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为将》 第1章 乍暖还寒 这是宝成三年的早春。 此时天还未亮,天幕似是一方玄色锦缎悬着,几点稀星宛如锦缎上饰着的珍珠,莹莹烁烁。 谷府的伙房里正燃着烛火,火光透过窗棂,在院子里投下暗黄色的方格。 伙房的女人们正风风火火地忙活着,脚不沾地。 院子的一角,岳疏桐半隐在夜色中,高高举起劈柴刀,又重重落下。 “咔”的一声响,一根木柴一分为二。 在她身旁,劈好的柴火堆叠如小山。 “磨磨蹭蹭地,你还不快点,误了早饭,我打死你!”管厨房的许嫂子走过来抱走了一小堆柴火,嘴里还不忘骂骂咧咧。 岳疏桐心无波澜,对许嫂子的谩骂充耳不闻,手上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 说起来,岳疏桐已经许久没有做过这些了。从前在王府时,且不说轮不到她做这些粗活,单说那些朝夕相伴的姐姐嫂子们,也断不会这般恶。 想到这里,岳疏桐不禁一阵鼻酸。 “哎呦!” 一声惊呼,打断了岳疏桐的伤怀。 她朝声音的来源看去,原来是和她一起入谷府的阿梅不慎滑了一跤,怀里的木盆也翻倒,猩红的大枣滚了一地。 “笨手笨脚的,能指望你干些什么!”许嫂子冲上前,狠狠地在阿梅身上掐着。 阿梅被掐的登时红了眼睛,又一时无法起身,只能狼狈地躲着许嫂子的大手。 周围的女人皆一副见怪不怪的麻木神情,依旧自顾自地忙着。 岳疏桐起身走过去,抬手挡住了许嫂子。 “不怪阿梅,这里滑的很。嫂子只顾罚她,若是误了早饭,岂不事大?”岳疏桐毫不同许嫂子客气。 许嫂子闻言便有些偃旗息鼓了。当然,更多的是因为岳疏桐手里还紧握着劈柴刀。已经有些磨损的刀刃正泛着冷光。 她咽了咽唾沫,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只扔下一句“赶紧去干活!”便悻悻离开了。 从岳疏桐来到谷府的第一天起,伙房里的女人就没少欺辱她和阿梅,不仅派最苦最累的活,还总是非打即骂。对这些女人,她心里已经积了很大的火气。 趁众人不注意,岳疏桐在阿梅方才滑到的地方洒了些水,之后便装作无事的样子去干活了。 一切如她所想,两个从库房抬了菜蔬过来的女人在刚才洒水的地方重重的摔倒在地,一个四仰八叉,一个瘫坐不起,一时间惨叫不迭。 几个女人忙过来搀扶。摔倒的哭天喊地,扶着的手忙脚乱。好容易才把两个人送下去休息。 岳疏桐不禁暗笑。 她并不会在谷府久待,故也不用和这些女人留什么情面。若不是此前被传已跌下悬崖惨死的齐王段昶突然成为了朝廷通缉的要犯,她绝无可能会踏足谷府来找寻段昶的踪迹。 几天前,岳疏桐与段泓,以及几位师兄师姐下山游玩之时,恰遇官府在城门口盘查过往行人,而城墙上所张贴的告示上,赫然是段昶那张清俊的脸。 “陛下有旨,发现叛贼行踪举报者,赏黄金七十两;助官府捉拿者,赏黄金百两;杀此人者,赏黄金五百两,良田百顷,拜爵封侯,荫及子孙!知情不报者,处劓刑,助此人者,诛三族!” 岳疏桐至今都还记得,那日城门口把守的官兵就这么对着百姓们吆喝。 当时的她僵在原地,脑海中一片空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难道段昶没有死? 当初他骑马逃出北城门,不久后便传出他已身亡的消息。难道他当初靠假死逃了出来? 既没有死,那么他在哪里,他还好吗? 岳疏桐一时间觉得周遭的喧杂尽数消散,四下寂寥无声。她只死死盯着通缉令上那分外熟悉的面容,恍惚间,她好像看到段昶又站在了她的面前,笑盈盈地叫她“疏桐姐姐”。 往日种种,如石子落入了岳疏桐那早已死水一般的心里。涟漪泛过,她不禁悲从中来,眼眶一热,滚下一滴泪。 当今大周朝的皇帝是从前的大皇子段暄,他的舅舅,太师司徒熠亦手掌大权,三年了,这二位还是这般狠辣。面对最小的弟弟以及名义上的外甥,仍旧是不留丝毫情面情面。 为了不让段暄和司徒熠得手,她便与段泓商议着,暗中寻找段昶。 最终,他们都想到了从前的尚书令谷虚怀。 这位谷大人还曾做过诸位皇子公主的老师,与段昶分外亲近。段昶如今落难,从前与段泓段昶交好的臣子们也仅有谷虚怀安然无虞,段昶或许会想到找谷虚怀寻求庇护。 岳疏桐便来到谷府探查消息。 如今的她,在世人眼中是已死之人,抛头露面不得。她便以人皮面具遮掩真容。为不惹旁人起疑,还特地找了一个人牙子,把自己“卖”了进来,又编造了一个唤作“桃红”的假名。 可她入谷府已有几日了,才堪堪摸清楚谷虚怀的住处,还没能近谷虚怀的身。且当今的皇帝段暄也一定猜到段昶可能会投靠谷虚怀,定派出了人暗中查访。偌大的谷府,上下人等几百余人,还不知道这其中混入了多少探子呢。岳疏桐顾忌此处,也不敢轻举妄动,唯恐节外生枝。 此时夜色渐退,东方既白。伙房里飘出阵阵饭香,众人将烹制好的各色细粥、小菜、点心装进雕饰精致的食盒里,人手提一只,在院子里列队站好。 许嫂子查验无误后,带着人去主人院中送早饭。 岳疏桐和阿梅跟在队伍的最末尾。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谷虚怀的院外。 早有婆子丫鬟等在门外,将早饭一道一道端进去,人多却十分井然。 “今早都做了些什么?”只见不远处过来一年轻男子,说话间就已走至跟前。 “回少爷,都是您爱吃的。”许嫂子一脸谄媚。 少爷?这倒是头一次见。岳疏桐心下生疑,越过手中的托盘小心看过去,只见这谷少爷面容白净,眼似点漆,唇若弯弓,十分俊朗。此时他正笑着,露出了两个酒窝。 猛然间,岳疏桐觉得谷少爷很是眼熟。 谷少爷“嗯”了一声,抬头时他的目光朝岳疏桐这边瞥了过来,岳疏桐立刻垂下眼。却还是感觉到谷少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顿了一下。 送完早饭回来,只见管家婆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 “宁嫂子,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许嫂子十分殷勤地向前。 “三日后老爷要宴请旧友,你们快些预备着,都仔细些,别到时候出岔子。” “哟,今年怎么提早了?”许嫂子面露疑色。 “交派给你的事你只管去做,打听这些做什么。”管家婆面露不悦。 “是是是。”许嫂子不敢多言。 管家婆走了,伙房里的人立马开始忙活起来,如临大敌一般。岳疏桐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猛推了一把,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愣着干什么?去库房拿鸡蛋来!” 整整一天,岳疏桐被指使得一刻不停,半点水米未进,直至日落西山,送了晚饭,才终于可以歇上一歇。 虽然饥肠辘辘,她却半点胃口都没有。只是默默地坐在青石板垒砌的台阶上,揉着有些酸痛的双臂。 岳疏桐竟觉得这厨房杂活比从前习练武艺还要难些。 而那些女人们,早就不知道去哪里玩乐了。 “人都哪儿去了?” 院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小丫头正探头探脑。 “这儿呢。”岳疏桐忙迎上去。 小丫头迈进院子满脸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岳疏桐一番。 “许嫂子呢?” “我也不知。方才还看见嫂子拿了几壶酒匆匆出去了,想是有什么事吧。”看那个小丫头盛气凌人的架势,岳疏桐便知她是主人跟前伺候的,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借力打力的机会。 小丫头冷笑了一声。 “越发没了规矩了。主人都还没歇下,不说在伙房候着,自己倒去逍遥自在。” “有什么事吩咐给我也是一样的。”岳疏桐趁机将事情揽了下来。 “你是新来的吧,你能办好嘛。”小丫头并不放心,却还是把东西塞进岳疏桐怀里,“这是些自家种的小葱,还有自家磨的豆腐,少爷山珍海味吃惯了,想换换口味,赶紧做了,少爷看完兵书要用的。做好了送过去啊。”说罢,小丫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梅,快别睡了,来烧火。”岳疏桐拍醒了靠在石磨上打盹的阿梅。 “怎么了?又要我干什么活?”阿梅睡眼惺忪。 “你过来给我打下手。” “可是,桃红,她们不让我们做饭。”阿梅眼看着岳疏桐大步流星地进了伙房,忧心忡忡地道。 “快进来吧,她们喝酒喝得正高兴呢,我们别叨扰她们。别怕,一切有我。” 阿梅这才敢进去。 岳疏桐洗葱,切葱,切豆腐,将豆腐焯水捞出,撒上调料,撒上葱一拌,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好了,我去送,你在这里看着。”岳疏桐将小菜装进食盒。 “要是她们突然回来了,问起来怎么办?” “你照实说就好。”岳疏桐头也不回,步履十分轻快。 此时夜色已浓,月朗星稀,北风乍起。 来到谷少爷院外,只见院门紧闭。岳疏桐上前轻轻扣了扣门环,只听得里面有人问“是谁”,岳疏桐答了,一会儿门便打开了。 是方才那个小丫头。 小丫头侧过身让岳疏桐进去。 “你在这等着先别走,一会儿直接把东西拿回去”一个穿戴体面的大丫鬟走过来,接过了食盒,扔下这么一句话就进了屋。 岳疏桐站在原地,抬眼看了看正屋的窗户。窗户前有一棵海棠树,刚刚抽出了嫩芽,透过树枝的缝隙看过去,似乎有影子映在窗纸上,影影倬倬,并不真切。不一会儿,那身影一闪而过,不见了。 又过了一会儿,那位大丫鬟撩起了门帘。 “你进来吧,少爷有赏。” 岳疏桐闻言,抬脚进了屋子。 谷少爷的屋子虽收拾得十分的简单,不见笔墨纸砚,却随处可见各色书卷,墙上还悬着一柄宝剑。屋中作为装点的摆件虽不多,却也看得出价值不菲。 此时谷少爷正坐在小几旁,面前摊开着一本书。 岳疏桐行了一礼。 “见过少爷。” “菜做的不错,竟比往日里伙房里的人做的还好。我从前没见过你,你是刚来的?”谷少爷笑得很和善,眼神却有些锐利,不断地打量着岳疏桐。 “是,我刚来。” “知棋,你去把今天舅舅让人送来的点心,装些给她。”谷少爷对一旁的丫鬟道。 那丫鬟转身离开,很快回来,把手中的一个锦盒并食盒交给岳疏桐。 岳疏桐领了赏,谢了谷少爷的恩典,正要离开时,又被谷少爷叫住。 “你叫什么?” “桃红。”岳疏桐愣了一下,随即答道。 谷少爷点了点头,仍旧笑着。岳疏桐便退了出去。 回到伙房,果然看到许嫂子正站在正屋门前的台阶上,面有愠色,旁边是一脸惶恐的阿梅。 “你给少爷做菜了?” “是。”岳疏桐笑得有些挑衅,“方才少爷身边的小丫鬟拿了些小葱和豆腐来找嫂子,让做了送过去。我说嫂子更衣去了,就……” 还没等岳疏桐说完,许嫂子抄起门边的一根粗木棒,朝着岳疏桐狠狠打了过去。 岳疏桐眼疾手快,稳稳接住了木棒。 许嫂子一惊,随即就要把棍子从岳疏桐手里夺过来。 岳疏桐把棍子牢牢抓在手中,许家的努力了良久,仍是徒劳。 “嫂子还是稍安勿躁的好。”岳疏桐冷冷地看着面前火冒三丈的女人。 “你坏了规矩!”许家的怒目圆睁,大声吼道。 “既然是我坏了夫人的规矩,那我这就去夫人面前请罪,好好地把事情的原委说清楚,禀明了到底是为着什么,才轮到我给少爷做饭。若夫人降罪于我,我挨打受罚倒没什么,只是嫂子在这宅子里做了大半辈子,到时这脸面就要丢尽了。更何况,这到底是夫人定下的规矩,还是嫂子假借着夫人的名给我们的下马威,嫂子你自己心里清楚。” 听了岳疏桐一席话,许嫂子半张着嘴,十分错愕。说不出话来。 岳疏桐不再理会她,径直进了正屋,将食盒放在灶台上。 “少爷赏了我点心,可惜如今天色已晚,恐嫂子吃了积食,误了明日的要紧事,这个罪就让我和阿梅来受吧。”和许家的擦肩而过的时候,岳疏桐举了举手中的锦盒,随后直接拉着阿梅进了西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桃红,吓死我了,你刚走许嫂子就回来拿吃的了。那时我正在收拾,她看着正屋门开着就进来了,我只好都告诉她了。你不知道,她当时脸色吓人得很。”阿梅心有余悸,“而且,你如今得罪了她,以后可怎么是好呢?”阿梅大口吃着点心,含糊不清地道。 “不怕,过不了几日,会有人替我们料理她的。” “是谁?”阿梅很是好奇。 岳疏桐只是笑而不语。她方才透了一点风声给那个小丫头,那个小丫头一定很快就会把伙房众人偷懒玩乐的事捅出去。虽然方才许嫂子确实没有拿库房的酒,可是这种高门显贵人家,伙房里的一些账目确实说不清。故谷夫人只要略查一查,便能查出不少亏空来。 如此一来,这位许嫂子不被扫地出门,也定然会被卸了差事,只能做些苦力活了。 “但是你刚刚,真的好生厉害,把许嫂子都吓住了。”阿梅眼中亮亮的,尽是崇拜。 “这种人,色厉内荏,你若软,她便变本加厉;你若硬,她才会怕你。”岳疏桐也捏起了一块点心,轻轻咬了一口。 松软香甜,入口即化,米香瞬间溢满口中。 岳疏桐一尝便知这是祁安城里万珍阁的珍珠米糕。熟悉的味道让她一时间有些恍惚。她已经许久没有吃到这个点心了。 她突然觉得很累,很疲倦。不是因为劳碌自四肢而来的累,而是从心里最深处涌上来的疲乏,如潮水一般带走了所有气力。 她早就应该是行尸走肉了,可偏偏靠着仇恨的滋养,苟活到如今。 三年前,就在一夜之间,那位在众人口中宅心仁厚,能担大任的稷王段泓变成了弑父杀君,虚伪歹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乱臣贼子,被人喊打喊杀。而她呢,身为段泓的身边人,自然是乱贼的同党,是心如蛇蝎,引诱主上走入歧途的祸水。 普天下的人都这么觉得,他们该杀。像她这样的祸害必须立刻铲除,像稷王段泓这样的佞臣逆子人人得而诛之。他们是该死的,甚至于,段泓当时也已经心灰意冷,打算一了百了。 可是他们偏偏没死,有人用自己的命换了他们的命。 “疏桐,你要活下去,别忘了贵妃娘娘是怎么死的,别忘了我们是怎么死的,家是怎么没的。”木兰隔着窗棂,紧紧握着岳疏桐的手,声泪俱下地叮嘱。而在她的周围,是熊熊燃烧的大火。 岳疏桐哭得说不出话,只是用力地点头。她记下了,她不敢忘。泪水溢满了她的双眼,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她连木兰的最后一眼都没能看得真切。 就这样,她与段泓捡了一条命,从至亲与故友的尸山血海中爬了出来。 而那场大火,已将她所有的希冀与期盼,连同从前的自己焚烧殆尽。 这世上有无数的东西都会随着岁月流逝而被冲淡,却唯独仇恨历久弥新。 从前的一切仍会出现在岳疏桐的梦里,宛如心中一根无法挑出的刺,越来越深,越来越痛,越来越恨。每每想起,都让人脊背发凉。 外面风声大了些,吹着窗纸哗哗作响,几丝冷风从窗户的缝隙中渗进了屋里,烛火微颤,岳疏桐不禁打了个寒颤。 春寒不比腊前时。 第2章 谷府家宴 经历了昨晚那一遭,许嫂子倒是收敛了些,不再像之前那般凶神恶煞了。另外的女人见许嫂子如此,对岳疏桐也温和了些。 但这并不是岳疏桐想要的。 无妨,她想要的就快来了。 送了早饭回来,岳疏桐被使唤着去洗蔬果。 今日的风比昨日大,日头隐在云翳中,让人更不觉暖和了。刚刚打上来的井水寒凉,岳疏桐的手伸进水里,只觉得寒冷透骨,水中像是有无数小针,刺得皮肉疼,直疼到骨髓里。 难以下手,她洗得有些慢了。 许嫂子看到岳疏桐如此这般,便觉得她在偷懒,又开口骂了起来。 “这大清早的,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火气?” 一个有些衰老却不失威严的声音打断了许嫂子谩骂。 来人是一位年岁五十上下的婆子,婆子身后还跟着四位丫鬟和四位小厮。 “哎呦,杜姐姐,今儿怎么贵脚踏贱地。要什么差人来说一声儿就行了,伙房里烟熏火燎的,呛着姐姐,可让我怎么过意得去呢。”许嫂子忙一路小跑迎上来,不停地欠着身,因为太过谄媚,她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拧在了一起。 “夫人传你们伙房的人。”杜妈妈却懒得正眼瞧她。 “是,我洗洗手,这就过去。” “不是只有你。除了那两个小的,你们这里所有人,除了那两个小的,都要跟我去夫人那里回话。” 许嫂子动作僵了僵,女人们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行动。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我走?岂有让夫人等着你们的道理?”杜妈妈拔高了声调。 伙房里的女人只得在院子里排好,跟着杜妈妈走了。 岳疏桐知道,这是昨晚的那个小丫头把事捅到了谷夫人那里。 “桃红,这该不会就是你昨天说的……”阿梅试探着问。 “不错。”岳疏桐坏笑着,眼中尽是精明。 “难道你去找夫人告状了?”阿梅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没有啊,我整日都和你在一起,不曾找过夫人。”岳疏桐站起来,将手擦干,放到嘴巴前呵着热气。 “你不怕她们回来报复你吗?”阿梅有些紧张。 “回来?她们中有些人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你看着就好。” 阿梅还是不明就里,岳疏桐也没有多言,自顾自地在院子里溜达着。 半个时辰后,有三位女人回来了,一个个好似霜打的茄子,再没有了之前的威风八面。 岳疏桐见她们这个样子,再也忍不住,和阿梅偷笑了起来。 许嫂子果然没有再回来。顶替她的厉妈妈说,许家的并几位为首的已经被罚去浣洗衣裳了。 厉妈妈倒是比许嫂子会做人,她并不严苛,也不限制岳疏桐的自由。新换上来的女人们也算和善,至少并不仗着自己有年纪便欺凌岳疏桐和阿梅。 往后几天,倒是相安无事,只是做菜,送菜。岳疏桐仍旧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与谷虚怀接近的机会,但都未近谷虚怀的身。 “今儿夫人去柱国侯府上,少爷出去会友,中饭直接送到老爷书房去。”快中午的时候,厉妈妈过来嘱咐道。 岳疏桐应了一声是。 到了中午要送饭的时候,岳疏桐眼见厉妈妈带着伙房的女人们为了明天的家宴忙得不可开交,便借口说饭菜不多,又说各位姐姐都腾不出手,把送饭的事揽在自己身上。 厉妈妈正乐得如此,便让岳疏桐自己提着食盒去了书房。 入谷府多日,岳疏桐终于有了接近谷虚怀的机会。 到了谷虚怀院子外,岳疏桐往里瞧了瞧,院子虽不大,但各色景致一应俱全,院中有一处小池,上面架起一座木桥。近日气候渐暖,花草树木皆笼上了一层绿意,院子里的几株海棠上还有几颗花骨朵,含苞待放,煞是可爱。 见院子里没有人,岳疏桐索性抬脚进去了。 “老爷在厅上会客呢,一会儿下来。这院子里的人本就不多,又大都跟着出去伺候了,更没人了,烦请姐姐挪步,帮着把饭摆上吧。”海棠树后突然闪出一位小厮,岳疏桐冷不防被唬了一下。 这小厮瘦高瘦高的身材,面容清秀,尤其是那一双桃花眼,顾盼多情;说话轻声细语,颇为客气。 “好。”难得有进入谷虚怀书房的机会,岳疏桐当然不会错过。 小厮领着岳疏桐进了书房。 “姐姐,饭摆在这里吧。”小厮张罗着。 借着摆饭的功夫,岳疏桐小心打量着书房。 谷虚怀的书房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幅墨竹,清瘦笔直;西面的墙边立着一个巨大的黑漆雕花书架,满当当地摆着各色书籍;书架前的书桌上堆着一些信件,青玉笔筒里插满了毛笔。另一边绘着一只孤兰的画屏后,若隐若现是一张床。 饭摆完后,小厮又客客气气地送岳疏桐出去,直说麻烦了,以后有事只管找他。 “我叫徽宣。”小厮依旧笑着。 “敢问徽宣小哥,老爷平日里就睡在书房里吗?”岳疏桐假装无意问道。 “这倒不是,除非老爷和朋友讲诗说文至深夜,或是看书看得忘了时辰。不然平日里都是在后院和夫人歇在一处。”徽宣一愣,但还是回答了岳疏桐。 “小哥别多心,我随口一问的。”岳疏桐忙道。 徽宣只说无妨,客客气气地送岳疏桐离开。 迈出院门的那一刻,岳疏桐手中的食盒突然脱了手,徽宣眼疾手快,在食盒落地之前,稳稳地接住了。 “多谢。小哥的身手当真是利落。”岳疏桐脸上带着笑,话里却淡淡的。 “小事,小事。”徽宣笑得谦逊,但笑意不达眼底。 回去的路上,岳疏桐暗暗想着刚才的事。方才她便注意到,那个徽宣的身手很是轻快,异于常人,他出现时,岳疏桐竟没有听见脚步声。且虽然有心掩饰,但他的身板和别的小厮比起来,还是很挺拔。如果说这些事尚有别的缘由解释,那他接住食盒的那一下,岳疏桐便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那个徽宣就是潜伏在谷虚怀身边的探子。 敌人之一浮出水面,这一趟也不算白跑。日后,她只怕要时时留意这个徽宣了。 当晚,岳疏桐依旧趁着夜色出了伙房。 今日谷虚怀书桌上的那一堆信件让她很感兴趣。她想要看看是何人与谷虚怀有书信来往,又说了些什么。 她出来的时辰正值下半夜。若换成巡夜的人,此时一定都在偷懒。 但是探子并非如此。夜深人静之时,才是他们倾巢出动的好时机。 一路上,岳疏桐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留意着四周。万幸并没有任何的风吹草动。偌大的谷府静悄悄的,见不到一个人。 来到谷虚怀的院子外,岳疏桐并未着急进去。她先跃上院墙小心查探,只见整个院子黑漆漆的,没有任何人。 如猫儿一般轻巧地落地,岳疏桐快步靠近书房。她将门打开一点缝隙,透过缝隙往里看去。 谷虚怀今晚并没有宿在这里。 放下心来,她推门而入。 月光透过窗纱投进了屋子里,正好照在书桌上。白天所见的堆着信件的书桌此时已经十分整洁干净,想必谷虚怀已经将信件收好了。 岳疏桐开始在书房里找了起来。她找遍了书房里以前可能藏匿东西的地方,也试图寻找暗格,可是一无所获。 她不甘心,又开始在书架上翻找。书架上的书籍码放的极为密实,针插不进,眼见是没有藏信的地方了。气馁时,岳疏桐感觉自己踢到了什么,她趴下往书架底下看去,发现自己踢到的是一只匣子。 岳疏桐拿过匣子,只见匣子上有一只十分精致的小锁。 撬开匣子上的锁,里面竟然是一叠已经拆开过的信件。 岳疏桐心中大喜,逐封打开。 信里的内容要么是请谷虚怀去赴宴,要么是日常的问候,并没有什么特别。 岳疏桐不免有些失望,心中不快,随手把信扔在了地上。 信件散在月光里,上面的笔迹清晰可见。 一处字迹颇为隽秀的落款倒是格外显眼。 邓锒。 岳疏桐依稀记得,邓锒是刑部侍郎,从前与段泓并无太多交情,也不曾听闻他与谷虚怀有什么来往。 心下生疑,岳疏桐便将那封信翻了出来。 信中的内容有些奇怪。 “静兰吾兄,见信如晤。弟闻北方有奇人,得一鱼,甚喜之。恐有贼子觊觎,遂寻一赝品示人,以掩耳目。弟与兄许久未见,盼与兄相聚。”岳疏桐轻声念着信中的文字。 读完信,岳疏桐一头雾水。 千里迢迢寄一封信,就只为讲这么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故事? 还是说这封信另有所指。 正苦思冥想之时,屋外响起了人的脚步声。 岳疏桐心中一紧,知道定是徽宣来了,立刻把那封信揣进了怀里,随后快速将剩下的那些信放回原处,躲在屏风后面窥视着。 “乌云,乌云。躲到哪儿去了?” 果然是徽宣的声音。 他是来和其他人接头的吗,这个乌云又是谁。岳疏桐思忖着。 徽宣的脚步声在书房外停下了,紧接着“吱呀”一声,书房的门开了。 岳疏桐看到徽宣走了进来,走过书桌,绕过屏风,在书房里走动着,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乌云,你在哪里?” 岳疏桐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她感觉另一位探子的身份就要揭开了。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声细弱的猫叫。 “你在这儿啊。”徽宣快步朝着猫叫声传来的方向走过去。 只见他抱起了一只小小的狸猫,轻柔地抚摸着。 “乌云,下次不要乱跑了。”徽宣抱着猫,掩上了书房的门,脚步声渐远渐消。 竟然只是一只猫!岳疏桐大失所望。 在徽宣低头找猫的时候,她便跃上了房梁,将自己隐在黑暗中,想要看看和徽宣碰面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 不过好在今夜也不算徒劳无功。岳疏桐隔着衣服,摸了摸那封信。 不过细想起来,徽宣夤夜来此,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找一只猫?还是他发现了什么,实为来书房探查的? 岳疏桐脑子里一时间有些杂乱,她不敢久留,确定屋外无人,便立刻离了院子,回到了伙房。 躺在床上,岳疏桐辗转反侧,闭上眼睛,眼前尽是徽宣的面容,以及邓锒的信。 晚风吹动着窗棂“咔咔”作响。 一夜无眠。 翌日。 寅时,岳疏桐便被人唤了起来。 今日是家宴的日子,伙房众人比平时早起了半个时辰。原本寂静无声的院子里霎时热闹起来。 整整一个上午,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终于,正屋里飘出饭菜的香气,各色珍馐出了锅,琼浆玉液也都已预备好,新鲜果子还带着水珠,整齐地码放在玉盘中。伙房里的女人们皆是严阵以待。 看来家宴上的宾客并非等闲之辈。岳疏桐见此状,暗暗猜到。 “厉奶奶,快让你的人上去。”伙房院门被推开,一个小丫头进来了。 厉妈妈闻言,示意一旁的两个女人过去。 “哎呀今儿不能让她们过去,夫人的说了,今儿来贵客了,她们去不好看,让那两个年轻的去。”小丫头眉头一皱,声音也大了些。 “两个年轻的”,说的便是岳疏桐和阿梅。 岳疏桐求之不得,立刻拉了阿梅上前,跟着那小丫头走了。 谷府的规矩,若是家中摆了宴席,定要有两位伙房里做事的人在外面候着,若是有客另想吃些点心小菜,传话时不至于传错。 岳疏桐和阿梅跟着小丫头到了摆着席面的厅外,小丫头让二人在此等候,转身便离开了。 一道珠帘将厅内和外面隔绝开来。珠帘很密实,站在外面看不清厅内的状况,只能听到说话的声音。岳疏桐留神听着。想知道今日满座高朋谈些什么。 “成大人,还未贺你喜得麟儿。”这是一位年轻男子的声音。 岳疏桐听到这声音,心顿时狂跳起来,这个声音她绝不会听错的!可是怎会这么巧呢! “多谢平王殿下。” 果然是他!当今皇帝段暄的二弟,平王段曦!他来做什么?! 岳疏桐稳住心神,愈发留神地听着里面的对话。 “谷老,本王不请自来,还望您别见怪。” “平王殿下说哪里话。您驾临寒舍,老朽不胜荣幸。”谷虚怀语气十分热情,“老朽前几日得了上好的云雾茶,还有好几幅名家的字画,平王殿下定要多在府中多盘桓几日,同老朽品茶赏画啊!” “谷老盛情难却,只是本王的王妃和小女仍在城中的遇仙楼中,还需本王的照顾,只怕要辜负这好茶了。” “殿下不必担忧,老朽即刻派人将王妃殿下和小郡主接入府中。外面的客栈到底不如家中干净便宜。” “如此,便多谢谷老了。” “平王殿下太客气了——你速去禀报夫人,让夫人亲自挑选几个靠得住的人,备上最好的软轿,将王妃殿下迎入府中。” “是。” 帘子打起,一位丫鬟匆匆走出。 厅中的人又开始了寒暄。 岳疏桐再也无心去听他们说什么了,此时她心乱如麻。 段曦来了不算,谷虚怀竟然还要留他住下,还要将王妃一同接进来。若是只有段曦,倒也罢了,只要多加小心便是,可是王妃一来,事情恐怕就不好办了。 突然,岳疏桐手臂一阵钝痛——原来是管家婆子狠狠拧了她一把。 “你这丫头发什么呆,我叫了你那么多声你都听不见。”许是怕惊动厅里的人,管家婆子声音低沉,却透着狠劲儿,“今日平王殿下驾临,规矩上你们可要仔细,待会儿若是要什么,腿脚务必麻利些。” “是。”岳疏桐阿梅答应着。 “宁婶子,伙房的人来了。”一个女人匆匆赶来通禀。 宁婆子听了,立刻进了厅中,不多时便出来。撩起珠帘的那一霎,岳疏桐偏头往厅中看去,一眼便看到了坐在上位的段曦:二十岁上下的年纪,面容消瘦,面色有些苍白,虽是一副病容,但十分俊秀,一双凤目分外有神。 还是那个样子,竟一点都没变。岳疏桐不免感慨。 很快管家婆子带着一大队手捧托盘的丫鬟回来了。 谷府的家宴算是正是开始了。 厅中传出阵阵说笑声、劝酒声、吟诗声,岳疏桐留神听了半个时辰,什么要紧事也没听到。 突然一位侍女走了出来,岳疏桐立刻正色站好。 “你快去传话,点心和果子可以送过来了。” 无法,这话是对岳疏桐说的,岳疏桐只得去办。 岳疏桐匆匆往伙房走去。刚刚走过一条长廊,突然听得前方有女人在说话,声音越来越近。 “……叨扰夫人了,我与夫君本是带着孩子来襄城散心,不想谷大人盛情难却。” 是平王妃!岳疏桐一时有些慌乱,四下看看,只有洒扫的女人在干活,竟无可藏身之处,只得垂首站在一边。 “王妃殿下说哪里话。平王殿下与王妃殿下能驾临,是我谷家无上的福气。” 平王妃和谷夫人渐渐走近了。 岳疏桐跪在路边行礼,将脸深深地埋下去。那些洒扫女人似乎是反应慢了一点,岳疏桐跪下后,她们才跟着跪下。 “早就听闻夫人训下有方,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连这粗使的丫头都如此知礼。” 平王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谷夫人轻笑了一声:“王妃谬赞了。” “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吗?”小郡主的声音十分欢快。 “回郡主,有茉莉茶糕,还有琥珀蜜饯,郡主想吃的都有。”谷夫人答话,话里难藏笑意。 “我都要!我都要!” 几人说笑着走远了,岳疏桐这才起身,那些女人也跟着起身了。 岳疏桐没有注意那些女人,继续朝伙房走去,走不几步,只觉得有什么在脑海中闪过,她猛地停下了脚步。 不好!段稀和王妃今日是突然到谷府的,谷府根本就来不及教下人们礼数,而就在方才,她竟向平王妃行了一个宫中的大礼。难怪那些女人慢了一步,因为她们根本就不懂这些礼数,见自己做了,她们才跟着做的。平王妃只道是谷夫人治下有方,并不往心里去,可是谷夫人恐怕很难不注意到自己。 太过面面俱到,反而出了纰漏!她一心想将自己藏起来,却不想让自己更加惹眼了。岳疏桐悔不当初,现在只能默默祈盼着是自己多想了。 但是岳疏桐的希望到底是落了空。 她到伙房传了话,回来的路上,迎面便遇见了一位大丫鬟。 “跟我走,夫人要见你。” 岳疏桐只得跟着大丫鬟来到谷夫人的住处。 显然谷夫人已经侍奉平王妃歇下了,此时正悠哉地喝着茶。 “你叫什么名字?”谷夫人见岳疏桐来了,慢慢放下茶盏。 “桃红。” “我见你方才见了平王妃,倒是十分知礼,这都是谁教你的?” “回夫人,从前我在家时,邻居家有一位蒙恩出宫的姨母,当时我小,缠着她玩,那时学的。让夫人见笑了。”岳疏桐随口胡诌道。 “原来如此。今日平王及平王妃来的突然,还未来得及教你们规矩。老爷让我去接平王妃,我心里还打鼓。虽说平王和王妃最是和善宽宏的,但到底是贵人,规矩上若是错了一点半点,即便是二位殿下不追究,传出去也少不得让人笑话。我见你倒是颇懂礼数。我想着,派你到二位殿下那里去,再找几个人,在外头服侍几日。” 岳疏桐心一沉,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你不用怕,二位殿下自是带了常在身边的人服侍,只是让你们在外头,做些洒扫一类的活计。此事事关谷府颜面,到时事办好了,我自有赏。”见岳疏桐迟疑不应声,谷夫人又开口了,这次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可抗拒的威严。 岳疏桐看实在无法拒绝,只得应了一声:“是。” 谷夫人便让岳疏桐去外头等着。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另一位大丫鬟又带来七八个人,径直进了屋子,不多时就出来了。 “翡翠,你带这几个人到凤凰于飞去吧。” 谷夫人走出屋子,站在廊下。 “是。”叫翡翠的大丫鬟福了福身。 凤凰于飞是谷府最大的一处院落。虽然闲置已久,但时常有人打扫,倒也整洁。亭台楼榭年数虽久,都是老样式了,但一梁一柱依旧十分精致讲究,用来起居的正房雕梁画栋,气派恢弘。 岳疏桐来到凤凰于飞时,平王妃带着女儿正在院子里打秋千,除了近身伺候的两个侍女同她们有说有笑,其余的人皆垂首而立,不出一点声音。 岳疏桐大着胆子看过去,平王妃还是从前的样子,如同小女儿般的欢快和活泼,她怀中的小郡主,和母亲活脱脱一个模子。一时间,岳疏桐眼眶发热,险些落下泪来 “恭请平王妃殿下金安。”翡翠恭恭敬敬地跪下去。 岳疏桐等人紧随其后请安。 “免礼,免礼。”。平王妃停住了秋千。 众人谢了恩起身,仍旧都是低着头。 “奴婢是夫人身边的丫鬟,奉夫人命,挑了几个人给殿下使唤。”翡翠道。 “夫人费心了。我自己也带了人的。” “院子里洒扫一类的粗活定是要有人做的,怎能劳动殿下身边的人呢。” “也好。回去说多谢夫人——雪梨,你去把我的那枚白玉簪子取来。”平王妃扭头对一旁的侍女道。 雪梨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回来,递上了一枚发簪。 “这是用楼兰进贡来的白玉雕琢的,不值什么,送与姑娘戴着玩儿吧。” “谢王妃赏。”翡翠受宠若惊,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 翡翠退下后,平王妃让雪梨将岳疏桐等人都带下去,教一教规矩。 雪梨带着众人去了一旁的厢房。岳疏桐看向雪梨,只觉得雪梨比从前见她时长大了不少,个子更高了,也更壮实了。脸上早已褪去了小女孩的青涩。 岳疏桐有些恍惚。 雪梨开始滔滔不绝。 那些繁文缛节岳疏桐早已熟于心中,任雪梨长篇大论说个不停,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开始在心中盘算着在凤凰于飞的这几天该如何是好。 待雪梨终于讲完,谷府众人早已是大气都不敢出,只有不停地小声应声。 雪梨许是说累了,坐下来缓了一缓,望着前方出神,似乎是在想着还有什么要紧的没有说。 这时,外面有人说了一声“殿下回来了”。雪梨便立刻站了起来,扔下一句“去把东西两个厢房再细细打扫打扫”就快步走了出去。 众人便依雪梨的话去干活了。 岳疏桐拿了一块布擦着西厢房的窗棂,透过窗纱,她看到段曦和王妃正坐在院子中的亭子里,小郡主在一旁追着一只蝴蝶。 段曦和王妃似是在品茶说话,没一会儿,便见段曦伸手牵过女儿,一家三口进了正屋歇息。 近身侍奉的人皆在廊下默不作声,另有一些寺人侍女各自去做自己的事。约摸半个时辰后,有侍女来厢房查看,不过来的却不是雪梨。 岳疏桐自认也认得她,那是杏子。 杏子看着厢房已打扫干净,开始安排人往房里搬东西。让岳疏桐等人退了出去。 “哎,你说,二位殿下这次到襄城来是做什么?总不能是来散心解闷儿的吧。” 岳疏桐听到不远处两个寺人一边做事,一边正用他们自认为低的声音谈话。 “不是来寻王妃的父母吗?” “你不知道?平王殿下已经托了刑部邓大人去寻了。这次来襄城肯定不是为了寻王妃的父母。” “那是来做什么的?”又有寺人凑了上来。 “你们说,会不会是因为那一位?”一名侍女走了过来,手上还端着方才用过的茶盏,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 “哪位?”寺人们纷纷表示不解。 “哎呀,就是现在正在找的那一位。”侍女蹙紧了眉头,声音更低了。 寺人们顿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却又都不约而同的缄口不言,仿佛是触动了什么了不得的秘辛。而一旁的岳疏桐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她不动声色地拿过一旁的扫把,假装正在清扫院子,慢慢地靠近那几位正在谈话的侍女寺人。 “别乱说话!殿下为什么要找那一位,现在谁不知道那一位是叛贼,莫不是殿下手头紧,要赚一笔赏钱不成?”又过来了一位瘦瘦高高的侍女,那侍女脖颈修长,仰着下巴,显得有些盛气凌人。 “丹荔姐姐。”那几位侍女寺人立刻毕恭毕敬。 “这里是谷府,不是在家里,你们说话千万当心,若是让什么人听了,出去乱说,岂不麻烦。二位殿下去哪儿咱们就跟去哪儿,旁的一概别理会!” “丹荔姐姐息怒。”那几个侍女寺人头更低了。 “去做事。”丹荔冷冷扔下一句话便转身走开。 岳疏桐在一旁一下一下扫着地,仍在回想方才的谈话:段曦确实不是来游玩,因为襄城并没有什么名冠天下的山水可供玩乐,况且如果是为了游玩,没道理住进谷府,外面的客栈不是更为便宜?再说是为了寻王妃的父母,方才那寺人也说了,已经托了刑部的人去寻,那么段曦更没有必要亲自去办这件事了。难不成真如那些寺人侍女所说,是为段昶一事而来? 岳疏桐没有头绪,心中愈发乱了。 不多时段曦和王妃起来了。岳疏桐只听得他们在屋子里说笑,也并没有谈论过什么政事,更没有提及段昶。 翡翠又来传话,说谷夫人预备在晚上摆一桌酒席,另有几位侯爵夫人来拜见,请二位殿下赏光过去坐坐。 一晃日暮西山,群鸟归林。段曦和王妃带了人,浩浩荡荡去赴宴。凤凰于飞中仅剩五六位平王府的寺人,并谷府的人。 见自家主子不在,寺人们便又开始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不出意外地谈到了段昶。 “你说,这么久都没找到那一位,他能去哪?”一位身材矮小的寺人倚在院内的一棵银杏上,问道。 “肯定是躲起来了。”一位长脸寺人坐在树下,手中扔着一块石头。 “你说他也真是够胆大的,竟然敢在祈安城现身,生怕别人瞧不见他似的。”矮小寺人道。 “胆子大?我看是昏了头吧。他不去祈安城,兴许还不会被人发现他还活着。”长脸寺人瞄准远处的一只雀儿,将石头扔了过去,虽然没打中,但是惊飞了那只雀儿。 在祈安城现身?段昶曾经出现在祈安城?岳疏桐心中一惊,慢慢走近那些寺人。 “我听得几位大人是在说被通缉的那一位?我心下也正好奇呢,什么人能搞出这么大阵势。几位大人在平王殿下身边,见多识广,能否与我说说?”岳疏桐陪着笑,做出一副甚是好奇的样子。 “也好,这又不值什么。”长脸寺人许是觉得可以在这小小谷府侍女面前卖弄卖弄自己的见识,便欣然同意了,“那一位啊,曾是当今圣上的小弟。几年前意图谋反,事情败露后仓皇出逃,当时都说是已经死了,是太师身边的侍卫亲自查验的。不想就在一个月前,他又在祈安城现了身,这一下可炸了锅。圣上马上派了人去抓,不成想让他跑了。”黑瘦寺人压低了声音,“本来最初的时候没多少人知道这件事,圣上也只是派了身边的几个人去找,最后这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竟无一点踪迹,圣上才下令通缉他的。后来嘛,就有人看到他在襄城又出现了,圣上专门派了人来襄城搜,最后也没什么结果。现在还在搜捕他呢。对了,这一位还有一个同胞哥哥,他们两个是一起谋反的,不过他的那个哥哥是真的已经死了,当时有好些人看到他那哥哥的屋子着了好大的火,浓烟遮天蔽日的,是万万不会有活着的可能了——你可别往外讲啊。” “这是自然的,大人放心。”岳疏桐面上的微笑有些僵硬了。 “这可都是皇家秘辛,要是说出去……”长脸寺人瞪着眼睛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自然。”岳疏桐点点头,仓皇离开。 她有些踉跄地走至一处墙角,扶到院墙才稳住脚步。 如果那些人的话是真的,段昶在襄城出现过,这么说来,谷虚怀一定知道段昶的下落。他在这座城里,还是说,他就在这座府邸中? 岳疏桐此时已无心任何事,她只想从谷虚怀口中问出段昶的下落,想立刻见到他。 不知不觉月上树梢,晚风渐起,空气中微微有了一些凉意,院中银杏树上那些稀稀拉拉的新叶在风中颤动着。 “这树是怎么了,今年倒是病殃殃的。”一位谷府的侍女站在树下,抬头望着树冠道。 “不吉利的话别乱说,别忘了今儿这院子里住的是什么人。”又一位侍女走过来道。 这时院外响起了脚步声,有烛火映亮了大敞的漆门。 段曦和王妃回来了。 岳疏桐只得随众人迎驾。 她透过人群,远远地看向段曦,只见他正笑着同王妃说话,似乎很是欢愉。 只是在这欢愉之下,段曦到底是何种打算呢。难道他真的是来襄城寻找小弟弟的下落吗,他此番前来,段暄就毫不起疑吗。 一时间,岳疏桐思绪纷杂。 段曦和王妃径直进了屋里,丹荔出来传话,让众人都去歇着。 岳疏桐只得随其他人一起回到房里。 长夜漫漫无尽时。 第3章 午夜刺客(一) 四周安静极了。岳疏桐只听得晚风拂过窗棂的声响。 她合上双眼,想要让自己歇息片刻。今日这一天,她真的很累。 半梦半醒间,她猛然发现四周的黑暗正在褪去,一幅旧景赫然出现在眼前。 绿树阴浓,黄鹂婉转,一池碧波水光潋滟,映着琉璃瓦顶的水榭。水榭里,段泓正面朝着一旁垂下的柳丝翠影,轻摇折扇吟诗作赋。 那般神采飞扬的样子,自从三年前祈安城之变后,岳疏桐便再也没有见过了。 正出神时,忽的一人走至身边,岳疏桐扭头看去,竟是平王妃。 安和。岳疏桐轻唤王妃名字。 安和似乎没听见,正看着前方,嘴巴一张一合,似是在说些什么。 岳疏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段曦、段昶和段暄不知何时出现在水榭里,正同段泓谈笑风生。 突然,一场大火从水中冲了出来,冲天直上,吞噬了整座水榭。岳疏桐大惊,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一声凄厉的的尖叫划过,岳疏桐全身一震,面前似乎有一道屏障被划破了,她的眼前再次一片黑暗。 岳疏桐全身冷汗涔涔。 没有水榭,没有大火,只有被惊醒的丫鬟们。 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你们听到了吗?” “出什么事儿了?” 屋子里顿时喧闹起来。岳疏桐知道出事了。她定了定神,翻身下床点亮了灯,举着烛火来到院中。 几乎同时,段曦带来的那些侍女寺人也提着灯笼棍棒,聚在院中。段曦的屋子里已经亮起了灯。 岳疏桐依稀记得,那声音是从院子的东面传来的。 院子的东面有一处假山石头,岳疏桐绕到假山后,只见有有两个黑乎乎的人影在那里。一个人似乎是躺在地上,另一个人蹲在一旁。 “什么人!”岳疏桐厉声喝道。 蹲着的人闻言直接跃上了院墙,身影一闪,便消失不见了。 那人身法虽快,岳疏桐却已看清那人的身形。 像极了徽宣。 探子已逃,岳疏桐快步向前查看躺在地上的那个人。是杏子。此时她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岳疏桐探了探鼻息,还有气息,便松了一口气。接着她又草草查看了一番杏子身上,并无什么伤口,所穿的寝衣依旧齐整。 院子中的人都聚了过来,烛火将岳疏桐周围映的宛如白昼。 “怎么回事,躺着的人是谁?”安和的声音在岳疏桐身后响起。 岳疏桐扭头看去,只见平王府的侍女寺人簇拥着段曦和安和,安和却全无白天时的小女儿之态,神情很是严肃,站得比平王还要靠前一些,半个身子将平王挡住了,平王披着披风,面色虽然还是略显憔悴,但眼神却很犀利。 丹荔提着灯笼上前查看。 “禀王妃,是杏子。” “她如何了?”安和又往前走了一步,很是紧张。 “王妃放心,杏子姑娘只是晕过去了。”岳疏桐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段曦走至安和身旁,问岳疏桐。 “禀殿下,我方才赶过来时,便看到杏子姑娘躺在地上。当时她的身边还有一人,那人一见我过来,便跳上墙头逃走了。” “你可看清那人相貌?”安和问。 “并未看清。只是看身量,是个男子。”。 还未等安和接着问话,院中又涌进来一大帮人,为首的是谷虚怀和谷夫人。他们身后跟着一大群或手提灯笼,或手拿刀剑棍棒,或手持火把的婆子和小厮。 “老臣有罪,请平王殿下王妃殿下赐罪。” 谷虚怀和夫人直接跪倒在那里,战战兢兢,跟随而来的人也乌泱泱地跪了一地。 “谷老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段曦和王妃快步向前,亲自搀起二人。 “老臣方才听人禀报,平王殿下的院子中进了刺客。是老臣失察,才置殿下于险境,请殿下赐罪!”谷虚怀老泪纵横,又要跪下。 “谷老何罪之有,莫要如此。”段曦赶忙扶住谷虚怀,“本王和王妃都无事,只是伤了一个侍女,还请谷老速命府医过来。” “是,是。”谷虚怀马上让人去传府医。 “二位殿下放心,犬子已亲率人去捉拿刺客了。”谷夫人道。 “有劳谷将军了。夜深风冷,谷老和夫人莫要在院子中久站,快请进屋。”段曦道。 几人进了屋,杏子被抬进东厢房,平王府的寺人和谷府的小厮将正屋和整个院子围了起来,侍女们也都立在廊下。所有人等皆不许踏出这个院子。 岳疏桐隐隐听得屋内谷虚怀的请罪声,说着“老臣难辞其咎,百死莫赎”什么的。 不一会儿府医也到了,有侍女引着他直奔东厢房。 一炷香后,谷少爷手提利剑大步流星进了院子,身边还跟着一位小厮。那小厮身着软甲,手拿兵器,显然也是常年习武之人。 “末将谷铭,求见平王殿下。” 谷少爷话音刚落,段曦便走了出来。 谷铭刚要行礼就被段曦拦住。 “如何?”段曦问道。 “殿下恕罪,末将无能,未能缉拿刺客。”谷铭答道,“不过殿下放心,末将已派人封锁整个宅子,不许任何人走动;也已派了人去禀告官府,想来现在丁大人已经收到了消息,马上就要在全城进行搜捕了。” “好。谷将军办事滴水不漏,本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段曦话中透着欣赏。 这时,一位侍女从东厢房急急地走了过来。 “殿下,杏子姐姐醒了。” “可有大碍?”。 “杏子姐姐只是受了惊吓,府医已经施了针,开了两剂调理的药。” “无事变好。”段曦的神情舒缓了一些,“快去告诉王妃。” “殿下,末将还想问一问杏子姑娘,可有看清那刺客的样貌。”谷铭道。 段曦点头应允,示意一旁的侍女去询问。 很快那侍女出来,回禀说那刺客蒙着面,并未看清相貌,只知是男子。 听到这个回答,谷铭显然有些失落。 “你们谷府的一个丫鬟最先发现了杏子和刺客。”平王突然道。 岳疏桐马上上前。 “回少爷,我看到杏子姑娘时,那刺客正在她身边,见到我便立刻逃走了。那刺客体态消瘦,个头与少爷差不多。” “从发现那名刺客到现在,并没有多少时辰,若是那名刺客来不及逃出谷府,又想要躲避的话,多半会伪装成府中之人。”谷铭低头沉声道,“吴钩,你速去通知各处,将所有的小厮带至高山仰止。”他转身对自己身边的小厮道。 吴钩领命前去。 “殿下,末将现在要带这名丫鬟去认上一认。”谷铭双手抱拳请示。 “既看不到相貌,又能认出什么呢?” “虽然未能看清相貌,但是身量体态是不会变的。或许也能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谷铭有自己的一番道理。 “也好。你先去吧,”段曦准了。 岳疏桐便跟着谷铭走了。 今夜的月光倒是很好,虽然只有几位丫鬟提灯,但月疏通仍能将面前的谷铭看的一清二楚。 “方才听到段曦称他为“将军”,难不成他在朝中为将。谷铭……这个名字倒是颇为耳熟……”岳疏桐心下泛起了嘀咕。 岳疏桐跟着谷铭绕了几绕,才到了那处名为“高山仰止”的院子。整个谷府的小厮已经在此等候,院子里显得十分拥挤。人虽多,却鸦雀无声。 谷铭要小厮十人一组,并排站好,让岳疏桐仔仔细细地看。 一排接一排的人走过,岳疏桐细细辨认,可这其中并没有身形与徽宣相仿的人。 自然,徽宣也不在其中。 “这位小哥,老爷身边的人也过来了吗?”岳疏桐转身问吴钩。 吴钩一愣,随即答道:“都过来了。” “不,还少一人。” “少了谁?”谷铭追问道。 “徽宣。” “徽宣前日家去了,他家里人捎话进来,说家里老了人,让他快些回去。”一位小厮走出来回话。 “你又如何确定他回家了?”岳疏桐根本不相信这位小厮的话。 “那日是我和鲁墨两个人亲自送他回去的,错不了。到他家里后,他妹子还留我们吃茶呢。” “不可能是徽宣。他不过是我父亲那里并不受重用的下人,做些洒扫的活计,怎么会有这么大本事和胆子。”谷铭似是猜到了岳疏桐的怀疑,直接了当地下了定论,“总不能因为他恰好不在就疑心于他。” 无法,岳疏桐只得到了一声是。但她隐隐觉得,此事不会这么巧。 又有人来请谷铭到厅上去,说丁大人已经到了。谷铭便遣散了众人,带着吴钩匆匆离开。 岳疏桐独自一人回到了凤凰于飞,只见院子里仍旧灯火通明,里面的人依旧是严阵以待,安和正从东厢房走出来。 “殿下宽心,杏子并没有什么大碍。”丹荔在一旁劝慰着。 “是啊,殿下如此挂怀,杏子姐姐怎么心安呢。”雪梨附和道。 “好容易出来一次,竟然碰上了刺客。这真是……真是不得自由。”安和叹着气,在秋千上坐了下来。 “殿下,夜里凉,您这样坐在外头,仔细受了寒。”丹荔关切道。 “我心里乱,不想进屋子。”安和面露忧虑,早已不复白天时的神采。 “那我去拿件衣裳。”雪梨匆匆进了正屋,不一会儿拿着一件厚一些的衣裳给安和披上。 “舒儿呢?”安和问起女儿。 “小郡主睡得正香呢,根本就没有被今晚的事吵到。”雪梨道。 “也好。今晚的事不许对外说。” “是。” 岳疏桐见到安和还未注意到自己,便想趁机回厢房。 “你且站住。” 安和的声音传来,带着不可抗拒的语气。 岳疏桐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身。 “你过来。” 岳疏桐只得过去。 “今晚你立了一功。多亏了你,杏子才能保住一条命。你想要什么赏赐?”安和强撑起一抹微笑。 “桃红不敢。” 接着是一阵沉默。 岳疏桐微微抬眼,不想却正好对上了安和的目光。 安和的眼中是无尽的怅然。 岳疏桐心下又是一阵慌乱。 “不知为何,我觉得你颇像我的一位故人,就在方才你发现杏子的时候。”安和却没有发觉什么异样。她像是沉浸在回忆中,声音很轻,如梦如幻。 可在岳疏桐听来,却如万钧雷霆。 “殿下,这位姑娘是不好意思要赏赐呢。”丹荔朗声道,似是要把安和从回忆中唤醒。 “这有什么。”安和回过神来,“你去把我匣子里的那只粉蝶穿花荷包拿来。” 很快丹荔取来了荷包,交予安和。安和细细抚摸着那只荷包,好像又沉浸在回忆中了。她的目光越过了岳疏桐,看向远处,似是在想着什么人。 “这荷包我本是要送给我那位故人的,如今她是用不上了,放在我也只能让我伤心,不如把它赏了你吧。你很勇敢,和她一样。” 岳疏桐心中涌起了一阵苦涩。她感觉有什么从眼中不可控制地流了出来,忙跪下一拜,将脸深深地埋在双臂之间。 “如此贵重之物,桃红不敢受。”岳疏桐的声音有些颤抖。 “殿下能把它赏你,自是觉得你配得上它。你就快些受赏吧,别人想从殿下这里讨赏,只怕还不能呢。”丹荔道。 岳疏桐只得接过荷包。荷包上绣花的凹凸触感分外明显。 “罢了,你们都去歇着吧,我等夫君回来。”安和的声音里带着十分明显的疲惫与伤感。 “不如进屋里等吧。殿下去厅上和几位大人议事,只怕一时半刻是回不来。现在又起风了,若是受了凉,殿下又该心疼了。”丹荔劝道。 “也罢。”安和起身向屋里走去。 岳疏桐起身站在原地不敢动,在安和转身后,她才敢直直看着她的背影。 一阵难以抑制的冲动突然升起,岳疏桐很想喊住安和,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告诉她自己没有死。 但是不能。 岳疏桐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那阵冲动压了下去。她不能这么做,这么一来不仅会暴露自己的身份,还会将安和和段曦置于险地。 她抬手想要拭去泪水,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无妨,终会有再见的日子。 她在心里宽慰自己。 第4章 午夜刺客(二) 有寺人将院子里的灯笼一盏盏熄灭。一片云彩掩住了月光,很快,黑暗再次吞没了整座院子。 岳疏桐回到房中,谷府的丫鬟们都没有睡下,仍旧点着灯,见岳疏桐回来手里还拿着赏赐,都凑上来要看。 那荷包是用云锦所制,灯光下更显色泽柔和,上绣两只蝴蝶在鸢尾花间飞舞,虽然绣的并不精致,却也能看出,绣它的人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岳疏桐知道,那是安和亲手所绣。 “这香囊的料子是云锦吧。” “早就听闻一寸云锦一寸金。桃红,你可真是好福气。” “这皇家的富贵真的不敢想,随便打赏下人的物件就已经价值不菲了,还不知道这皇宫里是何等景象呢。” 几人一番恭维,岳疏桐勉强笑笑,应付了几句,便借口说累了,回床上躺下。 很快屋子里灭了灯,又是一片寂静与黑暗。 此时已是下半夜。 岳疏桐实在是太累了。睡意很快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岳疏桐只听得耳边沙沙有声,似是春雨打叶。她缓缓睁开眼睛下床走至窗前,将窗子轻轻推开推开一道缝隙,潮湿湿还带着凉意的空气便立刻渗了进来。 下雨了。这是今年开春的第一场雨。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了。 寺人侍女提着纱灯,段曦被笼在一片暖黄色的光晕里,一语不发,径直朝正房走去。 一会儿功夫,外头的人也都散了。 院子里重归黑暗和寂静。 岳疏桐合上回到床上躺下,想着今晚的事。 经此一事,不管刺客最终如何,平王应该不会在襄城久留了。毕竟先不管刺客的来历和目的,继续留在襄城只怕会更加危险。而且皇亲国戚在从前朝中大员的家中遇刺,这样大的事,只怕已经惊动了祈安城也说不定,襄城定会派出大量的人马来保护平王。不过,今晚的刺客似乎不是为了刺杀平王,毕竟他如果真的是为了刺杀平王,有一百种方法让杏子闭嘴,而即便是让杏子喊了出来,自己循声而去时恐怕也少不了一番恶斗,那么刺客是来做什么的?查探平王的情况?又是谁让他来查探?是谁如此关心一个体弱多病不受重视的皇子的一举一动?这又与平王突然到襄城又有什么联系? 还有那个刺客,他说不定已经看清了自己的相貌,若当真是潜入谷府中的人,这一次没有抓到他,他会不会为了灭口,在日后对自己不利呢? 岳疏桐越想,心绪越烦乱。本以为到襄城可以很快探清段昶一事,却不想遭遇种种,事态越来越复杂了。 窗外的雨一直下着,虽然不大,却淋漓不断,一如岳疏桐的思绪,绵绵长长。 过了许久,窗纸渐渐泛白,屋里的黑暗逐渐褪去,天亮了。 雨刚刚停,院子中并没有多少积水。倒是那棵银杏树,不过是经了一场春雨罢了,竟掉了不少叶子,本就不繁盛的树冠如今更显光秃了。 岳疏桐拿了一把扫帚开始打扫落叶。 只听得一声:“平王殿下王妃殿下起床”,好几位侍女端着铜盆、脸帕、澡豆、面脂鱼贯而入,一刻钟后又出来。 “……昨夜的那位丫鬟?我已经赏过她了。”岳疏桐听到屋内安和的声音。 “那便好。我们明日回去吧。”段曦说。 “也好,用完早饭我让人去收拾收拾东西。都是那个刺客,好容易出来一次,我还想看看这襄城的风土人情呢。”安和话里透出不悦。 “等再有机会,为夫带安安好好去看看我大周的山水。”段曦哄着安和,“等会儿我们去后花园逛逛。” “好。” 段曦明日便要走了,今日谷虚怀定会为他饯行。段曦若是有什么想要知道的,今日再不问出口,只怕就没机会了。 一切果如岳疏桐所料。下午时,谷夫人果然亲自来请段曦和安和去赴宴。 段曦夫妇二人欣然前往。岳疏桐也得以跟过去服侍,可是莫说席间,就是宾主尽欢后,平王说要再与谷虚怀赏一会儿古画,岳疏桐借着更衣的由头,悄悄来到谷虚怀的书房外听二人的谈话,也并未听到平王问起任何古画以外的问题。 最终岳疏桐一无所获,只带着满腹的疑惑回到了凤凰于飞。 此时院子里正是一派忙碌景象。段曦带来的侍女寺人正忙着打点东西。 “桃红,快来。”岳疏桐听到有人唤自己,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谷府的丫鬟靠着厢房的门向她招手。 “怎么了?”岳疏桐走过去。 “你看。”那丫鬟指了指屋里的桌子。 只见桌子上摆着珠花、丝帕等物,还有几锭银子。 “这是王妃赏的。我们的都收好了,这一份是你的。”那丫鬟道,“快收起来吧。” 岳疏桐应了一声,将东西收好,暂时不去想段昶的事。 翌日,段曦和安和在谷虚怀夫妇二人的毕恭毕敬又诚惶诚恐中出了谷府。 段曦一走,谷府中人皆放松了下来。凤凰于飞重新落了锁,仿佛从未有人住过。 “这几日你们做的很好,平王妃殿下专门派了人来传话,说你们都很不错,要我不要忘记赏你们。”送走平王和平王妃后,谷夫人将派去服侍平王妃的人都传到自己房中,“今日刚到的新鲜的果子,等会儿你们各领一些回去,我这里还有新做的衣裳——翡翠,带她们下去,每人再赏三个月的工钱。也告诉管着她们的女人,今后务必待她们宽厚些。” 众人纷纷叩头谢恩,领了赏赐,又带上平王妃赏的那些东西,各回各处。 岳疏桐抱着一大堆东西回了伙房。刚一迈进伙房的院门,阿梅便迎了上来。 “桃红你可算回来了。这几日你不在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岳疏桐笑笑,道:“夫人赏了我好些东西,我们进屋看看都有什么。” 阿梅连连点头。 赏赐堆满了桌子。珠花熠熠生辉,玛瑙血红,珍珠润泽,黄金灿灿;丝帕薄如蝉翼,轻似岫烟,像是一方方烟霞落到乌木匣子中;丝绸衣裳的用料虽不是上好,但十分柔软,好似掬了一捧水在手中,流淌着光泽;各色果品饱满圆润,散发出一阵阵的清香;赏钱更是十分实在,沉甸甸的,堆成了小山。阿梅看呆了,直到岳疏桐把两枚珠花戴到了她的头上才回过神来。 “桃红,这……”阿梅抬手就要摘下。 “送你的。”岳疏桐摁住了阿梅的手。 “桃红,”阿梅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脸颊红红的,“你对我真好。先是给我吃少爷赏的点心,又给我平王妃赏的珠花。” 岳疏桐抚了抚阿梅的发髻,一时有些出神。 从前在王府时,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衣裳首饰,好用的胭脂水粉,姐妹们常常你分给我,我留给你,再好的东西,也从不吝啬,似亲姐妹一般。可一朝天变,只余岳疏桐一人,竟然连为她们收敛尸身都做不到…… “桃红,你在想什么呢?” 岳疏桐只觉得头上微微有些沉,回过神来,原来是阿梅正将一只珠钗戴到岳疏桐头上。 这时屋子外早就聚集了好些探头探脑的女人。岳疏桐便将一些东西分给给屋外的人。 得了好处的女人们自然是眉开眼笑。杜妈妈更是乐不可支,直说岳疏桐这几日辛苦,事情做得好,立了功,伙房的人面上也有光,今日先歇着,明日再做事。 也好,这样一来正好得了空。 “既如此,我想在府里好好逛逛。”岳疏桐趁机道。 “好,好,逛去吧。”杜妈妈只当岳疏桐入府时日不多,尚觉得新鲜,便一口答应。 自从进了谷府,岳疏桐还没有多少机会将府中上下好好探查一番,今日终于有了光明正大的机会。 这个时辰正是各处当值的时候,来回走动的人还不多,若有,也是步履匆匆,并无太多人注意到岳疏桐。 做为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谷府的庭院自然是院大宅深,岳疏桐只觉得走了许久,也只探清了西门和北门的所在之处。 行至后花园的长廊时,忽得自一旁的半月门闪出来一个人影,挡在岳疏桐身前,唬了她一下。 “姐姐真是好兴致,我早就瞧见姐姐在府里闲逛呢。”来人正是徽宣。 此时的他,依旧带着初见时的笑。 而岳疏桐已对他心生猜忌,只觉得他笑里藏刀。 “小哥也是好兴致,怎么不在老爷身边当差?”岳疏桐淡淡笑着。 “老爷身边自然有旁人服侍,还用不到我。我倒是想问姐姐,伙房事多,怎么姐姐这么闲适?” “杜妈妈准我今日歇着,左右无事,我便出来转转。怎么,后宅仆役之事,老爷也要过问?”岳疏桐不想同他多言,绕过他,继续向前走。 “正是呢,早就听闻前几日平王殿下驾临府中,姐姐服侍得很好。”徽宣紧随其后,笑得愈发张扬。 岳疏桐心中顿生警觉,但面不改色。 “小哥虽然身不在府中,消息倒是灵通。” “姐姐的消息也颇为灵通呀,怎么知道我不在府里。” 岳疏桐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徽宣。 徽宣眼中微露寒光,毫不避讳岳疏桐的视线。 一时间,两人之间有些针锋相对。 岳疏桐明白,徽宣也对自己有所怀疑了,不若趁四下无人,现在就料理了他。 想到这里,她假借整理发髻,抬手抚了抚发间的一枚木簪。那簪子里隐着利刃,虽不比刀剑,却也是不错的武器。 “姐姐这簪花真好看,定是王妃殿下赏的。让我开开眼如何?”说罢,徽宣伸手就要去碰岳疏桐的头发。 岳疏桐立刻摘下木簪。 “桃红,你怎么在这儿?吃饭了。” 骤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动作。 二人皆扭头看去,只见阿梅正从一处柱子后探出头来,脸颊有些绯红,似少女怀春。 “走了,吃饭去了,今天有肉。”阿梅微微垂头,不敢去看徽宣,拉着岳疏桐就走。 “桃红,方才那小哥怎么那样,光天化日的,让人瞧见了怎么好。”阿梅显然是误会了。 “他一个登徒子,手脚不干净,下次我打他。”看着阿梅红如熟蟹的脸,岳疏桐失笑。 午饭过后,岳疏桐回房舒舒服服睡了一觉,养养精神,以备晚上。 不管用什么方法,她都必须尽快知道段昶的消息。在徽宣那里,她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再在谷府呆下去,只怕夜长梦多。 整个下午,岳疏桐都不曾踏出伙房一步。 直到月上柳梢,万籁俱寂,岳疏桐估摸着阿梅已经睡下了,才从床铺下取出一柄短剑,悄悄起身。 这短剑是她带在身边以备不测的。 这个档口,夜里当值的人刚刚寻过一回夜,正是偷懒的时候。偌大的谷府静悄悄的。 岳疏桐摸到谷虚怀的院子外,跃上墙头,院子中竟无一人,唯有书房还亮着灯,时不时有人影从窗纸上闪过。 岳疏桐轻轻落地,借着一大束紫薇的遮挡,她躲在窗下,屏息凝神听屋里的人说话。 “……并未有那刺客的任何线索。”这是谷铭的声音。 “刺客……我倒觉得,称他为探子更为合适。”谷虚怀沉声道。 “父亲何出此言?” “儿啊,你并不常在家里住,自然也不会发觉府中的异样。”谷虚怀并没有直接回答谷铭的疑问。 “孩儿懂得。”谷铭沉默了片刻,答道。 “饶是我早已告老还乡,不问世事;平王身子孱弱,不参与政事,我们还是难逃猜忌。”说罢,谷虚怀叹了一声。“那探子的主人定是觉得平王是为了齐王的事而来。” “说起齐王殿下,孩儿一直有一事想问父亲。都说齐王殿下曾在襄城现身,那父亲可曾见过他?” “你也觉得齐王殿下会来找我?”谷虚怀反问儿子,“可我确实不曾见过他。他现身襄城一事,我也只是听说。我曾派人去寻找,可一无所获。” 岳疏桐听到这些,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中一般,谷虚怀也没有见到过段昶!也就是说,从头至尾,段昶的行踪只存在于一些人的口中,实则并没有什么人亲眼见到他吗?想到这里,岳疏桐顿觉遍体生寒。 这件事情的背后定是有人在操纵,这人想要用段昶引出什么,所有信了这件事的人,都是中了背后之人的计。霎时间,岳疏桐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中。 谷府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须马上回到临穹山! 岳疏桐下定了主意,稳了稳心神,正要起身离开。 忽的,她听到了利器划破空气的声音。这个声音岳疏桐再熟悉不过。她将身微微后仰,一枚三寸长的银针擦着岳疏桐的鼻尖而过,直直地钉进了墙里。 “什么人?!”屋里的谷铭显然是听到了动静,大喝一声。 岳疏桐来不及寻找银针的主人,只得纵身跃上院墙,向后花园的方向跑去。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只是不知这是谷铭,还是其他人,但是一场恶战是免不了了。岳疏桐加快了速度,和身后那人拉开了距离。跑至后花园的池塘边上时,她猛地转过身。 今晚的月色甚是明亮,借着月光,岳疏桐看清了那人的相貌。 瘦高的身材,面容清秀,一双桃花眼。 是徽宣。 徽宣就站在离岳疏桐几步远的地方,笑得邪气。 “桃红姑娘,不,不对,这绝不是你的本名,你在老爷的院子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呢?你似乎对老爷和少爷所谈之事颇为在意啊。” “那日凤凰于飞的探子,是同你一伙的吧?你们如此大费周章,可惜啊,还是没能探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反而把平王逼回了祈安城。如此笨手笨脚,还做什么探子。”岳疏桐握紧了藏在袖间的短剑。 徽宣大笑起来。 “姑娘还算聪慧。不过你应该还不知道,那日你独自去送饭,我便猜出你身份不一般。”徽宣举起了左手,借着月光,似是在欣赏自己手中的匕首。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缘故,那把匕首隐隐约约泛着一点紫色,“时至今日,整个谷府并无任何人知道我的身份,姑娘你是第一个。不过没关系,很快你就会闭嘴了。”他看向岳疏桐,眼中尽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刹那间,徽宣向岳疏桐袭来,而岳疏桐早已举剑相迎,两个人在月光下斗了起来,刀光剑影,冷光迸现。 两个人皆是步步杀招,不想给对方留退路,但岳疏桐还是技高一筹,徽宣渐渐招架不住。岳疏桐趁着徽宣露出破绽,剑锋直指徽宣心口。 突然,一个人影一闪,直接击中了岳疏桐的手臂,岳疏桐吃痛,剑锋偏了几寸,徽宣也趁机后退,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那一瞬间,岳疏桐以为徽宣还有帮手。 “你们到底是何人?!” 岳疏桐定睛一看,来人是谷铭,此刻他面若寒霜,与初见他时的笑盈盈平易近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 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她的脚下,接着就升起了一阵烟雾,岳疏桐只觉得被拉住了手臂,反手一剑刺去,却被稳稳接住。 “师妹,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岳疏桐心安,任由那人拉着自己离开。 霎时间钟声大作,还有许多人的喊叫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两人加快了脚步,好在跑得足够快,将谷府的人远远甩在身后。 二门早已落锁,岳疏桐一剑劈下,一脚踹开,却见十几个小厮拿着棍棒和火把正挤在那里等着。又是一阵烟雾,小厮被呛得直咳嗽。 “师兄,这边走。”趁此机会,岳疏桐带路往北门跑去。 北门虽然也已落了锁,但不知是人都被调走了,还是疏忽了这一处,竟没有一个人看守,两个人就这么顺利地逃出了谷府。 此时已宵禁,大街上空无一人。 刚刚来到襄城时,岳疏桐就已经查清了襄城各个城门的状况。襄城东南西北四处城门自建城以来几经修缮,留下了不少未来得及封堵的门洞,是整个襄城守卫最为薄弱之处。 岳疏桐带着师兄来到西城门处,只听得身后一片喊叫。扭头一看,火光冲天,人影攒动,显然谷铭已经告知了官府,整个襄城的官兵倾巢而出,开始捉拿岳疏桐——或许也在追捕徽宣。 二人不敢耽搁,迅速从西城门旁的一处被草木遮掩着的门洞出了城。 这时岳疏桐才停下来略微喘口气。她看向眼前的这个人:面容十分清秀,虽然算不得俊美,但看上去非常亲善,十分好相与;一身豆绿的衣衫更显干净,长身玉立,端方有度,一派君子之风。 “竹猗师兄,你怎么会在这儿?”岳疏桐很是疑惑。 “是星隐长老命我一路跟随相助。”竹猗含笑道,“不过我看师妹倒是颇有本事,许多事都能够自己应付。” 岳疏桐大为诧异,继而有些心慌。当初告假时明明说的是家中有事,竹猗师兄这一路跟来,岂不是将自己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 “许是星隐长老不放心你一个女儿家独自回乡,才让我一路跟着。我只管完成长老所托之事,其余的,一概不在意。”竹猗看出了岳疏桐心中所想,含笑道,“师妹戴的这个面具倒很是稀罕。” 岳疏桐这才想起来自己脸上还戴着人皮面具。 她伸手揭下面具,露出了她原本的面容。 那是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只能说还算清秀,更不要说左脸上还有一大片狰狞可怖的疤痕,更加算不上是美人了。 “我们还是快些回山为好。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找到我们了。”竹猗道,“马匹我已从马庄取了出来,就在前面的林子里。” 岳疏桐点头称是,心下不由得感叹师兄心细如发,思虑周全。 二人骑了马,一路上不敢多做耽搁,从子夜赶至清晨,又从清晨赶至黄昏,才终于得见临穹山巍峨矗立,直插云霄。 第5章 扑朔迷离 晚风微拂,群鸟归林,远处烟霞正承托着一轮红日。 踏上临穹山石阶的那一刻,岳疏桐瞬时心安了不少。 当初她离山时,临穹山还是一派萧瑟景象,山上草木枯败,了无生机;如今回来,已有了些许绿意。 “师妹,快些回去歇息去吧,我去向星隐长老复命。”竹猗道。 “好。”岳疏桐虽然嘴上应着,待竹猗走后,她转身去了段泓的院子。 此时临穹山弟子们都已经吃完了晚饭,路上有好些人正在闲逛。 “阿灼,你回来了!”有弟子看到岳疏桐,十分热情地打着招呼。 岳疏桐含笑回应着。 阿灼,这是岳疏桐现在的名字。这其实是她的乳名,但是自从父母离世,便再也没有人这么叫过她,她也不曾向旁人说起过。可如今形势逼人,她只好用这个尘封已久的乳名行于世间。 临穹山给众位弟子安排的住处,是一座座小巧玲珑的院子。每座院子里有三间房,每间房里住两位弟子。 许是在这里住的其他人还没有回来,整个院子十分静谧。 岳疏桐看四下无人,便快步来到窗下,轻轻扣了扣窗棂。 这是她与段泓约定的暗号。 不多时,房门打开,一位身形高大挺拔,面若桃花的男子走了出来,看到岳疏桐,面上难掩惊喜之色。 “阿灼,你回来了!”。 “公子,换一个地方说话。”岳疏桐谨慎地看了看院门,确定无人经过后,拉着段泓出了院子,来到了一个僻静处。 “辛苦你了。你用过晚饭没有?”段泓十分关切。 “还没有。我一回山,就先来找公子了。” “还是先去用饭吧,有什么事可以晚些再说。”说罢,段泓就要带岳疏桐往膳堂去。 “公子,还是先谈正事吧。”岳疏桐想要赶快将襄城的一切告知段泓,毕竟那些事太过诡异。 “好吧。”段泓见岳疏桐执意如此,只好作罢。 “公子,谷大人根本没有见到过小殿下,他也只是听到了传言。而且,我还听平王府的人说,先是有传言称小殿下在祁安城现身,而后又说小殿下出现在襄城。我猜,从始至终,根本就没有人见到过小殿下本人。” “平王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段泓十分疑惑,语气有些急切。 “我潜入谷府没几日,平王殿下和安和就来了襄城,住进了谷府。虽然只说是来游玩,但平王殿下定是为小殿下一事而来。在谷府还遇上了探子。” 许是岳疏桐带回来的消息太过出人意料,段泓竟一时说不出话,只是皱紧了眉头,盯着地面思索着什么。 “那探子在谷府中有一个伪装成小厮,藏匿谷大人身边的内应。那内应在平王殿下来谷府之前出过府,是其他小厮送他去的,那小厮还说,当时同他见面的是一位女子。想必他们在襄城也是有不少眼线的。”岳疏桐继续道。 “也就是说,段暄和司徒熠早早就将谷府监视了起来。”段泓终于开口。 “定是这样。”岳疏桐十分肯定地点头,“殿下,还有这个。”岳疏桐取出了从谷府带出来的信。 段泓接过来读着,也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 “你怀疑这封信意有所指?” “我只觉得奇怪。这信中所说之事绝非只是一个故事那么简单。”岳疏桐道。 段泓的神色愈发严峻,他背过身去,缓缓踱着步。 岳疏桐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犹豫再三,她还是开口说了出来。 “公子,如果,我是说如果。关于小殿下的消息不是真的,那是谁放出了这个消息,又想做什么呢?” 岳疏桐的声音很轻。 段泓闻言如遭雷击,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转过了身,眼中有几分惊愕。 “不,绝对不会是这样。”段泓明白岳疏桐之意,立刻否认,“我们从不曾暴露身份。且当初,木兰和阿修,他们替我们……” 言到伤心处,段泓有些哽咽。 岳疏桐垂下了头,试图藏住悲痛的心绪。 段泓说得对,当初稷王府大火,是同自己一向交好的木兰和王府侍卫阿修伪装成了自己与段泓,与王府一同化为灰烬,这才让世人皆以为乱臣贼子已畏罪自杀。他们二人才能逃出生天,来到这临穹山上,隐姓埋名。 这三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唯有心中的愤懑与恨意在疯狂生长。 太多人因为他们死去,他们绝对不能贪图一时的安宁,而忘却血海深仇;却也不敢轻举妄动,恐棋错一招,满盘皆输。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我们千万不要自乱阵脚。”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搭在岳疏桐肩上,抬起头,段泓的面容近在咫尺,“二哥,他还好吗?” 他生得一双极为好看的眼睛。这双眼睛从前顾盼神飞,如今却蒙上一层阴郁。 “平王殿下还是老样子。”岳疏桐垂眸答话,“公子,还有一事。” “何事?” “我在谷府时,同那个探子交过手,幸得竹猗师兄相助,才得以脱身。” “你是说,竹猗师兄帮了你?难怪我这几天都没有见到他。师兄他……没有起疑吧?” “公子尽可放心。师兄是一等一的君子,绝不会同俗人一般,总是留心一些不干己之事。” 段泓认可地点点头。 “可我总担心这一招不慎,会铸成大错。那探子定是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了。”岳疏桐忧心忡忡。 “哟,我当是谁在这儿说体己话呢。”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二人一跳。循声望去,只见远处一棵槐树下站着好几位弟子,都在看着这边,嬉皮笑脸。 “我早就说了,这两个人不对劲儿,你们还不信,现在信了吧。” “都怨你,喊什么呀,惊扰到人家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 众弟子们的打趣一时间让岳疏桐忘了方才的忧虑,只觉得面上发烫。 临穹山的兄弟姐妹们什么都好,唯独几个年岁大的,爱和别人说笑话,一时在兴头上,便有些失了分寸。 有那些人在,两个人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了。 “公子,我们改日再谈。”岳疏桐急急地要走。 “谭翮,快送阿灼师妹回去!”有人大声喊。 谭翮,这是段泓如今的化名。而岳疏桐只觉得这名字拗口,也不像本名那般清朗、温润、平和,所以从不这么唤他,只称他为“公子”。 岳疏桐匆匆走着,将说笑声和段泓甩在身后。 一直到回到自己的院子,她才停下来喘口气。 此时天色已晚,弯月高悬,院子里已点上了灯笼,暖黄色的光芒宛如一匹轻纱铺在地上。 岳疏桐推开房门,只见一旁的床上正歪着一位正翻看传奇话本的少女。 少女听到声音,抬眼看去,见是岳疏桐,又惊又喜。 “阿灼姐姐,你回来了!” 少女比岳疏桐矮上半头,虽还有几分稚气,却难掩娇俏明艳,宛如一朵勃勃的小花。 “该办的事情都办了,就回来了。”岳疏桐在桌边坐下,倒了一杯茶。 热茶下肚,岳疏桐觉得分外舒坦。 “那你有没有给我带好玩儿的?”少女跳下床,跑到岳疏桐面前坐下。 “这次……” “阿灼姐姐,你买了新的珠花?真好看!”少女打断了岳疏桐的话,直盯着岳疏桐的发髻,一双杏眼瞬间有了神采。 “这个,这个是带给你的。”岳疏桐摘下,为少女戴上。 这是安和赏赐的珠花,除了那副面具和短剑,岳疏桐带出来的东西就只有这个了。 “给我的?太好了,谢谢阿灼姐姐!”少女欢喜得不得了,跑到镜子前左照照右照照,“这珠花比市面上卖的精致好些呢,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的珠花。” 这时,岳疏桐猛地听到窗外有声音,立刻示意少女噤声。 少女立刻捂住了嘴巴。 岳疏桐细细听去,似乎是有人在敲窗户。 听到这个声音,岳疏桐便知道窗外是谁,但碍着屋里还有别人,岳疏桐有些迟疑。 “是谁啊。”少女显然没有发觉岳疏桐的异样,径直上前,岳疏桐还没来得及阻拦,窗户便被推开了。 窗外,是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段泓。 “段泓大哥?这是女子的房舍,你怎么能来?”少女惊呼道。 “荧儿,小声一点。”段泓压低声音,“我来给阿灼送些点心,她还没有用晚饭。”说罢,他举了举手中的油纸包。 “多谢公子。”岳疏桐伸手接了过来。 纸包散出一丝丝香甜的气息。 “我用三篇文章,从如粹师兄那里换来的。”段泓微笑道。 “点心我收到了,公子快些回去吧,让人看到就不好了。”岳疏桐催促着。 段泓点点头,转身离开,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窗户被再次合上。岳疏桐打开纸包,和荧儿一起吃了几块点心。两人都觉得有些乏了,便熄灯睡下了。 岳疏桐放下床帐,把自己裹在柔软暖和的被子里。这么多天,终于可以安心睡一觉了。 一夜无梦。 第6章 避世医仙 这一晚,岳疏桐睡得极为舒适。 半睡半醒之间,她突然听到一声凄惨的嚎叫,接下来便是有人在喊“救命”。 岳疏桐一瞬间被惊醒了。 此时周围又归于死寂。 她盯着帐顶,眨了眨眼,思考着方才的声响到底是梦中还是现实。 “阿灼姐姐,阿灼姐姐。” 岳疏桐听到荧儿在唤自己。 “怎么了?”岳疏桐答道。 “你方才听到什么声音了吗?好吓人。”荧儿的声音有些颤抖。 荧儿也听见了声响,说明刚刚不是梦境。 一定是有人出事了。 岳疏桐迅速穿好衣服,翻身下床。 荧儿正缩在床上,面上有些惊惶之色,见岳疏桐起来,也要起身。 岳疏桐示意荧儿先不要动,自己先出了屋子。 此时另外两个房间的女弟子也都醒了,正扒着房门往外看。 岳疏桐出了院子,只见在不远处院子前的空地上,站着一个正在嚎啕大哭的男弟子。他的身边还围着好几个人,好像是在安慰他,还有几个人往长老们的住处的方向跑去。 “沐木,出什么事了?”岳疏桐跑了过去。 “竹猗师兄,竹猗师兄他……”沐木话没说完,又大哭起来。 岳疏桐陡然升起强烈的不安,一把抓住沐木的手臂。 “师兄他怎么了?!” “师兄昨晚睡下时,对我说他今早卯时四刻要起来与墨弈长老对弈。”沐木抽噎着,“刚才我醒来喝水,看他还在床上,想着误了时不好,便唤他,却怎么都唤不醒他。我走近一看,就看到师兄满色苍白,嘴唇乌紫,没有气息了!”说罢,他再次大哭起来。 “怎么会呢,别胡说!”岳疏桐根本就不相信沐木所言。 “已经有人去请学医和众位长老了。”有弟子道。 岳疏桐脑海中一片空白,唯有本能驱使着她进了竹猗屋子。 此时屋子里十分昏暗,竹猗的床帐被门外吹进来的风吹拂着,毫无生气地摆动。 岳疏桐掀开床帐,只见竹猗直挺挺地躺在那里,面色苍白,眉头紧锁,表情十分的痛苦。 一切确实如沐木所说,竹猗师兄毫无生气,真的如同一个死人了。 因为巨大的悲痛与恐惧,岳疏桐不住地发抖。 她努力伸出手,探了探竹猗的脉象。 万幸,还有一丝轻微的跳动。 岳疏桐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发现在竹猗的手腕处似乎有些异样。 她轻轻挽起寝衣的袖子,只见竹猗的肌肤上竟有几条黑紫色的纹路。 岳疏桐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她索性将衣袖尽数挽起,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些黑紫色的纹路,是从竹猗的肩膀上蔓延下来的,宛如树的枝干。更恐怖的是,那些纹路仿佛有生命一般,竟然还在生长,向两边延伸着。 此种诡异之像,定是中毒了。 “师兄如何。” 段泓不知何时已站在一旁。 “师兄此状,定是毒物所致。但此症状所未闻,见所未见。”岳疏桐沉声道。 只听得外面一声“学医来了”,一位手提着药箱的老人在几位弟子的连拉带扯下进了屋子。 “田爷爷救救师兄。” “快救救师兄啊。” 众人一叠声地喊。 “好,好……”田医师已有了年纪,哪里经得住这几个年轻人的拉扯推搡,他好容易稳住了身形,都没有缓上一缓,便立刻来到床前。 岳疏桐和段泓立刻让出位置。 “哎呀,这,这……此等病症老朽从未见过啊。”田医师俯下身,看到了竹猗手臂上的纹路,大惊失色,乱了方寸,一时无从下手。 “田爷爷,你快把把脉。”沐木脸上满是泪水,抓住田医师的手就往竹猗的手腕上放。 “哎呀,把脉又如何,竹猗公子显然是中毒了,老朽根本就没有见过此类症状,自然没有法子。诸位公子还是快些把竹猗公子送到神农山庄吧,只怕还有一线生机。”田医师无奈道。 “那我们去备船!”沐木带着几位弟子快步跑了出去。 “我这儿有一丸药,吃下去应该可以延缓病症。”田医师自顾自地说着话,从药箱里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了一个药丸,塞进了竹猗的口中。 “有劳田医师了,您先请回吧。”段泓道。 田医师提起药箱离开了。 没一会儿,两位弟子抬着一个担架进来,几人小心将竹猗移到担架上,岳疏桐在一旁护送着。 “沐木,我和阿灼送师兄过去,你回山上吧。一会儿也好向众位长老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了山下的码头上,段泓拉过沐木,道。 沐木答应了。 岳疏桐和段泓上了船。船夫撑起船篙,向神农山庄驶去。 神农山庄在河的下游,距临穹山不过四里,这一程正好是顺风,水流也快,不到一刻钟,就到了神农山庄的码头前。 神农山庄背山面水,有十几间房子,紧邻着河岸的大门处有一座牌坊,牌坊下有几位药童在说话,河边还有几位药童正在清洗药具,众人看到船靠岸,立刻上前来帮忙。 “这是怎么了?”有药童问。 “他中毒了!”岳疏桐答道。 立刻有药童进去通禀。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竹猗抬进了山庄,送进一间摆满了各种药物的房间。 岳疏桐和段泓也想跟进去,却被一位胖乎乎的药童拦住了。 “灼姑娘,谭公子,我家师父已经在里面准备医治竹猗公子了,你们二位先到厅上等候吧。二位请。” 无法,二人只得跟随药童来至厅上。 有医女端上了茶果,但是岳疏桐和段泓并没有心思享用。 竹猗此次所中之毒甚是凶险。岳疏桐十分忐忑,她坐不住,站起身在厅上来来回回地走。试图阻止自己去想最坏的结局。 过了快一个时辰,方才那位胖乎乎的药童匆匆忙忙地从厅前跑过去,不多时又匆匆忙忙跑回来。 “白芷。”岳疏桐喊住他。 药童停下脚步,看着岳疏桐,面露疑惑之色。 “如何了?” 白芷摇了摇头。 “师父这次没有让任何人帮他,他自己在里面忙。究竟如何,我也不知,他只命我取东西。”白芷举了举手中的小盒子,就急忙离开了。 厅上再次只剩下惴惴不安的两个人。 “阿灼,先坐一坐吧。姜先生医术高超,师兄定能化险为夷。”段泓见岳疏桐如此,出言安慰道。 岳疏桐坐了下来。担忧与恐惧的情绪让她有点疲惫。 时间像是寒冬时节混着冰凌的水,凝滞不前。岳疏桐和段泓很多次目光交汇,可是彼此实在无话。 不知过了多久,当两个人心中的希望像茶水的温热,逐渐在消散时,忽听得有脚步声由远至近。 岳疏桐抬头,只见一位甚是年轻的男子走入厅中。 不得不承认,这位神医与世人所预想的悬壶济世的医师还是相差颇多。岳疏桐初次听闻这位神医大名时,脑海中出现的是一位老态龙钟,鬓发花白的老者。但是见到神医的庐山真面目时,只能感叹这世上竟真的有年及弱冠,就能凭回春妙手闻名遐迩之人。 只见这医师一身月白衣裳,神清骨秀,朗目疏眉,一派谪仙之姿。 “姜皎先生。”二人立刻起身。 “师兄如何了?”岳疏桐很是焦急。 “竹猗公子已无性命之忧,二位尽可放心。”姜皎微笑道,“只是余毒还未清干净,公子还要在我这里疗养一些时日。” 二人如释重负。 “多谢姜先生。”岳疏桐和段泓行了一礼。 姜皎连忙还礼,直说不必客气,分内之事。 几人坐下,医女重新倒上了热茶。 “先生可知师兄所中到底是何毒?”段泓问道。 “竹猗公子所中的,是七连子根毒。”姜皎蹙紧了眉头,迟疑了一会儿,答道。 “七连子?”岳疏桐段泓异口同声。 “姜先生,虽然我并不懂得医术药材,却也知道,这七连子可是治疗伤寒的良药,怎么会有毒?”岳疏桐甚为不解。 “阿灼姑娘,姜某所说的,是七连子根毒。” 岳疏桐和段泓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这有何差别。 “七连子是良药不假,”姜皎继续道,“但是它的根所榨出的汁液,是极为凶险的剧毒,几滴便可致命。七连子入药时,常常会去掉根,故七连子根的毒性并不为世人所知。方才我为竹猗公子医毒之时,在他的右肩上,发现了一处伤口,想必那毒便是自伤口处进入体内的。幸而竹猗公子吉人自有天相,那伤口极小,入体的毒有限,竹猗公子才可撑过这一晚。” “姜先生,我们可否去看看师兄?”岳疏桐询问道。 “请随姜某来。” 姜皎在前面带路,领着二人来至一间十分清静的房间。竹猗正躺在床上安睡着,身上盖着一层薄被。 竹猗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师兄已脱离险境,我二人也可放心回去。师兄今后的疗养,还要多劳姜先生费心。”段泓道,“我们就先回去了。” “二位别忙,此时已是中午,留下来吃个便饭,略歇一歇再回去。”姜皎突然出言挽留。 “多谢姜先生好意。只是师兄中毒一事,长老们定十分挂怀,我们回去也好报个平安,让长老们宽心。”岳疏桐推辞着。 “这无妨,我派药童去报个信。二位留下来吧。”姜皎一再挽留。 岳疏桐和段泓对视了一下,觉得难以拒绝姜皎的一番盛情,只得恭敬不如从命。 姜皎派了白芷前去报信,又命厨房准备饭菜。 不多时饭菜备好,三人入席。 桌上的饭菜虽是十分家常清淡的菜式,阵阵香气扑鼻而来。 席间,几人谈笑风生。兴致正浓时,姜皎突然有些欲言又止。 “姜先生,你怎么了?”岳疏桐看着姜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很是关切。 “姜某有件事,想请教一下二位。”姜皎看着岳疏桐和段泓,面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 “姜先生但说无妨,我们一定知无不言。” “二位可知是什么伤了竹猗公子?” 段泓和岳疏桐再次面面相觑。 “二位别见怪。只因这七连子根毒,是我师弟发现的。但我师弟失踪已有三年,这三年里,我到处寻找,都没有他的下落……”姜皎连忙解释。 “先生是觉得,师兄中毒的缘由和令师弟有关?”段泓问道。 “这七连子根毒,所知者不过我与师弟,再无旁人知晓。”姜皎并没有直接肯定段泓的话。 “这……令师弟离开已有三年,这三年间,他将这件事告诉了旁人,也未可知。”岳疏桐猜测道。 姜皎似乎并不认可这个说法,仍旧追问。 “二位可知是什么伤了竹猗公子?我看那伤口,似是刀剑一类的利器。” “姜先生恕罪,我们确实不知。”岳疏桐有些为难。 竹猗此次中毒,岳疏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姜皎的疑问,她也无法答复。 姜皎垂下眼,扯出一个苦涩又无奈的笑。 “让二位见笑了。是我太过挂念师弟了。”姜皎的声音逐渐沉了下去,眸子也逐渐暗淡。许是觉得自己在客人面前失态,他又立刻换上一副十分勉强的笑容,客气地请岳疏桐和段泓多吃一点。 “还未多谢姜先生的灵丹妙药,我这脸上的伤已是大好了。”岳疏桐眼见席上气氛沉重,忙转移了话头。 “阿灼姑娘客气。我看姑娘面上还有些疤痕。我这里有刚刚配出来的药粉,虽然不能完全抹去,也可减轻,稍后我让人给姑娘包一些。” “如此,多谢姜先生。” “阿灼姑娘又客气了。”姜皎眸中的阴郁褪去了一些,“不知谭公子身上的伤痕如何了。自从上次在我这里拿了药去,已经四月有余了,我猜想着应该是都好了。” “确实都好了。只是同阿灼一样,还有一些疤痕。这烧伤的痕迹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褪下去的。” “既然这样,就再包一份药粉吧。”姜皎唤来医女去取药粉。 不多时几人用完了午饭,姜皎将药粉交给岳疏桐和段泓,嘱咐了一些用法用量,亲自将两人送上了回山的船。 第7章 青龙之毒 一路上,两个人碍着船夫,十分默契的不交谈任何事。 岳疏桐看着这一路的山水,思绪不由得滑向竹猗中毒一事。 几番思索,她心中对于这件事有了一些眉目,但推出的答案着实让她惊诧不已。 岳疏桐定了定神。船一靠岸,她便立刻拉着段泓,快步往山上走去。 “阿灼,你是想到了什么吗?”见岳疏桐如此,段泓倒是毫不惊讶。 “姜先生说,因为伤口极小,入体的毒有限,发作也慢,竹猗师兄才不至于出大事。而师兄无论是昨日,还是前日晚上,都没有什么异样,今早却被发现毒发,那么师兄最有可能中毒的时辰,便是昨日到前日之间。”岳疏桐将自己的猜想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有道理。”段泓思忖着,“那从你们在襄城见面,到昨日回来的路上,你可能想起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二人停下了脚步。 岳疏桐低头看着地面,努力的回想着。 今日暖和,甚是晴朗。仿佛是在一夜之间,临穹山一扫冬日的颓靡之态,开始焕发出生机。阳光透过略显茂密的枝叶洒在地上,被分割成几块明亮的光斑,好似刀剑光影一般。 “我想起来了。”岳疏桐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是谷府的那个探子!我与那探子交手之时,看到那探子手中的匕首上有一层淡淡的紫色,而姜先生拿出来的装着七连子根的盒子上也有紫色的痕迹。师兄便是在那个时候中毒的!” “当真?”段泓也紧张了起来。 “千真万确。一定是那个探子。”岳疏桐万分肯定。 “当下最为明了的事,就是那个探子定是段暄和司徒熠派出的人。如此阴毒的手段,不像是寻常侍卫所为。” 若不是侍卫,便只能是暗卫。 大周朝的达官显贵,常常会养一些暗卫来彰显自己不凡的势力,这些暗卫惯用的手段,不是偷袭,就是暗杀,常常是见不得光的。 而作为执掌大周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外戚,司徒熠身边自然会有训练有素的暗卫为他办事。 岳疏桐想到了一个人。 “公子可还记得,司徒熠身边的四个暗卫?” “我记得,那是司徒熠亲自培养的,没有名姓,只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代称,若是有谁死了,补上这个缺漏的人就抛弃从前的名姓,只以代称行走于世。” “我从前便听闻,司徒熠最开始选出的青龙死了,后来又补上了一个,补上的青龙就颇善制毒。司徒熠曾将青龙所制的毒物作为礼物赠给与他交好的人。” “那一切便说得通了。”段泓茅塞顿开,“那你觉得,青龙懂得用七连子根的毒液,他是否和姜先生的师弟有什么关系?” 岳疏桐摇了摇头。 “总不能这么凑巧……” “阿灼,谭翮,你们可算回来了。” 只见一位身着素色衣衫的女子快步从石阶上下来。 这女子身材修长高挑。头戴素银簪子,眉若远山,眸似秋水,鼻如悬胆,唇如点朱,容貌绝美,气派脱俗,非西子明妃未可比也。初见她时,饶是岳疏桐从前在宫中已见过好些美人,却还是在心下叹服,她实在艳冠群芳,担得起“倾国倾城”四个字。 “只影师姐!竹猗师兄已经没事了,姜先生把他留下调养,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回来了。”岳疏桐迎了上去。她以为向只影是因为担心竹猗,才会这么匆忙。 只影只是急急地拉住岳疏桐。 “阿灼,长老们正在省身殿,要你去见他们呢。” “好,我这就去。”岳疏桐明白长老们一定是要问竹猗中毒一事,立刻就要走,可只影再次拉住了她。 “本来是没事的,可是绮幻长老……你知道的,现在墨弈长老不大痛快。”只影小心地提醒道。 岳疏桐霎时明白了,反握住向只影的手。 “放心。我先过去了。” 岳疏桐三步并两步地往省身殿赶。 依只影才所说,这次省身殿的问话定是绮幻长老挑起来的,是她挑唆了墨弈长老,将竹猗中毒的罪责甩在了星隐长老和自己身上。毕竟是星隐长老要竹猗师兄一路暗中护送下山的自己。 竹猗自小便被墨弈长老收养,视如己出。竹猗冰雪聪明,深得墨弈长老的喜爱与看重,临穹山的弟子们都传言,墨弈长老有意将衣钵传于竹猗。如今竹猗中毒,几乎命悬一线,墨弈长老不可能不动怒。 这次可如何收场呢。 岳疏桐有些惴惴不安。 很快,岳疏桐就到了省身殿外。大殿的门不像往常那样大敞着,而是紧紧关闭。岳疏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抬手轻轻叩门。 里面有人说了一声“进来”,岳疏桐便缓缓推开了门。 省身殿是临穹山最大的一处宫殿,平日里并不用来传道授业,只有临穹山的祖师愚夫子讲学时才会准许弟子们进入。 平日,这里是临穹山众位长老商议事情的地方。 此时大殿中间已经站了六个人,三男三女。 看到推门进来毕恭毕敬的岳疏桐,一位一身玄色衣衫,年约五十的男长老“哼了一声”,扭头看向另一边。 见墨弈长老这般,岳疏桐愈发有愧。 岳疏桐一一见礼。而后悄悄看向一旁的星隐长老。 星隐长老一身靛蓝的衣裳,以面纱遮面,一双眸子宛如幽幽深潭,不兴半点波澜。 “你不必害怕,我们只是有些事想要问你。”星隐长老身边一位着碧色衣裳、面容和善的女长老微笑着看着岳疏桐。 “是。”岳疏桐垂首而立。 “你与竹猗回来时,路上发生了什么?竹猗可曾有什么不对劲?”女长老问道。 “回清音长老,一路无事,师兄亦无虞。”岳疏桐回答道。 这样讲,也不能算作是欺瞒长老,毕竟竹猗中毒是在回来之前,而在路上,毒性确实还没有发作。 一旁有人冷笑了一声。 岳疏桐不着痕迹地偏了偏头,看着那个冷笑的人。 那是一位四十多岁,长相妩媚的女人,虽然美丽,但眉眼有些凌厉,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好亲近的人。 “这可奇了,若是真由你这么说,那竹猗是怎么中的毒?你莫不是在糊弄我们?欺瞒师长,你可知这是什么罪过!”女人一步一步走到岳疏桐面前,气势逼人。 “绮幻长老明鉴,弟子不敢。”岳疏桐仍旧是毕恭毕敬的姿态,“不过神农山庄的姜先生告诉弟子,师兄是被沾染毒物的东西划伤了。” “你们做了什么,会让竹猗被沾了毒的东西划伤?”绮幻长老咄咄逼人。 “弟子不知。” “不知?好一个不知。星隐,看看你的好徒儿,她的师兄因她险些丧命,你看她多么风轻云淡。”绮幻长老冷笑了一声,“墨弈,你说你,怎么把孩子养得这么好,光风霁月,克己奉公,同每一位弟子都那么和睦。可怜他一派赤子之心,这一回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绮幻长老夹枪带棒,岳疏桐心里开始升起一股怒火。 她何曾风轻云淡。 她的心里愧疚难当。 是她要下山,是她和青龙打了起来,是她害的师兄遭此大难。千错万错,皆在她一人。 这时,星隐长老终于有所动作。 她缓缓走到墨弈长老面前,行了一个大礼。 “墨弈长老,此番是我擅做主张,才命竹猗下山。竹猗此难是因我而起,特向墨弈长老赔个不是。罪责在我。” 星隐长老这一举动让在场众人都十分震惊,连绮幻长老眼中都闪过一丝诧异。 “星隐,你、你这是做什么!”墨弈长老一时间手足无措。他有气不假,可星隐长老突然如此,竟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岳疏桐本就为竹猗一事难过,又见师父如此,立刻跪在地上叩首。 “都是弟子的错,若不是弟子执意下山,星隐长老也不会派竹猗师兄跟随相助,弟子愿受任何惩罚!” “星隐,你不要这样。竹猗这孩子最是尊师重道,若他回山之后,知道你为他如此,可让他心里怎么过得去呢。”清音长老忙道。 “竹猗这次是命大,才逃过一劫,若是……”绮幻长老不肯就此作罢。 “怎么,绮幻,竹猗没了才合你的意?”清音长老面露愠色回呛道。 绮幻长老终于偃旗息鼓。 “好了。眼下竹猗无事才是最值得庆幸的。”一位鹤发童颜,胖乎乎的长老打着圆场。 “冰蟾说得对,最要紧的就是竹猗平安。”一位一直都不曾开口的长老终于发话,“阿灼,你去思阁把夫子所作的《慎书》抄上十遍吧。学会谨慎行事,于人于己都是好事。” “谨遵初阳长老之命。”岳疏桐结结实实地扣了一个头。 这个惩罚并不算重,却也能让岳疏桐吃点苦头,既能让墨弈长老略略解气,又能让绮幻长老就此闭嘴。 “要我说,以后各门弟子若是有事需要人帮扶,还是先请同门弟子吧。总不能因为竹猗是大师兄,就什么事都要他帮衬。”墨弈长老脸上虽然还有些许不快,但是已经缓和了很多。 几位长老都表示赞同,只有绮幻长老很是不甘。 “初阳,安排几位弟子去神农山庄,给竹猗送些要用的物件吧,再备上一点礼,好好谢一谢姜先生,如何?”清音长老向初阳长老请示。 初阳长老点了点头,走出大殿将事情吩咐下去;冰蟾长老和墨弈长老也结伴离开了;绮幻长老狠狠地剜了星隐长老和岳疏桐一眼,也走出了大殿。 清音长老轻轻扶起岳疏桐。 “都是绮幻闹得。墨弈得到消息的时候,只是着急,也没想过向谁兴师问罪,是她一直架桥拨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件事,本就是意外,又能算在谁头上呢。”清音长老的眼中尽是关切。 “我明白。”星隐长老道,她的眸子依旧是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方才被绮幻长老处处针对的人不是她,“可若不如此,绮幻只怕会没完没了。” “绮幻这个人……都这么久了,孩子们都大了。”清音长老喃喃道。 岳疏桐有些不解清音长老的话。 她初到临穹山,便发现绮幻长老似乎是和星隐长老有什么旧恩怨,总是和她过不去。星隐长老平日里淡淡的,从不理会,绮幻长老便将矛头对准了星隐长老手下的弟子,尤其是不知为何被星隐长老照顾的自己,总是被她阴阳怪气地嘲弄。 清音长老又如此说,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陈年往事呢…… “好了,我有些乏了,先回去歇着了,你们师徒二人也快些走吧。”清音长老说罢便离开了。 “长老,弟子……”清音长老离开后,岳疏桐看向星隐长老,心中很是内疚。 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岳疏桐想要说些什么,话却哽在喉咙,说不出来。 “你不必多言。今日之事,绮幻是冲我来的。”星隐长老淡淡地说,“你到幽阁去吧。早些写完,早些了事。” “是。” 目送星隐长老离开后,岳疏桐独自一人往幽阁走去。 临穹山的幽阁在省身殿的后面,是一座两层的小楼,平日里都是落着锁的,只有有弟子受罚的时候才会开阁。 岳疏桐来至幽阁外时,早有一位女弟子在此等候。 “阿灼,门我已经打开了,你快进去吧。这几天就先住在这里,我会给你送饭。”女弟子道。 “有劳凌师姐。” 岳疏桐行礼后,走入了幽阁那道斑驳掉漆的木门。 幽阁的第一层摆满了无数书籍,一摞摞一层层,像是一座座书山,密不透风。第二层则空荡荡的,只有一张书桌、一只木箱和一张低矮的床,再无他物。 岳疏桐叹了一口气,从木箱里取出文房四宝,开始抄写《慎书》。 《慎书》虽然只是一个小册子,可是字数实在不少。岳疏桐的手都酸痛了,第一遍才只写了一半。 为了能早点出去,岳疏桐也顾不上手上的不适,一刻都不敢停。 一直到屋里掌灯,岳疏桐才抄了两遍。 看来今晚是睡不成了。她心下叹道。 剪了剪灯芯,岳疏桐再次拿起笔。 这时,她听到窗户有响动。 是风吹的吗。她站在原地,盯着窗子,没有动。 窗户依旧发出轻微的声音。 岳疏桐走上前,猛地打开了窗户。 窗外竟然是段泓。此时他正攀在一楼和二楼之间。 “别出声,快让我进去。”段泓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道。 岳疏桐立刻让开。段泓翻进了房间里。 “你进了省身殿之后,我一直等你一起回院子,可是没等到你出来。后来遇上凌师姐,她告诉我你被关进幽阁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段泓压低声音问道。 岳疏桐便将今天省身殿发生的事如数告知。 “绮幻长老她……怎么能这样。”段泓显然对绮幻长老所作所为很是不忿,“她平日里对如粹师兄倒很是不错,偏偏对你我,还有星隐长老颇有意见。” “今日清音长老说,都过去那么久了,孩子们都大了。或许绮幻长老和星隐长老只间有旧日的恩怨。可是我们来此不过三年,怎么会牵扯进她们的恩怨里呢。”岳疏桐道。 “好了,先不提这个了,先解决眼下的困境。凌师姐说你要抄写《慎书》,要写多少?” “十遍。我现在才刚写了两遍。”岳疏桐有些发愁。 “我来帮你写。你去睡吧。当初可是我教你写字,你的字迹我还是很熟悉的,若要模仿,也不是什么难事。早些出去,我们也好筹划以后的事。”段泓微笑道。 “还是一起吧,这样也快。”岳疏桐并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待太久。 “也好。” 灯影下,二人开始奋笔疾书。 岳疏桐虽然表面波澜不惊,可是心里却并不平静。 说起来,今日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青龙,还有他背后的司徒熠。是他们酿成了当下的祸事。 竹猗师兄此番中毒,司徒熠又添一笔血债。 岳疏桐杀心渐起。 第8章 不情之请 许是有人作伴,岳疏桐竟觉得没那么难熬了。 “我这儿已经写完了两遍了。”段泓理了理一叠厚厚的纸。 “我这儿也写完两遍了。”岳疏桐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烛火渐微,窗外传来阵阵鸟鸣。 已是五更天了。 “公子,你快回去吧,晚了恐怕被人看见。”岳疏桐道。 “好。我把这个带回去,今天就能抄出来。你先睡一会儿吧。”段泓说着,就把《慎书》揣进了怀里。不等岳疏桐说什么,就匆匆翻窗离开了。 岳疏桐确实有些累了。从昨日清早开始,一直到现在,她片刻都没歇息过。 故此,她一着床便睡了过去。 在醒来时,已是下午。 岳疏桐起身,却发现手边多了一叠纸。 上面是抄写得十分工整的《慎书》,笔迹与自己的不差分毫。 数一数,刚好是四遍。 看来段泓已经来过了。 这么快就能抄写好,段泓今天定是十分忙碌。 岳疏桐拿着抄好的《慎书》,走出了幽阁。 迎面而来的阳光照得岳疏桐一时睁不开眼。 这几天的天气都很不错,明日去看看竹猗师兄吧。岳疏桐盘算着。 此时,弟子们都已经散了学。 岳疏桐眼看着初阳长老从学宫里大步流星地走出来,忙快步上前,将《慎书》交给了他。 初阳长老略微翻了翻,满意地点了点头,离开了。 岳疏桐目送初阳长老走远后,跟着人流往膳堂走去,不知何时,段泓已来至她的身边。 “初阳长老没有说什么吧?”他问。 “没有。”岳疏桐微笑道。 “让一让!让一让!”有十几位弟子抬着大大小小的礼器匆匆而过。 “这是怎么了?”岳疏桐看着远去的人。 “你忘了?明日是上巳节,师兄师姐们要下山了。”段泓道。 临穹山门规,凡是山中弟子,待学有所成,得众长老首肯,便可拜别师门,自行下山,从此以后隐了临穹山弟子的身份,或归家,或谋事,不再同临穹山有半点瓜葛。 准弟子们下山后各谋生路,这自然是好的。临穹山广收天下学子,无论出身男女,只要一心向学,便都会收入门下。临穹山众长老诲人不倦,所出弟子皆学有所成,不论是朝中军中还是民间,功成名就者不在少数。若不是临穹山门规,不得张扬自己受教于何处,以致无数弟子互不知身份来历,只怕这些人可以借由同门之谊,凝成一股非常强大的势力。 “我竟把这件大事给忘了。”岳疏桐拍了拍额头。 段泓见状笑了。 “你定是太累了,今晚早些休息。” “看来只能改天去看师兄了。”岳疏桐轻叹道。 到了膳堂,荧儿一见到岳疏桐就立刻扑了上来,说着自己如何如何担心,没有岳疏桐陪着如何如何孤寂害怕。岳疏桐只是笑着,看着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用完晚饭,回到房中,岳疏桐早早便睡下了。 果然还是这里睡得踏实。她躺在床上想。 上巳节。 不到辰时,省身殿前的广场上,已经聚集了好些弟子,大家或是谈笑风生,或是同师兄师姐们话别,都在等待着长老们的到来。 辰时整,青铜大钟敲响了三声,弟子们闻声皆肃立。 冰蟾长老、墨弈长老、绮幻长老、清音长老先至大殿阶前,紧随其后的是星隐长老和初阳长老,二人搀扶着一位耄耋老人。 “见过夫子。见过长老。”众弟子向阶上的长老们行了一个大礼。 “孩子们,都免礼吧,免礼吧。”夫子笑得甚是慈爱。 临穹山的愚夫子,不知名姓,不知年岁,只知他在临穹山已经数十年了。他早已退居后山颐养天年。虽然年事已高,腿脚有些不便,却仍精神奕奕。 众弟子依命起身。 愚夫子和长老们讲了些话,无外乎是些对弟子们的嘱托。而后要下山的弟子们依次向自己的长老及愚夫子敬了茶,仪典很快便结束了。 这是岳疏桐第二次参加仪典。从第一次时,她不曾留意垂泪惜别的弟子,也不曾留意临穹山盛大的排场,而是注意到了愚夫子。她总感觉愚夫子似曾相识,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越看,便越觉得熟悉,她将这种感觉告诉了段泓,令她意外的是,段泓也有同感。 愚夫子已不再讲学,故岳疏桐不怎么见过他。这一次,岳疏桐趁着这个档口,紧紧地盯着愚夫子,她当然知道这十分失礼,但是她更想记起,究竟在哪里见到过和他相像之人。 岳疏桐隐隐觉得,这很重要。 只是她还没看上多久,就被只影打断了。 “阿灼,壑松师姐来和你说话呢,你在看什么啊?” 岳疏桐忙转过身,只见向只影和一位瘦小的女子正站在她的身后。 “程师姐。” 两人见了礼。 “阿灼,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你们都要保重。”程师姐眼中噙着泪,紧紧握住岳疏桐的手。 “师姐放心。师姐也要珍重。”岳疏桐见师姐如此,也差点要落泪,“不知师姐可有去处?” “我想先回家住一阵子。我自小就来了临穹山,不能侍奉双亲,如今学有所成,理应回家尽孝。而后,我会去祈安城,在御音阁里谋一份差事。” “既如此,那我们便等着程琴师名扬天下了。御音阁可是只为皇家宴饮奏乐的地方。”只影笑道。 “阿影,你又来打趣我。清音长老座下的弟子中,论起琴技,谁能比得过你?若不是长老舍不得,只怕你早两年就下山了,如今,也是普天下有名的琴师了。” 向只影只是笑。一旁有别的师姐唤她,她便过去了。 见只影走了,程壑松突然换上了一副神秘莫测的表情,贴近岳疏桐。 “岳疏桐,师姐祝你,得偿所愿。” 这一句让岳疏桐有点懵。 “什么‘得偿所愿’?” 程壑松笑着,朝一旁使了使眼色。 岳疏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段泓正在同师兄弟们聊得火热。 “自从你们上山时,我们便开始猜测你们的关系了。你们二人颇为亲近,最开始,我们只当你们是兄妹,可是你又称他为‘公子’,想来定是主仆。不过也算难得,你还能同他一起读书,他对你也从不拿主人的架势。”程壑松看着不远处的段泓,小声道。 “公子对我有恩,我自是敬重他。”岳疏桐的语气很是沉稳。 “只怕,不仅仅是敬重吧。”程壑松的声音变得温柔,仿佛没有听到岳疏桐的辩解,“阿灼,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姑娘。” “师姐说笑了,我实在没有旁的意思。”岳疏桐低下了头,侧过身去,神情有些凝重。 “罢了。”程壑松抬手为岳疏桐理了理发髻,“这世上的情之所起,无论是何缘由,但绝对是两人相知,有一颗真心,一片真情才能长长久久。这三年来,你待他如何我看得真真切切,只是岁月无情,世事无常,可不要太晚了。”程壑松的声音渐渐变小,最终变得像是呓语。 岳疏桐不再言语。 她爱慕段泓,这其实没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但如今血海深仇未报,谈及儿女情长,只会徒增麻烦与烦恼,误了正事。 “壑松,到时辰了。”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岳疏桐的思绪,抬头一看,只见今日要下山的弟子们已经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程壑松也要走了。 她从一旁的弟子手中接过了自己的行李。向只影也赶了过来。 “我走了,你们保重。”程壑松深深地看了看岳疏桐和向只影,眼神里满是不舍。 “师姐保重。千万记得给我们来信。”岳疏桐眼眶有些酸涩。 程壑松于她而言,虽不如向只影那般非常的亲近,但是她也曾在岳疏桐初到临穹山之时给过不少的照料,更不要说,她真的懂得自己的心意。 程壑松离开了。岳疏桐和向只影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直到再也看不见她。 送走了程壑松,岳疏桐才想起了愚夫子。可转过身才发现,愚夫子连同长老们都已经离开了。 岳疏桐有些失落。 “只影姐姐,阿灼姐姐,我饿了,走吧,我们去吃午饭。”荧儿走过来抱住了只影的胳膊。 “等一等,还有我们。”一位和荧儿年龄相仿的少年拉着段泓挤了过来。 那少年面容白里透红,眼睛圆圆的,脸蛋也圆圆的,只是身材有些消瘦。 “如粹,你昨天抢走了我的鸡腿,今天你可要还给我。”荧儿摆出一副不悦的表情。 “知道了,今天的鸡腿归你。”少年很是痛快。 吃饭时,岳疏桐想起了要去探视竹猗师兄的事,便问桌上的人想不想要和自己一起去。 几人自然答应。 “明日吧,散了学,我们就去。”如粹一边将自己碗中的鸡腿夹给荧儿一边说。 “明日你们先去山下码头等我吧。我想给竹猗师兄做点晚饭。”岳疏桐道。 “也好。我帮着阿灼,可以快些。”只影道。 第二日课业结束后,岳疏桐便和只影来了膳堂。岳疏桐掌勺,只影烧火,很快便做好了一道牛乳粥并一道莴笋,都是竹猗平日里爱吃的。 两个人提着晚饭赶至码头,只见段泓等人已经上了船。 此时太阳已西沉,天空中已经挂上了一轮月,还有几粒星子散在月亮周围。 不多时几人便到了神农山庄。 此时的大山恍若一大片黑色的影子,扎扎实实地蹲坐在山庄的后面;庄子里已经点上的灯像是夜里的萤火,跳动闪烁。一切都静的出奇。 神农山庄的竹门还未关上,此时守门的药童也在。 “几位是来看竹猗公子的吧,随我前来。” 药童引着路,带几人来到了竹猗的住处。此时屋子的灯火通明,还弥漫着一种淡淡地香气,似是药香,又似是花香。竹猗正倚着褥子坐着,专心致志地读书。 “师兄!”如粹先喊了出来,一头扑了上去。 竹猗闻声抬头,见是众人,又惊又喜。 “你们怎么来了?” “师兄,我们都可想你了。”如粹一下扑了上去。 “小弟也太不像个样子了,师兄刚刚有了气色,怎么能经得住你这样闹?”只影连忙上前轻轻拉开如粹。 如粹抱歉地笑了笑。 “我只是太激动了嘛。师兄中毒的时候,我是真的怕了。我算是被师兄看顾着长大的,师兄于我,如兄如父。如今看到师兄化险为夷,我肯定是喜不自胜。”如粹说着,就要哭出来。 “你从哪里学来这么肉麻的话,这可不像你。”荧儿道。 一时间屋中充满欢声笑语。 “快别说了,先让师兄用晚饭吧。”岳疏桐打开了食盒,淡淡的香气飘了出来。 “这可是阿灼亲手为师兄做的。师兄快尝尝,绝对比膳堂里大婶们的手艺要好。”段泓在竹猗面前支好了一只几,帮着岳疏桐摆好了晚饭。 竹猗舀起一勺粥,尝了尝,不由得赞叹出声。 “果然是好。想不到师妹的手艺竟这般好。” “诸位,我家先生如今正在为竹猗公子煎药,不能前来了。他要我代为传话,说几位公子姑娘请自便,不要拘束,若是需要什么只管开口,千万不要见外。”方才引路的药童进屋道。 “荧儿,我们去帮帮姜先生吧。”向只影拉了拉荧儿的手。 “我也去。”如粹吵着。 三人跟着药童离开了。 屋中只剩下岳疏桐、段泓和竹猗三人。 “师兄,对不起,这次都是因为我,你才会中毒的。”岳疏桐向竹猗道歉。 竹猗只是淡然一笑。 “师妹说这个岂不是见外了。我是承师命下山,师妹无事,便是不辱使命。况且,命运无常,没有谁能预料到如今发生的一切,师妹何必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我如今尝到了师妹做的粥,也不算亏。” 竹猗一番宽慰的话,却让岳疏桐更加过意不去了。 “我猜,绮幻长老一定借此事为难师妹了吧?” 岳疏桐一时沉默不语。 “师兄当真是料事如神。”段泓轻声道。 “好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师妹为我做的晚饭要是冷了,岂不是辜负了师妹的心意。”眼见气氛有些沉闷,竹猗朗声道。 竹猗很快用完了饭,岳疏桐和段泓刚将东西收拾了,就听到外面荧儿喊着“师兄,喝药了”。 “又要喝这苦如黄连的药了。”竹猗笑道。 荧儿端着一个木盘进来,木盘上是一只青瓷碗,碗中散发出一股极为苦涩的味道。 “师兄,这药现在不烫口了,快喝。”荧儿将青瓷碗塞进竹猗的手中。 竹猗一饮而尽,面露痛苦之色,岳疏桐立刻递上了一杯水,让竹猗漱漱口。 “五心莲开花了,可算能入药了。竹猗公子再喝几次药便可痊愈了。”姜皎迈入了房门,带进来一阵淡淡的药香。 “师兄能这么快脱离险境,多亏了姜先生。以后的几日,还请姜先生多多费心。”岳疏桐、向姜皎行了一礼。 “阿灼姑娘太客气了,救死扶伤乃是医者本分。”姜皎忙还礼道,“我已让人备下了便饭,二位请去厅上用晚饭吧。只影姑娘和如粹公子已经在那里了。” 三人人便同竹猗道了别,跟随姜皎来到了厅上。 厅中桌上早已摆好了饭菜,热气腾腾。 “劳动先生了。”岳疏桐有些过意不去。 “无妨。诸位千万不要客气。请入座。” 神农山庄的菜色向来简单,却别有一番风味。 饭毕,众人皆心满意足。 “姜先生救我们师兄性命,我们还未能感念先生恩德,就又麻烦先生为我们准备这般可口的饭菜,当真是惭愧。”只影看着姜皎,面上带着歉意的笑容。 “只影姑娘也太客气了。姜某随师父在此地多年,与临穹山来往甚密。家师与夫子是挚交,姜某便视山上弟子们为好友,向姑娘如此见外,倒是姜某一厢情愿了。” 又是一番畅聊。见天色已经很晚了,几人便起身告辞。 “诸位可否略等一等,我又配了一副新药膏,待我拿给谭公子和阿灼姑娘。请二位随我过来。” 岳疏桐和段泓皆是一愣,接着便明白姜皎有话要说。 “那我们去向师兄道别。”只影见状,便带着荧儿和如粹走了。 “姜先生可有什么事?”跟着姜皎离开后,段泓出声问道。 姜皎停下了脚步,没有马上回答,他抿着嘴,似乎在下定一个很大的决心。突然,他向岳疏桐和段泓行了一个大礼。 “姜先生这是做什么?”二人大惊失色,连忙将姜皎扶起来。 “姜先生有事大可直接告诉我们,何必如此。”岳疏桐轻声道。 “谭公子,阿灼姑娘,这两日,我常常在想七连子根毒一事,虽然竹猗公子中毒缘由不明,但这毒药定有来处,姜某想请二位帮忙留意,可疑的物件也好,不幸中毒的人也好,若是有所发现,可否告知于我?”姜皎抬起头,眼睛已经湿润,眼中尽是乞求。 岳疏桐心下了然。姜皎想通过此事,顺藤摸瓜,找到已经失踪三年的师弟的线索。 “好,我答应姜先生。”许是不愿意看到姜皎这般,段泓便应了下来。 姜皎看向岳疏桐。 “公子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岳疏桐道。 “多谢二位。”姜皎的声音略带哭腔,又要行礼。 岳疏桐和段泓连忙阻止。 姜皎感激地笑着,唤了一声“灵芝”。只见一位医女应声过来,恭恭敬敬地等待着吩咐。 “去将我昨日配好的药膏取来。” 不多时灵芝回来,手中多了两只碧绿的,胭脂盒那么大的小罐。 “我知二位一定惦念竹猗公子,定会来探望,便提早备了下来。”姜皎将药膏拿给岳疏桐和段泓,“将这药膏和前几日的药粉混在一起,涂在患处,事半功倍。” 二人再次道谢。 “师兄还要劳烦姜先生。”岳疏桐道。 “一切有我,诸位尽可安心。” 几次劝姜皎留步后,几人登上了回去的船。 很快回到了临穹山,如粹和楹儿直说困了,想要快点歇息,两个人便一路小跑,很快就看不到人了;只影在后面喊着“慢点跑,小心脚下”,紧紧跟在后面;岳疏桐和段泓故意走得慢了些,落在了后面。 “公子应下姜先生所求?是怕姜先生起疑心吗?”岳疏桐先开了口。 “是。姜先生他思念师弟心切,定是不愿意放过任何与师弟相关的蛛丝马迹。我们之前说的话,无论他信与不信,他在心里都是认定了这毒与自己的师弟脱不了干系。他只是请我们留意一些事,又不是要我们去帮他寻找师弟,如果我们推却的话,他反而会疑心我们知道些什么。” “公子你说,若是姜先生的师弟给了青龙毒药,亦或是,青龙就是姜先生的师弟,看到自己的师弟从本应悬壶济世的人变成了奸人的爪牙,他该作何感想呢。”岳疏桐轻声道。 两个人一时无言。 第9章 暗流汹涌(一) 作为皇都,祈安城是大周最大最繁华的城市,也是唯一一座没有宵禁的城市。无数西域客商、海外使臣云集于此,白天人群熙攘,夜晚灯火通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在皇城的最中心,是大周的皇宫,高大,森严,冰冷,青石垒成的宫墙宛如一张不可撼动的屏障,将世间的烟火隔绝开来。 整个大周皇宫,最为奢华的,便是三春殿,这是当今太后的住所。从前,三春殿与旁的宫殿并无二致,当今皇帝段暄即位后,为表孝心,特地请来了无数能工巧匠,移来好些奇花异树,将宫殿装饰得金碧辉煌,恍若仙宫。 因太后素喜鸟雀,段暄还命人搜寻来了无数珍禽,以供太后赏玩,平日里,三春殿中常有啼鸣之声,很是热闹。 可今日的三春殿却分外寂静,常在殿内伺候着的侍女寺人皆恭敬地立于殿外,不敢发出一点动静,殿中的鸟雀也似是通人性,默不作声。 此时的三春殿中,只有寥寥几人。 坐在最中间位子上的太后身着如意纹的锦衣,发饰一只凤穿牡丹簪并几枚珍珠梅花小金钗,正在逗弄着身旁金丝笼中的雀儿。 她的面上虽然有了皱纹,但保养得宜,看起来依然会比实际的年纪年轻些。 段暄坐在太后右手边,一身花青色袍子、头戴白玉冠,模样很是俊美,剑眉星目,气度不凡。 段暄的对面,司徒熠正细细品着茶。 “就是说,现下还是找不到齐王?”太后将手中剩余的雀食尽数洒入笼中,朝身边的侍女懒懒地伸过手,侍女立刻端起滴了玫瑰露的小银盆好让太后净手。 “还没有。”司徒熠放下了茶杯。 “无用。”太后拿过丝帕擦了擦手,“一个大活人还找不到。熠儿,我给你说过好多次了,我司徒家不养没用的东西,你还不打发了他们。” “姐姐说的是,只是现下那几个还算好用,不妨再多宽限一段时日,若是再寻不到,臣弟会自行处置。”司徒熠一副谦卑姿态,皮笑肉不笑。 这时,一位寺人匆匆进来,跪下禀报:“启禀陛下、太后、太师,乾牢使已在殿外等候。” “乾牢使?”太后蹙起了眉,不解地看向司徒熠,“你传他来做什么?” “臣弟手底下养的那个暗卫,姐姐知道的,就是青龙,前一阵在谷府遇到的一个很有意思的女子,故臣弟今日进宫之前就派人传命给乾牢使,让他进宫一趟,有事要问他。” “罢了,让他进来吧。且听听你问他什么。”太后道。 寺人忙起身去传旨。不一会儿,乾牢使匆匆进殿。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太后千岁,太师千岁。”乾牢使头也不敢抬,几乎趴在地上。 他虽在祈安任职,却是从七品的小官,从不曾上朝,更不要说得见天颜。 “行了,起来吧。”太后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谢太后。” “乾牢使,我且问你,你手底下的那些乾魂,送到各亲王府中的,死的,逃的,是不是都会登记造册?”司徒熠面若冰霜。 “回太师,正是。各位殿下府中的乾魂,姓甚名谁,何日送去的,送去时多大年纪,皆有记载;死了的会在名簿上划去;逃了的另记,若是抓回来,再做改动。” “我记得你当初送了稷王一个乾魂?她叫什么名字?” “那个乾魂进乾牢时太过年幼,当初不管微臣怎么问她,她都说不出来,因她是那一批的第七个,微臣索性叫她小七。太师怎么问起她了?” “当初稷王身死,那个小七去哪儿了?” “她死了。” “你怎么知道?” “当初刘将军突然夜访微臣,要微臣去稷王府去认尸,那尸首便是小七。” “当真?”司徒熠的声音提高了声调,也冷了几分。 “千真万确。”乾牢使显然没意识到司徒熠的情绪变化。 “哼。”司徒熠冷冷一笑,抿了一口茶,重重地放下了茶杯。茶杯落到桌子上的声音在此时寂静无声的大殿之中宛如一声闷雷,震得乾牢使哆嗦了一下。 “你叫他来,难不成就是为了问这些?”太后不解地问。 “自然不是。”司徒熠道,“前些时日,我手下的侍卫在襄城遇到一女子,那女子颇有些身手。后来侍卫回禀,说那女子的拳脚路数,与你手底下的乾魂很是相似。”司徒熠话只说一半便停了下来,冷眼看着此时已经战战兢兢的乾牢使。 “微臣愚钝,请太师明示!请太师明示!”乾牢使连连叩首。 “我疑心那个女子便是你那里出来的乾魂,有可能就是那个小七。当初稷王府大火,只留下两具焦尸,面目全非,你又如何断得,那人就是小七?”司徒熠开始有些不耐烦。 “回太师,那小七右脚踝处,有一大片胭脂色的胎记,这绝对不会有错的!那尸首虽然都已经焦黑,但还是可以看出来的,刘将军也看到了。当初小七刚来时,身上的衣裳都是破破烂烂的,臣当时看到了那胎记,还深已为奇。”乾牢使答完了话,小心地看着司徒熠的脸色,怕司徒熠不信,又忙补充道:“陛下身边的青奴姑娘,当初和那小七是同一批来的,青奴姑娘也一定记得小七的胎记。” “青奴现下并不在宫中,只怕无法传她过来了。”段暄终于开口了,“舅舅不必如此疑心,乾牢使何必撒谎呢?况且乾牢中此时也定有出逃的乾魂,许是逃出去的人吧。” “是,陛下圣明,确实有两个乾魂出逃在外,是臣管治不力,请陛下赐罪。”乾牢使叩首请罪。 “罢了,你自己去刑部领罚吧,逃出去的,要尽快抓捕。”段暄从琉璃盏中捏起一块点心,“退下吧。” “臣告退。”乾牢使起身,逃命似的退下了。 “皇帝方才一直不说话,怎么这一说话,还把乾牢使给打发走了?”太后蹙起了蛾眉,面露不悦。 “舅舅不是早有主意,才进宫面见母亲的吗。儿子都是刚刚才得了信儿的。不明所以,要儿子说什么。”段暄咬了一口点心,含糊不清地说。 “不明所以?近来这些事,哪一样不是递到你面前让你过目的?你怎么会不知道?” “方才那个女子的事,儿子不就是不知道吗?只是听底下人说平王在谷府遇到了闲杂人等。再说,朝政上有舅舅,宫中有母亲,儿子做个甩手掌柜不是正好吗?这是儿子的福气。”段暄吃完了那块点心,再次在琉璃盏中挑挑拣拣,不曾正眼看太后,“舅舅方才问了一通话,那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司徒熠立刻换上了方才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臣还是疑心那女子是小七。但是眼下其实并无证据,只有青龙的一番说辞而已。若是大张旗鼓地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只怕会打草惊蛇,况且若最后查出不是小七,岂不白费了这些人力物力?不如面上就依着现在的通缉令去查,但要留意可疑之人,一旦发现可疑之人,立刻拿下,宁可错杀,不可错放。方才乾牢使提起了青奴姑娘,臣倒想起来,青奴姑娘当初是乾牢里数一数二的乾魂,若是让青奴姑娘去追查那个女子……。” 司徒熠看向了段暄,似是想要征求段暄的示下,却不想段暄的面色变得尤为阴沉。 “自然,还是要陛下首肯才行。”司徒熠马上垂眸,躲避着段暄冷冷的目光。 “舅舅真是思虑周全。只是青奴在外已有一段时日,也快要回宫了,到时朕有一些话要问,暂时不要让她去追查那个什么小七了。” “是,臣遵旨。”司徒熠摆出一副谦卑的姿态。 “朕乏了,先去歇着了。”段暄懒懒地起身,“母亲,儿子告退了。” “先站一站,我还有一件事。”太后叫住了他。 “母亲请讲。”段暄虽然面上已经不耐烦,但还是坐了下来。 “你即位已久,后位还一直空缺,如今也是时候给你选个皇后了。” 段暄紧紧抿着嘴,并不言语,脸色比方才更加阴沉。 见段暄似是要动怒,太后也并不在意。 “我已经有了人选,是你很熟识的,门下侍郎宋庸的长女,宋怀珍。” “不可!阿宝尚且年幼,不谙世事,怎可入宫!”段暄终于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拍案而起。 殿内宫人惧于天子之怒,纷纷跪地。 “皇帝是担心那宋家姑娘在宫中住不好?她从小就爱跟着你,你也视她如亲妹,你们二人感情深厚,那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再说,她马上就会是大周的皇后,母仪天下,谁能亏了她?谁敢亏了她?说起来,我还嫌宋阿宝的祖父出身平民,外祖那边也不过是个九品小官,和如今朝中的世家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怎奈朝中臣子家中,也只有宋阿宝年纪正好,算她有福分了。” “原来母亲不是同儿子商议,而是已经有了决断,知会儿子一声罢了。”段暄怒极反笑,“母亲安排如此妥当,就不曾问过宋家愿意不愿意?” “皇帝下旨就是了。如此荣光,只怕宋家谢恩还来不及,怎会不愿意。”太后端起茶盏,品起了茶,不再看段暄。 “朕眼下不想立后,就算是立,也要朕亲自选定皇后人选!”段暄提高了嗓音,“朕才是大周的皇帝!” 说罢,段暄拂袖而去。 出了殿门,段暄身边随侍的寺人立刻迎了上来,将手里的斗篷给段暄披上。 “回宫。”段暄余怒未消,周围宫人见状都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皇帝起驾,一大队人浩浩荡荡地往寝宫走去。段暄坐在步辇上,看着这大周皇帝的排场,和一路上跪地不起的宫人,心中不禁一阵酸楚。 世人常说当了皇帝便可为所欲为,却不知自己眼下不过是一件身着华服的木偶罢了,也无甚乐趣。 第10章 暗流汹涌(二) 皇帝寝宫与太后寝宫相距并不远,不到一刻钟便到了。 比起三春殿的奢华气派,皇帝的寝宫中的一切陈设都还是先帝在时的样子,倒显得有些简朴了。 段暄此时有些疲乏,换上了轻便的衣裳后便懒懒地靠在榻上闭目养神,想让自己忘掉方才与太后的口角。 这时,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飘来,虽然不似檀麝馥郁,也若幽兰之香,让人只觉得心神舒畅。 “这是什么香?”段暄随口一问。 “回陛下,”一个苍老却有些尖细的声音在段暄耳边响起,语气里带着十足的恭敬,“这是平王殿下让人送来的‘天女泪’,是楼兰进贡的奇香,能让人清心宁神。” “平王?”段暄闻言睁开了眼睛,“朕当初命他统管各国朝贡之事,看来他做的倒是十分不错,知道什么东西在哪里最得用。” “是陛下慧眼。”那个声音的主人,一位在段暄近前伺候的老太监一脸的谄媚。 “说起来,谷府出那件事时,朕这个二弟也在,回来后便闭门谢客对外称病,朕还不曾过问。” “老奴打听过了,平王殿下只是受了些惊吓,回府后也召了太医悉心调养,眼下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 “李公公的消息倒灵通。”段暄斜眼看了看老太监,“不知李公公可否愿意替朕去传平王带小郡主进宫来同朕说说话,朕许久没见到小侄女了。” “老奴自当唯陛下之命是从。” “但愿李公公当真是唯朕之命是从。” 李公公没有再答话,顺从地笑了笑,便退了出去。 段暄再次合上了眼。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像是什么人在小心翼翼地在身边走动。 “换上这壶茶后,你去传信给青奴,让她尽快回宫见我,不要让不相干的人知道。”段暄仿佛知道在自己身边的人是谁,连眼睛都不曾睁开。 “是。” 这个声音与方才李公公的声音截然不同,虽然还是有些尖细,却极为年轻。 身边很快就安静了下来。段暄渐渐睡去。 恍惚间,段暄听到了两个男子交谈的声音,睁开眼睛一看,身处之地已然不是寝宫,而是一座虽不大但十分精致的凉亭。面前的两个男子正坐在垫子上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突然,背对着段暄而坐的男子扭过了头。 那张过分熟悉的脸让段暄心惊肉跳。 男子的嘴是笑着的,可是眼底却一片冰冷,一张俊朗的面孔显得分外诡异。男子的嘴一张一合,似乎是在说着什么,可是段暄听不真切。忽然间身边的一切都开始虚化,天地也变得昏暗。 段暄有些慌乱。 “陛下,平王殿下到了。” 段暄一惊,回过神来时,哪里还有什么凉亭和男子,现在的他依旧是卧在寝殿的榻上。 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陛下,平王殿下到了。”李公公低眉顺眼道。 段暄缓了缓神,慢慢起身,李公公立刻上前来搀扶。 走至外殿,只见段曦正逗着怀中的女儿玩。 “参见陛下。”见到段暄过来,段曦立刻起身行礼。 “参见皇帝伯伯。”小郡主也有样学样。 段暄被逗笑了,伸出双手。 “舒儿,到伯伯这里来。” 一团珊瑚红色的小影子一蹦一蹦地跑到了段暄的怀里。 段暄抱着小郡主坐下来,从面前的碟子里捡了一块最好吃的点心喂给她。 “臣弟近来身子不爽,一直没能进宫给太后和陛下请安,还望陛下恕罪。”段曦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二弟快坐。这也无妨,你如今总管朝贡之事,若是贡品中有什么补身健体之物,就直接拿去,无须禀报。” “谢陛下恩典。”段曦再次起身行礼。 “你我是兄弟,实在不用这般客气。”段暄微笑道。 “我大周向来重礼,陛下是天下之主,臣弟是皇家子弟,理应为大周百姓做表率。”段曦仍旧规行矩步。 “罢了。”段暄的眸子暗了暗,看不出心思,“前几日我派人送去的凤凰草,你用了可觉得好些了。” “回陛下,臣弟用了后觉得身子大好。说起来,若不是陛下所赐的凤凰草,臣弟只怕今日还不能站在陛下面前。” “那便好。朕这里还有一点,你回府时带着。”说罢,段暄便给李公公递了一个眼神,李公公会意,下去了。 “谢陛下。”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很快便彼此无话了。这时李公公也带着装好的凤凰草回来了。 “臣弟多日未见太后了,想要去给太后请安。”段曦道。 “也好。”段暄也不做挽留,“舒儿是想去看皇祖母,还是和伯伯玩?”低头看向怀中的小郡主,此时小郡主早就吃完了点心,又抱着一个果子吃的正香。 小郡主停下了咬向果子的口,盯着前面,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奶声奶气地说:“舒儿想皇祖母了,舒儿要去看皇祖母。” “好。”段暄笑得慈爱,伸手拿过凤凰草交给小郡主,“这里面是伯伯给爹爹的药,舒儿给爹爹拿好了。” 小郡主仿佛接到了什么大任务一样,很是郑重地点点头。随后一头扑进了段曦的怀里。 段曦行礼告退。 段暄看着父女二人走至门边,突然想起了什么。 “舒儿如今几岁了?” 段曦的身子顿了一下,转过身低头让女儿自己告诉皇伯伯。 “舒儿三岁了。”小郡主伸出三根短短的手指。 “好,好。”段暄笑着点头。 原来已经三年了。 段暄看着香炉上袅袅升起的烟雾。 这三年里,段曦鲜少进宫,问起来,便说是身子不适。若是进宫,无外乎是为了年节祭礼,皇族家宴。不知是因为这几年来鲜少见面,还是因为当初发生的那些事,段暄总觉得,自己与这个二弟之间有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而这道鸿沟,只怕一生都无法跨过。 这一刻段暄才知道,何谓“孤家寡人”。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陛下,是否传膳?” 李公公的声音打断了段暄的思绪。 “朕今日胃口不是太好,不用了。”段暄此时只觉得心口堵了一块大石头,哪里还吃得下去。 “陛下还是要以龙体为重,且用些清淡的吧。” “罢了。”段暄摆了摆手,示意李公公去传膳。 待用完午膳后,段暄照例午睡。半睡半醒之间,只听得窗外刮起了风,窗棂似是被风扬起的什么东西敲打,发出一声一声若隐若现的声响,没过多久,风停了,可是那个声响还在。 段暄猛地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 此时大殿中的宫人早就被段暄谴退,连同李公公也下去了。 “进来。”段暄看向那个发出声音的窗子。 话音落下,窗子被打开了,一个身形消瘦的女子翻窗进来。 这女子身型消瘦细长,下巴尖尖的,面容没有多少血色,有些苍白。 “殿门有人守着,属下只好从这里等候,望陛下不要见怪。”女子跪下道。 “不妨事,青奴。快起来吧。”段暄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微笑,“我上午才命人给你传了消息,你中午便到了。” “属下昨日就已经到了皇城外,但因没有收到陛下的诏令,不敢擅自进宫。今日阿钰递了消息过来,属下猜着中午的时候宫中走动的人少,便趁此时觐见陛下。”青奴抬了抬眼,一举一动皆是小心翼翼,“陛下似是清减了。” 段暄笑了笑,指了指塌边的脚踏,说了句“坐”。 青奴谢了恩,坐了下来。 “你不在宫里,我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到处都是耳朵眼睛,凡事都做不了主。这个皇帝当得真没意思。”段暄面上依旧带着笑意,但眼中已尽是苦涩。 青奴垂下了眼,看不清情绪。 “待如今的事办完,属下自当助陛下拿回大权。” “好。”段暄拍了拍青奴的肩膀,“有你我便放心。你从未离开这么久,外面不比宫里,你辛苦了。” “属下是陛下的乾魂,自然是唯陛下之命是从,所做之事皆是分内之事,不辛苦。” “今日太师进宫,说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青奴要不要也听一听?” “陛下请讲。” “前几日,太师手底下的暗卫在谷虚怀的府邸,遇到了一个女子,那女子拳交的路数与乾魂颇为相似,太师还疑心那个女子就是当初稷王的乾魂,小七。不过我记得那个小七后来好像改了名字。” 段暄说完,开始留意青奴的神色。只见青奴此时已是一脸错愕。 “青奴,那个小七后来叫什么?”段暄又把手搭上了青奴的肩膀。 青奴立刻收敛了神色。 “回陛下,她不是改了名字,而是叫回了本名,岳疏桐。” “对,是了,是叫岳疏桐。我记得稷王当初对她颇为倚重,贤妃派到稷王府中主事的宫女一回宫,岳疏桐就立刻成为了稷王府的女史。” “岳疏桐不是当日和稷王一起在府中自焚而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谷府呢,莫不是弄错了?” “我也有这个疑虑呢,可是太师现在是宁肯错杀也绝不放过。今日他还向我进言,要你去查这个女子。” “那陛下的意思是……”青奴看向段暄,眼神里带着询问。 “暗中查探就好,不必太上心。还是以找寻齐王为重。” “若是那个女子真的是岳疏桐,是……杀了她?”青奴的语气带着试探。 段暄低头,对上了青奴的眼神,即便青奴有意掩饰,段暄还是能看出她的眼神中有一丝担忧和紧张。 “若不是就放过,由她去吧。若是的话,你先上报,再做打算。” “是。” 段暄问了问青奴在宫外的见闻,又问起缉拿齐王一事进展如何,得到的答案自然是并无进展。 段暄倒是毫不意外。 此事太过扑朔迷离,若段昶真的活着,一个大活人,不可能行踪如此不定,可是那些关于段昶行踪的消息又实在不敢当做谣言。这么长时间过去,不知是因为此事太过劳心劳神,还是顾念当初的兄弟情分,有时他也想,只要是段昶不会有危及自己利益的举动,就此放过他也好。 只是母亲和舅舅步步紧逼,紧到他如今的心里只能装着所谓的帝王心术,再也装不下半分兄弟情义。 “陛下,宫中人多眼杂,若是陛下没有示下,属下还是告退的好。”青奴开口道。 “也好。下次我召你回来,记得给我带几样宫外好玩儿的东西。” “遵旨。” 青奴起身拜别了段暄,从窗户翻了出去。 段暄听着青奴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才躺下。 宫里点着的安神香开始奏效,段暄沉沉睡去。 他现在只希望故人不要再入梦中。 第11章 殷府寿宴(一) 竹猗回来了。 这给了临穹山弟子们十足的惊喜。 为了陪伴初愈的竹猗,十五这天,岳疏桐和段泓特地留在山上。 临穹山门规,每月初一和十五,弟子们可下山游玩。 而且此时的岳疏桐和段泓,已不能随意下山走动。 自从上次与青龙交手之后,岳疏桐便觉得,青龙一定将此事报给了司徒熠。即便自己的身份没有被怀疑,只怕也已遭到了朝廷的搜捕。 当下,唯有临穹山最为安全。 可呆在这里,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岳疏桐心事重重地看着段泓和竹猗在棋盘上厮杀正酣。 一局终了,竹猗险胜一步。 “师弟,承让了。” “师兄的棋艺果然名不虚传。”段泓称赞道。 “今日还要多谢师弟师妹相伴,不然我可就无聊了。”竹猗抿了一口茶,“听师弟们说,今年山下的野桃林开花了,远远望去恍若晕着蒸蔚。如此难得的美景,我终究是没有这个眼福了,还带累了师弟师妹。” “不妨事,师兄不必为这点小事挂怀。”岳疏桐道。 三个人闲聊起来。 竹猗说起自己在神农山庄的那几天,姜先生虽然在面对自己时笑意盈盈,却常常突然出神,眉宇之间尽是哀伤之色,很是颓丧,不知心中到底在想着什么。 岳疏桐听了,和段泓对视了一眼。他们心下当然知道姜皎为何如此。 这时,院外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你们都不下山,我们逛着也好没意思。”荧儿来了。 “如粹和师姐呢?”岳疏桐看看荧儿身后,再无一个人。 “师姐被清音长老唤去了,如粹他走得慢,还没过来呢。” 不多时如粹也来了,几人开始说说笑笑。 “我今日在山上看到外人了。”如粹突然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外人?”几人顿时好奇了起来。 临穹山上的学宫,除了周遭村子里的大婶大叔,在膳堂做事,送菜送肉之外,再无旁人到此。临穹山也素来低调,再加上从来不准下山子弟谈及自己承教自临穹山,故临穹山素来没有旁人打扰。 “我看到那个外人直接进了清音长老的院子。”如粹继续道。 “是男是女?”荧儿追问。 “女。看着年岁不小了,穿戴讲究。” “难道是清音长老的朋友,还是从前下山的弟子?”岳疏桐猜测道。 “师妹,你不知道。”竹猗开口了,“长老们的朋友并不多,即便是见面,也都在山下,断然不会让他们上山的。” “你们在说什么呢。”只影突然出现, “只影姐姐,清音长老找你什么事啊?”荧儿好奇道。 “你们看,这是什么?”只影举起了一只十分精美的信封。 “让我看看。”如粹立刻拿过来,将信封打开,“是请帖,有人邀请清音长老去赴宴。” “听师父说,这户人家的老太爷和夫子是至交,所以这户人家才能常与山上来往。老太爷虽然早已仙逝,但是他的子孙还是会时常问候夫子,一来二去,便同长老们相识了。这次老夫人大寿,他们家特地遣人来送拜帖,请师父去赴宴。”只影道。 “那这帖子为什么到了师姐手里?”岳疏桐问。 “师父这几日身子不适,无法前去,命我代她去,到时还要献上一曲,以表歉意。” “姐姐你一个人去吗?都说那些富贵人家尽是纨绔子弟,姐姐若是自己去,被慢待了可怎么好。”如粹有些担心。 “我想,这一家的子弟再怎么不堪,应该也到不了纨绔子弟的地步。”突然发话。 “为何?”荧儿不解。 “溪陵殷府。”段泓指着纸上的落款,“殷家五代在朝为官,家风清正,殷家子弟也尽是芝兰玉树,国之栋梁。若师姐愿意,只管放心前去。” “哎,谭翮,你好像对这一家很熟悉?你认识他们吗?”如粹突然发问。 “不是的,没有。”段泓连忙矢口否认,“只是听说过罢了。” “也罢,左右这几天我也无事,不如去逛一逛,也见见世面。”只影收起了请柬。 “那我陪师姐去吧。也好有个照应。”岳疏桐上前挽住只影的手臂。 “好。”只影欣然同意。 “只是,我这个丑样子……”岳疏桐抬手抚上脸上的那块伤疤,“要是有个什么东西,能遮一遮就好了。” “阿灼姐姐何必太在意这个呢,我不觉得有什么。”荧儿道。 “我自己倒无妨,只是担心有损师门颜面。”岳疏桐借口道。 “阿灼太多心了,且不说殷府看在夫子的面子上,定不会怠慢我等。若是真的有人敢置喙,我们马上就走!”只影忙道。 岳疏桐闻言,心中一暖,明白她们是担心自己是因此自卑。其实岳疏桐一直以来都知道,这里的人们从不曾介意自己脸上的伤疤。只是荧儿和只影并不知道,她想要遮住脸,仅仅只是不想被人看到真面目。对于自己脸上的伤疤,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怎么想,她其实并不在意。 “师妹若执意想要遮一遮,倒也好办。”竹猗转身进了屋,不多时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面具,“这是前几年师父下山会友,回来时带给我的。师父只当我还是小孩子呢,还爱玩这个。” 岳疏桐接过面具试了试,竟刚刚好。 “多谢师兄。”岳疏桐向竹猗道谢。 “这个只是借与师妹,待回来后,可要还给我啊。” 岳疏桐笑了。 “只是自然。” “好像到午饭的时辰了。”如粹看着院外匆匆走过的几位弟子。 “是到时辰了。咱们快走吧,今天膳堂里有海棠花饼,去晚了就吃不上了。”荧儿拉着如粹拔腿就跑。 只影和竹猗倒是不紧不慢地跟着。 岳疏桐刚要抬脚,就觉得衣袖被拉了一下。 她会意,停住了脚步。 “阿灼,此时风头未过,这个殷府不去也罢。”段泓眉宇之间尽是担忧之色,“打探消息倒是次要,人万无一失才是最要紧的。” “公子放心,我心里有数。只是机会难得,万不可错过。”岳疏桐看着段泓,神色坚定。 这个人,总是能够体恤下属。当然,他对所有的下属都是如此,待岳疏桐,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岳疏桐陪伴只影去殷府的事就这么敲定了。 临穹山到溪陵,还是有些路程的,岳疏桐和只影必须提前两天启程才行。 临行前,清音长老千叮咛万嘱咐,大有一种“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架势。 “阿影长到这么大,还没自己出过这么远的门呢。”清音长老忧心忡忡,再加上她病容未褪,更显憔悴。 “师父放心,徒儿已经这么大了,总不能一直跟在师父身后吧。”只影宽慰着清音长老。 “有我和师姐作伴呢,清音长老不必挂怀。”岳疏桐也附和着。 “你还说,有你,我就更挂念了。你此行是陪伴阿影,若是有什么事,我可怎么跟你师父交代?她虽忙于授课不能前来,我也是能看出来的,她也是分外担心你呢。”清音长老叹了口气。 岳疏桐和只影交换了一下目光,想着再不走,清音长老还不知道要唠叨到何时,便忙忙拜别,下山去了。 两个人从山下的马厩中挑选了两匹马,开始向溪陵赶去。 这一路倒也顺遂。在寿宴当天上午,终于到了溪陵城门外。 溪陵的城门口把守着数十位的官兵,正在搜查进出的百姓。 自从段昶尚在人世的消息传来,一夜之间,几乎所有的城镇是这般,调集比往日里多几倍的官兵把守城门,严防死守。临穹山下的瓷镇是这样,襄城更是如此。 城门上贴着一张通缉令。上面绘着段昶的面容。 “你们两个,做什么的?快下马,把脸上的东西摘下来!”一个官兵指着岳疏桐和只影,厉声喝道。 两个人顺从地下了马。岳疏桐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真是丑死了。”那个官兵一脸嫌恶。 “官爷,我们是受殷家公子相邀,特来给殷家老夫人贺寿的。”岳疏桐不卑不亢道。 许是殷府在当地确实颇有声望,那官兵一听“殷家”二字,便立刻放行了。 两人进了溪陵城,好奇地看着溪陵城中的景象。只见青砖黛瓦,烟柳画桥,行人熙攘。 第12章 殷府寿宴(二) 两人进了溪陵城,好奇地看着溪陵城中的景象。只见青砖黛瓦,烟柳画桥,行人熙攘。 两个人来到了殷府的角门前,只见穿戴体面的仆从正在迎着宾客,有数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在那里,车上的人正在侍从的搀扶下缓缓下来。 只影将琴交给了岳疏桐,岳疏桐抱在怀里,跟在只影的后面。 只影上前递上请帖,管家一见,立刻恭恭敬敬地将两人迎了进去。 “少爷已经嘱咐小的了,若是见到了这帖子,便是贵客到了。”管家走在前为两人引路。 到了二门处,管家对守在那里的婆子说了什么,那婆子便换上一副殷勤笑意,带着岳疏桐和只影进去了。 殷府的庭院与别处不同,多的是假山曲水,草木森森,那些楼台水榭就隐在其中,竟不像寻常大户人家的宅院,倒像是皇家的园林。 “这些啊,都是祖宗还在时,蒙太祖皇帝天恩所建,都是按着皇家的样式来的。”婆子走在前笑呵呵地向岳疏桐和只影介绍。 “难怪不似寻常。”只影故意摆出一副波澜不惊,世外高人的神情,淡淡道。 岳疏桐见状,忍不住想笑。 只影立刻轻轻拍了她后背一下,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不多时拐进了一处幽深小路,路的尽头是一座院子,十分的静谧;院子门口,两个小丫头正在那里翻花绳玩。 “烦请姑娘进去通禀一声,就说贵客到了。”走近后,婆子十分客气的对小丫头道。 小丫头应了,转身进了院子,很快就出来。 “夫人请贵客进去。” 刚迈进院子,便听得屋子里传出来阵阵说笑声。门口的丫头见二人过来,忙打起门帘。 “哟,贵客来了。”屋子里上座的妇人道。 那妇人头戴珠翠,锦衣华服,气度不凡,身边还围着好几位服侍的丫鬟。岳疏桐猜测这位定是殷夫人了。 下面坐着的贵妇小姐们也好奇地打量着岳疏桐和只影。 “见过夫人。”二人行了一礼。 殷夫人忙请坐下。 “之前去请你们师父,你们师父说身上不好,我还以为这次请不到了,不成想派了你们过来,当真是有心了。”殷夫人笑得和善,“只是……这位姑娘……”殷夫人看到了岳疏桐脸上的面具,面露疑惑之色。 “夫人见谅,我的师妹伤了脸,恐见了夫人失礼,才以面具遮挡。”只影解释道。 “这倒无妨。姑娘贵姓?” “向。” 早有侍女端上了茶果点心,岳疏桐静静地用着。 这一屋子的女人皆是世家大族的女眷,岳疏桐知道,这些身处后宅的女子即便是对朝堂之事略知一二,也绝不会作为女眷之间的谈资,她们说什么,倒也无须在意。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一位老嬷嬷进来请殷夫人示下。 “夫人,菜都齐备了,可以入席了。” “瞧我,聊得高兴便忘了时辰。”殷夫人笑道,“诸位快请入席吧。恕我还要去请母亲,不能陪着过去了。” “殷姐姐我们自己过去便是,又不是头一回来了。”一位妇人道。 岳疏桐和只影跟着那些贵妇 出了屋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会客厅上去了。 会客厅上已经摆上了桌案,桌案上是样式精致热气腾腾的菜肴,有好些侍从站在地下等候吩咐,厅内鸦雀无声。 众人开始就坐。 这时,有一位穿戴最为讲究的丫头请岳疏桐和只影上座。 岳疏桐往丫头引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个位子离主人最近的位子。 只影忙谦让。 “姑娘只管坐就是,这也是我们府里对老夫子的礼数。” 两个人这才过去坐下。那丫头接过了只影的琴,小心放在一旁。 周围人渐渐坐定。不多时,殷夫人搀扶着一位银发苍苍的老夫人走了进来。老夫人身后是一位极为年轻的,已经身怀六甲,同样被人搀扶着的女子。 众人忙起身行礼请安。 老夫人见到厅上的人,甚是开心,口里不住地说着“好,好”。 待老夫人坐下后,众人才敢坐。 “都来了,都来看我这个老婆子了。”殷老夫人笑呵呵地看着座下的人。 “是,请老夫人安,老夫人愈发硬朗了。”离老太君最近的一位贵妇问候道。 “好,好,你家里好?” “都好,谢老夫人挂怀。” “难为了你们,还来给我这个老婆子过寿。” “哥哥和嫂子费心给您筹办了这个寿宴,正是您老福如东海;能来给老夫人过寿,更是我们这些小辈的福气。”又有妇人道。 “今日本应由我为祖母尽孝,奈何身子不便,只能辛苦母亲。”那位怀孕的女子轻抚着肚子,歉意地笑道。 岳疏桐心想,这应该就是殷少夫人了。 “你现在只管养着身子。待你平安诞下孩儿,那便是给老夫人和嫂子尽孝了。”又有贵妇道。 “婶子说的是。”殷少夫人脸颊变得绯红。 “孩子们,都动筷吧,请吧。”殷老夫人端起了酒盅。 宴席算是正式开始了。 “母亲,您看那两个孩子,是那山上的孩子。”气氛正酣时,殷夫人小声对殷老夫人道,“清音不能来,特地派了两个孩子来给您祝寿。” 闻言,殷老夫人浑浊的眼睛看向岳疏桐和向只影。 二人忙站起来行礼请安。 “看这两个孩子多好啊,一个标致,一个飒爽。山上的风水养人啊。我如今瞧着你们,就好像看见我们年轻的时候了。真快啊。”殷老夫人说着,眼睛渐渐湿润了,“快坐吧,好孩子,在这里就像是在自己的家一样,别拘束。” “老夫人,我家师父说,她不能前来,命我献上一曲,聊表歉意。”只影道。 “好啊。家里别的没有,琴还是不少的。待我命人取最好的琴来。”老夫人很是惊喜。 “多谢老夫人好意,我自己也是带了琴来的,若是换了,只怕手生。”只影微微欠身道。 “好,好,来吧孩子。” 方才说话的空隙,岳疏桐就已经将琴抱了来,放到殷府的丫鬟置好的琴桌上。 一时间,屋子里静极了。 只影坐了下来,玉指轻动,琴音如流水一般自弦上滑落,直让人如痴如醉。一曲毕,只影起身行礼。良久,众人才回过神来。 “都说这美酒醉人,要我说,这琴若是弹得好,也是醉人心脾的。”席中有人道。 “你们知道,这曲子叫什么?”老夫人开始来了兴致。 “请母亲赐教。”殷夫人道。 “此曲,名为《金兰契》,是我年少时,祈安城里最时兴的曲子。可是我大周乐师人才济济,渐渐的,有新的曲子出来,它就没那么受人追捧了。我多少年都没有听到了,更不要说,还弹奏的如此精妙。好孩子,有心了。”老夫人拿起帕子拭了拭眼睛。 殷夫人和殷少夫人见状忙劝慰。待殷老夫人终于止住悲伤后,厅上众人继续饮酒作乐。 第13章 闺梦中人(一) 不多时,殷老夫人便略有疲态了。 “母亲,可是累了?”殷夫人有些担忧。 “老啦,精神也差了。”殷老夫人无奈地笑笑。 “老夫人若是累了,先歇着吧。”有贵妇道。 “你们本是来为我热闹的,我却先走一步,是我失礼了。”殷老夫人微微抬起一只手臂,殷夫人和丫鬟立刻搀住,小心翼翼扶起来。 “老夫人这话我们小辈怎么担得起呢,您是老寿星,我们都听您的。” “让她们扶我去吧,你在这里款待好客人们。”殷老夫人对殷夫人道,“这两个孩子务必招待好,就同他们师父一样。” “是。” 座下众人忙起身行礼相送。 殷老夫人离开后,席间的气氛便开始有些松快了。 “母亲今日高兴得很,都是向姑娘的功劳。”殷夫人对只影道。 “不才琴艺拙劣,能博老夫人一笑,甚幸。”只影十分谦逊。 不多时,宴席已至尾声,饭菜已被撤下,换上了瓜果点心,又有丫鬟端上热茶。 岳疏桐正品着茶,忽的一位丫鬟快步进来,行礼道:“夫人,少爷请向姑娘过去。” 殷夫人闻言笑了。 “姑娘不知,我这个儿子,自小便爱琴,每次清音来府里,他总是缠着清音要学琴。他如今听说你来了,定是想要见见你。” 只影闻言,不徐不疾地起身。 “既如此,我们便去同公子切磋切磋琴艺。” 殷夫人含笑点头,命丫鬟带只影和岳疏桐过去,并嘱咐丫鬟不得怠慢。 丫鬟在前面引着路,绕了几绕,到了花园中的一处凉亭外。 虽叫凉亭,却建的比寻常亭子要大上许多。上面摆着十余张桌案,来客们衣着奢华,推杯换盏。亭子一侧,早放下了一张珠帘,珠帘后,便是一张吊饰精美的琴桌。 丫鬟走至席间,垂首向一位年轻男子说了什么,又回来,引着岳疏桐和只影径直到了琴桌前,请二人坐下。 岳疏桐将琴放下后,坐在只影右后方的垫子上,隔着珠帘去看那些男子。 人群中中年男子占了多数,也是这些中年男子交谈最有兴致;余下的几位年岁略轻的男子,要么独坐自饮,要么聚在一起说着什么,只有方才同丫鬟说话的那位,穿梭在众人之间,客气地劝酒。 这位想必就是殷公子了。岳疏桐想着。 自然,岳疏桐不会觉得一个在祖宗荫封下过活的少爷能给自己提供什么有用的东西。 倒是那些中年男子,竟然有不少是熟面孔。 那些从前的尚书、侍郎,还有数位将军,如今都穿着比曾经品级更高的盛装,看来他们凭借着满嘴的仁义道德,加官进爵,平步青云了。想到此处,岳疏桐面上虽冷笑,可心里的怒火再也压不住。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不要让自己露出异样,免得师姐担心。 朝中大员们高谈阔论,手中的酒杯几乎不曾空过,即便是隔着珠帘,岳疏桐都能看到他们面上的红晕。 有几个人的身形已经不稳,摇摇晃晃,岳疏桐只觉得他们像是山野之间猕猴猢狲。 “诸位,”殷公子终于开口了,“这位姑娘是我父亲母亲好友的弟子,琴艺高超。” 席上众人停下了动作,顺着殷公子的手势看过去。 “殷某想要与姑娘切磋琴艺,不知姑娘可否愿意。”殷公子向珠帘走近了两步,作揖道。 “公子客气,我自是愿意的。”只影起身还礼。 “那就请几位大人做个评判。”殷公子对席上众人道。 “我说小殷啊,你这是做什么,本来我们喜喜欢欢地喝着酒,谁要听什么曲子了。还要我们做评判。小殷,你也老大不小了,总是在这些琴啊画啊上面花心思,你该想想,怎么帮你父亲撑起这份家业。”一个并不善意的声音骤然响起,亭上霎时间陷入一片寂静。 殷公子闻言,顿时怔住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刘将军此话太过了。小殷若是请我们做评判,只管做便是,权当酒后消遣了,也是一件雅事。本就喜喜欢欢的,你这话忒扫兴。”一旁的一位年长的官员道。 “张公所言甚是。客随主便,刘将军还是快些赔个不是吧。”席上一角,一位年轻人朗声道。 “我道是谁仗义执言呢,原来是神勇大将军,谷铭将军啊。”刘将军觉得面上挂不住,又听得小辈竟然让他认错,更为恼怒,转身看向年轻人,出言讥讽。 岳疏桐闻言一个激灵。方才因为珠帘遮挡,她只能勉强看出离她较近的人的面容,谷铭的位子太远,她只知道有人坐在那里,不曾想竟是谷铭。 而更让她震惊的是,谷铭竟然就是神勇大将军。 难怪当初在谷府觉得他眼熟。 “刘将军,你又错了,谷铭将军如今已不是神勇大将军了。”又有人不怀好意地开口了。 “是了,是我忘了。”刘将军仿佛握住了什么制胜法宝一般,十分得意,“从昌州大胜到祎州落败,谷铭将军短短两个月便从神勇大将军的高位掉了下来,如此迅速,这可是我大周开国以来第一人,你们说是不是啊?”说罢,刘将军开始放声大笑起来。 余下几位将军亦开始大笑。文官们皆沉默不语。 气氛陷入了一阵尴尬。 岳疏桐倒是乐得看这些人的热闹,不觉坐得直了些。 只影却突然站起,琴也顾不上拿,转身掩面疾步走出了亭子。 岳疏桐一惊,随即追了出去。 “师姐,你怎么了?”岳疏桐追上只影,拉住她。 只影低头不语。岳疏桐轻轻转过她的肩膀,只见只影已是珠泪涟涟。 岳疏桐愣住了,她从未见过只影如此,自从她第一天来到临穹山,所见到的只影便一直是温暖爱笑的。 这时,殷公子也追了过来,只影连忙别过脸去。 “姑娘,几位将军都是武夫出身,言语行动难免有些鲁莽,冲撞了姑娘,是殷某招待不周,不敢求宽恕,唯望姑娘息怒,莫要伤身。”殷公子忙赔礼道歉,不住地作揖。 岳疏桐看向只影,只见她面上尽是哀愁,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并没有听到殷公子的话。 “无妨,公子切莫太过在意,我们师姐不会同这种人计较。”岳疏桐对殷公子说。 殷公子方才分外紧张的神色褪去了一些。 “如今天色也不早了,还请二位在寒舍委屈一晚。方才有人生事,殷某实为愧怍,还望二位不要推辞,能让殷某尽尽心意。” “师姐,殷公子说的恳切,我们还是恭敬不如从命吧。”岳疏桐知道机会来了,顺势对只影道。 只影点了点头,慢慢转过身,向殷公子行礼道谢。 殷公子忙命丫鬟带两人去房中歇下。 穿过一条条小路,两人来到了一处幽静雅致的院子。 “请二位贵客暂在此处歇下,若少什么东西,只管吩咐便是。”丫鬟道。 “有劳了。”只影挤出一个甚是勉强的笑意,声音有点哽咽。 待丫鬟退下后,岳疏桐搀着只影进了屋,扶她在床边坐下。 “师姐,你方才怎么了?”岳疏桐很是担忧。 只影没有立刻回答,她合了合双眼,仿佛在缓解着心中的悲苦。 “齐钊,他去了祎州,就再没回来。”只影沉声道。一瞬间,她的眼中又溢满了泪水。 “齐钊是谁?”岳疏桐问道。这是她第一次从只影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是我爱的人”只影轻轻道。“我与他,相识于宝元二十年。那个时候,我跟随师父去瓷镇访友,在师父的友人家住了一个多月。他当时是那家里的仆役。他会用木头做很多很好玩的玩意儿。一来二去,我们便熟识了,后来,他说他喜欢我,我就答应了。第二年,他跟随朝廷的大军去了昌州,想要挣一份军功,好给姐姐和自己赎身。”只影停了停。 “然后呢?” “昌州大捷的消息传来,我也没有很高兴,毕竟刀剑无眼,我不知道他是否安好。我当时只想他能够平安。可是一个月之后,人们便纷纷传言,大军在祎州落败,几万人都折了进去,领兵的将军也被重罚。” 只影的语气很平和,可是声音颤抖得厉害,眼泪扑簌簌地掉落,将她的衣襟湿了一大片。 昌州大捷,祎州大败,这两件事岳疏桐都还记得。 西北方的昂国与大周交恶已久,虽然两国有过和亲,却始终未能避免战乱。 昂国人屡屡越入大周边境,烧杀抢掠,朝廷深深为之头疼。朝中却没有一人敢率军讨伐。 唯有一位资历尚浅的武官主动请缨。先帝便派他率军迎敌。 很快,捷报便传回了祁安。那位武官率军不仅击退了昂国的军队,还收复了昌州,周军士气大振。当时段曦向先帝进言,封赏将领及兵卒,以及要乘胜追击,派那位武官前去收复祎州。先帝便下旨封那位将领为神勇大将军,另赐无数奖赏给将士们。 可是还没等朝中的封赏到达军营,在一次昂人的偷袭中,神勇大将军及部下被打得溃不成军,几乎全军覆没。 消息传回祈安,朝堂之上一片哗然。大周的土地得而复失,先帝也被折了面子。 段泓听闻此事,匆匆入宫,子夜方回。回来便说父皇龙颜大怒,但碍于那位将领家中有人在朝中为官,德高望重,便只是降回了原职,撤回了封赏,解了兵权,命他即刻回朝。 岳疏桐还记得,自己当时为昌州大捷高兴的劲头还没过,便被浇了一盆冷水,又是怒,又是憾。 许是段泓与朝中武官走得不太近的缘故,岳疏桐一直不知道那位将领的名姓。如今才知道,那位建了奇功又遭重创的将军,就是谷铭。 而他当初也是因为谷虚怀,才免遭大罪。 “但我一直都相信,齐钊他还活着。”只影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只影终于放开了情绪,失声痛哭。 第14章 闺梦中人(二) 岳疏桐一阵心痛。她揽过只影,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不要说祎州大败的惨状令闻者心惊落泪,就说那祎州地处荒漠,人烟稀少,即便是齐钊侥幸活了下来,他又要如何挺过风沙呼啸呢。 思及此处,又看着只影悲愁的样子,岳疏桐不禁眼眶一热,也要落下泪来。 “阿灼,我有些累了,想躺一会儿。我们方才把琴忘在亭子上了,你去把它取过来吧。”只影突然擦了擦眼泪,有些忙乱地褪去鞋袜。 岳疏桐刚刚想要出言安慰只影,听她如此说,也只好咽下到嘴边的话,帮着只影拿过棉被和枕头。 只影面朝里躺下了,岳疏桐为她掖了掖被子,起身去取琴。刚走了几步,她又觉得不放心,回头看了一眼只影,只见此时的师姐已将被子拉至头顶,身子在微微颤抖。 岳疏桐心中泛起一阵苦涩。 自打自己来到临穹山,多少不开心的事都是讲给只影听,只影总是会十分耐心地听,会一直开导、安慰自己。她感激于师姐的照拂,却忽略了一件事:如果师姐也像自己一样难过烦闷,又找谁倾诉呢?,难道师姐都像此时一般,自己一个人在心里默默承受吗。 岳疏桐继续向门口走去,只是步伐沉重了些。 不管当初祎州究竟发生了什么,苍天在上,一定要让齐钊活着回到师姐身边。岳疏桐在心里祈祷着。 打开房门,刚刚引路的丫鬟便迎了上来。 “我只是要去取琴,不劳动姑娘了。”岳疏桐忙道。 丫鬟笑笑,便退下了。 岳疏桐出了院子,按原路返回了亭子。此时亭子上的人已经走了大半,连侍奉的人都寥寥无几,殷公子和谷铭也不在那里,只剩岳疏桐从未见过的几个文臣和刘将军等武将还在喝酒。 岳疏桐到珠帘后抱起琴,并没有着急回去。她围着亭子绕了一圈,想找一处可以躲藏的地方,听一听亭上的人会说些什么。 “姑娘在此处做什么?” 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把岳疏桐吓了一跳,转过身,殷公子正带着几个小厮站在自己身后。 “都说殷府院子别致,我便想着趁着师姐睡下了,来看看。”岳疏桐立刻反应过来,随便想了一个理由来搪塞殷公子。 “原来如此。”殷公子突然有了兴致,“那我便带着姑娘在府中好好逛一逛。” 还没等岳疏桐婉言谢绝,殷公子便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们快帮姑娘抱着琴。” 小厮得了令立刻上来接过了琴。无法,若是一味推脱,只怕殷公子起疑,岳疏桐只得跟着殷公子走上了一旁的小路。 “我殷府中,除了平日里走马车的路,便都是这样的小径了。先祖一向爱草木山石,蒙太祖皇帝隆恩,照着皇室的园子弄了一些景致,比起寻常的院子,有些看头。”殷公子道。 “确与我从前见过的院子不同。”岳疏桐附和着。 殷公子颇为得意地向岳疏桐介绍一路上的每一处景致:这株梅花是哪个名品,那块奇石是何等稀罕。岳疏桐瞧着现在的情形,知道一时间是脱不了身了,即便是能尽早脱身,只怕到时亭上的人都散了。 她便开始盘算着怎么从殷公子口中套话。 殷公子仍旧兴致高昂,岳疏桐只能随着他的介绍做出惊讶赞叹,或“不愧是溪陵殷府”的表情,以示自己这次见了大世面,好好开了一次眼。 终于,在二人走过了一座石桥时,许是因为那石桥实在没有什么独特,殷公子停住了话,岳疏桐终于抓到了机会。 “殷公子,恕在下冒昧,方才亭上的那些大人,我看着有几位年纪要比公子长了不少,竟与公子交谈甚密。” “那几位大人哪里是与我交好,他们是冲着家父来的。”殷公子笑道。 “既如此,怎么没见到殷大人?” “家父本是要回来的,只是朝中有事,实在是脱不开身。我与那些大人其实并不相熟,席上的人里,唯有谷铭将军与我有些交情。我与铭弟师从一位启蒙先生,也算是有同门之谊。”殷公子打开了话匣。 待下了石桥,走至一处宽敞地,忽见迎面走来一位赭红色袍子的男人,瘦削脸庞,大步流星,衣袂翩然。 “王公。”殷公子喊了一声,快步迎了上去。 “小殷,方才我已经见过了老夫人,也好回去向母亲复命了。我家实在是遥远,现下便要启程,特来拜别。” “王公,还未贺你高升,弟本想今日再设晚宴与王公好好庆贺庆贺。”殷公子想要挽留。 “多谢好意,只是家中母亲还在等我回去。难得休沐,我想多陪陪老母。待五日后我回京时,一定带家乡好酒来拜访,咱们一醉方休。”这位王公婉言谢绝,“告辞了,请留步。” 说完,他便匆匆离开了。殷公子站在原地目送他直至他拐过一处花径,消失不见。 自那位王公走过来时,岳疏桐就觉得这人十分的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从哪里见过这个人。 “殷公子,我瞧着方才那位大人气度非凡,定是在朝中身居高位吧。”岳疏桐试探着问殷公子。 “姑娘猜错了。”殷公子笑道,“王公从前是户部主事,如今刚刚升任了侍郎,同朝中的好些大人比起来,还不算高位。” 姓王的户部主事? 岳疏桐的脑海中划过一个名字。原来是他。 岳疏桐记得他叫王骥,是椋州王氏的旁支。椋州王氏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气数将尽,旁支更是凋敝,他也算是寒门出身。从前段泓救下过他的妹子,他感怀段泓的恩德,数次登门拜谢,只是好多次段泓都不在,或者在与别的官员谈话,顾不上他,每每这时,都是岳疏桐出去应对,请他改日再来。他倒是从来不恼,每次都是对着段泓的屋子行了礼后便告退了,是个随和知礼之人。 “可惜王公空有一身才干,总是寻不到良机,若是失此栋梁,真乃我大周憾事。”殷公子叹了一口气。 殷公子又带着岳疏桐转了好几个地方。终于在一处小池边,一位婆子传话来,说老夫人要他过去,岳疏桐才得以脱身。 那个王骥,不知他有没有感念公子的恩德。若他是个有恩必报的人,倒是可以与他谋事。岳疏桐思忖着。 回到院子,静悄悄的,只影还没有醒。岳疏桐轻轻推开屋门,小心将琴放下。 “姑娘。” 听得有人小声唤自己,岳疏桐扭过头,只见引路的丫鬟将门推开了一点,探进头来。 “姑娘,方才夫人命人来传话,说今晚戌时在前厅备了席,请您和向姑娘去呢。”。 “知道了,多谢姑娘。” 丫鬟点了点头,退下了。 丫鬟刚走,只影便醒了。 睡了一觉,她的面色恢复如常,似乎已经忘却了刚才的伤心之事。 “阿灼,刚才是谁在说话?”只影坐了起来。 “是刚刚带我们过来的那位姑娘,说殷夫人晚上设了宴席,请我们过去。”岳疏桐坐在窗边,看着只影。 “罢了。”只影低头看着棉被上那精致的刺绣,“明日一大早我们就回去吧,在这里待着我实在是不自在。” “好。” 岳疏桐给只影倒了一杯茶,给她说着方才在殷府中的见闻。 一会儿到了时辰,那丫鬟带着岳疏桐和只影往前厅去。走至一个岔路口,忽的出来了一个男子。 天色已经十分昏暗了,那人出来时,唬了三人一跳,还没等岳疏桐看清楚这人是谁,他倒先开口了。 “是我莽撞,惊着几位姑娘了。” 是谷铭。 “将军。”几人见了礼。 “谷某也要去前厅,刚好顺路,二位姑娘若是不弃嫌,可否让谷某同行?”谷铭笑着。 借着丫鬟手中提着的灯,岳疏桐能看到他的眼睛里亮亮的。 对于谷铭的礼貌,只影却表现得异常冷淡。 “将军请便。” 感觉到只影语气的不对,谷铭并不恼怒,依旧笑着。 “是我这凡夫俗子叨扰了。姑娘先请。” 只影不言语,跟着丫鬟继续走。 岳疏桐虽然走在谷铭前面,却能够感觉到谷铭一直在审视自己,这让她十分难受。 “我瞧姑娘分外眼熟。”谷铭突然开口了。 “在下以面具遮面,将军是怎么觉得眼熟的。”岳疏桐反问。 “虽然看不到姑娘的面容,可姑娘的身量、姿态,我是实实在在见过的。” 岳疏桐淡淡一笑。 “我大周人口稠密,如我这般平庸无奇的人不计其数,将军见多识广,觉得在下眼熟也是情理之中。” 谷铭没有答话。过了一小会儿,岳疏桐听见身后的人轻笑了一下,说了声“是我唐突”。 走过了几条花径,终于到了前厅。 前厅已经灯火通明。桌案上的菜肴虽然样式不多,但都十分精致。殷府的仆从们垂手而立,整个厅上十分静谧。 这时,殷夫人和殷公子也到了。 “今日我实在忙碌,没能好好款待各位,今晚特地备了薄酒,几位万万不要客气。”殷夫人笑的和蔼。 “有劳夫人了。”只影欠身道。 “二位姑娘请入座吧。”殷夫人道,“小铭,你也坐啊,又不是头一次来,别拘束。” 几人落了座,宴席算是开始了。 “铭弟,何时回京?为兄也好叫上几个朋友,为你饯行。”席间,殷公子问谷铭。 “何时回京……以我如今的境地,这倒没什么期限,不过是随我心意罢了。”谷铭苦笑道。 “边境如今是谁在守?要我说,不是铭弟统军,只怕边境的情势不容乐观。” “是付括。” “付括?” “就是当今国舅的妻弟。” “好了,你们两个,这么高兴的日子,还在说朝堂上的事,还是当着二位姑娘的面。”殷夫人笑着嗔怪道,“我亲手做的蜜淋,快尝尝。” 岳疏桐的目光落到了桌上的一只玉碟上,淋了上好的百花蜜的粽子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着暖暖的光,看起来十分诱人。 “伯母的手艺还是这么好。”谷铭咬了一大口粽子,赞叹道。 “这米来的也不易呢。且不说要壬地最好的水田,无数佃农日夜不停地精心照管才能丰收;就说这收了后,是要人粒粒挑选,只要最为饱满的米粒,略差些的,都是要丢弃的;送来的路上,也要防备着流民山匪的劫掠,耗费了这么多的人力物力,才有现在碟中的壬雪米。”殷公子道。 “要不怎么说‘一捧雪米一捧金’呢。”殷夫人道。 岳疏桐听着他们的话,看着碟子中的美味,默默放下了筷子。这蜜淋来的果然不易,她命小福薄,就不受用了。 她看了一眼一旁的只影。只影此时正在直愣愣地盯着桌面,那种浓的化不开的哀愁再一次爬上了她的眉头。 岳疏桐又开始担心起来。 另外三人仍在谈笑风生,说着家长里短。岳疏桐只想着这个磨人的晚宴何时结束。 不知过去了多久,只觉得凉意渐起,岳疏桐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已经这么晚了?”殷夫人问了身边侍女时辰,听了侍女的回禀后道,“既如此,便都去歇着吧,都去歇着吧。” 几人闻言起身告辞,殷夫人嘱咐身边的人小心送回去。 只影已经面露疲态。岳疏桐不敢多言,回房后,两个人便立刻歇下了。 第15章 暗淡往事(一) 又下雨了。 岳疏桐醒得早,坐在屋门外,看着院子里雨打芭蕉,梨花满地。 虽然有点凉浸浸的,但岳疏桐觉得有些舒服。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只影也醒了。 两个人洗了脸,去殷夫人处告别,准备离开。 殷夫人自然挽留她们留下来用早饭。但只影以“要回去向师父复命”为由,婉拒了殷夫人的盛情。 殷夫人只得请她们二人留步,谴人立刻去通禀殷老夫人,问殷老夫人有没有话要带给清音长老。 不多时带话的人回来,说老夫人多谢清音长老的心意,待清音长老身上好些了,再来府中相聚。 岳疏桐和只影牵上了各自的马匹,拜别了殷府的人,往临穹山走去。 此时雨停了。两个人策马奔驰,很快就出了溪陵的地界。 到达一处乡间小路时,岳疏桐和只影翻身下马,让马儿吃点草,歇一歇。 忽然间,岳疏桐听到身边的草丛中有一些响动,她不动声色地将只影挡在身后。 “许是野兽一类的吧。天暖和了,也都出来了。”只影轻轻道。 岳疏桐没有答话,她一直凝神盯着发出声响的地方,若是野兽那最好,若是土匪强盗,只怕免不了一场恶战。毕竟这几年并不算太平。 过了一小会儿,岳疏桐看到草丛中浮现出一张男子的面孔——如果还能称得上是“面孔”的话。 那张脸用“面黄肌瘦”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说是骷髅更为合适。那个人瘦的仿佛骨头上只蒙了一层皮,一双眼睛茫然地瞪着,枯柴一般的手臂上接着一双干枯的手,十根手指宛如大旱时节毫无生机的树枝,僵硬地向前伸着,似乎是在乞讨。那个男子缓缓站了起来,在他的身后,是同他一样的老人、女人,女人怀中还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 岳疏桐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只影惊叫出声。 那男子行尸走肉般地走向岳疏桐,口中似乎在说着什么,待走近了,岳疏桐才听清,那男子说得是“给口吃的吧”。 岳疏桐知道他不是乞丐。面对可怜人的乞求,岳疏桐是想帮的,可是现在她仿佛被什么禁锢了一般,浑身动弹不得,突然一阵极为恐怖的记忆潮水似的席卷了她的意识。她只看到,那个男子的身形渐渐发散,似乎变成了七八个人。那些人如鬼魅一般,缓缓靠近。 “别过来!走开!走开!”岳疏桐绝望地嘶喊了起来,身体不住地向后退,腿一软,跌倒在地上。 那群人依旧向前走着。 “别过来!爹!娘!阿灼怕!”岳疏桐只觉得两眼发黑。 猛然间,岳疏桐好像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阿灼别怕,别怕,我在这里。”这声音温柔而有力量。 眼前的黑暗开始散去,岳疏桐终于从梦魇中清醒了过来。 可是很快,她就一阵晕厥。 再醒来时,岳疏桐发现自己躺在一处草棚中。 “阿灼,你可算醒了。”只影就坐在岳疏桐身边,手中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茶,“来,喝口水吧。”只影将茶碗递到岳疏桐唇边。 岳疏桐一饮而尽。 “姑娘,真是对不起,我方才吓着姑娘了。”刚才那个骷髅一般的男子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正跪坐在只影身边。 此时的岳疏桐已经缓过劲儿来了,但是还没有力气说话,只摇了摇头。 她当然不会怪这个男子。 “我们一家是一路逃难过来的,家乡遇上了大旱,庄稼都没有收成,没饭吃,只能往外逃,一路要饭一路去投奔亲戚,奈何现在的光景都不好,要饭也要不到什么。”男子自顾自说着,“向姑娘真是活菩萨,给我们吃的,我们一家必定一辈子都感谢姑娘的大恩大德!”男子突然给只影磕起了头。 只影赶忙拉起他来,解下身上的荷包,塞到男子手里。 “我这里钱不多,但是应该能保你们到亲戚那里之前不饿肚子。待会儿你们在这个茶摊多买点干粮,下一个有人的地方不知道还要走多久呢。” 男子又要跪下磕头,只影立刻拦住了他。 “大哥,你快再去吃点东西吧。”只影道。 “好,好。”男子点点头,围坐在木几旁的家人身边,开始狼吞虎咽。 “阿灼,你方才怎么了?你有什么事,给我说说,说出来或许就好受多了。若是不想说,那就算了。”只影拥住岳疏桐轻声道。 岳疏桐张了张嘴,说不出来话。 雨下的大了些,打着草棚上的干草,沙沙作响。 茶摊老板似是又做好了一锅点心,香甜的气息弥漫开来。 要是当初有这么一场雨,庄稼就不至于都枯死了。要是当初也有这一口吃的,爹娘就不会死了。 一旁那男子的妻子如此感慨。岳疏桐忽然分不清,这是旁人之言,还是自己心中所想。 她一阵恍惚。 宝元十一年,安州大旱。下元村及附近几个村子旱情最为严重。 岳疏桐当时太小了,她只记得好长一段时间,天气都十分炎热,村子里的池塘里的水一日比一日少,再也不能下去抓小鱼和游泳了。 身边的小伙伴也一天比一天少。最开始是是小莲花没有力气玩耍了,后来是铁蛋不知道为什么不出门了,再后来身边的几个小伙伴都跟着家里人离开了村子,而有几个小伙伴,岳疏桐再也没有见到他们。 比起再也不能捞小鱼的失落,和伙伴们都离开后的孤寂,最让岳疏桐不开心的是渐渐填不饱的肚子。 本来,因为爹娘的勤俭持家,再加上家中只有岳疏桐一个娃娃,岳疏桐家中的日子虽清贫,但好在能吃得饱。可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桌上的饭菜越来越少,到后来,每一日只有给岳疏桐的一小碗干饭了。 “爹,你吃。”小疏桐把碗推给爹。爹是家中的劳力,要吃饱才有力气干活。 爹笑着摇了摇头。 “阿灼吃。” “娘,你吃。”小疏桐把碗推给娘。娘每天都要做针线,要吃饱才能看得清针脚。 娘也摇了摇头。 “阿灼吃。” 岳疏桐低下头,默默地吃完饭。爹娘拿过碗,把碗中剩下的几个饭粒捡干净。 渐渐地,连岳疏桐碗里的吃食也变少了。 直到有一天,岳疏桐躺在娘的怀里,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到娘说,睡吧,明天咱们就走了。 第二日一大早,岳疏桐看到爹娘锁了家门。 “爹,娘,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啊?”岳疏桐仰起小脑袋,天真地问。 爹娘沉默着,都没有说话。 岳疏桐跟着爹娘上了路。一条不知道要走多久,要去哪里的路。 路上还有好多人,或形单影只,或拖家带口。所有人都沉默着,缓慢地挪动。 路上发生了什么,走了多远,岳疏桐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她跟着爹娘走了好久好久,她每一天都很饿,即便爹娘将所有能吃的东西都给了她。有一天,她没有一点力气,闹着要歇一歇,爹娘便在路边坐下来,娘抱着岳疏桐哄她睡觉,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群和他们一样逃难的人蜂拥而至,仿佛看到了什么食物一般,将岳疏桐从娘的怀抱里拖了出来。 岳疏桐被惊醒了,吓得大哭,她只觉得身上好多地方似是在被啃咬一般,十分疼痛。岳疏桐撕心裂肺地喊着爹娘,爹娘拼命地上来抢夺岳疏桐。 一番混乱之后,那些人突然离开,岳疏桐终于又被娘紧紧抱住,她扭头去找爹,却见爹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头上有一个碗大的口子,鲜血直冒。 再后来,岳疏桐只记得和娘用手在路边挖坑,还没挖多久,就浑身无力,岳疏桐已经没有了哭的力气,趴在地上,好久都起不来。娘却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刻也不停歇,她的脸上满是泪水,手指尽是鲜血。 就这样一直挖到了天色渐晚。 爹没了,那个从前支撑着整个家的汉子,那个村中出了名的能干的劳力,现在瘦的皮包骨头,躺在那个不深不浅的土坑里。 黄土一捧一捧地盖在爹的身上,直到再也看不见。 娘或许是没了力气,她靠在那个微微隆起的土堆上,呼吸变得十分微弱。 “娘,我们不往前走了吗?”岳疏桐抱着娘的胳膊问。 “乖阿灼,娘睡一会儿。”娘已经气若游丝。 岳疏桐懂事地点点头。 那一晚,岳疏桐靠着娘,娘靠着埋葬了爹的土堆。 岳疏桐是被饿醒的。她喊了喊娘,娘的眼皮动了动。 “娘,阿灼去找吃的。” 娘“嗯”了一声。 岳疏桐有些艰难地爬起来,漫无目的地找着,不知走了多久,前面不远处有几处红彤彤的颜色,走近一看,竟然是野果子。 岳疏桐欣喜若狂。这一路上寸草不生,竟然还能留下这几颗野果子。 野果已经干瘪了,可在逃荒之人的眼中,是难得的美味。 岳疏桐忙忙地将果子摘下来,用衣服兜着,虽然衣服已经残破不堪,可她还是想多装一些,带回去,好让娘吃的饱饱的。 回来后,岳疏桐把果子都放到地上,轻轻地摇晃娘,娘微微睁开了眼睛。 岳疏桐拿起一个最大的果子,递到娘的嘴边。 娘摇摇头,很艰难地抬起手,把果子推向岳疏桐。 “娘吃,阿灼还有。”岳疏桐拿起一个果子,咬了一口,让娘放心。 娘这才放心,轻轻地咬下了一小口。 岳疏桐一直举着果子,等着娘吃第二口,可是娘吃下第一口后就仿佛又睡了过去,迟迟没有动静。 岳疏桐只当娘太累了,要再睡一觉。她便在一边等着,等着娘醒来吃果子。 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了中午,等到了太阳落山,等到了月亮升起来,娘还是没有醒。 “娘,娘。”岳疏桐一边喊着一边推了推娘。 娘没有动弹,没有睁开眼睛。 岳疏桐突然很害怕,她大声喊着娘。 娘没有醒来。 岳疏桐放声大哭,不住地嘶喊,她仍在期盼娘还能睁开眼睛看看自己,直到娘的身体渐渐冰冷,岳疏桐才终于意识到,她没有娘了,她没有家了。 她再也不能骑在爹的脖子上玩耍,再也不能躺在娘的怀里听歌谣,不会有人再疼她爱她了。 她也无法回到那个已有千里之遥的家乡了。 这世上最疼爱她的两个人,把她视为珍宝的两个人,为了她,双双葬身异乡,没有半点体面和尊严。 岳疏桐哭着,学着娘的样子,在爹的旁边用手挖着土坑。让娘躺在爹的身边,让娘不孤单,这是她唯一能为娘做的事,也是对自己唯一的慰藉。而她的身体里的爹和娘的血脉,是爹娘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太久的干旱让土地变得很硬,岳疏桐挖不动,细小的手指磨得全是鲜血。 努力了很久,地上也只是多了一个浅浅的小坑。 岳疏桐只觉得无助和绝望,她爬回娘的身边,趴在娘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大声哭嚎着。她现在只想抱着娘,就像从前受了委屈时,赖在娘的怀中寻求安慰那样。 哭着哭着,岳疏桐哭不动了,她很想睡,她多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再醒来时,她是躺在家里的小床上,娘坐在窗边做着针线,早起干农活的爹刚刚回来,为她带回来集市上买的小花,为她插在发间。 岳疏桐开始陷入了一片黑暗。 第16章 暗淡往事(二) 但这片黑暗没有持续太久。 一道阳光穿了过来,接着整个世界都亮了。这阳光刚好洒在岳疏桐眼前一张瘦小的孩子的脸上。 “不要睡,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那孩子说道。 岳疏桐思绪一片空白,太久的饥饿让她根本就没有什么气力思考事情,她呆呆地坐起来,瞪着面前的那个孩子。 那是一个女孩,比岳疏桐大不了多少,脸颊凹陷,面色蜡黄,全身脏兮兮的,但眼睛里竟然还有几分神采,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了一丝生机。 “吃吧。”女孩递上了一个果子。 岳疏桐缓缓伸手接过,许久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摘来的野果。 “那是我的小弟和妹妹,我的爹娘都死了,小弟和妹妹的爹娘也死了,但是我们得活下去,我们都是爹娘的孩子,我们活就是爹娘还活着。”女孩似乎是想要践行自己的话,从地上捡起一个果子,狼吞虎咽起来。 听到“爹娘”二字,岳疏桐心中涌出一阵苦楚,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很想大哭。 “哭吧。我爹娘没的时候我哭了好久,哭到最后一滴眼泪都没有了。”女孩拍拍她。 但岳疏桐这一次忍住了。 她狠狠地咬了一口果子。那果子又苦又涩又酸,可岳疏桐还是吃了个干干净净。 吃完果子后,岳疏桐回到自己挖出的那个小坑旁,继续跪在地上挖着。 女孩也过来帮忙。 两个人挖了一会儿,一个极为瘦小的小身子突然挤到了岳疏桐的身前。 “我也来帮忙。”那声音细弱的像猫叫一样。 是那个女孩的妹妹。 “小弟病了,没法干活,我和妹妹帮你。”女孩说。 三个人就这样一直挖到了深夜,手已经磨烂了,鲜血和泥土混在一起。 安葬了母亲后,岳疏桐对着父母的坟冢磕了三个头。 “爹,娘,阿灼会活下去。爹娘到了天上要享福。”岳疏桐跪在地上,攥紧了小拳头,鼻头一酸,又落下泪来。 可是接下来要去哪儿呢?哪里才有活路呢…… 岳疏桐扭头看看那个女孩以及女孩的弟弟妹妹。只见女孩正跪坐在弟弟身边,一手放在弟弟的额头上,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额上,女孩的妹妹在一旁一脸焦急。 “怎么了?”岳疏桐走上前去。 “小弟的头好烫。”女孩抬起头,“我们快点赶路吧,要快点到有吃的的地方去,小弟吃了东西,病就好了。” 说罢,女孩起身就要背弟弟,妹妹立刻上前来帮忙。 “我背着小弟吧。”岳疏桐道。她心中很感谢女孩刚才的帮忙,想要有所回报。 “不用了,小弟一生病,就认人,他现在只认我。”女孩稳稳当当地背着弟弟。 “你们要去哪儿?我和你们一起去行吗?”犹豫了一下,岳疏桐小心翼翼地问。她害怕人家不带着自己。 “好啊。”女孩很是高兴,“我们一起走。我爹临死前,告诉我,让我一直沿着这条路往前走,不要乱跑,我们就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吧。” 岳疏桐点了点头。 “你几岁了?”女孩问岳疏桐。 “五岁。”岳疏桐回答。 “那你比我小,我六岁。”女孩说。 女孩又说了自己和弟弟妹妹的名字,可是当时的岳疏桐却没有记住。 四个人就这样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走至下半夜。 “姐姐,我好饿,我走不动了。”妹妹突然说,靠着路边的一棵枯树坐了下来。 “那我们就歇一小会儿吧。”女孩依旧背着弟弟站在一旁。 岳疏桐挨着妹妹坐了下来。 她感觉自己的背碰到了什么东西,一回头,竟然是一具已经腐败不堪的尸首! 岳疏桐被吓坏了,哆哆嗦嗦地爬开,尽可能地让自己远离那具尸首。 女孩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这一路上到处都是尸首。我还见过白骨。” 虽然是一路逃难,但是岳疏桐并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景象。现在想起来,很多时候,娘常常将自己的眼睛捂住,当问起缘由时,娘总是说起风了,怕岳疏桐迷了眼睛。 岳疏桐站在风里,抱了抱双臂,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不怕不怕。”女孩放下了弟弟,走过来抱住了岳疏桐。 在女孩的安抚之下,岳疏桐终于平静下来。 以后路上这样的情形是少不了了,没有的爹娘的庇护,她得学着自己护着自己。 几人继续向前走。这一次换岳疏桐背着小弟。 “小弟的病越来越重了。往前走要是能遇到郎中就好了。”女孩念叨着。 可是他们走了好几天,一路上除了无数同他们一样形容枯槁的灾民,和无处不在的尸体,什么都没有遇到。 妹妹越来越虚弱,小弟只有一口气,岳疏桐和只影轮番讲着故事和笑话,让两个年纪小的孩子打起精神。 岳疏桐满身泥污,鞋子早就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她的双脚已经被磨得血肉模糊,阿娘一针一线缝制的衣裳也破烂不堪,几乎变成了布条。当初摘得野果早就吃完了,几天没有食物果腹,没有水下肚的四个人都已经濒临死亡的边缘。 终于,在不知道走了多少里之后,在他们的前面不远处,出现了几个官差模样的人在收敛着路边的尸体。 希望给岳疏桐注入了一股力量,即便已经寸步难行,她还是努力朝那几个官差走去。 “几位官爷,哪里有郎中,小弟快要不行了。”岳疏桐连说话的力气都要没有了。 “你往前走,前面就是镇子了,镇子里有郎中。”官差头也不抬,冷冷道。 “多谢官爷。”岳疏桐托了托背上的孩子,回头等女孩和妹妹赶上来。 “逃荒的人那么多,能活着到这里的可真没几个。” “是啊,看看死在这里的人,这小孩还真是命大啊。” 岳疏桐此时已经顾不上许多了,她只想快点到那个镇子里去,去找吃的,找水喝,找郎中治病。 这一带受灾轻一些,至少还没有到饿殍遍地的地步。 四个人进了镇子,只见街道上虽然冷清些,但还是有几个行人走动,也有几个小摊贩沿街叫卖。 岳疏桐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看到过这样活生生的烟火气了。一瞬间,她有些恍惚。 “又是逃难的。”岳疏桐听到一旁有人说。 “现在能歇一歇了。”女孩轻轻道。 四个人在一处矮墙下坐了下来。 “小弟,醒醒。”女孩轻轻摇晃弟弟。 弟弟微睁着眼睛,嘴唇动了动,岳疏桐凑上前去,才听清他说自己很难受,很饿。 “姐姐,我也饿。”妹妹轻轻拉住女孩的手。 “我去找郎中,先给弟弟妹妹医病。”女孩说。 “那我去找吃的。”岳疏桐说。 于是两个人分头行动。 岳疏桐在路边,想要从沿街的铺子,或者路过的人那里讨点吃食,可是转了好久,不是被掌柜大声呵斥着撵出去,就是被人粗暴地推开,一口吃的都没有讨到。 岳疏桐忍不住又要哭出来。从小到大,虽然家境贫寒,可岳疏桐也是被爹娘捧在手心里娇宠着长大的,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受这样的委屈。 “小孩,你也别怪我不给你吃的。先不说现在像你这样逃难要饭的人太多了,就说我们这里,也只是旱的没那么厉害罢了,各家各户如今日子都不好过。”一个铺子里的掌柜将水泼在门前,头也不抬。 脏水溅到了岳疏桐的身上。 “你要是想要吃的,沿着这条街往前去,我瞧着那头上有人给像你这么大的小孩发干粮呢。”铺子里走出来一个女人。 岳疏桐来不及道谢,立刻拼尽最后的力气,拔腿往女人说的地方跑去。 那个女人没有骗她,果然有官差正在派发干粮,有好些和岳疏桐年纪相仿的孩子排着队等着领。 岳疏桐连忙上去,排在队伍的后面。 干粮派发得很快,没一会儿就轮到了岳疏桐。握着有些硬邦邦的干粮,岳疏桐的心终于稳了下来。 小姐姐和弟弟妹妹还在等着,要快点回去,有了吃的,又有了郎中,弟弟就有救了。 岳疏桐转身就要离开,却撞上了一个人,一下子摔倒在地,干粮也散了一地。岳疏桐嘴里一边赔着不是,一边手忙脚乱地捡着干粮。突然,她觉得有什么人从后面扯住了自己的头发,将自己往后拖着。 岳疏桐怕极了,拼命地挣扎,可是她根本就没有力气挣脱。 她就这样被拖拽着,上了一辆装着大笼子的马车。 “还想跑?想得美!”那个拖拽岳疏桐的官吏轻蔑地道。 “大人,这个干粮我不要了,你放我出去好不好?我再也不敢了。”岳疏桐慌乱地扑到正在被上锁的笼门上,哭着哀求。她以为是自己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要被抓去坐牢了。 阿娘说,坏人才会坐牢。岳疏桐怕,怕自己成了阿娘最讨厌的坏人。 而且小姐姐和弟弟妹妹还在等着自己回去。 “乾牢只有进,想出来啊,早着呢!”官吏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岳疏桐彻底绝望了,趴在笼子里放声大哭。 “别哭了。”岳疏桐被人搀了起来,随后就是一双小手在自己脸上拂来拂去,为自己擦掉泪水。 “我是不是不应该拿这个干粮,是不是要抓我去坐牢。”岳疏桐哽咽着问小手的主人。 “不是去坐牢。”这是一个女孩。 “那为什么不让我走?”眼泪擦干净了,岳疏桐清楚地看到面前的女孩,她的头发散乱着,虽然脸上脏兮兮的,却并不消瘦;衣裳虽脏了,可并不破旧。 “哎?你不是和我们一样,要去乾牢做乾魂的吗?”女孩歪着头,疑惑地看着岳疏桐。 “我不是。”岳疏桐摇摇头。她不知道什么是乾牢,也不知道什么是乾魂。 至于接下来的事,岳疏桐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在在恐惧和迷茫中,一路颠簸,来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 而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比逃难途中更加让人绝望。 第17章 桃之夭夭(一) “阿灼,你想什么呢?”一只手在岳疏桐眼前晃了晃。 岳疏桐看向了那只手的主人。一瞬间好像有无数人影重叠在一起,但又转瞬即逝。 “师姐。”岳疏桐轻声唤道。 只影的神情放松了下来。 “看来你方才真的被吓着了。自打你来了临穹山,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个样子。”只影抚着岳疏桐的头,“我看回去之后还是让田爷爷给你开个安神的药吧。” “我无事。”岳疏桐道。 “脸色惨白,还说无事。”只影抚了抚岳疏桐的脸。 那位逃难的男子再次过来向只影道谢,向岳疏桐道歉。说已经恢复了体力,要带着一家人赶路了。 只影起身送别了他们。 岳疏桐一连喝了两碗茶,才觉得心里那种难以名状的苦涩轻了些。 “阿灼,我从来没有多问过你什么。”只影在岳疏桐身边坐了下来,“可我总觉得,你似乎有很多的秘密。” 岳疏桐看向只影。只影的眸中尽是担忧。 岳疏桐感激于师姐的关心。可她什么也不能说。 她不想再让那些令她痛苦不堪的往事再如利刃一般,从心上划过。更无法告诉师姐自己的真实身份。 “师姐,我没事了,回去吧。” 只影点了点头。两个人骑上了马,继续赶路。 又是两天。两个人终于到了临穹山脚下。 一种归家一般的安定感紧紧包裹住了岳疏桐。 “阿灼,去用点午饭吧。”拴好马匹后,只影道。 “师姐,我没有胃口,你去吧。”岳疏桐此时什么也吃不下。 “我送你回去休息。”只影并不放心。 岳疏桐点头同意了。 此时弟子们还没有回来,整个院子静悄悄的。 岳疏桐回房躺下。只影为她盖好被子,抚着她的额头。 “睡吧,没事了。” 岳疏桐安心地合上眼睛。 看着岳疏桐睡沉了,只影才悄悄离开。 “只影姐姐,你回来了。”只影轻轻合上房门,一转身,只见荧儿正站在身后。 “小声些。阿灼睡下了。”只影悄声道。 “这就睡下了?” “阿灼她累了,让她好好睡上一觉,等她醒了,你不要问这问那。”只影嘱咐着。 荧儿虽然面露不解之色,但还是点了点头。 “好了,我去膳堂吃点东西,你快进去吧。” 荧儿目送着只影离开后,进了屋子。她轻手轻脚地回床上躺下,生怕惊醒了岳疏桐。 岳疏桐再醒来时,刚好到了下午要去学宫听讲的时辰。 一旁荧儿也已经醒了,正在穿鞋。 岳疏桐起身整了整被褥,突然发现枕边还有一本兵书。这是她之前在冰蟾长老的弟子那里借来的,近日事多,竟忘了归还。 正好,待会儿去学宫的时候可以还给那位师兄。 去学宫的路上,岳疏桐看着身边突然安静得仿佛改了性的荧儿,心中甚是讶异。 两个人在清音长老的伏羲宫外分别。岳疏桐独自往星隐长老的紫微宫走去。 “杜师兄。”半路上,岳疏桐果然遇到了兵书的主人,忙喊住对方。 “师妹,何事?” “这是前几日从师兄那里借来的书,现在我读完了,特来归还。”岳疏桐递上了兵书。 杜师兄微笑着接了过来。 “师妹,你好些时日没去我们学宫了,今日就过去听一听吧。”杜师兄身旁的一位弟子打趣道。 岳疏桐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虽拜在星隐长老门下,却对占星一事并无多少兴致,反而对隔壁监兵宫冰蟾长老所授的兵法军阵更加有兴趣。 曾有一回,她借着更衣的由头,偷偷来至监兵宫窗下偷听。听到忘我之时,宫内冰蟾长老问了众弟子一个问题,她竟朗声答了出来,将冰蟾长老及弟子们唬了一跳。 反应过来,想要逃走,却为时已晚。 后来,冰蟾长老命人喊来星隐长老,要星隐长老将岳疏桐领回去。星隐长老平日里无悲无喜,如今眼见岳疏桐犯错,也不动怒,只是命她将当日所授课业,抄上百遍,三日内务必送至案前。 自此之后,岳疏桐再也不去监兵宫外偷听了。 只是每次路过,都会心痒难耐。 “好了,快到时辰了,师妹还是快些去学宫吧。”杜师兄道。 岳疏桐来到学宫时,学宫里人还很少,她挑了一个角落的位子坐了下来。 一刻钟后,紫微宫中坐满了弟子,男女弟子各一半。星隐长老也缓缓而至,开始讲授课业。 岳疏桐专心听了一会儿,开始出神。 她想到了在殷府时见到的王骥。 段泓曾经有恩于他,直接找他应该也会更加妥当一些。且如今升了官,用处也更大一些。不如待散学后,与段泓商量一下此事。岳疏桐暗想。 终于等到了酉时两刻,星隐长老结束了讲授,示意众弟子可以离开了。众人便起身行过礼,三三两两向外走去。 出了学宫,岳疏桐便往初阳长老的学宫奔去。 不想半路上,撞上了一个人。 “阿灼姐姐,你这么着急要去哪儿啊?你快告诉我,那个殷府好玩不好玩?” 是如粹。 “我要去找谭翮,待会儿我在跟你说,啊。” “找我做什么?”段泓恰好过来。 “如粹,近日膳堂的包子做的很好吃,我怕去晚了没有了,你腿脚快,先帮我抢上几个,好不好?”岳疏桐想办法支开如粹。 “好。”如粹满口答应,转身向膳堂跑去。 看着如粹跑远了,岳疏桐才放心。 “公子,我同师姐去谷府,遇上了王骥。不知公子可还记得他?”岳疏桐声音小得只有她和段泓两个人才能听见。 段泓沉思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了这个人。 “略有印象。他怎么了?” “他升任了户部侍郎。公子曾经救下过他的妹子,我想,我们可以直接找到他……” “太冒险了。”段泓打断了岳疏桐的话,“你又如何得知,那个王骥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他是否会为了自己的仕途,转头向段暄出卖我们。” “公子莫要担心这个。我想自己先过去,探探他的口风,若他当真是那等小人,我便立刻杀了他,以除后患。我不会告诉他公子还在这个世上。”岳疏桐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段泓沉默不语。 “公子莫不是觉得,利用对旁人的恩情,让旁人为自己所用,此举不妥?公子倒是仁义,可公子别忘了,贤贵妃娘娘她是怎么没的!”岳疏桐想要激一激段泓。 “我没有忘,也没有觉得不能利用谁。”段泓闻言怒道,“阿灼,难道你不明白,我只是担心你会有什么闪失。你活着,对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岳疏桐对上了段泓的眼睛,他的眼中一片晦暗。 “公子,现在王骥是当下最有可能对我们有所助益的人,我想赌一赌。” “阿灼,你的面色不太好,连日奔波,都不曾好好歇息,就算是要去,也要歇上几日。你到时我和你一起去。”段泓眉间的阴郁之色略微散去了些。 “王骥说,他不日就要返回祈安城,若是我再不去,可就只能去祈安城找他了。况且,眼下公子绝对不能轻举妄动。若当真有什么不测,以我的能耐,脱身还是可以的。” “看来,阿灼是嫌我武功平平,倒时会拖累你?”段泓玩笑道。 “并无此心。公子,我保证,六日之内,我一定会回来。哪怕我回不来,我也会送消息过来。到时候公子也好有所动作。” “我并非贪生怕死之辈,若当真如此,我们就同他们拼了。” “你们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包子都要凉了。”如粹跑了过来,“快走吧,只影姐姐和荧儿还等着呢。”说罢,他一手拉一个。 岳疏桐和段泓任由如粹这么拉着。 到了膳堂,几人找到只影和萦儿,坐了下来。只影将盛好的粥分给众人 岳疏桐拿起一个包子,一口咬下,面皮和内馅的香气在嘴里一起迸发了出来,咸香四溢。 “殷府好玩吗?快和我说说。”如粹迫不及待要听故事。 “好玩。好花好草,还有好看的人,好吃的东西。”只影笑着。 “那你们都吃了什么好吃的?” 只影便将在殷府席上吃到的吃食添油加醋给如粹讲了一遍。岳疏桐在一旁听着,她知道,师姐这是故意在逗如粹,想看他后悔的样子。 果不其然,如粹嚷着说早知道就和姐姐一起去了。 “你们别误会,我可不是嘴馋想吃那些东西,就是想去见见世面。”如粹嘴硬道。 桌上几人都笑了起来。 如粹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开始给众人分包子。 “谭翮今天中午就没有吃午饭。”如粹小声道。 “为何没吃?”岳疏桐看向段泓。 “初阳长老留下我,又教了我一篇文章。”段泓答道。 “初阳长老真的很看重段泓。”只影轻轻吹着粥的热气。 “可不是,谭翮当真是天赋异禀。我师父说,她常常觉得段泓有夫子当年的风范。” “哎?绮幻长老竟然会这么称赞?”只影颇为意外。 “其实……”如粹突然欲言又止。 “怎么了?”岳疏桐追问。 “其实师父还是欣赏段泓的,只是不在人前表现出来罢了。”如粹道。 “绮幻长老的脾气还真的是捉摸不透啊。”岳疏桐咽下了最后一口包子。 “待会儿用完了晚饭,阿灼,我们去田爷爷那里一趟。”段泓突然道。 岳疏桐不解地看着段泓。 “让田爷爷给你拿些丸药。” “对,是该拿些丸药。”只影道,“阿灼在回来的路上有些不舒服。” “不舒服?是淋了雨着了寒吗?”荧儿十分关切,“难怪我瞧着阿灼姐姐精神不太好。” “我没事,真的没事。”岳疏桐摇摇头。 “还是去田爷爷那里瞧一瞧吧,也放心一些。”段泓坚持着。 “公子,我真的没事。只是回来的路上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晚饭后,去田医师住处的路上,岳疏桐道。 “你不要勉强自己。” 到了田医师处,田医师把了把脉。 “从脉象上看,阿灼姑娘并无大碍,只是有些心绪不宁,吃粒安神的丸药,回去睡一觉便好。”说罢,他便从一旁的小瓷瓶中倒出了一枚药丸,交给岳疏桐。 岳疏桐听话吃下。 “公子,我就说我没事吧。”出了院子,岳疏桐道。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小径上。此时小径旁的桃花已经开放,一阵晚风吹过,落英缤纷。 “方才阿灼说到从前,看着这桃花,我想起初次见你,也是在这样的时节。”段泓突然停下了脚步,微微抬头,似是在看树上的花。 “是,我记得那时公子院中的那棵百年的桃树,开了一树的花。”岳疏桐看着眼前的纷纷红雨,想到了那一年,她刚刚进入稷王府时的情形。 天气和暖,落红满天,于春和景明之时,见一翩翩如玉之人。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段泓低吟起了诗句,“现在想来,不管是当年,还是此时此景,都与阿灼十分相衬。” 岳疏桐淡淡笑着,只觉得面上微微发热。 “公子又调侃我了。” 两个人就这么慢慢走着,岳疏桐看着眼前人的挺拔的背影,突然想到两个人倒是有些时日没有这么悠闲地一起走走了。 “阿灼到我身边有七年了吧。” “是,七年整了。” “日子过的还真快啊……”段泓有些感慨,“发生了那么多事,现在也就只剩你还在我身边了。”段泓转过了身,看着岳疏桐。 岳疏桐看到他的眼睛里尽是怅惘,便知道他定是想起了那些伤心事。 “公子莫要难过。”岳疏桐向前走了走,靠泓近了些,“日子还长。” 虽然宽慰着段泓,可是岳疏桐心中亦是十分凄苦。当初的那些事,何止是段泓一人的伤心事。她视为家人视为好友的那些人,一朝离自己而去,如今只剩旧人一人,前程未卜。 “你说的是。方才田爷爷说要你去睡一会儿,我还留你到现在,你快去歇着吧,我想自己再走一走。”段泓道。 “是。” 岳疏桐听命离开,走至半路,她转过身,发现段泓仍旧站在原地,看着满树桃花,似是出神。 自从经历过那些变动之后,段泓变得沉默了许多,很多时候喜欢一个人待着,每到这时,他常常会盯着一个地方出神,连岳疏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18章 桃之夭夭(二) “阿灼姐姐,你看什么呢?”荧儿突然凑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岳疏桐一惊。 “只影姐姐让我过来看看你。”说罢,荧儿顺着岳疏桐方才的目光看过去,“你又在看谭大哥啊。” “你这丫头,什么叫‘又’啊。”岳疏桐佯怒。 荧儿笑了起来。 “你总是盯着谭大哥看,一看就是好一阵子,你自己就没发觉吗?” “好了好了,快别说了。”岳疏桐急忙打断了荧儿,“快回去歇着吧。” 两个人这么说笑打闹着回了屋子。 岳疏桐确实有些乏了,放下了帐子,舒舒服服地躺进被窝。 荧儿说还要再读会儿话本。 被柔软的棉被包裹着,困意很快袭来。 半梦半醒之间,岳疏桐略感燥热。她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却发现屋子里换了另一个样子。 对面荧儿的床铺不见了,荧儿也不知所踪。屋子里的陈设也变了。 岳疏桐还没来得及细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得屋外一阵脚步声,随后有人推开了门。 “疏桐,贵妃娘娘赏了一些点心,全是御膳房新制的,你快尝尝。” 那人端着一个小巧的托盘站在那里,笑着看着岳疏桐。 “木兰……”岳疏桐念着那人的名字。 “木兰,这箱子好沉,快来帮帮我!”屋外又有人在喊了。 木兰好似一阵风似的出去了,手里的东西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岳疏桐跟出来,看到院子里,有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正费劲地拖着一个大木箱。 是翠影。从前稷王府里最调皮爱笑的姑娘。 “陶妈妈说今天太阳好,让我把这些旧东西晒一晒,收拾收拾。” 两个人一阵忙活。 “都是两位殿下小时候的玩意儿,还有好些都是我亲手制的。可小心些。” 岳疏桐这才看到两个女孩子身旁站着一个拄拐的老夫人。 “疏桐,去把殿下那几床薄被抱出来晒一晒,天暖和了,以后好盖。”木兰道。 “好。”岳疏桐答应着,往正屋走去。 正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屋子的主人应该是进宫去了,不知为何今日没有带上岳疏桐。 屋子里的陈设还是老样子,都是岳疏桐亲手布置打理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讲究精致却不张扬,还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香气。 岳疏桐熟门熟路地走到一个大柜子前,从里面抱出几床绸被。 来到院子里,早有小丫头支好了架子。岳疏桐让小丫头抱着被子,自己动手一床一床晾上。 许是今日阳光太好,岳疏桐觉得周身暖烘烘的。 “你们看,这个是什么?真好玩儿。” 岳疏桐转头看去,只见翠影手上拿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小东西。 “仔细些,都是殿下的东西,别弄坏了。”木兰想把东西夺过来、 “哎呀你让我看看。”翠影躲开木兰的手。 “我也看看。”岳疏桐也走过去看。 那是一只小兔子,用布缝的,小兔子的两只耳朵上,各坠了一颗极小的珍珠。 “这个兔子啊,是我给稷王殿下缝的。那个时候稷王殿下还不满一岁呢,把这个兔子拿给他的时候,他高兴得跟个什么似的。后来他大了,就把这个拿给小殿下玩了。你们不知道,稷王殿下小的时候,白白胖胖的,一逗就笑。阖宫的贵人们都喜欢他。”陶妈妈又开始絮叨起了从前的事。 几人笑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木兰突然问。 “快正午了吧。”翠影抬头看看天。 时辰过得还真快啊,这么快就正午了。岳疏桐想。 “都这个时辰了,二位殿下怎么还没回来。”陶妈妈小声道。 “陶奶奶,你快来!外面来了好些兵!”一个小丫头跑过来喊。 “又有什么事儿啊……”陶嬷嬷嘟囔着,跟着小丫头出去了。 木兰和翠影也一声不吭地跟着出去了。 岳疏桐一个人留在原地,纠结要不要跟着一起去。 突然间,外面响起了一阵嘈杂声,岳疏桐一阵心慌,循声跑去,却看见一片火光冲天。天色一下暗了下来,周围突然多了好多人,有四散奔逃的王府侍从,有手忙脚乱到处抓人的官兵。纷乱的人群中,岳疏桐一眼就看到了陶妈妈。她被推倒在地上,正颤颤巍巍地抓住一个官兵的衣服下摆,在她的身旁,是倒在血泊中的木兰和翠影。 “木兰!翠影!”岳疏桐大喊起来,她想跑过去,可是不管她怎么跑,都好像永远到不了姐妹的身边。 “阿灼姐姐!阿灼姐姐!”岳疏桐听到身后有人在喊她,一样的惊慌失措。 听声音,是望春在唤自己吗?只是望春是怎么知道自己乳名的?岳疏桐想着,转过了头。 一刹那间,天地猛地换了一个颜色,在岳疏桐眼前的,是一面素色的帐顶。 此时的岳疏桐,浑身汗津津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她只觉得心口像是压了什么东西,呼吸困难。定了定神,她才确定,自己现在仍旧是躺在临穹山的屋子里的床上,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偏过头,却见星隐长老正坐在床边,荧儿就站在星隐长老的身后,一脸担忧。 “我听阿影说你们回来的时候,你受了些惊吓,便想来看看你,这么一看,你确实被吓得不轻。”星隐长老缓缓道,眸子尽是忧虑。 “阿灼姐姐,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方才你大喊大叫,我怎么也叫不醒你。”荧儿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只是梦到一些以前的事。我……”岳疏桐挣扎着就要坐起来。 “你不要告诉我你没事,我方才看的真切。”星隐长老摁住了岳疏桐,让她躺下,“你现在需要好好歇上几天,这几日你就不必去学宫了。荧儿,你去你田爷爷那里,跟他说,再拿些今日开给阿灼的丸药,等什么时候阿灼不再梦魇了,再去学宫。” 一串话让岳疏桐无法辩驳一二,只得从命。 这样也好,这样就可以去王骥那里了。岳疏桐暗想。 星隐长老又嘱咐了几句,起身离开了,荧儿去田爷爷那里拿药,屋子里只剩下岳疏桐一人。 周围安静后,岳疏桐躺下,闭上了眼睛,可是方才的梦境在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 她趴在枕头上哭了起来。 她又一次经历了生离死别,又一次尝到了割肉断肠般的痛苦。这痛苦从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消弭。 她抬手抚了抚自己左脸,凹凸不平的触感让她在一次回想起烈火烧身时的痛不欲生。 木兰和阿修当初也一定特别痛吧。 快三年了,岳疏桐从不曾梦见过当初王府的故人,即便她真的万分想念。今日故人入梦,焉知不是沉冤未雪,旧恨难消? 思及此处,岳疏桐决定不再等了,今夜就启程,去王骥的府里。她要让王骥把如今朝中的局势仔仔细细说清楚,她要说动王骥,让他成为自己和公子的助力。 这时门开了,荧儿回来了。 岳疏桐忙擦干眼泪。 “阿灼姐姐,我方才去田爷爷那里的时候,还想着能不能遇到谭大哥,告诉他你现在身子不爽,可是这一来一回都没遇见。”荧儿把一个小瓷瓶放在桌子上,从里面倒出了一丸,“这是药,田爷爷说再吃一颗就赶快睡觉。” “好,我知道了。”岳疏桐坐了起来,接过了丸药服下。 “快躺下,快躺下。”见岳疏桐吃完药,荧儿赶忙上来给岳疏桐盖被子。 岳疏桐被她逗笑了。 “谭大哥他很在乎你,我要是告诉他他肯定很担心。”荧儿边说边为岳疏桐放下床帐。 “既然知道他会担心,为何还要告诉他?”岳疏桐道。 “就是知道他很担心,才要告诉他。就是要看他担心。”荧儿很有自己的一番道理。 岳疏桐不再言语。 她当然知道段泓对自己十分在意,毕竟如他所说,他的身边只剩自己了。 “你好好歇着吧,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好。”岳疏桐答应着。 荧儿走后,岳疏桐并未合眼,她等着荧儿睡下后就动身。 第19章 知恩必报(一) 不知过了多久,岳疏桐听到外面屋子里十分安静,便轻手轻脚地起来,带上了药,还有短剑,以及来不及归还竹猗的面具,出了屋子,快速下了山。 她来到马厩,牵出了一匹马。 岳疏桐记得,从前王骥来王府的时候,自己与他攀谈过几句,从那时便知道,虽然他们家族祖居椋州,可是因他是旁支,再加上父亲早逝,只剩母亲带着他和妹妹,被族中的人欺压,不得已搬家到母亲娘家附近,也就是安州和黎州搭界的一个叫吉旸的小镇子上。 最初靠着母亲娘家的接济过日子,直到王骥入仕,母子俩的日子才好了起来,不再寄人篱下了。 至于为何不接母亲到京中去,王骥说因母亲念着故土,不想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王骥孝敬母亲,便给母亲买了处大宅子,又安排了好些仆人,照顾母亲的生活起居。 吉旸距临穹山,并不算近。 春天的夜晚还是有些凉意的,岳疏桐打了个寒颤,纵马往吉旸的方向疾驰而去。 一路上,岳疏桐为了节省时间,也顾不上住店,累了就找棵树靠着歇一歇,渴了就喝河水,饿了就吃一点野果。走了快三日,终于到了黎州与安州的交界之处,路上也有了一些人烟。 岳疏桐问了过路的樵夫,在樵夫的指引下抄了一条近路,天黑之前终于到了吉旸。 岳疏桐将马匹寄放在城外一处客栈,自己悄悄跟上了一辆恰好路过的、挂着“王宅”字样的灯笼的马车。 在吉旸,能用得起这般精致的马车的,恐怕只有王骥的府邸了。 果然如岳疏桐所料,那辆马车拐进了一个小胡同,到了一处朱漆木门前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位穿戴体面的老夫人。 “蒋奶奶回来了。”门口的小厮立刻迎了上去。 趁着那些人围做一团,岳疏桐轻巧地攀上了高墙旁的一棵大树。这棵树足够高,可以让岳疏桐俯瞰到王宅的一部分院子。 王宅是一座三进三出的院子,远比不上谷府和殷府,虽然好进退,也容易找到王骥的住处,可是并没有多少地方可以藏身,无奈,岳疏桐只得躲藏在树上,静等天黑。 两个时辰后,只听得丁零当啷落锁的声音,还有仆人们匆匆而过的脚步声。 打更声传来。是时候了。 待几个小厮走过,岳疏桐戴好面具,从树上跃入院子中,往王宅的中心摸去。 好在一切顺利,岳疏桐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 “大人还去陪老夫人说话吗?” 走至一处院落旁,岳疏桐听到前面拐角处传来人说话的声音,立刻藏在树后的阴影中。 “怎么不去?大人刚刚用过晚饭,正喝茶呢,喝完了茶就过去。” “好。” 随着一阵渐渐微弱的脚步声,周围再次安静了下来。 岳疏桐探出头去,看着没有人过来。刚抬起脚,就看到一个挺拔的男人从前方的洞门出来,在几个提着灯笼的丫鬟的簇拥下往南走去。 是王骥。 想必那个洞门后就是王骥的住处了。 待人走远后,岳疏桐迅速跑了进去。 院子此时空无一人,唯有屋中还亮着灯。岳疏桐将屋门推开一个缝隙,查看里面的情况。 屋子里一边是堆积如山的书稿,一边是整洁如新的床榻,看来王骥就是住在这里。 岳疏桐闪身进入,躲进了衣柜中,等着王骥回来。 过了快半个时辰,岳疏桐终于听到外面响起了嘈杂声,接着便是房门打开的声音。 “我还想再看会儿书,你们都下去吧。” “是,大人。” 岳疏桐透过柜门的缝隙看过去,只见王骥正背对着自己翻找书稿。 她猛地推开柜门,两三步走到王骥身后,王骥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岳疏桐捂住了嘴巴。 因为惊恐,王骥睁大了双眼,直直地看着岳疏桐。 “大人,怎么了。”门外响起了丫鬟的声音。 “你知道怎么说。”岳疏桐用短剑的剑柄抵住了王骥的腹部,压低声音道。 王骥十分用力地点点头。岳疏桐松开了他。 “没事,是书倒了,你们不用管。”王骥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门外没有动静了。但岳疏桐的匕首依旧抵着王骥。 “女侠若是图财,我柜中有几十两银子,尽可拿去,只求女侠莫伤我府中人等性命。”王骥颤颤巍巍地恳求道。 “我不图钱财。”岳疏桐道。 “那女侠要什么?我与女侠无冤无仇,难不成女侠要取我性命?”王骥有些发抖。 “王大人,别来无恙。”岳疏桐摘掉了面具。 王骥的面色瞬间变得煞白,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你……你……”王骥手指着岳疏桐,抖如筛糠。 “大人不记得我了?”岳疏桐顺势蹲下,视线与王骥平齐。 “你是人是鬼?”王骥哑声问道。 “大人觉得呢?” 王骥一遍一遍审视着岳疏桐。 “姑娘你没有死……” “侥幸罢了。” “那稷王殿下……” 岳疏桐做出一副悲痛姿态,没有答话。 王骥的面上有了血色,挣扎着要站起来。岳疏桐立刻将他扶起来。 “姑娘是如何逃出的?来我府里是有何事?若是遇到难处了,尽管说与王某,王某定鼎力相助。姑娘可曾用过晚饭?王某让人送些吃食来。”王骥一连串地问。 “敢问二小姐可安好?”岳疏桐没有回答王骥的问题。 她问起王家小姐,暗暗提醒王骥念着当初殿下对他的恩德。此时岳疏桐心中十分忐忑,她不知道这些年王骥是不是变了,也不知道王骥是否会因为太过害怕段暄和司徒熠的淫威,向朝廷出卖自己。 “好。谢姑娘挂怀。小妹两月前嫁与了魏大人的幼子。” “魏大人?可是那个工部侍郎魏大人?魏大人家的公子,资质尚且不谈,至少不是纨绔子弟,这倒是一桩好婚配。”岳疏桐话里有话。 “是,也算门当户对。若无当初稷王殿下相助,小妹只怕……” “王大人感念我家殿下的恩德,真是难得,可惜我家殿下现如今可是乱臣贼子。”岳疏桐试探道。 王骥低头不语,面色一时间变得很是复杂。良久,才开口。 “不论怎样,王某还是念着殿下当日的恩情的。殿下对王某一家,恩重如山。” “王大人觉得我家殿下如何?”岳疏桐问道。 “稷王殿下宅心仁厚,是难得的君子。”王骥一怔,随即答道。 岳疏桐不屑一笑。 “这‘宅心仁厚’一词,只怕我家殿下如今担不起,‘君子’又与乱臣贼子相悖。” 王骥又一次不语。 一时间,屋子里静得可怕,仿佛空气都凝滞了。 “王大人是不是从心里相信那些奸人的构陷之词了?”岳疏桐追问道。 王骥仍旧没有开口。 “大人如今若是命人将我制服,再将我交给朝廷,也是大功一件。”岳疏桐继续道。 第20章 知恩必报(二) 王骥仿佛没有听到似的,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衫,走过了岳疏桐,走到了一幅挂在墙上的画前。 “姑娘可知道这幅画画的是什么吗?” 岳疏桐走近了些。只见那画上有一队兵马,还有一位老人,那老人席地而坐,老人手里是被缠成乱结的野草。 “这可是‘结草’的典故?” “正是。两年前我请好友为我画下这幅画,悬在房中,时时端详。” 岳疏桐明白了王骥的意思。 “当初小妹被那成家的恶少盯上,我们全家也被要挟。那成家大少放出话来,说小妹如果不从,就让我丢了官帽,要让我全家不得好死。我只是一介主事,而成家则是太师的姻亲。我求告无门,毕竟谁有愿意为了我这么一个小官而得罪太师呢?可是稷王殿下偏偏出手了,我家小妹也得以逃过一劫。说起来,皇子常常会笼络一些臣子,为自己所用,而当时的我是无法为稷王殿下带来什么好处和助益的,只会白白连累他,让他得罪司徒氏一党,失去朝中一些人的支持。可稷王殿下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些事,从那时起,我心里就认定了一些事。 “再说姑娘。姑娘当初是稷王殿下身边举足轻重的人物,莫说是稷王府这等府邸,就是那二品大员家中的仆从,也少不得傲气些。可是姑娘待我,有礼有节,从不倨傲,这一点,我是一直记得的。” 王骥转过了身,岳疏桐看到他看向自己的眼睛在烛火的映照下,有点点光亮。 “当日那件大事,稷王殿下落到了那般孤立无援的地步,我一直都觉得多少与殿下当初因我得罪了成家有关,而我又没能帮上稷王殿下,因而心中常觉内疚。每次想起殿下和姑娘如何待我,又想起殿下和姑娘落到那步田地……”王骥哽咽了,他顿了顿,似乎是缓一缓心里的痛楚,“我曾以为只能来生偿还恩德,没想到今日,故人就在我面前。”王骥面上又浮出了一丝笑容,“苍天有眼。” 听着王骥一番恳切之词,岳疏桐的心终于不似方才那般悬着了。 王骥仍旧记得自家殿下有恩于他,最重要的是,他相信殿下的为人。 这就说明,他明白弑父杀君一事并非殿下所做。 “王某虽是小门小户出身,可断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鼠辈。” “大人所言,我明白。如今这样的世道,还能有大人这般古道热肠之人,看来我家殿下当年没有白白出手。”岳疏桐笑道。 “看我,只顾说话,还没请姑娘坐下——姑娘快请坐。姑娘可曾用过晚饭?我这就命人去准备。”王骥转身就想去安排。 岳疏桐连忙阻止了他,说不必麻烦了。 王骥只得坐了下来。 “方才姑娘定是对我有所戒备,只是即便是如此,还是冒险来我府里,定是有要紧之事。姑娘但说无妨。”王骥开门见山。 如果骤然让王骥协助自己铲除朝中奸佞,报血海深仇,王骥定会犹豫,不妨先向他打听些朝中的动向,徐徐图之。岳疏桐暗想。 “大人如今掌我大周财政,地位举足轻重,想必朝中定有一些小人趋炎附势。”岳疏桐道。 “举足轻重,我担不起;有人阿谀奉承,倒是真。先不说我在京中的宅子常常有人到访,就是老母这里,也是时不时就有人登门送礼。不过我都是能推则推了。” “大人此次高升,公务也繁忙了许多吧。” “这是自然。现在不光要办当下的事务,还要查一查几项陈年旧账。” “陈年旧账?” “一些账目有纰漏,但时间太过久远,还需细细理一理。毕竟我这里容不下半点马虎。” “这些事,想必又能牵扯出不少人来,阻力之大,可想而知。” 王骥眉头紧锁,只轻轻说:“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敢问如今朝中是何情形?” “仰司徒氏鼻息罢了。”王骥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司徒氏是盘踞朝中多年的豪族了,不说先帝因体弱多病致朝政被司徒熠把持,就是先帝年轻体壮,只怕也要让司徒氏三分。当日段暄是如何登上皇位的,恐怕朝中之人皆心知肚明,只是碍于司徒氏的权势,无人敢戳破这层窗户纸。 “姑娘可还记得莫庭莫大人?”王骥突然问道。 岳疏桐一愣,她不知道王骥为何突然问到了他,但还是回话说记得。 “莫家去年就被抄家了。”王骥轻轻道。 “什么?”岳疏桐大为诧异。 “莫大人是朝中难得的贤臣,都道他敢于进谏,刚正不阿,从不结党营私,他——”岳疏桐猛地止住了话头。 是了,想必就是因为他的敢于进谏,刚正不阿,才招致了祸端。 “莫大人那日在朝堂之上,痛斥司徒氏是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没多久,就被言官参了,再往后,抄家,下狱,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为奴的为奴。” 王骥的话像是一把刀,每一个字都在岳疏桐的心上狠狠地划上一下,疼得厉害。 “你说好笑不好笑。一个二品大员,一个被参‘结党营私’、‘决疣溃痈’的人,到头来家里只搜出来二十两银子。” 王骥此时虽然是笑着的,可是双眼通红,眼含泪水。 岳疏桐心里泛起一阵苦楚,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时间两人彼此无话。 终于,岳疏桐哑声道:“朝中岂不是一团浊气。” “谁说不是呢。若是,三殿下还在……可惜,可惜。” “那……当初与殿下有过来往的大人们……” “所幸,虽被归为稷王一党,很多只是贬官,虽不在庙堂之上,也保住了一家性命。” “真是讽刺,朝堂之上,何时有过‘稷王一党’。”岳疏桐怒极反笑,“不过,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若是殿下有知,大人们仅仅因与他有来往就平白遭受祸端,只怕会不安。” “是啊,稷王殿下是诸位皇子中最宅心仁厚的,却落得那样一个惨烈的结果。” 岳疏桐闻言,落下泪来。 “大人说的是。我家殿下当初待段暄甚是亲厚,从不设防,却不想此人狼子野心,做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还要我们王府上下给他背这个黑锅,将我们逼到绝路。” “姑娘,这些话在我这里怎么说都没关系,我宅子里的人从上到下口风极严,铁板一块,不怕让什么人听了去。若是在外面,千万别这么说。” “多谢大人好意。我今日到访确有一事想要问大人,从前我家殿下遭难,少不得有些小人推波助澜,京中的那些,我如今还没有什么办法,但有些上了年纪的,想必已经告老还乡,大人可知他们现居何处?”岳疏桐说完,瞧着王骥的神色。 王骥的脸色变得冷峻了起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开了口。 “姑娘想要做的事,我绝不过问,但请姑娘见谅,我家中还有老母弱妻和稚子……” “大人放心,我接下来要做的,都与大人不相干,大人请说便是。” 王骥定了定神,似乎是在下定了决心,随后起身走至书案旁,奋笔疾书。 很快,王骥便将一张纸交给了岳疏桐。 那纸上是一些曾经的官员和他们现在的住所。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王骥道。 岳疏桐谢过,又问起那些因从前与自家殿下亲近而遭贬谪的臣子现在在何处为官,王骥再次取来纸笔,尽数写下交于岳疏桐。 岳疏桐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便要告辞。 “我不知姑娘从何处来,但此时夜还长,姑娘一路上又十分奔波,且在寒舍歇一歇吧,也好让我尽尽心意。我母亲之前听闻了姑娘,也想与姑娘见上一面。” “既如此,就多谢大人好意了。”岳疏桐道。 “还有,姑娘此番到访,我也没什么好送的,只有这一件物什。”说着,王骥解下了腰间一枚碧绿的玉佩,“姑娘以后若还有用得着我的,就持这个玉佩,无论是这吉旸的宅子,还是我在祁安城的住所,姑娘都可进出自如。只要是我能办的事,绝不推脱。” “多谢大人。”岳疏桐接过了玉佩。 王骥随后唤来一位丫鬟,命丫鬟带岳疏桐去厢房歇息。 一路上,丫鬟一言不发。 到了厢房,丫鬟刚要离开。岳疏桐立刻上前,一下击晕了她。 无法,常言道“人心隔肚皮”,她不能不妨。 岳疏桐吹灭了灯,换上了丫鬟的衣服,离开了厢房。 一路上,偶尔有王宅上夜的人走过,也都对岳疏桐视若无睹。许是因为衣裳的缘故,他们将岳疏桐当成了宅子中的丫鬟。 至无人处,岳疏桐翻过了院墙,往沉沉夜色中走去。 岳疏桐躲开了街道上巡夜的人,到了城门口。 吉旸不比襄城这种大城池守卫森严,因人口少是非少,再加上官府也没多少钱,城门有些破旧不说,守城的官兵都是能懒则懒。 此时守着城门的官兵仅留两人,正哈欠连天。岳疏桐悄悄走近,将一处柴堆尽数推倒,接着立刻躲至一旁,守城的官兵果然听到动静前来查看,岳疏桐趁着城门无人把守,迅速出了城。 岳疏桐赶至存放马匹的客栈,此时客栈早已关门熄灯,岳疏桐便撬开了院门,将马匹牵走。 已经是下半夜,月亮西垂,路上开始有一些早起送货的商旅车队。 岳疏桐急催马匹,往临穹山赶去。 第21章 往日恩怨 回到临穹山时,正是日落时分。岳疏桐心下正打鼓。她不告而别这么多天,荧儿肯定已经急疯了。等下见了她,她定有好些话要问。 刚刚迈上临穹山最后一级石阶,岳疏桐便看到星隐长老正站在不远处的牌坊下,正盯着自己。 依旧是那一双如深潭一般毫无波澜的眸子。目光落在岳疏桐身上,似有千钧重。 岳疏桐暗道不好。 “见过长老。”眼见无法溜走,岳疏桐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见礼。 “你跟我过来。”星隐长老的话依旧听不出什么语气。 星隐长老带着岳疏桐到了自己的住处。 推开门,只见段泓也在里面。 岳疏桐一时不解。 星隐长老一言不发,默默地坐了下来,看着岳疏桐和段泓。 岳疏桐心中一阵发毛。 “阿灼,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啊。”星隐长老终于开口了。 “弟子有错。”岳疏桐立刻跪下认错。 “那日清早,有弟子来报,说山下马厩中少了一匹马,我便猜到一定是你牵走了。后来荧儿哭着来找我,说你不见了。初阳长老他们很快也知道了此事,来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只好说你最近身子不适,去了神农山庄姜先生那里,这才把他们搪塞过去。你倒是说说,你去哪儿了?” 岳疏桐一时不知怎么答话。 “回长老,是弟子不好,是弟子要阿灼下山的。一切过错都在我一人。”一旁的段泓突然跪下。 “你要她下山去做什么?她那日精神那么差,你还让她下山?还让她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星隐长老的语气里竟然有了怒意。 “不,不是危险的事。是我自己要下山的。”岳疏桐矢口否认。 “你们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星隐长老猛地拍了一下桌案。 岳疏桐和段泓闻声全身一震。 他们从不曾见过星隐长老这般动怒。 “先是去襄城,而后又不知在殷府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又下山,这一去就是这么多天。现在山下是什么情形,阿灼,你就这么不顾自己的生死?” “长老这话、这话从何说起。”岳疏桐有些错愕。 星隐长老叹了一口气,她缓缓抬手,解开了面纱。 岳疏桐和段泓看着星隐长老面纱下的真容,一时都惊住了。 像,太像了。 星隐长老的鼻子,嘴巴,还有下巴,同段泓的生母贤贵妃简直一模一样。 除了那双眼睛。 还有面上的疤痕。 贤贵妃的双眼圆如杏核,星隐长老的双眼则有些狭长。平日里,星隐长老常以面纱遮面,故只看眼睛的话,并不能发觉她同贤贵妃有什么相像。 “孩子,你以为你母亲当初的书信是写给谁的。”星隐长老望着段泓,一滴泪从她的脸颊上滑落,“你应该叫我一声姨母。” 不知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还是得知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一位至亲,段泓一时失声,泪流不止。 “她当初修书一封,要我护你们周全,不是为了让你们铤而走险,致自己生死于不顾的。若是有什么差池,要我如何同卿莲交代。”星隐长老痛心疾首。 “师父,弟子和殿下此番,也是为了报血海深仇。”岳疏桐哭道。 “卿莲就是为了不让你们做这么危险的事,才要你们来到临穹山的!”星隐长老脸上尽是泪水,“你们怎么可以这么辜负她?!当初,我就没有护住她,如今我若是再护不住你们……” “姨母,”段泓终于开口,“当初段暄和皇后、司徒熠联手,害死父皇,谋图皇位,还要将罪行全部推至我与母亲头上。母亲刚正不阿,抵死不认,自焚以证清白,却还是背上了红颜祸水的骂名;阿灼护着我,虽然侥幸逃脱,可我们也成了乱臣贼子。若我们就在临穹山苟且偷生,母亲的污名就永世无法洗雪。我身为人子,见父母被害,母亲遭到构陷,焉能装作无事发生,苟活于世间?” 星隐长老默默流泪,一时无话。 “师父是知道的,小殿下如今被通缉,行踪不知,生死难测,我们一来是想要尽快找到小殿下……” “那你们可有结果?”星隐长老打断岳疏桐的话。 岳疏桐摇了摇头。 “你们以为我没有暗中打探过?所有人都说他先是在祁安,而后在襄城,可是根本就没有人真的见过他。段暄他们风声鹤唳,而你们仅凭着那些未经证实的传言,就让自己身处险境。”星隐长老怒道,“你方才说,一来要找到小昶,那二来是什么?你们难道真的要做那么危险的事?你们可知道,若是失败了,结果是什么?!” 岳疏桐和段泓不知作何回答。 他们何尝不知失败的结果。 可是在他们打算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泓儿,你多次指使阿灼下山,你可有想过,她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怎么办!”星隐长老责问段泓。 “师父,弟子也是为了自己。”岳疏桐申辩道,“当初,王府被抄没,段暄和司徒熠命手下将府中上下人等尽数斩杀。或许于段暄他们而言,府中的人不过是些奴役,命如草芥,死不足惜,可是于弟子而言,他们是家人。弟子父母早亡,府中兄弟姐妹们待弟子甚是亲厚,他们一朝惨死,更不要说,弟子与殿下是他们以命换命换出来的,此仇不报,还有何颜面为人。” “那你们若是真的有了什么事,他们岂不是白白牺牲?” “哪怕是死,我也要拖着段暄和司徒熠一起下地狱。”岳疏桐恨恨道。 “好,好。”不知是不是因为激动,星隐长老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卿怜为贼人所害,我身为她的姐姐,绝不可能会咽下这口气。报仇一事,你们不要管,一切有我,从现在开始,我来谋划。” “不!”岳疏桐与段泓异口同声。 “姨母,一切皆因我而起,也应当由我来承担!可是姨母,我不仅要报父母之仇,我也要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段泓膝行向前,面露急色。 “不,一切都是因为我。”星隐长老喃喃道,“当年,若不是我非要你母亲陪我下山去瓷镇游玩,她也就不会遇到你父亲,自然也就不会到那虎狼窝里,也就不会离我而去。” “姨母,我在这里。姨母不要难过了。母亲定不愿见姨母这般。”段泓安慰道。 “你们快起来吧。”星隐长老微微平复了一下心绪,“泓儿,你过来。” 段泓听话地来到星隐长老身边坐下。抬手摘下了一直戴在脸上,用以伪装的人皮面具。 不同于戴着面具时有些阴柔的长相,面具之下,段泓本来的面孔更为俊朗。 星隐长老抬手抚着段泓的脸,深深地望着他,似乎是想要在段泓身上找出贤贵妃的影子。 “你的眉眼像你的母亲……”星隐长老的双眼再次溢满了泪水,“当年,你母亲才17岁。她遇到你父亲的时候,你父亲还是太子。也不知是真的一见倾心,还是觉得民间的女儿有意思,你父亲非要求娶你母亲。你母亲也有意于你父亲。”星隐长老垂下了头,轻笑一声。 “那后来呢?”段泓问道。 “后来,你母亲便嫁进了太子府。她与我通信,信中说她过得很好,你父亲对她很是宠爱。虽然太子府中已有了一位出身世家的正妃,但是你父亲也没有让你母亲受半点委屈。再后来,便有了你。你父亲登基,你母亲便成了妃子。” “我从少时起,便常听宫人说起父皇与母亲的往事,都说他们恩爱非常,惹人艳羡。”说到父母,段泓不觉露出了一抹微笑。 星隐长老继续道:“你母亲既说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说起来,最初,她与你父亲的事,我是不准的。你外祖父外祖母去得早,只剩我们两个,我长她几岁,自觉能做得了她的主,岂料她竟与我顶撞起来,我拦不住,只好随她去了。除了我,最反对此事的,便是绮幻了。她与你母亲是闺中密友,得知你母亲要嫁与太子,她心急如焚。” “为何?”段泓追问道。 “伴君如伴虎。那些世家大族的女儿若是嫁与皇家,有娘家依仗尚且过得战战兢兢,何况是平民丫头。再者,无论是王府中的女人,还是宫中的妃子,都是靠着那一点宠爱活着的,尔虞我诈,争得头破血流,甚至粉身碎骨。绮幻是担心,你母亲到时无法脱身,她帮不了你母亲。可是你母亲一再坚持,绮幻的脾气一上来,便同你母亲决裂了。” “可是母亲她过得真的很好。父皇他很爱母亲,母亲生病了,他亲自照料;父皇也最疼我与小昶。父皇给了母亲他所能给的一切。这是真的。”段泓忙道。 “你母亲后来曾写信给绮幻,可是绮幻一封也不看。是该让她知道,你母亲嫁与你父亲之后,过得很好。后来你父亲驾崩,你母亲给我来信,说若有不测,她会让你和小昶,还有你们身边服侍的人上临穹山,到时要我接应。我当时真的怕极了,却束手无策,最后……我真的很后悔。抱歉,孩子。”星隐长老一时哽咽,说不出话。 “这不是姨母的错。姨母莫要自责。”段泓轻声安慰。 “我因早年间生病,毁了容貌,常常以面纱遮面。又愧于没能在你母亲深陷险境之时出手相助,你后来上山,我实在没有脸面与你相认。”绮幻拭了拭泪水,“我方才所说的,你们记下了,莫要再铤而走险。” 岳疏桐和段泓自然不肯依。 “殿下与我所做之事,小则解心头之恨,大则于天下有益。师父不知,司徒氏如今把持着朝堂,祸乱朝纲,残害忠良,致使朝堂之上一派污浊之气。若是再任由他们这么下去,只怕我大周危矣。万望师父成全。”岳疏桐的语气近乎恳求。 大周如今危机四伏。在座的三人皆心知肚明。 南边盛产稻米的石洲因大旱致使饿殍遍地,稻米颗粒无收,米价飞涨;西边棣文乡仲夏时节深夜地震,房屋倒塌压死人口牲畜不可胜计。因入乡的山路被落石阻断,朝廷派去的官员半月后才进入棣文乡。此时的棣文乡因死尸未能及时掩埋,腐烂后滋生了瘟疫,派去的第一任赈灾的官员竟不慎染上,病死在那里。时至今日,瘟疫也未能根除。 大周西北方的昂族近几年也很不安生,屡屡进犯边疆,派去的将领也未能阻敌,如今只能勉强相持。 从前先帝在位之时,便常常为这些事头痛不已。如今段暄即位,非但没能使事态得以缓和,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若是迷信起来,只怕要说一句当今皇帝只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不然上天何至于降下如此多的灾祸。 让仇人偿命易,安天下难。 星隐长老看了看段泓和岳疏桐,她明白,她拦不住。 就像她当初无法阻拦妹妹一样。 屋里三个人都略略平静了些。 “你们先去吧。阿灼,你先不要去学宫了,好好歇上几日。泓儿,无论有多要紧,暂时不要让阿灼去办了。”星隐长老道。 段泓面露愧色,应了下来。 岳疏桐和段泓退出了星隐长老的住处。 “阿灼,抱歉,都是我不好。我总是想着自己的事,全然忽略了你。”段泓向岳疏桐赔不是。 “殿下莫要这么说。我做这些事,也是为了自己,为了木兰姐姐她们。”岳疏桐宽着段泓的心。 “快去歇着吧。”段泓拍了拍岳疏桐的肩膀。 两个人往住处走去。还未走太远,竟迎面碰见了绮幻长老。 见是岳疏桐和段泓,绮幻长老面露不悦,只当没看到二人,转身要从另一条路走。 “绮幻长老。”段泓突然叫住了她。 “何事。”绮幻长老停住了脚步,依旧不愿意睁眼看段泓。 段泓走上前,行了一礼,道:“禀长老,母亲她嫁与父亲之后,过得很好。父亲真的很爱她。你的心,她明白。” 绮幻长老登时红了眼眶。 “那又如何。”绮幻依旧嘴硬,“最后还不是……” “母亲是为正道、为清白而死,她不肯向恶人低头。”段泓沉声道。 “知道了。”绮幻快步离开了。 “我相信,绮幻长老她一定早就不生娘娘的气了。”岳疏桐道。 “我也相信。”段泓看着绮幻离去的背影,道。 第22章 大梦将醒(一) 回到住处时,荧儿正坐在床上发着呆。 看到来人是岳疏桐,荧儿一下从床上跳了下来。 “阿灼姐姐,你去哪儿了,我那天一醒来就发现你不在,我都要吓死了。”说着,荧儿开始哭了起来。 “我有些事,下山去了。”岳疏桐安慰道。 “阿灼姐姐近来怎么总是有事。”荧儿擦了擦眼泪,“神秘兮兮的。” “好了,往后的几天我都没有什么事了,可以在山上一直陪你。”岳疏桐坐下来,倒了一杯茶。 “真的是一直陪着我吗?你不会又要突然消失吧。” “不会。”岳疏桐笑道。 “哦对了。”荧儿突然从妆奁里拿出岳疏桐之前从谷府带出来的珠花,“阿灼姐姐,冰姐姐她们都问我,你送我的这只珠花是哪家铺子打的。她们都夸好看,说比市面上卖的珠花好多了。” 岳疏桐闻言,有些犯难。 这珠花是安和赏下来的。平王府的东西,自然不是寻常物件能比的。民间的铺子里肯定是没有的。 “冰姐姐还说,这个珠花上面用的,都是好东西。”荧儿凑近了道。 “哪里,以假乱真罢了。你就同她们说,这是旁人送的,没地儿买。”岳疏桐遮掩道。 “师父新给我做了一身衣裳。过几日初一,我就戴着这个珠花,穿着那身衣裳,到瓷镇玩儿去。我还听说,瓷镇的官窑到时就要送一批瓷器进宫,会有宫里的人来接应呢。听膳堂里的大婶说,上次宫里来人是七八年前了,当时好大的阵仗。我当时小没能下山,这回我要开开眼。”荧儿美滋滋地盘算着。 听到宫里要来人,岳疏桐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看来这次瓷镇是绝不能去了。必须要避一避。 “阿灼姐姐,你想什么呢?你最近真的好奇怪。”荧儿放下了珠花,在岳疏桐面前坐了下来。 “没什么。到时候你就和师兄师姐还有如粹好好玩吧。” “你和谭大哥又不去了?”荧儿大失所望,很快却又像想到了什么一样,坏笑着,“好吧,你们俩就好好待着吧,我们不碍眼了。” “你想什么呢。”岳疏桐拿起桌上的书本,轻轻拍了一下荧儿。 荧儿笑着跑开了。 往后的日子,岳疏桐的日子与山上普通的弟子别无二致,除了告诉段泓,初一那天会有宫里的人来瓷镇,她都不曾找过段泓商议事情。 很快,又是一个初一。 荧儿将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直看得如粹红了脸。 竹猗、只影、荧儿和如粹四人说说笑笑地走了。临穹山的弟子们大多也都下山去了。一时间,只剩下岳疏桐和段泓两个人。 二人在后山的一棵梧桐树下坐了下来。 “殿下,你看这个。”岳疏桐将上次从王骥那儿的来的两张纸递给段泓,“这一张纸,是当初唯司徒熠马首是瞻的小人,他们当中有好些已经告老还乡。有些人,王大人知道他们的家乡和住处,我便让王大人写了下来。另一张纸,是从前与殿下还算亲近,如今已遭贬黜的大人们的为官之处。” 段泓一惊,连忙接过,一字一句细细看着。 “好,甚好。”读完后,段泓将纸张紧紧攥在手里,“说起来,这些被贬谪的官员,皆是贤能之臣,是我连累了他们。” “至少他们保住了性命,已是万幸。有殿下在,他们还是有出头之日的。”岳疏桐道,“王大人还给了我一枚玉佩做信物。他还说,日后只要是他能办的事,绝不推脱。” “我怎么也没想到,如今竟然是王骥帮了我们大忙。”段泓叹道。 “殿下,待过一段时日,我们就下山吧,有些事,是时候开始办了。”岳疏桐眼中闪着兴奋。 “也好。姨母她会理解的。” 两个人又在后山走了走,直到快要正午,估摸着竹猗他们快要回来了,岳疏桐和段泓才往学宫走去。 “阿灼姐姐,你不知道,今日瓷镇好不热闹!”刚刚走到省身殿前的广场,岳疏桐就遇上了回山的荧儿等人。 “刚好到午饭的时辰,我们边吃边说。” 几人往膳堂走去。 午饭时,荧儿将在瓷镇看到的盛况尽数讲给岳疏桐听。她说着宫中内侍监出行的架势,说着那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瓷器样式,手舞足蹈。 “阿灼姐姐,你给我的这个珠花,连宫里的人都夸好看呢。”荧儿附在岳疏桐耳边轻声道。 “宫里的人?” “是啊。我也没想到,那里那么多人,那个寺人竟然还能看到我。他专门走过来,夸我的珠花好看,夸我漂亮。”荧儿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岳疏桐顿觉不妙。 她在临穹山三年,早已不知宫中的情况。难不成,那枚珠花是还未传至民间的宫里的新样式。而那个寺人,因为这枚珠花,误会了荧儿的身份,以为她是什么大家之女。 若那个寺人当真这么以为,只怕要有一场麻烦…… 岳疏桐只希望这是自己多想。 整顿午饭,她都惴惴不安。 唯有段泓留意到了岳疏桐的异样。 “怎么了?”用完午饭,回住处午休的路上,段泓故意放慢了脚步,小声问岳疏桐。 “荧儿的那枚珠花,是安和赏的。刚刚荧儿说,她在瓷镇,有宫里的寺人夸她的珠花好看,我担心那寺人误会了荧儿的身份。” “匆匆一瞥,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段泓安慰道。 “但愿如此。” 回到屋子,岳疏桐心神不宁,哪怕是躺在床上,她也是迟迟无法入睡。 猛然间,屋外响起一阵嘈杂声。 打开门,只见院外有好些已经回山的弟子们都匆匆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阿灼,你快去看看,山下来人了。”一位进院喊人的师姐快步走了进来,一脸的新奇。 果然来了。 岳疏桐的心提了起来。 “怎么了,这么吵。”荧儿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 “没事,你接着睡。”岳疏桐立刻拦住荧儿,“是有人打架。” 荧儿果然听信了,回去接着歇息。 岳疏桐出了院子,跟着人流跑去。只见省身殿的广场上,赫然站着一位一身宫袍的寺人。 岳疏桐记得他,他是内侍监。 内侍监面前,是绮幻、冰蟾和墨弈三位长老。 四个人正在说话。 但因为离得太远,岳疏桐听不清他们的对话。 没一会儿,绮幻长老便朝弟子这边走来,而冰蟾长老和墨弈长老则带着内侍监离开了。 “都在这儿干什么?还不散了!”绮幻斥责聚集在此处的弟子。 弟子们闻言纷纷离开。 “阿灼,你去把荧儿叫来。”绮幻长老对岳疏桐道。 “荧儿她还在睡着,长老有什么事,吩咐给我也是一样的。”岳疏桐忙道。 “你只管把荧儿叫过来。”绮幻长老不理会岳疏桐。 岳疏桐心下已经明白了什么事。她站在原地,迟迟不动。 绮幻长老见状,扔下一句“让荧儿到省身殿见我”便离开了。 岳疏桐决定替荧儿去。 刚刚抬脚,却感觉袖子被人扯住。 回头一看,竟然是星隐长老。 “师父?” “你不要去。” “不,还是让我去吧。荧儿她并不知道怎么对付。” “你知道是什么事吗?”星隐长老反问道。 “我只是猜测。”岳疏桐垂下了头。 星隐长老沉默着,松开了岳疏桐的衣袖。 “师父放心。” 岳疏桐转身往省身殿走去。 大殿中,内侍监正悠闲地坐着,冰蟾、墨弈二位长老面露不悦,绮幻长老更是一脸厌恶。 岳疏桐看着内侍监,心中的嫌恶翻江倒海。这个人简直玷污了临穹山这一方净土。 “怎么是你?”见是岳疏桐,冰蟾长老大感意外。 “不对,不是这个。”内侍监上下打量了岳疏桐一番,连连摇头,“我可是内侍监,你们这些山野村夫别想糊弄我。” “诸位长老要是有什么要问的事,只管问弟子好了。”岳疏桐朝着三位长老行了一礼,不去看内侍监。 “我们只是想要问问那枚珠花,不是什么大事,你去把荧儿叫来。”墨弈长老有些不耐烦,不知是因为岳疏桐,还是因为那个内侍监。 “那枚珠花是我给荧儿的。”岳疏桐一脸平静。 “你从哪儿得来的珠花?”内侍监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更显刺耳。 “捡的。” “捡的?你打量我是傻子?” “确实是捡的。” 内侍监冷哼一声。 “你们这些山野之人不知道,自从陛下登基,宫里就改了规矩。皇家所用的一切物件,皆要登记造册。那珠花是平王府出来的,你们这些平民丫头怎么会有?!定是偷的!”内侍监咄咄逼人。 “方才已经说了,是捡的。既然是平王府出来的东西,大人就应该去问平王府。” “你——”内侍监一时气急,翘起一根手指,颤抖着指着岳疏桐,“你敢顶撞我。我今日必要带你走,不好好审一审你,你就不知天高地厚。” “大人,万万不可!”墨弈长老忙挡在岳疏桐身前。 “这孩子年幼无知,大人只管说这事如何才能了。”冰蟾长老道。 岂料内侍监见众人此状更加变本加厉。他伸手扯过岳疏桐,叫喊着不得妨碍他做事。 “长老不必忧心。这个人就是要显露显露自己的权势。我自有法子脱身。”岳疏桐趁乱对冰蟾长老道。 冰蟾长老闻言,拦住了墨弈长老。 内侍监敢只身上山,就是笃定了没有人敢对宫中的人不利。他见冰蟾长老和墨弈长老停住了动作,以为是自己的身份震慑住了在场的人,更加得意。他死死地拉着岳疏桐,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省身殿。 省身殿的不远处,再次聚集了一群弟子,其中不乏刚刚从瓷镇回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看到岳疏桐被一个寺人抓着,弟子们都开始窃窃私语。 岳疏桐只是在围观的人群里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段泓果然在那里。他正被竹猗死死按住肩膀。 岳疏桐冲着段泓笑了笑,她想要段泓放心。 段泓的眉却蹙得更紧了。 岳疏桐就这么任由内侍监擒着,到了临穹山山脚下。 山脚下果然有宫里的仪仗在。乌泱泱地聚了好些人。 而在那些宫女寺人之前,还站着几个侍卫模样的人。 为首的是一位女子,女子身后则是四位身着暗色衣裳的男子。 看到那女子的样貌,岳疏桐如坠冰窟。 “青奴姑娘,你怎么会到此啊。”内侍监忙赔着笑上前连连行礼。 “听闻章公公发现了偷盗皇室物品的贼,我等特来相助。”青奴的脸上带着十足的轻蔑。 “姑娘还忙着缉拿齐王的大事,我这边都是小事,何至于劳动姑娘。”内侍监大献殷勤。 “客气了。都是为了陛下做事。”青奴径直走到岳疏桐身边,如一条审视猎物的蛇,“这就是那个偷盗东西的贼人?” “我断定她是,她嘴硬,不肯承认。等到了瓷镇,借那里的刑具一用,保管招了。” “什么宝贝,值得总管大人如此大动干戈?” “是平王府的珠花。东西虽小,事却不小,今天丢一枚珠花,明日丢一只玉佩,天长日久,都乱了套了。” “大人远见。”青奴冷笑道,“如此说来,是该好好审一审。” 岳疏桐此时已经怒火中烧。 都是因为那个阉人,无端生事,以至于自己陷入此番绝境。若是只有那个阉人倒也罢了,偏偏遇上了青奴,要脱身,只怕难了。 一直以来,岳疏桐因为相貌尽毁,在临穹山时,她不曾像段泓那般用人皮面具遮掩。如今遇上了青奴,只怕青奴已经认出了她。 但是,她与青奴虽各为其主,可从前在乾牢,却也是有过几次互相照应。 只是这几次照应,能不能敌得过青奴的一心为主。 想到这里,岳疏桐不由得自嘲。不论从前如何,段暄与段泓都已经不共戴天,她们自然也是势同水火。如今自己竟然在想青奴能不能网开一面,真是好笑。 大不了,鱼死网破。岳疏桐暗下决心。 第23章 大梦将醒(二) “那就快些把她带到瓷镇吧。”一位侍卫绕到岳疏桐身侧。 岳疏桐偏头看去,竟然是老熟人。 徽宣,不,是青龙。 想必那三位,便是司徒熠另外几个暗卫了。 司徒熠竟然就这么放出自己的暗卫,正大光明地走动,看来一直找不到段昶的线索,已经狗急跳墙了。岳疏桐的视线在那四位暗卫身上来回流转,暗暗想着。 “青奴姑娘,贼人已经拿下,后面的事交给我就好了。姑娘还有更要紧的事,快请吧。”内侍监毕恭毕敬。 “那件事,交由青龙他们去做吧。我倒想看看总管大人是怎么办这件案子的。” 青奴的话让内侍监一愣,却也无法反抗。 “青奴姑娘这话倒是让我有些好奇。不就是一个偷珠花的小贼嘛,怎么姑娘还要亲自督办,连缉拿齐王的大事都可以暂时搁置。”又有一位暗卫走了过来。 这暗卫身材欣长,肤色白皙,长相还算俊俏,只是眉眼之间尽是邪气。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过问我的事。”青奴面露不悦,“我也是为你们好。这么久以来没有半点齐王的消息,只怕太师已经很不高兴了。白虎,你跟太师年数最久,你应该知道,太师是怎么处置那些没有用的人的。” 那个叫白虎的暗卫轻笑了一声。 “那还真要多谢青奴姑娘为我们想着。” “赶紧把她带回瓷镇吧,不要耽搁了。”青奴不耐烦道。 岳疏桐就这么被押送进了瓷镇的牢狱之中,双手双脚都被戴上了镣铐。 “只要你好好交代,我不为难你。如果敢给我耍花样,我就让你试试这个。”内侍监手中拿着一根烙铁,在岳疏桐面前晃来晃去。 烙铁被烧的通红,散发着阵阵热浪。 岳疏桐心中发笑。 这厮在宫中,处处都是高他一等的人,只能做低眉顺眼的奴婢;到了这瓷镇,倒是可以耀武扬威一番。 只可惜,旁人会被吓到,而她岳疏桐不会。 “大人,我方才就说了,是捡的。”岳疏桐冷冷道。 “还敢撒谎!”内侍监将烙铁贴近岳疏桐的脸,“你这张脸本来就令人作呕,要是多一块疤,只怕还算添了彩呢。” 岳疏桐怒不可遏,握紧了拳头。 “大人一口咬定是我偷的,可有证据?” 内侍监一时被问住。随即道:“到时我说有,自然就有了。” “大人对我这个平民女子如此大动干戈,难不成此案办了,大人能加官进爵?”岳疏桐直视着内侍监。 “休要多嘴!快说,你是从哪里偷来的珠花,可有同伙?” “这是捡来的。还要我说多少遍!”岳疏桐厉声喝道。 内侍监浑身一颤,随即咬牙切齿地举起那根烙铁。 烙铁渐渐逼近岳疏桐的脸。 “且慢。”忽然响起的女声吓得内侍监手一抖,烙铁应声落地。 果然是色厉内荏之辈。 “严刑逼供可不妥。”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青奴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是这丫头嘴硬,我只是吓唬吓唬她。”内侍监满脸堆笑,捡起烙铁放回碳炉。 “你先去吧。我来审,保管让她把知道的都吐出来。” “区区小事怎么好劳动姑娘。” 青奴瞪了内侍监一眼,内侍监立刻夹着尾巴快步出去了。 “别来无恙啊。”青奴在岳疏桐面前蹲了下来,“你是不是以为,脸毁了,就没有人能认得出你?” 岳疏桐侧过身去,不看青奴。 她从不指望自己还能在青奴面前藏住身份。毕竟她们曾经朝夕相处八年之久,对彼此很是熟悉,以至于仅凭听脚步声就能认出对方。 如今,她已然被识破身份,现在只能力保段泓。 “看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在做梦。你既然还活着,那稷王一定也没有死。” “我家殿下已经不在了。当年那场大火,根本就剩不下什么。”岳疏桐怒目而视。 “你自然不会说出稷王的下落。不过,我仍旧会想法子让你开口。你我都是乾魂,你知道我们的规矩,所以,别怨我不顾往日情分。” 岳疏桐依旧不语。 她没有什么好说的。 “在这里,我还可以保你不受皮肉之苦,但是到了祈安,可就由不得你我了。”说罢,青奴起身,离开了牢房。 岳疏桐终于可以好好想想如何脱身了。 青奴一定是要上报给段暄的,她不能擅自行动。在她的信到祈安城之前,一切都还有机会。 此时的牢狱之外,已是重兵把守,而自己此时手无寸铁,肯定是不能硬碰硬的。还是待夜深人静之后,再另寻机会。岳疏桐打算着。 牢狱中阴冷潮湿,腐朽的气味儿萦绕着岳疏桐的鼻腔,让她倍感不适。偶尔还会有几只老鼠跑过。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刻都是分外难熬。 终于,牢房中暗了下来。夜幕降临。 “我来送饭,开门。” 岳疏桐循声望去,只见一位以面具遮住脸的男子正同狱卒说话。 那男子也是暗卫之一。今天在临穹山下,岳疏桐曾留意过他。当时只觉得他的身形有些熟悉。 狱卒打开了牢房的门。男子提着一只食盒进来。 岳疏桐警惕起来。那食盒里的饭菜,定是放了什么东西。 男子却停在牢房门口。 狱卒见状,面露疑惑。 男子突然转身,紧接着,岳疏桐就看到狱卒脸上的表情由疑惑转为痛苦,继而眼神开始发散。 狱卒倒在了地上,身下流出了一大滩的血迹。而男子手中正握着一把匕首,匕首上还滴着鲜血。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牢房外的人还来不及反应,便被男子甩出的几只飞镖刺中要害,一命呜呼。 “临穹山有难,你快些走!”男子从狱卒身上取下钥匙,将岳疏桐手脚上的镣铐打开。 “你到底是什么人!”岳疏桐大为震惊。她不明白这个人为何要帮自己,还是说他另有图谋。 “随你信不信。”男子举起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腹部。 岳疏桐更加不明所以。 “快走!外面的人都被我调走了,你快走。”男子的声音故意压的很低,因为疼痛有些颤抖,语气中透着焦急。 一瞬间,岳疏桐觉得这男子的声音有些熟悉。但她来不及多想,拔腿跑出了牢房。 外面果然如男子所说,不见一个官府的人。 岳疏桐不敢耽搁,朝着临穹山的方向一路狂奔。 一路上,岳疏桐的耳边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还有自己的喘息声。 月亮投下了一层银光,照着岳疏桐回山的路。 可这月光,越接近临穹山,就越显得诡异。银光渐渐褪去,只余金黄色的光芒。 岳疏桐扶住路边的一棵大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努力稳住心神,才发现那金黄色的,不是月光,而是火光。 临穹山的方向,此时正是火光冲天! “不!”岳疏桐发出一声绝望地嘶喊,再次朝着临穹山飞奔而去。 沿着那条熟悉的石阶而上,岳疏桐闻到了烧焦的气味。 她似乎听见了弟子们的叫喊声。 岳疏桐终于迈上了最后一级石阶,眼前的景象宛如人间地狱。 从前肃穆庄严的学宫已经身陷火海。官府的人如同阎罗殿上的鬼魅,正在抓捕四处奔逃的弟子。 就像当年一样。就像当年稷王府被抄没时一样。 “抓住她,别让她逃了!这座山上的人皆是反贼,一个别留!”几个官兵朝着岳疏桐跑了过来。 岳疏桐只得迎敌。 那些官兵自然不是岳疏桐的对手,非但没有伤到岳疏桐分毫,反而丢了性命。 岳疏桐捡起地上的刀,准备拼命。 火光之中,一队官兵跑过,往省身殿后面去了。 那是长老们住的地方。 岳疏桐立刻追了上去。 果不其然,那些官兵涌进了星隐长老的院子。 星隐长老必然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岳疏桐冲上去,同那些人厮杀起来。 纵然岳疏桐武艺高超,可还是双拳难敌四手。虽然最终将官兵尽数斩杀,可她也负了伤。手臂,腰间,还有腿上,都是伤口。 岳疏桐忍着强烈的痛楚,推开星隐长老的房门。 星隐长老已经引燃屋中的帷幔。她的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把剑。 “阿灼!”看到岳疏桐跌跌撞撞地进来,星隐长老惊呼了一声。 “师父,我们快走!”岳疏桐拉着星隐长老就要离开。 星隐长老却站在原地不动。 “我不会武功,你带我走,只会拖累你。” “不,师父,你不走我也不走!”岳疏桐心中升起了一股熟悉的恐惧。 在父母离世时,在稷王府被抄没时,她都曾有过这样的恐惧。 “此剑名为‘照霜’,是我父母的遗物,我现在将它传与你。”星隐长老将手中的剑塞进岳疏桐手里。 “我不要!”岳疏桐就要将手抽出来。 “好孩子,你听话。我在临穹山住了这么多年,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是生是死都要与它在一起。你还有以后,你还有你要做的事。”星隐长老双眼含泪,映着熊熊的火焰。 “师父!”岳疏桐泪如雨下。 星隐长老不再说话,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岳疏桐只觉得被她死死抓住,动弹不得。 星隐长老一把将岳疏桐推出了房门。岳疏桐站立不住,倒在了地上。 伤口传来阵阵剧痛。岳疏桐费了好大的力气也没有站起来。 而星隐长老的屋子已被大火尽数吞没。 “师父!”岳疏桐伏在地上,心中如万蚁啃噬,痛不欲生。 自从她来到临穹山,星隐长老就对她多加照拂,事无巨细,如亲人一般。 而这次,她又一次失去了重要的人。 “若我当真有什么罪过,惩罚我一人便可,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我的家人离开我!”岳疏桐嘶吼着,她不知道自己是在质问谁,也不知道会有谁能给她答案。 岳疏桐痛哭着,拿起一旁的照霜剑,奋力站起来。 她还有事情要做。她不能让星隐长老白白死去。 现在,要找到殿下,还有竹猗师兄他们。 岳疏桐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院子。果然在前方,她看到了正带着荧儿和如粹躲避着官兵追捕的只影。 不知是不是因为巨大的恐惧,三个人竟然跑进了一条死路,被堵在了里面。 岳疏桐提剑上前。 鲜血飞溅,岳疏桐只觉得自己的脸上都是温热的血液。 “阿灼……” 岳疏桐听到只影在叫自己。 她转过身,只见只影瞪着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而被她护在身后的荧儿和如粹,已经是目光呆滞,显然是被吓坏了。 “师姐,公子和竹猗师兄呢、”岳疏桐忙问道。 “我不知道,太乱了,太多人了……” “快走,快离开临穹山。”岳疏桐拉起三人,“我护送你们走。” 一路上,不断有人来围攻四人。岳疏桐用自己的身体将只影他们和官兵隔开。 终于,只影带着荧儿和如粹跑进了后山。 岳疏桐这才放下心来。 不知道今晚究竟有多少人来了临穹山,岳疏桐只觉得自己杀了好多人。 从前为钟灵毓秀之地的临穹山已是血流成河。 她从未杀过这么多人。 在一次次的拼杀中,岳疏桐渐渐麻木。 可是她一个人,势单力薄,伤口血流不止,若是再不走,只怕要命丧于此。 岳疏桐开始往山下撤去。 官兵穷追不舍。 在临穹山三年,岳疏桐对临穹山已经甚是熟悉。她没有直接下山,而是绕进了一条尽是山石,崎岖难行的路,才终于甩掉了追兵。 这条路虽险,却是去后山最近的路。只影、荧儿和如粹此时应该已经到了后山,她要赶快与他们会合。 只是不知段泓和竹猗的下落。方才在临穹山,岳疏桐没来得及去找他们。 伤口随着岳疏桐的动作开始裂开,又有鲜血流了下来。岳疏桐不慎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头,脚一滑,跪倒在地上。 岳疏桐只觉得有碎石刺到了伤口,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全身。 她全身不受控地颤抖了起来,大滴的冷汗从额间滴落。 岳疏桐吸着气,扶住一旁的山石,拼尽全力站起来。拖着满是伤痛的身躯,艰难地前行。 此时,她觉得这条路分外漫长。 鲜血不断地流出,岳疏桐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她开始看不见脚下的路,仅凭着残留的一丝意识支撑着行动。 岳疏桐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就这么死去。 恍惚间,她听到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阿灼。” 是段泓。 段泓的声音让岳疏桐的意识终于有了片刻的清明。她睁大双眼看去,只见前面的平缓之地上,段泓正满身血污地站在那里。 “殿下……”岳疏桐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她拼着最后的一丝力气朝段泓走去。 段泓亦朝岳疏桐走来。 岳疏桐耗尽气力的一瞬间,段泓稳稳地扶住了她。 实实在在的触感让岳疏桐放下心来。 这不是幻觉。段泓此时就在她的面前。 她看着段泓的双唇一张一合,却听不清段泓在说什么。 很快,岳疏桐便陷入了黑暗之中。 第24章 旧梦前尘 (一) 岳疏桐初入稷王府的那天,是个十足的好天气。 阳光和煦,惠风和畅,万物生发。风吹过,落英纷飞,拂过脸颊,岳疏桐站在段泓的院子中,感觉一切都是那么得不真实。 在乾牢的日子,她已然忘记了时间,也全然不记得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更对春色全无印象。 此时在气势恢宏的稷王府中,她宛如一个乍入人世的小兽,处处新奇,却又处处小心。 “大人,我家殿下请您进去。”一位穿戴很是讲究的女子从厅堂走出,客客气气地对乾牢使道。 “是。”乾牢使忙答应着,示意岳疏桐跟着自己。 到了厅上,乾牢使规规矩矩地朝着座上的人跪地行礼。 “微臣参见稷王殿下。” 岳疏桐亦跪地行着在乾牢所学的礼。 “乾牢使请起。”稷王道。 “谢稷王殿下。微臣此番前来,是来贺殿下开府的。这是微臣送给稷王殿下的一份大礼,万望稷王殿下笑纳。”乾牢使十分恭敬,“这是小七。这一批乾魂里,数她最拔尖,特挑出来送给殿下。一来,是我大周的规矩,二来,也是微臣自己的一番心意。” 乾牢使一番话像是一根刺,扎进了岳疏桐的心里。 她明白,自己在乾牢使眼中,只是一个物件,同那些摆件装潢别无二致,都是这位稷王尊荣上的点缀。 “乾牢使有心了。请去喝杯茶歇一歇吧。” “谢稷王殿下。” 乾牢使跟着方才的那位女子走了。 “你叫小七?你多大了?”稷王问岳疏桐。 “我不叫小七,我叫岳疏桐。小七是乾牢使大人随便给我起的名字。”岳疏桐闷闷道。 “岳疏桐?真是个好名字。那,疏桐,你今年多大了?” 稷王的话让她有些意外,她没想到这位皇子竟如此好性。 “十三。”她老实回答。 在乾牢时,纵然对时间已经有些模糊,可岳疏桐还是想要记住自己的年纪。毕竟,娘最盼着她长大。 她在心里暗暗数着吃汤圆的次数,这样吃食也是乾牢里难得的珍馐。每吃一次,她就长了一岁。到如今,她已经吃了第十三次汤圆了。 “还小呢。虽然已经立春了,可你穿这些,还是有些单薄。翠影,你去取些料子,让人裁几身衣裳给她。”稷王吩咐一旁的侍女。 那位叫翠影的侍女领命而去。 趁着这个空档,岳疏桐抬眼看向稷王。 稷王的年纪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却有些老成持重。眉眼深邃,鼻梁高挺,红润的唇抿着一丝淡淡的笑,生的丰神俊朗,气宇轩昂。虽是皇子,却并没有凌人的气势,反而很是和气。 “你也不必害怕。我这里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若是在外面,你就按乾牢里教你的去做,若是在家里,你不必太过拘束。”稷王嘱咐着。 岳疏桐应了一声“是”。 这时,带乾牢使去喝茶的女子回来了。 “殿下,乾牢使走了。”女子道。 “好。拒霜姐姐,疏桐衣裳单薄,眼下她还没有可以替换的,你先借几件衣裳给她穿吧。” “是。那我这就带疏桐妹妹下去换衣裳。”拒霜道。 岳疏桐告退,跟在拒霜身后离开了。 拒霜带着岳疏桐来到了内宅,进了一处极为宽敞气派的院落。 “这是殿下平日里起居的院子,这两间房是你和其余几位姑娘的住处,我方才已经让人收拾好了。望春现在一个人住,你就同她住一起吧。这间屋子是我的,你若是有什么事,只管找我。”拒霜边说边带着岳疏桐来到自己的屋子。 屋子不大,但甚为干净整洁。 拒霜让岳疏桐在自己床边坐下,她转身从衣柜中找出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 “这些都是我平日里常穿的,你别弃嫌。往后,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事只管说,别见外才好。府里的人有好些是从前就跟着殿下,都是好相与的。”拒霜拿着衣裳在岳疏桐身上比了比,“正好呢,到底是殿下眼睛毒。快换上吧。” 柔软的布料划过岳疏桐的肌肤。她从未穿过如此舒适暖和的衣裳。在家中尚且粗布麻衣,更不要说在乾牢里。 岳疏桐今日穿的衣裳已经很是破旧了,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乾魂穿剩下的。 而即便是这样,也是岳疏桐最好的一件衣裳。 换好衣裳,拒霜又命人打来水,亲自挽袖为岳疏桐洗脸。 岳疏桐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刚刚都说了,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要这么客气。”拒霜微笑着,轻轻为岳疏桐洗干净脸上的灰尘,“我已经让人准备点心去了,待会儿你先吃一些,中午的时候,咱们再一块吃饭。” 岳疏桐闻言心中触动,扑簌簌落下泪来。 有多久了?她已经记不清了。自从爹娘没了,就再也没有人关心过她的冷暖和饥饱。 “多谢姐姐。”岳疏桐哽咽着。 “哭什么。你们那个地方是怎么待人的,我也是略有耳闻。不过现在没事了,现在有我们,更有殿下,苦日子都过去了。”拒霜拿起帕子,给岳疏桐擦着眼泪。 来到这里之前,岳疏桐没指望过以后的日子。 乾牢所炼乾魂,是为了护卫皇室子弟。可是到了主人家,究竟做些什么,就全凭主人的安排了。 乾魂命贱,比外面达官显贵家中的洒扫仆役还要低上几等。到了主人家,过得好与坏,全凭主人的心。主人若是仁厚些,便能过上好日子;主人若是毒辣,不出几日,就会被折磨死。 从前她便听说过,有乾魂前一天送到主人家,第二天就被活活打死,尸首还被拿去喂狗。 低贱之人,死不足惜。死了就再换一个。 许是上天垂怜,至少现在,岳疏桐没受到半点苛待。 这里的人,从上到下,对她意外得好。 “来,看看。”拒霜把岳疏桐拉到镜前,“多好的姑娘。” 岳疏桐看着镜中的自己:干净,体面,齐整。 只是面黄肌瘦,不像拒霜,面色红润。 “还是你们习武的人,有精神。就是气色差些。无妨,在府里养上几日,就好多了。” “拒霜姐姐,点心我拿来了。” 话音落下,一位一身妃色衣裳的侍女手提食盒推门而入。 这侍女看着与自己年纪相仿。 “这是望春,和你一屋的。”拒霜对岳疏桐道。 望春把点心在桌上一一摆好,又倒上一杯茶。随后开始打量着岳疏桐,眼中尽是好奇。 “我前几日见裕老亲王家的乾魂,会用小石子打灭烛火,你也会吗?让我看看。”望春歪着头,笑道。 “什么时候,你要看这个。”拒霜过来,推着望春,“小殿下快回来了,你赶紧把那昌明茶给他备上。不然又要不高兴了。” “知道了。”望春笑着走了。 “这里还有另一位殿下吗?”岳疏桐心下好奇,问道。 “是稷王殿下的胞弟,齐王殿下。虽然已经封了王,可还未开府,现在和稷王殿下一道住。他就是个小孩子,爱玩爱闹。”拒霜道,“来,快吃吧。都是刚做出来的,好吃着呢。”拒霜把岳疏桐摁到桌前。 岳疏桐的面前摆满了各色精致点心,全是她从未见过的。点心散发出一阵阵香甜的气息,惹得岳疏桐馋虫大动,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这是茉莉饼,香软清甜,很是可口。府里都爱吃。”拒霜夹了一块点心给岳疏桐。 岳疏桐接过来,小口尝了尝,糕饼松软,米香和花香在口中迸发出来,无比香甜可口。且她一直以来,饥肠辘辘。于是乎两三口便吃下了点心。 食不果腹之人骤然得到吃食,想要填饱肚子的欲望便开始迅速膨胀。 顾不上矜持与拘束,岳疏桐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拒霜只是微笑着,不时为岳疏桐续上茶。 很快,岳疏桐将桌上的点心尽数吃光。 第25章 旧梦前尘(二) 喝下整整一盏茶后,看着空空如也的碟子,岳疏桐才想到自己方才的失态,登时红了脸。 拒霜并无取笑之意。她收好碟子,说要带岳疏桐好好在府中逛一逛。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花园中。春色满园,百花尽放,处处蜂飞蝶舞。 岳疏桐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景象,回味着方才吃的点心的滋味。 只觉得同儿时爹爹在镇子上买回来的糖糕一样好吃。 一路上,时不时有府中其他人走过。他们对拒霜很是恭敬客气,也会和望春一样,好奇地打量岳疏桐。 一直到了正午,整个稷王府才逛了不到一半。 有侍女来找拒霜,说稷王殿下要用午膳了。拒霜忙带着岳疏桐回去。 方才空荡荡的院子此时已经来了好些人,乌泱泱地站了一地。稷王正在屋中端坐着读书。 拒霜带着几位侍女去安排午膳了。岳疏桐不知该做些什么,一时有些尴尬。 这时,一位少年突然跑入,直直地朝着屋中的稷王而去。 岳疏桐不知少年是何人,只知按在乾牢所学,自己要护稷王周全。她没有多想,疾步向前,将少年擒住。 “你放肆!竟敢如此无礼!”少年被扭住手臂,疼的眼泪直流,还在不停地挣扎着。 他越是挣扎,岳疏桐的力气便越大。 “疏桐,快放开。”翠影立刻上前扯住岳疏桐,“这是齐王殿下。” 岳疏桐一惊,知道自己莽撞,立刻跪下请罪。 “好没规矩,是谁教你这么做的!你知道这是什么过错吗!”齐王气得直跳脚。 “齐王殿下,这是今日刚来的姐妹,是乾牢使送来的乾魂,她没有见过你,才会有如此举动。”翠影在一旁劝解。 “出什么事了?”稷王许是听到了动静,走了出来。 “回殿下,是疏桐不小心冲撞了小殿下。方才小殿下进来,疏桐错将小殿下当成了闯入王府的人。”翠影回话道。 “原来是这样。小昶,疏桐今日刚来,还不认得你,你就先饶恕她这一回吧。”稷王劝道。 “罢了罢了,不知者无罪,起来吧。”齐王虽不悦,可到底没有追究。 岳疏桐谢恩起身。悄悄抬眼看了看齐王。 齐王年纪似乎比自己还要小,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头戴金冠,身着华服,腰上挂着玉佩香囊,足蹬锦靴,很是贵气。 “三哥,那颗波斯送来的紫色珍珠,我让人拿去给祁安城最好的匠人,镶在护腕上。这样就可以时时戴着了。”齐王拉着稷王,边走边说。 “既然给了你,那一切都随你。”稷王显然很宠爱这个弟弟,“今日大皇姐家的席面如何?” “好得很。特别是那一道虾羹。要说这虾也是寻常的东西,难得的是滋味。”齐王仿佛忘却了方才的不痛快。此时甚是兴高采烈。 果然是小孩子。岳疏桐心想。 此时午膳已摆好。拒霜、翠影、望春开始服侍着稷王和齐王用午膳。 “你就在这看着,先不用上手。等学会了再说。”拒霜悄悄将岳疏桐拉到一边,小声说。 岳疏桐点点头,静静立在一旁,看着众人。 稷王默默用着膳。齐王与哥哥性格迥异,很是好动,嘴上不停地说着今日在外面的见闻,偶尔才停下吃几口。 “这肉不好吃。”齐王嫌弃地看着方才被自己咬了一口的肉,“还有这笋,滋味太淡了。” “我这就吩咐下去,日后不做这两道菜了。”翠影忙道。 “茶呢?”齐王又扭头看向望春。 望春立刻端来昌明茶。 一时间,屋中的气氛竟有些压抑。拒霜等人皆变得小心翼翼。 看来这齐王的脾气不太好。岳疏桐腹诽道。 又过了约二刻,稷王和齐王终于用完了午膳。 “你们去用饭吧,这里让阿瑾他们服侍就好。”稷王对拒霜道。 拒霜闻言,示意岳疏桐跟自己走。随后便和翠影、望春一起退下。 四人来到下房。只见房中已经摆上了饭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还有一位没见过的侍女正在桌边分着碗筷。 “木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见到那位侍女,拒霜很是惊喜。 “又没有什么事,我就回来了。”那侍女道。 “木兰姐姐,这是疏桐,是今日新来的姐妹。”望春将岳疏桐推上前,“疏桐,这是木兰姐姐。” “木兰姐姐。”岳疏桐行礼道。 木兰拉过岳疏桐,好好看了看。 “我一回来便听说了,等不及要见一见,果然是个好姑娘。要我说,比宸王殿下身边的那个好。我总觉得那个阴沉沉的。” “快吃饭吧,我都饿了。”翠影道。 几人便坐了下来。 吃饭时,拒霜等人连连为岳疏桐夹菜。很快,岳疏桐便觉得腹中有些胀了。 在此之前,吃饱饭是什么感觉,她早就忘了。 “二位殿下现在应该已经歇午觉了。我过去就好,你们都睡会儿吧。”饭毕,拒霜起身道,“望春,你带疏桐去歇一会儿吧。” 望春答应下来。几人收拾好碗筷,岳疏桐便跟着望春回了房。 因是两个人住,房中一应摆设皆是两份。 岳疏桐的床上已经铺好了被子,日常所用的物什也已送来。 “我还真有些乏了。”望春伸了伸懒腰,脱鞋躺下“你也快睡吧。” 岳疏桐也躺了下来。只觉得自己仿佛躺进了云彩里,那床褥分外得轻软。 很快,岳疏桐就睡熟了。 再醒来时,屋中只剩她一人。岳疏桐看了看外面,竟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她忙穿衣出去,只见翠影和木兰正抬着一只箱子正往稷王房里走。 “醒了?”见到岳疏桐,她们也不恼,依旧是笑着。 “殿下说你定会很累,所以就让你歇着了。”木兰道。 “我来吧。”岳疏桐很惭愧,上前就要接过箱子。 “无妨,我们抬进去后,你和我们一起把殿下穿不着的衣服放到里面吧。”翠影道。 “好。” 岳疏桐跟着木兰和翠影进了房里。 稷王的房中华美非常,岳疏桐不认得那些陈设装潢,只能在心中感叹,唯有天家富贵才能如此。 木兰打开一旁的柜子,从中取出好些冬衣。 “现下暖和了,厚衣裳穿不着了,都收起来。” 岳疏桐上前接过冬衣,整齐地放进箱子。 翠影从另一个柜子中取出了一些旧衣裳,也放进了箱子中。 很快,三个人便装好了衣裳。 已经装满的柜子有些重,翠影唤来阿瑾帮忙。 岳疏桐比寻常侍女更有力气,便和阿瑾一起将箱子抬往库房。 一路上,阿瑾问东问西,岳疏桐一一答着话。 回来时,两个人迎面碰上了一位看上去五十多岁妇人。 第26章 旧梦前尘(三) “陶妈妈。”阿瑾叫得热络。 “做什么去了?”陶妈妈笑眯眯的。 “去库房来着。陶妈妈你这是刚回来?” “我过了中午就往回赶了。半路上想去看看娘娘,便进宫了。这是刚从宫里回来。这位姑娘是……” “这是疏桐姑娘,今日刚刚入府的。”阿瑾介绍道。 陶妈妈拉过岳疏桐的手,左瞧右看,很是欢喜。 “好,好。殿下身边又有得力的人了。”陶妈妈轻轻拍着岳疏桐的手。 “娘娘定赏了东西。好妈妈,赏我一点。”阿瑾嬉皮笑脸。 “小滑头,什么时候少了你的。已经交给拒霜姑娘了,待会儿就分到你手里。” “我就知道妈妈疼我。” “好了,你们快些回去吧。” 两个人答应着,继续向前走去。 “阿瑾哥哥,那位陶妈妈是府中的什么人?”岳疏桐好奇问道。 “她是二位殿下的乳母。殿下将她留在府中尽孝。她的长子阿修是府中的侍卫,小儿子阿远也在府中做事。往后你就认识了。”阿瑾道。 岳疏桐了然。 回到院子,拒霜、望春、木兰、翠影正坐在一起喝茶闲聊。见岳疏桐回来了,忙招呼她坐下。 “二位殿下今晚去靖老亲王那里赴宴了,可以偷偷懒。”拒霜笑道。 “二位殿下不用我们跟着吗?”岳疏桐有些纳罕。 “你不知道。这位靖老亲王家里的几位郡王殿下,最是轻浮放荡。只要是有他们在场,殿下从不让我们同他们打照面。今晚殿下只带了几位小厮去。”翠影低声道。 “疏桐,今天娘娘赏下来一些首饰帕子,你的那一份,我放到你的房里了。”拒霜道。 “多谢姐姐。”岳疏桐道着谢。 几个人闲聊着天,很快到了晚饭的时辰。吃过晚饭,望春又说要玩叶子戏。直到觉得身上凉了,才发觉已经很晚了。 “今晚是翠影守夜,你们都先去歇着吧。殿下回来有我呢。”拒霜看了看箭漏,道。 “那就有劳拒霜姐姐了,我们就先去歇着了。”望春朝着拒霜扮了个鬼脸,拉起岳疏桐,回了房。 房中桌上,岳疏桐的那一份赏赐整整齐齐地摆着。 岳疏桐在灯下细细看着,她不知首饰花样,更不懂丝帕的料子,只觉得这些东西实在是好。 “快收起来吧,往后还有更好的呢。”望春道。 岳疏桐便小心翼翼将东西放进柜子。 两个人铺好床铺,放下床帐,吹灭了灯。 岳疏桐躺在床上,迟迟不能入睡。这一天,她看到听到太多了,心中有好多想要弄明白的事。 “望春,望春。”岳疏桐掀起床帐,轻声叫道。 对面的床帐动了动,望春探出头来。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等着岳疏桐的话,似乎早就想到了岳疏桐会问一些事情。 “我今天见府里的好些人,都很敬着拒霜姐姐,连殿下都要叫她一声姐姐,这是为何?” “其实,拒霜姐姐和我们不一样。她是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因为殿下刚刚开府,娘娘不放心,才暂时拨了拒霜姐姐过来,料理一些事。等到一切都稳妥了,拒霜姐姐还是要回到娘娘身边的。” “殿下的母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岳疏桐又问。 望春有了兴致,下了床,来到岳疏桐的床边,岳疏桐立刻往里面挪了挪,望春便顺势在岳疏桐身边躺下。 “我给你细细地说。”望春的声音很轻,“殿下的母亲,是贤贵妃,平民女儿出身,究竟家在何处,没人知道。但是陛下对娘娘很是宠爱。整个祁安城都知道,陛下和娘娘恩爱非常。 “贵妃娘娘其实有三个儿子,除了稷王殿下和齐王殿下,还有一位平王殿下。但平王殿下并非贵妃娘娘亲生。平王殿下的生母是宫里的一位婕妤,但是很早就不在了。陛下看平王殿下孤苦伶仃,甚是可怜,就让贵妃娘娘养着他。贵妃娘娘待平王殿下视若己出,平王殿下同咱们的两位殿下也是如亲兄弟一般。” “那三位殿下的名讳……” “这天下,是段家的天下。稷王殿下单名一个泓字,齐王殿下名昶,平王殿下名曦。稷王殿下是第三位皇子,最是宽仁和善,同外面那些略有些权势就眼高于顶的轻狂之人不一样。平王殿下是第二位皇子,打小身子就一直不好,不常出门。齐王殿下嘛……”望春突然沉默。 “我今日瞧着齐王殿下脾气倒不像稷王殿下那般。”岳疏桐道。 望春点点头,显然是认可岳疏桐的话。 “齐王殿下是陛下最小的儿子,也是最受宠的。特别是太后娘娘,对齐王殿下十分溺爱。齐王殿下便难免任性些。日后若是服侍齐王殿下,可千万小心,什么事惹得他不高兴了,是真的会打人的。他从前就打过。你只管顺着他就好。” “我记下了。”岳疏桐忙道。心中有些后怕。 她今日之举没有遭到段昶的惩处,实乃万幸。 “这间屋子,从前是谁和你同住?” “是百结。她已经出去了。她和荣王殿下那边的一位侍卫相好,贵妃娘娘和荣王殿下的母亲,就是宫里的洛昭仪,开恩成全了他们。” “如此说来,贵妃娘娘当真是心肠好。” “谁说不是呢,要不稷王殿下这么仁善。百结走了之后,我常常觉得孤单,现在你来了,我就不闷得慌了。”望春笑道。 一席话说完,两个人都有些困了。望春回了自己的床上。很快,两个人便都睡着了。 再醒时,岳疏桐只听得望春在叫自己。 “疏桐,快起来吧。殿下要上朝去了。”望春边穿衣裳边道。 岳疏桐忙起身收拾。 两个人都穿好衣裳后,一前一后来到了段泓房中。 此时段泓刚刚洗漱,木兰正端着一只放着公服的大托盘立在一侧等待。 望春上前,同拒霜和翠影一起,为段泓穿上公服。 “你先看着,慢慢学。”拒霜为段泓束着革带,道。 岳疏桐应了一声“是”。 一切准备妥当,阿瑾来报车已套好。段泓便起身出去。 “今日是我跟着殿下。你是乾魂,自然也应该跟着。你不用怕,有殿下和我呢。”迈过门槛时,拒霜小声对岳疏桐道。 听到这话,岳疏桐很是心安。 段泓上车后,岳疏桐和拒霜在段泓身侧坐下。 车夫挥动长鞭,马车缓缓向皇宫驶去。 阿瑾早已套好了车。 段泓上车后,岳疏桐和拒霜在段泓身侧坐着。 车夫挥动长鞭,马车缓缓向皇宫驶去。 第27章 旧梦前尘(四) 此时已过五更,天色尚暗。已经临近上朝的时辰。岳疏桐坐在车中,隐隐听得路上有车马辚辚之声。 稷王府距皇宫并不算远,故而很快便到了。段泓下了车,同来上朝的官员们一起进了皇宫;岳疏桐和拒霜在外面静静等着。 从前,岳疏桐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离皇宫这么近。 在家里时,她常听大人们说,祈安城里的皇宫,顶是金子做的,台阶是玉石砌成的,里面养着凤凰和龙;住在里面的女人,像仙女一般。整个皇宫,和仙宫没什么两样。可是如今真的见到了,雄伟壮观是真,只是觉得莫名有些冰冷。高高的宫墙仿佛压在头上,让人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岳疏桐终于领会到什么是“天子脚下”。 纵然好奇,她也不敢乱瞧乱看;纵然有很多想要问出口的话,却也不敢开口问。 “你不必这样。”看出了岳疏桐的紧张,拒霜伸出双手拉住她,“只要不大声叫嚷,就无妨。还没有几个人敢为难稷王府的人,” 听到拒霜如此说,岳疏桐便松快了些。 “拒霜姐姐,所有的皇子都要来上朝吗?我怎么瞧着只有稷王殿下来了?”她问道。 “有差事的皇子才来上朝。殿下现如今跟着几位老臣,在礼部管事。这也是陛下对殿下的历练。除了稷王殿下,宸王殿下也要来。只是宸王殿下这几日身上不好,才没有上朝。”拒霜解释道。 “宸王殿下是谁?” “是皇长子,皇后的儿子。和殿下很是要好。” 春日的清晨还带着凉意。拒霜说着话,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拒霜姐姐,要不上车等吧。”岳疏桐道。 两个人上了车。 因起得太早,没多久,岳疏桐便觉得有些困乏,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一阵喧闹声惊醒了岳疏桐。她轻轻将车帘掀开一角向外看去,只见来上朝的大臣们自宫门鱼贯而出。 可始终都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看样子,殿下是去看娘娘了。”拒霜轻声道,“先下车吧,兴许待会儿有人来传我们进去呢。” 果然如拒霜所说,一炷香后,一位总管模样的寺人匆匆走来。 “娘娘传二位姑娘进去呢。稷王殿下和齐王殿下已经在娘娘宫里了。” “有劳言公公。” 拒霜拉起岳疏桐的手,跟着言公公进了宫。 “娘娘最是和善,待会儿若是问起你什么,只管答;若是赏给你什么,也只管收下。”拒霜附在岳疏桐耳旁悄声道。 皇宫大极了。岳疏桐只觉得走了很久,从天蒙蒙亮走到旭日东升,才终于到了一处极为美轮美奂的宫殿前。 言公公进去通禀,不多时出来,让岳疏桐和拒霜进去了。 “参见贤贵妃娘娘。”拒霜叩首行礼。 岳疏桐也学着拒霜的样子行礼。 “好了,你们都起来吧。拒霜,在稷王府,可真是辛苦你了。”这声音极为温柔。 “谢娘娘。”拒霜和岳疏桐谢恩起身。 “你是昨日才到泓儿身边的?抬起头来,让我看看。”贤贵妃看着岳疏桐,微笑道。 岳疏桐闻言抬首垂目。 “这孩子看着倒是个可靠的。”贤贵妃话里很是满意,“你叫什么名字?” “岳疏桐。” “你可有兵器?” “回娘娘,尚没有兵器。”岳疏桐老老实实回答道。 “将离,去将我房中的那把剑取来。” “是。” 很快,一柄长剑递到了岳疏桐面前。 “此剑名为‘映雪’,是从前我的爹娘留下的。我并不怎么会使剑,如今更加用不上,白放着可惜了。如今给你,正好。” 岳疏桐接过剑,再次叩首谢恩。 “母亲,从前我要这把剑,你都不肯给我,怎么今日这么大方,直接赏给疏桐了?”一直在一旁看着的段昶有些不乐意,半是撒娇半是埋怨道。 岳疏桐趁此空档飞快地看了一眼贤贵妃。 贤贵妃果真生的极美,眉是春风裁柳叶,眼是九天点明星,面若山中稀世玉,肤似数九降瑞雪。虽貌美却并不柔弱,眉眼之间,英气略显。 “你又不会剑术,给了你,这剑也不过是换个地方蒙尘。”贤贵妃笑得慈爱,抬手抚着段昶的发。“泓儿也是,你不给兵器,疏桐要如何护你?” “正是知道母亲这里有好的,才等着母亲赏呢。”段泓笑道,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少年气,“说起来,我一直都想同二哥一起来看母亲的。” 贤贵妃面露愁容,叹了一口气。 “你二哥,当真是命苦。这么多年,多少御医都瞧过了,民间略有声望的郎中请了不知多少,总是不见好。我前几日刚让人送去了一些补品,也不知道吃了怎么样。” “母亲不必挂怀。我常去看二哥。二哥的气色现如今愈发好了。相信再过几日,二哥就能来看母亲了。”段泓出言安慰着。 贤贵妃含笑欣慰地点点头。 “娘娘,早膳已经预备好了。”一位宫女进来禀报。 “那就传膳吧。我们倒是有些时日没有一块用早膳了。将离,你们也下去用饭吧,带着疏桐一起,我这里先不用你们,你们也许久没和拒霜一块儿吃饭了。” “是,谢娘娘。”将离闻言很是高兴。 待早膳摆好,将离便和拒霜携着手,拒霜拉着岳疏桐,三个人往厢房走去。 早有几位宫女在偏殿候着,一见拒霜进来,都亲亲热热地迎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来,见一见。这是我们府里新来的妹妹,是稷王殿下的乾魂。”拒霜拉过岳疏桐,“往后,可就要常来宫里了。” “我知道。我瞧着这姑娘同我们倒是没有什么不同。”一位宫女新奇地打量了岳疏桐,道。 “瞧木犀这话说得,乾魂又怎样,本就是同我们一样的人,哪里有什么不同。”另一位宫女笑道。 “疏桐,这是水华、川红、捻红、木犀,这位同我们一起来的,刚才你也知道了,是将离。往后,只要殿下进宫,你定是要随侍的,现在认识了,以后也好称呼。都是姐姐。”拒霜将宫女们一位接一位地介绍给岳疏桐。 岳疏桐便以“姐姐”称呼。 “快坐下来用饭吧。”水华道,“用完了饭,娘娘还要带着二位殿下去看太后。” 众人便坐下来开始吃早饭。 几位宫女不断地往岳疏桐的盘中夹着点心,粥也为她添了又添。很快,岳疏桐便实在吃不下东西了。 “将离姑娘,娘娘要起驾了。”门外,言公公的声音传来。 宫女们忙起身,去侍奉贤贵妃。 宫外,寺人已经备好了步辇,又有宫女提着香炉静候。 拒霜带着岳疏桐等在宫门外。不多时,段泓和段昶一左一右搀扶着母亲出来。 待贤贵妃上了步辇后,段泓和段昶才上了各自的步辇。 岳疏桐和拒霜随侍在段泓两侧。 一行人穿过御花园,走过了长长的宫巷,终于到了太后宫前。 太后宫中的寺人通禀过后,贤贵妃才带着段泓和段昶进了宫中。 第28章 旧梦前尘(五) 许是太后年岁已高,不喜奢华,她宫中倒是略显朴素,还弥漫着一丝淡淡的香气,有些像岳疏桐儿时去过的寺庙中的味道。好些陈设也不如贤贵妃宫中以及稷王府中的样式新颖。 见到贤贵妃带着自己的两位孙儿来,太后喜不自胜,忙免了三人的礼。 “皇祖母!”段昶立刻扑进了太后怀中。 “我的乖乖,你有几天没来看过祖母了,有没有想祖母啊?”太后立刻搂住段昶,轻轻拍着段昶的背。 “想。孙儿想祖母的时候,就想,祖母现在定是也在想孙儿呢。”段昶在太后怀里撒着娇。 听到段昶如此说,太后更加高兴。 “好,好,我的小昶最可心了。来,看看祖母给你准备了什么。” 太后身边的侍女闻言立刻呈上一只木匣,看到木匣里面的东西,段昶竟有些难为情。 “祖母,孙儿都这么大了,还戴这个。” “不管多大,都是祖母的乖乖。”太后将木匣里的东西取出,亲自为段昶佩戴。 岳疏桐看去,是一只玉项圈。 “看,多好看。让你母亲看看,是不是很好看?”太后很是满意。 “是,好看极了。这项圈,刚好和小昶身上这件太后赏下来的衣裳很是相称。”贤贵妃笑道。 “上次,我让人收拾库房,从里面找出来几块玉料。都是他父亲让人送来的,说爱打些什么就打些什么。我都这个年纪了,还戴这个做什么,我就想到了他们兄弟姐妹几个,给孩子们打些小玩意儿吧。最后剩下一块大的,给小昶打个项圈正合适。”太后笑呵呵地对贤贵妃道。 “原来祖母还记得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我还以为祖母心里眼里只有小昶一人了呢。”段泓笑道。 “你这孩子。”太后被逗笑了,“你们几个,祖母落下哪一个了?” “既没有落下,那祖母给孙儿打的东西在哪儿?” 太后大笑了起来。 “菩提,快,快把东西给泓儿。再晚一会儿,只怕这孩子要在我这儿打滚儿呢。” 太后身边的侍女立刻呈上了一枚雕饰精美的玉牌。 段泓起身谢恩,拒霜忙接过,代为保管。 “你们今天就在我这儿用了午膳再走吧。难得你们来,陪我说说话,也好解闷儿。你们来之前,皇后来过。她每次来,不过是照例办事,我也就不留她多说话了。”太后道。 “是。”贤贵妃应着。 “我听说前一阵,她让人将跟在自己身边有些年数的宫女处置了。你说,暄儿还在病中,她不多行善事为暄儿积福积寿,也不能随随便便打杀人呀,真是罪过。”说起皇后,太后面露不悦。 “皇后殿下驭下是有些森严,说起来,也是为了宫中少生事端,好让陛下专心于前朝。”贤贵妃虽如此说,可眉宇间透出不忍之色。 “我昨日,命人将我抄的经文,拿到佑安寺去了,就当是为曦儿祈福,愿佛祖保佑他,早点好起来。”说到段曦,太后面色又沉重了些。 “太后莫要忧虑。有太后的一番慈心,曦儿定能康复。”见太后忧心,贤贵妃出言宽慰。 太后方缓了神色,命人再拿出些新鲜果子和新制的点心给段泓和段昶吃。 一晃到了中午,太后又特地让尚食局做了段泓和段昶爱吃的菜品。待用完膳后,到了午睡的时辰,才让三人离开。 “你们二人今日抽空去看看你二哥吧。”回去的路上,贤贵妃对段泓和段昶道。 “孩儿今日本就有这样的打算。待礼部的一些事办好,孩儿晚些去看二哥。”段泓回答。 “既如此,你们就快去吧,我不耽搁你们了。”贤贵妃忙道。 “孩儿告退。” 段泓要去礼部,拒霜不便跟着,便同段昶一起回府。只剩岳疏桐一人在段泓身侧,寸步不离。 “一会儿到了礼部,你只管在一旁候着,权当歇一歇。”上了马车,段泓嘱咐道。 “是。” 马车缓缓前行,段泓开始闭目养神。 岳疏桐静静地坐在一侧,沉默不语,心中却实难平静。 从昨日,到现在,她着实开了眼界,稷王府的吃穿用度无一不是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就在刚刚,甚至还见到了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岳疏桐又重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这衣裳虽然是拒霜穿旧了的,可是颜色仍旧鲜亮,料子也是十分轻软。 可她并不觉得欣喜。 这就是皇家富贵。哪怕是侍从,也比市井中寻常百姓家活得体面。 可是这体面,想必也是主人门楣上的装点。不过是将自己装扮好,好让主人面上光鲜。 更何况,生死也由不得自己。今日你平步青云,明日就可落入泥沼。 爹,娘,你们看到我如今,会高兴吗?岳疏桐轻轻摸着衣袖上的绣花,暗暗想着。 到了礼部,早有两位官员候在门外。 “费公,言大人。”段泓下了车,不等两位官员见礼,段泓便先行作揖。 两位官员诚惶诚恐。段泓只是携住他们二人的手,径直进了礼部的院子。 这一来,便是免了他们的礼。 岳疏桐紧随其后。 礼部的院子不算太大,林林总总五六间房子,每间房中都有身穿官服的人在忙碌。时不时还有几位官员忙忙走过,还在低声商议着事情。 段泓等人进了最大的一间房,房中放着无数的文稿书册,还有几张桌案。有三位品级低的官员正在伏案奋笔疾书。 见段泓进来,三人忙要起身行礼。 段泓立刻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殿下,此次暹罗和天竺的使臣入朝,下官等还有几桩事商议不下,想请殿下拿个主意。”言大人道。 “言大人请讲。” 几个人开始谈了起来。 岳疏桐此时还不懂这些,根本听不明白段泓等人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这“暹罗”和“天竺”究竟是何处。很快,她的视线便离了段泓,在房中打着转。 房中处处可见悬挂起来的字幅。可岳疏桐不识字。 儿时,岳疏桐家境贫寒,家中只靠几亩薄田,和母亲为乡绅家做些针线活为生。一年所得仅能果腹,读书一事实在无力负担。更不要说她是个女孩子。男子读了书尚且能考取功名,女子读书又有何用? 后来,她进了乾牢。乾牢中的乾魂无非是些会动的刀剑,只要会护卫主人就好,并无识字的必要。 如今,在她看来,那些字无非是些样式各异的符号。 从来无人问过她,究竟想不想要识字。 其实,她是想的。从小时候便想。 那时,镇子上有一位秀才,常常赶着一辆牛车,到村中闲逛,口中还时不时念诵些听不懂的句子。岳疏桐常常和村中的玩伴一起围在秀才的身边,听秀才讲着女娲抟土造人、精卫填海的故事。 岳疏桐至今都记得,那秀才每每拿出一本陈旧的书,念着书上的故事。她好奇凑上去看,可眼前尽是她看不懂的文字。 “小姑娘,你凑得这么近,怎的,你认得字?”秀才笑眯眯道。 岳疏桐摇了摇头。 “你要是认得字,我这本书就送你,你自己就能给你的玩伴们读故事了。你想学会认字吗?” 岳疏桐抿了抿嘴,不好意思地笑着。 认字读书这件事,就仿佛一个本不属于她的宝贝。她只觉得这宝贝甚是好看,可当主人突然问她想不想要时,她却莫名有些羞惭。 可秀才的话,就仿佛是早春时田野上拂过的一缕风,吹开了层层雪被下的生机。 可后来,她也并未有任何可以读书识字的契机,家中如此,乾牢如此,现在亦如此。 岳疏桐胡思乱想着,直到一声爽朗的笑传入耳朵,她才发现此时已是日暮时分。 “这次有殿下,这些事才能这么快敲定。”费公笑道。 “若不是有二位大人在,只怕我根本无力操持这些事务。”段泓很是谦逊。 “殿下过谦了。”言大人道,“不知殿下今晚可否赏光到臣家中一坐。” “只怕要辜负言大人盛情了。我奉母命,稍后还要去看望二皇兄。”段泓婉拒了言大人的盛情邀请。 “既如此,臣等便不耽搁殿下了。”费公道。 “告辞了。” 段泓起身离开,岳疏桐立刻跟了上去。 两个人再次上了马车,往平王府去。 第29章 旧梦前尘(六) 此时虽然天色渐晚,可是大街上仍然热闹非凡。岳疏桐轻轻掀起一侧的车帘,向外看去,只见祈安城的大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街边的铺子前都点上了灯,灯光汇成了一条长龙,向前延伸,不知道尽头在何处;来往的人中,还有好些深眼窝、高鼻子的人,长相与大周人迥异,穿着在岳疏桐看来甚是奇特的衣裳,说着完全听不懂的话,似是在与街边的商贩讨价还价。 岳疏桐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祈安城的盛名,她虽然在幼时便已有所耳闻,可如今亲眼所见,只觉得当初听到的传言完全无法描摹祈安城的盛况。 不知不觉,车帘被岳疏桐尽数掀起,她只觉得此情此景,怎么看也看不完,怎么看也看不够。 “祈安城每日都是如此,待过几日,我让翠影带你好好逛一逛。” 岳疏桐闻言,转过头,只见段泓正浅浅笑着,望着自己。她发觉自己失礼,忙放下车帘端坐好。 “二哥那里也刚刚来了一位乾魂,兴许你也认得她。”段泓继续道。 岳疏桐不由得开始猜测,这位继她之后,被送入皇子府中的乾魂究竟是哪一位旧相识。 很快,岳疏桐只觉得马车拐了一个弯,继而四周开始安静了下来,方才的喧闹声渐微渐消。 当马车停住时,岳疏桐已听不见任何吵闹之声。 “参见稷王殿下。平王殿下已经得到消息了,正等着殿下呢。” 马车外有人道。 岳疏桐跟着段泓下了车。 平王府的寺人立在角门的两侧,手中提着灯笼,照得脚下的路一片明亮。一位略显年长的寺人恭恭敬敬地领着段泓进府。 随着越来越深入平王府的内宅,提灯的人也换成了侍女。 “有劳魏总管了,我自己前去便是。”段泓道。 “是,稷王殿下请。”魏总管退至一旁。 岳疏桐跟着段泓穿过了一道门,进了一座颇为雅致的院子。 “稷王殿下快请进吧,我家殿下恭候多时了。”一位侍女打起了门帘。 刚刚迈入房中,岳疏桐便闻到了一股极为浓烈的药味。 “三弟来了,快过来坐吧。”有些孱弱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 “二哥可好些了?皇祖母和母亲可挂念得紧。” 眼见段泓绕过了屏风,走向内侧的一张床榻,岳疏桐犹豫着是否要跟上前去。 毕竟那里面,着实有些私密。 “姑娘若是不便向前,我便带姑娘去喝茶吧,也好让二位殿下说会儿话。”一位侍女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这位侍女圆脸蛋,弯眉杏眼,口若樱桃,很是秀丽;一身青色衣裙,走动时周身透出一阵淡淡的甜甜的香气,与这满屋的药气格格不入。 “安和?!”见到这侍女,岳疏桐不禁惊呼出声。 “疏桐!”侍女又惊又喜。 “怎么,安和,你认得那姑娘?”屏风后传来段曦的声音。 “认得。殿下,这便是我昨日同你说过的,我在乾牢的好姐妹,疏桐。”安和紧紧抱住岳疏桐的手臂。 “既然这样,倒也不必见外,进来吧。” 屏风后,是另一番天地。 虽然天已经暖和,可是段曦的屋中仍然生着炉火,暖烘烘的;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床前的桌子上还有未喝完的药,床上的帷帐似乎也比寻常的厚实些。 段曦的面色有些苍白。虽然病容憔悴,却还是能看出他长相清秀。岳疏桐只觉得他同段泓有些地方很是相似,却一时指不出究竟是哪里相似。 段曦坐在床上,身上披着一件衣裳,腿上还盖着一床被子。 他似乎很是怕冷。 “倒也是相得益彰。”段曦看了看岳疏桐和安和,对段泓笑道。 “我今日和小昶进宫去看望皇祖母和母亲了,她们都很是挂念你。皇祖母亲手抄写了佛经,命人送到佑安寺去了。”段泓对段曦道。 段曦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非但不能在皇祖母和母亲面前尽孝,还总是让她们为我担心。” “二哥,你不要太过自责。你只管将身子养好,皇祖母和母亲那里,有我和小昶呢。”段泓宽慰道,“我瞧着二哥气色倒是比前几日好了不少。” “我觉得确实好了一些,只是一早一晚,有些畏冷,还不敢让人撤掉炉火。” “殿下,晚膳已经好了。”屏风外有人道。 安和闻言,立刻从一旁拿起一只小几,支在段曦床上。 “送进来吧。”安和道。 很快送晚膳的人鱼贯而入,但都等在屏风外,安和同另一位侍女将菜品端了进来,摆在小几和桌子上。 “三弟见谅,我只能这样相陪了。”段曦笑道。 “二哥,你我是亲兄弟,哪里还需要说这些。”段泓在桌旁坐了下来。 很快闲杂人等皆退了出去,房中重新归于寂静。 岳疏桐发现,从方才到现在,段曦身边只有安和一人在服侍,且安和虽然来的日子短,却同段曦很是熟络一般。 安和开始服侍着段曦用膳。 见此情形,岳疏桐也只得硬着头皮,为段泓夹菜。 索幸,她学着安和的样子,倒是做得不错。 “安和,你和疏桐姑娘去吃饭吧,我和三弟再说会儿话。”膳毕,段曦对安和道。 “是。” 岳疏桐跟着安和出了屋子,来到院里的一处厢房。 厢房中十分雅致,竟比拒霜的屋子还要好。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 “安和,看来平王殿下对你真的很好。”岳疏桐环顾着房中的一切。 “自然,我们殿下是个极为和善的人。”安和拉着岳疏桐坐下,为她倒上一杯茶,拿起筷子,开始为岳疏桐夹菜。 “你快和我说说,你是怎么来这儿的。”岳疏桐无心吃饭,只想知道自己离开乾牢后,安和到底经历了什么。 “你上午刚走,我下午便被送到平王府了。乾牢使带我走的时候我都快要吓死了,我以为他是瞧我无用,要处置了我。没成想,他竟然把我送到这么一个好地方。”安和笑道。 岳疏桐心中有些诧异。 安和是乾牢中学得最不好的乾魂。她不会舞刀弄棒,更不敢砍杀,这么多年下来,她唯一学会的,只有暗器。 乾牢中不养无用的人。安和这般,自然无法成为一个好的乾魂,多留她一天,便是多一张嘴吃饭。 像安和这样的乾魂,只会被处死。 而岳疏桐却不同,她样样在乾魂里拔尖。她是一件很不错的礼物,日后送出去,若是做得好,乾牢使也能从中得到好处。 岳疏桐懂得这一点。她便利用这一点,一直护着安和。 在她被乾牢使带出去的时候,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安和。 幸而,不知乾牢使究竟是如何盘算的,竟然把安和送进了平王府。 “平王殿下对我可好了。不仅让人收拾出这么好的一间房让我独住,拿出上好的料子给我裁衣裳,还不用我干什么活,只让我在他跟前就行。府中的一切,任我调配,只是我初来乍到,太多事都还不懂,现在还是要请示殿下。”说到来到平王府的种种待遇,安和难掩笑容。 “平王殿下为何独独对你这般好?”岳疏桐虽然很为安和高兴,心下却难免生疑。 无缘无故的,段曦为何会这般照拂一个入府才两日的乾魂,还将她捧得如此之高。拒霜都没有调配府中一切的权力,段曦为何如此信任安和? “可能是殿下觉得我很可靠吧。”安和倒是并没有什么顾虑,“你在稷王府如何?” “挺好的。稷王殿下是个很温和的人,府中的姐妹们对我也很是照顾。”岳疏桐道。 “那就好。现在,我们两个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再也不用过那种苦日子了。日后,我们也能常常见面了。”安和边说边为岳疏桐夹菜,“尝尝这个鹿肉。我今天中午夸了一句好吃,殿下便让膳房晚上再做一次。我们殿下不喜荤腥,但是会特意让膳房做给我吃。” 岳疏桐吃了一口安和夹给自己的肉,果然美味无比。 “你还记得青奴吗?”安和突然问。 “青奴?记得。”岳疏桐答道。 “你猜她现在在何处?”安和卖着关子。 岳疏桐摇了摇头。 “她现在在宸王府中。你可知宸王是谁?” “我知道,是皇长子,皇后的儿子。原来宸王的乾魂是青奴。”岳疏桐虽有些讶异,却也觉得是情理之中。 毕竟青奴是乾牢里唯一一位能与她一较高下的乾魂。 这样好的乾魂,拿来讨好皇后的儿子,再正常不过。 “平王殿下同宸王殿下还是颇为亲近的,兴许以后还能见到她呢。” 两个人边吃边聊,很快便用完了晚饭。再回到段曦房中时,段曦正同段泓聊得热络。 第30章 旧梦前尘(七) 安和为段泓换上新茶,又给炉火添了瑞炭。岳疏桐静静候在一旁。 直到亥时,段泓才起身告辞。 段曦显然舍不得段泓离开。 “三弟现在在礼部做事,平日里事务繁忙,若是不得空,便让小昶来我这儿吧。他爱说爱笑,有他在这里,也热闹些。”段曦道。 “这是自然,三哥放心。” 段曦不便起身,便让安和代自己送段泓和岳疏桐出去。 马车早已等在门外。待二人上车坐定,马车开始缓缓行进。 “我瞧着,你同那位安和姑娘很是亲近。”段泓开口问道。 “是。当初去乾牢的路上,是安和一路安抚我,后来到了乾牢,也是我们二人互相照应。”岳疏桐老实答道。 “你们二人能有这般情谊,倒也难得。”段泓感慨道。 岳疏桐只听得马车外渐渐响起了喧闹声,看到有火光透进了马车里。她将车帘掀起一角,只见外面的人络绎不绝。 “殿下,都这么晚了,怎么大街上还是这么多人?” “祁安没有宵禁。日日夜夜,都是这么热闹非凡。” 马车行驶在人群之中,倒很是稳当。 不多时,四周再次安静了下来。 “殿下,到了。”马车停住,车夫在外面道。 二人下了车。 阿瑾正带着人提着灯笼候在门中,看上去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岳疏桐跟在段泓身后,阿瑾等人在前面提灯照着路。 待回到房中,拒霜等人立刻过来,或倒茶,或为段泓脱下外衣。 “疏桐今日跟着我,跑了一天,先去歇着吧。”段泓道。 “谢殿下。”岳疏桐行了一礼,回到了自己房中。 没一会儿,望春也回来了。 “今晚是木兰守夜。”望春打着哈欠,“快睡吧,我要困死了。” 岳疏桐吹灭了灯,两个人都睡下了。 岳疏桐很快便习惯了稷王府的一切。 往后的数日,陶妈妈和拒霜开始教习岳疏桐府中和宫中的礼仪和规矩。虽然这些同岳疏桐在乾牢中所学迥异,但她还算聪敏,学得很快。 自然,岳疏桐也开始上手,服侍段泓的衣食住行。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不紧不慢地过着。 自从上次从平王府回来,段泓便让段昶去段曦那里住几日,陪伴二哥。段昶倒是听话,痛快地收拾了东西,带着人往平王府去了。 平王府要热闹了,稷王府倒清静了下来。 没了弟弟在耳边吵嚷,段泓终于有闲暇临摹一份平王命人送来的名家的真迹了。 岳疏桐为段泓端上茶,不觉看向了段泓笔下的字。 段泓临摹地分外认真。岳疏桐看着他一笔一划,逐渐忘了神。 “疏桐,你认得这字吗?” 岳疏桐猛然被耳边段泓的声音惊醒,一抬头,刚好对上了段泓那清泉一般的眸子。 “我不认得。”岳疏桐复又垂下头,小声道,“但我想认得。” “是吗?”段泓的话中透着惊喜,“那我便教你认字写字吧。” 岳疏桐心中一惊,有些不可置信。她没想到段泓竟然会愿意教自己。 “殿下读书写字,是为了处理政事;外面男子们读书写字,是为了考功名;疏桐你也要学这个,难道,你也想考个状元不成?”望春刚好端进来一碟果子,听到岳疏桐的话,笑了起来。 “求知之心已是难得,只要肯学,日后定有用武之地。”段泓笑道。 他换下一张纸,挥笔写下三个字。 “疏桐,这便是你的名字。”段泓将纸递给岳疏桐。 岳疏桐看着纸上方方正正的字,心中猛然涌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仿佛是一位困居与世隔绝之处,不识天地、不识自身的人,终于拿到了一面铜镜,看到了自己本来的样貌。 “岳,高山也;疏,有‘稀’之意,与‘密’相对;桐,梧桐,是良木,所谓‘凤栖梧桐’,便是指此木。”段泓轻轻在纸上点着,逐字讲与岳疏桐。 随着段泓的话,岳疏桐眼中的木然逐渐褪去,开始有了神采。 “岳,疏,桐。”她呢喃着,不觉笑了,她终于认得自己的名字了。 “高山之桐。可见你的父母对你是有莫大的期许的。” 听到段泓如此说,岳疏桐只觉得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名字的究竟有何寓意,小时候,也从未想过问爹娘,为何要给自己取这样一个名字。可是当她想要知道时,爹娘都已经与世长辞。 如今骤然从段泓口中听到自己名字的释义,虽不知是否为爹娘当初所思所想,但有一件,是断然不会有差错的。 那就是,这三个字里,尽是父母之爱。 “来,我来教你写你的名字。”段泓再次铺好一张纸。 “用这个写吧。” 一只旧笔递到了岳疏桐眼前。 抬眼,是望春。 “这是殿下从前用旧了的,现在拿来给你练手,正好。”望春道。 岳疏桐道了一声谢,接过了笔。 她学着段泓的样子,握笔,蘸墨,在纸上描画着。 最终写成的,或者说,是画成的字,歪歪扭扭,鬼画符一般,但好在还有点文字的样子。 看着段泓那工整的字迹,岳疏桐只觉得脸颊微热。 “倒比我刚学写字时强出不少。”段泓并不取笑,“你莫要着急,我且慢慢教你。你天资聪颖,定能很快学会。” 岳疏桐默默点头,心中着实对段泓有些感激。 接下来的日子,岳疏桐便跟在段泓身边学着认字写字。 岳疏桐明白机会难得,她每时每刻在练着字。若是手中没有笔,她便用手指在衣服上,在桌子上写着,哪怕是要歇下了,她也要在被褥上将今日所学的字练一遍再睡。 而段泓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师父。哪怕是在上朝的路上,他都在为岳疏桐讲着每一个字的意义。 “你快些学,学会了用处大着呢。你现在已经会服侍了,还又功夫在身,到时候,这府里账房库房的事都交给你,殿下的事也交给你,还有这府里一应护卫等事,都交给你来做。”又一次看到看到岳疏桐睡前练字时如痴如醉的模样,望春忍不住打趣道。 “都交给我,那你们做什么?”岳疏桐反问道。 “我们?我们自然有我们的去处。”说罢,望春笑了起来。 “你这个小蹄子,晚上吃那么多好菜好饭都堵不住你的嘴!”岳疏桐佯怒道。 望春仍旧笑着,放下了床帐。 第31章 旧梦前尘(八) 岳疏桐果然学得很快。没多久,她便完全熟知了段泓所教授与她的文字。 而后,她又开始读诗文。段泓见她求知若渴,也乐于教她,还告诉岳疏桐,自己房中的书籍文册,尽可拿去读,不必禀报。 陶妈妈见二人如此,直说段泓要学外面的教书先生,非要让疏桐考上状元才甘心。 段泓闻言,只是一笑置之。 在此之前,岳疏桐对这世上的一切,不明其状,不知其意,仿佛眼前蒙着一层纱,行于大雾之中。自打来了稷王府,有陶妈妈和拒霜她们教自己日常之事,又有段泓教自己诗书,岳疏桐只觉得那层纱被缓缓掀起,这个尘世开始明朗清晰起来。 她再也不是刚刚入府时那般懵懂无知的模样。 很快春去夏至,蝉鸣声动。稷王府中荷花映日,草木丰荣。 景色虽好,可酷暑难捱。趁着段泓午睡的空档,岳疏桐饮下满满一碗绿豆汤,一手摇着丝扇,一手抄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等句,想要静一静心,平一平燥热。 “女状元现在文武双全,同我们这些粗人俗人不是一路了。”翠影凑了上来道。 岳疏桐扭头看向她,只见翠影一手托着粉腮,两根手指轮次在脸上轻点着,斜眼看着自己,抿着嘴笑。 岳疏桐故意嗤笑一声,翻她一个白眼,继续写着。 “我给你说个好事儿呢。你先放下笔。”翠影神秘兮兮道。 “什么事?”岳疏桐果然放下了笔。 “殿下是不是曾许过你,要我带着你好好逛一逛祈安城?” “确有此事,你怎么知道?” 段泓此诺已是两三个月前。一直以来,段泓从未提起过此事,岳疏桐只当是他当初随口一说。 “你们那日回来殿下便嘱咐我了。可是我觉得夏日晚上的祈安城才好玩呢,今日刚好有空,不如我们今晚就去吧。”一说到出去玩,翠影眼中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可是,今晚殿下还要去赴宴,我得跟着。”岳疏桐犹豫道。 “跟着跟着,你这么喜欢跟着殿下,那你便长长久久地跟着,日后等我们都走了,你也要跟着,不许离开殿下半步。” “这是什么话。”岳疏桐轻轻拧了翠影一下。 “今晚宴席上都是皇族子弟,是殿下的亲眷,并无旁人。殿下每赴此宴都是带着阿瑾他们,我们都不用去的。而且,这种宴席,也不会有谁带着乾魂去吧。” “还是等殿下醒了,问问殿下吧。”岳疏桐道。 她面上虽波澜不惊,可心中已经雀跃。自从上次草草看了一眼祈安城的繁华,她便一直都想好好领略一番。 “罢了,你问便是。定是我说的那样。”翠影起身去忙别的事了。 翠影走后,岳疏桐接着有一笔没一笔地写着字。 “疏桐,疏桐。” 约摸过了一炷香,岳疏桐只听得段泓在唤自己,忙起身来至段泓床边。 段泓已经醒了。 岳疏桐瞧见段泓额间渗出汗珠,拿出丝帕为段泓轻轻拭了拭汗。 “殿下醒了?饮些绿豆汤消消暑吧,”翠影端着一只小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是一只白瓷碗。 岳疏桐将绿豆汤端给段泓,段泓慢慢喝着。 一会儿喝尽,段泓方下床换衣裳。 “今晚我带阿瑾出去,你们留在家里就好。” 岳疏桐正为段泓系着丝绦,忽听得段泓如此说。 “殿下,左右家里有拒霜姐姐,我今晚便带疏桐过去逛逛吧。”翠影趁机说。 “好,我正有此想法。”段泓笑道。 岳疏桐抬起头,刚好和为段泓戴发冠的翠影四目相对。翠影得意地笑着,那表情仿佛在说“我说什么来着”。 一晃暮色四合,车也已经备好。待段泓走后,翠影便急不可耐地拉着岳疏桐出了门。 两个人穿过了稷王府角门前那一条长长的小巷后,豁然开朗。 祈安城的大街上人声鼎沸,灯火通明。许是此时暑气已消,街上不乏出来闲逛的人;西域的商人三五成群地走过,有的人手中还牵着驮着货物的马匹和骆驼;耳畔的叫卖声和吆喝声此起彼伏,各色食物的香气萦绕鼻尖;孩童们手中提着各色灯笼,肆意地奔跑着。 “怎么样,果然是夏日的晚上更好玩吧?”翠影道。 岳疏桐顾不上说话,只能用力地点点头。 “走,我们先去吃点东西。”翠影拉着岳疏桐走到一旁的小摊前,“我要两个饼。” “姑娘拿好。”摊主麻利地包好了两张饼,递给翠影。 “这次我请你,下次你请我。”翠影道,“这是胡饼,快尝尝吧。” 岳疏桐接过热气腾腾的面饼,轻轻吹了吹,咬下一口,只觉得这胡饼里的馅料有一种很是特殊的香气,格外的可口。 “走,前面还有好吃的好玩的呢。”翠影继续拉着岳疏桐,两个人边吃边走。 “这小香囊倒是精致。”岳疏桐在一个香料摊子上看到了一只有花鸟纹饰的镂空银香囊,停住了脚步。 “是好看。可是这样的香囊,府里要一百个也有,何必要外头的。”翠影附在岳疏桐耳边小声说。 岳疏桐默然不语。 她想要买下这只香囊。因为她从前在家中,就没有独自去买过任何一样物什,后来进了乾牢,与世隔绝,便更不知集市是何物。 这是她第一次买下一样东西。 岳疏桐从随身的荷包中取出了钱,交给摊主。 摊主喜笑颜开,忙将香囊递给岳疏桐。 “罢了罢了,左右刚发了月钱,不买些什么,还能放着它生小的吗?”翠影显然不知岳疏桐心中所想,无奈道。 岳疏桐小心将香囊戴在腰间。 “前面好热闹,我们快去瞧瞧。”岳疏桐被翠影扯着手臂,拉走了。 两个人在一处酒楼前停了下来。 这酒楼前有好些杂耍艺人正在表演,惹得围观的人不断喝彩。 岳疏桐和翠影不觉看得入了神。 在一块被安放在胸口上的石板被一锤敲碎,石板之下的人安然无恙地起身抱拳后,岳疏桐兴奋地拍手叫好。 有人开始向杂耍的人扔赏钱,很快一枚枚铜钱像是雨点一样落在杂耍的人的身上。岳疏桐也学着周围人的样子,取出几枚铜钱打赏。 杂耍艺人表演得更为卖力。 “疏桐,我看这里还要演上一阵呢,不如我们再去吃点东西吧。”周围太过吵闹,翠影只得拔高声音,对岳疏桐道。 “好。”岳疏桐忙答应着。 一转身,只觉得撞上了什么人。 岳疏桐稳住身形,细细一瞧眼前之人、只见眼前的人衣裳甚是怪异,周身黝黑,俨然一副外邦人的模样。 那外邦人一边欠着身,一边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这想必就是昆仑奴吧。”岳疏桐颇为新鲜,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眼前的人,“殿下借我的一本书上,就画着一个和他很像的人。书上说,这是昆仑奴。” “到底是你这个读书人知道得多。”翠影打趣道。 这时,又一位外邦人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带走了昆仑奴。 外邦人已经走远,岳疏桐还在直直地望着。 “快别看了,人都走出那么远了。走,我带你去吃汤饼,前面有一家汤饼铺子很有名。”岳疏桐被翠影推着挤出了人群。 两个人到了翠影所说的铺子,吃饱喝足后,便在街边散着步,慢慢往回走。 “如何?”翠影歪头瞧着岳疏桐,笑着。 “活着。”岳疏桐轻轻道,“我从前在乾牢里,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不知道什么是人过得日子,更不知道外面是怎样的一番天地。现在,我觉得我在真真切切地活着。活着真好。” “日子还长着呢。”翠影道。 远处,一束烟火冲天而上,而后炸开,像是一朵怒放的花,映亮了夜空。 一瞬间,岳疏桐感觉自己像是在梦中。 如果是梦中,便永远不醒来吧。 第32章 流离失所(一) 可无论如何,美梦终将是会醒的。 岳疏桐只觉得有凉凉的东西润进了自己的唇中,仿佛是滴入水面的雨,让这死水一般的夜泛起一丝涟漪。 涟漪渐渐消散,眼前是段泓紧蹙着的眉头,和一双满是忧虑的眼。 “你终于醒了。”段泓手中正拿着一只卷起的树叶,树叶中还有残留着的水。 岳疏桐看了看四周,只见只影、竹猗、荧儿都围坐在身边,皆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 此时岳疏桐正躺在段泓的臂弯中,她一手撑住地面,想要坐起来。 一瞬间,疼痛再次席卷而来。岳疏桐不得不放弃。 “刚刚为你包好伤口,先不要动了。”段泓道。 “还是让我坐起来吧。”因为疼痛,岳疏桐的声音很是无力。 ‘好。’段泓轻轻将岳疏桐扶起,让她靠在自己的手臂上。 坐起来,岳疏桐才看到自己身上受伤的地方已经被布条简单包扎,布条上还渗出了血。 “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岳疏桐茫然地问着。 即便是真的被扣上“偷窃宫中财物”的罪名,依周律,也不会连坐临穹山;且青奴尚未将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临穹山也不会因自己遭此劫难。 那究竟是为何,临穹山会逢此灭顶之灾…… 周围几人皆沉默不语。一时间,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师妹被带走一事,乃临穹山从未有过的变动。众位长老无法,只得请出夫子。不知夫子是如何同几位长老商议的,只知最终夫子亲自去见了那些宫里来的人。”终于,竹猗缓缓道,“可等了许久,非但不见夫子回来,反而等到了好些官兵。那些人将临穹山团团包围,为首的人说临穹山学宫为从前乱党所设,山上众人皆为乱党拥趸,杀无赦。”竹猗早已不复往日端方君子之态,他头发散乱,衣衫污浊,双眼猩红,含着泪水。 “乱党所设?”岳疏桐大为不解。 “师父曾经告诉过我,夫子并非寻常人家出身。他是宫中的贵人,当初争夺储君之位落败,逃到这里,隐姓埋名,建了这座学宫。”竹猗继续道。 岳疏桐闻言,心下惊愕不已,不由得看向了段泓,段泓亦是一副愕然之态。 如此说来,也难怪自己当初觉得夫子有些眼熟。都是段家的子孙,定是有相似之处。 “师父说,当初闹得很是不堪,若不是夫子侥幸逃脱,定会被杀。夫子一定是被识破了身份,才……”竹猗一时哽咽,不再继续说下去。 岳疏桐闻言,只觉得呼吸一滞,一颗心像是被什么猛地扯住一般。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自己。 若不是为了自己,夫子也不会以身犯险,也不会生死未卜,临穹山更不会大祸临头。 “都怪我,我如果没有将那枚珠花戴出去,就不会被那个什么总管盯上,临穹山也不会……”荧儿失声痛哭,“都是因为我。师父救我性命将我养大,我却害了她!” 荧儿双眼空洞,脸颊上还挂着泪水。她缓缓站起身。突然,她朝着一旁的山石冲去。岳疏桐眼疾手快,顾不得身上的伤痛,飞身将她扑下。 “放开我!放开我!我现在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活下去……”荧儿奋力挣扎着,痛哭着,很快,不知是不是耗尽了力气,她再也说不出话,只有不断地抽泣。 “荧儿,不要这样。我们都已经答应师父了,要好好活下去。”只影亦哭泣着,踉跄着走到荧儿身边,轻轻理着荧儿已经散开的发髻。 “只影姐姐,我们又没有家了。”荧儿抱住只影,放声大哭。 荧儿的哭声宛如一把钝刀,不断地划着岳疏桐的心,让她痛不欲生。 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个人…… 岳疏桐几乎心如死灰。 从家乡,到稷王府,再到临穹山,每一位给过她爱护与照拂的人都以十分惨烈的方式离开了她,徒留她一人在这世上,无所适从。 有些时候,活着的人,才是最为痛苦的。 此时此刻,她再一次看不清前面的路。 难道还要以仇恨为饲,滋养着心志,才能继续以后的日子吗。 “现在师妹和师弟身上都带着伤,如粹也病了,眼下治伤养病才是要紧事。待养好了身子,再做打算。” 竹猗的面上仍有悲痛之色,可话里竟听不出任何的情绪,如同往日一般沉稳。 也如往日一般让人心安。 “可我们如今不能贸然行动,万一那些官府的人仍在山中,若是撞上了,只怕难办。”只影的脸上仍旧带着泪痕,语气却同竹猗一般,波澜不惊。 “从这里再往北走,有一处破庙,荒废已久,人迹罕至。眼下师妹师弟都走不了太远的路,如粹又需得立刻医治,我们便先去那里藏身。”竹猗道。 “如粹怎么了?”岳疏桐这才发现如粹并不在跟前。 “小弟打小身子就不太好。虽然在临穹山这么多年已经将养得好一些了,可是经历了今晚这一遭,又病了,现在在那边树下昏睡着。”只影面露愁容,轻轻道。 “事不宜迟,我们快些走吧。”竹猗走到一旁,背起如粹,在前面引着路。 段泓扶起岳疏桐,只影和荧儿互相搀扶,几个人往竹猗所说的破庙走去。 此处的路崎岖难行,岳疏桐时不时会被脚下的山石和杂草绊住,每一次被绊住,都会扯动伤口,包扎伤口的布条很快便被血浸透了。 “我背着你吧。”段泓在岳疏桐身前俯下身子,道。 “无妨,应该就快要到了。况且公子身上也有伤。”岳疏桐看着段泓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面露不忍。 段泓身上的伤口已然不再流血,但全部裸露在外,不曾包扎。 岳疏桐明白,段泓定是只顾着为她处理伤口,全然忘却了自己也受着伤。 “还是快上来吧,这里的路太难走了。”段泓坚持着。 岳疏桐知道拧不过他,便伏在段泓的背上。 段泓背起岳疏桐,跟上前面的竹猗等人。 兴许是怕岳疏桐受颠簸,又会扯动伤口,他的步子虽然慢了些,却很稳。 今晚月色虽好,可照不进已经变得茂密的林子,几人也看不清脚下的路;晚风渐起,吹拂着四周的草木,时不时还会有一些兔子野鼠跑过,发出一阵阵声响。 每当有动静时,竹猗便会立刻停下,谨慎地四下查看,待周围恢复安静时,才继续向前走。 约莫一炷香后,竹猗腾出一只手,拨开齐膝的杂草,向草稞中走去。 这时,岳疏桐才看到,前方黑暗之中隐隐透出些庙宇的轮廓。 第33章 流离失所(二) “就是这里。”竹猗稍稍加快了脚步,走进寺庙的大殿,轻轻将如粹放到一张落满灰尘、破旧不堪的草席上。 “这庙荒废有一些年数了,不熟悉临穹山的人根本就找不到这里。我们先在这里躲几日,等风头过去了,再出去。”竹猗说着,将神像座下的几只蒲团递给只影。 只影将蒲团摆好,上前扶着岳疏桐在蒲团上坐下来,将照霜剑小心放好。 “待天亮了,我在周围采些草药给你敷一敷,等到可以出去了,再找郎中。”只影蹲坐在岳疏桐身边,看着她的伤口,眼中满是心疼。 “师姐,我没事。”岳疏桐想要宽慰只影。 “你看看你身上,还有一处好地方吗,还嘴硬。”只影嘴上虽然埋怨,可还是轻轻握住岳疏桐的手,“多亏有你,不然我们可就要命丧当场了。” 岳疏桐闻言,眼神躲闪着,有些心虚。 在临穹山这么久,她从未暴露过自己有功夫这件事,一直以来,山上弟子都将她当做寻常女子,只是有时候性子厉害些。 岳疏桐猜着,只影定是要问她为何有这身功夫了,兴许已经对她的身份起了疑心。 若她问了,不如就和盘托出吧。 毕竟师姐一直对她多有照拂,而她却从未坦诚。 可是只影并没有问什么,只是起身去看顾如粹,以及靠在供桌旁睡过去的荧儿。 “先歇一歇吧,你一定累了。”段泓在岳疏桐身旁坐了下来。 岳疏桐只是摇了摇头。 她实在无法合眼。 “我也睡不着。”段泓轻声道。 “我在山上未曾找到公子,公子是怎么脱身的?”岳疏桐看着段泓,问道。 段泓的脸上还带着没有擦干净的血。 “同你一样,杀出了一条血路。可我身手不及你,若不是最后师兄拉着我走了一条密道,只怕我要一命呜呼了。”段泓苦笑道,“当时太乱了,我们本想带上师姐他们,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人。还好你回来了。” “长老们……”岳疏桐不敢问。她害怕听到那个噩耗。 段泓垂下头,默然不语。 岳疏桐明白,他们都做出了和星隐长老一样的选择。 一瞬间,她压抑着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河水一般,将她完全吞噬。 岳疏桐抱住膝盖,痛哭不止。 “绮幻长老不愿沦为阶下囚,她同官兵厮杀了一番,最终点燃了自己的学宫。”段泓哑声道,“她和母亲真的很像。” 没有人再说话,寺庙里陷入一片沉寂。 这片墨一般浓郁的夜,刚好可以藏匿住每一个人的脆弱。 岳疏桐只是哭着,甚至没有心力去追念在临穹山的日子。 她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可没多久,她就被一种难以言表的苦涩唤醒,不得不醒来面对残酷的现状。 睁开眼时,天还是蒙蒙亮。几只早起的鸟儿立在寺庙院中那棵枯死的树上,沙哑地啼鸣着。 段泓在自己身边,紧紧合着双眼;只影靠在荧儿的身上沉睡着;如粹脸色煞白,仍旧没有苏醒;竹猗却不见踪影。 岳疏桐顿时有些慌乱。她真的承受不起失去了。 “师妹醒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岳疏桐才稳住了心神。 看着眼前安然无恙的竹猗,她忍不住,再次落下泪来。 “我去这附近采了些草药。看你们都还睡着,就没有唤你们。”竹猗面容憔悴,眼下还有因一夜未眠而留下的乌青,却还是像从前一样微笑着。 “多谢师兄。”岳疏桐哽咽道。 “往后,我们几个可就要相依为命了。师妹可千万不要这般客气了。快坐下,我等会儿为你敷上药。”竹猗一边安慰着岳疏桐,一边从院中捡了一根短木棍,又从供桌上找到了一只破碗,将采来的草药放到里面捣碎。 岳疏桐坐下。竹猗端着捣好的药过来,轻轻解开包扎在岳疏桐身上的布条,将药敷在伤口上。 一瞬间,岳疏桐只觉得一阵刺痛,很快便再无痛感。 敷好了药,竹猗又重新为岳疏桐包好伤口。 “只剩这些了,应该够师弟用的。” 岳疏桐身上的伤口太多,竹猗采来的草药竟被用去了好些。留给段泓的只有几棵了。 “若是不够,我便再去采一些。”岳疏桐道。 “刚刚为你包好伤口,你就不要动了。” “可是,师兄前去,太过冒险。若是碰上了官兵,我尚且能脱身。”岳疏桐忙道。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竹猗轻笑道,“我敢说,在此之前,除了我,这个地方没人知道。小时候,我不想被师父罚,就到这里躲着,师父他——”竹猗突然止住了话,红着眼睛撇过头去,默然不语。 从前最为美好的记忆,如今却成了悲伤的引子。 岳疏桐不由得一阵鼻酸,默默流泪。 墨弈长老于竹猗,亦如清音长老于只影荧儿、绮幻长老于如粹、初阳长老于段泓、星隐长老于她。 自从她来了临穹山,星隐长老便对她出奇得好。即便是岳疏桐后来猜到,星隐长老是因为贤贵妃的缘故,才对自己这般,可是往日里的种种关怀是真真切切的。 在失去了王府中的姐妹后,岳疏桐在星隐长老的身上,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如家人一般的温暖。 更不要说,自小便长在临穹山的竹猗、只影、荧儿和如粹,几位长老于他们,更是如父如母。 “总之,你不必担心。”竹猗似是平了心绪,转过头来,只是眼中犹泛泪花。 看着竹猗强忍心中痛楚,尽力安慰自己的样子,岳疏桐更加难过。 “我去取点水,待会儿喂如粹喝下。若是谭翮醒了,你就为他敷上药吧。”竹猗说罢,又离开了寺庙。 竹猗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草丛中,段泓便醒了过来。 “公子,竹猗师兄采了一些草药,我给你敷上吧,这样伤口也能好得快些。”岳疏桐道。 段泓眼神木然,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岳疏桐便学着竹猗的样子,将草药捣碎,敷在段泓的伤口上。 “只顾着我,你自己可有敷草药?”段泓问道。 “公子放心,师兄已经为我敷好了。”岳疏桐抬眼,刚好对上段泓的目光。 似乎是自己的幻觉,岳疏桐只觉得段泓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很快恢复如常。 大概是看错了吧。岳疏桐并未在意。 她扯下一旁的垂幔,抖落尘土,细细地包住段泓已经敷了药的伤口。 “如今也只好用着这个,先将就一下吧。” “师弟醒了?”竹猗手中托着一只大芭蕉叶,小心翼翼走了进来。 “有劳师兄为我们采药。多谢。”段泓道着谢。 “我们之间,哪里还用说这个。”竹猗只是微微一笑。 见竹猗走到如粹身边,岳疏桐立刻向前,轻轻扶起如粹。 如粹气若游丝。 岳疏桐不禁心中一沉。 “如粹,喝点水吧。”她贴在如粹耳边道。 兴许是如粹能听到,竹猗小心地将水顺进如粹的口中时,他喝下去了。 还能喝水,看来如粹暂时无大碍。 可若是再这么下去,看不上郎中,如粹只怕性命危矣。 “师兄,你方才出去,可有看到什么人吗?”岳疏桐问竹猗。 “不曾。至少这附近没有任何人。”竹猗回答。 “我们不能这么等下去。剿灭临穹山这样大的事,哪怕是昨晚瓷镇的人并未上报,今日也定会上表。此时他们不会有所动作。现在就是我们逃出临穹山的最好时机。若是等他们的消息送到祈安城,只怕会有更大的变故。”岳疏桐当机立断。 “阿灼说的是。只是那些人会不会已经封山,不准任何人进出?”只影的声音传来。 岳疏桐循声望去,只见只影和荧儿都已经醒了,正靠着供桌坐着。 两个人皆面露疲态。 “我去探路。”岳疏桐道。 “不可!阿灼你还带着伤,还是我去吧。”段泓立刻反对。 “我去最为……” “你养一养伤,我去吧。”段泓打断岳疏桐的话。 “公子,最不能去的就是你!”岳疏桐见段泓如此,万分急切。她死死扯住段泓的衣袖,压低声音道。 “你已经做了很多了。”段泓含着笑,慢慢挣开岳疏桐的手,“我这就出去探路。即便是官府的人已经封山,可他们到底不熟悉临穹山,一定会有他们遗漏的小路。若我月出之时回不来,你们也不必再等我。阿灼,师兄师姐就交给你了。”段泓的语气冷静地如同只是出门游玩。 岳疏桐明白段泓心意已决,饶是心中不安,也只能作罢。 “公子放心,有我在,定保师兄师姐无虞。” 段泓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庙门前的杂草之中。接下来,便是无比折磨的等待。 第34章 流离失所(三) 从清晨直到下午,岳疏桐除了和竹猗等人轮番照看如粹,便是握着照霜剑,伫立在庙门前,一来是为了提防生人靠近,二来是为了等候段泓。 可一直等到日暮西山,岳疏桐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若是想要探查清楚临穹山各处山路的情形,着实要费一些时辰,再加上段泓有伤在身,脚步慢些也属正常。 岳疏桐不断安慰着自己。 很快众鸟归林,天色渐暗,山林渐渐归于寂静。 可段泓还是没有回来。 岳疏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慌乱。 整座临穹山太大了,他只是走得慢了些,所以才迟迟未归。绝不会有什么事的,绝不会有什么事的…… 岳疏桐胡思乱想着。 “阿灼,先进去歇一歇吧,你在这儿守了一天了。”只影走过来,轻轻拉住岳疏桐的手。 “我去迎一迎吧。”岳疏桐把心一横,道。 “不可,段泓临走前,不是嘱托你了吗,要你在这里。”只影的语气仍旧平缓。 昏暗之中,岳疏桐依稀可见只影同样不安与焦急的神色。 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岳疏桐警觉,将只影护在身后。 照霜剑出鞘,一段寒光倾泻而出。 脚步声有些缓慢,听起来,这脚步的主人似乎腿脚不便。 声音越来越近。岳疏桐举起了长剑。 前方草丛之中荡出一寸衣角,紧接着,段泓佝偻着身子,有些艰难地拨开面前的杂草。 岳疏桐见状,立刻迎了上去,搀住段泓。 “快,我们快走,有一条小径无人把守。趁他们还没发现,快走!”段泓气喘着,微微靠在岳疏桐身上,似乎有些无力。 只影闻言立刻进去,同荧儿一起扶起如粹。而后竹猗背起如粹。 许是因为走了一天,且带着伤,段泓现下走得十分艰难。岳疏桐搀扶着他,走在前面引路。 几人不敢停下来歇息,可伤的伤,病的病,走得很慢。直到月悬西天,才终于走出了临穹山。 “现在,我们去哪儿?”只影开口问道。 “我们去神农山庄吧,先找姜先生为如粹医病。”岳疏桐道。 “那些坏人会不会正在四处找我们?要是他们在神农山庄抓到我们,会不会连累了姜先生?”不只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惊惧,荧儿的声音有些颤抖。 岳疏桐默然。但现在只有这一个去处。 若是找寻常的郎中,只怕会有风险;而姜皎于临穹山而言,不算外人,定能守住消息。 “我们先过去,先稳住如粹的病情再说。”岳疏桐一锤定音。 “如今是坐不得船了。码头有人把手,且船夫也已不知去向。”段泓道。 “我知道有一条小路,虽然难走些,可并无什么人。”只影道,“我来引路。” 几人不敢多停留,跟在只影身后,往神农山庄赶去。 只影所说的那条路,虽然被成为“路”,却仍被杂草覆盖,只是有人走过的的方,草比周围的草矮上一些,从而形成了一条若隐若现的小径。 岳疏桐的伤口隐隐作痛,体力也有些不支。她和段泓互相搀扶着,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只影前行。 “到了!” 岳疏桐已经眼前发黑之时,隐隐听到了荧儿的声音。 她停下脚步,缓了缓,才终于看清前方有亮点昏黄的灯光,灯光下,是神农山庄的柴门。 只影上前叩门。不多时只听得门后传来药童困乏的声音。 “谁啊?” “我们是临穹山的弟子。”只影答道。 “什么?!”门后的人仿佛一瞬间清醒过来,惊呼出声。 而后,柴门打开了。 “快,快进来。”药童道。 几人忙进了门。 “跟我来。” 药童带着几人来到一间屋子。荧儿搬出凳子,扶着岳疏桐和段泓坐下,竹猗将如粹放到了床上。 烛火亮起,岳疏桐看到段泓面色煞白,额间布满了汗珠。 岳疏桐知道,自己也是这样。 药童很快便请来了姜皎。 姜皎的身后还跟着几位药童和医女。 姜皎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先查看了如粹,把了把脉。 而后,他又起身过来看了看岳疏桐和段泓的伤势。 “谭公子的伤倒是轻些,只是阿灼姑娘,好几处的伤都很深。” 不知道是不是光影的缘故,岳疏桐只觉得姜皎面色凝重。 “我去给如粹公子开药。豆蔻,杜仲,你们先为谭公子和阿灼姑娘洗一洗伤口,再敷上药粉。” 说罢,姜皎便匆匆离开了。 竹猗和药童们扶着段泓去了里间;医女们在岳疏桐周围拉起一块布,开始为岳疏桐清洗伤口。 只影和荧儿也来帮忙。 水刺激着伤口,痛痒难耐。岳疏桐抓起桌上的一块毛巾,死死咬住,想要以此来转移痛苦。 直到医女们将药粉洒在伤口上。短促的疼痛后,是一丝凉意。岳疏桐只觉得舒畅了好些。 她吐出毛巾,艰难地对医女们道着谢。 只影轻轻为她拭去额上的汗珠。 伤口重新包扎好,医女们又拿来一套干净的衣服,为岳疏桐换上。 “姑娘,我背着你,到隔壁的屋子好好歇一歇吧。”一位人高马大的医女道。 “这怎么好劳动姐姐,我自己过去便好。”岳疏桐忙推辞。 “姑娘才敷了药,若是活动,伤口又要裂开了,什么时候才能好。还是我背你过去吧,也没多少路。”医女坚持着。 无法,岳疏桐只得恭敬不如从命。 隔壁的屋子里有两张床,床上已经铺好了被褥。 那位医女走到床边,将岳疏桐轻轻放下。 “姑娘,什么也别想了,好好睡一觉吧。”医女微笑着,“这里只有两张床,只影姑娘,荧儿姑娘,你们谁同阿灼姑娘一块住?”医女又转向只影和荧儿。 “我们三个住在一起吧。我放心不下阿灼,荧儿一个人睡又害怕。”只影道。 “也好,我再拿一床被褥来。” 医女转身离开了。 “阿灼,躺下吧。”只影为岳疏桐脱去鞋子,扶着她躺下,“睡会儿吧。” 岳疏桐点点头。她太累了。 这两天发生太多事了,她的心力与体力皆已耗尽。 她真的无法强撑下去。 合上眼,岳疏桐几乎立刻便睡着了。 第35章 前路茫茫(一) 朦朦胧胧间,岳疏桐仿佛来到一处空荡荡的大殿之中。 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像临穹山的省身殿,又像是从前贤贵妃的寝殿。 岳疏桐有些昏昏沉沉。她环顾着周围的一切,想着自己明明是在神农山庄,怎么又回到这里了呢。 是梦吗。 究竟眼前的是梦,还是这两日的经历是梦? “疏桐,怎么到这里来了?是泓儿和小昶有什么事吗?” 身后忽然传来轻柔的声音。 岳疏桐转过身,只见贤贵妃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 “你来得正好,我亲手给泓儿和段泓做了衣裳,你拿回去吧。”贤贵妃笑盈盈的,“你服侍我那两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辛苦了,我想想,该怎么谢你。” “此为疏桐分内之事,不辛苦。”岳疏桐呆愣愣地回答。 “你是个好孩子,有你在,我放心。泓儿也大了,房里还没有个可心的人,我想,不如把你指给他吧。”贤贵妃突然道。 岳疏桐闻言心猛地一跳,有些惶恐。 “是该把疏桐指给殿下。疏桐对殿下不是一般得上心。” 嬉笑声传来,木兰和翠影已然在岳疏桐身旁一左一右地站着。 岳疏桐不知所措。她看看木兰又看看翠影,只觉得眼前有些模糊,怎么也看不清二人的面容。 突然间,木兰原本白皙的肌肤开始发黑,整个人仿佛一把枯柴。她僵硬地转过脸,凹陷干枯的面颊毫无生机,只有一双大眼睛空洞地望着岳疏桐。 “疏桐,那火好热,我好疼,我好疼……” “不,不……”岳疏桐颤栗不止,她明明已经经历过刀山火海,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 “疏桐,你看,皇后调来了好些人……”贤贵妃幽幽的声音像是一丝微风,飘进了岳疏桐的耳中。 岳疏桐望向贤贵妃,只见贤贵妃周身被火焰覆盖,整个人都在被烈火蚕食着。 “不要!”岳疏桐惊呼出声,扑向贤贵妃。 却扑了一个空。 她茫然地望着周围,哪里还有贤贵妃、木兰和翠影的身影。 感觉的自己在流泪,她伸手擦了擦脸,却根本就没有泪水。 “阿灼,你在这里做什么?” 再一抬眼,星隐长老手持书卷站在眼前,笑貌音容,一如往常。 “师父……”岳疏桐心中涌起了一阵委屈。 “是不是又去冰蟾长老那里偷听了?怎么,你也想建功立业?”星隐长老笑着,双眼却流出了血泪,“可是,孩子,你都救不了我们,又怎么能救战乱中的百姓呢。” “都是你!都是你!”一位女子突然扑上来,死死抓住岳疏桐的肩膀,不停摇晃着。 岳疏桐被晃得站不住,险些摔倒在地上。 那女子抬起头,目眦欲裂,面容狰狞。 是绮幻长老。 “是你引来了那些人,是你害死了夫子,害了整个临穹山!我要你偿命!” 绮幻长老不知从哪里拔出一把利剑,朝岳疏桐劈砍过来。 岳疏桐只能不停地躲闪,慢慢往殿门退去。 绮幻长老穷追不舍。岳疏桐看到她的身后跟着无数临穹山的弟子。 他们皆是满身鲜血,行尸走肉一般。 弟子们的嘴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但岳疏桐仿佛听到他们在说着怨恨自己的话。 “是我对不住大家,是我害了你们……”她绝望地想。 岳疏桐忽觉得自己靠在了殿门上。她转过身,猛地推开了门。 霎时间,一道明亮的光芒填满了岳疏桐的视线。 眼前的一切是明亮的。没有星隐长老,也没有绮幻长老和众位弟子。 她仍旧是在神农山庄的屋中。 她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岳疏桐惊魂未定,大口喘着粗气,仿佛经历了一场逃亡。 缓过了神,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悲伤。 她蜷缩着身体,想要哭,却怎么也流不出眼泪。 此时只影与荧儿也已睡下,屋子里安静极了,连窗外风过树梢的声音都听得到。 而在这窸窸窣窣的声响中,隐隐可听闻谈话声。 好像是竹猗和姜皎的声音。 “……当时,师父命我等赶快撤离,他只身一人进了省身殿,说要将历年来弟子名册尽数毁掉,这样才可保众弟子无虞。” “那长老们和弟子们如何?” “长老们皆已殒身,至于师弟师妹们,有的逃了,有的……” 谈话声停了片刻,继而又起。 “还请公子节哀。那夫子他老人家,是不是还有一线生机?我们或许还有机会将他救出来。” “我正在想办法” “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以后如何,我还需同只影他们商量一下。” “名册既已焚毁,想必公子的身份外人已无从知晓。这么多年,来山庄寻医问药的人不乏名流权贵,公子若是不弃嫌,我可从中出力,公子可借由他们,谋一份差事,好安身立命。只影姑娘琴艺超群,寻一琴坊,做一位琴师,也是个不错的去处。” “多谢姜先生为我们筹谋。只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夫子和长老们对我等恩重如山,师弟师妹们同我们也是情谊匪浅,如今他们被奸人所害,绝无枉顾血海深仇,苟活于世的道理。” “公子莫不是想要……可是,你们势单力薄,复仇一事,形同飞蛾扑火。” “此时还需从长计议。” “也罢。公子且放心在我这儿住着,若是有什么用得到姜某的地方,只管开口,姜某定当尽心竭力。这也是为了这么多年来,神农山庄同临穹山的情分。” “我先谢过姜先生。” “公子太客气了。” 谈话之声渐微,一切重归平静。 可岳疏桐的心绪却久久不能平复。 竹猗说得对,这一切都是奸人从中作梗。小到内侍监多事,大到段暄和司徒熠罔顾人伦。 为了那个皇位,他们可以毒害先帝,可以残害忠良,可以兄弟反目,甚至可以追讨夫子从前之过。 夫子当初所参与的争斗已然是前朝旧事,经历过的人,老的老,死的死。夫子本人也已是耄耋之年,可即便往昔之事已散如云烟,为了能让皇位坐得安稳,为了司徒氏一族的利益,段暄和司徒熠也会让夫子去领受那个本不应该承受的刑罚。 真相是什么,根本不重要。 第36章 前路茫茫(二) 夫子尚且如此,段泓、自己、段昶也定是难逃一劫。 与之相关人等,也不能幸免,皆会被斩草除根。 今日之临穹山,或许便是明日之竹猗、只影、荧儿、如粹。 故此,她现在不仅仅是要谋划如何向段暄和司徒熠报当初和如今的血海深仇,洗刷冤屈,还要尽力保竹猗等人无恙,不能让他们被自己和段泓连累。 “阿灼,你醒了?” 只影的声音打断了岳疏桐的思绪。 “师姐。”岳疏桐想要坐起来。 “快躺着,别动。”只影忙阻止,“你这么乱动,伤口几时才能愈合。” 只影走上前来,为岳疏桐掖了掖被角。 岳疏桐看到,只影的双眼红红的,是哭过的样子。 “你好好歇着,我去看看小弟。” “好。” 只影出去了。没多久,荧儿也醒了。 见只影不在,荧儿便问去哪儿了。 听到岳疏桐的回答,荧儿便也出去了。 不一会儿,荧儿又急匆匆地跑回来,脸上有几分喜悦之色。 “如粹醒了!” 这是当下最好的消息了。 岳疏桐顿时觉得心中轻快了些。 “太好了。”她有些哽咽。 “只影姐姐说,如粹现在还没有精神,等他养一养,再让他来看你。”荧儿在岳疏桐床边坐下。 “无妨。来日方长。” 一晃到了晚上,只影端来了粥和小菜,喂岳疏桐吃下。 “姜先生说,你和段泓的伤还要等一些时日才能好,小弟也要好好调养一下,让我们先在这里住着。”喂岳疏桐喝下最后一口粥,只影道。 “眼下也只能如此。只是我有些怕,若是连累了姜先生……”岳疏桐有些顾虑。 “我也怕呢。姜先生说只管住着,不用担心什么,有什么事,他会想办法的。” “姜先生当真狭义。这世上有几人能同他一样。”对姜皎,岳疏桐着实钦佩,也着实感激。 她忽然想到了姜皎从前所托之事。 日后定要帮姜先生寻到师弟,以报今日之恩。岳疏桐暗暗想着。 “阿灼,你想什么呢?” “无事。”岳疏桐忙道,“公子如何了?” “谭翮伤的比你轻,可以坐着。” “我也可以坐着。” “真倔。没有伤到筋骨,当然能坐,可是谭翮那是姜先生说他可以坐起来,对你,姜先生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乱动。”只影收拾起碗碟,“你听话,好好养伤。” “好。”岳疏桐答应着。 往后的日子,岳疏桐等人便在神农山庄安心住着。 竹猗、只影和荧儿常常帮着山庄里的药童和医女做些事,岳疏桐、段泓和如粹将养着身子。 每一日,都有医女来为岳疏桐换药。姜皎配的药粉,再加上越来越暖和的天气,十几日后,岳疏桐的伤便好得七七八八了。 “先生说,姑娘再有三日,便可下床了。”换好药后,医女道。 “知道了,多谢。” “姑娘客气。”医女收拾好东西,离开了。 医女刚走片刻,岳疏桐便听到有敲门声。 只影起身去开门。 “谭翮?”只影有些意外。 “公子?你的伤怎么样了?”岳疏桐忙问。 段泓似乎已经恢复如常。 “我也是刚刚才得姜先生准许,可以出来走动走动了。”段泓笑道。 “果然,谭翮养好了伤,第一个要看的便是阿灼。”只影打趣道。 “师姐,你说这个做什么。”岳疏桐虽然嘴上有些埋怨,可面上有些羞赧。 “怎么,我说的不是事实?”只影搬来凳子,让段泓坐下,“你不知道,这几日我只要去看小弟,段泓定问我你如何了。” “让公子挂念了。方才辛夷姑娘说,三天后我便可下床活动。”岳疏桐道。 “太好了。这段日子,你受苦了。”段泓半是欣喜,半是心疼。 几人闲聊着,直到吃完了午饭,岳疏桐要午睡了,段泓才离开。 “你看他那依依不舍的样子。日子还长着呢,有的是说话的机会。”只影笑道。 荧儿刚刚从如粹的屋子回来,听到只影如此说,便道: “阿灼姐姐在谭翮大哥身边年数不短,谭翮大哥当然乐意和阿灼姐姐说话。” “当真如此吗?”只影轻轻点了一下荧儿的鼻头,转身坐在床边,脱下了鞋子,躺下了。 荧儿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色,却又稍纵即逝,也回到床上躺了下来。 岳疏桐却觉得,荧儿说的对。 毕竟,现在只有自己能和段泓一起追念过往了。 三天很快过去,岳疏桐终于可以下床了。 “今日太阳好得很,你也好久没出门了,我陪你出去走走吧。”只影道。 岳疏桐求之不得。在屋中闷了这么多天,终于可以出去见见太阳了。 “阿灼姐姐!” 岳疏桐刚刚走出屋门,便听得如粹在唤自己。他正端着一大盆药草,在院子里晾晒。 他虽然看上去还是有一点虚弱,可是精神已经好了很多了。 “病才好,就做这些。”只影见状,忙上前接过如粹手里的活。 “姐姐,不妨事。我不能总是躺着。”如粹道。 “公子和竹猗师兄呢?还有荧儿,我怎么没看到她?”岳疏桐也过去帮忙。 “谭翮和竹猗师兄去河边洗药材了。荧儿在药房。”如粹回答,“现在阿灼姐姐和谭翮都没事了,我也好了,我们是不是该想想以后怎么办了?” 岳疏桐闻言,铺着药草的手停住了。 是该想想了。 “等师兄他们回来,我们商议一下吧。”只影手中不停,神色如常。 药草还未铺好,却见段泓和竹猗急匆匆走了过来。 “怎么了?”岳疏桐看他们二人的神色不太对。 “我们方才在外面看到了官府的人。”段泓面色凝重。 果然找过来了! “荧儿还在药房,我去喊她过来。”只影立刻往药房跑去。 “诸位不必担心,先到屋中去吧。”姜皎许是听到了消息,也赶了过来。 岳疏桐等人立刻进屋。不多时,只影和荧儿也回来了。 “一切有我。”姜皎将门关上。 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外面便响起了一阵嘈杂声。 第37章 前路茫茫(三) “把每一间屋子全部打开,我们要搜查叛贼!” “白芷,去将门都打开。” “这间屋子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打开?” 显然,官兵就在门口。 岳疏桐的心提了起来。她并不怕再来一场恶战,唯独担心牵连姜皎,牵连神农山庄。 “官爷见谅。这屋中有妇人在生产。” “妇人?既然是妇人在生产,为何如此安静?” “官爷有所不知,妇人生产时若是喊叫,不便用力。故此在下特让屋中的大姐咬住绢帕。妇人生产乃是大事,还望官爷行个方便。” “当真如此?” “小人不敢撒谎——官爷不可!这……这怎么方便?” “罢了!” 屋外很快安静了下来。 屋门打开,姜皎独自立在那里,从容不迫。 岳疏桐长长舒了一口气。 又逃过一劫。 “刚才真是多谢姜先生了。”竹猗忙作揖道谢。 “不必客气。前厅还有病人等候,诸位请便。” “我们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该想想以后了。”姜皎走后,只影将门关好,缓缓道。 “师兄,我们以后该如何?”荧儿望向竹猗。 竹猗盯着地面,默默不语。 良久,终于开口。 “我不能放任那些害死师父和师弟师妹们的恶人在这世上逍遥自在。” “师兄,你是说……”如粹有些惊异。 “此事甚是凶险,若你们不愿冒险,我独自一人谋划便可。”竹猗环顾着众人。 “师兄这是说哪里话。”只影面露愠色,“长老们待我们视如己出,此仇不报,誓不为人。难道我是什么懦弱之人吗。” “只影,你不要多想,我只是担心你们的安危。此事若是成了,倒也罢了;若是不成,你们还能活下去。” “师兄,我不怕!我要和你一起!”如粹高声道。 似乎是动了气,如粹说完,便咳嗽不止。只影忙轻轻拍着如粹的后背。 “对,师兄,我也不怕,是生是死,我们在一起!”荧儿似乎褪去了往日的稚嫩,神情十分坚定。 “阿灼,谭翮,你们来临穹山年数尚浅,若你们不想……” “师兄,长老们对我们的照拂,与年数无关。”段泓道。 “可是我们要怎么做呢?”荧儿疑惑道。 众人皆不言。 岳疏桐看到竹猗眉头紧锁,似乎是在苦思冥想着什么。 “我从前听师父说,临穹山学成下山的弟子们,有好些师叔师伯已入仕途。我们可寻上他们,将师门罹难一事告知,到时,我们可借由他们,找出始作俑者,再谋复仇。”良久,竹猗道。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我们长居山中,并不知晓山下官府中究竟是何情形,冒然行动,只会再陷险境。”只影很是赞同竹猗的法子。 “可我们怎么知道哪位大人是师叔师伯呢,就算是我们知道了,找上门去,他们又凭什么相信我们是临穹山的弟子呢?”如粹有些顾虑。 又是一片沉寂。 此事于竹猗等人而言,确实难于登天。 岳疏桐看向段泓,二人目光交汇。虽无人开口,却瞬时明白了彼此的心思。 是时候坦明一切了。 “这也不难。”岳疏桐道。 “此话怎讲?”竹猗不解。 “事已至此,我与公子不能再隐瞒了。” 岳疏桐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在下着决心,又有些担忧。 若是竹猗他们得知,临穹山如今的劫难,自己与段泓难辞其咎,会作何反应。 打也好,骂也罢,这都是她应受的,绝无怨言。 只是害怕他们会同自己完全决裂。 “阿灼,是我的乳名,我原名是岳疏桐。我本是先帝三子稷王的乾魂。” 岳疏桐说完,便小心翼翼地看着竹猗等人的神情。 荧儿与如粹有些惊讶,却还是等着岳疏桐继续说;只影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竹猗似乎早就预料到什么似的,并不多言。 岳疏桐见状,便决定继续说下去。 “三年前,稷王遭奸人陷害,被迫出逃,我也就来了临穹山。” “想不到阿灼姐姐竟然还有这样的身世。难怪来得那么突然。”荧儿瞪大了双眼,道。 “阿灼是服侍稷王的,那稷王不就是……”如粹难以置信,目光不断地从岳疏桐和段泓身上流转着。 只影和荧儿皆震惊不已,竹猗也是一副大感意外的神情。 几人一时皆说不出话。 “不错,我就是稷王。”段泓沉声道。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到底……”如粹语无伦次。 许是因为太过激动,他又咳嗽了起来。 “当年长老们接到一封信,随后便命我们下山接应,除此之外再无多言。那封信是谭翮你写的?”竹猗的语气有些急切。 “不,是殿下的生母,先贤贵妃所写。先贤贵妃与星隐长老是同胞姐妹。”岳疏桐想到两位长辈,不免哽咽。 “这些事,我们竟从来都不知道……”只影喃喃道。 “那谭翮——不,不对,稷王殿下,敢问,你的尊姓大名是……”如粹有些小心地问道。 “段泓。这是父皇亲自为我取的名字。”段泓垂下双眼,苦笑着,“如粹你不必如此,唤我名字就好。毕竟,我现在与庶人并无二致。” “那谭大哥,不,是段泓大哥的娘亲为何会让你们到临穹山来?阿灼姐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们吗?”荧儿看向岳疏桐,神情复杂。 惊愕之余,她似乎又有些不忍之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事好像很久远了,却好像又历历在目。就像是刚刚写好便被尘封起来的书卷,字迹犹新,只是她不愿翻动生怕读到那些字句。 毕竟那书卷之上,一笔一划,皆如烙铁,狠狠地烫着她的心。 书中所写的,便是一座炼狱,一座用无数血泪浇筑而成的炼狱。 她好不容易从中逃离。一直以来,岳疏桐总是在控制着自己,不去回想那些事。可如今,她觉得仿佛有一双大手,从深邃的记忆之中探出,死死地抓住了她,将她再度拖回那个弥漫着血腥之气的地狱。 第38章 山雨欲来(一) 靖远二十三年的春仿佛来得格外晚。 虽然二月将尽,可仍是十分寒冷,寒风阵阵,日光晦暗。去年入冬时穿上的冬衣迟迟脱不下。 天气惹人生厌,种种事务也不让人省心。 许是因为寒冷,又或许是因为边境兵戈再起,过于劳心劳力,宫中皇帝本就不强健的身子每况愈下,不久便缠绵病榻,卧床不起了。 皇帝无法理政,又不曾立储,朝政大事便由众皇子并几位在朝多年,德高望重的老臣共同监管。 岳疏桐自然跟着段泓进宫住下。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岳疏桐常听着段泓同那些大臣商谈着军饷粮草、赈灾银两等诸多国事,看着段泓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人渐渐消瘦。 她有些焦急。此时皇帝的病情尚不见好转,若是段泓也倒下了,只怕会更加麻烦。况且她本就是为了照料段泓起居才跟着入宫的,段泓若是有什么不妥,也是她看顾不力。 更不要说,她还有一点私心。 在稷王府这几年,岳疏桐过得很是安稳。姐妹和睦,主上仁厚,再无所求。 身为乾魂,岳疏桐与段泓相处的时日比翠影等人更长。岳疏桐又常向段泓请教些诗书,两个人便比旁人更为亲近些。 天长日久,她的视线开始不由自主地停留在段泓身上。心中竟涌起一种异样的情愫。 这情愫仿佛是冻土之下的嫩芽,虽还未能等来春风,却已经蠢蠢欲动,直欲冲破厚土。 在段泓又一次与几位大臣争论之后,岳疏桐陪着段泓回到贤贵妃宫中,趁着段泓喝茶歇息之时,她默默退了出去,独自去了尚食局。 这一日,段泓几乎水米未进。他本就因为劳碌而胃口大减,御膳房的人又只想着巴结,送来的饭菜,用料虽好,只是油腻,段泓便更吃不下去了。岳疏桐便索性想着亲自做几道清淡的菜。 到了尚食局,几位女官认得她是稷王身边的人,纷纷殷勤地上前来。 “姑娘到此,有何贵干?” “我想借你们的炊具一用,为我家殿下烧几样小菜。”岳疏桐不卑不亢道,“诸位请去忙吧,我自己动手就好。” 女官们本想客气几句,见岳疏桐坚持,便都散了。 此前,岳疏桐在府中跟着陶妈妈学过几样菜,皆是民间的口味和样式。偶尔做来,给段泓换换口味。 岳疏桐只挑着几样简单的菜式做了,又熬了一点长生粥,装进了食盒,向尚食局众人道了声谢,便匆匆回宫。 段泓的寝宫中,四下寂寂无人,唯有灯影颤颤。显然是因为心烦,屏退了左右。 “你方才去哪儿了?”段泓正坐在案前写着什么,见岳疏桐进来,便放下了笔。 “我见殿下今日没怎么用膳,想着是尚食局送来的不合胃口,就自己动手做了几样。”岳疏桐上前,将纸笔收好,打开食盒,摆好粥菜。 “难为你有心。”段泓语气松缓,可眉头紧锁。 “有什么事,用完膳再说吧。”岳疏桐盛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粥,端给段泓。 “你陪我用一些吧。” “是。” “今日殿下同几位大人争论,所为何事?”岳疏桐为段泓布着菜。 段泓叹了一口气。 “是为了对昂国用兵一事。昂国本就踞我大周边陲国土,如今更加变本加厉,若再不兴师讨伐,我大周君民如何抬得起头?可司徒熠却口口声声说国库亏空,不应再动刀兵,而那些腐儒,不敢和司徒熠作对,只会俯首帖耳!”段泓怒极,握紧拳头,重重地砸到了桌案上。 “殿下息怒。”岳疏桐安抚着段泓,“宸王殿下难道没有同殿下站在一起吗?他同殿下交好,又与殿下政见相同,他定会认可殿下的主张。” “司徒熠毕竟是大哥的母舅,他不太好在众人面前与之争论。”段泓无奈道。 果然如此。岳疏桐倒是毫不意外。 何止是因为母舅的身份,这司徒氏一族祖上是随太祖皇帝起事的肱股之臣,一百多年惨淡经营,早已是大周数一数二的望族,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轻易撼动不得。至司徒熠父亲这一代,更是把控朝政,连陛下都处处掣肘。 不过,这位大皇子虽有一半司徒氏的血脉,却仍得陛下看重,单看这“宸”字的封号便可知。他也确实有才能、有见识,有些事上,也很是强硬。可若是面对司徒氏,就会不断地妥协。若是家事,随他怎样,可国事焉能如此? 岳疏桐默默喝着粥,暗想着。 “父亲如今病重,还不知道几时能好。”段泓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面露愁容。 “殿下脱不开身,我明日替殿下去探望吧。”见段泓如此,岳疏桐心中不忍。 “也好,你且去吧。明日,还有赈灾的事宜要商议。” 两人不再说话,很快用完了晚膳。岳疏桐命人将碗碟和食盒送回尚食局,又守在段泓身边,磨墨铺纸,剪烛倒茶。直到四更天,两人才歇下。 未到辰时又起。岳疏桐为段泓穿戴好衣冠,嘱咐几位寺人侍候段泓,便带着两位侍女去尚食局取了参汤和燕窝,一路送到承意殿。 因皇帝一直病着,后宫妃嫔并皇室亲眷一干人等皆在殿外候着,时时预备侍疾。 皇帝身边的寺人黄冕也立在门外。 “黄大人,稷王殿下挂念陛下和贵妃娘娘,却又忙于政事,脱不开身,故此特命我送些补品。”岳疏桐上前行了一礼,轻声道。 “是岳姑娘。贤贵妃娘娘正在里面呢,容我进去通报一声。”黄冕倒是很好说话。 “有劳大人。”岳疏桐也客气着。 不多时黄冕出来,示意岳疏桐可以进去了。 岳疏桐道了一声谢,让两位侍女在外等候,轻手轻脚地进了内殿。 刚刚迈入内殿,一股浓烈的药味便扑鼻而来,呛得岳疏桐直想咳嗽。 “参见娘娘。”岳疏桐朝着床榻边坐着的人叩头道。 “疏桐?快起来吧。” “谢娘娘。” 岳疏桐看向贤贵妃。多日不见,贤贵妃两眼通红,面如土色,已然憔悴了很多。 她招了招手,要岳疏桐上前来。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回娘娘的话,殿下记挂着陛下和娘娘,可实在走不开,就让我来送盏参汤。还有一碗燕窝,是给娘娘的。殿下说,待过几天,事少了,他便来侍奉汤药,娘娘也可歇一歇。” 一旁的水华接过食盒。 “泓儿近来如何?” “殿下很好,娘娘莫要挂念。陛下的病情可好些了?” 贤贵妃重重叹了一口气。 “只怕还要过些时日才能好。” 岳疏桐抬眼,只见重重纱帐中依稀可见皇帝枯槁的形容,双目紧闭,两颊凹陷。 “娘娘且宽心,陛下吉人天相,定能康健。”岳疏桐出言宽慰着贤贵妃。 “你快回去吧,泓儿那里离不了你。我也怕你碰上皇后。” 岳疏桐刚要应声,便听得黄冕进来通报。 “禀贤贵妃,皇后殿下的凤辇已在门外了。” 第39章 山雨欲来(二) “知道了。”贤贵妃微蹙蛾眉,道。 待黄冕退了出去,贤贵妃又轻轻拉住岳疏桐。 “看来是走不掉了。待会儿你站到最后面,皇后殿下应该不会注意到你。” “是。” 嘱咐妥当后,贤贵妃便带着殿内众人起身,准备接驾。 佩环叮当之声响起,一阵馥郁的香气飘来,皇后一袭紫衣,面上施着一层薄薄的粉黛,身侧跟着一脸恭顺的宫娥,不紧不慢地走入殿中。 殿内立刻跪倒一大片。 岳疏桐之前见过皇后几次。 身姿绰约,面容姣好,气势凌人。 这位司徒氏的女儿,眼高于顶,在她眼中,像岳疏桐这样卑贱的乾魂是不配得见天颜的。 这一点,岳疏桐心知肚明。 若是让皇后看到自己在皇帝寝宫,只怕会再生事端。岳疏桐心中盘算着,将头深深埋下。 “都起来吧。” 众人谢恩,纷纷起身。 “贤贵妃,这些时日你辛苦了,可要保重好身子。” “谢殿下关怀。” 可谁都听得出来,皇后的语气没有半点关怀的意思。 “陛下今日如何?” “回殿下,陛下今日精神尚好,胃口也好了。” “那便好。陛下若是能早日痊愈,贤贵妃,你是头功。” “侍奉陛下乃妾身本份,不敢居功。”贤贵妃的神色愈发恭敬。 “近日我听闻,稷王理政监国,很是不错,朝中的老臣皆对他称赞有加;暄儿也说,他的这位弟弟,比他要强。” 贤贵妃闻言,神色陡然一变,忙道:“皇后殿下谬赞了。这几日,妾身常听人说,宸王殿下带着几位老臣,将社稷大事理得井井有条,处处都在称颂宸王殿下贤能,可担大任。泓儿年幼,尚不知事,这次多亏是在宸王殿下身边,才能请教一二。怎么能谈得上是‘理政’,更不敢说‘监国’二字。比起宸王殿下,泓儿还差得远。” 贤贵妃诚惶诚恐的一番恭维,皇后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面上没有多余的神情,只是懒懒地抬眼打量着殿内。 “你带来的这些人可还得力?” “都是手脚麻利,做事勤快的。” “我看着这里好些都是你宫里的人,你做主上的不眠不休,好歹让底下人歇一歇。” “妾身已让她们轮流歇息。” “这却麻烦。索性让她们都下去,先让我带来的这些人在这里侍候几日。” “是,殿下思虑周全。” 皇后带来的侍女手一挥,示意贤贵妃的人都退下。 岳疏桐混在人群之中,准备趁此机会赶快脱身。 “且等一等。” 皇后的声音提高了些。岳疏桐浑身一凛,暗道不妙。 “你,是新来的?” 岳疏桐还没弄清楚皇后说得是谁,便被一只手扯住手腕,拽到皇后面前。 “殿下,她似乎是稷王身边的乾魂,往日里稷王来您宫中时,她在外等候,奴婢见过她。” 果然逃不过去了。岳疏桐心中一叹。 “你这贱婢,陛下的寝殿也是你能来的!”皇后闻言怒斥道。 见皇后发怒,殿内的人再次跪下,战战兢兢。 “皇后殿下恕罪,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贸然闯入,贤贵妃娘娘已经斥责她了,奴婢方才还想把她赶出去呢。”水华忙道。 “贤贵妃,你就是这么教导手下人的?随意插话,成何体统。”皇后的声音冰冷非常,“子规,带下去,狠狠掌嘴,让她好好学一学规矩。” 水华面露惧色,双眼充盈着泪水,却不敢叫喊,只能任由皇后的人拖动。 “是妾身管教无方,请殿下责罚。”贤贵妃垂首跪下请罪。 “罢了,你这几日侍奉陛下劳苦功高,功过相抵,不赏不罚。”皇后对贤贵妃不屑一顾,“至于这个贱婢,定是觉得有稷王撑腰,便可视宫规为无物,若不好好惩处,岂不是给一些不安分的人打了样。” 皇后一番话说得岳疏桐又委屈又愤懑。 “殿下明鉴,我只是来送些补品,并不曾无视宫规。”岳疏桐忍不住出言反驳道。 “好啊,好啊。”皇后咬牙切齿,“当初陛下恩准稷王开府时,我便劝过,说他年纪小,还不知怎么辖制底下人,若是就这么出去,再碰上几个刁仆挑唆,只怕府里要翻了天了。如今怎么样,果然如我所说,纵得这贱婢如此狂妄。非但不知罪,还敢顶撞于我,不知天高地厚。把她拖到外面,重打五十大板。让后宫里的人都看着,藐视宫规,罔顾尊卑,就是这个下场。若是她还有口气,便算她命大;若是死了,我再命人去乾牢挑好的,赔给稷王。青鸟,你来监刑。” 皇后话音刚落,几个人便一拥而上,将岳疏桐一路拖到门外,摁在摆好的长凳上。 不等岳疏桐挣扎,木板便重重地打在她身上。 霎时间,岳疏桐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被拦腰折断一般,剧痛无比。 岳疏桐的四肢被死死摁住,无法动弹,只能承受着那锥心刺骨的疼痛。 木板一下又一下地落下,越来越重。岳疏桐开始还觉得疼痛难忍,可渐渐地,她开始感觉不到痛楚,视线也变得模糊,只觉得身上发冷,头发昏。 终于,行刑的人停下了。五十大板,一下不少。皇后的刑罚终究是要不了岳疏桐的命。 岳疏桐全身湿透,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 “竟然还有气儿。” 有人揪住了岳疏桐的头发,强行拧过她的头。透过垂下的碎发,岳疏桐勉强能看清那个人。 是子规。 子规戏谑地笑着,故意将岳疏桐拉起,又突然松手,让岳疏桐重重磕在长凳上。 岳疏桐只觉得口中瞬间溢满腥甜的气息。 耳边响起了一阵嬉笑声。 “贱骨头就是硬。不像刚才那个小娼妇,才挨了我十个巴掌,就哭着求饶了。” “你饶过她了?” “哪能。她虽然求饶,却绝不认错。就只能让她受够这二十下了。” “掌嘴之刑,二十下也能受住。倒是这挨板子,我自小长在宫里,还没见过能扛过五十大板的人呢。” “算她命大,把她送回去吧。看她以后还敢不敢放肆。” 岳疏桐被粗暴地架起来拖走了。 她昏昏沉沉的,身上的伤口又开始痛了起来,直入骨髓,宛如万箭穿心。 岳疏桐无力动弹,只能任由那些人拽着她。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耳边“吱呀”一声响,是门开的声音,紧接着,她便被丢在了地上。 地面冰冷,直让人觉得如坠冰窖。很快,岳疏桐便失去了意识。 第40章 山雨欲来(三) 当她能感觉到周身暖起来,有力气睁开眼睛时,才发现屋中已经掌上了灯,自己已经趴在了床上,身下是柔软的床褥。 “你在府中这几年,我竟不知你有这等脾性。” 岳疏桐闻声,缓缓抬头,只见段泓正坐在床边,眉宇之间尽是哀愁与忧虑。 “殿下……殿下是在……在怪我?”岳疏桐心里不禁一阵难过。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 “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你平白无故被皇后呵斥,心里委屈,我明白。我只是担心你。你可知道,黄冕来禀告我,说你被皇后责罚了,我有多着急。我真怕……” 岳疏桐此时已明白,纵然再多不服,以她当下之力去和皇后对抗,无异于飞蛾扑火。出了稷王府,除了贤贵妃、段泓、安和、翠影他们,不会有谁会将她当成一个真正的人去看待。只为争这一时,险些丢了性命不说,还让他们担心。 “是我之过。这次是我莽撞了。” “你没有过错。”段泓轻声道,“来,喝点水吧。”段泓将一碗温水端到岳疏桐唇边。 岳疏桐确实已经口干舌燥。便就着段泓的手,将水一饮而尽。 “太医令已经为你敷上药了。你不要乱动,好好睡一觉吧,有什么事,养好了伤再说。”段泓说着,拉过一旁的绸被,轻轻盖在岳疏桐身上。 “殿下,这些事让蒲儿她们来做就好了。”岳疏桐气若游丝。 “她们才多大,怎么能照顾好人。说来说去,此事都是因我而起,若我能同你一起去,你也不会受这样的大罪。”段泓面露愧疚之色。 “贵妃娘娘说,陛下今日精神尚好,胃口也好了。贵妃娘娘一直侍疾,难免乏累憔悴,皇后现在将娘娘身边的人都撤下了,说让他们歇一歇,只留了自己的人在那里。”岳疏桐还是撑着力气,将今日所见一一告知段泓。 “我知道了。快睡吧。”段泓为岳疏桐掖了掖被角。 岳疏桐点点头,合上了眼睛。她确实已经没有了心力。 可身上的伤痛让她睡不安稳。虽然已经上了药,可被木板打过的地方仍旧隐隐作痛。 岳疏桐就这么半睡半醒着,直到听到外面依稀有人在说话,睁开双眼想要看看是什么情况时,却看到段泓正坐在一只小凳上,屈肘撑着头,靠在床边,睡得正熟。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蒲儿正探头探脑,似乎是想禀报什么。 “何事?”怕惊醒段泓,岳疏桐轻声问道。 “姐姐,贵妃娘娘身边的拒霜姑娘来了。” 拒霜夤夜到此,岳疏桐深感意外。担心出了什么事,忙让蒲儿请拒霜进来。 “疏桐,你怎么样?”拒霜径直走到床边,两眼含泪,紧紧握着岳疏桐的手。 “姐姐,我没事,太医令已经看过了,都是皮外伤。”岳疏桐勉强笑着,让拒霜不要太过担心。 拒霜闻言,登时落下泪来。 “五十大板,怎么会只是皮外伤?万一伤筋动骨,落下什么毛病,可如何是好。” 岳疏桐示意拒霜小声些,看了看段泓。 段泓仍旧睡着。 “姐姐怎么来了?”岳疏桐问道。 拒霜为何过来,才是她现下最为关心的事。 “是娘娘密旨,让我过来照看你。” “那娘娘现在如何?皇后可有再难为娘娘。”岳疏桐追问。 “娘娘现在仍在承意殿中服侍陛下。罚了你之后,皇后殿下便走了。现在娘娘身边都是皇后的人,我们根本近不了身。让我来照看你的旨意还是娘娘写了一张条子,夹在换洗衣物里带给我的。你不用太担心这个,兴许过几日,我们就能回到娘娘身边了。” “说到底,都是我当时多嘴。”岳疏桐很是自责。 “不要埋怨自己。人都有心气。况且,即便你今日不发一言,也难逃一罚。” “姐姐这话是说,皇后明面上是罚我,暗地里是在敲打娘娘?” 拒霜面色凝重,点了点头。 “你不常入宫,不知道。这几年,皇后对待后妃,特别是娘娘、洛昭仪,还有秦修仪,越来越冷淡,越来越严苛。也不知道是怎的了。再说今日,皇后说着娘娘辛苦,却还让娘娘继续侍疾,还发落了水华和你,分明是有意磋磨娘娘。” 为什么偏偏是这三位?又为什么独独对贤贵妃这么狠? 岳疏桐思索着拒霜的话,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三位贵人,都育有皇子,而贤贵妃生育了两位,还收养了一位。 难不成…… 思及此处,岳疏桐不禁心惊肉跳。 “拒霜姐姐,宫中除了皇后,便只有贵妃娘娘她们这三位有皇子了。” “疏桐!”拒霜顿时明白了岳疏桐的意思,颤抖着地捂住她的嘴,“这不是我们该议论的事。” “可若是真的……”岳疏桐拿开拒霜的手,坚持说着。 “好了,你莫要再说了。隔墙有耳。”拒霜脸色煞白,“我去叫醒殿下,请他回宫歇着。日后我晚上来,白天就让那些小丫头们照看你。” 拒霜走至段泓身边,轻轻唤醒段泓。 见到拒霜,段泓虽睡眼惺忪,却仍难掩惊讶之色。 还未等他说什么,拒霜便将贤贵妃的话一一转述,请他回宫歇息。 段泓放心不下,只是望着岳疏桐,欲言又止。 见段泓犹豫,拒霜忙劝道:“我知殿下素来体恤底下人,只是殿下到底是男子,多有不便,宫中人多眼杂,事情传着传着,就不好听了。况且殿下应以国事为重,若是分了心,岂不辜负圣上对殿下的殷殷期望?” “拒霜姐姐说得在理,疏桐就靠姐姐多多费心了。” “殿下放心。” 送走了段泓,拒霜又看了看岳疏桐的伤势。 “血肉模糊的,何时才能好全……”话音未落,拒霜又泪如雨下,“我从娘娘那里拿来了这个侧柏曼陀散,给你用一些,好歹疼得轻点儿。” “有劳姐姐了。”岳疏桐心中感激。 拒霜轻轻地将药粉撒在岳疏桐的伤口上,岳疏桐只觉得一丝清凉,很快便不痛了。 “我把这个药留在这儿,天亮以后你再让蒲儿给你上一些。” “好。” “很晚了,快睡吧。”拒霜重新为岳疏桐盖好被子。 拒霜熄了蜡烛,在岳疏桐身边坐着。岳疏桐听话地闭上眼睛。 窗外风声呼啸,在万籁俱静中显得尤为真切。仿佛是什么人不得见光的图谋,在这危机四伏的宫里,肆意作响。 第41章 山雨欲来(四) 岳疏桐不断地做着奇怪的梦。 她的眼前一片混沌,看不清任何东西,耳畔似是有人在窃窃私语。 那声音难辨男女老少,却听得分外真切,说的是历朝历代的事,什么“骊姬退,申生乃雉经于新城之庙”,“而更诈为丞相斯受始皇遗诏沙丘,立子胡亥为太子”等话,都是岳疏桐从前所读的书中的句子,杂糅在一起,虽明其语,却不解其意。 岳疏桐心中不安,睡意全无。 此时天已大亮。 蒲儿正候在一旁。 “姐姐醒了?我去打些水,给姐姐洗脸吧。”见岳疏桐睁开了眼,蒲儿道。 “好。” 岳疏桐心中很是烦乱。昨晚她与拒霜所聊之事,又被那个不明所以的梦勾了出来。 心中难安,却又不知能做些什么。 这时蒲儿和几个侍女进来,开始为岳疏桐浣手洗脸。 “殿下呢?”岳疏桐问道。 “殿下今日寅时不到三刻便走了,命我好好照看姐姐。殿下走时还不放心,我跟殿下再三作保,说一定能照看好姐姐,殿下才走了。” 看来只能等段泓回来了。 “姐姐,早膳送过来了。”又有侍女来报。 “我没胃口,你们用吧。”岳疏桐此时什么也不想吃。 “姐姐,好歹喝点粥吧。”蒲儿劝道。 “你们先用吧,我若是饿了,再告诉你们。” “是。”侍女们纷纷退了出去。 蒲儿走在最后面,正欲带上门。 岳疏桐突然想到,此时虽然有一些事尚不明朗,却也可做些什么,以备不测。 “蒲儿,你等一等。”她出声叫住。 “姐姐,还有何事?” “蒲儿,你用完早膳后,去王府捎个口信,给翠影说,要几身薄衣裳,预备过几日天暖和了穿;再要映雪,包好了,送进来。”岳疏桐吩咐道。 “映雪……”蒲儿面露疑惑。 “你只管带话,旁的不用管。” “是。”蒲儿合上了门离开了。 屋中只剩下岳疏桐一人。 自打昨日她想到,皇后突然对贤贵妃等人如此是有争夺皇位的可能,这个念头便好似生了根一般,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眼下皇帝的病迟迟不见好转,皇帝又不曾立储,若是真的有什么意外,皇后和司徒熠,一个在后宫,一个在前朝,即便皇帝立下遗诏,他们也定矫诏,能将段暄推上皇位。而到那时,又会怎样对待贤贵妃、段泓和段昶呢。 想到这里,岳疏桐心里更加不踏实了。她现在能做的,也仅仅只是将映雪剑放在身边,若是真的如方才所想,至少不至于束手就擒。 不多时蒲儿回来,说已经差人将口信递出去了。 岳疏桐稍稍放心,让蒲儿取来昨日拒霜带来的药散,为自己上药。 “可好些了?”岳疏桐问道。 蒲儿笑了。 “哪里有那么快,姐姐太心急了。有拒霜姐姐拿来的灵丹妙药,还有太医令妙手回春,我想,只要一个月,定能好全。” 岳疏桐心中顿时愁云密布。 身上的伤还要好些时日才能愈合,如今连翻身都不能,若是真的有什么变动,可要如何是好。 蒲儿手脚麻利地上好了药,为岳疏桐整好衣裳。 这时门被推开了一道缝隙,似有一女子正从缝隙处往屋子里看。 “是谁?”岳疏桐顿时警觉。 门又被推开了一点。 看清了女子的样貌后,岳疏桐惊喜万分。 “安和!” 她与安和有些时日未见了。 “疏桐,你现在如何?”安和推门进来,三步并两步地走到床前。 “已经上了药了,并无大碍。” 安和轻轻掀开盖在岳疏桐身上的被子,看了看伤势。 “好些地方都破了,还有好大一片青紫,怎么会无大碍。”安和红着眼圈道。 岳疏桐支走了蒲儿,问安和:“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听说了你受罚一事,我实在放心不下,便即刻来宫里看你。” “怎么不见跟你的人?小郡主留在家里了?” “我让她们在外面候着。舒儿有乳母照看着。好端端的,皇后怎么会罚你。” 岳疏桐便将昨日之事细细说与安和。 安和叹了一口气,半是愁半是怨道:“这又是何必。若是不想看见,哪怕赶出去,总好过把人打一顿。父皇还病着,怎么好动板子打人。” “安和,小声些。”岳疏桐忙提醒,“这话同我说倒也罢了,莫与旁人说。” “放心。”安和拍拍岳疏桐的手,眸子暗了暗,“这几年来,凭皇后如何明里暗里不待见我,除了你,哪怕是夫君,我都没同任何人抱怨过。” 见安和如此,岳疏桐心中一阵酸涩。 对于安和嫁与段曦为妻一事,皇后当初是竭力反对的。无非是嫌弃安和出身太低。段曦入宫请求赐婚,也被皇后驳斥,回府后,大病一场,险些丢了性命。贤贵妃前去探望时,段曦声泪俱下,直言此生只要安和一人,若是父母不许,宁肯舍了皇家富贵,做一庶人;若是再不许,情愿现在就死了。 岳疏桐当初也跟随段泓在场。段曦一番肺腑之言,字字真切,说得她也落了泪。贤贵妃心疼儿子,回宫便去请旨,皇帝和太后皆应允,皇后只好松口。 虽然最终段曦与安和夫妻恩爱,羡煞旁人,去年更是生下了小郡主,可自此在皇后处,便不得待见了。 安和每每入宫请安,进不了皇后的寝宫是常事,皇后不是在歇息,便是去礼佛。安和心中委屈,又担心段曦为此担忧,便只说给岳疏桐听。 如今岳疏桐挨了一顿板子,安和在皇后那里处境尴尬,缘由相差无几,两个人自然同病相怜。 “好了,不想这些事了。”岳疏桐道,“此番入宫,定是要去看陛下吧?” “自然。如今夫君也强撑着身子,理些简单的事,分身乏术,纵然心中牵挂父皇,也不能前来。我是他的妻子,理应为他分忧。” 说这话时,安和的神情没有平日的活泼,竟有些持重。岳疏桐细细看着安和,道:“你如今倒是不同以往了。” 安和立刻变得有些害羞,轻轻笑道:“我与夫君同心一体,我的事他会担着,他的事,我也理应担着。” 而后她又道:“等你出了阁,就知道了。” 岳疏桐闻言脸上一热。 “怎么就又说到我了。” 第42章 山雨欲来(五) “好了,我还要去看父皇和母亲。我带了一些补品来,你让那些小丫头送到尚食局,做给你吃。” “我知道了。” “我去了,你好好养着吧。若是再得了空,我再来看你。”安和起身,离开了。 岳疏桐让蒲儿替自己送一送安和。 这时又进来一位侍女通禀。 “姐姐,王府里差人送东西来了。” “快请进来吧。”岳疏桐忙道。 来的是稷王府里的三位小丫鬟。三个人手里皆大包小包地提着东西。 “翠影姐姐特地嘱咐了,说这个包袱务必送到姐姐手里。”一位小丫鬟走上前来,将一个有些细长的、包的严严实实的物件交给岳疏桐。 岳疏桐知道,这包袱里是映雪剑。 “你们把衣裳放下吧。菖儿,带她们下去吃点心。” 待人都走开后,岳疏桐才慢慢打开包袱,将剑取出,藏在被褥下。 若是被人看到,藏匿利器入宫,只怕就不单单是一顿板子了。 很快到了用午饭的时辰。岳疏桐着实有一些饿了,再者蒲儿也劝着说,需得好好吃饭,伤口好得才快,岳疏桐便多吃了一点。 午饭后,因无法起身,百无聊赖,岳疏桐便让蒲儿为自己找来几本书,走马观花地看着。若是看得困倦了,就略歇一歇。除下午时医女来换了药,便再无人来过。 一晃到了夜间掌灯时分,晚饭时,蒲儿从食盒里端出一盏燕窝。 “这是……”岳疏桐有些疑惑,这燕窝原不是她的份例里的。 “我去尚食局取晚饭的时候,那里的人悄悄装上的,说是殿下嘱咐的,不让声张。”蒲儿道。 原来如此。 正用着饭,突然安和的侍女丹荔进来了。 “姑娘,王妃殿下差我来告知一声,殿下服侍贵妃娘娘用完晚饭便要回去了,小郡主还在家等着呢,来不及亲自过来了。” “我知道了。还请姑娘回去说,我会好好养着,不用挂念。”岳疏桐叮嘱道。 丹荔应了一声“是”,便告退了。 岳疏桐和蒲儿接着用晚饭。 此时外面北风又起,吹开了窗子。 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岳疏桐不禁裹了裹身上的被子。 “今年也真是怪了,往年这个时候早就回暖了,今年却还是这样冷。”蒲儿嘴里抱怨着,起身关上了窗子。 “这厚衣服先别急着换,只怕还要再冷上一阵呢。”岳疏桐道。 “姐姐放心,我都知道。”蒲儿坐回来,为岳疏桐夹上菜。 “今日外面可有什么事?”岳疏桐打听着。 蒲儿想了想,道:“听说今日靖老王妃带着二位郡主入宫来探视陛下了,中午在宫中用了午膳。下午时,老王妃独自回府了,留了二位郡主在宫中,说是陪伴太后。” 皇族亲眷入宫探病,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岳疏桐并未往心中去,只是随口道:“说着要侍疾的人不少,可是在陛下跟前伺候的还不知是只有娘娘一人,片刻都不得歇息。” “谁说不是呢。”蒲儿吃着饭,忽而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我今日去尚食局取饭,听洛昭仪身边的侍女说,大公主入宫了,本想着服侍陛下,却又被皇后打发走了。” “这也奇了。”岳疏桐深为纳罕,“陛下向来宠爱大公主,如今大公主想要尽孝,皇后竟然还拦着。” “说是大公主已经出阁,自己家中还有好些事务。陛下身边有不少人服侍,大公主可安心料理自家的事。” 岳疏桐冷哼一声:“皇后还真是思虑周全。” 两个人聊着天,很快用完了饭。蒲儿差人将食盒等物送回尚食局,又同菖儿打来水,为岳疏桐擦拭身子。 “真是辛苦你们了。”见两个小丫头如此尽心尽力,岳疏桐有些愧怍。 “姐姐这话见外了,我们本就是娘娘差来的,服侍殿下,照看姐姐,也都是遵循主上的话。况且,说到底,我们都是底下人,互相照应也是应该的。”蒲儿道。 “今日觉得如何?”门被推开,拒霜走了进来。 今晚拒霜穿着低等侍女的衣裳,挽着一个极为朴素的发髻。岳疏桐险些认不出她来。 “略好了一些。姐姐怎么作这种装扮?”岳疏桐好奇问道。 “你们都去歇着吧,我来守着疏桐。”拒霜支走了蒲儿和菖儿,“今晚,我若不这样装扮,只怕也出不来。” 拒霜拿过帕子,继续为岳疏桐擦拭身子。 “此话怎讲?”岳疏桐不解。 “今晚娘娘回宫歇着了,陛下那边是淑妃娘娘在照料。” “这也好,娘娘也可歇息了。”岳疏桐并未多想。 “若不是皇后那边下了旨,让娘娘在宫中好好歇着,无事不用出去,倒也是件好事。”拒霜叹道。 “什么?”岳疏桐顿感不妙,“那殿下还能在娘娘宫中住着吗?” “殿下的东西,今日下午便挪到西边的钟灵宫去了。” “难不成,皇后她当真想……”岳疏桐更加肯定此前的猜想。 这一次,拒霜没有让岳疏桐住口,继续道:“现在皇后拨了好些人来,说是娘娘这几日着实辛劳,特意给安乐宫增派人手,好好服侍娘娘。” 岳疏桐顿时明白了拒霜方才所言。 皇后此举,名为关照,实则监视。现在安乐宫里到处都是皇后的耳目,拒霜要来照看自己,定是要作一番伪装才能混出来的。 如今贤贵妃被皇后监视着,段泓又被迫搬到别宫居住,皇帝病体沉重,三人已然被皇后设法隔开。而在前朝,司徒熠与段泓分庭抗礼,只手遮天。 如今情形,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若是皇帝龙驭宾天…… 岳疏桐不敢往下想。 “姐姐,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岳疏桐当机立断,“皇后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我们必须予以还击。” “可是要怎么做?” “待殿下忙完事之后,我们商议一下吧。” “好。”拒霜同意了。 岳疏桐便喊来蒲儿,让她去永泰门处候着段泓。 此时拒霜已为岳疏桐擦拭完身子,命人将水端了出去,而后为岳疏桐整好衣衫。 屋中灯影幢幢,灯下人心事重重。 第43章 同室操戈(一) 屋外响起的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一片死寂。 脚步声至屋门处停止。门被缓缓推开,段泓身披着一件玄黑色斗篷,带着一身寒意走了进来。 拒霜忙上前为段泓解下斗篷,收在一旁。 “今日疼得轻些了吗?”段泓走至岳疏桐床前,很是关切。 “谢殿下关怀,已经不怎么疼了。”岳疏桐答道。 “燕窝可吃了?” “吃了,多谢殿下。” “你们让蒲儿迎着我,是有何事?” 岳疏桐和拒霜对视了一眼,道:“殿下先请坐。” 段泓在岳疏桐床边坐了下来,等着岳疏桐接下来的话。 岳疏桐将拒霜所说之事,以及这两日的所思所想一一说与段泓。 段泓听完,眉头紧锁,他的面色变得有些晦暗,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岳疏桐有些忧心,亦默然不语。 一时间,屋中又是一片寂静。 良久,段泓终于开口。 “今日有人来报我,说皇后已下令,让我搬去钟灵宫居住,若无要紧事不要打搅母亲安歇,我便知事有不妙。” 岳疏桐突然想到,皇后在后宫如此,司徒熠必然会在前朝有所动作。姐弟二人联手,才好达成他们那不可告人的目的。 “殿下,司徒熠今日如何?”岳疏桐问道。 “他今日倒是并无异状。从前与我争执不下的事,今日竟松口了。” “可见他是想要殿下放松警惕,他好暗中与皇后联手。”岳疏桐根本就不相信司徒熠真的会向段泓服软。 “你说的有道理,我们必须提防他二人。” “还有宸王。” 段泓闻言挑眉,看向岳疏桐,有些诧异。 岳疏桐知他素来信任段暄,便道:“殿下难道指望,皇后和司徒熠将皇位送到宸王面前,宸王还能顾念同殿下的情谊,而不肯登基称帝吗?” “疏桐,慎言!”段泓起身,面露愠色。 “殿下,我知你重情重义。可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那个位子,不顾父子人伦,不顾手足之情。如今宸王与殿下情意深重,可谁也不能预料,若是真的有那一天,宸王殿下是否还会像今日这般,与殿下兄弟情深。”岳疏桐苦口婆心地劝道。 “殿下,还请你务必将疏桐的话放在心上。皇后和司徒熠定是见陛下病情迟迟未愈,才生了二心。我们也必须有所打算,哪怕仅是保全自身。”拒霜也出言劝道。 段泓背过身去,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岳疏桐见状,决定再加一把火。 “还请殿下想想贵妃娘娘,想想齐王殿下。齐王殿下年纪还小。” 段泓的背影微微一颤,显然是被岳疏桐的话触动。 “罢了。”他叹了一声,转过了身,“拒霜姐姐,尚食局的李司膳,曾被母亲所救,这件事,你可知道?” “自然知道。” “如今能近母亲身的,可有皇后的人?” “皇后调来的人都在外面,做些洒扫一类的活,娘娘跟前仍旧是我和将离她们,起居膳食等事,从无外人插手。” “那便好。如今母亲行动不自由,我也不能在她身边,若是有什么要紧的消息,还请姐姐们通过李司膳递出来。阿瑾每日亲自去取膳食,到时便可带给我。” “是。” “疏桐,你就安心养伤吧,不要再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前朝那里,一切有我。” “是。”毕竟无法起身,岳疏桐虽无可奈何,却也只能如此。 段泓又问起母亲如何,如今在父亲身边的人是谁,拒霜一一回答。 “若淑妃娘娘不是只生育了三皇妹一人,只怕今日在父皇身边的也不会是她。”段泓冷笑道。 岳疏桐闻言,突然想到一事。 “殿下可听说靖老王妃今日入宫了?” “听说了。不就是寻常的探视吗。”段泓不以为意。 “两位郡主留在了宫中,并未跟随靖老王妃返回王府。”岳疏桐意有所指。 段泓沉思片刻,道:“皇后思虑周全。” “殿下可有什么要吩咐我的?”拒霜问道。 “拒霜姐姐,这几日烦请你务必照料好母亲,留意皇后派来的人的一举一动,不要让他们近母亲的身,若是他们有什么对母亲不利的举动,即刻拿下。还有,我们今日所谈之事不要告诉她。” “是,殿下放心。” 三个人又说了几句话,岳疏桐因想着今日夜已深了,段泓明日还有政务要处理,便请段泓先回去休息。 段泓走后,岳疏桐和拒霜又谈了些安乐宫的事后,便吹灭了灯,也歇下了。 往后几日倒也平静,至少看起来如此。 贤贵妃不再侍疾,皇后仍旧没有撤走安排在安乐宫的人,段泓还是在钟灵宫住着,每日为朝中事务忙得不可开交。 岳疏桐心中惴惴不安。她要让蒲儿时刻打听着承意殿的消息,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好早做准备。 就这样又过了七八日。天气开始有些暖和了,岳疏桐身上的伤也好了七七八八,她现在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不久之后,皇帝的身子大好的消息也传了下来。 如此,皇后和司徒熠的谋划便落空了吧。想到这里,岳疏桐稍稍松了一口气。 虽然眼下形势已有所缓解,但因皇帝大病初愈,还不能操劳,国事仍由段泓等人处理。 更何况清明将至,还要预备皇家祭礼,段泓竟比从前更加忙碌。 因想着清明过后便能回府了,岳疏桐开始收拾些零散物什。 “姐姐这一回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上一面。”蒲儿和菖儿一边帮着岳疏桐收拾,一边恋恋不舍道。 “这是什么话。日后我随殿下入宫探望娘娘,自然有见面的时候。”岳疏桐笑道。 “这次殿下理政,劳苦功高,到时陛下定然有一番嘉奖。”菖儿乐呵呵着。 “菖儿,这话往后不要再说了。”岳疏桐正了神色。 菖儿知自己失言,不再言语。 “疏桐姐姐,疏桐姐姐在屋里吗?”门外传来寺人的声音。 “何事?”岳疏桐开门问道。 门外是随侍段泓的寺人。 “殿下差我告知姐姐一声,今晚陛下在合嘉殿大宴皇室亲眷和群臣,请姐姐酉时二刻至永泰门等候殿下,到时一块儿往合嘉殿去。” “知道了。” 岳疏桐进屋便开始着手准备。 自打她被皇后罚过,就没有踏出过这个院子。正好,借这次的宫宴,也能出去透透气。 岳疏桐换了一身衣裳,又重新梳好发髻,动身去永泰门等候段泓。 永泰门处还候着一大群侍女和寺人,其中不乏段泓带出来的稷王府的人。 到永泰门没多久,段泓便在几位臣子的簇拥下,同宸王段暄、荣王段泽、静王段润一同走了过来。 岳疏桐一一见礼。 等在永泰门的仆从跟着自家的主上,往合嘉殿走去。 第44章 同室操戈(二) 此时日落西山,宫巷里点上了灯笼,一团团朦胧的灯光在晚风里轻轻摆动,仿佛萤火,始终无法照彻宫城。 快到合嘉殿时,内侍监匆匆而至,毕恭毕敬道:“启禀几位殿下,合嘉殿前殿尚在布置,还请殿下到后殿歇息片刻。” “既如此,我们便去后殿等候父皇和母后。” 说话的是段暄。 岳疏桐许久不曾见到他了,在段泓身后悄悄打量着。 段暄长得像他的母亲,很是俊俏;他的脸上,始终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平易近人,却又好像拒人于千里之外。 长兄发话,段泓等人自然没有旁的想法,便都紧随着段暄,进了合嘉殿后殿。 后殿中早就备好了茶果,康宁、昌恒、文渊三位公主已经等在那里。 “几位哥哥怎么来得这样迟?”文渊公主亲热地迎上去。 她仅比段昶大一些,尚未出阁,还是一副小女儿的模样。 “三妹,你的几位哥哥都有保境安民的大事要办,哪里像你,要么玩乐,要么在藏书阁中待一天。”康宁公主笑道。 “大姐,我们兄弟几人不过是跟在老大人身后,帮着理些政务罢了。要说保境安民,还是几位大人的功劳。”段暄谦逊道。 “皇弟过谦了。” 几人又客套了几句,便纷纷就座。 岳疏桐这时才发现,在场的乾魂仅有自己一人。其他几位皇子和公主皆是带着寻常的侍女和寺人。 “三弟,我知你看重这位姑娘,但母后前些日子刚刚责罚过她,你又将她带在身边,若是让有心人看到,只怕要嚼舌根,说你故意与母后争执。如此一来,岂不是伤了你与母后的母子之情。”康宁公主的视线落在了岳疏桐的身上,娥眉微蹙道。 “是啊三哥,大姐说的是。我们今日都不曾带乾魂来,就是想着母后不喜。你还是快点将她打发走吧。这里本就不是她该来的地方。”昌恒公主话里似乎为段泓着想,却一脸嫌恶,“今晚有一位,便够了。” “二姐,你不要这样说。”文渊公主不悦道,“不管怎么样,平嫂嫂都是我们的嫂嫂。” “灏儿说的是。平嫂嫂如今同我们是一家人,二姐姐还是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若是被人听去就不好了。”段润帮腔道。 昌恒公主白了文渊公主一眼,转而揶揄段润,道:“我听说润儿你身边的乾魂也颇有些姿色,怎么,你也想学二哥哥?你们还真是不挑。” “二姐姐何出此言!我不过是希望兄弟姊妹和睦罢了。”段润虽愤懑,却不好发作。 “多谢大姐姐和二妹妹好言相劝。只是疏桐她很是得力,我轻易离不了她。哪怕不差她去做事,有她在身边,我也能安心些。我与疏桐相处已久,我深知疏桐之德、之能、之贵,不为身份所囿。” 昌恒公主闻言,嗤笑一声:“一个乾魂罢了,什么好东西,三哥哥怎么还拿她跟个宝贝似的。什么‘德’、‘能’、‘贵’,三哥哥在我们这些自家兄弟姐妹跟前说这话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说。好歹是父皇的儿子,总不至于此。” 听着殿中几人的唇枪舌剑,岳疏桐早已气得浑身发抖。 昌恒公主的生母出身世家大族,她也养成了倨傲的性子,向来目中无物。此时她对岳疏桐的轻视与不屑,竟同皇后当日的板子一般,只不过一个打在身上,一个打在心里。 没有多少人愿意踏过身份的鸿沟,去了解她岳疏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明明她的心也在跳动,明明她的血也是滚烫的,明明去乾牢不是她自愿而为。 在昌恒公主之流的眼中,她的身价,不比猫狗;她的性命,贱如蝼蚁。 所以段泓的分辩与维护,在昌恒公主的眼中是一个笑话。 岳疏桐看向段泓,只见段泓面色煞白,双唇紧抿,显然是动了怒。 “三弟,无论如何,还是不要触怒母后为好。” 康宁公主的声音再次响起。 没错,当下最要紧的是不能惹得皇后不快,不然,不仅仅是自己,贤贵妃和段泓都要受到刁难。 想到这里,岳疏桐咬咬牙,上前低声对段泓道:“殿下,大公主说的是,不能惹皇后殿下不悦。我还是下去等候殿下吧。” “不必,疏桐。上次是我不在,这次我定能护好你。”段泓亦低声道。 “敢问殿下如何护我?难不成,是在这大殿之上,宴席之间,满座皇族与臣子的注视之下,公然与皇后殿下据理力争吗?”岳疏桐虽这样说着,眼中却开始蓄满了泪。 她又怒又委屈,却无可奈何。 “我岂能让你受这般委屈。你不必走,一切有我。有些人既这般弃嫌乾魂,又何必时时要乾魂护他们周全?” “至少殿下愿意知晓我的为人。至于有些人,他们心中的成见,一时是无法撼动的。如今偏要与他们争个高低,只会让自己落入尴尬的境地。” 岳疏桐抬眼看向殿内众人,或是谈笑风生,或是默默品茶,似乎无人在意她与段泓的窃窃私语。 “罢了。”段泓颇为无奈。 “三弟,偏殿今日也已收拾出来了,这位姑娘可在那里候着。晚些时候,我命尚食局送些吃食过去。今晚席上便让花罗服侍你吧。”康宁公主开口问道。 “如此,便多谢大姐姐了。”段泓敛起了怒色,勉强道。 “云纱,你陪着这位姑娘去偏殿。”康宁公主转而吩咐身边的侍女。 岳疏桐便跟着云纱退出了后殿。 “这才对。说起来,三哥哥方才那么护着她,若不是她模样丑,我险些……不说也罢。”昌恒公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二妹,你今晚话太多了。”段泓冷冷道。 “姑娘,二公主向来如此,她的话,你莫要往心里去。”走到僻静处,云纱揽着岳疏桐,小声道,“我们公主确实是为三殿下和姑娘想。虽然公主向来受陛下喜爱和看重,但皇后殿下到底不是公主的生身母亲,又是司徒氏的人,有些事,不得不谨慎些,还望姑娘不要对我们公主存怨怼之心。” “多谢姐姐劝慰。我不曾对大公主有什么不敬的心思。”岳疏桐哑声道。 云纱陪着岳疏桐到了偏殿,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便赶着回去了。 岳疏桐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偏殿之中,昏暗的烛光下,她的影子投在地面上,更显寂寥。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却浇不灭岳疏桐心中的怒火。 这个世道就是这么不公。皇室中人,在家有无数人伺候,在外有乾魂护卫。而这些尊贵之人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同样有血肉之躯的人的服侍,踩着他们的身躯,啖着他们的血肉,在将他们尽数榨干后,还要鄙夷地啐上一口。仿佛能被如此磋磨,已是无上的荣耀。 有的人金尊玉贵,有的人贱如草芥。 岳疏桐走到殿中的一面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这个身体,这个容貌,是爹娘赐予的。爹娘将她带到这个世上,绝不是为了任人欺凌,任人轻视的。 纵然生于农家,长于乾牢,可长久的苦难并不曾麻木她的心,更不曾摧折她的意志。她也同那些人一样,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识文断字,有悲喜,知荣辱,识好歹,明是非。 所以,这样的她,凭什么仅仅因为出身在那些人眼中是低微甚至是低贱的,就要被这般对待?! 因为愈加强烈的愤怒,岳疏桐的身子紧绷着,双手不住地颤抖。她合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知道,出身仅仅只是出身,它左右不了我这一生。”岳疏桐暗暗发誓。 第45章 同室操戈(三) 叩门声传来,岳疏桐才从满腔愤懑中回过了神。 “我是尚食局的人,来为姑娘送饭。”门外之人道。 岳疏桐走过去打开门,接过了食盒,道了一声谢。 食盒中飘出阵阵香气,可岳疏桐却无半点食欲。 将食盒放在桌上,岳疏桐坐下来,开始等待前殿宴会结束。 外面突然变得嘈杂起来,像是有许多人跑过。 岳疏桐心中好奇,推开窗子,想要看看是怎么回事。 夜空中云翳渐浓,像是人心中的欲望,吞没了本就不算皎洁的月色。宫城陷入一片昏暗。 一大队侍卫匆匆跑过,不知去往何处。 合嘉殿中又走出了好几位朝中大臣,神色有些惊慌,朝着方才侍卫们跑过去的方向疾步而行。 岳疏桐合上窗户,心中有些不安。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轻举妄动。 岳疏桐就这样捱过了半个时辰,突然,殿门被猛地推开,一个人顺势摔在了地上。 “疏桐,出……出大事了!”来人忙乱地爬起,帽子都歪在了一边。 岳疏桐这才看清,这人是阿瑾。 “发生什么事了?!”岳疏桐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阿瑾本应该在段泓身边服侍,突然前来,又如此惊慌,这件事一定不同寻常。 “陛下驾崩了!皇后现在一口咬定是贵妃娘娘和稷王齐王二位殿下联手谋害了陛下,又找来一些侍女和寺人,指证此事。皇后还拿出了尚书令、中书侍郎、礼部侍郎等几位大人的奏章,说此前便有人上表陈情,说殿下笼络人心,图谋篡位。现在贵妃娘娘被软禁在宫里,稷王和齐王二位殿下要被下狱。司徒大人还传下令来,要抄没王府!” 阿瑾所说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仿佛一声响雷猛地炸开。岳疏桐一时怔住,有些手足无措。 “疏桐,这可如何是好!” 岳疏桐稳了稳心神,随即问道:“殿下如今在何处?” 阿瑾摇了摇头。 “皇后他们要陷害殿下,也要做足了戏。眼下应该还未着刑部审理,还有机会。我们先救出贵妃娘娘。”岳疏桐很快有了主意。 “好。那我们去安乐宫。” 岳疏桐不敢耽搁,同阿瑾一起往安乐宫赶去。 半路上,岳疏桐又回到住处取出了映雪剑。 有兵器在手,她心中有了些底气。 “过了这道宫门,前面就是安乐宫了。”阿瑾气喘吁吁道。 可就在这时,岳疏桐忽然闻到一阵烧焦的气味,越靠近安乐宫,这气味就越浓重。 “疏桐,你看!”阿瑾惊恐地瞪大了双眼,颤抖着指着半空中。 岳疏桐顺着阿瑾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里的夜空被映照得一片火红。 “不好,是安乐宫!”岳疏桐惊呼出声。 待二人赶到时,安乐宫已是一片火海。 烈火熊熊燃烧,直冲夜空,仿佛要将夜幕撕裂;昔日华丽的宫室在焚烧下不断发出“噼啪”之声,开始有了垮塌之兆。安乐宫的宫人都在救火,一盆又一盆的水泼过去,可对这样的火势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岳疏桐不顾一切地向安乐宫冲去,却被一个人死死扯住。 回过头,刚好对上了拒霜满是泪水的双眼。 \"疏桐,我们都想要将娘娘救出来,可是这火烧得太快了,人根本进不去。就算你现在冲进去,也一定出不来了。\" “娘娘……”岳疏桐望向安乐宫,绝望而无助。 “皇后诬陷娘娘谋害陛下,意图将殿下推上皇位,还对娘娘多番辱骂。娘娘不愿落入真正的乱臣贼子之手,才自己点燃了这把火。”拒霜哭道,“疏桐,这是娘娘让我转交给你的信。”拒霜取出了一个信笺,塞给岳疏桐。 岳疏桐忙收好。 “母亲!母亲!” 恍惚间,岳疏桐仿佛听到了段泓的声音。 “是稷王殿下!”拒霜手指向人群中的一处。 岳疏桐茫然地望向人群,段泓正拼命地朝这边奔来。 “殿下!”岳疏桐立刻拦住段泓,不让他靠近大火。 “放开我!你放开我!”段泓奋力挣扎着。 岳疏桐索性单膝跪下,死死抱住段泓的腿。 “娘!”段泓撕心裂肺地吼着,身体不住地颤抖。 段泓的悲痛,岳疏桐明白。曾几何时,她也失去了父母。此时此刻,那种剧烈的痛苦被再次唤醒。岳疏桐只觉得自己的心开始绞痛起来。 烈火之中,安乐宫垮塌了下来。 “娘娘……”拒霜跪地,痛哭不止。 岳疏桐感觉段泓不再挣扎,抬头看去,却见段泓额头青筋暴起,双眼猩红空洞,满脸泪痕。 “殿下!”岳疏桐慌了手脚,站起身轻轻摇晃着段泓。她担心段泓受了太大的刺激,会有什么意外。 段泓仿佛没有听到,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仿佛一具躯壳。 “皇后懿旨,妖妃谭卿莲宫中之人一律格杀勿论!” 一队侍卫突然冲了过来,将在场的人团团包围。 一场屠杀开始了。 贤贵妃宫里的人四散奔逃,却被侍卫追上,就地斩杀,很快,安乐宫前血流成河。 岳疏桐拔出利剑,一边护着段泓和一切她想护住的人,一边同那些侍卫拼命。 一时间,血肉横飞。 虽然岳疏桐剑术了得,可到底双拳难敌四手,渐渐地,她开始落了下风。 而宫中的侍卫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岳疏桐开始觉得,这里应该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了。 不知是被这血腥的场面刺激到,还是决心与岳疏桐并肩而战,段泓开始回过了神。他从地上捡起一把剑,向赶来的侍卫挥砍过去。 段泓的一招一式极狠。鲜血飞溅,落满了他的衣衫。他就这样在刀光剑影里宣泄着愤怒与痛苦。 “疏桐,你和殿下先走吧,我只会拖累你们。”拒霜自始至终被岳疏桐护着,眼见敌众我寡,她深知,再这么下去,所有人都走不了。 “拒霜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岳疏桐一剑挑飞刺向拒霜的长刀,道。 这时,一阵剧痛从岳疏桐手臂处传来。她的手臂被一名侍卫划伤,鲜血如注。 岳疏桐一时间无法稳住身形,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疏桐小心!” 岳疏桐听到拒霜惊呼了一声,再看去,只见拒霜将身挡在岳疏桐身前,一把长刀已经贯穿了她的身体。 岳疏桐只觉的喘不上气来,身体中的血仿佛都凝固了。 长刀抽出,拒霜仿佛一朵被折下的花,瘫软在地。 “拒霜姐姐!”岳疏桐泪如雨下,她伸出手,想要将拒霜扶起来。 可是涌上来的人将她与拒霜隔绝开来。岳疏桐只得一边拼杀,一边和段泓向后退去。 第46章 同室操戈(四) 终于,在援兵赶来之前,围困安乐宫的侍卫被岳疏桐和段泓斩杀殆尽。 两个人退至一处无人居住的宫苑之中,暂时躲藏。他们已是满身鲜血,精疲力尽,大口喘着粗气,像是刚刚从地狱中逃脱出来。 段泓将手中的剑用力掷了出去,长剑落地的声响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段泓突然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带着彻骨的寒意,在这个弥漫着血腥气的深夜里显得尤为凄凉。 “我曾以为你是一个很好的兄长……”段泓喃喃着,像是在诘问着什么人。 岳疏桐将剑插在地面,借此支撑着身体,想要从方才地狱般的经历中缓一缓,好有心力想一想如何逃出这座宫城。 可终究是徒劳的。 拒霜惨死的景象在脑海中不断地盘桓,像是一把利刃,不断凌迟着岳疏桐的心。 明明是那样活生生的人,就在一瞬间,沦为了贪慕权势之人向上攀爬时脚下的枯骨,无人在意。 她不受控地痛哭起来。 贤贵妃以死证清白,宫中的人皆被残害;段泓和段昶也身负罪名,王府将被抄没,府中上下人等定难逃一劫。 想到这里,岳疏桐顿时止住了哭。 翠影她们还在家里,现在一定还活着,若是再不前去搭救,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突然间,宫门被人大力撞开。岳疏桐立刻抄起利剑。 “殿下……殿下……” 撞开宫门的人发髻凌乱,衣衫污浊,正伏在地上,全身剧烈地抽动着。 那人衣衫上的纹样已然昭明了他的身份。 是皇帝身边的黄冕。 岳疏桐忙上前,段泓也回过了神,两个人想要搀扶起他,可黄冕的身体好像已没有半点力气,根本无法站立。 待黄冕抬起头时,岳疏桐才看到,他正大口吐着黑色的血,显然是中了毒。 “殿下,是你……是你……”黄冕手指诡异地扭曲着,像是一节枯树的枝干,颤抖着伸向段泓,“是你,殿下,快走……” 而后他便再无生息。 岳疏桐还未来得及难过,又有一人仓惶跑来。 “稷王殿下,疏桐姑娘,你们快跟我走吧,他们现在正在大肆搜宫,很快就要找到这里了。” 来的人是黄冕身边的小徒弟,岳疏桐认得他,叫墨玺。 “快走啊!”墨玺看到了地上师父的尸身,却也无暇悲痛。 顾不上什么尊卑礼序,墨玺拉上岳疏桐和段泓向外跑去。 半路上,岳疏桐想到了段昶还不知行踪,便问墨玺道:“小墨大人,你可知齐王殿下在何处?” “我听闻齐王殿下如今在刑部的牢狱之中。”墨玺气喘吁吁道。 “那我去救齐王殿下,还请小墨大人务必将我家殿下带出去。” 不等段泓和墨玺说什么,岳疏桐快步跑开,往刑部赶去。 避开了所有的侍卫,岳疏桐赶到刑部外时,几乎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刑部外已被禁卫军围得水泄不通。从正面进入是万万不可能的了。 可岳疏桐从未来过刑部,也不知道刑部侧门,或是暗道在何处。 看来只能调虎离山。 此时的皇宫之中已是灯火通明,无数人高举着火把,穿梭在各个宫殿和宫巷之间,搜捕着岳疏桐和段泓,以及他们认为是稷王同党的人。 刑部的周围也燃着火把。岳疏桐悄悄取来一束,直接扔进了一旁的房屋之中。 果不其然,不到一炷香的时辰,房屋便燃起了大火。 “走水了!走水了!” 刑部外的禁卫军看到火情,纷纷赶去救火,岳疏桐趁机溜进了刑部。 刑部之中只有几位官员,皆不是岳疏桐的对手。岳疏桐不想伤及他们的性命,只是将他们打晕了过去,继而取下其中一位官员腰间的钥匙,来到了牢狱。 刑部的牢狱中倒是有几位看守,不过不足为患。岳疏桐很快便料理了他们。 “疏桐姐姐,我在这里!” 岳疏桐循着这个熟悉的声音,找到了段昶。 段昶很是狼狈,脸上还带着泪痕。 “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我没有害父皇,我没有……”说罢,段昶放声大哭。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岳疏桐安抚着他。 两个人很快逃出了刑部。 岳疏桐深知就这么在宫中跑动,无异于自投罗网,便在一个暗处停下,问道:“小殿下,你可知这宫里有什么密道吗?” 段昶皱紧了眉头,似乎是在努力回想着。 “我知道,有一个密道,只是年数太久,不清楚有没有堵上。” “还是先过去看看吧。” 岳疏桐跟着段昶来到一处枯井旁。 “宫里的老人儿说这个井直通皇宫之外。” “那你等我,我先下去探探路。” 说罢,岳疏桐便顺着井绳下到了井底。 井底里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岳疏桐只觉得脚下滑腻腻的,稍不留神,便会摔倒。 她蹲在地上,摸索着找到了一块石头,向前扔了出去。 听声音,石头落在地上,向前弹了出去。 不管这条路通往哪里,至少这个井底可以暂时藏身。 岳疏桐便喊段昶下来。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前行。 “疏桐姐姐,母亲和哥哥呢?你来救我,是不是因为他们二人已经脱险了?”段昶哽咽地问着。 岳疏桐心中一沉,她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才能告诉段昶,他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黑暗中,二人彼此看不到对方神情。段昶许是听不到岳疏桐的回话,开始抽泣了起来。 “小殿下,稷王殿下已经由墨玺带出去了,想必已经脱险了,你不要担心。”岳疏桐忙道。 “那母亲呢,她是不是……” 岳疏桐落下泪来,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握着段昶的手。 段昶已然明白了一切,双腿一软,跪地失声痛哭。 可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岳疏桐扶起段昶,搀扶着他,继续向前走着。 段昶几乎是倚靠着岳疏桐前行。 岳疏桐感觉到段昶的眼泪打湿了自己的衣裳。 两个人走了快要半个时辰。岳疏桐只觉得自己的腿像是灌了铅一般,每走一步,都很是艰难。 突然,岳疏桐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她向前摸了摸,感觉摸到了一处台阶。 “小殿下,你等一等,我看看这个台阶是通往哪里的。” 段昶似乎还在痛哭,并没有回应。 岳疏桐拾级而上,不久便走到了台阶的尽头,她想要直起身,头却撞到了什么。岳疏桐伸直手臂,推开了头上的东西,一束月光洒了进来。 她探出头去,发现外面是祁安城的乾元街。 她终于逃出了那个炼狱一般的皇宫。 “小殿下,快上来,我们逃出来了。”岳疏桐向下喊着。 不久,段昶也顺着台阶上来了。 两个人钻出了密道。借着微弱的光,岳疏桐这才看到,段昶的面色很不好,双眼红肿着,脸上脏兮兮的。 她瞬间心疼不已。此时的段昶,只是一个失去了父母的少年,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矜贵与傲气,整个人萎靡不振。 “疏桐姐姐,我们去哪儿?”段昶环顾着四周,小声问道。 第47章 同室操戈(五) 冰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岳疏桐回过头,只见一位身形纤细的女子就站在离自己几米远的地方。 不知道她是何时在那里的。是偶然发现,还是早就等候在此了? 岳疏桐心中虽有疑云却也不能去细想。因为那女子手中提着九节鞭,缓缓朝她走来。 岳疏桐这才看清了她的脸。 这女子下巴尖尖的,面容没有多少血色,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岳疏桐,阴恻恻的,像是一条蛇。 岳疏桐认得她。 是段暄的乾魂,青奴。 看来一场恶战要在所难免了。 “小殿下,你快跑。”岳疏桐低声对身后的段昶道。 “那你怎么办?” “不要管我,快走,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只要活着,就还有再见的日子。” “疏通姐姐你要保重。”纵然不舍,段昶也只能离开,朝着一旁的马厩奔去。 青奴挥鞭向前,想要拦住段昶。岳疏桐立刻拔剑相向,替段昶挡住了青奴的鞭子。 段昶趁机骑上马厩中的马,向北城门逃去。 岳疏桐余光瞥见似是有什么人也向北城门赶。她顿感不妙,想要跟过去,可是青奴却一直与她缠斗着。 “我的身手你是知道的,你在我这里可占不到便宜。”岳疏桐冷冷道。 青奴冷哼一声:“不必多言,各为其主罢了。今日,你走不了,齐王也走不了。” 见青奴如此说,岳疏桐便不再顾及以往的情面。曾经她们同在乾牢,多少会有互相照顾的时候,可如今段泓与段暄已不共戴天,即便再不想,她们之间也无法如从前那般相安无事了。 青奴的鞭子似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直欲取岳疏桐性命,却都被岳疏桐挡了回去。 岳疏桐终究是不想杀了她。 她心中惦念着段泓和段昶,以及王府中的姐妹们,她现在只想赶快赶回王府,赶在王府被彻底抄没之前救出翠影她们。 可青奴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并不着急要她的命,却也不让她有半分脱身的机会。 岳疏桐将心一横,躲过了青奴袭来的鞭子,趁着这个空档,直直刺向了青奴,正中青奴的腹部。 青奴吃痛,手上一松,岳疏桐紧接着又是一剑,刺穿了青奴的肩膀。 青奴身形不稳,倒在了地上。 岳疏桐不再管她,转身朝着王府赶去。 回到王府时,岳疏桐被眼前的景象刺痛了。 官兵像驱赶鸡鸭一般驱赶着府中的人,抢夺着打砸着府中的陈设和装潢,能带走的金银细软被就地瓜分,带不走的古董家具被尽数砸烂。昔日气派的王府已经荣光不再,只余一片狼藉。 无人注意到岳疏桐回来。 慌乱的人群中,岳疏桐没有看到翠影的身影,便抬腿往内院跑去。 刚刚跑过垂花门,岳疏桐便和一个人撞在了一起。 “疏桐!疏桐!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岳疏桐被一把抱住。 是翠影。 “其他人呢?”岳疏桐心急如焚。 “都被我遣走了。那天你让人捎口信来,说要映雪剑,我就猜到可能会出事,就让望春他们先离开王府,等我的消息。”翠影道。 “殿下可有回来?” “回来了。在院子里。” 赶到段泓的院子时,眼前已是一片火光冲天。 段泓也想要用和贤贵妃一样的方式了结自己。 翠影惊恐万分,语无伦次地叫喊着。 “我去救殿下!” 岳疏桐冲入了火海。 开门的一瞬间,热浪席卷了她的全身。炽热的火焰炙烤着皮肉,疼痛难忍。烟尘扑面而来,岳疏桐被呛得不住地咳嗽,无法呼吸。 外室中没有看到段泓的身影,岳疏桐又艰难地往内室走去。果然见到段泓已经昏倒在内室的地上。 火越烧越大,整间屋子已经摇摇欲坠。 快要靠近段泓的时候,一根房柱突然倒下,将岳疏桐死死压住。 岳疏桐顿时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脸颊上的痛楚尤甚。 她拼命地想要推开压在身上的柱子,柱子却纹丝不动。火舌肆无忌惮地舔舐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难道,今日真的要葬身于此了吗…… 强烈的痛苦几乎摧毁岳疏桐的心志,她陷入了绝望之中。 “疏桐,我来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继而柱子开始被挪动,岳疏桐被人拉了起来。 “木兰姐姐,阿修大哥……”看着眼前的两人,岳疏桐以为自己在做梦。 前几年,木兰与陶妈妈的长子阿修暗生情愫,段泓便烧了他们二人的籍册,将他们放了出去,做一对平常夫妻。 岳疏桐怎么也没有想到,木兰和阿修会在此时突然回来。 “你和殿下快走。”木兰和阿修一起将段泓扶起,让他倚靠在岳疏桐的身上。 “稷王自焚,齐王负隅顽抗,已被诛杀,尔等也莫要反抗,速速伏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你们要杀的话就动手吧,何必要说那么多!”屋外传来陶妈妈的声音。 “小殿下他……”岳疏桐顿时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生生撕裂一般,疼痛非常。 “你快走!” “啊——” 惨叫声传来,岳疏桐只觉得气血上涌,头脑昏涨,想要冲出去救人。 木兰死死拉住岳疏桐。 “你出去还能做什么?快走!” “疏桐姑娘,你快带着殿下从这里出去。”阿修打开屋子北面的窗户。 岳疏桐强忍着疼痛,从窗户翻了出去,木兰和阿修又将段泓扶过去。 “这屋子要塌了,你们快出来。” 可木兰和阿修只是微笑着,并不行动。 “只要世人都相信,稷王已死,你们便安全了。”木兰轻轻道。 岳疏桐顿时明白了木兰话里的意思。一阵强烈的惊惧挟住了她的心。 “当年,若不是殿下,我早就被卖入青楼,沦为娼妓了。如今正是我报答殿下恩德的时候。”木兰笑着笑着,流下了泪,“疏桐,你要活下去,别忘了贵妃娘娘是怎么死的,别忘了我们是怎么死的,家是怎么没的。” 隔着窗子,岳疏桐紧紧握住木兰的手。她想说些什么,却无法开口,只是一味地哭。 “快走!快走!”木兰抽出了手,用力推搡着岳疏桐。 岳疏桐深深看了木兰最后一眼。想要记住木兰的样子。可熊熊燃烧的火焰将木兰尽数吞噬。 这场火几乎蔓延了整座稷王府。后来赶到的官兵在稷王起居的屋子的位置只发现两具面目全非的尸身。所有人都相信,稷王畏罪自尽,他的乾魂也随主上而去。 第48章 亡命他乡(一) 岳疏桐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带着段泓逃出了祁安城。她身上遍布烧伤,每向前迈出一步,都会扯动伤口,疼痛难忍,特别是脸颊上的痛感尤为明显。她一路跌跌撞撞地走着,一步也不敢停。直到走入了祁安城的后山之中,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段泓仍旧昏迷着,不省人事。 岳疏桐将段泓轻轻放下,忍着痛楚,起身去找水。 借着月色,果然找到了一条溪流。岳疏桐俯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喝着溪水,冰凉的溪水冲淡了口中的干渴,岳疏桐的意识才稍稍清明了些。她折下一片硕大的叶子,盛了一点水,回到段泓身边。 她将水轻轻洒在段泓脸上,想要唤醒段泓。 可段泓没有醒来。 岳疏桐一遍又一遍拖着满是伤痛的身体地去取水,一遍又一遍地洒在段泓脸上。终于,段泓缓缓睁开了眼睛。 “殿下,殿下,你觉得如何?”岳疏桐放下心来,轻轻问道。 段泓艰难地坐了起来,垂着头。良久,他缓缓道:“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要救我。” 岳疏桐明白,饶是段泓心志如何坚定,在亲眼目睹父母离世,又被扣上弑父杀君的罪名后,也难保不会生出厌世之心。 此时的段泓,已经对这人世没有半分留恋了。 但段泓此时可以消沉,却不能一直如此。他们的逃出生天是木兰、翠影、望春、陶妈妈和阿修用命换来的,更何况段昶如今生死未卜。他们的性命已不全然是自己的了。 岳疏桐轻轻捧起段泓的脸。只见段泓原本神采奕奕的双眸此刻宛如一潭死水,倒映着这个污浊的世间。 “殿下果真想要随陛下和娘娘而去?” 段泓只是合上双眼,一言不发。 “可是殿下,为了我们能活下来,已经死了太多人了。”岳疏桐继续道,“这条命已经不是我们能做得了主的。” 段泓仍旧是一副颓唐的样子,没有任何反应。 “好,殿下若是想上路便尽管去吧,只是恕疏桐不能相陪!疏桐还要报至亲之人的血仇!”岳疏桐站起身,怒道,“殿下这一去,一了百了。从今往后,他段暄做他千秋万代的治世明君,而你,稷王殿下,还有齐王殿下,便是图谋不轨的乱臣贼子,生生世世受世人的指摘唾骂!还有贵妃娘娘,要永远背着祸国妖妃的骂名,再无翻身的可能。而那皇后,却是坐在皇宫之中,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大周的江山也要被司徒氏窃取。殿下,你可甘心?!” 岳疏桐这话,半是激将半是愤怒。 她不想看到段泓自暴自弃,又实在气愤他萎靡不振。 “更不要说,木兰姐姐和阿修哥哥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换得我们的活路。若是殿下就这么去了,九泉之下,你有何颜面见他们?方才在王府,所有的人都不曾向司徒熠的人讨饶,殿下倒好,自己躲进屋子里,想要求个痛快,。 “为了我们能活下来,贵妃娘娘,拒霜姐姐、木兰姐姐她们,还有陶妈妈,阿修,都死了。齐王殿下、阿瑾都被杀了。殿下,我们不能让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的仇人在这个世上逍遥自在,我们要为陛下,为贵妃娘娘,还有王府众人报仇!哪怕是死,也要拉着皇后和司徒熠陪葬!” 一番话说完,岳疏桐只觉得自己全身的气力已经耗尽,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不过好在她的话终于让段泓有所触动。段泓睁开了眼睛,目光冷峻,凝视着前方。 “疏桐,你说得对。方才,是我错了。我们决不能让仇人逍遥自在。” 听段泓如此说,岳疏桐终于松了一口气。 两个人皆已筋疲力尽,又身负重伤,实在无法活动,只能勉强挪动身体,倚靠着一棵大树,昏睡过去。 岳疏桐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上午。 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干投到地面上,斑斑驳驳。 段泓还未醒。 岳疏桐觉得口中有些干渴,便勉强匍匐着身子,爬到了那条小溪边。 小溪的水清澈见底,倒映着岳疏桐的影子。 看到溪水中自己的样子,岳疏桐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她的脸上赫然是一大块烧伤留下的疤痕,狰狞可怖。 岳疏桐这才记起来,昨晚她被一根房柱压倒,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被烧伤了脸颊。 而脸上的痛感也是来源于此。 虽然岳疏桐长相一般,称不上美,但世人谁不爱惜自己的面孔。容貌一朝被毁,任谁都会崩溃。 更不要说,这是爹娘留给她的容貌。 思及此处,再加上昨晚她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岳疏桐忍不住,落下泪来。 眼泪落进了伤口里,一阵强烈的刺痛让岳疏桐浑身战栗。岳疏桐不敢触碰伤口,只能死死咬紧牙关,生生扛着。 待痛感减轻,岳疏桐低头喝了些溪水,又回到方才的树下,想着以后该如何是好。 一旁的段泓也醒了过来。 岳疏桐扭过头,两个人四目相对。 看到岳疏桐的脸,段泓震惊不已。 他颤抖着抬起手,想要触碰岳疏桐受伤的脸,最终还是放下了手。 “都是我的错。”段泓面露愧疚之色,自责不已。 “既已如此,再难过也没有半点益处。说到底,若不是皇后等人的所作所为,我们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殿下莫要如此。”岳疏桐反过来宽慰段泓。 岳疏桐突然想到,她还不知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皇后和司徒熠突然构陷段泓、贤贵妃和段昶。 “殿下,昨日我离开合嘉殿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段泓的眸子暗了暗,道:“昨日你离开后,黄冕便来禀报,说父皇的病情突然加重,只怕不太妙。我们赶到父皇寝宫时,父皇已经性命垂危。 “一切太过突然。皇后说父皇的病情断然不会突然加重,定是有人蓄意而为之。便着人开始查。最后发现,父皇每日都会饮用的参汤中,被人掺了一种名为斩龙丝的毒药。而父皇这几日所用的参汤,都是皇后命人熬制的。” “那便是皇后的手笔,又与殿下和娘娘有何关系?”岳疏桐大为不解。 “皇后先是说她与父皇情深义重,绝不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便命人抓了尚食局的人,严加拷打。最终尚食局的女史供认,是母亲指使侍女在这几日的参汤中下毒,一来可取父皇性命,推我登基,二来可嫁祸皇后,以泄心中之恨。” 第49章 亡命他乡(二) 岳疏桐不禁冷笑。这显然是皇后等人的一石二鸟之计。 毕竟皇帝的几位皇子中,段暄和段泓最为出类拔萃。长久以来,皇帝从未谈及立储之事,可朝中的大多数大臣们却开始分作两派,一派唯段暄母舅司徒熠马首是瞻,为宸王一党,余下的,则想方设法同段泓交好。 可段泓偏偏没有结党营私的心思,更不曾有争夺储君之位的念头,同那些上门来讨好的人也从未深交。对段暄,更是十分敬重,真心以待。 贤贵妃向来得宠,皇帝更是对段泓十分疼爱和看重,大有龙驭宾天之后传位于段泓的意思。皇后和司徒熠定然视段泓为眼中钉,肉中刺。 或许他们本想,皇帝这次一病不起,似是时日无多,便开始筹谋推举段暄上位一事。谁料皇帝的身子竟渐好,让他们的谋划落了空。他们便更加着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碗参汤了结了皇帝,把罪名嫁祸在贤贵妃和段泓段昶身上。 这计策不算高明,却直击要害。 “还没等母亲和我分辩,太医令便说父皇驾崩了。皇后随即拿出几封奏章,说尚书令等人检举揭发我笼络臣子,图谋不轨。又命守在殿外的禁卫军将我和小昶抓起来,又命人将母亲关进安乐宫。要彻查此事。”段泓哽咽,落下一滴泪来,“他们一定早就安排好了。我此前虽然暗中联络了几位大人,可是当时大臣们都在合嘉殿中,虽有心却无力。母亲,我和小昶一瞬间便被打成了弑父杀君,十恶不赦之人。你不知道,皇后在皇族亲眷面前,悲痛欲绝,装得何其无辜,真是一场好戏。” “难道在场的人,都信了她不成?”岳疏桐此时已是万分震惊。她以为皇帝的病情有所好转之后,皇后和司徒熠就会打消谋权篡位的念头,如今看来,自己当初实在是太天真了。 “靖叔祖父最先站在皇后一边。他是皇爷爷的同胞弟弟,有他发话,其余人还能说什么,还敢说什么。”段泓苦笑道。 “那……宸王呢?”话音刚落,岳疏桐就懊悔自己太过蠢笨。且不说段暄定是知晓皇后和司徒熠的谋划,就算是不知道,以他一贯的作风,也断然不会与母亲和舅舅抗争。 段泓转向岳疏桐,两眼通红,道:“他说他从来不想与我争什么问我,我为何要害死父皇。” “那平王殿下是不是也受到了牵连?安和会不会有危险?”从昨晚到现在,岳疏桐经历了太多事,以至于她刚刚才想到安和。 “二哥昨晚因身子不适,未能前来。皇后似乎并无针对二哥之意,从头至尾不曾提过。兴许,是不打算对他怎样。” 听段泓如此说,岳疏桐稍稍有些心安。但愿真的如此。 “大皇姐想要为我说话,却被皇后和靖叔祖父呵斥。希望没有人为难她。”段泓轻声道。 “殿下,我们往后怎么办?” 岳疏桐在问着段泓,也在问着自己。 现如今,祈安城万万回不去了,他们又能去哪儿呢。天大地大,竟无一处可供容身。 段泓轻轻摇了摇头。 “我一时也想不到。但往后的路,一定不好走。原来这人世竟这般艰难。爹娘不在了,我才察觉。疏桐,如今,我们是一样的人了。” 段泓此时的心境,岳疏桐懂得。她也曾失去爹娘,也曾这般无助。在乾牢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她都不知道要如何挺过去,唯独想到爹娘,才会想要活下去。 “我真的好想母亲。” 段泓的声音轻得像是一缕风,飘到岳疏桐的耳边,又很快散去。 岳疏桐这才想起来贤贵妃给她的那一封信,忙从怀中取出。 “殿下,这是娘娘给我们的一封信。”岳疏桐将信递到段泓眼前。 段泓显然有些意外。 两个人将信件打开,只见信件之中有一张信纸,上面写着短短几句话,还有一张已经十分陈旧‘有些破损的地图’,以及两张软塌塌的东西,展开一看,原来是两张人皮面具。 “吾儿:为娘已与故人通信,若落难可带疏桐往黎州临穹之山,汝三人可暂避于此,以安余生。”岳疏桐轻轻念着信里的话。 “临穹山?这是什么地方?”岳疏桐心中生疑,她从未听说过还有这处山脉。 看向段泓,段泓亦是一脸疑惑。 岳疏桐展开那张地图,地图上倒是标有从祈安城往临穹山去的路。 “原来母亲已为我们找好退路。可小昶已经不在了,我们又受着伤,黎州距祈安城路途遥远,要如何前去。”段泓看着母亲的字迹,再次红了眼眶。 岳疏桐也暗暗发愁。从祈安城到黎州,快马加鞭也要三日才可到达。如今他们二人要去哪里找寻马匹呢。即便是找到了,以他们目前的状况,根本骑不了马。 这时,不远处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岳疏桐心中一紧,与段泓躲至大树后面,谨慎地查看情况。 映雪剑已被她遗落在稷王府,如今她赤手空拳,若是来者不善,只怕会有麻烦。 说话声越来越近,最终在小溪边停了下来。 岳疏桐留神听着对话,发现这是三个人在说话,其中有一人还操着一口极为蹩脚的中原话。三个人似是来打水的,在说要将在祈安城买来的货物带到沛州,再经水路卖出去。 “殿下,兴许是来祈安城经商的异邦客商。”岳疏桐压低声音,对段泓道。 “若如此,我们或许可以借他们的马车,前往黎州。黎州就在去沛州的必经之路上。”段泓提议。 “这办法可行。可若是他们嫌麻烦,不肯带我们怎么办?”岳疏桐有些顾虑。 “这世上不会有谁会和钱过不去的。”段泓道。 岳疏桐明白了段泓的意思。她与段泓虽然沦落至此,可是身上还有一些饰物,做工精美,用料上乘,若是拿到市面上去卖,可以卖一个很好的价钱。若是将那些饰物交给那些客商,兴许他们会乐意让岳疏桐和段泓乘车一同上路。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问他们。”段泓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将玉佩穗子上饰着的一颗珠子取下,“这个应该够了。” 段泓手中的珠子是几年前扶桑国进贡的夜明珠,硕大圆润,世所罕见。多少人苦寻一生而不得。 “好。那殿下将其余的物件交由我来保管吧,莫要让那些人瞧见,以免节外生枝。”岳疏桐道,“还有,殿下还是戴上这个娘娘给的面具吧。” “还是疏桐思虑周全。”段泓将身上所剩的饰物尽数交予岳疏桐,戴上了其中一张人皮面具。 这张面具上的面孔倒是颇为俊美,只是与段泓原本俊朗的面貌迥异。 “我去了。” 第50章 亡命他乡(三) 段泓的伤不比岳疏桐轻。他扶着树干,忍着伤口扯动的疼痛,艰难地向前行走。 趁着段泓离去的空档,岳疏桐将已经破损的外衫解下,取下发簪、耳坠,镯子,将这些同段泓身上的东西用外衫包好,系在身上。 往后可将这些东西当掉,这样她与段泓便有银钱傍身了。 不多时,一位中原男子朝岳疏桐走了过来。 走近了,男子被岳疏桐脸上的伤吓了一跳,可很快镇定下来,开口问道:“你是方才那位谭公子的妹子?” 谭公子?岳疏桐虽疑惑,却转瞬间便明白,段泓一定化名了。贤贵妃姓谭,为掩人耳目,段泓冠上了母亲的姓氏。 “是。”岳疏桐回答。 “跟我走吧。” 岳疏桐跟着男子来到溪水旁,只见段泓同一位中原男子,还有一位高鼻梁,深眼眶,灰色眼睛的西域男子在一起。 “我要先带你们见过我家主人。若是主人不同意带着你们,我也没办法。”西域男子道。 “有劳。”段泓很是有礼有节。 两个人跟着那三位客商来到山脚下,山脚下正有一支商队在歇息,有中原人,有西域人,还有大秦人。 那西域男子走上前,同一位衣饰华美的男子耳语了几句,又给那男子看了那颗夜明珠。那男子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显然是答应了带着岳疏桐和段泓一起上路。 两个人身上的伤口被上了一点简单的药,而后被安排在商队的最后一辆车上。 走了五天五夜,岳疏桐和段泓终于到了黎州地界。 这支商队还要在黎州一个名为瓷镇的镇子上采买些瓷器,岳疏桐和段泓便在此地下了车,步行往临穹山走去。 黎州地处南境,气候和暖,雨水黎沛。两个人下车时,天正下着雨。 原本瓷镇就在临穹山下,并不算远,可因道路湿滑,再加上两个人的伤口还未痊愈,只能互相搀扶。如此便走得慢了些,从傍晚一直走到夜间。 雨越下越大,岳疏桐已全然看不到路,更无法辨别方向。 “这可如何是好。”岳疏桐环顾四周,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而就在这一眼望不到边的黑暗中,岳疏桐看到了远处几点隐隐约约的灯光。 “殿下,我们往灯光的方向去吧。或许那里有人家,我们也可避一避雨。” “好。” 两个人朝着灯光的方向缓缓前行。直到走近了才发现,那里有一处草棚,草棚中有几个人,像是在等谁。 “是写信的人吗?” 一个少女的声音从草棚里传来。 岳疏桐不知道这位少女是不是在问自己,没有立刻答话。 “是写信的人吗?” 少女又问了一遍。 岳疏桐这才确定,少女问得人就是自己。 “是,是写信的人!”岳疏桐大声回答。 很快雨中便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草棚中的人皆戴着斗笠,穿着蓑衣草鞋,手拿雨伞和灯笼,朝着岳疏桐和段泓快步赶来。 “可算来了,我们恭候多日了。”那少女一手搀扶着岳疏桐,一手为她撑着伞,道。 岳疏桐被一圈暖黄色的光芒围住。 “竹猗师兄,这二位似乎都受了伤。”又是一个少女的声音。 那位被唤作竹猗的少年闻言,看了看岳疏桐和段泓的伤势。 “果然。们要赶快将他们送到姜先生那里。” 竹猗似乎是这几位当中的主心骨。他的话一出,无人反驳。 岳疏桐和段泓被人背了起来,一行人急匆匆地赶路。 很快,岳疏桐便上了一艘船。船行了一刻钟,靠岸停了下来。 紧接着,两个人被送进了岸边的一处庄子。庄子中有好些少男少女,见他们过来,通禀的通禀,引路的引路。 岳疏桐的身上已是十分湿冷。很快,她就被送进了一间暖和的屋子,换上了干净的衣裳。 一位庄子中的少女捧来一只小瓷瓶,从中取了一些乳白色的药膏,开始为岳疏桐上药。 这药中不知用了什么,敷在伤口上时,竟不觉得痛。 而后又有人端来一碗药汤,要岳疏桐喝下。岳疏桐听话照做。 她莫名相信,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与皇宫之中的人不一样,他们绝不会害自己。 “先生说,今晚先这样。姑娘现在必须好生歇着,待明日,先生看过了,再做打算。”庄子里的少女道。 “多谢。” 在她与段泓皆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之后,在这距祈安城千里之遥的小庄子中,这些素未谋面的人们还是对他们报了以莫大的善意,不问出处,不问身份。岳疏桐心中很是感激。 “好了,歇着吧,你一定很累了。”陪着岳疏桐的是方才在临穹山问话的少女。 少女扶着岳疏桐躺下,为岳疏桐仔细掖好被角。 暖意笼住了岳疏桐,困倦之感随之而来。在岳疏桐合上双眼前,她终于留意到了少女的面容。 这位少女生得极美,堪称倾国倾城。 “睡吧。”少女轻轻道。像是一位在安抚妹妹的姐姐。 岳疏桐几乎立刻便沉沉睡去。 后来岳疏桐才知道,那几位接应的人,都是临穹山的弟子,那位花容月貌的少女姓向,名只影;这处庄子名唤神农山庄,现任庄主姜皎,年纪虽轻却医术高明。 岳疏桐和段泓在神农山庄住了一个多月,才终于养好了身上的伤。 因伤口太久未能医治,两个人身上烧伤的地方都留下了疤痕。特别是岳疏桐的脸颊,一块伤疤尤为醒目。 不过,比起死亡,这些都不重要。 直到岳疏桐离开神农山庄,来到了贤贵妃心中所说的临穹山,成为了临穹山星隐长老座下的弟子,她还觉得,这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 她摆脱了一个噩梦之后,再次陷入了一场美梦之中,直到它也彻底幻灭,岳疏桐才再次发觉,她其实一直都身处在这个污浊的尘世之中。 第51章 前往王宅 岳疏桐就这么静静地说着过往发生的一切。她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说着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原来是这样。”向只影轻叹着。 “后来,我和殿下意外得知,小殿下还活着,且被通缉的消息,我就去可能会与小殿下有联络的官员家中打探消息。岂料平王和王妃也来到了那官员家中,还打赏了珠花。我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珠花,招来了如此大的祸端。”岳疏桐的语气虽平稳,眼中却落下泪来。 “对不起,是我之过。我难辞其咎。” 段泓面色晦暗,眉头紧锁,仿佛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屋中一时竟陷入了沉寂。没有人说话。 “对,就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师父!你们为什么要来临穹山!”如粹突然暴起,冲上前,直欲殴打段泓。 “小弟,你不要这样!”向只影眼疾手快,死死抱住如粹。 “没有人想要发生这样的事,说到底,不能将罪责算在段泓和阿灼的头上。”竹猗安抚着如粹,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 “是啊,没有人想要看到事情变成变成今天的样子。”荧儿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如粹停止了动作,伏在向只影的肩头抽泣着。 “段泓,阿灼,若当真如你们所说,你们是被陷害的,那么你们也同我们一样,都是受害者。”向只影一手抚着如粹的头发,一手抚着荧儿的后背,道,“说来说去,我们都是被皇后和司徒熠所害。是他们对先帝起了不臣之心,构陷你们;又想要赶尽杀绝,最终临穹山才会覆灭。” “阿影说得对。”竹猗道,“现在,我们都是一样的。复仇一事,还有许多要仰仗稷王殿下。” “师兄放心,有我在,一定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本就属于我的,断然不会拱手让人。”说这话时,段泓的面上竟有了些许狠厉的神色。 一时间,岳疏桐竟觉得眼前的段泓有点陌生。但很快她便明白,在经历了父母师友都被残害之后,谁都不能强求段泓还像从前一样,只有宅心仁厚和一片赤诚。 而自己,或许也悄然改变,只是尚未察觉。 “本就属于你?段泓,你说的该不会是……”竹猗追问道。 “没错,那皇位,本该是我的。”段泓沉声道。 除了岳疏桐和竹猗,余下人皆一惊。 这毕竟是皇家秘辛。兄弟阋墙,篡权夺位,一直都是见不得光的事。 “可是,段泓,你可有凭据?若是先帝留下遗诏也就罢了,若是没有遗诏,你只怕也会被指摘得位不正。”竹猗忧心忡忡,“当然,我绝不是反对你,我实在是怕会有人借此毁你清誉。” “服侍父皇的黄冕,临终之时对我说,是我,是我。我想,这或许是指,父皇是想要传位于我。父皇从来都小心谨慎,前朝司徒熠只手遮天,出于对他的忌惮和顾虑,父皇将遗诏藏起来,也未可知。” “可是这遗诏会藏在哪儿呢,我们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去找,要找到什么时候。还有,我们要怎么做,才能报仇。”荧儿有些发愁。 “我们可以先去找王骥王大人。”段泓道,“阿灼已经拜访过他了。他相信我,我想,他或许愿意帮我们做些什么。” “这枚玉佩就是他给我的信物。”岳疏桐取出了王骥之前交给她的玉佩。这玉佩她一直贴身保管,以备不时之需。 “那我们是直接去祈安城?”向只影问道。 “不,这太过冒险。我们骤然前去,无异于羊入虎口。我们可先去王大人在吉旸的宅子,那里只有王大人的母亲和一众家仆。”岳疏桐道。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竹猗道。 “明日。明天一早我们上路。”岳疏桐做了决定。 段泓显然是认可了岳疏桐的话,并没有提出异议。 竹猗等人都听从了岳疏桐的话。 晚些时候,岳疏桐将他们明日要离开神农山庄的事告诉了姜皎,并多谢姜皎这几日的照拂。 第二日一大早,岳疏桐几人便起身了。 “诸位留步。”刚刚走到廊下,几人便被姜皎叫住。 转过身,只见姜皎带着两位药童现在他们身后。 药童手中合捧着一只托盘,托盘上似乎是各色药物。 “这是医治外伤的药散,请阿灼姑娘收好。”姜皎将两只小瓷瓶交给岳疏桐,“这是给如粹公子的药丸。如粹公子的病是沉疴旧疾,这次被惹出来,只怕日后还会复发。这丸药每日一粒,若公子能稳住心绪,便可无虞。请向姑娘代如粹公子收好。” 向只影连连道谢,接过了药。 “还有荆防败毒散、银翘散、健胃保和丸、复春丹。各位此去,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姜某唯有药剂可赠,略尽绵力。” 岳疏桐忙接过了药童递上来的药。 姜皎一片拳拳之心,几人心中自然是感激万分。 “多谢姜先生好意。”几人纷纷行礼。 “千万不要客气。我还为诸位准备了马车,山高路远,若是就这么走着过去,且不说要费不少时日,就说几位如今的状况,也经不起长途跋涉。有了马车,又便宜,又安全。这里还有一些银钱,一路上若是遇上官府的人为难,也好疏通关系。”姜皎又递上了沉甸甸一包东西,不等岳疏桐推辞,便塞进了她的手中。 “姜先生大恩大德,疏桐没齿难忘。”岳疏桐心中触动,几欲落泪。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车已经备好了,各位,请吧。” 姜皎准备的马车,虽然朴素,却极为整洁。车厢很是宽敞,足足能坐下五六个人。 出了这座神农山庄,岳疏桐和段泓便不能轻易露面了,于是两个人都坐进了车里;如粹和荧儿还不会驾车,向只影又要照顾几人,便由竹猗驾车。 “诸位保重,一路平安。”姜皎带着山庄中的药童和医女送别岳疏桐等人。 几人在竹猗的目送下,缓缓驶离了神农山庄。 第52章 黎州夜话 从神农山庄到吉旸的路程,与从临穹山道吉旸的路程相差无几。之前岳疏桐独自一人快马加鞭,片刻不敢歇息,走了都有三日;如今乘着马车,车上的人有伤的有伤,患病的患病,时不时还要停下来喝点水,吃些东西,走得便更慢了。 第三日时,一行人终于靠近了黎州的边陲。 走上了一条在树林中的小径之时,已是月明星稀。 赶了一天的路,几人已是精疲力尽,便在一棵大树下歇息。 包袱中还有在一处小镇子中买的干粮,几个人就着山泉水,草草吃完了一餐。 吃完饭后,如粹和荧儿上了马车歇着,段泓和竹猗背靠着大树闭目养神,岳疏桐独自走到一旁一个草木稀疏的空地,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夜空中的星月。 她已经许久没有抬头看看月色了。 今晚的月色很好。夜空中万里无云,月光尽数洒下,在地上铺了一层淡淡的银光,像是珍珠研磨而成的粉,勾勒着这世间万物的轮廓。风也和畅,轻轻拂动着身边的树梢、枝叶,发出微弱的声响。 向只影轻轻在岳疏桐身边坐了下来,两个人皆一言不发地抬头望着月亮,各自想着心事。 这轮月亮挂在天上,千秋万载地普照着这世上的一切,他们都曾和身边的人欣赏过这月色。转眼数年,白云苍狗,月亮还是那轮月亮,可身边的人却已不再是当初的人。 就这么坐了快要半个时辰,岳疏桐先开口了。 “师姐,你一定很早就对我和殿下的身份起疑了吧,为何从来不曾问过我?” 向只影只是淡淡一笑。 “你不说,我便不多话。不论你从前究竟是何人,但在临穹山,你我便是同门之谊,自然,现在也是。” 岳疏桐闻言,心中好似有一股暖流流过。她轻轻地靠在了向只影肩上。 “疏桐,你做这些事为了谁?”向只影突然轻轻问道。 “我?我是为了从前的姐妹们,为了陶妈妈。在我心目中,她们不是命如草芥的奴仆,她们是我的至亲之人。还有长老们。她们在我和殿下最为无助的时候,庇护了我们。我是在为我的亲人复仇。”岳疏桐的视线落下,直直看向前方,“我也是为了我自己。从前,我的日子也算安稳平静。可是,这一切都被皇后和司徒熠给毁了。他们是不会在意我们这些人,可是我在意。” 她的心蒙上了一层灰暗,双眼也变的黯淡了下来。 “那你所说的那些姐姐们,还有那位陶妈妈,一定待你很好。”向只影的声音很是温柔。 “是。我初到王府时,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乾牢的日子与世隔绝,我早已经不知道正常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了。是拒霜姐姐,是木兰、翠影、望春她们,一点点教我,我才终于从一柄刀剑,变回了人。陶妈妈不仅对两位殿下慈爱,对我们也极好。她的针线很好,天冷了,会做柔软暖和的冬衣给我们,上面绣着最时兴的花样。她总是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我还记得,有一年,我病得很重,昏睡了好久,当我再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她守在我床边。那一刻,我想到了我的娘亲。”说到从前的事,岳疏桐的嘴角带上了笑意,眼中也蓄满了泪水,在月光下,像是一点一点的微光。 她顿了顿,继续道:“其实,当初觉得这些事,都是平淡的。每户人家都是这么过日子的。可是,当这一切都离我而去后,我才知那些平淡才是最为珍贵的。” “那段泓待你,定是极好的。不然,你对他怎会如此不离不弃。” “殿下对我们很好。他教我识文断句,教我古今诗赋,从不因我出身乾牢而对我有半点轻视。他愿意知晓我的为人。他与那些人,不一样。”岳疏桐轻声道,“师姐,还有一事,我只告诉你。” “何事?” “有一回,我去给殿下送果子,听见殿下和小殿下在说话。听话里的意思,小殿下似乎是想要殿下将我送给他,再让乾牢使送新的乾魂给殿下,被殿下断然拒绝。殿下当时说的是,乾魂也是人,岂能做物件玩意儿随意相送。” “段泓出身皇家,能如此想,当真难得。不过,听你方才所说,这位小殿下,似乎不比段泓这般对你们好,为何你还要找他?是因为段泓吗?”向只影疑惑道。 “小殿下当时年纪尚小,不懂事罢了。他待我们还是好的。每每出去,碰上新鲜好玩儿的东西,他还会带回来,和我们一起玩儿。有一回,靖老亲王家的几位郡王不等通传便闯入王府,出言调戏几位小丫头,还是小殿下主持公道,将那些个登徒子撵了出去。”岳疏桐倒是不以为意。 “听你如此说,能遇到段泓他们,当真是幸事。” 岳疏桐点了点头。 “疏桐,你到底是如何进了乾牢的?好端端的,为何会去那种地方?” 岳疏桐默然。 如何进入乾牢,以及在乾牢的日子,她既不愿意回想,也不想要同旁人说起。 毕竟没有人愿意在摆脱了黑暗之后,再去回忆在黑暗中痛苦不堪的日子。‘ 但是,问这话的人是向只影。向只影,她是岳疏桐极为信任的姐姐,算不得“旁人”。 初次相见时,她们便一见如故。 岳疏桐便将那些事,讲给了向只影。 听完了岳疏桐的旧事,向只影竟扑簌簌落下泪来。 她抱住了岳疏桐,哭道:“原来你受了那么多的苦。那么小的孩子,是怎么挺过来的。你的爹娘要是知道了了,该有多心疼。” 听到“爹娘”二字,岳疏桐鼻头一酸,也落下泪来。 “师姐,你莫要哭了,那些日子都已经过去了。”岳疏桐伸手为向只影擦着眼泪。 “你方才说逃荒,我也曾带着小弟和荧儿逃荒。我们还在半路上,遇上了一个小女孩。她去为我们找吃的,便再也没回来。若是她还活着,应该同你一样大了。”向只影面露忧伤之色。 第53章 暂住王宅(一) 岳疏桐心中一颤。 难道这世间竟有如此凑巧之事,竟同传奇话本一般? “她没有回来,我们不敢离开,就在原地等着。”向只影继续道,“后来便遇到了师父,她将我们带回了临穹山。那时,我常常会期望,那个小女孩也能像我们一样,遇到好心的人,从此之后,过上安定的日子。” 岳疏桐很想告诉向只影,那个小女孩虽然经历了一些磨难,但是最终,她也遇上了好心的人,也曾过上一段安定的日子。 可竹猗走了过来,让她和向只影上车歇息。 她还是没有将心中所想告知向只影。 几人就这么草草歇息了一夜。第二日拂晓,竹猗驱使着马匹,继续赶路。 这一路上倒还算平安。 第五日黄昏时分,一行人终于到了吉旸。 岳疏桐为竹猗指了去王宅的路。出于谨慎,到了王宅附近,马车停下,岳疏桐将玉佩交给竹猗,由竹猗前去敲门,岳疏桐则在暗处察看。 竹猗拿着玉佩,径直到了角门前。当他将玉佩递到角门处的小厮面前时,小厮一怔,随即转身进了宅子。不多时便匆匆出来,恭恭敬敬地请竹猗进去,而后朝着马车走来。 “诸位不要声张,只管跟我走。”小厮压低了声音,牵起马匹。 几人进了王宅后,随即有人将门牢牢上锁,引着岳疏桐等人往内院去。 穿过垂花门,又有丫鬟前来迎接。 “老夫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请。” 岳疏桐见状,不由得感慨,从最初的小厮,到眼前的丫鬟,果然如王骥所说,府中上下口风极严,从不多话。 进了屋中,刚刚站定,一位鬓发如雪,老态龙钟的老妇人拄着拐杖,在丫鬟的搀扶下颤巍巍走来。 “岳姑娘来了。”王老夫人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岳疏桐的手。 “见过老夫人。”岳疏桐行了一礼。 “姑娘快别客气。”王老夫人笑呵呵的,“我一见那玉佩,便知是姑娘来了,就让人赶紧请进来。不知这几位是……” “老夫人,这几位是我的师兄师姐。”岳疏桐介绍道,“这一位,便是我家殿下。” 王老夫人闻言惊愕不已。她看着段泓,剧烈地喘息着,泪水在浑浊的眼中打着转。 一旁的丫鬟婆子忙抚着王老夫人的后背。 “见过稷王殿下。”回过神来,王老夫人直直跪了下去。 屋中的人也跪倒一片。 段泓立刻上前扶住,王老夫人这才没有跪下去。 “老太君莫要如此,我如今与庶人无异。此等大礼万不敢受。”段泓道。 “请殿下上座。”王老夫人又请段泓坐至上首。 段泓自然不肯,多方推让,王老夫人终于不再坚持,请段泓在堂下落座。 岳疏桐等人皆坐了下来。 早有丫鬟端上了茶果点心。而后屋中闲杂人等皆退了出去,只留王老夫人贴身丫鬟婆子在场。 王老夫人拭了拭泪,道:“那日,福儿他爹告诉我,说岳姑娘来了。我听了,便等不及要和姑娘见一面,谁料姑娘早就走了。我那时便想,等再见面,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不想,就在今日。更不曾想,还能再见到稷王殿下。”说到激动处,王老夫人又落下泪来。 “冒然前来拜访,实在唐突。”岳疏桐到底有些不好意思。 “姑娘说哪里话。姑娘的为人,我早就听福儿他爹说过,实在是可敬。更不要说,稷王殿下于我们一家的恩惠,没齿难忘。当初,都说稷王殿下和姑娘不在了,我心里是真的难受,好人不长命啊。谁料殿下和姑娘都安然无恙,真是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让老夫人挂念了。敢问老夫人,王大人此时,是不是已经回祈安城了?”段泓问道。 “回去有一些时日了。殿下定是有事找他,我待会儿便修书一封,让他回来。再让小女也回来一趟,当面好好谢一谢殿下的大恩大德。殿下和姑娘,还有这几位公子姑娘,就放心在我这里住着,千万不要见外。我们王宅虽然不比那些世家大族,有大富贵,但米还是吃得饱的。” “如此,多谢老夫人了。”段泓起身,向王老夫人作揖道。 王老夫人受宠若惊,刚要起身,便被段泓上前搀馋住,只好坐了下来。 “殿下和姑娘还未用饭吧。莲台,你快去吩咐伙房,预备饭菜。” 王老夫人身边的丫鬟立刻领命而去。 几人又继续说话。屋中的气氛倒十分和乐。 不到一个时辰,便有丫鬟进来报,说饭菜已经预备好了。 王老夫人忙请岳疏桐等人去用饭,她去写家书。 到了备好的厢房,饭菜已经摆在桌上。几人坐了下来,开始用饭。 如粹夹起一块点心,放在段泓碟中。 岳疏桐知道,这是如粹因为前几日想要对段泓动粗一事,而向段泓示好道歉。 她没有戳破这件事,只是默默喝着粥。 段泓笑了笑,将如粹夹给他的点心尽数吃完。 “阿灼姐姐,方才老夫人说,段大哥对他们全家有恩惠,是什么恩惠?”荧儿好奇问道。 “这件事已经过去好久了。”岳疏桐回忆着,“我记得,那是一年上巳节,殿下应大公主之邀,往祁安城外踏青。走至半路,有一位姑娘仓皇跑来,向殿下求救。那姑娘自称是户部主事的妹妹,踏青路上被成家长子调戏,实在无法,才去求殿下庇护。殿下便出面,命人将成家长子捆了送到府衙里去。 “谁料,这成家长子反而对那位王家小姐怀恨在心,想要霸占她。殿下听闻了此事,便命我去成家,想办法让成家长子断了念想。我就小惩大诫,自此之后,成家长子就老实了。” “小惩大诫?那登徒子实在可恶,阿灼姐姐就这么便宜他了?”荧儿愤愤不平道。 见荧儿义愤填膺的样子,岳疏桐不禁笑了。 “傻荧儿,你气什么。我带了宫中掌刑的寺人去,用了一些宫里的手段。那几位寺人都是老人儿了,知道轻重。六七十下板子,也算不得多,就是疼上一阵。谁料这成家公子娇生惯养,竟没受住。这可怨不得我了。” 荧儿闻言也笑了起来。 “真是活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几人很快用完了饭。 又有丫鬟来报,说王老夫人已经飞鸽传书,请大人和小姐回家。这几日诸位就请好好歇一歇,有什么事,等大人回来再说。若是要什么,只管开口,千万不要见外。 岳疏桐等人一一应了下来。 第54章 暂住王宅(二) 几人就这么在王宅暂住了下来。 四日后,王家小姐先回来了。 还未等安顿好行李车马,王小姐便赶到段泓住的院子,叩首拜谢,感激涕零。 岳疏桐安抚了好一阵,王小姐才止住了哭,回去陪伴母亲。 当日午后,王骥终于回到了王宅。 “臣户部侍郎王骥,叩见稷王殿下,殿下千岁。” 一迈进院子,王骥便朝着段泓跪下叩首。 “王大人不必如此,快请起。”段泓忙上前搀扶。 “殿下,这个礼,臣一定要尽到。”王骥不肯起来。 无法,段泓只得受了王骥的礼。 再起来时,王骥眼泛泪光。 “殿下,臣一直都以为,殿下不在了……” “幸好阿灼在我身边,我才苟活下来。”段泓道。 王骥看向了岳疏桐。 “我与姑娘推心置腹,姑娘怎么反倒信不过我?” 岳疏桐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当初打晕了丫鬟,连夜出府一事。 “当日情况太过特殊,还望大人宽宥。”岳疏桐满怀歉意道。 王骥笑了。 “我与姑娘玩笑,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不论是当初离开这里,还是当时并未告知我稷王还在,我相信姑娘所做的一切皆有自己的考量。” 他又对段泓道:“前几日收到家书,说家母近日缠绵病榻,臣便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不曾想是为了告知臣这样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臣已经命人备好了茶,还请殿下挪步,与臣堂上一序。” “好。王大人请。”段泓欣然答应了。 岳疏桐也跟随着二人到了堂上。 “殿下若是有什么要办的事,只要是臣能做的,尽管开口。”王骥亲自为段泓和岳疏桐倒上了茶。 “上次我来,大人说户部有几笔帐有纰漏,不知现在查得如何了?”岳疏桐问道。 “原来姑娘还惦记着这件事。我着人查了一番,发现这几笔帐,皆与堰州赈灾银,和西北军需粮草有关。” 岳疏桐心中一惊。 八年前,堰州因暴雨,突发洪水,朝中拨了无数银钱粮食赈济灾民,又蠲免了赋税。后来堰州刺史上书,说灾情已有所遏止,逃往他乡的百姓也大都回了原籍,堰州上下皆感戴陛下的恩德。堰州刺史也因赈灾有功而加官进爵。 西北边境处对昂族的用兵一直是头等大事,军中粮草所需,更是重中之重。 这两件事都非同小可,谁又敢在这上面动手脚。 难道有人连赈灾银钱和军需粮草都敢贪墨? “大人可否细细说来?”段泓捏紧了茶杯,面露愠色。 王骥便屏退了堂上服侍的人,道:“臣刚刚走马上任之时,收到一本账簿,不知是何人寄来。这账簿中所列名目,皆是当初赈灾的银钱、粮食、粮种等。这本没什么稀奇,可数目却与户部所记相差甚远。单说钱粮,那账簿中写银钱五万两,白米一千石,黍米七千石。而户部所记,分明是银钱二十万两,白米五千石,黍米一万石。至于粮种、耕牛、药材这些,也是差出数倍。真是触目惊心。” “堰州本就人口稠密,这些贪官污吏如此盘剥,堰州百姓还能有吃喝吗!”岳疏桐怒不可遏。 她本就经历过天灾,也因天灾失去了爹娘,自然对堰州百姓感同身受,恨不得将那些蠹虫一一斩杀。 “最初,我也如姑娘所想,以为是有人层层克扣。我本想找已告老还乡的前任侍郎孟老大人商议一番,到时好奏请陛下彻查此事。可我的信还没出祈安城,便听闻孟老大人全家,连同服侍的奴仆,尽数被流寇所杀。殿下,姑娘,你们说,这是不是太巧了?”说这话时,王骥的眸子如幽潭一般,深不可测。 岳疏桐闻言,思绪竟有些烦乱。 王骥饮了一口茶,继续道:“我觉得事有蹊跷,便暗中派人查访,却得知这位孟老大人返回故土之后,便买了千亩良田,兴建数座别苑,家中奴仆更是不可胜计。孟氏一族摇身一变,成了钟鸣鼎食之家。可户部侍郎一职,为正四品下,孟老大人又怎会有如此丰厚的家私。孟家被灭门时,孟老大人还乡还不到一年,这其中,要说没有什么事,我是万万不能相信的。” 听完王骥的话,岳疏桐终于理清了头绪。 这位孟老大人在任时,定是贪墨了不少银钱,亦或是帮什么人从中谋利。而堰州赈灾钱粮一事,他也一定脱不开干系。有人知道了王骥铁了心要查此案,再者,孟老大人告老还乡后,行事过于高调张扬,那人害怕会牵扯出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便先下手为强,灭了孟老大人的口,在将罪名甩在流寇身上。 看来这背后,定是一桩惊天大案。 “那军需粮草一事,又是何故?”段泓问道。 “殿下恕罪,臣尚未着手调查此事。因臣接任户部侍郎时日尚短,有好些人与臣还不是一条心,故此有些事,办起来阻力重重。”王骥无奈叹了一口气。 “人的贪欲就好似这洪水,一旦倾泻而出,便再不可能收回。大人也不必心急。染指军需粮草的人不会轻易罢手,大人可装作不知此事,先查办堰州赈灾钱粮一事。”岳疏桐道。 “姑娘说的是。更何况,堰州之事已经牵扯出不少人,其中就有柱国公,还有太师的连襟,我现在也是分身乏术。” “司徒熠的连襟?可是左仆射田骧?”段泓周身一凛。 “正是。” “这田骧有司徒熠做靠山,只怕动不了他。”岳疏桐道。 “田骧不仅背靠司徒氏,还是前任尚书令慕容清的门生,这等身份,自然是轻易动不得的。我如今也是进退两难,若是进,面对的便是权势滔天的司徒氏;若是退……现在要退也难了,我已经查出了不少有些人不想让旁人知道的事。前不久,我还受到了一只木匣,匣中是一只被剜去双眼,已经毙命的兔子。”王骥愁容满面。 原来这朝堂已经污浊至此,光风霁月之人已是举步维艰。 岳疏桐望着王骥,发现王骥三十几岁的年纪,已经两鬓斑白。 臣子鬓上雪,皆为家国添。 “大人可有想过向司徒熠服个软?”岳疏桐的声音很轻,在堂上飘飘荡荡。 “服软?我四岁便读圣贤之书,书中无一字是教我同这等奸佞之人沆瀣一气。”王骥抬起头,目光炯炯,无比坚定。 岳疏桐不由得心生敬佩。她实在不忍心看着王骥这样的君子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低头思索片刻,岳疏桐心生一计。 第55章 暂住王宅(三) “大人既然能查到一些事,就表明,朝中并非全然唯司徒氏马首是瞻,还是有人想要让司徒氏倒台,或许,只是在等一个人站出来。而且,司徒氏盘踞朝中多年,从前便左右朝政,如今上位的段暄是司徒熠的外甥,司徒氏只会更加肆无忌惮,这必然会招致段暄的不满。要说现在谁最想铲除司徒氏,一定是段暄。可是百足之虫尚死而不僵,司徒氏这种豪族,党羽众多,不可能在一朝一夕扳倒他们,唯有逐步瓦解,各个击破,才是上策。” “愿闻其详。”王骥向前探了探身子。 “如今司徒氏仰赖的是祖上经年累月积累的权势,而大人可以暂时仰仗的,便是段暄。段暄自从坐上了那个位子,定也是处处掣肘,事事不如意,他想要拿回权力,就要先剪断司徒熠的羽翼。大人若是奏表查办此事,段暄定会同意。 无论堰州赈灾钱粮一事究竟与司徒熠有没有干系,大人都不必提及他。大人大可以说,田骧不除,则会寒了民心,乱了朝纲,也会有损太师清誉。此事已是证据确凿,段暄执意将田骧法办,司徒熠若是再维护田骧,就成了他目无法纪,包庇贪赃枉法之徒。即便保下田骧一条性命,也会给了段暄把柄。 朝堂之上的臣子,说到底,皆是见风使舵之辈,有人与司徒熠交好,也不过是因为他大权在握,或畏惧,或垂涎他的权势,并不会与他诚心相待。只要段暄首肯,他们绝不敢有二话。” “万一圣上还是站在司徒熠一边,这却如何?”王骥有所顾虑。 “段暄只会站在权力一边。他当初就是这么选的。”岳疏桐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地笑。 王骥面色凝重,没有立刻答话。他垂下眼,思索良久,终于开口。 “姑娘说得有理,我姑且一试。” “阿灼胆略兼人。”段泓称赞道。 “从殿下那里学来的诗书,还有从师父处习得的文章,虽筹谋不了大事,但出出主意,还是够了。” “姑娘此计若成,便可除硕鼠,正风气,为堰州百姓讨回公道。这已经是大事了。姑娘过谦。只是——”王骥朗声道,却又话锋一转。 “大人还有何顾虑?”岳疏桐忙问。 “这田骧的老师,也就是慕容清,虽已告老,可现在朝中仍有威势,我只怕到时节外生枝。” 岳疏桐想起,当初慕容清也曾参与到构陷她与段泓一事之中,王骥此前交给自己的两张纸上也写着慕容清现居何处。 再设法与慕容清周旋,未免耗时耗力。他现在已不做官,直接了结了他,岂不是更为简单。 她岳疏桐从来不是忍气吞声之人,被人泼了脏水还置之不理,这口气她是万万咽不下的。 “慕容清不足为惧,大人只管放手去做,我来为大人摆平此事。”岳疏桐颇为自信。 王骥眼中一亮。 “姑娘还有妙计?可否与我说说?” 岳疏桐只是摇摇头,笑而不语,低头品茶。 “如此,那我便等着姑娘的好消息。”王骥见状,便不再追问。为岳疏桐和段泓续上了茶。 段泓手捧着茶盏,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殿下有何事要讲?”王骥察觉出不对,问道。 “大人,近日可有小弟段昶的消息?”段泓犹豫了片刻,开口道。 “齐王殿下……近日确实不曾听闻他的消息,派出去找寻齐王殿下的人,也没有传回什么有用的线索。” 段泓紧闭双眼,神情落寞。 岳疏桐于心不忍,却又不知如何宽慰。 发生了太多的事,以至于他们此前顾不上找寻段昶。现如今,也不知段昶身在何处,是否安然无恙。 堂上陷入一片沉寂。 良久,段泓强颜欢笑道:“只怕还要劳动王大人,帮我打听此事。小昶是我为数不多的亲人了。” “殿下放心,臣定当尽心尽力。” 岳疏桐也想问一问王骥可否知道夫子的下落,却突然想到,剿灭临穹山一事,段暄和司徒熠定是秘密进行的,况且,她也不知道夫子的名字,实在不知从何问起。 这时,一丫鬟匆匆而至,说厅中已经摆好了饭菜,可以用晚饭了。 岳疏桐这才发现,已是黄昏时分了。 几人来到厅上,向只影等人已经到了。不多时,王家小姐搀扶着王老夫人过来。几人落座,宴席算是开始了。 席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众人直到深夜才散。 回到屋中,向只影和荧儿上床歇下。岳疏桐估摸着两人已经睡熟了,才拿起照霜剑,离开了屋子。 “你要去哪儿?” 岳疏桐刚刚合上房门,身后骤然响起的声音便让她一惊。 转过身,只见瑶轮光华下,段泓迎风而立。 “殿下,我……”岳疏桐不知该作何解释。 “你要去杀慕容清?”段泓走近,面若冰霜。 “是。”被段泓一眼看穿,岳疏桐只得承认。 “我们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你不是不知道。铤而走险只为杀一个已经告老的官员,这太冒险了。” “唯有扫清一切障碍,王大人才能顺利弹劾田骧。不然,莫说弹劾不成,可能连王大人的性命都难保。” “我明白。”段泓沉声道。 “殿下既然明白,又为何阻拦我?不单单是为了弹劾田骧一事。殿下,你还记得慕容清他们是如何同皇后和司徒熠一起诬陷我们的,而世人又是如何谈论我们的吗?”岳疏桐抬头,直视段泓的双眼。 段泓眼神躲闪。 岳疏桐知道,那些话污浊不堪,段泓显然不愿意回想,更不想听人提起。 可那些话却像是在他们心里打了一个烙印,挥之不去。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就在那些流言蜚语中,她和段泓被坐实了“暗中苟且,图谋不轨”的污名。 岳疏桐一直都记得,那是他们刚到临穹山,第一次跟着向只影他们下山去瓷镇游玩。瓷镇中,那些南来北往的人都在议论着先帝猝然长逝,大皇子登基为帝的事。 他们说,贤贵妃和三皇子稷王毒害先帝,意图篡位,却被皇后殿下识破诡计,最终两个人畏罪自戕。还说稷王身边有一个乾魂,虽然貌丑却有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段泓颇为受用,终于被哄得迷了心智,才做下了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帝王宠妃,心如蛇蝎;昔日贤王,实为桀纣,不配入宗庙;一介乾魂,阴邪歹毒。几人荒淫无道,为世间所不容。 宫闱秘事,世人向来爱听,若是再掺杂些男女之间的情欲之事,无需计较真假,便足以挑动人的心弦。 当初,岳疏桐听着,又是愤怒,又是觉得可笑至极。 可面对这样的污蔑,岳疏桐和段泓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无法上前与之争论,更无法昭告天下,一切事情的真相。 岳疏桐见段泓沉默不语,自行绕过他,径直向外走去。 “我同你一起去。” 岳疏桐停了下来,却并未扭头看向段泓。 “好。” 第56章 诛杀奸贼 快要入夏了。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午后,天空阴云密布,雷声滚滚,一阵大雨倾泻而下。 慕容府的佛堂大门紧闭,隐隐有诵经之声传来。 前尚书令慕容清年轻时也曾叱咤官场,有一众门生,归乡后反而虔心礼佛,关起门来不问世事了。 外人皆称奇。毕竟这位慕容大人,也曾位极人臣,前几年更是因揭发稷王谋反有功,被圣上御赐匾额,恩准告老还乡,极尽尊荣。如今吃斋念佛,也不知是看开了这世间纷扰,还是所求不满,还是说,从前在朝堂之上做了什么亏心之事,如今向佛祖菩萨求些安慰和宽宥。 佛堂内富丽堂皇,檀香冉冉,供桌上各色供奉皆是珍品。慕容清正跪在织金锦的蒲团上,双目微闭,口中吟诵着佛经。 忽而空中一个响雷,直震得人心惶惶。 慕容清停了下来,睁开眼睛。不知为何,他心中不安。 看了看周围,并无什么异样。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慕容清双手合十祈祷着。 “原来慕容大人也会对神佛心存敬畏。” 骤然响起的声音让慕容清惊恐不已。 几年来,这声音夜夜回荡在梦中。 慕容清浑身颤栗着,艰难起身,瞪着双眼,目眦欲裂,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 “慕容大人是在祈求神佛的宽宥吗?早知如此,当初何必为虐。” 这声音恍若一阵风,从窗间渗进了佛堂,从耳中飘进了心里,不断拷问着他。 门被推开,冷雨寒风灌进了佛堂,熄灭了供桌上的红烛,将摆在蒲团前的佛经翻得“哗哗”作响。 金刚怒视,菩萨侧目。 脚步声踏碎了风雨呜咽。慕容清只看到一个男子缓缓走入佛堂,关上了门。 看清了男子的容貌,慕容清抖如筛糠,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冷汗淋漓。 “许久未见,慕容大人容光焕发。”男子诡异地微笑着。 “稷王殿下饶命!饶命啊殿下!”慕容清磕头如捣蒜,很快,他的额上开始流出了殷红的血。 一根绳索突然绕住了慕容清的脖颈,还未等他反应,那绳索便被收紧,死死勒住了他。 慕容清越挣扎,那绳索勒得越紧。 断气之前,他终于看到那扯住绳索的女子的容貌。 疤痕可怖,面若冰霜,恍若森罗殿中走出的罗刹女。 当晚,前尚书令慕容清毙命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整个安州。 有传言,说慕容老大人悬于房梁之上,脚下还有被踢倒的木凳。 无人知晓,慕容清究竟是遭仇人索命,还是自我了结。 王宅自然也得知了此事。 王骥只觉得事有蹊跷,却并未深思。待十几日后,王骥便启程,往祁安城赶去。 他此次回乡,因放心不下妻儿,便将妻子和儿子都带在了身边。人一多,便慢了。 终于要到祁安城时,因天气炎热,王家小公子吵着口渴,王骥便命马车停在一条河边,亲自去为儿子取水。 刚刚俯下身,却有一支利箭不知从哪里射出,直直插入了王骥身边的泥土中。王骥见状大惊失色,水也顾不上取,跌跌撞撞地往回赶。 林中突然窜出一伙贼人,手持钢刀,二话不说便朝着王骥冲来。王宅的仆役见状,纷纷拿起武器,想要护主。可他们人数虽多,却不能与之抗衡,很快便被杀得落花流水。 王骥在仆役的掩护下,将妻儿从车中拉出来,又拾起一根木棍,且战且退。 可他终究无法抵御这些贼人。身边的奴仆所剩无几,王骥陷入绝望之中。 他知道这些贼人是谁派来的。从他准备弹劾田骧的那一天起,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不曾想,即便他已经为家人找好了退路,还是连累了他们。 杀手提着沾满鲜血的钢刀步步逼近。 “你们想要我的命,尽可拿去,只是我的妻儿无辜,还请几位壮士饶他们性命!”王骥忍住恐惧,大声道。 “你们谁也走不了!” 为首的贼人挥刀,却并未砍下。王骥定睛一看,那人已被一把利剑贯穿胸膛。 贼人倒下,王骥才看到那剑的主人的真面目。 “疏桐姑娘!”王骥大喜过望。 岳疏桐挥剑杀去,不到半炷香的时辰,便将那群人尽数斩于剑下。 “王大人,王夫人,小公子,受惊了。” 岳疏桐上前搀扶起三人。 “多谢姑娘搭救。我们全家欠姑娘一个天大的人情。”王骥作揖道。 岳疏桐忙还礼。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大人不必客气。我还未谢大人将老宅腾出来,让我和殿下,师兄师姐们容身。” “姑娘莫不是跟了我们一路?” “正是。我想着,有些人已经坐不住了,迫不及待地想要堵住大人的嘴,便暗中跟随着大人,以备不测。” “姑娘思虑周全。只是姑娘过来了,殿下的安危可怎么办?” “大人不必担忧。我家殿下能护好自己。” 王骥看着满地的尸身,心有余悸。 “可惜都死了,不然兴许能问出点什么。” “问不出来。这些人都是被人专门驯养的杀手,即便抓住了,他们也会找机会自尽。”岳疏桐摇了摇头,“大人,请上车吧。事情尘埃落定之前,我都会暗中保护大人。虽然眼下脱离了险境,可祈安城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 “多谢姑娘。” 王骥扶着妻儿上了车,自己驾着车,继续朝着祈安城赶去。 岳疏桐则在后面远远跟着。 第57章 坐山观虎(一) 再次回到阔别已久的祈安城,岳疏桐只觉得恍若隔世。 这座大周最为繁华的城池,还是如当初那般喧嚣、热闹,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唯一改变的,只有她的身份。如今的她,无法正大光明地走在祈安城的大街上。 进入祁安城之前,岳疏桐藏进了王骥一家用以装行李的木箱之中,进入王家,王骥便命人将岳疏桐藏身的木箱抬去王小公子的屋子,并暗暗嘱咐岳疏桐不要走出这间屋子。 在祁安城的这段时日,岳疏桐就要和这位年仅八岁的小公子日夜相处了。 “你什么时候走?”王小公子坐在床上,晃着腿,直直地盯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岳疏桐,显然对于这位陌生姐姐和自己共处一室这件事,很是不满。 “我不走了,以后就和你一起住着。”看着这个小娃娃,岳疏桐突然玩心大起,想要逗逗他。 王小公子瘪了瘪嘴,嘟囔道:“那你不许抢我的床,你睡在地上。” “那可不行,这地上这么凉,怎么能睡人呢。”岳疏桐走过去,挨着王小公子坐了下来,“小公子,你这被褥这么轻软,不如送给我吧。” “不、不行。这是娘和祖母亲手为我做的。难道你没有娘给你做被褥吗?” 虽是童言无忌,可王小公子的话却还是狠狠击中了岳疏桐的心。 她的爹娘已经离开她十几年了。 若是爹娘还在,她哪里会这般劳心劳力,时时刻刻走在刀尖上。 “好了,我逗你玩的,我不要你的东西,也不和你抢小床。”岳疏桐放下了软被,颓然道。 眼波一转,岳疏桐却看到王小公子正怯怯地望着自己。好像担心她因为被拒绝而感到不悦。 岳疏桐轻轻拍了拍小公子,暗示自己没有不开心。 小公子不吭声,只是走到书案前,开始提笔,写写画画。 岳疏桐只当小孩子调皮,不再管他,兀自转头望着窗外。 窗外已是一片盎然之景。 刺槐的枝叶拂过窗棂,风习习吹过,树影摇晃,斑斑驳驳;槐花开得正好,琼雪一般从枝头上垂下,摇摇曳曳,芬芳馥郁;藤萝顺着院中的秋千架瀑布似的倾泻而下,像是一席华丽的锦缎。可见彩蝶飞舞,又闻鸟雀婉转。 看着看着,岳疏桐便出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岳疏桐忽然觉得手上被塞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张画稿。 “这个给你。”王小公子一双眼睛忽闪着。 岳疏桐将画拿到眼前细细一看,这画上画的竟是自己方才看向窗外的样子,惟妙惟肖。 “画得真好。”岳疏桐不禁赞叹。 “送你了。”王小公子将画一推,道。 不能让出小床,不愿赠予被褥,心中又过意不去,唯恐岳疏桐伤心,便只能为岳疏桐画一幅画像。 这是这位八岁孩童为数不多可以赠送的东西。 真是个好孩子。 岳疏桐笑了,摸了摸王小公子的头。 “你还画了些什么?” 听岳疏桐问起自己的画,王小公子顿时来了兴致,从一旁的书架上取出了好些画稿,拿给岳疏桐看。 岳疏桐一张一张细细欣赏,有花鸟,有走兽,也有人物,还有临摹的山水,无一不是历历如绘,欲破纸而出。 “你师从哪位大家?” 王小公子摇了摇头。 “想不到小公子年纪虽小,竟是丹青妙手。”岳疏桐更为惊喜,“全然不输宫里的画师。” “这些都是我从前画的,等过几日父亲就找人为我装裱了。我还有新画。”听到岳疏桐的称赞,王小公子更为雀跃,又转身取来画作,交给岳疏桐。 这些新画画的都是院中的景色,只有一张是人物。画得是一位女子。 看清了那女子的相貌,岳疏桐心中骤然一紧。 是青奴。 “小公子,这女子是……”岳疏桐试探着问。她实在想不出,青奴会和眼前的这个孩童有什么交集。 “这位姐姐经常出现在我家附近。她总是藏着,别人都看不到她,可我能找到她。”王小公子歪着小脑袋,颇为骄傲。 青奴唯段暄之命是从,她现身此处,只能是奉段暄的命令。段暄命她来做什么呢,是监视王骥吗,总不会是来帮司徒熠灭口的。 且青奴作为一名乾魂,断然不会轻易被人察觉行踪。除非,她不对孩童设防。 岳疏桐暗暗揣度着。 王小公子显然没有发现岳疏桐的异样,仍旧在兴高采烈地说着自己的画作。岳疏桐应着他的话,心中却有些繁乱。 岳疏桐就这么在王小公子的房中待了一天,直到晚饭后,两位丫鬟怀抱着被褥进来。 “姑娘,我们夫人说,这几日就委屈姑娘和小公子一道睡。我们大人明日便会面见圣上,把该说的事都禀明圣上。”一位丫鬟道。 “我知道了,多谢。” 处了一天,王小公子同岳疏桐亲近了不少。听到母亲让岳疏桐和自己一道睡,倒是很高兴。 丫鬟铺好床后便退了出去。 王小公子躺在床的内侧,很快便睡熟了。岳疏桐躺在外侧,毫无睡意。 明日王骥禀奏堰州赈灾钱粮一案,若是真的成了,这朝中便会有大变动。而有些人是不会放任自流的。 今晚一定会有事情发生。 夜渐渐深了,寂静无风。连更漏声都依稀可闻。 风平浪静的表象之下,又是谁肮脏的欲望在汹涌澎湃。 忽而,屋檐上传来一声细碎的声响,在这死水一般的夜里分外清晰。 岳疏桐坐起,留神听着。 这声音似乎从屋檐上掠过,然后落在了地上。 岳疏桐提剑悄悄将门推开了一个缝隙,果然见一个黑影立在院子当中。 果然来了。 岳疏桐拔出剑,准备让那人有来无回。 可那人并没有动手,只是转过了身,似是在望着身后高处的一个地方。 “青奴姑娘,出来吧。都是老相识了,何必躲躲藏藏。” 这声音岳疏桐记得,是司徒熠的暗卫,白虎。 岳疏桐顺着白虎的视线望去,只见屋顶上站着一位瘦削的女子。月光洒在她的身上,更显的她肤色苍白。 第58章 坐山观虎(二) 青奴从屋顶一跃而下。 “白虎,你要做什么尽管去做,不必管我。”青奴虽这么说着,却甩开了鞭子。 鞭上映着月光,寒光点点。 “姑娘不松口,我怎敢动手。况且陛下派你过来,不就是为了阻止我吗。” “若你知难而退,我便当我今晚没有见过你。” 白虎嗤笑了一声,道:“青姑娘,你该不会以为今晚只有我自己吧。” 话音刚落,岳疏桐便看到房上又闪过了几道黑影,虽并未靠近,却已成包围之势。 “竟然都来了。不过也无妨,只要有我在,你们休想靠近王骥。” 青奴竟然是暗中保护王骥的。岳疏桐有些诧异。 看来段暄也在等着王骥呈报堰州赈灾钱粮一案。 白虎率先发难,举剑刺向青奴,青奴挥鞭迎上。 一时间几人缠斗起来。 岳疏桐乐得坐山观虎斗。眼下形势复杂。若她贸然行动,只会让事情变得更为麻烦。 岳疏桐看着看着,却觉得那几名暗卫有些诡异。 白虎自不必说,暗卫之中他身手最好;青龙倒是些逊色了;那位戴着面具的,当初在瓷镇大狱放走岳疏桐的暗卫,身手最差,非但不能辖制青奴,还带累了另一位暗卫要时时护着他。 如此一来,青奴虽以一敌四,却不落下风。自始至终,那四位暗卫始终无法靠近王骥的屋子。 可两方势均力敌,这么打下去,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岳疏桐决定帮帮青奴。 她从一旁的棋盘上拿下一枚棋子,看准了那位戴着面具的暗卫,手指用力一弹,棋子打在了那人的手上。 那人吃痛,手一抖,剑落在了地上。 另一位暗卫忙将其护在身后, 由此,四人之间被打开了一个豁口。青奴转身躲过了白虎的剑,借势甩动鞭子,鞭上的利刃直接刺中了青龙。青奴抽出鞭子,又袭向白虎,将其刺中伤。 眼见形势不妙,白虎只得带着三人逃窜。 一番恶战结束,青奴仍旧躲至暗处,守着王骥的屋子。 岳疏桐见此情形,直接上床歇下了。 毕竟外面已经有一个人替她守着王骥了。 翌日。 王夫人忧心忡忡地将王骥送上去上朝的马车;岳疏桐只能躲在屋中目送。 早饭时,丫鬟提着食盒进来,端出早点,而后又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 “这是我家大人要我转交给姑娘的。” 岳疏桐忙接过。 字条上的笔迹有些潦草,显然是匆匆写成的。 “若有意外,恳请姑娘护我妻儿。在下来生当牛做马,以报姑娘大恩。” 岳疏桐默默读着字条上王骥留给她的话,只觉得鼻酸,险些落泪。 不必王骥开口,岳疏桐本就打算着保护王夫人和王小公子。 庇护罪臣妻儿,乃大罪。可她连弑君谋反这种诛九族的罪名都担了,庇护罪臣妻儿,倒也算不得什么了。 “是什么?”王小公子好奇探过头来看。 “没什么,快吃饭。”岳疏桐收起字条,夹了一块早点放在王小公子碟中。 早饭后没多久,王夫人便来到儿子的房中。 即便她尽力掩饰,岳疏桐却还是看出她的忧虑。 王小公子年纪太小,还察觉不出母亲的情绪,只是缠着母亲不停地问,什么时候才能出去玩,什么时候才能带潇潇来家里。 王夫人强颜欢笑,尽力安抚着儿子。 “夫人尽可放心,大人一定会安然无恙的。”岳疏桐出言安慰,“或许,段暄也在等着大人呈报堰州赈灾钱粮一事。” “但愿如姑娘所言。” 担忧之下,时间仿佛被拉长。早就过了下朝的时辰,却不见王骥回来。 午饭后,王骥还是没有回来。 王夫人几近崩溃,再也忍不住眼泪,默默哭泣。 “夫人,大人回来了。”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 话音落下,王骥便推门走了进来。 王夫人扑进王骥怀里,又哭又笑。 岳疏桐默默回避。 待觉得王夫人已稳住了心绪,岳疏桐才走出来。 “大人,如何?”她已经急不可耐。 “姑娘,事情办成了!”王骥面露喜色,“圣上已经命刑部和大理寺彻查此案。现在田骧已被革职查办。” 强烈的欣喜让岳疏桐一阵头昏。她稳了稳心神,又问道:“司徒熠可有说什么。” “我按着姑娘此前的计策,说太师昼夜为国事操劳,费劲心力,劳苦功高,却不想田骧竟仗着太师为非作歹,毁太师名声。我素来仰慕太师德行,一不忍见国家遭蠹虫腐蚀,二不忍见太师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三要尽臣子之责,决定将此事奏于陛下。我这么说,司徒熠再想保住田骧,也不好说什么反对的话了。” “太好了。此事大人当居首功。”岳疏桐激动不已。 “若无姑娘相助,只怕也难成。”王骥谦逊道,“此案非同小可,我回来收拾些换洗衣物,就要在宫里住着,协查此案。恐怕要等到办结才能回来。” 闻言,王夫人的脸上再次愁容满面。 “夫人放心,我此番入宫,是住在承意殿的偏殿之中,有圣上在,不会有危险的。”王骥忙安慰妻子。 “大人放心前去,我定会护好夫人和小公子。”岳疏桐道。 “如此,便多谢姑娘了。” “还请大人办案之余,打听些齐王殿下的消息。” “姑娘放心。” 王夫人去为王骥收拾衣服,王骥又带着儿子玩了一会儿,一家人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王骥走后,岳疏桐写了一张字条,用信鸽送了出去。 田家大厦将倾,该告知段泓才是。 余下的时日,岳疏桐每日带着王小公子读书玩耍,或与王夫人一起做些针线。 有岳疏桐陪伴着,王夫人终于不再整日忧虑,也有心情与岳疏桐说笑了。 “近来外面热闹得很,姑娘猜是为什么?”刺绣时,王夫人突然发问。 “是为什么?”岳疏桐不禁好奇。 “是为了天子娶亲之事。” “娶亲?”岳疏桐颇为意外。 “是啊。听说,太后选了宋家姑娘。就是门下侍郎宋庸的女儿,宋怀珍,小字阿宝。” “怎么是她……” 这位宋怀珍,岳疏桐是知道的。她的母亲与文渊公主的母亲是表姐妹,故此,宋家姑娘自幼时便常常出入皇宫,与段泓也是熟识的。 宋家祖上是平民,到了宋怀珍父亲这一辈才有所起色。宋庸年纪轻轻便中了科举,而后一路高升,官至三品。 宋家这样的家室,竟入了太后的法眼。 也不知是福是祸。 岳疏桐胡乱想着,手中不停。不多久,最后一根尾羽绣成。绢帕上一只凤凰翩然起舞,欲腾飞九霄。 第59章 骨肉之情(一) 堰州赈灾钱粮一案终于水落石出。 当初朝廷拨付钱粮,为表对堰州灾情的重视,特派派柱国公负责押送一事。谁料田骧欲从中谋利,遂联合柱国公贪墨赈灾钱粮,时任户部尚书和户部侍郎皆在威逼利诱之下,成了柱国公和田骧的同党。他们用石头冒充银钱,将沙子装进麻袋之中,伪装成粮食,将朝廷的银钱用以中饱私囊。 至于那本送到王骥手中的账簿,应该是堰州当地的官员在收到赈灾钱粮之后发觉异样,遂将送到的真正的银钱和粮食一一登记造册,最终匿名送到了户部。 或许他想要赌一把。 他赌赢了。 柱国公和田骧等一众参与此事的官员全部被判处秋后问斩。家中男子流放西北,女眷没入掖庭。 几个在祈安城声名赫赫的氏族一夜之间落寞,像是一幢外面看起来金碧辉煌,内里却腐朽不堪的高楼,经风一吹,便轰然倒塌,归于尘土。 消息传到王骥住处时,岳疏桐正摇着罗扇,和王小公子一道玩耍。 “段暄自此要对大人青眼有加了,大人定会平步青云。疏桐先恭贺夫人了。”岳疏桐笑道。 “多谢姑娘。”王夫人如释重负。 就在抄没柱国公府和田府的当日下午,一则圣旨送到了王骥家。 圣旨中自然是段暄对王骥的褒奖,以及对王骥的诸多赏赐。 王夫人喜不自胜,忙叩首谢恩。 傍晚时分,王骥归家,自然是好好庆贺了一番。 王夫人又取了一些段暄赏赐下来的金银,想要赠予岳疏桐。岳疏桐忙推辞。 她担心这些金银也被做了什么标记,会像上次的珠花一样,再次给她们一行招来麻烦。 “大人,事既已办妥,疏桐便要告辞了。”席间,岳疏桐对王骥道。 “姑娘这就要走?且多住几日吧,福儿爱和姑娘一道玩,我也同姑娘颇为投缘。”王夫人出言挽留。 “谢夫人好意。只是疏桐如今的身份并不方便,若是在祈安城待久了,只怕会夜长梦多。”岳疏桐婉拒了王夫人。 见岳疏桐去意已决,王骥夫妇二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深夜时分,岳疏桐牵上了王骥赠送的马匹,拜别了王家众人。她绕开了热闹非凡的大街,只挑行人稀少的小路走,走了快半个时辰,终于出了祈安城。 现已入夏,天气炎热,岳疏桐一路骑马疾驰,出了一身的汗。 走至城外迹罕至之处,岳疏桐在一处河边停了下来。她想要趁着四下无人,洗一洗澡,让身上舒服一些。 岳疏桐褪去衣衫,蹚入河水之中,顿感一阵清凉。这几日的疲惫也被河水带走。 她正想着与段泓碰面之后,如何告知段泓祈安城中发生的事,却见自己来时的路上,依稀站着一个人影。 岳疏桐警觉了起来。她慢慢躲到自己放衣服的石头后面,小心看着那人会有何举动。 若只是过路的人,倒也罢了。若是一路跟随她而来的人,绝不能轻易放过。 那个人影在原地停了一会儿,开始缓缓朝岳疏桐这边走来。岳疏桐取过照霜剑,严阵以待。 “出来吧。” 竟然是青奴。 “那你也要等我穿好衣服,我总不能赤条条地同你打吧。”岳疏桐朗声回话。 很快岳疏桐便穿好衣服上了岸。 “你为什么和王骥在一起?”青奴手握长鞭,面露阴狠之色。 “我没必要告诉你。”岳疏桐冷冷道。 自从她那晚打出一颗棋子,她就不再指望青奴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我奉劝你乖乖跟我回祈安城面见圣上。你放心,我会尽力保你全尸,并且不会告诉陛下是谁帮你潜入祈安城的。” “你的好意恕我不能接受。因为今天只有一个人会死,那就是你。” 话音落下,几乎在同一瞬间,两个人挥起武器,朝对方袭去。 又是一番恶战。 青奴的长鞭仿佛毒蛇一般,直欲噬咬岳疏桐;岳疏桐的利剑也好似一只凤鸟,屡屡阻挡毒蛇的攻势。 岳疏桐并不将青奴放在眼里。她深知青奴不及自己。 自然,青奴也明白这件事。 “你知道你技不如我,却还敢单枪匹马地来找我。你就没想过,会再也见不到你家主上?”岳疏桐出言挑衅。 青奴只是冷笑,道:“你想不想知道临穹山上那个老头如何了?” 听到青奴提到夫子,岳疏桐身形一顿。 “夫子在哪儿?” “死了。一杯鸩酒,了此残生。”见岳疏桐心急如焚,青奴笑得很是得意。 岳疏桐怒极,出招愈发狠厉。 她本想要给青奴机会。可如今,也没必要留情了。 在岳疏桐的攻势下,青奴开始招架不住,不断往后退去。 岳疏桐快要一剑了结青奴之事,一旁突然杀出一男子,挡住了岳疏桐的一剑。 “青姑娘,陛下召你回宫。”男子道。 青奴闻言,施展轻功,很快便不见人影。 “你是什么人!”岳疏桐厉声喝道。 男子抬起头,脸上戴着一个很是熟悉的面具。 “是你?” 竟然是那个放走了自己的暗卫。 这暗卫虽是司徒熠的人,却并未伤害过岳疏桐,甚至还帮过她。一时间,岳疏桐倒不知道要如何待他了。 “且让青奴去吧。太后要她。”男子道。 他似乎并未有要与岳疏桐打斗的意思。 “是司徒熠让你来的?”岳疏桐问道,剑却并未收回。 “是我自己要来的。” 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耳熟,可岳疏桐一时间难以回想起在哪里听过。 “你来做什么?” “如你方才所见,设法让青奴回祈安城。” 月光下,男子清亮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岳疏桐。 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涌了上来,越来越强烈。 “你到底是谁?”岳疏桐的剑低了些。 男子不语,只是抬手摘下了面具。 看到男子的真面目,岳疏桐怔住了。 她曾设想过无数的可能,设想过无数见面的场景,却从未想过会像今天这样。 他的面容还像从前那样清俊,即便有几道细小的伤痕,也无伤大雅。稚气已全然褪去,看着更为稳重了。 第60章 骨肉之情(二) “小殿下……”岳疏桐抱住男子,失声痛哭。 太久了,从当初得知段昶身亡之后,从后来又得知段昶其实并没有死之后,岳疏桐便一直被忧虑和思念折磨着。 只要段昶不落入段暄和司徒熠手里,岳疏桐宁肯永远见不到他,却又害怕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这么多年,他定受了很多苦。 “好了,莫哭。”段昶轻轻抚了抚岳疏桐的 后背。 “小殿下,我失仪了。”岳疏桐放开了段昶,又哭又笑。 两个人终于见面,有太多话想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终于,段昶先开口了。 “哥哥在何处,可还安好?” 提起自己的哥哥,段昶再也忍不住眼泪。 “殿下一切安好。小殿下尽可放心。” “那便好。疏桐姐姐,你一定很辛苦吧。” 岳疏桐心中一颤,随即感觉到一阵疲倦,却还是摇了摇头。 “复仇一事,从来都不轻松。只是小殿下,你为何会……” 她一直都以为段昶可能藏身于市井之中,或是在某处山林之间,怎么也没想到,段昶竟然会在司徒熠身边。 他当初究竟是如何逃脱的,又是如何以司徒熠暗卫的身份行走于世,之前现身祈安城和襄城的人又是谁。 “此事说来话长。多亏了小回。” 小回?岳疏桐一头雾水。 这又是谁。 可段昶并没有解释,继续道:“疏桐姐姐,你快回去找哥哥吧。我不能多做停留,以后还有再见的日子,到时我们再说。” “难道你又要回太师府?你回去做什么,我们一起走吧。”岳疏桐拉住段昶的胳膊。 “姐姐,我现在是司徒熠的暗卫,朱雀。我留在太师府,好做你们的内应。”段昶轻轻挣脱岳疏桐,“你快回去找哥哥吧,快回去吧。” 说罢,段昶快步跑开,身影逐渐湮没在夜色之中。 岳疏桐看着他跑远,好久才回过神来。 刚刚才见面,现在段昶又要离开了。 岳疏桐只觉得心中有万般苦涩,忍不住哭出了声。 这样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她、段泓、段昶、向只影、竹猗,还有如粹和荧儿,没有做过什么十恶不赦之事,本应正大光明地行走于世间,如今如惊弓之鸟一般,颠沛流离,骨肉不得相见。而那些真正恶事做尽之人,却活得逍遥快活。 空中,一片云彩飘过,挡住了月华。 周围暗了下来。 岳疏桐勉强止住了哭,翻身上马。她还要回去找段泓,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都是为了能够再次活得堂堂正正。 经过了几日的疾驰,岳疏桐终于回到了王家的老宅,段泓等人暂时躲藏的院子。 “阿灼姐姐回来了!” 岳疏桐一进门,就听到荧儿高兴地叫喊。 “阿灼姐姐,我们帮你把马拴好,你快去歇一歇。”荧儿和如粹迎了上来,牵走了岳疏桐的马匹。 段泓听到了声音,从屋中快步走了出来。 “不急,快去喝点水,歇一歇。” 岳疏桐刚要开口,段泓就止住了她。 两个人进了屋,向只影早就倒好了水。 顾不上什么矜持,岳疏桐坐下来,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天气炎热,再加上一路奔波,她确实干渴难忍。 向只影又给岳疏桐倒了一盏。 岳疏桐再次一饮而尽。 喝了三四盏茶之后,岳疏桐才终于缓了过来。 “吃点果子吧。段泓猜着你快回来了,就早早备上了。”竹猗递给了岳疏桐一个李子。 岳疏桐没有急着吃。她现在更想赶快将祈安城以及段昶的事告诉段泓。 “殿下,事已查明,是柱国公、田骧等人贪墨了赈灾钱粮,他们,还有参与了此事的大臣都已被判秋后问斩,柱国公府和田府也被抄没。王骥现在颇受段暄赏识,他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岳疏桐将事情说完,有些气喘。 “好,那就好。”段泓抚着岳疏桐的后背,为她顺着气,“你先好好歇上几日吧,什么也不要想。” “殿下,还有一事。我遇到小殿下了。” “什么?”段泓瞪大了双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我遇到小殿下了。”岳疏桐又重复了一遍。 “真的是小昶吗?他现在在何处?”段泓两眼含泪,双手抓住岳疏桐的肩膀,激动不已。 “是小殿下。我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青奴阻拦,是小殿下现身,将青奴支走了。” “你细细说。”段泓坐了下来,热切地望着岳疏桐。 “小殿下现在身处太师府,他现在是司徒熠的暗卫,名为朱雀。”岳疏桐只觉得口中又有些干渴,便咬了一口李子,“但他还不能与我多说。” “他为何没有与你一起回来?” “小殿下说,他留在太师府,好做我们的内应。” 闻言,段泓眼中尽是担忧与失落。 “司徒熠是什么人,心狠手辣。小昶留在太师府,和留在虎狼窝有何分别。他不做这个内应,我们也能扳倒司徒熠。” “殿下,小殿下长大了,知道为殿下分忧,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小孩子了。”岳疏桐宽慰着段泓,“只要活着,就有再见的日子。小殿下是有福之人,当初死里逃生,以后也一定平安无虞。” “那小昶有没有告诉你,他当初是如何逃出生天的,又是如何成了司徒熠的暗卫?” “没有。”岳疏桐摇摇头,“小殿下只说,多亏了小回。殿下,你可知这个小回是谁?” 段泓抬头,思索了片刻,道:“这个小回,是从前中书令南照夜的长孙。这位南大人在任上时,我和小昶都还年幼。当初,要给小昶选伴读,满朝臣子中,只有南大人家的长孙南回的年纪最为合适,人又乖巧懂事,皇祖母便定了他。后来如何,我记不清了,我只知道,南大人突然获罪,南府被抄没,南回也不知所踪了。 小昶同南回很是要好。南回失踪之后,小昶还总是向母亲要他。我们都以为,他已经同其他南家的男子一起,要么被流放,要么没为官奴,甚至可能已经死了。后来小昶渐渐大了,也不再提起这个小回。但是我知道,他从来不曾忘记。在王府时,他的房里有一只蹴鞠球,是他小时与小回一道玩过的。十分宝贝,从不让人碰。” 说到这个蹴鞠球,岳疏桐想起当初在王府的时候,她曾到段昶房中为段昶找衣裳,在柜子中发现了一只十分陈旧的蹴鞠球。当时,岳疏桐想要将它收入库房,却被段昶一把拦住,还罕见地朝岳疏桐发了脾气。 原来这蹴鞠球对他这般重要,难怪他当时那么紧张。 可是段昶这么宝贝的蹴鞠球,最终还是跟着王府一道化为灰烬了。 “莫不是,这小回仍在祈安城,且有本事保住小昶,还能掩藏住小昶的身份?”段泓猜测着。 听段泓如此说,岳疏桐突然想到了那位总是护着段昶的暗卫。 难道那位暗卫,就是小回? 总不会这么巧。 “如今知道了弟弟下落,段泓也可放心了。”向只影微微一笑。 “若是我们也能找到夫子,也算圆满了。”竹猗说着,拿起茶壶,为几人倒上了茶。 岳疏桐心一沉,只觉得口中的李子变得苦涩了许多。 “阿灼,怎么了?可是累了?”向只影察觉到了岳疏桐的不对劲,很是关切。 岳疏桐犹豫着,不知道要如何告诉向只影和竹猗,夫子已经不在了。 “阿灼,要不你先睡会儿吧。”段泓道。 “对,这床褥我都晒好了。”向只影转身去为岳疏桐铺床。 “师、师姐,先不忙。”岳疏桐喊住向只影。 向只影不解地看着岳疏桐。 岳疏桐躲闪着向只影的眼神, “阿灼,你到底怎么了?” 岳疏桐深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这个噩耗,向只影等人迟早都是要知道的。 “殿下,请你把荧儿和如粹叫进来吧。” 段泓许是猜到了什么,没有多问,依照岳疏桐的话将两个人唤了进来。 二人进来时,还在打闹着,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师姐,师兄,荧儿,如粹,我此番入祈安城,打听到,夫子他已经……已经不在了。”岳疏桐的声音越来越小,可这个噩耗却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击碎了所有人的希望。 “阿灼,你说什么?”竹猗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哭腔。 “夫子已经不在了。”岳疏桐重复了一遍,心中好似被一把刀又一次划过。 一阵短暂的寂静后,痛哭声便涌入了岳疏桐的耳朵。 她不敢抬眼去看众人,身子不受控地抖动着。在哭声中,岳疏桐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终于,豆大的泪珠扑簌簌地落下,很快便湿透了前襟。 第61章 再次出逃(一) 自从得知夫子逝世之后,向只影等人着实消沉了好一阵。特别是如粹,病本就没有好全,如今更加雪上加霜,很快便下不来床了。 向只影心急如焚,日日夜夜守在如粹床边,任凭岳疏桐如何劝,向只影都不肯去歇一歇。 当初姜皎开的药就快要吃完了,可如粹还是不见好。 岳疏桐决定出去找郎中。 “阿灼,你如今出去太过冒险,还是我去吧。”竹猗阻拦道。 竹猗说得有理。岳疏桐若是这么出去,不被人看到倒还好,若是被看到了,只怕又要惹来麻烦。 她便同意了竹猗的提议。 竹猗离开之后,余下几人围在如粹床边,终于劝动向只影回房歇息。 “我好难受,真的好难受。”如粹意识模糊,气若游丝。 “再坚持一下,师兄已经去请郎中了,等郎中来了,就不难受了。”岳疏桐一边为如粹喂着水,一边安慰着。 “你可一定要坚持住,不然我可不会原谅你。”荧儿哽咽着,为如粹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可几人等了一上午,始终不见竹猗回来。荧儿去门口张望了好久,一直见不到人。 午饭过后,竹猗终于回来了。 “郎中在后面。阿灼,段泓,你们先去避一避,有些话,等郎中走了我再同你们说。”竹猗快步走入,面色凝重。 见竹猗如此,岳疏桐心中虽有些不解,却还是听从竹猗的话,和段泓去了隔壁厢房。 刚好,两个人也能趁此机会商议一下往后该当如何。 “殿下,如今我们已经借王骥的手,翦除了司徒熠部分党羽。段暄如今一定觉得王骥是一个很得力的帮手,日后定会提携王骥。堰州赈灾钱粮一案的涉事大臣被正法后,他们的职位都空缺了出来,段暄和司徒熠一定都想要扶持自己的人上去,两厢争斗,我们也能有喘息的机会了。”岳疏桐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你说的有理。我们现在可找到当时与我交好的大臣们,同他们联手。这是其一。其二,我们也该找一找父皇当初立储的遗诏,或是别的凭据。”段泓道。 岳疏桐取出了当初王骥交给她的那张纸,细细看了看,道:“殿下,我们现在身处安州。离此地最近的,是现在任庆州司马的费大人。” “那好,到时我们就先去找他。” “我去探探路?” 段泓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方才师兄也说了,你现在出去太冒险。况且,如粹的病一时半刻也好不了,总之我们也已经知道了小昶如今在何处,且先等一等吧。” “是。” 两个人在厢房等了快要一个时辰,终于听到外面竹猗同郎中的交谈声。 不多时,竹猗便推门进来。 “如粹怎么样?”岳疏桐忙问。 “郎中先开了几副药,让先吃着,将病情稳定住再说。” “师兄,你方才想说什么?”段泓道。 “我刚刚出去请郎中,在外面看到了你们二人的通缉令。” 岳疏桐倒不觉得意外,只是发愁日后行动更为不便了。 青奴已经同她交过手,不可能不将此事告知段暄。况且,青奴见自己活着,便笃定段泓也没有死。段暄如今得知她和段暄都还活着,不可能坐以待毙。 现在的段暄和司徒熠,一定发了疯似的要找出自己和段泓。 “这也是我意料之中。”段泓冷笑一声,“师兄,为了你们的安全,我们不如就此分开吧。我和阿灼在这里,只怕会连累到你们。” “不行,我绝不同意!”竹猗一口否决,“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你们会连累我们。现在我们有同样的目的,有同样的仇家,若是齐心协力,胜算会更大。现在分开,且不说能不能报血海深仇,只怕我们再相见,便难了。我此前也说过,我们要为师父报仇,还要仰赖你稷王殿下。没了你,我们去哪里找人帮我们报仇?我和阿影从未怨怼于你们。无论怎么样,我们决不能分开。这样的话,日后也不要再说了。” “师兄莫恼,我不再提此事了。” 几人去看如粹。 如粹已经睡熟了。 “刚刚郎中施了针,如粹总算能睡安稳了。”竹猗道。 往后的几日,几人轮流照看如粹。如粹的病情终于稳定住了。 “总算化险为夷了。前几日真的吓死我了。”看着气色渐好的如粹,向只影总算松了一口气。 “师姐,不如我去买点菜,给如粹补补身子吧。”荧儿正和岳疏桐一起晾晒衣服,听向只影如此说,提议道。 “好,你去吧,快去快回。” “那阿灼姐姐,你晒这些衣服吧。”说罢,荧儿提着一只竹篮出了门。 可荧儿出门不到一会儿,又匆匆跑回来,神色惊恐万分。 “阿灼姐姐,我看到有一队官兵模样的人往这边来了。” 岳疏桐倒并不惊慌。 “那我与公子先避一避。” 说罢,岳疏桐进屋知会了段泓。因放心不下向只影等人,两个人只是攀上了屋顶,小心翼翼往下查看着情况。 很快院门被拍得震天响。竹猗镇定自若,走过去将门打开。 “你们是什么人?这宅子多年无人住了,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为首的人凶神恶煞。 “我们是路过的人,看到这院子无人居住,便想用以歇脚,本打算这几日就走的。”竹猗撒了一个谎,从袖中取出一些银钱,塞到领头官兵手中,“还请行个方便。” 那官兵掂了掂手中的银子,颇为满意。 “罢了,爷我就当没看见。只是——”那人开始环顾四周,看向在一旁的向只影和荧儿,“这两位姑娘生得貌美,不如伺候大爷我喝酒吧。”说罢,他上前开始拉扯向只影和荧儿。 其余官兵皆放声大笑,也开始帮,口中不断说着污言秽语。 竹猗和如粹立刻上前阻拦,无奈官兵人多势众,非但拦不住,如粹还被一脚踹倒在地,顿时面色煞白,再也起不来。 岳疏桐和段泓怒不可遏,纵身从屋顶跃下。岳疏桐劈手夺下其中一人手里的长刀,只几下,那群禽兽便一命呜呼。 向只影惊魂未定,荧儿甚至被吓得都忘了哭,竹猗将如粹扶起,如粹只能将整个身子倚靠在竹猗身上才能勉强站住。 看着满地的尸体,岳疏桐知道,现在他们不走也得走了。 第62章 再次出逃(二) 她反应迅速,立刻牵来马,让向只影带着如粹先走,在城外的林子中等着。又让段泓护着竹猗和荧儿走,而她自己则殿后。 分开走,不会那么引人注意。 所幸,还没有人发现异样。几人顺利地在城外会合了。 “阿灼姐姐,我们现在去哪里?”荧儿小声问道。 岳疏桐略微喘了一口气,道:“我们去庆州。找庆州司马费允大人。” “庆州……我们要走着过去吗?我倒是无所谓,可是如粹他可能会撑不住。”荧儿忧心忡忡道。 岳疏桐看向如粹。如粹此时正被竹猗背着,脸色很差,再加上天气炎热,如粹满头大汗。 “你们先找一处地方躲一躲,我和殿下去找费大人。待找到了费大人,请他派人接你们过去。” 眼见向只影有想要说什么,岳疏桐立刻又道:“我不是在同你们商量。眼下,我和殿下不同你们在一起,你们反而会安全些。” 见岳疏桐说得有理,向只影便再无二话。 一行人朝着庆州的方向走着,尽可能地远离此地,顺便为向只影等人找一处可以容身的地方。 终于走至一处村落,眼见如粹的情况一天天坏下去,岳疏桐便决定在这处村子中找一户人家,安顿好向只影他们。 只要多给钱,应该不会有人拒绝。岳疏桐盘算着。 这处村子不大,还算富饶,孩童追逐嬉戏,老人谈笑风生,倒是个安乐之所。 “殿下!”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岳疏桐心中一惊,不觉握紧了剑柄。 身侧的段泓也是十分紧张。 两个人四下寻找声音的来源,却见不远处的村巷中,正站着一位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女子。 那女子衣衫整洁,身材高挑,手中正端着一只木盆,正望着岳疏桐这一边,眼中满是惊愕。 “百结!”段泓惊呼出声。 那女子听到段泓在唤自己的名字,扔下木盆快步跑了过来。 “百结见过殿下。”女子哭着就要下拜。 段泓立刻拦着她。 “这里不便说话。” “对。”女子冷静了些,擦了擦眼泪,压低了声音,“殿下若是不嫌弃,就去我家吧。这几位姑娘公子是同殿下一起来的?快去家里坐坐。” 岳疏桐只觉得百结这个名字分外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一路上,她想了又想,终于想到,当初望春说,同她一起住的侍女就叫百结。 不想今日竟遇见了。 “家里简陋了些,委屈诸位了。”百结将岳疏桐等人迎进了家中。 虽这么说,百结家的房子还是比村中其他的房子都要高大气派些。 待岳疏桐等人坐下,百结又忙不迭地倒茶。 “阿成今日去镇上了,到下午才回来。他要是看到殿下来了,一定很高兴。” 岳疏桐想要起身帮忙,却被百结摁了回去。 “这位妹妹我从前没见过,想来是我走了之后,才进王府的吧?”百结倒完了茶,在岳疏桐身边坐了下来,上下打量了岳疏桐一番,道。 “你走后两个月,阿灼便入府了。”段泓道。 “如今,就剩阿灼妹妹同殿下作伴了。”百结说着,眼中蓄满了泪水。 “你都知道了。” 百结点了点头。 “天下皆知。但我一直都相信殿下吉人天相,断然不会有什么不测。况且我服侍殿下多年,殿下的为人我一清二楚,那些流言,我是一个字都不信的。这几年,我常和阿成去庙里烧香,就盼着佛祖保佑,保佑殿下平安。阿弥陀佛,果然安好。” “多亏了阿灼,不然,我可能早就死了。” 百结闻言,紧紧握住了岳疏桐的手。 “好妹妹,真是辛苦你了。” 岳疏桐只是淡淡一笑,反握住百结的手。 “只是可怜了齐王殿下,怎么就……”百结垂下了头。 “小昶他并没有死。他如今在祈安城。”段泓说出了实情。 “当真?那便好。”百结惊喜万分。 “你从前不是说你是丰城人吗,为何会在这里?” “我从记事起,就被人牙子发卖,不知道转了几遍手,丰城不过是我记得的第一个地方。我连我爹娘都没见过,哪里还知道家在哪儿。这个庄子是阿成的老家,当初娘娘开恩放我们出来,还赏了不少银钱,我们就在这里盖了房子,买了几亩地。现在过得倒也不错。” “那便好。”段泓很是欣慰。 “这几位姑娘公子可是殿下的好友?”百结看着向只影等人,问道。 段泓便将当初如何上临穹山,又是如何同向只影他们结识,如何在临穹山覆灭之后逃亡等事,一一说与百结。 百结听着听着,泪如雨下。 “殿下竟受了这么多苦……” “百结姐姐,我和殿下要去办些事,想麻烦你照看一下师姐他们。几日便好。”岳疏桐客客气气地道。 “妹妹见外了。你和殿下尽管去办事。我一定好好照应这几位姑娘公子。我瞧着那位小公子身上不太好,等晚上我杀只鸡,给他补一补,再请庄子里的崔奶奶给他瞧一瞧。放心,若是真的有官兵找到了这里,我就说是姨妈家的表弟和表妹,来探亲的。”百结很是爽快。 “多谢姐姐。”岳疏桐拿出银钱,想要塞给百结。 “妹妹这是做什么,哪里用的上这些,快收着!” 几番推让之后,岳疏桐只能将银子收了起来。 几人纷纷向百结道谢。 既然已经为向只影等人找好了藏身之处,岳疏桐和段泓也可放心前往庆州。 两个人纵马疾驰,三日后,终于进入庆州边界。 庆州比起安州,要富庶些,人口也更为稠密。岳疏桐和段泓只能以衣衫遮面,才能勉强行走于闹市。 第63章 再次出逃(三) 越临近庆州的腹地,行人就越多,排查过往百姓的官兵也更多,岳疏桐和段泓很快便举步维艰了。 无奈,两个人只能找一处僻静地歇歇脚,待晚上舍了马匹,再赶路。 虽然还未到盛夏,日头却已经十分毒辣,天气也是十分闷热,即便是两个人躲在树林中,却还是感觉不到半点清凉。 很快,二人皆干渴难耐,大汗淋漓。 两个人便决定起身去找水。 所幸走不多远,便听到了河水潺潺之声。岳疏桐心中一喜,加快了步伐。 河流近在眼前,岳疏桐却猛地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跟在后面的段泓疑惑道。 岳疏桐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前方。 前方河边上已经有人在歇脚聊天了。 “都找了这么久了,还是没有半点消息,看来他真的死了。” “我们相信又有什么用,要让老头子相信才行。” “老头子来这里三年了,我们找了也三年了。派出去多少人,根本没有一点线索。” 那些人正议论着什么事。 “想来是过往的行人,或是哪户人家的家丁,不必太过担心。”段泓倒是不以为意,想要走过去取水。 “不,殿下。”岳疏桐立刻拦住了段泓,“这些人虽然都是寻常百姓装扮,可他们都是年岁不大的青年人,身板笔直,手脚麻利,皮肤也比旁人白皙,显然不是常年劳作的人。我还看到,有几个人的手掌上,虎口处似乎有老茧,若是寻常百姓,或是哪家的小厮,断然不会长这种茧子。” “那他们会是什么人?” “你们是做什么的!” 还未等岳疏桐回答段泓,河边的人便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行踪。 岳疏桐暗道不妙,只能转身逃走。 那些人自然穷追不舍。 若是平时,寻常的人很难追上岳疏桐,可如今因为多日劳顿,再加上烈日当头,岳疏桐的体力已经大打折扣。 不到一刻钟,岳疏桐和段泓便被层层包围。 看来又要再起杀戮了。岳疏桐深感无奈。 可那些人并未行动。 为首的人不断打量着岳疏桐和段泓,左瞧右看,似乎是在辨认什么。 想到这群人马上就会变成尸体,两个人也不再遮掩,摘掉了用以遮挡容貌的衣衫。 “稷王殿下!” 见到段泓真容,那些人竟喜出望外,纷纷跪下行礼。 岳疏桐和段泓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这些人究竟意欲何为。 “小人是费允费大人的侍卫,是奉大人之命前来寻找稷王殿下的。殿下若是不信,请看信物。”为首的人说罢,便取出一枚红玛瑙所制的佩饰。 岳疏桐看向段泓,只见段泓盯着那枚佩饰,似乎若有所思。 她走上前,接过了那枚佩饰,交给段泓。 “这似乎是那年父皇赏的。是用波斯使臣送的玛瑙雕刻而成,一共做了三枚。其中有一枚,确实赏赐给了费允。”段泓细细端详着那枚配饰。 “相信他们?” “暂可相信。若他们有什么对我们不利的举动,不必留情。”段泓道。 “是。”岳疏桐点了点头。 “平身吧。” 众人谢恩后纷纷起身。 “殿下,我们大人寻你很久了,如今总算找到了,真是苍天有眼。请殿下跟我们一道回去吧。”为首的侍卫道。 “也好。我与阿灼也正想要去找你们家大人。” 那群侍卫带着岳疏桐和段泓上了马车。一行人开始往费允的住处驶去。 直到落日熔金,暮色四合,才终于到了费允的住处。 此时晚风渐起,暑气终于消散了一些。 早有人去通禀费允。岳疏桐和段泓刚刚进入书房,费允便匆匆赶到。 “老臣费允,叩见稷王殿下。”年逾六旬的老臣一见段泓,便老泪纵横,任凭段泓和岳疏桐如何搀扶,都不肯起来。 “费公,请起来说话吧。”段泓再三安抚,费允终于站了起来。 “殿下,快请上座。” 几人坐了下来,费允亲自为段泓奉茶。 “自从老臣被贬至此地,就开始着手派人找寻殿下的踪迹。老臣始终相信,殿下定能安然无恙。如今终于得见殿下,可知殿下天命所归,老臣一番苦心,终究没有白费。”费允拭着泪,道。 “今日见面,理应高兴,费公莫要再悲伤了。” “是,殿下说得是,老臣是喜极而泣。” “费大人,我还有一事相求。” “殿下请讲。” “我和阿灼这三年,结识了几位挚友,如今他们同我们一起亡命天涯,现在正在一处庄子安身。烦请费公差人将他们接来。” “这是自然,我这就去安排。” 段泓将百结的住处告知费允,费允喊来管家,命他速速去办。 “费公本是朝中肱骨之臣,如今竟到了此处做一小小司马,终究是我连累了费公。”提及此事,段泓很是愧疚。 “殿下不必挂怀。我已经这个年纪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更何况,司徒熠本就想要翦除朝中的旧臣,好让他的人顶替。‘叛贼同党’、‘营私舞弊’这些污名,不过是他们的借口罢了。任凭这些蝇营狗苟之辈如何摇唇鼓舌,臣之本心,天地可鉴。” “费公高风亮节,段泓钦佩。” “说起来,先帝驾崩,殿下不知所踪,司徒熠还想要趁机治臣的罪。臣本以为难逃一死,不成想宸王竟力保臣与几位同僚。现在想来,臣仍觉得不可思议。”费允轻抚着已经花白了的胡须,沉声道。 段泓眸色一暗,不再言语。 岳疏桐明白,段泓此时的心绪一定十分复杂。段暄当初对待亲兄弟绝情至此,却又保住了好几位臣子的性命。也不知心中恻隐,还是不想看到朝中的臣子全部被司徒熠的爪牙充任,留费允等人一命,伺机起用。 “殿下,先帝与臣有知遇之恩。先帝在时,多番嘱托臣,要臣日后要好好辅佐殿下。殿下若是有什么话,只管吩咐,臣在所不辞。”费允拱手道。 “费公既这么说,我确实有一事想要问一问。我一直都相信,父皇属意的人,至少不会是段暄。敢问费公,父皇生前可曾留下诏书,可曾说过要传位与谁?”段泓的语气虽平稳,可身子已经微微探向费允。 “殿下所说,确有此事。” 段泓眼中一亮。 “但这封诏书,并不在臣的手里。” “在哪位大人手中?” “究竟在哪位大人手中,臣并不知晓。” “此话怎讲?”段泓更为急切。 “那日,先帝还召见了谷虚怀谷大人,以及于定乾于大人,提及了遗诏一事。臣以为,这二位大人定知道遗诏的下落。” “当真?” “臣可修书一封,请于大人和谷大人来府中一叙。” “费公,若父皇遗诏,当真传位于我,你可愿随我起事?”段泓虽然微笑着,可眼中尽是冷意。 费允起身,正色道:“殿下,臣方才已经表明心迹。若殿下有什么话,尽管吩咐臣,臣万死不辞。” 第64章 如粹之悲 奔波了一整日,段泓和岳疏桐着实乏了。费允已经命人收拾出了客房,请二人去歇息。 再醒来时,岳疏桐听到窗外似乎有荧儿的声音。 她忙起身穿戴好,刚一打开房门,一个人便扑进了她的怀里。 “阿灼姐姐!” 岳疏桐心中欢喜。虽有些趔趄,但很快稳住身形。 “荧儿,你们是什么时候到的?”岳疏桐扶住荧儿的肩膀。 长日的颠沛流离,荧儿黑了,也瘦了,也不似从前那般活泼了。 “刚到。” “那你快去歇着吧,好好睡一觉。”岳疏桐关切道。 “我不睡。费大人请了郎中来为如粹瞧病,等如粹没事了,我再去睡。师姐和师兄都守着如粹呢。”说罢,荧儿便指了指院中的另一间屋子。 “你还是先去歇会儿吧,我去守着如粹。”岳疏桐劝道。 不等荧儿说什么,岳疏桐便往荧儿所指的屋子走去。 推开房门,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 绕过屏风,只见向只影和竹猗正守在如粹床前,一旁的郎中正在写药方。 “如何了?”岳疏桐问道。 见岳疏桐过来,向只影和竹猗起身相迎。 因为长久以来劳心劳力,向只影的眼下已有了乌青,人也憔悴了很多。 “郎中先开了一剂药,我刚刚已经喂小弟喝下了。郎中说,往日里吃的药,已经不怎么管用了,需得加大几味药的用量才行。”向只影峨眉紧锁,眼中已经布满血丝。 “师姐,师兄,你们快去歇息吧,我来守着如粹。在这么下去,你们的身子只怕承受不住。”岳疏桐心中也是分外焦急。如粹已经病重,向只影他们不能再有差错了。 “好。辛苦你了,阿灼。”向只影不放心地看了看如粹,最终和竹猗一道离开了。 郎中也已开好了药方,又嘱咐了岳疏桐一些要注意的事,便起身告退了。 岳疏桐看着虚弱的如粹,心中像是被什么坠住一般。 从前的如粹,也同荧儿一样活泼。两个人就像是这世间最为鲜艳的色彩,跳跃着,奔跑着,仿佛永远不会枯萎,亦如这夏日中的万物,生机盎然。 而如今,一个缠绵病榻,像是秋雨蒙蒙中的枯荷;一个暗淡沉寂,宛如将熄的萤火。 思及此处,岳疏桐只觉得万般心痛。 如粹和荧儿,本应该在各自师父的庇护下,活在阳光普照之中,自由自在,无忧无虑。而不应该同她一道,陷入这波诡云谲的人世间,磋磨着精神,耗尽了心血。 “如粹怎么样了?” 岳疏桐只觉得有人将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抬头看去,原来是段泓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身边。 “师姐说,如粹从前喝的药已经不怎么又用了,郎中给开得新药方中,几味药材都添了量。看来是如粹的病更严重了。”岳疏桐轻轻握住如粹的手,想要拉住他那似乎正在逐渐消逝的生命。 “我们就在费大人这里多住些时日吧,让如粹好好养一养病,他实在经不起任何风波了。”段泓轻声道,声音中满是哀愁。 岳疏桐点了点头。 两个人就这么守着如粹,直到傍晚时分,如粹悠悠转醒。 如粹的精神还是十分颓靡。他勉强睁着双眼,看了看这个陌生的房间。 “这是在哪儿啊,我们不是在王大人的老宅里吗?”如粹哑声问道。 “这里是庆州司马费大人的住处。我们已经离开安州了。”岳疏桐小声道。 “我们怎么会在这儿……”如粹好像全然忘记了在王家老宅中发生的事。 “喝点水吧。”段泓端来一杯水,小心喂如粹喝下。 “姐姐呢,荧儿还有竹猗师兄呢?” 许是有了水润喉,如粹的声音虽难言疲倦,但有些清亮了。像是层层冰封之下缓缓流动的溪水。 “师姐他们都在歇息呢。这几日,他们太累了。”岳疏桐拿起一旁的丝帕,轻轻为如粹拭去额上的汗。 “阿灼姐姐,段泓大哥,我拖累你们了。”说罢,如粹委屈地抽泣了起来。 “莫哭,莫哭。”岳疏桐赶快安抚他,“我们之间,千万不要说这种见外的话。没有什么比我们在一起更重要。我们六个,一个也不能少。”岳疏桐擦去如粹眼角的泪水。 “阿灼姐姐,我这几天总是做梦,梦到师父他们,还有临穹山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我总觉得,只要我一睁开眼,就还能看到他们。可是当我真的醒过来,身边却什么都没有。” 如粹的话像是一根冰凌刺穿了岳疏桐的心。她只觉得眼眶酸涩,眼前开始模糊了起来。 何止是如粹常做这样的梦。自从三年前,稷王府的那场大火之后,岳疏桐便常常噩梦缠身。她在梦中,一次次见到故人,却又一次次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再醒来时,便要面对更为残酷的现实。岳疏桐已经分不清,故人入梦,究竟是给她的慰藉,还是对她的折磨。 她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如果临穹山没有覆灭,如果长老们和弟子们都还在,现在的她会不会仍是临穹山上一位平平无奇的弟子,仍旧过着与诗书为伴的日子。 如果先帝没有崩逝,现在的她还是稷王府中的侍女,每日与姐妹们一同说笑嬉戏,将月钱攒起来,给自己买上好的胭脂水粉。 如果没有那场天灾,现在的她定是爹娘的掌上明珠,家中的日子虽然清贫,却无比幸福。 可这一切都由不得她做主。从她出生的那天起,命运便好似一双无形的大手,推着她向前走,哪怕前方荆棘遍布,哪怕她已经皮肉开裂,鲜血直流。 “阿灼姐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像以前一样活着?”如粹茫然地问道。 像以前一样活着?可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何谈像从前一样活着。 岳疏桐张了张嘴,她有好些话想说。想要劝慰,想要开导,却最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灼姐姐,祈安城是什么样子?”如粹突然问道。 岳疏桐擦去眼泪,强颜欢笑道;“祈安城很是繁华,很是热闹,有好多好玩的东西,还有好多好吃的点心。那里有五湖四海的人,还有从西域、波斯来的商人,他们牵着骆驼,走在大街上。你还没见过骆驼吧,它们比马还要高大。瓷镇的外邦人就不牵骆驼。还有好多杂耍,特别有趣。夏日的晚上,还常常会有烟火。整座城,白天人声鼎沸,晚上灯火通明。” 听着岳疏桐的话,如粹笑了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岳疏桐所讲述的一切。 “等你病好了,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就带着你和荧儿,在祈安城好好地逛一逛。”想到将来,岳疏桐有些哽咽。 “好。”如粹含笑答应着,眼角再次滑落了一滴泪。 第65章 叔侄相认(一) 往后的日子,如粹就在费允这里将养着。费允特地派了两位丫鬟来照看,岳疏桐等人也能歇一歇了。 费允的书信送出去四日后,于定乾终于到了费宅。 费允请岳疏桐和段泓过去时,于定乾已经在书房中等候多时。 于定乾见到段泓,又是一番涕泪横流,说不尽的肺腑之言。 当几人说起遗诏一事,于定乾只道并不在自己手中。 “不在我这里,也不在于老弟处,看来只能在谷兄手中了。”费允抚了抚胡须,道。 “费兄可曾请谷老前来?”于定乾问道。 “给谷兄和于老弟的书信是同一天送出的。按理,谷兄应该已经收到了。” “兴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且再等几日吧。”于定乾道。 “于大人如今在何处?”段泓问道。 于定乾叹了一口气:“不过在定州做一长史罢了。” “从兵部尚书,到上州长史,实在是委屈大人了。都是因为我。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段泓难掩愧疚之色。 “殿下千万不要这么说。虽是被贬谪,可定州距祁安城最近,若殿下有所需,只需一声令下,臣一定尽快赶到。”于定乾倒是颇为乐观。 “敢问于大人,如今朝中是谁接任了兵部尚书一职?”岳疏桐问道。 “是司徒熠的同窗师弟,赵荟。此人阴险狡诈,绝不是好相与之人。” 费允冷哼了一声,道:“这个奸贼当初想将我们赶尽杀绝,不就是为了让他的人上位吗。” “朝中的高位上,也不尽然都是司徒熠的人。我们若是能联合朝中不满司徒熠的大臣,来个里应外合,定能事半功倍。”于定乾道。 “王骥王大人便是这样的人。他前些日子,刚刚扳倒了田骧和柱国公。”岳疏桐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道。 “此事我也听闻了。从前看王骥不声不响,想不到竟有如此胆识。”费允啧啧称赞。 “何止是王大人有这般胆识,阿灼在从中也是出谋划策,立了大功。”段泓笑道。 费允和于定乾皆好奇地看向岳疏桐。 段泓便将岳疏桐如何审时度势,如何运筹帷幄,又是如何只身护王骥一家周全而后全身而退,细细说与二人。 “岳姑娘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老朽佩服。”费允拱手道。 “费大人谬赞。”岳疏桐谦逊一笑。 “如此说来,王骥也可与我们一道了。”于定乾道。 “助殿下成大业一事,我虽未与他直说。可无形之中,王大人已然与我们站在了同一边。现如今,他扳倒了田骧和柱国公,瓦解了司徒熠的一点势力,现在正是段暄眼前的红人。” “如此甚好。可惜,这样的人,我们只有一位。”于定乾略感惋惜。 “还有一位,我想他应该可以为我们所用。”岳疏桐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 段泓,费允,于定乾纷纷催促岳疏桐快讲。 “是刑部的邓琅,邓大人。” “为何是他?他与我们并无多少交集。”费允有些诧异。 “他虽与二位大人素昧平生,可他似乎与谷大人有些交情。”岳疏桐将自己当初如何潜入谷府,如何发现邓琅写给谷虚怀的信,细细道来。 “竟还有这回事。无妨,等谷老弟来了,我们一问便知。” “眼下除了我们,最不想要司徒熠在朝中一家独大的便是段暄。他现在一定急于扶持能为己所用的人,好同司徒熠分庭抗礼。我们可借由他的权力,将司徒熠的羽翼一一拆解。”对于接下来如何做,岳疏桐心中已有了谋算。 这时屋外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黑云像是泼在天上的一团墨汁,迅速晕开;紧接着,大雨瓢泼而至,兼有雷声隆隆。 费允忙起身关窗。 “殿下,请随臣到厅上坐吧。我让人去安排晚饭,今夜我们畅饮一番。”费允提议道。 “谢费公盛情。”段泓很是客气。 一行人穿过长廊,来到了前院厅上。 竹猗正在此处,坐在椅子上看着一本棋谱。见费允进来,忙起身见礼。 “竹猗公子不必多礼,快请坐。于老弟,这位是殿下的好友,竹猗公子。”费允笑呵呵地向于定乾介绍道,“我见他醉心于棋艺,我便将这本你从前送我的棋谱,借给竹猗公子看。我棋艺不如你,但我这几日常请教竹猗公子。等晚些时候,我们手谈一局,这一次,我绝对不会输给你。” 可于定乾却好似没听到一般,直直地盯着竹猗,似乎是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小竹猗,你是小竹猗?!” 亲昵的称呼让竹猗一愣,随即打量了于定乾一番,才开口称呼道:“于师叔?” 于定乾闻言大喜。 “是我!你都长这么高了!我当年下山之时,你还只是个奶娃娃,现在已是玉树之姿了。可见你师父将你照看得很好。你怎么在此处?你师父可安好?我近来写给他好几封信,怎么也不见他回信给我。” 于定乾的话让岳疏桐一时无措,一来是惊讶于于定乾竟曾是临穹山的弟子,二来是师门倾覆、同窗惨死的情景再次被勾起。她心中的悲痛似屋外的狂风骤雨一般席卷而来,难以抑制。 “你怎么同稷王殿下他们在一起?”于定乾显然没有发觉岳疏桐等人的异样。 段泓便将如何上临穹山一事说与于定乾。 “此地距临穹山颇为遥远,殿下此番下山,长老们可知道?” 岳疏桐别过脸,不想被人发觉脸上的泪痕。 竹猗强行忍住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几次张口,终于哽咽出声:“师叔恕罪,师父养我长大,我却没能保护好他。” 于定乾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 “暮春之时,夫子的身份被发现,官府派了人来,要以‘叛贼同党’的罪名,将山上的几位长老和师弟师妹们就地正法。师父为保弟子名册不被外人所得,引燃了一把火,他也没有再出来……”竹猗再也说不下去,垂下头,无声地落泪。 “夫子呢?”于定乾的身子抖得厉害。 “一杯鸩酒……”岳疏桐小声道。 霎时间,于定乾面如菜色,瘫倒在身后的椅子上。 费允立刻上前搀扶。 于定乾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噩耗。他挣扎着推开费允,冲进了雨幕之中。 “师兄!师兄!我们明明约好中秋再见,我还未能再邀你品茶,你怎能不守承诺,怎能先我而去啊!” 于定乾仰面朝天,几乎绝望地呼嚎着。 第66章 叔侄相认(二) 可四周唯有雨声阵阵,无人应答。 于定乾悲痛欲绝,竟生生呕出了一口血,随即轰然倒地。 一道闪电劈开了层层阴云,又转瞬即逝。雨下得更大了。 沉冤难雪,天公垂泪。 一声雷鸣宛如枉死之人的怒吼,直欲震碎这世上的一切龌龊与不堪。 直到看着于定乾被送入客房后醒过来,与向只影等人相见,岳疏桐才从屋中走出,来到廊下,默默看着大雨倾盆。 段泓也跟了出来。两个人并肩而立,皆不说话。 雨水肆意地在院中流淌着,虽是暑热正盛的时节,却让人觉得彻骨的凉。 仇恨如青苔一般,遍布了岳疏桐那被潮湿的水汽侵蚀着的心。 诚然,她现在同于定乾一样,悲愤交加,可比起悲伤,她现在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做。 “你是如何打算的?”段泓轻声问道。 “自然是从于大人那里问出朝中有多少临穹山的弟子。我们必须同师伯师叔们联手,才能报血海深仇。”岳疏桐的语气透着森森冷意。 “我想,现在师兄师姐们已与于大人说过话,应该可以问个明白了。” “那我们进去吧。” 二人来到屋中,只见屋中几人正抹着眼泪。 “于大人,你可知朝中有哪位大人曾是临穹山的弟子?”岳疏桐开门见山。 “我知姑娘要做什么。如今朝中确实有几位,但皆不是身居要职,只怕有心无力。” “段暄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朝中遍布司徒熠的党羽,他现在一定正为提拔谁而发愁,不如我们帮帮他。”岳疏桐坐下来,取来纸笔,“大人请讲。” “吏部考功司令使纪成勋,司封司书令史康公明,兵部侍郎杨念古;库部司主事梁封、夏侯雍;刑部都官司主事祁青羊;监察御史薄海哲;大理寺主簿仲合秋。我所知的便只有这些。” 岳疏桐飞快地写完了这份名单。 “于大人,这几位都可信吗?”段泓问道。 “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这几位师弟师侄,可信。” “还请于大人知会这几位大人一声。我晚些时候将此名单送至王大人处。”岳疏桐的道。 “自然,姑娘无需担心这个。我定不会让司徒熠,还有那位得位不正的宸王殿下痛快。”说这话时,于定乾眼中隐隐有狠绝之色,“不报师门之仇,誓不为人。” 此时已入夜,因想着于定乾今日太过伤身,岳疏桐等人便想让于定乾早些歇息。 可于定乾不肯,只说还想要去看看如粹。 几人拗不过他,只好由竹猗和段泓左右搀扶着,岳疏桐和向只影为于定乾披上外衫,前往如粹的住处。 如粹此时正在看书,尚未歇下。见到陌生的于定乾,他有些茫然。 “如粹,这位是于师叔。快叫师叔。”荧儿上前道。 “于师叔。”如粹直起了身子,听话地称呼着,“我下不来床,望师叔见谅。” “好孩子,坐着吧。”于定乾一脸慈爱,在如粹床边坐下,细细地一遍又一遍打量着。 “多大了?” “十五岁了。” “身上觉得如何?” “回师叔的话,费大人请了郎中来看了,现在已经好多了。” “孩子,你受苦了。”于定乾眼中满是疼惜。 “小弟打小就多病,本来许久不犯了,这回是因为师父们出事,再加上整日颠沛,便又惹起来了。”向只影道。 “许久不犯,可见绮幻师妹将你照料得很好。她一向刀子嘴,其实心眼很好。”于定乾红了眼睛。 听到于定乾提起绮幻长老,如粹的泪水夺眶而出。 “师父她极疼我。我娘去得早,多亏被师父收留,我才能活命。在我心里,师父就如同我的母亲一般。” “好孩子,师叔一定不会放过那些害了你师父他们的人。你就等着那天。” 如粹用力地点了点头。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段泓和竹猗送于定乾方回房。 三人刚走,丫鬟便为如粹端来了晚上要喝的药。 看着面前深褐色散发着阵阵苦味的药,如粹愁容难面。 “如今我的药一日比一日苦,蜜饯都压不下去这药的苦味,每次喝药都如同上刑一般。姐姐,我今晚先不喝了吧。” “小弟,听话,吃了药病才能好得快。等你身子好些了,就不用喝这么苦的药了。”向只影哄着如粹。 如粹无奈,只能屏住气,端起碗,一饮而尽。 岳疏桐将蜜饯端给如粹,如粹一口气吃了四五颗,才堪堪压下苦味。 “躺下吧。”向只影为如粹盖上一层薄被。 “姐姐,方才那位于师叔,真的能帮我们报仇吗?”如粹问道。 向只影微微一笑:“你不相信于师叔,难道还不相信阿灼吗。” “我相信阿灼。”如粹看向岳疏桐,道。 三人会心一笑。 “现在只等过几日,那位谷大人到了,我们从他那里知道遗诏的下落,就更好行动了。”岳疏桐道。 可几人等了两三日,始终不见谷虚怀到来。 “莫不是,信鸽没有将信送到,谷老没有收到信?”于定乾有所疑虑。 “不可能。我放出去的那只信鸽,是我特地为了和谷老通信所驯,不可能送不到。”费允道。 “难不成,谷大人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岳疏桐猜测道。 不然谷虚怀还能因为什么,迟迟不来赴约呢。 正当众人猜测之时,费宅的管家匆匆而至。 “大人,谷府的魏管家来了。” “快请。” 听到是管家到此,岳疏桐心下生疑。难道谷府出了什么事? 为保万无一失,岳疏桐和段泓躲至屏风之后。 很快魏管家快步走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费大人,于大人,我家老爷近来身子不适,实在无法赴约,特地差我来说一声,向二位大人赔个不是。” “身子不适?可还要紧?”费允忙问道。 “谢费大人关怀。只是受了些风寒,加之我家老爷年事已高,故无法奔波。” 费允唤来管家,吩咐道:“你去库房挑些补品,让魏管家带回去。这也算是我和于老弟的一番心意。回去就说,请谷兄安心养病,待我和于大人得了空,定前去探望。” “多谢费大人,于大人。” 魏管家退了出去。 岳疏桐暗暗叹了一口气。 谷虚怀无法到费宅来,那他们只能到谷府去了。 第67章 萤火将熄 从厅上出来,岳疏桐便和段泓商议着前往谷府一事。 “殿下,此事太过突然,谷虚怀又不肯让费大人和于大人前去探望,我担心事有蹊跷。”岳疏桐道,“我想,我们还是去找谷虚怀为好。若他当真只是病了,也正好省了他日后长途奔袭;若是有什么事,我们也好保护他。毕竟现在只有他最有可能知道遗诏的下落。” “不错。可知如粹现在仍病着,只怕我们无法立刻启程。”段泓仍有所顾虑。 “我已经好多了。我们现在就可以走!” 二人一惊,转过身去,只见如粹正披着一件衣衫站在廊下。 “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岳疏桐忙上前搀扶。 “总是躺着,怪难受的,我便想起来走走。我不是有意偷听你和段泓谈话的。”如粹有些歉意。 “无事,我们如今也没有什么要隐瞒你们的了。”岳疏桐道。 “如粹,你现在不要着急。我们还需好好商量此事。你且养着身子,不必想别的事。”段泓劝道。 “都是我,我拖累你们了。”如粹很是内疚。 “我们之间,不要说这些。”岳疏桐安慰着。 两人将如粹送回了房,又找竹猗和向只影商量前往谷府一事。 “只要能为师父和夫子报仇,我并不怕奔波。可我实在是担心小弟的身体。我们能否向费大人借一辆马车,这样赶路时,小弟也不至于太劳累。”许是担心添麻烦,说这话时,向只影很小心。 岳疏桐见向只影如此,心中很是难受。 如今颠沛流离的窘境,皆因她与段泓而起。非但不能护师姐他们周全,还要害得他们处处小心。 “师姐放心,这自不必说。”段泓道。 “马车到底比骑马慢些,为不误事,不如我们兵分两路。”竹猗提议道。 “也好。要不,殿下带着荧儿和师姐先行,我与师兄在后照看如粹。”岳疏桐道。 “我想和阿灼姐姐在一处。”荧儿双手绞着衣衫的下摆,道。 只是一个极为简单的请求,荧儿的面色竟有些绯红。 向只影见状轻笑:“是想照看如粹吧。” 荧儿的脸更红了,却还是嘴硬道:“我只是想和阿灼姐姐在一处。” “那就让荧儿和我一起照看如粹吧。师姐放心,我一定看护好他们两个。”岳疏桐对向只影保证道。 “你要看护他们两人,岂不是分身乏术。不如我与你一起。若有什么意外,我也好帮衬。”竹猗道。 “那好。我与师姐骑马先行,阿灼你与师兄带着荧儿和如粹在后。也不必着急赶路,一切以如粹的身体为重。”段泓决定道。 几人商量好后,段泓将此事告知了费允和于定乾,费允忙命人去准备车马,又安排宴席为几人饯行。 席间,费允端起酒樽,敬了段泓一杯酒:“殿下既然已有决断,臣若是挽留,只会误了大事。殿下此去,若有什么事要吩咐,只管来信,只要是臣能办到的,一定办妥帖。” “殿下,容臣说句大不敬的话。臣与贤贵妃娘娘也算师出同门。先有先帝嘱托,后有师门遭祸,臣已同那些奸人不共戴天。只要殿下一句话,刀山火海,臣也不会畏惧。”于定乾朗声道。 “如此,我先谢过二位大人。”段泓亦端起酒樽。 三人一饮而尽。 “我这杯酒,敬岳姑娘。岳疏桐一路保护殿下,多少次兵在其颈也毫无惧色,真乃巾帼英豪。往后还要多多劳烦姑娘。”费允又斟满一杯酒,对岳疏桐道。 “殿下于我有大恩,我定会护好殿下。”岳疏桐端起了酒樽。 宴席直到深夜才完。 散时,于定乾拉着竹猗等人,说了好一会儿话。 “席间我一直在想,还是将你们几个接到我那里去吧。” “多谢师叔好意。只是我们与段泓、阿灼情谊深厚,断断没有舍他们二人而去,兀自偷安的道理。日子还长,待大事已成,大仇得报,我们再去叨扰师叔。”向只影婉拒道。 竹猗也开口道:“阿影说得对,师叔莫要伤怀。待再见时,我同师叔好好切磋棋艺可好?” “好!”看着眼前一派霁月清风之姿的师侄,于定乾很是欣慰,一口答应,“我的棋艺,也只是略逊色于你师父。和你对弈,我的胜算可大着呢。” 众人都笑了。 于定乾又解下身上的荷包,塞进竹猗手中,死死按住。 “好孩子,这些钱你拿着。不论走到哪里,不会有谁与银钱过不去。眼下,我也只能为你们做这些。”于定乾红了眼眶。 竹猗便不再推辞,任由于定乾亲手将荷包系在自己腰间。 此时已是子夜,几人不得不散了。 待回了房,岳疏桐便立刻歇下。 翌日,一声鸡鸣后,岳疏桐便立刻招呼荧儿起身了。 几人并无什么行李好打点,只将如粹扶上马车,便可以启程了。 上车之前,岳疏桐借了费宅的信鸽,将于定乾所述可以为他们所用的官员的单子并一封信送往王骥住处。 费允又命人取来一些干粮和水,预备几人路上吃。 辞谢费允和于定乾后,段泓和向只影骑着马,很快便消失不见。竹猗驾着车,带着岳疏桐、荧儿和如粹,缓缓驶离费宅。 一路上,几人不敢有片刻停顿,只是偶尔让马歇一歇。 行程似乎比岳疏桐想得要顺利些。行过几处镇子和村落,并没有遇到什么异样;哪怕是经过几座小城,城门处的官兵也没有多做盘查,拿到竹猗给的银钱,很痛快地放行了。 襄城已越来越近。 又是深夜,万籁俱静,连风吹过的声音都听得分外真切。 走到一大片农田时,荧儿心血来潮,坐到了竹猗身边,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我有好久没有好好看星星了。从前只觉得这星星没有什么稀奇的,如今再看,果然是‘星汉灿烂’,比之太阳之耀眼和月华之皎洁,也别有一番滋味。” 岳疏桐听到荧儿这番话,不觉笑了。她轻轻将车帘撩起一道缝隙,道:“如粹如今文静懂事了,你也开始有感悟了。你们二人还真是心有灵犀。” 第66章 荧儿之死 荧儿只是一笑,抬头继续看着星河。星光之下,她脸上的羞涩若隐若现。 “从前星隐长老也教过我观天象呢。” “哦?是吗,说说看。”岳疏桐也来了兴致。 “我记得星隐长老说过,什么流星入紫宫,荧惑逆行,太白经天,彗星长竟天,还有,还有……” “好了,好了,你这哪里是观天象。”岳疏桐笑得更厉害了。 “阿灼姐姐,我们这一程真顺利,没遇上任何阻拦。师兄,还有多久到襄城?” “没有意外的话,明日上午我们便能同段泓和阿影会合了。现在他们一定到了。”竹猗答道。 “太好了,终于可以见到只影姐姐了。”荧儿很高兴。 岳疏桐放下了车帘坐回车中,拿起罗扇,轻轻为已经熟睡的如粹扇着风。 这几日虽然在赶路,可一切顺遂,又因岳疏桐和荧儿照看得好,如粹的病一天好过一天了,脸上也有了血色。 终于快要好了。岳疏桐暗暗庆幸。 “荧儿,进来歇一会儿吧。”她轻声道。 “我再看一会儿星星。”荧儿道。 岳疏桐便不再言语,倚靠着车厢,想要闭目养神。 可不知为何,她的心渐渐不安。 岳疏桐刚睁开眼,总觉得似乎会有什么事发生,有些坐立难安。 “荧儿,你还是进来吧。”最终,岳疏桐撩开车帘,唤荧儿进来。 “我不困,阿灼姐姐。车里有些闷。”荧儿仍旧抬头看着星空。 “车外蚊虫多,还是进来吧。”岳疏桐一再坚持,仿佛荧儿坐在她面前,才能心安。 荧儿终于回到了车厢里。 外面似乎又起了风。那风过的声响不同以往。 荧儿靠在岳疏桐膝上,渐渐睡去。 车厢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着实吓了岳疏桐一跳。她绝不会听错,那一定是什么利器射中车厢的声音。 岳疏桐刚想要伸手掀开车帘查看情况,竹猗分外镇定的声音便传来。 “阿灼,你不要出来。有人跟上我们了。前面有一片树林,我们现在进去,应该可以甩掉他。” 岳疏桐随即便觉得车厢向左一晃,剧烈地颠簸了起来。 马匹显然加快了速度。 “出什么事了?”荧儿睁开了眼坐起来,惊慌失措。 “没事,别怕。只是这条路不太好走。”岳疏桐安抚着荧儿。 不安在车厢内蔓延,如粹也被惊醒,有些茫然。 马车奔袭了一刻钟的功夫,猛地停了下来。 竹猗一把掀开了车帘。 “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岳疏桐立刻带着荧儿和如粹下了车。 几人在幽暗的树林中摸索着前行。 岳疏桐又听到身后传来利器划破空气的声音。 利剑出鞘,岳疏桐轻轻一挥,便挡下了几枚飞镖。 那人还是追上来了。 “师兄,你带着荧儿和如粹先走。”岳疏桐决定拦住那人。 “没关系,你只管带着那两位小友走,我只要桃红姑娘。”这声音鬼魅一般,回荡在森森密林中。 是青龙。 “既然只要我,那你出来,我们好好较量一番。”岳疏桐高声道。 青龙不再躲藏,从高处跃下,与岳疏桐相对而立。 “桃红姑娘,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啊。你可别怪我,谁让你杀人的手法那么利落,我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做的。” 岳疏桐知道,青龙说的是王家老宅中的那几个官兵。 青龙笑得张扬,亦如在谷府时那般。 岳疏桐只觉得无比的厌恶。 自己的行踪暴露,临穹山被剿灭,都与眼前的这个人脱不开关系。 而这人,偏偏还有可能是姜皎的师弟。 “我的身手确实干净,你的脖颈上很快也会有那样的伤口了。”岳疏桐挽了一个剑花,剑尖直指青龙的胸膛而去。 当然,岳疏桐不会真的要了青龙的命。她还要问清楚,青龙究竟是什么来历。 两个身影上下翻腾,刀光剑影,直惊得群鸟高飞,百兽惊惶。 岳疏桐有意留青龙一命,青龙却不会给岳疏桐留生路。一时之间,岳疏桐尚不能制服青龙,青龙也难以取岳疏桐性命。 可岳疏桐不想再拖下去。她担心在前面,会有什么人在等着将竹猗他们拿下。 “你善用毒,想必也懂些药理吧。”岳疏桐突然开口道。 她想要诈一诈青龙。 果不其然,青龙闻言,手中一滞。 岳疏桐看准机会,一剑挥去。长剑如白虹,仿佛划破了黑暗的皮肉,血色飞溅,斑斑点点。 青龙闷哼了一声,想要撤退。 岳疏桐乘胜追击,想要擒住青龙。 岂料青龙又甩出几枚飞镖。 “姑娘猜猜,我这镖上涂了什么毒?” 岳疏桐一惊,竹猗中七连子根毒的情形犹在眼前。她脚步一停,虽然挡住了飞镖,却也让青龙逃之夭夭。 她并没有追去,因为她听到竹猗正在撕心裂肺地唤她。 岳疏桐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似乎将要冲破胸膛。她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情。 待寻着竹猗的声音找到三人时,岳疏桐只觉得心仿佛被什么生生撕碎一般。 她看到荧儿倒在竹猗怀中。 是晕倒了吧,一定是的。方才的事吓到她了,荧儿才会惊惧过度,晕了过去。兴许等一下,荧儿就醒了。 岳疏桐这样想着,一步一步靠近。 可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岳疏桐却觉得花光了全部的力气。 她跪在荧儿身边,想要唤醒她。可她的喉咙似乎被哽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岳疏桐狠狠掐着自己,想要用这种方式逼自己出声。 她将手放在荧儿身上,想要轻轻晃一晃已经不省人事的少女。 可手上却传来黏糊的触感。 岳疏桐像是被一块热碳烫了一下,立刻拿开了手。 那是什么,她心知肚明。 她不愿意相信,也不愿意面对。 “荧儿,荧儿。”岳疏桐终于能唤出荧儿的名字。 可荧儿却没有任何回应。像是故意听不到岳疏桐的呼唤,只等岳疏桐放下防备时突然睁开眼睛,只为吓她一跳。 岳疏桐缓缓靠近,她想要听一听荧儿的声音。 可她什么也没有听到。不仅仅是荧儿,这世间万物在这一瞬归于寂静,除了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岳疏桐什么也听不到。 她的身体不受控地起伏着,像是死水在风的吹拂下泛起的无望的波浪。从心里涌上来的强烈的悲痛几乎要将她溺死。 岳疏桐泪流满面,她张着嘴,却只能无声地哭泣,无法喘息。 就在方才她还是那样鲜活的一个人,像是一朵小花,会合上花瓣,却永远不会枯萎。 岳疏桐握起荧儿的手。就是这双此刻冰凉的手,为她披过衣衫,为她挽过发髻,为她簪过春天来临时盛放的第一朵桃花,曾牵着她在瓷镇的街巷中穿梭。那时,荧儿还是那么活泼,那么无忧无虑,仿佛会一直如此,会永远如此…… 第67章 溘然长逝(一) 岳疏桐不知道是如何继续赶路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外面一声高喊:“谷老今日派人传话了,让他们进去!”,她才知道已经进了襄城。 岳疏桐什么也顾不上,她背起荧儿,直愣愣地往谷府里闯。 她要找郎中,找郎中来救荧儿。 眼前的一切都看不真切。那些人像是梦中模糊的影子。那些影子摇晃着,或恐惧,或惊讶,他们张着嘴,似乎在说些什么。可岳疏桐只听得见自己那战栗的喘息声。 朦胧之中,唯有段泓的身影是清晰的。岳疏桐看到他向自己伸出了手,接过了荧儿。 “殿下,快请郎中,救救荧儿。”岳疏桐紧紧拉住段泓的衣袖。 段泓却迟疑着。 岳疏桐有些窝火。段泓为何不救人呢? 终于,段泓点了点头,抱着荧儿进了屋子。 郎中很快赶到,却只是把了把脉,然后摇着头。 “先生,你快救救她,快为她医治伤口,血已经不流血了,你快救救她!”岳疏桐近乎疯魔,冲上前抓住郎中的手,就要往荧儿腕上放。 突然有人拉开了岳疏桐,岳疏桐推着那人的手,不断地喊着要郎中救荧儿。 “阿灼,好了,阿灼。”耳畔响起段泓的声音。 岳疏桐却什么也听不进去。 可偏偏郎中那句“这位姑娘气绝已久,神仙也难救了”传进了她的耳朵。 岳疏桐只觉得身体的气力被瞬间抽干,瘫软在地。 其实,她很清楚,她在自欺欺人。 她只是不愿意接受。 终于,岳疏桐不再压制。她倚靠在段泓身上,失声痛哭,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向只影苍白的面孔出现在她的眼前。 “疏桐,我们好好送荧儿走吧。”向只影轻轻握住岳疏桐的手,声音十分沙哑。 岳疏桐只觉得仿佛有一种力量,从向只影的手中,流到了自己心里。 她强撑起身子,想要再为荧儿做些什么。 岳疏桐和向只影太过年轻,这种事,她们根本不懂。岳疏桐拿出了身上所有的财物,最终,才在谷夫人的帮衬下,办了极为简单的丧事。 送荧儿的,唯有他们几人。 出殡那一天,岳疏桐望着那方没有任何纹饰的棺椁,只觉得自己一多半的生命都随着荧儿而去了。 荧儿被葬在谷夫人命人择好的地方。小小的一个土堆前,伫立着一块墓碑,显得很是寂寥。 但这已经是岳疏桐能给荧儿最好的了。 魂归何所,仙人身侧。可伴鸾凤,可乘白鹤。明月长悬,清风不老。天地浩浩,荧火烁烁。唯祈来生,自在和乐。 这是岳疏桐写给荧儿的话,由她亲手镌刻在墓碑上。 安葬了荧儿,几人却根本来不及追念。 因为如粹是真的一病不起了。 他亲眼看着荧儿离去,病弱的身子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自从进了谷府,如粹便一直昏迷不醒。任凭郎中使出各种法子,都不见好。 向只影昼夜不歇,不吃不喝地守着如粹。任凭岳疏桐如何劝,向只影都不肯离开如粹半步。 岳疏桐明白,他们已经失去了荧儿,若是如粹再有个三长两短,向只影会彻底垮掉。 谷府的府医没有法子,谷夫人又帮着请来襄城中有些声望的郎中,可药也喂了,针也施了,仍旧无济于事。 寻常郎中的医术只怕救不了如粹的性命。 岳疏桐决定去请姜皎。 她不顾段泓的反对,问谷夫人借了一匹快马,只带了照霜剑,准备连夜赶往神农山庄。 出发前,向只影披散着头发,跌跌撞撞地来到谷府角门前,流着泪求岳疏桐务必平平安安地回来。 向只影脸颊凹陷,双目通红,面色蜡黄,像是一朵被疾风骤雨吹打过的花,虽不曾折了枝叶,花瓣却凋零殆尽。 岳疏桐只是用力点点头,不敢再多看向只影一眼。 她怕自己会崩溃。 她会保护好自己,哪怕只是为了她所珍视的人。 当年,岳疏桐没能如约给向只影他们三个带吃的回去,现在,她不愿再留下遗憾。她一定能及时将姜皎带来。 况且,若是荧儿还在,她也一定希望如粹可以活下去。 经历了多日的奔波,岳疏桐终于在深夜时分赶到了神农山庄。 对于岳疏桐的突然到访,神农山庄众人也很是意外。 “辛夷姑娘,姜先生可在?”刚推开神农山庄的柴门,岳疏桐便一把拉住刚巧路过的医女,问道。 看着辛夷眼中的震惊和不忍,岳疏桐知道,此时的自己一定十分狼狈。 毕竟她赶了几天几夜的路,顾不上整理发髻和衣衫,甚至连水都不曾停下喝一口,又兼以心力交瘁。此时的她,一定风尘仆仆,精神萎靡,如同行尸走肉。 “在,姑娘先坐一坐,我这就去请先生。” “不坐了。我随姑娘一起去找姜先生吧,我有极为要紧的事。” 辛夷点头同意了,带着岳疏桐去后院找姜皎。 听到通传,姜皎从一间房中走了出来,带出了一阵浓烈的药味。 他似乎是在照顾什么人。 但岳疏桐此刻已无暇顾及这些,将如粹的情况全然告知姜皎。 姜皎听了后,面色凝重,并不多言,亲自去收拾了药箱,要与岳疏桐一并前去。 神农山庄众人纷纷前来送别,口中不断唤着“先生”,显然是不放心姜皎此去。 “我不过是随阿灼姑娘去医治如粹公子,你们尽可放心。”姜皎嘱咐道,“我去之后,你们要好生照看那位姑娘,换药时务必小心。有人来寻医问药,手脚麻利些,不要懒怠。这几日应该还会下雨,记得将晾晒着的药草收好。我很快就会回来。” “先生,姑娘,带上蓑衣吧。”白芷送过来两件蓑衣。 岳疏桐道了一声谢,将蓑衣系在马上,和姜皎一道出发了。 两人一路快马加鞭,哪怕是遇上瓢泼大雨也不曾停下片刻。终于在城门快要落锁之时,岳疏桐抵达了襄城。 顾不上擦干身上的雨水,姜皎一见到如粹,便立刻上前号脉,而后,他写好一张方子,让人去抓药,立刻熬好送过来。 第68章 溘然长逝(二) “姜先生,小弟他怎么样了?”向只影哭着问道。 几日不见,她更加憔悴了,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 姜皎重重叹了一口气:“向姑娘,在下只能尽人事了。” 这句话,无疑是一则噩耗。向只影再也支撑不住,险些晕倒,所幸被岳疏桐扶住。 “姜先生,无论如何,请你务必救小弟。”向只影哀求道。 姜皎郑重地点了点头,而后开始为如粹施针。 不多时谷府的人将药端了过来,岳疏桐将如粹小心扶起,向只影接过药,慢慢喂着如粹。 如粹还有一丝意识,微张着嘴,任由向只影喂他。 他现在已经无法抱怨药汤的苦涩,更无法下咽任何吃食。他麻木得似乎感觉不到任何的痛苦,或者是,他已经对于任何疼痛都感到习以为常。 待一碗药喝尽,岳疏桐轻轻将如粹放下。 如粹紧闭双眼,不知是已经睡了过去,还是又陷入到了昏迷之中。 往后的几日,姜皎不断加大药的剂量。汤药越来越苦,姜皎施针的时辰也越来越长。 可这些都没有让如粹的病情好转。 如粹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每日入口的,只有一日三次的汤药。他几乎是靠着这些吊着一口气。 向只影终日以泪洗面,不辞辛劳地照看着如粹。太多的事情,已经掏空了她的气力,现在的向只影,仿佛只有一具躯壳,仅靠着一点念想存活着。 岳疏桐怕她也一病不起,只能强硬地让向只影去休息。 随后的几日,岳疏桐、段泓和竹猗片刻不离如粹,为他喂药、喂水、擦拭身子,只盼着有一日,如粹能醒过来。 正值襄城的雨季,阴雨连绵不绝,一切都无比潮湿,从草木,到人的心里。 又是一日大雨瓢泼,至夜间,岳疏桐端来熬好的药,想要喂给如粹。 其实,如粹今日已经喂不下任何东西了,可岳疏桐不甘心,如粹一定是睡得太熟了,这个时候,应该已经醒了。 岳疏桐轻唤如粹,可如粹没有半点反应。段泓想要将如粹扶起,却觉得如粹的身子万分沉重。 这时,向只影走了进来,在一旁坐下,视线始终落在如粹身上。 歇息的这几日,她的气色仍旧没有半点好转,甚至比之从前更差了。 岳疏桐知道,她惦记着如粹,怎么可能歇好。 “我看,还是请姜先生再来施针吧,兴许会有些起色。”段泓道。 “好,我去请。” 岳疏桐去请姜皎,姜皎得知来意,只犹豫了片刻,便带好东西去为如粹施针。 几枚银针扎下去,如粹的眼皮动了动,发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闷哼。 这一点点希望也足以让在场的人为之振奋。段泓再次扶起了如粹,岳疏桐小心地给如粹喂药。 可如粹还是喝不了多少,好些药都顺着如粹的嘴角流了下来,浸透了中衣的衣襟。 竹猗只好拿来一套干净的中衣,和段泓一起为如粹换上。 屋外的雨似乎又大了些,伴着急风打在门上,发出一阵阵的闷响,像是什么人在叩门。 不知是门被拍打的声音太大,还是姜皎方才所施的针和喂下去的药起了作用,如粹原本惨白如纸的脸迅速涌上了一阵潮红。 向只影见状,忙上前来,轻轻喊着如粹的名字。 如粹艰难地睁开眼,在场的人,除了姜皎,皆惊喜万分。 向只影喜极而泣。 可如粹却一声不吭,眼神涣散地看着屋中的一切,视线也不曾停留在谁的身上,仿佛是在寻找着本应该在屋中,此时却不在的人。 众人皆屏住气息,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任何一点异响,都会惊着如粹。 可突然一阵雷声隆隆,紧接着,呼啸的狂风似乎将天幕撕开无数裂缝,倾盆大雨,以及蚕豆大小的冰雹接踵而至,敲打在屋檐、门窗上。 岳疏桐素来不怕这些,如今这些声音却让她觉得心惊肉跳。每一滴雨、每一颗冰雹,都落在了她的心上。 杂乱的声响中,如粹逐渐睁大了双眼,颤抖着抬起手臂,指着门的方向,似乎在那里,有什么可以帮他摆脱这生不如死的境地。 “荧、荧儿……”如粹剧烈地喘息着,宛如一条伸出泥潭之中濒死的鱼,“荧儿在敲门!快去开门!”他嘶喊着,用尽了为数不多的力气。 岳疏桐立刻将门打开。她几乎迷信地认为,只要让如粹称心如意,就能留住他的性命。 可是她一时竟忘记了,这位少年,从未称心如意过。 短短十五年,如粹便已经失去了生身父母,失去了母亲一般的师父,失去了还未来得及表明心意便撒手人寰的青梅竹马。这世上多少琪花瑶草,救得了肉体,愈得了伤痛,可从未有一味药,能将已经死了的心复生。 心死之人,时日无多。 门外没有任何人,只有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和似乎永远不会停的凄风苦雨。 虽是盛夏的深夜,岳疏桐却觉得如坠冰窖,那阵难以言状的寒意从身体最深处散发出来,一直蔓延到指尖。 如粹不再说话,他看着门外的夜色,大口喘息着。没多久,他的头缓缓向后仰去,眼睛里残留的光点渐渐消散,起伏不定的胸膛开始变得平缓,剧烈的喘息声戛然而止。 一切重归于寂静。 床榻上如粹的身体像是风雨中被打落的叶片,颓败、无力。他终究无法反抗这狂风骤雨一般的命运,最终落于泥泞,湮灭于尘土。 如粹就这么离开了。 他本应在这世上自在快乐,他应该无忧无虑,应该看遍这世上所有的景致,应该走遍所有的山川大河。十五岁的年纪,他应该意气风发,应该春风得意,而不是死于惊惧,死于病痛,死于这无穷无尽的绝望。 看着如粹,岳疏桐只觉得心中空空荡荡,仿佛被抽干了血肉,从而感觉不到一点点心痛。她清楚自己是流着眼泪的,泪珠落到她的手上,烫得一阵阵疼。 她伸出手,轻轻地为如粹合上双眼。 睡吧,如粹,你再也不会感到痛苦了。 第69章 旧友重逢 如粹被葬在了荧儿的旁边。 从前他们便时常形影不离,如今去了,也该做着伴。 如粹的丧事是岳疏桐一手操办的,毕竟荧儿的那件事之后,她已经有了经验,不用谷夫人出力了。 如粹下葬之后,向只影承受不住,昏死过去,迟迟醒不过来。 依礼,他们应该谢谢谷夫人的出手相助。向只影还未醒,岳疏桐,段泓和竹猗只好先去了谷夫人的院子中,跪谢谷夫人的恩情。 “这一次,多谢夫人倾力相助。师姐卧病在床,我代她谢夫人恩德。”说罢,岳疏桐又跪了下去。 依民俗,这个礼谷夫人一定要受。 岳疏桐起身后,谷夫人携着她的手,道:“斯人已逝,还请姑娘、稷王殿下,还有竹猗公子节哀。往后的日子还长呢。” “夫人说得是。”岳疏桐道。 她虽是这么说,心中却已经没有半点对以后的打算。被她视为至亲的人接连离她而去,岳疏桐实在是乏了。 她突然觉得这人世也不过如此。 “姑娘且先在我这住着吧。至于稷王殿下的大业,我们从长计议。” “好。多谢夫人。”岳疏桐麻木地道着谢。 “我虽然派过去不少人帮忙,却总觉得无法真的为各位排忧解难。这几日,姑娘和殿下,还有竹猗公子,向姑娘,实在是累了,好好歇着吧。若是实在难过,就放声哭一哭。但要记得,哭完了,我们还要接着走以后的路。”谷夫人劝慰着,渐渐红了眼眶,“若要什么,尽管开口,千万不要客气。” 几人没有再多言。再次谢了谷夫人后,便各自回了房。 虽然十分疲倦,可岳疏桐根本就没有歇息的心思。她坐在床边,守着昏迷不醒的向只影。向只影不醒,她绝不会休息。 姜皎此前已经看过了,说向只影是因为伤心过度,才致晕厥,虽然她长久以来劳心劳力,但万幸没有什么大碍。 可岳疏桐还是不放心。荧儿和如粹都不在了,她不能再失去向只影了。 “师姐,你要快点醒过来。”岳疏桐紧握着向只影的手,喃喃道。 这时外面有人叩门,岳疏桐猜想着,可能是段泓和竹猗来探视向只影,便忙上去开门。 可门外的人却是一名与岳疏桐年纪相仿的女子。 岳疏桐见到此人,颇为意外,一时竟怔住了。 竟然是阿梅。 她正提着一个食盒站在那里。 “夫……夫人命我来瞧瞧。”许是已经得知岳疏桐就是桃红而太过震惊,一时难以接受,阿梅有些怯生生的。 “快进来吧。”岳疏桐勉强打起精神,请阿梅进来。 岳疏桐当初虽然同阿梅相处时日不长,却处得还不错。可此时,二人相对而坐,竟一时无话。 “桃红,你当初走得好突然,我一觉醒来就找不到你了。”良久的沉寂之后,阿梅先开了口。 岳疏桐只是笑笑,她不知如何向阿梅解释自己当初为何来到谷府,又是如何伪装身份,最终又是如何离开的。 “夫人今日传我过去,命我过来找你,还同我说了你的身份,我当时就愣住了。”阿梅低头道,“夫人要我来陪你说说话。” “夫人有心了。多谢你过来。”岳疏桐轻声道。 “我给你拿来了这个。”桃红从袖中取出了一只荷包,“当初你留在这里的东西,那些珠花、帕子不知道被谁拿走了,只剩这个了。” 岳疏桐接了过来。是当初安和给她的那只荷包。 轻抚着荷包上的绣花,岳疏桐再也忍不住,长久以来积累的悲痛、悔恨、遗憾一齐涌了上来。 岳疏桐抱住双臂,失声痛哭。 自从荧儿和如粹接连离世,岳疏桐便浑浑噩噩的,她想不起来以后该如何是好,也不愿意去想。她甚至无力继续走下去。 可如今,这只荷包又在告诉她,在前面,还有人在等着她,等着与她再见。 她还要继续走下去。这条命,已经不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了。 “我熬了粥,你一定很久没有吃东西了,吃一点吧。”阿梅轻轻抚着岳疏桐的头发,道。 岳疏桐努力止住眼泪,胡乱抹了一把脸,点了点头。 她不能再这么颓丧下去了。 阿梅掀开食盒的盖子,端出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细粥,并几样小菜,以及两只小碗。盛好了粥,端给岳疏桐。 岳疏桐道了一声谢,低头默默地喝着粥。 “不管发生了什么,要吃饱才有力气做事。”看着岳疏桐肯喝粥,阿梅颇为欣慰。 虽然岳疏桐并无多少食欲,可还是将粥尽数喝尽。兴许是终于有吃食下肚,岳疏桐只觉得头脑清明了些,心也稳了。 “我走之后,谷府中可有什么异样?”岳疏桐轻轻放下碗,问道。 当初她与青龙一战,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她很想知道在此之后,暗藏在府中的探子会有何动作。 阿梅皱起眉头,想了片刻,道:“我只记得,自打你走了之后,夫人开始厉行节俭,裁减了不少人。除了服侍过太老爷和太夫人的那一辈人以及家生子,其余的能打发走的都打发走了。我是因为伙房里实在缺人手,才留了下来。” 岳疏桐不禁惊叹,谷夫人当真是聪颖。她定是在此之前便察觉出府中的不对劲,只是寻不到能将府中可疑之人驱逐出去的机会。后来岳疏桐和青龙那一战,刚好给了谷夫人机会,将那些探子清除了出去。 不然,岳疏桐此次在谷府居住,怎么会平安无虞。 “荧……荧儿……” 床榻上的向只影突然发出一声极为微弱的声音。岳疏桐浑身一震,再也顾不上其他,立刻扑了过去。 “师姐,师姐。”岳疏桐轻声唤着向只影。 向只影那蝶翼一般的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见向只影醒了,阿梅便打了一声招呼,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岳疏桐目送阿梅离开,又看向向只影,紧紧握着她的手。 向只影盯着床帐的顶,迟迟不说话,很快,她的眼中便蓄满了泪水。 第70章 重振旗鼓(一) “阿灼,我方才梦到小弟和荧儿了。我梦到我们还在家里,爹娘都在身边。爹去镇上赶集,给我买了珠花,娘给我做好吃的。我还梦见临穹山上,师父他们都还在,夫子也还在。师父她亲手做了蜜饯给我们吃,还给我们做了新衣裳,绣了新荷包。”向只影哽咽着,一滴泪从眼角滑落,“要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该多好……” 岳疏桐闻言,心中愈发苦涩,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 她多想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一觉醒来,她仍在家里,爹娘都在身边,照常过着清贫的日子。她宁愿不见段泓,不见向只影。 至少这样,他们都是各自安好的。 可是命运就仿佛一幅画卷,一旦展开,他们就必须要在这幅画卷上作画,不能放下笔,也永远不能停止。 “阿灼,我真的好累啊。方才我醒过来的时候,就不断在想,为什么不能让我永远睡过去,为什么还要让我醒过来。我好怕,我一睁开眼,就要面对失去了师父,失去了荧儿和如粹的现实。”向只影努力撑起身子坐着,眼中尽是绝望与无助,“阿灼,我没有家人了……” 说罢,向只影痛哭出声。 两人相拥而泣 不知过了多久,岳疏桐只觉得自己的手都麻木了,头脑昏昏沉沉,打不起精神,也没有力气。 向只影渐渐止住了哭。 “好了,阿灼,我该去谢谢谷夫人,谢谢她帮我们料理了荧儿和如粹的后事。”向只影擦了擦眼泪,道。 岳疏桐明白,向只影只是强压下去心中的痛苦,因为她深知此时哭泣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他们还有好多事要做。 现在的他们,连追念亲人的时间都没有。 仇人还未付出半点代价,多耽误一刻,就可能会再生异变,已故亲人的魂灵也会多一分不安。 “师姐,我已经代你谢过谷夫人了。你安心养着身子吧。”岳疏桐道。 “那就好。”向只影点点头。 “师姐,这里有粥,你已经好多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用一点吧。”岳疏桐端来粥,喂到向只影唇边。 向只影垂眸看了看,很显然,她并没有胃口吃东西,可最终,她还是微微张开了唇,任由岳疏桐喂着她。 “阿灼,我还想再躺一会儿。”喝完了粥,向只影低声道,她的声音里尽是疲倦,像是已经病入膏肓的人,“你也歇一歇吧。这几日,你太辛苦了。” “好。”岳疏桐答应着。 她扶着向只影慢慢躺下,看着向只影合上了双眼,才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 周围静极了。 岳疏桐虽然累,却根本无法入睡。她的脑中尽是从前与荧儿的点滴。 她知道,向只影此时也一定在思念荧儿和如粹,段泓、竹猗亦是如此。 朦胧之间,岳疏桐又看到了荧儿。 荧儿恍若一缕青烟,在她的眼前若隐若现,轻盈,灵动。荧儿在笑着,那笑容就像从前那般明艳。岳疏桐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可荧儿却消散了,再也难觅踪迹。 岳疏桐的意识渐渐清晰后,才发现已是深夜。一道惨白的月光从窗外透了进来。 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这脚步的主人似乎正在缓缓踱着步。岳疏桐像是一只花豹,听到了异响,便立刻警觉了起来。 细细听去,只觉得这脚步声很熟悉,似乎是段泓。 岳疏桐下了床,轻轻将门打开一道缝隙,向外看去。果然见段泓在廊下走着。他垂着头,似乎是在想着什么。 “殿下,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岳疏桐走了出去,问道。 见是岳疏桐,段泓笑了笑。 “我睡不着,总想着今日一下午都没见你和师姐出来,不太放心,便过来看看。” “师姐她太过悲痛,今日一直躺着。我倒是也歇了歇,迷迷糊糊的,才刚醒,也睡不着了。” 二人说着,在廊下坐了下来,抬头望着夜空。 今晚的月色皎洁,星辰也格外的璀璨。这轮月亮,还有这些星星,几万年,几千年如一日地普照着人世,冷眼看尽了多少悲欢离合。 “师兄他还好吗?”岳疏桐率先开了口。 “师兄他很消沉,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段泓垂眸,声音闷闷的。 接连失去了至亲之人,向只影和竹猗如今这般颓唐这也是意料之中。毕竟当初,和他们处境相同的段泓甚至对这个人世没有半点留恋了。 “殿下,我们明日该去探望谷大人了。自从来了谷府,我们给府中上下添了不少麻烦,如今该尽一尽礼了。”岳疏桐看向前方,沉声道。 虽然此时前方是望不到边际的黑暗,但待明早日出之时,一切景致便可尽收眼底。 “你说得对。” “殿下,事已至此,不论如何消沉,我们还要继续向前,不然便是辜负了先帝,贵妃娘娘,木兰他们,还有夫子,长老们,荧儿和如粹。”岳疏桐紧紧握着那枚荷包,眼中冷意乍现,“还有人在等着我们。” “这自不必说,我都明白。” 岳疏桐看着段泓,只见段泓眉宇之间笼着一层忧愁,却并不颓废。历经种种,他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不屑于勾心斗角的皇子,现在的段泓,恍若一片深海,深不见底,暗流汹涌。所幸,岳疏桐还能看透这片汪洋。 段泓没有变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他只是比之从前更有锋芒。 这样的改变,算不得坏,但是这其中的过程,必然是烈火焚身,痛彻骨髓。 人的成长,永远都伴随着失去与遗憾,从来没有容易一说。 他们二人的遭遇如出一辙,岳疏桐心疼段泓,亦如当初心疼自己。 月色冷冽,倾洒在廊下二人的身上。 恍惚间,岳疏桐只觉得段泓像极了先帝,像极了那位明明胸怀大志,在世时却被司徒熠牵制的帝王。 段泓突然转过头,两个人四目相对。 岳疏桐掩饰着眼神,不让段泓发觉她的所思所想。 “姜先生今日找我,说惦念着山庄,左右现在无事,想要明日一早回去。”段泓道。 “姜先生帮我们太多了,实在不好再劳烦他,明日我们送送姜先生吧。” “好。” 二人商定后,又略坐了坐,便都回房了。 第71章 重振旗鼓(二) 翌日,岳疏桐早早起身,先是查看了向只影的情况。看她还在熟睡着,岳疏桐便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 段泓已在院中等着。二人碰了面,一起往角门走去。 送姜皎回去的马车已在角门等着。姜皎背着药箱,正准备上车。 岳疏桐和段泓几番谢过姜皎,姜皎面露愧色,直言自己没能保住如粹,实在不敢承受岳疏桐和段泓的谢意。 “稷王殿下,阿灼姑娘,姜某昨晚已为谷老诊治。谷老的病情,并不算重,只是心病还须心药医。”临行前,姜皎突然开口道,似乎意有所指。 “多谢姜先生。”岳疏桐心中了然。 送走了姜皎,岳疏桐回到院中,恰好遇上阿梅来送早饭。 “桃红,我悄悄给你多拿了两个鸡蛋。”阿梅得意地说。 “多谢,你有心了。”岳疏桐笑着,很是感激。这两个鸡蛋兴许值不了几个钱,却是是阿梅的份例中出的,是这位人微言轻的姑娘的一点善意。 “我不耽搁你了,你快用早饭吧,要好好吃饭。”阿梅将食盒交给岳疏桐,“我走了。” 目送着阿梅离开,岳疏桐回到房中,此时向只影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出神。 “师姐,吃饭了。”岳疏桐盛出一碗粥,端到向只影面前。 “我没有胃口,你吃吧。”向只影很是虚弱,摆了摆手,道。 岳疏桐当然不会任由向只影水米不进。她又是哄又是劝,向只影终于吃了一碗粥。岳疏桐又将两个鸡蛋都剥好,让向只影就着小菜吃下。 看着向只影吃完了早饭,岳疏桐才放心离开,同段泓一起去谷虚怀的住处。 院门口的小厮进去通禀,很快出来,毕恭毕敬地请二人进去。 刚刚迈入房门,便听到谷虚怀有些苍老的声音。 “老臣叩见稷王殿下。” 段泓闻言,一个箭步向前,扶住了想要下床行礼的谷虚怀。 “谷老身子不适,无需多礼,快些躺好。” 谷虚怀谢了恩,躺了下来。 有丫鬟为岳疏桐和段泓搬来了凳子。 “听闻谷老缠绵病榻,我应该早来探望,可发生了太多事,以致今日才来,还望谷老不要见怪。”段泓歉意道。 “能得殿下如此挂念,已是老臣鸿福。”说话时,谷虚怀有些气喘。 “谷大人已有了年纪,若是有些事,也该说出来,闷在心里,只怕于病情无益。”岳疏桐目光炯炯。 谷虚怀比当初岳疏桐潜入谷府时苍老了许多,两鬓也平添了些许白发,面如菜色,眉头紧锁,似是因为什么事而忧思成疾。 谷虚怀有些仓皇地躲闪着岳疏桐的眼神,踌躇着,欲言又止。 “大人,殿下在这里,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岳疏桐更进一步。 谷虚怀抬眼环顾四周,轻轻挥了挥手,命屋中服侍的人退下。 很快,谷虚怀病榻前便只剩下岳疏桐和段泓二人。 “还请殿下不要见怪。臣之所以如此忧虑,全然是因为一封与好友的密信失窃。那信中所写,旁人虽难以看懂,可臣一直放心不下。若是到了有心之人的手中,只怕老臣全家,连同族中上下,都难逃一劫。”说罢,谷虚怀重重叹了一口气,愁容满面。 “什么信,这么要紧?”段泓好奇问道。 “是,是臣在朝中的一位好友所寄,说的是……说的是齐王殿下一事。臣猜到了好友之意,也大约知道齐王殿下的下落。此事,臣甚至未向拙荆和犬子提及,就是怕有一日东窗事发,这个知情不报的罪名不会殃及家人。臣又惊又怕,才至一病不起。” “大人所说,可是此信?”岳疏桐取出了当初从谷虚怀书房中拿走的那封信。 听了谷虚怀所言,岳疏桐刚才恍然大悟,难怪那信中所讲如此奇怪,原来是一则谜语。 “闻北方有奇人,得一鱼”,这“鱼”,便是指段昶,“甚喜之。恐有贼子觊觎,遂寻一赝品示人,已掩耳目”,说得便是这位想要将段昶护住的人找了一人来冒充段昶,让段暄和司徒熠错认为段昶一直出逃在外。而这个人,便是那个南回。至于南回是谁,北方,为玄武七宿所在,南回便是玄武。 岳疏桐很快便将整件事串联了起来。 而寄出这封信的邓锒,便是发现了此事的真相,随后写成了一则故事,告知了谷虚怀。 谷虚怀见到岳疏桐手中的信,眼中一亮,立刻挣扎着起身。 岳疏桐将信交还给谷虚怀。谷虚怀双手颤抖着拆开,看着完好无损的信,热泪盈眶。 “此信为何会在姑娘手中?” 岳疏桐便将当初如何潜入谷府,如何趁夜色进入书房之中拿走此信,又是如何离开谷府,一一道来。 谷虚怀惊骇不已,一时竟说不出话。 “大人放心,此信除了我与殿下看过,便再无旁人知晓。疏桐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让大人忧心,是我之过,还请大人恕罪。”岳疏桐起身行礼道。 “不,不,姑娘莫要如此。”谷虚怀忙阻拦,“姑娘所作所为,我明白。只要此信未落入有心之人手中便好。” 事已说开,谷虚怀眉间的愁云尽数散去,很快便有了精神,面色也红润了。 “殿下,臣知晓齐王殿下在何处。” “谷老,我已经知道了。”段泓颔首道。 “那便好。想必二位殿下已经相见了。” 段泓眸子暗了暗。 “还未相见。” 谷虚怀有些诧异,随即道:“想必是时机未到。老臣笃定,待时机成熟,二位殿下定能骨肉团圆。” “大人,你与那位邓锒大人何时相识的,为何从前我不曾听闻你与他有所交集?”岳疏桐问道。从最开始,她便好奇这件事。 “邓锒是我母亲族中的亲眷,我们二人的年纪虽相差几十岁,可论起来,我算他的兄长。因我母亲娘家路途遥远,多年来人丁也逐渐稀少,邓锒入朝为官之前,我们素无交集。后来一日,我们同另外几位大人一处宴饮,席间说起父母旧事,故乡所在,才得知我们二人竟是兄弟。虽然相见之日甚晚,可我与他志趣相投,故而很快便亲近了。”谷虚怀抚须笑道。 “有这样一位族弟在朝,想必谷大人即便是告老还乡,也一定对朝中之事有所了解吧。” 谷虚怀敛起了笑容,垂首道:“实不相瞒,邓锒确实常常来信,告知我朝中种种。毕竟我当日告老,实乃无奈之举,若不如此,性命危矣。这几年来,特别是见信中常说,司徒熠如何把持朝政,如何将他自己的人推上要职,我心中更是不甘。先帝在时,夙兴夜寐,宵衣旰食,我大周也算是安宁,如今那奸贼得意,弄得满朝上下乌烟瘴气,只怕不日后,先帝当初所做的一切都要付诸流水。可尽我之全力,堪堪自保,实在难以与司徒熠抗衡。” “可是后来,大人得知了小殿下的下落。有小殿下在,大人也算有了筹码。”岳疏桐眸中冷光闪过,出言试探着谷虚怀。 第72章 重振旗鼓(三) “姑娘何出此言。” “大人当初既已知小殿下下落,可有想过与小殿下碰面?”岳疏桐并不做解释,又抛出一个问题。 “齐王殿下在外,我自然担心。我也确实有想过将齐王殿下接来,或是寻机与齐王殿下见上一面。”谷虚怀倒也坦诚。 “现在稷王殿下已在这里,大人若有什么事,只管同稷王殿下商议。先帝若是告知了大人什么事,大人也尽可说与稷王殿下。小殿下到底年纪小些。”岳疏桐端起茶盏,轻轻撇了撇茶沫,却并不急着饮茶,只是直直地盯着谷虚怀。 当初所有人都以为段泓已死,难保谷虚怀不会生出转而辅佐段昶的心思。如今她必须确信一件事,那就是谷虚怀见到段泓之后,是否将心思完全转到段泓身上,不再想其他。 辅佐段泓的人,必须一心一意。 她与段泓落到这般境地,就是因为太多的人生了二心。 “这是自然。先帝当年确实嘱托了我,要我好好辅佐稷王殿下。先帝的话,我不敢违背。” “那便好。先帝若是留给了大人什么信物,或者诏书,此时也可拿出来了。这样,我们才能继续谋划以后的事。”岳疏桐轻抿了一口茶,道。 谷虚怀不再言语。只是拿起藏在被褥下的一柄小刀,将头枕划开,从中取出了一枚细细的金色竹筒。 岳疏桐的心顿时狂跳起来。这竹筒中所装的,一定是遗诏。 谷虚怀掀开薄被,下了床,恭恭敬敬地跪在段泓面前。 “此为先帝遗诏,老臣敬献稷王殿下。” 段泓的表情凝滞住了。他缓缓起身,伸手接过,亲手将谷虚怀扶起后,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竹筒,取出那封尘封已久的遗诏。 遗诏缓缓展开,岳疏桐的心跳得愈发厉害。 “皇三子泓,宽孝仁德,英明贤能,宜承社稷,应上顺天意,下安黎庶……”隽秀的字迹之中,岳疏桐唯独看见这些。这是先帝对段泓的信任、褒奖与嘱托,皇宫中的那个位子,果然是段泓的! 这一切都是那位生前郁郁不得志的帝王为儿子的筹谋。 他当初许是担心,自己从未立储,若是一朝撒手人寰,定会生变。故将遗诏委与谷虚怀,又将段泓托付于谷虚怀、费允和于定乾三人,以待时机,保段泓登基为帝,辅佐朝政。 他在位时,处处受制于司徒氏,他一定不希望段泓继位时也要面临与他相同的困境。 最终果然如他所料,皇后和司徒熠急不可耐,将他谋害,还将段暄推上帝位。万幸当初段泓最终活了下来,不然,他的一切谋划岂不是落了空。 “殿下天命所归。疏桐恭贺殿下。”岳疏桐欣喜万分,单膝跪下道。 “父皇……”段泓一遍遍读着遗诏,轻轻抚着那无比熟悉的字迹,哽咽着,竟落下泪来。 最终,段泓紧闭双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双眼时,他眸中的哀痛已经荡然无存,唯有果决与狠厉。 “疏桐,快起来,谷老请起。”段泓将岳疏桐和谷虚怀扶起,“父皇所托,千钧之重,我定不负父皇的期盼。如今皇位遭段暄窃取,朝政被司徒氏一族把持,我欲夺回皇位,革除积弊,还望谷老和疏桐相助。” “这自不必说,我定尽全力辅佐殿下。”岳疏桐忙道。 如今有了遗诏,便会有更多的大臣归于段泓麾下。有遗诏做筹码,再加上这些人的助力,复仇一事一定更为顺利。待她杀回祁安城,木兰、翠影、望春、陶妈妈、阿修、阿瑾,还有长老们,荧儿、如粹,这一笔一笔的血债,她会让司徒熠、皇后还有段暄尽数还清。 “臣唯稷王殿下马首是瞻。”谷虚怀拱手道。 “方才谷老说,与邓大人是兄弟。那便请谷老得空修书一封,问一问邓大人,可否愿意助我。”段泓小心收好了遗诏,对谷虚怀道。 “臣现在就去办。”说罢,谷虚怀唤来人,为自己整好衣衫后,便起身前往书房。 心结已结,谷虚怀的病似乎也顺势而消了。 房中只剩下岳疏桐和段泓两个人。 “阿灼,你方才问谷老的话是什么意思?”段泓正了神色,似是不悦。 “殿下指的是哪句话?”岳疏桐不解。 “你为何突然说谷老得知了小昶的下落,便是有了筹码?你这话是何意?”段泓虽然面色未变,可话里却有了些怒意。 岳疏桐一愣。段泓何曾这般对自己。她心下一叹,遂解释道:“殿下,疏桐并无别的意思,也不是有意挑唆您与小殿下的骨肉亲情,更不是对小殿下有所猜忌。我不放心的,是谷虚怀。在此之前,他也同旁人一样,都以为殿下已经不在了。段暄既得位不正,他持先帝遗诏,哪怕为了铲除司徒氏,也要着手另立新君。那么立谁最为合适,理由最为正当呢,平王殿下体弱多病,荣王静王二位殿下资质平平,唯有小殿下,他是您一母同胞的兄弟,推他上位最为合适。” “你是怀疑,谷虚怀对我是否忠贞不二?”段泓明白了岳疏桐的意思。 岳疏桐点了点头。 “我与殿下之所以落到此种境地,就是因为存有二心的人太多。现如今形势危急,在殿下身边的人,才干倒也其次,忠心才是最要紧的。费允和于定乾皆是遭到贬黜,只有殿下,才能让他们翻身,更不要说,于定乾从前是临穹山的弟子,如今已经与司徒熠和段暄有了血仇。唯有谷虚怀,他既没有遭到陷害,又与司徒一族没有愁怨,依先帝遗诏办事也好,推小殿下上位也罢,哪怕他什么都不做,继续安享晚年,于他都无坏处。故此,我才要他一句话。”岳疏桐全然为段泓考虑,言辞恳切。 段泓不免动容。想起方才自己竟那般质问岳疏桐,很是愧疚。 “对不起,阿灼,对不起,是我不好。”段泓扶住岳疏桐的肩膀,连连道歉,“我一遇上关乎小昶的事,就乱了方寸。你全心全意为了我,而我方才竟那样对你,对不起,阿灼,我真的很抱歉。” 感受到段泓的歉意,岳疏桐只是微微一笑。在段泓身边数年,这位稷王殿下,未来的大周皇帝的脾气秉性她早已一清二楚。 段泓平生,最看重的便是亲人和挚友。他从前最疼爱段昶,又与段昶离别多年,如今骤然得知段昶的消息,却不得相见,他自然牵肠挂肚。听到岳疏桐的话,误以为岳疏桐对段昶有所猜忌,也是情理之中。 “殿下对疏桐有恩,疏桐对殿下自然是全心全意。日后若是有什么事,殿下千万要说开,只管存在心里,那才是生了嫌隙。” “你说的是。” 二人会心一笑。 第73章 兵部大案(一) 谷虚怀已经寄出书信,不日后便收到了邓锒的回信。信中说,若谷虚怀有事吩咐,只管开口,他一定尽力去办。 又添了邓锒相助,岳疏桐只觉得如虎添翼,胜算更大了。 因想着多日未能与王骥联系,岳疏桐便也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告知王骥自己与段泓现在何处,又询问朝中近况,用信鸽送了出去。 可这信鸽一去半月,始终不见回来。 岳疏桐隐隐有些担心,只期望这封信没有落到什么人手中。 现已入六月,天气闷热异常,至夜间,暑热也不曾消散。岳疏桐照顾着向只影睡下后,左右睡不着,便起身在院中踱着步。见一丫鬟匆匆走来。 “我家老爷请姑娘和稷王殿下至书房商议要紧事。” 岳疏桐闻言,不敢耽搁,立刻叫上段泓,二人快步来到书房。 谷虚怀早就屏退了人,正独自一人坐在案前,紧紧握着一封信,手抖得厉害。 见谷虚怀想要起身行礼,段泓立刻免了他的礼,要他快说是什么事。 “殿下,我方才收到了于老弟着人送来的信。”谷虚怀颤颤巍巍地将已经被攥的皱巴巴的信呈上。 谷虚怀如此,信里一定说了不得了的事。 岳疏桐心中一紧。她不敢随意揣测。 段泓打开了信封,微微弯下身,和岳疏桐一起读着。 信中的字迹有些潦草,似乎写信的人甚是匆忙。岳疏桐一目十行,很快便明白了信中所述之事。 信中说,于定乾接到兵部侍郎杨念古的线报,说有一辆载满兵器的车从祁安城出发,途径定州,但不知究竟去往何处。于定乾便命人暗中留意,果然发现了一行七八个人护送着一辆简陋的马车,行走于街巷之中。上前盘问,为首的人便说是运一批木柴,往宁州去。于定乾的人要查验,那些人却频频阻拦,最终眼看拦不住,索性抽出了长刀要拼命。万幸被于定乾的人拿下,车也被拉回了官府。 于定乾亲自查验车上的木柴,竟发现那些木柴之中,是数以百计的刀剑,皆是军中所用。 现在,于定乾扣下了那些押送刀剑的人,因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便速速报与谷虚怀,要他将此事告知段泓,请示接下来该如何。 “依我大周律法,军中所用的一切兵器,皆由军器监负责,而军器监锻造兵器,则需要兵部的手令。民间不得私自锻造。这些兵器又是从何而来?又要做何用?”段泓读完信,面露疑惑。 “该不会,是有人官为私用,借军器监锻造兵器,暗中售卖,中饱私囊?”岳疏桐猜测着。 “谷大人可知现任兵部和工部尚书是谁?”段泓问道。 “回殿下,现任兵部尚书是明崇庵,工部尚书是谢承训。谢承训的表姐嫁给了司徒熠庶出的弟弟为妻。” 岳疏桐不禁冷笑。 “果然又是一个司徒熠的亲眷。” “能锻造这么多的兵器,所用的人力物力不在少数,明崇庵和谢承训不可能一无所知。这些兵器能运出来,这其中必然有他们的手笔。”段泓收起了信件,冷冷道。 “不如我替殿下走一遭。”事有古怪,岳疏桐想要查探清楚。 “你有何计?” “捉贼拿赃。我们现在并无切实证据,若是现在让于大人向朝中禀报此事,这二人一定会将事情甩到旁人身上,杨念古和夏侯雍或许都会受到牵连,这反而成了我们的损失。不如先让他们按照幕后之人的吩咐,将兵器送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接应这批刀剑。”岳疏桐道,“为保万无一失,我可以混在那些押送的人中,一来看着他们,不生事端,二来也好收集人证物证。” 听到岳疏桐又要离开,段泓有些犹豫,默然不语。 “殿下还在顾虑什么呢?多等一刻或许就会生出更多的变故。”见段泓这般,岳疏桐有些心急。 “我只是有些不放心。罢了,你且去吧,万事小心。平安归来才是最要紧的。”段泓最终展眉,道。 岳疏桐不敢耽搁。陪着向只影用过午饭后,她便向谷虚怀借了一匹快马,提上照霜剑就要赶路。 向只影自然是无比担心,拉住岳疏桐的马鞍,千叮咛万嘱咐。 “阿灼,你每次走,我都提心吊胆的。”向只影眼中泛泪,尽是担忧。 荧儿和如粹走后,向只影便时时垂泪,茶饭不思,人很快便瘦了一大圈。过了荧儿和如粹的头七后,向只影倒不怎么落泪了,但一双蛾眉终日不展。岳疏桐害怕向只影忧思成疾,便常忍着心里的悲痛,同她说说话,好让她不再日日沉湎于哀伤之中。 可失去亲人的痛楚,不会因为旁人的宽慰而消散。这一点,岳疏桐心知肚明。当初她失去爹娘,失去王府中的姐妹,都是在这冗长的时光里慢慢煎熬,最终才渐渐习惯。 岳疏桐心中感伤,却强装镇定。她握住向只影的手,道:“师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我走了后,你不要整日闷在屋子里,多出来走走,多同殿下和师兄说说话。你若是想出来逛逛,就让谷府里的姑娘陪着你。” “我知道,你不要挂念我,我能照顾好自己。倒是你,这一去,路上凶险不说,还要同那些男人们一道,也不知道到底去哪儿,你可千万小心。”说到这里,向只影泫然欲泣。 “我是奔波惯了的。况且,那些男人也不是我的对手,我还降服不了他们。师姐尽管放心。”岳疏桐紧紧握了握向只影的手,又转向前来送行的段泓和竹猗,“还请殿下和师兄务必照顾好师姐。” “这自然不必多说。阿灼只管保重好自己。”段泓的嘴角虽然带着笑,眼神却忧心忡忡的。 岳疏桐不敢去看他们的神情,勒紧缰绳,纵马疾驰而去,再不回头。 第74章 兵部大案(二) 谷府的马果然是难寻的良驹。不过两日,岳疏桐便到了定州于定乾的住处。 见到于定乾,岳疏桐开门见山:“于大人,那几个人如何了?” “还在牢中关押着。我亲自审了几次,什么也审不出来。”于定乾无奈道。 “于大人可否带我去看看?” “姑娘有法子?” “我这个法子,还需见到那些人,才知能不能用。”岳疏桐话里虽有余地,神情却胸有成竹。 “好。只是官府之中人多眼杂,待深夜,我带姑娘前去。”于定乾答应了岳疏桐。 至子时,岳疏桐披上了一件暗色的斗篷,跟着于定乾悄悄潜入了牢狱。 走下长满青苔,湿滑无比的石阶,穿过逼仄阴暗的长廊,岳疏桐眼前开始出现几点暗黄色的光点。再向前走了几步,岳疏桐才看清,那些光点是牢狱中燃着的烛火。 于定乾早就将狱中的闲杂人等支了出去,只留几个信得过的人把守。 “我担心那些人串供,便将他们分开关押。这里面有几个,最是强硬,我连刑罚都用上了,他们什么也不说。”于定乾带着岳疏桐走过关押着那些人的牢房,道。 “什么也不说,这般守口如瓶,若不是真的忠心耿耿,那便是有什么把柄在幕后之人的手中。”岳疏桐冷冷道。 “能做这种又累又苦,还随时都可能会丧命的事的人,多是最低下的。都是为了一口饭吃,哪里谈得上忠心不忠心。”于定乾嗤笑道。 岳疏桐审视着眼前的人,这些人的年岁皆是二三十岁的样子。他们或是强装镇定,或是难掩胆怯,或是目露凶光,瞪着岳疏桐和于定乾。 “还请大人为我打开这间牢门。”岳疏桐指着其中一间牢房。 “这间?这里面的人是领头的,也是最顽固。姑娘小心,我担心他会狗急跳墙。”于定乾有些顾虑。 “大人放心。困兽之斗,能奈我何。” 牢房打开,岳疏桐径直走到那人的面前,蹲下身,从上到下打量着。 “凭你们有什么计策,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问不出什么,趁早死了这条心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那人大声嘶吼着,宛如一只落入了猎人陷阱中垂死挣扎的野兽。 “是明崇庵派你们来的,还是谢承训?”岳疏桐蹲下身,问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方才说要杀要剐,可你若是死了,你家中可就没有顶梁柱了。你的父母,娘子,儿女,他们还能去依靠谁呢?”岳疏桐语气轻柔,眼中却寒意森森。 听到家人,那人眼中隐隐有些无措。 见自己的话有了作用,岳疏桐淡淡一笑,继续道:“我想,幕后之人一定许诺了你,只要将此事办完,就会给你一笔丰厚的赏钱,让你全家衣食无忧。可是你现在做的,是掉脑袋的事,若是东窗事发,与此事有关的人只有死路一条。我若是幕后主使,为求自保,一定会让所有知晓此事的人统统闭嘴,包括他们的家人。宁肯错杀,绝不放过。这件事,成与不成,你和你家人的结局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那人眼神闪躲,显然是动摇了。 做这样惊险的事,这些人心中本就是没底气的。对于幕后主使,也不会全然信任。只需稍加挑拨即可。 岳疏桐乘胜追击。 “现在,能不能保住你家人的命,全在你的选择。幕后之人能给你的,我相信于大人也能给你。你想不想救你的家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那人死死盯着岳疏桐,像是一头面对唾手可得的诱饵,却顾忌猎人,迟迟不敢向前的豹子。 “你带路,我们一同去你们要去的地方。放心,我只要接应你们的人,不会伤害你们,我还要留你们做人证呢。至于你的家人,我会请于大人设法将他们救出来,事成之后,给你一笔钱,你带着你的家人远走高飞。”岳疏桐将计划和盘托出。 “你们开出的条件都一样,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不会对我的家人不利?” “我们的目的不一样。派你们来的人要利用此事从中谋利,而后杀人灭口;而我和于大人要阻止此事的发生,到时还需要你们做证。更何况,能指使人做出这等横行不法的事,可见此人本就心术不正,怎么能信任呢。” 话毕,岳疏桐不再多言,只是留心观察着那人的反应。 那人眼珠微转,似乎是在权衡利弊。 “罢了,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肯相信我。那就让于大人按律法办事吧。你死了,幕后之人得不到好处,又怕事情败露,一定会让你的家人给你陪葬。可惜啊。我已经给了你生路,你就是不肯走。”岳疏桐故作失落,起身要走。 “等一等!” 听到身后响起的声音,岳疏桐很是满意。 “派我们来的人,是兵部尚书明崇庵。反正我已经落到你们手里了。听你的,总比直接法办来得好。或许还能活命。”那人咬牙道。 “这位大哥果然是聪明人。”岳疏桐回过头,望着地上蜷缩着的人,“怎么称呼?” “我姓华,名觉。” “好。华大哥,我要你现在,从你的兄弟中选三位信得过的人,带我们一起去押送那批刀剑。” “那其他人呢?” “你放心,他们就暂且在这里住着,于大人不会为难他们。当然,我绝不是拿他们当人质。”岳疏桐淡淡道。 “好,我答应你!” “姑娘,这些人当真可靠吗?” 走出牢房,于定乾低声问道。 “说完全信任他们,都是假的。他们也定不会信任我。不过是互相试探罢了。还请大人托人看好他们的家人,这样一来,他们也能有所顾虑,至少不敢轻举妄动。”岳疏桐沉声道,“另外,请大人务必选三位可靠的人,我同他们一起去。” “姑娘还是在我这里等消息吧。都是男人,一个女儿家……” 岳疏桐笑了。 “大人不必顾虑这个。我能顾好自己。更何况,若不亲自前去,始终是不放心。” “好吧。那我这就命人去准备。”于定乾点点头。 “还有一事,我想问大人借一笔银两,用作华觉他们的赏钱。待日后,我一定奉还。”岳疏桐很是客气。 “姑娘不必如此见外。我们都是为了殿下,谈什么‘借’字。姑娘出力,我出钱。”于定乾很是爽快。 “我先多谢大人了。”岳疏桐行了一礼。 第75章 兵部大案(三) 于定乾很快便按照岳疏桐给的话将一切事情安排妥当。他选了最为贴身的几位护卫,让他们乔装打扮一番,又为岳疏桐找来了几件男装。还特地加了一辆空着的马车,以备不时之需。接着给身在祈安城的杨念古等人递去消息,让他们暗中派人看好华觉等人的家人。 岳疏桐还问于定乾借了一只信鸽。 准备就绪后,一行人趁着夜色,悄悄出发了。 “明崇庵可有告诉你们最终要去哪儿,同谁接头,如何接头?”摸出城门时,岳疏桐悄声问华觉。 “只说让我们去昌州边界的茄果村,没有告诉我们同谁接头,但是告诉了我们接头的时辰和暗号。”华觉答道。 “什么时辰,暗号是什么?”岳疏桐追问道。 “不管哪一日到了,都要在当晚子时,在茄果村的村口放一束焰火,很快便会有人来接应我们。到时就说,‘逝将去女’,接应的人答,‘适彼乐土’。” 岳疏桐了然于胸,不再多言。 昌州是大周边陲的地带,距离实在遥远,饶是岳疏桐心中再怎么焦急,都不得不耐着性子。 明崇庵显然是打点好了一切。一路上,即便是途大大小小无数城镇,一行人都不曾遇到半点阻拦和为难。 华觉等人在定州耽搁了几日,为了不让接应的人起疑,一行人几乎不敢歇息。风餐露宿走了快二十日,终于到了昌州的边界。 自从上次谷铭大败,昌州一大半的城镇便落入了昂国的手里。昂国人显然并不善于治理大周的疆土,昌州的百姓又死的死逃的逃,如今的昌州已是百业凋敝,人烟几乎断绝。 遥想当年,昌州也曾是大周连通西域的咽喉要地,靠着同各国商人做买卖,一度富庶繁华。自打周昂两国起了兵戈,昌州便迅速衰退,已至到了今日这般荒芜苍凉的境地。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蓬草黄土。血一般的晚霞之下,是望不到边际的断壁残垣,宛如一方方墓碑,默然伫立着,似是在吊唁这片充斥着悲怆的土地。 此情此景像是一把利剑,洞穿了岳疏桐的胸膛。 这里明明是大周的疆土,却有一大半早已不在大周的手中。这里明明是无数大周子民的故土,却见不到一个大周的子民。 何时才能收复失地,何时才能重返家园,何时才能四海升平。 岳疏桐在心中一遍一遍质问着。可是没有人能回答。 “从这儿往前走,走不多远便是茄果村了。”华觉展开地图,指了指方向。 “什么人!”队伍中有人突然厉声喝道。 岳疏桐回过了神,顺着那人的视线看去,果然看到在一处摇摇欲坠的土墙后,有一大一小两个影子。 “我去看看。”华觉大步流星上前走去。 看到土墙后的人,华觉的身子一顿,露出了一丝意外的神情。 “怎么了?”岳疏桐一边问着,一边手握剑柄,蓄势待发。 华觉没有回答,只是将土墙后的人拖了出来。 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人和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两个人皆是蓬头垢面,瘦骨嶙峋。 女人满脸惊恐,抖如筛糠,嘴里不断地说着岳疏桐听不懂的话。孩子放声大哭着,死死抱着女人的手臂。因为他太过消瘦,望过去,竟像一只瘦弱的小猴子。 即便二人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可还是能看出,那不是周人的穿着。 女人的样貌也同周人有些不同,鼻子更高些,眼窝也很深邃。 许是看出了岳疏桐是几人中唯一的一位女子,女人拼死挣脱开华觉的手,扑到了岳疏桐的脚下,不住地扣着头,话里的语气也更为慌乱,还带着哭腔。 这一对母子是昂国人。 所幸,于定乾派来的人中有人懂一些昂国话。那人告诉岳疏桐,这个女人是在恳求饶她和孩子一命。 看着在自己脚下不断抽泣的女人,岳疏桐心中一颤。 即便是她方才亲眼见到昌州的残颓之像,已经对昂国恨之入骨,可面对这样手无缚鸡之力,只求活命的妇孺,她也无法加以苛责与诘难。 最终,她蹲下身,将自己此行所带的干粮分出一些,塞进了女人的手中。 看到吃食,女人睁大了麻木无神的双眼,她吞了吞口水,似乎是在抑制着作为人的本能,转身将干粮喂给孩子。 孩子贪婪地吃着,很快便全部吃完。 岳疏桐见状,又将干粮分出一些,交给女人。 女人还想喂给孩子,岳疏桐却拉住她,比划着告诉她,这些是给她的。 岳疏桐实在不想再看到,因为母亲一心想着孩子而全然忘记了自己,最终撒手人寰的惨剧。 毕竟她从前已经经历过了,不想再有孩子经历这样的痛苦。 女人狼吞虎咽,却因吃得太急,而被噎住,岳疏桐又将自己水袋中的水喂给女人。 吃完了干粮,女人拉着孩子,叩谢岳疏桐。 岳疏桐忙阻止她。让人用昂国话告诉女人,赶快带孩子离开此地。 女人不再多言,顺从地离开了。 母子二人的身影随着渐渐落下的夕阳消失在远处。 “想不到昂国的百姓也不好过。要是哪天不用打仗了,就好了。”华觉感慨着。 岳疏桐亦是心中五味杂陈。她依旧凝视着那母子二人离开的方向,沉默不语。 她的脑海中突然划过了一个念头,一个她从未想过的念头。 待段泓大事已成,她想要从军,平了这无休无止的战乱,让大周的百姓再也不必为战事所累。 “姑娘,走吧。就快到了。”华觉低声提醒道。 岳疏桐收回了思绪,将帽子拉低了些,挡住了大半张脸,同华觉等人一起推着马车,缓缓向前走去。 剩下的路程不算长,一路上唯有的活物,是野兔和野鼠。 拐过了一道崎岖不平的弯路,破败不堪的村落就静静地卧在眼前。 夜色已浓,华觉取出烟火点燃,一道红光冲天直上,在群星点点间炸开,声如响雷。 烟火消散,只余一丝淡淡的硝烟气味。 四下一片寂静,只有阵阵风声。 岳疏桐一遍一遍扫视周围,却见不到一个人。 没有人敢发出声音,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 终于,废墟之中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听声音,来的不止一个人。 “逝将去汝。”来人道出了暗号。 岳疏桐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暗暗握紧了剑柄,随时准备动手。 “适彼乐土。”华觉对出了暗号。 话音落下,前方一道断墙后闪出了一道人影。 那人影停顿了片刻,似是在观察什么,随即转身招了招手。断墙后又走出了三个人。 四人缓缓走来。 待他们走近,岳疏桐看清了这四人的装束后,呼吸猛得一滞。 竟然是昂国人。 原来这一批刀剑是卖给昂国人的。大周与昂国的恩怨由来已久,几乎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明崇庵和谢承训竟然暗中将大周的兵器卖给敌国,让敌人挥着大周锻造的刀剑,砍向大周的百姓和将士,助着这些外敌,蚕食大周的国土。 简直是十恶不赦,合该五马分尸! 岳疏桐已然怒不可遏。 那四个昂国人眼中只有马车上的兵器,满脸笑容地靠近。华觉带人将掩饰兵器的木柴逐一卸下,刻意放缓了动作。岳疏桐向周围的人使了眼色。众人开始对昂国人形成包围之势。 岳疏桐举起了一只手,众人立刻一拥而上,将那四个昂国人死死按住。 昂国人显然不知道这是为何,为首的一边挣扎着,一边用蹩脚的中原话问这是何意。 “我只是要你们去做个人证罢了。”岳疏桐冷冷道。 若不是这四个人还有大用处,岳疏桐直欲除之而后快。 众人将昂国人五花大绑,塞住嘴,押上了另一辆空着的马车,让人严加看守,不要让他们死了或逃了。 几乎没有做任何的停留,岳疏桐立刻带着人踏上了回程。 人证物证俱在,只要段暄不想做遗臭万年的昏君,哪怕面对司徒熠,在这等通敌叛国的大罪面前,任何人都无法得到宽恕。 第76章 出逃乾魂(一) 回去的路上,岳疏桐心里一直紧绷着一根弦。她将人分作几班,轮流看管着那四个昂国人。 这几个人想要绝食。岳疏桐便命人掰开他们的嘴,强行灌水喂食。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死了。 因连日来不眠不休,行至半路时,华觉等人实在已经精疲力尽。岳疏桐便让众人在路旁休息,她自己亲自看管昂国人。 此时正是正午,酷热难耐。耳畔除了无休无止的蝉鸣声,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华觉等人因太过劳累,顾不上暑热,皆躺在树荫下沉沉睡去。 这时,一旁的草丛突然抖动了一下,岳疏桐顿生警觉。 可是这草丛再无任何动静。 想必是野鸡或狐狸一类的。岳疏桐暗想着,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再将视线转回时,装着昂国人的马车旁竟冒出一个女子,鬼鬼祟祟地正往车里看去。 “你是什么人!”岳疏桐厉声喝道,几步向前,将那女子按住。 这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如鬼魅一般,岳疏桐竟没有听到一点脚步声。可见这女子非等闲之辈。 这四个昂国人没有回去,他们的主上一定猜到出事了,派人出来找寻也未可知。这女子或许便是被派出来的人。 岳疏桐的喊声惊醒了华觉他们。看到岳疏桐制服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睡意顿时消散,纷纷上前来。 “姑娘,这是怎么回事?”华觉问道。 “快说,你是什么人,是不是昂国人派你来的?”岳疏桐没有回答华觉,只顾着质问那女子。 “别杀我,别杀我!”那女子高喊道。 “乖乖告诉我你的来历,我可以不杀你。”岳疏桐手中的力气又大了几分。 “别杀我,别杀我,求求你行行好。”女子似乎被吓坏了,只顾着求饶。 这般胆小,应该不是昂国派来的人。岳疏桐想着,扭过了女子的脸。 看这女子的相貌,不像是昂国人。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岳疏桐仍没有放开女子。 “我,我是路过的。我只是太饿了。求求你行行好,给口吃的吧。我马上就走,马上就走,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女子说着,哭了起来。 岳疏桐见状,心中有些恻隐。 “给她两个馍。”岳疏桐道。 很快,两个冰冷的馍便递了过来。女子一见到吃食,竟突然有了力气,岳疏桐一时没防备,竟被瞬间挣脱。 女子疯了似的抢过了馍,狼吞虎咽。 看她的样子,确实是已经许久没有吃东西了。 岳疏桐准备等这女子吃饱了再问话。 女子几口吃完了馍,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岳疏桐便又让人拿来两个递给女子,女子大口大口地吃着,很快便吃光了。 吃饱了饭,女子呆呆地望着前方,不断地喘息着,终于,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是稳住了心神。 “多谢姑娘赏饭,我这就走。”女子跪下,朝岳疏桐叩了一个头。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呢。”看女子确实没有对自己不利的意思,岳疏桐放缓了语气,问道。 女子身形一抖,张了张嘴,小声道:“我就是一个平民丫头。” 岳疏桐上下打量着女子。这女子的年纪看起来比她小些,极为消瘦,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全身脏兮兮的。 “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岳疏桐凑近了些,直直地盯着女子的双眼,“你方才过来,没有半点声音,这一点,平民丫头可做不到。你是习武之人。” 女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你不要害怕,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岳疏桐道。 女子握了握拳,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是逃出来的。” “从哪里逃出来的?” “乾牢。姑娘应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 乾牢,这个地方岳疏桐太熟悉了。那个如同地狱一般的地方,莫说回想起来,便是听旁人提到这两个字,即便现在是大暑天,岳疏桐都觉得周身发冷。 “乾牢?你说你是从乾牢里逃出来的?”良久,岳疏桐才缓缓开口。 她实在有些难以置信。 女子环抱着双臂,点了点头。 岳疏桐看着女子凹陷的脸颊,一时感慨良多。 眼前的这个人,她没有等乾牢使将她送给任何一位皇亲国戚,也没有在那个见不到光的地方蹉跎下去,她逃了出来,哪怕食不果腹,哪怕颠沛流离躲躲藏藏,她都没有动过回去的心思。 这一定不单单是担心回去后会面对极为恐怖的刑罚。 见岳疏桐不发话,女子“扑通”一下,再次跪倒。 “姑娘大慈大悲,千万不要告诉旁人,也求姑娘别把我送回去。我来生当牛做马,报答姑娘的恩德!”说罢,女子又开始叩起了头。 岳疏桐忙拉住了她。 “你放心,我不会送你回去。” “谢姑娘。”女子瘪了扁嘴,委屈地哭了起来。 “好了,你不要哭了。”岳疏桐轻轻为女子拭着泪。 “姑娘,我无处可去,若是姑娘不弃嫌,我以后跟着姑娘可好?”女子小心翼翼问道,“我吃的很少的,我一天只吃一顿饭,不对,我一天只吃一个馍。” “姑娘,三思。”华觉小声提醒道。 “无妨。” 一个突然出现,完全陌生的女子,固然可疑。这一点,岳疏桐何尝不知。左右这女子已经碰上了岳疏桐一行人,除非杀了,不然也轻易打发不了她。可若这女子方才所说一切属实,岂不是滥杀无辜。 不若就这么带在身边,也算有个帮手。倘若她真的另有所图,岳疏桐自然也不会心慈手软。 “你叫什么名字?”岳疏桐问道。 “我叫心无。” “好,那你就暂且跟着我。不要多说话,也不要问任何事。”岳疏桐对心无道。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心无又哭又笑。 岳疏桐为心无找来一身干净的衣服,又为心无擦了擦脸。 是个清秀的姑娘。岳疏桐好好打量了一番心无,暗想道。 第78章 出逃乾魂(二) 随后,一行人不再多做耽搁,继续赶路。 “乾牢里,只有你自己逃出来?”路上,岳疏桐低声问心无。她一直怀着戒心。 “还有阿清。我们两个人一起逃出来的。”提到这个阿清,心无垂下头,两眼含泪。 “她人呢?” “她不小心摔下了山崖,我找到她时,她已经没气了。我们本来说好,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让乾牢的人永远也找不到我们,然后,我们随便做点什么,养活自己。可是我们还没跑出多远,她就……”心无再也说不下去,抽泣了起来。 岳疏桐拍了拍她的肩膀,递上了一块丝帕。 许是觉得找到了可以诉说的人,心无擦了擦眼泪,继续道:“姑娘不知道,那乾牢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不说,还要教人怎么打架,怎么杀人。要是做不好,就被吊起来打,还不给饭吃。乾牢里面的教习,无论男女,都是凶神恶煞的,他们自己欺辱我们这些人不算,还挑唆那些年长的乾魂欺负我们,抢走我们的吃食和衣裳。得了病也不给治,要么熬着等病好了,要么就这么死了。若是许久不见好,或是落下了什么病根,就直接拉出去处置了。 乾牢里每天都有饿死的和被打死的人,到了冬天,还有冻死的。姑娘,我猜你一定想问,乾牢里这么苦,为什么没有多少人逃出来。一来是因为乾牢看守森严,二来是因为一旦逃出来被抓回去,就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活活打死。这才让人们都不敢逃。说起来,要是有命熬到被送出去的那一天,也算解脱,可是遇到的好主才能好好活下去,遇不到,也和在乾牢里大差不差。” 听着心无的话,岳疏桐全身开始微微颤抖。旁人听来,这不过是一则悲惨的故事,可心无所说的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岳疏桐亲身经历过的。那些极为惨痛的回忆,随着心无的话,不断地蹂躏着岳疏桐的心。 “我实在撑不下去。我比不得乾牢里的一些人,他们虽然父母早亡,可到底曾在父母身边长大,至少有过爹娘的疼爱,好多都是想着爹娘才能勉强过活。我打记事起就在街上要饭,被打被骂,挨饿受冻,进了乾牢本以为有口饭吃,结果过得还不如要饭的时候,我实在熬不住,索性和阿清一合计,逃出来,兴许还有条活路。可没多久,阿清就死了,又剩下我自己一个。还好,上苍保佑,竟然让我遇到了姑娘。我想,日后无论如何,都不会比在乾牢的日子更差。都过去了。”心无止住了泪水,挤出一个极为勉强的微笑。 是了,都过去了。岳疏桐在心里安慰着自己。现在的她,早已摆脱了乾牢那暗无天日的日子。即便现在情势危急,可无论如何,都要远远好过在乾牢的日子。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万事都要向前看。 “日后,我一定对姑娘忠心耿耿!姑娘有什么要做的,尽管吩咐我,心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心无向岳疏桐表着衷心。 岳疏桐只是微笑着点点头,道:“你有心了。” 无法,岳疏桐现在实在无法再像从前一样,轻易地相信别人。 即便心无方才说得真切。 回去的路远不及来时顺畅。 岳疏桐早就带人将那些兵器全部藏在了关着昂族人的车中,原本用以运送兵器的车已经空了出来,伪装成买卖已成的样子。 可回去的路上,去时还行方便的官员却换了一副面孔。 路过柴桥时,城中的官员竟下令不得放行。明明天还大亮,却偏偏说城门就要关了,任何人都不得出城。 岳疏桐遮挡着面容,无法上前交涉;华觉想要分辩,还没开口就被守城的官兵大声斥责了回来。 见此情景,岳疏桐明白,他们轻易走不出这座城了。 岳疏桐拦住了想要再次上前的华觉,示意他带着人回到城里,找一处僻静的地方落脚。 华觉虽然不解,却还是照做了。 “姑娘,我们要赶路,在这里耽误,定会误了事。”一行人找到了一处荒废已久的院落。华觉趁着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 “走不了,我比你更着急。可是你就不奇怪,为何我们去时顺顺当当,回来时,却被拦下了。”岳疏桐解下水袋,痛饮一番。冰凉的水流过喉咙,很快平复了原本焦躁不安的心。 “因为他们以为我们这趟货已经送到了,不需要再讨好上面那位了。”华觉愤恨地捶了一下一旁的墙壁。 “不,因为我们已经没有用处了。”岳疏桐望着西方天际上那一抹血一般的红霞,淡淡道。 “姑娘的意思是……”华觉眼中划过了一丝惊愕。 没错,有人要将他们灭口。 根本就无须得到昂国是否收到这批兵器的消息,那人根本就不想看到他们活着回去。 岳疏桐没有再多做解释。她让其他人好生休息,养足了精神,以备不测。 至于那四个昂国人,依旧被藏在车中。 “姑娘,我把屋子里收拾了一下,外面热,进去坐一下吧。”心无带着满手的灰,从破败不堪的房屋中兴冲冲地跑过来。 看着心无亮亮的双眼,岳疏桐笑着点点头。 进了屋里,心无殷勤地拿来了一只蒲团,请岳疏桐坐下。 岳疏桐道了一声谢。 “姑娘,我去找点吃的吧。”心无道。 “有吃的,不必去找了。”岳疏桐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了一块干粮。 “这一路上姑娘一直在吃这个,我去给姑娘找点好吃的。” “怎么,你有钱?”岳疏桐好奇地看着心无。 “没有。”心无老实地摇摇头。 “难道你要去偷?” 心无心虚地低下头,小声道:“我就是靠着这个才活下来的。” “我们此行不能太过招摇,万事都要小心谨慎。你这一去,岂不是平白惹出祸端?”岳疏桐沉声道。 眼下形势危急,万万不能节外生枝。 心无听话地点点头,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第79章 杀人灭口 屋中两人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坐着,岳疏桐偶尔给信鸽喂点食,直到红日西垂,暮色渐浓,群鸟归林。岳疏桐这才起身,走至窗前,将华觉喊来。 “让兄弟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今晚有贵客到访。”说这话时,岳疏桐面容甚是平静,甚至还带着笑意,仿佛只是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华觉点了点头,神情甚是紧张。 岳疏桐转身,才发现心无正一声不吭地站在身后。 “今天晚上可能会有事情发生,你应该会害怕,先去躲一躲吧。”岳疏桐道。 心无倔强地摇了摇头。 “我不会怕,我要跟着姑娘。” 岳疏桐见状,也不再勉强她。 夜色开始弥漫,裹挟着一种沉郁的氛围,水汽一般,沁入到每一个人的心里。 岳疏桐让人给那四个昂国人送去吃食,又燃起了火,照常用着晚饭。 “今晚的人,无须手下留情,也不必留活的,全部杀了。”岳疏桐凝视着前方的黑暗,低声做着安排。 “姑娘放心。” “我们都听姑娘的。” 众人纷纷应和。 一晃到了深夜。众人熄灭了火把,华觉等人互相倚靠着,合眼假寐;岳疏桐带着心无藏在屋中,时时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终于,岳疏桐听到屋顶上的瓦片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紧接着,便是一阵极为细碎的脚步声。 他们来了。 屋外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很快,厮杀声排山倒海般涌来。 岳疏桐提剑冲出屋子,挥剑挡下迎面而来的钢刀,抬脚狠狠踹开那人,还未等那人站稳,岳疏桐便一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院子中寒光阵阵,血肉横飞。 几番拼杀过后,前来刺杀岳疏桐等人的杀手已经倒下了一大半,可即便胜负已分,剩下的杀手依旧没有退却的意思。 无妨,岳疏桐本就不想留活口。 “姑娘小心!” 一声惊呼响起,岳疏桐随即扭头,只见一个杀手正站在身后,正呈劈砍之势。可他手中的钢刀却没有落下。 一截利刃洞穿了他的胸膛又被抽出,那杀手一命呜呼。 心无就站在那杀手身后,她手中的剑正滴着鲜红的血。 两人默契地没有多说话,只是举起利剑,同华觉等人一起,将那些杀手斩杀殆尽。 “都死了。”最后一个杀手倒下后,华觉提了提脚边的尸体,道。 “数一下,看看有多少人。”岳疏桐吩咐道。 心无立刻点燃一支火把,在满地尸首中来回走动着。 “姑娘,一共十九个人。”心无很快便清点好。 “看来明崇庵是铁了心要我们的性命。”岳疏桐冷眼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华觉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说罢,华觉将手中的剑猛地插入地面,单膝跪下,“若不是姑娘当初在狱中好言相劝,又亲自跟随我们前来,我和弟兄们只怕已经命丧今晚了。明崇庵这个狗贼,真该千刀万剐。”华觉咬牙切齿。 岳疏桐俯身将华觉扶起。 “今晚之前,我一直以为,是明崇庵和谢承训狗胆包天,敢做这种通敌叛国之事。可是刚刚发生的一切,反而让我觉得,这二人只是奉命办事的,他们的上面还有人。” “姑娘何出此言?”华觉问道。 “就当谢承训确实敢于私自动用军器监的人力物力,铸造这一批兵器,也能暗中与昂国人搭上线,但是能养出这么多训练有素的杀手,无论是他,还是明崇庵,显然没有这个本事。” “那会是谁呢……”华觉喃喃道。 还能有谁。有这样的胆子和能力,满朝之中,除了司徒熠,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就算他并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也一定帮了明崇庵和谢承训大忙,从中收取了不少好处。 可是,现在并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即便有华觉等人,以及那四个昂国人为人证,有满满一车的刀剑为物证,最多只能证明明崇庵和谢承训的所作所为。司徒熠一定早就有所准备,到时他一定会将全部的罪状推到他们二人身上,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岳疏桐暗想着。 “姑娘,这些尸体怎么办?”心无问道。 “把他们拖进屋子里吧。” 华觉等人立刻动手,很快就将院中清理干净。 “我还未谢你。方才若不是你,我定会被那杀手所伤。”岳疏桐看向了心无。 月色下,心无的双眼亮亮的,她的脸颊上还流着汗,几缕碎发被汗水浸湿,粘在额头上。 “姑娘救了我,我报答姑娘,是应该的。”心无笑道。 “那这一路上,你就在我身边,好好做事吧。只要你不生二心,我绝不会亏待了你。”岳疏桐缓缓道。 她刚刚看得真切,心无的身手着实不错,灵活、利落,况且还帮了她,倒是个可用之人。回去的路上让心无做些零碎之事也好。等回到了,再请于定乾为她找个去处。岳疏桐默默盘算着。 这一夜注定是睡不成了。一行人枯坐在院中,等着天亮。 终于,夜色同院中的血腥气一起,渐渐消散。 今日,他们必须出城,不然,那一屋的尸首会惹来大麻烦。 至于如何出城,岳疏桐心中已有了谋算。 她掩着面容,同心无一起驾着马车,往城门走去;华觉则驱赶着另一辆,不远不近地跟着。剩下的人分散着,混入街上的行人之中,慢慢靠近城门。 穿过了街巷,岳疏桐走上了城中心的大道,城门已在前方。 第80章 回到谷府(一) 岳疏桐挥起马鞭,狠狠抽打在了马的身上。 一声嘶鸣,马开始狂奔起来。 “快让开!快让开!马疯了!快让开!”岳疏桐佯装惊慌失措,高声喊叫着。 路上的行人见状,纷纷躲避;守城的官兵想要阻拦,但是狂奔的马匹太过骇人,只得闪开。岳疏桐趁此机会,跑出了城。 华觉有样学样,假装马匹受惊,冲出了城门。 就这么跑出了好几里路,岳疏桐才勒紧缰绳,让马匹停了下来。 岳疏桐掀开车帘,查看了车里昂国人的情况。 虽然这一路上并没有缺吃少喝,但是因天气炎热,这四个昂国人闷在车中,早已是大汗淋漓,有人的面色已经有些发白。 岳疏桐不免心焦。这一路上发生了太多事,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今日便会有人发现那些杀手的尸首,那些杀手的主上也一定察觉的异样。若是不能尽快赶回定州,只怕夜长梦多。 昨日柴桥的官员不肯放行,来时途经的城池的官员也一定如此,原路返回是万万不能了。 岳疏桐拿出地图,很快便选出了一条新路。虽然远了些,但也好过虎狼当道,寸步难行。 为保万无一失,岳疏桐取来纸笔,匆匆写了一封信,信中告知了于定乾他们的现状,以及回去时要经过的城郭,请于定乾派人接应。随后用那只信鸽将信送出。 华觉此时也已赶到。岳疏桐将自己方才的打算告知了华觉。 华觉并无二话。 待人到齐后,一行人沿着岳疏桐选好的路,往定州赶去。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长途跋涉几乎耗尽了所有人的心力。好在,在岳疏桐也快要撑不住之时,终于与于定乾派来接应的人遇上。 岳疏桐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往后的路快了许多。不出两日,便回到了定州。 顾不上歇息,岳疏桐匆匆赶至于定乾书房,将这一程所发生的事尽数告知,又带着于定乾去看那四个昂国人。 见到昂国人时,于定乾着实吃了一惊。 “这明谢二人还真是狗胆包天!我大周多少将士血洒疆场,他们竟然敢里通外敌!”于定乾怒不可遏。 “大人,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明崇庵和谢承训一定无法抵赖。现在,就要靠大人为大周将士讨回公道了。”岳疏桐道。 “可是,如今龙椅上那位……”于定乾有所顾虑。 “大人放心。这可是中伤司徒熠势力的大好时机,段暄定会彻查此事。” “好,我这就拟一封奏章,禀明此事——姑娘一路奔波,实在是辛苦,先在我这里好好歇息吧。”于定乾想要挽留岳疏桐。 “多谢大人好意。只是我这次出来太久,不太放心殿下和师兄师姐,他们也一定在牵挂我。我想赶快回去。”岳疏桐婉拒了于定乾的盛情。她着实挂念段泓、向只影和竹猗,心中难安。 “也罢。但姑娘好歹要在我这里用顿午饭,我也算略尽地主之谊。” “那就多谢于大人了。”岳疏桐接受了于定乾的好意,“只是还有一事,我想要麻烦大人。” “姑娘只管说,千万不要提‘麻烦’二字。” “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一位女孩子,也是个苦命人,眼下无处可去。我想请大人为她找一个清白的去处,好让她安身立命。”说罢,岳疏桐向于定乾行了一礼。 回来的路上,岳疏桐便一直在想,要为心无寻一个怎样的去处。心无的来历只是她一面之词,岳疏桐实难完全相信,况且前途未卜,带着她徒生不便,不如让于定乾为她找一个地方。 于定乾忙将岳疏桐扶起。 “是什么样的女子,可否让我见上一见?” “自然是要大人过目的。” 岳疏桐唤来了心无。 心无匆匆而至,因为有些慌张,迈过门槛的时候,被绊了一下。 许是从未见过于定乾这样品级的官员,心无战战兢兢,头埋得低低的。 “见、见过大人。”心无有些笨拙地行了一个礼。 于定乾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抬起头来。” 心无听话地抬起头,紧抿着唇。 她的面容比刚刚回来时干净了许多,应该是已经洗过了。 “城中连家书香世家,门第清白,家风正直,近来刚刚添了人口,正是用人的时候,将这位姑娘送到那里去正好。我与连老爷交好,这个面子,他应该还是会给的。”于定乾转向岳疏桐,道。 “心无,你一下如何?”岳疏桐询问道。 心无抬眼看了看岳疏桐,又看了看于定乾,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一言未发。 见心无不语,岳疏桐只当她愿意了。 “心无交给大人,我也就放心了。” 安顿好了心无,于定乾又命人准备饭菜。岳疏桐用完了午饭,便匆匆踏上了回程。 一路快马加鞭,待襄城的城门出现在前方时,岳疏桐终于心安。 岳疏桐回到谷府,段泓等人自然是惊喜万分,围住岳疏桐,一阵嘘寒问暖。 “姑娘出去这么久,一定累了。臣妇让人安排热水,待姑娘沐浴歇息后,殿下再问也不迟。”谷夫人含笑道。 “夫人说的是,是我太心急了。”段泓惭愧道。 热水很快备好。身子泡入水中的那一刻,岳疏桐只觉得全身说不出的舒畅。氤氲的水汽中,近一月的奔波之苦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向只影端来一盏花瓣,轻轻撒入水中,又拿来帕子,为岳疏桐擦拭着身子。 “师姐,我自己来就好。”岳疏桐忙道。 “无妨,还是我来吧。”向只影轻声道,动作愈发轻柔,“我瞧着你,黑了,也瘦了。” “夏日炎炎,一路风餐露宿,这也是在所难免的。”岳疏桐倒是不以为意。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大仇得报。阿灼你实在是太辛苦了。愿上苍保佑,不然,怎么对得起你这般舍生忘死。”向只影声音有些哽咽。 “师姐不必伤感。”岳疏桐心中郁郁,却还是出言安慰,“我能活到现在,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爹娘,姐妹,师父,还有夫子,荧儿,如粹,他们都不在了。复仇一事,从来不会轻松。只要能报仇,多危险,多辛苦我都不怕。”岳疏桐握了握搭在肩上的向只影的手,道。 向只影不再多言,只是拿起澡豆,轻轻为岳疏桐擦着。 很快洗完了澡,岳疏桐换上干净的寝衣,挽好头发。恰好此时谷府的丫鬟送来了饭菜。段泓也过来了。 “师姐,我在这里陪着阿灼就好。” “好,那你们聊。”向只影起身离开了。 段泓接过丫鬟手中的食盒,将饭菜一一摆好。 “殿下,我这一路上……”岳疏桐急于将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悉数告知,饶是饭菜香气扑鼻,惹得人馋虫大动,岳疏桐都没有瞧一眼。 “不忙,先用饭。”段泓为岳疏桐添上一碗饭。他眼眸含笑,说不出的温和。 “好。”岳疏桐只得点点头。 段泓亲自为岳疏桐布菜,岳疏桐低头默默吃着。她确实有些饿了。二人皆不语。 第81章 回到谷府(二) 最后一点米饭下肚,岳疏桐满足地放下了筷子。 洗了澡,又吃了东西,她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但很快困意袭来。 段泓让人收拾了碗盘,就催着岳疏桐上床歇息。 岳疏桐此时也顾不上将明崇庵和谢承训通敌一事告诉段泓。躺下后,几乎立刻沉沉睡去。 如今已是盛夏,酷热难耐。饶是谷夫人命人送来了冰放置在房中,也难敌暑气。 故此,岳疏桐睡不安稳。 半梦半醒之间,岳疏桐只听得耳边尽是蝉鸣,聒噪非常,又有暑热缠身,岳疏桐不免辗转,心中有些烦躁。 这时,丝丝凉风袭来,似是有什么人在床边为她摇着罗扇,驱赶着热气。 大概是师姐吧。岳疏桐迷迷糊糊地想,翻了一个身,很快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金黄色的阳光透过窗前茂密的桂树枝叶,穿过窗棂,被剪成了一块块大大小小的光斑投在地上。 岳疏桐的意识还有些朦胧。她半眯着双眼,缓缓坐起来,伸了伸懒腰。 床边的人依旧为她扇着凉风。 “多谢师姐,我自己来吧。”岳疏桐伸出手,想要接过扇子。 可那人并没有递上扇子,也未说话。 岳疏桐不免疑惑。她抬眼看向床边。 只见段泓眼带笑意,手中正摇着一只折扇。 “殿下?”岳疏桐有些意外。 难道一直守在床边的人是段泓? “如何,还热吗?”段泓问道。 “不热了,比刚刚睡下时好多了。”岳疏桐摇了摇头。 段泓放下了折扇,走到案前,捧来了一只白瓷盏。 “这几日天气炎热,谷夫人吩咐伙房熬了梅子汤,喝了好消暑。” 梅子汤是冰过的,酸甜可口。岳疏桐尽数饮下,只觉得身上痛快了不少。 “事情查的如何?可知是何人在捣鬼了?”段泓接过瓷盏放到一旁,继续为岳疏桐扇着风。 “殿下,明崇庵和谢承训通敌。那批兵器是送给昂国人的。”岳疏桐神色凝重。 段泓惊愕不已。 “到底是怎么回事,快细细讲来。”他催促着。 “我到了于大人处,见到了护送兵器的那几个人,他们是明崇庵派来的,也不知道这批兵器是送给谁的,只知道要送到昌州。我混在他们其中,到了昌州之后,发现前来接应的人,是昂国人。我带人直接将其拿下。回来时,我们还遇到了要将我们灭口的杀手。所幸有惊无险,平安回到了定州。” 听完了岳疏桐的话,段泓赫然而怒。 “这两个人,真是有胆量。这种灭九族的大罪也敢犯!” “若不是许以利益,又有人袒护,凭他是谁,也断断不敢这么做。”岳疏桐冷笑一声,道。 “你是说,这里面,也有司徒熠的份?” “这一点,我们不是心知肚明吗。但并无真凭实据。对了,我们这一路上,明崇庵似是打点好了不少人,好多地方的官员都在给我们行方便,熟练得很。可见,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做了。” “如此说来,我大周将士在昌州打的败仗,不单单是因为传言中昂人兵强马壮,作战骁勇,还因我大周朝堂上,出了个衣冠禽兽。不,只怕不止一个。若是再这么放任下去,只怕今日是送刀剑,明日是赠兵马,再往后,便是将祁安城拱手让人了。”段泓双拳紧握,手上青筋暴起。 “现在人证物证俱在。我回来时,于大人说要拟一封奏章呈奏此事,想来现在已经拟好了。” “让段暄斩草除根是难了,只愿能及时止损。”段泓轻叹道。 “有司徒熠在一天,这样祸国殃民的事就不会断绝。”岳疏桐愤恨道,“我亲眼看见,昌州人烟断绝,成了一片死地。不光是我大周的子民,连同昂国边境的百姓亦是生不如死。可朝中那些人,竟然…….哪里是不能御敌,分明是不肯!”岳疏桐重重捶了一下床板。 “若是止了兵戈,那些奸贼还怎么从中谋利呢。唯有边境永无宁日,他们才可中饱私囊。”段泓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脸色因为动怒而变得煞白。 岳疏桐伸手轻轻抚着段泓的背,为他顺着气,道:“殿下,恕我直言,若是再任由司徒熠等人胡作非为,只怕我大周没有亡于外敌,也要亡于内乱了。” “我何尝不知这一点。也不知道这一次,于大人的奏章递上去,段暄会做什么处置。” “他为了与司徒熠争权,一定不会坐视不理。但司徒熠也应该早就找好了后路,这一次,也只是除掉他的党羽,难以伤其根本。” “这次事情若成了,算上之前两次,司徒熠已经吃了三次败仗,难免狗急跳墙。段暄也一定有所防备。只怕现在,他全部的心力都放在了与司徒氏及其党羽的争斗之中。鹬蚌相争,我们也好得利。到时,我一定还大周一片风清气正。”段泓神色坚毅,似是下定了决心。 “两次?”岳疏桐有些困惑。 除了上次堰州赈灾钱粮一案,便是这次兵器案,还有哪一次? 段泓看到岳疏桐有些茫然的样子,不禁笑了。 “你忘了,上次王大人说过,军需粮草一案。你当时还提议,要王骥先办堰州赈灾钱粮一案,军需粮草的事可以等一等的。” 岳疏桐恍然大悟,有些懊恼地拍了拍额头。 “我竟忘了。殿下这么说,可见此事已经有眉目了?” 段泓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给岳疏桐。 “你走之后没多久,王骥的信便到了。” 岳疏桐赶忙拆开。 王骥的信足足有三页。 信上说,堰州赈灾钱粮一案后,朝野震动,王骥趁此机会向段暄呈奏军需粮草一案,有官员听到了风声,因为太过害怕,主动供出了参与军需粮草一案的几位大臣。段暄着刑部和大理寺办理此案,现已查明朝中有数人牵涉其中,兵部尚书明崇庵也在内。而这些涉事的大臣还供出了更多的人,现在户部正配合刑部和大理寺彻查此事。请岳疏桐和段泓静候佳音。 “真是精彩绝伦。”岳疏桐冷笑一声,收起了信件。 此时天色已晚,屋中暗了下来。段泓起身,点上了灯。 “这些事,想必父亲在时便有了,但那时,他们应该还不敢张扬。后来父亲走了,段暄上位,他们看段暄被司徒熠辖制,便开始明目张胆,终于东窗事发。且等着吧,这可是段暄争权立威的大好时机,定是一场好戏。”段泓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双眼望向窗外。烛火映在他的眼中,亮光点点,像是他脑海中翻腾的思绪,也像是胸中压抑的怒火。 第82章 明争暗斗(一) 承意殿中,段暄屏退了所有人,只留司徒熠。 看着做出一副毕恭毕敬之态的司徒熠,段暄只觉得作呕。 “于定乾呈上来的奏章,朕方才已经让太师看过了,不知太师意下如何?”段暄盯着司徒熠,语气如同高山上积年不化的冰雪。 “陛下恕罪。”司徒熠拱手道,“于大人所说之事,太过骇人听闻,臣实在惶恐。此事臣全凭陛下决断。” 看着眼前之人惺惺作态,段暄不禁嗤笑。 “一个兵部尚书,竟然有通敌叛国的本事和胆子,当真是件稀奇事。太师你说,是不是有人给他撑腰,他才会如此胆大包天?”段暄轻轻叩着桌案,眼中难掩杀意。 “陛下,此事不如先着大理寺查办,且听一听明崇庵和谢承训如何供述。”司徒熠的神态愈发谦卑。 “正好,朕也想亲自审一审他们两个,不如太师随朕去大理寺走一遭,正好也可以见一见那些证人。”段暄没有给司徒熠拒绝的机会,起身径直上前,拉着司徒熠向外走去。 殿外等候的寺人见状,立刻摆驾。 事发突然,随侍的人并未来得及给司徒熠准备轿辇,而段暄也没有吩咐的意思。最终,尊贵的太师只能跟随在段暄的步辇旁,步行前往大理寺。 早有人将皇上和太师要亲审明崇庵和谢承训一事通传了大理寺。 段暄的仪仗到了大理寺外,只见大理寺卿荆易儒携众位官员已恭恭敬敬地在外等候。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太师,太师千岁。” 大理寺的人齐刷刷跪了一地。 “明谢二人带到了吗?”段暄并无直接让荆易儒等人起身,他仍旧坐在轿辇之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地上的众人。 “回陛下,已经带到了。” 段暄闻言,摆了摆手。随侍在侧的李公公立刻命人落下轿辇。 “平身。带路。先审明崇庵。” 荆易儒领着段暄和司徒熠进了大理寺狱。 因一早便得知皇帝要来,狱中烛火通明,狱卒也全部换成了禁龙军。 段暄迈入了一间已被收拾得十分整洁的牢房。明崇庵正戴着镣铐跪在里面,全身抖如筛糠。 “罪臣明崇庵,叩见陛下。”明崇庵声若蚊蝇,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段暄在案前坐下,戏谑地看着眼前的人。 “朕从前还是皇子的时候,便因太师的缘故,早早与明大人相识了。当时只觉得明大人谨小慎微,兢兢业业,为我大周劳心劳力,不曾想大人竟为了一己私欲敢犯下通敌叛国的大罪。是朕识人不清了。” “臣有罪!臣有罪!臣有负圣恩,无颜苟活于世间!”明崇庵连连叩首。他的额头重重地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很快便留下一片殷红。 “荆卿,依我大周刑律,明崇庵这样的罪行,该如何处置?”段暄轻蔑地盯着明崇庵,像是在看着一只垂死挣扎的野兽。 “回陛下,依我大周律法。私造军用武器不足十把,徒三年;十把以上而不足五十把,处墨刑,流三千里;五十把以上,斩首示众。通敌者,处车裂之刑。至于贪墨官中银钱等罪,则依所贪数额多少,处流刑或斩首。”荆易儒老老实实地答道。 “你听到了。你确实该死。只是太师还想听你如何说,朕看在太师的面子上,就给你这个机会,你要好好交代,不可有半点隐瞒。若是说得好,兴许能将功抵过,至少,能保住你的家人。” 明崇庵身形一颤,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他微微抬头,眼神在段暄和司徒熠的方向来回流转。 “怎么,你不肯说?”段暄注意到了明崇庵的举动。他倒想看看明崇庵会如何垂死挣扎。 “臣说,臣说。”明崇庵忙道,“五年前,工部尚书谢承训拿着一封匿名的信来找臣,信上说要十把刀剑,他来同臣商量要怎么办。臣当时只当有人在故意戏耍他,就让他不要在意。不出一个月,谢承训又拿着一封信来找臣,信里的内容同上次大差不差,只是许诺的好处翻了一番。谢承训说,要臣为他行个方便,到时候得了钱,分一半给臣。臣想着,就做这一次,便有些动摇了,最终决定试上一试。臣便给了他手令,要他按着信上的数量开始准备。兵器铸造好后,臣找了几个信得过得家仆,将兵器送到了信上说的地方。写信的人给了两千两银子,臣与谢承训一人一半。” “写信的人是什么人?”段暄质问道。 “臣只知道是昂国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臣不得而知。臣方才所说句句属实!”说罢,明崇庵又叩起头来。 “后来呢?”段暄有些不耐烦,要明崇庵继续说。 “后来,过了约有六个月,那昂国人又写信来,这一次,他要五十把长刀,还要十几副盔甲。自从上次那笔交易之后,臣实在是太害怕了,故此,没有答应他。可是二十天后,昂国的信再次送到,信里说,如若臣不肯交易,就讲此事捅出来,如若愿意乖乖听话,就少不了臣的好处。臣进退两难,谢承训他利欲熏心,不断地怂恿臣,臣只能把他们要的东西备好送过去。一来二去,就落了把柄在昂国人手里,只能听命于他,依照着他的话,又下了几道手令,给他送了几次东西。”明崇庵说着说着,竟哽咽起来。 “一共送了多少,你又收了多少好处?”段暄见明崇庵此状,面上难掩嫌恶,移开了视线,望向墙上那个小小的窗户。 “这几年里,臣和谢承训一共同昂国人做了一百零五次交易,总共送给他们长刀一千二百五十把,长剑一千四百五十三把,长枪八百七十杆,长矛七百六十五杆,盔甲四百副,还有弓弩、槌枪、铁鞭……臣从昂国人那里得了十万两银钱,八千两黄金,还有一些玉石珍珠。这些财物,臣一直放在府中,半点未动。”明崇庵的声音越来越小,身体抖动地却愈发厉害,显然是怕到了极点。 段暄此前已经猜想过明崇庵的罪状,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明崇庵竟如此胆大包天。一时间,他只觉得胸膛涌出熊熊怒火,脑中一片空白,可是愤怒却驱使着他开口。 “我大周冶炼手艺,天下闻名,你给昂国人的那些兵器,定是被他们拿去装备精锐中的精锐了。从靖远二十一年,到现在的五年间,我大周与昂国战乱频繁,几次落入下风,昂国人更是频频趁我将士不备,深夜奇袭。如此看来,昂国人打的这些胜仗,你和谢承训居功至伟。可怜我大周将士怎么也没想到,那些要了他们命的刀枪剑戟,全都是从自家的军器监里出来的!他们不是死在昂国人手下,他们是死在你们的手里了!”段暄重重一掌打在桌案上,如同雷霆万钧。 牢房中众人见段暄动怒,不免心惊肉跳,纷纷跪地,请段暄息怒。 “你的罪行,朕诛你九族都不为过!”段暄自然听不进随侍之人的话。此时的他因为愤怒,已有些晕眩。 “臣甘愿领罪。臣的家人皆不知情,请陛下网开一面,饶了臣的家人。”明崇庵伏地,痛哭流涕。 第83章 明争暗斗(二) “依你之言,是谢承训先收到了昂国人的信,然后拉你下水的?”段暄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平复一下心中的怒火。 明崇庵抖得更加厉害,说不出来话。 “把谢承训带上来。”段暄已然对明崇庵失去了耐心。 禁龙军得令,很快将谢承训从另一间牢房押了过来。 “罪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谢承训大气都不敢出,一进门便扑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段暄懒得正眼瞧他,烦躁地挥了挥手,示意禁龙军将谢承训拖到明崇庵身边。 而后,段暄又将方才审问明崇庵的问题,原封不动地抛给谢承训。 果不其然,谢承训为了减轻罪行,将全部的脏水泼在了明崇庵身上,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在谢承训的口中,是明崇庵拿到的昂国人的信,是明崇庵来找他合作,也是明崇庵怂恿他继续给昂国人送武器。昂国人给的好处,明崇庵拿走了大半。他还被明崇庵以全家性命做要挟。 明崇庵自然不会承认,立刻大声驳斥谢承训。两个人几乎要大打出手。 段暄冷眼看着眼前全然没了斯文做派的两人,等他们打得衣衫都被撕破破,头发被扯乱,脸上因为互殴而有了抓痕和淤青,才让身边人将他们拉开。 段暄给荆易儒使了一个眼色。荆易儒立刻会意,命人将人证带了上来。 “草民华觉,叩见陛下。”华觉不疾不徐地跪地行礼。 “朕问你,是谁交代了你们,要你们去送武器的?”段暄的面色缓和了些。 “回陛下,是明崇庵明大人。草民本是给明府送过冬炭火的商贩,有一日,明大人传草民进了内书房,要草民找几个信得过的人,往昌州送一批东西,还许了草民许多好处。草民一时鬼迷心窍,又惧于明府的威势,便应了下来。” “陛下听到了,都是明崇庵这个老贼。臣只是不得已顺从他,请陛下明鉴!”谢承训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般,声嘶力竭,涕泪横流。 “陛下,这一定是谢承训买通了他来构陷臣!臣并不认识这个人!”明崇庵虽然十分慌乱,却还是极力争辩。 “明大人说不认识草民,可是从草民的父亲起,就开始为明府送过冬炭火,草民的父亲去世后,草民便接过了这个担子,统共算来,草民父子二人为明府送炭火已有数十年了。故此,草民与明府的人很是熟络,送炭火时若是碰上大雪纷飞,明府的管家还会叫草民进屋烤火,喝酒暖身。明府年底赏钱赏物,明大人还会赏草民一份。陛下若是不信,可派人往草民家中查验,草民家的柜子里,还有明府去年赏下来的莲花纹金丝锦,上面绣着明府的字样。”华觉睥睨着明崇庵,面若冰霜。 “你,你……”明崇庵一时语塞。 “草民去时,一路上许多大人行方便,回来时却像是换了一个人。路过柴桥时,甚至被拦下,夜里更是有杀手企图将草民灭口。上苍保佑,于草民命不该绝,这才能来大理寺指认奸贼。那些杀手的尸体,应该还在柴桥,陛下尽可派人前往查证此事。” “你们两个的话现在看来,皆不可全然相信。不过你们还真有本事,又能与昂国搭上线,又能疏通这一路上的各地官员,还能派杀手杀人灭口。朕从前真是小瞧了你们。”段暄双目晦暗,看不出喜怒。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桌案,一声声轻响仿佛叩在在场的每一个人心上。 也许是因为暑热难耐,又或是因为太过恐惧,明崇庵和谢承训已是大汗淋漓,囚服近乎湿透。 “单凭你们自己,实在难以做得如此面面俱到。说,还有谁帮你们?”段暄起身,缓缓靠近明谢二人。 二人皆支支吾吾,不知如何答话。 “荆易儒,你们查的如何了?”段泓自然不指望这二人能主动供述此事。 “回陛下,现已查明,军器监贺庸鸣,少监曾广维收受谢承训财物,协助其锻造武器盔甲,并伪造账目;比部主事凌予,审查军器监账目之时,明知有误,却不肯上报,而是趁此向贺庸鸣、曾广维二人索取银钱;还有城门郎厉行风——” “够了。”听着这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段暄有些烦躁。 朝堂之内,已是如此千疮百孔。 荆易儒立刻停了下来。 整间牢房顿时陷入死寂。 段暄在牢房中来回踱着步,一时思绪纷杂。 谢承训和明崇庵为了能让送给昂国的武器顺利运往边境,从朝堂到沿途各州,自然是要笼络人心的。可是他们拉下水的人越多,知道此事的人便越多。为了不让这其中有人泄露此事,亦或是反水,必然需要一个威势极大的人压制。而在朝中,能做到这一点的,便只有司徒熠了。 思及此处,段暄不由得转头看向立在桌案旁的人。 司徒熠从踏入牢房的那一刻,便一言未发。此时他的面容隐在阴影之中,一片晦暗,看不清悲欢喜怒。 纵然疑心,可是现在并无半点证据。除非谢明二人肯招供。 “太师,你如何看?”段泓缓缓走到司徒熠面前,神色冷峻。 “回陛下,臣以为,应依我大周律法惩处二人。”司徒熠拱手道。 段暄冷哼一声。 自然是要法办的。这一点,无需多言。 司徒熠圆滑狡诈,他此番答话毫无用处。 “荆卿,你方才所说的几人,可是朝中全部涉案之人?”段暄又转向荆易儒。 “回陛下,这只是当前查出的人。臣仍在极力查办此事,至于方才人证所说,一路上协助此事的官员,臣也将会派人前去查访。” “这两个人还没有交代干净。除恶务尽,你务必要让他们吐干净。无论品级,无论官职,哪怕是世家大族,乃至皇亲国戚,凡是牵涉此事,一个都不许放过。”段暄眼中冷意森森。 “臣遵旨。”荆易儒跪下叩拜,“陛下,臣还有一事。” “讲。” “谢承训和明崇庵二人已下狱,他们的府邸,臣也已派人封禁,他们的家人皆被囚于家中。还有方才所说的贺庸鸣等人,如何处置,臣不敢自作主张,请陛下示下。” “谢承训和明崇庵,抄没家产,家人仆役一干人等也全部下狱;贺庸鸣,曾广维,凌予,厉行风等,革职查办,查封家产。日后若是再查出其他人,你自行处置,不必来问朕。要仔仔细细查,把那些腌臜事全部给朕查出来,一桩桩一件件晒在太阳下,让天下人都看看。” 段暄话音刚落,谢明二人皆瘫软在地,口中不断哀求,请段暄开恩。 牢房中闷热难耐,又兼以政务烦心,段暄早已耗尽全部耐心。他不再理会众人,抬脚走出了牢房。 “太师若是无事便回去吧。”回去的路上,段泓坐在步辇上闭目养神,淡淡道。 如果不是为了政事,段暄根本就不想见到司徒熠,不想看到他那一副表面恭顺,暗里却包藏祸心的虚伪模样。 或许是因为段暄的生母与司徒熠并非一母同胞的姐弟,段暄自小便与这位舅舅不亲近。在司徒熠的身上,段暄从来没有感受到半点舅甥之间的温情。更不要说,现在二人仅仅只能维持表面上的和睦,实则已经势同水火。 “臣告退。”司徒熠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立在原地,恭送段暄走远。 “陛下,是否回宫?”李公公小声问。 段暄缓缓睁开双眼,直视着前方长长的宫巷。 “朕去看看皇祖母。” “摆驾慈萱宫——”李公公尖锐的嗓音回荡在朱墙碧瓦之间。 第84章 祖孙情断 段暄的仪仗浩浩荡荡地来到慈萱宫的宫门前。 看着眼前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宫人,段暄很想问一句,太皇太后如何。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太皇太后究竟如何,他其实很清楚。更何况,只要推开紧闭的殿门,他就可见到那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又何必多问。 段暄让慈萱宫的宫人平身,命随侍的人在外等候。 殿门缓缓打开,一束裹挟着尘土的阳光射入了殿中。殿里床榻上双目紧闭的银发老人笼在束光里,显得分外安详。 一旁正在摇扇的侍女一见段暄进来,忙要起身叩拜。段暄抬手止住,轻轻上前,接过侍女手中的罗扇,为太皇太后扇着凉风,就像民间寻常百姓家的祖孙那样。 殿里服侍的人尽数退下,只剩段暄和太皇太后两人。 段暄凝视着祖母,心中万分怅惘。 这几年,太皇太后的身子越发弱了。每日除了用膳吃药,便是在昏睡。段暄着太医令好生照料,却也不见好。只能差人在佑安寺中,为太皇太后诵经祈福,以求菩萨庇佑。 “皇帝来了。”苍老的声音打断了段暄的思绪。 段暄回过神来,轻声道:“孙儿许久未见祖母,实在挂念。今日正好有空,特来看望祖母。” 太皇太后不发一言,也不睁眼瞧一瞧段暄。只是翻了翻身,向里卧着。 段暄并不在意,继续道:“孙儿平日里政务繁忙,不能在祖母面前尽孝。今日刚好得了空,能为祖母送些清凉,也算是孙儿的一片孝心了。” 段暄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目光很是柔和,似乎沉浸在梦境里。梦中,是祖孙和乐,安享天伦。 “是啊,你如今忙,你是皇帝了。哪怕这个位子本不属于你,既然坐了,那就要把该做的事都做好。”太皇太后终于开口。 “孙儿谨记祖母教诲。”段暄假装没有听懂太皇太后话里的意思。 “你来瞧我,就不怕那位不乐意?” 段暄明白,太皇太后所说的是他的母亲。 “孙儿只是尽一尽孝道,母亲不会多说什么的。”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这宫里宫外,有几件事是你能做得了主的。” 这句话宛如一支利箭,直直刺入段暄心里最脆弱的地方,鲜血四溅,痛不欲生。 卧榻之侧他人酣睡,大权遭人瓜分,这是为君者心中最痛,最不甘的事。也是君王的逆鳞。 段暄面露苦涩,不知如何作答。 即便他全力争权,也有了一点成效,朝中也有了可以信得过的臣子,却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他,还是太势单力薄。 “我听说,那位为你择了宋家的姑娘,叫阿宝的,做皇后?” 段暄听太皇太后问及此事,只当祖母还是挂念自己的。苦涩褪去,只留欣喜。 “是,母亲已经下了懿旨。礼部正在准备。” “宋家姑娘无福啊。外人只瞧着这宫墙里富丽堂皇,却不知这宫里也有宫里的苦。那孩子年纪尚小,就要困在这深宫里,了此一生。”太皇太后叹道。 “孙儿会尽力照拂阿宝,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段暄嘴上做着担保,心中却颇不是滋味。 他最终还是向太后妥协了。 “这个皇后并非如你所愿,你自己尚且身不由己,但愿真的如你所说,你能照拂好她。” 太皇太后的冷言冷语再次让段暄心中作痛。段暄抿了抿唇,似乎是在压下强烈的痛楚。 他不会怪祖母。他一直都记得,祖母从前待他也是极好的。他是皇长子,自小便聪明伶俐,虽然是司徒氏家的女儿所出,且又有几位皇子公主接连诞生,可祖母对他依旧很是疼爱。很小的时候,他便向祖母作保,长大后一定会好好孝敬祖母,让祖母颐养天年。 那时,正是盛夏时节,浓郁的树荫下,听到他这么说,祖母乐开了花。将他拉进怀里,一口一个乖孙孙,端起小几上冰凉的酸梅汤,亲自喂他喝下。 可时光流转,世事无常,昔日酸甜的滋味经不住岁月蹉跎,现如今只余一丝苦涩,久久不肯散去。 世人就是这样,非要等到一切都失去了,才能悔悟。可偏偏醒悟之时,后路已绝,无力转圜。 “我瞧着祖母宫中的一些陈设有些老旧了,孙儿还是让人送些新的来吧。前些日子,吉篾使者朝见,送来了一对鹦鹉,色彩斑斓,能学人言,很是有趣,不如一并给祖母送来,闲时逗个乐,也算是孙儿一番孝心。”段暄勉强开口。 “不必了,我这把年纪了,要那么多新鲜玩意儿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带进棺材。你们母子二人的东西,我受不起。”太皇太后并不想要领情。 段暄哽住了。 他当然知道,祖母不会收他的东西。 段暄登上皇位的那一刻,太皇太后对他已是无比的失望和愤恨。太皇太后出身将门,满门皆是忠烈之辈。段暄手足相残,得位不正,太皇太后从此便不再收受段暄送来的任何一样东西,无论是首饰,还是摆件,乃至吃食,统统拒之门外。这几年来,太皇太后只靠着娘家的接济过日子。 可段暄就是不死心,他近乎执着的想要祖母接受自己的心意,哪怕已经被拒绝了无数次。 “祖母,用宫里的东西,总归比从宫外送进来更为便宜。况且,白府也……”段暄小心翼翼地开口,像是一个犯了错,小心窥探大人喜怒的孩子。 “是啊,我白家已不复往日。说来说去,是我无用,没能够做他们的倚仗,能让他们在外面欺男霸女,横行霸道!”太皇太后还是动了怒。她艰难起身,怒视段暄。 “孙儿失言,祖母息怒。还请祖母以圣体为重。”段暄立刻跪地认错。 “这几年来,我心里一直有一口气,本想带进棺材里,现在,我改主意了。这口气,不吐不快!”太皇太后声音颤抖着,枯瘦的手掌拍打着床榻。 “祖母莫要动怒。有话请说便是,孙儿听着。”段暄垂下眼,隐在衣袖里的手默默攥紧。 “当年,你祖父的兄长,皇二子珷王,也就是英宗皇帝,与皇五子清王是何等的和睦。兄弟二人,情谊深厚,堪称佳话。可是自打珷王遭贬,一切就变了。祁安城中,突然流言四起,说英宗皇帝遭贬,是清王从中作梗,为的是争夺皇位。这传言本没有多少人相信,可偏偏有小人作乱,英宗皇帝竟信了。他这一信,便是一场腥风血雨。这场骨肉相残的惨剧,你祖父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最终,英宗皇帝重回祈安城,登上了皇位,而清王自此不知所踪。后来,英宗皇帝也没能长久,不到两年,就病倒了。他没有孩子,便下旨将皇位传给了你祖父。你祖父说,英宗皇帝合眼之前,口中一直念着清王的名字。”太皇太后讲着尘封已久的故事,浑浊的双眼开始溢满泪水。 “祖母莫要伤感。”段暄不敢直视太皇太后的眼睛,垂首轻声劝慰。 太皇太后像是没有听见似的,继续道:“自此之后,你祖父便常常说,不想再看到皇家的子弟自相残杀。你祖父这一生,什么也不怕,唯独怕身边的亲人反目成仇,刀剑相向。我曾答应他,一定将孩子们看好,绝不会让他们步珷王和清王的后尘。可是现在看来……这都是命啊!” 说罢,太皇太后痛哭出声。 段暄直挺挺地跪着,默默流下一行清泪。 祖父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一夜之间,从前手足情深的兄弟分崩离析,死走逃亡。他、稷王、齐王,还是步了祖辈的后尘。 仿佛宿命一般,自打他们在皇家出生的那一刻,便难逃同根相煎的命运。 “也不知道清王究竟如何了……”太皇太后的话好像一声叹息,带着无尽的悲凉。 段暄不敢答话。他叩头告退,缓缓站起,堪堪稳住身形,挪动步子,向外走去。 “日后,若是没有十万火急的事,你也不必过来了。” 祖母冷漠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像是一场冷雨,淋透了段暄的心。 第85章 缓兵之计(一) 迈出慈萱宫宫门的那一刻,段暄只觉得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脚步踉跄,险些站立不住。 “陛下小心。” 阿钰立刻馋住了他。 段暄抬眼,四下看去,不见李公公。 不用旁人说,段暄也知道,这个称职的耳目一定去向太后报信了。 段暄缓缓上了步辇,正要走时,李公公匆匆而至。 “请陛下恕罪。老奴方才更衣去了。” 看着步辇前请罪的人,段暄此时根本无力与之计较。他摆摆手,示意李公公平身,随后下令回宫。 段暄几乎精疲力尽。面对着偌大的江山,和波诡云谲的朝堂,他好像已经没有了半点气力。不仅仅因为祖母的失望和疏离,还因为清王一事。 他曾真的相信,清王是当年的叛党,所以,在他得知临穹山上那个老夫子就是清王时,几乎毫不犹豫将其赐死。那时,他以为自己完成了祖父当年未能完成的事。 可是今日他才得知,祖父一直都相信清王是清白的。 他的举动,何其可笑。 其实,他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年老体衰早就遭到废黜的亲王,根本掀不起任何的风浪,将其赐死,实在是多此一举。 可他偏偏不甘心。 他是踩着骨肉至亲的血肉登上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这个得之不正的皇位,他坐在上面,心中实在不安。他天真地以为,赐死清王,百年之后,见到祖先,也算有个交代。如今才知,一切都是一个笑话。 他已然铸成大错。就像当初他明知母亲和舅舅想要谋害父亲,却毫无动作,就像他当初明知稷王和齐王,以及贤贵妃是被冤枉的,却仍然构陷三人。 都是错。可他还是做了。 他想要被认可。他想要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永远都记得,父皇考他的课业时,看到他对答如流,明明万分欣喜,却又十分克制的神情。明明他做的很好,却从未在父皇那里得到半点称赞。 可是父皇对待弟弟妹妹他们,从来不会这般。他会毫不吝啬地夸赞段曦天资聪颖,段泓才能过人,向臣子们炫耀段泽和段润勤奋肯学,说段灏虽是公主又年幼,却识文断字,远胜一般男儿。那时,他太小了,他只当自己身为长子,是父皇不想让他骄傲自满。 后来才知,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流着司徒氏的血,所以他的父亲对他虽有出于本能的慈爱,却又颇为忌惮。 他确实曾愤懑于父亲对他的不公。如今,坐在这个皇位上,他只想向父亲证明,哪怕他是司徒氏女儿的儿子,也能治理好这一片江山,绝不会放任让司徒氏祸乱朝纲。 檀香冉冉,翠华摇摇。段暄看着两侧的宫墙,想起从前幼时,只觉得这围墙好高好高,可是如今已长大成人,他还是觉得这围墙太过高大,直插云霄,饶他是真龙天子,也无法飞跃。 步辇突然停下。李公公上前来报:“陛下,太后派人来请您过去。” “朕乏了,告诉太后,今日朕只想好好歇息。”段暄无奈道。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便是太后。 “陛下,三春殿的人似乎很是急切,还是去看看吧。”李公公并未让开。 “朕不去。回宫。”段暄烦躁不安道。 可是步辇纹丝不动。 段暄冷眼瞧着下面的人。每一个都毕恭毕敬,每一个都顺从谦卑。 他突然自嘲地一笑。 罢了。 “去三春殿。” 段暄话音落下,随侍的人立刻往三春殿走去。 此时已近中午,饶是有华盖,可也难遮艳阳。走进三春殿时,段暄已是汗流浃背。 “皇帝来了。不必多礼了,坐吧。”皇后正斜倚在榻上,身边的侍女正扇着风,不远处的冰鉴正冒着丝丝凉气。 “多谢母亲。” 段暄在一旁坐下。侍女立刻呈上一只玉盏,玉盏里是淋着牛乳,点缀着茉莉花和荔枝的酥山。 “今日天气炎热,你一路赶来,先用盏酥山,去去暑气。”太后眉眼含笑望着儿子。 段暄轻轻拿起玉盏旁的一只银匙,却并不着急用。 “不知母亲这么着急命儿子过来,是有什么事?” 太后只是一笑。 “母亲与儿子见面,不是理所应当之事吗。你近几日忙,都不曾来过我这里,我才让人请你过来。咱们母子好好说说话。” 段暄闻言,搅动着酥山,默然不语。 无论谈论政事还是私事,太后总会将话引回司徒氏一族上来,让他不顾律法和超纲,对司徒氏以及司徒氏的亲眷们网开一面。 他早已没有了同太后倾诉的欲望,与太后没有什么好说的。 这次叫他来,多半还是为司徒氏的事。 太后见段暄不开口,又道:“你我母子许久未在一起用过膳了。正好,今日在我宫里用膳吧。我已命人备好了饭菜。” “母亲做主便是。” 说罢,段暄低头,兀自用着酥山。 酥山上的牛乳很是鲜甜,茉莉入口,唇齿留香,自岭南快马加鞭送到的荔枝更是甜如饴糖。可此等美味入口,段暄只觉得味同嚼蜡,再也尝不出儿时吃酥山时的滋味。 太后没有再说话。 一时间,整座大殿里陷入一片沉寂。 午膳之时,太后不住地往段暄盘中夹菜,劝段暄多进一些。 第86章 缓兵之计(二) 席间,段暄瞥到一旁的侍女手中所执的宫扇,扇面流光溢彩,上绣着的牡丹和彩蝶栩栩如生,两面竟是不同的色彩,很是精巧,便随口道:“母亲这扇子倒是难得。” 太后瞧了一眼扇子,笑道:“这扇子是你舅舅送来的。说是扇面是用鲛人纱所制,薄如蝉翼,阳光下熠熠生辉;扇柄是龟兹产的白玉,触手生温。左不过是一把扇子罢了,用来扇风的,也不是多稀罕的东西,你舅舅偏偏宝贝似地送过来。说是鲛人纱难得,我用着,也不过图个新鲜罢了。” 段暄听到太后提及司徒熠,暗悔真是多嘴。 “今日,你舅舅来给我请安了,说你现在做得很是不错。有主意,有决断。”太后果然开了话匣子。 看来司徒熠从大理寺出来,便直奔太后宫里了。段暄暗想。 太后亲自为段暄盛上汤,道:“你舅舅还说,你近来这几件事办得极好,肃清了朝中的不正之风。知人善用,提拔了好几位有才干的年轻人。” 看似褒奖的话,却让段暄心中颇为不适。 他本就是大周的皇帝,是已过加冠的男子,所做的事不过是身为皇帝应做的,所思所想也是一个正常的人能想到的,这一番夸赞反倒说得他像乳臭未干,不知世事的孩童一般。况且,在政事上,他为君,司徒熠为臣,用这种长辈的口吻,实在失了分寸。 “儿子是皇帝,自然知道为君者应该做什么。”段暄冷冷道。 太后好似没有察觉段暄的不悦,继续道:“在政务上,若是有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怎么办的事,你就同你舅舅商量。于公,他辅佐了你父亲这么多年,经历的事也多,思虑也更为周全。于私,他是你舅舅,哪有舅舅不为自家外甥着想的。他还能害你不成?你们舅甥两个,有商有量,和和气气,都为了百姓想,这天下,也就安定了。” 段暄闻言,不禁冷笑道:“朝中无小事,怎能当家事处置。况且朝中良材济济,各司其职,哪里有事,自然有掌管此事的臣子去办,又何须时时与舅舅商量。母亲这话,岂不是纵容外戚干政,让天下人如何看待舅舅?” “我是深宫妇人,不懂得朝堂上的那些门道,只瞧着你宵衣旰食,我这个做母亲的难免心疼。想让你舅舅帮你,有什么错?自家亲眷,总好过外人。怎么就成了‘纵容外戚干政’?这要背千古骂名的罪名太大了,我实在承受不住。”太后却换上一副委屈的神情,道。 段暄不禁怒火中烧,将手中的银筷重重放在碟子上。 “自家亲眷?史书上说,周武王驾崩,其弟管叔、蔡叔与武庚作乱叛周;前朝也曾有过数次外戚大权独揽,乃至废帝另立新君之事。可见这自家亲眷也是靠不住的。” “你瞧你,好好说这话,你何必动怒呢。”太后也放下了筷子,“管叔和蔡叔,是疑心周公,怕周公抢了成王的王位;前朝那些包藏祸心的反贼,怎配同你舅舅相提并论。” 段暄不想同太后理论,命一旁的侍女倒上茶。 “好了,我知道你疑心你舅舅。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待会儿用完午膳,你在我这里歇会儿中觉吧,顶着这么大日头回去,晒坏了可怎么好。”太后似乎并不生气。 “儿子还是回宫吧。”段暄片刻都不想在太后这里待。 “你还是在这里歇一歇吧。我命人传了礼部尚书言仕协来,等你起来,刚好听他呈报册立皇后之事筹备地如何了。” 段暄无奈,纵然心中有火气,也只能在偏殿中歇下。 时至下午,言仕协至三春殿,开始滔滔不绝地向段暄禀报,祭礼所用的各色祭品牺牲,使臣的名单、礼单。现已择了八月初九为大婚之日,请段暄的示下。 段暄听得很不耐烦。 太后倒十分专注,细枝末节也要问个清楚。待言仕协终于闭嘴,太后嘴角浮上了一丝笑意,似是对礼部的筹办十分满意。 “皇帝以为如何?” “母亲拿主意便是。”段暄转头看向一边,躲开了太后的眼神。 太后也不恼,只对言仕协道:“你办得不错,只是礼略薄了些。虽是祖宗旧例,可要我说,再添些也未尝不可。” “太后尽管吩咐,臣一定照办。”言仕协脸色微变,垂首道。 “我司徒一族的东西,并不比国库中的差。子规,去库房,将我的那套点翠的头钗,统共十二支的,加那对蓝田玉鸳鸯佩,累丝并蒂莲步摇,花鸟纹金镯,再加上一对邢窑梅瓶,一套琉璃金盏,两只鎏金嵌珍珠宝石妆奁,还有那些书画取出来。你再看着挑一些东西,不必吝啬,只管捡好的。我记得还有几匹云锦,也全都拿出来,交给言大人,添到礼单里。” 子规领命,带着言仕协退下了。 “这言仕协虽不如费允,但做事还算中规中矩。要不是他当初有功,我是绝对不会同意你任命他为礼部尚书的。”太后慢慢品着茶,道。 “母亲出手当真是阔绰。”段暄冷冷道。 “那些东西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过是在我当初的一些陪嫁。这也是我们对宋阿宝的看重。只盼着你们能够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我也就放心了。” “母亲该安排的都已经安排好了,那儿子是否可以走了?”段暄站起身,问道。 太后也不再留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段暄回到自己宫中,便屏退了所有人。 此时他的怒火终于平息,却又难免伤感。 母亲还是这样,独断专横,从想要听一听他到底想要什么。只是一心一意地做着司徒氏的说客,时时刻刻都想着家族的利益。 皇后的人选,由不得他,想必以后妃子的人选也定是如此。只怕后宫里要全是司徒氏党羽的耳目和爪牙了。 或许连同他自己,都只是司徒氏争权夺势的工具。 段暄坐在床边,环视着偌大的,空空荡荡的宫殿,心中只觉得无比凄清。 或许身为一国之君,本就是孤独的。现如今,他连一个能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虽然承意殿中仆役众多,可老实的,段暄嫌弃呆板,伶俐的,又总觉得圆滑,近身服侍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始终没有称心如意的人。 毕竟那些人只是随侍之人,要么只照看主上的饮食起居,其余一概不管不问,要么只想着溜须拍马 若是青奴在…… 想到青奴,段暄更为难过。 十几年的朝夕相伴,一旦没了她,段暄一时实在是不习惯。可是,却又不得不舍了她。虽然她很是得力,也愿意为段暄赴汤蹈火,可是她知道的太多了。仅仅是知道先帝驾崩真相这一点,就万万留不住她。 况且,上次她私自去暗中保护王骥的家人,又去追赶稷王的乾魂,并未事先告知段暄,这些都不是段暄想要看到的。 段暄知道青奴是为了他,但是擅作主张,有脱离掌控之兆,已经触犯了他的逆鳞。 朝中从来不乏得力之人;愿意为主上赴汤蹈火,听话的,乾牢之中比比皆是。 青奴很好。可是她于段暄,并非唯一选择。 段暄深知自己此举太过心狠,可是心软之人,怎么能在这龙椅上坐得稳当。 青奴,你莫要怪我。 第87章 缓兵之计(三) 脱掉外袍,段暄缓缓躺下。李公公早就命人在殿里燃起了天女泪。嗅着这特别的香气,段暄终于有了一丝困意。 再醒来时,只见阿钰正候在一旁,似乎有事启奏。 “何事?”段暄问道。 “启禀陛下,吏部尚书闫鹤年闫大人求见。” “知道了。” 段暄来到外殿,闫鹤年已在此等候。 “老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闫大人免礼。这么着急过来,有什么要事?”段暄坐下,注视着面前这位年迈体衰的老臣,心中有些好奇。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能让这位已过六十的臣子顶着烈日进宫来。 “启禀陛下,老臣此番进宫面圣,是想向陛下求一个恩典。”闫鹤年没有起身,头埋得更低了,似乎很是惶恐。 “爱卿平身。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说。如今天气炎热,阿钰,上解暑的茶来。” “谢陛下恩典。” 闫鹤年颤巍巍起身坐下,接过了阿钰端来的茶盏,开口道:“陛下,臣今年六十又四,已是行将就木。一月前,又生了一场病,是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了。臣三十六岁中举,为官已二十多年。这二十几年里,臣一时一刻都未敢懈怠,唯恐有负圣恩。如今,臣已老迈昏聩,纵然想为陛下效力,也有心无力。白白占着这么一个位子,食君之禄却不能担君之事,还挡着那些年轻有为的后生,不能让他们一展抱负。臣想请陛下开恩,恩准臣还乡养老。” 闫鹤年这一席话,段暄颇感意外。 这位吏部尚书虽已年迈,可往日里并没有告老还乡的意思,今日突然谈起这件事,段暄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闫老顶着这么大的日头进宫,就为了说这件事?”段暄心中疑窦丛生,并没有立刻应允闫鹤年。 其实,若是闫鹤年此时退了也好,段暄刚好可以趁此机会扶植自己的人。 闫鹤年强颜欢笑,眼神闪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见闫鹤年这般,段暄便屏退了殿内众人,让他放心说。 闫鹤年跪地,连连叩首,道:“臣确实已经力不从心。这一病,臣也有所顿悟,这碌碌尘寰,不过都是牵绊。往后的日子,臣只祈求全家安乐,再不敢贪图权势富贵。请陛下开恩,恩准臣还乡。臣定感念陛下大恩。” 这一番话,虽未明说,段暄也已猜了个七七八八。 闫鹤年如此惶恐,又提及家人,似乎这吏部尚书做与不做,与全家人的性命息息相关。可他堂堂正三品官员,又是身在祁安城,谁敢动他的家人。这背后,要么是有人威逼利诱,要么便是为什么人让出位置。 想到这里,段暄不由得大动肝火。 “在朝中这些年,闫老辛苦了。只是闫老这一走,吏部尚书一位空缺,不知你可有人选?”段暄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沉声试探道。 “陛下恕罪,臣实在无人选。”闫鹤年头埋得低低的,看不见他的神情。 “哦?闫老在吏部多年,吏部中官员的情况定是十分清楚,他们谁是踏实可靠的,能办事的,闫老会不清楚?”段暄的眉宇间凝起了一阵阴云。 “回陛下,正因为臣清楚他们的底细,才知他们之中还没有一位有能担尚书一职的人。若是臣只为一己私利,胡乱举荐,岂不有负圣恩。” 段暄冷哼一声。这闫鹤年显然不想再同朝中的人有半点瓜葛了,正急着将自己摘出去。 看着这副明哲保身的姿态,段暄心中不免厌恶,只说让闫鹤年三日之内离开祁安城,又按照惯例赏了他一些东西,便将其打发走了。 闫鹤年走后,段暄又拟了一道旨,命吏部侍郎暂代尚书一职。 人选可以稍后再定,但绝不能给司徒熠安插自己的人的机会。 做完这些,段暄莫名有些疲倦。 阿钰见状,立刻奉上一盏清茶。 这茶的气味不同以往,不像是大周所产。 大概又是段曦送来的。 段暄心中哀叹,现在他同这位二弟的交集,几乎仅限于这些由他安排的贡品了。 端着茶盏,段暄思绪纷乱。 朝中不得安生,朝外亦是暗流汹涌。 稷王的乾魂还出逃在外,或许稷王也活着。若不是他按下了这则消息,只怕司徒氏早就开始大张旗鼓地在大周全境搜捕了。 本来,段暄是想要暗中追捕的,可是今日见了太皇太后,听了太皇太后的那番话,他又开始有些犹豫了。 昔年皇族亲眷为了权势地位,互相猜忌,最终一个抱憾而终,费尽辛苦得来的皇位也没能坐得长久;一个余生都在山野之中度过,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全是输家。 或许,这是上苍给他的一个赎罪的机会,让他不要一错再错,免得日后悔恨万分,难见列祖列宗。 突然一声闷雷,震得段暄全身一颤。 窗外响起簌簌之声。下雨了。 “陛下,这几日御花园池中的荷花开得正好,在雨中更显娇艳。陛下为国事烦心,何不趁着这甘霖,挪步御花园,一赏美景?”阿钰在一旁小心进言。 听阿钰如此说,段暄也来了兴致。左右他心中郁结难舒,与其枯坐,不如出去走走。 段暄只带了几个人,自己撑着伞,往御花园走去。 “李公公怎么不见?”路上,段暄随口问道。 自打他从太后宫里回来,便不曾看到李公公。很是反常。 “回陛下,李公公近几日身上不好,是强撑着在陛下身边做事的。今日陛下从太后宫里回来,他实在撑不住,就去歇着了。如此,小人才能在陛下身边多做些事。”阿钰小声道。 “李公公年纪不小了吧。打朕刚记事起,他就在母亲身边了。” “是。李公公今年已经六十五了。” “这么大年纪了。”段暄的语气很是平淡,“如此看来,朕若是还强行留李公公在身边,岂不是太不近人情。” 说话间,一行人已到了御花园的凉亭之中。阵阵凉风吹过,池中莲叶碧波一般层层地翻动,荷花像是一只只小舟来回摇摆。 “李公公也是放心不下陛下,才一直不肯回乡养老。”阿钰奉上一盏茶,小心看着段暄的神色。 “朕身边还有很多人,他不必挂念。传朕口谕,赏他一百两银子,让他颐养天年。若是向回老家,你亲自安排车马,好生送他回去;若是留恋祈安城中繁华,就拨给他一处宅子,再找两个可靠的人伺候着。”段暄目露阴狠,冷笑道。 自打段暄登基,太后便拨了李公公来。名为服侍,实为监视。这几年来,从段暄每日用了什么膳食,到见了什么大臣,李公公都会事无巨细地禀报给太后。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可是段暄生性多疑,早就便发觉了不对劲。李公公就像是一根刺一样,扎在段暄心上,段暄早就想要除之而后快,奈何总是找不到由头。 如今,李公公这厮年迈体衰,实在无法做事,正是除掉他的时机。 “遵旨。陛下仁德,李公公一定感念陛下恩德。”阿钰难掩喜色,不顾雨势越来越大,转身去传段暄口谕。 段暄合上双眼,闭目养神。 四周只有风声雨声,暑热也被冲淡了不少,难得的清静。 “陛下,太师大人派人来了。” 耳边传来身边人小心翼翼地禀报。 “让他过来。”段暄心中很是窝火,却又很是无奈。 “小人叩见陛下。” 段暄懒得睁眼瞧那人,也没有让他平身。 “何事?” “启禀陛下,我家大人今日回府之后,便有些中暑,请了太医来,也不怎么见好。想来是近几日城中暑热所致,故特遣小人来,请陛下恩准我家大人往毓灵山上避暑。至于本该由我家大人所办的差事,我家大人说,如今他身体抱恙,实在有心无力,想请陛下指定几位大人去做。” 这番话让段暄颇感意外。他睁开了双眼,坐直了身子。 司徒熠竟然要离开祁安城,还愿意交出一部分权力。 “太师要去多久?”段暄问道。 “小人不知。我家大人还说,他会在毓灵山上虔心礼佛,请佛祖保佑陛下和太后圣体康健,福泽绵长。” 司徒熠身边的人自然是圆滑的,多余的话一句都不会说。 “那就让太师好好歇着吧,也不必着急回来。朝中的事不用他费心了。”段暄摆了摆手,将那人打发走了。 身边虽然再次恢复了寂静,可段暄却已没了闲情逸致。他紧闭双眼,默默盘算着。 毓灵山距祁安城路途遥远,司徒熠这一走,对于朝中之事鞭长莫及,正是清除他的部分党羽的好时机。司徒熠是老狐狸了,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堰州赈灾钱粮案,军需粮草案,以及兵器案,都与司徒熠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涉案之人或与司徒熠有亲,或依附于他。一连三桩案子,牵扯出太多的人,对于司徒熠确实有所中伤。兴许,这次前往毓灵山,名为避暑,实为示弱。此举之意,是表明他不会再插手军需粮草案和兵器案。 司徒熠显然是想要断臂求生,保全自己。 也好,这一番盛情,岂有不领之理。 第88章 毓灵请帖 绿树阴浓,夏日方长。 岳疏桐一向是怕热的。如今还未至大暑,她已觉得闷热难耐,只是坐着不动,便要出一身的汗,全身粘腻不堪。饶是团扇不离手,岳疏桐仍觉不出半点清凉。 谷夫人特地命人从库房里拿了新料子,给岳疏桐等人照着当下最时兴的样式裁衣裳。几人自是感激不尽。 王骥派人捎来了口信,说军需粮草案和兵器案正在审理。段暄已经下了旨,这一次似乎是要彻查这两件事了。究其缘由,大概是和司徒熠前往毓灵山避暑一事有关。 “也只有司徒熠不在,段暄才能放开手脚去干。”段泓冷笑道。 “兴许这一次,他能将朝堂上下好好打理一番。”说罢,岳疏桐从碟中捻起一枚李子,轻轻咬了一口。 果肉脆爽,酸甜的汁水从口中爆开,引得岳疏桐腹中馋虫大动。 “这些事,无非是权衡利弊。这两件事非同小可,司徒熠,未见得会真的放任段暄就这么查下去。而段暄,最终也不一定会真的将这两件事查的水落石出。”一旁埋头钻研棋谱的竹猗突然开口道。 岳疏桐一怔,随即问道:“师兄何出此言?” “我虽自小长在临穹山,极少下山,也不知朝堂之中的事,但是也是读过不少史书,听师父讲过些许前朝旧事。再加上这段时日,我听着师妹和师弟说起司徒熠和段暄,我想,以这二位的为人,司徒熠绝不会轻易地舍去权势的,而段暄所做的一切,也并非真的想要整肃朝纲,他只是想要与司徒熠争权罢了。”竹猗合上棋谱,面色从容,缓缓道。 竹猗一向霁月清风,好似不食人间烟火,今日却听他说起这些俗事,岳疏桐颇感意外。 “那师兄的意思,是司徒熠看似来毓灵山避暑,实则只是向段暄示弱,让他放松戒心,以得片刻喘息。而段暄也有可能为了自身的利益,左右军需粮草案和武器案的审理?”岳疏桐又捻起一枚李子,道。 “我只是胡乱猜测罢了。”竹猗轻笑道。 “师兄说的不无道理。”段泓盯着地面,若有所思。“段暄这个人,一向以自己利益为重。不论什么事,只要不伤及自身利益,结果如何,他并不在意。我与他十几年都在一处,这一点,我还是清楚的。” “看来,这些事最终如何,现在还不能下定论。不过话又说回来,段暄这样的性子,若是放在私事上,倒也罢了,可若是放在国事上,岂不要出乱子?”岳疏桐拿起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汁水,看着段泓。 “我担心的便是这个。”段泓收回目光,指尖轻扣着桌案,眉间隐隐有愁云,却又随即强笑着摇了摇头,“眼下担心也无用,我连祈安城都进不去。” “说起来,上次来信说军需粮草案在查之后,王大人便再没来过信了。”岳疏桐又拿起一枚李子。 今日的李子实在是可口,又从井水中泡过,这样炎热的天气,吃上几颗,实在是惬意。 “少吃些吧。”向只影终于开口,伸手拿过了岳疏桐的李子。 “师姐,我就再吃一个。”岳疏桐想要抢回来。 “好了,你今日上午便吃了好几个了,还喝了酸梅汤,一昧贪凉,小心伤胃。”向只影不肯给,将李子放回了碟子中,“王大人还未来信,无非两件事。一是,此事还未水落石出,二是,现在他也打听不到这件事的消息了。” 向只影的话让屋中几人心中一凛。 “殿下,老臣有要事要与殿下相商。” 房门外突然传来谷虚怀的声音,岳疏桐打开房门,只见谷虚怀手中拿着一封请帖,神色有些紧张。 “殿下,今早老臣突然收到了这个。”谷虚怀进来后,将请帖交给段泓。 岳疏桐心下好奇,想着一封请帖而已,怎么会让谷虚怀有这般神情,便凑上去看。 请帖上的字迹龙飞凤舞。岳疏桐逐字读着,心也随即沉了下去。 这封请帖,是司徒熠亲笔所写,请谷虚怀前往毓灵山小聚。 “司徒熠来毓灵山了?”段泓惊愕不已。 毓灵山距襄城并不算远,风景秀丽,山顶之上凉爽宜人,一向是绝佳的避暑胜地。每年盛夏,祁安城中常有世家大族携全家前往此地避暑游玩。 故此,司徒熠来毓灵山,这本不是一件稀罕事。可蹊跷之处就在于,司徒熠已被堰州赈灾钱粮案所伤,又有军需粮草案和兵器案尚未定论,况且,他一走,段暄一定会乘此机会,对依附于他的人下手。这个节骨眼上,他怎么会有闲情逸致来毓灵山避暑呢。还要请谷虚怀前往,他到底要做什么? “这个司徒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岳疏桐双眸微转,暗自思忖着。 “这不是第一封请帖了。昨日下午,老臣收到了第一封请帖,要老臣当晚答复。臣心中困惑,也实在畏惧于司徒熠的权势,没有遣人回信。不曾想,今日上午便收到了司徒熠亲笔所写的请帖,臣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谷虚怀愁容满面,道。 “敢问谷老,司徒熠这样位高权重的人来毓灵山避暑,一定有不小的排场吧?”竹猗从段暄手中拿过了请帖,草草看了一眼,问道。 “司徒熠位极人臣,来毓灵山的这一路上,即便他有意节俭,也定会有很多溜须拍马之辈讨好,以求攀附。这家送车马奴仆,那家送席面果品,一来二去,这排场定是小不了的。”谷虚怀冷笑道。 “既然如此,那外面一定有不少人早就听到风声,前往毓灵山候着了。这么多人费尽心思都见不到的人,亲自下了帖子,连着请了谷老两次,若是谷老不肯前往,岂不是得罪了司徒熠。保不齐会有人为了讨好司徒熠,对谷老不利。”竹猗缓缓道。 “竹猗公子的意思是,要我应邀前往?”谷虚怀面露难色。 “没错。我知谷老顾虑。可是谷老想过没有,司徒熠这种人,若是驳了他的面子,只怕会让他记恨。索幸,毓灵山上已经聚了好些人,谷老又是德高望重之人,不曾与他交恶,谷氏也不是名不见经传的家族,与其授人以柄,不如给他这个面子,也好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图谋。谷老若是不弃,我愿随谷老一同前往。” 第89章 再见心无 听竹猗如此说,岳疏桐忙出言阻止道:“师兄,司徒熠为人阴险狡诈,心肠歹毒,任何人惹了他不快,都会遭到报复。你和谷大人绝对不能冒险。” “师妹,你也说了,任何人惹了司徒熠不快,都会遭到报复。所以我必须陪同谷老走这一趟。”竹猗神色如常,仿佛只是要去赴一场极为平常的宴席。 “况且,一直以来,都是师妹和段泓为了复仇之事劳心劳力,我还未能做些什么。这一次就让我去吧,一来,是为了保护谷老,二来,我也能打探一些消息。” 看着竹猗坚定的神色,岳疏桐突然没了底气。 “既然如此,殿下,不如就这么办?到时我就说,竹猗公子是我族中子侄,来襄城探望我。恰逢太师盛情相邀,我便想带他来见见世面。”谷虚怀脸上愁云散去,终于不似方才那般紧张。 “段泓,眼下并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为了我们的大事,我必须要走这一趟。”竹猗看向段泓, “既然师兄心意已决,那便这么办吧。但,无论发生什么事,还请师兄一定要稍信回来,我和阿灼一定会护你们周全。”段泓拍了拍竹猗的肩膀,叮嘱道。 “放心。” 几人商定后,谷虚怀命人去告知谷夫人,又特地请了岳疏桐几人到前厅,预备摆上一桌席面。吃过午饭,他便会着人去毓灵山送口信,说他很是乐意与太师一聚。 席间,谷夫人面露担忧之色,手中的银筷迟迟不动,几次看向谷虚怀,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谷虚怀显然是察觉到了自家夫人的异样,多次出言宽慰。岳疏桐、段泓和竹猗也数次作保,谷夫人方敛了神色。 饭毕,谷夫人亲自带人去收拾给谷虚怀和竹猗带的东西,又命管家去准备车马。直到送口信的人回来,谷虚怀和竹猗带上侍从,作别众人,浩浩荡荡往毓灵山去了。 岳疏桐、段泓和向只影三人陪着谷夫人,一直站在门外,府中的车马在巷子前的拐角处消失了好一阵,岳疏桐才终于劝动谷夫人回去。 看着心事重重的谷夫人,岳疏桐很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毕竟,她的心里也是有些不安的。 一行人各怀心事,走在谷府的巷子中。 突然,前方爆发出一阵喧闹声,谷夫人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 “翡翠,快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谷夫人指着前方,对身边的丫鬟道。 翡翠快步走上前,张望了一会儿,又拉住匆匆跑过的一位小厮,问了些什么。 “夫人,那小厮说,刚刚府里进来了一个脸生的女子,还打伤了几个人,管家带着几个婆子小厮,正抓人呢。”翡翠回来,一脸焦急道。 “女子?什么女子?”谷夫人一脸疑惑。 岳疏桐顿时心生警惕。谷虚怀和竹猗才刚走,谷府中便进来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还伤了人,想必来者不善。 难不成是青奴? 想到这里,岳疏桐立刻让段泓和向只影护送谷夫人回去,把门关好,无论如何都不要出来。而她自己则朝着方才那位小厮消失的方向跑去。 拐过了一个转角,穿过了一道门,果然看见前面乌泱泱聚了好些人。谷府的小厮和婆子,正拿着棍棒,同那女子僵持着。 那女子眼看甩不开众人,先下手为强,夺过距她最近的一个婆子手里的棍棒,几下就将最前面的几人打倒在地。 谷府的人更加忌惮,竟有了撤退的迹象。 岳疏桐上前推开众人,赤手空拳接住女子挥下的木棒,又将那女子的臂膀一扭,只几下,便让女子毫无还手之力。 “你到底是什么人?!”岳疏桐厉声问道。 这女子虽有些身手,却不算敏捷,对付谷府里的人绰绰有余,却远不及岳疏桐。 很显然,这女子不是青奴。 女子艰难地转过了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岳疏桐。 “姑娘……” 看清了女子的容貌,岳疏桐一怔,松开了手。 竟然是心无。 “姑娘,我终于见到你了!”心无跪地,抱住岳疏桐的腿,嚎啕大哭。 “心无,你怎么会在这儿?于大人不是给你找到去处了吗?”岳疏桐讶异不已,将心无拉起来,追问道。 谷府众人见状,便散去了。 心无哭得全身颤抖,道:“我就是想跟着姑娘。我打小就进了乾牢,在外面根本就没有认识的人。逃出来,也只有阿清作伴,可是她也死了。于大人给我找的去处很好,可是那里的人我都不认得,好多事我也不会做,我还是觉得,跟着姑娘更好一些。”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岳疏桐问道。 比起心无如何跟来,岳疏桐更加关心心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若是真的这么容易被人查出容身之处,那她可就要想办法换一个地方待着了。 “我并不知道姑娘在这里。我只是悄悄跟在姑娘后面,进了这座城。可是这座城里人太多了,我跟丢了,就在大街上逛了几天。后来,实在是太饿了,看着这座宅院这么气派,我想这里面一定有吃的,也不像外面的那些房子,容易被人抓住,我就进来了。没成想被这里面的人发现了。不过好在我又遇到姑娘了。”心无胡乱擦了一把眼泪,强颜欢笑道,“我知道姑娘心善,想给我找个好的去处,可是我就想跟在姑娘身边,伺候着、帮衬着姑娘,权当报恩了。” 无论心无怎么说,眼下,岳疏桐也不能将她赶走。毕竟心无为了找到自己,忍饥挨饿,吃了很多苦。 “可是,这里并不是我的家,我也只是寄住在这里。如果我要留你,还要禀明主人才行。若是主人不允,我只怕也留不下你。”岳疏桐提醒心无。 心无蹙起了眉,抿了抿唇,道:“我不会让姑娘为难。我不挑住在哪里。若是主人不让我在这里,我在外面,哪里都好,只要姑娘有事,只管吩咐。” 见心无铁了心要跟着自己,岳疏桐虽然有些无奈,却也不好立刻回绝。眼下复仇之事乃是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况且心无的来历,岳疏桐还无法全然相信。心无既然已经来了谷府,那么接下来如何安排,便不是岳疏桐自己能做的了主的了,必须要回明了谷夫人,同段泓和向只影商议才行。 “也罢,你先跟我来吧。” 岳疏桐带着心无,往谷夫人的院子走去。 第90章 收留心无(一) 到了谷夫人的院外,只见院门上把守着数位婆子,皆手持木棒,严阵以待。 段泓和向只影果然依着岳疏桐的话,将院门紧闭。 “有劳几位婶子了,眼下没事了,这姑娘我是认得的,现在带她来见夫人。”岳疏桐笑道。 听岳疏桐如此说,为首的婆子笑了。 “既如此,那姑娘快请进吧。” 院门打开,岳疏桐抬脚走入,心无却没有跟上,只站在原地探头探脑,有些局促不安。 “你不用怕,跟我来。”岳疏桐安慰道。 心无这才跟了上来。但还是把头埋得低低的。 看着岳疏桐带着心无进了屋子,段泓、向只影和谷夫人皆是一惊。 “岳姑娘,这……”谷夫人有些茫然。 “夫人,这个姑娘我认得,她是因为太饿了,才闯进了府中,想要找点吃的。”岳疏桐道。 “原来是这样。翡翠,去吩咐伙房,做点吃的。先让这姑娘填饱肚子,再备上热水和干净衣裳,等这位姑娘用完了饭,沐浴更衣。其他的事等一会儿再说。”谷夫人和颜悦色道。 “多谢夫人。”岳疏桐行了一礼。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心无也学着岳疏桐的样子,向谷夫人行着礼。 “先坐下来用点果子点心吧。”谷夫人示意心无落座。 心无却不敢动,只是悄悄抬眼,看着岳疏桐的意思。 “这是夫人的一番盛情,你莫要辜负了。”岳疏桐微笑道。 心无便小心在一旁坐了下来,拿过案几上的点心,很是克制地用着。 不多时,翡翠来报,说伙房已经备好了饭,摆在了厢房之中。谷夫人便让翡翠带着心无过去用饭。 心无仍是没有动作,抬头看着岳疏桐。 “你只管跟着这位姐姐去。”岳疏桐轻声道。 心无起身,向岳疏桐行了一礼,跟着翡翠走了。 那个礼,是乾牢中所教,属下对主上的所行,岳疏桐忘不了。 待心无走了,段泓终于开口。 “阿灼,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从前怎么没听你说过,你还认识这么一位姑娘?” “是啊,我看这姑娘颇有些唯你马首是瞻的样子,阿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向只影也开口问道。 “夫人,殿下,师姐,是这样,那位姑娘是我从昌州回来时,半路上碰到的。她自称是从乾牢中逃出来,叫心无,说已经许久没有吃东西,我便给了她一点吃食。她当时说,要跟着我,可她的话我并未全然相信,故请于大人为她找一个去处。可谁料她却跟了我一路,直到进了襄城,才跟丢了。这一次她说因为太饿了,才误打误撞进了府中找吃食,我们便又遇见了。”岳疏桐坐下来,缓缓道。 “这也太巧了。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有意为之。”段泓若有所思。 “我也担心这个。留在身边,难保不会出事;让她走,我又担心放虎归山。”岳疏桐道。 “依我看,也不必为这件事发愁。把她留下,远好过让她走,毕竟,只有她留下,这条命才是攥在我们手里。”谷夫人微笑道,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不如,就让她在府里住下,她既然一心想跟着岳姑娘,那就让她跟着,和岳姑娘向姑娘住在一处,我再派几个可靠的人盯着。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立刻拿下,决不手软。” “那便多谢夫人。”岳疏桐立刻应了下来。 她本就有此意,但是这件事,需得主人家点头才行。谷夫人的主意,正好如岳疏桐所愿。 谷夫人即刻命人去收拾屋子,等心无吃完了饭,收拾妥帖回来后,便将方才所商议的事告诉了她。 心无听了谷夫人和岳疏桐的安排,自然喜极而泣。 “多谢夫人,多谢姑娘,我一定听话,伺候好姑娘,绝不生事。”心无连连叩首道。 “我也不用你伺候什么,你只要在这里安生住着就好。”岳疏桐道。 “是,是,我都听姑娘的。”心无胡乱擦着眼泪,又哭又笑。 安顿好了心无,谷府中仍旧一切如常。 午饭时,谷夫人特地留了岳疏桐等人用饭。心无上午时已吃过了,并不饿,便静静地坐在岳疏桐身后,一言不发。 饭毕,丫鬟端上了茶和果品。 谷夫人虽然也会说笑,却仍是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岳疏桐知道,谷夫人心中实在惦念谷虚怀,而她又何尝不担心竹猗。 几人就这么心事重重却又强颜欢笑地谈天说地。 心无倒是乖觉,只是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不多话,也不多嘴问什么。 这时,门口的丫鬟打起了纱帘,一位婆子匆匆进来,道:“夫人,颜府的人送帖子来了,请夫人下午去颜府一聚。” “老爷有人请,我也不得闲。罢了,若是不去,还不知良姐姐怎么念叨我呢。”谷夫人笑道。 “夫人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岳疏桐道。 “正是呢。” 过了约一个多时辰,谷夫人便带着丫鬟婆子,往颜府去了。府中只剩岳疏桐几人。 心无从未见过这样气派的府邸,虽然拘束谨慎,眼中却难掩好奇,不住地四下打量着。 “心无,虽然主人家都出去了,但是我们绝不能我行我素。”岳疏桐提醒道。 “是,姑娘。”心无立刻垂首,不再有任何举动。 整整一个下午,岳疏桐都在自己的院中同向只影抚琴闲聊,一步都没有离开。心无自然跟在岳疏桐身边,哪里也没有去。 只有阿梅来过,与岳疏桐说了会儿话便走了。 直到晚上,用过了晚饭,有谷府的丫鬟手中抱着几件衣服,推门走了进来。 “姑娘,夫人命我来给这位姑娘送寝衣。”丫鬟道。 “多谢姐姐,有劳了。”岳疏桐接过衣服,转身交给了心无,“夫人回来了?” “刚刚回来。今日颜家的家宴结束得早。夫人还说,明日想要同二位姑娘,还有殿——”丫鬟瞥了一眼一旁正好奇地看着手中寝衣的心无,猛地止住了话头,“还有公子,一起用早饭。夫人说,她喜欢和姑娘们说话。” “好。多谢夫人盛情。”岳疏桐笑了。 只怕早饭的时候,谷夫人有话要说。岳疏桐暗想道。 第91章 收留心无(二) 一夜过后。 岳疏桐和向只影早早起床。穿好衣裳后,岳疏桐去心无的房间,想看看心无醒了没有。 轻轻推开房门,只见心无睡得正香。岳疏桐见状,便没有叫醒她。 刚好,若是早饭时谷夫人真的要说什么,或许心无不在会更好一些。 早饭就摆在谷夫人的房中。岳疏桐几人到时,谷夫人正坐在桌前,与丫鬟说笑。 “夫人见谅,我们来晚了。”岳疏桐歉意道。 “姑娘来得不晚,是我睡不着,终于盼着天亮了,便早早起来了。”谷夫人笑着。 岳疏桐坐下,悄悄看向谷夫人。果然见谷夫人眼下有浅浅的乌青,双眼也有些红肿。想来是因为忧心,整夜没有睡好。 “只有我和师姐过来,并未带旁人,夫人有什么想说的,只管说吧。”岳疏桐道。 谷夫人抬眼,向翡翠使了个眼色。翡翠会意,轻轻招了招手,带着满屋的丫鬟婆子退了出去。 “昨日,我去颜府时,听颜家的夫人说,他家老爷也应司徒熠之邀,前往毓灵山了。还有好多有名望的人,都被司徒熠请上去了。”谷夫人道。 “司徒熠总不能是真的想要邀人山上一聚……”段泓若有所思。 “兴许,是为了掩人耳目。”岳疏桐冷哼一声,道。 “此话怎讲?”向只影问道。 “山上人一多,难保不会乱,一乱,难保不会有疏忽大意的地方。如此一来,司徒熠想要做些什么,便有了极好的遮掩和借口。”岳疏桐意味深长地笑着。 “也可让身在祁安城的段暄放心,他司徒熠此次前往毓灵山,是一心一意想要游山玩水,绝不会对朝政大事有所染指。”段泓目光冷峻,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 “殿下和姑娘想要做什么?难不成也要上毓灵山不成?”谷夫人仔细看着岳疏桐和段泓的神色,忙问道。 “夫人放心,眼下,我并无此意。”岳疏桐看向谷夫人,笑容变得温和,“众位大人物刚刚上山,只怕还要好好寒暄一番,我和殿下怎么好扫了他们的雅兴呢。何况,夫人和师姐还在府中,我和殿下实在放心不下。更不要说,那些大族出门,都是前呼后拥的,人多眼杂;我和殿下又不知毓灵山上的情形,若是贸然前去,只怕会生出诸多事端来。” “那便好。”谷夫人长长舒了一口气,“昨日的那位心无姑娘,她……” “我们出来时,她还在睡着。因想着夫人可能有什么话要说,我便没有唤她。”岳疏桐答道。 “既如此,我待会儿让人把早饭送过去吧。” “多谢夫人费心。”岳疏桐颇为客气。 很快用完了早饭,岳疏桐几人陪着谷夫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回到了居住的院子。 此时心无已经醒了,正坐在桌案前吃着早饭。 她早已没有了从前狼吞虎咽的架势,吃得矜持又仔细。偶尔伸出手指,轻轻捻起掉在桌面上的糕饼的碎屑,很是自然地放入嘴中。 看着心无如此,岳疏桐有些动容。 她也有这样的习惯。 因自小家境清贫,后来又入了乾牢,食不果腹,岳疏桐自然会节俭每一口吃食。从前在王府时,望春还拿此事笑她,她也并不在意,只是一笑而过。 岳疏桐和向只影没有打扰心无,只是默默地去了一旁的屋子,坐下来一边闲聊,一边做着针线。 岳疏桐手中正修补着一件旧袍子的袖口。这件袍子是段泓在临穹山时常穿的,但是这一路太过张惶,以致袖口破损了,也来不及补一补。如今在谷府,暂时稳定了下来,段泓便自己试着缝上了。不缝还好,这一缝更显滑稽可笑。岳疏桐实在看不下去,便自作主张,将袍子拿了过来。 向只影手中绣的,是准备送给谷夫人做谢礼的帔子。 看着岳疏桐将原本段泓所缝的线拆掉,接着飞针走线,补得格外用心,向只影不禁笑道:“想不到阿灼的手,不仅把剑用得那么好,针线也做得这么细密。” “那是自然。从前在王府时,陶妈妈便常夸我手艺好。”岳疏桐颇为得意。 “我们阿灼,武能舞刀弄剑,文能运筹帷幄,在外雷厉风行,在内柔肠百转,有勇有谋,又有才干,如你这般的人,世间少有。”向只影笑道。 听着向只影一番夸赞,岳疏桐不免有些飘飘然。 向只影却突然话锋一转,道:“你对段泓的一番心思,当真是难得。” 岳疏桐一怔,随即觉得面上烧得厉害。 “好端端的,师姐怎么又说到他身上去了。”岳疏桐咕哝道。 “段泓对你,也同对旁人不同。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向只影继续道。 岳疏桐手中的针线顿了顿,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面上烧得更加厉害了。 不得不承认,她是有些欣喜的,但很快便怅然若失。 毕竟此时此刻,实在不是谈儿女情长的时候。 若是一定要讲明一些事,只怕要等一切尘埃落定才行。 但愿到那时,所有人都还在,所有人的心都不曾变。 “姑娘。” 门外响起了心无的声音。 岳疏桐放下袍子,起身打开了门。 门外的心无有些低眉顺眼。 “姑娘,我吃完早饭了,想过来看看姑娘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 “倒也没什么事,外头热,你快进来吧。”岳疏桐侧过身,让心无进了屋子。 “姑娘这是做什么呢?”心无看着那件袍子,有些好奇。 “这袍子袖口破了,我补一补。”岳疏桐随口答道。 “是那位公子的?姑娘和公子真是情深意重,惹人艳羡。”心无抬头看着岳疏桐,眼中亮光点点。 岳疏桐顿时觉得被噎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话哽在喉中,什么也说不出来。 向只影忍不住笑出了声。 心无看着神色各异的二人,有些不知所措。 “好了,心无你不要说这件事了,我只是帮公子补一补衣裳。”终于,岳疏桐平复了心绪,道。 “是。”心无抿了抿唇,垂下头,不再言语。 第92章 不速之客(一) 一晃到了晚上。阿梅带着人送来了晚饭,岳疏桐拉着阿梅,一定要留她吃饭。阿梅拗不过,便同意了。 岳疏桐和阿梅颇为投缘,两个人一打开话匣子,便合不上了。等到困意袭来时,竟已经是子时初刻了。 “都这么晚了。我回去了,改天我们再说话。”阿梅起身,拿起已经收拾好的碗盘,想要离开。 “这些东西沉,我帮你拿一些。”岳疏桐从阿梅手中拿过食盒。“师姐,你们先睡吧。” 两个人挽着胳膊,往伙房走去。 因为困意,岳疏桐此时只想赶快回房歇息,不觉加快了脚步。 快要走到院子的时候,迎面来了一位婆子,步履匆匆,神色有些焦急。 “姑娘,可找到你了,我们夫人请你赶快过去呢。” 岳疏桐认得,这是谷夫人身边的服侍的人。 “怎么了?”岳疏桐心中一紧。 这么晚了,谷夫人突然命人过来,一定是有极为要紧的事。 “一两句话说不完,姑娘过去就知道了。” 岳疏桐便不再多问,跟着婆子走了。 婆子打着灯笼,带着岳疏桐一路来到了前厅。 前厅的屏风后,谷夫人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见谷夫人如此,岳疏桐更加担心,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姑娘你看。”谷夫人修长的手指,指了指屏风外的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 有屏风遮挡,再加上灯光黯淡,那男子全身上下脏兮兮的,岳疏桐看了许久,都没有认出那个人。 “他是谁?”岳疏桐问谷夫人。 “是姑娘的旧相识。乾牢使,封和。” 岳疏桐呼吸一滞。 竟然是他。 岳疏桐心中涌起一团怒火。一时间,她脑中除了要找封和算账,再无别的想法。 谷夫人看出了岳疏桐不对劲,伸手想要拉住她。 因为愤怒,岳疏桐双眸变得猩红,全然没有了平日的镇静和从容。她挣开谷夫人的手,走出屏风,几步上前,一脚将封和踹翻在地。 “老匹夫,你还记得我吗?!”岳疏桐厉声喝道。 封和突然被踹倒,有些茫然,待他看清楚了站在自己眼前的人时,顿时面如土色。 “鬼!有鬼!有鬼啊!”封和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嚎叫,在地上胡乱爬行,想要寻求一个藏身之处。 岳疏桐扯住封和的衣领,用力将他提了起来,像是提着一只垂死的兔子。 “鬼?鬼哪里有封大人可怕?” 许是意识到岳疏桐并非索命的鬼魂,封和开始挣扎了起来。 “你没有死?你还活着?” “当然,我还活着。”岳疏桐咬牙切齿。 “小七,小七,你可不能恩将仇报,如果没有我,你可活不到今天。”封和始终无法挣脱岳疏桐的手,索性不再挣扎。因为恐惧,他目眦欲裂,全身抖得厉害。 “我不叫小七,我叫岳疏桐!”岳疏桐低吼着。 “是,是,岳姑娘,岳姑娘。你不能杀我,是我让你活到现在的,你万万、万万不能恩将仇报。” 一时间,岳疏桐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亦或是,封和太过害怕,才会这般颠倒黑白,语无伦次。 “你说什么?”岳疏桐竟笑出了声,“因为你,我才能活着?你是说我当初被抓进乾牢,是你给我的活路?还是说,能从乾牢活下来,是因为你网开一面?!” 岳疏桐怒不可遏,狠狠地将封和摔在了地上,又抬脚踩住了他的脑袋,用力碾着。 封和吃痛,惨叫连连。 “姑娘饶命,饶命啊!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抓你进乾牢,不该让人打你。都是我的错,姑娘饶了我吧!” 封和的话让岳疏桐再次想起了从前在乾牢时那些阴暗痛苦的日子,怒火更盛。 岳疏桐缓缓抬起了脚。封和赔着笑脸,以为逃过了一劫。 此时岳疏桐突然一脚踢向封和。这一脚岳疏桐用了七八成的力气,竟将封和踢出了前厅,重重摔下了台阶。 “我真恨不得食尔之肉,寝尔之皮……” 岳疏桐疾步上前,逼近封和。 封和见岳疏桐过来,狼狈的想要躲避,口中仍在不停地念叨。 “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岳疏桐一把揪起封和的衣领,挥拳就要打下。 “阿灼,且等一等。” 岳疏桐回头看去,只见段泓正站在身后,负手而立。 知道段泓有话要问,岳疏桐索性将封和甩在地上。 “稷王殿下,稷王殿下救命。微臣叩见稷王殿下……”封和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飞快地爬到段泓脚下,磕头如捣蒜。 “你不在祁安城,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段泓满脸嫌恶,绕过封和,走到岳疏桐身边,居高临下地问道。 “臣……臣是遇到了一些事……”封和遮遮掩掩。 “什么事,快说。”段泓的目光冷了下来,像是一把利剑,刺向匍匐在地上的人。 “是,是。臣是犯了欺君之罪,才逃出了祁安城。旧闻谷虚怀谷老宅心仁厚,故想要求谷老庇佑。” “欺君之罪?你这个位子,是怎么犯了欺君之罪的?” “稷王府那一场大火后,臣被叫过去辨认尸首。当时,臣指认废墟中的一具尸身是岳姑娘,本来是蒙混过关了,不曾想,陛下竟发现岳姑娘还活着,就下令治臣的罪。臣是连夜逃了出来,一路风餐露宿,到了此地。求稷王殿下和岳姑娘,看在臣曾撒谎助二位逃出生天的份上,饶臣一命。臣定感念殿下和姑娘的大恩大德!” 听了封和一番话,岳疏桐只觉得可笑至极。 “我看,你当初是太害怕了,才胡言乱语的。只不过是歪打正着,怎么还成了‘助我们逃出生天’?帮我们逃出来的,分明是王府中的兄弟姐妹。你还真是厚颜无耻。” “可是、可是,我确实是因为那一个谎言,才沦落至此……”封和还想要狡辩。 “这么说,我和阿灼还要感谢你?我要谢你把阿灼送到我身边,谢你的无心之举,让我和阿灼免于被段暄追杀?”段泓冷笑着。 “怎么,当初有人逼你撒谎吗?你到了这步田地,分明都是因为你自己!”岳疏桐怒道。 见岳疏桐不肯松口,封和转而去求段泓。 “稷王殿下,殿下仁爱宽厚,求殿下救臣一命。臣一定结草衔环,以报殿下大恩大德。” “还是算了,你这种人,留在身边,只怕后患无穷。” “姑娘,怎么了?姑娘许久没回来,我问了别人才知道姑娘在这儿呢。” 心无竟然来了。 第93章 不速之客(二) “我有些事要料理。你回去吧。”岳疏桐此时顾不上其他。 “这个人,好生眼熟。”心无注意到了几乎趴在地上的封和。 她走上前蹲下,仔细查看封和的容貌。 “乾、乾牢使?!”心无大惊失色。 “你怎么会在这儿?你竟然逃到这里来了?和你一起逃出来的那一个呢?”封和看到心无,亦是十分惊讶。 “姑娘,就是他,就是他在乾牢里,变着法儿地折磨我们。我实在受不了,才逃出来的。”心无带着哭腔,跑回岳疏桐身边。 如此看来,心无果然是从乾牢中逃出来的,她没有说谎。 “我知道。”岳疏桐道。 “心无,从前是我不对。你既然和岳姑娘熟识,求你帮我求求情吧,岳姑娘她想杀了我……”封和见岳疏桐没有饶了他的意思,段泓也没有发话,又转而央求心无。 “哼,别说是姑娘,我也想要了你的命!如果不是你这般残忍,我和阿清也不至于逃命,阿清也不会死……”心无双拳紧握,怒视着封和。 “夫人,夫人救命!求夫人救下官一命!”封和病急乱投医,转过身,想要爬回厅上找谷夫人。 谷夫人早已在丫鬟的搀扶下,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你如今是戴罪之身,若是让旁人知道,我府中容留罪臣,只怕我府上一干人等难逃一劫。我们家与你并不熟识,我不会留你。岳姑娘,请你看着办吧。”谷夫人神色漠然,道。 “多谢夫人。夜已深了,夫人请去歇息吧。我一定将脏东西料理干净。”岳疏桐杀心顿起。 谷夫人带着丫鬟走了。周围开始陷入一片死寂。 封和瘫软在地上,惊恐地望着岳疏桐三人。他的嘴唇抖动着,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没能说出一个字。 “你走吧。离开谷府。”岳疏桐转过脸,不再看封和。 封和有些难以置信,但很快从地上爬了起来。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姑娘,就这么放过他?”心无大为不解。 岳疏桐冷眼凝视着封和一瘸一拐仓皇逃窜的背影,道: “当然不会。此人绝不能留。” 不单单为了报仇,更重要的是,封和已经知道了她与段泓躲在谷府。若是就这么放过了封和,为了保命,无论封和有没有被抓到,都一定会向段暄揭发,好换自己继续苟活。 必须杀了封和,以绝后患。 “殿下,我和心无去了。”岳疏桐看向段泓。 “去吧,小心些。这是你们的事,我就不插手了。”段泓明白岳疏桐要去做什么。 岳疏桐带着心无,远远跟在封和身后。 襄城早已宵禁。封和一路鬼鬼祟祟,躲开街巷里巡查的官兵,往城北逃去。 最终,封和钻入了一丛杂草之中,消失不见。 岳疏桐走上前去,拨开那一丛杂草,杂草后竟然是一个狗洞。封和就是从这里钻了出去。 这样的鼠辈,只配从这里出入。 岳疏桐不愿意从这个洞口出城。她便带着心无,从附近一处已经废弃了的小门出了城。 很快,岳疏桐就追上了封和。 看着如同追魂索命的鬼魅一般的二人,封和吓得魂不附体,一边高声叫喊,一边慌不择路地逃跑。 岳疏桐几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他。 岂料封和从随身的包袱中抽出了一把匕首,岳疏桐躲闪及时,才没有被划伤。 封和紧紧握着匕首,几近癫狂。 “别过来,别过来。我这匕首可不长眼睛。” 眼前之人不过困兽犹斗,岳疏桐并不在意。她劈手夺过了封和的匕首,反手刺中了封和的胸膛。 岳疏桐有意没有刺中要害。她将匕首交给了心无。 心无会意,朝着封和狠狠刺了两下。结果了他的性命。 两个人皆是训练有素的乾魂,手法极为干净利落。 封和或许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会死在乾魂的手中。 岳疏桐静静地看着脚边的尸首。她为从前的自己报了仇,可不知道为何,没有半点喜悦。 从前郁结在心中的,早已被刻意掩藏的悲苦在这一刻散开了,却并未消失。岳疏桐能感觉到,它开始浸入了每一寸血肉。 岳疏桐俯下身,忍着恶心,取下封和身上的包袱,将里面的财物尽数取走。 如此,明日若有人发现,只会以为是遇上了强盗流寇,最终被劫财害命。 “走吧。”她淡淡道。 心无不吭声,只是默默地跟在岳疏桐的身后。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清冷冷的月光洒下来,影子投在墙壁上,显得格外地寂寥。 回到谷府,二人径直回了院子,却见院中仍亮着烛火。段泓正坐在那里等待着,身边好像还放着碗盏。 “心无,你先去睡吧。”岳疏桐道。 心无点点头,没有多说一句话,回到屋中,关上了门。 岳疏桐在段泓身边坐了下来。 “了结了?”段泓问。 “了结了。” 岳疏桐把从封和那里翻来的财物扔在了地上。 “我知道你心里苦。你有什么想说的,告诉我。”段泓眉头微蹙,面露不忍之色。 岳疏桐看向段泓。她只觉得眼眶一阵发酸。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终,她摇了摇头。 此时此刻,岳疏桐只觉得很累。 纵然亲手杀了仇人,可是从前所受的苦是真真切切的。不提,不代表忘怀,只是不愿再回想。毕竟无用。 有些事,既然已经燃成了一堆死灰,又何必再让它复燃。 “既如此,那便早点歇下吧。你今日一定很累了。”段泓并不勉强,将那只碗向岳疏桐推了推。 岳疏桐这才看到,碗中是一些汤。 “我请阿梅姑娘熬得安神汤。你喝了,今晚会睡得好一些。”段泓神色柔和,亦如今晚的月色。 “多谢殿下。”岳疏桐端起碗,一饮而尽。 “对了,师姐她,很担心你。”段泓道。 “好,我知道了。”岳疏桐放下了碗,答道。 第94章 毓灵来信 回到房中,只见向只影已经睡下了。 岳疏桐没有打搅,只是默默地回床上躺下。 翌日清晨,再醒来的时候,向只影正坐在妆台前梳妆。 “醒了?”向只影透过镜子看到了坐起身来的岳疏桐,道。 岳疏桐睡眼惺忪,胡乱抹了一把脸。 “昨晚的事,我听说了。”向只影一手挽着头发,走到岳疏桐床边坐下。 “我都已经料理干净了。”岳疏桐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只是很担心你。我怕你乍一看到那人,太过激动,会有什么事。”向只影将手搭在了岳疏桐的手上。 “放心,师姐。我这不是没事吗。最开始,我是很生气的,但是杀了他之后,就不生气了。”岳疏桐轻描淡写的。 “阿灼,你若是有什么事,还是要说出来,哪怕,我可能帮不了什么忙,但是说出来比压在心里更好一些。”向只影很是关切。 “师姐,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岳疏桐出言宽慰着,“还有一事,心无她确实是乾牢里逃出来的乾魂。” “那便好。这样也能放心些了。” 岳疏桐起床穿戴整齐,恰好此时阿梅带着人来送早饭。 早饭时,段泓、向只影和心无竟达成了一种默契,谁都不再提起昨晚的事。 “姑娘,想不到姑娘竟也同我一样,都是乾魂出身。”用完了早饭,心无小心翼翼凑到岳疏桐身边,小声道,“姑娘放心,不该往外头说的,打死我也不说。我只求姑娘一直带着我。” “只要你不生事,我绝不赶你走。”岳疏桐拍了拍心无的手,让她放心。 心无自然喜不自胜。 谷虚怀和竹猗应邀前往毓灵山已有多日。若是一路顺遂,也该回来了。可时至今日也未能等到人,岳疏桐不免有些担心。她去找了段泓,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殿下,若是今晚还未能见到师兄和谷大人,亦或是没能收到他们的消息,我想,能否派人去毓灵山打探消息?” “好,我也正有此意。想必谷夫人那里也会有安排。”段泓道。 至夜间,马上就要到谷府大门落锁的时辰时,跟随谷虚怀上临穹山的一位小厮终于回来了。 小厮带回了两封书信。其中一封交到了岳疏桐的手中。 “师弟、师妹,见字如面。现已至毓灵山,一切安好。主人盛情,兄还需在山上小住几日,勿念。另,主人近来游山玩水,好不闲适,然底下人忙忙碌碌不得闲,似预谋大事。望师弟、师妹万事小心。兄,竹猗。” 岳疏桐逐字逐句念着竹猗的信,心中的石头慢慢落了地,可疑云又起。 “这司徒熠果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岳疏桐恨恨道,“谷大人和师兄,还有其他受邀上山的人,都是在给他做幌子。” “看师兄的意思,他也猜不出司徒熠究竟想要做什么。”向只影道。 “但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师兄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段泓拿过竹猗的信,一遍又一遍地读着。 “师兄既已有所察觉,想必谷大人也是如此。不如我们同夫人商量商量。”岳疏桐提议道。 段泓和向只影皆附议。 几人不想再等,便趁着此时谷夫人尚未歇下,一起前往了谷夫人的住处。 对于岳疏桐等人的突然到访,谷夫人倒并不讶异,仿佛早就预料到。 “老爷他确实想我提及此事,说总觉得司徒熠正差遣手底下的人做着什么。但是他做的极为隐秘,若不是老爷和竹猗公子有心留意,只怕也察觉不到认可的异样。老爷在信里说,让我将府中上下看紧了,不要让外人来回走动,先保全自身。”谷夫人缓缓道。 “既然谷大人已有了决断,那我们便依着谷大人的话来办吧。”段泓道。 谷夫人立刻吩咐下去,从今晚开始,不见任何外客;阖府上下,除了每日必要的采买,任何人等皆不得出府。静等谷虚怀回来。 若是有人问起来,便说是因这几日暑热,谷夫人有些中暑,需要静养。 虽然看起来风平浪静,但岳疏桐心中还是万分紧张。 谷虚怀让谷夫人这么做,或许是担心这是司徒熠调虎离山之计,想要趁谷虚怀不在府中,趁机对谷府中的人不利。 毕竟,像谷虚怀这样出身大族,德高望重,却又不与司徒氏及其势力苟且的人,若不能为己所用,便是不可忽视的威胁。 眼下司徒熠的势力正被剪除,他定急于笼络一切可以笼络的人。若是他要谷虚怀与司徒氏联手,谷虚怀不依,那么谷府中的所有人都可能会成为司徒熠用以胁迫谷虚怀就范的人质。 这些虽然仅仅是岳疏桐的猜想,但以司徒熠的阴险心肠,难保他不会真的这样做。 岳疏桐又与谷夫人商量,可否找几个可靠的人,分作几班,由她和段泓带领,每日在府中巡查。谷夫人觉得有理,便依了岳疏桐的话。 岳疏桐和段泓开始带着人在谷府中来回巡查,特别是夜里,更为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就连常年无人走动的后门也派了人严加看管。每日出去采买的人回来,岳疏桐都会亲自查验所买的东西,以防有什么人趁此机会混进来。 几日之内,倒风平浪静。只有几人上门来看望谷夫人,皆被婉言谢绝了。 又到了夜间。今夜是岳疏桐带着人巡查。 因谷夫人的命令,府中上下人等,除了必要的,其余人全都闭门不出,偌大的府邸,一时间格外空旷寂静。 岳疏桐正带人走在一条巷子中,忽见前面跑来三四位小厮,神色有些慌张。 “姑娘,姑娘,西门那有动静。” 岳疏桐不敢耽搁,跟着小厮到了西门。 门外传来一声声微弱的叩门声,像是有什么人在敲门。 谷府的西门外,是一条极为狭窄的巷子,只能过人;巷子外,是专门售卖字画的集市。平日里,除了谷府的人走动,根本不会有旁人到这里来,连外面的孩童都不会来此玩耍。这个时辰已经宵禁了,会是谁来这里。 “方才我问外面是谁,没人答话。”一位小厮道。 “府里没有少人吧?”岳疏桐问身旁的一位婆子。 “我今晚同罗姐姐查了两三遍呢,绝对没有少人。”婆子道。 岳疏桐试着叩了叩门,想要试探外面的反应。 那个微弱的叩门声似乎不为所动,依旧按着原来的力度敲击着。 一阵热风吹过,树木的枝叶哗哗作响,时不时还有几声凄厉的猫叫声传来,听的人浑身发毛。 “外面、外面该不会是……”已经有小厮吓得脸色煞白。 岳疏桐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她向身边的人递了个眼色,握住剑柄,侧身依靠着门旁的墙壁,蓄势待发。 有两位婆子会意,缓缓打开门闩,一左一右站在门侧,手搭在门上。 其他人皆退至两侧,死死盯着那扇门。 岳疏桐朝婆子点点头。两个婆子猛地拉开门,一个黑漆漆的身影随即扑倒在地。 众人一哄而上,将那个身影团团围住。岳疏桐将那人翻过身,借着火把的光亮,只见那人满身血污。 “这不是邓锒,邓大人吗?”有人惊呼道。 第95章 邓锒遇险 邓锒夤夜到府,且身受重伤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谷夫人的耳中。谷夫人忙命人将邓锒抬进了客房,又请来府医医治。 邓锒的身上有大大小小十几处伤口,皆是被刀剑一类的利器所伤。最深的伤口,深可见骨。 但万幸没有伤到要害,经府医一番诊治之后,邓锒昏迷了几日,终于醒了过来。 这几日,岳疏桐和段泓一直轮流守在邓锒床边,今晚正好是岳疏桐在。眼见邓锒醒了,岳疏桐忙让人去请段泓和谷夫人过来。 邓锒睁着双眼,盯着帐顶,似是在回想此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后他有些艰难地转过头,先是看了看岳疏桐,又满脸疑惑地打量着屋中的情形。 “这里是谷府。”岳疏桐道。 “谷府……对,是这儿,我记得……”邓锒有些茫然,声音很是沙哑。 “邓大人现在觉得如何了?”门被推开,段泓和谷夫人匆匆走了进来。 邓锒的视线在段泓身上停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来。 “微臣见过稷王殿下。”邓锒强撑着身子,想要行礼。 “好了,邓大人还是不要乱动了。”段泓上前,轻轻摁住邓锒。 “大嫂子,叨扰了。”邓锒有些气喘,看向谷夫人。 “你瞧你,客气什么。”谷夫人面露担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就弄成了这副样子?” “此事说来话长。”邓锒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方才已经耗尽了力气,“我奉旨前往邯州一带,查办牵涉进兵器案的地方官员。本来这一路都是风平浪静的,可是自打进了泺州,便开始有人要劫杀我们。最初,我以为是盗匪流寇,并没有放在心上,只让身边的侍卫去料理。谁知那些人竟跟了我们一路,分明是奔着去我等性命来的。我与同僚走散了,又被奸贼追上,同他们殊死搏斗,这才捡了一条命。我逃进了襄城,想要投奔谷兄,以求庇护。” 邓锒的一番话如同五雷轰顶,岳疏桐细细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确定,有人不想兵器案继续查下去,最终狗急跳墙,要谋害朝中重臣。 此举何止是丧心病狂,简直到了不把大周律法和皇家威严放在眼里的地步。 “兵器案的诸多主犯,或下狱,或革职,如今谁还有这个本事,能派出杀手来呢?”谷夫人道。 “这个人,现在距我们并不算远。”岳疏桐想到了一个名字。 “司徒熠。除了他,没人有能力,有机会。”段泓冷冷道。 “可是我听说,太师他已经前往毓灵山避暑了。”邓锒大为困惑。 “正是因为不在祁安城,才好办事。司徒熠还特地请了不少人上山,好为他遮掩。谷大人前几日便被请上去了。”岳疏桐对邓锒道。 “什么,谷兄他……不行,我不能继续呆着这儿了,那些追杀我的人,一定没有走远,我在这里住着,司徒熠一定会以为谷兄有意与他作对,我不能害了谷兄,不能害了谷兄……”说罢,邓锒就要起身下床。 岳疏桐和段泓忙按住他。 “你也知那些杀手没有走远,你如今这个样子,就这么离开,岂不是自投罗网?”谷夫人劝阻道。 “大嫂子,那些人若要我的命,尽管拿去。我一死,朝中得了信,定会加紧查办此案,谷兄也安全了,我也算死得其所。” “何至于此,此事定有别的法子。”岳疏桐道。 “姑娘,姑娘。”门外传来心无的声音。 “何事?” “姑娘,请出来看看。” 岳疏桐心中生疑,起身走出房门。 心无正站在庭院中,脸上带着得意的笑,身后似乎有几个躺倒的人形物件。 “怎么了?”岳疏桐走近。 “姑娘,你看。” 心无让开,岳疏桐这才看到,躺在地上的,分明是人。有人的伤口还在流着血。 岳疏桐上前探了探气息,才发现这些人都已经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岳疏桐忙问道。 难道这些人都是心无杀的? “这几日我替姑娘巡查,有一回,买办回来的时候,我看到门外不远处,这几个人鬼鬼祟祟的。我那时还以为,这几个人只是路过,可是等下次,他们换了个地方,往府里窥探。我就知这几个人绝非良善之辈。后来,我找了个机会出府,想问个究竟,谁料他们二话不说,直接动手了,有的人还带着兵器,我就同他们打了起来。虽然费了一番功夫,好在没让他们得了便宜。”心无一副等着岳疏桐夸赞的神情。 自从邓锒来了谷府,岳疏桐才将巡查谷府的事交代给了心无。岳疏桐记得,由她带人巡查的时候,没有见到府外有什么可疑之人,段泓亦是如此。可见,这几个人是邓锒来了之后,才在谷府外徘徊的。 无论他们是追杀邓锒的人,还是被什么人派来监视谷府的人,如今被杀,也只是暂解燃眉之急。 只希望不会惹出更大的祸端。 “你没有受伤吧?”岳疏桐问心无。 “没有。姑娘放心。”心无笑着,背过手去。 这话岳疏桐是绝对不相信的。毕竟对方人多势众,心无绝不可能毫发无伤。 岳疏桐轻轻拉过心无的手臂,果然见到上面布满伤痕。 “姑娘,我没事的。这都是皮外伤。这些伤可比在乾牢里受的伤轻多了。”心无的语气很是欢快,似乎是不想让岳疏桐担心。 “如今天气炎热,这些伤若不医治,只怕会流脓。你快些找府医上些药吧。这些人,我稍后找人来拖走。”岳疏桐握住心无的手,道。 “不妨事,我帮姑娘把这些人拖走,再去找府医也不迟。” 第96章 虎口脱险 “这是怎么回事?这些是什么人?” 段泓从屋中走了出来。看着满地的尸体,一时间惊骇不已。 岳疏桐将方才心无所说的话告知段泓。 段泓欲言又止,最终动手,和岳疏桐一起将地上的尸首拖至柴房,嘱咐谷府的人,等夜里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在城外找一处地方埋好。 “可见,外面有不少眼睛盯着谷府呢。”回来的路上,段泓若有所思。 “眼下的情势比我们想象的更加严峻。我们现在很是被动。”岳疏桐抬头望着上方的一片天空,只觉得那里有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将所有人都罩住,不得脱身。 “我想,还是先让邓大人养好了伤,想办法把他送到邯州吧。他有要事在身,即便我们强留他,他也不会同意的。更何况,若是邓大人长久地留在谷府,只怕夜长梦多。”段泓道。 “那就按照殿下的意思来。朝中能为我们所用的人本就少之又少,邓大人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于大周,于我们,都是莫大的憾事。”岳疏桐同意了段泓的提议。 二人回了邓锒暂住的屋子,谷夫人仍在极力劝说邓锒不要多想,安心养伤。 “方才心无姑娘那么着急喊姑娘过去,是有何事?”谷夫人好奇地看着岳疏桐。 “无事。”当着邓锒的面,岳疏桐便撒了一个谎。 “邓大人,待你伤痊愈了,我们再设法送你去邯州查案,你看这样可好?”段泓道。 邓锒轻轻叹了一口气: “稷王殿下既然开口了,臣自然听殿下的吩咐。” 安顿好邓锒,岳疏桐悄悄将方才心无杀了几个来历不明的人的事告诉了谷夫人。 谷夫人听了,着实一惊,手抚着胸口,好久都缓不过神来。 “污了府中宝地,我向夫人赔个不是。”说罢,岳疏桐就要跪下。 “姑娘休要如此!”谷夫人立刻拦住了岳疏桐,“我知心无姑娘做这些也是为了我府中上下,只是我活到这个年纪,还未遇到这样的事。让人悄悄料理了那些脏东西便是。大不了,等风头过去,我请人来做一桩法事。” “谢夫人体恤。” 往后的日子,岳疏桐更加警惕,可十几天过去了,竟都风平浪静,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 岳疏桐心中反而更加难安。 若是司徒熠现在立即派人来,反而好应对,怕就怕他就这么不声不响,不出手,自然,他也不会就此作罢。 直到谷虚怀让人送来了启程回府的消息,岳疏桐的心才略微静了静。 至少谷虚怀和竹猗暂时安全了。 谷虚怀刚一回府,谷夫人就将邓锒的事告诉了他。顾不上歇息,谷虚怀忙去看望邓锒。 邓锒身上的伤口,浅的或结痂或愈合,深的还在敷着药,但已经不妨碍他下床走动了。 谷虚怀见了邓锒,一阵嘘寒问暖,又问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完邓锒的叙述,谷虚怀一阵冷汗涔涔。 “真是虎口脱险,虎口脱险……上苍保佑……” 离开邓锒的屋子时,岳疏桐听到谷虚怀口中止不住地念叨着。不知是庆幸邓锒躲过一劫,还是在为自己感到后怕。 至晚饭时,谷夫人特地命伙房准备了不少美味佳肴,还将珍藏已久的好酒拿了出来,要摆一桌家宴,好好庆贺一番。 席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眼见着谷虚怀和谷夫人同邓锒聊得起劲,岳疏桐悄声问竹猗,问他在毓灵山的所见所闻。 “本来,谷大人是打算两三日便启程回来的,可是司徒熠却一再挽留,今日要品茶,明日要赏花,谷大人怕一再拒绝触怒司徒熠,只能应了下来。后来,毓灵山上来了很多人,都是应司徒熠之邀而上山的。司徒熠便开始招呼我们宴饮欢歌,还要我们分作两派,对弈射箭。司徒熠每日都同人玩乐,有时还会喝得酩酊大醉。再后来,毓灵山上的人开始散去,有些人收拾行李准备回去,司徒熠也不强留。谷大人见状,就试着向司徒熠提出回家一事,司徒熠竟也应允。我们便立刻动身了。”竹猗低声道。 “那师兄在信里说,底下人不得闲,似乎是在预谋什么大事,这又是怎么回事?”岳疏桐问道。 “在毓灵山上留宿的第一晚,我实在睡不着,就起来到处闲逛,偶然间遇到司徒熠身边的一个侍从鬼鬼祟祟,和一个黑衣人说着什么。我走近,只听见‘别留活口’一类的话,当时便觉得不妙。因怕被察觉,我不敢久留,就赶快回房了。那个侍从是司徒熠的心腹,由他亲自传达出去的事,定不是寻常小事。第二日,我便将此事告知了谷老。我们一合计,决定写封信送回来,好让你们留意,万事小心。现在看来,司徒熠所图谋的,便是杀掉邓大人一行人。”竹猗肃然,道。 “司徒熠这法子不错,也足够大胆。若是做好了,确实可以永绝后患。只可惜他千算万算,算漏了一条,邓锒绝不会老老实实做他砧板上的鱼肉。这件事,只怕还未完。”岳疏桐冷冷道。 “师妹,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竹猗问道。 “我想,先护送邓大人到邯州办案,然后,我想去毓灵山看看。” “毓灵山现在虎狼环伺。阿灼,你若是执意前往,只怕会找来祸端。”向只影劝阻道。 “我不想在这里无所事事。司徒熠做了那么多祸国殃民的事,我想去给他添点乱子,难不成,还要真的让他在毓灵山悠哉悠哉地消夏享乐?”岳疏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师姐放心,有我陪着阿灼,我们二人互相照应,没事的。”段泓轻笑道。仿佛是要同岳疏桐去游山玩水。 见岳疏桐和段泓已拿定主意,向只影便不再多言。 第97章 深入虎穴(一) 在谷府将养了几日后,邓锒便决定前往邯州,继续查案。 谷虚怀特地挑选了几个信得过的人,假装前往邯州采买,邓锒、岳疏桐和心无扮作谷府的仆役,混在其中。 襄城到邯州的路程已不算遥远,所经之处又多为城镇,人口稠密,可即便如此,岳疏桐仍不敢放松警惕。 可这一路却甚为诡异,很是风平浪静。一行人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直到顺利护送邓锒至邯州的州府明郭,还在明郭遇到了之前与邓锒走散的其他刑部官员,岳疏桐才开始有些相信,司徒熠没有再安排什么人,要取邓锒等人的性命。 司徒熠绝不会就这么放弃,或许,他又想出了别的法子,在后面等着邓锒呢。岳疏桐暗想着。 “邓大人,司徒熠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要多加小心。”帮着邓锒在明郭安顿下来后,岳疏桐悄悄对邓锒道。 “姑娘放心,我会小心的。我稍后便写一封信,送到祁安城去,若是真的有什么事,也好有所防备。至少到那时,这件案子不会没有人接手。司徒熠想要我的命,我决不会让他好过。”邓锒整理着案件的卷宗,头也不抬道。 这件案子的结果固然重要,可邓锒于岳疏桐等人,亦是十分紧要。毕竟,邓锒是现在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 眼见着邓锒现在一门心思扑在查案上,岳疏桐不好继续在这里误事,便告辞准备返程。 一行人在明郭买了些特产,便马不停蹄地往襄城赶。 走到一处岔路口时,岳疏桐嘱咐心无回去之后告诉段泓,她会在毓灵山下等候段泓,就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这一条路人迹罕至,但是一条近路。岳疏桐走至傍晚,见前方出现了一块镌刻着“钟灵毓秀”字样的石碑。 毓灵山便在眼前了。 岳疏桐找到一个僻静处,蹲下身,静等段泓。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只听得有簌簌之声,岳疏桐寻声望去,看到一个欣长挺拔的身影拨开杂草走了过来。 岳疏桐拾起一枚石头扔了过去,段泓的身形一顿,很快便朝着岳疏桐走来。 待他走近,岳疏桐扯了扯段泓的衣袖,示意段泓蹲下。 “如何?”段泓低声问道。他已经戴上了那张人皮面具做伪装。 “我是看着邓大人安顿好后才回来的。邓大人说,会写一封信送到祁安城,以防不测。”岳疏桐答道,“殿下,我们到了夜里再行动。眼下毓灵山中还有很多人,若是此时出去,被发现,只怕会节外生枝。” “好,依你的话。” 果然如岳疏桐所说,毓灵山下时不时有奴仆打扮的人三五成群的走过,热闹得很。 直到日落时分,人才渐渐的少了。 很快夜色变得浓郁,茂密的枝叶挡住了月光,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岳疏桐只能看到段泓模糊的影子,听到他浅浅的喘息声。 “走吧,殿下。” 二人摸索着小心前行,还未至半山腰,只见前方有几间宅子,灯火通明,有人持刀枪棍棒来回走动,似是在巡逻。 岳疏桐仔细看着那些人的装扮。灯火下,皆是清一色的粗布麻衣,有的人的衣裳还打着补丁。 “这些人,不是太师府的人。”岳疏桐轻声道。 “不错,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太过简朴。司徒熠喜好奢华,连他府上的猫狗所穿的衣裳,都用彩绸制成,更遑论仆役守卫。这些人,应该是来毓灵山讨好司徒熠的人带来的,将他们安排在这里,看守这条上山的必经之路。”段泓道。 “我去引开他们,殿下,你趁机上山。” 岳疏桐刚要动身,便被段泓扯住。 “这一次让我来吧。你只管往山上去,我很快便会同你会合。” 还未等岳疏桐出言反对,段泓便头也不回地向着那几间宅子而去。 岳疏桐只看着段泓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很快那些守卫也呼喊着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趁此机会,岳疏桐通过了卡口。 她不敢走得太慢,生怕那些守卫发现不对劲,会折返回来,又不敢走得太快,担心段泓回来会找不到她。 岳疏桐频频回头望,却始终不见段泓赶来。 突然暗处伸出一双手,捂住了岳疏桐的口鼻,将她拉到一旁。 “是我。” 段泓的声音从耳畔响起。 “殿下?你可有受伤?”岳疏桐忙问道。 段泓轻笑出声。 “那些人只会被我耍得团团转,怎么能伤的了我。” “那便好。” 他们现在身处一片树林之中。因光线太过昏暗,岳疏桐看不清段泓的面容,只能感受到段泓呼出的气正拂过她的额头。 “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吧。” 二人继续向着山顶上的别苑而去。 绕过一处石壁,眼前便是灯火通明。 虽然距别苑还有些路程,但别苑中燃起的灯火已经将山顶照得恍若白昼。不用猜便知道,那处富丽堂皇的宅子中,是怎样的奢靡。 “阿灼,现在仇人就在里面,这是自几年前我们躲至临穹山之后,离他最近的一次,今晚,我们要不要取他的性命?”段泓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 “直接取他的性命,是最简单的事,可眼下却很难做到。”岳疏桐紧盯着别苑,道。 “怎么说?” “殿下,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司徒熠身边有很多人,一旦动起手来,我们未见得能全身而退。此计若成,还则罢了,若不成,我们只怕都走不出这毓灵山。若是殿下有什么三长两短,祁安城中的皇位谁来坐呢。” 灯光下,看着岳疏桐一脸的严肃,段泓不觉笑了。 “好了,好了,我说笑的。阿灼还是这么认真。” “不过,殿下,或许我们此行,能见到殿下一直牵肠挂肚的人。”岳疏桐突然想到了什么,变得很兴奋。 “你说的是,是小昶?” “正是!” 段泓一时间激动不已,面色也变得潮红。 “殿下小心。”岳疏桐听到有脚步声传来,立刻拉着段泓躲到一块岩石后面。 二人屏住呼吸,小心探头查看。 一簇火光渐渐靠近,映着人的影子,是一男一女,似是在谈论着什么。 看这两个人的穿着打扮,并不是主人近身的奴仆。岳疏桐突然有了一个计策。 第98章 深入虎穴(二) 本来,她一直在发愁,如何才能混入别苑,现在这两个人的出现,刚好帮了大忙。 岳疏桐轻轻扯了扯段泓的衣袖,段泓立刻会意。二人悄悄绕到那一男一女身后,一记手刀将其打晕。 二人分别将人拉到一处,飞快地换了衣裳。 换衣裳时,岳疏桐看到那女子的腰间系着一块木牌,借着月色看去,隐隐是一个“董”字。 岳疏桐和段泓做好了伪装,提起掉在地上的灯笼,朝着别苑走去。 别苑里住了好些贵人,故守卫也颇为森严,即便此时已是深夜,仍有不下十位手握长刀身的侍卫在别苑的正门前把守。 “你们是哪家的?” 岳疏桐和段泓被拦住,一个守卫凶神恶煞地盘问。 “董家的。”岳疏桐偏了偏头,躲开守卫高举着的烛火,镇定自若道。 “是董实大人家的,我认得这身衣裳。”另一名守卫道。 岳疏桐和段泓便被放了进去。 过了别苑的大门,才得以窥见这里的冰山一角。 这里与其说是别苑,不如说更像一座行宫。其富丽堂皇不是祁安城中任何一座王府所能比的。楼阁高耸,雕梁画栋,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参天古树,琪花瑶草,还有衣着考究的侍女穿梭其中,像是仙境之中的仙娥。哪怕是见过了天家富贵的岳疏桐,也不免惊叹。 “建这座别苑的人还真是大手笔。” “这般奢靡,哪怕是位极人臣,只用俸禄建造,只怕也要百年。”段泓道。 “难怪司徒熠能聚集那么多人在此处享乐,这里竟比稷王府还要大出不少。” 二人在别苑中走着,别苑中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人,没有发觉任何异样。 “让开,让开!”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声叫喊,岳疏桐转身看去,只见一队人正搬着好些箱子,为首的两个人托举着一只巨大的木盘,木盘上是两只雕饰华美的长弓。 “都小心着,这都是明日打猎要用的,若是有半点折损,你们几条命都不够赔的!”队伍中有人高声叫喊着。 “他们明日要去打猎?”岳疏桐低声对段泓道。 “不如,我们明日跟着他们。”段泓提议道。 “也好。” “你们是哪家的,在这儿做什么?” 不知从哪里过来一位老婆子,不声不响地凑近,突然开口,倒唬了岳疏桐和段泓一下。 “我们是董大人家的。”岳疏桐不慌不乱,答道。 “我们家的?”老婆子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二人,一遍又一遍地看。 岳疏桐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忙托辞想要离开。 “你站一站,我瞧你有点眼熟。”老婆子突然伸手扯住岳疏桐的衣袖。 她虽有年纪,力气却不小。 “我老了,眼睛不好了……”老婆子嘟囔着,“我想起来了,你是桃花,你的脸上是什么,是胭脂花了?”老婆子突然贴近了岳疏桐,道。 岳疏桐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 岳疏桐脸上的疤痕淡了,但在光亮下还是会被看到,岳疏桐怕这老婆子发现端倪,想要挣开她的手。 “老奶奶,我们还有差事,先走一步。”段泓拉住岳疏桐,道。 “你又是谁?”老婆子又转头看向段泓,“你是小冬?对了,只有小冬总是跟着桃丫头,你爹还没到桃丫头家下聘呢,这样招摇过市,让人家看见了怎么说你们。你糊涂了,你不应该喊我奶奶,你应该喊我姑姥姥……” “是,姑姥姥,我和桃花还有差事,先走了。”段泓开始去掰老婆子的手。 “各位大哥,我们真的是董大人家的,绝不扯谎,你们一问便知!” “一派胡言,方才明明有人拿着腰牌进来了,又从哪里冒出来董大人家的家仆!” 远处突然传来叫喊声,还有一片火光正在靠近,有一男一女狼狈不堪地向这边跑过来。 看着那两个人身上的衣裳,岳疏桐不禁倒吸一口气。 他们竟然已经醒了! “那边怎么还有一个冬小子,一个桃丫头……我果然是喝多了……”老婆子迷迷糊糊道。 岳疏桐暗道不妙,一用力,挣开了老婆子的手,和段泓一起飞快地朝着暗处跑去。 甩开了众人,二人攀上一棵高大的古树,借着枝叶的遮掩向下看去。 真正的阿冬和桃花被守卫抓住,连同方才那位老婆子也被带走了,似乎是要去验明身份。 岳疏桐叹了口气。如今原主回来了,她已然不能再继续冒用身份了。 看来今晚只能躲在这里了。 夜渐渐深了,岳疏桐靠着树干,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天大亮,一束耀眼的阳光穿过叶片,照在岳疏桐的眼睛上,岳疏桐伸手略略遮挡。她忽然意识到时辰已经不早,立刻清醒了过来。 段泓也已苏醒,正扶着一节枝干,向远方看着。 岳疏桐顺着段泓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远处的空地上早已聚集了众多人马,旌旗若霞,弓箭若林,骏马嘶鸣,苍鹰长唳;马上的人衣饰华美,神采飞扬。 哪怕相隔甚远,多年未见,岳疏桐还是一眼认出了为首的那匹白马上的男人,那个让她恨之入骨的人。 司徒熠的面容没有半点变化,仍旧让人觉得面目可憎。即便之前岳疏桐劝过段泓,此时刺杀司徒熠,绝非易事,不可草率行动,但此时岳疏桐又不得不承认,她恨不得立刻除之而后快,将司徒熠的尸首丢进深山喂野兽。 岳疏桐忍着强烈的愤怒,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待他们走了,我们便跟上去。”段泓道。 岳疏桐咬牙挤出了一个“好”字。 第99章 深入虎穴(三) 空地上的人群没有停留太久,很快便出发了。整座别苑霎时寂静了下来。 岳疏桐和段泓远远地跟着,这一路竟没有遇到什么人。大概是留下的人都瞧着主上走了,便开始偷懒了。 外出打猎的人来到了后山,有人安营扎寨,有人等不及,已经摩拳擦掌,预备着大展身手。 许是司徒熠还没有动作,其余人等皆不敢行动。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司徒熠带着侍从往山中走去。 余下的人也四散而去。 岳疏桐和段泓进了山中。 毓灵山的后山与别苑所在的前山全然是两样风景。后山一派静谧清幽,仿佛不曾有人踏足此处,而比起前山,后山也更为险峻,不仅杂草丛生,行走困难,地势也更为险要。 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后山小心前行。 忽听得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二人躲在山石后,只见一只半大花鹿从草中一跃而出,飞快地向前跑去。 “这鹿身上有伤,不像是被其他猛兽所伤,应该是打猎的人干的。”岳疏桐小声道。 “那就再等等,兴许追它的人就快到了。” 段泓话音刚落,就见到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手拿雕弓,背着箭羽跑过,一边跑,一边取出一支箭,搭在弦上,蓄势待发。 “这个人好生眼熟……”段泓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深思道。 听段泓如此说,岳疏桐也思索着。 终于,她想到了一个最可能的人。 “殿下,应该是从前吏部考功司的主事,莫诚。殿下当初落难,也有他的一份。王骥大人给我的那页纸上,就有他的名字。他现如今已经告病返乡了。” 段泓冷哼一声。 “告病返乡竟然还有气力打猎,我看他身子好得很。” “以他的官职,从前在祁安城为官,只怕难登司徒府的门。如今不做官了,又碰上司徒熠来毓灵山,摆出一副和善面孔,焉能有不来巴结的道理。他此时定想猎到那头鹿,好送给司徒熠,在司徒熠面前露个脸。看他一心想要攀附权贵,连随从都甩开了。” “走,我们去看看莫大人的英姿。这可不多见。” 岳疏桐和段泓跟上莫诚。莫诚的心思都扑在打猎上,根本没有发现身后的人。 那头鹿虽然受了伤,却依旧灵敏,腾挪跳跃,竟躲开了莫诚的箭,往林子深处跑去。 莫诚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紧跟着鹿,进入了深林之中。 林子深处,更加崎岖难行,草木茂盛,高大的树枝遮挡了阳光,眼前变得昏暗。 莫诚又射出一箭。这一箭射中了鹿腿,鹿吃痛,跑得更快了。 莫诚紧追不舍。 岳疏桐只看着莫诚追出了林子,追到了一处平坦开阔之地,却突然停了下来。 岳疏桐也停住了脚步,看着莫诚的动作。 莫诚再次张弓搭箭,这一箭,似乎是射中了那头鹿,可莫诚却无半点喜悦。岳疏桐只看见他向前跑了几步,在向下探头看着什么。 原来在前面,竟然是一处悬崖。 那头鹿应该是掉了下去。莫诚白费一番功夫。 莫诚背好弓,应该是要回来了。 岳疏桐和段泓看了彼此一眼,慢慢靠近莫诚。 莫诚显然没有料想到会有人跟着自己,抬头看见距自己仅几步之遥的岳疏桐和段泓,他先是一愣,继而面色变得惨白,全身都如筛糠,连连后退。 起先,岳疏桐并没有想要取莫诚的性命,她想先问一些事,例如,当初皇后是如何诬陷贤贵妃和段泓的,还有哪些人知晓这些事。 莫诚兴许没有与慕容清一道,直接奏本,但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从前直接杀了慕容清,是为了先办堰州赈灾钱粮一案,如今遇上莫诚,可问清楚当年的事,才好为将来有所准备。 毕竟虽有先帝遗诏在手,可若不洗雪冤情,段泓哪怕登上了皇位,岳疏桐与他也是谋害先帝的罪人,即便现在的人畏于皇权不敢多言,后世也一定会指摘唾骂。 “鬼,有鬼……”莫诚双唇颤抖,近乎瘫软在地。 “你莫要害怕,我只想问你些事。”岳疏桐道。 可谁料莫诚更加恐惧,不断后退,口中不停地念叨着: “我不知道,我也是被逼的,不是我,不是我……” 莫城已经退到了悬崖边缘。 岳疏桐见状,忙快步上前,想要拉回莫诚。 可还是晚了一步。 莫诚一脚踩空,跌入了悬崖。 岳疏桐探头看下去,想要看看莫诚还有没有救。 可莫诚圆睁着双眼,直直地看着天,他的身下是一滩鲜血,身旁是那头早已气绝身亡的鹿。 “他死了。”段泓道。 岳疏桐心中懊恼万分,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向了地面。 “都怪我。” “不,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之过。”段泓忙道,“我当时应该先抓住他的……” 他凝望着崖底的两具尸首,很是自责失落。 可人已经没了,久留无益。 “殿下,我们快走吧。兴许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莫诚不见了,开始寻找。到那时,我们就危险了。”岳疏桐道。 二人顺着来时的路离开了。 果然如岳疏桐所料,不到半个时辰,便听到山中有人呼喊“莫大人不见了!”。紧接着,好些卫兵、仆役开始满山遍野地搜寻。 这一切,都被早就躲藏在一棵参天大树上的岳疏桐和段泓看得真真切切。 “要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发现莫诚的尸首。”段泓沉声道。 “好在,那些人只会当他是失足跌下了悬崖,不会怀疑是什么人杀了他。”岳疏桐看着远处忙忙碌碌的人群,有些出神。 “殿下,接下来我们该当如何?”她问道。 “我们继续留在这里,等机会再行动,如何?” 岳疏桐转头看向段泓,只见段泓似是有所希冀。 岳疏桐明白,段泓不想离开,是因为他想见到段昶。 其实留下也好,岳疏桐本就不甘心就这么一无所获地离开。 二人一直等到了傍晚。山中找寻莫诚的声响逐渐小了下来。岳疏桐猜着,应该是已经找到他的尸身了。 山中燃起了火把。营帐所在的地方点燃了一堆篝火,很快,肉的香气便飘了过来。 看来,莫诚的死并没有坏了其他人的兴致。比起山中的这些人,他到底低微些。只怕与莫诚一道来的人还在担惊受怕,生怕搅了太师等一众贵人的雅兴。 第100章 深入虎穴(四) 岳疏桐看到有越来越多的仆从往篝火旁聚集,或搬抬桌案,或宰杀猎物,或张罗果品酒水。 今晚显然是要好好热闹一番的。 很快,司徒熠带着众人落座。宴席开始了。 而在觥筹交错之外,有一队人神色哀恸,抬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首,往下山的小路走去。 岳疏桐本想着,莫诚死了,他带来的人或许对于当年的事,知晓一二,却只见几个极年轻的小厮。想来定不是贴身的人,只好作罢。 “阿灼,你说,小昶此时在哪里?”段泓正张望着。 “小殿下如今以暗卫的身份跟在司徒熠的身边,今日这样的宴会,他应该不会出现在众人面前。”岳疏桐道。 段泓很是失落。 “哪怕只能远远看一眼,也好……” “殿下不必如此,待我们找准时机,兴许就能见到小殿下了。”岳疏桐安慰着。 夜深了。 岳疏桐抬头看看天。明明今日白天还是艳阳高照,晚上夜空中却不见月色。 一阵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想来是要下雨了。 “殿下,我们现在下去吧。”岳疏桐小声道。 “好。” 此时宴席上的人一定都酒足饭饱了,服侍的人也一定累了,正是松懈的时候。 二人慢慢靠近营帐,只见守在最外侧的守卫或倚或靠,正打着盹儿。 岳疏桐和段泓趁机翻过围栏。 围栏中有大大小小十几处帐篷,稀稀落落地分散着。此时帐篷的主人正在饮酒作乐,留守的侍从也很少,且都在偷懒喝酒赌钱。 两个人身上所穿的仍旧是董家丫鬟和小厮所穿的衣裳。故此,那些看家的侍从只当他们是董家的人,并不曾起疑。 “你们两个,过来一起玩儿啊。”有人招呼岳疏桐。 “不了,我想四处走走。”岳疏桐拒绝了那人的盛情。 此话一出,那些三五成群的人脸上顿时浮现出暧昧的神色,开始窃窃私语。 不用猜也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岳疏桐此时无暇顾及,和段泓往篝火的方向走去。 走近了才看到,那束篝火已经渐渐熄灭。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突然纷纷站起,而后又坐下。 再坐下时,那些影子显然放松了些,不似最初那般紧绷了。 看来,这里权势最大的人已经提前离席了。 “殿下,司徒熠好像回来了。”岳疏桐紧盯着篝火的方向,道。 “那我们先避一避。” 二人来到最边缘的一处帐子后。这里没有火光,一片漆黑,并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 不多时,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位身着锦袍的男子缓缓走入了那顶最大的帐篷。 一切又重归寂静。 司徒熠既然已经回来,待在此地只会徒增危险。岳疏桐和段泓从暗处走出,绕开了人群,准备去篝火旁看看,左右那些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不会留意周围的。 从营帐到篝火,还有一段路。这段路并无任何火光,也没有任何人。 走着走着,岳疏桐突然感觉身后似乎有什么人正在注视着自己。她假借提鞋,蹲下身,飞快地向后方瞥了一眼。 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即便如此,岳疏桐仍不敢放松警惕。 只顾着眼前,竟忘了脚下。岳疏桐只觉得踢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是一截铁链。 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突然,铁链哗啦作响,岳疏桐低头顺着铁链看去,只见铁链的尽头,竟拴着一只黄狗。此时这只黄狗正朝岳疏桐吐着舌头,尾巴摇得正欢。 一心提防人,竟忘了这里还有猎犬! 岳疏桐顾不上懊恼,只想尽力安抚住这条犬,千万不要叫出声来。 可这黄狗似乎认出了岳疏桐并非自家人,突然开始狂吠,不停地向前冲着,若不是有那条锁链锁着,它一定会扑上来撕咬岳疏桐。 “殿下,我们快离开这里。”岳疏桐当机立断,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黄狗仍在吠叫,岳疏桐已经听到人跑动的声音。 “先在这里躲一躲吧。”岳疏桐拉着段泓,躲进了草丛之中。 这里的草有一人高,刚好遮掩住二人。 透过杂草,岳疏桐瞧见拴着黄狗的地方,正聚着几个年轻的小厮,还能隐约听到他们谈话的声音。 “阿虎怎么一直叫?” “该不会是有猎物跑了吧?” “怎会,我刚刚从那边过来,并没有猎物逃跑。” “难道是有外人进来了?” “不可能,又不是没有人把守,怎么会有人随随便便就进来。” “这狗在想什么,人怎么会知道。还是快让阿虎消停下来吧。这么晚了,要是吵着太师大人,我们小命不保。” 犬吠之声终于停了,几人四下散去。 风突然变大,飞沙走石,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好像要下雨了。”岳疏桐抬头看了看如墨一般的夜空。 “有人过来了。”段泓突然道。 一个黑影渐渐向二人逼近。 岳疏桐没有走,就站在原地,等着那个人。 那人很显然已经发现了他们,此时若是立刻逃走,万一那人叫喊出来,就麻烦了。 黑影越来越近。 第101章 兄弟相见 那黑影走到离岳疏桐几步远的地方时,突然停住了。 岳疏桐准备直取其性命。 “是我。”黑影突然道。 虽然仅有两个字,可这熟悉的声音却让岳疏桐瞬间卸下了防备,继而一阵狂喜涌了上来,让她有些头昏脑胀。 “小殿下!”岳疏桐不禁呼喊出声。 “小昶?真的是你吗!”段泓早已热泪盈眶。 他冲上去,仔仔细细看着眼前的人。确定了这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弟弟,段泓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段昶。 “好了,三哥,如今见面了,应该欢喜。”段昶轻轻抚着段泓的背,安慰道。 “小殿下,你是如何发现我们的?”岳疏桐上前问道。 “方才我跟着司徒熠回来时,听见别家的仆从议论说,董家的一男一女往席上去了。可是刚刚在宴席上,我亲眼瞧见,董家的侍从明明都跟在董实身边,绝不可能会有其他人留在营帐这里。我便想着,会不会是姐姐过来了,就找了个空档,想过去看看。果然看见一个极像姐姐的影子一闪而过。”段泓笑道。 “没有旁人发觉吧。”岳疏桐有些忧虑。 “放心,只有我自己过来,我都没有向小回提及此事。” “小昶,你当初究竟是怎么成了司徒熠的暗卫,快细细说予我。”段泓问道。 段昶往四周看了看,而后拉着岳疏桐和段泓往草丛深处走了走。道: “当年我骑马逃出北城门,司徒熠的暗卫一直紧追不舍。我逃至北山,舍了马匹,想要躲到山里去。因为看不清路,又太过匆忙,我一脚踩空,顺着山坡滚进了谷底。当时,我全身痛得厉害。是朦胧之间,我好像看见了小回在喊我,我以为我要死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清醒过来,发现我仍躺在谷底,身边守着我的,就是小回。” 段昶一席话,带出了很多谜团。岳疏桐和段泓愈加专注地看着段昶,静等他说下去。 “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竟然还能见到小回。小回为我包扎了伤口,告诉我,当年南府遭抄没,他本应随族中其他还未成年的男子一起被流放,可是父皇怜他年幼,命黄冕连夜将他送出了皇宫,找了祁安城外一处庄户人家寄养。” “我记得,南府当年是获罪才抄家,父皇怎么会照拂罪臣之子?”段泓大为不解。 “因为父皇知道,南照夜大人是被冤枉的。这一切都是司徒熠做的。当年,南大人想要弹劾司徒熠,被司徒熠记恨,将科考舞弊一事嫁祸于南大人。父皇当时即位年数尚短,根基未稳,根本无力与司徒熠抗衡,只能尽力保住南家最后的血脉。小回他知道这件事,所以他很快便从那户人家偷跑出来,混进了司徒府,最终成了司徒熠的暗卫,待时机成熟时,为父母报仇。许是上苍庇佑,一直以来,司徒熠都不曾见过小回,故也没有起半点疑心。” “那小回又是如何让小殿下做了司徒熠的暗卫?”岳疏桐微微蹙眉,问道。 “说来也巧,那夜与他一起的暗卫,也就是真正的朱雀,身量与我相当,常以面具遮面。小回为了保我,就将他杀了,让我戴上面具,顶替了朱雀的位子。他将我带回司徒府,告诉司徒熠,说齐王已经摔下山崖,身首分离。司徒熠颇为信任小回,就信了小回的话。可是后来,祁安城有人传播些风言风语,说我没有死。为了让司徒熠打消疑心,小回就扮作我的样子,开始在祁安城出没,而后,他又去了襄城,还有其他地方。如此一来,闹得满城风雨,司徒熠便只忙着盯着外面,不会留意身边的人了。” “司徒熠没有为难你吧?”段泓拉住段昶。 “我没事,三哥。如今确实辛苦一些,等大仇得报,就好了。你们如今在哪里安身?” “我和阿灼现在寄住在谷虚怀谷大人府中。我们在朝中已经有了可以用的人,正在慢慢剪除司徒熠的羽翼。” “是哪几位大人?”段昶似是很关心这件事。 “王骥,邓锒,还有费允和于定乾,他们二人虽不在祁安城中,却也能出力。”段泓道。 “有信得过的人变好。三哥,我们都知父皇是被司徒熠、皇后和段暄联手害死的,那个皇位是被他们从你手中抢走的。只是,若让天下人信服,是不是……”段昶突然止住了话头。 “父皇生前已经留下了遗诏,传位于我。”段泓明白弟弟的意思。 “那就好。” “小昶,和我们一起走吧。你留在司徒熠府中,不单单辛苦,还十分危险。”段泓双手扶住段昶的肩膀。 “三哥,若我此时一走了之,岂不是将小回置于险境?司徒熠一定会有所怀疑,到那时,小回会十分危险。他救了我一命,我不能只想着自己逃走。”段昶拒绝了段泓。 段泓久久凝视着段昶,终于轻笑一声,道: “小昶真是长大了。既然你有决断,那就去做吧。” “既然小殿下要继续留在司徒府,我如今还有一件极为要紧的事想托付于小殿下,日后我们能不能洗刷冤屈,全看此事了。”岳疏桐道。 “什么事?”段昶有些疑惑。 “当年参与诬告二位殿下谋害先帝,篡权夺位的人,可是极为重要的人证,若是他们能吐出些什么,与我们可大有益处。” “姐姐不必多言,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当年的中书侍郎蔺潮生还留在祁安城中养老。司徒熠不放心他,已经暗中将他圈禁了。待我回了祁安城,找机会接近他,一定从他嘴里套出些什么。”段昶笑道。 “真是一场感人肺腑的兄弟相见啊。”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三人皆一惊。 一旁的大树上跃下一人。那人倚靠着树,并不行动。 “青龙,你想干什么?”段昶的声音变得十分低沉,宛如一只灰狼面对抢夺猎物的敌人的低吼。 岳疏桐不禁侧目。这样的声音,她很难相信是段昶发出的。 虽然岳疏桐看不清青龙的神情,但想也知道,青龙现在一定带着极为不屑的冷笑。 “别担心,朱雀。不,不对,我应该称呼你为齐王殿下。看来我从前的猜测是对的。”青龙朝着三人走了几步。 岳疏桐立刻挡在段泓段昶面前。 从她第一次进入谷府,再到她从费允的住处赶往谷府,以及如今在毓灵山,青龙,这个阴险之辈像是孤魂野鬼一般,难以摆脱。更不要说,青龙害死了荧儿和如粹。哪怕他可能会是姜皎的师弟,此时此刻,岳疏桐只想为荧儿和如粹报仇。 姜皎的救命之恩,岳疏桐可以用自己的性命来偿。 “青龙,你是不是觉得我会怕你揭穿我?”段昶冷冷道。 青龙又走近了些。似是觉得段昶的话很有意思,他歪了歪头,笑道: “我不相信你会不害怕。” 这一次,轮到段昶笑了。 “大家彼此各怀心事,何必互相为难。” “你这话什么意思?”青龙的语气顿时冷了下来。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有些话烂在肚子里,对所有人都好。若是真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我也一样可以让你得不到好处。”段昶语带威胁。 青龙默然,立在原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岳疏桐瞥见青龙身上掉下来一件东西,走上前拾起来一看,是一只从中间剖开的竹节。应该还有另一半。 段泓和段昶好奇地凑上来看。 “原来是这个。这是鎏金的,不值钱。他既掉了,姐姐自己戴着玩吧。”段昶不屑道。 “小殿下,你方才的那些话,是说青龙身上也有会对他不利的秘密?”岳疏桐反手将金竹节挂在了身上,问道。 “我也只是猜测。但青龙这个人,没那么简单。” “小殿下可知青龙的来历?” “我并不清楚。只听说他无父无母,十几岁的时候被司徒熠收留了,自此以后,便留在了司徒府。”段昶摇了摇头,道。 这时一滴豆粒大的雨滴落下,继而大雨骤降,天边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摇得树枝哗哗作响。 “三哥,疏通姐姐,你们快回去吧,不要留在毓灵山了。司徒熠明日便启程回祁安城。段暄要大婚了。”段昶匆忙道。 “段暄大婚?他娶得是哪家的姑娘?”段泓有些愕然。 “是门下侍郎宋庸的女儿,宋怀珍。”岳疏桐道,“当初在王夫人告诉了我这个消息,因觉得不打紧,我就没对殿下提起。” “对,就是那个长得不好看,只会读书,胆子还很小的书呆子。她从前入过宫的。”段昶一边说,一边伸手,想要遮挡雨帘。 “也不能这样讲。阿宝是个不错的姑娘。”段泓并不认同弟弟。 “好了,三哥,你们快走吧。若是雨变大,你们就不好下山了。我也要回去,不然,司徒熠该起疑心了。” 岳疏桐和段泓只得与段昶分别。 “三哥不必难过,定还有再见的日子。”走之前,段昶道。 第102章 朱门酒肉(一) 岳疏桐和段泓冒着倾盆大雨,赶回了谷府。 谷夫人见状立刻命人准备了热水和干净的衣裳,让二人马上去沐浴。 身子泡在热水中时,岳疏桐顿感这几日的奔波劳碌尽数消散。 沐浴后,岳疏桐换好了衣裳,来到了前厅。谷虚怀、谷夫人和向只影正等在那里,段泓也已经到了。 “殿下,姑娘,山上情况如何?”谷虚怀问道。 岳疏桐和段泓便将所见所闻细细说与谷虚怀。 “殿下既已见到了齐王殿下,也可安心了。”谷虚怀道。 “可惜司徒熠明日便要回祁安城了,我和殿下还没来得及打探出什么。”岳疏桐不无遗憾地说。 “回祁安城?”谷虚怀有些不解。 “段暄要迎娶门下侍郎宋庸的女儿宋怀珍做皇后了,如此大事,司徒熠岂能不去。”段泓道。 “原来是为这事。司徒熠到底是亲舅舅,早些回去也是应该的。” “谷大人此话,莫不是也要去祁安城?”岳疏桐问道。 “正是。昨日宫中的使者来传口谕了,要我和夫人前去。这种事,我不好违背。”谷虚怀颇为无奈。 “谷大人的难处我明白。”段泓道。 “对了,谷大人,王骥大人可有写信过来?”岳疏桐始终想着王骥传递的消息。 谷虚怀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 “王大人的信,与宫里的口谕是同一天送到的。” 岳疏桐很是欣喜,甚至都没发觉谷虚怀的神色有异。 她迫不及待地展开信件,可读着读着,一颗心像是被泡在了冰水里,渐渐冷了下来。 信上说,军需粮草一案中所牵涉的官员,除主犯,其余人等皆被轻判。此案已盖棺定论,段暄不许任何人再提起。 “这是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什么了!”岳疏桐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似是在期待什么人能够回答。 “怎么了?”见岳疏桐如此,段泓立刻起身,从岳疏桐手中拿过了信。 读了信,段泓亦是十分错愕。 “这明明是削减司徒熠势力的大好时机,段暄为何不乘胜追击呢?有的人仅仅是被贬了官,段暄就不怕边境将士们寒心吗?”岳疏桐又气又恨,却也毫无办法。 “或许,这是司徒熠与段暄达成了某些交易,例如,段暄留住司徒熠的人,司徒熠则将某些要紧的位子让出来,让段暄支配。以我对段暄的了解,若是司徒熠真的以此为筹码,段暄极有可能妥协。”段泓目光冷峻,似是数九寒冰。 “那兵器案兴许也会如此。我们不能放任他们舅甥二人拿这样的大事博弈。”岳疏桐厉声道。 “谷老,我和阿灼随你一起回祁安城。”段暄转向谷虚怀。他的语气不容任何辩驳。 “是。臣来安排,殿下放心。”谷虚怀立刻答应了下来。 几人议完事,岳疏桐立刻找到了向只影、竹猗和心无,将回祁安城的事告诉了他们。 向只影和竹猗并无任何异议,只说一切听岳疏桐和段泓的安排。心无自然无二话。 岳疏桐便开始张罗着收拾东西。 其实,他们几人除了几件谷夫人所赠的衣裳,还有岳疏桐的照霜剑之外,并无甚财物。 谷府这样的人家出远门,排场不会小。谷夫人立刻着人去预备行李车马。待到出发那天,长长的车队出现在襄城的大街上,引得无数人侧目。 岳疏桐、向只影和心无与谷夫人同乘一辆车,段泓、竹猗与谷虚怀同乘一辆车。 此次出门,谷夫人将府中一半的人带在身边。人多,便慢了。若是只骑马往祈安城去,三日便可到达,如今只怕要走上五六日了。 前几日下了场大雨,也已入秋,可暑气仍未散去。早晚虽有些凉意,然正午之时仍觉酷热。 于是,因耐不住暑热,谷虚怀便命众人在一处林子中停下,要歇一歇。 丫鬟们从自己所乘的车中出来,像是一只只彩蝶,飞向主人的车,将谷夫人和谷虚怀搀下。 早有小厮支起木架,将帐子挂上,又有婆子铺好垫子,摆上小几。 谷虚怀和段泓三推四请,终于落座。 “这天真是热,玛瑙,快将我早起带上的果子拿来。”谷夫人坐下道。 “是。” 玛瑙离开,很快便回来。将手中提着的一只不大的木桶放在桌案上,小心打开了盖子。 一旁的一位小丫鬟立刻端上来一只琉璃盏,玛瑙将木桶中的果子一一取出。 “这果子都是冰好的,早起时我命人在里面装上了冰,再把这些果子放在里面,现在拿出来,正好吃,也能去去暑热。”谷夫人笑道。 “还是夫人想得周到。”岳疏桐道。 “有茶没有?”谷虚怀问道。 “回老爷,茶正煮着呢。”翡翠道。 “先吃个果子解解渴吧。”谷夫人说着,拿起一枚鲜红的李子递给谷虚怀。 几位婆子进来,毕恭毕敬地摆上几碟点心。 “老爷,夫人,这点心也是从家里带来的。这里只有个庄子,想来也没有什么干净的吃食,请老爷夫人先委屈委屈。”其中一位婆子道。 婆子们退了下去。几人继续谈天说地。 不多时茶也煮好了。 岳疏桐向来不挑拣吃喝,再者,她实在是口渴,香茗入口,只觉得无比舒畅。 “姑娘,这茶好香。”心无轻轻嗅着茶的香气,双眼亮亮的。 岳疏桐见她这副样子,不觉笑了。 只谷虚怀不太喜欢。 “这茶定是用这附近的河水煮的,这颜色和气味都差了些。”谷虚怀蹙着眉,对谷夫人道。 “到底是在外面,不比家中。”谷夫人轻声嗔怪道。 谷虚怀略微抿了一口茶水,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是铭儿特地请友人从西域带来的茶。真是可惜了这样好的茶。”谷虚怀咕哝道。 岳疏桐起身,撩开帐子向外看了看。只见远处有不少农户正探头探脑,很是好奇地朝这边看,时不时还在交头接耳。 有人家的地方,兴许有井水。 岳疏桐想要去找一些来煮茶。 第103章 朱门酒肉(二) “殿下,大人,夫人,我瞧这周围有人家,我去那里借些井水,回来好煮茶喝。”岳疏桐道。 “姑娘快坐下,这样热的天气,晒坏了可怎么好。不必这么麻烦。”谷夫人忙阻拦。 “是啊,姑娘,我方才只是随口一说,这茶喝着也不错。”谷虚怀面露愧色。 “阿灼,你坐下吧。现在正是热的时候。”段泓也道。 “无妨,我刚好到处走走逛逛。”岳疏桐说着,走出了帐子。 “那我同你一起去。”段泓站起身。 “殿下,你陪谷大人说说话吧,我和心无去就好。”岳疏桐挡住了段泓。 段泓只好坐下。 心无立刻喜滋滋地跟上。 岳疏桐向一位看茶炉的婆子要了一只木桶,一根竹竿,和心无一起,朝着远处的庄子走去。 放眼看去,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谷府的人,有小厮看着马匹吃草,有婆子洗杯盘碗碟,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去拾柴火,还有丫鬟在候着,随时等着差遣。 这样的阵仗,不怪那些农户们那般好奇。毕竟这样的世家大族,好些人只在传奇话本里听过,哪里亲眼见过呢。 “姑娘,这谷大人好生讲究。那茶我喝着,觉得很好啊,他竟然不喜,还说泡茶的水不好。我觉得天底下的水都是一样的。”心无手中转着竹竿,道。 “谷大人是精细惯了的,不同于你我,怎样都好。”岳疏桐目视前方。 那些农户们见岳疏桐走近,纷纷散开,各自往家跑去。 岳疏桐本想找人问一问,哪户人家有井水,见到这般情形,只好挨家挨户敲开门问。 “老人家,你可知哪里有井水?”岳疏桐敲开了一座茅草屋的门,轻声问道。 这位老者上了年纪,眼睛不好,意识也有些模糊了。她盯着岳疏桐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颤颤巍巍地指着东边的方向。 “那里,那里,邢老爷家有井水。” 岳疏桐连连道谢,同心无一起,往老者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这位邢老爷似乎是本地的乡绅,院子气派不说,一砖一瓦都颇为讲究,门口的两座石狮子更是威风凛凛。 岳疏桐抬手想要扣动门环,可手刚刚放上去,便停住了动作。 “方才那位老人家,年事已高,无力打井。可庄子上其他人家应该会有井水,她为何指了这位邢老爷家,难不成那位老人家每日吃水,都要到这位邢老爷家来打水不成……”岳疏桐心中有些疑惑,小声道。 “兴许,这位邢老爷是大善人,看着那老人年老体弱,就大方地把自家的井借给她。”心无倒是不在意,大大咧咧道。 “若是行善,为何不直接在那老人家中打上一口井,这样也好省些功夫。” 心无歪了歪头,道: “姑娘何必在意这些。我来敲门吧。” 说罢,不等岳疏桐发话,心无上前敲起了门。 “谁呀,谁呀。”门后响起了不耐烦的声音。 很快,漆黑的大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个个头不高,歪鼻斜目的小厮皱着眉,一脸防备地盯着岳疏桐和心无。 见小厮迟迟不开口,岳疏桐便说明了来意。 小厮嗤笑一声,一摆手,道: “没有,往别处去。” “想来是不方便。那敢问小哥,还有何处有井水?”岳疏桐并不恼,依旧客客气气。 “没有了。”说罢,小厮便要关门。 “何事?”门后突然多出一个人,向外看着。 这人年岁比小厮长些,身上衣裳的料子也更好,想来是府中有头有脸的人。 “杨总管,是两个野丫头,来借井水。”小厮道。 “借水?”杨总管将门敞开了一些,上下打量着岳疏桐和心无。 岳疏桐又重复了一遍来意。 “姑娘,你是外来人,不知道我们这儿的规矩。我们邢家是厚道人家,绝不会为这一点子井水难为人。”杨总管笑道。 “那就有劳总管了。”岳疏桐递上了木桶。 岂料杨总管突然话锋一转。 “姑娘,我还没说完。要井水可以,但是,不能白给。” “这是自然。总管开个价吧。”岳疏桐并不意外。这位杨总管无非是想捞点好处。 “姑娘,你又误会了。”杨总管笑了。只是这笑里透着几分狡诈与虚伪,让人不适。 “整座邢家庄,只我们府里有这口井。庄子里的人都是给我们家老爷交了税的,你若是想要取水,先交银钱!”小厮伸出一只手,很是得意。 “那请说个数吧。”岳疏桐不想同这些人一般见识。 杨总管和小厮对视了一眼,懒懒地掸了掸衣裳。 “你这一桶水,不多不少,五百文。 “五百文?!”岳疏桐着实一惊。 “这庄子里的人,每家每月可是要交一两银子的,我是念在你们是外来人,才给你们折了折,你们不要不是好歹。” 岳疏桐没有想到此人竟会如此狮子大开口。 从前在家中时,父亲和母亲起早贪黑,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劳作一年,即便是遇上风调雨顺的好时节,交了租子和税银,一月所剩不过两三两银子。这邢府还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姑娘,姑娘……” 岳疏桐闻言扭头,只见方才那位老者正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往这边赶。 岳疏桐立刻迎了上去,搀住老者。 “老人家,怎么了?” “姑娘,我刚才话还没说完,你就走了。你要去邢老爷家借水,只怕不好借,我们整个庄子的井都被填了,只剩他家这一口井。我们若是想用水,每个月都要交银钱才行;你若是想要借水,只怕要给他们钱,不然,他们定不会给你一滴水的!” “我已经知道了。”岳疏桐盯着邢府的大门,沉声道。 幼时,岳疏桐便时常目睹这些乡绅欺压邻里。他们故意将快要坏了的农具租给庄户,这样便可借口庄户用坏了农具,勒索一笔,而这笔钱,往往是那农具价钱的几倍。庄户若是给不起,那就要拿家中的物件去抵。常常有农户家中被尽数搬空。庄户要交的租子,常常占了收成的一半还多,遇上灾荒,分文不减;碰上丰年,还要涨上一涨。天长日久,庄户们忍饥挨饿,衣不蔽体已是常态。 即便庄户们已经快要活不下去,可土豪劣绅们尤嫌不足。他们放贷,还不起,便用家里的女眷去抵。岳疏桐至今仍记得,邻家的大姐姐在出嫁的前一天被乡绅家的少爷强抢了去,再也没回来。没多久,邻家的叔叔婶婶都投河自尽了。他们家的茅草屋被乡绅占了去,用以养鸡养鸭。 那时,岳疏桐还小,不懂事。她只觉得那些毛绒绒的小鸡小鸭可爱得紧,忍不住放在手里抚摸。这一幕却被乡绅家的管家婆看到了。那婆子一把抓住了岳疏桐的衣领,将她高高拎起,重重地扔在地上。 一块石头刚好硌了岳疏桐的头,顿时血流如注。那管家婆还要上前踢踹岳疏桐。如果不是爹娘跪地磕头,求那管家婆放岳疏桐一马,只怕岳疏桐要命丧当场了。 后来,那乡绅偏要说岳疏桐弄死了好几只鸡鸭,爹娘只好卖了家里唯一一头耕牛。那头牛,老得快要走不动,骨瘦如柴,根本卖不了几个钱。娘又做了好些针线,换了钱,却还是不够。小小的岳疏桐便拿上砍刀和绳子,进了林子里去砍柴,好几次遇上野兽,险些丧命。最终才凑够了钱,一家人堪堪脱险。 那时,岳疏桐只觉得害怕,并未想过其他。直到后来,她读了书,才恍然大悟,那些乡绅是何等的伪善与歹毒,被他们欺压的百姓过着怎样水深火热的日子。明明都是活生生的人,凭什么就要这样受欺凌。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如今,邢家庄的农户们连喝口水都要向这邢老爷交税银。他们的日子,一定比岳疏桐当年还要难上几分。 既然看到了,岳疏桐便不能不管。 第104章 朱门酒肉(三) “乔婆子,你又在胡言乱语什么?!”杨总管顿时变得凶神恶煞,气冲冲地赶来。 乔婆婆被吓得手足无措,只能躲在岳疏桐身后。 “杨总管,我老糊涂了,你高抬贵手,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可乔婆婆的哀求并没有任何用处。杨总管张开大手,就要抓她。 “婆婆,你不要求他。” 杨总管这种人的嘴脸,岳疏桐一清二楚。这种人畏威而不畏德,求他,只会让他更加嚣张。 心无一把抓住了杨总管的手腕。 “你这个贱人,我可是邢府的管家,你敢对我不敬,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杨总管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 “你这个狗仗人势的东西!你知道我们姑娘是谁吗,我们姑娘,乃是……” “心无!”岳疏桐止住了心无的话。 她不想用那些在外人眼中称得上“尊荣”的名号去震慑眼前的鼠辈。 “是什么?你们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撒野!”杨总管见心无没有继续说下去,更为张狂。 “你这条桌下乞食的野狗!”心无恨恨道。她手上一紧,猛地将杨总管的手腕拧了过来。 只听“咔嚓”一声,杨总管脸色煞白,只剩哀嚎。 一大群小厮跑来,将几人团团围住。 这些人自然不是岳疏桐和心无的对手,没一会儿,便作鸟兽散。 “姑娘,你们得罪了邢老爷,这可如何是好啊,他一定会杀了你们的。” 乔婆婆颤颤巍巍道。 “没事,婆婆,他拿我没办法的。”岳疏桐安慰道。 “阿灼,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段泓和竹猗匆匆赶来,“你一直不回去,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岳疏桐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告诉了段泓。 段泓哪里听说过这些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岳疏桐见状,颇感无奈,心下叹了口气。段泓自小养尊处优,金尊玉贵地养在宫中,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哪怕后来上了临穹山,也是整日诗书为伴,怎么会知道这世间百姓是如何过活的。 这便是岳疏桐与段泓之间的沟壑。他们二人相伴多年,这沟壑如今已不至于将两人完全隔绝,却也无法填平。 “什么人,敢在我家门口撒野!” 一声嘶哑的吼叫声传来,一个大腹便便,须发花白的男子在一众小厮的簇拥下跌跌撞撞地从邢府中跑出来。 这男子身上的衣裳用料上乘,却落着许多酒渍。胡须上也挂着一些点心碎屑。整个人虽然绫罗绸缎加身,却难掩邋遢。 “老爷,老爷,你要为小人做主啊!”杨总管撕心裂肺地嚎叫着,连滚带爬地扑倒在邢老爷脚下。 “究竟是怎么回事?!”邢老爷厉声质问着杨总管。 “回老爷的话,这二位姑娘来家里借井水,我只是将规矩告诉她们,并未对她们无礼,她们却突然发怒,将我打伤,还有这个乔婆子,平日里装得谨小慎微,却是个背信弃义的主,她竟然不顾老爷平日里的照拂,添油加醋,挑唆这二位姑娘,还构陷老爷。小人贱命一条不值什么,但是她们竟然伤及老爷颜面!万万不可轻饶了他们!”杨总管涕泪横流,装得万分可怜。 “是啊,老爷。她们还打了我一耳光。这哪里是打在我的脸上,分明是打在邢府的脸面上!”一个小厮捂着肿起来的脸颊,大声道。 岳疏桐冷笑道: “杨总管还真会颠倒是非黑白。不过你们这样的人,做出什么不顾礼仪廉耻的事,我都不意外。我小的时候,常与你们这种人打交道,你们肚子里装着什么,我最清楚!”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知道我是谁吗!”邢老爷涨红了脸,气得胡须都在抖。 杨总管见有主人可以仪仗,立刻变了脸,呲牙咧嘴,怒目圆睁。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不过是一个用诗书礼仪当幌子的贼寇罢了!”岳疏桐怒道。 “好无礼的丫头,我今天就要你看看我们邢府的手段!给我上,抓住她,我把她赏给你们。丑是丑了些,但是嘛……” 小厮们听闻,爆发出一阵哄笑。 段泓突然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了邢老爷的腹部。 周围的小厮皆被吓傻了,不知所措地站着。邢老爷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像一头猪。 “好你个老贼,我定要你付出代价。”段泓额头青筋暴起,已经怒不可遏。 岳疏桐根本却不屑于同这种小人生气。她急步向前,一把掐住了邢老爷的脖子,将他举起。 邢老爷不住地挣扎着,却根本无力挣脱束缚。他的脸渐渐变成了紫色。 “你,你……我家老爷要是有个好歹,你别想活着踏出邢家庄!”杨总管企图震慑岳疏桐。 可岳疏桐根本不会惧怕,手上的力度又重了几分。 “我只是想来你家借些井水,你家总管对我出言不逊,还想打乔婆婆。你这个做主上的也是满口污言秽语,果然是上行下效。我并非不想给钱,只是你们这个价钱太过荒唐,难不成你家井中的水,是天上仙娥的琼浆玉露不成?”岳疏桐故意缓缓说道。 “女侠,女……侠……饶命……饶命……”邢老爷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 “你说什么?”岳疏桐假装没有听清。 “饶命……饶命……” “饶命?好啊,只是不知邢老爷的诚意如何。”岳疏桐又将邢老爷举高了几分。 “快去,快去……”邢老爷艰难地摆摆手。 有小厮立刻捡起地上的木桶,往府中奔去。 岳疏桐松开手,邢老爷重重地落在地上,不住地咳嗽着。 杨总管忙上来为自家主人顺气。 “姑娘。”心无立刻递上了自己的帕子。 岳疏桐朝心无笑了笑,慢慢擦着手。仿佛手上沾染了什么污秽之物。 “师妹可出气了?”竹猗问道。 “我有什么气。这庄子里的百姓,对这个猪狗不如的禽兽,才是真的有气。”岳疏桐冷冷地看着邢老爷。 邢老爷本就是个色厉内荏之徒,方才见识了岳疏桐的手段,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我听说,你把这庄子里的井都填了,只留你家里这一口?”岳疏桐一脚踩在邢老爷身上。 “是……是……” “如今再挖井,要耗费不少时日。那请邢老爷将从前从百姓手里收来的水钱一分不少地还回去吧。” “这……”邢老爷愣在当场。 他显然是不想将银钱还回去。 岳疏桐当然不指望他主动交出钱财,便道: “邢老爷若不还,那只好我自己去贵府找上一找,找到什么算什么。倘若有珍珠翡翠玛瑙之物,刚好还与百姓,让他们置田盖房。” “不,不,我还,我还。快去,快去拿。”一听到自己可能会失去更多的钱财,邢老爷立刻改了口。 杨总管一路小跑着回了府里,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又匆匆跑回,手中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布包。 “老爷。”杨总管想将手中的布包交给邢老爷。 岳疏桐一把夺过。打开布包,里面赫然是沉甸甸的银钱。 “都在这里了,都在这里了。”邢老爷抬手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我凭什么相信你,万一你们主仆二人只是随便拿了些钱,想要糊弄过去,这却如何是好?”岳疏桐晃了晃手中的布包,“账簿呢?” 杨总管小心看了看邢老爷,似是在等邢老爷的示下。 “快点拿过来!”岳疏桐没有半点耐心。 杨总管忙从怀中取出一本簿子。 岳疏桐翻了几页,果然看到上面写着从庄子里的百姓手中收来的每一笔钱,极为翔实。 “依我大周律法,百姓打井,不需缴纳任何税赋。你竟然敢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榨取钱财,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段泓指着邢老爷怒斥道。 岳疏桐算了算账目,确信杨总管确实已将该拿来的钱拿了来。 “你听着,你最好将村中的井重新打好,不然,等我再来,若是在看见你如此欺压人,我定让你比今日难受百倍!” “是,是……”邢老爷匍匐在地,大气也不敢出。 “还有,若你敢对这庄子中任何一个人不利,我也不会饶你。” 邢老爷多少猜到眼前之人身份不同寻常,不敢再有二话,只能连连点头。 而后,由乔婆婆带路,岳疏桐将手中的钱,依照账目,一笔一笔还了回去。收到钱的百姓无不欢欣雀跃。 “姑娘,你真是好人。我定每日为你烧香拜佛,求佛祖保佑你长命百岁。我一把年纪了,也没有儿女,孤身一人,也不怕那个邢老爷报复我。姑娘不必挂念。”岳疏桐临走时,乔婆婆拉住岳疏桐的手,老泪纵横。 “婆婆,邢老爷这样的人,哪怕是死了,也一定会是阴司地狱里最贪婪的恶鬼。我一定会回来的,到那时,我为你们除了这祸害。”岳疏桐神色很是坚定。 “姑娘侠肝义胆。可是……唉……”乔婆婆欲言又止。 岳疏桐没有再去追问,因为她必须要走了。 谷府的人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一行人不能再耽搁了。 第105章 重回祁安(一) “都是他,若不是他,也不会惹出这样一场风波来。”谷府的马车上,谷夫人听闻了邢家庄发生的事,气愤道。 “是我要去借水的。更何况,若不是这次借水,我怎能发现那邢老爷欺压百姓呢。”岳疏桐宽慰着谷夫人。 “姑娘这次做得好。”谷夫人握住岳疏桐的手,道。 行至黄昏时分,一行人到了一座小镇。这镇子虽不是十分富庶,却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服侍谷虚怀的小厮先一步到了镇子,已经包下了镇子上最好的一家客栈。 谷府的马车停在客栈门前,客栈的掌柜恭恭敬敬地来迎接。 这客栈倒也干净。 两人一间房,谷府的人竟将整家客栈住满了。 走了一天,岳疏桐只觉得身上十分黏腻,很是不适,便先行沐浴。 待从浴桶中出来,刚好到了晚饭的时辰。竹猗在门外喊岳疏桐和向只影去用晚饭。 可岳疏桐并没有什么胃口。今日在邢家庄的所见所闻,让她心中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 她不断回想起乔婆婆的话,以及幼时的经历。坐在窗边,岳疏桐看着外面灯火阑珊,一时五味杂陈。 直到向只影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菜粥,岳疏桐才回过了神。 “我方才在楼下用晚饭,瞧见这客栈的小二抬进来一筐野菜。我便想起从前在家时,家里粮食不够吃,我娘便采了这种野菜,同黍米混在一起煮粥吃。那时天天吃月月吃,虽然已经厌烦了,可是又没有别的吃食,只能吃这个。后来,遇上了天灾,连草根都没得吃了,就再也没吃过。今日看到这野菜,我又甚是想它的滋味,就借了这里的炉灶,煮了两碗粥。快吃吧。” 向只影端起岳疏桐面前的那一碗粥,不住地搅着,直到热气散了,才放回岳疏桐面前。 岳疏桐看着面前的粥,一时有些茫然,她只顾着想着心事,不曾发觉向只影什么时候出去的,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还是从前那个滋味儿。”向只影尝了一口粥,笑道,“你也快尝尝。你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吧。” 岳疏桐端起瓷碗,嗅到了菜粥那种独特的味道。 这味道很是熟悉。从前娘也常做。那时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吃这个。精米白面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温热的粥入口,一股暖流顺势流进了岳疏桐心里。 “我看你有些苦恼,想必是为了邢家庄的事吧。”向只影停下了手中的汤匙,温柔地看着岳疏桐。 她总是能一眼看穿岳疏桐的所思所想。 岳疏桐轻轻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自从我进了稷王府,便再没过过苦日子。哪怕我只是侍女,吃穿住行都比外面的人强百倍。有时候在祁安城中那些高门大户之间走动,人家也对我们颇为客气。出入皇宫也是常有的事。在这富贵乡里待得久了,我竟几乎忘了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了。后来上了临穹山,即便是下山游玩,也不过是逛一逛,采买些东西,便回山了,也不曾同什么人打交道。今日看见邢家庄的人,看见那邢老爷的嘴脸,我突然想起来,我也曾是被豪绅欺压的人。没有王府做仰仗,没有临穹山庇护,我在那些人眼中,与砧板上的鱼肉没有半分区别。 “我早该明白的。莫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便是一条狗,一只猫,若它出在王府,也比外面的人高贵。可是这些全都是因为主上,不是为着自身。哪怕穿金戴银,哪怕锦衣玉食,这些都不过是主上颜面上的一点装点罢了。厅上的摆件,时时有人擦拭;府中的年雀,常有人喂食;至于我,同它们其实是一样的。 “殿下为人和善,所以我才能过得好。可是从前在祁安城,别家下人过得什么日子,我也有所耳闻。主上想让你好,你便好。若那天瞧着厌烦了,或打或骂,哪怕一根绳子勒死,也是有的。 “可我们分明是个人啊,是同他们一样的人。我本就是从乡野中走出来的农家女,同邢家庄的百姓一样。无论何时何地,我绝不会忘了这个出身,我要时刻记着。若是哪一天,我能得势,我也绝不会变成邢老爷那样。旁人怎样,我无法插手,那我就做好我自己。” 岳疏桐将心里的话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向只影静静的听着。 良久,向只影握住了岳疏桐的手。 “你能这样想,很好。”向只影眼中泪光点点,“你决不会依附于谁,也绝不会变成那般模样。我相信你能坚守住本心。” 岳疏桐垂眸,滚下泪来。 第106章 重回祁安(二) 整整一晚,岳疏桐不断地做着梦。她梦见爹娘,梦见村中的小孩子,梦见耕种时,那头老牛低沉的“哞哞”声,梦见那些豪绅的丑恶嘴脸。 醒来时,岳疏桐出了一身汗,寝衣潮乎乎的。 此时天已大亮,向只影已经挽好了发髻。 “你不要着急。我去给你端早饭。”她轻轻道。 岳疏桐一时说不出话,只是胡乱地点点头。 穿好衣裳后,向只影也端着早饭进来了。 岳疏桐洗了脸,随便挽了一个发髻,就坐在桌前,同向只影一起用着早餐。 “二位姑娘,三楼夫人差我来告知一声,半个时辰后便可上路了。”刚刚用完早饭,外面传来了小二的声音。 “知道了,多谢。”向只影答应着。 二人将碗盘收拾好,交给小二带了下去。 “对了,昨晚段泓见你没有下去用晚饭,想上来看看你。但我想着,你心里的事,他未见得全然明白,便没有让他过来。”向只影一边叠着衣裳,一边道。 “无妨。若是殿下过来,我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岳疏桐微笑道。 二人收拾好了东西,去一楼等候着。段泓和竹猗已经在那里了。还有好些谷府的人。 “阿灼,你还好吗?我看你眼下有乌青,是不是昨晚没有睡好?”段泓迎上来,眼中满是担忧。 “我无事,殿下。许是乍一到生地方,睡得有些不踏实。”岳疏桐借口道。 “撒谎。你有什么事,不能对我说。”段泓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看着段泓心事重重的样子,岳疏桐只是笑着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坐下。 “心无怎么不见?”岳疏桐四下看看,并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位心无姑娘?我方才上去送早饭,那姑娘刚醒。”客栈里一位做活的老妇人道。 “心无睡得倒安生,不认生。”竹猗笑道。 “姑娘公子们好早。” 岳疏桐闻声抬头,只见谷夫人身边的几个丫鬟正提着大包小包从楼上下来。 “都收拾妥当了,老爷和夫人一会儿便下来。”一位丫鬟说。 整座客栈霎时热闹了起来。有人去套车,有人去账房结钱,有人开始帮着丫鬟拿行李。人虽多,却井然有序。 心无也端着托盘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将托盘交给迎面而来的小二后,心无打着哈欠,坐在了岳疏桐身边。 “你醒得晚,怎么,还困?”岳疏桐问道。 “这里的床真舒服,睡多久都睡不够。”心无笑得有些憨。 岳疏桐不禁也笑了。 谷夫人和谷虚怀也缓缓从楼上下来。一行人终于继续赶路。 往后的路程,皆是镇子或城池,倒是便宜不少。 第五日傍晚,一行人在邱原落脚。 邱原是距祁安城最近的城市。明日,众人便可抵达大周的皇都。 谷虚怀带着众人照旧宿于邱原中最好的客栈。 客栈中吃饭的住宿的人众多,且又临近祁安城。人多眼杂,晚饭时,岳疏桐和段泓便留在房中吃。竹猗和向只影,心无则陪着谷虚怀夫妇,在二楼的雅间吃。 “阿灼,你看,我遇见谁了。”岳疏桐刚刚将碗盘交由店小二带下去,便看到向只影笑着从长廊一头走来,身后跟着一位男子。 待二人走近了,岳疏桐才认出,那男子竟是姜皎。 “阿灼姑娘,别来无恙。”姜皎笑道。 二人见了礼 “姜先生怎么在此处?”岳疏桐颇感意外。 “别站在外面说话,姜先生快请进。”向只影请姜皎进屋。 “前几日,祁安城中宋家的管家上门,十万火急地请我去医治他家小姐。我本不喜踏足祁安城这种地方,但救死扶伤乃医者本分。更何况,人家登门求医,又岂有不理的道理。我便带了几位药童,随那位管家北上。”落座后,姜皎说明了此行的来意。 “祁安城,宋家,莫不会是……”岳疏桐猜到了一个人。 姜皎只是微微一笑,似是默认。 “姜某与诸位还真是有缘,不曾想竟在这里相遇。”姜皎道。 三人寒暄着,一炷香后,姜皎便起身告辞了。 岳疏桐和向只影亦起身相送。 “阿灼姑娘。敢问姑娘,此物是从哪里得来的?”姜皎走至门边,好像瞥见了什么,突然停下了脚步。 不知是不是因为烛火颤抖,岳疏桐看到姜皎眼中似是有什么在波动。 “这个?”岳疏桐捧起挂在腰间的那枚鎏金竹节,问道。 “正是。不瞒姑娘说,当年师父请友人打了一只金竹节,从中剖开,一分为二,给了我和师弟一人一半。我们便一直戴着,从不离身。”说罢,姜皎从怀中取出一枚一模一样的金竹节,“姑娘,可否告诉姜某,这只竹节是从哪里得来的?” 岳疏桐便将来龙去脉说与姜皎。 姜皎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不,不会的。”他喃喃道。 纵然岳疏桐在心里几乎已认定了青龙就是姜皎的师弟,可见姜皎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还是不忍心。 “先生莫要多想。这样的金竹节,想来也不是多么罕有,也许这只是巧合。”向只影道。 “是啊。”岳疏桐忙附和着。 “阿灼姑娘,能不能给我看一看?”姜皎双眼通红。 岳疏桐犹豫了片刻,解下了金竹节,交给了姜皎。 姜皎将自己的一半同另一半和在一起,却并不是严丝合缝。 两半竹节之间,有极小的缝隙。 短暂的沉默之后,姜皎苦笑了一声,将竹节还给了岳疏桐。 “我师弟从小学医,所谓医者仁心,他断然不会做杀人的勾当。” 姜皎这番话,似是在安慰自己。 “夜深了,二位姑娘早些歇息。姜某告退。”姜皎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岳疏桐和向只影目送姜皎走远。 姜皎的身影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慌乱。 “阿灼,你说的那个青龙,难不成真的是姜先生的师弟?”合上房门后,向只影低声问道。 岳疏桐凝视着掌心中的竹节。 “以当下的种种线索来看,只能是他。” “可是这竹节方才并未对上。” “这竹节很是光滑,想来是主人常常拿在手中摩挲,所以才对不上。” “若这个青龙真的是姜先生的师弟,姜先生可怎么办呢。他这样好的人……”向只影轻叹道。 “好了,师姐,时候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呢。”岳疏桐收起了竹节,将向只影从感伤中拉了出来。 第107章 重回祁安(三) 第二日,一行人仍旧早早起床。 许是姜皎要晚些出发,亦或是他走得早,岳疏桐并未见到他。 行至下午,终于到了祁安城外。 谷府的一些仆从昨日并未从客栈歇息,而是先一步进了城,回府上收拾房子。 谷府的车马刚刚进了祁安城的城门,便有几个婆子赶来,走在谷夫人的车边,喜笑颜开地同车里的谷夫人说着话。 “夫人,我们姐几个到了府里,根本就没怎么动手。夫人猜怎么着?少爷早就带人收拾好了。现在,少爷已经候在门口,眼巴巴地等着老爷夫人呢。少爷孝顺,邻里街坊都交口称赞!都说夫人有福气!” 婆子的一番话说得谷夫人心花怒放。 “这孩子,早早等着干什么,在门外干站着,累坏了可怎么好。” 谷夫人嘴上虽然埋怨,面上却笑逐颜开。命人催着马夫再快些。 上路之前,岳疏桐便料想到了会与谷铭碰面一事。她不怕谷铭不会与谷虚怀站在一起,唯独担心他会向段暄揭发。 这种担心,随着离谷家的府邸越来越近,变得愈加强烈。 岳疏桐看向向只影,只见她亦是神色凝重。 两个人就这么各怀心事,慢慢到了谷府。 谷铭上前,亲自将谷夫人从那车上搀扶下来。 “铭儿,等久了吧。”谷夫人紧紧握着儿子的手,眼中满是慈爱。 “不久。儿子等候母亲,等多久都不算久。” “别站在外面说话了,快进去吧。”谷虚怀笑道,“请。” 谷虚怀请段泓先行。 谷铭的视线终于落在了段泓的身上。段泓此时已经戴上了人皮面具,俨然是另一副容貌。谷铭自然认不出。眼前人眼生得很,自己父亲对其又颇为客气敬重,谷铭面露疑惑。 一番谦让之后,终于进了宅院。 比起襄城的宅子,祁安城中谷府的院落更为气派。样式虽已是多年前的了,但仍旧华丽非常。 “儿啊,你真该搬回这里来住。不然白放着这样好的屋子,岂不可惜。”谷夫人道。 “好是好,但父亲母亲都不在,偌大的院子,只有儿子一人,如此寂寥,倒不如儿子那间小宅子。” 说话间,一行人到了厅上。 有丫鬟端上了茶水糕点。 谷虚怀屏退了众人,对谷铭道: “铭儿,快见过稷王殿下。” 谷铭瞪大了双眼,显然不知谷虚怀此话何意。他看看竹猗,又看看段泓,有些茫然。 “父亲此话何意?稷王不是已经……” “铭儿,这位就是稷王殿下。”谷虚怀示意谷铭看向段泓。 段泓摘下了人皮面具。 谷铭顿时被唬了一跳,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父亲,这……” 纵然谷铭是沙场上的一员猛将,可传言中已死之人骤然出现在眼前,任谁都不会不惊愕。 “铭儿,先坐下,为父慢慢跟你说。”谷虚怀将谷铭摁到椅子上,把先帝是如何嘱托,又是如何遇到段泓和岳疏桐等事一一道来。 听完了父亲的叙述,谷铭一时愣住,迟迟说不出话。 “铭儿,稷王殿下才是继承大统之人,如今龙椅上的那位,名不正,言不顺。”谷虚怀一字一句地对儿子道。 “可,先帝当初,明明是因为……”谷铭不愿意相信这一切。 “我是被陷害的。”段泓直视着谷铭的双眼。 “不,不会……无凭无据……”谷铭不断摇着头。 “铭儿,你还不相信为父吗?”谷虚怀拉住儿子,轻轻摇晃着,似乎想让他回过神来。 谷铭有些仓皇地站起身,慢慢挣开谷虚怀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不,绝对不可能……”他口中不断念叨着。 谷虚怀想要追上去,却被谷夫人拦住了。 “让孩子自己想一想吧。这样的事,不管告诉谁,都很难相信的。” 她又转向段泓,缓缓行了一礼: “殿下见谅,铭儿他并非有不臣之心。” “夫人放心,我并未往心里去。我能理解。”段泓点头道。 此时有丫鬟来报,说给岳疏桐等人的院子已经收拾好了。岳疏桐和段泓等便拿上了自己的东西,跟着丫鬟往后宅走去。 “吴钩,你说,这可如何是好。父亲母亲怎么会与稷王搅和在一起,若是被外人察觉,那可是大罪!” 行至后花园,岳疏桐听到一块假山石头后传来谷铭的声音,便停下了脚步,想听他接下来还会说些什么。 “少爷,你千万不要声张出去!”吴钩的语气亦是十分焦急。 “我当然不会声张此事。我只是……只是……不管怎样,以目前的形势来看,稷王仍旧是反贼,若他真的是冤枉的,能洗雪冤屈自然是好的。若在他自证清白之前东窗事发,那我府中上下只怕难逃一死!” “少爷,老爷和夫人一定有自己的打算,少爷你能做什么呢?我们去骑马吧,不要再想这件事了。你与老爷夫人许久未见,如今终于见面,理应高兴。再说了,稷王现在在府里,别让他听到什么。” 二人的交谈声渐渐小了。 “阿灼,你不要同谷铭生气。”段泓突然低声道。 “我为何要生气?”岳疏桐有些愕然。 谷铭说得对,现如今她与段泓还未能洗刷冤屈,任谁看来,他们都是反贼。谷铭担心家人,情有可原。 “我是担心你为了我,会同他置气。” 岳疏桐轻笑道: “难道在殿下眼中,我是什么不通情理的人吗。” “不是。我没有此意。”段泓忙解释道,“好,好,是我多嘴多心。快走吧,师姐他们都走远了。” 二人加快脚步,跟上了向只影、竹猗和心无。 第108章 重回祁安(四) 岳疏桐、向只影、心无三人住的院子与段泓和竹猗住的院子相邻。院子依旧宽敞干净。心无觉得很是新鲜,这边瞧瞧,那边看看。 丫鬟将人带到后,便退下了。 岳疏桐将带来的东西放置好,同向只影说着话,却没有听到有人答话。转过身,她才看到向只影正坐在床边,似是在想着什么事,脸色很差。 “师姐,你怎么了?是哪里不适吗?”岳疏桐在向只影身边坐了下来,轻声问道。 向只影只是摇了摇头,并未说话。 “姑娘,你若是觉得身上不好,我去请郎中。”心无也走了过来。 向只影摆摆手,仍旧没有开口。 这一路上,师姐都不曾有过不对劲,唯独快到祁安城时,她的脸色有些不好;如今进了谷家的宅子,脸色更差了。如果不是身子不适,便是有什么伤心事。岳疏桐暗暗思索着。猛然间,她想到了一个人。 是了,唯有他,能让师姐如此。 若果真如此,岳疏桐倒有些没主意了。她只能向心无招招手,示意心无同自己出去。 心无虽一脸疑惑,但还是乖乖跟着岳疏桐出了屋子。 两个人坐在院子里,偶尔聊上几句。很快便到了中午。 “姑娘见谅。我家老爷夫人正忙着接待宾客,不能同几位一道用饭了,便命小人将饭菜送过来。姑娘公子们请便。”一位婆子带着几个小丫鬟来送午饭,说明了缘由。 “无妨。”岳疏桐道。 “只怕晚上,老爷夫人也不能相陪。晚上来的人更多。” “大人和夫人太客气了。我们怎样都好。” 岳疏桐和心无同小丫鬟们一起摆好饭后,去房中叫向只影来用午饭。 向只影还在床边坐着,脸上还挂着泪痕。 “师姐。”岳疏桐轻轻唤着,挨着向只影坐了下来。 她笨嘴拙舌,不知怎么安慰向只影。 向只影终于有所动作。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抬头问道: “是到了用午饭的时辰了吗?” “是。” “那走吧,我们去吃饭。”向只影起身,拉着岳疏桐走至外间。 桌上的饭菜香气扑鼻,但桌上几人,特别是岳疏桐和向只影,心中有事,便觉着这饭菜的滋味也平淡了不少。 “我方才在里间,听人说,谷大人和谷夫人要接待好些宾客?”向只影突然问道。 “是。他们有几年没回祁安城了,乍一回来,一定有很多人上门拜访。这也是情理之中。”岳疏桐答道。 “只怕这几日都不得清静了。如今府中人多眼杂,我们还是不要去前院为好。” “我也正有此意。这祁安城于我们而言,同虎狼窝没有两样。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岳疏桐觉得心像是被攥紧了。 向只影轻叹了一口气,却突然笑了一下。 “不论怎样,都要好好活着。”她说。 岳疏桐听闻此言,一头雾水。她不知师姐为何突然说这样的话。不过她很快便想明白了这句话的深意,心中不由得升起对师姐的敬佩。 时间一晃而过,几人在府中已经住了三四日了。 这几日里,岳疏桐请人往王宅送了一个口信,告诉王骥,她与段泓已经到了祁安城,现住在谷家在祁安城的府邸之中,若有事,可面议。 这几日又下了几场雨。在这瓢泼大雨里,夏日残留的暑气终于无影无踪。秋风渐起。 深夜,岳疏桐正准备歇下,居然有丫鬟来报。 “姑娘,老爷差我来告知姑娘一声,王大人来访。” 岳疏桐立刻起身,穿戴整齐。出了院子时,刚好碰见段泓,他亦是得了消息,要去见王骥。二人便一起往厅上赶去。 “臣参见稷王殿下。”王骥见了段泓,一套礼数必不可少。 段泓忙免了他的礼。几人坐了下来。 “收到姑娘的信时,我真是又惊又喜。本想立刻动身,但……说来惭愧,从前我与谷老,并无太多交集,若是冒然来访,只怕会惹人生疑。故此,我只好深夜上门,还望殿下,谷老,姑娘不要见怪。”王骥歉意道。 “王大人莫要这般客气。此前你我二人都为朝中效力,如今我们一同辅佐殿下,自然会慢慢熟识。”谷虚怀笑道。 “能与谷老相谈,是晚生的荣幸。”王骥拱手道。 “王大人,你这么着急赶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岳疏桐问道。 王骥敛起了笑,神色凝重,缓缓点了点头。 “我此次前来,确有几件事,要告知殿下和姑娘。” “王大人但说无妨。”段泓道。 第109章 谷宅密谈(一) “军需粮草一案,臣已经在信中说了。此案暂无翻案可能。我今日来,为的是兵器案。”王骥顿了一下。 厅上几人皆注视着他,静等他说下去。 “此案我们户部并未参与,故此很多消息也是我从旁人那里打听而来。明崇庵军需粮草案和兵器案皆有参与,他死罪难逃。但是牵涉进兵器案的几位官员,以当下的风声,兴许会同军需粮草案的涉案之人一样。” 岳疏桐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即便她之前便有揣测,但眼看揣测将要成真,心中难免沉重。 王骥继续道: “除此以外,还有一件蹊跷事。祁安城周边的几个州,有人发现了几具尸首,后查明,皆为前去查访兵器案的官员。” 岳疏桐倒并不意外。毕竟之前邓锒已经将他们一行遇刺一事详细告知。 “王大人有所不知,此前在襄城,我偶然救下了刑部邓锒邓大人。邓大人说,他们遇上了刺客。想必,那几位大人,可能就是在那时……” 王骥皱起了眉。 “姑娘,你是何时遇见的邓大人?” 岳疏桐想了想,道: “六月中旬,距此时,一月有余。” 王骥闻言,脸色陡然一变。 “姑娘,那些尸首仵作验过,死亡不过两三日。” 岳疏桐只觉得呼吸一滞。 也就是说,那些官员,是已经查明了案情,在回祁安城的路上被歹人所害。 司徒熠终究没有放过他们。 此言一出,厅上陷入一片死寂。连同这秋风也显得更凉了些。 岳疏桐环视厅上的人,所有人表情各异,但岳疏桐相信,此时他们心里都在担心邓锒。 “若是有些案情不明,一定会有人逃脱惩戒。”王骥攥紧了拳头。 岳疏桐只觉得自己被一种怪异的感觉包围。这种感觉就像是人被关进了一幢黑漆漆的房子,所有人都知道在房中有一只鬼手,它会伤害房中的人,可因为看不见,不仅无法抓到这只鬼手,更无法救下身处险境的同伴,无力,无措。 几人默默良久,谷虚怀终于开口: “我会派人去打听邓贤弟的下落,若是他真的遇上图谋不轨之人,也好助他脱离险境。” 没有人有异议。无法,这是眼下最好的法子。 岳疏桐没想到,哪怕已经重回祁安城,一切还是这般被动,举步维艰。 “王大人,从前我告知你的,能为我们所用的几位大人,现下如何?”岳疏桐问道。 “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明崇庵迟早是要正法的,到那时,兵部尚书的位子,若无意外,定是杨念古杨大人的。明崇庵下狱以来,兵部的事一直都是有杨大人总管。他处事得当,好些人都对他称赞有加。吏部原尚书闫鹤年告老还乡后,吏部侍郎暂代尚书一职,前不久,正式任尚书。吏部的官职也有所变动,纪成勋,康公明二位大人皆有升迁。刑部祁青羊祁大人将要升任刑部都官司郎中,现在只等一封诏书了。” 岳疏桐点了点头。 “如此甚好。他们的位子越高,我们便越好行事。” “如今宫里宫外都在为了帝后大婚一事忙忙碌碌,不少地方有些松懈。我想,不如趁此机会,将几位大人喊来,我们也好坐在一处,商议事情。”王骥提议道。 岳疏桐倒是觉得此事可行。她抬眼看向段泓,段泓并没有什么意见。 谷虚怀自然会听段泓的。 “殿下,三天后如何?”王骥请段泓的示下。 “好,那就三天后。”段泓同意了。 “既如此,到时我便以家宴的名义,请几位大人来家里。”谷虚怀道。 “好,那我找机会知会各位大人一声。好早做准备。” 商定后,王骥便起身告退了。 第110章 谷宅密谈(二) 两日后,王骥果然差人送来了口信,说他们会于明日夜间到。 谷虚怀立刻吩咐人开始准备。 到了约定那日,岳疏桐、段泓、向只影、竹猗以及谷虚怀早早便等在厅上。 终于,夜色渐浓,有小厮来报,已经有人到了。 最先赶到的自然是王骥,很快,纪成勋和康公明相伴而至,杨念古、梁封、夏侯雍紧随其后。又过了不到一刻钟,薄海哲也到了。 几人见了段泓,自然是倍感讶异,一时皆不知所措。岳疏桐早已见怪不怪。 一连声的“见过稷王殿下”后,众人终于坐了下来。 自然有一连串的疑问等着岳疏桐的段泓。 先发话的是纪成勋。他小心翼翼地问段泓是如何瞒天过海逃出去的。 段泓便将已经讲了好几遍的故事再次讲给他听。 纪成勋听了,抚着胡须,一言不发,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但岳疏桐能感觉到他心中的波动。 而后,梁封又问起段泓和岳疏桐在何处藏身。 当段泓说出“临穹山”这几个字时,在座的几人皆是愕然的表情。 他们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 “殿下竟然,躲到了临穹山……这……贵妃娘娘竟与我等是同门……”薄海哲的手抖得厉害。他缓缓端起桌上的茶,勉强送到嘴边,饮了一口,似是在压抑心中复杂的情绪。 “是谁告诉了殿下我们师出何门?”杨念古忙问道。 “是于定乾,于大人。”段泓答道。 “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岳疏桐吸了一口气,将临穹山如何覆灭,他们又是如何一路逃亡至此,细细说与在场的人。 还未等岳疏桐说完,纪成勋等人已是涕泪连连。 厅上哭声渐起。 岳疏桐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落下泪来。 康公明突然站起身来,他的脸涨的通红,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突然两眼一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谷虚怀立刻命人去请府医,又着人将康公明抬去客房。纪成勋等人顾不上擦干泪水,一齐涌入了客房之中。 府医匆匆而至,号脉之后,开始为康公明施针。 过了半个时辰,康公明终于悠悠转醒。 他坐起身,恍惚地盯着前方,过了一会儿,掩面而泣。 “师兄……师兄……初阳师兄何等的人物,怎么会……”康公明的肩膀不断抖动着。 屋中众人难掩悲痛,有人痛哭出声,有人默默流泪。 等到众人渐渐止住了哭,岳疏桐才发话。 “几位师叔师伯,这位,是墨弈长老的弟子,竹猗。这位,是清音长老的弟子,向只影。当初师门遭难,我们侥幸逃了出来。”岳疏桐向纪成勋等人介绍竹猗和向只影,希望能暂且平复一下他们的心绪。 果然有人欣喜。夏侯雍拉着竹猗的手,看了又看。 “果然有墨弈师兄的几分神采。如今天人永隔,我看见你,全当看见他了。” 竹猗缓缓行礼,以师叔相称。 “原来这位姑娘拜在清音师姐门下。难怪不同我等俗人。”纪成勋眼中含泪,看着向只影,勉强笑着。 向只影忍住泪水,一一见礼。 “难道只有殿下和这几位姑娘公子逃出来了吗?”薄海哲问道。 薄海哲无意中的问询再次触动了岳疏桐心中的隐痛。她抿了抿嘴,几次想要开口回答,却始终说不出话。 最终,向只影答道: “回师叔,山中应该还有弟子逃出生天。与我们一起的,还有二位师弟师妹,可他们已经……已经不在了……他们一位是绮幻长老的弟子,一位同我一样,是清音长老的弟子。” 屋中又是一阵寂静。 “绮幻师妹若是泉下有知,该有多心疼啊。她虽然嘴上常常不饶人,可我知道,她心地是最好的。”梁封沉声道。 岳疏桐擦干眼泪,朗声道: “诸位师叔师伯,我请王大人将各位请来,为的就是报师门之仇。眼下,我们的仇人还在祁安城中作威作福,我们绝不能让他逍遥自在。” “仇人是谁?快说!”康公明大力捶着床铺,已是万分焦急。 “司徒熠!” 岳疏桐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余光瞥见段泓、向只影和竹猗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这边。他们都对这个答案感到十分意外。 “这个奸贼!”康公明怒道,“他在朝中任意妄为不说,还害我师门!师侄,你快说,这个奸贼都做了什么?!” 岳疏桐将当初瓷镇大牢中发生的一些事告诉了在场众人。除了有所隐瞒,她还将故事的主角由青奴和段暄换成了白虎等人以及司徒熠。 “我一定要亲手杀了这个奸贼!”康公明挥着拳头大声喊着。 第111章 谷宅密谈(三) “司徒熠到底是为何一定要置我师门于死地?难道,仅仅是为了一个珠花?”纪成勋看向岳疏桐,似是在希望岳疏桐能够给他一个答案。 “自然不是。”岳疏桐答道。 “那是为何?” “因为,临穹山夫子,是从前宫中的人。夫子当初争位不成,沦为了世人口中的反贼。最后才逃到了临穹山,建立了学宫。就因为这件旧事,夫子才……” 此言一出,莫说纪成勋等人,就连谷虚怀也是一副十分意外的表情。 “原来这件事是真的……我从前在山上时,便听人说过,我当时只当是以讹传讹……竟然是真的……”薄海哲喃喃道。 “原来,临穹山夫子,就是清王殿下……”谷虚怀道。 所有人都看向了谷虚怀。谷虚怀双眼却直直盯着前方,仿佛穿过在场众人,看到了那些尘封的往事。 “何苦来,英宗皇帝最后警觉被贼人蒙骗,不再记恨清王殿下了。怎么清王殿下还是背着反贼的污名,就这么离开了……”谷虚怀的声音很轻。他不像是说给在场的,甚至是在世的每一个人,而是说给已经脱离尘世的故人。话里满是遗憾和哀伤。 “就是说,内侍监抓住姑娘后,夫子为了求情,亲自去瓷镇说情,不成想竟被内侍监认了出来。司徒熠的暗卫将此事上报给了司徒熠,司徒熠仍旧将夫子当成了反贼,将临穹山上的弟子们当成了反贼同党。为了以绝后患,他就下令,将临穹山上众人赶尽杀绝。那殿下此番请谷老召我等过来,是为了商量为师门报仇一事?”杨念古最先回到了当下的形势之中。 “不错。就是这样。”岳疏桐点头道。 “既然司徒熠想要赶尽杀绝,那我们临穹山弟子的身份若是被查出来,岂不是难逃一劫?”梁封有些慌乱。 “诸位不用担心,墨弈长老已经焚毁了全部名册,再无外人知晓临穹山弟子的身份。” 岳疏桐的话让不安的心安定了下来。 “司徒熠他结党营私,倒行逆施,人神共愤。此等佞臣,若是再由着他乱来,只怕祸患无穷。我如今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一个背着骂名的死人,扳倒司徒熠及其党羽,还要仰赖各位大人。”段泓起身,拱手道。 众人忙还礼。 “殿下自不必多言。司徒熠与我等已有了血海深仇,我们定不会轻饶了他。”康公明似是平复了些,但余怒未消。 “我们接下来要如何做,还请殿下示下。”纪成勋道。 “如今朝中,各处都有司徒熠的党羽。我希望各位大人能够盯紧了他的人,第一,要找到他们的罪证,第二,将他们慢慢推出去,不再让他们担任要紧的职务。联合更多能信得过的人,慢慢瓦解他的势力。最好,能让他的人,为我所用。”段泓缓缓道。 “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各位师伯师叔。殿下与我,当初是被冤枉的,我们没有害先帝。”岳疏桐站起身,道。 纪成勋等人神情各异,面面相觑。 “我知道,眼下还没有证据,各位并不敢相信,但是我们一定会还自身一个清白。”说罢,岳疏桐不再看屋中众人,缓缓坐下,低头喝茶。 “殿下放心,为师门复仇一事,臣等一定尽心尽力。”沉默良久后,纪成勋道。 余下几人皆连声附和。 商定后,众人略坐了坐,便要起身告辞。 谷虚怀见夜已深,却还没有用晚饭,一边挽留,一边命人去伙房传话,速速准备一桌便饭。 吃完饭后,纪成勋等人真的要离开了。 康公明已经缓了过来。他不要人搀扶,坚持要自己走出去。 岳疏桐几人一路相送。 “说起来,康大人还是我的师叔。在临穹山时,我拜在了初阳长老门下。方才听康大人称长老为‘师兄’,这可真是天注定的缘分。”出府的路上,段泓道。 “这是臣的荣幸,是臣的荣幸。”康公明受宠若惊。 “刑部都官司主事祁青羊大人,和大理寺主簿仲合秋大人怎么不见?”起先,岳疏桐就一直好奇这二位为何没有到场,现在终于有机会问一问了。 “祁大人奉命去下面州郡查兵器案,仲大人也一同前往了。”杨念古道。 岳疏桐的心不由得一沉。祁青羊和仲合秋岂不是身处险境。眼下朝中能为他们所用的人本来就少,若是再折损两人…… 许是看出了岳疏桐的心思,杨念古开口安慰道: “姑娘不必担忧,祁大人和仲大人一直与我有书信往来。昨日我刚刚收到了他们保平安的信。说起来,他们前去查案,我也一度提心吊胆。有那么几日,他们二人竟断了音信。不怕姑娘笑话,当时真的将我吓坏了,直到他们送信过来,我悬着的心才放下。” “真的是二位大人亲笔写的信吗?”岳疏桐有些怀疑。 “错不了。我与他们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他们的字迹烧成灰我也认得。” “那就好。”岳疏桐打消了疑心。 很快到了谷宅的角门处,小厮已经套好了车。 纪成勋等人没有一道离开, 而是分散着,有先有后地走了。有几人特地绕了路。 看到这几人想得如此周到,岳疏桐更为放心。 临穹山的弟子,怎样都不会错的。 “阿灼,杀了夫子,毁了临穹山的人应该是段暄,你为何说是司徒熠?”回房的路上,段泓终于忍不住,迫不及待地问岳疏桐。 岳疏桐轻轻一笑: “殿下,若是我方才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段暄做的,你觉得那几位大人,有没有胆子直接向段暄索命?” 段泓一愣。 岳疏桐继续道: “他们没有这个胆量,至少现在没有。殿下,在世人眼中,我们仍旧是谋害先帝的乱臣贼子,是我们谋图篡位不成,行迹败露,才招来杀身之祸。即便我刚刚已经告诉他们,我们是被冤枉的,可眼下,我们还没有证据来洗刷我们的冤屈。这件事,在纪成勋等人的心里,也是一根刺,在面对我们的时候,这根刺便会刺得心隐隐作痛。而能够缓解这种痛楚的,就是临穹山覆灭一事。因为这件事,他们对我们已经减轻了顾虑,可以一门心思地谋划复仇一事。若是我们直接告诉他们,是段暄毁了临穹山,杀了夫子,他们会作何想?” “他们会以为,是我贼心不死,还想争夺皇位。”段泓逐渐明白了岳疏桐方才的言行,“他们甚至会怀疑关乎临穹山被灭满门,还有夫子被杀的一切是否真的如我们所说。最终,他们会因为这些疑虑,不会尽心为我做事,亦或是站在我的对面,甚至将我出卖给段暄和司徒熠。怀疑就像是一方纱,挡在眼前,再也看不清谁是谁非。” “没错,这就我所担心的。眼下,我们唯有用司徒熠做幌子。还有,遗诏一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段泓不语。浓重的夜色下,岳疏桐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是她可以猜到,段泓一定在深思熟虑他们二人的对话。 最终,岳疏桐听到了一声轻笑。 “阿灼思虑周全,在我之上。” 第112章 移居别处(一) 见过纪成勋后,岳疏桐等人,以及谷虚怀皆装作无事发生。前来探望谷虚怀的人不减反多,谷虚怀夫妇照旧在宅子中迎来送往。 前院热闹,后院便安静些。闲来无事,向只影借来了谷夫人的琴,坐在瑟瑟秋风里,抚着琴弦。 岳疏桐和心无围坐在向只影身侧,托着腮,听着琴曲。 “师姐,你许久未抚琴了。”一曲毕,岳疏桐轻声道。 向只影今日所弹的曲子为前人所写。此曲极为哀怨,透着难以言说的悲凉。连带着岳疏桐这个听曲的人,心中都生出无尽的悲戚来。 向只影只是轻轻将手放在弦上,垂眸不语。 “向姑娘弹得真好听,就是听得人心里闷闷的。”心无难得的露出了有些难过的神情。 “师姐,你心中若有什么事,说给我吧,说出来,心里好受一些。”岳疏桐凑近了向只影,道。 在谷宅这几日,岳疏桐眼看着向只影郁郁寡欢,便开始猜测向只影究竟是为何如此。后来,她发现向只影有意无意地回避谷铭,终于想到,向只影是因为齐钊的事,一来对谷铭心怀芥蒂,二来是为齐钊痛苦难过。 岳疏桐很想为师姐排忧解难,却不知该怎么开口,怕非但不能帮着排解,反而让向只影更加伤心。 向只影却只是摇了摇头,仿佛提及这件事,都会让自己身心俱疲一般。 岳疏桐不好勉强,只能眼睁睁看着向只影自苦。 她一向如此,不喜欢把心里的事说出来。 向只影似乎突然兴致缺缺,她缓缓将琴收了起来。 “我瞧着近几日,这里来了好些客人。这谷大人认识的人还真多。”心无眼看着岳疏桐和向只影两人皆闷闷不乐,忙开始谈论别的事。 “这也不奇怪。谷家本就是有头有脸的大族,谷大人在朝中多年,与他熟识的人自然多。”岳疏桐道。 “来的人一多,咱们竟不能随便走动了。成日里都在这个小院子里。”心无撇撇嘴。 “如今形势使然,等一切都办好了,我带你好好在皇宫里,在祁安城里逛一逛。”岳疏桐拉拉心无的手,有些歉意。 “我不是存心抱怨,”心无忙道,“我就是觉得有些无趣。” “是有些无趣。为了不让外人瞧见我们,我们只能在这里躲着。若是来了些男人们还好,他们都在前厅坐着;若是来的是女眷,少不得要谷夫人带着她们在后宅逛一逛。我们就更不能出去了。”向只影道。 “这也是无奈的事。”岳疏桐轻叹了一声。 三个人就这么打发着时辰,直到晚饭时分,谷夫人的丫鬟来了。 “姑娘,老爷和夫人请姑娘们去厅上用晚饭呢。” “知道了。多谢。”岳疏桐道。 终于可以出去了。 三个人,连同段泓和竹猗一起往厅上走去。 快到时,只见谷铭独自一人从另一条巷子里走了出来。 “殿下。”谷铭欠身行礼。 “谷将军。”段泓亦还礼。 谷铭并不希望自己的爹娘同段泓站在一边,故此对段泓也仅仅只有臣子的恭敬,并不多么热络。 这一点,岳疏桐等人心知肚明。 既然遇上了,那只好一同前去。 “铭儿竟是同殿下一道来的。”至厅上,谷虚怀夫妇起身迎接。 “是,刚好遇上。”段泓笑道。对于谷铭的冷淡,他并不介怀。 几人落了座,开始用晚饭。 “最近几日,登门的客人有些多,委屈殿下和几位公子姑娘,一直闷在那个小院里。”谷夫人笑得很是歉意。 “夫人不必在意这件事,我们自己待着,也是自得其乐。”段泓道。 “爹,娘,稷王殿下是贵客,不能这么慢待。家里近来客人多,万不可为了他们,委屈了稷王殿下。我看,既然家中如此不便,不如请稷王殿下住到我那儿去吧。我那个宅子,虽然不比家中大,但胜在自在,想怎样便怎样,也没有那么多外人上门叨扰,更清净。”谷铭突然道。 在座的人皆为之一惊。岳疏桐停下了手中的银筷,看向谷铭。 谷铭为何突然提出这件事,难不成真的因为好心? 谷虚怀和谷夫人面面相觑。最终,谷虚怀小心翼翼地问段泓: “殿下以为如何?” 段泓思索了片刻,道: “既然将军盛情邀请,我等不好推脱,就依将军所言吧。” 段泓既然已经首肯,余下几人也就没有二话。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住着。 但岳疏桐心中仍旧十分困惑。一直以来,谷铭一直担心自己的父母会被岳疏桐等人连累,怎么今日…… 岳疏桐决定到了谷铭的住处后,开诚布公地问问他,心中究竟作何想。 第113章 移居别处(二) 翌日。岳疏桐等人收拾好了东西,乘上谷夫人安排的马车,跟随谷铭前往他的住处。 谷铭的宅子在祁安城的西城,这一带远离闹市,虽不算十分繁华,却很是僻静。有好几处朱门碧瓦的大宅,想来此处也有不少达官显贵居住。 谷铭的宅子是一座三进的院子,虽不大,却极为讲究。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如今只有我们几人,谷将军想做什么,不妨直说。”眼看着大门从自己身后缓缓关上,岳疏桐再也忍不住,脱口质问谷铭。 “姑娘此话何意?”谷铭只是冷冷一笑,假装没有听懂岳疏桐的问话。 “起先,我是真的以为你想要为我们行方便,可这一带奢华不输东城,外面那些府邸中住了多少显贵,根本就不是藏身的好去处。你到底想干什么?”岳疏桐步步逼近。 谷铭到底是战场上拼杀过的猛将,并不露怯,迎着岳疏桐的目光,道: “我的目的,昨晚已经说过了。” “我本以为谷将军是一代英豪,不想你竟这般遮遮掩掩。”岳疏桐嘲笑道。 这句话果然刺激了谷铭,他脸色随即一变。 “我并没有本事,更没有胆子对稷王殿下不利。无论怎么说,稷王殿下都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而我只是一介臣子。我爹娘年事已高,本应颐养天年,不再受这凡尘俗事所累,可稷王殿下如今与我爹娘在一处,我为人子,实难袖手旁观。此处就是祁安城,天子脚下,若是有朝一日,稷王殿下败露,只怕我爹娘难逃一劫。故此,我只好出此下策,委屈稷王殿下在寒舍住着,知道殿下大业已成,亦或是……至少,我还能顶了罪名,不会直接连累我爹娘。” 谷铭的话并没有说全,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真正想说什么。 “你分明是想幽禁我们。”岳疏桐动了怒。 “不敢。我方才说了,我并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倒是姑娘,能耐大得很,今年早春之时就可改头换面,混入我府中,还闹出不小的风波。后来又和向琴师一道去了殷府。我看那时姑娘胆子大得很,怎么今日倒像是惊弓之鸟一般?”谷铭的眼神很是凌厉,直视着岳疏桐,语气依旧不善。 岳疏桐心中暗暗一惊,却依旧面不改色。事情已经过去太久,谷铭重提这两件事,并不会对她不利。她更好奇,谷铭究竟是怎么认出她的。 毕竟,岳疏桐确实不记得从前与谷铭有过什么交集。 谷铭好像看出了岳疏桐的心思般,继续道: “姑娘是不是在猜,我是怎么认出你的?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从前姑娘还做稷王府的侍女之时,宫中中秋宴,我曾远远见过姑娘一眼。纵然一个人戴了面具做伪装,可是他的身形举止,还有那一双眼睛,是不会变的。” “那我还真是要多谢谷铭将军当年没有揭发我。”岳疏桐咬牙切齿道。 “见到你时,我确实吃了一惊。当初我只当你侥幸逃脱,为了继续活着才改头换面,故此我并没有想过揭发你。如今看来,我真是悔恨万分。一时心慈手软,竟致我爹娘于险境!” “谷将军,”段泓终于开口,他缓步向前,道:“谷将军一番孝心,我明白,更深为敬佩。但一切错在我,与阿灼并无干系,她是我的乾魂,她所做的一切,皆是我的首肯与默许,并非她有意而为之。给谷老和夫人,还有谷将军添了太多麻烦,是我的过错。谷将军尽可放心,我一定会将事情尽早办成,不再让谷老,夫人,还有将军担惊受怕。”说罢,段泓竟向谷铭行了一礼。 谷铭此前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惊讶的神情。见段泓如此,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终于,他道: “殿下要做的事,臣不会过问一句。自然,臣也不会向什么人出卖殿下。殿下尽可放手去做。臣只是想保住爹娘。若有出言不逊,还请殿下宽宥。” “我绝不会因为此事而怪罪将军。我也有爹娘,若有可能,我也会拼尽全力保护他们……”段泓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一时间,四下陷入了一片寂静。 “好了,既然话一说开,误会也已解除,我们还是先将东西放下吧。有劳将军带路。”竹猗开口道。 谷铭一言不发,在前面领着路。 眼看着岳疏桐等人放下东西后,谷铭说了一句“诸位请便”,便转身离开了。 “只要他不妨碍我的事,我也不会对他不利。不然……”岳疏桐看着谷铭的背影,低声自言自语。 “他要是敢妨碍姑娘的大事,我第一个不饶他!”心无道。 “你要怎么不饶他?”听到心无的话,岳疏桐饶有兴致地问道。 心无竟十分认真地思索了片刻。 “我要把他捆起来,扔进马棚里,不给他吃不给他喝。” 岳疏桐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 第115章 尘封往事(一) 在谷将军府上住着,岳疏桐等人同谷铭之间倒也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 但唯有向只影,自从她住进了将军府,整个人似乎憔悴了一大半。她的话少了很多,常常独自一人坐着,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她不言不语,独自承受着一切。 当岳疏桐再一次想要安慰她时,她却轻轻阻止了岳疏桐。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道: “阿灼,我想把事情问个清楚。” “齐钊的事?” 向只影缓缓点了点头。 “太久了。我不能再这样继续折磨自己。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弄明白。哪怕……哪怕最终的结果并不是我想要的。我与阿钊一别多年,现在,只有谷铭将军一人知道他的事。所以我必须要问个明白。” 岳疏桐很是担心向只影,却也支持向只影的决定。 “师姐,无论如何,我都会在你身边的。”岳疏桐紧紧握住向只影的手。 “我明白。”向只影眼中噙着泪,勉强微笑着。 谷铭并不常在府中。他每日上朝之后,便去约上三五好友出城去逛,亦或是去其他府上做客,往往到夜间方回。 用过晚饭后,岳疏桐就陪着向只影在厅上等谷铭。 今日谷铭回来得格外晚。直到子时,他才带着一身凉气回来。 “丫鬟说你们在等我。有何事?” 谷铭很是冷淡。 向只影款款起身,行了一礼。 谷铭有些纳罕。 “琴师这是做什么?” “谷将军,我有一件要紧事,想要找将军问个明白。”向只影说着,身子竟微微颤抖起来。 岳疏桐上前,想要扶向只影坐下。向只影只是轻轻推开岳疏桐的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在平复心绪。 谷铭只是站在原地,等着她说下去。 终于,向只影哽咽着开口了。 “谷将军,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他叫齐钊,当年,他随将军出征,便再未回来。不知将军可知他的下落?” 谷铭冷若冰霜的脸上突然有所动容,说话的语气也终于不再坚硬冰冷。 “你认得齐钊?你是他的什么人?” “将军真的知道他的下落?”向只影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谷铭垂眸,蹙着眉,缓缓踱着步,没有立刻回答向只影。 岳疏桐能看的出来,谷铭也在做着某种决定。要他说出齐钊的下落,于他自己而言,需要莫大的勇气。 这并不奇怪。他曾经立下赫赫战功,前途一片辉煌,可这辉煌宛如夜空中的烟火一般,转瞬即逝。他一夜之间成为大功臣,又在一夜之间沦落为笑柄。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而这些事,便是谷铭心中最难以启齿之事。 或许,长久以来,谷铭已经认定自己是一个罪人。现在,这位“罪人”或许正在思索,要如何“忏悔”。 向只影紧紧盯着谷铭,没有再追问下去。 直到一阵冷风穿堂而过,吹得人打了一个寒颤,谷铭终于开口。 “那年,祎州一战,我们落入下风,被昂军重重围困。为了掩护我突围,齐钊自告奋勇,带了一百余人阻敌。那时,他说,他会尽快追上我。最终我带人成功突围,可等到天亮,我都没等到齐钊。” 谷铭顿了一下,眉头更紧,好像扯到了一处旧伤口,隐隐作痛。 “我安顿好部下,带了几个人去找他。最终——” “最终怎样!”向只影早已脸色煞白,双眼通红。 “最终,我们翻过一座山坡,发现齐钊就在山坡下。他手中握着大周的军旗,单膝朝着祁安城的方向跪着。我走近查看,他万箭穿心,已没了生息……” 岳疏桐只觉得有一只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 饶是岳疏桐此前就不再对齐钊还活着这件事抱有太大的幻想,可骤然得知他牺牲地如此壮烈,还是难以相信。 “齐钊作战很是英勇。我曾问他想要什么赏赐,他说他要挣军功,为姐姐赎身,娶他爱的姑娘。” 谷铭终于看向了向只影。他的眼中满是愧疚。 “我想,琴师或许就是齐钊想要娶的姑娘。抱歉,我没能把他带回来,是我的错。” 向只影的脸上没有泪。因为太过悲痛,她已经哭不出来。只是用手掩着嘴,直直地看向前方。 “师姐……”岳疏桐轻轻搀扶住向只影。 向只影缓缓放下了手,双唇一张一合,好像在呼唤谁,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终于,她身子一软,晕倒在岳疏桐的怀中。 第116章 尘封往事(二) “师姐!”岳疏桐忍不住惊呼出声。她立刻背起向只影,往所住的屋子跑去。 谷铭也差人请来了郎中。 郎中一番诊治后,说向只影是因为悲伤过度,才致晕厥,只要好好歇息便可。 岳疏桐谢了郎中,客客气气地将郎中送了出去。 再回来时,谷铭仍旧站在屋前,他抬头看着高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谷将军,祎州一战,可否说得详尽一些?我真的很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岳疏桐上前道。 谷铭有些戒备地看着岳疏桐。 “将军不要多心。我是大周的子民,我只是想要知道那一战的来龙去脉。我们大周,要永远被昂国牵制不成?” 谷铭直视着岳疏桐的双眼,岳疏桐并不躲闪。 最终,谷铭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在廊下坐了下来。 岳疏桐坐在了谷铭身边,等着他说下去。 “我们收回昌州之后,我便想着乘胜追击,收复紧邻着昌州的祎州。便下令立刻整军,连夜急行。当时,有部下劝过我,说在昌州时,虽已取胜,但粮草即将耗尽,又有不少弟兄负伤,祎州一战,或许会比较吃力。不妨原地扎营,休整好后,再作打算。但我想着押送粮草的人应该快要到了,援军不日后也会赶到,此时士气高涨,若能一鼓作气,我们定能为大周再收回一块失地。恰在此时,先帝的圣旨快马加鞭送到,命我等收复祎州,我便执意率军出征。 “可是,粮草的消耗比我想象中更加迅速。走到昌州和祎州的交界地带时,粮草已经快要耗尽了,押送粮草的人迟迟未到。无法,我只能省出自己的口粮,先给负伤的将士们吃,希望能够多撑几日。没多久,军中有人感染了疫病,因为缺医少药,很快蔓延至全军。弟兄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士气一度低迷。 “我只好下令原地扎营,同时命人送信出去,希望能请来几位郎中,为弟兄们治病。可是,我没有收到任何回信,连同送信的人,也没了消息。 “粮草终于吃完了。我们全军饿着肚子,等了两日,终于等到了押送粮草的队伍。可是这些送来的粮草,不仅少,还有好些已经发了霉,根本不能入口。押送的人,为首的是靖老亲王家的郡王殿下,我问他缘由,他也只是含糊其辞。我又问他,后面是否还有粮草。他说,能筹集这些粮草已是不易,若是再等,山高路远,一路上或许还有盗匪流寇和灾民,再送到,不知是何时了。无法,我只能将没有发霉的粮食先做给负伤的人吃。 “好在,军中的几位随行的医士找到了治疗疫病的法子,好多将士被救了回来。我本以为,度过了这一劫,往后会好些。可谁料,我们遭到了昂军的偷袭。我率军阻敌,可那些昂军好像知道了我会怎么做,他们不仅打退了我们的进攻,还将我们团团包围。我军中缺衣少穿,又折损了一万余名将士,眼看已行至末路。无法,我只能趁夜色带人突围。 “可这也并不容易。我的将士们本就饥肠辘辘,有的人还是大病初愈,根本不是身强体壮,装备精良,人数远超我们的昂军的对手。我身边的弟兄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最终,只有我,和几百余名将士突围了出来。我本打算马革裹尸,可齐钊说,他还要我帮他要封上,还要跟着我,继续为大周效力。所以,他要我活下去。” 谷铭讲完了。他垂着头,默默坐着,不再言语。 岳疏桐只听到风声阵阵,和自己的心跳声。 她无法平复心绪,心中翻江倒海。 她曾以为,这仅仅只是一次失利,却万万没想到,祎州一战,竟有如此多的内情。 缺衣少穿,缺医少药,身处险境,那些将士们是怎样挺过了那些时日,又是怀抱着怎样的念头,为大周战死沙场。 敌人有备而来,无论谷铭怎么做,都无异于以卵击石。 那些大周的将士们是如何向一只只飞蛾一般,奋不顾身地扑向烈火,如此悲壮,岳疏桐不敢细想。 当年,祎州战败的消息传来,对谷铭的赞颂之声迅速转变成对他的诋毁与谩骂。岳疏桐还曾听人说,那位将军能在昌州取胜,不过是时运好罢了,祎州一战,才是他的真本事。他只是一个庸才罢了,远远比不上朝中其他的老将军。若不是他自命不凡,偏要率军出征,大周也不会受此侮辱,还折损了几万大军。 从天生将才,到一介草包,只在一夜之间。 这一刻,岳疏桐突然觉得,谷铭的境遇与她和段泓,非常相像。 她与段泓,也是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乱臣贼子。 同样的,谷铭身后的将士们,和拒霜她们一样,烟消云散,不再被人提起。 甚至不会有人为他们惋惜几句。 “原来如此。我相信将军已经尽力了,没有人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岳疏桐轻声道。 “你相信我?”谷铭竟然有些讶异。 “怎么?”岳疏桐微微歪头,同样疑惑。 “我回来后,有人问过我祎州的事,我说了,可除了爹娘,没人相信我。”谷铭话里满是失落。 “世人只需一个靶子,至于这个靶子的背后究竟有什么隐情,并不在人们的考量之中。他们说过的话,或许连他们自己都不记得,但是对旁人的中伤,却难以消弭。”岳疏桐似是在宽慰谷铭。 谷铭只是摇摇头。岳疏桐不知他是不是并不认可自己方才的话,还是已经不在意那些风言风语。 “触到了将军的伤心之事,是我之过。”岳疏桐欠身道。 但是,这何止是谷铭一人的伤心事。 “阿灼,阿灼……”几声微弱的呼喊声从屋内传来。 向只影醒了。 岳疏桐立刻起身,推门而入。只见向只影双眼无神,很是虚弱。 “师姐,你觉得如何?”岳疏桐握紧了向只影的手。 向只影摇了摇头,又落下泪来。 “阿灼,我好累。你说,阿钊当时,他怕不怕,他疼不疼。” 岳疏桐喉咙一紧,眼眶有些发酸。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向只影。 “阿钊……”向只影再次失声痛哭。 窗外的风又大了些,像是远方不能归家的人的低语,如泣如诉。 第117章 瑶姬来访 第二日,向只影起得格外晚。 她的双眼仍有些红肿。岳疏桐给她端来了早饭,她只喝了一点米粥。 岳疏桐知道她没有胃口,便也不曾让她多吃一些。 段泓和竹猗看出了不对劲,悄悄将岳疏桐叫到一边,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岳疏桐便将昨晚向只影和谷铭的对话一一告诉了他们。 听完岳疏桐的复述,段泓和竹猗皆默然良久。 “其实,这样也好。至少,阿影她再也不用为齐钊牵肠挂肚了。”终于,竹猗缓缓开口道。 “我真的很担心师姐,她明明有所期盼,却是这样一个结果。”岳疏桐转头,透过翠色的窗纱看向屋中神色憔悴的人。 “阿影她既然决心去问了,便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我了解她,她会上心,但绝不会因此颓废的。”竹猗出言宽慰道。 “说起来,当年祎州一战,谷铭将军似是也有些无奈。”岳疏桐道。 “此话怎讲?”段泓问道。 岳疏桐便将谷铭昨日的话原封不动地告知了段泓和竹猗。 “阿灼,你相信谷将军的话?” 岳疏桐点了点头。 “能够收复昌州,绝不可能仅仅只是一句‘运气’就能办得到的。昌州一带,多为山峦,行军困难,易守难攻。能够将昌州从昂国手里抢回来,绝非易事。所以,我相信谷将军一定是有将才的。他能够重创昂军,收复失地,立下这样的汗马功劳,难保朝中不会有人侧目。粮草消耗殆尽,军中又突发疫病,偏巧在这个时候,昂国人攻了过来,这不是太过巧合了吗?” “你的意思是,军中,甚至是朝中,有人给昂国做内应?”段泓立刻警觉了起来。 “一定是这样的。殿下别忘了,兵器案尚未盖棺定论呢。”岳疏桐提醒道。 自从昨日岳疏桐得知了祎州一战的来龙去脉,心中便隐隐不安。她昨晚几乎整宿未睡,脑中不断回想谷铭的话。终于,她想到了兵器案中与昂国暗通款曲的大臣们,便立刻断定,祎州一战,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谷将军是否对祎州一战心存疑虑?”竹猗问道。 “从他昨日的神情来看,我倒觉得,他很是自责,他认定了是自己的失误,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这也难怪。若是换成旁人,只怕已经自暴自弃了。”段泓叹道。 “殿下,我们或许可以说动谷铭将军,和我们一起。” 段泓一愣,随即与竹猗对视一眼。 “我想,谷铭将军应该还没有与我们交心。”竹猗道。 “我明白。所以我们可以徐徐图之。我们在朝中,虽然有文官可为我们所用,但最终要将司徒熠、皇后还有段暄从那个位子上拉下来,没有一兵一卒怎么行?况且,祎州一战,太过蹊跷,若是我们能够找到些许线索,或许便可说动谷铭将军。我想,不会有人能比谷铭将军,对祎州一战耿耿于怀。” 段泓没有立刻答话,他皱紧了眉头,似是在思索岳疏桐方才的话。 “祎州一战,以及兵器案,都与昂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我们能够借由兵器案,找到祎州一战的蛛丝马迹。”岳疏桐继续道。 “说起兵器案,我们还是没有邓大人的消息……”竹猗叹道。 一时间,三人皆陷入了沉默。 如今,邓锒的生死,几乎关乎着他们的胜算有多大。 若是邓锒能够顺利查清案情,并活着回来,那么他们也可借段暄的手,扫清一些障碍。 若是邓锒有什么不测,事情会变得非常麻烦。 三人又随口谈了几句,便各怀心事地离开了。 心无见岳疏桐这般,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守在岳疏桐身边。 很快便到了夜间。 起了凉风,岳疏桐便早早地关上了窗子。斜倚在床上,读着一本兵书。 岳疏桐所住的屋子,角落中有一只巨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色书籍。上前仔细一看,诗词话本,圣人之言一概不见,只有各种兵书,堆积成山。 有好些书已经蒙尘,想来是谷铭看过的,闲置在此的书。 岳疏桐感到无聊之时,便会随手拿来几本,翻一翻。 心无眼见岳疏桐读书,自己也好奇,岳疏桐便指着兵书上的字,教心无认字。 岳疏桐正教得起劲,忽然听得门外传来低低的问话声。 “几位姑娘睡下了吗?” 心无立刻上前,打开了房门。 门外是谷铭身边的丫鬟。 “这么晚了,姑娘有何事?”岳疏桐起身问道。 “少爷差我来,请姑娘到厅上去,有贵客求见。” “我知道了,多谢。” 那一瞬间,岳疏桐几乎在心里认定,是邓锒回来了。 她匆匆出了屋子,只见段泓正站在不远处等着她。 二人碰了面,没有说话,一起往厅上赶去。 厅上正灯火通明。谷铭负手而立,凝视着厅上正悬着的一幅名家画作。而在谷铭身后,正坐着一位女子。 这女子看着二十多岁,眉目如画,风姿绰约。身披黑色的披风,黑色披风下,隐隐可见绛紫色的衣裙。 女子见到岳疏桐和段泓,款款起身行礼。 “民女参见稷王殿下,殿下千岁。” “你是何人?”岳疏桐顿生警惕。 “民女姓齐,单名一个瑶字。”女子不慌不忙道。 “瑶夫人是邓大人的熟识。”谷铭转过身,介绍道。 听到是邓锒的熟识,岳疏桐放下心来。 几人坐下来说话。 “邓锒已经回来了。他第一件事,是要入宫面圣。因想着稷王殿下和岳姑娘这段日子一定牵肠挂肚,故要我现在代为传话,也好放心。”瑶夫人缓缓道。 听到邓锒归来,岳疏桐大喜过望。 “他说,他能查的,该查的,都已经查清楚了。至于接下来如何,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这一程虽然有些艰难,但好在活着回来了。” 瑶夫人说话轻描淡写。但任谁也都能猜到,邓锒究竟遇上了怎样的险境。 “邓锒还要我代他谢一谢岳姑娘的救命之恩。”说罢,瑶夫人起身,再次向岳疏桐行礼。 岳疏桐忙还礼。 “夫人不必如此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瑶夫人坐下后,突然面露犹豫之色。她看看谷铭,又看看岳疏桐,似是有话要说。 “夫人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岳疏桐道。 瑶夫人笑道: “我刚来时,听谷将军说,还有一位向姑娘也在,便想一睹芳容。可是向姑娘并未前来,更深露中,我也不好打搅,还是等下次再见吧。” 见瑶夫人这么说,岳疏桐也并未与她客气。毕竟,哪怕不是这么晚了,向只影此时也无法见客。 瑶夫人并未久留,略坐了坐,便告辞回去了。 第118章 帝后大婚 两日后,邓锒终于登门。 来不及嘘寒问暖,邓锒便开始谈起他被岳疏桐护送至邯州之后发生的事。 邓锒到了邯州之后,便立刻着手彻查与兵器案相关人等。倒也顺利,很快便将所有与此案相关之人查了出来。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返程那日,邓锒一行人再次遭遇了刺客,所幸段暄已经命临近的州郡的人接应,邓锒才堪堪保住性命。 可回来的这一路上,才是真的危机四伏。 邓锒等人不断地遭遇各种险情,刺杀、下毒,幕后之人使出了各种法子,想要在邓锒回到祁安城之前了结了他。 曾有数次,邓锒命悬一线,索性遇上了外出游玩的瑶夫人。邓锒躲进了瑶夫人的马车中,才终于平安回到了祁安城。 “若无瑶儿出手搭救,只怕我与那几位同僚已经一命呜呼了。”邓锒抿了一口茶,仍旧心有余悸。 岳疏桐深知邓锒的不易。她刚想出言安慰,却被邓锒打断。 “殿下,姑娘,下官已将所有的案情禀明,但是……只怕还要等上一等。” “为何要等?”岳疏桐忙问道。 她太担心会节外生枝了。 邓锒只是手指向上指了一指。 “要娶亲了。这是大事。一切只怕要等到娶亲之后才能处置。娶亲之前,我只能来这么一遭了。” 岳疏桐叹了口气。 这也是无奈之事。 这几日,街上的人愈发少了。内侍省和礼部的人已经着人洒水净街。好些路已经被封了,不准任何人通过。街上已经张贴了告示,明日,谷铭所住的这条巷子不准任何人出入。 邓锒告辞回去了。厅上只留下五味杂陈的岳疏桐和段泓。 “他倒是快活。”段泓冷笑道。 岳疏桐明白,段泓说的是段暄。 “殿下,他们的好日子不长了。更何况,他迎宋家姑娘为后,也不一定心甘情愿。” “自然不是心甘情愿的。这个皇后定是司徒妍指给他的。自打上次,小昶告知了我他要娶阿宝一事,我便一直觉得奇怪。论理司徒妍定是瞧不上宋家的,为何会要段暄娶阿宝。后来我才想明白,这个中缘由,无非是司徒氏一族中并无适龄的女子,朝中几位根基深厚的重臣家中也没有女儿,故此,才轮到阿宝。” “这阿宝姑娘也是一个好掌控的人吧。” 岳疏桐虽然此前见过宋怀珍几面,但并不熟识,对她的脾气秉性一概不知,只知宋庸十分宠爱这个女儿。 段泓点了点头。 “阿宝是家中独女,宋庸和夫人对她的宠爱祁安城中无人不知,阿宝自然被宠得不谙世事。如今入了宫,自此以后是要仰人鼻息了。说起来,那道封后的旨意下来,宋庸一定是猝不及防的。” “侯门一入深似海。宋姑娘这一去,只怕再也见不到父母的面了。”岳疏桐想到了那张稚嫩的面孔,心中生出了一丝怜悯。 皇帝娶亲的日子很快到了。 哪怕府中大门紧闭,岳疏桐仍能听到外面的丝竹管弦之声,好不热闹。 这样的日子,百官自然是要入宫庆贺的。谷铭也不例外。他已经有几日没有回府了。 谷铭离府之前,已经为岳疏桐等人安排好了吃穿用度。 自从上次谷铭向岳疏桐和盘托出祎州一战,他对岳疏桐便没有那般冰冷强硬。二人若是在府中碰了面,也会打一声招呼。 岳疏桐虽一心想要将谷铭拉到自己这边,却并没有操之过急。谷铭还未完全卸下防备,日后定有机会。 她现在最关心的,是向只影。 向只影歇息了一日之后,不再垂泪,可仍旧没有半点精神。每每伙房送饭菜来,她虽然会用一些,可岳疏桐能看得出来,她很是勉强。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倒下,而逼着自己吃些东西。 这几日,岳疏桐一直陪在向只影身边,同她闲聊解闷。还拿出琴,要向只影教自己和心无弹奏,还常常讲一些笑话,哄向只影开心。 终于,向只影的眉眼间有了几分喜色。 外面街巷开始准许百姓走动。皇家的热闹过后,所有人还是像从前一样过活,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谷铭回来了。 他带回来了一些皇家给大臣们的赏赐,以及宫中的果品点心。将这些东西分作几份,给了岳疏桐等人。 “谷大人和夫人也已经回府了?”岳疏桐向谷铭道了声谢之后,随口问道。 “我今日并未与爹娘碰面。听人说,太后将爹娘召了过去,聊些家常。”谷铭答道。 岳疏桐去拿果子的手顿时停了下来。 “太后?召谷大人和夫人前去?” “太后应该是想同爹娘叙叙旧,这有什么奇怪?人上了年纪,都是如此。”谷铭抬眼看了一眼岳疏桐,不以为意,“姑娘若是放心不下,待晚些时候,我让人回家去瞧瞧。” 岳疏桐没有再说什么。 她心中有些不安,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岳疏桐借故离开,立刻去找了段泓,将谷虚怀和谷夫人的事告诉了他。 “此事确实蹊跷。从前也并未听说太后与谷大人和谷夫人有什么来往,谷氏与司徒氏更是没什么交集。太后怎么可能会找谷大人和夫人叙旧呢。”段泓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如今谷大人和夫人都在宫中,我们再心急如焚,眼下也没有法子。谷将军说,等晚些时候,命人去打听,不如我们到时再做打算。” “也好。” 至夜间,岳疏桐果然等来了消息。 一阵叩门声后,心无打开门,只见谷铭正在门外,神色有些晦暗。 “大人和夫人有消息了?”岳疏桐问道。 谷铭迟疑片刻,道: “我派出去的人回来说,家里已经被禁龙军层层封锁。” “什么?” 纵然岳疏桐此前已经做好了打算,可骤然得知这个消息,心中仍是一惊。 更不要说,封锁了谷宅的,是护卫皇帝禁龙军。 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竟到了出动禁龙军的地步。 “可有打听出缘由吗?”岳疏桐忙问道。 谷铭摇了摇头。 “将军,你快些派人去邓大人那里打听消息吧,兴许邓大人知道些什么。” 谷铭方如梦初醒,立刻唤来吴钩,让他亲自去邓府。 吴钩领命前去。 岳疏桐让心无去叫段泓,她先与谷铭一起去厅上等消息。 不多时段泓赶来,只是与岳疏桐相视一望,坐了下来,不发一言。 寂静如这夜色一般,凝结着,将三个人团团围住。 第119章 突逢变故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至近。 “如何?”谷铭显然知晓来人是谁,头也不抬地问道。 “将军,邓大人说,老爷和夫人似是得罪了太师,而且……”吴钩突然停住了话头。 “而且什么?”谷铭抬眸,目露寒光。 “而且邓大人今日也被太后谴人带去,遭到了太后的训斥。邓大人说,若不是陛下急于办理兵器案,他也会被圈禁。” 许是害怕谷铭为此不悦,吴钩的声音渐渐变小,很快便融进了晚风之中。 岳疏桐霎时明白了谷虚怀和谷夫人为何会遭此一难。 当初邓锒躲进谷府时,被司徒熠派来的杀手瞧见,后来,这些杀手又被心无杀死,这才让邓锒躲过一劫。司徒熠并不知晓岳疏桐也参与了此事,便记恨上了谷虚怀,以为是谷虚怀与他作对。故此,他便借着段暄娶亲,不知道想了一个什么罪名,将谷虚怀和谷夫人扣押在宫中。 如今必须设法将谷虚怀和谷夫人救出来不然,只怕他们二人的所谓“罪名”将会被坐实。 “这是为何?我们家与司徒氏尚无往来,为何会得罪太师?邓大人又怎么会与此事有牵扯?”谷铭一头雾水。 “将军,”岳疏桐道,“此事的来龙去脉,我知道。” 谷铭转头看向岳疏桐。他的神色有些震惊,又有几丝不易察觉的愤怒。 岳疏桐并不怪他。他此刻一定以为,谷虚怀和谷夫人是因为给段泓做事才招致此祸,自然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好脸色。 “当初在襄城时,遇到了邓大人登门求救。那时,他受了很重的伤,性命垂危。恰逢谷大人被司徒熠请上了毓灵山,我当时并不知晓缘由,只能先做主将人救下,后禀明了夫人。邓大人醒了后,一问才得知,他们一行人遇上了杀手。” 岳疏桐顿了一下。 谷铭仍旧望着岳疏桐,等着她继续说,不发一言,但那一点怒气似乎正在消散。 岳疏桐继续道: “邓大人在府中养伤时,心无杀了几个在府外蠢蠢欲动的杀手,我让人将那些尸首扔了出去。再后来,谷大人平安归来,邓大人也要赶往邯州查办与兵器案相关的人。因放心不下邓大人,谷大人便派了人一路护送,我也随他们前往,最终将邓大人平安送到了邯州。我想,就是因为这件事,谷大人和夫人招致了司徒熠的记恨。故此,他便趁着段暄大婚,向太后进谗言,扣下了谷大人和夫人。至于邓大人,他一心想要彻查兵器案,只怕早已惹得司徒熠不快。” 听岳疏桐讲完来龙去脉,谷铭迟迟未开口,终于,他拿起一把剪刀,轻轻剪了剪烛花。厅上的光影一颤。 “此事怪不得任何人。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将爹娘救出来。” “我想,我们还是先探听清楚谷大人和夫人的处境。”段泓道。 “殿下言之有理。不如,我们给王骥王大人捎个口信,让他打探一番。”岳疏桐附和道。 谷铭点了点头,随即命吴钩前往王骥府上。 “且慢。”岳疏桐突然唤住了吴钩。 吴钩停了下来,不解地望着岳疏桐。 “将军,司徒熠此人睚眦必报,心狠手辣,谷大人和谷夫人身处困境,司徒熠也一定不想放过将军。此时,将军府外一定有司徒熠的人盯着。吴钩是将军的随侍,若是由他出去,太惹人注目了。司徒熠一定会起疑。” “既如此,就让底下的小厮去吧。明日再去。” 商定后,三人便都各自回房。 岳疏桐回到房中时,房里的烛火已经熄了,但还是隐隐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 向只影和心无还没有睡下。 “阿灼,你回来了。如何?”黑暗中响起了向只影的声音。 岳疏桐在自己床边坐了下来,慢慢脱掉了绣鞋。 “谷将军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说,谷大人和谷夫人被扣在了宫中,邓大人若不是还要查办兵器案,只怕也会被圈禁。” “怎么会这样?”向只影惊声道。 “姑娘,是不是因为我们救了邓大人这件事?”心无问道。 “不错。”岳疏桐点点头。“但,不是因为我们。哪怕没有我们,邓大人登门求救,谷夫人也会救下他。” “可是,我杀了那些杀手。若不是我……”心无小声道。话里满是愧疚。 “不,心无,这件事上,我们都没有错。”向只影道,“这是一个死局。而我们此前所做的事,是唯一的破局之法。若不如此,邓大人一定会遭人毒手,连同整个谷府,也不能幸免。”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心无的声音带着茫然。 “谷将军明日会派人设法去王骥大人那里打听消息。我们唯有弄清楚谷大人和谷夫人当下的处境,才好行动。” “这个司徒熠真坏!”心无愤愤道。 “比起他做的其他事,谷大人和夫人还能活着,已经是他心慈手软了。”岳疏桐道。 第120章 逼问佞臣(一) 翌日。 谷铭嘱咐了今日要出门采买的小厮,要他寻机去王骥的府上打探消息。 到午饭的时辰,小厮终于回来了。 “启禀稷王殿下,将军,岳姑娘,小的……小的已经打探清楚了。”许是一路跑着回来,小厮上气不接下气。 “别急,慢慢说。”谷铭道。 小厮喘了几口气,平稳了一下心绪,方道: “王大人说,老爷和夫人现在是被关在了宫里,尚未移交刑部。再多的事,他也打听不到什么了。王大人还说,老爷和夫人被扣住这件事,皇上也是知道的。” “是何罪名?” “王大人也不知。”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小厮退下了。 “既然还未移交刑部,那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岳疏桐道。 “姑娘的意思是……”谷铭的眼中隐隐有期待。 “还未移交刑部,就表示,司徒熠或许正在着人搜集谷大人所谓的罪证。司徒熠可以找‘有罪’的证据,我们亦可以找‘无罪’的证据。” “我父母绝没有做过对不起大周的事。” “这一点我们心知肚明。但如今,是如何让段暄也相信这一点。很显然,他对谷大人是心存疑虑的。如今他根基未稳,任何可能威胁到他的人,他一定是宁肯错杀,也不放过。谷大人和夫人为何会遭此劫难,无外乎就是因为护住邓大人这件事。我们要做的,就是设法告诉段暄,司徒熠之所以要真么做,是为了公报私仇,是因为,谷大人打乱了他要刺杀朝中命官的计划。如此一来,哪怕段暄不会处置司徒熠,也一定会放过谷大人。” “那我这就入宫面见圣上。”谷铭起身就要走。 “将军且慢。”段泓拉住谷铭,“将军,我们眼下还未找齐人证物证。” “是我太着急了……”谷铭泄了气,又坐了下来,“那我们去哪里找人证物证呢?” “人证好办。”岳疏桐胸有成竹道。 祁安城南的蔺家,曾经也是声名显赫。从蔺家先祖考取功名至今,已有四代。四代蔺家的家主无不兢兢业业,蔺家也成了祁安城一带的望族。 至蔺海潮这一代,蔺家更是与司徒氏交好。如此一来,蔺氏一族更为显赫。 蔺海潮年事已高。先帝驾崩后,他便自请辞官,在祁安城的祖宅中养老,自此之后深居简出,再不见外人。除了极为亲近的亲眷,竟再无人见过他。连同蔺海潮家中的人,也鲜少露面。蔺家变得颇为神秘。 蔺家的朱漆大门前,已是门可罗雀。这日,竟有一位男子登门。 男子年岁不大,手中提着一只小巧精致的食盒,似是要看望蔺海潮。 叩响门环,很快大门缓缓打开,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吱呀”声,一位面色苍白,骨瘦如柴的小厮颤巍巍地探出头来。 看到男子的那一刻,小厮大惊失色,却还是战战兢兢地请男子进去了。 男子大步流星,往后宅走去。 比起蔺家大门还勉强能看出这个家当年是何等风光,大门内的一切无比的凄清。连院中的草木,都好似比外面的花草枯败。 偶尔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仆役,缓缓走过,对男子的到来视而不见。似是已经对这世间的一切再无兴致。 男子径直走入后宅的一间屋子。 这屋子很是宽敞,但不知为何,屋中十分阴暗,还隐隐闻道一阵霉味。 “谁?是谁?”屋中传来一个很是衰老,还带着惊恐的声音。 男子闻声,并不答话,只是冷冷一笑。他绕过华丽但已经落满了灰尘的桌椅和各色摆件,走到最里面的一张床边。 床上堆满了肮脏不堪的被褥,在这堆被褥中,有一个枯柴一般的人在缓慢蠕动着。 “你,你是司徒熠的人……怎么,终于来取我的性命了吗……”那人气若游丝。 男子掩住口鼻,想要阻挡床上之人身上散发出的阵阵恶臭。 “好啊,好啊……解脱了……解脱了……咳咳咳……”床上的人又哭又笑。 “蔺老,我是特地来看望你的,你不记得我了?”男子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地上,忍住阵阵反胃,靠近蔺海潮。 蔺海潮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男子。良久,道: “你戴着面具,我认不出来。” 男子笑了起来,抬手摘下了面具。 看清男子的真面目后,蔺海潮先是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继而转变为惊恐,他全身颤抖着,手忙脚乱,以至于从床上跌了下来。 “齐王……齐王殿下……” 段昶蹲下身,直视着蔺海潮的双眼。 “正是本王。本王还以为,蔺老已经老迈昏聩,记不得了呢。”段昶拔出匕首,将利刃死死贴在蔺海潮的脸上。 “臣……臣……”因为太过恐惧,蔺海潮一时说不出话。 “蔺老不必害怕,本王是来找你叙旧的。你看,还给你带了点心。”段昶收起了匕首,打开食盒,将一盘糕点端到了蔺海潮面前。 许是许久没有吃到像样的饭菜,蔺海潮见到盘中那些精致而又香气扑鼻的点心,眼中的贪婪再也掩藏不住。 他咽了咽口水,伸手就要拿,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手突然停住了。 “怎么,蔺老是担心这里面有毒?”段昶看出了蔺海潮的心思。 蔺海潮看看段昶,又看看点心,有些惊慌失措。 段昶拿起一块点心,一口咬下,很快便吃完了。 “祁安城中尚膳坊的金丝豆蓉糕,倒是许久没吃到了。”段昶笑道。 看着段昶吃下点心,蔺海潮方大着胆子接过了盘子。 起先,他尚能克制,但很快便抑制不住欲望,狼吞虎咽起来。 没多久,一盘点心便被他尽数吃光。 “蔺老,可吃饱了?” “吃饱了,吃饱了,谢齐王殿下,谢齐王殿下不计前嫌……” 听蔺海潮如此说,段昶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段昶状若疯魔,可笑声中是掩藏不住的凄凉。 蔺海潮半是不解半是惊恐地望着段昶。 “罢了,罢了。”段昶终于止住了笑,“蔺老,我今日来看你,就是想要问问你当年的事。” 蔺海潮脸色一变,眼神闪躲。 “什么……什么当年的事……” “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段昶一把揪起蔺海潮的衣领。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因为恐惧,蔺海潮双眼睁得很大。 “你瞧瞧你如今的样子,这条命……哼,什么饶不饶的。乖乖把当初的事告诉我。” “是,是……” 段昶放开了蔺海潮,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当年……当年,太师突然在家中设宴,邀我和时任尚书令慕容清,还有当时的礼部侍郎,现在的礼部尚书言仕协前去赴宴。我本以为是寻常家宴,谁料,席间太师突然说,说……”蔺海潮停了下来,飞快地瞥了段昶一眼,似是有所顾虑。 “说什么?”段昶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 “说,说……说先帝最近缠绵病榻,多日来都不见好转,只怕时日无多。然先帝并未立太子,若是先帝骤然长逝,皇位空悬,只怕会出乱子。为保万无一失,需得我们助他一臂之力,好稳住江山社稷。 “我没想到太师竟然敢出此言。当时,我们谁也没敢搭话。可太师见我们这般,索性将话挑明了。他说皇长子宸王殿下贤明仁德,宜继承大统,若推举宸王殿下为帝,则上应天道,下顺民心。” 蔺海潮再次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段昶。 段昶早已怒不可遏,他攥紧的双手不停地颤抖。 “这个司徒熠,竟然已经替父皇选好了储君,我竟不知,这江山原来姓司徒……” 第121章 逼问佞臣(二)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蔺海潮伏下身子,胆战心惊。他生怕段昶会迁怒于他,就在这里取他的性命。 “继续说。”段昶咬牙切齿道。 “是。太师让我们各写一封奏折,就说,稷王殿下想要联合我们,篡夺皇位,我们对先帝忠心耿耿,不愿同稷王同流合污,便上奏先帝,阐明此事。太师还说,不必管别的,他自有办法让众人信服。我们只能写了。齐王殿下,我们也是被逼的。太师,不,司徒熠敢同我说这样的话,我若是不应,只怕活不过那晚。我实属无奈啊……”蔺海潮痛哭流涕。 “好,好,真是好手段……”段昶双眼猩红,他缓缓起身,在屋中不停地踱着步。 蔺海潮望着段昶,不敢多说一句话。 “司徒熠还真会选人。慕容清年纪最大,位高权重,虽不比司徒熠,却也能威慑百官;还有言仕协,之前三哥一直在礼部做事,他与三哥常有来往,若是三哥有了什么不臣之心,由他说出来,也有几分可信。”段昶自言自语着,“但是,你,为什么还有你?”段昶停下了脚步,看向蔺海潮。 他的目光阴戾,却还带着几分疑惑。 “我想起来了。”段昶突然恍然大悟,“那年疏桐姐姐奉三哥之命,上门对成家的大少爷小惩大诫,结果宫里的寺人手一重,把他给打死了。你就是因此,才对三哥怀恨在心。因为那个成家的大少爷,是你妹妹的儿子,他是你的外甥。所以在诬陷三哥这件事上,你一定会竭尽全力。” “不,不是这样……”蔺海潮矢口否认。 “不是这样?”段昶冷笑着逼近蔺海潮,“你的外甥因三哥的命令而死,你会不恨他?” “我……我……那个孽障欺男霸女,死有余辜……”蔺海潮还在狡辩。 “是吗?”段昶只觉得可笑至极,“可我怎么听说,你极其溺爱这个外甥。我记得他有一个小妾,曾是你身边的侍女。当初,这个消息在祁安城传得沸沸扬扬,你们舅甥二人,差点沦为笑柄。” 见不得光的秘密被段昶宣之于口,饶是屋中只有他们二人,蔺海潮还是面红耳赤。 “我要你拿出当初和司徒熠来往的所有信件,或者其它能够证明你们二人沆瀣一气的证据。”段昶不想再跟蔺海潮绕圈子。 “殿下明鉴,司徒熠既然能找臣商量这样的事,怎么还会留下什么证据……” “你当我是傻子吗?以你的城府,你怎么可能就这么任由司徒熠摆布你?”段昶根本就不相信。他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活在父母兄长庇佑下,只知享乐的少年。经历了那样的巨变,任谁也不会一如往常。 蔺海潮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他猛然睁大了双眼,嘴唇逐渐变得青紫,脸色也慢慢变白,一条条红色的线如蛇一般爬上了他的脸。他捂住了腹部,趴在地上,像是在忍受莫大的疼痛。 “哎呀,我忘了,蔺大人,那个点心里,我放了点佐料。你现在感觉如何?”段昶蹲下身,笑得极为快意。 蔺海潮艰难地抬起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是不是在好奇,为什么我没事?我当然没事了,这里面的佐料是我放的,我自然可以事先服用解药啊。不过蔺大人你也不用担心,我这里有一个小瓶子,里面的东西,可以结束你的痛苦,你只要给我我想要的就好。”段昶附在蔺海潮耳边,低声道。 蔺海潮痛苦地挣扎着,终于,他忍住腹部的剧痛,用尽残余的气力,用力点了点头。 “很好。”段昶很是满意。 段昶拔出瓶口的塞子,倒出了一枚小药丸,塞进了蔺海潮的口中。 药丸下肚,蔺海潮脸上的红线飞速消散。 蔺海潮在地上略爬了爬,随后慢慢起身,翻开了角落里的一块石砖,从石砖下取出了一封泛黄的信。 “殿下恕罪,其余的信件已被司徒熠派人尽数拿去焚毁了,只剩这一封了。” 段昶忙抢过信,迫不及待地拆开。 信中的内容果然是司徒熠所写,他对蔺海潮千叮咛万嘱咐关于构陷段泓一事的种种细枝末节,还承诺事成之后为蔺海潮加官进爵。 “司徒熠许给你这么多好处,现如今这些好处在哪儿啊?”段昶嘲笑道。 蔺海潮陪着笑,不敢多说什么。 “蔺大人,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慕容清告老还乡,虽然已经死了,但至少快活过一段时日;言仕协还在礼部任职,好不风光。唯有你,蔺大人,被幽禁于自己家中。起先我还奇怪,司徒熠为何这么对你,现在看来,你果然配得上司徒熠对你做的一切。”段昶挥了挥手中的信,随后揣进了怀中。 “殿下,有此信,应该够了吧。” “不,还不够。” “殿下,臣这里当真只有这个了。臣不敢欺瞒殿下。”蔺海潮忙道。 段昶从怀中取出了几张白纸,放在蔺海潮面前。 蔺海潮不明所以地看着段昶。 “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我写清楚。”段昶道。 “殿下,臣这里并无笔墨……” “是吗?好说。”段昶冷着脸,拔出了匕首。他抓过蔺海潮的手,用匕首在手指上划开了一道口子,“这下可以写了。” 蔺海潮只得忍着痛,哆哆嗦嗦地写着血书。 “别忘了按手印。” “是,是……”蔺海潮听话照做。 接过血书,段昶扫了一眼上面的字,满意地点点头。 “臣还想多嘴问一句,殿下从何处来?”蔺海潮用衣裳裹住受伤的手指,大着胆子问道。 段昶蹙起了眉,有些不悦。 “蔺大人,你沉浮官场多年,不应该还没有学会,不该问的不要问吧。还是说,这一道小小的伤口,还不足以让蔺大人记住疼?” 蔺海潮顿生恐惧。他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请段昶赎罪。 “罢了罢了。”段昶不耐烦地摆摆手,“但你要知道一点,我会在暗处盯着你,若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我倒是乐得帮司徒熠一把,除了心腹大患。” “是,是。臣从未见过齐王殿下,从未见过……” 段昶懒得再同蔺海潮说什么。左右他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接下来,他还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做。 第122章 搭救人证 夜色深沉。 祁青羊在小巷中步履匆匆地走过,时不时还会向四周看一眼。 谷虚怀被幽禁,邓锒也险些遭到牵连,祁青羊眼看着这些,不禁担惊受怕。 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也会遭殃。是像谷虚怀一样被幽禁?还是革职下狱?还是…… 他不敢细想。 办完政事,他特地没有乘马车回府,而是只带了两个随从,择了一条不常有人经过的小路,匆匆往家里赶。 他自认为,这样不会引人注意。 今晚月色很好。 一阵风拂过,祁青羊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停下脚步,谨慎地四下查看。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人在悄悄跟着他。 “大人,这里并无旁人,我们快走吧。”随从低声道。 “快走,快走。” 三人继续赶路。 突然间,风像是急了些,好似利箭穿过,紧接着,祁青羊便听见什么东西撕裂的声音。 他向声音的来源看去,却只看到身旁的随从愣在当场。 一支箭射穿了随从的胸膛,箭头上还滴着殷红的血。 霎那间,祁青羊只觉得全身冰凉。顾不上多想,他跌跌撞撞地向着前方狂奔而去。 “救命,救命啊!”祁青羊撕心裂肺地喊着。 可是这条小巷附近并无人家,根本不会有人听见他的呼救。 一个黑色的身影从祁青羊头顶上翻过,落在了他面前,拦住了去路。 祁青羊吓得瘫软在地。 那个黑色的影子缓缓转过了身,将刀刃抵在了祁青羊的脖颈上。 祁青羊早就吓得连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他只能合上双眼,等着黑衣人动手。 可是预想的痛感迟迟没有传来。 祁青羊大着胆子,缓缓睁开眼。 眼前早已没有了那个黑衣人,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女子。 女子身形瘦削,面具遮住了她的上半张脸。 猛然间,祁青羊觉得这女子很是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女子粲然一笑,不发一言,只是一把抓住祁青羊,带着他向前走去。 祁青羊有些狼狈地站起身,却觉得被什么绊了一脚。低头看去,竟然是那个黑衣人。 黑衣人的胸口还在流着血。 祁青羊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顿时化作死灰。 无论这女子究竟是何人,终归不是什么轻易就能打发了的人。 祁青羊就这么被女子带上了小巷尽头的一辆马车。 马车内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得鞭子发出一声脆响,马车缓缓移动。 祁青羊不敢说话,只能在心里不断祈求上苍,能平安度过此劫。 马车摇摇晃晃地,不知走了多久,只听一声沙哑的马鸣声,车停了下来。 女子拉起祁青羊,下了车,径直迈入了一处院落。 祁青羊小心打量着周围。这院子他从未见过。 “人带来了?”前方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这声音也有些耳熟。祁青羊暗想着。 “带来了。”女子答道,“祁大人不必害怕,如今已经安全了。” 祁青羊闻言抬头,发觉自己已身处一间花厅之中,那女子正同一位男子并肩而立。 祁青羊端详了一会儿男子的样貌,只觉得头顶上好似炸开了一道响雷。 “微臣参见稷王殿下。” 段泓微微一笑,上前搀扶起祁青羊。 “祁大人受惊了。这里是谷将军府,眼下已经安全了。这位姑娘,是我近身的人,阿灼。你唤她岳姑娘便可。”段泓介绍道。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祁青羊想要再次行礼。 岳疏桐忙上前止住了他。 三人不再客套,坐下来说话。 “我知大人心中有很多疑惑,我也有很多话想对大人说。”岳疏桐道。 “姑娘请讲。” “此次遭人刺杀,大人应该知道是何故。有人不想让大人做完眼下的事。那人的用意,与对付谷大人,邓大人并无不同。大人的职位在邓大人之下,比邓大人好对付些,那人便先向大人下手了。” “姑娘所言,我明白。我也知道背后之人是谁。”祁青羊神色凝重。 “如今谷大人身陷囹圄,等那人料理了谷大人,就是邓大人,还有祁大人你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救出谷大人。” “姑娘想让祁某做什么?” “我想让大人作为人证,助谷将军救出谷虚怀。” “我为人证?”祁青羊有些疑惑。 “虽说是人证,但祁大人只管说明你与邓大人前往邯州查案,途中的遭遇便可。”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祁青羊蹙着眉,低头看着脚下,显然是不太明白岳疏桐的用意,但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我还有一事要告知大人。”岳疏桐道。 “姑娘但说无妨。” “大人还未回来时,谷大人请了纪成勋、康公明、杨念古等几位大人来府中一叙,不知纪大人有没有将此事告诉大人?” 祁青羊脸色一变。即便他有心压制,可岳疏桐仍旧能看出,他有些惊愕,又有些茫然。 “想来,祁大人回祁安城之后,太过繁忙,以致纪大人还没有与祁大人见上一面。”岳疏桐猜测道。 “姑娘说的不错,我确实还没有见到纪兄。” “既如此,那就由我来告诉祁大人吧。” 岳疏桐缓缓吐出一口气,再一次将心中难以弥合的伤口扯开,把临穹山覆灭的经过细细说与祁青羊。 随着岳疏桐的叙述,祁青羊的脸色逐渐变得煞白,还未等岳疏桐讲完,祁青羊依然哭倒在地。 “这究竟是为什么……”祁青羊不停地抽噎着。 段泓和和岳疏桐上前将祁青羊搀起,扶着他坐下。 祁青羊定了定心神,问起仇人是谁,岳疏桐自然用司徒熠顶了上去。 祁青羊紧紧攥着拳,重重地砸在身旁的桌几上。 “这个司徒熠,简直是无恶不作,他到底还要作多少孽才肯罢休!”祁青羊怒目圆睁。 “大人,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放任司徒熠为所欲为。眼下,我们要赶紧将谷大人救出来,不然,岂不是又有一位忠良死于司徒熠之手。”岳疏桐沉声道。 祁青羊目视前方,似乎是在下定什么决心。 终于,他站起身,向段泓和岳疏桐行了一礼。 “殿下,姑娘,尽可放心,我定当尽心尽力。一定会将谷老救出来。这个人证,我当定了。” 得到了祁青羊的许诺,岳疏桐的心里有了底。 恐夜长梦多,岳疏桐不敢久留祁青羊。眼下,祁青羊只有赶快回到自己的住处,才是最安全的。 岳疏桐立刻叫人去准备车马,然后与段泓一起,亲自送祁青羊离开。 第123章 段昶登门 待马车渐渐消失在夜幕中,两个人才回去。 “阿灼,如今已有了人证,那无证呢?”段泓问道。 岳疏桐只是一笑,取出了一个用帕子包着的物件。 段泓面露疑惑: “这是……” 岳疏桐打开了帕子,帕子中是一枚银镖。 “殿下,不要碰它。” 眼见段泓想要拿起银标,岳疏桐忙出言阻止。 “怎么了?”段泓有些不解。 “此物有毒,见血封喉。” “这就是你所说的证物?哪里来的?” “这还要多谢心无。当初,她杀了司徒熠派来的杀手,在其中一个杀手的身上,发现了这个银镖。她说,当时,她只觉得这个物件很是精致好看,想着留在手里,做一件兵器,以备不时之需也好,便拿走了。因觉得不是什么要紧事,便没有告诉我。前几日,她无聊时拿出这枚银标把玩,不慎掉在地上,刚好一只被猫咬伤的老鼠跑过,踩在了银镖上,立即毙命,她才知道,这物件没那么简单,便向我说了此事,将银镖交给了我。” “想来,涂于银器而没有显现出半点迹象,此物应该是出自青龙之手。” “故此,在青龙那里,一定还能找到相似的东西。到时,让谷将军将此物带给段暄。只需点到即止,引起段暄的猜忌便可。” 段泓点点头: “如此,我们的胜算也就更大了。” 这时,一阵几乎微不可察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引得岳疏桐心中一惊。 她忙示意段泓不要出声,留神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两个人屏气凝神地站着,防备着暗处的人。 直到高墙旁的一棵银杏树上探出了一个人,唤了二人一声,两个人才松了一口气。 “小昶,你怎么来了?”见到弟弟前来,段泓又惊又喜。 段昶笑着从树上跳下。 “我来给哥哥和疏桐姐姐送个好东西。” “难不成,是我之前请小殿下查的事……”岳疏桐忙问道。 “正是。”段昶从怀中取出了一叠纸。 段泓和岳疏桐忙接过来。 “这是司徒熠从前写给蔺海潮的密信,还有我让蔺海潮自述的罪状。”段昶道。 “太好了。”岳疏桐紧紧握着段昶送来的证据。可惜现在太过昏暗,她无法看清纸上的字迹。 “还有一件要紧事,我一并说了。” “何事?”段泓问道。 “三哥,你还记得汪进斗吗?” “汪进斗?”段泓蹙起了眉。 岳疏桐只觉得这名字分外熟悉,却想不起来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就是那个专司宫中瓷器和绸缎采买的寺人,住在日金巷的那个。”段昶提示道。 “他怎么了?”岳疏桐问道。 段昶冷笑一声: “从前常听人说,这祈安城中,最富的,不是三朝元老,不是皇亲国戚,而是‘日进斗金’。当初我还不明白,只当是民间的人讲来逗乐的。如今我才知道,这个‘日进斗金’,就是汪进斗。他靠着讨好巴结司徒熠,横行霸道。那些瓷器和绸缎的作坊,最好的货,以最低的价,先供给汪进斗;而这个汪进斗,会将这些东西孝敬给司徒熠,次一点的,再送到宫里。如此一来,汪进斗从中贪墨了不少钱财,富甲一方。”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汪进斗与司徒熠走得近,又挣下这么多银子,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怎么从前没听说过。”段泓颇为疑虑。 “司徒熠只手遮天,谁敢提及此事?我也是在司徒府住着,看到汪进斗频繁光顾,才发现此事。与司徒熠沆瀣一气的不仅仅只有汪进斗,还有盐铁使董珂。虽然司徒熠与董珂来往并不是秘密,可是近来,董珂几乎日日往司徒府去,每次带去的礼物,也越来越贵重。” “看来,这司徒熠俨然把朝堂当成自己的家了,凡是能捞到手的,他是一点都不愿意放过。再这么下去,他就要举天下之力,肥司徒氏一家了。”段泓道。 夜色浓郁,岳疏桐看不清段泓的神情,但她知道,段泓此时已经怒火中烧。 “盐铁这么要紧的东西,却在和司徒熠的人的手中,段暄若是知道,只怕要比死还难受。我们何不帮帮他。”岳疏桐计上心头,道。 “阿灼有何计策?”段泓忙问。 “我们至少要让段暄知道司徒熠与董珂来往密切这件事。他就这么被蒙在鼓里,大周快被外戚掏空了都不知道,好生可怜。”岳疏桐故作心疼。 听着岳疏桐有些做作的语气,段泓笑了: “那么,我们派谁将消息递给段暄呢?” “自然是王骥大人。依大周律法,像汪进斗这样,专司采买的寺人,虽属内侍省内府居统管,但采买所需的银两,要去户部申领。我们可将此事告知王骥大人。汪进斗既然做过这些事,那么,任凭他遮掩得再好,也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只要王大人留心去查,一定能发现端倪。” “可是,内侍省属后宫,在司徒妍的手里,她一定不会让段暄动内侍省的。”段泓道。 “我知道司徒妍不会放任段暄把内侍省打扫干净。我要的就是这个。” “段暄要查内侍省,司徒妍一定会阻拦,那么他们之间便会有龃龉。”段泓明白了岳疏桐的用意。 “盐铁使一事,我会让王大人在彻查内侍省受阻之后再上报给段暄。” 段泓点点头: “以我对这位大皇兄的了解,能不能把盐铁使查清楚,倒是他次要的事,能让司徒妍和司徒熠不痛快,让自己出出气,才是最要紧的。” “如此一来,他们立刻就会分崩离析。” “那我就继续潜伏在司徒府,盯紧了司徒熠。一旦有动静,我会设法过来告诉你们的。”段昶道。 段泓看向了弟弟。即便黑暗中段昶的面容有些模糊,他还是凝视了很久。 “小昶长大了……”段泓轻声说。 “三哥还是那么多愁善感。”段昶玩笑道,“我该送达的消息已经送达,现在我要赶快回去了。在晚些,小回就要遮掩不住了。” “好,你万事小心。旁的都不要紧,你安然无恙才是最要紧的。”段泓嘱咐道。 段昶应了一声,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 第124章 入宫对峙(一) 翌日。 起风了,天气又凉了几分。 今日,谷铭就要进宫面见段暄,解救自己的父母。 岳疏桐起得很早。早饭时,她又细细嘱咐了谷铭一番,不要与司徒熠辩驳,只管将邓锒等人如何遇险,邓锒又是如何被谷铭庇护,一一告诉段暄即可,一切都要点到即止。毕竟段暄此人疑心甚重,若是多说了什么,只会被他怀疑,到那时莫说救人,只怕自己也要搭进去。 谷铭默默听着,不发一言,只是点着头。 一会儿饭毕,谷铭开始穿戴朝服。吴钩命人去备马。 岳疏桐则找来纸和笔,开始给王骥写信。 一封信写好刚刚送出,便听人说,谷铭已经往宫里去了。 岳疏桐抬头看着信鸽飞走的方向,有些出神。 “师妹是在担心谷将军?”竹猗不知何时走到了岳疏桐身边。 岳疏桐回过了神。 “是有些担心。其实,我对于自己的谋划,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眼下,我们唯有此法。这一路上,师妹殚精竭虑,已经做的很好了。换成是我,只怕束手无策。”竹猗苦笑道。 “这种阴谋算计,还是让我来吧。师兄光风霁月,实在不应牵扯到这些腌臜事中来。” 竹猗垂眸,缓缓摇了摇头。 “说起来,我还未能为复仇一事尽过一份力。师妹师弟实在是太辛苦了。” “师兄,为师父他们报仇一事,有我呢。师兄和师姐能一直陪着我们,就是帮我了。” 竹猗看向岳疏桐,忽的笑了。 “师妹是不是很想让谷将军站到我们这一边?” 竹猗突然提及此事,岳疏桐并不意外。竹猗他冰雪聪明,洞察世事,他一定早就察觉了自己的所思所想。 “不错。”岳疏桐承认道。 “我瞧着这几日,谷将军确实与师妹走得近了些。” “谷将军与我走得近,也全然是为了救出谷大人和谷夫人。他虽我们,还是心存芥蒂的。我只求他不要妨碍我们的事。”岳疏桐叹道。 谷铭一直从军,让他骤然站到“逆贼”一边,确实不是一件容易事。 “人心是会变的。兴许不久之后,谷将军会改变主意。” “哦?难道师兄有计策?”岳疏桐来了兴致。 “倒也说不上什么计策。我只是在等一个时机,一个能让谷将军与我们一起谋事的时机。”竹猗若有所思。 “那到时,还请师兄多多费心。”岳疏桐笑道。 “自然。” 谷铭骑着马走在大街上。 他其实心急如焚。这段日子,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爹娘的安危,恨不得立刻将爹娘救出来。但是此时,当他真的可以救出爹娘时,他心中却有些忧虑。 他是武将出身,只会领兵打仗,哪里懂得这些口舌上的学问。和那些文臣,特别是像司徒熠这种狡诈奸猾之徒比起来,他实在是笨嘴拙舌。 也不知道,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能不能打动那位九五之尊。 若是能救出爹娘,那最好,可若是救不出,还说错了话,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谷铭吃了一惊。不知从何时起,他竟有些瞻前顾后了。若是在往日,他决心去做什么事,便去做了,怎么会担心这个,又担心那个。 很快到了宫门外,谷铭翻身下马,向皇宫走去。 “方才用早饭时,那岳姑娘还嘱咐我不要与司徒熠辩驳,真是太瞧得起我了,我哪里会与人争论辩驳……”路上,谷铭暗想道。 很快到了承意殿外。 承意殿此时大门紧闭,只有段暄身边的寺人阿钰恭恭敬敬地候在外面。 “烦请阿钰总管通报一声,谷铭求见。”谷铭上前,客客气气道。 阿钰像是刚刚看到谷铭似的,颇有些意外,笑道: “将军来的不巧了,陛下正与大理寺的几位大人商谈要事,请将军稍等片刻。” “好。”谷铭点了点头。 他能察觉出阿钰的敷衍和不屑。这也难怪,他早就不是那个战功赫赫的大功臣了。冷嘲热讽和不屑一顾,他都已经习惯了。 谷铭就这么干站了快两个时辰。 期间不是没有大臣进出,但阿钰却并没有通禀的意思。 直到最后一位大臣出来,阿钰这才慢悠悠地进了殿内,过了快一炷香的时辰,才出来请谷铭进去。 “微臣谷铭,叩见陛下。” 段暄正在喝茶。对于谷铭的到来,他并不意外。 放下茶盏,段暄才让谷铭起身。 “谷大人突然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这显然是明知故问。谷铭一个丢了兵权,空有一个名头的将军,此时大周又刚刚和昂国打过一仗,谷铭到此,总不能是请缨出战。 谷铭有些不快,但他还是说: “臣来面见陛下,是为了臣的父母一事。” “这也奇了,谷老和夫人只是留在宫里,与太后叙叙旧,怎么将军倒像是太后要害二老一般,这么着急?”段暄的语气里,半是不悦,半是疑惑。 谷铭暗悔说错了话,再次跪了下来。 “臣失言,望陛下恕罪。” “罢了罢了,你起来吧。” 谷铭缓缓站了起来,决定开门见山。 “臣还有一事,想要禀明陛下。” “何事?” “此事,还需陛下传刑部祁青羊祁大人前来。” “祁青羊?你什么时候与他有交情?”段暄问道。 谷铭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复。他想了想,道: “祁大人与邓大人共事,邓大人又是家父的弟弟,臣的小叔叔,故此,祁大人便也与家父有些来往。” “原来如此。”段暄似是信服了谷铭的说辞,“阿钰,传祁青羊入宫。” 阿钰奉命离开。 “你坐吧,朕和你一起等着。” “谢陛下。”谷铭在一旁坐了下来。 殿中开始陷入了一片沉寂,谷铭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厉害。 从前他领兵作战,哪怕面对凶神恶煞的敌军偷袭,都未曾这般忐忑不安。 谷铭大着胆子,飞快地瞥了一眼段暄,只见段暄正旁若无人地看着奏折。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终于被推开,阿钰走了进来。 “启禀陛下,祁青羊大人到了。” 第125章 入宫对峙(二) “让他进来。”段暄的话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祁青羊快步走入,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 “说吧。”段暄放下了手中的奏折,等着二人开口。 “祁大人,你从前说,前往邯州查案的时候,路上遇到了杀手,九死一生才回到祁安。这么大的事,为何不禀告陛下?”谷铭按照岳疏桐此前所教的,做出一副关切的神情,询问祁青羊。 祁青羊早就知晓了计划,故也做出为难的样子,支支吾吾,似是有难言之隐。 二人这么一唱一和,果然引起了段暄的兴致。 “遇到了杀手?祁青羊,朕命你将来龙去脉细细说清楚。” 祁青羊便再次跪下,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段暄。 段暄听完后,面色顿时变得阴沉。 “这样的事,为何不告诉朕?” “回陛下,臣已经回到祁安,事务繁忙,陛下又公务缠身,便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没有上奏此事。想必,谷大人还有邓大人也是这么想的。” “谷将军倒是仗义,来为你抱不平。”段暄还是起了疑心。 谷铭心一沉,立刻跪地答道: “陛下恕罪。臣当日听闻了此事,只觉得胆战心惊,父亲和几位大人都不愿意说出此事,臣明白他们的用意。但能够排除杀手刺杀朝中重臣,是在匪夷所思,若是放任幕后之人继续为非作歹,只怕还有其他人受害。臣已经不能继续领兵为大周征战,食君之禄,却不能为陛下做什么,一直以来,臣寝食难安。如今发生这样的事……臣只是想为大周出份力,为陛下出份力。臣对陛下,对大周,赤胆忠心,天地可鉴。” 段暄没有答话。 谷铭垂着头,有些忐忑。他能感觉到段暄的视线不断地在自己和祁青羊之间来回徘徊。 这番表忠心的话,也是岳疏桐之前教的,只是不知能否打动段暄。 “口说无凭。没有证据,朕实在难以相信二位爱卿所言。”段暄终于开口。 “臣有一物,不知可否作为证据。”谷铭拿出了用绢帕包裹着的银镖。 “这是何物?” 谷铭慢慢打开布包。 阿钰走上前,想要直接拿起银镖。 “总管且慢。此物有毒,见血封喉。” 阿钰闻言,吓得立刻抽回了手,有些无措地看着段泓。 段泓站起了身,走近谷铭。 “你说这个东西,上面涂了毒?” “正是。” “荒唐!此物是银器,银器遇到毒物,怎么会一点变黑的痕迹都没有?你若是不给朕一个解释,便是欺君的大罪。” “陛下,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世上一些稀奇古怪的毒药,也不一定会让银器变色。有些制毒之人,便热衷于做出这样的毒物。” “陛下,太师身边的一位暗卫,似乎对毒物颇有心得。”阿钰像是想起了什么,轻声道。 “朕知道。”段暄的脸色更加难看。 “陛下,也不能仅凭此物,就断定和太师有什么关系。太师他——”谷铭假装为司徒熠开脱,急声道。 “仅凭此物,当然不能定罪。”段暄抬手,示意谷铭不要再说下去,“阿钰,你亲自带人去太师府上,就说朕近日对毒药很是有兴趣,想看看那暗卫都做出来什么稀奇古怪的药。若是有人阻拦,格杀勿论。” “遵旨。” 阿钰立刻转身离开。 谷铭只得和祁青羊继续在殿中等着。 阿钰去得格外久,一个多时辰后方回。 “带来了?” 段暄正闭目养神。听到阿钰回来复命,也没有睁开双眼。 “带来了。那人就在殿外候着,等陛下召见。” 听阿钰这么说,段暄猛地睁开了双眼。 “你服侍朕这么多年,还不懂规矩吗?” 阿钰吓得拂尘都掉在了地上,忙跪地请罪。 “把东西拿上来就好。”段暄不耐烦地摆摆手。 “是,是……”阿钰连滚带爬地出去,没多久,他端进来一只托盘。 托盘上,是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瓶子。 “传太医令。” 不多时太医令匆匆赶到。段暄命他一一查验那些瓶中毒物,找出银镖上涂抹的究竟是哪一种毒。 “启禀陛下,这些毒物,没有一样与银镖上的毒物相同。”太医令终于查验清楚,道。 “阿钰,你已将毒物全都拿来了吗?可有遗漏?”段暄有些不悦。 “小人已将毒物尽数取来,绝无遗漏。”阿钰忙到,“小人想起一事。早年间,太师曾赠与旁人一小瓶毒药,当时在祁安城中算是一件稀奇事,很多人都有所耳闻。” 阿钰很是害怕段暄会迁怒于自己。 “是谁?” “是……是……是如今的护国侯,潘承渊。” 潘承渊很快被传进了宫中。他立在殿中,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东西带来了吗?”段暄问道。 潘承渊有些茫然地点点头,呈上了一只白色的小瓷瓶。 段暄示意太医令查验。 太医令拔出瓶口的塞子,小心嗅了嗅味道,又拿过阿钰手中的银针,蘸了一点瓶中的毒药。 银针没有任何异样。 “陛下,微臣可以断定,这瓶中的毒物与银镖上的毒物是一样的。这二者皆有一种奇特的香气。” 太医令话音刚落,潘承渊便立刻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 “陛下,敢问臣犯了何罪?” 潘承渊并不知道为何被传召入宫,也不知道为何段暄突然让太医令查验毒药,但是朝中沉浮多年的他很是懂得察言观色。段暄此时的脸色好似笼上了一层阴云,他只能跪地叩首,以求段暄能够饶过他。 “司徒熠是何时给你这瓶毒药的?又是为何给你这瓶毒药?”段暄问道。 “有几年了,臣记不清了。当初,臣从家中藏书中找到一本记载着各色毒花毒草的旧书,闲来无事,便常常翻阅。那段时日,臣确实对世上各色毒物很有兴致,又听说太师手下有人精通各色毒物,便厚颜请太师相赠些许,太师欣然答应。但臣自从收了这瓶毒药后,一直小心存放,不曾拿来示人,更没有拿它去害过人,请陛下明鉴!” “那为何这银镖上的毒和司徒熠给你的毒物是一样的?”段暄厉声质问。 “这……”潘承渊一时不知作何回答,“兴许太师那里不只有这一瓶……” “好啊,很好。”段暄点着头,“又是太师。” 殿上众人闻言无不战战兢兢。段暄的神色虽然并无异样,但所有人都明白,此时的段暄已经怒火中烧。 这时,一位年纪尚小的寺人在门外探头探脑。 “你做什么?!”阿钰立刻呵斥道。 小寺人立刻扑倒在地: “启禀陛下,太师求见。” “朕正想召见他,他自己倒是先来了。让他进来!” 第126章 入宫对峙(三) 司徒熠面带笑意,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见司徒熠如此,在场的人不由得更加小心谨慎,生怕被段暄迁怒。 “今日这是怎么了,好生热闹。”司徒熠环视周围,笑意不减。 “谷铭和祁青羊今日告诉了朕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更有趣的是,此事似乎与太师脱不开干系。”段暄冷脸道。 “这也奇了,臣与二位大人平素交集不多,究竟是何事,和臣有干系?”司徒熠做出一副惊讶的神情。 “把东西给他看看。” 阿钰得令,立刻把银镖呈到了司徒熠面前。 “这是何物?” “朕就知道太师会说不认得。那这瓶毒药,你还记得吗?” 司徒熠看向了托盘中的瓷瓶,只是笑道: “这毒药是臣此前赠与潘侯的,怎么今日陛下突然问起这个。” 眼见司徒熠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段暄也懒得再与他废话,直言道: “朕此前命邓锒等人前往邯州查案,一路上,他们一直被杀手追杀,邓锒躲进谷虚怀在襄城的府邸才躲过一劫。这银镖,就是那些杀手身上的。” “哦?敢问陛下,此事与臣有何关系?” 段暄冷哼一声: “这银镖上的毒和你送给潘承渊的毒是同一种,你解释一下吧。” “这……此事与臣绝无关系,望陛下明鉴。” 看着司徒熠假惺惺的样子,段暄不由得一阵恶心。 “朕让你解释一下。” “这要臣怎么说呢……方法阿钰总管已经去了臣那里,把所有的毒物尽数取来。臣看太医令也在此处,想必已经查验过了,臣那里的毒,应该与银镖上的毒物并不相符。陛下总不能因为臣此前赠送过潘侯毒药,就疑心臣吧。” “这些事难不成是潘侯做的?” “这臣就不得而知了……”司徒熠意味深长地看了潘承渊一眼。 潘承渊吓得腿都软了,跪在地上连连叩头。 “臣什么都不知道,臣从未做过这些事……” 段暄当然知道潘承渊没做过这些事。他抬了抬手,让潘承渊平身。 “朕自有定夺。太师,眼下这些证据,于你而言并不利。”段暄凝视着司徒熠。 “陛下,邓大人他们前往邯州查案之时,臣正在毓灵山上避暑,当时还宴请了好些贵客,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司徒熠继续狡辩道。 “正是因为不在祈安,才好办事。”段暄步步紧逼。 “请陛下细想,臣若是……” “太师不必说了。”段暄打断了司徒熠,“朕方才说过了,朕自有定夺。阿钰,传旨——” “太后驾到——” 殿外忽的传来一阵尖锐的声音。段暄闻声怒极,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 很快殿门打开,司徒妍缓缓走入。 段暄只能起身行礼。 “怎么了这是?我听闻皇帝午膳都没用,在承意殿待了好几个时辰,一会儿召见这个,一会儿召见那个,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司徒妍在段暄的桌案旁款款坐下。 “一些政事罢了。”段暄并不想同司徒妍多说。 “我看不是什么小事。”司徒妍的视线在殿内几人身上来回移动。 “母亲若是担心儿子没有用午膳,儿子这就命人传膳。” “谷铭、祁青羊、潘侯……你们几人竟能聚到一处。”司徒妍像是没有听到段暄的话一般,自顾自地说着。 “母亲,儿子只是处理些政务。若是没什么事,母亲还是请回吧。” “我还真有一事。”司徒妍正色道。 “母亲请讲。”段暄很是无奈。 “我这事是告诉谷将军的。你的父亲母亲刚刚乘车回家了。” 谷铭顿时讶异不已。他怎么也没想到,太后竟突然放人了。 “是,臣知道了。”谷铭忙道。 “你们商谈的是什么事?让我也听一听。” 段暄不喜太后插手太多的事,故冷着脸,一言不发。 如此情形,谷铭不退也得退了。 左右爹娘已经平安脱困,谷铭向祁青羊递了一个眼神,二人告退。 直到快走到宫门,祁青羊才敢开口: “如今谷老和夫人已经平安脱困,将军也可放心了。至于陛下怎么处置后面的事,我们也不必管了。” “此次,多谢大人。改日我一定亲自登门拜谢。” “将军不必言谢。” 二人走出宫门,祁青羊上了自家的马车,缓缓驶离。 谷铭抬头望望那一片湛蓝的天,突然觉得堵在胸口的那一团阴云散开了。现在他只觉得畅快。 他翻身上马,往谷宅疾驰而去。 刚刚进入谷宅所在的巷子,便有小厮迎上来牵马。 “父亲母亲回来了吗?” “回来了,回来了,刚回来。夫人料想到少爷一定会过来,命我候在这里。”小厮答道。 谷铭快步跑入府中。一见到父母,忍不住,落下泪来。 “你是行军打仗的人,哭什么。”谷夫人嘴上虽然埋怨,但还是轻轻为儿子拭去眼泪。 “这段时日,我儿一定担心坏了。”谷虚怀看着儿子,半是心疼半是欣慰。 “太后没有为难父亲母亲吧?”谷铭问道。 谷虚怀叹了口气,轻描淡写道: “为难,倒也谈不上。只是这几日着实不自在。” “今日太后身边的人来传话,说我和你父亲可以走的时候,我真是吓了了一跳,还以为要把我们怎么样。没成想,竟是真的准许我们离宫。为什么突然就放了我们呢”谷夫人道。 “父亲母亲能平安脱险,全靠岳姑娘。” “怎么?” 谷铭便将岳疏桐的谋划细细说与二老。 谷虚怀忍不住抚掌,赞叹不断: “好,好个岳姑娘。” “岳姑娘帮了我们家太多了。若不是她,我们怎么能化险为夷呢。真不知道要怎么谢她才好。”谷夫人说到动情之处,眼中泛起了泪。 “铭儿,你快些回去,把事情告诉岳姑娘吧,她一定等着呢。”谷虚怀道。 “是啊,快去吧。我们相聚的日子还多着呢。”谷夫人附和着。 “好。”谷铭答应着。辞别了父母,往将军府赶去。 第127章 再陷险境(一) 岳疏桐和向只影,还有心无坐在将军府的庭院里。岳疏桐正翻看着一本兵书。 看得正入神时,忽听得墙外传来马蹄哒哒之声。 “谷将军回来了。”心无微微仰起头,道。 “你怎么知道?”岳疏桐问道。 “我听这马蹄的声音,像是谷将军的那匹爱马跑起来的声音。这匹马的蹄铁与别的马不同,声音也不一样。” 岳疏桐不禁笑了: “我从来都没发现这个,你是怎么知道的?” “有一日,我喂这匹马吃果子,发现的。” “心无在谷将军的事上,倒很是留心。”向只影打趣道。 两人正说着话,一位丫鬟匆匆来报。 “姑娘,将军回来了。” “果然是。我们快走吧。”岳疏桐放下了书,道。 早有人禀告了段泓和竹猗。几人在半路上相遇,一起往厅上赶去。 “爹娘已经回家了。”一见面,谷铭便开门见山道。 “那就好。”岳疏桐松了一口气。 “看来一切都很顺利。”段泓道。 “虽然惊心动魄,但好在是臣要的结果。此事还要多谢岳姑娘。”说罢,谷铭便向岳疏桐行了礼。 岳疏桐立刻还礼,直说不必客气。 “我没想到,一切真的如岳姑娘所言,陛下真的开始怀疑太师了。” “段暄为了与司徒熠争斗,一定是宁肯错杀,不会放过的。无论事情有多么匪夷所思,段暄都会着手去查的。”岳疏桐道。 “只是,太后出面了。这一次,陛下是动不了太师了。” “若是司徒妍这次不出面,则司徒熠难逃一劫;若司徒妍出面了,那段暄只会对他们二人更为恼火。让他们斗去吧。” 岳疏桐毫不掩饰的话一出,谷铭不禁一惊。 眼前的这位小小侍女,对当今世上地位最为尊贵的三个人,有着不加遮掩的厌恶。她敢于去算计,去戏耍他们。 是什么让她如此无畏?是仇恨吗? 岳疏桐显然没有察觉谷铭的异样,继续道: “司徒熠如今自顾不暇,再想用什么光明正大的法子去算计谷大人,只怕难了。” “既如此,我也可放心了。父亲母亲年事已高,再经不起折腾了。” “那我们也可谋划接下来的事了。”向只影道。 “姑娘,接下来是什么?”心无好奇地问道。 “就是我们给段暄和司徒熠准备的两个礼物。他们要有些时日不能清心了。”岳疏桐笑道。 谈论这些时,岳疏桐并不想着避开谷铭。 毕竟,他迟早都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这时,岳疏桐发觉竹猗一言不发,似是有什么心事。 “师兄,怎么了?”她问道。 竹猗回过神来,道: “我总觉得,司徒熠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这不是他第一次受挫了,特别是此次他险些把自己折进去。” “师兄是担心司徒熠还会有所行动?” 竹猗点了点头。 “那我还是搬回爹娘那儿吧。稷王殿下请便。”谷铭道。 “阿灼,你以为呢?”段泓看向岳疏桐。 “罢了,我们也同谷将军一起回去吧。左右谷大人府上没有那么多人走动了,我们守着谷大人和夫人,也放心些。” 几人不敢耽搁太久,下午便回到了谷宅。 “让殿下和几位姑娘公子这样奔波,是我之过。”见到岳疏桐等人后,谷虚怀很是歉疚。 “谷老不要这样说,如今发生的这些事,都是因为司徒熠。”段泓道。 “是啊。况且,我们过来,守着大人和夫人,也放心一些。只要大人和夫人不嫌我们总是打搅就好。”岳疏桐附和着。 “不敢,不敢。姑娘太客气了。”谷虚怀笑道。 岳疏桐便再次在从前的院子住了下来。 下午刚刚掌灯时,一张字条送到了岳疏桐这里。 岳疏桐展开,上面是一行十分熟悉的字迹,一看便知是王骥所写。 字条上十分隐晦地说,他已经开始暗地里查访汪进斗和董珂的事。 岳疏桐将字条放在烛火上,看着火焰慢慢将其吞噬。 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这场热闹。看着段暄如何与自己的母亲和舅舅离心,司徒妍和司徒熠又是如何渐渐无法掌控段暄,看着朝堂在段暄的手中一片混乱。 到那时,哪怕她不做什么,他们拥有的一切都会随风而散。 岳疏桐决定安心等着王骥的消息。 几日后,谷宅又收到了一封信,却不是王骥送来的,而是一个他们根本就不想在眼下同其打交道的人。 是司徒府的帖子。 帖子上说,请谷虚怀全家前去赴宴,司徒熠想要当面向他们赔罪。 拿到帖子时 ,谷夫人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这个狗贼,他为何紧咬着我们一家不放呢……” 岳疏桐默默攥紧了拳。司徒熠这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果然不会轻易放过谷虚怀。 “陛下现在应该正紧盯着司徒熠,他或许不敢轻举妄动。”谷铭宽慰着母亲。 不敢轻举妄动吗?岳疏桐暗想。也许会,也许不会。要抹掉一个人,于司徒熠而言,并非难事。当年在宫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司徒熠也一样可以害死先帝。如今一个早已告老还乡,不再在朝中任职的人,一个娘家并不显赫的女人,一个已经被夺了兵权,空有虚名的将军,这样的一家人,可比先帝要好对付得多。 第128章 再陷险境(二) 谷虚怀有些迟疑。 “爹,不如我们找个由头,婉拒了吧。”见父母如此为难,谷铭提议道。 “就说我近日身子不适,你们都要照看我。”谷夫人道。 “也好。我这就回帖。” 谷虚怀立刻写了一封帖子,着人送了出去。 “这样,司徒熠就不好再勉强我们一家人了。”谷夫人庆幸着。 岳疏桐暗暗叹了口气。 谷夫人显然不太了解司徒熠。就算是司徒熠相信了谷虚怀的说辞,也不过是将赴宴的日子往后延了几日。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帖子送出的当日,一切风平浪静。 第二日,岳疏桐等人正同谷虚怀一家用着早饭,突然,管家匆匆赶来,气喘吁吁。 “何事如此惊慌?”谷虚怀有些疑惑地看着管家。 “回……回……回老爷……”管家上气不接下气。 “你不要急,慢慢说。” 管家喘匀了气,方道: “老爷,方才太师府的人来传话,说……说太师就快到了,让老爷和少爷准备迎接。还说,夫人只管养病就好,不必迎接了。” “这……”谷虚怀一家三口顿时愣住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司徒熠竟然亲自前来了 岳疏桐也是深感意外,但她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大人,司徒熠既然来访,如今除了迎接,也无他法。” “对,现如今只能迎接了。”谷虚怀回过了神。 “我们可先藏在所住的院中,殿下和师兄同我们一起。为保万无一失,还请大人请人将院门从外反锁。” “好,好。”谷虚怀连连答应着。 岳疏桐等人立刻回到了所住的院子之中。谷夫人身边的一位丫鬟将院子的门用一把生着很多锈的大锁将院门锁紧。 接下来,岳疏桐能做的,只有等待。 “姑娘,这个司徒熠,是什么厉害人物吗?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心无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 “他是当今的太师,位高权重。且他们司徒氏一族,是盘踞朝中多年的豪族。在大周,除了皇帝,所有人都要惧他几分。他依靠着家族权势,无恶不作。是他把我们害到这步田地的。”岳疏桐答道。 一直以来,如果心无不问,岳疏桐是不会主动告诉她这些事的。在岳疏桐心里,始终觉得,心无知道的越少,对她便越好。 心无缓缓点了点头: “那这个司徒熠,突然来找谷大人,一定是有什么阴谋。” “这一次,只怕是阳谋。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他来者不善,可偏偏,我们还无法阻止他。” 一上午终于过去。岳疏桐一直留心听着门外的声音。可外面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句无关紧要的交谈声,便再无别的动静。 突然,一侧的墙边传来了砖块被挪动的声音。岳疏桐立刻警觉,紧盯着声音传来的地方。 墙上的一块砖被抽了出去,似是有人正透过空隙向院子里看。 “稷王殿下,岳姑娘,是我。” “吴钩?” 岳疏桐忙上前,蹲下身,只看到吴钩那一双清亮的眼睛。 “姑娘,少爷派我来告知一声,司徒熠今日中午要在府中用饭,下午,他还硬要欣赏老爷旧藏的几幅名画,只怕要很晚才能走了。” “我知道了。”岳疏桐点点头,“司徒熠没有为难谷大人吧?” “没有。他带了好些礼物来,还问候了夫人,同老爷少爷闲聊。” “好。吴钩,你一定要盯紧了,若是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即刻告诉我,大不了,我今日就和司徒熠拼了。” “姑娘放心。”吴钩道,“对了,今日的饭菜,伙房会用吊篮从墙外送进来。委屈诸位了。” “不妨事,不必放在心上。” 吴钩将砖块塞回去。岳疏桐只听到细碎的脚步声渐渐消失。 看来,还要继续等下去。 这一日,岳疏桐过得格外煎熬。她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了胸口,让她喘不过气。 直到日暮西山,门口传来开锁的声音,岳疏桐才觉得顺畅。 大门豁然打开,门外是带着小厮和丫鬟的谷铭。 “将军,如何?”岳疏桐问道。 “太师他已经走了。倒也没什么事,只是……”谷铭突然停住,似是有难言之隐。 岳疏桐有些着急,忙追问谷铭究竟还有什么事。 “太师同父亲品鉴完画作,本来正在喝茶,突然向父亲连连赔不是。” “赔不是?”岳疏桐大感诧异。 司徒熠可不是会对什么人赔不是的人,从来只有别人给他赔不是。 “他说了什么?”段泓问道。 “他说,当初我爹娘被太后留在宫中,并不是他的意思。我怀疑是他从中作梗,他也不会怪我,毕竟我是一番孝心。但一定是他从前有什么事做得不对,我才会怀疑他。说来说去,都是他的不是。” “这么说,他猜到了。” “姑娘,他猜到了什么?”心无一头雾水。 “他猜到了,谷将军和祁大人在段暄面前所说的杀手追杀邓锒大人一行人,实际上是为了逼他交出谷大人和夫人。” “那我们的处境岂不是更危险了?司徒熠这个坏人已经知道了,我们不仅给他使绊子,还想让他跌个跟斗。”心无有些慌乱。 “不是我们的处境危险,司徒熠还不知道我们的存在。是谷大人的处境危险了。” 岳疏桐话音一落,在场几人皆面色凝重,不再言语。 “司徒熠已经赔了礼,为显诚意,他应该还有别的事要做吧。今日送了礼,明日呢?”段泓缓缓开口,问谷铭。 “殿下猜的不错。司徒熠还是要宴请我们。临走时,他拉着父亲,一再邀请,还说父亲如果不赴约,便是怪他了。他会一直命人往家里送补品和金银,直到父亲答应。” “这个司徒熠……”岳疏桐苦笑着摇了摇头。 “以司徒熠的身份,将谷大人捧得如此之高,看似是礼数周到,实则是不给谷大人留后路。”向只影沉声道。 “谷大人答应了?”岳疏桐问道。 谷铭叹了一口气: “除了答应,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吗?”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不劳姑娘了。这些时日姑娘为我们家劳心劳力,若是再让姑娘想办法,我实在过意不去。” “什么时候赴宴?”段泓道。 “三日之后。” 第129章 身入鸿门(一) 一向高朋满座的太师府今日格外的热闹。 自从前几日司徒熠从谷宅回来,便开始命府中上下人等开始准备几日后家宴上所需的各色果品点心、鸡鸭鱼肉、山货野味,像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将要来访。 家宴当天,府中更为忙碌。太师府的人忙得脚不沾地。 “太师,这谷虚怀如今也不在朝中担任要职,他那儿子又是打了败仗的人,为何要这般款待他们一家人?”近身服侍的小厮寸步不离地跟着司徒熠,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不得对谷老不敬。”司徒熠佯怒道,“谷家虽已势微,可祖上也是从龙有功的能臣。况且谷老虽有了年纪,但在朝中仍有声望;至于谷将军嘛,胜败乃兵家常事,也不能过分苛责将军。” “太师当真是仁德。”小厮立刻恭维道。、 司徒熠意味深长地笑着,笑中带着几分不屑和戏谑。 丫鬟呈上了茶,司徒熠慢悠悠的品着茶。 “太师,谷大人一家来了。”一位小厮匆匆赶来禀报。 司徒熠没有说话,仍旧自顾自地品着茶。 小厮一时无所适从,只能跪在地上,等着司徒熠发话。 直到司徒熠终于放下了茶盏,缓缓起身,小厮才敢慢慢挪到一侧,为司徒熠让开路,随后立刻起身,跟着司徒熠去迎接谷虚怀。 “谷老安好。”到了厅上,司徒熠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假惺惺地作揖问候。 “见过太师。”谷虚怀立刻回礼。 “多谢谷老不弃嫌,愿意到寒舍一坐。” “岂敢岂敢。能到太师府上,与太师一聚,是老朽的荣幸。” “谷老客气了,快请坐。” 几人坐了下来,立刻有丫鬟端来了茶果点心。 谷虚怀看着面前的东西,在心里默默惊叹太师府的奢华。 那用青玉杯里的青茗,如果没有认错,应该是仙源山中的仙源茶。此茶极难长成,栽种上百亩也不过才得几罐,一向是皇家御用的茶,想不到司徒熠这里也有;还有那盛着各色新鲜果子的金盘,看上面的花样,应当是波斯所产。金盘本没有什么稀罕的,难得的是,金盘上所嵌的各色宝石,瑰丽异常,皆非凡品。其余之物自不必说,都是极为难得极为稀有的珍品。 论理,若是旁的人家有这样的东西,都不会太过张扬,唯恐惹人非议。可司徒熠却似乎并不在乎这些。 “谷老,谷将军也不小了,怎么还没成家?若是没有中意的姑娘,我倒知道有一家,那家的千金刚刚及笄,生的花容月貌,家中也是书香门第,家里的孩子也是知书达理,与谷老家很是相配。”司徒熠笑呵呵道。 “多谢太师好意。”谷虚怀强颜欢笑着,“我与拙荆从前也替他相看过,只是 ,我们觉得好的,他反而不愿意。一来二去,就这么耽误了。太师方才提的那位姑娘,能让太师想着的,一定是极好的孩子,只要铭儿愿意,我们自然没有二话。” “是啊。”谷夫人附和着。、 “多谢太师,”谷铭起身行礼道,“只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昂国依旧对我大周虎视眈眈,谷铭实在没有成家的念头。” 谷虚怀和谷夫人闻言,脸色皆一变。谷铭竟然直接拒绝了司徒熠,丝毫不给他留情面。 “谷将军一腔热忱,我真是佩服。也罢,待谷将军再次为我大周建功立业,那时我再锦上添花吧。”司徒熠道,“谷老,夫人,快尝尝这茶如何。” 谷虚怀和谷夫人忙捧起茶盏。 司徒熠亦端起了茶盏,抿了一口,遮住了嘴角的一抹嘲讽。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有丫鬟来报,说宴席已经备好了。 虽是家宴,可到底是太师府上的宴席,自然是极尽奢侈。 太师府上所养的乐师奏着当下最时兴的曲子,十几位容貌娇美的舞姬在堂下翩翩起舞,席上所用的菜肴,还没有怎么动,便撤了下去,换上了新的。 司徒熠频频劝酒,谷虚怀和谷铭只得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酒意正酣,司徒熠突然道: “谷老,前几日在府上,谷老所藏的那几幅名画,着实让我开了眼。我的府上也有几幅画作,还有一些前朝流传下来的古董,不知谷老可否有兴致留下一观?” 谷虚怀的酒顿时醒了大半。 “我从前轻狂些,总觉得这世上没有几人懂得品鉴那些画作,可是前几日在谷老府上,我才知,往日里竟是我孤陋寡闻,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谷老这般慧眼识珠的人物。若是换成旁人,我断断不会将画拿出来,那些凡夫俗子只怕会污了画作。”司徒熠继续道,“我这府上虽说不上大,但还是有几座空院子,谷老要住哪里,就住哪里,不必客气。” “这……太师一番盛情,原不应推辞。只是我离府之时,并未过多地交代底下人,况且,也并未带什么日常所需之物……” “谷老原来是担心这个。这有何难?我差人回去传个话就好。谷老在这住着,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开口,若是用不习惯,我让人去贵府上取也是一样的。”司徒熠步步紧逼。 谷虚怀犯了愁。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绝司徒熠。 司徒熠叹了口气,放下了酒杯,道: “看来,谷老是还在怪我。” 谷虚怀全身一颤,立刻起身行礼: “下官并无此意。” “那谷老是答应了?我这就——” “司徒大人,别来无恙。”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司徒熠的话。几人循声望去,只见舞姬不知何时已经退下,只有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站在那里。 看清男子的相貌后,司徒熠大喜过望: “竹公子!” 第130章 身入鸿门(二) 看着缓缓走近的竹猗,谷虚怀大为震惊。 竹猗此举,与自投罗网有何异。 “晚生今日方到叔父家中,家里的小厮说,叔父到司徒大人府上做客。晚生想着上次在毓灵山,与司徒大人相谈甚欢,便不请自来,司徒大人不会怪罪吧?”竹猗微笑着,仿佛眼前的人,不是朝中呼风唤雨、笑里藏刀的权臣,而真的是一位旧友。 “哪里,竹公子能来,我当真是高兴。竹公子快请坐。” 竹猗坐了下来。立刻有人为竹猗端上了菜肴,斟上了酒。 “多谢太师。只是,我不善饮酒,恐怕不能与太师对饮了。”竹猗垂眸看了看杯中的佳酿,笑道。 “快为竹公子上茶。” 酒被立刻撤下,换上了仙源茶。 “来,我们共饮一杯。”司徒熠心情极佳。 “太师请。”竹猗端起茶盏。 “竹猗公子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谷老,你这个侄子很好,定会前途无量的。” “谢太师吉言。”谷虚怀道。 竹猗的突然到访,虽然全然出乎谷虚怀的意料,但是也因为他,司徒熠似乎全然想不起为何要宴请谷虚怀,一直兴高采烈地与竹猗交谈着。 “太师,晚生方才听闻,您有几幅名画,不知晚生有没有这个眼福一观?”竹猗突然问道。 司徒熠先是一愣,继而面露惊喜之色。 “竹公子若是愿意,我这府里,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如此,便多谢太师了。” “竹公子客气,来,谷老,我们今日不醉不归!” “好,好……”谷虚怀暗中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小声答应着。 他能猜到,竹猗之所以来这里,是为了助他脱困,本应放心。可看着对竹猗颇为关照的司徒熠,他愈发胆战心惊。 那次在毓灵山,司徒熠便很是欣赏竹猗的才能,虽未明说,但明眼人都能猜到,司徒熠是有心想将竹猗招入麾下,为己所用。 可竹猗这样的人物,怎会同司徒熠同流合污。 到那时,只怕回绝易,全身而退难。 这次的宴席格外难熬,任凭桌案上菜肴如何鲜美,谷虚怀只觉得味同嚼蜡。 终于,司徒熠有了些许醉意,要回房歇息,几人方散了。 谷虚怀被引着去了后宅的院落,竹猗则被安排在距司徒熠最近的院子里。 竹猗谢过了带路的小厮,说想要独自走一走。 小厮不敢得罪贵客,便退下了。 竹猗自然是没有心思赏玩太师府中的景致的,他只是想找一个人。 走到后花园湖边的凉亭时,竹猗看到亭子中坐着一位男子,男子手中摆弄着一枚枫叶。 男子一身靛蓝色衣衫,以面具遮面。 竹猗走上前,假装观赏湖中的鲤鱼。 “敢问公子可是朱雀?”竹猗压低了声音。 男子手上的动作一顿,十分戒备的看向竹猗。 “你是何人?” “看来是了。”竹猗轻笑道,“草民见过齐王殿下。殿下,我与稷王殿下,还有岳姑娘是同窗。我来这儿之前,岳姑娘特地嘱咐我,若有什么事,可找朱雀,也就是齐王殿下帮忙。” “原来你是三哥和疏桐姐姐的旧相识。”段昶眼中的敌意一扫而空,“你若是有什么事,只管找我,我一定尽力而为。” “那草民先谢过齐王殿下了。殿下,我此次到太师府来,并非我自愿,实在是形势所迫,若是我往后几日与司徒熠走得近,殿下不要见怪,这都是权宜之计。” “你放心,我都懂。” 竹猗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至夜间,司徒熠酒醒之后,便迫不及待地请竹猗来,要与竹猗切磋棋艺。 竹猗自然不做推辞。 竹猗虽师从天下第一的棋士,棋艺超群,可面对司徒熠,他还是将锋芒尽数掩藏,装作棋艺不佳的样子,故意输给司徒熠。 “太师棋艺高超,晚生自愧不如。”竹猗道。 “竹公子太谦逊了,我看你是故意输给我的。”司徒熠笑道。 “哪里,晚生确实已经竭尽全力了,可太师还是技高一筹。晚生日后一定好好钻研棋艺,待来日,绝不会输给太师。” 司徒熠笑了起来,道: “好,那我就等着这一天。” “大人,汤饼已经做好了。”一位丫鬟上前来,小声道。 “公子莫要见怪,不是我吝啬,只是中午饮了太多酒,现在虽已醒了酒,可还是不大痛快,我便让伙房备了汤饼。公子随我一同用些吧。”司徒熠道。 “是。” 汤饼很快呈了上来。 竹猗看着汤饼中的东西,笑道: “这个时节,祈安城又不临海,竟然还能吃到这么新鲜的海味。到底是太师府,就是阔绰。” “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公子若是喜欢,我让人常做给公子吃。” “多谢太师好意。只是晚生福薄,只这一次还好,若是多了,恐怕受用不起。” 用完汤饼,丫鬟撤下了碗碟,换上了果子。 司徒熠客客气气地请竹猗吃果子,又道: “这个年纪,像竹公子这般的人才,普天之下也难找。不知竹公子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竹猗装作没有听懂司徒熠的言外之意。 司徒熠见状,索性挑明: “竹公子难道不想入仕,做一番事业吗?祈安城中,多少与竹公子年龄相当的世家公子,已经靠着祖上的荫封,混了个一官半职了。可那些人,不过都是些华而不实的草包,我一个也瞧不上,不像竹公子,有真才实学,非常人所能及。” 竹猗笑了笑,道: “太师莫怪。晚生并没有什么志向,此生所愿,不过是做个闲云野鹤,了此一生。” “竹公子莫要羞于提及此事。只要竹公子一句话,明日,竹公子就是朝中的臣子了。” 竹猗默默用着果子,并不言语。 “竹公子到底与我等俗人不同。若竹公子不愿意,留在我府上,做个门客可好?虽然是门客,可在太师府做门客,也不算折辱了公子。” 竹猗还是不语。 “罢了,是我唐突了。那就请公子多多考虑,莫要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司徒熠暂时松了口。、 竹猗终于开口。 “是,多谢太师。”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直到夜深方散。 第131章 完璧归赵 竹猗在太师府住着,享尽了优待。他可以在府中自由行走、司徒熠命府中上下人等,不可对竹猗无礼。 比起谷虚怀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竹猗倒是从容自在。 这几日,司徒熠倒也尽到了主人之责,对谷虚怀敬重,对竹猗有礼。 但是竹猗深知,司徒熠所有的和善只是暂时的,他的耐心终有耗尽的那一天,在太师府住得越久,就越危险。 身困猛兽的巢穴之中,随时都会有丧命的风险。 这日,司徒熠早早便上朝去了,只留谷虚怀一家,和竹猗用早饭。 趁着一旁侍候的人偷懒走神,谷虚怀悄悄拿出了一枚事先准备好的银针,在每一样吃食中试了一遍。 竹猗见状,只是笑。 “谷老,太师府上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毒药,仅凭一根银针,想必也试不出什么。” 谷虚怀叹了一声,收起了银针。 “谷老不要发愁,先用早饭吧。”竹猗为谷虚怀盛了一碗粥,“司徒熠应该不会在吃食里放什么东西。” 自从住进了太师府,竹猗便坚持与谷虚怀一道用饭,他笃定,司徒熠碍着自己,至少不会再吃食里下毒。 几人用完了早饭,竹猗便请谷铭对弈。二人来到后花园的凉亭里,坐了下来。 谷铭虽然是个武将,可棋艺很是了得,竟能与竹猗下得有来有回。 二人兴致愈发浓郁。竹猗落下最后一子,再次赢了谷铭时,二人方察觉,竟然已经到了中午。 若是换做平时,早就有小厮来请竹猗了,可是今日却不见人来。 “司徒熠今日回来得倒是晚些,大概是被谁请了去。”谷铭沉声道。 竹猗一边收着棋子,一边道: “大概是王大人那边开始发力了,司徒熠今日不会回来得太早。” “你是说——” 竹猗随即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谷铭便不再说此事。 “司徒熠今日一定心绪不佳,我们都小心些,别触了霉头。” “公子,有一事,我不明白,还请公子解惑。” “解惑不敢当,公子请说便是。”竹猗看着谷铭。 “公子在司徒府住着,为何如此怡然自得?” “原来是为这事。”竹猗笑了,“那将军以为,在下当如何?” 谷铭一时语塞。 “将军是觉得,我们如今命悬一线,在下应该惶惶不可终日吗?可是在下却觉得,越是这样的形势,就越要沉着冷静,这样才能找到对策,不然,还未等敌人有所动作,我们自己便已方寸大乱了。” “公子说得是。”谷铭微微点头道。 “司徒熠这几日一定分身乏术,是老大人逃出生天的好时机,不可错过。”竹猗的笑渐渐消失。 “公子有良策。” “谈不上是什么良策。到时,将军听在下安排。” “好。” 一切如竹猗所料,司徒熠直到深夜才回府。 竹猗就坐在厅上,静静等着。 “竹公子?更深露重,竹公子还不去歇息?仔细着凉。”见到竹猗,司徒熠有些愕然。 竹猗不慌不忙地起身行礼,道: “太师直到现在才回府,想必是为政务所累。晚生等在此处,也是想着,太师若有什么话,尽可说与晚生。” 司徒熠会意,摆了摆手: “不过是些奸佞之辈,构陷于我。他们不成气候,伤不了我分毫,不值得拿来说道。” “是,太师是肱股之臣,寻常之辈岂能动得了太师。” 竹猗嘴上虽这么说,心中却暗暗冷笑。这里的奸佞之辈,不就是司徒熠吗。 听着竹猗难得的恭维,司徒熠面上的怒气倒是淡了些。 司徒熠没有说什么,竹猗也懒得再留在这里,便回去了。 第二日,司徒熠仍旧是早早入宫。 趁着司徒熠不在,竹猗便开始暗中寻找段昶。 终于,在后宅的一处小巷里,段昶正百无聊赖地坐在一处台阶上。段昶的身旁,还站着一位身量与段昶相当的男子。 竹猗想上前,却碍于男子,停住了脚步。 “你若有什么事,只管说,小回不是外人。”段昶看到了竹猗,道。 竹猗方过去。 “我有一事,还请殿下相助。” “不必客气,你只管说什么事。” “这几日司徒熠分身乏术,只怕顾不上谷大人,我刚好趁此机会将谷大人送出府去。” “你有何计划?”段昶站起了身, “这么大的太师府,每日用度一定不少,这里的人一定常出去采买。我想请殿下帮我找到一辆出去采买的马车,到那时,送谷大人、夫人还有谷将军出去。” “就这么简单?”段昶面露怀疑之色。 “论心术诡计,我一定比不过司徒熠,只能出其不意。”竹猗苦笑道。 “你打算什么时候送谷大人他们出去?” “最快今天,最晚明天。” “殿下,今日上午采买的人已经出去了,但下午还会有一批人。”南回提醒道。 “好,我这就去。若是有消息,我会设法藏在午饭的食盒里。”段昶道。 “有劳殿下。”竹猗行了一礼。 午饭时,竹猗果然在一碟青菜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纸卷。 展开,上面只有一个红圈。 段昶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竹猗立刻将自己的安排告知了谷虚怀。 “这……这能行吗?”谷虚怀有些不知所措。 “大人放心,一定行。” 午饭后,竹猗趁着太师府中众人打盹偷懒的功夫,将谷虚怀一家带到了二门处。 段昶正等在那里。 “快走,我已经打点好人了。” 竹猗搀扶着谷虚怀,谷铭搀扶着母亲,四个人紧跟着段昶,来到了西角门。 西角门外,果然停着一辆小小的马车。 南回正用一把匕首架着驾车的小厮。小厮吓得瑟瑟发抖。 “快上车。”南回催促道。 谷虚怀等人立刻登上了马车。 “还请殿下和小回公子照看好大人和夫人。”竹猗道。 “你不走吗?!”段昶有些着急。 竹猗笑着摇了摇头。 “总要有人留在这里拖住司徒熠。我要是也走了,司徒熠一定会想方设法将谷大人再请进来。” “你不要以为,司徒熠爱惜你的才华,就不敢杀你。到那时,只怕我也救不了你。”段昶拉住竹猗的衣袖,想把他拉上车。 竹猗轻轻挣开了段昶的手,从袖中取出了事先写好的信。 “还请殿下将此信交由疏桐师妹。” 眼见竹猗已经下定了决心,段昶只能接过了信。 “我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段昶道。 竹猗不再言语,只是拱手行礼。 段昶上了马车。小厮挥起鞭子,马车向着谷宅的方向缓缓驶去。 第132章 风折翠竹(一) 小厮来通报的时,话还没说完,岳疏桐便冲了出去。段泓、向只影和心无紧随其后。 “疏桐姐姐!”段昶从车里探出头来。 “小殿下!”岳疏桐惊喜万分。 “小昶!”段泓上前来,紧紧拉住了段昶。 “三哥,疏桐姐姐,这是小回。”段昶介绍道。 “见过稷王殿下。”南回道。 车上的人走了下来。谷宅的丫鬟小厮立刻护着谷虚怀一家人进去了。 “师兄呢?”岳疏桐心中顿时涌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竹猗公子执意要留在太师府。”段昶道,“我劝过他了,可他说,总要有人留在这里拖住司徒熠。” “太危险了。”向只影忧心忡忡道。 “疏桐姐姐,这是竹猗公子托我带给你的信。”段昶将信交给了岳疏桐。 岳疏桐的心顿时狂跳起来。她接过了信,却没有立即打开。 不知为何,她莫名有些恐惧。 “小殿下,既然师兄主意已定,还请你务必护好他。”岳疏桐紧紧握着信,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放心,我一定尽我所能,护好竹猗公子。” 段昶和南回不敢久留,立刻启程回太师府。 岳疏桐只能目送着马车渐行渐远。随后,她立刻回到了自己房中,将段泓等人关在外面。 竹猗的信只有薄薄的一页纸。 岳疏桐缓缓展开信纸,双手不住地颤抖。 纸上只有了了几行字迹: “经此一事,谷将军定能为师妹师弟所用。我已无力破局,师妹擅自珍重。” 仿佛有一双大手,紧紧攥住了岳疏桐的心,让她无法喘息。岳疏桐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痛,思绪像是被寒风扯下胡乱飞舞的枯叶一般繁乱。 她竟有些乱了方寸。 直到段泓的声音传来,岳疏桐才有些回过了神。 她木然地将房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段泓、向只影和心无满是担忧的脸。 “怎么了?师兄他写了什么?”段泓问道。 岳疏桐将竹猗的信交给他们。三人读过后,均脸色惨白。 “或许,竹猗公子只是一时悲观,方才姑娘不是嘱咐了齐王殿下,护好竹猗公子吗,竹猗公子一定会没事的。”心无出言安慰道。 可是,这样的话,在极为危急的形势面前,还是太过脆弱。岳疏桐也很想这么安慰自己,可是她真的已经没有心力了。 终于,岳疏桐将心一横,道: “不如,我今晚就杀进司徒府去,把师兄救出来。” “不。”向只影竟开口阻拦。 “为何?师兄他如今命悬一线,我们不能——” “阿灼,你现在去,非但不能救出师兄,还会将自己也搭进去。”向只影打断了岳疏桐的话,“太师府里有多少人,且不说你能不能顺利进去,便是能进去,你带着师兄,要如何杀出重围?齐王殿下不能不出手帮你,他一旦出手,小回公子也会出手,到那时,我们所有人便暴露了。司徒熠会立刻上报段暄,我们所做的一切也会付之东流。这一路好不容易,终于到了祈安城,眼看着就差最后一步了,难道我们要前功尽弃吗?” 向只影的一番话,让岳疏桐冷静了下来。 “师姐说的有道理,是我太着急了。” “可是我们不能不管竹猗公子啊。”心无道。 “当然不能不管。这个局,我偏要破了。”岳疏桐的目光渐渐变得阴冷。 “我与你一起去说服谷铭。”段泓似是明白岳疏桐心中所想。 二人立刻往谷铭的院子赶去。 谷铭的院子大门紧闭。岳疏桐不管不顾,用力拍着门。 门几乎立刻就开了。 一位小丫鬟探出头来。 “我们想见谷将军。”段泓道。 “殿下恕罪,少爷刚刚歇下,请殿下和姑娘晚会儿再来把。”小丫鬟行了一个礼,小声道。 “阿霄,你这个死心眼儿。”一位大丫鬟快步走来,嗔怪道,“殿下要见少爷,你还不快请少爷起来?” 小丫鬟方进去传话。岳疏桐和段泓被那位大丫鬟请进了屋子。 不多时谷铭穿戴整齐,走了出来。 段泓开门见山,道: “谷将军,我想请将军助我等起事。” 谷铭竟没有半分诧异,却还是有些犹豫。 “将军可否告知我们,究竟有何顾虑?” 谷铭只是摇了摇头,缓缓踱着步。 岳疏桐见状便明白,谷铭只是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他已经领教过了司徒熠的淫威,也见识了段暄工于帝王心机,罔顾公道正义,可毕竟反叛从来都不是小事,更不要说,让一个从军之人去反叛他之前所认定的主上。 但眼下的情势,实在不允许谷铭多加思虑了。 “将军多犹豫一刻,且不谈师兄多一分危险,便是那些为国战死的将士们的魂魄,都会多一分不安!”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话音传来,岳疏桐不由得心中一颤。 第133章 风折翠竹(二) 向只影大步迈进了屋子。她走近谷铭,直视着他。 “将军当初,为了大周出生入死,最后却全军覆没,任谁都能看出来,此次战败,是有奸佞从中作梗。将军聪慧,不会不知道。说起来,若是能够惩治那些罪魁祸首,也算能给阵亡的将士们有个交代。军需粮草案,将军已经听闻,最后那些蠹虫,在段暄和司徒熠的博弈之下,有几个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将军焉知,那些逍遥法外的人中,手上有没有沾上随将军作战的将士们的鲜血?还有,将军请看,方才邓大人差人送来了信,上面是这次兵器案的事。待将军看完,或许就知道该站在哪一方了。”说罢,向只影递上了一张薄薄的纸。 谷铭不敢看向向只影的双眸,只是面向一侧,从向只影手中接过了信。 他读着信上的字,双唇开始颤抖。 “又是这样……”谷铭喃喃道。 “将军,信上怎么说?”岳疏桐问道。 “除了明崇庵和谢承训判处秋后问斩,其余的人……” 谷铭虽未继续说下去,但在场之人也都已知晓最终的结果。 “将军,你还不择明主吗?”向只影问道。 谷铭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道: “如今的禁军统领,是我儿时的玩伴,禁军中也有一些人,是当初与我一同征战的兄弟,我可是试着说动他们。” 听到谷铭的保证,岳疏桐松了一口气。 “此事十万火急,还请将军务必要快。”段泓道。 “我这就命人备马。” 谷铭院中的丫鬟立刻去找吴钩传话,很快,吴钩便来回话,说马已经备好了。 谷铭走后,岳疏桐找来纸笔,给纪承勋等人写了一封信,让他不要忘记当初嘱托给他们的事。 之后,便是等待。 一直等到夜里,也没能等到谷铭回来。反而等到了段昶。 见到段昶时,岳疏桐暗道不妙。段昶此时出现,未见得是好事。 “疏桐姐姐,你快去城里的含春楼!” “含春楼?”岳疏桐一头雾水。 含春楼是祈安城中有名的青楼,为何要去那里? “司徒熠把竹猗公子带去了含春楼,我本想设法阻拦,却没有拦住,只能赶快回来报信。你此时前去,兴许还能把竹猗公子救出来。我不能陪你去了,司徒熠如今对府中之人严加看管,我必须赶快回去。”段昶很是着急。 来不及思索,岳疏桐立刻取来了照霜剑,往含春楼赶去。 因太过匆忙,她甚至都忘记做伪装。 夜间的祈安城很是热闹。天气虽然已经转凉,可大街上仍旧人头攒动。 因为人太多,岳疏桐虽然骑着马,却根本走不快,她只能下马前行。 岳疏桐有意抄近路走。拐进一条漆黑的小巷时,冷不防被什么人迎面撞了一下。 “抱歉。”岳疏桐道。 她本不想做任何停留,却被那人扯住了胳膊。 岳疏桐随手取出身上仅有的一点银钱,想要塞进那人的手里,让他赶快放开自己。 可那人并没有收钱的意思。 岳疏桐刚想要发火,那人却开口了。 “疏桐姑娘,还记得我吗?” 岳疏桐一愣。 这声音太过熟悉,岳疏桐笃定自己一定听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时,货郎推着挂满了各色花灯的小车走过,灯光一瞬间照亮了那人的面容。 岳疏桐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是……小墨大人……” “是我,姑娘终于想起来了。” “你……我以为你……”岳疏桐有些语无伦次。 “当初,我侥幸捡回一条命,而后,靠着装疯卖傻,混在乞丐堆里,才活了下来。”墨玺言简意赅。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岳疏桐喜极而泣。 “没成想今日竟遇见了疏桐姑娘,我就知道,姑娘一定会没事的。”墨弈面带喜色,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岳疏桐,“姑娘,你这么行色匆匆,是要往哪里去?” “我要去办点事。小墨大人,你去谷宅吧,你去那里等我。”岳疏桐道。 “好,姑娘让我去那里等,一定有姑娘的道理。我就不耽误姑娘办事了。” 岳疏桐点了点头,继续往含春楼赶去。 越靠近含春楼,岳疏桐便越觉得惴惴不安。方才与墨玺说了几句话,耽误了一些时辰,岳疏桐只希望不会误事。 含春楼灯火通明,芳香馥郁,无数达官贵人左拥右抱,进进出出。 岳疏桐身为女子,出现在这里,自然引人注目,瞧见她的人都开始窃窃私语。 “姑娘,你来我们这里,是找你家男人吗?”一旁的一位女子抱着男人的臂膀,娇滴滴地问。 岳疏桐无暇理会她,抬脚便往里闯。 “哎,你干什么啊,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老鸨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把扯住了岳疏桐。 岳疏桐直接将剑抵在老鸨脖颈上,逼问道: “太师在哪里?” “太师?”老鸨半是恐惧半是疑惑,“太师方才走了。” “走了?”岳疏桐并不相信老鸨的话。 “太师真的已经走了。他就是在我们这里略坐了坐,为一位公子找了个姑娘,然后就走了。姑娘要是想找太师,现在是找不到了,那位公子还在。” “带路!” 老鸨不敢拒绝,只能领着岳疏桐往二楼走。 “姑娘,那位公子想必正在……你这么进去,不合适。”老鸨小声道。 岳疏桐顿时怒火中烧,她一脚踢在老鸨腿上。 老鸨勉强稳住身形,再也不敢多说话,乖乖地将岳疏桐带到了一扇房门前。 “就是这里了。” 岳疏桐踹开了门,进到屋中。 屋里只有几声低低的抽泣之声。 声音是在床帐后传来的。岳疏桐上前,一把掀开了帐子。 只见竹猗平躺在床上,衣衫不整,面色惨白,嘴角似是有血。而竹猗身旁,正跪坐着一位同样衣衫不整,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子。 女子见到岳疏桐,吓得尖叫一声。 “闭嘴!”岳疏桐怒喝道。 女子顿时止住了哭。 “师兄,师兄,我来了。”岳疏桐轻轻摇晃着竹猗。 可竹猗没有半点声息。 “我师兄怎么了?!”岳疏桐厉声质问一旁的女子。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是妈妈让我把他带进来的。我只当他喝醉了,想给他把衣裳脱下来,可是还没脱一半,他就……他就……他就吐出了一口黑血。我吓了一跳,没敢动,后来,他就没气了……不关我的事,不是我杀的,女侠饶命,饶命啊……” 岳疏桐顿时如坠冰窖,只觉得周身冷得厉害。她不愿意相信女子所言,缓缓伸手过去,想要试试竹猗的鼻息。 她没有感受到竹猗的气息。 “师兄,师兄,你醒醒,我们回去了,我来接你了……”岳疏桐附在竹猗耳边,轻声道。 竹猗就这么静静地躺在那里。 “师兄,师兄,你醒醒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岳疏桐真的慌了,眼泪夺眶而出。 竹猗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女侠,女侠,你还是先把这位公子带回去吧。”女子小心地开口。 “对,我要带师兄回去,等回去之后,我要请最好的郎中医好他。请最好的郎中,请最好的……”岳疏桐像是着了魔一般,一边为竹猗整理衣衫,一边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些话。 女子伸手,想要帮忙。 “你不要碰他!”岳疏桐哭喊道。 女子立刻住了手,缩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岳疏桐背起竹猗,往门外走去。 此时此刻,除了自己的喃喃自语,她听不见任何声音。 “竟然是你。”冰冷的声音像是利箭一般,穿透了一切。 岳疏桐猛地停住了脚步。 第134章 血洗含春 岳疏桐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房门口出现了一个男子,男子三十多岁的样子,一身华服,身后跟着无数随从。 这是谁?岳疏桐只觉得眼前雾蒙蒙一片,头脑之中一片混沌。现在的她根本看不清男子的面容,也无力去猜想这个人的身份,她只想着把师兄送回去,请郎中来为师兄医病。 快让开。 岳疏桐感觉自己是张了张嘴的,但她根本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 大概是没有说出口的吧,毕竟那男子根本没有让路的意思,反而步步逼近。 “之前我就一直在想,为何现在很多事,都变得这么不顺。为什么突然之间,朝堂上竟然有人挑唆着皇上,同我作对。我想做的很多事,都做不成,仿佛有一个人在暗中,把控着一切。”那人俯下身,直视着岳疏桐,“王骥突然查那些陈年旧案,派去与昂国交易的人也反水,邓锒被人救下,谷虚怀被救下,我想做的事开始做不成,想除掉的人总是除不掉。还有这个竹公子,如果不是有人接应,他怎么敢直接将谷虚怀那个老匹夫送出我的府邸。原来根源在你。竹公子还真是一个很好的鱼饵,果然引出了你这条大鱼。” 这时,一阵带着恐惧的呼喊声响起,继而是一阵淡淡的香气飘过。可是,就在一瞬间,一道红光闪过,香气逐渐被血腥味掩盖,几滴温热的东西落在了岳疏桐的脸上。 岳疏桐低下头,只看到一滩红色的东西流到了她的脚下。 顿时,岳疏桐感觉眼前清晰了起来,头脑也变得清明。 她看清了眼前的人。 正是那个让她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的人。 太师司徒熠。 “小七,不,我应该叫你阿灼。你果然没死。倒也无妨,反正你今日走不出这里的。” “你把我师兄怎么了?!”岳疏桐咬牙切齿道。 “师兄?竹公子?没什么,我不过是想带他来这里消遣消遣,哪只……哼,大概是他没经历过这个,一时激动吧。” “你胡说!我师兄乃是正人君子,尔等卑劣小人,休想折辱他!”岳疏桐怒吼道。 司徒熠冷笑了一声,道; “动手吧。” 他带来的人迅速将岳疏桐团团包围。 “都小心些,这贱婢狡猾得很。只要抓住他,我重重有赏。” 岳疏桐缓缓俯下身,特地避开了那些血污,将竹猗轻轻放在地上。 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司徒熠带来的人,若论打斗,是远在岳疏桐之下的,但他们人数众多,岳疏桐又要护着竹猗,分身乏术,一时间,竟有些落入下风。 楼下传来盔甲的碰撞声,还有官兵的叫喊声,以及含春楼姑娘们的尖叫声。 岳疏桐明白,司徒熠不抓住自己,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姑娘,姑娘!”心无清亮的声音穿过楼下的嘈杂,传进了岳疏桐的耳朵里。 “心无,我在这儿!”岳疏桐用力喊道。 有了支援,岳疏桐也更有底气,她挥起利剑,一剑斩断了正准备再次冲向她的人的脖子。 一阵刀剑碰撞的声音之后,心无终于赶了过来。 经历了一场厮杀,两个人的身上已经满是血污。往日奢华的含春楼血流成河,如人间地狱一般。 “你以为有了帮手,你就能向当年一样逃出去吗。”司徒熠冷冷道。 岳疏桐和心无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姑娘,我来时,在这周围转了转。从这个屋子的窗户跳下去,后面是一条被东西堵住的小路,虽然不好走,但是可以逃出去。”心无得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 “好,你带上师兄,我掩护你。”岳疏桐道。 “不可,姑娘,你带竹猗公子走,我来拖住他们。” 不等岳疏桐再说什么,心无举刀冲入了人群。 岳疏桐只能赶快背起竹猗。 “拦住她!”司徒熠看出了岳疏桐和心无的企图,高喊道。 可是为时已晚,岳疏桐已经背着竹猗,从窗户跳下。 小巷里果然堆满了杂物,岳疏桐摔在一处硬物上,全身疼得厉害。 这条小巷是单向的,一面被砖石堵死了,岳疏桐只能往另一面走。 她咬牙站起来,一脚深一脚浅的在杂物中行进。 她必须要快,心无拖不了太久。 不知道跌倒了多少次,岳疏桐终于看到前方出现了一点光亮,但很快,那光亮被什么东西遮住了。 岳疏桐停住了脚步。她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在前面,或许只是路过的人,或许,是司徒熠的人。 片刻后,前面传来了被刻意压低的声音。 “是岳姑娘,还是竹公子,还是心无姑娘?” 岳疏桐听出来,是谷府的小厮的声音。 “是我。”她立刻答道。 “快。” 小厮立刻迎了过来。 “先带师兄走。”岳疏桐让小厮背着竹猗,“我去帮心无。” 小厮接过了竹猗,但莫名愣了一下,并未答话。 “你们快走。”岳疏桐催促道。 “岳姑娘,你和我们一起走吧,你若是回去,心无姑娘不是白白帮你拖延了吗?”小厮劝道。 可岳疏桐并不放心心无。 “还有一辆车等着心无姑娘呢。”小厮道,“若是心无姑娘再不出来,吴钩会去救她的。” 岳疏桐这才放心与小厮一起离开。 “到了府里,我带师兄回屋,你们快去请府医。”路上,岳疏桐嘱咐小厮。 驾车的小厮转了转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第135章 斯人已逝 终于到了谷宅的角门前,早有小厮婆子候在此处。他们想接过竹猗,但岳疏桐执意亲自背着竹猗进去。 “快起请郎中,一定要快。”岳疏桐再次嘱咐道。 不知是不是听错了,岳疏桐似乎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叹息,但很快便散了。 段泓和向只影已经迎了出来。 “殿下,师姐,快,师兄他好像晕倒了。”岳疏桐喊道。 二人跑近,仔细查看竹猗的情况。 霎时间,两个人皆愣在当场。 “怎么你们也……哎呀!”岳疏桐有些生气,索性不管两人,背着竹猗进了屋,小心将竹猗放在床上。 郎中此时也赶来了,他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他还是坐在床边,为竹猗把了把脉。 “师兄如何?”岳疏桐问道。 郎中为难地看了岳疏桐一眼。 “说呀。” “姑娘,这位公子已经不在了,你莫要再执着了。”郎中站起身,甩了一下衣袖。 “不在了?”岳疏桐重复着郎中的话。 不知为何,岳疏桐不明白郎中的这句话。竹猗他明明只是晕过去,怎么会不在了呢。 不可能,他是这世上最可靠的人,马上就要起事了,他不会在这个时候扔下他们不管的。更何况,他冰雪聪明,有勇有谋,谁能害了他呢。 他怎么舍得呢。他怎么会就这么离开呢。 岳疏桐胡乱想着,最终,所有的情绪化成了歇斯底里的喊叫。 “一派胡言!你这个庸医,你不会诊治,就咒我师兄!他只是晕过去了,你快些开药!快些开药!” “姑娘你……” “我知道了,你没有这个本事,那我就去请有本事的人。殿下,殿下,我们快去请姜先生,快请姜先生!姜先生一定能救师兄!” 虽然离入冬还有一段时日,可岳疏桐总觉得周身发冷,只有眼泪是热的。 “姑娘,你这是何苦呢,还请姑娘节哀。”郎中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你,你为何不救我师兄!”岳疏桐全身抖得厉害。 这时,她好像被什么人拥在了怀里,那股莫名的冷意开始消散,神志也渐渐清醒。 岳疏桐怔怔地望着床上的竹猗。此时的竹猗,像是被狂风折断的竹子,了无生气。 “阿灼,好了,好了……”耳边传来段泓的声音。 岳疏桐伸手,轻轻抚上竹猗的面庞。 只有彻骨的冰冷。 排山倒海般的悲痛席卷了岳疏桐的心。她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哭。 那个永远带着笑意,永远沉着,永远温和,如真正的兄长一般的师兄真的走了。 他不屑心计权术,所以,他用他的命,助他们的复仇大计。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生前明明一尘不染,如今却被司徒熠害的,落在了泥淖之中。 他是正人君子,却不曾受过上苍的半分眷顾。可他没有抱怨过任何事,坦然地接受了命运给他的所有的不公。 为什么?岳疏桐问着。可没有谁能回答。 岳疏桐跪在竹猗的床边,紧紧握着竹猗的手。 从前朝夕相处之时,岳疏桐从来未想过,离别会突然而至,让她方寸大乱,猝不及防。 她这一生都无法释怀。 还不到一年,岳疏桐和段泓就已经办了三场丧事。 可是,如今的情势,他们无法让竹猗入土为安。 最终,只能将竹猗暂且安放在谷宅的冰窖之中。 害怕岳疏桐会倒下,心无便一直陪着岳疏桐,为竹猗守灵。 谷夫人亲自为竹猗换上了衣裳,还将一副黑玉和白玉所制的棋放入了竹猗的棺椁之中。 谷虚怀亦是万分悲痛。 “这样好的孩子,本该前途无量的,本该前途无量的,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谷虚怀一直自责地喃喃自语。 谷铭代替父母,给竹猗上香。 看着谷铭颓丧的背影,岳疏桐忽然意识到,为何竹猗会在绝笔书中说,谷将军可为她所用。 竹猗他确实是为了救谷虚怀和谷夫人而死的。哪怕是为了报恩,谷铭也会死心塌地为段泓做事。 “师兄,你这是何苦,我自然会有办法说动谷将军的。是我谋划不当,若是我能早点说动谷将军,师兄你也……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岳疏桐暗想着,悲从中来,再次落下了泪。 段泓将给纪成勋等人递了消息。毕竟,他们也算是竹猗的亲人。 夏侯雍伏在竹猗的棺木上,哭得不能自已。康公明和杨念古担心他的身子受不住,多次相劝,却怎么也劝不住。 “墨弈师兄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念想,也没有了,没有了……” “殿下,”在一旁泪流不止的纪成勋突然跪在段泓面前,“殿下,此次兵器案后,朝中空出了一些职位,臣已经按殿下之前的吩咐,安插了一些靠得住的人。日后,殿下若是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只要是臣能办得到的,只要是能让司徒熠这个狗贼不痛快的,臣一定竭尽全力。这个司徒熠,毁我师门,害我师侄,磁此仇不共戴天!若不将其千刀万剐,便是到了九泉之下,臣也羞于面见各位同窗。” 其余几人皆跪地附和。 “各位大人快快请起。”段泓将纪成勋搀扶起来。 其余人也缓缓起身。 “眼下,我与阿灼确实正在谋划,若是有什么用得到诸位大人的,我一定会设法相告。司徒熠他作恶多端,我一定会诛杀此人,为所有被他陷害的人报仇。”段泓凝视着竹猗的棺椁,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冷峻和坚毅。 第136章 当年真相 岳疏桐并没有太多的时间为竹猗悲痛,她不能分心。 此时此刻,已是箭在弦上。 岳疏桐恨不得立刻要了司徒熠的性命。 但如今,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谷铭已经带回了消息,禁军已经答应了助岳疏桐一臂之力。但他们或许无法完全为岳疏桐所用。 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除了禁军,若是能调动祈安城附近的守军,那么胜算也会大一些。岳疏桐暗暗盘算着。 “姑娘。”心无的声音打断了岳疏桐的思绪。 岳疏桐抬起头,只见心无正在门外探头探脑。 “怎么了?”岳疏桐问道。 “殿下请姑娘过去。” “好,我知道了。” 岳疏桐起身往段泓的院子走去。 不知是因为秋意渐浓,黄叶铺了满地,还是因为竹猗不在了,段泓的院子竟有些凄清。 段泓正坐在院中,身旁是墨玺。 “殿下,有何事?”岳疏桐在段泓身边坐了下来。 “墨玺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要告诉我们。” 岳疏桐探寻地看向墨玺。 说起来,自从墨玺住进了谷宅,岳疏桐还未来得及和他好好说说话。 “是关于贵妃娘娘当初遭人陷害的事。”墨玺轻轻道。 “什么?”岳疏桐心中一震。 “我在祈安城这几年,一直都在暗中查访当年的事,总算查清楚了。当初,是皇后,也就是当今的太后,买通了为先帝诊治的太医令,以及尚食局的人,在先帝的药中,以及每日所用的膳食中下了些东西。” 纵然岳疏桐之前便已有所猜测,可骤然确切的消息,还是觉得如五雷轰顶。 她与段泓皆没有开口,都在等着墨玺说下去。 “我打听到,当初为先帝诊治的太医令,在先帝驾崩之后不久,便自尽而亡了。当时都传言,是这位太医令,因为没能医好先帝,羞愧自尽,可是,他明明都备好了回乡的行李,又怎么会突然自尽呢。还有,当初尚食局谢尚食,已经被恩准还乡,曾经与贵妃娘娘相识的李司膳,也被太后赐自尽,最终,是令司膳做了尚食。可是,她还没做多久,便生了一场重病,数个月都关在屋里养病,说是不能见风。等到她终于能出来走动时,人已经疯癫了。” “疯癫了?那她如今……”岳疏桐追问道。 “她如今,在收容年老宫女的留华宫住着。” “想来,她突然疯癫,一定与司徒妍有关。司徒妍竟然还留着她。”段泓沉思道。 “很多人都明白,只是没人敢说罢了。我曾经悄悄潜入留华宫,问过她当初的事。” “她已然疯癫,怎么还能说清楚那些事呢?”岳疏桐不解。 “她偶尔,会恢复神志。只是她也学聪明了,为了保命,没有发病的时候,也会装作疯癫的样子。她说,当初是当今太后命她在先帝的膳食之中,加了一种名为回光散的毒药,此药有一种花香一般的味道,但若是每次只放一点,毒药的味道便会被饭菜的香气掩盖。虽然不会立即致命,但长此以往,毒物会浸入骨髓,毒发之时,神仙难救。” “司徒妍这个毒妇!”段泓已然怒不可遏,他再也坐不住,站起了身,不断地在屋中来回走着,“她与父皇,到底还是有多年的夫妻情分,她怎么能……” “殿下息怒。”岳疏桐立刻上前安抚段泓,“先听小墨大人讲完,等我们掌握了司徒妍的罪证,就送她去与先帝赔罪。” 段泓只能坐了下来。 墨玺继续道: “令尚食处,还藏着一点没有用完的回光散,以及从太后那里领到的奖赏,我让她妥善保管这些东西,不要被人看到。对了,令尚食还说,当初为先帝诊治的太医令,是她族中的表兄,他们兄妹二人常有书信往来。有一次的信中,那太医令便说起过太后让他做的事。那封信,我已经拿过来了。”说罢,墨玺便取出了一封已经泛黄破损的信,“比起那些回光散和奖赏,这信才是最为要紧的。我不放心,就要了过来。这么多年,一直不离身。” 段泓立刻接过信,与岳疏桐一起读着。 信上说,太后命这位令姓的太医令将先帝所用的方子中去掉两味至关重要的药材,没了这两味药,先帝所饮的汤药不过是一碗苦水。 “也就说,先帝所饮得药已然没有了任何功效,而每日所用的膳食中还加了毒药,长此以往,先帝的身体一定会被拖垮。”岳疏桐道。 “难怪父皇的病非但久治不愈,还急转直下,连句话都没有留下,就撒手人寰……”段泓双眼猩红,全身抖得厉害。 岳疏桐一边轻抚着段泓的背,一边对墨玺道: “小墨大人,多谢你,这么多年,你孤身一人在祈安城中查探这些事,实在是辛苦你了。” “姑娘莫要这么说。”墨玺忙道,“其实,不仅仅是为了找出真相,我还想为我师父报仇。” “黄总管?” 墨玺缓缓点了点头,眸中冷意森森。 “皇宫这种不测之渊,若不是有师父庇护,我早就没命了。师父待我如亲生,我幼时生病,他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常常几日几夜不合眼。等我长大了,他又亲自教导我说话做事,一路扶持着我。我从未见过我亲生爹娘,在我心里,师父就是我的父亲,我曾发誓要为他养老送终,可是……”墨玺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难不成,当初黄总管也是被司徒妍给……” “正是。”墨玺红着眼眶,“当初,先帝已经拟好了遗诏,师父也知晓此事。先帝驾崩之后,太后逼问师父遗诏的下落,师父拒不交代,太后便命人强行给师父灌下了毒药。师父最终还是强撑着一口气,找到了殿下。”墨玺泪如雨下。 “小墨大人,”岳疏桐上前,递上自己的帕子,让墨玺拭泪,“如今,我们手里已经有了证据,也有了人证。终有一日,我们会让那些害死我们至亲之人的凶手血债血偿!” 墨玺用力地点点头。 “只要能为师父报仇,我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姑娘,殿下。”心无突然进来了。 “怎么了?”岳疏桐问道。 “方才服侍谷大人的人来传话,说有一位郎中想要见姑娘和殿下,好像是……是姓姜?向姑娘已经过去了。” “姜先生?”岳疏桐心生疑惑。她本以为姜皎已经回去了。 “殿下,那我们快走吧。”岳疏桐道。 第137章 爱女之心 两人来到厅上,只见姜皎正同谷虚怀和向只影闲聊。 “稷王殿下,阿灼姑娘。”姜皎起身行礼。 岳疏桐二人亦还礼。 姜皎四处看了看,问道: “怎么不见竹猗公子?” 在场的人皆一愣。岳疏桐沉默良久,将竹猗已经不在了事告诉了姜皎。 姜皎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他没有问事情的原委,只是轻轻道: “稍后,我能否为竹公子上一炷香?” “好。”岳疏桐哑声道。 “我还以为姜先生已经回神农山庄了。”段泓道。 “本来一早就该回去的,岂料,宋夫人突感不适,便留我在府中又住了一段时日。如今我已经为宋夫人调养好了,今日便准备启程回去。” “宋夫人?是宋怀珍姑娘的母亲?”岳疏桐问道。 “正是。” 岳疏桐顿觉得甚是奇怪。 “敢问姜先生,宋夫人所患的是何种病症?” 姜皎一愣,有些犹豫。 “姜先生不要见怪,我只是觉得事有蹊跷。宋夫人的事,我绝不外泄。” “宋夫人只是寻常的忧思过度罢了。”姜皎言简意赅。 岳疏桐点点头,暗自思忖着。 先是女儿病了,紧接着母亲也病了,似乎这封后一事,对宋家人而言,并不是什么幸事。这其中必然有一个缘故,不然,她们不会如此忧虑。 或许,是因为这宫中有什么让她们恐惧的东西。 入了宫,宋家姑娘便不在父母的庇护之下,可是她如今贵为皇后,谁能动得了宋姑娘。 除了段暄和司徒妍。 想到这里,岳疏桐不禁心中一惊。 难不成,宋夫人所担心的,就是段暄和司徒妍? 可宋家平素与司徒氏并无交集,宋庸一直以来也是兢兢业业,从不生事,不曾得罪过其他人。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如此害怕。 若是司徒妍想以宋家姑娘为质,以要挟宋庸为己所用,似乎也说不通。毕竟司徒氏的拥趸已经够多了,况且,若想拉拢宋庸,那么之前为何不拉拢,又为何要把宋庸的掌上明珠拘于深宫。 岳疏桐越想越觉得奇怪。 “阿灼,你在想什么?”段泓的声音响起,岳疏桐才回过神,发现在场的人皆好奇地望着自己。 岳疏桐便将所猜想的一一道来。 听完后,段泓沉默了片刻,道: “确实有些奇怪。古来封后,无外乎真心与利益。可段暄此人,绝不会对什么人有真心的。司徒妍一向眼高于顶,要是为段暄选皇后,一定从朝中那些世家大族的女儿中挑选,宋家平民出身,这样的家室,她是万万瞧不上的。那便只剩利益了。” “方才阿灼说,这位宋大人是门下侍郎。我记得,这个官职是正三品,虽不算太低,但是只怕也无法给司徒氏带来什么利益。”向只影道。 “并不一定只有金钱权势才叫做利益。”段泓意味深长地说。 “有时,不损害利益,也是一种好处。”经过方才的一番谈论,岳疏桐心中有了一个推论。 “阿灼,你想到了什么?”向只影问道。 “只是一个猜想。” “是什么?” “我在想,宋家姑娘入宫,会不会是做人质的。” “人质?”向只影一脸不可置信。 岳疏桐点点头。 “让宋家姑娘进宫,意在暗示宋庸,不该做的不要做,不该说的不要说。” “有道理。” “殿下,我想去宋府。” “不可!如今外面都是搜捕你的官兵,你如今出去,无异于自投罗网。”段泓立刻出言阻拦。 “若是当真如我设想的那样,我能让宋庸为我们所用。更何况,虽然我们现下有禁军相助,可若是能调动祈安城周边的守军,我们的胜算会更大。而宋家小姐,可帮我们拿到虎符。”岳疏桐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还是我去吧。”段泓道。 “我已经暴露,若是殿下也暴露了,那我们便前功尽弃了。”岳疏桐争执道。 “我可以带殿下和姑娘进去。”姜皎突然道。 岳疏桐和段泓都看向姜皎。 “姜先生有何妙计?”岳疏桐问道。 “与我同行的,有一位药童,一位医女。那位药童年纪虽小,但个子却高。还有那位医女,与阿灼姑娘身量相当。殿下和姑娘可换上他们二人的衣服,到时我借口说,忘记为宋夫人开一副补药,就可以带着二位进去了。到那时,我可以试着从宋大人和宋夫人那里套出话。殿下和姑娘听着就好。” “这个计划可行。”谷虚怀道。 “那好,就这么办吧。”段泓同意了。 岳疏桐和段泓立刻换好了衣服,跟着姜皎,很是顺利地进入了宋府,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如此劳动姜先生,我实在是过意不去。”前往宋夫人卧房的路上,宋庸道。 “此乃医者本分,大人不必客气。” 到了宋夫人卧房外,姜皎让岳疏桐和段泓在外等候,他独自进去。 房门合上,岳疏桐留神听着里面的动静。 “大人,夫人的病,暂时有所好转了。” “暂时有所好转?此话怎讲?” “常言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夫人心病未除,饶是在下有妙手回春之法,用了再多的灵丹妙药,都无法根除此病。如今的药方,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片刻沉默后,宋庸的声音响起: “还请姜先生多费心。只要能医好夫人的病,我不吝啬金银。” “宋大人误会了,钱财乃身外之物,在下从不放在眼里,所求的,不过是天下苍生无病无疾。夫人的心病不除,只怕病痛难愈。” 又是一阵沉默。 终于,姜皎再次开口: “夫人若是有什么事,大可以说出来。还请大人不要多心,这也是为了医好夫人的病。” “什么事?不过是一片爱女之心罢了。”宋夫人哽咽着开口了。 “在下懂得,任凭皇后之位如何尊贵,做父母的,只担心女儿的平安康健。” 屋中的人没有再说话,只传来一声叹息。 宋庸夫妇二人守口如瓶,看来是不会再与姜皎透露太多了。岳疏桐暗想着。 果然不多时,门开了,姜皎走了出来。 “我送一送姜先生。”宋庸道。 “不劳大人了。大人请留步。” 几番推让后,宋庸终于不再坚持送姜皎出府。 “殿下,姑娘,还请见谅,宋大人显然是不想与外人吐露过多。”姜皎压低声音道。 “无妨,姜先生能帮我们,我们已经很感激了。”段泓道。 “不好,我把姜先生的医箱落下了。”刚刚走出宋府,岳疏桐惊呼道。 “姑娘可还记得落在了哪里?我去帮姑娘取来。”宋府的婆子道。 “我也不记得了,不如,我随婶子一道进去找吧。”岳疏桐道,“先生,请先回去吧。” 不等段泓和姜皎说什么,岳疏桐拿过车夫的马鞭,轻轻打在马的身上,马车开始缓缓前行。 岳疏桐跟着婆子进去了。 这一切都是她有意为之。 岳疏桐故意落得很远,等到那婆子拐进了一条巷子,岳疏桐立刻抄另一条路去了宋夫人的卧房。 此时卧房外没有任何人,想必是宋庸已经屏退了服侍的人。 岳疏桐蹲下身,紧贴着窗户,偷听里面的动静。 “都怨你,你说你当初忙完了公务,不赶紧回家,在那里逛什么。”宋夫人正在抱怨宋庸。 宋庸没有发话。 “这下好了,女儿被弄到宫里去了。也不知道我们母女二人还有没有再见的日子。” “我也没想到,我怎么就听到了太师和他们密谋毒害先帝这件事啊。”宋庸叹道。 “你还说!”宋夫人压低了声音,“你非要害死女儿才甘心?” “果然如此,宋家姑娘果然是入宫做“人质”了。至少宋庸和宋夫人是这么以为的。”岳疏桐低声自言自语道。 “姑娘,姑娘。”婆子的声音突然传来。 岳疏桐立刻起身,假装正在寻找药箱。 “姑娘,我给你找到了。”婆子走上前,递上了一只小木箱。 “多谢婶子。我想着可能落下了这边,就自己过来找了。”岳疏桐道。 “这箱子就在那边的廊下呢。”婆子并未起疑。 岳疏桐再次道谢,快步走出了宋府。 第138章 瑶姬搭救 祈安城里已经聚集了大量的官兵,进出城的人都遭到了极为严格的盘查,亦如通缉段昶那般。 为了避开那些官兵,回谷宅的路上,岳疏桐只挑小巷走。 宋府到谷宅的路,并不算太远,但这么一绕路,就耗费了不少时辰。 终于,只要穿过前面的大路,再走两条巷子,就能到谷宅了。 岳疏桐停了下来,前后看了看,并没有官兵经过。 她便迈开步子,快步向前。 可就在这时,突然在前方传来盔甲碰撞的声音。岳疏桐警觉有官兵过来了,只能转头往后走。 可不巧,刚刚走出这条巷子,便见到打东边过来了一队人,正随意抓过往的路人盘问。 岳疏桐只好往西走。 “你,站住。”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岳疏桐不敢回头看,也并不确定叫的人是自己,只能埋头继续向前走。 “我让你站住,你听到没有!” 岳疏桐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步伐。 “抓住她!” 岳疏桐闻声,索性钻入了人群之中,想要以此甩掉那些人。 熙熙攘攘的行人果然拦住了追兵,岳疏桐趁机向前跑去。 她拐进了一条小巷,想要从这里绕路。 这条小巷中只有一户人家,朱红色的小门紧闭着。 岳疏桐倚在门边,想要查看一下情况,再决定往哪边走。突然,小门毫无征兆地打开了,一只手伸了出来,一把将岳疏桐拉了进去。 岳疏桐来不及多想,直接抽出短剑,向那个拉住自己的人刺去。 岂料那人侧身躲开,还握住了岳疏桐的手腕, 岳疏桐这才看清,那人竟然是邓锒。 “邓大人?你怎么会……”岳疏桐很是愕然,四下看了看,猜想这里或许就是邓锒的府邸。 “我倒想问姑娘为何在这里。含春楼那件事闹得那么大,如今风声这么紧,姑娘怎么还敢在白天出来走动?”邓锒放开了岳疏桐,笑着问道。 岳疏桐便将缘由告知邓锒。 “原来如此。”邓锒双眼注视着地面,回想着岳疏桐的话。 “振声,你在同什么人说话?”一个温柔的女声从上方传来。 岳疏桐抬头循声望去,只见那日深夜拜访谷铭的瑶夫人正倚靠着栏杆,向下望。 “瑶夫人,是我。”岳疏桐见礼道。 “原来是姑娘。”瑶夫人很是惊喜,转身进去,不多时,从屋中款款走了出来。 “岳姑娘遇到了一点麻烦,或许,等一会儿我们要帮个小忙。”邓锒道。 “好。”瑶夫人爽快地答应了。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什么人?”瑶夫人上前问道。 “我们奉太师之命,捉拿叛贼!” 瑶夫人向岳疏桐使了一个眼色,岳疏桐便躲进了屋中。 “几位官爷辛苦。不知道抓的是什么叛贼?”瑶夫人的声音中带着笑意。 “原来是夫人,打搅了。我们兄弟几个方才在路上看见一个可疑的女子,往这边来了。” “可我这里,并没有什么外人哪。况且,或许那姑娘是有什么急事回家去。我看,是官爷们太辛苦了,急着立功才看错了。来了就是客,我前几日刚刚收到一罐好茶,几位官爷要是不嫌弃,进来坐坐,喝喝茶?” “不,不……” “我看,你们还是心里存疑,不妨进来,把这里搜上一搜。”邓锒的声音响起。 “邓大人?见过邓大人。我们还是去别处查查吧。小的告退。” 片刻后,瑶夫人和邓锒走了进来。 “好了,姑娘,他们都走了。”瑶夫人道。 “多谢夫人,多谢邓大人。” “姑娘太客气了,举手之劳罢了。” “这里……竟然是夫人的住处,我还以为,此处是邓大人的府邸。”岳疏桐四下看了看。 “这也并没有什么分别。”邓锒笑道。 “别站着了,快坐下说话吧。” 三人坐了下来,丫鬟端上了清茶和果子。 “邓大人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附近?”岳疏桐问道。 “这里的丫鬟上街买针线,看到了姑娘,便赶回来报信。我猜着,姑娘应该会往这边来,便在门口候着。” “此次,若不是大人和夫人,只怕少不了一番麻烦。” “姑娘先坐一坐,我让人备好车,送姑娘回去。”瑶夫人道。 “不劳夫人了,我自己回去便好。” “这怎么行,万一这附近还有官兵在巡查,姑娘岂不是自投罗网?更何况,我也想去谷宅见一个人。” “那好,多谢夫人了。”岳疏桐点了点头,道。 瑶夫人立刻命人去备车。 “振声,你先等等我,等我回来,我们去锦食楼吃饭。”临行前,瑶夫人对邓锒道。 “好。”邓锒答应着。 岳疏桐悄悄看看瑶夫人,又看看邓锒,只觉得这二人的关系很是不一般,至少比寻常的友人更为亲近些。 “我见夫人与邓大人之间,情谊很是深厚。”路上,岳疏桐道。 瑶夫人的面色渐渐变得绯红,垂眸笑到: “我与振声的情分,确实非同一般。” 岳疏桐不免有些好奇,这二人究竟是如何相识,又是如何渐渐走近的。不过,这都是私事,便没有发问。 顺利到了谷宅后,瑶夫人去见谷夫人,岳疏桐去找段泓。 段泓正坐在院子里看书。岳疏桐上前,轻轻唤了声殿下。 以岳疏桐对段泓的了解,段泓此时一定正在生气。 见段泓没有答话,岳疏桐便在段泓身边坐了下来,兀自说起在宋庸那里听来的对话。 “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就是为了这个。”段泓终于开口,放下了书,却不看岳疏桐。 “这个值得我冒这个险。”岳疏桐道。 段泓叹了一口气,终于看向岳疏桐,道: “下次不要再这样了,太危险了。若有什么事,我去吧。” “好。”岳疏桐知道若不答应段泓,只怕段泓还会一直坚持,“姜先生在哪儿?” “在西边的院子里。” “好,我去找他。” 岳疏桐来到姜皎的院子,只见姜皎正提笔写着什么。 “姜先生,打搅了。”岳疏桐上前道。 “不妨事。”姜皎抬头看到是岳疏桐,笑道。 “姜先生在写什么?” “方才来了几位夫人,都请我为她们调养身子。我正在写药方。” “我也有一件事,想要请姜先生帮忙。” “姑娘但说无妨。” “姜先生医术了得,不知可懂得让疯癫之人暂时恢复神志的法子?” “这……”姜皎面露难色。 “那人的病时断时续的,不是一直都疯疯癫癫的。”岳疏桐忙道。 “若是如此,倒有一剂古方。” 岳疏桐大喜过望。 “还请姜先生给我一份,到时,我有大用处。” “药的剂量都是要依病人的情况而定,岂能这般随意。谷老一定要留我多住几日,到时,我见了那位病人,再开给姑娘吧。”姜皎笑道。 “那好,我先多谢姜先生了。” 岳疏桐再次回到段泓的院子,刚刚坐下,瑶夫人便过来了。 “民女见过稷王殿下,殿下晚安。” “夫人有礼了,请坐。” “多谢殿下,只是民女还有事,来与殿下和姑娘打声招呼,便要走了。民女已经见到想见的人,可以放心离开了。” “那我送送夫人。”岳疏桐上前道。 岳疏桐送要瑶夫人上了马车,再次谢了她出手相助。 瑶夫人直言不必客气,放下了车帘。 有一瞬间,岳疏桐好像看到瑶夫人的眼眶有些红红的,似是哭过,顿觉困惑。 第139章 大长公主 岳疏桐回到段泓的院子,将自己方才见到的告诉了段泓。 “瑶夫人此来,要见的人,一定是师姐。她不是有一晚去了将军府,想见一见师姐吗。可是为何会哭呢,她与师姐从前认得吗,为何没有听师姐说起过?”岳疏桐猜测着。 “我记得,瑶夫人姓齐。那个从前与师姐相恋的兵士,不是也姓齐吗?”段泓道。 “师姐说,齐钊当初想要挣军工,为姐姐赎身。而瑶夫人从前便是瓷镇有名的花魁……难不成瑶夫人就是齐钊的姐姐?” “我想,应该就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便说得通了。她们二人相见,一定又是一番伤心。”岳疏桐叹道。 “虽然免不了伤心,但也算是一种慰藉。”段泓轻声道,“对了,我今晚要出去一趟。” “出去?殿下要去哪儿?” “我要去见大皇姐。” 岳疏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段泓竟然要去见大长公主。 “殿下,这……”段泓的话太过突然,竟然让岳疏桐有些不知所措。 自从他们回到祈安城,还没有顾得上去见那些亲人朋友。如今段泓突然提出要去见大长公主,岳疏桐难免有些讶异。 “我想了想,如果我们贸然前往宋府,风险太大。但是,如果我们通过大皇姐找到宋庸,这样更为保险。有大皇姐作保,宋庸也会对我更为信任。” “殿下,我还是同你一起去吧。”岳疏桐不太放心。 “你方才不是答应我了吗,再有事情,我去。” “那好,殿下万事小心。”岳疏桐只好妥协。 祁安城的安源坊,距皇宫最近,一直是皇亲国戚住处。此地奢华非常,一向不是寻常人等所能出入的地界。 段泓乘着谷府的马车,在其中缓缓行进。 他透过车帘向外望去,看着这里的一条条街巷,只觉得恍如隔世。 一座废墟蓦然闯入了段泓的视线,段泓只觉得心中一痛,不由得紧闭双眼。 几年前,这里还是一座气派恢宏的王府,如今已成了野鼠野兔的居所。 所幸马车拐了一个弯,驶入了一条宽敞的街道,那片废墟再也看不见了。 不多时,马车停住了。 “什么人?”卫官厉声问道。 “我等奉谷大人和夫人之命,特来为大长公主献上丹青颜料。”车外,谷宅的人回话道。 “什么颜料,这个时辰才送来。长公主已经歇下了,明儿再来吧。”长公主府的人不耐烦地答道。 段泓深知此人只不过是懒怠,不想同传。以他对大长公主的了解,这个时辰,应该是在作画。 “还是请大人代为通传一声吧。这颜料是我家主人多番寻找,出了高价购得的,不能见阳光,故而夜里送来。若是就这么放着不用,多放一日,色彩便会暗淡一些,到最后,便不能用以作画了。” “罢了,等着。” 过了约一炷香的时辰,段泓终于被准入内。 他手捧锦盒,缓缓下了马车。因戴着面具,他也不怕被什么人认出来。 “你这个样子进去面见长公主,太过无礼了。”卫官道。 “大人见谅,小人幼时伤了脸,相貌丑陋不堪,若是以此面目面见长公主,那才是失礼。”段泓不卑不亢道。 “罢了,你快进去吧。” 长公主府还是从前的老样子,这里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段泓都分外熟悉。 两位内侍在前面打着灯笼引路,穿过了一处搭着葡萄藤架子的小路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小巧精致的院落就在眼前。 守在此处的内侍进去通报,不多时请段泓进去。 院中静悄悄的,不见一个服侍的人。 段泓知道,此时大长公主一定将身边的人全部屏退了,她作画时,不喜有人在一旁搅扰。 “见过大长公主。”段泓行了一个平民的跪拜礼。 “起来吧。什么颜料,谷老竟然这个时候差你送来。”大长公主已经卸了钗环,正伏案作画,头也不抬道。 段泓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人。 数年不见,大长公主还是从前的模样。此时此刻,段泓只觉得像是在做梦。他曾以为再也见不到大皇姐了。 大长公主没有听到回话,抬起头,却见段泓正看着自己。 依大周的律令,平民直视公主,这是极为不敬地行为。大长公主只是蹙起了眉,却没有说什么。 段泓缓步向前,打开了锦盒。 锦盒中空无一物。 大长公主更为疑惑。 段泓抬手,摘掉了面具。 他只看到眼前的大长公主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双唇抖得厉害,很快,双眼也盈满了泪水。 “泓儿,你是因为有冤屈,才致魂魄难安,是吗?”大长公主哭道,“这几年来我一直都在暗查当年的真相,你放心,我一定能为你昭雪。” 段泓心中一暖。果然,大长公主还是念着他的。 他轻轻拉起大长公主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许是感受到了自手心中传来的暖意,大长公主泪如雨下,紧紧抱住了段泓。 “泓儿,原来你没有死。” “我没有死,大姐。”段泓轻声道。 “让大姐好好看看。”大长公主挤出了一丝笑意,极为认真地看着段泓,“黑了,瘦了……” “大姐,你一切都好吗?” “也好,也不好。好的是,保住了一条命。不好的嘛……也有很多烦心的事。来,坐下说。” 大长公主拉着段泓坐下,抚了抚段泓的脸颊,仿佛害怕段泓还会再次消失一般。 “你快同我说一说,你是如何逃出来的,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姐,此事说来话长,等日后有机会,我细细说与你。”段泓道,“我此次前来,是想请大姐帮一个忙。” “你说,只要我能办到。” “我想请大姐将宋庸宋大人,以及他的夫人请来,我有事要同他们讲。” “好。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突然要见他们夫妇二人,但我想,你一定有你的缘由。”大长公主答应了,“你日后,有什么打算吗?你可以住在我的府上。我府上上下人等嘴极严,绝不会多话。你若是觉得祁安城内不安全,我也可安排你住到城外的庄子里去,只是那里事事不比这里便宜。” “多谢大姐费心。只是我眼下还在筹谋复仇一事。” 大长公主闻言,敛了笑意。 “你在准备报仇?好,很好。我也一直都在查当年的事。我已经查到了当初令尚食是如何被司徒妍收买,如何在父皇的膳食中下了毒物。我暗中命人保下了她,只等一个时机,将那些贼人所做的腌臜事公之于众。” “原来令尚食是大皇姐保下的。”段泓惊讶不已。 “怎么,你已经知道令尚食的事了?”大长公主亦是有些惊讶。 “是墨玺告诉我的。” “墨玺?他还活着?” “还活着,我们前几日,遇见了他。” “好,好,这是老天要亡司徒氏。从现在开始,你务必将你接下来要做的事告诉我,我好帮衬你。这不仅仅是你自己的事,这应当是我们所有段氏子孙的事。” 段泓闻言,五味杂陈。 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难道不是段氏子孙?当初急着拥立段暄,不顾真相的,难道不是段氏子孙? 这天下,所有流着段氏子孙血脉的人,恐怕也只有他们几个,在想方设法查明真相,报血海深仇。 “大姐,且等明日,我见过宋庸之后,再与你说吧。我不便在这里久留。”段泓道。 “好。那明日夜里,我会让人递消息给你。到时你来。” “有劳大姐。” 第140章 寸草春晖 翌日夜里,大长公主果然着人送来了口信,说已请宋庸和夫人过府,段泓可即刻前往。 岳疏桐一再坚持,段泓才同意带她一起去。 二人到了大长公主府,便直奔前厅。大长公主和宋庸夫妇已经等在那里。 见到段泓,宋庸和宋夫人自然是惊愕不已。宋庸吓得说不出话,他双手哆嗦着,想要捧起茶盏,却不慎打翻了,茶水泼了一身。 “臣、臣失仪,长公主恕罪。”宋庸僵硬着起身行礼。 “宋卿还是先去换身衣裳吧。”大长公主并没有怪罪。 有内侍来,引着宋庸下去换衣裳。 宋夫人战战兢兢地坐在原处,头都不敢抬。 等到宋庸回来,大长公主方开口道: “宋卿,夫人,今晚是稷王托我请二位过来,他有话想要说。” “这……”宋庸和宋夫人张皇地对视了一眼,“殿下请讲。” “我与阿灼,是来帮大人和夫人的。我深知,二位如今很是挂念阿宝。” 段泓话音刚落,宋庸和宋夫人的面色立即变得煞白。二人皆愣在当场,不知作何回答。 “可怜阿宝如今身陷皇宫,大人和夫人看不见,也摸不着,阿宝冷了热了也不知道,只能希望宫里的人能够善待她。这样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段泓沉声道。 他这一番话,虽然有意激一激宋庸和宋夫人,但也真心实意地忧心着宋怀珍。毕竟,他从前常常带着年幼的宋怀珍玩耍。 那个时候的宋怀珍,乖巧可爱,不哭不闹,只会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他与段暄段曦的身后,一声声唤着“哥哥”。 宋夫人开始低声啜泣起来。 “说起来,我还一直疑惑,为何会册立阿宝为皇后,她明明年纪不大,还不知世事。”段泓继续道。 “阿宝能做皇后,是我们一家的福气。”宋庸强颜欢笑道。 “哦?既然是福气,为何宋大人和夫人如此愁容满面?” “殿下,殿下若是有什么话,请说便是。”宋庸的语气近乎哀求。 段泓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分,于心不忍,遂道: “我可以帮大人一家骨肉团圆。” 宋庸看向段泓,眼中有希望,亦有怀疑。 “殿下,都怪他,听了不该听的……还请殿下看在自小的情分上,救救阿宝。若是有什么惩罚,我甘愿替阿宝承受。”宋夫人突然跪地,声泪俱下。 段泓立刻上前,将宋夫人搀扶起来。 “大人,夫人,那日姜先生再次入府,所带的两位随从,便是我与阿灼乔装。那日,阿灼听到了二位的对话。既然大人和夫人早就知晓当年的真相,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那么我与阿灼,在大人这里,便是清白的了。不知可否助我一臂之力?一来,是为了救阿宝,二来,也是为了我自己的事。” “大人,此事,于公,是为了荡清朝中奸佞,拥立明主,还朝堂一片清平气象;于私,是为了救出宋姑娘。她年纪尚小,不谙世事,就这么被牵扯进来,实在无辜。”岳疏桐亦劝道。 宋庸沉默了片刻,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撩起衣裳下摆,跪在段泓面前。 “臣只有阿宝这么一个女儿,恳请殿下救救她。臣愿意为殿下赴汤蹈火。” “宋大人何至于此。”段泓将宋庸扶起,“还请宋大人将当年之事细细说与我。” “好,好。”宋庸坐了下来,“靖远二十二年冬,臣记得,大约是腊月初九,臣因有公务,去找当时的尚书令,慕容清。臣那段时日,常与慕容清往来,便不曾让人通传。到了慕容清的书房外,只听得屋中有人在说话,臣只当他有客,就在屋外等着。岂料,竟听见,听见慕容清正同另一个人密谋着,要拥当时的宸王上位,那人还许了慕容清诸多好处。臣心惊胆战,先帝当初还在,臣子便开始密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臣自知不该听这话,只能赶快离开那个是非之地。后来,刚刚开春,陛下就驾崩了,再后来,就发生了那些事……” “原来如此,想来,那日与慕容清一起议事的,就是司徒熠了。”段泓道。 “臣正是因为猜到了这一点,才更为害怕。司徒熠是何等手段,凡事让他不痛快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本来,看着这几年里,司徒熠并没有向臣发难,臣还以为逃过一劫,谁知道……司徒熠还是没有放过臣这一家人!”慕容清留下了两行清泪,“前一段时日,慕容清不是暴毙了吗,焉知不是司徒熠的手段?” 段泓明白了前因后果,安慰宋庸道: “宋大人不必恐慌,慕容清之死,乃是我与阿灼所为。” 宋庸一怔,看看段泓,又看看岳疏桐,似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段泓示意岳疏桐继续说。 岳疏桐道: “如今,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保大人一家骨肉团圆。” “姑娘,不论让我去做什么,只要能救出我的阿宝,我都心甘情愿!”宋夫人哭道。 “夫人只需入宫探望阿宝姑娘,剩下的事,需要阿宝姑娘来做。” 宋夫人一脸疑惑地看着岳疏桐。 “请夫人探望阿宝姑娘时,交代阿宝姑娘,设法将虎符偷出来。” “虎符?!”宋夫人瞪大了双眼,“这、这、若是败露,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夫人放心,如今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虎符一到手,我们便可以立刻行动,不会给段暄反应的机会。” 宋夫人低头犹豫了片刻,答应了此事。 “那就这么说定了。夫人若是入宫之前,请先递消息给我们,到时,我们就在贵府等候,一旦拿到虎符,就立刻行动。”岳疏桐道。 “宋夫人放心,若是真的有什么事,还有我呢。我如今虽然不比从前,但保住阿宝的性命,还是做得到的。”大长公主道。 “多谢公主,多谢殿下,多谢姑娘。”宋庸和宋夫人起身道谢。 “利用了宋大人和夫人的爱女之心,我心中当真是过意不去。”回谷宅的路上,岳疏桐轻声道。 “我们此举,一举多得,既然能帮宋家骨肉团圆,故也算不上利用。”段泓道。 “殿下,事情或许并非我们当下看到的这样。” “怎么?”段泓不解。 “那日从宋府出来,我便一直在想,宋大人他会不会回错了意。他方才说偷听到了慕容清和司徒熠的对话,可是当时并没有什么人目睹这一幕,所以,慕容清和司徒熠二人应当不知此事,不然,断不会留宋大人到现在。再说阿宝姑娘被立为皇后一事,我想了想,如今满朝朱紫,很多年纪都不小了,他们的孩子,一定都已经成家立业。从前听说有大臣纳了十几岁的姑娘做妾,且不说还能不能有孩子,就算有,到今年,也不过才几岁,根本不能入宫。算来算去,只有阿宝姑娘年纪最为合适。” “所以,宋庸和他夫人所担心的那些事,很可能并不存在。” “我之所以没有说出来,是因为,一来,这仅仅是我的猜想,二来,我怕宋大人会不再为我们所用。所以,我只好利用他这一片爱女之心……说起来,我利用了太多人了。或许,从复仇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了。”岳疏桐一阵伤感。 段泓将手搭上了岳疏桐的肩膀。 “阿灼,我们所做的一切,皆是贼人所逼。是那些人,陷害了我们,让我们不得不隐姓埋名行走于世,让我们不得不筹谋算计。而无论是临穹山,还是宋家,都是司徒氏掌权的受害者。阿灼,我们日后,一定要将朝堂肃清,还天下一片清明,这就当是我们赔罪了。” 岳疏桐抬头,刚好对上段泓那一双清亮的眸子。她莞尔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第141章 盗取虎符 宋夫人此前不是没有入过宫,但绝没有像这次一样,如此胆战心惊。 “娘亲,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要不我让人请太医令来吧。”看着面前魂不守舍的母亲,宋怀珍关切道。 “没事,没事,娘很好。”宋夫人忙道,“你还好吗?陛下和太后对你还好吗?” “好,暄哥哥对我很好,就是……太后对我严格了些……” 宋夫人不禁一阵心疼,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眼前的女儿,衣饰虽十分华丽奢侈,可总觉得不相宜;眉宇之间,似是有一层淡淡的忧愁。 “女儿,都是爹娘不好。”宋夫人几乎要落下泪来。 “娘亲为何要这么说?女儿其实不常与太后见面,暄哥哥总是忙于政务,女儿就自己在宫里看看书,写写字,乐得自在。”宋怀珍忙宽慰母亲。 “乖女儿,娘亲有话要同你说。”宋夫人环视了一圈周围,悄声道。 宋怀珍会意,屏退了左右。 “阿宝,你此次入宫为后,其实……其实并非是什么好事。” “不能常见到爹娘,不再如从前那般自由,还被太后催着早日怀上龙裔,确实并非好事。”宋怀珍垂眸,愁容满面道。 “你此番入宫的缘由,是因为你父亲摊上了一桩祸事。” “什么祸事?”宋怀珍大惊失色。 宋夫人便将宋庸偷听到慕容清和司徒熠的对话的事细细说与宋怀珍, 宋怀珍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惊恐万状。 “怎会……” 她饱读诗书,自然知道谋逆弑君是何等的罪过,亦知道谋逆之人会为了灭口做出怎样丧心病狂的事。 “就是因为你父亲听到了,所以,太后才指你为后,以此要挟你的父亲,不该说的别说,不该做的别做。” 宋怀珍更加手足无措。 “不过,你别怕,爹娘正在设法救你出去。”宋夫人立刻安抚女儿。 “什么法子?”宋怀珍哑声问道。 “娘的这个法子,是稷王殿下和他的乾魂,岳姑娘告诉娘的。当初,稷王殿下并没有死,他和他的乾魂逃出来了,现在,他们准备铲除逆贼。既然要起事,就不能没有兵马。岳姑娘说,需得你将虎符偷出来,到时,她便可调动祈安城周边的人马,一举将那些奸人拿下。” “这……娘,这能行吗?”这些事情,宋怀珍此前只在史书中读到过。如今让她亲自去做,她实在是害怕。 “你只管偷出虎符,剩下的,不用管。若是有什么意外,大长公主会保住你的。” “娘亲,若我真的偷出了虎符,稷王殿下的事成了,暄哥哥他……” 看着还在关心旁人的女儿,宋夫人有些心疼,又有些无奈。 “阿宝,娘和爹只希望你能平安无事,只盼着一家团圆,至于其他人,娘和爹顾不上。更何况,这事,也不是娘和爹做得了主的。” 宋怀珍低下了头,闷声道: “女儿知道了,会设法把虎符偷出来的。” “等拿到虎符,你立刻着寸心送到家里来,然后,就关好宫门,外面的一切,都与你无关。好孩子,你且忍一忍,很快,就能和爹娘永远在一起了。”宋夫人流着泪,抱紧了女儿。 “殿下,姑娘,我家夫人已经见到皇后殿下了,皇后殿下已经答应了。”宋府的丫鬟将消息带给了岳疏桐和段泓。 “我知道了,多谢夫人。”岳疏桐道。 送走了丫鬟,岳疏桐立刻铺开纸笔,开始写信。 “你要给谁送信?”段泓问道。 “于大人。我请他收到信后,立刻集结当地兵马,往祈安城赶。到时就说,宫中发生叛乱,要立刻入宫救驾。依我大周律法,若是事态紧急,可不用虎符调军。” “还是你思虑周全。” 岳疏桐飞快地写好了一封信,用信鸽送了出去。 “除此以外,我想着,为避免节外生枝,到那日,请大长公主和谷大人他们,帮我们稳住皇亲国戚和朝中大臣。”岳疏桐道。 “若是这样,总要有个由头。” 岳疏桐细细想了想,道: “让人拒绝不得的事,除了人生大事,便没有别的了。” “你有何打算?” “我想,不如就办一场喜事。” “喜事?谁的喜事?” “谷将军的。自然,不是要他真的成亲。我们可以让谷大人放出消息,到时,请朝中的人都来赴宴。再嘱咐王骥和邓锒,还有纪承勋等几位大人,帮着稳住宾客。最好,欢歌达旦,都喝得烂醉如泥才好。”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只是,让谷将军同谁‘成亲’呢?” “和心无吧。不过,到时拜了堂,心无就要去宋府与我们碰面。到了晚上,谷将军可借故离开,与我们一同行事。” 宋怀珍破天荒地命人去请段暄,来自己宫中用晚膳,段暄果然应允。 宋怀珍从未像如今一样这么害怕段暄。眼前这个平素对他温柔如兄长一般的人,竟然是弑父杀君,大逆不道之人。她实在是难以相信。 “阿宝,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身子不适?”段暄注意到了宋怀珍异样的神色,问道。 “不,没有。”宋怀珍忙道。 “还是今日太后又叫了你去?” “没有。暄哥哥,你吃这个。”宋怀珍夹起一块肉,放到了段暄盘中,“我见暄哥哥,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 宋怀珍不敢问下去,她害怕像上次那样,因为问了停云阁中住着的是什么人,就惹得段暄大发雷霆。 “不过是那些朝政上的事罢了。”段暄不愿意多说,“太后可有教你管理后宫事务?” “没有。”宋怀珍摇了摇头。 段暄叹了一口气。 “兴许,若是你来管理后宫,就不会有汪进斗那些事……罢了,你现在不懂这些。” “暄哥哥,我见你实在是辛苦,不如,用过了晚膳,就歇在我这里吧。”宋怀珍小声道。 因为太过紧张,她只觉得气血上涌,脸上热辣辣的。 段暄抬头,盯着宋怀珍看了片刻,点了点头。 饭毕,宋怀珍又为段暄端上了一碗下了十足十的安神药的汤药,段暄喝过后,果然很快便睡着了。 宋怀珍开始翻找段暄的衣裳。可是都没有发现虎符。 她大着胆子在段暄身上找,还是没有找到。 若是不在段暄身上,便只会在承意殿了。 宋怀珍稳了稳心神,唤来了阿钰。 “阿钰,前几日,陛下说,他那里有一本《释经论》,放在承意殿了。” “殿下可是要读?我这就命人去取。” “不必了,你在这里守着陛下,我自己去找吧。顺便,我再找些别的书。”说罢,宋怀珍带着侍女离开了。 到了承意殿外,宋怀珍让自己的两个陪嫁丫鬟,寸心和春晖守在殿外,嘱咐她们,若是有人想要进去,务必拦住。 承意殿中黑漆漆的,宋怀珍举着烛台,在里面翻找着虎符。 如此重要的东西,一定不会在显眼的地方。宋怀珍便开始在一些隐蔽的地方翻找。 她找遍了书架,找遍了所有的柜子,可还是没能找到虎符。 最终,她走到了段暄的床榻边。 床榻上整齐放着被褥和药枕,宋怀珍伸手在床榻上摸了摸,什么也没有;药枕和被褥亦没有异样。宋怀珍不死心,跪在地上,往床下看去。 烛火勉强照亮了床下,这一片暗淡的光中,宋怀珍看到床底有一块凹了进去。 她立刻伸手去摸,果然摸到了一只木盒。 木盒上有一只精致的小锁,宋怀珍拔下簪子,将锁撬开。 木盒中,果然握着虎符。 宋怀珍的心狂跳起来,只觉得手脚霎时间变得冰凉。她将虎符藏在身上,又把木盒放回原处,立刻走出了承意殿。 第142章 母子相争 回到自己宫中,宋怀珍强忍着心中的惊慌,把虎符放进了一只木匣之中。 “春晖,你去告诉内侍省,让他们备车。寸心,待会儿你拿上我的令牌,把这个送回家去。若是有人这是什么,你就说,是我拿给母亲的补品。” “是。” 春晖领命而去,不多时回来,说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寸心立刻拿好东西,乘车离开。 接下来,便是惴惴不安的等待。 这个时辰出宫,很难不引起怀疑,宋怀珍不知道寸心能否顺利出去,能不能将东西送到家中。也不知道第二日,段暄醒来,会不会发现虎符不见了。 宋怀珍就这么想着,斜倚在美人榻上,很快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段暄正在阿钰等人的服侍下穿着衣裳。 “你怎么不去厢房歇下?就这么睡了一夜,一定睡不踏实,待会儿去床上歇一歇吧。”看到宋怀珍醒了,段暄道。 “陛下不在我这里用早饭了吗?”宋怀珍睡眼惺忪地问道。 “我去太后那里。” 段暄穿好了衣裳,带着侍从们离开了。 “姑娘,再睡会儿吧。”春晖小声道。 “寸心呢,她回来了吗?” “回来了,寸心昨晚就回来了。事情办成了。她有些累,我让她在房里歇息,我来伺候姑娘。” 宋怀珍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在春晖的服侍下,躺在床上,立刻便睡着了。 段暄来到了太后宫中,太后已经坐在桌前等着了。 “母亲。”段暄草草行了一礼,便坐了下来。 “我吩咐尚食局做了你最爱吃的,”太后道,“你我母子也许久没有在一起用早饭了。” 段暄不答,只是默默喝着粥。 “你与皇后已经成婚,若是能早日诞下皇嗣,我也就可安心养老了。” “阿宝年纪太小,皇嗣一事,不着急。” “你若是顾虑皇后年纪小,不如,再选几个年纪合适的入宫。” “母亲,”段暄面露不悦,“儿子与皇后才成婚多久,就又要选妃?” “你若是不愿意,那就再等一等。”太后见段暄不痛快,妥协道。 母子二人一时无话。 早饭快要用完时,太后又开口了。 “我瞧着,御花园的桂花开得倒好,想让人折了几枝,插到瓶里。可是这几日,内侍省送来的几样花瓶,我总觉得与桂花不相衬。” “那就再让内侍省挑好的送来。” “如今内侍省越来越不会办事了,采买的东西一样比一样差。我记得内侍省专司采买的人,叫汪进斗。听说,他出事了……” “汪进斗牵扯进一桩案子,儿子已经把人扣下了。” “扣下了?什么事啊,让皇帝如此大动干戈。” “后宫一直是母亲在管,难道母亲没有一点察觉?” “他办事不曾出错,我从未觉得他有哪里不妥。” 段暄冷哼一声,道: “内侍省采买的银钱,都是由户部拨付,进来,户部查出有那么几笔账不对劲,就牵扯到了汪进斗,还有太师。” “如今户部是谁在管?” “如今户部尚书倒不怎么管事,很多事都是户部侍郎在做。”段暄不愿意多说。 “那这次的事,就是户部侍郎提出来的?” 段暄没有答话。 “既然这个户部尚书如此不顶事,纵得底下人如此不知天高地厚,那还留他做什么?” “好端端的,为何不留他。”段暄猜到了太后的意思,只装听不懂。 他早就有意裁撤如今的户部尚书,只是还未有合适的人选。王骥虽好,可不知怎么,锋芒愈来愈盛,不是可控之人。他宁肯由着这户部尚书尸位素餐,也不愿意把这么要紧的位子拱手送给司徒熠。 “皇帝,你要办事,我不拦着。但是你也该多加思量一些,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太后又开始了说教,“有些人,该换的就该换了,朝中大把的人才,难道就无一人可胜任吗?” “儿子都明白。”段暄有些不耐烦。 太后叹了一口气。 “如今前朝的那些事,总是绕不过你舅舅去。我看,你舅舅就是木秀于林,才遭到小人嫉恨。那些小人,才敢这么弹劾你舅舅。这若是没有你舅舅,只怕那些人,欺你年少,要爬到你的头上来了。儿啊,娘和你舅舅,说的一切,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突然间,段暄心中的火被立刻点燃,他猛地站了起来,怒视着太后。 “母亲,你和舅舅做的这些,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们司徒氏?既然是为了我,为何事事都由不得我?” 段暄的质问让太后一时愣在当场。 “母亲,你过问的事太多了。如今阿宝已经入宫,也该学着管理后宫了,不如母亲开始教她吧。日子久了,后宫的事就可以交给阿宝去管,母亲也可以颐养天年了。” 说罢,段暄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三春殿。 因为与太后的争执,段暄险些误了上朝的时辰。 朝堂之上,由段暄提拔起来的几位大臣,虽然有本要奏,可尽数被司徒一党驳斥,双方吵得不可开交。余下那些大臣,皆默不作声。 段暄冷眼瞧着这一切,深知他的人如今无论是品级,还是声望,都远在司徒一党之下,如今想要扳倒司徒一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无奈,他只能忍着一口恶气退朝。 回到承意殿,立刻有人捧上了一盏茶,段暄挥挥手,让那人下去了。 端起茶盏刚要喝,段暄便听到阿钰似乎在和谁窃窃私语。抬头一看,只见阿钰在门口同一个小寺人说着什么。 “出了什么事?”段暄问道。 阿钰立刻走了过来,手中还捧着什么东西。 “这是何物?哪里来的?” “小人也不知。” 段暄拿过了那个物件。是一个纸卷。 轻轻展开,上面的字让段暄大吃一惊。 “阿钰,把虎符拿来!” “是。” 阿钰见此情形,不敢怠慢,立刻从床榻下取来了装着虎符的木盒。 段暄打开盒子,里面空空如也。 霎时间,段暄只觉得似是有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 “陛下,这……”阿钰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虎符失窃,这是天大的事。 第143章 万事俱备 谷宅中张灯结彩,热热闹闹。 祁安城中人尽皆知,谷虚怀的独子谷铭将军要娶亲了,娶得是谷夫人娘家的侄女。 传言,谷将军与这女子一见钟情之后,谷虚怀便立刻拿了二人的生辰八字去城外的道观,择成亲的日子。道观里的道长说,二人生辰八字极合,但成亲需得尽快,最好就这几日。谷虚怀回去之后,便立刻着人送帖子,收拾府邸。 明日,便是大婚的日子。 因那女子早前借住在谷宅,倒也省了迎亲这些事。 嫁衣已经送到了岳疏桐的院子里。看着那华丽非常的衣裳,岳疏桐打趣心无道: “新娘子,还不赶快试一下你的嫁衣?” 心无红了脸。 “不过就是做戏罢了,不试。” “过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今天了。”向只影沉声道。 “是啊,我们马上就可以报仇了。”岳疏桐抬眼,看向远处的天际。那里一片澄澈,空无一物。 “我还是头一遭做这样的事。”心无绞着帕子,道。 “害怕了?”岳疏桐问道。 “不怕。”心无摇了摇头,“就是想着,这世上多少人,莫说一辈子,便是几辈子,都遇不上这样的事,但偏偏让我遇上了。” 岳疏桐和向只影都笑了。 “阿灼,到时,你可要万事小心。没有什么比平安无事更重要。”段泓叮嘱道。 “殿下放心。倒是殿下,明晚就不要同我们一起了,刀剑无眼。” “不,眼看已经到了最后一步,我必须同你们一起。”段泓断然拒绝。 “殿下,姑娘,大长公主府来人了。”忽然有丫鬟来通报。 岳疏桐和段泓立刻跟随丫鬟来到厅上。 厅上坐着一位着便衣的寺人。 “小人见过稷王殿下。”寺人起身行礼道。 “不必多礼。大皇姐派你来,有什么要紧事?” “殿下,皇后殿下被禁足了。” “什么?” “不过,还请殿下放心,皇后殿下如今并没有危险。不知是什么人给陛下通风报信,告诉了虎符失窃一事。陛下问问皇后殿下,皇后殿下只说不知道。大长公主入宫求情,陛下便将皇后殿下暂时禁足了。” “没有危险便好。”段泓点了点头。 “大长公主还说,她已经安排好了,到时,殿下只管行事。” “代我谢谢大姐。” “是,小人告退。” 到了夜间,岳疏桐将虎符交给了吴钩,吴钩即刻前往祈安城邻近的几个城池调军。 翌日,谷宅鞭炮齐鸣,宾客络绎不绝。 朝中的大臣尽数到场。司徒熠虽然并未亲自前来,但也差人送来了礼物。 谷铭穿上一身喜服,迎来送往。 吉时到,丫鬟搀扶着心无,开始拜堂。 一声“礼成”后,已是日落西山,心无被扶进了后宅,酒席开始了。 邓锒、王骥、纪承勋等人早就得到了消息,席间,他们不停地劝酒。 “李兄,弟借着今日的酒,敬你!” “董大人多喝一些,今天高兴,一定要喝尽兴!” 几番劝酒下来,已经有不少人喝得脸颊绯红,眼神迷离。 “刘兄,急什么,这才什么时辰,你就要走。”邓锒一把拉住想要离席的官员。 “邓老弟,不行了,喝不动了。明儿一早还要上朝,我家去,家去……”那人含糊不清道。 “刘大人这话可就不对了,在座的,明日都要上朝,但是还没有人离开。你先走一步,岂不扫兴?快些坐下,再饮一杯!”王骥上前,将那人摁回座位。 “王大人说得有理。诸位在一起共事,今日难得一聚,又是谷将军的大喜日子,谁都不能走。”祁青羊道。 “来人,去吩咐外面,把大门锁了,不放任何人离开!”纪承勋趁机道。 “你们几个怎么今天一个鼻孔出气……”刘姓官员还未说完,便被灌下了一杯酒。 “多谢诸位大人到场。”谷铭端着酒杯过来,“招待不周,还望诸位多多海涵。” “恭贺谷将军新婚大喜。”众人纷纷起身。 一杯酒饮尽,谷铭道: “邓叔,我到那边去了,有劳你照看好几位大人。” “放心。都交给我,一定无误。” 二人意味深长地相视而笑。谷铭离开了。 他穿过纷杂的人群,来到了后宅,直接脱下了喜服。立刻有小厮上前,为谷铭穿上了盔甲。 心无已经往宋府去了。谷铭不敢耽搁,从谷宅后门出去。 此时已过了亥时五刻。因天气日渐寒冷,祈安城的大街上远没有夏天时热闹,此时除了几家酒楼还掌着灯,其余的街坊已是一片寂静。 谷铭从一条小巷绕到了宋府的后门,轻轻敲了四下门,门随即打开。 岳疏桐等人早就在花厅中,现在只等吴钩在城外放一束烟火。 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岳疏桐的心里却很是平静。不知为何,对于今晚这件惊天动地的事,她有十成十的把握。 “殿下,殿下,城外放烟火了!”一位小厮快步跑来报信。 依此前的约定,吴钩放完烟火之后,便可率军攻城,岳疏桐等人会与他里应外合。 走出宋府,长公主府的府兵已经在外等候命令。 岳疏桐将这些人分作两班,一班,去将祈安城中的守军控制起来,另一班,随岳疏桐等人往城门支援吴钩。 此时夜间在街上巡逻的官兵本就不多,岳疏桐很顺利地得了手。 赶到城门时,被打得猝不及防的守军已经溃不成军。 毕竟,谁都想不到,会有人突然进攻皇城。那些守军,比起奋战,更想保住自己的性命。 岳疏桐几乎没有动一刀一枪,便掌控了祈安门。 城门大开,吴钩带着兵马浩浩荡荡地入了城,与岳疏桐等人会合。 一大队人马朝着皇宫而去。 “大胆,你们竟敢,竟敢……”守在皇宫外的禁军见到这样的阵仗,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岳疏桐有些疑惑。 谷铭明明已经找过禁军的统领,为何这些人却像是毫不知情。 “你们现在让开,我可以饶你们一命。”岳疏桐朗声道。 几名禁军面面相觑。 “稷王殿下在此,还不让开!” 这时,宫门突然打开。 门后,是严阵以待的禁军。 他们张弓搭箭,可箭指向的,竟然是岳疏桐这一边。 第144章 攻占皇宫 “尔等反贼,还不束手就擒!”禁军身后,一位年轻的将领高声喊道。 “阿琪,你什么意思!”谷铭大感意外。 “对不住了兄弟,你与反贼沆瀣一气,我不能留你了——放箭!” “小心!” 岳疏桐立刻拿起盾牌,挡住雨点般的飞箭。 但因为事发突然,岳疏桐这边的人还是被箭雨中伤。 “杀!”岳疏桐大喝一声,冲入了人群之中。 宫门口,开始了一场厮杀。 禁军似乎早就有所准备,他们集结了大量的人马,装备了极为精良的兵器,而岳疏桐这边,此前并没有想到这些,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一时间,竟有些落入下风。 “我还是太天真了,怎么就相信了禁军会平白无故地帮我们……”岳疏桐暗想着。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心无已经有些吃力,还险些被刺中要害;谷铭难以向从前一同征战的兄弟下手,冷不防被人所伤;岳疏桐和段泓虽还能勉强应付,但禁军的攻势太过猛烈,只能慢慢后退。 周围充斥着血腥气,岳疏桐只觉得难以喘息。 恍惚间,她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哒哒之声。 难道,禁军的援兵到了?岳疏桐猜测着。 一阵箭雨从头顶飞过,最前方的禁军轰然倒下。 岳疏桐回过头,看清了身后军队的领军之人。 是于定乾。 “于大人!”岳疏桐大喜过望。 “总算赶上了,哈哈哈哈哈哈……”于定乾大放声大笑。 有了于定乾的支援,禁军很快溃败,死伤无数。 踩着血水,迈过无数尸体,岳疏桐终于又回到了皇宫。 宫里已经是一团乱麻。 宫人四散奔逃,禁龙军还想负隅顽抗,但被尽数斩杀。 “谷将军,心无,还请你们带人去守住宫里的各个出口,不要放任何人出宫。再传令,任何人不得伤及无辜,敢有犯者,军法处置。”岳疏桐道。 “好。” “殿下,你去找段暄,我带人去司徒熠的府上吧,莫让他逃了。”岳疏桐对段泓道。 “去吧。” 段泓带兵来到承意殿。承意殿里灯火通明,可殿外并无任何人。 段泓上前,推开了殿门。 殿里,是一身龙袍的段暄。他端坐着,眼中尽是不甘。 “大哥,我们又见面了。”段泓居高临下地看着段暄,他面上波澜不惊,可心里疼得厉害。 他有很多话想说,很多事情想问,可是不知怎么,他说不出口。 兴许是因为,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吧。 他以为他已经对这个人恨之入骨,再见面只会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可是现下,他却有些茫然。 在此之前,在父亲离世之前,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他们兄弟二人。但那个时候,是兄弟和睦,是把酒言欢。灯影之下,酒意正浓,段泓想过很多,但从未想过今日。昔日血肉至亲,如今已经隔着血海深仇。 “我明明已经下旨,若是有人持虎符调兵,就地斩杀,为何你们还能调动兵马……”段暄双眼猩红,哑声道,“你果然没有死。我猜到了,但我不想理论。我想,只要你不来抢我的东西,我可以放过你。” “大哥,你错了。这不是你的东西,这是我的。是你抢了我的东西。我只是拿回我应得的一切。”段泓蹲下,直视着段暄。 段暄苦笑一声。 “你杀了我吧。” 段泓握紧了手中的剑。 他承认,他确实已经对段暄恨之入骨。害死父母,害死他府里的人,害死临穹山的师长们,段暄都有份。可如今,真的到了这一步,他竟然有些犹豫。 血海深仇是真的,可从前的情谊,也是真的。 至少,在这尔虞我诈的宫墙之下,从小到大,二十多年,总有那么一刻是真的。 见段泓犹豫,段暄突然变得歇斯底里。 “当初,太后和司徒熠要害父皇,我知道,我知道一切!但是我没有理会,我放任他们动手,因为我也想当皇帝!我知道父皇并不喜我,他绝无可能让我继承皇位,所以,我便想着,他死了,这一切就都是我的了!父皇就是我同母亲,还有舅舅一起害死的。你现在知道了,杀了我,快杀了我!” 两位兵卒立刻摁住了状若疯癫的段暄。 段泓只觉得一阵鼻酸,扭过头,不想再看他。 “把他关在这里。看好了他,不许他自尽。” “是。” 段泓走出了承意殿,殿门在他的身后轰然关闭,像是将从前的一切都永远隔绝。 他不想再去想段暄,毕竟眼下,他还要去看看宋怀珍。 皇后宫大门紧闭,任凭士卒如何敲门,门内都没有任何动静。段暄只好亲自叩门。 “阿宝,是我。” 话音刚落,门便开了。 门后是惊魂未定的宫女。 “阿宝呢?” “皇后,不,姑娘在里面。” 担心自己一身血污吓到宋怀珍,段泓特地从宫女那儿要来帕子,擦了擦身上的血渍,将剑放下。 宋怀珍或许是躲了起来,宫中并没有她的身影。 “阿宝,吓坏了吧,现在没事了。”段泓道。 宋怀珍送帐子后探出头来。此时的她,已经摘掉了皇后凤冠,只用一根白玉簪子挽着发。 看到段泓的那一刻,她便哭了出来。 “泓哥哥……” “好了,没事了,你可以回家了。我安排人送你回去。从今往后,你是宋家的女儿,再也不是什么皇后了。我会把你的名字从玉牒上除去。”段泓轻声安慰道。 宋怀珍点了点头。 “谢谢泓哥哥。” “你先收拾东西吧,把你想带回去的都带回去。” “除了爹娘给我的嫁妆,还有我带来的那些书,我没有什么可以带的。这里任何东西我都不想带走。” “好,听你的。” 段泓立刻命人帮宋怀珍收拾行李。 “泓哥哥,我爹娘他们还好吗?” “好。只是不知宋大人现在酒醒了没有,今晚他被人拉住,好一通灌呢。” 段泓的打趣让宋怀珍破涕而笑。 “待会儿你就回家吧,我还有事要做。记住,不要回头。”段泓叮嘱道。 宋怀珍郑重地点点头,想要向段泓行礼。 “这是做什么。”段泓立刻拉住了宋怀珍。 “这个礼,是给新君的。”宋怀珍道。 段泓便不再阻拦,受了宋怀珍的稽首礼。 安排好宋怀珍,段泓也可放心去三春殿,去找那个手上沾着自己爹娘的血的女人。 “人呢,人都去哪儿了!都舍下我逃命去了,平素我是怎么待你们的,你们就是这么回报我的。我真应该把你们都杀了!统统杀了!” 刚刚走到三春殿外,段泓便听到里面传来了阵阵嘶吼声,还夹杂着瓷器摔碎的声音。 殿门打开,昏暗的烛火之中,隐约可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正在疯狂的摔砸东西。 “你们这群狗贼,竟然敢造反,你们——”司徒妍突然止住了话头,她看清了站在眼前的男子,惊愕地瞪大了双眼,“稷王,你是稷王,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段泓不语,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司徒妍突然怪异地笑了一下,恶狠狠道: “真是祸害遗千年,你和你那个出身卑贱的娘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等着吧,我司徒氏是不会放过你的,整个朝堂,有一多半,都是我们的人,你这个位子,别想坐得安稳。” “是吗?”段泓并不想对司徒妍这样的人动怒,“或许你不知道,从最开始,你就败给了我的父皇。” “你说什么?”司徒妍面目逐渐变得狰狞。 “不然,你怎么会有如今的结果?” 司徒妍发疯似的大喊大叫起来。段泓合上双眼,摆了摆手。 “把她关起来。” “是,殿下,我们一定看好了她,不会让她死了。” “她舍不得死,至少现在,她舍不得死。”段泓冷冷道。 第145章 生离死别 岳疏桐带着人赶到了司徒府。司徒府仍旧是灯火通明,却已经不复以往的气派庄严。 大门敞开着,府中值钱的东西被尽数哄抢;地上满是杂物,在踩踏之下已经看不出是什么物件。府中的人见到岳疏桐,无不四散奔逃。灯笼和烛台被碰到,燃起了熊熊烈火。 岳疏桐立刻着人去灭火。她则像抓小鸡仔一样,抓住了两个慌不择路的小丫鬟。 “你们别害怕,我不会伤你们。司徒熠去哪儿了?” “我们,我们不知道,不知道……”小丫鬟战战兢兢道。 岳疏桐见她们二人衣饰简朴,想来并不是跟在主上身边侍候的,好些事应当并不知道,便放开了她们。 “把大门关上,守好各个出口,不准任何人离开!” 士卒们领命而去。 “姑娘,姑娘饶命啊,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一位妇人哭喊着跪倒在岳疏桐脚边。 周围的人也都聚集过来,求岳疏桐饶他们性命。 “诸位不必担心,我只找司徒熠,不会伤害你们。”岳疏桐大声道。 “他已经逃走了……”人群之中有人小声道。 “逃走了?什么时候?从哪里走的?” “不清楚……” 竟然让他逃了!岳疏桐懊悔不已,忙下令让人在城中搜捕。 “姑娘,请姑娘往后宅去一趟,有个人负隅顽抗,属下有些应付不过来。”一位士卒禀报说。 岳疏桐跟着他来到后宅,果然见到一群士兵正在同一个人厮打在一起。即便士兵人多势众,可还不是那人的对手。 岳疏桐提剑上前,稳稳接住了那人的一剑。 竟然是白虎。 白虎再次挥起剑,向岳疏桐砍来。岳疏桐侧身躲过,与白虎缠斗在一起。 士兵趁机一拥而上,很快便擒获了白虎。 “你还真是忠心耿耿。司徒熠只顾自己逃走,何曾想过你?”看着不断挣扎的白虎,岳疏桐只觉得一阵唏嘘。 眼前的人,不知姓甚名谁,不知籍贯何处,不知年岁几何。或许,从他记事起,他便被当做司徒熠的一件工具去养,他并不知晓正常的日子是什么样的。 算了,何必去苛责一件兵器呢。 “看好了他,别让他死了。”岳疏桐道。 “是。” “疏桐姐姐!” 岳疏桐抬头循声望去,只见段昶正带着南回向这边跑来。 士卒们立刻抽出兵器,严阵以待。 “不得无礼,这是齐王殿下。” 接着便是一迭声的“参见齐王殿下”。 “疏桐姐姐,我没想到,竟然这么快。你为何不事先告诉我,这样,我也能设法抓住司徒熠。”段昶气喘吁吁道。 “是我疏忽了。” “我和小回本想拦住他,但是没有拦住,他从府中的地道跑了。我和小回,还有青龙一路追,可是地道里错综复杂,我们跟丢了……”段昶很失落。 “我已经下令,让人在城中搜捕他了。放心,无论他跑到哪里,我一定会将他抓回来!”岳疏桐道,“不过,青龙怎么会同你们一起行事?”岳疏桐越过段昶的肩膀,看到了不远处一脸冰霜的青龙。 “这是因为,我们都想让司徒熠死。” “小殿下,虽然这个人与我们的目的一致,但我还是有几笔血债要与他算一算。”岳疏桐径直走向青龙。 青龙环抱着双臂,挑衅地看着岳疏桐。 “你或许已经忘了,那一晚,你追上了我们,甩出了几枚飞镖。你没有要了我的命,但是,却害死了我的一位妹妹。连带着,我的另一位弟弟也去世了。”岳疏桐冷声道。 “所以呢,你要杀了我?” “若是在以往,我一定会立刻要了你的性命。但如今,我会依大周律法行事。更何况,我还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青龙冷笑了一声。 “那就要看你有没有本事让我认罪伏法。” 青龙话音刚落,一枚飞镖便朝着岳疏桐的面门袭来,岳疏桐将身一仰,躲了过去,随后翻转身子,顺势拔出了剑,直指青龙的咽喉。 段昶和南回也来帮忙。 但他们终究不能现在就取青龙的性命,青龙却肆无忌惮,一时间,三人竟无法将其擒获。 青龙一个转身,又甩出了一枚飞镖,因为离得太近,岳疏桐一时无法躲闪,被划伤了手臂。 “小楚,你在干什么!” 突然响起的喊声让几人都停住了手中的动作。 岳疏桐四下张望,却看到姜皎不知何时赶了过来。 青龙愣在了当场,似乎是因为太久没人这么唤他,乍一听闻,有些茫然。 “小楚,你竟然在这里,你像什么样子,看我不打你!”姜皎快步上前,狠狠给了青龙一记耳光。 青龙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却突然笑了起来。 “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姜皎的话里仍有怒气,眼中却含了泪。 青龙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住了姜皎。 “好了小楚,我们回家吧。”姜皎轻声道。 “姜先生,青龙他——” 岳疏桐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声巨大的声响打断。 几人的身后火光冲天。 “姑娘,姑娘,快跑,那个疯子,他点燃了火药!”一位士卒叫喊着跑过来。他的身上已是全身焦黑,衣裳还燃着火。 爆炸声再次响起,乱石纷飞,周围的房屋开始颤抖起来,随即开始垮塌。 “快走!”岳疏桐拉上离自己最近的段昶和南回,向外跑去。 被炸起的石块瓦片雨点一般砸向几人,岳疏桐只能用手勉强遮住头。 一声更大的爆炸声在耳边炸响,岳疏桐只觉得整个人似乎被什么东西托起来,甩了出去,最终,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四肢传来剧痛。岳疏桐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还未能缓过劲儿来。 “小殿下,小殿下。”一张口,她只觉得喉中腥甜。 “疏桐姐姐,我没事。”身后传来段昶嘶哑的声音。 岳疏桐艰难地挪动胳膊,撑着自己,坐了起来。 方才的声响太大,岳疏桐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她揉了揉耳朵,觉得好了些。 抬起头,眼前是宛如地狱一般的惨状。 刚才还富丽堂皇的司徒府后宅,如今只剩一片废墟,废墟中隐隐传来惨叫声和呻吟声;残肢断臂散落一地,有的还在抽搐;尘土和鲜血混杂在一起,一直流到岳疏桐身下。一时间,岳疏桐也分不清身上的血污究竟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 “司徒熠埋了这么多的火药,真是丧心病狂……”岳疏桐喃喃道。 “小楚,小楚,你在哪里……”姜皎拖着重伤的身子,在瓦砾中寻找着青龙。 “小回,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我。我马上就可以为你们南家昭雪了!”段昶摇晃着身边的一具尸体,哭喊着。 岳疏桐顿时觉得头痛欲裂。那一瞬间,她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力气突然散尽,身子一软,瘫倒在地,眼前一片漆黑。 第146章 尸骨无存 岳疏桐悠悠转醒过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一处大殿之中,天已经大亮。 “疏桐姐姐,你醒了。”一位侍女端着一盏茶走过来,坐在床边。 岳疏桐盯着那位侍女看了好一会儿,虽觉得十分眼熟,却与记忆中的样子还是有些不同,一时不敢相认。 “疏桐姐姐,我是蒲儿。” “蒲儿……”岳疏桐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 “疏桐姐姐,你怎么了,不记得我了?”蒲儿笑了,“你是不是以为,当初我已经被杀了?其实,这几年来,我和菖儿一直都在浣衣局。我真的以为这一辈子再无出头之日了……”蒲儿就这么轻描淡写着所遭遇的一切。 岳疏桐则已经泪流满面。 “好了,疏桐姐姐,你不要难过了。我们都还活着,这不就是最好的事吗?”蒲儿安慰着岳疏桐,“来,喝口茶吧。” 岳疏桐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接过蒲儿手中的茶盏。 温热的茶水入喉,岳疏桐神志顿时清明了不少。 “疏桐姐姐,你身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了。太医令来看过了,说万幸没伤到要紧的地方,养几日就好了。” “是殿下找到你们的?”岳疏桐问道。 蒲儿点点头。 “殿下特地问了内侍监,我和菖儿的去处,然后,亲自带人找到了我们。刚好这个时候有人来报,说姐姐伤了,殿下便让我们来看顾姐姐。” 岳疏桐心下有些感慨。 当年,她因为顶撞司徒妍,被打了几十板子,养伤的那段时日,就是菖儿和蒲儿在照顾她。如今,她不慎受伤,同样是菖儿和蒲儿在看顾。 经历了那么多事,万幸,她们都还安然无恙。 “菖儿呢?” “菖儿去了尚食局,亲自盯着给姐姐的早饭去了。” “哪里用得着这样。”岳疏桐笑笑。况且,她现在也没有任何胃口,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 岳疏桐想问段泓此时在哪儿,又想起他此时一定有很多事要做,便问起了段昶和姜皎。 “小殿下现在伤心坏了……”蒲儿蹙起了眉,“因为那位公子的舍命相护,小殿下倒是没受什么伤,可是那位公子被石头砸到了要紧的地方,已经不在了。小殿下一直哭,说是他害了那位公子。稷王殿下命人看着小殿下呢,怕他有事。至于那位姓姜的先生,唉……”蒲儿叹了一口气,“我瞧着,他现如今,只是一个会喘气儿能走动的死人罢了。” 司徒府的一场爆炸,又害了好些人……司徒熠的罪行,已然是罄竹难书。 “阿灼醒了?”段泓走了进来。 “殿下。” “你觉得如何?还有哪里不适?”段泓坐在床边,关切地问。 岳疏桐摇了摇头。 “只是疼罢了。殿下,小殿下和姜先生他们……” “我刚刚又去瞧了瞧小昶。小昶不哭了,但也不说话,只是一个人发呆。我对他说,会厚葬南回,彻查南家当年的旧案,为南家昭雪。至于姜先生……本来,他坚持在司徒府寻找青龙的尸首,不肯离开,是我硬要人把他带进宫的。我留了人在司徒府继续搜寻,现在还没有等到消息。” “我去看看他们吧。”说罢,岳疏桐便想下床。 “不行!你身上还有伤!”段泓连忙阻止。 “太医令不是说,并没有大碍吗,我觉得我现在还能走路,我去看看他们吧。”岳疏桐坚持着。 无法,段泓只得搀扶着岳疏桐。 到了段昶宫中,左右服侍的人早就被打发走了,独留段昶一人环抱着双腿,坐在床上。 岳疏桐慢慢在段昶身边坐了下来。 段昶抬起了头,看到岳疏桐,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疏桐姐姐,你还有伤,怎么过来了。” “这点伤不碍事。我很担心你,所以想来看看。” 段昶强行扯出一丝笑意。 “我没事,真的没事。三哥,疏桐姐姐,你们一定还有很多事要做,不用管我,我真的没事。我只是……只是需要慢慢去接受……” 若是在以往,这样的话断然不会从段昶口中听到。 经历了这么多,段昶很懂事了。可不知为何,岳疏桐更加心疼他了。 “姜先生,请容小人通传一声。” 门外传来了说话声,紧接着,姜皎一身素服,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想要拦住他的寺人。 段昶挥了挥手,那两位寺人便退下了。 “草民姜皎,特来请罪。”姜皎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姜先生你这是做什么!”段泓立刻上前,要搀扶他。 姜皎却轻轻挣脱了段泓的手。 “殿下,是草民治家不严,一时疏忽,才让罪人邬楚偷跑出来,以至于铸成大错。邬楚之罪,当天诛地灭,而如今他生死未卜,草民甘愿替他受罚。”说罢,姜皎重重地将头叩下。 “姜先生,你快起来。”段泓用力把姜皎扶了起来。 “请殿下赐罪。”姜皎仍在坚持。 “姜先生,你口口声声说,邬楚有大罪,你可知,他有何罪?又可知,他为何成了司徒熠的爪牙?” “他与司徒熠这样的奸佞之徒沆瀣一气,便是最大的罪过。”姜皎垂眸,盯着地面,脸上的神色悲伤而坚毅。 “姜先生应该能猜到邬楚为何成了司徒熠的暗卫吧。” “殿下,难道你知道什么?”岳疏桐忙问道。 “我记得数年前,司徒妍突然病倒。当时,太医署所有的太医令皆束手无策。后来,司徒熠便请来了一位常年隐居的神医,果然药到病除。父亲赐了那位神医无数金银,还亲自为他题了字。不巧的是,还未能等神医领赏,司徒府的司徒老夫人突然昏厥,神医便又被请进了司徒熠,为老夫人诊治。可最终,老夫人还是在当晚撒手人寰。第二天,我就听说,司徒熠责怪那位神医医术不佳,以致误了老夫人的病,私自处死了他。” 听着段泓的叙述,姜皎面如土色。 段泓继续道: “我想,那位神医,应当就是姜先生的师父吧。当初在神农山庄,我看到了与那位神医所携带的药箱刻着一模一样标志的柜子。” “殿下说得不错,那位神医,就是我的师父。我师父虽然有妙手回春之术,却并不是大罗神仙,有些病人,他也会无可奈何。可师父却……”姜皎双唇颤抖,落下泪来。 “所以,邬楚便是为了给师父报仇,才来到了祁安城,隐藏了身份,潜伏在司徒熠身边,只等机会动手。你一定猜到了,对不对?” 姜皎没有回答。 “姜先生,你知道他为何会这么做,你方才说的那些话,只是想替邬楚顶罪,你希望我们能放过他,饶他不死。” 姜皎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他只说: “殿下,不管怎样,草民只想带师弟回家。无论是他的人,还是他的……尸首……” 岳疏桐闻言,默默低下了头。 姜皎是世间难寻的杏林圣手。以昨晚司徒府的情形,他不会不知道,邬楚已经凶多吉少。 他不知道邬楚是否为司徒熠做过杀戮之事,只能替邬楚顶罪,以求得段泓对邬楚的宽恕。 “姜先生,若我说,就是邬楚害死了荧儿和如粹呢?” 姜皎怔住了。良久,他看向段泓,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话,只是轻轻摇着头。 “殿下,百夫长求见。”一位寺人上前禀报。 “让他进来。” 不多时,百夫长快步进来回话。 “启禀殿下,微臣带人在司徒府已经仔仔细细搜寻过了,并未找到那个人,想来……” “下去。”段泓打断了百夫长。 想来怎样? 大概是尸骨无存了吧。岳疏桐暗道。 第147章 审问罪人 段泓扶着已近崩溃的姜皎坐下。 没有人再说话。 岳疏桐缓缓起身,走到姜皎面前,递上了那枚金竹节。 “抱歉,姜先生,我早该把这个给你。” 姜皎双手颤抖着接过了金竹节。他愣愣地看着,良久,突然痛哭出声。 这哭声仿佛是冰冻已久的湖面,骤然裂开,无数压抑已久的思念、痛苦和委屈如湖水一般澎湃汹涌,冰冷刺骨,淹没了在场的所有人。 岳疏桐和段泓皆默默,他们不知该如何安慰,也知道无论他们如何说,都是徒劳,那种失去至亲的痛苦不会有半分消散,也无法说到姜皎心里。 他们经历过,他们明白。 姜皎的哭声渐渐小了,再抬起头时,虽然脸上仍带着泪痕,可神色已经平缓。也不知道他是用了多大的心力,才将这么大的悲痛暂时压了下去。 岳疏桐和段泓对视了一眼,只道: “姜先生,还请保重。” 对于邬楚,她是恨之入骨的。这个人,无论他有多大的苦衷,他都不该害了荧儿和如粹,至少这两个孩子,没有伤害过他。 可是邬楚已经死了,尸骨无存,哪怕有滔天的恨意,她也无法将人正法。 现在,在她的面前,只有一位失去了亲人,痛不欲生的人。一个与荧儿和如粹同样无辜的人。 哪怕有再多的恨,她也无法,至少不能,对姜皎宣泄。姜皎他没有任何责任替邬楚这承担一切。 “姜先生,错不在你,还请不要自责。”段泓轻声道。 姜皎起身,缓缓向段泓和岳疏桐行了一礼。 “多谢殿下和姑娘宽宥。” “姜先生,请去歇息吧。身子最为要紧。”岳疏桐道。 段泓招手,两位寺人上前,将姜皎搀扶了下去。 “殿下,司徒熠他逃了。”岳疏桐道。 “我已经知道了,也已下令,严守各个关卡,若有可疑之人,即刻拿下。” “那段暄和司徒妍,殿下现在是如何处置的?” “我已经将他们二人分别关押,接下来,准备好好审一审。” “若是要审,殿下总要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该向群臣宣读先帝遗诏了。”岳疏桐道。 “你说的有理。就明日吧。” 翌日。 天气难得的和暖。谷虚怀率群臣,大长公主率皇亲国戚,于太庙外聆听先帝遗诏。 “……皇三子泓,宽孝仁德,英明贤能,宜承社稷,应上顺天意,下安黎庶。中外文武臣僚,尽心辅佐,以福万民,宁天下。兹诏谕咸使闻之。” 段泓朗声道: “吾为先贤贵妃所生先帝三子,然奸佞当道,以至蒙受不白之冤,幸祖宗庇佑,岳卿相护,才得重返故都。先帝遗诏已广告天下,吾登基前,暂为太子。” 群臣跪地,山呼千岁。 段泓却转过了身,走向了岳疏桐,将她拉到台前,与他并肩而立。二人相视一笑。 “这一程,多谢有你,拼死相护。” 有了太子的身份,段泓在百官之中,在宫中行走,也就便宜了。 第一件事,便是审问段暄和司徒妍。 段暄对一切事情都承认,甚至全部揽在了自己的身上,只求速死。 段泓当然不会准许他的要求。只是让人将段暄拖下去,带司徒妍上来。 对于一切罪名,司徒妍不听一言,仍旧对段泓恶言相向。 “你这个下贱坯子,你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哪怕你坐上这个位子,我司徒家也不会让你好过的!我儿天潢贵胄,只是一朝失势罢了,我看你能得意多久!” “放肆,你这个疯妇!还敢胡言乱语!”邓锒想要喝止住她。 可司徒妍仍旧不肯住口。 段泓也不恼,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眼前的这个女人,曾经也是母仪天下。段泓仍记得,在儿时,司徒妍虽然对他并没有多么亲热,却也并未苛责。每逢年节,司徒妍准备给各皇子公主的节礼皆是一样的,从不厚此薄彼。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司徒妍终于不再叫喊。 段泓开口了。 “你的好弟弟司徒熠,已经扔下了你,独自逃命去了。不过没关系,我会把他抓回来的。” 司徒妍呆在了当场,片刻之后,更为疯癫地叫喊起来。 一旁的寺人立刻上前,紧紧捂住了司徒妍的嘴。 段泓示意寺人放开她。 “你谋害先帝,篡权夺位之事,认还是不认?” “我没有做过!” 段泓冷冷一笑。 “你果然抵死不承认。无妨,阿灼,带人证吧。” 第148章 穷途末路(一) 令尚食被带了上来。 她仍旧疯疯癫癫,在大殿里到处乱跑,好几位寺人和丫鬟一时竟难以摁住她。 最终,还是岳疏桐出手,把人摁在了司徒妍身边。 令尚食看清了身边的人,突然变得更为癫狂,竟挣脱了岳疏桐的桎梏。 “皇后殿下!皇后殿下!我真的害怕,真的很害怕,我不敢,不敢……”她一遍歇斯底里地大喊着,一遍扯着自己的头发,“这些首饰,我不要了,我不为你做事了,我不要在陛下的膳食里下毒了……” 司徒妍的面容扭曲了起来,却还在矢口否认自己的罪行。 “她已经疯了,疯子的话岂能当真?” “传姜先生。”段泓道。 姜皎很快上殿,径直走向令尚食,先是查看了她的面容,接着便为她诊脉。 “先生,如何?令尚食可以用药吗?”岳疏桐问道。 姜皎点点头。 “殿下,草民要去开药方了。” 说罢,姜皎退了下去。 “我没有做过,你们也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司徒妍依旧嘴硬。 没有人再理会她。 半个时辰之后,一位寺人捧着一碗药汤上殿。 令尚食更为惊慌。 “皇后殿下饶命,皇后殿下饶命,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什么都不会说的……” 几位寺人一起摁住令尚食,岳疏桐接过药,给令尚食灌了下去。 因为令尚食不断挣扎,被药呛住了,趴在地上,不住地咳嗽。 咳嗽声渐渐停止,令尚食抬起了头,茫然地看着四周。 她的视线先是落在了段泓身上,那种茫然瞬间变成了恐惧。她又猛地转向一旁,看到了十分狼狈的司徒妍。 “令尚食,我问你,司徒妍是否命你在先帝的膳食之中放了毒物?”段泓冷冷问道,声音里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令尚食似乎没有听见段泓的问话,仍旧慌乱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太子殿下问你话呢,你没听到吗?”岳疏桐厉声喝道。 仿佛听到了一声惊雷一般,令尚食全身一悚,目光重新落回到段泓身上。 “太子殿下……”她只迟疑了片刻,宫中多年的沉浮让她很快反应了过来,立刻叩头如捣蒜。 “太子殿下方才问你的,你有什么话要说?”岳疏桐又问了一遍。 “是,是,我说,我说。当年,皇后殿下突然传了我去,给了我一瓶药,命我放在先帝的膳食之中,一次只许放一点,不可多放。我问,这是什么,皇后殿下说,只是一点佐料,加在先帝的膳食中,于先帝圣体有益。我虽然觉得不对劲,却也不敢违背,只能领命。后来,我越想越害怕,就把这瓶药拿给了做太医令的表兄,他说,他说……说这东西叫回光散,是一种剧毒。我吓坏了,连夜拿着拿东西求见皇后,说我不做了。可是皇后说,我已经知道了,如果听她的,乖乖为她做事,可以饶我一命,还许我以后做尚食。不按照她的话去做,就别想活着。我只能听话照做。我都是被逼的,求稷王,哦不,求太子殿下饶命,太子殿下饶命啊!”说罢,令尚食又叩起头来。 “你这个贱婢,我何曾指使你下毒!你疯疯癫癫,胡言乱语,竟敢诬陷我!”司徒妍大声吼道。 令尚食被吓得哆嗦了一下,但还是坚持道: “太子殿下,我说的句句属实。殿下若不信,我那里有当初皇后殿下赏赐给我的首饰,我都悄悄藏了起来。” “来人,去留华宫。”段泓道,“除了你指使令尚食下毒,据我所知,你还曾命令尚食的那位表兄,减少先帝药饮中,两味最为关键的药材。” “一派胡言!”司徒妍再次矢口否认。 “太子殿下,确有此事。”令尚食道,“我那表兄曾同我有过书信往来,他在信中与我说了这件事。” 司徒妍冷哼一声。 “这些都是你们串通起来,想要算计我。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传墨玺上殿。” 很快,墨玺捧着一封信走了进来。 “参见太子殿下。这封信,便是当初令尚食与那位太医令来往的信件。” “你将此信念一遍。” 墨玺听命,将信一字不落地读了出来。 “我当初真应该杀了你……”司徒妍瞪着墨玺,一副恨不得吃了他的模样,“这都是你们编排出来,构陷我。曲曲一张纸,哼……” “太子殿下,心无姑娘求见。”一位寺人通传道。 “让她进来。” “殿下,属下在御花园抓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宫女。经其他宫人辨认,此人是罪人司徒妍身边的贴身侍女。”心无道。 “带上来。” “是。带上来!” 两位寺人架着一个女子上殿,将她扔在了司徒妍身边。 岳疏桐认得,那人是子规。 “是你?我记得,你叫子规?”段泓也认出了那女子。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子规已经吓得魂飞魄散。 “你跟随司徒妍多年,她的事,你一定知道不少,对吧?” “是,是……”子规眼中闪过一道光亮,“我知道,我知道很多……” “你这个贱婢,你胆敢胡说,我就撕烂你的嘴!”见到子规的司徒妍突然没有了高门贵女的姿态,她张牙舞爪,宛如一只垂死挣扎的野兽。 “太子殿下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只求太子殿下饶我一命!”子规跪着向前爬了几步,连连叩首道。 “那当初司徒妍谋害先帝一事,你可知情?” “我知道,我知道!当初,太后,不,不是,司徒妍她找来了尚食局的人,让她在先帝的膳食中下毒,那瓶毒药,是太师给的。司徒妍还命太医署的太医令,在先帝的药饮里做手脚。想要以此害死先帝,然后将罪名推给贤贵妃,再趁着先帝还未立太子,推宸王上位。后来,司徒妍想要杀那个太医令灭口,当时,就是派了我去的。我在那太医令的茶水里加了十足十的砒霜,亲眼看着那个太医令断了气。还有那个尚食局的人,当初宫里都说她病了,其实没有,是司徒妍命我在她每日要用的香料中添了毒药,想要以此毒死她。可是她命大,没有死,只是疯了。”子规将事情和盘托出。 “你看看,那个尚食局的人,是不是她?”段泓指向令尚食。 子规顺着段泓指的方向看去。 “是她。” “贱人,我从前是怎么对你的,你竟然敢背叛我!”司徒妍竟然动手撕打子规。 子规一边护着自己,一边道: “我自小跟着你,常常因为一点小事被你罚,你还指使我杀人,我早就受够了!” 二人很快被拉开。 这时,去留华宫的人也回来了。 “太子殿下,小人在令尚食处搜到了这些。” 几样极为精致的首饰呈在段泓面前。 第149章 穷途末路(二) “你还真是大方,赏的全是好东西。”段泓拿起了一支步摇,“这个步摇,我记得,是十几年前,上元节,父皇送给你的。上面镶嵌的珍珠是扶桑上贡,整只步摇,是楼兰的使者带来的匠人所制。你对父皇,就没有半点情分?他送你的东西,你就这么随随便便打赏于人,只为了让那人下毒害他?” “你还不承认吗?”岳疏桐质问道。 司徒妍似乎还想狡辩,最终,她嗤笑一声。 “情分?我嫁给他,本来就是为了我司徒氏,何来情分?既然没有情分,我便不屑于同你母亲去争他的宠爱,但是我觉不能容忍他将皇位传给除了我儿之外的任何人!我司徒氏的先祖,当年随太祖皇帝起事,于大周有大功。我儿流着一半司徒氏的血,这个皇位,就该他来坐!你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野女人生的杂种,也配同我儿争?” 段泓没有半分怒气。他不会因为不值得的人生气,更不会跟将死之人生气。 “这么说,你是承认了?是你杀害了先帝?” “是我又怎样!他既然不想传位于我儿,我就杀了他,夺了他的皇位,顺便扫除你和你娘,还有段昶这几个绊脚石!你以为你能杀了我?别做梦了,我司徒氏枝繁叶茂,他们不会袖手旁观的。” 看着司徒妍还在白日做梦,段泓只觉得无比悲哀。 眼前这个女人,她的一生都是为了家族,从未为自己活过哪怕一日。如今,她罪行败露,却还在幻想那个已经将她抛弃的家族会救她。可恨又可怜。 “我已经说过了,你的弟弟司徒熠,已经扔下你,独自逃命去了。至于司徒氏,我也会着刑部彻查他们。你就不要指望着他们会救你了。你看看这个。”段泓拿起桌案上的一则奏章,让人拿给司徒妍。 司徒妍看着看着,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 “不可能,不可能!我这一生都是为了司徒氏,他们绝不会丢下我不管的!这是假的!这是假的!我不会相信的!不可能!”司徒妍更为疯狂的叫喊起来,将奏章撕的粉碎,又哭又笑,俨然已经疯了。 “传我令,司徒妍谋害先帝,证据确凿,罪无可赦,人神共愤。着废为庶人,明日午时,于三春殿正法,不准家人收尸。”段泓道。 “是。” 司徒妍被拖了下去,尖锐的喊叫声渐渐变小,直到再也听不见。 “太子殿下,那我……”子规仍旧期望段泓能够放过她。 “你?你虽不是主谋,却是从犯,但你检举司徒妍有功。你的罪名,依宫规而定吧。令尚食亦是如此。” “谢太子殿下,谢太子殿下!” 子规和令尚食也被带了下去。 “殿下,那奏章里面写了什么,怎么司徒妍看完,变成了这样?”岳疏桐问道。 “那奏章是今天一早,司徒枫送来的。这个司徒枫,是司徒妍和司徒熠二人父亲的庶弟,也算是他们的叔父。司徒枫说,一切恶行都是司徒妍和司徒熠二人为之,他与其余族人并不知情。恳请将司徒妍即刻正法,以平人愤。” “看来,他这是为了保全自身,急于与司徒妍和司徒熠撇清关系了。” 段泓点了点头。 “司徒妍这一辈子,都在为司徒氏的利益而活,最终却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岳疏桐冷声道。 “司徒氏的人,只要有罪,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司徒枫想用司徒妍和司徒熠换自己平安无事,是白日做梦。” “殿下,明日,我能否监刑?” “我会同你一起去。经历了这么多,终于等到了这一刻,我一定要亲眼看着司徒妍上路。”段泓的目中隐隐有寒光,却很快一扫而空,只余无尽的哀伤,“可爹娘都不在了,那么多人,都不在了,皇祖母也不在了……这么多人,换司徒妍的死,实在是……” “殿下,等明日,处死了司徒妍,也就能告慰先帝和贵妃娘娘,还有拒霜姐姐,翠影她们了。”岳疏桐轻声安慰道。 “殿下。”段泓身边服侍的小寺人突然开口。 “何事?”段泓有些意外地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启禀陛下,太皇太后并未去世。” “什么?”段泓站了起来。 从昨晚入宫开始,他便没有听任何人提起过皇祖母,也没有见到从前侍候皇祖母的人。偌大的皇宫,竟然找不到任何一丝皇祖母还在的迹象。段泓便一以为,那个分外疼爱他的皇祖母已经不在了。 如今乍一听的皇祖母仍在世,段泓一刻也不想等,立刻命人带路。 他不敢想,后宫被司徒妍把持着一切,宫里的人对待皇祖母已经如此懈怠,老人家这几年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 慈萱宫还是从前的样子,但是因为无人修缮,宫门上的瓦片已经有脱落的迹象,宫门也已斑驳。宫人上前推门,随着一阵刺耳的声音,大门缓缓打开。 宫苑中已经长满了杂草。昔日太皇太后最爱的那株杏树,已经枯黄,死气沉沉。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凋敝。慈萱宫中的秋色,竟比宫外的秋色更为萧索和凄清。 段泓不等宫人引路,快步跑去了正殿。 正殿里满是灰尘,不见一个人影。 他又往寝殿赶去。 殿门打开,一股呛人的烧焦气味扑面而来,一位老人正趴在地上,艰难地生着一盆火。 “皇祖母!”段泓的声音已经有了哭腔。 老人身子僵住了,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段泓,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 “泓儿?” “是我,是泓儿。”段泓扑倒在太皇太后面前, 太皇太后却突然笑了。 “好啊,好啊,解脱了。” “不,不,”段泓拉起太皇太后枯树枝一般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皇祖母,我还活着,我们都还活着。” 太皇太后原本无神的双眼蓦然有了一点光亮。 “泓儿,你还活着?” “我还活着。皇祖母,孙儿来晚了。”段泓已经泣不成声。 “小昶呢?”太皇太后问道。 “小昶在宫里,待晚些,我带他来见祖母。” 岳疏桐让人将太皇太后搀扶到床榻上。 太皇太后不断地抚摸着段泓的脸颊,一遍又一遍地看,突然,她开始哭着拍打段泓的身子。 “你到哪里去了,祖母的眼睛都要为你哭瞎了,你到哪里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祖母好想你……” “皇祖母!都是孙儿不好,让皇祖母受苦了!”段泓紧紧抱住了太皇太后。 祖孙二人相拥而泣。 第150章 青奴之死 岳疏桐见此情形,亦是有所触动。她轻轻拭了拭泪,命人重新为慈萱宫安排宫人,打扫宫殿,换新的陈设摆件来,再为太皇太后拿来新的被褥和衣裳。 “近来,天气冷了,我衣裳薄,觉得冷,宫里又没有人,只能自己生火取暖了。可是宫里并没有可供烧火的东西,我只能把那些被老鼠啃咬得不能再盖的被褥拿去烧,可怎么也点不着火,弄得殿里都是烟。”太皇太后竟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段泓解释方才的一切。 段泓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太皇太后身上。 “殿下,我已经命人去拿新的衣裳和被褥了。”岳疏桐上前小声道。 “好。”段泓点点头。 “这个孩子,我记得。”太皇太后慈爱的看着岳疏桐,“这孩子一早就跟着你,没想到,竟跟了你一路。” “皇祖母,这是阿灼,极好的姑娘。孙儿这几年,多亏有她,不然,断不能回来。”段泓看着岳疏桐,含泪笑道。 “好孩子,你辛苦了。”太皇太后拉过岳疏桐的手,轻轻拍着。 岳疏桐刚想要行礼,便被太皇太后拦住了。 “好孩子,你有大功,从今往后,你见我,不必多礼。” “谢太皇太后。” “快跟祖母说说,你这几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太皇太后急切地问道。 段泓便将这几年所经历的一切,细细说与太皇太后。 听完了段泓的叙述,太皇太后默然良久,最终,点了点头。 “难怪你爹这么看重你,他没有看错人。也只有你能挺过这一番磨炼,挫而不倒。为君者,若无此品性,断然不能坐稳江山。” “祖母,您别只顾着夸孙儿,还有阿灼呢。这一路上,好些事,都是她筹谋的。” “有勇有谋,非常人所能及。可惜,是个女儿家,不能拜将封侯了……” 岳疏桐几乎脱口而出。 “太皇太后此言差矣,我朝英毅皇后,当年冲锋陷阵,征战沙场,声名在外。太祖皇帝曾说,若无皇后,不得江山。由此可知,女儿家,亦可以挣一番功名的。” 太皇太后朗声笑道: “好,好,难得你有如此心性。泓儿,你可要好好奖赏这位奇女子。” “祖母放心,孙儿已经想好给阿灼什么了。” 太皇太后突然正了神色。 “泓儿,司徒妍和司徒熠这两人,你是如何处置的?” “回祖母的话,孙儿方才审问了司徒妍,她起先还嘴硬,最终,人证物证俱在,她只能承认了当初谋害父皇的事。孙儿已下令将她处死,明日行刑。至于司徒熠……他已经逃了,但孙儿已命人严守各个关卡,一旦有可疑之人,即可拿下。” “好,做得好。那你大哥……” 段泓垂眸,沉声道: “孙儿还没想好如何处置他。” “那就再好好想想吧。” 说话间,内侍省重新派来的宫人已经到了,新的陈设摆件也搬了进来,很快,整个宫室已经焕然一新。 “泓儿回来了,祖母的心也就安定了。”太皇太后欣慰地握着段泓的手,“祖母知道你现在忙得很,去吧,中午的时候,你带小昶来,咱们祖孙三人一起用午饭。” “好。”段泓笑着点头答应。 离开慈萱宫,段泓和岳疏桐缓步走着,随侍的人远远跟着。 走到一处宫苑前,岳疏桐冷不防与人撞了一个满怀。 “姑娘恕罪,姑娘恕罪。”那人连声赔礼道歉。 是一位年纪不大的侍女。 “无妨。” 侍女手中拿着一摞衣裳,在她身后,还有好些人正在搬东西。 似乎是这宫苑之中,曾经有什么人住过,而现在那人已经不在此处了。 岳疏桐低头看向那一摞衣裳。 是女子的衣裳。衣料上乘,样式也是最时兴的,但颜色暗淡,毫无生气。 看样式,这不可能是司徒妍和太皇太后的衣裳,看颜色,也不会是宋怀珍的衣裳。 “这是何人的东西?”岳疏桐随口问道。 “这是……”侍女似乎有难言之隐。 “你只管说。” “这些是青姑娘的东西。” “青姑娘?青奴?”岳疏桐这才想起来,从进入皇宫起,她便不曾见到青奴。 论理,她应当守在段暄身边的。可是她又为何会住在这里,为何一直没有看到她。 “正是。” “她人呢?”说罢,岳疏桐便想进去。 “姑娘留步。”侍女连忙拦住岳疏桐,“青姑娘三天前就不在了。” “不在了?”岳疏桐大惊失色。 她与青奴虽然从前一度刀剑相向,但毕竟从小便相识。乍一听闻青奴已经离世,她还是莫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段泓问道。 侍女有些犹豫,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但说无妨。”岳疏桐道。 “是。听人说,本来青姑娘惹得那位不快,是要被除掉的。派去追杀的人回来说,青姑娘已经跳下了山崖,绝不可能活着。可谁知,一月前,青姑娘竟然潜回了宫,还企图刺杀那位。若不是她身上有伤,行动不便,只怕就真的要被她得手了。但那位到底是被她伤了,便将她幽禁于此,并未治她的罪。后来,青姑娘的伤开始复发,最后,药石无医,三日前,去世了……去世前,青姑娘都在痛骂那位无道无义。” 青奴就这么死了。 岳疏桐呆愣在了当场。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是哀伤,但好像也没有那么心痛;似乎是遗憾,但也并没有多么惋惜青奴最终的结局。 青奴于她,只是从小相识,却道不同,有过节的人罢了。 唯一在她预想之外的,是青奴竟然向段暄举起了剑。 她还从未听闻,有乾魂向自己的主上举剑。 一直以来,岳疏桐都以为,青奴是一把极好的兵器,她对段暄忠心耿耿,唯命是从,她做到了乾牢所教的一切。不曾想有一日,她突然有了这样的肝胆。 或许,是从前的那层迷障突然散去,那种最为本能的委屈和愤怒让青奴惊觉,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吧。 岳疏桐抬手轻轻抚了抚那些衣裳,仿佛还能触到穿它的人身上的那种温暖。 她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最终,她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庭院深深,只轻声道: “去吧。” 第151章 大仇得报 一只温暖的手搭上了岳疏桐的肩。岳疏桐抬起头,刚好对上了段泓清亮的眸子。 一切尽在不言中。 “姑娘,该喝药了。太医令为姑娘开的药熬好了。”心无突然过来道。 “好,阿灼,你去吧。好好歇着,哪里也不要去,剩下的事有我呢。”段泓嘱咐道。 岳疏桐点了点头,同心无一起离开了。 回到宫里,菖儿端来了一碗温热的汤药,并一碟蜜饯。 “我又没有什么大碍,哪里用得着喝药呢。”岳疏桐小声道。 “太医令说,这药是活血化瘀的,对姐姐的伤有益,喝了好的更快。”菖儿道。 岳疏桐只得端起碗,一饮而尽,又立刻捏了一块蜜饯压一压嘴里的苦味。 剩下的蜜饯,岳疏桐让心无,还有菖儿蒲儿吃了。 “心无,司徒府如何了?”岳疏桐问道。 “姑娘被送回宫之后,我带人守在那里。因为爆炸,那里着了大火。不过已经被扑灭了。什么都不剩了。我就进宫找姑娘了。”心无道。 偌大的司徒府,司徒氏数代的家业,难道就这么灰飞烟灭,什么都没有留下吗?岳疏桐不相信,也不甘心。 “心无,你随我再去一趟司徒府。” “这怎么行,姐姐才喝了药。”蒲儿立刻出言阻拦。 “是啊,方才殿下也命姑娘好好歇着,什么都不要管。”心无附和道。 “这么多的事,若是只指望着殿下,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走吧。”岳疏桐坚持着。 岳疏桐和心无带了一些人,来到了司徒府。 司徒府外聚集了好些围观的百姓,另有一队官兵守在这里。 此时的司徒府,已经是一片废墟,再也看不出当年奢华。被烟熏黑的断壁残垣,同从前的富丽堂皇一样,让人惊骇。 “岳姑娘。”为首的百夫长上前,“我一直带人守在这儿,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辛苦了。”岳疏桐微微颔首,走进了废墟之中。 “这里心无姑娘带下官查过了,除了一些烧不坏的瓷器家具,什么都不剩了。”百夫长紧随其后,道。 “未必。司徒氏这样的名门望族,不会只有这么一点东西。一定还有更为要紧的没有找到。” “或许,那些东西不在府里,在司徒氏的庄子上。”百夫长猜测着。 “既然是要紧的东西,必然是要放在身边才安心。”岳疏桐走到一处尚未垮塌的粉墙前,随手拍着墙面。 突然,她发觉这堵墙下方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墙后似乎是空的。 “姑娘,这墙怎么了?”心无问道。 岳疏桐没有答话,她拿起剑,用剑鞘用力捣着墙面。 心无和百夫长会意,也来帮忙。 不多时,只听一声响,墙面被破开了一个大洞,无数金银珠宝像潮水一般涌了出来,漫过了三人的脚踝。 而在洞中,是堆积如山的各色财物。 岳疏桐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让心无即刻去请刑部、户部和大理寺的人前来。 我在这里守着,我带人去别的地方看看。”岳疏桐对百夫长道。 百夫长领命而去。 过了约二刻钟,心无回来了。她的身后还跟着王骥、邓锒、荆易儒等人。 “我已经听心无姑娘说了,想着亲自来看看。”王骥道。 “这些,只是冰山一角罢了。”岳疏桐指了指墙内的东西。 王骥立刻命人开始清查。 这时,百夫长也回来了。 “岳姑娘,下官在后面也找到了好些东西。” 王骥立刻派人过去。 “这司徒府,还真是不同凡响。”邓锒冷笑道。 “只怕,除了这些金银珠宝,还有不少意想不到的东西呢。”岳疏桐道。 “岳姑娘,这里,就交给我和邓大人,还有荆大人吧。我听闻姑娘此前受了伤,还请姑娘赶快回去歇息吧。”王骥道。 “是啊,姑娘,我们回去吧。”心无小声道。 “如此,那就有劳三位大人了。” 回到宫中时,岳疏桐远远便看到段泓正在殿内等着自己。 “心无,从昨晚到现在,你还没休息,快去歇着吧。”岳疏桐道。 “是。”心无下去了。 “你不在殿里好好歇息,去哪儿了?”段泓问道。 “去司徒府了。”岳疏桐坐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不肯听我的。”段泓微微蹙眉。 岳疏桐淡淡一笑,为段泓倒上了茶。 “事情太多了,大家都在忙,我怎么能独自歇着呢。” “司徒府如何了?” “发现了不少好东西。现在王骥,邓锒,还有荆易儒正带人清查。” “好,他们做事,我放心。”段泓点了点头,“阿灼,你觉得这处宫室如何?” “这儿?”岳疏桐抬头四下看了看,“这儿很好啊,很宽敞,离后花园也很近。” “你喜欢吗?” 岳疏桐被段泓的话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还是老实回答“喜欢”。 段泓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低头喝着茶,不再说话。 到了午膳的时候,太皇太后派了人来请段泓。段泓却一定要岳疏桐与他一起去。 想着是祖孙三人相见后的第一次午膳,岳疏桐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不便打扰,可最终还是拗不过段泓。 太皇太后见了段昶,忙将段昶搂进怀里,一口一个“宝贝”的叫着,老泪纵横。 段泓和岳疏桐劝了许久,太皇太后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段昶。 午膳时,太皇太后一直为三人夹着菜。几人说说笑笑,好不欢欣。 岳疏桐看向段泓,只见段泓眉间阴云尽散,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一般。 午膳后,禁不住段泓的唠叨,岳疏桐回宫歇息去了。 她确实应该养养精神了。毕竟,明天还有一件极为要紧的事。 这一觉,岳疏桐睡得极为安稳。 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岳疏桐暗道不好,立刻起床。 顾不上用早饭,岳疏桐匆匆赶到了段泓的宫中。 “怎么这么着急?” “今日不是要送司徒妍上路?我已经等不及了。” 段泓一笑,道: “现在还不到午时,先坐下等一等吧。到时,墨玺也会与我们一起去。” 墨玺要去,岳疏桐并不意外。司徒妍害死了他的师父,他一定对司徒妍恨之入骨。 终于临近午时,几人来到了三春殿。 早有预备行刑的寺人候在此处。 段泓命他们在外等候。 一见到段泓,司徒妍又开始破口大骂。 墨玺突然上前,狠狠踹了一脚。 司徒妍吃痛,趴在地上,不住地抽气,一时说不出话。 段泓抬头打量了一番三春殿中的陈设。 “这里的一切,到时比父皇在时更为奢华。于此处送你上路,也算不负你多年的苦心经营。” “你别得意,我会变成厉鬼,永远缠着你,永远缠着你!”司徒妍一双猩红的眼睛瞪着段泓,却又突然看向了岳疏桐,“你还真是他的一条好狗。对他这么忠心耿耿,他让你咬谁,你就咬谁。” 岳疏桐并不恼。毕竟,司徒妍这样的人,从来不会将她当成一个人去看待,自然不会明白她的满腔愤懑。 岳疏桐蹲下身,直视着司徒妍。 “你是不是以为,我这样的身份,一切都是唯主上之命是从?可是我也是人,我也有心,我也有我所爱的人。拒霜、翠影、望春,这些人,你还记得吗?” 司徒妍仍旧瞪着岳疏桐,没有答话。 “你不记得了,你从未将她们放在眼里。在你看来,她们,还不如你的鸟雀。于你而言她们为奴为婢,死不足惜。可是与我而言,她们是我的亲人,千金不换。所以,我为了我的亲人,向你复仇。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她们报仇。”岳疏桐的声音虽轻,此时听起来,却有千钧之重。 “你为了那些贱婢!你是为了那些贱婢才要杀我!”司徒妍显然无法接受,嘶吼起来。 “何止是岳姑娘要杀你,我也要杀你。”墨玺冷冷道,“我师父,被你毒害,这几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要取你的性命。我们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你仗着你的身份,草菅人命,天理难容!” “啊——”司徒妍高声尖叫起来。 她一辈子金尊玉贵,只怕没想过会有今日。 “不过,杀你这样的人,我怕脏了手。”岳疏桐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司徒妍。 “殿下,时辰到了。”门外传来了寺人的声音。 “行刑。”段泓下令。 一根白绫缠住了司徒妍的脖颈。行刑的寺人是有手法的,不多时,司徒妍便没了声息。 “把她扔进乱葬岗。”段泓道。 第152章 表明心意 司徒妍的尸体被拖上了一辆车,拉走了。 岳疏桐终于为从前王府里的姐妹报了仇。 走出三春殿,岳疏桐突然发觉,今日的阳光格外得好。虽然已经是深秋,可今日并不似前几日那般阴冷,苍穹澄净,万里无云,风也轻柔,拂在脸上,很舒服。 这样的好天气常有,只是自从姐妹们不在了,她便再也无心留意。 “阿灼,去御花园走一走吧。”段泓道。 “好。”岳疏桐欣然同意了。 但秋日的御花园,比起春夏时节,别有一番风味。枫叶火一般燃在枝头,层层叠叠,连绵不绝。 上一次见御花园的秋色时是何景象,岳疏桐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但无妨,以后,这样的好景色,可以常常见到了。 只顾着欣赏秋景,岳疏桐并未注意脚下的路通往何处。直到段泓突然停下,岳疏桐才惊觉她已走到了一处从未见过的宫苑前。 这处宫苑,比起皇宫内的其它亭台楼阁,有些简朴,甚至可以说是破败。只不过,它刚好处在一个隐蔽之处,才不曾被人发现异样。 段泓站在宫门前,抬头望着已经摇摇欲坠的匾额,若有所思。 “殿下,这里是……”岳疏桐心下好奇。 “这里已经荒废很久了,从我记事起,就没有人居住。” “殿下是打算重新起用这里吗?” 段泓摇了摇头。 “段暄在里面。” “殿下要进去看看?” “你们在此等候。”段泓对随侍的人道。 一声极为刺耳的声响后,门打开了。宫苑之中尽是枯枝败叶,无半点生气;仅有的一座宫室说是断壁残垣也不为过,仅剩的半扇门吊在门框上,随着风轻轻摇晃。 刚刚迈入室内,一阵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岳疏桐不禁捂住了口鼻。 室内很是昏暗,到处都是灰尘和蛛网。 “你来了。”角落里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岳疏桐这才看到,段暄神色憔悴,精神萎靡地坐在那里。 他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头发散乱,胡子拉碴,早已没了从前的体面和尊贵,俨然成了一个阶下囚。 “你是来下旨处死我的吗。”段暄抬起头,他的眼睛已经宛如一潭死水。 “若是下旨,也不必我亲自前来。”段泓冷冷道。 岳疏桐能感觉到,段泓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极度压抑的情感。 “你何时杀了我?”段暄低下了头。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司徒妍今日已经伏法。” 段暄的身体僵住了,片刻,他道: “我知道了。多谢你来告诉我。” 说罢,段暄的双肩微微有些颤抖,好像是哭了。 段泓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我只是还在想,该怎么处置你,绝不是手软,不想杀你。\" “我知道。但我如果是你,我一定会立刻动手。”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因为你抢了我的位子,才会这么恨你?” “不然呢?” “临穹山。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 “我记得,怎么了?” “当年,我从祈安城逃出来后,便在此处藏身。那里是我母亲年少时求学的地方。临穹山上的长老们,还有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待我如家人一般。可是就是因为你的命令,他们好些人都离开了我,临穹山也被付之一炬。临穹山夫子,或者说,我们的叔祖父,也被你杀了。” 段暄的面容被垂下的发丝遮挡,但岳疏桐还是看到他有一瞬间的愕然。 “你要为他们报仇。”他道。 “我确实,很想杀了你,为他们报仇。” 段暄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辩解什么,但他没有。 “我确实默许了青奴的先斩后奏。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段泓没有答话。 过了片刻,他道: “我方才说了,我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置你。” 兄弟二人又是一时无话。 “其实,”段暄打破了沉默,“我只是很不甘心,很不甘心……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我都是父皇的儿子,从小到大,他的眼里却只有你。不,他曾经也是疼爱我的,但是后来一切都变了……我就是是哪里不如你,为何父皇那么看重你……” 段暄的语气有些怪异。他明明是在问,可岳疏桐却觉得,他心里是知道答案的。 岳疏桐也能猜到缘由。 无外乎,是因为段暄的母亲出身司徒氏。 司徒氏是只手遮天的豪族,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甚至渐渐有了凌驾于皇帝之上的势头。许是月满则亏,又或许是先帝在位时,励精图治,司徒氏的势力已经有了瓦解的迹象。无论是不想纵容外戚干政,还是想要继续铲除司徒氏,先帝绝不会将皇位传给流着司徒氏血脉的皇子。 段暄再好,也绝无即位可能。 “所以,你就为了皇位,默许了司徒妍和司徒熠杀了父皇。” 段暄合上双眼,一言不发。 “在我处置你之前,这里就是你的住处,你好好在这里反思你的过错吧。”说罢,段泓便转身离开。 “希望你不会让我在这里住一辈子。” 岳疏桐听到身后段暄如自言自语一般的声音。 她看向段泓,段泓的神色如常,仿佛没有听到段暄的话。 岳疏桐是恨不得即刻要了段暄的命的。但段泓迟迟未发话,她一时不好开口。 她明白,段泓之所以在处置段暄一事上如此优柔寡断,应当还是顾及着从前的情分。 那便容他好好想一想吧。 离开关押段暄的地方,二人在御花园中的水榭里坐了下来。 “阿灼,我若是将你现在住的地方,按照你的喜好重新修葺一番,日后你便住在这里,可好?”段泓突然问道。 岳疏桐一愣,随即道: “好好为何要重新修葺,又要耗费人力物力。” 段泓颔首,脸色竟然微微泛红。 “阿灼,难道你不想,一直在我身边吗?你若是住在这里,我们便可天天见面了。” 段泓的话让岳疏桐有些猝不及防,她一时竟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阿灼,你我相伴多年,我想,有些事,我们应当是心意相通的。我明白你对我的情义。我对你,也是如此。” 岳疏桐只觉得一阵欢喜。 两情相悦,一向是世人所求之一。 而如今,这样的幸事,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第153章 挚友重逢 “你愿不愿意与我共治天下?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段泓轻轻握住了岳疏桐的手。 岳疏桐抬头,只见段泓正热切地望着自己。 何须多言?岳疏桐自然是愿意与段泓长相守。 她相信,这一刻,段泓一定猜到了她的所思所想。 多年的患难与共,他们二人早已是心有灵犀。 “阿灼求之不得。”岳疏桐也开始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但是,殿下,如今还有太多的事要做,不仅仅是朝中,整个大周还在等着殿下革除积弊。若是殿下与我沉湎于儿女情长,岂不有负先帝,群臣,以及天下人所托?” 段泓闻言笑了。他贴近岳疏桐的耳边,轻声道; “阿灼当真是贤德。” 岳疏桐的脸更红了。 “殿下,我是认真的,我没有在说笑。我也想为大周,为百姓做些事情。等到一切尘埃落定,阿灼一定不会辜负殿下。” “好,既然阿灼已经有了决断,那我便听你的。”段泓笑得愈发开心。 “殿下,平王殿下带着王妃和小郡主来了,正在承意殿等候。”墨玺上前通禀道。 “说起来,自从回宫,还未顾得上与二哥相见。走吧。”段泓拉起岳疏桐,二人并肩而行。 到了承意殿,段曦和安和正在逗女儿开心,不曾察觉段泓和岳疏桐二人的到来。 “二哥,二嫂。”段泓轻声喊道。 段曦抬起头的刹那,眼中盈满了泪水。 “三弟……” “疏桐!”安和扑了上来,紧紧抱住岳疏桐,痛哭不止。 岳疏桐也流下泪来。 她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以真正的身份与安和相见。 “你去哪儿了,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安和泣不成声。 “娘亲,娘亲,爹爹,爹爹!”见到爹娘哭泣,小郡主急的直跳。 “这是舒儿吧,都长这么大了。”段泓蹲下身,轻轻抚着小郡主的小脑袋。 “舒儿,快叫叔父。”段曦道。 “叔父。”小郡主乖乖听话照做。 “舒儿,这是娘跟你说起过的姨妈。”安和对女儿说。 “姨妈。”小郡主懵懵懂懂。 “坐下说话吧。”段泓道。 “殿下,我和安和去内室吧,我们有好多话要说。”岳疏桐拉着安和道。 “好。” “安和,你看。”到了内室,岳疏桐取出了那枚荷包。 “这是……这不是我当初赏给……”安和半是疑惑半是压抑。 “安和,那个谷府的丫鬟,就是我。”岳疏桐笑道。 “可是……你们分明是两个人。” 岳疏桐便将当初是如何发现了段昶被通缉,又是如何混入了谷府一事说与安和。 “天哪……原来那个时候我们便已相见,难怪我一直觉得那位侍女很是熟悉。你为何不与我相认呢?自从当初你出了事,我每一日都在想你……”说罢,安和又落下泪来。 岳疏桐抬手为安和擦去眼泪。 “好了,我们不是又见面了吗。” “疏桐,我想让舒儿认你做干娘,可好?” 岳疏桐看着小郡主,乖巧可爱,煞是惹人喜欢,便欣然同意了。 “舒儿,快叫干娘。”安和将女儿往岳疏桐面前轻轻推了推。 可这一次,小郡主没有照做。 “娘亲,不是刚刚叫了姨妈吗,为什么又叫干娘?到底是姨妈,还是干娘?”小郡主疑惑地歪着小脑袋。 岳疏桐和安和都被逗笑了。 “从现在开始,只叫干娘。” 小郡主点了点头。 “干娘。” 岳疏桐忙答应着,将小郡主抱在了怀里。 “阿灼,方才我瞥见,你和太子殿下进来时,是携着手的。难不成,你们……”安和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有些兴奋。 岳疏桐轻轻点了点头。 “真的?太好了!”安和高兴地拍了一下手掌,“那等太子殿下登基,你不就是皇后了吗?” “还不着急。”岳疏桐道。 “怎么?难道太子殿下不给你名分吗?还是只封你为妃?” “不,我只是想着,想为大周,为百姓多做点事。等一切尘埃落定后,我自然会与殿下在一起。”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安和,我那时在谷府时,听你们府里的人说,你在寻你的父母,可找到了?” “找到了。”安和笑道,“邓大人真是有法子。起先,他问我,有没有自小带着的东西。我便把我的那块玉佩给了他。谁料,他愣是找到了那玉佩所用的玉是出自哪里,顺藤摸瓜,找到了我的家乡。又向家乡的人多番打听,找到了我的爹娘。夫君得到消息后,立刻就派人把爹娘接进了府,同我们一起住着。” “真好……”听着安和的话,岳疏桐只觉得要落下泪来。 她真的很羡慕安和,还能与爹娘团聚。 而她的爹娘,早就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本来,对于小时候的事,我是一点都不记得了。可是看到爹娘的那一刻,我全都想起来了。我想起来爹带我去放风筝,娘为我做衣裳,梳头发。我还想起来,我有一位叔父,他饱读诗书,常常把我抱在膝上,教我读书认字。还有,那时家里有一位厨娘,做的点心最好吃了。哪怕是如今王府里的做的,也比不上。”安和兴高采烈,明明已经为人母,此刻脸上却有了小女儿般的神情。 岳疏桐就这么静静听着。 “你知道我是怎么丢的吗?”安和神秘兮兮地说。 “怎么丢的?” “是一个同我爹结仇的人,把我从家里偷走的。听爹娘说,那个人,想要同我爹结一笔钱做盘缠,可是这个人是个无赖,从前爹借给他的钱,都被他拿去挥霍一空,所以那一次,爹就没有应允。岂料,这个人怀恨在心,趁夜里溜进我家,把我抱走了。后来,爹报了官,那个贼人很快就被抓到了。可是我已经被他卖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也不知人牙子的去向。最后,那个人被判了秋后问斩。” “真是活该,死得好,大快人心!他害你吃了多少苦。”岳疏桐骂道。 “我如今又回到爹娘身边了,疏桐你也回来了,真是老天保佑。以后,便都是好日子了。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对,我们再也不分开。”岳疏桐紧紧握住安和的手。 第154章 登基之前(一) 至夜间,段泓一定要留段曦和安和用晚膳。 段昶也赶来了,一把抱住段曦,缠着段曦,似是有说不完的话。 席间,几人说说笑笑,把酒言欢。 “二哥,近来身子还好吗?”段泓问道。 “好,我没有什么事。常年吃着药,倒也不怎么发病了。”段曦道。 “可我总觉得,二哥的脸色不太好。”段泓微微蹙眉。 岳疏桐正喂小郡主喝汤,听到段泓的话,她抬头看向段曦。 果然,段曦面无血色。在殿内烛火的映衬下,更显苍白,连身子似乎也更加单薄。 “二哥,你莫要逞强。我认得一位医师,医术很是了得。我将他请来,为你诊治可好?”段泓身子前倾,很是关切。 “不妨事。你也知道,我这都是老毛病了。许是近几日冷了吧。今日难得一聚,不要因我扰了兴致。” 见段曦坚持,段泓也不好继续说什么,让人关上了殿门。 “我摸着舒儿的手有些凉,殿下,让人烧上炭火吧。”岳疏桐道。 “也好。” 很快有宫人端来了炭火,霎时间,整个大殿里暖烘烘的。 “今儿中午还没有这么冷,不成想到了晚上,竟冷了不少。”安和道。 “是啊,就快立冬了。”岳疏桐道。 “对了,有一事,我还未告诉你。”段曦突然道。 “何事?” “当初,司徒妍下令,不准母亲入皇陵,我买通了人,将母亲带了出来,在城外,择了一块风水宝地安葬。如今你回来了,我想着,也该择个日子,将母亲接到父皇身边了。” 段曦话音落下的一瞬,段泓红了眼眶。 “二哥……你做这些,我该如何谢你……” “二哥,谢谢你替我和三哥尽孝。”段昶已是泣涕涟涟。 “怎么,难道我们不是亲兄弟吗。自从我到母亲身边起,我便将她视作我的亲娘了。好了,如今我们兄弟几人终于相见,应该高兴。来,喝酒。”段曦端起酒杯。 外面似乎起风了,但屋中暖意融融。 段泓已经着礼部预备登基事宜。 “太子殿下,臣已经将殿下登基的各项事宜拟好,请殿下审阅。”言仕协战战兢兢地呈上一封奏章。 礼部尚书言仕协当初是司徒一党,诬陷段泓一事没少出力。段暄上位后,他自然而然顶替了费允的位子,成了礼部尚书。如今段泓已经回来,司徒熠经营起来的权势一夜之间土崩瓦解,司徒氏的朋党作鸟兽散,他自然是如履薄冰。 他本来也想逃命去的,却没有走成。祈安城的各个城门已经是重兵把守,绝无出逃可能。 段泓还没有将他革职查办,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在礼部供职。 段泓正在看着荆易儒呈上来的奏章,并没有理会言仕协,自然也没有让墨玺将他的奏章接过来。 荆易儒上书说,现正在清查司徒府中财物,已经搜出几封司徒熠与其他官员和亲王来往的书信,现已将涉案人等关押,准备审问。 “这个荆易儒,办事还真是不错。”段泓赞许道。 “小人听闻,司徒熠曾经想要拉拢荆大人,但荆大人不仅没有与司徒一党沆瀣一气,还保全了自身。”墨玺道。 “从前与他并无多少来往,如今看来,果然非常人所能比。” “殿下,请用茶。”墨玺换上了一盏新茶。 “言大人?我竟把你忘了。”段泓轻笑道,仿佛现在才想起言仕协有事要奏,“你要奏何事?” “回太子殿下,下官已拟好殿下登基各项事宜,请殿下过目。”言仕协只能将方才所说的话重复一遍。 “原来是这件事。”段泓仍没有让墨玺接过奏章的意思,“我离开祈安城多年,不曾想,言大人竟平步青云了,真是可喜可贺。” 言仕协早已冷汗涔涔,不知做何答复。 “呈上来吧。” 墨玺将奏章接了过来,呈给了段泓。 “先帝登基之时,为厉行节俭,特许四方诸国只谴使者送贺表即可。如今你却要请各国王侯前来朝贺,岂不是有意让我逾越先帝的礼制,对先帝不敬?” 段泓淡淡的一句话,在言仕协听来似是有千钧之重。他跪在地上,叩头不止。 “臣绝无此心,望太子殿下明鉴!” “我看,你是在段暄面前溜须拍马惯了,便以为我也同他一样。” “太子殿下明鉴,太子殿下明鉴!” “你做事,比起费允来,差得太多了。从现在开始,你回去闭门思过吧,礼部的事,果然还是要费允来办才行。” 言仕协瘫软在地,墨玺立刻着人将他拖了出去。 “这样的小人,不值得殿下为他动怒。”墨玺小声相劝。 “我自然不会与他一般见识。”段泓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你吩咐下去,务必看好了言府上下,不要让任何人随意走动,也别让言仕协死了,到时抓到了司徒熠,我还要他做人证呢。” “是。” “还有,这两日事情太多,我竟然忘了蔺海潮。是时候让他过几日人的日子了。” “殿下的意思是……” “蔺海潮被幽禁在家里,没吃没喝,苟延残喘,如今司徒熠逃了,他也应该喘口气了。你亲自带人送一批衣裳吃食去蔺府,让蔺海潮吃好喝好,再派太医令去,为他诊脉,调养调养身子,务必使他养足了精神。快要入冬了,蔺府一定没有炭火,命内侍省备一批木炭,一并送过去。但,仍旧不许蔺府的人出府,你知道怎么说。” “是。蔺大人为司徒熠所害,受了太多苦,太子殿下特地命人准备了一些东西,以慰问蔺大人。但蔺大人身子虚弱,如今一日比一日冷,殿下顾及大人身体,命大人好生休养。蔺府中上下人等也应尽心照看主上。” “不错。”段泓对墨玺的话很是满意,“你去吧。” “是。” 墨玺退下了。 “墨玺去做什么了,走得这么匆忙?”岳疏桐进了殿,径直走到段泓身边坐下。 段泓便将方才的安排告诉了岳疏桐。 “你觉得我做的如何?”段泓问道。 “殿下做的自然很好。恩威并施,不怕蔺海潮不臣服。” “天气果然是冷了,连阿灼都开始睡懒觉了,赖在被窝里不想起。” “冤枉,殿下。”岳疏桐忙道,“我是因为去办了一件事,才没有来找殿下。” “何事?” “还请殿下恕我先斩后奏之罪。”岳疏桐卖着关子。 第155章 登基之前(二) “你有何罪?只管说便是。” “我今早,打发了内侍监。” “是当初上临穹山的那一个?” 岳疏桐点了点头。 段泓看着远处,像是在思索什么。 “事情太多,我竟然把他给忘了……” “已经扔出去了。我让他的副手做了新的内侍监,殿下觉得如何?” “那个寺人我记得,跟他的日子不短,你为何会任命他呢?”段泓不解。 岳疏桐冷笑一声。 “殿下不知道,那人一见我要治内侍监的罪,便立刻把内侍监这几年贪墨银两,收受贿赂,在宫外私自买地建房的事和盘托出。也算是他的功劳一件。如今内侍省离不开人,我就先让他管事,等过一段时日,有了更好的,再换了他。” “你看着办就好。只要不是大事,宫里宫外,你自己拿主意,不必来回我。”段泓说着,解下了腰间的一块玉佩,“这是父皇生前常常佩戴的,我在承意殿找到了它,你拿着,今后,若是有人不服你,你就拿出来,见此物如见我。” “好。”岳疏桐接了过来。 “我打算将费允和于定乾官复原职。” “这二位大人本就是蒙受不白之冤,如今也该洗刷冤情了。只是,只将二位大人官复原职,这样的赏赐,会不会太轻了?” “我正想要同你商量,该赏给他们什么好呢。” “二位大人本就是先帝留给殿下的,自然不能薄待,加封县公,赐千金如何?待日后,再为二位大人加官进爵。” “好,就按你说的办。” “还有其他的几位大人,他们也是有功的。” “你放心,我忘不了。” “说起来,于大人当初助我们攻入皇宫,他就匆匆回去了,这次再回来,一定会问起竹猗师兄,还有荧儿和如粹……”岳疏桐伤感不已。 段泓轻叹了一口气。 “有的时候我真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什么都没有发生。父皇母亲都还在,临穹山也安然无恙……” “他们是被我们连累的……”岳疏桐眼眶一热,落下泪来。 段泓的旨意送下去后的第二天,于定乾便赶了回来。 “岳姑娘。”于定乾风风火火地来找岳疏桐。 “于大人?”岳疏桐有些意外,“怎么于大人回来得这样快?” “我实在是迫不及待,便独自骑马,先赶回来了。这样家里人也能沉住气,收拾行囊,慢慢赶路。” “我是想要去面见太子殿下的,可是太子殿下正在同其他大人议事。在殿外枯坐无聊,服侍殿下的人说,姑娘也在宫中,我便想先来看看姑娘。” “于大人有心了,快坐。心无,上茶。” “岳姑娘,怎么不见小竹猗?还有阿影,荧儿和如粹,他们人呢?为何没有同你在一处。” 岳疏桐刚刚放到茶盏上的手猛地缩了一下,像是被烫到了。 “于大人,师姐她还在谷大人府上住着。我本想接她入宫的,她不肯。她说……说与谷夫人很投缘,想与谷夫人再相处几日。”岳疏桐的话半真半假。 真的是,她确实想接向只影入宫,假的是,向只影不愿入宫,不是为了陪伴谷夫人,而是为了再多陪竹猗一段时日。 “那小竹猗呢?太子殿下一定忙得焦头烂额,小竹猗一定能出谋划策。这孩子,真是的,一直都不曾来信。” \"师兄他……她……\"岳疏桐不知该怎么回答于定乾。 她只觉得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着,只要一提起竹猗,便会隐隐作痛。 “他怎么了?”于定乾瞪大了双眼。 “他……于大人,还是先去见太子殿下吧。等见过了太子殿下,我再带大人去见竹猗师兄。”岳疏桐含糊其辞道。 “那好吧,”于定乾总算没有追问下去。 这时墨玺来请于定乾。 看着于定乾离开的身影,岳疏桐只觉得心中更加沉重。 她不知该如何向于定乾说起发生在竹猗身上的事,也不敢再看到竹猗那冰冷的尸体。即便她分外想念竹猗。 没多久,墨玺又来了。 “岳姑娘,于大人吵着要去见竹猗公子……”墨玺面露难色。 岳疏桐叹了一口气。 “走吧。” 这件事,总归是要让于定乾知道的。 到了谷府,于定乾同谷虚怀和谷铭寒暄了几句,又见了向只影,便急不可耐的要去找竹猗。 岳疏桐带着于定乾来到了冰窖外。 “这是……”于定乾不明所以。 “于大人,师兄在里面。” 于定乾的神情变得有些慌乱,他推开了守在冰窖外的人,跌跌撞撞地跑入冰窖。 没有人跟上去。没有人敢跟上去。 “孩子啊!”岳疏桐听到了于定乾撕心裂肺的喊叫。 这声喊叫击碎了岳疏桐为自己筑起来的屏障,一阵剧烈地痛楚从心口传来,她又一次失声痛哭。 一直没有等到于定乾出来,谷虚怀不放心,命人进去查看。 “大人,大人,于大人晕过去了。”一位小厮匆匆跑了出来。 “快,快将他抬出来!”谷虚怀忙吩咐道,“你们快去准备客房,你们,快去请郎中!” “是!”在场的小厮丫鬟立刻散去。 于定乾被抬了出来,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嘴角还带着几点血迹。俨然是急火攻心,晕了过去。 “于大人!于大人!”岳疏桐不断喊着于定乾。她担心于定乾因为无法接受竹猗的离开,而有什么意外。 现如今,她已经无法承受任何人的离开。 于定乾被安放在床上,郎中赶来,为于定乾施针。 不多时,于定乾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盯着帐子出神,又看了看围在床边的岳疏桐和向只影。 “岳姑娘,那荧儿和如粹他们……” 岳疏桐张了张嘴,最终垂首,说不出话。 于定乾明白了一切。突然,他捂住双眼,痛哭起来。 “多好的孩子啊……如今他也走了,这不是断了我的念想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上苍要如此待他,要如此待我……” 在场之人无不垂泪,向只影靠在岳疏桐肩上,泣不成声。 第156章 段暄之死(一) 良久,于定乾终于收敛了悲痛,坐了起来。 “岳姑娘,真凶是谁?”于定乾眼中冷意森森。 “害了荧儿和如粹的,是司徒熠的暗卫,青龙。但他已经死了。害死师兄的,是司徒熠。” “说起来,我也是难辞其咎。”谷虚怀道,“那次,司徒熠邀我去毓灵山,竹猗公子陪我前去。在毓灵山时,司徒熠见竹猗公子气度不凡,颇有见地,便想将竹猗公子收为己用。可竹猗公子是何等人物,岂会同这种奸佞之徒同流合污,便拒绝了。之后,司徒熠紧咬着我们一家不放,竹猗公子为了救我们,再次以身犯险,最终……”谷虚怀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们一家,欠竹猗公子的太多了。”谷铭很是歉疚。 “谷老和谷将军何必自责。此事的罪魁祸首全在司徒熠那个奸贼!是他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仅仅因为不愿意归附他,他就害了小竹猗的性命……他如今在何处?我要将他碎尸万段!”于定乾怒道。 “他已经出逃了。殿下已经下令搜捕。”岳疏桐道。 “哼,他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于定乾在谷府歇息了片刻,便起身要走,说还有公务在身。 “岳姑娘,我会找人看好日子和地方,让小竹猗入土为安的。还有荧儿和如粹,我也是择日为他们迁坟。他们在一处,泉下也就不寂寞了”上马车前,于定乾道。 “于大人刚刚官复原职,还有太多的事务要忙,此事,就交由内侍监去办吧。我知道大人想要为师兄,还有荧儿和如粹尽一份力,但大人是长辈,若是他们看到大人为他们心力交瘁,一定会魂魄不安。”岳疏桐轻声道。 于定乾叹了一口气。 “罢了,有劳岳姑娘了。” 几人目送于定乾慢慢走远。 “师姐,你同我一起入宫吧。”岳疏桐对向只影道。 向只影摇了摇头。 “我还是留在这里陪着师兄吧。况且,我在宫里,也帮不上忙。” “师姐,你若是闷得慌了,就入宫找我,不会有人拦你。”岳疏桐拉住向只影的手。 “放心吧,我没事的。”向只影笑笑,“只有一件,我听说,司徒妍已经被正法,那害了我师门的真凶,他……” 岳疏桐明白,向只影问的是段暄。 “段暄他……殿下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置他。” “好,我知道了。”向只影点了点头,“我相信殿下会有决断的。你快回去吧,我不耽搁你了。” “师姐,我走了,你记着,有什么事,一定要找我。”岳疏桐把向只影的手握得更紧了。 “我知道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啰嗦了。”向只影笑道。 二人分别了。 回宫的路上,岳疏桐一直想着向只影的话。 她在等着段暄的报应。岳疏桐又何尝不是? 段暄活在世上一日,她的愤恨就增加一分,临穹山的冤魂便多一日不得安息。 段暄虽说着是青奴先斩后奏,可临穹山被毁之后,青奴还可以继续为段暄做事,显然,段暄并没有因为青奴在这件事上妄自下决断而惩处她。 段暄一定也有此意,所以,无论青奴有没有先行下手,临穹山都是会被毁掉的,只是早晚而已。杀了段暄,也是他罪有应得。 不知不觉,岳疏桐到了宫门外。 “岳姑娘。”宫门的守卫行礼道。 岳疏桐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她觉得心中有些堵,不想回宫,只想四处走走。她一边走,一边想着事情。 段泓虽然说着,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置段暄,但岳疏桐能看得出来,非没有主意,实乃不忍动手。 毕竟,段泓他重情重义,与段暄不同。段暄对亲兄弟下手时,可没有什么犹豫和不忍。 岳疏桐虽然恨急了段暄,可是她不想看到段泓为难。 况且,如此血海深仇,段泓不可能轻易放过段暄。 岳疏桐相信他。 那就让他想一想吧。这也是对段泓的一个考验。他需要迈出这一步。 不知不觉,岳疏桐竟走到了关押段暄的地方。 此时天色已晚,四周笼上了一层夜色。 岳疏桐抬头看着从前挂匾额的地方。现在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见过岳姑娘。”几位寺人端着托盘走了过来。 “这是什么?”岳疏桐看到托盘上放着几个盘子,盘子里是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酸味。 “回姑娘的话,这是给罪人段暄的晚饭。” “进去吧。”岳疏桐让开了路。 几位寺人鱼贯而入。 突然,宫苑内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怎么了?”岳疏桐推门而入。 那几位寺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似乎里面有什么让他们恐惧的东西。 “死人了,死人了!”几人一迭声地喊。 “死人了?”岳疏桐怀疑自己听错了。 “姑娘,姑娘,他……他死了!他死了!”一位寺人指着里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岳疏桐来到室内,只见昏暗之中,一个人影蜷缩在角落里。 她走上前,伸手轻轻触碰,只感觉到一阵冰凉和僵硬。 岳疏桐猛地收回了手。 段暄真的死了? 方才,她还在等着段泓处置段暄,可是骤然听闻段暄死了,她还是有些恍惚。 段暄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姑……姑娘,现在……现在如何是好?”一位寺人小心翼翼地问。 “掌灯。”岳疏桐沉声道。 “什么?” “掌灯。” 她想要看个究竟。 很快有人捧了烛台来。昏黄的烛光下,岳疏桐终于看清了段暄。 段暄身体缩成了一团,面容扭曲,生前像是忍受了极大的痛苦,青紫的唇边还有一丝血迹。 显然是中毒的症状。 段暄真的死了。 “他今日吃了什么?”岳疏桐问道。 “回姑娘的话,现在只有一早一晚给他送饭,他吃的也少。今日早晨来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只是下午,有人送来了一盘点心。” “谁送来的?” “是……是太子殿下……” 岳疏桐心中一凛。 是段泓让人送来的点心吗…… “你们在此等候,我去请太子殿下的示下。” 说罢,岳疏桐便往承意殿赶去。 第157章 段暄之死(二) 承意殿里已经掌起了灯,段泓正坐在桌案前,像是在发呆。 “殿下。”岳疏桐上前。 段泓抬起了头。 “阿灼来了,坐吧。冷吗?墨玺,生上暖炉。” “是。”墨玺退了下去。 岳疏桐才看到,段泓的面前,摆着一碟点心。 “怎么了?来,坐到我身边来。”段泓轻轻拍了拍身边的软垫。 岳疏桐在段泓身边坐了下来。 “现在不是晚膳的时辰吗,殿下怎么在用点心?” 段泓将碟子推向岳疏桐。 “这是白玉金蕊糕,我从前最爱吃的,你尝尝。” 岳疏桐听话地捏起了一块,咬了一口。 一股米香在口中溢开,紧接着是桂花的香气,还有一丝淡淡的甘甜。 “好吃吗?”段泓侧着头,看着岳疏桐。 “好吃。”岳疏桐察觉出段泓有些不对劲,“殿下若是不想用晚膳,那就用些点心吧。” 段泓摇了摇头。 “我现在不爱吃这个了……” 岳疏桐依稀猜到,段泓命人送给段暄的点心,就是这个。 “殿下,我方才从御花园那边过来,寺人说,段暄死了。” “哦,是吗,你看到了吗?”段泓并不惊讶。 “我看到了。当时,我就在关押段暄的宫苑的门外,送饭的寺人发现了他的尸身。我来,是为了请殿下示下,该如何处置段暄的尸体。” 段泓没有回答岳疏桐,自顾自地说道: “从我记事起,便同他一道玩耍,习字。那时,我因为吃多了甜食,常常牙疼,可是又很馋,他便从他母亲那里偷来白玉金蕊糕给我吃。他说,这里面是糖渍的桂花,不算太甜,我吃了,不用担心会牙疼。 他一直都尽着一个兄长的本分。哪怕他的母亲不准他同我走得太近,他也一直都对我多加照拂。我们虽不是一母所生,却一直亲密无间。这件事,你是知道的。” 岳疏桐点了点头。当年,宸王和稷王的情谊,堪称一段佳话,被无数人称颂。 “我相信他,一直相信他。直到他指认我毒害了父皇。可即便在那个时候,我竟然还觉得,他是有苦衷的。现在想起来,我实在是太傻了。我们出生在皇家,除非差距太大,不然,若是势均力敌,那注定是水火不容的。”段泓苦笑道。 岳疏桐注视着段泓,默默地听着。 在她的记忆中,哪怕是在自己面前,段泓也鲜少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我知道,自从他被关起来,一定被底下人苛待,所以,今天下午,我让尚食局做了一道我们小时候常吃的白玉金蕊糕给他。只是,我在里面加了一点东西……也不知道,他在最后,有没有想到从前,会不会有半点悔意。” 段泓眼中泛起了泪光,在烛火的映照下,莹莹点点。 岳疏桐紧紧握住了段泓的手。 “阿灼,你说,父皇会不会怪我?他毕竟,是我的亲大哥……”段泓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我真的动手了……用那道点心了结了他……我真的不想杀他的,可是他害死了姨妈,害死了临穹山的长老和弟子们,还赐死了叔祖父……父皇和母亲的死,他也难辞其咎……阿灼,我做的对吗?” “殿下,你所做的,是为君者都会做的。”岳疏桐轻声道,“殿下,你没有错,从头至尾,你没有任何错。段暄本来就是作为一件司徒氏争权夺利的工具而来到世间的。其实,从一开始,他所面临的,就是一条没有出口的死路。从这点上,他是一个可怜人。殿下,你并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你敬重他,信任他,我相信,在他的心里,你是一个很好的弟弟。哪怕,是在最后这一刻。你是他一生中,极少有的,真心实意对他的人。走到如今这一步,是因为他的选择,这怨不得殿下。 “对于司徒熠和司徒妍二人谋害先帝一事,他袖手旁观;他放任青奴下令将临穹山赶尽杀绝,还杀了夫子,这些事,是他真真切切做过的。所以,天理公道早已容不下他。如今,他败给了殿下,早已退无可退,殿下此举,也算帮他解脱,也是给了逝者一个交代。所以,殿下,你可以难过,但不要怨怼自己。你没有做错。” 段泓迟迟未说话。 岳疏桐不知道,这番话究竟有没有对段泓有所安慰。 段泓缓缓倒在岳疏桐的怀里,他双目紧闭,表情有些痛苦。 “阿灼,我好累,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岳疏桐轻轻抚着段泓的发。 “殿下,你睡一会儿吧,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的。” 段泓没有说话。 这时,墨玺带着人,端着暖炉走了进来。 见此情景,墨玺愣在了原地,有些无所适从。 岳疏桐轻轻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墨玺点了点头,让人将暖炉放下,便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岳疏桐和段泓两人。 殿内生上了炉火,有了暖意。岳疏桐怕段泓着凉,为他盖上了一件衣裳。 许是近来真的太累了,段泓很快便睡熟了。 岳疏桐望着跳动的烛火,出着神。 段泓今日的所作所为,已然有了为君者所具备的杀伐果决。虽然他时候很是难过,但岳疏桐相信,段泓下令时,一定没有半分犹豫。 如今的段泓,就像是一只凤凰,他已经忍受了浴火的疼痛,往后的日子,没有什么能够打倒他。 殿下,先帝会痛心,但是对你,他会欣慰的。岳疏桐暗想着。 没有人剪灯芯,殿里渐渐暗了下来。 但岳疏桐还是能够看清段泓的面容。 至深夜,段泓悠悠转醒。 “殿下醒了?”岳疏桐轻声道。 段泓翻了翻身,看着岳疏桐。 “阿灼坐了这么久,可累了?” “殿下知道阿灼累了,怎么还不起来?” 段泓笑了笑,缓缓坐了起来。 “殿下,那御花园那边……” 岳疏桐没有提起段暄的名字。她怕段泓会再次伤感。 “安葬了吧。至于葬在哪里,怎么发送,由他们去吧。” “是,那我去传殿下的话。”岳疏桐起身道。 段泓亦站了起来,似是有些不舍,最终,他道: “让墨玺去吧。我送你回宫。” 第158章 登基之前 回宫的路上,岳疏桐提起了今日于定乾想要安葬竹猗,以及为荧儿和如粹迁坟的事。 “这件事,我一早便在筹划了。”段泓道。 “好。” “其实,不管做什么,怎么做,都不过是略表哀思罢了……他们已经不在了,我做的一切,也只能安慰在世的人。”段泓叹道。 “殿下,我想,竹猗、荧儿,还有如粹,他们会在天上看着我们的。”岳疏桐抬头,只见夜空之中,弯月高悬,稀星点点。 段泓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岳疏桐手的手又紧了些。 到了岳疏桐宫外,段泓抬头看了看门上的匾额,道: “这个名字不好,我看,就改成栖凤宫吧,刚好合你的名字。” 岳疏桐笑道: “殿下看着办就好。” “事情太多,都还没来得及为你多安排几个服侍的人。”段泓有些愧疚。 “内侍监一早便派人过来了,但我没收。”岳疏桐道,“多少事,要是都要殿下亲力亲为,那要忙到什么时候。宫里的人,各个都是人精,他们会审时度势的,该送来的东西,他们都送来了,殿下不必多费心。很晚了,天又冷,殿下快回去吧。” “好,段泓点点头。” 岳疏桐进了宫,殿内仍透出一点光亮。 推开门,只见心无正伏在桌案上,睡得正香。 “心无,心无,醒醒。”岳疏桐轻轻推着心无。 心无醒了,睡眼惺忪。 “姑娘……你回来了……” “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又没有点上暖炉,也没有披件衣裳,着凉了可怎么好?” “我等姑娘来着。” “等我做什么。你累了,就去歇着,不必等我。” “不行,不行。”心无忙道,“姑娘,我从小到大就常听人说,皇宫有多好,多富贵,多气派,金银成堆,山珍海味吃都吃不完。可是如今住进来了,白天倒还好,一到晚上,我就觉得吓人,到处黑漆漆阴森森的。这几天,我还听宫女说,这宫里死人是常事,她们还说,那些枉死的人,魂儿走不了,就一直徘徊在这深宫里,太吓人了。姑娘今晚又不在,我不敢回房,就在这里等着,最后就睡着了……” 原来是害怕。岳疏桐心中不禁发笑。 “你不要听她们的,她们都是逗着你玩的。你快去睡吧。” 心无打了个哈欠,起身回房了。 费允已经被调回了祁安城,段泓将登基的各项事宜全权交给了他。 这一日,段泓又召见了六部,以及大理寺的几位官员,岳疏桐亦在场。 “邓大人,捉拿司徒熠一事可有消息了吗?”段泓问道。 “殿下恕罪,”邓锒道,“尚无消息。但臣与于大人已经在司徒氏的祖地,以及与司徒熠曾经交好,但已经告老还乡的大臣的家乡,还有通往昂国的要道上布下了人马,一定会将贼人缉拿归案。” “好,此事为第一要紧事,邓大人和于大人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万不可有一丝松懈。” “是。” “另外,多年来,司徒氏盘踞朝堂,作恶多端。从前,因他们势大,先帝用了多少法子,都未能将祸根彻底铲除。如今,司徒一党已作鸟兽散,卿等务必乘胜追击。从前因司徒熠作梗,而未能彻查的累案,未能法办的罪人,如今可清查了。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朝中重臣,还是富商大贾,务必一查到底,绝不姑息。若是有要紧的事,卿可先行定夺,事后回禀即可。各部必须配合查案,敢有阻拦或包庇者,一概重罚。” “是。” “还有一件事,此事还需邓大人和于大人彻查。”岳疏桐开口道。 “姑娘请讲。” “我与殿下起事那一夜,原本被谷将军说服的禁军突然反水,此事太过蹊跷,若是不查清,我心里总觉得像是有根刺扎着。” “姑娘说的原来是这件事。下官已经命人将去查那禁军统领了。待发现罪证,便移交邓大人处。”于定乾道。 “有劳于大人。” “费公,”段泓再次开口,“此次登基一事,各项事宜,可低于先帝,但万不可逾越,也不可奢靡。如今国库亏空,不少州郡天灾频仍,边境昂国虎视眈眈,若是在此事上耗费银钱,便是我失德了。” “太子殿下仁德。臣一定依殿下的话行事。殿下登基所需衣冠,臣已命内侍监筹备。一切依祖宗旧例,绝不靡费。” “甚好。” 邓锒等人走后,尚衣局的人来为段泓量体裁衣。 “殿下气度不凡,待穿上冕服后,定是龙姿凤章。”岳疏桐笑道。 段泓竟然红了脸,道: “你又吹捧我。” “我说的是真的。”岳疏桐道。 尚衣局的人告退后,岳疏桐凑上前,小声道: “我真的很想看到殿下穿上冕服的样子。” 段泓笑了: “我穿婚服,一定也是气度不凡。阿灼想不想看?” “殿下!”这次轮到岳疏桐脸红了,“殿下几时学得像市井的登徒子一样。” 段泓笑出了声。 当晚,段泓留岳疏桐用晚膳。 “阿灼,我从前问过你,家乡何处,你当初不愿意说,现在,你愿意告诉我了吗?”段泓突然道。 岳疏桐夹菜的手停住了。 从前在王府,段泓便问过她的籍贯,可听到这个问题时,岳疏桐总是不自控地想到当初随爹娘逃难,亲眼目睹爹娘先后离世的伤心事,心中一阵一阵抽痛。她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段泓也就不再勉强。 如今,段泓又问起了这件事,想来,是想为她做点什么。 也罢,总是逃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岳疏桐暗想着。况且,哪怕还未论功行赏,满朝文武也皆知,她是从龙有功的大功臣,也该荣耀门楣了。如此,她的爹娘便再也不是无名无姓的人了。 “我的家乡,是安州下元村。”岳疏桐轻声道。 段泓沉思着点点头。 岳疏桐知道,段泓心里已有了打算,也没有再说什么。 “阿灼,最近天冷了,我方才让墨玺去告诉尚衣局的人,为你做几件皮裘,你穿了也暖和。” “殿下。殿下今日还要费大人万万不可奢靡,却又要花大价钱为我做衣裳,这让群臣如何想我?”岳疏桐反对道,“我不要。从前也没有什么皮裘,冬天也都这么过来了。” “瞧你,急什么。这皮裘的料子是百结和她夫君弄到的,只递了消息过来,还未送到。这是他们的一番心意,怎好拒绝呢。” 听到这个缘故,岳疏桐便不再拒绝。 第159章 段泓登基 尚食局的人又送来了几样菜肴。墨玺亲自端了上来,又为段泓和岳疏桐斟上了酒。 看着忙前忙后的墨玺,岳疏桐不禁有些感慨。 “当初一朝天变,多亏了小墨大人冒死前来,带我们出去,不然,就真的凶多吉少了。后来我们走散了,当时,我真没想到,还会有再见的日子。” 墨玺笑道: “小人也没想到,竟然还有福气回到殿下身边伺候。” “这几年在祈安城,你真是受苦了。”段泓道,“到时,一定重重赏你。” “小人没有什么功劳,不敢求赏,只求能在殿下身边一直服侍。”墨玺忙道。 “小墨大人不必自谦,若无你,我们也不会掌握司徒妍毒害先帝的证据。再说了,这几年,小墨大人过得很不容易,即便如此,也始终不忘寻找当年的证人证物,无论如何,都是要给你嘉奖的。”岳疏桐道。 墨玺却显得更为局促不安。 “多亏了平王殿下,不然,小人可能早就……”墨玺突然止住了话。 岳疏桐只当他对生死这样的话有些忌讳,并未起疑。 “二哥?二哥真的是帮我了我们太多了。”段泓有些动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他。墨玺,你快说说,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二哥是怎么救了你?” 墨玺笑得有些勉强。他犹豫了片刻,道: “当年,岳姑娘去救齐王殿下,我带着太子殿下出宫。本来,还算顺利,可不曾想,到了宫门,突然窜出一队追兵。小人只好往另一个方向逃去,引开他们,掩护太子殿下。小人跑得慢,快被追上时,平王殿下突然出现。他给追来的人随意指了一个方向,说我往那边去了,我这才逃过一劫。再后来,平王殿下便将小人带回了王府。小人在王府住了一段时日,因害怕会连累平王殿下,又想为师父报仇,便离开了王府,在祈安城的大街上流浪。期间,不是没有被发现过,但靠着装疯卖傻,才没有被杀。” “原来是这样。”岳疏桐道,“后来,我们又在街上相遇了,真是想不到的缘分。” “正事呢,真真是缘分,缘分……”墨玺咧开一个很不自然的笑,“暖炉不旺了,小人命他们再添些碳。” 说着,他便退了出去。 岳疏桐和段泓则继续用膳。 尚衣局赶制好了冕服,拿来请段泓试一试。 段泓屏退左右,独留岳疏桐一人在场,为他试穿。 尚衣局的手艺很好,尺寸刚刚好。 冕服加身,果然是一番天子气度。 “如何?”段泓问道。 “殿下英姿,举世难寻。”岳疏桐笑道。 “你又吹捧我。” 岳疏桐上前,细细抚摸着冕服上的章纹。 “殿下,我相信,先帝和贵妃娘娘一定能看到,他们会很高兴的。” “对,爹娘会为我高兴的。”段泓看着镜中的自己,眼圈微微泛红。 “冕服赶制了好了,费大人应该也择好了日子了。” “择好了,七日之后。阿灼,到时,我一定会给你你想要的封赏。” “好,那我便拭目以待。”岳疏桐轻笑着。 段泓登基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当日,段泓率领群臣百官至圆丘祭天,又至方丘祭地,复又至太庙祭祀祖宗。一切妥当,回到皇宫时,正值正午。 太常卿引领着段泓缓缓登上御阶,于龙椅落座。 群臣跪地,山呼“万岁”。 岳疏桐抬头看向段泓,心中一时触动,险些落泪。 这一天,终于来了。 他们经历了无数生离死别,终于回到了祈安城,终于夺回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我大周自太祖皇帝始,至今日,已有百年。四海富庶,社稷太平。皇考仁德贤能,勤政爱民,翦除奸佞,以创盛世之兆。忽龙驭宾天,江山予朕,自当以仁孝治天下,不负先帝所托,不复万民所盼。和睦邻邦,共谋福祉。今封祖母白氏为太皇太后,追封先妣谭氏先贤贵妃为太后,同先考合葬。朕曾蒙难,然幸得岳卿、谷老、费公、于公等爱卿鼎力相助,方成今日之大业。今封岳卿为安国侯,录尚书事,开府仪同三司,食邑万户;封谷老为定国公,食邑三千户;加封礼部尚书费允、兵部尚书于定乾、刑部尚书邓锒为县公,食邑一千五百户,赐金千两;加封户部侍郎王骥为县伯,食邑七百户,赐金百两;封谷铭为抚军大将军。 朕曾于临穹山受教,得幸有师长同窗相伴相助,然遭逢不幸,除师姐,其余皆已遇难。今特追封师兄竹猗为宁王,师兄向如粹为安王,追封师姐向荧儿为福德公主,封师姐向只影为贤则公主。 临穹山夫子,乃英宗皇帝之弟,清王也。因受小人构陷,不得已远遁他乡,今朕为其昭雪,复清王之名号; 临穹山长老星隐,为先妣长姐,朕之姨母,追封魏国夫人; 朕之乳母陶氏,忠义果敢,不屈于贼子,今追封为秦国夫人; 翠影、木兰、望春,乃朕旧时府邸婢女,忠肝义胆,今追封为嘉义郡主、勇义郡主、成义郡主; 先考之随侍黄冕,追封义仁公; 其余有功之臣,亦一一封赏。另,大赦天下,以求上苍庇佑我大周,海晏河清,百姓安乐。” 紧接着,便是群臣山呼海啸般的“陛下圣明”。 岳疏桐此前已经预想到,段泓或许会授予她一官半职,好在朝中行走,正大光明地为大周,为百姓做事。但从未想到,段泓竟然给了她无上的尊荣和权力,更重要的是,给了她为君者最为珍贵的东西——信任。 段泓懂她,也信她。 之后,便是一场极为盛大的宴饮。 这是大周的惯例,是万万不能省去的。 丝竹声声,舞姬翩然起舞。 岳疏桐作为从龙有功的重臣,被群臣及外邦使臣簇拥着,连同数位皇亲国戚也来向岳疏桐敬酒,一时风光无限。 酒意正酣,她抬眸望向最上首的段泓,只见段泓亦含笑望着她。 第160章 宫门对峙 段泓登基之后,又下旨追封了临穹山的其他几位长老,赏赐了纪承勋等人,嘉奖了百结夫妇二人。 除了大赦天下,段泓还准许一批宫人离宫,或与家人团聚,或另谋出路。 蒲儿和菖儿自然也可以离宫了。 二人离开时,来找尚未搬出去的岳疏桐道别。 “疏桐姐姐,这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了。”蒲儿拉住岳疏桐的手,眼泪汪汪道。 “我就在祁安城,哪里也不去,你若是想见我,只管来。”岳疏桐抬手轻抚着蒲儿的脸,哽咽道。 拒霜等人早已离世,贤贵妃留下的故人中,也仅有蒲儿和菖儿了。在宫里的这段时日,岳疏桐看着她们,常常回想起从前与拒霜等人相处的日子,虽难免伤感,却也有些许安慰。 “疏桐姐姐,我们会给你写信的。”菖儿道。 “你们自小入宫,如今出去,打算去哪儿?” “我们还有叔父在家乡,想去他那里借助几日,至于以后嘛……这次陛下赏赐了不少银钱,我和菖儿打算开一家酒坊。我们祖上曾是酿酒的好手,留下了很多秘方,但我们父亲志不在此,就把祖业荒废了,现在我们打算重新将祖宗留下的基业拾起来。”蒲儿眼中光亮点点,尽是对往后日子的期盼。 “好。只是你们年纪尚小,若是有人欺负你们,一定要同我说。”岳疏桐嘱咐道。 “姐姐放心,”菖儿连连点头,“等我们酿出了好酒,第一坛一定给姐姐送来。” “好,那我就等着你们的好酒。” 岳疏桐和心无送蒲儿和菖儿上了离宫的马车,目送着她们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才转身回去。 “岳侯,请留步。” 忽的有人叫住了岳疏桐,岳疏桐循声望去,是祁青羊。 “祁大人。” 二人见礼。 “我有一事,方才退朝时便想请岳侯解解疑惑,可是人多眼杂,说话不方便,如今终于有机会了。”祁青羊似笑非笑道。 “祁大人请讲。”岳疏桐心生疑惑。 “岳侯,毁我师门的人,真的是司徒熠吗?” 祁青羊的问题让岳疏桐有些意外,一时愣住,却又很快反应过来,祁青羊应该是已经猜到了什么。 祁青羊继续道: “当初,我因公务在身,未能同纪兄一道前往谷老的住处。回来后,才有机会向纪兄问个究竟。纪兄说,岳侯告知他们,是司徒熠毁了我师门,杀害我师长,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岳疏桐大方承认。 “岳侯当初撒了谎。”祁青羊直接揭穿。 岳疏桐没有答话。 “毁我师门的人,应该是废帝段暄,而并非司徒熠。司徒熠他同我师门并无任何交集,他绝无动机。即便他知晓夫子的身份,也不会对一位已经隐姓埋名数十年,早已失势的亲王赶尽杀绝。这对于司徒熠,没有半点利益可言。唯一可能对夫子下手的,便只有废帝。因为一直以来,夫子在朝中,一直都背着‘谋逆’的罪名,杀了夫子,也算废帝竟先人未竟之事业。而岳侯却一口咬定是司徒熠所为,无外乎是为了让我等在陛下继伟前,可为陛下与岳侯所用。毕竟,在真相大白于天下之前,陛下和岳侯依然是谋害先帝的‘罪人’,若是直接告知我等,是废帝杀了夫子毁了师门,会让我等疑心,是陛下和岳侯已久有所图谋。” 祁青羊的一番推论,恰恰是岳疏桐此前的所思所想。 岳疏桐不得不佩服,祁青羊到底是在宦海沉浮多年,她在这样的老手面前,所有的把戏如孩童之间的游戏,一眼便被看穿不堪一击。 “祁大人说的不错。”岳疏桐沉声道。 他能猜到,得知被利用的祁青羊已经是怒火中烧。 “岳侯真是好算计。我一直都以为,岳侯是世间难寻的巾帼英豪,不曾想,如岳侯这般的英雄人物,也有不择手段的时候。” “祁大人赎罪。”岳疏桐赔礼道,“此前,一切皆是形势所迫,但岳某对夫子,对师长,对诸位大人从不曾存有半点不敬之心。岳某不敢请求大人宽恕。于师门,大人是岳某的师叔,于朝堂,大人是岳某的长辈,大人若是要打要罚,岳某不敢不领,绝无怨言。” 祁青羊沉默了半响,缓缓开口道: “岳侯虽救过我的身家性命,但就事论事,此事为岳侯一己所谋,对夫子,对师长不敬,是岳侯自己的事,若是赔罪,也应该是对这已故之人,而并非是对我这个苟活于世之人。我只是说出心中的推论,解一解惑罢了。还请岳侯今后好自为之,不要辜负了师门的教诲。告辞。”祁青羊未等岳疏桐再开口,便拂袖而去。 “姑娘,祁大人是生姑娘的气了吗?”心无小声问道。 岳疏桐注视着祁青羊的背影,默默点了点头。 “祁大人以后会不会不再理姑娘了?” “不会。日后在朝中行走,我们一定还会有交集。况且,他方才也说了,我应该对已故之人赔罪。此事我有无可争辩的错处,是我做得太过了。虽然,我事后常常悔恨不已,但错已铸成,无论是什么样的后果 ,我都该承受。” “姑娘做这些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想,姑娘的师父们会宽恕姑娘的。”心无安慰道。 “我怎敢奢望师长的宽宥。”岳疏桐苦笑道,“走吧,回去,给夫子和长老们的牌位上一炷香。” 回到宫中,因为蒲儿和菖儿等一众宫人的离开,栖凤宫已经很是空旷。 不过岳疏桐并未觉得不习惯,她已被封侯,段泓拨了新的府邸给她住,只要收拾好东西,她便可以离宫,去自己的府邸居住了。 岳疏桐走到此前供奉的临穹山夫子和星隐长老等人的牌位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一炷香,跪在蒲团上,一遍又一遍地诵念经文。 这些牌位,自岳疏桐住进这里的第一天起,便设立了。从前颠沛流离,如今终于可以祭拜,以表哀思了。 她向来不信神佛,但为了师长的来生,为了赎回自己的罪过,她也甘愿求一求。 第161章 搬入侯府 岳疏桐就这么跪了一夜。 翌日,她照常穿上朝服去上朝。 作为功劳最大的人,她被特准坐在段泓下首的位置。 退朝后,段泓带她到承意殿说话。 “内侍监昨日便来回禀我,说侯府应当已经收拾妥当了。”段泓道。 “是。我也已经收拾好东西了,随时都可以搬过去。” “阿灼走得这么痛快,就没有半点不舍我吗?”段泓佯装不悦道。 岳疏桐笑了。 “阿灼如今已经是外臣,外臣怎好住在宫里呢。” “外臣,外臣……阿灼这是要与我疏远了吗?” “臣不会与陛下疏远的。”岳疏桐无奈安慰着,“臣会时常来宫里看望陛下。” “阿灼不要以臣自称。”段泓又道。 “好,好。” “阿灼的府邸在安源坊,离宫最近,入宫也方便。阿灼可要常来。” “其实,府中不过我与心无居住,实在无需住在这样的地方,也不必住这样的府邸。太过奢靡了,我心中不安。”岳疏桐蹙眉道。 段泓送给岳疏桐的府邸,是从前一位公主的住处,已经多年不曾有人住过。当年这位公主极为受宠,府邸自然也修得气派奢华,自她离世之后,便一直空置着。 “可阿灼居功至伟,若是不受赏,让其他人如何自处呢。”段泓道。 “所以,这也正是无奈之处。”岳疏桐叹道。 她本就是农家女,儿时过得清苦,如今得到这泼天的富贵,却让她愈发想起当初在家里的日子,以及乡亲们。那样的府邸,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那万亩良田,不知能养活多少人家。 “陛下,贤则公主求见。”墨玺传话道。 “师姐来了。快请。” 向只影入殿,想要向段泓行礼,被段泓拦住。 “师姐,你见我不必行礼。我们还像以前一样。”段泓道。 “是。” “师姐,你快坐。”岳疏桐拉着向只影坐在自己身边,“我们有好多日都没好好说话了。” “所以我便入宫来找你了。”向只影笑道。 “师姐还未搬去府邸吗?”岳疏桐问道。 “我今日来,便是为了府邸一事。” 段泓赐给向只影的府邸与岳疏桐的府邸只相隔一条街,也是华丽非常,不输几位长公主的住处。 “是哪里不如意?” 向只影摇了摇头。 “陛下,我一个人住在那么大的宅院里,太空旷了,我想去与阿灼做个伴。阿灼的侯府那么大,应该能多加一张床吧?” “好,我也想与师姐作伴!”岳疏桐抢先答应了。 “阿灼这般乐意,我还能说什么呢。”段泓笑道。 “谢陛下。还有一事,是关于师兄安葬的事。” “师姐只管说。” “师兄自小便长在临穹山,我想,能不能让师兄落叶归根。葬在山下,也算是同长老们做个伴了。若是葬在这里,他举目无亲,该很是寂寞……”向只影垂下眼,很是伤感。 “师姐说的是,就按师姐说的办吧。”段泓轻声道,“如粹和荧儿,也同师兄做个伴吧。这样,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谢陛下。” “师姐,我们明日便搬到府邸去住吧。” “好,左右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马上要住到一起去,岳疏桐和向只影自然兴高采烈,段泓倒一时插不上话了。 第二日,岳疏桐上完朝后,便与心无拿着不多的行李,来到了府邸。 早有好些侍女和小厮等在门外。 岳疏桐一下马车,便见到众人乌泱泱跪倒一大片。 “都起来吧。” “谢岳侯。” 进了府邸,还未走到厅上,便有小厮来报: “岳侯,定国公派人来了。” “禀岳侯,隋大人带着夫人来了。” “罗大人携夫人来恭贺岳侯乔迁新禧。” “曾老夫人亲自来探望岳侯,已经到门外了。” “大长公主派人送东西来了,请岳侯快去迎接。” …… 整整一个上午,镇国侯府门前车水马龙。祈安城中的无数勋贵得知岳疏桐乔迁,纷纷带着礼物前来道喜。 这其中,有好些人,岳疏桐并不认得,却又不得不应付着。 到了中午时,岳疏桐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笑僵了。 用完午饭后,访客才渐渐散了。 “真是累啊……”岳疏桐坐在桌前,继续吃着桌上的剩菜。 心无也坐下来,大快朵颐。 “岳侯可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儿,有人上赶着巴结,也是情理之中。”向只影款款走来,在岳疏桐身边坐了下来。 “师姐方才去躲清闲,现在又出来了。”岳疏桐小声抱怨道,“那些人好生烦人,师姐若在,还能帮我挡一挡。” “陛下虽封我为公主,却到底不如岳侯位高权重。旁人巴结我,又能得到什么呢。” “岳侯,岳侯若是还想用饭,我吩咐伙房再做些菜吧。”一位婆子上前道。 “不必,这些菜还没怎么吃呢。”岳疏桐摆摆手道,“大娘贵姓?” 婆子一脸惊惶,回答道: “奴婢姓何。” “何大娘,你带人将其余桌上的菜散给街上行乞的人。至于这些贺礼,收到库房吧。” “是。” “另外,吩咐府里的人,日后关起门来,大家不必多礼,只要不生事,不仗势欺人,不贪赃枉法就好。若是有谁敢违背,我绝不饶他们。” “是。” 何大娘带人将残羹剩饭撤了下去。 “师姐,尝尝这酒,他们说,这是西域来的。”岳疏桐为向只影斟上酒,“心无,你也喝一点。” “姑娘,我不要,我一沾酒就醉。”心无护住面前的酒杯。 “这是甜的,喝不醉人。” 心无只好将杯子递了上去。 “姑娘,我只要一点点。” “以后这样的场面,只怕还多着呢。”向只影道。 岳疏桐冷笑道: “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今天来的人,哪一个不是有私心?师姐不知道,那曾老夫人,从前我随陛下赴宴时,她从不正眼瞧我。宴席上剩下的饭菜,她宁可让人全部倒给猫狗,也不会给我们这样的人。可今日她来,不仅带了好些名贵的礼物,还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邀我去吃她的寿宴。” “此一时彼一时。从前,阿灼你是稷王身边不起眼的乾魂,如今,你是陛下的肱股之臣。在临穹山时,我常听师父说起山下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怎样丑态必出,我还不信,今日听你一说,哼,真是令人不齿。要我说,那寿宴,不去也罢。” “我正有此意。”岳疏桐点点头,“我是不喜这种场面的,迎来送往,虚情假意,没意思得很。” “姑娘,大鸟,大鸟……” 岳疏桐看向心无,只见心无已经面色绯红,趴在桌上,双眼迷离地看着天空。 “还有大乌龟,大鱼……还会飞……姑娘,我要今天那个大花瓶,姑娘赏给我……还要那个鲤鱼的簪子……” 岳疏桐和向只影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来人,快带心无姑娘下去歇着。再吩咐伙房,煮碗醒酒汤来。”岳疏桐捂着已经笑得有些痛的肚子,道。 第162章 魂归故里 心无睡了整整一个下午才醒了酒。 “这是你要的花瓶,还有那枚簪子,我已经放到你的妆奁里了。”岳疏桐端着一碗醒酒汤,坐在心无的床边。 “姑娘?我是不是说胡话了?真丢脸……我都是乱说的……”心无拉起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 “都是我不好,我原以为那酒喝不醉人的。”岳疏桐轻笑道,“那些人拿来的那些礼物,你若是有喜欢的,只管拿去,留在库房,也只是积灰罢了。” “可是那花瓶,还有那簪子,都不是寻常物件。”心无露出一双眼睛,望着岳疏桐。 “还能怎么不寻常,不过都是给人用的东西,你只管拿去。”岳疏桐并不在意。 “多谢姑娘。”心无小声道。 “岳侯,有客求见。”心无房外响起了何大娘的声音。 岳疏桐倒吸了一口凉气。 经过了今日上午这一遭,她早已疲于应对那些素未谋面的人了,却又不得不应付着。 “你再躺会儿吧,我去了。”说罢,岳疏桐走出了屋子。 厅上早已坐满了人,有岳疏桐见过的,也有说过几句话的,更有从未见过的。 众人见了岳疏桐,顿时打开了话匣子,又是道喜又是恭维。 “岳侯可还记得我?我是黄大人的堂兄,当年我们在彭老的寿宴上见过面的。” “岳侯,在下骆子杰,从前我们见过的,岳侯应该没有忘记吧?” “岳侯,这是拙荆母家的外甥,仰慕岳侯的绝代风华,今日求我带上他,来面见岳侯,以表敬意。” …… 岳疏桐强颜欢笑着,请众人坐下说话。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岳疏桐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直到夜色渐浓,何大娘来到厅上,说晚宴已经备好了。 又是一番热闹非凡的宴饮。直到深夜,人终于散了。 被敬了不少酒的岳疏桐已经撑不住了,交代何大娘收拾残局后,便去睡了。 毕竟她还要上朝。 第二日早朝退朝后,为了躲那些访客,岳疏桐径直去了承意殿。 “我听说,岳侯府上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段泓调侃道,“怎么岳侯不去待客,来我这里?是不是府上伙房里的菜蔬不够了,来宫里讨要?” “陛下取笑我。”岳疏桐翻了段泓一个白眼,道。 “你到我这里来躲清净?” “也就只有陛下这里,能让我清心了。”岳疏桐叹道,“那些人,烦人得很,我不想同他们打交道。说起来,此事都怪陛下。” “怪我?为何怪我?” “都怪陛下给我封了这样的爵位,才让那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上门来叨扰我,” “这么说还是我的错了。可是谁让阿灼有勇有谋,谋划得当呢,若无阿灼,我也回不来,更坐不上这个位子。”段泓笑道。 “还请陛下下道旨吧,不要再让人来打搅我。不然,再这样下去,我那里的菜蔬就真的不够吃了。” 段泓笑了起来,很快又收敛了笑意,道: “倒也不用特地下旨。如今有件事,还需阿灼替我走一趟。” “何事?” “你知道的,师姐希望将师兄、荧儿和如粹安葬在临穹山下。他们是因我们,为我们而死,论理,我是应当亲自去扶灵的,可是我刚刚登基,事务繁多,实在走不开。所以,阿灼若是愿意,替我走一趟吧。” 岳疏桐求之不得,忙应了下来。 “内侍监已经看好了日子,也定好了路线。后日,是师兄的葬礼,三日后,便可启程前往临穹山,路上刚好可以接上荧儿和如粹。” “是。” 葬礼的那一天,云翳蔽日,阴风怒号,寒冷刺骨。 段泓亲自前往,祭奠竹猗。 竹猗葬礼上的一切,皆以亲王的礼制来办,还另做了一场极为盛大的法事。皇亲国戚,朝中文武百官也悉数到场。大长公主亲自主持葬礼上的全部事务,太皇太后也派人前来吊唁。 竹猗生前被司徒熠扣上的污名已被洗刷干净。祁安城中好些文人学士听闻了竹猗的风骨,心生钦佩,也纷纷赶来,以表哀思。 岳疏桐和向只影以妹妹的身份,着一身孝服,一直守在竹猗灵前。 终于到了启殡的日子。段昶、段泽和段润骑着马,岳疏桐和向只影乘着马车,跟在竹猗的棺椁后面,启程前往临穹山。 因送葬的人太多,走得便慢了些,五日之后,才走到了安葬荧儿和如粹的地方。 荧儿和如粹丧仪自然以公主和亲王之礼来办。 风更大了些。 岳疏桐搀扶着向只影,看着荧儿和如粹那小小的棺椁被抬了出来。 向只影几欲向前,岳疏桐担心她会撑不住,紧紧拉住了她。二人抱头痛哭。 接上了荧儿和如粹,浩浩荡荡的人马开始往临穹山出发。 又走了七日,终于到了临穹山脚下。 此时的临穹山山顶,远远望去,已是一片荒芜,再也不见当初学宫,好像这里从来没有过那样意气风发的一群学子,在此地学习,生活。 萧条的景象宛如一根刺,直直地扎入了岳疏桐的心里。她忍着极大的痛楚,看着竹猗、荧儿和如粹的棺椁缓缓下葬。 她从未想过,再次回到临穹山,竟是如今天这般。 段泓亲自为三人的墓碑题了字,还将当初向只影写给荧儿的墓志铭誊抄了下来,命内侍监找天下最好的匠人刻碑。 三座石碑落成。纸钱如雪,冬阳苍白,愈发显得凄怆。 “阿灼,我们去山上看看吧。”向只影轻声道。 “好。” “姑娘。”心无和向只影的侍女上前,想要搀扶二人。 “不必,你们在此等我们。”岳疏桐道。 “疏桐姐姐,我陪你们上去吧。”段昶不太放心。 “无妨。” 二人缓步上山,昔日的学宫已是一片断壁残垣,还有几只野狐拖着瘦骨嶙峋的身子,在瓦砾中找寻着食物。哪怕是向只影,也辨认不出哪里是省身殿,哪里是羲和宫。 岳疏桐看着眼前的情形,只觉得往日在这里所有的欢愉,都像是一场梦一般。 向只影向前走了几步,便再也走不动了,她抽泣着,拿出一块手帕,捧起了一些土,细细包好。 “还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只能带走一点家里的土。”向只影小声道。 岳疏桐和向只影朝着学宫三叩首后,依依不舍地离开。 第163章 冤家路窄 返程的路,岳疏桐做主选了另一条更近的道路。 为了更便宜些,岳疏桐让段昶等人带一半人马先行,她和向只影带着剩下的人在后面慢慢走。 快到祁安城时,岳疏桐下令原地歇息。 此地是一片疏林,邻近一片庄子和田地。此时不是农忙的时节,田中并无人耕作,只有几个小娃娃嬉戏打闹。 岳疏桐让心无传令,任何人不得打搅百姓,不得踩踏农田,更不得欺凌幼童,只许吃携带的食物。 岳疏桐觉得有些闷,便下了车,在外面坐着。 “姑娘,起风了。”心无取来一件大氅,为岳疏桐披上,“姑娘,你说巧不巧,这里的庄子,刚好是陛下赐给姑娘的。” 这倒是让岳疏桐有些意外。毕竟自打她搬入侯府,便忙于应付来访的客人,还未来得及查看段泓给她的诸多田产。 左右无事,况且此情此景,也让岳疏桐回想起了儿时在家里的一切,便说要去走走。 心无提议多带几个人,岳疏桐同意了。 庄子里,家家户户房门紧闭,静得有些诡异。 “姑娘,我怎么觉得这里这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心无四下打量着。 听心无这么一说,岳疏桐也觉得眼前的庄子颇为熟悉。 “姑娘,我想起来了,这不是当初我们借水的庄子吗?我们还在这里教训了那个无赖,我记得,好像是叫邢老爷……” 岳疏桐也想起来了,此地就是邢家庄。 “正好 ,我们来看看邢老爷有没有学乖。”岳疏桐道。 凭着记忆,岳疏桐找到了邢老爷的宅子。 心无上前敲门。 不多时,门打开了一道缝隙,一位小厮探出头来。 “做什么?”小厮不耐烦道,打量着心无及其身后不远处的岳疏桐。 小厮猛然一惊,立刻退了回去。 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大门敞开,只见邢老爷带着家中上下人等,满脸堆笑地出来迎接。 “草民刑万金,叩见岳侯。不知岳侯驾临,有失远迎,还请岳侯赎罪。”邢老爷跪下行礼道。 “你如何认得我?”岳疏桐故意不让邢万金起身。 “岳侯不知,天下都在称颂,岳侯乃是千古第一巾帼英雄,岳侯当初斩杀敌人的英姿已被画师描摹下来,传到了各处。草民府上也有一幅。草民常常带着家中小女瞻仰岳侯风采,让小女以岳侯为楷模,一定要……” “好了。”岳疏桐打断了他。 邢万金的恭维让岳疏桐觉得一阵恶心。 “是,是,岳侯若不嫌弃,还请入寒舍一叙。” “正好,我也想问问邢老爷,将庄子治理得如何。” 杨总管立刻答道: “回岳侯的话,我家老爷勤勤恳恳,将庄子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周围的人无不称颂。我家老爷他……” “放肆!”心无立刻喝止了他,“你是什么东西,谁让你说话了,没规没矩,你们邢家就是这么管教人的?” 杨总管愣在当场,一时不知所措。 邢万金剜了杨总管一眼。 “掌嘴!” 杨总管只好自打嘴巴。 “我多嘴,我没规矩,我该死,我多嘴……” “好了,起来吧,我们进去。”岳疏桐道 “是,是……”邢万金立刻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迎着岳疏桐进去了。 邢府的院子,不像外面看起来那样简朴,其奢华程度让岳疏桐叹为观止。 她很难想象,邢万金这样只管着一处庄子的乡绅,怎么会有这般富丽堂皇的府邸。 “你这住处还真的不一般。”岳疏桐沉声道。 “不过是陋室罢了,让岳侯见笑了。” “这可不算是什么陋室。” “岳侯谬赞了,草民的住处,肯定无法同岳侯的侯府相比。岳侯请坐。” 丫鬟端上了茶。 “岳侯请,这是上好的云雾茶。” 岳疏桐没有碰茶盏,只是冷眼看着邢万金。 邢万金被看得有些心虚,但还是笑着同岳疏桐说话。 “岳侯请看,这幅《冲锋陷阵图》是草民从祁安城最好的画师手中购得的,草民私以为,唯有这幅,把岳侯的飒爽英姿描绘得淋漓尽致。”邢万金引着岳疏桐看身后的画作。那副殷勤姿态,同当初凶神恶煞的恶霸判若两人。 画上的岳疏桐,面容干净,脸上的疤痕并未被画下来。 对于这种溜须拍马之作,岳疏桐并无半点兴趣。 “邢万金,你还认得我吗?”岳疏桐冷冷道。 邢万金一愣。 “岳侯此话何意?” “在此之前,我们见过。怎么,你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了?” 邢万金盯着岳疏桐看了片刻,脸色突然变得灰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想起来了?”岳疏桐冷笑着。 “草民……草民……草民有眼不识泰山,岳侯恕罪,岳侯恕罪……”邢万金抖如筛糠。 “原来你也有这么害怕的时候,那日见你,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你得罪了我倒也罢了,你可知那日的男子是谁?”岳疏桐俯下身,道。 “是……是谁?”邢万金嚅嗫着。 “是当今圣上。” 邢万金顿时瘫软在地,眼神逐渐涣散。 “当初,圣上与本侯尚流落民间,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踩一脚的,特别是像你这样的人。” 邢万金挣扎着跪起来,头磕得震天响。 “岳侯饶命,岳侯饶命,岳侯饶命!求岳侯饶小人性命,小人愿意献上所有的家业!” 心无嗤笑了一声,。 “献上家业?真是好笑,整个庄子都已经被陛下赐给我们姑娘了,你的家业也早就是我们姑娘的了,你方才那么殷勤备至,难道不是因为知道这件事?” 邢万金急哭了,涕泗横流,不知该说些什么。 “本侯奉旨送宁王、安王和福德公主的灵柩返回故里,到你这里来只是顺路罢了,你还是先回禀庄子里事务吧。”岳疏桐坐了下来。 “遵命,遵命……”邢万金哆哆嗦嗦想要站起来。 “让你起来了吗?” 心无一声断喝,邢万金被吓得立刻趴在了地上。 “是,是,小人不起来,不起来……快去,快去拿账簿……”邢万金吩咐道。 很快,几本簿子便送到了岳疏桐的手中。 “请岳侯一阅。” 第164章 严惩恶霸(一) 岳疏桐翻看着账簿。账簿上所记的,乃是近几年邢家庄所产粮食、布匹、菜蔬等东西的数额,产了多少,又收了多少,邢府自留多少,上缴多少。 数目上,按着大周的律例来的,倒是并无什么异样。 “只有这几年的?”岳疏桐问道。 “回,回岳侯,账簿……账簿太多,恐岳侯翻看不便,故只取了这些。但是以往的账目也同这上面一样,绝无错漏,绝无错漏。”邢万金额上冷汗涔涔。 “是吗。”岳疏桐并不相信他的鬼话。 若这账簿上的数额是真的,邢府绝不可能这般奢华。 “是,是。都是真的,都是真的……”邢万金连声道。 “你当本侯是三岁稚童,这般好糊弄?”岳疏桐将账簿重重地摔在邢万金脸上,“你敢说,这上面所有的账目没有半点作假吗?” “确无半点作假,无半点作假,小人没有这个胆量……”邢万金依旧嘴硬。 “你这般笃定?若是有半句假话,怎么办?” 邢万金一时语塞,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岳疏桐。 “赶快回话!”心无一脚踹在了邢万金腰上。 邢万金疼得直吸气,磕磕巴巴地说: “若是有半句假话,小人听凭岳侯处置。” “好,有你这句话就好。”岳疏桐冷笑道,“本侯从前便是农家女,生在庄子上。一户人家若是有壮年劳力,无冻无旱无涝无虫,勤勉耕作,地里一年能得多少石粮食,我知道;若是没有壮年劳力,一年能得多少石粮食,我也知道。若是有妇人纺织,从日出一直做到日落,每日不停歇,一年能得多少线,多少布,我也一清二楚。而这些辛苦所得的粮食布匹,以近几年的行情,能得多少银钱,我也知道。你这账目,骗得了不事耕织之人,骗不了我。这账上所记,乍一看并无异样,实则尽是假话。若是真的按这上面所写,你这住处,还能这般富丽堂皇?你只是庄子上的乡绅,若是只靠收底下百姓的租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家业?!” “岳侯明鉴,岳侯明鉴,这家业……这家业是自小人的祖辈起,便开始积攒,到小人这里,才……才得以这样体面。”邢万金再次叩头不止。 岳疏桐冷哼一声,站起身,在堂上来回走着,看着。 “这幅画,若本侯没有看错,应当是胭脂书生所作。这胭脂书生画技高超,视画如命,他的画作,本就受人追捧,一度价比黄金。你还真是舍得,花这么多钱,买这么一幅画。” 岳疏桐突然说起堂上的画作,邢万金自然摸不着头脑,只能老老实实地答话。 “小人实在是仰慕岳侯的英姿,才托人买下了这幅画作,哪怕画作昂贵,一时也顾不得了。” “你这桌案所用的木材,看纹理和色泽,应当是琼州擎天木吧?” 邢万金更加不明所以,一时不知怎么回话。 “你难不成要告诉本侯,你是因为实在喜爱这擎天木所制的桌椅,才一掷万金,买了下来?” “是,是,岳侯料事如神,确实如此……” 岳疏桐忍不住,笑出了声。 “姑娘,你笑什么?”心无问道。 “心无,你不知道,这擎天木一经砍伐,若是没有立即处理,便会开裂,其花纹也会变成黑色的纹理,就做不成任何东西了。故砍伐擎天木的时候,都会有打造物件的工匠跟着,为的就是在砍下擎天木之后,立刻动手,将木材剖开,制成买家所需的东西。擎天木本就罕有,又因为琼州与其他州郡隔着茫茫大海,运送任何东西,都要无数的人力物力,因此,擎天木所制的东西,一度有价无市。多少达官贵人,皇亲国戚,终其一生都不得。” “这样珍贵的东西,邢万金这里却有?” “我正是奇怪这一点。当初先帝在时,曾想要将库房中那套擎天木的桌案赏给陛下,陛下因觉得太过奢靡,便没有答应。邢万金,你还真是会享受,陛下都不忍受用的东西,你这里不单有,还比宫中库房里的那套更大,色泽更好。哪里来的?” “回岳侯的话,此物是小人在琼州的表弟送给小人的。小人绝无对陛下不敬之意,小人……” “我问的是,你买这套桌案的钱是哪里来的?”岳疏桐打断了邢万金的解释,“就这样一座庄子,若是按照你账簿上所写,哪怕是从你的祖辈之时开始积攒财物,一直到如今,即便是年年风调雨顺,所得的钱财也远远不够买这样一套桌案。你哪里是勤勤恳恳打理着庄子,你们分明是从庄户身上吃肉喝血!” 邢万金瘫软在地,再也想不出辩解的话。 “我来的这一路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整个庄子,除了几个玩耍的孩童,见不到一个人。人呢?”岳疏桐质问道。 “人……人……”邢万金不知该作何解释。 心无抽出佩刀,抵在了邢万金的脖颈上。 邢万金瞬间被吓得魂飞魄散,面如土色。 “岳侯饶命,我说,我说。人,人都在西边林子里,都在西边林子里……” “在干什么?” “在干活……” “带路。”岳疏桐冷声道。 这个时节并不是农忙的时候。况且,即便是确有农活要做,也不应当整个庄子的人都去了。 邢万金战战兢兢的在前面引着路,心无在一旁,依旧用刀架着他。 “岳侯,到……到了……”邢万金指着前面的林子。 眼前的景象让岳疏桐着实一惊。 虽说是林子,但树木已经被砍伐殆尽,变成了一片平地。在这片平地上,堆砌着各种砖石、树木,近百口人在这里劳作着,但并不是在做农活,而是正在盖房子。 如今已是冬季,哪怕岳疏桐穿着冬衣,尚觉得不算暖和,而这里劳作的庄户们,却还只穿着单衣和草鞋,冻得脸色灰白。 他们费力地搬着砖块,拖拽着木材,即便已经精疲力尽。可监工们犹嫌不足,拿着皮鞭不停地抽打着,口中还不断说着污言秽语。 “别偷懒,都快点!再敢磨磨蹭蹭,小心老子打断你们的腿!” “就你这这把老骨头,若不是邢老爷大发慈悲给你口饭吃,你早饿死了!你不干活,怎么报答老爷的大恩大德?” “要想吃饱饭就给我老实干活,在这么拖拖拉拉的,你们全家就等着饿死吧!” 岳疏桐怒火中烧。她一个箭步向前,紧紧握住了皮鞭。 第165章 严惩恶霸(二) 那监工一脸疑惑地转过头,看清眼前之人是一位女子之后,又变得凶神恶煞。 “你是哪里来的,敢和你爷爷我作对?再不滚开,小心我打死你!” 说罢,那监工还作势举起拳头,想要吓一吓岳疏桐。 “你这混账,这是岳侯,还不快见过岳侯!”邢万金急得面红耳赤。 监工一愣,忙扔掉皮鞭,跪倒在岳疏桐脚下,不断磕着响头。 “岳侯饶命,岳侯饶命,小人眼拙,未能认出岳侯,请岳侯恕罪。” “让所有人都停下来。”岳疏桐下令。 “是,是,都停下,都停下!”邢万金喊道。 庄户们停下了手中的活,看向岳疏桐,不悲不喜,眼神木然。 “这是在做什么?” “回岳侯的话,这是在……在盖房子。”邢万金小心回话道。 “本侯当然知道是在盖房子!你别想欺瞒本侯,还不老实交代!”岳疏桐喝道。 心无手中的刀压向了邢万金。 “我说,我说!”邢万金连忙躲闪,“小人想在此处盖……盖一座库房,好容纳粮食,若是遇上灾年,也好赈灾……对,是为了赈灾……” 岳疏桐冷哼一声: “库房?邢万金,你家里还真是讲究,盖库房要用琉璃瓦吗?” “你还敢欺瞒岳侯!你可知这是什么罪过!”心无用刀刃抵住了邢万金的喉咙,只需用一点力,邢万金便要身首异处。 “不敢,不敢……”邢万金不停地摆着手。 “不敢?从本侯问话开始 ,你口中有一句实话吗?这处庄子已经被陛下赐给了本侯,你这般谎话连篇,胡言乱语,妄想欺瞒于我,你眼中还有没有天子!还不从实招来!”岳疏桐耐心消耗殆尽,已是怒不可遏。 “是,是,小人都说,都说。”邢万金跪在地上,仿佛一条丧家之犬,“小人想在这里盖一座宅子,等日后,我儿娶亲时用。左右当下不是农忙的时候,庄户们闲着也是闲着,小人就想让他们都来干活,这样,小人也好给他们工钱,让他们过冬。至于今天这些监工们……都是他们拿着鸡毛当令箭,小人三令五申,不得苛待庄户们,他们……他们定是趁着小人不在,才敢这般放肆。” “你把自己摘的还真干净。”岳疏桐抬脚踩住邢万金的肩膀,“给庄户们发工钱?敢问你的工钱有多少,为何大家连一件厚一点的衣裳都没有?不准监工苛待庄户,你看看他们身上的伤,有几块好地方?!连六旬老者都被你拉来干苦力,你可真是心狠手辣,狗胆包天!且不说依我大周律令,非不得已,林地不得挪为他用,单说你如此欺压庄户,就已经是罪该万死!不错,他们是受你管辖,但他们不是你的奴隶,不是由着你呼来唤去的!更不要说,此地如今已为本侯所有,是谁准许你如此对待本侯的百姓?!”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邢万金的头重重磕在地面上,很快便渗出了血。 “你确实该死。不过,若是不把你做过的孽一一理清,就让你这么死了,真是太便宜你了。无论如何,本侯都要给这里的百姓们一个交代。”岳疏桐一踹翻了邢万金,道。 “姑娘,怎么做?”心无问道。 “待会儿,我写一封书信,你骑上那匹白马,把信送到祈安城去,请邓大人立刻派人过来。”岳疏桐吩咐道。 “姑娘,还是让别人去吧,我要是走了,没人守着姑娘,我不放心。”心无轻声道。 “无妨,以这个混账的本事,还动不了我。这封信很要紧,换成旁人,就该是我不放心了。” “是。” 岳疏桐高声喊道: “诸位,我就是镇国侯。邢家庄已经被陛下赐给了我,从今往后,除了我的命令,你们无需听从任何人。现在,你们快点回家去吧。” 庄户们先是一愣,继而开始面面相觑,有几位还在窃窃私语。 “快回家去吧,起风了,太冷了。”岳疏桐又道。 有几位庄户想要跪地向岳疏桐行礼。 岳疏桐立刻道: “你们见了我不必多礼。快回家去吧。” 庄户们这才散了。 岳疏桐命随行的禁龙卫将邢万金等人赶回邢府,并将邢府团团包围,收走了邢府里所有的一切可能用于自尽的东西,封锁了账房和库房,不准任何人出入,也不准生火。 她则回到马车上,将写好的信交给心无,要她立刻出发。 “阿灼,你们去哪儿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向只影追问着,很是担忧。 岳疏桐便将在邢家庄发生的事说与向只影。 向只影听闻,惊骇得说不出话。 良久,她才轻声道: “竟然会有这样的事……” “师姐幼时也是在庄子里,可年数太久,应当不记得了。可我还记得。邢万金这样的禽兽行径,我儿时便见过。” “阿灼,你打算怎么做?” “我方才让心无去祈安城,请刑部的人来。这个邢万金这般残害我封地上的百姓,我定不会轻易饶了他!我要让他血债血偿!” 岳疏桐一直等到深夜,只听得马车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岳侯,岳侯,不好了,一队人将我们包围了。”一位寺人将车帘掀开了一角,一脸惊惶道。 “怎么回事?”岳疏桐下了车。 只见不远处火光点点,已经围成了一个圈子,将岳疏桐一行人团团包围。 随侍的人很是害怕,纷纷问该如何是好。 “不必担心。整个大周,除了陛下,没人能动我。应当是有什么误会。”岳疏桐安抚众人。 “大胆贼子,还不束手就擒!”黑暗中,传来一声叫喊。 “你们是何人?”方才报信的寺人高声问道。 “我们大人乃是泺州刺史,庆大人!”对方答道,“尔等若是束手就擒,可饶你们性命!” “误会了,误会了。”寺人喊道,“我家贤则公主和镇国侯奉陛下旨意,护送宁王殿下、安王殿下,以及福德公主的灵柩返回故里。如今回祈安城复命,路过此地,扎营歇息,不是什么贼子。” “大胆!还敢冒充公主和岳侯!即刻拿下!” 第166章 严惩恶霸(三) 电光火石间,一大队人马涌了上来。 “不要惊慌!”岳疏桐稳住人心,“我就是镇国侯,让你们刺史大人出来与我谈。”岳疏桐对那一队人马道。 “像你这种贼人,也配与我们刺史大人谈。”为首的人道。 “既然你们不愿让本侯见刺史,那可否告诉本侯,为何出动这样大的阵仗?” 可来人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将岳疏桐一行人围得更紧。 “阿灼,出什么事了?”向只影的声音自身后马车传来。 “无事,一些误会罢了。我自会解释清楚,师姐你不要出来。”岳疏桐小声道。 “我看你是一介女子,若是束手就擒,我们大人可留你一份体面!” “总要让我知道我所犯何罪,竟能劳动刺史大人亲自前来?”岳疏桐整了整衣裳,并不慌乱。 “你冒充镇国侯,这个罪名,还不够治你的罪吗?!” “哦,竟然是因为这个?看来,是有人检举我了?” “不错!” 岳疏桐心下生疑。返程的路上,为了避免麻烦,她并未通晓沿途各州郡,泺州刺史若是不知实情,并不奇怪。 但是,是谁向泺州刺史送了消息,诬告她“冒充”的呢? “有什么话,牢里说吧。”几个官兵一拥而上。 “住手!不得无礼!这是镇国侯。若是惹得镇国侯不快,你们担当得起吗?”随侍岳疏桐的人纷纷阻拦道。 “全部拿下!” 禁龙卫全部被岳疏桐调去看守邢府,眼下,岳疏桐一行人并无守卫,只有一些寺人、马夫、宫女等。他们显然不会是官兵的对手。 岳疏桐怕有人受伤,便开口道: “都退下。” “岳侯,这……” “退下。”岳疏桐重复道。 人散开了。 “你们疑心我是否是真的镇国侯,我自然也疑心你们的主上,是否真的是泺州刺史。让他出来见我,不然,我绝不会跟你们走的。”岳疏桐想要拖延一点时间。 若是没有意外,心无应当快赶回来了。 官兵们面面相觑。 不多时,有人转身离开。 很快,人群散开,一位年约五十,留着山羊须的男子缓缓走出。 “你这女子胆大包天,竟然敢冒充镇国侯!你不是说不见本官就不肯走吗,本官你也见到了,束手就擒吧。” “庆大人,若我当真是假冒的,那么,能搞出这样的阵仗,非我一人之力能做到。”岳疏桐仍旧站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 “怎么,你还有同伙?若你能供出同伙,公堂之上,本官可为你求情。” “那就请等一等吧。我那同伙有事离开了,很快就会回来。” “你先耍什么花样!” 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听声音,仿佛有上百人。 “什么人?”泺州刺史环顾四周,有些慌乱。 “自然是我的同伙。”岳疏桐笑道。 “你……你……本官告诉你,这里有千余名官兵,你不是本官的对手。” “真是色厉内荏。”岳疏桐暗想着。 “姑娘,姑娘!”心无的声音传来,“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阻拦我,给我让开!” “我乃刑部侍郎董律,特来缉拿案犯,尔等速速让开!” “刑部的大人?哼,你闯大祸了,刑部的大人都知道了,亲自来捉拿你了。”泺州刺史喊道。 如人墙一般包围着岳疏桐等人的官兵终于被心无推开了一道口子。 “姑娘!姑娘,我怎么说,我不在,果然出事了吧。”心无跑上前来,面露焦急之色。 “无妨,也不是什么大事。”岳疏桐笑道。 “还说不是大事,这么多人包围着姑娘,若是我来晚了,还不知道他们要怎样呢!” “董大人,董大人,你瞧,就这个女子,竟然敢冒充……” “下官刑部侍郎董律,见过镇国侯。”董律仿佛没有看到泺州刺史,径直走到岳疏桐面前行礼。 “董大人,一路辛苦了。”岳疏桐道。 “下官接到了岳侯的信,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但愿没有误了事。” “董大人来得及时,不曾误事,只是有些误会。不过,大人一来,想必这误会也就迎刃而解了。”岳疏桐笑道。 “愣着做什么,还不来见过岳侯!”董律看着泺州刺史,脸上阴云密布。 泺州刺史看看董律,又看看岳疏桐,又看看董律,终于反应过来,扑倒在岳疏桐脚下。 “岳侯恕罪,岳侯恕罪!下官是被小人蒙骗,才未能识得岳侯,还请岳侯恕罪。” “你弄出这样的阵仗,若是本官晚来一小会儿,你们岂不是要对岳侯无礼?还敢求岳侯恕罪!”董律怒道,“更不要说,贤则公主也在,你若是冲撞了公主,你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下官……下官……岳侯饶命,岳侯饶命!”泺州刺史狼狈地向前趴了几步,抓着岳疏桐衣裳的下摆,“下官是受小人蒙骗,不然,便是借给下官一万个胆子,下官也不敢得罪岳侯和公主!” “还没问大人贵姓。”岳疏桐的语气不喜不怒。 “不敢当,不敢当……下官姓贾,名忠甘。” “贾大人,起来吧。本侯相信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 “谢岳侯,谢岳侯……”贾忠甘爬起来。 “贾大人,你方才说,是受了小人蒙骗,敢问,这小人是谁,竟然能让一州刺史亲自出马。” “是……是……”贾忠甘支支吾吾。 岳疏桐方才就觉得事有蹊跷,如今见贾忠甘如此,便更加笃定。 “贾大人,这件事是一定会查下去的,你若是说了,也就罢了;若是不说,只怕是要治你一个知情不报之罪。”岳疏桐嘴角带笑,但目露寒光。 “下官说,下官说……是,是这邢家庄的邢万金,告诉了下官,说有人冒充镇国侯,还将他关押在家中。” “这可奇了,”岳疏桐做出一副十分惊讶的神情,“看来,这邢万金也是有些本事的,竟然能指使地动一州刺史。” “不,不,是……是下官觉得事关重大,才亲自带人前来的。”贾忠甘解释道。 “那贾大人应该已经明白了,并无人冒充本侯,那邢万金也是因为对本侯不敬,才被本侯下令关在家中的。”岳疏桐道,“这一切,都是他心存不轨,才引得贾大人如此狼狈。” 第167章 严惩恶霸(四) “是,岳侯说的是。” “董大人,我们走吧。贾大人也一起去吧,毕竟,我们都有账要和邢万金算一算。” “是,岳侯先请。”董律道。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邢府外。岳疏桐命禁龙军留一些人在此处继续把守,余下的人回去保护向只影。 “你们再次看守时,并无任何人出去吗?”岳疏桐问道。 “回岳侯,并无任何邢府的人进出。”一位禁龙军回禀道。 “并无任何邢府的人?那就是有邢府以外的人走动了?” 禁龙军被岳疏桐问得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答道: “有一位庄户,来交租子……岳侯恕罪,是属下看守不当。” 禁龙军跪下请罪。 “无妨,起来吧,不过是困兽之斗罢了。况且,你们也不知道,这个时节还不是交租子的时候,这不怪你们。”岳疏桐抬了抬手,道。 “谢岳侯。” 一行人来到邢府堂上,邢万金正焦急地来回踱着步。 “邢万金,本侯把董大人给你带来了。”岳疏桐笑道,“你的把戏实在是太拙劣了。没能救了自己不说,还险些把贾大人连累了。” 邢万金已经吓得脸色煞白,瘫坐下来。 “你这个老匹夫,你竟然敢诬告岳侯,你可知岳侯是什么人!更不要说,与岳侯同行的,还有贤则公主,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贾忠甘怒道。 邢万金已经说不出话来。 “此地现为本侯的封地,今日本侯心血来潮,想看看邢万金将这里治理得如何,岂料他不但满口谎言,意图蒙骗本侯,还将林地的树木尽数砍伐,要在这里盖宅子。非但如此,他还将此地的百姓当做奴隶使唤。本侯想着,邢万金所犯罪行绝不止这些,还请董大人好好查一查。”岳疏桐对董律道。 “岳侯放心,下官一定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董律带着人离开了。 “岳侯,敢问岳侯,下官能否回府?毕竟明天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贾忠甘小心翼翼地问道。 “贾大人这就要走?”岳疏桐故作惊讶,“难道贾大人就不想看着这个险些坑害了你的奸人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吗?” “这……”贾忠甘一时语塞。 “贾大人还是先请坐吧。”岳疏桐道。 她当然不会就这么放贾忠甘离开。方才这厮所说的话,岳疏桐一个字都不会相信。贾忠甘一定是与邢万金沆瀣已久,不然,邢万金怎么会与他搭上线,还能让他深夜带人前来。 贾忠甘只得惴惴不安地坐下。 许是邢府的账目太多,岳疏桐一直坐到清晨,才等到董律回来。 “董大人,如何?”岳疏桐问道。 “岳侯当真是料事如神,这邢万金果然罪行累累。”因为一夜未眠,董律的眼下已经有了一点淡淡的乌青,“岳侯请看。” 董律递上了一本小册子。 岳疏桐翻开细细查阅。当她理顺这册子上所记得账目,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册子上记载的,竟然是邢万金贩卖私盐所得的银钱数目,已有百万之多。 “你好大的胆子!”岳疏桐怒不可遏。 邢万金再次叩头不止。 “岳侯饶命,岳侯饶命……小人只是一时糊涂,只是一时糊涂。小人愿意将所有钱财上交,只求岳侯留小人性命!” “留你性命?你怎么有脸面说这样的话……”岳疏桐怒视着眼前的人,恨不得立刻将其撕碎。 “岳侯息怒,这还只是其中之一。剩下的,下官只怕还要问一问邢家庄的庄户们。”董律道。 “既如此,心无,你去将乡亲们召集起来。” “是。” 心无领命而去。过了约两刻钟方回。 “姑娘,人都齐了。都在外候着呢。” “请乡亲们进来吧。” “是。” 很快,邢家庄的庄户们乌泱泱地站了一地。 “乡亲们,这位是刑部侍郎董大人,我请他来,是为了查清邢万金所犯罪行,还请乡亲们相助。”岳疏桐朗声道。 庄户们有些不知所措,皆默然不语。 岳疏桐见状,又道: “不如这样,董大人若是问话,还请乡亲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们不必害怕,邢万金马上就要走了,他再也不能欺压你们了。” “对,咱们这里,已经被陛下赐给镇国侯了,现在,镇国侯才是咱们的主上,咱们再也不用怕那个姓邢的了。”人群中有人道。 “对,对,再也不用怕了……”无数人纷纷附和着。 岳疏桐向董律点头示意。董律命人搬上来一大摞账本。 “李牛是谁?”董律问道。 “是……是小人。”人群中挤出一位矮小瘦削的男子。 “这账目上所记,今年五月,你家中共打了十二石粮食,上交给邢万金五石,邢万金又上交官府三石,可有此事?” “回……回大人的话……邢……邢万……金……” “哎呀,听你说话,能把人急死!”一位妇人打断了李牛的话挤上前来,“岳侯,大人,我是李牛的婆娘,他是个结巴,还是我来说吧。” “好,说吧。”岳疏桐点了点头。 “方才,大人所说的,邢万金交给官府的粮食,小人不知真假,但小人交给邢万金的粮食,却并不是账上的数目。” “那是多少?”董律追问道。 “这个邢万金,丧良心!今年五月打的这些粮食,交给他的,足足有九石。当时,他们家来收粮食的狗腿子还嫌不够,还将我家里下蛋的那两只老母鸡也给抓走了。辛苦一年,好不容易等到麦子熟了,最后,什么也不剩……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还有一个聋了的老娘……”李牛的妻子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岳侯,大人,你们不要相信这账上的数,全是假的。我们这里,哪怕鸡下了两个蛋,邢万金都要全拿走,除非,鸡下了五个蛋,我们才能留一个。”一位老者道。 “你胡说!根本没有的事!空口无凭,你们合起伙来诬陷我!”邢万金脸涨得通红,尖声叫道。 “老汉我是庄稼人,不像那个姓邢的,一肚子坏水儿。老汉所说的,都是真的。”老者并不怕与邢万金对峙。 “大人,下官在账房的暗格里找到了这些东西。”一位官员带着一只木箱上前道。 “打开。”岳疏桐道。 木箱打开,里面全部都是账簿。 岳疏桐看向邢万金,邢万金再次面如土色。 董律拿起了其中一本,随意翻了几页。 “岳侯请看,这上面的账目,才是真的。” 第168章 严惩恶霸(五) 岳疏桐接过账目,上面所写,果然与方才庄户所说一致。 “邢万金,你要如何解释?” 邢万金已经说不出话。 “本侯给过你机会,可你执迷不悟。单说你贩卖私盐这一项,便足以治你的死罪。自然,本侯不会让你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岳疏桐蹲下身,直视着邢万金,“本侯要让你所有的罪行大白于天下。哦,对了,还有一事——”岳疏桐站起来,环视着四周,最终,她的目光落在贾忠甘身上。 贾忠甘身子一抖,想要躲起来。 “贾大人,我险些忘了。你可还记得,是谁给你传了话,告诉你这里有人冒充本侯?”岳疏桐问道。 “下官……下官……”贾忠甘有些不知所措。 “方才守在外面的禁龙军说,有一个庄户,说要交租子,便放他进来了。贾大人看看在场的人,可有他吗?” 贾忠甘只得硬着头皮一一辨认。 岳疏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果然,人群之中有一个一脸麻子的青年,正躲躲藏藏。 “还没有找到吗?”岳疏桐想让贾忠甘自己说出来。 “还……还没有……”贾忠甘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 “贾大人这是怎么了,明明现在这样冷,怎么贾大人还冒汗呢?”岳疏桐笑道。 贾忠甘只能尴尬陪着笑。 “岳侯,想来,那人应当不在这其中。”董律开口道。 “心无,人都来了吗?”岳疏桐没有理会董律。 “都来了。方才,我是挨家挨户敲门的。我还说,岳侯有令,只要不是腿脚不便,身子不适,务必到场。”心无答道。 “是吗,那应该都到了吧。”岳疏桐幽幽道,“贾大人还是再找一找吧。若是贾大人一时忘了,本侯也可找那位禁龙军的将士来认一认。” 贾忠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杵在原地,不敢抬头。 这时,岳疏桐瞥见那个一脸麻子的青年想要退出去。 “你要去干什么?”岳疏桐大声道,“拿下!” 心无带人一拥而上,将那男子死死摁在当场。 “心无,去把那位禁龙军将士找来。”岳疏桐下令道。 “是。” 很快,心无回来了。 “见过岳侯。”那将士道。 “平身,你看,那个借口说来交租子的人,是不是他?”岳疏桐指着那个青年道。 那将士只看了一眼,便点头道: “就是他。” “他是何时来的?” 那将士想了想,道: “大约是快到晚饭的时辰。” “快到晚饭的时辰。”岳疏桐重复道,“这个时辰,又是这个时节,可不是交租的时候。说,你是来做什么的?”岳疏桐走到那个青年身边。 “岳侯,他叫刘麻子,平日里,没少拍姓邢的马屁。”李牛的妻子道。 “是啊,他还从姓邢的那里拿了不少好处呢。还总是帮着那姓邢的盯着我们。”人群中有人道。 “小人没有给谁通风报信,没有!”刘麻子大喊道。 “本侯有说,你给谁通风报信了吗?” 刘麻子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地看向邢万金。 “他已经自身难保,你不用看他。” “刘麻子,眼下你罪行尚轻,若是你如实交代,本官酌情减免你的刑罚。”董律道。 “是,是,我说,我全都说……”刘麻子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趴在地上连声道,“昨天,小人听说邢老爷府上被人包围了,便想着,若是邢老爷遇上了麻烦,小人能帮他做点事,等到年下,他或许会少要些租子,便去了他的府上。小人编了一个要交租子的谎话,岂料门口的军爷就这么放小人进去了。见到邢老爷后,邢老爷要小人去最近的泺州,找泺州刺史贾大人,就说这里有人冒充镇国侯,让他速速来捉拿。小人便想着,不过是报个官罢了,就去了。不成想竟惹下这样大的祸……饶命啊,求岳侯饶小人姓名!”刘麻子叩头如捣蒜。 “不按大周律法收取租税,这是一罪;贩卖私盐,这是一罪;诬告本侯,这又是一罪。”岳疏桐在堂上踱着步,“这几桩罪名,皆是人证物证俱在。但邢万金横行乡里数十年,绝不会仅仅做过这些。董大人,我们就把这厮所做过的事全部查清,今日查不完就明日,明日查不完就后日。” “是。” “诸位,今日有本侯在,邢万金平日里是如何欺凌你们的,你们大可以说出来,有本侯和董大人为你们做主。”岳疏桐对人群喊道。 人群骚动起来。 很快,一位妇人挤了出来。 “岳侯,民妇有冤,有冤。”因为太过激动,这妇人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面色通红。 “这位大姐,不必急,慢慢说。”岳疏桐轻声安抚道。 “邢万金他不是人!三年前,因为粮食交的不够他的数,他就让他的狗腿子,把我家男人的腿给打断了。家里穷,缺医少药,没多久,我家男人就死了。可是这邢万金他还逼着我交够粮食,说是我家男人当初欠下的。因我家中,爹娘都年纪大了,两个儿子又小,上上下下只能指望我一个人。我交不够,他就……他就让我去……去那花柳巷子里去……”夫人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哭了起来。 “这位大姐,你请坐。”岳疏桐上前扶着妇人坐下,“当初,邢万金命谁打了大哥,你还记得吗?” “记得,那些畜生的脸,化成灰我都记得。那几个人,是这邢府的家生子,就是邢万金养的狗!” “很好。大姐,董大人办案,是要有人证的,你可否带着我们的人去认一认?” “好,好。”妇人自然乐意。 董律立刻命手下人跟着妇人去找人。 “我也有!”又有一位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岳侯,小人叫程阿铁。五年前,小人的娘生了重病,为了给娘治病,小人只好向邢万金借了钱。谁料,邢万金见小人不识字,便骗小人,借给了小人高利贷。最开始,小人还能勉强还钱,可到了后来,就还不起了。邢万金便霸占了小人的房子,将小人一家赶了出去。可怜我那老娘,本就身子不好,这么一折腾,没几天就走了,小人连给她买口棺材的钱都没有,只能草草埋在那边的桥下。可是邢万金他还不肯放过我们一家,仍旧让人来要钱。小人实在还不起了,邢万金这个畜生,竟然将小人的媳妇抢了去。我儿子阻拦,被邢万金亲手打死。当天晚上,小人的媳妇就上吊死了。”程阿铁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继续道,“如今,家里就我一个人了,请岳侯为小人做主……” “你那里可有当初借贷的字据?”董律问道。 “有,有。”程阿铁从怀中掏出一张字条。 董律接过看了看,对岳疏桐道; “果然是高利贷。” “那邢万金这里一定还有从前房贷的凭证。” “不错。下官这就谴人去,着重搜查。” 岳疏桐点了点头。 这时,人群中有两位妇人正在拉扯着一位老者。 “怎么了?”岳疏桐问道。 “柴老汉你快去给岳侯说,你现在不说,什么时候才能报你家的仇?”一位妇人道。 “是啊,岳侯在这里,能给你做主,你快说。”另一位妇人道。 第169章 严惩恶霸(六) 那柴老汉犹犹豫豫,终于上前。 “岳……岳侯……” “老人家,你请坐,只管说。”岳疏桐搀着柴老汉坐下。 “谢岳侯。”柴老汉小声道,“岳侯,老汉我命苦。打小没见过爹娘,后来在乡亲们的帮衬下,取了亲,可是没几年,媳妇就没了,扔下三个儿子。我一个人将儿子拉扯大。后来,老大被朝廷征走打仗,死在了边关,老二去挖河,再没回来,只剩下一个老三,活到了娶妻生子。可是有一年,这邢老爷命他去修库房,一个不小心,被掉下来的砖头砸死了。家里就只剩下我,儿媳妇,和两个孩子。我为了能养活一家人,就向邢老爷借了块地,多种点庄稼。谁料,那是一块盐碱地,长不出东西,可是租金还是按着最肥沃的土地去收。一来二去,我就欠下了不少钱。我还不起债,那邢老爷就让人把我的儿媳妇抓去卖了,有把我那两个孙子,也抓去卖了。可是他还说不够,还要让我还他的债……”柴老汉说着说着,泪流满面。 在场众人无不动容。 因为气愤,岳疏桐全身微微颤抖。 “大爷,你放心,我一定不会饶了这个混账。我一定会给乡亲们一个交代。” “岳侯,大人,属下搜到了这个。”董律带来的官兵捧着一只木匣上堂。 董律接了过去,里面是近一段时日,邢万金房贷的借条,还有几张卖人的契。 其中一张上,赫然写着一个柴姓孩童的名字。 “很好,证物已经有了。”董律点了点头。 “岳侯,大人,外面来了一位老妇人求见。”又有人上前来通报。 “快请。”岳疏桐道。 那老妇人很快被带了上来。 “你是……乔婆婆?”岳疏桐认出了那位老妇人。 “见过岳侯。岳侯竟然还记得我。”老妇人双眼含泪。 “乔婆婆,难不成,当初我走后,这邢万金报复你了?”岳疏桐忙问道。 乔婆婆摇了摇头。 “家里就剩我一个了,不过一条命罢了,我也不怕邢万金报复,邢万金报复我,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我来,是有一件事要告知岳侯。本来,我身子不适,将事情嘱托给了别人,可我不放心,恐他们忘了,就自己过来了。”乔婆婆颤颤巍巍道。 “婆婆先请坐。”岳疏桐扶着乔婆婆坐下。 “岳侯,当初,你为了乡亲们吃水,教训了邢万金。可你走后,邢万金变本加厉,不仅将用水的钱加了几倍,还说,只有在早晚才能取水,其余的时辰,便是要渴死,也不能取一滴水。若是敢有违背的,就会被打。还请岳侯给我们做主!”说到激动处,乔婆婆还用拐杖用力捣着地面。 “婆婆,你放心,我一定会还你们公道。”岳疏桐蹲下身,握住乔婆婆的双手。 乔婆婆的手因为多年的劳作,已经十分粗糙,像是皲裂的树皮。岳疏桐瞬时想起了从前在家时的日子。那时,在庄子里就有一位老婆婆,她也有一双这样的手。就是这双手,曾经为岳疏桐和她的玩伴们梳着头发,用干草编成各种小玩意儿逗着他们玩,也曾牵着他们,从村头走到村尾,从日落走到繁星满天。 一时间,岳疏桐只觉得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乡亲们,岳侯来为咱们主持公道了。平日里,咱们受了委屈,不敢说,生怕被邢万金敲打。如今,可以说出来了。这是报仇的好时候啊。”乔婆婆大声道。 庄户们受到了鼓舞。 “岳侯,我有冤情要诉。” “我也有,我也有!” 在场的庄户们似是受到了鼓舞一般,纷纷站出来控诉邢万金的罪行。 岳疏桐只能稳住众人,让他们一个一个来。 直到深夜,庄户们才将这么多年来,邢府对他们的残害大致说清。 “很好,很好。”岳疏桐冷笑着,“邢万金,你可都听清楚了?你犯的这些罪,罄竹难书,便是五马分尸,都是便宜你了。” 邢万金此时瘫坐在地上,目光空洞,没有任何反应。 显然,他已经料想到了自己的结局。 “此等恶性,人神共愤。本侯不会让你多活在这世上一天。心无,拿纸笔来,我要写一封书信,请陛下的旨,准许我就在这里,将邢万金就地正法,以平民愤。” 心无取来了纸笔,岳疏桐飞快地写好了一封信,交给刑部的人。 “姑娘,从昨天到现在,你还没歇息呢,先歇一歇吧。左右,陛下的旨意一时半刻也到不了。”心无道。 “心无姑娘说的是,岳侯先去歇息吧。这里有下官盯着,不会出纰漏的。”董律附和道。 岳疏桐着实有些累了。 “那就有劳董大人了。” 岳疏桐遣散了庄户。 乔婆婆拉着岳疏桐的手,请岳疏桐到她的家中去歇息。 岳疏桐不忍拒绝老人家的好意,便同意了。 乔婆婆的屋子虽然简陋,但很是干净。 “岳侯,姑娘,这被褥都是干净的,我没有用过。”乔婆婆从柜子中搬出了一床被褥。 心无立刻上前接过。 “多谢婆婆,我们自己来便好。”岳疏桐道。 “我还未多谢岳侯为我们做主,我也没有好报答的,只有请岳侯来歇息一夜。”乔婆婆笑道。 心无铺好了床铺,乔婆婆也转身离开,去歇息了。 岳疏桐和心无躺了下来。 身上的被子散发着一阵淡淡的香气,不是花香,也不是果香,更不会是香料的味道。像是草木的香气,又混杂着干草的气味。 这一夜,岳疏桐只觉得周身暖烘烘的。梦里,她又回到了家中,躺在娘亲的怀里,身上盖着娘亲特地为她做的被子。 再醒来时,已是中午。岳疏桐叫醒了心无。二人穿好衣裳,再次来到邢府。 “岳侯来了?下官刚刚收到陛下的旨意。”董律道。 去传信的官员上前,转述了段泓的话。 段泓准许岳疏桐自行处置邢万金。 有了段泓的话,岳疏桐立刻着人押着邢万金来到邢府外,又召集庄子里的庄户们。 “乡亲们,吾皇既已将此地赐予本侯,则此地百姓之冷暖亦如我之冷暖。邢万金鱼肉乡里,恶贯满盈,天怒人怨。人证物证俱在,其累累罪行,已不容抵赖。陛下已准许本侯自行处置。今日,本侯就还乡亲们一个公道!来人,带下去,五马分尸!” “是!”立刻有禁龙军将邢万金拉起来拖走。 “岳侯饶命,饶命啊……”邢万金撕心裂肺的呼喊着。 垂死挣扎罢了。岳疏桐自然不会理会。 邢万金的手脚和脖颈各被一根麻绳绑住,麻绳的另一端拴在骏马的身上。岳疏桐一声令下,不多时,邢万金已经一命呜呼。 第170章 返回祈安 邢万金死了。在场的庄户们爆发出一声巨大的欢呼。 “岳侯,邢府的产业,下官会查验明白,到时上报给陛下和岳侯。”董律道。 “有劳董大人了。” “邢万金已经死了,毒瘤已除,这里也不必再叫什么‘邢家庄’了,我看,就改成万福庄吧。心无,等我们回了祁安,你找人刻一个新的石碑,把从前那个旧的丢了,有多远丢多远。”岳疏桐吩咐道。 “是,姑娘。” “董大人,接下来就要麻烦你了。本该早些回宫向陛下复命,不成想竟耽搁了。”岳疏桐又对董律道。 “岳侯放心。” 岳疏桐便与万福庄的庄户们道别,上了马车,往祁安城赶去。 “那邢万金也是罪有应得。”车上,向只影颇为感慨道。 “他做了那么多的孽,现在才了结了他,真是便宜他了。”岳疏桐仍觉得愤恨不已。 “以后,有你在,万福庄的乡亲们也算是熬出头了。”向只影轻轻拍了拍岳疏桐的手。 “我也曾像他们一样,我自然知道,他们最想要什么。” “你……想做什么?”向只影察觉出了岳疏桐话里有话。 “我想将土地分给他们。”岳疏桐有些兴奋,眼中亮光点点,“从此以后,他们不必再向我交什么租子。是他们的,就是他们的。” “这自然是好的。有了土地,就有了倚仗。”向只影笑道。 “师姐,这两日委屈你一直在车上……”岳疏桐有些愧疚。 “我无事。有那么多人跟着,我既没冻着,也没饿着。这马车都用厚帘子挡着,风也进不来,又这么宽敞,我夜里就在这里面睡,还更暖和呢。”向只影并不在意,“倒是你,这几日没怎么歇息吧。” “我在一位婆婆家歇了歇,也算缓了缓。” “走到祁安城,还要好些时候呢,你枕在我腿上,先睡一会儿吧。” “好。”岳疏桐点点头,枕在了向只影的腿上,很快便沉沉睡去。 回到祈安城,岳疏桐让向只影和心无先行回府,她择直接去宫里见段泓。 “阿灼,你回来了!”见到岳疏桐,段泓惊喜非常,“快,快坐。墨玺,倒茶。” “我一回来,便直接来找陛下了。”岳疏桐坐下道。 热茶入喉,岳疏桐只觉得寒气尽散。 “你该先在府里歇一歇,再来找我,也不迟。”段泓在岳疏桐身边坐了下来。 “倒也不急这一时。”岳疏桐道。 “邢府的事,如何了?” “我已下令,将邢万金五马分尸。” “好,此人恶贯满盈,这也是他应得的结局。”段泓点头道。 “还是多谢陛下,让我自行处置。” 段泓微微一笑,道: “我知道,你一定非常痛恨这样的人。从前,对于你家里的事,你只说过几句,对于你从前的经历,我所知了了。后来,我们回祈安时,路经那个庄子,我看那里的百姓,生活得艰难,便也能猜到,你从前在家时,究竟是怎样的生活。所以,与其命董律将人压入大牢,一切按着律法办事,不如,就破一个例,让你自行处置了他,也好暂解你心头之恨。况且,邢万金所犯罪行,无论怎样,都是一个死。” 岳疏桐心中顿感触动。 她本以为,段泓天潢贵胄,从小娇生惯养,不识人间疾苦,自然也无法设身处地地去感受那些百姓们的疾苦。 但是如今她才知道,无论段泓能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至少,他愿意去了解。 “原来陛下是知道的……” “从前不得而知,如今已经知道了。”段泓轻轻道。 “陛下,我还有一事。” “但说无妨。” “我想,把陛下赐给我的田产,按人头分给封地的百姓,不再收取他们的租税。土地对百姓来说,太重要了。那万亩良田,不知能养活多少人口。若是只我一人所有,我心中实在难安。我用不到那么多的土地。” 段泓忽然收敛了笑意,垂眸默然不语。 岳疏桐疑惑地看着段泓,她以为,段泓既然看见过人间疾苦,应当能同意的。 良久,段泓缓缓道: “那些土地,我已经给了你,那就是你的。阿灼若是想这样做,那就去做吧。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或许没有那么容易。但总归是于百姓有利的好事。无论如何,我始终与阿灼站在一起。” “多谢陛下!”岳疏桐很是欣喜。 从宫中出来,岳疏桐便想着赶快回到府里,好好理一理段泓赐给她的所有土地,想一想如何分下去。 马车缓缓走着,突然停下了。 “怎么了?”岳疏桐将车帘掀开一角。 “回岳侯,侯府门前,又聚集了好些人。”赶车的小厮一脸为难。 岳疏桐向前看去,果然见无数达官贵人将本就不大的角门围得水泄不通。 “真是没完没了……”岳疏桐道。 “岳侯位高权重,又受陛下看重,那些人想要奉承岳侯,也是应该的。”小厮恭维道。 “去平王府吧。”岳疏桐放下了车帘。 她不想回去应付那些并不熟络的人。 “是。”小厮勒住缰绳,驱使着马儿走上另一条路。 “到逍遥坊时,停一停。”岳疏桐叮嘱道。 “是。” 不多时,马车停住了。 “岳侯,逍遥坊到了。” 逍遥坊是个极有意思的去处,不卖金银首饰,不卖琼浆玉液,只卖各色新奇有趣的玩意儿。 岳疏桐想在此处给小郡主买几样好玩的东西。她本想将府中库房里的那对金老虎送给小郡主,怎料今日她连家门也进不去,只好作罢。 逍遥坊的伙计十分殷勤地招待岳疏桐。 “姑娘,想看点什么?” “把你们这里最时兴,最好玩的玩意儿都拿来。” “好嘞,姑娘稍等片刻!”伙计立刻转身去了库房。不多时,捧着几样精致有趣的物件回来。 “姑娘,这些都是我们这儿卖得最好的,都是新鲜玩意儿。姑娘看看,喜欢哪个?” 岳疏桐眼花缭乱,觉得哪个都有趣,哪个都好玩,索性全部买下。 “岳侯这么疼小郡主,小郡主真是福泽深厚。”小厮笑呵呵地将东西堆上了马车。 第171章 知心之言 平王府的人见到岳疏桐时,着实吃了一惊。 “岳侯怎么突然过来了?”几位寺人迎了上来。 “怎么?我不能来?”岳疏桐笑道。 “不,不,小人立刻去通报。” “把这些拿进去吧,都是给你家小郡主的。” “是。”寺人们接过了东西,匆匆进了内宅。 不多时,一位丫鬟出来迎接岳疏桐。 “王妃殿下得知岳侯来了,高兴地不得了。岳侯,快请进吧,” 岳疏桐跟着丫鬟到了安和的院子里。只见安和正拿着岳疏桐买的玩意儿逗女儿开心。安和的身边,还坐着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妇。 “疏桐,你能来,我真高兴。”一见到岳疏桐,安和立刻扔下了手里的东西,跑过来拉着岳疏桐坐下。 “干娘好。”小郡主脆生生地叫道。 “舒儿好。”岳疏桐看着小郡主那副可爱的模样,只觉得心都要化了,“干娘买给舒儿的礼物,舒儿还喜欢吗?” “喜欢。谢谢干娘。”小郡主凑上来,在岳疏桐脸颊上亲了一口。 岳疏桐顿时心花怒放。 “对了,疏桐,这是我爹娘。”安和介绍道。 那一对老夫妇站起身,向岳疏桐行礼。 岳疏桐顿时慌了手脚,也站了起来,行了一个大礼。 “爹,娘,以前在乾牢里,都是疏桐照应我,不然,我真的活不下来。”安和道。 “多谢岳侯。岳侯的大恩大德,民妇不知该如何报答。”安和的母亲眼泪汪汪道。 “伯父伯母太客气了。我与安和本就是挚友,我照应她,是应该的。”岳疏桐笑道。 “我娘还给你做了一件棉衣呢——快去取来。” 很快,一件厚实的衣裳便递到了岳疏桐面前。 “岳侯这样尊贵的人,什么都有了,我们夫妇二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岳侯,我就自己做了件衣裳。自然是比不得宫里的姑娘们的手艺,还请岳侯不要嫌弃。” “怎会,伯母给我做衣裳,我高兴还来不及。” 岳疏桐将衣裳展开,轻轻抚摸着。 云霞锦的料子本就轻软,因为蓄了好些棉花,整件衣裳又极为厚实。 岳疏桐看着衣裳上那细密的针脚,只觉得像是看到了从前娘亲为自己做的衣裳。 虽然没有名贵的布料,也没有这么厚实的棉花,但在她的心里,娘亲做的衣裳就是天底下最好的衣裳。 “我娘不知道你的尺寸。我说,疏桐和我的身量相当,我娘就比这我的衣裳做的。你快去试试,看看合不合身。”安和催促道。 “好。” 岳疏桐进了屋子去试衣裳。 果然极为合身。 “如何?”岳疏桐直接穿着出来给安和看,“我觉得好看极了,你以为呢?” “我觉得也好看。这个颜色真衬你。娘你真是厉害,还没见过疏桐,就能做出这么适合的衣裳。”安和笑着在母亲身边撒着娇。 见此情此景,岳疏桐心中不禁一阵难过。 她早就想不起母亲面前撒娇是怎样的幸福了。 即便她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但是过去了太多年,太多的东西已经模糊了。 “舒儿,干娘好不好看?”安和抱起了女儿。 “好看。”小郡主极为认真地点点头,“舒儿也有外祖母做的衣裳,舒儿的也好看。” 岳疏桐被逗笑了。 “舒儿,干娘给你买了这么多好玩的东西,快谢谢干娘。”安和道。 “谢谢干娘。舒儿喜欢干娘买的小兔子。”小郡主说着,挥了挥手中用木头制成的兔子。 “舒儿习惯就好。等以后,干娘给舒儿买更大的兔子。”岳疏桐轻轻拉着小郡主的手。 “爹,娘,你们带舒儿去玩吧。我和疏桐好好说会儿话。” 安和的父母抱走了小郡主。 岳疏桐被安和拉着进了屋。 代侍女倒上了茶,安和便命屋中服侍的人全部退下。 “疏桐,我听说,你在祁安城临近的庄子上,惩处了一个恶霸?”安和好奇地问道。 “不错。” “你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岳疏桐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告诉了安和。 安和听了,不停地咋舌。 “竟然会有这样的事……这个邢万金,还真是歹毒,几乎到了不给庄户留活路的地步。” “像邢万金这样的人,我儿时便见过了,还险些死在他们手里。” “不怪你这般恨他。其实,只要是有良知的人,都会看不惯邢万金的。这样的人,就让他这么死了,也是便宜他了。疏桐,你做得好。既为庄户们出气,又立了威。我看,以后在你的封地上,没有人再敢这么肆意妄为。” “安和,说到封地,我还有一件事想同你说一说。” “你只管说。” “我想,把陛下赐我的全部田产,都分给封地的百姓,让他们人人有田耕,也不再向他们收租税。” 安和听了,脸色一变,垂眸不语。 岳疏桐见状,不禁脱口而出: “怎么连你也这副模样?我同陛下说起这件事时,陛下也是如此。” “那……陛下是怎么说的?”安和好奇地问道。 “陛下说,我想做什么就去做,他会一直同我站在一起。” 安和听了,神色更为凝重了。 “你这是怎么了?”岳疏桐大为不解。她还是第一次见安和这般。 “疏桐,很多事,我从前根本不懂。后来,和夫君成亲之后,有些事,我也渐渐明白了。疏桐,你可知,整个祁安城,有多少同你一样,有封地,有大批田产的人?” 岳疏桐摇了摇头。她只知达官贵人们的田产动辄上千亩,但这样的人究竟有多少,她确实不得而知。 “祁安城里,这样的人没有一千,只怕也有几百了。” “我只分我自己的地,同他们有何关系?”岳疏桐不太明白安和的意思。 “疏桐,你如今是朝中的肱股之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眼人都能看出,你与陛下的情义非同一般。我听说,这几日,不少人都去了你的府上,都想要讨好你。如今,你将陛下赏赐给你的土地分了出去,你说,余下有田产的人,分不分?而他们封地上的百姓,见你的封地上的庄户得了土地,又会如何?” “这我却不明白了。我分的是陛下赏赐给我的,同旁人并无干系。他们分与不分,与我何干?” “疏桐,你明明是很灵透的人,怎么如今反而想不明白了?”安和有些着急。 第172章 义无反顾 岳疏桐更为疑惑。她确实想不明白。 “我问你,你可同陛下说这件事了?” “说了。” “陛下怎么说?” “陛下说,让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安和叹了口气,道: “也不能怪你不明白这件事。我也是平日里看着夫君和那些人来往,才渐渐明白这些事。你想想看,整个大周的勋贵有多少?他们的田产有都少?在这些田里劳作的庄户又有多少?那样的大族人家,家里有一百多人口,就算少的,若是只靠着俸禄和陛下的赏赐,怎么能养活那么多人,剩下的在哪里出?就是从那些庄子上来。如今,你是朝中新贵,在多少人眼里, 你与陛下,几乎是同心一体,你若是将你的地分了出去,而陛下并没有说什么,这么一来,在那些人眼里,几乎可以等同于是陛下的意思。他们会认为,是陛下,为了从他们嘴里夺食,才让你开这个先河。你说,你既分了地,他们要不要效法你?若是效法,就伤及自身利益,可若是不效法,会不会,就成了违抗陛下的旨意?” 岳疏桐一时说不出话。 这些事情,她确实从未想过。 安和继续道: “你封地上的庄户,得了地,你说,别的地方的庄户眼热不眼热?你封地上的庄户自然会对你感恩戴德,那那些在别人封地上的庄户会怎么想他们的主上?怎么,就你是好人,就你要做菩萨,旁人都成了坏人了?” “那不如,我上书陛下,让陛下将这些地收回去,由朝廷管辖,按人头分下去。这样,那些人可就不能抱怨我了吧。” 安和闻言,脸色大变。 “你怎么了,这官才当几天,你就当傻了?从前你几时说过这样的傻话,怎么今天,像是换了一个人,我倒都比你伶俐,比你聪明了。” “又是哪里不好了?” “你知道你想做什么吗?你想做的这件事,直接让大周变了天了。”安和抬头看了看窗外,微微俯身,压低了声音,“自古以来,无论哪朝哪代,嘉奖功臣,都是赐田地赐仆役赐宅子赐爵位,你这么一闹,不是把他们的根拔了吗?你以为,从前没有人试着做过吗?” “我知道。当年英宗皇帝就是这么做。” “那他的下场是什么?你读书比我多,不会不清楚。” “可是此举,对百姓有利。”岳疏桐并未被说动。 “我自然知道对百姓有利。但是你要先保全自身才行,或者想个什么别的法子,徐徐图之,总不能一下成了所有人的对头吧?”安和的眉头拧在了一起,眼中尽是焦急和忧虑,“你什么时候,这么不想着后路了?” 岳疏桐的心沉了下来。 她真的,只是想让那些庄户们有自己的地而已。至于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她从不在意这些。 可安和的话,又点醒了她。从前,她只是一介女奴,人微言轻,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所谓。但是如今,今非昔比,身在高位,为了自己,为了段泓,她必须在意这些。 因为她不再是稷王府里的侍女岳疏桐,而是大周的镇国侯,位高权重。她当然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去做很多事,但是,她不能不考虑这些事的余波。 “疏桐,你再好好想想。我不是反对你,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比起旁的,我更希望你能好好的。我比所有人都希望你能好。”安和轻声道。 “安和,我明白你的心。你说的这些,全是为了我。”岳疏桐道。 “那你是想明白了?”安和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岳疏桐垂眸,眼前不断划过而是在家中,在万福庄的所见所闻。 她缓缓握紧了拳头。 她只是明白了安和所说的话。但是有些事,不能不做,哪怕只是试一试。 “安和,多谢你。但是有些事,我还是想去做。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上书陛下,将土地收归朝廷所有。” 说罢,岳疏桐便起身离开。 “疏桐,疏桐!” 身后传来安和的呼唤。 但岳疏桐并未回头看一眼。 她径直回了侯府。 “姑娘,你回来了。今天又有好些人登门,送了好多东西。有些已经收到库房了,剩下的这些,我分好了就收进去。”心无正带着人忙里忙外,头都不抬道。 “心无,这些让他们去做吧,逆隋我来。” “是。” 岳疏桐带着心无回了房。 “姑娘,怎么了?我看你,好像有些……高兴,还有些不高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心无小心打量着岳疏桐的神色。 “好事。快,将陛下赐给我的田产的名册拿过来。” 心无很快便从柜子里取来了岳疏桐要用的东西。 岳疏桐细细翻看着。 段泓赐给她的田产,大多在泺州和椋州一带,距祈安城倒是不远。 “心无,封地上庄户的名册可有吗?”岳疏桐问道。 “有。” 心无转身出去,不多时,带着几位小厮,抬着几只大箱子进来。 “姑娘,这里面都是名册。” “这么多?”岳疏桐颇为纳罕。 “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心无好奇的问道。 “我打算,将陛下赐给我的土地,分给庄户们。从此之后,这块土地就是他们的了,他们也不必再向我交租。” “这是好事,他们一定会感激姑娘的。”心无笑道,“但是,这么多,要分到什么时候?” “慢慢来,总会分完的。我想着,先从万福庄分起,先试上一试。” 万福庄的人口并不算多,岳疏桐很快便理清了庄子里的状况。 几日后,岳疏桐带人去了万福庄。 邢家虽然倒了,但当地的庄户们仍在耕作。 岳疏桐将众人召集起来,宣布了分地的事。 庄户们皆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岳侯,”人群中有人发话了,“敢问岳侯,若是有人强买我们的地,我们该当如何?” “若是真的有这样的事,你们大可以报上我的名字,就说,这是我给你们的,谁来强买,就是同我作对。”岳疏桐道。 “多谢岳侯,岳侯真是好人呐。” “谢岳侯大恩大德!” 人群一片欢腾。 看着庄户们兴高采烈的样子,岳疏桐不觉也笑了。 第173章 现实之困(一) 岳疏桐在万福庄待了两日,终于将土地分了下去。 她还出钱,为庄户们买了农具和耕牛。 离开时,庄户们默默跟在岳疏桐的马车后面,送她走出很远方回。 “心无,若是有人因为我给庄户们分地,而对我有些非议,带累了你,是我之过。”路上,岳疏桐轻声对心无道。 虽然她不怕千夫所指,但是心无到底无辜。 “姑娘说这个做什么?”心无忙道,“我不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怎么说,我也不怕他们嚼舌根。姑娘做的是好事,既然是好事,我就不会理会他们说什么。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只要跟着姑娘就好了。”心无并不在意。 “好。”岳疏桐笑着,轻轻握住了心无的手。 回到祈安城,还未走到侯府,马车便停住了。 “出了何事?”心无掀起车帘问道。 “姑娘,是宫里的大人。” “宫里的人?”岳疏桐有些好奇,“何事?” “我们大人问你有何事。”驾车的小厮道。 “禀岳侯,陛下岳侯即刻入宫。”车外传来寺人的声音。 “陛下如此着急,一定是有不得了的事。快走。”岳疏桐下令道。 马车立刻调转方向,往皇宫驶去。 “陛下这么着急传我来,所为何事?”岳疏桐到了承意殿,问道。 “坐下,我慢慢给你说。”段泓指了指身边的坐垫。 待岳疏桐坐好,段泓方开口。 “你将万福庄的土地分下去了?” “陛下的消息这么快?” “这是件大事,一阵风似的,早就传遍了。听说,城中好些人都说,这是千古未有之奇事。”段泓目光灼灼地看着岳疏桐。 “那他们是在褒奖我了?”岳疏桐笑道。 段泓也笑了。 “有人夸赞,自然也有人不高兴。” “我分我的地,有没有动他们的。他们为何不高兴。”岳疏桐明知故问道。 “阿灼,我叫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无论旁人怎么说,我都始终同你站在一起。我知道,你并没有坏心肠。况且,我也想看一看,这次分地的情况如何。朝中,我也想做些改变。不能再出现像司徒氏这样的家族了。”段泓道。 “我知道陛下一定会同我站在一起。前几日陛下说过了。” “那时,还没有那些流言,往后,城中一定会有一些言论。我怕阿灼会以为我动摇了。” “我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信着陛下的。陛下尽可放心。” 二人会心一笑。 “这几日,等门的人少了吧?”段泓又问起岳疏桐的近况。 “是少了。不过,也就是从每天十几位,变成了每天数位罢了。”岳疏桐无奈道。 “阿灼那里,倒是比我这儿热闹不少。我这里,除了每日来议事的大臣,和祖母那边派来送吃食的人,就再无旁人了。” “陛下若是嫌冷清,那我就放出消息去,让朝中那些大人们都来同陛下说话。”岳疏桐扬起一个玩味的笑容。 “阿灼,你一定要我明说吗?”段泓蹙起了眉,面色微微泛红,“你若是来,旁人不来也热闹。” 岳疏桐笑出了声。 “原来陛下是这个意思。陛下放心,我得了空,就来见陛下,为陛下解解烦闷。” 段泓笑着点点头。 “那你若是无事,今晚就留在宫里用晚膳吧。” “今晚不巧了。” “怎么?”段泓又蹙起了眉。 “今晚,是曾老夫人的寿宴。我本不想去的,可是这几日,她总是派人上门来请,一来二去,我也不好拒绝。我想着,不过就是上门道声贺,敬杯酒,也就罢了。” “好,你去吧。同那些人走动走动也是好的。但是你记着,无论他们说什么,你不必往心里去。”段泓嘱咐道。 “陛下放心,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的话,我不会在意了。” “待会儿,我让墨玺从库房里把那幅胭脂书生所画的《狸猫扑蝶图》取来,作为给曾老夫人的谢礼。倒不是我多看重她,看重曾家,只是为了让你拿过去,也好告诉众人,有我为你撑着腰呢。想来,他们也不敢造次。” “多谢陛下。” 至夜间,岳疏桐带着那幅《狸猫扑蝶图》,到了曾府。 曾府的门外,有一位一身华服的年轻人正在迎接宾客。 “姑娘,那是谁?”心无小声问道。 “那是曾老夫人的孙子。今晚,不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理他,他是祈安城有名的登徒子。”岳疏桐道。 “是。” 岳疏桐下了马车,曾少爷却并未像迎接其他人那样,过来迎接岳疏桐。 岳疏桐只当他并未瞧见自己。 “曾少爷。”岳疏桐上前打着招呼。 “哦,是岳侯啊。”曾少爷敷衍地拱手道。 “本侯特来贺老夫人寿辰。”岳疏桐察觉出了他的冷淡和不屑。 “那岳侯请吧。”曾少爷只是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并未让人带路。 岳疏桐也不闹,微微颔首,带着心无进去了。 走进曾府,岳疏桐迎面遇上了好些达官贵人,其中不乏前几日登门拜访的人。可是今晚,这些人全然没有了当初的殷勤,都只是草草行了礼,便结伴快速走开。 “姑娘,他们——” “不必管他们。”岳疏桐打断了心无。 到了内宅,只见曾老夫人正坐在厅上,同女眷说着话。 岳疏桐迅速展开了笑意。 “曾老夫人。” “哦,岳侯来了。”曾老夫人起身迎接,笑得十分别扭。像是并不喜岳疏桐,却碍于岳疏桐的身份,不得不奉承着。 “老夫人快坐。”岳疏桐几步向前,虚扶了一下曾老夫人。 “岳侯怎么自己过来了,天儿也真是的,怎么不派人领路。”一旁的曾夫人假装责怪儿子。 “我瞧着令郎正忙,不好劳动,便自己过来了。”岳疏桐随口答道,“老夫人,这是胭脂书生所作《狸猫扑蝶图》,是本侯从陛下的库房里拿来的,特送与老夫人,愿老夫人寿比南山。” “多谢岳侯,多谢岳侯。来人,快,好生收起来。”曾老夫人喜出望外,笑得比方才自在多了。 “岳侯,快请坐吧。”曾夫人道。 “多谢夫人。”岳疏桐坐了下来。 “哎呀,岳侯同我等在一处,还真是让我意想不到啊。”曾夫人身边,一位年约四十的贵妇人突然道。 第174章 现实之困(二) 岳疏桐挑了挑眉,看向曾夫人。 “这位夫人是……” “岳侯不认得?这位是沐大人的夫人。”曾夫人忙道。 “原来是沐夫人,沐夫人好。” “见过岳侯。岳侯是顶天立地的人物,我等不过是内帷女眷,岳侯同我们坐在一处,不是委屈了岳侯吗。”沐夫人嘴上虽然客气,可脸上的笑却是十足十的不屑和嘲讽。 岳疏桐并不动怒。 想来,这些前几日还对她殷勤备至的人突然变脸,无外乎是因为岳疏桐分了自己的封地,让他们自觉处境尴尬罢了。 “沐夫人误会了。本侯来,不过是为了将寿礼亲自送到老夫人手上,并不是为了同诸位夫人叙家常。毕竟,本侯只与贤则公主同住,府上人口简单,并没有什么杂七杂八的事,也就并没有什么烦心事,非要与什么人一吐为快。如今礼已送到,本侯便去堂上,见一见几位大人。见过后,本侯便告辞了。”说罢,岳疏桐便站起身,准备要走。 “岳侯这就要走?还是再多坐会儿,和老身说会儿话吧。”曾老夫人挽留道。 “多谢老夫人好意。只是想来,终究无话可说,枯坐无趣,还是回府的好。”岳疏桐笑了笑,“心无,走吧。” “岳侯同男人们混在一处,难不成,就有话要说?”身后传来沐夫人有些尖锐的声音。 “本侯行走于朝堂,自然同几位大人有话要说。就不劳夫人费心了。”岳疏桐步履不停,朗声道。 “姑娘,你方才没看见,那几个人,脸都绿了。”心无笑道。 “让她们气去吧,以后总归没有再见面的日子。”岳疏桐道。 二人来到了外面的花厅上,一群男子交谈正欢。 岳疏桐刚刚走入花厅,那些人竟瞬间噤声。 “几位大人怎么不继续聊了?”岳疏桐笑着问道。 几人尴尬一笑,随即起身行礼。 “见过岳侯。” “岳侯请坐。” 岳疏桐慢慢坐了下来。在场几人胡乱对视着。 “方才,几位大人在聊什么?让本侯也听听。”岳疏桐饶有兴致道。 “没什么,没什么……”一位官员含糊不清道。 “几位大人这是不想同本侯说话?” “岂敢,岂敢。”那人忙道。 岳疏桐环视着在场众人。 几人神色各异,有人赔着笑,有人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有人将头扭向一边,刻意不去看她。 “罢了,本侯初来乍到,年纪又轻,确实有些事,不如诸位大人明白。”岳疏桐不想理会,自顾自地喝起茶来。 “岳侯。” 岳疏桐闻言抬头,只见邓锒和王骥走了过来。 “邓大人,王大人。”岳疏桐起身行礼。 “岳侯竟然也来了,”邓锒笑道,“刑部事务繁多,陛下特准我暂不必上朝,我有些时日没见到岳侯了。” “邓大人不知道,岳侯近几日忙。哪怕我日日都上朝,也有几日没见到岳侯了。”王骥打趣道。 “哦?岳侯在忙什么?”邓锒问道。 “还能忙什么!忙着将我们都踩成不近人情的混蛋罢了!” 这声音里带着十足的不满和怨气,引得在场的人纷纷循声望去。 说话的,正是方才那位将头扭向一边,不去看岳疏桐的官员。 “孟大人,何出此言?你与岳侯并不属实,怎么对岳侯这么大的怨念?”邓锒不解地问道。 “孟大人,岳侯是陛下最为看重的人,你不要胡乱说话。”王骥皱起了眉头,声音里有一丝警告的意味。 岳疏桐并不恼,只是起身向前。 “这位大人可是工部侍郎孟怀秋孟大人?” “正是。”孟怀秋微仰着脸,上下扫视着岳疏桐。 “本侯与孟大人交往并不多,敢问孟大人对本侯的怨气从何而来?” 孟怀秋冷哼一声,道: “祁安城里都听闻,岳侯将自己封地上的土地,分给了庄户,还不收一分租子,当真是好心肠,好气魄。” “多谢孟大人夸赞。本侯出身农家,一直深念农家的酸楚和辛苦,如今我一人独享万亩良田,心中难安。且那么多地,打理起来又麻烦,我最是个懒的,索性把地分下去,以后地里种什么怎么种种多少,本侯一概不管,做个甩手掌柜,岂不美哉?”岳疏桐假装没有听懂孟怀秋话里的讽刺。 “是啊,是啊,岳侯当真是慈悲心肠。不像我们这些吝啬的,一定要把土地牢牢攥在自己手里,还要派人盯紧了庄户才放心。岳侯是活菩萨,我们倒成了罗刹了。” “孟大人这一肚子怒火倒是让本侯不明白了。一来,本侯分的是自己的地,又没有跑到孟大人家里,把孟大人的地契抢来散与众人;二来,本侯做自己想做的事,从不为了标榜自身,更不为将孟大人踩成什么‘混蛋’,孟大人这些指责,本侯真的要大喊冤枉了。莫非,是因为孟大人平日里对田里的庄户太过严苛,以致庄户们怨声载道,直到如今,再也忍不住?如此想来,不过是恰好和本侯分地的事撞在一起罢了,与本侯也并无关系。孟大人既然有专门的人盯着庄户,那就请继续盯着。或许是孟大人管不过来?也正好,将地交给本侯,本侯一并散出去,孟大人也好落得个仁厚的美名。你说如何?”岳疏桐一直笑着,可眼中已是寒光森森。 “你……”孟怀秋一时语塞。 岳疏桐继续道: “本侯虽比孟大人年轻些,但还是忍不住劝孟大人一句,多看一看自身,不必时时看着旁人,更不必总是觉得,旁人陷你于不义的心思。孟大人有空闲猜忌,旁人兴许也没有空闲去做。诸位大人,你们说是不是?” “是,是,岳侯说的是。”其余人等只能连声附和。 “岳侯字字珠玑。孟大人,你可要记着岳侯的话,若是在这么多思多虑,只怕于身子不好。”王骥笑着劝道。 “王骥,你得意什么!”孟怀秋又将话锋对准了王骥。 “孟大人,还请慎言。王大人如今是县伯,而你并未席爵,故此,论爵位,你不及他。”邓锒提醒道。 孟怀秋吃瘪,一甩袖子,愤而离去。 “本侯府里还有事,先行告辞了。”岳疏桐拱手道,“邓大人,王大人,陛下登基后,还未能一聚。待来日,本侯在府里设宴,还请二位大人赏光。” “岳侯的宴席,我等自然要去吃。”邓锒道。 岳疏桐带着心无向门外走去。 “不过是一个婢女,一朝飞上枝头,还真以为自己是凤凰。” 第175章 现实之困(三) 身后突然传来了什么人的窃窃私语,岳疏桐猛地停住了脚步。 她并未回头,只是道: “始皇帝的祖先曾为周天子养马,大司马卫青曾是平阳公主的马奴,是哪位大人这么不晓诗书,还对本侯封侯一事这般惊骇。还是回去关起门来多多精进学问吧,免得落人笑柄。更何况,陛下曾金口玉言,要与本侯共治天下,本侯从龙有功,只要陛下在,本侯便永远都是镇国侯,若是有谁不满,请找陛下去说吧,让陛下收回旨意,本侯再做回那个婢女。” 再也无人说话。 岳疏桐不再理会,大步迈出了曾府。 “姑娘,那些人真是过分,太气人了。”回府的路上,心无气鼓鼓地说。 “不必同他们置气,不值当。”岳疏桐饶有兴致地看着街上的景象,“心无,你还没有在祈安城好好逛逛吧,左右今日无事,我带你去到处转转?” “好啊。”心无眼中的不悦一扫而空。 岳疏桐嘱咐车夫将车赶回侯府,她则带着心无下了车。 天虽然已经黑了,但时候还不算晚,祈安城的大街上仍旧是车水马龙,摩肩接踵。 “姑娘,我还是头一次好好看看祈安城呢。”心无新奇不已。 岳疏桐看着心无兴奋的样子,恍惚间,她又想起了翠影带她第一次逛祈安城的那个晚上。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姑娘,你在想什么?”心无的声音将岳疏桐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没,没想什么。”岳疏桐轻轻摇了摇头。 两个人并肩走在祈安城的大街上。 “姑娘,你看,这是什么,这么大,比马还大。” “这是骆驼。西域商人骑着它走在沙漠里。” “沙漠?什么是沙漠?” “沙漠就是,全都是沙子的地方。” “全都是沙子?我没见过,姑娘见过吗?” “我?我也没见过。” “那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在书里看到的。” “姑娘真有学问。我也要多读书才行,我这几天都没怎么读书——姑娘,那个女孩子长得同我们不一样,她的眼窝这么深,鼻子这么高。” “应该是西域的女孩子。” “她长得真好看——她还抱着一只长毛的小兽。” “那是猫。从前波斯进贡过一只,比她的更大,更漂亮。” 一路上,心无叽叽喳喳个不停,像是一只小麻雀,这也好奇,那也要问问。 岳疏桐一直笑着回应着她。 “姑娘,我有点饿了。”心无停下了脚步,轻轻揉着肚子。 “走,我带你去吃汤饼。” “汤饼?”心无的眼睛顿时亮了,“好啊。” 岳疏桐带着心无来到了一家汤饼铺子。岳疏桐很熟络地要了两碗汤饼,还有几样小菜。 “姑娘来过这里吗?”心无问道。 “来过。”岳疏桐轻声道。 “汤饼来喽!姑娘,你的汤饼。小菜待会儿就来。”小二殷勤地端着托盘,将两大碗热气腾腾地汤饼放在二人面前,“二位慢用。” 心无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岳疏桐也低头吃了起来。 汤饼是刚刚出锅的。热气氤氲之中,岳疏桐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夏夜,也是这家铺子,翠影带着她在这里饱餐一顿。 那是岳疏桐吃过的最好吃的汤饼。哪怕是如今这一碗,也不能同那一碗媲美。 不多时,小菜也端了上来。 心无胃口极好,吃完了一大份,又要了一小碗。 岳疏桐不断给她夹着菜。 “吃的真饱,身上都暖和了。”桌上的食物被一扫而空后,心无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筷子,“真好吃,姑娘,我们以后还来吃。” “好。”岳疏桐答应着,唤来了小二,付了钱。 走出铺子时,街上的人已经少了很多。 “如今天冷,若是在夏天,这祈安城可是不一般的热闹,夏天的时候还有酥山卖呢。到那时,我们再来逛。” “好。”心无连连点头。 两个人慢悠悠地在街上走着。 快到安源坊时,岳疏桐听到一旁的小巷中有人在说话。声音虽不大,但是周围一片寂静,故而这声音也显得分外清晰。 “今日的酒席,实在是不痛快。” “是啊,以后这样的事,我可不来了。” 声音很熟悉。岳疏桐停下了脚步。 “那个孟怀秋,我从未见过如此草包。本就是借着祖上的军功,得了如今的体面和尊荣,本就没有什么才干,还敢这么放肆。得亏岳侯不计较,不然,定有他后悔的。” “姑娘,那人在说你。”心无小声道。 岳疏桐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心无轻手轻脚地走向声音的方向。 “岳侯是何等人物,怎会同这种人计较。至于孟怀秋和沐合丰这样的人,你且看,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你瞧,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自己不想做好人,还不准别人做,生怕别人做了,就显得他自己成了恶人。本就不是什么仁厚之人,还不原以真面目示人,虚伪至极,令人作呕。” 岳疏桐探出头去,这才看清了说话的两人。 竟然是邓锒和王骥。 “邓大人,王大人,你们怎么在此处?”岳疏桐喊道。 “岳侯?”邓锒和王骥立刻迎了上来。 “天这么冷,二位不回家,在这里做什么?” 邓锒和王骥对视了一眼,似是有些无奈。 “我与王公,在曾家的酒席上吸了不少浊气,正想着走一走,把那浊气散一散。”邓锒道。 “怎么?二位今晚喝得不尽兴?”岳疏桐有些担心,邓锒和王骥会因为与她交好,而招致一些人的不满。 毕竟,她分地之后,已经让不少人看不惯了。 邓锒和王骥连连摇头。 “岳侯走得早,还不知道席上是怎么一幅景象。不提也罢,不提也罢。”王骥摆了摆手。 “以后,对曾家,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曾家能招来这样一群人,想必自身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家。”邓锒冷笑道。 自与邓锒相识起,岳疏桐还未听闻邓锒会这般议论旁人。 “邓大人既这么说,想来今晚有些事,确实惹人不快。”岳疏桐道。 第176章 现实之困(四) “还请岳侯放心,下官与岳侯相识已久,岳侯的为人,下官一清二楚。”王骥突然道。 “岳侯曾救我于危难之中,如此大恩大德,邓某没齿难忘。岳侯的为人,令人钦佩,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下官与王公,一定是与岳侯站在一起的。” 邓锒和王骥的话让岳疏桐有些动容。她从未想到,邓锒和王骥会这般相信她。 “二位大人对我这般信任,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岳疏桐垂眸,轻笑着。 这时,突然刮起了一阵冷风,在场的人无不打了个寒颤。 “岳侯,请快些回府吧,莫要着凉。”邓锒道。 “好。” 几人作别,各自回府。 “邓大人和王大人真是好人。”心无感慨道。 “是啊,邓大人和王大人,无论是德行,还是才干,都是一等一的好。有这样的贤臣辅佐,于陛下,于社稷,都是幸事。” 心无用力地点点头。 “不像那个孟怀秋,那么可恶。这样的人,就该滚出朝堂。” “心无,孟怀秋今日是过分了些,他的才干也是略显平庸了些,但至少到现在,并未做过什么祸国殃民的恶事。这样的话,在我面前说倒也罢了,可千万不要让旁人听去,没得惹出事端。”岳疏桐叮嘱道。 “姑娘放心,我有分寸的。” 二人闲聊着,回到了侯府。 不知是不是岳疏桐此次分地招致了很多人的不快,登门拜访的宾客竟少了许多。岳疏桐也乐得清静,每日下了朝,若是没有旁的事务,就在府里读书写字。 她如今读的,自然是兵书。 “怎么,镇国侯,你想着为国征战?”向只影一边调试着琴弦,一边笑道。 “只是喜欢罢了。”岳疏桐合上书,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 “你的喜好向来是与旁人不同的。我记得,从前在临穹山上,你便很喜欢偷听冰蟾长老授课,后来有一次被发现了,打那之后,你再也不去了。” 向只影的话让岳疏桐想起了当初那次尴尬的经历,不免红了脸。 向只影继续道: “星隐长老当初同我师父说过,说觉得你很是聪敏,有心栽培,可惜你志不在此,虽万般不舍,但也还是想看着你一展抱负。她本想将你交给冰蟾长老的,可惜,终究还是没能等到那一天……” 屋中弥漫起的哀伤像是香炉中的冉冉香气,虽然看不到也触不到,却直直地浸入人的心肺,彻骨的凉。 “姑娘,二门上来人传话,说外面有一位老人家,一定要见岳侯,赶也赶不走。”门外突然传来心无的声音。 岳疏桐回过神来。 “我知道了。” 她穿好外衣,打开了门。 “姑娘,要不去见见?听说,已经围了好些人了。”心无道。 “快走。” 岳疏桐猜想着,无论这位老人家究竟所为何事,既然直接到侯府来找她,那一定是十万火急。 还未走到角门处,岳疏桐便听见了吵嚷之声。 “几位小哥儿行行好,让老婆子进去,老婆子真的有十分要紧的事要与岳侯讲。” “不行不行,你快走开。我们岳侯每日有多少要紧事,哪有功夫见你?快走快走!” “是啊,老人家,你快些走吧。你就这么在这里叫嚷,引得这么多人围观,不好看。” “请几位小哥儿通融通融,岳侯她认得我,认得我……” “每日登门,说认识我们岳侯的人多了去了,你算什么,快走!我是看你有了年纪,才没有动粗,换成旁人,早扔出去了。快走!” “发生什么事了?”岳疏桐大步上前。 方才那几个小厮对老人家说的话已经让她怒火中烧。 “岳侯。”小厮没想到岳疏桐竟然出来了。 岳疏桐看向那位老人家。 竟然是乔婆婆。 “岳侯,还记得我吗?”乔婆婆的脸色红的厉害,不知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因为方才太过急切。 “乔婆婆,你怎么来了。”岳疏桐上前握住乔婆婆的手。 乔婆婆双唇颤抖,一时说不出话。 “快,进去说,屋里暖和。”岳疏桐搀扶着乔婆婆进去,刚刚进门,却又停下脚步,“至于你们几个,方才你们仗着侯府的威势,这么欺负一位老人家,若本侯不加管束,只怕你们日后还敢欺男霸女!” “岳侯恕罪,岳侯恕罪。”那几位小厮立刻跪地,抖如筛糠。 “本侯当然知道,看门是你们分内之事,但千不该万不该,言辞如此激烈,难道你们家中没有上了年纪的人?若是他们在外,被旁人这般对待,你们会作何感想?” 几位小厮忙向乔婆婆赔不是。 “日后,若是还有这样的事,你们照例通禀。若真的有什么人故意在门前骚扰,你们也不可动粗,报官就好。” “是,是……” “你们几个,罚俸一月,杖十,去领罚吧。” 岳疏桐扶着乔婆婆来到了自己屋子中。 “岳侯,我本不该来打扰的。可是若不来告诉岳侯这件事,不就辜负了岳侯对我们的一片善心吗……” “婆婆,你先暖暖,不着急。”岳疏桐倒上了一盏热茶。 心无也将暖炉搬得离乔婆婆更近些。 “阿灼,是哪位老人家,这么着急见你?”向只影也赶了过来。 “这位是……”乔婆婆望向岳疏桐。 “这位是我的师姐,贤则公主。” “草民叩见公主。”乔婆婆放下拐杖就要跪。 “婆婆,不要这样。”向只影上前馋住乔婆婆,“先坐下吧。这里只有我们几人,没有别人,不要拘礼。” 乔婆婆又坐了下来。 她沉默了片刻,似是在理顺接下来要说的话。 岳疏桐也不催促,只是等着她开口。 “岳侯当初,给乡亲们分地,是做了天大的善事。当初,岳侯说,若是有人来强买,就提岳侯的名字。其实,旁人碍于岳侯,也不敢来犯。可是……” “可是什么?”心无追问道。 岳疏桐示意她不要着急说话,继续等着乔婆婆说下去。 “可是岳侯说不准人强买,却没说不准卖出去。” “婆婆,你是说,有人将土地卖给别人了?”岳疏桐蹙起了眉。 若是真的有人这么做,那她的一番好意和苦心,岂不是付之东流。 第177章 理想幻灭 乔婆婆恼怒地用拐杖杵了几下地面。 “都是那个懒汉!岳侯不知道,庄子上,有一户姓田的。这家的男人是出了名的懒汉,平日里,只靠媳妇和孩子养活。本来,日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着,可是有一回,他撞见了邢万金设的赌局,打那之后,他就跟上了瘾一样,家里只要有点钱,就要拿去赌。家里本来就穷,如此一来,更揭不开锅了。岳侯分了地,他媳妇想老老实实种地,这样,家里兴许还能好过些。可是,他却嫌种田来钱慢,偏要去把地卖了,得一笔钱,再拿去赌,想要以此发家。不少人都劝他,他不听,还说岳侯只不让人强买我们的地,却没说不让我们卖地。他就跑到外面,找了一个地主,当天就把地给卖了。” “他卖了多少?”心无问道。 乔婆婆伸出了一只手。 “五十两?” “五两。他是被人坑骗了,才只卖了这个数。” “要我说,他自己将地卖掉了,他过他的苦日子,与旁人无关。乡亲们该怎样就怎样,不必管他。”心无不以为意。 “要是真如姑娘所说就好了,我也不必大老远地来。他这一卖,庄子里有些不老实的人,也想卖,已经有人拿到钱了。”乔婆婆叹道,“这几日,我怎么也睡不着,想着岳侯明明是好心,把地给了我们,却被一些人这么糟蹋了。传出去,岂不是误了岳侯的英名。” “乔婆婆,你此番前来,是希望我去将他们卖出去的地收回来?”岳疏桐忍住心中的愤怒和失望,问道。 “这次收回来,还会有人卖的。”乔婆婆轻声道。 “那你是希望,我下令,不准任何人再卖地?” 乔婆婆摇了摇头。 “岳侯,要不,你还是把地收在你的手里吧。我知道,你是好心,为了我们想,可是,这世上,也只有岳侯有这般好心了。旁人,不是把地牢牢攥在自己手里,就是盯着别人的地,想着一并占了。岳侯,凭你自己,怎么能与这么多人较量。” 岳疏桐只觉得心像是泡在了冰水里。 她本想让庄户们过得好,难道一片赤诚,终是抵不过一己私欲,和这个世道吗。 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低头。 “婆婆,你是怎么过来的?”岳疏桐问道。 乔婆婆笑着举了举手中的拐杖。 “我拄着它,一路走过来的。” 看着眼前瘦削黝黑的老人,岳疏桐不禁一阵心疼。 “婆婆,你远道而来,太辛苦了。这样,你先在这里歇上几日吧,等你歇好了,我们一起回庄子。我亲自去看看,庄子里现在究竟如何了。” “好,听岳侯的。”乔婆婆点了点头。 “心无,你吩咐下去,收拾出一间屋子来。另外,这几日,我不见任何人。” “是。” 岳疏桐和向只影陪着乔婆婆说着话。不多时,何大娘进来,说屋子已经收拾好了。 “婆婆,走,我带你去你的屋子。”岳疏桐搀起乔婆婆,道。 安顿好乔婆婆,岳疏桐回到了自己房中。 她关起了门,只想一个人待着。 原本,岳疏桐想的是,先行在万福庄试一试,若是行得通,就将其余庄子的地也给庄户们分下去,让所有的庄户都有自己的土地,如此一来,便不用在被庄头欺压。 可如今乔婆婆一番话,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打碎了岳疏桐的幻想。 她的法子行不通,至少如今行不通。 但也不是全无办法。 若是让其余的士绅大族也同她一样6 不会的,这绝不可能。 岳疏桐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只有她,才想着给庄户们分地。祈安城其余的士族豪强,绝不可能像她一样,也将土地分下去。曾老夫人寿宴上,遇到的沐夫人和孟怀秋对她的种种成见和不满已经说明了一切。 乔婆婆在镇国侯府住了几日,岳疏桐见她的气色好了些,便带着她一起回了万福庄。 得知岳疏桐来了,万福庄的庄户们纷纷出来迎接。 岳疏桐并未与庄户们寒暄,她单刀直入地询问众人,谁将土地卖了,卖给了谁。 在场之人面面相觑。良久,终于有人站出来承认,自己卖了土地。 “还请岳侯见谅,那张老爷开出的价,实在是不错。小人家中,老娘体弱多病,看病要用钱。”那人一脸为难道。 岳疏桐阖了阖眼,无奈道: “你有你的不得已,我不会怪你。可你是否想过,你日后可怎么办呢?你如今攥着几十两银子,可这些钱,总有花完的一天,到那时你该当如何?继续去做佃农吗?” 一片沉默。 “论理,地既然给了你们,便由你们处置。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想种多少就种多少,我不会管。将地分给你们,本是想让你们过上更好的日子,不再受人欺负。可如今看来,似乎也行不通。”岳疏桐缓缓道,“你们都将地卖给了谁?” 已经将土地卖了的人七嘴八舌地回话,这个人卖给了张老爷,那个人卖给了刘员外。 “心无,你传信,让他们来一趟吧。” “是。” 至下午,那些在庄户们手里买地的人先后赶到。 他们畏惧于镇国侯的权势,对岳疏桐自然是客气的,可当岳疏桐说到要将庄户们的地赎回来时,他们却一个接一个地变了脸色。 有人面露不悦,有人索性沉默不语,只当没有听到。 “几位,本侯可以按双倍的钱将地买回来。”岳疏桐无奈道。 可仍旧没有人应允。 岳疏桐也不再说什么,自顾自地喝着茶。 她铁了心地要同这些人耗到底,耗到他们点头答应为止。 “岳侯,不是草民对岳侯不敬,”终于有人开口,“若是没有我们几个,他们也会将地卖给旁人。岳侯将地分下去时,就应该想到这些。有谁不想要那小山似的银钱?土地是个好东西,多少人垂涎欲滴,这些庄户们,能守住吗?不错,畏惧于岳侯的声望,有些人不敢造次,可岳侯又不是整日里住在庄子上,等哪日再来,这里的地都被买完了,庄户们一口咬定是自己要卖的,岳侯你又能说什么呢?” “放肆!”心无喝道,“你竟敢这样同岳侯说话!” 那人面露惧色,忙行礼告罪。 第178章 心火不灭 岳疏桐抬了抬手,示意心无不必生气。 “本侯只是想将地从几位手中赎回来,价钱好商量。一手交地,一手交钱。至于方才你所说,庄户们守不住地,还会有别人来买地一事,就不劳诸位操心了。” “那……当初,小人花了十两银子,买走了三亩地……”有人瓮声瓮气地开口。 “心无,给他十二两。” 心无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钱递上去。 那人却还迟疑着。 “快把地契交出来!岳侯多给了你二两,难不成你还想跟岳侯讨价还价?”心无呵斥道。 那人只得交出了地契。 见有一人妥协,余下几人便也不再坚持,纷纷交出了地契,拿钱走人。 岳疏桐看着桌上的几张地契,心中五味杂陈。 方才那人的一席话,像是一盆冷水,浇灭了她心中所有的不甘。 不错,即便她如今赎回了地,即便再次将地给了庄户,即便庄户日后不会再卖地,可是一样会有人眼馋这些土地,来诱骗庄户将地再次卖出。 而能出钱卖土地的人,大多有钱有势,庄户们即便不情愿,也无力与之抗衡。 况且,整个大周,只有她想要这么做,旁人都想将地攥在自己的手中。执意逆行的她,已然遭人白眼,难以独善其身。 若想真的杜绝,除非将大周所有的土地全部收归朝廷,可若是真的这么做了,无异于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到那时,她一定会粉身碎骨。 可她不怕粉身碎骨,她只怕即便不得善终,所做的一切努力还是会付之东流。 “罢了,”她叹道,“这些地,还是暂时由我为你们管理。待来日,我有了好的法子,再分给你们。我说到做到。” 庄户们将地契都交给了岳疏桐。其中不乏有人不情愿。 “你们放心,我不是邢万金,绝不会苛待你们。再次把地分给你们之前,有的话,你们交个一成半成就好,若没有,不交也罢。” “谢岳侯,岳侯真是大善人。” 庄户们这就要跪下。 “都起来,不必向我行礼。从今往后,你们都不必对我行礼。”岳疏桐立刻站了起来。 庄户们才站直了身子。 岳疏桐看着眼前一张张饱经风霜,黝黑瘦削的脸,忍不住眼眶一热。 她当然不会为难他们,可是,在她之外,其余的人呢,也会善待庄户吗。 邢万金被她处置,可是,在邢万金之外,其余的“邢万金”呢,也会罪有应得,恶有恶报吗。 她明明已经是一人之下的镇国侯,明明已经手握大权,可不知为何,她还是感到无能为力。好像她要面对的,不是几位利欲熏心的庄户,也不是欲壑难填的乡绅,更不是贪婪只为一己私欲的士绅豪族,而是一个看不清形状,摸不到身体,却巨大无比的妖怪。 是这个妖怪给了她如今的地位,让她受万人跪拜,可也是这妖怪,横亘在她的面前,不仅挡住了她的去路,还会将她一口吞下。 岳疏桐让心无收好了地契,同乔婆婆道了别,便启程回祁安城了。 那处让她不停回想起儿时记忆的村庄,如今看来,只会让她徒增烦恼。 当然,这不是庄户们的错。 马车辚辚,寒风阵阵。 岳疏桐刚刚迈进侯府,何大娘便满脸笑容的迎了上来。 “何大娘,什么事,这么高兴?”岳疏桐随口问道。 “禀岳侯,宫里的墨大人来了,正在厅上等着呢,还拿着两只大盒子,一定是陛下给岳侯的赏赐。” “墨玺来了?我去看看。”岳疏桐快步往厅上走去。 一定是段泓那边有了什么事。如若真的是赏赐,差谁来送都一样,何必墨玺亲自前来。 “见过岳侯。”墨玺行礼道。 “墨大人,是什么要紧事,要你亲自来?” “这是陛下命小人送来的。陛下说,若是让旁人来送,他不放心。”说罢,墨玺打开了桌案上的两只大盒子,拿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两只牌位。 看清了上面的字,岳疏桐顿时泪如泉涌。 先考岳生吉府君之神位。 先妣秦玉孺人之神位。 牌位上还写着,女疏桐奉祀,婿段泓奉祀。 岳疏桐缓缓接过牌位,泣不成声。 “还请岳侯保重身子,不要过分哀伤。陛下知道岳侯有此心,只是近来事务太过繁忙,陛下便先替岳侯办了。陛下还下旨,追封老大人为永乐侯,老夫人为太康夫人。”墨玺轻声道。 “我稍后会入宫谢恩的。”岳疏桐勉强止住了哭,哽咽道。 “岳侯快别忙,”墨玺道,“陛下说了,这本就是该做的。旁的倒也罢了,若是岳侯因此事入宫谢恩,岂不是生分了。” 岳疏桐点着头。心无拿了帕子,为岳疏桐拭泪。 “陛下说,眼下,想必是无法为侯爷和夫人修葺坟茔了。但有这个,每逢寒食清明,陛下与岳侯也有一个祭祀之处。侯爷和夫人也能受香火,也算是陛下和岳侯的一番孝心了。还请岳侯安置好侯爷和夫人的牌位,小人要后宫复命了。” “心无,替我送送墨大人。” “好。” 心无与墨玺离开了。 四下无人,岳疏桐将牌位牢牢抱在怀中,忍不住放声大哭。 这么多年,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爹娘,可一直以来,只有在王府的时候,她还能为爹娘烧些纸。后来她与段泓遭人陷害,被迫出逃,便连烧纸也做不到了。 她的爹娘,去时,莫说棺椁,连体面的衣裳也没有,只是草草掩埋,掩埋尸首的地方,甚至不能被称为坟冢。 年年清明,岳疏桐都无法祭祀,也不知爹娘在黄泉之下,是何等寂寥。 好在,如今终于有了。 岳疏桐命人打扫屋子,在供桌上摆好果品和香炉,将爹娘的牌位恭恭敬敬地放置上去。 何大娘拿来了蒲团,岳疏桐跪下,她终于可以给爹娘上香叩首了。 “何大娘,你去账房支了钱,去佑安寺,请那里的师父来做场法事吧。”岳疏桐擦干眼泪,道。 第179章 重回故里(一) “陛下召我过来,所为何事?” 下朝后,岳疏桐本想回府,却被墨玺喊住,说段泓请她过去。 “你来。”段泓招手道。 岳疏桐满腹疑惑地向前,在段泓身边坐了下来。 “你看这些。”段泓将面前的几封奏折推向岳疏桐。 “陛下,我不能看这个。”岳疏桐摇了摇头,将奏折推了回去。 段泓轻笑着,将奏折打开。 “无妨,你看看就好。” 岳疏桐只得拿起奏折,逐字逐句地读着。 “他要弹劾我?”岳疏桐讶异不已。 奏折上写她分地一事,是仗着功劳“倒行逆施”,“有违祖制”,若不处置,只怕“后患无穷”。段泓应学明君,若是一昧袒护,便成了桀纣这般昏庸之辈。 “我也是今日才收到的。”段泓道,“还有这几封,都是要参你的。” “那陛下想要怎么做?处置我?”岳疏桐歪了歪头,笑道。 段泓也笑了。 “你知道,我是绝不会处置你的。” “自打上次我将地契收了回来,祈安城中便流言四起,从前对我冷言相向的人,倒是少了,但对我冷嘲热讽的人却多了。”岳疏桐叹道,“我本以为,最多只是写诗,写文章嘲讽我罢了,谁承想,竟然直接上表弹劾我。” “这些奏折,我是一定要驳回的。不过是有些人想要公报私仇罢了。”段泓将奏折尽数撇在一边,“你放心,有我在,整个大周不会有谁能够动你。你也不必为此烦恼。” 岳疏桐点了点头。 “陛下,可否准我告假?” “告假?你要去哪儿?”段泓坐直了身子。 “我想回家看看。” “回家?回……回下元村?” “不错。” 自打前不久段泓为岳疏桐的爹娘做好了牌位,岳疏桐便整夜整夜的做梦,梦到从前在家时的情形,梦到当初村中的小伙伴,梦到村里的伯伯大娘,梦到田间地头上的黄狗和耕牛。 甚至于鼻尖,都仿佛萦绕着麦子的香气。 睁开眼,人虽然是醒着的,可心仿佛停留在梦里,只觉得胸口那里空荡荡的,没着没落。 离家的十几年后,岳疏桐突然萌生了回家的想法。 从前,她不是没有想过,可因种种缘由,终究没能成行。 如今,她有了钱,也有了车马,刚好可以回家去看看。 兴许,有人回到了村子,村中有了人烟,不再是当初那般荒芜了。 “你准备何时动身?”段泓问道。 “只要陛下恩准,今日便启程。” “你要去多久?” “太久没有回家了,我想在那里多停留几日。”岳疏桐答道。 段泓沉默片刻,道: “我是怕,你是因为看了那些奏章,听了那些风言风语,才下定了主意要回村。” “陛下放心,这些伤不了我分毫。陛下还在这里,我怎会因为这些,就不再回来了呢?这样岂不是让那些人得意?” 段泓笑了。 “你去吧。我让墨玺为你准备些东西。” “谢陛下。” 岳疏桐本以为段泓会为她准备些路上要用的东西,没成想段泓竟然让墨玺打开宫中的库房,将绸缎、茶叶、干果、金银首饰、各色瓷器等,装了满满一车。还命尚食局准备了几大盒点心。 当宫中的寺人赶着装的满满的马车来到镇国侯府时,岳疏桐坚持要退回去。 “岳侯别急,”寺人道,“陛下说了,岳侯如今也算是衣锦还乡了,若是家乡还有熟识的人在,也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听寺人如此说,岳疏桐只得收下了。 用过了午饭,岳疏桐顾不上歇息,带着心无和几位小厮丫鬟出发。 “路上小心,早点回来。”向只影嘱咐道。 岳疏桐连连答应着。 “姑娘,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出了祈安城,心无问道。 岳疏桐回想着记忆中村子的样子,缓缓道: “村子不大,人家也不多,但景致很好。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自西而来,刚好够灌溉田地。村子里有很多树,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只记得很是粗壮,枝繁叶茂,像是一把打伞。若是到了夏日炎热的时候,躺在树下,很是凉快。我们种的地,是当地乡绅的,虽然那乡绅心狠手辣,横行乡里,但他养的黄狗竟是十分乖巧,常常在田里同我们玩耍,让人喜欢的不得了。” “真好,”心无听得入了神,“姑娘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看看,我却不知家在何处……” “心无,我的家就是你的家。这一次,你权当回你自己的家乡。”岳疏桐握住心无的手道。 “真的?”心无瞪大了双眼,“谢谢姑娘。我曾以为,老天不会管我了,生死由我,可我遇到了姑娘……姑娘对我这么好,有了姑娘,我就什么都有了……”心无说着,竟然抹起了眼泪。 岳疏桐笑了,忙宽慰心无。 从祈安城到下元村,着实要走上一段时日。可岳疏桐归心似箭,除了夜里歇息,一整日都在赶路。 走了五天,岳疏桐只觉得马车外的景象开始有些熟悉。 她的心狂跳起来。下元村一定就在前面不远处了。 最多再走三日,就到了。 一切果然如岳疏桐所料想的那样。两日之后,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岳侯,到了。”车夫道。 车帘掀起,岳疏桐向外看去,果然见路边有一块刻着字的石块,上书“下元”二字。 岳疏桐认得这块石头。从前,听村子里的人说,许多年前,村子里出了一位进士,这位进士上任之后,便请人刻了这块石头,放在路边,用以为过往的行人指明方向。 小时候,岳疏桐不识字,她并不认得石头上的字,只知道,只要看到这块石头,便是到家了。 “快,快走。”岳疏桐催促道。 车夫挥起鞭子,催着马匹行进。 数量华丽的马车早就吸引了许多人前来围观。到了村口时,岳疏桐下了车。 眼前的下元村,虽然比之记忆之中,略显破败,但那屋顶之上冒出的缕缕青烟还是在告诉岳疏桐,这里是有人居住的。 第180章 重回故里(二) 岳疏桐记忆中的那条小路还在。这条路,直通她的家。 她循着这条路一直向前走,在一处土堆前停了下来。 这里已经看不出从前的样子。不大不小的土堆上插着几根已经腐朽了的木头;几个零星的裸露的石块勉强撑起一小块墙,依稀能看出那是扇窗户;一块木板横在地上,上面已满是虫眼和被老鼠啃食的痕迹。 即便如此,岳疏桐仍能认得出来,这里是她的家。就在这处狭小的小院,不大不小,甚至会漏风漏雨的房子里,她度过了人生中最为快乐的几年。 那样的时光,千金不换。 如今,除了这处小土堆,便只剩一个孤零零的镇国侯了。 岳疏桐蹲下身,轻轻抚摸着面前的黄土。虽然已是冬日,可岳疏桐总觉得土中有一股暖流,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这一刻,她才发觉,她的心竟一直都是冷的。 泪水奔涌而出,岳疏桐跪在地上,哭的不能自已。 “阿灼?你是阿灼?” 岳疏桐闻言,抬起头。 莫非这里,还有人记得她? 一旁围观的人群中,一位青年一直注视着她,快步走近。 岳疏桐带来的人立刻拦住了青年。 “退下。”岳疏桐起身上前,看着眼前的人。 青年肤色黝黑,个头不高,年纪看上去和岳疏桐相当。 岳疏桐觉得这个人分外眼熟,渐渐地,青年的脸和她记忆中的一张稚嫩的脸重合在一起。 “小石头?你是小石头?” “是我,你还记得我!”青年笑逐颜开。 岳疏桐也含泪而笑。她看着小石头,有好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阿灼,你……你去我家坐坐吧。”小石头话一出口,便有些尴尬地笑了几声。许是看到岳疏桐如今颇为体面,想着岳疏桐怎么还能看得上自己的家。 “好。”岳疏桐擦干脸上的泪水,一口答应。 同行的人想要劝阻,但都被岳疏桐驳回了。 岳疏桐跟着小石头来到了他的家。 小石头的家,仍旧在岳疏桐记忆中的地方,紧邻着村中的一条小河。 但现在的房子,却比当初还要破败。 墙面破了好几个洞,屋顶也缺了一大块瓦片,还有几只乌鸦停在屋檐上,大声叫着。 “阿灼,见笑了。”小石头有些不好意思。 岳疏桐笑着摇摇头。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反而觉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有玩伴,有亲人。 “石头,谁来了?”屋中走出一位身怀六甲的女子。 看到眼前站着这么多人,女子呆住了,一时不知所措。 “你是小莲花?”岳疏桐脱口而出。 她记得,小莲花比自己略小几岁,爱哭,胆子小。从前,一起玩时,她常常像是一条小尾巴,跟在岳疏桐他们的身后,岳疏桐去哪儿,她就去哪儿。下河抓鱼,她就在岸上把鱼收到木盆里;上树摘果,她就把果子用衣服兜着。 “你是……”小莲花打量着岳疏桐,很快,她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变成了惊喜,“你是阿灼!” “是我!”岳疏桐快步向前,紧紧握住了小莲花的手。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太好了,你没事……真好,竟然还能再见面……”小莲花又哭又笑,语无伦次地说着话。 “好了,进屋说话吧。”小石头笑道。 岳疏桐搀着小莲花,跟着小石头进了屋。 屋中十分阴暗,也并不比外面暖和。一张破破烂烂的床,一张低矮的看不出形状的木桌,两只破旧的木桶,便是这屋中所有的陈设。屋子的一角,几块砖头垒砌着一口灶,灶上扣着一块当做锅盖的木板。 “我看着阿灼的穿戴,还带着这么多人,现在一定是尊贵了。我们这家,又小又破,还请你不要嫌弃。”小莲花有些不好意思道。 “快别这么说,我怎么会嫌弃呢。”岳疏桐忙道,“我做梦都想再回到这里,有爹娘,有你们……”说着说着,岳疏桐又是一阵哽咽。 “快坐,快坐。”小石头一边招呼着,一边拿起屋中仅有的一只木凳,用衣袖擦了又擦,请岳疏桐坐在木凳上。 岳疏桐自然不肯。一番争执之后,小莲花坐在了木凳上,岳疏桐则坐在砖块上。 小石头端上了一碗水。 “家里没茶,阿灼请喝点水吧。” “看你,怎么能让阿灼喝凉水呢,你快去烧些热的。”小莲花埋怨道。 “快别忙。”岳疏桐拉住小石头。柴火贵,特别是到了冬日,岳疏桐不想让小石头为了给自己的一碗水而破费,“我们坐一起说说话,便很好了。况且,我也不渴。” 小石头这才坐了下来。 “阿灼,我真的没想到,我们竟然还能再见。”小莲花握住岳疏桐的手,眼中溢满了泪水。 “是啊,当初我跟着爹娘逃难去,就想着,应该再也见不到了。”小石头道。 “你们这几年,一定很不好过吧?是怎么回来的?”岳疏桐问道。 “我和爹娘应该是村子里最早出去的,”小石头道,“当时,我只知道是往南走的。走了好多天,到了一个镇子,就不再走了。那时,没有钱,爹娘也病着,我只能去要饭。好歹保住了一条命。后来,听人说,家里好些了,地里能长出庄稼来了,我就和爹娘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村子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不过过了一段时日,开始有人回来了,村子里才热闹了些。不过……也有好些人再也回不来了。” “我和石头差不多,都是跟着爹娘走了,后来听说家里好些了,才回来的。就是我娘,没撑住,马上就要到家了,她却不行了……” 三人一阵沉默。 “阿灼,你快说说你。”小莲花打破了死寂。 “我妈?我也是跟着爹娘走了,但是没走出多久,爹娘便都离开我了……”说着,岳疏桐又落下泪来。 小莲花默默抱住了岳疏桐。 “阿灼,我看你如今很是尊贵,还带着这么多人,坐着那么气派的马车,穿得也好看,你是不是嫁给哪位贵人了?”小石头见岳疏桐难过,忙问着话。 岳疏桐摇了摇头,道: “我尚未成亲。” “那你这是……” “只是侥幸,混了个一官半职。”岳疏桐强笑道。 “你当官了?”小莲花问道,“许久未听说有女人当官了。” 小石头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道: “我听从祈安过来的人说,当今圣上登基,封了身边的一个女人做镇国侯,难不成……” 岳疏桐点了点头。 “哎呀,阿灼,原来你就是镇国侯啊!”小莲花惊喜万分。 “阿灼,你真是好样的。”小石头称赞道。 “不过,我如今在家里,没有什么镇国侯不镇国侯的,你们不许同我生分。我就是你们小时候的玩伴。”岳疏桐道。 “好,好。”小石头和小莲花连声应着。 第181章 重回故里(三) “你们是什么时候成亲的?”岳疏桐问道。 “去年。”小莲花脸上微微泛红,“嫁谁都是嫁,石头知根知底些,我就应了。”小莲花羞怯地笑着。 “看你说的,跟多不情愿似的。阿灼你不知道,当时是她先说要同我成亲的。” “我哪里说过。”小莲花嗔怪着轻轻打了小石头一下,“阿灼,你如今为官做宰的,成亲这件事,是不是暂时就不想了?” “事情太多,成亲的事,只能先往后放一放。” “那你的意思,是有心上人了?” “有了。”岳疏桐轻笑着。 “哎呀,真是太好了。”小莲花轻轻拍了一下掌,“能与你相配的人,一定很不一般。” “他很好。” “阿灼,你这次回来,是看看就要走吗?”小石头问道。 “难得回来,我想多逗留几日。” “那你可住哪儿呢?” “我睡在马车上,随行的人,带着有帐子。” “马车上能睡人吗?”小莲花微微蹙起了眉。 “能,我听说,祈安城里那些大户人家的马车,比床都舒服。”小石头道。 “可惜家里太破了,不然,我真想留阿灼一起住。我有好些话想说。”小莲花发愁道。 岳疏桐十分愿意与小莲花同住,却又担心小石头没有地方睡。 “这几晚我和阿灼一起住,你去柴房吧。” “不必让石头去柴房。石头,不如这几日,你去我的车上吧。你也住一住‘比床还舒服’的马车。” “哎,好。”小石头憨笑着,答应了。 “阿灼,你先坐会儿,我和石头商量商量中午给你做什么好吃的。”小莲花拉着小石头出了屋子。 岳疏桐留神看着二人,她深知,以他们家中的状况,很难拿出像样的饭菜。 她本打算带二人去离这里最近的镇子上的酒楼去吃,却又顾忌着小莲花的身孕。 “姑娘,我回来了。”心无手中提着一只木盒,进了屋子,身后还跟着一位同样提着木盒的丫鬟。 方才岳疏桐一直在同小石头和小莲花说话,竟没注意心无何时离开。 “你这是去哪儿了?” 心无神秘地笑笑,没有答话,只是将两只木盒放在桌上。 木盒打开,里面竟是好几样精致的菜肴和点心。 岳疏桐很是欣慰。心无果然知道她的所思所想。 心无又将小石头夫妇请了回来。 看着桌上的饭菜,小莲花很是过意不去。 “阿灼是客,理应由我们准备,怎好让阿灼破费……” “快坐吧。”岳疏桐拉着二人坐下。 “我瞧这位姑娘的穿戴和气度很不一样,应该是你贴身的人吧?”小莲花看看心无,好奇地问道。 “我是姑娘捡来的。”心无笑道。 几人都笑了。 “这是心无,是我的妹妹。心无,你坐到我旁边。”岳疏桐向一边挪了挪。 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饭菜,小石头和小莲花一时无从下手。 岳疏桐为二人夹上了菜。 “还有好酒呢。”心无提起酒壶,为岳疏桐和小石头斟上了酒,又将一只白瓷碗端到小莲花面前,“我还让酒楼煮了一碗山楂汤,给莲花姐姐。” “谢谢,谢谢妹妹。”小莲花受宠若惊。 “真香,跟我们平时喝的浊酒就是不一样。”小石头端起碗,闻了又闻。 四个人其乐融融地吃完了午饭。 盘中还剩下一些菜和肉,小莲花拿来一只碗,小心地将剩菜剩饭倒进去,端到灶台上,用一只灰扑扑的盘子盖住。 “莲花姐姐,晚上还有好菜呢。”心无只当小莲花不忍心倒掉这些饭菜。 “心无,你差人将这些盘子送回去吧。”岳疏桐道。 “是。” “莲花,你是想要把这些饭菜给谁送过去吗?”岳疏桐走到小莲花身边,问道。 “不……不是……”小莲花有些慌张地否认道,但随即便泄了气,“阿灼到底是当官的人,什么也瞒不过你。” “你要给谁?” “给……给我爹……他病着,下不来床,只能靠我们送饭……我想着,这是阿灼买来的吃食,我就这么拿去给爹,不好……” “你为何不早说?我好让人给阿叔送饭过去,也能去看看他。” “阿灼,我爹如今病着,脏……” “莲花,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是觉得我会嫌弃阿叔吗?” “不……不是,我没有……”小莲花辩解着。 岳疏桐立刻喊来心无。 “心无,还有没有未动过的饭菜?” “有,底下人有几道菜没吃,我正想着让他们晚上吃。” “快拿来。” “是。” 不多时,心无提着食盒回来了。 “姑娘,这些菜,不比咱们刚才吃的差。” “那就好。莲花,我们把这些菜给阿叔送过去。” 小莲花父亲住的屋子,紧挨着小莲花的住处,是一座小小的茅草屋。 刚刚迈进屋子,一股怪味便扑面而来。 “爹,我来给你送饭了。”小莲花走到床边,扶着床上的人坐起来。 “花儿来了……”床上的人,声音沙哑无力。 “爹,你看,这是谁,你还记得吗?”小莲花指着岳疏桐,问着父亲。 “谁啊……” “阿叔,是我。”岳疏桐走上前,蹲在床边。 床上的人已是满脸皱纹,须发花白。他睁着浑浊无神的双眼,凑近了,细细看着岳疏桐。 “你是……你不是生吉家的吗?这个时候,不回家吃饭,在这儿做什么?快回去把,不然你爹娘该着急了。吃完饭再和花儿玩,啊。” “阿灼,我爹病着,糊涂了,只记得以前的事了。”小莲花忙解释着。 岳疏桐却已经埋在床上铺的被子中,哭了起来。 有人已经不在,有人却永远停留在了从前。 “爹,你看你,又引得阿灼伤心。” “哎呀,都是我不好。阿灼,乖阿灼,不哭了,你要是不想回去,就在阿叔家里吃。不哭了,阿叔给你做了木蝈蝈,乖,不哭了……” 轻飘飘的话却像是无数利箭扎进了岳疏桐的心里,痛的一时喘不过气。 良久,岳疏桐才勉强止住了哭,抬头望向小莲花的父亲。 若是她的爹爹还在,应当也是这般老了。 “爹,你快别说了,吃饭吧。这是阿灼给你买的,可好吃了。”小莲花端起碗,要喂父亲吃。 “真香,这是秦玉大嫂子做的吧……花儿,你吃,你吃,爹不饿。” “爹,我吃过了。你吃。” 小莲花的父亲却还是坚持让女儿吃。 无法,小莲花只得夹了一点菜吃下。 见到女儿吃了,小莲花父亲才任由小莲花喂他。 第182章 豁然开朗 岳疏桐命人将车上带的东西搬下来一些,留给小石头和小莲花,还让人找来匠人修缮房子。又让心无去镇上买来暖炉、木炭、被褥和冬衣。 “阿灼,你不用这样的,等过几日,石头会修的。”小莲花很是过意不去。 “石头要怎么修?无非是用一些木头石块补一补罢了。天冷了,你又有了身孕,若是不把房子好好修一修,你怎么好熬过这个冬天呢。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孩子想一想。” “阿灼,你真好。”小莲花眼中泪光点点。 “不要同我客气。”岳疏桐道。 夜里,岳疏桐、小莲花还有心无在屋中歇息,小石头则去了岳疏桐的马车上。 窗户已经换上了新的窗纸,屋顶上的破洞已经补好,墙上的漏洞已经用木块塞住,只等第二日匠人来修葺。屋中燃着炭火,岳疏桐身上盖着新的棉被,只觉得周身暖烘烘的。 她已经许久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小莲花正在穿着衣裳,心无不知去哪儿了。 “莲花,你怎么不穿昨天心无买来的冬衣?”岳疏桐睡眼惺忪地问道。 小莲花不好意思地笑笑,道: “那衣裳那么好,别说穿,我见都没见过,就这么拿出来穿,可惜了了,留着过年的时候穿吧。” 岳疏桐拿过衣裳,一定要小莲花穿上。 “不为别的,这衣裳也比你这一身暖和啊。衣裳不就是拿来穿的?你只管穿,等过年,我再让人给你们送好的来。” 小莲花拗不过,只得穿上。 “心无这丫头,跑到哪儿去了?”岳疏桐喃喃道。 “我一醒来,也没见到她。” “许是练功去了吧。今天她倒勤快。”岳疏桐笑道。 “我瞧这姑娘,对你倒是真心实意。” “是啊,心无是个极好的姑娘,现在我可离不了她。” “真是让你捡到宝了。”小莲花笑着,“有她在,也算是有人帮衬着你。” 这时,门开了,心无推门而入。 “心无,你去哪儿了?”岳疏桐问道。 “我带人去给姑娘买早饭了。”心无说着,将丫鬟手中提着的食盒打开,把点心一一摆上。 “哎呀又破费了,家里有米,有鸡蛋。”心无很是过意不去。 “好了,也没几个钱。”岳疏桐穿好了衣裳,下了床。 洗好了脸,小石头也回来了。 “阿灼的马车怎么样?睡得舒服吗?”小莲花问道。 “舒服,还真是比床舒服。”小石头憨笑着,“你别说,还真暖和,外面刮那么大的风,车上都不觉得冷。车上的帘子,比咱们穿的衣裳都好。” “看你说的,怎么就那样了。”岳疏桐也笑道。 心无将给小莲花父亲的早饭分来出来,待小石头送了饭回来,几人才坐下用早饭。 这里的早饭不比祈安城中精致,但岳疏桐却觉得今日的早饭比在祈安城中吃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可口。 早饭后,来修缮屋子的匠人也到了。小石头留在家中帮忙,小莲花则说要带着岳疏桐和心无在村子里转一转。 “莲花,阿叔的病,郎中怎么说?”三人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岳疏桐问道。 “就是……就是病了……不碍事,阿灼你不必管。”小莲花道。 岳疏桐立刻便知,小莲花是怕她再破费,便没有明说要替她请郎中,准备暗中派心无去办这件事。 今日的阳光倒也和暖,照在身上,很是舒服。 村中还是和当初一样,十几栋砖房草房,几条小径延伸向远处。 只是不比从前人多,荒凉了不少。 不远处的河水还未结冰,在阳光下泛着一层层的金光。 “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岳疏桐触景生情,随口吟道。 小莲花笑了起来。 “这里没有湖,现在也不是春天,阿灼到底是读了书的人,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了。” 岳疏桐只是笑笑,没有答话。 三人继续在村中走着。 “回去吧,你如今有着身孕,别劳累了。”岳疏桐道。 “没事,怎么就这么娇贵了,我平时也常做活的,不然,这个家单靠石头,真的不行。况且,老人都说,有了身子多走一走,对孩子好。难得我们又在一处了,我多陪陪你。” 直到中午,小石头找了来,三人才回去。 房子已经修葺好了。 “阿灼,你说,我怎么谢你才好。”小石头很是过意不去。 “我们之间不必言谢。”岳疏桐道,“你们能过的好一些,我也放心。” 往后的几天,岳疏桐一直住在小莲花家。 岳疏桐瞒着小莲花和小石头,让心无去镇子上请来了郎中。 郎中到时,小莲花怎么也不肯让郎中去为自己的父亲诊病,也不肯让郎中为自己把脉。 岳疏桐和心无不停地劝她,小莲花才接受了岳疏桐的好意。 见小莲花又想说感谢的话,岳疏桐忙止住她。 郎中为小莲花的父亲把了脉,施了针,开了药,又为小莲花把脉,开了安胎药。 “阿灼,等以后,孩子出生,我想请你来喝喜酒。”小莲花小声道,似是怕岳疏桐会不答应。 岳疏桐正求之不得,满口答应。 小石头是心疼小莲花的,家中的活,能不让小莲花做,就不让小莲花做。 如今不是农忙的时候,岳疏桐却见小石头整日忙忙碌碌。 “石头,这几日你都忙什么呢,整日站不住脚?”岳疏桐问道。 小石头正将一只沉甸甸的口袋往柴房拖,听到岳疏桐问他,抬起了头。 “这几日,我去邻村,弄了一点木头,准备弄把锄头。眼下虽然活少,可是开春之后,农活就多了。况且,若是单指着那几亩地,怎么够吃呢。我想着,等天暖和了,用这些粮食,去换几只鸡来,一来,为了给莲花补身子,二来,下了蛋也好拿去卖钱,补贴家用。这些事,都要早早准备,这世上哪有不做准备,直接下手去做就能做成的事啊。” “我来帮你吧,这些事,你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不,阿灼,你陪着莲花就行。你是客,怎么能让你动手呢。我找村子里的人帮忙就好。这世上的事情啊,单打独斗是不行的。”说罢,小石头将粮食拖进了柴房,转身出了院子,往远处走去。 岳疏桐凝视着小石头的身影,想着他方才说的话,突然想通了从前一直想不通的事。 分地的事。 她太操之过急了。之前那次分地,几乎是因为她心血来潮,且这样的事,决不能只靠她一人下令,还需有一套完整的规章才行。 就像这农活一样。 要有准备,要与乡亲们一起去做。 第183章 疑点重重(一) 岳疏桐该回祈安城了。 在下元村的日子太过安逸,以至于让她忘掉了在这里住了多少时日。 直到宫里来了人。 看着院子中站满身着华服的人,岳疏桐有些压抑,小莲花和小石头愣在了当场,不知所措。 “你们怎么来了?”岳疏桐问道。 “回镇国侯的话,小人是奉陛下之命前来,请镇国侯回去的。”为首的寺人道。 “我才来了几日。你回去告诉陛下,容我再多住一段时日。” 寺人一脸为难。 “镇国侯,除去您在路上的时日,您已经出来快半月了。” “真么久?”岳疏桐细细想了想,似乎确实如寺人所说,“那好,我收拾东西,随你们回去。”岳疏桐心不甘情不愿道。 心无很快收拾好了东西,岳疏桐可以回去了。 “阿灼,你这一去,还不知道何时才能见面。”分别之时,小莲花眼泪汪汪地拉着岳疏桐的衣袖,很是不舍。 “莲花,只要我一得空,一定再来看你。我留给你的东西,你别心疼,只管用,我还会差人来给你送的。郎中给你的开的药,你记得喝。”岳疏桐嘱咐道。 “你放心,我都知道。” “阿灼,你一定要再来。”小石头道,“我和莲花等着你。” “我一定会再来的。”岳疏桐许诺道,“你们若是有什么事找我,就稍信来,我就住在安源坊。” “好,我们记下了。” “快回去吧,冷。”岳疏桐上了马车,离开了下元村。 一回到祈安城,岳疏桐便进了宫。 “阿灼总算回来了,这段时日,让我好想。”见到岳疏桐,段泓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奏章,拉着岳疏桐坐下。 “臣还没在家里住够呢,就被陛下叫回来了。再回去,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岳疏桐佯装不悦,道。 “阿灼果然是生气了……” 岳疏桐瞥了段泓一眼,只见段泓蹙起了眉,一副委屈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陛下找臣回来,一定是有要事吧。” “不错,如若不然,我再想,也不会这么着急请阿灼回来。” “是何事?” “是当初禁军的事。” “怎么,这件事,有什么难处吗?”岳疏桐有些疑惑。 段泓摇了摇头。 “邓锒说,那禁军统领冥顽不灵,无论用什么手段,都不肯招供,只求一死。” 岳疏桐不禁有些纳罕。 若这幕后之人是段暄,这禁军统领为何还这般守口如瓶?难不成,并不是段暄,而是另有其人?而这个人,一定还握着禁军统领甚为看中的人或物,比如,家人…… 那此人一定还在朝中,且权势一定不容小觑。 “邓锒的本事我们是知道的,他这么犯难,一定是有所顾忌。我想着,不如让他去查别的事,让你来办这件案子。” “好,那我去看看。” 岳疏桐出了承意殿,直奔刑部。 邓锒果然在此处。 “岳侯回来了。”邓锒立刻迎了上来。 “邓大人。” 岳疏桐没有多做寒暄,开门见山问其禁军统领一事。 邓锒屏退众人,请岳疏桐坐下。 “这位禁军统领,年纪不大,姓齐名诨,祖上也是有人做官,家中也算是书香门第,这禁军统领做了还没几年。当初陛下下令彻查此事时,我就立刻把人扣下了,还亲自到此人的家中去搜了搜,倒是搜出来不少东西。”邓锒道。 “什么东西?” “金银珠宝,古董瓷器,总之,都不是他这个品级能有的东西。” “看来有人为了笼络他,下了一番功夫。” 邓锒点点头,继续道: “我审问他时,主使是谁,缘由为何,他一句不发,只说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一心求死。我想着,这其中定有蹊跷。” 岳疏桐笑了。 “此人倒是个实心眼,不肯撒谎。我若是他,一定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段暄身上,左右人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我为官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么顽固的人。” “莫说人,大人不知道,在我们乡野,用作耕地的耕牛也是性格迥异。有那么一类牛,脾气倔强,只要是它认准的路。哪怕前面是块石头,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要继续向前走。但是对付这种牛,也不是全无办法。” 邓锒双眼一亮。 “看来,对付这样的牛,岳侯有办法。” “且不说能不能奏效,至少不是束手无策。” “那此事,就有劳岳侯了。” “邓大人可否先带我看一看从齐诨家中搜来的东西?” “岳侯请。” 邓锒带着岳疏桐来到了一处不大不小的屋子。屋子中摆着十几张桌案,桌案上分类堆满了各色物件。 “这些都是从齐诨家中搜来的。” 岳疏桐穿梭其中,视线流转,忽的看到了一只金色物件。 拿起来一看,竟是一只金子做成的象,还镶嵌着各色宝石。打开象背,里面还可以放香丸。 “此物有什么不对吗?”邓锒问道。 “这个东西,我从前在宫里见过,是在太后那里。但此物不是大周的物件,而是莎车进贡的。” “既然是太后那里的,又怎么会出现在齐诨家中?” “这是一对。在太后那里的,是其中的一个。后来,一场大火,太后那里的那一只已经没有了。”岳疏桐若有所思道。 “既是进贡之物,齐诨这样的品级,一定不会有这样的东西。除非是……”邓锒突然止住了话。 岳疏桐也并未再说什么,只是默默放下了金象。 其他东西俨然没有更多的线索,岳疏桐便退了出去。 “邓大人,我去牢里提审齐诨。” “那我随岳侯一起去。” “不必了。大人请忙吧,我自行过去就好了。”岳疏桐婉拒了邓锒。 到了刑部的大牢,齐诨已经在候着了。 “齐诨,我们又见面了。”岳疏桐沉声道。 齐诨抬头看了一眼岳疏桐,又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岳疏桐并不在意,继续道: “你与谷铭谷将军,很是亲密吗?” 许是岳疏桐的问题出乎齐诨的意料,齐诨又抬起了头,盯着岳疏桐。 第184章 疑点重重(二) “谷铭曾对我说,他与你是旧相识。当初,是他去找了你,请你在起事之时,协助我们。可见他对你绝对了解,也绝对信任。他相信你一定会帮他,也绝不会出卖他。你们之间的情谊,一定非比寻常,足够你为他两肋插刀。”岳疏桐直视着齐诨的双眼,“可是,你却背叛了你们之间的情分。而幕后之人能够让你反水的条件,一定远比你与谷铭之间的情谊更为重要。例如,你的家人。” 齐诨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低下了头。 他虽一言不发,但岳疏桐已然有了答案。 “这个人一定还在朝中,且他有能力,可以对你的家人不利。” “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是我害怕,我害怕事情若是办不成,我会掉脑袋,才反水的。”齐诨闷声道。 岳疏桐凝视着齐诨,不再言语,却不停地思索着。 从方才的交谈中,岳疏桐看出齐诨不会撒谎。 她当然不会说什么只要齐诨肯招供,就免他一死这样的话。毕竟齐诨已经甘愿舍了自身性命,来保护家人。她也不会在齐诨面前去猜测幕后之人的身份。或许狱中就有幕后之人的耳目,齐诨若是有任何异样,兴许会丢掉性命,到那时,幕后之人便更无从查起了。 岳疏桐默默起身,离开了牢狱。 刚刚走出刑部,岳疏桐便被一人迎面拦住。 抬头一看,是心无。 “你怎么来了?”岳疏桐问道。 “姑娘今日自己一人入宫,我不放心,就跟了过来。” “这是在宫里,有什么不放心的。”岳疏桐笑了。 “姑娘,你到刑部来,是有什么事吗?”心无问道。 岳疏桐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向前走去。 “是什么事,姑娘连我都不肯说?”心无仍旧好奇。 岳疏桐神秘地笑笑,道: “等有机会,我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你的。刚好你来,陪我去个地方吧。” “好。” 两人走出了宫门,沿着大街一直向前,而后拐进了一条小巷。穿过小巷,眼前便又是一条宽敞的街道。 “这里倒也干净,只是不如安源坊。”心无四下打量着。 “这里自然不如安源坊。住在这儿的,大都是有些家底,却又算不上大富大贵的人家。” 两人绕过路边的菜摊,走到一扇小门前。 “这是谁家?”心无面露疑惑。 岳疏桐没有说话,轻轻扣动了门环。 不久,门后传来一个有些衰老的声音。 “谁啊?” “我是悬壶馆的医女,敢问府上夫人是否身子不适?”岳疏桐朗生问道。 “彭先生还真是料事如神……”门后的人小声道。 随即,门打开了一道缝隙。 岳疏桐立刻伸手把住门,微微用力,将门推开,迅速挤了进去,又反手将门关上。 “你……你们……”门后的是一位有些年纪,粗布麻衣的妇人,见到岳疏桐和心无,吓得脸色煞白。 “你不要怕,我们不会伤害你。”岳疏桐道,“你家老夫人在哪里?” “你们要做什么?我家老夫人不在家。”妇人十分戒备。 “既然不在家,为何方才我问夫人是否身子不适,你开了门?”岳疏桐反问道。 妇人更加惊慌,张嘴就要叫喊。 岳疏桐立刻捂住了妇人的嘴巴。 “你此时若是声张,你家老夫人才是真的要命悬一线了。”岳疏桐低声道,“你带我去见老夫人,我有法子保住你们的命,保住你家少爷的命。” 妇人只得用力点了点头。 岳疏桐放开了妇人,跟着她进了内院的一栋房子。 “阿凤,你刚才做什么去了?”屋中的床榻上传来微弱的声音。 “夫人,有……有人来了。”妇人小声道,声音里还透露着一丝紧张。 “有人?什么人?”老夫人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阿凤立刻向前搀住。 “是二位姑娘……” “姑娘?”老夫人的视线终于落在了岳疏桐身上,“这是谁?” 阿凤自然答不上来。 岳疏桐上前,行了一礼,道: “老夫人不必惊慌,我是贵府少爷,也就是齐诨齐统领的旧识。” 老夫人却大惊失色。 “你要干什么?我儿子不是已经被你们抓起来了?还是说,你是……你是那边的人……” “那边的人?”岳疏桐立刻捕捉到了老夫人话里的蹊跷之处,“敢问老夫人,这个‘那边’,指的是何人?” 意识到说漏了嘴,老夫人眼神躲闪。 “我……我也不知……我不知……” 岳疏桐见老人家此时脸色很差,头发蓬乱,便先请老夫人躺下,又亲自掖了掖被角。 “如今天冷,老夫人身子不好,就不要坐着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想做什么?” “老夫人,你放心,我绝不会伤害你的性命。我来,是为了问一些事,顺便在贵府上下查看一番。”岳疏桐出言安抚道。 “该问的,刑部的人已经问过了,该看的,刑部的人也已经看过了。他们把院子翻得乱七八糟,我还没收拾呢。”阿凤怒道。 “抱歉,老夫人,待我见了刑部的大人,一定会告诉他,请他约束好手下。也会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看顾好齐统领。”岳疏桐很是诚恳。 听到岳疏桐提到了儿子,老夫人终于微微放下了戒备,不再满眼敌意地看着岳疏桐。 “只要能保住我儿一条性命,我这个老太婆的命,你尽管拿去。”老夫人哽咽道。 “老夫人,看您说的,我方才不是说了吗,我不会伤害你。我并不是坑害了齐统领那边的人。”岳疏桐轻笑道。 “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老夫人,您方才所说的‘那边’,究竟指的是谁?” 老夫人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诨儿只说过,那边给他来了信,让他出手相助。我问过他,他什么都不肯说。” “那齐统领是何时说的这样的话?” 老夫人想了想,道; “我记得是铭儿来了之后。他不知道见到了什么人……” “那齐统领当时,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那一阵,诨儿总是闷闷不乐,愁眉苦脸的。我就劝他,若是不想帮忙,就回绝了,不要这般发愁。他只摇头,一个字也不说。” “看来,这个人是齐统领无法拒绝的人。”岳疏桐喃喃道,“老夫人,这些话,你可有对别人说过?” “没有,没有。” “刑部的人也没有?” “刑部的人凶神恶煞的,吓到我们夫人了,我们夫人哪里还能说得出话。”阿凤抱怨道。 岳疏桐点点头。 “从现在开始,还请老夫人好好养病,不要再向外人说起齐统领,也不要再给不认识的人开门。任何吃食、茶水、汤药,一定要验过后再用。” 老夫人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点了点头。 第185章 疑点重重(三) 岳疏桐抬头打量了一番屋中的情形。 屋中倒是打扫的一尘不染,屋顶上似是有换过瓦片的痕迹。 “阿凤大姐,这家中只有你和老夫人吗?”岳疏桐问道。 “是……是,现在少爷被抓进去了,就只有我和老夫人了。” “老夫人如今卧病在床,你一定很辛劳。” “不辛劳,不辛劳……都是我该做的……”阿凤的声音小了下去。 “老夫人,打搅了,告辞了。”岳疏桐起身行礼。 “你,你方才说的,看顾好我儿,可作数?”老夫人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面露焦急之色。 “作数。老夫人尽可放心。”岳疏桐保证道。 出了齐宅,岳疏桐小声对心无道: “心无,你派几个信得过的人,在这附近蹲守,若是有可疑之人接近,立刻拿下。” “是。姑娘,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去找邓大人。” “姑娘一定是有要事要与邓大人商量吧。” “当然。我要告诉邓大人,一定要约束好手下的人,不要再吓到老弱妇孺。” “这是要事?”心无睁大了眼睛。 “自然是要事。你方才没瞧见,齐老妇人因为惊吓和忧思过度,已经病倒了。” 岳疏桐又回到了刑部,邓锒果然在。 “岳侯,审的如何了?”邓锒问道。 岳疏桐摇了摇头。 “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这个人,真是顽固不化。我审问过多少犯人,如他这般嘴硬的,还是第一次见。”邓锒无奈道。 “若是我家中人等的性命被什么人握在手里,我也会像他这样嘴硬的。”岳疏桐坐了下来,为自己和心无倒上了茶。 “岳侯是发现什么了?”邓锒在岳疏桐身边坐了下来。 “邓大人难道不是早就有了论断?”岳疏桐笑道,“邓大人一定是有了怀疑的人选吧,不然,不会上奏陛下,暗示陛下让我来查这件事。” 邓锒垂眸微笑着。 “岳侯聪慧。” “不过,你可不许告诉我你怀疑的是谁。等我把事情查得七七八八,到时再看看,我们怀疑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好,岳侯尽管放开手脚去做。若是有用得到下官的,只管开口。” “我眼下就有一事,要请邓大人告知刑部上下人等。” “岳侯请讲。” “我方才去了一趟齐诨的家,见到了他的母亲。伺候老夫人的人说,刑部的人行事太过粗暴,吓到了老夫人,还请大人约束手下人,日后切莫惊吓到无辜之人。” “岳侯去了齐诨家中?邓锒蹙起了眉。 “不错。” “那岳侯可有什么发现?” “是有一些比较有意思的事。不过,当下的线索太少了,整件事还未串联起来,等日后我再告诉大人吧。”岳疏桐卖起了关子。 “好,那我就等着岳侯的好消息了。” “邓大人,还有一事。还请你务必派人暗中看护好齐诨,我担心,牢狱中有幕后之人安插进去的人,会对齐诨不利。” “岳侯放心,我已经将几个信得过的人安排进去了。” “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岳疏桐起身,想要离开。 “岳侯留步,我也有一事要告知岳侯。之前去万福庄的董律,已经将事情查清楚了。邢万金的家产已被尽数抄没,邢府中涉案人等也已关押,等候发落。至于那个泺州刺史贾忠甘,也已被查出,他与邢万金有些利益往来,已被革职查办。” “太好了。”岳疏桐喜出望外。 回到了侯府,岳疏桐将自己关在房中,开始思索齐诨的事。 想着想着,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当初段暄的话。 “我明明已经下旨,若是有人持虎符调兵,就地斩杀,为何你们还能调动兵马……” 当初,她和段泓都不曾在意这句话,可如今想来,确实很是蹊跷。 “段暄是得知了虎符被人拿走,才禁足了宋家姑娘,还下了旨,要祈安城周边的守军小心手持虎符调兵之人,那么,一定是有人给段暄递了消息,还拦住饿了段暄的旨……”岳疏桐在屋中踱着步,自言自语着。 是谁做的?这人有什么目的…… 虎符,段暄的旨意,禁军,齐府……一瞬间,太多纷乱的线索涌来,岳疏桐不禁毛骨悚然。 有一个人,在幕后操纵了一切! 这个人,一定从岳疏桐和段泓会祈安城开始,便筹谋一切。 不,兴许会更早。 岳疏桐顿感烦躁,她坐下,不多时又站起。 这时,屋外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语声。 “师姐,墨大人?”岳疏桐有些意外。 “见过岳侯。”墨玺行礼道,“今日尚食局做了透花糍,陛下觉得很好,便差小人给岳侯和公主送来。” 说罢,墨玺从身后的寺人手中拿过一只食盒。 “墨玺先去找了我,我想着许久未见你了,便叫他同我一起过来找你。”向只影道。 岳疏桐心中不免愧疚。 她回乡,这一去便是近半月,回到祁安城,她更是直奔皇宫。 她已经许久未好好陪过向只影了。 但如今眼前确实有要紧事,岳疏桐无奈,只能想着等了了这件事,再好好陪一陪向只影。 “多谢墨大人,墨大人留下喝杯茶吧”岳疏桐笑道,“自打在祁安城遇见了墨大人,还未能和大人坐下来好好说几句话。” “多谢岳侯好意,只是小人还要赶回去复命,只怕要辜负岳侯的盛情了。” “好,那等下次有机会,我再请墨大人喝茶。”岳疏桐接过了食盒,“陛下那里离不开墨大人,墨大人还是请快些回去吧。” “小人告退。”墨玺带人匆匆离开了。 “阿灼,你今日都去忙什么了?还有,你为何突然留墨玺用茶?”向只影看着墨玺远去的背影,问道。 岳疏桐刚要回答,却见心无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刚好与墨玺迎面遇上 见到墨玺,心无突然收敛了慌张的神色,扯出一丝笑意。待墨玺走远后,她快步上前,低声道: “姑娘,刑部的人送消息过来,说出事了,快让姑娘快去!” 第186章 水落石出(一) 刑部的马车已经等在了侯府外。岳疏桐上了车,车上有一人正等着她。 “见过岳侯。是邓大人派下官来接岳侯的。”车上那人道,“牢狱里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岳疏桐忙问道。 那人叹了一口气。 “岳侯到了就知道了。” 到了刑部,岳疏桐直奔牢狱。 邓锒已经等在这里。 “邓大人,出了什么事了?” 邓锒示意岳疏桐看一看床上的人。 是齐诨。 齐诨此时脸色煞白,双目紧闭,毫无生气。 “这是怎么了?” “岳侯刚走不久,便有人来报我,说齐诨似乎已经死了。我不相信,就亲自来看,发现他已经只剩一口气了。便让人请来太医令。还好,救回来了。” 岳疏桐放下心来。 “他中了什么毒?” “砒霜。” “这牢狱里,怎么会有砒霜?”岳疏桐疑心顿起。 “我亲自查了查,发现毒被下在了齐诨所喝的水里。” “是谁给他送水的?” “岳侯不必查送水之人了。这牢狱中的水,都是倒在一口大缸中,被关押之人若是口渴,便喊狱卒舀水。除非齐诨醒来,只认给他送水之人。不然,这狱中狱卒众多,他们大可以一口咬死从未给齐诨送过水。我们根本就无从查起。”邓锒无奈道。 岳疏桐心有不甘,却不得不就此作罢。 这时,齐诨悠悠转醒,口中呓语不断。 岳疏桐上前侧耳去听,却根本听不清齐诨到底在说什么。 邓锒再次请来太医令。 太医令先是为齐诨把了脉,又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道: “岳侯,邓大人,此人已无性命之忧。如今虽然已经醒了,但意识尚有些模糊,至于何时能彻底清醒,下官也拿捏不准。” “有劳。”邓锒道。 此时夜幕降临,邓锒便留岳疏桐用晚饭。 “我让人去酒楼买些酒菜。”邓锒道。 这时,有人来报: “大人,瑶夫人来了。” “是吗?”邓锒眼睛一亮,转向岳疏桐,“瑶儿一定带了酒菜来,这下不必差人去买了。” 出了牢狱,果然见瑶夫人披着一件披风,提着一只食盒等在外面。 “见过岳侯。”瑶夫人行礼道。 “瑶夫人。”岳疏桐亦还礼。 “瑶儿,你怎么不去屋里等,这里冷。”邓锒上前接过了食盒。 “这几日你忙,我们许久未见面了。我在这儿,不是可以早一点见到你吗。”瑶夫人笑得极尽温柔。 与邓锒和瑶夫人用完晚饭后,岳疏桐便回了侯府。 这几日太过繁忙,岳疏桐着实有些累了,一躺下便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她便听闻了昨晚刑部的牢狱突发大火的消息。 早朝时,邓锒将此事上报给了段泓。 “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呢,人都去哪儿了?”段泓有些生气。 “陛下恕罪,许是……许是深夜,狱卒们觉得困倦了,打了个盹儿……” “他们不是第一天当差,仅仅因为困倦,就酿出这么大的事端,一定另有原因,朕命你彻查此事,务必找出罪魁祸首,严加惩办。” “臣遵旨。” “在押的犯人如何?” “回陛下,并无一人出逃。” 自从上次刑部的牢狱走水,为了查出缘由,有数日,邓锒不准任何闲杂人等接近。 原本关押在牢中的犯人们也被带往别处,整座牢狱,没有一个人进出。 可最终,也没有查出什么。邓锒只得呈递奏章,向段泓请罪。 犯人们又被关了回去。 如今的天气已十分寒冷,牢狱中更甚,而夜里的牢狱比之白天更为阴冷。 深夜时分,犯人皆已睡下,只有几位狱卒来回走动巡逻。 一阵冷风吹过,吹灭了几盏油灯。牢狱之中,更为阴暗。 一个狱卒模样的人提着一只木盒,在牢房中穿梭着。细碎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夜里分外清晰。 那狱卒在一间牢房前停了下来。 牢房中关押着的人,正蜷缩在地上,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 “齐诨,中毒之后不好受吧。来,把这药喝了,喝了就好了。”狱卒打开木盒,递上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牢房中的人伸出一只手接过,低下头,似是在喝药。 狱卒诡异地笑着。 “对,就这样,喝吧,喝了之后,你就……” “就怎么样?”牢房中的人突然抬头。 哪里有什么齐诨,分明是一位女子。 “你,你……”狱卒感到大事不妙,拔腿就要跑。 可还没跑多远,便被一大群人拦住了。 看清了为首的人,狱卒吓得两腿一软,跪倒在地。 “岳……岳侯……” 岳疏桐冷冷一笑。 “为了抓你,还真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小人……小人只是……只是……送一碗药。” “什么药?”岳疏桐俯下身,逼问道。 “是……解药……不,不,不是,是补药……”狱卒语无伦次。 “既然是解药,是补药,那你自己喝一口。心无——” 心无端着那碗药走了过来。 “就凭你,还想害我?你给我把这个喝了!”心无死死捏住狱卒的脸,就要灌药。 狱卒拼命挣扎起来。 “放开他。”岳疏桐道。 狱卒被放开了,趴在地上,不住地叩头。 “岳侯饶命,岳侯饶命……” “想活命吗?” “想,想……” “待会儿,你知道该说什么。邓大人,此人便交给你了,务必要好好审问。” “是。” 狱卒被带到了其他牢房。 岳疏桐则与心无在外等候。 “姑娘,那个人能招供吗?会不会他也有家人被幕后之人挟持了,为了家人能活命,他宁死也不开口呢?”心无有些担心。 “我也不知道。但是,这世上除了齐诨这样的实心眼,愿意为了家里人豁出性命,也有那么一等人,为了自己能活命,什么人都能舍弃。”岳疏桐若有所思道。 两人等了一个多时辰,等到心无都已经靠在岳疏桐肩上打着盹儿,邓锒终于出来了。 “邓大人,如何了?”顾忌着心无还在睡着,岳疏桐并未起身。 “他已经招供了。供出来的人,恰恰是下官之前所怀疑之人。只是不知,是不是和岳侯疑心的,是同一个人。”邓锒神秘地笑着。 第187章 水落石出(二) 有些时日没去看安和和舒儿了。岳疏桐便带了些果脯和点心,去了平王府。 一见了岳疏桐,舒儿很是高兴,挥舞着小手,一定要岳疏桐抱。 “舒儿这几天,可想干娘了。”舒儿搂着岳疏桐的脖子,撒着娇。 “嘴这么甜,你想要什么好玩的?”岳疏桐被逗笑了。 “舒儿还没想好。等舒儿想好了,给干娘说。” “好了,快下来吧。看你,方才弄得身上那么脏,把干娘的衣裳弄脏了可怎么好。”安和伸手抱过了女儿,交给了乳母,又拉着岳疏桐坐下,“疏桐,你好些时日没来了,我听说,你前一阵回村了?” “是啊,从前没有机会,如今有了,我便回去看看。” “如何?” “同以前一样,就是有些破败。我还遇到了小时候的玩伴。” “真的?太好了。”安和笑着,很是为岳疏桐高兴,“你最近不是有很多事务要处理吗,怎么想起来看我了?你不用挂念我的,等你忙完这一阵,我们再见面也不迟。” 岳疏桐摇了摇头。 “无妨。况且,我今日除了看你,有事要找平王殿下。” “你要找他?他成日里身子不好,连掌管各国进贡的事都推了,你怎么有事找他了?”安和有些疑惑。 岳疏桐为难地笑笑。她不知道该如何向安和说起这件事。 “平王殿下在何处?” “这时,应该是在书房看书。” “好,我去找他。” “等你们谈完了事,再回来找我,啊。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安和嘱咐道。 岳疏桐轻轻点了点头。 平王府的书房在后花园的一角,被树木和花草遮挡着。若是在夏日,要想找到书房,只怕还要费上一番功夫。 此时书房周遭甚是安静,连守在门外等候差遣的人也不见。 岳疏桐上前轻轻扣门。 “本王不渴,若是想喝茶,会吩咐的。”书房中传来段曦的声音。 “殿下,是我,镇国侯。”岳疏桐朗声道。 不多时,门开了。 看到岳疏桐,段曦难掩讶异。 不知为何,岳疏桐觉得段曦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似乎病情加重了些。 “见过殿下。” “岳侯不必多礼,快进来吧。” 进了书房,段曦客客气气地请岳疏桐坐下,又想唤人倒茶。岳疏桐忙拦住了。 她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喝茶的。 “我如今一介闲人,岳侯怎么来找我了?莫不是陛下有什么事要托给我?若是这样,还请岳侯务必替我回绝,我如今,实在是没有气力去管事了。”段曦苦笑道。 “不是陛下有事相拖,是我今日在查一桩案子,有些事,想要同殿下说。” “哦?是什么案子?” “不知殿下可知,当初我与陛下起事之时,禁军突然反水。若不是于大人及时赶到,只怕我与陛下要前功尽弃了。”岳疏桐轻声道。 “我听说过此事,真是好险。幸好老天保佑,皇上和岳侯才化险为夷。”段曦提及此事,似乎仍是心有余悸。 “前几日,陛下命我协助刑部邓锒邓大人查清此事,是什么人暗中指使禁军统领。” “岳侯若是想要查清此事,我倒有两个怀疑之人,一个是废帝,一个便是司徒熠。只有这二人能够做到。” “不,不是他们。”岳疏桐摇了摇头,“另有其人。” “那是谁?”段曦来了兴趣。 岳疏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道: “这几日我一直为了查清此事而奔波。我想,这幕后之人的权势,或者说,地位,并不比段暄和司徒熠低太多。但此人绝不是朝中的哪位大臣,他们并没有可以直接调动禁军的权力,也并无让禁军统领为己所用的筹码。那么,什么样的人可以做到呢,我想,只有同段暄血脉极为相近之人才能做到。他可以借助段暄的威势,以震慑齐诨。” “这样的人,自然是有的。若是和废帝血脉极为相近……大皇姐?静王?荣王?我想,不可能是他们,他们从前便与陛下感情甚笃,况且,他们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段曦笑道,“若不是他们,那便是靖叔祖父?当初他可是同废帝和司徒妍站在一起的。” “我审问齐诨时,他缄口不言,只求速死。他不会撒谎,又畏惧于幕后之人的权势,只能如此。当时我便猜测,一定是这幕后之人以他家人相要挟,才让齐诨不敢多说一个字。我便去了齐诨的家中,想要从那里找一找线索。齐诨的父亲早年间去世,齐诨尚未娶亲,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亲,还有服侍他母亲的侍女,加上齐诨,一共三个人。如今齐诨已经下了大狱,他的母亲忧思过度,一病不起。那位侍女又要服侍老夫人,又要操持家中事务,分身乏术。可是即便如此,齐府中仍旧干净整洁,连同屋顶上的一些瓦片也换成了新的。想来,一定有人在齐诨入狱的这段时日为他照看家里。” “一定是齐诨的好友。”段曦道。 “不,绝不可能是他们。齐诨如今背着的罪名足以让人唯恐避之不及。谷将军倒是重情重义,可是我去谷府和将军府问过,谷将军从未让人去齐府帮衬。我与谷将军有些交情,他没道理在这件事上欺骗我。所以,这个人一定是幕后之人,只有他,因为利益,为了让齐诨老实闭嘴,才会为他照看家里。” “岳侯说了这么多,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呢?”段曦饶有兴致地看着岳疏桐。 “此人出手足够阔绰,心肠还不算特别歹毒。毕竟,他舍得送上莎车进贡的金象做酬劳,也真的派人去照看齐诨的府邸。说来惭愧,我查到这里时,只是有一个怀疑之人,并不敢说一定是此人。可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个人自己坐不住了,他竟然下手毒害齐诨,想要灭口。不过,他的算盘落空了,齐诨没有死成。当时,我便想,此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还会想办法要了齐诨的命。我便设下了一个圈套,果然抓到了被他买通,来毒害齐诨的人。此人与齐诨不同,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命,把知道的一切全吐了出来。当然,也供出了幕后主使,果然与我之前猜测的一样。” “那这幕后之人是谁?” “这幕后之人,”岳疏桐向前探了探身子,“有权势让禁军统领为己所用,能得到最大的好处,又不太可能被人疑心,这个人,就是平王殿下你。” 第188章 水落石出(三) 段曦一愣,继而放声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笑话。 “岳侯为何会怀疑我?我为何要这么做?与我有什么好处?” “平王殿下,我不是怀疑你,而是确定就是你。”岳疏桐一字一句地说。 “愿闻其详。”段曦面上波澜不惊。 “好,那就从最开始说起。”岳疏桐道,“当初,司徒氏姐弟为了推段暄上位,谋害了先帝,又将罪名推给了陛下、太后和齐王殿下,而平王殿下你,自然是因为身子虚弱,从不显山露水,而避免了一场灾祸。当然,我并不是在指责殿下你,毕竟,无论是陛下,还是我,都希望你和安和能够逃过一劫。 其实,我想,殿下所有的谋划便是从这里开始的。殿下虽不是太后亲生,但这么么多年以来,太后对殿下视为己出,无微不至,殿下在心里,已经将太后视为亲生母亲了。父母兄弟一朝蒙难,于殿下而言,无异于家破人亡,可仇人却座上了高位,呼风唤雨,殿下岂能不恨。于是,殿下便开始某图复仇一事。 或许,最初,殿下是真心想要为父母兄弟报仇,但是渐渐地,就变了。因为殿下并不知道,陛下与我并没有死,也不知道,先帝其实早就留下了遗诏。所以殿下便生出了查出真相,继而自己登上皇位的心思。可就在这个时候,出了岔子。齐王殿下的行踪被人发现,这打乱了殿下的计划。若是齐王殿下真的没有死,若是他真的在一些臣子的庇护下活了下来,那么有朝一日,殿下将真相公之于众,到那时,兴许大臣们会看在齐王殿下颇受先帝宠爱的份上,推举齐王殿下为帝。况且,齐王殿下年幼,比之其他皇子,更好拿捏,朝中心怀不轨之徒定会想着借此把持朝政。所以,殿下便带着安和去了襄城谷府,去找从前与齐王殿下交好的谷虚怀谷大人,想要从他那里打探齐王殿下的消息。” 听完岳疏桐的话,段曦笑了。 “岳侯说的故事,当真是精妙。便是酒肆茶楼中最好的说书人,比之岳侯,都要逊色三分。” “谢殿下夸赞。传奇话本需让人知晓前因后果,这世上的纷繁之事亦是如此。方才我所说的这么多,只是殿下谋划所有事的因由。” “只是因由?好,看来接下来便是正题了。本王倒是甚想听一听这故事接下来是什么。” “殿下在谷府并没与查到什么,反而被刺客惊动。殿下便疑心那刺客是段暄所派,或是段暄对殿下的警告,无法,只得返回祁安。我如今可以告诉殿下,那刺客,是司徒熠的人。殿下想到的,司徒熠和段暄也想到了。” “不错,我确实曾去过谷府。可你是如何知道的?”段曦仍旧面不改色。 岳疏桐微微一笑。 “因为当时,我也在谷府。” 段曦深潭一般的眼眸中泛起一丝波澜,但很快恢复平静。 岳疏桐继续道: “往后的事情,我不得而知,那就从我和陛下回到祁安城说起吧。我和陛下回到祁安城后,有一件事,很是蹊跷。就是我遇到了墨玺一事。当时,我来不及去细想。可如今看来,实在是太过巧合了。祁安城那么大,那么多的人,偏偏就在我唯一一次离开谷宅的时候,遇到了墨玺。平王殿下,你为何要安排墨玺与我见面?” “岳侯真是冤枉我了,我确实曾救过墨玺,可这件事,我实在是不知情。”段曦矢口否认。 岳疏桐自然不指望段曦能承认此事。 “墨玺知晓我的行踪,以及你会知道我们是如何行事的,完全是因为你在谷宅中安插的眼线。至于你安插眼线的契机,就是你在襄城的时候。后来,墨玺说,他找到了当初先帝被害一事的证人,令尚食。在先帝药饮中动手脚的太医令已经被司徒妍灭口,可令尚食还活着,我想,这也是殿下的手笔吧。你护住了令尚食,暗中引导墨玺去找她。 后来,我与陛下在宋怀珍宋姑娘的帮助下,拿到了虎符。许是殿下在宫中也安插了眼线吧,很快,段暄便知道了这件事。我与陛下攻入皇宫后,段暄很是讶异,他说,他明明已经下旨,祁安城周边守军若是见到拿虎符调兵之人,立刻诛杀。可是,我们还是调来了兵马。这就说明,他的旨意被殿下派人拦住了。而此时,想必殿下已经找到了齐诨,威逼也好,利诱也罢,总之,最终,齐诨愿意为殿下所用。在我与陛下攻城之时倒戈,杀我们一个出其不意。或许,殿下的打算是,让我们同段暄斗的两败俱伤,到时,你好坐收渔翁之利。 可殿下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一点。你没有想到于定乾于大人会突然带兵赶来支援,击退了禁军,拿下了皇宫。最终,殿下所有的打算全部落了空。”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段曦问道。 “不,还没有结束。殿下深知,齐诨一定会被抓去审问,便威胁他不得供出你,不然,就要取他家人的性命。齐诨是个实心眼,他信了。他也确实做到了闭口不言。我在接手此事后,去了他家中,见到了他的母亲,殿下一定知道此事,对不对?毕竟,以殿下缜密的心思,不可能不安排人手暗中盯着齐府。可是,很快便发生了一桩奇怪的事。我不知是不是殿下怕我查出什么,竟然命人毒杀齐诨。万幸,齐诨没有死。可殿下不甘心,便又安排了人手,却落入了我早就设好的圈套。而那人不向齐诨那般老实,很快便供出了殿下。不得不说,殿下百密一疏,若是殿下不心急,我可能还无法笃定幕后之人的身份。” “精彩,精彩。”段曦连连抚掌赞叹,“岳侯的故事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听得都入了迷。真是个极好的故事。” “殿下,这不是故事,这是真相。这一切都是你谋划的。你有没有想过,你所做的这一切,若是成了,陛下和齐王殿下将万劫不复?”岳疏桐质问着。 “岳侯,不是本王做的。”段曦神色如常。 “殿下还不肯承认?殿下明明是为了给先帝太后,还有陛下和齐王殿下报仇,才谋划了这么多,为何会变得同段暄一样,为了皇位,可以不顾念手足之情?”看着段曦负隅顽抗的样子,岳疏桐心中悲愤交加。 这时,门猛地被推开了。 看清了门外的人,岳疏桐的心一沉。 “安和,你怎么……” 第189章 艰难抉择(一) 安和站在那里,泪水涟涟,显然是已经将方才岳疏桐和段曦的对话全部听了进去。 “夫君!”安和跑向段曦,扑进了他的怀里。 “安安……我……”段曦终于没有方才的冷静淡然。 “夫君,你,你还是……”安和泣不成声。 段曦垂眸不语。 安和注视着他,见他迟迟不开口,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走到岳疏桐面前。 “疏桐方才所说,几乎不差分毫。” “安安!”段曦大声喊着。 安和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继续对岳疏桐说: “夫君此前所有的筹谋,我尽数知晓。是我苦苦相劝,夫君才决定收手。他派人去毒害齐诨,也是想尽快了结此事。” 岳疏桐看着安和的脸。她从未见过安和这般神情。 悲苦、愁怨。此时的安和,仿佛换了一个人。 段曦走过去,轻轻揽过安和。 “镇国侯,你没有证据。” 岳疏桐知道,这就算是段曦承认了一切。 “你要知道,这里是平王府,是我的府邸。” “夫君!”听段曦如此说,安和大惊失色,“你要干什么?疏桐是舒儿的干娘,是我最亲近的人!我不许你对她动粗!” “无妨,安和。我不会毫无准备地来。”岳疏桐道,“心无已经在府外等候。若是过了午时,我还不出去,心无就会率人攻进来。至于平王殿下安插在谷宅的人,谷夫人已经揪出来了。” “本王大可以说,他们是屈打成招,构陷本王。” “夫君,你不是已经想通了吗,为何此时又执迷不悟?”安和焦急万分。 “平王殿下,莫要一错再错。”岳疏桐的手缓缓放在了剑柄上。 “疏桐,我们多年挚友,你不看在我的面上,也求你看在舒儿的面上,好不好?她还那么小,她那么喜欢你……我求求你,不要把真相告诉陛下,我求求你……”安和拉住岳疏桐的手,不断地祈求着。 “安安,你不必求她,她没有证据。” 看着几近崩溃的安和,岳疏桐心中一阵难过。 “我一直都以为,殿下是爱护安和的,可是殿下如今却害得安和这么难过。殿下真的只想着自己,不曾为安和和舒儿想过吗?”岳疏桐怒视着段曦。 段曦侧过脸,躲开了岳疏桐的目光。 “安和,我……容我再想想……”岳疏桐缓缓道。 安和眼中顿时有了神采。 岳疏桐转身离开。 刚迈出平王府的门,心无便迎了上来 “姑娘,如何?他们有没有伤害姑娘?” “我没事。就凭他们,还不是我的对手。” “可我看姑娘的脸色很差。”心无忧心忡忡。 岳疏桐摇了摇头。 “我没事。” “姑娘,你一定是累了。我们回去吧,回去,你好好歇一歇。” “先不歇了。你先回府吧,我要进宫面见陛下。” “那我陪姑娘去吧。”心无还是不放心。 “我真的没事,你回去吧。正好,我也想一个人走走。” 心无只好带人回去了。 岳疏桐独自一人往宫门走去。 她心里很是矛盾。 她应该将事情的原委告知段泓的,可是,这幕后之人,偏偏又是安和的夫君,舒儿的父亲。 徇私枉法乃是大忌,可如今,她却怎么也迈不出这一步。 诚然,她没有证据。可是有些事,有些人,只需要一点疑心,便够了。 岳疏桐不敢设想段泓会如何处置平王府,也不敢设想段泓知道,又一个信任的兄长其实早就背叛了他,会作何感想。 可若是不说,万一平王在某一天,再次起了不轨之心,如何是好…… 那个位子太诱人了。一旦动了心思,还会打消吗? 岳疏桐就这么在宫外,不停地踱着步。进进出出的官员同她打招呼,她也只是敷衍几句。 冷不防碰到了一个人,岳疏桐抬头一看,竟然是墨玺。 “见过岳侯。”墨玺行了一礼。 此时再见墨玺,岳疏桐心中五味杂陈。她不知道墨玺是不是平王安排到段泓身边的,是否知道平王所做的那一切。 “墨大人不服侍陛下,怎么在此处?”岳疏桐问道。 墨玺笑道: “是陛下听闻,岳侯在宫门口徘徊许久,才命小人请岳侯进去。岳侯,请吧。” 无法,岳疏桐只得跟着墨玺进了宫。 到了承意殿,墨玺识趣地退下,还带走了其他服侍的人。 殿中只剩岳疏桐和段泓两个人。 “阿灼怎么了?我听旁人说,阿灼在宫门口走来走去,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段泓关切地问道,“阿灼有什么事,只管同我说。难道阿灼还有事瞒着我吗?” 岳疏桐强颜欢笑着,摇了摇头。 “没……没事……” “撒谎。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一定有事。”段泓一眼看穿。 岳疏桐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她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罢了,阿灼若是不想说,就算了。”段泓也不强求,“刑部抓住的下毒之人,审问的如何了?” 岳疏桐没防备段泓突然问及此事,竟有些无措。 “还……还没审完……” “还没有?是邓锒亲自审理的吗?” “是,是邓大人……” “不应该啊。这下毒之人是什么人,竟然能让邓锒费这么久的功夫。” 岳疏桐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 “阿灼,”段泓拉过岳疏桐,“你究竟是怎么了?有什么事,你只管说。若是难办的事,我来帮你办,若是想对我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事,你也只管说出来,无妨。” 岳疏桐看着段泓的眼睛,咬了咬唇,下定了决心。 罢了,保住安和和舒儿便好。 有些事,终究难两全。 “陛下,我方才犯了欺君之罪。那个下毒之人,其实已经招供了……” 段泓一笑,道: “我在阿灼面前,不是什么君。你只管说,那人招了什么?” “陛下,禁军的事,我已经查清了。” 段泓仍旧等着岳疏桐说下去。 “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是……是平王殿下……” 说罢,岳疏桐便小心看着段泓的神情。 段泓的笑容渐渐凝固了,不可置信地望着岳疏桐。 “谁?你说是谁?” “是平王殿下。”岳疏桐重复道。 第190章 艰难抉择(二) “不,不可能。”段泓连连摇头,“绝不会是二哥。他为何要这么做……” “殿下,是真的,我今日去了平王府,同平王殿下对峙,平王殿下起初不肯承认,但后来安和出面相劝,平王殿下才认了此事。” 段泓仍旧是不相信。 但岳疏桐知道,他只是一时难以接受。 岳疏桐垂下了头,不再言语,让段泓自己做决定。 若是段泓执意不信,也好,也算是保住了安和和舒儿,她也没有知情不报,也算尽到了为人臣子的责任。 可最终,段泓却开口道: “传平王觐见。” 岳疏桐看向段泓。 段泓此时的脸色极差,灰白、颓丧。 很快,段曦一家来到了承意殿。 安和还将舒儿抱了来。 “干娘!舒儿来找干娘玩!”舒儿手中还拿着岳疏桐此前送她的小玩意儿,脆生生地喊道。 年幼的她还以为,此次入宫,是同干娘玩耍。 岳疏桐仓惶地躲开舒儿的视线。 她还从未这般狼狈过。 除了舒儿的小玩意儿发出的咔哒声,殿上无人说话。 “小郡主,小人带郡主出去玩吧。”墨玺上前,想要拉走舒儿。 “不要,我要找干娘。”舒儿皱着眉头,挣脱开墨玺的手。 “二哥,是你做的吗?”段泓哑声道。 此时的段曦,不知为何,竟泄了气。 是觉得在君王的疑心面前,一切挣扎都是徒劳吧。或是觉得到了段泓的地盘,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还是想一人揽下所有罪责,好保住妻儿。亦或是,他已然意识到,病弱的身体已经支撑不起他的野心了。 无论是为什么,段曦缓缓跪在了段泓面前。 这一跪,彻底撕碎了段泓最后的一丝幻想。 “万千罪过,皆在我一人。”段曦轻声道。 岳疏桐不用猜便知,段曦这么痛快地认罪,一定是在她离开平王府后,安和劝过了段曦。 “只求陛下放过妻儿,她们实在无辜。” “你为什么不辩解?你为什么不说缘由?”段泓突然厉声质问道。 “陛下想听缘由?好。起先,我是想为父亲母亲,还有兄弟报仇的,我想将皇位从段暄手中夺过来,我不想让朝堂变成司徒氏一家之地。” “二哥能有这份心,很好,我心甚慰。”段泓似笑非笑,眼中却流露出痛苦。 “那二哥为何要谋划后面的那一切,要害我和三哥?”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在场众人皆一惊。循声望去,只见段昶不知何时站在了殿外。 “小昶,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段泓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段昶跑过来,一遍又一遍地审视着段曦,“我知道三哥让疏桐姐姐去查禁军反水一事。如今二哥这般,不就恰恰说明,禁军反水与二哥有干系吗?二哥,你为何要这样?若不是疏桐姐姐给于大人送了信,于大人及时赶到,只怕我们都……二哥,你险些害死我们你知道吗?!” “不错,岳侯棋高一着,击退了禁军。刑部那把火,也是岳侯放的吧。”段曦冷冷地看着岳疏桐,“我只有一件事没有想到,我没有想到陛下还活着。可是,一旦对那个位置动了心思,怎么还能轻易打消这个念头呢……我想搏一搏……” “二哥,你为何变得同段暄一样!”段昶一把揪住段曦的衣领。 岳疏桐立刻上前,用力将段昶拉开。 “小昶,你回府吧,回府吧,不要再问了……”段泓的语气竟透着几分恳求。 “不,我不回去,我要问个明白。就算三哥用皇帝的身份来压我……不,这里没有什么皇帝,这里只有兄弟!”段昶执拗着,不肯听段泓的话。 段曦低声笑了起来。 岳疏桐只觉得此时的段曦,与平日判若两人。 她从未见过段曦这个样子,阴郁、甚至有一些疯魔。 “亏你问的出口……什么是变得同段暄一样?”段曦眼中寒意森然,“难道皇室之中,只有段暄才会对皇位有所执念吗?难道那些皇叔,叔祖父们,都是淡泊名利之人?他们若是能争,早就争了。还有静王和荣王,他们的生母若不是无宠无势的妃子,哪里会有如今的兄友弟恭?如果不是这个不争气的身子,哪里轮得到……段泓,我明明不比你和段暄差,但就是因为我这样的身子,父皇他何曾重视过我……” “父皇明明很疼你,皇祖母明明也很疼你,甚至于,司徒妍她都……” “那是因为他们都认为我成不了大事!”段曦打断了段昶的话,“父皇和皇祖母对我,从来不是什么疼爱,不,或许是有疼爱的,但更多的是怜悯。他们怜悯我幼时丧母,怜悯我体弱多病,时日无多……至于司徒妍,不过是看我无力同段暄争罢了……我生母出身低微,没有娘家可以依仗,也没有什么恩宠,我便也不怎么受父皇重视……有时候,我真希望我是一个蠢材,也总好过郁郁不得志……”段曦紧握着双拳,双目猩红。 “二哥,我是第一次听你说起这些……”段昶被段曦吓住了,怔怔地望着他。 “可是,二哥,为什么是你?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你?我想到了很多人,却唯独没想过你……”段泓亦是悲痛万分。 他又一次经历了背叛。 “纵然我有太多不甘,可如今我也败了。天命终究没有站在我这一边……随你处置吧。应该不会太难下手,毕竟,段暄不是已经被你杀了吗?再杀一个,也没什么。”段曦满不在乎的看着段泓。 “陛下,陛下,夫君他只是一时糊涂,求你饶他一命吧……”安和跪地祈求着。 舒儿嘴巴一扁,放声大哭起来。 “不要,不要……”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感到一阵害怕,“娘亲不哭……” 见娘亲一时顾不上抱自己,舒儿又转身扑进岳疏桐怀里。 “干娘抱……干娘抱……” 岳疏桐紧紧抱住舒儿,落下泪来。 她是存了私心的。为了安和和舒儿,她希望段泓能够放过段曦。 可是,为君者,怎么能容忍卧榻之侧,他人酣睡?哪怕那人有过这样的心思,也足以让君王不安。 段泓眼角落下一滴泪。他凝视着段曦,良久,终于开口: “如今天冷了,二哥身上不好,还是回府好好将养吧。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段曦不可置信地抬头,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 可段泓已经打断了他。 “墨玺,送平王殿下、王妃殿下和小郡主回府。” 墨玺方才已被眼前的情形震慑住,腿脚一时慢了些。 “快!”段泓提高了声音。 “小人遵命,遵命。”墨玺忙不迭地应声。 第191章 肺腑之言 段曦一家被墨玺恭恭敬敬地请走了。 “小昶,你回去吧,忘掉今日的事……”段泓很是疲倦。 段昶听了话,哭着离开了。 “都下去,都下去……”段泓疲倦地挥挥手。 殿中只剩下岳疏桐和段泓两人。 段泓抱着了岳疏桐,痛哭出声。 “阿灼,阿灼,为什么都在骗我,为什么我会出生在皇家,为什么……”段泓不住地抽泣着,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岳疏桐轻轻抚着段泓的脊背。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段泓。 况且,此时此刻,一切安慰的话都是徒劳的。 事情已经发生了,无论说什么,都无法弥合段泓心里的伤口。 岳疏桐心中懊悔不已。若是方才不说这件事就好了,若是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就好了…… 段泓抽泣着,岳疏桐只觉得自己的肩膀都被泪水打湿了。 直到门外传来墨玺复命的声音,段泓才放开了岳疏桐,直起了身。 此时段泓的脸上虽然还有泪水,但已经极力藏住了难过的情绪。 岳疏桐扶着这已经精疲力竭的段泓缓缓坐下,为他倒上了一杯热茶。 “陛下,墨玺与我相遇,也是平王殿下一手安排的。”岳疏桐轻声提醒道。 “让他自己来说吧。”段泓不怎么想要理会这件事。 墨玺刚一进来,便跪倒在地,将平王当初如何救下他的事又说了一遍。 “……当时,平王殿下对小人说,只要出去,在含春楼附近逛一逛,便能遇上故人,就能报师父的仇。小人对平王殿下的真正用意确实不知,望陛下明鉴!”墨玺连连叩首。 “平王殿下的用意,如今想来,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让我们同司徒熠和段暄的矛盾进一步激化罢了。”岳疏桐叹道,“想来,墨玺也是他的有一枚棋子。只是可惜了竹猗师兄……若是我早些到,兴许就能救他了……”想到竹猗,岳疏桐的心再一次被愧疚和痛苦吞没。 “墨玺,你当初助朕和岳侯拿下司徒妍有功,此次不赏不罚。”段泓道。 “谢陛下恩典!谢陛下恩典!”墨玺喜极而泣,“陛下,陛下还未用午膳,小人去这尚食局传膳!” “陛下放过了平王殿下……”岳疏桐看着段泓,道。 “阿灼不是也希望我放过他吗?为了平王妃和小郡主。其实,我心里也确实是不忍,他虽与我不是一母所生,可这那么多年朝夕相处,我已然将他视为我一母同胞的兄长……”段泓哽咽了。 “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担心安和和舒儿,却又不想对不起师兄……” “这世上,终究是两难全的事最多。”段泓合了合双眼,语气中尽是无奈,“我不想做那种为了自己的权势,就将手足斩杀殆尽的皇帝,可是……想来,有些时候,都是这龙椅的罪过……” 他不忍心怪任何人,便只好怪那个不会说话不会动的死物儿了。 “罢了,罢了,我不想再提起这件事了……事情已经够多了。”段泓颓丧地低下头。 墨玺带着尚食局的人回来了。 墨玺被段泓宽宥,自是感激不尽,服侍段泓更为尽心尽力。 几道精致的菜肴摆在桌案上,香气扑鼻,可岳疏桐和段泓皆没有胃口。 简单用了些,段泓便让墨玺把剩下的吃食散给宫人们。 “陛下午睡吧,我回府了。”岳疏桐道。 此时,她只想一个人走一走。 段泓没有过多挽留。 岳疏桐一个人走出了承意殿,走出了宫门。 祈安城的大街上仍旧是人来人往。无论过去多少年,依旧是这样的情形。 但岳疏桐觉得,还是有什么变了。 是她变了。 从一介女奴变成了万户侯,变得多思多虑,变得瞻前顾后,变得优柔寡断了。 从前,哪怕是在经历了当年的灾祸,她还是同从前一样,认定了要做的事,可以不计后果地去做。 可是现在,无论她想不想,都已经不能了。 她不得不去顾虑更多,不是为了成全自己,而是为了成全别人。 她不知道这是好是坏,若是好,为何她如今心中会这般苦涩。 岳疏桐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回到了侯府。 刚刚迈入内院,心无和向只影便一脸担忧地迎了上来。 岳疏桐草草打了声招呼,就回房了。 她隐隐听到身后向只影和心无的窃窃私语声,但此时她已无心理会。 “阿灼,我已经听说了。”向只影跟了进来,紧挨着岳疏桐坐下。 “师姐怎么会……”岳疏桐有些意外。向只影怎么会知道平王的事。 “我如今也是公主,宫里发生的事,有人来报我,也不奇怪吧。起先,来传话的寺人想让我去劝和,可是这样的事如何劝和。至少,不是我能劝和的,我就没有入宫,一直在府里等着你。”向只影轻笑着。 “师姐,我……”岳疏桐只觉得一阵鼻酸,再也忍不住,伏在向只影肩上哭了起来。 向只影轻轻抚着她。 “好阿灼,你哭什么呢,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于公,你是奉陛下之命办事,你将事情查清楚了,也上报了,便没有辜负陛下。于私,平王殿下存了这样的心思,若是你知情不报,难保他日后不会再起邪念。到那时,他若成,便是你与陛下大祸临头;若是不成,便是陷王妃殿下和小郡主于万劫不复。所以,你今日所做,极为正确。你又为什么难过呢?”向只影轻声宽慰着。 岳疏桐也不知道为什么难过,她心里实在是不好受。 “是担心王妃殿下吗?你与王妃殿下多年好友,她一定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况且,这次陛下放过平王殿下,不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我的面子?”岳疏桐抬起了头。 “你一向明白,怎么,一时着急,想不通了?”向只影轻轻为岳疏桐擦着眼泪,“为了你,陛下才宽宥了平王殿下。因为平王殿下和王妃同心一体,而你又与王妃殿下是挚友,又是小郡主的干娘。归根到底,是为了你,陛下才会放过平王殿下。所以,这件事,其实已经两全了。” 第192章 路见不平(一) 向只影的话让岳疏桐心中有了些许安慰。 “陛下如何了?” “陛下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从前,段暄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他很是伤心了,如今最为信任的平王也险些害了他,他自然是痛心疾首的。”岳疏桐轻声道。 向只影点了点头。 “其实,陛下之所以会这般难过,也是因为他的幻梦一朝破灭。此前,陛下一直活在先帝和太后的庇佑之下,便以为兄弟和睦是常态,以为所有人对他的好是真心实意的。其实,便是那寻常百姓之家,为了几两银子,一间瓦房斗得头破血流也是有的。皇家子弟,自然更为针锋相对。毕竟,这是你死我活的事。历朝历代,屡见不鲜。” “师姐竟会懂得这些?”岳疏桐颇为纳罕。她一直都觉得,向只影不食人间烟火,这种腌臜之事,她是不屑知道的。 向只影笑了。 “都怪你。一连这么多天,见不到你的人。我成日无聊,除了弹琴,修琴谱,便只好看看书了。这些,都是我在书里看来的。” “是我不好,事务太多,没机会好好陪着师姐。”岳疏桐歉意道。 “今日刚好有机会,到了晚上,我们去锦食楼吃饭如何?” “好。”岳疏桐看着向只影期待的眼神,不忍拒绝。 “你不要再为今日之事烦恼了。陛下为了平王,已经很伤心了,不要再让他牵挂你。你该吃饭就吃饭,该歇息就歇息,他也好放心。” 岳疏桐点头称是。 傍晚时分,岳疏桐、向只影和心无到了锦食楼。 锦食楼是祁安城中数一数二的酒楼,不仅有大周的菜肴,还能做西域各国的菜色。传言,这酒楼的第一代掌柜,是宫中出来的尚食。到如今,已经经营了百年。一直以来,都是祁安城中达官贵人极喜欢来的地方。 早有小二恭敬地将岳疏桐三人引到了二楼的一间雅间。这雅间刚好能够看到外面的街道。 三人各自点了自己爱吃的菜。 此时虽还不是晚饭的时辰,锦食楼中却已经分外热闹。 三人闲聊着,难得悠闲。 可是直到岳疏桐饥肠辘辘,小二还没有上菜。 心无喊了几声,并无人应答。 “不该啊……”心无满腹狐疑地起身,打开雅间的门,向外查看。 “怎么了?”岳疏桐问道。 心无回来坐下。 “外面怎么看不到一个小二,人都去哪儿了。” 这时,一位小二端着硕大的托盘进来。 “今日这是怎么了?若是往常,这菜早就上了。”向只影随口问道。 “三位姑娘,真是对不住,来了一位贵客,这……店里的人大都被叫过去伺候了,小的这才没顾上姑娘。”小二赔着不是。 “贵客?你们这里的客人,哪一个不是非富即贵?”岳疏桐问道。 “姑娘,虽然来我们这里的,不乏一些大人物,但是真正的有权有势的大人,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什么好酒没喝过,人家也不一定非要到我们这里来。所以,如今日这般的贵客,其实并不多见。三位姑娘慢用,小人下去了。”小二匆匆离开。 “不会是哪位亲王,或是公主来此吧。”心无猜测着。 “管他呢,我们只管吃我们的。”岳疏桐为向只影和心无斟上酒。 这一餐,三个人皆心满意足。 正准备离开时,忽听得楼下的街道上传来一片吵闹之声。 此时已是深夜,街上已是一片寂静,这声音便显得尤为明显。 心无好奇地探头望去,惊呼一声。 “姑娘,你快来看!” 岳疏桐走到窗边,向下看去,只见一位衣饰华丽的男子正拉扯着一位粗布麻衣,赤着双脚,身材瘦削的年轻女子。 二人身边围满了人。有同样穿戴讲究的人,也有锦食楼中的小二和婆子。 一大群人,闹哄哄的。 “走,跟爷走,爷带着你吃香喝辣,以后再也不从这里要饭了。爷带你享福去……”那男子脚步发软,身形摇晃,说话也颠三倒四,显然是喝醉了。 “我不跟你去,放开我!”女子用力挣扎着。 “你就听我的吧,听我的……”男子一把揽过女子。 女子尖叫一声,挣扎得更为用力了。 “付少爷,这姑娘自小没爹没娘,也就我们时不时给她一口饭吃,还请付少爷高抬贵手,放了她吧。”人群中走出来一位衣着体面,年约四十的男子站了出来,恳求着。 岳疏桐记得他,他是锦食楼的管事。 可那付少爷像是没听到似的,仍旧拉着女子不放。 “付少爷,行行好,你——” “滚开!”那付少爷抬脚将管事踹倒在地,随即搂住女子,欲当街行不轨之事。 与付少爷同行的人皆高声起哄。 “这群混蛋!”向只影怒骂道。 岳疏桐纵身从窗户上一跃而下,上前一脚将付少爷踹翻。付少爷吃痛,躺在地上,发出一阵杀猪般的惨叫。 女子趁机逃跑了。 “谁,是谁偷袭我!”付少爷歇斯底里地喊着。 “是我。”岳疏桐冷冷道。 “你……你这个贱人,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付少爷怒不可遏,指着岳疏桐,怒吼着。 跟随付少爷的人忙上前将他扶起。 “我管你是谁,你当街欺辱女子,还敢这般叫嚣。” “阿灼!”向只影和心无也赶了过来。 付少爷倚着身边的人,勉强站直了身子。 这时,他的视线落在了向只影的身上,眼睛登时直了。 也不知是这付少爷天生色胚,还是饮酒太多,意识不清,他仿佛忘记了方才的痛,眼中只有美人。 “小美人儿……小美人儿,你比天仙还好看,走,跟哥哥走,哥哥带你享福去。”说罢,他竟伸出手,抓住了向只影的手腕。 “放肆!你知道她是谁吗!”心无厉声喝道。 “她是我的美人儿……”付少爷脸上的肉挤在了一起,极为难看。 岳疏桐再一次狠狠地踹在了付少爷身上。 付少爷叫得比方才更加凄厉。 “你……你这个下贱东西。长得这么丑,脸上还有疤,我看你是嫉妒别人有男人要吧。本少爷宽容大度,本来不想和你理论,你竟然三番四次冒犯我,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付少爷咬牙切齿,“你们,给我上!” 跟随付少爷的人一拥而上。 第193章 路见不平(二) 看着躺在地上哀嚎不止的同伴,付少爷一时也乱了方寸。他攥紧了双拳,大喊一声,为自己壮胆,随即冲向岳疏桐,岳疏桐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继而一拧,稳稳地控制住了付少爷。 付少爷还想挣扎,可只微微一动,手臂处便传来剧痛。 “你还是老实点为好,不然,你这条胳膊可就保不住了。”岳疏桐笑道。 “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你能招惹的起的,你现在放了我,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不然,要是我爹知道了,你就完蛋了!”付少爷虽然怕得全身颤抖,却仍旧嘴硬,恐吓着岳疏桐。 “我倒想知道,你爹是谁,竟然能有这么大本事。” “哼,说出来,吓死你!我爹可是右仆射!右仆射,知道吧,从二品的大官!你现在赶快放开我!” “右仆射?付延?” “不错!”付少爷有些得意起来,“知道害怕了吧,赶快放开我!我……” “让你爹过来。”看着眼前这个倚仗着父亲的权势作威作福的纨绔,岳疏桐心中不禁发笑。 “什么?”付少爷一愣。 “让你爹过来,把你赎回去。”岳疏桐重复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信不信我……” 岳疏桐微微一用力,付少爷惨叫起来。 “让你爹过来,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不然,你这条胳膊,就别想要了。”岳疏桐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 “你们,你们,快去找我爹,让我爹来救我,快去……”付少爷只能听命。 “让他们快一点。若是晚了,你这条胳膊,一样要废了。” “是,是……快点,快点去!” 两个人连滚带爬地跑开,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岳疏桐押着付少爷进了锦食楼。此时锦食楼中除了在这里干活的人,吃饭的人都已经离开了。 岳疏桐放开了付少爷,找了一个位子坐了下来。 付少爷揉着胳膊,还未站直身子,又被心无踹倒。 “你给我老实趴着。”心无踩住了付少爷的脊背,“你爹什么时候过来了,你什么时候起来。” 等了约一刻钟,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到了锦食楼外。 马车上走下来一位四十上下的男子,紧抿着唇,眉头紧锁,显得很是刻薄。 “怎么回事?谁敢欺辱我儿!”男子高声问着,大步走了进来。 “爹,爹,救我,救我!”付少爷像一只被钳住的乌龟,不住地舞动着双臂。 “我的儿!”付延惊呼一声,扑了上来。 “付大人。”岳疏桐喊住了付延。 付延身形一顿,缓缓抬头。看到岳疏桐的一瞬间,他的身子分明颤抖了一下。 “付大人,令郎方才意图强抢民女,我本是好言相劝,岂料令郎听不进去,我只好如此。还请付大人不要见怪。”岳疏桐笑得张扬。 “这……这……”付延一时不知所措。 “爹,快让他们放了我……这地上好凉……”付少爷继续嚎叫着。 “那……这……岳侯可否让犬子先起来?”付延小心翼翼地问着。 “好啊。心无,放开他。” 心无抬脚。付少爷立刻爬了起来。 “爹,就是她,就是这个贱人,她竟然敢打我。爹,你快好好教训她!”有了父亲的撑腰,付少爷又恢复了方才嚣张的神态。 “住口!你知道她是谁吗!”付延喝止住儿子。 “凭她是谁,也绕不过付府去。” “你……”付延语塞,只能上前来给岳疏桐赔不是,“岳侯,想来,是有些误会……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不知岳侯是否愿意挪步,到寒舍一坐?” 岳疏桐点了点头。 她倒想看看,付延会怎么袒护这个混账。 岳疏桐三人被付延客客气气地请上了马车。他则和儿子在外面步行。 一路上,岳疏桐一直听着付少爷喋喋不休,说不明白为何付延会这么做,要付延为他报仇。 岳疏桐险些笑了出来。暗想着付延虽没有经天纬地之才,但也是走科举,步入了仕途。能爬到右仆射的位子上,还也是有本事的,不曾想竟养出这么一个不睡审时度势的蠢材。 他若是哪一天倒了,一定是因为这个好儿子。 终于到了付府。付延请岳疏桐三人厅上落座。 厅上还有一位妇人在等候。 看到几人,妇人一愣。 “这是……” 付延忙示意妇人不要出声,请岳疏桐等人坐下。 “付大人,你方才说要解开误会。如今本侯也来了你的府里,本侯就把方才发生的事告诉你,你自己看看,是不是误会。”岳疏桐道。 “是,岳侯请讲。” “方才,我们三人在锦食楼用晚饭,正要走的时候,听到楼下有动静,一看才知,是令郎扯住了一位女子,一定要让女子跟他走。那女子很是害怕,本侯便出手,帮女子解了围。岂料令郎竟对本侯破口大骂,无奈,本侯只好对他略施惩戒。” “岳侯做得对。逆子,还不过来给岳侯赔不是!” 付少爷紧挨着妇人,一脸的不情愿。 “还有,令郎见那女子逃走,又拉住贤则公主,要贤则公主跟他走。”说到此事,岳疏桐心中怒火顿起。 付延脸色一变,上前拉过儿子,摁着他跪下。 “还不快向公主赔罪!” 此时,付少爷终于知道害怕了,吓得不知所措。 “公主,聪儿他年纪小,不懂事。公主大人有大量,饶过他这一回吧。”那妇人上前来,给向只影说着好话。 向只影面若冰霜,侧过脸去。 妇人见向只影不理会她,又想去求岳疏桐。 “岳侯,聪儿他不知世事,我让他爹打他,还请公主和岳侯饶过他吧,” “想必,这位就是付夫人吧。”岳疏桐打量着妇人。 “正是。公主,岳侯,这是头一遭见面……” “付大人,付夫人,你们可知令郎方才犯了什么罪。他当街调戏民女,甚至还欲行不轨,按我大周律法,应处墨刑,流放北疆。至于他方才对公主和本侯不敬,藐视天威,这还要另算。” 付延已经乱了方寸,跪在儿子身边,不住地向岳疏桐和向只影赔罪。 “公主恕罪,岳侯恕罪,臣这个儿子来的实属不易,还请公主和岳侯网开一面。” “你快向公主和岳侯赔罪。”付夫人催促着儿子。 “公主也就罢了,这个什么岳侯是谁……长得不好看,眼红别人有男人要。也不知道以后什么样的男人会瞎了眼看上她……” “你这个孽障!”付延突然暴起,捶打着付聪,“你乱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闯了什么大祸!” 第194章 对簿朝堂 “哎呀,你有话好好说,你轻点打儿子。”付夫人立刻拦住付延,“儿啊,岳侯是镇国侯,是大功臣,你快点给岳侯赔礼,乖,听娘的话。” 付聪委屈地看看母亲,勉为其难的给岳疏桐赔罪。 “公主,岳侯,聪儿他年少不懂事,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有管教好,望公主和岳侯大人有大量,饶了他这一回吧。”付夫人赔着笑。 岳疏桐和向只影对视一眼,向只影道; “这样的登徒子,夫人确实应该好好管教。不仅是要管,还要好好教一教,不然这个年纪,还一副稚童之态,如此愚钝,只怕惹人笑话。” “是,公主说的是,我一定请先生来好好教他。那——” “不过,”向只影突然话锋一转,“纵然本公主与岳侯不计较,可令郎冒犯了那位姑娘,是不是应该也向那位姑娘赔礼道歉?” “这……”付氏夫妇二人面面相觑。 “我不道歉。她就是个乞丐,能伺候我,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我为何要给她道歉。”付聪甩了甩袖子,道。 “付少爷还是不觉得有错?”岳疏桐挑了挑眉,道。 “知错了,聪儿他知错了。”付夫人立刻道。 “是啊,知错了。只是,如今天色已晚,想必此时再去找那位姑娘,也找不到了,不如,明天再议此事,岳侯和公主以为如何?”付延小心问道。 “付大人说的是。眼下确实不好找人。倒也没什么,无论早晚,都是要赔礼的。” “是,岳侯说的是。无论早晚,下官一定让这个孽障给那姑娘赔礼。” “既如此,那就请付大人将令郎送去官府吧。” 岳疏桐的话让付延一愣。 “送去官府?”他问道。 “不错。方才本侯和公主已经赦免了他藐视天威之罪,可付大人别忘了,他还有强抢民女之罪。若是付大人徇私枉法,只怕以后,此事东窗事发,要被参上一本,到那时,岂不是得不偿失?”岳疏桐轻笑道。 付延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不过说来,现在已经太晚了,不如等到明日再说吧。”岳疏桐站了起来,“本侯和公主在外耽搁太久了,明日还要上朝,先行告退了。付大人在朝中沉浮多年,应当知道该怎么做。” 回到侯府时,已经是丑时。岳疏桐虽感疲惫,却也只能和衣而卧。毕竟不久之后,她还要去上朝。 何大娘叫醒岳疏桐的时候,已到了上朝的时辰。岳疏桐匆匆穿好朝服,乘车往皇宫走去。 在外列队等候时,岳疏桐有意回头寻找付延。 此时的付延,面容憔悴,眼下还带着乌青,显然是一宿没睡。 付延也看到了岳疏桐,眼神躲闪着低下了头。 时辰到了,岳疏桐率文武百官进了朝堂。 “启奏陛下,此前军需粮草案和兵器案,涉案人等皆已重新彻查清楚,接下来应当如何,请陛下示下。”邓锒率先站了出来。 “都是什么人?”段泓问道。 “朝中涉案之人有,户部金部司主事曲逢迎、薛群。此二人曾收取明崇庵的财物,在账簿上动手脚。但此前二人只是贬去了司农寺。还有……”邓锒迟疑了。 “还有谁?卿但说无妨。” “还有黎郡王。多年来,军需粮草多为黎郡王奉旨押送……自然,臣只是怀疑。但从前碍于黎郡王的身份,未能彻查此事。” “查。无论是谁,一律严查!”段泓厉声道。 “是” “卿方才说朝中涉案之人,可见地方上,也有牵涉此案的人?” “有。这些地方上的官员,除了押送粮草途经州郡的刺史,还有朝中因此案而遭贬谪的大臣。皆是未得到应有惩戒的人。” “无论什么案子,无论牵扯何人,全部按我大周律法办。” “是,臣遵旨。” 接下来,又有几位大臣有本要奏。 快要退朝时,薄海哲突然站了出来。 “启奏陛下,臣要参右仆射付延教子无方之罪。” “哦?这是怎么回事?” “付延之子付聪,为人张狂霸道,仰仗其父权势,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城中百姓苦不堪言。而付延明知付聪的所作所为,却还是不加管束,致使其愈加放肆。就在昨晚,付聪当街调戏一女子,殴打锦食楼管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付延官居从二品,地位显赫,然其治家无方,纵子行凶,目无法纪,岂能常伴君侧。请陛下圣裁。” 岳疏桐有些意外。不成想付聪昨晚的所作所为这么快便传遍了。 “付延,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付延已经吓得魂不守舍,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膝行向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段泓等了片刻,不见他开口,只好命人查清此事。 “陛下,不必查了。”岳疏桐开口道。 “怎么?” “方才薄大人所说的事,臣也知晓,且臣当时就在场。” “你来说。” “是。昨晚,臣与贤则公主、心无三人去锦食楼用晚饭,深夜时,付聪拉住在锦食楼乞讨的一位女子,一定要女子跟他走,那女子不从,付聪便将女子抱住,欲行不轨之事。期间,锦食楼的管事上前劝和,反吃了一记窝心脚。臣看不下去,出手为女子解了围。可付聪并不知错。后来,臣让人去请来付大人,付大人还将臣迎入府中赔不是。可是付聪却不以为意。不过,付大人已经答应了臣,会将付聪送到官府。” 岳疏桐话音落下,原本静谧的朝堂顿时有了些许微不可察的杂声。 “付延,可有此事?”段泓的话里已经有了怒意。 “臣有罪!臣教子无方!臣下了朝,便会将这个孽障送到官府中,绝不包庇!”付延叩首道。 “你如何宠这个儿子是你的事,朕不会过问。但是你这个儿子如此无法无天,为祸一方,这其中少不了你的纵容。”段泓怒道。 “陛下说的是,臣有罪,臣有罪……” “你既然已经答应了岳侯,会将付聪送到官府,倒也不必等你下朝了。” 付延身子一顿,迟疑片刻,只得叩首告退,灰头土脸地离开。 第195章 陈年旧案(一) 岳疏桐下朝回府后,便将段泓过问付聪昨晚所犯罪行的事告诉了向只影。 “陛下怎么说?”向只影问道。 “陛下很生气,让付延将付聪交给官府。” 向只影点了点头。 “看来,付聪此次逃不过去了。” 既然已经交给了官府,岳疏桐便不再过问这件事。 可付聪被押到官府的第二日,岳疏桐便听到了些许风声。 是何大娘带回来的消息。 “岳侯,我打听着,那付家少爷突然不肯认罪了。”何大娘道。 “不肯认罪?”岳疏桐有些意外,“那付聪蠢笨非常,突然不认罪,想必是谁给他想出来的法子。” “谁说不是呢。” 岳疏桐打发走了何大娘,决定亲自去看看。 段泓已下旨,付聪的案子,交由刑部去办。 岳疏桐带着心无到了刑部大堂上。 堂上只有祁青羊一人。 一时间,二人皆有些尴尬。 最终,岳疏桐先行一礼。 祁青羊随即还礼。 “岳侯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听说付聪突然不肯认罪,我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哦?岳侯对此案这般上心?” “毕竟是我亲眼目睹的案子。如今罪人不肯认罪,我总要来看一看。” “那岳侯请吧,下官带岳侯去看看。” 祁青羊带岳疏桐来到了审问罪犯的房间外。 透过窗子,刚好可以看清屋中的情形。 此时,付聪还在大吵大嚷着。 “本少爷说了,本少爷没有调戏那个女人。不错,本少爷确实看她长得不错,但也只是想收为小妾,不信你们去问问她!” “闭嘴!再敢叫嚷,大刑伺候!” 可是刑部的人并没能喝止付聪。付聪更为变本加厉地叫喊起来。 “你们冤枉我,冤枉我!” “岳侯亲自作证,还能有假?” “岳侯……岳侯她误会了,她误会了!” 看着付聪滑稽的样子,岳疏桐又厌恶,又觉得可笑。 无论是什么人教给付聪咬死了不认罪,只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 这时,两位刑部的官员带着那晚的女子过来了。 明明已经是寒冬,女子仍穿着单衣,脚上穿着一双破了洞的草鞋,脸上脏兮兮的,却仍能看出其青春貌美。 女子瑟瑟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害怕。 刚一进到屋中,女子便瘫软在地。 “你不要怕,”刑部的人劝慰道,“你叫什么?” “小女子名叫杏花娘。” “你只管说,那晚此人是如何冒犯你的。” “那晚……那晚……”杏花娘支支吾吾,“我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听杏花娘这么说,付聪更为得意。 刑部的人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姑娘,这可怎么办?”心无小声问道。 岳疏桐示意心无不要出声,继续看着屋中的情况。 “你别怕,只管说,此案陛下已经过问,不会有人对你怎么样的。你深受其害,并无过错,也不必觉得难以启齿。我们不会将事情说出去。”刑部的人再次劝慰。 可杏花娘拼命摇着头,一言不发。 “这却难办了。”岳疏桐喃喃道。 “我那晚是不是让你给我当小妾?”付聪突然开口道。 杏花娘一愣,随即道; “当不当小妾,我都不可能从了你,我已有心上人。你只是,只是……一时有了兴致罢了!” 岳疏桐忍不住,笑了起来。 “姑娘,你笑什么?”心无大为不解。 “这个蠢货,他方才若是不开口,倒是能把此事拖个一日半日,谁知他竟多此一举。这下好了,那姑娘虽害怕,可心里到底有气,被他这一激,付聪可要满盘皆输了。” 果然,刑部的人立刻向付聪发难。 “杏花娘已有心上人,怎么可能对你顺从,你方才果然都是一派胡言!” 付聪一愣。显然,他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也不怕你嘴硬,来啊,带证人。” 屋中的一扇小门打开,锦食楼的管事走了进来。 “你说一说,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锦食楼的管事应着,“那晚,这杏花娘照例到我们那里讨吃食。因天冷,我们便留她在屋里坐一坐,暖和暖和。这时,付少爷从楼上下来,看到了杏花娘,便上前问她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杏花娘害怕,想要离开,却被付少爷追上,二人便拉扯起来。付少爷说什么也不让杏花娘走,还想轻薄杏花娘,小人上前劝解,还挨了一脚。”说着管事撩起衣摆,他的腹部赫然有一大片青紫,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刑部的人厉声质问付聪。 付聪张了张嘴,不知作何应答。 “我劝你乖乖认罪。我们原不该听你胡说八道,毕竟,你的罪有镇国侯作证,难不成,好端端的,镇国侯要诬陷你?” “镇国侯……镇国侯就是诬陷我!” “你倒是说说,本侯怎么诬陷你?”岳疏桐抬脚走入屋内。 付聪没想到岳疏桐竟然来了,一时呆住了。 “对,就是这位姑娘,是这位姑娘救了我!”见到岳疏桐,杏花娘顿时有了底气。 付聪再也说不出狡辩的话,索性像个孩童一般,大哭起来。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右仆射这样高的门第,竟然能养出这样的傻子。”心无笑道。 “他方才不肯认罪的说辞,一定是他的母亲教给他的。这付夫人也糊涂了,板上钉钉的事,根本没有翻案的可能。纵然付聪咬死不认,刑部的人不过多费些功夫,查一查,也就罢了。”岳疏桐道。 “姑娘,你说,这个人他能死吗?”心无问道。 “若是只看此事,他确实死不了。但是他在祈安城作恶多年,只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或许,非但他自己保不住,连同付延,也保不住。” “那我看,这人多半是活不成了。还没算他对姑娘和公主不敬这件事呢。” “既然罪犯已经认下了,那我们走吧,不要打搅几位大人办事了。”说罢,岳疏桐同刑部的人打了声招呼,便带着心无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岳疏桐又让心无去打听杏花娘的住处,给杏花娘送去过冬的衣裳。 刑部知道岳疏桐对此案颇为上心,便常派人来镇国侯府,告诉岳疏桐关于此案的消息。 第196章 陈年旧案(二) 今日来见岳疏桐的是郑举。 “岳侯,那付聪蠢笨非常,此前他胆子已经被岳侯吓破了,如今审问起来,也不用费太大的功夫。”郑举道。 “那他已经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岳疏桐问道。 “不止。”邓举意味深长地笑着。 “还有什么?”岳疏桐顿时来了兴致。 “付聪此人外厉内荏,我们还没说什么。他就把从前做过的恶事一股脑地全都交代了。小到在外吃酒不给钱,大到杀人。” “杀人?”岳疏桐挑了挑眉。付聪虽狂妄,却应当没胆子杀人。 “不错,”郑举点点头,“付聪供述,七年前,他曾在添香楼,动手打死了一位富商的儿子。” “添香楼是有名的青楼,应当有很多人都看见了,怎么他没事?彼时付延应当没有坐到这个位子,那死了儿子的富商,应当能与他斗上一斗。” “付聪说,当时,他的父亲去找了一位大人物,这事便平了。” “那付聪可有说这大人物是谁?” 郑举缓缓摇摇头。 “也是,”岳疏桐有些泄气道,“付聪这样的人,只知吃喝玩乐,哪里知道这些。” “倒也无妨,付聪那里还有很多东西没吐出来。我们当下已经按着他供出来的东西,将不少大家子弟押了起来。” “看来往后,大人要忙一阵了。”岳疏桐笑道。 “刑部事务一向繁忙。下官就先告辞了,待有了新的情况,再来告知岳侯。”郑举起身告退。 岳疏桐亲自送郑举出府。 这一次,因付聪的事连带出不少案子,朝野上下一片震动。 连日来,岳疏桐除了上朝,几乎不曾出府,心无若是想出去玩耍,岳疏桐都让她或同向只影一起去,或自己找伴去。 心无难免有些不开心。 “姑娘这是怎么了,要是有事,倒也罢了。可明明没事,怎么整日也不出府。”心无抱怨道。 “我在等人。”岳疏桐吃着心无从外面带来的干果子,笑道。 “等人?等谁?”心无又换上了一副好奇的神情,方才的些许不悦一扫而空。 这时,何大娘匆匆进屋。 “岳侯,付延大人和夫人求见。” “看,我等的人来了。”岳疏桐对心无道。 付延和付夫人被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厅上。岳疏桐依礼招待他们。 “付大人和夫人怎么今日想着来我府上了?”岳疏桐假装不知道他们的来意。 付延和夫人对视着,面露难色。 岳疏桐也不问,只是自顾自地喝着茶。 片刻后,付延开口了。 “岳侯,下官携夫人来,是有一事,想求岳侯帮忙。” “帮忙?”岳疏桐佯装惊讶,“付大人官居从二品,位高权重,什么事,竟然要让本侯帮忙?” “岳侯过谦了,过谦了……”付延强笑着,“我与夫人商量了,想着此事非岳侯不可。” “是什么事,要付大人这么为难?” “都是为了我那不争气的儿子……” “原来付大人是为了这件事。”岳疏桐放下了茶盏,“付大人想要本侯怎么做?” “自然是希望岳侯能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至少,让那个孽障,能保住性命……”付夫人说着说着,落下泪来。 “夫人可千万不要伤感,”岳疏桐示意心无递上帕子,“这件事……本侯也说了不算啊。” “岳侯可千万不要这么说,”付延忙道,“岳侯是从龙之臣,立有大功,又与陛下情谊甚笃。若是岳侯能帮忙,此事……” “付大人,”岳疏桐面露不悦,“本侯再怎么样,也是陛下的臣子,同大人一样,岂能依仗着什么所谓的功劳,罔顾大周律法?那本侯和司徒熠又有何区别?况且,陛下九五之尊,一言九鼎。陛下已经亲自过问此事,若是如今收回成命,要满朝朱紫,天下百姓如何看待陛下?付大人此言,不是将大周律法和陛下的颜面视作儿戏?那晚本侯和贤则公主已然不计较令郎藐视天威之罪,付大人不可得寸进尺!” 岳疏桐一席话,说得付延和夫人战战兢兢。付延忙起身,再三解释自己并无此意。 “岳侯,求岳侯可怜可怜我们夫妇。”付夫人哭道,“那个孽障来得不易,不管他怎样,都是我和夫君的心肝儿,求岳侯垂怜。我们夫妇之所以来见岳侯,是因为只有岳侯能帮我们了。还望岳侯大人不记小人过,出手帮一帮我们把。我们夫妇,上刀山下火海,来世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岳侯的大恩大德。” “本侯让你们上刀山下火海做什么,至于来世,更是虚无缥缈的话。二位难道还不知道?令郎已经将从前做过的事全部供了出来,其中不乏害人性命的罪过。还有好些从前同他沆瀣一气的纨绔子弟已被刑部关押,此事已经不是本侯能管得了的了。”岳疏桐无奈道。 付夫人脸色一白,险些晕了过去。 付延堪堪扶住付夫人,哽咽道: “那孽障做下的孽,我愿意替他偿还……” “偿还?付大人难道想用钱摆平这些事?” “这……说到底,都是那孽障对杏花娘不尊重惹起来的。那孽障,是好美色,若是杏花娘愿意,我做主,让那孽障收了她,也好……” “付大人真是急糊涂了,到底也是饱读诗书的人,竟然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岳疏桐厉声道,“那杏花娘,偏偏不乐意。况且,怎么能说是他冒犯杏花娘惹起来的?分明是他依仗着家中的权势,无法无天惯了,如今的一切,都是报应。还有,这世上,多的是钱无法摆平的事。大人细想想,若是那晚,本侯不出手,杏花娘会经历什么?还有那个儿子被令郎打死的富商,付大人可以去问一问他,多少钱,能买他儿子的性命。” 付延抬头望着岳疏桐,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最终绝望地合上了眼睛。 “付大人,”岳疏桐缓了语气,“论年纪论资历,我都是晚辈。但我是旁观者,有些事,看得比大人这个当局者清楚些。我劝大人不要再为令郎奔走了,若是被御史知道了,只怕又要参大人一本了。” 终于,付延扶着夫人缓缓起身。 “下官告辞。” “大人别忘了拿上这些礼物。我们府里,什么都不缺。”心无将付延带来的东西塞进了他的怀里。 第197章 陈年旧案(三) “姑娘,你猜到付延会来求你?”送走了付延,心无问道。 “他一定会来找我帮忙的。”岳疏桐给自己续上了茶水,道。 “这厮真是厚颜无耻。他儿子对姑娘和公主大不敬,若是换成旁人,只怕要就地斩杀。他不躲着姑娘走,还敢上门找姑娘帮忙,这不是寸心给姑娘添堵吗。”心无怒骂道。 “他也是走投无路了。能搭上线的,帮不了忙,能帮得了的,此时只想躲得远远的。他也只能来找我了。我本想几句话搪塞过去,没成想这付延说了这么多稀里糊涂的话,倒惹得我生气。” “莫说姑娘,我听着都一肚子的气。他把人命当什么了!付聪这样的人,死了也是为民除害了!” “他一定会死的。仅那打死人这一项罪名,就够他斩首示众,更不要说,还有旁的罪行。别忘了,他还有一些事没说呢。兴许,这傻子还会把他父亲做过的事一并供出来。你看着就好。”岳疏桐笑道。 一切如岳疏桐所料,不过两日,郑举便又来到了镇国侯府。 “郑大人此番前来,一定是付聪又吐出了新的东西吧?”岳疏桐问道。 “岳侯说的不错,”郑举有些得意道,“而且这一次,付聪吐出来的可是非比寻常的东西。” “莫不是他父亲的事?” “什么都瞒不过岳侯。”郑举笑道。 “是何事?” “是关乎他父亲在户部时,贪墨赈灾钱粮一事。付延最早时,是在户部供职,也在工部任职过,几经沉浮,才终于坐上了如今的位子。” “看来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还能查清吗?”岳疏桐有些顾虑。 “能。”郑举倒是信心满满,“只要付延做过,便一定会留下痕迹。不过,还请岳侯不要向不相干的人提及此事。” “这一点郑大人尽可放心。” “往后,事务会更多,下官应当不会常来了。岳侯若是想知道案子到了哪一步,尽可挪步去刑部一问。”郑举道。 郑举虽真么说,但岳疏桐并没有再去刑部过问此事。毕竟,付聪的罪行几乎已经盖棺定论,至于付延的罪行,一定会大白于天下的,不必急于这一时。 岳疏桐照常上朝,处理公务,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 段泓登基后,便开始着手清除朝中司徒氏的余孽。但段泓到底心软些,不愿意大动干戈,以至人心浮动,故此朝中好些人,都是小惩大诫。 此举倒也颇有成效,朝中的人心渐渐聚拢,上下都称赞段泓仁德贤明。 但有几个罪大恶极之人,是一定不能放过的。 段泓本命刑部和大理寺着手彻查,可刑部积累的事务太多,邓锒也分身乏术,段泓便将几件事移交到了岳疏桐的手里。 岳疏桐倒也乐得办事。很快,便将那几人从前所犯罪行一一查证清楚。岳疏桐写好了奏章,亲自送到了段泓的桌案前。 段泓却将岳疏桐的奏章放到一边,拿起了另一封。 “陛下,这是……”岳疏桐不解。 “你先看看这个吧。这是刑部送来的。” 岳疏桐接过奏章,一字一句读着。 奏章上写的是付延交代的罪状。 岳疏桐读着读着,心不由得揪紧了。 “这……怎么会呢……”岳疏桐惊愕不已,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此事涉及下元村,我想,还是让你知道为好。”段泓起身,走到岳疏桐身边,将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岳疏桐抬头看看段泓,心中猛然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情绪。 委屈,愤怒,茫然…… 终于,她落下泪来。 “原来,当初朝廷拨了赈灾的钱粮,可是就因为这个付延,我们什么都没有拿到……爹死了,娘也死了……原来都是因为这个奸贼!是他害死了我的爹娘,害我成了孤儿,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岳疏桐泣不成声,“我本可以不用经历这些……” 段泓默默抱住了岳疏桐。 “付延供述,当初他伙同户部其他人,贪墨了朝廷拨下去的赈灾钱粮,以至于,粮食运到受灾州郡时,已所剩无多。因为当初的户部尚书在朝中党羽众多,他们的罪行才未被人发觉,付延这才得以逍遥法外十数年。” “我本以为……本以为是天灾,不曾想,竟然是……是人祸……”岳疏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从未这般失态。 “阿灼,你放心,我一定会严惩付延等人。”段泓沉声道。 “我的爹娘就是因为他们才离开我的,陛下,陛下,若没有我的爹娘,我也要死在逃难的路上了。他们害死了我的爹娘,还有我这十几年……”岳疏桐哭喊着。 “我知道,我知道……”段泓将岳疏桐抱得更紧。 他何尝不痛心。 那是大周的百姓,是他所爱之人的亲人。 那些贪赃枉法之徒,为了一己私欲,害了这么多人的一生。 “阿灼,此事我已经着刑部和大理寺严查。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段泓道。 岳疏桐抬头望望段泓,她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她只有哭泣…… 段泓留岳疏桐在宫中住下了,还将向只影接进宫来。他实在不放心岳疏桐就这么回到侯府。 得知了当年真相后,岳疏桐沉默了很多。 毕竟,那样的遗憾,要用漫长的岁月去掩藏。 无论付延等人受到了怎样的惩罚,她的爹娘都回不来了。她在乾牢挨过的打,吃过的苦,连同失去爹娘的悲痛,像是这不公的宿命打上的烙印,那种烧灼的痛,一直痛到了骨子里,以至于她这一生都无法忘却。 向只影亦是被付延害得家破人亡。在宫里,与其是陪伴岳疏桐,倒不如说,是两个同病相怜的人互相慰藉。 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智尚存,岳疏桐只怕要冲到牢里,砍下付延的首级,以告慰爹娘,荧儿和如粹的在天之灵。 彻底查清付延的罪行还需要些时日。岳疏桐只好在等待中煎熬。所幸,段泓已经许诺了她,等到付延被正法那一日,由她和向只影亲自监刑。 第199章 发现行踪 付氏父子的案子终于查清。 段泓下旨,将付家抄家,付氏父子及家中为虎作伥的恶仆,全部斩首,即刻执行,以儆效尤。 岳疏桐和向只影自然为监斩官。 墨玺宣旨的当日下午,付氏父子便被拉往刑场。 这样的事自大周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好些百姓不顾天气寒冷,纷纷走上街头,想要看一看,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会被即刻处斩。街道上一时人满为患。 岳疏桐和向只影已经等在刑场。 她们不必来得这样早,可她们不想在府中枯坐着,再受煎熬。 今日本就刮着大风,寒意如同刀子一般,刺入皮肉。刑场周遭一片空旷,人站在其中,只觉得比外面更为寒冷。 “师姐,去车上等吧。”岳疏桐看着向只影冻得通红的脸,有些不忍。 自从知道了当初背井离乡是因为付延贪墨了赈灾钱粮,向只影自然也是悲愤交加。她身子本就不如岳疏桐,乍一听闻这样的消息,竟接连几日卧床不起。岳疏桐担心,向只影刚刚病愈,会因为吹了冷风,再生病。 向只影倔强地摇摇头。 “不,阿灼,我要在这里等着。我要看看那个害死了我的爹娘的狗贼,如今是怎样一副模样。不看着他死,我心难安。” 岳疏桐便不再坚持,只让人取来大氅为向只影披上。 “阿灼,你说,若是当初,我们等到了那批粮食,现在会是什么光景?”向只影望着远处,像是在自言自语。 岳疏桐顺着向只影的视线看过去,目光所及之处,是浑浊阴暗的天空。 会是什么光景?如今已经是数九寒天,若还在家中,此时应当是一年中难得的闲暇时候。 地里的庄稼暂不需照管,那么,她应当是陪着爹去林子里猎野鸡和兔子。若是猎得多了,爹一定会留下一两只给她吃,若是少了,便只好都拿到镇子上去卖。不过,有了钱,爹一定会像小时候一样,给她买一块香甜可口的糖饼,把她当小孩子哄。 或者,是跟着爹去捡柴火。若是捡的多,还可以送给村子里那个没了丈夫儿女的尚奶奶,好让她能挺过这个冬天。 也许,她还会去哪个富户家中做工。这些有钱人家,往往会早早准备过年要用的东西,需要的人手多,家里人不够,便会找来一些人帮忙。 但是,爹娘是绝不会舍得让她去做工的。爹宁肯自己辛苦些,在外面找一些帮人抬货、盖房子的活计,也舍不得让她去那些有钱人家供人驱使。 她也会帮着娘做针线。娘的针线十里八乡有名得好,那么,她的针线也就应当不会差。做好了,可以拿到镇子上卖钱,得了钱,就能添件厚衣裳了。 一阵更为猛烈的寒风吹来,岳疏桐的幻想被霎那间吹散。 眼前仍是守卫森严的刑场。 一阵嘈杂声由远至近,数辆囚车缓缓驶来。囚车的周围,挤满了义愤填膺的百姓。 付延和付聪,以及同他们沆瀣一气的其他罪犯被押到了刑场的正中。 岳疏桐和向只影落座。几位刽子手手持钢刀就位。 岳疏桐开始宣读付延等人的罪行。还未等读完,围观的百姓便挥舞着双臂,大声呼喊着。 “杀了他们!” “让他们偿命!” …… 岳疏桐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围观的人群安静下来。 终于宣读完罪行。岳疏桐凝视着场上那几个瑟瑟发抖的身影,想着,他们从前作威作福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今天呢。 时辰到了。 “行刑!” 岳疏桐一声令下,刽子手手起刀落,霎时间,场上多了几具身首分离的尸体,血流成河。 人群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岳疏桐怔怔地望着那几具尸首,直到觉得有热热的东西滴了下来,方回过神,发觉自己流下了泪。 罪人已经伏法,可是她的爹娘再也回不来了。 朝中被肃清,岳疏桐便开始等着司徒熠的消息。 许是这几日太过劳累,她时常觉得有些头晕。向只影多次劝她歇一歇,可她倔强着不肯休息,只让太医令开了药来吃。向只影只得作罢。 终于,发现司徒熠行踪的消息传来,岳疏桐不由得为之一震。 她立刻起身,赶到了承意殿。 邓锒也在。 “阿灼来的正好,邓卿正回禀关于司徒熠的事。”段泓道。 “陛下,岳侯,臣接到了邯州刺史的飞鸽传书,信上说,他们于初三,也就是五日前,发现了司徒熠的行踪。发现之时,便立刻派人前去抓捕,可还是没有追上。”邓锒神色严峻。 “没追上?他们往哪里逃了?”岳疏桐追问道。 “往昂国的方向逃了。邯州刺史说,他们一路跟着司徒熠,到了边境,眼睁睁瞧着司徒熠被昂国的人接走了。陛下,岳侯,这可如何是好?” “这个通敌叛国的狗贼!”岳疏桐怒骂道。 “先派使者前去说明,让昂国将司徒熠交给我们。”段泓道。 岳疏桐默然不语。 其实,他们都知道,这个法子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不好一开始便同昂国撕破脸皮,总要徐徐图之。 段泓随即下旨,让费允择一稳妥的人,带着礼物和国书前往昂国。趁着两国战事已歇,尽力打动昂国国君,将司徒熠押回来。 费允很快便择好了人选,礼物也立刻备好。几日后,使者拜别段泓,出发了。 “阿灼,若是昂国不肯交人,你认为,接下来该当如何?”看着使团渐渐远去,段泓轻声问岳疏桐。 “昂国不肯交人,若是对我们的使臣以礼相待倒也罢了,若是胆敢无理,刚好借着此事,和昂国好好算一算帐!” 段泓闻言笑了。 “阿灼真乃巾帼英豪。” “陛下,我没有玩笑。你我都心知肚明,司徒熠敢直接寻求昂国的庇护,必然是早就同昂国有往来。此次我们派出了使臣,以示友好,昂国国君接受倒也罢了,他若是不肯接受,那就是藐视我大周国威,决不能容忍。况且,昂国国军不肯交出司徒熠,除了出兵,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呢。” “阿灼言之有理。”段泓点头道。 第198章 南氏冤案 付延付聪父子二人的案子仍在审理之中,尚未有定论。此前南家的案子已经水落石出。 邓锒将消息呈报段泓后,段泓便命人去请段昶入宫。 段昶得知消息赶来时,手都在颤抖。 “皇兄,这是真的吗?”段昶问道。 “你不要着急,先坐下,邓大人会告诉你来龙去脉。”段泓指了指一旁的位子。 段昶坐了下来,盯着邓锒,等着他说下去。 “陛下,齐王殿下,此事太过久远,臣还要从先帝刚刚即位时说起。”邓锒道。 “你快说。”段昶催促着。 “事情的缘由是先帝即位的第二年。当时,司徒熠的父亲,司徒澄尚在人世,他比之司徒熠,更为老谋深算。司徒氏就是在他的经营下,势力不断扩大,党羽遍布整个朝堂,甚至与先帝成分庭抗礼之势。先帝若想推行什么利国利民的举措,甚至要司徒澄首肯才行。自然,臣当时年纪尚轻,还未步入仕途,这些,都是那些老大人们告诉臣的。 司徒澄如此独断专横,已经招致朝中诸多人的不满,其中最为不满的,便是当时的中书令,南照夜。陛下和齐王殿下是知道的,南家也是百年世家,几乎与司徒氏同时发迹。可天长日久,南家已经势微,并不能与司徒氏相抗衡。南照夜便联合了朝中其余的几位大臣,共同弹劾司徒澄。此事本可以成的,岂料在南照夜几人之中,早就被司徒氏安插了眼线,还没等南照夜起草好奏章,司徒澄便抢先一步,联合众多党羽,在先帝面前参了南照夜一本,说南照夜伙同他人,意图推举定王篡权夺位。 最终,南照夜弹劾司徒氏不成,反被诬告,南家被夷三族,尽数抄没。臣办理此案时,曾试图找到尚在人世的南家人,可南家最后的人丁,南照夜最小的堂弟的孙女,三月前已经病亡在掖庭。南家已经没有人了。”邓锒叹道。 “不,邓大人说错了。南家最后的人,是上月亡故的。”说罢,段昶失声痛哭。 段泓忙上前安抚段昶。 “上月亡故?陛下,这……”邓锒显然不知南回的事。 “齐王所说的,是南照夜的长孙,南回。当初,南家被抄没,南回也失踪了。也不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只知他最后成了司徒熠身边的暗卫,准备寻找机会,为家人报仇。可是,他最终为了保护齐王,死在了司徒府的那场爆炸中。” “太可惜了……”邓锒唏嘘道。 段昶堪堪止住了哭,抬头问道: “邓大人,后面的事呢。你是如何查到这些的?” 邓锒继续道: “司徒澄在诬告南家的次年便病亡了,曾经与他一起行事的人继续同司徒熠沆瀣一气。司徒熠如今已经出逃,行踪不明,所幸,当初的那些人,有好些都没有走成。他们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为求从轻发落,纷纷站出来检举司徒氏多年来的累累罪行,故此,臣在查案子时,倒很是顺畅。 根据他们的供述,当年,定王家的小郡王与南回的孙女定下了亲,两家时常走动。定王曾与司徒澄有过龃龉,司徒澄便想来个一石二鸟。司徒澄先是离间了当时的兵部尚书,让兵部尚书借着给南回贺寿的时机,将一些兵器藏在盛放寿礼的木箱之中,又买通了定王府中的一些侍从,一起诬告定王豢养私兵,南回则通过兵部军器监的人,盗取了无数兵器,好配合定王谋反。先帝起先是不相信的,可司徒澄联合了朝上众多党羽,一起向先帝施压,最终,先帝只好下令彻查。 查到的一切人证物证,自然都是司徒澄安排好的。最终,司徒澄奸计得逞。他的长子司徒熠承袭爵位,继续在朝中翻云覆雨。而那些依附于司徒氏的人,则仰仗者司徒氏的权势,纵容家族中的人,做尽了伤天害理之事。先帝在时,便曾暗中命臣彻查,如今,臣已将其所犯罪行尽数查清,人证物证俱在,如何处置,请陛下示下。” “即便有那些所谓的人证物证,父皇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地相信了呢……”段泓喃喃道。 “这群混蛋,他们害了小回一辈子……”段昶刚刚收敛住的悲痛再次倾泻而出,“我要他们偿命!偿命!” “小昶,你放心,我一定要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段泓轻轻拍了拍段昶的肩膀,道,“墨玺,昭告天下,南照夜衷心为国,然遭小人构陷,背负污名,今朕为其洗雪冤屈,封长安公,灵位入太庙。南照夜妻封赵国夫人。定王蒙冤多年,今召定王及家眷返回祁安城居住,赐金万两,以示安抚。所有曾参与过诬告定王和南家的人,家中成年男子一律处斩,尚未成年者全部流放北疆;女眷没入掖庭。九族之中,所有男子及子孙不得科考、从军;大周所有官吏及子孙不得娶其女眷为妻妾。” “是。” “朕本不想杀伐太甚,可朝中一派乌烟瘴气,若不如此,则积弊沉疴难除,人心难安,大周百姓更是无法安定。” “皇兄,谢谢你。”段昶擦干了眼泪。 “你同我说什么谢。我会命人厚葬南回的。”段泓道。 借着昭雪南氏冤案和查处付氏父子案子的契机,段泓将朝堂上下尽数清理了一番,被贬谪、罢黜和下狱者无数,很多年轻且出身简单,无大家族可倚仗的青年被提拔,朝中焕然一新。 年轻人再好,到底少些阅历,有些事,需有人教,有人引着才好放手去做。最终,段泓想到了谷虚怀。 段泓想着,若不是为了避司徒氏的锋芒,谷虚怀应该还在朝中为官。失了这样的能臣,实乃一大憾事,便请谷虚怀出山,主持朝政大事。 谷虚怀欣然答应。 朝中局势渐稳,段泓便想召集史官修史。 上朝之时,他宣告了此事。 “宋庸,朕听闻,你家的千金晓诗文,通古今,乃是才女。”段泓突然道。 宋庸一怔,忙回话道: “陛下谬赞,小女只是喜好读书,实在不敢称为才女。” “宋卿过谦了。令嫒有如此才华,若是身居闺中,岂不可惜。不如,让她同史官一道,修订史书,你看可好?” 宋庸大喜过望,忙叩首谢恩。 第200章 灯下夜谈 去往昂国,山高路远,使团这一去,只怕要许久才能回得来。 岳疏桐心中再急,也不得不等着。 她只好让自己一头扎进公务之中,好暂时忘却等待的事。 此时已是一年中最冷的时日,一场大雪覆盖了祈安城,整座城镇银装素裹。 岳疏桐一贯怕冷,让人将暖炉烧得热热的,穿着极为厚实的冬衣,她才觉得好些。 心无又拿来一些炭添上。 “心无,去小石头和小莲花那里送东西的人,如何了?”岳疏桐问道。 “应该快到了。要不是这场雪,还能更快些。”心无为岳疏桐倒上了一盏热茶,道。 “那就好。”岳疏桐点点头,“莲花即将临盆,这个时候,决不能出岔子。” “姑娘惦记莲花姑娘,是好事,可是也该想想自己的身子才是。”心无道。 “我不要紧,不过是近来太累了,等这几剂药吃完了,就好了。”岳疏桐整理着手边的书卷,道。 心无没有答话,一直凝视着岳疏桐的脸。 “怎么了?”岳疏桐问道。 “我还是觉得姑娘的脸色不如从前……”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里就好得这样快了。”岳疏桐笑道,“若是你不放心,我再找太医令来瞧瞧。” “想来那些太医令也瞧不出什么,都是庸医……”心无小声道。 “好了,你不要太过忧虑了。”岳疏桐安慰道,“你没有将我近来身子不适的事告诉陛下吧。” “姑娘放心,只有公主和我知道。” 岳疏桐便放下了心。 当初监斩付氏父子之前,她便偶感身子不适,只当是近来劳碌所致。这一年马上就要过去了,朝中事务比之之前更加繁重,岳疏桐担心段泓若是知道了,会强命她歇息,耽误了处理公务,便不曾向太多人说起此事。 用过晚饭后,架不住心无和向只影的一再催促,岳疏桐只好放下公务,答应她们会早点歇息。 “岳侯,有贵客来了。”何大娘走进来通禀道。 “这个时辰,什么贵客?”岳疏桐问道。 何大娘欲言又止。 “罢了,请客人去厅上吧。” “岳侯,客人就在门外了。” 何大娘话音刚落,一位身材挺拔,披着斗篷的男子便走了进来。 “陛下!”岳疏桐惊呼道,“陛下怎么过来了?” 段泓解开斗篷,笑道: “我怎么不能来?” “陛下快坐。” 二人坐了下来,岳疏桐为段泓倒上了热茶。 “陛下若是有事,我入宫便是。这么晚了,还这样冷,陛下若是染上风寒可怎么好。” “哪里就这般娇贵了。”段泓道,“自打你搬到这侯府来住,我还没来看过你。” “陛下这个时候来,一定有什么要紧事吧。” 段泓佯装惆怅,叹了口气。 \"怎么,我说错话了?\"岳疏桐问道。 “阿灼这是怎么了,只要见到我,张口闭口都是公事。难道阿灼如今只能同我谈公事了?” 岳疏桐见状,不禁笑了,兀自低头喝茶。 “进了侯府,这一路过来,我瞧着府里的样子,倒说不上多精致。” “这府中从前便已经很精致了,况且,陛下知道的,我不喜奢华。这样便很好。”岳疏桐答道。 “阿灼真乃天下人楷模。”段泓称赞道。 “不敢当,陛下谬赞了。” 而后,段泓便不再说话,只是盯着岳疏桐看, 岳疏桐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也担心段泓瞧出她脸色不对,便往灯影处躲了躲。 “陛下这么盯着我看做什么?” “阿灼这般杀伐果决的人,也会害羞?”段泓似是觉得好玩,笑得如同十几岁的少年一般。 “什么害羞……陛下到底有什么事?我本想歇息的……” “好,好,”段泓忙道,“我这次来,一来是为了看看你,二来,确实有事想让你替我去办。” “陛下请讲。” “如今朝中虽已被肃清,可是皇亲国戚之中,还有些人,不算太稳妥。” 说这话时,段泓的脸色晦暗了下来。 岳疏桐颇感意外。 段泓一向看重骨肉亲情,如今却有了这样的决定。想来,不管是谁坐上那个位子,都很难再像从前一样了。 段泓也走上了前任的老路。 “我真的不想这么做。”段泓继续道,“可若不如此,我心实在是难安。更何况,靖叔祖父当初可是与司徒妍和司徒熠站在一起,诬陷我害死了父皇。他府中的那些郡王,也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陛下是想如何处置他们?”岳疏桐迟疑着开口问道。 “黎郡王已身在狱中,近来,我常听到一些风声,有些人在赌我并不会严惩黎郡王。”段泓答非所问,“不单单是靖老亲王这一脉,还有其余的皇室子弟,都要……” “陛下!”岳疏桐打断了他,“陛下,若是真的这么做了,朝中定会有一番动荡!清扫宗室,我朝还未有过先例,还请陛下三思。” “我并不是要大开杀戒。”段泓解释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宗室之中,有太多人仗着自己出身皇家而为非作歹,对下欺压百姓,对上心怀不轨,若不严惩,只怕后患无穷。前朝便是因宗室太过跋扈,才灰飞烟灭的。” “臣知道陛下是为了大周,为了百姓。可陛下若施以严刑峻法,只怕还未等成效初显,便已然招致天下人非议了。况且,民间有句俗语,叫‘狗急跳墙’,陛下刚刚登基,根基尚浅,倘若宗室之中有人想要鱼死网破,只怕又是一场动荡。臣以为,应当效仿武帝的‘推恩令’,用一个稳妥的法子,逐步削弱宗室,方是上策。”岳疏桐劝道。 “那阿灼以为,黎郡王应如何处置?” “黎郡王的罪行,证据确凿,无从抵赖,且他所犯之罪,关乎国之大事,务必依大周律法,严加处置。一来,还军中将士们一个公道,二来,也可震慑朝野。陛下若想削弱宗师,便可借此开始了。” “阿灼言之有理,是我当局者迷了。改日,我便召集谷虚怀他们,商议此事。”段泓道,“我走了,你快些歇息吧。” 岳疏桐起身,为段泓拿来斗篷,亲自为他披上。 第201章 着手削藩(一) 比起寻常的牢狱,天牢作为专门关押皇族宗室的牢狱,守卫更为森严。若是有人想要进入牢狱,需皇帝的敕令。 段泓早已晓谕天牢上下,故岳疏桐前去天牢时,并未受到任何阻拦。 管狱官将岳疏桐带到了关押黎郡王的牢狱外。 如今的黎郡王,早已没了从前的嚣张跋扈,他被粗重的铁链锁着,仰面躺在干草堆之中,头发蓬乱,身上污浊不堪。 “本郡王要喝酒,给我拿酒来!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竟敢这般慢待我,等我出去了,扒了你们的皮!”黎郡王口中不断地谩骂着。 “怎么,你还以为你能出去?”岳疏桐冷声道。 狱中的人翻身坐起,不可置信地看着岳疏桐。 “镇……镇国侯?” 岳疏桐没有应声,只是冷冷地望着黎郡王。 黎郡王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猛扑过来。如果不是隔着狱门,只怕他要扑到岳疏桐的身上了。 “镇国侯,镇国侯,是陛下让你来放我出去的吗?我在这里真的生不如死,快放我出去吧!” 岳疏桐转向管狱官,问道: “他是不是什么都没说?” 管狱官点点头。 “他顽固得很,下官根本奈何不了他。” “镇国侯,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什么?我有什么好说的?”黎郡王反倒有些委屈。 “说什么?”岳疏桐冷哼一声,“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一清二楚。” 黎郡王仰起头,一副傲慢的神情。 “我乃靖王幼子,天潢贵胄,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镇国侯,我父亲一定在外面尽力救我出去,你识相的话,最好现在就放了我。” 看着黎郡王这副愚不可及的样子,岳疏桐只觉得可气又可笑。 “黎郡王,不,段晓,你真的以为,你这次还能平安无事?” 称谓的变化让段晓一怔,很快,他面上开始有些慌乱。 “你……我父王不会对我弃之不顾的……” “把他带出来,我要亲自审他。”岳疏桐道。 管狱官命人将段晓带到了刑讯室。 即便面对岳疏桐,段晓仍旧很是抗拒,闭口不谈任何关于军需粮草的事。 岳疏桐渐渐没了耐心。 “你不想说,可以,本侯绝不会勉强你,反正你的罪行,已是证据确凿。你可以继续抵赖,但是本侯劝你,不必再想着你父王会来救你,他已经自身难保。” 段晓脸色一变。 岳疏桐不再理会他,起身离开了天牢,任凭段晓如何呼喊,岳疏桐都不曾回头。 出了天牢,岳疏桐直奔皇宫。 到了承意殿,只见段泓正同谷虚怀说着话。 “阿灼这是刚从天牢来?”段泓问道。 岳疏桐坐了下来。 “臣刚刚从天牢出来。” “段晓可有招供?” 岳疏桐摇了摇头。 “嘴硬得很,什么都不说。还总是叫嚣着,说他父亲会把他救出去的。” “困兽之斗罢了,岳侯也不必放在心上。”谷虚怀笑道。 “不过,臣方才出来,倒是给他心里扎进了一根刺。他此时一定很是难捱。”岳疏桐胸有成竹道。 “哦?怎么说?”段泓来了兴致。 “臣出来前,告诉他,他的父亲如今已经自身难保了。段晓此人,色厉内荏,如今他一定惴惴不安。想来,要不了多久,他或许就会要求见臣。” “岳侯此计,还真是四两拨千斤。”谷虚怀称赞道。 “靖老亲王确实自身难保了。”段泓笑道。 “怎么,难道陛下同谷老已经商议出了对策?”岳疏桐忙问道。 段泓示意谷虚怀来说。、 谷虚怀道: “老朽想着,若是从那些宗室手中抢,一定是不行的。抢不过来也就罢了,只怕还会引起更大的风波。不如让他们自愿交出手中的东西,这样还稳妥些。” “自愿交出?如何自愿?”岳疏桐追问道。 “若是陛下能给他们想要的,他们自然会交出来以做交换。”谷虚怀笑得意味深长,“方才老朽同陛下商议出了对策,只是还差一个引子,可巧岳侯就送上了这么一个引子。如此,此计方圆满。” “还请谷老快讲。” “方才岳侯说,段晓已经有所动摇,兴许不日便会要求见岳侯一面。到那时,无论段晓说了什么,尽可放出风声,说段晓罪大恶极,难逃一死。靖老亲王爱子心切,必然会请求陛下网开一面。到时,陛下便可旁敲侧击,让靖老亲王交出手中的权势、家产以做交换。这便是打开了一道口子。这时,可再放出消息,让宗室之中,其他人疑心靖老亲王为了救自己的儿子,检举了几位触犯大周律法的皇室子弟。宗室中人得到消息,害怕自己也会落得和段晓一样的下场,便一定会有人来面见陛下,陛下便可趁机要他们用手中所掌握的东西做交换。他们为了保住自己,一定不会有所怀疑。等陛下将宗室掌握的一切收在手里,那些已经失去了仰仗的人只能任凭陛下拿捏。哪怕有几个人想要负隅顽抗,也是势单力薄,不足为虑。” “果然是好计策。”岳疏桐抚掌赞叹道,“要么交出权势和资产,要么就交出性命,只有这两条路,再无余地。他们知道后果是什么,却又不得不选。” 这时,墨玺走进来通禀。 “陛下,靖老亲王求见。” “这样冷的天,靖叔祖父不顾年迈体衰,执意要见朕,还真是舐犊情深。”段泓冷笑道,“去告诉靖老亲王,就说他所说的,朕已经知晓,天寒地冻,还请他务必保重身子。” “是。”墨玺退了出去。 靖老亲王来找段泓,岳疏桐并不觉得意外。无论段晓犯了何罪,他身为段晓的父亲,一定是会为了儿子周旋的。 “自从段晓下了狱,靖老亲王一定时常来见陛下,为段晓求情。”岳疏桐道。 “今日是第七回了。”段泓无奈道,“靖老亲王年事已高,刚一入秋,还生了一场病,如今尚未痊愈。他拖着身子来找我,说段晓只是年轻,少些历练,才没有办好事,绝不会打粮草的主意。他见我不相信他的说辞,便又去找皇祖母哭诉。” “陛下方才说,靖老亲王自身难保,想来是有了他的罪证?” “不错。堰州刺史着人送来一封血书,血书上写的是靖老亲王在二十年前强抢民女,以致那名女子疯癫一事。”段泓手指轻点着桌案,沉声道。 第202章 着手削藩(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岳疏桐问道。 段泓示意墨玺将东西拿出来。 墨玺捧出了一块已经破旧不堪的布料,布料上似是有一些褐色的印记,还散发着一阵霉味。 “如今的堰州刺史刚刚走马上任,在整理过往的卷宗的时候,发现了这封血书。写血书的人自述,他的女儿被靖老亲王看上,强行纳入府中为妾,自此之后,便再未相见。后来,他听说,他的女儿已经疯了。可是他没有任何办法救出自己的女儿,便只能写下这封血书,递交官府,希望有人能为他做主。” 岳疏桐接过了血书,展开看着。 血书上的字迹十分潦草,所写的语句也是颠三倒四,写血书的人应当是不怎么识字。 “此事还需查证。”岳疏桐将血书仔细叠好,交给墨玺。 “这也不难,我派人去靖王府看看。二十年,那女子的父亲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那女子应当还活着。”段泓道。 “靖老亲王只为一己私欲,便让无辜之人家破人亡。陛下,若是确有此事,还请陛下一定要还他们父女二人一个公道。” “阿灼放心,我绝不姑息。” 段泓立即派人去靖王府查证此事。岳疏桐和谷铭起身离开,二人都还有事情要做。 很快,三日过去,岳疏桐派出查访段晓的人带回了一些消息。岳疏桐也听得街坊之中开始传出流言,说靖老亲王只怕要跌个大跟头了。 而此时,天牢中的管狱官也来到了侯府,告诉岳疏桐,段晓这几日一直在叫嚷着要见岳疏桐,不然就要绝食而死。 “看来,这位黎郡王是想起了什么,不吐不快。”岳疏桐笑道,“走吧,去看看。” 一行人来到了天牢。 段晓早已没了前几日的跋扈。一见到岳疏桐,他便哀嚎着,说有极为要紧的事要说。 “你说,本侯听着呢。”岳疏桐歪头看着牢狱中的困兽。 “我说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父王怎么了?”段晓眼中尽是忧虑和恐惧。 “原来郡王是有条件的。”岳疏桐佯装失望,转身就要走。 “别走!别走!”段晓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我说,我说。这些事,和我父王没有半点关系!” 岳疏桐又转过了身,等着段晓说下去。 “当初,我有一些时日,手头紧,刚巧当时接到押送军需粮草的差事,有人劝我,可拿出一些粮草,卖给粮商,换些银钱,这样便可解燃眉之急。再用府中库房里的陈粮混入其中,便不会有人看出端倪。我一时鬼迷心窍,就……就这么做了……” “你因何而手头紧?是谁劝的你?你贪墨过几回?又将粮草卖给了谁?”岳疏桐质问道。 段晓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不说,本侯来替你说。”见段晓口中仍没有实话,岳疏桐心中有了怒气,“从前,本侯便听闻,黎郡王好赌,自十五岁起,便流连于赌场之中。如此一来,想必你每日的花费都是不可估量的。前几日,本侯让人去查了祈安城中的几家赌庄,果然查到,你在这几家赌庄中,都欠下了赌债,虽然已经还上了一些,可是眼下还有百万两之多尚未偿还。以你的俸禄,远远不够。想来,这就是你手头紧的缘故。究竟是有人给你出主意,劝你贪墨军需粮草,还是你自己利欲熏心,恐怕只有你自己知道了。至于你将粮草卖给了谁,能吃下那么多粮草的人,恐怕只有祁安城中,那三位最有名头的商人了,本侯只要派人查一查,便能一清二楚。” 段晓额上冷汗直冒。 “岳侯所说,与实情相差无几。是我一时糊涂,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岳疏桐怒火中烧,“你说得好生轻巧。一时糊涂,却致我大周折损了那么多将士,最终丢了昌、祎二州。为了议和,更是拿出了无数财物和粮食。这一切皆是因为你那一时糊涂!” “我知错,知错……可,可我到底是陛下的亲眷,还望岳侯代我向陛下求情……”段晓哀求着。 “求情?亏你说得出口!”岳疏桐怒斥道,“你犯下这样大的罪过,便是将你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岳侯,岳侯,”段晓涕泪横流,缓缓跪下,“我做的这些事,真的与我父王无关,他什么都不知道,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之过。还请岳侯转告陛下,放过我父王。” 岳疏桐不禁冷笑。 “黎郡王还真是孝顺。不过,郡王是不是会错意了,本侯何时说过,靖老亲王是因为你贪墨军需粮草一事,而招致祸端的?” 段晓一愣,继而脸色大变。 “你……原来你是为了诈我!你……你这个贱人!”段晓气急败坏,口不择言,“陛下他不会杀我的!我可是他的兄长!我们是一家人……” 岳疏桐冷冷望着他歇斯底里的样子,一言不发,转身走出了天牢。 段晓已然招供,接下来,便是找到证物和证人。 岳疏桐回到侯府时,心无已经将那三位商人带了来。 三人皆战战兢兢,不知岳疏桐找他们前来所为何事。 “黎郡王段晓可曾找你们贩卖过东西?”岳疏桐开门见山。 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答话。 “有还是没有,快说!欺瞒镇国侯,可不是小罪过!”心无喝道。 三人全身一颤,其中最为年长的人开了口。 “启禀镇国侯,黎郡王确实曾到我们三人的质库,典卖过东西……” “本侯问的是,段晓可曾找你们卖过东西。”岳疏桐并没有被蒙骗。 三人又是闭口不言。 “你们若是现在说了,本侯可在陛下那里替你们美言几句。若是等本侯亲自查出来,只怕你们担不起这份罪责。” 岳疏桐的话果然奏效,这三人中最为年轻的那位就这么轻易地被吓破了胆。 “黎……黎郡王是……是找小人卖过东西……”那人磕磕巴巴道。 “卖过什么?” “什么都有……有金银首饰,还有丝绸古董,还有……” “还有什么?”岳疏桐追问道。 “还有好些粮食、衣裳、药……” 第203章 着手削藩(三) “他找过你几回?有多少?他可有说是哪里来的?” “少说也有七八回,每一次都是几大车。都是趁夜里,送到了小人那里。小人也奇怪,黎郡王从哪里弄来的这些货物,便问他,他不肯说,还不准小人将此事外泄……”那人小心翼翼抬眼看着岳疏桐,“小人那里还有账簿……” 岳疏桐立刻让心无去取账簿。 余下二人见已经有人招供,便只能如实相告。 三人皆坚称,只管收货,并不知段晓卖给他们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这时,心无带着账簿回来了。 岳疏桐草草翻看着账簿。 账簿中所记,全部为段晓过往所贩卖的东西数目多少、成交的银钱几何。岳疏桐粗略一算,竟有百万两之多。 这其中记载最多的,便是粮食。 “想来你们那里应该也有账簿?”岳疏桐看向另外两个人。 “有,有……”二人应着。 “心无,你亲自去取。” 心无领命,转身离开,再回来时,手中有些吃力地捧着两只看起来很有分量的木匣。 “这么多?”岳疏桐脱口而出,起身接过。 木匣很重,还用一把很是精致的小锁锁着。 “打开。”岳疏桐对那二人道。 二人取出钥匙,打开了木匣。 木匣中是一本本簿子,比之方才那本,要厚得多。 “看来,这段晓没少找你们做生意。”岳疏桐将簿子全部取出来,在桌案上平铺开。 竟将桌面铺满了。 岳疏桐随手拿起一本账簿,里面所记的东西的数额更为巨大。 “你们果然有本事,这么多的东西,竟然也能吃得下。”岳疏桐冷声道,“你们就不疑心,他好歹也是从一品郡王,食邑五千户,怎么会找你们卖这么多东西?” 有人大着胆子开口,道: “小人问过,却被黎郡王呵斥……还望岳侯赎罪,小人也有一家老小,实在是不得已……” “罢了,”岳疏桐摆摆手,“心无,带他们去刑部,务必让他们交代清楚。” 那三人脸色一变,还未来得及求饶,便被带走了。 岳疏桐则换好衣裳,命人备马,准备入宫见段泓。 到了承意殿外,只见墨玺正立在门外。 见到岳疏桐过来,墨玺立刻迎了上来。 “岳侯怎么来了?”墨玺的神情有些怪异。 “怎么,出了何事?”岳疏桐问道。 墨玺转头看了看承意殿的殿门,低声道: “靖老亲王带着几位宗室,正在里面向陛下求情。” “看你这样焦急,只怕名为求情,实为逼迫吧。”岳疏桐蹙眉道。 “果然瞒不过岳侯。”墨玺道,“小人在外面听了半天,觉得里面似乎不是……” “无妨,我进去瞧瞧。烦请大人为我通传一声。” 墨玺点了点头,进入殿中,很快便出来,请岳疏桐进去。 殿中服侍的人已被屏退,只留段泓和靖老亲王,定王,以及几位郡王在。 “臣参见陛下。”岳疏桐只当没有看见靖老亲王等人,行礼道。 “不必多礼。坐吧。”段泓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 岳疏桐看向段泓。段泓的脸色不太好,带着些怒意和厌倦。 “陛下方才同靖老亲王说些什么?”岳疏桐明知故问。 段泓还未开口,靖老亲王却发话了。 “镇国侯,本王知道你劳苦功高,可是你这般同陛下讲话,本王不得不疑心你居功自傲,不把皇家放在眼里。” “靖老亲王这话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你我虽同为臣子,可陛下与本王所议之事,岂是你能随便打听的?”靖老亲王面露愠色。 岳疏桐见状了然,靖老亲王不好同段泓争执,便将火气都撒在了自己的身上,便出言回击道: “原来靖老亲王还记得,本侯同你都是陛下的臣子。那陛下尚未斥责本侯,靖老亲王又何必这么生气呢。不是本侯多嘴,天这样冷,靖老亲王有了年纪,家中又是多事之秋,何必为自己寻不快?应当好生保养才是。” 靖老亲王脸色一变,一甩袖子,不再理会岳疏桐。 岳疏桐继续道: “靖老亲王方才不喜本侯打听你与陛下所议之事,想来本侯在这里,靖老亲王不便继续说了。那正好,本侯也有要紧的事奏明陛下。” “阿灼,你说。”段泓道。 “启禀陛下,臣今日去了天牢,重新审问了段晓。段晓已经招供,是他因为欠下了不少赌债,才想要贪墨军需粮草,好补上这个亏空。臣也已经找到了与段晓做交易的商贾,拿到了账簿。现如今,那三位商贾正在刑部受审,想来不出两日,黎郡王段晓贪墨军需粮草一事便可水落石出。”岳疏桐顿了顿,瞥了一眼已经脸色大变的靖老亲王,继续道,“臣来之前,草草翻阅了那些账簿,发现段晓通过贩卖军需粮草得来的银钱不下百万两,当真是触目惊心。” “竟有这么多?”段泓着实吃了一惊。 “不敢欺瞒陛下。” “陛下,陛下,一定是弄错了。”靖老亲王忙道,“是那些草民,是他们想要陷害我儿。是……是镇国侯,是镇国侯想要陷害我儿!镇国侯,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般对我们!” “叔祖当真是糊涂了。”段泓已经龙颜大怒,“你既然说,阿灼与你无冤无仇,那自然没有缘由要害段晓。段晓贪墨军粮一事,乃是邓锒亲自查清,人证物证俱在,无可辩驳!” “陛下,”靖老亲王跪在了段泓面前,“陛下,我儿与陛下,到底是骨肉至亲,还望陛下宽恕他这一回……” “六叔你这是何苦。”一直坐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定王开口了。比起老泪纵横的靖老亲王,和另外几位面露焦急之色郡王,他倒是气定神闲。仿佛此次陪同靖老亲王前来,只是走个过场。 “嵩儿,你也是有儿子的人,六哥他的心境,你应当是能体会的,你不劝慰也就罢了,何必冷言冷语。”另一位郡王道。 “六叔明知段晓触犯国法,却仍执意袒护,这样的爱子之心,我可体会不了。”定王冷笑道。 “叔祖,当初父皇是因为对段晓信赖有加,才将押送军需粮草这般要紧的事托付与他,而他却贪赃枉法,有负父皇信任,这是一罪。因他之过,致使抚军大将军麾下将士折损尽万人,使我大周国土得而复失,令大周蒙羞,这是一罪。如今,他已然供认罪行,却仍不知悔改,还劳动老父不顾年事已高,来为他求情,这又是一罪。” 靖老亲王抬起头,神情有些木然。 “陛下此意,是说,绝不会宽宥那个孽障了?” 段泓刚要答话,却被打断。 “太皇太后驾到——” 第204章 着手削藩(四) 几人忙起身迎接。 殿门缓缓推开,太皇太后一手拄着拐杖,一手被侍女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 “祖母。”段泓立刻迎了上去,搀扶住太皇太后,“这样冷的天,祖母怎么来了。” “我不来,这事你一定难下决断。你这孩子,就是面慈心软。”太皇太后虽说着埋怨的话,却并没有半点责怪段泓的意思。 段泓扶着太皇太后坐了下来。 “为君者,应当断则断,瞻前顾后,乃是大忌。你坐在这个位子上,你便不再仅仅是谁的儿子,谁的侄儿,谁的孙子。你最先是大周的君王,无论何事,应当将百姓放在首位。” “祖母教诲得是。”段泓轻声道。 “皇嫂,臣弟……”靖老亲王还想再说什么。 “你呀,”太皇太后打断了靖老亲王的话,“都到了这个年纪了,怎么愈发糊涂了。段晓犯下的罪过,说动摇国本都不为过,这是可以求情的事?你不顾惜自己的脸面,难道还不顾惜段家的脸面?” 听到太皇太后的斥责,在场几人神色各异。 靖老亲王忙辩解道; “皇嫂,臣弟绝无此意,绝不会弃皇家的脸面于不顾。臣弟只是……只是一番爱子之心……好歹,留那个孽障一命……” “你爱你的儿子,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们的爹娘,难不成就不爱自己的孩子了?你这番爱子之心,是踩在无数百姓的心上,你怎么能这般心安理得?”太皇太后已然动怒。 “祖母息怒,还请保重凤体。”段泓劝道。 太皇太后继续道: “你想同皇帝求情,留段晓一命,这件事关乎国法,后宫不得干政,你自己同皇帝去说,看看皇帝会不会徇私枉法。我这次来,是为了家事。” 太皇太后环顾在场几人,目光落在了定王身上。 “嵩儿自打回祁安城之后,身子便一直不好,靖王怎么把嵩儿也叫来了。好孩子,你六叔一时糊涂,你且回去吧,好生将养着。” “谢皇婶关怀。”定王行礼道,“如此,侄儿便回府了。” 说罢,定王拜别了段泓,转身离开。 太皇太后一直凝视着定王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动容。 “嵩儿和他的父亲,还真像。尤其是这背影,一模一样。可惜,英宗皇帝在世时,都不知道还有一个孩子。”太皇太后喃喃道,像是在呓语。 “祖母不要伤感。”段泓劝慰着。 太皇太后敛起悲伤的神情,正色道: “靖王,我问你,当年,你四哥常说,除非有谁触犯国法,否则,不想再看到宗室之中骨肉相残。你还记得吗?” 靖老亲王垂首,小声道: “莫不敢忘。” “我再问你,段晓他是不是触犯了国法?” “是……” “我进来前,门口的墨玺已经告诉我,你三句不离骨肉亲情。可如今,你纠集了这么几个人,一起胁迫着皇帝,让皇帝无视律法,饶段晓一命。让皇帝如此犯难,你又何曾顾念骨肉亲情?既然你想将公事私事混为一谈,那好,要我说,你就看在一家人的份上,让皇帝痛快处置此事,不要难为孩子了。” 靖老亲王一时语塞,说不出话。 “好了,我言尽于此。我年纪大了,很多事,本不想再管,可是若不出面,又恐难以收场。罢了,若你心存不满,就冲我来吧,我一人担着。” “臣弟不敢,不敢……” 太皇太后起身,离开了承意殿。 靖老亲王已是面如土色,呆愣在当场。 “朕本有事要同叔祖讲,岂料叔祖一到,便开始喋喋不休,朕竟没有时机了。既然叔祖现在已经无话,那朕可就要好好问问叔祖强抢民女一事。朕之前-派人去叔祖府上,为的就是此事。叔祖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靖老亲王终于回过了神,道: “陛下所说的事,臣……臣并没有做过。臣二十年前确实娶过一房妾室,但并非强抢,还望陛下明鉴。” 段泓冷笑一声。 “叔祖,朕有说,是二十年前的事吗?” 靖老亲王两腿一软,瘫倒在地。 “陛下,臣,臣……臣真的未曾强虏女子……” “叔祖还要狡辩。”段泓拿起桌案上的那张血书,扔给靖老亲王。 靖老亲王颤颤巍巍地捧起血书,只看了片刻,便高声喊叫道: “陛下,这是污蔑,是污蔑!写这封血书的人,寸心污蔑臣!陛下,臣是英宗、文宗二位先帝的亲弟,他们二人是何等高风亮节,臣身为他们的亲弟,怎么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段泓顿时怒火中烧,拍案而起。 “叔祖竟然还敢用二位先帝遮掩!叔祖真的以为,朕仅仅因为一封血书,没有其他真凭实据,就向叔祖问罪吗?” 这时,殿门打开,墨玺走了进来。 “禀陛下,刑部董律董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 董律风尘仆仆,快步走上前来。 “臣董律参见陛下。陛下此前命臣所查之事以据实查清。” “卿来得正好,靖老亲王咬死不肯认罪。你将查到的一切告诉他吧。”段泓看着靖老亲王,眼中像是沉积了一层冰霜。 “是。臣接到陛下之命,便去了那位女子所住的村子。自然,那位女子家中已然没有了家人,臣便向村中其他村民打听此事。有村民说,当初,一位衣着甚是华美的男子在附近打猎,看中了那女子的美色,想要纳入府中为妾。可那女子已有婚约再身,便不肯应允。男子恼羞成怒,先是找了与女子有婚约的青年,打断了青年的一条腿,还放火烧毁了青年的房屋,逼他与女子废除婚约。可那青年也是情种,宁死不从,男子便要杀了他,青年只好逃走。后来,那男子想要说服女子的父亲,让他将女儿送给自己,谁料女子的父亲也不肯,男子便找上了女子的叔叔,用一枚玉佩,买通女子的叔叔,将女子骗走。” 靖老亲王闻言,已经有些慌乱,却仍矢口否认,说并不知晓此事。 董律继续道: “臣随即去了女子的叔叔的家中,所幸人还在,臣还从那里搜到了那枚玉佩。臣见那人家徒四壁,已经到了无米下锅的地步,便问他为何不将玉佩典当,好换些银钱,置办田地宅子。那人却说,这玉佩来头不小,没有当铺敢收,就一直留存至今。臣已将玉佩拿了来,请陛下过目。” 说罢,董律便取出了一枚白玉雕琢而成的玉佩,由墨玺呈给段泓。 段泓接过玉佩,只一眼,便认出了这玉佩所属何人。 “难怪无人敢收。叔祖,朕记得,这是当年武宗皇帝命人用一块楼兰进贡的玉料,雕琢了十二块这样的玉佩,分给了六位皇子和六位公主。皇祖母那里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是朕的祖父的遗物。这块玉佩上还刻着五月初十,是叔祖的生辰。若不是有意相赠,寻常农户怎么会得到这个,你作何解释?” 还未等靖老亲王辩驳,董律又道: “陛下,臣还找到了当初与那女子有婚约的人,他愿意指认当年致他残疾,使他和所爱之人不得相守的凶犯。现在,人已在刑部等候。” “叔祖,还请你同董律去一趟刑部。” 段泓话音刚落,墨玺立刻让人拖走了已经无力站起的靖老亲王。 在场的另外几位郡王见状皆战战兢兢,唯恐段泓迁怒于他们。 终于,有一人大着胆子开口: “陛下,陛下若是无事,臣等先行告退了。” “几位叔祖这般着急离开,难不成也做过同样的事,担心朕查出什么?”段泓眼中看不出悲喜。 几人忙解释。 段泓却突然笑了。 “朕同几位叔祖玩笑,还望叔祖不要往心里去。就算是几位叔祖真的做过什么,想来,几位叔祖方才听了太皇太后的训诫,应当也不会让朕为难。” 几人只能强颜欢笑,向段泓告辞后,匆匆逃离了承意殿。 第205章 大计已成 靖老亲王被押入天牢的消息不胫而走。 祁安城中随即流言四起。 有传言说,强抢民女一罪,仅仅是靖老亲王所犯罪行中最轻的一项。还有传言说,靖老亲王为了给自己脱罪,还拉了不少人下水。 这样捕风捉影的流言,岳疏桐自然是不加理会。当下她所知的,是靖老亲王面对人证物证,再也说不出狡辩的话,只得低头认罪。至于那位被他坑害了的女子,已被段泓命人救出,还在祁安城中为她找了一处宅子,命太医好生调养她的身子。又将当初那个与她定下婚约的男子接来,让他们团聚。 段晓的罪行已经明了。段泓下令,将其废为庶人,斩首示众。 岳疏桐先得到了消息,未等段泓下旨,便将此事告诉了向只影,又让心无去谷铭府上,同谷铭说一声。 向只影听到这个消息,正在抚琴的手一颤,竟弄断了一根琴弦。 岳疏桐忙上前为向只影接上新的琴弦,再抬头时,只见向只影已经泪流满面。 “师姐……”岳疏桐想要宽慰向只影,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向只影轻轻拭去泪水,强笑道: “罪人已经得到了报应,我也算有了一丝慰藉。阿钊在天之灵,想来可以安息了。” “姑娘,姑娘,我回来了。”心无喊叫着跑了进来。 “这么快就回来了?”岳疏桐有些意外,“你可见到谷将军了?” “见到了。”心无笑道,“我去时,他刚巧回府。” 岳疏桐看着心无,觉得心无有些兴高采烈,又发现她的发髻上,多了一枚发簪。样式新颖,做工精致,不像是街上铺子中的物件。 “怎么这么高兴,你遇到什么好事了?”岳疏桐问道。 心无笑得有些羞涩。 “我将段晓被判斩首示众的消息告诉谷将军后,他很高兴,还送了我这个发簪。” “原来是谷将军相赠,难怪这样好。不过,谷将军府中仅他一人,身边服侍的丫鬟也不多,竟然会有这样的东西,想来,是早就为你准备好了。”岳疏桐打趣道。 心无脸颊绯红,转身向自己的房里跑去。 段晓的事已尘埃落定,可靖老亲王的案子却没有任何动静。 朝野上下都看着。 在让人煎熬的等待之中,一定有人无法安心。 果然,在靖老亲王被关入天牢的第十二日,早朝时,终于有人按耐不住,出言恳请段泓宽大处置靖老亲王。 可还是被段泓驳回了。 仿佛是开了一个先例,自此之后的很多天,不断有宗室来求见段泓,无一例外,都是为靖老亲王求情。 来的人多了,段泓便不再见那些亲眷。 眼看段泓那里走不通,很多人便转向了岳疏桐。 一时间,岳疏桐府上又变得十分热闹。 “岳侯,段晓已经被判了死罪,若是陛下再执意处置靖老亲王……天下人都知岳侯与陛下情义深重,想来,岳侯也不想看着陛下背上屠戮血亲的罪过。”和老郡王赔着笑脸道。 “这话本侯可不明白了,”岳疏桐面露不悦,“无论是段晓,还是靖老亲王,都是犯了重罪。常言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是换成任何一个人,犯了同样的罪过,都是要被处以极刑,为何偏偏靖老亲王就不能如此?” “这……却也不是不能处置靖老亲王。他做了错事,理应受罚,可他到底是英宗、文宗二位先帝唯一的还在世的弟弟,也有了年纪……只希望岳侯能够帮忙,在陛下面前进言,饶他一命。”明郡王帮腔道。 见几人仍是执迷不悟,还想要保下靖老亲王,岳疏桐索性直言道: “此前,靖老亲王带着几位宗室一同入宫,以骨肉之情要挟陛下放过段晓时,太皇太后便已金口玉言,说既然靖老亲王硬要将家事和国事混为一谈,那就请靖老亲王看在一家人的份上,不要再难为陛下。当时,几位不在场,兴许不知此事。如今本侯也想借太皇太后的话,几位口口声声血脉亲情,那就请看在陛下乃是文宗皇帝亲孙子的份上,不要再妄图干涉圣裁。不然,到时民怨沸腾,只怕这个‘家’也不长久了。还是说,几位明里是为靖老亲王求情,实则是怕自身也落到这个下场?” 和老郡王等人的脸色顿时变得很是难看。 “不过,看着几位为了靖老亲王,费劲心力,本侯还真是替几位不值。方才本侯还听府中人议论,说靖老亲王在天牢中说了很多话,也不知说了什么。”岳疏桐突然笑道。 几人不再言语,愣了半晌,最终拂袖而去。 “几位与其忧心旁人,不如想想自己的退路。”岳疏桐对着几人离去的背影高声道。 “姑娘,他们说不动姑娘,一定还会让其他人来的,这样烦人,不如我命看门的人关起门来,就说姑娘谁也不见。”心无道。 “也好。关上门吧。”岳疏桐点头道。 心无将岳疏桐的命令传了下去,很快又回来,在岳疏桐身边坐下。。 “姑娘,你说,他们见不到陛下,也见不到姑娘,是不是还会去叨扰长公主他们?”心无双手托腮,若有所思。 “应当不会。” “为何?”心无不解岳疏桐话里的意思,“姑娘你就告诉我吧,我也想知道。” “方才,我是有意告诉他们,为自己想一想退路。这次的事,本意是陛下想要削减宗室的势力。陛下不是残暴无道的人,他不会轻易要谁的性命。只要那些宗室识时务,陛下便不会赶尽杀绝。和老郡王他们若是懂了我的意思,应当会知道该怎么做。我们看着就好,想来,这已经是最后一步了。”岳疏桐笑道。 心无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点了点头。 一切如岳疏桐所料,两日后,下了早朝,岳疏桐跟着段泓到了承意殿。 段泓屏退左右,道: “自昨日开始,我便收到宗室中几人的奏章,自请减去土地和俸禄,有人甚至要携全家搬出祈安城,去封地居住。” “他们可有说这么做的缘由?”岳疏桐问道。 段泓轻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都是什么年事已高,厌倦了俗世繁华,有了归隐之心这样的话罢了。总不能直言,说是因为做了错事,心中不安,才想示弱,以保全自身。” “应当没有人再提起靖老亲王的事了吧。” “都在忙着为自身开脱,只怕也顾不上他了。” “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靖老亲王?” “先留他一命,抄没王府,废为庶人,逐出祈安城。余下的,我自有安排。”段泓胸有成竹。 第206章 死有余辜 靖王府被抄没了。 曾经有多么显赫,到了覆灭的这一天,便有多么凄凉。 岳疏桐奉段泓之命,亲自去靖王府盯着,看着那些从前满身绫罗,尊贵无比的人宛如丧家之犬般,被带上了镣铐,由官兵押解着,于众目睽睽之下,上了囚车。 靖王府的匾额被拆下,扔在地上,被围观的百姓踩踏。 段泓已经下旨,靖王府中,所有触犯律法之人,一律严惩不怠。余下的人,全部废为庶人,不准携带任何财物,逐出祈安城。连同他们的后人,永远都不许踏足祁安。 大周抄没宗室的府邸,少之又少,即便是抄家,也会驱散人群。可是今日不知为何,段泓竟不曾提过此事。 段泓未提及,岳疏桐便也没有多此一举。 围观的人群先是窃窃私语,很快便人声鼎沸。 “是皇上的亲戚又能怎么样,不也是要下大狱。” “可不是。要我说,早该这样了,这府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听说,这府里的男人,见到好看的姑娘,不管有没有婚配,就要抢走;这府里出去的女人,也是心狠手辣,动辄就要打骂人;至于那些服侍的人,也都是狗仗人势的东西。” “真痛快。他们有今日,都是报应。” 岳疏桐只管看着眼前一个接一个被押出的人,放任人群中的议论纷纷。 靖王府太大,里面的财物只怕一时清点不清,岳疏桐只能先将人先押入牢中,再做打算。 “岳侯,岳侯,求你可怜我们孤儿寡母,放我们一条生路吧。”一位女子突然挣脱束缚,扑倒在岳疏桐脚下。 心无立刻带人将女子拉起。 女子挣扎时,岳疏桐看清了她的脸。 是靖老亲王第三子的遗孀。 岳疏桐记得,她似乎是祈安城中哪个大家族的女儿。从前,岳疏桐只在宫宴上远远看到过她。 虽然并没有什么交集,但岳疏桐仍记得,当初她因为茶水不合口味,而将滚烫的茶泼在侍女脸上的情形。 那时的她,嚣张跋扈,刻薄冷情,全然不似现在这般委屈、可怜。 岳疏桐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岳侯,你不可怜我,也请可怜可怜我的孩子,他才九岁,他什么都不知道。”女子依旧在哭喊着。 心无将女子拉回了队伍中。 这样的求情,岳疏桐已经料想到了,她并没有理会。 “我要见段泓!我要见段泓!”又有一个戴着枷锁的男子发疯似的叫喊起来。 几位官兵竟一时无法压制,只能无奈地看着岳疏桐。 “放开他。”岳疏桐道,慢慢走近男子。 心无立刻护在了岳疏桐身前。 “陛下的名讳,岂是你能叫的。本侯劝你,不要让自己罪加一等。” “呸!”男子已然没有了从前的矜贵,十分粗鲁地吐了一口唾沫,“段泓不是答应放过我父王了吗,这又是为何?他是九五之尊,如此出尔反尔,让天下人怎么看!” 岳疏桐看着男子垂死挣扎,只觉得好笑。 “陛下并没有违背承诺,确实放过了段钦,你还有什么不满?” “我……我们是陛下的血亲,他不能这么对我们!” 岳疏桐不禁冷笑。 这样的话,她近来听得太多了,已经生厌。 “堵上他的嘴。”岳疏桐下令道。 男子的嘴立刻被封住,被官兵拖上了囚车。 “这人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心无怒道。 “他们身为皇亲国戚,过惯了随心所欲的日子。兴许,他们从未想过会有今日。从天潢贵胄沦为阶下囚徒,任谁都难以接受。”岳疏桐冷冷道,“走吧,我们去看看这座靖王府。” 靖王府十分气派奢华,处处都是金碧辉煌。 除了在门外押送靖王府中上下人等的官兵,余下的人全部都在府中,帮着刑部的人清点财物。 “岳侯,这靖王府的富贵,还真是不可估量。”董律道,“这一箱,是从库房中抬出来的。抬它的人说,上面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尘土,想来是许久不曾打开了。” 岳疏桐掀开了董律所说的木箱。 只见木箱之中,满是各色玉石。 岳疏桐随手拿起一只玉镯。 “想不到,靖王府弃之不用的东西,都是上等。” “这样的箱子,还有十几个。”董律指了指整整齐齐码放在院子中的木箱。 “只怕还有更多。这几日,要辛苦董大人了。”岳疏桐笑道。 “此乃下官公务,不敢说辛苦。” 岳疏桐和心无又在靖王府中转了转,其府中的奢华全然出乎了岳疏桐的意料。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岳疏桐轻声道,“有这样显赫的地位,又有这样的富贵,还不知足,偏偏要做下那么多的孽。” 靖王府被贴上了封条。 段泓下旨,要宋怀珍将如何处置靖王府众人的事仔仔细细写在史书中,也不许任何人再接近靖王府,要让这座府邸在风吹日晒中渐渐垮塌,沦为废墟,以警醒后人,若依仗着宗室身份胡作非为,便是这样的下场。 交出手中权势和产业的皇亲贵胄们,开始慢慢搬离了祈安城。安源坊竟清静了下来,再无往日的热闹和繁华。 削藩之计,已然成功。 可一想到段钦虽然被废为庶人,如今已穷困潦倒,与乞丐无异,却仍是逃过一死,岳疏桐心中便像是扎了一根刺。 直到近年关之时,漫天飞雪,心无带回来了段钦已死的消息。 “听说,段钦是被人一刀毙命的。又看到的人说,段钦身首分离,尸体横在水塘中,污浊不堪。”心无皱着眉头,仿佛已经闻到了水塘里散发出的恶臭,“真是死有余辜!” “看来,是有人杀了他。”岳疏桐若有所思道。 “或许是山匪。不管是谁,也算是为民除害了。可惜,他到底在世上活了七十几岁。”心无烤着火,道。 这个杀了段钦的幕后之人,岳疏桐已经猜到了。 也许,旁人也都能猜到。 不过,也无妨。当初,段泓只是放过了靖老亲王,却没有说,会饶过庶人段钦。 想到这里,岳疏桐不觉笑了。 段泓越来越像一位帝王了。 第207章 忽然病倒 靖王府的财产被查清后,岳疏桐着实吃了一惊。 虽然她知晓段钦此前无论如何,到底是天潢贵胄,家底殷实些也无可厚非。可从未想到他竟然能有这般滔天富贵。 岳疏桐看着面前堆叠成小山的名录,看着名录上那些她此前哪怕在稷王府也闻所未闻的物件,一时竟说不出话。 “难怪谷铭说从前统军之时,军中的日子总是过得紧巴巴的。”心无随手拿起一册子翻阅着。 “这些,还有那些被主动交出的财产,都是要充入国库的。”岳疏桐手指轻点着桌面,若有所思道,“这次,震慑了朝堂,国库也不似从前那般亏空了。听说户部近日在拟奏章,预备拨一笔银钱,用以为穷困百姓购置炭火。陛下说,从前先帝就有此意,无奈那时国库实在拿不出钱。” “这可太好了。至少那些百姓不会那么冷了。这几日姑娘着实是辛苦了。”心无在岳疏桐身边坐了下来,注视着岳疏桐,“脸色比从前更差了。看来那些太医的药也不管用,不如,让那个姜先生来给姑娘看一看吧。” “我只是太累了。这几日也没顾得上吃药,不妨事。”岳疏桐道,“陛下一直让人来送补品,我吃了,已经觉得好很多了。” “姑娘,你这几日还是好好养一养吧,朝中的事,让别人去做。” 岳疏桐想着心无的话,缓缓点了点头。 左右几件大事已经了了,她也可喘口气。 “我这就向陛下告假。” 听到岳疏桐愿意休息,心无笑了。 “我让人把门关起来,外客一概不见。让姑娘清静清静。” “快到腊月了,正好趁着这几日,我也好预备年货。” “何大娘前几日就让人去采买年货了,姑娘不必亲自过问。”心无忙道。 “何大娘办事,我是放心的。我只是想上街去看一看,临近过年的祁安城是什么样子的。想来,也有几年没有见到了。”岳疏桐望着屋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又想起了往日的光景。 “那我陪姑娘去,还有公主,我们三个一起去。”心无兴高采烈。 临近过年的祈安城,比从前更为热闹。虽然还在下着雪,却并没有扰了人们的兴致,街上摩肩接踵,车水马龙。 岳疏桐、向只影和心无三人没有带任何侍从,像寻常百姓家的姑娘一样,穿梭在祈安城的街巷中。 不知为何,岳疏桐只觉得今日祈安城中所卖的物什格外新鲜有趣,她见到什么都喜欢。 三人逛了整整一天,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直到快要拿不动了,这才意犹未尽地回了侯府。 “真好,我还想再和姑娘、公主这样在祈安城里逛。”心无道。 “不急,日后有得是机会。”向只影笑道。 岳疏桐将今日买来的东西全部交由何大娘,用作贡品,装点府邸,收入库房,让她看着办。 许是今日在外逛得久了,岳疏桐突然觉得冷得厉害,周身无力。她回到房中,缩在暖炉旁,仍觉不到半点温暖。 “阿灼,你怎么了?”向只影惊呼道。 “我无事,只是有点冷……”岳疏桐此时说话都有些吃力,眼前模糊不清。 朦胧间,她感觉有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搭上了她的额头。 “好烫啊。”耳边响起了向只影的声音,“何大娘,你快差人去请太医令。” “是。” 随后,岳疏桐只知道自己被人搀起,之后便堕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像是一只茧,将岳疏桐紧紧包裹,让她喘不过气,却又无力挣脱。 不知过了多久,岳疏桐的耳边传来说话声,最初,这声音很是微弱,听不真切,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像是什么人一边交谈着,一边从远方慢慢走近。 一束白光猛地刺穿了那只茧,岳疏桐终于能够大口喘息。 “阿灼,你醒了。” 岳疏桐转头看去,只见向只影,心无,以及何大娘,太医令都围在床边,关切地望着她。 屋中在雪光的映衬下,亮堂堂的,似乎仍是她刚刚从外面回来的时辰。 “我这是……睡了一会儿……”说话时,岳疏桐只觉得喉间一阵刺痛,涌起了淡淡的血腥气,却很快又消失了。 “岳侯可不是睡了一会儿,岳侯,您已经昏迷了两天两夜了。”何大娘眉宇间尽是忧虑。 “两天两夜?我这是怎么了?我不是受了寒吗?”岳疏桐意识很是混沌,她实在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禀岳侯,经下官诊治,岳侯确实是寒气入体,已至高烧不退。至于为何会忽然晕厥,应当是长久以来太过辛苦所致。岳侯身体并无大碍。”太医令道,“下官已经开了方子,岳侯按着方子抓药,只要按时按量,用上半月余,也就无事了。” “那就好,那就好……”岳疏桐轻轻点点头,合上了双眼。 马上又要睡过去时,她听到向只影说: “你好好歇一歇吧,我已经命人同陛下说了。陛下命你好生休养,不要去上朝了。” 虽是休养,可岳疏桐只觉得身体沉重,没有精神,也没有胃口,茶饭不思。 她病倒前,曾让宫中尚衣局为她和向只影、心无制三件皮袄,预备年里穿。眼下皮袄已经做好,尚衣局的人呈给她时,她也没有半点兴致多看几眼,只让人收好。 镇国侯卧病在床的消息很快传遍,有不少人前来探望。 “镇国侯这一病,陛下可是分外挂念。”大长公主亲自为岳疏桐掖了掖被角,道。 “可不是,我同大姐这次来,一来是想看看镇国侯,二来,也是皇兄的意思。”三长公主望着岳疏桐,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多谢陛下和二位公主挂念。”岳疏桐话音刚落,便咳嗽起来。 大长公主忙为岳疏桐顺着气。 “不是染上了风寒吗,为何这般厉害?”三长公主问道。 “回三长公主,”心无道,“我们姑娘,确实是染上了风寒不假,只是姑娘这段时日太过劳碌,已致病情加重。不过,太医令已经开了药,我们姑娘这几日喝着,倒是好了些。” “有起色就好。”大长公主轻声道,“就快到元正了,事情愈发多了,不然,陛下是一定会亲自来探望的。” “还请长公主殿下替臣转告陛下,臣无事,一切安好,请陛下以国事为重。”岳疏桐忙道。 “你呀,这么想着别人,可有好好想一想自己?”大长公主叹道。 二位公主怕岳疏桐疲乏,没有待太久,便起身告辞回去了。 谷虚怀、王骥、宋庸携家眷,邓锒同瑶夫人一起来探望岳疏桐,送了好些补品。 瑶夫人送了岳疏桐一盒亲自调配的香料,王骥的儿子还为岳疏桐带了一幅画像。 他们来时,岳疏桐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有力气坐起来了。 有人来走动,同她说说话,岳疏桐也就不觉得乏味。 第208章 大病初愈 身上的不适渐渐消退,再加上瑶夫人所赠地安神的香料,岳疏桐终于可以睡得安稳了。 被窝暖烘烘的,岳疏桐真不想醒来。 她一直合着双眼,想着再睡会儿,却忽然听到一阵极为细微的喘息声。 不像是向只影和心无,也不像是何大娘。 许是来探望的人?岳疏桐暗想着,缓缓睁开眼睛。 眼前的人,是段泓。 “陛下!”岳疏桐一惊,随即想要坐起来,却被段泓摁住。 “你现在身子还没好,快躺着,不要乱动。”段泓道。 “陛下怎么来了?”岳疏桐问道。 她知道段泓或许会来,可政务实在繁忙,她本以为他抽不开身。 “怎么,我来,阿灼不高兴?”段泓笑着,轻轻握住了岳疏桐的手。 “高兴……”岳疏桐小声道,“只是,前几日,大长公主说,快到元正了,陛下事务繁忙。” “再忙,也是要来看看阿灼的。不然,我实在不放心。”段泓双眼中隐着一层忧虑之色,“大皇姐从你这走后,就去宫里见我了。她说你无碍,只是精神欠佳。我又何尝不知,这时大皇姐为了让我放心而说的谎话。当时,我真想立刻来看你,却被大皇姐拦下,今日终于能来看看你了。” “我只是受了风寒,不妨事。陛下应当以国事为重。为了寻常小事,而误了国之大事,非明君所为。”岳疏桐道。 “阿灼怎么同那些大臣一样,这般劝谏我。便是当一回昏君,又怎样……”段泓垂下了头,像是一个被误解的孩子。 “姑娘,该喝药了。”心无端着一只小小的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上,是一只白瓷碗,还在向外冒着热气,一阵药味在房中四溢开来。 太医令所开的药很是苦涩,岳疏桐一日三次地喝着,已经到了看到白瓷碗就心中发怵的地步。 她细想想,也觉得自己好笑。刀光剑影都不怕,竟然会害怕吃药。 心无将药端了过来,岳疏桐接过,一口气喝光,而后立刻塞了一块蜜饯入口,好冲淡苦味。 “这药苦得很,我真是喝厌了……太医令说,只要喝上半月有余,病就好了。我这几日,一直掰着手指头算着日子。”岳疏桐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委屈。 “阿灼何时变得像个孩子一样。”见岳疏桐如此,段泓笑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太医令又不是神算子,哪能真的一天不多。” “虽然常有人来探望,心无和师姐也守在我身边,可到底是病着,日子总归是没意思。” “你不要想其它。我给你留了好些政务,等你病愈,就有得你忙了。”段泓玩笑道。 段泓在岳疏桐这里待了足足一个上午,墨玺连请了数次,说有大臣求见,已经在承意殿等候,段泓这才千叮咛万嘱咐地同岳疏桐分别。 岳疏桐的病,好得很是突然。她一觉醒来,穿衣起床,站到穿衣镜前,才猛然发觉,她前些日子的病痛和乏力一扫而空,除了脸色有些差,竟同往日一样。 心无端着热水进屋,准备为岳疏桐洗脸。看到精神焕发的岳疏桐,着实吃了一惊。 “姑娘?你……”心无放下木盆,围着岳疏桐转了转,上下打量着。 “你这是怎么了?”岳疏桐笑道。 “姑娘昨日还缠绵病榻,今日便突然好了,看来这太医令是有真本事的。”心无很是高兴。 “前几日我还同陛下抱怨,说病总是不见好,谁料今日便好了。”岳疏桐道。 “想来,是姑娘身体强健,病好得便快。只是,姑娘,都这个时辰了,只怕都要下朝了,今日,还是在府里好生养着吧。”心无劝道。 “我今日再歇一歇,等明日,我就去上朝。” “左右陛下对姑娘好,姑娘再歇息几日也无妨,” “不可,”岳疏桐立刻道,“满朝上下都只我与陛下情谊非比寻常,我如今已经病愈,若是只顾偷懒,不去上朝,让其他同僚如何看我,又如何看陛下?” “我没想过这些……”心无有些委屈地低下头。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岳疏桐拉起心无的手,“若是在从前,倒也罢了。可如今,我是陛下的臣子,是大周的镇国侯,不能任性妄为。” 心无便不再多言。上前来为岳疏桐整好衣裳,备好澡豆和巾帕,让岳疏桐洗脸。 早饭时,岳疏桐胃口很好,用的比往日里都要多些。 “你病好了,我也就放心了。”向只影为岳疏桐又盛上一碗粥,“晚膳时,我让人给你做燕窝粥,为你好生调养调养。” “燕窝?”岳疏桐疑惑地抬头,“我记得,陛下赏赐的燕窝,刚刚搬入府时,为了待客,都已经用光了,我也不曾命人去买。是师姐让人买的,还是陛下让人送来的?” “看你,伙房做了,你只管用,问这么多做什么。”向只影并没有回答。 岳疏桐便只当是向只影又让人买来了燕窝,不再细问。 翌日,上朝时,岳疏桐分明瞧见段泓看到自己时,又惊又喜。 她不曾让人告诉段泓,她已经病愈,故此今日她出现在朝堂之上,确实出乎段泓的意料。 早朝时,照例有大臣禀奏政事,直到快要下朝时,突然有一年轻的官员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岳疏桐望向那个说话的官员。他是段泓刚刚提拔的礼部侍郎,尚云铮。 “何事?”段泓问道。 “陛下已登基多日,然后宫空置,望陛下早日充实后宫,以保我大周江山千秋万代。” 岳疏桐呼吸一滞,目光缓缓扫过满朝朱紫,只见每个人表情各异,或惊骇,或冷笑,或忧虑。 最后,岳疏桐看向了段泓。 段泓面露不悦之色。 “此事以后再议。还望卿等不要再提及此事。”段泓冷冷道,“退朝。” 岳疏桐下了早朝,径直来到承意殿。 段泓正在看着奏章,仍旧生着闷气。 “陛下何故不悦?”岳疏桐明知故问道。 “你当真不知?”段泓抬眼看着岳疏桐。 “臣不知,望陛下明示。”岳疏桐笑道。 段泓将奏章扔在桌案上。 “这个尚云铮,当初我是破格将他提到了如今的位子上,在此之前,还从未有过这般年轻的礼部侍郎。本以为,他年纪轻,不至于太过迂腐,谁料今日,他竟然也学那些老家伙,操心起我的私事了。” “陛下为君,陛下的私事,就是大周的公事,尚大人进言,也是情理之中。”岳疏桐淡淡道。 “阿灼,我本以为满朝皆知我们二人……总之,你放心,除了你,我不会纳任何人入后宫。”段泓信誓旦旦道。 第209章 使臣来信 岳疏桐闻言,心中甚是欢喜,嘴上却仍说: “尚大人说得对,陛下是该想想子嗣之事。能多几个人为陛下开枝散叶,也不是一件坏事。” 段泓一愣,随即意味深长地笑道: “阿灼说得有理。我听说,宋庸表姐家的女儿,温婉可人,又有才情,还有谷虚怀族中有一女子,花容月貌,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不如,我命她们二人进宫,阿灼同我见一见,可好?若是阿灼也说好,那我就让她们入宫。” 岳疏桐心中一颤,她竟有些当真。 堪堪稳住心绪,岳疏桐道: “陛下做主便是,问臣做什么。” “好,那我这就让墨玺去安排。墨玺——” “陛下竟是认真的?”岳疏桐有些慌了神。 段泓看着岳疏桐慌乱的神态,开怀大笑。 “阿灼竟当真了。我可从未见过阿灼有这般神色。” 意识到失态,岳疏桐不禁有些懊悔。 “明明是你先惹起来,如今你却不愿意了。” 岳疏桐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又恼又急,一时说不出话。 段泓便不再逗她。他走到岳疏桐面前,缓缓蹲下,笑道: “旁人眼中雷厉风行的镇国侯,有时竟也会宛如一个稚童,一句玩笑话,也会这般认真。” “那也要看是什么事,有些事,岂能开玩笑……”岳疏桐小声道。 “是我不好,我不该拿我们都这般在意的事来玩笑。阿灼,我以后再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了。”段泓眼底尽是温柔。 岳疏桐轻轻点了点头。她一向都是相信段泓的。 “正好你来,我还有一件要事,想问一问你有何良策。”说罢,段泓从桌案上拿来一只竹筒。 岳疏桐接过,发现那是传递书信常用的竹筒。 打开塞子,岳疏桐倒出了一卷带着字迹的绢布。 “这是何物?”岳疏桐面露疑惑。 “阿灼看了便知。”段泓正色道。 绢布缓缓展开,上面的字迹有些杂乱,像是在十分紧急的情况下所写。 “这是……这时使臣所写!”岳疏桐看到了落款,着实吃了一惊。 “不错。”段泓点头道。 岳疏桐顿感出了事。 她飞快地读完了使臣的信。 “这……使臣见到了昂国国君,也看到了在昂国锦衣玉食的司徒熠,可昂国国君说什么也不肯交出司徒熠……”岳疏桐喃喃道。 “使臣还想在昂国多逗留一段时日,想要说服昂国国君。” “可……只怕希望渺茫……”岳疏桐叹道,“我瞧着这字迹,还有措辞,这显然是在极为慌乱的情况下所写的。想来,使臣遇到了麻烦。况且,使臣在信里说,司徒熠锦衣玉食,显然是受到了昂国国君的礼遇,看来,司徒熠他一早就同昂国暗中来往,才能这么顺畅地进入昂国境内,得到昂国国君的庇护。” “当下,昂国是不肯交出司徒熠的。不过,即便司徒熠从前给昂国带了了诸多好处,可眼下他已然是丧家之犬,没有用了,我想,若是我们多多许给昂国好处,以示我们的诚意,昂国国君应该会松口。” “可是,什么样的条件,才能既不伤及我大周的利益,又能打动昂国国君?” 段泓深思着,缓缓踱着步,没有答话。 岳疏桐见状,道: “陛下,不如,请谷大人来商议此事?” “也好。” 谷虚怀很快便到了。 段泓将使臣的信交给他。 谷虚怀读完了信,情绪并无任何起伏。 “依谷老所见,此事眼下该当如何?”段泓问道。 谷虚怀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陛下召臣来之前,同岳侯是如何商议的?” “朕同岳卿商议,再许给昂国一些好处,以示诚意。” 谷虚怀抚着须,缓缓摇了摇头。 “陛下,臣看使臣的书信上说,司徒熠在昂国过得还不错,仍旧是人上人。能得昂国国君这般对待,想来,司徒熠之前一定给昂国带来了不少好处。” “谷老所说的,朕同岳卿也想到了。只是,司徒熠眼下不能再给昂国带来什么利益了。”段泓道。 “非也。陛下,昂国国君一日不交出司徒熠,司徒熠就还能给昂国带来好处。” “谷老是说……昂国国君留着司徒熠,好用来同我大周谈判?” “不错。”谷虚怀点头道。 “若如谷老所说,这件事,就难办了。昂国与我大周交恶已久,他们一定想着借着这个时机,狮子大开口。”岳疏桐道。 “谷老有何计策?” “臣以为,此事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昂国国君虽有继续利用司徒熠之心,可到底是一国国君,对待这种背叛故国,与他国苟且的小人,一定有所防备。我们可先让使臣继续同昂国君臣周旋,探一探他们的口风。司徒熠虽然表面光鲜,但实际上,不过是一枚棋子。等这枚棋子失去了作用。自然会被抛弃。” “谷老说得有理。” “不过——”谷虚怀突然话锋一转,“有件事,不得不提防。” “何事?” “司徒熠当初出逃,谁也不知他带走了什么。万一,他那里有对我大周不利的东西,用以交换昂国国君的庇护,只怕……” “谷老的意思,朕明白了。朕这就下旨,命边境守军打起精神,以备昂军偷袭。” “陛下圣明。” 谷虚怀离开后,段泓着费允给使臣写去回信,让他尽其所能与昂国国君周旋,同时,务必保自身周全。若有不测,可舍下一切回来。 回信送了出去。这一去,便如沉入了茫茫大海。 虽然眼下已有暂时应对之策,可岳疏桐心中仍是隐隐不安。 使臣心中所说之事像是一团阴云,一直盘桓在她的心里,以至于她茶不思,饭不想,整日想着这件事。 “你这是怎么了。你这般不思饮食,若是再有好歹,可如何是好。”向只影很是担忧。 “是啊,姑娘,你若是有什么心事,同公主和我说一说,总比闷在心里强。”心无附和道。 岳疏桐张了张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她道: “使臣在昂国碰了壁。昂国不肯交出司徒熠。我总觉得,大周和昂国,只怕又要起兵戈了。” 第210章 烟火年年(一) “阿灼,你为何这样说?”岳疏桐的话着实吓到了向只影。 “不,我胡乱说的……”岳疏桐强颜欢笑着摇了摇头。 可她心里却还是深感不安。 许是因为大周与昂国向来不睦,让昂国交出司徒熠,本就不是多么容易的事。 若是昂国所提出的条件,大周不能接受,而大周又十分急切地想要抓回司徒熠…… 除了动武,岳疏桐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自然,她打心底里不希望是这样的结果。 毕竟,好不容易才安生了几年,若是再起兵戈,受苦受难的还是百姓。况且,还是为了司徒熠这样的奸贼,实在是不值当。 为了不引起慌乱,使臣来信一事,除了岳疏桐和谷虚怀,还没有什么人知道。 故此,朝堂之上,一切风平浪静。 日子像流水一样,平静而缓慢地向前流动着,流过了冬至,流过了大寒,终于到了除夕。 除夕这日事务繁多,岳疏桐起得格外得早。 原本,府中的各项事务,自然有人去做,可岳疏桐总想亲自动手。 毕竟,她已经许久没有做过这些了。 岳疏桐张罗着贡品,心无带人去府中各处挂灯笼,向只影亲自去库房挑选陈设。 至于洒扫庭院,预备给府里人的节礼,以及其他诸多事宜,皆由何大娘差人去做。 直到终于得空,停下来揉了揉已经发酸的手臂,岳疏桐才发觉,此时天已大亮。 早饭已经预备好。岳疏桐草草用了些,便又要去忙。 这时,有人来报: “岳侯,宫里的墨玺大人来了。” “快请。” 很快,墨玺带着人喜气洋洋地来了。 “公主大吉,岳侯大吉。”墨玺行礼道。 “墨大人大吉。”岳疏桐亦还礼。 “小人奉陛下之命,特来为岳侯送上几副陛下亲笔所写的桃符。” 跟随墨玺而来的人将一只大匣子呈上。 墨玺打开匣子,只见里面装着几只被仔细卷好的纸筒。 岳疏桐取出一只,缓缓展开,桃符上,是段泓龙飞凤舞的字迹。 “且不说这纸墨是怎样的极品,单说这是圣上亲笔,贴在门外,也是极体面的事。”向只影笑道。 “公主和岳侯这里的,是独一份儿,旁人那里都是没有的。”墨玺道,“还有一事,陛下命小人告知公主和岳侯,今晚还请入宫赴宴,是家宴。” 岳疏桐自是欢喜,道: “有劳墨大人走这一趟,请进去喝茶吧。待我贴好了桃符,再同大人说话。” “多谢岳侯。只是宫中还有好些事等着小人回去办,这次要辜负岳侯盛情了。”墨玺微微欠身道。 “宫中的事要紧,本侯便不耽误大人了。心无——” 一旁的心无立刻递上了一只小锦盒。 “这是蓝田玉雕琢而成的观音像,还请大人笑纳。愿菩萨保佑大人事事顺心如意。” “多谢岳侯。”墨玺接过了锦盒,带人回宫了。 段泓所写的桃符共有四副,岳疏桐让人搬来梯子,亲自将桃符贴在正门,平日里会客的厅上,以及她和向只影的卧房外。 “我就知道,陛下一定会单给你一些东西。”向只影笑道。 “其实,前几日陛下赐下的东西,已经比宗室和朝中各位大臣的要多了。” “再多再好,那些金银珠玉都是要放在库房里好生保管的,平日里也不能示人。倒是这桃符,贴在门上,这样也好让整个祈安城的人都知道,你镇国侯,独得陛下青眼。” “师姐,快不要这么说。若是让旁人听了,还不知道要怎么议论。”岳疏桐忙道。 至中午时,府中的一切皆已妥当。向只影便召集府中上下人等,在厅上摆开宴席。 “自打我搬入这里,各位便一直忙碌,每个清闲。这段时日,实在是辛苦了。今日除夕,该乐一乐,大家不必拘谨,吃好喝好。”岳疏桐举杯道。 众人端起酒杯,一迭声地谢恩。 席间,何大娘及其他管事端着酒杯上前来敬酒,岳疏桐和向只影来者不拒,开怀痛饮。何大娘等人下去了,又有其他仆妇过来,口中说着吉祥话,不住地劝岳疏桐和向只影多喝一些。 一场午宴下来,岳疏桐没用多少饭菜,倒是喝了不少酒。 “何大娘,你带人挑几样没怎么动的菜肴,再着伙房多做几道软烂的,散给安源坊外的那些老人们吧。”临了,岳疏桐嘱咐道。 “是。晚上还有极要紧的事,岳侯和公主都喝了不少酒,还是去歇一歇吧。”何大娘道。 “是该去歇一歇。若是到时我和阿灼醒不了,第一个拿何大娘你问罪。都是你起的头。”向只影玩笑道。 酒劲上来,岳疏桐着实有些困倦,便回房歇息去了。 再被心无唤醒时,已是黄昏时分。 心无为岳疏桐端来一盏茶,岳疏桐喝下,醒了醒神。 “姑娘,该进宫了。”心无道。 岳疏桐点了点头,换好了衣裳,又让心无重新为她梳了妆,同向只影一起乘着车,进了宫城。 今晚的家宴摆在咸乐宫,岳疏桐到时,咸乐宫里已经准备妥当。 “见过公主、岳侯,请。”咸乐宫的总管宫女引着岳疏桐和向只影在位子上坐好。 此时的咸乐宫中,除了服侍的人,便只有她们两个。 “几位殿下都还没来?”岳疏桐问道。 “是。不过,大长公主殿下方才已经让人传话,想来,应当快到了。” 宫女话音刚落,岳疏桐便听得殿外一声高喊。 “康宁长公主到,昌恒长公主到,文渊长公主到——” 岳疏桐和向只影忙起身迎接。 一阵淡淡的香气飘来,接着便听见环佩叮当之声,还有女子的说笑声。声音由远至近,三位长公主款款入殿。 “见过三位长公主。”岳疏桐行礼道。 “镇国侯,贤则,你们到得这般早。”大长公主笑道,“我还以为,只有我嘴馋,想着今晚的佳肴珍馐,早早地喊着二位皇妹入宫。不曾想你们竟比我们还要嘴馋。” 大长公主一番话,引得在场众人都笑了。 只有昌恒二长公主,似是不屑于同岳疏桐和向只影玩笑,只是淡淡地看着一旁。 这时,静王、荣王也到了,段昶紧随其后。 众人见了礼,再次落座,开始攀谈起来。一时间,殿里好不热闹。 第211章 烟火年年(二) “平王殿下道——” 一声高喊,打断了殿中的热闹。岳疏桐一怔,随即看向殿门处。殿门缓缓打开,段曦在一位寺人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是我来迟了。”段曦道。 段曦消瘦了很多,脸色也更为差了,他的身上虽然披着厚厚的皮裘,可岳疏桐总觉得,他并没有感到暖和。 段曦的到来,让岳疏桐有些意外。她没有想到,段泓也会请段曦,这个欺骗了他的人来赴宴。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毕竟,今日是除夕佳节,万家团圆的日子,让段曦前来,权当是为了让太皇太后高兴。左右没有几个人知道段曦所做的一切。 大长公主笑意盈盈地迎了上去,搀扶住段曦。 “曦儿,快坐。来人,把暖炉拿得近些。” “谢大皇姐……”段曦话还未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立刻有侍女倒上了茶。段曦喝了,终于止住了咳嗽。 “像我这样的人,原不该凑这个热闹,这样好的日子,生生让我搅扰了各位的兴致。”段曦轻声道。 “这是哪里的话。”大长公主忙道,“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个团圆饭,怎么就成了搅扰。你就是常在病中,才生出了这样的念头。这也是我的不是,我该多去看看你。” “不劳大皇姐费心了,大皇姐常派人送补品,还找了不少名医为我调养,我实在不敢再劳动大皇姐。” “你这话,便是同我见外了。”大长公主眼中满是心疼。 “二哥哥怎么这般自怨自艾,”昌恒长公主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用帕子轻轻拭了拭嘴角,刚好挡住了那抹不屑的冷笑,“方才还说不该来,怕扫了大家的兴,如今又说这些话,难道就不扫兴了?真的怕扫兴,就不该来。” “二姐姐,你是不是不噎人,心里就不痛快?”文渊长公主终于发作了,“二哥哥本就身子不好,他有些伤春悲秋,也不是什么怪事。一家兄弟姐妹,原应该帮着排解。我们不觉得二哥哥扫兴,倒是二姐姐,才是真的扫兴的那一个!” 昌恒长公主愣了片刻,随即反唇相讥: “书呆子今天是转性了?把从前三日都说不了的话都说出来了。我为何要走?我外祖是欧阳兴,母亲是欧阳氏唯一的千金,你一介寒门之女,也配这么同我叫嚣?” “澜儿!你今日太过分了!”大长公主怒而拍桌,厉声喝道,“平日里,你倨傲些,我不同你理论。可都是父皇的子女,哪里分什么高低!你眼中若是还有皇祖母,就怕今日的话忘了,以后也不要再提!” 昌恒长公主连个正眼都不给康宁长公主,像是毫不在意。 “公主方才所说的欧阳氏,我也略有耳闻。想当年,欧阳氏的先祖跟随太祖皇帝起事,是同司徒氏一样的世家大族,两家也是关系匪浅。不过,如今的司徒氏,已经是作鸟兽散,难道欧阳氏独善其身了不成?许是公主一直以来,习惯了外祖家的荣光。”向只影突然道,“等来年暖和了,公主若是得了空,也可去外祖家瞧一瞧,看看那房梁下做窝的燕子,是不是飞到外面的百姓家里去了。” “你满口说的是什么话!”这回轮到昌恒长公主发怒了,“你不要以为,皇兄封了你为公主,你就真的可以同我们平起平坐了。一介山野丫头,哪里知道大家族的事!” “贤则虽不知世家大族的事,却知一句古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是无论怎样,到底是死了的,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昌恒长公主原本白皙秀美的脸涨得通红,却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贤则伶牙俐齿。”荣王笑道。 “好了,从现在开始,都安静些。待会儿皇祖母来了,都高兴些,别让她老人家忧心。”康宁长公主沉声道。 “是。”众人纷纷应着。 众人就这么默默无声地坐了一炷香的时辰。终于,一声“陛下驾到,太皇太后驾到,淑太妃驾到,丽太妃驾到,顺太妃驾到,德太妃驾到”的高喊声响起,几人纷纷起身接驾。 段泓搀扶着太皇太后缓缓走入殿内,身后是淑、丽、顺、德四位太妃。 “好,好,都来了,都来了。”太皇太后喜笑颜开,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在场众人。 “皇祖母大吉。”康宁长公主道。 “好,都好,今天,咱们一家人,好好乐一乐。” 段泓和康宁长公主搀扶着太皇太后落座。 “好了,这里没有外人,你们也不要拘礼了,快坐,坐。”太皇太后笑道。 众人方坐了下来。 “你们一定都饿了,传膳吧。” 很快,侍女鱼贯而入,每人的桌案前,很快便摆上了一道道十分精致的菜肴。一时间,大殿之中满是饭菜的香气。 丝竹之声奏响,舞女翩然而至,在大殿正中翩翩起舞。 觥筹交错,一团和气。 太皇太后今晚兴致很好,同几位太妃,还有孙子孙女们说说笑笑,还难得地说了好些故事笑话,引得众人欢笑不断。直到亥时,方觉得有些乏了。 “这么快便累了,我还真是老了,不中用了。”太皇太后笑着叹道,“若是换成平常,一定能同你们一起守岁。” “皇祖母快别这样说。”康宁长公主道,“皇祖母若是乏了,只管歇息,待明儿一早,孙女来给皇祖母拜年。” 大长公主一番话说得太皇太后很是高兴。 “那你们接着乐,让我这个老婆子去歇息吧。”说罢,太皇太后缓缓起身,起驾回宫。 太皇太后一走,余下众人便随意了些,继续饮酒作乐。 岳疏桐的位子离段泓最近,两人说笑不断。 “阿灼,我们去个好地方,只有我们两个。”段泓突然放下酒杯,神神秘秘地说。 “去哪儿?”岳疏桐问道。 “去了你就知道了。”段泓拉起岳疏桐,趁着席上众人没有注意,从咸乐宫的另一处门出去了。 段泓一直牵着岳疏桐,走到了宫门处。 岳疏桐这才发现,段泓是要出宫。 “陛下,陛下既然要出宫,还是多带几个人吧。”岳疏桐忙道。 “不,只有我们两个。”段泓坚持道。 岳疏桐只好任由段泓拉着,走出了宫门,走到了大街上。 此时的街道上,热闹非凡,灯火通明。街边的房屋的屋檐下挂着各色灯笼,远远望去,宛如一条火龙;一朵朵烟火恍若花朵盛放,映亮了一片夜空;有孩童燃起了火堆,将竹节扔入火中,噼啪作响;耳边尽是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岳疏桐许久没有见过这般景象了。 “让一让,让一让。” 听得身后传来喊叫声,岳疏桐转身望去,只见驱傩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 段泓忙拉着岳疏桐退至路边。 傩翁傩母走在最前面,不断地舞动着,百余名带着面具的童男童女以及扮演妖魔的人紧随其后,还有无数乐人走在在队伍中,奏着乐曲。一大队人马在街道上穿行,声势浩大。 “真好。”岳疏桐不禁笑了。 驱傩的队伍让街上更加拥挤热闹。 嘈杂声中,岳疏桐依稀听到段泓在她的耳边道: “我只愿与阿灼长长久久,岁岁年年。” 第212章 探望安和 元正这日,熬过了繁杂而冗长的大朝会,听完了谷虚怀、费允和王骥诵念各州呈上的贺表、各国、各州上贡的贺礼,又熬过了晚上在乾元殿进行的团拜会,岳疏桐已经精疲力尽。 正月初二,万家走亲访友,岳疏桐却关起门来,睡了一整天。 迷迷糊糊间,岳疏桐只觉得有一个柔软、湿润、温热的东西在脸上扫来扫去。睁开眼看去,竟是一只狗儿。 狗儿看起来不过数月大,脖子上带着一只小金坠,干干净净,长长的毛发梳理地很是整齐,活泼可爱。 “这是……”岳疏桐记得,她府中并没有猫狗,连同府中的人,也不曾养这样的狗。 “这是陛下着墨大人送来的。”心无走过来,轻轻抱起了狗。 “墨大人来了?” “墨大人是今日午饭后来的,放下了狗就走了。我本想叫醒姑娘,可墨大人不让,说让姑娘好好歇息。” “这狗倒不像是我大周所产。”岳疏桐来了兴致,坐起身来,接过了狗。 “是吐蕃送来的贺礼。听墨大人说,这小狗是吐蕃庙宇中的狗,从前鲜少进贡大周。这一回,竟送来了两只,陛下留了一只,这一只,就送到姑娘这儿了。墨大人还说,昌恒长公主向陛下讨要,陛下都没有给。” “真好,真讨人喜欢。”岳疏桐轻抚着小狗细软的长毛,爱不释手,“今日天色已晚,等明日,我入宫谢恩。” “姑娘不必去了,墨大人说,是陛下的话,让姑娘不必为这件事跑一趟。”心无在岳疏桐床沿坐了下来。 “今日无人登门?” 心无摇了摇头。 “我们在祁安城里,又没有亲朋故交,这样的时节,谁会来我们这里……姑娘让府里的人都出去走亲访友,今日府中倒很是清净。” 心无得一番话,让岳疏桐心中不免有些寂寥。 她,心无,还有向只影,都是已经没了家人的人,在这世上,也无甚人惦念她们。 想到这里,岳疏桐却猛地想起了一个人。 安和。 如果不是因为段曦的事,岳疏桐今日,哪怕再累,也会前往平王府,探望安和和舒儿。 可如今,岳疏桐不知她们二人之间是不是有了芥蒂。她想去看看,试一试,却又莫名有些害怕。 “姑娘在想什么?”心无歪着头,好奇地问道。 可岳疏桐此时顾不上回答。 “我知道了,姑娘在想平王妃殿下。”心无一言道破。 岳疏桐叹了口气,道: “我有好些时日,没有见到安和和舒儿了。” “那姑娘何不去看看?” “心无,我有些担心……” “我倒觉得,姑娘是多虑了。兴许,平王妃殿下这段时日也在想着姑娘,只是,她不知见了姑娘应该说什么。姑娘同平王妃情谊深厚,若是姑娘不开口,平王妃也不开口,这情分不是淡了?多可惜。更何况,姑娘还是小郡主的干娘,姑娘可不能冷落了小郡主。不如明日,我陪姑娘前去?” 岳疏桐觉得心无说得有理,缓缓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 翌日,岳疏桐亲自从库房中挑出了一些料子、首饰和瓷器包好,便同心无乘着车往平王府去。路过逍遥坊时,岳疏桐又去给舒儿买了些玩意儿。 马车缓缓停在了平王府门前,岳疏桐看着紧闭的角门,却突然不敢上前。 她不知道,这扇门会不会再为她打开,也不知道若是真的见了安和,该怎样开口。 犹豫之时,门却开了。 “见过岳侯,岳侯是来看望我家王妃殿下的吧,快请。”门后的人恭恭敬敬地请岳疏桐进去。 岳疏桐一怔,随即抬脚进了王府。 平王府的人引着岳疏桐一路来到了安和的屋外。 “请杏子姑娘同传一声,岳侯来了。” 杏子应了一声,转身进屋。 岳疏桐看着平王府中的人,对她还是同往常一样以礼相待,不知是不是安和吩咐的。 “殿下请岳侯进去。”杏子的声音打断了岳疏桐的思绪。 岳疏桐带着心无,拿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进了屋子。 屋子中只有安和和舒儿,安和正拿着一只木头雕成的老虎哄着女儿玩。 不知为何,岳疏桐觉得这屋中比之以往暗了些,也冷了些。 安和看到岳疏桐,站起了身。她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要笑脸相迎,却最终眼神闪烁着,挤出了一个很是怪异的表情。 岳疏桐张了张嘴,也想要说点什么,可却不知从何说起。 “干娘。”舒儿脆生生地喊着,扑到了岳疏桐怀里。 岳疏桐将舒儿抱了起来。 “干娘好多天都没来看舒儿了,舒儿想干娘,干娘想舒儿吗?”舒儿歪着小脑袋,俏皮地问道。 “想,干娘也想舒儿。”岳疏桐握住舒儿的手。 舒儿的手有些凉。 岳疏桐又摸了摸舒儿身上的冬衣,衣裳也有些薄。 “怎么不穿件厚些的衣裳,也不多点些炭火?”岳疏桐的询问打破了她与安和之间的尴尬。 “往年的厚衣裳,舒儿穿不下了,小孩子,长得快……这炭火……我让人在点些……”安和犹犹豫豫道。 岳疏桐立刻心领神会。段泓当初虽然没有发落平王府,但宫中的人也听到了风声,他们自以为能忖度主上的意思,便自作主张,开始苛待平王府。 “心无,你去。”岳疏桐立刻吩咐心无。 心无会意,快步走了出去。 “也……也不必麻烦心无姑娘……今年冬天,倒也不是太冷……”安和有些过意不去。 “大人能抗一抗,可孩子怎么撑得住?” 安和轻轻叹了一口气,让杏子将舒儿抱走。 “坐吧。” 二人坐了下来。 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安和终于开口。 “我以为你从此之后,再也不登我的门了……” “我以为,你会气我将此事告知陛下,再也不理我了……” 安和忙摆手。 “是我们的不是,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你能来,我真的……真的很高兴……前些日子,我听说你病了,想去探望,又不敢,只能让人送去了一点燕窝……” “我们之间,不要再提那些事了。说到底,是陛下同平王殿下之间的恩怨,我们实在不应该因为此事而有龃龉。”岳疏桐道。 “疏桐说得极是。”安和连连点头道。 第213章 黑云压城 “我今日来,瞧着你这里倒是清静。”岳疏桐道。 安和垂下了头,面色有些晦暗。 “夫君身子一向不好,也就不怎么同外人打交道。如今……来的人便更少了……” 见安和如此,岳疏桐便知他们一家一定受到了无数非议。 “其实,还能有如今的日子,我已经很知足了。”安和小声道。 这时,丹荔端来了茶。 “只有这个了,还望你不要弃嫌。”安和有些惭愧。 岳疏桐端起茶盏,只觉得这茶不太热,颜色也出的不好。 “无妨。”岳疏桐并不介意。她从不看重这些。 “说起来,没有那么多人登门也是好事。夫君身子欠佳,我也不善应付那些人,如今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也算不错。”安和强颜欢笑道。 岳疏桐默然,心中不免有些酸涩。、 毕竟,说到底,安和和舒儿到底是无辜的。 门外传来响动,还未等岳疏桐起身查看,只见心无捧着一摞东西走了进来。 “这是做什么?已经拿了好些了,不必再拿了……”安和忙起身道。 “今时不同往日,你只管收着。”岳疏桐宽慰道。 “王妃殿下,姑娘,我从宫中的尚衣局里,拿来了几件小衣裳,都是小郡主能穿的,都比小郡主身上的这一件厚实;我还取了些炭,已经交给丹荔姑娘了;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什,也已经让人拿下去了。”心无将手中的衣裳放在了桌案上。 “这……这怎么过意得去呢……疏桐,这可让我怎么谢你……”安和看着那些衣裳,眼圈儿有些红。 “我们之间,不谈什么谢不谢的。快让人给舒儿换上衣裳吧,仔细着凉。” 安和点点头,随即唤来雪梨,让她将衣裳拿下去。 丹荔带人抬着一盆炭走了进来。 有了炭,暖炉烧得更旺了,屋中很快便暖和起来。 “疏桐,你这样照顾我们,我只担心,日后会不会有人说你的闲话,陛下他会不会也……”安和有些顾虑。 “你放心,不会的。”岳疏桐道。 休沐的日子很快便结束了。 第一日上朝,并无多少事可议,故此,段泓便早早退朝了。 岳疏桐刚刚走出大殿,就被墨玺拦住了去路。 “陛下请岳侯快些过去。” 元正后第一日上朝,段泓就这么急切地叫她过去,此事一定非同寻常。岳疏桐一刻也不敢耽搁,匆匆来到承意殿。 “陛下,出什么事了?”岳疏桐问道。 段泓拿起桌案上的一张有些破损的纸,示意岳疏桐看一看。 岳疏桐心中疑惑,接过了纸。 纸上所写的话言简意赅。岳疏桐读完后,心顿时跌入谷底。 这信是派去昂国的使者所写。信上说,昂国国君将大周的使团带到了另一处馆驿之中,并派了重兵看守,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外出。使臣几次想要面见昂国国君,都被驳回。恐有变故,才设法送出一封信来。 岳疏桐看了一眼信上所写的时辰,是第一封信送出来的三天之后。 “看来,情况不容乐观……”岳疏桐道,“短短三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亦或是,昂国国君是铁了心的不肯交人,先用这种方法,迫使使团离开。” “当初我们送去的回信,也不会有什么用处了。”段泓叹道。 “陛下,还是下令让使团回来,我们再做打算。”岳疏桐提议道。 段泓有些不甘。 “陛下,如今使团的行动被限制,连信都无法送回,若是一直滞留在那里,只怕夜长梦多。使团到底是在昂国的国土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昂国若是想对使团做些什么,也不是什么难事……” “伤他国使团,等同于开战,昂国应该不会这般草率。” “可若真的发生了,昂国一口咬定没有做过,我们也没有办法。” “阿灼,除了将使团召回,应当还有别的法子。不如,明日早朝,我同群臣商议一二。”段泓仍旧执着。 “陛下,这别的法子,只怕就是刀剑相向了。”岳疏桐有些焦急不安。 段泓没有答话,只是缓缓转过了身,在殿中踱着步。 岳疏桐见状,便坐了下来,让段泓好好想一想。 一炷香后,段泓终于开口。 “罢了,我这就下令,召使团回来。待他们平安回来后,再从长计议。” “陛下英明。” 召回使团的消息很快传遍,纵然并没有提及其他,但朝中还是有了一些流言蜚语。 有些按耐不住的人,设法找到岳疏桐,希望能打听一二,但都被岳疏桐搪塞了过去。 如今,所有人仿佛感觉到了一些异样,但并无人敢轻举妄动,只能静静等着使团回来。 这样的异样,很快便从朝中溢到了民间。就连岳疏桐的府上,也有人议论纷纷。 “听说,快要打仗了。” “可不是,陛下召了使团回来。看来,这昂国不愿意把那个司徒熠交给大周。召回使团,下一步,不就是要打仗了吗。” “只怕又要乱了。你们说,和昂国打了这么多年,还是分不出个胜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你们别乱说。只是召回使团,也不一定就走到了打仗的那一步。” “依你的话,这使团,要是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也就罢了,要是不能平安,就只有打仗了。本来就在人家的地盘上,人家要是想动手,不是很容易?” …… 岳疏桐坐在府中花园中的一间暖阁里,翻着兵书,听着屋外的人窃窃私语。 屋外的人显然不知暖阁中有人。 “穆大娘和洛姨,一向是喜欢嚼舌头的,怎么齐大姐也同她们一样。”心无不满道,“姑娘,我出去说一说,让她们闭嘴。” “只是说几句闲话罢了,你这时出去,她们脸上岂不是挂不住?”岳疏桐合上书卷,慢慢饮着茶。 “她们说些家长里短也就罢了,怎么连军国大事都拿来议论。” “外面都在说,她们又为何说不得。由她们去吧。有些事,若是注定不会发生,说破天也没有用。”岳疏桐放下了茶盏。 今日这茶滋味倒怪,竟有些苦涩。岳疏桐不喜欢这个味道。 第214章 边城欲摧 使团启程回国的消息传来,关于大周和昂国将要开战的传言终于渐渐平息。 岳疏桐想着,等使团回来,问清了个中缘由,再想一个让昂国交出司徒熠的法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岳疏桐算着,应当快到祈安城了。 可却迟迟等不到使团的消息。 “兴许是在路上有事耽搁了吧……”岳疏桐暗想着。 可又过了三日,仍不见使团的身影。 流言蜚语再次甚嚣尘上。上朝时,有官员自请带人前去迎接使团。 段泓刚要应允,便被殿外的一阵嘈杂之声打断。 岳疏桐循声望去,只见殿外有一位寺人,正在同侍卫交涉,似乎想要进来。 依大周律法,上朝之时,闲杂人等不得入内,那些侍卫自然不会放人进来。 “陛下,小人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墨玺道。 段泓点了点头。 墨玺走出殿外,同那位寺人交谈起来。很快便脚步匆匆地赶回,面露惊慌之色。 “陛下,宫门处的侍卫拦住了一个自称是使臣的人,那人执意要面见陛下。” 墨玺的声音不大,只有段泓和岳疏桐听得清。 “你去看看。”段泓低声吩咐道。 墨玺领命,转身离开。 群臣见状,皆面露疑惑之色。 一炷香后,墨玺带着那位自称是使臣的男子来到了大殿之上。 男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全无半点使臣之仪。但岳疏桐仍能认得出来,那人确实是此次出使昂国的使臣,贺昭。 贺昭一上殿,殿上立刻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之声。 见到段泓,贺昭泪流满面。他艰难地挪动着步子,全身颤抖,缓缓跪地,捧出了一只符节。 “臣贺昭,奉陛下之命出使昂国,今还朝,向陛下复命。”贺昭声音沙哑。 “这……这是怎么了?”段泓面露惊愕之色,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想要走近贺昭。 “陛下,”岳疏桐起身,轻轻拉住了段泓,“不如先退朝,让贺大人先下去更衣沐浴,吃些东西,再来问他。” “你说的有理。” 墨玺随即宣布退朝。群臣三五成群地离开,都在议论着什么。 贺昭被带了下去,段泓和岳疏桐则前往承意殿等候。 一个时辰后,贺昭走入了承意殿。 虽然已经洗去了污秽,换上了干净暖和的衣裳,用了些饭菜,有了一点精神,可贺昭的面容上仍残留着惊魂未定。 段泓示意贺昭不必多礼。墨玺搀扶着贺昭坐下,并端上一盏热茶。 “陛下,臣……臣有太多……太多事要禀奏陛下……”贺昭磕磕巴巴道。 “你不必着急,慢慢讲。”段泓轻声安抚道。 贺昭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他眼神闪烁了几下,突然端起茶盏,猛地饮了一大口,稳了稳心神。 “陛下,臣险些就回不来了……那昂国国君,他……他根本就不把我大周放在眼里!”贺昭话中尽是无奈与愤恨,“起先,臣率人到了昂国国境,昂国国君也并未慢怠,好生安顿臣等在馆驿中住下,当晚,还准备了宫宴,与臣等接风洗尘。臣见昂国国君以礼相待,本以为此次事情有望。岂料,臣将国书交给昂国国君时,昂国国君当时就变了脸色。臣提出了陛下能够许给昂国的好处,可他并未说什么,只说让臣等回馆驿歇息,说第二日再召见臣,臣只好回去了。 第二日,昂国宫中的寺人接臣入宫,把臣带到昂国国君同臣下议事的大殿外,却又说国君正召见旁人,要臣稍等片刻。谁知,这一等,就是整整两个时辰。 当时臣想着,无论昂国国君如何苛待于臣,只要臣能不辱使命,怎样都好。岂料,等臣终于进了大殿,却看见,那昂国国君正同司徒熠谈笑风生,竟同多年老友一般。臣看到这一幕,就觉得希望渺茫了。 那司徒熠见到臣,非但不觉得羞愧,竟还问臣,此行是不是要将他带回去。臣见此情形,就知道,此事没那么容易,只得借故离开,想着先写一封信,请陛下的示下。信送出去后没几天,便有一众人来到馆驿,说这座馆驿要闭门谢客,请臣等到别处居住。臣知来者不善,却也并无办法,只能跟着他们去了一处远离皇宫,破旧不堪的院子。还未将行李放下,便有一大队人马,将院子团团包围。臣质问其缘由,他们却说,近来不太平,常有盗匪流寇,为保周全,只得委屈臣等住在此处。臣还想再问,可是,他们却不在理会,将臣软禁在那里,还不准臣外出。臣眼看情况不对,只能再写一封书信,买通了来送饭的婢女,设法送了出去。 其实,臣当时也不指望这封信能真的送到陛下手里。臣已经有了赴死的决心。幸来上苍保佑,那信真的送到了陛下手里,陛下召臣回去,昂国国君只能放臣等离开。” “既然贺大人能平安离开昂国,又为何……其他人又在哪里?”岳疏桐问道。 贺昭双眼顿时盈满了泪水。 “这就是臣接下来要说的。臣归心似箭,率部下日夜兼程,可昂国国君和司徒熠根本不想放过臣,竟然派出了杀手,一路追杀。臣得部下相护,捡回了一条命,可是他们,他们都……都死在了昂国人的刀下。臣之所以这般肯定那些杀手是昂国国君和司徒熠派来的,是因为臣听到他们之间交谈,说的都是昂国话。他们以为臣听不懂,可臣偏偏懂得几句,只听得他们说什么‘陛下有令’,‘司徒大人’之类的话。” 岳疏桐早已怒不可遏。 “他们敢对我大周使臣下手,就不怕两国开战!” “岳侯,他们根本就不怕同大周开战。在此之前,除了谷将军率兵打的胜仗,余下的,都是以我大周战败收场。故此,昂国根本就不把我大周放在眼里。”贺昭哽咽道。 “看来,昂国是以为,哪怕杀了我大周使臣,也不会付出什么代价。不然,他们绝不会这么猖狂。”段泓的声音如坚冰一般冷。他双手紧握,指节泛白。 “昂国其人太甚,若不施以惩戒,一来,不能安忠臣英魂,二来,也让四海各国皆以为我大周人尽可欺。”岳疏桐眼中的怒意汹涌澎湃。 第215章 朝堂争论 贺昭被送回府邸好生歇息。段泓先是命人去寻找那些本次出使昂国的臣子的尸身,接着让墨玺去选几样礼物,请岳疏桐拿上这些礼物,代他去探望那些没能回来的臣子的家眷。 他则会拟一道旨,安抚那些臣子的家眷,给予照拂和封赏。 岳疏桐听命行事,带着心无,去到了那些臣子的家中。 此次出使昂国的使团中,不少是段泓一手提拔上来的,走科举入仕的年轻官员。本想借着这个时机,让他们多多历练,不曾想,竟殒命边陲。 这些人,除了贺昭,其余人年纪尚轻,正是上有老父老母,下有稚子的年纪,家中几乎单指望着一人在朝为官的俸禄过活,其中有人还是刚刚在祁安城站住了脚,才将家人接来。如今顶梁柱没了,家中的日子便艰难了。 整整一天,岳疏桐都是在那些家眷们的痛哭声中度过的。看着那般惨痛的景象,岳疏桐也闻之落泪,暗暗发誓,一定要昂国血债血偿。 翌日,上朝时,段泓告知了群臣使团所遭遇的事。 “昂国包庇我朝奸佞,屠戮使团,此举无异于同我朝宣战。昨日,朕同镇国侯商议此事,镇国侯的意思是,唯有开战这一条路。众卿以为如何?”段泓道。 朝中百官一片沉寂。 “朕本就是有意要与众卿商议此事,若还有良策,只管道来。” 终于,于定乾站了出来。 “陛下,昂国视我大周臣子性命如草芥,分明是不将我大周放在眼里。此等奇耻大辱,非开战所不能平。臣认为,应当开战。” “臣附议。”有几位大臣附和道。 “陛下,臣不这么认为。”工部尚书凌秋池道。 “卿有何高见?”段泓问道。 “陛下,我大周与昂国的仇怨,由来已久,所进行的大小战役不下数十次,可皆以我大周落败而收场。这其中,劳民伤财,边陲无数百姓颠沛流离,苦不堪言。如今战况有所缓和,臣听闻,邻近边陲的几个州,已有流民返回原籍,若是此时再兴兵戈,只怕又要置百姓于水火之中。还请陛下三思。” “臣以为,凌大人说得有理。若兵戈再起,断然不能轻易收场,望陛下三思。”亦有人附和凌秋池的话。 段泓沉思片刻,看向了一旁的辅国大将军。 “卿以为如何?” 辅国大将军虎躯一震,显然是不曾意料到段泓会突然问他。 “臣……臣以为……”他磕磕巴巴道。 “卿但说无妨。” “陛下,臣以为……此时不宜开战……” “卿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为何会觉得此时不宜开战?”段泓仍旧很有耐心。 “陛下恕罪,方才凌大人已经说了,从前对昂国的几次战役,皆以我大周落败而收场。此次若是同昂国开战,臣确实没有必胜的把握……” 段泓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他对朝中的一部分人,很是失望。 岳疏桐一直冷眼瞧着满朝朱紫,对于有些食君之禄却不能担君之事的人,她实在是瞧不起。 “凌大人和将军只怕忘了,我大周对昂国的作战,并非都是以落败收场。”岳疏桐朗声道。 “这……岳侯此话何意?”凌秋池问道。 “难道诸位都忘了,几年前,朝中有一员猛将,曾率兵收复了失地,打了一场大胜仗。” 岳疏桐话音落下,文武百官像是想起了什么,齐刷刷地看向了殿上的一个人。 谷铭。 谷铭面不改色,如一棵苍松一般,立在那里。 “陛下,臣以为,从前的落败,绝不是我大周逊色于昂国,而是因为军中无能之辈横行,真正的将才不能一展身手。臣相信,谷将军曾将昂国军队击溃,就能再次、三次击败他们。”岳疏桐对段泓道。 “镇国侯所说,自然是事实。可镇国侯莫不是忘了,谷将军虽然曾带兵打过胜仗,可也同样打过败仗,且是在场几位将军从来不能有过的败仗。”凌秋池道,“几万大军,皆是我大周的好男儿,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战死了。纵然谷将军曾立了大功,但经此一事,只怕如今在军中也不能服众,又怎么能谈得上带兵再次取胜?” “凌大人这话未免过分!”谷虚怀怒道。 “谷老,晚生只是就事论事,还请谷老以国之大事为重,万不可被父子之情蒙了眼。”凌秋池冷着脸道。 “凌大人何必这般咄咄逼人。”岳疏桐道,“谷将军因何而败,诸位不是全然知晓么?当初,是段晓贪墨了军需粮草,以致军中缺衣少食,士气锐减。当初战败,不可全然归于谷将军一人,甚至于,全然不是谷将军之过。谷将军能夺回易守难攻的昌州,就足以见得,他是难得的将才。本侯倒认为,谷将军能够胜任。” 凌秋池不屑于同岳疏桐争论,只对段泓道: “此事并非儿戏,臣请陛下三思。” 又有数位大臣附和着。 岳疏桐看着,此时站在凌秋池一边的人比方才多了些,心下不禁暗暗叹气,这些人说得冠冕堂皇,分明是贪生怕死。 “陛下,凌大人说,已有因战事而背井离乡的流民返回原籍,不忍再次惊扰了他们。凌大人可曾考虑,若是昂国误以为我大周此次吃下了这个哑巴亏,从而变本加厉,继续集结兵马,侵入我大周疆域,那些百姓还能继续在家乡安居乐业么?”岳疏桐质问道。 凌秋池微微侧过脸,不愿回答。 岳疏桐继续道: “长久以来,昂国如同虎豹一般,盘踞在我大周卧榻之上,若不斩除,只怕我大周永无宁日。陛下,臣以为,此次必须同昂国开战。若是我们此次能一举击溃昂国,那么我大周千秋万代,便可安然无虞。” “镇国侯既说昂国是虎豹,那我们若是拿出肉食去饲喂虎豹,亦可享安宁。”凌秋池寸步不让。 “敢问凌大人所说的肉食,是什么?是我大周臣民的血泪,还是我大周千万里的大好江山?亦或是数不尽的金银财宝?亏得凌大人还是饱读诗书之人,难道就不知道,这肉食有定数,可人心的贪欲是无法满足的。”岳疏桐怒道。 “陛下,岳侯所言,句句有理,臣以为,应当开战。”于定乾道。 “臣也以为,应当开战。”邓锒也站了出来。 “陛下,只要陛下肯命臣统率三军,臣定能予昂国以痛击。”谷铭朗声道。 “陛下,开战一事并非儿戏,还请陛下怜悯刚刚回到故乡的百姓。”凌秋池仍在坚持。 “陛下,万不可拿无数将士们的性命做赌注!”辅国大将军道。 看着朝堂之上争论不休,人人各执己见,段泓顿时头痛不已,眼见今日是议不出结果,只得退朝,以后再议。 第216章 昂国国书 看出段泓烦恼,岳疏桐并未回府,径直去了承意殿。 “阿灼,你看到了,此事只怕一时之间难以有定论。”段泓很是无奈。 “群臣各有各的考量,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如今,要看陛下的意思。”岳疏桐道。 “我是有心要出兵的。只是这个凌秋池,如此顽固,依他之言,难道我大周就要吃下这个奇耻大辱不成?”段泓面露不悦。 “以当下的形式,出兵一事,不可率性而为。若是陛下此时决意出兵,凌秋池一定会再次觐见,极力劝阻。”岳疏桐轻声道,“凌秋池顽固,辅国大将军贪生怕死,只怕我也难以说服他们。不过……” “阿灼有法子?”段泓眼中一亮。 “这倒不是我的法子。昂国此前这般羞辱于我大周,若是他们看到我大周并未有所动作,一定认为我大周怯懦。” “阿灼的意思是,昂国一定会变本加厉?” “不错。昂国胆敢杀害他国使团,凭此举,就足以看出昂国国君行为乖张荒唐,他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接下来,只怕他还会有更为猖狂的举动,到那时,凌秋池自然也没有二话。只是,陛下,话虽如此,我们也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能让昂国再害我大周臣民。” 段泓点头道: “阿灼放心,我会给驻守在边境的守军下令,一旦昂国进犯,立刻反击。” 岳疏桐和段泓原本设想的昂国的进犯并没有发生。 事态似乎又缓和了下来。 笼罩在祈安城上空的战争的阴霾散去了,至少,在有些人的心中散去了。 岳疏桐也不再提起开战一事,像从前一样,上朝,处理政务,或是同向只影和心无一道在城中闲逛。 如今已经立春,虽乍暖还寒,但比之隆冬时节,已是暖和了些。 走在初春的阳光下,倒也觉得怡然自得。 “这样的日子多好,一番太平气象。”心无突然道,“只是不知,能否一直太平下去。” “你为何又这般感慨?”向只影问道。 “姑娘当初主张开战,定是因为大周和昂国之间,非你死我活而不能收场。昂国杀害我大周使臣,如今突然风平浪静,一定事有蹊跷。”心无道。 “不错,”向只影笑了,“心无她跟着你,着实学了不少东西。” “哪里,是心无聪明伶俐。”岳疏桐自谦道。 “阿灼,你准备怎么办?”向只影话锋一转。 “什么怎么办?”岳疏桐有些疑惑。 “方才心无所说,昂国突然没有了动作,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岳疏桐轻叹了一口气。 “师姐不知道,前几日,我在上朝时主张开战,虽有于大人、邓大人等人支持,可还有凌秋池和辅国大将军等一众大臣竭力反对,我们在朝堂上争论了起来。我本想着,若是昂国再次犯我大周,我便可趁机说服凌秋池等人,可如今眼下的情形,我竟有些难办了。” “难得有阿灼头疼的事。这也难怪,双方若是交战,便再也无法抽身,此事是该从长计议。” “无论如何,昂国包庇叛离我朝的奸佞,杀害我大周使臣的账,我是一定要同他们算一算的。”岳疏桐咬牙切齿道,“我心意已决,到那时,莫说有一个凌秋池,便是有十个,一百个,我也一定要同昂国较量较量。”岳疏桐咬牙切齿道。 “岳侯,岳侯!” 身后传来呼唤声,岳疏桐转过了身,循声望去。 来人是侯府的丁管家。 “出了什么事?”岳疏桐问道。 “回岳侯的话,宫中来人传信,说陛下命群臣即刻入宫。”丁管家气喘吁吁道。 “即刻入宫?可有说什么事?” “说是昂国使臣突然来了。” 岳疏桐顿时怒火中烧。她立刻回府,换上了朝服,骑马往皇宫赶去。 到了乾元殿,大臣们已悉数到场。 不到一炷香的时辰,段泓在侍从的簇拥下走上殿·。 墨玺随即宣昂国使臣入殿。 昂国使臣一身华服,笑意盈盈,昂首阔步走上了大殿,仿佛是诚心来与大周交好的。 见昂国使臣如此厚颜无耻,岳疏桐心中不禁涌起了一阵怒火,几欲将其碎尸万段,以祭英魂。 “参见大周朝皇帝。”昂国使臣假模假样地行礼道。 “平身。” “谢皇帝陛下。” “使者突然到访,所为何事?” “回陛下的话,臣奉我国陛下之命,特来为陛下送上国书。” 墨玺接过了国书,递到段泓手中。 “使者远道而来,只为了送一封国书?” “只为了送国书。陛下以为,臣还有什么相赠?” 如此无礼的话让朝堂之上泛起了一阵骚动。 段泓展颜一笑。 “想来,贵国如今一定极为富庶,连同这国书,都是用上好的丝绸做纸写成的。” “陛下谬赞。我国如今的丝绸技艺已是炉火纯青,不是臣夸口,只怕在丝绸上,天下还未有能与我国相匹敌者。其实,不单单是丝绸,我国如今国力鼎盛,足以睥睨天下。” 一直以来,单论丝绸,一直都是大周木秀于林,昂国使者这番话太过狂妄,段泓却也不恼,只是缓缓展开国书。 岳疏桐一直注视着段泓,她想从段泓的神情中,看出这封国书上究竟写了什么。 段泓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收起国书时,眼中已有了怒意。 “贵国国君这是何意?” “自然是想同大周永修秦晋之好之意。”昂国使臣依旧笑着。只是那笑容愈发惹人讨厌。 段泓冷哼一声,将国书扔到了使臣脚下。 岳疏桐心中一惊,纵然没有亲眼看过,也已经猜到了国书上究竟写了什么。 “陛下息怒。”昂国使臣捡起国书,“我国陛下说,贵国女子若是能嫁与我国,也是一件幸事。我国陛下已有了结发妻子,若是贵国女子愿意,做个妃子也未尝不可,若是不愿为妾室,我国也有数位亲王,皆是青年才俊,芝兰玉树……” “无耻之尤!”于定乾怒道,打断了昂国使臣的话。 “陛下,臣是同陛下说话,臣子却随意插嘴,这……恕臣直言,臣还未见过这般礼数,安知不是上行下效……” “放肆!给我拿下!”岳疏桐再也无法忍受,一声令下,禁龙军立刻将昂国使臣团团包围。 第217章 舐犊之情 昂国使臣却丝毫不感到畏惧,依旧喋喋不休。 “原来贵国是如此待客的,我今日算是开了眼界。我乃昂国使臣,若敢对我无礼,等同于同我国宣战!” “本侯今日算是开了眼界,这世间怎么会有昂国国君一般荒唐的君主,又怎么会有你这样厚颜无耻之人!”岳疏桐起身,步步逼近昂国使臣。 昂国使臣看着岳疏桐,终于面露惧色,缓缓后退。 “我若是有什么不测,我昂国数万铁骑可不是吃素的!”昂国使臣竟然开始威胁岳疏桐和段泓。 岳疏桐冷笑道: “我大周派使团前往,只为将祸国殃民的奸佞带回,你们国君执意包庇,这也罢了,为何还要将我国使团屠戮殆尽?如今你怕了,你可有想过,我国使团面对你们的刀剑之时又是怎样的恐惧?” “我此次前来,是奉我国陛下之命,真心同贵国交好!”昂国使者依旧嘴硬。 “多番羞辱与我大周,这就是你的交好!”岳疏桐喝道。 昂国使者索性绕过岳疏桐,对段泓道: “我国陛下说,只要贵国愿意同我国修秦晋之好,我国陛下会立即命人将司徒熠押解到贵国。” 岳疏桐耐心尽失。 “陛下,这厮眼中没有对我大周,对陛下的半分敬意。此次出使我朝,分明是为了变本加厉地羞辱于我朝,羞辱于陛下。臣恳请陛下,即刻将这厮押入牢狱,择日诛杀,以雪今日之耻,以安臣子之魂。” “爱卿言之有理。”段泓双眼寒光冽冽,“将昂国使臣押下去,明日午时斩首。” 昂国使臣再无方才的嚣张气焰,声嘶力竭地求段泓饶命。 “谷铭,朕命你统率八万兵马,收复昌、祎二州。你记着,无论昂军提出何种条件,概不受降。至于这八万兵马所需的粮草、兵器,着户部和兵部去办。” “臣领命。臣以项上人头担保,一定收复失地。”谷铭神情坚毅,眼中满是欣喜。 段泓笑道: “卿可是世间难得的将才,朕相信你,一定能重创敌军。等卿凯旋,朕一定给你本应得的一切。” 大军开拔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岳疏桐心中不禁有些雀跃。 不单单是因为终于能一雪前耻,还因为,她心中有一个念头,像是这初春中种下的一粒种子,开始渐渐萌芽。 只是,她不知该如何同段泓说起。毕竟,她之前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她很想做,却又怕做不好。 生出这样的怯意,她还是生平第一次。 但眼下,她还要同王骥和于定乾一起,将此次出兵所需的一切筹备妥当。 户部和兵部的人来来往往,镇国侯府一时好不热闹。 粮草即将准备妥当。岳疏桐翻看着户部送来的簿册,想着再看一看可有遗漏的。 “姑娘,谷大人来了。”心无进来道。 “谷大人?”岳疏桐纳罕于谷虚怀的突然到访,但还是让心无将谷虚怀请了进来。 谷虚怀鬓边添了不少白发,仿佛一夜之间,衰老了很多。 岳疏桐一时有些愕然。 这几日,她太过忙碌。无暇顾及其他。她明明记得,前些日子,谷虚怀还不曾这般衰老。 “谷老有何贵干?”岳疏桐问道。 谷虚怀强颜欢笑道: “有些事,一直压在我心里,却不好找人说明。思来想去,只有岳侯这里,能让我一吐为快。” “谷老快请坐下,慢慢说。” 心无端上了茶。岳疏桐使了个眼色,示意心无回避。 “谷老,这里只有我们两人,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谷虚怀叹了口气,却迟迟没有开口。 岳疏桐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着。 终于,谷虚怀道: “出兵的日子,应当快到了。这几日,我是心烦意乱,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谷虚怀的声音像是陈旧的琴弦,在技艺生疏的人的拨弄下,发出了沙哑嘲哳的声音。 “谷老为何这般烦恼?”岳疏桐不明白,便是担忧此次出兵,大周还是会落于下风,也不至于如此忧虑。况且,此前谷虚怀并未出言反对出兵,如今他也没道理这般心事重重。 “岳侯有所不知,铭儿也称得上是我谷家的一朵奇葩。我谷家,连同拙荆娘家,都是世代读书。唯独铭儿,自小便不喜诗书,唯爱刀枪剑戟。我同拙荆,到了四十岁,才有了这一个孽障,家母爱得同心肝一般,也就只好由他去。可是后来,铭儿长大成人,一心想要从军,我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上了战场,同敌军厮杀。 他离家的那些时日,我与拙荆,整宿无法入眠,只能去佛堂,求菩萨庇佑我儿平安归来。我不求他建功立业,只求他安然无虞。 后面的事,岳侯是知道的。铭儿打了败仗,成了天下的笑柄。万幸先帝仁爱,饶了铭儿的罪过,只收回了兵权,让他做个闲散之人。那段时日,铭儿很是消沉,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然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也有些庆幸,至少,他再也不用上战场拼杀了。左右我谷家的家业,足够他一辈子衣食无忧了。可现在,铭儿他又要上战场了,我……”谷虚怀一阵哽咽,说不下去了。 岳疏桐思虑片刻,道: “谷老此次前来,同我说了这么多,是不想让谷将军统军?” 谷虚怀犹豫再三,开口道: “昂国欺我再三,除了发兵讨伐,只怕也没有别的法子挫一挫他们的锐气。如今朝中,敢于同昂军一战的,也就只有铭儿。又是陛下钦点,我若是横加阻拦,岂不是……” “我明白了。”岳疏桐道,“谷老只是忧心谷将军的安危。谷老这些话,可有对谷将军说过?” “不曾。” “谷将军此次出征,是公事,那些陈词滥调,我暂且不提。谷老的心事,是家事。我是个外人,旁观者清,谷老不若回家,亲自同谷将军谈一谈,兴许,能解开心结。”岳疏桐缓缓道。 谷虚怀默然良久,终于道: “多谢岳侯。我叨扰了。我这就回去,同铭儿说一说。” 岳疏桐起身,亲自送谷虚怀出去,上了回府的马车。 第218章 大军开拔 谷铭出征的日子到了。段泓率领群臣,亲自为他送行。 “卿此去,定能凯旋。到时,朕和镇国侯,一定为你庆功。”段泓笑道。 “臣绝不负陛下所期。若不能夺回失地,臣情愿永不回来。”谷铭话语中带着十足十的果决。 “卿不要这样讲。朕已经说过了,卿乃世间难寻的良将,朕可是十分爱惜卿这个栋梁之才。无论怎样,一定要回来。况且,这里还有你的父母。” 谷铭有些动容。 墨玺呈上了一只金托盘,托盘上,是一杯酒。 “朕今日以此壮行酒,送别谷卿。”段泓将酒端给谷铭。 “谢陛下。”谷铭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去同你的父亲说句话吧。他一定十分担心你。”段泓轻声道。 谷铭缓缓转过了头,看向了站在一侧,早已泪流满面的谷虚怀。 “是。”谷铭的眼角泛着一丝淡淡的红色。 他慢慢走到了谷虚怀面前,垂着头,不敢看父亲的双眼。 谷虚怀拭去眼泪,强笑道: “这是做什么,昨日我们父子不是已经谈过了么?陛下和将士们都看着,挺起胸膛。” 谷铭依言,抬起了头,身姿也显得更为挺拔。 一身金甲在初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殷红的披风随风而起,像是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远远看去,恍若将星临凡。 “这才对,这才是能征善战的猛将。去吧,孩子,父亲有父亲要竟的事业,你也有你要竟的事业。”谷虚怀双眼中再次盈满了泪水。 谷铭的双唇微微颤抖,终于,他单膝跪下。 “父亲……” 谷虚怀拉起儿子,轻轻掸了掸披风,仿佛那里沾上了尘土。 “这披风,是你母亲亲手为你所制。穿着它,就像爹娘在你身边一样。”谷虚怀哽咽道。 谷铭用力地点了点头,决绝地转身,大步走向段泓,辞别君主,跨上了战马。 鼓声隆隆,战旗飘摇,猛将凛然,身着盔甲的战士们列队跟随,渐渐走远,像是一条巨龙,逐渐消失在云层之中。 岳疏桐看着远去的队伍,心中升起了一股落寞的情绪。 闷闷不乐地回到府中,只见心无正坐在厅上,双手托腮,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想什么?”岳疏桐上前,伸出手,在心无眼前晃了晃。 心无回过神来。 “姑娘回来了?大军……大军开拔了?”心无问道。 岳疏桐发觉,心无也有些心事。不然,她断然不会如此安静。 “谷将军已经率部出征了。”岳疏桐坐了下来。 心无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你打得穗子,谷铭很是看重。哪怕同他今日的盔甲并不相衬,他还是带在了身上。”岳疏桐道。 心无的脸颊顿时变得通红。 “姑娘,我……” 岳疏桐摆了摆手,示意心无不必解释。 “我一看便知是你的手艺。那穗子,应该是你打了,配谷将军那一身靛蓝的衣裳的吧。” “是。”心无小声道,“当初,他说他新做了一身衣裳,虽然用料好,纹样新,却总觉得差了什么。我就打了那个穗子给他……” “你们俩,什么时候的事?”岳疏桐问道。 她虽然面上风平浪静,可心里已经欣喜万分。 谷铭是个良配。若是心无能同他喜结连理,岳疏桐也就放心了。 “姑娘误会了,”心无连忙道,“我同谷将军,并没有男女之情。只是搬入侯府后,姑娘事务繁忙,有时候,我想去街上逛一逛,姑娘也不得空,我就只好自己去,也就遇见了谷将军。后来,我若是出去,常常会叫上谷将军。一来二去,我们便熟络了。” “原来如此。”岳疏桐心中有些失落。 谷铭已经去了一月有余。 这一个月,一切风平浪静,边境没有半点消息传来。岳疏桐甚至会怀疑,谷铭是不是真的出征讨伐昂国。 她急于知晓前线的战况,便常常跑到承意殿打听。 “阿灼这几日来我这里,倒是勤快。”岳疏桐又一次来到承意殿,又一次在这里坐到黄昏时分后,段泓酸溜溜地道。 “臣在这里,碍陛下的眼?陛下不想看到臣?”岳疏桐问道。 “我真想时时刻刻看着阿灼。可阿灼这段时日,长久地待在承意殿,却不是为了我。”说这话时,段泓的神情像极了得不到糖的少年。 “臣在这里,是为了更快地知道前线的战况。前线的战况,关乎大周的安危,大周的安危,又关乎陛下的安危。陛下怎么能说,臣不是为了陛下?”岳疏桐做出一副受了冤屈的表情。 段泓笑了起来。 “好,好,就算是绕了这么一大圈才轮到我,也算是阿灼想着我了。” “陛下,谷将军真的不曾送来任何消息?” 段泓摇了摇头。 “这也奇了,哪怕尚未取得战果,好歹送消息回来,说一声到了哪里也好。”岳疏桐蹙眉道。 “兴许,是两军尚未开战。算起来,若一切顺遂,谷铭此时应是刚到。过些日子,应该就有消息传回来了。” 无法,岳疏桐只得等下去。 又过了二十余日,谷铭还是杳无音信。 这一次,不单单是岳疏桐,朝中其他官员也已不耐烦。 等候上朝时,有人不顾规矩,找到于定乾,当面询问前线大军的消息。 于定乾自然也不知道。 “这是怎么回事,于兄,你堂堂兵部尚书,对前线战况一无所知?就不曾派人去打探?” “自然是派人出去过,却什么都打探不到。”于定乾无奈道。 “连大军行进到何处都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 “于兄,民间已经议论纷纷,若是再无半点消息,只怕难以堵住悠悠众口。” “好了,到时辰了。”岳疏桐出言制止了众人的谈话。 群臣立刻鸦雀无声。 上朝时,段泓也向于定乾问起了前线的消息。于定乾只得如实回禀,并说会增派人马,继续打探消息。 段泓叹了一口气,准备退朝。 这时,殿外传来了叫喊。 岳疏桐留神去听,外面人喊的分明是“战报”。 声音由远至近,一位寺人手拿书信快步入内。 “启禀陛下,谷将军差人送来了战报。” 第219章 瑶姬义举 殿内鸦雀无声,岳疏桐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她注视着墨玺接过了战报,交到了段泓的手中。 段泓缓缓展开了那页纸。接着,岳疏桐便看到段泓的表情很快转换成了欢喜。 “好,甚好!”段泓朗声道,“谷铭果然不负朕之所托,十日之内便已收复昌州全境,现如今,祎州也已有大半回到我大周手中。谷老,你有一个好儿子!墨玺,将此战报交由群臣一观。” “是。” 墨玺捧着战报,先交到岳疏桐手中。岳疏桐急不可耐地展开。 战报上说,谷铭将大军拆分成几支,他亲率一支军队,急行军到达昌州边境。彼时是深夜,驻扎在此处的昂军的戒备正是松懈之时,谷铭趁机发起袭击,打了昂军一个措手不及。后又与赶来的部众联手,继续蚕食昂军在昌州的势力。仅仅十日,便拿下了昌州全境。 此次大胜让昂军乱作一团,谷铭又乘胜追击,继续收复祎州。如今已是胜利在望。 巨大的喜悦涌了上来,岳疏桐只觉得一阵头晕。 墨玺继续将战报交给余下的大臣。 很快,群臣开始向段泓道贺。 段泓喜笑颜开,命王骥继续向大军拨付粮草,要谷铭为大周开疆拓土。 王骥闻言,脸上的笑意转瞬之间消散。 “卿有何顾虑?”段泓问道。 王骥犹豫片刻,道: “启禀陛下,要拨付粮草,并非难事。如今库中的粮草,足够支撑谷将军收复失地。但……若是开疆拓土,只怕……” 王骥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浇下。段泓的笑意也随之收敛。 岳疏桐也有些颓然。 一直以来,大周天灾人祸不断。前有司徒氏笼络党羽,为祸庙堂,以致良臣难以立足,良策寸步难行;后有洪涝干旱,地震蝗灾,冰冻瘟疫接踵而至,粮食歉收,好些村镇人丁凋零。大周最为强盛之时,堪称天下金银独占五成,如今却已是大不如前。 段泓思虑再三,无奈道: “罢了,此事容后再议。” 下朝后,百官三三两两走在一起,议论纷纷。 “国库眼下吃紧,这却如何是好?”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怕开疆拓土难喽。” “二位老弟何必如此消沉,依我看,还不是山穷水尽的时候。若是增派赋税……” “不可。更何况,陛下仁爱,断然不忍。” “只怕没有别的办法了……” “其实,能夺回失地,就很好,又何必再兴兵戈?若是胜了,自然皆大欢喜,可若是……穷兵黩武可不是好话。” “郑兄为官数十载,怎么连这个都想不明白?若是就此止住,难保昂国不会卷土重来,到那时,能不能抵挡,可就难说了。” 群臣的议论像是一块块石头,压在了岳疏桐的心上,早前大军打了胜仗的好消息所带来的欢欣已然消逝得无影无踪。 直到翌日上朝时,岳疏桐依旧消沉。 “陛下,臣有一旧识,愿意为陛下解燃眉之急。”邓锒突然道。 段泓一愣,随即问: “卿所说的旧识是谁?能为朕解什么急?” “臣这位旧识,姓齐名瑶。陛下有心开疆拓土,然国库吃紧,无力支持,臣那位旧识听说后,愿意拿出家当,为陛下的大业,大周的安定尽一份力。此刻,齐瑶就等在宫外。” “好,宣……” “陛下,万万不可。”左仆射魏固出言劝阻。 “魏卿,齐瑶愿意为朕排忧解难,有何不可?” “陛下兴许不知,这齐瑶乃是瓷镇一带有名的花魁,风尘中人,岂能面圣?” “魏大人,齐瑶已经脱离了贱籍,与寻常百姓无异,有何不可?”邓锒面露不悦。 “话虽如此,可到底不妥。齐瑶若是有什么法子,让人传话便可,何必上殿?臣说句邓大人不爱听的话,哪怕脱了贱籍,可到底身染污浊,臣恐污了陛下视听。”魏固仍旧固执己见。 “魏大人,本侯有一事不解,还请魏大人为本侯解一解疑惑。”岳疏桐冷冷道。 “岳侯请讲。” “据本侯所知,魏大人醉心于诗书,闲时只爱同三两好友品诗论道,不喜游山玩水。瓷镇距祁安,路途漫漫,魏大人怎么会知晓齐瑶的过往?” “这……”魏固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看来,魏大人同好友相聚之时,也少不了红袖添香。”岳疏桐冷笑道。 魏固的脸色涨得通红。 “岳侯此话何意?下官一心为了陛下的颜面,岳侯怎么说起这些?” “方才魏大人说,齐瑶身染污浊。本侯倒想起来,那日在街上闲逛,偶遇令郎正同有人在合欢楼消遣。那时,令郎身边围满了合欢楼的姑娘,左拥右抱,当真是艳福不浅。令郎喝得酩酊大醉,在楼上看到了本侯,还喊着要本侯同乐。可惜,本侯是女儿身,无福消受。不知魏大人可知令郎曾‘身染污浊’?” 魏固的脸红得更加厉害,支支吾吾,无地自容。 岳疏桐继续道: “本侯出身穷苦人家,自幼时便见过活不下去的百姓典妻鬻子。齐瑶若是同令郎一样,出身富贵,又怎么会沦落风尘?难道这世上,会有女子甘心于此?明明是世道之过,魏大人却怪罪于被世道所累的无辜女子,是否太过分了?依本侯看,不是齐瑶应该羞于见人,应当是在场的诸位大人羞于见齐瑶。毕竟,诸位大人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如今上了庙堂,理应治下一个太平盛世,如此一来,齐瑶也就不必‘身染污浊’。” “爱卿此话甚是有理。”段泓道,“魏卿,你该好好反省才是。” “是,是,臣受教,臣受教……”魏固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岳疏桐看向一旁早已被段泓立为史官的宋怀珍。 “小宋大人,今日之事,还请你一字不落地记下。” “是。岳侯放心。”宋怀珍道。 段泓宣齐瑶上殿。 很快,齐瑶手捧一只木盒,上了大殿。 “民女齐瑶,叩见圣上。陛下万岁。” “平身。” “谢陛下。” “方才邓锒说,你要为朕排忧解难,你要如何为朕排忧解难?你可有良策?” 齐瑶笑道: “回陛下,民女读书不多,只怕不能像朝堂上的诸位大人一样,为陛下出谋划策。民女只有一点财物,虽不多,但为边关的将士们买一身衣裳,应当是够的。陛下,这木盒中,是房契地契,能卖几个钱。民女还有一些金银细软,不便携带,都放在民女在祁安的寓所之中。陛下可派人前去清点。” 第220章 邓齐大婚 段泓很是动容。 “如此义举,朕心甚慰。你有心了,想要什么赏赐?” 齐瑶却只是摇了摇头。 “民女只是想为大周略尽绵薄之力,不图奖赏。” “瑶夫人侠肝义胆,实在是让人钦佩。”岳疏桐起身道,“陛下,瑶夫人曾救臣于司徒熠的爪牙之下,如此恩德,臣尚未来得及回报。如今,瑶夫人虽不图陛下的赏赐,但臣也要替瑶夫人向陛下讨个赏。” “爱卿说得对,无论齐瑶你要不要奖赏,朕都应赏赐些什么,以嘉奖你的义举。”段泓的目光在齐瑶和邓锒身上流转,笑道,“那朕就赐你同邓锒择日完婚。” 段泓突如其来的奖赏让齐瑶和邓锒一惊,很快,二人脸上的惊讶便转为欣喜。 “邓锒为刑部尚书,官居三品,朕便封你为三品诰命。”段泓继续道。 “谢陛下恩典。”齐瑶和邓锒双双跪地。 “陛下,瑶夫人实乃我等楷模。臣愿意效仿瑶夫人,拿出七成家产,充作军需。”岳疏桐道。 余下臣子纷纷附和。 段泓龙颜大悦。 邓锒和齐瑶被段泓赐婚的事很快传遍了祁安城。 堂堂三品高官,要娶一曾经沦落风尘的女子为妻,而这位女子深明大义,还被当今圣上封了三品诰命。一时之间,倒成了无数人口中的稀罕事。 虽然有人取笑邓锒,但更多的人,都在称赞齐瑶的义举。 可同为诰命的贵妇人们却有些不满,竟然找到了岳疏桐这里。 看着站在堂下的几位衣着华丽,气派不俗的妇人,岳疏桐有些头疼。 她并不明白为何这些妇人要来找自己,也并不明白,纵然她们心有不满,段泓也绝不会收回成命,她们又何苦闹这样一通。 “几位夫人请坐。心无,上茶。”岳疏桐不好直接下逐客令,只能先请她们坐一坐。 几人刚刚落座,便打开了话匣子。 “岳侯,不是我自诩尊贵,我好歹也是大族的女儿。受先帝恩典,诰命在身,如今,竟然沦落到同烟花女子相提并论的地步。岳侯,你说,我的脸面往哪里放?” “是啊,岳侯,我昨日知道了此事,只觉得脸上发烫,无颜见人。” “岳侯,我家老祖母曾为武宗皇帝时公主伴读,我们家虽不比蓉姐姐和柔姐姐家显赫,好歹也是有头有脸。如今,我竟然成了与烟花女子一样的人。我家祖母若是九泉之下有知,只怕魂魄难安。” 余下几人连声附和。还有人装模作样地抽泣着。 岳疏桐无奈叹了口气。 “几位夫人到本侯的府上来,又说了这么多话,究竟有何目的?” 命妇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最为年长的那一位开口道: “我们姐妹来搅扰岳侯,也是因为心中有苦难诉。” “苦?”岳疏桐挑了挑眉,“看来夫人是希望本侯向陛下进言,求陛下收回成命?” “不,不是这样……”那夫人矢口否认。 “那是怎样?”看着在场众人表里不一的虚伪模样,岳疏桐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厌烦,“本侯平日里并不常与几位夫人走动,今日诸位突然来访,还带了这么多名贵的礼物,无非是觉得本侯与陛下情谊匪浅,想让本侯向陛下进言,不再赐予齐瑶诰命。” 岳疏桐的直言不讳让命妇们有些惭愧。 “还请岳侯见谅,只是……我们姐妹几人,实在是不想同烟花女子为伍。” 岳疏桐冷笑一声。 “夫人这话,像是说齐瑶自愿堕入风尘一般。夫人如此在意出身,那本侯也是穷苦人家的女儿,是不是也不配同夫人坐着说话?” “绝无此意!绝无此意!”那夫人忙道。 “陛下乃是天子,一言九鼎。当初,是陛下当着满朝臣子的面,金口玉言,给齐瑶诰命加身,如今诸位想要让本侯出面,求陛下收回成命。陷本侯于不义倒是小事,让天下人都觉得陛下出尔反尔,才是大事。” 命妇们面露惊恐之色,手足无措。 “不过,本侯倒有一计,既可以保全诸位的颜面,也不至于让陛下收回成命。”岳疏桐笑道。 “岳侯请讲。”命妇们的眼中又有了几分神采。 岳疏桐故意慢悠悠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香茗,方开口道: “诸位夫人可一起入宫,求陛下撤掉诸位身上的诰命,如此,不就可以不与齐瑶为伍了?对了,诸位带来的礼物,本侯便厚颜收下了,刚好,折了钱,拿去充作军需。” “岳侯,这……”命妇们碰了一鼻子灰,只得狼狈地退出了镇国侯府。 “姑娘,她们怎么都走了?”心无刚巧过来,看着命妇远去的身影,疑惑道。 “她们在我这里,得不到想要的,只能走了——你去做什么了?” “姑娘,给。”心无递上了一封请帖,“方才我看何大娘在外面探头探脑,便出去查看,何大娘说,邓府来了人,给姑娘送请帖。我见姑娘抽不开身,就自作主张,跟着何大娘过去了。” 岳疏桐打开请帖,红色的纸张上是龙飞凤舞的字迹,一看便知,是邓锒亲笔所写。 请帖上请岳疏桐到时去吃喜酒。 “怎么只请我一人,师姐竟不在邀请之列?” “邓府的人说,瑶夫人那边会给公主送帖子。” 岳疏桐心中虽有些不解,却也并未深究。 邓锒和齐瑶大婚的日子很快便到了。 岳疏桐和向只影特地,精心打扮,早早地来到了邓府。 邓府已是张灯结彩,高朋满座。 邓锒已经动身,去瑶夫人的寓所接亲。 邓锒的母亲亲自出来迎接岳疏桐和向只影。 三人见了礼,便进了内宅。 “岳某恭喜夫人。”岳疏桐笑道。 “多谢岳侯,多谢公主。”邓老夫人春风满面。 不断有丫鬟进来回话,说有贵客到府,邓老夫人忙着迎客,一时也顾不上岳疏桐和向只影。 二人便喝着茶,闲聊着。 “师姐同瑶夫人这般密切?连帖子都是瑶夫人那边给师姐送过去的。” 向只影道: “瑶夫人,就是阿钊的姐姐。” “什么?”岳疏桐深感意外。 “我此前,并未见过瑶夫人,后来,是瑶夫人找上了我,同我相认。我自觉,是阿钊未过门的妻子,瑶夫人,便也是我的姐姐。” “那师姐也就多了一位亲人。”岳疏桐轻声道。 向只影含笑,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外面突然传来一片欢呼声。 “来了。”向只影喃喃道,拉着岳疏桐快步走了出去。 邓锒接亲回来了。 齐瑶以扇遮面,跨过门口的马鞍。莲步轻移,入了百子帐。 拜过天地高堂,大礼已成,岳疏桐便急不可耐地要去吃酒席。 酒席吃到一半,墨玺奉段泓之命,前来道贺。本想立刻就走,却被众人拉住,硬是留到了三更才放人。 整个邓府,欢歌笑语,通宵达旦。 第221章 再次病倒 齐瑶拿出的产业,是由岳疏桐、王骥和于定乾亲自清点的。 先不说齐瑶手中的良田和房屋,单是那寓所之中堆叠如山的金银财宝,就足够岳疏桐惊愕的了。 她怎么也没有料想到,齐瑶竟能攒下这么多的财物。 这些财物,远不止能为边关将士们添一身衣裳。 足足用了三日,岳疏桐才将寓所中的东西清点完成,收入库中。 “师姐,你不知道,瑶夫人好生阔绰。”回到侯府,岳疏桐对向只影道。 向只影微微一笑。 “毕竟是名满天下的檀轩主人,这些财物又算得了什么。” “檀轩?瑶夫人竟然是檀轩掌柜?”岳疏桐瞪大了双眼。 向只影点点头。 “姐姐说,她当年还在青楼时,救下了一位西域的商人。那商人为了报恩,就给了她一本记载着制香技法的册子。她靠着自学,很快便尽数掌握。后来,她靠着出售自制的香料,给自己赎了身。又在瓷镇租下了铺子,专卖香料,没几年,就已经声名远扬。” “瑶夫人当真是奇女子。”岳疏桐不禁啧啧赞叹。 “你瞧瞧这个。”向只影拿起了桌案上的一个信封,“这是今日一早,陛下遣人送来的。我看你忙得脚不沾地,就没来得及拿给你。” 岳疏桐接了过来,慢慢打开。 信封中是边关送来的战报。 谷铭重挫昂军,已经将失地尽数收回。 岳疏桐再次被巨大的喜悦席卷,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昏暗,很快就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但这一次,岳疏桐觉得这黑暗转瞬即逝。 再次睁开眼,她已经躺在了自己房中的床上。 床边是一脸焦急的向只影和心无。 此时屋中已经掌上了灯。屋中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像是街边的灯影戏。 “已经天黑了?”岳疏桐问道。声音沙哑无力。 她明明觉得昏倒的时辰不长。 “你瞧你,竟然高兴得昏过去。”向只影嗔怪道。 “姑娘再怎么心系国事,也该保重身子。姑娘下午昏倒时,全身烫得厉害。”心无哽咽着。 听心无这么一说,岳疏桐果然觉得眼眶和脸上热热的,头也觉得昏昏沉沉。 “我这是怎么了?” “太医令说,姑娘是染上风寒了。这几日太过劳碌,又经历大喜,二者这么一冲,才晕过去的。”心无道。 “只是风寒罢了,有什么大碍。”岳疏桐不以为意,想要起身。 长久以来,她自持身强体健,风寒这样的病况,她并不放在心上。 “胡说。”向只影摁住了她,“若不好生保养,只怕小病也要拖成大病了。快躺着,药快要好了,待会儿你用些晚饭,就把药吃了,好好养几日。” “师姐,我会吃药的。”岳疏桐小声道,“只是,明日还要上朝……” “你不用记挂,我等会儿亲自去同陛下说。” “可是,边关大捷,事务一定是少不了的。等忙完了这几日,我一定好好歇着。”岳疏桐坚持道。 向只影无奈,只得答应。 翌日上朝,段泓向群臣宣告了谷铭收复失地的消息,群臣无不欢欣鼓舞。 段泓重重嘉奖了谷铭,晋他为镇军大将军。 下朝时,好些大臣围住谷虚怀,向他道喜。 这些时日笼罩在谷虚怀脸上的惆怅终于一扫而空。 岳疏桐也想上前恭贺,却被墨玺拦住了去路。 “岳侯,陛下命小人备好了车,此时已在宫门外候着了,岳侯请吧。”墨玺笑道。 岳疏桐一怔,问道: “车?陛下要接我去哪里?” “自然是要接岳侯回府。” “我今日是骑马来的,马就拴在外面,不必坐车。” “陛下说,今日上朝时,瞧着岳侯脸色不好,便特地命小人备下了车,好让岳侯少些疲乏。小人也已差人去挑些补品,稍后便送到岳侯府上。陛下还说,岳侯何时觉得无碍了,何时上朝。若岳侯执意不肯,便是抗旨不尊。岳侯,请吧。” 岳疏桐无奈地笑着,便跟着墨玺上了车。 一回到府中,心无便拉着岳疏桐回房,一定要岳疏桐躺下歇息。 “心无,你若是一定要我躺着,也不是不行,只是这被子有些厚,我盖着,觉得热,你去给我换一床薄一些的。”岳疏桐坐在床边,脱下了鞋子。 “不行。”心无立刻回绝,“何大娘说,这春日里,天气阴晴不定,今日热,明日兴许就冷了,姑娘又病着,轻易不能换。” “那好。”岳疏桐也不再坚持,躺了下来。 养病的日子很是枯燥,岳疏桐百无聊赖,只能看书打发打发日子。 可她又偏偏不甘心就这么无所事事,便唤来心无。 “心无,你去宫中,替我打听打听,陛下对昂国的战事有何安排。”看着心无防备的神情,岳疏桐难得地赔着笑脸,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央求。 “姑娘又不行军打仗,为何要操心这个。”心无果然不肯答应,走上来替岳疏桐掖着被角,生怕漏进去一丝风,“这两天,姑娘的脸上可算是有了血色,如今又要劳神,这么下去,病何时才能好?” “我只是想知道。你瞧,就算是我有心去行军打仗,你和师姐看我看得这么紧,我连下床拿本书都不能。好心无,你快去帮我打听打听,你不是想养只猫儿,我听闻,文渊长公主府上的猫生了小崽,我改日给你要一只来,如何?” 许是岳疏桐的神情近乎谄媚,是心无从未见过的,又或许是岳疏桐提出的条件太过诱人,像是那猫儿的绒毛在心上轻轻扫过,惹得人心中痒痒的,心无略想了想,终于点头答应。 心无这一去,就是一整个上午。岳疏桐等得有些心焦。 不单单是因为她太急于知道接下来段泓想要如何对昂国用兵,还因为,心无和向只影一直是轮流守着岳疏桐,午饭之后,向只影便要来接替心无,若是向只影发现心无不见了,还是奉岳疏桐的命令,一定少不了一番念叨。 索幸,伙房来送午饭之前,心无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姑娘,我都打听清楚了。” “快坐下,慢慢说。”岳疏桐忙道。 第222章 再见姜皎 心无坐了下来,缓了缓气息,道: “我打听到,陛下想要让谷铭先整备军队,择机进攻昂国距大周最近的城镇,阎都。陛下觉得,此地进可攻,退可守。若是能顺利拿下,便能继续攻破其他城镇,若是遇到些难除,也可退回大周疆域。至于此次对昂国用兵的理由,包庇我朝罪臣,屠戮我朝使团,足够了。” 岳疏桐点了点头,垂眸思索着。 “姑娘又在想什么?让我打听的,我都已经打听清楚了,姑娘也可放心了。快歇着吧。太医令说,若是多思多虑,只怕于病情无益。”心无劝道。 “我如今出不去,想一想也不行了?”岳疏桐笑道。 看着心无又想说什么,岳疏桐只得再三保证不再胡思乱想,心无终于满意。 用过午饭后,岳疏桐喝下了难以下咽的苦药,躺下准备睡一小会儿。 岳疏桐一直都在心里默默数着,数着自从病了以来,喝过多少碗药。那些苦涩无比,一日三次的汤药已经让她心生厌烦。她无时无刻不盼着能赶快好起来。 但说来也怪,最好的太医令为她诊治着,无数上好的药材熬成的汤药她喝着,墨玺送来的补品几乎已经成为了家常便饭,可她的病还是不见起色。 岳疏桐迷迷糊糊地睡着,时而觉得全身燥热,时而觉得如坠冰窟,有时觉得胸口憋闷,有时又觉得头昏脑涨。 在病痛的折磨之中,岳疏桐悠悠转醒。 只见安和和舒儿正坐在床边望着她。 “你们怎么来了?”岳疏桐问道。 “听闻你又病了,我就带着舒儿来看看你。”安和轻声道。 “几时过来的,为何不叫醒我。” “刚来一会儿,看你睡得熟,就没敢叫你。”安和打量着岳疏桐,面露忧虑,“我瞧着你,气色很不好。” “无事,我一直都听太医令的话,喝着汤药,现在我觉得有气力了,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能好了。”岳疏桐打起精神,宽慰着安和。 安和轻轻叹了口气。 “我给你带来了一些东西,已经让心无收下去了。” “我这里什么都有,你不必给我带什么。”岳疏桐急忙坐起身道,“舒儿还小,你府里的东西,留给舒儿就好。” 安和如今的日子不比往常,岳疏桐不愿收安和的东西。 安和却只是摇摇头,轻轻将岳疏桐按了回去。 “你瞧你,这么着急做什么。你在病中,不要牵动心绪。” 岳疏桐却只说: “你将东西拿回去,我不要你的东西。” “好了,这件事你不必管了,我自去向心无说。”安和三言两语,将事情糊弄了过去。 安和母女陪着岳疏桐说了半个多时辰的话,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你好好养着,改日我再来看你。”临走时,安和红了眼眶,哽咽道。 “你这是做什么,我还好好的呢。”岳疏桐笑道。 “我不知道,”安和说着,落下泪来,“我不知道怎么了,心里总是不好受。” “娘亲不哭。”舒儿举起小手,想要为母亲擦拭眼泪。 “王妃殿下快不要这样,不然,姑娘一定会挂念殿下的。”心无也劝道。 安和这才堪堪止住了泪,带着舒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岳疏桐看着安和的背影,不知为何,也有些郁结于心。 她再也躺不住,翻身下床,披了一件衣裳,取来照霜剑,在院子中舞了起来。 自从段泓登基后,岳疏桐公务繁忙,已经许久没有练剑了。 好在,一招一式已经烂熟于胸,她的身姿依旧矫健,剑锋依旧凌厉。 只一件,许是在病中,岳疏桐总觉得有些轻飘飘的,腿和手臂仿佛不是自己的。 “阿灼,你怎么起来了!”向只影刚好过来,看到正在练剑的岳疏桐,惊呼道。 岳疏桐停了下来。 “师姐,我这几日躺得有些厌烦,就想着起来,到院子里透透气。” “那你在廊下坐着就好,这样在风地里练剑,若是病情加重,可如何是好。”向只影向前搀住岳疏桐,道。 “我想着,练一练剑,于病情,也有好处。” “好了,剑也练了,也透气了,快回去吧。” 岳疏桐拗不过向只影,只得进了屋。 好在,向只影没有让她躺下,只是又拿来了一件衣裳,为岳疏桐披上。 “方才墨玺来找我,同我说,陛下找了一位神医,来为你诊治。”向只影道。 “神医?凭他是什么神医,还能让我立刻好了不成?”岳疏桐小声道。 “兴许,这位神医,还真的能让你立刻好了。”向只影意味深长地笑着,“你等着就好,那位神医,应当快到了。” 两日后,那位神医果然到了。 “姜先生?”岳疏桐看着眼前的姜皎,一时竟有些认不出来。 明明才分别数月,明明同她年岁相仿,岳疏桐却觉得姜皎形容憔悴,再加上鬓边的几丝银发,显得他苍老了些。 “草民见过镇国侯。”姜皎这就要行礼。 “姜先生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岳疏桐立刻上前,将姜皎扶起。 “岳侯如今同我等身份不同了,断不能像往常一样。”姜皎强颜欢笑道。 “姜先生与我,乃是患难之交,若是拘礼,岂不是见外了。”岳疏桐道。 “姜先生,你快些为我们姑娘诊治吧。我们姑娘的病,总是不见好。”心无道。 姜皎点了点头,从药童提着的药箱中取出脉诊,为岳疏桐诊脉。 此次的诊脉,时间格外得长。姜皎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他缓缓抬起了手。 “我先为岳侯开一张方子,劳烦姑娘去外面的药房抓药。” 很快药方写好,心无拿了方子,快步跑了出去。 “当归,你去预备煎药吧。” 姜皎带来的药童也离开了。 一时间,屋中只剩下了岳疏桐和姜皎两个人。 “姜先生,我的病究竟如何?”岳疏桐已经感知到她的病症非同寻常。 姜皎没有立即答话,像是在思索着究竟该如何开口。 终于,姜皎道; “岳侯这几日可有吃过,或是用过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 这番话让岳疏桐一头雾水。 她是镇国侯,平日里吃穿用度皆是宫里预备,纵然是用了外面的东西,也是有人相赠,或是心无和何大娘亲自买来,皆能追根溯源,怎么会有来历不明的东西。 第223章 壮志难酬 岳疏桐茫然地摇了摇头。 “不曾。” 姜皎垂眸,眉头紧蹙。 “姜先生,我的病……是否……”岳疏桐试探着问。 “岳侯身体抱恙,非是疾病,实为中毒。”姜皎声音低沉。 “中毒?”岳疏桐大为惊诧。她仔仔细细地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何时接触了毒物。 姜皎点了点头。 “此毒名为诀别草,甚为凶险。寻常毒物,或要入体,或要见血才能置人于死地,可此毒只要人触碰,便会被侵入体内。毒物初入体,无半点异样,根本诊不出来,可天长日久,就会逐渐深入。此毒与寻常毒物不同之处,就在于,发作时的表征,与风寒无异,可随着一次次的发病,病情也会逐渐加重。” “那此毒可有解?”岳疏桐忙问。 “无解。至少如今,无解。” “那,我的身子,会被这种毒逐渐掏空?” 姜皎欲言又止。 “姜先生但说无妨。” “身中此毒的人,会逐渐缠绵病榻,直至毒彻底发作,吐血而亡。” 短短一句话,让岳疏桐如遭五雷轰顶。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的死期,就在眼前。 “怎么会……怎么会……”岳疏桐喃喃着,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断滑落,很快便打湿了盖在身上的锦被。 她还有那么多事要做,还未能一展抱负,还未能长长久久地陪着段泓,陪着向只影、心无、安和。从前那么多次,刀光剑影,九死一生,都挺了过来,难道如今要命丧于此…… 岳疏桐不愿意相信。她情愿这是一场噩梦。 一时间,岳疏桐心中满是愤懑与悲痛。她抬头向上看着,想要问问天,为何要这般对她,要这般戏弄她,要让她自小失了爹娘,在乾牢里受苦,毁了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生日子,将她一次又一次推向深渊。 可她看不到那一片澄净的苍穹。笼罩在她头上的,是暗色的床帐,恍若一团阴云,将她永久地困住。 姜皎跪在了岳疏桐面前。 “草民难辞其咎。” “什么难辞其咎……”岳疏桐两眼猩红,勉强开口。 “诀别草的毒,为草民师弟发现,他当初将此毒完完整整地记了下来。若不是他任性妄为,岳侯也不会……一切结印草民管教不严,请岳侯赐罪!”说罢,姜皎重重地将头叩在地上。 “是青龙……”岳疏桐看着姜皎,脑海中思绪翻飞。她不断地回想从前与青龙有所交集的时候,直到停在与青龙最后一次交手。 那一次,在人去屋空的司徒府,青龙与她再次缠斗在一起,就是那次,她被青龙扔出的飞镖所划,但并未流血,只留下了一条细细的红线,两三日后,便不见了。 因此,她也不曾在意。 原来,就在那时,就在她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向了死亡。 岳疏桐突然很想笑。 伶仃孤苦,颠沛流离,壮志难酬,这就是她的一生。 那么,还能做些什么?在被老天逼至绝路,奋力一搏的话,还能留下什么? 岳疏桐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你糊涂了……”岳疏桐的声音恍若呓语。 姜皎抬头,不解地望着她。 “姜先生是堪称华佗在世,更何况,方才姜先生说,此毒至少此时无解,也就是说,还不是全无办法。若是我处置了姜先生,那才是真正的于事无补。” 姜皎会意,立刻道; “草民会尽全力救治岳侯。” “那就请姜先生费心。只是,我还有三件事央求姜先生。” “岳侯请讲。” “这第一件事,还请姜先生为我开一副能让我立刻恢复力气的药,至少,能让我拿得动剑,舞得动枪。第二件事,无论这解药能不能找到,请姜先生务必设法,将我体内的毒压下去,让我多活一段时日。第三件事,此事除了你我二人,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若是陛下问起,就说我并无大碍。你的话,皆是由我授意,不算欺君。” “是。” “姜先生,我回来了!”窗外传来心无的声音。 岳疏桐立刻收敛了悲痛,将泪水擦干。 下一刻,心无提着几包药走了进来。 “姑娘回来了。那就同在下一起去煎药吧。”姜皎立刻迎了上去,将心无拦在了进门处。 心无向岳疏桐这边望了望,看岳疏桐并无异样,才放心地同姜皎离开了。 看着心无离去的身影,岳疏桐再次悲从中来。 她将脸埋在双手之中,痛哭不止。却又因担心被旁人听见,只能拼命压制着喉咙中的哽咽声。 这一刻,岳疏桐才知道,她对身边的人,有多么的舍不得。 从前设想的一切,在此时被尽数打乱成一团乱麻,而岳疏桐不得不在其中做出取舍。在即将到达这一生尽头的时候,选出她必须要做,且不留遗憾的事。 姜皎的药果然灵验,仅仅过了一天,岳疏桐便觉得好像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向只影和心无自然是欣喜万分。 这一日,岳疏桐哪里也不去,就留在侯府,陪着心无读书,陪着向只影弹琴。 入夜,三人挤在同一张床上,岳疏桐紧紧抱着向只影的手臂,另一侧,心无也在紧紧搂着她的腰。 “阿灼,你知道吗,”黑暗里,向只影开口道,“此情此景,我想起了从前在临穹山时,你和荧儿来同我说话。那时,已经到了深夜,可你们还觉得不尽兴,一定要留下,我们三个也是同现在一样,挤在一张床上,就这么睡了一晚。” “记得。”岳疏桐轻声道。 一滴泪顺着眼角落下,悄无声息。 “快要一年了……”向只影有些哽咽。 岳疏桐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猛地攥紧,疼得她喘不过气。 荧儿和如粹,走了快要一年了。 可她,也要走了。 明年此时,又会是何光景呢。 若是向只影知道了她也将要离开…… 岳疏桐不敢想。 向只影没有再说什么,很快便沉沉睡去。心无也没有半点动静。 只有岳疏桐一人,还在黑暗中睁着双眼。 许是心中已经枯竭,除了方才的那滴泪,她竟没有再落过泪。 夜色茫茫,寂寂无声,已经睡熟的人自然无法察觉到,岳疏桐心中那永无止境的绝望与哀伤。 第224章 二人作别 一道微光射进了窗子。岳疏桐缓缓睁开眼,只见向只影和心无都已经不见了。 厚实的被子盖在身上,可岳疏桐却感觉不到一丝的温暖。她望着泛白的窗纸,只觉得距她的离开又近了一步。 岳疏桐起身穿衣。 一切收拾妥当时,心无正巧端来了早饭。 “姑娘快用些早饭吧,我同公主都吃过了。” 热气腾腾摆了一桌,都是岳疏桐平日里爱吃的。可她已然没有了胃口。 为了不被心无看出端倪,岳疏桐硬是逼着自己用了一点早饭。 “心无,你让何大娘备车吧,我待会儿进宫。” 心无笑道: “姑娘果然最惦记陛下。病才刚好,就着急要见陛下了。” “连你也打趣我。”岳疏桐道,“快去吧。” 车很快备好,心无给岳疏桐披上了一件斗篷,扶着她上了车。 马车缓缓驶入宫门。 下车时,岳疏桐刚巧遇见了墨玺。 “见过岳侯。”墨玺面露惊喜,“岳侯大病痊愈,陛下也可放心了。昨日陛下还说,要去看岳侯,只是不得空。” “姜先生药到病除,本侯昨日便觉得好多了。”岳疏桐勉强笑道,“墨大人这是往哪里去?” “要替陛下去探望岳侯。可巧如今岳侯来了,小人也就不必出宫了。” “陛下在承意殿?” “陛下现下在御花园。方才小人奉命过来时,陛下正同于定乾于大人议事。小人带岳侯过去。” “有劳。”岳疏桐点头道。 墨玺带着岳疏桐一路走到御花园。于定乾已经离开,只有段泓一人站在一株海棠下,望着盛放的海棠花出神。 岳疏桐示意墨玺不必通禀,独自走上前去。 “参见陛下。” “阿灼!”看到岳疏桐,段泓很是惊喜,“你怎么过来了?可觉得好些了?” “姜先生妙手回春,我已经无碍了。”看着眼前欣喜非常的意中人,岳疏桐心中涌起一阵酸涩。 “太好了……这几日事情太多,我一直想去看你,却不得空。” “我知道陛下是挂念我的。”岳疏桐眨眨眼,藏住眼中的泪光,挤出一丝微笑。 “于定乾刚走,我本想回宫,却看见了这些海棠开得倒好,方才还想着,折几枝,送到你府上,插到瓶里,也别有一番趣味。前几日你病着,错过了外面的大好春光,那我就送一抹春色到你身边。” “多谢陛下,只是这海棠盛放的时日本就不长,若是折下来,便更不长久了。况且,我如今也无事了,刚好在这里,同陛下一起欣赏这满园春色。” “阿灼说得是。快坐吧。” 岳疏桐却没有动。 她凝望着段泓俊朗的面庞,想到自己时日无多,这样的春色,只怕再也看不到了,心中的情愫便再也无法压制,紧紧抱住了段泓。 段泓被岳疏桐突然地举动惊到,全身一顿,继而紧紧地抱住岳疏桐。 “阿灼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么这般多愁善感?”段泓轻声问道。 岳疏桐说不出话,眼中的泪水不断地滴落。 “我知道了,”段泓像是在自说自话,“一定是因为阿灼此次病了,多思多虑,才会突然如此感伤。阿灼,我一直在这里,你不要难过。” 段泓会一直在这里,可是,要离开的人,是她岳疏桐…… 岳疏桐低声抽泣着,肩膀不停地颤抖。 段泓察觉到异样,轻轻扶住岳疏桐的肩膀。看到岳疏桐满脸泪痕时,他着实一惊。 “阿灼,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他忙问道。 岳疏桐垂眸。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只管说。无论何事,我一定办到。” 岳疏桐不敢看段泓的眼睛。 迟疑再三,她终于开口。 “陛下,臣想向陛下请命,率兵前往边境,协助谷将军。” “为何突然说起这个?”段泓深为纳罕。 岳疏桐拭了拭泪,道: “陛下是知道的,臣从前在临穹山时,便常去偷听冰蟾长老授课,从那时起,臣便存了为国征战的心思。如今,陛下要开疆拓土,臣也想要尽一份力。” 怕段泓不肯同意,岳疏桐又道: “其实,此前谷将军率部出征时,臣便想着随军一同前往边境,只是不知该怎么同陛下讲。如今,陛下有意开疆拓土,臣自当尽一份力。还望陛下成全。” 段泓凝视着岳疏桐,像是在思索,久久没有说话。 “陛下,这是臣的心愿……”岳疏桐小声道,“除此之外,臣别无他求。” “阿灼,你知道,我舍不得你。边境不比祈安,那里甚是艰苦,你才刚刚病愈,我怎么能放心?况且,到了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伤了你……那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段泓眼眶泛红,眼中满是担忧和不舍。 “陛下,这是臣的心愿,望陛下成全。”岳疏桐重复道。 她抬头看着段泓,直想将段泓的容貌刻在心上。 段泓亦望着岳疏桐。 “若你执意如此,那我还是命谷铭班师回朝。左右已经收复了失地,昂国也看到了我大周上下并非软弱之辈,此时再同他们商谈司徒熠的事,也比此前容易。” “不可!”岳疏桐忙道,“个中利害,陛下不是不知,岂能因为我一人而前功尽弃。这让满朝臣子,让天下百姓,让后世子孙如何看待我,又如何看待陛下?” “我不能答应你。”段泓坚持道。 “陛下只为了让阿灼留在陛下身边,就不肯想一想阿灼的抱负,岂不是太过自私?难道,只有陛下的念想才是念想,所有人的心愿都要为陛下让步?”岳疏桐故意将话说得很过分,想要激一激段泓。 良久,段泓叹了口气,终于妥协。 “既然是阿灼所愿,我愿意成全……但阿灼要答应我,务必保重,若是你有什么伤病,我定会下旨,召你回来。到那时,你不得抗旨。” 既然上了战场,她岳疏桐自然不能临阵脱逃。况且,那些拼杀的将士们,也有人在家乡牵挂他们。他们尚且奋勇杀敌,她又怎能这般轻易地退下。 可这些话,岳疏桐终究没有说出口。 她担心段泓会更加忧虑,最终收回承诺。 岳疏桐只说: “陛下放心。” 段泓再次抱住岳疏桐。 “你又要离开我了……我真后悔我此前的决定。阿灼,你是良臣,我是昏君,我情愿不要什么一世英名,也不要什么丰功伟绩,我只想守着你。” 段泓的声音在岳疏桐耳边飘飘荡荡。岳疏桐只觉得眼眶一热,她连忙将脸埋在段泓的胸膛之中,妄图压下从心中涌上来的感伤。 岳疏桐努力不去想其他。她有些贪恋段泓怀中的温暖。 此时此刻,时间仿佛被拉长,万物恍若虚无,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 第225章 出征前夕 这世间的消息,传得就是这样快。 岳疏桐还未同向只影和心无说起她要征战的事,她们就已经从旁人那里知晓了。 “阿灼,你真的要去吗?”向只影正色道。 岳疏桐从未见过她这般严肃。 “姑娘,你又要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心无轻轻拉起岳疏桐的手。 “我心意已决,你们不必劝我。”岳疏桐有意逃避,绕过二人,进了房中,将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可向只影和心无还是跟了过来。 “阿灼,我知道,你这么做,一定有你的理由。我和心无,不会阻拦,我们只是有些担心你。毕竟,战场上凶险万分,不是儿戏。”向只影在岳疏桐身边坐了下来,轻声道。 “姑娘,若你一定要上战场,那就带上我,我要与姑娘同进退。”心无信誓旦旦道。 岳疏桐心中一阵暖意泛起,落下泪来。 从昨天到今日,她落的泪比从前加起来都要多。 “莫哭。”向只影轻轻捧起岳疏桐的脸,为她擦着眼泪,“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一棵参天大树,你终究会建功立业,彪炳史册,我岂能阻拦?我就在这里等着你,等着你凯旋。” “我……”岳疏桐一时哽咽,说不出话。 她感动于向只影对她的一贯支持,也感激于心无对她的不离不弃。自然,她的心中更是有难以言说的愧怍。向只影和心无还不知道,岳疏桐对她们所隐瞒的事。 “你怎么哭哭啼啼的,这可不像阿灼。”向只影笑道,“我们阿灼要做大将军了,我就在这里,等着大将军凯旋。到那时,我为你好好庆贺一番。” 岳疏桐含泪笑着,不住地点头。 “姑娘,你还没说,能不能带上我。”心无一脸焦急。 “心无,边境艰苦,战场之上更是凶险万分,你可要想好了。”岳疏桐道。 “我想好了。姑娘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有姑娘在,我就什么都不怕。”心无斩钉截铁道。 “好 ,”岳疏桐拉起心无的手,“那你就随我一同前去。” 岳疏桐出征的日子很快定好。离开前,岳疏桐还想再去看望几位故人。 她去了谷府,去了于定乾和王骥的府上,还去看望了新婚燕尔的邓锒和齐瑶。 在邓锒挽留她留在府中用晚饭时,岳疏桐婉言谢绝。 “多谢邓大人好意,只是,我还要去探望平王妃殿下。” “早就听闻岳侯和平王妃殿下义结金兰,那在下就不留岳侯了。岳侯请。” 走出邓府,岳疏桐径直往平王府走去。 此时弯月高悬,天气渐渐和暖,祈安城的街道上变得更为热闹。 岳疏桐今日没有骑马,也不曾乘车,她只想好好地在祈安城中走一走。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一场告别。 走到平王府侧门时,岳疏桐看着眼前已经紧闭的木门,突然心生恐惧。 是那种不知该如何向亲近之人解释,如何让亲近之人放心的恐惧。 岳疏桐的手臂抬了又抬,好几次,她已经触到了冰冷的铜环,可最终,她还是没有勇气叩门。 她害怕见到安和,害怕见到安和时,她会抑制不住,将心中埋藏的事尽数说出,也害怕当安和开口挽留她时,她会动摇,会改变主意,不再为国征战,而是用所剩不多的命数,陪在亲近的人身边。 木门后突然想起了说话的声音,由远至近。 “……你自己去回王妃殿下吧,每日都这样耍性子,真让人厌烦!” 门被猛地拉开,开门的人是一位面带愠色的寺人。那寺人看见岳疏桐时,愣了一下。 “岳……岳侯……” 事已至此,岳疏桐也不好告辞离开,只得硬着头皮,说来探望王妃殿下和小郡主。 很快,岳疏桐便被请进了安和的屋子。 “疏桐,你怎么来了。”安和惊喜不已,拉着岳疏桐坐下。 “干娘!”舒儿一头扑进了岳疏桐的怀中,“干娘和舒儿玩。” “好了,舒儿,干娘是来同娘亲说话的。”安和拉过女儿,“你去找杏子姐姐,给干娘端茶来,好不好。” “好!”舒儿用力地点着头,转身跑了出去。 “我听说,你要……你为何会有此想法?”安和面露愁容。 “其实,我此前在临穹山时,便已有此向往。”岳疏桐含混道。她不敢多言。 所幸,安和并没有多问什么,只小声道: “我明白,一定有你的考量。你同我们不一样。我只有一件事,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岳疏桐的心像是被一把利剑刺中,一阵一阵地疼。 她不敢答应。她害怕食言。 “你何时走?”安和问道。 “后日。” “那到时,我去送你。哪怕我进不了宫门,我就在祈安城的街边送你。我会抱着舒儿,站在最前面,到那时,你骑在马上,一定能看到我。” “好,好……”岳疏桐哑声道,泪如雨下。 “你怎么哭了?”安和忙拿起帕子,为岳疏桐擦着泪,“从前在乾牢里,鞭子打在你身上,你都不曾哭过,怎么今日又哭了。又不是不回来。” 那一瞬间,岳疏桐突然生出一股想要对安和实话实说的冲动,可她还是忍住了。今天,她必须做一个说谎的人。 “等我回来之后,我们再见面。” “好,”安和红着眼眶轻笑着,“到那时,我们疏桐就是大功臣了。” 岳疏桐仓皇躲避着安和的目光,勉强笑着。 离开平王府时,已是深夜。岳疏桐慢慢沿着街巷,往侯府走着,一边走,一边想着还有哪些事没有做。 她想到了小莲花和小石头。 想来,此时小莲花应该已经诞下孩子,再过几日,小石头应该就要来报喜了。 可惜,她等不到了。 岳疏桐心下默默叹了口气。 她从未想过,会这般仓促地离开,甚至还来不及好好地同他们道别。 岳疏桐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走到了侯府门口。 姜皎正等在这里。 看到姜皎,岳疏桐便知道,她要的东西已经备好了。 “岳侯,这是药。”姜皎一见到岳疏桐,就从袖中取出一只瓷瓶,“这里面的药丸,一月服用一枚,可压制岳侯体内的毒性,毒发之时,可减轻痛苦。” “多谢姜先生,”岳疏桐声音颤抖,将药丸收好,“姜先生怎么不去府中等,夜里风大,仔细着凉,或是派人来也好。” “草民担心会有人起疑。虽是为岳侯送药,可草民总是不放心,还是亲自过来为好。请岳侯放心,草民一定竭尽全力,找到解药。草民告辞。”姜皎行礼道。 “姜先生慢走。”岳疏桐一直目送着姜皎,直到姜皎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226章 率军出征 岳疏桐的最后一次上朝,于定乾和王骥向段泓奏报,一切事宜皆已筹备妥当,运往前线的粮草昨晚便已出发。 “卿等办事,朕是放心的。”段泓道,他的目光落在了岳疏桐的身上,“朕只愿,岳侯能平安归来。” “陛下放心。”岳疏桐垂眸道。心中的苦涩比之汤药更甚。 不知是不是岳疏桐心境使然,她总觉得今日的朝会,十分沉闷压抑。 下朝时,不等墨玺来请,岳疏桐便起身跟着段泓离开了。 “阿灼怎么知道,我有事要同你讲。”看着走在身边的岳疏桐,段泓笑道。 “我自认为与陛下,心有灵犀。” “自然是心有灵犀。”段泓拉起岳疏桐的手,神秘兮兮的,“走,看看我为你准备了什么。” 岳疏桐任由段泓拉着自己,一路来到御马苑。 “陛下,这是……”岳疏桐抬头看着御马苑的匾额,大为不解。 “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岳疏桐满腹疑惑地跟着段泓进了御马苑。此时御马苑中的马匹,都被御马监牵到祁安城的郊外去了,此时御马苑中只有一匹马儿。 看到这匹马时,岳疏桐眼前一亮。 此马通体漆黑,高大健美,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灿若星辰;四蹄有力,落地铮铮有声,恍若鼓点;鬃毛飘然,好不威风。 “这是大宛进贡的良马,远胜过寻常马匹。我一直留着,舍不得骑乘,更舍不得赏人。自从你说,你想要征战沙场后,我便一直在想,该送你什么好。想来,只有它,最配你。”段泓笑道。 岳疏桐抬手,轻轻抚摸着马儿,那马儿好似有灵性,顺从地低下头,任由岳疏桐抚摸。 “它还没有名字,阿灼,你为它取一个吧。”段泓轻声说。 岳疏桐凝视着眼前天马一般的良驹,缓缓开口: “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不如,就叫它房星吧。” “房星?真是个好名字。阿灼骑上它,驰骋沙场,一定是飒沓如流星。” 岳疏桐抬头,恰巧对上了段泓那满是希冀的目光,忙侧头避开。 这样好的骏马,若是随着她倒在战场之上,岂不是暴殄天物…… 想到这里,岳疏桐突然后悔了,后悔收下房星。 出征的日子到了。 今日的天,说来也怪,明明昨日还是风和日丽,今日却突然急转直下,狂风大作,阴云蔽日,比之前几日冷了不少,天空中竟然还飘起了雪花。 岳疏桐一身战甲下,是单薄的衣裳,可她却察觉不到半点寒冷。 段泓命人筑起了一座高台,率群臣于高台之上为岳疏桐送行,排场盛大。 墨玺端来了一只托盘,托盘上是一壶酒,两只琉璃杯。 段泓亲自斟上了酒,将其中一杯端给了岳疏桐。 “阿灼,我唯愿你一路顺遂,平安归来。”段泓的声音有些哽咽,但碍于群臣在场,他生生忍住了心中那汹涌澎湃的情绪。 岳疏桐不敢答应,只是将酒杯捧起至胸前。 二人对饮后,岳疏桐拜别段泓,缓缓走下了高台,跨上了房星。 战鼓擂动,震耳欲聋。 时辰到了。 岳疏桐策马,率部下前行。 她瞥见了站在皇亲国戚中的向只影,她能察觉到,向只影那炽热的目光,却不敢迎上去。 她害怕,那一瞬间,她会落下泪来。 岳疏桐只敢默默攥紧身上的披风。那是向只影亲手为她做的。 队伍走出了宫门,街道两侧,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岳疏桐一眼便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抱着舒儿的安和。 平王夫妇二人如今的处境,显然是尴尬的。今日皇亲国戚都在,安和应该是羞于在人前露面。 舒儿用力地挥着小手。 “干娘!干娘!” 可稚童的呼唤很快便被风吹散了。 岳疏桐眼眶一热,忙移开视线,可还是晚了一步。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岳疏桐的军队浩浩荡荡地开至边境时,已是一月之后。 刚刚在军营前下马,谷铭便迎了出来。 “岳……岳侯?”岳疏桐的到来显然出乎谷铭的意料。 “怎么,我来,谷将军不开心?”岳疏桐打趣道。 “怎会,只是……实在是意外。”谷铭道。 在边境的风沙之下,谷铭的肤色黝黑了些,人也消瘦了,脸颊上的一道细细的伤口已经结痂。 “谷将军,如今在军营中,没有什么岳侯。若谷将军不弃嫌,我愿意做将军的副手,听从将军调遣。”岳疏桐道。 “岂敢。”谷铭立刻道。 “谷将军,我虽有心为国征战,可到底没有统兵打仗的经验,在这里,一切都要仰仗谷将军。” 谷铭思虑片刻,终于同意。 岳疏桐带来的将士下去整顿了,岳疏桐和心无也跟着谷铭进了营帐。 营帐中的陈设十分简单,甚至有些简陋,只有一张桌案,一张勉强能称得上是床的东西。 桌案上,是堆叠如山的书卷和地图。 “谷将军,昂国那边如今有什么动作?”岳疏桐问道。 “自从我率兵夺回了昌、祎二州,昂国便频繁派出小股军队来进犯骚扰,不过都被我军击退,不足为惧。我也安排了人,在军营附近轮班值守,一旦发现可疑之人,格杀勿论。不过,昂国一定是不甘心就这样把吃到嘴里的肥肉拱手送回。斥候来报,昂国正在集结重兵,伺机而动。” “接下来如何,殿下可有明示?” 谷铭轻笑道: “陛下此前便已下令,命我待岳侯……不,岳副将到来时,同岳副将相商。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陛下应当是想让我们看着办。” 岳疏桐心中便有了底气。 “谷将军接下来打算进攻哪里?” 谷铭展开地图,手指轻点。 “阎都。” “同陛下想的一样。想来谷将军的考量自然也与陛下一样。” “不错。” 岳疏桐仔细看着地图,视线不断地在阎都附近流转。 “岳副将有何高见?”谷铭问道。 岳疏桐没有立刻答话,她总觉得,应该还有更好的选择。 第227章 出其不意 周国已经陈兵边境。前不久,斥候来报,又有人率一大队人马前来支援。 现如今,周国所集结的大军,已有五万。 昂国大将汤驰登高望远,仿佛能看见前方周国的营地之中,那些全副武装,枕戈待旦的士卒。 周国调动这样多的兵马,显然不单单是为了守住疆域。兴许哪一日,他们会突然杀过来。 汤驰虽仗着兵强马壮,又多次战胜周军,并不全然将周国放在眼里,但这样庞大的军队,距他已咫尺之遥,却又不得不警惕。 兴许,明日,不,今晚,那些军队就会发动突袭。 想到这里,他不免有些烦躁不安。 “陛下可有下令?”他看向一旁的副将。 “暂未收到陛下的旨意。”副将小心翼翼道。 汤驰更加不耐烦,在高台之上来回踱步。 “将军……兴许……兴许周军只是增派兵力以震慑我军,不见得会进犯……” 副将还未说完,便被汤驰一脚踹翻在地。 “你也知道他们在增派兵力。难道昌州和祎州一定要用这么多人守着?”汤驰怒骂道,“他们下一步,不是这里,就是远处的琴城。传令下去,所有人打起精神,以防周军偷袭!” “是,是……”副将挣扎着爬起,狼狈地跑开了。 汤驰眯着眼睛,望着周军大营的方向,若有所思。 至夜间,汤驰刚要就寝,副将便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 “将军,将军,不好了,周军打过来了!” 果然如此! 汤驰立刻起身,披上战甲。 “周军距这里还有多远?” “不是这里,是琴城。斥候来报,周军的一队人马,往琴城去了。”副将道。 “琴城?” “不错,将军料事如神。”副将担心会再次收到汤驰的打骂,立刻谄媚道,“周军果然往琴城去了。” “领兵的是谁?可是谷铭?” “是谷铭。” “很好。”汤驰得意地笑了起来,“他有多少人?” “斥候说,约有七八千人。” “看来,谷铭是想试探我军……” “将军,接下来,我们该当如何?” “你带三千人,跟在谷铭的后面,等到他们到了琴城,就同琴城的守军来个里应外合。你若是能拿回谷铭的人头,本将军就替你向陛下请赏。” “是,属下一定竭尽全力!”副将喜笑颜开,可随即想到了什么,收敛了笑容,“可是,将军,若是谷铭遇险,守在原地的周军一定不会坐以待毙……” “有我你怕什么?主将不在,剩下的人,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周军本就不如我军勇猛,难道我还奈何不了他们?” “是,将军天生神力,周军怎么能同将军相较。属下这就带人去追谷铭。” 副将离开后,汤驰开始调兵遣将,将军营团团围住,以抵御周军可能会来的进攻。 可整整一夜,一切风平浪静。 汤驰满腹狐疑,他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再次派人出去打探消息。 半个时辰后,斥候回来了。 “情况如何?” “回将军,周军那边,并无异样。” “他们没有调动人马?” “应当是没有的。” “应当?什么是应当?”汤驰动了怒,“如此含混不清的消息,你也敢拿来欺瞒本将军?!” “将军息怒,息怒!属下这就再去打探!”斥候立刻转身跑出了营帐。 这时,另一位出去打探消息的斥候回来了。 “将军,属下前往琴城的半路上遇到了李副将派回来的人,他说……” “让他自己进来回话。”汤驰不耐烦地打断了斥候。 斥候只得出去。 不多时,副将的人进来回话。 “将军,副将命属下回来报信,并未看到谷铭的军队。琴城一切安好。” “没有看到谷铭的军队?”汤驰大为惊骇。 “确实没有看到。” “不可能……”汤驰喃喃道。 斥候的消息不会有误。可是,谷铭的人马,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不见半点踪迹。 周军的大营里风平浪静,谷铭不知所踪…… 汤驰心中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恐惧。这是他行军多年,从未有过的。 “你回去,告诉李仰,守在琴城之下,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回来。”汤驰道。 “是。” 营帐之中只剩下汤驰一人。 汤驰心乱如麻,他翻出布防图和地图,一遍又一遍地看。他总觉得,周军一定会有所动作,可是,现在的一切又太过诡异,让他无从考量。 他的目光在阎都和琴城之间来回徘徊,猛然间,他扫到了阎都东侧的一座镇子。 此镇名为齐沿,人口稀少,并不富庶,一向是被他忽略的所在。 汤驰的手指轻轻点在齐沿二字上。 突然,他的心猛地一紧,立刻唤人进来。 未等他话音落下,便有一位士卒仓皇跑来,却不是来听命的。 “将军,大事不好了!”士卒面色苍白,跪在地上,大口喘息着。 汤驰顿感不妙。 “何事?” “刚刚齐沿的守军来报,齐沿失守了!” 第228章 齐沿一战 岳疏桐站在齐沿的城楼之上,看着下面面露惊惶之色的百姓们。 虽然聚集了很多人,却有一种十分诡异的安静。没有人推搡,也没有人敢大声说话。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等待着岳疏桐的示下。 岳疏桐看着下方的百姓,多是些老弱妇孺,心中不免恻隐。 她本就不想为难他们,便朗声道: “我乃周国镇国侯,昂国屡次犯我国土,杀我百姓,如今包庇我国奸佞,屠戮我大周使团,我等奉我朝陛下之命,来报血海深仇。然尔等无辜,本侯不愿迁怒,若有想逃离者,三日之内,离开此地,一切人等,只许出,不许进。若不想离开,也可留下,一切如往常,本侯立誓,将管束好麾下将士,绝不侵扰诸位。” 齐沿的百姓们开始窃窃私语。 “诸位回家吧,或走或留,悉听尊便。” 岳疏桐转过身,望着周军营地的方向,默默思索着。 此事齐沿失守的消息一定传到了阎都大营,昂军很快便会有所行动。 不过她已经将一切部署好,昂军并不会在她这里占到便宜。 下方传来一阵刺耳的“吱呀”声,城门缓缓打开。 无数百姓拖家带口,鱼贯而出,四散奔逃。 岳疏桐看着那些张皇失措的背影,在心里祈愿,他们无论去哪儿,都可以平安无事。 “传令下去,所有斥候出城,打探昂军的消息,有任何风吹草动,速来报我;调一千人,分作四班,三个时辰一班,驻守城门;余下人等,城中巡逻。不得侵扰城中百姓,不得劫掠任何东西,不得调戏女子,如有违抗,斩立决。还有,从现在开始,所有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昂军很快便会来报复。” “是!” 岳疏桐同将士们一起守在城墙上,盯着阎都大营的方向。 要不了多久,那边便会有人赶来。 整整一个白天,岳疏桐都不曾离开城门半步。 日暮西山,夜色宛如一匹轻纱,渐渐笼了上来。城门上点起了火把,火光在风中跳动着,映着人的影子,一颤一颤。 “岳副将,请下去用晚饭吧。”一位士卒上前道。 “将士们都用过了吗?” “都用过了。这一班便是刚刚用了晚饭后上来的。” 岳疏桐环视周围,看着将士们严阵以待的模样,暂且放心离开。 有人在前引路,带着岳疏桐来到了一处已经废弃的民宅。宅子中,还有好些正在用晚饭的士卒。 一见到岳疏桐过来,众人纷纷起身。 岳疏桐立刻示意他们坐下,不必多礼。 “岳副将放心,这一带的民宅,属下问过了,传言说这里闹鬼,已经数十年没有人居住了。”千户为岳疏桐端来一碗饭,道。 “那边好。”岳疏桐点点头,大口地吃着饭。 她还想赶快用完,回到城墙上去,因吃得太急,竟呛住了,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身边立刻有人递上了一杯水。 岳疏桐喝了,才觉得好些。 “岳副将今日在城墙上吹了一日的风,可千万要保重身子。”千户道。 “无妨。”岳疏桐笑道。 她放下了碗筷,独自往城墙走去。 夜色朦胧,无人注意到她。岳疏桐看四下寂寂无人,便取出了姜皎此前给她的药。 药丸入口,一股难言的苦涩在口中弥漫,一瞬间,岳疏桐有些作呕,但生生忍住了。 吃了药,岳疏桐恢复了些体力,她便可同将士们一起,在城墙上守一整晚。 这一晚,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二日,亦是如此。 军中有人开始松懈。 “我看,一定是他们怕了,不敢对我们怎么样。” “可不是,不然,一定早就打过来了。” “那我们也不必这么守着了,多累。” 岳疏桐听着几位士卒窃窃自语,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几人身后,突然开口道: “你们在偷闲?” 几位士卒被吓了一跳,一见是岳疏桐,忙求岳疏桐恕罪。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你们怎么知道,这兴许是昂军的计策?” 那几位士卒还想说什么,岳疏桐只是摆摆手,让他们离开了。 第三日,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岳疏桐站在城墙之上眺望着,不禁笑了。 这个昂军的统帅,还是有些本事的。 “岳副将,是否还要继续巡逻?”校尉小心问道。 “怎么?才第三日,就懈怠了?”岳疏桐笑道。 “属下不敢。只是,已经三日了,昂军还是没有半点动静,兴许……” “怎么,你难道认为,昂军就这么心甘情愿地丢下齐沿?齐沿虽然只是一座小镇,可到底也是昂国的国土。祖宗留下的江山,就这么缺了一角,任凭是谁,都无法善罢甘休的。”岳疏桐幽幽道。 “是……” “传令,准备好弓弩、石块、木桩,以防昂军攻城。还有,从现在开始,将所有的大锅支上,烧上热水。” 校尉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着岳疏桐的命令去办了。 一切准备就绪时,已过了子时。 岳疏桐命人再点些火把,将城墙映得灯火通明。 “岳副将,不好了,属下方才清点人数,发现,有一个斥候还没有回来。”校尉匆匆赶来,道。 “少了谁?” “邢二狗。” “我记得他往琴城的方向去了。”岳疏桐抬头望着夜空中熠熠生辉的星辰,若有所思。 “不错。琴城如今除了守军,还有从阎都大营派去的一些兵马,邢二狗此时还未回来,兴许……” “不会。”岳疏桐很是笃定。 “即便还活着,想来,也是落到昂军手里了。” “什么人!”一位士卒探头向城墙下看去,厉声问道。 “快开门,是我!” “邢二狗?” “岳副将当真是料事入神。”校尉立刻恭维道。 “带他来见我。”岳疏桐道。 不多时,邢二狗被带了上来。 邢二狗全身污浊不堪,头发蓬乱,乍一看上去,宛如一个乞丐。 “岳副将,属下有要事禀报。阎都大营似乎正在调集兵马,要往这边来了。” 岳疏桐点头道: “你下去歇息吧,余下的事,有我。” 几乎在同一时刻,整个齐沿的周军立刻戒备起来。岳疏桐拿起一把弓弩,严阵以待。 寅时。 远处果然传来了隆隆之声,像是春雷震动。 “将热水抬上来。”岳疏桐下令道。 一道黑色的波浪渐渐逼近。 “放箭。” 霎时间,万箭齐发,如同疾风骤雨,袭向昂军。 不断地有昂军中箭落马,可更多的人,手持盾牌,堪堪挡住了周军的攻势,逼近城墙。 “副将,怎么办?”校尉问道。 岳疏桐扔掉弓弩,拔出照霜剑。 昂军很快便来到城墙下,开始向上攀爬。 齐沿到底是小镇,没有那般高大的城墙,在昂军的攻势下,摇摇欲坠。 周军开始投掷石块和木桩,向下泼着滚烫的开水。 有人惨叫着从绳梯上摔下,但也有人忍着疼痛,攀上了城墙。 “杀!” 岳疏桐一声令下,周军将士拿起刀枪剑戟,同昂军厮杀起来。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第229章 首战告捷 有人被长矛贯穿身体,有人被从城墙上扔下,当场毙命;混乱之中,燃烧的火把掉落,迅速引燃了大火。火势很快蔓延开来。 几番厮杀之下,城墙上已是尸山血海。 岳疏桐耳边尽是刀剑刺破皮肉的声音,起伏不断的惨叫声。一阵刺鼻的烧焦气味萦绕在鼻尖,让她只觉得全身不适。她眼前是一片赤红,是火的红色,是血的红色。 城墙下的昂军像是从地狱中爬上来的恶鬼一般,源源不断。哪怕岳疏桐已经斩断了绳梯,可昂军还是用钩强攀爬到了城墙之上。 岳疏桐只有一个念头,杀,决不能让这些昂军进城。 可一阵剧烈的撞击声从脚下传来,是昂军在用撞车撞击城门。 齐沿的城门年久失修,即便岳疏桐此前命人加固,支撑不了多久。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岳疏桐心中默念。 昂军不会派太多的人来攻城,眼下双方已陷入僵持,正是一个好时机。 终于,远处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 周军的援军到了。 岳疏桐大喜过望,全身也有了力气。她挥剑刺中昂军百夫长的胸膛,抬脚一踹,将他踹下了城墙。 “将士们,援军到了!”岳疏桐高喊道。 城墙上的昂军被斩杀殆尽,再也没有人攀上城楼。 “开城门!”岳疏桐下令。 城门打开,周军推出刀车,塞住了城门。 昂军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在岳疏桐和援军的里应外合下,败下阵来。 “守住了!守住了!”将士们欢呼起来。 岳疏桐向下望去,只见谷铭带走的那位宋姓副将满脸血污,手中的长剑还滴着血,正抬头望着城墙之上。 二人会心一笑。 此次战斗,周军俘虏了几位昂军的将领。岳疏桐命人将他们带了过来。 几人虽已成败军之将,可还是有些骨气,任凭周军如何打骂。都不肯跪下。 岳疏桐也不勉强他们,冷冷道: “诸位,辛苦了。” 一人哼了一声。 “想不到,周国已经没人了,竟然派一女子前来统军。想来,即便我等此次败给了你们,你们也得意不了多久。” 岳疏桐也不恼,只道: “我大周臣民,抵御外侮,收复失地,开疆拓土,为子孙计,何分男女。” “你不要妄想让我们投降。我们今日虽败,可还是大昂的铁血男儿,绝不会为了偷生,向敌军投降,更不会向你一介女子投降!” “我几时说要你们降于我大周?”岳疏桐冷笑道,“我本就打算将你们推到外面,斩首示众,以壮我军威。” 几位昂军将领脸色各异,有人似乎想说些什么。 岳疏桐没有再给他们机会,命人将他们带出去,立刻斩首。 一炷香后,外面爆发出一阵欢呼之声。 岳疏桐走出屋子,只见前方的空地上,横着几具身首分离的尸体。尸体旁围满了一脸兴奋的周军将士。 “收走,随便埋了吧。”岳疏桐淡淡道。 很快,那几具尸体被拖上了一辆车,运走了。空地上只留下了一大滩血迹。 “岳副将真是神机妙算。”宋副将上前恭维道。 岳疏桐微微一笑: “宋副将谬赞,岳某只是把从前兵书上看到的几个前人所用的计谋照猫画虎罢了。谷将军那边如何?” “将军已经按岳副将所说,将兵马分散,隐匿在琴城附近的林子之中。汤驰派出去的人,还傻傻地守在琴城之下。” “很快他们就不必这么辛苦了。”岳疏桐意味深长地笑着。 一晃到了晚上,战场已经被打扫干净,阵亡的周军将士的遗体也被一一清点。 岳疏桐让人小心卸下他们身上的战甲,准备择日让人送回他们的故土,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晚饭时,岳疏桐特地命人准备了比平日更为丰盛的饭菜。她举起一碗酒,朗声道: “将士们,我们已经拿下了昂国的第一座城镇。为了这座镇子,我们失去了很多好兄弟,他们都是我大周的英雄好汉,愿诸位,时刻铭记他们,永远不要忘记!我岳疏桐,初来乍到,此次多亏了诸位的鼎力相助,不然,只怕我已经是昂军的刀下亡魂。我今日起誓,只要我岳疏桐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不会亏待了诸位。我会将诸位当成我的兄弟,叔伯,我们一起为我大周开疆拓土,建功立业!” 岳疏桐的一番话让将士们振奋不已,纷纷高喊着“誓死追随岳副将”。 这一晚,这些久经沙场的将士们喝了个痛快。饭菜撤掉后,他们唱歌,跳舞,大声笑着,仿佛战争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事。 岳疏桐默默坐在一边,看着眼前欢欣鼓舞的人们,脸上浮现出了笑意。 猛然间,自胸口涌上一阵剧痛,是诀别草发作了。 论理,诀别草发作时,不会让她这么痛苦,至少当下不会让她这么痛苦。岳疏桐只能猜测,是这几日的劳碌,让这毒物在她的身体里更加放肆了。 岳疏桐忙吞下一颗药丸,才觉得好些了。 “岳副将,我们接下来打哪里?”一位士卒喝得醉醺醺的,脚步摇晃着走到岳疏桐面前。 岳疏桐还未开口,他又道: “不管打哪里,我都跟着岳副将。有岳副将在,我们一定战无不胜,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其余人都在忙着作乐,只有寥寥几人回应他。那士卒也并不在意,口中嘟囔着“阿芬,等爹回去”,“娘,我就快回去了”,慢慢走开。 “岳副将,去歇着吧。这些人,只怕还要再喝上一阵。”宋副将道。 岳疏桐没有拒绝,安排好一切后,回到了暂住的地方。 这几日,她殚精竭虑,又刚刚经历了一番殊死搏斗,着实是累了。 她必须养足了精神,以准备接下来的战事。她必须乘胜追击,不给昂军喘息的时机。 昂国是一大块肉,要尽数吃下,不是一件容易事。 此时,齐沿失守的消息一定已经传到了昂国国君的耳中。岳疏桐只想到了这里,便沉沉睡去。 第230章 琴城之战 岳疏桐要带领一部分人马,离开齐沿。 将要出发时,她千叮咛万嘱咐。 “郭校尉,你留守齐沿。切记,齐沿如今已是我大周的城镇,齐沿的百姓就是我大周的子民,你务必约束好将士们,不得对百姓们无礼。若是真的有人胆敢行不轨之事,我定不饶他。若你包庇,我也绝不会饶你。” “岳副将放心。”郭校尉虽答应着,却面露为难之色。 “怎么?”岳疏桐看出端倪。 “岳副将,留守齐沿的事,不如……不如交给别人去做……”郭校尉的声音小了些。 “你担心做不好?” “不,属下想跟着岳副将继续打。属下跟着谷将军,已经习惯了刀光剑影的日子,如今又有了岳副将,二位将军都是杀伐果决之人,跟着二位打仗,痛快。何况,属下确实不是治理城镇的料子,这都是文官做的事,属下只是一个粗人,武夫……”郭校尉毫不掩饰心中的所思所想。 岳疏桐微微一笑,道: “眼下,齐沿必须由你这个武夫把守。如今这里的形势还不稳,保不住哪一日,昂军又要来夺回这里。你带着将士们守在这,为的就是防备昂军的侵扰。” 郭校尉低头思索片刻,道: “既然如此,属下一定守好这里,一定将齐沿的百姓当成自己的家人看待。请岳副将放心,只要属下还活着,齐沿就觉不会被昂国夺了去。” “好,郭校尉不愧是我军中的英豪。你办事,我很是放心。”岳疏桐笑得爽朗。 “岳副将,此去一定保重。等哪日我大周胜了,属下一定请岳副将喝酒!” 看着眼前实诚爽快的汉子,岳疏桐不想让他失望,可她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最终,她只能轻轻拍了拍郭校尉的肩膀。 岳疏桐整备好兵马,趁着夜色离开了。 此次带走的人,不过千余,故脚程很快。东方天色渐白时,已经行进了路程的一半。 “岳副将,这不是回大营的路。”休息时,一位将士环顾四周,不解道。 “我几时说要回大营了?”岳疏桐笑着反问道。 那将士有些摸不着头脑,许是猜到了岳疏桐另有安排,没有继续问下去。 整整一个白天,岳疏桐将将士们分作几班,命他们隐匿在树丛之中,无论如何都不要出来,更不许生火。一直等到夜色渐浓,岳疏桐才带人继续前行。 又一个拂晓时,岳疏桐已经来到了琴城附近。 “这位小哥,敢问离此地最近的谷仓在何处?”岳疏桐下马问路旁背着一捆干柴的年轻汉子。 那汉子大手一指: “往前走几里,就到了。” “多谢。” “岳副将,就这么向路人问路?”一旁的将士一脸担忧。 岳疏桐只是笑而不语。 行不多时,岳疏桐一头扎进了树林之中。 这片林子很是茂密幽深,鲜有人踏足此处,倒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岳副将真是好盘算。”前方突然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 “谁!”几位士卒立刻将岳疏桐围住,拔出刀剑,如临大敌。 “雕虫小技,不敢当。”岳疏桐不慌不忙道。 前方一个身影闪过,赫然是谷铭。 “将军!”跟随着岳疏桐的将士们无一不欢欣鼓舞。 终于会合。岳疏桐跟着谷铭来到了一处小小的营帐之中。 “岳副将自己在齐沿建功立业,让我在这里无所事事。”谷铭打趣道。 “怎么,谷将军在这里的几日,真的一无所获?” “还不算一无所获。汤驰派来的人,一直守在琴城,还没有离开。” “无妨,他们也待不了多久了。”岳疏桐胸有成竹。 “可他们还是会留下一些人的。还有,其实,我一直在担心,吴钩和心无,究竟能不能将事情办妥……”谷铭面露担忧之色。 “只是让他们将阎都大营围起来,也不算什么难事。” “可阎都大营里的人,是汤驰。我同他交过手,此人不是等闲之辈。” “吴钩打小跟着将军,他办事如何,将军应当心知肚明,怎么如今这么信不过?我就不像将军,我相信心无一定能将此事办好。”岳疏桐坐了下来。 “我不是信不过。”谷铭辩解道。 “那就是不放心?”岳疏桐挑了挑眉,“让我猜猜,谷将军是不放心吴钩,还是不放心心无。” 谷铭脸色一红,将脸撇开,不再言语。 岳疏桐朗声笑了起来。 “好了,说正事吧。”谷铭从一旁堆叠如山的书册中取出了一只卷轴展开,卷轴上是草草绘制而成的布防图,“我派出去的斥候打探到,汤驰派来的人,并未进城,但他们已将琴城外的各处关口严加看守。我们隐匿在这里,他们兴许察觉不到,但是只要我们有所行动,他们一定会发现。” “若一次只出去一个人,两个人,应该无事。”岳疏桐一遍又一遍地审视着布防图,道。 “我也有此想法。”谷铭立刻明白了岳疏桐的计策。 “既如此,那边这么办,如何?” 谷铭点了点头。 深夜,月朗星稀。 琴城城墙下的昂军有些松懈了。这几日,他们实在是太累了,每个人心中都存着不快,甚至是愤懑。 最初,是说周军的将军亲率兵马,来攻打琴城。可是赶到之后,却不见人影。本以为能回到军营,却又要奉命驻守琴城。明明琴城已经有了守军,哪里还用得到他们…… 更何况,总是有传言说,周军要来了,可始终见不到半个人影。日日宛如惊弓之鸟一般,早就觉得疲乏厌倦了。 今日突然从大营中来了消息,说周军围了阎都,本以为能回去了,却还是被副将留在这里,继续守着琴城。也不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突然,他们听到有什么划过的声音,还未来得及反应,就有人中箭倒下。 他们有些慌了。 今晚月色虽好,可敌在暗,我在明,根本找不到敌人在哪。 又一支利箭射来,穿胸而过,刚刚还活生生的人,霎时间变成了一具尸首。 他们真的怕了。 “开门,快开门,敌军偷袭!”有人向城墙上高喊着。 可城墙上的守军只是向下望了望,一言不发,没有半点开门的意思。 “已经有人死了,你们怎么不相信!” “什么死人了,我怎么……”那守军话音未落,突然中箭倒下。 第231章 琴城大捷 箭雨倾泻而下,很快,琴城城墙上已是血流成河。 周军突然而至,引得琴城守军乱了阵脚。还未等他们上报军中将领,远处便已响起来山呼海啸般的声音。 周军开始攻城了。 因为琴城长久以来,自持邻近阎都大营,故城池附近不曾派兵马镇守,就这样被周军钻了空子。周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攻到了琴城脚下。 “快来人!快来人!”城墙上幸存的昂军声嘶力竭地呼喊。 很快,赶来支援的士卒在城墙上摆开阵势,架好弓弩。 一大团云彩飘过,遮住了月色,大地陷入一片漆黑。 昂军只知道敌人就在前方,却不知敌人几何,距此处有多远。 “放箭!” 又是一阵箭雨。 远处依稀传来几声惨叫,可很快,便只剩下兵马前行的脚步声。 这声音在浓重的夜色之中,显得格外诡异。一步一步,连同大地都颤抖起来。 这时,空中的云彩散去,月华轻轻摇摇地洒了下来。黑暗宛如一方帷幕,被缓缓掀开。帷幕之后的敌军,终于得见真容。 城墙上的守军望见,就在前方不远处,是数以万计的周国大军,成排山倒海之势,向这边缓缓靠近。 昂军统领大惊失色。 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此前没有发现…… “快,守住城门,放箭,放箭!” 疾风骤雨般的利箭飞下,却被周军手中的盾牌抵挡。即便有人中箭,但丝毫没有阻碍周军的行进。 很快,周国的军队已经开至护城河边。 护城河水面宽阔,水流湍急,是琴城的最后一道防御。 可这样一道防御还是没能抵挡住周军。几架架桥车转眼间便已推了上来。 昂军加大了攻势,箭雨纷纷扬扬。城门缓缓打开,一大队兵马如决堤的河水一般涌出。 周军亦高举兵器,迎了上去。 一番厮杀开始了。 因为突袭,昂军起先有些乱了阵脚,可到底不是乌合之众。周军被挡在了护城河上。 月光之下,白刃亮如霹雳,划破了夜色,照亮了飞溅的血液,和满地的残肢断臂。有人倒下,再也没有起来,有人跌入了护城河中,宛如融进河水中的一滴水,转瞬之间消失不见,只留下河面上一片殷红。 昂军攻势凌厉,周国的大军竟然有了退却的迹象。 这时,一道身影如同长枪,撕裂了昂军的攻势。 岳疏桐一马当先,恍若将生死置之度外,冲入了昂军之中。她挥舞着利箭,只几下,便为身后的将士们打开了一个关口。 周军趁机从这个关口一拥而上,将昂军逐渐蚕食。 侥幸存活的士卒且战且退,逐渐退回了城中。 岳疏桐率先从架桥车上冲过,将士们紧随其后。此时城墙上的昂军眼见无法阻挡周军的攻势,只得开始着手准备,防备周军攻上城墙。 琴城的城墙缓缓合上,岳疏桐并不着急从城门突破。想也知道,城门之后,一定有刀车在等着他们。 她原定的计策,便是从城墙上攻破琴城。 城墙上的守军还在试图用箭阻挡周军的攻势。此时,周军将士已经迎着箭雨,将云梯推了上来。 同时,已经攻到城墙下的将士们甩出钩强,开始攻城。 昂军自然不会放任周军爬上城墙,开始扔下投掷石块。 可这仍旧没能阻挡周军。 终于,眼见形势危急,昂军竟然抛下了狼牙拍。 原本还能有一线生机的将士们,最终还是被狼牙拍要了命。 高耸的城墙此时宛如一道天堑。 昂军又趁势推来籍车。一时间,木桩和石块雨点般落下。 周军开始落入下风。 岳疏桐见状,心急如焚。 再这么下去,只怕她的人全部都要折损在这里。 终于,在她的身后,一阵阵利箭飞出,直冲城墙而去。 终于来了! 岳疏桐心中顿时有了底气。趁着昂军一时慌乱,她握住钩强,飞身而上,很快便攀上了琴城城墙。 她怒目圆睁,满身血污,杀气凛然,仿佛是从凡尘之中行走,沾染了一身尘垢的将星,今日将荡平所有敌人。 将士们紧随其后。 又是一场拼杀。 昂军的将领竟然是一群贪生怕死之辈,眼见岳疏桐上了城墙,他们竟然扔下了众多士卒,自顾自地逃命去了。 岳疏桐心中半是鄙夷,半是欣喜。 周军胜局已定。 还在城墙下的将士开始用撞车撞击城墙,没多久,城墙上便被撞出一个豁口。 周军从这个豁口,攻入了琴城。 一边,是士气正旺,一边,已是强弩之末。一个时辰后,琴城终于被攻破。 此时,天际破晓。 东方现出一抹妃色的朝霞,如梦似幻,像是这一场恶战杀伐太重,血流成河,浸染到了天幕之中。 岳疏桐站在城墙之上,有些恍惚。 她的眼前,是一片广阔无边,她的脚下,是一场人间炼狱。 “岳副将,已将琴城大小官吏尽数关押。”赵校尉上前道。 “辛苦了。”岳疏桐看向身边的人,声音中满是疲惫,“该如何对待琴城百姓,你们是知道的。” “副将放心。” 同赵校尉一道上来的,还有一队士卒。他们是来清理城墙上的残骸的。 他们的眼中,没有半点打了胜仗的欣喜,至于死里逃生的后怕,和见惯了杀戮的麻木。 岳疏桐看到一具尸首被拉起,那死气沉沉的面孔正迎着旭日东升,已经干涸发黑的血液在苍白的肤色的映衬下,触目惊心。 她记得那个人,是齐沿庆功那晚,向她敬酒,说着跟着她就战无不胜,说着快要回家见到孩子和母亲的将士。 可是他还是长眠于他国,回不去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一阵心酸袭来,岳疏桐只觉得眼眶一热,却没有落泪。 或许,她的心也渐渐麻木了。 好在她不会有彻底麻木的那一日。所以,在她的热血未凉时,还能为麾下的将士们悲痛和难过。 但一想到她也终有一日,也会与将士们归于一处,岳疏桐心中竟有了些许慰藉。 第232章 军中生事(一) 岳疏桐与谷铭会合了。 “你的法子太过冒险了。”谷铭道。 “可是我们还是赢了。”岳疏桐毫不在意地笑着。 “我一直都担心会误了时辰,如今看来,一切进行的还算顺利。” “多亏了谷将军的那一阵箭雨,不然,这么多将士,只怕都要死在昂军手下了。”岳疏桐抬眼看向身旁还在忙碌的士卒,道。 “应该说,多亏了你的计策,把昂军耍得团团转。不然,绝不会拿下琴城。” “谷将军可别忘了向陛下请赏。”岳疏桐笑道,“不是为我,是为了这些将士们。是他们几番出生入死,才将琴城攻下。” “此事,你尽可以放心。” “好,那我也可以谋划接下来的事了。心无和吴钩,一定等急了。” 谷铭沉思片刻,道: “到时,我必须带人过去。虽然阎都大营的兵力已经有所减少,可领兵之人到底是汤驰。心无和吴钩都不是他的对手。我与汤驰,也算宿敌,当初祎州一战,昂国就是由他统军。如今,是该有个了结了。” “也好。谷将军去了,我们的胜算也更大一些。” “走吧,我们去看看城里的情况。”谷铭道。 两人走上了琴城的街头。 岳疏桐看着琴城宽阔的街道,便猜到,从前这里也称得上富庶。可如今,经历了昨晚的战火,一朝易主,虽然周军没有烧杀抢掠,可还是蒙上了一层阴霾。 街边的商铺皆大门紧闭,路上除了周军将士,没有一个百姓。 “将军,岳副将。”赵校尉上前行礼。 “看来,琴城的百姓都很是害怕。”岳疏桐环顾四周,道。 “谁说不是呢。方才,属下遇到了一个年老体衰的更夫,刚想要问路,他一见属下的装扮,立刻逃走了。”赵校尉道。 “将士们没有搅扰城中百姓吧?” “副将放心,属下已经将副将的军令传了下去,只要不是胆大包天,一定不敢造次。” “那边好。这城中大小官吏在何处?” “属下过来,正是想回禀此事。这琴城县令,属下带人找到他时,他已经自刎身亡了。至于其他官吏,大多已经自尽,还活着的,属下已经将他们看押了起来。” “看来这琴城中的官差,大多都是有骨气的,比之那几个逃走的军官,强出不少。”岳疏桐有些唏嘘。 “可不是。属下并没有伤及他们的尸体,让他们的家人好生收走了。那几个被看押的官吏该怎么处置?”赵校尉问道。 “他们都是什么品级?” 赵校尉思索片刻,道: “除了一个太尉,还算是个官,其余的,不过是府衙中的小吏罢了。” “若是他们不做反抗,只想活命,那就成全他们。想回家,就让他们回家,想继续在衙门做事,那就去做。左右琴城还有大小事务要办,我们的人对这里还不熟悉,正好让他们帮忙。” “是,副将思虑周全。属下这就去办。”赵校尉离开了。 进攻阎都的日子已经选好。谷铭带上一队轻骑,于夜间出发了。 岳疏桐则留守琴城。一来,防备昂军的反扑,二来,谋划后续的战事。 她的面前平铺着一张昂国的地图,思绪纷飞。 此时的昂国宫中,一定已经炸了锅。 一月有余,曾经的手下败将便反败为胜,不仅夺回了被劫掠的国土,还攻下了他们的城池。 但到底只有两个城镇,昂国国君只会想着反戈一击。若想让他害怕,不拿下昂国的几个州郡是不行的。 岳疏桐的视线在地图上流转着。 好在,等阎都也被攻下,都州其他的城池便也不在话下。到时,她和谷铭,只需率军长驱直入,拿下整个都州,便如探囊取物。 接下来,便是都州西面的奉州。 岳疏桐心中默默定下了计划,开始动手收起地图。 这时,又是那阵熟悉的剧痛涌来。岳疏桐手一抖,地图滚落到地上。 她忍着这阵疼痛,取出药瓶,吞下了一丸药,才终于止住了痛。 此时岳疏桐的额上已满是汗珠。 这几日事务太多,她竟然忘记了服药。 也不知是忘记用药,还是太过劳心劳力,诀别草发作得更为频繁了。 这样的疼痛,也在提醒着她,日子快要走到头了。 岳疏桐想到了祁安城中还在尽力寻觅灵丹妙药的姜皎。 其实,对于姜皎能找出解药一事,她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 她现在最想的,就是尽快为大周开疆拓土。 “副将,请副将去看看吧。”赵校尉突然跑了过来,打断了岳疏桐的思绪。 “出什么事了?”岳疏桐轻声问道。 许是看到岳疏桐脸色很差,赵校尉愣了一下,但很快回过神来,道: “属下无能,镇不住手底下的几个士卒。他们今日先是饮酒,喝醉了,便去搅扰城中百姓。属下上前劝阻,还被他们打了。” 岳疏桐这才注意到,赵校尉的脸颊上果然有一片青紫。 “带我去看看。” 岳疏桐跟着赵校尉来到了军营之中,刚巧看到几个士卒醉醺醺的,正大吵大嚷。他们的身边,还围着好些将士。 “吵什么!”岳疏桐厉声喝道。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那几个生事的士卒瞬间醒了酒。 “岳副将……我们没吵,没吵……” “赵校尉说,你们在城中欺凌百姓,还打了他。可有此事?” 几人面露慌乱之色,不敢抬头。 “敢做不敢认了?”岳疏桐强忍心中怒火,“赵校尉,你来说,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赵校尉眨了眨眼,道; “他们抢了几个百姓养在家里的鸡鸭,还有……在酒楼喝酒,没给钱。酒楼掌柜一路追到了军营里,还是属下代他们给的钱。” 岳疏桐看出赵校尉有所隐瞒。 “只有这些?” “是,只有这些……” “赵无忧,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老实人,怎么如今你也要偷奸耍滑?是你将我叫来,整治军纪,怎么如今又替他们遮掩了?” “真的只有这些。”赵校尉争辩道。 岳疏桐当然不会相信他的话。 这时,几声女人的抽泣之声,顺着风飘进了岳疏桐的耳中。 她心中猛得一紧。 第233章 军中生事(二) 岳疏桐循着声音走去,来到一处营帐前。 “副将,这里……”有人上前,一为阻拦,二为狡辩。 岳疏桐一把将人推开,钻进了帐子。 营帐里有两位女子,双手双脚被牢牢捆绑着,面露惊恐,梨花带雨。 万幸,她们的衣裳还是完好的。 岳疏桐怒火中烧。 “这是怎么回事!” 士卒们皆垂头不语。 “怎么,你们还在想着该怎么狡辩?”岳疏桐冷声道。 “副将,不是我们,不是我们将她们绑了来的。”立刻有人将自己摘了出来,“是二牛和大虎,还有石子,是他们把人绑来的。” 岳疏桐怒视着三人,那三人早已吓得脸色煞白。 不等他们狡辩,岳疏桐先上前将两位女子松了绑。 “二位姑娘,实在是对不住,是我治军不严。”岳疏桐赔礼道。 那两位女子战战兢兢,仍旧面露惊惧之色,直直地看着岳疏桐,说不出话。 “赵校尉,你去备车,然后将这三个禽兽不如的混蛋关起来!等我回来,再好好审问他们。若是他们逃了,一切的罪责,由你一人承担。”岳疏桐厉声道。 “是,是,属下遵命……” 而后,她柔声对两位女子道: “二位姑娘,我送你们回家吧。” 听到“回家”二字,两位女子终于有所反应,用力点了点头。 车很快备好,岳疏桐扶着二人上了车,她则坐在前面,挥动马鞭,驱车赶往二人方才所说的住处。 马车在街巷里拐来拐去,终于进了一条荒凉的小巷,停在一间破败的瓦房前,门口坐着一位年老体衰的老汉,正抹着眼泪。 “爷爷!”二人凄厉地叫了一声,跳下马车,扑进了老汉的怀中。 老汉怔愣了片刻,回过神来,抱住二人,痛哭不止。 “好孩子,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岳疏桐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万分愧疚。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良久,老汉抬起头,擦了擦眼泪。 “姑娘,是你救了我的两个孙女?这可让我怎么报答姑娘的大恩大德!”老汉说着,就要跪下。 岳疏桐立刻搀住了老汉。 “不,老人家,千错万错,都是我的不是。是我治军不严,愿受老人家的责罚。”说罢,岳疏桐跪在了老人面前。 “治军?你……”老人面露疑惑,不断上下打量着岳疏桐。 岳疏桐今日只着一身短打,并未穿盔甲,故此,老汉并不知晓她是军中将领。 “爷爷,她是……是那些人的领头的……”一女子小声道。 “竟然是你?早就听说周国那边的兵,为首的是一个女子……”老汉的声音顿时有了几分恐惧。 “是我。老人家,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约束好手下人,才让他们险些伤了二位姑娘。我不敢奢求老人家的原谅,只求老人家保重身子,我以命人将那几个混蛋关押,定会严加处置,还老人家和二位姑娘一个公道。”岳疏桐再次赔礼道歉。 老人站起身来,面色涨得通红,手指颤抖着指着岳疏桐,胸膛不停地起伏着。 “你们这些人,先是打我们,又欺负我们。我这两个姑娘,打小没了爹妈,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好容易,长到这个年纪,生了个水葱似的模样,今天一早,刚开门,就撞上那几个畜生,将人抢了去。虽然,如今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可若是传扬出去,让我两个姑娘怎么做人!你这个领头的,你……你是怎么管人的!我说这些话,也不怕你把我怎么样,反正我也没几年了,或杀或剐,随你去。但我只有一件事,我就是即刻死了,我也要给你要个公道!”老人说到激动处,不断地用手中的拐杖杵着地面。 “老人家或打或骂,我不敢有二话。”岳疏桐垂首道。 “你,你这个……”老人高高举起拐杖,重重地打在了岳疏桐的身上。 岳疏桐一声不吭,任由老人殴打。 但那老汉到底上了年纪,再加上动了气,只打了一下,身形便有些摇晃。 “爷爷,快进去吧。到处都是她的兵,我害怕……”一女子哭道。 “进去,进去……”老汉在两个孙女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进了院子。 岳疏桐这才抬头,看着眼紧闭的木门,落下泪来。 方才肩上挨的那一下,疼得厉害。 但她不是为疼痛而落泪。她受过比这疼痛重千倍万倍的伤。 她只是觉得无比的内疚和愧怍。因为她的疏漏,受到伤害的何止是这无辜百姓,还有从前的她。 岳疏桐自然不会怪那位老汉。若是她遇到这样的事,也一定会如此。 她缓缓起身,驾车回了军营。 还有人没有为此付出代价。 见到岳疏桐回来,军营上下皆大气都不敢出。 “赵校尉,将那三人带上来,我要好好审一审。”岳疏桐进了营帐,道。 人很快带到。 “把你们做过的事,给我老老实实,一字不落地交代清楚!” 三人全身一颤,支支吾吾。 “还不肯说?难道一定让我用些手段?” “不,岳副将,我说,我说!”二牛膝行上前,高声道,“今天一大早,我和他们两个,在城里闲逛,不知怎么的,就逛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这时候,一户人家门开了,出来的是两个很是标致的女人。大虎说,左右无事,四下也无人,不如……不如玩一玩,大不了给几个钱……石子也同意了,但我没答应。副将明鉴!副将明鉴!”说罢,二牛叩头不止。 “你胡说!我没答应,是你先同意的!你还说,把她们带回军营,让弟兄们也乐一乐。”石子立刻反驳。 “你冤枉我,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是你说的,是你!” “岳副将,不是我最先提出的,是二牛先动了歪心思!”二虎立刻道。 霎时间,三人互相攀咬,吵得不可开交。 岳疏桐只觉得头痛不已。 “你们给我闭嘴!”赵校尉立刻上前,将他们踹翻在地。 第234章 整肃军纪 “我三令五申,不得欺凌城中百姓,你们违抗我的命令不说,还想扰乱全军,拉所有将士下水。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掳走两个无辜的姑娘,目无法纪,同那些贼寇山匪有何区别?若不是赵校尉前来报我,只怕你们这几个混账要酿成一桩惨案!”岳疏桐怒道,“你们家中难道就没有女眷?你们可曾想过,如果今日被掳走的,是你的家人,你们该当如何?!” 三人涕泪横流,只顾叩头求岳疏桐饶命。 “你们只求我饶你们性命,就不反思自身的过错?” “岳副将,属下知错了,知错了……”三人忙道。 “若我没有让我抓到现行,只怕你们也不认错。”岳疏桐冷冷道,“若不处置你们,我日后也不必管束军中将士了。传我令,二牛、大虎、石子三人,违抗军令,饮酒生事,欺辱民女,此罪行人神共愤,拖出去,斩于辕门之外;今日参与此事之人,无论军职高低,打五十,不,七十棍,已正军中风气。若是日后再有人胆敢效仿贼匪流寇,欺男霸女,劫掠财物,同二牛三人一个下场。” 守在一旁的士卒一拥而上,将二牛三人拖了出去。任凭他们如何嚎叫求饶,岳疏桐都不为所动。 “岳副将,二牛等人死不足惜,只是……其余将士们,打七十棍,是否太重了。日后行军打仗,只怕难了。”赵校尉低眉顺眼,小心翼翼,生怕再次触怒岳疏桐。 “若是放任不管,日后行军打仗,才是难了。”岳疏桐道。 “副将说的是,属下去监刑。” “记着,让所有人都过去,让他们好好看看那些混账的下场。结束后,你再过来一趟,我还有事。” “是。”赵校尉快步走了出去。 营帐中只剩下岳疏桐一人。 即便她已下令处死罪魁祸首,可心中的怒火还是无法平息。若她晚来了一步,若领兵的人不是她…… 还会有多少无辜百姓惨遭不测,她不敢想。 小时候,岳疏桐不是没有听说过士兵欺凌百姓,抢夺财物的事。正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想来,在此之前,这军中上下的风气,一向如此,不然,二牛等人也不会这般有恃无恐。 他们或许是觉得,岳疏桐的命令,同以往的将领的命令一样,不过是为了面上好看罢了,至于底下人如何,是不会管的。 可他们错了,岳疏桐不是那些世家子弟出身的将领,她是农家的女儿。那些百姓的伤痛,她感同身受。 岳疏桐就这么胡乱想着,直到赵校尉过来,她的思绪才被拉回。 “岳副将,二虎等人已经伏法,其余人等皆已受刑。副将可要去看看?” “不急,”岳疏桐摆摆手,“赵校尉,我问你,方才明明是你要我去管束二虎他们,为何我要一探究竟时,你却又替他们遮掩?” “这……”赵校尉一时语塞。 “说。”短短一个字,却带着十足的不可违抗的气势。 赵校尉只得道: “属下是怕副将动怒,于身体无益。” 听到赵校尉这么说,岳疏桐大失所望。 她本以为此人是难得的老实人,谁料他也会偷奸耍滑。 “赵无忧,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的前程,全靠你这次的回话了。”岳疏桐语带暗示。 赵校尉犹豫片刻,跪下道: “副将赎罪。属下起初请副将出马,前去管束众人,也是想让二牛及众将士及时止损,不要铸成大错。也是着实害怕,副将若是施加刑罚,会乱了军心,毕竟,从前付括统军之时,对这些事,向来是不闻不问的。至于替他们遮掩……此事是属下一时糊涂。那大虎同属下是同乡,属下也是为了一点情谊才……请副将赎罪!” “实话?” “若有半句虚言,属下自请斩首示众。” “好,”岳疏桐点了点头,“赵无忧,你虽并无大错,但因你的私心,险些误了大事。你身为校尉,管束手下将士,乃是你职责所在,可你竟想着徇私枉法,只顾同乡情谊,不顾军令如山。你从军多年,这样的过错,原不该有。” “副将说的是,属下听凭副将处置。” 岳疏桐看着眼前的男子,思虑片刻,道: “付括之前,你本是谷将军麾下的将士,还是等谷将军回来,由谷将军来做决断吧。” “是,谢副将!”赵校尉感恩戴德。 岳疏桐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 “你再去替我准备些东西,最好是米,面,菜蔬这些,待备好后,我带上,亲自去那二位姑娘家中赔罪。” 赵校尉领命而去。 岳疏桐走出帐子,来到军营外。只见前方空地上,留着一大滩血迹,阳光下,红得刺眼。 她又转身去了军中医士处。 营帐之中,满是惨叫连连的士卒。他们皆趴着,从腰下到大腿处,一片血肉模糊。 一见到岳疏桐进来,众人噤若寒蝉。 “我希望,今日的这一顿棍棒,能让你们记住,有些事,是万不可做的。我们都是寻常百姓出身,只要有我一天在,无论何时,绝不准再发生向今日这般伤天害理,将黑手伸向那些无辜之人的事。”岳疏桐朗声道。 “属下遵命……”众人声若蚊蝇。 “我知道,你们当中,定有不服的。会想着,明明从前,做这样的事,不会有谁管,为何独我多事,一定要横加干涉。你们可曾想过,若每一个士卒都同你们这般,你们的妻儿父母,兄弟姐妹,也定会有一日,经历如今日这样的事。到那时,还会不会有人救他们一命?你们又能否护住他们?” 营帐中一片寂静,只听到喘息的声音。 “我会让医士医好你们的伤。无论你们是怨我,还是恨我,我只希望你们能记住这次的伤痛,不再犯同样的罪。”说罢,岳疏桐转身走出了营帐。 其实,她还有话未说出口。 她让人医好那些士卒,并不代表,她原谅了他们的过错。 因为他们所做的事,本就是不可饶恕的。 第235章 心无归来 岳疏桐回到营帐时,赵校尉已经将她吩咐的东西准备好了。 她便带了两个人,又拿上一些钱,往那两位女子的家中走去。 今日,原本笼罩在琴城的街道上战争的阴霾散去了些,街上开始有一些小摊贩沿街叫卖东西。行人也多了些。 但每一个人都带着一种诡异的谨慎,小心翼翼,察言观色。 一路上,岳疏桐遇到的每个人,一见到她,无不惊慌失措,躲得远远的。仿佛岳疏桐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从阴司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除了由着他们去,岳疏桐并没有别的法子。 三人终于走到了那处小巷。 岳疏桐远远便看到院门敞开着。 待走近,果然见到那两位女子正在院中忙着什么。岳疏桐刚想开口,却已被二人发觉。 “快走,快走。”二人大惊失色,躲进了屋中。 岳疏桐心中更为歉疚。 “把东西放下,我们就走吧。”她轻声道。 跟随岳疏桐而来的士卒将米面菜蔬放在院中,岳疏桐又将装着银钱的荷包藏在其中,就带人回去了。 她深知,这些东西,根本无法抚平对那两位女子的伤害。 回到军营时,赵校尉来报,说谷铭派人送信来了。 岳疏桐急不可耐地将人请了过来。 “见过岳副将。” “快说说,阎都那边如何了?”岳疏桐催促道。 “是。谷将军昨日已经带兵进攻了,虽未能直接那些阎都城,却也重挫了昂军。若没有援军,仅凭留守在阎都的兵力,根本无法主动进攻我军。今日属下过来前,谷将军就已集结兵马,再次攻打阎都城,已经攻破了阎都的东门和北门。谷将军要属下带话给副将,要副将放心,不出两日,就能拿下阎都了。” “太好了!”岳疏桐闻言大喜过望。 “属下话已带到,该回去复命了。属下告退。” 岳疏桐起身,亲自将人送出了琴城。 两日后,岳疏桐果然听闻了阎都被攻破的消息。 因太过兴奋,她一夜未眠。 再起床时,便听得外面有人在呼喊。 “姑娘,姑娘!” 是心无。 岳疏桐顾不上被褥还未整理,便循声找了出去。 心无正牵着马匹,往这边跑来。 “心无!”岳疏桐喊了一声,迎了上去。 “姑娘,我终于见到你了……”心无一头扑进岳疏桐怀中,抽泣着,“自从跟了姑娘,还未离开姑娘这么久……” “好了,你哭什么。”岳疏桐抬手为心无擦着眼泪,“你也算是经历了事的,怎么还是说哭就哭。” 话虽这么说着,可岳疏桐自己也红了眼眶。 她一遍又一遍,仔仔细细地看着心无。 心无瘦了,因为风吹日晒,皮肤也黑了,原本光滑的脸颊上多了几道尚未愈合的疤痕。 “姑娘,我真的很想你……”心无说着,又落下泪来。 “好了,来,进来说话。”岳疏桐命人将心无的马牵了下去,拉着心无进了营帐。 “姑娘,你不知道,谷将军带着我们冲锋的时候,我有多害怕。”心无坐在床铺上,一副委屈的神情。 “你从前从未见过沙场血腥,这一回我又不在你身边,真是苦了你了。”岳疏桐轻声道。 “不,姑娘,我不苦。”心无连连摇头,“起先,我是害怕的,谷将军一直护着我。慢慢的,我就不害怕了。” “你可有受伤?千万不要瞒着我。” “我好得很,只受了一些皮外伤,医士已经为我上了药。”说罢,心无挽起袖口,给岳疏桐看手臂上已经包扎好的伤口。 岳疏桐见果然没有伤及筋骨,才放下心来。 “你快同我说说,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依姑娘的命令,到了日子,便和吴钩率兵围了阎都军营,不放一个活物出去。后来,谷将军赶来了,开始带我们攻城。第一天,还是有些艰难的,我们损失了不少人,好在,昂军也没占到便宜。当天夜间,昂军实在支撑不住,只得退回城中防守。谷将军率兵将阎都围了个水泄不通,拂晓之时,趁着昂军休整的时机,派出去两队人马,分别进攻阎都的东门和北门。过了半个时辰,谷将军再次带兵进攻,这一回,终于攻破了阎都的正门。 可是阎都太大了,仅仅攻破正门,还不足以完全拿下整个城池。昂军的将领,就是叫汤驰的那个人,还在负隅顽抗。谷将军便再次将他们围困,准备逼他们投降。我本以为,这一围,要好几天。谁料,不过两日,汤驰身边的人就挟持了他,向我们投降了。” “你们俘虏了汤驰?”岳疏桐双眼一亮。 心无的劲头顿时垮了下去。 “差一点。一个不留神,被他逃了。” “无妨,我们能拿下他一次,就能拿下第二次。”岳疏桐笑道。 “姑娘,我有好些事都不明白,正想问问你。” “什么事?” “姑娘为何不直接率兵攻打琴城,或是阎都,为何要绕那么大一个圈子?”心无歪着头,面露疑惑。 “琴城和阎都也算是昂国的边陲重地,两个城池皆有重兵把守,又有邻近的城池可派兵增援。故此,我们直接派兵攻打,胜算渺茫。纵然是能够拿下,到那时,我军的损失也一定惨重。倘若邻近的城池派兵反扑,我们将无力抵挡。所以,只能先来个声东击西。 我让谷将军率兵往琴城去,故意走漏风声,让阎都和琴城的守军误以为我军将要对琴城用兵。如此一来,琴城一定会加强戒备,阎都也会派人过去支援。他们所有人的心,都放在了琴城上。其实,谷将军在半路,就将兵马分散为几支零散的队伍,藏匿在琴城附近的树林之中。阎都派去的人没有发现我军,却又不敢轻易回来,只能守在那里。 汤驰得到消息,便会猜测,我军的真正用意,或许是攻打琴城为虚,拿下阎都为实。如此一来,他们也会加强戒备,准备抵御我军,无暇顾及其他。此时,就是我们发兵的大好时机。” “姑娘是说,就在这个时候,你带人拿下了齐沿?” “不错。”岳疏桐点头道。 第236章 长驱直入 “可是,昂军一定不会放任我们拿下齐沿的,姑娘就不怕?” 岳疏桐微微一笑,道: “这便是我让你和吴钩带兵围了阎都大营的缘由。汤驰的人没有见到谷将军,他们一定会认为是谷将军声东击西。故此,当你们包围了阎都大营后,汤驰便会猜测,外面统率兵马的人,究竟是谁,是谁有这个胆子。若是谷铭,即便有把握赢,也赢得不容易,元气大伤后,要是再有兵马过来,就难办了。若不是谷铭,就这么冒然交手,他也拿不准,谷铭是否会带人过来,杀他一个措手不及。故此,汤驰不敢派兵夺回齐沿,他害怕给谷铭可乘之机。他进退维谷之时,就是我们在昂国撕开一道口子的最佳时机。” “那姑娘为何又转战琴城,明明阎都离齐沿更近——”心无突然停住,接着呓语似的,“是了,昂军也是这么想的。更何况,谷铭也一直在琴城外。” 岳疏桐含笑,静静地看着恍然大悟的心无。 经过此番历练,心无确实多了一丝沉着,眼神虽不比从前清亮,但更加目光炯炯。 岳疏桐突然感到一丝庆幸,若是她真的离开了,大周的兵马也不至于只能依靠谷铭一人支撑。 “姑娘,接下来,我们该当如何?”心无问道。 岳疏桐略想了想,道: “琴城和阎都两城,于都州举足轻重。如今这两座城池已经在我们手里了,剩下的,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这一回,我要跟着姑娘。” “你怎么不回去跟着谷铭?”岳疏桐存心逗她。 “我为什么要去跟着谷铭?”心无反问道,“我是姑娘的人,就应该跟着姑娘,至于谷铭那边,又用不到我。我就要跟着姑娘。” “那或许,你们要好长时间都见不到面了。”岳疏桐略有深意地笑着。 “不见就不见……”心无小声道。 “世人皆知谷将军神勇,我此次没能领教,你觉得他如何?” 心无顿时来了兴致。 “姑娘不知道,昂军一听到谷铭的名字,就吓得抱头鼠窜了。冲锋时,谷铭一马当先,冲垮了昂军的阵型,一剑便挑掉了昂军将领的脑袋。别说昂军的那些千夫长、校尉、副将,就是汤驰,对上谷铭,都很是吃力。汤驰不过是仗着昂军兵强马壮,若是单拎出来,他根本就不是谷铭的对手。” 心无说罢,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登时涨得通红,又小声说了句“总之,就是神勇非常”,便不再开口。 岳疏桐见状,放声笑了起来。 岳疏桐和谷铭兵分两路,岳疏桐率军从琴城向西,谷铭领兵自阎都往东,逐步蚕食昂国的领土。 昂国自始至终都没能料到周军竟然有胆子打过来,更何况两支兵马同时出击,各城池之间根本无法照应彼此,一时竟难以招架。 岳疏桐作战极为骁勇,多少次将生死置之度外,一马当先,砍下敌军头颅如田间割麦。 将领身先士卒,军中自然士气高涨。 岳疏桐率领的军队,宛如一阵疾风,一路摧枯拉朽,很快便将数座城池收入囊中。 另一边的谷铭,也是同样。 当周军已经占领都州全境时,岳疏桐和谷铭终于会合。 “我没想到,岳副将竟然能应对得这么好。”谷铭笑道,“我还派了人跟在你们后面,以防你们应付不了,我这边可以派人过来。” “如今将军尽可放心了。敢问将军打算怎么奖赏我和将士们?”岳疏桐玩笑道。 “换成旁人,也就罢了,但若是副将,只怕我没这个资格奖赏。我会立刻奏请陛下,替副将和将士们求赏。” “既如此,那我可就多谢将军了。”岳疏桐笑道,“将军此番征战,可受过伤?” “不曾。” “听到了,不曾。”岳疏桐凑近心无道。 心无脸色微红,小声道: “昂军的箭矢是凡品,伤不到谷将军这位将星。” “你们一切都好?”谷铭问道。 岳疏桐垂眸,答道: “我都好。” 若是没有诀别草发作时的痛苦,确实一切都好。 “我没事。跟着姑娘,我会有什么事。”心无道。 “那就好。” “我们虽然安然无恙,可将士们却牺牲了不少。他们也都是有父母妻儿的人,却没来得及给家人留下只言片语。有好些人,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想到同她出生入死的将士,岳疏桐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陛下仁德,一定会给予他们的家人奖赏,以示慰藉。”谷铭轻声道。 “还有一件事。”岳疏桐想到了赵校尉,“赵无忧他犯了错,我本想直接处置了他,可他到底是长久跟着你的人,所以,我想还是先问过你。” “他怎么了?” 岳疏桐便将赵无忧想要袒护犯错的同乡的事细细说与谷铭。 谷铭沉默片刻,道: “军纪须如铁板一块,赵无忧他想要打开一道口子,本就是大错。更何况,他想要袒护的人罪无可恕。我一定从严处罚,绝不姑息。来人,去将赵无忧找来。” 一位校尉领命离去,却又很快回来。 “将军,赵无忧已于昨日对昂国骑兵的进攻中战死。”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岳疏桐心中一震。一时间,她有些恍惚。 营帐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难怪,我自昨日就未见到他,还以为是这些时日太过忙碌,一时顾不上……”岳疏桐喃喃道。 良久,谷铭开口,只说了“罢了”二字。 “将军,姑娘,接下来,我们该进攻哪里?”心无想要将二人拉回来。 岳疏桐回过了神,道: “奉州。” “奉州?为何是这里?此地可是有名的山多林密,好些城池建在山上,易守难攻,并不是一个容易被拿下的地方。”谷铭有些讶异。 “谷将军想要往何处去?”岳疏桐反问道。 谷铭走到桌案前,凝视着地图,用手指点了点。 “易州。这里的城池,大多地处平坦之地,容易攻占。” “既容易攻占,那自然也容易被昂国夺回去。我们若是先拿下这里,莫说继续进军,单是昂军的不断侵扰,便足以牵制我们,与我们无益。” 谷铭笑道: “换成旁人,定会如你所言。可是,领兵的人是我,我有把握,让昂军束手无策。” “是我的不是。毕竟是谷铭谷将军,非等闲之辈所能比。”岳疏桐有些惭愧地笑道。 “你方才所担忧的,我也想到了。只是,我之所以选择率先进攻易州,是因为攻打此处,可以减少我军不必要的损失,留住兵力,好继续推进。” “将军言之有理。” “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何选了奉州?” “我选此处,是因为,若是能够拿下这里,就可以借由奉州,直插昂国腹地。虽有些冒险,可若是真的成了,于我军有不小的益处。” 谷铭思虑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你说的有理。可你千万要想好,我听军中都在称颂你骁勇善战,视敌军兵刃如无物。可是下面的将士们未见得如此。若是赢了,一切好说,若是不赢,只怕军心就要动摇了。” 第237章 论功行赏 岳疏桐沉思片刻,道: “谷将军所言甚是有理。不如……我带七千人,往奉州去吧。” 这个提议更为大胆,谷铭着实一惊。 看谷铭还想再说些什么,岳疏桐忙道: “谷将军方才说,奉州多为山地,想来,若是带过多的人马行军,很是不便。可如果带七千人,行军也能快些;碰上昂军阻击,也不至于全然无法应对。进可攻,退可守。” 谷铭眼见拗不过岳疏桐,只得叹了口气,道: “你既这么说,想来心中定时已经有了成算。那我拨给你七千精锐,你要万事小心。若是战况真的不利,你莫要恋战,务必撤军。” “多谢谷将军。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心无就全赖将军照看了。” “姑娘,你又要扔下我!”心无立刻道,“我要跟着姑娘!” “心无,我此次出征,风险太大,绝对不能带上你。你就安心跟着谷将军。”岳疏桐耐心劝道。 “既然风险太大,姑娘就不要,冒这个险。不然,就将我带上。” 这是心无头一回说出违抗岳疏桐的话。 岳疏桐怔愣了片刻,口吻有些斩钉截铁: “这是军令,不得违抗。” 心无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说出口。 事已敲定,岳疏桐带着兵马,择机出发了。 而谷铭写好了捷报,命人送至祈安城,又将留下的人等安排好后,便向着易州进发了。 一路上,心无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谷铭见状,便宽慰她道: “你还不相信你家姑娘?” “我相信。但是我不相信昂军的刀剑。”心无闷声道。 “她一定会没事的,放心吧。” “你要我如何放心。”心无没好气道。 谷铭只得笑笑,怕招致心无不快,没再多言,只是安排了几十人,去寻岳疏桐,悄悄跟在后面,如若出事,速来报他。 心无的脸色才终于没有那么阴郁。 攻打易州比谷铭原本设想的还要容易。 不知是不是周国攻占都州的消息还未传来,易州的大小官僚和守军没有丝毫防备,每一个人都十分懈怠。周军兵临城下时,他们还全然不知。 谷铭率军进攻易州的第一座城池时,恰是深夜。城墙上的守军打盹的打盹,划拳的划拳。谷铭趁此机会,先是命弓箭手放箭,趁着守军惊慌失措,伤亡惨重之时,发起进攻。 不到两个时辰,谷铭竟然已经拿下一城。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趁着大获全胜,士气高涨之时,谷铭继续向易州腹地进军。 不过十几日,周军已经攻占了易州一半的城池。 此时,段泓的嘉奖全军的圣旨和赏赐也送到了军中。 圣旨中不仅对岳疏桐和谷铭的战功,以及全军将士们的英勇极尽称赞,还为谷铭和岳疏桐加官进爵。 谷铭升为辅国大将军,岳疏桐晋为镇军大将军,心无升任昭武副尉,吴钩皆升为昭武校尉,其余有功之人也论功行赏。 一时间,军中上下皆欢欣鼓舞。 “辅国大将军,怎么不见镇军大将军?小人来之前,陛下特地叮嘱,一定要小人看一看镇军大将军。”前来宣旨的寺人问道。 谷铭一时语塞,犹豫着该怎么回答。 他不敢欺君,深思熟虑后,只好如实相告。 寺人听完来龙去脉,果然蹙起了眉头。 “镇军大将军竟然以身犯险……这若是让陛下知晓了,岂不担忧。” “还请大人回禀陛下时,多多遮掩。镇军大将军也一定不想让陛下牵挂。”谷铭道。 寺人叹了口气,道: “陛下乃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任凭小人如何遮掩,陛下也定能猜到一二。更何况,小人并无欺君的胆子。” “大人,若是陛下问起,还请这般答复。此次的几次胜仗,皆是由镇军大将军出谋划策。镇军大将军能征善战,运筹帷幄,并非冒失之人。她既然有了这样的决断,定是有了把握。况且,我也派了人,暗中跟着,若是事情有变,我会立刻率军接应,定保镇军大将军平安无虞。” “也好。”寺人点了点头,“若是将军日后见到镇军大将军,还请代小人转告,说陛下在宫中一切都好,只是甚是思念镇军大将军。” “好。” “还有,小人此次前来,还为二位将军及昭武校尉和副尉带来了一些东西。”寺人话音落下,身边跟随而来的侍从们立刻抬上了几只大箱子。 箱子一一打开,里面是堆满了各色物件。 “将军,此为老大人和夫人托小人带来的;副尉,这些是贤则公主殿下命小人带给镇军大将军和副尉的;还有这些,是陛下命小人带给镇军大将军的。” 谷铭看着箱中的东西,不禁笑了。 “多谢大人费力带来,还请大人代我转告家中父母,就说我一切都好,请他们不要挂念。” “一定,一定。” “大人一路赶来,着实辛苦,在军中住几日再回去吧。”谷铭挽留道。 “多谢将军,只是小人还须快些回去复命,只怕要拂了将军美意了。”寺人婉拒了谷铭的盛情。 “既如此,那我派一些人护送大人至祎州。” “有劳将士们了。” 谷铭立刻派了一队人马,护送着寺人等一行人离开。 “公主真是有心了,还特地为我和姑娘制了衣裳和靴子。”心无从箱中翻找着,有些感伤。 “心无,如今在军中,你可要称你家姑娘为将军了。”谷铭一边收着父母为他送来的东西,一边笑道。 “无论如何,她都是我家姑娘。”心无抬手拭泪,“我这几日,总是梦见姑娘,也不知道她如何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谷铭暗暗叹了一口气。 诚然,自他与岳疏桐分别,如今已快二十日,派出去多少斥候,也没有带回一点关于岳疏桐的消息。 他派去跟着岳疏桐的人也没有传信来。一时间,谷铭不知是好是坏。 “且放宽心,我相信,岳将军一定会安然无恙的。”谷铭宽慰着心无,也在安慰着自己。 第238章 将军归来 春日在烽烟中逐渐销声匿迹。人只觉得天渐渐热了,分不清究竟是夏日已到,还是战场上烽火炎炎 谷铭不负众望,已经打下了易州全境。再往前四个州,便是昂国都城了。 可岳疏桐还是迟迟没有消息。 心无再也等不下去,坚持要单枪匹马去奉州找人。谷铭和吴钩将人拦下,劝了又劝,心无才答应再等两天。若是两天后,还是等不到岳疏桐的消息,她一定要去找人。 万幸,在众人惴惴不安又等待了一天后,有士卒来报,说岳疏桐回来了。 心无飞奔而出,只见岳疏桐风尘仆仆地站在辕门外。 “姑娘!”心无飞扑上去,紧紧抱住岳疏桐,“姑娘,你怎么也不传消息过来,让我好生担心……”说着说着,心无抽泣起来。 “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岳疏桐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可安好?” “我都好。” “岳将军,你不知道,心无她有多担心你。”谷铭也跟了过来。 “无法,我怕走漏了风声,不敢传半点消息。”岳疏桐抬头道。 看着眼前的岳疏桐,谷铭不禁怔愣住了。 此时的岳疏桐,瘦得惊人,眼下还有两片乌青,虽然双眼依旧炯炯有神,脸上带着笑,可却能看出,她很是疲惫。 不用猜便知,她一定是终日奔波,刀光剑影中杀出一条血路,许久都未能好好歇息。 奉州的战事,定是十分艰难。 “谷将军,我有要事要同你相商。” 岳疏桐的话让谷铭回过了神。 “快进去,快进去歇一歇。”谷铭道。 岳疏桐进了帐子,并不肯坐,只是站着。 “不能坐,若是坐下,就起不来了。”她道。 “奉州那边如何?”谷铭问道。 “虽然不容易,但好在拿下了一些城池。”岳疏桐轻描淡写。 “跟你去的人呢?” “我让他们留守在奉州,我回来,找谷将军再借一些兵马。之前我带去的那些人,有好些已经战死沙场了,现如今,我那边,人手不够……”说起牺牲的将士们,岳疏桐的眸子暗了暗,有些伤感。 “既然是要调兵,你让人传信过来就好,何必亲自跑一趟。”谷铭面露担忧之色。 岳疏桐摇了摇头。 “我执意回来,一来,是想看一看心无如何了,二来,也是因为,奉州那边,远不如易州简单。奉州的将领和官员并非等闲之辈,虽然他们的兵马不是我军的对手,但他们也不甘就此落败,常常派出斥候伪装成寻常百姓,几次三番刺探消息,还集结了一些人,趁着夜色,暗杀我军将士。我现在,也只是强撑着,让昂军摸不清军中实情。若是派人回来,这一路上太过凶险,一旦走漏了消息,让昂军知道了我军已经疲于应对,只怕他们会立刻集结兵马围剿我们,到那时,就难办了。” “你立刻就要走?” “立刻就走。” “还是我带人过去吧。你与心无也许久未见了,更何况,你长途跋涉,身子一定吃不消。” “不,我已经有了安排,战前换将,乃是兵家大忌。”岳疏桐坚持道。 谷铭无奈,道: “那我给你一万兵马。” “太多了,七千便好。” “姑娘,这次,你就带上我吧。”心无道。 岳疏桐还是拒绝了。 心无只得目送岳疏桐渐渐远去。 她心中隐隐觉得,岳疏桐此去所面临的,比之以往,更为凶险。 谷铭拿下整个易州之后,便驻扎在原地,并未继续进军。 有士卒询问缘由,谷铭便答,是为了提防昂军的反扑,同时好好谋划接下来如何对昂国用兵。其实,除此之外,他也是想要等一等岳疏桐。万一岳疏桐遇到了什么不测,他也能立刻带兵增援。 更何况,即便他要继续进军,心无也会借口留下,等着岳疏桐的。 两人每日牵肠挂肚,就这么又过了十几日,终于等到了岳疏桐派来的斥候。 斥候气喘吁吁,衣衫褴褛,但精神却很好。 “将军,岳副将命属下来报,奉州全境,已尽归我大周了。” “你家将军在何处?”谷铭忙问道。 “岳副将说,约莫再过个几日,等她稳一稳局面,就回来。” 喜讯像是一捧清凉的泉水,一瞬间浇灭了心无和谷铭心中的那团火。 此时二人终于舒了一口气。 几天后,岳疏桐如约而至。 三人再次见面,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谷铭先开了口。 “你在奉州的时候,陛下传旨,封你为镇军大将军,心无也被升为昭武副尉。” “太好了。”岳疏桐喜形于色,拉住心无,“我们心无,如今可是有官职的人了。” “要是没有姑娘,哪里有我的今日……”心无说着,又想流泪。 “哭什么,你现在也有了一官半职,千万不可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岳疏桐劝慰道。 谷铭将段泓的圣旨递给了岳疏桐。 岳疏桐缓缓展开,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圣旨上的语句。 那副神情,不像是为了加官进爵而欢欣鼓舞,倒像是终于得见故人笔迹的欣喜。 “来传旨的寺人还说,陛下说,在宫中一切都好,只是很是挂念你。” 岳疏桐闻言抬起头,缓缓收好圣旨,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我又何尝不挂念陛下……” “姑娘,公主还让人给我们带了东西,我都收好了。”心无道。 “我们出门在外,师姐一定很是担心。待会儿,我写一封家书,让人送给师姐和陛下,也好让他们安心。” 心无点点头,道: “我真想赶快打完仗,这样,我们就能回去了。” 岳疏桐的心像是被一根针刺了一下,隐隐作痛。 之前在奉州,因为战况紧急,她常常一熬就是几个通宵不肯歇息,体内的诀别草的发作也更勤,更严重了。因为劳碌,如今诀别草已经不会致使她像从前一样频频感染风寒,而是直接用毒性折磨她。 为了压下毒物发作时的痛苦,她只能更为频繁地服用姜皎给她的药。现如今,那些药就快要吃完了。 有时候,岳疏桐也会想,她带兵打仗,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断。若是留在祁安城中,好好调养,是不是可以多活一段时日,也能多陪一陪段泓和向只影。 可是,当她一看到军中那些将士们,便不再后悔当初的决定。 只有以武止戈,彻底了结了战事,将士们,还有百姓们才能真正安居乐业。 她受万民之养,理应用这副残破之躯去为百姓,为大周做最后一件事。 更何况,这也算是了却了她长久以来的心愿。她也算做了一回英雄豪杰。 第239章 使臣到访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接下来该当如何。”谷铭道。 岳疏桐回过了神。 “不如,先停一停。” “何出此言?” “自打我们同昂国开战,将士们便一直疲于奔命,片刻不得歇,人困马乏。左右我们已经拿下了昂国三个州,不如让将士们先休整歇息。”岳疏桐道。 “可若是贻误了战机,昂军开始反扑,这却如何?”谷铭有些顾虑。 “他们未必会立即反扑。骤然丢了大片领土,此时昂国朝堂之上,一定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岳疏桐笑道。 “你是说,昂国或许会同我大周议和?” “不错。”岳疏桐点头道。 谷铭蹙起了眉,思索着什么。 “不过,你放心,议和是一定会破裂的。”岳疏桐看出了谷铭的心思,道。 “为何?” “我大周对昂国兴兵讨伐的一大缘由,就是昂国拒不交出司徒熠。若是昂国当真有议和的心思,司徒熠一定会尽全力从中作梗。就算是昂国最后真的交出了司徒熠,我们也绝不可能将已经吃下的土地退还给昂国,不然,将士们的血岂不是要白流了。故此,和谈一定会破裂的。至于昂军反扑一事,我想,他们当下应该不会轻举妄动。若是能一举击退我军也就罢了,若不能,哪怕只是双方僵持住,他们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你说的有理。”谷铭点头道。 “可是,姑娘,”心无开口了,“昂国的人也一定知道,我们不可能退回去。” “所以他们一定会做两手准备,明面上,同我们和谈,暗地里则开始整备兵马。”岳疏桐神色严峻,眸子有些晦暗,“心无,传令下去,命全军将士们好好休整,日后还有好多场硬仗要打呢。” 一切如岳疏桐所料,昂国果然派了使臣,来到军营之中,想要面见岳疏桐和谷铭。 “姑娘,那使臣在外候着,姑娘要不要见一见?”心无问道。 “他们来了多少人?”岳疏桐翻看着兵书,头都不抬。 “只有一个。这也是奇了,只有一个人,还敢闯我军营。姑娘,他们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岳疏桐笑道: “谋算一定是有的。不过那使臣只身一人前来,也算勇气可嘉。我倒想见一见这位使臣,让他进来吧。” “那要不要通禀谷铭?” “不必了,不过是说些车轱辘话,我一个人就好。”岳疏桐合上书,闭目养神。 心无转身离开,不多时,便领着昂国使臣回来。 “将军,人带到了。” 岳疏桐缓缓睁开眼睛,只见心无身后,立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 “见过将军。早就听闻周国军中有一女将军,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可当百万师。今日一见,果然器宇轩昂,不同凡响。”老者奉承着岳疏桐,放低了身量。 “老人家谬赞了,岳某不过凡夫俗子。倒是老人家,虽然有年纪了,却还是精神矍铄。”岳疏桐客气地回敬着,上下打量着老者。 老者看上去六七十岁的样子,这个年纪,若是在周国的朝堂之中,除却肱股之臣,尚未找到接替其位子的人的大臣,其余的,皆已经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去了。昂国派出这样一位老者,若不是朝中无人,便是担心有来无回,只有这老人家才有胆量,敢只身入敌军大营。 “老人家,请坐。”岳疏桐示意老者坐在一旁。 “多谢将军。”老者拱了拱手,坐了下来。 “老人家此次前来,有何贵干?”岳疏桐装作不知其意图。 “老朽来面见将军,是为了商议一件要事。近几个月来,贵国大军长驱直入,如今我国已有三州被贵国占了去。兵戈再起,百姓长别故土,一路颠沛流离,苦不堪言。我国陛下仁厚宽和,不忍见百姓如此惨状,亦不想看着无数将士战死沙场,沦为孤魂野鬼,特差老朽前来,同将军商议,可否歇了兵戈,让两国百姓自此安居乐业,将士们亦可返还故里,同家人团聚。”老者皮笑肉不笑。 看着老者虚伪的神情,岳疏桐只觉得好笑至极。这样仁厚宽和的人,不仅将他国使团赶尽杀绝,还派出使者在朝堂之上公然羞辱一国之君及满朝文武。从前昂国侵占周国国土,劫掠财物粮食,驱赶着周国百姓如犬鸡一般时,昂国国君没想过百姓苦不堪言。昂军悍然进攻,屠戮周军将士时,昂国国君也没有想过那些将士是不是会沦为孤魂野鬼。如今被打痛了,倒做出一副怜悯众生的样子。 “看来老人家是来求我军就此停住,不再进军?”岳疏桐冷笑道。 “想要止住兵戈,这是其一,至于这其二嘛……这份家业,乃是祖宗打下的,若是有半毫差池,都无颜面见列祖列宗。我家陛下有言,贵国若是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只要不过分,陛下一定会考虑的。”老者依旧是那副假惺惺的笑容。 “若是这样,那此事我便不敢做主了。还请老人家回去禀明贵国皇帝陛下,就说兹事体大,岳某只是臣子,不敢擅自答应,还请贵国向我们陛下说明此事为好。”岳疏桐将这个烫手山芋扔了出去。 “将军过谦了,据老朽所知,将军同贵国陛下,情谊匪浅,想来,此事也不是全然不能做主。”老者并不想就此罢休。 岳疏桐冷下脸来,道: “老人家这话差了,无论本将军同陛下有怎样的情分,都绕不过君臣二字。心无,送客。” 老者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心无已经上前,半拉半请地将老者带了出去。 第240章 祁安来信 “这个老东西,他说什么祖宗挣下这份家业,有差池就无颜面见祖宗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大周的国土也是祖宗挣下的。从前三番五次地挑衅我们,那般嚣张跋扈,如今吃了亏,就开始装腔作势了,像我们欺负了他们似的。”心无一回来,就气鼓鼓地,怒骂道。 “好了,不必同他们生气,不值得。”岳疏桐风轻云淡道。 “我以为,昂国派人来求和,能派个多么有本事的人来,就像书里写的那样,三寸不烂之舌可抵千军万马。不成想,竟然来了一个草包。”心无撇了撇嘴,很是不屑。 “那个使者也是有年纪的人了,能在朝堂之上混迹多年,不会是个简单的人。他一定心知肚明,我们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退兵。此次前来,只怕是为了探一探我的口风。” “看来,他们说着要议和,心却不诚,真是虚伪。” “且看着吧,仗还是要打的。”岳疏桐的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其实,两边不过都是试探,好清楚彼此的底线是什么。” 这时,营帐外传来隆隆雷声。 岳疏桐的视线穿过撩起的门帘,望向外面,只见天空已经被黑云严严实实地遮蔽了。狂风也在此时席卷而来,一场大雨瞬间便从空中倾泻而下。 昂国的天气,就是这么风云易变,上午还是晴空万里,下午便是大雨倾盆。 心无将门帘放下,隔绝了飞溅到营帐中的雨滴。 “凭这场仗怎么打,有姑娘领着我们,一定能赢。”心无道。 “你这般信我?” “信,当然信。我不信姑娘,还能信谁呢?难道姑娘不信自己?”心无面带讶异,似乎是不明白岳疏桐为何这么问。 毕竟,长久以来,在她的眼中,她的姑娘几乎是无所不能的。 岳疏桐正色道: “前几次同昂军的交战,之所以能取胜,一来,是我军军中没有可堪大用的将领,不能阻敌,让昂军占了不少便宜,他们便不将我军放在眼中,以致大意轻敌,才吃了败仗。二来,是我们这几次进攻,都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再加上,他们或许是了解谷铭的,但是他们对我却一无所知,故此他们摸不清我的路数,我才能侥幸取胜。如今我军放缓攻势,刚好给了他们喘息的时机,兴许用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做好万全准备,再次与我们大战一场。” “可是,我们如今正在休整,难道就放任他们准备好一切?”心无急切道。 “我们若是继续进军,将士们是撑不住的,到那时,形势未见得对我等有利。”岳疏桐神色如常,“况且,他们既然有心求和,那我们不如配合他们,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心无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她一向相信岳疏桐,最终没有说出口。 岳疏桐和谷铭率部在易州扎营,这一次,岳疏桐对麾下将士们的管束更为严格,也因为从前那些与二牛等人一起,意图侮辱民女的士卒还在军中,每日拖着已经残废的身子蹒跚而行,震慑着众人,这一次,军中倒是风平浪静,再无人敢生事。 日子就像是流水缓缓淌着,如果不是诀别草发作得愈加频繁,岳疏桐险些就以为,她可以一直这样下去,这样在军中待着。 如今虽然全军休整,岳疏桐除了每日思索接下来的战事,不必再出去拼杀,可诀别草发作时的痛苦还是没能减轻。岳疏桐只能不停地用药压下毒性,出征前姜皎所赠的药就快要吃完了。 现在,她不仅仅苦恼于药用光了该怎么办,还要留心提防心无,不能被心无发现端倪。不然,不仅所有人很快便会知道她的现状,她也不能继续在军中待着了。 想到这里,岳疏桐不禁有些心烦,再加上天也渐渐热了,她只觉得身上的衣裳像是一张皮罩着她,让她透不过气。想到向只影托人给她带来了一些衣物,想来一定有夏日所穿的薄衣裳,岳疏桐便动手在箱中翻找着。 箱中果然有新制的衣裳。岳疏桐将衣裳抽出来,一样东西被衣裳带出,滚落到地上。 是一只小瓷瓶。 岳疏桐心中生疑,俯身将瓶子捡了起来。 瓶口塞着一只缠着红线的木塞。拔出木塞,一股药味扑鼻而来。 这味道,岳疏桐再熟悉不过。是姜皎给她的,可以用来压制诀别草毒的药丸的气味。 姜皎一定是猜到了她的药快要吃完了,才偷偷地借用向只影送来的东西,将药送到了她的手里。 这也表明,姜皎还没有,至少当下,还没有找到可以彻底解了诀别草毒的法子。 握着药瓶,岳疏桐心中有些失落,又有些心安。 至少这些新药,可以助她撑过一段时日。 “姑娘,姑娘。”心无过来了。 岳疏桐忙将药瓶藏在手中,又将手背在身后。 “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心无绕过屏风,好奇地望着岳疏桐。 “我找一件薄一些的衣裳穿。”岳疏桐遮掩着。 万幸,心无并没有起疑。她拿出了一封信。 “姑娘,这是从宫里送来的,是陛下亲笔所书。” 岳疏桐想要接过,却又顾忌到手中的药,便只能道: “你先把信拿过去,我把这里收拾了。” “我来收拾就好。”说罢,心无就要动手。 “不必,”岳疏桐忙阻拦,看着心无大为不解的神色,她又道,“我刚好,还想将这些衣裳归置归置。” “好。”心无迟疑地点点头,转身走开。 岳疏桐趁机将药藏好,又随手收拾了一下箱中的东西,才来到外面。 她急不可耐地拆开信,信中有足足五张纸。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笔迹,岳疏桐的嘴角逐渐浮现出一丝笑意。 心无是第一次见到段泓的字迹,道: “我瞧着,陛下的字迹,和姑娘的笔迹很是相像。只是陛下的字收敛一些,姑娘的字有些张扬。” 岳疏桐被心无逗笑了。 “我也算是师承陛下,笔迹自然相像。” “那我是师承姑娘,我的笔迹,也和姑娘相像。” “自然是相像的。你方才说我的字有些张扬,那我倒要说,你的字龙飞凤舞,都要飞起来了。” 心无有些惭愧地笑笑,催着岳疏桐快看信。 第241章 昂军反扑 段泓送来的信中说,昂国已派了使团,带着十分丰厚的礼物,入祁安城请求面见他。他当然知道使团为何而来,便故意没有立即召见,而是将人在馆驿晾了足足三日,才传召使臣。使臣开门见山,直言希望周军退出昂国疆域,昂国可奉上无数珍品以示诚意。段泓道这些东西周国应有尽有,只要一样,就是司徒熠。昂国使臣便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段泓眼见使臣如此,便随意打发了他,议和一事便暂时搁置。 三日后,昂国使臣再次求见,这一回,倒是松了口,说会禀奏国君交还司徒熠一事,请段泓下令撤军。段泓只说等见到司徒熠后再同满朝文武商议撤军一事。议和的事便被再一次搁置了。昂国使臣眼见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便启程回去了。 关于昂国使臣的事,段泓只写了两页纸,余下三页,尽是段泓写给岳疏桐的话,无外乎一些“卿离家许久,吾甚是思念”,“宫苑景致虽好,无卿作伴,亦无乐趣”这样的话。 “看来,马上就要再起兵戈了。”岳疏桐喃喃道。 “我总觉得,昂国一定会交出司徒熠的。”心无道。 “你为何这么想?”岳疏桐来了兴致。 “这还不简单?我们大军压境,已经重创了昂军,若是他们不肯交出司徒熠,我们就要继续进攻,如此一来,昂国就会丢掉更多的土地。为了一个叛国的奸贼,折损精兵良将,赔进去这么多土地,实在是不值当。昂国国君又不是三岁稚子,难不成还算不明白这笔账?” “可是司徒熠,同样不是三岁稚子。他心机深沉,明知一旦回去,难逃一死,他绝不会坐以待毙的。” 心无蹙眉,疑惑道: “那他会做什么?” “如果是你,面对这样的处境,你会怎么做?”岳疏桐反问道。 心无思索片刻,道: “如果是我,一定会向昂国国君证明,我是一个能给他带来好处的人。若是把我交出去,那他就得不到便宜了。” “可是昂国朝堂中一定不乏能臣,昂国国君凭什么去相信一个外来人?” “这还用说,我有昂国的人都没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既然是周国的人,又曾经身居高位,自然知道很多周国的事。若是要说对当下的昂国最有用的,自然是军中的事……”说到这里,心无脸色骤变。 “不错。”岳疏桐轻声道。 “姑娘,那我们可要如何是好?”心无有些慌乱。 “倒也不必这么如临大敌。”岳疏桐安抚道,“司徒熠他知道得再多,也早就不在大周了。如今统军的人,是谷将军和我。” “对,司徒熠他一定不是姑娘的对手。”心无恢复了神色。 “心无,你传令下去,要将士们做好进军和被昂军偷袭的准备。但切记,不要太过张扬。”岳疏桐叮嘱道。 “是。”心无领命而去。 如今的形势,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宁静之中。所有人都知道还会再战,但偏偏风平浪静,仿佛一切都是那样的祥和宁静。 岳疏桐下过那道军令之后,便再也没有下达任何的命令。她每日照常练剑,读兵书,或者在昂国的地图前,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与从前没有两样。 但只有心无知道,岳疏桐如今整日穿着盔甲,每到就寝的时候,她在榻上坐着,依靠着一旁的柱子,就这么睡一宿。她的手边,就放着那把照霜剑。剑光寒意森森,照亮了军营中每一个漫长的夜。 在这森冷的光芒中,好似有一点暖色渐渐渗入,逐渐散开,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汹涌的热气。 有什么从军营外来了。 军营中开始响起阵阵嘈杂声,声响随着那东西的靠近,也越来越大。 “将军,将军,不好了,昂军夜袭!”一道嘶哑的呼喊在纷乱之中显得格外刺耳。 岳疏桐早就睁开了眼。她提上照霜剑,走出了营帐。 “谷将军知道了吗?”岳疏桐问面前单膝跪着,面露慌乱的士卒。 “已经有人去报谷将军了。”士卒道。 “莫要慌乱,”岳疏桐道,“有我在,你们没有什么好怕的。” “是。”岳疏桐的话好似有千钧之力,士卒的神色很快便镇定了下来。 此前岳疏桐已经下了军令,故即便此次昂军来得突然,势头凶猛,周军也并不是全然无法应对。 很快,周军开始集结,准备应对敌人的进攻。 岳疏桐登上望楼,只见军营外,是杀气腾腾的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兵马,恍若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昂军手中所持的火把像是一簇簇渔火,在海面上浮动着。 很显然,昂国已经不打算继续议和。 岳疏桐决定先下手为强,直接下令弓弩手放箭。 一阵箭雨如同乌云一般,迅速向着昂军的阵营笼了过去。 那片海面仿佛被狂风吹过一般,起伏不定,很快,便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声响。 昂军开始进攻了。 岳疏桐下令,务必要将昂军阻挡在壕沟之外,非不得已,不得出军营迎战。 周军便只能先用弩箭阻挡昂军的攻势。 因大营之中是周军的主力,而昂军的人数远远低于周军,哪怕只靠弩箭,也能遏制住昂军。 一阵血腥气弥漫开来,先是微不可察,很快变得浓烈。令人作呕的气味萦绕在岳疏桐鼻尖,迟迟无法散去。 在望楼和战楼上的火光的映衬下,岳疏桐能看到壕沟之外,已是血流成河。 昂军不是没有架起过架桥车,想要强行突破壕沟的阻拦,却都被暴雨一般的弩箭和石块推了回去。 这场仗很快便结束了。打扫战场时,天际刚刚浮出一条淡色的线。 此时岳疏桐能清楚地看到,下方的地面上,满是昂军的尸首。 “我看昂军也不过如此,还没怎么交手,他们就撤退了。”心无庆幸道。 “今晚的这一仗,只是他们的试探。”岳疏桐沉声道,“若是他们真的想要进攻,仅凭一道壕沟,是无法彻底拦住他们的。” “那他们一定还会再来,姑娘,到时我们该怎么办?” 岳疏桐抬眼看向远处,话音微弱,却能让心无清楚听到。 “我们绝不会坐以待毙。昂军在我这里,占不到什么便宜。” 第242章 继续行军 昂军败退后,并不死心,第二日夜里,果然再一次朝着周军的营地扑了过来。 昂军这一次的人马,比之昨日,更多了些,统军的将领显然也是有些手段的,让岳疏桐着实觉得有一点吃力。 一场血战从夤夜开始,直到正午才勉强结束。 虽然昂军有数次攻入了军营,但都被岳疏桐和谷铭率军推了回去。虽然费了一些功夫,但好在守住了军营。 鏖战之后,被打退的昂军宛如潮水一般退去,周军也已经精疲力尽,折损了不少人。岳疏桐站在望楼上,看着尸横遍野的战场,毫无半点胜利的喜悦。 她真的很累了。却又不得不撑下去。 “你去休息一下吧,我听心无说,你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谷铭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轻声道。 岳疏桐只是缓缓摇摇头,依旧目视前方。 “我曾以为,当将军,行军打仗是一件多么威风的事,我以为只要打赢了,我便是世人眼中的大英雄,可现在……”岳疏桐的声音恍若叹息。她又一次摇了摇头。 “战场之上,从来没有容易事。”谷铭道,“我曾经也同你想的一样。我想着我们家世代都是读书人,外祖家也是书香门第,还从来没有出过武将,我便想做第一个。当年,我不顾爹娘的劝阻,执意从军,到了战场上,跟着老将军打了第一场仗,才发现,一切根本不想像传奇话本中说的那样。我也想做大英雄,可是当我胸口中了一剑,被人抬下,侥幸捡回一条命时,方明白英雄没有那么容易就做成。” 岳疏桐不语,也没有动作。但是她的面色暗淡了下来,像是原本意气风发,却突然被一层阴云笼罩,看不清,道不明。 谷铭看着她,片刻后道: “你想回祁安城吗?若是回去也好,陛下和贤则公主都在等着你。这样,心无也能同你一起离开了。” “我几时说过我要回祁安城?”岳疏桐的声音变得有力,在谷铭听来,像是云翳之后响起的雷声,“来之前,我已在心中暗暗发誓,定要为大周百姓打下一个太平江山,再也不让百姓们受战乱之苦。从小到大,我多少次死里逃生,早就将生死之事抛诸脑后,如今种种是吓不退我的。” 谷铭朗声笑道: “说得好。看来镇军大将军如今心里已经有了打算。接下来该当如何?” “自然是速战速决。这几日两次同昂军交战,虽然已经将他们击退,可战况比之从前,已是艰难。从前,是昂军没有太多防备,我们才能节节胜利。如今……总之,拖不得,越是拖下去,就对我们越是不利。司徒熠为了保住自己,还不一定想出什么阴谋诡计。” “我也正有此意。”谷铭道,“不如我们今日就杀出去。” “杀出去。不必等夜里,夜里昂军一定还会再来侵扰。他们打的就是不停地侵袭我军,耗尽我军将士们的力气,最终一举攻下大营的主意。我偏不让他们如愿。我们直接北上,去攻打邻近奉州的柏州。” “柏州?我还以为,你会绕一个弯,往旗州去。且旗州距昂国的都城更近,从这里通向旗州的路,更为平坦,便于行军。” “以我往日的做派,兴许会。可是昂国人对我已经不是一无所知了,他们也会预料到我会往旗州去,我便再来个不走寻常路。我们兵分两路,我率一队轻骑先走,为你们开路。” “好,就按你说的办。你走时,带上心无吧。”谷铭微笑道。 “怎么?谷将军是觉得心无不得力?”岳疏桐诧异道。 “非也。”谷铭轻轻摇了摇头,“从前心无与我在一处时,便很是惦念你。她想要的,无非就是同你时刻相伴,你就成全她的心意吧。” “那好吧。”岳疏桐同意了,随即,她的声音像是晨间的雾霭一般飘散开,“刚好,我还有事要她去办……” 谷铭并没有察觉岳疏桐的异样,只叮嘱岳疏桐不要跑得太快,以免他追不上。 下午,岳疏桐点好了人马,率部出发了。 此时正是热的时候,岳疏桐只觉得,若不是穿着盔甲,额上的汗珠一定已经滴落下来了。 军营外,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被鲜血染红的土地。虽然已经打扫过,可那些被血浸透的土壤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下还是散发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味。 岳疏桐不喜欢这样的味道,不觉皱起了眉头,挥鞭驱着房星,想要快一些离开此地。 一阵马蹄隆隆,尘烟飞扬之后,岳疏桐带人渐行渐远。 离开军营后的数十里路,岳疏桐没有见到一个活人。明明是夏日炎炎,生机勃勃的时节,明明一路上绿意葱茏,还有不少茅檐草舍,却偏偏有一种诡异的荒凉之感。仿佛那些草木是因为吞食了人的精气,才这般旺盛,才致此地寥无人烟。 岳疏桐不敢做停留。此次侵袭军营的昂军很是神秘,岳疏桐和谷铭派出去数位斥候,竟不曾探到他们究竟驻扎在何处。仿佛是从虚无中来,又回到虚无中去了。兴许,他们还会突然从某个方向冲来,再次同岳疏桐一众交手。 一路上,岳疏桐心中莫名隐隐不安,这是她从军之后,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她对自己信心十足,对手下的将士更是信任有加。他们都是精挑细选出的精锐,哪怕昂军突袭,也不必担心无从招架。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一路,太顺了。 难道是诀别草的毒性所致?这样诡异的毒,说不定会再次引出什么不适。想到这里,岳疏桐默默钻进了系在腰间的药瓶。 出发前,心无翻找东西时,竟意外看到了药瓶。岳疏桐好不容易才找了一个借口瞒过去,心无虽然仍心有疑虑,好在没有继续追问,不然,岳疏桐真怕自己会露馅。 房星不愧是良马,脚程极快。岳疏桐只觉得丝丝热风拂过脸颊——她的身侧竟没有人了。 岳疏桐勒住缰绳回头望去,只见心无带着将士们在后面费力追赶着。 原来不是房星今日突然跑得快了,而是心无他们已经没有力气赶路。 刚刚从战事中缓过气来,便又要随着岳疏桐赶路,兼以天气炎热,他们的力气已经消耗殆尽。 岳疏桐心中顿生愧疚。是她忽略了他们,便立刻下令停下歇息。 心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有些狼狈地从马上下来,坐在一旁的大树下,用手为自己扇着风。 余下的将士们也找了阴凉地乘凉,喝着水。 岳疏桐却不肯坐下。她坐不安稳。心想着是诀别草又想发作,就悄悄走到一边,吃下了一颗药。 可药却并没有将那种不安压下去。 岳疏桐暗暗叹了口气,唤来斥候,命他们去前面打探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