈情,她甚至要思考,眼前的两个人还是不是他们,无欲无念的他们应该算是新的人了吧。 这样好吗?南妄也不知道,但母亲说了,这是他们唯一的生路,只有待在这里才是安全的,甚至连归字谣自己,都性命难保,但她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她不允许自己也待在这里。 南妄掏出怀里的信件,仍是没有拆封,她讲其交到李沉舟手上,亦如他那日将信交给她一样。 “如果你想要找回丢失的记忆,便拆开这封信,但这样也意味着那些痛苦烦恼也一并回来了,你可以思虑清楚。” 李沉舟接过了信封,可南妄的手却没有就此送开,他们二人就这样一人扯着信的一头,谁也不撒手。郑疏雨也伸出手去,那只他仅有的手,他也不知道他那只胳膊去哪儿了,他好想把他找回来,他知道一切都藏在这封信里。 “拆吗?”郑疏雨笑着问李沉舟。 李沉舟也是笑着答道:“当然。” 南妄见这少年如此笃定,便也松开了手。她有些难过,她知道他就要想起玮玮了,他的痛苦他的情感都要回来了,他也要再一次离开她了。 李沉舟拆开了那信封,其间是一张白纸,上面什么也没有写,但是那二人却如同看见了世间万千,他们遗忘的丢失的刹那间全部回来了。 郑疏雨喃喃道:“原来我的胳膊是为了救你们俩没的……” 李沉舟想起了玮玮最后的话语,不要忘记她。 “这是归字谣阿姨的意思?”李沉舟喃喃道,他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 南妄点了点头,她说道:“这里起码是安全的。” “那你为什么让我们拆开信。”郑疏雨问道。 南妄闭上眼睛转过身去,她低声道:“安全或许不是你们想要的,这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 李沉舟与郑疏雨当然要走,甄圆已死,他们怎么会苟且偷生。这份送往凌云渡的信,本就不是替南妄,更不是替归字谣,而是为了他们自己,但这样的安稳,他们并不需要,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在与南妄的诀别时,李沉舟无意得知妖宗界与那归云居的事,他们两家又起了冲突,还不是因为这位妖宗之女没有过的称心如意,一直东奔西走没个安稳。 妖宗怪罪南先生没有好生照顾好他的宝贝女儿,直言当年就不该把归字谣嫁给这个臭小子,南先生更是苦恼归字谣神出鬼没,他只想与其安度余生,可奈何归字谣心中似乎藏着诸多他所不知道的事情。 这本就积怨颇深的二人,又笼上了一层阴云。至于归字谣是九天炎天君一事,这两个家伙却是一概不知的,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夫君与父亲为了她做些傻事,她宁可被误解,也要一人承担这一切。 第二十五章 临军对垒 归字谣的这份好意,这俩小子终究是没有领情,留得南妄一个人待在菩提世界,她也又一次道别了李沉舟。 得知妖宗界与归云居的纠葛,李沉舟笃定归字谣一定会出现在那里。而归字谣,也是他们进一步了解九天的唯一可能。 再次走过三圣桥的二人,神清气爽不说,周身肌肉如脱胎换骨般,加之这连日的练剑修行,他们之间也有了一丝微妙的默契。李沉舟快步在前,郑疏雨也不甘示弱,纵横百里一须臾。 行了两日,于清晨风云突变,电闪雷鸣。二人停下步子,眺望远处,只见黑压压的妖群簇拥在一起,足有千百之众。而在妖群身后远处的山丘上,停靠着三辆马车,李沉舟一眼便认出了马车旁的雷鸟人,他正俯首在那中间一辆马车旁,似是在听候差遣。 又是一道惊雷,是那雷鸟人于百里外给众妖下达的指令。听到号令的众妖们,无不是兴奋雀跃,要知道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这般肆意随性了。自镇妖剑插入妖宗界,已经十多年了。 苍穹之上,云层之中,那所不为人知的云中楼阁终于露出了身形,正是归云居。 看来他们赶来的还不算太迟,李沉舟纵目眺去,寻找着归字谣的身影。有一说一,如此一个清婉秀丽的女子,在这张牙舞爪的妖怪堆里,当是不难找得,但李沉舟寻觅许久也没见着。他们必须行得更近些,方能一探究竟。 郑疏雨自是不大情愿,李沉舟只得不厌其烦的与其解释,那些妖怪只是长的可怖,实际上与那凡人无异。郑疏雨看着那些个青面獠牙、人高马大的妖兽,又怎么听得进去,李沉舟一置气将自己半妖的身份讲与郑疏雨听了。 郑疏雨虽然不大相信,但也不好两次三番地拒绝李沉舟,便也随他窜进了那妖群。两个小伙子一路点头哈腰,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四处搜寻归字谣的身影。 他们可没打算阻止这场争斗,妖宗界虽算得上是李沉舟故土,但他也不至于为此出头,况且他也没这个能耐;那归云居就更不必说了,要知道玮玮的死这鬼地方脱不开干系。 “李沉舟?你是李沉舟?”琳雯一把抓住奔走者的胳膊。 李沉舟回头一瞧,还真是那只善良的小狐狸,他问道:“你怎么也在这里,不怕死吗?” 琳雯摇了摇头,道:“兔子怪跟羊头怪都来了,我怕他们有个三长两短,我是来照应他们的。” 话音未落,一个兔脑袋跟羊头便窜到了郑疏雨身后。 “这小娃娃是谁,是李沉舟的朋友吗?味道不错的样子。”兔子怪流着口水说道。 郑疏雨顿时毛骨悚然,要不是李沉舟赶忙按住李沉舟的左臂,此时已经血溅三尺了,这还得多亏了前几日二人养成的默契。 “疏雨,自己人。”李沉舟低声道。 兔子怪这才察觉到郑疏雨眉眼透露出的杀气,他赶忙躲到羊头怪身后,低声道:“这不就是开个玩笑嘛,用得着这么认真吗?” 李沉舟打了个哈哈,他并未说明来意,只道是恰巧路过此地。羊头怪对这位好兄弟倒是毫无隐瞒,他们这些小妖怪,只有跟着六翅金雕出来拼死拼活,才有出人头地的机会,羊头怪等这一天等了许久了,他一直渴望着有朝一日能搬进妖宗界最宽敞的屋子,与骷髅怪喝他个昏天黑地,只是,事儿还没成,友人却已经走散了。羊头怪没有退路,这遭讨伐归云居,他一定要立下头功! 李沉舟不多言语,他只是叮嘱琳雯好生照顾他俩,归云居的各路人马也绝非好欺压之辈。 “轰隆...轰隆...”又是好几道天雷落下,也不知道是那归云居的云中迸出的,还是雷鸟人手中的法器造成的。 只见得一黑衣男子,率百人之众屹立在云间,正是南先生。 李沉舟微微皱眉,南先生气色已大不如前,面色暗沉不说,身子都有些站立不稳的样子。 六尺金鹏见这位不中用的女婿终于露了面,他便也不在藏匿,六道赤羽兀自展开,转眼便已飞到群妖头顶。 “小婿,好久不见。”金鹏高声喝道。 南先生接连咳嗽几声,却也没有应答,只是他手中的那颗珠子隐隐放光。 六翅金鹏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浮尘珠这般毁天灭地的法器他怎么会不认得,但他却并不怎么惧怕,以那家伙肉体凡胎,驱使浮沉珠完全是自取灭亡。 群妖见那归云居门主如此体虚气弱,更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杀欲,那些修行者的元神可是妖族一步登天的最好食材。 金鹏轻哼一声,他吩咐雷鸟人率先锋部队,先去会一会他归云居的门人。 好几道天雷造势,雷鸟人等候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临,趁着黑山老妖不在,他可得好好表现表现。他以极快的速度划过长空,冲入那云层中,他要将这一道惊雷落在他归云居的门匾上! 风雷黄金棍电光闪闪,却在刹那间停止了咆哮,雷鸟人于那黑云中不知所措。只见得一把折扇划过他的眼前,且有淡淡芳香扑面而来。雷鸟人暗道不妙,是自己太过于轻敌了。 持扇者正是小花,他奋力一脚揣在雷鸟人的腹部,将这个莽撞无知的家伙从云层上击到地面。 “嘭。”雷鸟人摔了个花枝乱颤,他的羽毛扑棱满天。群妖不禁窃笑,这位今日想要夺得头功的家伙,这么快便吃了苦头来。雷鸟人啐出一口血来,他倒无所谓这些小妖怪对自己的蜚语,他只要将那年轻人的身子给震碎,量他们也不敢再多言一句。 小花屹立在云端,他身后的归云居是他的第二个家,而现在已是他唯一的家,他要守护住这里,若是有人想要践踏、破坏这里,那必须要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才可以。他的眉眼坚毅无比,这眼神李沉舟再熟悉不过了,那场黄沙之中的殊死搏斗,那个萦绕他心头多年的噩梦,再次席卷而来。 第二十六章 于事无补 狂风吹拂大地,刚破土的草儿连同身旁小花在风中凌乱。 天空中小花破云而出,他轻足点地,一人面对千军万马也毫不畏惧。归云居不能没有南先生,却可以没有他。 雷鸟人立起身子,重振旗鼓,这头筹他是要定了。风雷黄金棍于他手嘶鸣不止,就连它也想在这蛮荒之地立下威名。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李沉舟却是窜到了他二人对阵之间。 雷鸟人只感这个少年人甚是眼熟,竟然是那一举夺魁的异乡少年郎。这小子扳倒了黑山老妖,雷鸟人对此还是有些感激,不然今天也轮不到他站这个场子。但他又无比清楚,这个少年人潜藏的实力,自己怕是也难以招架。 小花也瞧见了这个少年人,他也没有忘记李沉舟,这个被问天阁道人万箭穿心的倒霉蛋,他却没有死,此刻更是怒目而视地瞧着他。 沉剑已经握在了他的手上,剑鞘中的鬼气喷涌而出,环顾在少年人身侧,剑身更是散发出暗紫色的微光,亦如曾经的干将剑那般称手,那般不可一世。 小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招惹了这个家伙,于当年事如此念念不忘。只见得他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直到他们二人相距十米之远。气氛很是压抑,压得小花喘不过气来,显然这个少年人已经不是那日的窝囊废。 小花想要后退几步,却已是动弹不得,甚至他想要张口求救都难以做到,万千细碎的低语在他耳畔,来自心底的绝望逐渐占据他的心神,这个刚才还打算守护家园的男人,心智正在一点一滴瓦解崩坏。 李沉舟抬起沉剑,横在他的面前,只要他往前轻轻一刺,便能将这个男人的身心贯穿,仇怨就能一笔勾销,可以吗?地狱的恶鬼攒动着李沉舟。 “杀了他。” “动手呀。” “为玮玮报仇。” 沉剑剑尖已经杵到了小花的胸口,浑浊的剑气将那白净的衣衫都染上了墨晕。 但是他却没有在往前刺去,他将沉剑收回了剑鞘中。刚才一刹那的恍惚,他又看见了菩提世界的云海,沉静安详,与他耳畔的吵杂喧嚣分庭抗礼。他动荡的心,左右摇摆。玮玮已经死了,杀了这个男人就能改变什么吗?李沉舟反问自己、质问自己,同时也逼迫自己、怂恿自己。最后帮助他做出决断的,还是那个提着酒葫芦的糟老头子。 ....... 忽然,李沉舟足下土石裂开,化作两只巨手将他拽住向下拉,势要以土封之法将他困死。想也知道,能操控着天地云雨雷电、山川树木,除了那浮沉珠,还有何物? 南先生额间渗出一滴汗来,他虽然修为不浅,但要驾驭浮沉珠这等神物还是欠缺几分火候,加之他因为归字谣的悄然失踪,身体抱恙。此刻强行催动浮沉珠,以助小花脱身,更是雪上加霜。 李沉舟被算计,凌天鬼气便也卸去了气势,小花这才得以喘息,但他也看出来这个少年人并无取他性命的意思。小花侧目望向云边的南先生,他高喊道:“南先生,他......”话还没说完他就呕出一口血来,这是浊气入体的征兆。 南先生既然已经催动了浮沉珠,那便要让这在座的各位好好瞧一瞧,他归云居的至宝,如此又怎么可能就此罢休?他继续催动浮沉珠,天空中的雷电都团聚而来,随时可以落下天雷将李沉舟化作灰烬。 雷鸟人虽也是驭雷好手,可这般聚电成形的法门,他是望尘莫及的。 天雷滚滚,一触即发。李沉舟如困兽于天地间,羊头怪环抱着琳雯,不让她飞奔而去与那少年人一同消亡;郑疏雨咬牙切齿,也只能坐以待毙。 千钧一发之际,一席白衣浮现在李沉舟身前,她站直着身子,仰望着苍穹上的朵朵墨云。那刚才还轰鸣不断的天雷,于刹那间消散而去,南先生收手了。 炎天君归字谣,终于现身于此。 “夫人......”南先生惊诧不已,他如何也想不到失散许久的归字谣会在此时突然出现。 远在另外一侧的六翅金鹏也是目瞪口呆,自己的女儿竟然为了这个臭小子险些丢了性命,万一那姓南的没长眼,将那天雷落下,那岂不是...... 金鹏飞身而起,他要亲临前线护得女儿周全;南先生也不甘示弱,他纵身跃下,要将近来诸多疑团与爱妻说个明白。 可是,归字谣却不想与他们多言,他们两个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个是父亲,另一个是夫君,她又如何忍心牵扯他们入这浑浊不清的局。 归字谣摇了摇头,他只是在李沉舟耳畔低语了几句,甚至都没有再瞧那两个男人一眼,便又化作无形去了。 南先生怒不可遏,他怒吼道:“她与你说了什么,她究竟怎么了!” 李沉舟抬头望向这个撕心裂肺的男人,曾经何时自己也是如他一般肝肠寸断,但又如何?还不是于事无补,归字谣的隐瞒是为了保护他们,而化解这双方矛盾的众人便落到了李沉舟的肩上。 “谣儿,她可是有什么难处?”金鹏低声问道,这腔调不置可否,没有给少年人周旋的余地。 李沉舟也不知道当是先回答左边还是右边,他索性谁也不瞧,说道:“她只是希望你们二人平安,莫要再起瓜葛,再无其他。” 南先生一愣,他的神情又落寞了下去,这答案无法弥补他心灵上的悲痛,他费尽心思唤醒的爱妻,却没有几日甜蜜幸福的日子,便又怦然消失,这要他如何忍受。 金鹏无愧是父亲,他似是察觉到了的端倪,他这个女儿虽然天性顽皮,但也绝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她对这个姓南的的情谊,金鹏虽然嘴巴上很是不屑,但是心里还是认可的。这般决绝的告别,属实不是女儿的作态,定当是非此不可。 金鹏闭上眼叹了口气,他说道:“看来她有她的难处,你我帮不上什么忙。” 这是他第一次与南先生如此平和的说话,这位从来不受待见的小婿身子一怔,心中悲愤这才消散了三两分。 第二十七章 还是不懂 前头是归云居团云压阵,后面的妖兽漫山遍野,本该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却是落得如此清静。 这两位坐镇一方的霸主,一道打量起了李沉舟来,他们谁都想将这个年轻人归入麾下。 南先生自知与李沉舟有过几番过节,但未能酿成大祸,倒是替他打通了奇经八脉,于他的修行当是大有益处。妖宗前不久才见识了李沉舟的剑招,隐约与他的一位故人相似,加之他驾驭的气劲,再无其他可能。 而他们拉拢李沉舟的筹码,却不尽相同。 妖宗也不拐弯抹角,咧嘴道:“那日你于我妖宗界力克群雄,我已决定将我的孙女嫁于你。” 李沉舟还没理清这是怎么回事,南先生却是将妖宗的话语打断,他说道:“妄儿的婚姻大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做外公的做主了?要嫁,也是我为她做主。” 妖宗脸型逐渐扭曲,他气得厉害,在这天地间也只有这个姓南的家伙能让他如此生气,毕竟她夺走了自己最爱的女儿啊,眼下还要将孙女也一并要走。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带上你的残兵败将滚回归云居去,靠着浮沉珠苟延残喘吧。”妖宗说话丝毫不留情面,他们二人先前的和气已荡然无存。 “妄儿在你那里?”南先生问道,他也不管这老家伙怎么贬低自己。 妖宗咧开嘴点了点头,说道:“她当然在我那里,而且是吃得好睡得好,她还说再也不回什么狗屁归云居,再也不见你这个爹爹了呢。” 南先生一惊,近日他的确对妄儿不甚体贴,但她也断然不会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一定是这老妖怪信口雌黄。南先生讥讽道:“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妄儿定是不在你那里,哼。” 妖宗随之一愣,他吹胡子瞪眼地说道:“妄儿对这个臭小子,你可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可是她的爹爹。”南先生不甘示弱。 李沉舟被他们二人夹在中间,如窒息一般,他悄咪咪地挪动步子,打算离去。 “你去哪儿?”两个男人异口同声道。 李沉舟身子一怔,竟是被吓到了。 “我......我去小解。” 妖宗轻吁一声,顺势将南先生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咱们这样是不是太不给咱家妄儿面子了,女追男隔层纱呢。” 南先生恍然大悟,他立马高声说道:“也不知我家妄儿愿意嫁给这个混小子不?” 妖宗苦笑道:“那小子已经走远了......听不见了。他就跟当年的你一样,让我厌恶,但也无可奈何。” “是吗?”南先生也咧开了嘴说道。 “现在是你嫁闺女,这份心情你应当懂了。”妖宗展开赤羽,抚恤南先生的臂膀,那只因为驱使浮沉珠而酸疼的胳膊。 南先生摇摇头,他望向李沉舟的背影,不禁感叹自己当年是这个熊样?他说道:“在我看来,这小子的确配不上妄儿,换言之,这天下又有谁配得上我家妄儿?” “说的好像你配得上我的谣儿似得,呸!”这二人好话没说几句,又开始互相诋毁,李沉舟却是已经走的远了。 ...... 郑疏雨吓得够呛,好在李沉舟没有出什么大事。琳雯与羊头怪、兔子怪也窜出人群,奔向李沉舟。 “你这家伙总能让我们刮目相看,这次可在咱们老大面前出了风头,回去给你个大将军当当,还不是美滋滋?”兔子怪笑盈盈地嘀咕道。 李沉舟耸耸肩,他倒是没有这个打算,就是给他天底下最大的官儿,他也没什么兴趣,他的心向着苍穹,凭借他人赋予的权力,是无法与他们抗衡的。他见琳雯啜泣不已,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你一个男孩子,怎么老是哭哭啼啼,我这不是没事儿吗?” 这一番安慰,却是让琳雯哭的更加肆虐了。羊头怪拍了拍琳雯的后背,极其不屑地瞧着李沉舟说道:“你小子知道个屁。” 李沉舟便也不再吭声了,他的确,知道个屁。 本是打算来此寻那归字谣的踪迹,见是见着了,但又让她跑掉了,好在她说于李沉舟的那几句窃窃私语,李沉舟记得牢靠。他将郑疏雨拉至一旁,低声说道:“差不多咱们也该溜了,归字谣与我说了个去处,让咱们连个去那里瞧瞧。” “闹了这么大一出,她就与你说了这?那为什么不在书院就早早地告诉你,咱们俩直接去便是,兜这么大个圈子,费力不讨好。”郑疏雨满心怨气。 李沉舟鄙夷地瞥了眼郑疏雨道:“她的一番好意,你我皆是当作了驴肝肺。” 郑疏雨搞不懂李沉舟在说些什么,他也懒得弄清楚。眼下的难题是怎么从那两拨人马的嘴边逃走,他们可做不到归字谣那般的神出鬼没,那妖宗与南先生可不是好惹的。 果不其然,那二人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这边儿,这是他们二人仅有的志同道合。 李沉舟悠悠转过身去,摊开手说道:“二位前辈盛情难却,但我的确还有其他要是处理,多担待。” 妖宗眉间一挑,怒色上脸,他大声喝来,就连周遭风沙都逆风而行四散开去。 “还有什么事情,比我那孙女妄儿更加重要?” 南先生也是眉头紧皱,就差没随声附和了。 “二位既是不知道南妄所在,又何苦故弄玄虚?”李沉舟也是提高了嗓子,以同样之声势还应他二人。 姬神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妖宗身侧,她今日穿着一件大红色的长袍,将其身体曲线展露无疑,她这一现身,又是惹得群妖尖叫不已,她喃喃道:“这小子可比你们两个要懂南妄的心思,你们这些当爹的、当外公的呀,当真是惭愧啊。” “他似是知道妄儿所在?”南先生自言自语道。 姬神微微一笑,那一抹红唇愈发妖艳,眼神迷离地瞧着身旁的男人,说道:“何止如此,就连你们口中的心肝宝贝、知心爱人归字谣,你们也不见得有这少年人了解的透彻。” 妖宗却也不恼怒,他倒是哈哈大笑起来。 “只要我比这家伙更加了解她们便好,我不与李沉舟那小子比。” 南先生不与之多做纠缠,他侧步到姬神身侧,问道:“这位姐姐,若是我跟着他,是否就能见着我的爱妻?” 姬神探出手指轻抚南先生的面庞,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道:“你啊,终究还是不懂女人的心思。” 第二十八章 刑天之逆 从雁门山再往北经四百里水路,就到了泰泽。泰泽水中有一座孤山,名叫帝都山,方圆百里。帝都山上光秃秃的,没有草木生长,但蕴藏着丰富的金矿和玉石。 这便是归字谣告知李沉舟的地方,于此她要李沉舟寻得一个人。 这日万里无云,冬日的寂寥已近尾声,两个少年人也不再那般寒冷,他们大步流星向山中奔去。 帝都山有着连片的峭壁断崖,二人行至半山来高,便寻不着继续攀登的路途了,只能摸到山背后去瞧瞧了。 郑疏雨嘀咕着是那归字谣故意戏耍他二人,埋怨他们不陪着她的女儿。二人四处张望寻觅,不觉已是黄昏时分,天光渐暗,山中也随之起了一阵云雾。 于雾霭中艰难前行,加之山势陡峭,稍稍踏错便是万丈深渊,如此行进的速度自然大大减慢。漫漫长夜,他二人都没有休息,确实也没有地方供他们安枕,在这危崖旁一旦睡去,谁知道还会不会醒来。 挥之不去的云雾,弥散在山迹,一直到次日太阳升起都未曾散去。好在他们终于绕着这帝都山行了一周,于山北寻得一条登山道。 郑疏雨打着哈欠跟在李沉舟后头,他的眼皮正欲拒还迎,随时都有可能睡去,摆动的身子摇摇欲坠。 “喂,疏雨。” 李沉舟呵斥身后的黝黑少年,他们就快登顶了,到了上头,郑疏雨想怎么睡便怎么睡。可李沉舟却丝毫没有困意,倒不是他精力充沛,而是他一直在好奇,归字谣说的要他于此见的人究竟是谁,想必他就在这山顶上吧。 太阳逐渐升起,与帝都山相平,阳光掠过山顶去到远方,浑圆的太阳熠熠生辉。彻夜未眠的两个少年,也于此刻终于长舒一口气。 太阳的光芒映射在他二人身上,显得格外刺眼,他们只得微眯起眼睛。 又过了一会儿,太阳逐渐升高,由平射变成了俯射,他们俩才微微睁开眼睛。郑疏雨方才已经打了个小盹了,但还仍是睡意未减,他迈着沉重的步子朝着一颗枯木走去。 说来也是有趣,这棵枯木上头长者一撮毛,左边立着一把长斧,右边靠着一把盾牌。郑疏雨也没管这么多,倒头就睡,鼾声渐起。 李沉舟则是四处搜寻,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家。可这帝都山光秃一片,除了那一颗枯木再无其他,可谓是寸草不生,怪不得就那么粗壮的树木也枯萎了。这里根本没有归字谣说的,藏着什么家伙,看来自己当真是被她给戏弄了。 正在李沉舟懊恼之际,身后忽然传来郑疏雨的尖叫之声。他回头望去,只见那棵枯木似是高了半截,枝干也伸展开来,长斧与盾牌挂在枝丫上,而郑疏雨则趴倒在地。 李沉舟不解,快步破雾而去,这才看得了个清楚,只见得郑疏雨身后人身无头的男子,左手持长斧,右手举坚盾,此人正是刑天。 刑天与黄帝争位,被黄帝断其首,葬于常羊之山,乃以双乳为目,以肚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李沉舟暗道不妙,显然是郑疏雨的无礼惹怒了他。亏得他四处搜寻,原来近在眼前。 “晚辈李沉舟,多有怠慢,请前辈息怒。”李沉舟俯首道。 刑天不以为然,持干戚飞扑而来。他何等体魄,足有三个李沉舟那般高,其手臂更是状如牛身。手持兵刃干戚也非凡物,长斧刀刃锋利,血光闪闪;坚盾如一张褶皱的人脸,上头布满倒刺,仔细一看,还有四只眼睛深藏在凹陷处,翻弄眼白不住地眨巴,一张巨大的嘴位居其下,隐约可见其獠牙。 李沉舟有些胆怯,他是第一次见着五官长在身子上的家伙,况且他的兵刃也是如此诡异,但这人又是归字谣要他来见之人,贸然拔剑自是不好,还是与之将话说开最为妥当。 但刑天的攻势已在眼前,少年人只得持剑鞘挡之,“嘭”的一声猛响,若不是鬼气刹那间喷涌而出护住剑鞘,沉剑此刻已经断作两截。李沉舟身形不稳,接连退了好几步,足下砂石纷飞,留下一道道踏痕。 “炎天君让我来找你......”李沉舟话没说完,刑天右手坚盾已经纷至沓来,倒刺已经足以让李沉舟胆战心惊,盾面上的巨口忽然张开,更是让他毛骨悚然。但他仍是没有拔剑,他用剑鞘抵住盾面,避开尖刺穿身之危,整个身子背刑天挑飞了去。 刑天却未作罢休,他猛地蹬腿,巨大的身形在帝都山顶奔走,一时地动山摇。他胸口的双眼紧盯着天空中翻滚的少年,估摸着他的掉落之处。 李沉舟还没有落地,刑天已经快步先至。 一道剑气从地面喷涌而来,正是郑疏雨施展的横剑术游龙入地式。刑天感到身后的剑气,只得侧步避开,这才让那李沉舟又苟活了过来。 李沉舟翻滚几圈,摔得是鼻青脸肿,但也没功夫给他叫唤,他快步奔走欲与刑天拉开距离。 于此,刑天立于帝都山中央,李沉舟、郑疏雨分布东西。 刑天侧身望去,郑疏雨再次惹怒了他,他的目标便也随之转变。李沉舟暗道不妙,快步奔来,他知道以郑疏雨绵薄之力,绝不是这家伙的敌手。无论是刑天手中的兵器,或是他赤手空拳,了结一个凡人的性命都是轻而易举。 李沉舟全力奔来,但也未能赶上这位猛士的步伐,那巨斧已经抬着头顶,下一刻就要将郑疏雨劈作两半。 李沉舟只得在危机关头,使出一招百步飞剑式,将沉剑以腕间力道射出,这一式虽然无需李沉舟调息运气,但也威力十足! 刑天避犹不及,只得以坚盾挡之,那坚盾上的巨口忽然张开,一口将沉剑咬住,竟是没有伤得它分毫! 刑天怒吼一声,这两个少年人互为恻隐,弄得他好生恼怒,几招下来也没有了却他们性命,这对他来说,当是莫大的侮辱。 李沉舟见刑天情绪亢奋,口语说辞怕是再无用处。他忽的想起与郑疏雨练剑的情景。 纵横双剑虽然路数各异,但却各有一式,二人一道使出恰似里应外合,似有逆天之威。 第二十九章 无需多言 于菩提世界练剑的二人,对纵横合璧已经初窥门径,李沉舟一个眼神,郑疏雨便心领神会。 可现在挡在他二人面前的难题,是那沉剑不在李沉舟的手上,故而此时只能仰仗郑疏雨挑开攻势,李沉舟趁机取回兵刃。 二人脚下步子逐渐加快,以刑天所处为圆心开始不规则的跑位,但万变不离其宗,他们的目光永远落在刑天身上。 刑天方才几次出手皆被他二人遥相呼应避了开去,他多了一分谨慎,但仍是顾前不顾后,总是无法兼顾这二人的身形。 高空中落下一只青鸟,它尖锐的目光四下打量着不远处的三人,只见那两个年轻人步履生风,在这寸草不生的帝都山顶,用飘忽不定的身影刻下了一张巨大无比的八卦阵,李沉舟乃阴面,郑疏雨则是阳面,而站立在八卦中心的刑天,似乎已是瓮中之鳖,他不停地扭转身子,却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无济于事。 李沉舟见时机成熟,他大喝道:“疏雨,准备。” 话毕他腿脚急停于坤卦,猛地冲向八卦中心的刑天,这遭倒不是进攻,他扬起一阵沙尘扑向刑天的耳目。刑天口目皆在身子上,李沉舟这一遭突袭,不仅使得风沙入眼,就连那张微张的巨口也吃了满嘴土泥。 郑疏雨已经等这一刻许久,他于乾卦驻足凝聚剑气,而后也猛地跨步而去,他握紧手中长剑,剑刃向上,挑向刑天颚骨,郑疏雨此招使用娴熟出手极快,剑侧虚影重重,看似优雅实则暗藏杀机。 刑天只听见剑芒声至,却无心神抵抗,只得用手中坚盾挡之。 这正好如了他二人的心愿,郑疏雨长剑虽是挑空,但李沉舟趁机摸来,于那坚盾口中夺回沉剑。 于此,战斗才正式开始。 刑天摇摇头,他摇摇头嘶吼着,他曾经是与黄帝争权夺位之人,这两个黄口小儿,如何如得了他的眼?随着他怒气的集聚,他手中的干戚也呈现出更加诡异的变化,长斧猛地增长的一尺有余,且刀刃似是也变得愈发锋利,凭空滴下一滴滴血水来!另一侧的坚盾更是让人惊愕,其上的四只眼睛忽的睁得老大,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他将盾牌扛于侧肩,自己目视前方,如此便能同时防备两人的进攻。 可是李沉舟却没有发现这些变化,他们见一招得逞,加之现在沉剑在手,便如法炮制的继续进攻。此遭郑疏雨于震卦扭转身形,李沉舟于巽卦抽出长剑。他们分据两侧同时进攻,李沉舟使天地腾挪式,郑疏雨使落日照旗式。这两招虽分列纵横,但皆是从高空攻击地面的剑招。 李沉舟攻其正面,他凌空跃起,侧身急转,以倒置天地之势,挥舞长剑。此招因为剑锋错目,多有目眩令敌人眼花缭乱;那落日照旗式是横剑术第八式,郑疏雨还没真正使出过,但生死关头也由不得他踌躇不前,他奋力跳起至极高处,比那李沉舟都要高上一个身位,这也就是此招难之所在。郑疏雨瞬发剑至,接着红日之光芒,当敌人察觉它时,剑锋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 但对手是刑天!他是这片陆地上数一数二的强者!坚盾上的四眼清楚地看着郑疏雨的身为,纵使日光耀眼,使那四只眼睛不禁微闭,但仍是不难看准郑疏雨的剑芒。刑天胳膊肘一摆,身子躲在那坚盾下,以盾上倒刺反制郑疏雨;同时他胸口双目也以余光瞧见了李沉舟的炫目剑招,手中长斧突去,直刺李沉舟身腹。 二人使出剑招不同,但攻击套路大体一致,便是搅乱敌人视觉,寻找可趁之机。可是,眼前的敌人并非常人,认真起来的刑天,完全可以眼观八方,将周遭敌人的一切细小动作收在眼底。 不必多说,李沉舟与郑疏雨失算了。他们二人招式已被看透,只得撤去剑锋,双双坠落在地。 青鸟眼眸转动,它扑棱翅膀飞向远方,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好看的了。 ...... 刑天巨大的身形屹立在李沉舟面前,遮天蔽日。李沉舟艰难地抬起头来,长斧就杵在他的头上,稍一动弹就会脑袋开花。 “牟尼瓦拉捏。”刑天张口说道,这是上古氏族的言语。 郑疏雨一愣,泪花转头就在他的眼眶打转,他小时候便是说的这样的话,在那浩瀚无际的渊海尽头。郑疏雨激动地走来,手中剑已经被他丢弃,他叫唤着:“咕噜叉迪列,安心迪路。”大致意思是我们并无恶意。 刑天自败于黄帝,被砍去脑袋后便流落至此,漫漫岁月长河,没有人与他交谈,他只能对着日月倾诉心中苦闷,而此刻郑疏雨口中吐露出的话语,化作了他心头最后的温暖,原来这个世上,还有与他一般的人。 干戚砰然落地,这个高大威猛的勇士,转身望向身后,他伸出壮硕的胳膊,想要抚摸眼前的这个孩子。 李沉舟就这么看着他们拥抱在一起,虽然郑疏雨凭借着仅有的一只手臂,抱住刑天的大腿.....刑天宽阔的手掌轻轻拍打着郑疏雨的身背,是疼爱更是怜惜。 李沉舟不吭声,他从地面上爬了起来,歪着脑袋瞧着这醉人的一幕。 ...... 通过郑疏雨与刑天的交谈,这场误会才化解开来。当郑疏雨提及九天事宜,刑天却也是一概不知,更不用说那炎天君归字谣了。如此说来,归字谣为什么要让他们二人来见刑天,便又是一个未解之谜,难不成是要他们俩人来送死?这纯粹是多此一举,不至于。 但总归是有一个好消息,那便是郑疏雨第一次使出了横剑第八式,他兴奋许久,加上他认识了刑天这个勇武的战神,他对自己未明的身世愈发好气,虽然李沉舟有那么别具一格的曾经,他郑疏雨也并非一张白纸,这遭机缘巧合,倒是弥补了郑疏雨在菩提世界的那一股失落。 刑天没有随他们一道离开,他的战争与千百年前就已经结束了,他只想待在这里,大千世界太过繁杂,纵使他勇武无敌,但也无法在人心叵测之下安身立命,还是帝都山适合他。这不禁让他们沉思,离开菩提世界这一决定是否正确,但也只是片刻的迟疑,李沉舟便打断了身旁人的摇摆。 郑疏雨苦笑着,无需身旁人再多言。 第三十章 敷衍塞责 下山道上,郑疏雨三步一回头,对于刑天他很是不舍。 李沉舟体谅友人的这份心境,换做他也一定挪不动步子。 ...... 行的久了便也乏了,李沉舟挑中一颗杉树靠着歇息,郑疏雨卧在一旁黯然神伤。 “总算找到你了。”李沉舟喃喃道。 郑疏雨翻转身子瞧着李沉舟,只道是这傻小子又自言自语了。 李沉舟继续说道:“她好的很,那地方挺不错。” 郑疏雨凝神望去,原来李沉舟靠着的并非是杉树,而是施展了障眼法的归字谣。 “疏雨,你说是不是?”李沉舟笑着望向郑疏雨。 郑疏雨愣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配合着答道:“是是是。” 他二人便这般牛头不对马嘴的胡乱言语,实则是那李沉舟与归字谣暗自交谈。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李沉舟才起身,他伸了个拦腰,慵懒地对郑疏雨说道:“差不多该上路了。” 郑疏雨垂着脑袋,厌恶地瞧着李沉舟,这小子心里藏着事儿,郑疏雨正欲发问,李沉舟指了指树梢,嘘了一声。他们身侧无不是张真人的眼线,一举一动皆是被其掌控。 郑疏雨也没辙,只得将话语压回肚子里。李沉舟要去哪里,他并不知道,但他仍是跟着他,跋山涉水刀山火海,也跟着他,倒不是多关心他、多害怕他出事,只是这个寂寥的世界,有个能说话的人太不容易了。 他们继续前行,向着大山深处。沿途偶有人家,还能混着顿热汤饭,剩下的皆是野果果腹,虽是漫漫旅途,但这二人从未停歇各自的剑修,还有着些暗暗较劲的意思。 这一日,于夹山道上,他们见着了一位算命道人,他脸上贴着狗皮膏药,贼眉鼠眼地偷瞟来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这二人对于算命这行当颇为不屑,天命他们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这些个臭鱼烂虾。那算命道人也是不长眼,这两个少年人如此不待见他,他仍是热脸贴冷屁股迎了上来。这才发现,这家伙是个瘸子,跛足算命道人。 “小兄弟,算个命?不准不收你们钱。”跛足道人笑道。 郑疏雨扬起头,正眼都不瞧他一眼,道:“去去去,谁要算命,小爷是认命的人吗?” 颇足道人侧目望向李沉舟,低声道:“我看这位小兄弟似是需要。” 郑疏雨迈步就走,他等着李沉舟再呛这老道士一口。谁知那李沉舟却没有让他如愿,竟是坐了下来,向那道士求了一卦。 道士一边瞧着李沉舟的面门,一边说道:“若是我算得准了,也不收小兄弟你的卦钱,待得山花烂漫时,捎给我一碗桃花酿,如何?” 这萍水相逢的路人,竟是奢望起了来年春天的事情,不是讥笑之谈是什么? 李沉舟没吭声,他只是直勾勾地瞧着那颇足道人。郑疏雨有些恼火,这扬言要剑开苍穹的李沉舟,在这荒山野岭算起了命,这!简直是胡闹。 “沉舟,你......”郑疏雨喝到。 “你什么你?你这个娃娃本是命途不佳,亏得偶遇一位贵人,这才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怎么?开始无法无天了?”颇足道人说道。 郑疏雨一惊,细细回想起来,这家伙说的也不无道理。 “这位小兄弟嘛,命途就比你更惨了些,可谓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郑疏雨抢嘴道:“错了错了,他膝下可没有子嗣。” 颇足道人横了他一眼,道:“这只是形容他境遇的措辞,你这小娃娃怎得这般较真,就说道长我说的在理不再理。” 郑疏雨虽是嘴上不服,但心里却清楚,这家伙有些手段,莫非也是那九天之辈?他给李沉舟使了个颜色,可李沉舟眼里哪还有他?他仍是直勾勾地盯着那道人,像是被勾了魂似的。 “沉舟,你怎么回事?” 李沉舟仍是没搭理郑疏雨,却是对着身前人问道:“道长,那你自己的命途呢?你可算得清楚?” 颇足道人呵呵一笑,说道:“天机不可泄露,若是世人能看清自己的命运,那该是一件多么无趣的事情啊。” 李沉舟点了点头,郑疏雨说道:“这句话我爱听。” “道长一人在这穷山恶水之际,不觉孤寂?不如与我二人一道上路,也好互做照应。”李沉舟挽起那颇足道人说道。 颇足道人幽幽一笑,道:“你还有这份心,难为你了。” “你们俩像是挺熟的样子。”郑疏雨疑惑道,李沉舟与那颇足道人一并摇了摇头。 三人一并上路,郑疏雨很快便放下了对那道士的防备,且感到甚是熟悉。 李沉舟的意思是回一趟烛龙殿,说是有些想烛九阴那个老怪物了。郑疏雨当然百般不情愿,他执意不肯,他更是料得颇足道士也不敢去那黑龙迷沼。谁知,他又失算了,那颇足道士非但没有不情愿,而且是极力支持李沉舟这一提议。郑疏雨更是放出狠话,那烛九阴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邪魔。颇足道人却更是心之向往,只道是自己命途不佳,时日无多,死的悲壮些也无妨。 郑疏雨再一次妥协。颇足道人腿脚不灵便,这千山万水便还要仰仗这连个年轻人,李沉舟日里背他,郑疏雨夜里拖他,如此日夜兼程,也用了半月有余,三人才站到黑龙沼面前。 郑疏雨央央道:“我忽然想甄道长了,上次来此他还在我耳边不停的嘀咕。” 李沉舟摇摇头,嘱咐他不要多想这些伤心事。颇足道人只是一个劲儿地嘿嘿笑,大概是笑这年轻人多愁善感吧。 有李沉舟破雾在前,黑龙沼便像一个沉睡的孩子,他的暴戾残忍都未显山露水,三人一路顺风的通过了这片死亡沼泽,来到了烛龙殿前。 烛龙殿仍是那般老样子,依附着倾颓的山势,如一个静默的老者。但郑疏雨可不这么认为,这儿永远令他闻风丧胆。 “沉舟,你是怎么跟那老家伙混到一起去的?”郑疏雨百感交集地问道。 李沉舟也不知该如何作答,这世间事,又怎么能三言两语说得清楚,只道是一句缘分将其敷衍塞责,便作罢。 第三十一章 九天缺三 殿外狂风骤雨,入了那殿门便什么也听不见了,如此还有几分平和之感。 李沉舟对这儿已经甚是熟悉,他领着那二人左穿右拐,从一个厅室进到另一个庭举行厅室,直到他们到达烛龙殿最深处。 烛九阴仍是坐在那张靠椅上,如一个安详的老者,或者说它本就是一个老者,其细长的指甲轻轻敲击着扶手,饶有韵律。 “你们回来了?”黑暗中的老者低声说道。 李沉舟扶着墙壁向前走去,他上摸下探,而后掏出一根火折子,一盏烛火燃起,照亮大厅一角。 “祖巫,我们回来了。”李沉舟答道。 郑疏雨有些胆怯,他紧紧抓着跛足道人的衣袖,手心都捏出了汗来。那颇足道人却是镇定得很,到底是游走四方之人,见过些大风大浪,他倒是讥讽起了郑疏雨来,道:“小子,吃了那么多饭就这点能耐?” 郑疏雨喃喃道:“你知道什么?小爷这是担心你的安危。”说罢他象征性地站到了颇足道人前头,“护”住了他来。 颇足道人嘿嘿笑着,也不再言语。 李沉舟此时已经行至大殿中央,他毕恭毕敬地说道:“祖巫,我还有一事需要你提携提携。” 烛九阴阴笑着,他就知道,这小子若不是有求于自己是断然不会回来,但他又知道李沉舟一定会回来,因为他一定有求于自己,他高声道:“你不觉得你们去的有些久了?”这句责问震耳欲聋,连同整个大殿都在震颤。 李沉舟强忍着继续向前走去,他终于又见到了烛九阴,鎏金黑袍凌乱地掩在他的身上,可见这位昔日的魔神,如今是多么的落魄。 李沉舟道:“我还需要三年,或者更久。” “我凭什么要给你?”烛九阴笑着伸手而来,他的指甲足有李沉舟的胳膊那么长,手掌撑开便能将这少年人环绕住,捏死他更是轻而易举。 李沉舟却丝毫没有畏惧,他说道:“我们有共同的宿命。” 烛九阴的笑容渐渐凝固,这哪里是宿命,这是千万年的屈辱,是他们十二祖巫身上的枷锁。 颇足道人静静聆听着二人的低语,他于黑暗中露出狡黠的笑来,他甚至知道自己思虑的这几秒,于那少年而言却是漫长的半生。 ...... 天空中落起了雨,淅淅沥沥。这片本就泥泞不堪的沼泽地,此刻更是危机四伏。一只青鸟落于枝头,它四处眺望,伴随着它叽叽喳喳地鸣叫。满地的青羽,花瓣下或是沼泥之间。仔细一瞧,还可以发现颜色鲜艳的毒蛇蚊虫,在草丛深处分食鸟儿的身子。 对于死亡的降临,青鸟浑然不知,一只紫纹虎豹蛇已经潜伏在它身后,毒物于静默间张开口舌,其喉腔里的毒囊连接着它的獠牙,只要活物沾染上就必死无疑。 青鸟还没有看见它想要看见的事物,便在一阵麻痹中跌下枝头,草丛一阵细碎的窜动,它渐渐被拖入了树丛深处。 ...... 张真人于不周山巅,长吁短叹,这已经是他派去的第三批鸟儿了,却是没有一只安全回来。要知道,他苦心栽培这些鸟儿,可是耗费了他不少心血,若不是钧天君事宜将近,他真恨不得踏足去到那黑龙沼,一探究竟。 吕九川与归字谣已经带着屈达诗抵达不周山,此刻正在山腰处歇息。这屈达诗本意是玄天君候补之人,但其身娇体弱研修《武典》怕是有些为难他了,看其文章书法却又算得上出类拔萃,在吕九川百般请求之下,张真人才勉强决定落位朱天君于他,想必管辖这天下贸易,他当是足以胜任。 至于玄天、阳天这两天君之位,碍于职责深重,要求便也严苛了些,一时半会实在没有寻得合适人选,便也暂时搁置。加之归字谣“失散”未还,九天缺三已是不争的事实。 得知朱天君是个十七八岁的孩童,洛泱有些迫不及待,她最是讨厌那些古板刁钻的油腻男人,当然周霁与甄圆没有算在此内。 “若是那朱天君不同意,我们该如何是好?”洛泱问道。 张真人一愣,他还沉浸在方才的悲痛之中。洛泱拍了拍他的身子,他才晃过神来,道:“什么?” 洛泱不厌其烦地又问了一边:“若是那小娃娃不应允,钧天君会如何?” “九天议事,需得三分之二的天君在场才可开始,只要咱们不坏了这条规矩即可。况且他一小小年纪的孩童,怎么会不应允?他只是来充数的罢了,不然凭他的资质,我又怎么会让他坐上朱天君的位置。”张真人抚须长叹道。 洛泱幽幽地笑着,只道是那少年人好福气,对这么个一步登天的孩子,她是更加的期待了。 吕九川沿途一直在给屈达诗讲解九天事宜,屈达诗只道是这九天的规矩比那圣贤书还要繁琐复杂,他刚才一个火坑里跳出来,这转眼又进到了另一个坑里。 云昭乐对此一直不甚看好,她几次劝说九川放了这孩子,但这屈达诗已得张真人认可,哪里还有退路,这朱天君他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了。 屈达诗第一次来这浩渺高山,沿途绝景他不甚在意,却是漫漫长路让他备受折磨,他隔三差五地央求休息,惹得那吕九川也是闷闷不乐,毕竟那三位天君都在山巅等着他们呢。 ...... 青岩峰下巨石旁,洛泱骑着吉量在此等候多时了。 屈达诗虽然身子疲倦,但却是一眼就瞧见了前头的漂亮姐姐,洛泱可不比云昭乐那般肃穆,一抹妩媚永远挂在她的脸上,如此最讨少年人的欢喜。 屈达诗瞧着那吉量,它形同马儿,缟身朱鬣,目若黄金,一看便知绝非凡品,他便对这位俏丽姐姐又是崇拜了几分。 “姐姐,你这马儿可否让我骑骑?” 洛泱噗嗤一笑,她拉起那少年人的手,将他环抱在身前,而后她轻扯缰绳,只见得吉良踏云而起,再看已是百丈之高了。 屈达诗有些惶恐,他嘀咕道:“姐姐,你这神马怪吓人的,我都有些害怕了哩。” 洛泱笑着将头依偎在那少年身后,屈达诗的心声由惶恐化作红鸾心动,一时不知所以了起来。 “姐姐,我......”屈达诗只唤得一声姐姐,哪里还说的出别的话来。 洛泱笑道:“以后不许叫我姐姐,你需得叫我幽天君才是。” 第三十二章 世有六界 待得吕九川与云昭乐行至山顶,已经是黄昏时日。 不知何时,这里修筑起了一间屋子,其内仅是摆放着一张长桌,再无其他。钧天君位居正座,其左侧是张乾,右侧便是那洛泱了。 屈达诗被安置在了最末席,他心里倒还有几分不悦,怎得与自己一般年岁的家伙就能坐在正座,而自己却轮着个最末等,莫非他爹是号人物?屈达诗愤愤不平,他家里可不乏高官富绅,好在他有些忌惮那个一本正经的老道士,没敢就此发作。 吕九川与云昭乐匆忙进了屋,行礼后便入了座,如此便空出了三个席塌。 钧天君咳嗽一声,露出笑来。张乾示意,低声道:“今日,九天会面,有些事情需得多言几句。” 众人皆是瞧着他,也没人应答。 张乾继续道:“朱天君草菅人命荼毒生灵,阳天君劝诱他人逆天而行,炎天君不知去向,幸甚有这位小兄弟,少年英才补得朱天一位,故而今日咱们九天只到场了六人。” 钧天君点头示意,其余人便也随之附和。 却是云昭乐张口道:“那玄天君身在何处?” 张乾一愣,这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这位新晋的颢天君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一时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玄天君,他去了云天堑。”正座上的少年人开了口。 屈达诗侧目望去,心想着这家伙贸然开口,保不准被那老道人教训。可事情并非如他所料,那老道却是非常恭敬地低下了头。 “云天堑?你是说周霁想要登天?”吕九川惊叹道。 洛泱点了点头,笑道:“周霁向来出乎我们的意料。” 转眼,方才的惊愕已经从吕九川的脸上隐去,换上来的是同样轻松的笑意。 “所以他失败了?”吕九川道。 张乾点了点头,他急着吕九川的话说道:“这遭将你们唤回,便是商议登天一事。” “哦?是你吗?”吕九川眯着眼瞧着张乾说道。 张乾不语,他只是瞧了眼身旁的少年人。钧天君微微一笑,说道:“是我。” 吕九川转眼望向钧天君,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人,竟然妄图得道登天?他笑的更加肆意了。 “钧天君的道行颇深,过那云天堑当是不在话下,眼下之难实则在别处。”张乾道。 洛泱一愣,问道:“怎得都没听你说起过。” 张乾苦笑道:“又不是什么事都能挂在嘴上。” “张真人还请但说无妨。”云昭乐微微起身,似是有些激动,但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便又坐了回去。 张乾轻抚胡须,侧目望向钧天君,钧天君仍是笑着,他的行为神态与他的样貌极其违和。 吕九川不以为然,做聆听状。 张乾道:“世有六界,神界、仙界、人界、妖界、魔界、冥界。九天立于人界之顶,窥得天机,而今却有不祥之兆。” “有什么不详让您老人家费心了?”洛泱调侃道。 张乾咳嗽一声说道:“大荒之中有一山,名曰汤谷。汤谷有扶桑木,这扶桑木本是一颗枯木,其果百年未再结,但其近日却有异动!” 云昭乐道:“一棵树死而复生,这又如何?” 张乾道:“扶桑树根须深处藏有一门,此门与扶桑共生共死,扶桑生则门开,扶桑亡则门闭。此门连同人界、神界、冥界,其中神界倒是安详平和,不会涉足人界,但那冥界早就虎视眈眈,此遭三界连痛恐有大乱。” 云昭乐一顿手,说道:“我持昊天塔,前去镇压便是,难不成我们还怕了他不成?” 张乾摇了摇头,道:“你那昊天塔固然法力高强,可你奈何的了成百上千,又如何招架千万之众。且我人界法力式微,多是无辜黎民,又如何抵挡那冥界的恶鬼侵扰?” “这该如何是好。”云昭乐心系苍生,她对此事甚是上心。 张乾道:“此事唯有一法可破之,便是我们五位天君一道前往汤谷,将那扶桑木拦腰斩断!” 吕九川盘算道:“留得钧天君一人上云天堑?” 钧天君笑着望向吕九川,道:“九川可是对我不太自信?” 吕九川笑道:“那倒不是,是九川多言了。” 张乾审时度势,他尽可能谁也不怠慢,因为接下来他便要与这吕九川并肩而行。 “就此说定,即日启程。” 云昭乐一把抓住屈达诗的胳膊,问道:“这孩子也随我们一道去吗?未免太危险了。” 张乾瞅了眼屈达诗,这不说他还真疏忽了,都没考虑朱天君的安危,他说道:“朱天君不必去,让他于不周山研习《国策》,待我们归来考量他。” 屈达诗刚才还暗自窃喜不用去那十万八千里的什么汤谷,转眼他便又落入了谷底,又是看书研习,还有什么考试!但那张乾的话语并没有可回旋的余地,他也只好照办,这间屋子便成了他这段时日的住所。 次日清晨,钧天君与屈达诗一道挥别了众位天君。郑疏雨站在钧天君身侧仍是不自在,他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关系户,这般飞扬跋扈。 待得那四位天君消失于云海,郑疏雨才打算好生与那少年理论一番。可是等他回过身来,哪里还有那少年的影子,偌大的不周山只剩下他一人,还有那间屋子。他本是打算回屋来个回笼觉,只见得那张空落落的桌子上不知何时摆上了一本是,正是张乾所说的《国策》。郑疏雨随手翻阅,眼瞟了几行,顿觉晦涩难懂,无趣至极。他可没心思读什么书,学什么理。 屈达诗就靠着那张长桌,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朝阳,从云层下攀爬上来。他忽的有些想家了,父亲允诺他外出游学,时日也该近了,祖母当时备得好些宝贝等他回去开箱了吧,可是他却莫名其妙来到了这里,也不知还能否回去。他叹了口气,说不上话来,但显然这也并非他所渴求的生活。他一直以为自己要的是功成名就,名镇一方,倒头来还是陪在家人身边惬意舒坦。 第三十三章 与贼同行 东海之畔,一艘大船扬帆起航。此船远渡东瀛,理应是每年春末驶出,但这一年不知怎得,这才二月不到就出了码头。 除去掌舵行船的船夫们及一众做梦都在数钱的商贩,甲板上多了四位沉默寡言的旅者,其中显有两位姿色卓绝的女子,一位风姿绰约媚骨天成,惹得船上汉子们夜不能寐;一位寡淡脱俗,眼露寒芒似是与旁人相距千里。她们虽是风格迥异,但皆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那艳丽女子身侧站着的是位老道,他会偶尔望天低语,又会不觉顿首扶额,似是心间藏着大烦忧;那寡淡女子身侧则是一年轻男子,他倒没有那老道士眉间的阴郁,眯成缝的眼睛时不时打量着身旁的女子,似笑非笑。 有那么些个自以为腰包里有几个臭钱的商贾,慢步走来与那风姿卓越的女子搭讪,三言两语便逗得那女子笑眼盈盈,如此他们便有些得寸进尺了,其中一男子甚至伸手攀上那女子的肩头,那女子倒不以为然仍是陪着笑脸,一旁的老道可看不下去了,早就憋得慌的他一怒而起,一脚竟是将那轻薄之人踹船栏边,若是这老道士再狠心一点,这家伙便成了这汪洋大海的喂食了。 轻薄者见这老道士似是有些手段,他是敢怒不敢言,但也未想着就次干休。他与那女子交谈甚欢,这臭道士分明是吃了醋,自己本事不济就迁怒他人。 月色醉人,那个白日里跌了脸面的商贾,此刻正躺在床板上生着闷气,身旁同行对他多有讥讽,恶臭之语不绝于耳。他嫌此处吵闹,便独自跑到了甲板上。此处水域本就暗流涌动,入了夜风浪便愈发的汹涌,船身左右摇晃当是危险万分,甲板上活物摇摇晃晃一不小心便会跌入大海,故而此时大伙都待在船舱里。 商贾想着白日里自己的丑态是越想越气,他便决定去戏弄那老道士一番,出一出心中这口恶气。那四人住在上舱,是距离船头最近的地方,商贾用钱财买通了船夫取得了钥匙,只身摸了去。 可待得他捅破那层窗户纸,却是一个人也没瞧见。两间屋子空无一人,商贾留下冷汗,莫不是他们料到了自己的心思?他猛地回头好在再无他人,只道是虚惊一场,看来这些家伙也出去溜达了,可是他方才从甲板摸下来没瞧着人啊。 商贾提起胆子,他四处经商什么奇人异事没见过,一个区区老道士唬得住他?笑话。他索性探身进去拉开了窗户,翻身进了那屋子。那四人虽然不在,但他们的包裹行李却是整整齐齐地丢在床踏上。 商贾贼眼一眯,那散发着香气的包裹定是那娇美人的,他色心大起伸手而去,他本以为是一些女子的衣物,没想到却是一柄如冰似玉的双环,作为一个商人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东西绝非凡品,色欲片刻间变成贪欲,他那双肮脏的手竟是握起了那双环,欲占为己有。 他心满意足了溜了回去,装作没事儿人一般倒头便睡,他们这一批人做的便是偷拿抢的买卖,什么名贵字画、珠宝玉器,只要被他们见着,便会不择手段地弄到手,然后卖给东瀛的倭寇,这船舱之中,装的尽是如此。 这家伙是心满意足地睡了,可他的同伙们可没有尽兴,美酒大口饮,一局一局的骰子玩的不亦乐乎。有个倒霉蛋输得精光,便打算去拿货抵债,他醉醺醺地走向货舱,他的货物不多就堆在舱口,货舱很黑他伸手去摸,可什么也没摸着。忽然船身一晃,这醉汉身子一扭摔了个大跟头,从那船舱左边摔到了右侧,撞了个头破血流。 “哎哟,哎哟。”疼的他直叫唤,他艰难的支起身子,顿时整个人都怔住了。这本该满满的货舱竟是被一扫而空,什么东西也没见着了。 醉汉哭喊着回到众人身边,哭喊着将所见告知大伙,可那些家伙却是都不大相信这人的话,只道是他喝多了把脑袋装了拿大家泄气呢。这条道上他们跑了十几年,敢动他们货的崽子还没出生呢。 但那一满仓的字画珠宝,的的确确是不翼而飞了,直到后半夜他们酒醒起来小解才发觉,自是怀疑到了那四个船客。商贾们不由分说便开始搜寻那四人的所在,竟是在船尾寻到了他们呢。 为首商贾姓贝,兄弟们唤他一声贝爷。他瞅着那四人轻哼一声,若是这舱货寻不回来,便要了这四人的狗命。 贝爷高声道:“都是出来跑生活,阁下如此为难我们,是不是有些不妥了。” “贝爷,别跟他们废话,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我就不信他们还敢跟我们墨迹。”身后的商贾附和道。 妩媚女子一笑,转过身来道:“这又怎么能叫为难?你讨你的生活,我赏我的月色,又有何牵扯?” 贝爷继续道:“老子们满舱的货不见了,除了你们四人皆是自家兄弟,咱们跑这趟十几年了,这是第一回遇见同行客,也是第一回丢了货。” 女子道:“我们四个这是第一遭出门,也是第一回见着你们这般粗俗无礼之人,却也丢了东西。”虽是丢了东西,但女子的神态很是自若,并无慌张之意。 那窃贼藏在人群里不吱声,他将怀中双环捂得更紧了。 海风呼啸,吹得众人直哆嗦,唯独那窃贼怀里热乎乎的。 贝爷道:“你是说我家兄弟拿了你的东西?” 女子答道:“不错。” 贝爷冷冷一笑,道:“兄弟们行走江湖,干的就是这行当,拿了便是拿了,你就该受着,怎么?是你是个宝贝,还是你那东西是个宝贝?” 老道摇摇头,右手双指已然竖起,气劲悄无声息间急速凝聚。 女子一把拉住那老道的衣袖,笑道:“张真人,别把咱这船给弄坏喏,区区小事还不用劳烦您动手。” 话音未落,那女子便侧目望来,望向那群以商贾之名行苟且之事的鼠辈。她只是瞧着那偷走她双环的窃贼,却是让那黑压压的一众人都很是不自在,毕竟他们没有一个不是贼。 第三十四章 全盘皆输 这帮厚颜无耻之人干尽了伤天害理之事,似是这天地间就没有人制得住他们。这四个船客招惹了他们,便要他们拿命来还!可是九天岂是他们能蹬鼻子上脸的? 贝爷一声招呼,兄弟们齐刷刷地从衣衫中掏出兵刃,有匕首有斧子,还有些人索性调转回屋子取来双锤跟长枪。 胜券在握的贝爷趾高气昂道:“你们这两个小姑娘倒有几分姿色,不如跟了我们吃香的喝辣的,与这么个臭道士厮混在一起成何体统?” 云昭乐呸了一声,吕九川眯着眼一步上前,抽出长剑赤霄,剑光潋滟如炎阳刺眼。 众人大惊,知道的向后退了半步,不知道的还想着又见了样宝贝呢。 洛泱探手扶住吕九川的右臂,娇嗔道:“九川兄息怒,这些个贼人我还是料理的来。” 贝爷大怒,怎得会些道法就能欺压到他们头上来了?那以后他们还怎么在这条道上混?他哇呀呀一声大叫,提着双板斧就砍了上来。身后兄弟们见大哥一马当先,也蜂拥而上,刀枪剑棍就这么招呼了上去。 洛泱伸出双臂,快步奔走迎面而去,她如穿云之箭涌入千军万马,却是片叶不沾身地穿过人群,径直来到了那小贼面前,他胸口的暖意此刻已经化作灼热,炽热无比的双环已经与那人血肉相连。 洛泱纤手玉指解开那人的衣带,只见得青烟滚滚,一阵酥香。“离风”、“遮月”映入眼帘,这正是洛泱的精玉双环——无关风月。 “别愁离绪,俱上心头,思之惘然。”洛泱轻抚在其胸膛之上,双环于她手却是没有灼伤她,似是称手的很。 环肉分离的刹那,将那小贼的整块胸前肉都给撕扯了下来,前一秒还叫嚣着要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的贼商,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吕九川拍手称赞道:“没想到,幽天君你还藏着这么一样宝器,遭得贼人惦记也不奇怪。” 洛泱回眸望向明月,轻声道:“无关风月我题序等你回,悬笔一绝那岸边浪千叠,情字何解怎落笔都不对,而我独缺你一生的了解。” 云昭乐也不禁叹然,看来这位看似云淡风轻的姐姐,也有那么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呢。 吕九川笑道:“好雅兴,好雅兴啊。那贼人幸亏是拿了你的东西,若是动了张真人的密宝,那可得这一片天地都连同遭殃。” 张真人低声道:“一派胡言,我怎得就是滥杀无辜之人呢?他们蛇鼠一窝,早该如此。” “所以那满舱的货物究竟去了何处?”云昭乐问道。 吕九川笑道:“开船前,张真人就嘱咐我料理了此事,已然尽数归还。”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就是他们此番回去若是再犯又该如何是好?”云昭乐喃喃道。 张乾低声道:“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 次日天没亮,这些贼商们便泛舟跑了。洛泱只道是无同行之人好生无趣,大海渺渺略显孤寂。 云昭乐对那男女情爱一窍不通,昨日听闻洛泱姐姐似是心中有事,便一直怀揣在心。恰是二人相逢船头,便攀谈起来。 吕九川远远地瞧着云昭乐走向洛泱,他也不知道如此是好还是坏。云昭乐是一池清澈的静水,而洛泱很可能是打破宁静的那颗石子。吕九川即想云昭乐保持本真,却又不想她一直如此木讷,当是复杂的情绪呢,他不免一声叹息。 “你还积虑这些情爱之事?”张乾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吕九川身后。 吕九川摇了摇头,仍是那般眯眼笑着。 张乾继续道:“我本想你是个心狠手辣之人,没想到也有如此幼稚的一面。” “此话怎讲?”吕九川问道。 张乾拍了拍他的身子,道:“在我面前,千万不要有什么秘密,你的秘密或许我都知道。” 吕九川眉头微微皱起,他细细打量了一眼张乾,莫非那件事这老道士知道?若是如他又如何能坐上这变天君之位?他问道:“晚辈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 张乾摆摆手,道:“那少年人会找到你,你好自为之。” 吕九川大惊失色,他本以为自己行事天衣无缝,但没想到还是这位张真人棋高一招,如此自己这变天君之位便坐的不大牢靠了,还使得自己变成了张真人手中可有可无的弃子。他低下头,一时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自己好不容易才够着这九天之位,却还是落下了把柄。 张乾见吕九川面容苦涩,他笑道:“你也不必担心,这天下又有几人是干净的?你的罪孽我已经替你一笔划去,莫在旁生枝节,好自为之才是。” 吕氏点头不语,但这一席短短的对话却是让他布置多年的棋局顷刻崩塌,他玩弄心术自以为胜天半子,谁知却是满盘皆输却不自知。 “做好分内之事,莫想那些与你无关的事情。”张真人说罢进了屋。 吕九川仍是眯着眼瞧着远处的女子,但他的思绪已经不在她身上了。这个道貌岸然的张乾,竟然一直将自己玩弄于鼓掌,但片刻后他有又恢复了平静,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来。 …… 船中货空人散,行去东瀛已经成为幌子,他们索性驱使那船夫改道而行。船夫自然不知汤谷所在,但也只得听之任之。 随着落日的轨迹,他们一日一日行去,终于行至天地尽头,汤谷之所在。那颗高约千丈的扶桑树,已经近在眼前。 “天下之高者,扶桑无枝木焉,上至天,盘蜿而下屈,通三泉。”张乾纵身而起,持一柄仙剑破空而去。 扶桑树已然复苏,枝头的扶桑花已有含苞待放之态。张乾早就听闻扶桑果神力无穷,吞食即可增修百年,如此天赐良缘他又怎么会错过。 可正待他接近枝干之时,一柄墨绿色长剑横贯直下,将其去路阻截。此剑来势汹汹却无人驱使,隐约夹杂着龙吟之声。 张乾一心想着扶桑果,哪里还有心思思虑这柄长剑的游来,他侧身一步欲绕行而过,谁知那长剑也是剑身一转,仍是挡在他面前。 张乾虚目以视,他张望四周并无人际,一时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第三十五章 力劈华山 浮云之上的夕阳,渐渐西来。 张乾下意识地抬头望去,他是何等慧目识珠,一眼便瞧见了那红日里的金乌。他暗道不妙,但已经逃脱不急,炙热的高温顿时将其包裹,若不是他真气护体,这身道袍便已化作灰烬。 金乌将太阳挂落在扶桑树上,这才化得人身平视而来。这张乾所作所为他自是看在眼里,盗取这扶桑神果者,其罪当诛当是难逃一死。金乌支手一伸,那墨绿游龙剑便飞晃而去,沉沉握于他手。他扶摇于天边,俯视着张乾。 张乾缓缓探手像身后剑匣,他现在有五柄长剑,其中一把残锈古剑、两把凡品、两把上乘仙剑,如若是打斗起来,他也不尽然会落得下峰。但那船上的其他三位天君,他就无心照料了,他便也收回了手来。 “区区凡人,也敢窥伺扶桑果。”金乌眼里满是不屑。 张乾不与之争辩,他躬身赔礼道:“早就听闻汤谷扶桑产有神果,今日一见贫道有些失态了。” 金乌笑着说道:“你以为我看不透你的心思?” 张乾微微皱眉,仍是挤出笑来,他将自己身为九天之事直言告知,但却就来此目的只字不提。 金乌不吭声,他竖起游龙剑,上头那个空着的凹槽异常显眼。 张乾说道:“这把剑?莫非......”他暗道不妙,自己方才盘算没有考量这把沉世之剑。 金乌笑着将竖起,只见得他身后的勾玉轮盘开始转动,且金光俞盛。 “九天没了,可以再寻他人,可我这神果却并非如此。”金乌淡淡说着,华音未落已是长剑刺来,他的身子如转瞬般忽然而至。这一击跟没有给那张乾反应的时间,游龙剑直直刺入他的胸口,落下一个大窟窿,张乾从空中坠落。 船上的三人远远地便瞧见了这天空中的异动,吕九川运气而起,赤霄剑似长虹贯日划过天际。张乾坠落的强大压力吕久川也承接不住,他的双臂如抬举千金之物一般,二人只得双双落入海中。 金乌屹立于苍穹之上,他藐视着身下的凡人,随手取下一颗轮盘上的勾玉,将其快速射出。刹那间那艘大船便分崩离析,洛泱及时唤出无关风月,这二人才免于海水冲洗。 “凡人。”金乌转身而去,量他们也不敢再于此放肆。扶桑树上的一朵花就要开了,该是静候花开的时候了。 ...... 吕九川与张乾浮出水面,俨然两只落汤鸡。吕九川见着张乾失望神色,这才后知后觉,原来他方才是为了扶桑果去的,他低声狡黠道:“若是我二人联手,可有胜算?” 张乾摇头道:“那家伙手里的剑我没看太清,其上的孔槽若是镶满,你我就再无胜算了。” 吕九川轻哼一声,道:“如此说来,我们还是有一分希望喏?” 语罢运气而起,手中赤霄再次绽放出青红剑芒,踏足海上如履平地。 “张真人,为己为公,我们九天都该站出来了不是?” 张乾一惊说道:“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份悟心,莫非是我看错了你?” 吕九川道:“既是得入九天,便已天下苍生为己任,我们本该如此,也愿我今日之举能弥补昨日之过。” 张乾也窜身而起,道:“那两个老和尚可不会原谅你,李沉舟也不会。” 吕九川默不吭声,他的眼神已经瞟向了扶桑树上的金乌。 “不过那些都是后事了,还是我们先将这扶桑斩断,再谈其他。随我来!”张乾大喝一声,仗剑而起直冲苍穹,他运气于指尖,接连凭空抽出剑匣中的四柄长剑,两把凡品剑与那两把上乘仙剑,唯独落得一把留于剑匣中。 吕九川紧跟其后,也是一飞冲天,向那金乌而去。 金乌当然察觉到了身后疾驰而来的二人,但他根本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微末道行竟敢与天想争,如果说九天是人界最接近天的人,那么金乌就是那天外天、人外人。 张乾的两把凡剑穿刺在前,直刺金乌身背。金乌头也不还,身后勾玉轮盘就将那双剑震断。张乾轻哼一声,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凡剑灵力浑浊,碰得此等上神,自是土崩瓦解,不足为奇。 张乾于远处运气驭剑,他将随后的两把仙剑悄然绕至云后,藏匿其中,等待时机。 趁着那双剑占去勾玉轮盘的间隙,吕九川踏云而起,欲从金乌身下挑去,此招只要能伤得他分毫便足矣。 但顷刻间那轮盘竟是忽然移至赤霄剑剑身一侧,将其重重弹开,连同吕九川整个人也一并掀了开去。 二人处心积虑的一轮攻势,皆是徒劳,还搭进去张乾的两把凡剑。 金乌冷笑着,他的金色羽衣绵延而下,其艳丽丝毫不亚于极盛时的赤霄剑。这把人间绝世罕有的霸道之剑,在天神面前也不过草芥,甚至连他的衣角都不如。而此刻,他坐拥的这把手中剑,更是如虎添翼。 洛泱与那云昭乐掩目而视,金乌的光芒似是比那枝头的落日还要刺眼,甲光向日金鳞开。只见一道长约千米的剑芒在其身后汇聚,直指天顶。 金乌转过身来,他睥睨众生地笑着,这一剑力劈华山轰然而至,遮天剑压如同天外陨石坠地般令人窒息,海水被挤压被剑芒蒸发,水中礁石虫鱼沉浮认主纷纷死去,汪洋大海竟是一分为二,显出一道千米长的剑痕。 那两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天君,服服帖帖地趴在剑芒之下沙土之上,二人衣衫尽烂,遍体鳞伤,张乾身背的剑匣被压得粉碎。 待得那剑光黯淡,分隔而开的海水才倾泻而下,千万吨的冲击力拍打在那二人身上,竟是一声哼哼都没有,多半是死了。 金乌纵身而来,他于海面端详着这二人的死态。他忽然猛地侧目望去,西南方隐约有异响,但相隔太远他便也没有多想,但拿声响却没有就此停歇,且是愈发强盛,似是由远及近,连同他身侧的游龙剑竟也兀自发出低吼。 只见得千里之外的水波分向两侧,似有一人影凭虚御风而来,那人须发皆白,却仍是青年模样,一双清澈眼眸暗藏日月星辰。他手持一柄下等铁剑,就能于海面上如此疾行,衣衫就连一滴水渍都没有沾得。可见其道法自然,浑然天成,俨然已是入道之境。 第三十六章 鸿蒙剑气 云昭乐与洛泱险些被那惊天巨浪吞没,白发道人一剑将这波浪斩断,横在她二人面前。 云昭乐只感这个道人自己似是认识,却就是想不起来他的名字。她见着的外人本就寥寥无几,有这般道行的更是屈指可数,她一时怔住了。 洛泱没有云昭乐的这份扭捏,她笑着拉着道人的衣袖,轻声问道:“小女子想要讨得阁下道号,可否告知?” 道人缓缓将长剑还入鞘中,喃喃道:“别辞。” 原来是他,云昭乐暗道,这才过去多久,他的须发竟都染上了一层白霜,俨然成了个老头子。 洛泱微微一笑,“别辞”二字她不怎么陌生,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她呢喃道:“别道长……” 话刚吐出半截,别辞已经不见了人影,只有一阵尾风拂过洛泱的面庞。 只见一人影晃过,别辞径直冲向了金乌,他的身背后不知何时凝聚了五把气剑,相顾跟随在他身后,他双指属于眉心,施展的正是鸿蒙剑气,。 天地初开时,世间是一团混沌的元气,这团元气便叫做鸿蒙。朝代更替,天地灵气日渐稀薄,鸿蒙之气也逐渐消散,也不知道别辞是如何与何处寻得这鸿蒙剑气,又是如何将他们化为己用的。 金乌惊叹之余,持游龙剑挡之。 “嘭。” 好几声清脆响声,鸿蒙剑气被化解后,片刻后又会在别辞身后汇聚一道新的,如此周而复始,金乌一时自顾不暇,连连退去。 别辞眉间渗出一抹汗来,看来此法对他而言也是耗损极大。 他二人激战百里,鸿蒙剑气源源不绝攻向金乌,但却是被金乌一一拆解,竟也是分毫未损,很快别辞便有些气竭,微微喘起了气来,他的步子也随之慢了下来,剑气形成速度也是越来越慢。 金乌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终于腾出空隙开始催动他身后的勾玉轮盘,高速旋转之下的勾玉汇聚成线且散发出耀阳光芒,刺伤别辞的眼目是小,金乌身后再次凝聚出了那道巨大剑芒。 他笑着继续拆解逐渐放缓的攻势,这场天人之斗,本就没有什么悬念。 终于,鸿蒙剑气再也无法汇聚,别辞只得以手中青锋继续进攻,可那凡品铁剑又如何与金乌手中的游龙想抗衡?很快别辞就落入下峰,直至那柄铁剑怦然碎裂,这也预示着别辞的败北,纵使他修得太上忘情之境,面对这大神金乌也是以卵击石。 凌天剑芒眼看着又要落下,这一剑只有一个目标,那便是别辞,可他又已经筋疲力竭,更别提如何躲开这本就避无可避的力劈华山了。 说时迟那时快,吕九川与张乾竟是同时赶到,吕九川将别辞抗上肩奋力逃走。赤霄剑于张乾手中展现出更加炽热的剑气,向着金乌面门刺来。 金乌笑而不语,以双指夹住赤霄,似是稍稍用力就能将其折断,但他没有,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了那一记力劈华山之上,巨大剑芒铺天盖地而来,又欲将海平面一分为二。 吕九川只感身子顿时沉了数倍,如何也迈不动腿脚,如此只能等待着那剑势压于己身。别辞眉心显出一点红芒,突如其来的紫气东来。他挣脱开了吕九川的环抱,快步奔向金乌,在海面上留下道道涟漪。 “剑来!” 别辞一声大喝,华山千百把长剑兀自出鞘,自西向东横贯而来,一时间漫天剑影连绵数百里,连同张乾剑匣中最后的那把锈剑也一并飞出。 凌驾太虚之境,生于太极之间。别辞以得道之气韵呼唤华山众师兄弟,苏辙、陈明等无一例外皆是响应,这才使得别辞于气竭之时,施展出了万剑归宗。 金乌的心思全在进攻上,他如何也想不到力竭的别辞还能再次向自己反击,这一遭却是没有避开,千百把长剑横贯而来,将其整个压入深海,海平面都因此上升了一分。 于此,别辞终于再也抬不起身子,跪倒在海平面上,脑袋渐渐低落了下去。 洛泱快步赶到,一把楼抱住别辞,搀扶其前往临近岛屿。 张乾与吕九川也随后感到,衣衫褴褛的二人也没有比别辞好到哪里去。 “张真人,这道士会死吗?”洛泱焦急地说道。 张乾平躺在沙滩上,他难受地睁不开眼,却还是安抚着洛泱道:“他没事,你大可放心。” 云昭乐步子慢些,她这个时候才赶到,她第一眼便瞧向吕九川,他的嘴角满是鲜血,还能喘气已是奇迹。她赶忙用道法为其疗伤,这才救回危在旦夕的一条性命。 张真人身子骨最硬朗,他呕出一口鲜血便立起了身子,自个儿调戏运气,也唯独没有女子关切于他,他望着归于平静的大海陷入沉思。 “扶桑树会再次败亡,眼下之危已然化解。”别辞低声道。 张乾一惊,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的目的。” 别辞苦笑着又是一阵咳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道长,你还是别说话了,身子要紧。”洛泱此般是真的关切起了这个男子来,这与她平日里对待那些男人的戏弄之法可不大一般。 别辞却没有领她这个情,他侧头望向吕九川,他还记得这个家伙,曾与自己苦斗强敌,今日见其遭难无论如何也不能善罢干休。 他们于此休整了数日,好在那金乌一去不复返,这才让他们缓过气来。他们没有再回汤谷,但不难看见天边的扶桑树,果真如别辞所言,枝叶已然再次枯萎,更别提开花结果了。 …… “玄天君之位,当是你最合适不过。”张乾委婉地说道。 别辞没有吭声,他望着缥缈的远方。 一切事物非事物,不约而同,统一遵循,无一例外。他即变化之本,不生不灭,无形无象,无始无终,无所不包,其大无外,其小无内,过而变之、亘古不变。其始无名,“老子”强名曰“道”。别辞放下了一切,选择了心中的道,他也得到了道。这无所谓后悔与否,世间本就是无,即是虚无又谈何珍惜拥有,悔恨放下。他曾拿起,如今便也放下。这玄天君之位于他眼不过虚名,可有可无。 第三十七章 冰糖葫芦 别辞没有答应张乾的请求,九天于他而言不过虚名。甄圆曾与他论道,当是上善若水,还是太上忘情,终不得解。而今甄圆亡矣,别辞以太上忘情得道。 太上忘情,并非无情,忘情是寂焉不动情,若遗忘之者。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一言。别辞忘了谁吗?自然是没有的。 四位天君完成了使命,如约返还不周山。屈达诗在屋檐下打着瞌睡,一张席榻被他披在身上,初春的暖阳晒在身上甚是舒服。那些供他学习研读的古册书籍,被这小子拿来垫了脚跟,他双腿翘得老高,悠哉悠哉地享受着静谧的午后。 张乾先至一步,便是来整治这位朱天君的,屈达诗还什么都没察觉到呢,他的耳朵就被拧了起来。 “疼,疼,疼。”少年人连连叫了三声。 张乾却也不恼,这家伙天生秉性如此,他也不做多指望,只是泄泄气罢了。至于是泄什么气,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另外三人也没慢多少,洛泱瞧着屈达诗的窘态只觉得好笑,但没有丝毫的怜惜。 吕九川则压根就没有瞧这边一眼,他一直在寻着些什么。 云昭乐无心于此,她原本对九天还有几分向往,但现在说不出为何就是觉得甚是无趣,她想要回去回到灵隐山去,继续与之鸟兽相伴,可是她却不能走,在钧天君返还之前,他们五个哪儿也不能去。 云昭乐道:“钧天君去了何处,怎得还不回来?” 吕九川摇摇头,有些话还是不与她说明的好,只要那人能活着回来,她自然会知道。 吕九川虽然在旁人眼里喜形不露于色,但他骗不过云昭乐。云昭乐也不拆穿,他二人就保持着这般默契,这才安宁地走到了今天。 云昭乐道:“也罢,那我就四处瞧瞧去,你莫要跟来。” 吕九川一愣,道:“你怎得知道我要跟来?” 云昭乐兀自走了,留得吕九川一人。他叹了口气望向渺渺云海,他即是想去瞧瞧那位欲图登上云天堑的少年人境况如何,也想追着那远去的女子而去。 云昭乐走了两步,见那吕九川未跟上来,竟也有几分失落。女子心性便生起了小性子,索性将那张乾的话语抛在了脑后,下了山去。虽是离了不周山,但云昭乐也未打算走远,她只是想寻处镇子逛逛,她自幼在灵隐山也没去过什么大地方,更没见过那些寻常女子把玩的胭脂水粉、蒲扇与身上的绫罗绸缎。 可这不周山何等地界,愣是没给她寻到一座镇子,就连几户成片的人家都没有。云昭乐愈发的失落,接连唉声叹气起来。 “昭乐,为何叹气?”身后传来熟悉的问候,云昭乐回头望去,果然是吕九川这个心口不一之人。 云昭乐收起愁容说道:“不要你管!”说罢掉头便走。 吕九川快步跟上,他想要去牵着这女子的衣袖,却被她一把甩开。 “你干什么?张真人不是说过不许我们下山,你怎么也跟着下来了?”云昭乐愤愤道。 吕九川一笑,摇头道:“这不是你下了山我不放心嘛。”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是怕我跑了你不好跟那张真人交代是吗?”云昭乐反问道。 “昭乐你如此说就是错怪我了,你要去何处我陪你去便是。”吕九川快步走到云昭乐前头。 云昭乐的步子却是放缓了下来,她问道:“你就不怕那张乾罚你?你就不怕这变天君也没得做?我看你挺稀罕这九天之名的。” 吕九川沉默了半晌,这才又张口道:“你与他孰轻孰重,我还是分的清楚。”他嘴巴上虽是这么说着,面目神色却又是一般,好在那女子在其身后,瞧不见他沮丧的神情。 这女儿家被人呵护被人娇纵,心情愉悦几分是常理,云昭乐也是如此,方才的忧愁此刻烟消云散,她说道:“那好,你便带我去这四处逛逛。” 吕九川道:“那我便要问妹妹,想要逛些什么,是想吃些什么还是玩些什么或是看些什么。” 云昭乐抿嘴道:“我都要!” “好好好,那咱们便去那长安城里瞧瞧。”吕九川笑道,他挽起云昭乐的手,冰凉的手。虽然吕九川这人看似轻浮,但这确是他第一回与女子这般接触,他装作寻常之态,手心的渗出的汗却出卖了他。 云昭乐害羞道:“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怎么手心里竟是汗。” 吕九川这才意识到,赶忙松开了手,他连连摇头却也不答复。二人就如此凭虚御风前往天子脚下的富饶都城——长安。 …… 吕九川悉心地为云昭乐做着向导,两人的手不觉又拉到了一起,只是这回不再那般扭捏。长安城中东西、南北交错着二十五条大街将全城分为两市一百零八坊。 “为何是一百零八?”少女不解。 吕九川解释道:“一百零八恰好对应一百零八位神灵的一百零八颗星曜,这其间可讲究着呢。” “你倒是说呀。”云昭乐催促道。 吕九川不知道从哪里摸来一把折扇,扑棱一打开,还颇有些这城中公子的味道,他笑道:“这城中南北排列着十三坊,象征着一年有闰;皇城以南东西各四坊,象征着一年有四季;皇城以南,南北九坊,寓意五城九逵。”他说着说着眉眼露出一股失落。 云昭乐摇摇头道:“不明白不明白,倒是你一个道士怎得懂得这般多?” 吕九川忽然顿住步子,他想到了些什么却终是没有说。 这二人逛了东西市便乏了,吕九川领着她去吃了全城最好的馆子,但这朴素的姑娘只是吃了几口素菜便作罢,眼睛一直盯着窗户外头。 吕九川苦笑,未说缘由便起身走了出去,再回来之时,他的手中就多了一物件,是那红润的裹糖山楂果,又名冰糖葫芦。 云昭乐噗嗤一笑,她与吕九川之间无需多言,便将其心思看的透彻。城里那些孩子仰着头渴望的甜蜜,她自是喜爱,只是不知如何开口说罢了。 第三十八章 天下与她 云昭乐喜灯火,这是她以前没有见过的,她望着那些灯火辉煌的楼阁挪不开眼,吕九川淡笑不语。 “我要去那儿。”云昭乐指着这城中最是璀璨的楼阁说道,那正是天下第一名楼——花萼相辉楼。 “你真想去?”吕九川又问了边身旁的女子。 云昭乐猛地点头,若是能在那上头坐上一坐,瞧瞧这夜晚的长安城,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呀。 吕九川收起折扇,高声道:“那便走。” 吕九川一一打点迎面而来的小厮,他们被视做贵客迎了上去,但也只能到二楼。云昭乐自是想去三楼瞧瞧,吕九川拿她没辙,只得从腰间取下一物交之那店家。那店家接过仔细端赏了片刻,刹那间脸色变得煞白,若不是吕九川将其扶住,这厮就要给吕九川跪下了。 “这位……爷,您怎得来了我们这落魄地……”店家颤抖着说道。 吕九川示意他莫要再说,转身望向身后的女子。云昭乐沉醉于那些精美的刺绣,她本以为这三楼他们是上不去了,谁知她的这位同伴如此神通广大。 这顶楼便清净了许多,再无楼下的喧嚣吵杂。于此可以纵览整个长安城,那纵横交错的街道,车马熙攘、人流攒动。无疑,云昭乐喜欢这里,她沉醉于此。 一阵低沉的琴声响起,云昭乐缓缓回过头来,是吕九川闭目在抚琴,她的心本很是激动的,在这刹那间宁静了下来,于琴声中女子继续望向远方。 一曲作罢,在最后一个音律处,琴弦断了,吕九川有些不知所措,这不祥之兆他心里清楚,他是不该回到这里来的。 “九川,你的心思崩得太紧了,就连琴弦都受不了你了呢。”云昭乐无心地调侃却是戳中了吕九川的心,他呆愣了半晌一动不动。 “九川?”云昭乐又道。 “啊,没事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吕九川应声道。 云昭乐自是不知是何等往事,让这么一个洒脱的男子有了这股愁虑。 “你似是对这长安城很是熟悉,就连这楼里的伙计也对你恭敬的很。”云昭乐道。 吕九川掩饰道:“这不是我给了他们钱嘛,他们都喜欢那玩意。” “哦?是嘛?我看楼下那些把酒言欢之人不见得身上的钱财比你少吧。” 这一问问的吕九川有些猝不及防,他说道:“不该问的别问。” 这不久前才熟络起来的二人,在这一瞬间却又筑起了高墙。云昭乐轻哼一声,今夜的欢喜也所剩无几。 云昭乐道:“你不信任我?” 吕九川摇摇头说道:“你我皆为九天,我怎么会不信任你。” 云昭乐又道:“但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九天,不是什么颢天君。站在你面前的是我,云昭乐。” 吕九川沉默不语,他当然是信任她的,甚至是欢喜着她。不然他也不会违逆张乾的命令,私自带着她离开不周山,更不会来到这个他的是非地长安。但是他不愿说,或者说是不能说。他能做的只有沉默,看着云昭乐轻蔑的面庞,任由她从自己身边走过下了楼去。 人去楼空,夜晚终将归于沉寂,吕九川独坐高楼饮酒。他所佩戴的赤霄剑乃王道之剑、帝道之剑,他交之于店家的玉佩也是帝王家独有的挂坠,他这般的人如何能有半点差池,如今晚这般的事情,绝不能有下次。 他望着晋昌坊方向的大慈恩寺,这座巍峨的七层佛塔,是唯一于花萼相辉楼瞧不见顶的地方,也是吕九川心里瞧不见底的地方。 吕九川一扶衣袖下了楼去,这长安城本应是他的,这天下也该是他的,这一切与此刻于龙榻上安枕的天子何干,又与不周山巅的那些个修行者何干?只要能夺回这一切,他双手沾染的鲜血、犯下的罪恶皆会被洗刷。他会在乎张乾知道什么?看穿了什么?不过是一个自诩登仙的道士罢了,当成千上万的铁骑踏平不周山,当天下的黎民百姓对他们嗤之以鼻,他们手中的仙剑又能如何?他们纵横百里的道法又能怎样?难不成还把这天地都给沉沦、山河倾覆?九天,不过是乱臣贼寇罢了。那个窃取山河之人,便更加不值得一提,不过是耍了些计量骗得父皇的垂青,于一场兵变中浑水摸鱼弑父夺位,早晚他会将其头颅割下,以其鲜血祭奠皇家宗亲。 他现在要做的,便是忍。忍着那位不可一世的帝王,继续在这富饶的城中猖獗;忍着张乾对其指手画脚,评头论足。他已经成功潜入九天之中,只要他坐上大殿上的那把龙椅,这一切的一切都会被改写。 可是,云昭乐呢?她的伤心误会重要吗?吕九川忽然一阵迟疑,他卧薪尝胆之事本不该有任何不可控因素,可偏偏自己遇见了她,偏偏她还是如此的……特别。吕九川找不出词语来形容她,只是感觉她与任何人都不同。她比那宫中女子率真、比那民间女子温婉、比上洛泱这等绝世美人又多了一份恬静。如此,他只能用特别二字将她形容。 或许不重要吧,或许。吕九川叹了口气,只要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云昭乐自然会来到自己身边,她只是陪衬,天下的陪衬。 她会吗?寻常女子断然会,可是云昭乐她不那么寻常啊!吕九川忽然心生一股怯意,他害怕失去云昭乐,比失去了天下更加令他难以接受。这懦弱的情绪令他不耻,却真真切切的存在于他的心中,且挥之不去。 自己原来是一个这样的人,他多少对自己有几分失望。究竟她是天下的陪衬,还是天下是她的陪衬?他心中似是有了答案,只是满身罪恶的他,如何将自己的身心袒露于她,如何…… 吕九川不再多想,他飞奔下楼。店家只道是那姑娘走了,泪眼朦胧的样子。这让他心如刀绞。这座熟悉的城,恍然间陌生了,正如刚刚走进他心里的她,忽的又远了。 第三十九章 钧天成圣 不周山,望云台。 张乾闭目调息,那两位天君的出走他倒不生气,却是那别辞道行增进之快让他有些不平,竟是连自己都追赶莫及了。 他是声名远扬的张真人,更是这九天之一。可他修道半生,却不及一个年轻小辈,天道皆握于他手中,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 “小张,何事让你这般苦恼?” 张乾侧目望去,正是那少年——钧天君,他既欣喜又胆怯地答道:“没有没有,一些琐碎之事罢了。” 钧天君笑而不语,他如一位老者般轻抚张乾的额头。 张乾低下头去,低声道:“扶桑之危已化险为夷,您大可放心。” “若是这点小事你都办不利落,那这苍天君也不必做了。”少年人语气很是冷淡,丝毫不留情面。 张乾点头道:“晚辈也想去那云天堑上历练一番,不知下一量劫可否带我一同前往。” 少年人轻哼一声,抚摸张乾的手忽的停住了,他收手回衣袖,淡淡道:“你还不是时候。” 张乾一怔,喊道:“我都这把年岁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已是一日不如一日,这般继续等下去只怕......”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渐渐化作痛苦的低吟。 少年人不以为然,他仍是笑着说道:“道之下圣人有九,昔日鸿钧定圣位,为七,后每一量劫出一圣人,九圣齐全则天地重归混沌,如今我已然成圣,为八,还余下这最后一席圣位。” “那我岂不是没机会了?我不想死!我做了这么多就是想跳出生死的轮回。” 少年人继续道:“非也,圣人中道行不佳者也会陨落,世人皆有机会,你也是。” 张乾似乎看到了希望,他说道:“那还得劳烦您,多多留心。” “我也是借着千年的气韵才走到这一步,你才多少年的道行,此生怕是无望了。” 张乾沉沉闭上眼,又是来生!又是来生!他已经不知道辗转了多少次,仍是如此。这九圣齐天地灭,他哪里还有机会。他忽然想到了别辞,心中生气一阵担忧,只怕是他便是那第八位圣人了吧。 洛泱幽幽地站在远处,瞧着这边儿的二人,她对钧天君的归来并不意外,那云天堑于他而言当然不在话下,如他这般的人,又有什么事情难得住他呢? 她只是眨巴眨巴眼睛,钧天君便挪步到了她面前。 “小妮子,又在偷瞟我与张乾说话。”少年人道。 洛泱笑着说道:“有你这般模样的人做我长辈,可真是折煞我了。” 钧天君眉眼如月,他今天心情甚好,不然也不会如此与洛泱搭腔,但转眼他便又不见了。 洛泱迈着小碎步跳到张乾身后,这才发现这家伙沮丧之态。 洛泱道:“咱们该为他开心才是,总是得偿所愿。” 张乾兀自起身,转身就要走。 洛泱一把将其衣袖抓住,问道:“你可是要去找他?” 张乾一愣,他没想到洛泱竟然猜到了自己的心思,他低声道:“你怎么知道?” “你既是要去寻他,便是要杀了他,是不是?”洛泱神情有些激动。 张乾沉重地点了点头。 洛泱道:“你也见着了,他的道行凌驾于你之上,得道长生真的就这么重要吗?安然死去不好吗?还是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让你眷恋。” 张乾转过身来,瞧着洛泱泪水翻涌的眼眶,道:“没有什么让我眷恋的,我只是不想忘记罢了。” “你不想忘记什么?你是九天,你是苍天君,还有什么事情你舍不得忘记?”洛泱言辞越来越激愤,甚至伸手抓住了身前人的肩膀,不住的摇晃,终于她还是哭了。 张乾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你是不会懂的。”这句话发自他的内心,便也只有他自己听得见吧。 ...... 清晨的光拂晓而至,照亮这座刚刚沉寂不久的都城。 吕九川醉卧在街头,他寻觅了整夜也没有将那女子寻回,他懊恼悔恨,却也无济于事。 一个高大的人影挡住他身前的光,那人卸下厚重的剑匣,盘膝而坐于他面前,静静地瞧着他。 “九川,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张乾低沉说道。 吕九川面无神色地望着眼前的这个老道士,他为了这句话付出了自己的一生,他为了这句话错过了自己欢喜的人,但当这句话摆在他的面前,他却没有当初的那股冲动。或者说,他对此已经不再那般期待了。 “为了一个女人?”张乾似笑非笑。 吕九川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他就是为了一个女人又如何?倾尽天下又有何不可。但现在他已经没的选了,他只有选择后者,他说道:“你要我怎么做?” 张乾低声道:“杀了别辞,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包括她。” 吕九川默默低下了头,他并没有与之讨价还价的余地,他只有接受。 张乾答应会在暗中协助吕九川,必要时候他也会出手。但当被问及他为什么自己不去时,张乾却是一笑而过。吕九川只道是那别辞如今道法超群,就连张乾也难以抗衡,故而只能靠着自己与别辞的旧情,寻找可趁之机。可是他与那别辞真的又什么情谊吗?不过皆是逢场作戏罢了。 张乾目送着这个年轻人远去于寂寥街角,他忽然笑了出来,谁又不是为了一个女人呢?他侧身走进一间屋子,云昭乐安详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若是你听见了那男人的心声,会如何呢?”张乾自言自语道。云昭乐昏迷不醒,自然无法答复这人,也无法答复那个他。 张乾忽然一晃神,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不周山巅,又是那个樱花般灿烂的女子初登山峦的日子,那时他还不是现在这般苍老,那时候她也还是个只够得着自己胸口的少女。那时候多好啊,如果时间可以扭转一切可以重来,自己会不会勇敢一些呢。 他摇了摇头,他清楚地知道,再来多少次结局都是如此,正如天道之不可篡改,他与她也只是命运长河中的一粒细沙,跳不出来也沉淀不下去,只能随波逐流渐渐失散。 第四十章 血雨腥风 褴褛青衫,覆旧蓑,山中老道说着惊蛰。 他身后跟着一个年青道人,身背木剑久消磨,淬人世百味烟火。 只是,只是他们须发一般的白,也不知是这雪染还是如何。这二人正是独孤无为与别辞了。 “仲春已到,雷惊百虫。”老道娓娓道来。 别辞微微点头,道:“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你这孩子也变得迂腐了。”老道笑道。 别辞低声道:“这些都是师父您教我的,徒儿不敢忘。” 老道大笑踏步而起,扬起积雪千百层,眨眼他已纵身百余里了。别辞却未跟了上去,他仍是一步一步踩在积雪上,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的脚印。他没有赶着要去做的事,亦没有急着要去见的人。如此,慢一些又如何么? 镇岳宫北去百里,一平坦山峰叫做论剑峰,其上便是论剑台。不觉别辞已是行了这么远,都走到这里来了。 他拂去发丝上的落雪,些许沾染在他的衣袖上,化作一抹凉水浸入他的衣袖,他甚至都不舍得运气,如此便会让这些水珠离自己而去。 论剑峰西侧有一陋居,说是一位劈柴人久居于此,劈的柴多了,为了抵御风雪便在此廖无人烟之际,修建了这所屋子。而现在这里人去楼空,便让别辞捡了便宜。 别辞未打算再回到师兄弟们的生活中去,但他也实在无其他去处,便听师父建议回到了华山来到了这里。 归途时,师父说惊蛰会有一场雨,别辞当时不解,只道是雨又如何,淋湿也无大碍。师父又说这是一场很大的雨,会伴随着雷鸣电闪。要知道华山常年落雪,下雨是很罕见的。别辞仍是不解,若只是如此也不值一提。师父最后说这是一场腥风血雨,别辞便更加不解了,在这华山深处,又怎么会有如此惨状,只当是师父说笑与自己解闷呢。 朝时,别辞会独自于论剑台练剑,他现在剑法已是超然绝尘,御剑天地似云中之客。 落雪飘到他的肩头,他会想起那个与他一同被霜雪染白首的女子,只是此刻落得他一人,白雪红尘俱抖落,孑然一身青衫薄。恍然,霜雪飘经年,檀灰烧几段,掐指谋算不出生死与聚散。 暮时,凉夜露重,他仍是披旧衫立于屋前,看天地缓缓。 终于,惊蛰至。 果不其然,这一日下了很大的雨,自晨间起一直绵延到傍晚,且雨俞下俞大,隐约伴有雷鸣。这与师父说的前两句不谋而合,别辞不禁想到了师父嘱咐的第三句话,这是一场腥风血雨。 他皱眉望向窗外,果然瞧见了一个人影。此时已是入夜时分,华山弟子皆是入房就寝,理应不会在外闲逛,就算闲逛也不会逛到这论剑峰来,要知道这里可是距离华山主峰数百里呀。 那人撑着一把伞,伞檐微斜,正好遮住他的面庞。这人中等身材,似是与别辞年纪相差无几。 那人行至论剑台便不在踱步,他似乎不知道这儿藏有的一所陋室。别辞撑伞而出,只道是有“朋”自远方来,当出门相迎才是。 雨水猛烈地击打着油纸伞,一道将别辞的视线阻隔,他实在看不清来者的面容,他呼喊几声,也被其淹没在天地间。 忽然,来者的伞檐抬起了几分,那人眯眼笑着,眉眼弯成一条缝隙。这人别辞认识,正是吕九川。 若是说方才还有几分忌惮,但现在他已经完全卸下防备,这可是他的一位故交。他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相邀来者去他小屋一坐,毕竟在这里交谈实在不妥。 吕九川笑着行走在前,向着别辞指引方向走去。别辞候在其身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大声问道:“吕兄与那九天是何关系?” 吕九川一愣,他只怕胡乱答复漏了馅,便装作听不见的模样,摇了摇头。 那日于汤谷别辞见颢天君云昭乐与其在一起,便起了这份猜想,他自得知有九天一事,便对其甚是痴迷。他倒也不是醉心取而代之,而是对其运转方式十分好气,如何千百年历久弥新。也正是这份好奇之心,让他搜寻到了朱天君暗地里的勾当,这才有了后来他与苏辙鹤拓的相逢。 不过,这些都是往事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更何况是这些人中龙凤,朱天君的存在并没有让他对九天产生反感,但当然也没有几分好感罢了。 天空落下一道惊雷,吕九川的步子也随之停了下来。他缓缓转过身,仍是眯眼笑望着别辞。 别辞不解道:“怎么?” 这话音未落,只见剑光一闪,赤霄剑贸然出鞘将别辞的右腿刺伤,吕九川动作之快,令他始料未及。 鲜血很快将那裤衫染红,滴滴落入雪中,化作一抹瑟红。 别辞疑惑地望着吕九川,本以为是对坐饮幽阑的伙伴,谁知却刀刃相向。 吕九川松开紧握着的油纸伞,任凭风雨将其撕碎。他也收起了他的笑容,一抹哀伤攀上了他的眉眼,他知道自己的肩头又加上了一道罪,但这又怎么样呢?他早已是个罪无可赦之人。 别辞没有退让,亦没有还手,他只是盯着吕九川,盯着他扭曲的神情。 赤霄剑灼热的剑锋冒出阵阵热气,与这雨雪天地格格不入,但其霸道的剑锋却没有就此罢休,而是接连又三五剑刺来,别辞仍是没有避开,或者说是他并不想避。他的胳膊、腰身都落下了道道剑痕。 赤霄剑最后横在他的面前。 别辞终于开了口,他问道:“为什么是你。” 吕九川发出癫狂的笑来,这些潜心修道的迂腐道人,又怎么会懂得帝王家的权欲相争。他们可以追求清静无为,但他吕九川不可,他自出生那日起便背负着宿命,这是帝王家最奢靡的馈赠,也是他们永远无法摆脱的束缚。 一道闪电从云层深处闪出,将这一方天地照亮,别辞这才惊觉自己身下的积雪已然尽数被染红,甚至连一点素白都见不着了。 第四十一章 六合七星 雷雨如瀑,掩去男子不可一世的狂笑。 别辞手中的油纸伞仍是那般挺立,虽已被雨水冲刷的不成模样。他平静地望着吕九川,等他的一个答案。 赤霄剑散发出炙热的阳炎,滴落其上的雨滴刹那间化作云雾。 “你老老实实死去就好,废话这么多做什么!”吕九川怒吼着,将手中赤霄横挑过去。 别辞却是向前一步,将胸膛顶了上去,赤霄将血肉破开,鲜血淌下来。道士摇着头呕出一口血来,至此他都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 雷声阵阵,伴随着吕九川低沉的质问:“你为什么都不拔剑,是不是瞧不起我!” 别辞沉默不语,赤霄剑从他胸口拔出又插入他的肺腑,血水已将他褴褛的青衫染红,他只是又向前一步,让那剑身插的更深。 “嗖...嗖...嗖...”两把长剑破空而至,直指吕九川而来。 吕九川双目转动,后退了三五步避了开。两个人素衣道袍的男子奔至别辞身后,将已站立不稳的别辞搀扶住。 “师兄,你这是何苦啊!”苏辙哭喊道。 陈明咬牙看着吕九川,他虽知自己并非其对手,但这并不妨碍他持剑迎上。 吕九川轻哼一声,以赤霄威猛的剑势轻而易举地将陈明长剑挑开,而后奋力一拳打在他的腹部,小道士生生飞出十来米远,便再也爬不起身子。 苏辙见状赶忙拔出长剑,严阵以待。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别辞望着积雪中的陈明道。 “师父说你迂腐,让我们来此救你。”苏辙答道。 别辞一愣,他低头看着自己满身鲜血,忽然笑了出来。只道是自己当真是变得愚钝了呢,竟是这般惨况都没有还手。 吕九川没有给他们喘息之机,眼下他必须快速了结这些祸事鬼,以免旁生枝节,此事绝不能让外人知道,知道的人必须死。 赤霄剑红芒大盛,如白日焰火,璀璨夺目,将一片山峰照亮。苏辙手持之物并非神兵,就论兵刃而言,吕九川略胜一筹。 吕九川剑招突至,正是那招“藏巧于拙,用晦而明”,于这山雪间于苏辙颤抖起来。 华山混元心法偏寒,而吕九川的气劲偏炎,二人心法气劲大有水火不容之势。二人每一次接触,持剑的手皆是一股震颤,特别是苏辙,更是几欲脱手。苏辙碍于兵刃之劣,渐渐落得下峰。 别辞在一旁瞧的出神,苏辙的剑招他再熟悉不过,那是他华山绝学六合独尊式。三阴三阳六爻,用以解释万物之间的关系,万物之间最少只需六个节点便可链接,六合牵连大千世界,大千世界的最强名曰独尊,这六合独尊式可谓是华山剑宗一等一的杀招。 人身修炼六合剑需同时兼顾内外三合,内三合指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外三合指手与足合,肘与膝合,肩与胯合。又有眼、心、意、气、功、力六个方面的配合。还有以手、眼、身相合为外三合,精、气、神相合为内三合。 这听起来繁琐的招式修炼起来也同样复杂,可是一旦融会贯通,便是信手拈来般的简单。别辞看的目不转睛,苏辙的这套六合独尊式已是炉火纯青,但纵使如此,他仍是不敌吕九川手中赤霄。 别辞对这位师弟甚是自信,这论剑台原本就是他二人切磋论剑的清净地,此情此景,他倒是想瞧瞧这位师弟究竟成长到了何种地步。 正在这个时候,苏辙快步侧身轻挑一剑,终于寻得吕九川剑招之破绽,但碍于兵刃不称手,只是在其脸颊上留下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从那缝隙中流下。 别辞不禁赞叹,道:“师弟,好剑。” 苏辙却没有空沾沾自喜,吕九川剑招霸道无比,剑势更是咄咄逼人,他只要有丝毫的疏忽便会败下阵来。他一人败北倒无济于事,可不能牵连身后的师兄师弟。 挂彩的吕九川显然比刚才更加认真,方才暴露而出的破绽也被他隐去。苏辙沦落至疲惫防守,再无进攻之机。 别辞当然知道师弟的窘境,他大喊道:“师弟,七星拱瑞式!” 七星拱瑞式乃是六合独尊式的后招,但却鲜有人知,苏辙练这招也是初窥门径,并未牢记于心。 别辞看出了苏辙的忸怩,他继续道:“聚气于剑,于心绘制八卦七星。” 苏辙如实照做,混元气劲凝聚在长剑之上,苏辙一边招架吕九川凶猛的攻势,一边于心眼挑出四象八卦,而后将北斗七星以剑尖相点缀。那八卦青光一闪,化作一把无形气剑,兀自冲向身前之敌。 吕九川哪里料的到还有如此剑招,苏辙刚避开他的剑锋,理应无出手之机,可这酝酿许久的七星拱瑞式翩然而至,吕九川便也没有避开,硬吃了这一剑。 那气剑贯入吕九川的身体,消失于无形,却未见其身上有什么剑伤,就连他的衣衫都没擦破,看来这一招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苏辙这一剑落空暴露了他巨大的破绽,吕九川冷笑着将赤霄剑刺向苏辙的侧身。可是,如此破绽之下,吕九川却仍是没有得手,又被那苏辙避了开去。他疑惑不解,这一剑他当是退无可退了啊! 更令他不解的是,自此后他竟然渐渐落得下峰,他的身子忽然变得很沉,身法步子皆是慢了一分,也就是这一点点,决定了他的败北,苏辙长剑刺来,封住了他的喉咙,那吕九川动弹不得,他不甘心地丢下赤霄,甚至连这简单的动作他都比以往慢了半分!吕九川大惊失色,这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的血脉已经被七星罡气扰乱,你输了,九川。”别辞淡淡道。 “六合七星?”吕九川喃喃道,他微微运气,这才发现自身气劲大为不畅,果真如那别辞所言,自己只当那七星拱瑞也同六合独尊一般是伤人之招,未料想却是另有玄机。 赤霄剑插入雪地里,发出“滋滋滋”的声响,融化了这一片积雪,但华山积雪何其多哉,区区一把赤霄剑又如何能在此耀武扬威? 第四十二章 与初无二 别辞躬身拾起赤霄,只道这把剑蛮横霸道,这不禁让他想起了那把沉入深海的游龙剑,也不知何时它能蛟龙出海。 道士沉心醉剑,似是对浑身剑伤毫不在乎。苏辙叹了口气,以长剑斩断衣袖,将其撕扯开来为别辞疗伤止血。 别辞却是不顾,他笑着将赤霄剑归还吕九川,道:“此事并非你意,无论何等缘由,莫受奸人指使。” 吕九川木讷地接过赤霄,他自己又如何不是一个奸人呢? 他心中顿生一股失落,他自幼习得百家剑法,不说全数融会贯通,但也是触类旁通了些许,今日如此溃败乃头一回,且是败给那样一把再寻常不过的铁剑。他不禁思虑,身居九天的他,是否也无法夺回破碎的山河。他转过身去,缓缓迈开步子,他的答案不在这里,张真人也给不了他。 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喊叫,正是陈明。身高马大的万仞山与娇小玲珑的千机锁悄然而至,他们轻易抓住了站立不稳的小道士。 别辞皱起眉头,转头高声道:“二位贵客远道而来,也是来为难我华山派的?” 万仞山听闻过别辞的名头,他将陈明挡在身前,一手扯着他的一只胳膊,瘦弱的小道士于他手就跟那小鸡子似得。 “你威胁我们?”苏辙说道,他再次抽出长剑。 千机锁笑着从万仞山身后跃出一步,道:“这不是来凑凑热闹吗,华山这块好地方我可没来过哩,不对,是不敢来哦。” “那你们现在胆子可大了,就不怕牵连到你激流坞的那帮兄弟?”苏辙高声道,他故作镇定警醒那二人。 “道长说的哪里话,我激流坞近些年也没少吃你们华山弟子的亏呀,行侠仗义最讨人厌了不是?”千机锁说话还是那般阴阳怪气。 苏辙继续道:“你也知我辈乃行侠仗义,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道理你不应当不知。我奉劝你们快些放了我师弟,以免再生祸端。” 万仞山看着苏辙手中明晃晃的寒芒,便有些害怕,昔日李沉舟那一招百步飞剑仍是他心中的噩梦。他小声低语道:“这道士好像不怎么担心他的这个小师弟诶。” 千机锁猛地一抓万仞山的大腿,弄的这壮汉一身嗷呜,手间力道便也重了几分。陈明只感胳膊都快被他捏碎了,“哇哇哇”地惨叫。 别辞心中一颤,他自己身受剑伤倒无碍,若是有人伤及他的师弟,他绝不会放过。 他背后的木剑虽钝,但他仍是将其卸下把持在手。 千机锁见别辞抽出这么把木头旮沓,心中只感好笑,她高声道:“哼,昔日华山大师兄就拿这么个破烂玩意,你还不如投靠我激流坞,我给你拾到拾到几把像样的家伙。” 别辞却不挠,他一步步走向那二人。 “你可别过来,我刚在这里布好了天罗地网,我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都得玩完。还有,那谁,你别走,快些回来,我们这不是来助你了吗?”千机锁叽哩哇啦叫个不停。 吕九川身子一怔,他当然知道这两个家伙是张真人派来的帮手,可这两个废物连他自己都不斗不过,又如何是那别辞的对手,张真人莫不是耍自己?他没有回头,继续前行。 吕九川这一举动,让那千机锁彻底傻了眼,他拍了拍身旁的大个子,低声道:“怎么办?那小子不按计划行事啊。” 万仞山一本正经道:“怕什么?”这番语出惊人,似是换了个人一般。 千机锁瞧着别辞步步逼近,说道:“还不放了这小子,你想我们死在这里呀。” 万仞山轻哼着,他身后竟是兀自飞出七把飞剑,凌空刺向别辞。 千机锁大惊失色,这个胖家伙什么时候学着使起了飞剑来?可下一秒她便心领神会,知晓了其中玄机。她侧开一步,隐于暗中。 别辞眉头一皱,纵身跃起一一避开这突如其来的飞剑,他的身法灵巧无比,落于一颗雪松树尖。那雪松经这道士一踏足,树身一摆银装素裹翩然落下,藏匿其间的机关箭弩也一道现了行,密不透风的剑雨横贯而出,朝着四面八方射去。 好在别辞立于树尖,这些小伎俩根本伤不着他。苏辙还需持剑挡之,但腿上也是中了两箭,那箭矢上涂有麻痹毒药,苏辙摇晃着脑袋,头昏眼花意欲睡去。 别辞有些恼,这二人先是挟持陈明,而后又伤得苏辙,这可比吕九川连刺他好几剑要让他气愤得多。他不再犹豫,聚气使出一招剑冲阴阳,己身与那木剑化为一体,纵身冲刺而来,可谓剑气侵机,阴阳逆转。 眨眼间已经移至数十米之外,别辞所指并非万仞山,而是藏于暗处的千机锁。那娇小的女子自以为藏匿的天衣无缝,哪知这论剑台又有什么地方是他别辞料想不到,就是一根针落在这里,他都能给寻着,何况是这么一个会呼吸运气的大活人呢。 “交出解药。”别辞低声道。 千机锁瞟了眼这个道士,只道是何等天资生得这般俊俏,若不是张真人有意与之为难,她甚至想投入这个道人的怀里去暖暖身子。 别辞见这女子眼波流转,有些难为情地转过身去。 千机锁却不是省油的灯,她从衣袖里掏出一把毒粉,猛地洒向别辞没,而后他高喊道:“万仞山,跑啊。” 万仞山一愣神,他都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回应千机锁这声呼应,拔腿就跑。陈明重重地摔在雪地上,屁股跌的生疼。 别辞咳嗽两声,运气将吸入的毒粉排出体内。他也没有追赶的意思,任凭那二人遁去。 “这帮人显然是有所预谋,师兄还是这般好脾气,真是难得。”苏辙轻声道。 别辞摇摇头,说道:“是师兄的不是,让你们这一夜都未好好休息,还落得一身伤。” 苏辙苦笑,道:“还是师父料事如神,他清早便传令让我来寻你,说是你今夜有难,这不我就马不停蹄的来了,倒是这陈明关切你的安危,也一道跟着来了。” 别辞侧头望向远处揉着屁股的陈明,面露笑意,他虽然已经不是华山大师兄,但有这两个师弟如此抬爱,也算与初无二。 第四十一章 袈裟巫袍 吕九川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山雪中,发带掉落在雪地上也不顾,他的发丝被山风吹的凌乱,再无平日里的泰然。 他的失意并非是不敌,而是那个清高的道人眼中根本就没有自己。他何等身份,这般被人轻视当是第一回。他想要喊出来宣泄一番,可又害怕惊动了天人;他想要哭泣,又不想受亡人怜悯。 许久,他再次抬起头来,又变回了那副安之若素的面容,他眯着眼将一切情绪隐藏。 吕九川没有回不周山,他向西南行去,那是另一座山势的所在——灵隐山。 他当然知道云昭乐不在这里,但他还是来了,于山脚下他怅然若失。 这里没有明显的山道,因为人迹罕至。吕九川只能探索着迈出步子,踩踏在初春的新绿之上。他会回头望望来路,因为他的造访而留下的一个个草坑,不知她知道了是否会生自己的气。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云昭乐现在可没功夫生这个气,上一出的怨气还没消呢。再见着她一定与她好好解释,吕九川这么想着,但转眼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绝不能被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左右。 灵隐山的山腰,宁静得紧。既没有凡间的喧嚣,也没有山间呼啸的风声。这里只有鸟兽虫鱼细碎的窜动声,和若隐若现和煦春风。在这般秀丽之景下陶冶出来的女孩子,不可爱才怪呢,如此那云昭乐的面庞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 吕九川自离开长安,就没有过上一天安生日子,他一直在奔走在谋划,一步一步向着心中的目标前行,这才有了今日的变天君。他此刻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在这里搭个小木屋,哪儿也不去了,等着她回来。 一只梅花鹿越过灌木丛,于树后端详这个陌生的来客。它身上的花纹极美,规则有致的白色斑点点缀在它光洁的皮毛上,于阳光下放出暖暖的光来。 吕九川看得出神,伸手去抚它,那梅花鹿倒也不避,歪着脑袋就往吕九川的手掌蹭去。鹿角毛绒绒的,挠的他直痒痒。 这般亲昵的接触,让那梅花鹿也甚感舒服,它发成轻盈的叫声,跑向前去。它却并未就此跑远,而是回过头来眺望吕九川。 吕九川只感这灵隐山的动物似是通了灵性,或许是要带着他在这山间逛逛,他便索性随了那花鹿而去,瞧一瞧这山中景致。 灵隐山没有不周山那般巍峨,但也足够宽敞。吕九川就与那梅花鹿走走停停,整整耗费了一个时辰,才抵达那只梅花鹿的家。 这儿有一间雅致的木屋,周遭花团锦簇,住在这儿的应当是一位女子。梅花鹿屹立在小屋前,又轻轻叫了几声,那木门竟是缓缓了打了开来。 “是昭乐吗?昭乐回来了?”她还没有走出屋子,话语声就先露了出来。 吕九川一愣,莫非这就是云昭乐口中的那位巫女?他赶忙拍拍衣衫上的灰土,仰头望去。 只见那巫女一头乌黑的长发披肩而下,眉眼弯弯丝毫没有半老徐娘之态。她穿着与云昭乐一般的红白巫女袍,显得端庄得体,相比云昭乐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瞧见来者并非云昭乐,眉头便皱了起来,她望向身侧的花鹿,道:“怎得,你连昭乐都认不出来了?这些个臭男人你也带了回来?” 吕九川听着脸上红一阵紫一阵,甚是尴尬。他直言道:“昭乐与我是朋友。” “朋友?”巫女眉间阴郁不减反增,她继续道:“云昭乐没有朋友,更不会与你这样的男人做朋友,你定是有利所图!” 吕九川也不恼,他辗转一圈,说道:“前辈放心,昭乐她一定会回来的。” “哼,你小子知道什么?你了解她吗?”巫女轻蔑地瞧着这个男子。 吕九川抿抿嘴,说道:“了解倒也不至于,我只是知道她现在的处境并非她所想要,她那样的人应当属于这里。” 巫女听着吕九川的言语,见这个男人的神情渐渐舒缓,看的出来,这个男人对云昭乐还有这儿都很是向往。 “你像是知道些什么,莫非你也是......”巫女故意不将话说完。 吕九川答道:“九天,晚辈乃是变天君吕九川。” 巫女眼光一闪,落寞地说道:“变天君?” 吕九川点头。 “空闻到底是老了,竟然选中你这样的家伙。”巫女撇着嘴仰头道。 “您认识空闻前辈?”吕九川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巫女摇摇头,说道:“我与他们合不来,他也与他们合不来,如此便多说了两句话罢了,认识?谈不上。况且,和尚我最讨厌不过了。” 听得此话,吕九川如释重负。他语气也松和了许多,说道:“大师慈悲为怀,心细天下苍生,本应以佛法渡世人,可奈何惨遭奸人所害,晚辈也不禁扼腕叹息。” “奸人?他这个老东西便是奸人!”巫女愤愤不平地说道。 吕九川一愣,他不知道眼前人唱的是哪一出,他问道:“此言怎讲?” 巫女苦笑着摇头,继而仰起头,望向天边的云海,她说道:“好好一卷经书,偏偏要分得二人看管,自己要去投胎转世还拉着别人陪他一道去!” “您说的是大慈恩寺的那位师父?”吕九川道。 巫女一惊,她跨起一步跃至吕九川面前,眉眼挑向吕九川。 “说,是不是你加害于他!你是不是为了那经书杀了他,你说!” 吕九川面露惊愕神色,他已看出这巫女与那大慈恩寺的圣僧有些过往,若是知道那件事是他所为,只怕......这怕不好收场。 转眼,巫女便叹了口气转过身去。 “年轻人,你别见怪,我只是......唉,你也不想的吧,他二人发生这样的事,不过好在地藏经没有落入奸人之手。” 吕九川装作悲伤作态,也挤出一抹泪来,他低声道:“二位师父待我极好,我身肩此任只担心自己愧对了他们的期望。” 巫女拍了拍吕九川的肩膀,满眼欣慰,正如她当年看着那位圣僧一般。 若不是他披上袈裟,她也不会穿上这身巫女袍的吧,他没有皈依佛门,是否就能逃过这一劫?巫女又叹了口气,现在他二人阴阳两隔,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 “替我转达昭乐,我在这里很好。”巫女说罢幽幽地转身,回了屋去。 第四十二章 九川索天 吕九川在巫女的屋前静坐了许久,果然如他所料,张真人的青鸟无法跨过灵隐山的结界,他也终于可以前往他真正要去的地方了。 次日天未亮,惊蛰雨后的晨露还未散去,吕九川便已悄然上路,他要去的地方天都不知道! 灵隐山向西去近千里,绵延不绝的青山绿水逐渐隐去,草木渐疏,就连这三月天里,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机。 吕九川沿着那条腥臭的河流走去,这条河叫做咒血河,其源头正是眼前黑压压的群山,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这条“血”河也从未被荡清过。 那些慵懒的士兵瞧见吕九川的身影,赶忙催促身旁之人醒醒神,他们似是对这人很是忌惮。吕九川劲直走了进去,踏入那道幽深的走廊。 天牢,不,应当叫它索天司。最初是一位江湖隐士,探得九天存世,他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便求助于当朝一位皇室贵族,与其一同造就了今日的索天司。这位皇室贵族常年出走在外,他一边试图潜入九天,一边则默默筹划着取而代之的计划,他便是吕九川。 索天司内部构造极其复杂,分上中下好几个区域,下头不言自知是关押那些“罪人”的场所,吕九川自然不会去那下面与“罪人”共处,他一路向上,走过长长的楼梯,又左绕右转,这才抵达索天司的核心枢纽——逆台。 逆台占据着索天司最上层的空间,在这里听不见地底下的哭慠,也嗅不到咒血河的腥臭。这里只有不到二十个人,他们各司其职,从各方各面去探查九天这张无形的大手;他们也在学习,九天是如何于暗中左右天下大势。 吕九川没有多做打扰,他只是在门口探了探头,便绕过了逆台去往了走道尽头的那间屋子。 一位老者已经为他整理好了一切需要他知晓的事情,它们被清晰地书写在书册上,只要吕九川一过目便会被丢入一旁的火炉中,化作燃灰。 “您过目。”老者低声道。 吕九川瞥了他一眼,说道:“枢机,你出去吧,我想静一静。” 那老者没有多言,兀自退了出去,他的步子迈的很慢,一瘸一拐的似是腿脚受过重伤。 老者刚出去,一青年童子便端着茶水候在门口。吕九川摆摆手示意他也退去,他虽是口干舌燥,但首要任务还是快些检阅手中书卷才是。 吕九川走马观花般一页页翻去,竟无一处入了他的眼,竟是些他早已知晓的事情。他摇摇头将书卷抛入火炉。 自他得变天君之名后,便再也没有回到索天司过,这还是第一回。起初他是担忧张乾察觉,而后钧天君前往云天堑度量劫,他便动了回来一遭的打算,加之张乾重任相交,他自知已博得其信任,此任务又是刺杀别辞,这差事他是万万不会做的,故而演了这么大一出戏败走华山,辗转灵隐,偷渡索天司。 别辞已然知晓九天,他已是九天藏世不得不除之人,吕九川默默盘算着什么。他又想到这别辞修为突飞猛进,俨然有得道之态,怕是张真人与之对阵,也占不到上峰,他又能拿他如何呢。 吕九川冷笑起来,有九天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别磁成不了什么气候。但他的笑容很快便收了起来,九天的几位天君他皆是拿捏清楚,唯独那最为神秘的一人——钧天君,他弄不明白。此人如此年岁不过弱冠之年,于张乾那老道面前却是丝毫没有一个晚辈该有的作态,更甚的是那张乾似乎还听命于他。他究竟什么来头,吕九川沉思许久,或许解开他的来历便也能破解九天之谜。 “枢机,让碧云进来。”吕九川低声道。 候在屋外的老者快步走开,片刻便领着一个较他年轻些的男子走了来。 吕九川若有所思,又摆手叫他退去。连他都没有弄明白的事情,这些家伙又如何弄得清楚。 吕九川侧头小憩,也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安枕;也只有在这里,他才是他自己。 ...... 张乾当然知晓了变天君的落败,竟是连一个手无寸铁之人都奈何不了,他更多的是惋惜,别辞若能占得九天一席位置,他向其讨教得道之法,这最后一个圣位还不是他张乾的?谁在乎这区区九天,终究逃不过轮回之苦。 但当他从万仞千机口中听闻,那别辞竟是硬吃吕九川数剑皆未还手,他不免有些疑惑,以吕九川的修为境界,当不该如此啊!莫非这家伙还念着旧情?他望着身旁的女子,握紧了拳头。他吕九川若是念着与别辞的旧情,那便让他吕九川抱憾终身! 张乾放出的青鸟,一只一只地返还,可就是如何都探寻不着吕九川的踪迹,这个变天君当真给他摆了一道。 张乾何等智谋,须臾间他已将一切疑点串联在一起,他心中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那个夺来地藏经妄言自己是变天君继位者的男人,似乎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张乾轻哼一声,于他袖中又飞出数十只青鸟,分别前往大陆各地。对九天而言,还是第一次陷入苦恼与谜团。 “你又在思索什么坏事呢?”洛泱不知何时窜到了张乾身后。 张乾一晃神,心思便断了线,他喃喃道:“莫要恼我。” 洛泱不以为然,这位张真人疼她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嫌弃自己呢?尽说些违心的话。她自个儿心中倒有迷惑,她问道:“我才知你让变天君去杀那别辞,这是为何?” 张乾不语,只是转过了身去。 洛泱继续道:“朱天君那臭男人,自是死有余辜,可往死一个甄圆不够,还要一个别辞是吗?” 张乾心中一阵冷笑,这女娃娃当真是可爱,朱天君?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那甄圆之死自有其他道理,别辞嘛,亦然。 “张真人,是不是我戳到了你心里头的小算盘,你嘴巴里挂着的天道呢?难不成是你平日里骗人家的把戏?”洛泱声音越说越大,似是故意让谁听着似的。 一只小手搭在她的肩头,这只手细腻无比,比那张乾娇嫩百倍,就是洛泱她自己也比之不及。 “哦?还有这等事情?张乾你好大的胆子呀。”钧天君笑着说道。 第四十三章 满城风雨 张乾正襟危坐望向一旁的钧天君,他说道:“我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九天,为了天道运转,亘古不变。” 钧天君侧头向洛泱,淡笑道:“区区几个凡人,如何牵扯到天道了?幽天君,张真人的话,你可信服?” 洛泱微微扬起唇角翻着白眼,显然是听不进去张乾的这套说辞。 “如此,连咱们的幽天君都质疑你,你这个苍天君是否该反省反省了?” 张乾低头不语,他知道多说无益,这个支身成圣的家伙俨然与他不在一个立场上了。 张乾阴阳怪气地说道:“钧天君说的是,是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这句话不知道的是张乾在自责,可那少年人又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钧天君苦笑着,摆摆手扬长而去,留得那两人各生闷气。 洛泱凑到张乾身侧,轻声道:“让你难堪了?” “哼,分明是你故意为之,莫要以为我不知道,说,你又打着什么算盘。”张乾言辞犀利,但却并未真的与洛泱置气。 洛泱将整个身子贴在张乾身后,双手搭在他的肩头,在他耳边吹着暖流,她轻轻地呢喃道:“如果他必须死呢,也是死在我的手上,知道吗?” 张乾咽了口口水,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股其他的情绪从他的心间生出。他没有做应答,却是将身后的女子甩开,兀自走了。 “呵,男人。”洛泱幽幽道,眼神瞟向远处的云海,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 暗室中的云昭乐终于醒了过来,她只记得自己与那吕九川争辩了几句逃了去,就连所争论内容都记不得了。她的头疼得厉害,想要起身才发觉自己被施了定身符。 她听见什么声响,只道是有人来了,他赶忙又卧下身子,装作未醒的样子。 张乾推门而入,他并没有在意一旁的云昭乐,而是径直走入内室,这是他的藏剑室,自上次与金乌殊死搏斗,他耗损了好几把仙剑,这一时半会儿寻不得称手之物,只好于此弄些残次品充数了。 云昭乐也没敢眯眼瞧,张乾又是一晃而过,如此她便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掳了她来。她想等着里头的家伙再出来,可许久也未见屋内在有动静,莫非有其他出口。她凝神化去身上的定身符,索性也就不再坐以待毙,蹑手蹑脚地起来了身,看看那是何方神圣。 可是,那内室却空无一人,一扇窗户外开着,显然那家伙已从此处离去。她环顾四周打量这屋子布置,四面八方皆是锋芒毕现的铁剑,屋子正前方悬挂着一副登高山水图,图下头摆着一张方桌,桌上茶温都还没褪去。看来这屋子的主人也是个修身养性的主儿,怎得就会做出如此卑劣之事! 云昭乐气不过,她能想到的第一个人便是那衣冠楚楚的吕九川,这地方或许就是他在长安城里的一处窝点,怎得自己与他置气,就把自己定身捆了来不成?云昭乐越想越气,真恨不得此刻就冲到吕九川面前与他对质。 她一脚踢翻那张桌子,飞溅的茶渍落在那副山水图上,墨韵散了开来,真可惜了这幅字画。不过云昭乐才不稀罕呢,她调转身子就此离去。 此时正值正午,长安的街道熙熙攘攘,云昭乐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女子,自是迷了路,她东瞅西瞧的样子自是引来那些势力之辈的调侃,其间便有这城里的一位贵公子。 这位公子姓孙,是当朝一位大官的侄子,在这城里飞扬跋扈惯了,除了那些比他们家还厉害的大大官他会避让以外,其他人皆得绕着他走。 这云昭乐本就生的清尘脱俗,又恰巧拦了他的道,他便起了心思,若是要问什么心思,那还不是男人的那点心思。 这位孙公子两眼这么一瞟,他身后的几个狗腿子就领会了这位爷的心思,怎么着?捆回府里办了!如此好些个青年便踏步向云昭乐走去。 云昭乐只道是好心人来给她指路,她正欲发问,谁知那厮上下齐手扛起云昭乐就走。云昭乐奋力挣扎却如何也使不上劲儿,竟就这般让这个孙公子给搬到了府里。 孙公子到底读了几日圣贤书,自诩是温良恭俭,这男女之事他讲究一个你情我愿,强迫女人的事他是断然不会做的。他就笑着坐到云昭乐一旁,穿金戴银的主儿无非是炫耀他的显赫身份,寻常女子通常也就从了,可云昭乐却瞧都不瞧他一眼,将脑袋偏向一边。 “小娘子,还挺有性子,爷喜欢!”孙公子说着起了身,小跑出了屋子。 云昭乐赶忙挣脱捆绳,那些狗腿子也是不知轻重,对孙公子看上的女子这般粗鲁,云昭乐手肘子磨出了血都没有挣脱掉,那孙公子却已经回来了。 孙公子乐呵呵地搬进来一个大箱子,累的他气喘吁吁。他这人风流成性,女子习性拿捏的清楚,十之五六爱财,剩下的便钟爱这个“才”了,好在他这两者都不缺。他从箱子里取出他书写的字画,还有一些文章来,呈给云昭乐看。 云昭乐一口唾沫便啐了上去,这些粗鄙之物就连她刚才瞧见的那副登高山水图都不如。 孙公子一愣,直言这姑娘好烈的性子,他却愈发的为其着迷了,誓要让他折服在自己的身下不可! 如此便换得了云昭乐几天喘息,可她体内仍是一口气也运不上来,胸口还疼得厉害,似是强冲那定身符留下的顽疾,如此也就未能从府中逃脱。这一边的孙公子也没闲着,他四处询问打听来一些稀奇古怪的法子,来取悦屋中女子,倒也没有什么进展。 如此,这长安城便传出了一段佳话,孙公子满肚子的之乎者也,竟是没听出来旁人的讥讽之意,还以为是他们称赞自己的君子之风呢。 这件事,一时间闹得满城沸沸扬扬,消息稍微灵通些的家伙没有不知道的,自然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是的,吕九川的耳朵里。 第四十四章 身骑白马 这一日午后,孙公子正在屋外捕捉蝴蝶,想要以此博得美人芳心。可那云昭乐何许人也?就是采摘花儿都要被其言语几句,更何况将那活物给擒来。孙公子自是碰得一鼻子灰,却依旧乐此不疲。 一旁的奴婢不想看着家中主子这般不开心,在其耳畔附和几句,谁谁谁家的小姐生的如何精致、如何好看。孙公子却是一一否认,那些庸脂俗粉又如何媲美不可方物的云昭乐呢。 “嗒嗒嗒嗒,咴儿咴儿。”一男子身骑白马立于孙家宅子门前。 管家下人并不认识吕九川,他们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爷不怕死,来此造次,开了门就招呼上去。 吕九川拉起缰绳,那骏马前蹄抬起,朝着那管家胸口就是一猛踹,险些没把他老命给断送了。 下人大声呼喊,府里的杂役护院齐刷刷地奔了出来,手中拿着棍棒、砍刀,似是要吃了这个不速之客。 吕九川轻哼一声,他都不惜得要这些有眼无珠者的狗命,只是赤霄剑出鞘的阳炎便将他们逼退好几步。试问如此天威,又有何人还敢前进半步? 吕九川大步迈进孙府,孙家老爷明眼人,一眼便认出了吕九川的身份,这位可是他的主子,他连连跪拜。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惹怒了他,但千错万错他都得担着。 此时孙公子还在后院苦思冥想呢! “昭乐!昭乐!”男子的声音横贯四野。 云昭乐当然知道是吕九川来了,她差点就应了。待得吕九川还是寻得了她的位置,一脚将那屋门踹开,飞身上去为其松绑。 “怎得闹成这样,你为何不挣脱?”吕九川语气甚是焦急,实则是满心的关切。 云昭乐不吭声,解开了双手后朝着吕九川的脸上就是一巴掌。 吕九川还没回过神来,脸颊就红肿了起来,火辣辣的疼。 孙公子循声而至,见着此情此景还以为是吕九川图谋不轨,他气的哇哇叫! 吕九川本就烦不过,索性将心中怨气宣泄而出,一脚揣在孙公子身上,他从门口飞出去撞在院墙上,裂开一道口子。 孙公子娇生惯养、养尊处优,什么体质?如何遭得住吕九川这么恨绝的一脚,一口心头血就呕了出来。 云昭乐一惊,只道是这人虽然可恶,但也罪不至死,她奔走而去将其扶起。 这一幕在吕九川看来,便是那二人嘘寒问暖,互相依偎之景,这个向来沉着冷静的家伙终于没耐住性子,质问道:“难道是我错了?” 云昭乐恶狠狠地瞥了来,说道:“我沦落至此还不是拜你所赐?”眼神之决绝、言辞之犀利,就连云昭乐自己都为之震惊,为何动了如此大的怒气。 吕九川当然听不明白云昭乐言语,怎么就成了他的问题了。但他的心高气傲不允许他再在这个女人面前低头,来此寻她已是他最大的让步,一而再再而三的这般想都别想。 “好,是我多管闲事,碍着你了。”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云昭乐就这么瞧着吕九川远去,这才恍然他怎么会加害于自己,平白无故落得一场误会。 吕九川没走远几步,步子便缓了下来,他当然想回头,瞧瞧那云昭乐是否追了出来。下一刻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甚至心生鄙夷。他侧目望去,张乾屹立在街角。如此一个仙风道骨,身背剑匣的道人,与这喧闹的长街格格不入。 “九川,好久不见。”张乾以内力传音道。 吕九川未应他,翻身上了马。那张乾忽地抬腿,瞬身而至,将白马的缰绳先握在了手里,他说道:“惊蛰夜你若有这般魄力,你我相遇又怎会如此生分。” 吕九川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疏忽大意了,似是已然暴露了心迹,他赶忙装作往常模样答道:“张真人说的话,晚辈听不大明白,那别道长何等修为你也不是不知。” 张乾哈哈大笑,抚须道:“你的心思都在她的身上,又如何夺得回你失去的东西。” 吕九川也一并笑道:“真人说笑了,昭乐与我只是儿戏一场,我的事还得劳烦真人。” 说罢吕九川便跃下了马,伸手请那张乾上去。 张乾也不推辞,翻身跨上马背,抚顺鬃毛,似是对这匹骏马赞叹不已。 吕九川继续道:“晚辈当时贸然领命,也没敢多问,真人为何要那别道长的性命?” 张乾轻哼一声道:“天道定夺,你我皆是棋子。” 吕九川明面上附和着笑着,心里却是将这满嘴官腔的老道士看扁了。 “真人,下一步打算如何?亲自去料理了他?” 张乾不语,他还真有此意,但还不是时候,他说道:“既是你未得手,那便是天道留他一命,我们也不不必操之过急。” “那我的事呢,当如何是好?”吕九川故作焦虑。 张乾也并未被吕九川蒙骗,但他也不将其拆穿,他答道:“你也莫急,这城里的龙椅早晚是你小子的。” 这二人各心怀鬼胎,就这般顾自逢场作戏,对方与他们而言皆是有利可图,如此甚好,也免撕破脸面。 随后张乾快步进屋,将那云昭乐接了出来,笑盈盈地将其领到吕九川面前。 吕九川偏过头去望向一边,云昭乐亦是如此。 张乾此行是来接他们二人回去,说是好意有些牵强。但这二人微妙的情愫他是看在眼里,此刻又这般互不待见,当真好笑。这不禁让他想起了些什么,他忽然心中对这个落魄的帝王后人心生妒意,倒不是嫉妒他家室显赫,也不是嫉妒他身姿挺拔容颜俊美,嫉妒的是这个年轻人还有诸多时间,可以去尝试、经历或者徒劳无功。 他们同行返还,那糊里糊涂的二人自然得知了钧天君从云天堑返还的消息,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此般登天之举,一定意义非凡。吕九川更是暗道不妙,他私下酝酿的颠覆之举,怕是又要经历一番波折,眼下之急,当归于摸清钧天君的身份来历才是。 第四十五章 华山之危 黑龙沼烛龙殿内,郑疏雨狐疑地瞧着远处的二人。 “李沉舟找他要什么?我怎么听不大明白。”郑疏雨问道。 颇足道人凑到郑疏雨耳边道了句:“你可真是呆子啊。” 郑疏雨愣了一下,他指着颇足道人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因方才那声话语太像一个人了。 “你是?”郑疏雨难以置信地问道。 颇足道人笑道:“亏得我与你这份交情。” “你没死?那女子不是亲手杀了你吗?”郑疏雨道。 颇足道人莞尔一笑:“我这般样貌堂堂的谦谦君子,那女娃娃怎得下得了手?” 正在二人交谈之际,李沉舟已经折步而返,他说道:“走吧。” 郑疏雨一把拉住李沉舟的胳膊,问道:“沉舟,你知道这家伙是谁吗?” 李沉舟撇头道:“还能是谁……你真当我信这鬼算命的话呀。” 郑疏雨哑口无言,原来被瞒在鼓里的只有他一人!颇足道人正是跌落悬崖的甄圆,只是把腿给摔瘸了。 既然告知了郑疏雨这个蠢货,甄圆便也不在端着嗓子说话,他那浑厚的男低音又冒了出来,道:“李沉舟你方才又干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李沉舟未作应答,他迈步走了出去。甄圆回头瞧了眼烛九阴,那老怪物阴邪地笑着,但甄圆明白那是这个上古魔神最后的祝福。 三人一路向东行,郑疏雨糊里糊涂地随这二人从春天走回了冬天,因为华山没有四季。 甄圆冷的直哆嗦,蜷缩着身子行进的特别缓慢。好在巡山的道士发现了他们,次日便牵来三匹骏马,将这个三个穷光蛋驼上了山。 镇岳宫前剑锋漱漱,郑疏雨瞧得目不转睛,只见那一个个道士无不是愁眉苦脸,但甄圆还是舔着脸去找他们讨吃的,碰得一鼻子灰。 “华山上的家伙就是这么小气,哼。”他还不忘抱怨几句。 好在修道之人个个身心平和,也不与之理论,却有唯独一人声正严词地向其讨教,正是苏辙。 “我华山有你一杯暖茶已是看得起你,你这人怎得这般无理!” 甄圆笑嘻嘻地瞧着苏辙,只道是还没认出来这个甄师兄呢,甄圆道:“哼,早就听闻你们华山有个小气鬼,名曰别辞,他又有个师弟,唤作苏辙,想必就是你吧。” 苏辙眉头一皱,这才打量起这个颇足道人来,在看其身侧的李沉舟与郑疏雨,他惊讶地说道:“原来是甄师兄,是我怠慢了。” 说罢苏辙就迎他们进了屋,那是一间过堂,连接太极广场与镇岳宫,其间摆放着诸多兵刃,皆是寒芒四射。 “那还不给咱们整些吃得来?都快给道爷饿死了。” 苏辙摆摆手,说道:“山珍海味这里没有,大白馒头管饱,你看怎样?” 甄圆跟郑疏雨一同扬起头,以示不屑。 “苏道长,请带我去见别师兄。”行在最后的李沉舟终于开了口。 苏辙一听得别辞二字,愁色便爬上了他的面庞。 甄圆问道:“别辞那家伙就在华山上,你可别想蒙我。” 苏辙摇摇头道:“甄师兄你误会了,别师兄封剑归隐,不再见外人了。” 甄圆一愣,道:“什么意思?连我都不见了?” “三位若是为我别师兄而来,那便请回吧。”苏辙沉沉道。 别辞此遭回华山,便已决定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他经历了荣耀、财富、权力、情欲还有失去,这人世间的种种他已然尝尽,如此他才终于敢正视自己心中的那份情爱,那份曾经自己以为与道不相容,但实则与道相依的爱。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多,多则惑。他终于放下。 “哼,别辞那家伙不出来见我,我就赖着不走了。”甄圆耍起了小性子,索性一屁股坐到了那案台上,将香炉挤到一旁。 苏辙一把将香炉接住,放置道桌角,他摇摇头望着广场上勤修苦练的师弟们沉默不语。 李沉舟看出了一些端倪,他直言道:“华山有难?” 苏辙瞧了眼李沉舟,眼神愈发的害怕,他支吾道:“怎么会,华山怎么会有难呢……” 这道人低沉的语气显然是在欲盖弥彰,甄圆若有所思,他似是猜到了什么,说道:”也罢,那咱们走便是,也不碍你们的眼!” 胖道人翻身下桌,忘了自己腿瘸一事。“哎哟啊哟哟”,惨叫连连。 郑疏雨一把扶住他,一道向来路走去,这地方不待见他,他还不稀得来呢。他二人走了几步才发觉,李沉舟那小子没有跟上来。 郑疏雨转头望去,只见李沉舟双眼圆瞪瞧着苏辙,二人气氛似是有些微妙。 郑疏雨拍了拍甄圆的脑袋问道:“那小子怎么了?死乞白赖不走。” 甄圆叹了口气,道:“咱们得快些带他走。” 郑疏雨自是不解,说道:“你又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说着一脚就踹向甄圆的那只瘸腿,胖道士眼珠子差点疼的掉出来,却仍旧什么也没说。 远处的李沉舟向他二人招手,高喊着让他们先行离去,说是他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日。 甄圆抬头望天,似是又在盘算着什么。最后这三个家伙都没有走成,甄圆嘴上说是放不下李沉舟,便也留了下来。 苏辙虽然极其不情愿,但他们死活不走,他也没辙。只得安排出几间干净的客房供他们居住,但责令他们于清明前必须离去。 陈明听说李沉舟与郑疏雨在华山住了下来,当然要赶来瞧瞧。山中较他小些的弟子大有人在,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顽皮的小师弟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不远处山头的一个女子正向着这边望来,她听着这三人的言语,不禁有些怅惘。南妄并非不想见他们,只是归字谣曾嘱咐过她,除了菩提世界的方寸之地,她与李沉舟没有安身之地。这就如同归字谣与南先生那般,他们也曾以为携手可以抵抗命运的枷锁,可最后还是落得天人两隔,更何况她与那李沉舟的心意……罢了。 南妄摇摇头转身而去。 第四十六章 大战将至 雪山绵绵长长,仿佛还流溢着低沉的颤音。 不是仿佛,而是真真切切的在震颤,那是两柄铁剑交织在一起,令周遭的雪松浑身一震。 华山弟子天不亮便起了身,谁知那李沉舟与郑疏雨此刻已是汗满衣衫。 那些或许惶恐的眼神里,浮现出一抹笑意,他们知道这是鬼谷派的两位传人,他们也知道客房那个还在打呼的胖子来自真罡苑,华山派并非孤立无援。 华山有难,这是所有华山弟子心知肚明的事情,没有人要求他们以余生为代价守住这里的山雪,也没有人以道义逼迫他们留下,他们可以去也可以留。修道本就是极其随心所欲的事情,但凡有一点强迫的意思在里头,这事情便没了味道。 李沉舟正是察觉到了华山弟子眼神中的那股坚毅,那是只有大敌当前才有的决绝,故而他选择留下,姑且说他是侠肝义胆吧。 不觉已是春分时日,阳光不在吝啬,眷顾这片大地。长夜也不再漫漫,缩至与白日等长。陈明会偶尔担负起了年幼弟子练剑课业,这些孩子中也不乏贪玩之辈,他们也如年幼的陈明一般心中怀有大梦,却是连最最基础的狂风剑诀都掌握不全。 春分一过,便该送这些孩子下山了,陈明一路送将他们送至山门,挥手道别久久没有停歇,直到那些孩子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陈明才放下他早已疲惫不堪的胳膊。 李沉舟就站在不远处瞧着他,亦如那日客栈门前的初遇。 “你怎么跟了来?”陈明回头瞧见了树下的李沉舟,他缓步踱了去,为李沉舟扶去肩头的积雪,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了。 李沉舟挤出一抹笑来,道:“我们都是没有归处的人。” 陈明一愣道:“此言怎讲?” “小宜镇无一幸免,寒山寺也是。”李沉舟缓缓道来,他将这两者放在一起,别有用心。 陈明苦笑着,道:“是啊,你说的是,好在我还有这里,华山还能容我一身清净。” 李沉舟笑道:“清明将至。” “你都知道了?苏辙师兄多次嘱咐我们,不许跟你三人说的。”陈明面露苦色。 李沉舟拍拍他的肩头,与他一道向回走去。 陈明又道:“你既然已经知道,哪又为何不走?待在这里岂不是被我们牵连了?” 李沉舟哈哈大笑道:“你不也待在这里吗?” 陈明摇摇头,他与李沉舟当然不同,华山救他养他,是他的第二个家。但李沉舟完全不至于与华山共进退。 二人一番言辞行至太极广场,夕阳斜射将他们的影子拉的老长。 …… 山间集市的商户也纷纷迁移了去,山中的道士说今年风雨尤甚,待在这里赚不着钱财不说,还有可能赔上性命。甄圆望着空荡荡的长街,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饿啊。 正在这个胖道士愁眉莫展之际,一片雪花钻入他的领口钻入他的背脊,冷的他一阵哆嗦。他猛地回头一看,正是别辞。 还以为此生无缘再见的二人,呆愣在了那里。 “看你这模样,近况也不怎么好呀。”甄圆调侃道,别辞须发皆白,已不是青年模样,显得有些苍老。 道人笑道:“你这人饥肠辘辘嘴巴还不饶人,当真可恶。”说着他以背身长剑劈开一旁的木箱子,里头装着满满的十几坛陈酿。 甄圆用手指指着别辞,道:“你小子不老实,得了道却是更加不守规矩了。” “倒是你,甄师弟,道早就在你心间了吧。”别辞将一坛酒飞抛而来。 甄圆哼了一声伸手接过,废了好些力气拆开那酒封,兀自饮了起来,便也不再搭理别辞。 别辞也不追问,就这般凝视着这个胖道士。或许甄圆才是这天地间最痛苦的人吧,他看透的太早,便断绝了一切的念,也只有酒能让他暂时的沉睡,去忘却那些他不愿知晓的事情。 整整十几坛酒,甄圆一股脑喝了个精光,直到他抚着肚子站不起身子,坐在那雪堆里,浑身直冒热气。 “别辞,别辞……拿酒来,你肯定还有。”甄圆打着嗝儿嚷嚷道。 昔日的别辞定会与这醉道士置气,会埋怨他几句,但今朝他不会了,他只是托着甄圆的胳膊,将其拉拽至屋内,怕他凉着。 一盏煤油灯,道人注视了甄圆一夜。直到次日天亮,西侧山头响起剑声绵绵,甄圆才隐约恢复神智。 别辞为其端来一晚热水,为其解酒。 甄圆接过却没有就这般吞下去,却是率先张口问道:“来者是索天司?” 别辞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是对的,当年寒山寺也是他们干的。” 甄圆哭笑道:“别师兄不必担心,华山派如此多年轻才俊,那索天司并非你们的对手。” 别辞摇摇头道:“不尽然,只怕这其间也有九天的布局。” “什么!索天司与九天不应该是势不两立吗?怎么纠葛到一起去了?”甄圆问道。 别辞不语,这个问题他也不知道答案。 …… 华山山下,浩浩荡荡的铁甲银盔纷至沓来,约莫有数万人之中。为首的三人乃是苍天君张乾、变天君吕九川与那幽天君洛泱。 洛泱骑着一匹绝尘宝驹,行在最前头,她对这华山心仪已久,早就想着要来此游历一番,只是没想到初次到访带来的便是一场浩劫。 吕九川仍是眯着眼睛,此遭行程是他又与张乾达成的一个协议,踏平华山后,便策反群臣推天子下台,他吕九川取而代之,变天君当真是变个天给这天地瞧瞧。 张真人行在三人最后,他的眉目从未松弛过,他知道这华山上不仅有那千百修道弟子,还有一个老不死的道士与那得道的别辞,这些都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只是这山间天象似是多出了些不该有的东西,只道是华山近日迎来了几位稀客,竟也不是逛逛便走,胆子不小留驻了下来,如此而来便旁生出了诸多枝节,但这些也无足轻重,堂堂三位天君外加万人铁骑,就连这座千百年的山脉都能给他推平,更何况区区几个凡人呢? 第四十七章 清明雨至 清明将至,华山被围,山中平白无故落来诸多青鸟,它们不鸣也不叫,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周遭之景, 山中道士上至师尊下至刚入门的童子,皆是餐风露宿,尽可能的减少食物的摄入。这对修道之人来说本不是难事,但甄圆这个家伙却如何也耐不住这空腹之苦,他已将他们三人作为宾客的额外供食吃的一干二净,可仍是无法化解他的饥饿。 这一夜甄圆独自摸出了房门,他肚子咕咕叫根本就睡不着,这番他又打算摸进厨房看看这些臭道士还藏着什么漏网之鱼。平日里毛手毛脚的甄圆,干起偷鸡摸狗的勾当来却是细腻无比,穿堂推门、翻箱倒柜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全然掩于山雪。 贼人办事当然不敢开灯,甄圆伸手在那屋子里寻来探去,却是摸着一柔软物,胖道士一惊险些叫出声来。 那人一把捂住他的口鼻,低声道:“是我呀,甄道长。”此人音色甜嫩,正是那幽天君洛泱。 “你,你怎么会来这里?”甄圆木讷地问道。 洛泱面露羞色,道:“甄道长,你先把手挪开我们二人再细谈也不迟吧。” 甄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一只手竟是搭在那女子的胸上,他吓得一颤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甄道长,你还是这般可爱,讨人喜欢的很。”洛泱调侃道。 甄圆低声道:“你来这地方就不怕那些道士杀了你?你们可害得这满山的道士好惨。” 洛泱笑道:“我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那些道士狠心下手吗?况且这不还有你嘛,我的甄道长。” 甄圆嗅着这个女子的体香咽了口口水,他撇眼向别处问道:“你们怎么与那索天司联手了?是张乾那老东西的意思?” 洛泱答道:“怎么会?他一心想着得道才没有心思管华山这档子屁事呢。” “那你们为何兴师动众而来?”甄圆问道。 “此行意在别辞,他若是死了,便也就没事了。”女子说的云淡风轻,似是将生死视若无物。 甄圆沉默不语,别辞若是知道这些的人目的如此简单,定不会牵连华山一众,只身赴死也是有可能的,绝不能让他知道。 甄圆道:“那你此遭摸黑上山是来做什么?莫非这华山之上还有你的什么情郎不成?” 洛泱幽幽一笑,道:“这不是有你在嘛,我便寻着你来了。” “胡说,你以前就没正眼瞧过我,怎得现在良心发现了?”甄圆反驳道。 “你就别问这么多了,九天近来乱得很,你小心才是,千万莫要让别人知道你还活着,不然我这一番好心便也白搭了。”洛泱说罢在甄圆面庞上轻轻一吻,落下淡淡唇香翩然而去。 甄圆傻愣在那里,就连腹中之饥也一道忘却了。 …… 这一日落雨纷纷,众人这才发觉已至清明。可那山下的铁骑却依然没有什么动作,安着营扎着寨生火烤肉好不快活,与那山上清汤寡水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张真人独自屹立在山脚下,眺望着巍峨的山势。九天这遭与索天司联手,只许胜不许败,绝不能让他人夺去自己的圣位。 吕九川站在远处打量着张乾,他的底牌已然全部被他看破,虽然心中有些恼火,但也无济于事,欲成事必先沉浮。 洛泱走到吕九川身侧,轻声道:“清明已至,怎得还不攻山,你的这些军官将领怕是都懈怠了。” “这个你要去问咱们的张真人,他盘算的事情我可看不透。”吕九川道。 这二人说话声音甚是轻盈,却也被那张乾听了去,他转身招呼这两人过去。 “你们随我即刻上山,华山气数已尽,当是不攻自破。” 吕九川道:“我倒不觉得,那些道士若是各个与那别辞一般,只怕是要与我们奋战到底。” 张真人轻哼道:“那就让你索天司的铁骑将这山河尽染。” 洛泱咯咯直笑,道:“即使如此,那我们便快些把事情了了,别再耽搁。”说罢他朝着张乾使了个眼色,张乾嘴角一弯已然会意。 他们三人却不急,缓步向山上醒来。 这一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山上,苏辙将此事禀明师父,可那老人家却是不以为然,全全交之苏辙料理。 苏辙愁眉莫展,别辞还远在论剑峰,如此他便只能与那甄圆一道商量。 甄圆一听说是三位天君一道上山,吓得他赶忙翻出收拾好的包裹,不住地追问还有没有其他下山的路径。 苏辙绝望地告知他,这华山上下皆是一条通经,再无其他。甄圆直呼这些愚钝的道士不知变通,怎得就没想到有这么一天的到来。 郑疏雨最是见不得这胖道士的懦弱之举,他提议他们倾巢而出,将那三人杀之而后快。 可那苏辙行事多有准则,这般以多欺少他是断然不会同意的,他还奢望着那三人是讲和,不然山下千万之众没有理由消磨这么些时日。 甄圆拍了拍郑疏雨的后背,道:“瞧见没,这家伙比你还要愚蠢几分。” 郑疏雨先是点头表示同意,而后才意识到这话半截是在贬低自己。 “无论他们是何用意,咱们也得去见见他们才是。”角落里的李沉舟终于开了口。 甄圆附和道:“说的是说的是,他们来了三个,我们也去三个便是,苏辙一个,郑疏雨一个,李沉舟一个。我与陈明还有华山众师兄弟等着你们凯旋而过。” 郑疏雨极其不屑地瞧了眼甄圆,心中暗骂这个死胖子不是东西。 苏辙却觉得此言甚是有理,他嘱托其余师兄弟镇守镇岳宫,若有他人来犯,绝不能让他踏足师父清修之所。 清明的雨仍是没有停,正如这些多日未曾进食的道士们纷乱的心,虽是常年修道欲求一个清净看破尘世,可大难临头多少有些迟疑,谁不想多活几年,谁不想看见往后的阳光。 他们注视着苏辙、郑疏雨、李沉舟三人整装出发,他们或许知道这三人将去面对的是何等凶险,这三人可能就此血染苍松有去无还。 第四十八章 痛心暖雪 清明的雨,自晨起至午后,终是停了。大地的阳气逐渐上升,一尺高的积雪下,一朵雏菊钻破层层壁垒探出头来,终于透得一丝新鲜的气息。 洛泱躬身将那黄花采了去,揣在怀中。 吕九川回过头来,张望这个似是来游玩的女子,洛泱笑着小跑几步追了上去,丝毫看不出来她来此是来索人性命的。 山门前,苏辙一行人已经早早地侯在那里了,远远地便瞧见了缓步上山来的三人。 “那个不是吕仙人吗?”郑疏雨喃喃道。 李沉舟这才回过神来,这仔细仔细一看还真有那么几分相像,只是换了身行头差点没认出来。 他们双方隔得老远,张乾与那苏辙便相继行礼,虽是对阵两方,但该有的礼节还是没有少。 “张真人,晚辈苏辙恭候您多时了。”苏辙俯首道。 那张乾也摆出一副和气的面容,笑道:“你说的哪里话,苏道长少年英才,我们都是有所耳闻的。” 二人话毕,便陷入了一阵尴尬,即是以礼相待又如何提那刀兵相像之事呢。 郑疏雨打破了沉寂,他指着吕九川问道:“你,你也是跟他们一伙的?” 吕九川眯着眼似笑非笑,他也不语,倒是洛泱替他答道:“你们既然已经知晓九天的秘密,那我们也不必瞒你们,这位便是变天君吕九川。” 苏辙道:“这位姑娘想必就是幽天君了吧。” 洛泱笑着对眨眨眼,惹得这年轻道人险些红鸾心动,她低声道:“道长说的是。” 李沉舟瞧向张乾,见这人气态神闲,那二人尾随其后,似是跟从于他,他想起万仞山与千机锁提及的那位张真人,想必就是他了吧。少年人张口到道:“你们这趟来华山,莫不是又要替天行道?” 张乾摇摇头,他知道那套说辞已然说不通,他也就不再与他们兜圈子,老道士直言道:“我们来此,只为别辞而来。” “我师兄归隐山林,已然不染尘世,你们又来寻他作甚。”苏辙高声应答,其声音中气十足,环绕于方圆十里,可见其道行深厚。 张乾并未与之较劲,他侧过身子将那吕九川请到身前,道:“交出别辞,我们即刻离去,如是不然,变天君的十万铁骑将你华山踏成灰烬。” 郑疏雨听得火冒三丈,这老道士看起来衣冠楚楚的,张口便是威逼利诱。他猛地抽出自己的佩剑来,大喝道:“要别道长的性命,先过了我郑疏雨这道坎再说。” 张乾瞥了眼郑疏雨,他的视线仅仅在其身上停留了一秒,便挪了开去,他说道:“怎么,华山已然沦落到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说上话的地步了?” 苏辙将侧步将郑疏雨拦在身后,赔笑道:“这位小兄弟年轻气盛,说话口无遮拦,真人莫怪,但他的话虽糙,理却没错。别辞乃我华山派大师兄,你们若是要为难于他,那便是与我华山为敌,华山派虽然无不必胜之心,但也绝非不战而降之辈。” “啪啪啪。”吕九川拍掌说道:“说得好,好一个情同手足,好!可是苏道长可有想过,别道长若是有个差池,那你便是这华山最为拔萃的弟子,日后掌门之位也当归你所有。” 苏辙一愣,他从未想过这一茬。 “苏道长心动了呢!”洛泱笑道。 “放你的狗屁!”郑疏雨大声骂道,他也不跟这些自诩为天的家伙讲什么礼貌规矩,他只知挑拨离间之人最是可恶。 李沉舟被身旁人的突然暴怒吓得一怔,他侧目望向郑疏雨,低声道:“我俩好像也有这层关系。” 郑疏雨用剑脊猛地拍打李沉舟的屁股,喝道:“胜过你根本不需要耍这些卑劣的手段。” “我与别师兄即是师兄弟,更是手足兄弟,若是你想离间我二人的关系,奉劝你们莫要白费功夫。”苏辙说着也将身背长剑抽了出来。 张乾摆摆手,道:“我三人前来便是与你们说理的,道理说不通我们回去便是,还是别伤了和气。”说罢那三人转身便要走。 李沉舟见来者要走,他猛一蹬腿,身子如离弦之箭冲向那三人,这速度之快甚至都来不及他拔剑,只能握紧右拳猛地向那吕九川捶去。 吕九川身子一扭,以胳膊肘卸去李沉舟的拳劲,而后抬头以膝盖重击少年人的腹部,霎时间将其制服。 李沉舟翻倒在地,竟是动弹不得。 “我也算一日日见着你长大,你倒是对我积怨最深,是否有些恩将仇报了呢?” 李沉舟蜷缩起身子,他的五脏六腑已被震碎,现在正是翻江倒海的疼,但他还是奋力抬起头,仇视着这个眯眼的男人,他问道:“姑苏寒山寺,是不是也是你们干的!” 吕九川轻哼着闭上眼,露出一个诡异莫测的笑来。 “是不是你!”少年人声嘶力竭地喊道,他哭丧着将头埋入积雪中。周霁说过,不可在敌人面前落泪。 吕九川抽出赤霄,将其一寸寸刺入李沉舟的身背,滚烫的剑刃连同少年人炽热的鲜血一柄化作水气,他低声道:“我给过他机会,是他自己不要。我也给过你机会了,也没见你珍惜,你们这些蠢和尚,都是一个德行。” 李沉舟呕出一口鲜血,渗入身下积雪之中。 “沉舟…沉舟……”郑疏雨发了疯一般的吼叫,若不是苏辙奋力拉着他,他也就只身冲了上去。本就是势力悬殊的双方,又白白损去一人,苏辙当然知道此刻不能冲动。 吕九川缓缓抽出赤霄剑,沾染其上的血渍很快便蒸发干去,剑身如红玉一般耀眼。 洛泱转过头去,她不大喜欢瞧这般血腥之景。张乾咳嗽一声,说道:“也罢,这个少年人便是给你们的教训,明早我们上山,见不着别辞,哼,你们好自为之。” 郑疏雨跪倒在血泊面前,哭的泣不成声。李沉舟已然没了气息,身背上的伤口还在一股一股的淌出血来。 一直躲藏在树林深处的南妄,更是已经昏倒了过去,归字谣说的没错,她与那李沉舟在一起,只有害了他。可是这份担忧却又如何也挥之不去,她只身万里来到这华山腹地,只是想远远地瞧着他,只是瞧着他便好…… 第四十九章 血染太极 这一夜,镇岳宫前人流窜动,只因待到天亮,山下的万千铁骑就该挥军攻山了,再没有人睡得着觉,他们仔细聆听着任何一处风吹草动,随时提防藏于暗处的危险。 镇岳宫偏房内,止血的纱布散落一地。南妄终于现身,伏案在床头哭红了眼,其他人劝不住也不忍看着,便只是在屋外侯着,李沉舟安静的躺在床头,已然没有了呼吸。 大战在即,总不能将这少年人丢在这里,百般不愿之下,南妄还是应允了将其连夜下葬。 甄圆选的地方,说是一处风水宝地,保准这小子来世风调雨顺;郑疏雨出力挖的坑,四四方方,周正得很。南妄仍是哭着,她将一剖剖黄土掩上去,逐渐隐去那棺木的棱角。 “你也别太伤心,他与那周霁在一道指不定比现在更开心呢。”甄圆安慰着南妄。 南妄红着眼痴痴道:“他和玮玮姑娘在一起,自然是开心的。” 话这么一说,甄圆也不知道该怎么接。 山下铁蹄铮铮,将山道上的积雪踏平,与泥沙混作一团。上万人的军队,拍成一条长龙浩浩荡荡地上山来。 华山的防线已经后移至太极广场,山门那道关卡已经毫无意义,只有众师兄弟齐心协力才有可能暂且挡住这势如破竹的军队。 苏辙不住地劝诫师兄弟,家中有老人的大可就此离去。他已经做好了殊死一战的打算,却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交出别辞。 苏辙背对着山道,背对着群山万壑,背对着刀锋与铁蹄。他的眼中只有那些与他朝夕相伴的师兄弟。终于,身后的将领一声令下,铁骑于百米开外向太极广场奔来,疾驰的马蹄将积雪踏的纷飞四起,一时间轰鸣震耳。 苏辙静静地闭上眼,他的天空已经暗了下去,但这不阻碍他去寻找夹缝中的光明。 苏道长剑锋出鞘,于纷乱中辨析出向他挥舞而来的枪刃,持剑挡之,发出“嘭”的一声脆响,剑刃上留下一道口子。 那军官冷笑着,他原以为这些道士已是待宰的羔羊,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些个硬骨头,他拉住缰绳叫停奔驰的马驹,手中长枪对着苏辙猛地刺去。 眼看着就要挑中苏辙的前胸,那道人灵巧一闪,竟只是划到他胸口的衣襟。 苏辙顺势剑锋急转,斩向那马驹的一双前足。 骏马一声嘶鸣,断却的双腿杵在地上,庞大的身子侧翻了下去。那军官一个跟头跌落在地,长枪更是深深插入土里。还没待他抹去脸上的积雪,一柄长剑已然刺入他的胸腔,这个或许美丽的世界,他再也瞧不见了。 鲜血溅得苏辙一脸,给这个眉清目秀的道士平添一抹肃杀之意。但是现在却没有片刻的喘息给他,等待着他的是无穷无尽的厮杀。 十个一排的骑兵方阵,纷至沓来。苏辙凭借手中青锋绝无招架之力,纵使他挡住迎面而来的一人,同时也被左右两侧的另外两人以长枪刺中。 苏辙没有选择,他只能尽可能地去杀死来犯之人,如此他身后的众人便能多出一线生机。剑锋挥舞斩下一人的头颅,苏辙自己也是身中数枪。 苏辙强撑着身子不让自己就此倒下,可下一波更猛烈的冲锋已经轰然而至。好在郑疏雨与陈明及时冲到其身旁,与其一道迎敌,而刚才越过苏辙的那些骑兵已经冲入太极广场,与其他道士厮杀在一起了。 如此一波又一波的冲锋,源源不绝。站在最前方的三人皆是落得遍体鳞伤,他们足下积雪已被鲜血弄的泥泞,身后太极广场之上更是横尸遍野,其中少不了横卧的马驹与身披银甲的士兵,当然也有那些青衫仗剑的年轻道士。 嘶吼声与血腥之气充斥着今日华山的风,足下雪地染得一道道红晕。 很快太极广场便全是冲阵而来的士兵,华山弟子多半已倒地而亡。苏辙痛彻心扉,但也无法起死回生,他挥手聚散一道剑芒至太极广场上空。 潜藏在太极广场四周的华山弟子轰然杀出,于太极八卦的边缘持剑眉心,默念咒语。 只见得天空中凭空出现近百把气剑,渐渐具象化,而后如雨点般坠落下来,只是三五秒,太极广场中央的士兵哀嚎遍野、全数毙命。 于此,苏辙也终于支撑不住重伤的身子,单膝跪倒在地,呕出一口血来。 陈明快步奔至,一把将其搀扶起来倚靠到一旁的石碑旁,苏辙身背上的鲜血沾染在这石碑上,将其上的刻字染红。这石碑雕刻着太极广场四个大字与其建成时日,前人如何也料想不知,时至今日此地会临此劫难的吧。 可是方才冲阵的仅是索天司万人铁骑的冰山一角,山道上黑压压的一片片整齐的方阵正跃跃欲试。 “师兄你好生休息,接下来的就交给我们吧。”陈明擦去苏辙侧脸上的血渍说道。 苏辙虽是极不情愿,但他实在是无力再起身战斗了,他只能看着那个曾经一直躲在人群中的小道士,将日渐宽阔的背脊转向自己,他这才恍然大悟,不知不觉,陈明已经是个能独当一面的男人了呢。 铁骑再次冲击而来,那一个又一个坚毅的道士,已经生死看破看淡。 生亦何欢,死亦何哀。 他们能思虑的只有如何将手中青锋插入来者的胸膛。可是,他们却忽然感到了胸口剧烈的绞痛,纷纷瘫倒下去,再也抬不起身子来,陈明与那郑疏雨也不例外。 “怎么回事!”陈明问道。 郑疏雨自探脉搏,他瞳孔猛地放大惊呼道:“我们中毒了。” 陈明环顾四周,片刻间那些士兵的长枪已经杵到了众师兄弟的身背上,此番绝无胜算的防守战提前落下了帷幕。 洛泱扭动着妖娆的身子从人群走了来,她审视着跪倒在她面前的华山一众笑的不可一世。 甄圆颤抖着躲在暗处,将拳头握的咯吱响。 吕九川与那张真人也现出身子,他们一道行至太极广场中央,只道这央央华山也不过如此。 吕九川说道:“交出别辞,你们便能获得一条生路。” 第五十章 只得妥协 任凭军官的谄笑,甚至将唾沫吐啐在他们的身上,铁蹄践踏他们的身子,这些虽死不屈的华山弟子却也没有透露半点别辞的踪迹。 倒是那甄圆,失魂落魄地从树后踱步而来。苏辙使出最后的气力伸起手,却连一句话也喊不出口。 “放了他们吧,我带你们去见别辞。”甄圆喃喃道。 吕九川眯眼笑道:“早些这般不就好。” 甄圆道:“想不到你九天,也会使得如此卑劣手段。” “甄道长,这么快就要与我们划清界线了?”洛泱笑道。 甄圆瞅了眼这个女子,眼中再无昨晚的动容,只有道不尽的鄙夷。 “你别这样看我,我这也是为了避免不要的牺牲嘛,你们这些人就是太固执了。”这个女子的眼中又露出一丝怅惘,似是又在怜悯这些殊死顽抗的道士。 甄圆转过身去,不再与他们交谈,他缓缓走向后山,那是通往论剑锋的唯一路途。与之随行的人不多,除去张乾、洛泱、吕九川还有索天司为首的一位将领。 甄圆领着他们沿着峭壁行过狭窄的山道,又越过料峭山风中晃荡不止的铁索桥,他本就神智有些虚弱,这般危险的路途他险些摔下山崖丢了性命,好在洛泱一直护着他,这才捡得一条贱命。或许对甄圆来说,于此死了更好吧。 论剑锋上,别辞正闭目清修,他于风中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不觉眉头一皱,可是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别辞几欲镇定心神,却是如何也挥之不去鼻腔中的这股气息,他只得起身回屋,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踏入寒风中。 论剑峰极寒极高,故而从此折返需得先行木栈山道抵达山腰处,再横跨华山深沟才能到达莲花峰,这才稍许见得到些山中的农夫。 别辞身法极快,片刻便已抵达那深沟之前。此沟深约万丈,宽足百米,加之此处终年飘雪,冷风扑面。站在在此,不说难以睁眼不说,就是强撑着望过去,也是被那纷杂的落雪一叶障目。 别辞于此已再熟悉不过,他正欲扶摇而起,却是听得细微声响,他顿住步子侧耳倾听,竟是有五人于深沟对面窃窃私语,他更是能隐约听出其中有一人似是甄圆。 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这懒家伙也不怕山高路远、道阻且艰了?况且与他同行的家伙究竟是谁,听声音似是有女子,绝非苏辙李沉舟那几人。 别辞联想到方才于论剑峰的奇怪味道,他侧身一步藏匿于一棵苍松其后,将身形掩去。 只见得山沟对面光亮大盛,伴随着三五声破空之响,那几个家伙竟是御剑横渡而来,再看他们已经点足落地了。 除去甄圆,那四人大多别辞都都很是面熟,就是那老道士别辞从未与之谋过面。但见着甄圆如此失魂落魄的神态,别辞多半也猜到了什么。但他并未就此现身与他们对质,而是继续藏匿于暗处,伺机而动。他好奇这些家伙来此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甄圆行在前头,一步步走上那木栈道,这个胖道士没走几步便是气喘吁吁,可见这一遭行来基本没有休息,不然他的体力不至于耗的如此透彻。 那五人站立在论剑峰山顶,眺望四周,那女子颇有些闲情逸致,她甚至在感叹这里山势的绝奇,这般巍峨的山峰为何会有这般平坦的山顶。 其中年龄稍长些的道士为其解惑,说是此山是那天神一斧削来所致。虽然全然当个故事听,但也算得上头头是道,有理有据。 接着,那身披铠甲的男子竟然抽出腰间佩剑直指甄圆,似是在逼迫他。别辞见了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他翻身而起,直冲向那军官,右手二指凝聚气劲挑开了男子的佩剑,将甄圆护在身后。 这一番突然袭击,惹得那五人皆是一怔。甄圆扑棱跪倒在地,就差没有抱住别辞的大腿了。 “怎么回事。”别辞质问道。 甄圆哭唧唧地答道:“你的那些师兄弟……都快死完了,这些人……这些人要你的命,不然……不然剩下的也得死。” 别辞缓缓闭上眼睛,他感悟着山间的一切,有风声、雪声、呐喊声、咒骂声、兵刃相交声和鲜血低落的声音。 “我明白了。”别辞睁开眼,平静地望着眼前的三人。 那军官方才被别辞卸去兵刃,他觉得脸上无光,扬起一拳就朝着别辞的面庞击打去,别辞并未吭声,但其气劲已然凝于二指,霎时轻点军官周身数处要穴,灌以内力加之封锁。前一秒还是十成气力的重拳,片刻间化作软绵绵的轻抚,别辞一摆手便将那拳意散去,那军官双眼一翻应声倒地。 张乾凝眉望着别辞,只道这便是得道之境,当真玄妙无比。他不忘躬身行礼,低声道:“这位道友可是别辞?” 别辞并未还礼,他只是低声道:“正是。” 洛泱笑着走了来,她贴着别辞的身子细细呢喃道:“别道长,好久不见呀。” 别辞未做答复,这些伤他师兄弟的“来客”,他是一点好脸色也没有的。 “别道长,索天司的铁骑已将华山攻陷,只需得我一声令下,你那些嗷嗷待哺的小师弟便永登极乐,再也没有痛苦了。”吕九川眯眼道,他在进一步激怒这个男人。 别辞将胸中怒气呼出,低声道:“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卑鄙小人。” 吕九川笑道:“光明磊落你别辞做就是,我,只要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如何不择手段都在所不辞。” “我随你们去便是,莫要再伤我华山一草一木。”说罢别辞卸去身背身背上的木剑,他没得选,只有妥协。 张乾抚须一笑,他本以为还有一场激战,没想到这别道长这般好说话,竟是比那守山的道士要知事理的多。 “那就劳烦别道长了,与我们走一趟。”张乾也是笑着,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得知这个年轻人的得道之法。 别辞弯下身子在其耳边嘱咐了几句:“回去好生养伤,告知苏辙照顾好师傅他老人家,我不会有事。” 话毕,别辞便要随那四人走了,甄圆却仍是将其腿脚抓的老紧,如何也不愿意松开。 第五十一章 寡淡的粥 甄圆缓缓站起身子,他杵着那张肥脸在别辞面前,说道:“你去哪儿?我领他们来见你可不是让你随他们去送死的。别辞,杀了他们。” 别辞侧头望向远处的镇岳宫,他仍能感受到这群山的低鸣,那些怀揣着大道的年轻人,绝不能断送在自己手上。别辞撇开甄圆的拉扯,随那张乾去了。 甄圆痴傻地瞧着天空中远去的剑光,他的袖子里滑落一张命签掉落于地,甄圆只低头瞧了一眼便不再敢看,十分忌讳地踱步走开了。 甄圆行得很慢,他实在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苏辙、陈明与那些“迂腐”的道士,他甚至都不想回去了,可是待在这山里头,凭他这两下身手只有饿死。他摇摇头,只得继续前行。 清明雨后,华山主峰并没有迎来久违的暖阳,似寒冬时节的大雪再次将其包裹,积雪上的血渍被一层层掩去,只能瞧见裸露在外的剑柄,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外人便也无从得知了。 甄圆道行浅薄,徒步返还整整用了半个月,待他行到太极广场前时,他已经饿得毫无知觉、眼冒金星了,这个胖道士终于倒了下去。 ...... 不知道过了多久,甄圆嗅着米饭的香气从睡梦中醒来,他身体最后的水分也化作了口水,将那枕巾浸湿。他睁开眼,眼前人差点把他又给吓昏回去。 李沉舟面无表情地坐在床头,他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米饭,还是这个小子了解甄道长的习性。他见甄圆这厮醒了,便将米饭搁置在床头,起身出去了。 屋外的廊道没有人,太极广场一片潦倒,碑文或断或破,总是没有一块还完好。大殿前的炼丹炉被掀翻在地,就连镇岳宫也未能幸免,被一把火烧得只剩下一堆废墟,这一座山的道士死之八九,华山未能幸免。 张乾并未兑现自己的承诺,索天司的铁蹄终还是覆灭了这百年道观,仅有些身手好的道士,类如苏辙此类,侥幸逃生。纵使他们以一敌百,也无法护得身边亲近周全。 华山侧峰有一座光秃秃的平地,苏辙与残存的师兄弟此时皆在这里,他们竖起一座座墓碑,将亡人缅怀,其中也有师尊的那一块。 李沉舟挥手叫喊苏辙回去吃饭先,虽已是初春,但华山的冬日却未曾离去。 苏辙得知甄圆醒来,他没顾得上放下手中的碗筷,便飞奔而去,只见得那胖道士正在大口大口吃着白米饭。 苏辙气不过一把将其手中的饭碗打翻在地,他呵斥道:“我别师兄怎么样了!” 甄圆两眼惊恐地不敢与之对视,他支支吾吾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华山现在气数已尽,若是别师兄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杀了你。”青年道人紧握的双拳不住的颤抖。 甄圆缓缓抬起头,这才惊觉年纪轻轻的苏辙,不经意间苍老了许多,银丝隐现,皱纹横布。甄圆缓缓道:“我只是不想你们都死......我不想大家都死啊。“ 苏辙与自己置气一般,一拳击在自己胸口,他将这一切罪责拦在自己身上,若是前不久,山中内乱他能从中调解,华山百年基业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 忽然,小道士陈明破门而入,他将手中青锋直刺向甄圆,甄圆也不避让,他仰起头闭目选择接受。 苏辙一把讲陈明横抱住,将其阻隔。他怒吼道:“你干什么!“ 小道士眼眶翻滚着泪花,哭喊道:“师兄,是你说的......是你的说,要杀了他的!我.....我......我苦,我难受。“ 苏辙叹了口气,他轻叩陈明手腕卸去他手中剑,偏头望向甄圆不再言语。 三人呆滞了片刻,陈明挣脱开苏辙的束缚,他缓步跨门而出消失于风雪中。 ...... 对于李沉舟的死而复生,甄圆一直没敢开口问。他却是寻到了另外一人,南妄。 甄圆直言自己将李沉舟的命签遗落在论剑峰了,碍于当时误以为李沉舟已死,便索性没有拾回,只当是落叶归根。可此番这少年人却是毫发无损的站在自己面前,他却如何也瞧不清楚李沉舟的命格了。 南妄一边煮着小米粥,一边瞧着远处的李沉舟,她说道:“你莫要问我,我可弄不明白他的事情,见着他平安无事,我便安心了,我也该走了。” 甄圆问道:“你还是离开的好,你与李沉舟命途相克,注定......” “我知道的,别再说了。”南妄强挤出笑来说道。 甄圆也不是揭人伤疤之人,他便也不再继续说下去。 “甄道长,李沉舟就拜托你了,往后......唉……你替我将这碗米粥端给他吧。”南妄喃喃道。 甄圆还以为这个小姑娘要说些什么海誓山盟的情话与那李沉舟道别,没想到就是这么一碗淡而无味的寡粥,难怪李沉舟对她也是这般寡淡。 甄圆一把接过粥来,险些泼洒了出来。可这毕竟是南妄苦心煎煮的粥,她咬住嘴唇关切得紧。 待得甄圆将那粥端到李沉舟面前,粥已经凉了。 “她怎得没有来?”李沉舟痴痴地望着粥问道。 甄圆撇撇嘴将粥递到李沉舟的面前,说道:“小姑娘的心意都凉了,你还是快些喝了吧。” 李沉舟皱皱眉头,一饮而尽,还是这般的无味。 山风拂过漫山遍野的墓碑,谁又知道他们是谁家的儿郎?作为侥幸存活下来的人,当迎风而立才是。 李沉舟与甄圆一胖一瘦,相继往回走。 “甄道长,你说过人的命运是注定的,但也不是,是吗?”李沉舟道。 甄圆点了点头,李沉舟走在前头自是没有瞧见。 “一定是这样,不然我为什么能一次次死里逃生。”李沉舟继续说道,他也不等甄圆的答复,似是在自言自语。 甄圆正欲张口说些什么,那少年人却又是兀自说道:“可是到了最后,只有我一个人活着,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甄圆一把拉住李沉舟的衣袖,少年人一个趔趄转过神来。甄圆深切地望着李沉舟的眸子,说道:“正是如此,你才更要努力的活下去。” 李沉舟苦笑着摇摇头,他说道:“活着?我这样算是活着吗?我都弄不清楚自己还算不算一个人,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不再心痛了,我......还有心吗?” 第五十四章 静水流深 甄圆一愣神,他猛地将手伸进袖子,他这才想起那玩意落在论剑峰了。他探手靠在李沉舟的左胸膛,李沉舟早已没有了心跳,这对他这副腐肉残躯简直是奢求。 甄圆说道:“你的胸膛平静如水,但是这并不代表你没有心。” 李沉舟不解,他也将手靠在胸膛,一点一滴地跳动都感触不到。 “上善若水,静水流深的道理,你可明白?”甄圆喃喃道。 李沉舟当然懂一些,但这却说服不了他,只道是这个胖道士又在安慰自己,他低声吼道:“分明就是没有,我已经没有心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是,我甚至感触不到悲伤。” 甄圆仍是望着李沉舟,那双扶在他胸口的手渐渐上抬,摸在他的脑袋上,像是在摸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 “你还当我是空舟?我已经不是他了!”李沉舟挑开甄圆的胳膊怒吼道。 甄圆却也不恼,他不厌其烦地说道:“你就是你,你既是李沉舟也是空舟,你仍然会在危难面前挺声而出,你依旧会为了往日的仇怨与别人奋战到底,你怎么会没有感触,你又怎么会没有心,你的心异常强大,强大到你这副小小身躯承载不了,容纳不下。” 李沉舟落下泪来,倒不是他信了甄圆的“鬼”话,只是时至今日还有人把他当作一个人看待。 那日他睁开双眼什么也见不着,胡乱踢踹才知道自己已经被他们装入棺材入了土,他声嘶力竭的呼喊,可是谁有听得到?他还活着却也死了。直到,直到那个似是还想见他一面的姑娘,独自将黄土刨开、将棺木掀起...... “你小子还哭呢,都会哭还说什么没心没肺的屁话。”甄圆调侃道。 李沉舟赶忙止住鼻腔,莫让那泪水再流淌下来。 这场初春的雪,下了许久,它带走了诸多,也留下了诸多。 他们离去时送别的人便只有三五个了。破败的宫殿还需要人手修整,所剩无几的师弟们也离不开苏辙,这个道人很是不舍地挥手道别了那三人。 郑疏雨身背上背着了一把不一样的长剑,于他而言乃新,却是别人的旧物。这是一位年轻道士临死前的相托,此剑唤作“守一”,其样貌平平无奇,但郑疏雨确宝贝得很。 李沉舟来此便是为了寻那别辞而来,却是没有见着不说,还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那九天掳去、目睹华山由盛而衰。 下山的路途,很是沉闷。两个小子谁也不说话,甄圆夹在中间也不知如何缓和气氛。 当初遇见满满的镇子便在华山下,此处也是一片狼藉,就连那些难民也都别驱赶。甄圆长叹一口气,感叹世道昏暗。 离了华山便近了长安,他们在山中待了数月,这一下山才知道大好河山已经易了主。他们一番打听,竟是那天子自愿让位给其兄长,倒也没有大动干戈,长安城依旧熙熙攘攘。 可这当朝的天子,名字中有那么个“川”字。甄圆便也猜着了三五分,如此蹊跷之事,其间必然有九天插手。 正在他们三人思虑下一步当如何时,一个青年人猛地拍打李沉舟的肩膀,李沉舟回头望去,正是屈达诗。 “沉舟,巧了,在这里能遇见你。”屈达诗他乡遇故知,自然十分高兴。 李沉舟心中悲愤未散,但也附和出一脸笑意,说道:“达诗,不,少爷,你......怎么来了这里?” 屈达诗笑道:“这不,天子封我做大官,我也算给我屈家争脸面了。” 李沉舟沉默不语,他自是不愿屈达诗与那吕九川行得近了,却又不能直言让他莫去贪图这个功名。 正在这时,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停在屈达诗身后,正是来接这位御史台大人的。 屈达诗显然还没有与李沉舟寒暄够,但他只听得马车中人言语了几句,便仓促上了车,连声道别都没有。 李沉舟望着扬尘而去的车轮,既是欢喜又是担忧。 甄圆眉间闪过一丝阴郁,他拉着李沉舟与那郑疏雨行至一街巷中,劲直走到巷尾,甄圆左顾右盼许久,终于望定一宅子,他轻扣宅门三下,轻声道:“道士不吃酒,吃酒不道士。” 许久院内都没有动静,甄圆只道是自己寻错了地方,正欲转身离去的时候,那扇门轻轻打开了来,探出一个女子的半身来,正是问天阁的那位女道人妙玉。 还没待得李沉舟想起什么,甄圆已经伙同他二人走了进去,最后他还不忘轻轻拉上那门。 妙玉给这三人沏茶,泪水不觉落了下来,融入茶水之中,她一晃神赶忙重新找其他茶杯,却是一不小心碰到柜角,柜中瓷碗瓷杯尽数跌落,碎了一地。 妙玉不吭声,蹲下身子准备收拾。 甄圆有些不忍心,一把将她拉起来,而后又给郑疏雨使了个眼色,郑疏雨低声道:“不需要你说,我也会做的,死胖子。” 待得郑疏雨将地面清扫干净,妙玉方才止住泪水。 “妹妹这是怎么了?是心疼甄道长与这两个臭小子?”甄圆调侃道,他故作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是不想让这女子为他们忧心,可谁知,这刚止住的泪人儿,却又决了堤。 李沉舟没好气地站在一旁,他连这女子的凳子都不惜得做,他直言道:“你也有哭的时候。” 郑疏雨一愣,他恶狠狠地瞪了眼李沉舟。 李沉舟也不甘示弱,也瞪了回去。 郑疏雨道:“你这人怎么一点也不怜香惜玉?莫非除了玮玮,其他女子便不是女子吗?” 李沉舟听得玮玮这三个字,本来还压抑着的愤怒,直灌胸口,他大喝道:“就是这女人与她的师兄,害得玮玮陨了命,我如何还要怜她惜她?” 此言一出,妙玉却是哭得更凶了。 “师......兄他,他也......”妙玉哭嚷着胡乱支吾,那俩小子没听明白,甄圆却听出了个大概,原来妙玄也被那九天抓了去。 甄圆转身掐诀测算,只见得西北天边的阴云。看来那仙山上的楼阁,也没有逃过此劫。 第五十五章 红鸾心动 斯人已逝,李沉舟心中的愤恨也便荡然无存,他总不能为难妙玉这样一个哭唧唧的女子吧。 寒山寺、华山、问天阁相继遭难,虽然各有理由,但是一切的线索都指着一处而去,正是九天。 甄圆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明眼人都知道他是担忧自己的老窝——真罡苑,但是这屋子里明眼人可没几个,仅是妙玉担忧着轻声说道:“甄师兄,你要不回去一趟?” 甄圆苦笑道:“我这身手回去除了多吃真罡苑一口米,啥忙也帮不上。” 妙玉顺着甄圆的话语一想,也觉得甚是有道理,连连点头,这不禁又刺痛了这个胖道士脆弱的身心。 甄圆嘴巴上不争不抢,但心里却一直没闲着,他时刻盘算着如何反击苍穹,一个鬼点子就这么在他脑袋里生了出来。他横坐在桌前,将那三人招呼过来。 ...... 次日,妙玉与那李沉舟乔装作一对姐弟,他们依照甄圆的吩咐来到了御史台的府邸。 此时屈达诗还没起身,下人便安排他们二人在这堂前稍作休息,点心水果一盘盘地端上来,让人目不暇接。 李沉舟胡吃海塞不说,还不忘往怀里揣一些;那妙玉却是如个木头人,瞧都没有瞧上一眼。 又过了许久,直至日上三竿,那屈达诗才打着哈切走了来,他一眼瞧见了李沉舟,转身便呵斥那管家怎得不早些叫他,耽搁了他与好友相会。 管家有苦说不出,分明是屈达诗自己嘱托的,不是天大的事切记不可搅了他的清梦。 李沉舟就这么看着管家被狗血淋头一阵痛骂,那些激烈言词就跟骂在他自己身上似得,他只感叹屈少爷性子更急了、更暴躁了。 但屈达诗转过头来,却又是笑眼嘻嘻地瞧着友人,说道:“我正不知道去哪里找你,你倒是自己寻上门来了,想吃什么玩什么尽管跟少爷开口。” 李沉舟笑着摇摇头,说道:“承蒙屈老爷与少爷的厚爱,我这小日子过的还算凑和。” 屈达诗继续道:“只是凑和怎么行,要越来越好才是,我看看我能给你安排个什么官职,是要做刺史还是县令?” “这倒不必,只要能和少爷在一块玩耍,沉舟就心满意足了。倒是我这姐姐,需得达诗你提携提携。”李沉舟将此行目的娓娓道来。 李沉舟的这位好兄弟,这才抽空瞧了眼李沉舟身旁的女子。他对女人涉猎不深,男女之事也只是略懂一二,这美与丑于他而言也甚是懵懂,他喃喃道:“这......我该如何提携?” 李沉舟笑道:“我这位姐姐生得如此,你当真视若无睹?” 屈达诗道:“是吗?然后呢?” 李沉舟有些泄气地说道:“我这不也想攀攀高枝,沾点皇亲国戚的威风嘛。” “这样啊,我与当今天子关系甚佳,我直接去与他说便是。”屈达诗站起身子拍着胸脯说道。 李沉舟一愣,他忙说道:“这倒不必,你只需将我这位姐姐带入宫里逛逛便是,天子能否瞧上她就看她的本事了,这种小事不用劳烦屈少爷开口。” 屈少爷一顿首猛地说道:“哎呀,沉舟,我都给忘了,这位天子陛下你也是认得的,便是那位吕仙人吕九川啊。” 李沉舟神色突变,他急中生智道:“正是因为相识,才不好直言这些儿女之事,难不成让他知道我是攀着他的高位去的?” “在理在理,沉舟你还是想的周到,那我这就带你姐姐入宫逛逛。”屈达诗笑道。 他吩咐下人取来十来套衣裳,任妙玉挑选。妙玉这姑娘生性腼腆,穿着习惯也清淡得紧,试了两三套素雅的长衫,那些花枝招展的艳丽衣物却是瞧都没有瞧一眼。 屈达诗安抚李沉舟道:“天子身边妖艳女子多了去,偶尔来个你姐姐这般淡雅些的女子,调调口味也是极好的。” 李沉舟附和道:“是是是。” 如此,李沉舟拜别了屈达诗,他以还有他事未在府中久待。屈达诗一脸自信的让其静候佳音。 妙玉虽是陪着笑,但她眼里的惊恐,李沉舟却是看的一清二楚。 李沉舟道:“姐姐,莫慌,你可以的。” 屈达诗也随声应和道:“姐姐,你放一百个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说罢又拍了拍他瘦弱的胸脯。 他们二人坐上马车就这样进了皇城去。 屈达诗一本正经地坐在一侧,他偏头望向马车外,但是小脸却是不觉红扑扑了。 越过护城河,入了承天门,周遭再无喧嚣的人声,只剩下鞋履纷踏的声响。 “快到了,姐姐莫害怕。”屈达诗再次安慰道。 妙玉心里仍是念着师兄妙玄,不禁又落下泪来,将那妆给花了。 屈达诗瞧见了,还以为是李沉舟这小子自己想升官发财,强迫了姐姐来,他赶忙叫停了马车,请妙玉下了车。 “沉舟那小子不是东西,我回去替你教训他。”屈达诗骂道。 妙玉不解地眨巴着眼睛,屈达诗见了有些怜爱,他忽然生出一股悸动,似是不愿这女子见着吕九川了。 屈达诗一把抓住妙玉的胳膊,往那御花园走去。但实则他自己心里清楚,吕九川断然不会在那里。 御花园是天子的花园,本该是妃子成群,但吕九川刚登基不久还没来得及纳妃娶妾,这满园春色也就无人赏得。如此,倒是便宜了屈达诗这个混小子。他们二人走过青石板修砌成的小道,扶着朱红色的柱子眺望池塘中央的假山与古木。 天空中下起了雨,二人被困于一亭中,屈达诗不愿身旁人淋雨,只得孤身冲入雨中寻伞去。 妙玉却没有乖乖在此等候屈达诗回来,她张望四周走入雨中。 在这宫里想要寻得天子的居所,并不难。妙玉不动神色地打量着行走公公与宫女的神色与动向,很快便确定了吕九川的所在。 她潜伏至屋侧,听着其间的一举一动。按照甄圆所说,只需待得吕九川离开这间屋子,她再探身进去,于桌上盗走玉玺,这变天君的皇帝梦,便也做到头了。妙玉虽然害怕得厉害,但却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她就这般静静地候着,候着。 第五十六章 一纸密诏 一只手从背后捂住妙玉的嘴巴,将其拉拽着躲进花丛中。 妙玉挣脱不开,只得胡乱踢踹。 “是我。”屈达诗低声道,他比了个“嘘”的手势。妙玉瞧见是他,这才镇定了些许,但一张小脸却已经吓的煞白。 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妙玉这才知晓这屈达诗的用意。她心中不禁感谢这个男子,但这却不妨碍那把绽放寒光的匕首,划至屈达诗脖颈。 妙玉极其痛苦地瞧着屈达诗,她也不想这样。 “还下着雨,你怎么自个儿跑了。”油纸伞握在屈达诗的手上。 妙玉手中的刀刃有些迟缓了,她低头道:“谢谢你。” 屈达诗笑道:“这倒不必,我带你入宫自然是要负责你周全的。” “护我?”妙玉喃喃道,也只有那妙玄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眼前的这个男子虽然样貌气质与妙玄差之千里,但这二字从他嘴里蹦出来,还是暖得人心。 屈达诗深感尴尬,他话锋一转,道:“李沉舟这小子却是一点没变,他果然不是贪财爱权之人,千里迢迢来找我怎么会是为了一官半职呢?你这个姐姐怕也是假的吧。” 妙玉问道:“那......你会揭露我们吗?” 屈达诗迟疑了片刻,垂头丧气地说道:“那你会杀了我吗?” 妙玉自然不会杀他,匕首隐去了寒芒,屈达诗也便长舒了一口气。 妙玉将所求之物告知了屈达诗,屈达诗瞠目结舌不敢相信,他惊叹道:“你们要这玩意干啥?李沉舟那小子莫非想做皇帝?” 妙玉摇摇头,说道:“他是为了这天底下所有的人。” 屈达诗还是听不明白,但他还是选择相信他的这个小书童,他对那吕九川的崇敬早已消失殆尽。 ...... 屈达诗装作没事儿人一般走进大殿,与那吕九川闲扯了起来,吕九川对他不甚待见,三言两语便想打发屈达诗走,往日屈达诗便也就走了,可今天他却是死气白赖地不愿离去。 太监宫女都在门外听着呢,他也不好不给这位御史台大人面子,便陪着屈达诗去那后花园走走,恰好他自己也乏了。 二人皆是无心赏景,走马观花地绕着这园子走了一圈。 “你身上怎么有女人的味道?”吕九川眯眼问道。 屈达诗一愣,忙遮掩道:“哪有哪有,吕仙人你错怪我了。” 吕九川狐疑地打量着屈达诗,不再言语。 ...... 妙玉从怀中掏出玉玺,搁在桌上。李沉舟没见过这般稀罕物件,他伸手去摸,却被甄圆一把扼住手肘,他反手从身后取出一页薄纸,将那玉玺印盖其上。 “成了。”甄圆沾沾自喜。 郑疏雨侧目望去,纸上以草书龙飞凤舞地写得密密麻麻,他愣是没看明白。 “这上头写的什么?”郑疏雨喃喃道。 甄圆道:“能让那吕九川醍醐灌顶便是。” 次日,长安皇城门前,贴上了这一页薄纸。 那些看不懂的家伙会去寻来看的懂的人;天桥下头的说书人,更是赶着趟将其编成段子在酒楼茶坊宣讲了起来。 这张纸页当然被呈到了吕九川面前,还是从那些个瞧他不顺眼的王爷、大臣手上。 “今日长安城里传起了些流言蜚语,臣自是不信,特请陛下辟谣正法。”一位瘦高瘦高的王爷笑道,他与那吕九川也是颇有渊源,二人自小不合多生事端,他一直欺压着吕九川,只因吕九川乃是庶出。 吕九川当然知道这人的目的,但他此时绝不可恼怒。他的皇兄无缘由退位于他,其间隐情他都还没说清楚,此遭又遇上这一出,座下群臣都等着看他这个十日天子的笑话呢。 那纸页上行文颇为正统,似是先帝手笔,这无疑是一封密诏。 先帝宅心仁厚,对几个皇子皆是厚爱有加,并未因为其母亲地位高低,而偏袒某一人,或是轻视某一人。但帝王之位只能由一人承担,这并非是福报,更是责任。九川本是他最为看好的皇子,可伴随着其年纪的增长,性情大变,如此做得帝王自是家国之祸。先帝思虑再三,将帝位传于三皇子。这三皇子,便是被吕九川驱逐出宫殿的那位天子了。 吕九川一时也想不出辩解之法,他以身体不适为由退了朝。 他能想象那些好事者讥笑的嘴脸,但更让他难受的是,他辜负了父皇的期盼,他小看了一代君王的度量。他以为父皇眼里没有自己这个庶出之子,这才谋划起其他途径夺取皇位,谁知父皇最为喜欢的竟然就是自己。 但这一切都已经晚了,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已经回不了头了。他独自去往御花园深处的一处院落,这间破旧的屋子里,关押着他的皇兄。 室内很昏暗,也不避风寒,仅靠着一抹微弱的烛火照亮取暖。 “你来了。”皇兄笑着望向他,几日不见已是消瘦了许多。 吕九川不语,他将一纸密诏呈放在桌上。 那皇兄只是看了一眼,便心领神会,他说道:“先帝当初的意思便是你来坐这个皇位,只是你那时候性子有些让人捉摸不透,如此才落得我的头上。不过,这江山还是回到了你的手上,无论是以何种途径,也算是还了先帝的愿。” 吕九川仍是不语,他闭上眼将那一纸密诏置于烛火之上。 他本以为这位皇兄会暴跳如雷,会对自己恶语相向,可谁知竟是这般......吕九川忽然意识到他失去了什么,那些于他而言真正重要的东西,他生在帝王家从来不敢奢求的东西。实际上,他真真切切地拥有过。 “是我错了。”吕九川低声道。 眼前人沉默不语,他只是拍了拍吕九川的肩头。 桌上的烛火点燃了那纸页,火势窜到吕九川的手上,他却也没有放却,任凭火苗灼伤他的手,也一道温暖他的心。 ...... 皇陵前,吕九川重重三叩首。可是他没有再前行,他的步子止于皇陵外,他无脸面再见先帝。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龙袍褪去。 第五十七章 重获元神 夕阳西下,群臣散去,他们多有嘲笑这位逆谋篡位者,也有的人扼腕叹息。 吕九川有些失忆,他落魄地站在天地间,孤零零的一个人。 李沉舟一行人自是也赶到了这里,他们藏在不远处观望着,甄圆这家伙是来看其笑话的,李沉舟与郑疏雨却不尽然。 “这人怪可怜的。”郑疏雨喃喃道,他心中生出一股悲悯之感。 甄圆摇头道:“这天底下可怜的人太多了,你哪里心疼的过来?”说罢他便偏头向李沉舟,望向这个可怜人。 李沉舟眼似流波,望着天边的夕阳一寸一寸没入大地。 直至许久大地再次陷入昏暗,吕九川才回过神来,他幽幽地转身来,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去往何处,支撑他一路前行的野心,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他望向浩渺的夜空,深感自己的愚蠢。本就是他自己的东西,他却痴傻地去争抢,落得个一无是处。捞得个徒有虚名的变天君的名号,终究是无济于事。 宁静天地间,传来一声声沉重的脚步声,吕九川侧目望去,竟是那个早已死在他剑下的少年人。 吕九川下意识地拔出赤霄剑,但那李沉舟无动于衷没有与之动手的意思。 “这就是你的目的?”李沉舟淡淡道,这言语甚是随意,但却是对吕九川莫大的讥讽。 吕九川一把推开李沉舟,呵道:“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少年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仍是瞧着吕九川,却是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吕九川呵斥道。 李沉舟摇着头站起身子,道:“还能笑什么,当然笑你啊。” 吕九川手持赤霄指着眼前的少年大喊道:“你再笑,再笑我杀了你。”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你不妨再杀我一次试试。”李沉舟低声说着,届时他拔出沉剑。 吕九川转而一阵似痴似疯的狂笑,他胡乱挥舞着手中赤霄,已然毫无章法可言了。 李沉舟不住地退让,他仍是深切地,透过层层剑芒望着这近乎疯癫的男子。 “我原谅你了,你也别再为难你自己了。”李沉舟持沉剑一挑,击中吕九川手腕卸去他手间力道。 吕九川两眼无神地呆愣了片刻,双膝弯曲跪倒在地,他败了,不是败给别人,而是输给了自己。 长安郊外的小道上,一胖两小行走其间。 “你就不怕他杀了你?”甄圆嘀咕道。 李沉舟脚踢路边的石子,似是没有在听这个胖道人的言语。甄圆又重复了一边,李沉舟才瞧眼望来,他说道:“杀了我只是徒增他手上的罪孽,他何苦。” 甄圆挑眉虚眼道:““那你为何又突然心慈手软了,寻了这么久,不替你的师父师兄们报仇?一句话把人家给原谅了......” 李沉舟道:“杀了他,死去的人就会回来吗?” 甄圆侧目瞧着李沉舟,称赞道:“你小子长进了。” “倒不是我长进了,若是让师父师兄们来做这个决定,他们也会与我一样的。既已心死,何苦还折磨他的肉体。而我死去的师父、师兄,他们的肉体虽然死去,但他们的心意却长存,而我就是最好的证明。” 甄圆一愣,道:“你小子前几日还跟我哭丧自己没心没肺,哼,你倒是顿悟的快,难不成是在耍我?啧啧啧。” “每当我看着有人死去,就仿佛我自己在经历一般,我似乎能感受到他们的悲苦、无奈。”李沉舟越说越玄乎。 甄圆捂住耳朵不再去听,倒不是他怕这些神鬼之说,而是他不愿知道。 忽然,道路两侧探出好几个黑影,不说也知道这是张乾的手段,他要将这些个三番五次与之作对的家伙,诛杀殆尽。 郑疏雨拔出守一剑,此番正好试试这把兵刃,可还没待他拉开阵势,李沉舟已经归剑入鞘,卸下一人臂膀了。 甄圆揉揉眼睛,方才那少年人只是身形微晃,他还以为是这小子被吓着了站立不稳,谁知他身侧的黑影已经受此剑伤。 不仅甄圆,就连暗处的无数黑影,也是惊得不敢再贸然行动。他们虽然歃血为盟为张乾效力,但也不至于拼上自己的性命。 刹那间,那几人便也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只断裂的胳膊,这胳膊血肉割裂处干净利落,可见挥砍者力道颇足,不仅如此,要做到这般迅捷,必经得成千上万次的锤炼。 李沉舟干的?简直是痴人说梦。 甄圆环顾四周,他想要找出这个暗中相助之人,可又哪里有半点声响。他一愣猛地抬眼望向沉剑,只见其剑身与剑鞘贴合处,溢出一丝血渍来。 “方才那是你?”甄圆惊恐地问道。 李沉舟也不遮掩,点头承认。 郑疏雨瞪大了眼不敢相信,他说道:“怎么可能,我都没有看到你出剑。” “那便不是我吧。”李沉舟倒也不争不抢,那一剑背后的汗水无需他人知晓。 甄圆绕着圈打量着李沉舟,他越看越不对劲,便上手去摸李沉舟的身子。倒不是那般轻浮地抚摸,而是有条有理的拿捏。别看甄圆嘻嘻哈哈地,推拿正骨他可是一把好手,他的眉头不禁又皱了起来。 李沉舟,他的身体发生了难以置信的变化。按理说他这副身子是腐肉堆积而成的,紧靠着一缕魂魄游荡于世,他是没有所谓元神的,这就跟那烛九阴一般,无法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但此刻甄圆却在李沉舟身子里察觉到了一股细微的暖流。甄圆惊恐之余更多的是兴奋,他拉着李沉舟席地而坐,说道:“沉舟,运转吐纳法试试。” 李沉舟不解,他自是不知自己身子微妙的变化,但甄圆如此神情激动,他便也没有过多推辞。他按照周霁传授的法子,闭目凝神探寻体内的气。 这一寻便是许久不见动静,甄圆等的焦躁,一时没忍住关切地问道:“有感觉没?” 胖道士的询问将李沉舟拉回尘世,他惊愕地低头望着自己的身躯。方才他不仅感悟到了体内的气,更是神游百里,聆听到了自然的风吹草动、万物的气息! “这......”李沉舟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甄圆说道:“奇了怪了,还有这种怪事?这事儿可不能让烛九阴那老东西知道,免得......嘿嘿。” 李沉舟一把抓住甄圆的身子,追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如何又能......又能运气吐纳了?” 甄圆险些都被这小子摇晃晕了,可他并不能给这个少年人答案。 郑疏雨道:“大惊小怪,你疏雨哥哥早就融会贯通了,你这才初涉门径,得意什么?” 这于他人而言最是简单的事情,却是李沉舟无论如何也无法跨越的天堑。可是......可是这道天堑却又在不经意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第五十八章 赠与何人 虽然弄不清其间缘由,但李沉舟切切实实感悟到了天地间的气。但即使如此也无法解释清楚方才那破敌的一剑,实在是太快了! 往后几日李沉舟开始没日没夜的修行,甄圆睡觉的时候,他便闭目凝神聚气。周霁的话语回荡在他耳畔,这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一切的一切都回来了。 他们三人如此走走停停,迈向天地尽头——不周山。 “咱们去是送死,要我跟你说多少遍。”甄圆一睁眼便埋怨起李沉舟。 李沉舟不以为然,推着甄圆圆滚滚的身子催促他前行。 甄圆继续道:“你这样我们就拆伙,我可不想跟你一起去送死。” 一旁的郑疏雨附和道:“是是是,元神我也有,也没见我斗的过那张乾呀,咱们现在去无异于送死,死胖子这次可没说错。” 甄圆两眼一瞥,叫喊道:“你说谁死胖子呢!”说罢就要掐死那嘴臭的少年人。 郑疏雨灵巧闪身,甄圆笨手笨脚又如何抓得住他? 这二人吵闹间李沉舟已经行了十来米远了,只有他心里清楚,自己又何尝是仗着这失而复得的元神?他分明是凭借着日以继夜的汗水。自己勤修三千年,只为那一日剑破苍天。 千里之行,也被他们一步一步踏平。不周山这座浩渺的山峰,已经映入他们眼眸。 山巅之上,张乾立于钧天君身后,他低声道:“那两个不知死活的小子已经到山下了,我这就去料理了他们。” 钧天君不语,却是云昭乐轻声叹了口气道:“山下三人,一颇两少,张真人这把年岁刻意为难,是否有些不妥?” “颇?”张乾拨开浮云望去,他这才注意到那二人身后的颇足道人,他须眉一竖大惊失色。 “洛泱,那甄圆不是死于你手,怎得又出现在山下?”张乾怒吼着,连同十米开外的树叶一道在震颤。 钧天君背手回了屋,留得他们三人自个儿理论。 洛泱愣住了,他倒不是害怕张乾的追问,她是生气这胖道士死活不听劝,他嘱咐万千让他莫要再现于人前, “洛泱姐姐宅心仁厚一回,你可有异议?”云昭乐反问张乾道。 洛泱噗嗤一笑,竟是有人这般夸赞自己,让她都有些无地自容了。 “你......”云昭乐说不出话来。 “我的昭乐妹妹,你可真是傻得可爱啊。”洛泱掩面笑道。 云昭乐有些恼,如此她粉嫩的面庞便愈显娇艳了。 “我是奈何不了这三个家伙了,看来得要张真人亲自出马了,正好也让我瞧瞧,你从别辞那里询问出了些什么玄机道法。” 张乾冷冷道:“哼,区区这三个家伙,还轮不到我出手。”说罢他一摆手,只见得呆坐在远处的屈达诗忽的站起身子,向此处走来。 洛泱探目望去,不禁有些哑然...... 李沉舟三人稍作歇息,便又继续启程。甄圆不住地掐诀观天,他不止一遍地说着今日不宜,忌讳这、要避开那的,无非就是想让李沉舟就此折返。可是燃起的火焰不殆尽,如何会熄灭?李沉舟不死,他便也不会停下脚步。 一阵阴风扑面,是从山道上头刮来的,连带而来的诸多落叶,掩住三人的目光。待得风声渐消,已不知道过了多久了。 “就这,也想为难我?”郑疏雨自言自语道,话刚说完他便愣住了,只见得屈达诗伫立在山道前。 屈达诗不由分说冲了上来,他手持一把链刀直砍向李沉舟。其身法之快,加上事发之突然,李沉舟都还没回过神来,那刀刃已经落在他的肩头。 屈达诗双目无神,面庞呈现出低沉的暗绿色。李沉舟却还仍是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屈达诗未作答复,他猛地抽刀回身,那链刀层层拉开,将李沉舟肩头骨肉一缕缕拉扯下来,一时间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郑疏雨自是瞧出了门路,他持守一剑逼向屈达诗,屈达诗以左臂挡之,发出钢铁撞击的巨响。 李沉舟双眼发愣,他仍是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甄圆见李沉舟不在状态,赶忙从身后抱起这小子就往回跑。屈达诗见“猎物”要跑,一脚踹开郑疏雨就朝着甄圆奔来。 “那家伙已经不是你的少爷啊,他现在就是个傀儡,你是清楚的啊。”甄圆一边跑一边在李沉舟耳边唧唧歪歪,可李沉舟又哪里听得进去,要他承认屈达诗被炼作了灵童,这是比他自己死了还难受。 胖道士越跑越吃力,便也无心顾暇足下地势,一条裸露的根须将其一绊,甄圆应声倒地,李沉舟也一道跌落在地。 屈达诗瞬身而至,链刀已经横在了李沉舟头顶。 “达诗!”李沉舟喃喃道,他仍是不愿相信眼前的现实。 屈达诗面部微微颤动,露出极其难受的神色,那只青绿色的蛊虫入其体内时日未久,还未完全占据他的身体,他还残存了些神智。 李沉舟继续喊道:“是我啊,我是沉舟,我是你的小书童啊,你还记得我的吧。” 屈达诗疑惑地歪着头,他眼中的确瞧着李沉舟的模子,甚至他还记得眼前人,可就是叫不出这人的名字。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逝去,这种熟悉之感逐渐淡去。 甄圆趴在地上好不容易爬起身子,见这李沉舟还在妄图唤醒屈达诗的意识,连连喊道:“傻小子,快跑啊。” 话毕,屈达诗最后的意识也已然泯灭,他的瞳孔呈现出了墨绿色,他体内的蛊虫已经游荡至了他的脖颈,逐步蚕食他的大脑。 链刀再次扬起,映着薄暮的日光。 李沉舟万念俱灰,他知道屈达诗的死已经覆水难收,他冲向这个自己昔日的主子,紧紧地搂抱住了他。 屈达诗身子一怔,他的耳腔流出道道绿色浆汁,滴落在他的肩头上将他的衣衫腐化。 “沉......舟......”屈达诗缓缓道出来。 李沉舟激动不已连声应答:“诶诶诶,我是沉舟啊,你终于想起我来了。” 屈达诗无神的双眼再次凝视着李沉舟,他有气无力地说道:“告......爹,我......没......给......他丢脸。”这短短一句话,似是耗费了他毕生气力。 李沉舟怀中的男子瘫倒了下去,李沉舟哭丧着颤抖着,却也无能为力。 屈达诗死了,他再也不能缠着李沉舟与他一道读书写字了,他还没有考取功名,他们一家老小还在家中等着他回去。可是这些事情,他都有心无力了。 他的手一直紧攥着,于指缝间露出一抹嫣红,那是一抹胭脂纸,也不知是要赠与何人。 第五十九章 两轮红日 张乾摘下高冠,束起的头发垂散下来,这才发现里头藏着的屡屡银丝,他的确是老了。 但相比眼前的这个道士,他还似是年轻了些许,但仅仅是发色罢了。 这里是不周山腹地一座茅草屋,虽看似寻常却大有玄机,这里是那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灵气禁锢之所,而别辞正是被关押在这里。 张乾盯着别辞沉思许久,以二指直戳其眉心,一股暗紫色的气从其皮肉之下渗出,别辞这才睁开了眼。 “你醒了,别道长。”张乾喃喃道。 别辞不语,他皱眉起身顿感四肢无力,只得又躺卧了下去。 张乾继续道:“别道长,莫要强求,这地方可比不得你华山。” 别辞环顾四周,的确是换了一番光景,他只记得自己随那张乾而去,就连如何来到此处的,都不太记得了。 张乾为其端来一杯茶水,是清晨甘露煎煮的古茗茶,其大有醒脑提神的功效。但别辞却不怎么给其好脸色看,他将头偏向一旁。 张乾将那茶水重重掷在桌上,低声道:“别道长最好搞清楚,贫道请你来,并不是想要看你脸色的。” “张真人,你这个‘请’字未免用的太牵强了,难不成是我求着来你带我来这不周山的?”别辞一边咳嗽一边说着。 张乾转而笑了,道:“与华山相比较,不周山更加安静闲适,更加适合别道长悟道修心,九天之位尚有空缺,别道长可否有意与贫道一起左右这天下。” 别辞问道:“哼,左右?” 张乾忙改口,道:“是贫道说错了,九天以挽救苍生为己任,‘左右’二字的确用的不妥。” 别辞侧目瞥来,道:“天道运转自有其规律,又何须你辈刻意为之?” 张乾又是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他说道:“别道长口出此言,真的懂天道吗?” “你胁迫我来这里,便是为了与我理论这些?”别辞冷冷地说道。 张乾摆手,将茶水又端起来凑到别辞面前。 “先喝茶吧。” 这里虽然禁锢着灵气,但在不知情者看来,便也与那山中人家无二,矮小的房门外,可以瞧见新抽枝的翠绿。 张乾踱步出了屋子,这件事他急了一辈子,也没个着落,眼下近在眼前他便也不那么急了。 待得别辞饮完杯中茶水,身子骨才恢复了些许力气,他站起身子可还是浑身酥麻得紧,也不知自己于此昏睡了多久。他深吸一口气入丹田,本应该是内力充盈灌体,但此刻却是一丝一毫的感觉都没有,这让别辞有些疑惑。 张乾站在屋外,感悟到了屋内气息的攒动,他高声说道:“别道长莫需白费力气了,于此你是运不了气的。” 别辞一愣,只道是这张真人从中作梗,他便也作罢,索性站起身子也行出了屋。屋外空气要清新许多,偶尔还能听见叽叽喳喳的鸟鸣,这里的一切都与华山那么的相似,唯独没有雪。 张乾见别辞走了出来,笑着问道:“别道长莫不是还在想着如何杀了贫道吧。” 别辞望向远处的云海,说道:“张真人有何目的,不妨直接说出来吧。” “好,我最是欣赏你这样的爽快人,那贫道也就不拐弯抹角了。” 别辞微微点头,但实则他还在集聚着体内的气,想要在这天罡地煞之间寻得可供其运转的气。 张乾此时并未注意到别辞的小心思,他心里只顾着他将要说的话去了。张乾道:“贫道修道多年,终是未窥得门径,小友却是年纪轻轻翩然得之,此番正是特地来请教一番的。” “请教?如此诛杀我山中无辜弟子,便是你口中的请教?”别辞情绪显出一丝波动。 张乾笑道:“别人说出这番话来我姑且不与他计较,但你怎得也这般幼稚,别道长莫非还未看透这生死之事?” 别辞闭上双目,那些死去的师兄弟浮现在其脑海,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他们年纪轻轻又如何会心甘情愿地死去。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谓天道无情。这一点似是贫道比你看的明白。”张乾抚须说道。 别辞当然知道天道是何物,那是任由事物更迭、放任生命死去的存在。他想到了那个被他沉入湖中的女子,他也正是因此顿悟了天道之无情,这才悟得太上忘情之境。 “欲得道,先要失去。”别辞低声道。 张乾眼目一亮,他追问道:“我需要得到什么,又需要失去什么,你讲得明白些。” 别人望着身前人急促的神色,便已知晓他必然无法得道。 别辞说道:“你与我的道不同,所衡量得失之物便也不同,你的道在你自己的心中,需得你自己去探寻。当你得到了它,再放下,道便已在你心中。” 张乾虚着眼睛回味别辞的这番话,不禁陷入了沉思。他探寻半生,也未曾企及道的棱角,虽是饱负盛名,世人尊称他一声张真人,可是谁又知晓他心中迷惘,这遥不可及的道,究竟是什么? “大道为何物?”张乾又问道。 别辞答曰:“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 二人理论许久,张乾仍是没有弄清楚,他只得又将别辞请回了屋子。眼下没有时间给他耽搁,山下那伙人已经近了,彼时九天之中无可用之人,他唯有亲自出手料理他们了。 别辞站在昏暗的屋内,望向光亮处,那是太阳升起来的方向,也是张乾离去的方向。他数次冲脉,皆是未果,无法运气的他便也不能追着那老道士而去。他只得转过身子坐回床榻之上,忽的他听见一阵细腻的呼吸声来,这声音传自他身旁的墙壁。 别辞轻叩其上,果真是一堵如蝉翼的薄墙,他虽不得运气但胳膊腿脚已然恢复了七八成,用身子猛地撞击那墙壁数次,便已见着一条细细的口子。如此又轮番往复,终是将那堵墙壁撞裂了开来。 别辞于废墟尘埃中站起身子,这是一间与他身处之所一模一样的屋子,其床榻上也安枕着一个道人,正是妙玄。这些都不足以让别辞惊叹,倒是那屋外的一缕薄光刺耀他眼! 别辞回头探去,自己来处屋外也可见层云后的夕阳,另一侧相反方向的这一头,竟也是如此。 第六十章 颢天炎天 别辞惊诧间,也未忘体察昏睡之人。 妙玄被人以气劲封住五感,与外界周遭隔断了开来,想必他也是如此,才昏睡于那屋中,眼下只有等那张真人折返归来了。 话说张乾离去此境,便直奔李沉舟之所在,他于半空中砰然坠地,惊起一阵砂石。 此时李沉舟与那郑疏雨刚安顿好屈达诗的后事,又见这个罪魁祸首,当是怒火中烧。 可李沉舟还没来得及拔出沉剑,一道人影便由其身后晃身而过,正是变天君吕九川! 甄圆暗道不妙,当初就该杀了吕九川永绝后患,怎料得这人贼心不死,却是又登上了这不周山。 甄圆大喝道:“变天君这帽子当真这么合称?沾着屎你都不愿意摘下来?”胖道士如此嘴臭已然屡见不鲜,但也说的不无道理,这吕九川如果此番重回九天,那可真当是该受万人唾弃。 吕九川压根就没有把这胖道士放在眼里,或者说他此刻眼中只有张乾一人。 赤霄锋芒尽现,威力不可小觑,这一剑径直刺向张乾胸腹。张乾赶忙退让一步,并运气驱使剑匣中三把仙剑一齐出鞘,只听得“嗖嗖嗖”破空之声,那三柄仙剑汇聚着淡蓝色的真气挡下了赤霄之锋。 吕九川对之张乾,本就毫无胜算,此遭全是押注舍身一击,望其疏忽大意。如此一招不得,便已然落得下峰。三柄仙剑分攻三路,吕九川持剑招架陷入苦斗。 张乾冷笑着,说道:“无能鼠辈,自己办事不利,却是怪得我头上来了。”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吕九川大喝道,言语间手中长剑便露出破绽,被其刺入左胸。 张乾答道:“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还不是你自己有求于我,这才步步沦陷。” 吕九川不顾左胸剑伤,使出十二分气力,将赤霄剑从下挑上来,却也未伤得张乾分毫,这是那零星火芒沾到了其衣衫上,但很快便也失去了热度。 而后,又一并仙剑刺入其右胸,横贯而出,留下一个大窟窿。 吕九川皱起眉头,他不敢相信,他自视运筹帷幄胜天半子,他本以为是自己耍的张乾团团转,谁知从一开始他就输了。可是他没有输给任何人,他是输给了他自己。 一股股鲜血从他的胸膛翻涌而出,他的目光逐渐涣散,眼见之物便也随之模糊,但他仍是紧盯着眼前之人。 “是你!”吕九川颤抖着喝道,于此他才终于认出,曾几何时,那个告知他九天存世的江湖隐士,正是眼前的这位张真人。 “不错,你的这段记忆被我封存多年,没想到濒死之际你还能想起来。”张乾轻指一挥,那第三道剑锋从他眼前擦过,一剑直指吕九川天门穴。 夕阳终于落下,吕九川也倒了下去,可他的眉眼却还是睁得老大,这片天地还在他的眼中。他缓缓地偏过头望着双目无神的李沉舟,这小子能原谅他,可是他自己不能。 张乾已无心与其浪费时间,他的剑匣中又兀自飞出好几把仙剑,一缕缕淡蓝色的气劲包裹着它们,竟是将这一方天地照亮。 “嗖嗖嗖嗖嗖。”接连好几秒的轰鸣,约莫十来把仙剑从空中坠下,它们在接近地面的瞬间改变方向,于草席之上冲向吕九川。 还憋着最后一口气的男子,他只能听着那呼呼的风声横贯而来,却无能为力,他的身子如同草芥,被一股股力道击得七零八落。 吕九川被十来把仙剑钉在一方巨石的侧面,他的血顺着流了下来,将石缝下的青草染红。 张乾轻哼一声,他对这位昔日的同僚已经没有了半分怜悯。可是吕九川却仍是没有断气,他的嘴角渐渐扬起,只因为他嗅到了云昭乐的气息。 云昭乐听得山下激斗声,只道是张真人为难李沉舟一行人,她自是赶了来。可谁知却是这般景象,让她不忍直视。 “九川!”云昭乐飞扑过去,这个素来整洁的女子也顾不得血渍沾身了。 吕九川轻声道:“昭乐,对......不起。” 云昭乐猛地摇头,她的泪水洒在吕九川的面庞上,闪耀出晶莹的光来。那一把把仙剑横绝在他二人之间,云昭乐想要搂抱着这个道人都不可。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傻......”昭乐已哭得泣不成声。 吕九川抬起右手,他的胳膊上还插着张乾的利剑,但这并不阻碍他擦去云昭乐眼旁的泪水。他的手忽的愣住了,他害怕自己身上的鲜血弄脏了她的脸。此时,吕九川才愈发的清楚,自己寻寻觅觅的,原来就在自己身边,此刻更是就在自己眼前。 云昭乐抓住吕九川的手,与其十指相扣,她微微前倾身子,与那道人轻轻一吻。 吕九川缓缓闭上眼睛。或许他这一生都生活在不幸中,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是笑着的,真切地笑着的。 唇齿相依间,男子的温度渐渐冷却,在这寂寥的夜里,云昭乐感到一阵悲伤,她还没有来得及弄懂这世间情爱,便已然失去。 “真是凄美的爱情啊,颢天君。”张乾拍掌笑道。 云昭乐放下微微踮起的身子,她转过身来,前一秒的柔情荡然无存,她卸下身背上的长弓,对准了张乾。 只见张乾一声大喝,吕九川身后的巨石怦然碎裂,连带而来的碎石将云昭乐击倒在地,十来把仙剑折返而来,又归入张乾的剑匣之中。 “你们若是还要与我争斗,便与这吕九川一个下场。”张乾的声音横贯四方,在这天地间回响。 甄圆一路小跑而来,扶起云昭乐。他低声道:“快跑快跑,你不是他的对手。” 云昭乐一把甩开甄圆的胳膊,将又一支长箭拉到了弓前。 一道剑芒闪过,正是呆立许久的李沉舟。他不插手吕九川与那张乾之斗,自有他的缘由。可眼下云昭乐独臂难支,他断然不会坐视不理。 这一剑突如其来,似惊雷忽现,就连张乾这般道行之人都没来的急招架,竟是被其在右肩上留下了一道口子。 李沉舟也并未再做追击,张乾这才得以连退几步缓过气来。 张乾修道练剑多年,百家剑术皆有涉猎,李沉舟此般出手,其剑路锋势他甚是熟悉,正是那西岳华山的狂风剑式。 第六十一章 人剑合一 不周山下,不知何时已然阴云团聚,将那淡淡的月色隐去。 狂风剑诀本就是以快着称,被那李沉舟操练起来更是肉眼难以捕捉,可张乾早就熟知了这套剑招,每每化解一式便赶忙去提防下一式,加之少年人似是对这套剑招还不甚熟练,无法肆意为之,有些生搬硬套了,如此按部就班当然无法得手,故此被那张乾轻松化解了去。 张乾嘴角斜扬,暗道一声拙劣。他调转剑锋,欲以太虚剑意破这小子手中青锋。只见的剑匣中又是嗖嗖嗖飞出三把仙剑,直入云中。 李沉舟调整体内的气,他还没有习惯这股充盈之感,握住沉剑的那只手渗出汗来,也不知道是这小子害怕流出的冷汗,还是激动过了头。 就在李沉舟沉吟之际,那入云的三柄仙剑已经轰然坠地,深深插入地面,呈三角状恰好将李沉舟框在中间。 甄圆瞧见了,眉头紧皱着大喊道:“沉舟,快逃!那地方不能久待。” 胖道士话音未落,李沉舟已然感到腿脚一沉,竟是难以迈动步子,且自己刚刚运转的气也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我动不了!”李沉舟大喊道,恍然大悟的少年人这才意识到情况危急。 甄圆当然知道这小子动不了,他探出头来偷瞟,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张乾实属卑鄙,于李沉舟不觉之际,布下了生太极、吞日月、凌太虚三道剑阵。 郑疏雨窜出身子,打算上去营救李沉舟,甄圆一把将其拉住,他喝道:“你小子白跟我混了,还向里冲呢,送死吗?” 郑疏雨一愣,大喊道:“那咱们也不能坐视不理吧。” 甄圆打量四周,他的目光落在了云昭乐身上。 “昭乐姑娘,拜托你为李沉舟争取一点时间。”甄圆恳求道。 云昭乐也不知这道士是何用意,但眼观此刻形式,也唯有她手中箭矢,能暂且制衡张乾了。她身背上仅有十二支箭,所能牵制时间不言而喻,云昭乐眉眼微虚,拉弓架箭,对准了张乾之所在。 张乾正欲了结了那少年人,高举的仙剑已经横在李沉舟眉梢,他只听得身侧空气撕裂之响,竟是接连两箭相继而来,他只得将那少年搁置一旁,以手中仙剑挡之。 云昭乐射出之箭,名曰破魔,乃是受灵隐山千年灵气滋养,当是世间一等一的杀器。张乾却并不知晓,仙剑与那箭矢接触的刹那,迸发出巨大的冲击力,他都险些被掀翻了去,接连退了数步才稳住身子。 甄圆则趁机测算出那剑阵的范围,谨小慎微的道士只敢站在十二丈开外。 “你别怕,冷静!”甄圆说罢长疏一口气,他这话实则是对自己说的。 李沉舟焦急地看着又欲近身的张乾,被云昭乐的破魔再一次击退。 耳畔的激斗声,甄圆充耳不闻,他尽可能的让自己平静,只有平静下来他才能想出破解之法。 “太虚剑意出自华山,这三道剑阵便也是出自华山,华山......华山......华山......”甄圆兀自胡言乱语。 此时云昭乐箭筒之中箭矢已然消耗过半,且那张乾更是了解了破魔箭的威力,规避起来便也愈发游刃有余,这又进一步加快了云昭乐拉弓的频率。 “甄道长,如何是好!”李沉舟尽可能压低着声音,他知道此时万万不可慌乱。 甄圆听得“道长”二字,眉头渐舒,他开口说道:“沉舟,我姑且不管你是如何学来的华山剑招,想必你对天道剑势也有所了解,我记得有一招叫做人剑合什么来着,你大可施展看看。” 人剑合一,李沉舟当然记得,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习得的华山剑法,但人剑合一这四个字却是那么熟悉。他微微点头,持剑于眉心,他尽可能平复自己动荡的内心,去感悟心中的剑。 少年人能感觉到沉剑在微微颤动,他自己亦然,但这还远远不够。 云昭乐射出最后一根箭矢,张乾甚至已经无需退让,仅是以手中仙剑便可轻松挑开,这对他而言似是玩闹,他跃身而起,此刻再无人能干涉他斩杀李沉舟了。 云昭乐见情势危急,只得支身入阵,可还没等到她行着几步,便再也挪不动步子,同那李沉舟一般进退两难了。 李沉舟则是紧闭双眼,眉头横锁,他心间已然幻化出剑形,只是在这剑阵中如何也凝聚不起剑气,也就更别提那虚无缥缈的剑意了。甄圆在外干着急,急地身子直转圈。 张乾已经看见了李沉舟的死状,那是被万剑穿心的悲壮,是天人同泣的哀鸣。他笑了,自己便是这天,他又如何会为这小子哭呢?他就站在李沉舟的面前,其身背剑匣中的仙剑尽数飞出,落得四面八方,以李沉舟为中心呈现出一个圆来。他指尖的那一抹剑气,牵引着周遭十来把仙剑的剑芒,只要他双指落在何处,仙剑便会刺向那一处,而这便是李沉舟。 “周霁没看错你,但是你错看了他。”张乾冷冷笑道,二指间的剑气翩然而至,落得少年眉心,方圆十丈的仙剑一齐横贯而来,一时间破空剑声振聋发聩。 也是在这一瞬时,李沉舟猛地睁开眼,手中沉剑兀自飞起,散发出一道细微到常人察觉不到剑波。 张乾的剑气灌入李沉舟体内,化作了李沉舟心剑之剑气,而那周霁则是李沉舟的心剑之剑意,二者齐聚,李沉舟以心化剑,人剑合一! 自四面八方倾斜而来的飞剑,连同插在地面的三道剑阵,无一没有受制于人剑合一的细微震颤,它们与李沉舟、与沉剑一道发出细微的轰鸣声,势如破竹的剑气悄然散去,十来把仙剑于李沉舟身前一寸处轰然落地,生太极、吞日月、凌太虚也是破土而出倒在一旁。 天空中的阴郁散去,月光洒在了少年人的脸上,似是那周霁昨日光景。 李沉舟轻声道:“是你看错了他才对。” 第六十二章 物极必反 “你!”张乾大惊失色,他连连退步,方才一刹那他竟是将李沉舟误认了他人。 李沉舟横目望来,他心境已稳,那些本还有些生硬的气,此刻已然在他的身体里铺散开来,与其融为一体。 张乾感到一阵压迫之感,他后退几步,再次御剑。李沉舟脚下一圈仙剑又开始微微晃动,大有蛰伏而返之意。 甄圆刚刚露出的喜色转眼消失,他又在李沉舟身后大喊道:“愣着干啥,跑啊!” 李沉舟眉眼一低,他喃喃道:“我为什么要跑,该跑的是他才对。” 张乾听得此语,自是积郁难忍,他大喝一声,方才还是微微晃动的仙剑兀自飞起,又回到了他的剑匣之中。 “少年人好大的口气,当真是以为这苍穹唯你独尊了吗?”张乾一边说着一边取下剑匣,他蹲下身子竟是将那剑匣打开了来。 云昭乐双眼望去,怒气直冲心头。那剑匣竟是同那袖里乾坤一般的方寸天地,其布局与云昭乐于长安所困之所一般无二。 张乾默念咒语,右手双指竖起不住地颤抖。只见得那“屋子”门户顿开,十来间内室的藏物齐贯而出。于此同时,长安城内沉睡之人,无不是听得地动山摇之响。千百来把飞剑浩浩荡荡,自东向西而来。 “让你见识见识,何为万剑归宗。”张乾说话都带着颤抖,可见他这一招所耗费之心力。 李沉舟却是轻声道:“难不成你会比那别道长还要更胜一筹?” 张乾本就对别辞有些妒意,如此窘迫之时听得其名,无异于怒火攻心。他又是一声大喝道:“那便与他比比看!” 话音刚落,张乾就呕出一口血来。他的确是上了年岁,如此这般接连催动浩大的剑招,对他的身体损害极大,当然关键还是李沉舟的那句戏谑。 李沉舟察觉到了不妙,东边一股剑气凭空而来,他倒不是怕自己无力抵抗,而是怕其身后的胖道士会被殃及。他连退好几步,拉扯上甄圆就跑。 云昭乐郑疏雨这才晃过神来,赶忙也随那二人一道逃去。张乾兀自发出不可一世的狂笑,他此招定是要这四人人神俱灭。 遮天剑芒转瞬即至,直追那四人而去。张乾拭去嘴角血渍,也起身追击。 李沉舟听得身后草木破败之声,心中所感之剑势愈来愈大,他知道逃脱不得,索性将那甄圆向前猛地一掷,而后转身急停,欲以沉剑挡下这千百之众。 郑疏雨见李沉舟如此逞强,他深知这无异于自寻死路,但若是要他白白捡着鬼谷传人这个名号,他却又是天大的不情愿。 “沉舟!”郑疏雨大喝道,他也停下脚下步子,几步奔至李沉舟身侧。 二人会心一笑,俨然他们于菩提世界那般。 纵、横双剑齐聚,剑光过,阴阳和。 这里本是一片荒林,那些仙剑或优或劣,此刻已然不顾其他,劲直追入此地,破开一道十来丈宽的口子,就连地面土石也一并掀开了来。 “来了。”李沉舟低声道,话音未落他二人的发丝便已横飞乱摆,左右两侧零星的枝叶早就被吹往不知何处,一人环抱来粗的树干也是被那剑势生生压弯了腰。 郑疏雨拔出守一剑,侧立以待。 下一秒,轰然而至,千百把仙剑似天空落雨如期而至。李沉舟以池横不顾式避其锋芒,“砰砰砰”一把把仙剑竟是被这少年依次拆解;郑疏雨则显得有些吃力,他施展星芒如雨式,与飞来仙剑正面刚之。 这千百仙剑之中竟是夹杂着些许尤为生猛之类,它们的速度、威力都不可与其他仙剑一概而论,定是那张乾藏着的稀世绝剑。 “疏雨退后。”李沉舟虽已然侧身一步,猛地将其撞开,欲替郑疏雨挡下这一剑。 待得郑疏雨扭转身子再望来时,李沉舟身上已然落得个一寸长的剑伤。 “沉舟,你......”郑疏雨惊叹道。 李沉舟倒也不顾,他大喊道:“小心飞剑。” 眼看着又是一柄极快的仙剑刺向他二人来,李沉舟以胳膊肘重挑,这才让其偏离了方向,击中他们身后的一方巨石,使其碎成粉末。 这一遭郑疏雨吓得不轻,同时也深感自己又拉扯李沉舟这家伙的后腿了,但是要他郑疏雨心服口服,那也是断然不可能的。守一剑临空而起,郑疏雨使出一招落日照旗式,阻断空中的六七把“漏网之鱼”。 他二人你来我往,相互照应,竟也渐入佳境,约莫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眼前飞来的仙剑才略显稀疏,他二人脚下堆积之物已是盈满则溢了。 但张乾并没有给他们过多喘息的机会,他早已看出万剑归宗式无法奈何这二人,杀死他们唯有他亲手刃之。他持最后一柄仙剑定光,悄然而至。 殷有太甲,善铸剑,以四年甲子铸之,一剑曰定光。定光剑锋芒并不为上乘,但顾名思义,它可定光。何为定光,乃是定住天光,日月皆是天光。定光一出,日月失色。 忽的,李沉舟与那郑疏雨目不见物,又如何察觉张乾之所在,只道是他还远在那山间,没有跟了来。 张乾轻手蹑足走向李沉舟,定光剑无声无息,藏日月之下,生杀予夺。他微微挑剑,抹向李沉舟的脖子。 但他却又一次失手了,有人于黑暗中重击了他的手腕,定光剑跌落在地上,只见得天光乍现,不觉长夜已尽,日出将至。 “是谁!”张乾怒吼着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竟是那别辞与妙玄,他们身后更是站着一女子,正是归字谣。 张乾气急败坏,他喝道:“是你放了他们!叛徒!” 归字谣静静地瞧着张乾,他已然不是她曾认识的那个张真人了,他曾也济世救人、造福一方,可怎得落得这步田地,道心尽失。 “张乾,你还不回头吗?”归字谣深切地说道。 “回头?”张乾望天长啸,他又如何还有归处。他一生寻道,也曾触及,却因道心纷乱又是渐行渐远,他越是痴念,却与之越是偏远。 道,究竟为何物? 第六十三章 绝无可能 晨间的风夹杂着水气拂在面庞上,凉彻心扉。 李沉舟终于因失血过多而站立不起,跪倒了下去。郑疏雨将其扶到一棵树下,背靠着歇息。归字谣这才注意到李沉舟的剑伤,她疾步而来,为其疗伤止血。 妙玄与别辞各持一剑,锁死张乾左右两侧。 甄圆长嘘一口气,他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终于平息稍许,他低声道:“张真人,带我们去见钧天君吧。” “见他?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多活了几年的老怪物罢了。”张乾终于将心底的话讲了出来,竟是如此酣畅淋漓。 妙玄见他无悔改之意,抬剑急突而去,手中青锋如电光石火,一时间乱人耳目。 张乾并未束手就擒,他横踏足下定光剑剑柄,剑身翻转三道落入他手。张乾侧身一闪闭其锋芒,又以定光反手袭来,一剑将妙玄的外衫刺破,剑尖染血。 “无能小辈,也敢欺压到我头上来了?”张乾大喝道,他仍是那个傲立于天地的苍天君。 定光一出,天光又淡。别辞借微末之光,于右手间聚气成剑,向那张乾挥砍而去,一颗古木被横劈两截,待得众人眼能着物,那老道士已然不知去向了。 ...... 李沉舟虽是身受重伤,但也无性命之忧,却不知为何,归字谣的眉眼竟是渐渐湿润, 甄圆问道:“怎得,心疼你这未来的女婿?” 归字谣不语,她褪去少年人的外衣,又见着了其身背上的诡异图案,如她所料比先前要淡却了许多。 归字谣喃喃道:“菩提世界不好吗?” 李沉舟睁开眼。摇了摇头。 归字谣兀自起身,冷冷道:“谁与你这小子说话了?” 李沉舟一愣神,低下了头,这才发觉自己的剑伤已然痊愈,他合上衣衫艰难地站起身子正欲道谢。归字谣却是连连摆手,背过身去了。 甄圆苦笑道:“你这位阿姨似乎不怎么待见你啊。” 李沉舟痴痴地望着归字谣落寞的背影,若有所思。 论精气神,还得属那郑疏雨最是充沛,方才大战一场,他现在又就跟没事儿人似得,又窜到了李沉舟身侧,他问道:“沉舟,你是何时学着的华山剑法,是不是别辞这家伙偷偷传授你的。” 这一番话一经说出,不仅别辞眉头一皱,就是那甄圆也是幡然醒悟,他一抱拳,道:“对啊,你说你偷学了个一招半式狂风剑诀嘛,甄道长佩服,可你为何连那天道剑势也是融会贯通?” “沉舟,他,知我华山天道剑势?”别辞愣住了。 郑疏雨一脸狐疑地瞧着别辞,道:“这小子就跟你这个华山道士走的近,你还在这装傻充愣,不是你干的还能是谁?” 别辞矢口否认道:“怎么就是我了,李沉舟并非我华山弟子,天道剑势如何也不会传授于他的。” 甄圆摸着自己的双下巴,淡淡道:“这就有趣了,不是别师兄,还能是谁呢?” 别辞站起身子,他仍是不相信这二人言语,他要那李沉舟亲手操练给自己看。 “三环套月式,你演练与我看看。”别辞说道。 前一秒李沉舟还想为自己辩解,可当他听得三环套月这几个字眼,那一整套剑招路数却是浮现与脑海之中,他微闭双眼将心中所见一五一十地施展了出来。 别辞又道:“这,怎么会?还有那天地无极式,让我看看。” 李沉舟如法炮制,又将这天地无极式有板有眼地现于众人眼前。 别辞潜心苦练多年,才触及天道剑势之门径,于李沉舟而言却是信手拈来。 甄圆瞧着李沉舟,露出诡异的笑来,他说道:“别师兄莫不是嫉妒沉舟?” 别辞摇头答道:“只是好奇罢了,毕竟......毕竟他并非我华山门人。” “或许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李沉舟思虑许久缓缓开口道。 众人眼光一同望去,连同一直背身而立的归字谣也微微侧过了头来。 李沉舟摊开手掌说道:“我,我向烛九阴借了三千年。” “三千年!”郑疏雨下巴差点吓掉了。 甄圆也是眼珠子险些掉了出来,他当然知道这小子在烛龙殿与那烛九阴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可他如何也想不到这遭一来便是三千载。要知道他陪着李沉舟在雪竹林呆了三年,差点要了他的老命,三千年......这小子是如何熬过来的呀。 李沉舟咽了口口水,继续道:“这三千年里,我从未间断的练剑,可以说我已经将肉体磨炼至极致,如此我才敢站在这不周山下。” “真是个呆子,仅仅如此还远远不够,但你的元神竟也失而复得,这就玄妙得紧了。”甄圆说着侧头望向一旁的归字谣。 “纵使你剑修三千载,但也无法解释你是如何习得天道剑势,难不成是自己顿悟?这绝不可能。”别辞低声道,他仍是觉得这个小子未说实话。 李沉舟却也无力辩解,他确确实实不记得有人教过他这些剑招,可自己对这些招式却又是那么的熟悉。 郑疏雨见李沉舟身处窘境,忙圆场道:“罢了罢了,我与李沉舟同争鬼谷之名,我都不介意,你们一个个闹腾什么?跟偷了你们家东西似得,别道长你也别气,华山遭此劫难,弟子还剩几个?李沉舟也算是将你们那套绝学延续了。” 别辞眉眼浮现一抹怒色,甄圆猛地一拍郑疏雨的脑袋,喝道:“臭小子,你说的什么狗屁话,真是......真是与我说的一般不中听。” 别辞侧目望向甄圆,见其眼神躲闪,这才询问得知他离山后发生的事情。他没有再多言,既是张乾已败,想必九天之事也便算告一段落了,他匆匆与之道别,回了华山去。妙玄也不例外,他心系着妙玉,得知她身处长安,便也就此挥别了众人。 如此,便只剩下李沉舟、郑疏雨、甄圆。云昭乐与那归字谣。 “李沉舟,你也回吧,不周山不是你来的地方。”归字谣淡淡道,眼神多有悲悯。 李沉舟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甄圆说道:“我都左右不了这小子的心绪,你还是省省力气吧。” “甄道长,你说这话可是做好了与他一同死在这周山的打算?” 第六十四章 家人团聚 甄圆望着这巍峨的山势,心里却念着的是身处索天司的姐姐。他说道:“李沉舟都不怕,我怕什么?” 归字谣一肚子脾气,却也不好发作。她望着李沉舟单薄的身子,就如同瞧着自己的妄儿一般,她不能让李沉舟只身赴死,她说道:“你们斗不过他的。” “他是谁?”郑疏雨抢口问道。 甄圆低声道:“他比之那张乾还要厉害些许。” 云昭乐叹了口气,说道:“些许?他已从云天堑回来,不可同日而语了。” “他究竟是谁?”李沉舟问道。 甄圆望着李沉舟,他也不知这当说还是不当说。 李沉舟见这胖道士唯唯诺诺,便也不做他的指望,他说道:“罢了,我倒要去看看,这不周山上住着什么神仙。” “上一个有此念头之人,已经死了。”归字谣喃喃道。 “周......?”甄圆话说了半截,赶忙收住。 归字谣点了点头。 “周霁他......他死了?”这是李沉舟一直害怕的事情,也是他一直不愿去思虑的事情。 归字谣索性不再隐瞒,她说道:“你若想与他一样,大可踏上这不周山,步了他的后尘去。” 李沉舟呆愣许久,他一直想要说服自己,去否定周霁已死这个事实,他设想出十来种说辞去欺骗自己,可也无济于事。 周霁自朝露书院与自己道别,就杳无音讯,这一晃一年有余,他若是还存世定然会来寻自己的。 李沉舟终于接受了事实,那个与他一同饮酒,那个为其剃发的糟老头子死了!玮玮、屈达诗、周霁,这三个同他在峡口镇相识的友人,全都相继离他而去。 甄圆走到李沉舟身旁,拍了拍李沉舟的身子。 少年人的目光逐渐由涣散变得坚毅,甄圆耸耸肩,他知道李沉舟定会做出决断。 归字谣甚是无奈,她不忍心妄儿所寄托之人就此枉死,便也随李沉舟一道踏上不周山。 ...... 张乾挫败归山,见了洛泱自是恼羞成怒,将其一腔怨气尽数宣泄而出。 “莫要烦我,走开些,尽是你们这些女子,坏我之事!” 洛泱依靠在一颗参天古木下,映着日光淡淡道:“放走别辞的是那归字谣,与我何干?” 张乾又道:“这不就是你心中所念,哼,你大可就此下山也追那别辞去了。” “此话当真?”洛泱眼露凶光,她站直身子行到山崖边,眼前是浩渺的万里云海。 张乾身子一颤,他动容了。 洛泱继续道:“你方才说的可是你的真心话?” 老道人缓缓地闭上眼,点了点头。 洛泱眼中柔光渐渐淡去,化作凄冷的寒芒。曾几何时,张乾拉着她的小手一步步踏上这不周山,如今她也是因此人的三言两语,断了呆在这里的念头。这里还有什么值得她留念的吗?是云还是风,又或者...... 女子的身影逐渐隐于云雾,张乾却丝毫没有后悔。 ...... 此时李沉舟一行人已经行至困龙潭,他知道这是烛九阴呆过的地方,烛九阴曾与他说起过,他被束缚于此千百年,吓退无数登山寻仙之人,当然也不妨饱餐了几顿。但当李沉舟问及他是如何挣脱束缚逃回烛龙殿的,那祖巫便闭目沉思,点到为止不说了。 李沉舟眺望坍塌的石柱,这里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旷世激斗,地面上的道道剑痕,也并未被时光掩去,仍是清晰可见。 一旁的郑疏雨似是听着了什么,他侧目瞧去,只见得南边云层之中似有鼓声阵阵,还夹杂这电闪雷鸣。 “沉舟,小心!”郑疏雨倒是情深义重,他将李沉舟护在了身后。 只见得一人影破云而出,一对羽翼生在其背,手执风雷黄金棍好不威风,正是妖宗界大将之一——雷鸟人。紧随其后的也都不是生客,妖宗界大大小小千百号人马,竟是都来了。偌大的困龙潭,霎时间都显得有些狭小了。 小狐狸琳雯与那兔子怪、羊头怪站在一起,不住地向李沉舟招手,李沉舟苦笑着回应。 六尺金鹏从天而降,落于归字谣身前。 “爹,怎得你也来了。”归字谣低声问道,似是带着些埋怨。 金鹏大声说道:“怎么?我想见我的两个宝贝疙瘩,还要经得你的许可不成?” 归字谣欲言又止,眼中闪过一丝泪花,好在周遭锣鼓轩昂,金鹏也未察觉。 “这不是我的孙女婿嘛,咱们这一家人也算是凑齐了,妄儿呢,藏哪里去了?”金鹏此番见着南妄,已然没有了平日里的严肃冷漠,俨然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你......你们莫要添乱。”归字谣瞧着这漫山遍野的妖众,不知如何是好。 金鹏笑道:“这怎么能叫添乱?我来照顾我的宝贝女儿,有什么不妥。” “爹爹,你们快些离去,人多势众在这里可行不通。”归字谣有些急迫,她担忧这些小妖怪白白送了性命,毕竟她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对父女还在吵个不休,另一侧的卷曲云汹涌起伏,可见人头攒动,正是南先生率领归云居悉数到访。 “夫人,夫人!”南先生一脸的柔情蜜意,但转眼便收了起来,只因他瞧见了他的老岳父六尺金鹏。 “你小子怎么也来了?”金鹏鄙夷地说道。 南先生一把抓住归字谣的纤手,将其拉至自己身侧,道:“我来护我爱妻,与你何干!” “笑话,她先是我的女儿,才是你的爱妻,这凡事都要讲个先来后到,你小子往后稍稍。”金鹏说着也拉住归字谣的一只胳膊,将其往自己身边拽。 归字谣被这两个男人争来抢去,惹得那两拨人马窃笑不已。 “够了没有!你们都放开我!”归字谣一声怒吼,不仅吓着了身边的两个男人,更是将周遭嬉笑的千百之众,一道给震住了。 场面一度显得极为尴尬,南先生与六尺金鹏这才各退一步。 他们二人得知不周山的变故,纷纷赶了来,李沉舟早已被他二人钦定,此番壮举他们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加之六尺金鹏蛰伏许久,早就有了破除镇妖剑的盘算,如此正好也算一举两得;那南先生便更加直接了当了,归字谣因身处九天与他多有分离,这一笔账他早就想与九天算算了。 第六十五章 万鬼还魂 琳雯站在人群中,偷偷望去,那男子已经不是他可以触及的李沉舟了,六翅金鹏与归云居的那位南先生,才配得站在他的身旁。 兔子怪幽幽道:“小琳雯不去打个招呼吗?大老远来一趟,就这么隔海相望?” 羊头怪瞥了这个不嫌事多的杂毛兔子,道:“你少说几句。待会儿动起手来,咱们俩可要保护好琳雯。” “只怕他不惜得我们俩照看,尽是想着那李沉舟吧,可人家眼里不一定有他呀。”兔子怪窃笑道。 琳雯摇摇头,说道:“你放心,我可不会拖你们的后腿。” 两拨人马乱作一团,身处中央的李沉舟更是被憋得喘不过气来,他撇下身旁的两位大人物走到一旁,恰好是琳雯所在的方面。 琳雯瞧着李沉舟越走越近,他多么期待李沉舟能瞧上自己一眼,过来与自己说上几句话呀。可是李沉舟没有。姬神妩媚的身子挡在了他二人中间,紧跟在其屁股后头的一众小妖便是将李沉舟的目光阻地死死的。 “李沉舟小兄弟,好久不见呀。”姬神眼带笑意,丝毫没有大战将至的作态。 李沉舟匆匆点头,转而四处张望,却是不见所寻之人。 “我在你面前还不够?你还要去找别人吗?”女子柔媚地说道,那声音迷迭入耳,令人骨酥体麻。 李沉舟却是一阵寒颤,他对此般妖艳女子皆是多有忌惮,毕竟他们吃过几次洛泱的亏。 一众妖怪见姬神对这少年人宠爱有佳,自是心生妒意,但他们也想讨得这女子的欢心,便推搡着李沉舟向那姬神身去,直至将少年人涌入姬神的怀里。 姬神张开双臂将李沉舟怀抱,成熟女子的体香浓郁热烈,让李沉舟不禁咳嗽了起来。 她本打算好生戏弄一番这个未经人事的少年郎,却在二人肢体接触的刹那愣住了。 李沉舟身上的鬼气消失了,无影无踪! 姬神也顺势抚到了其身背的沉剑,前不久这柄剑还充斥着鬼气,此番却是纯净无暇,如一朵盛开的白莲。她本想借这少年人回味回味鬼见愁的滋味,哪知...... 李沉舟挣脱开这女子的怀抱,说道:“沉舟......失礼了。” 姬神淡淡笑道:“无碍的。”周遭妖怪见这小子这般不识抬举,无不是气得面红耳赤。 在归字谣一番调解下,他的夫君与父亲这才偃旗息鼓,毕竟他们来此的目的明了,若是互相为难只怕都要铩羽而归。 此时正值正午,不周山烈日当照,一扫往日的阴霾。甄圆道这是好兆头。如此声势浩大的阵势,若是不敌,他也好偷溜不是。 李沉舟也是初次到访不周山,如何攻山如何制敌,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重任便落到了甄圆与归字谣身上。 甄圆的意思是即刻攻山,趁着张乾元气大伤,兴许能先将其制服,好以此为要挟与钧天君对话。 归字谣不敢苟同,她深知归云居与妖宗界一众的道行,贸然进攻只会徒增伤亡。张乾这般老谋深算之人,不可能未作布防,他们越是接近山顶危险便越深一重。况且,张乾真的可以作为与钧天君对话的筹码吗? 六翅金鹏只道自己这个女儿优柔寡断,此般扭捏如何能成大事,他屈居妖宗界百年,此刻九天涣散人马不齐,此时不攻山更待何时!而且那山巅上所藏之物,他可不想拱手让人。 妖宗一声令下,雷鸟人率先锋部队迎头直上,他们或展翅或扶摇,一齐向上一层山台而去,消失于云端。 就在雷鸟人一众正欲踏上山台之时,一道淡紫色的气墙横贯直下,将他们阻隔在外,道行浅薄者触及其上更是当场毙命,雷鸟人哇呀一声嚎叫,他举起风雷黄金棍对准那紫墙便是一道雷击。 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这才在上头开一条裂缝。 山下群妖见已有兄弟陨落而下,无不是气红了眼,他们一哄而上,贯入那裂缝,登上了上一层山台。 雷鸟人刚站稳脚步,便隐约感到有地动山摇之势,只见得张乾站立于山巅之上,手执万鬼幡左右翻弄。 雷鸟人大惊失色,他一声大喝:“不妙,快撤!”却为时已晚。 万鬼幡前现出千缕气劲,垂入土石之中。只见怦然间地面一阵晃动,裂开纵十条横十条深沟,一个个无魂傀儡,掘地而起,他们龇牙咧嘴跃跃欲试。没想到那张乾竟是埋尸于不周山,借山中灵气给养,造灭世之师。 无魂傀儡何其多哉,足有千百之众。那些瘦弱不堪的小妖如何是他们的对手,前一秒还耀武扬威,再看已是落荒而逃,可那小小的缝隙又如何够其开溜,无魂傀儡手起刀落,将众妖诛杀。一时间血流成河,顺着山脉向下渗去。 六翅金鹏嗅着了这血腥之气,抬目望来还以为是敌人被他们杀得溃不成军,他展翅而起,连带着一阵飓风将空中积云吹散。 那紫色气墙上,断肢残躯无不是他妖界年轻之辈。愤怒的妖宗双目如血,泛出红光,他见雷鸟人还身处其内,以一人之力抗击周遭十来个敌人。 归字谣也随后赶到,她拉住父亲的胳膊,摇头示意他莫要轻举妄动,这紫色气墙名曰四方鬼阵,绝非浪得虚名,只要张乾手中万鬼幡不倒,他手下傀儡便是源源不绝,破而又起! 张乾冷笑着瞧向这二人,他此时对那归字谣已是恨之入骨,如此大好时机,他又如何会放过!他大喝一声,只见那东面的气墙轰然倒下。六翅金鹏赶忙将女子护在身后,为其挡住那扑面的血雨腥风。 但待得他二人再睁开眼,无魂傀儡已将踏空而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卑劣的妖类,也敢企图与天对话?”张乾喝骂道,手中万鬼幡向天一举,身下无魂傀儡抬起手中利器,刺向归字谣父女。 “噗呲”一声,万鬼幡自枝干裂开一条口子,正是南先生悄然而后从后偷袭,他当然不会让归字谣只身赴会,但他又不想与六翅金鹏一道前来平分秋色。 南先生低声道:“你又算什么东西,如此瞧不起我妖族,你又为何持鬼界之物扞天道之所,笑话!”说罢他抬起一脚踹向那老道士后腰。 张乾克敌心切,没有料到这身后之人,他如同高空坠石重重地摔在众妖之间。 他只道是这些异类卑鄙无耻、以多胜少,若是昔日九位天君齐在,他如何会受这等屈辱! 第六十六章 何等失态 身居苍穹之上的九天,此刻竟是蜷缩在泥土之上,这是何等的失态! 张乾垂着脑袋缓缓起身,他恨那些背弃天道之人,他在脑海里一遍遍默念着他们的名字,一遍遍往复不止。 万鬼幡感应到了持有者的怨气,它忽的兀自飞起,升入高空散发出遮天蔽日的邪光。张乾随之纵身跃起,一把抓住躁动不安的万鬼幡。他嘶吼着痛苦难耐,只手将身上道袍扯碎。 “你们都给我死!”张乾再次从天而降,这一遭他将万鬼幡插入困龙潭之上,这片宽广的平地竟是四分五裂开来!身处其上之辈皆是站立不稳,更有甚者直接跌入裂缝之中。 李沉舟纵身跃起,持沉剑向张乾劈砍而来,正是那招剑冲阴阳。 转眼,沉剑之锋已经近在张乾身前,一声惊天巨啸,一只赤甲黑龙破土而出,一口咬住李沉舟的身子,直窜云霄。 “沉舟!”琳雯大喊着飞奔而去,一把抓住那黑龙的一片麟甲,随之一并上了天去。 长约一丈的獠牙刺入李沉舟的腰腹,一股股的鲜血流出,将黑龙的尖牙染红。它感到了尾巴上的异物,猛地摆动尾巴拍打下邻近的一座山峦。 琳雯身子一缩钻入那麟甲之下,但也是伤了臂膀,血肉模糊,但他仍是没有放手,一步步向龙首爬去。 赤甲黑龙张开獠牙,将李沉舟高抛而起,再一遭龙回首将其吞入腹中。 琳雯目睹了这一切,他发了疯一般地尖叫着。 张乾阴笑着,这赤甲黑龙是他擒于东方的一只野物,他将其宰杀于此,便是等着有朝一日能将其化为己用。 困龙潭已裂,整座山体都将坍塌,这里已无立足之地。张乾纵身而起,抓住龙首犄角,立于其上俾睨众生。 这满山的修道士与妖怪,于张乾而言无非蝼蚁,他以万鬼幡之力,指引无魂傀儡蜂拥而至,杀入慌乱之间。 惨叫声接连不断,若不是郑疏雨极力掩护,甄圆便也成了无魂傀儡的刀下亡魂了。 但当那赤甲黑龙再临人间,他们又能如何招架。琳雯重重地摔在地上,翻滚好几圈,双眼无神已无求生念头。 羊头怪暗骂一声,他不顾山崩地裂之险奔走而去,大丈夫一言既出,驷羊难追! 他刚刚抱起呆愣的琳雯,一把尖刀便扬到了他的身后,千钧一发之际兔子怪以肉身之躯挡下了这致命一击,给这二人换得求生之机。 “兔兄!”羊头怪悲痛欲绝,但也没有停下步子,他不能让兔子怪白白牺牲! 兔子怪也不知这一刀砍得有多深,他只感觉身子一晃一晃的,耳畔是哗啦哗啦的水声,他的步子越来越沉,直到他站立不稳倒在地上,羊头怪已经将琳雯背至远处。这一双眼还有许多美景好物没有瞧过,但是他现在太累了......太累了,还是闭上吧。 南先生见归字谣身处险境,他折步而返回到爱妻身侧,挡下其身前的两只无魂傀儡。 六翅金鹏轻哼一声,只道是这个不中用的女婿还知道轻重缓急,而他自己则翅羽舒张飞向张乾而去。 张乾当然感到了这咄咄逼人的杀气,他将手中万鬼幡舵风一转,十来只无魂傀儡便替他挡下了千军万马,也包括那六翅金鹏。张乾此时更是万分谨慎,以赤甲黑龙之躯将自己团团包裹,藏匿其间再以万鬼幡号令千百之众,屠戮不周山间尽数生灵。 “李沉舟呢?李沉舟呢!”云昭乐喝道。 南先生拉着她便要走,此时可顾不得别人。 归字谣一把甩开夫君的胳膊,哭喊道:“我不走,李沉舟还在这里,我不能走!” 南先生侧步到归字谣面前,双手扶住她的双肩,道:“他即使得妄儿芳心,也不配你为他如此,走!” 归字谣冷笑道:“他便是我们的妄儿,他就是妄儿啊!” 南先生只道归字谣思女心切,将那李沉舟当作了南妄了,他大喊道:“这小子身法不错,指不定已经跑远了,你随我去山下寻他,好不好?” “李沉舟,李沉舟他被那黑龙吞入腹中了。”一旁的琳雯痴痴道。 听得这番话语的归字谣万念俱灰,她双腿一软,瘫倒在南先生怀里。 “他死了?”南先生自言自语道,他拉起琳雯一道逃离了困龙潭。那个命硬的小子就这般死了?南先生如何都不信!但眼下不是他思虑此事的时候,他将这二人置于安全之所,而后又再登山峦,他还要拯救归云居的一众弟子。 六翅金鹏持五丁开山巨斧,接连劈砍这龙躯数十遭,赤甲黑龙的麟甲何其坚硬,殒身百年仍是刀枪不入,竟是连个裂口都没有留下,金鹏狂怒地叫嚷着却是有心无力。 昂首于空中的黑龙,早已看不惯这个长翅膀的男子,它再次张开巨口,欲一口将其吞之。可就在那獠牙开合之后,道道剑光从其口中射出! 张乾并未放在心上,他仍是操控黑龙向六翅金鹏倾身而去。眼看着这无坚不摧的家伙就要咬住妖宗了,其庞大的身躯忽然一阵抽搐,轰然倒地! 只见得他片片麟甲之下溢出血水,更有一缕缕剑光于皮肉之下射出。张乾暗道不妙,赶忙退身十来步,他召回无魂傀儡避体,静观其变。 庞然之物露出痛苦难当的神情,于困龙潭崩塌的山势间哀呼。 渐渐的,赤甲黑龙不再动弹,那一双如灯笼般大小的龙眼生生张着,瞧着远处的老道士。 张乾微微皱眉,道:“莫非......” 话音未落,那厚重的龙嘴轰然张开,正是满身鲜血的李沉舟将其撑起。他于赤甲黑龙体内,以沉剑之锋破起身躯,令其肢节尽断,纵使万鬼幡可借尸还魂也是枉然。 李沉舟以沉剑卡住龙首上下颌,他翻身而出抖落浑身血水,但此刻的他并非似那嗜血凶魔,他的眼神仍是那般澄澈,如一池清潭望着张乾。沉剑亦是如此,于血水中独善其身。 三千年的剑修,稳住了李沉舟浮躁的道心,也压住了他体内的鬼气。 第六十七章 妖宗败亡 坍塌的困龙潭已然成为一片废墟,裂石碎土不住地向下滑落。好在那庞然大物再也动弹不得,颓败的山势才渐渐停息,其庞大的身躯将战场一分为二,泾渭分明。 张乾躲藏至傀儡身后,他不住地晃动手中的万鬼幡,这无魂傀儡源源不绝地撑地而起,在数量上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反观另一方,妖宗界与归云居的大军却是死伤过半,再无一战之力。南先生更是为了保护被围攻的归字谣,落得几道刀伤。 六翅金鹏盘旋于空中,他痛心疾首,找准了那潜伏的老道,翅羽抬低猛地俯冲而去。 张乾何等智谋,如何会被这显而易见的突袭直捣黄龙。恰恰相反,这是他设下的一个圈套!他料准了金鹏怒不可遏会贸然进攻,这才故意让其看见自己的所在,等的就是他孤身入阵。 只见这老道反手抽出定光剑,将天光隐去。六翅金鹏眼前一黑,手执五丁开山陷入敌阵。无魂傀儡受张乾驱使,即使无光之地,它们仍是行动自如,一把把阔刀重斧朝着金鹏挥砍而去。 皮肉撕扯之声,不绝于耳。那张乾却不满足于此,他将定光收入剑匣,势要让归字谣亲眼目睹其父的死状。 那些小妖怪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苍穹忽明忽暗,他们揉着眼睛向前望去,却是见得六翅金鹏鲜血淋漓地立于千百傀儡之间,他的翅羽已经满是鲜血,周身剑伤不下十余处,若不是凭借他浑厚的妖力与百年修为,怕是早就死了。 张乾大喝道:“归字谣,死在我面前,以你之躯换得你父亲这条贱命。” 此言一出,群妖震颤,他们一齐望向归字谣。这位远嫁他乡的小姐,早已不受他们待见,若是她死了能换回六翅金鹏的命,兴许他们还能回到妖宗界去在蛰伏个三五十年。 南先生将归字谣掩于身后,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六翅金鹏的嘴角还渗着血,他高喊道:“生有何欢,死又何惧!” 张乾抬手就是一指戳去,将金鹏右目废去,他低声道:“活着只有痛苦,那你还是死了痛快!” 六翅金鹏呜咽低喘,他抬起拳头就朝着张乾揍去,可是张乾何许人也,其身背剑匣中飞出一把袖剑,自上而下将六翅金鹏的身子贯穿! “爹爹。”撕心裂肺的归字谣无助地喊道,南先生抱紧其身子挡在她的面前,莫要让她再看下去了。 那位屹立百年的妖宗,身子摇摇晃晃,终是倒了下去。 妖宗败亡,群妖心之惶惶,他们是逃的逃、窜的窜,哪还有什么为之报仇,继续战斗的念头。只有少许妖怪,为其悲鸣哭泣,但也不敢再突入敌阵。 归字谣跪倒在地上,一滴滴泪划过脸庞。南先生心如刀割,这位岳父虽然不怎么抬爱自己,但他一直视归字谣如掌中宝呵护疼爱,任凭自己将其带离妖宗界令他颜面扫地,也丝毫没有怪罪这个女儿。 南先生缓缓转过身去,他怒视着远方的道人。 “宗主,要不咱们也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青年男子说道。 漫山遍野的尸首,无不是在刺痛这个男人的心,他的愚蠢葬送了多少无辜的生灵。他推开身侧的男子,从袖中取出了浮沉珠。 浮沉珠散发出微弱的光芒,随着持有者气劲缓缓灌入,它的光芒便也愈发的耀眼,但这还远远不够!南先生便以血为引,献祭给这上古法器。 哭泣不止的归字谣感觉到了身旁的煞气,她抬头望来却已经来之不及,南先生已将半身气血融于浮沉珠之中。他托举着向前一步,立于众人身前。只见得那塌陷的山峦又攀升而来,掩在沙土之下者也被倾吐而出,张乾身前的千百个无魂傀儡更是魂归故里,腐朽的身躯随风而去。 “什么?”张乾惊叹道,他当然知道浮沉珠能呼风唤雨,却是不知连这万鬼幡都与之相比不及。 没了傀儡保护的张乾,再无方才嚣张的气焰,李沉舟与郑疏雨一同扬剑而去,一时间逼得他措手不及、连连败退。 归字谣呆愣地瞧着气喘吁吁的丈夫,他以凡人之躯催动浮沉珠,行此逆天之事,虽不致死,但折去一二十年的阳寿也是有的。她投入南先生的怀里,痛哭不已。 “莫要留得我一人,不要。” 南先生低声道:“不会的,我们......我们还有妄儿。” 归字谣听得南妄乳名,却是哭得更加伤心了。 甄圆挺着肚子站在一旁,他喃喃道:“二位节哀,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那两个家伙了。” 李沉舟主攻其正面,鬼剑、华山剑、纵剑、信手拈来,张乾经方才一遭消耗极大,他已是渐渐招架不住。郑疏雨持剑在侧,挑击其破绽。只逼得老道士剑匣中一把把仙剑飞出,被这两个少年人一一击破。 张乾节节败走,从困龙潭一路退至山势边缘,再无退路。 沉剑与守一剑横在其面前,寒芒乍现。 “你输了。”李沉舟说道。 张乾似是丝毫不惧这二人剑锋,一声冷笑道:“我输了又如何?我只是天道下一方石子。李沉舟,你以为你能斗的过天?天之所以为天,便是因为他生生世世在你头上,欺压着你,让你痛苦,让你悲慠。” “少废话,带我们去见那什么......天君。”郑疏雨喝道。 张乾冷眉挑视这两个家伙,他说道:“黄毛小二,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沉剑向前一探,便又近了一寸,他说道:“他在哪里,不然我这就杀了你。” 张乾索性将脖子露出,头仰的老高,他说道:“我张乾走到这一步,已再无他念,你要杀便杀吧,来!” 张真人临终之言慷慨激昂,在山间回荡。 “你当真已无他念?”是一女子声音。 张乾听之入耳,眉眼一闭,悲情爬于面庞之上。 洛泱从天而降,落在张乾身后,她将头靠在张乾背上,二人的身子就这般贴合在一起。 “你当真?”洛泱又问了一边方才的问题。 张乾不语,他纷乱的心实则早已给出了答案。 第六十八章 苍天之道 张乾心中饱含着对洛泱的喜爱,他却是从来没有提起过。只因他身居九天苍天君之位,此般儿女之情,如何能牵制他的心神。况且他与洛泱,年岁相差太甚。故而,这份情愫,张乾将其埋藏于心底,深到他自己都几乎忘却了。 洛泱本也不是现在这幅模样,她初次上山之时,见着谁都会脸羞一阵,尤其是这位姓张的温暖道人。 二人守着适当的分寸,稍有逾越雷池半步,都会自责不已,保持现状成了他二人不言而喻的默契。张乾也有想过将心声倾诉,可心中的道,他一直追寻的道,将他束缚,他一次次触及这禁忌的门,每每踱步结果都是一样,他退却了。 洛泱一直都在等着张乾,等着他开口,等着他跨过自己心中的那道坎。直到她心中期望破灭,直到她为了刺激张乾,而去接近一个又一个男人,与他们高歌曼舞、饮酒作乐,她当然知道那些青鸟会把一切告知不周山的这位道人,她更是以为这样能安抚自己受伤的心。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张乾心中的“道”牢牢将其锁死,她与道,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应当是这样的吧...... 苍天君张乾,终其一生未能得道,直到此刻被两个少年人逼至山边,他仍是没有弄清楚,究竟何为道,他所欠缺的是什么?别辞说的拿起放下又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败了,败得体无完肤。或许道抛弃了他,可洛泱还没有。当他立于天地之巅时,洛泱在其身侧;当他被天地唾弃,沦为弃子与全世界为敌,洛泱仍然在他的身旁。 她和道,究竟哪一个更重要,张乾似是有些动摇了。 “洛泱......”张乾缓缓叫出女子的名字,亦如他二人最初那般,带着暖意与期望。 洛泱闭上眼,将心爱之人的话语留在心间,她说道:“你虽无他念,但我还有呢。” 张乾一愣,紧握的双拳渐渐松开。 “是你。”洛泱笑着说道,她的脸又泛起了绯红,上一次这般忸怩之态,已记不清是何年何月了。 “啊,这样啊。”张乾心中却无波澜,洛泱的心意他难道不知道吗?他定是知道的,只是他一直在欺骗自己、蒙蔽自己的心罢了。只有洛泱心中念及他人,张乾才能压抑住心中的爱。洛泱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有她与旁人纠缠暧昧,才能让自己骄傲的心得以平息。 没有谁离不开谁,万物皆可替代,人亦是如此。 可是当张乾说出“再无他念”四字之时,他的心为什么要痛呢?当张乾被逼于绝境,洛泱为什么要现身于此,与他一同承担? 洛泱紧紧偎依在张乾身背,将这世间仅剩的暖意,传达给这个孤高的道人。 苍天君于此,终于跟他心中的道妥协,他承认了自己对洛泱的爱。 刹那间,张乾满头灰丝化作白雪。 沉剑仍是横在他的身前,没有前进一寸也没有退却半分。 张乾支身向前一步,任其锋芒隔开自己的脖颈。他缓缓转过身,望向身后的女子。 洛泱已是哭的花容失色,姣好的胭脂又如何与泪水相伴,在张乾温柔的眼神里,她哭着哭着笑了出来。这个男人的心思,她是看的明白的,如此一生,当真再无他念。 “洛泱,保重!”言罢,张乾用尽气力将洛泱推向一侧,自己却坠下不周山! 女子的泪水再次如泉涌般流出,她欲与那道人一同殒身于此。郑疏雨赶忙拉住她的身子,他大喊道:“他叫你保重,他叫你保重,你听明白了吗?” 洛泱伸手在山崖边,似是在抓挠着什么。 张乾从始至终都没有对洛泱表达他的心意,没有说出那句蕴藏心底的话,但此刻洛泱的心,却饱含着爱意。 “保重。”李沉舟淡淡道,而后转身而去。 ...... 寒山寺、华山、问天阁、妖宗界、归云居,无不是被天道或欺压、或屠戮。是天道错了,还是如何?终究要寻得一个答案。天道衍生之物——九天,至此只剩下钧天君一人,已是名存实亡。 李沉舟以九天已亡遣散了众人,他不想再有人殒命于此,接下来的路,他要一个人走下去。 该走的都走了,当然也有些人如何也不会走。 甄圆望着李沉舟日渐挺拔的身子,说道:“我都没想到你小子能走到这一步。” “你不是早就算透了我的命途吗?”李沉舟低声道。 甄圆摆摆手,他将李沉舟本命签遗落一事直言道出,如此这少年人往后之事,便是他甄圆也算不出个一二了。 “沉舟,莫要再走下去了,这一切都是张乾所为,钧天君从来没有插手过人间事宜。”归字谣说道,她极力劝诫这个少年人,只是不想其白白枉死。 李沉舟说道:“天道,究竟什么是天道,放任世间的恶,将一切视若无睹,就是天道?” “难道你非要死在这里,才肯罢休?你斗不过这天的。”归字谣终于忍不住,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云昭乐拉扯甄圆的衣袖,轻声在其耳边低语:“你也劝劝他。” 甄圆一愣,道:“沉舟啊,要不咱们......” 话还没说完,郑疏雨便堵住了这个胖道士的嘴巴。郑疏雨道:“你还是歇歇吧,他要是听得进去你们话,他就不是李沉舟了。我随他一道登这不周山,你们要回便回吧。” “你......”归字谣欲言又止,终是摇了摇头,若是妄儿在此,想必也不会阻难他的吧。 郑疏雨走到李沉舟身侧,轻声道:“这条路,我陪你走下去。” “其实不必的。”李沉舟侧目道,山峰吹拂起他二人的发丝,肆意潇洒。 郑疏雨苦笑道:“你我二人,皆是这世间一叶孤舟,又有什么必和不必呢?” 李沉舟摇头,迈步向前走去。郑疏雨紧随其后,他边走边回首,挥起独臂道别众人。 下一刻出现的情形,让郑疏雨瞠目结舌。甄圆这个胖道士却是一脸衰样地跟了上来,那归字谣、云昭乐一道叹了口气,也向这边走来。 “沉舟,他们也来了。”郑疏雨喃喃道。 李沉舟迟疑了片刻,才缓缓地回过头来,他似是笑,也不似笑,这复杂的情绪没有人说得清楚。 第六十九章 因果轮回 不周山巅没有风,安静的只剩下他们的脚步声。 甄圆心里害怕得紧,他一脸狐疑地行在末尾。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登上这山巅是什么时候,总之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李沉舟行在最前头,少年人的手时时刻刻握在剑柄上,他也是极其谨慎。 可是当他们把山巅寻遍,也没有见着半个人影,显然那钧天君不在此处。 郑疏雨长舒一口气,他只道是那家伙临阵脱逃了,倒是省了功夫。他大摇大摆地走进那间庭院,此处正是当时屈达诗读书之所。 甄圆与归字谣也快步跟了来,可见院中屋内凌乱不堪,桌上地上皆是散落着书籍。山顶气流如此轻缓,应当是有人先他们一步造访了此地。 “莫非?”甄圆嘀咕着蹲下身子,在那满地的杂乱中搜寻了起来。 归字谣面露愁色,她侧身到书架上,扫目而视。 郑疏雨当是甄圆在这里藏了什么宝贝,与九天闹掰了一直不敢回来取,这遭倒还便宜了他。 “甄道长,有啥宝贝分我一两件呗。”郑疏雨悄咪咪地说道。 甄圆瞥了他一眼,嘘声道:“走走走,有你这小娃娃什么事儿,大人忙正事呢!” 郑疏雨冷笑着抬起身子,他才不屑与甄圆一道干这偷鸡摸狗的事情呢,他回头望向李沉舟,那小子正眺望着云海间的一根根石柱发呆呢。 甄圆忽然一拍脑袋,如梦初醒道:“莫非是张乾那老东西先咱们一步,把《天论》运到别处去了?” 归字谣摇头道:“断然不会,他还不敢把那么贵重的东西带离不周山。” 甄圆继续说道:“那咱们得快些,保不准钧天君回来了可就不妙了。” 二人说罢,便又东翻西找起来。 郑疏雨听着什么“天论”,这不就是甄圆藏的宝贝嘛!若是被他先一步找到,非要这个胖道士跪地求饶不可。 郑疏雨环顾四周,若是以草木为界可看出外院呈圆形,他们身处的这件屋子则是四四方方,布局极其周正规矩,正是天圆地方之理,鬼谷算中有着详细的记载。郑疏雨索性扭转身子,掏出怀中书,仓促阅读了起来。他一边翻书一边回头打量着屋子的布局,越思索便越觉得玄奇,就连他本以为是随意摆放的书柜,竟是都与阴阳调谐相契合。 他的目光渐渐瞧向西侧,夕阳从那头照耀而来,射进这庭院时已经很是微弱了,但仍是屡屡薄光投过珠帘,落在地板上。 郑疏雨蹲下身子瞧,而后直接趴在地上打量,他丈量着微光的路径,直到他发现那些细微的光,竟是于一处忽然偏折,消失了!他有些害怕,但还是蹑手蹑脚地向那一点靠近了去,他伸手去触及,竟是连他的手指也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偏折,就跟断了似得! “这!”郑疏雨惊叹之余,其指尖已然弯曲成弧形,但他却又感觉不到疼痛,直到他触碰到那一个点。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夹住,缓缓抽拿出来,看着它一寸寸的由曲化直,俨然是一册古书,“天论”两个大字赫然在书册的封面,这正是甄圆与归字谣所寻之物。 甄圆侧目而来,不觉大惊失色,他快步跃至郑疏雨身旁,按住他的手,这才阻止了这小子将其翻开。 甄圆一脸紧张兮兮的神色,他摇头道:“切莫翻开,切莫翻开啊。” 归字谣也迎了上来,她两眼放光小心翼翼地探手上去抚摸那书册,喃喃道:“爹爹与妄儿有救了。” 甄圆一愣,瞥视了一眼身旁的女人,他暗道不妙。《天论》潜藏天地大道,万事万物其因果皆是镌刻其上,轻轻一笔或许能逆转生死,但落笔者却将永世不得善终。甄圆将他肥大的手掌盖在《天论》上,叹了口气。 “甄道长,你这是为何?我爹爹为破张乾阵法殒命于此,我的妄儿更是为救李沉舟,元神俱灭,你莫要拦我,就是我永世不坠轮回,我也要在这《天论》上划上一笔。” 甄圆闭目将那《天论》藏于袖中,起身欲走,却是撞上了身后的李沉舟。 “我,我的命是南妄救的?南妄,她,为我死了?”少年人痴痴道,双目无神地望向前方。 甄圆一把推开李沉舟,抬腿就走,却被归字谣一把抱住了下盘。 “让我救她,她不应当死在这个年岁,甄道长,我求求你。”归字谣哭得泣不成声。 甄圆也是性情之人,他听得归字谣的哭诉,便也有些于心不忍,但是他又无比清楚地知道,这样做的结果并非归字谣心中所愿。 “你的南妄回不来了,她的元神给了李沉舟,回来也只是一具空壳,难不成你要守着一个玩偶度过余生吗?” “要的,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让她苏醒的,沉舟,沉舟,你会把元神还给妄儿的对吧,会的吧!”归字谣有些歇斯底里,她的言语已是杂乱无章。 李沉舟跪倒了下来,他连连点头,说道:“沉舟早已是腐身惨躯,如何让南妄为我如此,甄道长,就依归字谣阿姨所说,救救南妄吧,让我将这元神还给她!” 甄圆抬头望向天板沉默不语,他只恨自己将李沉舟的本命符掉落在了论剑峰,若是此刻能瞧上一眼,也不至于如此为难,李沉舟究竟可不可以死,能不能死,他实在是拿捏不定。 天道往复,万物皆有其安排,既然让那南妄唤醒了死去的李沉舟,他们又如何能逆天而行,将已发生的事情颠倒为之。若是非要如此,那这落笔其上之人,也必须是他甄圆。 甄道长一摆手,道:“罢了。”他将袖中书册取出,掷于桌上。 郑疏雨咽了口口水,拉扯李沉舟的衣袖,低声道:“真的假的,你要死了?” 李沉舟淡笑道:“我已经死过好多次了呢。” 甄圆双指并拢,在书册上一寸处滑动,一页页翻开《天论》。 只见一道道刺目的光亮从书页间射出,耀人眼目。 甄圆直视着那强光,连翻许久,似是过了千百上万来页之多。这么一册细细的册子,竟是如何也翻不到头。 直到,他于强光之中看见那熟悉的字眼。多年前他也曾着目于此,这才做成了李沉舟的本命符。 第七十章 向天借剑 甄圆踌躇许久,才抬起桌旁的笔。 归字谣闭着眼睛一把按住甄圆的胳膊,她说道:“甄道长,这事就不劳烦你了,我来吧,你扶着我的手写便是。” 甄圆苦笑道:“如此这般定是落笔不稳,还是我来吧,无碍的。只是......只是不知这究竟是不是南妄她想要的结果,咱们这么一笔下去,就再也无法更改了。” “这一切的一切,别让她知道就是了。”李沉舟低着头说道。 甄圆抿了抿嘴,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将那只狼毫沾上几滴墨汁,向那书页挪去。 刚刚写完一个“南”字,胖道士便已然满头大汗,他的手不住地颤抖,似是耗费了极大的气力。接着又是一个“妄”字,落了下去,最后一笔甚是不稳,险些出了差错。 甄圆大口喘着粗气,他侧头望向李沉舟,他仍是低着头避开这书页间的强光,丝毫没有反悔退缩的意思。 可就在甄圆歇息的这片刻,一阵强风从西边翻涌而来,将这满屋的书册吹的漫天飞舞,就连甄圆面前的《天论》,也被吹翻好几页,方才落笔的位置已是寻不得了。 甄圆放下笔,再次驭气向回翻去,一页一页又一页。 “阳天君,好久不见。”不知何时,钧天君已经站在了甄圆身后,他将手搭在了甄圆的肩头。 甄圆一惊,但却是已经动弹不得。 钧天君躬下身子,探手将甄圆的胳膊挪开,他低声道:“《天论》,这可不是你能随意翻阅的书呢。”其语气甚是平和,丝毫不见怒色。 李沉舟猜出了来者的身份,这才猛地睁开眼来,不顾强光灼目,对准钧天君的脸庞就是一拳。 钧天君反手一挑,轻松卸去了李沉舟的拳劲,而后侧身一踢,将其踹出了屋子。 归字谣深知自己不是此人的对手,她伸手向着那《天论》而去。 钧天君轻哼一声,探手握住归字谣的胳膊,顺势将其筋脉尽数扭断。 “你,你是什么人......”郑疏雨吓地直哆嗦。 钧天君转头望来,一低眉,郑疏雨便昏倒了过去。 他缓缓起身,将《天论》拾起,放入怀中,轻声道:“张乾啊张乾,你还是让我失望了。” 忽然,一道剑光闪过,正是李沉舟持沉剑急突而来,将满屋子的纷飞的书页又一遭扬起。 钧天君只手一挡,以二指青锋与沉剑相抗。 李沉舟瘦弱的身子,如同飘飞的浮尘,再一次被弹飞,这一遭他撞破了这屋顶,跌落在远处的山崖边。 钧天君缓步而出,他静静地审视着眼前的少年人,低声道:“你这双眼,想要看见多远的未来?” 李沉舟艰难地支起身子,他啐出一口血来,说道:“你又能看得到多远呢?”说罢他再次抬手拉开架势,施展出一招百步飞剑式,这是李沉舟第一次将此招运以气劲,其剑锋竟与周遭气流摩擦出火花。 钧天君就望着那剑芒,直突而来,他低声道:“区区瓦砾,不及我半分。” 话音未落,沉剑忽然一顿,又是被无形气劲弹开了去,李沉舟见状,连忙一跃而起,取回沉剑,他只觉剑柄烫手得紧,低头一看才知自己的手已被烧焦了。但他没有就此作罢,仍是持剑以待眼前之敌。 钧天君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沉舟。”李沉舟答道。 “哦,原来是你,倒是长得这么大了,我本以为你会晚些来的。” 李沉舟听不懂这家伙的言语,他只是紧紧盯着这个与自己相差不无几的少年人,随时提防着他的出手。 “那便早些让你看看,我全盛时期的力量吧。” 钧天君的发丝忽的向上扬起,一股股深蓝色的火焰从他足下烧起,燃遍他的全身。天空中风云突变,薄暮忽然被撕开,一道天光从裂缝中射出,恰好落在钧天君头顶。钧天君抬手而起,一柄剑从那光中浮现而出,持于他手,向天借剑! 待得那天光散去,李沉舟才敢直视眼前之人,一瞬间他又呆住了,那把剑竟然正是昔日别辞所持的游龙剑!只是其上嵌入了一颗一颗黑色的勾玉。 “别道长的佩剑,怎么会在你手上。” 钧天君淡笑答道:“这并非他所能掌控的力量。”只见他纵身而起,身侧的深蓝色火焰逐渐蔓延扩大,俨然成一人形,暗红色的眼睛缓缓睁开,散发幽幽血光。 李沉舟望着眼前高达百米,如同天神一般的存在,那充盈的蓝色气劲汇聚成他挺拔的身躯,他呆愣住了。 “你们都将死在这里。” 钧天君漂浮在巨大人形的眉心,他将游龙剑落下,庞然大物便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瞬间李沉舟便趴在了地上,难以言说的绝对剑压从天而降,将不周山整座山体向下沉去了百米。 “嗯?”钧天君望着身下的少年人发出惊叹,此遭重压,他应当是嵌入泥土化作肉泥才对,可他的呼吸却仍是没有停息。 片刻后钧天君便又笑了出来。 “烛九阴,我正打算去寻你呢,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李沉舟身躯之上数十米处,一个身着乌金丝袍的白发老者屹立其间,是他为李沉舟抗下了这一剑。 “你毁了我们,我又如何饶得过你?”烛九阴侧过头来望着天空中的钧天君。 “我只是在清除天地间的流毒罢了。” 烛九阴伸手掩去李沉舟的身子,纵身而起冲向钧天君。他嘶吼着,身子破开那一席长袍,龙鳞在月光下绽放出夺目的光亮,他的身型忽的拉长变粗,他的前颌向前拉伸,再次化作烛龙之态。 烛龙身躯何其庞大,相比钧天君气劲之体,却也是显得不值一提。但烛九阴却仍是向其撕咬而去,他一口咬住了钧天君的胳膊。 钧天君如若无物,他反手将长剑插入烛九阴的背脊,龙鳞之甲何其坚硬,又是这上古魔神十二祖巫,但仍是没有挡住钧天君霸道蛮横的剑锋。深蓝色的气劲灌入烛九阴的身躯,在他的五脏六腑、身体的每一寸皮肤之下翻滚,而后由内向外迸发而出。 烛九阴一声长啸,倒了下去。 第一章 苹果的谎 银丝老者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的双眼里藏着广袤无垠的天地,还有千百载的岁月,但即使如此,他也还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钧天君从天空中缓缓落下,他如太阳般耀眼,又似明月般宁静。 李沉舟早已不见了踪影,钧天君倒也没将他放在心上,转身向回踱步而去。他将《天论》抬在手上,放置于书架的一格,与其分列的是《武典》、《国策》与《兵鉴》。 “沉舟呢......莫非他被你杀了?”郑疏雨颤抖着确认心中的疑虑。 钧天君淡笑着答道:“他并没有死,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甄圆一愣,问道:“他去了哪里?有多远?” “那是比生死还要远的地方。” 归字谣听得此言身子便瘫倒了下去,这与那少年人死了有何区别,她轻轻念着南妄的名字,痴痴地望着天穹。 ......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沉舟挣扎着起了身,他每一寸肌肉都在抽搐,似是要爆裂开来。 他忘记了很多事情,这是哪里,他是如何到这里来的,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全忘了。他只记得几个似是而非的人名,再无其他。 他身处一片蛮荒之地,这里没有草木更没有蓝天与碧海,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荒石废土,带给身处之人道不尽的绝望。 身下的这片泥土印刻出了他的身形,他应当在这里躺了有些时日了。他不知该往何处去,就如同他不知晓自己从哪里来,一时间无数的疑问充斥着他的脑袋,疼得厉害。 少年人索性不去想这些令他苦恼的问题,他迈开步子只管向前走去,映着初生的旭日,将他的影子逐渐缩短又拉长。他行了一个昼夜,也不见走出这片荒地,但他总还是有些收获,他遇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与他年纪差不了多少,个头也差不多,就连面目神情也都差不多,就是穿着嘛,判若两人。男子身着黑绒窄边长衫,一根翠绿色的束腰,显得潇洒不凡;再看李沉舟衣衫褴褛破破烂烂,就跟那山中跑出来的野人无二。 男子瞥眼打量着李沉舟,笑道:“这又是哪里来的东西?” “我不是东西。” “哦?东西也不是,那边是个杂种。”男子显然是在打趣李沉舟。 这番话本该惹恼李沉舟的,但他现在却是实在没力气发作,他太饿了,身子一阵阵地颤抖,哪怕有一口粥喝,也是好的呀。 男子看出了李沉舟的窘迫,他从怀中取出一个苹果,这苹果光滑圆润,水分十足不说,指不定还爽口香脆。 李沉舟痴痴地咽了口口水,但他又不好意思开口,他就这般张望着,望着男子一口咬在那苹果上,咀嚼入腹。 男子站在李沉舟面前,显然他是故意吃给李沉舟看的,量三口下去,那苹果就只剩下一小块了,男子轻哼着将其抛给李沉舟,说道:“还想吃呢,你就跟我来,我那里多的是苹果。” 话还没说完,李沉舟就已经将那苹果连核吞入了肚子,都不带嚼的...... 口腹中有了点东西,李沉舟好受了许多,但显然他还需要更多的食物,他没有选择,只有随着男子去,哪怕下一个苹果也是他人吃剩下的。 荒地的西边,有一处小山丘,翻过去便能瞧见一条细细的山溪。李沉舟赶忙趴下身子连舔带饮的,险些一头栽了进去,那男子倒好,在其身后找准李沉舟的屁股就是一脚,却是送了他一程。 溪水很浅,还不够没着李沉舟的身子,溪水里满是尖锐的细石,刺的李沉舟直叫唤。 男子捧腹大笑,指这李沉舟喝骂道:“真是个蠢货,蠢货!” 李沉舟有些恼,但他似是连如何发脾气都忘却了,他只是呆呆地望着男子,一言不发。 “呆子。”男子转身继续前行,李沉舟从水中爬起来,小跑追了上去。 二人又不知道行了多久,已有三五道支流汇聚进方才那道浅浅的小溪,现在称之为小河,已经不为过了。 “还有多久?” 男子侧目瞧了眼这个丑了吧唧的家伙,答道:“跟着走就是了,饿死了活该,看你有没有这个命了。” 李沉舟摸摸肚子,已是前胸贴肚皮了,方才入腹的那一块苹果,想必已经化作汗水排出体外了吧。 小河绵延向天边,逐渐可以见着些许船只停靠在两岸,足下也不再是荒地,被零星的嫩绿取代。有了植被的泥土会散发出细腻的草香,这味道李沉舟再熟悉不过,他在梦里不止一次的嗅到过。 小河东边有一座城郭,此时天色已晚,城墙上亮着微弱的灯火,为在外的游子指明归家的路途。 城门是关着的,男子轻车熟路地寻着一处极其隐蔽的侧门,他轻敲了那门几下,那门缓缓打了开来。男子将三两个铜板递给开门之人,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侧门也随之被合上。 李沉舟皱起眉头,自己果然是被这人耍了吗?心中熄灭的希望演变成压碎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瘫倒了下去,微弱的目光望着昏暗的城墙,几欲合上。 那道侧门却是忽的又开了来,男子探出头来,轻声道:“险些把你这个臭东西给忘了。” 他见李沉舟已无知觉,约莫着是死了。他笑着点头走了出来,将李沉舟抗在肩头,一道进了那城去。 男子是不怎么爱吃苹果的,相比之下还是人肉比较符合他的口味,他是一只妖,完完全全的的妖。但是,出于某种原因他戒断了这股欲望,他改做吃素有些时日了。 但今夜,如此一个刚刚死去的少年人摆在他面前,他的内心很难不去动摇。或者说,从他见着这个奄奄一息的家伙,他就预想到了此刻。 他将李沉舟摆放在那张渗透过无数鲜血的桌子上,解开其衣衫,不足二十岁的年轻身体,最是鲜嫩可口。 朦胧月色下,他掏出一把小刀,轻轻滑过少年人的皮肤,留下道浅浅的红印。他知道这里是什么,也知道那里是什么,他会先吃什么,而后再吃什么,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咚......咚......咚......”远处传来低沉的钟声,又是那些该死的和尚。男子转生猛地拉上窗户,可还是断绝不了那些纷扰的钟鸣佛语。 第二章 笔端风月 次日,李沉舟才睁开了眼睛,倒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还是因为饥饿。他躺在一张冰冷的、黏糊糊的桌上,昏暗的房间几乎没有什么光亮,他翻身下桌,一时站立不稳将一侧柜子撞翻,里头的物件也随之落在了地上,竟然是一箩筐苹果,腐烂的、瘪坏的,什么样的都有,但无一不是苹果。 那男子没有说谎,他真的有好多好多的苹果。 李沉舟也顾不得好的还是坏的,甜的还是苦的。他将一个个果子整个塞入口中,肉汁与口水一道流了下来。 “苹果真有这么好吃?”阴暗处传来一声微弱的询问。 李沉舟一惊,侧头望去,险些噎住,他咳嗽两声才将口中之物咽下去,这才抽出功夫,回答男子的问题,他说道:“饿了便什么都是好的。” 房间里传出男子的冷笑,这笑声甚是阴冷,如同昨晚拂过的风一般刺骨。 “如果我也跟你一样就好了。” 李沉舟小声嘀咕道:“我有什么好的。” 男子道:“你饿了便什么都是好的。” 李沉舟道:“难道世人不都这样吗?” “不尽然,总有些个例不是?你吃饱了便离开这里吧,这些果子你都带走吧,毕竟我不爱吃这东西。” “那你喜欢吃什么?”李沉舟对眼前的这个个例甚是好奇。 男子从阴暗中现出身子,走到李沉舟的面前,他蹲下身子尽可能的接近这个吃苹果的少年。他本以为自己会生出难以抑制的食欲,如此他便能确切的将这份感觉讲给这小子听。可是,这就跟昨晚听见那钟声时一样,他丝毫没有那股念头了。难道他终于戒断了“荤腥”?这于他而言无疑是个天大好的消息,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去见一个人了。 男子抛下痴傻的少年人,推门而出。 街上来人熙熙攘攘,男子本是很少上街的,因为擦身而过之人会引发他的不适。但此刻他已经戒断了那个念头,这些行走的“美味”,应当不足以让他心动了吧。 可那,这股念头却又重蹈覆辙而来,男子轻快的步子逐渐放缓,变得沉重。好在他愣神间,已经行至一间庭院门前,他纷乱的心片刻归于平静,正门开着他却不入,反倒是翻身而起直接跃到院子深处去了。 庭院深处有一圆亭,一白衣女子身处其间,她手持一根细笔,眼前是一副未完的画卷。 “子弥。”男子轻声唤着那女子的名字。 这位叫子弥的姑娘却没有转身,她抬笔到发丝边,呢喃道:“你再等等,再等等。” 男子瞧着子弥如瀑的乌黑长发,不觉痴了。 女子方才思虑许久,目光在画卷上移来挪去,久久未能定夺。此刻听着这男子的轻唤,她终才落下了最后一笔,拾起画卷后笑着转过身来,只觉清冷的庭院陡然间华光流转,丝缕柔风掀弄着亭台薄纱,院内来去的仆人不复存在,入眼的是一条墨香古朴的长廊。长廊尽头,黑衣男子伫立于此,向她微微笑着。——与她手中这幅画的景象,并无二致。 “我就知你要来,便早早地将此景绘在了画卷上,你瞧瞧如何,看看是否我将你描得入了神。”女子将指尖笔端搁置在案前,雀跃着奔向那男子。 男子心中万千,见着这女子的刹那烟消云散,他的眼中只有她。 二人一道扶着那画卷,仔细端详。 “为何仅有我,而无你。”男子摇头,这幅画卷的韵味他体会不到。 女子笑道:“怎得没我,我就在这幅画卷前面呀,这幅画卷便也是我眼中之景,你在我的眼中呢。” 男子腼腆地低下头去,这与他跟那李沉舟在一起时简直判若两人。 “来寻我何事,说来听听。” 男子正欲开口,那女子却眉头上了心头,气道:“哼,有事才来寻我吗?没有事情就不能来吗?” 男子忙赔罪道:“不不不,自然不是,我心中是一只念着你的。” “当真?” “当真。” 女子将画卷卷起,交之男子手上。纵使这庭院中林木茂盛,也能瞧见她脸颊上一抹淡淡的微红,女子轻声道:“我有两样礼物赠你,这画卷是其一。” 男子郑重地将画卷背在身上,问道:“那第二样礼物又是什么?” 女子娇羞道:“你猜猜看。” “香囊?” 女子摇头。 “同心结?” 女子又摇头。 “那我便猜不出来了。” 女子道:“这也怪不得你,你就是将这世间万物猜透,也猜不着。” “那究竟是什么?” 女子踮起脚尖,青裙款款,凑到男子耳畔,轻声呢喃了几句,而后羞的转过身去。 男子眉目间满是温婉,他连连问道:“真的吗?真的吗?” “这还能有假?你见过谁家女子拿这事唬人的。” 男子牵起女子的手,向这庭院深处走去。小舟悄泊杨柳岸,晴光滟滟风正暖,正如他二人的心绪,翩跹岁月与君伴。 “对了,我都忘了,我也有样东西赠你。”男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石。 这也就是一枚极其普通的圆石,说是玉都有些高看它了,其表面还未打磨平整,也未雕刻任何花纹。但就是这般一件随处可见的石头,却是让这女子欢喜得紧,她双手接过举在头顶,映着日光瞧着它的纹路。 “它真好看。”女子喃喃道。 “如果是个与你一般可爱的女孩子,我便将这枚玉石雕上花纹;如果他是男孩子,那便省了这道工序,哈哈。” “那定是个娴静温婉的女孩子,可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你,让你偷了懒。还有,不许有了她就冷落我,要待我一直这般。” 男子频频点头,笑望着身侧的女子。 二人漫步许久,不觉天色已晚。 “你该走了,我也该回屋了。”这番言语很是低沉。 男子强挤出一抹笑来,说道:“看开些,莫要咱们的这些情绪带给了孩子。” 女子一愣,道:“是吗?那你可得常来看我才是,不然我的心情又如何会好?” “是是是,天天来日日来,以后更是生生世世在一起。” 第三章 重回故地 男子特地去街坊逛了逛,买了一些小孩子用的玩具,就连看着街巷奔走的孩童,他都一道感到喜悦。待得他回到家时,夜幕已然降临。 但此刻掩上了屋门,他的情绪却又低沉了下来,他不知该如何应对女子的父亲。她家也算是此地的显贵,而他却是一只世俗都容不下的妖。 “怎么了?看你一会儿笑一会儿愁的。”李沉舟并没有离去,他呆坐在窗前。 男子一愣,他竟然都没有发现这个小子,他皱眉道:“你怎么还没走?快走,我不想看到你了。” “可是我没有地方去,我似乎忘记了很多事情。” 男子瞥了眼李沉舟,浑身破烂的臭小子,难不成赖上自己了?真是自寻死路。 “你再不走,我可不客气了。”男子最后一次警告李沉舟。 李沉舟啃了口苹果,望着男子不说话。 男子正欲撕开这小子的脖颈,但子弥的音容笑貌忽然出现在他的脑海,这个可怕的念头便也止住了,男子摇着头叹了口气,说道:“罢了,随你好了。” 李沉舟走近这男子,他瞅到了其手中的物件,那是一个小孩子玩的竹叶舟,这工艺可不是寻常人能学得会的,都是祖传的手艺。 “你还有这癖好?” 男子怒道:“这是买给......买给......”他生生憋了许久,都没有将这句话说完。 李沉舟却是望着他的嘴型,知晓了他要表达的话,买给孩子的。 “你要当爹了?” 男子点点头,露出一抹淡笑。 李沉舟继续道:“那你是不是不爱那个女子?” “你说什么!”男子扬起手就要揍李沉舟。 李沉舟侧转身子逃到屋子一侧,叫嚷道:“不然你为什么要这么愁眉苦脸,你不是不欢喜那女子就是不欢喜这个孩子。” “我......”男子欲言又止。 李沉舟仿佛想起了什么,是一些断断续续的念头,他说道:“对人家好一点,莫要像我一样。” “你?”男子惊诧道。 李沉舟喃喃道:“我......”这语气就跟方才男子如出一辙,他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好多画面像皮影戏一样在脑海里更迭,却尽是些他认不得的人。 男子淡笑,他将竹叶舟搁置在桌前,不忘用手轻轻捏了捏他,甚是喜爱。他转而侧身点燃一盏油灯,将昏暗的屋子照亮,二人的面庞映透着火光,似那红彤彤的苹果。 “还没问你叫什么。”男子问道。 “李沉舟,你呢?” “谢寻常。” “那咱们也算是认识了。”李沉舟说着便推门走出了屋子,这间屋子位于城中西南角,李沉舟瞧着远处的万家灯火,一时呆住了。 谢寻常也跟了出来,喃喃道:“有一盏是为你我这样的人亮着的吗?” 李沉舟侧头道:“谁知道呢?” 谢寻常哈哈大笑,只道这个流浪汉多半是个傻子,尽说些疯人痴语,但笑到最后他便也笑起了自己,自己才是最傻的那个,竟然跟这个疯家伙成了朋友。 “我去逛逛。”李沉舟道。 “也好,最好别再回来了。” 李沉舟摆摆手,向着灯火阑珊处去了。虽然周在高墙内不时传出欢声笑语,但在街上游荡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只有些借酒浇愁的醉汉,无家可归。李沉舟在一酒家前停下了步子,他瞧着里头畅饮的老少,露出淡淡的笑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他似乎很是向往很是怀念这样的日子。 “小哥,进来喝一杯,几十年的陈酿,我陪你喝呀。”老板娘对着李沉舟不住地吆喝,还不忘搔首弄姿挤眉弄眼。 李沉舟无感,便也打消了继续看下去的念头,他继续前行。令他奇怪的是,这小城他甚是熟悉,他甚至能猜到下一个路口的石狮子,和那户人家房檐上用的是什么瓦。 莫非,他来过这里? “咚......咚......咚......”少年人耳畔传来阵阵钟声,他侧头望去,只见得不远处山腰上坐落着一古刹,那儿应当是一座寺庙。李沉舟愣了愣神,调转步子就朝着那方向去了。 斑驳的月色照亮曲折的山道,李沉舟越行越快,他已然确定他来过这里,他甚至想起了山上那座寺庙的名字——寒山寺。 待他行到那寺庙前,钟声才停歇。古朴的红漆金纹门,被少年人缓缓推开,那一抹香烛气息扑面而来,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施主,这么晚了,寺庙不接客了。”扫地的小和尚望着他说道,并行了个礼。 李沉舟有模有样地还了个礼,低声道:“我就是来逛逛,算不得......算不得客的。” “天涯苦旅,来者皆是客,施主又如何不是客呢?” 一个年长些的和尚听得这二人交谈,从内院踱了出来,他望了眼李沉舟,便再也没挪开眼。 “这位施主从何处来?” 李沉舟沉思半晌,也没有答上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大和尚继续道:“那施主将要去往何处去?” 李沉舟也是摇摇头。 “阿弥陀佛,施主,你与佛有缘。”大和尚喃喃道,双手合十在胸前,小和尚也如是照做。 李沉舟也照着将双手比划在胸前,他瞧着自己紧贴的十指,一瞬间地晃神让他脑袋又是一阵疼痛。 大和尚瞧见了李沉舟的苦痛神色,他嘱咐道:“好生安顿好这位施主,他有些乏了。” “可是我寺是不接待来客的。” “若他不是来客呢?” 这一夜,李沉舟睡的很香,他好久没有这般安稳地睡过了,忘却了一切烦忧,一切的人和事,沉沉地睡去。直到那小和尚敲响他的屋门,他才迷迷糊糊支起身子,睡眼惺忪地跳下床。 “施主,用早膳了。” 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射进屋子,将这间陋室一分为二,李沉舟也因此迟迟没有去开门。 “还没起吗?唉,可惜了这白馒头。”小和尚说着说着调头就走。 那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李沉舟站在门内伸手遮住刺眼的阳光。 小和尚回头望来,他将箩筐放在台阶上,支吾道:“施主可别嫌弃......想必你也不会嫌弃的吧。”这话小和尚可没说错,这样一个衣衫不整的穷小子,他又哪里会嫌弃其他东西呢? 李沉舟拾起箩筐,他也顾不得清洗自己脏兮兮的手,就握住了那个大白馒头,一口塞进嘴巴里。 也不知是烫着了还是噎着了,他竟是哭了。 第四章 算了算了 “寻常,寻常,我来过这里,我去过山上的那座寺庙!”李沉舟一把将房门推开,可屋内空无一人,哪里还有谢寻常的身影。 屋内一片狼藉,就连那竹叶舟也是掉落在地上,被折断了。 李沉舟侧转身子,似是听到了远处男子的悲鸣。他顺着心中所感,飞奔而去,果然在一颗槐树下,寻找了谢寻常。 “寻常。” 李沉舟将手搭在他的肩头,才发现他凄冷的神色。 “怎么了?我倒有好些事要讲与你听。”李沉舟压抑着心中的激动低声说道。 谢寻常瞥了他一眼,将其用力推开,李沉舟踉跄几步,头磕在了槐树干上。 这一撞,将李沉舟刚想起来的“重要之事”又给弄没了,他不知所以地呆愣在那里,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别来找我了,我不想见到你。” 李沉舟支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我不需要朋友。”说这番话的时候,谢寻常的眼神一直幽幽地瞅着远处的楼阁。 李沉舟也循着那目光瞧去,他似是可以听见其间女子的啜泣声。 “我听见她哭了。” 谢寻常双目圆瞪一把抓住李沉舟的身子,质问道:“你知道我的事?” 李沉舟摇头。 谢寻常又道:“你是她们家派来的?” 李沉舟挠挠头,更是不知道这家伙在说什么。 谢寻常似一个干瘪的苞米,整个人都缩了下去,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痴傻地望着天空。 “究竟怎么了,昨天不还喜滋滋的嘛。” 谢寻常摇摇头,他的苦衷眼前人不会明了。 “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李沉舟忽然道出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来。他拉起身旁的谢寻常,就朝着那楼阁走去。 “要怎么进去,这宅子的大门在哪儿?” 谢寻常如同一滩烂泥,被李沉舟拉扯着极不情愿的迈步。 “你难道要让那个的孩子失去父亲吗?” 这一声质问让谢寻常醍醐灌顶,或许他是错的,或许子弥是错的,但是孩子有什么错呢?他们二人的过错为何要强加在孩子身上?男子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 “沉舟,你在这里等我。” 还没待得李沉舟应答,谢寻常已经起身入了院,纵使正门不待见他,他也要进得这里头去。 子弥跪倒在其父身前,一遍遍恳求父亲成全他们。可是家大业大的老者,早就为女儿谋划了另一幢亲事,那家公子迟早封侯拜相,哪里比不上那个来历不明的穷小子? “除非我死了,不然这事没的商量。” 子弥磕下去的头,久久没有抬起来,她已然下定了决心,以此谢过爹娘养育之恩,就此跟了他去了,哪怕天涯海角,也要与他在一起。 谢寻常侧身在外,他将屋内的一言一语听得一清二楚,子弥的哭泣声似一把利剑,刺入他的心里。他是清楚的,子弥爱他的爹爹,纵使他二人就此走了去,他也永远无法弥补失去爹娘带给子弥的伤痛。 “你难道要你的孩子没有父亲吗?”李沉舟的话语回荡在谢寻常的脑海,是啊,他又如何能让一个子弥失去父亲呢?血肉相连的爱无法更替,那么他的那份感情,理应可以由别人来弥补的吧。 房门缓缓被推开,谢寻常站在门前,直视着厅前的老者。 “是你?” “晚辈谢寻常。” 老者轻哼着将谢寻常打量了一番,果然不出所料,是个一穷二白的小白脸,他的眉眼里透露出道不尽的鄙夷。 谢寻常叹了口气,他不顾下人的阻难,走到了子弥的面前,好些把刀枪剑棍已经横在了他身后,随时就要取了他的命去。 子弥惊恐地将谢寻常拉扯到自己身后,哭喊着质问为什么,再无昨日那个甜美的少女姿态。 谢寻常心中默默流下一滴泪来,他初见的子弥是那般温柔可人,是那般的无忧无虑。可是怎得,现在的她满眼都是绝望、是悲愤,这都是自己的过错吧,是自己不该出现,不该闯入这个人间女子的生活。 “子弥,我们还是算了吧。”谢寻常喃喃道,他装作一副无关紧要的神色。 “算了?”子弥侧过头来疑惑地盯着他。 “嗯,算了。” ...... 谢寻常走出了高墙,这一次他是从正面出来的,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不顾身后女子悲痛欲绝的哭泣,不顾自己胸腔内的破裂之声,他走了出来,或许这就是长痛不如短痛吧。 天空中落下了雨来,淅淅沥沥。他没有撑伞,也没有伞。雨水浸湿他的发丝,沾染他的衣衫。 李沉舟仍是站在那里,但他敏锐的听觉让他将屋内发生之事听得一清二楚。 “这下你可以走了吧。”谢寻常喃喃道,随后他便呕出一口血来。 李沉舟将其一把扶住,倚靠到那棵老槐树下,心中恼怒之言便也没有说出口。 他只道是待谢寻常这家伙身子好些了,再与他争执此事。可是那谢寻常却是一病不起,一日日的昏睡,其唇齿渐显苍白,呼吸也是愈来愈弱。 不出三日,这个与他年岁相差无几的男子谢寻常,便匆然离世。 月色如墨的夜晚,寒山寺的院门再次被敲响,仍是那晚的男子,他背着那另一个男子。 “小师傅,我朋友刚辞世,他心中有些积郁,我带他来贵寺超度。” 小和尚显然没见过这般阵仗,他被吓得不轻,连跑带爬地去内院叫来那日的老和尚。 老和尚也是大惊失色,他赶忙安顿好谢寻常的尸身,并连夜为其诵经。 老和尚当然知道这个死去的年轻人并非凡人,但在他眼里,万物皆是平等,佛法不仅渡人,也渡万物。 李沉舟虽然与谢寻常相识不久,但却有了非比寻常的亲昵之感,他的辞世也让李沉舟痛苦不已,他便也陪着那老和尚守在谢寻常身前,一宿没有合眼。 直到次日天亮,老和尚嘴里叽哩哇啦的佛经才停歇,李沉舟却仍是没有睡意,他呆愣地望着眼前的佛像,沉默不语。 谢寻常错了吗?李沉舟弄不明白。 “小施主也是佛家人吧。”老和尚喃喃道。 李沉舟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是吗?他不记得了。 第五章 一叶障目 李沉舟没有在此多留的意思,既已安顿好了谢寻常,那他便也该走了,可是去哪里呢?他空荡荡的脑袋里什么都不记得了。 尽管老和尚几番挽留,李沉舟还是下了山,他又回到了谢寻常的那间简陋的小屋。 李沉舟打开了向阳的窗户,这才发现那墙壁上挂着好些画卷,画中人也无一不是谢寻常,每一幅画卷的角落都落着子弥二字。那个刻薄刁钻的男人,在画中却是情意绵绵,李沉舟长叹一口气,拾起地上的竹叶舟。 “可惜了。”李沉舟喃喃道,他想要将竹叶舟折回原样,可是断裂的事物如何能够修复?小玩意如此,人心亦然。 ...... 城外有一条蜿蜒的河流,李沉舟走到岸边,将竹叶舟小心翼翼地搁置在河面上,看着它渐行渐远,但不一会儿它便因为激荡的浪潮沉了下去。 舟沉入海。 晃神之际,李沉舟听得“噗通”一声!他侧目望去,竟是一女子投河自尽!李沉舟没有多想,忙朝着那女子投河处奔去,而后纵身一跃潜入河里。他没有费上什么力气,便将那女子救了上来,但因为饮水过多暂时昏厥了。他看这女子身子单薄,需得炉火暖暖身子,便携其折步回了谢寻常的住处,将她平放在故人的床上,并生起了炭火,供其取暖。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女子的低吟声吵醒了地板上安枕的李沉舟,他实在是太累了。 “这是哪里?”女子喃喃道。 李沉舟一愣,他也说不大明白,故而只能支吾道:“你没死,我刚救了你。” 女子眼神显出落寞之色,并未对这人的仗义搭救心怀感激,她起身下了床,似是不想在这里多待,但当她瞧见着屋内悬挂的一幅幅画卷,她便再也挪不动步子,眼眶中泪花婉转,她痴痴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些画?” 李沉舟听得这话语,便猜着了几分,他喃喃道:“这是我一个朋友的物件,他暂时将其寄放在我这里。” “朋友?你这朋友可是姓谢?” 李沉舟点点头。 女子又问道:“他去了何处?可有什么交代?” 李沉舟灵机一动,张口道:“他说他回来后会迎娶这些画卷背后的女子。” “他真是这么说的?” 李沉舟毋庸置疑地说道:“这还能有假?”但他心里却又生出一股自责,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却这女子轻生的念头。 “我叫子弥,这些画便是出于我手。”子弥说着友好地伸出手来,丝毫没有方才的那股绝望神色。 “李沉舟,你叫沉舟就好了。” “李沉舟?好名字。刚才......谢谢你了。”子弥委婉道。 李沉舟摆摆手,而后又向炭火里加了三五块柴,那火便也烧得更旺了。 子弥并没有回到那殷实的家去,纵使一波又一波的人马,日以继夜地搜寻着她。 李沉舟已经料到了这个女子的心思,她这是要在这里等着谢寻常回来,可是她永远也等不回她等的人,谢寻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再接下来的日子里,李沉舟从子弥的口中听闻了许多事情,譬如他二人的相遇,还有谢寻常这个家伙的臭毛病等等,一件件很是寻常的事情,从那女子口中道出便显得不一般,尽显甜蜜,李沉舟不免有些羡慕。 但令李沉舟担忧的事情还是来了,倒不是那女子一日日询问谢寻常的归期,而是她的肚子一日日隆起来了,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女子满脸的期待,抚摸着衣衫下的小肚子,怀揣着对未来的美丽的设想,孩子的父亲就要回来了;李沉舟则陷入更深的困窘中,真相终有一天会浮出水面,他不知道子弥是否接受得了这个事实。 深夜,寒山寺,古刹佛音。李沉舟再次来到了山门前,他也不知怎得,就想把心中的惑告知那位老和尚,仿佛他能给自己答案。 还是那位乖巧的小和尚给他开了门,已有过几面之缘,小和尚早已不认生,他领着李沉舟径直去了老和尚的禅房。这是一间干净素雅的屋子,一张直板床,整洁的被褥,一盏油灯,再无其他。 老和尚见来了客人,笑道:“小施主,别来无恙。” 李沉舟躬身行礼,轻声道:“晚辈有事请教。” 老和尚没有就此与这位客人拉开话题,而是吹灭油灯,起身走向屋门,同时说道:“出去走走,或许就有了答案。” 今夜的月亮甚是明亮,是唯有故土才有的洁净,似一明镜悬挂于空中,慰藉着这座沉睡着的小城。 李沉舟跟着老和尚走过长长的过道,他清楚地看见了那石碑上的刻字——静思道,他再次感觉到了熟悉之感,就连此刻眼前的那颗梧桐树,他都似是见着过百次千次,他本就迟缓的步子不觉在那儿停住了。 “你来找我,是有何事?”老和尚终于开了口。 李沉舟此刻脑子很乱,他竟是一时不知该问哪一个问题,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便也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老和尚微微一笑,他弯腰拾起一片枯叶来,将其遮掩在自己的眼目前,问道:“小施主,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李沉舟瞥了眼老和尚,他答道:“树叶遮住了你的眼睛,自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老和尚淡笑道:“不对不对,我看见了枯叶。” “那又如何?”李沉舟说道,他的语气有些不屑。 “同时我也透过这片枯萎的叶子看到了你。” 李沉舟已经有些烦躁了,他实在是弄不明白这个老和尚说的话,他皱起眉头说道:“大师,莫与我说笑了,我现在乱得很。” 老和尚莞尔一笑,道:“你心中的惑,源于你眼前的那片树叶。” 李沉舟苦笑道:“分明是你用树叶挡住了自己的眼目,我眼前哪有什么树叶,我眼前什么都没有,我看的很清楚。” “哦?是吗?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手中的这片树叶并未将我的心眼遮掩,而你却被一叶障了目。”老和尚说着将树叶递到李沉舟面前。 第六章 守候等待 李沉舟若有所思,他接过那枚树叶,学着老和尚的样子将树叶遮掩在眼前。 本就薄如蝉翼的枯叶,在皎洁的月色下被照的发亮。 “我念一段经书给你听吧,或许能荡清你心中的迷雾。”老和尚说着,便在那颗梧桐树下盘坐了下来。 李沉舟不语,他还在回味着方才老和尚的那番话。 “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地藏菩萨证十地果位以来,千倍多于上喻。何况地藏菩萨在声闻、辟支佛地......” 老和尚不紧不慢地念起了《地藏经》,李沉舟听着这熟悉的佛经,眉眼一点点明亮起来。他不忍打断老和尚,但他心里已然想起。 《地藏经》全册万字有余,老和尚念着念着便有些乏了,他的眼皮上下翻涌,已然是昏昏欲睡之态。他自是没有再观望身前的年轻人,其面颊上已经满是泪水。 老和尚终于睡着了,他倒在了李沉舟的肩头。李沉舟将其背回禅房,而后静静地拉上房门,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寒山寺还是老样子,也就是他最初的样子。李沉舟踱步到大殿前,他知道不一会儿满寺的师兄弟们便会起身来到这里,在这里诵读晨经。 果不其然,伴着日光的升起,寒山寺敲响了早钟,一个个大光头、小光头打着哈欠穿堂过院,一时间寒山寺热闹了起来。李沉舟已经好久没有见着这般喧闹的清晨,刚刚止住的泪水又哗啦哗啦地流淌下来。他甚至能叫出几个师叔的法号,但此时他们都还是小和尚呢。 虽是昨夜没有休息好,但空闻师父也还是起了身,他纳闷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回到了房内,昨夜的那个年轻人又去了哪里,难不成是他自己找到了答案?他缓步走向大殿,今日轮到他为众弟子讲学解惑。 几十号弟子挤坐一堂,再宽敞的大殿也显得拥挤了,但就在那些岑亮的光头里,却还有一人续着发丝,正是李沉舟。 空闻的眼神几番落在这个青年身上,他听得全神贯注,甚至比身侧的佛家弟子还要认真。 课后,众弟子皆是离了殿,又唯独李沉舟久久没有离去,空闻于大殿之上审视着这个年轻人,他问道:“你心中可还有惑未解?” 李沉舟摇摇头,已是笑中带泪。 空闻又道:“自我第一日见你,我便觉得你与佛有缘。” “弟子......我有些话要讲与师父你听。” 空闻愣道:“讲于我听?” 李沉舟已知身处何地,更是将忘却的记忆全数想起,他将一切全盘托出告知空闻,央求他避祸趋福,化去十几年后寒山寺的那场大劫。 空闻起初不信,但这青年人字字珠玑,将他寒山寺点点滴滴说得透透彻彻,就连他自己日常习性也拿捏得清楚,若是说这人非他寺中弟子,那才奇怪呢。可是这青年人却声称自己知晓十几年后的事情,这不禁让空闻有些迟疑。 “师父,我爹娘会将我送到寺中,我娘会交之我一枚玉佩作挂念。我也不知道何时他们会来,但我敢确定他们一定回来,那时候你便应该信我了吧。”李沉舟说的甚是焦急,只怕空闻师父不信他的话语。 “我若是见着了那两位施主,一定会好好照顾那孩子,至于施主你说的那场劫难,是断然不会发生的。” 李沉舟一拳重重击在地板上,他喝道:“你会死,死于这世间最神秘莫测的组织。” 空闻眉头一皱,全本的《地藏经》此时正在他的手上,而他正是这一代的变天君。他试探地问道:“这又是什么组织?” “九天。”李沉舟将其轻轻道出。 空闻大惊失色,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连九天之事都已知晓,他继续问道:“施主的意思是说,九天里的人要杀我?” 李沉舟点了点头。 空闻继续道:“那九天后来如何?” “所剩无几,独剩钧天君一人。” “按你所说,九天如此神通广大,又如何落得如此窘境,既是九天都难逃此劫,那我与寒山寺又如何避的开去?”空闻说着便笑了起来,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李沉舟欲言又止,他是如何也无法让空闻师父信服自己天马行空的言论,眼下只有他在这寺庙中等候,等着自己的亲生父母将年幼的自己送上山来,一切才能真相大白。 李沉舟一边照看着已有身孕的子弥,他一边一有空就守在那条上山的道路前。 子弥仍是会问起谢寻常的归期,但一日日的失望,似乎也挫尽了她的耐心,而后她便也不再问了。他们两人一人盼着丈夫归来,一人盼着父母来到,日子便也一天天过去。 上山供佛祭拜的香客倒是不少,落难的夫妻却是一对也没见着。甚至见着些恩爱的男女,李沉舟都要上前盘问几句,问其是否要将孩子送上山来,惹得一番唾骂。他渐渐也困惑了,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弄错了,将那些梦里的事情当了真。 终于,子弥临盆,李沉舟一人当然照顾不过来,他只得请来城里的接生婆。 那婆娘心思缜密,一眼便认出了临产之人是城中大户的千金小姐,那么身旁这个穷酸小子便不言而知了。她耍了个机灵,趁李沉舟不暇,托人将此事告知了子弥的爹娘。 李沉舟焦急地等待着婴儿的哭声,如果谢寻常还在世间,想必也不过他这番神色。 可还没等他听见破啼之声,一把把长枪和尖刀已经横在了他的面前。 太太冲入了屋子扑倒在床前,哭喊道:“我的弥儿,你怎得落得如此都不回家呀,你怎么这么傻呀。” 弥父轻哼一声,这个他曾经心爱的女儿,此时已经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污点,他已然决定,待会儿就将她产下之子诛杀,从而保住女儿的名声。 李沉舟候在门外,他从弥父细微的神色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安,他心中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只愿那不要发生,这孩子怎么说也是传承着这个男人的血脉啊。 第七章 送子寒山 屋内是女子撕心裂肺的叫唤声,屋外是男人们的剑拔弩张。 “谢寻常人呢?怎得就你一个人在这里。”弥父怒视着身前的这个青年人。 李沉舟满目苍凉,此刻他如何也说不出口那谢寻常的死讯,他瞅了眼屋门说道:“先把孩子生下要紧。” 弥父一挥手,尖刀便将李沉舟架到了一旁去,待得那小孽障出了世,再一并秋后算账。 随着时间缓缓流逝,屋内女子的叫声也逐渐衰弱,她似乎费尽了一声的气力,来完成这个孩子的降临。直到她听到一声刺耳的啼哭,那是于她而言这世间最美妙的声音,她仿佛看到了谢寻常的身影。 但是接生婆并没有将孩子交到子弥的手中,纵使这个虚弱的女人无比的想要看看自己的孩子。她将这个孩子转交给了屋外的男人——子弥的父亲。 弥父眼神寡淡,丝毫没有孙儿落地的欣喜,他更多的是厌恶,这个污秽的种子玷污了他纯洁的女儿,他厌恶也决不允许这个孩子存活于世。 李沉舟就这么看着,看着那个还没睁开眼看见这个世界的孩子,被他们如牲畜般掩住面容,他当然知道这些人要做什么,这是他最害怕也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李沉舟心中燃起了一股怒意,他身侧的尖刀无缘由的震颤,那些把持不稳的更是纷纷落地,他一步步走向那个孩子,不顾旁人的脸色。 “你干什么!” 李沉舟道:“孩子要见他的母亲。” 话音刚落下,一柄尖刀就横在了那婴儿面前。眼看着这个新生的生命就要了却一生,李沉舟忽然压低身子,疾驰而去,从下往上抬起一脚穿过男子的面前,直踢向他的下巴,孩子被高抛而起,李沉舟踏足跃至半空,一把将那孩子搂入怀里。他也终于睁开了眼,望见了这个残酷不堪的世界。 “抓住他!”盛怒的弥父呵斥着下人,众人蜂拥而上,李沉舟侧身入了屋去,反插上房门,将婴儿交于子弥的面前。 “这是你的孩子,好好看看他。”李沉舟喃喃道。 一阵阵撞击之声不绝于耳,陋室破门又能抵御多久呢?转眼那些丑恶嘴脸之人已经冲入了屋子,属于那孩子与他母亲的短暂时光,宣告结束。 身后之人不由分说,持长枪向着李沉舟刺来,李沉舟没有躲避,他以血肉之躯将这世间纷扰隔断,为子弥争取着片刻的温存。 子弥的眼里满是疼爱,这个新生命的到来,是她黯淡生活里透射出来的天光,她都没有注意到守护着她的李沉舟已经口吐鲜血。 弥父走了近来,他伸手欲接过孩子,但子弥身为母亲,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孩子。 “子弥,把他交给我,我来替你处理。” 子弥惊恐地望着父亲,余光也瞥到口吐鲜血的李沉舟。 “爹爹,沉舟他,一直都在照顾我呀,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哼,他应当把你带回家,而不是让你在这里产下这个孩子!”男子的语气颇为愤怒。 眼看着那孩子就要被夺去,李沉舟不顾身背上的尖刀,一步向前挡在子弥面前。 子弥望着李沉舟关切的眼神,像极了自己离去的爱人,她竟是将孩子交到了李沉舟的手里,并嘱咐道:“带他走,越远越好。” 李沉舟缓缓点头,他不顾身后十来号人的虎视眈眈,他深深地凝视着这个孩子,他对这个孩子也甚是喜爱。 一把长刀横劈而来,这一刀找准了是要了那李沉舟的命,刀锋却在距离李沉舟脖颈一寸处悬住了,竟是李沉舟凭借二指捏住了刀刃! 围堵之人惊叹之余皆是向那少年围攻而去,碍于房间狭小,却也无法一拥而上。李沉舟何等灵巧,即使身背上好几处枪伤,仍是左右晃身避开了几番攻击,他抬腿一脚将身前人揣出屋顶,而后蹬腿一跃,带着那孩子从屋顶破洞逃脱。 子弥抬起头来,透过屋顶的破洞望着苍穹上的夕阳,沉沉地闭上了眼。 李沉舟虽暂时逃脱,但由于那婴儿哭闹不休,无论他藏在何处,皆是被搜寻的家丁发现。李沉舟倒是没有所谓,但那刚出生的婴儿,如何受得了这个颠簸,眼看着他的气息一声小过一声,李沉舟便也急了。 忽然,他听到了来自城外寒山寺的钟声,连同他怀中的婴儿也一道痴了,竟是停止了哭泣。 李沉舟想起了空闻师父的那句“与佛有缘”,或许这孩子也跟佛有缘吧,这般想着,李沉舟迈步向寒山寺而去。 这一整日,李沉舟皆是疲劳未休,加之身背流血不止,他拉动寒山寺大门之时,已是精疲力竭。 此遭为他开门不是那小和尚,却是空闻。他一把搀扶住李沉舟,这才发觉其怀中紧紧护着的婴儿。 “沉舟,怎么了?你怎么弄成了这样!” 李沉舟低喘道:“别管我,这孩子......快救他!”说罢李沉舟昏倒了过去。 直到次日太阳升至正空中,李沉舟才又睁开眼来,他身边安静极了,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吵杂,李沉舟正欲再次睡去,他忽的想到了昨日点点滴滴,身子随之一股震颤,那婴儿呢?那婴儿现在身在何处,不会已经...... 他翻身下床破门而出,迎面撞上了为其送饭来的小和尚,一碗清脆的炒白菜跌落在地。 “哎哟。”小和尚叫唤着。 李沉舟顾不得这么多,绕身向院外走去。 “你去哪里,你的伤还没......”小和尚话都没讲完,李沉舟已经没了踪影。 ...... “空闻师父,空闻师父。”李沉舟伫立在门前。 空闻拉开房门,暖阳照在他的脸上,真乃佛光满面。 “那孩子呢?那孩子呢?他现在在何处!我要去见他。”李沉舟情绪很是激动,他一个站立不稳向后倒去。 空闻将其一把拉住,他害怕扯开了这青年人的伤口,顺势身子一扭,将李沉舟掀起,自己侧身倒了下去,而后他单手撑地,又是跃身而起,这才与李沉舟一并站稳。 第八章 世事难料 空闻惊奇地发现,这青年人身背上的伤口,竟在一日间完全愈合,仅是几条淡淡的伤疤。他虽身居九天,对那些玄奇之事略有耳闻,但今日亲眼所见,还是有些瞠目结舌。 李沉舟的眼里满是绝望,他喃喃道:“他是不是死了?那孩子是不是死了!” 空闻这才回过神来,说道:“怎么会?你到底是年轻人,这婴儿降世怎么能没有母乳喂养,你将他送至我寒山寺,我们一群男人又如何照顾的了他?好在后山有户农家也刚生产,我已然将他送去暂为照顾,你大可放心。” “带我去瞧瞧,我要见那孩子。” “可你的伤,好吧,你......已经痊愈了。”空闻拍头笑道。 二人一道同行,穿行在山间的泥泞小道上。 空闻兀自喃喃道:“没有等着你的爹娘来,却是你自己带着这么个孩子上了山,世事啊,难料。” 李沉舟没有心思想这些,他现在满脑袋都是那孩子的安危,他生怕其有个三长两短,如此他怎么对得起那谢寻常与子弥二人呢? 不远处冒着炊烟的土房,隐约传出婴儿的啼哭声。李沉舟一顿足,飞奔而去。他透过窗户向内瞧了一眼,赶忙转过头来,羞红了脸。 一旁耕作的农夫这才瞧见这个“不怀好意”的青年人,他扬起钉耙就朝着李沉舟挥来。 “张大彪,莫要气恼,莫要气恼。”空闻连跑带喘着高喊道。 那精装的张姓汉子一愣,喝道:“你看俺婆娘做什么!坏小子。”说罢就朝着李沉舟的屁股打去。 李沉舟倒也不避,就那般站着让其拍打屁股,显得极为羞耻。 “大叔,你,够了没有?”李沉舟脸上却是又红了一分。 ...... 经得空闻一番劝解,张大彪才稍许息怒。 “原来那娃娃是你小子的种,嘿。”张大彪调侃着李沉舟。 李沉舟正欲解释,却被空闻一把拉住。空闻笑着说道:“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简单啊。” 李沉舟惊诧地望向空闻,只见得他闭目点头,示意自己莫要开口,他这才领会了他的意思。 李沉舟脸色一转,笑道:“小弟方才也是见子心切,多有怠慢多有怠慢,还没来得及谢谢张大哥呢。”说着便单膝跪地拱手行礼。 张大彪是个粗人,他见着李沉舟似是有些学问,这有学问定是丰衣足食之辈,这岂不是让自己摊上了一个财神爷?他神情也是一转,满脸的恭维之色。 空闻自是看出了这二人的心思,但此刻也不必拆穿,此般和气就好。 空闻道:“还得谢谢你家媳妇,我即可差遣弟子送些白菜玉米来,给她好好补些身子。” 张大彪自是乐的合不拢嘴,他表面奉承道:“寒山寺待我们不薄,我们这些穷苦山民,都依仗着你们活着呢,不禁白菜玉米,我看你们栽种的蔬菜多着呢,都稍许给我们弄一些来。” 李沉舟坐在一旁,听这二人寒暄,他倒是听出了些名堂。这张大彪是个粗人不假,却也是好吃懒做之辈,如此他便生出了一股不情愿,不愿让那婴儿久居于此,他怕孩子沾上了这男人的禀性。他待得空闻与张大彪聊天间隙,将其拉扯到一边,说出了心中所想。 空闻一笑置之,说道:“世人无法选择其出生,你倒是跳得很呐。” “他的父亲走的早,其母家中又视他如粪土,这孩子命途凄惨,我不想他就此沦落,好歹找家清静的人家。”李沉舟嘀咕道道。 “你倒是伤了心,也罢,再过些日子待得他大些,我就将他接回寒山寺便是。” 李沉舟一愣,道:“接回寒山寺?做和尚?” 空闻道:“有何不可?我佛门重地难道还不够清静?” 李沉舟眉头一皱,他侧目望向那间土房子,这才恍然大悟,这孩子阴差阳错竟是要做一个和尚。 “和尚......和尚......”李沉舟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那个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可能,现在正在他的脑袋里炸了开来。 正巧,那妇人哺乳完毕,她环抱着两个婴儿从那屋子里走了出来,只见的其间一个婴儿脖间挂着一枚扁平的圆石,与李沉舟当年所佩戴的连心坠竟是相同质地。 “这,哪一个是你的孩子,哪一个又是我的孩子?”李沉舟迫切地问道。 那妇人一笑,将脖间环带有物的孩子递到张大彪手里,笑道:“大彪,把这小娃娃的小小娃娃给他自个儿瞧瞧,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父亲,连自己的孩儿都认不得了。” 李沉舟木讷地接过那婴儿,而后泣不成声。 他抱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十八年前的自己啊!而那死去的谢寻常则是他的父亲,子弥便是他的娘亲了。 空闻只道是这青年人见友人子嗣生还,感激涕零,喜极而泣了呢。 ...... 李沉舟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去救出自己那世俗不容的母亲。他趁着月色摸入那所庭院,却是只见得子弥冰冷冷的尸身,他的母亲竟是就此去了。 谢寻常与子弥乃是人妖相恋,李沉舟便是那人与妖的结合体,乃半妖之躯。其母子弥肉体凡胎,孕育着李沉舟已是极大的负担,加之并未调理好身子,产下李沉舟竟是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归家不久便长辞于世。 这一夜下着很大的雨,李沉舟站在那棵槐树下,他想过为他的母亲报仇,可是这仇恨却是系在自己的外公身上。他听着宅子里两位老者的哭泣声,犹豫了。 雨水将他淋得彻底,他却也一动未动,一直守望着那抹暖黄色的灯火。他知道,那是照亮着他母亲的烛火,他远远地望着它,就仿佛望见了娘亲温暖的面庞。他会想起子弥怀胎时日与他相处的时光,他那时候竟是什么都不知道,还埋怨过她几回,没想到那竟是他与娘亲仅有的时光,是他李沉舟最幸福的日子。 直至天光渐明,李沉舟才作罢离去,他没有报仇,只因他终于想清楚了这悲剧的根源,错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这个纷乱无情的世道。 第九章 顺酒推周 李沉舟已然想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定然是那烛九阴送他至此,他清楚烛九阴的法力,自己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或许下一秒他就会从此地消失不见。 至于烛九阴此举的意图,李沉舟是如何也猜不到的,眼下太多纷杂的事情挤兑在一起,他梳理了许久仍是没什么头绪。他沮丧地望着渐渐落下的夕阳,也不想时间就此流去,他想要改变些什么。 李沉舟再次拜访了张大彪夫妇,既是说不通空闻师父,那便只有从自己下手了,他坐在案头,以父亲的口吻给年幼的自己留了一封信,将几件要紧事一一嘱咐,落款谢寻常。 临走,他摘下了婴儿胸前的玉佩,没了它至少可以换得玮玮平平安安。 入夜,李沉舟站在门外,不厌其烦地敲击空闻师父的房门,却是那小和尚从屋子旁踱步来,告知李沉舟,空闻师父去往长安大慈恩寺了。 李沉舟有些恼,他牵起一匹骏马,即刻往南也向长安而去。 途径好些个驿站,换了五六匹马,日夜兼程,几次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直到,直到他身下的马驹再也迈不动步子,他才暂且休整,可距离下一个驿站还不知道有多远,李沉舟叹了口气,恰得眼前有一灯火处,他翻身落地牵着马儿向那地方走去。 又是一家客栈,李沉舟有些忌惮,他每每走入这些荒郊野岭的屋子,似乎都遭遇到了什么不测......这一回他没有直接走进去,而是侧身贴在屋外,探听里面的情形。 “喝喝喝!出来闯荡不喝酒怎么成?喝!” “不可不可,师父嘱咐我不能喝酒的,你就别为难我了。” 客栈一楼总是不缺少酒,便也少不得几个劝酒的客人。 “你喝了这碗酒,我就让你瞧瞧那把剑。” “这......” 青年人还未答复,李沉舟却是坐到了那酒客身旁,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李沉舟道:“什么神兵利器,让我也开开眼。” 酒客侧目瞥了眼李沉舟,道:“小兄弟好酒量,就是这不是你的东西,强扭的可不甜!”话音未落他便欲拔剑相向,可是他的腰间哪里还有什么佩剑,早已被李沉舟拿去把玩了。与那酒客一伙的友人无不是挺身而起,皆是握紧剑柄,随时准备群起而攻之。 李沉舟当然知道这些莽夫的意图,他倒也不慌不忙,他面带笑意将长剑缓缓抽出,映着灯火打量许久,赞叹道:“上好的玉纹青钢,好剑,好剑啊。” 酒客随身佩剑被悄无声息地取了去,这青年人的功夫定是不浅,自己若是与之硬碰硬,大有可能下不来台面,便接了这个台阶,附和道:“没看出来,小兄弟不仅酒量过人,对这剑器也是颇为喜爱,兄弟我敬你一杯。” 李沉舟摆手道:“我就这么一碗的量,再多便醉了,酒虽是好东西,可醉了会误事啊。”他将长剑归鞘,交还给那酒客,随行人这才又落下身子坐回了位去,只道是虚惊一场。 那青年人似是信了李沉舟的鬼话,他抬手唤来小二,为李沉舟倒了杯热茶。 “在下周霁,敢问怎么称呼?”青年人说道。 李沉舟惊叹道:“你是周霁?可是那上雨下齐的霁?”字里行间语调千回万转,眼看着李沉舟就要落下泪来。 青年人莫名其妙地点点头,问道:“怎么,朋友认得我?” “认不得,认不得,只是跟我一个朋友名字很像罢了。”此处人多耳杂,李沉舟并未打算将话说透。 “我这名字倒也不怎么寻常,既是有友人与我同名,那我们便也做个顺水人情的朋友,我周霁最是喜欢结交天下侠士,敢问兄弟你的名号是?” 李沉舟笑着摇头,道:“喝了这碗酒,我便告诉你。” 周霁皱起眉头,望着那碗酒,不住地发愁,怎么人人、事事都要跟这玩意牵扯上关系。 酒客大笑,说道:“兄弟也是性情中人,就莫要调侃我这位周霁小兄弟了。” 李沉舟浅笑,他突然对周霁要见的人有了一些兴趣,他问道:“我哪有调侃他,倒是你卖着关子不将那把剑呈来与我们看。” 酒客狡黠一笑,说道:“莫非你知道我们说的是什么剑?” “你这不就要告诉我了吗?”李沉舟说着一只手就搭在了那酒客的肩上,一股气劲灌入其体内,令其浑身酥麻,本就半醉半醒的身子更是摇摇欲坠。 “你!” “我?我在等你的宝剑呢。” 周遭弟兄见他们的头儿,瘫倒在一个青年人身上,还你啊我的眉来眼去,一时间都是低头窃笑。 酒客恼怒不已,但身子一点劲儿也使不出来,只得软绵绵地将那人的名头告知了李沉舟。 “那把剑,在李承渊手上。” 周霁追问道:“你不是跟我说在你手上吗?” “那不是唬你的吗?”他说罢瞅眼向李沉舟,只见其双目放空,已然是神游太虚去了。 周霁拍桌而起,怒目瞧着酒客,这才将李沉舟的心思拉了回来。 “看我初来乍到好欺负是不是,竟是将我哄骗至此,快说,那什么李承渊与天下至强之剑,究竟在哪里!我自己去寻便是。” 李沉舟端着杯子苦笑,没想到剃头周年轻之时竟也是这般青涩,还什么天下至强。 “不许笑我!”周霁喝道。 李沉舟这才收敛了几分,他侧头望向酒客,一并问道:“李承渊在何处?” 酒客支支吾吾,说不出半个字来。 “剃头......周霁,看来这家伙也不知道那人究竟在何处,我倒是有些消息。” “你?” 李沉舟点了点头,他勾着身子在周霁耳旁轻声道:“我认得一位高僧,他或许知道些什么,此人现在就在长安,你随我一道去见见他便知。你不信我,总该信日夜念佛的和尚吧。” 周霁一听高僧二字,脸色便换了一副模样,他还躬身给李沉舟行了个礼。 李沉舟被周霁这般恭维,他是浑身不自在,连夜睡在床板上是如何都睡不踏实,辗转反侧到半夜都没有睡去。 第十章 再逢干将 次日,李沉舟刚起身,周霁已经喂好了马儿,等候他多时了。 “你怎得起的这么晚?”周霁不住地抱怨。 李沉舟只能一个劲儿地苦笑,毕竟他所认识的周霁根本不是这样的。 他们二人距离长安已不甚太远,不几日便抵达。此间李沉舟只言片语便道破了周霁的来历,让这个初来乍到的青年人惊诧不已,对其更是深信不疑。周霁本就是出来游历,对于道听途说的干将剑完全是兴致所及,见或是不见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倒是对李沉舟嘴上常提起的高僧空闻,多了一份遐想。 “咱们都来了长安三天了,怎么还没见着你说的那位高僧啊。” 李沉舟依靠在大慈恩寺的墙角,不知说什么好,莫非是自己马不停蹄赶在师父前到了?他怎么把佛家人那份慢悠悠的性子给忘了...... 大慈恩寺内传来一阵阵念诵经文之声,李沉舟侧耳一听,为之一振,竟是《地藏经》!他快步走进寺内,环顾四周搜寻着念经的和尚,却并非空闻。 “大师.......”李沉舟轻声唤道。 那僧人眉眼一闪,落在眼前两个年轻人身上,露出一抹淡笑,说道:“二位施主,可是心中有事?” “师傅念得可是《地藏经》?” 僧人微微皱起眉头,道:“小施主知道的可不少呢。” “这个倒不是,我是好奇这卷经书为何会在你的手上。” 僧人眉间阴郁渐浓,他说道:“既是佛经,为何不能在我手上。” 李沉舟凑近一步低声问道:“是空闻师父给你的?” 僧人大惊,双目圆瞪,道:“此话怎讲?” 李沉舟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小些声音,他接着说道:“既是如此,空闻师父已然抵达了长安?他现在身在何处?” “你是谁?”僧人不免对李沉舟的身份起了疑心,这地藏经可是师兄托付给他看管的,为的就是防止有人盗得全本。 李沉舟叹了口气,他也不知如何将自己身份说的明白,只得一时语塞。 僧人见这青年人已是百口莫辩,定是心怀鬼胎之辈,他侧身抽出禅杖就朝着李沉舟抡来。 李沉舟扬起地面铺垫,振臂一挡,发出“噗”的一声瘪响,而后他侧身绕开,脚踏房柱上了二楼。 “哪里来的小贼,竟敢在大慈恩寺造次。”僧人一声高喝,转眼十八个少林僧人竟是从天而降,只见得他们身着布衣短衫,个个如铁打铜躯,正是那威震江湖的十八铜人铁罗汉。 李沉舟暗道不妙,这些个师伯皆是上乘好手,若是自己不全力以赴,只怕会被他们打的根骨寸断,但都是师伯了,他与之动手又多有不敬,这可如何是好...... 退路已被锁死,他只得继续向楼上窜去,但那楼上的僧人更是数不胜数,将其堵截。 纵使李沉舟三头六臂,但不得出手,便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他被七八根禅棍锁死四肢,再也闹腾不得。 周霁一直站在那僧人一侧,他是一步都没有跑,自己没做错事为什么要跑呢?他就听着楼上叮咚咣当,而后便是那个连名字都不愿透露的家伙,苦痛的惨叫声。 僧人见李沉舟已被制住,眼光移向他的这位友人,问道:“你们是何人?” 周霁一愣,答道:“晚辈周霁,九华山人。” “那他呢?”僧人又问道。 “晚辈不知,晚辈只是与他偶遇,来寻访一位叫空闻的师父,还有那李承渊。” 话已至此,僧人更是弄不清楚这两人的来头了,他问道:“你们都知道些什么?” “知道什么?”周霁一脸懵懂。 僧人瞧出了些端倪,他转身走向李沉舟,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来此究竟是什么目的?” 李沉舟轻哼一声,道:“让我见空闻师父。” ...... 僧人走在前头,李沉舟与周霁被看押在其后,这是一条窄小的旋式甬道,一直向下延伸,直至大慈恩寺的地底。 随着僧人缓缓推开那道铁门,二人才知晓原来大慈恩寺下,还藏着这么大一间石室。石室深处,四根铁链悬挂其间,将一男子紧锁,那男子蓬头垢面,口中唾沫横流,已无人形,此人便是李承渊。 空闻师父就站立在其面前,默默地注视着他。 “逆子,竟然敢将为父如此囚禁!”李承渊骂道。 空闻师父侧目向一旁,正是干将剑,横躺在一池清水之上,散发出阵阵热气。 “只要你放下执念,我便不为难你。”空闻低声说道。 李承渊狂笑不止,束缚着他的铁链也随之颤抖,发出“蹦蹦蹦”的声响。 空闻继续道:“你已被妖剑侵蚀了心智,你不能再持握这把剑了,我们会另寻他人看管它。” “他人?除了我还能有谁?” “当然有!”李沉舟高声喊道。 周霁一愣,干将剑的“威名”他是有所耳闻的,这人未免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嘘,别瞎说,那玩意可不是凡品。”周霁捏了一把李沉舟的大腿提醒他道。 李沉舟道:“我没瞎说,我说的便是我自己了,不信我便拿给你们看!” 僧人轻哼一声,没把李沉舟的话语放在心上,他抬步走向空闻,欲将这二人之事传达。可还没待他走到师兄身侧,李沉舟已然金蝉脱壳,跃至那清池旁,他的手已经伸向了干将剑。 空闻大喝道:“住手!”他疾驰而去,一掌将李沉舟击中。 干将剑腾跃而起,竟是将束缚李承渊的铁索切断,插入地面。 “哈哈哈哈哈,我李承渊征战沙场多年,未尝败绩,今日竟是栽在了自己孩儿的手上,看我亲手了结了你这个孽种!”说罢李承渊拔起脚下的干将,将身侧铁索斩得粉碎,而后一剑向着空闻挥砍而来。 ...... 大慈恩寺,一声“轰隆”巨响,两个身影窜了出来,空闻快步向城外奔去,那李承渊更是穷追不舍,一路波及了好些楼宇高阁,一时间长安城惊呼不断。 慌乱之中李沉舟也得以逃脱,他拉住周霁就跑,也随着剑光所向而去。 第十一章 破木枫华 长安城近郊,绵延百里的赤橙茂林,名曰枫华谷。 空闻逃窜至此,藏于其间。李承渊纵身而来,嘴里不住叫嚷着自己孩儿的名字,却丝毫没有一个父亲对孩子应有的怜爱,尽是杀机。 东南方刮来一阵狂风,拨弄开连片的枝叶。李承渊手举干将,顺应风势挥出一道剑气,连亘数十里的枫林纷纷被压倒,粗壮枝干横折而断,给这枫华谷开了道口子。 “出来!出来!再不出来,我便毁了这百里枫华!” 空闻大口喘着粗气,方才那一道剑气就落在他身侧几米开外,波及而起的风浪险些将他掀飞,不知道多少无辜生灵枉死,若是又一剑落下...... 空闻痛定思痛,决意不在躲藏,他侧出身子,踏上那断塌侧倒的躯干之上。他高扬着头,望着远处不可一世的父亲。这个男人也曾肩挑千军之任,镇守一方,现在却怎么敌不过心中的一点点痴恋?是他老了吗?空闻目光低落下来,何止是他,就连自己也都老了呢。 李承渊提剑向着空闻走来,剑锋下垂在地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剑痕。 “我将你带到这个世上来,理应也将你送走。”李承渊说道。 空闻双目茫然,沉默不语,眼前这个男人还是自己顶天立地的父亲吗? 李承渊忽地加快步子,扬剑而起,先是斜抬起干将向上挑去,被空闻侧身避开,而后扭转身子使出一式回头望月,仍是被空闻闪了去,再然后他站定步子,侧踢跳砍接连好几式,无一不是被空闻以手中禅杖化解,倾斜而出的剑气余威将两侧枫树扰的枝断叶落。 这些招式,虽然精准有力,但空闻早已了如指掌,毕竟这些都是自己年幼时父亲所授,他又如何敢忘记。 李承渊几招落空,心中的愤怒与干将剑引发共鸣,怨念自剑身四散而出,肉眼可见的橙黄树叶由浅变深,又由深化浅,最终被染成暗紫红色化作灰烬。 空闻惊叹眼前的衰变,说道:“父亲,你......不要再让孩儿为难了。” 李承渊却不以为然,他的心智早已泯灭,连刺数十剑,空闻极力拆解但还是落下了好几处剑伤。 由干将剑划开的伤口,散发出紫色的怨念,这伤口不仅难以愈合,更是扰乱伤者心神,令其气息不稳。空闻节节败退,被李承渊决断的剑气震了开去。 还没待空闻喘口气,一道弧形剑芒已是纷至沓来,眼看着就要避之不及。一双手将其肩膀按住向下压去,正是李沉舟。身后的树林尽数被拦腰斩断,倾颓一片。 “你可不能死在这里,那孩子还需要你来照顾呢。”李沉舟喃喃道。 “你......” 李沉舟也不知道从哪里摸来了一把铁剑,他一步踏上那堆积的树干,对着不远处的李承渊叫喊道:“别在为难空闻师父了,他一直没有还击,您难道不清楚吗?” 李承渊冷笑一声,将干将剑奋力一摆,剑锋所指之处,便成一堆废墟。 “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小贼,我与他的事,还轮不找别人言语。” 李沉舟扬起侧脸,蔑视着眼前被邪念左右的男人,他冷冷道:“如果我说,我是空闻师父的孩子呢,我还能不能插手你们俩的事情?” 不仅李承渊,就连空闻也是露出惊诧的神色。 “笑话,他执意出家,让我李家绝后,这笔账我还没跟他算呢。” 李沉舟道:“我还俗姓李,便是随了空闻师父的姓。” “你......你真是那个孩子?” 李沉舟望向身后的和尚,微微点头,他呢喃道:“一直很感激您的照顾,都没来得及跟您道谢。” 空闻惊讶地问道:“莫非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李沉舟淡定的转过身子,不再说话,此刻他要全神贯注,保护住岌岌可危的未来。他聚集一股气于丹田,以心剑为引落下了两道剑阵,正是生太极与吞日月。 在这两道剑阵之内,任凭李承渊何等修为,他也是双足乏力,行动困难。李沉舟趁其还未察觉,疾步而起,一步跨过身前断木残屑,向那李承渊刺去,正是鬼谷绝学——一刃夺命式。 但就在剑锋要刺到李承渊的刹那,李沉舟却停住了,他听见了空闻师父绝望的叹息,即使这个男人被怨念蛊惑,空闻也不想看着自己的父亲惨遭不幸。李沉舟将剑横在其脖颈,转过头来望向空闻,高声道:“空闻师父,我......” 青年人话音未落,只听得“嘭呲”一声脆响,李承渊已用手间寸劲弹碎了李沉舟手中长剑。他侧身一脚将李沉舟踢开百米远,接连撞断的参天巨木数不胜数,李沉舟口吐鲜血,方才布下的两道剑阵也一并散去。 周霁与那十八罗汉此时终于赶到,他们护在李沉舟与空闻面前,严阵以待。 “诸位小心!”空闻悲愤道。 李承渊见此下形势与他不利,竟是折步逃去!又有谁拦得住他呢?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纵横而去。 周霁扶起李沉舟,瞧着他自不量力的样子,苦笑着问道:“你方才的招数叫什么名字,我怎么觉得很是眼熟?” 李沉舟一愣,心中暗道这便是你教给我的呀,但他嘴巴上却是打着哈哈,说是无特定名称,全然是自己胡乱挥砍罢了。 空闻支起身子,他绝望地瞧着这满目的荒凉,下一个暮春还有多远,待得枯草焦木尽去,才有真的青山绿野的出现,天地为之一新。枫华谷之景,最美无过于此时,全耽搁了。那逃去的李承渊,又会荼毒多少生灵?又要毁去多少人心中的美景?空闻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他身子一颤,竟是倒了下去。 “师父!”棍僧关切道。 空闻强装镇定地摆摆手,可那李沉舟一眼便看出了空闻师父的伤势,那些被干将刺开的伤口,正在侵蚀他的神志。 “空闻师父莫要逞强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和周霁吧,定会将干将剑追回来,只是......”李沉舟话说到半截止住了。 空闻道:“为了这茂密的枫华谷,断去一颗朽木也无碍的。” 第十二章 花红柳绿 李沉舟与周霁二人循着干将剑的怨气,策马疾驰,一路向南。 周霁道:“没看出来,你这人还有两下子,你方才使了华山剑,还有哼......你是华山人?” 李沉舟瞥了眼他,说道:“与我喝酒我便告诉你。” 周霁听得一个“酒”字,兴致全无,他喃喃道:“你知道我不喝酒的。” 李沉舟扬起马鞭,激起一阵沙尘留于身后人。 二人行了百里,干将怨气渐渐消散,便也没了踪迹,没想到那李承渊竟是片刻不停,根本没有给李沉舟留下可趁之机。他们俩一股脑地追,也不知道行到了何处,一时迷失了方向。 周霁一屁股坐到地上,嘀咕道:“追的倒是起劲,追上了咱们俩打得过人家吗?” “应该......应该是斗得过他的。” 周霁半信半疑地瞅着李沉舟,这人多半是个傻子吧。 恰逢山腰下有一座小城,二人皆是有些饿了,便决议先去那城中休整一番,再做打算。 这座城名曰商洛,距离长安不远,故而也是一富饶地,商洛虽不大,但楼阁林立,站在城门外都能听见城内高歌曼舞之声。 周霁显然没来过这般烟柳繁华地,他还有些怯懦,这可跟他日后与那李沉舟吹嘘的大不相同。剃头周口中的自己那可是风流潇洒,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儿。当然,这些话李沉舟多半也是没信,一个穷剃头的,如何能过上这般安然享受的生活呢? 李沉舟不顾周霁的强烈反对,他拉着周霁就往那花红柳绿处去了,但实则李沉舟也都是嘴巴上说说,不然他也不至于望着玮玮便脸红心跳了。 小二瞧着这俩人的青涩面庞,就知道是门外汉,他倒是高兴了,门外汉的票子好赚呀,姑娘们几杯酒给劝下去兴许就完事了。 小二笑眯眯地迎了来,躬身道:“二位爷,赏花呀还是饮酒呀?” 周霁听得那赏花二字,小脸立马就涨得通红。李沉舟故作淡定,低声道:“当然是赏花,酒也给我们上来。” 周霁听得此话,忙于桌下拉扯李沉舟的衣角,待得那小二退了去,他立刻起身就要走。 李沉舟反手将其拉住,道:“干什么?来都来了,不尽兴就走?” 周霁都不好意思回头望,他闭着眼睛支吾道:“这,这非君子所为。” 李沉舟苦笑,这剃头周竟然还自称君子,真乃是滑稽至极,他腕间一发力,将那周霁又给拽回来坐了下来,他低声道:“坐好喏,花可以不赏,但酒必须得喝了。” 他们两个还没达成共识,那小二就牵着两位姑娘折返了来。这两位姑娘也是奇特,一位是浓妆艳抹,胭脂水粉涂得满满当当,穿着一件红中带绿的纱裙,臃肿的身材都快要将其撑破了;另一位呢,便是大不相同,未施粉黛不说,发丝还扎成一个啾啾,窈窕身姿着一件素布长衫,脖子以下是藏得严严实实,再加上其面目神情寡淡,倒是像个男子。 “好生跟姐姐学着些。”那浓妆女子不屑地对身旁人说道,而后他便朝着李沉舟与周霁媚眼相待。 周霁显然招架不住,他低下了头去,还端起了杯子化解手足无措的尴尬之态,哪知那杯中并非茶水,周霁如此猛烈一口,竟是直接入了肚,转眼便有些晕晕乎乎。 浓妆女最是喜欢周霁这样的扭捏男子,只需得她娇嗔几声,便是任其摆布,那什么钱两还不是张口就来?她自是凑到周霁身边去了。 一股摄鼻的香气扑面而来,周霁连连咳嗽,伸手就要将其推开。可那女子只当是这青年人故作正派,来都来了还遮遮掩掩什么?她便是愈发亲和地依偎了上去。 李沉舟也是第一遭遇见这般场景,他吓得缩起身子隔得那二人远远的。 忽感得一阵微风拂来,那寡淡女子竟是坐到了他的身旁,但她没有浓妆女那般主动,她只是静静坐在李沉舟身侧,为李沉舟斟酒。 周霁输死抵抗,那浓妆女竟直接跨坐到了他的身上,朝着周霁脸上亲去。 “呕。”千不巧万不巧,周霁酒醉呕吐,喷了那浓妆女一身。 “你!你这也算男人?”浓妆女恼羞成怒,愤愤而归。 周霁打了个酒嗝,昏睡了去。 寡淡女见了这青年人如此窘态,倒也不鄙夷,反倒是淡笑了起来。 “姑娘,你......”李沉舟有些纳闷,这女子显然与这楼阁格格不入。 “你这朋友喝多了,我们还是先将他搬到清静处歇息吧。” 李沉舟瞧了眼周霁那衰样,默默点头。 二楼是雅居,也就是单间了,是供客人们喝酒完备了歇息用的,当然这费用也就提了一个档次,李沉舟不免有些心疼,他原本只打算与周霁再喝一回酒,哪料得......如此便有些恼,这股气自是要找个人宣泄了。 寡淡女倒也没走,她给周霁端来一盆热水,侧坐在床头替他擦去额间的热汗,体贴得很。 “你怎么还不走?我可没多余的赏钱付给你。”李沉舟没好气地说道。 那女子没搭理李沉舟,仍是自顾自地拧着毛巾。 “你听不见我说话?我叫你出去,我们可不是来此寻欢作乐的主。”这一声语气颇大。 女子一怔,瞅了李沉舟,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像是这烟花场所的女子喏?” 李沉舟又打量了一番这个面目无色的女子,他低声道:“你的确不像,那我是不是可以少付一份酒钱?” “呸。” 李沉舟只道自己怎么着也是来此寻乐子的,怎么这女子竟是呵斥起自己来了,他有些得理不饶人,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这就去跟那小二说去。” 女子站起身子,一脚李沉舟面前的桌子踹翻了,接着将那一盆热水从头到脚淋在李沉舟的身上,而后推门而出。 李沉舟像个傻子一般呆愣了一秒,他也不顾满身淋漓,一步跃出拉扯住那女子的衣衫。 “啪”的一声响,女子反手一个巴掌落在李沉舟的身上,李沉舟又傻了。 第十三章 仗剑玄机 迷迷糊糊的周霁听见这一声清脆的响声,这才缓缓睁开眼。李沉舟就站在门外,一副痴傻模样目视着前方。 “怎么了?”周霁问道。 李沉舟没搭理他,仍是直勾勾地盯着不知何物。 周霁翻身下了床,他的脑袋仍是晕得厉害,但已然足够支撑他行走,他晃悠悠到门口,才发现这个家伙成了一只落汤鸡。 “你怎么弄成这样?”他不禁问道。 “嘘,你看那是谁?”李沉舟手指着一楼西南角的一张桌子。 周霁够着那横栏向下张望,看是没看清楚什么,人却是整个栽了下去,恰巧落在那寡淡女子面前。 如此一番,惹得众人哄堂大笑,那位西南角的客人自然瞧向了此处。 还没等得及寡淡女子扶起周霁,那客人已是一剑刺来,凌冽剑气一连劈开三五张桌子。 周霁本能地将那女子拉扯到身后,他操起一条长板凳,欲挡下这突如其来的攻势,却听得“噼里啪啦”连连作响,那张长板凳从头至尾尽数裂开,丝毫没有消减其锋芒,长剑深深地刺入周霁的腰腹。 那人并未作罢,他兀自拔出,下一剑接踵而至。李沉舟见情形不妙,从高空落下一脚揣在那人胸膛,将其逼退了几步。 “就你们两个?”李承渊冷笑道。 李沉舟抽出身旁一人腰间佩剑,比在眉心,答道:“还不够吗?”说罢便抬剑而去,眨眼间已使出十来招,剑光晃眼。 这楼里的客人、姑娘哪里见过这般打斗,他们是逃的逃,窜的窜,再看已是人去楼空,唯独那寡淡女子站在原地,寸步未挪。 “你也快些逃走吧,这里危险。”周霁说着呕出血来。 女子道:“你的伤......可以吗?” 周霁裂开嘴笑道:“当然。” “你就别逞强了,还是让我们来吧。”女子淡淡道,她的神色坚毅,又哪里是这花楼女子作态? 李沉舟势单力薄,加之兵刃拙劣,很快便落于下风。李承渊却是愈战愈勇,逐渐与干将剑的怨念化为一体,他随意挥砍,纵使李沉舟以气御剑,也未能扭转其败局,那柄拙劣的铁剑终于不堪重负,自剑柄处裂开,碎成了几块。 “碍事。”李承渊说道。 寡淡女凭空祭出好几把仙剑,照直向李承渊刺来。李承渊眉眼一闪,长剑轻挑便将其尽数化解,仙剑被弹开破墙百堵,商洛城一片狼藉。 “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黄口小儿,也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寡淡女严眉厉目,道:“你逆行天道,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李承渊不再墨迹,他高举干将,腾跃而起,冲破这楼阁苍穹,任世间怨气集聚于他的身体。 李沉舟抬目望去,他知道这阵仗,李承渊已然放弃人道,决心成魔。 “姑娘,可否借我二人几把仙剑用用。”李沉舟舔着脸说道。 那女子也不计较先前之事,她闭目凝神,竟是从身背长发之间又取出两把仙剑来,一一交给李沉舟与周霁。 “敢问姑娘师出何方?”周霁显然对此法门很是钦佩。 “张真人座下,鱼玄机。” 周霁喃喃道:“张真人?我听闻过他替天行道的事情,可当真是人中豪杰呀。” 鱼玄机瞥了一眼他,淡淡道:“这自不必你多说,咱们还是快些阻止李承渊才是。” 李沉舟望了眼这两人,如是万年之久。 周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愣着了,你保护鱼玄机,我来与那李承渊过过招。” “我?保护她?” 鱼玄机不屑地说道:“你们二人只管自保便是,我一人来应付他。”说罢她扶摇而起,同时幻化出五把气剑环顾左右,那耀眼剑光颜色各异,可见其分属不同,乃是金、木、水、火、土的五行气劲。 周霁一脸艳羡,不禁感叹这女子道法超群。 李承渊余光所及,瞧见了身下的三人,他轻哼着落下一道剑气,这道剑气气势磅礴,笼罩住了整个商洛城。稍微高些的楼阁已是分崩离析,散落的瓦砾墙沙横飞四散,俨然一片世间末日之景。 李沉舟运气凝神,眼下唯有打破这头顶的“屏障”,才可逆转攻势。 淡蓝色的充盈气劲环绕剑身,李沉舟只手将其拨开,分流而出真气化作数把淡蓝色剑气,环绕在空中,它们快速旋转,一生二,二化作四,四连成八.........剑芒如漫天星辰,将百日演作黑夜。李沉舟继续作法,那一把把气剑扭转剑身,对准一点。 “喝!”锋芒无匹,万剑来朝,正是华山绝学万剑归宗式了。一把把气剑快速飞窜而去,直指那遮天剑压的中心,气剑依次跌落、弹飞,一点点地撕开了一条口子。 李沉舟大喊道:“就是现在!” 周霁弹跳而起,他脚踏仙剑为台,再次腾飞,直窜入李沉舟击开的裂缝之中。他感到了强烈的气势从四面八方向自己逼来,这感觉就仿佛自己身处深潭之中一般,窒息且绝望。 眼前的李承渊正在与干将剑进行着最后的共鸣,暗紫色的怨气将其包裹,他根本不知晓这三个貌不惊人的小辈,竟是破除了他的剑压。 周霁将手中仙剑竖于眉心,身下商洛千百之众已注定难以幸免,若是此刻无法阻止李承渊,下一个遭难或许就是这整片天地苍生。他只有一次机会,不成功便成仁。耳畔的哭喊声、楼宇坍塌声汇聚于耳,化作周霁心底的怒,手中剑锋也随之突显。 周霁抛剑前冲,势如长虹贯日,隐隐有风雷之音,其心神凝于剑尖一点,正是百步飞剑式。 仙剑破空而起,剑势劈开层云万里,连同那李承渊身侧怨气一道避让了开来,直刺而去。 李承渊这才发觉这惊天一剑,他阻断与干将的共鸣,猛地抓住剑柄,挡住了身下的攻势。 一层暗紫色气囊包裹着李承渊,周霁的那柄仙剑颤抖着一寸寸深入其间,但是力道却也逐渐衰弱。周霁清楚,他失败了。 一双纤手将他的右手抓起,周霁感到了一股暖流传入自己的身子,那是身旁鱼玄机将自身气劲传之于他。 第十四章 相逢诀别 周霁得佳人相辅,那柄仙剑便也随之愈发强横,距离那李承渊便又近了一步。 李承渊望着眼下男女成双,在干将驱使之下心生妒意,他竟是卸去防备,倾力挥剑反攻而来。 百步飞剑疾驰而去,贯穿了他的身子,李承渊整个人如倾泻般跌落了下去。 “成功了?”周霁不大相信眼前此景,他仍是握着鱼玄机的手,紧紧地攥着。 “你叫周霁是吧?”鱼玄机呢喃道。 周霁点点头,他瞧着身侧的女子,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惊艳之感,世间竟然还有这般静美的女子。 鱼玄机侧身一步站到周霁的面前,将脑袋靠在他的胸前,轻声道:“抱抱我。” 周霁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他虽与这个女子相识并未太久,甚至都没有认真说上好几句话,但是却丝毫不抵触此刻她的要求,或许这也正是他心中所念。 他搂住了鱼玄机,即使他大道未成。 ...... 身下的商洛城已被移为平地,少有逃出的平民无不是跪地感谢苍天。 两道剑光闪过,一老道踏步而来,这人李沉舟再熟悉不过了,便是那苍天君张乾了。 “劳烦这位小兄弟了,为我苍生了却一幢祸事。”张乾低声道,他的眼里也满是哀愁,似是在为被惨遭荼毒的生灵扼腕叹息。 李沉舟哪里会与这张乾平心而语,他抬起手中仙剑便向之挥砍而去,却被空中落下的一人踩住剑尖,卸去了攻势。 “张乾,退下。”钧天君说道。 张乾皱眉瞧了瞧眼前的这个青年人,但也是退了去。 钧天君侧身望向天空中的周霁与鱼玄机,笑道:“好一对爱侣,真是羡煞旁人啊。李沉舟,你说是不是。” 李沉舟一惊,道:“你认得我?” “我怎么会不认得你?”钧天君仍是笑着摇了摇头。 李沉舟猛地跃开数十丈,这个少年身段的家伙实在是太可怕了。 “你逃得了吗?李沉舟。”钧天君低声道。 这话语就如同一道魔障,将李沉舟整个身子束缚住了。钧天缓缓走近了来,他顺着李沉舟的胳膊往下,最后握住了其手中的仙剑。 “烛九阴将你送到这里来,就以为你能改变些什么吗?千万年的消磨让他脑子都不好使了。” “你......”李沉舟惊恐地难以附加,他没想到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逃过钧天君的眼目,甚至是这边的钧天君竟然都知晓,也就是说他知道过去与未来。 钧天君看透了李沉舟的心思,他笑道:“你想的没错,我看得见未来与过去,一切因果我都已然知晓,我凌驾于万物之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与我浑然一体。” 李沉舟落寞地低下头,他说道:“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不早些杀了我们,何必让我们费尽周折,再败倒在你面前。” “我也是近来才登临此境,况且你们只不过是万千浮尘中的一抹,还轮不找我单独处理,天道往复,该来的迟早回来,急不得。” “天道好生残忍。”李沉舟望着远处偎依的二人。 钧天君却是笑着说道:“那周霁如何也不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换做是你,你忍心告诉他?” “什么……事情?” 钧天君淡淡道:“鱼玄机的死。” 李沉舟定睛看去,只见得一道剑痕藏在鱼玄机的发丝之侧,想必是方才李承渊坠落之时的那一剑。李沉舟难掩这股伤痛,整个身子颤抖了起来,他听闻周霁提起过鱼玄机这个名字,周霁对她的感情深厚到“难以启齿”。李沉舟本以为他二人还有很多路要走,要将那山川河流、一切风景看透,再挥手道别,哪知相逢即是诀别。 “你也该走了。” 李沉舟微微点头,他的确该走了,他待在这里这段时间,一直努力尝试着去改变,可却又什么都改变不了。 “不对!”李沉舟猛地掏出胸前的玉佩,他至少拿走了本该在自己身侧的玉佩,无法隐藏妖气的自己便不会呆在寒山寺,遇不见别辞便没有那些后事,至少玮玮...... 可是他手中玉佩已然碎裂成了两截,俨然有了连心与寸骨的轮廓,他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改变了它,或许是方才的打斗吧。 “你什么都改变不了,你是因也是果,这一切因你而起,恶果也当时你亲自品尝。” 李沉舟轻哼一声,将连心坠与寸骨坠远远掷去。 ...... 周霁手掌间感触到了粘稠之感,他一时慌了神,怀中女子却仍是闭目淡笑着,却是气息渐渐淡了去。 “鱼......玄机,你。” 鱼玄机一怔,又才睁开眼来,她实在是太累了,这大白天的便有了乏意。 张乾见爱徒命不久矣,不忍心打扰他二人,只是不住地叹气。 周霁却傻乎乎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道是这姑娘当真困倦了,他心中仍然满是喜悦,他要感谢那个不透露名字的家伙,是他带自己来到了这里,见着了鱼玄机,自己倾心之人。 “周霁。”鱼玄机轻声道。 周霁笑道:“我在。”他的双臂搂的更紧了。 鱼玄机娇柔的身子一阵激荡,一口鲜血涌上来,从她的唇间溢出,周霁这才恍然大悟,他连忙松开怀抱,才发现自己已是满手血迹。 “你......我......”他已经语无伦次。 鱼玄机仍是闭着眼靠在他身上,静静地,安然死去。 直到怀中女子再无一丝一毫的气息,周霁也闭上了眼。他生命里的光才刚刚亮起,便戛然而止,他此刻好想再饮一口那浓烈的酒,不知是否饮下它睁开眼,仍会看见鱼玄机清幽的面庞,若是如此,他宁可醉死,永远莫要醒来。 鱼玄机的身子,化作一缕浮尘从他双臂只见散去,飘向了干将,她的怨与念凝结在这把妖剑上,不得安息。 周霁缓缓走了来,望着干将沉默不语,他知道这是一把充斥着怨念的剑,拿起干将意味着什么他当然清楚。可是,这些都阻止不了他,他毅然决然地将干将从石缝中抽出。这个鬼谷纵剑术的传人竟也落下泪来,似乎鱼玄机仍在他的身旁。 第十五章 清静无欲 钧天君携李沉舟步入虚空,周遭是漆黑一片,只有眼前一抹淡光。钧天君行走在前,李沉舟紧随其后。 那光亮本是一点,钧天君竟是只身钻了进去,他没有忘却身后的李沉舟,待他整个身子消失后,又伸回来了一只手来接他。 李沉舟从虚空之中探出身子,其外正是不周山巅的藏书庭院,这一光点便是藏匿《天论》之所在了。 不周山恢复了原貌,倒塌的困龙潭完好如初,倾颓的山势又立了起来,似乎那一场大战没有发生一般。 李沉舟感觉到深切的不真实之感,他甚至怀疑自己所记忆的那些事情,是否真的发生过。而眼前的钧天君,却是全知全能一般的存在,他心中的不解便也只能向这个人倾诉。 “一切的一切都是真的,只是你自己心里混乱了。”钧天君说着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古旧的书籍。 李沉舟不解,但他的确乱得很,乱到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回忆的力气。 钧天君继续道:“烛九阴太高看你了,你来去往复于过去和现在,记忆自然会受到影响,你大可好好捋一捋。” 李沉舟低下头来,问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钧天君一愣,笑道:“我没有目的,也许我曾经有,但现在的我,别无所求。” 李沉舟瞧着这个少年身型的男子,问道:“你究竟是谁?” 钧天君缓缓转过身来,其双目闪着光亮,他说道:“曾经的我你没有必要了解,而现在的我即是这天地、万物。” 李沉舟瞥向钧天君手中的书册,“天论”二字俨然其上,他问道:“这本书可是你一直在掌管?” 钧天君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他平坐到那桌前,一页页翻开,浮光掠影般草草浏览着。 “世人的命运早已注定是吗?” 钧天君抬头望了一眼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他说道:“无一例外。” 李沉舟低下了头,拳头捏得咯吱响,他的眼中隐约闪着晶莹的泪花,他喊道:“那世人的努力,我们的意识驱使我们做出的改变,皆是徒劳吗?” “人类太过渺小,尽管你们做出了自身最大的改变,尽管你们竭尽全力,在天道面前也不过是落下了一粒沙,无法遮掩什么,也无法改变什么,只是细枝末节处有所差池。所以,你们所做的一切、付出的所有,皆是虚妄。” 李沉舟身子忽然软了下来,他瘫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地望向天花板。 不周山很静,昔日的九天已然不复存在,不再有洛泱妖娆的步子,也见不着张乾的长吁短叹,只剩下绝望的李沉舟,跟这个已然不能称之为人的钧天君。 生而为人,何其悲哉,一切的一切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然注定。即使李沉舟做出了那么多的改变,熬过了那么多苦痛的岁月,但结果仍是无法被撼动。 别辞是骗他的,甄圆也是骗他的,就连周霁......还是骗他的。或许他老老实实地待在峡口镇,陪着少爷安分的读书,偶尔捎些红豆糕送到邻家去,才是最好的结果。没有他自己掀起的这些波澜,便也没有此刻胸口苦涩的恶果。 谁...... 李沉舟忽地忘了,他忘了红豆糕要送给谁,忘了连心坠将他和谁牵扯。 钧天君轻抚着李沉舟的额头,他轻声说道:“人最大的痛苦便是记得,忘了对你也好。” ...... 云天堑最高层,钧天君负手而立与苍穹之下,他的背后是皎洁的明月,正如他身处的天地一般,纯净无瑕。 他抹去了世间一切纷扰,抹去了善恶之念。人与人之间再无猜忌、误会,国与国之间也无战争、背叛,人类与妖不再互相排挤。一切归于一点,平静的最初。 甄圆与姐姐终于在阳光下相拥,但胖道士却没有了那般欣喜。 郑疏雨呆愣地望着天,守一剑与那《鬼谷算》被丢弃在一旁,落了好厚一层灰。 云昭乐放下了长弓,将昊天塔封存,整个天地都清静了,她这巫女便也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归字谣不再落泪,父亲与南妄的离去已成琐碎之事;身后男子注视着她,只是眼神不再真挚。 洛泱卸下了那本就不属于她的剑匣,这笨重的破匣子,她竟是背着行了好远。 世间再无苦痛,只是也没了温暖与感动。 镇守边疆的将士们荣归故里,却没有了十里八乡的盛情款待;十年寒窗苦读的学子中了举,已无喜极而泣之感;商人日进斗金,不知如何挥霍;诗人握着手中的笔,心中无憾,迟迟无法落下...... 钧天君望着这般寂静的天地,他甚是满意。 李沉舟静坐在不周山,心情难得的平静,他没有要去的地方,亦没有要去见的人。浩渺的天地与他眼前,不再波澜壮阔,只道是寻常。 华山的雪,停了。终年积压也经受不住新生的太阳,一日一日的炙烤,雪水化作一缕缕细流,汇聚成江河,滚滚向东去。别辞望着桃木剑上的刻字“何所思”,疑惑不解。 钧天君也来到了华山,他是来寻别辞的,别辞的道心藏匿住了这天地间最后的惑,而他便是要来此将其也抹了去的。 “别道长,别来无恙。”钧天君道。 别辞虽是不认得这少年人,但也点头行了礼,他的心思压根没在这眼前人身上,他仍是执着于“何所思”,这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缘由的三个字。 钧天君走近了身来,他探手握住别辞手中的桃木剑,淡淡道:“交之于我看看。” 别辞没有拒绝,他想着或许这人能留给自己一些信息。 待得那柄桃木剑再回到他手上来的时候,剑上的刻字已然被擦去,只留下一抹淡淡的痕迹。 “这......这里本该有的‘何所思’呢?”别辞道。 钧天君低声道:“这里什么也没有,别道长你是不是记错了。” 别辞不语,他似是也记不大清了,这少年人是不会骗自己的,这里本就什么都没有吧。 第十六章 随我下山 李沉舟下至山腰,他听得耳畔轰鸣之声,侧目望去,竟是一条浩瀚的长河,河水冲刷着山峦,将草木枝花席卷而去。 他不记得起初这地方的模样,顺着这长河向前走去。 走了许久,河面冒出许多瓦砾残渣,与一些木板桌凳之类。李沉舟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可是他的内心仍是平静如初,人存于世便是如此,接受一切安排。 当他见着河面上漂来的男男女女,他那颗沉寂的心还是被触动了,他本能地移步到那河岸边,张望着波涛之下的人们。他心底的声音在低喊,可是他又无比清楚的知道,即使自己救了他们,也无法扭转他们的死亡,正如钧天君所言,一切都是注定的。但是,李沉舟还是湿了自己的衣裳...... 众人没有道谢,李沉舟也没有期待这些,他转身就走,却听见了身后银铃般的声音“你是沉舟哥哥?” 李沉舟回头一瞧,才发现这人是金满满。 “你怎么在这里?”李沉舟问道。 满满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所记得的事情也不多了。 理所当然,满满跟在了李沉舟的屁股后头,她心中隐隐约约的念头,便是去见见昔日李沉舟身侧的那位胖道士,应当是叫做甄圆,对吧? ...... 甄圆早已回了真罡苑,他又过上了酒足饭饱的安稳生活,他接任了掌门之位,其原因竟然是他的师父不想操这些闲心了。 甄圆甚至一度认为,真罡苑已然没有了存在的必要,他们观星象谋运势,其意义何在?他搞不明白。午后跟郑疏雨一道在阳光下眯会儿,多舒坦。 千岛湖迎来了久违的客人,正是李沉舟与金满满。 甄圆出于礼貌款待了他二人,却也没有那般哭诉衷肠的欲望。他与李沉舟生死患难,现在想来真是愚蠢至极,根本不值一提;那满满虽是许久未见,但也没有什么特别之感了,本来就心平气和的胖道士,愈发的平和了。 满满瞧着这个自己一直想见的人,也是同他一样,只感平淡与乏味,这千里迢迢而来,似乎毫无意义了一般。 郑疏雨侧歪着身子,瞅了一眼李沉舟,便又是睡去了。 李沉舟摇摇头,饮下一杯涩茶,当真是苦涩啊,这般感受他本是再熟悉不过的,而此刻却只有味蕾能带给他。他竟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失落......高兴?失落?这又是如何一番感觉呢?这些描述感情的词语,都失去了意义。 “甄圆,你还记得我的命途吗?”李沉舟问道。 甄圆面无神色,道:“我都忘了你信这个。” 李沉舟道:“我当然信......我当然信。” “你的本命签被我遗失了,如果没记错的话,它在华山论剑台,你可以去那里找找,但是你找那玩意做什么?有必要吗?” 李沉舟眼光流转,没有作答。 次日,李沉舟便出发去往华山。他这才知道,那些自己闻所未闻的河流,便是这些巍峨的雪山化去所致。华山,已经不复当年模样。山中仅剩下几名弟子,苏辙还在其间,他的下把生出了些许胡渣,略显沧桑。 二人随意附和了几句便作罢,因为实在没什么可讲的,当年之事并无提起的必要,都过去了,都随风而去了。 嶙峋的山石被掩于山雪之下千百年,今日终于重见天日。李沉舟踏步其上,硌脚得很。 论剑峰也不复往昔,环绕在山间的连绵剑声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落寞的别辞驻守于此。 李沉舟远远地望见了这位故人,本应是感慨万千,但那些都仅仅是本应该罢了。 “别道长。” “沉舟。” 二人再无言语。 李沉舟低头探寻着自己的本命签,别辞仍是把持着那柄桃木剑。 若是积雪满山,那李沉舟定是寻不着那物件,可此刻山顶光秃秃一片,就连嫩草都没有生出新绿,寻物?应当难不倒他。 可是,一直到暮色降临,李沉舟都没有寻到自己所求之物。他不得不求助于长居于此的道人,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别道长?” 别辞缓缓望向他,却是将桃木剑掩于手臂一侧。 李沉舟道:“我有一物件遗落在这里了,你可有见着?” 别辞一愣,道:“是不是这个?”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签书,交到李沉舟手上,那签书本是空空如也,只有一些怪异的符号,但待得落在李沉舟手上之后,便隐隐发出微光,一行细小的文字便也是浮现其上。 李沉舟很是惊讶,他一句句地读去,却是刚刚看完一句,便渐渐淡去,匆忙之间他只得草草几眼,便将那本命签阅尽,待得其上文字尽数消失,他却也忘得差不多了。 “你瞧见了什么?”别辞问道。 李沉舟摇摇头,喃喃道:“玮玮、南妄,我只记得这些了。” 别辞道:“听起来像是女子的名字。” 李沉舟叹了口气,他忘记了本命签上其他的一切,却唯独记下了她们二人的名字,可他想不起来任何与她们有关联的事情。 这一夜,李沉舟便待在了论剑峰,他也没有睡去,他害怕一觉醒来便又什么都给忘了,他用石子在自己左臂之上,篆刻下“南妄”、“玮玮”二人的名字。 直到太阳从东边升起,照亮这一方天地,他仍是没有想起任何与她们有关的事情,但他心中已经无比确定,这二人于他而言的重要性,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线索,他都不想要错过。 “别道长,你有过重要的人吗?”李沉舟面对着朝阳问道。 别辞浅笑着想要否认,他的嘴巴都张开了,却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他迟疑了。 李沉舟转过身来,又问道:“别道长,你有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的人吗?” “我......我不知道。” 李沉舟笑道:“如此回到,便也是有了,看来这个无论如何都不能忘的人,都被我们忘了呢。” “忘了......我忘了吗?”别辞望向自己的桃木剑,若有所思。 李沉舟将空空如也的本命签揣入怀中,而后他向别辞伸出了手。 “别道长,随我下山吧。” 第十七章 新世界 别辞心中也似是有了一个结,这是一个没有来由也没有去处的心结,他这几日时常因此而困惑,但却不知道究竟为何物。他被李沉舟这般一问,似是有了些头绪,他没有迟疑,随李沉舟上了路。 华山山脚下,积雪化作了一条清溪,缓缓流向远方。 李沉舟俯下身子盯着潺潺流水,他竟是一条鱼儿也没有瞧见。 “水至清,则无鱼,是这么个理儿不?”李沉舟问道。 别辞一本正经地答道:“这是积雪融化形成的一条新河流,鱼儿怕是还没有孕育出来吧。” 李沉舟一愣,这才意识到是自己想多了。 这世道变了,变的不仅仅是这一条新生的河流,还有那万千城郭与毗舍。华山脚下不知何时聚集而成一小山村,或许是那些流窜的难民,在此安了家落了户,远远望去可见炊烟缭缭,隐约可听见孩童朗朗读书声,俨然一派安居乐业之景。 李沉舟也曾幻想过这般娴静的日子,但他明白这些终究与他扯不上关系,他没有亲人,自然享受不到这般幸福光景,但此般遇着了,他便还是忍不住要去瞧瞧,也算体味体味。 村口有一颗参天的银杏,河流顺着树根边下流过,嫩黄的叶儿兜兜转转落在地上,被李沉舟步履带来的风儿扬起落在溪水之上,随波而去。 李沉舟望着远去的黄叶,他本该有些许同病相怜之感,但此刻心间却一丁点波澜也没有。 别辞轻拍这个呆愣的青年人的肩膀,低声道:“你要来,又为何驻足在村口迟迟不入?” 李沉舟没答复,他刚刚理清的思绪片刻间又乱了。 落花村,不大也说不上小,一条车马道将两边居所隔开绵延深去。此时已是黄昏傍晚,当是劳作的汉子归家与妻儿团聚之时。李沉舟在峡口镇时,就很是羡慕那些在家等候着爹爹归来的孩童,他倒不是羡慕孩子们口中酸甜的糖葫芦,却是那股家的安定感,让他神往。 李沉舟瞧着一边透红的窗户纸,听着屋内女子细微的脚步声。这是一四口之家,夫妻二人拉扯着一小孩子,往上还有近百之年的老母亲。这样的日子,是李沉舟想都没敢想过的。 可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这一家人的温馨之感,没有亲切的呢喃,也没有孩童央求父亲的美好愿望,就连老太太对孙儿的悉心呵护都没有,这一家四口冷漠地坐在桌前,兀自扒弄着残缺瓷碗里的白米饭。 车马道另侧的一户人家,房门半掩。李沉舟站侧目瞥去,是一位母亲照料着小女儿,相比之前那户人家显然要落寞许多。那女子神色憔悴,凌乱的发丝微微弯曲,她瞧见了李沉舟,冷冷地望着他,二人对视了许久,那女子才淡淡道:“二位哪里人?” 李沉舟答道:“这位道长是华山上下来的,我......来自挺远的地方便是了。” 女子起身将半掩的房门推了开来,而后转身为他二人沏了茶。 “进来坐坐饮杯茶吧。”女子低声道。 此时已是暮色苍茫,行了一天的二人自是口干舌燥,一杯淡茶真是求之不得,待得暖流入胃,疲倦的身子方才回过了一口气来。 别辞打量四周,于床榻之上瞧见了男人的衣衫与腰带,他问道:“怎么不见尊夫?都这时日了也应当回来了才是。” 女子冷冷道:“他不会回来了。”眼神间平静如水,看不出来愁苦与哀痛。 李沉舟一愣,问道:“为何不回来了?” “就是不会回来了,哪有什么为什么。”女子说着又继续收拾桌前的碗碟。 李沉舟听得这一番话,竟是不知道如何反驳,似是这女子之言讲得理所当然,这世间事理本就如此。 别辞亦是这般,他心里虽生出了一丝丝违和之感,但却并无明显的起伏之意。 再看这女子与在座的小女孩,这对孤苦伶仃的母女失去了家中顶梁支柱,却是连一声叹息也没有,她们平静地接受了那个男人的离去,就如同树叶离开枝干一般,无动于衷。 小女孩吃完碗中的最后一粒米,便放下了碗筷,踱步到油灯下忙起了针线活儿。 李沉舟望着女孩儿的背影,莫名地有了一股熟悉之感,但却转瞬即逝。 别辞放下茶水,他站起身子将手伸入胸口衣袋,摸着了一碇碎银,他滚烫的心相比这冰凉的钱财,也没有甚差别,他将手抽了出来,拱手道别这对孤苦伶仃的母女。 “走了,沉舟。”别辞轻声道。 李沉舟望了一眼这个冷漠的道人,他说不出来有什么不对,也随之起了身出了屋去。 明月照亮前行的路途,却没有温暖人心之感,亦无那般凄凉悲惨之意,那些丰富的情感早已无影无踪,日月星辰、人情冷暖,都变得不值一提,只道是寻常。 李沉舟忽然顿足步子,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望着别辞渐渐远去的背影,他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幽幽夜色下,一人影窜入山林深处,而后又腾跃而起,他的行动极其迅捷,可待得他逐渐追上李沉舟的步子,却又忽得慢了下来,掩于草木深处。 李沉舟与别辞行至附近的山包之上,这儿修建有一座凉亭,足以纵览整座山腹小村,也可供他二人休息。李沉舟很快便睡了去,可他纷乱的思绪却没有得以停歇,神游太虚入了梦去。 这个梦李沉舟并不陌生,那是他还做和尚的时候就做过一个梦,他的身边围绕着一大群人,他们面容模糊,却似乎与自己很熟悉,看衣着可知其间有两位是女子,再远些的高大者便是什么都看不清了,只道是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约莫十来个。 “沉舟,沉舟......”他听见一声声轻吟唤着他。 李沉舟循着声音走去,他穿过人群,又哪里有什么人在叫他,空空如也。当他回过头来,就连方才的那一众人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可那声音却没有就此散去,他的耳畔仍是可以听见一声声呼唤,在叫着他的名字。 第十八章 波澜不惊 月色下一道寒芒落下,将那凉亭一分为二,李沉舟如断线风筝般跌落下山道去,别辞纵身而起避开碎石千百。 一黑衣蒙面男子头戴斗笠,手持长剑,缓步向别辞走来。 “你是谁?”别辞问道。 黑衣男子低声哼笑,并没有答复别辞的问题,他将长剑高举向天,低声说了一句毫无头绪的话语。 “我们身处地狱。” 话音未落,黑衣男子抬手一剑迎来,他的剑压何其刚猛,甚至连别辞都难以招架。 别辞咬牙苦抗,可压迫着他的似乎不仅是剑压,还有凭空生出的绝望之感。一刹的恍惚,他似是回到了被华山摒弃之日,那股无助与怨念充斥着他的脑海。 “闪开些!”黑衣男子嘶吼着,手间力道突增,剑气将别辞挑飞了去,别辞这才看清了这股暗紫色的剑芒。 干将剑? 别辞在空中翻转,他于慌乱间凝神,以长剑轻点足下的虚空,凭空生出一浅蓝色太极图案,犹如一土平地,剑身微微弯曲,借着韧性将别辞弹至空中,最终他落在一颗苍松之上。 “前辈是何方来客,姓氏名谁?怎得一言不发就拔剑相向,未免太不妥当了吧。” 黑衣男子冷笑着答道:“一个把自己都忘记了的人,倒是说教起我来了。” 别辞答道:“我......怎么就不记得我自己呢。” “跟忘了也没什么区别。”男子侧身望向跌落下山路的李沉舟,一步跃去。 那李沉舟前一秒还在梦中神游,后一秒便沦落至荒山野地,他卧倒在草垛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只瞧着天边淡淡剑芒,甚是熟悉。 黑衣男子几步折跃到了李沉舟面前,他将手中青锋对准李沉舟的眉心,低声说道:“你跟我走。” 李沉舟眨巴眨巴眼,这哪儿跟哪儿啊,突然冒出来个蒙面斗笠客,张口就要带自己走。等下......李沉舟定睛一看,这柄直指自己眉心的长剑,不正是那把被自己封存的干将剑嘛! “你是……谁?”李沉舟翻身而起问道。 黑衣男子一跺脚,将李沉舟整个身子给震了起来,他伸手抓住李沉舟的胳膊将其背到身上,意欲离去。 但还没待得他挪开十来步,别辞的两道剑气已经紧追而至,分别击中了他左右双腿。那男子身子一歪,险些跪倒在地,背上的李沉舟便又跌落在地上。 李沉舟对此并不排斥,无论是他手持的长剑,还是这个蒙面黑衣人,他都甚感熟悉,丝毫没有别挟持之感,反倒是抓着这男子的肩头衣衫。直到他滑身跌落,将那男子的斗笠给一并扯掉了去。 紧接着别辞落下三五道剑气封住那人去路,他持剑在后,见李沉舟安然无恙,这才长舒一口气。他说道:“你究竟是谁?掳走李沉舟有何用意?” 黑衣男子轻哼一声,他并没有回头答复,却将干将剑归入鞘中。 “你是......剃头周?”李沉舟喃喃道。 那男子身子一怔,抬头望向天空,喃喃道:“哼......分明有她的气息,我为什么见不着她?你告诉我。” 这话语悲怆凄凉,男子膝盖弯曲跪倒在天地间,沉重的啜泣声从他胸口发出。 李沉舟站起身子一边走向那男子,一边说道:“你说的她是谁......是谁?”李沉舟此刻大脑一片混乱,他残缺的记忆缺失了好几块,已然无法将杂乱的信息串连成线。 李沉舟极其痛苦地思索着,可就在他伸手要抓住那男子的肩头时,男子忽的腾跃而起,干将剑紧随其后,一道冲入云端去了。 待得那剑光远了去,别辞才张口问道:“这家伙究竟是谁?” 李沉舟揉揉眼睛,望着幽幽的苍穹,沉默不语。这股气息他太熟悉了,熟悉到化成灰他都认得出来。 李沉舟曾设想过无数种与周霁的重逢,或是在一个偏僻的酒家,又或是在某处僻静山野,他料想自己会激动到难以附加、会哭泣落泪、会扑倒在他的怀里将这一路的艰辛诉说,可是当那个男人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李沉舟的内心却似一池清潭,波澜不惊。 李沉舟风轻云淡地说道:“他是周霁。” 别辞惊叹道:“周霁?” 李沉舟转过身来,郑重其事地说道:“没错,他就是周霁,只是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了……他手中的剑,正是干将。” 别辞皱起眉头,他继续问道:“他似乎是寻着什么人来的,他是来问你的。” 李沉舟点点头,说道:“我并不知道他所寻之人是谁,至少他不是在寻我。” “没想到......周前辈他还活着,真是没想到。不过,他或许能给我们心中的迷惑予以解答。” 李沉舟摆出侧耳倾听状,等待着别辞的高论。 别辞继续道:“周前辈与你我不同,这天地似乎与他格格不入。” 李沉舟沉思了片刻,摇了摇头没怎么听明白,他支吾道:“难道我们与这天地很是契合吗?我从不这么觉得。我们不都是忘了一些人和事吗?没有什么差别。” 南妄、玮玮,这四个陌生的字眼又萦绕到了李沉舟心头。 “所以,我们要追上他,问个清楚。”别辞观望天边云雾轨迹,见得剑锋破云拨开的纹路,细长绵延向南而去。 那座破山亭很快被他二人抛在身后,足下千百里行路不过尔尔,又怎难得住他二人。 追寻路上,李沉舟感觉到了细微的紊乱感,那是一股动摇他内心的力量,他感到慌张,也有些许的迷茫,这感觉让他难以休憩,彻夜难眠。 约莫行了三五天的样子,这股奇怪的感触未曾淡去,却是愈发的深重,李沉舟已经是坐立难安,他的眼白里可见深红的血丝,面容也呈现出阴暗神色,他拖着沉重的身子再也跟不上别辞的步伐。 别辞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莫非是他们接近了干将剑,对李沉舟产生了影响?可是他自己又如何毫无此感。他不得已对李沉舟多有照顾,这不是出于所谓的情谊,完全是他自己想要解开内心的谜题罢了。 第十九章 所谓秩序 干将的剑气消失于天际,任凭那二人如何穷追猛赶,还是跟丢了。 “奇怪。”别辞抱怨了一句,他分明是步步紧跟着的。 李沉舟昏沉沉地跟在后头,他的身子晃晃悠悠已经站立不稳了,终于昏倒了去。 别辞侧头瞥了眼身后人,有些无可奈何。他将李沉舟挪到一棵树下依靠着,稍许让他好受了些。既然跟丢了干将剑,这小子理应不再这般难受才是,可是怎得...... “别辞......别辞......”李沉舟的声音极其微弱。 别辞仔细打量了一番李沉舟,然后轻捏他的脉搏,竟是比方才还要严重了许多,完美没有好转的意思。 就在别辞探查李沉舟身体状况的时候,李沉舟细小的碎碎念终于传到了别辞的耳朵里。 “他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别辞一愣,这里丝毫察觉不到干将的剑气,如何说周霁就在这里呢? “你把话说得明白些,他在哪里?” 别辞话刚说完,还没待得李沉舟作答,这虚弱的青年人已经闭上了双眼。别辞暗道不妙,若是李沉舟死在这里,他倒是没什么所谓,可离了他,自己心结怕是就断了线索,他多少有些不情愿。别辞跃上一快高处的山岩上,眺望四周,葱郁的山林尽头坐落着一方院落,细碎的人声潜藏其中,别辞没有多想,托起李沉舟就朝那方向去了。 朝露书院,一如往日的喧嚣,三一穿过厅堂来到书院门前,等候久违的客人。当他看见别辞背上昏迷的故人时,他不由地慌了。 “这是怎么回事?” 别辞瞧了眼这个童子,说道:“仅仅是受了些寒。” 三一很是诧异,李沉舟的身子也会遭受这些病症?但他没有再多嘴,纪先生只是吩咐他在此恭候,先生此刻还在内堂等着他们呢。 …… 纪先生还是那副儒雅随和的作态,他指了指一旁的床榻,示意别辞将李沉舟放上来。 “先生,可是认得我们?” “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这孩子到了这里便无碍了,你放心歇着去吧。” 别辞一愣,心里虽甚感奇怪,但还是转身出了屋去。 三一给李沉舟端来热水,为其擦拭额头上的汗珠,而后掩上被子。 “先生,那道士怎么变得这般冷漠?” 纪先生淡笑道:“这也怪不得他......那老家伙呢?可别让道士瞧见他,你将他带到这屋里来。” 三一身子一怔,又瞅了眼李沉舟,他说道:“我都把这茬给忘了。”说罢他飞奔出了屋去,都忘了掩上房门。 纪先生深切地望着李沉舟,摇了摇头。 别辞正在院中闲庭信步,倒是与那些摇头晃脑的学子走到了一块儿,屋中的伤患他真就不怎么上心了。 三一将书院逛遍,也没能寻着纪先生口中的“老家伙”,他只得悻悻而归,待他回来李沉舟身侧,火炉上的烧水壶已经见了底,纪先生不见了去向。小童子叹了口气,他又去侧屋幺了一壶水来给李沉舟烧上,但愿他能早些醒过来吧。 山下小城的酒馆内,一浑身包裹着布料的男子独饮四坛,却因口袋空空被那店家按倒在地,一帮手下对其拳打脚踢,好不客气,这男子也不反抗,他只是蜷缩紧身子,在地上缩成一团。 纪先生匆忙赶来,从袖中掏出些许钱票,这才将这乱子了了。 “那孩子追到书院来了,你不是要见他吗?现在就去问个清楚吧。”纪先生低声道。 男子瘫坐在地上,从面纱缝隙里望着眼前凌乱的桌凳瓷碗,摇了摇头说道:“我已不想见他了。” 纪先生走上前去,将男子拉扯起来。 “不至于,他不会怪你……玄机也不想看你这落魄作态,随我回去吧。” 男子微微抬起头来,望向这个向来慈眉善目的教书先生,泪眼朦胧。 纪先生二人行至内屋门前,虽已是暮时,但三一仍是寸步不离地候在李沉舟身侧。 纪先生轻轻推了推屋门,里头的光投射出来,而后他向左微微挪动了半步,给身后人腾出位子。 男子迟疑了片刻,他颤抖着伸出手来推开了屋门,暖黄的烛火映照在他的脸庞上,他又老了些。 “沉舟,是我,周霁。” 床榻之上的青年没有回应,却是两行清泪滑落,无声无息。 三一将拧干的毛巾递到周霁手中,而后退出了屋子,这一遭他记得掩上了房门。 周霁放不下心中执念,在云天堑前低头了,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道,落寞地向下坠去,那是永无止境的深渊。尽管如此,他的心中却仍是念着那个她——鱼玄机。 李沉舟感应到了身旁人的气息,他微微皱起眉头,想要说些什么,可他太虚弱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周霁望着这个被自己伤及至此的青年人,心痛到难以附加,这是他最疼爱的弟子,更是他的忘年之交。 “沉舟,我对不起你。”毛巾在他的手中挤压成无形。 闭目的李沉舟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了一个淡笑来,眼角泪水又划了下来。 “真的......是你。”李沉舟艰难地张嘴说道。 “是我,我回来了,我从云天堑回来了。” 李沉舟沉寂已久的心,此刻竟是奇迹一般跃动了起来。这片黯淡天地的又一抹光,亮了起来。 ...... 不周山巅的少年人,望着点点星辰恍惚间愣住有了神,他感应到了遥远地界二人的心跳,竟是如此强烈、炙热,这与他所要的“秩序”格格不入。 “周霁......”钧天君低头浅笑,摇了摇头。他是在笑自己,疏忽了这个因情而无法得道的男人,倒是自己推波助澜了一把,让他逃遁而去。 钧天君闭目沉思,很快便发现了问题所在,这世间的情与恨虽是被他一手抹去,在这天地间难再寻得,却也并非一干二净,看来是躲藏在了什么地界上去了。 尽管如此,钧天君也并未将这些放在心上,他已然凌驾六道之上,就连那些天神都忌惮他三分,更何况这几抹黯淡的星辰呢? 第二十章 再品甘甜 书院一角,周霁仰头自饮,酒水顺着脖颈流入他的衣襟,冰凉彻骨。 “不跟他多说几句?你这未免也太不尽人意了吧。”说这话的是纪先生。 周霁压住火烧的腹腔,低声道:“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知世事的小子了,我跟着他……没这个必要了。况且,我已把玄机都交给他了。” “连你都把控不了的物件,他一个小娃娃……那柄剑早已荡清了鱼玄机的怨念,你所感皆是虚妄。” 周霁轻哼一声,又兀自饮起了酒。他虽然说不明白干将剑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但他心里隐约清楚,这柄剑比之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那李沉舟与干将剑之间仍尚存着联系,除了这小子,他再想不出更合适的人来解开谜题。至于鱼玄机……罢了。 …… 李沉舟回望山头,会心一笑。昨夜梦见之人,已在他心中点燃一盏灯,微弱却屹立于风中不倒,指引着他前行。 途径一村落,地广人稀,一片衰败之景。别辞敲响一户人家,推门而出的是一位美妇人,年龄不大,约莫与别辞相差无几。她只是抬眼瞅了一瞅来客,便低头哑口掩上了门,还没待得别辞开口发问。 别辞回头瞧了眼木讷的李沉舟,李沉舟摊手无奈状,这一路远行,哪还有愿意接待远方来客的人家,皆是大门紧闭自顾营生。别辞有些泄气,他跃步到一方青岩上,背手望天不语。 李沉舟眨巴眨巴眼睛,若有所思地走到那户人家屋前,再次敲响了那房门。开门的仍是那女子,但脸色显然又严峻了几分,极其不耐烦。 李沉舟躬身道:“这位姐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那女子二话不说,将门重重拉上,再不理会。 李沉舟忽的心生出一股怒意,这种感觉是他许久未曾有的,他重重一拳就击在了那屋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别辞惊讶地转过头来,瞧着怒不可遏的李沉舟,问道:“你小子干嘛呢?”话音刚落,别辞便发现了端倪,李沉舟身背上多出来的那把剑,正散发出微弱的紫色光芒。 别辞立身而起箭步迈去,伸手探剑。李沉舟毫无防范,干将剑就这么被卸了去。 别辞触到干将的瞬间,身心一震,那些快乐、痛苦之感如醍醐灌顶般涌入他的脑海,就连那个所谓“重要”的人,也都隐约有了模子。 一旁的李沉舟则如释重负,弯腰大口喘着粗气。 “扑棱”一声响,干将跌落在地上。别辞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甚至连握住这把剑都难以做到。 “沉舟,这?”别辞有心吃惊。 李沉舟虚弱地抬起头来,答道:“你也感觉到了?” 别辞转而摇了摇头,说道:“一个人,模糊却又真实,莫非这就是……”别辞说完手便摸向了那柄桃木剑。 这番话李沉舟也没听明白,他方才之感可没这么简单,万千细缕各种情感皆汇聚其间,直到现在他的背上还能感觉到轻微的疼痛感,它透过李沉舟的血肉,渗透入其身体,那一跳一踊的心脏,也感受到了此般疼痛,与之相比更甚。 李沉舟落下了一滴泪来,泪水划过脸庞,身旁人没有察觉。 别辞运了口气,将紊乱的内息调匀,这才镇定下心神,他望着身下的干将剑,凝眉不展。 二人呆滞了片刻,李沉舟才再次伸手向了干将剑,被别辞一把拦住,别辞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李沉舟先是一愣,而后露出淡淡笑来,他摆手道:“无大碍的,无大碍的,是有些痛苦,但我却并不那么讨厌。” “你不讨厌?” 李沉舟点点头,干将剑已经又一次被他握在了手里。 别辞沉思了半晌,道:“周前辈将这把剑交给你的?” “是,也不是……这个问题重要吗?”李沉舟偏头道。 别辞随之也笑了,眼前的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竟比自己还要豁达许多,这个问题的确不甚重要,重要的是这把剑让他重温了那股熟悉之感,那是被自己遗忘了的痛彻心扉。 此时又近暮时,夕阳将这两人的影子拉的老长,映衬着整条泥泞小道。 “咱们是不是该给那户人家道个歉?”别辞忽然问道,这是他先前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 李沉舟顿步笑道:“我已经隔着屋墙与那妇人说了,就是不知她是否宽恕了我。” “不仅仅是你,也该有我一份冒昧罪过才是。”别辞说罢也惭愧地笑了起来。 言语措辞细微处的改变,这二人自是察觉不到,但平静心神荡起的涟漪,却清晰可见。 …… 夜。 “啊!”李沉舟一声惊叫,这已不知是他第几次从睡梦中惊醒,再次背上干将剑后,他便再无安枕之日,每每入梦总有些繁杂的噩梦侵扰他的心神。 他们二人心里都清楚,这一切的缘由皆是这柄妖剑所致,别辞也并非坐视不理,他曾提议由其二人轮流保管此剑,可当他触碰干将之时,姑且不提心中低沉的悲怨,就连迈步他都难以做到,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纵使他道心犹存,也无法分担这份重责,他只得转而着手照料李沉舟的事宜。 别辞递来山果,那是昨日清晨他远去另一座山头摘来的山楂果,甜的直硌牙。 李沉舟惊魂未定,并没有接下这份好意,他将头偏向一边,面露愁容,显然他此刻极其难受。 别辞却并未与之置气,他起身绕到李沉舟另一边,又将那山果凑到李沉舟面前,笑道:“这山楂果甜的很哩,尝尝,兴许好受些。”说罢就杵到了李沉舟的嘴唇前。 李沉舟微微出气,身子还在不住地颤抖,若不是别辞好言好语,这寂寥的夜里,他只会愈发的痛苦,他望着眼前人和蔼的目光,感到一丝暖意,将梦中恶鬼一一驱逐。 别辞瞧着李沉舟缓缓张开嘴,他也随之笑了,是发自内心的开心,这等心思前几日他是不会有的,他也不清楚是何物给了自己启发,让他重拾了这份喜悦,这份与人分享、与人同甘共苦的希冀。 第二十一章 江城之疫 “我能感觉到他们。”狰狞的李沉舟如是说道。 别辞不知道李沉舟口中所提及的他们,究竟是何人。眼下之态,看来这少年人是无法与干将剑相安无事了,百般思虑之下别辞只得带着他前往临近的城镇,暂作休整。 宏伟的城楼、坚实的石墙,却没有与之对应的喧嚣,零星几人攒聚在城门外低沉不语,这便是世人口中的通衢之地——江城。 别辞身负李沉舟,望着这座他无比熟悉的城,思虑万千。想当年此地也是富饶闹腾之所,莺歌燕舞的乐声整日不歇,高阁中的才子佳人举杯对饮留下多少名篇,他不知道是何事让这座千古名城落得这般萧条寂寥。 伴随着身侧一阵阵咳嗽之声,别辞踱步到了那看守官兵面前。可还没待得别辞开口发问,冰冷的寒枪已经横在了他的面前。 “江城戒严,闲杂人等不得进出。” 别辞微微皱起眉头,看来他身后游民难客,皆是因此而被拒之门外的。 “可是有什么祸事?在下修道之人,若是妖物作祟大可尽绵薄之力。”别辞说道。 那官差瞥了一眼别辞,又瞧了瞧他身背上昏迷不醒的李沉舟,满目鄙夷地说道:“走开走开,你们这些病患走得远远的,这座城就没大碍了。” 别辞吃了闭门羹,他回望身后的散客,倚木而息,衣不敝体,蜡黄的脸色可见饥肠辘辘,多半是长途跋涉才来到此地,却也被拒之门外,这是何等的悲哀。 一稚气孩童茫然地望着别辞,他手中拿着一根红润的糖葫芦,糖汁顺着竹棍流下来,沾染在他纤小的手掌上,他也没有发觉。别辞招手向那孩子,示意他过来。 “小宝,不许去。”女子说着一把抓住了孩童的胳膊,而后她恶狠狠地瞪了眼别辞。 别辞有些不解,他将李沉舟平稳地靠在一马车旁,向着那女子与孩童走去。 女子见这道士不罢休,她将孩童揽入怀中,神色逐渐惊恐了起来。 别辞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吓到了她们,他赶忙露出笑意,步子也停在了距离那女子五米开外。 “贫道可有做错了什么事儿吗?吓得二位这般。”别辞问道。 女子不答,怀中孩童似是被环抱的太紧了,哇哇地哭了起来,那一根糖葫芦也随之掉落在地。 别辞有些手足无措,呆愣在了那里。女子看出了道士的窘态,蛮横的嘴角这才微微隐去,不远处的李沉舟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又引得那那女子戒备了起来。 “他?可是患了那病?”女子语速极慢,似是不敢相信。 别辞诧异地摇了摇头,道:“他就是近日身体不适,我正欲带他进城休整医治呢。” 女子听闻此言,又连忙退了几步。 “这,其间有什么不可吗?惹得姑娘这般忌惮。”别辞道。 “离我远些。”即使别辞这般谦卑,也没能换来那女子半句好言好语。 别辞叹了口气,他走回到李沉舟身侧,探手轻拍其后背。 李沉舟微睁双目,额角冷汗直冒,似是比之昨日更加不堪。 “给他找个好归处,葬了吧。”那女子隔着老远说道。 “他只是身体不适。”别辞高喊答道。 女子冷笑着继续道:“江城之中,多少人因为这身体不适而殒了命,又有多少人是因为与患作伴,自己也搭了进去,否则这高朋满座的地儿,如何会乌鸦遍天。” 这番话一说开,别辞才了解事情原委,但他仍是有几分不大相信,他问道:“那你们俩为何又要进了这江城去?莫不是自寻死路,姑娘难不成是在戏弄在下?” 女子望着这痴傻道人真不知说什么好,若不是她家中粮草告急,方圆十里又无近亲友邻,不是万不得已她才不会携弟弟来这是非之地。 “哼,爱信不信,我可没心思劝说你,你们离我远些就好。”女子说着便转身拉着那孩童转身去了。 “咳咳咳……”轻微的咳嗽声刺痛了女子的耳朵,正是她身侧的孩童——她的弟弟。女子为之一颤,赶忙将那孩童推开,如视邪物。 这世间冷暖、亲情已然沦落至此,血肉至亲也难逃弃履之命。别辞快步而至,将哭丧的孩童扶起,但他也并不怪罪其冷血的姐姐,前不久的他自己也是这般。这世道,本就如此。 孩童见姐姐这般嫌弃自己,自是哭的愈发厉害了,连带而起的是不住的咳嗽,衣袖上隐有了血渍。 “这……”别辞这才意识到这病症之严重,回望李沉舟那副作态,想必是因干将侵扰体魄,令他未能抵抗这病疫。 女子轻哼一声,这个“拖油瓶”已染上那病疫,她这个姐姐纵使有登天之才也无能为力,她小跑向城门,与那守门官差卖笑了几句,竟是就这般过了那道关卡,再没有回眸。 “姐姐……姐姐走了。”这个叫小宝的孩童一声声唤着,哭泣渐停。 别辞轻抚他的小脑袋,说道:“你姐姐去城里给你寻医问药,过几日便回来带你回家。” 小宝信誓旦旦地抬头望着别辞,也不知道这话他信了没有。 这江城铁定是进不去了,别辞只得重金托那官差给他们买些草药食物来,度过了今夜再说。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直到夜里打惊声四起,那官差才醉醺醺地回了来,药材食物一样没有,仅是不知道哪里摸来的两卷草席就想将别辞打发。 “城中储备告急,你那点银两能干个啥?再拿些来兴许能有用。”官差满嘴酒气。 别辞强忍着怒火,道:“你分明……唉,他二人身患病疾,你怎能还这样戏弄我们。” 官差冷笑道:“呸,这病凶险得紧,我能为你走这一遭已经是发善心了,这凉席是给你替他们裹尸的,免得惹得乌鸦叼啄,给爷滚,晦气。” 别辞接过那沾满血渍的凉席,也不知道这凉席的上一位客人姓氏名谁,当时是否有亲眷照料。往好处想,这有的总比没的强,别辞折身百米,于清溪中将血渍洗去,又以真气将其水渍蒸干,这才为那二人铺上,让他们好歹有个侧躺的地方。 澹澹长空今古梦,只有归鸿明灭。 第二十三章 白衫污泥 空荡荡的街道,别辞与那女子左望右瞧,哪里又找得到北海先生与其弟子星辰的身影。街道上人烟稀少,但女子尖锐的咳嗽声还是招来街道住客嫌弃的眼神,他们二人如同过街老鼠一般遭受着无声的唾弃。 女子低声道:“与我一同遭这罪,有什么怨言你直说便是。” 别辞淡笑道:“姑娘你想多了,贫道还真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沉默不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这不是在在寻医治病嘛,你咳嗽的如此厉害,当是早些问诊的好。” 女子缓缓低下头来,不再言语。 挺着闲言碎语,他们二人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终于来到了城中央的集市。 这里虽是集市,但早已没有商客在此摆货交易,一张张草席平铺而来,其上无一不是躺着面色苍白的病患,约莫有上百人之众,轻疾者咳嗽不止,重疾者起身都困难。 北海先生忙碌其间,额角的汗珠滚滚滑落,白衫也都沾上了污渍,但这丝毫没有隐去他面目的笃定。 别辞见到此景,自然想上去搭把手,他正欲迈步,却被星辰环抱的大药箱给拦了住。 “道长,你还是隔得远些的好,这里还是交给我们吧。” 别辞只身到此不就是为了尽自己绵薄之力,他一把接过星辰怀中的药箱,偏头向身侧的女子,说道:“过来帮忙,让星辰小兄弟顺道给你诊诊病。” 女子一怔,脸上神色显得极其尴尬,她望着满地的病患,心里头是又害怕又惭愧。 别辞腾出一只手来,拍打女子的肩头,淡笑道:“你别想太多,小宝他无碍的,我那友人正照料着他呢。” 本已经断绝了的念头,竟被这一句轻言轻语弄的卷土重来,女子支吾道:“小宝……” “照顾好你自己,才能去见你那可爱的弟弟呀。”说罢别辞已经抱着药箱走向北海先生处了。 这二人对话星辰听了个一知半解,但眼下他也没心思弄懂这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只关心他药罐里煎煮的是什么药,能不能救治身前的病患。 女子木讷地望着这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白衫青年,难道他就不害怕吗?他就这般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吗? 一旁的老者重重一声咳嗽,整个身子都侧歪了来,年老体弱连翻身回去的气力都没有,星辰赶忙走去将其扶起,轻抚其后背以顺气促吸。 “姑娘,别愣着了,来都来了,搭把手,照顾一下这位老者,我得去煮药。”星辰语气耿直,似乎并未将眼前人视作女子相待。 “啊,是。”女子脑袋里一片空白,她也没有半分的迟疑。 不大的一片集市,躺满了染上疾疫的病患,却仅仅只有北海与星辰两位医者,这般是如何也忙不过来的。加之闻讯而来的新增病患愈来愈多,他们无一不害怕与这个世界告别,只得争先恐后地簇拥在北海先生面前,等待诊治。 渐渐的他们不再有耐心,开始争抢推搡,身体薄弱些的患者便被排挤到一旁,甚至连见着北海先生的机会都没有了。 北海先生怒色爬上眉头,他猛地站起身子,白衫浩渺拂袖而去,走向一旁绝望的弱小者,倒是先替他号了脉。 “星辰,替这位老先生拿药。”北海先生高喊着,不置可否。 星辰也早就看不惯那些恃强凌弱者的作态,他用其瘦弱的身躯撞开重重阻挠,给那位老者递来包好的药。 一旁阔绰户自是看不入眼了,他在这城里滋养半生,还没受过这种待遇,竟是让这些穷酸屁民抢到了自己前头,他是如何也忍不了了,只见他一挥手招呼来三五个壮汉,他说道:“把这二位医者请到咱府里去。” 此语一出,瘫倒的病患纷纷偏头瞧向这头,见是这城里显赫的那位爷,只能敢怒不敢言任其飞扬跋扈了。 北海先生并未理他,但奈何那壮汉双臂横挑来,将身子单薄的医者粗鲁地抗了起来。 “先生!先生!你们放开我家先生!”星辰见情形不妙大喊道。 又一壮汉见这小青年似是不服,一重拳找准星辰的面目砸来,直将其鼻腔打破鲜血直流。 别辞冷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右手不自觉地摸向了身后,这才回想起那柄桃木剑被他镇在李沉舟身侧了。可等到别辞再望向那处时,壮汉脸上已经印上了一个红红的巴掌印。 “放开北海先生!”女子怒不可遏。 “你又是哪家的小娘子,如此不只死活?给我将她也一并带回府上。” 话音刚落,一不知何物从天而降,恰好落在这口出狂言之人头上,定睛看去竟是一圆鼓鼓的胖道人,别辞更是眼前一亮。 “甄圆!” 甄圆挠着脑袋显然还不在状态,他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屁股下头趴着一壮汉,他的面色变得极其羞涩,他赶忙起身忙躬身陪着不是。 壮汉挨那女子巴掌在前,又被甄圆泰山压顶在后,吃了一鼻子的灰不说,更是在兄弟们面前丢了面子,这他可怎么忍得了,他翻身而起扬拳朝着甄圆击来。 甄圆身形笨拙根本始料未及,这一拳径直击在他的肚腩之上,腹部如翻江倒海,疼的他哇哇直叫。 阔绰爷没有就此罢休,他吩咐三五人将甄圆与那女子团团围住,正欲拳打脚踹。别辞忍无可忍,他瞬身而去,刹那间封住了那几人的穴位,令他们动弹不得。 为首的阔绰户这才知晓此地有高人相助,拔腿就跑。别辞也没有追上去与之理论,有些道理本就说不通,他也懒得多费口舌。 星辰不顾满脸鲜血,搀扶起北海先生,他支支吾吾道:“先生,我们千里迢迢而来,为何还受这等礼遇。” 北海先生没有作答,他却是向着别辞微微闭上了眼。 “先生可是从滨海之地而来?”别辞想起了些什么问道。 北海先生露出一抹淡笑来,转头继续看诊。 甄圆灰不溜秋地小跑来,一脸无辜地问道:“别辞,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这问题问的真耐人寻味,我一时也答不上来。” 甄圆只记得自己在堂前打了个盹儿,怎么莫名其妙就来到了这埋汰地儿…… 第二十四章 星辰的光 万山拥其后,千山护其前。灌木万余株,清流绕其边。 江城素有千湖之称,无数细流于此汇入长河,百里之际因此而郁郁葱葱,虽是上月刚落下白霜,但也没能抹去这满目的翠绿。冬日的严寒再决绝,也无法阻挡春风拂过大地。 北海先生结束一天的忙碌,终于偷的片刻闲暇,酸疼的身子卧在躺椅上,很快便睡了去。 “方琳,先生睡去了,这茶就免了吧。”星辰语调极轻,是自己乏了也是怕惊扰了先生歇息。 方琳便是那女子的名字了,她实则是没有染上这病疾的,但知晓了这好消息的她却也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留在这儿帮衬着照顾病患,一待就是这些天。 “这杯茶是我沏给你的。”方琳对着星辰说道。 星辰一愣,眉眼忽闪躲开,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甄圆撇着脸嘀咕道:“这些甜甜的事二儿,何时能轮到我呀……” 李沉舟一边张罗小宝咽下苦涩的汤药,一边调侃道:“你还是省省吧。” 甄圆侧目望来,道:“你知道什么?哼,小屁孩。”甄圆话一说完便想到了什么,这小屁孩在这方面似乎的确有资格与自己理论,再详细一些的他便也想不大起来了。 “嘿,我刚想说什么来着?” 李沉舟道:“谁知道你啊。” 甄圆捏着脸上的横肉沉思许久,说道:“那日真罡苑一别,我的内心平静得很,哪有心思挂念你们啊,可现在怎得,我却因为见着你们平安无事,妈的我暗自窃喜……” 李沉舟撇嘴道:“窃喜……你至于吗?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甄圆又道:“没有没有,这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李沉舟笃定地答道。 甄圆一愣,这可让他少解释许多,他继续说道:“曾经的我和现在的我,我都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我了。” 别辞淡笑着倾听这二人的攀谈,他插嘴道:“不管曾经还是现在,亦或是未来,那都是你。” “嘿,别道长高见啊,说来听听,你也有这份感同身受?” 别辞点点头,进而抚摸起怀中桃木剑,他说道:“我与李沉舟便是抱着这个念头离开的华山,可是至今也没什么头绪。” “你们这一行总归不是徒劳,这不遇见了北海先生与星辰小兄弟这等医者,也算是给你俩熏陶熏陶。” “能说出这番话,我敢说你定是感悟极深,是不是觉着自己特狭隘?” 甄圆偏过头去,装作没听见李沉舟的话语。 别辞忽然一本正经地说道:“想必你们也都清楚,我们以及这世上的千千万万人,都忘却了些什么丧失了些什么。” 甄圆点了点头,他只是能确定自己忘却了失去了,可究竟忘却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他可说不上来,他问道:“别师兄,你忘却了什么?” 别辞举起桃木剑说道:“即是忘却了,自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如若知道是什么,那谈何忘却呢?” “拐弯抹角。”甄圆抱怨道。 躺椅上的北海先生缓缓坐起了身子,他深邃的目光落在了这三人身上。 “先生,是否有话说与那三人。” 北海先生笑着拍打星辰的后背,说道:“每个人的答案皆在我们自己心里,你也是一样,我帮不了他们,也帮不了你。” “先生此言怎讲,弟子听不明白。” “春天或许会迟到,但它绝不会缺席。” 星辰似顿悟,说道:“先生的意思是这疫情很快就会过去?” 北海先生摇了摇头后又点了点头。 天气一日日变暖,奄奄一息的江城逐渐焕发生机,久居屋内的商贩走夫再次走上了街头,奔跑雀跃孩童的欢声笑语取代了啼哭与悲鸣。 星辰笑着挥别最后一位病患,他已经记不得这是他来到江城的第几天了,这般日日夜夜救治病患的日子倒让他有些回味,他从未觉得自己这般被世人所需要过,虽然是在这样一场不幸的瘟疫中。 …… 小宝舔着红润的糖葫芦,方琳挽着他的手,缓步走来。 星辰当然听见了这遭的声响,但他却没有回头。江城之疫已解,他已经没有了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这世上还有许多地方在等待着北海先生到访,还有很多疑难杂症需要他们去诊治。 “谢谢你们。”方琳说道。 星辰装作没听见,兀自收拾着药箱。 “谢谢你们救了我的弟弟,也救了我。” 星辰强装镇定,说道:“小宝他病了,医者治病乃是我们的天职,这都是份内的事情。” “我不是病人,你们也救了我不是?我得谢谢你。” 听得此话,星辰这么个刚刚入世的青年人,胳膊都有些颤抖了,那些装满草药粒的瓶瓶罐罐在他手中“嘎吱”作响,身后人又哪里会知道,他此刻内心的波动。 “姑娘说的哪里话,倒是你帮了我们不少忙,是我应当谢谢你。” 方琳有些失落,喃喃道:“哦……哦……” 小宝诧异地望着姐姐,他只在很久以前见过这样动容的姐姐,他拉扯姐姐的衣襟,说道:“姐姐,你怎么哭了?” 方琳忙拭去眼泪,蹲下身子对着小宝说道:“姐姐没有哭,姐姐是惭愧,是高兴啊。” 小宝转向那个一直背不转身的男人,迈动小小的步子向他走了去。 “哥哥,糖葫芦甜得很哩,你要吃吗?小宝把糖葫芦给你吃。” 星辰紧绷的面容再也控制不住,滚烫泪水淌了下来,可他仍是没有转过身来,他啜泣着说道:“哥哥不爱吃甜,糖葫芦还是小宝自己吃吧。” 小宝诧异不已,往日里大伙都哭天喊地,这位哥哥都没有皱一下眉头,今日大街上满是欢声笑语,可哥哥怎得哭了。 曾几何时,星辰也是这般弱小的一个孩童,那年多灾,接连数月的干旱让他患上了一种离奇的怪病,父母携着他遍地寻医皆是无果,眼看着这个刚临世不久的小生灵就要被放弃了,北海先生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那双温暖的手抬起他瘦弱的身躯,更抚慰着他绝望的心灵。 自那以后,星辰便告别故土,踏上了与北海先生的旅途。 第二十五章 细思极恐 “这就让他走了?你也不追上去?”甄圆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这个问题。 方琳也是一遍又一遍地答复他:“那不然呢?胖道长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我想太多?你俩昨日腻腻歪歪那场景我可都看见了。” 方琳小脸一红,嗔道:“你们修道之人都这个德行的吗?” 别辞听不下去了,他解释道:“额,只有他是这样。” 甄圆瞥了眼别辞,他有一种被人出卖的感觉,但他也拿别辞没什么辙,他继续对方琳说道:“你可别后悔,道爷看人一向很准,那小子是个好心肠,起码比道爷我的心思干净。” 李沉舟支吾道:“跟你对比也不能承托出什么优劣来。” “住嘴,你小子知道什么啊?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甄圆满脸横肉倒是正儿八经。 “婚?”李沉舟弄不明白。 方琳夺过小宝手中的糖葫芦,将其塞入甄圆的嘴里,这才让这个叽叽喳喳的胖道士消停了些许。 方琳难过吗?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但她坚信着,他们定会重逢。 耳后的喧嚣渐渐远去,李沉舟的眉头又凝重了几分,干将剑带给他的压迫之感愈演愈烈。甄圆却不知道这其间缘由,他还以为是李沉舟藏着什么小心思呢。 “原来是你小子舍不得,啧啧啧,我看那姑娘心里可没你。”甄圆舔嘴说道。 李沉舟斜了他一眼,并未与之解释。 甄圆却没有善罢甘休,那一张肥脸直接凑到了李沉舟的面前,支吾道:“你这年纪轻轻的,也没少夺得姑娘芳心,这一遭失手也在情理之中,谁叫这江城没机会让你发挥呢。” 李沉舟啐了口唾沫,道:“你这人尽喜欢胡说八道,我哪有取得姑娘芳心,况且我与那方姑娘更是八杆子打不到一起。” 甄圆见着李沉舟这般恼怒,他是越发的欢喜,一张肥脸挤压成一个南瓜模子,他笑道:“我看你这么难受,来帮你开导开导,你这人怎么不识好人心呢?就算这方姑娘你予以否认,那前头那两位姑娘,你也都不作数了?” 李沉舟的步子忽然停住了,他低声问道:“玮玮、南妄?” 甄圆点点头,他实则也记不得那二人的名字,此时全然是胡乱瞎混。 李沉舟继续道:“这是我命签上的字样,我可不认识她们。” “笑话,你若是不认识她们,为什么她们会在你的命签上,你是辜负了人家逃脱责任吧,嘿嘿。” 别辞见这俩人越吵越凶,他跨步到二人中间将他们隔开。 “甄圆你还是先说清楚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吧,诺大的真罡苑容不下你了?” 甄圆摊摊手,这个问题别辞已经问了好几遍了,可他是当真答不上来。 “你都有答不上来的问题,李沉舟也不例外,你就不要为难他了。” “我为难他?我呸。”甄圆有些不服气,但他也想不明白具体不服气的点在哪儿,但心中的那股子气又真真切切的存在。 “你认识她们吗?”李沉舟向着甄圆问到。 甄圆仰着头不答复。 李沉舟又问了问别辞,别辞答复记不大清了。 “是我把她们忘了。”李沉舟沉思半晌后说道。 别辞说道:“此话怎讲?” 李沉舟指了指身后的干将剑,说道:“它让我感到的。” 甄圆摸了摸李沉舟的脑袋,调侃道:“北海先生可不在这里,你病了咱们没可没辙。” 李沉舟懒得与甄圆多言语,他一把抓住其手腕就往那干将剑上蹭。 甄圆不以为然,顺势一把将剑柄握住,他谦谦君子稳如如玉,有什么好怕的嘛。 但这位来自真罡苑的道士,显然小觑了这把妖剑,或者说是他对自己的认知还不太准确。接触到干将剑的刹那,他就傻了……本是一团浆糊的脑袋,瞬间丢进来一些他闻所未闻的片段,琐碎的、无意义的,这根本轮不到他做选择,他只能被动地接受。 别辞惊恐地看着这个能言会道的道士,他的身子不住地颤抖,直到脸部肌肉都扭曲了,竟都没有放开干将剑,也不知道他是乐在其中还是痛苦难忍。 李沉舟看着甄圆那副作态,他是清楚这突如其来的“快感”的,他赶忙将甄圆的手拉开。 甄圆大口喘着粗气,双眼圆瞪,许久没有说出话来,他需要静一会儿理一理他杂乱的思绪。 别辞关切地扶住他,问道:“你也感觉到了?” 甄圆晃晃脑袋,他还沉浸在其间没有醒过神来。 李沉舟眉眼虚挑,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此举做过了头,他说道:“甄道长,你可还好?” 甄圆缓缓抬起头来,望了一眼李沉舟,道:“这物件是你一直背着?” 李沉舟点了点头。 甄圆咽了口口水,轻拍李沉舟的双肩。 “这邪物趁早扔了的好,留在身边是祸害。” “这是周霁交付于我的,我想他不辞万里走这一遭,定有他的理由。” 甄圆挪开两步,躲到别辞身后,低声道:“这事儿你也知情?” “这是我们的头绪,我触到这把剑的时候,时而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环绕在我脑海,也有遮掩不住的愤恨,这正是我们现在所欠缺的。” 甄圆疑惑道:“欠缺?啥意思?” 李沉舟接着补充道:“别道长说的这些我也想过,可我当时不敢断言,但经历了江城一事,我觉得或许这就是真相。” “真相?” 别辞淡淡道:“以往最多鬼点子最聪明的你,如何沦落成了这个榆木脑袋,你不觉得世人太过薄情了吗?” 甄圆回想起过往点点滴滴,这二人若不提起,他还真没有思虑这回事,但这一经提起,如此细细一缕,还当真是如此。 “你是说,我们忘却了情感?”甄圆难以置信地问道,他有些细思极恐。 李沉舟拉紧干将的系带,说道:“没错,玮玮与南妄便是我情感的纽带,我忘记了与她们所发生的一切,从而对这世间一切的情感变得单薄。想必别道长、甄道长你们也是如此。” 别辞微微点头,可他心里仍是没有想起任何与那柄桃木剑有关的种种。 第二十六章 无中生友 甄圆猛地一拍大腿,他虽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就是觉得这二人“信口雌黄”的颇有道理。 “那你们说说,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跟着天地开了个玩笑。”甄圆问道。 李沉舟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我能想到的只有他了。” “他?”别辞虚目以待。 李沉舟眼神逐渐坚毅,就连被妖剑压弯的身子也直了起来。 “我也记不得什么与他有关的事情了,但这不重要,我们这不都快想起来了吗?还有那位方姑娘,她不也挽起了他弟弟的手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都会想起来的!” 甄圆坏笑道:“你还是放不下那位方姑娘啊。” “甄师弟,你就不要欺负李沉舟了,沉舟你说说看,我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是否去找到你说的那人问个明白?” 李沉舟摇了摇头,他对心中的这个他潜藏着一股惧怕之感,他是不愿意主动去与他对话的,他说道:“我们……不见他也是可以想起来的吧,干将剑不就在我们手上嘛,是不是?”说罢他尴尬地笑了两声。 甄圆听出了这小子话里有话,他仍断定是李沉舟放不下那位方姑娘。 别辞则比较善于接受意见,他很快从李沉舟的话语中听出了“弦外之音”,他说道:“沉舟说的对,若是那人造就了现在的事态,想必也是一方只手遮天之辈,我们去与他对质未免太过愚蠢了,我们需得自己弄清这来龙去脉才是。” 甄圆撇嘴道:“说的轻巧,那别师兄你说说,咱们该如何弄清楚。” 李沉舟顺着别辞的话语想了想,张口道:“去经历,去感触这个世界的细微之处,去敲开人与人心中的隔阂,去……” “去找你心仪的姑娘是吧。” 李沉舟瞪了甄圆一眼,迈步便走。 不知不觉,这三人已经行至一河岸边,无风水面如琉璃丝滑,小舟行船破水不觉水扰,微动涟漪,惊起两岸沙禽掠岸齐飞。 良辰美景,三人心情也好了许多,久违的暖风轻抚在他们身上,甄圆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他圆滚滚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两声。 “不走了不走了,你们俩什么都没想明白,拔腿向前走,这是什么事儿啊,我是不走了,一步也不走了。”说罢甄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方盒,平平稳稳地摆放在面前。 “你打算吃这玩意?”李沉舟冷言道。 甄圆轻哼一声,双指竖起,嘴巴里叽哩哇啦地念起了咒语,只见得一阵青烟从那小盒子里冒出来,渐渐遮人耳目伸手不见五指。 别辞与李沉舟追问个不停,可眼前云雾中只有那胖道士的嬉笑声,忽然一阵咳嗽声从其间穿出,这声音稍显稚嫩,一听就不是出自甄圆那副胖身子。 “是谁!”别辞喝道。 云雾中那人赶忙举起双手,生怕这得道之人贸然出手,落得个三长两短跟谁说理去? “是我,是我郑疏雨!” 李沉舟与别辞听见这熟悉的腔调和友人的大名,这才放下戒备,真乃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中生友呀。 李沉舟笑道:“巧了,疏雨,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郑疏雨扒开云雾,一脸不屑地瞧了眼他们仨,没好气地说道:“谁稀罕来见你们,我正悠哉悠哉地睡午觉呢,定是这死胖子用了什么法器把我倒腾了来。” 甄圆舔着脸奉承道:“这不是想着疏雨小兄弟技惊天人,想再尝尝你的手艺嘛。” “呸,我凭什么要费心费力让你们快活。”郑疏雨丝毫不讲情面。 这到底是有求于人,蛮横的甄圆语气明显谦卑了许多,可也架不住郑疏雨软硬不吃呀,他面子有些挂不住,便也不再言语。 李沉舟则是凝目望着郑疏雨,这让郑疏雨感觉浑身不自在,他嘟囔道:“是我脸没洗干净还是怎么,你一个大老爷们儿盯着我看什么?你该不会……” 李沉舟挪开目光,昂头不语,以往的郑疏雨或许言语刻薄些,但他的眼神从来都是那么炙热,而今站在眼前的这个名唤郑疏雨的家伙,真的是曾经与自己生离死别的他吗?李沉舟糊涂了。 郑疏雨叹了口气,他倒也没有什么确切的烦心事,甄圆这种神来一笔也不是第一遭了,他若是老揪着不放,不就显得他小家子气了? “罢了,这事儿我忍了,甄圆你不是想吃东西吗?不巧我也想,真罡苑的素斋我都快吃吐了。” 甄圆一听乐了,整个人都快跳了起来,他大喊道:“那你还不谢谢你甄道长,快快快,今天整点什么花样。” 郑疏雨环顾四周,身侧这静谧的河岸正合他意,他指了指说道:“弄条鱼儿来,大鱼吃饱,小鱼吃好,看你本事。” 甄圆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匍匐在地,伸手入那河里一阵倒腾。 李沉舟看不下去了,他好歹也是跟着名家探讨过垂钓之道的人,甄圆此举不仅不堪入目,而且收效甚微。 “你这样真的能抓到鱼?”李沉舟问道。 甄圆一愣神,反问道:“不可以吗?郑疏雨这小子平常不就是这么干的?” 李沉舟瞅了眼郑疏雨,又瞅回甄圆,说道:“他是他,你是你,这能一样吗?” “妈的,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么个道理,我怎么觉得这些日子下来我变傻了。”甄圆站起身子望着满身淤泥气道。 郑疏雨在一旁终于憋不住了,纵使只剩下一只胳膊,他也要捧腹大笑。 “不许笑,不许笑,道爷今儿个还偏要抓条大鱼来给你们瞧瞧。”说罢甄圆后退三五步,然后快速起跑,扑通跃入河中。 甄圆身宽体胖,溅起水花朵朵,识相的鱼儿也都逃窜了开去,只怕他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岸上三人倒是欢愉,他们探首张望,似看猴戏一般。 “甄道长水性真好,这潜入水里一盏茶的功夫了,竟是一口气也没换。”李沉舟不禁赞叹起来。 别辞微微皱眉,说道:“我倒是没听说过他水性多好。” 三人猛地站起身子,这才想到了最坏的可能,甄圆这家伙难不成已经喂了鱼儿吧…… 第二十七章 肥猪溺水 郑疏雨望着河面上鼓起的泡泡,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的念头,这脱衣入河的冲动他有,可他没有理由说服自己做出这举动。 李沉舟没有多想,直接纵身钻入河里去了。郑疏雨仍是木讷地站在那里,他很纳闷,人为什么会为了别人而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他想要跟李沉舟问个明白,可是那人现在又如何听得到他的这番话。 李沉舟这三字中,俩字与水脱不得关系,其水性自是不提,他潜游触地拨开一片片海草,才发现这河底竟是有这么多陈杂之物,废弃的物件就这样被人弃置于此,忘却了吧。 甄圆憋着的一口气早已用尽了,他正在不远处大口大口喝着呢,也不知这般能否将他整饱…… 李沉舟摆动手臂探身钻了去,很快便环抱住了这个“庞然大物”,可胖道士体重腰圆,李沉舟又是身处水中,他是半点儿劲儿都使不上来,更甚的是甄圆这家伙一丁点浮力也没有,白瞎了他百来斤肥肉。 又是“扑通”一声响,一黝黑的身影沉入河底。那个问题郑疏雨一时半会是想不明白了,他打算先把这二人捞起来再说。 甄圆缓缓浮上水面,别辞赶忙接应,这个两百来斤的大家伙这才给救上岸来。 李沉舟蹲在甄圆身前,拍打他的脸蛋,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只得双手按压甄圆的腹腔,将里头的积水给挤压出来,自是又溅得自己一脸。 郑疏雨浑身滴着水,他也不顾,他就这般望着李沉舟,望着眼前人不竭余力地呼喊着、忙碌着。 好在甄圆很快便呛了口气出来,大伙皆是长舒一口气,郑疏雨也不例外。 很快郑疏雨便陷入了更大的疑惑,难道自己在担忧着甄圆吗?自己为什么要为别人这样上心?纵使满脑子都是不解,但他内心深处的本愿还是没有藏住,他就是关切着甄圆,真真切切。 甄圆晃晃脑袋撑起身子,他笑嘻嘻地望着眼前的友人,跟个没事儿人人似得。 “疏雨,你可答应我了,大鱼管饱,给你看看我怀里抓的货。”甄圆说着伸手入怀中,可他那浸透的衣衫里头,连只小虾米都没有,更别提什么鱼儿了。 甄圆哭丧着脸嘀咕道:“刚才它还在我怀里的,怎得说不见就不见了,我特地抓了条肥的,够我们四个人吃的。” 这吃货就是吃货,刚在黄泉路上逛了逛,回头就忧虑起了他的肚子。 郑疏雨没吭声,他转身走到河边。河水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如同一切都没有发生,但他的心却惊起了波涛巨浪,久久未能平。 “疏雨,想什么呢?甄圆摸不到鱼你也少费些功夫折腾。”说这话的是李沉舟。 郑疏雨回头瞧了眼李沉舟,而后又低转过头来,他趁着未干的身子一跃而起,如蛟龙入海,即是蛟龙则比肥猪戏水要管用的多,片刻功夫郑疏雨便手擒着两条肥美的鲟鱼上了岸。 甄圆一脸艳羡地痴望着,若是自己能有这般好技艺,又怎么会亏待了这七尺之躯。 “我可不是为了甄圆,我是自己肚子饿了,想吃点荤腥。”郑疏雨避开甄圆的眼神说道。 甄圆也不管这小子如何给自己开脱,他总之是一个劲儿地点头,他饿起来就是个很简单的人,只要有的吃其他什么都无所谓。 约莫过了三炷香的功夫,香焦里嫩的烤鱼香味已经飘散了来。也不知道郑疏雨哪里摘来的荷叶,将鲟鱼包裹,照着叫花鸡的法子,炮制了叫花鱼。 甄圆按耐不住伸手去摸,烫的他哇哇直叫,却仍是笑的合不拢嘴。 虽然只是简单的鱼儿,没有五花八门的佐料调味,但大家无一不是吃的津津有味。郑疏雨瞧着那三人一边称赞美味一边剔刺的模样,打心底里感觉到高兴,这是他在真罡苑这么些日子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充实美好,他的嘴角也随之微微扬了起来。 夕阳西下,甄圆趴在岸边对着余晖,闭目筹划着明天吃什么山珍海味。郑疏雨不声不响走到他的身旁,他调侃道:“甄道长,口水都留下来了。” 甄圆却还沉醉其间,跟没听见似得。 郑疏雨淡淡一笑,索性坐了下来,与之一道赏起了这绝美的落日。 “多美啊。” “是挺美的,就是太少了。”甄圆喃喃道。 郑疏雨一愣,傻子也猜得到甄圆在说什么,可他此刻却只觉得这胖道士可爱得紧,想讨厌都讨厌不起来,郑疏雨笑着答道:“不少,以后天天有。” “真的吗?”甄圆笑脸渐崩,近乎狰狞,这是一个食客最极致的神态。 郑疏雨扶额浅笑,白日里想不明白的问题,现在依旧没有进展,但他似乎不那么在乎了,管他的呢?值得不值得又如何?这些不可理喻的行为让身旁人欢喜,也捎给了自己快乐。 大概是甄圆的美梦做完了,也可能是太阳落了山他困乏了,他的脑袋一晃一晃地向下栽,眼看着就要贴到地面了,郑疏雨拐着胳膊将其托住,不早不晚,而后鼾声渐起。 李沉舟与别辞团坐在火堆旁,远远地望着那俩人,过往点点滴滴渐渐清晰起来,蜘蛛洞前初遇地那场山雨、鸿蒙山苦斗毕方流淌的血、九华林终遇干将后的道别……原来大家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 “别道长,我好像想起来一些了。”李沉舟低声道。 别辞拾起一根枯枝扔入火堆中,火光映在他的眼瞳里,摇曳不息。 李沉舟本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可他一句也没有再说出来,这些日子忙忙碌碌,他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他也该乏了。 别辞只感到身旁人向着自己依偎而来,他没有避开,只是吸气吐气当轻些了。 夜色本该是很沉寂的,但甄圆这厮的呼噜声连绵不绝,便有些折煞了寂寥。郑疏雨自是也没有睡着,他又怎么睡得着……他的胳膊却从没有挪动半分,亦如别辞枕着身旁人。 第二十八章 携剑而去 绿遍山野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次日,李沉舟睁开眼,身前火堆早已熄灭,零星落雨穿过繁茂的枝叶缝隙,落在他的衣衫上,春日的微寒又起。他仍是有些困乏,眼皮渐渐合上,这般的踏实感他好久未曾体会过了。 别辞不在身旁,想必是起的早些,吐故纳新去了。甄圆睡得四平八稳,浑圆的肚皮做了郑疏雨的靠枕。 …… “沉舟,起来了嘿,今儿个没太阳晒你屁股,你就一直睡的喏?”甄圆扶着腰叫嚣道,他是无法容忍有人比他睡的久的,他本也不会这么早醒来,可他抵挡不住郑疏雨清儿八早就张罗的野果盛宴。 郑疏雨向李沉舟递来一草碟,里头尽是些“歪瓜裂枣”…… 甄圆倒是丝毫不害臊,他心里头早就给自己找好了托辞,贪睡之人只配吃他挑剩下的食物。 李沉舟没什么食欲,他只是随意捡了个塞入嘴巴里,而后他张口道:“怎么没见别道长,他还没回来吗?” “他啥时候走的,我可不知道。”甄圆答复着,手又伸向了草碟。 李沉舟也没多想,疲倦的身子经此一夜终于舒坦了几分,他习惯性的探手向身背,熟悉的剑柄,可下一秒李沉舟就慌了…… 他的身背上仅剩下沉剑,干将剑不见了踪迹! 甄圆见李沉舟那惊恐怂样,调侃道:“怎么,媳妇儿不要你了?” 李沉舟哪还有心思与甄圆斗嘴,他快步走到郑疏雨身前,大声问道:“疏雨,你可看见别道长离开的情形?” 郑疏雨一愣,支吾道:“这……他不就是四处晃悠晃悠吗?” 李沉舟转过身去,将身背置于郑疏雨面前,他继续说道:“干将剑不见了,别道长将它带走了。” 甄圆听的这话也是身子一怔,他绕过身子去瞅了眼李沉舟的身背,两道浓眉竖了起来。 “难不成是别道长受了妖剑蛊惑?”郑疏雨问道。 “你们要相信别辞,他的那份道心可比我稳得多了。”甄圆自顾自说着,右手却藏在身后掐了好些个诀了。 “甄道长,说实话。”郑疏雨一把抓起甄圆的手腕说道。 甄圆昂着头道:“不就是拿了把防身的物件去走走嘛,你们至于吗?” 李沉舟正襟危立,问道:“他去了哪个方向,咱们一道去寻他。” 郑疏雨也是横眉怒目地盯着甄圆,甄圆拿这两个家伙没辙,只得领着他们循着别辞的方位去。 三人步履不停,行了五日,仍是没有瞧见个人影。 李沉舟都有些懈怠,他的心中生出一个念头,那把压的他直不起身子的妖剑,如此凭空消失,于他而言难道不是一件幸事吗? “要不,咱们算了。”李沉舟一把拽住疾驰的郑疏雨说道。 郑疏雨足下生风,没刹住车,身子飞拽出去如纷飞的飘絮。 “你认真的?不管别道长了?” 李沉舟缓缓低下头,道:“别道长早已得道,他即是只身带走了干将剑,当是自有盘算。” 甄圆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他也听到了这二人的言辞,他一脸狐疑地打量着李沉舟。 “这话从郑疏雨嘴巴里冒出来我信,可说这话的不该是你李沉舟啊。”甄圆此言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态。 李沉舟满脸落寞,他后退两步倚靠在一颗古木上,他知道自己这是在逃避,逃避……又在逃避…… 又! 李沉舟思绪瞬间翻滚万千,百里之外的干将剑亦是绽放出淡芒,细碎的剑气挥洒开去散落漫天。 “我又在干这种蠢事!”李沉舟颤抖着说道,无力的身子瘫倒了下去。 郑疏雨仰头望着苍穹,说道:“这一次我与甄圆不会让你退缩了。” 李沉舟猛地抬起头,他无助地望着身前的二人,几经落泪。 郑疏雨缓步走到友人身前,将其背至身后,继续前行,天空中弥散的剑气已经为他们指明了方向。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沉舟才从混沉中醒过神来,他支吾着说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郑疏雨也不跟李沉舟客气,他即刻停下步子将李沉舟放了下来。 “自己的路,的确应该自己来走,别人帮不了你。”郑疏雨这句话让甄圆对他都有些刮目相看了。 “长进了长进了,甄道长没白白栽培你。” 郑疏雨白了甄圆一眼,道:“少屁话。” 甄圆凑到李沉舟身侧,小声嘀咕:“有没有觉得他这两日判若两人?” “何止是他,我们谁不是如此。”李沉舟话还没说完就抬腿追着郑疏雨去了。 …… 别辞的双目猩红满是血丝,自从他携剑离去没有片刻合上过眼,耳畔的细语催促着他,去不周山见她。别辞忘却的一切,干将剑都还给了他。 九天散去后,不周山这块落寞地愈显寂寥,但不久后这儿将迎来两位客人,这是不周山第一回接客,也或许是最后一次。 钧天君站立在不周山巅,他的身前还是那张石制棋盘,他曾与几代天君于此对弈,但却没有一盘棋局决出胜负。但这一次他想在这天地前,将一盘棋下完,无论输赢,他都想有个结果。或许这盘棋局的结果不甚重要,但这浩渺的天地,需要一个了断了。 钧天君望着自己一手塑造的天地,已然丝毫感觉不到欢愉,这寡淡的人世间已经如他所愿,的确无处不是秩序,一切井然有序、按部就班,没有纷争没有战乱,没有欺骗没有出卖,但它太过于沉闷了,或者说它没有了凡尘味儿,这便是没有人情味儿的意思了。 钧天君偶尔也会怀恋过去,那些与他人相伴的时日,那时候的不周山还有些人声鸟语,虽也有因意见不和而争吵,但也不失为一番趣味。 独自走过了岁月长河的他,与无数人相识又道别,他深信自己尘心已断,可是真相呢?他仍是会念旧,会想起那些他亲手送走的故人。 登天临圣,本不该对这些凡尘俗世再多有想法,可他也曾身居为人,也曾痴恋、贪欲、娇纵、落魄,纵使今朝脱胎换骨,仍是无法将那份凡心蜕尽。 他手中的长剑虽可划开天地,却无法为这片苍穹量体裁衣。 第二十九章 煮茶论事 披星戴月,为见伊人。 别辞手持干将,终于望见了天边的不周山。 “小何,我来了。”话语夹杂在风吹,飘向不知何处。 今夜星光黯淡,是缺月太明,把风头占尽。山道上的别辞,回顾半生,那最璀璨处也不过与她相守几日,寥寥无几。 身背上的干将剑轻微地震颤着,似低鸣,于别辞而言这便是爱人的呢喃,可是何所思那般心思藏尽之人,心声皆是掩于风月,几时与他说透过。 别辞是清楚的,何所思已经去了,离开他了,可当这个魂牵梦绕之人再临自己可及之处,他哪里还去论她真或假。 不周山路,道阻且长。旧人思绪,历久弥新。 钧天君早就备好了茶水,细碎的茶叶匀称的撒放在杯底,待得“友人”来访,便是一碗清茶待之。 山下观月乃是月缺,钧天君身后却是白净的圆月,同一片天地间,不同的人在不同的位置,赏着不尽相同的的月。 他已经在此等候数日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急迫,时间于他而言本就不那般重要,永恒与须臾已然没有区别。 夜晚很快过去,不知何处扬起的琴瑟之音,吵醒了沉思之人。钧天君微微睁开眼睛,朝阳刺目,山道尽头隐约可见一人影,那人三步化作两步,似是急不可耐,又似酒醉微醺,摇摇晃晃。 钧天君起了身,他吊起茶壶引流入杯中,水温恰到好处,客人来的正是时候。 “周霁,别来无恙。” 自上了山巅,周霁便没有再抬起头,他不想看见是谁在等着他,如此他至少还抱有痴望,但听见了这声话语,他也只能颤抖着接受事实,在这山巅等着自己的果然不是她。 周霁落座,古朴的棋盘一角是九天钧天为他沏的茶,热腾腾地冒着水气,芳香怡人。他手握着茶杯却迟迟没有端起来,虽然他的唇角已经干涩地破了皮。 “让我们忘却,现在又让我记起,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钧天君轻敲石桌,周霁的胳膊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茶水从他口中溢出,些许落在棋盘上。 “让你过来,自然是有事与你商量。” 周霁胳膊缓缓落下,这才恢复了直觉,他说道:“天地间的事儿,你一人说了算便是,与我商量什么?你大可将你不待见的事物全部抹去,那样你就开心了。” 钧天君淡笑道:“你若无法心平气和,那咱们也就聊不到一块儿去了。” 周霁握紧的拳头猛地扬起,又种种地落在石桌上,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到这少年人口中的那四个字——心平气和。 “看你这么恼火,不如让你再将那鱼玄机忘了去,你意下如何?” 周霁听得这话再也绷不住情绪,他也不顾二人实力相差悬殊,欲掀桌而起,可那张古朴的石桌竟是纹丝未动,任凭周霁咬牙切齿。 钧天君站起身子,轻手搭在周霁肩头,低声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长进都没有。” 周霁只感上半身半数筋脉被按住,只得瘫坐回去,钧天君仅是只手搭肩,就有此等威慑力,这是他没有料到的。 “现在天地一片祥和,你也该把酒戒了,你这般一身酒气我如何与你闲谈?” “你无情无爱,自是不解酒中滋味,我与你也没有什么好谈的。” 钧天君摆手不语,他踱步到云海一侧。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升至半空,日出而作的农夫举着家伙下了田地,妇女织布纺衣,牧童侧躺在牛背上哼着曲儿,天地大同和谐平静。 “如此,有何不好?只是少了些情爱罢了,没有它世界只会更加秩序,更加完美。” 周霁冷笑一声,他果然跟这个“山野村夫”话不投机。 “但我还是让你来到了我的面前,则必然是我有了别的念头,也或许是要改变主意。” 这番话周霁听出了点眉头,莫非真是钧天君迷途知返了?这兴许还真是一件好事,可还没待他说出心中看法,钧天又发问了:“战乱连绵不休、欺骗无处不在,纵使有了怜悯之情、感激之心,但等同的也孕育出了憎恶与仇恨、谎言,人类是多么卑劣的存在,我仅是抹除了你们的情感,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你们?你现在连自己是人都不承认了吗?”周霁道。 钧天君早已料到这个男人会有这般质疑,他缓缓转过身来,一颗颗解开胸前的衣扣,一缕缕光亮从衣缝间射出。 直到少年人裸露出前胸,那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芒使得周霁不敢直视,这是人类永远无法驾驭的力量,是天神都要畏惧的存在。 “你觉得我还属于你们人类这个范畴吗?” 周霁艰难地睁开双眼,放任那光亮灼伤他的双目,他眼前的光一点点暗淡了下去,可见万物一寸寸消失,到最后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剩下一片黑暗。 “你不要忘记,你也是从娘胎里走出来的,纵使你上了云天堑,也改变不了你肉体凡胎的本,皮囊之外罩着一层光罢了,你与我没有什么区别。” 二人交谈至此,已是不可开交,好在山道尽头又出现了一人影,正是别辞。 周霁听得远处声响,却又无目视之,他问道:“还有第三人上这山来?难不成是纪……”话说到半截他便止住了。 钧天君抿嘴道:“你的这位朋友识大体的很,并未如你般兴风作浪,我请的是你另外一位朋友。” 周霁大惊失色,只恐是李沉舟那小子,此刻的他已是万般悔恨将干将剑交之于他,有的时候迷迷糊糊最是幸福,而清楚明了只会引来痛苦与悲伤。 “我请的并非李沉舟,而是仅你我之外,最是接近天道者。” 周霁疑惑道:“别辞?” 钧天君笑着走回石桌旁,又是为千里迢迢而来的客人斟上茶水,水温如旧正好入口。 别辞两眼红肿,短短的几步台阶他都行了许久,甚至几次险些跌倒。 钧天君一摆手,别辞如高空落地般横贯而来,而后轻轻落在那石凳上,闭目嗅着一碗清茶。 第三十章 双全之法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石桌旁的古木刹那间开出百来朵鲜艳的桃花,朵朵红蕊随风而落,将石桌点缀。 别辞一晃神,疲惫之感烟消云散,他这才瞧清身边之人。 “周前辈,果真是你。”别辞道。 周霁瞳孔已经没有色泽,与眼白化作一体,他循着声响处望来,低声道:“我也是受人之邀,沉舟,可还好?” 别辞一愣,答道:“想必是好不到哪里去的,这妖剑被我私自带走,他们怕是到处寻我呢。” 周霁几经张口皆是止于唇齿,这一切都怨他将那妖物带到了他们面前。 别辞环顾四周,这才瞧见了树下的钧天君,他下意识的弹身而起后退数步,拔出身背之物严阵以待。 钧天君笑着也一并拔出身背之剑,正是别辞当初佩剑——游龙。 周霁听闻剑刃出鞘之响,忙一步横在别辞面前,他不住地摇头。别辞心里又如何会不清楚,自己与眼前人之间实力的悬殊。 “我把一切都想起来了,可还是没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会在这里,周前辈可否给晚辈予以解答?” 钧天君听言只叹别辞愚钝不堪,他瞬身而至将一缕真气灌入其心间,近来天地所变化尽数囊括在其中。 别辞双目圆睁许久,思绪翻滚不息,许久他才理清这来龙去脉。显然,他对钧天君此举也是愤怒不已。 “你怎么能……妄论天道!” 钧天君随手翻开那本《天伦》,笑道:“这规矩,总不是人定的?天道,也不过我笔下寥寥数语,我如何修改不得?难不成先贤当世所论,即可惯用古今?更何况我今朝已达前人所不达,得前人之不得。妄论二字,言辞是不是重了些?” “不可理会!”别辞怒道。 “别道长也是得道临仙之辈,怎得却还是一副凡胎俗子模样,我本以为你会赞同我的做法,没想到你也与这周霁一般建树,让我都有些失望了呢。” 周霁低声反问道:“那你可曾有思虑,是否你自己出了问题?” 钧天君倒也不隐瞒自己心中所想,他直言道:“叫你们来,正是此意,你二人已领悟我此举之意,仍旧觉得我错了吗?” “当然。”那二人异口同声道。 钧天君端起茶杯,他为自己也斟上一杯茶,也不知他是口渴了还是被这二人惊到了。 待得他抿了一口清茶,又长舒了胸中郁闷之气,他才开口道:“那你们说说,这天地间种种恶行,当如何处置,若是有更好的法子,我也不是嫉才妒能之辈。” 以往还有九天一同商议,而今九天已散,论事定夺皆落在他一人肩头,这才促成这结果。此刻将这个问题抛给别辞与周霁,便是作商讨之意,可奈何这个问题太过于繁杂,缕清头绪都要个十年半载,更别提这么突如其来,任凭他二人长着十个脑袋也不够用啊。 钧天君见这二人沉默许久,知是无计可施,这也在他意料之中,他喃喃道:“如你们所见,我也并非专横独断之人,可这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周霁曾居天君之位,他对钧天君也算有所了解,他绝非口是心非之辈,这话语即是出自他口,他钧天君此举也是为了天下苍生思虑。这让周霁不免陷入沉思,如若自己没有遇见鱼玄机,或是谨遵师命未与他人生出情愫,那是否自己也会做出与钧天君无二的决断。 钧天君看透了周霁的心思,他笑道:“看来周霁已经赞同我的做法了,那你呢,别道长。”说罢他偏头而向别辞。 别辞不解地望向周霁,他问道:“周前辈,你也觉得人间无需情爱?你也觉得是我们错了?” 周霁面容痛苦,他不住地摇着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神佛无情。”钧天君慢慢说道。 “无欲又何必生,我的道正是潜藏在欲中,这是得道后失去的坦然,若没有情爱,便是没有我今朝的道。”别辞一怒将手中茶杯捏成碎块。 “别道长莫恼,你的眼界尚且窄小了些,如你同我一般生命无限久远,你大概才能理会我其间含义。”钧天君说着不知从何处又取出了一盏新茶杯,为别辞倒满了茶水。 别辞一把掀开钧天君的好意,他继续道:“你身下的千千万万凡人,仅有有限的生命,是情于爱将他们联系在一起,是情与爱让他们短暂的存在有了意义。” 钧天君摇头笑道:“别道长会错了意,我的生命长久没有尽头,而‘人类’的延续亦是如此,你是将他们看做无数个个体,而我却将其划零为整,你的眼界窄小便窄在这里,你仍是没有跳脱出凡人的躯壳。” 别辞仍是不明白,钧天君之语已然颠覆了他的全部,欲以摧毁他心中的道。 周霁感觉到了身边人的颤抖,若是他再早些年坐在这里,想必他也是同别辞一般难以接受,可到了他这个年岁,已经没有那般强烈的挣扎之感了,他会坦然地接受酒罐空空,也能否认自己走过的漫漫人生路。 “或许你是对的。”周霁说道。 钧天君嘴角扬起,他终于露出了属于他自己的欢喜神色,他已经好几百年没有这幅神态了。可周霁下一句话又让他笑容渐止。 “你也或许是错的。” 钧天君问道:“主意倒是变得快,不妨直说。” 周霁道:“保全整体而抹杀个体,这样的做法我无法谈论其对或错,但至少该有他们自己来做决断,而非你我。” “你什么意思,难道我登临九天还无法替他们做主?” 周霁继续说道:“曾经你是九天,可你现在哪里还是?你已经无法代表着山脚下的千千万万了,你方才都说了,你已经脱离了人的范畴。” 钧天君莞尔一笑,道:“有趣,那就如你所言,你来说说看,我应当如何让他们自己做选择。” 问题谈论到这一层面,不免又走入了死胡同,难不成将此事告知全天下人?让他们纷纷抒发己意?这必定会陷入众口难调的局面。 “在我看来,他们不会选择苦痛。”钧天君绕有自信道。 周霁接着说道:“我看未必。” 第三十一章 地动山摇 甄圆一屁股坐到地上,他的双腿就如同灌了铅一般,实在是走不动了。 李沉舟与郑疏雨也一并停下了脚步,天边残留的剑气已经荡然无存,唯一的线索也断了。 “沉舟,我看咱们还是算了吧,指不定是别道长有他自己的盘算,不让咱们跟去呢。” 李沉舟叹了口气,他又如何听不出郑疏雨这番话的意思,眼下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贫瘠的山阴,睹不见空中红日,望不见去路在何方,也瞧不清来路的方向,不知不觉三人便走到了这不知何处。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况且又是这样疲于奔命地追赶,不说甄圆,就连那俩年轻小子也都饿了,可是这里一片寂寥,郑疏雨也折腾不出吃的来。 甄圆得知此“噩耗”,忙体察地貌,寻找临近水源或是山林,结果却不尽人意。 又逢阴云掩日,迟疑之际落雨已至。起初还是淅淅沥沥,渐而如大豆临盆,再后来便是狂风大作让人不得睁眼。 雨水顺着光秃秃的山脊倾斜直下,夹杂着碎石滚滚,那三人只得手牵着手相互扶持,这才勉强稳住身子,但也是寸步难行。 “这是遭的什么罪,遇见甄圆总没好事,上次是把咱们赶到了迷魂洞去,看看今天咱们往哪里逃。”郑疏雨嘟囔着嘴,抱怨个不停。 甄圆当然不得示弱,他反驳道:“嘿,你小子倒会撇清关系,我还觉得是你把霉运带给道爷我了呢。” 李沉舟听得着二人你来我往,心里烦躁得很,他索性松开拉扯的手臂,费力走到一方巨石旁官换得个清静。 郑疏雨与那甄圆的口角之争已是家常便饭,可谓是随战随停,他们见李沉舟寻得遮风挡雨地,直接化敌为友搀扶行了去。 巨石虽大,藏个李沉舟与郑疏雨暂且够呛,可甄圆大腹便便一扭进来,便显得有些顾头不顾尾了。 郑疏雨正欲就此说教一番,好接着刚才的“战事”,却是一阵剧烈的地动山摇让他险些咬了舌头。 郑疏雨与李沉舟俩人体格较小,被震飞了起来,唯独甄圆稳如泰山而不动,甄道长双臂舒展开来,将两个不好生长肉的小辈给拧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李沉舟惊恐地问道。 甄圆不以为然道:“山神老爷跟你开玩笑呢,莫怕莫怕,一会儿就好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天摇地晃,比之先前还要更甚。 “无碍无碍,马上就消停了。”这甄道长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什么阵仗没见过。 李沉舟望着左右山势起伏感叹道:“你没糊弄我们?” 甄圆轻哼一声,只道这穷乡僻壤出来的李沉舟没点见识,这点小事就给他吓怕了。 “甄圆,这还真不是山神老爷捉弄咱们。”郑疏雨嘴巴打结了一般地说道。 “郑疏雨啊郑疏雨,没想到你……”甄道长的话语讲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只见得左右山川在离他们快速远去,他们身处之地竟是向上抬升,冲着那九重天去了! “嘶嗷”一声低沉的鸣叫,从他们身下的“山川”发出,整块“地面”向右侧倾斜而去,他们三人顺势滑落,好在这片“山川”地广且贫瘠,三人翻滚许久倒也没有撞着什么尖锐之物。 李沉舟于慌乱中拔出身背沉剑,而后他一把抓住郑疏雨的手,再将沉剑直狠狠插入地面,这才定住身子。 “疏雨,抓紧了,我去寻甄道长。”李沉舟疾声道。 郑疏雨却没有就此松手,他反问道:“你去哪里寻他,别你自己也不见了。” 李沉舟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总不能丢下甄道长不管吧。” 郑疏雨嘴角一抹淡笑,却是他率先松手而去,翻滚了几圈后找准重心,双腿蹬地扶地而起。 “疏雨!”李沉舟竭力大喊,早已见不着其身影。别辞离去在先,而后又是甄圆、疏雨依次陷于泥泞,李沉舟双目一横,也是弃剑追去。 这座沉寂的山峦,已然整个翻了身来,似是一猛兽从沉睡中苏醒。碎裂的山体夹杂着雨水翻涌而来,李沉舟将气劲灌注于双腿,也难以挣脱大地的束缚。 耳畔尖锐的嘶鸣声不绝于耳,李沉舟于跌落之际终于看清了这山体的本貌,竟是一只乌龟模样巨型异兽。 在烛龙殿修行的时候,烛九阴曾提到过一些与他齐名的远古异兽,其中少有此类身躯庞大者,其中最为显赫的便是东海神鳌。东海中有巨鳌驮着三座仙山:蓬莱、方丈、瀛洲。当年女娲炼石补天,曾斩下了巨鳌四肢,将其放在四方以立四极。而今也不知是何缘由,这异兽远迁故土来到此处。 李沉舟不知跌落了几百几千米,好在一棵参天巨木将其拖拉,这才免遭粉身碎骨之苦。 放眼望去,大地满目疮痍,神鳌休憩的那块庞大地域,曾经也有山川湖泊、草木虫蛇无一不被压成了平地。 李沉舟嗅到一股血腥之气,他望着眼前遮天蔽日的庞大异兽,悲痛不已,想必那甄圆与郑疏雨当是难逃一死,若非他李沉舟执意要寻别辞而来,哪有如此多瓜葛,这…… 积压在少年人心头的怒火已经烧至喉颈,仿佛张口便能喷涌出火来,李沉舟沉痛地闭上双眼,再睁开已是鲜血淋漓。他听见了万千生灵死前的哀嚎,上至归途的鸿雁,下到泥土缝隙里的虫蛇,还有成百上千的山野居户。纵使他们缺失了情感,麻木不仁,但对生的追求却丝毫没有减弱,李沉舟站立在这片废墟之上,与万物感同身受。 神鳌面朝一侧,他似是也感悟到了这渺小之人的怒意,伴随着惊天动地地嘶吼,他缓缓转过身来,沉剑就插在他的肩头,如沧海之一栗。 李沉舟抹去嘴角地淤泥,在这狂乱的雨里,他向着那庞然大物逆风而向疾驰而起,如闪电又似奔雷,他每踏临一方土地,心间积郁便沉重一分,待得他靠近神鳌足下,他已将万千苦痛铭记于心。 神鳌或许不解,他只是由东向南行了几千里……正如不周山巅的仙人,又如何能体会苍生之苦。 第三十二章 东海神鳌 大荒深处,姬神独坐幽篁里,她没有抚琴,往日抚琴她是奏给离世的故人,而今她已然将故人忘却,便也没有了抚琴的理由。 …… 李沉舟顺着神鳌嶙峋的身子,长驱直上,千里之行竟是片刻将至。 沉剑深深扎在巨物身上,它不住地震颤,回应着李沉舟心底强压地怒火……终于一声清脆之响,沉剑横贯而出直奔李沉舟而去,终悬于其身侧。 神鳌高约万米,臂展与身同长,长时间的海水浸泡将他的肤色染成了苍蓝色,其皮肤褶皱间还依稀可见海草与贝类,他的手指粗壮结实,犹如数座并排而立的小山峰,尖锐的指甲便似那怪异的顽石。相比之下他的头略显小巧,还不及其脖颈壮实。简单说来,就是一只体型放大千万倍的王八。 既然是王八,前胸后背则附有坚实的壳。李沉舟此刻正屹立于他胸前壳向外延伸处,直勾勾地盯着这不速之客。 雨水冲刷在他们身上,洗去尘埃,却荡涤不清苦痛。 鬼气在李沉舟的身后凝结,幻化出一个狰狞的恶鬼,缓缓露出其尖锐的獠牙,这是李沉舟的怒,也是因此而殒命的万千生灵的怒。 沉剑通透的剑身,不竭余力地接受着持剑者传来的一股股气劲,肉眼可见的虚影在其剑刃两侧荡开,如水波般消散在空气之中, 李沉舟望着神鳌,神鳌却瞧不见这个渺小的家伙,他只能看见那怨恨与愤怒化作的恶鬼图腾,他竟是停止了嘶鸣。 雨渐渐小了去,如此浩大的声势,已然将这春天的气韵撒尽。李沉舟浸透的衣衫,生出一团团白烟,连同他淌水的剑刃上,亦是如此,他身体的温度传达到了沉剑之上,竟是将沾身不久的雨水化作了水气。 李沉舟没有言语,再多的怒骂也无法将山川恢复原貌,无法将故人唤回身边,他缓缓地抬起沉剑,指着这愚钝的天神。 神鳌那浑圆如红日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这才睹见了恶鬼身下的渺小身躯,他自是不以为然,他欲以转身继续前往那所望之处。 可渺小身躯却不会任他安然离去,李沉舟倒握剑柄,将剑刃再次刺向神鳌皮肉,可这一遭他失败了,沉剑发出沉闷声响,一股难以遏制的回弹之力更是将他整个人掀开了去。 李沉舟在空中翻滚好几圈,他坠入云中,只得听着那一声声脚踏山河之响,判断神鳌所在。他扶摇于云端,将浑身气劲凝结于剑,借助百米之势,向神鳌疾刺而来。神鳌何等天威,他仍是自顾自的翻山越岭,任凭身后人抓痒挠腮。 这一遭,沉剑在神鳌身上留下了一条口子,一条浅浅的口子,这相比他庞大的身躯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却耗费了李沉舟全部的气力,他再也无法于空中站立,两眼一黑跌落了下去。 …… 一双纤手抚摸着李沉舟的面庞,如冰丝轻柔的气劲一寸寸缝合他破碎的身躯,姬神望着李沉舟,亦如她当年眼里的鬼见愁。 李沉舟一声咳嗽,鲜血顺着嘴角流入脖颈。姬神于此终于露出一抹笑来,这孩子总算救过来了。 “沉舟,沉舟,醒醒。”姬神低声道,语气亲昵细腻,丝毫没有她往日的那般高傲。 李沉舟身子仍是痛得厉害,他闭着眼深吸一口气,扑鼻之香顿时让他身子一怔,他猛地睁开眼来,想要挣脱却又有心无力。 “放……开……我……” 姬神眉眼弯弯,淡淡道:“放开你,你可就没命了。”说罢他斜眼向李沉舟残破的身子。 李沉舟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受了这般重的伤势,如此还能睁眼说话,当真是奇迹。 “怎么是你?”李沉舟道。 姬神没答复,她不想让这小子觉得欠着她些什么,她最是讨厌亏欠别人,也不爱人家挂念着自己,谁叫她生的倾国倾城,惹得那些妖怪垂涎,多是一些醉翁之意不在酒之辈,想着法子来与她产生些瓜葛,好借机离她近些,可又有谁真正走入了她的心里,她的心里又哪里还有多余位置呢。 “谢谢你。”李沉舟道。 姬神有些恼,还是没能瞒住这小子,可这也怪不得他,自己既是出手搭救,已然坏了定下的规矩,如何怨得他人感激。罢了,罢了,姬神也记不大清了,但这孩子她总是不讨厌的。 姬神侧过头去,止住纷乱的思绪,说道:“你莫再与那神鳌过不去了,他可不是你我能撼动的,天神想要做些什么,咱们只得望着,这是命。”话音刚落,姬神就后悔了,她怎么与这少年人说了这些事情,这可不是她往日里言谈所及。 李沉舟望了眼身下之景,这才知晓自己身处何地,他虽是侧躺在姬神怀中不假,但姬神却跪坐在一只灵鹤之上,翱翔于苍穹之间。 “神鳌他去了何处?” 姬神淡淡答道:“神鳌离开东海,踏临山川,定有惊天之变,我猜不透。” 李沉舟又道:“方才你到访那地界,可曾瞧见、救治他人?” 姬神摇头道:“我所见仅你一人,我也只会救你一人。” “为什么是我?”李沉舟疑惑道。 姬神眼波如聚,只是笑了一声。 “那咱们现在去哪儿?” 李沉舟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让姬神有些烦了,她嗔道:“有完没完?救你还救出错来了?问个不停。” 李沉舟眼神落寞了下去,又是一阵不住地咳嗽。 姬神见怀中人这般难受,心思顿时软了去,她说道:“我似乎忘了很重要的事情,有人说找到你,你有法子让我想起来。” 李沉舟一愣,没想到傲立妖界的绝美女子,也有牵肠挂肚的红尘往事。他再细细一想,倒也不足为怪,那些看似薄情清心者背后,谁一尘不染呢? “我帮不了你。”李沉舟道。 “为何?”姬神问道。 李沉舟又道:“说不行就是不行,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姬神有些怅惘,道:“可是我觉得那很重要,忘却后我整个人都变了。” 李沉舟归根结底是个心软的人,他支吾道:“真这么重要?” 姬神点了点头,期盼的目光又落在李沉舟的身上。 “可我现在真没法子,干将剑不在我身上了。” 话刚说完,李沉舟即是一声惨痛地尖叫,是姬神掐住了他的脖颈,欲要他的命。 第三十三章 水波不兴 雨过天晴,清风从南边徐徐吹来,灵鹤俯身而下,在碧波上留下一道倩影。 姬神先是对着海面梳理妆容,见李沉舟一脸鄙夷,便一把将其推下灵鹤身子,跌入海中。 波涛叱咤的东海,一口将李沉舟吞没,他扑腾许久才又从海里浮起身子。天空中烈日当空,似要将这万顷碧波给蒸干。 眼前是三座倾颓的岛屿,或倒置或碎裂,惨不忍睹。 “这便是神鳌背负的三座仙山,蓬莱、方丈、瀛洲。”头顶之上传来女子曼妙的呢喃,薄衫长袖里探出一只手来伸向李沉舟,姬神并未就此弃他而去。 灵鹤一声鸣叫,继续前行。落败的岛屿在他们身下依次划过,一片狼藉。 李沉舟心有不忍,问道:“所以神鳌为什么要抛离故土,远去陆地?” 姬神答道:“我只知那神鳌摒弃神职,背离东海,必遭天谴,再其他我一概不知。” 李沉舟喃喃道:“妖界的人还信天谴这回事儿?” 姬神微微低下头,那是从未在她面庞上出现的悲哀神色,她说道:“你忘了吗?那把封尘在妖宗界的镇妖剑,日日夜夜悬在我们头顶呢。” “你认命吗?”青年人话语满是落寞,这个问题是在问别人,却也是在问他自己。 姬神将头偏向陆地的方向,低声道:“即是已然知晓这么做的后果,那神鳌为什么还要执意如此呢?” “他不信命?”李沉舟冷冷问道。 姬神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她说道:“他别无选择。” 李沉舟若有所思,似乎有了自己的答案。 灵鹤掠过海洋,将那三座仙山远远抛在身后,逐渐化作一点。他们已经行了不知道多远,几千里或是几万里。 李沉舟身子已经恢复过半,他注意到姬神不住搜寻的眼神,他直言道:“你在寻着什么人?” 姬神一愣,道:“还真是什么事儿都瞒不住你呢,但有些时候知道的太多反而不好,知道的少呢也未必是坏事。” “那你为什么要寻我来,想起那些往事?”李沉舟反将一军,让姬神无言以对。好在也于此时,他们身下汪洋大海上,出现一漂浮人身,其衣着尊贵奢华,却破败不堪,凌乱的发丝遮掩住他的面容,使其难以辨认。 灵鹤缓缓靠近,发出悲痛的嘶鸣。姬神侧身欲以轻抚那人的面容,却在指尖接触的刹那猛地抽回了胳膊。 “是他……”姬神难以置信,如他般的勇武的天神,也会有朝一日沦落于此。 李沉舟还没弄明白这又是何方高人,那灵鹤已经叼起他展翅而起了。 随着那男子身体离开海面,波涛之下忽然发出沉闷声响,无数气泡翻涌而起。李沉舟回头望去,只见得百来条枝丫从海底伸出,正是那扶桑树无二了。 “他是金乌?” 姬神叹道:“你还知道他呢?是我小瞧你了。” 李沉舟听闻忙拍打灵鹤的脖颈,他高喊道:“你救他做什么?他会杀了咱们的。” 姬神在其身后双指对准一戳,顿时封住李沉舟上肢数处要穴,她说道:“你问我的那些问题,只有他能予以解答,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来这鬼地方。” 李沉舟动弹不得,他仍是觉得这般太过于冒险,但也轮不着他来定夺了。 灵鹤追逐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而去,一直到苍穹灰暗下去,才又寻得一片落脚之处,天涯海角。 重新脚踏实地的感觉让李沉舟倍感安心,可四周茫茫海洋很快就将他拉回现实。 姬神将金乌的衣衫解开,他的胸前伤势惨重,破开一个拳头大的窟窿,鲜血早已流尽,可他的身子却依然没有冷却,心跳也并未停止。 姬神从袖中取出一粒丹药,塞入金乌口中,那金乌忽的睁开眼来,连同那丹药夹带着鲜血吐了出来,并将姬神一把推开。 “走开!”金乌喝道,但他的身子太虚弱了,说完立刻就又昏睡了过去。 虽然几次交手这家伙从未手下留情,但眼下他危在旦夕,李沉舟还是生出了一股怜悯之意,他关切地望着姬神继续为他疗伤。 没过多久,李沉舟便困乏得紧睡了去。寒芒下姬神轻敲金乌左右阴阳双穴,将其唤醒了来。 “你是谁?”金乌艰难地问道。 “妖界的一只小妖怪,您眼里容不下的卑微生灵。”姬神言辞甚轻。 金乌咳嗽一声,缓缓支起身子,他闭目凝神,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又缓缓吐出一口气来,面色却还是煞白。 金乌大神,您可知晓了近来发生的事宜?”姬神问道。 金乌不答,这一切太过于出乎他的预料。那日钧天君来访汤谷,趁其不备夺取了他体内的半数勾玉,令其神力折损,而后又重伤于他将游龙剑一并带走。待得他再次睁开眼来,见着的便是这两位了。 “三岛崩塌,神鳌在何处?我定要拿他质问。”金乌怒道。 姬神解释道:“那神鳌我倒是幸而见得一面,他向着西边群山深处去了。” 金乌惊叹道:“你是说他离开了东海之域?” 姬神悲悯道:“看来他是有什么不得不这般做的缘由了,这里头定然只有您知晓了。” 金乌凝眉再次闭目陷入沉思,他设想了千百种可能,也猜不到是何等事宜会让那神鳌自愿革去神职,再入轮回。 “这天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姬神摇头不语,她望向昏睡的李沉舟。 金乌道:“这小子知道?莫不是你戏弄本神。” 姬神道:“他与九天多有瓜葛,我与他此刻皆在您的面前,您反手便能要了我们的性命,我骗你做甚?” 金乌疑惑不解,这世上他所信任者不过一二,他实在找不到理由去相信眼前的这只小妖怪。 姬神也看出了这位天神潜藏的心思,她低声道:“您是想不明白我这般做的理由,对吧?” 金乌不语。 姬神到底是阅人无数,金乌再如何也是男子心性,猜透他心中所想于她而言并无难处。 “我寻到这孩子,而后又来此处见着您,皆是为了想起我忘却的一切。” 第三十四章 来自不周 “忘却?”金乌有些不解。 姬神轻抚李沉舟的额头,将其唤醒了来。迷迷糊糊间李沉舟睹见了金乌,他正欲脱身却被姬神按在原处。 姬神道:“金乌大神有些话问你,你直言告知他便是,他现在不会为难你我的。” 李沉舟狐疑地瞥了眼姬神,而后又胆怯地瞟了眼金乌,这才半信半疑地妥协了。 李沉舟东拉西扯地交代了一些,多半是他与周霁的往事,牵扯到九天的一些琐碎。 姬神显然对此有些失望,她问道:“就这些?” 李沉舟有又回头细细捋了一遍,他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尽是只有一些残缺的片段,他说道:“我与山顶那人仅有一面之缘,那日我于不周山从梦中醒来,他曾轻抚我的额头为我送别。” 金乌一愣,道:“他为你送行?你俩倒是相处的融洽。” 李沉舟横了他一眼,道:“他可比您要和气得多了。” 姬神皱起眉头,李沉舟显然忘却的事宜要比常人多的多,她分明记得那日妖宗界插手了九天的覆灭,这小子定是在场的,可他却丝毫没有提起那段事宜。 “你可还记得那日人妖两界齐上不周山的事情?” 李沉舟迷惘地瞧了眼姬神,他的眼神一片空洞,看来是的确不记得了。 金乌冷冷道:“我看这小子比你还要迷糊,浪费时间,还是我前去不周山与那人问个清楚。” 金乌说完便是踏步而起扶摇直上,可还没待他行去百米,便顿感无力跌落下来,好在姬神快速奔至将他一手拖住。 “您就不要逞强了。”姬神道。 金乌这才知晓自己体内的勾玉已经尽数被取走,他此刻已然褪去了天神的外衣,沦为一个凡人。 “我……我……”这位往昔苍穹的日月,衣衫里渗出一抹红来。他的裤裙从未沾染过泥土,却在此刻再也无法离开地面。 太阳仍是那般日出日落,只是一切都换了主人。 …… 不周山南侧的山麓上,一青年人快步而来,他面带笑容步履轻快,对周遭一切都充满着爱意,他会俯身细嗅路边的野花,也会攀爬上树摘取枝头的野果。山路慢慢,他独自前行,也不知道前头有什么人和事在等着他。 一只松鼠手捧着果仁,蹲坐在丛林一角,它远远地瞧着那青年走来,又望着他渐渐远去,手中的果仁怦然落地。 青年一直走一直走,或许是他乏了,终于停下了脚下的步子,他环顾四周,山峦如聚,林野茂盛,他的心情又舒坦了几分。 那只松鼠仍是跟在他后头,它的手里还是握着那枚果仁,他们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青年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这个小家伙,他缓缓回过头来,对着他招了招手。松鼠备受鼓舞,它几步跃来将果仁递给那青年。青年笑盈盈地接过这份赠礼,还不忘抚摸松鼠毛茸茸的脑袋。 少年饱餐一顿,带走了这天地间一份喧嚣。 终于,他遇见了那只如山高似海阔的巨物,神鳌也一眼便瞧见了他,他们对峙了许久,直到第二天天明,神鳌竟是缓缓闭上了眼睛,身躯也歪倒了下去,他的四肢化作起伏的群山,龟壳演变成一马平川的草原。 青年满意地点点头,但这里却并不是他的终点,他要去往更遥远的地方。 …… 甄圆与郑疏雨昏睡在蓝天绿草之间,甄圆嗅着泥土的芳香做着绮丽的梦,郑疏雨一个翻身满口翠绿,他醒了来。 他推了推身旁的胖道士,却是没有回应。 自己死了吗?郑疏雨疑惑不解,他分明记得自己与甄圆被那神鳌吞入腹中,于粘稠溶液之中失去了知觉,现在怎么在这青青草地上了? “甄圆,醒醒!甄圆!” 甄圆侧翻过身子,倒是说起了梦话:“你就呆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 郑疏雨索性一脚踹过去,让这死胖子做春秋大梦。 甄圆哎哟一声叫唤,揉着惺忪睡眼喃喃道:“我怎么死了还跟你小子在一块啊。” 郑疏雨拍着他肥嘟嘟的肉脸蛋,说道:“看清楚,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咱们还没死呢。” 甄圆一愣,道:“难不成是那王八把我们给拉出来了?”他想起自己方才嗅到的芳香,胃中顿时翻江倒海。 “也不知道李沉舟那小子怎么样了。” 甄圆笑道:“放心,他总不会比你我更惨了吧。”郑疏雨想了想也是,哈哈大笑起来。空旷的草原上,万籁俱寂,忽然响起的笑声久久回荡。 青年也是刚刚踏足这片土地,他听闻到了不远处的爽朗笑意,不觉眉眼弯弯露出笑意。 青年由远及近,如熟识一般向那二人招手。 甄圆皱眉道:“认识?” 郑疏雨摇了摇头,但出于礼貌,他们也站起身子与之回应。 “这位可是真罡苑甄道长?”青年一眼便认出了甄圆身份。 甄圆只道是自己威名远扬,还有些沾沾自喜,他笑道:“正是正是,小兄弟见多识广呀。” “那么这位就是鬼谷纵横郑疏雨了吧?” 郑疏雨大吃一惊,道:“这你也知道?太玄乎了吧。” 青年侧手从胸前取出一本名册翻阅开来,只见郑疏雨与甄圆的名号赫然其上。 “这是?”甄圆说着便伸手去夺那册子,谁知青年动作更是矫捷,先一步合页藏书于衣襟。 甄圆嘀咕道:“这么小气的嘛,不过话说回来,我甄道长能千古流传不足为奇,郑疏雨这家伙是何德何能?” 郑疏雨只当这胖道士的屁话做耳旁风,他对这些虚名兴趣不大,倒是对这离奇青年疑问重重,他问道:“你又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岭。” 那少年倒也不隐瞒,直言道:“我来自不周山。” “不周山,那地方我去过,怎么没见你?”甄圆一脸不信。 青年嘴角扬起,说道:“不周山何其大哉,难不成甄道长每一寸土地都涉足了?” “那你此般下山为何而来?可是为了这神鳌?”郑疏雨还在不住地打量这青年。 “这只是其一,我下山的主要目的是来见一个人。” “谁?”甄圆与郑疏雨异口同声道。 青年莞尔一笑:“李沉舟。” 第三十五章 雪院暖心 灵鹤缓缓落地,白羽上尽是鲜血,一滴滴落在松软的土地上。 李沉舟遥望四周,他神情有些恍惚,道:“这是什么地方?” 姬神轻足点地,顺着灵鹤的翅膀将金乌放置到一木屋前,她低声道:“我也不知这里是何处,但这儿有那勾玉的气息,可以暂保他的性命。” 此时虽已是阳春三月,但他们身处之地却仍是白雪皑皑,屋前积雪足足掩至膝盖。李沉舟踏足庭院,便已脱身不得,他无助地望向身后,屋门却已经掩上了。他叹了口气也只得抽出身背沉剑,聚气化雪。 这感觉李沉舟甚是熟悉,相比他于寒潭炼体,还要缓和几分。积雪一寸寸化去,被雪藏的庭院小道渐渐浮现。 这里布置简陋,当是山野居士的隐修之所。李沉舟如是思虑着,不觉踱步到庭院之外,这才瞧见这座山势的玄奇,可谓是百转千回,若是初次到访自己定迷途其中。 山雪阵阵,很快便又将庭间小道掩盖,院门在风中咿咿呀呀作响。李沉舟听着揪心,只得折身回去将那院门掩上。 木屋内传出金乌痛苦的呻吟声,一股股热流从门窗缝隙间倾斜而出,这是姬神在为之疗伤。很快木屋上的积雪会化作流水,顺着屋檐滴下来,甚至这满院的积雪都在一点点融去。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庭院的本来样貌才现于眼前。 李沉舟看出了点来头,积雪之下藏着一块半人来高的石碑,其棱角分明应当是人为所致。李沉舟踏步而去,却是脚下一滑扎进雪里,摔了个狗啃屎。他撑手扶起,只感身下之地冰冷彻骨,比之积雪更要寒上几分,他一愣神才发觉自己身子下头竟是一整块冻冰。 李沉舟又接连摔了好几个跟头,这才熟悉了地形站稳身子。他绕着那冻冰轮廓踱步一周,这才知晓这里原本是一池碧波,想必这儿未下雪时也是清池映月,这庭院主人虽简朴寡淡,却颇有几分雅致。 正在李沉舟赏心悦目之时,他脚下又是一滑溜,好在他连忙扶住身侧的石碑,这才免去血光之灾。他微微蹲下身子,势必要好生端详端详这救命恩人。 石碑四周打磨得整整齐齐,李沉舟一眼便看出这是利剑削成,且使剑者剑技精湛,用剑丝毫没有迟疑,一气呵成。 李沉舟忽然来了兴趣,他先是吹气呵去石碑上的落雪,又以衣袖遮挡住漫天白霜,这才看清楚那石碑上的刻字——何所思。 李沉舟一时呆愣住了,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 屋门被轻轻推开,满身落雪的李沉舟将风雪挡在屋外。 “还不快进屋,别你又着凉,我可照顾不过来。” 李沉舟木讷地点头,他于床榻边坐下,静静地望着金乌,凶光渐露。 姬神察觉到了身旁人的异样,她问到:“怎么了?” 李沉舟轻哼一声,他一把推开姬神,双手掐住金乌的脖颈,欲取其性命。 “是你,是你害死了何姐姐!”李沉舟怒吼道。 姬神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她猛地抓住李沉舟的胳膊,指尖嵌入其血肉。李沉舟的血滴落在金乌的身体上,发出耀眼的光来。 “沉舟,你干什么?只有他能对付不周山上的家伙。” 李沉舟撇头怒目圆睁,道:“他?他不杀我们就万幸了,你还指望他帮咱们?我什么都想起来了,这院子就是那何所思的归宿!” 姬神听不明白这小子胡乱说的是什么,但她心里无比清楚,了解那家伙且知晓其弱点的,只有这床榻上的金乌了。 金乌虽是被李沉舟缚住咽喉,却是气力一点点恢复了过来,他竟然抬起了手来抚摸着李沉舟的面庞。 “原来是你。”金乌喃喃道。 李沉舟手间力道又重了几分,他说道:“没错,就是我,我要你赔何姑娘的命!” 血迹沾在李沉舟的脸上,显得狰狞无比。金乌的胳膊缓缓落下,他不再抵抗,神色却也不再痛苦。 “沉舟,你先松手,我们有话好好说。”姬神感到了一股可怕的气劲,她整个身子都随之颤抖了起来。 金乌缓缓闭上眼睛,如同死寂一般。 李沉舟见状这才松去手劲,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喘着粗气,面带笑意。 忽然,床榻之上本该死去的天神,忽然悬浮而起,他的双目缓缓睁开,刺人眼目的光从其间射出来,让屋中其他两人不禁掩目。 “那姑娘死了?”金乌问道。 李沉舟强忍着光亮,大喊道:“你取走了她体内的勾玉,她如何能活?” 金乌笑道:“那本就是我的东西,如何算是我杀了她,若不是你们擅闯我领地盗取扶桑果,我如何会与你们过不去?” 李沉舟道:“你现在倒是会给自己找借口,那时候你可没有这好说话。” 金乌沉默半晌,道:“此一时彼一时,我现在与你无二,已是一届凡人。” 李沉舟不再吭声,这金乌所言不假,的确是他们招惹在先。 金乌缓缓从空中落下,他又一次轻轻抚摸李沉舟的面庞,说道:“扶桑果不是凡人应当拥有的东西,留在她体内不会给她带来安宁,那日我是取走了何姑娘体内的勾玉,可我也一并治好了她体内的伤势,清除了余毒。” 这话语有些难以置信,李沉舟惊道:“你说你救了她?” 金乌偏过头去,身为天神的那份高傲仍就在他的骨子里,他低声道:“是的。” 姬神听到这里才知晓了这二人之间的往事,她问到:“您为什么会救她?莫非……是动了凡心?” 金乌摆手道:“这倒不至于,也算是我还上以前的一份债吧。” 李沉舟支棱起身子,他透过窗户望着漫天的飘雪,他要快些将这个消息告知别辞去。 山雪接连下了好几日,又将庭院给掩埋在了下头。金乌也渐渐好了起来,姬神苦苦思虑,也没有弄清其间缘由,如那李沉舟所言,这里并无勾玉,这又作何解释?但这已然不那么重要。 这荒山之中,木屋之下,倒也安宁了数日。 第三十六章 为你而来 迷途山,甄圆对这地界还有几分印象,郑疏雨倒是一丁点印象也没有。 此行并非他二人,还有那不周山的青年人,三人并行上山,少有言语。 迷途山山道曲折,又多有障眼绝途,他们仨人好几番都误入歧途,险些坠入山崖去。甄圆终于憋屈不住,他将那郑疏雨拉扯到一边,问道:“这地方你一点印象都没有?” 郑疏雨一愣,道:“我为什么会熟悉这里?” 甄圆挠着脑袋,继续道:“我怎么记得我来过这儿呀,难不成是我自个儿来的?” 郑疏雨望着这漫天飞雪,喃喃道:“我唯独对这洁白的落雪熟悉,再无其他。” 甄圆眉头紧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二位在商讨什么呢?”那青年凑到他们身侧问道。 甄圆嘟囔着嘴,问到:“李沉舟真在这山上?” 青年人淡淡一笑,道:“不会有错。” “奇了怪了嘿,你这小娃娃真是仙人指路?”这探路寻源他甄圆可谁都没服过。 “是真是假,很快就知道了。”青年说罢背着手继续前行。 甄圆使了个眼色给郑疏雨,而后屁颠屁颠地追了上去。 山势越高,山雪便越大,登临半山腰就已经举步维艰,但那青年如此笃定李沉舟就在这山中,郑疏雨与甄圆也不好退缩,只得继续前行。 山中景致如浮光掠影,在甄圆的脑海里翻来覆去,他忽然感到一阵熟悉之感,他越发相信自己那番感触绝非无稽之谈,这地界他一定来过。 郑疏雨加快步子,追上身前这个郁郁寡欢的男人,他关切道:“如何?” 甄圆没应答,他的步子渐渐越沉。 “有心事?”郑疏雨试探着问道。 甄圆一把将郑疏雨推开,他地心头生出一股莫名的痛苦之感,只道是别辞也在身边就好了,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番念头,他说不清楚。 …… 青年人行在最前头,他忽的顿住步子,转身向身后人喊道:“咱们到了,李沉舟兴许就在这里。” 那二人听闻赶忙追上去,只见得山雪掩盖下的破败院墙,隐约露出轮廓。 甄圆缓缓抬起头来,道:“我想起来了,这地方我真来过,是别师兄带我来的。” 郑疏雨一愣,问道:“别辞也来过?莫非李沉舟寻到了别辞,他们都在这里?那干将剑岂不是也在这里?”说罢郑疏雨连退几步,他对那妖剑的忌惮丝毫不减。 甄圆调侃道:“瞧瞧姜老爷子,守剑十年如一日,再看看你,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 他们三人走到院门前,见着门把手上的痕迹,知晓这里近日定有人造访,甄圆迫不及待地推门进去,他于院中呆愣了一秒,立马探身出来又将那门掩上。 郑疏雨疑惑道:“见着李沉舟洗澡了?把你吓成这样?”说罢他便透过门缝向里头望去,只是瞧了一眼,他也傻了。这院中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镇守扶桑木的天神——金乌。 甄圆与郑疏雨四目相对,各自咽了一口口水。 青年笑问道:“这人是谁?他不是李沉舟吗?” 甄圆这才发觉自己被这人忽悠了,他竟然连李沉舟长甚模样都不知道,就扬言知道李沉舟在哪儿。他们千里迢迢来到此处,却遇上这么个家伙,简直与寻死无异。 郑疏雨同样万念俱灰,他探手向身侧的胖道士,欲拉着他一道离去,谁知那胖道士已经走开十来米了。 …… 院门被青年人缓缓推开,他没有如那二人般惧怕,更没有逃遁,他直视着眼前的男子。 金乌自是察觉到了这造访的三人,他本该知晓这世间一切是非,可他却对眼前的青年一概不知,他就如同突然冒出来的一般,没有源头亦是不知去处。 金乌缓缓转过身来,问道:“你是?” 青年人躬身行礼,答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与你那屋子里的人是谁。” 金乌又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个青年人,他仍是看不出任何端倪来,他此刻只是保住了一丝气力,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神识。 郑疏雨与甄圆见那青年还站在院里,皆是疑惑不解,难不成是他们看错了?或者说那金乌也有心平气和的日子? 郑疏雨瞅了眼甄圆,二人一拍即合。人有的时候便会做一些离谱的事情,那些事后想起都会心惊胆战的事情。 “所以,你是为了他来的?”金乌问道。 青年人淡淡道:“也不尽然,我虽是寻着他来到此地,但其实我另有所求。” 金乌问道:“另有所求?你是想要这孩子的身子?” 甄圆一愣,他是愈发的糊涂了,难不成李沉舟是个女儿身?乔装成和尚把他们都骗了? 郑疏雨看着胖道士扭曲的神情,多半也猜到了这胖道士心里再想些什么,他猛地一拍甄圆的脑袋,道:“想什么呢。” 甄圆不还手也不吭声,他更关切的是那青年会如何作答。 青年却是在此刻转过身来,望向身后的甄圆与郑疏雨,笑道:“这二位是李沉舟的朋友。” 这般突然介绍让藏于门外的二人有些尴尬,他们探出脑袋赔笑道:“是是是,我们是他朋友……” 金乌不以为然,这二人他早已知根知底,他说道:“可你还是没有说明,你来这里的目的。” 青年摇摇头,踏步向院中央走去,他立足于那冰面之上,也恰立身金乌一臂之外,他低声道:“我是来李沉舟做朋友的。” 金乌皱起眉头,他侧开身子予那青年让开路来。 可青年并未直奔木屋而去,他倒是连连踏足冰面,将那冰层踏出一道细细的口子。 青年的这番举动,金乌有些吃惊,他是愈发地捉摸不透眼前的这个青年了,可金乌又无比确定他绝不是不周山上的那人。 甄圆伫立在门口,他顺着冰面的缝隙,瞧见了一抹阴影,他知道那是什么,他终于把一切都想起来了。 “麻烦你挪开一些。”甄圆大喊道,也不知道这是他向谁借来的胆子。 金乌知道这人有这与李沉舟一般的误会,不过也怨不得他们,怪也只怪自己当是太过傲慢,行事助人都做的如此决绝、悄无声息。 第三十七章 男人的嘴 甄圆大步流行而来,扑倒在冰面上,青年脚踏留下的缝隙一路延伸,直至何所思身侧。胖道士身子猛地一怔,惊道:“她还有气息,何姑娘还活着!” 青年狐疑地望了一眼金乌,问道:“没想到,你还有这般心慈手软的一面。” 金乌冷笑道:“莫非你很了解我?” 青年摆手低声说道:“不敢不敢,但我自幼习得识人看相的本领,这人的脾气习性是不会拿捏错的。” 金乌微眯起眼睛说道:“有意思。” 他二人间的冷言冷语比之天寒地冻并未好到哪里去。 “甄道长,你让开些。”郑疏雨说着扬起重拳,使足了劲儿对准那缝隙击打而去。冰层一寸寸裂开,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郑疏雨见状抬手又欲一拳落下,却被金乌一把拦住。 金乌道:“你这般粗鲁,碎裂的冰渣会伤了何姑娘,她一女儿家,若是容颜受损怕是比死了还难受。” 郑疏雨闻言一惊连忙收手。 金乌接着说道:“方才我就在思虑这一问题,却是久久没有良策。” “你道行那么深,将这冰层化了去便是,这有何难?”甄圆望着金乌嘀咕着。 金乌摇摇头道:“这碧潭之水本就非比寻常,加之别辞当时于此落下封印,才使得飞雪漫天无休无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玄冰如何练成,方可如何化去,外力所致皆会伤了这姑娘。” 青年人淡淡道:“如此说来可就麻烦了,难道我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何姑娘冰冻于此?还是说是你不愿出手相助?” “你大可这样想,但就我所知,山雪不停,谁也没有办法。”金乌说罢转过身去。 “那这山雪如何能停歇?若是它一直下下去,何姐姐就一直待在下头吗?”郑疏雨望着发愁。 金乌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非别辞不可。” 屋内人听见别辞二字,黄粱梦破,李沉舟近日常神游太虚,他不顾姬神阻难,起身而出,眼前故人如旧,不免眼眶湿润。 “你们还在就好,还在就好。”李沉舟喃喃道。 郑疏雨最是见不得男子这般哭哭啼啼,他斜眼瞧着李沉舟,喊道:“我跟甄道长好着呢,你小子就别替我们操心了。” 言毕,他们二人便紧紧相拥在了一起。甄圆侧身扬起了头,也露出淡淡的笑来。 “对了,沉舟,给你介绍一位朋友,他是特地来找你的。” 李沉舟顺着郑疏雨的眉眼望去,这才打量起那位神情自若的青年人。 李沉舟道:“你是来找我的?” 青年人和煦的目光落在李沉舟的身上,淡淡道:“是也不是,我只是有一个问题,想在你身上找到答案。” “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郑疏雨问道。 青年人侧头笑着说道:“你不应该谢谢我,带着你们找到了朋友吗?” “你想在我这里寻得什么答案?不会你也是忘却了什么吧?干将剑早已不在我身侧了,我帮不了你。” 青年人道:“这倒不是,有些事情忘了也好,我的一生就在不停地忘记忘记忘记。” “还有这么奇怪的人?”郑疏雨低声在甄圆身旁嘀咕道。 甄圆喃喃道:“他这样的人活得轻松且没有负担,快活啊。” “可他也没比我大几岁呀,看起来差不多大。” 甄圆又道:“他这手观天寻路、识人看相的本事,不比你我麻溜多了?你们同岁我看未必啊,保不准是人家保养的好,咱们没看透他的年岁呢。” 郑疏雨也没想那么多,直言问道:“朋友,你多大?” 青年人侧身一愣,说道:“你是在问我吗?可我不记得了呀。” “不记得?”郑疏雨不觉哈哈大笑起来,这哪里可能是比自己年长,简直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嘛。 众人于迷途山再聚,虽然还不知别辞去向,但却也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甄圆已经盘算好了如何讹其一顿酒肉钱了。 风雪夜来的很是突然,天似乎是在刹那间昏暗了去,夜幕降临。 木屋不够宽敞,姬神占去内室,剩下的一间显然不够他们众人安枕。金乌没有与他们争抢,冒着风雪说是出去透透气,青年也随之起身一道出了屋去,这可便宜了剩下三人,李沉舟与郑疏雨很快便入了梦乡,甄圆就没这么老实了,他的心里惦念的东西可多了呢。 姬神何等美貌,当属绝世仅有,甄圆贪吃数第一,好色便排在其二了,这般美人与他一墙之隔,要他如何静的下心来,他索性卷起被子,偷摸到了内室去打了个地铺,好一睹芳华。 这人啊,有贼心有贼胆便成了真贼了,显然甄圆不是这类人,他是有贼心没贼胆,只要能瞧着这美人绝世容颜他便心里舒坦了,这不算坏了他道家的规矩吧?他这般给自己开脱。 姬神并未睡着,她就瞧着这蠢道士蹑手蹑脚地摸进来,此类人她见得太多了。可那甄圆却当真铺床在地上躺着呢,就连一丁点越矩的行为也没有,这让姬神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是你们男人都这样,还是就你这样?” 甄圆听见此言,顿时傻了,他灰溜溜地起身抱起被褥就要退出去。床榻上的女人却是披着衣裳将他拉住了。 “问你话呢。”姬神轻声说道。 此般行径便让甄圆有些搞不明白了,莫非这女子已然倾慕于自己?他甄道长果然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甄圆淡淡咳嗽一声,说道:“男人嘛,有几个不好色的?除非他不是男人。” 姬神噗嗤一笑,他说道:“我倒不是说你好色之类,我是说,这天下的男人是否都如你一般胆怯,既然都进了这屋又怎么甘心睡在地上?” “甄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自是坐怀不乱的。”甄圆一本正经地说着。 姬神掩面淡笑,道:“那这咚咚咚的心跳声,难不成是我的?” 甄圆赶忙捂住胸口,这才察觉自己的胸腔竟是喷涌至这般,大有从嗓子眼跳出来的意思,他尴尬地说道:“这不,只怪姑娘你太过迷人了。” 姬神听得此言,笑容渐止。 甄圆又道:“错了错了,是甄某说错了话,甄某并非倾慕于姑娘皮囊,却是姑娘白日里那番举手投足的雅致让在下沉迷。” “哦?你这话我是信呢,还是不信呢?” 第三十八章 相顾无言 院中枯枝仿佛开出了杏花,在风雪中摇曳。姬神一时望的痴了,眼中再无身前的胖道士。 甄圆侧头顺着姬神的目光望去,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可谓一尘不染,又哪里有什么他物。 “姑娘看来是不信我的话的。”胖道士有些落寞,他已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未这般直白地表明心迹了。 姬神一愣才回过神来,姑娘……已经好久没有人这般称呼她了。她低声道:“信的信的,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甄圆听闻往事二字,竟是心中生出一股妒意来,他背过身子不吭声了。 “那段往事我已经忘却了,我本以为我会永远记得的,谁知道我竟也随了你们男人这般,薄情。” 甄圆听出了点苗头,他喃喃道:“没想到姑娘也会遭此薄幸,那家伙是有多不识抬举。” 姬神轻声笑着说道:“不提也罢,我都忘了呢。” “姑娘有所不知,这天地间近来发生的异变。咱们都或多或少忘记了一些人或事,而他们恰恰是我们最珍贵的记忆,姑娘所提及的那段过往,想必对姑娘也是举足轻重的。” “是吗?那甄道长也忘记了很重要的人吗?” 甄圆平躺过身子,窗外的微光撒在他的脸上,却舒适得很也不觉刺眼,他笑道:“我似乎没有什么值得怀念的人与事,也就没有什么忘却的吧。” “这世间当真有这样的人吗?还是说你们早早地将感情耗尽,没有功夫再去付出了呢。” 甄圆缓缓闭上眼,说道:“那是姑娘的朋友,并非贫道。” 姬神迟疑了半晌,终是没有再开口说话。 东厢月,一天风霜,杏花如雪,夜垂云流缓,且吟且谈。 金乌行走在前,青年跟在后头,他二人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一路行至山巅。令人奇怪的是,这山巅上却是风停云止,风雪在他们眼前、足下。 “这里倒是个好地方。”青年人调侃道。 金乌苦笑着道:“这里清净,说吧,是他派你来的?” 青年人背过身去,望着千山夜雪喃喃道:“没有人能指使我做什么。” “他也不可?” 青年人问道:“不妨将话说的清楚些,他是谁?” “钧天君。”金乌说道。 “哦,他啊。其实我就是他了。”青年人云淡风轻地说道。 金乌却不大相信,他皱眉道:“若你是他,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青年人笑道:“若是让你一眼看穿,那我有又如何会是他?” 金乌沉默了片刻,继续道:“你是来取那孩子回去的?” “那孩子是个意外,若不是今日一见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竟然是这天地间最后一颗勾玉。” 金乌道:“那你来此的本意是?” 青年低声道:“这个你无需知道。” 话音刚落,金乌已快步而至将青年人的脖颈掐住,连同他整个人给举了起来。指甲渗入青年皮肉,却不见他丝毫痛苦神色,倒是青年流出血液沾在金乌指尖,将其灼伤。 “你未免也太自不量力了。”青年人趾高气昂道。 金乌强忍着疼痛,他没有卸去手间力道,而是一路将青年举到山崖边,临渊而视。 青年人仍是那般不屑一顾,他说道:“你是知道的,你杀不了我。” 金乌不想再听这些言语,他松开了手,可那青年并没有坠落山崖去,而是悬浮于空中,就连脖颈的伤痕也在片刻间愈合了。 西北侧的苍穹中,层云聚散,凭空生出破空之声,似有惊天之物临世。 金乌缓缓闭上眼,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这天地间最大的杀器,破魔诛仙之物。 青年人说道:“我以前只知道它叫游龙剑,还得谢谢你让我知道了这把剑真正的名字,这样才配得上它的如此神威。” 话音未落,天空中一道剑光闪过,青年人高举右臂,大喝一声:“太虚!”一把暗沉仙剑落于他手,只见得七颗勾玉嵌满剑身,与其浑然一体。 …… 山巅如此大的阵势,山间木屋里的几人却是什么也不知道,山雪太大就似一道屏障,将迷途山与外界隔开。这是别辞的本意,护的此地一世安宁。 没过多久,苍穹之上的异动便止于风声,山巅也再无人低语。 …… 这一夜,李沉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糊里糊涂走近了一家酒馆,昏黄的烛火仅仅照亮了大厅一角,周霁与别辞静坐其间,笑望着登门造访者。 桌上摆着好酒好肉,那二人面带笑容,这般闲情之景当是多年前才会有之。 周霁为李沉舟倒酒,半杯便收了手,周霁这德行就是如此,他都是给自己倒满,给李沉舟倒半杯足矣。李沉舟一直以为是周霁这老东西小气,他想要多喝一些,便分得自己少一些。 直到周霁踏上不周山的旅途,与李沉舟再不相见,李沉舟也从一个少年成长为青年。此后李沉舟只能独自饮酒,没有了周霁作伴,他突然发觉这酒并不那么好喝,可自己却如何也离不开它了,他那时候才明白,剃头周不是心疼那点酒,他是在心疼自己。 李沉舟扶起周霁端酒壶的手,又转回到自己的酒杯上头,一滴滴将其满上。故人重逢,就当洒脱些,苦就苦了吧,穿肠却也暖心。 一旁的别辞探手盖住杯口,他本意是不想喝这杯酒的,他也是的确不能喝酒。周霁只是轻描淡写地望了他一眼,他们之间没有言语,别辞的手却渐渐挪了开。李沉舟见状也给那别道长满满倒上一杯。 三杯酒摆放在三人面前,谁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这般坐在一起是哪年哪月,下一次又会是今夕何夕。 举杯咽下这满杯的淳烈,三人相顾无言,那周霁与别辞却是满眼泪花。李沉舟不解,这二人今天是怎么了,如此团聚时日怎么闹得这般忸怩。可是他没有发问,他想起了自己,他也曾经历无数个含泪而眠的夜晚,那些苦痛挣扎或是温暖感动。 哭泣并不代表懦弱,它是世界上真挚情感最真实的表达。 第三十九章 似曾相识 梦醒,夜却还没有散去,身侧郑疏雨四平八稳,鼾声不息。李沉舟再无睡意,合衣而出好歹求个安静。 雪,在悄无声息间停了。青年人也在此刻归来,他二人在院中对视许久。 青年人终于开了口,道:“这么晚了,还要出去,不怕迷路?” 李沉舟答道:“说的也是,那我就在这院中散散步便是。” 青年人倚靠在墙边,目光始终没有从李沉舟身上挪开。 这让李沉舟甚是不解,他问道:“你又为何不进去休息?” 青年人摆手,李沉舟转念一想说道:“听甄道长说,你来自不周山?” 青年人点点头。 “那你可认得那仙山上的一人?” “你大可把话说的明了些,山中的谁?”青年人露出诡异的笑来。 李沉舟自是记不得那人的名号,且他越往那方面想去思绪便越发的乱。 青年人见状淡淡道:“记不得就不要强逼自己,这样不好。” 李沉舟根本听不进去,他一遍遍地将零散的片段与有关的信息拼凑在一起,却还是一无所获。 “你说的这个他是谁,我不知道。但你的朋友别辞与周霁,倒是正在不周山中。” 青年一语道破,李沉舟眼神流转,未能藏住心间的慌乱。青年人接着说道:“过些时日,你便随我去往不周山,便可见着他们了。” 李沉舟抿了抿嘴唇,问道:“你还有什么事情未了,我能否帮上忙?咱们也好早些上路。” 青年畅笑道:“急不得,这件事若是这么轻巧,我也就不会特地来寻你了。” 李沉舟不再吭声,这青年每次话说一半,吊足自己的胃口,却又从不将话说尽,此刻是这般,白日里更是这般,李沉舟作罢决意出院走走,青年人就这般目送他消失于山道间。 迷途山易途迷,李沉舟糊里糊涂地瞎逛,很快便渐入深林,寻不得归路。周遭古木苍松、乱石古迹他是即熟悉又陌生,每逢岔路他都难以抉择。 好巧不巧,一团墨云渐渐攀上天空的弯月,将其光亮遮去,天地间仅剩的一抹光也消散了去,李沉舟两眼一黑,便是什么也瞧不见了。他只能竖起耳朵,凭借风声的流转避开较为粗壮的枝干,足下尖石与荆棘他是无计可施,摔了好几个跟头,头都给磕破了。 “呵呵呵呵……”银铃般的笑声从李沉舟的身后传来,他猛地回过头去,只见得一盏暖黄色的灯笼将不远处的丛林点亮,一女子似笑非笑地向这头望来。 山风调戏着微弱的火苗,也拨弄着女子手间的灯笼。李沉舟只能隐隐约约地瞧见那女子曼妙的身姿、随风飘荡的长发。 “我们是不是认识?”李沉舟脱口而出,而后他便后悔了,如此显得自己多有冒犯。 女子将灯笼抬高,照亮自己的面庞,那是一张极其精致的面庞,脱去了少女的稚嫩,将女性的柔美尽现。 如此,李沉舟也终是看清了这女子的面庞,方才的疑问却是没有得到解答,他又问了那个痴傻的问题:“姑娘,我们是不是认识?” 女子望着前方幽暗丛林里的男子,似把秋水也望穿了。 李沉舟见女子迟迟不回应,只道是这荒郊野岭的,自己将她吓到了,他忙躬身行礼,低声道:“是沉舟冒犯了,姑娘怎么会认得我呢,是我糊涂了糊涂了。” 说罢他抬起头又偷瞟了一眼那女子,却是目光久久没有挪开。 沉寂的幽林,这二人就这般对视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掩去月色的密云散去,还得这一片林地生机。 女子忙转过身,夺步而去。 李沉舟愣愣地站在原地,他都忘了与那姑娘讨问归路。直到那一抹倩影消失于眼前,李沉舟才如泄了气一般瘫倒下去。 “她究竟是谁?为什么她会让我感觉这么熟悉……”李沉舟不停地询问着自己,整整一夜。 …… 甄圆这一宿倒是有所顾忌,竟是连呼噜都没打,相较之外室的郑疏雨,他可安分多了。姬神早早起了身,昨夜与这胖道士的攀谈还犹记于耳,此刻见他沉睡模样都觉得可爱了几分。她探开窗户,庭院里的雪已然化去,稍高些的枯木竟是于一夜间抽出嫩芽伸进院来,没有什么比那一抹绿色更加让人觉得舒心了。 不过,姬神很快便发现了端倪,他们之中有三人不见了。 她忙唤醒一旁的郑疏雨,向其询问李沉舟与金乌的去向,那郑疏雨也不知是何缘由,昨夜是睡得昏昏沉沉,一丁点事儿都不知晓。 甄圆听见这头的声响,他倒不是直接起身赶过来,而是先从那窗户跳了出去,装作外出而归的姿态来到郑疏雨眼前。 “还不给我起来,你看看都什么时候了。”甄圆怒吼道。 郑疏雨鄙夷地瞧了眼他,冷笑道:“甄道长,衣扣扣上再来装蒜吧。” 此言虽然没有揭穿甄圆昨夜留宿之地,但甄圆这厮做贼心虚,还以为是郑疏雨已全部知晓,他一路从脖子跟红到天灵盖。 “瞧你这怂样,我这就去找李沉舟。”郑疏雨说着抓起衣衫就向屋外走去。 姬神心思还是缜密一些,她料想这郑疏雨若是去了,八成也不见得能安然回来,眼下还是她自己去寻找那三人最为妥当。 甄圆还有些怜香惜玉、念念不舍,他嘀咕道:“你就确定自己能安然回到此处来?” 姬神淡淡一笑,轻敲甄圆的大脑瓜子,轻声说道:“甄道长当真是个很温暖的人呢。” 他两人目光交织在一起,一旁的郑疏雨是看的云里雾里。 待得姬神一出院子,郑疏雨便盘问起了甄圆,甄圆满脸洋溢着幸福神色,轻轻道了四字:“无可奉告。” …… 积雪化去,本以为有脚印可寻,看来也是痴人说梦了。好在有灵鹤作伴,姬神乘之飞荡在山林之际……许久未果。 待得她寻着李沉舟的时候,已是黄昏薄暮。 夕阳照耀下的李沉舟仍是瘫坐在那里,一整天都未动过半分,姬神将其一把拉住带回了山中小院。 李沉舟已经没有了呼吸,连同他的四肢躯干都僵硬了一般,经得姬神细细体察,她惊讶地发现,李沉舟竟成了一具空壳,他体内的元神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四十章 甄圆忆事 甄圆与郑疏雨二人也没闲着,他们瞧见院内玄冰化水,忙将何所思给捞了起来。 “别辞啊,这顿情我看你怎么谢我。”甄圆一边说着一边生起碳火来,若不是李沉舟杳无音讯,他估计口水都得流一地。 待得火苗将屋子烘暖和,姬神也恰好回来了。郑疏雨见着李沉舟也一并归来,那叫一个高兴,他拔腿就要去林子里抓只雪兔来,打算好好炖一锅庆贺一番。 相比郑疏雨,甄圆的心思稍许细腻一些,他察觉到了姬神凝重的面容,又见李沉舟如木头般呆滞,他忙叫喊道:“沉舟?沉舟?” 久久没有回应…… 郑疏雨回过神来,向李沉舟问道:“你傻了啊,怎么不答复?” 姬神眼神低落她摇头道:“过来搭把手。” 那二人这才知晓李沉舟竟是遭此重创,元神幻灭,可李沉舟偏又无外伤痕迹,理应没有与人发生争斗,怎么会平白无故落得这般。 “甄道长,我看你心里有事。”姬神看出了甄圆躲躲藏藏的目光。 郑疏雨偏头望去,果不其然这死胖子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大声说道:“没想到,你人畜无害的胖道士,竟是对李沉舟下次狠手,我正纳闷你昨晚睡到哪儿去了呢,原来是干这出去了。” 此言一出,甄圆与姬神二人一齐脸蛋一红,甄圆忙说道:“你说的什么狗屁言论,我怎么会害李沉舟,我甄圆是什么人你郑疏雨还不知道?寒心啊寒心!” “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还真是太清楚了,见利忘义、重色轻友都让你给占全了。”郑疏雨得理不饶人,逐渐开始胡说八道。 姬神一愣,道:“甄道长是这样的人呢?” 甄圆瞪了眼郑疏雨,深吸一口气,张口将那心中思虑说了个大半。 “我说便是,唉……这凡人与妖灵本不属同根,却皆有性情造化,难免有些跨越世俗阻碍的结合,产下的后代继承父母二人的血脉,其不属于凡人也不能称之为妖,俗称半妖。顾名思义,一半为人一半为妖,他拥有为人的怜悯与仁慈,也有为妖的顽劣与机灵,而李沉舟正是这样的一只半妖。” “这小子不是人?”郑疏雨皱起眉头。 姬神苦笑道:“何止他,就连我也不是凡人,你可看出来了?” 郑疏雨哑口无言。 甄圆深沉地望着李沉舟,一幕幕过往浮现于脑海,他接着说道:“我最早见着李沉舟的时候,是由于一枚散发着妖气的玉佩,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只以为是妖怪佩戴的信物,沾染上了妖气,后来我才得知那玉佩取材是不妖壁。” “还真有这物件?”这一次发问的换成了姬神。 甄圆点点头,道:“也就是说,李沉舟自幼怀揣着一块不妖壁,从而隐去了自己的妖气,这才藏身于寒山寺,不过这些都过去了,不重要了。” 郑疏雨有些不耐烦,他插嘴道:“那你还不赶紧抓着重要的说。” “李沉舟所佩戴玉佩,并非单品,而是一对,另一半便在南妄手上了。”提及南妄二字使得姬神一愣,她没想到这孩子还牵扯到了妖宗界的那位小姐。 甄圆继续说着:“也不知道他们的父辈有何联系,但这一对玉佩就分别佩戴在他们二人身上,当然这些都是我很久之后才知道的,早知道他们俩有这一层关系,我就早早撮合他俩了。” “李沉舟心里装的只怕不是南妄吧……”郑疏雨一语道破天机,惹得姬神瞠目结舌。 甄圆道:“我看未必,这小子的心思迷糊得很,他于玮玮是有愧,你说这儿女之情怎么能建立在愧疚之上呢?” “甄道长谈论感情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呢。”姬神冷冷道,似乎有些不满。 甄圆这才意识到扯远了,他忙继续说回正题:“我年纪大了不记得是啥时候开始的,疏雨你应该知道这事儿的,那小子身子上出现了怪异的图案,至此之后他的身体便无法聚气了,我当时还觉得怪可惜的,纵横之位怕是要让你小子白拿了。” 郑疏雨道:“这个我还真没什么印象,那时候我还在九华林跟着师傅修行呢,有这回事儿?” 甄圆摇头道:“不记得就听我继续说,诶?我说哪儿了?” “聚气聚气,无法聚气。”姬神补充道。 甄圆眼咕噜一转,继续说道:“烛九阴还记得吧,那老怪物也是如此无法聚气,祖巫的元神天生不全,我推断李沉舟也沦落至此,但他应当是是后天所致。” 姬神听见烛九阴这么个不得了的名字,这可是他们妖族的老祖宗,她对甄圆的崇敬不禁又多了一分。 “可这小子忽然一天元神又回来了,且比先前要更加的浑厚,我当时就纳闷了,但我又清楚的知道这绝不是简单的三言两语可以办到的。” 姬神补充道:“的确如此,元神替换若是简单,那烛九阴又如何会忍气吞声于不周山千万年之久。” “甄圆你能别卖关子吗?像说书的一样,快些讲完,沉舟还晾着呢。”郑疏雨道。 甄圆一愣,道:“你还听过说书的?” 姬神瞪了他一眼,甄圆心领神会,接着说道:“李沉舟元神补全后,南妄的身子便虚了,当时我还以为是他们二人命途相克,后来我才知道……是南妄将自己的元神托付了李沉舟。” 姬神道:“他们为什么能转移元神?” 甄圆答道:“若是他们俩恰恰就可以呢。” 姬神沉思半晌说道:“你的意思是,此刻李沉舟将元神又还给了南妄?也就是说南妄她在这里?” 甄圆点点头,他轻抚李沉舟的胳膊,道:“难为他了,一生亏欠了两个女子,我每每见他那股愧疚神色,我都觉得不舒坦。” 姬神也望向李沉舟,看来他对这个孩子的看法还是浅显了,难以想象他背负了这么多的东西。他真的很像那个家伙呢,姬神想到这里一晃神,他? 甄圆瞧眼前人眼角划下泪来,竟是张开双臂搂抱了上去,他还不忘安慰道:“没事儿的没事儿,或许这也是李沉舟自己选择的结果。” 姬神缓缓推开甄圆,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占了甄圆的便宜,她已然清楚再她的心里还住着一个人,这个人显然不是甄圆。 床榻之上,安枕着李沉舟与何所思。甄圆望着飞奔而出的姬神,一时不知所措。别辞此刻也不知还在何处,以往两手一摊任凭他人安排的甄圆,终于要自己做决断了,没人替他遮风挡雨了。 第四十一章 是否值得 迷途山许久未见阳光了,南妄也是。树影缝隙间的光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娴静淡雅。 微风拂过山迹,轻扬起南妄的发丝,有几缕俏皮遮在眼前、鼻尖。南妄感到脸上痒痒,她微微睁开眼,脑子里残留的记忆零零散散,她又梦见李沉舟了,没想到人都死了还能做梦。可皮肤轻微的痛感告诉她这世界的真实,她似乎还活着。 那盏灯笼掉落在一侧,蜡油燃尽只剩下一堆尘埃,还将糊纸烧出一个小窟窿,这灯笼是用不得了。 大雪融尽,嫩芽破土,将泥土的香气送到南妄的面前,大自然的美好无需多言,她又闭上了眼沉醉了去,她已经不记得上次这般心无杂念是何年何月了。 只是,思绪短暂的闲暇戛然而止,她嗅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索天司阿鼻地狱下尸油的味道,也是李沉舟身上的味道。 南妄环顾四周,附近又哪里有他的影子,女子神情突然变得落寞,连周遭静谧之景也不再讨她喜欢,显得无趣。 她也不记得自己那日于华山道别众人后去了哪里,摇摇欲坠的她,只是尽可能地远离那是非地,寻得一清净处安眠,这里便是清净处?南妄疑惑不解。 她顺着那股熟悉的气味一路前行,直至她走到一庭园前,在这里李沉舟的味道愈发浓烈,莫非他就在这里吗?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为李沉舟做了这么多,甚至舍弃了自己的元神来换去他的一条命,此刻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木门砰然推开,姬神一把搂住南妄,虽是难以相信,但她此刻就真真切切的站在自己面前,南小姐没有死,也算是告慰金鹏大人了。 “小姐,你还好吗?” 南妄轻声道:“姬姨?原来你也在这里,我没事,李……沉舟……他在里头?” 姬神一愣,她已经知晓了李沉舟与南妄的情事,对于李沉舟的现况她有些难以启齿,她说道:“你说的哪里话,他怎么会在这里,来,我这就随你回家去。” 南妄从这位向来自信洒脱的阿姨眼中瞧出了端倪,她夺步进了庭院,郑疏雨与甄圆的低语传入她的耳朵,她转头低声道:“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这样?” 姬神忧虑地望着她,答道:“他与你已经没有瓜葛了,你不必再为他这样。” 南妄低下头,这怎么是三言两语说的清楚的事情。她没有听劝,她这就要去见李沉舟。 “甄道长,疏雨,好久不见。”南妄如是说着,目光早早落在了李沉舟与何所思身上。 屋内二人一道回过头来,满眼泪花,他们还以为是李沉舟归还了南妄元神,皆被感动的一塌糊涂,但这话谁也不说,尽写在了脸上。 “何姐姐怎么也?”南妄问道。 甄圆答道:“何姑娘没什么大碍,暖暖身子就该好了,就是这李沉舟……你清楚的。” 南妄轻声说道:“让我陪陪他,我想与他说说话儿。” “南姑娘,我害怕你又做傻事,这小子活着也不痛快,你替他快乐也成啊。”甄圆自是一口回绝,他了解李沉舟,只有还清这笔债他才会安然合上眼。 “若是我愿意呢?”南妄此言甚是平静。 甄圆继续道:“可是李沉舟呢?他不愿意啊,你就不要执拗了……” 南妄哑然,关于这件事他从未过问李沉舟的感受,她只顾着表达自己的心意,用自己的方式让对方记住她的好,却从没有去了解他心中真正的想法。 甄圆晃手在南妄眼前,道:“南姑娘……南姑娘……你去歇歇吧,呆在这儿你也怪难受的。” “就让他们二人待一会儿,又怎么了?”此言从屋外传来,正是消失许久的青年人。 这山中怪事连连,甄圆怀疑到这青年也在常理之中,他问道:“有你什么事儿?现在李沉舟也死了,你也没必要待在这里了,你走吧该去哪儿去哪儿。” “我看他二人情投意合,这就生死相隔了,道个别也是应该的。况且我此行并非为李沉舟而来,我是为了解惑而来,李沉舟死了,我的惑便只有这位南姑娘替我解了。” 甄圆怒吼道:“解个屁的惑,人都死了,还解什么解,南妄你也别碰!” 青年人平静自若,道:“你的愤怒,是我的惑;李沉舟的懊恼,是我的惑,姬姑娘的迷惘,是我的惑,疏雨小兄弟的同情,是我的惑;这位南小姐的痛苦,亦是我的惑。” 甄圆从下到上又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青年人,他喃喃道:“你就是为了这些来的?” 青年人点头道:“不错,我与朋友打了赌,我不弄明白如何让他心服口服?” “你那朋友是谁?”胖道士情绪有些激动。 青年人淡淡道:“知道的太多,对你有什么好处,甄道长不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藏身避世吗?又是什么让你跃出水面,铤而走险了呢?” “你究竟是谁?” 青年没有应答,他只是一挥手,便将屋内旁人带去了千里之外,木屋之中只留下了南妄与李沉舟两人,南妄只感双眼一黑,倒在了一侧。 …… 昏暗中南妄睁开眼来,远远地又看见了李沉舟,可他的身侧站着另外一个女孩子。 南妄大声地喊着他们二人的名字,可他们就跟听不见似的,连头也没有回。山川在他们眼前更迭,南妄知道这是那二人一同走过的路。她回想起自己陪伴李沉舟的时日,真的寥寥无几,也难免他的心头老是记挂着他人,这也怪不得他。 南妄感到一丝丝痛心,身体隐约有下沉之感,可她一寸也没有动,还是站在原地,只见得眼前的二人搂抱在了一起。 “你还觉得值得吗?” 南妄低下头,淡笑道:“感情哪有什么值得与否,皆是我愿意罢了。” 话音刚落,李沉舟身侧的女子便消失了,一只小狐狸蹦蹦跳跳爬上他的身子,与之嬉戏。南妄一眼就瞧出了,这只小狐狸的心思。 “这样你也仍是不后悔?” 南妄摇了摇头,道:“只要他还记得我,我就不会后悔。” 眼前的小狐狸也随着话音落下化作云烟,留下李沉舟一人。他仰望着满天星辰,低声唤着“玮玮”二字。 “我还是不后悔,我也弄不明白自己了,我本该后悔的、觉得不值得,可是我偏偏没有。如果让我再做选择,我想我还是会那样做的吧。”女子笑望着李沉舟说道。 第四十二章 尽数奉还 霎时间,他二人胸口一点散发出微弱的光来,其棱角恰好可以拼凑到一起,正是寸骨坠与连心坠的模子。这两束光逐渐靠近,再然后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缕。 李沉舟缓缓转过身来,他张口欲唤眼前人的名字,才发觉自己已是忘得一干二净,竟分辨不出眼前是玮玮还是那南妄了。 南妄没有嗔怒,也没有怨他,她本是不想他忘了自己的,可木已成舟她倒是忽然豁达了,不在执拗地纠结了。于李沉舟而言忘了自己毫无坏处,倒可少些烦恼忧虑。 李沉舟见眼前人轻抿粉唇,似笑非笑间温柔得很,他也不禁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南妄问道。 “我笑姑娘你生的美。”李沉舟倒是敢言语。 南妄噗嗤一笑,想想与他相识这么些日子,这还是第一回听见他这般夸赞自己,却是以一个陌生人的姿态开的口,她忽然心思渐起,问道:“那我倒要问问你,是不是你对遇见的每一个姑娘,都这般甜腻?” 李沉舟一愣,他所记得的姑娘当真不多,他挠头苦笑道:“我只记得她二人的名字,我是如何对她们的都全然不记得了。” “你还记得她们的名字?说来听听。”南妄眼里冒光。 李沉舟又是一愣神,道:“姑娘难道不是她们?” “我自然不是她们,你心里怎么会有我呢。” 李沉舟有又道:“这样啊,可我就觉得你是她们。” 南妄翘起小嘴,道:“你都忘了还胡搅蛮缠。” “这是一种感觉,感觉不会骗人的。”李沉舟笑道。 南妄迈进一步凑到李沉舟身前,她想要靠着他近一些,才发现自己才够着他的胸前,这家伙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了,记得当初寒山寺初见,自己可是比还要高半个头的。 “姑娘,你……” 南妄打断了李沉舟说道:“你什么你,你还没说那两姑娘的名字呢。” 李沉舟瞧着女子精美的发簪,痴痴道:“她们一个叫南妄,一个叫玮玮。” 南妄长吁一口气,暗自庆幸。 “所以姑娘是南妄还是玮玮?” 南妄俏皮道:“你猜。” 李沉舟害怕猜错犹豫了许久,可眼前女子又是那般期待,他将心中懵懂的直觉轻生道出:“姑娘是南妄!” 听得这一声言语,南妄再也绷不住喜悦的情绪,纵使与李沉舟相遇是在这鬼地方,但只要他记得自己,哪怕是一丁一点,那便也是记得,如此就够了。 女子的手顺着李沉舟衣衫划下,指尖点在他的掌心。只是轻微的触感,对李沉舟而言却似触电一般。 “南妄……” 寒山寺初遇、鸿蒙历险、归云居重逢、映月湖再道别,直到后来共赴索天司、汤谷采扶桑、菩提世界的短暂安宁,还有最后的华山之危。李沉舟啊李沉舟,终于将一切都想了起来。 “南妄。”同样的二字,此时语境已与先前大不一样。李沉舟张开双臂将女子搂入怀中。 一滴滴清泪沾湿李沉舟的衣衫,他的耳畔是女子细小的啜泣声,连同其娇小的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李沉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心中思念,他只能将南妄深深拥住。 “沉舟哥哥,不要有负担,把我忘了也没事的,我没有生气更没有怨你,你的日子还很长很长,你还有很多很多路要走,还有很多很多人要认识。”这薄情郎不想起来还好,此刻弄的南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为什么是我,我早已经死了,在索天司我就已经死了。” 南妄抬起头捂住李沉舟的嘴,说道:“不要乱说。” “你真的不必为我这样。”李沉舟拉开眼前人的胳膊,女子却是踮起脚尖凑了上去,将一切定格在这一刹那。 淡淡的清香留在李沉舟的唇角,不经意却又恰到好处。 南妄的身子逐渐淡了去,若隐若现李沉舟抓捏不到。他还没有从女子的吻中清醒神智,南妄已经消散于无形。 原本昏暗的周遭忽的亮了起来,刺眼耀目,李沉舟只得闭上眼睛。待得他再睁开眼睛,他又回到了山中杂居,只是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 …… 前一秒还和颜悦色的青年人,忽然露出狰狞神色,吓得甄圆忙护住姬神。 “疏雨,保护何姑娘。”甄圆大喊道,同时他于袖中取出了一枚道符,而后嘴里叽哩哇啦地念叨着。 郑疏雨等着一刻许久了,他早就看这青年不耐烦,腰间短剑赫然出鞘,锋芒尽显。 青年兀自狂笑道:“没想到,啊哈哈哈哈,没想到我身居九天之上,竟是输给了两个凡人。” 甄圆瞳孔圆睁,他不由分说,持符而上,对准那青年额头贴去。 谁知就在咫尺刹那,甄圆身子莫名其妙地被弹开了去!郑疏雨接连而去,一剑刺来,竟也是被那无形气劲给制住,它吸附住剑刃,使得持剑者动弹不得、进退两难。 “你们又算得了什么东西?金乌都亡于我的剑下,你们还来送死?” 姬神大悟,道喊:“连金乌都……疏雨快跑。” 可郑疏雨哪里还来得及逃脱,转眼他已经被遏住脖颈。 青年道:“我不会让你们死得不明不白,我带你们去不周山,去见见你们的老朋友。” 瘫倒在一棵大树下的甄圆艰难地撑起身子,他大喊道:“别辞是不是在你手上!” 青年人淡笑道:“何止他,还有你们仰慕已久的周霁。” 甄圆握紧右拳重击地面,道:”你究竟是谁?” “你们都叫我钧天君,那我便是钧天君吧。”说罢他高举右臂,天空又是愁云密闭,片刻间已是电闪雷鸣。 “太虚!”钧天君高喊道,天空中的雷云向一团堆积,一道天光从天而降,汇聚于他手。 “既然我输了,那我便兑现我的承诺,还这天地一个明白。”钧天君轻挥太虚,生出一道凌冽剑气急速向西南方飞去。 那柄竖在别辞与周霁身前的妖剑干将,怦然碎裂,将附着于剑身上的愤怒、怨恨、厌倦、妒忌、恐惧,还有感动、快乐、着迷等等等等,还有爱,一并还给了这片天地。 第四十三章 抉择之理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男子正在辛苦的耕作,其额间是豆大的汗珠。一孩童飞奔而来抱住他的腿,泥浆溅了他一身。男子有些恼怒,但听着孩童爷爷叫得亲昵,也便不那般生气了。 “孩儿他爹,歇歇吧,小孙子都心疼你了哩。”女子轻声说着楼抱起孩童,又为男子递上浸湿的汗巾。 …… 久居边塞的士兵,端着胡辣汤落下泪来,倒不是他吃不得辣,只是因为这味道让他想起了不让他吃辣的母亲。当年离乡时也没个数儿,那晓得这一走便是十几载,也不知道母亲她过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睡得香不香、吃饭是不是还是那般清淡。 …… 僧尼站在山门口,迎接着来此祷告的老太太,搀扶其踏上百步台阶。老太太这么大的岁数了,还要来这里为她在外游学的孙儿祈祷,僧尼站在老太太身侧也为她老人家祷告了一番,愿佛祖也保佑这位老人家长命百岁。 …… 山崖间的药童掂量掂量背篮里的草药,满满一箩筐,可他也丝毫不觉得沉,相比先生寻访各地治病救人,他做的这些事儿又算的了什么呢? …… 官道上疾驰而过一辆马车,货板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货物,他眺望着远方的城郭,他对那繁华倒不甚感兴趣,只因家中幼子嘴馋那里可口的酥肉饼。 …… 衙门里冷漠无情的青天大老爷,今日却是发了善心,他将那恬不知耻的游手好闲郎重责三十大板,替一位穷苦无倚的女子把正义伸了张。 …… 圣贤书前,煤油灯下,少年有些困乏,但只是片刻打盹儿,便让他羞愧难当。奶奶辛苦将他带大,盼着他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此刻懈怠又如何再面对她额角的纹路。 …… 朝中大臣议论纷纷,一时拿不出法子以治西南边陲地饥荒之灾,天子大笔一挥将自己生辰所备倾囊供出,以解燃眉之急。群臣论止,无不是称赞圣上贤明,纷纷效仿,掏出家底,赈灾救民。 …… 甄圆扑倒在地上,望着近乎癫狂的钧天君,他从没有见过平静如水的他露出这般神色,这让甄圆对他口中的赌约生出好奇。 “让我去见别辞,我要见我别师兄!”甄圆低吼着,只要找到别辞就一定有办法对付他的,无论何时甄圆都无比坚定的相信着别辞。 钧天君瞥了他一眼,扬起的嘴角充满了戏谑,他说道:“别辞?带你去见他自然没有问题,只是怕他再难以唤你一声甄师弟了。” “你说什么!你胡说,别辞怎么会不认我!”甄圆双目圆瞪,他回避着脑中的真相。 郑疏雨呆愣着回过头来,望着颤抖的胖道人,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他,甚至自己都无法从钧天君手上脱身。 “你分明是骗我们的。”郑疏雨抬起胳膊抓着钧天君的手腕,想要将其掰开。 钧天君一轻哼一身将太虚剑插入了郑疏雨的身子,剑身上的勾玉散发出来的气息浸入他的血肉,一寸寸腐烂郑疏雨的身体。 叶落,却风未到。 一道剑光从天而降直指钧天君身处之地,钧天君欲挡下这一剑,只得解去郑疏雨将他踹至一侧,以太虚剑挑开那人攻势。 来者身法极快,接连十来招或挑或刺,剑气如虹。却也不及钧天君,太虚剑上,满是鲜血。 甄圆飞奔而去,接住落败的老者,这才看清来者竟是左手凶剑——姜燮。 “师父……”郑疏雨瘫倒在血泊之中,若是身体还动弹的了话,他定然要与钧天君斗个鱼死网破,不会与他善罢甘休的。 姜燮吐出一口血来,他虽是实力悬殊,却也并无惧色,他推开甄圆站直了身子,望着眼前的青年。他姜燮一生,只认可两人,显然眼前这个家伙不在其列。 “又来一个送死的。”钧天君轻轻跃起升至空中。 甄圆见其“逃遁”,破口大骂他是懦夫胆小鬼,一旁姬神的神色却是凝重至绝望。 丛林战栗,地面砂石开始跃动,一切都变得不再安分。憩息的鸟儿展翅高飞,树洞里的松鼠浣熊落荒而逃,湖泊中的鱼儿无处可去,只能跃出水面“争相斗艳”。 “疏雨,快跑。”姜燮沉重道,但他也清楚已经来不及了。 姬神搀扶郑疏雨起身,他望着姜燮的背影大喊道:“徒儿为什么要跑,徒儿要与师父在一起。” 姜燮没有回头,没有人知道他此刻是什么神情,他撇嘴一笑,喃喃道:“甄道长,疏雨就拜托了,他可是我们鬼谷的苗子,你给我照顾好喏。” 甄圆一愣,他望着姜燮佝偻的背影,低声问道:“姜前辈的意思是……” 甄圆话还没说完,眼前便是一黑,接着天光也都暗淡了。 “带他们走,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带他们走,已经来不及了!能跑多远跑多远!”这已是姜燮声嘶力竭地嘶吼。 甄圆被吓了一跳,他忙伸手进袖子寻找可用的宝贝,这袖里乾坤被洛泱讨去把玩后,甄圆一直没来得及收拾,归根结底还是他懒,这么慌乱的情况要他找处趁手的宝贝,可当真是难上加难。 “真不愧真罡苑那老东西的徒弟,跟他一个尿性。”姜燮吹胡子瞪眼道,说罢他回头望了一眼郑疏雨,这一眼平淡无奇,与往日相望无差别,而后他的眼光低落了下去,他说道:“先抉后择,是为利,先择后抉,是为义,你可否记得?” 郑疏雨猛地点头,泪洒不止。 “不许哭!”姜燮怒道。 郑疏雨也真是听他的话,说不哭便止住了抽泣,却是止不住眼泪。 姜燮调转过头来,他叹了口气,三五步踏云梯向苍穹而去,这是他的抉与择。 …… 钧天君身下是他守护着的这片天地,他能看见千万生灵的喜怒,也能听见世间百态的辛酸。他曾经深爱着这片天地,她就像是他的孩子,他希望她能变得更好,可这这天地与他所期望的样子却背道而驰。 他觉得自己遭到了抛弃,被这片天地抛弃。这可不是某一位天君的倒戈可以比拟的,他无法承受这背叛。他也给过这片天地机会,不领情者却来到在不周山前,与他对质让他蒙羞。 而他,于此,终于做下了抉择。 第四十四章 乾坤袖里 姜燮的到来,无法改变什么。钧天君清楚,姜燮自己也明白。 迷途山荡然无存,方圆百里的大地向下陷落了十来米,无论山丘、河流还是房屋小镇,皆被碾压成平地。 老剑客从空中跌落,如飘絮。他透支了他余下全部的气力也透支了生命,却也只是杯水车薪。他知道自己力所不能及,但这又有何妨,这是他的抉与择,是他向师父、向师兄更是向郑疏雨的证明。 天光再现,也没能再给这片土地带来生机,曾被人寓意温暖的光,也似乎没有了意义。 …… 铺面而来的狂风呼啸而过,李沉舟望着远处的惊天异象,落下泪来。 失魂落魄的男子,不经意又来到了朝露书院山脚下,三一还是站在老地方,等待着先生嘱咐多时的客人。 “三一……”李沉舟嘴里念叨着倒了下去,三一已经不再矮小,那个曾躲在李沉舟身后的童子,已经足以肩负起眼前的一切。 纪先生接过李沉舟,扶他躺下,三一出屋为其端来安神汤。李沉舟太累了,能避开那场天劫已是难以置信。 纪先生双眼平视无物,他心里藏着事儿。 李沉舟几经努力也没坐起身子,终是放弃,他问道:“他们……是不是都死了。” 纪先生摇头,太虚剑下,岂有生字一说。 “我本还望他悔改,可现在看来是我糊涂了,未能早些劝说他,酿成大祸。” “先生,你……这话什么意思?沉舟不明白。” 纪先生继续道:“道之下圣人有九,昔日鸿钧定圣位,后又有老子、元始天尊通天教主等等等列位仙班。我便是老子座下一小童,因耽误了炼丹时辰被贬入人间受罚。” 李沉舟冷冷一笑,道:“原来如此,你们这些神通广大的仙家,个个是高枕无忧,笑看人间生死而置之不理。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很可笑?很可怜?” 纪先生喃喃道:“我下界领罚本就不能插手人间事宜,冥冥之中本该自有定数,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法子,遮住了着天,竟是在三界之中为所欲为至此般,这一切并非我愿。” 李沉舟道:“天道,无情。世人若是指着这天存活,怕是死也难瞑目了。” 纪先生没有反驳,他起身掩住房门低声道:“好在那人还不知道我的身份,你藏在我这里也算安全,一时半会他寻不到这处来。” 李沉舟侧目道:“你要我与你在这里苟活?你见着迷途山的情景了吗?甄圆啊!郑疏雨啊!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他们为什么要死啊,凭什么呀?我又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脸面活着。” “你若是走出这个门,那这天地才算真的完了。”门闩被纪先生放下。 “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李沉舟欲起身却是跌落在地。 纪先生沉重地望着李沉舟,他思虑了许久,说道:“太虚剑乃天道之剑,因为威力太过于蛮横,元始天尊捏碎其剑体后欲将其焚毁,可是那位行事的道童却是私窃此剑,将其藏于人间。千百年之后,这把剑被世人寻得,几经转手被华山剑宗后人封存,华山剑宗的太虚剑意便是由此剑悟得。后来金乌夺得游龙,赋予其上七颗勾玉重塑了太虚剑。但人算天算也没算到那人能成圣登天,金乌不敌他,太虚剑转得他手。” “这又如何?时至今日,我李沉舟还怕什么呢?”即使跌倒在地,李沉舟依旧言辞凿凿 “沉舟你有所不知,神体乃是日月精华所成,需得扶桑果养化。那人夺去了金乌体内全部的扶桑果,可金乌见着你后却逐步恢复了身体,你就不觉得奇怪?” 李沉舟摇头不解。 纪先生继续道:“还记得那日你命危,周霁带你来我处救治,我就看出了端倪,你的身体在那时已经非比寻常。现在看来,你的身体内怕是被藏有一颗勾玉,你可明白?” “先生你这么一说,我是越发的糊涂了。” 纪先生苦苦道:“你斗不过他,但你也不能落到他手上。如果说还有希望,那兴许就是你了吧。” 李沉舟冷冷道:“我爹是谢寻常,我娘叫子弥,我是一只半妖,不是你说的什么勾玉。这天地从来都没有什么希望,我从来就没有看到过希望。” “这其间缘由我思虑彻夜,却也没有得出答案,但我不会骗你,那人见着金乌肯定已经猜到了这层内情,你不能去见他,你必须待在这里,我再想其他逆转法子。” 李沉舟仰头闭上双目,纪先生想不到的答案,他却并不疑惑。是索天司阿鼻地狱的那场劫难,赋予了他这幅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体,自那以后他也意识到了身体的奇怪之处,但他那时候也没有多想,现在看来,勾玉之躯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 窄小的一间屋子,挤满了好多人。这间屋子杂乱无章,比之以往更甚,这儿仅有一处离奇的光亮,亘古不息地将此处照亮。 姬神从胖道士身上爬起身,软乎乎的。郑疏雨体察着何所思的情况,也无大碍,倒是自己腹部剑伤血流不止。 “我们这是,死了?”姬神问道,她并不惧怕死亡,若不是她答应了那人要好生活下去,或许她早就赴死去黄泉路寻他了。 甄圆闻言答道:“还没,不过咱们也快了。” 郑疏雨虚弱无力地嘟囔道:“死胖子你什么意思,咱们没死就没死,怎么叫也快了。” 甄圆起身望着满屋的“宝贝”,说道:“你少说话,张口就跟我胡搅蛮缠,再不找点布料给你止血你第一个归西你信不?” 郑疏雨瞅了眼自己的伤势摇了摇头,道:“我没事,还是先弄清楚咱们现在身处何处吧。” 甄圆撅起嘴说道:“说了你可别不相信,你现在老子袖子里,袖里乾坤里头。” 郑疏雨打探四周,没再跟这个胖道士叫嚣。甄圆继续道:“方才那一剑把我给吓得不轻,跑是肯定跑不掉的,我这袖子又被那死女人洛泱给捣腾乱了,我只能将大伙一把全给装了进来。” “甄道长……你……真厉害!”姬神一字一句地称赞着,她的手划过墙壁,直到她摸到那光亮处。 “这又是什么?这般亮,这上头还有奇怪的字呢。” 甄圆有些心虚,他说道:“这玩意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哎,你别管他,就当他是照明用便是。” “那咱们出去吧,过了这么久了,那钧天君也该去了吧。” 甄圆窘迫地望着眼前的女子,低声道:“咱们出不去了。” “为什么?你能把咱们装进来,哪有出不去的道理,甄圆你是不是怕死?”郑疏雨骂骂咧咧,他的愤怒也不足为奇,要知道姜燮可还在外头生死不明。 “这袖里乾坤只能从外界打开,在内是打不开的,至少咱们几个打不开。故而我们只能等有人捡起这个袋子,运气好咱们几个才能出去……” 姬神听后叹气道:“这外头什么情况想必都清楚,咱们怕是当真要死在甄道长的袖子里了。” 第四十五章 塔破弦亡 灵隐山青崖白鹿间,云昭乐从沉睡中惊醒,伴随而来是一段难以启齿的过往。她瞥视手间的虚像,不动如山的昊天塔于此刻不住的颤抖,那下头镇压着的家伙似乎已经苏醒,蠢蠢欲动。 她找到年迈的巫女,却也没有问得昊天塔下镇压的为何物。历代巫女倾其一生,也没能弄个明白,云昭乐不免有些彷徨失落。 静谧的白鹿忽然机警地抬起头,它张望着不远处的山林。云昭乐不以为然,山中结界固若金汤,断然不会有妖人涉足此地。 可那白鹿却是愈发躁动,它发了疯一般地乱蹦乱跳,无论云昭乐如何安抚,都无法让其平息。终于,一丝惶恐在她的思绪中渐生。 灵隐山果真来了客人,不周山来的客人。钧天君换了身行头,来拜访这位故人。 山路上的云昭乐居高临下,老远她就已将弓弦握在了手上。 “你来做什么,灵隐山不欢迎你。” 钧天君将目光从脚下抬起,望着眼前的红衫巫女,轻声笑道:“我来什么地方,还需经得你的同意吗?” 话音未落,云昭乐手中箭矢已经离弦而出。钧天君缓缓抬手,仅用二指便将箭身夹住。 “不周山可不是这样对待客人的,灵隐山未免太不识抬举了。” 眨眼间又是“嗖嗖嗖”几箭迎面而来,纵使云昭乐灵气倾泻其上,于钧天君而言也都如玩闹般。 慌乱的女子探手向箭篓,已是空空如也。 钧天君不紧不慢地行至她的面前,低声道:“走吧,领我在这山间走走。” 云昭乐咬牙不允,可她的身子却已不听使唤,转身向山中行去。 古朴的山道上,二人一前一后,云昭乐窈窕佳人,钧天君自然也是儒雅不凡,显有山鹿鸟雀造访其侧,也算相得益彰。 “昭乐,说说你与九川的事儿吧。”钧天君先开了口。 云昭乐心头一颤,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哦?是吗。我倒是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你要不要听听他是如何诉说你的?” 云昭乐一愣,道:“如何?” 钧天君浅笑不语,云昭乐自知谎言已被识破。 “我与他,并没有过多的瓜葛,只是挺心疼他,被张乾玩弄一生。” 钧天君皱眉道:“心疼?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是你们口中常提到的爱吗?” 云昭乐一惊,面颊绯红。 “怎么会……心疼是出于怜悯,我与他怎么会有爱,我可是……我可是巫女。” 钧天君道:“巫女,被束缚的一生吗?从被选中那一刻起,便注定要呆在这山间。” 云昭乐反驳道:“不是的,我们是自愿的,小我在大义面前不值一提。” 二人言谈不休,不觉已至一处山头,于此即可抬头眺望山巅,也可纵身俯视整片山势。 “你……” 钧天君笑道:“哈哈哈哈,就算你们是自愿的,可你有没有问过他是不是自愿的?” “我们换个地方说,这里不合适。” 钧天君道:“咱们换了地方,他又如何会知道我这一片好心呢?” “他是谁?” 钧天君瞥了一眼身下的土地,笑道:“他不就在咱们脚下吗?” 云昭乐惊恐问道:“你怎么知道昊天塔在这里。” “我何止知道昊天塔在这里,我就是为了这东西来的,唤出它来。” 云昭乐恍然大悟,显然她低估了眼前的这个男子。她痛苦地闭上眼,想要凝神摒去钧天君的意念控制。 “你可知道昊天塔下镇压的是何物?”钧天君的话语环绕在云昭乐耳迹,这恰恰又是困扰她多年的迷题。 “你们果然不知道,终其一生的你们,竟然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哼。”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云昭乐大声喊叫着,眼前的光亮却已经告诉了她结果,她已经为身后人唤出了昊天塔。 玉制细雕的塔楼,缩成手掌大小悬浮于云昭乐眼前,放出亮眼的金光。 钧天君向前一步走到云昭乐身旁,仔细端详着这不世之物。 钧天君道:“打开它。” 听闻此言的云昭乐,双臂又是不听使唤地抬起。那每层楼阁上皆有机关暗码,需得一层层解开才可打开昊天塔的封印。 “你真卑鄙。” “不让它出来透透气,李沉舟怕是要一直藏着不见我了。” “噗呲”一声响,昊天塔第一层塔楼已然解开,其门窗大开窜出无数妖灵恶鬼,灵气充盈的山腹,顷刻间已是群魔乱舞。 云昭乐深知自己已经酿成大祸,她问到:“你究竟有什么目的?见李沉舟做什么?这塔里又镇压着谁?” 钧天君不再答复,却是抬手以空掌劈出气流,将众妖魔全数击杀。 “你?” 钧天君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你不要急,慢慢来,我有的是时间。” 又是一声轻微细响,昊天塔二层也门户大开,此间而出的魔物论身躯或是气势,明显比方才要可怖上好几倍,但也没有一个侥幸者从钧天君的掌中逃脱。 接着,三层、四层、五层、六层一一被打开,其间镇压之物也是一层比一层凶残,清灵雅静的灵隐山也已是漫天血光。 于此只剩下那最后一层,想必那钧天君所期待之物便就在此间了。 云昭乐因开启多层封印,手指上沾染上了邪气,这使得她疼痛不已。她于心间无数次地默念,她要停下这番恶行,可她污浊的手还是伸向了昊天塔的顶层,一寸寸挪动着塔身的纹路。 “昭乐,住手。” 一根利箭穿林而过射向云昭乐,直中她的右臂,强大的推力将她整个人掀翻了去,昊天塔也是怦然落地跌落至山谷。 钧天君回头一望,他还当是谁呢,他都懒得与之搭腔。他覆手抬起,与虚空之中绘出八卦图案,而后伸手入内,竟是将那昊天塔原封不动地取了回来。 巫女眉头紧皱,搭弓而向。 钧天君缓缓转过身来,笑道:“你是要来助我放出塔顶的家伙吗?” “呸,受死吧。”女巫愤愤道,可是还没待得她射出那根箭矢,手中弓弦却是早一步断裂了。 第四十六章 武神蚩尤 钧天君轻指按压在巫女的眉心,低声道:“你做选择吧。” 巫女悲悯地闭上眼,她的抉择不言而喻。 “不!”云昭乐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巫女双目神色逐渐黯淡,她瘫倒了下去,身子化作尘埃随风而逝。 钧天君托着昊天塔,望向远处近乎疯癫的云昭乐,他喃喃道:“轮到你了。” 云昭乐纷乱的发丝垂落而下,掩住她悲怆的面容,微微晃动的头发出哀嚎,比之那些恶鬼更甚。 “罢了,留你一命看看你们世世代代所浇筑的伟业吧。” 寒芒一闪,千百里的林木尽数破败,那是太虚剑途径之处。钧天君握持住横贯千里的太虚剑,望着昊天塔发出冷笑,他要破除封印又何需他人相助。 …… 昊天塔,自古以来就是镇压邪魔的仙器,流传于人间庇佑一方。没有人知晓它本来是用于何地,更没有人知道它镇压着何等邪魔。 太虚剑的剑刃落在昊天塔的塔尖,犹如劈开大海一般激起层层瘴气,避人眼目。 一声低吼从其间传出,那是远古氏族时代早已失传的古语。钧天君望着钧天君望着眼前高如山丘的精装男子露出淡笑。 “你自由了,武神——蚩尤。” 话音刚落,一道气波如山呼海啸般自那瘴气之中向四周散去,连同一侧的群山都削得平整划一。武神蚩尤魁伟的身躯,终于重现人间。 蚩尤身高斤百米,体大腰圆,皮肤呈现出山川一般的红褐色,传说他的皮肤比岩石还要坚硬,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他头戴羊角状骨盔,也不知道是何等凶物的头颅有这份殊荣入了他的法眼,其额间镶嵌一颗翠玉宝石光芒闪闪,双眼如炬,喷涌出积压百年的怒火。更为可怖的是蚩尤有着八只脚、三个脑袋和六条手臂,他手中握着刀、剑、斧、戈、棒还有一面九黎战旗,振臂高呼便是惊天动地。 “你是谁?”蚩尤俯视着眼前的俊秀青年。 钧天君淡淡道:“是我救了你,我是这天地的主人。” “天地?你?”蚩尤鼻息之中喷出的气流都要将钧天君身姿压低了去,显然他不会将这个渺小的家伙放在眼里,他挥舞手中的巨剑、巨斧依次向钧天君劈砍而来。 钧天君轻哼一声,竭力避开,竟也被弹开数百米之远,其扬尘杂絮绵延而去千百里。 云昭乐绝望地跪倒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前人镇守千万年的昊天塔,失于她手。 …… 连日不绝的异变,身居归云居的归字谣自是察觉到了端倪,她手掌浮沉珠可驾驭五行之力,也知晓变革之意的“金”、代表生命的“木”、寓意周流不息的“水”、象征光明的“火”还有最后承载万物的“土”。 此刻她更是感悟到了山川的震动,流水的悲鸣,生灵的奔走,光明的褪去,只因为那变革的“金”再临人间。 归字谣远远观望着这位远古武神的降临,显然她已经无计可施,她只能借用浮沉珠暂时将其困在这山中,为天地生灵尽可能地争取时间,或者说是让他们做最后的道别。 蚩尤感到了一阵压迫之感,他刚临故土就受到这般待遇,这天地都容不下他了吗?其足下沙土向下陷去,河流逆转而来又将那沙土化作稀泥,束缚住他的腿脚,让他难以抽身;天空中惊雷接连落下,虽无法破其体肤,但也够劳费他的心神。 云昭乐见有人驱使五行压制这武神,心中又燃起一股勇气。她艰难地支撑起身子,拾起地上的长弓对准身前的庞然大物连射数箭。 巫女凭借昊天塔压迫蚩尤千年万年,蚩尤对这股灵力再熟悉不过了,他对这些女人早已恨之入骨,他手中的九黎战旗被高高举起,唤醒了山中沉睡千年的部下。 云昭乐箭矢用尽只得慌乱地逃窜,可是奔走之际,却有数不胜数的蛮荒铁民破土而出,他们张牙舞爪蜂蛹一般向云昭乐扑来。 眼看着她就要被黑压压的人群吞噬,归字谣及时赶到,将她带离了灵隐山。 曾经山清水秀的灵隐山此刻已经化作人间炼狱,山呼海啸的嘶吼声夹杂着焦土的气味在她们身后紧追不舍。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云昭乐不住地哭诉着。 “这里本就是他蚩尤九黎部族的地盘,灵隐山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战神山。” …… 钧天君本以为蚩尤会为他所用,但现在看来是他太过自信了。他犹豫着渐渐露出淡笑来,只要能引出李沉舟便好,待得他夺得那最后一枚勾玉,就是鸿钧老祖来了,也不见得谁高谁低。 “蚩尤,你就这点能耐吗?被区区五行束缚手脚。”钧天君嘲弄道。 蚩尤听见这声戏谑,这在他高傲的灵魂面前,便是对他九黎部族的辱骂,他挥舞六臂兵刃发泄心中激愤,巨物划破空气产生的气流向四面八方延伸而去,连同山川、河流与天空中的雷云都切割了开来。他的八条腿更是急速窜动,一点点从淤泥中跳脱出了身子。 归字谣暗道不妙,这位武神过于勇武,哪料得片刻功夫就被他逃脱而出。况且归字谣这般操控五行之力已是她的极限,看来在这等魔神面前,他等奋力抵抗尽是徒劳。 “咱们走吧。”归字谣神情落寞了下来,她失去了女儿又失去了父亲,这天地她已经不再亏欠。 “归姨,都是我的错,让钧天君拿到了昊天塔,都是我的错……”归字谣再也绷不住,终于扑倒在了归字谣的怀里。 归字谣闻言也是一惊,木讷间她仍是安慰着怀中的女子。 归字谣不解,道:“这……当然怪不得你,你就不要自责了,那钧天君可还有说些什么?” “他说他要逼出李沉舟,他亲口说的……” 归字谣越发的不解了,她问道:“为什么是李沉舟?那孩子于他而言又有什么用处?” 云昭乐只是不住地摇头,她的眼神逐渐模糊了下去,解开昊天塔的封印已经耗去了她的全部精力,能撑到现在她已经尽心竭力了。 归字谣本已释然的心,念及妄儿元神所在,又有些不放心了起来。那李沉舟是南妄心心念念之人,若是妄儿还在,她也定会祈求自己去弄个明白…… 至少,黄泉路上能给她一个交代。 第四十七章 鏖战九黎 甄圆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着一匹麻布,为郑疏雨包扎伤口,小伙子到底年轻气盛身子骨结实,一声疼都没有喊。甄圆瘫坐一旁长舒一口气,可还没等到他松弛下身子,这小屋子忽的剧烈摇晃了起来。 “甄道长,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姬神很是慌张。 甄圆傻了眼,这可是他第一次进到自个儿袖子里来,他还真不知道会有什么突发情况。他只能左手护着郑疏雨,右手拦着何所思,求个心宽。 接连不断的抖动,周遭摆放物件散落满地,一青花瓷罐子更是不堪重负从柜子上跌落下来,恰好砸在甄圆后脑勺上,胖道士两眼一黑脑袋直往下沉。 黑漆漆的地面被撕裂开一条口子,迸发出耀眼的亮光,一股吸力拽住了众人,将他们吞入光亮中。 “甄……圆?这不是甄道长嘛!”洛泱歪着头有些难以置信。 甄圆一脸衰样四肢大开地趴在地上,此刻他们已经逃出了那间窄小的屋子,身下是真真切切的黄土细沙。 姬神循声望见眼前的妙龄女子,她忙从甄圆身上立起身子,还带有几分娇羞。 洛泱侧目望着姬神打量了一番,轻哼一声道:“甄道长好本事。”言语充满戏谑之意。 甄圆没有心思与洛泱打趣,放眼所见的一马平川就如刺入他心头的一把刀。 洛泱手中拽着一截断袖,不住地摇晃。郑疏雨虽然不待见这女子,但好歹这次没她搭救兴许就困死在里头了,他支吾道:“那啥,谢谢你。” 洛泱这才正眼瞧了眼这个黝黑的小弟弟,其未经世事的目光只让她觉得好笑。 “你别谢我,谢还得谢你们这位甄道长神机妙算,这袖里乾坤是送了人家,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了回去,我这不才费尽心思找上门来,是不是呀,我的甄道长。”洛泱如是说着,眼神却不住地偷瞟姬神的眼色。 姬神也是久经风雨,她当然知道这女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不与其争辩,转身顾着何所思去了。 甄圆装作没听见一般挠着头,对着郑疏雨说道:“疏雨啊,你说咱们该怎么办才好?” “你的事你问我干什么?” 甄圆道:“钧天君持太虚祸乱人间,怎么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呢?” 郑疏雨一愣,说道:“你的说这回事啊,我还以为……” “甄某心系天下,自然说的是这头等头的大事。” 洛泱环顾四周,才发觉这片地域的肃杀之景,她不禁惊叹道:“这……全是钧天君干的?” “没错,都是他所为,你觉得咱们真的了解他吗?”甄圆摇头低声叹气。 洛泱若有所思,钧天君向来都与他们少有争执,多半是张乾来做主定论。提及“张乾”二字,她的心头不免一阵酸楚。 “走吧走吧,待在这儿也不是事儿。”甄圆振作起精神,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方纸将他递给洛泱。 “又拿小恩小惠来糊弄我?” 甄圆摆手道:“你不是会折纸鹤吗?再折一个看看。” 洛泱将那方纸贴在甄圆脑门上,大喝四字:“没这功夫!” 甄圆道:“行行好,帮个忙呗。” 洛泱见得甄圆低三下四也就不再为难,她纤手一番扭折,片刻间将那白纸变成了一只小纸鹤。只见得那纸鹤在她手心越变越大,洛泱只好将其放置于地面上,随后那纸鹤更是渐渐长得一人来高! 洛泱恍然大悟道:“好啊,原来是落星飞鸿,你又利用人家!” 甄圆死皮赖脸地继续说道:“来来来,好人做到底,再整一个呗。”说罢他又掏出一张纸来。 …… 两只飞鸿足以承载他们众人离开这荒野之地,甄圆洛泱等人都准备就绪了,唯独郑疏雨一人迟迟没有坐上来,他还在远处似乎有所怀恋。 “那小子干什么?”洛泱望着一侧的胖道人问道。 甄圆满脸愁容,叹了口气,道:“给他一些时间吧。” 可还没待得这时间流逝,郑疏雨便转身向这边儿走来了,夕阳映照在他黝黑的皮肤上,看不大清他的表情。 落星飞鸿扑闪着翅膀,升入高空。郑疏雨侧着脑袋望着身下的一方土地,他在那里堆砌了一个小土包,里头埋藏着他的泪水。 蚩尤现世,无论是对修真门派还是手握重兵的朝廷,这都是一个棘手的问题。以苏辙为首的华山弟子率先赶赴灵隐山一带,他们布下诸多道法以牵制九黎大军的迈进。 双方人数相差甚多,加上蚩尤声势通天,华山一众难免有些怯懦,年纪稍小些的弟子更是有了退缩之意。陈明望着他们这般,不自觉的就会想起别辞,他自己也曾有过这般时候,是别师兄在他身侧给予他鼓励。如今,他也带着和煦的笑意坐到了师弟的身旁。 蚩尤的嘶吼声就在耳畔,连大地都在随之震颤,先行而至的是九黎部族的巨象战士,他们渴望鲜血也不惧怕死亡,提着厚重的铁锤如山洪般涌来。 陈明率众进阵死斗,虽是不落下风,但奈何敌方援军逐渐赶到,其巫师与萨满开始用邪术诅咒干扰,渐渐形成以多欺少的不利局面,好些华山弟子更是因此丧命。 一个个师弟在自己身边倒下,陈明心如刀割,他奋力厮杀,任凭鲜血溅满他的脸。他受得华山之恩,从血泊中捡回一条命,今日他定不负华山剑宗之名,铁剑于他手如游龙,一式式剑技信手拈来。若是别师兄看到,一定会称赞自己的吧。 树丛中的萨满吟唱起低音的咒语,一条条五彩斑斓的花斑毒蛇从树梢上飞扑直下,尖锐的毒牙深深嵌入道袍之下的皮肉。 陈明也未能侥幸,他虽是快速将那毒蛇斩杀,却还是慢了一步。 他赶到身子一阵困乏,眼前事物开始变得模糊,但他还是尽力挥舞着长剑,将一个又一个敌人封喉。 “别师兄,你在哪里啊?你不管你的小师弟了吗?”陈明心里默念着,终是长剑脱了手。 眼前的巫师知道这是蛇毒发作,他奸笑着抽出腰间弯刀,不仅要割开这臭道士的脖颈,还要吸干他的鲜血来高歌他们勇猛的部族。 第四十八章 月影孤烟 “死吧,为了九黎!”巫师高喊着,可他的尖刀却迟迟没有划开陈明的脖子,倒是他自己背脊开花先行一步。 苏辙抽出长剑,巫师的黑血将他的道袍染去。他瞧见陈明身上的蛇印,忙低头为其吸出蛇毒。 “陈明,醒醒。陈明……”苏辙拍打着他的脸蛋喊道。 陈明如坠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冰冷且无光,苏辙的呼喊打破了这空洞,将他从深渊中拉起。 陈明微微睁开眼,眼前的苏辙随之喜极而泣。 “师兄……我又给华山丢脸了。”陈明满脸羞愧。 苏辙轻搂着他说道:“怎么会?你已经尽力了。现在你往东南方向去,若是能遇见援军,告知他们这里的情况,咳咳咳。” “师兄,你怎么在咳,还有……血。”陈明大惊。 苏辙淡淡道:“无碍的,我身子好着呢!” “师兄,我……我不去,我要跟师兄弟们在一起。” 苏辙叹了口气,他缓缓起身背向陈明,道:“听话。”说罢,抬剑再入山林。 …… 远处山道岔路口,真罡苑甄达率几十位甄姓道人与问天阁妙玉一行人回合。以往互不待见的两拨人,今朝同仇敌忾,明面上态度缓和了许多,但私下皆是心高气傲,等着看对方的笑话呢。 陈明犹犹豫豫十步一回头,一路失魂落魄行了一天一夜,终于累倒了去。 妙玉眼尖心善,她望见了山道下头的青年道士,忙赶去检查其伤势,好在没有大碍,只是积劳过度。 甄达见着妙玉捡回来个逃兵败将,只感好笑,直言调侃华山派日渐式微,也顺道奚落了问天阁一番。如此,就连明面上的和气也荡然无存了,两拨人更是干脆,直接分走两路进行驰援。 待得陈明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事儿了。他听闻真罡苑一众行了南侧的山林,直喊不好。那山林地势复杂,九黎的巫师一定暗设诸多毒虫猛蛇,贸然涉足只怕得不偿失。 妙玉听闻,也暗自为他们捏了一把汗,她忙劳烦门中师兄赶去传达陈明所说。可那些师兄不仅不愿,还埋怨妙玉捡回来这么一个窝囊废,在他们眼中,蚩尤不过是一个沉睡许久的老家伙,他麾下的部族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真不知道华山一派竟是一蹶不振至此。 陈明听着身旁人冷漠的言论渐渐握紧了拳头,他华山派心系苍生,却沦为同道笑柄。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来,苏师兄还在为你们思虑,他真是愚蠢……” 妙玉于心不忍,她一把拉住陈明的衣袖,轻声道:“你不要这么想,我去与他们说说。” 陈明摇着头叹气道:“说说?我华山门人已经在那九黎氏族面前不知道流了多少血,你跟我说你们还要说说……” “我……”妙玉被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日后还请不要诋毁华山,最后,请替我们收尸,劳烦了。” 妙玉百感交集,却也只能痴痴地望着那小道人远去。 …… 巫火在山林间燃起,百年苍翠告一段落,换来灰烬与尘埃。茹毛饮血的战士们撕去道袍系在自己腰间,即是为自己的嘉奖,也是对来者的威慑。 陈明望着遍地横尸,难掩泪息。好多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师弟都把性命丢在了这里,陈明为他们感到可惜,也为自己感到惭愧。他能听见不远处的怪异歌谣,那是他无法理解的部族文明,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嗜血残暴。 陈明没有犹豫,更没有退缩,如果要他选择活着的意义,那战斗下去便是他的答案。 苏辙被捆绑在木架上,他的脸上满是伤痕,衣衫也是破烂不堪,裤脚一滴滴渗着血。篝火前的萨满对他叽哩哇啦进行着诅咒,而后又是一阵抽打。苏辙已经没有了直觉,只是身子在随之晃动罢了。 陈明躲在暗处目睹着一切,他却别无选择,他只能期盼着苏师兄能扛过去。 入夜,月儿都隐去,巫师与战士们才尽了兴睡去。 陈明忙偷偷摸到木架一旁,割断了捆绑苏辙的草绳,而后将其背上后身,蹑手蹑脚地离去。不巧的是他却一脚踩到了那巫师的法器,一根缠蛇骨杖……好在没有什么声响,陈明不以为然继续迈步。 月光黯淡,陈明一步步走着,他的影子越拉越长,但也终于逃到了安全处。 他将苏辙放下长舒一口气,可随之而来的锁喉感却让他难以喘息,他双身去抓挠,其脖间又哪有什么异物,竟是一股无形之力在作祟。 陈明回头望去,才发觉自己弯曲的影子足足十来米长,一路延伸到那巫师的缠蛇骨杖下,而那巫师已然醒来,正端坐在地念叨着咒语。 陈明痛得扑倒在地,不仅脖子连同四肢腰身皆有强烈的挤压之感,他的身子也在渐渐扭曲,就如同那细碎的影子一般狰狞可怖。 如此疼痛,陈明也只能强忍着不叫出声来,他不能惊醒那些凶恶的战士,他只能小声唤着苏辙的名字。 巫师继续做法,他将“猎物”一点点拉扯进,也在一点点夺取陈明的生命。 忽然,风起。 山林间的树叶纷飞而来,掩去巫师的耳目,空中两只大鸟疾驰而下叼起苏辙与陈明,消失于茫茫夜色。 巫师惊叹不已,这一切于他而言无外乎神迹。 甄圆轻轻拍着落星飞鸿的脑袋,虽然是纸页叠成,但甄圆并没有将它们视作工具,于他而言这就是他可靠的朋友。 两只飞鸿落在一山头,放下口中的两位道士。众人都以为这俩人死了,难掩悲伤情绪。 “咳咳咳,我还没死呢,甄师兄哭早了。”陈明极其费力地说道。 甄圆一愣,破涕为笑道:“没死就好,没死就好!”但没笑着几句,他又垂丧着脸起来,这一路他们从迷途山飞来,嗅得此地血腥之气极中,这才一探究竟,谁知道竟是漫山遍野的华山派弟子。 “世人不会忘记你们的。”甄圆望着落败的山林喃喃道。 陈明瞅了眼甄圆,以前他从来不觉得这个胖道士可靠可信赖,却在此刻他想要靠在他的肩头哭上一哭。 陈明道:“甄道长,你还是快些去阻拦真罡苑的师兄们吧……” 第四十九章 落雨金钱 陈明一番叙述,甄圆气的直骂娘。 “甄达这个臭小子,几日不见还摆起谱来了。”胖道士一屁股坐上飞鸿就朝着陈明所指处去了。 真罡苑众人此时已经深入林地,这里安详娴静,与那陈明大惊小怪所言及的大不一样。甄达一边设想着如何回去跟师傅邀功,一边还不忘讥讽几句华山的那帮“废物”。 甄达真得意洋洋之际,一亭亭少女出现在他面前。那少女皮肤偏黑,其上涂抹着诡异的图案,一双异瞳忽闪忽闪地瞧着道貌岸然的男人,显得楚楚可怜。 甄达上前一步,一只手便搭在了那女子的肩头,一脸横肉将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挤压的愈发小巧,他色眯眯地问道:“姑娘可有什么事儿需要贫道帮忙呀?” 那女子身子一歪便瘫倒在甄达的怀里,甄达心里那个美呀,真罡苑戒荤戒色戒这戒那的,可把他给憋坏了。他也不推辞,另一只手也往那女子手上揽去。 可这怀中美人还没抱暖和,身后不知哪一个不识相的师弟就叫嚷了起来:“达师兄,你干嘛呢?”碍于他们真罡苑这辈弟子多是甄姓,故而取第二字唤之。 甄达眉眼一虚,只道是谁这么没眼力见儿坏自己好事儿,改日定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走开走开,师兄替人小姑娘解决问题呢。” 师弟勾着身子左探探右瞧瞧,哪有什么小姑娘,倒是甄达搂抱着一木偶人滑稽得很。 “看什么看,给爷爬开。”甄达这火爆脾气可不是吹的。 师弟也不自寻烦恼,转身便要走,这一回头便瞧见了半空中的甄圆师兄。 甄圆不屑地瞥了眼甄达,他侧身一跃潇洒地落在地上,在自家人面前特别要注意形象气质。 “圆师……” 甄圆摆手示意他压低声音,方才他已在空中巡视许久,林间有一黑影窜动,想必就是九黎族人在此布设陷阱,好巧不巧让这甄达中了招。 甄圆一步步探去,心中暗骂甄达这小子色心不小,抱着一木头人卿卿我我。甄圆对这种苗疆巫术有所耳闻,轻则乱人心智产生幻觉,重则沉迷其间一生痴傻。 甄圆于甄达虽向来不合,但也不至于盼他至此。甄圆抓耳挠腮想着破除之法。 甄达听见了渐渐近来的脚步声,他不耐烦地低声道:“不是叫你滚远些的吗?怎么又来了?”他也不看看身后是谁,转身就是一巴掌拍在甄圆脸上。 甄圆肥嘟嘟的脸蛋顿时就肿了,火辣辣的疼。甄圆再也压抑不住,大喝道:“甄达,你他妈的看清楚我是谁。” 甄达愣了一愣,竟是立马跪倒在地,连连叩拜道:“师傅师傅,徒儿不知是你,徒儿错了给您赔罪。”说罢就抱住了甄圆的大腿。 甄圆冷笑一声,满肚子屁话一句也没再说出口。他抬手唤来身后那位师弟,低声嘱咐道:“带上你达师兄,还有所有真罡苑同门,撤出这片林子。” 那师弟倒也乖巧,忙拽住甄达的胳膊,拉扯着他走。可那甄达仍是痴傻了般,他奋力抓着地上的植被,哭喊着不走。 甄圆瞥了他一眼又瞧了眼倒在一旁的木偶人,他脑子一片混乱,竟是无法分辨出谁是师弟谁是木偶人了…… 甄圆环顾四周,看来那施法者胆子大得很,应该还藏在这林间,他的目标俨然已是甄圆自己。 “心静则不乱。”甄圆缓缓闭上眼睛,默念起了清心咒,但若仅仅如此也无异于坐以待毙。胖道士伸手入袖,掏出一青铜材质的大铃铛。 “叮铃……叮铃铃……” 甄圆摇动惊魂领发出清脆声响,耳畔喧嚣的轰鸣声这才渐渐散去。甄圆睁开一只眼瞧了瞧,五六个面涂红纹的女巫师分站四周将他团团围住。 甄圆赶忙闭上眼装作没看见的样子,他将铃铛用嘴巴咬住摇头晃脑保持惊魂铃声不断,而后他又探手入袖里乾坤,谋划逃生之法。 这里有坚不可摧的盘龙壁,也有改头换面的鬼脸面具,还有刀枪不入的金甲仙衣,可偏偏没有一个能克敌制胜的法器。袖里乾坤之中宝物万千,却皆是避世趋福之物。 没辙了,甄圆也顾不得那么多,他随手将那模棱两可之物取了出来,竟是一串铜钱。这手不认识它,甄圆的眼睛可对他熟悉得很,这是落雨金钱,是记载携带者行善好施的一挂件,据说是只要带着它多行善事便会给佩戴者积攒功德,带来好运。 甄圆满脸晦气,这好远不仅没有,只怕是霉运倒给自己攒得满满的,难不成是自己平日里太抠门了?虽然没有舍己为人,但他也没有坑蒙拐骗吧…… 眼缝外的女巫一个个如饥似渴,手中的法器上摇下摆步步逼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甄圆长喝一声,他丢出手中的破烂玩意拔腿就跑。可还没待得他跑出几步,却是听得身后稀里哗啦如骤雨般的声响,还伴随着那些女人痛苦的惨叫。 “咦?”甄圆渐渐放缓步子回头瞥去,这一眼让他大吃一惊。 落雨金钱并未掉落在地,而是升入半空中,变得比之原先十来倍大小,千百枚铜钱从天而降,找准了那些女巫蜂蛹而去,脑门儿被砸的咚咚响。 甄圆大喜,他没想到自己还有这等稀罕宝贝,他此刻想的倒不是这落雨金钱可击溃来敌,他已然盘算起了日后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这宝贝可不能丢在这里,他是拼了命也得捡回来。 …… 真罡苑一众见着痴傻的甄达,这才意识到这山林的诡异之处,他们忙听从甄圆告诫撤出林子。 “是咱们错怪了那个小道士了。”有些弟子幡然醒悟道。 “别嘀咕啦嘿,快来搭把手,我跑不动了,救我呀。”甄圆一头栽倒在地,他的身后还跟着那几个女巫。 真罡苑众弟子齐齐起身,他们抽出一样样怪异的兵器,比如养着小蜜蜂的酒葫芦呀,还有可以变大变小的筛子,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那挥舞起来如鸡鸣鹤戾的鸡毛掸子剑。 第五十章 圆的好意 甄道长贴着地面望着那群女巫落荒而逃,这群整日要死不活的师弟们,倒没有一个比他甄圆还要孬。 甄圆虽然倒下了,但“圆师兄”的伟岸形象已然树立,众师弟一齐扶起甄圆,眼里不是感激而是敬仰。 甄圆装出别辞往日口吻,云淡风轻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师弟们一听满眼泪花,对这位师兄是越发的崇敬了。甄圆绷着严肃的神情不露喜色,暗暗称赞别辞玩弄心术大有一套。 接下来,就是率众一道去阻止九黎部族不眠不休的步伐了。 于灵隐山林野尽头,两山夹缝之间,华山,真罡与问天阁终于又聚首,差点忘了还有瘫坐在一旁养伤的鬼谷一脉。 这一辈年轻弟子从未经历过这般劫难,而今,天将降大任于此,已是退无可退,他们也义无反顾。 远处山林惊山动野,这头也是各样仙剑法器遮天,针尖对麦芒需得碰一碰看看谁硬。 可是令甄圆纳闷的是,从昨天清晨开始,九黎部族就跟消失了似得,眼前的这片山林归于了寂静。 沉沉的夜,不免催生人的睡意,各方弟子团聚一处合衣而眠。甄圆更是首当其冲,呼噜打的震天响。 郑疏雨艰难地站起身子走到甄圆身旁,他望着这个梦乡里的胖道士,回想起与他一路走来的过往。 绷带下的剑伤并没有愈合,太虚剑留下的剑气还在不住地侵扰着郑疏雨的五脏六腑,郑疏雨知道却没有说,眼下是顾不得他一人安危的。 一阵夜风袭来,妙玉感着有些冷,她翻转过身子瞧见了屹立的郑疏雨,大家都睡了,唯独这个独臂青年傲立风中。 “你还好吗?”妙玉看出了郑疏雨动作的迟缓。 郑疏雨撇头一愣,道:“我吗?没事的,小伤。”可这话语间也不知是拉动了他哪处伤口,他的神情随之微微一皱,这没有逃过妙玉的眼睛。 “你与我师兄一般,都是好面儿的人。” 郑疏雨没听大明白,问道:“你说什么?” 妙玉扶着他坐下,耐心解释道:“就是打肿脸充胖子呗。” 郑疏雨听得这姑娘取笑自己,也感好笑,腹部伤口又是一阵疼痛,他却也只是眉头一皱。 妙玉缜密的心思此刻已然清楚,她走近了来,探手解开郑疏雨的衣衫,也顾不得他们二人男女之嫌。 郑疏雨自是不肯,但他单臂难防两手,还是被那姑娘宽了衣。青年人结实的肌肉,在姑娘家眼里就跟闪着光似的,妙玉也不例外,她不禁伸手去摸了摸。 “你……没见过?”郑疏雨倒是呆若木鸡。 妙玉羞红了脸低下头去,这才着手解开郑疏雨腹部的绷带。 “我听师兄说过,你这胳膊是为了保护友人折了的,你可真……厉害。”妙玉想了许久没有想出更贴切的词汇,也不知是痴了还是傻了。 郑疏雨忍着疼痛哪里还有心思听姑娘说话,他苦苦道:“要不算了,我看你也没疗伤祛毒的本事。” 妙玉抬头瞧了眼郑疏雨,严声道:“那可不行,既然让我知道了我就一定要给你治好。” 郑疏雨泄了气倒了下去,他这七尺之躯算是交付于她了。 郑疏雨伤势本就不轻,仅是甄圆仓促处理,不但没有缓解病症,却是加重了恶化。太虚剑何等神兵,触及皮肤尽数溃烂,郑疏雨腹部已经空出个大窟窿,妙玉都不忍直视眼前的触目惊心。 月光下,女子点燃烛火取出一排利器,整齐有序地铺在身侧,她五指夹起三把器械,分列于火光之上烧灼,片刻功夫那铁器已略显红光。 “闭上眼。”妙玉道。 郑疏雨也不知道这女子要做什么,他哪敢闭眼……他颤抖着说道:“我兴许还能活个几日,你别现在就把我断送了。” 妙玉凑到郑疏雨面前,凝重地说道:“相信我。” …… 郑疏雨或许感到了轻微的疼痛,但更让他心跳加速的是那女子轻微的触碰,那是比尖刀更加让他难以招架的攻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月色还在静静地照耀着这二人。妙玉长叹一口气,终于挽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 “完了?”郑疏雨疑惑地问道。 妙玉点了点头,他替郑疏雨换上崭新的纱布,绕着他的身子缠上一圈又一圈。 郑疏雨红着脸,执意要自己合上衣衫。妙玉也是执拗脾气,她横眉怒视郑疏雨,道:“放开手,我来!一只胳膊还逞强。” 郑疏雨再次放弃了抵抗,直到那女子起身回到自己休憩处,郑疏雨的眼神仍是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姑娘。 “怎么?意犹未尽呐?”“熟睡”的甄圆忽然开口道。 郑疏雨似笑非笑,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甄圆坐起身子,瞅了眼远处的山林,说道:“这种时候,你觉得我能睡着吗?” “那你不说话,刚才的事儿你不全都看着呢?” 甄圆微微一笑,道:“是我跟那姑娘说的,你真以为你小子的伤我不知道?还是说你真觉得我在那小屋子里给你随意整两下,就能救你的命?” 郑疏雨不吭声,这死胖子倒还挺替自己上心。 “那姑娘挺可爱的,就是满嘴挂着他师兄,我不大喜欢,你呢?” “人家念着自家师兄,碍着你了?”郑疏雨倒是替那妙玉说起了话。 甄圆笑道:“真傻假傻?你就没动点心思?没点啥念头?” 郑疏雨当然知道这个胖道士打的什么算盘,他低头望着自己空荡荡的衣袖,不禁有些难过。这世上又有谁会喜欢一个独臂的落魄小子呢? 这世间的美好,郑疏雨从未奢望过。他只是期盼着身边友人获得幸福,至于他自己,这本就是个是非题。若是自己的圆满,需要牺牲另外一个人,那这份所谓的“圆满”,郑疏雨一点都不需要,也不在乎。 他歪着脑袋瞧了甄圆,微微笑道:“甄道长,我是真傻,你也是真傻。” 甄圆沉思半晌也没弄明白这小子话里行间的意思,他只觉得有趣,难不成是自己一直低谷了郑疏雨这麻瓜? 甄圆也随之露出笑意,他说道:“我虽然嘴巴上一直说着后悔招惹你,说是害了你,但其实……嘿嘿,尽管如此我也一点不后悔。” 郑疏雨站起身子望向漫天星辰,道:“想想也是,我失去了很多,却也得到了许多。” 第五十一章 魑魅魍魉 思过往的二人,谁都没有注意到那个从树林走出来的男人,直到他去到昏睡的人群中央,甄圆才迷迷糊糊地瞥了那人一眼。 “那人怎么不睡觉,杵那儿干啥?要不我去叫他来跟咱俩换换。”甄圆对郑疏雨说着,还笑嘻嘻的。 那男子似乎听到了山崖上二人的交谈一般,他狡黠一笑袖中落下两条青蛇,裤腿里爬出许多细小的蜘蛛。 甄圆这才回过神来,可一切为时已晚,一把匕首已然横在了他的脖子旁,风中传来又一男子低沉的喘息声。 身后的埋伏者与眼前的家伙简直如出一辙,他们有这同样的面貌,体格一致,就连面部神色都一模一样。 甄圆下意识的向郑疏雨求救,可那小子早已被另两人制得死死的。 一二三四,对方合计四人,甄圆已然猜到来者是何人了,正是魑魅魍魉。 “四位大驾光临,怎么也不打声招呼?”甄圆似笑非笑,它可不想就这么玩完。 “中原人,你认得我们?” 这人口音极其古怪,甄圆琢磨了好久才弄懂个只言片语,他强装镇定道:“是是是。” 身后人一愣,偏头向另外一人叽哩哇啦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似是争吵了起来。 甄圆朝着郑疏雨眨巴眼,郑疏雨就跟着了魔似得不知道在想什么,甄圆一口唾沫向其吐去。郑疏雨只感侧面有异物袭来,他摆头一闪,倒是让他身后的九黎族人消受了这福分。 那人如同受了恩赐一般望着甄圆,眼神暧昧不清,这让胖道士迷惘不已,一时不知道该赔罪还是道句不客气。 这四个家伙虽然有这相同的外貌,可心智却极其不成熟,郑疏雨小时候对这类古语有所涉猎,他听出了个大概,这四人因甄圆随口一句认得他们,竟是心生忌惮不敢动手了,也不知是在顾虑什么。 身后俩人起初低语,而后面显怒色,竟是走了开去,郑疏雨与甄圆便交给余下一人看管。 “这这家伙实属有趣,刀都架在你我脖子上了,还在犹犹豫豫,眼下只有一人不如咱们拼了。”郑疏雨低声道。 甄圆眉头一皱,他可不愿意,他兜里揣着落雨金钱,还没有享用过呢,他支吾道:“不急不急,这不他们也去商量了吗?咱们也先商量商量。” 郑疏雨当然知道甄圆贪生怕死,他冷笑道:“那便由我来动手,保准你没事儿,你只需去通知其他人即可。” “这……你真能斗得过他?你的伤……”甄圆死死拽着郑疏雨的胳膊。 魍做出凶态恐吓甄圆,又说了一些难以捉摸的怪癖话语。 郑疏雨沉思了片刻,也鹦鹉学舌般“胡说八道”了一通,甄圆傻了眼,他调侃道:“原来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你小子能耐啊。” “别废话,这人心思也还没有坏透,只是身不由己罢了。” 甄圆道:“魑魅魍魉心思不坏?我看是你小子被猪油糊了心,真胳膊肘往外拐呢。” 郑疏雨回头又吧啦吧啦说了一通,那人一听朝着甄圆就是一脚,嘴巴里自然是没有消停。 郑疏雨喃喃道:“人家说了,像你这种连兄弟都不信任的家伙就该死。” 甄圆昂起头瞎说一通,当然没有人听的明白,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的啥。 郑疏雨叹了口气,道:“咱们似乎不必大动干戈,甄圆你快去稳住崖下的众人,不要伤害他,魉。” “啥意思?”甄圆不解。 “你就别管这么多了,和气些说话。” 甄圆又道:“我看你就是个糊涂蛋,这魑魅魍魉可是蚩尤手下的小头目,怎么会跟咱们握手言和。” 郑疏雨又与身后那人说了几句,那人倒是和气,却是坐了下来。 “他说他们早就不想跟着蚩尤了,那家伙脾气太暴躁,每次一有不愉快就拿他们出气。” 甄圆深有感悟,道:“疏雨替我转达,叫他们跟我们一起掀了蚩尤的天。” “蚩尤就是天,掀是不可能的,只能跑,可是跑到哪里去头顶上不是天呢?”郑疏雨一字一句的转述。 人群中玩蛇的魉有点懵,两个哥哥吵架去了已经让他很苦恼了,三哥怎么还跟敌人交谈起来了。 也就在此时,沉睡的真罡苑弟子终于察觉到了危险。不仅身边,就连近处的林木之中已经全是敌人,伺机而动打算一举将他们杀死。 甄圆见状忙一路小跑而来,他的师弟们便愈发的紧张,生怕这位师兄打草惊蛇。一小师弟按捺不住,手中玉箫从袖口滑出,对着魉直直刺去,打算先发制人。 “住手!”甄圆高喊道,魉闻声反制击飞玉萧,而后快步奔至死死抓住了他的脖颈,袖口爬出两条蛇直勾勾地盯着甄圆,还不住地吐舌头。 甄圆颤抖着身子,双手下抬,他还在试图制止即将发生的事情。 “大家冷静,大家冷静!” 甄圆这般投怀送抱,加上手无寸铁,魉也就没有即刻要了他的命,转身将其扣作人质欲以之要挟。 可是,问天阁的弟子们却没有这份耐性,一柄飞剑从天而降,竟将魉贯穿首足,当场毙命! 伴随而来的一声声惨叫,真罡苑的弟子接连遇害,埋伏许久的毒蛇将毒牙嵌入了他们的血肉,暗藏一侧的战士、萨满也跳了出来,冲杀进人群。 悬崖上发出震天地嘶吼,魍一脚踹开身边“伪善”的郑疏雨,咒骂他欺骗了自己,竟让友人杀死了自己的弟弟。 郑疏雨没有反抗,加之腹部的伤势,他连招架都难以做到,重重地摔在一旁。 魍飞扑而下,抱起魉的尸首,高声哭喊。 问天阁的修行者不以为然,诛杀奸邪本就是他们来此的目的,战斗一触即发。 丛林中的腾蛇与毒蝎、蜘蛛等倾泻而出,万千腿足发出细碎的脚步声,让人不寒而栗。但问天阁修行者也不落下风,持剑向着那山呼海啸处就招呼去了。 那赶回来的魑魅二人也非等闲之辈,他们于远处施放法术,竟是催生无光业火,点燃了物资与储备。 火光与刀剑在摇曳,甄圆有一丝动容,他们本不用成为敌人,本可以免去这一份沉重,可是他没能阻止这一切。魑魅魍魉是别无选择,他们追随着世代的首领,扞卫着他们的正义,尽管他们也知道,这一切的胜利的果实,与他们四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第五十二章 天地大同 如果自己的正义,是要凌驾在他人的不幸上,那这样的正义他甄圆不屑一顾,他还记得那个娴静午后他与师父下的那盘棋,双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来来回回厮杀近百手,终是落得一个进退两难的残局。那时候的甄圆自是沾沾自喜,这是他少有的胜利,要知道他以往都是输得一方。 “圆儿,今日没有败给我,你挺开心?” 甄圆只道是自己有些得意忘形,惹得师父不开心了,他喃喃道:“只是一点点开心。” “如此两败俱伤,为何你会高兴?” 年幼的甄圆,自是没有听明白师父的深意,他只知定是自己错了,忙低头认错。 老者道:“错在哪儿了?” 甄圆道:“错在不该与师父下平。” 老者抚须一笑,只觉得这个徒儿傻得可爱,说道:“你只看到了棋局之内,却没有思虑棋局之外。今日你我得一平手,你自是当高兴,这说明你长进了。可这棋局若是两国交战,如此倾力而为却是弄得两败俱伤,可谓遗憾。” 甄圆故作明白地点着头,但他仍是以为是师父输不起,与自己胡搅蛮缠。直到今日,他望着死去的魉与诸多惨叫的师兄弟,才终于明白师父口中的遗憾为何物。 白棋与黑棋同质同材,中原人与九黎也一般无二,都是母生肉长,可谓是天地大同。这同根同源的个体,究竟为了什么要厮杀、争斗。跳脱到围棋之外的甄圆,幡然领悟,他们这一切徒劳之下不会有赢家。 “住手!”胖道士撑起身子,可又哪里有人听的进他这一句劝,仇恨、愤怒还有杀欲早就蒙蔽了他们的眼,道心也在悄无声息间消散。 赶赴而来的九黎大军瞬间冲破了问天阁引以为傲的结界,阔刀与仙剑碰撞而出的火花将这漆黑的夜空都照亮。甄圆瘫倒在血泊之中,这一场战斗无论输赢,都没有胜利者,他们双方都只是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暗中操控着这盘棋局的家伙,才是恶的根源。 战斗持续了一夜,直到清晨的光撕破夜空,勇武的九黎战士才悻悻而返。千万年前他们也是跟着首领蚩尤征战四方,最后蚩尤败了,他们也一道与之死去;时至今日他们再次为了掠夺拿起了兵器,只是不知道这一回他们会不会赢,可是他们心里也清楚,就算赢了这天下,死去的亲人也不会再回来。若是胜利的喜悦只能独自品尝,那这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 绿草上满是鲜血,粗壮的树干凹陷了去,刻上数不尽的刀痕。甄圆走过这满目疮痍,安葬那些死去的师兄师弟。 真罡苑从不争强好胜,他们就藏在千岛湖深处的小岛上,自个儿与自个儿逗乐。以前甄圆觉得是大家伙懒得去争,现在看来争抢是一件没有必要的事情。 郑疏雨心情也很是沉重,言谈之中他感到了魍随和的一面,这也是一个与他年纪相差无几的家伙,若不是将他们逼迫至此,兴许他们还能成为朋友。 “甄圆,我们是不是错了。”郑疏雨道。 甄圆没有吭声,他只是吩咐师弟们将九黎族人也一并埋葬。 郑疏雨拖着疲惫的身子,为不知何人掩上一抔黄土。他太累了,累到他想要好好睡上一觉,累到他再也不想醒来。太虚剑所造成的伤势不可逆转,无论妙玉如何缝补那裂开的口子,也无法改变郑疏雨必定陨去的命运。 夕阳下,郑疏雨倒了下去。昨夜女子为他系在腰间的绷带还残留着暖意,却也一圈圈散开落下,血渍染得寸寸红晕,连接着天边的云。 “师父,师徒儿不争气,未能让您得偿所愿,但徒儿并不是输给那李沉舟,徒儿是输给了这天地,输给了自己。” “沉舟,鬼谷就拜托你了,甄圆也拜托你了。” “谢谢你,尽管如此,我还是很谢谢你。” …… 朝露书院,李沉舟已经在此呆了大半个月了,纪先生口中的另寻他法似乎是缓兵之计。他偷摸着拉开那门闩,探身走了出去,仅仅是一刹那的感悟,一股难以言说的悲痛便从喉咙喷涌而来。李沉舟落下一滴泪来,一滴说不清道不明的泪。 一旁的三一见着李沉舟擅自出了门,忙向着他走来,拉着他的胳膊就往那屋子里去,可李沉舟又哪里肯。 “三一,你放开我,你们是不是还有事儿瞒着我,我好乱,一切都好奇怪。”李沉舟嚷着,声音是越来越大。 三一扭转过头,他不愿去看李沉舟的眼睛。 “你说啊。” “我……先生不让我说……” 李沉舟一把甩开那童子的束缚,越过院墙就往山下奔去。三一一惊,也顾不得先生的那些叮嘱,随之一道下了山去。 李沉舟循着风中的血腥气一路西去,一连行了三日才稍有停歇,他并不知道自己深处何地,但他见识过钧天君手中的那柄仙剑。 “沉舟,你,你别在跑了,别再往前去了……”三一气喘吁吁地说道。 李沉舟一愣神,他都没有想到这童子竟会跟着自己行了这么远,要知道三一从小到大都是没有远离朝露书院的。 “你回去吧,跟着我你会死的。” 三一没有惧色,他说道:“先生让我看着你,你跑了我定会遭先生责罚。况且你也知道,再往前会死,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李沉舟,你知道吗?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李沉舟转身轻抚三一的小脑袋,道:“我知道,但我还有很多朋友,他们就在前头,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死去,虽然我帮不上他们什么忙,但我也不想再这般坐以待毙了。” “你决定了吗?死也不回头吗?” 李沉舟眼神坚定,道:“是的。” 三一抬起头笑望着李沉舟,说道:“那我也陪你一起去,我也……想要认识认识你的朋友。” “你……他们也定会喜欢你的,他们……也会和你成为朋友的。” 李沉舟也不知道此行会不会害了三一,但那萦绕心头又挥之不去的哀伤之感,又让他不禁为远方的友人捏一把汗。 第五十三章 童子三一 李沉舟远远的就瞧见了甄道长宽阔的背影,这让他焦虑许久的心感到了踏实。 可下一刻,李沉舟整个身子便就愣住了,郑疏雨的身前被搭上了一层白布。 三一仰着头问道:“沉舟,你怎么不去了?那不是甄道长嘛。” 李沉舟没有答复,他缓缓抬腿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去。 “来都来了,李沉舟你去哪儿?”三一高喊着,如此便也惊动了远处的甄圆,甄圆并没有回头,此刻他也害怕着面对李沉舟。 “三一,我们走,回书院去,我们回书院去……回……去……”李沉舟声调渐低,后面几个字都咽进了肚子去。 三一感受到了李沉舟心中的苦涩,他转身跑向甄圆,行得近了才发现他的身上也满是血迹。 “甄道长,你还好吗?” 甄圆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我挺好的,就是……郑疏雨他……” 三一伸手去碰郑疏雨,妙玉强挤出一抹笑来制止了他,她轻轻摇着头。 甄圆也终于转过身子,眺望着李沉舟远去的背影,但他没有呼喊友人的名字,他只是望着李沉舟一步步走远,走远,然后停下。百步之遥李沉舟顿住了身子,他于天地间是那么渺小,那么无力。 李沉舟自己在生死边缘游离数次,他知道自己会死去,在不久的将来,但他从来没有料想过郑疏雨的离开,从来没有。 …… 入了夜,李沉舟仍守在友人身侧,三一远远地看着他,心中也不免难受。李沉舟是他唯一的朋友,郑疏雨又是李沉舟最好的朋友,三一多么想认识一下这个叫郑疏雨的人呀,可怎么就…… “甄道长,可否与我讲讲他的故事?” 甄圆问道:“他?李沉舟吗?” 三一摇头道:“郑疏雨。” 故事很长,甄圆讲着讲着一时哭一时笑,讲到动情处还手足齐来比划比划。三一听着别人的故事,就如同自己也经历了那般坎坷的一生,这是他在朝露书院如何也体会不到的感悟。 “真的是有趣呢,郑疏雨。”三一歪着头露出笑来。 甄圆道:“如果可以,让我替他也行啊。” 三一不解地望着甄圆,问道:“甄道长,你说真的?” 甄圆点了点头。 “这也不是不可以。”三一踮起脚摸了摸甄道长的脸,如同一位长者。 甄圆一愣,他想到那位深不可测的纪先生,这小童子还真保不住可以做到。 “甄道长放心,我是断然不会牺牲你来唤醒郑疏雨的。” “你真的可以?可以救他吗……”甄圆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罢了,若不是郑疏雨他甄圆早就死了前次百次了。 三一顽皮地做了个鬼脸,道:“骗你的啦。” 甄圆有些恼怒,他说道:“你怎么还有心思玩闹,纪先生没有教导你吗?” 童子面庞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化作严肃的低沉,他说道:“甄道长,人活着不就是为了笑吗?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还是等我死了再去慢慢做吧。” 甄圆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三一目光深沉,哪里还像是个孩子。 天还未亮,三一便告别了众人,既然李沉舟已经寻到朋友,那他也该回书院去了,都出来晃悠这么多天了,先生也该想他了,此行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认识郑疏雨,没能和他成为朋友。 李沉舟没有挽留,与他待在一起只会徒增危险,三一本就不该离开书院的。 郑疏雨来自渊海,他曾说过,自己有朝一日一定要回到那片海去。这句话甄圆记得,李沉舟也没忘记。他们为郑疏雨绑了一根筏子,又将郑疏雨固定在上头,然后抬到河岸边,如此也算还了他一个愿。 “吃好喝好。”甄圆挥手喃喃道。 木筏顺着天际而去,水浪左拍右打使得它摇摇晃晃,不知是石礁还是浅滩,那木筏整个翻了去,郑疏雨也因此浸入水里。 李沉舟忙奔走而去投身入河,又将郑疏雨给捞了上来。 “疏雨这小子是不想离开咱们,难不成他换主意了,不回渊海了?”甄圆嘟囔着。 李沉舟凝视着郑疏雨结实的肌肉,直到此刻他仍是不愿相信,这个皮肤黝黑的小子死了。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郑疏雨的指头竟然奇迹般地动了动,李沉舟慌乱间回头望向甄圆,道:“你看见没?” “看见什么?” 李沉舟又道:“这小子动弹了!” 甄圆有些于心不忍,他能想到李沉舟心里有多难受,他心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可人死不能复生,郑疏雨的死他确认了好几次,这已是不置可否的事实。 甄圆拍了拍李沉舟,转过身去,或许他还需要一些时间去消化。 “郑疏雨他真的动了!”李沉舟又重复了一遍,他指着那根弹动的手指,期待着再有奇迹降临。 “沉舟,想开些,明天指不定还有谁会离开我们。”甄圆低沉的说着,却久久不见李沉舟的回应,他侧头望去,竟见着那两人搂抱在一起,湿漉漉的郑疏雨竟然在一阵阵往外呕出水来。 甄圆皱起眉头,这种鬼事竟然真被自己撞见了?他忙走过去捏住郑疏雨的脉搏,胖道士再也说不出话来。 郑疏雨,竟然又活了过来。 “我就知道,就知道你死不了,奈何桥上的孟婆汤可难喝了,你小子肯定不好那一口。”李沉舟激动地说着。 郑疏雨浑身无力,也顾不得还嘴。 甄圆仍是疑惑不解,他偷偷探手至郑疏雨腹间,体察那道太虚剑留下的伤痕,竟然已经消失了。 甄圆想着了些什么,但他没有继续推展下去,人活着不就是为了笑吗?那些不愉快的、令人伤心沮丧的事情,还是等到自己死了再去思虑吧。 …… 钧天君静坐在一山头,蚩尤就在他身下不远处的山坳中休养生息,不久后这位曾经的武神将会以何种姿态向天地证明,他着实很期待呢。 杯中的清茶是他昨日去往一位老朋友哪里讨得的,他本想邀请他一道来此共赏这盛况,可是友人似乎对他有了些偏见,婉言拒绝了,真是可惜呀。 第五十四章 长枪红颜 众人休整之际,天策府曹雪阳曹将军率万人铁骑浩浩荡荡横山跨野而来,这无疑给遍体鳞伤的防守阵线带来了希望。 曹将军虽是一介女流,但也算得上是身经百战,长枪立马可谓是威风凌凌。 但战局并没有就此扭转,九黎部族的军队层出不穷,他们展开了日以继夜的攻击,没有一刻停歇,就如同源源不绝一般。 即使是装备精良的天策府,也在次日清晨显出了疲态。 曹雪阳找到甄圆,显然她低估了对手。 甄圆接连叹气,他也发现了这其间猫腻,九黎大军杀之不尽,显然不是肉体凡躯,继续这般消耗下去,中原大地的这道天堑早晚会被攻破。 “甄道长也无计可施吗?”曹雪阳质问道。 “眼下我们还未与蚩尤交手,就已经无可奈何,我真不知那家伙出山之日,我们以何来抵御。” “那边让我曹雪阳战死在此地。”女子此言铿锵有力,丝毫不掺杂虚言。 甄圆也知她的这份赤诚之心,可大敌当前绝不是光有雄心斗志就能取胜的,但他们就连眼前的攻势都无法破除,谈何反攻呢? 李沉舟倚靠在军帐外,他将这二人对话听得明了。 “你是不是打算自己去?”郑疏雨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晃到李沉舟面前。 “若是周霁在,他一定会那样做的。”李沉舟喃喃道。 郑疏雨也毫不示弱,道:“姜燮已经这般做过了。” 李沉舟一愣,但也没有多问,他瞧了眼郑疏雨身后的守一剑,道:“我俩的命都算是捡回来的,不妨……” 郑疏雨明知故问道:“不妨直捣黄龙,卸了那蚩尤的三头六臂。” 李沉舟淡笑着拍了拍郑疏雨的肩,道:“说的倒轻巧,我一人去便是了,鬼谷不能没有你。” 郑疏雨轻哼一声,这李沉舟显然是瞧不起自己,他又将李沉舟的胳膊撇开,说道:“还是我去料理了那家伙,你回九华山休养生息去吧。” 李沉舟噗嗤一笑,不知说什么好。 没消停多久,地动山摇之声便把众人刚刚送下的心神再次紧绷。曹将军手握长枪冲帐而出,她不因自己身居高位而贪生怕死,她也不因自己是女儿身而肆意娇纵。 “扬鞭策骏马,银枪映日红。跃似云中蛟,潜如海底龙。东都狼惟长枪立马,守我河山,血染沙场,几度春秋年华。” 痛饮杯中烈酒且斟酌,莫笑沙场独醉卧。何处埋骨英雄坟,长枪独守大唐魂。 听,马蹄声疾鸣而起,一袭红衫跃上骏马率众杀入敌阵去;乱,夹带着散落的飞絮与黄昏的哀沉;杀,枪出入龙守如山疾如风;何惧来敌千军万马与我相争。 马蹄所到之处燃起火光,于苍穹之下裂开一条口子。曹将军手执天策战旗横刀立马,独挑壮汉二三!一时缠斗一团,身下良驹却难防暗箭毒针,双腿一曲将曹将军甩出马背。 满地稀泥,曹将军翻滚几圈终于站定,抬手长枪一刺将那来犯者小命断去,顺势横挑以敌者身躯重创一旁六七个大汉。那几大汉还没掀开身上之人,曹雪阳已经飞奔而来,长枪划过,溅血煞喉肠。 但曹雪阳没有料到的是,危险已埋藏在她身下,等候她许久了。魑魅二人于东西两侧拉起手中器物,两道细长的刀刃铁锁拔地而起。魑魅分向东南跑去,铁锁呈叉字形渐渐并拢欲以绞杀。 危急关头曹雪阳只得纵身跃起,踏足借力那铁锁逃开,却也是八尺长枪脱手,自己身中数出重伤。 战场,可没有给人喘息的机会,魍伺机许久,找准曹雪阳避无可避之际,手执接骨软剑朝着她刺去。 曹雪阳自知命数已经,也并无丝毫畏惧,她怒视着扰我河山的贼人,只见得西南侧一根穿云箭射出,击中了那软剑使其偏离了方向,刺入曹雪阳面旁三寸的坚石之中。 “曹将军,接枪!”一声大喝,曹雪阳一脚踹开眼前男子,踏石而起接住一把暗沉长枪——赤乌流火。 此枪乃稀世珍宝,传言武王伐纣观兵于孟津,有火流于王屋,化为赤乌,三足。赤乌助武王,化三足为三刃,遂得赤乌流火枪。 魑魅见魍一击失手,索性一齐冲了上来,尖刀长刺于东西两侧予以夹击。 曹雪阳紧咬牙门强忍着疼痛,使出一招战八方,横扫身侧来敌,尽破坚阵。 魑魅魍三人无不是退避三舍,显然他们低估了这个看似娇柔的姑娘。 厮杀声不绝于耳,曹雪阳用长枪撑住身子背靠着夕阳,她何尝不知归路已然渺茫。恍惚间她瞧见了李将军的衣盔,在血染的砂石上。 “李……将军……你的长枪,雪阳接住了。”向来流血不流泪的天策府曹雪阳,也低下了她高傲的头,天策府的泪水不能让敌人瞧见。 因为只身入敌阵,曹雪阳身旁已经见不着天策府的红衫,她被九黎蛮族团团围困。 “曹将军,认输吧,带着你的人离开这里。”一个消瘦的青年从树后露出身形,他名叫陆寻,看样貌并非九黎族人。 曹雪阳斜了那人一眼,满眼的不屑,原来这陆寻也是他天策府的一名旧员,因违反军中法纪被她逐出队伍,谁知道他记恨在心,竟是在家国危难之际投靠了异族。 “呸,你现在死在我面前,我还认你是天策儿郎。” 陆寻冷笑着结果旁人递来的长枪,低声道:“曹将军,这场仗你赢不了,天策府赢不了,大唐也赢不了,你还不明白吗?现在应该是你跪在地上来求我。” 曹雪阳缓缓站直身子,将长枪直指向眼前之人,她说道:“昔日闻言七尺儿郎,当醉卧沙场,换乾坤朗朗,着信义昭彰,又何妨青山葬,豪情自昂扬,无愧东都指狼荣光!” 陆寻轻哼一声,使出一招穿云枪法直面向曹雪阳攻去。 即是自家枪法,曹雪阳便也知晓如何拆解,她压低身子想要用一式断魂刺了结掉这个叛徒,可她的下身却是如何也使不上劲儿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长枪的寒芒。 归路,哪还有什么归路。 第五十五章 生死何论 也不知道是否陆寻心中还残存着一丝道义,他的寒枪并未刺破曹雪阳的胸甲,只是在其上轻轻敲了敲。 “要杀便杀,休想天策府向你们低头。”曹雪阳铿锵有力道。 陆寻嘴角微微撇起,枪尖划过铁甲挑到曹雪阳的下巴,他说道:“你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我一眼,你后悔吗?” 曹雪阳冷笑着说道:“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你这样的宵小败类简直脏了我的眼。” “脏……了你的眼,好,好好好,曹雪阳,日后我要你的眼中只有我陆寻一人,只有我陆寻一人!”陆寻一怒之下将手中长枪折断,弃之而去。 …… 曹雪阳的手肘被麻绳勒得死死的,她被挂在一根象牙上,那巨象走路左晃右摆,不知要前往何处。 陆寻策马在前,其后跟着许多身负重伤的九黎族人,看来此战九黎也没有占的多少便宜。 巨象行至一山涧,此涧源头便是蝴蝶泉了,因常有蝴蝶纷飞而得名。理应是清溪碧水,现在却满是铜锈,且水温看似极高,时不时鼓起一个泡泡,就连身形庞大的巨象也都望而生畏,只是伸长鼻子探了探就忙缩了回来。 “陆寻,你要带我去何处?”曹雪阳问道。 陆寻装作没听见,他轻扯马绳一跃而去,行入山涧去了。 此涧窄且不高,巨象行至此处便再无法前行,几个士兵粗鲁地割开挂绳,曹雪阳便摔落在地,那些男子非但不怜香惜玉,还投来鄙夷的目光,异邦人于他们眼中就与那洪水猛兽无二。 光亮渐渐淡去,倒不是时日已晚,而是那山涧之上的缝隙渐渐并拢,一点光都投射不进来了,仅有十来米间隔的火把供以照明。行至此处再无他人,只剩下曹雪阳与陆寻了。 曹雪阳感到体内一阵躁动,热汗不住地从她的侧脸划下来,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衫已经湿透了。再观两侧山壁,隐约可见红铜色的斑纹,这斑纹并非是涂抹在山岩表层,而是潜藏在山体之中,却又晶莹剔透地透过山体呈现在人眼前。 曹雪阳满头杂绪加之此地目不见路,她一脚踏空,被一尖石划破了裤脚刺入皮肉,但她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行进的同时流下道道血渍。 也不知走了多久,曹雪阳终于钻出了那山涧,见着了陆寻黑压压的影子。他远远地站立在一团火光之下,这是一个极其宽敞的圆形区域,碍于天色已晚,曹雪阳需得走得近些才能看清其全貌。 场地中央是用青铜搭建起来的平台,上层比下次窄一人来宽,一层一层堆积上去,合计有九层。显然这规模宏伟的建筑并非一朝一夕建成的,想必应当是当年的遗迹,被掩藏于山谷之中,此时又被九黎族人挖掘了出来。 “这是做什么的?”曹雪阳问道。 陆续没有答复,他只是依次点燃每层四角的火把,将这雄伟的建筑物从黑暗中一点点拉扯出来。 曹雪阳发现每一层平台四边中间都开凿出一条口子,缓缓有液体流动,空气中怪异的味道让她知道那是人血。 此时陆寻也终将这座建筑物上所有的火把尽数点燃,九黎族古祭坛终于显出它的全貌。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要将我献祭给你的新主子吗?”曹雪阳的声音荡涤在山谷之间,来来回回久久未能散去。她本以为陆寻会因此暴怒,可是那个在外面不仁不义的男人,在这山谷之间却是出奇的冷静。 “曹将军,你可知道我的旧主子是谁?” 曹雪阳道:“天策府与你再无瓜葛,你莫要玷污了我们。” 陆寻哈哈大笑,他竖起长枪插入地面,喝道:“我陆寻,为一人入天策,为一人征战沙场,也是为一人舍弃大义,为一人背叛家国,这个人就是你,曹雪阳。” 曹雪阳看不清陆寻的面容,这些儿女情事曹雪阳属实不懂。 “你要如何,与我曹雪阳何关?你只要对的起你心中道义,对得起生你养你的家国便是。” 陆续冷笑着转身向曹雪阳走来,他张开双臂,近似癫狂地说道:“雪阳,家和国即将不存在了,我们守着他们便也只会是死路一条,你为什么要这么执着?活着,不好吗?” “生死何必论?” 陆寻走得近了,曹雪阳才又终于看清这个男人的神情,那是难以言辞诉说的悲伤,是近乎绝望的苦痛。 陆寻道:“生死?好,你不在乎,可……我在乎,我在乎你的生死!我何尝不知你的长枪只守大唐魂,可你是否又知道有一个人的长枪,是独为你存在的,在他眼里没有什么天策,没有什么大唐,只有你!” 陆寻深情凝视着曹雪阳,哪怕她心中有一点点的波动,他做的这一切便值得。可是在那英烈女子的眼中,他只看到了不屑与冷淡。 “你还是不明白,雪阳,大唐完了,天策完了,我们都完了,你看见了嘛?我身后的这座祭坛,我们手中的长枪可以刺破它吗?与它相斗只会让我们断戟沉沙。” 曹雪阳冷冷道:“多说无益。” 陆寻长叹了一口气,连同山谷中的空气一道沉静了下去,只有祭坛四角的火光与流淌下来的血水,证明着时间流逝。 曹雪阳趁着陆寻恍神间,她利用盔甲的棱角一点点摩擦那麻绳,眼看着就要松开了,陆寻忽然身子一怔,转身向那祭坛顶攀爬而去。 曹雪阳下意识的也一路跟了去,尾随在陆寻身后。 这座祭坛远远看上去还仅有二三十米来高,走得近了身处其下才发觉远远不止如此,曹雪阳不禁想起陆寻方才话语,这是大唐数代基业也无法企及的存在。 天空中不知何时团聚而起一片血云,陆寻已攀爬到了祭坛顶层,他抬头望天空,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曹雪阳忽然心头一沉,她从未有过这样压抑的感觉,她甚至感到了陆寻的求死之心,也不知是否那些她无法理解的言辞触动了她,脚下的步子不觉加快了些许。 第五十六章 英雄迟暮 血云之下山崖之上,九黎巫师与萨满的低语声渐渐响起,那是曹雪阳所无法理解的古老咒语,这无疑让她愈发地急躁。 “你,你和他们究竟要做什么。”曹雪阳向着陆寻高喊到。 陆续淡淡回眸,应答道:“或许是想让你死心吧,我起初是这么想的,到头来却是我自己先死了心。雪阳,你走吧,顺着来路逃回去。” 曹雪阳道:“我们一起走,陆寻。” 陆寻摇了摇头,道:“我回不去了,我的手上沾上了太多鲜血,回不去了,你容的下我,天策府容不下我;天策府容得下我,大唐容不下我。” 话语间血云流下不知何物,于那祭坛之上堆积,而后顺着流淌下去,正是它导致山水失色。接下里的一幕,才更是让曹雪阳目瞪口呆,只见得那血水深入祭坛旁的泥土之中,泥沙积聚而起,遂成人形。 “这便是九黎族的大军?”曹雪阳惊恐道。 陆寻没有答复,他猛地转身楼抱住曹雪阳,快步向出口处奔去。 山涧口却依然站立了好几位壮汉,其间为首的名叫古力昂,是九黎族骁勇善战的勇士。 去路被阻,陆寻将曹雪阳护在身后,他这才发觉身后的女子腿部的伤,怒起。 “古力昂,让开。”陆寻低沉道。 古力昂张开双臂,结实的臂膀足足有陆寻两倍宽,他说道:“带着女人来了这里,你还想让她活着出去?” 陆寻缓缓举起长枪,古力昂倒是露出雀跃的神色,他早就看陆寻不顺眼了,他拍着自己的胸膛一步步向前走来。 陆续银枪一摆就朝着古力昂前胸刺去,红缨乱舞! “呲嘭”一声响,那杆银枪怦然断裂,怎料得古力昂的皮肉已经坚实到这般地步,他狂笑着露出猥琐的笑来,说道:“放了你也行,这小妮子留下。” 又是一声脆响,本就墙头断裂的长枪于陆寻握拿处再次被扭断,他的指甲寸寸嵌入手掌,鲜血淋漓。 古力昂方才只是调侃一下这个异邦叛徒,陆寻的命他是要定了的。但此刻古力昂又生出了新的念头,他看出了陆寻的心思。如此他便要陆寻亲眼看着这个女人被羞辱至死,他要让陆寻生不如死。 古力昂只手抓起陆寻瘦弱的身躯,只要他稍一用力,陆寻就会肚破人亡。 曹雪阳自是没有坐视不理,她高高跃至古力昂头顶,找准他的脑门儿就是一重拳。 古力昂躲也不躲,他用头向上顶去正面迎上这一拳,曹雪阳好歹也是天策府声明赫赫的将军,这一拳灌注了十成气力,击穿百斤巨石都不在话下,任凭这蛮人再身强头铁,也…… 曹雪阳自臂膀到右侧肩骨,尽数碎裂! 陆寻眼睁睁地看着她独木难支,就连撑起身子都难以做到。 “雪阳,你快走!古力昂,让她走!” 古力昂用力一捏,陆寻身骨嘎吱作响,他将其重重抛出,陆寻撞在山壁之上翻滚下来。但他很快站起身子,朝着曹雪阳迈步而来。 “陆……寻……你这是在做什么?”曹雪阳问道。 陆寻吐出一口血水,低声答道:“护我心中的大唐。” 曹雪阳呆愣在那里,她想起了练兵场的斜阳,站在点将台上的她俯视着天策府千百儿郎。偶尔会有一道暖流落在自己身上,但待得她遍寻人群,却又如何也寻不到其所在。时至今日她感到身前的这股熟悉的暖流,她才幡然醒悟。 陆寻捡起残枪断杆,分握两手,血色卷云映射下来的光落在他身上,如同为他披上了天策府的红衫铁甲。 “雪阳,最后一次了,哼,原谅我。” 言罢还没等到身后人的答复,陆寻已经离地数米,他不需要答复,他害怕这个答案会让他丧失最后的斗志,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便也什么都不再奢望了。 古力昂见这家伙不只死活,岂不是正合他意。陆寻受伤不浅,战力已大不如前,古力昂只是微微侧身便避开了他的攻击,接着他再高抬右腿肘击陆寻的身子,最后用胳膊肘加以辅击,陆寻又是一口血喷出,染得古力昂满脸鲜红。 群山尽披缟素,风声啸响鬼哭。 古力昂估算着陆寻也快断气了,他将其高举头顶,欲一掷使其粉身碎骨! “陆寻……陆寻!”曹雪阳惊声叫着,这乱世几多英雄迟暮,陆寻虽不是这天下的英雄,却可做得她曹雪阳一人的英雄! 古力昂嘴角扬起,这就让你这小妮子闭嘴,他猛地用力将陆寻身骨拧断,而后向身下摔去。怎料得那男子身躯断作两截,手中断棍、铁枪仍是没有松开,顺势而下深深插入了古力昂的双目之中。 古力昂身强体壮刀枪不入,疼痛是何滋味他根本不知道,他只是见着眼框窜进来不知何物,而后眼光所及一阵虚茫,身前万物渐渐暗了下去,光明再也没能眷顾于他,两行粘稠液体顺着他的脸庞沾在他的胡须之间。古力昂不尽感叹,泪水原来是这般滋味。 “陆寻!”曹雪阳心如刀绞,可是这个男人已经身首异处了。 古力昂终于慌了,他张开双臂胡乱抓打,身侧的那些九黎战士便无一幸免,山岩下、巨石边满是其尸体,血溅八方。 曹雪阳跪倒在陆寻面前,哭倒在血肉残躯之上。眼前的古力昂双眼尽废,去路已然就在眼前。但曹雪阳并未就此逃去,如果可以选择死亡的方式,那定是死在沙场,绝不是后退的归途!纵使荣辱功过无人记录,纵使千秋霸业万古枯。 她拾起陆寻的断裂半截的枪柄,这是她曹雪阳最后一次冲锋,义无反顾。她的眼中没有恐惧、没有犹豫。仿佛这洞穴之下非她一人在阵,她身后站着的是天策“灭”字旗与千百之众东都之狼。 她面露霞光,那是长夜尽头刺破苍穹的光,透过这山谷的层层迷雾,落在她的面庞之上。曹雪阳,缓缓迈动步子,敌人是万千宵小又或是异族外邦,她寸土必争不退一步,只因背后有人相护。 第五十七章 只身入腹 弥散山谷间的低吟声,掺杂进来一丝喧嚣,伴随着砂石的的战栗而起,巫师与萨满们不禁翘首望向东方。 那是千百天策儿郎纵马入林,步步逼近。漫漫长夜后,终是让他们寻到了曹雪阳的去向。 山涧外早就林立着成千上万的九黎战士,重获新生的他们浑身充满了气力,更加不知何为疼痛,何为死亡。镇守在此处的他们,发起了不眠不休的冲锋。 两拨人马很快交杂在一起,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大巫师噶木阿蹲守在山岩之后,阴冷地笑中不知酝酿了多少奸谋诡计,他五指舒张似是拿捏着什么物件,那东西逐渐实体化,竟是一人头骨!噶木阿起初只是把玩着那颗头骨,而后他掏出一根银针就向头骨刺去,只见得一位天策将士无故头裂而亡跌下马去。 “有妖法!”程知节大喊道,众将士忙拉马调头撤回一程。 甄圆闻言细细一看,才发觉眼前山体奇形怪状,恐有埋伏,他们这等贸然进攻怕是正中敌人下怀。 “甄道长,借你马背一用!”云昭乐拉下甄圆一脚踏上马背,借步登上树梢,有接连几步踏枝,跨过敌军万千。借着初升的太阳,她瞧见了山岩后的人影,一根破魔箭横贯而去,将那巨石击得粉碎。 噶木阿被那碎石划破面庞,纵使他此刻无处遁形,他也仗着身居高位有恃无恐。可这愚蠢的想法在下一秒便落了空,妙玉乘风而来,以剑气将他连同身侧好些巫师一并掀飞。 程知节见状立马重整旗鼓,一支长枪直挑敌阵而去。却是有二人身居他侧,后发先至,苏辙仗剑百里,使出一式剑冲阴阳,将敌阵破开一个口子!击退敌将五六;陈明不甘示弱,虽不及师兄走过那么多的山,尝过那么多的水,但他却也从未忘记,华山落雪煮茶的滋味,这滋味苦口涩心,却是他始终挂念的。这二人深入敌阵分攻东南,很快便闹得九黎大军一阵骚乱。 以妙玉为手的青年一辈问天阁修士也很快加入了战斗,他们脚踏青锋,傲视群雄,何处风起云涌,便是他们的气剑横空,剑出苍穹,势如长虹。 眼看着战局逐渐向这边倾斜,甄道长却丝毫没有露出喜悦神色,他躲在一颗粗壮大树后头,猫着脑袋时不时地向外瞟几眼,天边的血云可一点都没有散去,反倒有些遮天蔽日之势。 “疏雨,你跟着姜老爷子也学过一些天象之学,你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甄圆说着便探手去搂身侧的郑疏雨,可是他招呼半天却是抓了个空,他身侧哪里还有什么郑疏雨……想想也是,依郑疏雨那性子,又怎么可能跟自己一样缩在后头呢? 就在甄圆思虑之际,他的一位师弟飞身而来,他的脸蛋上挨了重重一拳,翻倒间不禁侧目瞧见了“以求自保”的圆师兄…… “师兄,你……这可不地道。” 甄圆撇着嘴说道:“两军交战你可曾见过有军师亲临战场的?你师兄我这颗脑瓜子就抵得上千军万马了,你知道吗?我能站在这儿已经是在浴血杀敌了。” 那师弟哑口无言,他自小就听着这位师兄胡搅蛮缠,真罡苑也没有几个巧舌能言的人,能辩得过甄圆的家伙压根不存在。 甄圆继续道:“还愣着干嘛?上啊!” 那人这才慌忙起身,也顾不得右脸的酸疼,叫嚷嚷着又冲了上去。 …… 齐心协力之下的唐军隐有破竹之势,山涧外遍地是九黎族人的横尸,但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即使杀了一千一万,却也不见九黎气势有丝毫懈怠,只因他们兵力实在众多,约莫是唐军数十倍甚至更甚,其骁勇的战士们丝毫没有恐惧,仍是如最初般凶猛彪悍,看来速战速决已然成了奢望。 程知节赶到甄圆身侧,道:“是不是该撤了,这样下去我军会渐渐显出疲态,若是曹将军还在军中,想必也会如此安排。” 甄圆瞅着天空中的血云喃喃道:“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程将军信我不信?”胖道士眼神颇为坚定,一改常态。 程知节道:“道长直说便是。” 甄圆又道:“你瞧那天空上的血色团云,邪乎不邪乎?我总觉得那云下头藏着什么秘密。” “道长说这些是什么意思?知杰行军打仗对这些一概不知。” “程将军有所不知,前几日贵军还没到访此地的时候,我们就与这些蛮人交过手,有两个兄弟还被生擒了。” 程知节道:“你说的便是华山苏道长与陈道长吧。” 甄圆点头道:“对对对,就是他二人,据他们所言,这九黎族擅使巫术妖法,我估摸着这源源不绝的九黎战士,并非凡胎。” 程知节皱眉道:“甄道长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们是鬼魂?” 甄圆拍着身旁人的肩,道:“程将军率领部下为甄某开一条口子,甄某要去那山涧里瞧瞧,若是半个时辰后还不见甄某回来,那程将军就率军撤退再做打算。” 程知节一惊,显然他很是犹豫。 甄圆淡笑着说道:“庙堂之中的兄弟们死了多少,我甄某也绝非贪生怕死之人,程将军拜托了!” 说罢胖道士拂袖而起,猫着身子东躲西藏向前迈进。 深入战场后,甄道长甚至匍匐在地攀爬前行,那堆积而起的尸首就似一座小山丘,他一道慰藉死去的同胞一道咒骂着敌人“翻山越岭”,终于在众人倾力相助下,甄圆抵达了山涧口,也顾不得身上沙泥,他一侧身就拐了进去。 好在此刻山涧中无人把守,也算是畅通无阻,就是愈往里去可见之物愈少,甄圆不禁有些胆怯,若是碰见那些可恶的蜘蛛毒蛇,他这身横肉怕是就做了它们的补品了。 正在胖道士愁眉莫展之际,姬神的纤手拉住了他的衣袖,一道妖火也于他眼前升起,照亮了前路。 “你怎么在这里?”甄圆压低呼吸强装镇定。 姬神倒也不拆穿这男人的姿态,她只是淡淡答道:“这不是看着甄道长只身入敌腹,我不放心嘛。” 甄圆一摆衣袖顺着那火光所指而去,还不忘叮嘱身后人:“你快些回去,这山沟沟可不是你这等娇柔女子来的地方。” 第五十八章 不覆旧人 姬神哪里会理会这个胖道士一而再再而三的狂妄之语,她也很是好奇那血云之下究竟是何等情景。 甄圆还在自圆其说呢,姬神已经跨步到自个儿身前去了。 “嘿,我跟你说的话你听不见吗?”可又哪里还有人理他,甄圆也只好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随着二人的逐渐深入,甄圆也发觉了山壁内的红色纹路,他以前涉猎过一些蛮荒古术,只有极其可怖的逆天之术才会留下这般痕迹,其代价是施术者以及族群的百年气运。甄圆不免有些慌张,九黎族人的手段远超他的料想,用不择手段都无法囊括他们的野心,如此大的代价换来的胜利,真的有意义吗? 甄圆想着想着便也没注意脚下,他一脚也踩到了那曹雪阳负伤处,可他皮糙肉厚倒没落下什么口子,只是一低头躬身,瞧见了地上的血迹。他眉头一皱,已然断定曹雪阳就在这山涧里头了。 又走了许久,他们二人也行至山洞尽头。还没待得甄圆提醒一句,姬神已经跨步钻了出去。甄道长到底老谋深算,他先只是探出脑袋瞧,却被姬神挡了个严严实实。 “嘿,你让开啊,你挡着我怎么出来呀?”甄圆嘀咕道。 姬神缓缓转过身子,却没有让开半步,她说道:“我觉得你还是不要看了。” 甄圆多半也知道了姬神的言外之意,他扑倒而出,抬头瞧去。 这是一个体型稍大的九黎族战士,他的腹腔被人挖开了一个窟窿,血已流尽。而就在不远的空地上,仅有的一抹光亮所及处,曹雪阳一动不动地跪倒在地,她高傲的头颅低垂着,衣袖盔甲上满是鲜血,一支短枪散落在其侧。 “那是曹……雪阳?”甄圆惊恐地说不出话来。 姬神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喃喃道:“咱们还是别去看了。” 甄圆面无表情地甩开衣袖,快步走向曹雪阳去,他这才瞧见了曹雪阳身前碎裂两截的男人…… 陆寻,甄圆何尝不认识?也曾是酒桌上共饮三杯的友人,再相逢怎得就是这般情景,甄圆一时无法接受。 “这不可能,这定是障眼法,九黎族的那群巫师糊弄我们的。”甄圆笑着转过身来拉着姬神就往回走,姬神却是一步未动。 “甄道长……你别这样。” 甄圆身子一软倒入姬神的怀中。 “你曾说过,你不在乎什么天下,不在乎什么大唐,不在乎什么天策府,你只在乎一个人呢,难不成这个人就是……”甄圆自言自语如酩酊大醉般。 “这个人就是曹雪阳吧,陆寻……”甄圆眼神逐渐落寞了下来,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消瘦的天策儿郎,酒喝不到几杯就搪塞要走,说什么醉了回去要受罚,说什么自己不想在军中出丑,是唯独不想在曹雪阳的眼中露出窘态吧。 “只怪兄弟当时未能理解你啊,陆寻……”甄圆推开姬神,双手撑住地面,泪水一滴滴融入血中。 就在二人悲泣之时,古力昂的身子忽然一阵抽搐,是那祭坛之上的血水流淌到了他的身上,他竟然奇迹般的又活了过来。 姬神只感身后黑压压的有遮天之物,这一回头自是大吃一惊,迎面而来的是古力昂的一记重拳,将其击飞至洞穴一角,甄圆却还沉浸在古人离去的悲痛中。 古力昂腹部的窟窿正在一寸寸愈合,待他走到甄圆面前他已经完好如初,只是面部无神,也不能再开口狂言乱语了。 古力昂一把将甄圆抓住举了起来,甄圆却只是轻蔑地望着这个血肉傀儡,他知道这个家伙已经没有情欲可言了。古力昂抬起另一只胳膊分握甄圆的头脚,他将如对待陆寻一般撕开甄圆。 姬神艰难的爬起身子,她见状赶忙疾步奔来挑向古力昂的双臂,好在这壮汉抓的不甚太紧,姬神抱起甄圆就向那祭坛上逃去,可是这暗无天日之地,她拖着甄圆又能逃到哪里去?她只得爬到祭坛的顶层,也不知道是触动了什么机关还是如何,祭坛四周地面上探出诸多手掌,十来个如古力昂一般的壮汉破土而出,他们目视着祭坛上的二人,步步向其逼近。 姬神缓缓放下甄圆,道:“没想到,我竟是和你,先一步于这天地死在这里。” 甄圆抬起头望向女子落寞的背影,他不知是该怜惜她还是可怜自己,他撑着地面侧头望去,祭坛下黑压压的人群越来越多,他自己定是逃不出去了。 “你走吧。”甄圆淡淡道。 姬神笑出了声,她说道:“甄道长是不愿有我这个累赘?还是你在那黄泉路前鬼门关下,有什么未尽之事不方便让我瞧见?” 甄圆摇头道:“甄某所辜负之人,还没有走上那条路。倒是你,害怕见不着自己所期所盼之人吧。” “甄道长,你?” 甄圆笑道:“有些事情说的太透,人活着就没意思了,不然我们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不是?” 姬神噗嗤一笑,道:“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领你见他。” 二人谈笑间,身下一层上的九黎族人已经探手向顶层攀来。 临死之际甄圆便想饮上一口酒,既是敬陆寻也是要壮自己的胆儿,就是不知道是惧怕死亡,还是担忧见着了姬神的那位故人。他探手入袖胡乱掏出一个酒葫芦。 姬神见了直言称赞道:“甄道长好兴致。” 甄圆不语,他盯着那酒葫芦瞅了瞅,只见得金黄色的葫芦外缠绕着一条木雕腾龙,龙躯之下刻画着镇元子的那颗人参果树,枝繁叶茂让人不禁垂涎欲滴。 甄圆骂道:“真是时运不济,我要酒要酒!怎么掏出了个这玩意?罢了,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是水就成……” 甄圆说罢掰开那葫芦盖就往喉咙里倒,小小的一个葫芦里可装玉酿能有几多?再不济也就他甄道长三五口的量不是?可这金黄色的葫芦却是塞满了甄圆的口,从他两颊流淌而下也不见止。 流淌而下的琼浆一滴滴团聚,一缕缕流淌而去,顺着祭坛顶层青铜的纹路渐渐延伸,于一小孔纵深而去。 第五十九章 太虚玉液 甄圆与姬神背贴着背,立身在祭坛顶层,忽的一阵地动山摇,二人站立不稳只得搂抱在一起,四周围攻而来的九黎战士也纷纷跌落下祭坛。 “甄道长,你看。”姬神支吾着,甄圆这才眯开眼来,又瞧了一眼这死前惨状。 青铜祭坛自底层裂开七八条口子,一路延伸至他们脚下,且这震动并未停息,似有什么大活物要从这祭坛里头钻出来。 甄圆望着手中的空葫芦,喃喃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话音刚落,他们足下的裂口再次扩大,从裂缝中窜出一根枝丫。 甄圆忙拉着姬神让出半个身位,那枝丫竟是顶破了洞窟直冲云霄而去,一时间山崩地裂土石瓦解。甄圆一手楼抱起姬神一手拉住一个较为细小的枝干,借着这野蛮生长的仙树顶着碎石重见了天日。 身下的山势渐渐低沉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又一层繁密的枝叶,仙树自破土到参天不过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姬神呆愣地俯视着身下一望无际的苍翠,这便是人死之后的世界吗? “甄道长,我们怎么没有去奈何桥?”姬神喃喃问道。 甄圆也傻了,他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瞧着手中的金色葫芦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是不是遇不到见愁了……”女子言辞落寞。 甄圆抬头望向她,淡淡道:“见自然是见的到,就是还得再等些日子了。” 原来这颗参天仙树便是出自甄圆之手,此间由来便又是一段故事了。 多年前甄圆酒醉于山野,偷吃西瓜被瓜农抓了个现行,老瓜农大概是见着胖道士长得喜气,便也没有为难他,竟是搬出屋中好酒好肉,要与甄圆饮上几杯,这几杯又几杯硬是喝到了那老瓜农酒坛空空,二人便也落得个酒醉不省人事。 那时候甄圆还没有现在这般奸诈,他赶早折返回镇子上,给这老瓜农打了满满一缸酒回来。老瓜农也挺感谢这个胖小子,便道明了身份,他是云游此处的一仙人,其腰间的酒葫芦便顺水推舟地赠与了甄圆。 这葫芦搁在胖道士袖子里一藏便是这么多年,无论甄圆多么窘迫都没有动弹它,直到方才临死之际才终于…… 在那仙家葫芦里封存多年的琼浆得太虚灵气,也变得非同寻常,人饮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点滴入土那便是落地开花枝繁叶茂。 甄圆探手在舌尖此刻方才恍然大悟,他想起祭坛上的一孔终于把事情缘由理清脉络。九黎族祭坛行逆天之事,阴阳颠倒扭转乾坤,灵隐山地界百年灵气散尽,接连山势之下的地脉也变得污浊不堪。恰好甄圆嘴角滑落的太虚玉液顺着那血云侵食山脉灵气的小孔,使得衰败的地脉重获新生。 …… 正面战场之上,程知节与天策府众将士已经镇守在那山涧口,月末有一个时辰之久,他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手中的长枪已经染上不知多少鲜血,四面八方的来敌一个个斩于马下。 可是程知节他也是娘生饮水的凡人,他也会疲惫会累……身下堆积的横尸越来越多,来敌却如山呼海啸不见停歇。 “将军,撤退吧,咱们休整一番再攻回来便是。” “可是甄道长……他还在这山涧之中呢。” “这样拖下去,我们全部会死在这里,九黎……九黎兵马实在太多了。” “退?”程知节犹豫了片刻,自他跟随曹将军起,自他扛起天策灭字旗起,他的心中就从来没有过“退”这个字,但此刻碍于千百将士的性命,他不得不思虑这个字,他不得不退。 “将军!”那将士说着便双手作揖,单膝跪地。 程知节抬手挑开身前来犯之人脖颈,他回头瞥了眼那幽深的山涧,叹了口气。 “众将士听令,退!”程知节近乎颤抖得地高喊道,这是一个天策男子最耻辱的妥协。 那些英勇杀敌的红衫儿郎纷纷为之一振,于常人言,退只是后退几步回到起点,而于这些对着大唐立下誓言的热血男儿而言,退便是败。他们无不是心怀屈辱,但将令军行,他们不得不从。 马蹄声渐起,天策儿郎互做策应有序退去,但程知节却没有,他仍是守在那山涧口,长枪立马向天笑。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程知节做出了一个将领该做的决策,他却无法做出属于自己的抉择。江湖庙堂之人鼎力相助,曹雪阳将军不知所踪,甄道长只身犯险,他程知节无论如何也退不得半步。他要守在这里,等着甄道长出来,等着曹将军身抗“灭”字旗来驰援自己。 可事与愿违,山涧中迟迟不见人声,曹将军更是不知身处何地,眼前的敌人倒是不减反增将他围堵了个水泄不通。就连他身下的战马也跪倒在地,力竭而亡。 程知节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血泊之中。 等待着他的不是践踏与撕扯,而是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与他背后山体中巨树的破岩而出,一个个敌人在他眼前倒下,化作灰飞与烟灭。 喧嚣止于风声,程知节跪倒在地,满目苍凉。 山涧之中传来阵阵脚步,那声音程知节再熟悉不过,他猛地回头望向山涧大喊道:“曹将军是你吗?” 只见得曹雪阳搂抱着一男子尸身艰难走来。 “曹将军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搂着的这人是?”程知节道。 “陆寻,是他救了我。”曹雪阳淡淡道,她的眼神虽然依旧那般坚毅,但语调已经有了些许颤抖。 程知节将战事一一汇报,当提及甄圆入涧时也是一阵哽咽。 “属下当时应当拉住甄道长的,是属下的错。” 曹雪阳抬头望着满天的苍翠,道:“你守在这里寸步未离,便不是你的错。我们此战得以致胜,皆是甄道长的功劳。” “是谁在夸奖我呀?”空中传来胖道士低沉的声音,姬神手拖着他于巨木枝干之间步步折跃,落于山石之上。 程知节感激涕零道:“甄道长真乃神人,竟以一人之力破敌千军。” 甄圆却是盯着曹雪阳眼神忽的柔和了下来,她没有死去真好。 第六十章 纵横合璧 大唐联军的初次告捷,众人脸上的阴郁也终于消散了些许。月色下,大家纷纷端起酒水,一饮而尽。这是庆贺来之不易的胜利,更是对离开他们的兄弟战友的祭奠。 没有人发觉,曹将军的三滴泪水落在了碗里;也没有人看见,甄圆偷偷摸摸给他金色酒葫芦灌满了酒。 何所思终于醒了过来,她望着眼前的人和事泪流不止。云昭乐自是上前慰藉,只是三言两语未尽,也跟着一道哭了起来,潮红的小脸看来也是沾了些酒。 姬神瞧着这两个心怀情愫的女子,就如同看着当初的自个儿一般,心中不免也随之痛了起来,这股心痛之感离她而去许久,今朝还复来仍是老滋味。 甄圆环顾四周,唯独妙玉一人滴酒未沾,瞧她那副愁苦模样,嘿嘿。 甄道长漫步而去,当着妙玉的面儿将一碗酒一口咽下,他问道:“妙玉师妹可是在想着谁呀?” 妙玉一愣,苦苦道:“哪里的话……” 甄圆又道:“让我猜猜,难不成是你那个惹人厌的缩头乌龟师兄?”胖道士料想妙玉定是想着郑疏雨那榆木脑袋了,他故意提及妙玄便是想得到一个否定,而不去触及这小姑娘家的心事。 可谁知妙玉却是点了点头,道:“看来还是瞒不过甄师兄,不过我师兄可不是缩头乌龟,他身子还没养好,故而没有一道赶来,至于他是否讨人厌嘛,这个我不发表看法。” “啊?真是妙玄啊……”胖道士满脸的落寞太过于明显。 妙玉又道:“怎得还有别人?” 甄圆连忙摆手,找了个托词去了……郑疏雨那个混小子到底跑哪儿去了,这般孤单寂寥时候,陪在人家姑娘身边不好吗?甄圆一边埋怨一边翻天捣海地搜寻郑疏雨的影子,可不仅郑疏雨不见了,就连那李沉舟也没给瞧见,要知道喝酒这事儿,李沉舟是断然不会缺席的啊。 甄圆挠着脑袋也不知该问谁,逢个熟人喝一口,渐渐也感觉着醉了,倒在了姬神与何所思面前。 “甄道长还是这副模样……”何所思话语间不禁想到了别辞,又隐隐落下几滴泪来。 “你昏睡了这么久,甄圆他可没闲着,偶尔放纵一番也好,他该休息休息了。”姬神搀扶起甄圆入了帐去。 天空中星辰闪耀,何所思抬头望去,她能清楚地道出天枢贪狼、天璇巨门、天玑禄存、天权文曲、玉衡廉贞、开阳武曲、摇光破军各星辰的所在,可是她却再也无人诉说,她感觉不到曾经那股挥之不去的暖意,那是别辞护着她的证明。别辞与她早已不在同一片星空之下了吧,他永远地离开了自己把,两行清泪不禁又怆然流下。 不周山巅,断裂的干将剑旁,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别辞眼中落下,他与周霁跪倒在此,许久未曾动弹,任凭风吹雨淋,他们的头也再未抬起过。 …… 巫师们跪拜于战神台前,这是深藏在灵隐山的一处旧址,也是昊天塔镇压蚩尤的所在。 蚩尤当然知道了前线的溃败,但这根本不足以牵动他的心神,那些冲锋陷阵的族人本就是他为大唐准备的开胃菜,若是无需他亲自出征,那这唾手可得的天地又有什么价值? 此刻他已经修养好了身躯,浑身筋骨活络充满着力量,千万年前的仇怨,至此就要一笔勾销了。 篝火照耀的丛林中,两个青年人潜藏许久,正是李沉舟与郑疏雨,他们来此的意图一目了然,那便是直捣黄龙刺杀蚩尤。只需等那九黎之君、武神蚩尤打个瞌睡,沉剑与守一就要在他的三个脑袋下隔开口子。 可是,过了这么久,甚至蹲守了一天的二人都有些困乏了,也没见蚩尤打一个哈欠。郑疏雨有些按捺不住,他并不认为这蚩尤会是他与李沉舟的对手。李沉舟却不这么认为,烛九阴曾与他提及过这位远古的战神,其骁勇善战就连他这位祖巫都会忌惮几分,更别他们这俩嫩头青了。 “那你说怎么办?在拖下去甄圆他们就被九黎大军给灭完了。”郑疏雨问道。 李沉舟犹豫半晌终究无法做出抉择,他说道:“再等等,等他睡着……我们要相信甄道长,相信苏辙。” “早知道你这般扭扭咧咧,我就不与你来了,留在那儿兴许还能多杀几个敌人,这下倒好咱俩一点忙也帮不上。”郑疏雨有些泄气。 李沉舟当然知道郑疏雨心中的急切,但他实在没有把握一击制服敌人,这里又是九黎内腹,一旦打草惊蛇恐再无可乘之机,还会丢了性命。 二人置气间,也不知是风吹还是怎得,他们身处的丛林一阵响动,那些巫师与萨满不禁将目光投到此处来。 李沉舟与郑疏雨赶忙缩回身子,却还是被那些眼尖的家伙瞧见了。 “有入侵者!”惊呼之下十来根火焰箭矢纷飞而至,将他们深处的草丛点燃,那二人不得已,只得一跃而出现于敌前。 郑疏雨抽出守一剑,他说道:“这倒好,反正我求之不得。” 李沉舟也随之缓缓抽出沉剑,眼下是避无可避了。 纵横合璧,斩杀这些杂兵小鱼自是不在话下,李沉舟与郑疏雨一路挑杀至战神台前,蚩尤这才终于正眼瞧了一下两个小娃娃。 “你们……杀我?” 郑疏雨抬起守一大喝道:“我看你是害怕得厉害,都不敢合眼睡觉了吧。” 蚩尤听闻狂笑不止,他转动脑袋,只见得有两头四目竟是闭合状态……原来他并非没有睡觉,而是仗着三头之势可将其兼顾。 “可恶。”郑疏雨咬牙切齿,抬手便是一剑劈砍而去,却没越出一米便被一男子挡了下来,这男子外貌似老虎,体状如牛,却又生得一双翅膀,刺猬一般的毛发硬如刀刃,他便是以此阻断了郑疏雨的进攻。 郑疏雨一击不得,李沉舟绕侧取之,却也出师未捷,又一男子轻松化去了沉剑锋芒,其身法之快比之闪电过犹不及。只见这男子膀大腰圆,与那甄圆倒有几分相似,但面貌却没有甄道长那般和蔼,獠牙锯齿,血肉模糊,可谓是凶相毕露,最可怕的当属他腹间破出的那个大窟窿,似一张大嘴开合自如。 第六十一章 上古凶兽 李沉舟与郑疏雨面面相斥,冷汗在他们的额角渗下,眼前这俩异类显然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穷奇,饕餮,这顿美餐就赏给你们两个了。”蚩尤端起头骨酒杯一饮而尽。 穷奇与饕餮乃是上古凶兽,万万没想到竟与蚩尤一道现世人间。 穷奇张开翅羽发出狗鸣一般的叫声,他遁入高空,饕餮则躬下身子任凭腹部巨口唾沫横流。 郑疏雨一阵恶心险些呕吐,李沉舟忙挡在他前头。 只见得饕餮猛地飞扑而来,周身飞溅的血渍将所触及之物尽数侵蚀,发出“滋滋滋”的声响。 李沉舟轻抬沉剑,聚气于剑间使出一招太极无形,这是华山北冥剑气一式。但凶猛的饕餮并没有被这一纸八卦阻下,太极经他身子一触便染得混浊破碎开去。李沉舟持剑挡之活生生被饕餮顶上了天, 天空中一光影疾驰而下,正是穷奇,他虽然体型巨大,但叱咤风中丝毫不显迟钝,舒展开来的毛发忽的绷直,将李沉舟包裹其中,鲜血从发丝间隙流淌而出。 饕餮见状双手掰开自己腹部的嘴巴,令其尽可能地大张,他朝着天空喝道:“穷奇哥哥,来来来看这里,让我品一品这小子的肉先。” 穷奇松开毛发,李沉舟已是千疮百孔,鲜血淋漓,于百米高空中坠下,眼看着就要落入那张血盆巨口中了。郑疏雨于此刻终于振作心神,守一剑长驱直入刺向饕餮。饕餮却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任凭守一剑刺入自己的血肉,他现在在意的只有自己无尽的贪欲与即将入腹的李沉舟。 “嘭。”大嘴怦然闭合,饕餮满意地闭上眼睛,但等待着他的却不是美味的冲击,而是近乎绝望的厌恶之感……他吃尽山川万物,却从来没有吃过如李沉舟这般令人作呕的玩意儿,这他妈究竟是什么鬼东西?饕餮面部充血、呼吸急促,一口将李沉舟给吐了出来。 只见得李沉舟混合着恶臭的酸液扑倒在一旁,郑疏雨忍受着巨痛将他拉扯而出,他不住地拍打李沉舟的脸,呼喊着他的名字。 穷奇不解地瞅了眼饕餮,讥讽道:“小老弟,睡了这么久还没饿够?口味倒是变刁钻了,连这青年人都入不得口了?” 饕餮气不打一处来,他一拳击碎身下巨石就朝穷奇掷去。 穷奇也只是随意一闪便避了开去,他喝道:“好你个吃货,还敢跟哥哥我耍狠。”他俯冲直下,发丝尽散露出了额头上的骨刺,最长的一根竟有他胳膊肘那么长。 饕餮丝毫不惧,他跃身而起重拳挥举而向。 本以为这俩家伙要斗个你死我活,谁知一道赤色混沌忽的现身于他们之间,扭住了他二人。此物正是又一凶兽混沌所幻化而成,他难辨人形,身似火焰,色泽却要黯淡上好几分,混沌没有五官,依靠体感空气细微的震动来与外界沟通。 “你也要来插一手吗?就不我连你一起给吞了?”饕餮恶狠狠地说道。 馄饨探手伸入饕餮的腹中,抓住他的大舌头,道:“若果你想成为下一个梼杌的话,不妨大可试试看。” 穷奇闻言大惊,他一把扼住混沌的上半身,想要追问些什么,可混沌如火似雾,又如何抓捏的住? 趁着这三凶兽撕扯之际,郑疏雨终于把李沉舟身上的污秽粘稠物掰扯干净,可李沉舟不仅身受穷奇穿心刺骨一击,还被饕餮腹中酸液腐蚀肉身,多半是…… “疏雨,我臭吗?” 郑疏雨听闻身下之人此言被吓得一颤,战战兢兢道:“你……还没死?” 李沉舟撑起身子,嗅了嗅胸前湿透的衣衫,撇嘴道:“真够臭的,也不知是我自个儿的原因还是那凶兽害的……竟然还嫌我不好吃?怎么没噎死他。” 郑疏雨轻哼一声,答道:“直接入腹,何来噎死一说。” 李沉舟苦笑自己愚钝,站起了身子,身上伤势竟然复原如初了。 饕餮鼻息中传来一阵芬芳,他侧目望去盯上了郑疏雨,不再理会身旁二人的言语。 郑疏雨与李沉舟持剑向天,随身准备应对变幻莫测的进攻。 饕餮率先扑来,其庞大身躯带来的下压之气便让那二人剑锋不稳,更不提持剑还击了。李沉舟与郑疏雨分向东南跑开,这才避开了饕餮压顶,大地为之一颤。 郑疏雨还没站稳身子,饕餮已是急转方向向他跃来。 “你是我的了!”饕餮将郑疏雨压在身下,巨口中的舌头将其包裹住,一点点吞入腹中。 郑疏雨疼得面色狰狞但也没有叫出一声来,他用守一剑胡乱戳刺饕餮的身子,却一点效果也没有。 “疏雨!”李沉舟这才瞧见友人的危机,饕餮庞大地身躯已经完全掩住了郑疏雨。 “妖孽,滚开。”一道剑光从山林中呼啸而来,于饕餮身前绽放出刺眼光亮,一时间无人可见物。 只听得又一声大喊:“九转归一,破!”青年道人聚气化形推开饕餮好几步,正是陈明。 李沉舟忙奔走而去,持剑于陈明侧,他说道:“谢了……” 陈明低声道:“你们擅自妄为,还好意思谢我?” 李沉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此遭境遇的确是他与郑疏雨不自量力所致。郑疏雨拉扯着李沉舟与陈明站起身子,他吐出口中的血水,还夹杂着他的一颗牙…... 混沌与穷奇不紧不慢地去到饕餮身侧,”我们这么打打闹闹,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真苦大仇深呢,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了。” “哥哥们,那黑小子务必留给我,他的肉鲜得很。”饕餮的目光寸步不离地注视着郑疏雨。 “那你得快些,免得梼杌来了与你争抢,那家也贪吃。”穷奇讥笑道。 饕餮二话不说就率先奔去,他手中凭空多出一把开山斧,划过之处火花四溅,这一劈下去虽然没能伤到谁,却是将大地劈得四分五裂,现出许多纵深百米的沟壑来。 郑疏雨方才被饕餮袭击,他可不认为鬼谷横剑弱于谁人,不就是些力大无穷的莽夫吗?当真接的下他手中长剑?不尽然吧。郑疏雨使出一招中天坠剑式,他弹跳而起借下坠冲力,以剑刃刚劲剑势压制敌人。 饕餮手中开山斧忽的扬起侧锋而来,倒不论锋芒谁更胜一筹,仅仅那破空生出的狂风就将郑疏雨掀了回去。 第六十二章 百鬼见愁 李沉舟、陈明与那混沌穷奇激战到了一起。陈明自是施展华山剑招,却见那李沉舟也不例外,腕间剑招与陈明如出一辙,无论天道剑势还是北冥剑气,这小子都游刃有余…… 陈明凝聚剑气追击天空中的穷奇与混沌,李沉舟则落下生太极、吞日月两道剑阵锁住敌人腿脚。 只见得混沌身形忽然拉长,散作云雾掩去晴天。 “陈明,小心。”李沉舟高声喊道,原来是那混沌化解了陈明的气剑,且是化为己用藏于云雾之中,正将其如数奉还而来,陈明措手不及,衣衫被划开好几条口子,血渍纷飞在空气中,他也如孤雁般坠落下来。 穷奇找准时机展翅而向,他额头的骨刺忽的变大两三倍,这般若是挑中,陈明怕是就…… 好在两道剑阵稍稍限制了穷奇的行迹,目眩或是锁足都让他很是不自在,这便给了陈明喘息之机,凌云三蹬与那骨刺擦身而过。 本是势在必得的一击,却被碍事的狗屁剑阵给误了事儿,穷奇不屑地瞥了一眼李沉舟,看来这小子是着急着去赴死了。 李沉舟也感觉到了头顶之上的杀气,可他根本没有闲杂心思去思虑这些,他此刻脑子里满是山呼海啸一般的低吟声,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但唯独此刻如此强烈。 “陈明,你小心些,我……有些……”李沉舟话没说完便扶额跪倒了去,就连沉剑都脱手跌落一旁。 陈明见状忙退回剑阵中央,他散去生太极与吞日月两剑阵,将其化作了天道剑势最为蛮横的剑阵——行天道。此剑阵虽然强横可攻可守,但它所能持续的时间非常短暂,且此剑阵会消耗驭剑者诸多内力。 混沌看出了行天道的威力,他冷笑着拉开穷奇,静静地望着身下的二人,待得这剑阵时尽,便是他二人的死期。 “沉舟,你怎么了?”陈明双指汇聚内力灌入李沉舟涌泉穴,李沉舟身体内却存在着一股奇异的阻力,竟是将陈明的善意给回绝了。 李沉舟只感思绪杂乱得厉害,他痛苦地望着沉剑,脑中万千低吟直让他头昏脑胀。 “我,听见好多恶鬼的声音,我好难受!” 陈明一愣,别师兄不在,苏师兄也不在,他从未如此刻一般深感无力,仅凭他一人之力,定然不可能斗得过混沌与穷奇。 “沉舟,静下来,静下来,这山中煞气极重,你一定要先稳住心神。” 陈明话没说完,李沉舟却是直接昏倒了去…… 昏暗中的李沉舟见不着一丁点的光,他身侧哀嚎不断,那是他未曾听闻过的古朴语言,虽然听不大明白意思,但李沉舟知道这些言语者皆是故人,亡故之人。 记得在鬼门关前,李沉舟与鬼见愁交手于黄泉之下,那是他第一遭通过沉剑感悟到死者的哀鸣。也就是那次,沉剑由一把钝剑磨光换新;再后来便是于华山那役,濒死的他听见了华山弟子不屈的心声,那些舍命护山门的青年道士一遍遍地央求他,更是将自家剑招心法一并告知;直到今日他持剑于战神台前,耳畔的低语又纷扰着他的思绪,他们究竟是谁呢? “李沉舟,我们又见面了。” 李沉舟一愣,可他身边谁有没有,只有一片漆黑。 “是我,鬼门关前我们见过面。” “我记得你,可是我的朋友现在身处危险之中,我……没工夫和你叙旧。” “看来我送给你的这份厚礼,你还没能完全消化,那我便演示给你看一看吧。”那话音渐渐远去,李沉舟眼前的黑暗也逐渐散去,他身处高空之上,身下的陈明以天道剑阵与穷奇、混沌相僵持,陈明身下躺着的人……站立起了身子! 李沉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站起了身子! “李沉舟”没有搭理陈明,他缓步走到沉剑旁,将其从土中抽拔而起,丝毫没有先前的苦痛神色。 “沉舟,太好了。”陈明长舒一口气散去剑阵,此举已经耗去了他大半的气力。 “李沉舟”瞥了他一眼,说道:“歇着吧,接下来的交给我来便是。” 陈明当然知道这是李沉舟在逞强,但他此刻也的确再无气力迎敌,他愣愣道:“都这个时候了,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使得我派剑招了吧。” “李沉舟”冷笑着答道:“是你那些愚钝的师兄传授于他的。” “他?”陈明还想接着发问,“李沉舟”已经仗剑向着空中去了。 …… 姬神偏头向西北望去,那股熟悉之感竟是真真切切地回来了,且她无比确定那不是李沉舟,分明是他! 姬神也顾不得与甄圆言谈未了,她慌忙吹起口哨唤来灵鹤,去了。 留的甄道长痴傻一人。 姬神默念着鬼见愁的名字,她只当是那九黎诡异的妖法将他的灵魂折磨,让其屈服于己。自己若是不能拯救他,便死在他的剑下。 甄圆虽然有些木讷,但也不是真傻,他只愣了一刹便掏出飞鸿追了上去。 “你去哪儿?”甄圆在身后大喊着。 姬神眼波流转,还是答复了身后的男人:“你不要跟来,不要……” “前面煞气极重,你去怕是性命难保,我如何能放心你人去。” 姬神忽的回过头来,泪水顺着风儿落在甄圆的脸上,她说道:“甄道长,如我此番就是去赴死呢?” 甄圆一愣,他何其缜密的心思,姬神的心思他已然料到。飞鸿也如泄了气般渐渐放缓了速度,胖道士怅然地望着女子远去。 …… “李沉舟”与那穷奇与混沌二人过招,竟是丝毫不落下风,且他手中长剑愈显锋芒,沉剑于他手如破茧之蝶,那萦绕在侧的暖光,李沉舟瞧得一清二楚,那并非是剑气。 “看好了,何为鬼剑。”“李沉舟”自言自语道。 这一头的李沉舟眼睛都不眨吧一下,可谓是目不转睛,那人轻挥剑芒便将穷奇额头的骨刺给削断了去,他侧身望向李沉舟道:“这回可看明白了?” 李沉舟点了点头,这人以沉剑驾驭了九幽之下的鬼气,此山间亡故生灵何其多哉,汇聚而成的气自是威力不小。 “李沉舟”继续道:“我再问你,这剑招可看记清楚了?” 李沉舟点点头,这剑招他也无比熟悉,且自己还曾在不经意间使出过,他终于想起了那个轻点自己玄关的枯瘦男子。 “李沉舟”露出淡笑,看来自己挑中的小子还不是那么愚钝。 第六十三章 形式逆转 “李沉舟”接连又几剑,逼得穷奇漫天逃窜。饕餮对阵郑疏雨就单调得多,如同猫抓耗子一般无趣,郑疏雨翻滚躲避终被按在地上,遭其不住地舔舐,当美味真正送到嘴前,饕餮倒是不舍的一口吞掉了。 李沉舟余光扫到了友人的窘境,他却是无能为力,他大喊道:“高人,救救我朋友!” 沉剑忽然顿住,“李沉舟”调转过身子凝视着李沉舟,微微笑了出来。他来到李沉舟面前,说道:“朋友,就是拼了命也要去守护的存在。你会比我做的好,年轻人。”说罢,他将沉剑递到李沉舟的手上。 接过沉剑的刹那李沉舟身子一怔,虚虚实实的身体恢复了质感,他眼前的那个自己也随之消失。 姬神茫然地望着一样木讷的李沉舟,她心心念念之人,还是没有为她稍作停留,只是那迎面而来的风,带着些许暖意。 “你的心里终究没有我。” 甄圆轻手搭在姬神肩头,轻声说道:“他是不知该如何跟你道别,男人嘛都不想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哭哭啼啼的,他那样的人尤为如此。” “甄道长,你……怎么知道这些。” 甄圆面目沉静,道:“我当然比你了解男人,我也是男人嘛。” 姬神蓦然回首,久久驻足,仿佛在那逝去的风中瞧见了他的身影。 …… 李沉舟经那人一番调教,思绪安定了许多,握着沉剑的他清晰地听见了亡者的低语,虽然言语不通,但那份悲切的情绪却能够感同身受,既是感悟到了他们深切的情绪,便也能借来这山野间的鬼气了。 李沉舟挑剑向饕餮而去,这凶兽何时将李沉舟放在眼里,他甚至避都不避,扬起蜷缩身下的大尾巴拍打而来。 李沉舟始料未及,只得扭转攻势向那粗壮的尾巴挥砍去,鬼气附着的沉剑果然非比寻常,轻而易举便隔开了饕餮的血肉,半米见粗的尾巴险些被割断。 饕餮惊声一叫,猛地弹跳起身夹尾窜开。李沉舟赶忙体察郑疏雨情况,皮外伤倒是没有,就是浑身青紫散发着恶心的酸臭味。 “沉舟,你真不愧是我师弟。”这小子这节骨眼了还在耍嘴皮子。 李沉舟喃喃道:“那郑师兄你是歇着,还是起来助师弟一把?” 郑疏雨也顾不得身体疼痛,兀自翻身而起。横叉在旁的守一剑拔地而起,回到郑疏雨手间。陈明也于此时奔至他二人一旁,这三个昔日的稚嫩少年,再次站到了一起。 李沉舟与郑疏雨率先迈步,这两人一纵一横,李沉舟直刺郑疏雨横劈。 饕餮抬手举起开山斧就抡了去,吃这俩小子一招半式根本无碍,换得李沉舟头破血流便是不亏,尾巴之仇不得不保! 却只见得李沉舟身形一晃,于斧刃之下忽然消失,饕餮一击打空露出破绽来,郑疏雨一剑落下,延着他的右肩划下,将其肩铠斩裂。 “哈哈哈,臭小子你还嫩了些。”饕餮讥笑着抬腿就要踢开郑疏雨,哪料得李沉舟不知何时扭身至半空中,长剑刺下径直插入饕餮的肩膀。 饕餮大喘一口气来,这等小伤理应伤不得他,可他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疼痛之感,黯淡无光的剑刃在他的体内不住地震颤,继续撕裂着他的皮肉体肤。 “这是什么?”饕餮嘶吼着,他想要撤身退去,才发觉自己足下的三才五方,陈明紧皱着眉头锁住了饕餮下盘。 “救我!”饕餮绝望地望着身后的哥哥们,可那两个家伙却不愿踏足此陷境。 郑疏雨大喝一声,将长剑插入饕餮肚腹,而后他双手握住剑柄,全部气力向上挑去,正是横剑第五式撩剑问天,将饕餮腹中搅了个稀巴烂,长剑抽离之时牵扯而出一摊血肉肠肚。 饕餮双目圆瞪,他如何也没有猜到自己会死在这么个凡人手上,他气吞山河的肚子竟是没挡下这三尺剑。 郑疏雨后仰倒了下去,他实在是没有劲儿了。陈明也没好到哪里去,透支气力的他也是站不起身子。 李沉舟侧目望向另外俩凶兽,却不见他们丝毫的怜悯,他忽然有些为饕餮感到不值。李沉舟蹲下身子,扶手在饕餮的尸身之上,这吃货的呐喊也一并传入了他的心间,李沉舟偏过头来,道:“二位哥哥,就不痛心吗?” 这是他替饕餮的发问,穷奇冷笑道:“只怪我这个弟弟贪吃无能,遭了你们的道。” 李沉舟为饕餮合上了眼,风吹入林露出一缕道袍,李沉舟大喊着:“甄道长,你再看戏我可就死在你面前了。” 胖道士大步一迈,先是肚子扭了出来,他苦苦道:“你们仨都无可奈何,我一个耍嘴皮的胖道士又帮的上什么忙?” 姬神瞅了一眼甄圆,极其不屑。她一女子却是行到了甄道长前头,为伤重的二人疗伤。 甄圆一见急了,这不是上去白白送死吗?还没待他思虑周全,他的身子却是自个儿追着姬神去了,许久后他才恢复理智,可已经身陷囹圄不可脱身了。 “完了完了,我也赔进来了。” 李沉舟道:“甄道长放心,我也并没有指望你助我克敌,只需你保护他们三人即可。” 甄圆打量了一番李沉舟,道:“长本事了,真长本事了,瞧不起你甄道长是吧?我不给你露两手你还真以为我无能是吧。” 李沉舟做了个悉听尊便的姿势,甄圆探手入袖,抽出一把伞来。 “浑圆伞,可比华山的剑阵厉害多了,我一定保护好他们。”甄圆拍着胸脯说道,不禁咳嗽两声。 “那就拜托甄道长了。” 甄圆瞧着李沉舟萧条的背影,他这才又意识到,小空舟已经长成大人了。 李沉舟只身应战,在穷奇看来这是对他莫大的侮辱,他一把推开混沌,就朝着李沉舟飞奔去,穷奇行进速度极快,只能看见惊起的沙暴却不见其身。 李沉舟定睛望去,黄土飞扬,根本捕捉不到这凶兽的身形。李沉舟正欲横剑作防守态,只感身下风卷云涌,穷奇竟是从沙土之下窜身而起,一口咬住他的左腿,将他撕扯着扔下天边。紧接着穷奇蹲身蓄力一跃而起,在空中再次咬住李沉舟,又将他重重掷向地面。 这一切全发生在眨眼之间。 第六十四章 破魔气剑 李沉舟坠落在地,撞击出一个十来米的深坑。穷奇并没有善罢甘休,他紧绷起身子使得毛发竖起作针状,随着一声大喝,千百来根银针齐刷刷地朝着那深坑贯去!持续了许久的这道攻势,将那深坑填得满满当当,再无一点缝隙。 穷奇也终于喘起了粗气,他以满身毛发为代价,诛杀了李沉舟。 甄圆瞧得目瞪口呆,他思绪还停留在李沉舟方才的背影,那小子让他保护好身侧这三人,他答应了,便无论如何要保护好他们。甄圆别无选择,他只能选择相信李沉舟,相信他能打败对手。 混沌侧身落下业火朝着甄圆窜去,甄圆立马扭动混元伞,一道浑厚的气障凭空生成,将他们与业火隔绝开去。 “雕虫小技。”话音未落,混沌便消失于甄圆眼前,却有一团污浊的气于眼前铺开,竟是在一寸寸渗透混元伞生成的屏障。 甄圆大惊失色,吓地哭喊道:“怎么办,李沉舟看来是指望不上了,我也支撑不了多久呀,怎么办呀?” “李沉舟的气还存在,他还没有死,甄道长你再坚持一会儿。” 甄圆深吸一口气才又壮起胆子瞧了眼混元伞外,浊气似一双手掌越来越近,混元伞伞叶更是被其撕开了道道缝隙了! 甄圆只得再次伸手入袖,他也顾不得哪好谁坏,掏出来就对着前方挥去。 甄道长此番掏出来是一把扇子,一把圆形草扇,呼扇而来的风可想而知,根本无法喝退混沌。浑圆伞的破洞却是越来越多,最后只剩下个光秃秃的伞把,那气障也随之消失。 混沌现出人形立于甄圆面前,他周身燃烧着业火,这业火不会自己熄灭,唯有燃尽一切方能停歇,若是甄圆他们沾染上半点,那可就玩完了。 忽然,“嘭”的一声响,穷奇坠地而亡!是沉剑贯穿了他的头颅,李沉舟踏足其上,冷冷地望来。 混沌猛地转身,他虚眼以待李沉舟,他竟然也感到了一丝恐惧。 “你,不是死了吗?” 身下的胖道士冷冷笑道:“胖道爷可不是素的,别小看咱们真罡苑的男儿气概!” 原来,是混元伞为李沉舟化解了致命一击。 混沌怒不可遏,他双手朝着甄圆抓去,却被甄圆手中的蒲扇挡住了,更让他震惊的是业火竟然无法燃及这草扇! “无尘扇看似存在实则并无实体。学着点吧,老东西!”说罢甄圆取下腰间太虚玉液,对准混沌叽里哇啦乱念一通,竟有一漩涡于口前生成,将如云似雾的混沌本体连同业火向这葫芦里吸去,待得浑浊之气尽入其内,甄圆忙拧上葫芦盖儿,他长舒一口气,倒在了姬神怀里,闭眼享受这片刻的温柔。 此番真可谓是九死一生,若不是混沌强破混元伞,又露出真身被无尘扇化去攻势,太虚玉液无论如何都捕捉不到如此绝佳的时机,只是这葫芦酒怕是喝不得了…… 李沉舟归剑入鞘,虽然他们击败了凶兽,但那股余悸还在他心间弥留,久久挥散不去。穷奇撕咬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李沉舟只得一瘸一拐地向众人走来。 而潜藏已久的梼杌,也就是最后一只凶兽,于此终于露出凶相。他悄无声息地来到李沉舟身后,爪牙已经触到了他的衣衫。 但下一秒,两根箭矢便刺瞎了他的双眼,接连又是好几箭,将这个身形如棒槌一般的凶兽钉在了一方巨石之上。同一方向,三尺青锋剑飞惊天,刹那间取走了那凶兽的性命。 苏辙寻陈明不见,便与云昭乐一道追了来,好在来得及时。 …… 苏辙搂抱起气竭的陈明,低声赔罪,他还以为是自家师弟又给人添了麻烦。 姬神抚摸着小道士灰不溜秋的面庞,为其解释道:“苏道长哪里话,没有陈小道长我们怕是再也无缘相见了呢。” 苏辙闻言不禁悲从中来。 云昭乐却没有与他们一同寒暄,她望着战神台上端坐着的蚩尤,这才是她来此的目的,这是她的宿命。 “诸位先前一战都耗损颇多,接下来便由我来封印蚩尤。” 苏辙将陈明轻轻放置到地上,他站起身子走到云昭乐身侧,道:“贫道……愿助姑娘一臂之力。” 蚩尤眼光轻瞟而过,纵使四大凶兽毙命于此,但他们仍旧入不得蚩尤的眼,凶兽祸乱一方何其凶狠,也不过是蚩尤的玩宠,要得蚩尤正眼相待,他们还远远不够格。 只见得蚩尤缓缓起身,高大的身躯坚实的臂膀,每一次吐纳,山林都要为之一振。 苏辙聚气许久,伤他师弟的这笔账,现在就讨要回来。青衫道袍一闪而过,战神台前土崩瓦解,苏辙一脚急停跃上战神台,点足将台阶踏得碎石飞溅,长剑指着身前高大的武神。这个向来心平气和的道人,眼中从未有过的这等杀气。 苏辙幼年入华山,那时候的华山何其兴盛,又有别辞这等天之骄子,世人知别辞便不不会识他苏辙。每每闻言夸赞别辞,苏辙便也发自内心的开心,他并非无争强好胜之心,而是师兄弟间的情谊盖过了胜负欲,能站在师兄身侧、于论剑峰陪他闻雪听风,就够了。后来师兄去,华山乱,苏辙一肩抗之,这才保留下华山一脉。今又闻言九黎祸世,苏辙携屈指可数的青年弟子率先应敌,护得大唐万千子民,却没能保住师弟们的性命。华山一脉,仅剩下他二人。 苏辙,便是如此的一个人,他将一生交付华山,而此刻有人要夺去他心头最后一抹雪花,苏辙如何能应允? 青锋寒芒渐起,一侧的烛火都向四周逃窜而去,夹杂在空气的一股微寒,一点点化去蚩尤体表的体温。 待得蚩尤察觉到这细微的变化,他的腿足已经被冰霜禁锢住了! “昭乐,起塔!”苏辙大喊道。 云昭乐早有准备,她唇齿不休默念着那古朴的咒语,一尊精雕细琢的玲珑塔现于她的胸前。 蚩尤侧目望来,这竟是那封印他万年之久的昊天塔。没想到这小丫头片子就是那些老家伙的后人,蚩尤挥舞起手中兵刃,不知是悲鸣重蹈覆辙还是兴奋将报世仇。 第六十五章 生杀予夺 昊天塔于云昭乐身前愈变愈大,盖过丛林掩住天空,其闪耀的光芒使得天地都变了色。蚩尤抬眼望去,却是无比的兴奋,浑身肌肉膨胀青筋暴跳,他终于见着了入得他眼的敌人。 苏辙呕出一口血来,他的身体承受不了蚩尤的蛮力,他每一次试图抬腿迈步,都如同重拳打在苏辙胸口。 终于苏辙扑倒在地上,蚩尤足下的寒冰砰然碎裂,他很快挣脱了束缚。云昭乐道行浅薄,昊天塔的封印仍没有准备就绪。 “若不是黄帝与炎帝设下圈套,我如何会战败,我如何会被困在这塔中千万年,我才是这个天地的主人。”蚩尤高声说道,他一把抓住虚弱的苏辙,如同玩弄一个襁褓中的孩子。 云昭乐见情形不妙,仓促启动了封印仪式,只见得塔身底层光亮渐渐消失,塔内幽深的黑暗透散而出,令人意想不到是这样灵光闪闪宝刹里头,竟然是无边的黑暗。 蚩尤冷笑一声,他将苏辙朝着昊天塔投掷而去,他要让愚昧的凡人也尝一尝禁闭千年的滋味,而后他迈步想要逃离昊天塔。 云昭乐心生恻隐,她犹豫了……陈明也感应到了师兄的困境,于昏睡之中抬起手来伸向苍穹。 李沉舟握住陈明的手,安慰道:“放心,你苏师兄一定不会抛下你的。” 陈明似是听见了李沉舟的话语,眼角隐约可见泪花。 “昭乐姐姐,给我一点时间,我去把苏辙救出来。”话音刚落,李沉舟已经去了。 云昭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都没有余力去阻止他……天下苍生与这二人之间,她别无选择。 忽然,塔身之下团聚起一股强大的吸力,草木拔地而起,山川碎裂成土石,皆数向塔身底部的开口飞去。 李沉舟也不例外,他的双腿很快就偏离了地面,踏空的他只得奋力去抓住身旁的巨石,以保持身体的平衡,可他倚靠的巨石也抵挡不住这强大的吸力,与之一并渐渐被吞噬。 “苏辙!”李沉舟大声呼喊着,可纵观四周八方,皆是乱象,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什么也听不明白,稍有不慎还会被碎石、枝干击中身子,他就如同一叶扁舟,漂浮在波浪起伏的海。 辗转间,李沉舟越来越接近昊天塔,他与山川草木一起被吸进了塔中。 周遭却是静了下来,即使身下的纷乱景象并未停歇,但身处塔内的李沉舟却一点也听不见声响,这里与外头俨然是两个世界。 “欢迎你,我的客人。”幽暗深处传来的低语。 李沉舟侧目望去,他本以为是样貌丑陋的妖怪在调侃自己,谁知是一个斑白的老者,苏辙横躺在他身旁,神情安详。 “苏道长他没事吧?”李沉舟问道。 老者笑道:“你还在关心别人?他,没有大碍。” 李沉舟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探目四周,除了黑漆漆的一片,再无其他可见之物,看来他只能依仗这位老者了。 “这里是昊天塔内部?” 老者点了点头,但他的神情却非常奇怪,说不出来是平静还是兴奋,又似乎都不是,这是一种李沉舟难以叙述的表情。 李沉舟又问道:“为什么只有你,塔中其他的妖怪呢?” 老者道:“他们向往自由,便出去了,而我追求秩序,我就留在了这里。” 李沉舟向着那老者行了个礼,然后将苏辙背了起来,他可不能待在这里养老。 老者又打量了一番这个小子,似笑非笑,他说道:“自由与秩序,你怎么抉择?” “我不知道,我为救朋友而来。” 老者张口笑道:“救朋友?你与这道士是朋友?” 李沉舟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老者有些哑然。 “老前辈还请告知如何逃出这塔去,我与朋友还有要事未了。” “你都没有答复我的问题,如何又开口发问了呢?” 李沉舟愣了愣神,他木讷地说道:“我现在太乱了,您说的那些我一时半会记不清楚。” “我们身处这昊天塔中,什么都没有,唯独拥有时间。”老者此语说的悠悠然,外界纷扰早已与他无关。 “可我的朋友他们身处险境,中原大地要历经浩劫!我没有时间了。” 老者抚须笑问道:“这些与你有什么关系?人力如何能抗衡天意。” 李沉舟道:“您的话语我不明白,我只知道我们虽弱小,但应该抗争。” “抗争?有意思。那么你的抗争为你带来了什么?或者说你的抗争成功了吗?” 李沉舟眼神黯淡了下去,这老者一语中的,他的抗争一败涂地。 交谈间李沉舟东摸西探,寻见了塔梯,那是通往上层去的路径,虽然老者不怎么建议他们离开此层,说是愈往上愈危险,但李沉舟还是去了,他坚信一定有法子逃出去,他也不想再与这老者争辩。 二层地面上满是泥沼,还有一些枯骨浮在表面,这里果真不大太平,李沉舟没有多待,他踮着脚绕着塔壁绕行半周,又发现了上行去的塔梯。 这般一层一层攀爬而上,如那老者所言还真是一层比一层可怖,血池、骨堆屡见不鲜,好在塔中妖怪都逃了出去,这一路还算畅通无阻。 终于,李沉舟上到了九层,也就是这昊天塔的顶层了。这里倒比下头要清净的多,显然是没有被那些污秽之物沾染涉足,一盏长明灯竖于中央,倒还有了几分佛家塔寺的味道。 “沉舟……这是哪儿?”身背上的道人也终于醒了来。 “苏道长,咱们俩被昊天塔吸了进来……” 苏辙道:“你说这里是昊天塔……那蚩尤呢?怎么没见他!” 李沉舟落寞地摇了摇头。 …… 昊天塔外,云昭乐几欲力竭,但都奈何不了蚩尤半分,她只得降下昊天塔,欲以这整片地域为代价镇压蚩尤。 “你在做什么?这里可是灵隐山,你忘了你的小花鹿了?”胖道士疑惑地问道,他无法理解这个心地善良的女子,如何会做出这样狠毒的决断。 “甄道长,我必须这么做,这是我的使命,如果这份罪责需要人承担,我云昭乐担下便是。” 甄圆一步跨到云昭乐正面,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问道:“这山间鸟兽虫蛇,花草树木,他们何罪之有?他们就该死吗?昭乐,你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第六十六章 塔中怪老 云昭乐听着胖道士的言语落下泪来。 “我知道,可我别无选择。” 甄圆绝望地望着昊天塔,这片山域以及山中的一切生灵,还有他的友人李沉舟与苏辙,都将成为陪葬。 昊天塔沉沉落下,这片山川都在震颤,那些幼小的生灵甚至都不知道待会儿会发生了什么,就要与这个世界道别。 “我们与钧天君有何区别呢?”甄圆自言自语道。 云昭乐没有再答复,曾经的灵隐山变了模样,曾经的她也就不复存在了。 …… 蚩尤望着头顶上遮天蔽日的宝塔,发出狂放的笑声来,他期待的正是这样一场真正的战斗,绝对力量的对决! 经此洗礼,蚩尤立身之所只剩下光秃秃的岩石。 塔身下沉,取而代之的是愈发强劲的下压之力,朝着四面八方扑去,将百里的葱郁抚弯了去。如此也没能压倒这位武神坚毅的腰身,他伸展六臂试图抗下昊天巨塔。 蚩尤呐喊着,肩扛浮屠,足下岩石也被踏裂碎去,坚实如铁的皮肉终于摩擦出了血色,却仍是不见他半点愁容,而是更加满足的神情。 塔中的老者望着蚩尤,露出了一抹不屑的冷笑,他转身向着上层走去。 李沉舟与苏辙这头则仍是一筹莫展,老者的到来又给李沉舟心头填了一抹堵,他瞧着老者气定神闲的模样就好似在讥讽他们。 “你们的朋友,奈何不了蚩尤。” 李沉舟有些恼怒,他低声说道:“我相信他们。” 老者没有再说下去,他走到长明灯前,望着火光中的倒影,叹息道:“短暂有限的生命,尽是在争来抢去,最后得到了个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老者眼光游离,先是瞧了眼苏辙而后转向李沉舟。 “一场空。”苏辙答道。 老者抿嘴一笑道:“不错,一场空……一场空……若是蚩尤知道这个道理,他也就不会再闹出这遭祸事了。” “前辈说的是。”苏辙倒是很快听进去了老者的话语。 老者又道:“可惜的是蚩尤不明白,你们也不知晓。” “我的友人只是在扞卫他们的家国,如何能与蚩尤相提并论?” “你不曾想这浩土也曾是他九黎的故地,他又如何算的上是侵略?” 李沉舟听出了点苗头,他说道:“按您的意思,咱们本是同根同源,这些不必要的争斗大可休止。” “你终于开了窍。” 李沉舟冷冷道:“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相互理解是不可能的。” “不尽然。”老者意味深长地说道。 “争端是无休止的,我看到了太多太多。” 老者又问道:“说说看。” 李沉舟沉思了半晌,他想到了很多,却又无意提起,他喃喃道:“曾有人化解过这个问题……” “是谁?”苏辙问道。 “钧天君!” 老者闻言钧天君一名,竟是哈哈大笑起来:“有趣,真是有趣啊。” “你……认得他?你是九天?”李沉舟背脊一凉,忙拉着苏辙后退好几步。 “你究竟是谁?”李沉舟又问道。 老者轻声道:“现在才问,你未免心也太大了,是不是都把我给忘了?李沉舟。” 李沉舟面色惨白,他从未与这个老者提起自己的姓名,却被知道了姓名! “你是……钧天君!”李沉舟近乎颤抖地说出这句话。 老者不住地笑着,他扶手摘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庐山真面目,正是将天下玩弄于鼓掌的钧天君,却是再也不见笑容。 苏辙与李沉舟见状赶忙拔剑,却发现身体四肢已经僵硬,动弹不得。 “好久不见,还是让我找着了。是他待你不好吗?苦口婆心都留不住你。” “你都知道了?你连纪先生他也……”李沉舟哽咽着没有再说下去。 钧天君抬手一挥,显出一副河洛图书,上头浮现出朝露书院的景色,与往日无异。 “这么些年他都没有干涉于我,眼下他犯点小糊涂,我不与他计较。” “哼,既然我来都来了,那你是不是该阻止蚩尤!” 钧天君摆手道:“不不不,这得一码归一码,这是两件事。” 苏辙问道:“哪两件事?” “当初我设定秩序,是别辞与周霁上山见我,他们试图说服我。我……承认我动摇了,于是我与他们立下了一个赌。” “什么赌?”李沉舟问道。 钧天君淡淡道:“你,李沉舟。” “什么意思?” 钧天君接着说道:“赌你生或是死。” “这有什么关系?我的命你还不是想取便取,你这是耍赖!”李沉舟愤愤道。 钧天君侧过身子,他透过长明灯的火光瞧见了此刻的不周山,他说道:“你这是小看我?还是低谷别辞与周霁。可还记得南妄?我们赌的便是那日你的死活。生命与感情,究竟何物更为重要。” “你是说那天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话语间李沉舟神情有些恍惚,浑身酥软了去。 钧天君背过身去,他摇了摇头,道:“很遗憾,我赌输了。” “那你便应该愿赌服输,我别师兄定然不会容许你继续行此等恶劣之事。”苏辙言辞激愤。 钧天君沉默了半晌,道:“忘了说,我与他二人打赌是有条件的,我没有逼迫他们,一切都是他二人的意思。” 苏辙顿时面色惨白,清瘦的身姿摇摇欲坠,他颤抖道:“你是说我的别师兄死了?死……了?” 李沉舟奋力握紧了拳头,钧天君神色淡然,他并非故意激怒这二人,但这一切却是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我身居九天之首,现在更是登仙成圣,凡人的死活我不会妄加干涉,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至于蚩尤,那便是我说的第二件事了。” “秩序还是纷乱,战争还是和平,是吗?”李沉舟道。 钧天君惊叹的瞧了眼李沉舟,一拍手道:“我没有看错你。” “你输给了他们,便也会输给我!”李沉舟唇齿颤抖不已,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那我静候佳音。” 说罢钧天君的身形一晃,凭空消失了去。倏忽又于千里之外现形,他把握着太虚剑,落下一道剑芒。 剑芒破云穿雨化作无形,揉杂入风。只见得蚩尤肩上的昊天塔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自塔底到塔身竟是寸寸开始剥落,或晶莹或污浊的青砖玉瓦片片散落,化作虚无。纳入其间的山川、草木也于一刹那恢复了原貌。 第六十七章 华山苏辙 塔的覆灭并没有让蚩尤感到丝毫的喜悦,他不屈的身躯再次屹立而起,他在叹息,叹息这场绝对力量的对决,叹息它的无疾而终。 “这……你的宝塔就这么没了?”甄圆痴痴道。 “或许,你是对的。”云昭乐答道,她呕出血来。 郑疏雨甚是关切,问道:“昭乐……你没事儿吧?” 云昭乐摆摆手,用衣袖擦着嘴角的血渍。甄圆瞅了瞅这个女人,不禁笑出了声。 “死胖子,你笑什么?”郑疏雨呵斥道。 甄圆喃喃道:“你知道什么?看看云昭乐,她何尝不是在笑呢。” 郑疏雨偏头望去,果不其然,云昭乐非但不因昊天塔破败而失落,却是眉眼渐舒,略带笑意。 “无论对你,还是对这天地,这都将是一件幸事。”甄圆道。 云昭乐缓缓低下头,她看着自己掌间的鲜血,这便是她险些犯下的错。灵隐山纯净的背后是真切的恶,昊天塔便是这一份恶,这也是云昭乐方才知晓的,她苦苦道:“甄道长说的是。” 一旁的陈明却没有这几人这份乐观,他仍在担忧着苏辙与李沉舟。却见天空中有淡蓝剑光闪过,陈明眼神一亮,连忙站起身子来,那不正是苏辙的剑气嘛。 “师兄,师兄!”陈明顾不得肘间伤势挥舞着手臂,苏辙余光扫过,却没有朝这边行来,他与李沉舟一并落在蚩尤面前,这件事情当他来做个了断。 李沉舟与苏辙已是一般个头,说高不高,但也称不上矮,可二人站立在蚩尤面前,就跟兔子望着老虎似得。 蚩尤三个脑袋六只眼睛分别打量着这二人,他的鼻息倾吐而出便是一阵微风,吹的他二人衣衫摆摆。 “捣毁昊天塔的家伙去了何处?我要与他一较高下。”蚩尤何等气概,他不需要别人的怜悯与帮助。 李沉舟嘟嘴撇向天空,答道:“他走了。” “走了?叫他回来,我要与他一掷高下。”蚩尤叫嚷着转过身去。 苏辙缓缓抽出长剑,指着蚩尤说道:“华山苏辙,愿与你一战。” 蚩尤身后的脑袋不屑地闭上眼,道:“你还远远不够。” 简单几个字本不该触怒到苏辙,却在此时让这个道人颇为不不悦。 “华山苏辙,愿与你一战!”苏辙又道。 李沉舟诧异地瞧了眼苏辙,其面目神色不同往日,看来是有心事,李沉舟也没想那么多,他探手悄悄伸向沉剑,他可没闲情逸致与蚩尤比武论道,他要的便是胜,无论是胜过蚩尤,还是赌过钧天君,亦或是赢下这个天下! 可是李沉舟却并没有安然拔剑出鞘,苏辙只手抬起将他按住了。 “你内息所剩无几,这里还是交给我吧。” 李沉舟诧异地望向苏辙,低声道:“苏道长,你会死的。” 苏辙冷冷道:“若是别师兄,你也会这般为他担忧吗?” “那是自然,即使是别辞,我也不会放心他的。” “我与别辞都无需你多费心。”苏辙眼中闪过一瞬落寞。 李沉舟解释道:“苏道长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和别辞都是我敬仰之人,你们都……” “不用多做解释,我都明白的。” 苏辙瞬指划过,封住了李沉舟周身穴位十余处,而后扶着他缓缓坐到一旁。 这一切蚩尤都瞧得一清二楚,他向来欣赏英勇无畏的勇士。 “好一个苏辙!” 苏辙拱手,作持剑姿态。 战神台上立有一巨鼓,约莫有三四米宽,这显然不是寻常人能驾驭的物件。蚩尤缓缓起身,他一掌拍在鼓侧,厚实的木料发出低沉的闷响。 苏辙闻音,只见他轻轻挥舞长剑,利用剑身轻微的震颤与空气中的杂质产生着相同的律动,从而引发出共鸣之声,清脆高扬。 “有意思。” 蚩尤接着拾起一旁的鼓槌,重重敲击在鼓面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来,一路绵延到对面山头,引得枝叶摆摆。 苏辙也不落下风,他对着那山势奋力挥剑,只见得摇摆不定的山林忽的恢复了宁静。这是近乎一样的力道才可刚好化去前人的力,多一分不行少一分不可,这不仅仅是比肩这么容易的事情了。 “看来是我低估你了。”蚩尤又审视了一番眼前的道人。 苏辙仍是那般坚毅,没有丝毫悦色。 蚩尤深吸一口气,他朝着天空大喊道:“那我九黎蚩尤,便成全你!” 这声音震天动地,不仅险些震聋李沉舟的耳朵,更是把远处昏睡的郑疏雨给吓到了。 “啊!”郑疏雨梦中惊坐起,甄圆宽大的身子挡在他面前,也没人给他答复,所有人的目光都深切注视着苏辙。 “苏道长……我去助他!”郑疏雨四处寻找着守一,寻思一圈才发现剑在陈明怀中。 “你这师弟做得好,看着师兄送死。” “你胡说,我师兄才不是赴死!” 郑疏雨这才发觉陈明眼角的泪花,便也没有再说下去,他走到众人身旁也一并观望了起来。 此时已是日落时分,一抹残阳挂在山头,只露出她小半个身子,但就是这么转瞬即逝的一点点光亮,却是将整个天地尽染。 破碎的战神台上,苏辙的影子被拉的老长,蚩尤红铜色的皮肤与这天地交响辉映,化作一体,说他就是这天地,也不足为过。但在这寂寥的天地间,总有一些浓墨重彩的手笔,苏辙手间的长剑便首当其冲,淡蓝色的混元气劲附着在他的剑上,甚至这个道人的身体一圈,都漂浮出白玉一般的气,或者称之为壳更为贴切。 这是华山坐忘心法中的一门独门绝学,是将体内充盈的气具象化,包裹着自己形成一道坚固的气墙,形似蛋壳。 这坐忘而成的微薄气劲,陈明看的一清二楚,别人看上去或许只是觉得稀薄不值一提,可玄妙道法的艰深岂非肉眼可知?唯有身为华山弟子的陈明深知其间困苦,这是苏辙日以继夜勤修苦练得来的成果,这是连别辞又或是掌教真人都难以抵达之境! 如果是这个世界上有天才,那能超越天才的唯一途径,便是苏辙所走的这条路。 第六十八章 伴随着忽然扬起的风,蚩尤手握重斧竖劈砍下,苏辙也早有防范,踏步于碎石之上,这可远比行走在山雪间要轻松得多。 山雪……苏辙念及别辞思绪渐起,忽感物是人非。 还记得他第一次见着别辞,那是苏辙初入山门,别辞冒着山雪来接他,领着他踏过积雪的台阶,去到太极广场…… 苏辙对华山的各种遐想,还有最初对道的揣测,就这样与这个叫做别辞的师兄牵扯到了一起。 只是别师兄的眼里从不仅仅是他一人,还有诸多如他一般的新晋弟子。 别辞剑法领悟之快、参透心经之透彻远胜常人。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师长们便时不时地会念叨一番别辞的天资,用以激励同辈。 年幼的苏辙总是在人群中仰望着他,那个众人夸赞之下的别辞,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别辞就成了苏辙前进的目标。 别师兄下山游历,比寻常弟子要早上三年,苏辙站在山门前,笑着与之道别,他于风雪中静默许久,盘算着这三年的差距。 苏辙会一个人去往论剑峰,那是华山最为僻静的地方,也是别师兄最常待的地方。别辞游历在外,苏辙便成了论剑峰的常客,他在那山头一待便是两三月,粗茶淡饭以对山雪,当然更多的是无休止的追赶。 苏辙会累倒在论剑台上,看着雪花一朵朵盖在自己身上,就好像自己也与这山雪化为一体似得。他尽量压低口中喘出的气息,他不想雪花消融,他想要时间停滞,从而让他能距离别辞近一些,再近一些。 来年春天,别师兄回来了,踏遍山川的他脸庞上增添了一抹忧虑,其他师兄弟都道别辞知了世事,唯独苏辙感到失落,只因他二人之间的距离愈发得远了。 别辞仍旧是山雪中最璀璨的一朵,苏辙也照旧默默无闻。 不知何时开始,苏辙的心境变了,他忽然不想去赶超别师兄了,他只想如现在这般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就好,就连他额间渗下的汗水,他都想要替他擦去。 别辞深得掌门厚爱,又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很快他的名号便不仅限于华山,就连一些其他门派之中,也渐渐传闻起了华山的这位不可多得的天才,随之而来的倾慕者自然不少,那些含着脂粉香的书信一封封伴着山雪到来,别辞一心向道不以为然,可苏辙乱了。 这份乱,苏辙理不清也弄不透,他本以为自己只要站在别师兄身侧便是满足,可真相却是他根本就容不下其他人,尤其是女人。 随着年岁的增长,苏辙渐渐找到了答案,他将自己对于师兄的这份崇敬否定了,自那时起他不再仰望别辞,他停下了脚步,于道他也疲于追逐。 此时便换得别辞疑惑不解了,这位向来乖巧的师弟,如何开始疏远自己?修行也是近乎荒废。 终于,别辞找到了苏辙。 内敛的苏辙经不起别辞几问,便已是羞愧难当,就连端起茶杯的手都不住地抖。别辞还以为是这位师弟身体抱恙,特地为他煎煮草药。 这是苏辙第一次与别辞单独交谈,他们从诗书聊到家国,又从乐曲论到杂记,苏辙看到了别辞鲜为人知的一面,他找到了另一个自己。 往后的日子里,苏辙缅怀着过去,也看淡了许多,他会陪着别辞在论剑峰比剑,会直言挑出他的破绽,也会为他沏一壶温茶。 直到后来别辞被华山除名,苏辙虽顶上了大师兄之位,在外人面前他尽可能地表现出对别辞的厌恶。但在他心底,他自己永远都是那个身处人群中小师弟,纵使别辞人人唾弃,也始终是他心中大师兄。 何所思与别辞的情愫,是苏辙没有预料到的。但他选择了接受,接受别师兄的选择,也认同了别师兄的道。这,费了他诸多心力。 于钧天君口中闻言别辞的死讯,这股悲痛的情绪苏辙不知要消化多久,或许余生都不够。 但,苏辙认同别辞的做法,若是换做他自己,他也会做出与别辞一般的抉择,只因他们本就是同一类人。 他们是同一类人,苏辙不说破,别辞便也不拆穿,皆是埋藏在心底最深处,无人得知。 残阳下,苏辙持剑面对着这个天下最为勇武之人,他要向这天下证明一些什么,也是想要让别师兄放心。 蚩尤轻蔑地望着他,但这份轻蔑没有持续多久。苏辙起手便是三道剑阵落下,其范围之广,速度之快,都远胜过别辞! 蚩尤六目轮转,不难寻到剑阵破除之所在,他挥舞着兵刃踏步而去。但这一切早就被苏辙料到,每待得蚩尤抬手将要毁去一处剑阵,苏辙便于另一处又落下一道,如此周折反复,蚩尤东奔西走却仍是身处三道剑阵之中,备受气剑挑拨。 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终于起了怒色。他仰天长啸,横刀阔斧朝着苏辙奔走而来,那些可有可无的剑阵,其实根本奈何不了他! 苏辙抬剑而起,闪身避开攻势,而后一击割开了蚩尤的右腿!浓稠的血流淌下来,蚩尤身子一怔,这是他这千万年来都未尝过的快感,这样酣畅淋漓的战斗他早已饥渴难耐! 苏辙察觉到了蚩尤面目神色的细微改变,那股癫狂不仅仅是神情,蚩尤的四肢肌肉连同皮肤色泽都有了明显变化,还有行动速度、腕间力道都得到了质的提升,甚至他挥臂扬起的狂风,就将苏辙布下的剑阵吹散了去。 苏辙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这是别师兄比之都远远不及的强大,苏辙也感到了一丝兴奋,他又想到了年幼时梦想——用自己勤修苦练的剑,超越别辞,这也是给自己的证明。 蚩尤连挥猛砍,六臂所持兵刃长短各异,一时间竟是挥汗似雨! 苏辙拆解不断,对手的每一招每一式他都要极其小心,无疑蚩尤也是天才,这与别辞在某种程度上一样。苏辙与别辞过招,何尝不是如此,但苏辙的小心翼翼却总是弄巧成拙,被别辞找准时机破招拆断。别辞不解苏辙的迟疑,苏辙亦是说不清楚。 苏辙并非天才,他对天才的仰慕近乎痴狂,甚至偏离了世俗的认知,但那些都是世俗之见,并非苏辙所想。苏辙对自己的道,早有定论。只是他将这份如同光一般道,埋藏在了心中。 “别师兄,时至今日,你仍是我的光。只是,我不想再站在你的身后了。” 第六十九章 止战之殇 斧刃、尖刀、利剑、战戈纷至挥下,苏辙微闭着眼睛呆呆站在原地,他还沉浸在悠远的思绪之中。 蚩尤力拔摧山,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引发大地的震颤,这一次也不例外,李沉舟便一路颠簸,从战神台跌至一土坳之中,身子扎进土堆里。 “苏道长,苏道长……解开我的穴位!”李沉舟呼喊着,声泪俱下。 却是一声声剑鸣声扬起,且是一声快过一声。李沉舟伸长脖子向外张望去,见着一道深蓝色的剑光在与蚩尤缠斗,正是苏辙。 这道剑光晃动的属实太快,李沉舟根本捕捉不到他的影子,只能根据蚩尤兵刃上的火花稍作判断,却是见得持有手中的玄铁神兵被落下一道道缺口。 可是蚩尤身形何其高大,他重约千斤,双腿就如同宫殿里的大理石柱,深深嵌在土石里。无论那剑光如何凌冽、劈砍如何强劲,也没有使得他退后半步,亦是没有曲身半分! 九黎部族的领袖从来就没有低头的时候,哪怕是战败之时,他高昂的头也没有低下过。 这般鏖战持续了许久,千磨万击之下终于在蚩尤身上留下了道道刮痕,但也仅仅是刮痕,罢了。 陈明却以为苏师兄占得上峰,他不禁露出浅薄的笑来。这尽数被甄圆瞧在眼里,胖道士不免要给他当头一棒,道:“蚩尤这老家伙的皮糙着呢,想在他全神贯注的时候伤着他,我看是难了,你苏师兄是没有胜算的……” 陈明望着不动如山的蚩尤,笑容也渐渐凝住,原来是苏师兄一直在苦苦支撑,小道士又落下泪来。 守一剑就在郑疏雨身背,陈明探手可得,他趁着郑疏雨不备,悄无声息地将剑抽了出来,然后轻声绕至侧崖,避开众人耳目摸往战神台。 强风袭来,陈明已是步履维艰,他此行能否帮上忙可想而知……这根本不是他所能插手的对决,可他还是义无反顾。 这个前不久才认可自己的小道士,似乎距师兄们更近了一些,他也能够独当一面了。可现在这份骄傲却又凌乱在风中,荡然无存。 如果说陈明与道结缘是起于别辞,那他与道走近便是依于苏辙。这些年来,是苏辙督促陈明的功课,也是苏辙带他挑灯习剑。 陈明便也见过各式各样的苏辙、时时刻刻的苏辙,却唯独没有见过真正心安的苏辙。在陈明眼里,苏辙,一直都是孤独的。陈明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但好歹他都要站在苏辙身后。 风浪中的碎石割开陈明的脸颊,一抹腥红刹那间消失在眼前,陈明只是下意识地顿了顿身子,他的目光始终望着前方。 苏辙察觉到了闯入剑阵中的陈明,他一时分神气息紊乱了去,手中剑刃也随之慢了一分,如此便被蚩尤抓到破绽,化解了攻势并被风浪波及到了身子,翻滚倒地。 “师兄!”陈明一声大喊,他持剑劈开风势,艰难地奔去,扑倒在苏辙身旁。 苏辙淡淡望了陈明一眼,摇了摇头,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陈明哀愁不语,他走到师兄身前,为其挡住了扑面而来的风。 苏辙撑剑起身,不料那长剑却是断裂作了两截。 “师兄,一直都是你照顾着我,现在也换我护你一次。”陈明沉沉说道。 惊愕在苏辙的脸上一闪而过,他一把抓住陈明的右手,夺过了守一剑,他说道:“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那师兄你呢?就没有重要的事了吗?”陈明反问道。 苏辙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再次迈步向蚩尤。 经过刚才的较量,苏辙已然明了,自己胜不了蚩尤,就如同他一直追赶不上的别辞,但他仍是要与之战斗,仍是要不懈地追赶。 蚩尤低眉瞥视着苏辙,纷杂的情绪浮现在他的眼中。 “你为什么不跑?”蚩尤大喝道。 苏辙没答复,他疾步而起,一剑直指蚩尤眉心而去。这一剑蚩尤本可以轻易拆解,但他没有:他只是举起手臂抗下了这一剑,沉剑在他臂膀上划开一道小口子。 “你,为什么……”这回换是苏辙发问。 “你不也没逃吗?” 苏辙接着又是一剑扬起,他想着蚩尤断然不会继续如此。 但……他错了,蚩尤仍是没有拆解他的剑招,他还是用那只臂膀硬接苏辙的剑锋。 苏辙猛地撤手,扭去剑芒。 “你什么意思?”苏辙问道。 “与那孩子一道走吧,你不是我的对手。” 苏辙叹息道:“你们这样的人,眼中是没有我们的。” 蚩尤仰头笑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又是什么样的人,这谁说了算?” “我永远都不会是你的对手……” “恰相反,终有一天你会再次站在我的面前,但那不是眼下。” 苏辙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微微点了点头。 蚩尤撒手放下兵刃,说道:“我只是想要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来弥补我这千万年的等待,可当我遇见了这样的对手的时候,我忽然不想与其争斗下去了。” 陈明惊喜地问道:“你说的是我师兄吗?” 蚩尤指了指身上的两道伤痕,喝道:“怎么会是留下这等小口子的家伙,哈哈哈哈。” 李沉舟也在一旁的土坳里听着这三人的话语,他高声喊道:“你们二人英雄惜英雄,你与苏道长争个你死我活,那这世间岂不是要少一个如你们般英勇的战士。” 蚩尤闻言又是大笑几声,他说道:“我起初一直想不明白,黄帝那家伙为什么不杀了我,难道他也是这么想的?” 李沉舟继续高喊着:“这就要问你们二人了!” 蚩尤叹了口气,道:“看来,还是我小觑了他……哼,一派胡言,他在哪里?我这要去与他问个明白。” 蚩尤的眼眶中涌现出泪光,他又何尝不知道黄帝的终焉,他的这位一生之敌,并没有比他活得长久。 蚩尤缓缓转过身去,不觉他已经与苏辙战斗了彻夜,新生的太阳已经在对面山头探出了身子。 “罢了,我还是让他好好睡上一觉吧。” 蚩尤静坐下身子,哼唱起了古老的歌谣,悼念故去的亡魂。 李沉舟侧目望向不周山的方向,这个与钧天君的赌约,他似乎赢了。 纷争不可避免,但唯有碰撞之后的理解,才会孕育出和谐的未来。 第七十章 此去经年 蚩尤的身躯化作山峰,在这百里平川的中央。 蚩尤放下了千万年的执念,倒不是因为他找到了认可的对手、势均力敌的决斗,而是他看见了曾经的自己。他要留给这个青年人未来,也是留给这片天地未来。 寂寥的山中突然传出声响,只见得树林之间窜动着无数人影,他们或是红衫、或是道袍……还有一些皮肤红铜色的男男女女,纵使语言不通、文化各异,但洋溢在他们脸上的笑意却是相同的。 “我还是觉得战神山这个名字响亮。”甄圆调侃道。 云昭乐淡笑着说道:“是是是,甄道长说的是。” 苏辙将断剑埋葬在战神山山脚下,算是陪伴友人。陈明望着苏辙的背影,一声没有吭。直到他二人往返而去,他才终于开口道:“师兄,你当真没有事情未了却吗?” 苏辙闻言一愣,似乎只是当时随口一言,现在细细思虑来,自己还有诸多事情要去料理,他将疲惫的手臂搭在陈明的肩头,没有应答。 李沉舟仍是杵在那山坳里头,他听着远去的脚步声才知道大事不妙,他呼喊道:“我还在这里……苏道长,陈道长。” 小道人的胳膊也在此刻伸了来,陈明一把拉起李沉舟,顺势解开了他的周身穴位,也顺势拥抱住了李沉舟。 “别师兄,死了。”也不知道陈明压抑了多久,此刻在李沉舟面前终于宣泄了出来。 李沉舟眼光也渐渐低了下去,别辞与周霁,这两个人于他而言,皆是其人生长路上领路人,李沉舟的悲痛如何亚于陈明?但他仍是想要装出云淡风轻的作态去抚慰陈明,可话还没说出口,却是先哽咽了起来。 倒是苏辙,如清风过耳不动声色,他已经释怀了吧。 大唐山河无恙,曹雪阳率众挥师而返。甄达恭恭敬敬地道别了甄圆,与师兄弟们起身返回真罡苑。华山百废待兴,苏辙也没有多作耽搁……甄圆只叹这些个人没点意思,说散就散了。 唯独问天阁的家伙们磨蹭,妙玉也还没有走。甄圆转头便瞧见了郑疏雨,不觉叹了口气,这小子真是榆木脑袋,一点都不灵光呀。他小跑到郑疏雨身侧,低声问道:“人家要走了,你就没点表示?” 郑疏雨一愣,道:“走就走了呗。” “你小子还嘴硬,我都没说人家是哪个人家呢,你倒是不打自招啊。”甄圆将其心思一语道破。 还好郑疏雨肤色黝黑,脸红了也看不大出来,他支吾道:“我还得陪李沉舟去不周山呢,没工夫想这些事情。” 甄圆冷笑着走了开去,这小子彻底没救了。谁知他还没走远几步,人家水灵灵的姑娘竟是自个儿走到了郑疏雨面前,难不成还是胖道士耽搁了他们? 甄圆竖起耳朵洞察,可那二人轻声细语,根本就什么也听不见。但郑疏雨此时此刻那副嘴脸,甄圆永生难忘!平常装的软硬不吃,见着心动的姑娘了喜笑颜开的,甄圆恨不得将他嘴巴撕了去。 甄圆就这么在一旁侯着,好不容易等到他们俩说完了,妙玉走开了,他忙蹭上去,坏笑道:“怎么,成了?” 郑疏雨贼眉鼠眼地抿着嘴巴,一个字儿也没告诉他,笑着跑开了。 就在甄圆苦笑不堪之际,他瞧见了树林深处幽幽而立的何所思,身侧还站着个小道士,正是陈明。 “就怕姐姐你身子娇弱,受不得山中风雪。” 何所思低声道:“你师兄可是亲手沉我入湖,那山雪又算得了什么呢?” 甄圆一愣,那年他初遇何所思,就看出了这个姑娘与道有缘,没想到竟是有缘到了这般地步……胖道士蹑手蹑脚地挪动步子,不想被人发现自己的偷听之举。 “甄道长!” 温柔的腔调,姬神不知何时站到了这里,将甄圆行径看了个遍。 甄圆望着眼前女子艳丽的容貌,久久没有说出话来,虽然他知道,离别就在眼前。 “甄道长就没什么要与我说的?”动人的女子眨着眼睛,今日还略施了粉黛,分外迷人。 甄圆点了点头,却见姬神眼神温婉,便又点了点头。 “那你倒是说呀。”姬神娇嗔道。 甄圆指责起郑疏雨来一套一套的,自个儿磨枪上阵也是乱了阵脚,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姬神见着胖道士木讷,只感可爱得很,她笑道:“如此你不说,那我便问你一个问题吧。” “你问。”甄圆眼睛死死盯着人家姑娘,就差眼珠子没掉出来了。 “你曾说的,那个被你留在索天司的人,是你的什么人?” 甄圆微微皱了皱眉头,道:“那是我最重要的人。” 姬神闻言显然有些失落,她转过身去,不想再与这个胖道士多言语。 “其实她是我的姐姐……”甄道长支支吾吾。 悦色瞬间爬上姬神的面庞,但也没有停留多久,她接着问道:“姐姐?那你为什么将姐姐留在那鬼地方……” 甄圆犹豫了,这个事情他本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但走过了如此长的路途,他已然明白,过去的自己是错的,这个错误也应当纠正了。 “她命途多舛,我为保她周全,将她藏在那里。” “真是这样?那你这个弟弟未免也太不是东西了。”姬神低声道,言语中掺杂了不少怒气。 甄圆也随之低下了头,他说道:“人斗的过天吗?若是以前我定然耻笑那些不自量力之人。但现在我敬佩他们。我曾经屈服于天道的意志,但现在我也想与这天逆着看看。” “原来是这样,如此说来,我妖宗界又何尝不是如此……” 二人心头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李沉舟。 “甄道长,可否再帮我算上一卦?”女子浅笑如花。 “有啥可算的,妖宗界风调雨顺,镇妖剑趁早砸了!” 姬神笑道:“甄道长你曲解我的意思了,我是说我的卦,我的……”说着她便从袖中伸出手来。 甄圆也探出手来,他扶着姬神纤细的手腕,早已是心猿意马,哪里还算的上什么卦呀。 “甄道长,你倒是说呀。”女子催促道,已是面颊微红。 甄圆长舒一口气,强掩住大乱的方寸,说道:“你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时候到了他自然会去找你。” “那一言为定。”姬神勾住了甄圆的小拇指。 灵鹤悄然落下,姬神跨坐而上便去了,留下甄圆一人,这一别此去经年…… 周遭又静了下来,李沉舟倚靠在树下,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友人,与多年前一般无二。 第一章 道法自然 三个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各自心头在想些什么都已然明了。 “你俩啥时候长这么高了,让我看看。”甄圆打破了沉默。 “甄道长你不也长胖了吗?”这调侃之语自是出自郑疏雨,惹得李沉舟窃笑不已。 天空中落下绵绵的雨,洗去大地的尘埃。甄圆脱下道袍招呼那俩小子过来,这三人方才走近。 “我胖了吗?” 郑疏雨拍了拍甄圆的肚皮,道:“都挤得我俩没位置了,心里还没点数?” 甄圆拌嘴道:“沉舟,我挤着你了吗?” 李沉舟摇了摇头,他可不想掺合这二人的争辩。 三人步调很慢,或许是他们谁都不想那么快走到尽头。曾几何时,他们也曾这般游走在林间,那时候友人还在,前路茫茫,谁都说不准前头会发生、会遇见谁,他们就这么一步一步向前走着,一点一点揭开这个天地的面纱,直到走至今天,行到这里。 “就到这儿吧。”李沉舟停下脚步。 甄圆与郑疏雨就跟没听见似得,二人继续向前走着。 李沉舟又道:“要不咱们就到这里吧。” “你什么意思?”郑疏雨低声问道。 李沉舟叹了口气,道:“咱们,各走各的吧。” 郑疏雨闻言猛地转身一把抓起李沉舟的衣领,雨水滴答在二人的面颊上,淋湿他们的发丝。 “你再说一遍?” 李沉舟嘴角微微扬起,虽是被友人提起身子,他仍是笑了出来,且是那么真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大家伙不都散了吗?我们不妨也……” “你放屁!”郑疏雨对准李沉舟就是一拳抡了去,打的李沉舟侧脸通红渐紫。 李沉舟偏头吐出一口血水,他仍是那么沉静,明媚地望着郑疏雨。 郑疏雨眼眶一红,却是将李沉舟搂入怀里,他闭上了眼。 甄圆走了来,他将道袍披在这俩人身上。 “沉舟,大家伙不都是不知道吗?” “那你们二人也便不知道吧。”李沉舟此言近乎恳求。 甄圆面露愁容,这显然不妥当。 “当年是你们硬生生拉我上了路,现在又想将我踹开,我郑疏雨就是你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嘛?” 李、甄二人缄默不言。 钧天君一定还会再来,无论是他与李沉舟的赌约,还是最后一枚勾玉,他都会再来。 …… 出了山林,又行了近百里,终于才见着人家。甄圆前去问路,实则是想讨点吃的。 胖道士的手高高举起,却久久没有敲上去。 “甄道长,不好意思了?”远处的郑疏雨高声道。 甄圆回头瞪了他一眼,做了个“嘘”的手势。李沉舟眉头一皱,手缓缓伸向沉剑。 胖道士眯着眼,透过那门缝朝里头观望,空荡荡的一间屋子,仅是一女子站立其内,那女子也是直勾勾地望来,似是知道外头有偷窥的小贼。 甄圆一惊,脚下一滑,后退两三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郑疏雨捧腹就要笑出声来,李沉舟赶忙掩住他的口鼻。 屋门缓缓推开,一袭纱织长裙迈了出来,这显然不是荒郊野岭能遇见的贵人。 “你终于来了……”女子屈膝投入甄圆怀中。 远处的二人彻底傻了眼,没想到甄圆还有这等红尘往事。二人快步走来,这才认出这女子竟是幽天君洛泱。 “快放开,孩子们看着呢。”甄圆竟也知道害臊。 洛泱却没有撒手的意思,小嘴撅的老高。 “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我这两日是寻思你跑哪儿去了呢……” 洛泱凑在甄圆耳边轻言了几句,甄圆愣了半晌许久才回过神来。郑疏雨都站在他身侧,打量他多时了。 “死胖子傻了,八成是装的。” 李沉舟则若有所思地望着洛泱,他问道:“是他吗?” 洛泱木讷地点了点头,道:“他在不周山等你。” 郑疏雨听得不周山三字,便也猜到了其间隐情,他搭上李沉舟的肩,笑道:“那他只怕等到好几个人,甄道长你说是不是?” 甄圆没有应声,他缓缓站起身来,替洛泱拍了拍衣裙上的泥沙。 甄圆这般垂头丧气,多半没有什么好事,李沉舟估摸到了,他的本意也就是独自前往不周山,莫要牵扯他人。 雨渐渐停了,山道却已泥泞,纵使阳光散射在他们身上,也丝毫不让人觉得有暖意,糟糕的心情挥之不去。 李沉舟想先去见见纪先生,问问他的意见,四人便先去往了朝露书院。 这一次,三一却没有在山门前侯着李沉舟,李沉舟只道是纪先生没算准自己来的时日,他张罗着给他们二人一个惊喜。 山道两旁杂草长出了头,将本就狭窄的台阶挤的越发迈不下腿,少许落叶也无人清扫,李沉舟步履渐快,而后直至健步如飞,向山中书院奔去。 隔着书院门,他便听到了朗朗读书声,心间的大石头这才放了下来。李沉舟缓缓推开院门,书院陈设如旧,低矮的房屋、蜿蜒的过道、学生们倚靠在门前的油纸伞,还有大殿上的纪先生。 李沉舟站在门前,三叩首。 纪先生今日讲的是《道德经》第二十五卷,这篇文章晦涩难懂,座下学子便也是昏昏欲睡,只可惜了纪先生闭目深情如痴如醉。 李沉舟也没有进了殿去,他仍是静静地站立在门前,但却比他任何一回上课都要认真。 或许是纪先生有些口干舌燥了,他端起桌前的茶杯,微微抿了一口,只感苦涩万分,他的心中何尝不感伤,感伤这天地,感伤大道。 一学子梦访周公,耳畔忽而不见先生的言语,还以为是先生要责罚自己了,他慌忙睁开眼来,环顾四周。 纪先生却并没有与他为难,先生的目光落在了门外,那个青衫仗剑的来客。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经·二十五卷 第二章 平凡珍贵 郑疏雨跪倒在纪先生屋门外,任谁拉扯也都拉不起他。 人之生死,由其自己决断,纪先生虽是为人传道受业解惑,但这件事他却也久久未能平息。 李沉舟远远地望着郑疏雨,他了解那小子的性子,任何人都可以欠他,唯独他不可以欠任何人,更何况是那么幼小的一个孩子。李沉舟轻轻走了来,也跪倒在地,在郑疏雨一侧。 “这一路走来,我亏欠了许多人。我欠的太多,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下辈子再接着还吧,如果有来生的话……”李沉舟这么说着,他也跟着郑疏雨一道难受了起来。 郑疏雨却还是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李沉舟接着说道:“你只是亏欠了他一人,好好活下去,便是对得起他这份情意。”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如何一个人,我与他都不曾熟识……”郑疏雨终于开了口。 李沉舟思绪翻滚,道:“三一,听这名字就是个小孩子,你也见着了,是个比我们小些年岁的孩子,他还没来得及长大。”说到这里二人不禁哽咽。 “他不像我,是陪着人家读书的小书童。他是真的喜欢读书,朝露书院的书就没他没翻阅的。你在九华山也读了不少书,你们俩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的。” 郑疏雨侧过头来望了眼李沉舟,满脸的泪水。 李沉舟顿了顿神,赶忙接着说道:“他喜欢吃鱼,每每纪先生下山垂钓,他就烧好汤水盼着先生回来。对了,他特别爱喝鱼汤,他说鱼汤泡饭特别暖人……” 郑疏雨沉沉道:“我小时候在岛上生活,那时候只有鱼吃,直到今天我都一直觉得鱼是最好吃的,我也特别擅长做鱼,可都给甄圆吃了,都没来得及做给三一吃……” 李沉舟拍了拍郑疏雨的肩,起了身。他没有进屋见纪先生,也没有去往客房休息,更没有去找甄圆或是洛泱。李沉舟下了山,去往临近的河边。寂静的夜,他想要钓一条鱼。 也不知是入了夜的缘故,还是纪先生再不下山钓鱼了,河里的鱼儿出奇得多,翻水而出的肥鱼扑通直响。可是李沉舟纷杂的思绪,如何也静不下来,整整一夜都没有鱼儿咬钩。 李沉舟也不做强求,无功而返便无功而返吧,归途时遇见了镇子上摊煎饼的大娘,她一眼便认出了李沉舟,还直夸他长大长高了。二人一阵寒暄,道别之际,大娘将篮子里的鱼捡给了李沉舟,说是要他带回书院与先生还有那小童子一起煲汤吃。 李沉舟呆愣地捧着那条鲟鱼,他不知该不该告诉大娘真相。大娘根本没想到这茬,她只当是李沉舟讲客气,便笑盈盈地回镇上去了。 台阶旁窜出来的杂草浅了,落叶也被扫至一旁,一切都变得与当初一样,可李沉舟的步子却轻快不起来了……他一抬头,便瞧着山门前抡着扫帚的郑疏雨,一刹那的恍惚,仿佛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童子。 “山下大娘的鱼儿,给。”李沉舟将鱼交给郑疏雨,同时也接过了他手中的扫帚,接下来的台阶便由他李沉舟清扫了。 当他二人回到书院,纪先生已经走出了房门,柔和的目光落在郑疏雨身上,显然那份怪罪已经没有了,这本也就不该怪他。 没过多久,郑疏雨便端着他悉心烹制的鲟鱼汤来到了纪先生屋前。 纪先生有些诧异,毕竟三一走后,他便再也不吃鱼了。 甄圆盘坐在屋内,虽然也是清晰低落,但味觉却还是老样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郑疏雨手中的汤锅。 好在纪先生并没有倔强,他挥手让那郑疏雨进了屋来。 郑疏雨的手艺自然不用多说,甄圆都伸出大拇指赞不绝口,满屋的鱼香馋得人直流口水。但纪先生却不以为然,他嗅到了另外一股味道,三一的味道。下一秒后,纪先生便落下了泪来,三一从未离开。 郑疏雨被这一幕吓着了,只道是自己让先生触景生情了,他忙又躬身行礼。哪知先生却是伴着泪花露出笑颜,起身搀扶住郑疏雨,对着他不住地摇头。 “孩子,不要自责,你是他的选择,你值得。” 郑疏雨鼻头一酸,低下了头去。 甄圆心里也跟着绞痛了起来,但他最是讨厌大家哭哭啼啼,他附和道:“哎呀,大家前段时日都辛苦了,今儿个别想伤心事,开心些,来,尝尝郑疏雨这臭小子的手艺,我先给纪先生盛一碗,再给我甄某人盛一碗,其他人自己来啊,我就不一一招呼了。” 李沉舟瞥了一眼甄圆,然后他拾起碗来为郑疏雨与洛泱各盛一碗。这四碗下来,汤锅里鱼肉已经瓜分殆尽,李沉舟便只给自己盛了一碗清汤。 郑疏雨见了便抬碗来挑换,李沉舟自然不肯,倒是甄圆忍痛割爱,将自己率先藏在碗里的肥美鱼肉夹给了李沉舟。 “算我甄某人瞧得起你。”甄圆嘟囔着心在滴血,一桌子人破涕为笑。 …… 战神山发生的事情,纪先生全部知晓,他也知道钧天君在不周山等着李沉舟,他曾打算将李沉舟一辈子藏在朝露书院,但现在这个念头他已经打消了。 “三一这孩子,是不能远离书院的,一旦离去他的生命便开始枯竭,能救得郑疏雨,也是他的造化。” 李沉舟晃神道:“原来害了他的是我。” 纪先生淡淡道:“那是这孩子自己的选择,他踏出这山门就没打算回来的。这件事,怪不得你,也怨不得郑疏雨。” 李沉舟默不作声,低头望着满目苍翠的山林。 “或许应该怨我吧,是我不该藏你在书院,这才惹得那家伙寻到了战神山去,都是我的错,是我的不作为造就了今日的他。”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先生自己讲学之理都忘了?先生尊崇心中的道,尊崇天地自然,错不在先生。” 纪先生摇了摇头,道:“你比曾经要认真的多了。” 李沉舟说道:“那是自然,经历了这么多,方才知晓平凡的珍贵。” 第三章 唯有消亡,才是这个世界的正途 书院内,小院中,甄圆躺坐在藤椅上,剔着牙。 “您口角是有多不好,吃鱼都能卡着……” 甄圆没搭理郑疏雨,翻过身去继续自行其是。 郑疏雨叹了口气,又问道:“见着李沉舟了没?” 甄圆屁股一翘,指向后山,郑疏雨侧头瞧了一眼,就朝着那方向迈步去了。 “纪先生与他一道去的。”胖道士高声嘱咐道,郑疏雨也随之停下了步子,他退步回来坐到了藤椅旁的石阶上。 “我们都会死吗?” 甄圆一愣神,竹签刺到了舌头,疼的他从藤椅上翻下身来,郑疏雨便一屁股坐了上去。 胖道士一边起身一片拍着身上的灰尘,他支支吾吾地说道:“你小子也怕死了?” “我这条命,已经不单单是我一个人的了。”郑疏雨仰躺下去,发丝垂散在一旁,似笑非笑。 “好好活下去,小子。”留下了这么句话,甄圆便回屋去了。 郑疏雨瞅了会儿夜半的星辰,却也没有心思赏玩,他也打算回屋休息去,恰是听着李沉舟与纪先生的脚步声,他忙起身走到墙侧。 纪先生回了屋,李沉舟见天色不早了,也打算休息了,却是一眼瞧见了郑疏雨的影子,他便也行了来,靠着那墙角,与郑疏雨转角之隔。 “疏雨,其实纪先生没有怪你,一点都没有。”李沉舟此言说的很轻,或许是不想惊扰这寂寥的夜。 “不用你安慰我。” “纪先生将这一切归责于自己,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事实。” “还有话吗?没有我去睡了。” 李沉舟听着友人的脚步一声声远去,戛然而止于一声门响。他走回到小院的藤椅上,静静地卧躺了下去,编织在一起的竹条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细数着故人的音容笑貌,渐渐入了梦乡去。 …… …… …… 阳光一寸寸地攀过山岩,沿着陡峭的山势逐步攀升,山间不屈的根须,还有鸟雀搭筑在石缝里的新家,皆是没有逃过这天地的暖意。 终于,光登上了山崖,嶙峋的碎石也被她一一抚遍。 李沉舟侧卧在藤椅上,睡的正香。可光不会偏袒谁,她就要将其唤醒。一男子带着笑意走到了李沉舟面前,替他挡住了那道光。 “你该醒醒了。” 男子的声音很是轻柔,被掩于纷杂之中,但却就是他叫醒了李沉舟。 李沉舟缓缓睁开眼来,光太刺眼使得他偏过头去,余光落在一旁,却是满目萧条。 以地面上的光照为界,天地被分为两半,那头已经化作乌有虚无,而他身处的这头,还尚存着以往认知的事务,土地砂石与嫩草…… 李沉舟身子一沉,他从藤椅上翻下身来,跪倒在地面上,胸腔一阵无缘由的疼痛。 身后的光,并没有停下,她仍旧一寸寸地挪动着,侵蚀着,逼近。 光照之处,万物皆空。 “唯有消亡,才是这个世界的正途。”男子垂视着他说道。 “我听不明白……”李沉舟一道说着一道转过身来,钧天君就站在他身后,而钧天君身后,竟是望不到头的光,全部是光! 山川湖海、城郭市井、一切生灵,一切记载着过往存在的事物,尽数消亡,消亡在这道温柔的光中。 “你会谢谢我的。”钧天君说着撇头向一侧。 李沉舟顺着那人目光望去,周霁与别辞低垂着头跪倒在那里,光已经照耀到了他们的衣角。李沉舟连奔带爬地扑了过去,他甚至踏步到了那光下。无比灼热的刺痛感,让李沉舟发出近乎绝望的惨叫,他的衣衫瞬间熔化,背部皮肤溃烂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他奋力地推动那二人的身躯避开这道光,纵使他自己暴露在光中。脚下的土地一点点消失,李沉舟也失去了支点,他向下坠去,眼睁睁地看着周霁与别辞消散在光中。 李沉舟也随之闭上了眼,只有这样,他才能欺骗自己这道光的存在。下坠的身子忽然止住,疼痛之感也消失殆尽。 是梦吧,李沉舟颤抖着睁开眼来,什么也没有,或者说全是光。就连钧天君身处的不周山,也在顷刻间化为了虚无。世界消失了,一切存在的痕迹都消失了。 李沉舟口角微颤,重复着那句话语:“唯有消亡,才是这个世界的正途。” 他不敢相信这瞬间所发生的一切。 钧天君从高处缓缓落下,他还是如当年一般,面带着笑意。 “只剩下我们二人了。” 李沉舟失去了挣扎的意志,面如死灰。 “世界诞生之初的种子,生长成扶桑树,你我体内蕴藏着新世界的希望,新的种子。新的世界,将由我二人共同缔造。” “这就是要的结果吗?”李沉舟呆滞地问道。 钧天君道:“谁知道呢。” 李沉舟仰起头,将脖颈伸出,他说道:“你杀了我吧。” “这就是你的选择?” “这就是我的选择。” 钧天君伸出手来,或许他也有不忍,笑容也渐渐凝固,但他还是掐住了李沉舟的脖子。 钧天君望着李沉舟,没有挣扎。李沉舟亦是望着钧天君,被高举的他第一次俯视了他。 孤独感侵蚀着李沉舟,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去做些什么,将去往何方……那些遇见的人,给予他帮助的或是刻骨铭心的她和他,都在李沉舟心间一点点被忘却。 终于,“李沉舟”三个字于他而言都失去了意义。 …… “李沉舟。”不知哪里也不知是谁,在呼唤着。 “李沉舟。”一声声传入他的脑海中,但他已经无法理解这话语的意义,也无法知晓这声音是谁了。 “李沉舟。”已经渐渐带有了哭腔,麻木的李沉舟却无法感触到这份悲伤。 “种子”在李沉舟的额间隐隐浮现,他也将同那些自己忘却之物、忘却的人一般,归入那道光中,就如同不曾存在过一般,消亡。 “李沉舟,你还是把我忘了呢,可……我怎么也忘不掉你,我也不想忘记你,李沉舟……”悲痛且绝望,女子颤抖的低语,不住地试图在李沉舟的孤寂的心中点燃一盏灯。 第四章 绝望后的希望,黑暗中的光 光亮之中,一切都归于消亡。光明,转眼便化作了极致的黑暗,就如同那个男人孤独的心,什么都不存在。 天与地,合在了一起,汇聚成一点。 “李沉舟……”这呼唤却没有停下,在一点之中,在什么都不存在的黑暗之中,无止无休。 忽然,点迸发出一丝光,温暖的光,在缝隙中闪耀,暖黄色的光。 …… …… …… 一切都是老样子,甄圆从睡梦中醒来,他从来没有如今夜般睡得这么沉过、这么舒坦过。浑身横肉都松垮垮的,他一跃下了床铺,他要好生活络活络筋骨。 明媚的光透过窗缝落在地面上,细小的尘埃被胖道士这般动静掀起,在光中起舞。 书院的学子络绎不绝,以往那几个厌学的捣蛋鬼,仍是在山道上与友人推搡玩乐。 纪先生推开了郑疏雨的门,说是殿上有个空位,不妨去听听学,或许会有收获。 他们接二连三的从李沉舟身旁走过,没有人惊扰了这个熟睡的家伙,多睡一会儿吧,睡着的时候烦忧会少一些吧。 山脚下,有一女子漫步而来,一袭淡黄色云烟衫逶迤拖在地上,白色缎带素雪绢云形千水裙,头发梳涵烟芙蓉髻,淡扫峨眉薄粉敷面,略施粉黛便是明艳不可方物。 “这是谁家姑娘?怎得咱们没见过。” “难不成是书院新来的学子?” 学子们议论纷纷,他们无不是被这女子所牵动心神。 那女子似是已经习惯这般被关注、簇拥,她的眼中丝毫没有任何人,哪怕是一眼都没有瞧去。 沸沸扬扬的喧闹声,很快便引来了胖道士甄圆的注意,他驻足在书院门口,眺望而来。 不难瞧出这女子便是起因,甄圆远远打量着这个姑娘,不觉赞叹她生得貌美,竟是自己生平所见皆不可及。 女子微微抬起头,也恰瞧见了他,一双明眸忽闪着,却满是泪光。 甄圆忙踏出书院,二人这般一近,便也瞧出了彼此身份。 “南妄?” 女子没有吭声,她害怕自己哭出来,她不想白费了今日的妆容,或是说她今生最美的妆容。 “你怎么了?哭哭啼啼的,你是来寻李沉舟的吧,那小子是不是又惹你生气了?我跟他说过不许辜负你的,甄道长这就替你教训他,臭小子现在还在睡觉呢,看把人家姑娘给气的……”甄圆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是不住地埋怨李沉舟,希望能安抚南妄激愤的情绪。 南妄摇了摇头,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她步履未停,径直迈入了书院去。 甄圆暗自为李沉舟捏一把汗,他紧跟着南妄而去,这二人若是吵闹起来,自己也好在一旁帮衬不是。 郑疏雨已经坐到殿上去了,纪先生给他挑的正是李沉舟当年的位置,靠着门。甄圆一声口哨便引来了郑疏雨的注意,郑疏雨见着南妄兴致冲冲地来了,八成也没什么好事,便也跟了来。 李沉舟仍是睡着,在那张藤椅上。 南妄见着李沉舟后,步子便慢了下来,这短短的十来米,她都行了许久。 甄圆与郑疏雨面面相斥,眼神沟通来支棱去,也没想起来李沉舟又招惹了哪家姑娘…… 终于,南妄走到了李沉舟的面前,望着他安详的面容,南妄再也克制不住。 “沉舟……”开腔便已是满面梨花,一滴滴晶莹的泪花低落在李沉舟的衣衫上,渗透下去,淌在他的胸口。 “沉舟……”南妄又一声呼唤,身子也一并瘫倒了去,扑倒在李沉舟身上。她颤抖着抚摸着李沉舟脸庞,又握住了他的手。 妆,还是花了。 李沉舟仍是那般神色,他双目紧闭,略微带着笑意,纷乱的发丝随风摆动,只是仍没有醒来。 甄圆和郑疏雨二人也急了,见着南妄这般撕心裂肺的模样,李沉舟还在做着春秋大梦,这二人如何不替他着急? “李沉舟,你看看谁来了呀,还睡呢!” 郑疏雨也跟着附和道:“怎么就没这么漂亮的姑娘来找我呢,你可别装睡了,我与甄道长都看不下去了。” 李沉舟,却仍是一动不动,他静静地卧在那张藤椅上,任凭友人冷嘲热讽,也不顾南妄的一声声呼唤。 甄圆背过身去,他见到南妄的瞬间,他就已经想到了这个最坏的结果,这二人元神共用,既是南妄归来,便当是李沉舟陨去。 李沉舟没有再从那张藤椅上醒来,就如同甄圆所想,多睡一会儿吧,睡着了便没有烦忧,李沉舟便一直这么睡了去,他永远地失去了烦忧。 南妄告别了友人,她带走了李沉舟。 山道重重,几多曾是他二人并肩走过。可这满目的青山秀水,如何比得南妄心间的他呢?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仍是那座古朴的小城,虽比不得长安、洛泱那般繁华富饶,但也人声鼎沸。 城外的山寺虽遭临一劫,但也重燃了香火,香客虽不及当年,但僧人仍每日擦洗庙门,匾额上的“寒山寺”三个大字倒是历久弥新。 南妄的马车停在了这里,可当她拉开门帘,车厢里却是不见了那李沉舟的身影,女子颤抖着又落下几滴泪来。 …… 僧人引着南妄走过长长的静思道,她知道这里的每一块石砖都曾被李沉舟踏足过。 “这里便是钟楼了。”僧人行了礼便去了。 钟楼很高,台阶很多,南妄也行的很慢,她一步一回头,望向院墙之外…… 忽的她顿住了脚步,于她身处的位置恰好可以透过梧桐树的缝隙,瞧见院墙外的过道。 南妄缓缓闭上了眼,就仿佛那股暖意还在,李沉舟还在她的身旁一般。 一阵微风拂来,梧桐叶漫天飞舞,落在南妄的肩头,就如同他轻轻的触碰,将她拉回尘世。 钟声,响起,却仍是空无一人。 南妄低头抚弄被风吹散的发丝,她接着向钟楼上行去,一步一步。 钟鸣一声一声,未曾停息。南妄试探性地伸手去触及,轻微的震动如同水中的漩涡,将她引入一方寸天地。 沉剑竖插于青岩之上,其剑穗则是连心与寸骨。 南妄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后记 一月后,索天司,咒血河。 甄圆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山势,或许他再也不会来这个鬼地方了吧。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女子问道。 甄圆摇了摇头,他并没有答复这个女子,当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但至少可以带着她到处走走,毕竟她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了。 二人坐上雇好的马车,扬尘而去。 行到一宽阔处,马儿也乏了,于是乎停下来休息片刻。甄圆扶着那女子下了车,再次踏临到青草地上的女人竟是感动地哭了下来。 “我们那里可没有这些,准确地说是现在没有。” 甄圆一愣,问道:“你说的这个那里指的是哪里?” 女子答道:“当然是我来的地方。” 甄圆没再吭声,他走到马儿身边抚摸起马背上的鬃毛,跟绸缎似的顺滑。 “我也要摸摸它,可以吗?” 甄圆点了点头,那女子才走近了来,她对这马儿是又喜欢又带着几分害怕,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中迟疑许久,不进也不退。 “没事儿的,它很温顺的,不像我......这么粗鲁。”甄圆喃喃道。 女子瞧了眼甄圆,却是先抚上了甄圆的侧脸,也不顾那扎人的胡渣了。 甄圆眼光低沉,他将头偏了过去,将女子的手晾在一旁。 “你还是摸它吧。”甄圆说道。 女子的神色也随之黯淡了下来,方才的喜色消失不见,她说道:“甄圆,我从始至终都没有怪过你,这个你是知道的。” 甄圆没吭声,转身走了,去找野果解馋了。 此行一走便是大半个月有余,路上也顺道游山玩水,甄圆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瞧着那女子。女子倒也奇怪,她对大地、山川的一切事物,都表现出了惊人的痴迷,却又有着令人不解的忌惮。 夜色沉寂下来,她方会睡去,她是向来不眺望夜空的,她厌恶天空。 又一日闲暇时,甄圆在车上打着盹儿,女子或许是终于看腻了山景,她忽然问道:“你终于把我接出来,是那个家伙不在了吗?” 许久无人回应,她才偏转过头来瞧,这才发现甄圆侧躺着身子,倒是睡得香沉。女子沉静的目光落在甄圆的脸上,轻声靠近了来,近距离地端详了一番,白皙的胳膊更是探入了甄圆的衣袖去。 似是嗅到了女子身上的芳香,甄圆一个喷嚏,身子随之收缩又向前倾去,反将女子推倒在地,自个儿还扑在了她的身上。车马颠簸,难免有些肢体触碰。 空气就如同凝固了一般,甄圆也知晓了女子的偷窃之举,但他此时也不好与之计较,他侧着脑袋听了听车夫的动静,好在车夫并未关心这里头的动静,也便作罢了。 可这女子却并没善罢甘休,她云淡风轻地说道:“把近来发生的事情告诉我吧,我想知道。” 甄圆低声说道:“我都将你从那地方弄出来了,你还明知故问?” “他不是你口中信誓旦旦的天道吗?怎么,终于发现天外有天了?”女子口吻颇有讥讽之意。 甄圆道:“是啊,天道崩塌了,是我的错,藏了你这么多年。” 女子又道:“我倒不是怪你,你留我一命我已经很感谢你了。” 甄圆望着这女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虽然迂腐了些,但我仍是一直将你视作弟弟的,还是要谢谢你。” 甄圆闻言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道:“你这就抬举我了,还是我谢谢你吧。” 女子翘起腿来,交叉摆放在车座之上,坐姿十分享受,她双眼迷离地瞅着甄圆,道:“你可别打我主意,咱俩这事儿……事先可得说清楚。” 甄圆昂过头去,骄傲地说道:“我这么一表人才,会担忧这些问题?你放心,道爷早就名花有主了。” 女子一听眼睛直冒光,她说道:“你……还名花呢,长本事了还,谁家姑娘这么不长眼,看上你这么个小胖墩。” “自然有人慧眼识珠。”甄圆如是说着,他此言并非虚词,却仍是有那么几分没底气。 女子又道:“那我们也该分离了不是?你也不必一直护着我了,人家姑娘知道了该怪罪我了。”话虽是这么说着,可她的目光却是一直飘忽不定,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甄圆掩住袖口,道:“你一个人能去哪儿?你就不怕再遇见什么不测,没有我在你身边,你怕是连只野兽都对付不了。” 女子噗嗤一笑,道:“是啊是啊,所以我打算回去了。” 胖道士闻言色变,他一口叫停了马夫,郑重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打算回去了。”此言再说已经换了一种语境,满是悲情。 甄圆扯着那车帘,攥成拳头。 “回去死吗?” 女子摇头道:“你以前就说过,我不该来这里。难道现在我不该回去吗?” “这里好不容易安宁了,你却要走了,你这是跟我过不去还是跟你自己过不去?”甄圆怒气哼哼。 “我不想逃避了,我也逃不掉,我不属于这里,我......必须回去。” 甄圆一声叫停了那马夫,丢掷给他好些钱两打发他走了。而后,胖道士自个儿翻身上马,拖着马车向山林深处奔去。 “你别想着回去了,你也回不去了,你的那些破物件早被我一把火烧了。” 女子深知甄圆的为人,她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们道家就能胡编乱造了?” 甄圆心头一横,将马绳勒起,马儿嘶鸣着震慑整片森林。 女子从未见过甄圆这幅作态,显然这个道士是真的生了气,她言辞便缓和了几分,说道:“这里有山还有水,有这么多生灵野物,有无数的可能,还有你……我当然知道自己待在这里最为妥当,我也很喜欢这里。” “那你为什么还要走?为什么这么执着?为什么要让我为难让我难过?” “有些事情终究要有个结果,这些年谢谢你,让我避了这么久,还保护着我,可是我们总要告别的,我终究要回去的,你是清楚的。” 甄圆垂下头来,将袖子扯断丢在地上,他挥拳重击在身旁的树干上,却是给自己手背磨出了血来。 女子下了车,她拾起地面上的衣袖,犹豫再三。 “你走吧,走走走,爱去哪儿去哪儿,我不管你了。” 女子却是走上前了,靠在了甄圆背上,小鸟依人着温柔地说道:“你不送送我?” 甄圆没吭声。 女子叹了口气,又道:“那……我走了啊。” 甄圆还是没吭声,他身后忽的刮来一阵微风,将那半截衣袖扬起,落在了沾血的拳头上,甄道长终是没忍住,落下泪来。 甄圆与这女子的相逢,还要从十年前说起。 那时候的甄圆还没有今日这么胖,也算的上是英俊小生。与她的初遇是在人流攒动的市井,她被那小商贩吆喝的新奇事物吸引了去。甄圆停下了脚步,仅是因为她的一个背影。 甄圆并非滥情之人,他只觉得这个女子与自己似曾相识。女子面庞白皙如雪,配上略显黑沉的眼圈,沁入了甄圆心里,加之身着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服饰,便又添了一分神秘。 甄圆呆愣在人群之中,行走的人来来去去,却也无法将甄圆的目光阻断,甄圆痴了!他不曾有过的情感,正在他的心底生根发芽。 同时,甄圆也隐约感到了,二人之间横亘的长河,这奇妙的预感如此真切,真切到甄圆生出了绝望,他甚至知道他无法跨越这段距离,可他还是选择了跟在她身后。 那段日子,甄圆是开心的,他二人的关系逐渐熟络,谈天说地虽也不乏争吵,但甄圆是她唯一的朋友,至少在这里。 直到某一天,甄圆见到了落泪的她,独自望着天空落泪。甄圆想要去安慰她,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这个问题一旦被他提起,只会让她愈发的难过,最终他选择了闭口不谈。 此后,甄圆更多的是选择远远地看着她。若是她能开心便好了。这份开心,又谈何容易,女子心中所念的,并非甄圆所能触及。那时候的甄圆,便已经想明白了这深层的悲哀。 终于,九天发现了她,钧天君当然对她很感兴趣,这个女人竟然身居天道之外,甚至手握《天论》的他都无法看清她的命途,钧天君不允许这样的存在。 甄圆不得已将她藏进索天司,并将与其相关的一切藏入袖里乾坤。 最真切的承诺,从来都不必说出口。最悲切的绝望,也不蕴藏在泪水之中。 自此,甄圆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他只能偶尔去探望她,面对她不住地追问,甄圆只有选择回避,他害怕她倔强的性子引来不测…… 甄圆将痛苦一个人咽下,也将这一切的过错归结于自己。他开始放纵自己,开始嗜酒,装作朝三暮四的姿态,装作玩世不恭的样子。 谁还记得甄圆本来的模样,没有人记得,甚至他自己都忘了。 ...... 女子去到了袖里乾坤之中,这里的一切她都是那么的熟悉。当然,并不是说甄圆倒腾的那些“瓶瓶罐罐”。 房间里唯一的光源仍是那般,似是静态的火焰,经久不息地照亮这一方天地。女子勾着身子走到房间一角,这里应该遭受了剧烈的震荡,书柜上斜倒在地,书册杂乱地堆积成一座小山丘,积满了灰尘,约莫好些年没人收拾了。 此刻她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只能躬下身子将一本一本书挪开,此般自是呛得一鼻子灰,哈欠不断。 “看你那娇柔造作样儿,还是我来帮你吧......”甄圆在她身后低声说道,也不知道胖道士进来了多久了。 女子一惊,慌乱间脚下一滑一头栽进了书海之中,甄圆也是吓得目瞪口呆,迟迟说不出话来。 女子翻爬着起身,苦笑着抱怨道:“你真是来帮我的?” ...... 二人一起忙活许久,才将这一团糟挪到一边去,没错,他们并没有收拾,而是在寻找一本书。 还是甄圆眼光凌厉,不一会便找到了,唯一的那本他瞧不明白的书。 女子端着那本满是奇怪字符的书页缓步走到座椅旁,这椅子也是奇怪得很,寻常座椅皆是四角着地,如此四平八稳。可这张椅子却是非比寻常,凳面往下只有一根细长的金属躯干连接着又一个圆形金属盘,本该是摇摇晃晃才对,女子坐在上头却是牢靠得紧!而且还能左移右晃,就好似长了脚似得。 甄圆不足为奇,他早就见识过这张神奇的椅子,下端金属盘里藏着诸多细小的圆球,就跟马车的两车轮是一个道理。 女子一边比对着书页,一边将椅子晃动到那光源面前,也不知她按了何机关按钮,光源竟是忽的铺展开来,连同其所处的一整片墙壁,尽数布满密密麻麻的图形与诡异字符。 甄圆虽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情景,但还是忘了合上嘴巴。 “你还记得我当初嘱咐你的话?”女子问道,她的十指却是噼里啪啦地敲击着桌面上的几处窄小光源。 甄圆这才合上嘴巴,答道:“知道知道,我烂在肚子里便是。” 女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她侧头望了眼甄圆,淡淡一笑,接着说道:“要不是那边......额,穷山恶水,我真就带你一块去了。” 甄圆忙摇头苦笑道:“你还是省省心吧。” “你当初说把我这书给烧了,我当真心凉了半截,不过想着你也算大半个读书人,为难谁想必都不会为难书。” 甄圆反驳道:“我说的是烧了你那发光铁壳子。” 女子一愣,接而不住地笑。同时,她也给自己套上了一件臃肿的衣裳,其材质就跟动物毛皮差不多。还没待得甄圆发笑,只见得女子轻触手腕内侧一机关,臃肿的衣裳忽然收缩,紧紧贴合着女子的身形,甄圆有些害羞地偏转过头去。 女子却并不避讳,她又走近了甄圆几步。 “我要走了。” 甄圆一愣,道:“这么快?” 胖道士在其他人面前何等云淡风轻肆意妄为,可在这个女子面前,他就如同孩子一般稚嫩。 “你还会回来吗?” “应该不会。” “哦。” 女子身体前倾,她闭上双眼,吻了上去。 “这是来自明天的吻。” 甄圆茫然间,只见得眼前光芒四射,他奋力睁着眼睛试图去看清楚,可他什么也瞧不见。 待得光亮渐渐褪去,这方寸天地彻底陷入了黑暗,就连那长明不休的光亮,也熄了去,是它终于燃尽了灯油吧。 甄圆点燃一根蜡烛,这是他所能理解的光,女子已经去了,去往她所来之处。却是最后她端在手中的书册掉落在地上,未随她一道归去。甄圆静静地望着它,没有将其拾起。 女子走后,胖道士便被困在了袖里乾坤之中,无外界之力他理应是出不去的。但甄圆窥见空洞背后的光,他知道那是什么,但他没有去触及。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张桌前,茶饭不思,如此一待便是半年有余。 再踏出袖里乾坤的甄道长,已是满面胡须,也消瘦了许多,诺大的衣裳如同袍子披在他的身上。 淡蓝色的天空,舒卷着朵朵层云,甄圆几经抬眼,笑望长空,如此一望便又是一整日,直至日落,这个道士才低下头来,他闭上眼想要睡去,可他如何也再入不了梦了。 “我失去了我的梦吗?”甄圆喃喃自语道,他的袖子中却是掉落出一书卷,正是那女子手掷的那本。 可待得甄圆翻开书页,才发现这上头竟是一个字也没有了,只剩下数百页的空白。 莫非是她离去之时将这满纸荒唐言也给带走了?甄圆如是想着,他便动了在上面写上几句的念头,也算是告慰友人。 可刚端起笔来,甄圆却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有关于她,甄圆所知道的皆只是片段,这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真切存在,却难以言表。况且还答应了别人,这些事情要烂在肚子里头。 踌躇间,甄圆笔尖却是沾到了纸页上,淡淡的一横。甄圆看着可爱,便又填上一竖加之撇捺,成了一个木子,木已成舟......甄圆苦笑着,似是在笑他自己,而后他又填上几笔,洋洋洒洒地将李沉舟的名字写在了上头。 李沉舟,甄圆想到这小子,也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哭,李沉舟与她,相似之处太多太多。笔端再也没有停下,一行行、一页页,就这么写了下去。 日升月落,严寒酷暑,甄圆也没有停下,也不知道他写了多久,终于,算是写的差不多了。 纵观书卷,密密麻麻的过往,皆是他与友人一路走来。有关于她,却是惜墨如金,未有几言提及。甄圆甚感满意,可他仍是没有倦意,无法睡去。 即是书籍,便当有一书名,甄圆思来想去,也没有想得一满意之词,他所怀揣的那些华丽词藻,似乎都与这段悲情不大相称。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这段过往中可有可无,沦落到今日,留得他一人将他们的故事记录。 山林间微风渐起,吹的甄圆直哆嗦,不觉又是寒冬腊月了,他不禁唏嘘光阴之无情,他也会偶尔感叹自己老了,苍白的胡须,日渐消瘦的身子…… 甄圆来到妖宗界。这里虽谈不上焕然一新,但相比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了,若不是他轻车熟路,如何也不会猜到,这里会是曾经的天罚之地。 姬神的住所仍是华贵典雅,驻足眺望的小妖怪比之当年还要多了些许。姬神在阁楼上远远地瞧见了甄圆,但却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期待,甄圆亦是如此。 他们二人隔湖眺望,只是微微一笑。姬神没有出屋来,甄圆也没有敲门去。 甄圆离开了妖宗界,又去往了归云居,失去浮沉珠的庭院不再浮于云端,甄圆便也能大步踏进去了。 进院没行几步,便瞧见了归字瑶,几句寒暄,得知友人尚且安好,先生正在午睡,甄圆愣了一愣,便也道别去了。 看来南妄亦不在这里,他本料想的是让南妄来为此书命名,到头来尽是瞎折腾。 随后甄圆又去了诸多地界,总不是一步步行去,反正他也没了往日的瞌睡,便也不再有那般多的思虑,走到哪儿便去到哪儿,将故地游了个遍。于那书卷之中也是一并涂涂改改,皆是添油加醋。 华山脚下,甄圆又是一阵哆嗦。他老早就抱怨过这里山高天冷,不如他真罡苑冬暖夏凉。但现在于他看来,也并无很大差别,总不是一个安家处,总不是一群至亲人。 甄圆见到了苏辙,也见到陈明,还有许多认识他但他叫不上名号的家伙。 “你们把何姑娘安顿在哪儿?”甄圆突然发问。 苏辙眺望向远处的论剑峰,甄圆便已是心知肚明。如此,三人心头不免念及别辞,但他们谁也没有提起。 二人得知甄圆在寻找南妄,皆是毫无头绪。自那日她将李沉舟带走,又是几载春秋,只怕相见都难以相认了吧。 于此时,郑疏雨也踏山雪而来,山门下的独臂男人,更显风霜。二人一交谈,不禁笑出了声。甄圆寻找南妄来,郑疏雨追着李沉舟去,可李沉舟不是已经…… 执念如郑疏雨般,如何都不相信李沉舟的死,他还要与李沉舟一分高下,争夺那鬼谷之名。 甄圆也不深究,倒不是他觉得李沉舟还有存世的可能,而是倘若那小子还在,定是与南妄在一块儿,如此郑疏雨也便是要寻着南妄去,自己好歹有了个伴儿。 如此,又是山一程水一程,二人泛舟近了姑苏。 小舟儿还未靠岸,便听见月色下的钟声,一阵一阵,警世醒人。 “保不准他还真藏在这儿。”甄圆调侃着同行的友人。 郑疏雨却是露出担忧神色,他害怕在这里也见不到他,那自己便是再也无处可寻了。 二人几步跨过,转眼便到了钟楼下头,却是见得一女子扶木敲钟,正是南妄。 甄圆快步行了去,走了几步才发觉郑疏雨楞在了原地。 “若是他不在这里,怎么办?” 甄圆叹了口气道:“那便等他来找你,你先将鬼谷的名号挂着便是。” 郑疏雨茫然地抬起头来,低声道:“可我不及他。” 甄圆掉转过身子,拉着郑疏雨向前走。 “可我不及他。”郑疏雨还在不住地呢喃着。 南妄也于此时瞧见了来访的二人,她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来,只是再不如当年那般烂漫。 “南妄,我是来找你的;这小子,你看他那模样,你也知道的……” 南妄转身望了一眼佛钟,说道:“这里只有我,李沉舟他不在这里。” 郑疏雨闻言眉头顿消,忽的欢脱的像个孩子。甄圆迈进一步,问道:“那他在哪儿?” 南妄指了指甄圆的左胸,说道:“他在这里。” 甄圆低头瞅了眼自己的胸脯,装下了李沉舟这臭小子,竟是比当年还要小些了。 “甄道长为何事寻我而来?”南妄问道。 甄圆从袖中掏出那册书卷,他一边翻一遍给南妄讲着,讲到尽兴时还不忘手舞足蹈一番。 这一讲便不知道讲了多久,身旁的女子落下泪来,甄圆都未尝发觉。而郑疏雨早已呼呼大睡。 “你觉得这书,当时取个什么名儿好?”甄圆问道。 “我做不得这个主,这是甄道长你的笔墨。” 甄圆笑道:“你帮我问问沉舟的意思?”南妄也随之笑了。 似是郑疏雨于睡梦中听到了他二人的言语,他一顿胡言梦语。甄圆捏着他的脸蛋,一句都没听明白。 郑疏雨一觉醒来,心结也解了大半,他叮嘱南妄,若是李沉舟回来了一定让他去九华山找他,也不知这小子真的假的,总之是落了几滴泪下来。 甄圆仍是没有寻找到自己满意的书名,他便也仍是睡不着。无奈之下,他来到了他最不想来的地方——不周山。 曾经风雨不倾的仙山,如今却是覆上了霜雪。 山巅之上,甄圆一步步走到那颗老槐树下头,他将书卷又拿了出来,摆放在石桌之上。他要讲故事,讲给那周霁与别辞听。 风雪中,甄圆口齿哆嗦,浑身都结了霜,但他仍是讲啊讲,不住地讲,直到他把故事讲完,直到山雪渐停。 终于,他乏了。他期待这一刻期待了许久,此刻却是抗拒无比,他不想睡去,至少不是现在。 甄圆又想到了她,那个独立感性的女子。他取出笔来,仿佛她又回到了自己身边一般,仿佛又回到了初遇的那天。 “妖中翘楚”四个字,落在了书卷扉页。女子不经意间提起的只言片语,其实早就成为了甄圆心中的答案,只是他一时没有想起罢了。 答案,就是要历尽山川才能领悟。 他的脑袋一沉一沉的,眼皮也合拢在了一块,他不再强撑倒在了桌前,睡了去。 来年春,微风吹散积雪,那本书册随之又翻了开来,一页又一页,略带湿意的纸张,却是空空如也,连一丁点墨色都见不着了。 完结感言 历时一年,中途休息了大概三四个月吧,《妖中翘楚》终于完结了,心情很复杂,也很不舍。 没有达到预期的百万字,也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但我没有放弃! 通过写书我得到了很多,许多一起扑街的朋友,还有与书中人物共情的感悟。 在这里就不说太多了,这是我第一次写完本感言,但绝不是最后一次,我们还会再见。 最后,感谢仙侠编辑组,感谢游龙编辑,感谢一直鼓励我、支持我的书友!祝你们身体健康,事事顺心。 期待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