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元1399》 第1章 珠母海 岭南往南,在湖广行省的最南端,廉州路与雷州路之间,有一片宽广的海域。 千年以前,便有渔民在此,以采珠为生。 此处海域所产珍珠,被称为“南珠”。自秦汉起,便成为历代皇家的贡品。其质地细腻凝重、光润晶莹,远超于产自东北的“东珠”及来自西域的“西珠”。 珠贝孕珠如妇人孕子,故珠贝被称为“珠母”,这片海域也因此被称为“珠母海”。 珠母海往南,不知百多里许,有一座无名小岛,在清晨的薄雾中,正缓缓地吐露着自己的身姿。 小岛不大,如嵌在汪洋中一枚碧绿澄澈的小小翡翠。 又如凌波的仙子,静谧而立于海天之间,任由海风侵扰,碧波捶打。 初阳未升,天光欲亮。 小岛临海的树林中,突然冲出两道身影。 匆匆的脚步声,立时打破了这座小岛的安宁。 两人俱是一身黑衣,黑布蒙面。 前方那人,手提一把精光微闪的扑刀,睁着一双狠辣的眼珠,朝着海边狂奔。 后面那人,露出一大一小的两只不对称眼,肩上扛着一个几近一人高的大袋子,气喘吁吁地努力紧随。 “莫大……大,大哥,等下我啊!这厮,好重……” 前方的莫大,头也未回,“噌,噌”地窜过沙滩,一直冲到一块礁石旁,看见拴在边上的小船,才稍稍地停下喘了口气。 宽不及六尺的小船,正随着潮水,挣扎起伏。 莫大趟入水中,解开缆绳,将小船推离礁石。 沙滩上,被大袋子几乎压弯了腰的不对称眼,正吭哧吭哧地努力前进。 “哥,我的亲哥哎,你别跑那么快,好歹等下我啊……” 莫大站在与腰相齐的小船边上,紧紧抓着船沿,转身皱眉轻喝道:“苟弟,你小心点,别把人给弄死了!” “安心啦!”苟弟继续喘着粗气,颠了颠肩上的大袋子,步入水中,晃到船边,转过身,将大袋子拱起。 一人拱,一人托,微微蠕动的大袋子贴着水面被移向船沿。 “咚——” 大袋子撞向船沿,发出一声闷响。 “你怎么回事?”莫大怒喝道。 “腿有点软……”苟弟的不对称眼中,努出一丝的紧张与歉意。他匆匆爬上船,开始解开这个大袋子。 莫大跟着上船,坐到船尾,双眼紧紧地盯着正被打开的袋子,操起双桨,开始划动。 顺着渐退的潮水,小船缓缓离岛而去。 袋子里,发出一声模模糊糊的呻吟。苟弟手忙脚乱地扒拉着,倒出一个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少年。 “你再看清楚,别抓错了人,我可饶不得你!”莫大冷声说道。 “绝对不会!”苟弟拍着胸脯说道:“凭着我的双眼,怎么可能会认错人?” 莫大默默地盯着苟弟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 苟弟从怀里掏出一片绢布,扳过少年的脸,就着模模糊糊的晨曦,仔细地辨认。 绢布之上,了了数笔,勾出一个相貌清秀、神情呆滞的少年。 与眼前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子,确实有七八分相似。 “怎么长得跟娘们似的?”莫大凑过来,盯着少年的脸,疑惑地问道:“你确定没搞错?” “放心,绝对没有问题!”苟弟又把胸脯拍得膨膨作响。 “这片海域,千里之内,能住人的只有这个小岛。不是我吹牛,除了我,没人能找得到这里!除非他们要找的人不在这片海域,否则绝对逃不出我的法眼!” 莫大又看了一眼苟弟那两只各自乱窜的眼珠子。 虽然对苟弟的“法眼”心存疑虑,对于他的能耐,莫大还是比较相信的。 这厮涠州岛人,世代以采珠为生。 为人虽然胆小怕死,但是若论水性与对这片海域的熟悉程度,在莫大所有认识的人之中,确实无人可及。 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找他合作,来做这一票。 “还活着吧?别被你真给弄死了!”莫大看着一动不动的少年,心里莫明的有些不安。 “不会的!”苟弟把画像塞回怀里,弯出腰,掬些海水,泼向少年脸面,顺手捏了捏他的脸蛋,嘴里啧啧道:“这脸,可真够嫩的……醒醒,快点醒过来!” 少年一动不动。 莫大停下船桨,埋怨道:“跟你说过,别下那么多迷药……” “没事,绝对没事!”苟弟断然说道,心里却有些发虚。 第一次下迷药,经验不足,真要把这家伙给药死,莫大很可能会宰了自己。 苟弟继续往少年脸上浇水,一边拍着他的脸,叫道:“醒醒……听到的话,就把眼睛给老子睁开来!” “轻点,别把人给拍死了!”莫大忍不住又提醒道。 蜷在船舱中的少年,终于微微地抽搐着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两只眼珠轻颤,却始终未能撑开沉重的眼皮。 苟弟曲起食指,探向少年鼻尖,喜道:“活着,还喘着气呢……” 我还活着吗? 少年抖着胳膊想把自己撑起来,可是四肢浑软无力,如已散架。 是因为自己刚才在演出的时候,从戏台上摔下来的缘故吗? “演出结束了吗?”少年闭着眼,眉头紧蹙,呻吟着问道。 “演出?”苟弟有些忐忑的看向莫大,“还能吭气,死倒没死,可是好像有点傻了,会不会被扣钱?” 莫大抄起船桨,默不吭声地开始划动,水声便洒洒地响了起来。 “没死就好,让他先清醒一阵再说。”苟弟嘴里嘀咕着,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斜靠船沿,拍舷而歌: 耳朵儿畔,尽诉苦。 脸儿粉腻,口边朱麝香浓。 锦被翻红浪,最美是玉臂相交。 偎香恣怜宠,丁香笑吐舌尖儿送…… 嗓音粗而不粝,婉转曲折之中,竟然流露出令人心颤的缠绵。 曲声钻入少年耳中,在他的脑中莫明地幻化出一个俊朗的书生,正啃着一个娇嫩柔弱的小姐姐。 如同被灌入一管兴奋剂,心头之血突然泵起,在少年苍白的双颊之上,染出一层细细的红晕。 这是哪里的带颜色小调? 不对,应该是某个戏曲的选段? 是“西厢”吗? 可是为什么跟自己唱过的《西厢》并不太一样? 是哪来的高人? 这,是哪? 我……是谁? 两段记忆如奔涌入海的江河,冲入少年脑中,让他愈加的昏昏沉沉。 我,是个戏子? 是个在戏台上翻滚了十多年、唱做俱能的文武生? 不对,我是个公子? 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在小岛上饱读了十年诗书的弱冠少年? 一幅幅模糊的画面,与一阵阵嘈杂的声音,不住地交相穿梭。 有车流喧嚣的高楼大厦,有静谧安详的海上小岛;有阴暗逼仄的练功房,有干净整洁的小院子。 有悠扬婉转的唱腔,有朗朗的读书声,有铿锵激昂的锣鼓,还有丁丁当当的铁锤…… 穿了啊…… 第2章 原版西厢 “青春年少,一对风流种, 恰似娇鸾配雏凤。 把腰儿抱定,拥入书斋……” 看着少年渐渐急促的呼吸,苟弟唱得更欢了。 少年心中大动。 原版“西厢”啊! 哪怕是正儿八经科班出身的自己,也未曾见过全貌! 会被404的…… “别唱了!”一个略显烦躁的声音响起。 别啊——少年挣扎着,努力想吼出声。 还好,曲子略微卡了下,又继续播放。 只是声音渐低,却让人越觉旖旎。 “灯下偎香恣怜宠, 拍惜了一顿,呜咂了多时。 紧抱着歆,那孩儿不动, 更有甚功夫脱衣裳,便得个胸前,把乃……” “闭嘴!” 一声突如其来的怒喝,掐断了这支色彩渐浓的曲子。也让少年一腔正准备涌上鼻尖的热血,立时缩了回去。 md,我都准备那个人,你给我断了? “下面呢?”少年垂死病中惊坐起,怒道:“下面呢——” “下面?”苟弟眨巴着两只不对称眼,茫然地说道:“下面,是水啊……” “水?”少年侧身一看,顿时愣住,喃喃说道:“我,为什么会在海上?” “是这样啊,甄公子……”苟弟嘴角上勾,露出尽出一副尽可能的慈祥,说道:“有一位王爷看上你了,特地请我们过来,带你去吃香的喝辣的!” 说个瞎话都不考虑下技术含量的吗? 少年眼光在四周迅速扫了一圈。 清晨,薄雾,海水,孤舟。 一座小岛正在身后隐隐离去。 那应该就是原主生活了十年的小岛。 昨夜还在岛上正常作息,一觉醒来却被放到这个小船上。 这是,被绑架了? 划船的那个,满脸凶相,腰有朴刀,显然是根硬骨头。 眼前这个瘦弱的段子手,两只一大一小的眼珠子各自溜个不停,倒像一个随时准备跑路的狗头军师。 少年蜷起身子,抱着双膝缩在船边,哆哆嗦嗦地说道:“我,我,害pia……” “害怕?怕什么?”苟弟拍着胸脯,豪气地说道:“我跟莫大哥,可都是好人!你有什么可害怕的?” “不,不是……我怕水,一看到海我就头晕……” “哈哈……”苟弟露出自得的笑容,胸脯拍得更加响亮,“放心,单论水性,这一整片的海域,就没人比你家苟爷我更强的!今天就算是龙王爷要收你,我也能把你抢回来!” “真的吗?”少年惊喜地说道,心里却有些发凉。 这厮看来水性是真的不错,自己哪怕跳入海里,估计也游不过他。 “当然了!不信你问莫大哥……在陆地上我在他手里过不了三招,可是一旦入了海,我可以让他一个鼻子!” 正在划船的莫大,面色僵硬地盯着苟弟,扬起手中的船桨,却又落入水中狂刨。 “狗哥,你——太厉害了!” 少年两眼冒着星星看向苟弟,把他看得浑身舒畅。 这读书郎不错啊,一表人才,说话还这么好听! 难怪有人会出这么多钱来逮他。 “你叫什么名字?”正在划船的莫大,突然冷声问道。 少年一怔,我叫什么名字? 有点忘了啊…… “你,是姓甄吧?”见他发怔,苟弟显得有些紧张。 “对,对,我是姓甄……”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姓甄。 可是,上辈子自己姓甄名鑫,这辈子名啥来着? 自己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这感觉委实奇怪! “岛上还有人姓甄吗?”莫大继续冷冷地问道。 “没有啦!”苟弟抢先回答道:“你不是说,岛上只有一个姓甄的吗?” “闭嘴!”莫大怒喝道。 甄鑫斜了苟弟一眼,这俩对岛上的情况,竟然了解得如此清楚? 后背依住船沿,甄鑫两脚慢慢前伸,感受着身子里的力量。 似乎,有点虚啊…… “你们,真的是带我去吃香的喝辣的?”甄鑫一脸狐疑地问道。 “那当然!”苟弟毫不犹豫地答道。 “我年纪小,你别骗我……” “怎么可能啊……” “那就好!”甄鑫长长地舒了口气,随即脸上现出悲戚之色。 对于一个浸淫舞台多年的人来说,随时调控自己的情感表现模式,不过是基操。 百忙之中,甄鑫甚至已挤出了数滴眼泪。 “我那该死的老爹,终于知道让人来接我了吗?呜……” “啥?”苟弟于莫大同时愣住。 不过数息之间,甄鑫已经成功地让自己泪流满面。 “你们不知道啊,我命苦啊……” “我母亲本是王府侍女,生下我之后,惹怒了王妃,一心要杀我。我可怜的亲娘只好带着我逃出王府,一路漂泊……呜……好不容易将我藏在这个小岛之上。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吗……” 真的是好可怜呐! 简直就是听着落泪、闻着伤心的一出悲剧! 苟弟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似乎弱不禁风的少年,心里涌出一阵莫明的同情心。 “难怪,会有人出那么多的赏银……”苟弟喃喃地说道。 一个王爷,花巨资寻找自己失散多年的私生子,这个故事,可以的! “你父亲,是哪个王爷?”苟弟忍不住问道。 甄鑫犹犹豫豫地答道:“我不是很清楚,也许,是云南那边的吧……” “云南王!”苟弟大喜,叫道:“莫大,咱们,咱们发财啦!” 若是能把这小子直接送去云南王府上,自己全家下半辈子岂不是可以翘着脚享福了! 莫大眼中也掠过一丝惊喜,可是随即哼了一声,不屑道:“你怎么证明你是王府之子?” 甄鑫双手一摊,为难地说道:“你还真把我给问倒了!” “那时我还小啊,这些都是我亲娘告诉我的……嗯,倒是有个东西应该多少可以证明下……” “什么东西?”苟弟热切地问道。 “我房间里有个这么大的匣子……”甄鑫比划着说道:“里面有五万两中统宝钞,是我亲娘从王府里带出来,我呆在岛上一直没机会花。” “五万两?” 苟弟两眼,同时圆睁。 现今中统宝钞虽然贬值得厉害,但最少也值个五千两现银。 这可是一大笔巨款呐!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苟弟捶胸顿足,看向莫大问道:“要不,咱回去拿下?” 说不心动,那是不可能的。可是莫大还是摇着头说道:“别生事,你就肯定回去了还能出得来?” “可是,咱们这次的赏银,也不过五百两啊……” “闭嘴!”莫大又是一声怒喝。 手头没有针线,否则真得把这厮一张鸟嘴给缝上! 第3章 不会水的少年 甄鑫微松了口气,这俩既然是求财,那就好办一些。他颤微微地站起身,看向渐渐远去的小岛,摊开手伸了个懒腰。 “呛啷”声响,抛开船桨的莫大,已经抽出朴刀,戳向甄鑫,冷冷说道:“怎么,想跳海逃生?” “没,没……”甄鑫慌慌张张说道:“我根本就不会水,哪敢跳海里去,这不饿狗下茅房吗?” “啥意思?”苟弟茫然问道。 “找屎啊!” “哈哈——小哥,你可真逗!”苟弟顿足大笑。 莫大却依然死着张糙脸,一挥手将苟弟赶去划船,自己抱着朴刀,一屁股坐在甄鑫边上。 甄鑫似乎被吓着了,扑倒在对面船沿,哆哆嗦嗦着抓住船舷。 船只猛然晃动。 “别动!”苟弟急急地喊道:“坐下,船会翻掉的……” “我,我头晕,晕船……晕得厉害……”甄鑫摇着身子,如风中柳摆,似乎随时要掉下船去。 “快抓住他啊!”苟弟叫道。 莫大略一犹豫,倒转扑刀,伸手向甄鑫抓去。 船在晃,甄鑫晃得比船还厉害,嘴里“啊,啊”的叫着,双手乱挥,十足的惊惶失措。 “救,救命啊……”甄鑫抑扬顿挫地叫着,撞向莫大。右脚悄然勾起,在船板上死命一搓,整个人便顶住莫大的腰腹,砸向他身后的船沿。 “咚!” 莫大后脊撞在船舷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还没等他从剧痛中缓过劲来,甄鑫已经拱着他,翻过船舷,砸入海中,溅起一篷浪花。 苟弟惊诧莫明地看着撞成一团的两个人“卟嗵嗵”地一起没入海面。 “大,大哥……”苟弟对着海水惊慌地叫着:“小心点啊!他,他不会水啊……” 不对,苟弟突然想起,这个莫大好像水性也不是很好的样子。 他能把这五百两银捞起来吗? 自己要下去吗? 好像有些危险啊…… 要知道,在水里救人,最怕的就是救那种喜欢挣扎的落水者。 要不让这俩先淹会? 在苟弟犹疑不定之时,憋住胸中一口气的甄鑫,一只手叉开莫大握着朴刀的右臂,一只手扯着他继续下坠。 莫大早已乱了方寸,他哪里会想得到,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年,会将自己直接撞入海中。 若是在陆上,他自然可以从容应付。可是突然间被咕嘟嘟地灌了两大口海水之后,他第一个反应,便是乱划着四肢,努力地去抓住头顶上的船只。 可是手刚碰到滑不唧溜的船底,整个人便被扯了下去。 甄鑫曲指成爪,照着莫大脖颈处一掐,随即松开。 刚刚能够勉强闭住呼吸的莫大,嘴巴下意识一张,海水再次直灌而入。 甄鑫反手抓住他的右臂,扯着刀刃照脖子轻轻一顺,一股血水便迸射而出。随着涌动的气泡,晃出海面,慢慢地散开。 正蹲坐在船头纠结的苟弟,大惊失色,捶胸顿足地怒吼道:“莫大,你,你小心点,别真的杀了他啊!两个二百五十,两银呐——” 一个好端端地站在船上,却能掉进海里。 一个水性这么烂,在水里不仅捞不起人,还能把人给砍伤了? 真是两个二百五! 苟弟曲身便想跳入海里,两腿刚撑起,却又缩了回去。 那憨货脑子这会儿不清醒,自己在水里,万一被他砍到了怎么办? 还是再等片刻,待莫大缓过劲来再说。 苟弟蹲回船头,两眼努力地穿过暗浑的海水,寻找着那两人的身子。 船尾处,缓缓地冒出一个脑袋,不是莫大,而是甄鑫! 苟弟一颗眼珠子盯着甄鑫,另一颗眼珠子探向海面,脑子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怎么,怎么上来了?受,受伤了没?” 甄鑫把两条胳膊挂在船尾上,忍着如雷般的心跳,默默地摇了摇头,作深沉状。 从开始发力对付莫大至此,不过十来息时间,甄鑫却感觉自己熬过了一个世纪。 隐在船尾之下的身体,一直打着颤,不是害怕,而是因为几乎脱了力。 这具身体,太弱了! “我,我大哥呢?”苟弟心里生出一丝的不安。 甄鑫嘴角往船外一努。 苟弟两只眼同时投向海面,四处乱瞅。 一卷海浪荡过,慢慢地吐出一个脸朝海底背朝天的身子。一滩鲜血,自他的肩脖处淌出,被海水一冲,旋即化开。 “莫,莫大哥死了?”苟弟难以置信地看着甄鑫,迎来的却是他似笑非笑的眼神。 苟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把探出的身子完全缩了回去。 “你,你……杀了莫大哥?”。 “嗯。”甄鑫似乎不经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摇头否认道:“不,不是我,是他自己不小心,把自己的脖子给抹到了。” 莫大哥把自己给杀了? 怎么可能! 我信你个鬼! 苟弟惊疑不定地看着只在船尾露出一个脑袋的甄鑫,后背冒出阵阵凉意。 这家伙真的杀了莫大? 他是怎么做得到的? 这真的只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呆子吗? 竟然还自称不会水! 这一次,自己好像走眼了! 看着苟弟慌乱的双眼,甄鑫不再掩饰自己的疲惫之色,懒洋洋地说道:“我有些脱力,你,能不能过来拉我上船?” “不行!”苟弟脱口而出,随即瘫开四肢,软绵绵地说道:“我,我有些晕船了,现在手脚乏力……” 这家伙好狠,不仅杀了莫大,还想骗自己过去,连自己一起杀了! 二对一,还被他杀了一人。一对一,自己必死无疑! 大意了,应该把他捆紧了才对! 苟弟心里暗骂着,两只眼珠子疯狂地滴溜溜乱转。 甄鑫却只能无奈地看着他。 晕船? 编个谎有这么难吗?竟然只会用如此拙劣的借口! 拾我的牙慧…… 不过,这家伙倒是有当戏子的潜力! “跟我说说,到底是谁雇你们绑架我?” “你,你不是说,是云南王吗?”苟弟眨巴着不解的眼睛。 甄鑫两手一撑,作势便欲翻上小船。 “你,你别上来……”苟弟急急的叫道。 “为啥?”甄鑫奇怪地问道。 “因,因为……”急切之间,苟弟灵光突现,从怀里掏出那幅帛画,反手扣在船舷上,恶狠狠地说道:“你想知道的事,都在这幅画上。你,你让我走……要不然,要不然我就把它扔进海里去!” “行,我答应你!”甄鑫毫不犹豫地说道。 “真的?”苟弟不敢置信。 “要不然,我自己去拿?”甄鑫又作势翻身上船。 “别……”苟弟将帛画扣在船头,随即顺手抓起船桨,反身一跃,砸入水中。 “扑嗵嗵”声响起,苟弟抱着船桨,死命蹬水,转眼远去。 甄鑫双手勾住船舷,放下自己的身子,长长地吐了口气,而后纵身一跃,几乎用尽所有剩余的气力,翻入船中,仰面瘫倒。 真他娘的累! 这具身子,弱爆了! 不是他不想宰了这个不对称眼,或是抓住他想办法问清背后指使之人,而是此时根本提不起任何力气。还好那家伙怕死得很,否则只要拿着船桨,就能把自己活活拍死在海里。 甄鑫抓起帛画瞄了一眼,苦笑着将它扔进海里,软软地躺倒在船板上,仰望着渐明的天空,任由船只随波而漂。 群星渐渐淡去,海风多了些许温存的味道,海浪悠悠地扇着小船。 一切都让人迷醉,却又让人心悸。 两个人生、两段记忆,终于渐渐融合在这个羸弱的身躯之内。 南海上无名的小岛。 十年来足不出岛的生活。 不知父、不知母,不知从何而来,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叫什么名字! 大宋已灭,崖山之战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忽必烈的元朝一统天下,如今,已是至元二十六年了…… 第4章 开局一个漂亮小姐姐 轻柔的海风,送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呼叫声:“甄……公子……” 瘫在船上的甄鑫茫然地睁开眼睛。 运气相当不错,一股暗搓搓的海流,正把身下的船只推回前方的小岛。 岸上,有个女子俏然而立。 “这……我,我在这……”甄鑫抬起手,向女子死命地挥舞着。 然而,得不到任何回应。 那女子只是站在那,任海风拂乱她满头乌黑的秀发。双手下垂,轻轻摁住随风而动的裙摆。 不喜,不怒。 甄鑫心头掠过一丝凉意,又攒起一些气力,翻出船扑入水中。 水不及胸,甄鑫踮着脚,跌跌撞撞冲上岸去。 身材高挑的女子面目渐渐清晰,麦色肌肤光滑而圆润,精致的五官错落有致地排在鹅蛋形的脸上。身上穿的不过是粗布衣裳,脸上也未施任何粉黛,却显示出一种让甄鑫感觉到惊心动魄的美丽。 只是,这份美丽看着近在眼中,触手可及,却又遥若云汉,咫尺天涯。 她,既不属于陪伴了十年之久的原主,也一样的不属于如今的甄鑫。 不过开局有一个漂亮的小姐姐,其实还算不错…… “阿黎……”甄鑫伸出湿漉漉的双手,看着女子,眼中既有委屈的期盼,也有满含着疲惫的埋怨。 还有一缕缕毫不掩饰的迷醉。 阿黎眼中闪过些许诧异,旋即消失不见。 “回去吧!”声音清脆动听,如一只陌生的黄鹂。 黄鹂说罢,转身便走。 甄鑫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勉力跟上。 一路之上,黄鹂再未曾开口。好在留给甄鑫的,还有一个秀美而挺拔的身影,既不太远,也不太近。 穿过环绕着小岛的这片密林,又顺着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进了岛上的村子。 全岛近百人,全都居住于此。 村子正中间,并排着两座大石屋。 甄鑫疲惫不堪地跟着阿黎,进入右边石屋的院子里。 厢房里,突然颠出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婆子。 “哎呀呀,我的小公子啊——”老婆子尖叫道:“你跑哪去了?快把我跟阿黎急疯了!可没什么闪失吧!” 老婆子一边说着,一边上下摸索着甄鑫。 脑袋有在,四肢俱全,中间那个…… 甄鑫下意识往后一缩,没被摸着。 此人,便是陪着甄公子在这里住了十年的俞婆婆。 一张貌似和蔼的脸上,布着淡淡的皱纹,头发灰白参半,身上的衣裳收拾得清清楚楚。 “我,我没事的……”甄鑫双手下垂于身前,护住要害。 俞婆婆松了口气,嘴里骂道:“阿黎你怎么照顾的公子?你看全身都湿透了!你把他丢海里去了吗?公子你饿了没?我给你弄点好吃的去?” 甄鑫突然打了个哆嗦,看着抿嘴不言的阿黎,摇头苦笑道:“不用了,我累得很,先去睡一觉。” 石屋一进一落,厅堂两侧各有一个房间。 甄鑫耷拉着身子,进了左手房间,扒去身上的湿衣裳,把自己往床上一扔,就此昏睡而去。 …… 死去活来的一觉! 醒来时,不知今夕何夕。 身上湿漉漉的衣裳,已经不知道被谁脱去,换上的是清爽里衣。 窗棂处,洒进缕缕月光,照着空旷的房间,让甄鑫自心底深处涌出一股悲凉。 不是因为穿了,也不是因为刚刚经历的死里逃生,而是因为汹涌而至的孤独感! 一觉醒来,虽然已经完全接收了原主的记忆,可是这个身躯,对于甄鑫来说,不过是具经历了十五年的行尸坐肉。 自四五岁被接到这个岛上后,再未曾未离开。十年来,两耳不闻岛外事,每日里懵懵懂懂,除了读书,啥事不去想,啥活不会干。 未曾习武,只读文章。身体虚得一批,脑子里却充斥着各种似乎毫无用处的知识。 诗词曲赋、经义策论、经济术数、民政兵事、天文地理。涉猎极广,却如同一只被填满杂粮的鸭子,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这是一个已经被读傻掉的书呆子! 这倒也罢了。 在这个岛上,自己身份应该相当尊贵。不仅被称为“公子”,身边还有一个专门侍候自己的婆婆,有一个专门教导自己的先生,有一个专门陪着自己学习的侍读,还有一个专属的“童养媳”——阿黎。 岛上所有人,似乎都在围着自己转,可是没有一个真正的在关心自己。 甚至被绑架,可以说是死了一遭,在这个如一潭死水的村子里,都未曾溅起一丁点的波浪。 自己的身上,是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是谁想要抓住自己? 又是谁,向那两个绑匪透露自己的信息? 这岛上,谁是自己可以信任的人? 若是绑匪再来,自己又可以依靠谁? 是那个收养自己,把自己带到这个岛上,却似乎从未正眼瞧过自己的卢岛主? 是名义上的侍读,却从未掩饰过对自己的鄙视的小六? 是侍候了自己十年之久,已显老态的俞婆婆? 是身边这个连手都没碰过的“媳妇”阿黎? 还是岛上这些看着认识,其实完全陌生的近百个村民? 脑壳一阵阵的发疼,甄鑫叹了口气,起身下床。 几乎睡了一整天,也该饿了。 甄鑫走出房间,过了厅堂,来到院中。 月光如洗。 厢房里,传出俞婆婆沉重而富有节奏感的呼噜声。 边上的灶房内,一根残烛正微弱地照着桌上的一饭一菜。 饭是稠粥,菜是咸菜。 甄鑫眼睛一眯。 并不是他嫌弃这饭菜,而是突然想起来,自己被绑架时,竟然始终昏迷不醒。而且一向警觉的阿黎,竟然也一无所知。 那是,中了迷药? 这迷药,会是在饭里,还是在咸菜里? 咸菜并不是非吃不可,但是空空的肚子,多少得填上一些东西。 甄鑫咬着牙,不过三五口便将那碗稠粥倒入嘴中,揉了揉肚子,希望自己的胃会误以为已经吃了顿饱饭。 呆坐了小半个时辰,没有任何不良反应。 起码可以排除一个选项了! 甄鑫来到院中,和着满院的月光与俞婆婆跌宕起伏的呼噜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自己终于在这具身子里,找到了满满的活力。 第5章 惊梦 既然有了活力,那是不是该做些属于活力范围之内的事? 甄鑫的双脚莫名其妙地就走向阿黎的房间。 房内的摆设,与自己的房间几乎一样。一床一桌一椅,以及靠墙的一排书柜。 只是书柜里没有一本书,上面零落着一些镜子、梳子与小剪。 月光从窄窄的石条窗之间挤入房间,似笑非笑地看着站在床前,睁大着双眼的甄鑫。 房间里飘浮着淡淡的香气,大概只有这些香气,才能证明这里是个女子的闺房。 甄鑫抽了抽鼻子,隔着一帘蚊帐,其实啥都看不见。 “阿黎,阿黎……”甄鑫轻轻地叫了两声。 床上人影似乎微微动弹,甄鑫立时转个方向,随时准备跑路。 蚊帐翻开,一条腿横伸而出。 甄鑫已退至门口,一颗心卟嗵嗵直跳。 虽然自己没有图谋不轨的心,可是有图谋不轨的行。阿黎一旦醒来被她抓个现形,暴捶自己一顿可能都算是轻的。 但是,那条腿终于还是耷拉在床沿,再无动静。 屏息了十五秒之后,甄鑫松了口气,又挪回床前。 月光照在帐前,轻裳斜盖着的一条坚实长腿,圆润且又饱满。让甄鑫觉得气血自丹田直冲而上,鼻尖浑热,脑子阵阵犯晕。 糟糕,晕腿了! 满腿子都是脑子…… 阿黎这模样,八成是中了迷药。看来,问题就是出在那缸咸菜上。 是谁下的迷药?如此精准! 甄鑫叹着气,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开阿黎的房间。 站在院中琢磨片刻,甄鑫先去灶房直接砸碎了那缸咸菜。再回屋抱床薄被,卷坐在阿黎虚掩着的门前。 迷迷糊糊,晃晃悠悠之中,眼前闪出一片园子。奇石侧立,断井颓垣之间,是朵朵正在盛开的牡丹。 数株郁郁的梅树之后,是一个略显破败的亭子。一个女子倚亭而立,身着翠生生的裙衫,头载艳晶晶的花簪。 牡丹亭啊…… 这个我熟! 甄鑫大喜,抬脚便往亭上冲去。 亭子里,女子长袖掩面,缓缓转身,柔软的腰肢似乎不堪一握。 甄鑫如遭雷击,这位,是姓杜的阿黎? 而且还是眉目含春,令人生不出一丝丝惧意的阿黎! 快上! 甄鑫穿过怒放着的花丛,越过涓涓而淌的小溪,爬过崎岖不平的假山,终于浑身大汗地踏入亭中。 “小姐姐啊——咱一片幽情,爱煞你哩!” 甄鑫忍不住唱道: “转过这芍药栏前, 紧靠着湖山石边,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 袖梢儿温着牙儿苫也,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甄鑫脸上绽放出如花般的纯洁笑容,双手颤微微地伸向眼前这张吹弹可破的粉脸。 “你在干什么?”一声大喝突然传来。 甄鑫茫然地睁开眼睛,天已大亮。 没有翠生生的裙衫,没有艳晶晶的花簪,更没有含春的眉目,只有一双布满冷霜、几欲噬人的眼睛。 甄鑫一蹦而起。 “阿黎,你,你听我狡辩……哦不,解释下……”甄鑫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说道。 阿黎冷冷地看着他,问道:“你刚才唱的什么?” 她不关心我为什么会蹲在她门口,却关心我唱的什么? 是因为我唱得太好了吗? 甄鑫略显得意的说道:“这是一出戏文,讲的是……” “戏文?你什么时候学会唱戏了?” “没,没学,在书里看到的……我唱的好听吗?” “唱的很好听,以后别唱了!”阿黎侧过甄鑫,往外走去。 甄鑫一怔。 阿黎可不会调侃人,她说好听,那就是好听。但是她说别唱,也确实就是话面上的意思。 “为什么啊?”甄鑫急急跟上。 阿黎却抿嘴不言。 “我还会唱好多曲子呢,以后我可以经常唱给你听……” 阿黎脚步一顿,甄鑫赶紧刹车,鼻尖几乎撞到她的后脑勺。 “卢岛主说了,让你一心读书,少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上花功夫!” 卢岛主有说过吗? 我怎么不知道? 可是,不让唱戏怎么行,那可是自己的本行啊! “我,我不会影响到读书的,你若不信……” “天呐!”一声惨叫突然传来,“谁,是谁?哪个天杀的,把我腌了一年的咸菜全给砸了……别让我抓住你,我,我要让你……” 甄鑫心里暗叫糟糕,急忙冲向院子,叫道:“婆婆别咒,是我,是我……” “是你?”俞婆婆摁下满腔的愤怒,狐疑地看着甄鑫与阿黎。 “你偷我咸菜干嘛?给阿黎吃的?我跟你说过的,别让阿黎吃那么多,你……” “不,不是的!”甄鑫双手急摇。 “你偷咸菜吃也就罢了,干嘛把一整缸都给砸了?是不是阿黎让你干的?” 俞婆婆怒视阿黎。阿黎却低眉顺目,不言不语。 “先别气啊婆婆!”甄鑫轻轻地拍着俞婆婆的后背,“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不可能!”俞婆婆不依不饶地愤怒着。 “真的!昨天我半夜饿醒,看到你给我留的饭……” “我也给你留咸菜了!” “对,对!我吃了,真不错!”甄鑫赶紧夸了一口,继续说道:“然后看到灶房里有一只大老鼠,很大很大的那种。” “它偷吃咸菜?” “没有,没有。是我想打死它,可是它上窜下跳的,我,是我一不小心,就把那缸咸菜给砸破了。然后我追着老鼠,它一路窜到阿黎房间里,我就没敢再追进去……” “为什么不敢追进去?”俞婆婆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瞟着甄鑫。 “我,我怕吵到阿黎……” “阿黎呢?她睡死了吗?”俞婆婆转过头,喷向阿黎:“你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太能睡了!公子半夜抓老鼠,这么大动静都吵不醒你?你天天的啥活不干,有那么累吗?” 阿黎看了眼甄鑫,旋即低头沉思。 甄公子守在我房间门口,是为了捉老鼠? 为什么捉老鼠会唱那些奇奇怪怪的曲子? 这倒罢了,自己睡眠一向很浅,旦有风吹草动,必然惊醒。 先不说有没有老鼠这回事,平日里甄公子起个夜自己都会知道。可是昨天凌晨醒来时却发现甄公子房门大开,人已不见,自己却毫无查觉。 今天他守在门外,自己竟然还是没有发觉。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6章 第一课 “阿黎——”一个爽朗的声音,在院子外头响起。 俞婆婆转过头,恶狠狠地“呸”了一声,怒目侧立。 来人是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男子,头戴方巾,身着儒衫。一张方脸之上,是一双炯然有神的眼睛。 此人是原主的伴读“小六”。年纪与阿黎相仿,相貌虽然不如甄鑫清秀,但四肢显然比他健壮许多。 小六掠过脸上写着愤怒的俞婆婆,翘起嘴角,对着阿黎挂出一个相当温暖的笑容,和声问道:“阿黎,吃过早饭了吗?” 自尾椎骨处,突然冒出一股警觉,甄鑫皱着眉头,将目光从小六身上挪向阿黎。 “嗯。”阿黎嘴巴未动,用鼻子回答道。 “那,你们准备吃什么?” “关你什么事?”俞婆婆呛道。 “哦,俞婆婆啊,你做饭了没?”小六似乎毫不在意俞婆婆的敌意。 “你来干嘛?” “我来叫甄公子上学啊!” 直到此时,小六似乎才看到了站在一旁的甄鑫,惊讶地问道:“甄公子,你终于肯起床了?” 未等甄鑫回答,小六又幸灾乐祸地说道:“昨天你无故旷课一天,夫子可是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啊!” “我,我已经跟夫子请假了。”阿黎终于抬起眼,看向小六,神色显得有些焦虑。 小六两手一摊,无奈地说道:“夫子的规矩,有病必须本人请假。没病一律得照常上学,风雨不能阻!” “可……”阿黎轻咬下唇。 “我知道,但是……”小六两眼盯向阿黎,脸上分明是一番“求我,我来想办法”的表情。 “小六啊……”俞婆婆凑过身来,迅速换上一副和蔼的笑容,说道:“我就知道,咱小六最有办法了,你跟先生说下,放过我家公子这一遭,我保证他以后不会再犯了……” 小六看了眼犹豫之中的阿黎,为难地说道:“这个……我也……不是很有办法……” 眼见着阿黎就要开口,甄鑫突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冷声哼道:“阿黎,别理他!” 院中三人,同时诧异地看向甄鑫。 以往只要一听说夫子将要责罚,这位公子就会跟过着街的老鼠一样,胆魂俱颤。 今天是谁给了他这般勇气? 小六呵呵一笑,夸道:“甄公子,长大了啊……不错的表现!希望你在夫子面前,也能这么硬气。” “你,哥乌恩吧!”甄鑫淡然说道。 小六微微一怔,虽然听不明白甄鑫在说什么,却也没有在意。 “阿黎,那我先走了,有事叫我啊……”小六眼神在阿黎身上流连片刻,轻挥衣袖,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去。 阿黎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袖,默默地看着轻甄鑫,犹豫着说道:“要不,我跟夫子再求求情?” 阿黎还是在乎我的! 甄鑫心里涌出一股莫明的快乐,大手一挥,说道:“怕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就不信夫子还能把我打死不成?” “哎呀小公子,你可不敢乱说!那家伙的心根本就不是肉长的,硬得很呢!虽然打不死你,把你打得三天起不了床,还是可以的!” 甄鑫屁股一凉。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算了,男子汉大丈夫,又不是没被揍过。 小时候练功偷懒,三天一小揍,五天一大揍,皮早就实了。 学堂设在卢岛主的那座石屋外右厢房。 卢岛主不在,小六俨然成了这座石屋的主人。 甄鑫斜了眼束手而立的小六,蹩进学堂。 学堂内,上首摆着一几一席,几上横着一把三尺长的戒尺。 下首是两几两席,几上端端正正地摆着笔墨纸砚。 糟糕,上学忘了带书本! 甄鑫转身,却撞进堵在门口的小六身上。 “怎么,还想逃课?呵呵,来不及了……”小六嗤笑道。 “让开!” “夫子,甄公子又不想上学了!”小六开心地喊道。 “我没有……” “(⊙v⊙)嗯——”一个拖着长长尾音的威严声响起,小六身后出现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 这老头,头束逍遥巾,身着棉布长衫。腰板挺得笔直,青白色的脸上,布满夹着伤痕的皱纹。数缕山羊胡,软软地挂在颌下,显得尤为碍眼。 此人,便是岛上唯一的先生,曾夫子。 “你若不想上课,从此之后可以不用再来。”曾夫子淡淡地说道。 威胁我? 我还真不想来了! “我忘了带书本了,回去拿下,马上过来!”甄鑫低下高贵的头。 曾夫子还未开口,小六先乐了:“哈,上学还会不带书本?我看甄公子是还没睡够啊,是不是找借口想回去再睡一天?” “对不起,我错了,先生!”甄鑫立即认错。 曾夫子微微颔首,“既然知道错了,那就戒尺一次。” 这就打上了? 甄鑫头皮发麻,却只能咬着牙伸出右手。 小六已经兴冲冲地拿着戒尺,提醒道:“先生,他昨日无故旷课一天。” 曾夫子瞥了眼小六,再次颔首道:“再加三次。” “你——”甄鑫怒视小六。 小六却笑嘻嘻地扬起戒尺,“别跑,再跑先生又要加罚了。” “先生,”甄鑫可怜兮兮地求道:“你先饶我这次,我以后再不犯错了!” 曾夫子负手,走进学堂,端坐上首席上。 “先生说不行!”小六一把抓住甄鑫右手三指,挥着戒尺,直抽而下 “啪啪啪啪”。 嘶—— 原来被戒尺打手掌,竟然会这么疼! 右掌心已经一片红肿,甄鑫咬牙切齿地轻轻抚触。 这恶狗,咬起主人来,一点也不含糊啊! 甄鑫误以为自己皮很实,这时候才想起来,皮实的根本就不是这具身子! 第一天上学没经验,看来想好好上学,必须要天天搞定这个破六才行。 甄鑫耷拉着右腕,转过身,却又被小六堵住。 “让我回去拿书本。”甄鑫强忍着怒气说道。 “不用回去了。”小六已经毫不掩饰他的得意,“昨天夫子讲的是欧阳修的文章,我已经抄了一遍,你跟着抄一遍即可。” 甄鑫竦然而惊。 自己的这个伴读,是跟自己有仇吗? 还是说,只是个纯粹的心机婊? 不过甄鑫如今可以确定的是,只要小六肯在曾夫子面前说两句好话,这顿打本来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小六他,想证明什么? 第7章 只能掀桌子了 欧阳修,唐宋八大家之一,北宋文坛领袖。他的诗文自然是足以让后人景仰,无论是《醉翁亭记》或是《卖油翁》,都是九年义务教育的必读文章。 可是眼前的这一篇,真的让甄鑫觉着头麻。 《上随州钱相公启》? 没听说过的古文,写得再好,对甄鑫来说,也是一篇毫无意义的文章。更何况,真的是看不懂! “比者及期被代投版言归宿官早愧于迷方书课仅能于自脱……” 欧阳先生跟姓钱的说了啥?还不加标点符号的! 这不坑人吗? “先生,能先给讲解下这篇文章吗?”甄鑫挠着头问道。 “先抄!”曾夫子举着一卷书,眼都未抬。 “可是,我看不懂啊……”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当学生,就该这么坦诚吧。 “没让你懂,先抄再背诵!” “我觉得,先搞明白了文章的含义,抄起来更容易记得住。” “读书百遍,其义自现。这么简单的道理,还需要我跟你解释吗?”曾夫子脸上已显出不耐烦的神色。 我又不是郭大侠,啥乱七八糟的文字就能一股脑儿记得下来! 而且,连断句都没有,背个鬼啊! “我觉得,这样的学习方法,似乎有些不妥。而且,这种文章,读了有啥用?”甄鑫继续坚持道。 旁边的小六已经在掩嘴嗤笑。 “狂妄!”曾夫子将手中书卷望案几上一摔,吹着胡子怒喝道:“你有何资格质疑如何教学?你又有何资格质疑学什么样的文章?是我给你讲课,还是你给我上课?你若真有能耐,你来坐我这位置?” 甄鑫总算明白,为什么原主读了十年书,还是个懵懂小子。即使出生带着点智商,大概也被这老头给教没了。 当老师的,应该不都是这样吧? 甄鑫闭上嘴,轻轻地揉了揉红肿的右掌心,忍着痛握住毛笔,开始抄写。 多少还是得感谢下原主,要不然自己连毛笔字都不会写。 小六开始结结巴巴地读着,敢情他也没读明白。 也不知道欧阳先生听着后人如此读他的文章,会不会气得爬起来揍那夫子一顿? “……徒有恋轩之心未知报恩之所。” 五六百字的一篇文章,抄了一个多时辰才完成,可把甄鑫给累坏了。手腕倒还支持得住,可手掌是真握不住笔了。 曾夫子颌下胡子一摆,小六屁颠颠地起身,拿起甄鑫抄好的文章,逐字检查。 “先生,甄公子的抄写,一共错了十六个字。”小六恭恭敬敬地说道。 甄鑫凑过去一看,错的字都是自己把繁体字给直接简化了。 这应当不算错吧? 可是,这道理得跟谁说去? 写简体字怎么就得被歧视? 气抖冷! 甄鑫揉着掌心,委屈巴巴地看向曾夫子。 “打十六下!”曾夫子淡然说道。 “不行!”甄鑫一蹦老高。 原主以往,没少被这位夫子责罚,动辄就是戒尺伺候。一个挨习惯了,一个也罚习惯了。 曾夫子万没想到,这位一向柔顺的甄公子,今日竟然还敢反抗? “处罚加倍!” 小六抓起戒尺,嘿嘿地笑着逼向甄鑫。 妈的,这破学,老子不上了! 甄鑫把案几一掀,残墨直扑小六。小六脚步一顿,甄鑫已抢出身子,拔腿奔出门去。 “你,你……竖子敢尔……”曾夫子指着甄鑫,气得浑身发抖。 “站住,不准跑!回来……”小六抓着戒尺,边追边叫着。 “杀人啦——”凄厉的叫声突然在村子里响起,“狗奴才,欺师灭主了——” 狗奴才?还欺师灭主? 小六一怔,随即大怒,手中戒尺握得更紧,三步并作两步,急追而上。 听到惨叫声的村民,纷纷从自己的屋内探出头来观望。 院外,站着呆呆的阿黎,一脸莫名其妙。 甄鑫大喜,直冲到阿黎身后,叫道:“阿黎,拦住他,小六要杀了我!” 阿黎皱着眉头,横跨一步,冷冷地看着小六。 小六顿住脚,无奈说道:“没人要杀他,是夫子让我责罚甄公子!” 阿黎面色犹豫,可依然侧身护住甄鑫。 “阿黎,让开!”步出学堂的曾夫子,吹着山羊胡,怒斥道。 阿黎一动未动。 阿黎真是个好姑娘!甄鑫兴高采烈地转身,准备先溜为快。却“duang”的一声,撞入一人怀里。 甄鑫闷闷地抬头一看,此人年近四十,胡子邋遢,袒胸露肚,双臂的肌肉呈虬状般鼓起,让人不忍直视。 这是岛上的铁匠,老丁。 “回去!”丁铁匠俯视着甄鑫说道。 “小六要打死我啊……” 丁铁匠一手叉向甄鑫的脖子,刚要提起来,从隔壁院子中已杀出了怒气腾腾的俞婆婆。 “破铁匠,放开你的爪子,想杀我家小公子,老婆子跟你拼了……” 看着张牙舞爪的俞婆婆,丁铁匠皱着眉头往后稍退半步,一只手紧紧地拎住了甄鑫的衣领。 “放,放开我……”在这位丁铁匠手中,甄鑫一招竟然都躲不过去,脑袋被迫后仰,两只手胡乱挥舞。 俞婆婆直逼近跟前,一手抓住甄鑫,一手便向丁铁匠袒着的胸部突起拧去。 丁铁匠大惊失色,粗糙的脸上飘起一抹晕红,急急撒开手往后躲去。 “喂,你差不多点啊,别想着老牛吃嫩草。” 说话的人,是丁铁匠的老婆,徐娘半老徐夫人。 “我呸!”俞婆婆一口唾沫,几乎喷到相隔十余米的徐夫人脸上。 “我老婆子吃的米,比你吃的盐还多……” 甄鑫一脸懵圈地看着俞婆婆。 “猪草、兔草、狗尾巴草,我什么草没见过,还嫩草?也就你个破落户,才会把这憨货当根草,我看他就是一截泥巴根!” 徐夫人双手叉在汹涌的波涛之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俞婆婆,并未回话。 好凶啊,比阿黎的还凶! 甄鑫不敢多视,稍微瞄了一眼半便转开眼睛。 三十多岁的女人,惹不起…… “我告诉你们,谁敢动我家小公子,老婆子今天就是死在这,也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放肆!”曾夫子背着手,看着俞婆婆,冷冷地说道:“回去!” “哎!”俞婆婆脖子一缩,放下甄鑫,扭着头便颠了回去。 就这? 甄鑫茫然地看着俞婆婆,千万匹草泥马在脑子中飞驰而过。 第8章 为什么? 前面是抓着戒尺,一脸坦然的小六;他的身后,负手而立着曾夫子,看着甄鑫的目光之中,带着不屑的厌恶。 身后,徐夫人弯起的唇角,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一只手拽紧满脸着怒意的丁铁匠。 俞婆婆已经遁走,身侧还站着神色坚定的阿黎。 已有二三十个村民聚集而来,围在边上,饶有兴趣地看着略显尴尬的甄鑫。 还好,有阿黎在…… 徐夫人突然出声:“阿黎,到这边来。” 阿黎闻言,略一犹豫,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站在徐夫人另一侧。 不悲不忿。 有意思! 甄鑫突然之间,很想大笑一声。 岛上他认识的人,除了卢岛主之外,都在这了。 战力最强悍的丁铁匠,却挡不住颤微微的俞婆婆一爪;貌似嚣张的俞婆婆,却被曾夫子一言喝退。 卢岛主不在,岛上隐然以曾夫子这个唯一的读书人为尊,可是他却会听从小六的意见。 而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阿黎,却对徐夫人的命令生不出任何抵抗的意图。 甄鑫真没想过,一个小破岛之上,就这么些人,彼此之间的关系,竟然复杂如斯。 自己表面上被尊为“公子”,可是却没人把自己当回事。 对自己最好的俞婆婆,她的好也依然有个限度。 和自己应该最亲的阿黎,她更多的是在承担某种责任,却从未把自己当作亲人看待。 这是卢岛主为了掌控这个小岛,所布置下的手段吗? 甄鑫长吸了口气,抖了抖衣裳,对着曾夫子恭身一礼。 曾夫子矜持地将目光从甄鑫身上抬起,仰头望天。 小六右手拿戒尺敲着自己的左掌,嘿嘿笑道:“认错是必须的,但责罚也不能免。放心,我不会太用劲,公子态度再好些,我可以帮公子跟先生求求情,减免一二。” “一边去!”甄鑫不耐烦地喝斥道。 小六怔住,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甄鑫。 这位一向逆来顺受、不哼不哈的公子,今日是吃了什么药,竟然胆子变粗了? “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甄鑫冷然说道。 小六又是一怔,我是什么身份? “好听点,叫你伴读,或是书僮;难听点,就是一个奴才!” 这话是够难听的! 小六脸皮涨得通红,偏偏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言辞。 “主人受难,你一个奴才不舍身为主也就罢了,还以欺负主人为乐!说你一句‘欺师灭主’,有错吗?” “确实不该啊……”有村民窃窃私语着。 “可是小六又不奴才!” “书僮,跟奴才有区别吗?” 已有村民搬来几把条凳,或坐或蹲着,如同看戏。 “我,我是在帮先生责罚你……”小六梗着脖子道:“又不是我在欺负你……” “给老子滚开!”甄鑫猛然一吼,中气十足。 怒气席卷小六,让他心神莫明一颤,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观众们大多半哈着嘴,呆呆地看着甄鑫。 只有徐夫人眼里,闪过一丝亮光。 甄鑫以手触额,俯首加敬,对着曾夫子恭声说道:“先生,这是弟子最后一次称你为先生了……” “你,你说什么?”曾夫子难以置信地看着甄鑫。 甄鑫站直身子,淡然说道:“小子愚钝,不足以让先生继续费心教导。自今日起,我不再是先生的弟子!” “他说什么?” “这小子要叛出师门?” “这还得了?反了他啊?” 四周哗然一片。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以为,你是谁?”小六终于攒出一股劲,戒尺直指甄鑫。 “你又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当然知……” “不,你不知道!”甄鑫斩钉截铁地说道:“正如日出必有日落,你不会知道日出之前,太阳会在哪里。你更不可能知道,你来到这世间之前,自己会是个什么东西!” “我,我不是个东……”小六挣扎着反驳,却又不得不急急地刹住车。 甄鑫呵呵一笑,“你不知道自己是六道轮回中的人还是畜牲;你不知道自己是父母的精血还是唾液;你不知道自己是石榴花味道的蛋白质,还是源于高频振动之下,脱氧核糖在碰撞后出现的偶然性残留!” “你,到底在说什么……”小六哆嗦着垂下戒尺,呻吟道:“简直,简直就是在胡言乱语……” 甄鑫不再搭理小六,对着曾夫子说道:“先生曾教过我: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如今先生既无法传道于我,所授之课与我无助,更不能为我解疑释惑。如此,师者自然不再为师;弟子也不会再为弟子!” “这就是你偷懒耍滑,不求上进的理由?”曾夫子冷然说道。 “我看他是皮痒了!”一个肥硕大娘撸着袖子骂道。 “就是,就是,敢顶撞曾夫子,多揍两顿就好了。” 甄鑫没去理会观众们的喧哗,看着曾夫子说道:“且不说你每天怎么教我,到底往我脑子里塞了些什么毫无用处的文章。我今日斗胆请教先生两个问题,你若回答得出来,我向你磕头请罪,任你处置。你若回答不出,从此之后,你我再无师徒关系,如何?” 曾夫子哧笑,轻捋胡须,神色淡然地说道:“就凭你?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小儿,在此布鼓雷门,惹人发笑!也罢,我给你这个机会,免得责罚你时心口不服。” “好,夫子请听好。” 曾夫子背着双手,斜眼望天。 “为什么月亮会有阴晴圆缺?” “因为……”曾夫子嘴巴是张开了,舌头却打了个结。 “为什么有时候白天会看到月亮,有时候晚上却见不着?” 白天也能看得到月亮? 很多观众都茫然地看着天空,满脸疑惑。 曾夫子知道确实如此,但是为什么呢?他不由地皱起眉头。 可是未等他深思,甄鑫的问题又一个接一个地抛了出来。 “为什么水会从高处往低处流?” “为什么树叶会从树上飘落,树枝却是从树上直接掉下来?” “为什么鸟有翅膀可以飞,鸡鸭有翅膀却飞不起来?” “为什么盐能在水里溶化,米却不能?” “为什么木头可以浮在水上,铁块却是不行?” “好了,先这些问题吧。”甄鑫温和地说道:“夫子随意挑选,只要能答出两个,我立即向你请罪! 小六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成了一片浆糊,这些问题别说他答不出来,连听都没听过。 可是,这些不都是常理吗?为什么会成为问题? 第9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 小六满含期盼的眼神,看着曾夫子。 却见曾夫子的脸皮,从青到紫,从紫再到苍白,双唇哆哆嗦嗦着,如鲠在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甄鑫左手曲于前,右手负于后,斜着双眼,静静地看着曾夫子。 良久,曾子夫终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刚想开口,甄鑫却淡淡地说道:“曾夫子曾先生,若你没有答案,那么,请先生走好……” “卟!”曾夫子终于抑制不住,一口老血直喷而出。 观众惊怒。 这家伙,竟然把老师气吐血了? “小子,你找死!”丁铁匠怒吼道。 “闭嘴!”徐夫人轻喝一声,丁铁匠“呃”地关上了嘴巴。 跟在丁铁匠身后,正准备出击的肥硕大娘,立时收回怒气冲冲的脚步,指着甄鑫骂道:“不知好歹的家伙!大伙儿一起上,揍死他算了!” 小六扶着摇摇欲坠的曾夫子,满脸不忿。 还未开口,甄鑫却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给老子闭嘴!” “若不是你背后怂恿,曾夫子怎会无故罚我。若不是你一直在干着自以为是的蠢事,曾夫子又怎会晚节不保?” 晚节不保? 曾夫子听着,连站都站不稳了,身子软软地倒向地上。 边上一个瘸子,突然抽出正坐着的长凳,一把塞入曾夫子身下。 一个瘸子,动作竟然如此利索! 甄鑫不由地瞄了他一眼,那瘸子却柱着个拐棍,隐到别人身后。 “甄,甄公子……”小六手中的戒尺,早已掉落地上,茫然的双眼之中,涌出一丝的求恳之意。 不过旷课一天,眼前的甄公子却似乎完全地换了个人。 之前卢岛主虽然一再交代自己,起码应该在表面上尊重这个懦弱且看似无能的甄公子,可是自己从来没把他放在心上。 每天除了默不吭声的看书之外,啥都不会。脑子没自己灵活,体力更是远远弱于自己。 凭什么啊,阿黎还对他那么好…… 可是,今天被甄公子劈头盖脸骂过一顿后,却莫明地觉得,这样的人才应该值得自己尊重吧? 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地犯了贱? “你,你不能这样做……”小六嗫嚅着说道。 曾夫子脸上的皮肤,似乎在瞬间松塌,皱巴巴的如块抹布。他有气无力地抬起胳膊,止住小六,朝着甄鑫挥了挥手说道:“随便你罢,以后不用再来上课了。” “不行!” 甄鑫扭头一看,反对的人竟然是阿黎。 她一脸焦急,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曾夫子满脸疲惫地对小六说道:“扶我去歇息吧。” 小六神色复杂地看了眼甄鑫,挽着曾夫子,缓缓离去。 围观的村民,在不绝于耳的骂咧声中,渐渐散去。 有些人眼里流露出无法理解的神色,有些人则是意犹未尽地咂吧着嘴。 这俩师生之间突然爆发的冲突,对于十年来一直守着平静生活的村民而言,其实不若饭前的一盘开胃菜,不会让他们的生活有任何的改变,却可以让这顿饭吃得更香一些。 那些愤怒的人,未必就真的是在为曾夫子抱不平。而那些脸色淡然的人,反而都在思索着什么。 不过,眼前的这位甄公子,已经完全颠覆了所有人的印象。 不知不觉中,这娃,似乎已经长大了…… 丁铁匠绷着一张脸,喘着粗气转头往他的铁匠铺而去。 徐夫人扯紧阿黎,跟在丁铁匠身后,对着甄鑫轻声说道:“到我家里坐坐吧……” 甄鑫微微一怔,不由的沾沾而喜。 长这么大,可没有一个村民邀请过原主去他们家里做客。 看来,虽然拥有同一具身体,自己可比原主有面子多了! 屁颠颠地跟在俩女子身后,甄鑫觉得两只眼睛有些不太够用。 左边的那个腰肢柔软若水,似乎盈盈不堪一握;右边那个腰板如枪,却让人忍不住生出将其折服的欲望。 非礼勿视!甄鑫暗自提醒自己,把目光定在右边的那个腰下。 还是年轻一点好! 没人会永远是十八岁,可是甄鑫感觉自己永远都会更喜欢十八岁的。 丁家石屋的院子中,搭着一个雨棚,下面是乱七八糟的设备与工具,有风箱、火炉、大铁墩、小铁墩,以及各种花式的锤子。 成品或半成品的农具散落于棚内,令人几乎无从落脚。 一回到自家院子,丁铁匠便催开炉火,提起铁锤。整个村子里又响起颇有节奏的“叮叮当”的打铁声。 徐夫人拉着阿黎进入正屋,甄鑫紧跟而入。 清洁干净的正屋,与外头的院子,俨若两个世界。 正打量间,脖子突然一紧,随即两脚腾空,甄鑫扭头一看,自己竟然被徐夫人叉了起来。 不至于吧,不就偷偷地看了你两眼,何必呢…… 甄鑫大怒:“放下我!” 这俩公婆,怎么都喜欢往人脖子上叉? 徐夫人转着甄鑫,左右打量,如同在翻看一串待熟的烤肉。 “你真的是甄公子?”徐夫人满脸疑惑地问道。 “我……我……”甄鑫脸憋得通红。 徐夫人侧首问道:“阿黎,你觉得他是甄公子吗?” 阿黎愕然道:“他,他,当然是!” 趁着徐夫人稍微走神之际,甄鑫曲起大拇指,从她扣着自己脖颈的虎口处捅入,向上一掰。 掰不动…… 不过,指感挺不错的!甄鑫顺手挠了两下。 “呸!”徐夫人脸上闪过一抹腮红,扬手将甄鑫扔了出去。 甄鑫滚落在地,四肢齐齐用劲,向门口刨去。 “你跑什么!”徐夫人没好气地骂道:“给我回来!” 甄鑫保持着起跑的姿势,蹲踞在门槛上看向院子,却见手提着大铁锤的丁铁匠,正怒目而视。他只好缩回脚,犹犹豫豫地说道:“那,你,你别叉我……” “怎么,让我叉一下,你会少块肉不成?”徐夫人似笑非笑。 三十多岁的女人,惹不起…… “听阿黎说,你还会唱曲……唱那种有些好听却奇奇怪怪的小曲?”徐夫人寻个椅子坐下。 奇奇怪怪的小曲? “不!”甄鑫正色说道:“我只会唱正经的戏曲!” “行,来一个!”徐夫人一付懒洋洋模样。 给奶奶唱个曲? 甄鑫压住心头的憋屈,清咳两声,吊住小嗓,先来个绵绵柔柔的独白:“姐姐啊……你不到这园林,又怎知春色如许!” 这声音,真好听!还叫我姐姐? 徐夫人双眼一亮,不由地坐直了身子。 唱音袅袅而起: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恁般景致……” 眼前,似有一片满园的春意,蝶儿飞、莺儿啼,群芳争艳。 那是江南的春色! 自己有多久没见过了? 可是,这春光萦绕的,为什么却偏偏是无人打理的残垣断壁。 故园,已经破败如斯了吗? 端坐着的徐夫人,眼角怔怔地渗下几滴泪水。 这可是《牡丹亭》最精华的选段!想听,我就给你听最好的! 甄鑫颇为得意地收住颤音,看向徐夫人,随即一怔。 你对这曲子的理解与吸收,未免过于投入了吧? 都听哭了? “徐、徐夫人……”阿黎轻轻叫道,满脸的不可思议。 徐夫人能听得明白曲意,阿黎显然完全不懂,甄鑫心里不由的微微失望。 不过,也好。漂亮的姑娘不能有脑子,不然,不好骗啊…… 徐夫人曲指,将滑至脸颊上的泪珠搓去,哂然一笑。 “说吧,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徐夫人端庄地问道。 “什么怎么回事?”甄鑫一脸无辜。 徐夫人慢慢悠悠地说道:“我认识的甄公子,虽然算不得愚笨,但也远没到口若悬河的地步。不仅有急智,还有勇气敢直接落了曾夫子的老脸。而且,你又是从哪学会唱曲的?” “这个,无意中,无意中学会的……” 徐夫人呵呵一笑。 看来,这事终究得有个说法,否则是过不去的。 真是让人烦恼啊,我这无法掩藏的优秀! “可能,可能是开窍了吧?” “开窍?”徐夫人如看白痴般的眼神,盯着甄鑫,问道:“你觉得我会信吗?” “当然!”甄鑫无比坚定地说道:“纵观全岛,还有哪个女子能比你更聪明?还有哪个女子,能比你更……那个胸怀广阔的?” “小伙子,嘴还挺甜!”徐夫人半捂双唇,哈哈哈地笑着,花枝乱颤,波涛愈汹。 甄鑫以极大的毅力才闪开目光,摸着后脑勺,委屈巴巴地说道:“前天夜里,被人抡了一棍子,醒来时在一条船上。然后脑子里似乎就多了许许多多的烦恼……” “嗯?”徐夫人收起笑意,问向阿黎:“他说的,是真的?” “我,我……不知道的……” 不知道? 甄鑫愈加委屈的说道:“我跟你说过,有人要杀我……” 阿黎疑惑地看着甄鑫。 他不是在骗我?真的有人要杀他?怎么可能! 我还以为,他只是偷偷摸摸溜到海上玩去了,不想回来读书。 不对啊,那条船哪来的? “啊!”阿黎大惊失色,眼里闪过一丝难得的慌乱,“谁要杀你?” 这位小姐姐的反射弧,未免也太长了些吧…… 甄鑫苦着脸说道:“我一个从未离岛的文弱书生,连自己是谁都不太清楚,又如何能知道到底是谁要杀我?” “徐、徐夫人,真的会有人要杀甄公子?”阿黎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角,眼中满是后怕。 还好,甄公子若真的被人杀了,卢岛主会杀了自己的! 可以看得出,阿黎的这份紧张,绝不是装的!甄鑫暗暗地松了口气。 “你,详细说下!”徐夫人轻轻地拍了拍阿黎的小手。 “我估计是有人在饭菜里下了迷药,绑走我的是两个陌生匪徒。我寻机挣脱,运气好弄死了一个,另一个溜了……” 第10章 我像是一颗棋 “你,知道我是谁吗?”甄鑫眼巴巴地问道。 徐夫人摇了摇头,沉吟片刻后说道:“我夫妇俩到这个岛上时,你们已经在这了。你的出身、来历没人告诉我们,当然我们也从来没兴趣去问过。” “那,能跟我说说,你们是谁吗?” 徐夫人斜着眼反问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甄鑫拍着胸脯说道:“水里来、火里去,以后徐姐姐旦有吩咐,小子绝无不从!” 徐姐姐? 阿黎疑惑地看着甄鑫,他现在怎么管谁都叫姐姐? 徐夫人半掩着嘴,喀喀地笑着。半晌之后,曲起食指,对着甄鑫勾了勾。 甄鑫心脏猛的一跳,犹犹豫豫地靠近。 徐夫人探手一把捏住他的脸蛋,狠狠地揉搓着。 甄鑫啊啊惊叫,正待挣扎,徐夫人却已经松开手,扯着他摁在阿黎身边坐下。 “不像是易容的……别那么紧张,若不是因为阿黎,我本也不想管你的事。” “我,我一辈子都会对阿黎好的……”甄鑫摸着自己发疼的脸皮,委屈巴巴地看着阿黎。 阿黎目不斜视。 “你要怎么对阿黎好?”徐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甄鑫。 “嗯,那个,就像老丁对你一样!” 徐夫人眉眼一飘,睥睨道:“老丁能让我快活,你有老丁的能耐吗?” 甄鑫猛地一噎。 他怀疑徐夫人在开车,可是没有任何证据。 “认真点!”徐夫人突然喝斥道:“我不是曾夫子,不要动不动就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甄鑫无语,抱拳拱手,正襟而坐。 应该还没到更年期啊……如此喜怒无常! 徐夫人瞟了眼甄鑫,心里暗自点头。这孩子虽然表面上看似轻俘孟浪,但是却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该沉稳的时候便能迅速收敛心神。 可教! “我们是大宋的残部,而且这个岛上的人,很可能是最后一支属于故宋的力量了……” “什么?” 甄鑫吓了一大跳,自己竟然穿到一个贼窝里来了? 不对,不能叫贼窝。 好听点叫义兵? 难听点叫反贼——还是贼窝啊! 可是,就这不足百号人,便想造反? 反元复宋? 不过,自己肯定不是蒙古人,既然是一个宋人或是汉人,反元好像也没什么毛病吧? “我与老丁都出身于江南西路的武林世家,老丁当年被招入宋国水军为总管,一直在福建、广东沿海作战。蒙兵进入江西后,我随家父散尽家财,组织义兵抵抗。可惜兵败,家父战死。我退至广州后,寻到老丁,被卢岛主一同带到此处……” 甄鑫未曾料到,这夫妇俩倒是忠良之辈,不由肃然起敬。 只是按她的说法,这岛上诸人,都是不肯降元的故宋遗民,岂不都该是自己尊敬的对象。 可为什么总觉着不对劲得很? 似乎看出甄鑫的疑惑,徐夫人淡然说道:“刚到岛上时,先前几年,众人还心存斗志,天天厉兵秣马,发誓杀回去,重夺大宋江山。可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有些人渐渐老死而去,有些人却不知去向。早先还有三百余人,如今就剩下一百不到了。” “每次我问卢岛主,何时起事,如何再组兵马,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渐渐地,我也懒得问了,也许他也有苦衷。但是我知道,十年过去之后,恐怕他早已没了当初的心志……” 徐夫人脸色黯然。 甄鑫抬头看着屋顶,努力地消化这些信息。 岛上的人都是故宋的残余,那自己呢? 难道说,是元国朝廷发现了这支隐藏的力量,才派人来对付自己? 可是关自己何事? 到底是谁,想要劫持自己? 脑壳疼! 院子中,老丁打铁的声音,依然不急不缓地响着。 徐夫人叹着气,继续说道:“这十年来,我们根本不知道岛外的世界,如今成了什么模样,不知道是否还有人为了大宋而继续抗争,不知道宋国的百姓在异族的统治之下是否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更不知道到底还有多少人依然心念故国。” “有时候,我会怀疑,我们的这种坚持是否会有意义。王朝或兴或亡,跟我这样的女子,有关系吗?” 徐夫人自嘲地笑了笑,说道:“这些烦闷,已经积压在我心底多年时间。老丁不是因为怕我才对我好,其实是对我有愧。他虽然被卢岛主任命为水军统领,负责岛上的防御事务,可是手下没有一个兵、没有一片船。每日里唯一管的事情,便是打造锄头。” 甄鑫默然。 一个曾经挥斥方遒的一军之将,如今却窝在岛上打锄头。这对于老丁来说,确实有些残忍了。还没患上失心疯,单就心理素质而言,已经可以算是相当的强大。 徐夫人叹了一口气,说道:“如今我夫妇俩也别无所求,只是希望在有生之年,能重回故土,叶落归根,而不至于埋骨他乡,老死于此。” 难怪啊,自己无意中唱的一支曲子,会让徐夫人如此悸动。原来是让她想起了阔别多年的江南…… “这个岛,是个囚笼!外面的人很难找得到,这里的人轻易也出不去。本来这两年,我夫妇俩已近绝望,但是看到今天你的表现,让我突然有了些想法……” “我吗?”甄鑫有些诧异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首先,是你确实开窍了,不像之前那般只是懵懵懂懂,除了读书,啥都不会,甚至连脑子都没有……” 甄鑫麻麻地看着徐夫人。 “其次,你说有人要想杀你,但是你还是逃出生天。说明无论来的是谁,并不是真的要取你性命,很可能只是想将你劫走。什么原因我猜不着,唯一能确定的是,你很可能是卢岛主布下的一枚棋子。” 我像是一颗棋,进退任由你决定…… 甄鑫晃了晃脑袋,把这突然出现的歌声赶出去,对着徐夫人说道:“你知道卢岛主到底是什么人吗?还有,他不是可以离开岛屿,为什么你们却不行?” “我们都是卢岛主手中的棋子,区别在于我们可能已是死棋,你,还活着。 说实话,你突然开了窍,我并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否会影响到卢岛主的布局。 卢岛主此人,其实我了解也不多。当然,主要是有些事情也不好与你多说,怕影响到你的判断。” “那,其他人呢?”甄鑫就不相信徐夫人对于岛上现在的人,真的便一无所知。 徐夫人沉吟片刻,说道:“我知道你担心岛上会有内贼,但是我觉得可能性不大。若真有人向外敌通风报信,我等也不会在此困居十年时间。所以,暂时可以不用顾虑此事。” “其他人之中,跟你有些关系的其实不过小六与曾夫子。小六与你一样,也是卢岛主带上岛的,其身份无人知道。曾夫子,是大宋最后一任礼部尚书。当年与老丁也算是同朝为官,不过在任不过两个月,大宋便兵败而亡。” 礼部尚书啊,好大的官! 第11章 防身的绝招 甄鑫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角。 曾夫子已是礼部尚书,卢岛主身份肯定比他更高。看来要搞清楚他是谁,也不是件很难的事。 甄鑫把这事先记在心上,开口说道:“徐姐姐……” 徐夫人脸上又绽出了一朵芙蓉花。 “你,希望我做些什么?”甄鑫正色问道。 徐夫人眉眼一飘,轻轻柔柔地说道:“我希望你带着我们,灭元复宋。” 甄鑫一蹦而起,“你,你……” “行啦……”徐夫人悠悠地说道:“我是在跟你开玩笑,但你也别吓成这个样子。” “我……”甄鑫一时无语。 这个半老的徐娘,不太好对付啊。 老牛总喜欢调戏嫩草,有意思吗? 也许是感受到了甄鑫的怨气,徐夫人抿嘴一笑,坐正了姿态,说道:“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领着我们夫妇回到故土。实在不行,能把我们俩的骨骸归乡安葬,便已知足了!” 这个啊,简单! 甄鑫起身,拱手抱拳,正色应道:“甄某,愿以余生之力,助徐姐与老丁,完成这一愿望。” “好!”徐夫人大喜,“我果然是没看错人!” “只是,小子依然有些疑惑,希望徐姐赐教。” “你说!”徐夫人坦然回道。 “老丁出身水军统领,按理说操舟航海对他而言不是问题,为什么你们不能自行驾船离岛?” “岛上确实不是没有船,而是全在卢岛主的控制之下。一旦他离开,船只必然会跟着离去……” 甄鑫突然一阵懊恼,那艘小船,自己竟然没把它给拴回来。 “而且,茫茫大海,没有海图,又如何辨别方向,哪里知道该往何处行驶?” 船只暂且不提。那天两个绑匪只凭一只小船便能潜至此岛,想来这里距离大陆不会过于遥远。 至于方向,大不了一直往北,肯定不会有错。 可是就算能离开此岛,又该去哪落脚? 而且,如果没搞清到底是谁想劫杀自己,说不定刚跳出这个小岛,又会入了狼窝。 到那时,连个躲避的去处都没有,只能任人宰割了。 这个岛,的确可能是困住丁铁匠他们的囚笼,但也有可能是保护着自己的一个大木笼。只是现在无法知道的是,卢岛主把原主养成一个如废物般的棋子,拿来作甚? 当柴烧吗? “你,你真的不读书了吗?”一直处于安静状态的阿黎,突然开口说道,满脸忧虑。 甄鑫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说道:“阿黎姐姐,你不用担心。曾夫子知道的东西,我已经全都学会了;我知道的东西,他未必能明白。他现在已经教不了我什么东西,跟着他学习,不仅会被故意刁难,还会浪费我宝贵的时间。” “可是……” “行了,阿黎!”徐夫人打断了纠结中的阿黎,说道:“你以后啊,不需要担心他书读的够不够多,而是要担心他会不会哪天把你给卖了。” “我不值钱!”阿黎摇了摇头说道:“让甄公子读书,是卢岛主交待的,他若不遵守,一定会被卢岛主责罚的!” 甄鑫无语地看着阿黎。 这位小姐姐死脑筋得很,认定的事总是很难让其改变想法。不过也正因为如此,甄鑫心里更生出一股柔情。 这种小姐姐好骗——呸,好哄! “这样吧阿黎,虽然我不会再去上课,但是书我肯定会继续读的。而且我跟你保证,一定可以通过卢岛主的考核。” “可是……” 甄鑫脸色转为肃然,说道:“我现在不能在曾夫子那里浪费时间了。我得开始锻炼身体,你知道,真的有人要杀我……” “我会保护你的!”阿黎坚定地说道。 若不是看在小姐姐长得实在有些祸国殃民的份上,凭着这句话,甄鑫就打算把她卖掉。一连两天晚上睡得不省人事,还要保护我? 阿黎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嫌弃,低着头轻声说道:“我从今天开始,晚上都不睡觉了,守着你!” “我觉得让甄公子好好打熬下自己,确实有必要。否则,以后恐怕满足不了你的。”徐夫人吃吃地笑道。 为什么会满足不了我? 阿黎一脸茫然地看着徐夫人。 甄鑫板着脸说道:“徐姐,你知不知道哪种女人最让人讨厌?” “噢,说来听听。”徐夫人眉尖一挑,双手叉在波涛之下,盯着甄鑫。 “那种长得漂亮,说话又好听,可是偏偏对她老公特别好的女人,最让人讨厌了!” “为什么呀?”徐夫人脸上嘻出笑意。 “这种女人会逼着别的男人犯罪,可是偏偏又总是找不着趁手的作案工具。” 徐夫人一怔,随即喀喀地笑了起来,如风中的柔顺枝柳,又如一只刚下过蛋的骄傲母鹅。 “但是,这种女人最好卖了,而且绝对可以卖个好价钱。” “嗯?”徐夫人如春花般灿烂的笑容立时僵住,只剩下了满脸的问号。 “不过不用担心,假如有一天,你被卖了,我可以免费赠送一些防身的绝招。” “什么招?”徐夫人下意识地问道。 “把毒药抹在自己胸口,绝对可以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死一双!” 徐夫人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顺手抓起一个茶盏,就往甄鑫砸过去。 甄鑫哈哈一笑,蹦起躲开,冲出门去。 “你个兔崽子,别跑,看我今天打不死你!”徐夫人怒吼道。 阿黎依然保持着蒙圈状态,看着两人,百思不得其解。 “谁?谁要打死我的小公子?”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中,传来一声长嚎。 俞婆婆手提一根擀面棍,站在院子外头,指着似乎全神贯注的丁铁匠大骂道:“你个死铁匠,不管好你的婆娘吗?我家小公子少了根毫毛,我就跟你拼了!” 甄鑫跳着脚躲着院中乱七八糟的杂物,冲到俞婆婆身边,说道:“没事啦婆婆,有你在,没人敢欺负我的!” “对!”俞婆婆胸脯一挺,睥睨道:“我就是打不过那婆娘,我也咬死她!” 甄鑫回过头,看着抱胸而立的徐夫人,喊道:“阿黎,回家啦——” 阿黎刚想跟来,就被徐夫人扯住。 “就在这里吃饭吧。” 甄鑫并不知道徐夫人来到岛上后,为什么要收阿黎为徒并教了她一身武艺。但是徐夫人对阿黎的好,甄鑫却看得很明白。 以往阿黎也经常被留在他们家吃饭,毕竟他们家可以敞开着吃东西,而不像俞婆婆那般计较到每一粒米。 但这一次,阿黎却露出不太情愿的神色。 甄鑫也不甚在意,对着她挥了挥手,跟在俞婆婆身后,回家而去。 第12章 曾经也很漂亮的俞婆婆 “阿黎这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嘴太贪了!”俞婆婆不满地唠叨着,“这种人,我看迟早得被人骗走……” “不会啦,有你在,阿黎怎么可能会被人骗走!”甄鑫笑着说道。 “哼!”俞婆婆胸脯一挺,从鼻子喷出一丝不屑,说道:“要不是这岛上没有其他姑娘,我才看不上她!没读过书,就识了几个字,又不会女红,除了吃饭,啥用没有!” 甄鑫露出恰如其分的诧异,问道:“这世间,还有比阿黎更好的姑娘吗?” “哈哈,哈——”俞婆婆一边颠着步子一边捧腹而笑,“你是一直在岛上生活,你不知道啊!别说皇家公主,就是普通的王公大臣之家,有哪个女子不是温柔娴淑、美丽端庄的?” “真的吗?我书读的少,婆婆你别骗我。” “我骗你作甚?想当年,我经手的秀女宫娥,没一千也有八百了,亲眼看到的各位臣工家眷闺秀更是无数。” 甄鑫暗暗吸了口凉气,他倒是没想过,这位看着小气巴拉的俞婆婆,其身份竟然也不简单! “我猜俞婆婆当年,肯定是貌美如花,倾倒无数才子,绝对不输于一般的大家闺秀!” 俞婆婆得意地喀喀而笑,“你不知道啊,当时跟太后求亲的人,几乎从杭州一直排到了福州……呃……” 俞婆婆突然捂住自己的嘴巴,惊骇莫名地四处张望。 “然后呢?”甄鑫掩住内心的悸动问道,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 但是已经进入灶房的俞婆婆却再不肯细说,打了两碗粥往桌上一顿,说道:“吃饭,吃饭!” 甄鑫无奈,只好坐下。 “看,婆婆今天给你准备好吃的!”俞婆婆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端出一份菜,竟然是腊肉炒萝卜。 天呐,自从来到这个世上以后,这是第一次闻到了肉味! 甄鑫不由地热泪盈眶。 “我就猜阿黎今天不会回来吃饭,所以特地给你准备的!”俞婆婆得意地说道:“来,快点吃,别给她留了!” 甄鑫细细地挑了挑这盘菜,总共有六根腊肉丝,比头发略粗的那种。 看不出来,俞婆婆的刀功还是挺不错的。 俞婆婆又端出一整碗咸菜,放在自己碗前。 “你,你哪来的咸菜?”甄鑫不解地问道。 一缸咸菜已被砸破,没十天半月哪里腌得出来。俞婆婆这是跟别人家讨咸菜去了? 不对,俞婆婆可轻易不会做出这种事! 看着甄鑫不善的目光,俞婆婆掩住咸菜,急急说道:“别跟我抢啊,我总共就抠了这么一小碗出来……” 甄鑫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一个大宋国曾经高贵的女官,在岛上照顾了自己十年时间,如今却连这一丁点已经肮脏的咸菜,都舍不得扔掉。 给自己的,却是难得一见的腊肉。 甄鑫还没吃完,俞婆婆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嘀咕着说道:“这两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么容易犯困,年纪大了,真是没用啦——” “不会啦,婆婆年纪哪里大了,起码还有三四十年好活呢!” “哧……那我不成老妖婆了?嗐,我其实就是想你能早点生个孩子,趁着我还能动的时候帮你带带……阿黎啊,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能生得出娃我看也她也不会养……哎,不行了,你赶紧吃,我收拾收拾得去躺会。” “嗯,嗯!”甄鑫扒完饭,顺口说道:“俞婆婆你年轻时那么漂亮,为什么没有成为我师娘啊?” “师娘?”俞婆婆怔了怔,而后扭捏道:“那个死老头子,刚认识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伙子,连一官半职都没有就想娶我。我哪肯答应啊!可是呢,谁又想得到,不过三五年时间,那家伙便连跳七八级,莫名其妙就窜进中枢,成了个尚书!” 甄鑫一怔,没想到自己随便一唬,竟然还诈出这么一个大八卦出来。 那段时间,应该是宋国末帝正在福建一带流亡,身边已经没剩多少官员可用,才让曾夫子得以官运亨通。 以曾夫子那狭隘的心胸,发达之后,自然不肯再吃回头草。这大概也是俞婆婆见着他便气短三分的主要原因。 标准的莫欺少年穷啊! 只是不知道,这两人为什么又会都来到这个岛上。 然而,没等甄鑫继续套话,俞婆婆便一摇一摆地进了自己的屋子。片刻之后,悠长的鼾声开始响起。 甄鑫犹豫一阵,终于还是没把俞婆婆抠下来的那些咸菜倒掉。也许这样她还能多睡几天好觉。 天黑时分,阿黎回来。看到正端坐于房内看书的甄鑫,并未进来打扰。自己忙活一阵后便入屋休息。 过了半个多时辰,甄鑫又故意弄出点声响,那边的阿黎立时起身过来。 果然很惊醒,一如往常。 “我要睡了,阿黎晚安!”甄鑫给了个笑容。 阿黎一怔,静静地看着他吹灭烛火上床之后,才掩门悄然离去。 躺在床上,甄鑫看着帐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三个晚上,他终于可以安静下来,好好地理下自己的思路。 如今看来,那天晚上出事,是有人在咸菜里放入迷药,三个人全都中了招。然后自己被人轻松劫走,到了船上才清醒过来。 这岛上有内贼? 否则那俩绑匪如何能找得到这座小岛?又如何精准地往自己的饭菜里投毒? 谁会是内贼? 俞婆婆与阿黎肯定不是! 老丁夫妇应该也能排除嫌疑。 小六讨厌自己,但并没有不可调和的矜持。而且自幼在岛上一起长大,几乎天天都会见面,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外人。虽然可能有作案动机,却没有作案的条件。 可若从作案条件来分析,岛上现有诸人,没有一个能满足得了。 那是,不在岛上的卢岛主? 甄鑫随即摇头苦笑,虽然他现在对于卢岛主没有太多的好感,但这毕竟是养了原主十年的人。说一句“养父”,都丝毫不为过。 无论是想杀自己,或是带走自己,对于卢岛主而言,不过一句话的事,何必多此一举! 自己又到底是谁?不知道! 四五岁时被带上岛之前的记忆,虽然很模糊,但多少还是留有印象。肯定不是赵宋皇族出身,而且也非王公大臣之后,应该只是一个平民子弟。 至于是哪里人,父母是否健在,还有没有兄弟姐妹,完全是一无所知。 是谁想抓自己,更是没有任何头绪! 脑壳开始突突地跳了起来。 甄鑫无奈地放弃继续琢磨这些问题的努力,转而开始思考接下去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 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岛,岛上有目前看来还算淳朴的村民,有个专心照顾自己的婆婆,有个喜欢调戏自己的徐娘,还有个等待开发的漂亮小姐姐。 这种生活若在前世,简直就是天堂啊! 但是隐藏之中的巨大危机,却让甄鑫明白,自己的性命正在随时遭受着威胁。两个绑匪一死一逃,再次回来的可能性极大。 必须要开始为保住自己的小命而努力了。 首先,得定个锻炼计划,用最短的时间把身体素质提上去,起码得拥有逃跑的能力。 其次,得想办法提高伙食标准。天天白粥咸菜,估计跑个一公里人就得废了。 然后,得去老丁那弄些防身的兵器。 搞什么好呢? 还有…… 不知不觉中,甄鑫终于沉沉睡去。 第13章 哀绝 “一声梧叶一声秋, 一点芭蕉一点愁, 三更归梦三更后。 落灯花,棋未收, 叹孤帆逆旅淹留。 枕上十年事, 江南不堪忧, 都到心头。” 已经深秋了…… 此时的江南,当是一片铺满田野的金黄。略显凛冽的秋风拂过,会给人带来一阵萧瑟的寒意,却也会送来丰收的欢喜。 会有瘦小牧童,唱着难以入耳的小曲,跟在一只老牛身后,踟蹰而行。 也会有垂垂老者,独自坐在村中的小院,看日出日落,听风来雨云。 可是也许,江南已是千里无鸡鸣,万户百留一。 也许,秀美的水乡中依然流淌着污秽的血水。 也许,烽火未尽,遍地荒冢。 但,那都是江南! 而眼前的这座孤岛,没有萧瑟的寒风,没有金黄的麦浪,没有悲欢离合,也没有家恨国仇。 只有终年不变的残绿。 十年,如一日! 十年了,江南,还好吗? “先生,先生……”小六满脸担忧地看着曾夫子。 已呆坐良久的曾夫子,终于缓过神来,把手中诗稿递给小六。 “‘水仙子·夜雨’,这是甄公子抄的?”小六一脸讶异地看着熟悉的笔迹。 “咦,这首词写得真是不错。可是,甄公子为什么要抄这首词给先生?” 曾夫子摇了摇头,说道:“若我猜测没错,这词,应当是他自己填写。” “他自己写的?怎么可能?他那水平,我,我……” 是啊,原来那水平是很挫,可是现在似乎不一样了。 小六感觉嘴里似乎吞着一只苍蝇,吐出来丢人,咽下去恶心。 曾夫子又拿出一张纸笺,递给小六,上面写着一首小令“皂罗袍·游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小六越读越是心惊。 一首词,一首曲,风格迥异。但是一样的哀而不怨,思而不舍。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被甄公子甩得如此之远? 小六紧紧盯着两张诗稿,眼睛突然一亮,说道:“曲我不熟,可这首词,我觉得他应、应该是抄袭来的……” “温庭筠的那首吗?” “对,对对!”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 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还没背完,小六的声音却已低落下去。 两首词,虽然有相同的意境,但非要说是抄袭,真是讲不过去! 曾夫子没去纠正他,“这首小令,可算惊艳。曲牌‘皂罗袍’,应该是用于南戏唱词之中。我想,他应该不止做了这首小令,还有许多套曲。” 还有啊…… 小六一泄千里,满脸哀绝。 “词曲这块,你很可能这辈子都赶不上他了……”曾夫子看着绝望的小六,淡然说道:“除非你也能如他一般,突然开窍。” “词曲,这是,这是小道!我,我不屑为之……”小六一脸的底气不足,突然又怒道:“他送这两首词曲来,是什么意思?羞辱我吗?” 羞辱你?不至于! 很可能是羞辱我来着…… 自己虽然给他们讲解过词曲,偶尔也会让他们尝试着填词。但是对于填曲,别说教他们,自己都未曾涉猎。 哪里会想到,不过下里巴人的散曲,竟然会被他写得如此惊艳。 曾夫子说道:“徐夫人说,甄公子觉得自己文章已经学到头了,所以想弃文习武。” 小六茫然的眼神突然一亮。 “他说在乱世之中,不可能凭着锦绣文章安身立命,所以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那样是对生命的亵渎……” 生命会被亵渎? 那得用什么样的姿势? 小六听着一怔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甄公子他,他想习武?就凭他那身子骨?” “而且,哪来的乱世啊?我们不是一直安安静静地在这生活了这么多年吗?” 曾夫子斜了小六一眼。 岛上十年的平静,并不意味着这世间就非乱世。 崖山之后,已无宋国。自己这些人,早成前朝遗民,流落避世于此。 若能甘愿老死于此,当然可以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可若一出岛,那便是投身于乱世。 这道理,小六不懂,为什么甄公子就突然明白了? 小六搓着双掌,兴奋地说道:“太好了,我期待着他自以为学成武艺的那一天!” 到时,我揍你可就合理合法了吧…… 小六想着寻机找回场面,甄鑫自然不知道。 就是知道,他也没空理会。 他这个时候,正被徐夫人揍得满地乱爬。而且,徐夫人还只用了一只手! 虐了一个时辰之后,徐夫人终于觉得无趣收手。 欺负一个菜鸟,确实没啥乐趣。 而且,这只菜鸟还老在地上乱爬,不用腿的情况下,一只手打到他已经不太容易了。 老弯着腰,怕胸口有东西会掉出来…… 汗水和着泥水,将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甄鑫,裹成一团令人不忍直视的破布。 衣服快被扯碎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骨头感觉已经碎了好几根。 人生无趣!不知道现在后悔还得及吗? 阿黎拧了条温热的毛巾,扶起甄鑫,胡乱地在他脸上擦着。 看得出,她很不满。 不是因为甄公子被揍,而是觉得他习武,就是因为不信任自己! 我知道小姐姐生气了,但是你不说,我就当作自己不知道…… “别装死了,给我滚过来!”徐夫人懒洋洋地坐在靠背椅上,对着甄鑫说道。 甄鑫膝行而前,靠着墙角瘫坐地上,幽怨地说道:“徐姐姐,你想揍我就直接说,用不着找个教我武艺的借口吧?就我这身子骨,你也狠得下心来?” “揍你还需要找借口?”徐夫人嘴里鄙夷,心里却是甚爽。 已经有好多年没揍过人了! “你这身子骨,确实不行。不过你对武艺的意识,倒是不错。” 能不错吗?老子好歹也是曾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过的青春小伙子! “打不过,起码还知道耍赖!还懂得避重就轻,为了保命,连脸都可以不要。” 甄鑫脸色一垮,可怜兮兮地看着徐夫人。 你打也打了,揍得也爽了,是不是该明白到底要教我什么? 或者说,该怎么教我? “你已经过了打基础的年龄,现在练武早已太迟,想学什么高深的武艺,这辈子是不可能的。” “没关系,我不求打得过徐姐姐,起码应当不输阿黎才行。”甄鑫腆着脸说道。 我必须得在上面啊…… 两位女同志同时呵呵一笑。 “阿黎,给这位小朋友露一手。” “是!” 阿黎斜提一根熟铁棍,在院中肃然而立。瞬间,如渊似山的气势扑面而来。 风起,渐急。 风眼之中,铁棍闪动,转眼间便只有棍影而难辨身形。 好飒啊,阿黎! 似乎有一种奇怪的节奏在影响着阿黎,或者应该是阿黎将风挥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旋律。 铁棍在阿黎身周,划出一道道弧线,看似绵柔无力,却伴随着一声声急剧的啸音。 那是风被劈开的呻吟。 力量与灵动,被阿黎完美的结合在一起。那根不下三十斤的铁棍,在阿黎手中,如臂使然。 一声清喝,铁棍在阿黎身前划过半个圈子,自空中猛然砸下。 势大,力却不沉。 铁棍落地,竟然没有激起任何的撞击声,只余风啸。 甄鑫张大着嘴,一脸哀绝地看着淡然的阿黎。 糟糕! 这辈子,看来是打不过阿黎了…… 第14章 江南腿功 “常人说南掌北腿,意思是北人以腿法为上南人以拳势见长。” “我知道我知道!”甄鑫举手插道:“就是北架南功嘛……” “北架南功?”徐夫人皱着眉头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北架南功,是后世区别南北武生的一种说法。 北方武生,以腰马功夫见长,擅长饰演长靠武生。就是身穿漂亮铠甲,脚踩厚底战靴,挥长枪甩大戟,后背插满g的大将军。 在舞台上长靠武生更能吸睛,枪花翻转,g飞舞,场面煞是好看。 南方武生,讲究身手矫健灵敏,更多演的是短打武生。身着箭衣,脚穿薄底靴,头戴罗帽巾,手持短兵,招式繁杂却毫不拖泥带水。 自己原本练的便是短打武生。 可是,这么专业的知识,如何跟这位大姐姐说清楚? 甄鑫挠了挠头,说道:“江湖中的流派我不太清楚,但是北方军队以马战为主,他们可能更注重大开大合的腿脚功夫。而南方士兵更多是步卒,讲究贴身拳脚的灵巧爆击。” 徐夫人点点头,并未吝啬她赞赏的目光。 “江湖上的流派,各有传承,也各有所长。但是个人武艺再高,在战场上其实没有太多的意义。千军万马的厮杀,敌人不会给你单打独斗的机会。” “因此,军中武艺,讲究的是实用。更注重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培养出具备战场意识与战斗力的士卒。” “咦,这个很适合我啊!”甄鑫不由的兴致盎然。 徐夫人翻了个漂亮的白眼,说道:“所谓最短,也不可能一两个月见效。最少也得有三五年时间才行。” 没事,只要有方向有方法就行。好过自己跟无头苍蝇似的只能抓瞎。 “您继续……”甄鑫巴巴地点着头。 “在宋国军中,尤其是江南的军队里,最注重的是腿法。” “腿法?为什么啊,江南有很多骑兵吗?”甄鑫不懂就问。 “江南,哪来的骑兵啊……”徐夫人叹着气说道:“而且江南水乡纵横,山岭密布,并不适合骑兵作战。” 话是这么说,但是江南的步卒终究还是惨败在蒙元的铁骑之下。徐夫人心里闪过一丝的刺痛。 “注重腿法,是为了更快的跑路。” 北方有骑兵,追得凶。南方士兵靠腿,若不能跑得快点,还真是不行啊!甄鑫赞道:“对对,打不过,起码得跑得过才行!” “就你这惫懒模样,还想学好武艺,还想打得过阿黎?”徐夫人恨铁不成钢。 “能否打得过阿黎,日后再说……” 徐夫人双目圆睁,死盯着甄鑫,扬手就准备盖去一巴掌。 阿黎则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甄公子一定要打得过我? 他是在嫌弃自己吗? “别,别……”甄鑫缩着脖子讨饶道:“我的意思是,以后再说……我现在只求学一些实实在在的保命功夫,而且是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见到效果的那种。” “我觉得徐姐姐说的这个腿法就不错……”甄鑫忍不住地瞥了一眼阿黎的大长腿。 其实对于腿功,甄鑫并不陌生,这是武生最基本的功夫。 自懂事起,自己就天天被逼着练腿,压、踢、扳、撕,各种折磨,以求让双腿变得灵活自如。而且一日不练,便会回功退步。 至于短期内见效,无非就是让自己跑得更快些。这与腿功深浅并无太大关系,而是在于如何在短期内提高自己的肌体承受能力。 一是肺活量,二是营养。 对此,甄鑫已经在脑海里给自己拟定了基本的操练计划。 肺活量好办,营养就有些麻烦了。天天咸菜稀饭,最多能有头发丝粗细的腊肉条,根本不够营养。 甄鑫又瞟了眼阿黎饱满起伏的波涛,她的营养看来很充足,老丁开的小灶还是不错的。 自己要跟着在这里蹭营养不成? 徐夫人一掌削来,怒骂道:“你往哪看?上课能不能专心点?” “嗯嗯……”甄鑫缩着脖子,将目光移向徐夫人更加汹涌的波涛之上。 “要不,让老丁过来教你?”徐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别,别……”甄鑫终于收回了目光。 “江南军中注重腿法,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水战!”甄鑫又插嘴了。 徐夫人叹着气点了点头,这厮突然变成一个惫懒无赖,眼界意识倒是真的不错。 “江南水军之中,盛行‘船拳’,就是在船上对敌的拳法。但是想练船拳,先得有腿上功夫。” “水军对敌,多用跳帮战术。再大的船只,也是逼仄狭窄,无法自由腾挪。而且船只颠簸,稍不小心便会失去平衡。” “因此,船拳讲究的是手快、身滑、脚稳、腰韧。” “兵器方面,长把子的枪、刀、矛、枪、戟,不太适用。多以短刀、匕首为主,乃至斧、锤、锏、鞭、刺,都可用。” 徐夫人说着,抽出一张图纸,上面画着一把兵器。 兵器长尺余,形式槊尖,齐刃如凿,刀身呈棱型,三面俱有血槽。 这图纸,正是甄鑫所画的“三棱刺”。 “你画的这把三棱刺,倒真是挺适合你用的。不过……” “怎么了,有难度吗?” “老丁说打造的难度不算大,但是如果一定要用精钢的话,材料不太够。” 材料不够,锄头来凑! 甄鑫盯着院中散落一地的锄头。 徐夫人撇着嘴说道:“老丁说,起码得费上百把锄头,才凑得够这把刺刀所用的精钢。岛上明年开春没锄头可用的话,你得拿这个去帮忙刨地!” 岛上春夏风多雨急,其实根本不适合耕种。村外那些农田,种的只是一些零星杂粮,若论收成根本养不了岛上近百村民。 那这岛上的粮食,哪来的? 甄鑫怔了片刻,把这疑惑暂时封存于脑中。 “大概需要多少时间?” “全精钢打造,最少得七八天。” 七八天,倒也在可承受范围之内。甄鑫对着徐夫人甜甜一笑,“多谢徐姐姐,有劳徐姐夫!” 第15章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天光微亮,薄雾未散。甄鑫便已起床,开始晨跑。 快跑、慢跑、折返跑,深蹲、蛙跳。 耗腿、悠腿、压腿、扳腿、吸腿、绕腿、别腿、抬腿、踢腿、搬腿…… 若论腿法的练习,后世结合传统与现代的锻炼方式,绝对远超徐夫人的教学方法,但是依然需要时间。 以前劈叉可以在各种条件下轻松做到180度,现在只能先从60度开始练起。 日子似乎回到了穿越之前,每天习惯的练功,风雨不阻。 只是现在不需要再鬼哭狼嚎一般的吊嗓子。 早饭过后,便与阿黎一起,去铁匠铺报到。给老丁当下手的同时,学习打铁技术。 如何打铁、制造兵器,甄鑫并不太在乎。但是通过这一整个流程,他得明白这个时代冷兵器的制造原理。只有这样,才能寻机打造出尽可能符合自己要求的各种兵器与器械。 岛上的物资分为两个部分,曾夫子负责日常生活所需包括所有米粮的分配,老丁则掌管着所有的生产器具与不多的兵器。 打造一把净重不到十斤的三棱刺,要费掉百把锄头有些夸张。但是二三十把锄头,还是需要的。 锄头本身是生铁,或者称为高碳钢。将其烧融后,反复锻造成为熟铁,即低碳钢。 此时炼钢只能依靠人力,一锤一锤地打造,产量低得可怜。 要获得精钢,在技术上,最常的方法是将生铁加热到一定状态后,不停搅拌,使铁中的碳气化,而成熟铁。这种技术也称为“炒钢”,生产出的钢不稳定,杂质多。 另一种稍微先进的技术是“灌钢”,即将生铁与熟铁放在一起冶炼,钢材性能相对稳定,杂质也比较少。 自汉代时便出现的“百练钢”,是将炒出的薄钢片叠加在一起,反复折叠锻打,使之融为一体,以将其中杂质尽可能的清理出去。这种方法生产出的兵器,会呈现出各种奇异的花纹。 而老丁所采用的,是旋焊工艺。即将不同的钢铁拧在一起,以百炼手法反复锻打。 该说不说,哪怕是当下手,这打铁也真是tm的累人。 不过,对于臂力的锻炼,也是相当的有效果。 中午在老丁家蹭顿饭后,下午便是习武时间。 阿黎欣然陪练。 但是,现场有些尴尬。 阿黎一只手轻松提起的石锁,甄鑫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搬不动。 阿黎可开两石弓,百步之外十靶全中。甄鑫勉勉强强地用五斗弓,十中其一。唯一射中的还是隔壁阿黎的靶位。 一招想象中的“回马枪”,差点捅着了自己的鼻子。 一式“力劈华山”,几乎剁掉自己的脚趾头。 一套花团锦绣的“太极剑”,被阿黎轻轻一磕,剑便不知去向。 徐夫人捧腹大笑之余,倒是没有过多的讥讽。大家都很清楚,在此之前,甄公子除了读书,根本没有触碰过这些刀枪弓箭,能舞出这些花招来,已经是让众人很惊讶了。 反应意识其实不错,只是身体素质根本跟不上。 “试下贴身近战。”一直在观望的老丁突然开口说道,随手抛去一根细铁棒。 铁棒呈三角状,宽约三指,两掌长,正是指根到肘部的距离。 看着细巧,掂在手中却颇有份量,显然全是好铁。 这便是他的“三棱刺”? 应该是三棱刺的前身,三棱棍。 虽然还只是个粗坯,但是甄鑫已经很兴奋地耍出几溜棒花。 手感不错! “阿黎,来!”甄鑫轻喝一声,手持粗坯三棱刺,揉身向阿黎扑去。 阿黎嘴角微微挂起,待他近身,右臂往前一伸,便向甄鑫脖子叉去。 甄鑫脸上一黑,这师徒三人,怎么都有这毛病? 心思未动,棒风自起,棒尖向着阿黎小臂直刺而去。 阿黎手影挥动,避开铁棒,依然直直叉向甄鑫脖子。 眼花缭乱之中,甄鑫根本分辨不清阿黎的攻势,只好撤回铁棒,在自己脖子前往上轻轻一挑。 “噗”的轻响,棒尖已触到阿黎的手指。 阿黎一怔,凝聚成爪的五指停在距离甄鑫脖子不过两寸之处。 如果甄鑫手中拿的是已经打制完成的三棱刺,阿黎此时至少已经被切断了一根手指。 当然,真打起来,甄鑫的脖子估计也不保了。 “啧,啧,啧,不错啊小伙子!竟然还能赢了阿黎半招。”徐夫人拍着掌,不由地赞了一声。 老丁却摇了摇头。 他一眼便可看出,甄鑫挥棒速度虽快,却没有任何章法,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这架式,与其说是胜了阿黎半招,不如说是赌对了阿黎的招式。 “再来!”甄鑫喜滋滋地喊着。 “好!” 阿黎收回胳膊,应了一声,掌影挥动,再次攻来。 甄鑫两眼盯紧阿黎的胳膊,铁棒在半空中划了个“∞”字,向左右各劈出一棒。 眼睛一花,阿黎却已消失不见,随后臀部一麻,“噗”的一声,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 还好,阿黎还是个有良心的小姐姐,这一脚并没有踹出她太多风采。甄鑫跌跌撞撞地趴行了五六步,才终于刹住车,没有摔出个狗啃泥来。 “哈,哈,哈——”徐夫人捧腹而笑,花枝乱颤。 阿黎赶过去,拉住甄鑫,眼中露出些许的歉意。 老丁摇了摇头,说道:“下盘如此虚浮,毫无根基,不是个练武的材料!” 话虽如此,老丁眼中倒是没有任何鄙夷之色。 我下盘虚浮? 甄鑫满脸羞恼:老子曾经在台上一口气翻了三十一个跟斗,还不带喘气的!今日竟然被这糙汉说我下盘不行? 脸丢大了! “你真的想弃文习武?”徐夫人问道。 大宋自立国以来便与士大夫共天下,实行以文御武的国策,文人在国中的地位一向远远高于武夫。 哪怕如今国灭,如曾夫子之流的文人对于老丁等人来说,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存在。 因此,徐夫人原以为甄鑫想习武,只是在闹着玩。可是,这些天来,他玩命般的自虐行径,落在徐夫人眼中,也不由地有些动容。 甄鑫苦笑着说道:“倒不是弃文习武,只是想尽快地拥有一些防身保命之术。” 徐夫人轻轻地踹了踹他的小腿,还是很软很绵,不过多少也崩出一些肌肉感。 “我知道,要练腿。与人对敌,双腿不仅得稳,还必须能够灵活移动。否则两只手再强、兵器再利,也不过一个光挨打而无法移动的木桩。 我有按你教的方法,自己在练。” “你有必要这么急吗?其实可以稍微地歇一歇的……”徐夫人神色复杂地看向甄鑫。 能不急吗? 逃掉的那个绑匪,必然还会再来。 不仅仅是为了那笔不菲的赏银,还可能盯着自己那一匣子根本不存在的宝钞…… 第16章 三棱刺及使用说明书 锅已半热,两勺油下去,便激起一团雾茫茫的喷香。 倒入半桶浸泡至软并已沥干的米饭,甄鑫挥勺翻炒。数息之后,一坨坨的米饭被炒得粒粒分明。 晨跑时掏的几个鸟蛋,加入少许盐与酱油,化为蛋液,浇在米饭之上。 灶中火势已小,甄鑫放缓了翻炒的速度。在蛋液的包裹之下,一颗颗分外饱满的饭粒,如披着一件件褴褛的衣裳,露出淡黄色的肚子。 一把葱花撒下,金黄的米饭与翠绿的葱花交相映衬,让人闻着口舌生津。 徐夫人大加赞赏。 老丁闷头干饭。 阿黎则呆呆地看着摆在她面前,这盘色香味俱全的蛋炒蛋。 甄公子他,他,为什么还会炒菜做饭? 岛上除了每家自己种植少数杂粮与一些蔬菜之外,大米、油盐酱醋都是实行定量配给。 在甄鑫展示了一些自认为微不足道的小厨艺之后,胃口大开的徐夫人向他们俩彻底开放了自家的储备。 老丁夫妇在这方面,真的一点也不小气。只要甄鑫俩愿意在这蹭饭,都是敞开了让他们吃。不过再怎么敞开,也不过是不多的腊肉与咸鱼。 新鲜的,只能等着自己去开发…… 三棱刺终于出炉了! 橡木为柄,缠以亚麻布条。 黝黑的刺刀身上,三道血槽之中泛着丝丝的冷光。刀锋并不利,刀尖如刺。曲指一弹,刀身微颤而不抖,声音清脆而不响。 甄鑫握着三棱刺,虚劈一刀,心里立即生出无限欣喜。 太tm的顺手了! “此刀,韧性好,硬度偏低。可划、可刺、可拉、可劈,但不能砍、不能剁。更不能与敌方兵器,尤其是刀枪正面碰撞。”老丁看着甄鑫满脸的欣喜,淡然说道。 “既然称为三棱刺,那么其最基本的招术,便是刺!”老丁随手操起一根短棍,比划道:“上刺、下刺、斜刺、后刺,无论从哪个方向着力,重要的就是要做到稳、准、狠。但是这其间,又得控制好力度,刚柔相济,留下一些腾挪的余地。” “第二招,名为封。着力点在刺刀下半部分,即刀柄之上三寸位。以此封挡敌方兵器,一触即走,或卸或滑或缠或拨,避其锋芒之后,攻敌手腕,逼其自救。” “如果对方手持长枪,攻不到手腕咋办?”甄鑫问道。 “跑啊!蠢货!”徐夫人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老丁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第三招,名为掷。嗯,此招与短矛的使用类似。若敌方实力远胜于你,可将三棱刺掷出,攻敌不备,并给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一招攻,一招守,一招远程打击。 甄鑫看了眼徐夫人,徐夫人脸上露出贤者的微笑。 “此三招,熟练之后,配合步伐,便可以将这把三棱刺的功能发挥出八九成。剩下的,你以后有空,可以自己琢磨。”老丁面无表情地结束了兵器讲解课。 “谢老丁!”甄鑫真诚地说道。 好人呐,不仅给自己打造兵器,还把兵器使用说明书都准备得一清二楚。 招术虽然简单,但是甄鑫知道,军伍之中,简单实用才是真理。花里胡哨的东西,只能在舞台上娱乐观众。 徐夫人拿出一个皮制刀鞘,绑在甄鑫胳膊肘上。 “平时将刺刀入鞘,以袖子掩住,对敌时便能出奇制胜。”徐夫人笑着说道:“而且,还能防止你没事时,把自己给捅漏了。” 甄鑫恨不得亲她一口,以表自己最真诚的谢意。 不行,不能以怨报德! 这辈子都不行! “谢谢徐姐!”甄鑫倒持三棱刺,眼睛盯着自己的双脚,躬身而礼。 好歹也算是有功底的人,加上徐夫人的指点,不过两三天时间,甄鑫便可以相当熟练地用这把三棱刺发挥出一定的攻防实力。 只是招无定式,想要在实战中发挥更大的作用,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决。单就“稳、准、狠”三个字,自己可能都得练上三年五载。 下半身暂时处于无法思考状态,步伐的配合严重滞后,这更无法速成,只能慢慢打熬。 看在甄鑫不仅说话好听,做饭还好吃的份上,徐夫人又找出了一把木弩送给他。 甄鑫又是大喜。细嫩的胳膊拉不动硬弓,开个弩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把玩一天之后,甄鑫重新调整了弩弓上的望山与板机,并精心挑选一些同等重量的无尾箭,便轻轻松松便做到了十发十中。 只是,这木弩弓力不太强,有效射程不过百米,约七十余步,但起码目前是够用了。 近战有三棱刺,远战有弩弓,身边还有阿黎保护,齐活! …… “今天休息一天,带你去北面的林子里逛逛。” “你不能去森林里!”阿黎面色极为严肃。 “徐夫人说,要劳逸结合!”甄鑫坚持道。 “你可以休息一天,看看书……” “看书很费脑子,要不你试着看一整天的书?” “不……不看书也行,反正不能去森林里!” “森林里有什么?” “不知道,反正很危险。” “谁说有危险的?” “卢岛主说的。” 甄鑫感觉卢岛主在这个岛上,快活成一尊传说了。 “有你保护我,还会有危险吗?” “是,是的……” “你不是说无论什么情况,都会保护我的吗?” “嗯……” “其实不可能会有危险的,相信我!” “不……” “要不,我们就在边上蹭蹭,不进去?” “你,你在骗我?” 阿黎的倔强,被甄鑫无休止的唠叨,慢慢地磨碎。 “你不说,我也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呢?”甄鑫继续缠绕研磨。 “我,我……” “那,咱们一边走,我一边给你讲个故事?” “你,你还会讲故事?”阿黎眼中闪出一颗小星星。 “当然,你家公子,啥事不会?” 上一次听故事,是什么时候? 是在早已面目模糊的母亲怀里?还是在颠簸的海上,那个与自己始终保持着距离的背影? “你,你要给我讲什么故事?”阿黎低着头,轻轻问道。 第17章 林中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森林里住着一个喜欢戴着红帽子的小姑娘,她的名字叫阿娜。” 似乎在不经意之间,甄鑫碰到了阿黎的手掌,又于不经意之间,勾住了这只手掌上的一根手指头。 期待于故事开始的阿黎,没有任何感觉,只是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 甄公子,真的开始给自己讲故事了…… 而甄鑫的激情,丝毫不亚于阿黎。 终于逮到你了,哪怕只是一根手指头! 这是质的变化,对于甄鑫而言,其重要性绝不亚于人类在月球上踏出的第一步。 是不是该给孩子起个名字了? 小岛北边的森林,比南边的林子要茂密许多。若是藏几个人在这里,很难被发觉。 甄鑫一边抑制着激动的手掌心,一边细细地左右观察。 观察是否有人经过的痕迹。 阿黎抽了抽手指,没抽动,便放任甄鑫抓着。 “那个小姑娘,阿娜,怎么了?”阿黎忍不住问道。 手指有些僵硬,以后有必要帮她多揉揉! “阿娜自幼跟继母生活在一起,可是她的继母非常嫌弃她,而且阿娜几乎见不到她的父亲。她觉到自己似乎被所有人讨厌,非常的伤心……” “阿娜的父母也不想要她了吗?为什么……”阿黎黯然地问道。 “不是她父母不想要她,她母亲去世了……” “你怎么知道她母亲去世了?” 呃……你是否定姬吗? 甄鑫陷入迷茫之中,是啊,自己是怎么知道阿娜母亲去世的? “那我给你换个故事?” “嗯!” “从前,有个男子在森林里迷路了,历经磨难之后,衣不蔽体的他终于倒在了一棵大树下。这时候,来了一个采蘑菇的小姑娘……” 算了,不讲这个故事,会被404的。 “我还是给你唱个歌吧!”甄鑫清了清喉咙,引吭而歌:“采姑娘的小蘑菇……” “等等,什么是蘑菇?” 甄鑫又是一呆,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智商,在这位小姐姐面前,根本是毫无用武之地啊。 “你没吃过蘑菇?” “蘑菇能吃的吗?” 甄鑫指着不远处的树下说道:“看,那里就长着一颗。” “哇,好漂亮!”阿黎眼中又冒出了小星星,蹲下身子,摘起蘑菇便往嘴里塞去。 “住手!”甄鑫唬了一跳,赶紧扑过去把蘑菇从她手里拔了出来。 这蘑菇不过拇指大小,形色艳丽,如一把花团锦簇的小雨伞。 “不是所有的蘑菇都能吃的,越是漂亮的蘑菇,毒性会越强。”甄鑫解释道。 “为什么呢?”阿黎忽闪着大眼睛,歪着头问道。 “因为……因为毒蘑菇总是生长在有机质过于丰富的地方,然后……嗯,因为要透过表面看本质……因为……” 看着阿黎明显不信任的表情,甄鑫叹了口气,说道:“因为任何漂亮的东西,都必须得有保护自己的手段。比如我漂亮的阿黎姐姐,功夫就很高,这样谁都欺负不了你……” “你意思是说,我是一棵毒蘑菇?” “蘑菇哪有你毒……不,不是,你哪有蘑菇……” 呃…… 甄鑫苦恼地挠着额头。 阿黎的情商是不高,但并不等于她的智商很低。 自己可不能总是把她当作一个傻大姐来看待,否则会死得很难看的! 似乎有一阵微风从指尖轻轻拂过,甄鑫定睛一看,手中的蘑菇,竟然不见了! “噫?”甄鑫疑惑地看着阿黎,问道:“你把我的蘑菇弄走了?” 阿黎看着他空空的手掌,摇了摇头说道:“你不是说,这蘑菇有毒吗,为什么趁我不注意就偷偷吃了?” 嗯,不错,阿黎现在终于一口气会说很多个字的话了。 “怎么会是我?这蘑菇当真有毒,而且即使要吃,也得煮了才能吃。” “我不会跟你抢蘑菇的!”阿黎定定地看着他。 甄鑫低着头在脚边找了一圈,也没能寻到蘑菇,只好说道:“算了,不找了。” “走,我带你去找可以吃的蘑菇去。”甄鑫伸手往后一探,却拉了个空。 阿黎静静地看着他,无喜无悲。 小姐姐生气了…… 这下有些麻烦了,阿黎竟然学会跟自己耍小脾气了! 甄鑫仰天长叹一气,对着阿黎努出一个最可爱的微笑,说道:“咱们先去采可以吃的蘑菇,回头给你做非常好吃的蘑菇汤好不?” 阿黎有些犹豫,但依然不为所动。 “那,除了蘑菇汤,再讲一个故事?” 阿黎伸出三根手指头。 “好吧,三个故事!” 阿黎递上食指,甄鑫笑出四颗大门牙,掌心圈住她的手指头,继续往林子里走去。 林子越来越密,但是一路行来,甄鑫并没有发现任何大型动物留下的痕迹,反倒真的发现了一些淡淡的足迹。 确实有人在曾在这林中穿行。 顺着这些足迹,甄鑫拉着阿黎的手,小心翼翼地摸索了半个多小时。 然后,发现了林中的一条小路。 妈蛋! 甄鑫暗暗的骂了一声。 岛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才会有路。 有路,就说明经常有人在此行走。 甄鑫想都不用想便知道,路的尽头,必然是这个小岛的一个码头。 说这林中有危险,也不知道是拿来骗岛上所有的村民,还是仅仅只为了骗自己一个人? 有必要吗? 当然,懵懂的阿黎肯定是不懂的,她对此也根本没有任何知道的兴趣。 又走了近半个小时,林木渐疏,眼前是一眼无尽的蓝色阔海。 海浪轻轻地刷着岸边一些昂然而立的岩石。环立的岩石之内,是一个天然的避风港湾,以及一个修葺完整的码头。 码头边上,空空荡荡,片舟俱无。 甄鑫默默地看着这个码头,眼前似乎浮现出卢岛主的身影。儒雅而淡然,不怒而自威。在他的身边,还有十个护卫时刻相随。 一艘截满货物的海船缓缓行来,卸下许多的米粮与物资后,又载着卢岛主与他的护卫们,迅速消失在海天之中…… 这并不是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孤岛,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有补给送来。每过一段时间,卢岛主也会离开这个小岛。但是没人知道他去哪,去做什么。 甄鑫突然明白了徐夫人的焦虑,并非是因为她在这个岛上呆腻了,而是这个岛的的确确便是一个囚笼。 是卢岛主用以困住这近百个人的巨大囚笼! 阿黎静静地看着木然而立的甄鑫,眼中既无担忧之色,也没有任何的不耐烦,只是悄悄地伸出手,将他略显僵硬的手指,轻轻地揉在自己的掌中。 若仅仅只是个囚笼,甄鑫倒也不太在乎。 可是,如今不仅已有外敌找到了这个岛屿并对自己产生了威胁,这个岛上却偏偏几乎没有任何的防护力量。 这事,卢岛主知道吗? 海风渐冽,甄鑫抬起手揉了揉脸,这才发现手指被抓阿黎抓在掌中,有些阴郁的心情,顿时被冲散了大半。 不管岛上其他人如何,甄鑫相信,起码阿黎对自己的真心。 当然,不是真的想给自己当童养媳,而是真心的在保护着自己。 如此,足矣! 第18章 牡丹亭 这里偶尔的热闹,只属于卢岛主。如今,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没有货物,也没有任何的危险。 既然如此,甄鑫便开始放飞着自我。 一会儿摘了几朵小花别在阿黎的鬓角上;一会儿又爬树上去找鸟窝;遇见一小片竹林,又兴高采烈地趴地上刨上数根竹笋。 在甄鑫的怂恿之下,阿黎轻轻松松地射下了两只鹧鸪。 两人便拎着两只鹧鸪,兜着一大把白蘑菇,踏着欢快的脚步往回而走。 “我给你唱首歌吧?” “不听小蘑菇……” “不唱小蘑菇!来……”甄鑫开口便唱: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绿水青山,带笑颜…… 从此不再受那奴役苦, 夫妻双双把家还……” “你怎么又唱些奇奇怪怪的曲子!” 这怎么又奇怪了?很正经的曲子好不好! “那,我换一支曲,这次不奇怪,你一定会喜欢的!。” 阿黎不吭声。 甄鑫就当她同意收听,说道:“此曲,名为‘蝶恋花’……” 我就知道,肯定又是奇奇怪怪的曲子!阿黎斜了他一眼。 甄鑫清咳两声,两手轻轻地打着节拍,开始唱道: “忙处抛人闲处住。 百计思量,没人为欢处。 白日消磨断肠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阿黎并不太清楚“蝶恋花”意味着什么,在曲子中既没听到蝶的飞舞,也没感觉到花的盛放,更没有那种奇奇怪怪的味道,心里微微有些失望。 然而,一句缠缠绵绵的“但是相思莫相负”却让她从来平静无波的心里深处,莫名地荡出一丝涟漪。 这种感觉,好奇怪…… 曲调悠扬,曲音绵绵延延,一如这林中曲折的小路。 …… “这个曲子,讲的是个名为杜丽娘的故事……” 唱过缠绵悱恻的标目序曲“蝶恋花”,一身蓝色长衫的甄鑫手持醒木,在身前桌上轻轻一拍,嗓音转为清脆。 “这曲子,唱的是个名叫杜丽娘的女子。今日,小子在此,给各位……客官……” 客官?这称呼既让人怀念,又觉着新鲜。 桌前周围,或坐或蹲或站或杵的村民们,发出低低的窃笑。 “给各位客官讲一段故事,故事名为‘牡丹亭还魂记’。”甄鑫朗声说道。 “牡丹亭?有鬼的牡丹亭吗?” “甄公子真的会讲故事?是话本小说,还是杂剧?” “他刚才唱的那个曲子真好听,我还是喜欢听小公子唱曲……” 观众低低的期待声中,也有人鄙夷道:“一个读书郎,却非要来说书唱曲?咱们这又不是勾栏瓦舍!” “行了!安静!”守着离甄鑫最近位置的俞婆婆大声吼道,脸上带上豪横的得意。 甄鑫醒木又是一拍:“话说光宗年间,有个县官升授广东南雄府尹,姓杜名宝,字光辉,进士出身。夫人甄氏……” “呃,姓甄……不会是甄公子本家吧?”有听众发现了华点。 纯属巧合啊…… 这届观众,有些不好带! 甄鑫扫了一眼四周的观众,视线在边角处略微一滞。 曾夫子独自坐在那,两眼微眯,似睡非睡。连一直陪着他的小六,也已悄摸摸地挤到了前排。 “甄氏生有一女,年方十六,小字丽娘,生得美貌清秀,多情善感。” “试问哪个少女不怀春,想那丽娘天生丽质,正是情窦初开,心怀浪漫。又是无书不览,无史不通,琴棋书画,嘲风咏月,女工针指,皆是精晓……” 阿黎面无表情地叉着胸,看着略显不自在的甄鑫,心里默默地念着:会读书,通琴棋书画,还得会女红。 甄公子喜欢这样的女子? “为了能让女儿成为识书达理的女中楷模,杜太守为其聘请一位年过五十的黉门老儒,陈最良……” 老儒,姓陈? 几个目含深意的眼光,同时望向在场唯一坐在靠背椅的曾夫子身上。 “你说书便说书,指桑骂槐的是什么意思?”有人怒道。 我怎么就指桑骂槐了? 甄鑫大汗,原文就是这样的好吧! “诸位客官,我说我的书,你们听个乐。切莫对号入座,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啊……” “就是,甄公子说个书而矣,不要那么敏感好不好!” “天下老儒那么多,又不只有曾夫子一个!” “不听给老子滚蛋!十年了,这是第一次听人说书,想嘎嘎吱吱的滚回家去!” “肃静——”俞婆婆梗着脖子喊道。 曾夫子轻抚胡须,面上闪过一丝暗红。 并不是因为觉得甄公子想借说书讥讽自己,而是被人给关注了。 他虽然无法理解甄公子为什么会为村民说书,但也确实有些好奇,这个被自己教了十年的曾经书呆子,会说出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原本只想静静听完作罢,可是在这种场合,被人关注的感觉却是让人莫明的坐立难安。 “甄公子,继续啊,别理他们!”有人催更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一日,先生讲完这首诗,引得丽娘心思浮动。正值春暖花开,便与使女春香,入府内花园一游。” 曾夫子听到此,心里不禁一动。 果然,甄公子开口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 这阙“皂罗袍”,果然是出自于此啊!曾夫子双眼微睁,看着甄鑫,神色复杂。 “丽娘自园中回屋睡去,忽作一梦。有一书生,手拿柳枝,将丽娘抱至牡丹亭畔,共成云雨之欢。丽娘醒来,恹恹思睡……” “不对!”又有观众吼道:“云雨呢?我要听云雨!” “对对对,快快展开细说!” “你故意不说,是要加钱吗?钱没有,但我可以出米……” “我出两斤杂粮,你细细说来!” “我出一块腊肉!” 甄鑫暴汗,吱吱唔唔说道:“我还是个孩子,云雨什么的,真不懂啊……” “狗屁孩子,我看你就是在故意吊我们胃口!” “再不说,老子要抬出那把二十米长刀了!” 看着依然不肯开口的甄鑫,观众们更加的喧闹。 有些人是真的怒的,在岛上憋了十来年,好不容易来了个略带颜色的段子,你就这样子应付我们这些老头子? 有些人则是纯粹在起哄。热闹,对于平静的小岛而言,真的是个极为难得的事件。 还有人,虽然一声不吭满眼鄙夷,心里却充斥着令人烦躁的期盼与雀跃。 只有阿黎在迷茫着。 云雨?云和雨,为什么会让这些人这么兴奋? 这书,讲不下去了…… 第一次,真是没经验啊! “啪!”甄鑫扬起惊堂木,往桌上狠狠一拍。趁人众人怔神之际,抑扬顿挫地喊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9章 煮熟的山鸡飞走了 “良辰美……景奈何……呃……” 不对,不是这种调!应该是那种有点像女生,却更加浑厚,气韵十足的嗓音。 为什么总是找不到那种感觉?真让人苦恼! 小六轻轻地揉着自己的脖颈,清咳两声:“良、良辰美景……” 还是不对啊! 找不着调! “你在做甚?”一声冷哼突然从门口传来,曾夫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小六。 “没,没什么……嗓子突然有些不舒服。”小六手忙脚乱地抓起桌上的笔,在纸上开始写着。 “你那笔,还没沾墨呢!”曾夫子又是淡淡地说道。 “哦……吖……”小六面皮微红。 不是因为怕曾夫子,而是觉得好生尴尬。 嗓子虽然暂时关上了,可是脑海中的那个曲子不依不饶地一直在反复吟唱。 小六烦躁地停下手中之笔,看着闭目静坐的曾夫子,问道:“先生,你说甄公子为啥要给村子里这些人讲书?” 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才华?还是为了打自己这个当先生的脸?或者,就是因为纯属无聊? 甄公子为啥要讲书?曾夫子一样的百思而不得其解。 “卢岛主离开前,一再交代我们,要注意控制好甄公子,你说他会不会已经失控了?” 失控了,倒也不至于!他还能飞出这个小岛不成? 曾夫子缓缓地摇了摇头。 从甄公子这段未说完的书来看,有标目有序曲,有过渡有套曲,有人物有故事,矛盾与冲突即将展开。 若加上乐器,便是一部妥妥的戏文。 这突然出现的才华,确实让曾夫子都为之惊艳。 但是,诗词本身只是小道,更何况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戏文小曲。 至今为止,又有哪个写戏文的能在创作者能在史书或者文籍中留下自己的名字? 靠写戏曲来扬名立万,不啻一个笑话! 更何况,这个岛上,又有谁能知道如何去品味这段戏曲的精华所在? 云雨吗? 曾夫子呵呵一笑,随即又深皱眉头。 小岛的桎梏,之前的甄公子绝对不明白,如今的他应当有所发觉。 那么他,到底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 其实甄鑫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也许是因为对于这出千古名唱的“牡丹亭”真心的喜爱。 就像一个小孩子兜里有个极其稀罕的玩具,会忍不住掏出来给其他人炫耀一番。 对着阿黎炫耀,好像有些没意思。既然要装批,不如在全村人面前装个大的。 而且,给大家找个乐子,也许还能促进下感情,争取能跟这些老村民们打成一片。 但是,这个批,似乎装破了! 这群粗鲁的lsp,竟然只想听那些奇奇怪怪的云和雨…… “咣!”甄鑫将满腔的羞恼全都发泄在眼前的这只山鸡身上,一刀剁头,鲜血激冒而出。 何以解忧?唯有一盆香喷喷的山鸡炖蘑菇! “哎呀呀,我的小公子……”俞婆婆大呼小叫地扑过来,一把抢过甄鑫手中的菜刀,叫道:“你在做什么啊?怎么脸上都是血?” “没事,没事!是山鸡的血……” “山鸡?哪来的山鸡?”俞婆婆看了眼尸首已经分离,却还在挣扎扑腾的山鸡,转头对着静立一旁的阿黎怒吼道:“阿黎!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带小公子去林子里,你拿我的话当放屁是不是?” 阿黎静静地垂着头,脸上既没有愤怒,也没有任何想要辩解的企图。 “怎么了,没话说了?小公子若有什么闪失,你看我会不会捶死你!” “婆婆,真的没事啦!林子里安全得很!”甄鑫起身,想挽住俞婆婆的胳膊,见到满手的鸡血,只好又放开。 “你也是,多大的人了,还这样?耳根子这么软,阿黎叫你去,你就去了?你都不知道,那林子里……” “不是啦,俞婆婆,是我一定要去,阿黎才……” “我知道,阿黎什么都好,就是做事总不经过脑子,什么事情都想不清楚……” “婆婆,真的不是阿黎……” “我说什么,阿黎你听清楚了没?”俞婆婆继续朝着阿黎叨着,不过声音好歹降低了许多。 “婆婆,我饿了,你先去做饭,我等会给你做好吃的……” 又有好吃的?俞婆婆不禁想起前些天甄公子做的鹌鹑肉,真的很让人回味啊! 俞婆婆咂吧着嘴,黑着脸说道:“我不吃!打死我都不吃!” “行啦,我知道了。你先把饭做上,剩下的交给我吧。阿黎,帮我弄点滚水来。” 蘑菇去根洗好撕成小片,用开水烫过泡上。 山鸡褪毛洗净,清理内脏,切块焯水。 油锅热后,姜蒜爆香,倒入蘑菇,一边翻炒一边加入各味调料,而后是已成块状的山鸡。 灶房里立时漫出一股诱人的香味。 正在烧火的阿黎,半仰着头呆呆地看着挥洒自如的甄鑫,精巧的鼻翼在微微地翕动。 正在舀饭的俞婆婆,哧溜地吸回快要溢出嘴角的口水,喃喃地说道:“打死我,我也不会吃的……可是,为什么会这么香啊?” 又焖了一阵,锅里的香味几乎将三人完全包裹。 俞婆婆出现了严重坐立不安的症状。 甄鑫从锅里夹出一块山鸡腿,小心地悬在俞婆婆嘴前,说道:“婆婆帮忙尝一尝,看熟了没。” “不,我不吃,打死也不吃!” “不是让你吃,是让你帮尝一下熟了没。快点,要掉下去了!” “尝一下?那,好……嗷!” 俞婆婆嘴巴不停抖动,囫囵着说道:“嗯,有点烫,好……,好,好烫!” “熟了没?” “嗯,嗯!这个香味,过头了……” 甄鑫又从锅里夹了一块,放在嘴巴吹了几口气,递到阿黎嘴边。 阿黎头微微一偏。 “你也尝尝看熟了没。”甄鑫轻声劝道。 俞婆婆两眼圆睁,死死地盯着甄鑫筷子中的这块肉。 阿黎犹豫片刻,终于张开红润的双唇,轻启皓白的牙齿,咬住鹧鸪肉,卷入口中。 好可惜……甄鑫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问道:“怎么样?” “真好吃!”阿黎眉儿一弯,眯着眼睛答道,脸上写满了甜美的味道。 “哼!”俞婆婆喷了一口气。 甄鑫夹起第三块鹧鸪肉,仰着头吹着气。 突然一阵阴风扫过,甄鑫不自禁地闭着眼睛打了个哆嗦。再睁开眼时,筷子上的肉,竟然没了。 没了! 掉锅里是不可能的,筷子离锅还好远呢。可是灶台上没有,地上没有。 阿黎不可能抢自己东西吃的。 俞婆婆……应该也不可能! 煮熟的山鸡,飞了? 甄鑫张着筷子,看向屋顶,百思不得其解。 第20章 快断粮了 还好,剩下的鸡肉,从起锅到吃完,在甄鑫紧紧盯死之下,再没有一块飞走。 看着空空如也、不留一丁点汤底的盆子,俞婆婆双唇继续鼓掌,脸色却渐渐地转为阴郁。 “婆婆啊……”甄鑫笑着说道:“没关系,我以后天天去林子中给你弄好吃的!” 俞婆婆摇了摇头说道:“家里,快没米了。” 没米? “没米就去找曾夫子支一些啊。” “仓库里也快没米了。” “为什么仓库里会没米?” “仓库里为什么不能没米?”俞婆婆没好气地说道:“卢岛主已经离岛快两个月了,总不成天上会掉米下来吧?” 呃……天上好像是不会掉大米下来。 “那……难道所有人都要开始饿肚了了?” 甄鑫立时脑补出可怕的画面:荒岛之上,一大群饿鬼到处游荡,啃光了草根树皮,从四面方面向自己围了过来…… 还好,岛上林子很密,够这些人啃食挺长时间的! “其他人不会饿肚子,只有咱们家会断粮。”俞婆婆有些无奈。 “为什么?是曾夫子故意克扣咱们家的粮食?” “怎么可能!那糟老头虽然有眼无珠,但也不至于如此下作!”俞婆婆急急解释道:“粮库里是真的没大米了,只是其他人家里多少都种有杂粮,就咱们家没有……” 明白了。 岛上田地不少,虽然只能种杂粮且产量很低,但是只要愿意去种,所有收成都归各家自己所有。 除了小六与曾夫子,以及甄鑫他们三人。 这五个完全不事生产的人,平日吃的全是卢岛主运回的大米。岛上若是断粮,最先遭殃的人却恰恰是他们几个。 当然,曾夫子掌岛上粮库,要说他没截留一些下来,打死甄鑫都不会相信。 “我明天开始,一天吃一顿饭就可以了。”阿黎静静地说道。 “好!”俞婆婆脱口而出。 甄鑫奇怪地看着她,问道:“咱们家不是没米了,还够一天吃一顿的?” 俞婆婆老脸一红,瞥了一眼阿黎,说道:“我,我平时有存了一些的。” 甄鑫哈哈大笑。 难怪顿顿吃的,全是稀饭,敢情多出来的大米全被这小气的老婆子给“克扣”了下来。 “放心吧!”甄鑫豪气地说道:“哪怕你没存着粮,我也可以养活你们俩的!” 开玩笑,守着一大片森林,还怕没东西可吃? 俞婆婆对着甄鑫鄙夷地哧了一声,依然带着期盼的眼神看着阿黎。嘴里轻轻地叨着:“阿黎啊,你什么都好,就是连田都不会种!要不然,咱们家也不会缺粮了……” 阿黎正想说话,甄鑫却拦住她,对着俞婆婆正色说道:“从今天开始,你们俩吃多少,我就吃多少。你们若不吃,我一粒米都不会多吃的!” 阿黎眼光闪闪而动,看向甄鑫。可是随着他迎来的目光,却又低下了脑袋。 …… “你觉得,这岛上会有内贼吗?”徐夫人叉着胸,对着“duang,duang”不止的老丁问道。 老丁摇了摇头。 “为什么?” 老丁手未停,一边挥着铁锤一边说道:“岛上如今近百人,哪个不是在尸山血海中挣扎存活下来的?当年面对横扫江南的元军时,都没人愿意降敌,如今会为了虚无缥缈的蝇头小利,就当了内贼?” “可是人心难测,更何况经历了十年时间,说不定……” 老丁不答。 “可是我总觉得甄公子的怀疑,似乎也有道理。还是说,你根本就不相信甄公子遭遇了绑匪?” “你要明白,不是所有的村民,如今都在这个岛上的……”老丁随着锤击的节奏,不急不缓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卢……” “不,我什么意思都没有!” “咣啷……啷……”徐夫人朝着老丁的锤子一脚踹去,怒道:“你会不会好好说话了?” 老丁无奈地拐过腰,探手拾起锤子,掂在手上,沉吟片刻后说道:“岛上有没有内贼,甄公子是否会被人追杀,其实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徐夫人急道:“我还指望着他……” “如果他连这点危机都应付不了,哪怕他有一天能带我们离岛,你觉得会有意义吗?” “可是,我们总得出手帮他啊!” “他开窍了,给了咱们希望;他知道打熬身子,这是他给自己的希望。可是这些,远远不够!而且,若是只有三两个贼匪,别说咱们俩,凭着阿黎便能打发。若贼人多了,咱们做再多的准备也没什么用!” “那,为什么不让其他村民一起备战?” “别说这些村民会不会相信有外敌来袭,也不说他们肯不肯听我调遣。消息一旦放出来,只有一个结果,就是恐慌!这些人当中,还能拿得到刀枪的,能有几个?” “而且,你觉得,又有几个人,会为了甄公子,去拼命杀贼?” 徐夫人无言以对。 虽然已经一起生活了十年时间,可是岛上大多数人之间,依然如同路人。 鸡犬相闻,却老死不想往来。 哪怕见了面,最多不过点点头,连开口打个招呼都不太乐意。 在此之前,岛上真正会关心甄公子的,除了曾夫子与俞婆婆,大概一个人也没有。 甚至是阿黎,这个甄公子名义上的童养媳,都未必对他有过真正的关心。 在阿黎心里,保护甄公子,不过是卢岛主安排给她的一个无法推脱的职责。若是甄公子被杀,对她而言,反而可能是一种解脱。 至于曾夫子,关心也没用。一个老学究,不过一根手指头便能戳倒,根本不济事。更何况,如今甄公子公然不认其为师,令其颜面扫地,他还会去关心甄公子的死活吗? 而俞婆婆,除了无能狂怒,又能作啥? “所以……”徐夫人斜眼说道:“你这就是甄公子所说的‘躺平’了?” “我怎么是躺平?”老丁急了。 虽然不知道躺平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他总觉得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个词代表着极度的不友善。 “你知道比外敌更严重的问题是什么吗?”老丁将声音提高了0.8度。 “是你躺平了……”徐夫人双手叉胸,睥睨道。 第21章 想当只幸福的咸鱼 老丁气馁地闭上了嘴。 “我觉得断粮,会不会是因为小六在刁难甄公子?” “现在是没有断粮,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两个月后,三个月后呢?” “怎么可能?” “这些年来,卢岛主每次离岛,少则半月,多则月半。岛上存粮,最多也只能支撑两个月。此次离开,已经一个半月了。你有把握,他近日就会回来吗?” 徐夫人沉吟道:“卢岛主,会不会去了升龙城?” “我想,现岛上没有人能知道他到底去了哪。”老丁淡淡地说道:“而且,甄公子遭遇绑匪,却偏偏是在卢岛主离岛时间最长的时候。我觉得,未必只是巧合。” “那,那该怎么办?”徐夫人突然觉得有些慌。 老丁苦笑道:“若有外敌,咱们死命拼杀,还有机会。可若是断了粮,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是啊,被投喂了十年,岛上所有人从没有想过没粮食会怎么办。又如何拿出应对的方法? 哪怕现在开始耕种,也是来年开春之后的事啊。 “林中确实有可供食用的东西,我相信甄公子凭此养活自己与阿黎,是完全没有问题。我想知道的是,当所有人的存粮都耗光之后,甄公子,会去管他们的死活吗?” 老丁抓住锤子,又叮叮当当地敲了起来。 “如果他解决不了这个真正的危机,我觉得咱们也别离开这个岛了。战死也罢,老死于此也罢,出去又能做得了什么?” 徐夫人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陪伴了自己二十余载的男人。 成亲之后,两人苦于离别,相见无多。可是到了这个岛,真正天天在一起,却发现日子比之前的动荡漂泊还更加难熬。 如果可以选择,她相信老丁宁愿直面最危险的战场,也不愿蜗居苟活于这个小岛之上。 十年的枯寂生活,终于磨平了他所有的心气了吗? “你别想多了!”似乎感觉到徐夫人的担忧,老丁恢复了不急不缓的语气,说道:“既然你想回到江南,我自然不会反对。我只是想确认一点,这位甄公子,是否真的可以成为咱们追随的对象。” 徐夫人眼睛微亮,老丁说的,是“追随”,而不是“跟随”! “那……” “岛上诸位,许多人如今都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十年时间,确实可以改变很多人,可是我相信他们对于故国的情怀,依然还在。哪怕如今孤悬于海外,也抹不去他们曾经在战场上,抵御外敌入侵时的付出……” 徐夫人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你也别太着急,有兴趣的话,还是多帮那小子打熬下身子。若真有外敌来袭,起码得让他拥有自保的能力。” “行!”徐夫人很愉快地应着,抬头望着小岛上空寂静的浮云,心里隐隐生出一些期盼。 无论如何,是该做出一些改变了…… “叮叮叮……” 一息之间,连续响起七声的撞击。 清脆而绵延。 “好!” 阿黎单手提着一根熟铁棍,连捅带劈,继续给甄鑫喂招。 甄鑫虚抬左臂,右手握着三棱刺,两眼紧紧盯着不住挥来的铁棍,苦苦支挡。 三棱刺对上熟铁棍,根本无法正面挥砍。好在阿黎只是以这种方式来让自己用最快的时间熟悉这把刺刀,并发挥出最快的刀势。 即使如此,连续削劈了半个多时辰的甄鑫也已觉得渐渐不支。 手臂开始酸软,脚步也有些虚浮。 毕竟刚刚跑了五公里,又在林中的树间上窜下跳了半个多时辰。能坚持到现在,甄鑫都有些佩服自己了。 然而,眼前这位“严师”小姐姐依然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手中铁棍捅得愈急。 甄鑫莫明的有些憋屈。 一根本来应当直来直去的棍子,却被阿黎舞成了花,而且是一朵朵疯了般四处绽放的花。让甄鑫根本无法判断,哪个花影是真,哪个花影是假。 数次挡空之后,身上已经不轻不重地被阿黎的棍子捅了好几下。 甄鑫脚步往后一退,嘴里哇哇叫道:“慢点,慢点……” “注意调整呼吸。”徐夫人叉胸叫着。 阿黎棍子开始转攻他的下盘。 这下手中的三棱刺连挡都挡不着了,甄鑫只好不断地跳着脚躲闪。 棍子突然在脚下停住,跳起的甄鑫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腿往铁棍撞去。 “小腿稍曲,点在铁棍上,然后便可以再次飞纵而起!”甄鑫心里暗暗地给自己打着气,并在脑中闪出最正确的解决方案。 然而,脑子说可以,双腿却很诚实地磕到静止不动的铁棍之上。 “叭”的一声,甄鑫把自己摔成一个“大”字,瘫软在地上一动不动。 阿黎吓了一跳,扔下铁棍扑过来,扯住甄鑫的手想把他拉起。 甄鑫“啊——”的一声惨叫,阿黎脸刷的便白了下去。 可是未等她出声,甄鑫便顺着她伸过来的手,尽力一扯,站立不稳的阿黎被拉着直接向甄鑫扑倒。 倒地一瞬间,阿黎曲起胳膊,撑在地上,才免得砸在甄鑫身上。 两张脸之间,相隔不过0.5公分。 甄鑫憋着气努起双唇,可惜,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嘴唇,太短了! “差不多以了!”徐夫人叉胸睥睨道。 一口气“噗”的泄出,甄鑫再也忍耐不住了,胸腔翕动,如将死的鱼一般大口呼吸。 “你,你这是非要把我累死不可吗?” “可,可是这些训练计划是师傅定的啊。”阿黎有些委屈地看向木然的徐夫人。 好吧,确实如此。 歹毒的徐夫人负责制定训练计划,老实的阿黎负责监督执行。 甄鑫有气也没的出。 虽然被练的欲生欲死,效果还是挺明显的。不过数日功夫,自己的反应能力与下盘体能,都有了明显的改观。 如今甄鑫可以很自信地宣称,除了阿黎之外,自己贴身近战能力可以傲视全岛了! ——不对,徐夫人肯定打不过! 老丁也不行…… 若是对上俞婆婆,不出意外的话,自己会被她贴面喷死! 甄鑫叹了口气,好难啊! 阿黎撑起身子,顺势拽着甄鑫的胳膊要将他拉起来。 “啊,疼!真的,真的疼!” 徐夫人终于看不下去了,呸了一声,转身离开。 阿黎松开手,看着甄鑫,一脸无奈。 “阿黎,你能不能借个东西给我?”甄鑫苦着脸问道。 “嗯?” “把你肩膀借我靠靠,我,我好累啊!快死掉的那种——” 阿黎略为犹豫之后,在甄鑫身边坐下,扶起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一股若兰似麝的香味立时飘入鼻尖,甄鑫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好,舒服啊——” 后背微怂,如一条蠕动的肥蛆般在阿黎的肩膀处不停地蹭着。 阿黎僵着身子,默默地看向远方。 若是没那该死的绑匪,这日子该得多好啊!在这个岛上,其实真的可以当只幸福的咸鱼。 甄鑫再次痛苦地哀叹着。 第22章 红见手 足足歇了半个时辰,甄鑫才缓过劲来,恋恋不舍地离开阿黎的肩膀。 不是因为甄鑫歇够了,而是有一条蛇正蜿蜒着向他爬来。 黑色的粗环与白色的细环,相互叠套着铺满长蛇全身。仰起的脖颈上,顶着一个椭圆的脑袋,蛇信对着甄鑫昂然闪动。 银环蛇,剧毒! 甄鑫舔了舔嘴唇,轻轻地提起三棱刺,往前缓缓地探过身子,照着七寸一挥。 稳、准、狠! 甄鑫满意地咂巴着嘴,这一招起码发挥出自己十成的功力。 “啊——”阿黎这时才发现身边竟然有一只没了脑袋的蛇,看着依然扑腾挣扎的蛇身,猛地哆嗦了一下,紧紧地依住甄鑫。 小姐姐怕蛇啊! 真好! 好像挖到了一个宝藏? 甄鑫乐滋滋地起身,拎起蛇尾,望空一甩。蜷成一团的无头蛇便成了一条软塌塌的草绳模样。 阿黎又是一哆嗦,紧紧地咬着下唇,强忍着没再发出惊叫声,依然躲在甄鑫的身后。 甄鑫如杂耍般将蛇身一抛,左手掐住断了头的蛇颈,右手三棱刺顺势划下,蛇皮嘶拉拉地一破而开。 刀尖望里一挑,一颗绿油油滑溜溜的蛇胆被拨向半空。 甄鑫左手拎着破蛇,右手抓着三棱刺,叉腰而立,头仰向天,张大着嘴巴等那颗蛇胆自己落入口中。 阴风又起…… 甄鑫心头掠过一丝不妙,定睛一看,蛇胆没了! tmd,又没了! 这世间真的有鬼? 而且,还没完没了地跟自己抢食? 是只饿死鬼吗? 哈着嘴的甄鑫仰头怒视,婆娑的树叶之间,有阳光透射而过。 就是有鬼,也不敢这样公然出没吧? 可是,蛇胆呢?又长翅膀飞了不成? 阿黎从甄鑫的左边绕到他的右侧,犹豫着说道:“刚才似乎有个什么鸟掠过,把你的这个……这个叼走了。” 难怪,那阵阴风掠过时,甄鑫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团黑影。 可是,真的是鸟吗? 这世上,有什么鸟可以飞得这么快的?快到自己竟然根本看不清的地步。 蜂鸟?太小! 鹰隼?太大! 肯定不是这两种东西。那还有什么玩意? 雨燕? 蜥蜴? 小强……? 甄鑫气恼交加,眼光天上地下的四处乱转,可是一无所获。 太嚣张了,必须解决! 这玩意,肯定不是鬼! 静下心来的甄鑫首先排除了这个可能。 那么只有可能是某种动物。当然,未必就一定是鸟。 或许是蝙蝠、飞鼠之类的东西。 其次,这东西必然贪吃,对味道还相当敏感。 如此,倒是应当有办法对付。 甄鑫拉着阿黎在各棵树下开始找寻蘑菇。 这次他要找的,是曾经在岛上见过的一种毒蘑菇——红见手。 菌盖为半圆形,中间微凹,表面红褐色,菇脚淡黄。这种蘑菇毒性相对温和,只要吃得不多,不至于被毒死,但是具有强烈的致幻性。 采了十数朵红见手,甄鑫又刨了些竹笋,挖了些木耳,顺便又逮了两条菜蛇,满载而归。 说这林子里有危险,其实还真的是有。遍地的毒蘑菇与到处乱窜的毒蛇,还有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鬼影”,一般村民进来,真的很有可能栽在这里了。 回到自家院子,甄鑫拿个小碳炉将红见手慢慢煨烤,加入少许的香油与酱油,调出香味,而后切碎碾磨成粉,放在院中晾晒。 进屋转了半圈出来一看,那蘑菇粉竟然少了许多。 甄鑫心下暗喜,看来是那“鬼物”趁自己不在,已经偷吃了一些。 既然吃了,只待药力发作,任他有飞天遁地之能,也逃不过自己的掌心! 甄鑫小拳拳一握,开始院内院外四处逡巡寻找。 可是,没有! 正在甄鑫不肯死心之际,灶房里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啊……噢……好多,好多……” 甄鑫吓了一大跳,转过身,只见俞婆婆歪歪扭扭地从灶房里颠出来。一张老脸上,竟然挂满了丰盛的满足感。 “好多小人啊……太可爱了!我的小公子,你,你怎么那么小……啊……还有小皇子……太可爱了,让,让……婆婆抱……抱……” 甄鑫看了看颠三倒四的俞婆婆,又看了看少了许多的蘑菇粉,抚额长叹。 遭爷啊…… 还好,阿黎还在她自己的屋里。 甄鑫用最快的手速,把蘑菇粉卷起包好,塞入怀中。这才靠近俞婆婆,轻声问道:“婆婆,你怎么了?” “好多水啊……我,我头晕……想吐……” 甄鑫端着她的胳膊说道:“我扶你进屋?歇会就好了,行不?” “不……我,我是谁?我,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好嘛! 甄鑫真没想到,这蘑菇粉竟然可以逼出潜藏于人体之内的哲学思维。 俞婆婆的身子渐沉,一直往地上溜。甄鑫赶紧搀着她,扶入屋内,放于床上。 还好,在床上打了几个滚之后,俞婆婆并没有闹出太大动静。嘴里吧嗒嗒地说了会胡话,没多久便有呼噜声响起。 可怜的婆婆啊,最近要么被迷了,要么被幻了…… 没有发烧,心跳也算平稳。想来俞婆婆只是好奇蘑菇粉,偷吃的不多。否则甄鑫得考虑给她洗胃了。 这年代,洗胃有些艰难啊! 眼光从渐渐安静下来的俞婆婆身上离开,甄鑫开始打量着这个小屋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正儿巴经进入俞婆婆的房间。 房间不大,所有的角落里堆满了东西。不过,倒不显得杂乱,也没有那种难闻的异味。 俞婆婆虽然有收集癖,但起码不会收集垃圾。 甄鑫随手打开一个箱子,是俞婆婆的衣服,大多已经浆洗得发白。 换一个箱子,里面是一摞摞写满字的纸张。从歪歪扭扭的“一、二、三”,到端端正正的整篇文章。 还有秃了毛的笔、只剩指甲盖大小的墨,以及一些已经被翻烂的书本。 甄鑫心里掠过一丝的温馨。 下一个箱子,是小姑娘的衣物,显然是阿黎幼时所穿。翻到一件小小的开裆裤,甄鑫不由张嘴而乐。 在箱子底下,甄鑫摸到一个绣花锦囊,里面只有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绢布,上面写着一个名字以及生辰八字——陈黎儿! 甄鑫莞儿一笑,陈黎儿,这该是阿黎的名字吧。 自己总算知道阿黎姓甚名啥了,而她自己都还不知道! 甄鑫又看了她的生辰八字,默默地算了会。还差近一个月,就满十八了。 可惜甄鑫却不知自己的生辰,但无论如何他都相信,两人的八字一定是合的。 也必须是合的! 第23章 日夜不闭户的小岛 另一个箱子,是自己小时的玩具。有风车,有兔儿爷,有拨浪鼓,有陀螺,还有一个泥哨。 甄鑫看着这些玩具,兴趣满满。 这甄公子,小时候的日子过得挺不错的哈,很多玩具自己都没有玩过。 甄鑫又打开了一个一尺见方的箱子。 箱子空空荡荡,只有一片玉带钩。 龙形钩首,须嘴微张;蟠螭钩面,双肩上耸;四腿若曲若伸,如腾云驾雾,显得矫健而有力。 摸着细腻而光滑,感觉质地很不错的样子。 只是甄鑫对玉饰不太了解,不知道这玉带钩的价值。俞婆婆专门找了个小箱子归置,也许是她已经珍藏多年的私货。 甄鑫把箱子重新整好,堆回原处。却总觉得落下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挠着后脑勺,在院子中转了几圈,却依然逮不着那团思绪,让甄鑫愈加烦闷,不由地敲起自己的脑门。 院外,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呼喝声。 甄鑫踱步而出,是小六正在练枪。 身穿短马褂,下着犊鼻裤,看着有些滑稽的打扮,可是小六全身上下迸发出的气势却让甄鑫看着一呆。 两米多的长枪,被小六稳稳地握在手中,随着呼喝声,划出一道道直线,直击身前虚空。 稳、准、狠! 甄鑫总算看明白了,老丁所说这三个字的含义。 阿黎的棍法,花招迭出,令人防不胜防。可是小六的枪术,如去芜存真,只有一招,却让甄鑫觉得更加难以抵御。 这才是真正的军伍之术! 看似枯燥无味,却是气势如虹。简单实用,却必须得有最坚实的功底。 显然,教导小六的,必然是军中宿将,而并非是老丁这种江湖出身之人。 卢岛主的身边,还是有不少能人啊! 越过小六的长枪,甄鑫看向他身后的房子,心里不由一动。 扎出近千次之后,小六终于收住长枪,随手抹去脸上不停滴落的汗水,拾起弓箭,往林边走去。 小六,其实还是相当努力的。 看来,有机会得好好调教一番,免得发展成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憨货! 远远的望见小六已经在林边立好靶子,开始张弓练箭,甄鑫心里大动。转过头,拎上装蛇的袋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进小六的那座石屋内。 大门半闭,卢岛主虽然不在,他房间的门也未曾上锁。 甄鑫一边赞叹着岛上“日夜不闭户”的良好风气,一边溜进卢岛主房内,反身掩好木门。 房间有点大,靠窗处是一张大台桌,归置齐整的笔墨纸砚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我该找些什么东西呢?”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甄鑫一时有些纠结。 在俞婆婆的房间,无意中发现了与阿黎身份有关的东西,这才引得他一阵心动。潜入卢岛主房间,也许可以另外找得一些对自己有价值的物件。 可这些物件到底会是什么,甄鑫却没有任何的头绪。 一个衣柜,里面全是卢岛主的换洗衣物。 一个书橱,上面零零落落地摆着十几套书籍。 偌大的案几之上,除了笔墨砚台之外,还有一个小匣子。 甄鑫轻轻打开,锦布的内衬上,安放着一个金质长命锁。 甄鑫“咦”了一声,小心地拿起长命锁细细察看。 正面绽放的富贵花之中,錾着“长发其祥”四字。背面瑞兽环绕,侧边镂有双鱼戏水,下坠五彩丝绳珠儿结。 无论从材料质地还是做工来看,这把长命锁都不是普通人家所用。 长命锁的表面光滑锃亮,显然是被卢岛主经常抚摩所致。 这是卢岛主儿子的长命锁?还是他女儿的? 只是之前对他的家人一无所知,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儿女,或是死了?或是如今在外头的某个地方? 这个匣子里除了长命锁,别无他物。甄鑫也无从做出更准确的判断,只好放回长命锁,合上匣子。 眼光继续探寻着整个房间。 床底下,会不会有东西? 甄鑫蹲下身子,往床底瞧去。 黑了乎乎,啥都看不见。 此时,房间外响起“得,得,得”的脚步声。 甄鑫“噌”的便钻入床底下,心里大骂:这厮偷懒,才练这么一会就收工了? 厅堂内,小六疑惑地看着卢岛主的房门。 关得似乎过于严实了?有人偷偷地进去了吗?这岛上,除了自己,谁没事会私自进入卢岛主的房间? 小六侧着身子贴在门缝处细细倾听,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屏住呼吸,又守了数息。似乎有淅淅索索的声音响起,很轻微,若不细听,肯定无法察觉。 小六恶狠狠地舔了舔嘴唇,顺手抓住一根木棍,侧身撞开木门,直冲而入,大吼道:“好大胆,敢进来偷东西!” 双手执棍,作势便抡。 可是,屋里没人! 不可能啊! 小六锐利的眼光,扫过屋里的每个角落,停在了靠墙的床铺之下。随即嘿嘿狞笑,盯着床底,慢慢地靠了过去。 又有淅淅索索声音传来,脚下突然一滑,已被一物缠住。 小六双眼下垂,“啊”的一声惊叫。 一条尺余长蛇,蜷着身子向自己小腿环绕而上。 边上,还有一条蛇正蜿蜒而来。 小腿一疼,已经被咬了一口。那一瞬间,小六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不是他怕蛇,而是他深知岛上有许多毒蛇,一旦被咬上,几无生还的可能。 如果正面遇到,小六还有办法防范一二。可是他哪能想得到,这房间里,竟然有蛇跑了进去! 小六一直冲到院子中,一番鸡飞狗跳之后,终于甩开长蛇。 小腿肚上,已经留下的两个牙印,让小六一阵眩晕。 不行,得坚持住! 小六一瘸一拐地向铁匠铺奔去。全岛的药,都存在老丁那了。 听着外面没了动静,甄鑫才施施然地从卢岛主房间内溜出,掸了掸身上的灰土,怀里鼓鼓囊囊地回到自己房间。 从卢岛主床底下,竟然摸出了一大堆的书信,足有三十余封。 甄鑫一一展开细读。 所有的信件,都没有留下收信人或写信人的名字,落款上只有时间。 甄鑫把这些书信根据笔迹做了简单的归类。 其中有十封信,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从时间上看,差不多是一年一封。 全是一些收支账目的罗列。 有粮种、农具牛马、兵器铁件、田地矿山的购入;有香料珍珠瓷器等贸易品的买卖;有码头船只的建造;有粮食的购进与支出。 甚至还有奴仆的买卖。 从账面上看,田产最少有万顷,而奴仆就有近万人。 甄鑫不由咋舌,这卢岛主,竟然拥有如此身资! 可是,这么个有钱人,把这近百人圈在这个小岛上,每天只投喂一些稀粥咸菜? 过分了! 第24章 捉拿饿死鬼 虽然信中并没有提及这些田产位于哪里,但能如此肆意地购买矿山田产,乃至建造码头,必然是在元国治外之地。 可能性最大的,自然便是安南! 也就是后世的越南之地。 另外二十几封信件,笔迹显得比较杂乱。 有些是在说些元国各州府的一些消息,主要关注各地似乎层出不穷的造反事件上。甄鑫一时判断不出,这些与卢岛主到底有何关联。 有一两封信,谈及两广一些地方官员的任命。 还有一封信,是关于在琼州建立棉纺织场的建议,洋洋洒洒地写了十几页纸。倒是引起了甄鑫的一点兴趣,他特地把这封信单独拿出,等有空时再慢慢研究。 剩下一封信,只有短短几个字:“西北甄氏,恐怕有变,先生需关注。” 甄鑫寒毛直竖而起。 一张薄纸,翻来覆去,再无其他字迹。一样的没有落款,甚至连时间都没了。 西北甄氏? 指的是自己吗?自己是西北人? 这甄氏,说的是自己的父亲,还是自己的家族? 信纸已略显发黄,时间最少已有四五年了。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变故? 自己,果然是卢岛主手中的一枚棋子啊! 恼怒之余,甄鑫心里却生出一股释然。 这样也好,不用去琢磨所谓的“养育之恩”。 虽然尚未清楚,那两个绑匪跟卢岛主是否有关。起码以后的自己,若是离开此岛,便可以再无牵挂了。 当然,阿黎与俞婆婆除外…… 被甄鑫惦记着的俞婆婆终于醒来了。 是被一阵极其浓郁的香味诱惑而醒。 身子未起,煽动的鼻翼已经扯碰上她出了房间,扑向灶房。 却见甄鑫正在搓揉着一个个淡黄色的小丸子。 俞婆婆歪着身子凑过来,囔道:“我的小公子啊,你在做什么啊?这么香……我,我帮你尝尝熟了没?” 甄鑫见状,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桌面上的小丸子一卷而起。 俞婆婆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不可置信地看着甄鑫。自家的小公子,啥时变得这么小气了? “婆婆!”甄鑫正色说道:“我必须得跟你商量一个事。” 俞婆婆矜持地收回胳膊,扬着下巴道:“你说!” “以后我做的所有食物,你必须第一个品尝,其他人连碰都不能碰!” 俞婆婆一听,美滋滋地说道:“行,这事我看可以!” “不过,有些时候,东西没熟,吃了会出大问题的。所以,在你品尝之前,能不能先问下我?” 俞婆婆盯着被甄鑫卷成一团的东西,长长的思考之后,才犹豫着点了点头。 “我知道,婆婆一向说话算话,你答应的事从来不会反悔的!是吧?” 俞婆婆昂然答道:“那是自然!” 甄鑫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还好,要不然我以后就得让阿黎先来品尝我做的东西了。你也知道,阿黎姐姐什么都好,就是舌头根本品尝不出美食的好坏来。把这事交给她,我实在是有些不放心啊!” 俞婆婆点头如捣蒜,张大着嘴,哈哈而笑,“对,对,对,我的小公子就是聪明,你说的都对!” “那,你这东西,什么时候可以品尝?” 甄鑫做神秘状,说道:“这东西不是咱们可以直接吃的,不过,我要用它来给婆婆弄个更好吃的东西。” “真的?” 甄鑫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吧……”俞婆婆咂吧着嘴,恋恋不舍地挪开目光,大义凛然地说道:“我会帮你看着这些东西的,绝不会让阿黎偷吃掉!” 甄鑫笑着说道:“那我就先谢……谢阿黎啦……” 俞婆婆转过头,只见阿黎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真诚的愤怒,盯着他们俩。 俞婆婆嘴角一撇,坐在椅子上摇了摇身子,说道:“我的小公子,你赶紧忙你的去吧,东西弄好后交给我,我一定会给你看好的!” “哎……” 甄鑫应了一声,抱着那些小丸子,龇牙咧嘴地挤过阿黎身边,在院中挑了一个角落,继续倒腾。 这些指甲盖大小的丸子,是以磨成粉的红见手为主料,和以蛇血,爆炒之后加上淀粉揉搓而成。 每颗半个指甲盖大小,闻着香中带甜,相当诱人。 若不是已经目睹俞婆婆的惨状,甄鑫都想扔一颗到自己嘴里尝尝。 甄鑫寻来一个宽口大肚瓶,往里投了十来颗丸子。在瓶口抹了些菜油,放于屋檐之下,自上垂下一条细棉绳,直至瓶颈处,又在绳上粘了两颗丸子。 而后,左手拿着一个网兜,右手捧着一本书,安安静静地蹲在角落里。一会儿看书,一会看着瓶子。 阿黎已经空着手进进出出好几次,每次都奇怪地瞧着一动不动的甄鑫。 甄鑫无奈地朝她轻轻地“嘘”了一声。 阿黎脚步立时放软,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离甄鑫三拳距离处,托着粉腮,盯着瓶子发呆。 侧脸的阿黎,比正脸看着还要诱人。 隐去正面的一些清冷与麻木之后,留下的全是柔嫩而粉红的甜蜜。似乎随便一掐,就能流出如桃汁般的蜜水。 好想啃一口啊…… 突然,阿黎伸手将甄鑫一推。 甄鑫“叭”的关上嘴,确认自己的口水没有流出来,这才看向阿黎。 今天看她几眼,竟然有反应了? 见甄鑫不动,阿黎又指了指瓶子,说道:“有东西跑进去了。” 啊? 甄鑫醒悟过来,抛下书,举着网兜便扑将过去,对着瓶口往下一罩。瓶子里发出叽哩咕噜的声响与吱吱的叫声。 甄鑫大喜,捉“鬼”成功! 甄鑫把瓶子侧倒,一团毛绒绒的东西滑入网兜。 这只“饿死鬼”大小不过半个拳头,重不到半斤。有脑袋,有四肢,还有一截短短的小尾巴,正一伸一缩,似乎在喘着气。 啥玩意,这是? 甄鑫一脸蒙圈。 见此物已经没力气开溜了,甄鑫把它倒出网兜。 手感不错,一身毛撸得有些小爽。 甄鑫又拎起此物短小的后腿。 嗯,看不清,不知到底是雌是雄。 “哇!”阿黎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好,好可爱啊!” 甄鑫扭过头,诧异地看着阿黎。这位小姐姐,竟然会用感叹号了? 阿黎并着双掌,放在此物身下,双眼一眨不眨地说道:“你,别拎着它,放它下来,快点,它都快哭了!” 甄鑫无语地把这东西倒过来,扔入阿黎掌中。 阿黎轻怂十根手指,让它背靠着自己的指肚,坐在掌心之上。 甄鑫凑过脸,挨着阿黎脖颈处的香味,细细地打量着这玩意。 如果抛掉正在抖动的四个小短腿,这小东西便如一个褐色的毛筒。圆圆的脑袋上,一双比例失调的眼睛,竟然占据了大半个脸。 一张一闭之间,略带黄色的瞳孔之中变幻着各种的神情。有迷醉,有茫然,有惊惧,也有一丝的挣扎。 眼角处,有一小滴泪水,正在滚动。 看着,确实有点萌…… 不,是相当的萌! 第25章 墨墨 “这是什么啊?”阿黎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鼻息,生怕一口气就把瘫在自己掌上的这东西给吹没了。 “它怎么了?是不是你把它弄疼了?为什么一动不动啊?哎,它动了……啊,它又倒下去了……甄公子,它会不会死啊,你想想办法,救救它好吗?” 自从来到这个岛上以后,阿黎跟自己说过的话,加起来应该都没这两分钟的多! 甄鑫摁下心里涌起的淡淡酸味,挠着下巴陷入沉思。 这玩意,长得有些像猴? 可是,有这么小的猴吗? 甄鑫努力地在脑子里搜索着两世的记忆。 拇指猴! 对,就是它! 或称蜂猴,或称倭蜂猴,主要分布于亚热带丛林之中。 据说朱熹当年在武夷精舍时,就曾经养过这样的一只猴子。它平日里就蹲在笔筒上听朱熹读书,还会为他研墨,因此被称为“墨猴”。 “它的名字嘛,叫做小倭……”甄鑫沉吟道。 “小倭?”阿黎皱了皱眉头,说道:“你怎么知道它叫小倭的?这名字这么难听,改一个!” 它有一双温柔的眼睛,为什么就不配叫“小倭”了? “那,叫它墨墨?” “墨墨?”阿黎歪着头想了想,对着小猴轻声叫道:“墨墨……” 小猴抬起头,茫然的看着阿黎,两双大眼睛相互凝视,让甄鑫心头莫明地又飞过一串的非典型柠檬酸。 “它这是怎么了?”阿黎问道。 “呃,可能有些晕机了。” “为什么会晕机?” “也有可能,是晕跑道了……” “能救救它吗?” “没事的,让它睡一觉就好了。不过,等它好了,它也该跑了。” 三番两次的在自己眼皮底下成功地偷吃东西,这玩意铁定速度极快,乃至阿黎与自己都以为是一只鸟在作怪。这一次把它给迷晕了,下次想再逮到它,难度极大。 不过,既然知道是这么个小玩意,应该不可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危害,甄鑫也没太放在心上。 这么小的一团,炖了还不够自己一个人塞牙缝的。跑就跑了吧,难不成还当宠物养着? “它为什么要跑?”阿黎显得很舍不得。 “想不让它跑,很简单啊,弄个绳子拴着它的脖子,挂在你床头,它就跑不掉了。” “不要!”阿黎摇了摇头,一脸痛惜地看着这只小猴,说道:“我会对你好的,墨墨,你能不跑吗?” 墨墨……甄鑫总觉得有些难受。 好吧,反正要么弄死它,要么它就会跑掉。到底要叫它叫什么, who care 这种猴事? “墨墨……”阿黎轻轻地唤着,曲起大拇指,慢慢地往它的鼻尖刮去。 小猴睁着两只迷离的大眼睛,耸着鼻子凑近阿黎的大拇指,伸出两只小短手一把抱住,歪着脑袋舔了起来。 阿黎喀喀地笑着,那一瞬间,如冬雪化融,春花绽出无限的烂漫。 甄鑫目瞪口呆。 过分啊,一个姑娘家家,怎么可以笑得如此迷人? 噢,这是我的媳妇啊……那没事了! “啊!”阿黎突然惊叫着松开双掌。 那小猴腾身从她的掌心纵出,不过才滑行了数米的距离,便后继无力,“趴”的摔落地上。 两只短后腿高高翘起,在空中无助地快速扑腾着,如同倒踩着一只风火轮。 风火轮转了几圈便即熄火,随着耸动的小屁股一起摔落地上。 甄鑫急忙拉过阿黎的拇指,只见上面留着两个牙印。牙印中,渗出淡墨色的血迹。 艹,这猴,竟然有毒! 甄鑫的脸,刷的便白了下来。 舌头撩了下口腔,确认嘴里没有任何的溃疡,甄鑫一把抓起阿黎的大拇指,放在嘴里狂吸。 阿黎被甄鑫突然的冒犯吓了一跳,想缩回手,却没料到甄鑫突然力大得出奇,只好放任他所为。 眼睛看向趴在地上,已经蜷成一团正抽搐的小猴,阿黎便想移足过去。 “别动!”甄鑫吐出嘴里的血迹,怒喝道。 阿黎一怔,果然站那再不动弹,只是眉头微微皱起。 对着伤口又狂吸两口,还好,伤口不深,血流得也不多,渗出的颜色已成淡红。甄鑫心里略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破猴虽然有毒,但毒性应该不强,起码跟毒蛇不是一个等级的。 甄鑫依然有些不放心,拿刀在阿黎的伤口处划了个小小的“十”字,又挤出余血。再打一些水,用皂角将手指清洗干净,而后拿布条在大拇指根部绑紧,裹好,顺手打了个小小的蝴蝶结。 一直板着脸的阿黎,看着这略显可爱的蝴蝶结,不由“扑哧”地笑了出来。 “严肃点!”甄鑫曲指敲了敲阿黎的脑门,阿黎的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 “毒蛇知道不?” 阿黎木然地点了点头。 “被毒蛇咬了,会死人的!这猴子也一样会咬死人!” 阿黎歪了歪头,脸上显出毫不掩饰的不信。 这小姐姐,有时傻得真让人不放心。 不过甄鑫也知道,阿黎其实并不是傻,只是不知世故,尤其是自小除了认几个字之外,再没看过什么书,也缺人教导。 所以,很多的事,她都不懂,也不理解。 慢慢来吧…… 甄鑫叹了口气,来到依然耸着小臀的猴子跟前,抬起脚便要跺下去。 “不要!” 阿黎尖叫着,冲过来直接蹲在猴子身前,如同老母鸡般护住了这只猴子。 甄鑫身子一歪,差点摔倒,怒道:“这猴子有毒的,会咬死人啊!” “不要!” 阿黎一动不动地蹲着,两眼只是盯着这只还在蠕动的猴子。 小破猴艰难地翻过身子,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四条小短腿各自缩在胸腹处轻轻抽着搐,睁着两只无辜的大圆眼紧紧地盯着阿黎。 “你不会再咬人了,对不对?” “吱——” “你咬人也咬不死,对不对?” “吱,吱——” “我以后叫你墨墨好不好?” “吱——吱吱——” “它说以后不会再咬人了!”阿黎眨巴着眼睛,看向甄鑫。 甄鑫扶额长叹。 人生,真是不易啊……尤其是每天都得面对这种款式的小姐姐。 “随你吧,但我还是劝你,小心一些,别被它咬了!” “好的,谢谢甄公子!”阿黎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甄鑫一呆,突然觉得有些沮丧。 自己在阿黎心目中的地位,可能还不如这只刚刚认识的小破猴。 那破猴怂着小屁股,在泥地上不停地蠕动,嘴里还发出哼哼吱吱的呻吟。搞不懂它到底在做什么,或是如俞婆婆那样,进入自己的幻想世界,看到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不过瞧着确实有些可爱,以至于甄鑫真的很想扑上去再踩上两脚。 算了,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等活过这一阵,再找机会跟阿黎与这只小破猴好好地谈下人生与理想。 第26章 令人恐惧的安逸 甄鑫成功地做好了自己的心理建设,不再去管依然蹲在院中紧紧盯着小破猴的阿黎,又开始忙乱起来。 所有的事情,最重要的莫过于体能的加强。 可是体能这东西,又绝无可能一夜之间便有质的变化。想让全身的肌肉、骨骼变得更加有力、更具柔韧性与抗击打力,哪怕拿老丁的铁锤来砸,一时半会也砸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又不是高武或是玄幻的世界,到山上或是海里挖个天材地宝,一口下去便能增长出无限体能。 唯一的办法,只有坚持不懈的锻炼。 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甄鑫相信,若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其实不需要太多,一年、甚至半年,他都有绝对的自信,可以让自己的体能有质的飞跃。 可是,现在甄鑫最缺的,就是时间了! 鲁树人曾经说过,时间如沟,挤一挤总会有的。 以前甄鑫不懂这话的含义。 现在则发现,这简直就是在胡说八道! 怎么挤? 首先得有沟啊! 没沟,挤个寂寞去? 岛上不知日月,寒暑难分。 虽然依旧穿着单衣,其实在转眼之间,已是快要入冬了。 甄鑫不知道卢岛主到底要什么时候回来,更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回到这个小岛上。 把解决潜在危机的希望寄托在卢岛主身上,太过渺茫。 而且,甄鑫隐隐也有预感。即使卢岛主回来,也未必能彻底地解决自己的危机。 不搞清楚背后之人是谁、目的究竟是什么,自己这辈子也别想安生! 即使如现在这般,已经躲在了天涯海角之间,又能如何? 更何况,若是卢岛主回来,发现自己已经不是那个乖乖听话的甄公子,他会如何对待自己,难以预料! 除非自己愿意继续当他的一枚棋子,老老实实地蛰伏于他的羽翼之下。等着有一天,被他抛出去,履行一枚棋子所应尽的义务。 生命的尊严与生存的压力,都很重要! 与其等着卢岛主回来,虚与委蛇,不如寻找机会,彻底脱离他的掌控。 这是甄鑫第一次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绝不能继续在这个小岛上待下去了。 虽然这里安逸的生活让他多少有些留恋,这种咸鱼般的生活也相当的诱人。但是,继续待下去,与等死无异! 只是想要离开这里,说的容易,摆在面前的现实,却有诸多的困难一时无法解决。 没有船,去哪都不可能。 自己造个船,没那本事。 想要离开小岛,反而要把希望寄托在有可能来袭的贼人身上…… 除此之外,更现实的问题是,自己到底要去哪? 除了这座小岛,自己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如何养活自己?又该如何立足? 卖身?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要? 若是抛下阿黎独自离岛,实在有些舍不得。而且想到孤孤独独的一个人,去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心底实在是有些难受。 可要是带上阿黎,先不说她愿不愿意跟着自己,带着这么一个傻大姐闯天下,其实会无限增加自己的风险。 当然,风险大,受益也高。若阿黎真的愿意跟着自己,也许会是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诸多思绪,不断的在甄鑫脑中萦绕,却始终整理不出一个清晰的思路。 甄鑫摇头苦笑,继续在林中逛着。 这一片环绕着全岛的森林,看着似乎不大,但要走透,估计得花个三天三夜的时间。 也许是因为林中确实有危险的存在,也许还因为岛上村民几乎没有为三餐真正发过愁,平日里确实没人为了寻找一些食物而进入林中。 当然,还可能是因为对这些村民实行弓箭兵器的管控,每家每户,除了一把锄头与一把菜刀,没有任何能称之为兵器的东西。 入海打渔,同样没有。 岛上的船只,被卢岛主牢牢控制在手中。哪怕曾经担任水军将领的老丁,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上过船了。 这些村民,虽然每日伙食单调无比,但毕竟过着饭来张口的日子,不需要为了饭食而拼命。又有谁会主动去忍受餐风饮露的辛苦,去承受海上覆舟的风险? 让村民种些杂粮,在甄鑫看来,不过是排遣他们无聊的一种方式。 这些人的生活,太安逸了! 安逸到让人觉得恐惧! “墨墨……” 安静地跟着的阿黎,终于忍不住了,朝着林中开始叫喊。 声音很悦耳,引得枝枝丫丫上的小鸟们争相应和。 但是,喊了半天,那只小破猴却始终没有现身。 当然,任谁被如此蹂躏一番之后,对于行凶者,都自然而然地会产生一些抗拒心理。 阿黎再可爱再温柔,也许在那破猴的眼中,也难以抵消甄鑫的可怕。 连续喊了近半个时辰,阿黎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期盼的眼神也渐渐黯淡。 让甄鑫看着有些心疼,却又有点不服:这位小姐姐,平生第一次喜欢上的东西,竟然是只破猴,而不是如玉树临风般的自己! 不对,自己不能跟那破猴一样算是东西……呸,也不对! 那破猴怎么能跟自己相提并论! 哪天一定要把它捉住,往脖子上套个绳索,牵大街上让它跟着锣声翻跟斗。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让自己捞到第一桶金? 若是不听话,便弄到海南岛,压在五指山下,将其碾成末末! 甄鑫一边想,一边银银地笑着。 这感觉,挺爽的…… 眼前是一片竹林,并不大,如一条玉带般缠绕在小岛的西北角。 “墨墨,墨墨……”阿黎的声音,渐如叫魂。 甄鑫没理她,提着一把砍刀开始劈砍小竹子,制作一些简易的小陷阱。 一路走,一路劈,一路埋设。 明天过来,想必这些小陷阱能逮到不少的小野货。 阿黎看着忙乱的甄鑫,纠结地问道:“你,又要抓墨墨吗?” 甄鑫摇了摇头,说道:“别小看那墨猴,精得跟鬼一样。上了一次当,哪会上第二次当?而且,靠这种简单的小陷阱,想逮到它,根本不行。” 阿黎松了口气,问道:“那,会不会伤到人?” “这些玩意,最多捕到一些小野鸡小蛇与田鼠之类的东西,哪会伤到人?更何况,除了咱们俩,有哪个村民没事跑到林子里瞎逛?” 阿黎释然,“嗯”了一声之后,继续转着脑袋,睁着一双大眼睛,四处搜寻。 甄鑫此时倒是一怔。 这小陷阱是伤不到人,可是为什么不搞一些能伤得到人的陷阱? 第27章 备战 竹子,最大的好处,就是看似无害,却可以轻松地将其改造成锐利的杀器。 甄鑫挠着下巴,眼珠子不停地转动。 “阿黎,帮我回去拿些绳子过来。” “嗯?什么绳?” “就麻绳吧,不要太短,也不能太粗。” 阿黎点了点头,眼光继续往林子里高高低低地飘着,亦步亦趋地往回走去。 自己家里不太可能有这种绳子,有也是在俞婆婆那。 阿黎直接来到了铁匠铺。 “甄公子要绳索干嘛?”徐夫人看着心不在焉的阿黎,笑着问道:“想不开,要上吊?” 阿黎摇了摇头,并未答话。 徐夫人也未深问,带着阿黎,到库房中寻出一些麻绳交给她。 看着阿黎离去的背影,徐夫人戏谑的神色转为了凝重。 其他人,包括阿黎在内,可能都没有意识到甄鑫这几天到底在忙些什么。但是徐夫人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徐夫人眼中,不由地现出复杂之色。 自甄公子提出习武至今,不过一个多月时间,可是整个人已经发生了近乎脱胎换骨的变化。 四肢肌肉有了清晰的轮廓,不再绵柔无力。无论是坐是行,身子总是挺拔如松。两眼不再呆滞无神,而是随时充斥着警惕而睿智的目光。 徐夫人原以为,甄公子练武,或是为了逃避曾夫子的折磨,或是抱有某个目的接触自己夫妇俩,或者仅仅只是小孩子一时的玩兴与冲动。 哪里想得到,他不仅是真的在练功,而且几乎把自己压榨到了极致。 即使是出身武林世家的自己,也从来没这么努力地练过功! 这家伙的成长速度,太让人难以想象了。 一个月,从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到如今已勉强可以与阿黎过招。 而且,这并不是阿黎的有意相让。在徐夫人看来,两人若是生死相搏,恐怕先倒下去的,反而会是阿黎。 他从来不单纯地追求以力御敌,而是充分利用身边可以利用的一切条件,包括光线、风速、地形,乃至抛弃对敌时的面子与形象。 即使是懒驴打滚,也被他用得如行云流水。 不以力取胜,不讲求招式的完美,不遵守习武者的任何规矩。 只求最有效的杀敌之术。 这家伙,在时刻准备着迎接可能的敌袭! “咱们,不帮帮他吗?” “我们,已经在帮他了!他只要开口,咱们有的,要什么给什么。”老丁不紧不慢地说道,手中小锤不停。 “其实啊,也不是咱们不去帮他,而是他未必会信任咱们……” “他,凭什么不会信任咱们?”徐夫人惊讶道。 “他,凭什么会信任咱们?” 虽然被直接反驳,叉着胸的徐夫人这次倒没有生气,心里却有些了然。 并非是甄公子不信任他们夫妻俩,而是甄公子,还没得到自己丈夫的完全信任。 或者说,自从来到这个小岛直至今日,除了自己之外,老丁就没有真正信任过一个人。 甚至包括卢岛主。 这不能责怪老丁,行伍出身的人,也许都有这毛病。 完全信任一个人,很难,只有共同经历过战场的厮杀,一起面对于生死的袍泽,才可能成为值得信任的对象。 但是信任一个人,似乎也容易,只要愿意把自己的性命无条件交到对方手中,便足矣信任! 而甄公子,显然还无法做到这一点。 一路走,一路寻,一路叫唤的阿黎,终于来到了甄鑫面前。 甄鑫守着一堆砍好的竹子,百无聊赖地看着有些失落的阿黎。 阿黎抛下绳索,挨到甄鑫身边,期期艾艾地问道:“你如果,嗯,再弄些好吃的东西,墨墨会不会回来找咱们?” 甄鑫相当苦恼地呻吟了一声。 自从这个小姐姐摸到那个毛绒绒的小东西之后,便如同吸了大麻般,再也割舍不下。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寻找那鬼东西。 也是,别说这个时代没见过世面的女子,就是后世,又有哪个女孩子可以抵挡得了一只活着的毛玩具? 可是,自己现在准备应对生死危机啊,还有心思去养个宠物? 更何况,还是个会咬人,自身带毒,一溜就没影,一走就再不肯回来的鬼东西? “阿黎啊……”甄鑫语重心长地说道:“咱们现在自己都快养不活自己了,你还要养只猴子?” 阿黎定定地看着甄鑫,眼波流动。 在甄鑫以为她又要进行无声的反抗时,阿黎却突然开口说道:“它那么小,能吃多少东西?你随便抓一条蛇,都足够它吃好几天了!” 甄鑫一怔。 这是阿黎第一次公然反驳自己的意见。以往哪怕她有所不满,都只会把不满埋于心底。哪怕她再不乐意,也只会先按自己的意愿无条件行事,再以默默不语来进行无声的抗议。 甚至不会愤怒! 在阿黎身上,甄鑫其实感觉不到太多的情绪。 这并不是顺从,而是一种惯性。一种十年以来,已经让她近乎麻木的惯性。 正是这种惯性,让她几乎变成了一根木头。 现在,这根木头终于开始有了一些自己的思想,却是因为一只破猴子?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甄鑫感觉到了一丝相当无奈的兴奋。 降服一根木头,其实没有乐趣。降服一根有思想的木头,才有可能产生出快感! 甄鑫琢磨了一阵,说道:“想再一次逮住那只猴子,麻烦点,倒也不算难事……” 阿黎急急地截住他的话头,说道:“我不是要你逮住它,我就想再看它一眼,我要跟它说,我不会伤害它的,你也不会!” 甄鑫无语地看着阿黎。 不怕木头有思想,怕的是木头有比较蠢的思想…… “阿木……哦不,阿黎……” 阿黎侧过头,一脸疑惑地看着甄鑫。 “我说啊,这样吧,我这事还很多,咱们忙过这一阵,我再想办法把那破猴给你招过来,行不?” 阿黎略一犹豫,而后狠狠地点了点头。 甄鑫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木头,对任何事都很执着,但并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一个漂亮却不肯讲道理的女人,绝对会是一个巨大的悲剧。还好,阿黎不是! 甄鑫解开阿黎带来的绳索,绳索之上,沾了些东西,似乎有些滑。 甄鑫搓了搓手指,微微一怔。又将手指凑近鼻尖轻轻闻了下,问道:“这东西,哪来的?” 阿黎凑过来看了看,回答道:“师傅家的仓库里,跟绳索放一起的。” 甄鑫眼睛一亮,“多吗?” 阿黎点了点头。 “有多少?” 阿黎两只手各自在胸前划了半个圈,“大概,这么多吧……” 甄鑫大喜。 生石灰啊,简直是杀人越货,居家出行的必备良品! 第28章 不对称眼 斜阳,在海面上沉沉浮浮,正准备落入西边的海面。 金黄色的夕阳,渐渐化成橙红色,有如一只熟透的桃子,让人忍不住想去品尝它的甜汁。 余晖之下,粼粼水波荡出一条条艳红色的丝带。偶尔有鱼自丝带处跃出,似乎想去拥抱最后的阳光。 却有海鸥,如箭掠过,叼起海鱼,纵入云端消失不见。 海风突然就凛冽了起来。 小岛以南的海面上,缓缓现出三艘大小不一的帆船。 行在最前面的,是一艘阔丈余的戈船。甲板之上排着数间低矮的船舱,船舱之上前后竖着两根直帆。 此时,一个长着不对称眼的汉子,正趴在船头,遥望着前方的小岛,挥着手喊道:“降帆,降帆!” 站在他边上,一个满眼阴翳的瘦高男子强忍着不耐烦,说道:“到底要多久才能到?你确定就是前面那个小岛吗?” 不对称眼满不在乎地说道:“别小看我这对招子,毒得狠呢!绝不会出错!别着急,常言说的好,望山跑死马,望海跑死船。你放心,现在只要保持这个方向,日落之后,自然便可以到的了。” “那你还让落帆,为什么不快一点过去?”阴翳男子更加不耐烦了。 “你懂啥!要等太阳落山,天光全暗下来之后,咱们上岛才不会引起岛民的注意,否则如何成事?” “你说岛上不足百人,而且全是农夫,有威胁的不过两三个人。咱们这次,可是出动了百号人,有必要这么小心吗?”边上又有一个络腮胡子挤过来,嘲笑道。 “对啊!你是不是上次把胆子落在岛上了?要不给你弄个小船,你先回去得了。你的胆子,我们帮你去捡!”有人哈哈大笑道。 又有人应和道:“先回去吧,剩下的让我们这些男人们上好了!” “放你们娘的屁!”不对称眼大怒道:“我若是胆小,上次能直接冲上岛?还能找到人?我若胆小,还能杀了两个最有威胁的岛民后,全身而退?” “我这是为你们好,别以为就你们行。你们要真行,倒是先把人给挖出来啊!跟我瞎叫个屁?” 这话,让边的几个人没法接了。 自两个多月前的那份巨额悬赏令发布之后,便有十余支搜索船队接连出海。可是这么多人,偏偏只有苟弟走了狗屎运,不仅找到了这个小岛,还差点逮到了人。 据这厮所说,人其实已经捉到了,只是在回到船上时,因为伙伴大意,被岛民发现,经过一番苦战,为了保护重伤的伙伴,被迫又把人释放回去。 结果,船只因为严重破损,同伴最终落水而亡,只他孤身一个得以逃脱。 这些话真真假假,众人也懒得去分辨。 此人水上功夫不错,却一向胆小,天生谨慎。 目标应该就在这个岛上,这点想来他绝不敢随意糊弄,否则会被大伙儿直接撕碎了喂鱼。 至于他的那个同伙,是不是被他给坑死了,根本不会有人去在意。 委托的金主很重视,毕竟这是发布悬赏至今,得到的唯一线索。 而且,为了吸引更多人参与,保证行动的成功,金主将赏银直接提高到了三千两银子。 人多了,行动确实会有保障,可是分到手的钱其实会变得更少。 这让荫翳男感觉有些不舒服。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群啥都不懂的农夫,有必要搞这么多人过来吗? 船帆落下,船速下降,数只船桨伸出船舷开始慢慢划动着调整方向。 “老胡啊……”苟弟眨巴着不对称眼,仰着头喊道。 荫翳男子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以示回答。 “我觉得吧,还是我先上岛,下点迷药,然后把人掳出来,这样简单些。” “不用!”老胡闪着阴翳的眼神,一口回绝。 开玩笑,你上去下个药,先别说会不会把人给药死。真成了,把人抓来,这首功又落在你手中了? 那我们这批人过来干嘛?帮你放风不成? 你已经拿走了一百两赏银,还不知足吗! 见苟弟还想争辩,老胡手一挥,说道:“你只要别认错了这个岛,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 “那,那怎么行……我……” 老胡冷笑道:“你那德性,没人不知道!你只要不拖后腿,该你的赏钱,自然会分给你!” “你……”苟弟大怒,但是瞥见老胡愈加阴翳的目光,只好把愤怒吞回肚子。嘀嘀咕咕了几声,终于没再说话。 此时,他有些后悔了,不该把海岛上的情况全盘托出。 三千两赏银啊! 为了区区百两,却失去了争夺三千两赏银的机会,这足够让自己后悔两辈子了! 这个老胡为人心狠手辣,自己可不是他的对手。而且这次同行的百人中,属于他的手下就占了近半。老胡已经是这支队伍事实上的首领。 想在他手中夺得首功,完全不可能。 甚至不小心,还可能被他直接剁了扔海里,连百两银都享用不到。 算了,安全第一。 没了命,再多赏银也是别人的,没有意义。 让他们上岛去折腾,自己留在船上,万一又出意外,自己还有船可以逃生。别像上次那样,靠着两根船桨,在海上漂了几天几夜,才逃得性命。 这次,可绝不能再出现这种惨状了! 而且,这座小岛,隐隐还是给苟弟一种很不妙的感觉。 明明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入了水,却竟然生如活龙。 真的有点邪门啊! 苟弟轻轻地打了个哆嗦。 还是留在船上吧,安全一些。赏银少拿点,就少吧。 老胡斜了一眼苟弟,鼻子间喷出一股不屑。 自己纵横海上近二十年,无论是当年的宋国还是如今的元国水军,都拿自己毫无办法。更何况是孤魂野鬼般的这个家伙! 太阳已经完全没入海中,天光渐暗。 三艘船只终于缓缓地靠向小岛。 而此时小岛上的村民,已经进入“日落而息”的时候。 随着铁匠铺停下“叮叮当当”的声音,全岛也陷入了完全的沉寂。 只余丁丁点点,安静而微弱的烛光。 第29章 登岛 在老胡的指挥下,三艘船在浅滩上抛锚停下。 唯一的一只小船被解下,老胡等三四个人,爬上小船,晃晃悠悠地向岸边划去。 其他人,只能骂骂咧咧地趟水而走。 “苟弟——”老胡舒舒服服地坐在小船上,对着苟弟扬手说道:“看好船,我一定会带着赏银回去的!” 边上海贼,嘻嘻哈哈地哄笑。 苟弟脸上一片阴郁。 该死的老胡,把自己当抹布吗?还没用完就要扔了! 络腮胡压低着声音问道:“老大,把那家伙扔船上,会不会有问题?” 老胡鄙夷地说道:“能有什么问题?就他那模样,再给他十个胆,也干不了鸟事。” “那要是人捉到了,还分他赏银吗?” “他要老实点,打发一点也无所谓,若不然……”老胡眼中阴翳之色闪过,冷冷说道:“咱们也不介意多收入一百两银。” 络腮胡嘿嘿而笑。 自家老大,可真抠。不过,这样的老大让人很开心! 可怜的狗弟! 虽然相对三千两的巨额赏银来说,一百两算不上什么。可关键是这么多人在分,还不止一家,就是平均下来,每个人也不过三十两。 “那,另外两家呢?”络腮胡嘴角朝后撇了撇。 老胡沉吟片刻后,淡淡说道:“再说吧。” 这次不算苟弟,总共来了三家势力。 自家的“威波军”,名号最响亮,已在琼州海域立足了十余年时间,也是琼州西部实力最强的帮派。此次前来的百人中,有近半都是威波军的手下,连三条船也都是威波军提供。 另一家是来自琼州对岸,雷州徐闻的“鲨帮”,首领沙老大,带了三十余个手下。 还有一家最弱,是驻扎在琼州西北,伦江入海口虎子屿上的一群海贼。这群人,不过是一些破落户的渔民,平日以打渔为生,偶尔也在海上做些杀人劫货的小单,至今还未有名号。 因为领头的兄弟俩姓蔡,被戏称为“菜帮”。 在络腮胡眼里,这两家不过打酱油存在,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家老大这一次,会允许他们两家一起参与这次的买卖。 三家分三千两银子,哪怕自家拿大头,也是件让人很不爽的事。 “老大,这个岛看着挺大的,你以前没来过吗?”络腮胡一边指挥着其他人划桨,一边问道。 老胡摇了摇头。 此岛远离陆地,距离琼州也不近,边上又有一支变幻不定的洋流经过。若非苟弟带路,即使再给自己几个月的时间,也未必能找得到这个小岛。 “岛上既然有人,说明不缺淡水啊……” 老胡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说道:“那个姓甄的,得全须全尾带回去。其他的人,你到时看着办。” “好咧!”络腮胡兴奋地应道。 作为威波军老二,他早想有个自己的地盘。若能占了此岛,自己便可以捞个岛主当当。 进可攻,退可守啊! 说话间,小船已经在沙滩触底停下。 络腮胡率先跳下船,对着后面还在水里扑腾的众匪们吼道: “速度快点,再磨蹭的,都给老子滚回家去!还有,沙老大、蔡头,管好你们的手下,别乍乍乎乎的!我们不是在游山玩水,一点规矩都没有!” 还在趟水而行的沙老大与蔡氏兄弟,相互对视一眼,磨牙强忍。 实力不如人,不能随便发火! “我跟你说过,不要叫上别人,你不听,现在威波军这么多手下,到时连口汤可以都不会留给我们!”蔡老二对着蔡老大抱怨道。 蔡老大斜了弟弟一眼,说道:“就你跟苟弟,哪怕加上咱们十几个兄弟,就能成事?” 这兄弟俩,长得六七分相似,一般削瘦,一般面有菜色,也一般的衣衫破旧。 唯一的区别是,老大的脸略方些,老二的脸略长些。 苟弟从这个小岛逃回之后,便拉着蔡老二想跟他借些人,重新回来捉甄公子。蔡老大知道后有些不放心,叫上了鲨帮的沙老大。 却又被威波军的人知道,老胡横插一脚,结果成了这次行动的主导之人。 为这事,蔡老二没少埋怨自家的大哥。 “放心吧,咱们只要别太贪心,有个几百两银到手就行了,这样也能让兄弟们好好过个年。”蔡老大安抚道。 蔡老二眼里依然有不满之色,却也没再言语。 过了小半个时辰,一众海贼终于全部上了岸。有些人在抖着裤腿上的沙子,有些人在收拾着自己的兵器,有些人已经开始往林子冲了进去。 鲨帮与菜帮的手下,显得杂乱无章,手中兵器,不过几把柴刀,其他都是木柄鱼叉。 但是威波军的人,不仅有大刀长枪,还配了两张硬弓。 对于大多在海上讨生的海贼来说,弓箭其实并不太实用。在摇晃的船上,想射中目标,难度相当大。而且弓弦一旦受潮,便基本报废。 此次因为要登岛捉人,老胡才特地调了两个弓箭手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又一阵的吵吵嚷嚷之后,进入林中的十几个海贼却纷纷退了出来。 天色已暗,林中根本看不清道路。在不让点明火的情况下,连方向的辨别不清,根本没法前行。 “娘的!”络腮胡骂道:“那狗娘养的苟弟,是不是故意的?非让我们在天黑时登岛,现在却连林子都过不去!” 老胡也有些意外。 那家伙可能也不是故意,以为可以一起上岛,就能直接带路进入岛中。 可是,如果这时候再叫他下船,有些打脸。 算了! “漂了几天,让大伙儿都歇歇,攒点体力。等天明了再进入林中。”老胡犹豫一阵后吩咐道。 “老大说的在理!”络腮胡仰天大吼道:“就地休息,不得乱跑,天一亮入岛!” “当家的,有没吃的?”有人叫道。 “是啊,饿着呢怎么办?” “吃个屁!明天早上入岛后,干完活,随你们抢随你们吃!最好吃死了回去!” “妈的,不是说威波军管饭吗?比墨鱼还黑啊!” 一群人破口大骂,却也只能横七竖八的就地倒下,蜷卧在沙滩之上。 有些人只能把裤腰带扎得更紧些,但也有人悄摸摸地掏出些许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干粮,塞入嘴巴偷偷咀嚼。 不久便有如雷般鼾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第30章 敌袭 好大一座山! 山上一道泉水汩汩而下,一直流至脚边。欢腾的浪花之中,隐隐地飞出一阵铿锵的锣鼓声。 左手持短矛,右手执鞭,一身戎装,背上插着四面角旗的甄鑫,一脸茫然。 这个舞台背景,好奇特啊! 这是五指山?还是万泉河? 迷雾渐起,遮住了山,掩住了河。 一个翩翩少年,在迷雾之中显现,长发束带,玉树临风。 这是,甄公子? 还是自己的影子? “别跑!”一声大吼突然炸响。 俞婆婆驾着一根巨大的擀面棍,摁着棍头,迎着风,朝着那少年直接撞去。 “我打死你个姓甄的,敢害我的甄公子,谁给你的胆子?” “砰”的一声,那少年仰面而倒。 甄鑫却感觉身上一阵剧痛传来。 “我,我就是你的甄公子啊……!”甄鑫张着嘴,想分辩,嗓子里却咿咿呀呀的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漫天似乎都是擀面棍,甄鑫只能抱着头,身子乱扭着努力闪避。 可是,无处可躲。 “咣——鎯——”一阵急怒的打铁声响起。 老丁与徐夫人,一人持枪,一人弯弓,正虎视眈眈地向自己杀来。 “杀了这姓甄的狗贼!”徐夫人瞟着一对桃花眼,娇斥道。 “我他娘的真是甄公子啊!”甄鑫挥着四肢,满腔冤屈,却无从发泄。 “快跑!” 阿黎终于出现了。 甄鑫感觉到自己眼泪都快飙出来了,抓着阿黎,喊道:“我,我是甄公子啊!” “快起来,赶紧跑!”阿黎用劲地掰开甄鑫的双手,大声喊道。 “不,我不……” 鼻尖有股淡淡的异香传来,双手的触感很饱暖,弹力十足。 让甄鑫如何舍得放手? 掰不开甄鑫粘在自己胸前的魔爪,让阿黎觉得很是恼怒,双手抓住他的两只胳膊,往外贯去。 “通——”的一声巨响。 甄鑫被直接从床上提起,摔在床下。 好痛! 这次是真痛。 甄鑫茫然地睁开双眼。 出什么事了?我是谁?我在哪? 拈了拈指尖,余温依旧,忍不住放在鼻前狠嗅了一口。 “你——”阿黎冷着脸看着他,强抑着怒气说道:“岛上来了敌人,快点!” “我,我不是故意的……”甄鑫突然有些慌乱,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做了一些一直想做却始终不敢做的事。 “快点!”阿黎一把将他从地上叉起。 “你……等等……说什么?有什么来了?”甄鑫脑子依然有些不太清楚。 “咣——鎯——”铁匠铺传来愈急的重击声,如一只大锤疯狂地向甄鑫耳间砸来。 这是老丁发出的敌袭警告! 绑匪来了? 甄鑫一蹦老高,抓起挂在床头的一个袋子便向外扑去。 袋子里,有弩有箭,有那把三棱刺,还有自己这些日子早已准备好的一堆东西。 屋外天光已亮,原本平静的村子里,如今一片喧哗。 一群衣衫各异的贼人,正气势汹汹地奔进村子,一边跑一边乱吼着。 “哪个是姓甄的?在哪里?” “姓甄的,给老子乖乖地滚出来!” “闭嘴,乱吼啥,看看前面那幢!” “小心点,别让那家伙跑了!” “要活的——” 噼里啪啦的开门声响起。 有人慌乱地叫道:“你们是谁?想要干什么?” 有人大喊道:“这里没有姓甄的!” 有人提着锄头冲出石屋,一看形势似乎不对,扭头又跑了回去,“哐”的将门紧紧关上。 甄鑫已经无数次在自己脑子中预演过,贼人来袭时自己应当做出的反应。可是,真正面临这个局面时,他依然感觉到一阵的惶然。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绑匪? “快跑!”阿黎在背后一推。 “可,可是他们怎么办?”甄鑫有些犹豫。 这些贼人,定然是冲着自己来的。自己若是逃入林中,其他的村民,会不会遭殃? 厢房门被推开一条小缝,俞婆婆探出篷乱的脑袋,怒斥道:“阿黎你还不赶紧带着小公子逃走,留在这干嘛?” 阿黎抿了抿嘴,一手提着一根熟铁棍,一手扯着甄鑫往院外冲去。 一个持刀海贼,正盯着站在院门口显得有些慌张的小六,狠狠地吼道:“你,是不是姓甄的?” 小六茫然地摇了摇头,下意识地看向一掠而过的甄鑫与阿黎。 “别跑!你,是姓甄的家伙?” 另一个贼人发现动静,随即窜来。 “对,那就是姓甄的小子!快抓住他!” 听到声音的贼众,脸上都露出喜色,狂呼乱叫地包抄而至。 看来这趟活很轻松啊,这么快就可以逮到人了。 “快点,跑!”阿黎清喝一声,手中铁棍呼呼舞起。左边一磕,顺势往右边一扫,立时放倒两个。 甄鑫百忙之中,回头给阿黎点了个赞。 阿黎什么都好,可是为什么不照着贼人的脑袋打? 光打他们下三盘,有意思吗? 阿黎甫一出手,却让追击的海盗们都怔了怔。 这女孩子看得怯怯弱弱,竟然彪悍如斯? “这娘们,是我们老大的!谁都不许抢!”有个海盗大吼道,眼里冒出兴奋的银光。 带劲! 我们家老大就喜欢这种味道的! 甄鑫闻言大怒,摸向袋子,准备抽出木弩直接将其射死。 可是急切之间,弩既抽不出,箭也摸不着。 阿黎又开始催着跑路。 第一次,太没经验了!甄鑫只好把袋子往背上一抛,继续朝着林子狂奔。 平日里似乎锻炼得还不错,真正面临危险时,甄鑫发现自己立时处于手忙脚乱之中。才跑几百米,便气喘得不行。 刚刚,跑得太急了! 瞬间的体力消耗过大,呼吸没有及时调整,竟然已经出现跑不动的窘境。 而且,还没吃早饭啊! 村子中的谷场上。 三家海盗,四个匪首已经聚在了一起。 看着即将跑进林中的甄鑫,蔡家老二急急地说道:“我先带一部分人过去,把那厮给捉来!” 沙老大微微一笑,说道:“这种事,我来就好。”说着,便要开始召集手下。 这就开始抢夺首功了? 老胡冷冷地看了他们俩一眼,说道:“每家出十个人,总共三十人,去把人抓来!” “行!” “没问题!”沙老大与蔡老二相视一眼,同时应道。 老胡对着络腮胡悄声说道:“带上一个弓手,小心那女的,别跟太紧。让他们俩家人先上。” 络腮胡点了点头,把手下招来,不紧不慢地起身前行。 一男一女的身影已渐渐没入林中。 老大眼光很毒。那男的脚步虚浮,跑三步还歇了半步,是只确确实实的弱鸡。那女的棍法娴熟,大开大阖,倒是个劲敌。 不过再怎么样,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又能翻上天去不成? 三十个海贼,挥舞着刀枪棍叉,大呼小叫着朝着林子追去。 第31章 不讲武德 村子里,突然现出诡异的静谧。 各家屋门依然紧闭,大多数村民,都躲在屋内,有些茫然,也有些惊惧。 还有一些愤怒:为什么没人出来,把这些盗匪赶走? 俞婆婆蜷在房内的床底下,瑟瑟而抖,嘴里哆哆嗦嗦地念叨着:“求求神明保佑……求求各种神仙、佛祖,南无菩萨、海神娘娘,土地公爷爷,保佑我家小公子,千万不要出事!” “只要平安就好……” “哪路神仙有路过,求求你们,下个雷,劈死那些强盗啊!” 铁匠铺里,被扯进屋里的徐夫人,看着眼神犹疑不定的老丁,一脸肃然地说道:“没想到,真有人来追杀那小子,还搞了这么大的阵势。” 是啊。 这么多的海贼,完全出乎了老丁的意料。 他原以为,哪怕甄公子所言非虚,真有外敌前来,别说三五个,哪怕十个八个,自己也根本不放在心上。 可是谁又能想到,一次性会来了近百个凶神恶煞般的家伙! 周边海域,即使有海盗出没,可是这么多人,也不是谁都可以随便驱使。 看来,此事不妙。也许背后所隐藏的秘密,早已超出了自己的预知! “你不出去看看?”徐夫人有些诧异地盯着老丁。 “先不急。”老丁沉稳地说道。 “不急?”徐夫人脸色微变。 老丁犹豫片刻,正色说道:“待会,我若出去,你一定要躲好,不能出现!” “为啥?” 老丁摇摇头,说道:“听我的就是。” 不让我出现?你一个人可以搞定近百个海盗? 徐夫人有些疑惑。 但是只要老丁不会缩在家里,徐夫人觉得,无论如何,自己都是可以接受的。 一个男人,若是没有担当,还叫男人吗? 可是一旦出去,面临的便是生死的威胁。徐夫人一时之间,纠结万分。 而此时,整个村子里,唯一站在海盗们面前的,只有一个小六。 虽然双腿在打着哆嗦,小六依然强行镇定地怒视着四个匪首,颤着声喝问道:“你,你们是谁?为什么无故侵犯我们?” “你是小六?”老胡眯着眼睛问道。 “你,你们怎么会认识我?”小六惊问道。 老胡点了点头。 小六,年约二十,学过几年功夫,是岛上为数不多、稍具威胁的人之一。 这情报,已经基本都对上了,让老胡很满意。 起码自己没被别人给蒙了,而且这岛上,确确实实没有太多能打的人。就小六这胳膊腿,看着结实,最多两巴掌就可以拍扁。 “你们到底是谁?”小六心里涌出一股愤怒。 “我们没有敌意。”老胡施施然说道,“只是有人想请甄公子见个面……” “甄公子?” “是,你喊他回来,我们带着人便走,绝不会伤害你们。” “岛上还有东西,不要了吗?说不定,还有女人!”沙老大疑惑地问道。 老胡睥睨而视,想用眼光将这蠢货直接射杀当场。 “你们到底是谁?想带甄公子去哪?”小六疑惑万分。 “我说了,你不用管我们是谁,把甄公子喊回来,我们立即走人!”老胡语气放冷。 “不行!”小六斩钉截铁地说道,一只脚很硬气地往前踏了半步。 一片阴影从侧面飞来,小六下意识扭腰侧首,躲过突然出现的一只醋钵儿大的拳头。 可是,未等他得意,“篷”的一声闷响,大腿弯已被扫中。 拳头只是虚招! 此人竟然不讲武德,如此卑鄙! 小六大怒,想转身挥拳反击。然而,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单膝跪倒。双掌努力地摁在地上,却依然没把自己撑起来。 好痛! “爷们好好跟你说话,你不听,非要吃顿揍才舒服?”老胡阴冷地喝斥道:“不想去叫人也行,老老实实呆着,别乱动。否则,就——死!” 小六浑身打着颤,努力地抑制着自己满腔的愤怒。 为什么,这世上有如此不讲道理的人? 为什么,自己努力练武多年,却在此人手中连一招都躲不过? 为什么,到现在为止,其他村民一个也没出现,任由自己在此受辱? 逃入林中的甄鑫,总算找到了一些节奏感。利用林子里略显复杂的地形,或跳或绕,或穿或爬,总算稍微地拉开了与追击者的距离。 但是依然无法完全甩开。 身后二三十米处,阿黎不紧不慢地拖着她的熟铁棍,时不时地对着追来的贼人抡上一棍。 铁棍势大力沉,角度刁钻,棍下几无一合之敌。 可是让甄鑫有些头疼的是,阿黎手中的铁棍,上打肩臂、中戳腰臀、下扫腿脚,就是不对着脑袋砸。 每招看似狠辣,却最多也不过把对方击伤放倒,无一致死。 被打中的人,有些瘸着腿、有些抚着腰、有些揉着臀,依然可以在后面大呼小叫地追击不停。 阿黎,这是在给对方喂招吗? 终于快到竹林处,甄鑫略松了口气,稍稍放缓了脚步。 “小心!”,阿黎在后边突然一声大喝。 脑后风起,甄鑫急忙往前一扑,一把叉子自后背划过,吓出甄鑫一身冷汗。 阿黎纵身跃来,一声清喝,举棍对着偷袭者兜头砸下。 这一次,总算对准要害了。 “噗”! 这个贼人的脑袋瘪下了一半,红的白的迸射而出,丁丁点点溅在阿黎身上。 阿黎立时怔在那里,眼里一阵迷茫,还带着一丝丝的恐惧与惊惶。 甄鑫趁机连滚带爬地躲到一棵树后,从袋子里掏出弩上好箭,抬眼望去,一颗心却吓得几乎蹦出胸腔。 数十米之外,一只长弓已呈满月,正瞄向呆立着的阿黎。 “趴下!”甄鑫大吼道。 阿黎茫然地看着甄鑫,眼睛似乎有些委屈,却依然一动未动。 “咻,咻”两声轻响,两只羽箭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向阿黎直射而去。 阿黎下意识地抬起铁棍,磕飞一只羽箭,另一支羽箭却直插入肩。 与此同时,甄鑫已扣下手中扳机,一支弩箭直飞而出,贯入弓手额头。 来不及再装第二支弩箭,甄鑫拉出三棱刺,和身扑向一个逼近的海贼。 这海贼看着主动跳来的甄鑫,不由一怔,脸现纠结之色。 不是说只是一个弱鸡般的书生吗?怎么手上还敢拿着刺刀? 把他自己给戳着怎么办?还得给他治伤,挺麻烦的。 第32章 阿黎的第一次 那海贼举着鱼叉,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叉向哪里。就怕一不小心把人叉死了,很可能会被老大们沉海里去。 诸多念头还没闪完,甄鑫已经扑到面前。三棱刺在海贼的叉子上轻轻一磕,顺势滑下。 海贼手指一凉,四根手指已不翼而飞。 还没等海贼发出惊叫,一道突兀的寒光在他颈前划过,脖子之上,便沁出一条淡淡的血线。 有点快! 快到甄鑫跳开时,这个海贼依然没搞清楚,自己手中握紧的叉子,为什么会往地上掉去。 第一次割人脖子,感觉还好,好像比给鸡鸭放血要简单一些。 其他的海贼终于反应过来了。 “姓甄的,还会杀人?” “妈的,谁说他的是书生的?” “点子有些硬啊!” “一起上啊,剁了他!” “不能剁……” 甄鑫已跳至阿黎身边,扯住她的手,向前狂奔。倏忽之间,便绕过一棵大树,闪入竹林。 坠在后头的络腮胡挤上前,阴晴不定地看着被杀的海贼。 看来情报有误! 这姓甄的家伙,身子骨看似懦弱,可是手脚却是相当利索。转瞬之间,竟然可以连杀两人。 大意了! 不过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掌。再强,也不过两个人。 别说剩下的二十余人足以将他们剁碎,络腮胡相信,只凭自己一个,便可轻松斩杀一人。 可是让他头疼的是,活捉这厮可得三千两,死的,只有三百两。 差了十倍啊! 络腮胡眼珠子急转,手一挥,说道:“你们上去,先把那女的给宰了!” “二爷,这么水灵灵的,可惜了啊……” “就是,你们不想要,要不我去打晕了给我们家老大送去。” “啰嗦个屁!想要这女人,先想想你们有没有命享受!”络腮胡怒喝。 “没事……”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说道:“这小娘们心好得很,都舍不得把咱们往死里打。” “闭嘴!快上!”络腮胡吼道。 “好,小娘们,咱来了,带你回去享福去喽!” “还有那只白嫩嫩的兔崽子,乖乖的扔下那把破刀出来,否则连你一起剁了喂鱼!” 虽然转眼间死了三人,还有近半身上带伤,但十余个海贼依旧浑不在意,嘻嘻哈哈声中,向前包抄而上。 眼见着一男一女正躲在竹林里,似乎正在瑟瑟而抖,最前方的一个海贼,一声大吼,鱼叉前搠,跟前猛地踏前一步,便欲闪身逼近。 可是脚下突然变软,似乎踩到了什么,身子不由一顿。未及跳开,却听“咻”的一声箭响。 众人下意识横动兵器劈挡,可是从竹林中飞出的箭却不是射向他们,而是射向他们头顶的树丛。 “哈,哈!这箭术……”有人张嘴大笑。 却见半空之中,突然落下一篷东西。 “什么玩意?”有人怔怔地抬头仰望。 如一朵彩色的云自上盖下。有灰的有白的有粉的,随风微微飘动,好像还挺漂亮的样子。 彩云砸到脸上,有人下意识地闭上眼,有人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有点涩,但是香得很,味道相当不错啊! 这一群人正怔神时,一阵阵的破风声响起。从两侧竹林中,突然同时窜出十余支竹箭。 “啊……”惨叫声立时响起。 一堆十几个人,倒下了近半。 还有三四个海盗没反应过来,正搓揉着眼睛。眼睛沾了点灰,有点痒。 哪知不搓还好,越搓却是越痛苦。随着眼泪流出,这几个人不由地发出一声惨嚎。 眼睛瞎了! 还能站着的几个海盗,突然同时手舞足蹈起来,嘴里哼哼唧唧地喊道:“好,好漂亮。小人……我,我要……” 络腮胡目瞪口呆,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有鬼? 三十个壮汉追击两个嫩娃,不过数息时间,如今完好无缺的,竟然只剩下了八个人! 竹林中,已见不到人影。 有手下犹豫不决地问道:“二爷,还,还上不?” 络腮胡狠狠地揪了会自己的络腮胡子后,压低着声音说道:“回去跟老大说一声,点子有点硬。让鲨帮的跟菜帮的再派些人过来。” “嗯?” 这个手下有些疑惑,为什么? 这样首功不是被别人抢走了吗? 络腮胡却没有解释,推了他一把,说:“快滚!” 而后,领着还能动弹的十余人,小心翼翼地向竹林里摸索而去。 此时的甄鑫,有些焦虑,也有一些隐隐无法压制下去的惊惧。 并不是因为紧追不舍的这些海贼,而是身边的阿黎! 肩膀中箭,还好并非要害,箭上也未染毒。除了左胳膊抬不起来之外,影响并不算大,起码性命无忧。 只是急切之间,无法给她治疗。若是伤口感染,那麻烦就大了。 看着脸色苍白的阿黎,甄鑫觉得自己的心里,抽抽的难受。 “疼吗?”甄鑫轻声问道。 阿黎摇了摇头,看着甄鑫的目光之中,带着沮丧。 “我,是不是很没用?” 甄鑫微微一怔,这似乎是阿黎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显示出软弱的一面。 “怎么会呢?刚才若不是你,我已经被那些人杀死了!” “我……”阿黎期期艾艾地说道:“我不想打死他们……,可是,现在却保护不了你……” 敢情不是因为受了肩伤而显出的虚弱啊! 甄鑫收回了大半的心疼。 果然,一个彪悍的人生,往往很需要一个能与之相匹配的强大灵魂。 什么事情都有第一次,有些美好的第一次可以让人用一生去回味,有些不健康的第一次却让人不得不用很长时间去消化。 比如,杀人! 其实,习惯之后,都一样的。 “姓甄的,赶紧乖乖地给我滚出来,否则,我就进去把你给叉出来!” “再不出来把你们俩都剁碎了拉倒!” “你还是不是男人,只知道躲在女人背后!” “就是,这么水灵灵的女人,可不是拿来挡枪的,你太嫩了,出来让爷教你怎么疼女人……” 四周响起哄然的大笑声。 笑声忽近忽远,正透过密密的竹林,四处寻觅着两人的身影。 阿黎右手提着熟铁棍,便要从藏身的一大篷竹子之后冲出去。 甄鑫急忙扯住她,侧耳倾听片刻,猫着腰蹲在地上。抬起弩,瞄准,三点一线,扣动扳机。 破风之声还未消失,林外已经传来一声惨叫。 骂咧声稍微退去了一些。 甄鑫又静待片刻,才拱起身,带着小得意,拉住阿黎的手,慢慢地撤离这片竹林。 第33章 咫寸天涯 感觉阿黎想要挣脱自己的手掌,甄鑫赶紧捏紧,头也不回地说道:“跟着我,咱们悄悄离开,然后……” 耳边风起,甄鑫下意识地缩住脖子。 “噗”的闷响,一点点温热溅入甄鑫脖颈,带着很新鲜的腥味。 甄鑫愕然回头,才发现一个海贼竟然已经摸到他们俩身后。还好阿黎还保持着警醒,一棍击杀。 只是,阿黎的右手被自己牢牢牵住,她用的是受伤的左手持棍。 用劲之下,胳膊上的箭矢,似乎又入肉三分。 我真傻,真的! 我光知道这些海贼会从前面偷袭,没想到啊,菊花差点失守! 阿黎柱着铁棍,脸色愈加苍白,身子微微发抖。伤口上的血,已经渗出了半个肩膀,单薄的衣衫被染红之后,显出了令人惊心动魄的凄美。 “你,你先走吧……”阿黎喘着气说道。 甄鑫收起脸上的赧然,摇了摇头,这次没再去拉阿黎的手,只是紧定地说道:“跟紧我!” 于林间蛇行了半个多小时,甄鑫蹩进两株相对而抱的大树之间。 身后的追击声已遥不可闻,甄鑫检查了设在两株大树边上的小机关,稍稍地松了口气。 两人挨着一团虬起的树根坐下。 甄鑫从袋子里掏出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饭团,又拿出一个水囊,递给阿黎。 隔夜的饭团虽然有点凉,但是依然有股扑鼻的浓香传出。阿黎一口便吞下了大半个,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些许雀跃的粉红。 不过片刻时间,便解决完早饭。 看着阿黎已是一片血迹的左肩,甄鑫咬着牙扳过她的身子,把衣服从领子处轻轻拉开。 “你……”阿黎肩膀微耸,刚想发劲,甄鑫急急说道:“我,先给你处理下伤口……” “嗯?”阿黎疑惑地看着他。 “放心,我知道怎么处理。”甄鑫随口解释道:“书上看到的。” 书上学的? 那应该是真的。 阿黎松下了肩膀,咬着下唇,把眼神投向半空。 刺眼的血迹,将原本应当粉嫩的肩胛染成一片腥红。一只丑陋的羽箭扎入肉中,破出一个狰狞而让人心疼的伤口。边上的斑斑血迹,已呈凝固之势。 甄鑫伸出手伸轻轻抚触,再不把箭取出,别说肩胛这块肉会烂死,甚至整只左胳膊可能都会废掉! “我把箭给弄出来,把伤口处理下,会有点疼的,你忍着点。”甄鑫轻声说道。 阿黎僵着身子,点了点头,脸上闪过一抹纠结的腮红。 非礼勿视! 尤其是这种时候。 甄鑫忍着心里的悸动,强行将有些控制不住的目光,聚向阿黎肩胛上的伤口。 上下左右打量一番之后,甄鑫提着三棱刺,在羽箭入肉处先划出一个口子。刺刀剜入约莫两寸,在骨头边上微微旋转之后往外一挑,整支箭带着一点暗红的肉丝,飞出肩胛而去。 未等血冒出,甄鑫取出水囊,往伤口上浇去。 “这下,真的会疼啊!”甄鑫轻声说着,一些细盐直接洒入伤口。 阿黎身子猛地打了个哆嗦,银牙紧咬,一声未吭。 甄鑫手上未停,继续冲洗伤口。又掏出一些干净的棉布,抹去血水之后,再快速地将伤口包扎完成。 最后,恋恋不舍地重新给阿黎重新把衣服整好。 阿黎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一直追随着甄鑫从容不迫的双手。 “好了!”甄鑫有些懊恼地说道:“没带止血药,你这只胳膊不能再用劲了,否则伤口炸裂就不好愈合。到时留下伤疤,会难看死的!” “我,很好看吗?”阿黎看着自己的左肩,犹豫着问道。 长这么大,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岛上度过,阿黎脑海中几乎没留下任何同龄女子的印象。也从来没想过,自己长得到底是好看,还是难看。 可是,这段时间里,她却从甄鑫的眼中,不断地看到一些迷恋的目光。 这种目光,让她感觉到一点的幸福,却也让她总是觉着迷茫。 “那当然了,我们家阿黎可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子!”甄鑫毫不犹豫地说道。 阿黎嘴角弯起,两边各自冒出一个小巧而诱人的酒窝。 笑靥如花。 甄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嘟着嘴便往花蕊处凑了过去。 “看到你了!姓甄的,给老子滚出来!” 随着一声大吼,一堆的脚步声纷沓而至。 娘的! 甄鑫的双唇,停留在距离目标不到0.2cm的位置,再也嘟不过去了。 咫寸天涯! 甄鑫大怒,只能撤回自己的嘴唇,举着刺刀顺手一挥。 “崩——”一根捆在树干上的绳子应声而断。 数支竹箭飞射而出。 两声惨叫同时响起,而后是一串的骂骂咧咧。 “他娘的!”看着又隐入竹林中的两个嫩娃,络腮胡忍不住怒骂出声。 死的依然是另外两家的人手,络腮胡自然不会心疼。 可是追了这么半天,这两只滑溜如鼠的家伙,反而越跑越欢了。这让络腮胡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该一见面时,先剁了那姓甄的一条腿再说。 转眼之间,已至午时。 看着越来越多或伤或亡的手下,四个匪首面面相觑。 前后派出了四十多个兄弟,可是竟然被抬回了近三十人! 有些已经被弩箭扎透,有些脑袋烂了一半;有些正扶着自己的断肢哀嚎,有些却在笑眯眯地转着圈子…… 不过是追击两个小娃娃,伤亡竟然会如此惨重? 这还怎么玩? “林子里,真的只有两个人?”老胡铁青着脸,切齿问道。 “是,是……真的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有两个还残存着清醒的海贼回答道:“有点邪门啊,我就没见过这么阴险的小家伙!到处都是他妈的陷阱!” 沙老大满脸愤怒,呼哧哧地喘着粗气,却是一声未吭。 不过半天时间,便折损三十个人手,而这其中只有两人是威波军手下。 他们两家,绝对被老胡给坑了! 不过,这些人中,鲨帮的弟兄还不是最多的,这让沙老大心里感觉到稍微的舒服了一些。 蔡氏兄弟对视一眼,蔡老大闷闷的将话囫囵在嘴里,就是不肯吐出来。蔡老二却不管不顾地破口大骂。 “好你个老胡,都说你心黑手狠,果然是这样!竟然指使手下,把我的兄弟弄死了这么多!你,你不怕被撑死吗?” 老胡冷冷一笑,说道:“就你们这些废物,还需要我花费这种心思?逮不到人被砍被杀,还好意思怪别人?都在刀尖上讨活,还以为是在家奶孩子吗?” “林北……”一言不合,蔡老二举起刀便要劈了过去。 第34章 茫然的小六 老胡一动不动,满脸阴沉地盯着蔡老二。 蔡老大赶紧捉住蔡老二,低声劝道:“别冲动!咱们本来就干不过他,现在损失这么多人,更不行了!” 沙老大也凑过来,说道:“你大哥说的对,暂时忍忍,先把人捉到了再说。” 沙老大此时也有些后悔。 其实,这次应该多带一些人过来才是。 这老胡,一向以心狠手辣闻名于海上,与其敌对的人自然没什么好下场,可是与其合作的,也往往会莫名其妙地就此消失。 蔡老二还在挣扎,一些吵闹声突然从村子里传出。 “杀人啊……” “不能抢我们的东西,该死的!” 有贼在怒吼:“放开手,不然老子剁了你信不信!” 有些石屋的门稍开出一条缝,探出一两个脑袋,转了半圈之后,又砰然闭上。 老胡皱着眉头问道:“怎么回事?” 有人凑上前答道:“有些兄弟没带吃的过来,去村里转转,找点东西塞塞肚子。” “有人反抗?”老胡问道。 “反抗的倒没几个,只是这里实在穷,每家每户除了一些杂粮与腊肉,就没别的东西。就这样,还舍不得匀些给兄弟们解解饥渴。我看不如……” 老胡眼珠子转了半圈,指着小六说道:“先把他给绑了!” 两个大汉直接扑上,左右一扯,便将来不及惊慌的小六摁倒在地,捆了个结实。 “你,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小六挣扎着。 “啪!”一记耳光直接扫过,小六脸上立即鼓起一个红色的馒头印。 “啊……”不知从哪座石屋里,发出了一声惨叫。随即,一个海贼骂骂咧咧地过来,一手拎着一袋米粮,一手提着一把滴着血的扑刀。 一股真真切切的凉意,自脑间窜入小六的心胸,让他呼吸为之一滞。 平生第一次,小六感受到了什么是死亡的威胁。 这些人,可能会真的杀了自己! “去,弄点吃的过来!”老胡对着小六,扬了扬下巴。 “我,我没库房的钥匙。”小六挺着胸,努力地保持着最后的一丝倔强。 “啪!”又一个耳光打来,小六的脸上,左右各现出一个相互衬映的红馒头。 一个更艳,一个更粉。 “先生……”小六颤抖着,口齿不清地喊道:“救,救我……” 厢房门被轻轻推开,曾夫子叹着气走出来,手中举着一串的钥匙,往库房走去。 一个海贼屁颠颠地跟上。 “放,放开我!”小六继续挣扎着说道。 “告诉我,哪家是铁匠铺?”老胡淡淡地问道。 “你,你们想干什么?” 边上的一个海贼又扬起胳膊。 “别,别打……南边,第二座,院子里,有,有很多铁件的,那,那个……” 老胡扬了扬头,对着弓箭手吩咐道:“带五个人,守住院门口。别让人出来就行!” 弓箭手领命而去。 老胡施施然地对着小六说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有什么好办法可以抓到那个甄公子?” “我?没办法!”小六恨恨说道。 若有办法,这段时间我怎么会过得如此憋屈? “我们只是受人之托,请甄公子去见个面,没有恶意……” 小六心里一动,隐隐生出些许兴奋。 这些人,看来确实只是为了抓甄公子来的?为什么不早点来? 他们要抓甄公子作甚?卢岛主临行前,可是特地交代自己,绝不能让甄公子离开此岛! 甄公子,会不会被这些人带走杀掉? 虽然这阵子看甄公子各种不顺眼,但是小六知道,若甄公子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卢岛子未必会轻饶自己。 只是,凭着自己一个人,怎么可能挡得住这么许多的凶神恶煞? “老实一点,只要姓甄的愿意跟我走,我就不会随意杀人。”老胡阴翳的双眼紧紧盯着小六,冷冷地问道:“听明白了吗?” 小六微微地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你现在可以去林子里,把甄公子叫过来吗?”老胡尽可能的和颜悦色道。 小六摇了摇头,犹豫着说道:“我,我没去过那林子,对那里根本不熟。而且,我,我也叫不来他……” “嗯?”老胡眉头深皱,眼神恢复阴翳。 “那林子,很危险。平日里,岛主是不允许我们进入。可是,他,甄公子他根本不理,去林中,也从来不会带上我……”小六声音渐低,眼中现出茫然之色。 为什么会这样? 自小至今,即使谈不上相依为命,在岛上却也几乎是形影不离。除了睡觉,哪时哪刻两人不是在一起? 十年的时间,甄公子也从来没有哪一天离开过自己的视线。 可是现在,有多久没见到甄公子了? 一天,两天,还是一个月? “我杀了你,姓甄的会出来吗?”老胡淡淡地问道。 小六摇了摇头,神情有些落寞,也有些悲伤。 也许,甄公子巴不得自己死在这些海贼手中吧? “废物!”老胡骂了一声,转过头下令:“抓一些村民过来!” 村子里又响起了玎玲咣啷的砸门声。 随后,一阵阵的怒吼、打骂与哀求声,交织于一起。 “你们到底是谁?” “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到岛上来撒野?岛主回来,一定会杀光你们的!” “我不去!打死我,我也不去!” “放开我……我,我去……” 有手下端来一把椅子,老胡坐下,翘起二郎腿,看着远处,天空之下,环绕着小岛的这片森林,不由的有些出神。 以添油方式,不断派人进林中追击甄公子,以此消耗其他两个帮派的人手,如此便可掌控这次行动的绝对主动权。 这的确是老胡的一个小心思。可是他没想到的是,就那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家伙,竟然给自己造成如此大的损耗。 连弓箭手都折进去了。 这让老胡委实有些心疼。 难道说,那林子中,真的有什么未知的危险存在? 既然如此,还是得想办法把那小子引到村子里,来个瓮中捉鳖。 只是不知道,这全村人的性命,够不够引诱他现身? 第35章 谁是绑匪? 老胡随即又自嘲而笑。 想太多了! 大概是自家老二有些贪了,把这批海贼当作不要钱的东西,尽情消耗,才导致过多伤亡的出现。 毕竟除了那个弓箭手,其他伤亡的人几乎全是乌合之众。 只是,那两个帮派到现在也消耗得差不多了,老二该动真格了吧? 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把人抓来扔到自己面前。 一定会是这样的! 老胡想着,心里略觉安定。 只是,这会儿,那个姓甄的到底被老二逼到林子里的哪个角落? 会不会宁死不出,而被老二给宰了? 要不要再派两个人过去,提醒下老二? 老胡看似平静而镇定的脸色之下,是各种不断纠结的猜测。 但是,他根本没有想到的是,此时的甄鑫,却已经与阿黎兵分两路。 阿黎留在林中,带着剩余的海贼兜圈子。甄鑫则绕了个圈,从西南方向潜回村子,打探下情况。 靠躲,是永远也解决不了这群海贼的! 临近村子,便听到阵阵的惊叫声与怒骂声。 甄鑫隐隐生出一些担忧。不管这些海贼是否会用村民来威胁自己,这些人都是因为自己才遭此无妄之灾。 大多数村民对于甄鑫来说,本是形同路人。只是,上次一场失败的说书,反而让许多村民对他有了些许的亲近之意。 若是他们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杀,甄鑫自问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甄鑫努力隐着身子,慢慢向铁匠铺靠近。却见离自己不远处,一个更加鬼鬼祟祟的身影,也在向村子里移动。 浑身湿漉漉的,似乎刚从海里爬上来没多久。 这显然是一个刚上岸的海贼。 可是,为什么会如此偷偷摸摸的? 不管如何,先剁了再说。能杀一个,自然便可削弱海贼一分的力量。 悄悄摸到此人身后十米处站定,那人依然没有任何知觉。甄鑫吸口气,双腿突然发力,急奔两步,纵身一跃,手中刺刀挥起,向他脑后劈去。 刀未及身,那人显然已经发现遇袭,侧身一滚,却未逃跑,双膝突然落地,以头抢地,讨饶道:“好汉饶命!我,我只是路过的……饶我性命,我,我马上就滚!” 磕头如捣蒜。 此人反应速度,真是不慢啊! 甄鑫心里惊叹着,逼上前,三棱刺架住他的脖子。 那人僵着身子,头不敢抬,苦苦哀求道:“我,我真的只是路过啊,求好汉,不要杀我。我,我……” “你是谁?”甄鑫压低着声音问道。 “我,我……谁都不是!”那人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谁都不是? 什么鬼! 甄鑫刺刀微沉,一手揪起那人头发,露出了一张略显消瘦的脸,上面有两只一大一小的不对称眼。 “是你?”两人同时惊呼。 “不,不是我……你,你认错人了!”不对称眼身子一软,便往地上瘫去。 感觉到遇袭的第一时间,他以为是被其他海盗发现了。自己偷偷从船上跑下来,虽然铁定让老胡愤怒,但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可是,偷袭自己的,竟然是这位公子爷! 苟弟立时慌了手脚。 老天爷,那群蠢货在村子里做什么? 要抓的人,却把自己给逮住了! 那一瞬间,苟弟几乎想要扯开嗓子狂骂那群如猪般的家伙。可是他却只能抬起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巴,顺便掩住自己的半张脸。 “你,跟他们不是一伙的?”此时甄鑫倒有些疑惑。 “不,不,我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苟弟斩钉截铁地说道。 “啪!”甄鑫手一扬,刀把在苟弟的脸上不轻不重地抽了一记。 “蒙谁呢?你这贼厮,胆子倒是不小,上次被你逃掉,这次竟然又领了这么多人来追杀我!” “不,不,甄公子,哦,甄大爷……”苟弟慌慌张张地说道:“我,真不是啊,你听我解释……” “老实点,先跟我走!”甄鑫提着刺刀,捅向苟弟腰间,揪着他慢慢地退出村子。 哭丧着脸的苟弟,果然老实得很,根本不敢大声呼救。 甄鑫押着他,在村子最外围一座无人居住的石屋里,寻个角落窝着。 “你到底是谁?”手中三棱刺往前微捅。 “爷,你,能不能把刀子放下,我,我怕你一不小,失了手,我就冤死了!”苟弟哀求道。 见甄鑫脸上有犹豫之色,苟弟又劝道:“你可以绑着我,这样我就跑不掉了。” 也是! 甄鑫抓起不对称眼的左胳膊,从脑后自上而下绕到后背,又把他的右胳膊从腰后自下而上塞到后背,揪住两根食指相对绑紧。 “爷,你,你这样……不如用刀呢!”苟弟扭着发酸的身子,欲哭无泪。 要维持这样的姿势,相当的艰难啊! 到底你是绑匪还是我是绑匪?为什么你绑人可以绑得这么专业? “行了,跟我说,你到底是谁?”甄鑫施施然的在苟弟身边坐下,往周边打量着。 视线之内,一个人都没有,很安静。 “我,我姓苟……人,人称苟弟。” “狗弟?”甄鑫不由地失笑出声。 苟弟突然有些丧气。 平日里,自己被人这么称呼,感觉挺有气势的。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被这家伙一喊,竟然会生出一些——羞耻感? “说吧,为什么要杀我?” “我,我没想要杀你,真的……”苟弟挣扎着说道。 甄鑫扬刀欲劈。 苟弟“扑通”的跪倒在地,举着一条胳膊肘,艰难地哭道:“好汉饶命!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下有一堆儿女……” 一堆儿女? 甄鑫无语地看着苟弟。 此人,倒是不断地带给自己一堆的惊讶。 “别蒙我,我就不会杀你!” 甄鑫斜着刀脊,啪啪着苟弟的脸颊,寒光不停地在苟弟的眼皮底下闪动。 “是,是,爷你问,我答。知道的,一定会全都告诉甄爷!” “为什么要杀我?” “没有要杀你……” 甄鑫三棱刺一翻。 苟弟急急说道:“真的没人要杀你,只是有人发布悬赏,要把你活捉。活的才值钱,死了,不值钱的!” “这一次,涨到多少钱了?” “三,三千两……”苟弟看着甄鑫,口水似乎都要流了下来。 让甄鑫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第36章 有贼心没贼胆的贼人 三千两啊…… 甄鑫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概念。 上辈子不知道银价,这辈子至今还没碰过银子,但这肯定是一笔巨款没错。 即使把全岛所有的东西拿去卖,可能也筹不到三千两银子出来。可是,自己一个人,就值这么多钱? 虽然自己很值钱,可是甄鑫的感觉却实在不好。 尤其是被人直接挂牌出售。 “谁发布的悬赏?”甄鑫问道。 苟弟收回贪婪的目光,苦笑着说道:“我知道甄少爷想知道是谁要捉你,但是这跟发布悬赏者没有关系。” “这消息,源于琼山的天海阁,这是一家专门做掮客生意的组织。只要给钱,可以为任何人解决各种事情。甄少爷即使能找见到天海阁的掌柜,他也未必就能知道委托人到底是谁。” 天海阁? 这种公然出现、可为白道黑道提供服务的组织,绝非是现在的自己可以对付的了。 甄鑫皱着眉头。 什么样的势力会出得起三千两银活捉自己?难不成自己真的是某个王爷的私生子? 说一声啊,把钱拿过来,说不定自己就直接跑过去跟那位大佬见面了! 为什么非要找中间商呢? “这么多人,只是为了来抓我?” “杀你,比抓你简单得太多,我一个人就足够了!”苟弟不屑地说道。 “啪!”甄鑫给了苟脸一刀把,苟弟的不屑立时烟消云散。 “你倒是有些能耐啊,这一次能召集这么多人过来!” “没有,不是我!跟我没关系!”苟弟急忙说道。 “那意思是,我剁了你,也没人会为你报仇了?”甄鑫挥刀欲砍。 “别啊——甄爷!”苟弟大惊道。 “行了,别跟我装!说清楚了,我没耐心跟你瞎扯!” “是,是!”苟弟突然扭着身子,略带羞涩地看着甄鑫,腻腻地喊道:“爷……” 甄鑫浑身的鸡皮疙瘩炸起,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满脸警惕:“你要干什么?” “我,我后背痒,你能不能帮我挠挠?” 甄鑫一呆,随即大怒,“你让老子给你挠背?不想活了吗?” “不是啊,爷……”苟弟无助地扣着两根食指,满脸便秘地说道:“我,我是真的痒啊……快痒死了!要不,你把我手解开,我自己挠挠……” 这样啊…… 甄鑫吁了一口气。 吓死老子了!刚才差点便直接剁了这个疑似的变态。 “自己寻个墙角,去蹭蹭!”甄鑫不耐烦地挥着三棱刺。 苟弟满脸忧怨地看着甄鑫,蹲行着挪至墙角,抵住后背,努力地左右躲着被绑在身后的双手,扭腰摆臀,死命地刮蹭。 一口气磨了十数下,苟弟才满脸舒爽地停了下来,靠着墙角蹲下。 “赶紧的!”甄鑫不耐烦的催道。 碰上这么一个既胆小,心眼又多的家伙,让自己也是有点无奈。 “是,是,甄少爷!”苟弟满脸恭敬地说道。 “我家住在琼州西北,伦河下游的一个小岛屿上,家里真的有八十岁老母与……” “挑重要的说!”甄鑫又扬起了三棱刺。 “是,是!”苟弟努力地哈着腰说道:“这次来了三方近百个好汉。为首的是威波军的老胡,另两家是鲨帮与菜帮。” “你跟哪家熟?”甄鑫打断道。 苟弟微怔,“是,是菜帮的蔡老二。” 甄鑫点了点头。 这近百个海贼,若真的都是这姓苟带来的,他也不会如此的躲在一旁,试图猥琐发育。 “本来吧,我只是想跟蔡老二借几个兄弟。可是蔡老大不放心,喊来了鲨帮老大。又被老胡知道后,自己去联系了琼山的天海阁,结果成了这次任务的首领。” “这些人,有多少是老胡的手下?” “差不多五十!” 五十? 有些多啊! “你个带路的,这样就分不到多少赏银了吧!”甄鑫冷笑着说道。 “嗐!”苟弟满脸忧郁,长叹道:“就是啊,不仅如此,我看老胡这架式,是准备独吞这笔赏银了。” “哦?”甄鑫心里微微一动。 “所以,甄少爷你看,把我放了吧。我既不会杀你,也抓不了你。我发誓,我马上离开这里,这辈子再也不来了!”苟弟一脸诚恳地哀求着。 甄鑫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动。 此人所言,似真似假。但是三方海盗势力的情况,应该是八九不离十。 他自己,显然只是孤身一人,确实不属于任何一个帮派,而且已经被完全排挤在分赃的队伍中。 如此,倒是有些可乘之机。 海面上必然有船,留守的人肯定不多。押着他抢了船,离开这个岛,从此开始流浪天涯? 甄鑫摇了摇头,此举不妥。 受伤的阿黎还在林子中与海贼捉迷藏。 没有任何的准备,就光棍一人出去混世界,虽然自由,但是其艰险绝对远远超过留在这个岛上。 而且,自己一旦消失,这个岛上所有人村民必然会被愤怒的海盗屠戮泄愤。 “你想不想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甄鑫突然问道。 苟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狠狠地摇着头,“不敢,小的绝对不敢!” “是不想,还是不敢?” “不敢……嗯,不敢想!” 甄鑫默默地看着努力地掩饰自己欲望的苟弟。 此人,典型的有贼心,没有贼胆。 嗯,贼胆也是有一些,要不然不会在茫茫大海中,拼着命寻着这座小岛,拼着命想活捉自己以求赏银。 一次不行,还想来第二次。 被人排斥在外,却又偷偷溜上岛寻找机会。 胆子这么小,却还想在这一行混饭吃。看着却非亡命之徒,也许是真的需要钱。 家里有八十老母?还有一堆儿女? 不管是真是假,只要他是真的想要钱,而不是自己的命,一切都可以谈。 “老老实实跟我合作,我给你寻找机会赚钱。也许没三千两,但我可以保证你此后必然不会为生计而发愁。”甄鑫说道。 苟弟的头摇得慢了一些,可是满脸依然写着不信,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杀了那姓胡的!” 苟弟几乎一蹦而起,惊呼道:“怎么可能?” “杀了他,你才有赚钱的机会。不想杀他,你现在就可以去死了!”甄鑫淡然说道。 苟弟眉头皱成一团,说道:“可是,杀,杀了他,我就能抓着你去领赏吗?” 想什么呢! 甄鑫无语地看着苟弟。 第37章 直面强敌的果敢 “只要能杀了老胡,我就会把你当朋友,不仅给你支付报酬,以后还能帮你源源不断地赚钱,这对我来说,真的不难。”甄鑫谆谆而诱。 苟弟有些意动。 不管此人是谁,必然大有背景,而且也绝不是一个无能之人。他要真能帮自己,大钱可能没有,小钱总是会有一些的。 如果真能有细水长流的收入,这可比干这一票来钱更加诱人。 “如若不然,我便杀了你,再去降了老胡。反正,他们也舍不得杀我的。”利诱之后,甄鑫辅以威逼。 苟弟愈发纠结。 从了他,去杀老胡难若登天,反而是被老胡杀死的概率更高。可若不从,自己很可能立即就会被消失。 这位小爷看着人畜无害,可绝非优柔寡断之人。 莫大莫名其妙被杀,至今还让他心有余悸。 苟弟脸上又充斥着忧怨,看着甄鑫问道:“爷,有第三条路可以选的吗?” 甄鑫努出一个笑脸,说道:“想办法说服蔡老二,让他联合鲨帮,杀了老胡。” 苟弟心里一动。 这个倒是可以有。 不管如何,先答应了再说。实在不行,自己随时都可以偷偷地溜走。 看着苟弟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子,甄鑫也是有些无奈。 如果这厮真能说动菜帮与威波军火拼,趁着这些海贼自相残杀之际,自己也许能找到反击的机会。 虽然很渺茫,如今也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甄鑫手中三棱刺一挥,割断捆着苟弟双指的绳子。 苟弟双臂却依然一上一下的纠在后背,舍不得放下来。 一声怒吼突然传来,似乎是老丁的声音。 甄鑫心里一紧,低声喝道:“跟上我!” 两人顺着石屋的墙角,摸摸索索的潜行而去。 此时,在老丁的院子里,正响起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叫嚣声。 “我看到了,里面是个美貌的娘们啊!” “真的吗?快开门,让爷瞧瞧。” “滚——”老丁在门内怒吼道。 “别啊,这么水的娘们,放在这破岛上,简直是浪费了,拿出来给爷们过过眼瘾不行吗?” “要不打开一丝门缝,我看一眼就好!” “快开门,把娘们叫出来,我们老大要看上了,保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有海贼寻到一根大木头,开始拼命擂门。 门内的老丁,皱着眉头,看着一脸不服的徐夫人。 那群海贼突然发疯,闯入每家每户之中,不仅要粮要食物,这次还要把所有人都赶去村中集合。若有不从,便是一顿抽打。 徐夫人听着村子里四处的哀嚎与痛哭,根本无法忍耐,不顾老丁的劝阻,非要出去与海贼拼杀。 堵在院子中的五个海贼,一看到徐夫人诱人的容貌,便疯了。 “看我作甚!”徐夫人依然怒气冲冲地说道:“你就忍心听着其他人被这些该死的海贼欺凌吗?” “可是,你一旦出现了,会有多危险,你就不知道吗?”老丁无奈地说道。 “那又如何?大不了一死!总比当个窝囊废好!” 老丁神情一滞。 我是要当窝囊废吗?我是在保护你! 守在院外的五个海贼,并不算强悍,但是那弓箭手却着实了得,射出的箭矢,不仅势大力沉,且角度无比刁钻,让老丁根本没有十足的把握抵挡。 “你不想出去,我不怪你。”徐夫人脸色渐冷,淡淡地说道:“但是你不要挡着我!” 老丁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说道:“我出去,你在屋里不要动!” 见老丁答应,徐夫人反而有些不忍心了。伸出双手,抚摸着老丁的脸,努出一些笑容,说道:“我的夫君,曾经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在海上劈波斩浪,面对强敌从未畏惧。他不应该在这小岛上忍辱负重,把自己的勇气渐渐消磨殆尽!” “如果是因为我,才让你变成这副模样,那请你允许我,为你而赴死。只希望我死之后,你可以重新成为我心目中的那个英雄!” 老丁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喃喃说道:“十年了,你还是不肯放弃自己的英雄梦吗?” “不!”徐夫人摇了摇头,说道:“宋军之所以会失败,大宋之所以会灭亡,不是因为国穷,更不是因为兵弱。而是因为宋人,都失去了勇气,失去了成为英雄的信心! 我知道,十年了,也许大宋再无复国的可能。可是我依然不希望,连我的夫君,都已经失去了这份直面强敌的果敢!” 老丁不再言语,抓起一块小木板,绑在自己的左胳膊上,右手拎起一把扑刀,说道:“你要么在屋里躲着,要么跟在我身后,小心点!” 徐夫人点了点头,看着老丁的双眼,淡淡的泪光微微地闪动。 她知道,这一脚踏出屋门,可能便会身死。可是她真的不想再继续窝在这里,窝在这个了无生机的岛上,过着如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任由毫无波动的时光,一寸寸地将夫妻俩的豪情,完全磨灭。 这样活着,与死去何异! 老丁将手放在门后长拴之上,狠狠地吸了口气,拉开门人便冲了出去。 “咻”一支羽箭直飞面门而来。 老丁左手一挡,羽箭直透木板,钉入他的左臂。老丁不管不顾,轻喝一声,右刀劈出。 一个海贼收手不及,惨叫着跌倒,一条胳膊已不翼而飞。 血光四溅。 “崩、崩”连续两声弓响,两只羽箭一前一后,又飞射而至。 一只射向自己的左肋,一只却射向自己的脑后。 两只箭虽然挡不住,躲却能躲得开。可是一躲,身后的徐夫人必定中箭。 急切之间,老丁侧过身子,左臂斜挡下垂,右手扑刀上撩,击飞一箭。 “啪”的声响,左胳膊上的木板被来箭直接射裂。 与此同时,一枪一棍从左右向自己下盘扫来。老丁已躲无可躲,只能咬着牙,生生受住。 “砰、砰”两声闷响,胫骨欲裂。 老丁身子一晃,痛得几乎站不住身子,却依然堵在屋门口,让徐夫人不得出来。 又是两声弓响,一声轻一声重。 老丁脸色一变,心中暗恼。 哪怕甄公子已经提醒了无数次,自己其实始终就没有把外敌来袭当作一回事来看待。如今人躲在屋里,弓箭却不在手边。面对这些盗贼的冷箭,竟然毫无反击之力。 真的如自己妻子所说,十年时间,自己把自己给养废了吗? 可惜了,才重伤了一个海贼,就要死于对方的箭下。 第38章 一起杀老胡 倏忽之间,诸多念头一闪而过。来不及判断对方的羽箭到底要射向哪里,老丁身子微侧,右手舞出一朵刀花,努力护住身边的空档,以防羽箭射向后边的妻子。 可是,竟然挡了个空。 迎面而来的,只有一箭,而且软弱无力。 老丁抽空向外望去,却见甄鑫昂然而立于院外,右手举着木弩凑近嘴角,嘟着嘴巴朝弩头吹了一口气。 很嚣张的模样。 更奇怪的是,他对着自己举起左手,不停地摇着叉开的食指与中指。 想跟自己传达什么吗? 为什么看着这么傻? 那个弓箭手,却已经躺倒在地,后脑上挂着一只正在颤抖的无羽箭。 老丁脑子还在糊涂着,双腿却已往外踏出。一声怒喝,挥刀对着一个海贼直劈而下。 血肉溅射,门口一个根本来不及反应的海贼,惊叫着倒下,脸上挂着一道斜斜的血痕。 没了弓箭手的威胁,老丁若猛虎出笼,不过两招,又砍翻一个海贼。 老丁身后,徐夫人终于得以现身,一根铁棍,呼呼作响,对着院中最后一个海贼,兜头便欲砸落。 “啊——”此贼一声惨叫,扔下手中渔叉,滚倒在地。 “好汉,好……好娘……请,请住手。”甄鑫身后,闪出一个男子,睁着一大一小两只眼睛,慌慌张张地喊道。 好娘? 徐夫人一怔,眼睛瞟见探头探脑的甄鑫,心里一松,手中铁棍便偏了几分,砸在空地之上,砰然而响。 “你同伙?”甄鑫扭头问道。 苟弟急急说道:“是菜帮的人,留,留个活口,我问两句话。” “先提进去!”甄鑫见老丁夫妇俩要开口,摆了摆手,说道:“先去弄两副弓弩,还有箭矢备用,然后进屋再谈。” 老丁闷闷地奔向库房,取来两把长弓与几袋箭矢。 徐夫人却是满脸好奇地上下打量着甄鑫。 “阿黎受了点伤,还躲在林中,暂时安全。这个是我的俘虏。”甄鑫用最简捷的语句解释了情况,对着苟弟摆了摆下巴。 徐夫人嘴里发出啧啧的惊叹声。真没看出来啊,这个原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不仅可以逃脱一群海贼的围捕,而且还活捉了一个,倒是真的有点能耐! “狗弟,你,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还是瘫软状态的菜帮海贼,哆哆嗦嗦地说道。 “你们帮里,还剩多少人?”苟弟急切地问着。 “只剩六个人了……” “那鲨帮的人呢?” “应该有七八个。” 果然! 苟弟看向甄鑫,满脸黯然。 老胡,太狠了! 看来这次哪怕真的能顺利活抓甄公子,无论是鲨帮的还是菜帮,包括自己在内,估计都逃不出他的黑爪。 村子里,又一阵怒骂、哀求与喝斥声响起。 隐隐似乎还有跑来的脚步声。 甄鑫催道:“快点!” 苟弟收拾起忐忑,对着菜帮海贼,快速地说道:“你偷偷溜回去,跟你们二当家说一声,到时,听甄公子的,一起杀了老胡。” 那海贼怔怔地看着苟弟,满脸的不置信。 这厮,疯了? 老胡,是他们能杀得了的吗? “你听明白了吗?” 海贼蒙蒙地摇了摇头。 “哎呀,怎么这么蠢!行了,你就跟蔡老二这么说,不然你们会被老胡全部杀光的。听我的,没错!” “嗯,我跟二爷说,杀老胡……可是,不行啊苟弟,会死人的!” 苟弟忍不住踹了他一脚,怒道:“快去,跟蔡老二说清楚就好,他会明白的!” 那海贼连滚带爬地被踹出门而去。 甄鑫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不安,半掩着门,目光尾随着跌跌撞撞跑向村中心的菜帮海贼。 “来人呐,快来人呐。那真……真……姓甄的,就在里面啊……快……”菜帮海贼飞奔着狂吼道。 甄鑫转过头,呆呆地看着面无人色的苟弟。 这种智商,也敢出来当海盗? 这世道,对海盗要求这么低吗? 老丁撇了撇嘴,扯出一丝苦笑。 徐夫人急道:“甄公子,我看你快点走,外面应该还有船,你跟这小狗子抢个船,肯定能逃得走。” 你才是小狗! 苟弟心里大怒,脸上却现出大义凛然之色,说道:“只要我不死,一定保甄公子平安离开!” 简直是天上掉下的馅饼!甄公子要是肯跟自己走,这三千两赏银自己岂不是有机会独吞了? 可惜,馅饼才掉到半空中,便不见了踪影。 甄鑫摇了摇头,说道:“不行!” “为啥?”徐夫人与苟弟同时问道。 “阿离还在林中,我不能扔下她不管。而且,我一旦逃走,那些海贼,绝不肯空手而去,一怒之下,不仅会将岛上所有物资抢个精光,甚至还会将所有村民杀个干净。” 是啊,如此兴师动众,到头却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杀人泄愤,是必然的结果。 “那,你就自己乖乖地把自己绑了过去?”徐夫人神色复杂地看着甄鑫。 甄鑫苦恼地揪着自己的下巴。 就此逃走,过不了自己心里这道坎。可是让自己束手就缚,那更是不可能。 其实那些海贼只是要活捉自己,所以性命倒是暂时无忧。问题是,哪怕海贼捉到了自己,就一定会放过村民吗? “如果与海贼直接冲突,两位会帮我吗?”甄鑫看着老丁夫妇,正色问道。 “当然,我一个人,要杀十个!”徐夫人抢在老丁之前立即回答道,脸上甚至有些雀跃的神色。 老丁苦笑着看着她,一脸无奈,却未出声反驳。 “你们觉得,会有其他村民愿意一起动手吗?”甄鑫问道。 只凭他们三人,再有能耐,也打不过村中还剩下的数十个海贼。 老丁默想片刻,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吧?”甄鑫惊问道。 “管他可不可能,咱们先打一场再说!战死总比闷死得好!”徐夫人浑不在意地说道。 甄鑫看着徐夫人,默默地叹了口气。 这个豪放派的女子,是不是在岛上闷出毛病来了? 苟弟突然咬着牙说道:“甄少爷你若信我,我偷偷出去,寻机找到蔡老二,当面说服他,跟你一起杀了威波军那群狗娘养的!” 甄鑫有些诧异,倒没想到,貌似胆小的苟弟,却敢在老胡的眼皮底下去做策反的事。 “我实在是没有退路了,我就算回得去,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根本逃不掉。与其如此,不如想办法解决了老胡,看老天爷能不能赏个活命的机会。” “行吧!”虽然甄鑫对这些海贼已经失去了信心,但聊胜于无,说不定苟弟真的能成功。一进一出,起码可以让自己少了十来个敌手。 第39章 学会了杀人不眨眼 苟弟咬着牙,正要往门外溜去,院子外面却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大吼道:“甄公子是不是在里面,我家首领请你出来一见!” 来不及了! 苟弟头一缩,说道:“我先里面躲躲,有人问起,就说我已经溜了。我等你们都走了,再想办法出去……” 甄鑫还未反应过来,苟弟已经不见了身影。 院外又响起惊呼声:“小心,有几个兄弟被他们杀死了!” 有人便大呼小叫又跑回去报信。 又有人朝里吼道:“甄公子,快出来!我家首领没有任何恶意,只是想带你离岛去见个人,而且保你性命无忧!” “是啊,快出来,这破岛没什么好呆的,跟着我们老大,以后保你可以享尽荣华富贵!” 甄鑫将三棱刺收入皮鞘,看向老丁夫妇。 老丁有些犹豫,但还是握紧手中长弓,徐夫人则兴奋地挽着长弓、扬起铁棍。 “姐啊……”甄鑫对着徐夫人甜甜地喊道。 老丁从鼻孔里喷出一股不满。 甄鑫没去搭理老丁的情绪,继续说道:“我先出去见见匪首,我觉得吧,你们先躲着就好。若是贼人过来招惹你们,你们便杀了出去,制造些动静,我就可以动手。如若不然,你们便寻机出击,到时配合我,再一起杀贼?” 老丁沉吟着,徐夫人却断然拒绝道:“我先躲着,老丁跟你出去!” 两个男人无语地看着徐夫人。 “他跟我在一起,碍事!”徐夫人说道:“放心吧,我自懂事时就开始杀匪杀贼,杀作恶的官兵也杀入侵的蒙古人。什么人没杀过?这些小虾米,我还没放在眼里!” 也是,这位老姐姐看着人畜无害,当年死在她手中的贼敌,未必会少于长期混迹于军伍之中的老丁。 甄鑫看向老丁,露出询问的神色。 老丁张开口,话刚到嘴边,却被徐夫人一眼全盯回了肚子。 “走吧老丁。”甄鑫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胳膊,用袖子掩住臂上皮鞘,赤着双手施施然地打开门。 门外,围着的六七个海贼,皆是一怔。 他们以为,姓甄的也许会垂死挣扎,宁死顽抗;也许会躲在屋里死活不出;也许会痛哭求饶。 却没人能想得到,此人就这么坦然地打开门走出来,站在他们的面前。 甄鑫往前踏了一步,几个海贼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了两步。 “站住!” “别,别过来……” 海贼们嘴里叫喊着,又往后退了一步。 终于有一个觉着不对,举着刀反逼上前,咬着牙说道:“老实点,跟我们走!” “我这不准备跟着你走吗?”甄鑫诧异地问道。 “你这小子,奸诈无比,杀了我们好多弟兄。站那别动,我得捆上你才行!”说着,便要去扯住甄鑫的胳膊。 甄鑫轻甩胳膊抖出三棱刺,在海贼脖颈处一顺而过。 这海贼手捂着脖子,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惊怒交加之中软软倒下。 其他海贼们吓了一跳,又往后退了一步,纷纷怒吼着。 “可恶,又杀了我们一个兄弟!” “一起上,宰了他!” “不,不能宰,削他腿,把他腿打断了,把他打残了再说!” 岁月,就如手中的这把刺刀,一刀刀地催着自己的老去。就这么半天时间,自己竟然已经学会了杀人不眨眼! 甄鑫摊开三棱刺,看着刀尖上慢慢滑落的血珠,无奈地说道:“我已经准备跟你们走了,你们还非要杀我,何苦呢?” “你放下刀,乖乖跟我们走,否则真会杀了你的!”有海贼继续威胁着。 “咻”的一声轻响,划过甄鑫耳际,一支羽箭从这个海贼半张的嘴里,直贯而入。 “让开!”被吓了一跳的甄鑫,赶紧错开身子,心里闪过一丝幽怨。 我正装着呢,怎么又被你给摁住了? 连续两声弓响,徐夫人只用了半口气,便射杀了两个海贼。 还待再射,剩下海贼已经抱头鼠窜而去。 徐夫人只得收弓而立,怒骂道:“你们俩在干嘛呢?为什么不追杀过去?” 身后闷闷地传来一个声音:“你们俩堵在门口,我怎么追出去?” 甄鑫则怔在那,有些苦恼地说道:“我说徐姐啊,咱们刚才的计划不是这样啊……” “笨蛋!” 徐夫人怒斥道:“只要身在战场,便会面临着各种瞬息万变的局面,有哪个敌人会按你的剧本来演出?” 可是,我的剧本,还没开始啊…… “那,接下来,怎么办?”甄鑫讷讷问道。 “你们俩是男人啊,好意思让我一个女子拿主意?” 甄鑫无奈,恨恨地看着后面的老丁。 都是你,这个没用的男人!把老婆养得这么蛮横,让其他人怎么活得下去? “要不……”甄鑫犹豫着刚要开口,却被徐夫人一口打断:“贼人又来人,这次你们俩别再婆婆妈妈的,出去给老娘狠狠地杀个痛快!” 这个家,到底谁说了算啊? 甄鑫心里暗骂着,拉弦上箭,抬弩向外瞄去。 可是,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并非是汹汹的海贼,而是一个个被驱赶而来的村民! 该死的海盗,果然以村民来威胁自己了! 甄鑫脸色铁青地放下木弩,表现果决的徐夫人,也缓缓地松开了长弓。 “别射箭,是我们啊……”被押在最前面的村民,痛哭着喊道。 六七十个村民,被三十余海贼如赶羊般地驱逐过来,凑成两三排,堵在铁匠铺之外。一个个哭丧着脸,浑身打着哆嗦。看向甄鑫的目光中,有疑惑,有乞求,也有埋怨。 押在最前面的,是唯一被捆着的小六,身上沾满灰土,红肿的脸上挂着些许血迹。一双略显绝望的眼中,努力地保持着一丝的倔强。 甄鑫眼光扫过。 岛上的村民,大多数都在这了,甄鑫却没在人群之中看到俞婆婆,这让他微微地松了口气。 面对劫持人质的凶手,不妥协、不谈判 ,直接击杀,这大概是最有效的方法。 可是如此一来,哪怕能灭了这群海贼,眼前这些村民,估计最终活下来的可能连一半都不到。 而且哪怕海贼不以村民为质,凭着他们三个人,能干得过这剩下的三十多个海贼吗? 甄鑫叹着气,与徐夫人一起垂下弩弓。 眼前的村民都松了口气,一个个脸上,却开始出现了愤怒的情绪。 老胡阴沉着脸盯着有些苦恼的甄鑫。 就这个身子单薄,看着柔弱无比、一捏就扁的小白脸,竟然会是个隐藏的高手? 带上岛近百个手下,如今竟然被杀得剩下了不到一半。 该死的情报! 老胡的目光,从甄鑫扫向他身后的老丁夫妇,阴翳的眼神中现出一丝的迷惑。 难道说,是这两个人的原因? 算了,不管是谁。这一次必须得下狠手了。 第40章 怒其不争 “老丁你个王八蛋!”一个肥硕大婶突然开口骂道:“你负责岛上防务,如今贼人都跑到岛上了,杀人、放火,你为什么装得一无所知?你是怎么保护大家的?” 老丁怔怔地立在那,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这是自己的责任吗? “对,你是不是内应,要不然,为什么不出来杀敌?”有村民愤怒地附和道。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我们招谁惹谁了,为什么会遭此无妄之灾?” “而且,被外敌欺辱,粮食被抢个精光,为什么却始终没见到有人出来杀退这些该死的强盗?” 没人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还有你,姓甄的,这些海贼,是不是你引来的?”肥婶指着甄鑫,愈加愤怒,身上的硕肉,累累而抖。 甄鑫满脸无语。 原以为那些海贼很蠢,没想到这些村民比海贼还蠢! 老胡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开始发泄愤怒的村民,对着甄鑫说道:“我们上岛,无意与你为敌,更无意伤害各位乡亲。你放下兵器,跟我们走,我不会再伤害这些村民的!” “你先放开他们!”甄鑫无奈地说道。 “放开他们?有意义吗?”老胡淡淡一笑,说道:“都在这个岛上,能往哪里逃,想抓我随时都抓得回来。我说过,你老老实实过来,我自会放开他们。” “你赶紧跟这些人走吧,快点离开,免得我们遭殃!”肥婶嚷嚷道。 “对,对!这老大既然说不会杀你,就肯定不会杀,你有啥可怕的?” “哼,这家伙,从小我看着,就不像个好人!肯定是他把海贼引来的!” 有人嘀咕着,有人鄙夷着。有些人看向甄鑫的目光,如同一个应该被隔离的麻风病人。 这就是一起生活了十年的村民? 这些日子以来,好不容易稍微熟悉的一张张面孔,重新变得异常陌生。甄鑫觉得自己应当出离愤怒,可是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这种情绪,反而只是想仰天一笑。 这些人,真的是曾经与大宋的将士,一起奋勇抵抗过异族入侵的那些人? 自己还想着跟他们一起对付这群海贼? 就这? 十年的时间,就把他们曾经的意志磨灭一空了吗? 甚至于,连做人的最基本原则都已丧失殆尽! 遇敌不敢反抗、不愿奋争,却只会将怨气向其他无辜者发泄。 若是故宋遗民都是如此,那宋国,灭的似乎不冤啊! “闭嘴!”终于有人怒喝道。 甄鑫一看,竟然是小六! “你们别胡乱栽赃!”小六赤红着脸说道:“虽然甄公子,他,他有诸多不是。但海贼肯定不是他引来的!我们,不能把甄公子交给这些人。大家一起,杀,杀了这些海贼……” 话未说完,一根棍子扬起呼啸声,朝着小六后脑兜头砸去。 小六应声而倒。 甄鑫心里对小六的许多不屑,不由地烟消而散。 难得啊! 虽然知道他很讨厌自己,可是在这种时候,竟然没有落井下石,没有趁机要除掉自己,反而为自己在说话。 看来,小六本性还是不错,也许只是单纯傻了点? 人群中的曾夫子眉头深皱,负手而立,不言不语。 “看看,他又把小六害死了!”又有人嘀咕道。 “老丁,你还不绑了姓甄的过来,在等什么?非要把我们所有人都害死吗?”肥婶大吼道,腰间横肉几乎被她的愤怒给抖出体外。 “有完没完?”徐夫人抬起弓,指向柳二家的,冷然说道:“信不信,我先弄死你再说!” “你……”肥婶手指徐夫人,哆哆嗦嗦着说不出话来。 不讲理的怕横的。 “你看看你们,一个个就知道做缩头乌龟。外敌来了,不敢抵抗,对自己人倒是如此蛮横,无所顾忌!”徐夫人鄙夷道。 “你敢杀我们?信不信卢岛回来,把你们夫妇俩全杀了!”有人躲在人群之中喊道。 “行啊,那就试试!”徐夫人毫不示弱地说道:“先杀了你们,再与这些贼人斗上一场,看看谁能熬得到卢岛主回来?” 这女人,竟然如此难缠?不过很带劲,可以带回去尝尝! 老胡盯着徐夫人,微微舔了舔嘴唇,目光转向甄鑫,淡淡地说道:“行了甄公子,别再拖延。扔下兵器,跟我们走。否则我万一控制不住手下的兄弟,真的会把这些村民杀个精光的!” 村民们个个立时显得惶恐不安。 有人哀求道:“甄公子,咱们平日无冤无仇,你可不能害了咱们呐!” “就是,你是我们自小一把屎一把尿看着长大的,不能如此忘恩负义!” “已经有人被杀了,不能再死人!卢岛主回来,一定会生气的!” 看着这些村民,甄鑫心里一阵泄气。 这是一群丧失了所有斗志的遗民,如驼鸟般将头埋起,对外界不闻不问,只求过着自己看似安稳的生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然而,这里根本不是桃花源啊! 一个小破岛,不可能永远脱离于这个世间。哪怕不是今日,也必然会有一天,被人轻松覆灭。 可是,又能如何? 怒其不争吗? 似乎也没这个必要。 “好吧……”甄鑫无奈地说道:“我投降,我认输!” 老胡脸上露出满意地笑容,“放心吧,我们不会伤害你的,跟我们走一趟,只要一两个月,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把你再送回来。” 甄鑫呵呵一笑,说道:“让我跟你们走,没问题。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老胡淡然地答道。 “你们这次来了三个帮派,都是亲如兄弟般的一家人吧?” 老胡眉头一皱,这家伙从何得知我们有三个帮派的? 虽然心有疑惑,老胡还是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要求跟鲨帮的沙老大一起,先离开这里,无论他把我送去哪,我都认了!” “跟我走?”人群之中,一个壮汉指着自己的鼻子,满脸的疑惑中,现出惊喜的目光。“行,没问题,咱们这就走,我保你一路安全!” 这简直就是飞来横福啊! 边上两个一般削瘦与满脸菜色的海贼,羡慕嫉妒恨地看着沙老大。 第41章 内讧的海贼 老胡脸色立时阴沉下来,死死地盯着沙老大,咬着牙问道:“你觉得,你可以把甄公子安全地送回去吗?” “当然可以!”沙老大拍着胸脯,咧着嘴说道:“我沙老大自小便在海上讨活,这片海域,现在可是最安全的时候!” 是啊,不安全的因素,现在全都集中在这个岛上了,只要能甩开最最不安全的威波军,还有谁敢在自己头上动土? 如果担心我的安全,可以让菜帮的人跟我一起先行离开。”甄鑫补充了一句,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 “好!”两个削瘦男子,齐声喊道,两张满是菜色的脸上,充斥着兴奋之意。 “我兄弟两人,就是拼了这两条命,也一定保护甄公子的安全!” 其他的海贼,一片哗然。 “凭什么让你们来护送甄公子?” “甄公子要求的啊!” “就你们,我一刀可以剁掉两个!” “你,来试试?” 老胡怒不可遏,他哪里想得到,马上就要摘到手的果子,却准备自己跳到别人的手中! “你在挑拨我们吗?”老胡冷冷地说道。 甄鑫满脸无辜地说道:“没有啊,我只是觉得,你也不容易,这么多手下还需要你去管束,挺辛苦的。那两个小帮派,反正也没几个人了,对你现在也没什么威胁,还不如我跟着他们走,更方便一些。” “而且吧,我觉得,他们死了那么多人,怎么说也得多补偿一些才对。我在他们手里,他们会更珍惜我的!” “对,对!小兄弟说的在理!”沙老大继续兴奋着,“你过来,哥哥马上带你走,我看谁敢阻拦。” “那,我过去了?你们让让……”甄鑫作势,便要朝着沙老大过去。 沙老大与蔡家两兄弟,同时挤上前。 “放肆,我看谁敢动!”老胡面色愈加阴冷,“你们以为,凭你们这些人,就能把人带走?” “难不成,你还想把我们全杀了独吞?”蔡老二恨恨说道:“我们手下死的多,多分点钱,有什么不对了?别逼的我们鱼死网破!” 一众海贼,拔刀的拔刀,扬叉的扬叉,各自气势汹汹,随时准备开干。 每个人的眼光中,都燃起熊熊的杀气,只等一点火星,便要轰然炸响。 村民们都怔在那,忽然之间,这些海贼怎么就内讧了起来? 有些村民想跑,看着凶狠的海贼,又抖抖索索的不敢轻动。 老胡此时倒是有些犹豫了,那两家加起来,也没多少人,根本造不成太多威胁。只是局面一旦混乱,姓甄的趁机溜掉,再抓人又会有许多的麻烦。 他有些烦躁地看向林子。 自己还有几手下,随着二当家在林中追人。可是被追击的人都已经在这了,那些混蛋却怎么还不见回来? 二当家此时若在,配合自己,沙老大与蔡家兄弟绝不敢作妖! 或者,让他们先把人带走,再去海上全部解决掉? 一声凄厉的尖叫突然传出:“跑啊,还不跑在这等死吗?” 站在最外围的一个村民,抬脚就跑。 有了一个便有两个,村民们终于开始慌张地挣扎了起来,相互推搡着,各自耸动。 “不准动,谁动我杀了谁!”有海贼怒吼道。 “咻!”的一声轻响,一支羽箭轻轻巧巧射来,钻入此人的脖颈之内。 徐夫人长弓再响,又收割了一个海贼的性命。 “海贼杀人了,快跑啊……”尖叫声再次响起。 甄鑫看着蹲在墙角,喊得歇斯底里的苟弟,眼中闪出异样的神色。 这厮,倒是把这种鸡鸣狗盗的活,玩出花来了。 “杀了他们!”苟弟又换了一种音色,嘶声叫道。 “杀!”海贼们纷纷怒吼着。 老丁扬着长刀,崩着脸便要向老胡冲去。 “膨!”突然一声闷响。 先动手的,竟然不是老丁,而是站在村民之中,始终不吭不响的一个瘸子! 所有四肢健全的村民,没有一人主动反抗,反而是这个已经半身残疾的人,正艰难地仰着头,以手中的拐棍,向看守的海贼发动攻击。 只是一拐,瘸子便将一个海贼砸瘫了半个身子。 周围的海贼都为之一怔,一个举起刀向瘸子砍去,另又被另一个海贼手中的叉子抡倒。 “你娘啊……敢叉我?” 瞬时之间,海贼们便怒吼着开始了彼此的混战。 “快跑啊……” “别,别杀我……” 村民们彻底陷入了混乱,或冲或撞,或扯或拉,四散而开。 一直处于淡然之中的曾夫子,脸上终于出现了慌张的神色。想跑,可是看着正横在地上蠕动,挣扎得脸皮发紫的小六,还是凑过去想为他解开绳索。被人一撞,两人便如倒地葫芦般一起滚开。 “你在发什么呆!”徐夫人又射出一箭,兜着甄鑫后脑勺给了他一巴掌。 “哦,哦,马上!”甄鑫来不及缩起脖子,抬头就是一弩。没管是否射中海贼,又开始给木弩上弦装箭。 再抬弩时,徐夫人早已射出了五六箭。 徐夫人斜了甄鑫一眼,喝斥道:“注意力集中点!” 说着,放下长弓,提起铁棍,呼的一声,砸向冲至甄鑫跟前海贼。 甄鑫在心里骂骂咧咧着,再射一弩,击中正在围攻老丁的一个海贼。 老丁顺势往前再踏两步,但立时又陷入海贼的围攻之中。他此时离老胡不过十来米的距离,却根本难以靠近。 刀光枪影之中,老丁咬着牙苦苦支撑,身上伤痕不断,却不肯稍退一步。 老胡黑着脸,怒吼道:“再来几个人,先抓住姓甄的!” 场面突然变得如此混乱,让他始料未及。 沙老大、蔡氏兄弟,这几个蠢货!竟然在这时候被人轻易挑拨成功,导致内讧。 老胡狠狠地啐了一口。 你们手下一个比一个笨,被人杀了有什么好冤的,还敢怪到老子头上?又不是我让人杀了他们! 而且,我还死了两个弓箭手! 提起弓箭手,老胡又是无比懊恼。此时若有弓箭手在旁,这铁匠夫妇早已被拿下,哪要搞得这么麻烦! 两个海贼嗵嗵嗵的向甄鑫逼去,被挥棍而来的徐夫人挡住。 “这娘们不错啊!”看着一身劲装,飒然而立的徐夫人,海贼们不由啧啧赞道。 “这味道,肯定不错,待会咱们一起尝尝?” “行啊!还是个喜欢玩棍子的……” “噗”的一声轻响,一支弩箭直射入一个海贼的脑门。另外一个海贼神情一滞,低声怒吼着,向前猛冲,挥刀向徐夫人直劈过去。 却未料到,脚下突然被一根横出的木棍绊住,身子趔趄着几乎摔倒。未等他稳住脚步,徐夫人手中飞起的铁棍,已经狠狠砸落。 “通”的闷声响起。 甄鑫感觉一身鸡皮疙瘩骤然而起。 第42章 苟弟是个坑货 那海贼背脊被砸中,身子向后几乎折成了倒直角,像一块被随意叠起的抹布,砰然倒地。嘴里吐出一堆血沫,连挣扎的力气都在一刹那全被砸个干净。 徐姐,好狠! 甄鑫的目光转向趴在地上的苟弟,更觉诧异。 苟弟回以讪笑,收回伸出的长棍,微微挪了个窝,继续趴着瞄向下一个嗵嗵嗵杀来的海贼。 此时,除了被撞倒在地上的几个人,大部分村民呼啦啦地跑了个精光。 逃跑的勇气与速度,他们还是有的! 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除了相互厮杀的海贼,还有痛苦呻吟的曾夫子与挣扎蠕动的小六。 被彻底打断了双腿的瘸子,仰躺在地上,凭着手中的拐棍依然努力地抵挡海贼的劈砍。 沙老大与蔡家老大已倒在血泊之中。蔡老二与另一个海贼,背靠着背,与四五个围攻的海贼拼杀着,渐渐已显不支。 “二爷,要不,降了吧?”蔡老二背后的海贼,颤抖着说道。 满身血迹的蔡老二,看着地上的蔡老大,咬牙切齿地吼着:“我要杀了他们,我要为大哥报仇!” “蔡老二,快,到这边来!”苟弟突然扬声叫道。 蔡老二一怔,来不及去想为什么苟弟会突然出现在这,低喝道:“走!” 手中长刀一晃,向苟弟闯去。 两人身边的海贼倒也没有阻拦,只是跟在他们身后,不断的劈砍。 甄鑫扣动扳机,再射中一人。正想继续拉弦装箭,一群难分敌我的海贼,在苟弟的招呼声中,转眼便奔到眼前。 这坑货! 甄鑫大骂着往后退了两步。一对一他不怵海贼,可一对多,够呛!这身子骨,受不住啊! 甄鑫扫了下眼前的战场,成绩似乎很不错。三四十个海贼,如今只剩下了十来人。 不过这边,真正有战力的老丁夫妇,已经被牢牢压制住,再无刚刚爆发时的凶悍。 嗯,还有苟弟那个废物招来的两个半废海贼,以及一个0.75废的自己。 麻烦还是有点大! 蔡老二三两步跑到苟弟面前,喘着粗气吼道:“快跑!” 苟弟二话不说,扭头就往屋里钻去。 尼玛! 甄鑫大骂道:“跑什么!进去就死不了吗?快杀回去!” 是啊,进了屋,岂不是连退路都没了!苟弟顿住脚步,回过头怒吼道:“杀了他们,这些狗娘养的,欺人太甚了!” 菜帮剩下的最后两个人,怔怔地回过头,狂叫着又杀了回去。 苟弟却往回缩到甄鑫身边,大义凛然地说道:“甄公子不用担心,我在你身边保护你!” 甄鑫忍着给他一巴掌的冲动,匆匆地又拉弦上箭。正要抬弩时,两个海贼已经逼近身前。 甄鑫甚至已经来不及扣下弩机,只能抽出三棱刺,磕向迎面而来的刀光。 “咣”的脆响,三棱刺几乎被劈飞。 边上嘶啦声响,身侧的苟弟胳膊上被另一个海贼砍中,鲜血迸向甄鑫,喷成满脸的狰狞。 还好,苟弟虽然不太靠谱,总算在关键的时候没有掉链子。若不是他稍微挡下,甄鑫的胳膊可能就没了。 海贼虽然减员不少,可是剩下的全是最难啃的货。形势愈发艰难,凭他们这些人,依然并非余下的威波军海贼之敌。 眼角扫处,小六竟然还在院外的地上挣扎蠕动。 甄鑫不由在心里大骂。这些村民,光知道自己跑路,就没人给小六解开绑在他身上的绳索吗? 虽然平日里对小六不屑,但是这时候若有他参战,必然可以大大减缓自己的压力。 只要能腾出手,发挥出弩箭的威力,还是有机会的! “放下兵器,我只带走姓甄的一个,否则,我一定会杀光你们!”老胡终于站起身,阴翳的眼神扫过甄鑫等人,冷冷说道。 可是,没人有空回答。 老胡一声怒哼,手提一根狼牙棒,绕过老丁,向徐夫人虎步冲去。 老丁心里一惊,以狼牙棒为兵器,必然是力大无穷之人,这绝对不是徐夫人可以抵挡得了的! 眼见老胡手中大棒作势挥起,老丁舍下身前的海贼,错步挥刀,向老胡直劈而落。 叮当脆响,刀棒相交,老丁虽然勉强挡住老胡对徐夫人的进攻,身上却又被海贼砍了一刀。 “蠢货,你在干什么!”徐夫人对着老丁怒吼道。 “退回屋里去!”老丁喘着气,闷声说道。 身上伤势越来越重,手脚也已渐渐沉重,老丁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太长时间了。 他心里掠过一丝的埋怨,自己的妻子,性子还是太急了!在这种没有外援的情况下,应该谋划清楚后再发动。自己死了倒无所谓,可是妻子必然受辱。 虽然心有不满,可是又能如何?老丁压住心头涌上的绝望,咬牙继续苦撑。 徐夫人依然不肯退后,老丁崩着脸终于大吼出声:“退回去!” 徐夫人神情一滞。 老丁平日里看着不哼不哈,可是一旦真正发怒,徐夫人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生出惧意。 嗯,不能说是害怕,只能说是尊重他的意见。 徐夫人紧咬下唇,对着甄鑫说道:“退回屋里去!” 退回屋里,是个好主意吗?这样更跑不掉了,必然会被瓮中捉鳖。 甄鑫有些犹豫。 苟弟却在边上嚷道:“不能回屋里啊,他们万一放火,逃都没地方逃!” 这绝b的坑货! 哪怕你知道这种歹毒的招术,也不能公然提醒敌人吧! 甄鑫发现,苟弟此人,小聪明不少,就是一紧张便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该喊不该喊的总是一股脑的往外叫。 甄鑫心里涌出一股悲凉,现在似乎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今天会是自己的死期吗? 甄鑫有些不甘,穿过来,才一个多月啊! 还没跟阿黎同志圆房呢,就要白白了? 或是弃械投降,让海贼抓了自己去领赏? 可是,即使自己可以暂时留下性命,老丁夫妇必然无法善终,可爱可亲的徐夫人也必然会面临可怖的结局。 他们还在为自己死战,自己便想着投降了? 甄鑫脑中闪过一丝羞耻,沉声说道:“先退回去再说!” “去弄些柴火来,按狗弟的建议,烧死他们!”有海贼哈哈大笑。 蔡老二便有些犹豫,不敢再退。 苟弟又喊道:“没关系,先退回去,咱们只要跟甄公子在一起,他们绝对舍不得烧死甄公子的!” 对面海贼大怒:“狗弟你果然是狗娘养的,再瞎哔哔,我回去宰了你家里一窝老小!” 这威胁似乎很有效果,苟弟立即闭上了嘴。 第43章 又见破猴 甄鑫手忙脚乱地左支右挡,这些海贼,显然还有余力。 若不是他们一心想活捉自己,恐怕早已被他们剁成肉泥。可即使如此,最终的结果,不是重伤就是力竭被俘。 甄鑫的心里愈加焦虑,战力不如人也就罢了,团队之间不仅没有协同作战的意识与经验,各自为战。关键是还有不靠谱的存在,时不时地自爆弱点。 此题,似乎已经无解了! 一个海贼突然喊道:“还有人敢过来?” “又是个美女啊!”有海贼口水已经快喷了出来。 甄鑫心里一颤,抽空望去。 只见全身红得发紫的阿黎,肩上背着两颗硕大的眼珠子,手中拖着一根闪闪发光的熟铁棍,脚踏七彩祥云,稳步而来。 不对! 甄鑫晃了晃脑袋,再看过去。 没有大大的眼珠子,也没有七彩祥云,但是,阿黎是真的来了! 甄鑫又惊又惧,肩伤未好的阿黎,这是跑过来一起送死吗? 两个海贼,嘴里发出啧啧的惊叹,一脸荡笑着迎向阿黎。 阿黎脚步未停,目光清冷地剜过两个海盗,横棍而扫。 “咣……噗……”连续两声响过。 一个海贼手中长刀被砸向半空。 另一个海盗胳膊几乎被砸断,以极其诡异的姿势斜挂于肩膀。未等他发出惨嚎,熟铁棍在海盗头顶拐了弯,对着他的脑门力劈而下。 脑浆四射。 甄鑫又是呆了一呆,这才半天时间,阿黎怎么就进化成阿妙了? 老胡暗叫糟糕。 前前后后,二当家带着四五十人进林中追击两个小家伙。结果一个早已潜回村子,一个公然出现。 那二当家人呢? 躲在林子中吃屎吗? 自家老二,身手并不比自己差多少,若也折在这个小女子手中,那形势很可能会完全失去控制了! 这又是一个意外! 老胡强压着内心的狂躁,吼叫道:“这个我来,你们速速去抓了姓甄的小子!” 剩下的海贼,终于全都紧张了起来,一个个狂呼着,全力向甄鑫与老丁夫妇攻去。 阿黎一来,甄鑫的压力不减反增。 手中三棱刺再快,可是没有气力的支持,也已乱了章法。加上海盗虽然避开要害,却开始全力攻击自己的四肢,让甄鑫已经手忙脚乱。 三棱刺确实锋利,却显得分外脆弱。不停的撞击之下,刀尖已折,刃口崩开,整把刺刀已经快要断裂。 刀把处,血迹斑斑,让甄鑫根本无法紧握。 使刀的海贼专攻上三路,用枪的只打下三路。上三路还能挡,下三路却只能靠跳。 不过数招,甄鑫已是险象迭生。 又有一枪捅来,甄鑫往侧一躲,却撞到身边的苟弟身上。 躲无可躲,小腿被一枪扎了个结实,让甄鑫忍不住痛吼出声。 阿黎视线扫来,清冷的眼中,突现怒意。右手抡起熟铁棍,对着赶至眼前的老胡兜头砸下。 老胡也未含糊,双手握着狼牙棒,侧身迎着铁棍狠狠一击。 “咣”的巨响,两人都被这股对撞的力量冲得身子一歪。 老胡略退半步便稳住身子,阿黎却腾腾地退了两步有余。 老胡嘿嘿而笑,对着阿黎勾了勾手指头,说道:“果然够劲,再来!” 阿黎脸上怒色更甚,双手抓着熟铁棍,往前踏上一步,对着老胡再次兜头砸下。 老胡已经大概试出阿黎的能耐,狼牙棒对着铁棍再次横击而去。 “咣”又是一声闷响,一棒一棍再次在半空中相撞。 但是这次两个人都没再后退。 老胡一手提棒,空出右爪化为拳头,向阿黎面门直贯而来。阿黎不闪不避,抓着铁棍的双手轻轻一颤,跳起的棍子突然转了个弯,向老胡侧脸甩去。 这是以伤换伤,弃守全攻的招术! 老胡吃了一惊,未等拳头击出,先侧身避开铁棍。 可是铁棍又是一颤,擦向老胡耳边。 老胡正要侧头再躲,眼前突然闪过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珠,把他唬得一怔。 这一怔,虽然不过半息,阿黎看似轻轻巧巧毫不着力的棍头,却已击中老胡的耳侧。 “轰——” 耳间如若金铙铜钹齐齐乱响,让老胡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听觉与视觉。 阿黎掉转棍尾,再次扫向老胡。 “突,突”连续两记闷响过后,老胡右脑成了一朵开烂的红菊花,红的白的黑的粉的,四处飞溅而出。 “亏,大了……”老胡难以置信地看着阿黎,软软倒下。 所有人都被惊呆了,看着浑身浴血的阿黎,如同看着一尊杀气横溢的凶神。 唯一还清醒的,却是徐夫人。她斜身挥棍,左抡右扫,立时放倒两个海盗。而后怒斥道:“发什么呆,快快杀贼!” 老丁这才反应过来,挥刀逼上前去,心里却如巨涛翻涌。 阿黎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平日里也没少教导她,对于阿黎的能耐老丁心里相当清楚。 她身上明显带伤,却还能发挥出比平日更强的攻击力,这着实让老丁大感意外。 看来,只有在生死之战中,才是提升自己的最大捷径。 自己,还是老了…… 老胡一死,他的手下立时失去了战意,有两个海贼甩腿便跑。 徐夫人又扫倒一个海贼后,回身拾起弓箭,“崩、崩”两声,两个正在逃跑的海贼应声倒下。 攻上岛的海贼,或伤或亡,至此终于全部覆灭。只剩下了面面相觑的苟弟与菜帮一大一小两条鱼儿。 甄鑫一瘸一拐地走向拄棍而立的阿黎。阿黎定定地看着他,眼光中,有深深的歉意,也有着一丝的委屈,还有强忍着的惊惧。 阿黎正在承受着她这个心理年龄不该承受的巨大压力。 从某些方面来说,她还只是个孩子啊! “谢谢你,阿黎!”甄鑫看着她几乎是浸泡在血水之中的左肩,柔声说道。 阿黎眼中蓄满着的泪水,颤颤微微地就准备滚落。 甄鑫心里一阵痛惜,自己这个男人,当得有点失败啊!不仅护不了自己的媳妇,最终还得靠着她,才保住了这条小命。 甄鑫张开双臂,想将阿黎拥入怀中,用自己不太宽广的胸怀给予她一些抚慰。 “吱”的一声轻叫,阿黎的右上肩,突然冒出两颗大眼珠。 甄鑫唬了一跳,定睛一看,眼珠子却又不见了。 甄鑫疑惑地探向阿黎身后,空空如也。刚回过头,两颗眼珠子又在她左肩冒了出来。 靠,竟然是那只破猴! 睁着两颗大大眼珠子的墨猴,一脸无辜地看着甄鑫,两只小爪子,正扯着阿黎的一缕头发,试图掩住自己毛绒绒的身子。 看着甄鑫郁闷模样,泪水正在滴落的阿黎“扑哧”一笑。 如雨后娇然绽放的梨花。 第44章 怒发冲冠凭栏处 “啊……”一阵急促而凄厉的叫喊声,突然在村子中响起。 “公子,我的小公子……你,你在哪儿啊……你,到底在哪里啊……别吓我……” 全身疼痛、疲惫不堪的甄鑫,露齿而笑。 他始终没有在人群之中见到俞婆婆,看来她是把自己藏得相当稳实。这时听着村子里没了动静,才出来冒个头。 这也是个,老机灵鬼! 真好! 满眼焦急的俞婆婆,一路喊着“小公子”颠着过来。 有村民开始陆陆续续地从各自的屋里探出脑袋,目光随着俞婆婆,警惕地移动。 看到正在吃力地给小六解着绳索的曾夫子,俞婆婆脚步一乱,结结巴巴地说道:“曾……啊,那个,夫……嗯,要……不要帮忙……” 曾夫子艰难地站起身,张口欲言,俞婆婆却绕了个小弯,从他面前飞奔而过,向正在招手的甄鑫,狂颠过去。 “哎呀,我的小公子,你怎么了,受了这么重的伤……该死的强盗!在哪,我,老婆子要跟他们拼命!” 俞婆婆上下检查着甄鑫的身子,双手抖得厉害,不知是吓得还是气得。 “我没事的婆婆,都只是一些皮外伤。”甄鑫努着笑脸,双手下垂,护着自己的要害部位。 “还说没事?你看看,流了多少血!哎呀,这胳膊上少一块肉,腿上还多了一个洞!老天,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的小公子?” 俞婆婆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瞧着倒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的海盗们,怒气勃发地尖声叫道:“阿黎,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是怎么保护小公子的?” 摇摇欲坠的阿黎,抿了抿嘴,并未说话。 “姓丁的,还不叫你那个懒婆娘赶紧把药找出来,人都快死了,你们没看到吗?”俞婆婆声音越来越高昂,几乎响彻了全岛。 苟弟不由地往菜帮两人身后靠了靠。直觉告诉他,这老婆子,很危险!自己竟然还给她下过药?可千万别让那老婆子看见自己! 徐夫人翻了个白眼,转身入屋寻药。 这些人中,倒是她受伤最轻,而老丁也是浑身是血,伤痕累累,右腿处更有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让他已经无法站立而瘫坐地上。 俞婆婆拉来一把凳子,摆在身前,冷冷哼道:“坐下!” 甄鑫挠挠头,便坐了下去。 却未料到俞婆婆一把将他扯开,骂道:“我说你怎么回事,我把凳子给你摆好了,你还跟木头般地杵在那,难道要我这个老婆子把你这个大小姐端过来不成?” 甄鑫怔怔地顺着俞婆婆喷出的口水看去,原来,她是要让阿黎坐下啊。 阿黎抿着嘴,艰难地走了两步,一声不吭坐在凳子上。牵动着全身的伤口,让她眉头深深皱起。 “你们几个垃圾货,全把头扭过去,把眼睛给我闭上。谁敢偷看,老婆子回头挖了你们!” 苟弟三人一哆嗦,齐齐转过臀部,夹紧菊花。生怕一不小心,让人误会他们说了什么。 俞婆婆一巴掌拍飞从阿黎肩膀上露出的两只大眼珠,嚷道:“跟你说了多少次,女孩子,就该在家里煮煮饭,做做女红,玩什么刀枪棍棒?你这样子,以后小公子怎么办?我死了以后,谁去照顾他?” 阿黎强忍着昏厥感,低下眉头,一动不动地静静听着,眼珠子悄悄地转着四处寻找那只被拍飞的墨猴。 “我说的话,你听到了没有!”俞婆婆又不耐烦地叫道。 “嗯”阿黎轻轻地哼了一声。 甄鑫挠挠头,一瘸一拐地走到老丁身边,看着满脸苍白的老丁,又挠了挠头,往曾夫子那走去。拿着惨破的三棱刺,将捆在小六身上的绳索切断。 这两人也受了点伤,不过并非海盗所致,而是被村民推搡踩踏造成。 那边,俞婆婆发出一声惊呼,随后又是一阵阵的抱怨。 “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把自己伤成这样?你要是残废了,甄公子怎么办?难道我们家小公子,还得照顾你吗?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把身子弄得这么难看,小公子若是不喜欢你了,我看你只有找个角落哭死算了!” “这姑娘,不能要了,一点都没有女孩子的样”! “你再敢这样,我就敢让甄公子休了你!” 夕阳欲下,清风浮起,吹去弥漫在村子上空的血腥之气,一切重归安宁。 甄鑫看着渐渐安静下来的小岛,悠悠地叹了口气。 岁月并未静好,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都是阿黎一身的伤换来的! …… 太阳已沉落海面许久时间,可是夜色依然还没到来。 村子里升起袅袅炊烟,如同以往每一天的这个时刻。只是往日里叽叽嘈杂的归鸟,今日却早早地没了声息。 粮食最终没被海盗抢走,这对于大多数村民来说,便已知足。至于其他,有人生有人死,有人残有人伤,跟他们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关系。 这一天海贼的入侵,无非就是让他们经历了一阵子的惊慌,如同石子落入海面,溅起半朵不起眼的浪花之后,再无声息。 这是一场大胜,而且是以弱胜强的绝对大胜!可是甄鑫心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 看着躺在自己身前,目光逐渐浑浊,嘴里依然不断地涌出黑色血块的瘸子,甄鑫突然觉得,自己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看待这个似乎熟悉却又陌生的小岛。又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理解这些一起生活了十年的大宋遗民。 当海盗们押着这些村民以逼迫自己时,甄鑫其实是有过放弃抵抗的念头。他确认海盗不会立时杀了自己,这也是自己最大的依仗。 因此甄鑫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村民在自己面前被海盗杀害,哪怕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保护这些村民的责任与义务。 而当许多村民在海盗的逼迫之下,劝自己投降、甚至咒骂自己时,甄鑫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愤怒。 如今想起,那时,应该更多的是一种解脱,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从此,自己便可以跟这些人彻底绝了关系,不需要考虑他们的未来,不需要琢磨他们的生死。 更不需要去关心他们明天是否会依然面朝大海,却没有花开。 只要自己有机会离开这个小岛,带着阿黎,便可肆意遨游于这个世间。前方虽然会很艰难,会有许多风险,但必然会有毫无牵挂的自由! 这个岛,这个可以磨灭所有意志的囚笼,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留恋了。 也许,不该去责怪这些村民。一切的起因与幕后之人,都是卢岛主。 正是卢岛主,才会让这些人已经忘却了反抗,只求苟安。 当顺从成为一种习惯时,这些村民不仅仅只是顺从于饲养他们的卢岛主,也会不由自主地顺从于准备杀害他们的海盗。 甚至为了自身的安全,下意识地选择牺牲同伴。 这不仅是畏敌惧死,也不仅是胆怯无能,而是已经成为习惯的懦弱。 他们早已忘了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岛上,也失去了辨别是非的基本能力,根本不清楚到底是谁在圈养着他们,也不清楚自己已经成为了被圈养者。 与外界完全断绝联系之后,把这个小岛当作唯一的世界,相信他们所拥有的平安与幸福。其实,不过是一群还有呼吸的行尸走肉,连乌合之众都谈不上! 甄鑫并不觉得自己有权力去批判他们的这种行径,但是,他可以决定自己从此远离这些人。 这种人,其实比海盗还可怕! 可是,当这位佝偻着身子的瘸子,在人群之中挥起他的拐棍时,甄鑫突然又感觉到了迷茫。 他对岛上这些村民的认知,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终于有两三个村民离开自己的屋子,帮着收敛死去的村民。 除了躺在甄鑫身前,被村民称为“毛头”的瘸子外,还有三个村民在这场袭击之中丧生。一个被入户搜粮的海盗杀死,两个在混乱之中被踩踏而死。 “甄,甄公子……”毛头努力地睁着浑浊的双眼,看向甄鑫。 甄鑫伸出手,默默地把住他抖抖索索的胳膊。 毛头全身上下皮开肉绽,两条腿已经全部折断,肚腹之下,流出的一截肠子沾满了灰土。 即使是以后世最好的医疗条件,也再难将他救活,更别说在如今的这座小岛之上。 此次海贼入侵,这是唯一一个让甄鑫心生歉意之人。 他本来可以与其他村民一样,苟安于人后,却偏偏在最危险的时刻,挺身而出,因此丢了性命。 那么,凭什么自己就认为,其他村民就该为了自己招来的祸乱而去拼命? 自己曾经为了他们,做过什么吗? 他们,其实根本不欠自己分毫! 似乎感觉到甄鑫心里的纠结,毛头搭在他手上的胳膊微微动了动,皱巴巴的脸上努出一些让人看着极为难过的笑意,说道:“别怪他们……” 甄鑫苦笑着答道:“毛叔放心,我不会怪任何人的,这事本就因我而起,你们,都是受我牵累。” “那……那就好。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甄鑫微微一怔,随即坚定地点了点头,说道:“无论我去哪,都一定会回来的,即便是卢岛主不再管他们,我也会为你,为所有的村民,一个个养老送终!” 毛头脸上现出欣慰的神色,随即有些黯然。 “卢岛主啊……甄公子,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您说!” “若是你,有见到卢岛主,帮我问一声,为,为什么?” 为什么…… 是啊,卢岛主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要圈养这些人? 为什么要把所有人都养成废物? 为什么又把所有人都扔在这个小岛之上,不管不问? “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找到卢岛主,并问清楚的!”甄鑫看着毛头已经闭上的双眼,坚定地说道。 毛头嘴角勾出一丝满足的笑意,眼皮努力抖动,却再没力气睁开。 甄鑫扶着他的胳膊的手,禁不住一紧。 毛头胸腔一鼓,已经干裂的嘴唇竭力张开着,似乎在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想说些什么。 “毛叔,你,还有什么需要小子去做的?” 毛头依然闭着双眼,摇了摇头,勉强说道:“甄公子,你唱的小曲真好听……我,我也唱一支给你……” 甄鑫不忍拒绝。 却听得若有若无的歌声,从毛头的嘴里断断续续地响起: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声音微弱,曲不成调。却如一记重拳,狠狠地击中甄鑫的心胸,让他在那一瞬间,几乎无法呼息。 “抬望眼……仰天长啸……” 来到这里,甄鑫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这个时代的一份子。可是啊,他也是有故国之人! 甄鑫始终在回避着一个问题,若有一天,重回故土之时,到底应该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 是一个四处逃命的亡国之奴? 还是一个投身于蒙古人膝下的汉人之贼? “壮怀……激烈……”声音渐低,终于再不可闻。 甄鑫看着蜷着四肢,安安静静地沉眠的毛头,两行泪水,默默地流淌而下。 “三十功名尘与土……”歌声却突然再次响起。 不知什么时候,老丁单膝跪在身侧,右手抚胸,强忍着伤痛,仰天嘶吼:“八千里路……云和月……” 两个正在收敛死者的村民,朝着毛头,缓缓单膝跪下,应声和道:“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曾夫子背手而立,数行浊泪滑向抖动着的灰白胡须。 站在他身后的小六,原本茫然的眼神之中,似乎燃起熊熊斗志,引吭而歌:“靖康耻,犹未雪……” 又有数个聚拢而来的村民,眼中含着悲怒之色,或高昂或低沉,或粗粝或雄浑,放声而唱。 “臣子恨,何时灭……”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朝天阙……” 参差不齐的歌声,带着最后的倔强,慢慢地消融于渐暗的夜色之中。 只余村中的烛火,或明或暗。 第45章 就剩仨了 凉风渐起。 虽然寒意并不重,苟弟却与菜帮两个海贼紧紧挨着蹲在一起,相互依偎取暖。 从早至今,粒米未进却酣战一整天,三个人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却只能各自继续勒紧裤带,准备以最大的毅力熬过这个漫漫长夜。 “你还没跟我说,你到底是怎么认识那姓甄的?怎么会跟他混在一起?”蔡老二拢着破袖子,一脸郁闷地说道。 “是啊,我说是不是你故意引我们过来,看着我们死伤惨重,然后准备回去吞并我们?” 这个除蔡老二外,唯一剩下的菜帮海盗,名为陈开。年约三十,看着矮小瘦弱,显露出的身手却是相当不错,这大概是他此战能活下来的主要原因。 “放屁!”苟弟蹲着身子转到他面前,额头往前一顶,几乎撞到陈开的脸上。“你们死了我能有什么好处?你们菜帮一堆破烂货,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我去吞并的?” 陈开讪讪无言。 菜帮,确实是太穷了! 苟弟又把脸转向蔡老二,骂道:“我本来说,你我兄弟再找一二个帮手过来,上岛后弄点迷药,直接把人掳走,多简单的事!你们非要叫上沙老大,然后又引来的那个该死的老胡,现在好了,人财两空,怪谁?” “真不是你内外勾结?”陈开有些不死心地问道。 “别乱猜!”蔡老二闷闷地说道:“这点我相信苟弟,他害别人,却肯定不会害我的。” 苟弟撇了撇嘴。 菜帮人手本就不多,为了此次行动蔡老大特地又收罗了一些,陈开便是刚加入不久的一个新人,对自己不了解也属正常。 只是菜帮一群老货,差不多死的精光,却留下这个才加入半个月的新手,让苟弟看着总觉得更各种难受。 “捡了几个人回来?”苟弟闷闷地问道。 “一个也没有。”蔡老二闷闷地回答。 “嗯?” 陈开挠着头说道:“原来是有两三个兄弟只是晕迷不醒的,后来乱战一起,也不知道就被谁顺手给杀了。” “那其他两个帮派的人呢?” “林中的情况不太清楚,我觉得应该是没有活口的可能了。有十几个伤的,我给送走了。”陈开浑不在意地说道。 苟弟张着嘴,半天合不上。 这厮,太狠了吧! 不过,留下那两个帮派的人,好像也没啥用,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近百人上岛,最终只活下咱们仨?”苟弟喃喃说道。 “这次是我不对。”蔡老二一脸懊恼地说道:“我劝过大哥,可是他不听……嗐,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老胡一向心黑手辣,其实早知他要来,咱们就不该趟这个浑水……” “那,接下去咋弄?为什么不赶紧走?咱们三个人,抢条船总没问题吧?” “走,怎么走?就是回得去,也是死路一条,咱们还能逃到哪去?”蔡老二苦恼地说道。 此战,菜帮所有的人几乎都折在这个岛上,而威波军与鲨帮的老巢还有人留守。 鲨帮暂且不说,毕竟离得有些远,可以暂时不管。威波军,这个琼州西部最大的海上势力,最少还能拉出上百号人。 尤其留守威波军的三爷,据说为人不仅奸诈狡猾,而且睚眦必报。一旦被他得知其他人死光,只活了菜帮几个,哪怕捉了甄公子献给他,也绝逃不掉此人的追杀。 “那,现在怎么办?”陈开看着自家二爷问道。 蔡老二望向苟弟,“你怎么说?” 他们俩光棍一对,大不了换个窝躲上三年五载,威波军势力再强也未必能找得到。可是蔡老二知道,苟弟一大家子,想跑可没那么容易。 “等,等着吧……”苟弟犹犹豫豫地答道。 “等啥?”“等下半夜再溜走?” 菜帮两人同时问道。 “等,等甄公子忙完了,我再问问。” “我就说,你跟甄公子肯定有勾结!”陈开鄙夷地说道。 “勾结你妈!”苟弟一巴掌扇过去。 力气不大,陈开也没躲,只是侧着脸拿肩膀受了一掌。 “行了陈开,少说两句。”蔡老二喝斥一声,又对着苟弟说道: “明天一早,留守船上的那些人,肯定会觉得不对。咱们还是得想个办法,不管怎么样,起码得把船先抢下来吧。要不然,不仅走不了,万一那几个人跑回去报信,麻烦就大了。 话说,你是怎么溜上岛的?老胡不是不让你上来吗?” 苟弟有些头疼。 他是趁着看守自己的人不注意,直接跳海溜上岛。此时三条船上,还有四个留守的人,全是威波军手下。 麻烦现在不算大,可若不抓紧处理,到了明天早上,的确会变成大麻烦。 只是,凭着这三个人,想杀光船上的四个人还抢得到所有的船,基本不可能! 苟弟琢磨了一阵,站起身,摆了摆有些发麻的双腿,说道:“我去瞧瞧甄公子,你们别乱跑!” “你,不会把我们卖给他吗?”陈开嘀咕着。 苟弟没理他,探头探脑地离开。 许久之后,苟弟一手抱着一个大饭桶,一手搂着三张草席,心满意足地回来。 那俩依然窝在铁匠铺院子的角落里,真没敢乱跑。 白天里菜帮两人还曾与其他海盗一起,去骚扰过村民,此时万一被人趁黑乱棍打死,肯定是没地方哭诉。 “你怎么不吃咸菜?味道真的不错啊!”蔡老二看着满满的一盆咸菜,夸了一句。 苟弟伸出去的筷子悬在咸菜上方,纠结半天,还是没有夹下去。 心里障碍,有些大啊! 三两口扒完杂粮粥,虽然连半饱都没有,但是也不敢要求太多了。 苟弟拿袖子蹭了蹭嘴,靠着角落摊开草席,蜷着身子便准备睡去。 “哎,我说苟弟,怎么就睡了?不去弄船了?”蔡老二夹走最后一丝咸菜,在陈开幽怨的目光之中,扔下碗筷问道。 “天一亮就行动。” “行动?要做什么?”陈开凑过来问道。 “去夺船。” “就咱们仨?夺完船之后呢?”陈开继续问道。 “别问了!”苟弟不耐烦地说道:“赶紧睡,明天一早别起不来!” 陈开嘴里嘀咕着,却没再开口。 片刻之后,两串呼噜声惊天动地地响起。 只有陈开睁着眼,辗转反侧。 第46章 真实的小六 次日一早,天不过蒙蒙亮,一行人便潜出村子。 除了半身是伤的甄公子与浑身是伤的老丁,让苟弟意外的是,还有昨日被捆了几乎一天的小六。 年纪比甄公子大,身子比甄公子还要健壮,可是脸上却带着一副奇怪的紧张与兴奋。 果然是甄公子的侍读啊,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样子……苟弟心里默默地嘀咕了一句。 几个人静静地穿过小岛南方的树林,趁着落潮船只搁浅之时,对三条船发动突然袭击,干脆利索地将还在熟睡中的四个留守海贼斩杀殆尽。 只是让苟弟更加意外的是,一路上跃跃欲试的小六,却一直停在海边打着转。 他,竟然怕水! 苟弟摇了摇头,这个甄公子的侍读,看着倒是比甄公子更像个公子爷! 苟弟指挥着蔡老二与陈开,处理好几个海盗的尸首,把船重新落锚固定好。 “咱们,不走吗?”蔡老二奇怪地问道。 “过两天。”苟弟看着不远处正指导着小六干活的陈开,说道:“等甄公子一起走。” “嗯?”蔡老二吓了一跳,左右瞅瞅,见没人注意到他们俩,才压低着声音问道:“你厉害啊,把甄公子忽悠出去了,要拿他去领赏吗?你小子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肥了?” “别胡说!”苟弟犹豫着,欲言又止。 “怎么了?你这两天,感觉有些奇怪……”蔡老二皱着眉头问道。 两个人算是生死之交,一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苟弟以前从来不会这般不利索,蔡老二并非质疑苟弟,只是有些不习惯。 说实话,在他心里,哪怕他不相信自己的大哥,也不会不相信苟弟。 这厮虽然身手一般,为人胆小也不够大气,但是平日里的一些作为,还是让蔡老二对他始终予以无条件的信任。 “你大哥死了,今后,有什么打算?”苟弟坐在沙地上,切开话题问道。 蔡老二一屁股坐在他身边,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那大哥,一向自大得很,总是不肯听我的劝,各种作死。还老骂我只求安稳,这样永远都吃不饱饭。这么搞,哪怕这次不死,下次也是逃不了生。没办法,我劝不了,也打不过他,只能随他折腾。好不容易拉起了一支队伍,这不,一年不到,就折腾没了。嗐……” 蔡老二无奈地叹息着,眼中有悲伤,也有懊恼。 兄弟俩虽然感情不算很深,但父母死后,也算相依为命多年。这次过来的手下死个精光,如今一想,真是有些凄凉。 “你到底怎么打算的?”苟弟等着他发泄一通之后,又问道。 “我还能怎么打算?要不,以后就跟你混吧。” “跟我?”苟弟指着自己的鼻子,诧异地问道。 “是啊,我现在光棍一个,你好歹有家有口的,不就添我的一副碗筷吗!” “可是……” “怎么,不让我跟着?”蔡老二眼睛一瞪。 “不是,是……” 蔡老二叹了口气,说道:“我也看出来了,你既然不是拿甄公子去换赏银,肯定是准备跟着他做些事。跟着你,就是跟着他,我明白。” “这个甄公子,年纪不大,倒是个有担当的人,跟着他起码比跟着我大哥强。你放心,我既然开口了,就不会给你们捣乱。” “那,陈开呢?” “我知道你不太喜欢他,我也无所畏,你愿意收留,就留下。不愿意,让他滚蛋就是。实在不行,放去海里,让他自生自灭吧。” “这个……” 苟弟还在犹豫,蔡老二又劝道:“只是,陈开跟着咱们,也算并肩在鬼门关走了一场。你要不,再考虑考虑?” 苟弟无奈地摇了摇头,想起甄公子对自己的交代,说道:“也罢,先这样吧。只是你得记住一点,以后但凡有事,绝不能跟那陈开多说,尤其,尤其是跟甄公子有关的。” “行,我明白!”蔡老二拍着胸脯说道:“机会给了他,他若是坏了规矩,我也不会再多说一句话!” “啊——”一声惨叫传来。 两人同时抬头一看。 是小六被陈开踹进海里,正在水中挣扎着喊叫,陈开却站在边上哈哈大笑。 苟弟急急奔过去,怒道:“你在干什么?” “是甄公子让我教他游水,他不敢下去,我只好用脚劝劝他。”陈开满不在乎地说道。 苟弟转过头,看着扑腾的小六,也是无语,对着他吼道:“你怕个鸟,站起身来就没事了!” “我……救……,不……啊!” 小六咕咚咚地又喝了两口海水。 “先闭住呼吸,两脚落地,蹲下身子,再站起来!”苟弟又吼道。 小六总算还能听得到他的声音,闭气,沉身,稳住自己。 真的站了起来! 小六又喜又惊,既怒且羞。 海水,不过刚到自己的大腿处! 不远处,甄鑫看着狼狈不堪的小六,笑着摇了摇头。 让小六下海学游泳,可不是他对小六的报复,而是小六自己提的要求。 一个在海岛上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年轻人,竟然不会游泳,也是很出乎甄鑫的意料。 不过,似乎除了老丁之外,岛上会水的村民就没几个。 甚至老丁当年所统率的水军,能下得了海的士兵,连一半都不到。 这年代,除了渔民,谁没事把自己扔海里玩? 小六佝立在海面上,疯了般地咳嗽着,涕泪齐流,嘴里不断涌出海水,眼睛却狠狠地盯着浅浅的水面。突然牙齿一咬,扑入水中,四肢不断抽动,浪花四溅。 “哈哈,不错!”边上的陈开赞道:“别怕,我在边上,保你不会淹死,放心!” “水下不要呼吸,闭气先让自己浮起来……” “只要不害怕,你就不会把自己淹死,嘴巴先关上,闭气,放松……” 不过盏茶时间,小六身子渐渐地浮在水面上,虽然宛若一具死尸,但起码没有再沉下去。 “我……”小六抬起头,咕咚地又喝下一大口海水。 小六这次毫不犹豫地将海水直接吞入腹中,而后站直身子,双手握拳,放声大喊道:“我,我会游水了……” “哈哈,不错,不过这还不算会游,只能说不怕水了。”陈开也朝他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好,我,我再来!” “扑通”一声,小六朝着更深处直扑而入。 第47章 外面的世界 看着努力之中的小六,甄鑫有些怔神。 也许,这才是真实的小六吧,他其实一直都很努力,而且总是不肯服输。 边上的老丁,看着也是有些唏嘘。经他之手,训练出的水军士卒无数,却没有一个人,能在第一次下水不过小半个时辰之内,就可以浮出水面。 又看了片刻,老丁开口问道:“你,确定要离开吗?” 甄鑫点了点头,苦笑着说道:“不走,能行吗?” “如今,可能大多数的村民已把我看作灾星,是他们遭受祸害的源头。他们,估计都巴不得我立即从这里消失。” 老丁沉默片刻,喃喃说道:“你,不要怪他们。” 甄鑫摇摇头,说道:“我知道!原来不理解,心里也有怨恨,现在没了。大家都不容易,我不该对别人要求太多。” “对你跟徐姐有奢望,那是因为徐姐是阿黎的师傅,是因为你们对我还有期望。其他人,人家凭什么? 所以,我不能,也不该再把灾难带给他们,让他们一直处于这种面临死亡威胁的不安之中。我走了,起码可以暂时带走大多数的危险。 而且,也只有离开这里,我才能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主导着这一切……” 对于幕后之人,甄鑫依然一无所知,但是从苟弟那,多少已经获得了一些线索。只要顺着这条线索去查探,总会慢慢地撩开一些迷雾,并扯出背后的势力或是主事之人。 当然,凭着自己如今的实力,哪怕能够得知真相,也不可能对付得了这种势力。 可是,走出去,才是破局的前提。 行,得上。 不行,更得上! 否则,命运始终是被别人所操控,还得安静地等待着他们的收割。 甄鑫语气虽然平淡,但老丁听出了他隐忍着的满腔愤怒。 虽然眼前的甄公子,自“开窍”之后,让他每一天都觉得陌生。可是老丁也明白,如今的甄公子,已经有了自己完全的主见。 而且的确有了决心与胆量,要走出这一步,去面对完全无法预估的艰难与危险。 其实当年,自己也有这种决然与勇气的。 可是如今…… 老丁默默地叹了口气,问道:“卢岛主这边,你,是怎么想的?” 卢岛主? 这个主导着甄公子身世的人物,这个掌控着全岛村民生死的大佬,会是什么样的人? 甄鑫其实一无所知。 他如今唯一能确定的是,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都与卢岛主脱不开关系。 在这场袭击之中,村民们虽然大多殆战,但是甄鑫可以看出,岛上,没有一个人是内奸。 可是,若没内奸,这些人为什么对小岛会如此了解? 天海阁发布的悬赏,虽然语焉不详,但起码知道,自己在这座小岛之上。 而且,海贼来袭的时机,恰恰却是在卢岛主不在岛上,岛上几无防护能力的时候。 这,只是个巧合吗?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是卢岛主身边的人,对外泄露了消息? 甚至于,是卢岛主故意放出的消息? 甄鑫无从判断。 可是不管哪种情况,留在岛上,哪怕等到卢岛主回来,带给自己的,也许并不是护佑与安全,反而会是更大的危机! “不怕跟你说实话……”甄鑫缓缓地说道:“我觉得,卢岛主很可能不会回来了。起码,短期之内不会再回到这个小岛。” 不会回来? 老丁眼中露出茫然之色。 可能吗? 老丁不知道。 宋亡之后,诸军无主,或溃败降敌,或流落民间,或远走他乡。卢岛主出面四处招揽残败之军,老丁与一些不肯死心的将士,决心跟随,以待东山再起。 然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仅光复无望,连所剩不多的斗志都已被磨灭殆尽。 如今,卢岛主会把这些跟随了他十年的人,全部抛弃了吗? “我的打算,是先到琼州。稍微安顿之后,会先想办法收罗一些粮食运回来。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把岛上这些人饿死。”甄鑫说道。 “你,真的还要回来?” “我当然要回来!有人说的对,我是大伙儿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甄鑫脸上露着自嘲的笑容,说道:“我若将这些人抛弃不管,难过我自己这关。当然,若我死在外面,那只能是无可奈何了!” 大多数的村民,可能都想着把甄公子赶走,以免受他殃及,而他却在想着出去弄粮食回来救济他们? 老丁神色复杂地看着甄鑫,犹豫着问道:“那,我跟你一起出去?” 甄鑫摇了摇头,说道:“你得留在岛上,你需要做的事,可能比我的还艰难。” 老丁胸脯情不自禁一挺,说道:“你说!” “首先,你得想办法在村民之中,找一些凑合能用的人。把他们稍微武装起来,真正地建立起这个岛的防务。若再有敌袭,不求能歼灭多少,起码要做到有所预防。不要再像这次这样,贼人一来,所有人都处于惊慌失措之中。” 老丁想了想,坚定地点了点头。 小岛防务,本来名义上就是归他管。只是没有卢岛主明确的命令,没有人会听令于自己,他也没有权力去调动岛上的任何人。 但是接下去,无论如何,哪怕杀人立威,都得把最基本的防务搭建起来。 “第二个事,现在岛上的粮食还能再支撑一阵子,但是我估计最多只有一个月就会断粮。若是我来不及送粮回来,你还得想办法领着村民自救。” “自救?怎么自救?” 组织人手建立基本防务,这对于老丁来说,不算难事。可是找粮食这就让他有些为难了? 哪怕逼着所有村民去种田,也得等来年开春之后啊。 甄鑫有些无语,这些人的眼睛,真的只会盯着那片贫瘠的田地,并安安静静地等着卢岛主的投喂了! “这岛上,可以吃的东西非常多的,根本没必要只是靠着粮食!” 有吗? 就算有点竹笋之类的东西,哪里够岛上这么多人吃的? “岛上林子很大,里面有许许多多可以吃的食物。当然,我走之前,会先教你们分辨清楚,哪些是可以食用的,哪些是有毒的。” 有毒的? 老丁听着头皮有些发麻。 “肉食很重要,你们每天的肉食比例太少,这也是身体素质下降的最主要因素。” 老丁点了点头。 确实,每个月平均每人只有不到一斤的腊肉,几乎没什么油水,整个人都是觉得空空荡荡的,精气全无。 “林中有竹子,做些竹箭,让人每天去打些小兽飞鸟,不要太多,保证有一定的肉食即可。” “还有,”甄鑫挥着手臂在身前划了一个大圈,“这么大的海洋,其实可以给咱们提供源源不断的鱼食,为什么你们只会吃一些腌制的烂咸鱼呢?” “那些咸鱼是卢岛主带回来的。”老丁闷闷地说道:“现在倒是有船了,可是没有钓具,除了一些破渔网,怎么捕鱼?” 甄鑫摇摇头说道:“不用钓具,也不用渔网。” “用手去抓?”老丁看着自己的双手,有些苦恼。 “想什么呢?用石沪!” 石沪?这是什么兵器? 甄鑫刚想解释,浑身湿漉漉的小六,嘴里一边冒着海水,一边囫囵地叫喊着,歪歪扭扭地奔来。 “甄公子,公子……我,我会游水了……” 甄鑫木然地看着兴奋的小六。 “真的,不,不信,你问下,问下陈,陈哥……” 小六腿一软,倒在甄鑫身前,仰着头,看着蔚蓝的天空,呵呵地傻笑着。 会个狗爬式,很骄傲吗? 甄鑫撇了撇嘴。 “小六兄弟,确实不错!”陈开嘿嘿地夸奖道:“这么短的时间,起码可以游个一两丈了,有天赋!” “嗯,真棒!”甄鑫不得不夸奖道。 小六双手摁在沙地上,努力地让自己换了个姿势,看着甄鑫,兴奋地问道:“公子,我,我会游水了,可以,可以跟着你出去了吗?” 嗯? 甄鑫没想到,小六学游水的目的,竟然会是这个? “不行吗?”小六有些失望,咬着牙说道:“我,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努力,决,决不会……” “我知道!”甄鑫打断他,问道:“可是,你要跟我出去,做什么呢?” “我……我希望能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希望我可以多学一些东西。” 确实,甄鑫相信,只要能让小六走出这座小岛,见识到真实的世界,有一个他认为明确的目标,他是愿意为之拼搏,为之努力,以求得真正的成长。 “我此次出去,会面临无数的风险,甚至,可能会丧命……”甄鑫沉吟道。 小六一把撑起自己身子,坐在海滩之上,决然说道:“我不怕!我觉得,我可以帮到你!” 甄鑫瞥了他一眼。 他这是因为卢岛主的交待,而怕自己失去控制吗? 不过,不得不说,小六若肯真心跟随自己,花点心思稍微培养下,应该会是个不错的助手。尤其是现在自己身边,根本无人可用的情况之下。 可是,能用他吗? 甄鑫有些拿不准。 他到底是一时兴起,想去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还是真的已经被自己折服,从此可以为己所用? 被同样问题所困扰的,还有一夜孤坐于学堂之内的曾夫子。 十年来,在这个岛上,忍着难耐的孤寂,只为了教导两个学生。如今,一个学生已经反目,另一个却要随着一同离去。 他们,怎么可以如此心狠? 十三年前,临安的太皇太后携国主降元后,逃至福建的益王,被右相陈宜中、保康军节度使张世杰与朝臣陆秀夫拥立为帝,改年号为“景炎”。 自己得天之幸,受家族举荐入朝为官,第二年便拜为礼部尚书。原以为那是自己人生巅峰的开始,却哪料得到犹如昙花一现,转眼即空。 新皇即位不过半年时间,元军便进逼福州。景炎帝被迫南迁泉州,却因蒲寿庚叛变不得登岸,在流亡途中殂于冈州。 群臣继立七岁的卫王为帝,改元“祥兴”,行朝移屯崖山。 可是,即使在如此艰难的时刻,文臣武将依然无法同心,内耗不止。将士疲敝,军心衰颓。 崖山一战,十万宋军亡于火焚水溺。左相陆秀夫负帝投海,大宋国祚,至此而亡…… 自己,其实早该在十年之前的危难时刻,随君王一起赴海而死的! 临危以死报君王,有骨气的文人本该如此。 只是可惜,最后一战时,自己并不在那艘战船之上。 此后,之所以选择苟且偷生,并不是因为自己舍不得这具残躯,更不是自己害怕死亡。 他只是不甘心! 失败并不可怕,再站起来便是。若是所有人都去死了,谁来拯救大宋百姓,谁来恢复汉室江山? 曾夫子并不觉得自己有登高一呼、万众景从的能耐,但是他可以为大宋拼上自己的余生,而无怨无悔! 正是抱着这种信念,曾夫子义无反顾地来到这个岛上。 一呆,就是十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难道说,这十年来,自己所做的一切,终究只是个笑话吗? 口干舌燥得厉害,曾夫子端起眼前的杯子,仰头饮下。 然而,杯子里一滴水也没有。 曾夫子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顿,肚中又感觉到了饥饿。 窗外,晨风送进丝丝的烟火气,如往日一般的淡漠。 本该开始做饭的小六,此时却依然不见人影。 曾夫子不由地深皱眉头,难不成,从此以后每天都得自己做饭吗? 小六他,真的已经被甄公子折服了吗? 在甄公子“开窍”之前,这两个人资质上的差距,其实可谓天壤之别。一个寡言木讷,一个心思活络。一个对书本只是死记硬背,不求甚解;一个却是涉猎极广,文武兼修。 两人名为主从,实际上真正被卢岛主倾力培养的,却一直都是小六。 对于卢岛主将要如何使用甄公子这枚棋子,曾夫子并不是特别清楚。但是他感觉得到,这两三年来,卢岛主对于甄公子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 肯定不是因为他的蠢笨或是聪明,也不会是因为他过于听话或是显示出脱离控制的苗头。 应该是外部形势,发生了某种变化? 曾夫子黯然地摇了摇头。 卢岛主哪怕偶尔跟自己提起岛外的形势,也不外乎是时艰克难,砥砺前行。 至于故宋文武将士如今到底如何,却是从未告知。更别说他真实的计划与具体的布局。 自己,其实与岛上诸民一样,都已经成为圈养在这座小岛之上,无关大局的棋子之一! 当年,随着卢岛主上岛避难时,曾夫子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也深深地感激着卢岛主的知遇之恩。如今看来,也许从那时起,自己便已落入这个陷坑,一个准备埋葬自己余生的大陷坑。 无力挣扎,也无力脱困。 甚至连思想,都已经被渐渐的凝固。 懒得思考,乃至已经,不会思考…… 外面的世界,真的有那么好吗? 第48章 南宋最后一个大佬 当最后一丝天光没于天际,头顶上的天空便如一个渐墨的锅盖向下倾轧而至。 似乎只是一瞬之间,整个人便随着身下的这艘船,被吞入了海天之间。 这让四仰八叉地躺在甲板上的甄鑫,愈加的晕晕沉沉。 离岛出海没多久开始,甄鑫很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晕船了! 上辈子虽然大船小船坐过不少,但是确实没体验过这种帆船。 船身看着不小,海浪看似也不大,可是只要一阵海风掠过,帆船便会如醉汉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躯而肆意摇晃。 还好,虽然晕,甄鑫不过是只是微醺。躺着不动,便能压制住胃里那团一直想造反的隔夜余物。 黑暗终于将这艘船与周围的世界彻底包裹,只余海浪声,似缓似急,如怨如怒。 哪边是上?哪边是下? 哪里是前?哪里是后? 船是已经停下了?还是在继续走着? 甄鑫已经完全失去了感知能力。在这样无可抵御的夜色之中,一些慌张的情绪渐渐地笼住他的心绪。 不敢想象,自己若是在这时候被抛入海中,能活上几个时辰? “啪,啪啪……”耳边突然响起颇有节奏的击舷声,随后蜿蜒温软的曲声唱起: “多娇女,映月来, 结束得极如法。 着一套衣服,偏宜恁潇洒。 乌云軃,玉簪斜插,好娇姹。 脚儿小,罗袜薄,疑把金莲撒。 更举止轻盈,诸馀里又稔腻,天生万般温雅……” 还是“西厢”啊! 甄鑫心里微动,这苟弟的唱曲水平,已经远超一般的票友了。 这段描写崔莺莺准备私会男友的唱词,被他唱得娇而不柔,艳而不俗,欢而不淫。让他听得,着实心动难耐。 被这曲子冲刷过后,脑子终于清醒了些。甄鑫努力地扭着身子,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唱曲嘎然而止。 “甄公子,你醒啦!” 苟弟“咚”的跳到甄鑫身边,蹲下身子问道:“好些了没?要不要喝点热粥?” 甄鑫撑起身子,摇了摇脑袋,问道:“什么时辰了?” 苟弟抬头转了转,说道:“差不多快子时了。” 早上出发,现在半夜,在海上走了不到二十个小时,却感觉已经走了一个世纪。甄鑫从来没觉得,坐船竟然会如此痛苦。 “其他人,还好吗?” “只有阿黎姑娘,吐得厉害,现在船舱里歇着。” 可怜的阿黎,一上船便晕,比自己还严重。若不是徐夫人摁着,她可能会直接跳海里去了。 让甄鑫有些意外的小六,这厮水性不行,坐船倒啥事没有。 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 甄鑫挪着身子,倚在船沿边,努力地仰着头,往胃里灌一些新鲜点的空气。 “你家里是唱戏的?”甄鑫望着眼前糊成一团的人影问道。 人影蹲行而至,在甄鑫的凝视之中,终于显出一大一小的两只不对称眼。 大的眼睛很惊讶,小的眼睛很兴奋。 “你怎么知道的?甄公子,你,你也喜欢唱戏吗?” 那是我上辈子吃饭的家伙! “一个唱戏的,跑去当海贼?”甄鑫感觉到很疑惑。 “不是我唱戏,是我爹我娘。但是,我小时候也有上以过台的……” “后来呢?” “后来……我爹,我娘,都死了……” 每一个唱戏的人,背后都有一段悲伤的往事。 甄鑫不再去碰触苟弟的痛楚,转头指着黑漆漆的海面问道:“你能确定这船走的方向是对的吗?” 耳中传来嘭嘭的拍胸声,苟弟扬声说道:“这片海域就跟我家后院似的,我闭着眼睛都不可能搞错,甄公子完全不用担心的!” “噢,你是怎么做到的?”甄鑫来了点兴趣。 苟弟蹲行着挨至甄鑫身旁,压低声音说道:“这可是一个天大的机密!” 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甄鑫伸手抵住苟弟的脑门,严肃地说道:“好好说话!” “噢,噢!”苟弟没有再坚持凑着甄鑫的耳根,正过身子说道:“你们呆着的那个小岛,有两股奇怪的海流,一股由西北向东南,一股由西南往东北,而那座岛,就夹在两股海流之间。” 有小岛的地方,肯定会有洋流。这苟弟能摸索出两条洋流的走向,能耐不小啊! 难怪上一次他就凭着一艘小破船,就能摸到这座小岛。 “单凭海流,就一定能保证方向是对的?”甄鑫好奇地问道。 苟弟往甄鑫身侧又蹲行半步,顺势靠倒,与他一起倚在船沿。 “还有两个办法确定方向,一是风……不过这个比较复杂,要根据不同的季节来判定风向。而且就是同一个月,甚至同一天里,风向都会发生变化的。” “另一个方法,是尝味道。” “什么味道?海水的吗?” “不是,是海底沙泥的味道。” “嗯?”甄鑫感觉自己的知识有些不够用了。 苟弟把屁股又往甄鑫处挪了挪,这次甄鑫没再推开他。 “弄根长绳,拴上铁钩子沉入海底,取些海泥上来尝尝。每处海域海泥的味道都是不一样的,尝多了就能知道自己在哪个地方。” 还可以这样? 上辈子的九年义务教育加上这辈子的十年苦读,在这个貌似猥琐的苟弟面前,竟然只能当个弟弟? “那,要是绳子太短,够不到海底怎么办?”甄鑫作虚心状。 “咝……” 黑夜里看不清面目,但甄鑫听出了苟弟的一丝鄙夷声。 “利用绳子的长短,就可以测出海底的深浅,这样直接就能判断大致所处的位置了!” 这样啊…… 甄鑫总算有些明白了。 洋流、海风、海泥的味道、海水的深浅,综合利用这些因素,在没有gps的年代,的确可以在茫茫大海中大概了解船只所处的位置。 当然,要真的进入远洋,这些招术根本无法使用。但是在某一片特定的海域,的确是基本够用了。 刮目相看啊! 甄鑫忍着酸臭味,瞥向闪着得意目光的两只不对称眼,问道:“用指南针不是可以直接确定方向吗?” “指南针?那是什么东西?” “嗯,或者,叫司南?就是……” “哦,知道,我知道!就是罗盘上的磁针啊!那东西是拿来看风水的,到了海上,没法用啊!” “怎么可能?”甄鑫不服。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老渔民说,磁针到了海上,只要往南走,就会经常莫名其妙地乱转。可能是海上的风水与陆上的相差太大……” 磁场的影响? “用罗盘,还不如看星星更好用!” 甄鑫抬头,看着漆黑的天空,睁大着眼,终于找到了数颗还在倔强闪烁的星星。 但是,那是什么星? “像这种看不到星星的时候,只能靠我说的方法了!”苟弟已经不再掩饰他的得意了。 果然,术业有专攻啊! 甄鑫迅速地调整了自己的心态,问道:“咱们现在是往哪个方向走?离琼州还有多远?” “顺着现在的海流,往东北方向,到明天午时,折转向东,再走六、七个时辰,差不多就能到琼州西北部海域。” 至少还要再走一天一夜啊…… 甄鑫总算知道了,自己呆着的那座小岛的大体位置。 海南岛的西南方向,但是距离却根本算不出来。 “先去你家里?”甄鑫随口问道。 苟弟绝对不是威波军与鲨帮的人,跟菜帮虽然有瓜葛,但也不是菜帮的一份子。那此行,唯一落脚点便应该是他家了。 “是啊,是啊!”苟弟兴奋地说道:“到时,我就请甄公子吃,吃,吃……” 苟弟声音突然变得含糊,渐不可闻。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苟弟闷声回答道,屁股向外倾斜,稍稍地挪着离开甄鑫的身侧。 “你家里还有谁啊?”甄鑫并没有发现苟弟的纠结,又是随口问道。 “有,有……” “不会真的是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一堆孩子吧?” 苟弟嗫嚅着说道:“八十老母,是没有的……” 甄鑫呵呵一笑,也没放在心上。 这厮有时实诚,有时却是腹黑的很。一个海贼,的确也不能把他的话全部当真。 “苟弟,苟弟!你在哪?” 是陈开的声音。 “这呢,怎么了?”苟弟急急地扬声应道。 “风向有些变了,帆要调整吗?” “好!”苟弟将大噪门调低,说道:“甄公子,我,我先过去看看……” “去吧,辛苦你了。” “不辛苦!”苟弟起身,拍了拍屁股随即离去。 他在躲避我的问题? 家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藏着? 对于一个海贼来说,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是件很正常的事吗?有啥不好意思的? “陈开,你爬上去看下定风旗。”苟弟大声吼着。 不一会,半空中传下声音:“风向偏左了……” “哪个左?” “就是我的左手边……” “蔡老二,把帆向左打侧,降两叶。”苟弟声音相当洪亮地指使着:“陈开你下来,去把披水板打开……” 陈开骂骂咧咧地溜了下来。 甄鑫嘴角勾起淡淡的微笑,这苟弟,还真是个人才啊! 可是没多久,沉甸甸的心思,又让他的微笑僵在了脸上。 卢岛主,是陈宜中啊…… 这是临行之前,犹豫了半天的老丁,在分手的最后一刻,偷偷地告诉他的。 陈宜中,年轻时曾上书攻击当时权臣丁大全,而被称为“六君子”之一,因此而闻名天下。后来依靠贾似道一路高升,却在贾似道兵败丁家洲之后,率先跳出来上奏请诛贾似道。并以此上位,成为大宋丞相。 此后,身为丞相的陈宜中却动辄以离职相威胁,动用各种手段逼退政敌王爚,并得掌大权。 可是,此时陈宜中面对的宋国,却已是破败不堪。 元军兵临南宋都城,主战的陈宜中无法改变谢太皇太后举国而降的旨意,弃官逃离临安。 益王在福建登位后,再次宣召陈宜中为相。可是他这一次,却被执掌兵权的张世杰死死压制,再次弃官而去,从而逃过崖山之战的全军覆灭。 自此,没人知道陈宜中到底去了哪。却没想到,他竟然会成为了自己的——“养父”? 很难评价,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曾经有一腔热血,为国为民誓除奸臣而不畏生死。 也曾经为了争夺权势,使尽种种肮脏手段。 但是面对横扫天下的元军,他又是一个极为坚定的抵抗者。 无论如何,陈宜中,绝对算得上南宋的最后一个大佬! 这样的人,在布局算计自己? 至于吗…… 甄鑫没有感觉到被大佬重视的一丝丝荣幸,只有阵阵的头疼。 从常理上分析,这是一个对故国有浓重情怀的遗老。他在海外建立基地,并集聚了相当的实力,也许真的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重建宋国。 可是,他又将自己、将岛上所有的村民视若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为了什么? 船只应该避开了风头,不再剧烈摇晃。在缓缓的起伏之中,甄鑫终于渐渐沉睡。 再次醒来时,头顶已是一片刺眼的蓝天。 一股焦糊的香味正窜入鼻尖,耳边是一阵叽叽喳的争闹声,如田间一群正在抢食的麻雀。 抬眼望去,有脸色依旧苍白的阿黎,有波涛正在汹涌的徐夫人,有浮现出许多豪情的小六。 以及正在忙活的蔡老二、陈开与苟弟。一个在操帆,一个在掌舵,一个在烤鱼。 在呲呲地冒着火星的烤炉边上,那只破猴顶着两只大圆眼珠子,精光闪闪地看着苟弟手中不停地翻动的烤鱼,一边伸着小短爪,努力地挠着耳根,龇牙咧嘴地叫着。 看到起身的甄鑫,苟弟兴奋地扬着手中的烤鱼,囔道:“甄公子,烤鱼马上好了,那边有滚粥,你要不先去喝点。” 扬着扬着,手中却陡然一轻。 烤鱼没了! 苟弟大怒,“你个破猴,我宰了你……” “哼!”脸色苍白的阿黎一声轻哼,让苟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当时,甄鑫留下阿黎在林子拖住剩余的海贼时,阿黎被海贼挑衅,又心急于回村保护甄鑫,最终忍不住跳出来与海贼厮杀。 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在危急之时,墨猴突然出现,以其惊人的速度与身含剧毒的尖牙利爪,助阿黎尽杀海贼,包括威波军的二当家。 若非墨猴相助,此战结局如何,实难预料。 大概是共同经历过生死,而且有不断的美食供应,这小破猴便赖上了他们。不过,它始终只跟阿黎亲近,其他人碰也碰不得。 第49章 赐名 甄鑫走到苟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算了,就给它吃吧。” 苟弟仰着头,看着勾在桅杆之上的墨猴,苦着脸说道:“可是,可是,鱼还没烤熟啊……” 那破猴连毒蛇都不怕,还会怕你那没熟的鱼? “哪来的鱼?你钓的?” “不……” “我射的!”徐夫人挺着波涛,笑意嫣然地瞧过来。 初冬的朝阳,没有在她身上寻着一丝的寒气,却将她的薄衫染成白里透粉的诱惑。 站在她身边,脸色依然苍白的阿黎,此时却如同邻家怯弱而羞涩的小妹妹。 “想要吗?”徐夫人凑过来轻声说道。 甄鑫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脸色大变,往后大退一步,急急说道:“不,不……” “我这还有半条鱼呢,马上给你烤!”苟弟的叫声,打断了徐夫人笑嘻嘻的目光,让甄鑫终于完全清醒过来。 这个徐姐姐,实在是坏滴很! 甄鑫开始有些后悔把她带离小岛,万一出了啥状况,老丁会拆了自己的! 阿黎?应该没那么暴力……吧? 甄鑫略略心虚地看了眼阿黎,亲切地问道:“阿黎,你好点了吗?” “没有,恶心,还想吐!”阿黎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过多的表情。 “那,那……”甄鑫挠头。晕船,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治啊。 “治晕船,其实很简单,可以用,用……” 甄鑫斜眼看着苟弟。 你咋啥都明白? 可是,苟弟却吱吱唔唔地不说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苟弟又凑过脑袋。 甄鑫翻着白眼,紧捏着拳头,好想揍他一顿啊! “要想不晕船,服用童子尿即可。”苟弟贴在甄鑫耳边说着:“就是不知道公子,还是不是童子……” “啪!”甄鑫手刀挥出,斩向苟弟脖颈。 “我……这可是我祖传的秘方啊!”苟弟委屈巴巴地捂着脖子。 “滚!”甄鑫没好气地喝斥道:“去给我盛碗热粥来!” “我,我要给你烤鱼啊……”苟弟很委屈。 甄鑫叹了口气,踩着依然发虚的脚步,来到船艉处。角落里的泥炉之上,正煨着大半锅白粥。 装了两碗粥,甄鑫扬声喊道:“阿黎,过来喝些粥暖暖胃。” 阿黎接过碗筷,皱着眉头,开始稀哩哗啦往嘴里扒着稀粥。 甄鑫又叹了口气。 从此之后,自己要开始过着自力更生才能丰衣足食的日子吗? 俞婆婆说的对啊,她不在的时候,是不会有人照顾自己的! 没椅子可坐,甄鑫只能端着碗蹲在船板上。 举着筷子正要开吃,苟弟又闪了过来。献宝似的拿出一个小陶罐,说道:“这里还有一些咸菜,味道不错的!” “你没往里面加料吧?” “啊?噢,我,我继续烤鱼去了……” 一碗滚粥入肚,让甄鑫觉得愈加的神清气爽。阿黎的脸色,似乎也不那么苍白了。 “墨……墨……”阿黎扶着船沿,颤颤地喊着。 “扑通!” 墨猴蜷着腿,从桅杆上直接落在甲板上,而后如一团肉球般滚向阿黎,又蹭蹭地窜向她的肩头,腆着一个滚圆的肚子,倚在她耳旁,摆起两只小短前腿,扭头呲牙吱吱乱叫。 阿黎的脸上,便露出很灿烂的笑容。 阳光斜在她的身侧,映出错落有致的曲线,美得不可方物。 甄鑫呆呆地看着阿黎,心里暗暗地叹着气: 这样美丽的小姐姐,不会做饭……那就不会做吧…… 阳光正暖,风儿不烈,甄鑫懒洋洋地瘫在船沿边,曲指叩着船板,轻轻哼唱: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 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 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曲音袅袅,令甄鑫觉得很沉醉。 一个是准备私会情郎的崔莺莺,一个是想见梦中情人的杜丽娘,都是春心初动的大家闺秀,一般的青春动人。如将至的初春,还未有人欣赏却迫切地希望有人欣赏。 这曲子,应当不输于苟弟的那段吧…… “好!好曲子!”苟弟大呼小叫地凑过来,“甄公子,你也会唱曲啊?这是哪一折戏文里的曲子吗?唱的是哪个女子?” 唱戏的,最开心的便是在唱完一段后,得到个彩。 甄鑫矜持地说道:“这里唱的,是‘牡丹亭’选段。讲的是一个名为杜丽娘的女子……” “哎……等等!”徐夫人兴冲冲地过来,埋怨道:“你上次讲这个牡丹亭,下面呢?不会没了吧?” 你下面才没了! 甄鑫怒视徐夫人。 “从头来,这个我喜欢听!”苟弟蹲坐于前,如同一只乖巧而肮脏的京巴。 “谁耐烦跟你从头来!接着往下!”徐夫人怒视京巴。 京巴绝不退让。 甄鑫看着这对热情的观众,有些不习惯。 “这样吧,苟、苟哥,我呆会把前一段另外说给你听,如何?”小六安抚道。 不错啊,小六的情商提高得很快。 而且还知道称呼京巴为“狗哥”! 第一次被人称“苟哥”,苟弟乐哈着嘴,不过依然争取道:“那有没有特别美的选段,先赏一个?” 这个可以有。 甄鑫清了清嗓子,开口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 虽然没有乐师伴奏,可是这婉转悠扬的曲调,以及令人心醉的唱词,让苟弟听得目瞪口呆。 “你,你这曲子,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苟弟一只眼睛迷茫,另一只眼睛则闪闪发光。 “你没听过的曲子,多了!” “不,不,这曲子,也就西厢能比。如此精妙,我怎么可能没听过!” 甄鑫沉默,却不得不在心里暗赞苟弟的专业。 中国古代四大戏曲,有人认为是王实甫的《西厢记》、汤显祖的《牡丹亭》、孔尚任的《桃花扇》、洪升的《长升殿》,也有人认为应当包括关汉卿的《窦娥冤》。 但是不管如何,“西厢记”与“牡丹亭”牢牢地占据着其中两席。 其实,王实甫的《西厢》是取材于唐时元稹的《会真记》,改编自金代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算不得原创。虽然改编的质量远远超过原作,但也失去了许多原有的味道。 尤其是那些带色的段子,全都消失不见。 苟弟总在唱的,就是董版“西厢”,也是后世几乎见不着全本的原版“西厢”。 而“牡丹亭”则是明代汤显祖的纯原创作品,苟弟没听过,正常的很。 “这,难道是甄公子自己写的戏文?”苟弟脑补道:“对,一定是的!甄公子大才啊!你这要让我家二娘知道了,岂不、岂不得……” 你家二娘? 是你的二老婆,还是你的二妈? 不管是谁,好像都不太对劲的样子。 “你还听不听了?不听闪一边去!”徐夫人怒道。 “嗯,嗯!”阿黎已经占据了前排位置,乖乖地蹲坐着,扶膝的双手之中圈着毛绒绒圆滚滚的墨墨。 当说书先生的感觉,其实很不好。只是本能的想唱戏,可是现在没有条件啊! “话说……杜丽娘醒来,发现只是一场春梦……” “春梦?”苟弟哈着嘴叫道:“展开,细说啊……” “安静!”徐夫人怒喝道:“不想听滚远点!再咋咋呼呼,老娘给你扔海里去!” 苟弟嘴巴一张一翕,如一只愤怒却无法发出声音的小鱼。 “杜丽娘失望之下,相思成疾,日渐消瘦,眼见不久人世。便自画春容,让侍女装入紫檀木匣,藏于后花园太湖山石下。又嘱托母亲将她葬于花园牡丹亭边的梅树之下……” 甄鑫轻曲指叩出节拍,咿咿呀呀地唱道:“这些时把少年人如花貌,不多时憔悴了。不因他福分难销,可甚的红颜易老……” 曲音戚戚,众人眼前,似乎现出一个卧于病榻之上,依然千娇百媚的女子,令人既爱且怜。 阿黎微蹙眉尖,相对于这些缠缠绵绵的唱词,她更喜欢听直来直去的故事说书。不过瞧着甄公子专注的神情,可以看得出,他是真的喜欢这种表演。 阿黎也就一声不吭地静静坐着,静候下文。 蔡老二则百无聊赖地继续操持着船帆,无论是听书还是听曲,他都提不起太多的兴趣。 若有人唱戏,他还是愿意看的。但是只有甄公子一个人,没有乐师伴奏,没有妆饰戏服,唱个鬼的戏! 看着依然沉湎似乎无自拔的甄鑫,苟弟挪着摊在船板上的两条大腿,臀行而前,张口便欲催促。 却不料甄鑫扬起手,一巴掌盖下,“啪”的脆响。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苟弟一蹦老高,揉着大腿叫道:“甄公子,你,你竟然这么短……” 你才短!你全家都短! “我说苟弟啊……”甄鑫忍着怒气,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要明白,从今往后,咱们是要准备开始做大事情了,你就不能正经点吗?” “我,我怎么就不正经了?”苟弟梗着脖子反问。 “姓苟名弟,你这名字,听着就不正经!” “对,对对!甄公子说得太对了,这就是一个不正经的名字!”蔡老二幸灾乐祸地说道。 “林北……我再不正经,好歹还有个名字,你连个名字都没有!”苟弟反怼。 蔡老二立时就蔫了下去。 咱们走江湖的,好像也不需要名字啊…… 蔡老二突然福至心灵,单膝跪在甄鑫面前,说道:“求甄公子,为我赐名!” 赐名?为什么要赐名? 眼角瞥处,徐夫人悄悄地向甄鑫竖了个大拇指。 甄鑫恍然而悟。 穷苦人家,目不识丁的父母,生下孩子后,根本没办法给儿女起名字,只能阿猫阿狗的乱叫。 不是因为名字越土越好养活,而是因为舍不得掏钱请人给孩子起名字。 尤其是这个时代的汉人,地位不仅低下,也没人在乎你到底有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 许多人为了方便,有以出生日期为名,有以家族排序为名,有以生孩子时的年龄为名。比如朱重八他的哥哥们,分别叫朱重四、朱重六、朱重七。而他们的爹,则名为朱五四;他们的祖父,名为朱初一。 这蔡老二大概也是如此。虽然成人之后不缺起名字的钱了,可是既然叫习惯,也不会像朱元璋一样专门去琢磨一个响亮而有意义的名字。 “你既然排名老二,我看就叫——蔡伯杰吧!” 蔡老二大喜:“多谢甄公子赐名!哈哈,老子以后,也有正儿巴经的名字了!” 他开心,并不单纯是因为有了名字,而是通过此举,让甄公子明白了他的归附之心。而关键的是,甄公子显然认可并接受了他的归附! 这下把苟弟可瞧着眼热了。他可算是蔡老二的上线,结果人家反而跑到自己前面去了。 这哪行! “我,我也求甄公子给我赐个名!不,赐名不够,我要赐姓……算了,我以后就跟着甄公子,改姓甄!” 真狗啊…… 甄鑫目瞪口呆地看着满眼期盼的苟弟。 “你还改姓?”蔡老二睥睨道:“你一改姓,你全家人都要跟着改吗?” “这个……”苟弟心虚地看向甄鑫。 我又不收你为家奴! 甄鑫斜了一眼苟弟,说道:“算了,你还是接着姓苟吧。” “姓源于你父族,随便改姓是对你父亲的不尊重。不过你这名字可以改个好听些的……” 苟弟明显地松了口气,半哈着嘴看向甄鑫。 “嗯……我看,叫苟顺如何?” “苟顺!好,好!谢谢公子爷!”苟弟——苟顺大喜,握拳呼号道:“我,我以后有名字了!我,我叫苟顺!” “陈开,蔡老二,你们俩以后不准再喊我苟弟,听到没?”苟顺叉腰道。 蔡老二与陈开同时撇了撇嘴。 小六正色抱拳道:“恭喜苟哥!” “哈,哈哈……”苟弟,嗯——苟顺,叉腰大笑,拍着小六的肩膀说道:“我都有大名了,我看你也顺便让甄公子赐个名吧。不能总是小六小六的叫……” “嗯,这个,我有大名的……”小六犹豫着,看向甄鑫。 甄鑫心里一动,神色未变。 “我姓陈,名为新陆。” 果然! 若非老丁告诉自己,卢岛主便是陈宜中,甄鑫此时还真的判断不出岛主与小六的关系。 小六哪怕不是卢岛主之子,也必然是他家中的子侄。 新陆,陈新陆? 新的大陆?这名字,是这个寓意吗? 陈黎儿,陈新陆,陈宜中……阿黎与他们,又是什么关系? 第50章 没听过的名字 “你们都过来,有个事大家得商量下!” 一众人或坐或蹲,或依着船沿或靠着桅杆,望向甄鑫。 只有小六往前踏上两步,脸上略显激动。 行前,甄公子曾说此次出来,定会做些大事,这是准备开始了吗? “你们也知道,我在那个岛上呆了好长时间,对外面的情况如今一无所知。你们谁来说说?” 正想开口的小六,气势为之一泄。 苟顺三人面面相觑,“不知甄公子,想了解一些什么?” “随便说说吧。” “这个……” “那个……” “现在是至元二十六年,冬十二月。”陈开总算开了个有用的头。 至元二十六年,那是公元1289年。 甄鑫默默地算了算。十三世纪,快结束了……老而不死的忽必烈,还在位啊! 那三个人继续面面相觑。 “那,你们知道琼州的现状吗?” “琼州……很大啊……”苟顺苦恼地揪着头皮,求助地看向蔡老二。 “而且,很乱很乱……”蔡老二只好补充道。 “怎么个乱法?”甄鑫没好气地问道。 “这个……” “那个,反正很乱,打来打去的……” 这俩确实很凌乱! 陈开沉吟片刻,说道:“宋亡之后,元军为取琼州,十年来大小战事无数,直到如今,依然未能征服全岛。” “哦?琼州竟然还有人在反抗元兵?是宋国的军队吗?”甄鑫有些意外。 陈开垂下眼睑,语气平静地说道:“崖山之战以后,宋军便已不存在了!” 徐夫人闻言,神色一片黯然。 小六则愤愤地捏紧了拳头。 “如今在琼州抵抗元军的,是诸峒的黎民。” “横扫天下的元军,竟然搞不定琼州的土着?”甄鑫感觉到很诧异。 陈开摇了摇头,语气依然平静地说道:“宋亡之后,琼州诸峒寨黎民纷纷起兵,凭险割据,以抗元兵。当年,元国以朱国宝为海北海南道宣慰使,领军渡海,降服三十峒黎族,得民三千户。” “至元十八年,朱国宝再次对黎族用兵,破临高诸地峒寨近二十。” “至元二十四年,宜伦黎族首领谢有奎降元,三十峒首与三千户黎民同时降附元国。” “此后,谢有奎率一千六百黎兵,参与元国攻打占城,生还者十不存一。但是谢有奎却凭着投附与参战之功,得授‘沿海军民总管’之职,并佩金符。” 这谢有奎,是典型的黎奸啊! “现在依然在反抗元军的黎民,有很多吗?” “琼州黎族六百峒,听着很多,其实不过十余万人,大部分都居住在琼州中部的黎母山腹地。道路崎岖,易守难攻。加上元军渡海作战,无法调集过多兵力,这才使剩余峒寨存活至今。” 甄鑫心里一动,要是能把这些黎民联合起来的话…… “但是,各峒寨之间互不相属,很难形成统一的反抗力量。而且,不断的有峒寨首领或是降附或是被收买,剩余诸峒不过一盘散沙,撑不住多久了。” 徐夫人悠悠地叹了口气。 甄鑫默然。 “说那些黎民干嘛?”蔡老二撇了撇嘴,“打架不行,穷得要命,贼都懒得理他们!” “你意思是,你很有钱?”苟顺怼道。 蔡老二立时闭上了嘴。 甄鑫心里微动。 这陈开,为什么会对琼州的情况了解得如此详细? 虽然这些信息不算机密,可同样是海贼,差距有这么大吗? “现在琼州的蒙古兵有多少,能知道吗?”甄鑫问道。 陈开抬眼微微横扫,随即又耷拉下眼皮,缓缓地说道:“琼州的蒙古兵并不多,应该不超过三百人。” “三百蒙古兵,就准备镇压十余万的黎民?” “三百只是蒙古兵。”陈开说道:“琼州的镇戍军,除了蒙古兵,还有汉军,主力部队是新附军,以及少数投附的黎兵。” 新附军,就是降元的宋军。以此作为攻打黎民的主力,这算什么? 跟着倭人扫荡神州的汪伪军吗? 甄鑫半哈着嘴,半天无法闭上。 每一个朝代的灭亡,必然就会有无数的残余军队降附新朝,这其实很正常。只是甄鑫一时听到,有些难以接受。 想想也是,蒙古人才多少?若不是投降的军队,蒙古人哪里能够如此轻松地灭了宋国? 可是,凭什么让那些军队不投降? 连南宋的太皇太后与小皇帝都降了! 蔡老二嘀咕道:“给我三百人,我也能灭了那些黎民。” “就你?”苟顺哧笑道:“你是不是还想说,给你一千人马,你就能当皇帝了?” 蔡老二梗着脖子说道:“我要有一千人马,起码能当个琼州的土皇帝!” “所以呢,你就轻轻松松地把威波军给灭了?”苟顺大眼瞪着蔡老二,小眼撇向甄鑫。 “你……”蔡老二刚想发飙,苟顺那只略大的眼睛猛地眨巴了数下。 蔡老二只好吞下怒气,扭着屁股横移两步,蹲离苟顺。 “威波军啊……威胁很大吗?”甄鑫看着一番做作的苟顺,心里有些好笑。 “是,是!”苟顺拼命点头。 “怎么个威胁法,说来听听。” 苟顺蹲行着挨到蔡老二身,拱了拱他说道:“你比较熟,你来说。” 蔡老二翻了个白眼,有心不理他,却也知道自己如今已跟他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好叹了口气,说道: “琼州远离大陆,却又是海商南下的必经之路,自古以来就是海贼出没之地。远的不说,十数年前,占据着崖州鹿回头要塞的‘三巴陈大王’陈明甫,不仅掌控了整个琼州西部海域,也是整个琼州最大的海商。” 蔡老二言语之间,满是尊崇与向往。 海商与海盗,两者自古以来便是相伴相生,没有海盗的实力,也成为不了大海商。 比如这个时候的泉州蒲氏,以及明后的汪直与郑家。 “宋亡之后,天下大乱。许多百姓没了活路,只好三五成群地扯起队伍,做了这些营生。” “可是当海贼,又谈何容易啊,天天在刀尖上舔血,随时都可能见不到明日的太阳。”蔡老二想起死在岛上的兄弟,神情黯然。 “而且,现在海商越来越少,海贼却越来越多,这口饭其实真不能再吃下去了。” “现在这片海域,都有些什么海贼?”甄鑫打断了蔡老二的长吁短叹。 “从数量上来说,大大小小海贼估计有四五十家。” “这么多?”甄鑫吓了一跳。 “呃……”蔡老二挠了挠头,说道:“也不好说,其实有些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是海贼。就比如……” 蔡老二脑袋转了半圈,指着苟顺说道:“像苟弟……哦不,苟哥这样的。平日里老实巴交、谁都可以踩他一脚模样,又几乎不与人结伙,谁能知道他会是一个海贼?” “我怎么就海贼了?”苟顺对着蔡老二狂翻白眼。 蔡老二却不管不顾地说道:“可若是给他一把刀,见到落单的,他绝对就抢了他娘的!” “放屁,我,我……” 蔡老二摆摆手,说道:“我知道!知道你有一家老小要养,可是谁不是因为生计所迫,才去当海贼的?” “就像那些宋国的残兵败将,要不是没了活路,你说他们会甘心当贼?” “胡说,你,你在胡说!”小六突然怒斥道,满脸赤红。 “我,我说啥了?”蔡老二茫然地问道。 “我……大,大宋将士,血战沙场,哪怕力有不逮,兵败求死,也不……不可能为贼为寇!” 徐夫人微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 陈开神色复杂地瞥了一眼小六,随即又收回目光。 蔡老二神情一滞,随即勃然而立,张着胸膛顶向小六,恨恨说道:“你瞧不起贼寇?你凭什么瞧不起?你又有什么资格瞧不起?” “贼寇怎么了?贼寇就一定是坏人吗?官兵就一定是好人吗?” 蔡老二说一句往前拱一步,小六不知不觉地就被拱近船舷,面色愈加赤红。 “元国将官,视人命如草根,你以为宋国将官,就比他们好吗?若不是那些该死的官兵,我,我……” “咚!”小六一屁股撞上了船沿,上半身几乎翻出船去,正待发怒,眼角却瞥见有一船,正迎风而来。 “船!有个大船!”小六曲着上身,指向海面,大声喊道。 出海一天一夜了,第一次看见海上的同行者,让小六有些莫明的兴奋。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一起望去。 这是一艘双桅帆船,两帆张满,斜切海风,全速逼近。 “不好!”苟顺大叫道:“侧帆,转舵,避开它!” “怎,怎么了?”小六直起身,不解地问道。 “这艘船,想撞过来……”徐夫人肃然说道。 “为什么要撞过来?他们,不要命了?” 徐夫人没理小六,心里有些懊恼。 离开战场太久,自己竟然已经忘了起码的警惕之心。 “都动起来,不要慌!苟弟、蔡老二负责掌船,陈开站船头警戒,小六操家伙!”甄鑫大吼道。 徐夫人心里莫明一松,笑着问道:“这就不需要我了?” 甄鑫百忙之中回道:“看好阿黎,我怕他们……劫色。” 来船帆力十足,在并不顺风的情况下,却能将风势用到极致,而驱船如飞。 船上之人,要么是元国官军,要么就是海贼。 海贼倒也罢了,若来的是官军,可就麻烦了。 那可是比海贼还狠的生物! “小心——”站在船艏上的陈开,紧紧捏着船舷,狂吼道:“往左转——” 然而,终究是来不及了。 “轰——” 来船高翘的船头之前,一根粗逾大腿的撞杆直冲而至,船侧的披水板应声而碎。 还好,敌船过于高大,高昂的撞杆破了右舷之后,便悬在半空。 轰然轰响之中,船身挤挨上前,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嘎吱吱声。 在苟弟与蔡老二的拼死努力之下,船身终于打侧,右侧船舷被扫毁了近半,但也避免了船只被直接撞翻的下场。 十余根长长短短的飞索,如巨蛛之丝,迎面铺来。 叮铃咣啷之后,两艘船一朝前,一朝后,被牢牢地拴在了一起。 “小心,他们要跳帮!”被撞得四仰八叉的陈开一咕噜爬起,吼道,“落帆,落帆!” 再不落帆,即使可以挣脱,这船也得散掉一半的架。 “你们是谁?”陈开对着敌船大喊道:“你们想干嘛?” 对方船舷上,现出近十个人影。居中一人,满脸横肉,长裤短褂,赤着一片黝黑发亮的胸膛,冷冷地看向陈开,抬手一挥,便有人开始窜向钩在两船之间的绳索。 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的甄鑫,摸出木弩,抬手欲射。 “崩!” 身边已有一箭怒射而出,将满脸横肉的短褂一角,钉在他身前的船沿之上,尾羽不住抖动。 对面船沿,正准备跳帮而来的人,不由地怔在了那,眼光全都聚向再次弯弓搭箭的徐夫人。似乎没人想到得,这船上竟然还会弓法如此娴熟之人。 而且,还是个相当飒爽的女子! 横肉男手再一挥,他的身后,排出三张大弓,箭头闪着寒光,直指甄鑫等人。 甄鑫心里一紧,对方人数上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又拥有远程打击能力。 这架,不好打啊! 不过,也许是徐夫人没有直接射杀对方,让他们感觉到了一丝的善意,那三个弓手引而未发,暂时只是处于威慑的状态之中。 “这位大哥……”甄鑫挂起木弩,拱手说道:“我们这是第一次出海,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诸位英雄,兄弟我先赔个礼……” 横肉男皱了皱眉头,冷冷问道:“你是这艘船的首领?” 甄鑫坦然说道:“暂时,算是吧?” “你是谁?” “在下甄鑫。” 两艘船上,所有人的脸上都掠过一丝疑惑。 这名字,没听说过啊…… “你们船上,还有谁?都出来看看!” 甄鑫左瞧右看,有撑在船头的陈开,有持弓的徐夫人、阿黎,有强行抑制着怒气的小六,有操刀提防着的蔡老二。 还有,不知道躲在哪里可能准备着伏击来敌的苟顺…… “都在这了……”甄鑫回答道。 那边几个人抵头嘀咕一阵,说道:“我要派人上船检查,希望你们不要反抗。” 第51章 零丁军 对方在追击什么人,然后把我们误当作他们的目标? 甄鑫沉吟片刻后,说道:“可以,但只能上来一个人。” 横肉男头一摆,左右各纵起一个大汉,踩上船舷,如两只畸形的黑鸟,扑将而来。 “徐姐!”甄鑫轻喝一声。 呼! 一根凝重的铁棍,却如被风刮过,轻飘飘地闪起,击在左侧那个汉子的大腿处,发出“膨”的一声闷响。 那汉子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怒吼,可是人在半空,无论如何扭腰摆臀,也无法扼制住自己下坠的姿势,“扑通”的落入了海里。 “好胆!不想活了?” “杀你母,剁了这女人!” 咒骂声迎风而至,但是那横肉男却一言不发,紧盯着徐夫人。他看出来这女人并未下死手,落水的同伴也没有性命之忧。 甄鑫轻轻地吁了口气。 自己在不断地试探对方的底线,看来又是险过。 好刺激…… 安全落在甲板上的汉子,一手紧握着拳头,一手倒提短刃,两脚虎蹲,扫视着甄鑫等人。 甄鑫心里暗赞,这汉子,看着粗糙,孤身上来,竟然丝毫不见慌乱。 看来,敌人的实力绝不可小觑。 真要打起来,自己这边恐怕没有任何胜算。 甄鑫对着这个汉子努出笑脸,摊开右手,说道:“请吧。” 那汉子依然保持着半蹲的警戒,头微侧,聆听片刻,对着船舱闷声喊道:“里面是谁,滚出来!” 舱门缓缓被推开,两只一大一小的眼睛慢慢地探了出来。 看着众人凝视的目光,苟顺毫不尴尬地说道:“老子本来想藏在这里,给他来个狠的,没想到啊,这厮竟然如此警觉!” 果然! 甄鑫心里感叹一声,这家伙能苟活到现在,也是不容易啊! 汉子缓缓地直起身,看着苟顺,有些疑惑地问道:“你是,苟弟?” “啊……不,我……” “果然是你,没种的怂货!”汉子睥睨道。 瞧着四周飘来的略带鄙夷目光,苟顺身子一挺,拍着胸脯说道:“爷现在不叫苟弟了,叫苟顺!你,以后可以叫我苟哥!” “狗哥?”被苟顺手指着的汉子,倒没生气,哂笑道:“这是有长进了啊……” “咦?”苟顺此时才稍微地定下心来打量这个汉子,“你,你们,是零丁军?” 汉子微微颔首。 苟顺大喜,挥手喊道:“别打了,别打了!自家人呐……” “呸!”汉子恼道:“谁跟你自家人?” 这苟弟,以其两只长得相当奇怪的眼珠子,让人过目难忘。汉子跟他虽然不熟,但也明白,此人虽然胆小,却并非奸诈之徒。 不仅手中未曾沾染过无辜人命,平日里反而多有善举。 “你们熊大,噢不,熊将军在吗?”苟顺眼珠滴溜溜地转着,看向对面船只。随即闪至甄鑫背后,兴奋地大叫道:“熊,熊将军!我是苟,苟弟啊!” 甄鑫无语地略错开身子,苟顺却如粘在他背上一般,跟着移了半步。 敌船上的横肉男,看着苟顺,略有缓和的脸色中带着些许的疑惑。 别人可能会被认错,但是苟弟的两只眼珠子,大概这世上也只有这一双了。 横肉男扬声说道:“把苟弟带过来!” 船上汉子应了一声,稳步走到苟顺身侧,说道:“走吧!” 苟顺缩了缩身子,求助地看着甄鑫。 “需要我陪你过去?”甄鑫问道。 “不用!”那汉子冷然应道。 “那,你就去吧……”甄鑫无奈地对着苟顺说道。 “万一我一去不回了呢?” “那,就别回了!” “可,可是我家里还有八十老母,与,与一堆……”苟顺哭丧着脸。 “行!”甄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会帮你,全养着!” 既然苟顺与对方认识,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大概只能落在他身上来解决了。 对面的那个“熊将军”,看来已无恶意。而且凭着苟顺的性子,过去若真有危险,他绝对会想尽办法赖在此船不走。 汉子踩着船舷,纵身一跃而过。 无奈的苟顺,抖抖索索地爬过两船之间的钩绳,翻入对方船上。 不过盏茶时间,苟顺结束了被问话,哈着腰告别横肉男子,纵身跳回船上。 甄鑫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大半。脸上带着淡然的笑容,双手负后看着对方脱去钩绳。 两船各自重新扬帆,相互错开而去。 “怎么回事?这些人到底是谁?”小六首先忍不住,逼近苟顺问道。 苟顺清咳一声,仰着脑袋,说道:“此事啊,说来就话长了……” “啪!”甄鑫抬手给了他后脑勺一掌。 苟顺扭过头,委屈巴巴地看着甄鑫。 “好好说话!” “零丁军,应该是一支宋国的残余军队,不过只是据说,谁也没法证实。他们也从来没有承认过。” 说话的不是苟顺,却是蔡老二。 苟顺怒目叉腰,睥睨蔡老二,众人却是眼睛一亮。 “那你刚刚怎地不说?” “我……我只是一时没认出来罢了。” “他们,真的是宋军吗?”小六急急地扯下苟顺叉着的胳膊问道。 大伙的目光,都盯向苟顺,除了依然平静的阿黎。 苟顺挠了挠头,说道:“应该,是的吧……” “什么叫应该是?” “我也没见过真的宋军,是啥样啊!”苟顺理直气壮地应道。 也是,在场众人中,大概只有徐夫人见过真正的宋军长啥样。 她自己,本就曾是宋军的一员。 甄鑫望向徐夫人,却见她正在皱眉沉思。 单凭此次意外的遭遇,恐怕徐夫人也无法判断对方到底是不是宋军残余。而且她毕竟未曾参与过水军作战,也根本不知道当年的宋国水军是否有个姓“熊”的将领。 若是老丁在这,应该多少可以看出对方的一些底细。 只是对方竟然称为“零丁军”,那应该就是文天祥的粉丝,如此确实很可能是宋军残部。 难得啊…… “不过,你们可知道,那熊大为什么会跟咱们握手言和吗?”苟顺得意地问道。 是握手言和吗?人家那是放了咱们一马! “是,是是!都是你老苟的功劳!”蔡老二没好气地喷道。 “嘿嘿,咱也是有那么一点的功劳,但也不全是俺的原因。”苟顺难得谦虚道:“是因为咱们所有人啊……” 嗯? “此事,啊……说来话就长了……” “啪,啪!”两个巴掌同时切向苟顺。 “我……”苟顺忍着痛,坚持地挺拔着身子,用尽可能深遂的语音说道: “那零丁军,早几年前便与威波军结仇,不死不休的那种。只是零丁军人少,威波军却是势大。正面刚,零丁军根本不是敌手,可若是落单的威波军被追到,那必然会被吞得连骨头都剩不下来!” “这船本来就是威波军的,然后被盯上了。要不是咱们所有人跟威波军确实没任何关系,这次恐怕要五死一生了……” 甄鑫斜了苟顺一眼。 “哦,不,是九死一生……” “你跟威波军没有关系?” 苟顺吱吱唔唔地说道:“真的没关系,那个,那个事不算的……” 若说有关系,也许蔡老二跟威波军还近些。 甄鑫也懒得再去深究苟顺到底如何瞒过零丁军,望着破了大半右舷的船只,开始发呆。 “公子放心!”苟顺拍着胸脯说道:“这船还能走,我保证可以将大家平安送达目的地。” 目的地啊,那会是哪呢? …… 眼前,是一个相当破烂的渔村。 半埋在海沙之中的破渔船,挂在枝丫之上的破渔网,四处乱飞的茅草,以及残破不堪的一座或半座草屋…… 这世道很艰难,甄鑫早已知道。可是他不知道,竟然会艰难到这个份上! 一堆孩子,在海水渐退的泥滩上,正撅着沾满沙土的光屁蛋蛋,一边挖一边往嘴里塞着莫明的东西。 另一堆孩童,或鼻涕满脸,或黄泥糊身,大都光着身子,正高高低低地站在岸边的小土坡上,相互推搡着,望向停船下水的一行人。 “孩儿们,老子……回来了!”站在没膝海水之中的苟顺,张开双臂大吼道。 在甄鑫极其惊诧的目光中,围观的孩子们突然乍起,手舞足蹈地大呼小叫着: “是老爸回来了!” “爹——” “妈,老头子回来了!” “是我爸……” “苟弟……娘,你的苟弟回来了!” 从几座破草屋里,三三两两地又冲出一些衣衫褴褛的女人与小孩。 眼花缭乱的甄鑫觉得脑子严重不够用了,那姓苟的,说的是真的? 他有一堆的孩子…… “姓苟的,怎么现在才回来?” “相公,你回来了,太好了……” “老公……” “孩子他爹……” “他叔……” 婆娘们声音的嘈杂度,远远超过了那群孩子。 转眼间,这群女人便越过孩子们,扑将而来。可是,看到有陌生的面孔,大多数人立时停下脚步,扯着身上不多的布料,遮掩住自己的胸腹。 还有几个转头便躲到小孩子们的身后去。 只有一个穿着完整薄衫下裙的女人,脸上带着慈祥而欣慰的笑容,坦然的一直来到苟顺身边。 黑发相间的头发上,插着一根木枝,脸上布满着风霜,看着年龄似乎有些像苟顺他妈。 “大娘……”苟顺扯过她龟裂的手,紧紧地抱了下。 “干嘛啊,有客人在……”女人有些别扭地将他一把推开。 “啊,对对!”苟顺哈哈一笑,说道:“咱们先回去,呆会再给你们介绍。” “这是他妈?”甄鑫想主动地打个招呼,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好落下两步,悄悄地捅着蔡老二问道。 “啊?不,这是他大老婆!” 嗯? 甄鑫感觉自己的脑子又打结了。 还好,一群飞奔而至的孩子,暂时化解了甄鑫的小尴尬。 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四五岁的男娃娃,在水里扑扑地游了两把,冲到苟顺脚边,抓住他的裤子,蹭蹭地往上窜,沾满泥沙的黑脚丫在苟顺肚皮上一蹬,整个人便扒上了他的肩头。 而后松开手,对着其他的小孩子得意地哈哈大笑。 如同一只抢到骨头的小奶狗。 就是太黑了…… 苟顺拔开挡在他脸上的屁蛋蛋,一手端着小男孩,一手去牵那女人的手,哈哈地笑着说道:“走走,回家去!” 一群人便围着他,前前后后地往岸上的草屋而去。 甄鑫等人,只能安安静静地跟着淌过海水,亦步亦趋地跟在这群人的身后。 看着是草屋,其实还算结实,起码墙基用的都是条石,只是在外墙与屋顶上,铺满了茅草。 屋子很大,宽敞的客堂,摆着一些桌椅,虽然简陋,却是干净齐整。 苟顺终于撕下粘在他脑袋上的那个小男孩,随手放在桌子上。而后扯出两条长凳,袖子飞扫,说道:“来来,先坐下!” 一个与甄鑫差不多年纪的男孩,捧着一个托盘,上有四个大小不一的瓷杯,以及一个缺了点角的小碗。 赤着上身的男孩放下托盘,对着甄鑫等人露出一个略带羞涩的笑容,而后快步消失。 杯碗里装的,都是凉水。 “来来,喝点水,润润喉,不要客气啊……”苟顺爽朗地说道。 甄鑫探头一看,还好,无论杯子还是碗,都很干净。水,也是纯净得很,没有任何污垢。 就是不知道这水烧开过没有。 “哇,这是什么东西?真可爱的!” “哪里,哪里?” “这是大青蛙吗?” “胡说,这是小猫猫!” 一群嘈杂的小家伙,突然全都围向阿黎。 蹲在阿黎肩膀上的墨墨,毛发炸起,呲着牙晃着脑袋,吱吱乱叫。 凶萌凶萌的。 “这个漂亮姐姐,我可以摸摸它吗?”有小姑娘怯怯地问道。 “不,不可以的……”阿黎有些手忙脚乱。 小手太多,她没法一一拔开,只好直接捂住墨墨的嘴巴。 那牙齿有毒,万一咬着孩子,可就糟糕了! “为什么?” “我就摸一下……” 胆子大的男孩子已经不顾一切地抓向墨墨。 “啊!” 哪怕面对再凶狠的海贼,阿黎都没感到过害怕,此时却吓得大叫出声:“公子,甄,甄公子……” 甄鑫叹着气说道:“你放开手,墨墨自然会跑走,你捂着它干嘛?” “噢……” 阿黎手刚松开,墨墨倏的便不见了。 第52章 采珠人 “哎,大青蛙呢?” “大姐姐,它去哪了?” “你是不是把它给藏起来了?” 有孩子开始粘上身子准备去摸索。 阿黎更加慌乱,一蹦而起,喊道:“没在我这啊……” “不可能,我明明看到了……” “不对,我看到它灰走了……” “它可能被吃了……” 屋子里如同有数百只麻雀在同时叽叽喳喳着,让人脑壳阵阵发疼。 “闭嘴!”苟顺突然大吼道:“苟大,把你弟弟妹妹赶紧领出去。” 赤着上身的少年,匆匆跑进来,张开双臂,像赶鸭子般把一群孩子往外哄。 “啊……不,呜……我,不……要……”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却挣出她大哥的手掌,依在阿黎身边,嘤嘤地哭了起来。 眼泪瞬时涌出,在黑乎乎的脸上,淌出两条粉白的肌肤。 阿黎心里一软,蹲在她身边,伸出袖子给她抹去脸上的灰泥,一边紧张地说道:“小妹妹你别哭,是姐姐不对,你先别哭啊,姐姐这就把墨墨叫回来……” “真的吗?”小姑娘的眼泪,说停就停。但是脸被抹干净之后,竟然现出一张相当精致的笑容,让阿黎看着一呆。 这个狗窝里,竟然藏着一个这么漂亮的瓷娃娃! 甄鑫不由啧啧而叹,一边狐疑地打量着相当猥琐的苟顺,问道:“这,真的是你的女儿?” 苟顺拍着胸脯,怒道:“当然是我的,难不成是你……哦,不,肯定是我的!” “亲的!” 甄鑫指着堵在厅门口作围观状的一群小孩,问道:“都是你生的?” “全是亲的!”苟顺毫不犹豫地答道。 不可能啊? 看不出来,这家伙还是个姓种的? “今天晚上,大伙儿都在这吃饭啊!”苟顺大喊道。 客厅里一时有些安静。 与零丁军分开后,船只破损,虽然一路还算平安,但是耗费的时间比原计划多了足足一天一夜,船上准备的吃食早已消耗一空,今天的早饭便空了一顿。 此时日头还未偏西,午饭呢? 而且,不在这吃,又能去哪? 不过,这时候平头百姓,似乎一天都只有两餐,客随主便,看来只能将就着再吞些凉水抵抵饥饿。 苟顺等了半天,见没人反应,便对着里屋吼道:“大娘,大娘!” 大老婆慢腾腾地步入客厅。 “去准备些好吃的,我今天要好好招待这些尊贵的客人!” “可是……”大娘低垂着眼睑,语气有些犹豫。 苟顺大手一挥,说道:“不要省着,把家里好吃的,全都给我备上,晚上要敞开吃顿好的!” 大娘抬眼,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苟弟,微微一敛,转身出门。 朝食时间差不多在早上九点,夕食时间为四点前后。苟家倒是挺遵守这个节奏,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进入晚饭流程。 只是,喝了两个多小时的凉水,让甄鑫竟然已经没了多少食欲。 客厅里,高高低低拼了两张桌子,一方一长。 方的桌子边上,有板凳可坐。 长的桌子边上,此时站着一堆孩子。 甄鑫细细数了下,总共有十三个娃。最大的是那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最小的是那个哭成瓷娃娃的小姑娘。 十二张原本沾满灰土的脸蛋,竟然被阿黎全部收拾干净,代价是阿黎几乎变成了一个泥人。 不过,阿黎根本不在意。只是笑意嫣然地看着那群孩子,一脸的成就感。 展现在众人眼前的孩子们,虽然都很瘦弱,却是个个眉目清秀。起码没有一人如苟顺那般的歪瓜劣枣模样。 甄鑫再次把怀疑的目光投向挺胸而坐的苟顺。 他的老婆们并没有出现,甄鑫也无从判断,是否是因为苟顺基因太弱的原因。 碗筷摆上了桌子。 有瓷碗,有陶盆,有木碗还有竹碗。 两个大锅直接端上了桌子,是稀饭! 这边的比较稠。那一桌,就是粥,而且是杂粮粥。 还有每人各自一碟的咸菜。 就这? 甄鑫端起碗,默默地开始扒着稀饭。 这些小孩子,虽然白天里闹腾得很,可是此时却很有秩序感。客厅之中,除了稀里哗啦的扒饭声,再无杂音。 苟顺运筷如飞,扒得手中的碗铿锵脆响,可是碗里的饭却没见减少。 一碗稀饭见底,甄鑫缩了缩干瘪的肚子,轻轻地放下筷子。 “吃啊,不要客气,再打点,敞开肚子吃,里面还有!”苟顺张着手中的筷子,豪爽地说道。 手中陶盆已经见底的小六闻言,便欲起身打饭。 一桌的目光全都看向了小六。 小六莫名其妙地环视一圈,犹豫着又坐了回去。 “咋啦?”苟顺不满地说道:“跟我客气啥?” 甄鑫拍了拍苟顺的肩膀,说道:“我吃多了,出去走走,消消食。” “这么快就饱了,再多吃点啊……” 甄鑫摇头苦笑,慢慢踱出屋门。 斜去的阳光,催着入冬的海风,拂过这个残破的村子,带来丝丝的冷意。 甄鑫裹了裹身上的长袍,思绪如不远处,那忍受着海风侵扰的波浪,起伏难定。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渐渐昏暗。 甄鑫对着海风,长吁了口气,晃了晃有些麻木的双腿,软软坐下。 “公子……” 身后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把甄鑫唬了一跳。 转过头,才发现阿黎离着自己六尺处,不知道已在那站了多久。 “阿黎啊……”甄鑫招了招手,耷着个脑袋,说道:“把肩膀借我靠会,我累得很。” 阿黎轻咬下唇,犹豫着走近甄鑫,侧着肩膀坐在他身边。 伴着甜丝丝的幽幽体香,甄鑫蹭了蹭头,微眯着眼从鼻孔处发出一声舒爽的呻吟。 何以解忧,唯有…… 嗯,最好再摸摸小手。 甄鑫牵起阿黎的小手。 没牵动…… “借我用一下,不要这么小气……”甄鑫懒洋洋地说道。 “你借我手干嘛?挠痒吗?” 甄鑫庄重地点了点头,“我,心痒!” 阿黎勾着手指头,往他胸口挠了挠。 “好点了没?” “更痒了……” 阿黎直起手指一戳。 胸口如遭棍击,甄鑫呼吸为之一滞。 这位小姐姐,下手不知轻重啊! 脑壳疼! “怎么了?” “你太用劲了!” “可是,刚才我比较轻,你却说更痒了?” “我教教你?” “我不痒!” 生活不易,甄鑫叹气。 鼻尖的体香,似乎变得没那么甜了。 “蔡老二找你。” “啊?在哪?” 甄鑫转过头,愕然地发现蔡老二背蹲在后头不远处,正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耳朵。 “啥事?”甄鑫没好气地问道。 “没事,你们,嗯,继续……” “有屁赶紧放!” “你生气了?为什么?”阿黎奇怪地问道。 “没,我生什么气?有什么可值得我生气的?”甄鑫梗着脖子说道。 “好吧,那我先回去了。”阿黎站起身,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去。 “真的不能怪我……”蔡老二小心翼翼地靠近甄鑫。 “行,行,行!”甄鑫烦躁地挥了挥手。 “那,你还生气吗?” 甄鑫重新坐下,双手扶膝,望着渐墨的海面,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资格生气。苟兄,已经拿出了他的所有,来招待我们了。” “是啊……”蔡老二长叹一声坐下。 “他是担心我不满,才让你过来探我口风的?” “是……嗯,不全是。”蔡老二支支吾吾地说道:“我,其实是想问下公子,接下去做何打算?” 甄鑫原先的计划,是离开小岛之后,先到苟家落脚,待稍稍稳定之后,多了解些琼州的情况,再决定下一步的计划与方向。 可是苟家现在这情况,如何落脚? 连明天的早饭估计都没有了! 甄鑫相信,凭着自己两世的知识,无论去了哪里,想养活阿黎与徐夫人,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现在嗷嗷待哺的,还有苟家,至少二十多个人啊! 还不止是养活的问题,一旦要在此留驻,不仅得让他们有的吃,还得让他们有的穿,甚至得给他们今后找些活路。 这都什么事啊? 甄鑫清楚,苟顺这是在赌。 赌自己不会放弃他们,不会放弃这些孩子。毕竟自己曾经口头答应过他,会让他发家致富,会带着他奔向小康。 更何况,哪怕赌输了,他也不过付出一锅稀饭而矣。 虽然,这一锅稀饭,很可能已是倾尽他家里的所有。 真是打的好算盘啊,上了这苟贼的狗当了! “先说说,他们家,是怎么回事?” 蔡老二叹了口气,悠悠说道:“此事,说来话……” 看着甄鑫不善的目光,蔡老二呸呸两声,说道:“我长话短说,长话短说……” “苟弟他们家,算是南海土着,祖上以下海采珠为业,是属于疍民中的珠民。” 采珠人啊,难怪! 自秦汉起,这片海域便以南珠而闻名,因此称为珠母海。 珠民采珠,以长绳缚腰,携竹篮深潜海底拾取珠贝。不仅要在混沌的海底辨别珠贝,还得面对海上的风暴、海下的暗流,以及随时可能出现的毒海蛇、毒海蜇乃至鲨鱼。 耕海采珠,以珠易米。 好的珍珠,价值万金,可是绝大多数的售珠所得,都被官府或有官府背景的珍珠商人所获。 珠民付出的是随时可能消失的性命,得到的却是少的可怜的报酬。而且,还要承担加诸其身的重税。 相逢问疾苦,泪尽曰南珠。 历朝历代的采珠人,绝少病死或是老死,最终的归宿都是葬身于鱼腹。 可怜的是,一旦被定为珠民,便终身不能改业,而且是子孙不得受荐为官为吏的贱民。 “大宋立国之后,南珠正式成为定为进贡的物品,珠民的日子一年比一年艰难。百余年不断扩大的捕捞,使珠母海域已经几乎见不到珍珠了。官府便逼着珠民进入六七百尺的深海之中采珠,大批大批的珠民因此丧生。” 蔡老二苦笑一声,接着说道:“前十几二十年时,宋兵屡屡战败,对于苟弟他们家,反而是个转机。宋国官府没空搭理他们,他父亲便趁机脱离珠民身份,随着一群从福建迁来的倡优艺人,组成草台班子,在琼州四处以唱戏为生。” “可是没过几年,元军又开始攻伐琼州,苟弟他父亲死于乱战之中,苟弟自此没了生路,只好做些不尴不尬的事。” “那,他的那群老婆孩子,是他自己的吗?” 甄鑫对此觉得不可思议,苟顺贫穷他能理解,苟顺为了钱去做些劫持领赏的事他也能理解。可是这么一个穷逼,还要讨这么多的老婆,生这么多的孩子作甚? 又不是为了提高生育率! 蔡老二摇了摇头,说道:“那些老婆孩子,没一个是他的。” “啊?” “那些人,有些是已经死去的珠民家眷,他父亲在时便把他们养在戏班里。戏班散伙后,苟弟又收留了一些无处可去的女人孩子,便成了如今这个大家庭。” 喜当爹? 甄鑫惊诧莫明,“那有必要都收为老婆吗?还对外声称都是他亲生的?” “这是他爹的遗愿,这样可以安那些女人孩子的心,而且现在的元国又不禁多妻。蒙古人上自大汗,下自普通人家,只要你有能力,娶多少老婆,官府都不会追究。” 还能这样操作? 甄鑫感觉自己如同华生般发现了一个盲点,不由地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嗯,现在不行,一个都还没搞定呢! 呸,我又不是渣男! 甄鑫定了定心神,把略带肮脏的念头暂时排出脑海。 “苟弟……嗯,苟顺为人,虽然胆小如鼠,又好面子,喜欢吹牛,却是个实在人。在这样的世道里,经常干些盗贼的活计却没杀过一个人,比我,强多了……” 他没杀过人,大概是因为根本不敢对人动刀子吧。 甄鑫默默地吐了个槽,说道:“行了,我知道了!回去跟姓苟的说一声,起码我得感谢下他今天的盛情招待,真心的!” “其他的,明天再说吧……” 可是,又有谁能够知道,明天与意外,到底谁会先来…… 第53章 一两二贯 腾出来的卧室虽然逼仄,但是床铺打扫相当干净。 唯一遗憾的是阿黎与徐夫人在另外一屋,甄鑫只能与小六这个臭男人同床。 还好,小六没有磨牙打呼噜等破毛病。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窄小的窗户映进房间的时候,甄鑫与小六同时醒来。 海风很温和。 屋外已是一片小孩子们的喧闹声。 阿黎端坐在一张竹椅上,在她面前,十几个孩子,排成一个相当整齐的队伍,欢乐地叽叽喳喳着。 一夜不见,这些小孩子竟然全身包括脸上又沾满了灰泥。 他们昨晚睡泥里了? 甄鑫有些疑惑,苟家房子虽然看着破败,也不至于连小孩子睡觉的床铺都没有吧。 排在最前面,是那个最小的精致小姑娘,已经被抹干净的小脸蛋上,现出红朴朴的兴奋。两只眼睛圆溜溜地盯着趴在阿黎肩膀上的墨墨。 小姑娘刚抬起手,便被阿黎摁住,拿着一块湿毛巾在她两只小手上擦了擦,说道:“好了,你可以摸摸墨墨了,但是只能一小会儿啊。” “一小会儿是多大?”小姑娘问道,没等阿黎回答,便一蹦一跳地张开两只小胳膊,喊道:“摸,摸摸……” “是墨墨!” “摸,墨摸……” 阿黎从肩上掬起墨墨,放在自己腿上,交代道:“不能咬人啊,呆会给你烤鱼吃!” 墨墨生无可恋地摊着四只小短腿,软软趴倒,一簇尾巴努力地向下盖紧,维持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啊……”小姑娘两只小手揉了上去,发出尖叹声,“好,好苏湖啊……” “大姐姐,我也要……”排在小姑娘身后的一个小男孩子,眼巴巴地说道。 “把脸跟手擦干净,你就可以去摸摸墨墨了。” 阿黎重新拧了把毛巾,往他的脸上抹去。 好祥和啊…… 甄鑫呆呆地看着。 以后自己会不会跟阿黎也生出这么一堆孩子,然后她天天给他们洗脸、擦身子? 不,不会的。 自己家的孩子才不会搞得浑身都是灰泥! 眼角扫过,却看到苟家大娘,正站立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幕。 阿黎不紧不慢,一个接着一个地收拾这些孩子。 其中,有三个八九岁的姑娘,身上多了条淡蓝色的齐膝小短裙,这显然是用阿黎带着的替换衣服改的。 阿黎挥得了棒,却拿不起针,这应该是徐夫人的手笔。 可是,为什么不用徐夫人的衣服? 看来这两天,还得想办法给阿黎添置些衣服。 那,苟顺的那些老婆们,是不是也得给她们买?一人一套就得好多钱呐! 甄鑫又陷入苦恼之中。 虽然阿黎规定每人只能摸一小会,可是那群孩子叽叽喳喳地围在那,谁也不肯离去。 可怜的墨墨,也不知道身上的毛会不会被薅秃了。 为了一些烤鱼,至于吗? 真是个没有节气的孽畜! “兔崽子们,在干嘛呢?”一声大吼传来。 “爹爹回来了!” “爸爸……” “快点走啦!” “不,我再摸摸,我都没摸上!” 一半孩子跑向苟顺,一半孩子更紧密地绕在阿黎膝前。 苟顺把手里的渔网扔给跟在他身后的大儿子,左手抱一个,右手拎一个,肩膀上扛着一个,腿上挂着一个,另一个牵着他的衣服几乎粘在他的臀部上。 甄鑫有些恍惚,这一个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活跃着慈爱的父亲,真的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面目猥琐、畏惧凶险、贪生怕死的家伙吗? “甄公子,早啊!”苟顺爽朗地说道:“稍等一会便开饭,看,我打了很多鱼上来!” 苟家大儿子,略带羞涩地扬起手中鱼网,上面大大小小挂着不少的鱼。 这是一大早,就去撒网啊! 果然是海王级人物,勤快! 甄鑫略松了口气,起码今天的第一顿饭有了。 两口大锅,这次全是杂粮粥,而且是稀可鉴人的那种。 不过桌上的鱼倒确实不少,而且不是咸鱼,都新鲜的很。一顿饭吃完,肚子虽然还是空得很,嘴巴倒是过足了瘾。 只要鱼新鲜,哪怕油水不足,味道也是绝美的。 接下去,该做什么呢? 甄鑫把还未成型的计划在脑子中过了一遍。 不管做什么,先得搞清楚自己如今到底是在哪吧。 招来苟顺、蔡老二与陈开三人,甄鑫拿根树枝,在沙地上画出雷州与海南岛的轮廓。 “这是琼州?你怎么知道琼州是长这样的?”苟顺看着这个如烙饼般模样的图形,很不理解。 陈开则是一脸震惊。 “先别管我怎么知道的。”甄鑫指州雷州半岛的最南端说道:“这里是徐闻,隔着这条海峡,对面的便是海口,嗯,应该称为琼山。那,咱们现在是在哪里?” 苟顺与蔡老二围着这个模糊的地图,蹲着身子颠三倒四地看了好几圈,最终只能相对苦恼地说道:“知,不道啊……” 陈开静静地思索片刻后问道:“甄公子,能标出临高与围洲的位置吗?” 这个简单,围洲,便是后世的涠洲岛。临高,在海口西部,同样靠海。 陈开手持树枝,虚指围洲,说道:“围洲附近的海域,便是珠母海。珠母海往南,大约在琼州以西两三百里,便是公子之前居住的那个小岛。” 甄鑫点了点头,这个位置,大概是在海南岛与夜莺岛之间的位置。 “至元十五年,元改琼州府为琼州路安抚司,与南宁军、万安军、吉阳军一起,归属湖广行省下设的海北海南道宣慰司,治所设于雷州。” “咱们现在所处,归南宁军管辖,治宜伦。与临高相临。” 临高启明啊……不远了! “有伦江从东南向西北,流经宜伦入海。咱们现在的位置,就在伦江入海口之处。” “对,对对!”苟顺兴奋地说道:“我说这里怎么这么熟悉,原来伦江在这里啊!” 甄鑫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这出海口不远,有块巨大的石头,长得跟狮子一样,称为狮子石。因此,咱们这个村,便叫狮头村。” “说起这狮子石啊,可神奇得很,无论潮水涨落,都淹不了这块大石。更神奇的是,石头上面还能长草。” 长草?有淡水? 是海苔还是草? “那石头有多大?” “比我这屋子可大得多了!”苟顺张开两手,望空一划。两只手臂突然就悬在半空,眉头皱起,嘴里发出微微的呻吟声。 甄鑫转过头看去,外面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葛衣老者,一个是皂衣壮汉。 “是村长与官府的人。”蔡老二低声说道。 元朝县制,县下有乡,乡下设都,都下有村社。五十户以下为村,超过五十户为社。 此时的琼州对于元朝来说,还是个边缘地区,人口稀少,大多村社直归县级管辖。 “呵呵,都在啊……”村长面无表情地笑道:“有客人?” “嗯嗯,几个朋友。” “这位,是县里来的司吏。”村长往后退了半步,让出皂衣壮汉。 壮汉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摊开念道:“苟姓名弟,定籍为上等民户,当纳税丝一两二钱,绵二两二钱,钞五两,米三石五升。” 苟顺一蹦老高,怒道:“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胡扯?” 壮汉往前踏出半步,怒目而视,“你待怎样?” 苟顺一顿,脸成苦色,看向面无表情的村长说道:“村长,你得给说说理,我怎么就成上户了?你看,我家里像是那么多财产的人吗?” “像!”村长点了点头,说道:“没财产,能养那么多老婆?” “我没钱就不能娶老婆了,这什么道理?”苟顺不服。 “你别说我在欺负你,咱们又不是色目人,本来就不许多妻,你既然有能耐娶,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是税,肯定是得按上户的标准来核的。” “那也没这么多啊……” “你今年的夏税都还没交,而且,去年是按下户标准纳的税,既然核定为上户,差额这次就一起补了。” “我,我……我休妻成不?”苟顺的脸已经拧成了苦瓜。 “嘿嘿,你就是今天休妻,该交的税也一样得交。”皂衣壮汉又往前踏出半步。 苟顺缩着脚后退道:“我根本就没有田,哪来的米纳税?” 壮汉鄙夷道:“让你纳丝绵,难不成还得帮你养蚕植绵不成?天下所有人都是这么定的税额,到你这就不成了?你是谁啊?” 苟顺颓然蹲下,嘀咕着说道:“我,没钱啊……” “别啰嗦!”壮汉不耐烦地说道:“所欠税款,折钞共计三十两六钱四厘,你今日若能交齐,我做主给你免去零头,纳三十两钞即可。” “三十两……”苟顺喃喃地说道:“我全家这么多人,一年开销都不到十两,你让我纳三十两?你把我卖了吧……” 壮汉面色一沉,冷冷的目光从苟顺身上扫过正在观望的甄鑫几人,又看向缩在门边的几个小娃娃,眼睛突然一亮。 “这几个娃娃倒是长得端正,县里达鲁花赤老爷正在寻买驱口,我受点累,帮你卖过去抵税。” “什么?绝对不行!我的孩子,怎么可以卖为奴仆!”苟顺又蹦了起来。 村长眼神掠过,脸上现出怪异之色,啧啧叹道:“原以为,你们家养了一窝的泥猴子,没想到收拾收拾,还真的挺标致。” 甄鑫不由愣神,这些孩子被养得这么脏,并不是因为苟家婆娘们懒得收拾,而是因为现实需要让他们活成脏孩子…… 苟顺见壮汉向孩子们走去,不由大急,伸出手便抓向壮汉衣袖。 “啪!” 一个耳光扫来,苟顺脸上多了一坨红掌印。 可是,被打得发晕的苟顺,依然扯住衣袖不放。 “放手!”壮汉抬脚踹倒苟顺,呸的吐了口唾沫,继续向孩子们抓去。 “爹……” “老爸……” 孩子们瑟瑟发抖,又怒又惧。 阿黎挺身而出,手中提着一根木棍,拦在孩子们前面,冷然说道:“谁也不许带走他们!” “咦!”壮汉停下脚步,看着如冰山般的阿黎,赞道:“这姑娘不错啊!拿她一个人来抵三十两银,也行!” “滚开!”阿黎怒斥道。 “怎么了,你还想杀官造反不成?”壮汉侧出脖子,不屑地说道:“来,我看你有没胆?” 阿黎浅吸一口气,目光平静地盯着壮汉的脖子,探出左脚,曲起右肘,单手握紧木棍…… 阿黎生气了,后果会很严重! 甄鑫施施然起身,对着阿黎轻轻地摇了摇头。 阿黎平静地收脚,松下紧握着的木棍。 “税款,我来缴!”甄鑫负着双手,淡然说道。 “你?”壮汉有些不甘心地看了阿黎一眼,斥道:“你是谁?” “你别管我是谁,有钱给你,收了赶紧走人。” 壮汉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半大小伙,年龄不大,个头不高,气势虽然有些轩昂。但是身上衣饰简单而精糙,根本不像是某个权贵子弟。 “行,现在就拿出现钞三十两!” “小六,给钱。” 小六犹豫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取出数张交钞。脸上有些不舍,钱却给得爽快。 临行前,小六把卢岛主留下的交钞全都带了出来,但是也不足百贯。 苟顺双手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掩去满脸的歉意与难过。 壮汉接过纸钞,细细检验。 这纸钞大小不过一掌,正面上方横书汉文“中统元宝交钞”,花栏内印有不同的面额。两侧各有汉文与八思巴文字样,正反面均盖有红色官印。 这的确是如假包换的中统元宝交钞。 “你这不对!”壮汉甩着纸钞说道。 “怎么不对了?”甄鑫皱起眉头。 “这苟家应纳税额是钞三十两银,你给的是三十贯钞,二贯钞才能兑银一两,自然不对。” 有这种事?甄鑫一直以为,一贯钱就是一两银,这是知识误区? 眼角瞥过,陈开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小六……”甄鑫示意道。 “可是……嗐,算了……”小六又数出三十贯钞递给壮汉。 壮汉接过交钞,玩味地说道:“还是不对。” “你——”小六咬着牙说道:“你在玩我?” “玩你?”壮汉两眼上下左右地打量着面目清冷的阿黎,说道:“也不是不行啊。” 第54章 十三太保? 甄鑫眯着眼睛,开始估算自己与这个壮汉之间的距离。 壮汉舔着嘴唇收回目光,嘿嘿一笑,说道:“你给的是旧钞,现在应该用至元宝钞纳税。” 元国发行新钞了? 但是旧钞不可能就此作废吧。 “没有新钞,只有这个。”甄鑫淡淡地说道。 “用旧钞,得加钱!再拿二百贯过来。”壮汉咧着嘴说道。 “好大胃口,你不怕被撑着吗?”甄鑫冷冷地说道。 “呵,爷长这么大,每年经手数千数万贯,还从来没被钱撑着过。”壮汉毫不在意地说道:“新钞发行后,旧钞五贯只能当新钞一贯。按你应缴六十贯的额度,用旧钞得付三百贯,爷今天发个善心,再给你省几十贯,呆会记得磕个头,谢谢你家爷爷!” 贬值了八成? 这元朝才建国多久,金融体系就要崩溃了? 别说没这么多钞票,有也不可能这么给吧! 甄鑫眼光瞥向村长,却见他欲言又止,脸色几经变化终归平静。 看来其中有猫腻?得细细品品! 壮汉转头看向阿黎,嘿嘿地笑着,“没钱,拿这个妞抵也行!我就算她……”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突然响起。壮汉的脸上,现出一个艳红的掌印。 甄鑫忽进急退。 壮汉腾腾腾地退了三步,才稳住自己身子,摸着自己的糙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甄鑫,“你,你敢打我?” 所有人都被惊呆了。 谁能预料到,一个司吏,竟然被当众抽了嘴巴! 不管如何,这个壮汉代表着都是县衙的面子啊。 “给你脸,你不要,只好抽一巴掌让你醒醒。”甄鑫暗暗地搓着自己的手掌,斜眼看着壮汉说道。 手掌有些疼,力道没控制好,打得稍稍用过劲了。 “你……我杀了你!”壮汉攥起钵大的拳头,挥着向甄鑫冲来。 微风拂过,一根木棍轻轻巧巧地跳起,落在壮汉眼前,稳稳地对着他的眼睛。 壮汉吓了一跳,禁不住退后半步。 蔡老二与陈开已经围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壮汉。 壮汉又哆嗦着后退一步。 “你,你们敢杀官,要造反吗?” “杀官造反?就凭你?”甄鑫不屑地说道:“就一个蕞尔小吏,还敢称官?” 吏跟官,可以算是两个天差地别的人种,只是普通百姓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区别。 壮汉被甄鑫这么一怼,一时不知道如何反驳。 “更何况,就算杀了你,又能如何?只要我钱花得到位,贵县还会为了你跟钱作对?” “你觉得,在知县眼中,是你的狗命重要,还是他的税款重要?” “你若老老实实按律收税,我无话可说,也愿如实缴纳。可是你想借机敲诈勒索,还妄图强抢民女,那就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以为,你是谁啊?” 在任何朝代,负责收税的吏员都处在不尴不尬的阶层。 说他没权力,却可以扯起虎皮,敲骨吸髓;说他有势力,一旦激起民愤,最先承担责任的必然是这些人。 没钱,他便是你爷;有钱,他可以成为你的孙子。 壮汉后背不由渗出丝丝冷汗。 琼州如今的形势极其复杂,虽然朝廷已派驻官员与驻军,但是琼州中部的绝大部分区域依然控制在黎民手中。 而且,即使是已经设县、设军的地方,也无法从那些黎族土着那收到税收。有钱的寨主峒主,需要招揽,不可收。普通的黎民太穷,无钱可收。 税款不足,养不起更多的驻军与人员,连官吏的安全都无法得到确实的保障。 就像今天这样,如果身边多几个捕快,还需要在这里跟他们啰嗦? 看来今日讨不到更多好处,别真得惹怒这些人,即使他们不敢杀自己,被他们打一顿也是倒霉事。 今天已经多了不少意外的收获,好汉不能吃眼前的亏!且待日后再慢慢收拾他们不迟。 可是,下不了台啊!被当众打了脸,就这么算了吗? 村长终于将那张似乎已经僵化的脸皮转为和事佬模样,走到双方之间,挡住阿黎的木棍,低着声对壮汉说道:“大人有大量,不要与这些小民计较,耽误事,不值得。咱们还得去下一家……” 壮汉矜持着。 村长随即对着蹲在边上的苟顺喊道:“姓苟的,过来给司吏磕个头,赔个礼!” “哎……”苟顺站起来,佝着腰走到壮汉面前,便要跪下去。 胳膊却被甄鑫紧紧扯住。 “犯错的人是我,司吏大人,你觉得我有必要向你磕头赔罪吗?” 看着甄鑫脸上似乎人畜无害的笑容,壮汉心里莫名地一颤。 村长深深地看了一眼甄鑫,缓缓说道:“苟弟啊,过两天,我们再来看你,希望你这些朋友还在。” “放心,我们还会待几天,到时还可能去村长家里拜访一下。”甄鑫淡然说道。 想威胁人? who怕who啊! 在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愿意讲道理,那没事。大伙儿坐下来泡泡茶,和和气气地谈谈人生,说说理想,再把事情解决掉。 不愿意讲道理,也好办。 让阿黎的棍子来教他们怎么讲道理。 嗯,还有徐夫人的…… 村长眯着眼,呵呵一笑,对着壮汉说道:“大人,你看,咱们是不是得去下一家了?” 壮汉咬着牙,恨恨地看了眼甄鑫,撇了撇嘴,扭头而去。 苟顺软软坐倒在地,对于甄鑫来说一个无所谓的存在,但是给他造成的威压,真的难以承受。 “对,对不起各位……”苟顺喃喃地说道。 “不是你的错……”甄鑫提着苟顺的胳膊,却没拎起来。 “可是,我,我,嗐……”苟顺一脸沮丧。 “男人膝下有黄金,不要动不动就跪倒下去。”甄鑫负着双手,凛然说道:“毕竟,咱们以后是要干大事的人!” “可是,咱们现在真的没钱了!”小六一脸忧郁。 甄鑫神情一滞。 干大事的人,怎么会没钱? 那,干大事的人,怎么样才能有钱? 装逼一时爽,事后很麻烦。 头疼…… 在甄鑫的坚持下,小六把剩下不到三十贯的纸钞,全部给了苟顺,拿去买些粮食。 而后,甄鑫才发现,自己差点上了那个司吏的狗当。 元国朝廷确实是发行了新的至元宝钞,但是新钞根本就没有在琼州开始使用。 其实就是旧的中统钞,在琼州也不过刚推行两三年的时间。 这且不提。 旧钞的贬值,的确已如水银泄地般,势不可阻。 一年之前,这里的粮价是每石二十贯,折银十两。即使宋国在最后几年的兵荒马乱时,粮价也不曾涨到这个地步。 可是,现在的粮价,却已经涨到了五十余贯。而且,还在继续的狂涨之中。 这天下,不乱不行了啊! 不管如何,买了粮食回来,让所有人都吃了顿饱饭。 孩子们的脸上,都绽放出最纯真的笑容。 对于他们来说,还有什么能比一顿饱饭更快乐的呢? 可是,下一顿呢? 明天?后天? 下个月呢,又该如何? 夜风习习。 甄鑫独自坐于岸边,望着渐落的夕阳将余光垂落于无垠无尽的波涛之上。 一起荡漾。 山海如画,让甄鑫一时有些迷醉。 耳边漂浮着绵延不绝的风声与浪声。 鼻间,传来的若有若无香气渐渐清晰,是混合着皂角味的澡后体香。 甄鑫眯着眼,长吸一口香气,愈加的迷醉。身子战术性后仰,身后的人明显一顿,微微缩后半步。 “借我靠靠嘛,不要这么小气……”甄鑫腻声说道。 “你,确定吗?”一个更腻的声音传入甄鑫耳中。 甄鑫一蹦而起,回过头一看,竟然是徐夫人! “这,这个……啊!”甄鑫掩面惨叫。 双脚紧扣……不知道现在开始,能不能帮苟家扣出个大房子出来? “你,是想借我哪个部位?”徐夫人喀喀地笑着。 “我错了,真的,我就不该……” 有错就认,还是个好孩子! 甄鑫痛恨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老丁,带着这个天杀的徐夫人离开小岛。 徐夫人掩着嘴,花枝乱颤。 “我本来是想过来看看,你是否需要一些帮忙,看来还真是需要啊……” “谢谢徐……姐姐!”甄鑫揉揉脸,顺便揉去羞耻感,说道:“徐姐又漂亮又聪明,说话又好听。也就你会关心我了……” “哈哈,人皮,不老实,嘴巴倒是甜得很呐!” 徐夫人总算收起嘻笑,正色说道:“我知道,带出来的钱已经用光了,我这边还带着一些首饰,你看看是不是拿去变卖些钱,以防不急之需。” “那怎么行!”甄鑫一口拒绝,“我就是再穷,也不能把你的东西拿去卖啊!” 关键是,卖也卖不了多少钱。 而且,卖了以后呢?不是还得面对这个问题。 徐夫人叹了口气,在甄鑫身边坐下。 离他,还有两个拳头的距离。 甄鑫歪着屁股,想挪开一点,却没敢动弹。 “你第一次出岛,就要面对这种艰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文钱也能难倒英雄汉。你若是为难,大不了,咱们回到岛上去,总会有一口饭吃的。” “放心吧徐姐,你要相信我,这只是暂时的困难,一定有办法解决的!” “那,你哪来的钱?” “我不是正在想办法吗……” “要不,明天我跟苟顺他们去多打点鱼,换些粮回来?” 甄鑫摇了摇头。 这年代,鱼鲜根本不值钱,因为没法存放,便没法运输。 至于腌制的咸鱼,沿海人,谁家没有个几十条? 生产队的猫都不会想吃…… “你不想卖我的首饰,莫不是正在想办法把我拿去卖了?” 甄鑫苦笑着说道:“我说徐姐,你能不能老想着卖这卖那的,咱们可……” “不对!”甄鑫一蹦而起,“咱们有东西可以卖啊!” 顺着甄鑫手指的方向望去,潮水渐退,那艘落帆的破船,斜卧在沙滩上,如一只去了鞍辔的老马,独自垂怜…… 第二天,陈开出手,以三百两现银的价格把这艘船卖了出去。 这船其实不差,花百把两银把残破的右舷修好,售价起码能在千两以上。 但是别说大伙儿掏不出修船的钱,这一大家子嗷嗷待哺的,哪里可能等得了船修好再卖。 而且,起码现在是不需要这艘大船了。就像一个没有收入来源的孤儿院,留着一辆坏掉的宝马作甚? 至于如何购买粮食运回小岛给老丁他们,那只能等待下一步再去考虑。 在此之前,甄鑫其实对银子并没有太多的概念。 上一辈子没用过,这辈子没见过。 如今才知道,银子,可真是个好东西啊。 绝对的硬通货! 拿到钱,甄鑫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给苟顺的所有老婆孩子全都做了套衣裳。并且严肃地警告苟顺,让他的老婆们不得再把孩子们打扮成泥人模样。 即使是以这种手段来防止孩子被人拐卖,也不行。 虽然新年未到,苟家却陷入了幸福的海洋。 诸位老婆有了衣服,也终于可以出来见人了。 甄鑫由此才把苟顺全家认全了。 八个老婆,十三个孩子。 大老婆叫苟大娘,二老婆叫苟二娘…… 大儿子叫苟大,二儿子叫苟二,三女儿叫苟三……最小的女娃娃叫苟十三。 十三太保吗? 甄鑫想劈了这姓苟的! “要不,让他们全改姓甄?”苟顺袖着手,蹲在一个矮凳上,乐呵呵地说道。 真大? “滚!——闭嘴!” 苟顺嘴叭嗒叭嗒着,很不甘心地关上。 “大哥哥……”苟十三伸出干净的小手,牵住甄鑫的胳膊,皱着精巧的小眉尖,甜甜地说道:“我不想叫苟十三,我要,要……” 卡壳的十三妹,转过头看向苟顺。 苟顺张开嘴,发出没有声音的提示:“名……字” “哦,名字……大哥哥,我,我要名……字。” 十三妹眨巴着眼睛,泫然欲泣。 “十三妹别哭啊……”阿黎紧张地蹲下身,擦了擦她小脸蛋上还未存在的泪珠,瞪着甄鑫说道:“这里就你读过书,给他们起个名字,有那么难吗?” 小六默默地转过身子。 甄鑫苦恼地仰天而叹。 你们知不知道,对于每一个有文化的人来说,起名字都是无比痛苦的事! 姓苟?为什么要姓苟! 苟头?苟嘴?苟带?苟东西? 呸…… 到底要叫苟啥? 有人吗?在线等,很急! 第55章 极品渣男 没生过孩子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给孩子取名字有多么的困难。 而且,还是十三个孩子! 扒耳骚腮了三天三夜,耗费无数的脑细胞之后,甄鑫终于为这些孩子们把名字给排了出来。 苟姓的出身其实并不算差,相传黄帝之子得姓者有十四人,其中一个便为苟。但是,百家姓并未收录此姓,便难免的受人鄙视。 苟为姓时,其读音原为“构”。只是南宋那个赵构登位之后,为了避讳,所有苟姓之人全部改音。有些改为“沟”,有些则改为“狗”。 民间对此不讲究,一律称之为“狗”,从此定型。 “苟”属草,甄鑫取个巧,以木为属排出一堆名字,让苟氏一家自己去挑。 彬、松、柏、枥、栎、枳、桉、樟、檀;桃、樱、榆、榕。 四个女孩子比较简单,在她们母亲的帮助下,很轻松地挑好自己的名字。 十三岁的苟二,名为榕;十岁的二女儿为苟榆;九岁的三女儿为苟桃;老幺名苟樱。 轮到男孩子时,场面瞬间失控。 “我不要叫狗白!” “这个字好难看啊……” “狗糖是什么糖?好吃吗?” “我要叫苟榕……” “那是姐姐的名字!” “我,就要叫苟榕,啊……我要苟榕……” “啪!”苟顺一巴掌盖了过去。 “妈,你家苟弟打我……我,要苟榕……啊……” “滚!” 两个同岁的男孩已经滚成一团,相互较着劲,以胜负来决定两人谁为“苟松”,谁为“苟柏”。 最小的十三妹,紧紧地抱着她的“樱”字,看着她的哥哥们,喀喀地笑着。 天下大乱! 脑壳大疼! 揉了半天脑袋,甄鑫突然惊诧地发现,这些孩子们,竟然大多识字! 这可真有点不得了! 老大安安静静地拿着他的“彬”,一笔一划地虚空而写。 有两个孩子,在一个苟家婆娘的指导下,相对坐在地上,各持一根树枝,就着沙土,认认真真地写着自己的名字。 闹腾了半个多时辰之后,总算把名字全都分好。不管孩子满意或不满意,起码苟家的那些婆娘们,个个脸上都现出极为满足的笑意。 除了依然眨巴着大小眼的苟顺之外。 看见这厮袖着手又蹲了过来,甄鑫一脚虚踢出去,没好气地问道:“你又想搞什么夭娥子?” 苟顺不闪不避,腆着脸说道:“公子受累,能不能多整出些名字来?” “你要作甚?”甄鑫一脸警惕地问道。 苟顺歪着脖子,往自己肩上蹭了蹭,说道:“万一,我是说万一,又有了孩子呢?” 又有孩子? 甄鑫大怒。 可是突然想起,这家伙看着如今孩子一堆,自己亲生的似乎一个都没有。 莫非是他不行? 甄鑫狐疑地看着他,问道:“你穷得连裤子都没了,还想再收养孩子?” “不是啊!”苟顺哭丧着脸说道:“我,我还没真的娶妻生子呢……” “这么多老婆,你都生不出来,还要娶妻?” 这简直是渣男中的极品! 甄鑫愈加愤怒。 “公子,小,小声点……”苟顺脸上竟然现出一丝的羞耻,蹲行着挨到甄鑫身边,低声说道:“这些,都是我的嫂子啊,我哪里下得了手……还有一个,我小时候还管她叫婶呢……” 甄鑫张着嘴,半天合不上去。 贵圈,好乱啊! 可是,如果苟顺所说的是实话呢? 这又该算什么性质? 甄鑫叹着气说道:“你这么多老婆,还想再娶,不怕被雷劈吗?” “不是我想娶。”苟顺委屈地说道:“是我家大娘,非要给我娶一个。” “只是,实在揭不开锅……为这事,家里吵了好几次架了。” “有人不同意?”甄鑫幸灾乐祸地问道。 “不是……”苟顺黯然地摇着头说道:“她们说,要么我看中哪个,收了圆房。要么我挑一个拿去卖了,换个媳妇回家……” 好吧,你是好人。 你全家都是好人! 甄鑫看了眼不远处孑然而立的阿黎,恨不得把眼前这个令人讨厌的极品渣男扔进太平洋去。 “行了,我知道了!”甄鑫无奈地说道。 “公子,你这是答应了?” 苟顺大喜,一蹦而起。 “咣!”的一声,却与匆匆而来的蔡老二撞个满怀。 “你撞我干嘛?”两人同时怒目相向。 甄鑫看着两只斗鸡,抚额而叹,心里倒是希望蔡老二借此机会把姓苟的揍一顿再说。 可惜,没打起来! 蔡老二一把扯住苟顺胳膊,蹲在甄鑫面前,低声说道:“事情,有些不对啊……” 嗯? “我刚刚看到了,似乎是威波军的人在附近。” “什么?” 苟顺又想一蹦而起,却被甄鑫扯了下来。 “这,这,这可怎么办?”苟顺有些慌乱地猛眨巴着两只眼睛。 威波军派去小岛的近百人全部被杀,三艘船也落入甄鑫手中,此次损失可谓伤其根本。若被发现自己这伙人的踪迹,报复必将随之而至。 甄鑫之前还存着侥幸心理,想着等安定之后,再想办法解决这个隐患。却没想到,到这才十天不到,就被人摸上门来了。 “你确定看到的是威波军的人?” 蔡老二犹豫着回答道:“不敢靠太近,隔得有些远,看着不是很真切。但我觉得起码有六七分的可能性。” 甄鑫沉吟不语。 威波军驻地,在临高附近,离此不过百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可是据苟顺说过,他之前跟随威波军行动,并未透露自己过多的信息。按理威波军是不会有人知道苟家到底在何处。 那是谁向威波军打了小报告? 是零丁军的人? 还是……陈开? 他们追踪到此处,目的又是什么? 他们得到了上岛袭击自己的贼众全军覆没的消息吗?是想为他们报仇,还是想抓了自己去领赏? “陈开呢?” 苟顺抬起臀,直着身子四处张望,嘀咕道:“是啊,陈开人呢?” 蔡老二缩着脖子答道:“陈开,他一早就带着小六出去了。” “出去了?做什么?”甄鑫皱着眉头问道。 “说是去打探下周边的情况……” 甄鑫疑惑地看着蔡老二。 “不是我让他去的,他说觉得有些不对劲,所以想出去看看。” 虽然与这三个人几乎同时认识,可是对于苟顺与蔡老二,甄鑫愿意去信任。对于陈开,甄鑫却有着无数的疑惑。 这人,能文能武,遇事沉着冷静,该出手时绝不含糊。而且,对于琼州乃至整个天下,都有相当的认知。 这哪里像一个海贼? 关键是,蔡老二对自己的这个手下,根本就谈不上有多少了解。 只是,甄鑫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太多的敌意。起码说,从认识到现在,陈开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帮助自己。 在此立足未稳的时候,有这样的一个人在身边,极大地缓解了甄鑫的压力。 可是,这很可能却是一颗定时炸弹! 若是现在处理陈开,无疑会让刚刚初现雏形的这个小团队陷入分崩离析的状态。 或是咬着这颗定时炸弹,走走钢丝?也许还能钓出一些大鱼? 问题是,自己会是钓鱼者,还是会成为鱼食? “甄,甄公子……”蔡老二犹豫着问道:“你是怀疑陈开吗?” 陈开若有问题,自己肯定也是被怀疑的对象,这让蔡老二很忐忑。 他倒不认为甄公子会对自己下手,但是自己势必不能继续留在这里。或者说,不能再与苟弟一起,跟着甄公子混了。 甄鑫仰着身子,往后靠在竹椅背上,缓缓地摇了摇头,露齿而笑。正待开口安抚,苟顺扭着臀说道:“回来了,陈开他们回来了!” 脸色焦虑的陈开虎步而至,身后跟着皱眉沉思的小六。 陈开扯过一把竹椅,坐在甄鑫身旁,对着小六说道:“帮我弄点水来,口渴得很。” 小六一怔,刚想移步,苟顺已仰着头大吼道:“大娘,弄些水来喝!” “事情有些不对!”陈开低下头,压着声音说道。 甄鑫与苟顺两人对视一眼,问道:“怎么回事?” “咱们被人盯上了!” “被谁盯上了?”甄鑫有些意外地问道。 “不知道……”陈开斟酌着说道:“我跟小六看到村长带着一个家伙,在苟家附近指指点点。之后,此人又在周围晃悠了一阵子,明显是在踩点!” 村长? 难道说,不是陈开泄露的消息? 或是他用这手段来掩盖自己的行为? 但是无论哪种情况,自己被人盯上已经是确定的事了。 “蔡老二刚才也看到此人,说有可能是威波军的贼匪,你觉得呢?”甄鑫问道。 “威波军?”陈开略一思索,“我觉得可能性很大。” “为什么?” 陈开懊恼道:“这事怪我……” 甄鑫紧紧地盯着陈开的双眼,希望从中感觉到他的一些情绪。 比如努力掩饰着的慌乱。 可是,没有。 “前些天,我去卖船的时候,就有些担心,会不会被认出是威波军的船。其实不该这么着急,起码得先把船做些改装才好……” 甄鑫恍然,这事自己的确有些考虑不周了。 这周边俱是穷困人家,突然出现一艘价值数百两的大船,必然会引起海贼们的注意。 加上对自己有所疑虑的村长,自己这批人便可以很轻松地暴露在海贼们的视线之中。 意思是,不是陈开干的? “真的是威波军啊……”苟顺苦着脸说道:“都怪我……要不,你们,你们赶紧走吧?” 走?没必要! 起码现在不能做这种决定。 先不说扔下苟氏一家老小不管,遇事先想着逃避,以后自己绝对走不了太远。这样的话,还不如苟在那座小岛上更安全些。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在岛上自己能从近百海贼手中逃生,甄鑫不相信就没办法对付剩余的威波军。 只是,自己到底该不该信任陈开? “我们走了,你呢?你这一大家子怎么弄?”蔡老二闷闷地说道。 苟顺拍着胸脯说道:“我,可是个有福之人啊!你看我这么多年,经历了多少次凶险,可是直到现在,阎罗王也没能把我给收走!” “就是,死的都是别人……”蔡老二轻声地嘀咕着。 脸有得色的苟顺,闻言一怔,随即黯然地抱头蹲下。 “苟,苟哥,别在意啊,是我嘴欠……”蔡老二慌张地安慰道。 苟顺摇着头说道:“是啊,都怪我,为什么每一次死的都是别人?” “我爹娘死了,叔叔伯伯都没了,还连累一堆的兄弟……我,我就是个不祥之人!” 苟顺抬起头,悲苦的脸上现出坚定的神色,“甄公子,你们走吧!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无论去哪都能活得很好,不要被我拖累。万一……” “呸,你个乌鸦嘴!”蔡老二及时地摁住他。 “行啦,我知道了!”甄鑫无奈地说道。 真看不出来,这位苟兄骨子里还是个多愁善感之人。 “小六,说说你的看法。” 小六一怔,脸上随即现出矜持之色,内心却是暗暗欣喜。 这可是甄公子第一次在众人之前,询问自己的意见! “我觉得,当迎头痛击!” “怎么个痛击法?”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两军相争勇者胜!”小六昂然说道:“只要我等齐心戳力,那些海贼不过土鸡瓦狗!” 勇气是有了,脑子还不太够用。这么快就忘了在自己家里,如何被威波军的海贼蹂躏? 甄鑫心里吐着槽,说道:“小六说的有道理!困难不会因为逃避便消失。世上本没有困难,逃得多了,便处处都是困难……” 苟顺、蔡老二与陈开,一脸问号。 “嗯,我的意思是,威波军的麻烦总是要解决的。否则即使我们逃到天涯海角,也总有一天得去面对。与其如此,还不如先看看,现在有没有可能解决掉这个麻烦。” “怎么解决啊?”蔡老二嘀咕道:“他们还有近百人呢,咱们这里就算上老弱病残的苟家人,也不过二十多个,实力相差太大了!” “你家才老弱病残!你全家都是老弱病残!”苟顺不服地怼道。 “我没有家人,我现在光棍一个,要不你安排一个老弱的给我?” “你想屁呢……” 第56章 都是一个村的 “注意力集中一点,别跑题!”小六不满地说道:“实力的差距,根本不是问题!你们想想,你们上次登岛,我们的实力差距更大,还不一样地把你们全都击垮了!” 苟顺与蔡老二张口结舌,无法反驳。 那一战,到底怎么回事,他们俩其实一直搞不太清楚。 是因为三个人的反水?好像也不是关键的因素。 可是近百个海贼,就莫名其妙地被杀了个精光。 照这个道理来说,再来一百个海贼,确实也并非没有击垮他们的可能。 “不能这么算。”陈开说道:“那次一来是因为威波军对小岛不熟,对我们不了解。加上海贼数量虽多,却人心不齐,相互算计,才导致最终的惨败。” “可是此次若是威波军再来,必然会做足准备。哪怕只有一半海贼,也绝非我们几个可以力敌。” “而且,最关键的是,咱们现在没有船,不能在海上对敌,一旦海贼上岸,只能被动挨打,还不能跑,除非先把妇孺安置到别处去。” 苟顺苦着脸说道:“没地方去啊……这么多人……” “不能跑!”小六一脸冷静地说道:“未战先怯心已输。而且,有村长在,说不定一跑反而会陷入危险之中。” 这话倒是在理,甄鑫竖着大拇指给小六点了个赞。 蔡老二叹着气说道:“可惜,我手下全栽在岛上,要不然还能多一些帮手。” 帮手? 甄鑫看向陈开,两个眼中同时一亮。 “行吗?”甄鑫问道。 陈开犹豫着答道:“可以试试。” “能找得到吗?” “我……想想办法……” “需要几天时间?” “最少三天。” 甄鑫曲指轻扣竹椅,默默沉思。 “你,你们在说什么啊?”苟顺与蔡老二一头问号。 小六却紧抿双唇,脸上现出淡然神色。 我应该知道他们说什么,可是我不说…… “村长家,有小孩吗?”甄鑫转过头问向苟顺。 “有,两个孙子,大的跟老大同龄,小的七岁多。” “你,你要对村长的小孩子下手?”小六忍不住问道。 “不,咱们是良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甄鑫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说道:“让苟……让你们家老大,带两三个弟妹,去村长家蹭吃蹭喝去。” 那一瞬间,甄鑫竟然忘了自己给苟大起了个什么名字。 孩子太多,确实不好带啊! 好在苟顺也没注意,撇着嘴说道:“村长人小气得很,哪里肯让我们家娃去蹭吃,会被乱棍打出来的。” “没事,那就把他们家孩子拐……哦,不,是请,发自内心真诚的邀请,请他们过来吃三天的饭。” “啥?凭什么啊?”苟顺急了。 自家的娃过去肯定蹭不成饭,反而要主动让他们家的娃来白吃白喝? “大气些!咱们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几顿饭就把你急成这样了?” “可,可……要是村长不许呢?” “所以啊,你们要表示出诚意。当然,有些时候诚意不够的话,可以适当地配合一些有限度的强制性措施。” 有限度的强制? 好黑啊…… “可以允许让村长每天看到他家的孩子,可以给一些精神损失的补偿。要让村长知道,我们是真心诚意地留他们家孩子在这里吃喝,而且只需三天!过后三天,全须全尾奉还。” 苟顺与蔡老二面面相觑。 这是在为陈开争取三天时间?可是为什么是通过威胁村长的方式? 小六神色不淡定了,但还是强忍着没再开口询问。他略带着期盼的眼神望向甄鑫,希望他能讲明白一些。 可是,甄鑫却没读懂他的焦虑。 “这事先这么定,苟顺你去安排。现在,咱们再来分析下,在没有外援的情况,有没有可能击退威波军?” …… 阳光正暖,微风恰爽。 甄鑫仰着身子瘫在竹椅上,晾着自己的光脚丫。 不过数日时间,脚后跟竟然开始有了些薄茧。 没办法,这里四处都是沙子,鞋根本穿不得。甄鑫只好学着苟家诸人,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光着脚出入。 “哇,轮到我了……” “不行,我还没摸够呢!” “你再不让开,我要揍你了!” 甄鑫掏了掏耳朵,却无法掏出灌入其中的吵闹声。 院子中,一张半人高的桌子上,墨墨张着毛绒绒的肚子,如甄鑫一般仰面而瘫。 四周,密密地围着十几个孩子。 如鹤立鸡群般的阿黎,正努力地维持着秩序。 “苟,苟……老三,别闹!该轮到乌家老二了!” 甄鑫听着,默默地叹了口气。 自己花了无数气力,好不容易给十几个娃起好名字,结果除了老大苟彬与十三妹苟樱,其他的根本没人能记得住。 当然,自己也是…… 简直是浪费感情! “怎么又是他?”有娃不服道,“明明该我了!” 阿黎板着脸说道:“谁不听话,呆会多写十个字!” 反抗声立即消停下去。 “让开让开!”七八岁的乌家老二兴奋地撸起袖子,掏出一条小鱼干,吊在墨墨眼前。 墨墨抽了抽鼻子,懒洋洋地抬起两只前爪,抱住小鱼干,塞进嘴里,咕噜而下。随即又生无可恋般地眯眼望向天空,鼻腔中发出细细的呼噜声。 可怜的工具墨,这两天必须要屈辱地献出自己的肚子,才换得来烤好的小鱼干。 乌老二探出半只手掌,轻轻地撸着墨墨的脖颈与肚子,嘴里发出不住的惊叹:“太,太舒服了……阿黎姐姐,能借我回家玩两天吗?” “不行啊……” “那,一天?要不半天也行!”乌家老二满眼期盼地问道。 “真的不行,墨墨会咬人的。只有我在边上,才能保证你们的安全。” “那,要不阿黎姐姐跟我一起回家好不好?”乌家老二依然不肯死心。 “你找死啊!”有孩子怒道:“不想摸就滚回家!再这样不跟你一起玩了。” “你爷爷来找你了,快回家吧!” “你骗我,我才不信!” “真的,真的!”几个小孩同时喊道。 乌家老二略略回头,随即哧溜地便钻到桌子底下。 “乌伦,给我滚回家去!”满脸寒霜的村长大步而来,再没有之前的淡定与漠然。 他的身后,跟着一高一矮两个汉子,各提一根长棍。一个脸色肃然,一个却是满不在乎地东张西望。 “跟我爷爷说,我不在……”乌家老二蹲在桌子下,焦急地说道。 “你爹跟你大伯,也来了。” “那,那我就更不在了!” “乌爷爷,乌二哥说,他不在……”十三妹甜甜地对着村长喊道。 村长脸色一滞,不由地缓下了脚步。即使是怀着满腔怒火,他也不忍心对着这么一个甜甜的小姑娘露出凶神恶煞模样。 可是,实在是好气啊! 村长环视一圈,缓步走到翘着腿的甄鑫面前,冷然问道:“姓甄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是村长啊!”甄鑫放下翘到天上的脚,略正了坐姿,说道:“有事你吩咐一声就好了,怎么亲自过来了?今天这么有空吗?” 村长长吸一口气,努力地平复着内心的愤怒,说道:“我,要带我孙子回去。” “没问题啊,你带啊,我说不让带了吗?” 村长身后高汉子提着棍往前踏出一步,吼道:“乌老二,快回家去!咦,人呢……” 刚刚还呼啦啦地围成一圈的孩子们,明显少了几个,桌子底下已是空空荡荡。 “他,刚刚跟在几个娃后头,跑屋里去了……”矮汉子低声说道。 “你……”村长大怒,扬起手便想扇了过去,“那是你儿子!你就不怕被拐跑了?” 矮汉子混在不意地说道:“都一个村的,能拐哪去?我说爹啊,你是不是紧张过头了?老二以前不也总是跟他们玩在一起吗?” “可是……”村长扇不下去,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难道跟自家儿子说,因为自己的缘故,眼前这人以孙子为质,让自己投鼠忌器,再不敢跟威波军的海贼通报消息? 都是一个村的啊…… 村长对着高汉子摆了摆头,说道:“你过去,把你侄儿拎回家。” “哎!”高汉子抓着棍,迈步向大堂行去。 眼角处,突然飘来一根长棍,高汉子下意识挥棍迎击。 “嗵”的闷响,手中棍子一触即飞,只留下空空的手掌,以及既酸且麻的虎口。 高汉子急急后挫,这才看清,眼前是一个清冷的妙龄女子。 这女人,听说很能打,果然厉害啊…… 高汉子又往后退了两步,大吼道:“让开,我要去接我侄儿回家!” 阿黎棍悬半空,淡淡说道:“他们开始上课了,想看可以,不得打扰他们。还有,不得带着棍子,把孩子吓着了。” 我的棍子是吓孩子的?高汉子满脸忧郁。 矮汉子却大喜道:“他们在上课?有先生给他们讲课吗?爹,咱们一起去看看。” 说着,便屏息静气地走向屋门。 村长心里一惊。 在授课?真的? 要知道,别说这个村子,整个宜伦县,根本就请不到一个愿意到村子里给孩子授课的读书人。 以至于自家大孙子,十五岁了还未开蒙,只是勉勉强强地认了几个字。这个小孙子快八岁了,更是一字不识。 村长看了甄鑫一眼。 甄鑫洒脱地挥了挥手,说道:“想看,就去看看吧。只能看啊,别骚扰到孩子们。” 村长犹豫着踱到门口,顺着矮汉子跟前半开的厅门,往里望去。 小六一身儒衫,左手举一书卷,右手负于身后,视线在村长身上转了一圈,便不再理会。 “今天,咱们学习‘天,地,君,亲,师’。” 十几个孩子,分成两排整整齐齐地坐在地上,每人手上拿着一根细竹棍,身前摆着一个木托沙盘。 多么和谐的画面啊…… “天,是至高之神,是人间祸福的主宰……” “地,是我们生存的根本,与天相依相偎而化育万物……” 那一瞬间,村长只觉得有两股老泪正准备汹涌而出。 不对! 这是他们的奸计! 是想用这个卑鄙的手段,绑架自己的孙子。 要不,让自家孙子把这五个字认全了再带他回家? 半晌之后,甄鑫懒洋洋地喊道:“村长大人,过来吧,咱们好好聊聊?不要打扰孩子们了……” 村长犹豫着,终于暗自叹了口气,踱步而来。 高汉子抬脚跟来,看着躺在不远处的棍子,便想去捡起。眼角瞥处,阿黎手中长棍轻轻一跳,他不自禁地顿住了脚步。 “爹……”高汉子刚想开口,却被矮汉子一把拉住。 “你们谈,我兄弟俩先回去了,不打扰你们,也不打扰孩子们了……”矮汉子哈着腰,扯着他大哥而去。 “别,别拉我!”高汉子嘀咕着说道:“我,我也想让乌杰过来上课……” “行行,回头再说……快走……” 甄鑫展颜而笑,拍了拍身侧的一个竹椅,说道:“村长,坐吧,年纪大了,老站着也怪累的。” 村长板着脸坐下,冷然说道:“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有事说事,咱们都是讲道理的良民,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是吧!” 村长盯着这个与自己长孙同龄的少年,不说话。 “何必呢,万一伤到孩子,多不好。孩子是国家,嗯,世界的未来,一个个跟花骨朵一样,那么娇嫩,那么可爱。所以啊,从小就得教好,让他们明白对错,知道做人的道理。这样长大之后,就不会走上歪路。等年纪大了,也不会做些为老不尊,为祸乡邻之事。你觉得,我说的对不?” 村长脸皮一阵阵抽搐。 失算了! 早知道,就不该公然与威波军的细作接头,更不该被这些该死的外地人看到。 司吏要报复苟家,威波军要查找售卖船只的人,让他们直接联系不就可以了,自己干嘛非要淌这个浑水? 其实无论是司吏那还是威波军,都不会给自己确实的好处。无非是看着本来落魄的苟弟,突然变得人模人样的,心里便觉得有些不爽。 其实何必呢,都是一个村的…… 第57章 帮手 “好了,别担心!”甄鑫拍了拍村长的肩膀,说道:“就当我借你家孙子用几天。此事过后,你若还愿意让他跟着我们,我保证还你一个能文能武的孙子!你们家老大的儿子要愿意过来,我也一起教了!” 村长心里大动。 自大元一统南北后,便取消了科举考试,这对于绝大多数的南方学子而言,意味着断绝了仕途的希望。 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娼、九儒、十丐,读书人不仅没有前途而且还被人歧视,只能转行他业。 于是,读书人越来越少,愿意教书能够教书的人也越来越欠缺。识文断字对于普通家庭而言,已经变成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没有文化,想入衙门当个最底层的吏员,都没资格! 若是能文能武,便可以安排进入军伍,说不定还能捞个统帅…… 可是,不行啊! 这些人怎么可能在那些凶神恶煞手中,侥幸逃生? “就你们几个,还想打赢那些海贼?”村长脸上终于恢复了淡然的神色。 甄鑫心里略略一松。 这老贼口气,总算有些松动了。 若他死活不上钩,还真的有些难办。杀他倒是容易,可是解决不了问题啊! “能不能打得赢,那是我们的事。而且我现在可以给你另外一个承诺,无论结局如何,咱们之间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 “我……” “行,我知道!”甄鑫打断了村长试图的争辩,说道:“我知道,村长您是个明白人,咱也没必要绕圈子。我说过不会追究,就铁定不会让你以及你家人有任何的后患。更何况,以后苟氏全家,还需要仰仗村长庇佑,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你日子若是不好过,苟家日子只会更加艰难。” 村长不自禁地挺了挺胸膛。 是啊,好歹自己还是一村之长! “我可没办法帮你们与海贼为敌!”村长警惕地说道。 开玩笑,这家伙别以为自己是村长,就能拉出一票人马帮他们去厮杀。自己真有这种权力,早把苟氏一家碾成沫沫了。 甄鑫挥了挥手,毫不在意地说道:“不用你上马,也不用你召集人手。对付海贼的事,我们自己来。不过……” 村长眼中现出更加警惕的厉色。 “别紧张,我只是要求你,把海贼过来的时间,拖到五天之后。这对你来说,并不困难。理由吗,你可以说我们去县城了,五天后回来。这样海贼们过来,就可以将我等一网打尽。” 五天?还真不太困难。 村长沉吟道:“他们本来约定的时间就是三天之后,如果……” “如果,我们没跑的话,是吧?”甄鑫哈哈而笑。 甄鑫是真的觉得很开心。 不仅仅是忽悠村长帮自己拖延五天时间,更重要的是,如此便能基本确定海贼来袭的时间。省得天天提心吊胆。 …… 宜伦县正北方向,不到三十里的海上,有一座方圆五六里的小岛。 一到晚上,这座小岛上便有荧火闪烁,如同鬼火,因而被称为“鬼岛”。 岸边渔民,无人敢登临此岛。 却不是因为害怕鬼火,而是因为此岛上盘踞着一伙海贼。一伙自称“威波军”、杀人劫货从未眨眼的海贼。 午后,一只小船摇入鬼岛码头。 颇具规模的码头边上,停着一大一小两艘落帆的海船。 码头边上,杂乱地立着几座平房,房前屋后,几个衣衫褴褛的女子,或在浆洗衣物,或在平整菜地,或在挑水劈柴。 喧嚣热闹的屋内,酒香四溢之中,一群壮汉正吆三喝四的怒饮狂食。 主座上,威波军的三当家毛天丛翘着毛腿,心不在焉地与一根鸡腿较劲。 边上,一个手下正对着他口沫横飞地禀报着。 然而,三当家的心思,早已不在此处。 大当家与二当家,为了一个看似简单的任务,却已半个多月未见音讯。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显然,已经凶多吉少! 威波军首领三去其二,更是失了大半精锐。但是三当家却并不因此而焦虑。 在他看来,那俩虽然能打,可若是没有自己的各种操持与运作,威波军根本不可能在两年之内发展到如今地步。 这天下很乱,只凭着发达的四肢,根本就存活不下去。 没头脑的人,满世界都是,只要有手段,想招多少就有多少,人手短缺根本就不是问题。 现在的威波军,起码不会比两年前更糟! 没了那两个粗货,三当家觉得,自己反而可以放开手脚,开始早已规划好的宏图伟业。 争夺天下,那没必要,起码暂时不要好高骛远。但是截断两广南下的航道,当个逍遥的琼州王,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被卖掉的战船,菜帮的蔡老二,长着不对称眼的苟弟,以及那个姓甄的少年。 这些信息,让三当家有足够的信心,对小岛上发生的事情做出绝对准确的判断。 菜帮与姓苟的反水了,不仅坑了威波军与鲨帮,还把姓甄的傻小子拐出岛。 显然,那个岛上,还存在着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对这些人的报复,是必须的。而且,还有那近在眼前的三千两赏银。 只是让三当家有些不确定的是,这会不会是那座无名小岛上的某些人,抛出的一个诱饵? 若是处置不当,还真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自己一旦出事,那威波军可真就灰飞烟灭了! 陷阱吗? 三当家捏着鸡骨头,轻轻地敲着桌沿。 “你刚说,狮头村的村长建议我们延后几天再行动?” “是,五天。” “他们要去找帮手吗?” “这个,应该不会吧?村长只是说姓甄的这两天不在,但是五天后肯定会回来的。” 三当家沉思片刻后,说道:“既然如此,再给他们几天时间,我倒想看看,他们到底能请来什么帮手!” “咱们的帮手呢?”三当家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如果是五天时间的话,他们一定能到!” 帮手会来吗? 甄鑫并不知道。 可是,无论来或者不来,他都必须做好仅凭自己这些人便能打退来袭海贼的所有准备。 为此,甄鑫绞尽脑汁,将一切可利用的条件都计算到了极致。 没办法,力不如人,只能多费些自己的脑细胞。 从潮汐的时间,最高潮与最低潮位的落差,近岛海水的深度,暗流的分布,以及风向、风速包括天气的预判。每一个环节,甄鑫都尽可能的去了解并掌控。 好在苟顺几个,也算是在海上浸淫多年,他们虽然无法从这些细节之中找寻机会,但是可以提供相当完备的基础资料。 甄鑫所要做的,就是汇总、分析,然后挑选最有利于作战的地形与时间。 把准备的工作做到极致,其他的,只能交给老天爷了。 星光无月。 急风刮着海浪,如卷起轻舞的水袖,或轻或重,拍着脚下如狮子般的巨大礁石上,溅出丝丝的咸腥味。 这块距海岸不到十里的巨礁,并没有苟顺说的那么神奇。 不过,由于清奇的长相,使其无论在最高潮或是最低潮时,都有一大截岩礁露出于海面。这也使得狮子石不仅拥有天然的停靠码头,也成为这处海面最醒目的标志。 告诉往来的船只,这里不仅是伦江的入海口,逆流而上可直通宜伦县城,而且这附近遍布暗礁,稍不注意便可能船毁人亡。 这也使得想进入伦江的船只,大多会选择在此略作停靠歇息。 斜靠在礁石的甄鑫,从身下掐起一根石莼,放入口中轻轻咀嚼,苦涩之味瞬间弥漫整个口腔。 片刻之后,一丝的甘甜如羞涩的小姑娘般开始在舌尖跳跃而出,让舌头忍不住的去继续舔弄。 这玩意能吃,不过得先焯水。 甄鑫吐出嘴里的渣滓,独自挠头。 这一仗,不好打啊! 两天前回来的陈开,虽然顺利地联络到了零丁军的人,但是对方既没有表示协助参战,也没有明确拒绝。显然,是存着观望的心态,希望让自己这一方消耗掉威波军大半实力之后,他们再来捡个现成的便宜。 高估这些文粉了! 一点都不知道念些故国情谊! 如今自己这边,有徐夫人、阿黎、小六、陈开、苟顺与自己,算上苟顺那个大儿子,也不过六个半的战力。 即使是平均以一敌三来算,最多能打得过二十个海贼。 若是来了三十人,可望持平。来了五十人,就得准备跑路了。 当然,打仗是不能只计算人数,还得有其他决定胜负的因素。 天时,地利,人和,能想到的条件已经全部备上了,还有什么是可以利用却被自己忽视的? “有船来了!”半身埋在水里的苟顺突然叫道。 甄鑫腾地站起身,放眼望去,却只有点点星光之下,一片不太平静的海面。 视线所及,不过数十米远,在此距离之内,啥都没有。 “你看见了?”甄鑫疑惑地问道。 “没有啊!” “没有你吼个甚?”甄鑫没好气地骂道。 “我,我摸到了……” 摸到了? 甄鑫想吐个槽,却不知该从何吐起。 见甄鑫不信,苟顺有些急了,“甄,真的,我真的摸到了……这水流已经明显不一样,肯定有大船向这边行来,距离不过一里,真的甄公子……” 边上又响起墨猴吱吱呀呀地急叫声。 “确实有船只过来,墨墨感觉到了。”阿黎轻轻地说道。 来的是威波军,还是零丁军? 甄鑫无法做出判断,沉声令道:“全员戒备!” “你对我,都没对那破猴好……”苟顺幽怨地看着甄鑫。 甄鑫轻轻地打了个哆嗦,横跨一步,拉开与苟顺的距离,喝道:“快点,别啰嗦!” 说着,抓着一个细长竹筒,率先潜入水中。 “扑嗵嗵”的声响之后,其他人或跳入海里,或隐身于礁石之后。 只留墨猴孤独地站在礁石上,束着的两只前爪上,紧紧抓着一只小鱼干,略显张惶地看着消失在眼中的阿黎。 甄鑫一手挂住水下的岩壁,一手扶着竹筒。一边吞吐着竹筒里的空气,一边仰头查看。 然而,什么都看不见。 海水如一片宽广的黑幕盖在头上,完完全全地蒙住了自己的视觉与听觉。 海水一直在流动。 可是甄鑫却无法判断,这到底是不是因为有船只过来,搅动了礁石周边的海水。或者只是因为,海水自己想动? 海水并不深,水压也并不大,可是甄鑫却觉得自己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漩涡之中。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总想把他的身子拉进更深的海底。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身影轻巧地入水,是最后留守在礁上的陈开。 陈开对着甄鑫打了个手势。 甄鑫晃了晃脑袋,努力地让自己从恍惚之中挣脱出来。 来的,并非是零丁军。 一艘尖底大船缓缓地停在头顶,一根粗大的铁链拴着锚石沉入海底。 一块栈板被勉强地搭在船与岩礁之间,有海贼开始嘻嘻哈哈地从栈板上跳上礁石。 甄鑫将竹筒打横,借着些许的浮力,放平身子,缓缓地飘向水面。 一旁的苟顺嘴上咬着一把柴刀,双手扯住铁链,蹭蹭地往上爬,百忙之中回过头,向甄鑫露出一往无前的笑。 今天的苟顺,一改往日遇事则缩的风格,表现得相当兴奋。 他这是准备顺着铁链率先翻上船去,以抢个首功。哪怕不能杀敌,也可以率先探知船上的敌情。 这些日子,苟顺过得相当煎熬。 以前虽然穷困,或偷或摸,或草根或树皮,每日里都在为生计而奔波,让他连发愁的时间都没有。 自甄公子来后,一大家子的饭食倒是不愁了,可是随之而来的压力,却让他日日夜夜的惶恐不安。 自己,连累到甄公子了! 或者说,自己这一大家子的拖累,让甄公子不得不直接面对来自威波军的巨大威胁。 这场仗,胜率很低! 按照苟顺的脾气,他早就开溜了。哪怕是带着二十多个拖油瓶,去当流民、去当乞丐,也得逃离此地。 但是,这一次,不行了! 不仅不能混水摸鱼,还必须得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如此,才有可能对得起甄公子对自己的信任,才有可能在接下去的日子里,紧紧抱住这根大腿。 而且,还必须让这根大腿感觉到自己的作用,否则迟早得被大腿踹得远远的。 第58章 是父亲不是爹 苟顺强行地让自己兴奋起来。 此时应该没人在船尾,翻上去之后,若有危险,随时可以跳回海中。若没危险,怎么也得抽冷子杀一个人再说。 手中这把柴刀,还没见过血呢…… 倏忽之间,苟顺已经顺着铁链摸到船底。双手抠住船板,心里大喝一声,便向上纵去。 “啊——” 两声惊叫同时传出,透过水面,直刺甄鑫耳膜,让他差点便呛入一口海水。 也惊得一束刚刚飞离船只的黑黄色液体,立时散成了七零八落,卷上了掉落海中的苟顺。 “没有被滴上吧?肯定没有!”被吓坏的苟顺惊疑不定地左右打量。 还好,黑夜之中,应该没人看见……吧! 没事,都是水…… 而船上被掐掉舒爽感的海贼,捂着湿漉漉的下身,一个趔趄,仰面而倒,嘴里依然惊叫着:“鬼……有鬼……有水鬼!” 正准备上岸的海贼愕然回头。 “鬼?哪来的鬼?” “真的有鬼……” “放屁,青天白日……” 嗯,好像还没到白天。 “你看到什么了?”有贼首模样的人过来,踹了一脚倒在船上的海贼,怒喝道。 “鬼……” 又一脚踹去。 “真的……别,别踢了……是,一个黑影,突然从水下漂了起来,把老子吓了……” “吓尿了?” “胡,胡……说,我,没有……” “哈,哈哈……那孙子,竟然,竟然吓尿了……” “闭嘴!”贼首怒吼道:“戒备,全员戒备!有敌袭……” “敌袭?哪来的敌啊?” “是水鬼,海底有水鬼……” “不是鬼的水鬼,是敌人的水鬼!” 船上一片忙乱,有人探头往船下瞧去,有人直接抓起船上的东西,便往水里砸去。 被发现了,偷袭计划失败! 刚从水中冒出头的甄鑫,只好又缩入水里。 计划,果然就是用来打破的。 威波军的实力,不可小觑。正面刚,自己这些人并无太大的优势,有极大的可能会出现战斗性减员。 可若是就此罢手,也是不妥。箭已在弦上,如何能不发! 甄鑫脑袋狂转,衡量着最佳的预备方案。 星光渐淡,隐隐有光亮在天际处挣扎着冲破暗夜的笼罩。 岩礁上,突然又传来一声惊叫:“有,有鬼啊……救,救……” 一团黑影掠过,一个海贼捂着脖子,口中嗬嗬作响,软软地垂倒在地上。 “谁?谁在那里?” “真的有鬼?不可能吧……” “快走啊,堵在这,会摔下去的!” “不行,快退回去,礁上有鬼!” “别乱晃啊,快掉下去了……” 眼见着船上、岩礁上与堵在栈板上的海贼们,开始乱成一团。甄鑫带着些许的犹疑,掏出竹哨,猛力一吹。 趁其乱,要其命。虽然没有必胜的把握,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先干再说! “啾……嘀……”凄厉的哨声在海面上响起。 “咻!”一支冷箭自礁石之后射出,直中栈板上的海贼。 一声惨叫之后,海贼无助地落入海中。 “快跑……敌袭!” 摇摇晃晃的栈板,终于支撑不住相互推搡的海贼,悠悠地呻吟数声之后,翻入海中。 数个海贼便如被下锅的饺子般,张牙挥爪地扑嗵嗵随之而落。 深蓝色的天空中,挂着半轮已经黯淡的月亮,下面是一望无际的碧绿海面。 其间有一个赤着上身的少年,手捏一柄柴刀,甩出一根系着铁爪的长绳,从海面上飞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飘逸的弧线,搭在船舷之上。 少年单手抓着绳索,纵身而起,两脚在船只侧板上一蹬一踩,人便翻上船去。对着迎面而来的一个海贼奋力一劈,那海贼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少年便是苟彬。 “是老大!是我家老大!”苟顺突然窜出水面,指着少年哈哈大叫道。 这是嘚瑟的时候吗?甄鑫恨不得过去给他一脚。 苟彬抖落长绳,舞动手中柴刀,守住船上一隅。 这小子,看着瘦瘦弱弱,可比他爹强多了! 甄鑫决定,此战过后,得优先给他配个好兵器。 紧随而上的,是陈开与蔡老二。 “给老子杀了他们!”贼首拔出腰刀大吼道。 呼啦啦的有七八个海贼,或举棍或舞叉围攻而至。 陈开三人立时险象环生,好在背抵船舷,三人之间彼此照应,并未陷入海贼的包围之中。 甄鑫游至船边,拽着垂下的绳索,左脚向船板蹬去,右脚腾空,人便欲上窜。 谁知右脚一重,猝不及防之下,身子扑地被重新扯落水面。 仓惶之中,却见苟顺已经托住了自己的腰身。 “你干什么?放手!”甄鑫大怒道。 苟顺两手一张,吱吱唔唔地说道:“上,上面危险……” “危险?你儿子还在上面,你在这里躲着危险?” “不,不是……”苟顺双手急摇,说道:“是你不要上去。” “你什么意思?让我跟你一起,躲在海里?”甄鑫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扬手就要往苟顺脑门盖去。 “别……咱们留在下面,更有用!” 怂,还需要找这样的借口? 甄鑫斜视苟顺。 苟顺仰头大吼道:“弄一个下来!” 船上的蔡老二从鼻子里喷出一声怒哼,踏前半步,手中砍刀改劈为削,避开迎面而来的铁叉,划开海贼的手臂,飞出数滴血珠。 这海贼惨叫一声,抛下铁叉,连滚带爬地逃开。 蔡老二与陈开相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 他们俩都感觉到了,这批海贼,不太对劲! “不用管我们!”蔡老二朝船外吼了一嗓子,与陈开并肩,两把刀左劈右砍,围着他们的海贼立时乱了脚步。苟彬趁势弯腰横扫,又一海贼扔掉手中短刃,抱着腿惨叫着滚开。 高举柴刀,踩水竖立于水面上的苟顺,有些尴尬地瞄了眼甄鑫,嘴里骂骂咧咧道:“这两个孙子,不识好歹……” 船只另一侧,再次响来扑嗵的落水声。 苟顺大喜道:“那,那边需要我们……” 甄鑫已经懒得理他了,直接绕过船尾,游向岩礁。 这边的战况,可称惨烈。 是海贼很惨烈…… 小六昂然而立于岩礁之上,手中弓弦不停,已经放倒了七八个海贼。 这艘船上,显然没有配备弓箭手,这让小六的箭射得尤其放松。 而登上岩礁的数个海贼,在徐夫人与阿黎两根铁棍合击之后,如一堆血葫芦般正在滚地哀嚎。 有个被挂在岩礁的海贼,四肢乱舞,挣扎着终于落入海中。 还没等他感觉到庆幸,一把冰冷的三棱刺已从他的腰肋处一捅而入。 轻轻一旋,带出一股血水,旋即化入海中消失不见。 临行前,让老丁重新打造的这根三棱刺,在锋利度与柔韧性方面,已更胜从前。 身侧三尺处,一个海贼正趴在海船侧板上,如一只苦苦挣扎的青蛙努力地往上爬着。 甄鑫正准备游过去,给他一刺。 船底浪水轻卷,待甄鑫再抬起头时,那海贼却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串指甲刮过船板的尖刺声。 让人头皮阵阵发麻! 在小六终于射中贼首之后,这场战斗以远超乎众人预料的方式结束了。 小六左手持弓,将颤抖着的右手藏于身后,迎面向着初升的朝霞,临风而立。 如一株静待夸奖的玉树。 可是能夸他的人没空,有空的阿黎脑子里却根本不存在“夸奖”两个字。 “你们,也觉着不对?”甄鑫看着四仰八叉地哀嚎的海贼们,沉声问道。 “这,绝对不是威波军的人!”陈开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么多俘虏,随便抓一个来问问不就行了吗?”徐夫人铁棍指向一个海贼。 那海贼两眼狂翻,四肢抽搐着软软瘫开,就此晕将过去。 “别问了。”蹲在船板上的蔡老二闷闷地说道:“这些,都是鲨帮的人。” 鲨帮的? 难怪啊! 战力如此之差! 全船近三十个海贼,没有配备任何的远程攻击武器。而且除了贼首之外,其他人的所持兵器要么是渔叉要么就是短刃。 这些海贼,真的是很穷啊! 甄鑫莫名地有些同情起他们,海贼当到这个份上,如何能实现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刀杀人的爽感? 不过,此仗虽然轻松,最重要的原因却在于苟家老大把握住了最关键的机会而登船成功,有效地牵制了海贼们的注意力。否则即便能胜,自己这些人也难免有伤亡。 这是此仗最大的收获! 甄鑫发现了这个貌似羞涩的少年,竟然有着极为敏锐的战斗嗅觉与本能。 果然,就不是苟顺亲生的…… 看了眼依旧孑然而立的小六,甄鑫默默地夸了一句:小六的表现,也算是可圈可点。 “苟彬啊……”甄鑫拍了拍苟家老大的肩膀,说道:“这次表现得非常不错,你这身功夫,跟谁学的?” “我父亲……” 嗯? 不可能啊!就苟顺那犬父能教得出一只虎子来? “是我父亲,不是我爹……”苟彬及时为甄鑫解惑。 哦,明白了! “我,我爹呢?”羞涩少年四顾茫然。 对啊,在准备庆祝胜利的时刻,怎么可以少了那个试图临阵逃脱的家伙呢? “姓苟的,打完了,快给老子滚出来!”蔡老二对着海面怒吼道。 “我爹,他,他……”苟彬想帮苟顺分辩两句,却吱吱唔唔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会被淹没了吧?”把所有的俘虏捆扎清楚,顺便在船里船外巡视了一番的陈开,有些担心地瞅着海面。 天光已亮,船只周边,碧蓝色的海水上,漂浮着些许的死尸,却不见苟顺的踪影。 看着一脸焦急的苟彬,徐夫人安慰道:“别担心,你爹,一定会没事的!” “不是,我,我是担心他,真的溜了……”苟彬纠结着说道。 知父莫若子啊…… “苟顺上来了!”伫立于岩礁之上的小六,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斜指礁旁的海面,昂然说道。 这厮,怎么成这b样了? 甄鑫嘬着牙花,顺着小六手指的方向望去。 一大团黑影渐渐地浮了上来,果然是苟顺! 苟顺踩出水面,扬着手兴奋地吼道:“你们都好吗?快看,我,我捉到一个活的!” 众人默默地看着他,不说话。 只有苟彬着急着垂下一根绳索,将苟顺吊上船。 双手一提,没拉动。 苟顺抖着绳,催道:“快拉我上去啊!” “我,我拉不动……爹,你,你怎么这么重?” “自己蹬上来,不会吗?”蔡老二没好气地吼道。 “快点拉,我活捉了一个啊!”苟顺一手抓着绳索,一手提着一个如死鱼般的海贼,骄傲地喊道。 眼见着苟彬面红耳赤,脖子渐粗,阿黎走过去,一只手拉住绳索,向上一提,苟顺带着那只俘虏便被提出了水面。 阿黎手腕轻抖,随之挥动,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动作,苟顺两人已经被甩落甲板之上。 苟彬半张着嘴,吃吃地说道:“阿黎姐,你,你……谢谢你了!” 阿黎展颜,给了一个很客气的微笑。 苟顺骨碌爬起,手中依然提着俘虏的一只光脚丫,兴奋地喊道:“看看,看,我捉了一个活的……” 船舷边上,被堆在一起的十多个俘虏,齐齐地用怪异的目光看向苟顺。 苟顺悄摸摸地甩开手中的光脚丫,撸了撸湿漉漉的脑袋,呵呵一笑,说道:“你们都好吗?有没有人受伤?” 这些海贼,果然全是鲨帮的人。 船上什么物资都没有,这是一群相当穷的穷贼! 坏人一般比较怕死。 越穷的坏人越是怕死。 还没开始正式的拷打,这些海贼就开始七嘴八舌地冒泡。 “我不是鲨帮的……我,我只是一个渔夫啊!” “对,我,我也是渔夫,是徐闻的渔夫!” “我也是……” “你不是!你就是鲨帮的海贼!还有你,你……” 一番争论之后,这些俘虏被分成两堆。一堆有四个,是鲨帮的老贼。一堆有十二个,都是被半推半就被入伙的新贼。 相对于原来的菜帮,鲨帮的实力强些,但是强得相当有限。 上次跟随威波军突袭小岛,令其失去了大多数的精锐,以至于此次虽然补充了一些新贼,却依然不堪一击。 名躁于徐闻的鲨帮,经此一战,莫明其妙地就此覆灭了! 第59章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徐闻离这还有些远,对于那边的势力,甄鑫根本不在意。当然,目前也没法在意。 他在意的是,为什么他们费尽心思设网伏击一群老虎,却只是逮到了一窝老鼠? 虽然自身没有什么伤亡,可是那群老虎也一样毫发无损。如今必然躲在某个角落,随时准备给自己致命一击。 这场仗,打到这份上,委实让人觉得很不爽利。 好在愿意不被拷打的俘虏还是比较多的,又一番指认过后,一个年近四十的小头目被揪了出来。 “吊起来,打一顿吧。”甄鑫吩咐道。 这汉子一怔,挣扎着说道:“别打,别打!我,我愿意说……” 甄鑫挥了挥手,说道:“脚底板,拿竹片抽。” 还能这样打人的? 苟顺兴致冲冲地抓住个汉子的腿,腿朝后一扳,啪啪啪地抽了起来。 都没穿鞋,打起脚底板确实方便。 “啊……不要打!救,救命……我,爷你问啊,我什么都愿意说!” 啪,啪! “求求你,别打了!我,我憋不住了……” 小头目努力地夹着双腿,涕泪齐下。 啪,啪! “苟弟,你个狗娘养,快放了我!” 苟顺手一顿,诧异地问道:“你,认得我?” “你两只眼珠长成这样,谁能不认得?” 苟顺胸脯一挺,脸上颇有得色。 没想到,我苟顺如今也算是个名声在外之人啊!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甄鑫问道。 “知道,知道。”小头目忙不迭地说道:“甄,甄公子!” 甄鑫点了点头。看来,这批海盗的目标很明确,不是误入罗网。 “你们跟威波军,原来打算怎么分赃?” “没,没……”见苟顺扬起竹片,小头目急忙改口说道:“除了这艘船归我们之外,甄,甄公子的赏银也归我们,他们只要苟氏一家的婆娘与孩子。” “想屁呢……威波军的人,现在哪里?”苟顺大怒。 “我,我不知道。” 啪!苟顺顺手便往小头目的小腿抽去。 “姓苟的,你不要欺人太甚!”小头目怒吼:“我只是鲨帮的一个小头目,怎么会知道威波军的人在哪里?” “行,那我问你。”甄鑫温和地问道:“你们若是得手,准备怎么联系威波军?” 小头目吱吱唔唔着。 “看来,打的是不够!”苟顺一手抓紧小头目的小腿,一手扬起了竹片作势再打。 “住手!”小头目双腿齐踢,狂吼道:“姓苟的,你住手!” “要我住手可以。”苟顺狰狞地笑出一个反派脸,恶狠狠地说道:“先叫声苟爷!” “我呸!”小头目一口沫沫喷出,愈加愤怒地叫道:“你这狗贼!勾结姓甄的家伙,害我鲨帮诸位兄弟以及帮主,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我恨不得碎了你!” 苟顺一时有些茫然地看着甄鑫,眨动的两只不对称中,满含着无限的委屈。 我没有勾结你啊…… “我,我是被逼的……”苟顺嗫嚅着说道。 “被逼的?”小头目冷笑着说道:“被你妈.逼的?” “啪!”苟顺手中竹片劈头挥下,这次打的却不是脚底板,而是照着他的脸抽。 “老子的妈是你奶奶,你个畜牲!” “啪!” “一天不打,你就皮痒了?” “啪!” “信不信,我活活抽死你!” 瞬息之间,小头目脸上便留下横七竖八的血痕。 看得甄鑫的脸,抽抽地疼。 刚还有些嘴硬的小头目,彻底地软了。 “别打,我,我不敢了……爷,苟爷……求你饶了我……” 苟顺喘着气放下竹片,呸了小头目一脸,说道:“我家公子,本想给你留些脸面,你却不肯要!还蹬鼻子上脸了?” “我……我错了,苟爷!”小头目的脸上,血与泪已经糊成了一片。 “说,威波军的海贼现在到底在哪?” “我不知道啊……别,别打!威波军的三当家毛天丛,前些天派人借给我们粮食与海船,怂恿我们出动全部人马,为可能死去的帮主报仇……甄公子您也知道,我们老大一去不回,我们的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连一艘能出海的船都没有!我们其实根本不想过来招惹你的……” 苟顺又扬起竹片。 小头目语速顿急:“威波军的人跟我们约好了,他们凌晨时会先潜至苟家附近,让我们在天明时开始佯攻,吸引你们的注意力,他们再趁势掩杀……” “你说什么?”苟顺既惊且怒:“威波军已经杀过来了?” 小头目哭丧着脸说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我甚至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真的从陆路杀过来。我本来是想着,天明后若是没见到他们,我直接就撤了,还能白得一艘船……” 甄鑫沉吟。 看这厮神色,一番交代虽然未必可以全信,但七八成的真实度应该还是有的。 威波军不可能将行动细节向他全盘托出,鲨帮剩下的这些杂鱼不过是被当枪来使。 那么威波军现在,会在哪呢? 是躲在后方海上,坐等渔翁之利,还是在防备可能出现的其他变故? 会是零丁军吗? 或者,他们真的从陆路直奔狮头村了? “这,这可怎么办?”苟顺一张脸,慌成了麻花。“我,我家里,上有……嗯,下有一堆儿女……” 苟顺把竹片一扔,双掌交叠相搓,双腿一跨,满脸懊恼地唱道:“哎呀呀——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爹,爹……”苟彬及时地拉住苟顺,安慰道:“别担心,咱们现在赶回去,也许来得及!” “对,对!”苟顺收住胳膊腿,扯着甄鑫说道:“甄公子,咱们,咱们赶紧回去吧……” 甄鑫点了点头。 于是起锚,升帆,船只侧着斜风,向岸上的狮头村缓缓驶去。 一股焦虑,轻松地击溃了这场胜利,萦绕在所有人的心上。 这段时间,苟氏一家给众人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家里人虽多却不杂乱,家境虽穷却并不卑贱。上至苟氏的几个婆娘,下至三四岁的娃娃,都在努力地坚守着他们的底线。 虽然能力不足以为善,却尽最大的努力不去作恶。 这种坚守,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已经是太难得了! 谁又能忍心看着这样的一群妇孺,惨遭海贼的凌辱与屠戮? 甄鑫的心里,更是如坠着一把千斤之锁,沉甸甸的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威波军的驻地离此,虽然不过三四十里路,却属临高县境内。数十个贼人,在海上可以往来无忌,在陆上真的就敢如此放肆地穿乡过县? 如果会,他们是否已经在村子里张开渔网等着自己入彀? 或者说,他们此时还在海上,随时准备着从背后给自己致命一击? 没有可以依赖的通讯手段,没有任何的侦察能力,根本无法掌控敌人的行踪。 这仗,又该如何去打? 一个强大的敌人并不可怕,一个强大却还懂得隐藏行迹的敌人,真会让人心生寒意! 还好,整个村子依然安静如初。 苟氏的婆娘与孩子们,清清爽爽地在屋内屋外各自忙活。 院子中,村长端坐一侧,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群被孩儿们欢欣迎回的杀坯。 已将家人全部送走的村长,对于甄鑫等人再无畏惧之心,不卑不亢地拱手说道:“恭喜各位,得胜归来。” 甄鑫呵呵一笑,把十几个俘虏押给村长,说道:“这些都是抓来的海贼,绝非良民,你可以拿去领赏。” 村长眼睛一眯。 琼州周边,海贼肆虐多年,官府根本无力出兵清剿,但是对于海贼的悬赏却从未断过。 可是,这种赏银,是自己敢去领的吗? 随便来个报复,别说自己一家,连整个村都会付之一炬。 “放心,这些并不是威波军的海贼。是徐闻的鲨帮,全在这了。” 为什么会是鲨帮? 被一窝打尽了? 村长觉得自己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 “有威波军的消息吗?”甄鑫淡然地问道。 村长茫然地摇了摇头。 甄鑫默默地叹了口气。 看来,村长确实是不清楚威波军的行动。否则他不会如此泰然地守在这里,遣尽家人,无非是怕自己依然拿他家娃娃说事。 遣尽家人? 这主意其实可以! 面对威波军,自己这一方最大的掣肘就是苟氏一家,以至于无法进退由己。 若是把这一家子全搬走了,岂不是再不用担心这个软肋? 御敌于外! 既然无法判断威波军的袭击会来自陆上或是海上,更不知道他们的袭击会在什么时候到来。那不如主动出击。 感谢苟家的贫困,让众人在不到一个时辰之内,就将所有人员与用品全都搬上了船。 同时,以现银尽可能收购了村里所有人家库存的粮食、油脂、干草与陶罐。 扬帆,启航。 目标,临高。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敌人不来打我,我就去寻找敌人!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身后斜阳荡着碧波,掀起层层金黄色的麟光,映在众人脸上,如同刷上一层浓重的愁绪。 身前,是渐渐退去的村庄,以及那几座静静地伫立着,正准备焕出新意的茅草屋。 安静的让人心碎。 衬着茫然而立的村长,尤觉孤寂。 “我的老屋啊……”苟顺扒在船舷上,喃喃地嘀咕着:“真的,就这样,连家都不要了?” “当家的,别太在意了。”苟家大娘子温和地说道:“只要咱们在一起,哪里都会有家的!” 苟顺苦着脸说道:“我本来就没钱,穷鬼一个。现在连房子都没了,你,你们不会不要我了吗?” 苟家大娘轻轻地抱住苟顺的胳膊,柔声说道:“放心吧,这辈子我们都会跟着你的,无论去哪!” “啧啧……”蔡老二呲着牙说道:“别在这穷显摆了!想亲热回屋去!” 苟家大娘面皮微红,立时松开苟顺的胳膊。 苟顺的脸显得更苦了,“我,连房子都没了,哪里还有屋子啊?” “行了,别伤感了。”陈开劝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呸!”苟顺怒道:“我又不是喜新厌旧的渣男!” 对对,你是好人! 你全家都是好人! 蔡老二与陈开同时撇开头,再懒得搭理这个让人讨厌的家伙。 “停船,停船!”甄鑫突然大呼道。 “咱们不走了吗?”苟顺大喜道,“太好了,太好聊……” 甄鑫斜了他一眼,说道:“先把船停下再说。” 帆船行起容易,停下却有些困难。 在苟氏大娘的指挥下,几个女人落帆横桨,让船转了半个圈子之后,终于抛锚停住。 苟顺眼巴巴地看着甄鑫。 “都下船,去捡些石头来。不要太大,每个大约五、六斤重,圆形为佳。” “石头?干嘛的?”苟顺问道。 “再弄些木头,结实一点的。”甄鑫继续吩咐道。 “船上备有修船用的木板啊……” “那些,不够。” “你,你不会想把我的房子拆了吧?”苟顺哭丧着脸问道。 “你那破房子,还有拆的价值吗?”甄鑫暴跳。 这厮来到这个世间,从头到尾,每个毛孔,都流露着令人恼火的味道。 甄鑫也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面对其他人,无论什么情况自己都能保持心平气和的状态。 只有这个姓苟的不行,总能轻易地让自己心态失衡。 骂了听不懂,打着不害怕,扔水里淹不死,用火烤……他会溜掉的! 苟顺缩着脖子,带着庆幸的语气说道:“还好,还好……”回过头便训起蔡老二:“我说,你还怔着干嘛,等开饭吗?” 蔡老二顺手给了他脖颈上一个掌刀,骂骂咧咧地下船而去。 海边大树俱无,小树倒也不少,砍下来凑合能用。 直到夜幕降临,甄鑫才恋恋不舍地召集四处收集石头、木材的众人,再次扬帆。 但是,此夜只能宿于狮子石上。 转舵、靠岸、收帆、落锚,苟家大娘指挥着一群娘子,行云流水般地将船停好,搭稳栈板。把甄鑫等人送上岩礁后,又开始领着她们淘米做饭。 甄鑫看着这些井然有序的女人,不由地叹道:“你们家女人,可真是能干啊……” 苟顺胸脯一挺,说道:“贫穷人家,没办法,只能把女人当男人用。” “那你家男子呢?”小六顺口问道。 “当牲口用!”苟顺翻了个白眼答道。 第60章 借个腿 月朗星稀。 苟顺的婆娘们终于收拾完毕,安排好轮值的人手后,将一群男娃女娃分别置于船舱两侧,安然入睡。 这是一艘长约五丈宽二丈有余的海货船,甲板之下分隔成六个水密舱,甲板之上,只在船艏位置有个船舱。 唯一的这个船舱,留给了徐夫人与阿黎。 跟在徐夫人身后,正准备进入船舱的阿黎,却被徐夫人一把推了出去。 “你进来干嘛?”徐夫人诧异地问道。 阿黎回以更加诧异的眼神,随即点了点头说道:“那,我去跟十三妹她们一起睡。” 徐夫人抚额叹息,手指着岩礁,说道:“你没看见,甄公子在那边等你吗?” 岩礁之上,迎风而立的甄鑫朝着这边挥了挥手。 阿黎奇怪地问道:“他等我干嘛?” 徐夫人看着她,面露诡异的笑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蹩进船舱。 很多年前,自己遵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入丁家。在此之前,却连老丁的面都没见过。就这样地跟着他,流离了半辈子。 阿黎,真的好幸福啊…… 舱外,被徐夫人羡慕的阿黎一阵茫然之后,看向展颜而笑的甄鑫,微蹙眉尖,纵身跳上船沿,稍微借力一蹬,整个人便如一只翩跹的墨猴,越过栈板,滑至甄鑫身边。 呸,才不是墨猴! 应该是如一只翩跹而靓丽的蝶儿…… 甄鑫微闭着眼,怂着鼻子,顺着飘来的香汗味,一直凑到阿黎脸前。 却被一个手指头抵住。 “你怎么了?” 甄鑫无奈地睁开眼,看着疑惑的阿黎,直起身说道:“我想跟你,嗯,说说话……” 自离开小岛,甄鑫便没有了与阿黎独处的机会。 即便是闲暇之时,阿黎更多的心思也是在墨墨,以及围着墨墨转悠的那堆小朋友。 早知如此,当时在第一次逮到墨猴时,就该把它给炖了! 黑暗中的某个角落,抱着一只烤鱼干的墨墨头皮突然一凉。它疑惑地转了转毛绒绒的脑门,将身子贴近鱼干,缩进更加黑暗的角落之中。 “是明天要对付威波军的事吗?”阿黎更加疑惑地问道:“那你该找他们商量啊。” 打仗,阿黎只负责物理输出,从来不管操盘。 拥有海量理论知识的甄鑫,原以为来到这个世上,可以轻松搞定任何一个女孩子。可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搞定一个直女? 甄鑫咬着后牙槽,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拍了拍身侧的礁石,柔声说道:“今夜星光不错,过来坐我边上,我给你讲一个星星和月亮的故事。” 阿黎抬头看向天空。 月朗星稀。 “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明后天就有一场大战,我觉得你还是抓紧时间休息吧。” 我,我想跟你睡觉…… 那一瞬间,甄鑫对于阿q突然生出一股滔滔不绝的景仰之情。 这么尖锐的表白,为啥阿q就能说得圆润自如,自己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真让人不服啊! 看着脸皮忽白忽赤的甄鑫,阿黎问道:“你是不是想借我肩膀用用?” “对,对对!”甄鑫赶紧点头,犹如捣蒜。 “你又想吃我豆腐?”阿黎埋怨道。 “啊?”甄鑫大惊失色,吃吃地问道:“你,你怎么,怎么知道,吃豆腐的?” “徐夫人跟我说的。她说,男人都好色,有时要适当的给些甜头,要不然会跑掉的。” 甄鑫悄悄地磨着后槽牙。 “她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甄公子想吃豆腐没关系,其他男人可不行!” “对,对对!” 徐夫人啊……真是让人又爱又恨! 阿黎束手于身前,挪到甄鑫身边,俏然而立。 如水的月光,勾出胸前柔韧的波涛,如一对含苞待采的嫩笋。 甄鑫探出爪子,抓向……阿黎的手腕。 轻轻摩挲。 “你有心事?”阿黎歪着头问道。 “没,没有!”甄鑫答得有些心虚。 阿黎抿嘴不言。 片刻之后,按捺不住的甄鑫问道:“你怎么看出我有心事的?” “嗯……你说要借我肩膀用,可是现在又不用,却一直拿手蹭我大腿干嘛?” 因为,我馋你的身子啊! “手背有点痒,我就蹭蹭……” “你想借我的腿用吗?”阿黎侧过头,清澈的眼神中满是不解。 “啊?不……嗯,是……” 甄鑫突然觉得有些慌。 阿黎会不会把自己提起来,直接扔海里去? 不,不会的!我家的阿黎把我的性命看得比她还重,怎么可能干出这么惨无人道之事? “你借我的腿,能做什么呢?”阿黎认真地思索着。 “要不……试试?”甄鑫小心翼翼地在生死边缘试探着。 甄鑫松开与阿黎相扣着的爪子,曲着手指,抖抖索索地身绕向她的后腰。 心跳如鼓。 “甄公子——”一声如狼般的吼叫突然响起。 卟!!! 一股老血,自内心深处,直冲脑门,让甄鑫心神几乎被冲击得炸裂崩溃。 “甄公子,你在这啊——我找你半天了!”苟顺笑呵呵地扑将过来。 我真傻,真的! 我单知道这厮有一双奇怪的眼睛,却不知道那眼睛里就不应该有眼珠子! 自见到这姓苟的第一眼起,就不该心怀慈悲,饶他一条苟命。 如果眼光是刀,甄鑫此时已将苟顺一大一小两只眼珠子挖出剁碎了好几遍。 看着甄鑫悲愤欲绝之中带着的懊恼神色,以及他身旁婷婷而立的阿黎,跟在苟顺身后的蔡老二与陈开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 “甄,甄,甄公子,你怎……怎么了?”一直冲到跟前的苟顺,终于发觉了不对。 “你,可以安静地滚开吗?”甄鑫以强大的毅力,控制着自己的左手牢牢地抓住愤怒的右手,冷冷地说道。 “不……”苟顺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用最快的语气问道:“在我滚开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还有我们必须连夜赶制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甄鑫神情一滞。 这才想起,自己的确是交代过他们仨,今天必须连夜赶工干活。 失策了! 阿黎嫣然一笑,说道:“那我先去睡了,明天,明天再借……” “好,好!”说时迟那时快,甄鑫一口把阿黎的“大腿”封堵了回去。 “阿黎你,你别走!”苟顺哭丧着脸求道:“公子,会杀了我的……” “为什么?” “因为,因为……” “好了!”甄鑫恶狠狠地盯了苟顺一眼,随即转过头对着阿黎温柔地说道:“你先去休息吧。海上风大,晚上注意别着凉了。” “你们,怎么说话都这么奇奇怪怪的?”阿黎摇了摇头,不再去理会这些莫名其妙的男人。纵身跳回船上,在轻轻晃动的甲板上斜行两步,进入船舱。 “公子,我,我错了……我……”苟顺哭丧着脸。 甄鑫挥起手刀,往苟顺脖颈上一斩。 苟顺便做晕倒状。 蔡老二与陈开已经在边上的避风处燃起火把,甄鑫从怀里掏出数张稿纸,递给两人。 上面画的,是一些架子类的东西。每个构件虽然画得有些粗糙,却基本清晰。 只是蔡老二翻来覆去地看着,却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这是抛石机?”陈开突然惊叫道:“不,这,这是回回炮!” 甄鑫瞥了他一眼,这厮的见识,真是不一般啊! 自古以来,抛石机便是中国战场上最主要的攻城器具。 回回炮,第一次出现在中原却是在元军攻宋的战场之上。 当年,困守了六七年的襄樊,在元军投入回回炮之后,一战轰破樊城并屠了整座城池。襄阳也随之投降。 自此之后,宋军再也无力阻挡南下的元军,一溃千里,直至国灭。 从某个方面来说,回回炮是改变整个宋元战局的最关键因素之一。 野战之中,宋军无法抵挡元骑,这很正常。可是当他们最为倚重的城墙,也无法抵挡回回炮的轰击之时,其败亡便只剩下时间的问题了。 回回炮是回回人阿老瓦丁与亦思马因自西域传至中原,因此而命名。 传统的抛石机,以人力拉动梢索为主要动力,根据石弹重量的不同,配备不同的人力。最多的七梢炮需要两百多人,才能拉动发射。 但是回回炮不同,它利用的主要动力是配置的重物。不仅可以投射更重的石弹、更容易瞄准目标,最关键的是极为节省人力。 再大的回回炮,也不过三五人便可自如操作。 因此在战场上,只要后勤制造跟得上,便可以无限制地对目标进行最密集的轰炸。 起码在这个时代,全天下还没有哪一座城池,仅凭守势便能经得住这样的打击。 自回回炮出现在宋元战场上,便被列为元军最高级的军事机密,绝不允许对外传播。 因此,对于大多数的宋人来说,只是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 但是,对于后世之人来说,只要学过初等物理,便能明白,传统的抛石机与回回炮的区别,无非是杠杆用力点的不同而矣。 soso的事! “一个晚上,能做得出来吗?不需要太大的,只要能发射五六斤石弹即可。就是我让你们捡的那些石头。” “难度看着是不大。”陈开沉吟道:“只是,咱们谁会木工?” “你们,不会吗?这个只要会锯木头便行了……” 陈开与蔡老二面面相觑。 “拿锯子锯人,我倒是可以……”蔡老二嘀咕着。 “我,我会啊!”一个昂然的声音突然响起。 甄鑫回过头,又是苟顺! 怎么哪里都有你啊? 虽然看着苟顺的眼神充满着嫌弃,可是甄鑫却不得不在心里感叹着:老天爷创造的每一个人,不管长得再猥琐,也都是有用的。 区别在于你能不能把他放在最适合于他的位置上。 跟苟顺详细解释了各个构件的组成以及安装方法,甄鑫便施施然离去。 专业的事就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虽然姓苟的也谈不上很专业…… 那边的小六也在干着活,不过他似乎比较滋润,苟家的长女正给他打下手。 离开无名小岛时,带了百多支箭羽,此时已经告罄。不得已,只能实行自给自足。 长弓所用的羽箭在现有条件下,没法造得出来。短弩所用的无羽矢,倒是可以用竹箭替代。 虽然射程与准头都差的太多,但应该是基本够用了。 “六哥哥,你好厉害啊,连竹箭都会做!”一个软糯糯的声音在一侧的火光中隐隐响起。 “这个,不算什么!你们要想学,我还可以教你们很多很多的东西!” 甄鑫双脚一顿。 偷听小六跟别人聊天,似乎有些不太妥当。 甄鑫放轻脚步,往前凑了凑。 “真的吗?” 甄鑫眼前,浮现出一张渐渐变得微圆的嫩脸,可是眉目依然有些不太清晰。 大概自己是患了脸盲症了,这么多天了,那一群娃不仅名字始终记不住,每一张脸也依然有些分不清。 只记得苟家这个十三岁的大闺女,是个极为勤快的小姑娘。平日里不仅要帮着母亲们洗衣做饭,还管着除了老大之外的所有弟弟妹妹。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而这个不过比自己小两岁的女孩子,若是在平常人家,此时应该已经嫁了人准备生孩子了…… 好可怕! 这万恶的旧社会! “当然是真的!不过,我也只能是教而矣,到底学多少,还要靠你们自己的努力。” “六哥哥放心,哪个家伙不肯好好学的话,我就捧他!” “揍人解决不了问题,强摁牛头不喝水。要让他们明白,不自觉学习,最终吃亏的还是他们自己。” “对,六哥哥说的真对!” 甄鑫眼前浮现出小六矜持的笑容,可恶! “那,六哥哥你们学习的时候,有没有被老师打过?” “嗯,这个嘛……我没被打过,但是甄公子经常被打。” 这破六!竟然敢在背后诽谤老子! 甄鑫心里大骂,又往前挪了半步。 “真的吗?可是,甄公子怎么会挨老师打?是他不肯好好学习吗?” “是啊,他总是不肯听话。” “他身子看着那么瘦弱,是不是因为被打成这样的?” “这个……应该跟他缺乏锻炼有关吧。” “那,那个阿黎姐姐呢,她也是你们老师教的吗?” “呃……咱们专心点,要不然这些活做不完了。” “好的,六哥哥!” 甄鑫挺了挺后背,耐着心继续等下去。 第61章 胸有成竹毛老大 没多久,苟榕又问道:“我听苟顺说,甄公子想让我们继续学唱戏,是你教我们吗?” “唱戏?唱什么戏?”小六声音相当的茫然。 “哦,那没事了……六哥哥,你们接下去会去哪呢?” “接下去啊,我想去游历天下,做一番大事。” “大事?什么样的事才算大事?” “这个你现在不懂,也没必要懂。你们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为将来攒下立身之本。当然,你一个女孩子,在学习方面可以不用花费太多的时间。” “可是,我也想象跟阿黎姐姐那样,有一身武艺,这样就没人敢欺负弟弟妹妹了。” “保护弟弟妹妹有很多办法,不一定非得有一身武艺啊。” “那他们被人欺负了,我该怎么办?” “可以找我帮忙啊!” “六哥哥,太谢谢你了!” “这是应该的,毕竟我好歹也算是你们的半个老师。” “你教我们书上的知识,还教我们箭术,阿黎姐姐教我们武艺,那甄公子会教我们什么呢?” “他啊……不知道啊……” “甄公子会什么呢?” “他,嗯,会胡说八道……” “喀,喀……”苟榕软软地笑着,声如海绵,“六哥哥,你可真会说笑话。” 小六嘀咕了一句,甄鑫却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好恨啊,这家伙如此编排自己! “公子,甄公子……你在哪儿啊?”苟顺狗叫般的声音又突然响起。 甄鑫心里突的一跳,悄悄然退开十数米后,拐个弯往苟顺他们那边快步行去。 一个晚上的奋战,终于安装出一个小型的回回炮。最大射程近百米,可发射五六斤石弹,误差上下前后左右至少五米。 小六那边,拼出两架小弩以及百来支竹箭。射程五十余米,误差还算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另外又削出三十余根竹制短矛。这东西扎中了虽然死不了人,但是让对方丧失战斗力还是可以做的到。 在此又流连了半天,苟顺再次安装出一台回回炮。 可用的材料已无剩余。 又花了半天时间,让所有人都熟悉了回回炮的操作。 同时,甄鑫还统一了所有人的手势语言,让大伙儿在无法出声的情况下,可以进行最基本的战术意图交流。 一整天,甄鑫是真的一刻都没歇过。虽然没怎么动手,但是既动嘴又费脑,这才是最大的消耗。 虽然没再派人回岸上,但还是能感觉得到村子依然一片安静。 于是这个晚上,甄鑫便睡得理所当然地安心。 次日清晨,甄鑫是被船上的朗朗读书声吵醒的。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领读的,是苟家大女苟榕。一众弟弟妹妹,排排坐在她对面,跟着齐声诵读。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多好的画面啊! 甄鑫负手而望。 即便只是为了维持这一点点美好,甄鑫觉得自己也不应该着急着打死那姓苟的。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姐姐,这句话读过了!” “二姐,你又走神了……” 苟榕脸色一红,清咳一声,肃起小圆脸,说道:“谁,谁说我走神了?你们读不熟,让你们多读几遍怎么了?” “再这样,我让你们连续读二十遍!”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弟妹们立即摇头晃脑地读了起来。 只有十三妹数了数手指头,奶声奶气地喊道:“姐姐姐姐,二十遍是几遍?借我几根手指头,我的不够数……” 甄鑫静静地站在那,眼睛看着船上的孩儿们,心思却已经飘到了数年乃至十数年之后。 那时,这些孩子在自己的培养下,会成为一些什么样的人呢? 老师?工人?农民? 还是科学家?宇航员…… 船上的苟榕原本舒缓的声调,莫明地变得有些嗑吧。 “人不知,而不乐,不……” “姐姐,错了!” “刚刚你读的不是这样……” 苟榕脚一顿,恼道:“好了,今天就读到这。歇息一会,开始练功!” 众娃娃呜啦啦地爬起,四处闹腾了一阵,各自归位。有些开始压胯,有些做着劈叉,有些原地翻起跟斗。 有些舞起刀枪,有些则赤手对练。 甄鑫眼前,不由地浮现出那些年自己没日没夜练功时的惨痛经历。 突然觉得,好怀念啊…… …… 从威波军的老巢鬼岛至宜伦县,走陆路不过三四十里。若走海路,弯弯曲曲的绕行琼州西北海岸,却有百余里之远。 顺着海岸线,缓行南下的威波军战船,在夜色降临的时候再次停靠在一个小岛礁边上。 这里,距伦江出海口不过十里,任何进出伦江的船只,都会路过此处。 岛礁很小,只要有人站在上面,就没了鸟歇息的地方。 船还没停稳,岛礁上便跳下一人,扑腾腾地游到船边,顺着垂下的绳子翻上船去。 甲板上,威波军三当家毛天丛斜坐在太师椅上,一个衣裳破乱的女子,正跪在地上,给他捏着小腿。 上了船的男子手掌在脸上一抹,甩掉水滴,对着三当家抱拳而礼。 三当家随意地挥了挥手,问道:“什么情况?” “两天前,鲨帮的人驾驶咱们的船进入伦江,至今未回。” 至今未回啊…… 三当家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轻敲椅子扶手。 鲨帮的人没有回来,无非是两种情况。 一是鲨帮的贼众大获全胜,活捉了甄公子后弃船从陆上悄然逃走,想独吞这笔赏银。 三当家摇了摇头,鲨帮首领一去,如今只是一盘散沙。 能把自己抛出去的诱饵吞下去,已经是他们最大的能耐,再想独吞赏银,只能会把这些人撑爆。 剩下的那些人,哪来的胆量? 那么,就会是另一种可能。 他们果然在狮头村遭遇伏击,被灭了? 看来,自己诱使鲨帮打头阵的操作,还是有效果的。 鹬蚌相争之后,该是自己这个渔翁去收取利益的时候。 只是不知道,甄公子找的这些帮手到底是谁?实力如今还剩多少? 这片海域,还敢跟自己作对的,也只有零丁军了。 只是零丁军助战,又是为了什么? 他们也看中了那笔赏银? 那些自命清高之徒,杀人劫货不敢明着干,但是抓人领赏这种事做起来绝不会含糊。 如果连这种事都不做,这些穷鬼这些年早已饿死在海上了! 以威波军现存的实力,如果与零丁军遭遇,自然不惧。可是跟这些穷鬼打仗,是件极不合算的事。 败了势必元气大伤,胜也是难免有所损耗。关键是从零丁军身上捞不着任何好处,这些人既没钱又没地盘。 争个屁! 这也是平日里与零丁军遭遇,威波军总是退避三舍的主要原因。 但这次若真的是零丁军助拳,三当家可不会再留手。 三当家自然不会把击败零丁军的希望放在鲨帮身上,不过这些人打不过零丁军,咬上几口的能力还是没问题的。 如此,自己便可痛打落水狗,趁其虚弱之时,拍死这些讨厌的苍蝇,以后这片海域就会彻底干净了! 捉到甄公子领取赏银、吞并鲨帮残部、一举击垮零丁军以统领琼州西北部海域,这才是自己一箭三雕的谋划。 至于为大当家与一众兄弟报仇,不过是添头而矣。 “有看到其他船只出现吗?”三当家淡然问道。 上船的男子躬身答道:“属下在此守了两天一夜,除咱们给鲨帮的那艘船之外,并未见到其他人任何船只。” 三当家点了点头。 看来零丁军那些人,早在鲨帮之前,便已先行潜至狮头村设伏。 速度倒是不慢,不过自己多给了他们两天时间,有这速度也算是正常的。 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 此战,必胜! 三当家握紧拳头,轻捶扶手,努力地掩饰着内心的激奋。 “三当家——”有海贼突然喊道。 三当家目光如刀,冷冷地剜过。 “嗯……老大……” “怎么了?”毛老大语气明显舒缓了许多。 “海上飘来一具死尸。” “死尸?”毛老大猛地站起来,脚刚抬起却又顿住。 “捞上来!先确认下,是活的还是死的。” 卟嗵嗵的一阵忙乱之后,死尸被放倒在甲板之上。 “死的,老大,死透了……” “啪!”毛老大一巴掌盖了过去,几乎将这个海贼扇出船外。 “看下怎么死的?”毛老大活动着有些发麻的手掌吩咐道。 “好像……好像是箭伤……嗯,也有刀伤,还有被咬伤的……” 被咬的? 毛老大凑过去一看,又是一巴掌甩了过去。 “这是鱼咬的!” “哦,老大你真厉害!”这海贼捂着脸,咬着牙夸道。 毛老大认真地翻看着死尸上的箭伤。 虽然伤口被水泡得有些糊烂,但似乎就是箭伤。 敌人,有弓箭手啊! 看来,得小心一些。 天光还未开亮,歇了半个晚上的威波军战船,缓缓地离开这座岛礁,驶入伦江。 夜晚行船,对于长年混迹于海上的威波军来说,不是问题。只要能看得到海岸线,见得到一个个岛礁,便不会迷失方向。 不过,为了防止因为视线不好而陷入敌方埋伏,毛老大还是选择在这个时候启行。 这样等到天色大亮时,刚好可到目的地,便能立时发动进攻。 在最黑暗的时候,去迎接黎明的到来。 毛老大突然间觉得,这句话很不错。得将其记下来,作为有朝一日,自己称霸琼州海域,统领整个南海的座右之铭! 如此,才不辜负自己十年寒窗的苦读,弃笔从戎的决绝! “全员戒备!”毛老大一声大吼。 “喏!”船艏有声音应道。 “喏!”船艉有声音跟着呼应。 “喏——”还有一个声音,从高悬上的桅杆飘了下来。 风劲过足。 毛老大不得不下令把船上三帆落下了两帆,并将剩余一帆打横,以降低船速。 不过小半个时辰,桅杆上突然传下一惊吼:“有船——” “敌袭——戒备!敌袭——” 船下立时显得有些慌乱。 近三十个海贼拿枪的拿枪,寻刀的寻刀。有些扑到船沿努力地望向飘着薄雾的海面,有些则跑到帆座下,开始准备升起船帆。 海面上,隐隐一艘双桅帆船,正迎面而来。 这绝对不是自家借给鲨帮的那艘船,果然是敌袭! “全员戒备!满帆!迎上!准备接敌——”登上船艏的毛老大,拔出长刀横在身前,大吼道。 船上这些人,毕竟是威波军中最为精锐的贼众。虽然一时有些慌,却并不太乱。 听着毛老大的吼叫,各人很快分散开守住自己的岗位,准备迎敌。 来船虽然处于逆风位置,却忽左忽右,犹如闲庭信步,速度越来越快。 这操舟技术让毛老大看得暗暗心惊。 一个满脸横肉、长裤短褂的粗壮家伙,出现在对方船艏位置。 在他的身边,是两把寒光直闪的长弓。 “熊将军……” 果然,是零丁军! 毛老大既惊且怒,却又了然于胸。 看来,那姓甄的确确实实勾结零丁军,已经灭了鲨帮,又想继续设伏对付自己。 可是为什么只有零丁军的船过来? 姓甄的呢? 是没来得及赶上吗? 也好,先灭了零丁军再说。 然后再对付那群杂鱼,便易如反掌了。 “全速,撞过去!”毛老大怒吼道。 “撞过去?”有贼疑惑地问着,迎来毛老大冷冷的目光,忙不迭地点着头,跟着吼道:“撞过去!” 两军相争,勇者胜! 以零丁军的操舟水平,如果与其周旋,未必能始终抢得上风位置。 况且,对方有弓箭手在,自己却已没了远程的攻击能力。 此时唯一的致胜之机,就在于用最快的速度,接舷而战。 零丁军本就没多少人,与鲨帮之战后,必然有不少损失。只要跳帮成攻,此仗便已胜了一大半! 一百尺、五十尺、二十尺…… 两艘船上的贼众,眼中同时出现惊惧之色。 谁都没料到,对方竟然与自己一样,采取了撞击的战术。 此时再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咣——”一声巨响。 威波军战船的船艏直接撞入零丁军战船的侧舷之上。 船板哗啦啦的碎了一大片。 惊叫声中,两船上滚落一串串的闷头葫芦。 毛老大一咕噜爬起,见状大喜。 自己船头撞的对方船侧,让对方废了半条船只。这头筹,算是被自己拔走了! 第62章 鹬蚌相争 “上!攻上去——”毛老大怒吼道。 必须在对方弓箭手反应过来之前,与这些不知死活的家伙,进行肉搏之战! 两艘船上,同时飘起一条条钩索。 卟卟的密集声响过后,钩索各自钩在对方的船上。两船之间,被搭起一座交错的索桥。 船只被这些索桥拉得咿咿唔唔地呻吟着,不少已经撞裂的船板挣扎着被撕开,挤挤挨挨地落入海中。 “杀啊——” 怒喊声中,两边同时飞起一堆的海贼,向对方船上扑去。 有人安然落在甲板上,有人扒住船沿努力地向上翻着,有人则闪避不及直接在半空中相撞,双双落入海里。 毛老大放眼一扫,后脊背上突然冒出阵阵凉意。 零丁军的贼众,不仅没有减少,还个个生龙活虎,根本不见有人受过伤的模样。 上当了! 为什么? 是哪里出了差错?让自己的谋划出现如此严重的失误? 大意了…… 毛老大已经来不及去认真的分析与思考。 大敌当前,进则生退必死。 “杀过去!给老子宰了他们!”毛老大狂啸着扑向来敌。 平日里几乎从不动刀枪的毛老大都发飚了,其他贼众士气为之一振,嗷嗷地叫着各自杀向敌贼。 零丁军的弓箭手,成为最先被攻击的目标。 双方人数相当,战力基本持平。两艘船转眼便化为两个战场,两批海贼捉对厮杀。 看着一瞬之间,便被威波军海贼缠住的手下,熊将军脑中同样的闪过一阵悔意。 他没想到,自己原本只是计划在威波军与甄鑫双方冲突之后,捡个现成便宜,却竟然与威波军撞了个正着。 他更没想到,一向见到自己便退避三舍的威波军,这一次却如同吃了错药一般的发起疯来。面对自己战船的冲击,不仅不闪不避迎头相撞,更是直接跳帮与自己短兵相搏。 以至于零丁军最大的弓箭优势,荡然无存。 这还是那支印象中的威波军吗? 出什么事了? 难道说,这是姓甄的那一伙人联合威波军给自己下的套子? 大意了…… 熊将军长吸一口气,努力地让自己心底平静下来。 料敌有误,船只受损,先不说这昂贵的维修成本。就论当前的短兵相接,就让熊将军生出一丝的退意。 不是他怕死,而是零丁军,再也死不起了。 十余年来,数百个老兄弟,如今十不存一。 死一个,就永远地没掉一个…… 而对面的这些海贼,只要他们愿意,损失一个,可以立即补上三五个。 与这些人兑子,太不值得! …… “你之前,跟那个熊大认识吗?”仰卧在船头,双手枕在脑后,翘着腿看着已是灰白色的夜空,甄鑫随口问道。 “嗯,以前见过……”陈开回答得有些犹豫。 甄鑫似乎没听出他语气中的纠结,眯上眼睛,喃喃地说道:“你说,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陈开沉默片刻,说道:“崖山战败后,熊将军聚集了一些不肯降元又无处可去的故宋将士,凭着一艘幸存的战船,落岛为寇,在南海海域四处飘零。因此,自称零丁军……” 甄鑫点了点头,说道:“也算是忠良之辈,为什么我看他们混得好像很不咋样?” 见甄鑫没再追问自己为什么会与熊将军认识,陈开暗暗地松了口气,说道:“公子,现在已经是大元国的天下了。” “是啊,大元国的天下啊……可是我就不信没有心怀故国之人,与他们一起反抗蒙古军队?” “早些年,还是有的……”陈开缓缓说道:“可是,海贼的身份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召来的人大多良莠不齐,甚至有些人因为熊将军不让抢劫百姓而对其不满,乃至向官府告发。” 告发? 甄鑫叹了口气,哪个年代都有五十万啊! “那些年,零丁军发展过快,但也因内部混乱而遭到重创,一蹶不振。自此之后,熊将军便不再随便招人入伙,甚至连曾经的宋国将士也被他一样的拒之门外。” 这是有些矫枉过正了,看来这位熊大脑子不会很好用。 纯武夫一个! “话说这片海域直通南洋,贸易量巨大,随便拦个大船,就够发财了。为什么你们这些海贼,会活得这么难看?” “要有抢劫大海商的实力,谁还愿意去做海贼?” “此话怎讲?” “至元二十二年,元廷开始在广州正式设立市舶司以管理海外贸易。但是,当政的中书右丞卢世荣推行官本官船贸易。就是官府出钱造船,提供贸易本金,选派商贾出海贸易。” 甄鑫一怔,元朝这么先进吗?这时候就有国营控股公司了? “所有海外贸易商品,必须由官府收买。除此之外,贸易所得,官府得占七成,商贾只余三成。” 这是在贸易吗? 是在抢钱啊! 甄鑫啧啧而叹。 “如此,使得有资格出海贸易的人,只能是那些背靠权贵的海商。普通商人,连出海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南下贸易了。” 这样啊…… 海盗们打得过的海商,不能出海了。剩下的都有官方背景,普通海盗根本对付不了。 “那,威波军我看就活得不错啊。” “他们,我估计应该是背后势力在支持。” 官匪一体? “这片海域,自从有了海商,海贼便随之出现。海上行船碰到海贼,无非是花点钱消灾,一般的海商也都能接受。可是威波军做事,毫无底线。对于偷偷出海的小海商,不仅要钱要货,还要人要命。” “而且,这些人是真正的强盗,时常出没于沿海一带,奸淫掳掠,无所不为!” 陈开咬牙切齿地说道。 “这样的无恶不作的盗匪,你们几个还跟着他们混在一起?”甄鑫睥睨道。 “我,不是……没有……”陈开嘀咕着,还是放弃了辩解。 自己随着菜帮,与威波军的海贼一同出现在甄公子居住的那座小岛上,这到哪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不说威波军了,对他们实在没啥兴趣。还是继续说那个熊大……” 陈开刚松了口气,紧接着却是一阵的烦恼涌现。 在这个不过十五岁的少年面前,为什么自己总会莫名的气短与心虚? 似乎总有一丝不挂地被看个透彻的羞耻。 “熊将军在你们业内,风评如何?” 业内?风评? 陈开沉思,字斟句酌地说道:“此人出身军伍,久经战阵,尤其是对于海战,更是熟悉。” “真的?”甄鑫眼睛一亮。 “只是……” 甄鑫翻了个白眼。 “可能身边缺少一个辅佐之人,不善经营,如今是一年比一年穷困。” 甄鑫心中一喜,他不擅长经营,我擅长啊! “而且……” 甄鑫恼道:“你个大喘气的,能不能一口气地把话说完?” “哦……而且……”陈开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道:“熊将军勇则勇矣,只是行事过于谨慎,而且很难相信别人。” 一个因为缺少谋主,对世界充满警惕,而小心翼翼的武夫? 甄鑫总觉得这个画面有些不太和谐。 大概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海风轻拂,送来一团团渐散的晨雾,以及一阵隐隐约约的喊杀声。 甄鑫与陈开同时立起身,向远处望去。 微薄的晨曦还未能完全驱散飘浮在海面上的雾气,视线之内,远处依然一片模糊。 “有船!两艘!”苟顺眨巴着两只不对称眼,观望一阵后,铁定的说道。 “真的假的?”甄鑫不确定地问道。 “当然了!”苟顺把胸脯拍得膨膨作响,“你怎么可以不相信我这对眼睛?” “可能有海贼,正在海上争斗。”陈开静听片刻后说道。 海贼争斗? 会是谁? “其中有一家,一定是威波军!” “其中有一家,一定是零丁军!” 苟顺与陈开同时说道。 威波军和零丁军,他们怎么会打起来? 甄鑫挠了挠头。 “赶紧杀过去……”陈开说道。 “停船,再等一会过去……”苟顺同时喊道。 然后两人怒目相视,随即都带着期盼的眼神看向甄鑫。 甄鑫头疼。 刚还在评判零丁军缺少谋主,自己这边倒是不缺提建议的人。只是这两人,似乎与谋主的差距,有些大啊。 陈开想马上过去,显然是为了试图与零丁军联合,一举灭了威波军。毕竟零丁军是他所联系的帮手。 只是零丁军似乎自始至终,也没答应过要联合对付威波军。这时候过去,算不算热脸贴上冷屁股? 而苟顺则存着观望的心思,希望那两家先打出狗血来,再去捡个现成便宜。 “放慢速度,缓缓靠近。”甄鑫吩咐道:“通知所有人,准备战斗!” “降帆——” “戒备——” 苟顺与陈开同时跑开,一边低声喊叫。 船上现出些许的忙乱之后,片刻之间便恢复了安静。 小娃娃们都被赶入船舱,其他人分成两批。一小批随着苟顺、蔡老二掌舵扯帆,一大批跟着陈开、小六有条不紊地准备各种器械。 天光终于挣脱了黎明前的黑暗,吐出的一丝明亮,让四处飘散的晨雾,如遭重击,纷纷坠于海面,消失不见。 看着缓缓出现的又一艘船只,零丁军与威波军的海贼,同时愕然地停下了厮杀。 “是鲨帮的船!太好了,帮手来了……”威波军的海贼率先欣喜地吼叫着。 可是毛老大心里却是一凉。 糟了! 这虽然是自己借给鲨帮的船,但船上的人绝非是鲨帮的贼众。 千防万防,没想到,还是落入敌方的陷阱! 赶紧得撤,要不然双方夹击之下,自己绝对无可幸免。 可是,各自手下已经完全胶着在一起,怎么撤? 毛老大眼睛瞟向对面船艏上的熊将军,却见他脸上并无任何的欣喜之色,反而隐隐流露出一些狐疑的惊慌。 随后,一声尖锐的哨音响起,还在己方船上的几个零丁军海贼齐齐退后一步,彼此打个手势,就纷纷往船沿上跳去。 他们要撤? 毛老大一哆嗦,立时吼道:“撤!撤回来——” 可是,已经有些迟了。 这边的人放弃了拦截的行动,那边的人却一时撤不回来。 零丁军海贼已然跃起,脚踩着船沿纵身而跃,如数只低飞的大枭,掠向自己的战船。 人未落地,刀已划出,钩在两船之间的绳索瞬间崩断。 同时,零丁军战船船帆满起,开始慢慢地挣脱与威波军船只之间的纠缠。 船上滞留的威波军海贼大急,这一去,自己这些人便是砧板上的鱼儿,只能由人宰割了。 好在他们经验也算丰富,根本没有半丝犹豫,扑嗵嗵的便全部跳入海里。 零丁军的弓箭手,终于腾出空来,朝着水里弯弓而射。 “哧哧”两声,水里冒出两圈血色。 此战来得突然,去得突兀。若非这两箭,几乎算是白打一场了。 熊将军焦虑的眼色,略有缓和。眼睛盯向甄鑫的船只,让战船加速离去。 甄鑫等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全速退离战场的零丁军战船。 “这,就走了?”陈开喃喃地自言自语着。 “我就说,我就说让他们两家先打一阵子再说!”苟顺急道:“公子,现在怎么办?还往前进吗?” 往前进,就意味着要独自与威波军的海贼干上一架。 怕他个鸟! 此时可不是犹豫的时候,这船上众人加上老弱病残,全是乌合之众。一旦气泄,被威波军的海贼抢得先手,后果将不堪设想。 甄鑫咬牙切齿地吼道:“全员,攻击,准备!” 卟! 咣! 咻咻—— 半空中,突然铺满了各种奇怪的东西。 有竹箭,有陶罐,有石子,还有一些软布包…… 气势很足,可是这些东西全都扑嗵嗵地落入水中。 只有一块石头,蹭到威波军船沿,发出一声闷响。 “太远了……”陈开着急着喊道。 “双方距离近两百步,还需往前,至少再行百步!”小六努力地保持着沉稳的姿势,只是倚在船沿的下半身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别,别过去了吧……危,危险啊……”苟顺哆嗦着说道。 “前进!”甄鑫咬着牙说道:“往前,冲过去!” 第63章 话不投机 好不容易才把落入海中的贼众搜罗上船,转过头却看到甄鑫的船只直冲而来。毛老大心里,不由燃起熊熊怒火。 我惹不过零丁军,还杀不了你们这些土鸡瓦狗? 离开零丁军,你们连屁都不是啊! 威波军的船只,开始慢慢打横。 “不好!”苟顺大叫道:“他们要抢风头!” “冲过去!”甄鑫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吩咐道:“苟顺,再冲百步,而后与敌船并行。无法并行的话,不能让他过于靠近咱们船只!” 拉近距离,却必须保持距离。否则让这些海贼跳帮上船,别的不说,船舱里的那些娃娃们必将不保。 更别说苟顺的老婆们。 可是,那是苟顺的老婆啊,凭什么我得去保护她们? “小六,注意了,让她们别胡乱发射。按既定的计划来!”甄鑫迅速地抛开莫名其妙地钻入脑子中的杂念,继续下着命令。 “是!注意,听我号令——”小六努力地保持着沉着的语气。 两船都鼓足风帆,距离迅速地拉近。 远处,零丁军却已停下了遁速,驻船观望。 “一号机,石弹发射!”小六吼道:“二号机,油、火准备——” “膨!”一颗如海碗般大的石头在海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砸中威波军船舷。 船只似乎微微一晃。 这边响起一阵欢呼声。 无论如何,这都是他们第一次击中目标。 那边的毛老大嘴角一撇,就这? “冲过去!” “二号机,发射!”小六继续吼道,声音听着沉稳了许多。 “一号机,油、火准备——” “膨!” 两船之间,撕出一条带着星星火光的弧线,挣扎着穿过海风,撞在威波军船帆之上。被帆一挡,一颗石头滑落甲板,打了数个滚,已不见任何的火星。 毛老大刚准备松口气,却有海贼指着船帆,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只见那船帆,慢慢地出现一个畸形的小洞,看不到火苗却有烟开始冒起。 一阵海风呼过,帆上轻烟随之不见,只留下一个丑陋的小破坑,如一只邪门的眼睛盯着船上诸贼。 糟糕,这些狗娘养的,竟然知道用火攻? 还好,威力似乎也不大。 可是,还没等毛老大琢磨出应对方法,又一颗燃着火星的石弹扑向船帆。 “着了,着了!”贼众惊叫道。 “扯,扯呼……快扯下帆,灭火!”毛老大终于不淡定了。 此时,双方相距,只有五十余步。威波军的船却已无法直行,而在原地打着转。 “侧帆!”苟顺大吼道:“打横——保持距离——” “来个帮忙的……”蔡老二哭叫着。 “压低机位——”小六跟着吼道。 “弩箭准备,火——”陈开同时吼道。 “你说什么?”苟家大娘已经听不清了。 “是弩,还是箭?” “火把呢,快点上……” 船上一片嘈杂。 徐夫人与阿黎各提一根铁棍,看着一群忙乱的女人,想帮忙,却又不知该如何下手。 还好,苟顺人虽不怎么着调,但是对于船帆的操控确实不赖。 在父子俩的紧密配合下,船只不即不离地绕着威波军的战船转圈,始终保持在五十步左右的距离。 “咻,咻——” 这次,射过去的,是带火的竹箭,站在船沿的海贼下意识地低头躲避。 可是,竹箭的目标不是他们,依然是那几面船帆。 船帆,保不住了…… 有海贼怒吼道:“没胆的卵蛋!过来跟爷爷过两招,光用火算什么好汉?” “砰!” 一个陶罐砸中他的脑袋,碎裂的陶片之中,又迸出许多油腻腻的小石子,四处飞射。 紧跟着,又有陶罐砸来。 “啊……”海贼们纷纷发出惨叫。 一支燃火的竹箭,似乎于不经意之间,落在碎片之中。 呼的便引出一串火蛇,蜿蜒地缠住一个海贼。 “救……救我!”海贼滚落甲板,可是身上的火不仅没能扑灭,反而引起更多的火势。 “啊——”惨叫声中,身上火越滚越多的海贼,突然起身,翻过船沿,扑嗵的便跳入海中。 甲板之上,四处火苗闪烁。 随之,又一个身上着火的海贼也跟着跳入海中。 “灭火——不要跑,跳海必死!”毛老大怒吼道。 可是船上根本就没有准备沙土,此时能拿什么来灭火? “扑嗵嗵……” 又有几个海贼跳入海中。 毛老大又惊又怒。 此时船上火势并不大,虽然火中沾油不太好扑灭,但也远远未到危急关头。 可是,人一旦跑光,那可真会让自己陷入绝境! “卟!” 刀光一闪,毛老大劈向一个正准备跳船的海贼。 海贼一声惨呼,身子落在海船外侧,半只脚掌留在了船沿上,痛苦哀嚎声在船间回荡。 毛老大没理睬这海贼,眼露凶光,恶狠狠吼道:“再有逃跑的,我他娘的直接剁了你们!” 剩下不到二十个海贼,个个脸色颤颤,眼光却四处乱闪。 “把衣服脱了扑火!”毛老大吐出半口浊气。 海贼们脱衣的脱衣、摘褂的摘褂。有几个光着膀子的,咬着牙把自己裤子脱了下来,扑向四处漫延的火苗。 场面,令人不忍目睹。 “再靠近些!”甄鑫令道。 “啊?”苟顺难以置信地看着甄鑫,问道:“公子,你,你是认真的吗?会辣眼睛的……” 徐夫人呸了一口,吩咐阿黎把几个小姑娘拖离船沿。 苟氏几个女人倒是脸无异色,依然努力地配合着陈开与小六的指令。 “啰嗦个屁!”甄鑫怒道:“快点,保持住三十余步距离,别撞上了!” 一步大约折0.75米,三十余步有二十多米,这距离对于那些赶工出来的竹制弩箭来说,已在有效射程之内了。 苟顺还在纠结,苟彬已经扯着帆绳在桅杆边上奔忙。船帆忽降忽升,忽横忽竖。 船只荡在威波军战船一侧,如同挑衅般地打着转。 带火或不带火的弩箭,射得更加从容。 如此近的距离,随便找个海贼射击,对于刚刚摸熟竹弩的苟家娘子们来说,也不算很难的一件事。 惨叫声不断传来。 竹箭杀伤力不大,可是身上若中个好几箭,也让那些海贼难以承受。 船上火势再起,三面船帆已经烧去了两面半。 落下的帆布,裹住一个海贼,让他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之后,跌跌撞撞地爬起,翻船而出。 “卟嗵嗵——” 又有海贼趁着毛老大不备,奋力跳入海里。 大局,算是基本定了…… 甄鑫总算舒出胸口被堵着的一口闷气。 毛老大死死地盯着甄鑫,恶狠狠地说道:“姓甄的,你我往日无仇,近日无恨,为何对我等突下杀手?” “没啥?”甄鑫一手扶紧船沿,一手潇洒地挥着五指,说道:“爷,高兴!” “你——”毛老大眼色愈见阴冷,虚指向后,说道:“你就不怕再斗下去,那边的零丁军过来捡个现成便宜吗?” “捡就捡呗,反正不是我的东西。” “不如,你我各让一步,就此罢手。一起去宰了零丁军,所有收获全都归你,如何?” “你去杀了他们,收获归我们!”苟顺大叫道。 “闭嘴!”甄鑫怒道,“我让你们停下射击了吗?” “啊,没有……” “是,好的……” 刚刚歇息下来的苟氏娘子们,重新归位,端弩的端弩,抛石的抛石。 数根竹制标枪,突然被齐齐抛射而出,其中两根狠狠地扎入两个海贼脑门。 甄鑫对着徐夫人与阿黎竖了个大拇指。 “我,我杀了你……”一大颗石子砸在毛老大边上,淹没了他的怒吼。 “老大,小心……”有海贼想把毛老大拉开。 “滚开,跳过去,宰了他们!”毛老大歇斯底里地吼道。 “啊?噢,是!” 几个海贼爬上船舷,望空一跃,卟嗵嗵的如饺子般,全部下进了海里。 贼船之上,只剩下了一个暴跳如雷的毛老大,与三四个还在甲板上打着滚的海贼。 苟家娘子们,依然不紧不慢地往船上射着火箭。 “停,停,别射了”甄鑫急急叫道。 “为什么呀?” “再射……船就没了……”甄鑫压低着声音骂道:“她们不懂,小六你就不明白吗?” “对啊,小六你为什么不知道制止我们呢?”苟氏的娘子们,个个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 小六懵然。 我又做错了什么?我该明白什么? “甄公子,跑了……”苟顺大叫道:“跑了,公子……” 甄鑫头疼。 我到底,带着一群什么鬼在打仗啊? 跳入海里的海贼,有些还挂在船底,有些向依然停驻观望的零丁军游去,有些则游向还有一段距离的岸边。 甄鑫看着零丁军那艘已经惨破,却依然稳稳立在海中的战船,摇了摇头,说道:“先别管他们。” 随之,抬手指向毛老大,朗声说道:“你们,谁捆了三当家,我许他不死!” “谁敢……” 毛老大话还未说完,几个还在打滚的海贼,突然窜起,同时扑了过去。在毛老大的怒吼声中,将其捆了个结结实实。 蔡老二与陈开先上,接收战俘。苟家大娘带着其他娘子们,各提一个沙袋,开始灭火。 船帆全都烧毁,甲板乌黑黑一大片,有些已经烧透。好在主龙骨未损,船舷也算基本完好,修修补补完全能用。 只是,这艘船的船舱之内,一样的空空荡荡。不仅没有食物储备,也没有刀枪器具,更别说金银财宝了…… 这场战斗,费了众人无数心力,耗去石弹、竹箭、陶罐无数。尤其是那些燃火所用的油,可都是金贵的食用油啊! 然后换了一条破船? 亏了…… 甄鑫的心头,不由地掠过淡淡的忧伤。 “坏了!”苟顺突然扯着甄鑫的袖子,结结巴巴地叫道:“零,零丁军的,来了……咱,咱们要不先,先撤吧……” 缺了半边船舷的零丁军战船,看着歪歪扭扭,却稳稳地缓行而来。弓箭手随手向海里射击,收割着威波军残余海贼的性命。 苟顺拔腿便想跳离此船,可是看着一动不动的甄鑫,还有正在收拾残局的婆娘们,只好把脚缩了回来。 零丁军战船,继续缓慢靠近,停在相距五六尺的位置。 两船微微相触,又随波荡开。 “苟顺,带着你的婆娘先回去!”甄鑫头也不回地说道。 “哎!”苟顺以最快的速度驱赶着那些女人,回到原先的船上。回头看了看甄鑫,苟顺又咬着牙跳回来,犹豫着侧身缩在蔡老二身后。 一个手持长弓的汉子,站在缺了口子的船舷边上,朗声说道:“我家将军,请甄公子过来说话。” “不要过去啊……”甄鑫还没开口,苟顺先叫出声。 那汉子哧的一笑,说道:“怎么,甄公子没胆量过来吗?” 这激将法,实在有些拙劣! 甄鑫摇头说道:“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跟你们熊将军又不熟……” 汉子鄙夷道:“观你一战,原以来甄公子还算有勇有谋之人,没想到,竟然如此胆小怯弱。” 甄鑫呵呵一笑,说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只是个羸弱的君子。不像贵将军,知进退,懂风向,能打能跑,随时都有保障自己安全的本事。” 那汉子沉下脸,说道:“我家将军好言相请,甄公子不要不识抬举!” 甄鑫拱手回道:“代我谢过熊将军,没事的话,我得回去了。吃饭时间马上就到……” 汉子大怒,左手长弓端起,右手箭矢搭上,刚欲扣弦,一把弩箭已经直接对上自己眼睑。 “请放下你手中的弓!”甄鑫冷冷的说道。 汉子左臂青筋暴起,右胳膊却犹豫着不肯松开。 “别想我会跟你以命换命,你没机会的!” 身边的阿黎已横起长棍,斜指向天,双眼紧紧盯着弓箭手。 陈开直接挤在甄鑫前面,却漏出弩箭,抱拳说道:“切莫意气用事,免得伤了大家的和气。” 汉子终于缓缓地放下长弓,甄鑫也垂下木弩。 汉子皱着眉头说道:“陈开,我家将军看在你的面子上,可以不与甄公子计较。但是,你应该知道我家将军的脾气,错过这次机会,以后想再拜见将军,可没那么简单了。” 哪来的倒霉孩子?如此的缺心眼! 甄鑫心里吐了个大槽,说道:“既然话不投机,就此别过!” 第64章 谁才是海贼? 汉子盯着陈开,咬牙切齿地说道:“陈开,你应该劝劝甄公子,说话之前,先想清楚后果!” 陈开苦笑着说道:“甄公子虽然年轻,却并非不知轻重之人。而且,所有行动自当由甄公子衡量,陈开不敢妄自非议。” 汉子仰天冷笑,“好一个不敢妄自非议!若有一天,你们再来求我……” “放心!”甄鑫打断道:“真有那一天,我们自然会带足三茶六酒,再行上门。” 汉子一怔,显然没搞明白所谓的三茶六酒到底是什么。 不过,这礼物听着有点贵重。 于是脸色有所缓和,淡然说道:“如此,希望你们,好自为之。” 正伫立于战船另一侧的熊将军脸上一冷,手下听不懂三茶六酒,他却是明白。 那是给死人的祭品! 甄鑫摇了摇头,转身而去,叹息道:“零丁军啊……” 索然无味! 零丁军的破船,终于还是安静地走开了。 陈开看着甄鑫,数次欲言却止。 甄鑫摆摆手,说道:“你的不急,现在,咱们得开始干正事了!” “苟顺!” “哎!”苟顺屁颠颠地过来。 “找个附近有竹林的地方靠岸,小六带着你的……嗯,他的老婆们,去多砍些竹子回来。晚上还得加班,再做些竹箭。” “还要竹箭做什么?”苟顺不解地问道。 “别问,照办就行!” “那,火油全用光了,怎么办?” “滚!” “滚哪去弄火油?”苟顺满脸疑惑。 甄鑫抬腿,照着他的臀部就给了他一脚。 苟顺挠着屁股,嘀嘀咕咕地跳回货船上,扬帆起行,拉动破损的战船,往岸边行去。 毛老大与另外三个俘虏被捆着推过来。 数天之前,两艘船都是自己,姓甄的一无所有。 可是现在,不仅船只被夺,自己还成为阶下之囚。 到底谁才是海贼? 毛老大茫然的眼神,看到甄鑫之后,突然变得如欲噬人。 “剁了!”甄鑫指着毛老大,冷冷地说道。 “啊?”押人的蔡老二与被押的毛老大同时一怔。 陈开后槽牙一咬,挥起腰刀,直接斩落。 血,喷射而出。 头,骨碌碌地滚在黑灰色的甲板上,两只圆睁着的眼珠子,充斥着不可思议的愤怒。 “爷爷饶命啊!” “我,我……你答应过不杀我的……” “别杀我啊!” 剩下的三个海贼,几乎被吓傻了。 他们不是没杀人,更不是没见过血。 可是就在眼皮之前,自家老大脑袋突然被一砍而落,血糊了自己一脸。这种视觉与感觉上的冲击,让他们一时根本难以承受。 没有当场晕倒,已经说明这几个人平日里没少做过杀人放火之事。 边上的蔡老二,傻怔怔地呆在那,完全的不知所措。 甄鑫努力地让自己的视线避开那颗脑袋,忍着翻涌而上的恶心,负着双手,淡然说道:“我答应过的事,自然算数。不过有几个问题,希望你们可以好好回答。” “一定一定!” “小的有问必答……只求爷爷饶命……” 甄鑫微微颔首,对着陈开说道:“交给你们了,把他们老窝的情况,摸清楚。” 看着潇洒离去的甄鑫,陈开后背冒出丝丝凉意。 这手段,太狠了…… 这哪里像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同样是十五岁,难道说,苟家老大那般,有些羞涩、有些懵懂的模样,才是不正常的? 那自己十五岁时,是什么样的? 陷入沉思的陈开不知道的是,回到另一艘船上的甄鑫,立时躲向甲板的角落里,对着船外开始狂呕。 几乎连隔夜的酸水全都呕了出来。 “你怎么了?”阿黎出现在他身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疑惑地问道。 甄鑫摆了摆手,艰难地说道:“没事,有些晕船……” 哦,晕船啊。 这感觉阿黎明白,吐着吐着,习惯就好了。 “阿黎……”好不容易止住呕吐的甄鑫艰难地叫了一声。 身后,却已经没了阿黎。 离开了俞婆婆,真的没人能照顾自己了…… 俞婆婆的眼光,好准啊! 甄鑫一时悲哀。 “公,公子……”一个软糯而怯怯的声音响起。 苟家大女苟榕双手端着一大碗水,看了眼甄鑫,立时低下眼睑。 甄鑫接过水,咕噜噜地漱了两口,再一口饮尽。 水温热恰好,感觉好多了! “谢啦!”甄鑫脸上努出一些温和的笑容,把碗递还给苟榕。 “嗯……”苟榕鼻翼微动,轻轻地应了一声,接过大碗转身而去。 飘动的瘦弱身影之中,留下两抹腮红。 日已中天。 甄鑫四仰八叉地瘫在甲板之上,眯着阳光,就此晕晕沉沉地睡死过去。 身心,俱疲啊…… 再次醒来时,日已偏西。 甄鑫随手掀开盖在肚子上的东西,站了起来。 而后又疑惑地回头,拎起一看。 是件崭新的女式披风,显然不是阿黎的。 闻闻,也不是徐夫人的味道。 甄鑫早忘了,到底给谁买过这样的服装。莫不是苟家哪个婆娘的? 罪过,罪过! 把披风顺手挂起,甄鑫昂然叫道:“有吃的没,饿了……” “有的!稍等……” 片刻之后,苟榕端来一海碗的稀饭。 是白米稀饭,没有掺杂着其他的杂粮。上面洒着一点点的油腥,以及一坨莼菜。 狮子石上盛产的莼菜,好歹让所有人员暂时摆脱了咸菜的折磨。 甄鑫端着跟脸差不多大的海碗,蹲在甲板上,稀里哗啦地吃了个干净。 舒坦…… 把空碗递给苟榕,甄鑫顺手抬起胳膊,嘴角挨着袖子蹭了蹭。 抬起头,却见苟榕双眼下垂,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双脚。伸出的一只手掌之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方绢帕。 脸上有坨让甄鑫觉得很奇怪的红晕。 小姑娘不错啊……就是有些青涩。 甄鑫接过绢帕,认真地擦了擦嘴。 这绢帕,也是我买的吗? “船到哪了?”甄鑫问道。 “马上就到临高了……” 威波军的老巢,就在临高县靠近宜伦县的海岸边上。看来,这些人并没有因为自己昏睡过去而误事。 放眼望去。 海风依然,岸边葱葱林木,在斜阳映射之中,正蓄势而舞。 两艘船被拴在一起,顺着海岸往北前行。 那边船上,甲板上堆着破碎后的竹子。小六正斗志昂扬地指挥着一群女人,有序地赶制竹弩与竹箭。 那场面,有点像原始部落人正在进行的战前准备。 这一次如果不能在威波军老巢里捞点好处,接下去真的只能带着这群人化身乞丐了。 呸,呸,童言无忌! 甄鑫赶紧往空中喷了点唾沫。 不指望金山银山,粮食总得捞个几船才行! 岛上的老丁他们,还指望着自己投喂啊…… 陈开与苟顺、蔡老二,正枯蹲在船帆下的阴影之中。 甄鑫凑过去,跟他们蹲在一起。 搭个小桌子,就可以打麻将了…… “情况如何?”甄鑫问道。 “真的要打他们老巢吗?我觉得……”看到甄鑫恶狠狠地瞪向自己的眼神,苟顺只好嘀咕着把嘴闭上。 “鬼火岛,或者叫鬼岛,离咱们现在的位置不远。全速行进的话,差不多一个时辰能到。”陈开说道。 “岛上已经没有大的战船了,还有小渔船三两艘。” “剩下有海贼十六人,女人二十余,小孩,算不清……” “什么情况?”甄鑫皱着眉头问道。 “女人,都是那些海贼劫掠而来,不仅供其淫乐,还要受其劳役,乃至售卖为奴……” “至于孩子,有些是随着女人一同被劫掠而来。有些却是女人被劫掠后所生,只知其母,不知其父……长得稍微端正些的,便会被卖掉。看着羸弱的,便随意丢弃。所以,没人知道岛上现在到底有多少孩子。” 畜牲啊—— “干他娘嘞!”苟顺一蹦而起,“这仗,得打!我,我一定要打死那些王八蛋!” 这次,甄鑫没有再瞪苟顺了,而是静静地问道:“官府,知道威波军吗?” “能不知道吗?”陈开苦笑着说道:“若没有官府纵容,这些贼子哪敢如此胡作非为?” 确是如此。 “那,如果咱们与威波军的争斗被官府察觉了,他们会插手吗?” “这个,有点小复杂。”陈开挠挠头说道。 “一来,明面上威波军是被临高官府通缉的海贼。咱们拿着这些俘虏,理论上还可以去要点赏银。只是威波军与临高官府之间,到底勾结到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 我觉得,官府起码不会公然插手此事。事后若是有孝敬的话,我想应该不至于过分为难我们……” 这仗打得……自己出人出力,为官府剿匪,然后还得孝敬官府? “只是……” “别只是了!”苟顺突然显得很狂躁,挥舞着拳脚囔道:“这次我打头阵,若不杀光这些……” 蔡老二伸手一扯,把正激奋中的苟顺扯落甲板。 “你干嘛?”苟顺大怒。 “这种事,有你这个缺心眼的说话的份吗?” “我,我怎么就缺心眼了?” 眼见着甄鑫嫌弃的目光,苟顺双腿并拢,嘀咕着蹲靠在蔡老二边上。 “只是,剩下的那几个俘虏,可能所知不详,不太清楚他们老巢里,到底有什么财货。而且说是粮食也所剩不多了。 另外,咱们能在海上趁敌不备打个胜战,到了他们老巢,既没天时又无地利,凭着这些竹弩竹箭,我觉得有可能打不过啊……” 这仗,不但有可能亏,还有可能失败? 可是不打,心里这股气又如何消得掉? 这天下,即便是阳光照得到的地方,也是充斥着罪恶。自己又有多大本事,能铲除多少的不平之事? 理是这个理,可若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不做,意实难平! 甄鑫内心情绪翻涌,并不会比苟顺好多少。但是语气依然平静地对着陈开说道:“打吧,说说你的计划。” 陈开挠着头说道:“计划,并不完善……” “先说说看。” “我的想法是,可以让苟家大娘带着徐夫人与阿黎,假扮鬼岛上的女人,乘夜一路混上去。然后趁其不备,里应外合掩杀那些海贼。” “当然,得先征求苟哥的同意……” “没问题!”苟顺把胸脯拍得膨膨作响,“想要几个,让她们做什么,怎么做,你直接吩咐!” “谁敢不听话,回头我,我打死她……” 甄鑫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说道:“打仗,得让女……” 嗯,不对! 战争不能让女人全部走开。 没了阿黎与徐夫人,打个屁! 甄鑫随即转口说道:“让苟家女人照顾她们的孩子,不要因小失大。” “把那些俘虏分开询问,拿到鬼火岛最详细的地图。就今晚,直接登岛。” “杀贼!” …… “你说,他们会不会杀了我们?” “应该不会……吧?” “我觉得,有可能……” “不,不,你别瞎扯吧几……” “你们看那姓甄的,杀三当家的时候,可是没有半点犹豫,比切菜还利索!” “那是三当家,又不是我们!” “他是觉得我们有利用价值,现在价值被榨干了,留着我们干嘛?生仔啊?” “呸,就你,还能生不?” “呵呵,你讨个婆娘,我来生给你看!” “你找死!” “你倒试试啊,哈哈——” 一个被捆得跟肉粽般的海贼,对着另一个被捆得跟肉粽般的海贼,放肆地笑着。嘴角还笑出一些泡泡,如一只骄傲的咸鱼。 “闭嘴!”还有一个肉粽怒骂道:“死到临头,还有心思跟神经病一样的胡扯?” 那俩讪讪地闭上嘴。 这里,是船底的一间水密隔舱。平时堆货,船只若有破损,便用以隔水。良好的密封性,使舱内充斥着令人作呕的烂腥味。 这三人各自贴着舱壁蠕动着,试图蹭出一点点的空隙。 被关在这里已经接近一天时间了,再不想办法出去,闷是闷不死,却绝对会把自己给闷傻了。 “船好像停了……” “你们别动,我感觉下……” “是,是停了!” “他们,会准备攻上鬼岛吗?” “该死的,为什么还不放我们出去?” “得想想办法,否则……” “别说话,隔壁好像有动静……” 一个海贼贴近舱壁上的过水眼,使着劲往那边瞧去。 第65章 复仇的女人 模糊之中,似乎有个人影在晃动。 “谁?谁在那边?”贴着舱壁的海贼,张着嘴,牙齿已经刮到壁板上,竭尽全力地叫着。 人影显得一怔,而后犹豫着靠近舱壁。 “求求你,快放我们出去!”另一海贼紧贴着过水眼的小窟窿,几乎要把两只眼睛塞过去。 那边响起一阵摸索的声音。 “快点啊,我,我们快闷死了!” “甄公子答应过,放我们一条活路的……为什么要把我们活活闷死?还不如给个痛快!” 那边没有任何的应答声,不过舱壁终于响起磕磕碰碰的声音。 三人大喜,如三只肥蛆般欢快地蠕动。 舱壁终于被推开一块船板,露出一个女人。 冰冷而憔悴的眉目之间,难掩其俏丽的容貌。 “你,你是珍娘?”一个海贼不可置信地问道。 女人两眼如霜,看着这三个肉粽。 “真的是珍娘!太好了,快,快把我们解开来!” “哈哈,果然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没想到会是你来救我们出去!” 女人掩了掩身上褴褛的衣裳,遮住了上身的浑圆,却盖不住下身的清凉。 “太好了……”一个海贼滋着口水,哈着脸说道:“三当家已经死了,今后,我们三兄弟可以保护你了!” “快点来,把我们解开,找个地方,让你好好地快活一整个晚上!” 三双色色的目光肆无忌惮地从女人的破衣裳直透而入。 这女人的味道,他们都尝过,是真的不错! 不过,毕竟是老大们的女人,每次总是不能尽兴。这下子,可好了! 女子脸色愈青,紧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地跨进这个水密舱。 “快快,先给我解……” 一个海贼顾不得欣赏女人的清凉,蠕动着向她靠去。 “我,我,我可比他们俩持久……哈……” “噗!” 一根木头突然向这个海贼脑门砸去。 血迹并未溅出,脑袋却瘪下了一半,眼见是活不成了。 “你,你,在做甚么?”另外两个海贼怔怔地问道。 这女人,被三当家的给折磨疯了吗? 还敢出手伤人? “噗、噗、噗!” 女人依然没有说话,半蹲下身子,挥着木头,认认真真地砸着眼前的这个脑袋。 “住手!” “你,你会杀了他的!” “噗、噗、噗!” “你再不住手,我,我弄死你!” 女人终于停下手,冰冷的目光从眼前这个被捶烂的脑袋移向开口威胁自己的海贼。 “你,你……” “噗、噗、噗!” 剩下的一个海贼,崩溃了:“求,求你,别,别杀我!我,我……” “噗、噗、噗……” 水密舱之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和着浓浓的血腥味,以及白色的、黑色的、红色的骨渣与肉沫,舱内已宛如地狱一隅。 女人瘫坐在三具残尸边上,空洞的眼神之中,挣扎着茫然的愤怒。 舱顶突然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女人神色一紧,站起身,紧紧抓着沾满血肉的木棍,贴着舱壁,警惕地看向舱顶。 “这里,玩……” “……怪味啊……娘……” 似乎是两个稚子的声音。 女人小心翼翼地托起舱顶的板门,一丝凉风贯入,让她颓靡的精神为之一振。 两双小脚露在她的眼前。 “咦,地板动了!” “娘……快来,动了,动了!” 边上,听不到成年人的动静。女人咬紧下唇,将舱板向上一掀,双手扒着舱顶向上翻去。 “啊——”两声尖叫同时响起。 女人双目一扫,伸出两手一抄,便将两个五岁的男孩子抓在手中。 “啊,鬼……” “娘,救我,有,有妖怪——” 苟家的两个婆娘闻声,急忙冲来。 两个娃娃嚎得更加大声: “放,放开我……” “娘,快来!” “闭嘴!要不然,捏死你们!”衣衫褴褛的女人,身上满是血污,如同鬼狱里爬出的母夜叉。 左手上的男孩立时闭上了嘴,右手上的男孩却张开口朝着她的胳膊咬上去。 “啪!”女人反手一个巴掌盖过去,右手上的这个男孩松开牙齿,呜呜地哭出声来。 女人这时才定睛往四周看去。 暮色昏黄。 一艘完整的货船与一艘破损的战船,正安静地停靠在岛屿岸边。 那个岛,正是鬼火岛。 这些人在杀了三当家等一众海贼之后,果然要来清剿威波军的老巢了。女人微微地松了口气。 “你是谁?” “你从哪里跑上船的?快放开他们!” 两个婆娘看着这个全身上下都冒着凶意的女人,惊诧莫明。 甄公子带着苟顺几个人,已经登上岛屿。留守的她们,根本不敢放松警戒,可是这女人又是如何在她们眼皮底下偷偷地跑上船来的? “去弄点吃的来!”女人冷冷地说道。 两个婆娘有些犹豫。 女人双手用劲一掐,两个男孩便哇哇地哭了出来。 “别,别动他们!我,我这就去给你找些吃的……” 不过片刻,一大盆凉稀饭就送到了女人面前。 女人随手将右边的男孩扔出去,接过稀饭,也不用筷子,就咕噜噜地仰头灌入嘴中。 男孩咚咚咚地滚开,被赶来的苟家大娘接住,见男孩并无大碍,揉了揉委屈巴巴的小脸蛋,将其交给另一个婆娘。 此时一身青色长衫的小六,正负手而立,俯视着这个袒胸露怀的女人。 但是,小六并未因为这女人的不得体而心生鄙视,眼中反是满满的同情。 这大姑娘家的,真可怜啊,饿成这样了! 女人左手依然抓着一个男孩,右边五指叉开,倒抠大盆,舔着盆底慢慢滑下的最后一颗烂米。 女人年约二十六、七,相貌不差,身材不错,若能稍微养胖一些,再加点衣饰相衬,绝对会是一个大美人。 行为看似粗俗,身上还散发着血腥恶臭,但是紧锁的眉目之间,却能看出一丝不再隐藏的自信与决绝。 看来,出身应该不凡。起码不会是海边的渔民或是琼州岛上的黎民。 小六暗自认真地揣摩着眼前的这个女人。 这女人被他盯了半天,哪怕再无所谓,也禁不住悄悄地拢住叉开的双腿。 小六暗自点头,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对付得了她。 眼下,两艘船上除了自己一个男人,其他的全是妇孺。出了事,自己必须挺身而出来解决。 不难! “还有吗?再来一盆!”女人把空盆递出去。 “吃的东西还很多。”小六温和地说道:“只是我看姑娘已经饥饿多时,若是突然暴食,恐会伤身。不如歇一歇,再给你熬些热粥,可好?” 女人抬眼看了小六一眼,把空盆一抛,没再开口。 小六靠近两步,脱下长衫。 苟家大娘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这女人,身上很脏啊,是不是考虑先洗一下? 女人胸口微微起伏,猛地长吸一口气,努力地让自己平定下来。刚刚并拢的双腿,却又猛地张开。 未着寸缕的双腿之间,糊满各种污秽。 还好,脱去长衫的小六,并没有光溜溜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上身赤膊短褂,下身束脚长裤,并没有任何兵器在身。 “给,先披上吧,风凉小心染病。”小六递出长衫,盯着女人的双眼,温和地说道。 女人怔住,茫然地看着小六。 小六抖开长衫,盖住女人身子,后退两步,依然温和地说道:“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珍娘……”女人垂下眼睑,将两只脚缩入长衫之内。 这些年来,每一个见到她的男人,或是在脱她的衣服,或是试图脱她的衣服。这是第一次有个男人,会主动地给自己衣服穿…… 小六摊开双手,轻声说道:“你看,我们对你没有任何恶意,你能否先放开苟檀,说下有什么需要帮你的,我会尽全力而为!” “娘……我,我疼……”被珍娘捏住手腕的苟檀,泪眼婆娑,却努力地抬着头,不想让眼泪掉落下来。 一张小脸,挣得通红。 珍娘看着他的双眼,心里莫名一软,叹着气松开左手。 小六接过苟檀,递给苟家大娘,脸上依然平静,心里却一阵兴奋。 初战告捷! 很好,自己果然很棒! “大娘,她,她杀了人……”苟檀顾不得抹去终于落下的泪水,指着底舱颤微微地说道。 “是的,我杀了舱底的三个海贼。”珍娘淡然说道。 小六眉头微皱,问道:“珍娘跟威波军的海贼有仇?” 有仇? 呵呵…… 威波军所有的男人,都有可能是自己孩子的父亲!这算是仇吗? 珍娘摇了摇头,说道:“我就是威波军的人,在这个岛上已经呆了四五年时间了。” “嗯?”小六惊诧的神色一闪而逝,随即柔声说道:“虽然有答应过饶他们性命,但是珍娘此举,也算为民除害了。” 小六心下恍然。 这女人,大概是被威波军三当家带在身边随时伺候。乱战时,趁双方不注意,躲到底舱的某个角落里。而在清点海贼数量时,谁都没想到,会漏算了一个女人。 “那……不知道珍娘家在何处,明日我可以让人把你送回去。” 家? 很近,距此不过数日行程。 又似乎远在天边……此生,大概是回不去了! 看着珍娘黯然的神色,小六默默地叹了口气,说道:“珍娘如果愿意的话,也可以在这里先呆一些日子再说。她们,会如同姐妹一般待你的。” 苟家大娘看了看珍娘,又看了一眼负手而立的小六,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不必了!”珍娘坦然地站地身,将小六的长衫穿到身上,认认真真地系上结扣。 掩去了漏洞百出的身子,珍娘反而显出更加诱人的曲线。 “我要上岛。”珍娘平静地说道。 “你要回鬼火岛?”小六犹豫地说道:“可是,岛上……” “我要上岛找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那,需要我们帮忙吗?” 珍娘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需要你们帮忙,而是若没我帮忙,恐怕你们得准备给甄公子他们收尸了。” “你说什么?怎么可能?”小六难以置信地看着珍娘。 “因为岛上,有火药!” …… 七个人,呈y型队伍,缓缓地在岛上潜行。 位于前端的,是陈开与苟顺,蔡老二与苟彬紧随其后。 甄鑫被放在队伍的最末端,在他的前方,是徐夫人与阿黎。 对于这样的一个阵型,甄鑫不是特别满意,因为显得自己很怕死的样子。 不过少数服从多数,甄鑫也只能从了。 鬼火岛不小,甄鑫等人从西北角上岸,往东南方向已经走了半个多时辰。在夜色彻底覆盖这座岛屿之前,终于看到了目标。 围在码头边上,一堆看着杂乱的房屋。 众人随即散开,借着草丛的隐蔽,原地休息。 甄鑫左手边依着阿黎,右手边盘腿坐着徐夫人。 看着徐夫人似笑非笑的目光,甄鑫只能正襟而坐,暗自分析着左右香气的不同。 视线所及,十几座房屋,大多死气沉沉,只有两间屋子亮着灯,数个衣不蔽体的女人,正在进进出出地忙活着。 甄鑫目光盯向离码头不远的一座最大木屋,应该就是威波军的仓库。希望能从里面收罗到一些财货,否则打了这几天的仗,可就亏大了。 “好像有很多孩子……”阿黎贴着甄鑫的耳根,吐气如兰。 房间屋后,一些细若骨柴的身影,正如幽灵般的晃动。若非阿黎提醒,甄鑫根本不会想到,这些人,会是孩子。 显然不是那些海贼准备扶养长大的孩子。 甄鑫脸色微沉。 一个矮矮挫挫的海贼,歪着身子从屋里走出,顺手抓住一个女人,上下揉捏一阵,随手一扔,又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 甄鑫等人齐齐地伏下身子。 却见那海贼朝着草丛站定,呲着牙,解开裤子。 那里,正蹲着苟顺父子。 草丛一阵晃动,看来他们是忍耐不住了。 苟顺这厮,有点招尿啊…… “动手!”甄鑫轻声说道。 阿黎从肩上摘下圆滚滚的墨墨,朝着海贼奋力一扔。 一坨弧线划过,墨墨准确地趴在海贼脑门上,顺势滑下。 “啊?什么……”海贼一手还在裤腰上,挥着另一只手往自己脸上抓去。 惊叫声停在了被咬断的喉咙处。 这破猴,倒是越来越好用了。可惜,只跟阿黎亲近。 这让甄鑫很是没滋没味。 第66章 鬼岛 屋前的一个女人,似乎感觉到了些许的动静,却只是慌张地看了几眼,便转身躲去。 “她看不到我们,她看不到我们!”甄鑫心里念叨着,轻声喝道:“上!” 队伍以甄鑫为中心,形成一个弧形,向亮着灯的小屋包抄而去。 呼喝声、狂饮声、呻吟声、哀求声,混成一片,从小屋中弥漫而出。 屋里还有女人? 看来不能使用乱箭来进行无差别的全面性打击。 甄鑫挥动两手,摆出各种指示。 徐夫人点了点头,拉着阿黎,各提一根铁棍,一个守在门外,一个守在窗口。 苟顺与蔡老二面面相觑。甄公子似乎教过他们这些招式,可是哪记得住! “你什么意思啊?我看不懂啊……”苟顺喃喃地埋怨道:“直接说不行吗?” 陈开亮出刀背,朝着苟顺直劈而去。 苟顺吓了一跳,闪身避开,怒骂道:“你干什么?差点……” “敌袭!”陈开捏着嗓子尖叫道:“快来人……” 屋里的闹腾声为之一静。 苟彬反应过来,举刀与陈开乒乒乒地战在一起,两把刀兵敲得急促而且热闹。 屋门打开,探出一个脑袋。 棍影闪过,脑袋成了血葫芦。 掀桌倒椅,疑惑怒骂,屋里的海贼顿时惊成一团。 一把椅子被扔出窗户,随之跳出一个海贼。 “嗵!”椅子被阿黎直接扫向海贼,棍影将碎片与海贼一起糊在窗棂之上。 一个衣襟横开的女人,被推出门外。 “别杀我……啊!救,救命……”女人的惊叫声,让徐夫人的铁棍停在半空中,微微颤动。 看着这个衣襟横开的女人,徐夫人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 女人身后随即闪出两个海贼,一刀架向铁棍,一刀斜劈徐夫人。 “叮”的脆响,铁棍一触即收,徐夫人又向后退一大步。 “咻!”一支竹箭轻巧钻入海贼太阳穴。 在甄鑫沉着而冷静地继续给木弩上箭的时候,徐夫人铁棍回抽,击在另一个海贼腰上,将其扫飞,掠了一丈多远之后又如破布袋般地摔落地上。 刚准备冲出门的一个海贼,立时缩回身子,“咣”的把门闭死。 “你,你们是谁?哪条道上的?”屋里灯火被灭,响起一声怒吼。 “我们是零丁军的好汉!叫你们大当家的出来问话!”甄鑫昂然应道,对着徐夫人,指了指还在哆嗦的那个女人。 徐夫人点了点头,把女人扶到一边。 “零丁军?我,我们跟你们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杀我们?” “让你们大当家的出来说话!” “大,大当家不在……” “二当家也行。” “也,也不在啊……” “三当家的!滚出来!” “都,都没在啊……” 屋里的海贼,快哭出声来了。 徐夫人凑过来,轻声说道:“里面没女人了,还有七个海贼。” 甄鑫点了点头,怒喝道:“你们在玩我吗?那,出来个管事的!” “这里没有管事的……” “管事的在仓库里!”一个海贼机智地打断道。 仓库里还有海贼? 对了,据那些俘虏交代。岛上留守的海贼有十五人,已经被剁了五个,屋里还有七个。那么,仓库那边还有三个海贼? 可是,这边已经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为什么仓库里的海贼没有现身? 甄鑫转过头,看着不远处漆黑安静的仓库,冷然说道:“我数三息,再不出来,我就要强攻进去了!” “不出去,打死也不出去!” “你个撮鸟,有胆就进来跟爷爷拼个死活!” “一、二,放!” “膨!” 紧闭的窗户被砸出一个破洞。 一支竹箭“咻”的射入进去。 “就这?” 已经灭了烛火的屋内,响起数声嘀咕,而后便没了动静。 苟彬已经从灶房抱来一堆洒上油脂的柴火,一根根地往窗户里扔进去。 烟雾漫起,屋内的海贼开始慌乱地怒骂吼叫。 可是依然没有一个海贼愿意钻出屋子。 甄鑫没再管他们,手一挥,与陈开阿黎一起,向仓库悄然潜行而去。 与码头周边的房子一样,这仓库也是全木结构。窗户紧闭,仓门却半开,如同一只张着嘴,静静等待猎物上门的怪兽。 陈开走在甄鑫的前面,轻轻推开木门,带入一团淡淡的光晕。 三个人屏息静气,贴墙而入。 仓库里,依然漆黑一片,伸手难见五指。 那几个海贼,很有可能就是躲在这里头。 这情况,并不利于对敌。 要不,等明天天亮时再来? 甄鑫有些犹豫。 “吱!” 墨墨突然的一声尖叫,在漆黑的仓库里扯出一丝惊惧。 甄鑫脚步微顿,墨墨是看到什么了吗,为什么会显得烦躁不安? 再前行数步,身前一堆货物。 触手摸去,棉软柔顺,似乎是棉布? 甄鑫贴近闻去,鼻间却灌入一股奇怪的味道。 有点像是韭菜味,却又刺鼻得很。 这味道,似乎闻过。甄鑫努力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 “这里面,应该没人。我还是点个火查看下吧?”陈开轻声问道。 “嗯。”甄鑫下意识地应道。 火光亮起,近百平米的仓库内,四处堆积的棉布塞满了大半的空间。 只有墙角处,摞着几个木箱子。 剩下的海贼没躲在仓库里?那是,跑了吗? 会不会有哪个缺心眼的海贼,把自己塞在棉布堆里,准备暴起伤人? 甄鑫继续张望。 陈开已经举着火把向堆着木箱的角落行去。他觉得,那木箱子里,应该存着一些贵重点的财货! 火把将仓库内有些沉闷的空气搅起,迸出点点暗红色的火星。 鼻尖的刺鼻味愈加浓烈,让甄鑫已经觉得难以畅快地呼吸。 墨墨又开始“吱吱”地乱叫,抓着阿黎的头发,在她头顶上死命地蹦着,小肥臀不停砸落。 “你在干嘛呀?”阿黎扬手抓向墨墨,却逮了个空,只好苦恼地捂着自己的脑袋。 “不好!”甄鑫突然打了个哆嗦,一声大叫,把阿黎与陈开吓得一僵。 “阿黎,立刻退出,守住仓门!” 阿黎转身便纵向仓门。 “陈开,慢慢的,撤回来。千万小心,别引燃任何东西!” “我不会烧着棉布的……”陈开有些疑惑,但还是紧紧握着手中的火把,稳稳后退。 “咣!”门外响起兵器的交击声。 阿黎清喝一声,已在门外与人战在了一起。 果然! 甄鑫后背冒出股股冷汗。 一不小心,自己竟然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海贼在外面伏击?”陈开也变了脸色。 甄鑫牢牢地接住陈开的火把,眼都不敢眨一下,一旦火星溅起,沾染仓库内四处飘动的火药粉末,自己很可能就会成为一朵大烟花里的一份子。 陈开莫名其妙地看着无比谨慎的甄鑫,顾不得多问,拔出腰刀冲出仓库。 怒喝声响起。 甄鑫终于端着火把挪出仓库,顾不得理睬门前的刀光棍影,倒竖火把,直接插入身前的土里。 两脚拔动泥土,将火势彻底埋灭。 颤巍巍地吐出一口浊气,甄鑫才有空抬起头。 一个海贼正捂着脖颈,在地上抽搐。一个海贼见势不妙已转身开逃。 剩下一个正挥动手中的火把,提防着逼近的陈开。 “狗贼,倒有好运气!”这海贼盯着甄鑫恶狠狠地说道。突然扬手,将火把直接投向洞开的仓门。 糟糕! 甄鑫大惊,一声怪叫,如恶狗扑食般,在半空中截住这根火把,反手向外扔去。 火星四溅,还好没有一丁一点落入门内。可是,身上却沾上了不少。 甄鑫倒地,一口气来回翻了十几个滚,才软软地趴倒在泥地里。 差点,烤了鸡…… 陈开与陈黎百思不解地看着甄鑫。 火把来了,躲开不就行了,至于拿身子去堵吗? “你,没事吧?”阿黎凑过来弯下腰问道。 甄鑫勉强地翻了个身,抬起头,顾不得收取落在眼前沉甸甸的福利,对着阿黎伸出一手。 “你要什么?”阿黎疑惑地问道。 陈开默默地走过来,把甄鑫拉起。 “仓库里面,有火药……”甄鑫虚着声音说道。 “火药?”陈开眉头刚皱,随即一蹦老高,“火药!” 陈开长吸了一口气,才没让自己像甄鑫一样软倒下去。 与敌厮杀,刀口舔血,随时可能命丧敌手。那是因为自己技不如人,力所不逮,死则死矣。 可若是被火药莫名其妙地炸死,那绝对是一种让自己最为痛苦的死法! 自己竟然会拿着火把去查看火药? 还好,还好…… 陈开眼色复杂地看着甄鑫,自己这是活生生地被他从鬼门关内拉了回来。 转瞬之间,陈开也明白了这几个海贼的企图。 无论有没有人误导,在击败了屋内的那些海贼之后,接下去肯定要来仓库查探。那几个隐在门外的海贼,只要扔进火把,把门一关,即便棉布一时烧不起来,也能迅速地引燃火药,将进入仓库的所有人,烤个通透。 真是够狠呐! 这些海贼,竟然将棉布与火药堆放在同一个仓库里。 陈开真不知道该夸他们,还是该咒骂他们。 “剩下的两个海贼,还追不追了?”阿黎看着已不见影子的海贼,询问的语气带着一丝的焦躁。 甄鑫扭了扭双腿。裤子上破了好几个小洞,还好是晚上,应该看不到想出来放风的小鸟。 甄鑫心里嘀咕着,心有余悸地看了看身后的仓库,咬着牙说道:“追,必须要剁碎了他们!” 那边几个,根本不知道甄鑫等人刚从死里逃生,依然不紧不慢地往窗户里塞着点燃的木头。 只是塞进一根,就被灭了一根。但是屋里已是烟熏缭绕,那些海贼应该支撑不了多少时间。 剩下的那两个海贼,会躲在哪里? 码头处,突然响起一声吼叫:“公子!甄公子——小心——有埋伏——有火药——” 靠,早五分钟来也好啊! 甄鑫负手而立作冷静状,对着匆匆奔下船的小六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仓库里有火药。” “你知道了?太,太好了!可把我给担心坏了!” 小六松了口气,隐去心里一丝莫名的失落,看着那座吐烟的屋子,问道:“威波军的海贼,都灭了吗?” “差不多了。”甄鑫看着站在小六身边,身着长衫、姿色有点不错的女人,皱着眉头问道:“哪来的?” “哦,她是珍娘。是……嗯,是她告诉我,仓库里有藏有火药。我担心你们的安危,所以赶来。看来,珍娘果然没有骗我。” 珍娘没有理会甄鑫审视的目光,也没有因为小六为自己表功而沾沾自喜,只是焦虑地看着那些小屋。 “你……” 甄鑫话未出口,珍娘突然裹紧长衫,手中提着一把短刀,向灶房边的小屋方向跑去。 那长衫,是小六的? 那把短刀,也是小六的! “怎么回事?”甄鑫看向小六。 这株嫩草,学会吃老牛了? “不,不是……”小六急摇双手,沉着气解释道:“此事待会再说。珍娘是被威波军掳来的可怜女子,我答应她,要救她的孩子。” 孩子? 甄鑫脑海中浮现出那几个晃在黑夜中,如幽灵般的孩子,心里生出一股莫明的烦躁。 麻烦来了! “我,我过去看看……” 未等甄鑫答应,小六拔腿便向珍娘追去。 一间破小屋内,突然响起慌乱的喊叫。一个女人被扔出门外之后,四肢与臀部一起用劲,倒爬着隐入屋外的草丛。 惊起草堆中两个如幽灵般的孩子,睡眼朦胧地左顾右盼。 “憬儿,憬儿……”珍娘尖叫着冲向破屋子,“你在里面吗,快出来……” “娘……”屋里传出一声弱弱的呼唤。 珍娘一喜,便想撞入破屋,却陡然刹住脚步。一把锐利的刀尖,抵着她的脖颈,将她慢慢地逼出破屋。 珍娘浑身哆嗦,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短刀。 “果然是你,这个贱人!”一个脸带刀疤的海贼,一手执刀,一手拎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恶狠狠地怒视着珍娘。 “你,求你放开我的孩子……”珍娘丝毫不关心已经划破自己脖子的刀尖,两只眼睛只是牢牢地盯住海贼手中的男孩。 “娘,我,我疼……”男孩两手扒着海贼的爪子,脸色已经憋得通红。 第67章 珍娘的孩子 “呸!”抓着男孩的刀疤脸海贼一口唾沫直接喷向珍娘半敞着的胸口,骂道:“你个吃里扒外的贱女人!你竟然勾结贼敌上岛,还敢求我?” “我,我没有……”珍娘眼中泪水滚滚而下,脸上充斥着哀求的神色。 “呵呵,我早就劝过三当家,像你这种比婊子还贱的女人,早该杀了以免后患。可惜,威波军诺大一个家业,竟然毁在你这个婊子手中!” 刀疤脸海贼猛地收紧爪子,手中男孩挣扎数下,连呻吟声都发不出来,软软地垂下身子。 “不要……”珍娘扑通地跪倒地上,叩头如捣蒜,“求你了,我愿意给你做牛做马!求你放了孩子,看在,看在……” 离珍娘不过两步距离的小六,有些手足无措的皱着眉头。 这海贼貌似凶狠,但一对一自己绝对不怵。可是他手中的孩子,却让自己委实投鼠忌器。 阿黎看着胸中火起,提起铁棍便往前踏出。甄鑫急忙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孩子虽然是无辜的,可是那女人看着也不是什么善人。若是因为救人,反而令孩子丧命,必然会被这女人怨恨一辈子。 咱们可不做那种救了人还被讹诈的蠢事! “看在一夜夫妻百日深的份上?”横肉海贼又呸出一口浓痰,嘲笑道:“看来,你很享受夜夜新娘的乐趣啊!” “求,求你了!”珍娘脑门已经磕出一块血斑,看着一动不动的男孩,眼神之中充满着绝望。 “杀了他们,我饶你儿子一命!” 珍娘缓缓站起身,后退一步,反手一刀对着小六干净利索地戳了过去。 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小六脑中一片茫然。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海贼口中发出一声桀桀的怪笑,抡起手中男孩,直接扔向甄鑫。 甄鑫却没顾得上这孩子,奔向呆滞中的小六,一脚先把珍娘踹开。 孩子,被阿黎接住了。 那刀疤脸海贼,却已没入草丛之中,不见踪影。 “你是猪啊!”甄鑫怒骂道。 小六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猪被杀时还知道哼哼两声,把你跟猪相比,简直是侮辱了猪的智商!” 小六沮丧地闭上了嘴。 我以古道热肠待她,她却想断我心肠。 为什么? 这个女人,真的已经是不可救药了吗? 甄鑫扒开小六捂在自己腰上的血手,还好,血流了不少,但只是剐了层肉皮,还没透入内脏。 腰子还在,没被嘎掉。 珍娘已经抛开短刀,连滚带爬地冲到阿黎跟前。 “公,公子……”阿黎语气听着有些慌。 珍娘跪倒在地,看着瘫在阿黎双手上的男孩,想抱,却又不敢伸手。 “憬儿,我的憬儿……你,你不能扔下娘一个人啊……”珍娘眼中无泪,声音嘶哑,浑身抖若筛糠。 把小六扔给陈开去包扎,甄鑫走近阿黎身前,看着脸色发紫的男孩,说道:“平放在地上。” 而后撸起袖子,撕开男孩破烂的衣衫。 “你,你要做什么?” 珍娘双手扒着泥地,匍匐过来,哑着嗓子吼道:“别动我的憬儿……” “想救他,就给老子滚远点!”甄鑫冷冷地说道,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嫌恶。 “你,你能救他?”珍娘脑袋猛地磕到地上,眼泪终于飚射而出。 “求求你,我,我愿意生生世世为奴为仆,只求你救救他……” 甄鑫叹了口气。 虽然他很讨厌这个女人,却不得不说,她对于眼前这个孩子,是倾注了全身心的爱。 甚至于愿意为此而付出了自己所有的尊严,乃至于生命。 哪怕她的尊严与生命对于甄鑫来说,根本不值一哂。 “闭嘴!” 甄鑫吸了口气,跪在男孩边上,双掌交叠,轻轻地压在他的胸口。 一,二,三…… 然后挪动身子,捏住男孩鼻子,对着男孩口腔吹进空气。 看着甄鑫专注的模样,珍娘虽然无法理解,却紧紧地捂着嘴,不敢弄出一点点声响。只是趴在地上,从甄鑫反复移动的身影之间,痴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甄鑫额角慢慢地沁出汗珠。 不是累的,而是紧张,紧张于力道的控制。 这么小的孩子,胸骨极其柔弱,一不小心就会压塌下去。那时救人不成,反得赔珍娘一个儿子? 已经数不清来回倒腾多少次,甄鑫两眼开始昏花,膝盖磨得既酸且疼。 但是,他依然在坚持着。 阿黎有些苦恼地看着甄鑫,想帮忙,却依然不知从何帮起。 包扎好的小六捂着自己的腰子,脸色复杂地看着瘫软在地、双目无光的珍娘。 “卟” 男孩突然吐出一丝浊气,发出一声极低的呻吟声。 珍娘如遭电击,十指紧紧抠着泥地,蠕动着爬到男孩身边,轻轻地呼唤着:“憬儿……” 见到男孩有了反应,甄鑫精神为之一振。 不过,他还是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兴奋,手势愈加轻柔。 十数息过后,掌下的心脏开始缓缓跳动,男孩也睁开了眼睛。 “娘……我,我疼……” “我,我在这,憬儿,娘在这……呜……” 珍娘趴在男孩身边,颤抖着一只手,不住地抚摸着他的小脸,号啕而哭。 他可以把死人救活?这是怎么做到的?小六已经忘了自己腰上的伤口,看着露出疲惫笑容的甄鑫,百思不得其解。 瘫坐在地上的甄鑫,向阿黎伸出一只手。 这一次,阿黎总算明白了甄鑫是什么意思,拉住他的手扯了起来。 甄鑫拍拍屁股,说道:“走吧,去看看他们几个搞完了没。” “恩公!”珍娘连滚带爬地扑倒在他面前,哽咽着说道:“求恩公,受奴婢一拜!” 甄鑫侧身避开,淡淡地说道:“救他,是因为他是个孩子,受不得你的拜。你且去吧。” “我,我愿为奴为婢,任由恩公驱使!” “无须如此,我也不需要奴婢。” 见甄鑫绝然转身,珍娘回过头,扑倒在小六跟前,紧紧地搂着他的两只脚,哀嚎着说道:“奴婢错了,不该伤了六公子,求六公子慈悲……” 小六抖着腿,却无法挣脱珍娘的双手,脸色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道:“你,先,先放开,我啊……” “不!”珍娘搂得更紧了,“只求公子,大发慈悲,救救我儿子!” “你儿子,已经救活了……” 珍娘的脸紧紧地贴住小六的脚面,摇着头呜咽道:“我们母子俩,如今孤苦无依,一旦离开,只有死路一条!” “你是想让我们收留你们?” “我,我可以为你们做任何事,我可以去赚钱,养活我可怜的孩子,只求一个容身之处。” 是啊,天下虽大,的确已经没了这母子的容身之处。 真是可怜的人! 六公子捂着腰子,和声说道:“你先起来,我,我会跟甄公子说清楚的。他,他都愿意救你孩子一命,我想收留你们,应该也没问题……吧?” 小六看着已经离开的甄鑫,语气有那么一丝的不肯定。 “谢谢六公子,谢谢六爷。我儿一旦成人之后,珍娘必定会以死报答你的恩德!” 再见到珍娘时,已是次日早上。 看着候在舱之外的陈开与小六,以及缩在小六身后的珍娘,甄鑫把陈开先招进船舱。 “昨夜一战,共歼威波军海贼八个,逃走两个,活捉五个。咱们这边,一人受伤。”陈开拱手说道。 算是大胜了! 可是甄鑫觉得很不爽。 自己差点被炸成烟花不说,小六的受伤,简直就是个笑话。 这厮,还是缺少社会的毒打啊! “岛上,还有被海贼掳掠而来的妇人七个,另有孩子九人。” “不是让你遣散了吗?” 陈开苦笑着说道:“这些,是宁愿不领遣散银,也要留下来的人。她们说,已经没地方去了。那些孩子,除了憬儿外,根本没人认领……” 甄鑫扶额叹息。 就知道,这些女人,尤其是那些骨瘦如柴的孩子,会成为一个大麻烦。 这是在干嘛啊,准备办一个孤儿院吗? 甄鑫觉得自己在承受着这个年纪不应当承受的重负。 “岛上只有一个仓库,货物已经清点清楚。共有火药八箱,近二百斤。棉布有五百余匹。粮食,不太多,如果算上留下的这些人,大概可以维持十天左右。” 就这? 棉布是不少,可是能拿来作甚?又给大伙儿再做几套衣裳吗? 甄鑫苦恼地抓着脑袋。 好不容易打了场胜仗,可是怎么越打越穷了? “那女的,怎么回事?”甄鑫用嘴角指了指门外。 “嗐……”陈开长叹道:“也是一个可怜之人。” 甄鑫大惊失色,“你,也被她攻略了?” 攻略? “不,不,不……”陈开略显尴尬地说道:“是小六……” “年轻人呐!”甄鑫语重心长地劝道:“不要看到漂亮的女人,就走不动路了。” 陈开脸皮直抽,长吸一口气,强摁着挥拳的冲动,说道:“小六想劝你,留下她。” 留下她干嘛? 学苟顺开后宫吗! 一个游刃于狼窝里的女人,不仅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还能生下一个孩子并保住孩子的性命,这已经不能用简单与否来定义了。 正因为如此,甄鑫才不想留下这个浑身都是麻烦的女人。 hold不住啊! “她说可以帮我们把那些棉布立即变现。” “嗯?”甄鑫来了精神。 这女人果然不简单! 把仓库里的棉布卖了,换来粮食,便能让大伙儿再支撑一段时间。 这道理谁都明白。 可是海贼的棉布,自然是赃物,是否会被官府盯上,并来个黑吃黑? 而且,现在手头没有任何的销售渠道,总不成扛着这么多的棉布,挨家挨户地去卖吧? “说说吧,那女人是怎么个可怜法?” “这个……”陈开犹豫着说道:“要不,还是让小六来说?” 那个同情心莫名其妙爆棚的家伙? 甄鑫摇摇头,说道:“还是你来吧,可能客观些。” 陈开理了理思路。 “关于这个女人的身份,大多是她自己讲的。不过我也跟几个俘虏以及岛上的几个女人作了一些验证。” 这个陈开,抛却他隐藏的身份不说,做事还是相当可靠的。 “珍娘,姓涂,广州南海人。家里世代经商。” “元军攻占广州后,珍娘祖父献上近半家财,保住全家性命,并得以继续经营南洋的生意。” 甄鑫听着,心里有些别扭。 一群前朝余孽,准备收留一个背叛前朝的家族之女吗? 不过,如今还活在元朝治下的数千万百姓,有哪个不是背叛者? 甄鑫心里苦笑,自己现在连存活都有些艰难,关心这么复杂的问题作甚? 更何况,连太皇太后与小皇帝都降了,又如何去要求平民百姓为赵宋捐躯? 他们,也只不过想活下来而矣…… “珍娘父亲为家里长子,只生了她这个女儿,因此很早便让她出面为家族打理生意。但是却引起几个堂兄弟的不满。珍娘断定,是她那几个为了争得家财控制权的堂兄弟,勾结海贼,将其掳走。” “珍娘原来招了个赘婿,平日里便不管家事,只知吃喝玩乐。得知珍娘被海贼劫走后,以其必定失身为由,要求和离,自此不知去向。 其父为了赎回珍娘,拱手让出家族生意的管理权,卖光自家财产献上赎金,珍娘却依然未能放回。父母因此郁结在心,双双染病身亡。” 真是够惨的啊! “威波军的这些海贼,这么没底线吗?” “这些人,是没底线,不过涂家赎不回珍娘,我觉得可能主要原因还是在她自己身上。” 你这话,要被女拳手听到,分分钟得捶扁你! “此话怎讲?” “珍娘被掳来后半年,发现自己怀孕了。虽然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她却一心想保住腹中胎儿。为此,她说服三当家,帮助打理威波军的生意。威波军这些年发展如此迅猛,可以说有大半的功劳应当归于珍娘。” 这样啊…… 一个因为突然出现的母爱,而迸发出坚强韧性与顽强生命力的女人? 那个孩子,是老天爷对她经受苦难的弥补,还是上辈子造孽的惩罚? 第68章 日月岛 看着陷入沉思中的甄鑫,陈开压低声音说道:“那孩子,是她的软肋,只要控制得住孩子,她是绝不敢背叛我们的?” 软肋? 这词为什么听着如此刺耳! “放屁!”甄鑫怒喝着,手刀挥过,差点削下陈开一层头皮。 “我对海贼并不反感,但是奉行盗亦有道的原则。我如果拿孩子去威胁一个母亲,这种行为与那些威波军的烂贼有何不同?” 陈开缩了缩脖子,心里嘀咕道:骂我就骂我,骂这么大声干嘛? 是骂给舱门外的那个女人听的吗? 不过难得见到甄鑫如此正色地训斥自己,陈开自然不会辩驳,急忙说道:“是,是我错了!” “有条件,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抚养孩子,乃至给予一定程度的教育。没条件,起码要做到不伤害他们,更别提去利用他们!” 陈开诚恳地说道:“公子大量,陈某谨记在心!” “行了,叫她进来吧。” 珍娘一进船舱,便扑通地跪趴在甄鑫脚前。 小六一手扶着腰,一手牵着一个高不及腰的男孩,跟在她身后。 男孩眉目清秀,像极珍娘。身子骨虽然谈不上健硕,却并不羸弱。 一双眼睛只是在珍娘身上打着转,想扑过去,小手却被小六紧紧地拽住。 “先把娃带出去吧。”甄鑫朝着小六挥了挥手。 “公子,我觉得……” “怎么,你想给她们母子做担保吗?” “不,没有,我不是!”小六否认三连。 在甄鑫的怒视之下,小六略带委屈地把挣扎的男孩牵出船舱。 舱门并没有关上。 甄鑫淡淡地说道:“起来说话。” “求,求公子……” 甄鑫打断珍娘的呜咽,不耐烦地喝斥道:“让你起来!我不喜欢你这种姿势。” 珍娘终于抬起头,看着甄鑫的眼神之中,有些畏惧,也有些疑惑。 这话说的,有些冲动了。 甄鑫微咳一声,正色说道:“想在我里做事,对你的第一个要求,就是不要动不动地下跪。你要有自己起码的尊严,否则你是做不成任何事的!” “妾身,知道了!” 珍娘眼眶微红,再行叩礼之后起身,紧了紧身上的衣衫,跪坐在地板上。 “你若放心,你的孩子我会帮你养到十五岁,不需要任何条件,也无须你卖身为奴。我答应你,只要我这里的孩子有吃的,就绝不会少了你家的一口饭!” 珍娘躬身再拜:“公子养育之恩,妾身会让憬儿长大以后回报!” 这女人,倒是明白得很,她用自己来回报,估计会被人嫌。 而且,外表看似卑微,其实一直保持着极其冷静的心态。 想控制她,的确有难度。 征服有难度的女人,岂不是……嗯,渣男的行为! 与我无关! 甄鑫保持着淡然的姿势,双眼看着女人的头顶,说道:“那些棉布,确实需要尽快处置,你有什么办法?” 珍娘眼睑微抬,说道:“这些年,威波军对外的生意,一直都是妾身在负责打理。那些棉布,本来就已经联系好商人,只是三当家希望多要些货款,才未卖出。公子给妾身三到五天的时间,妾身可以将其处置清楚。不过……” 甄鑫心里一喜,脸上却依然平静,淡淡说道:“有什么条件,尽管说。” “妾身希望,能让徐夫人一起经办此事。” 甄鑫一怔,随即恍然。 这女人,是怕自己怀疑,主动要求被监督。 知进退,懂分寸。 有些麻烦了。 以后若是离不开珍娘,该咋办? 这女人,简直就是一颗罂粟果啊! 珍娘与徐夫人一起,出去转了一趟,不过花了三天时间,就把堆积在仓库里的棉布全部处理干净。 换来了三百多斤粮食,以及两百两现银。 粮食品种还挺丰富,一半是杂粮,三成陈粮,两成新米。 有能力的女人,一旦放低自己的姿态,杀伤力是相当可怕的。 即便是珍娘这样,在威波军海贼与她自己眼中,都属于极其卑贱的女人。当甄鑫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时,其他人自然会选择性地遗忘她这段惨痛且耻辱的经历。 尤其是苟家的几个婆娘,与她早已姐妹相称。 在珍娘的建议、协助与规划下,由徐夫人这位临时上任的“妇女主任”统筹,众人将岛上的几座屋子进行了全面的翻修。 在翻修三当家的屋子时,从他的床铺底下找出一罐他私藏的现银。虽然不到两百两,但也让甄鑫感觉到自己的腰包略鼓了一些。 意外之财,总会让人高兴。 更高兴的,则是苟顺。 他不仅分到了全岛最大的一串房子,而且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卧室。从此以后,他再不用跟那些小兔崽子们一起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了。 苟顺为此而热泪盈眶。 除了每个人各自的房子,岛上又规划出了演武场、学堂与澡堂。 以及养鸡场、养鸭场,菜地与果园。 还有一个猪圈,准备开春后弄几只猪仔过来开养。 又专门为那些火药修建了一个防潮地窖。 陈开押着几个俘虏,去了趟临高县衙。将剿匪之功,全部进献于县尊。并奉上两百两现银的贼赃,以此换得鬼火岛的地契,将其改名为“日月岛”。 论起这个名字,按甄鑫的本意,是命为“维京岛”。 哪个男人,心里不会存着一个海盗的宏伟梦想呢! 当然,绝不能做一个贫穷的海盗! 可是,那群没文化的家伙,没有一个人能理解,“维京”这俩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甄鑫,也一样的给不出一个能让他们明白的解释。 吵吵嚷嚷之中,也不知道是谁提的“日月岛”获得了大多数人的认可。 甄鑫,只能从了。 但是,在他的坚持下,把“维京”这个名字给了那座生活了十年的小岛。 这次,反对的人只有小六。 阿黎自然是绝对支持,徐夫人无所谓。 于是,二比一通过。 在离开了那座“维京”岛一个多月以后,甄鑫终于拥有了一个看上去马马虎虎的根据地。 而这个根据地,每一天都在焕发出崭新的容颜。 孩子们对痛苦的忍耐力是最差的,但是他们也最容易忘记曾经的痛苦。 在苟家儿女们的带领下,岛上那些骨瘦如柴的孩子们,日渐一日地长出了肌肉与笑容。 孩儿们年龄相近,很快地打成一片,也难免的相互争执吵闹。不过在珍娘与苟家大娘的主持下,给所有的孩子都制定了详细的规章制度。 揍了几顿之后,这些规章制度便得到了很好的实施。 所有人中,最没事可干的是甄鑫;最辛苦操劳的是珍娘。 最得意的人,却是小六。 在刚刚成立的“日月岛小学”中,小六被任命为第一任的校长。 如今,每天早上,小六必然是全岛最准时起床的一个。 一手执着竹制教鞭,一手敲响挂在练武场上的硕大铃铛。以清脆而如同催命般的声响,将所有孩子赶起床。若有人想赖床,小六手中的竹鞭便可以毫不留情地跟他打招呼。 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跑操。练武场上,画出三个圈子。最大的孩子跑外圈,最小的几个娃跑内圈。跑完十圈,才开始洗漱与早餐,然后是上午的课程。 甄鑫虽然答应了编写教材,但突然之间懒病发作。于是想象中的术数、几何、物理、生物、化学等等课程,最终只剩下小六自己语文课。 一方面是穿越时没带内存,更主要原因是真的很累! 才歇几天,被便阿黎逼去练武场上摔打,刀箭棍棒,一一操练。虽苦,却没人同情。 “如果连自己媳妇都打不过,上了床怎么办?”为了徐夫人这句极为伤人自尊的激励,甄鑫只能咬牙苦忍。 还好,过年总是可以放几天假的。 这个年,过得相当有油水。有鱼有肉,有菜有蛋。 所有的小孩子,不仅享受了一场注定让他们此生难忘的除夕烟火,还在新年的第一天领到了甄鑫的红包。 然而,弥漫于日月岛上的幸福,终究是属于孩子们的。 幸福之后,甄鑫不得不又开始面对生活的艰难。 钱,又快花光了! 至元二十七年正月初五。 日月岛第一次经济扩大会议,在甄鑫的主持下正式召开。 应到22人,实到7人。 阿黎以管娃为由,拒绝参加。 苟家的八个婆娘推举大娘为全权代表,其他人还得继续赶修受损的海船。 鬼火岛原住民的七个女人,推举珍娘为全权代表,其他人得赶在春雨来临之前,完成所有房子的翻新。 苟顺说脚崴了,让苟彬代为发言。 蔡老二也表示脚崴了,被暴怒的甄鑫削了一层头皮后,被迫蹲在会议室的角落里,以示无声的抗议。 列席会议的有苟榕,以及与她同年龄的一个依然枯瘦的女孩子小沁。 小沁负责端茶递水打规整桌椅。苟榕端坐于甄鑫边上,手持甄鑫“发明”的碳笔,负责会议记录。 “都说说吧,接下去该咋整?”甄鑫曲指轻轻地敲着桌面。 所有人同时把目光看向珍娘。 一个月的忙碌,非但没有让珍娘显得憔悴,洗去所有铅华的脸上却流露出粉润的光彩。 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盘了一个最简单的发髻,束以柳枝,显得分外端庄。身上不过一袭粗麻衣裳,掩去她原本的诱人曲线,却掩不去她的渐渐饱满。 与徐夫人坐在一起,让人一时难分瑜亮。 可惜了……甄鑫心里暗暗叹息。 珍娘沉吟片刻,说道:“现在咱们……嗯,日月岛上,共有四十三口人,其中不满十五岁的孩子们有二十一个。这么多人,每天吃食,都是一笔极大的开支。更别说孩子们学习所用的花费,那会是一个无底洞。” “甄公子是个好人……” 甄鑫一怔,自己怎么突然就领到了一张好人卡? 珍娘眉眼低垂,继续轻声说道:“愿意收留我们这些卑贱之人,并真心以待,从未有任何的歧视与欺凌。” 珍娘这些被威波军海贼掳掠而来的女人,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辛酸。当时选择留下来,无非是实在无处可去。名声已毁,即便有家也羞于回归。 当然,留下来,对她们来说也是一次赌博。 毕竟伺候三五个看着还干净的男人,比伺候数百个海贼要轻松太多了。 可是让珍娘等人意外的是,这些人,根本不把自己当女人看待,而是与苟家婆娘一样,全被当作男人使唤。 没有人觊觎自己的身子,也没有人对自己进行任何的羞辱。 在他们眼中,自己只是一个劳动力,一个可以为日月岛的未来添砖加瓦的自食其力者。 这,才是珍娘对于甄鑫的最大感激。 珍娘款款起身,伏地拜倒,语音软柔而坚定地说道:“请公子,受珍娘一拜!” 甄鑫头皮顿觉发麻。 他实在是无法习惯有人给自己下跪,更何况是这样一个看着柔柔弱弱实际却拥有无限潜能的熟女。 徐夫人瞪来的目光,把甄鑫刚抬起的臀部又摁了回去。 “嗯,起来说话吧!”甄鑫挥手赶去内心的些许失措,尽可能地保持着淡然的语气。 珍娘再次叩首后起身,坐回徐夫人身边。 “珍娘你有什么见解,直说就好。还有,以后别动不动就到处叩头跪拜。” “是,公子!”珍娘应道。 “一旦跪习惯,膝盖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这句话,好有哲理啊! 珍娘美目之中,泛出盈盈光彩。 “之前,我有问过大家的意见。苟大哥说,想去劫富济贫。”珍娘不紧不慢地说道。 苟大娘心里一紧,自家男人不来,感情是有先见之明啊。 免得出丑! “六兄弟的意见,是要建立自己的军队,光复故宋之地……” 小六面皮微红,看着众人投来的目光,微微地挺起胸膛。 “徐姐姐说了,只要不降元,她都没意见。” “阿黎姑娘啊……”珍娘微微一笑,“只要是公子的意见,她便会遵照执行。” “陈开兄弟偏向于继续以海贼为名,外出寻找机会,先弄些钱粮再说。” 甄鑫点点头道:“说说你的意见。” “是!”珍娘微微挺胸,稳了稳自己的情绪。 第69章 正经人谁当海贼 “奴……” 甄鑫眼睛一瞪,珍娘急忙改口道:“我以为……” 甄鑫颔首。 “咱们还是应当以贸易为本。” 甄鑫继续颔首。 琼州位于大陆往南海的必经之地,而位于琼州西北角的临高、以及他们所在的日月岛,则掐着这条航线的咽喉。 但是,地理位置的优势,并不等于一定就拥有贸易的资本与条件。 “咱们什么都没有啊,怎么贸易?”蹲在门槛的蔡老二转过头来,嘀咕道。 “棉布。” “棉布?”这次连小六都觉得有些诧异,“棉布不是都卖光了,还有吗?” 贸易,可不是单单是卖东西那么简单。甄鑫静静地等着珍娘的解释。 “琼州盛产木棉树,许多年之前,黎族百姓便以木棉纺布,其质地远超苎麻布,价格又远远低于蚕丝所织的绸缎。是琼州对南洋及大陆贸易中,极其重要的商品。” “琼州多山地,黎人又不擅种田,因此粮食产量有限。加上官府压榨,粮食价格一直居高不下。不仅是山民食不裹腹,海边的渔民也一样严重缺粮。” 苟家大娘悠悠地叹了口气。 “可是,咱们岛上也没粮啊!甄公子还等着运一批粮食回去呢!”小六依然不明白珍娘的意图。 “咱们,可以去升龙府,或者去安南的其他地方购买粮食!” 一直未曾开口的陈开眼睛突然一亮。 “有苟大哥在,咱们的船可以不用沿海岸行驶。这样不仅可以缩短最少一半的行程,还能避开沿海巡逻的官兵。” 从安南购买粮食? 这主意,可以! 甄鑫再次颔首。 “可是,琼州官府会允许咱们卖粮吗?”小六问道。 琼州粮价涨成这样,应该说官府是最主要的推手。他们又如何能允许商人绕开管控去做粮食的买卖。 “咱们不卖粮,只换购。就是用现成的粮食去跟棉布小作坊主进行直接的交易。换来的棉布可以往安南销售,再购来粮食。” “换购,可行吗?” “怎么换啊?一斤粮换一匹布吗?” 无论用什么样的兑换比进行换购,用现粮与棉布直接交易,绝对是可行的!而且绕开中间商,没有差价与官府的盘剥之后,利润显然会极为可观。 但是,这中间会涉及到巨大的人力及运输成本。 拉着一车车的粮食,挨家挨户去换来棉布,再拉着一车车的棉布回来? 这画风,有些不对…… 不过,这问题应该是可以解决的。 甄鑫脑海中隐隐有些思路,但一时又逮不住,只能暂时抛开。 “我希望,我们不是海贼,也不应当成为海贼……”珍娘抬起头,看着甄鑫,眼神中满含着忐忑的期盼。 “当然!”甄鑫点着头说道:“我们都是正经人,正经人谁会去当海贼!” “正经人?哈哈……”蔡老二率先大笑着。 “公子当然是正经人,你们就未必是了!”苟大娘怼道。 “是,是,是……你们都是正经人,就我跟苟弟不是!”蔡老二闷闷地蹲了回去。 珍娘见甄鑫开口承诺,心里似乎放下了一块大石,脸上现出如花笑颜,语气也显得轻快了许多。 “但是,咱们还是需要拥有打击海贼的实力。一方面保护海上的货物不被打劫,另一方面还得防止海贼上岛,杀人越货。” 以商贸为发家致富之路,以武力作为最基本的保障。这世道,还是拳头大了才有资格说话啊! 珍娘,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 要不是……要不是……甄鑫真想…… 算了! 甄鑫摇着头,把一些不太健康的思想赶出脑海。 “公子,是否认为我的意见不妥?”珍娘看见甄鑫摇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可惜了……”甄鑫脱口而出。 “哦,不!我的意思,是很好,非常的好!” 珍娘如释重负。 “确如珍娘所说,现在咱们缺的是人手,缺的是能够保护开展贸易的实力……” “我,我有人……”蔡老二手举高高。 “你们菜帮,还有人?”小六不解。 “不是我,是苟弟,哦,苟顺……” 不会吧,那姓苟的,这么厉害? 在外面还养着一窝? 大伙同时把目光投向苟家大娘。 苟大娘眼中一片茫然。 “不是啊……”蔡老二双手急摇,“我说的不是他的婆娘们,是疍民。” 疍民? 甄鑫记得,苟顺的确称自己便是出身于疍民中的珠疍。 疍民并不是一个民族,是对于在海边讨生活一种人的统称。 这些人,或因战乱,或因逃避官府重税,或因被人驱赶,自陆上转入江海。他们常年生活于海边船上,以渔为业,浮家泛宅。 后世之人,将其称为中国水上的“吉卜赛人”。 福建、广东沿海多有疍民,他们不想受官府的管束,官府也几乎不管他们,自宋开始便不为其落籍。而至元十八年开始的统计江南户口,同样也不曾为这些人编造户籍簿册。 这是一群被历代官府所抛弃的族群,甚至连地位最低的驱口、倡优等贱民还不如。 正如苟顺口中所说的那些珠疍,这些人只能被压榨被驱使,没人会关心他们的生死,没人会去同情他们的悲惨,更没有人会为他们遭受的不公平待遇而奔波呼喊。 他们没有家,也不曾有过国。 比被遗弃在维京岛上的那些故宋遗民还惨…… “这些疍民,有多少人?”甄鑫问道。 蔡老二挠挠头,说道:“本来挺多的,不过前些年,这些人跟着新会那边的疍民起事,被杀了不少。但是,我想咱们应该也不需要多少人吧?来太多了,也养不起啊!” 甄鑫点点头,对陈开说道:“这事,你盯着苟顺,先招几个人过来试试看能不能用。” “是。”陈开脸色显得有些犹豫。 “怎么了,你觉得疍民有问题?” “没有,有问题的话我会想办法进行筛选的。” “那是还有其他问题?” “谁去升龙府,谁负责粮食采购啊?”陈开终于憋不住了,这问题已经鲠了他半天,却偏偏就是无人问起。 珍娘刚要开口,甄鑫却直接说道:“一事不烦二人,就你了!” “啊?”陈开惊诧无比,“为什么是我?我也没去过升龙府啊,哪里知道该去问谁买粮食。” “办法总是比问题多的!”甄鑫淡然说道:“让小六协助你去购买粮食,具体事宜你们俩商量着办。” 未等陈开继续争辩,甄鑫大手一挥,说道:“就这么定了,散会!” 陈开瞠目结舌地看着一脸茫然的小六。 珍娘则微皱秀眉,她觉得甄公子此举,似乎有些过于随意了。但是,她并未再出言建议。也许,这里还有她尚不知晓的内情。 甄鑫顺手拿起苟榕写了半张纸的会议记录。 上面记着: “公子说话,宣布会议开始。 珍姨说话并跪拜公子。 公子让珍姨起来,继续说话。 蔡老二站起来说话,又蹲下。 陈开说话。 公子不让陈开说话,并宣布会议结束。” 甄鑫扶额叹息,这秘书的培训,任重而道远啊…… 太阳还未升起,这些天莫明出现的各式海鸟,便吵吵嚷嚷地叫着一天的开始。 小六的铃铛响起之后,不仅意味着甄鑫无法继续他的懒觉,也意味着有许多孩子的屁股正准备着遭殃。 当然,比小六更早起来的,还有一众轮值的厨娘。 炊烟之中,她们早已烧好了热水,兑成温水。一些给孩子们洗漱,一些给他们灌下。 跑完圈之后,孩子们各自分堆。 有人在阿黎指导下舞枪弄棍,有人在小六指导下练习射术。 有人在吊嗓子,有人在翻腾扑跌,有人在拿顶下腰。 甄鑫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帐顶。虽然睡不成懒觉,可是他却很享受窗外的这些吵闹声。 屋门被轻轻推开。 “公子……” 是苟榕软糯的声音。 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这小姑娘便接替阿黎,开始管起自己的起居。 虽然工作秘书还不行,这生活秘书却是一板一眼让人无可挑剔。 可是,让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担任生活秘书,不知道会不会被三年起步? 在苟榕略带期盼的眼神中,甄鑫挥着手把她赶出屋子。 淡定起身,穿好衣服,就着苟榕端来的温水洗漱之后,迈出屋门。 早饭,比以前丰盛了许多。不止只有稀饭,还有杂粮馒头、青菜与新鲜的小海鲜。 甄鑫终于开了个课程——术数。 生活可能会欺骗你,但是数学不会! 数学,不会就是不会。 所以,甄鑫要求所有人都得上术数课。 先从一年级教起,因为二年级的教材,甄鑫暂时还编不出来。 所有人都要学,并不意味着甄鑫要自己去教每一个人,把会学的人教会了,再让他们去教总是学不会的人。 学的最快的是小六,毕竟是校长。 最努力的,则是珍娘与苟榕。 当所有的孩子都在为如何描出几个阿拉伯数字而烦恼的时候,苟榕已经可以用甄鑫给的碳笔,轻松地列出“1+2=3”的式子。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坐在有些草率的老板桌前,甄鑫看着打扮得愈加纯朴的珍娘,问道:“你对威波军背后的势力了解多少?” 珍娘沉吟着说道:“威波军的三当家,其心甚大,与多方势力都有过勾结。明面上有两股势力,一是官府二是黎族首领。” 甄鑫点了点头,这两者都属地头蛇,是海贼们必须要孝敬的对象。 “还有一方的势力……”珍娘不太确定的说道:“我怀疑,是泉府司。” 泉府司,这是什么兵器? 甄鑫搜索了两辈子中的记忆,也没有找到关于泉府司的任何信息。 甄鑫疑惑地看向珍娘。 珍娘绣眉轻蹙,“我也不是很清楚这是个什么机构,权力似乎挺大,可往日里也未曾听说过。” 甄鑫沉吟三秒,扬声喊道:“陈开!” “哎!”一直候在门口的陈开推门而入。 “公子……”满脸焦急的陈开刚开口,就被甄鑫摁住,“先说说,了解泉府司吗?” “泉府司?知道啊……可是,我……” “先说泉府司!” “呃……”陈开叹着气,只能暂时收敛起自己的心思,说道:“泉府司源于蒙古国时的斡脱总管府。” 知道斡脱总管府不?陈开用眼神问着甄鑫。 甄鑫点了点头。 一个国营的高利贷机构,从某个方面来说,堪称中国最早的银行。主要的功能,就是向商人发放高利贷,以此作为蒙古皇族的主要收入。 “崖山战后,元廷见沿海贸易利润巨大,便将市舶司纳入泉府司。去年,受江西宣慰使请求,在江西行省设立行泉府司。” 此时的江西行省,可不是后世的江西省,其管辖范围从江西直到广东,甚至还包括广西的部分地区。 “行泉府司镇抚为正五品,下管诸市舶司,还有一个海船千户所。” 管港口、管外贸、还管着水军。 拥有海上军事力量的海关? 这权力,有点厉害了! 威波军,竟然能搭上这种势力? “这泉府司,算是汗王的钱袋子,可谓权势通天,地方官员轻易不敢惹。只是行泉府司刚成立不久,倒是没见到有什么动静。” 看着面露忧色的珍娘,陈开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是我不对……”珍娘泫然欲泣,“是我连累了公子……” 甄鑫摆了摆手。 自己跟威波军,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哪怕知道威波军上面有人,也得先杀干净了再说。 而且,看这情况,行泉府司对于威波军的支持力度未必能有多大。起码目前来说,大概率是利用多于扶持。 那些火药,会是泉府司给的吗?准备拿来炸谁? “有跟泉府司的人接触过吗?”甄鑫问道。 “见过,但是三当家防得紧,并没有让我去直接接触。”珍娘答道。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嘈杂声,夹杂着一堆听上去很陌生的怒吼与咒骂。 “怎么回事?”甄鑫奇怪地问道。 “来了好多人,快打起来了……呃,看来已经打起来了!” 第70章 自贸区的宏伟蓝图 码头边上,一群既瘦且干,浑身黝黑如若铜锈的汉子,正吵叫着围向几个公人。乍一看,有点像来到越南的菜市场。 其中一个被重点围攻的,长相端正,身着绿罗大袖袍,幞头皂靴。这模样,可不是当时在狮头村见着的那个小吏,而是实实在在的官员,虽然品级看上去很低。 这小官身边,四个持刀衙役将他紧紧地护在中间。 “出……什么事了?”甄鑫淡然地问道。 准备打架的两波人,自己都不认识,那就让他们先打一场再说。 “那些是苟顺带来的疍民……”陈开急急说道:“刚上岛,正好撞上那些官员,便起了冲突。” “认识那小官吗?” 陈开摇了摇头。 “是、是临高县的主簿,万磊万主簿。”珍娘语气有些紧张。 临高主簿? 正九品,比从九品的县尉高半级,虽然品级很低也算是正式的官员。 他来此作甚? “苟顺呢?” “可能,躲起来了吧……他说,怕见官。”陈开苦着脸回道。 这姓苟的,可真狗! 甄鑫对着虎在一旁,满脸怒意的苟彬招了招手。 “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我跟我爹,往维、维京岛送了些粮食后,返程时拜访了几个叔叔伯伯,并带了七个人回来。碰上那几个狗官,非说我爹拐卖人口,私纳驱口什么的,要重罚。那个辛大伯说他们是疍民,根本不是驱口,却被抽了一巴掌。” “甄公子,他们,他们欺人太甚了!” 哦,这些人原来不是越南卖菜的,而是苟顺招来的疍民。 但是双方的冲突应该只是偶然性发生,万主簿过来显然还有其他目的。 “苟彬,你跟陈开去把那些叔叔伯伯先安置下,弄些好吃的给他们解解气。珍娘,你去把万主簿引来,我跟他聊聊。” 甄鑫转身,回到屋里。 这个一间稍微改造过的小屋,用以当作甄鑫的办公室。好听点叫简洁而亮堂,难听点可称为徒有四壁。 不过,椅子还是有一些的。 侯立片刻,万主簿昂然而入,仰着头,鼻孔冲着甄鑫冷然问道:“你,就是这个岛的主事人,甄鑫?” “正是甄某,不过不能说是主事人,只能算是户主。” “哼,你可知罪?” “来人呐!”甄鑫突然朝着门外吼了一嗓子,把万主簿惊得一怔。四个衙役齐齐把手摁在刀柄之上,警惕地看着甄鑫。 “怎么回事?人呢?”甄鑫怒道。 “来了,来了……”珍娘匆匆进门。 “去,赶紧给几位客人上茶!” “哎,好的……” 万主簿看着珍娘微微扭动的腰臀,脸上现出讥诮之意:“没想到,甄公子小小年纪,倒是荤素不忌啊!” “哪里哪里……”这俩有过一腿吗?甄鑫觉得不排除这可能性。 “来来,诸位先坐下说话。” 万主簿冷然落座,心里的怒气莫名其妙地被消失了一大半。 “久仰万主簿治下有方,百姓景从,在下正想去拜访求教,倒没想到万主簿竟然拨冗来此,甄某惶恐!” 当官,对于普通百姓,都有一副天然的优越感。说说好话,夸夸他,讨好一二,他便再有怒气,此时也能平下心来。 甄鑫虽然没当过官,但还是见过官走路的。 万主簿斜着眼呵呵一笑,“你找我,能有什么事?” “有一笔大生意,想跟万主簿谈谈,很大很大的……” “噢,说来听听。” 甄鑫犹豫着看向边上的几个持刀衙役。 万主簿略一沉吟,对着那几个人挥了挥手。 椅子还没坐稳,就要被赶出去?衙役们怒视着甄鑫,起身出去。 “是这样的……”甄鑫把椅子拉近万主簿,凑过头低声说道:“我想跟临高县合作,剿灭周边海贼。” “哈……”万主簿不禁好笑,自己怎么会相信这个嘴上还没长毛的家伙,会真的有什么大生意跟自己合作? “万主簿别急,且听甄某细细说来。” “行吧。”万主簿抖开长袍,翘起二郎腿,将下摆盖上,仰着下巴看向屋顶。 一副姑且听听的模样。 “我不需要临高县出一兵一船,周边的海贼,我来剿,所有的赏银全都归于贵县,我分文不取。” 临高周边,最大最凶的海贼已经被这厮吃掉,临高县也确实多了不少收入。但那些收入都是县衙的,非但跟自己没半毛钱关系,反而损失了好大一笔稳定的孝敬。 而且海上贼匪真的被他给剿光了,底下兄弟首先得急了。 这衙门上下,有谁是靠那些菲薄的薪俸来养家糊口的? “还有吗?”万主簿语气愈冷。 “当然了,剿匪只是小菜,那是我孝敬县尊的。” 这话倒是没毛病,无论如何,有了剿匪的功劳,县尹就有了升官的最大资本。 “当沿海这片区域,没有横行无忌的海贼之后,我想在这个岛上,建立一个自由贸易区。” 自由贸易区?这词听着很新鲜的样子。 万主簿第一次正眼瞧上甄鑫。 “临高虽然处于南来北往的海路之间,但是大小海商只是经过,绝对不会在此停留,也就不可能给临高留下任何的好处。” 万主簿微微地点了点头。 此前,若非跟威波军有勾结的海商,谁敢在此停留? 而且,他们留在这又能做什么?临高不仅没什么货源可对外售卖,也没有大商人会在此采购物品。 临高本县人口不过三五万,更消耗不了多少东西。 似乎看出万主簿的疑惑,甄鑫接着说道:“临高县地贫人寡,但是地理位置却十分特殊。离琼山不过百里,又有伦江可通内陆。咱们完全可以把临高打造成一个琼山的后花园,一个承接琼州对外开放、对内搞活经济的桥头堡。” “先期,我会利用各种手段,实施招商引资,让一些琼州及大陆上的客商主动前来考察设点。也会采取一些必要而不充分的手段,引一些海商到此直接交易。” 虽然听得有些晕,但万主簿还是抓住了重点,不屑地说道:“你引得动那些海商吗?” 甄鑫一脸正气地答道:“咱们身负剿匪重任,前期对于一些不愿意配合的顽固份子,当不能以德服人之际,只能采取一些稍微强硬的说服手段了。” 万主簿倒抽一口凉气,这个坑,挖在这里了? 从临高县承接剿灭海贼的任务,然后自己去当海贼? 这又是一支威波军吗? 不,其手段甚至超过了威波军。 更加的不要脸! “万主簿可千万不要误会。甄某只会劝人前来经商,让他们切实感受到这个自由贸易区的好处,却绝对不会行那杀人劫货的行径。” 万主簿满脸写着不信。 甄鑫两手一摊,“万主簿若是不信,可以向此岛派驻税务官,专门负责商品交易的税负,并监督我们是否有作奸犯科、杀人犯法之事。” 万主簿略松了口气,这厮既然愿意接受监督,虽然阻止不了他海上的行为,但起码在这个岛上应当不至于公然作乱。 不过,这跟自己依然没什么切身的关系。 “然后呢?” “这个自由贸易区,甄某估计在三年之内,会达到百万贯的交易量。我的计划是,三年之内免税,三年之后如何定税,由贵县做主。但是管理费是不能免的。” “管理费?”万主簿心里一动。 “当然得有管理费啊!前期的招商,码头与市场的建设,专业人员的培养,以及稳定市场秩序、解决纷争,乃至客栈、餐馆、青楼、戏院等服务行业的投入,还有银行、当铺、保险等金融行业的跟进,这些我都已经规划好,将会为天下客商提供一整条龙的服务。” 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万主簿还是觉得,这位甄公子似乎很专业的样子。 “管理费我不多收,初步预计按交易量的三十分之一来算,那每年最少会有三四万贯的收入。若算上那些服务行业,以及金融业的收入……” 甄鑫啧啧叹道:“我都已经算不过来了!” 万主簿眼前,立时浮现出一片万商云集、人潮汹涌、货物满仓、金银遍地的景象。心里大动之余,脑子却有些犯晕。 “自由贸易区先期的投入,甄某估算为三万贯。”甄鑫把椅子再次挪近一些,压着更低的声音说道:“万主簿若是看得上的话,可以技术入股……” 看得上,当然看得上! 万主簿点着头问道:“不知,这股价如何折算?” “技术入股嘛,意思就是万主簿可以时常过来指导下贸易区的工作,以你的专业而不是现银投入,便可以享受股权的分润。” “当真?” “绝不欺瞒!不过……” 万主簿正待欣喜的表情,为之一滞。这大起大落的,让他觉得有些受不了。 “这技术入股,一是只能你个人享受,二是占比不多,只有百分之一的股权。” 百分之一? 一年如果有四万贯利润的话,那就是四百贯。 确实不算多,但也已经远远超过自己能拿得到的薪俸了。但是,还有其他的利润来源啊,那些才是大头! 这贸易区真的经营得当,绝对会是一只稳稳下金蛋的母鸡! 万主簿侧过头,同样压低的声音问道:“如果,万某想多些股权,该当如何?” 甄鑫心里大定。 想发财的官员并不可怕,最怕的那种既想那个又想那个的家伙。 “可以现银投入,但是最多只能占半成股权。” 按三万贯投入计算,半成股权就是一千五百贯。让自己一下子掏这么多钱来,怎么可能! 万主簿脸一冷。 “甄某觉得,万主簿以后便是自家人了,所以为万主簿提供了另外的入股方案。” 万主簿的脸,如冬去春来。 “我这岛上现人口有些多,应纳税额也不少。”看着万主簿又将冷下的脸,甄鑫急忙说道:“我没有任何要逃避税赋的意图,这点且请万主簿放心!” “我的意思,是万主簿可以略施手段,将岛上所有人口的应纳税款,折算为万主簿的入股本金。” 万主簿眼睛一亮,这主意,似乎可行! 我就将他岛上人口核算为一百人,甚至是一千人,让他一次性缴纳十年的税款。而实际上只是定个三五人的税课数额,这其中的差额,想折算多少股权都可以啊! 县一级所有的课税都归主簿管,想怎么整,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可惜,只给半成。 不过,算算将来的收益,已经很可观了。毕竟自己连一两现银都没有付出。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饼! 万主簿脸上带着矜持而满意的笑意,在甄鑫的恋恋不舍的告别中,登上离岛的船只。 直到万主簿恢复了他平日淡然的神色,衙役班头才问道:“主簿今天带我们兄弟几个过来,不是说要给那姓甄的一点颜色瞧瞧的吗?” 万主簿一怔。 是哟! 威波军被这些人所灭,上下少了许多孝敬。而且直接抓到了他们拐卖人口的证据,以及暗藏赃物,怀疑私贮火药等系列的问题。 今日过来,本来准备杀几个人立威,让他们及时补上这个缺口。 为什么一个铜板没拿手,自己反而会如此心满意足? 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甄鑫如大字般地瘫在椅子上,不住地喘着气。 累,真他妈的累! 忽悠一个人,尤其是忽悠一个有文化的人,比跟海贼打一场仗还累! 送完客人的珍娘,自码头回到小屋,看着毫无形象感的甄鑫,眼神中流露出满满的崇拜。 是真心的崇拜,而不是如以前那般,更多的是敬畏与感激。 她很清楚那个万主簿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于如她这般的小民来说,县尊已是高若在天之上的老爷,轻易接触不到。一县主簿便能直接对自己生杀予夺。 尤其万主簿,已经在这个位置呆了七八年时间,在临高几乎可以一手遮天。 此人总是摆出一副端庄正气模样,生人勿近的铁面形象,实际却是贪得无厌,心狠手黑。 这样的官油子,竟然被眼前这位年方十六的少年,几句话的功夫就捆绑在了一起? 还没有付出任何的代价! 第71章 重整戏班? “这个万主簿,官声如何?”甄鑫眼都未睁开,懒洋洋地问道。 珍娘收敛起思绪,答道:“为人很贪财,其他的倒没听说有草菅人命之事。” “你,有伺候过他吗?” 珍娘心里一突,可是甄鑫闭着的双眼让她看不出任何异样。 “未曾,也许,是因为他嫌弃……”珍娘踌躇道:“公子是否需要珍娘……” “放屁!” 珍娘一哆嗦,差点就要跪倒在地。 甄鑫猛地睁开眼,恶狠狠地看向珍娘,怒道:“我跟你说过,别把以前的顺服,当成理所当然的习惯。你若不能重新认识自己,若不能彻底走出这个阴影,我看你还是别在我这做事了!” 珍娘轻咬下唇,努力地抑制着自己即将流出来泪水。 被骂得好委屈啊……可是,为什么心里却有着满腔的喜悦? “如果你以前有伺候过他,那我要重新调整个思路,来防止这种事情的继续发生。没有,那就最好了……” 甄鑫又疲惫地闭上双眼,呈瘫软状。 珍娘手指微动。 她看得出,他是真的很累。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精神上,必须给予适当的缓解与放松。 这些年,珍娘也学了不少伺候人的招式,尤其给人按摩头顶穴位,自认为还是很有效果的。 可是,她不敢。 不敢与这位年轻的主子,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 数十息过后,眼见着甄鑫依然未动,珍娘慢慢转身,正准备离去。却又听到甄鑫懒洋洋地说道:“去把陈开、苟顺,还有小六叫来……” 重生于维京岛之时,一方面因为身世之谜让自己总是处于严重的危机感包围之中。另一方则是因为维京岛犹如囚笼,若没有海贼侵扰,便是今后几年乃至十几年平淡无味的日子。 于是便想着,一定得离开。 知道离开了那个安静的小岛之后,自己将面对无法预料的艰险与困难。也知道从此以后,必须依靠自己,在这乱世之中挣扎求存。 可是,甄鑫真的没想到,压力竟然会如此之大。 莫名其妙的,他就成了许多人的依靠。为了这些原本根本不认识的女人与孩子,承受着更加艰难的重负。 甄鑫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都没跟阿黎圆房……凭什么要这样? 与阿黎游荡江湖的梦想,已渐渐远去。柴米油盐,这是如今每天一睁眼,都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生活的压力要考虑,生命的尊严还得去维持。 太难了! 这肯定不是自己计划中的生活状态!可是,在这样的乱世之中,自己又可以喜欢什么样的生活呢? 有哲人说得好,生活就像强x,如果不能反抗,那就得学会享受。 一时的感伤是允许的,但绝不能沉浸其中而不得自拔。 所以,当甄鑫重新睁开眼,看着呆呆站在自己面前的几个人时,又开始了生龙活虎的模样。 新年过后,挤了近百斤粮食让苟顺送去维京岛。不多,只够岛上那些人最多维持半个月时间。有苟顺在,两岛往返不过五六天时间。路程已经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如何更快地弄到钱,在养活日月岛这批人的同时,对维京岛进行不间断的投喂。 卢岛主依然没有消息,甄鑫已经暂时放弃了寻找卢岛主的念想。 虽然他有所猜想,但是如果卢岛主不愿意见自己,再寻找也是白费气力。 甄鑫本来还想着,把俞婆婆接出岛,结果她倒是不乐意出来。 细问之下才知道,没人做饭的曾夫子,被迫与俞婆婆合伙就食。 想着俞婆婆每天的唠叨又有了明确的对象,甄鑫打心底为她感到高兴。 春天,果然就要来啦…… 苟顺收罗来的几个疍民,据他所说,都属于很老实的人。不仅没有参加过数年前的新会疍民起事,也没有加入任何的海贼盗匪组织,只是以打鱼为生。 所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但是如今沿海的人,若只是打鱼,不仅养不了家,连自己的口估计都糊不上。 万主簿等人在码头上撞见这些疍民后,便怀疑是拐卖过来的驱口。 私自蓄奴,在元朝不算什么大罪,但正常情况下也得去官府报备。万主簿便以此为由,准备将人带走。老实的疍民们哪里肯去,转过头时却找不到带他们前来的苟顺,于是与万主簿一行差点便起了流血性的冲突。 甄鑫也懒得去过问这些疍民的来历是否清白,反正如今日月岛上的人,可能就没有一个人是清白的。 最清白的人,反而是苟顺! 这几个水性不错,又会操舟的家伙,正是甄鑫如今最需要的人手。 有苟顺与陈开,再加上七个疍民,足够一艘货船跨海航行了。 “去升龙府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甄鑫问道。 苟顺茫然地看着陈开,陈开苦着脸不说话。只有小六似乎自信满满的样子,却努力地抑制着自己说话的欲望。 “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应该,没有,了吧……”陈开闷声回道。 “那行,我看明后天都是黄道吉日,你们就出发吧!” “啥?明后天就走?”苟顺惊诧莫明。 甄鑫两眼怒睁,“岛上快断粮了,那么多娃娃还在嗷嗷待哺着。怎么着,你还想要休个春长假?”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那,陈开,你知道要怎么去买粮食吗?”未等陈开回答,苟顺又狠捶了下大腿,说道:“对噢,钱呢?买粮食总需要钱吧!” “你们去跟徐夫人支上百两现银带走。” “一百两?能买多少斤粮食?”苟顺有些算不过来。 “大概几百斤吧。”陈开闷声说道。 “几百斤?那咱们弄个那么大的船去作甚?一来一回,这么多人路上都吃光了吧。”苟顺表示不理解。 “几百斤?”甄鑫却是不满,“你们没有把货船塞满了,就别回来了!” “啥?”苟顺掏着耳朵看向陈开。 陈开呻吟着说道:“公子,你还是杀了我吧……” “行,我先杀一部分。来个腿,我明天拿去菜市场看下,能换来多少斤米。” 陈开闭嘴,嗫嚅不言。 “那就这么定了,给你们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后,珍娘你想办法组织一些棉布等货源过来,争取进行第一次的现场交易。” “可是,我……没钱,我弄不到棉布啊……”珍娘哭丧着脸说道,心里万分惊骇。 这位甄公子,都是这么做生意的? 专家级的空手套白狼啊! “不、不,你情况不一样。你只需找到那些客商,告诉他们咱们这需要货。忽悠……不,劝说他们带着货过来交易。当然,只要人肯来,我想货迟早都会来的。第一次做这种生意,关键不是买卖的成功,而是让他们看到咱们的实力与诚意。” 咱们有实力?还有诚意? 珍娘心里嘀咕,嘴上应道:“我明白了,我会去想办法的。” “那好,没别的事……” “有,有!”苟顺与珍娘同时说道。 “你,你先说……”苟顺表现得颇有绅士风度,说完又如土鳖般地靠墙蹲下。 哪怕屋里有椅子,他也从来不习惯坐着说话。 “我想问的,是关于自由贸易区的事……”珍娘眼角瞥向甄鑫,忐忑地问道:“不知道公子具体的计划是什么?还有,如果到时没办法分红的话,又该如何跟万主簿交待?” “噢,对!”甄鑫拍了拍脑门,转过头对陈开说道:“差点忘了跟你说这个事。我准备把日月岛建设成一个自由贸易区,前期得有大笔资金的投入。你想想办法,拉点资金过来,给股权的,很正经的一笔生意。我争取晚上把大概的计划做出来。” 陈开傻傻地看着甄鑫,已经生不出任何的反驳之心。 看来,自己已经被他吃得透透了。也好,他既然想掌握主动权,那就交给他好了。作为一个跑腿的自己,也应当有跑腿的自觉性。 “至于分红……”甄鑫奸笑地说道:“万主簿那,估计是拿不到分红了,起码这辈子很可能都拿不到!” 果然,甄公子就是在给万主簿画了个大饼。还亏得自己辛辛苦苦地在门外偷听半天。 “那,若万主簿到时问起,我该如何解释?” “分红,那得是有利润的前提。当然,咱们这自贸区不可能没有利润,不过嘛,有了利润之后,还要进行第二期的投资。第二期投资之后,会有第三期。这个岛建成之后,咱们还会再找另一个岛,继续投资……虽然没有实在的分红,但是东西都在啊!就算咱们有一天跑路了,岛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归万主簿所有。所以,他是可以放一万个心的!”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你咧,有什么事?”甄鑫打了个哈欠,问向苟顺。 开会,跟忽悠人一样的累! “不是我,是我家二娘要找你。” 二娘找我?给我做媒吗? “什么事?” “她说,想问问你,关于重整戏班的事……” 想整戏班? 甄鑫立时来了精神。 这可是自己的专业啊!绝对比做什么买卖,搞什么自贸区有意思多了。 到时,就有一堆莺莺燕燕的女主,围着自己叫爸爸了…… 要是再捧个角出来……甄鑫滋溜地吸回口水,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苟顺父亲的戏班,在他手里解散。一方面可能是人心散了,队伍没法带;另一方面苟顺虽然是个戏迷,但应该根本不知道如何运营一个戏班。所以只好改行,四处坑蒙拐骗地养活这一大家子的人。 “我,我不想她重整戏班。”苟顺语气有些犹豫,反对的态度却很坚决。 “为什么?是怕没钱吗?” 一个再破落的戏班,服装道具以及乐器配备,算下来确实需要不少的钱。 后世随便排个新戏,动辄百万投入,光靠一些可怜的门票,根本回不了本。这也是国内绝大多数剧团养不活自己的根本原因。 但是,那些轮不上政策性扶持的草台班子,放下身段之后,走乡窜县,反而可以不用担心生存的问题。 前提是,必须得有人源源不断地给他们提供演出的剧本。 有咱在,还怕没有好本子? “钱当然是没钱,可这也不算什么问题。我,我只是不想她们受苦……” 受苦?这个时代干什么不受苦? 看着甄鑫微皱的眉头与苟顺欲言又止的神色,珍娘轻声说道:“公子可能有所不知,戏班里的戏子,不仅地位低下,而且下场……都会很悲惨……” 甄鑫猛然醒悟。 戏子,官方的称呼为“优伶”,在古时任何朝代都属于贱民。不能参加科举,不能为官为吏,不能与良民通婚,甚至于不能登入族谱。 元朝甚至规定这些人平日里只能“穿皂袗子,戴角冠儿”,家眷“裹青头巾,妇人紫抹子”。出门“不得戴笠子、穿金衣服、骑坐马匹”。 其地位,连娼妓都不如。 唱戏的,吃得都是青春饭。一旦年纪稍长,身段不再柔美,嗓音不再甜腻,肌肤不再滑嫩,也就没什么人愿意欣赏了。 因此,大部分戏子,总会在自己最高光的时候,将自己卖个好价钱,成为有钱人的玩物。 无论男女,都是如此。 清朝时,为了迎合客户的需求,甚至有男旦缠足而苦练“跷功”。 苟顺看似活得浑浑噩噩,倒真的是有他的底线在。 既然舍不得那些孩子未来沦为别人的玩物,不如现在就从源头上直接掐断。 “那,二娘是什么想法?” 珍娘看着依然一声不吭的苟顺,说道:“二娘是真的喜欢唱戏,她听说甄公子也喜欢戏文之后,便想重组戏班。倒不是为了养家或是赚钱,只是想在闲暇之余,为甄公子解解闷。而且,那些孩子也有了练功的动力,就不会偷懒耍赖。” 这样啊…… “关于戏班,妾……嗯,我倒是有些不太成熟的想法,不知道当说……” 甄鑫不耐烦地打断道:“有屁就放,别跟苟顺学,话都不会说了!” 苟顺委屈。 珍娘脸一红,却不敢对甄鑫言语上的粗鲁有任何的埋怨。他这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来拉近自己与他们的距离。 第72章 没有名气的汤显祖 “咱们岛上现人口不少,远远超过一户之数。而且,我想人只会越来越多,而不会减少。虽然公子跟万主簿已有私下协商,但这终究是一个隐患。蓄奴,毕竟是不被允许的。” 奴仆,蒙古人称为驱口。 蒙古人或买或抢,想要多少就可以拥有多少,甚至都不需要向官府报备。但汉人可不行,不是说你有钱就可以蓄奴的。 “如果将多余的人口,全都登记为戏班之人,虽然不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但我想起码对官府可以有个相对合理的说法。 至于贱籍,反正咱们也不会去考官,到时真的论及婚配,再想办法解决就是。” 甄鑫颔首。 不说自贸区的建设与管理人员问题,单就剿杀周边海贼,就得需要上百号人。还有维京岛上的那些遗民,现在还不想出门,一旦出来也一样得面对这个问题。 都是见不得光的。 一旦被人举报成“聚众造反”,那就真的只能造反了。 与其日后被人揪住小辫子,不如想办法先把辫子给藏起。 “其二,咱们既然确定了以贸易为主的发展方向,总得有自己的购销渠道。如果能赋予戏班这个功能,在他们冲州撞府的同时,了解并收集各地商品货物的信息,对贸易的全面展开,将会提供极大的帮助。” 妙啊!何止如此! 自己如果真的能够拥有无数支走乡串县的草台班子,做什么不行啊! 最主要的作用,必然是情报! 而且,还有可能将其发展成为一支极其灵活的武装力量。那些娃娃,多少都有些舞台功底,再多加打熬一番,不求他们可以在战场上正面杀敌,但是起码可以对一些小规模的行动提供有效的支持。 至于贸易,有,当然就更好了! 这珍娘,还真是个人才啊! 可惜了…… 不过也好,这样的人,别人也看不上。 看到甄鑫眼中毫不掩饰的赞赏,珍娘只觉得全身舒畅,声音不自禁地提高了许多:“再者,有甄公子在,我想戏班的每个孩子,都不可能去以身娱人!” 苟顺听着,频频点头。 对噢,自己瞎担心什么啊! 连珍娘这种人,公子都不肯放出去经营旧业,更何况是自己那堆可爱至极的娃娃们! …… “有广州府秀才柳春卿,梦见一花园中,有一女子依于梅树之下,说与他有姻缘。秀才自此改名柳梦梅。 柳梦梅去临安应试途中,路经南安梅花庵,偶游花园,在太湖石边,拾到丽娘的春容匣子。于是将其春容挂在床头,夜夜烧香拜祝。 丽娘之魂,自阴间游荡到梅花庵,恰遇柳生对着自己真容拜求,大为感动,现身与其欢会。两个道尽彼此相思之情,喜极而泣。 柳生为其挖坟开棺,助丽娘还魂,重见天日。两人结为夫妻,一齐前往临安。 应试之后,为了能让丽娘与父母相聚,柳生前往淮扬杜府,自称杜家女婿。却被怒不可遏的杜巡府以欺诈及掘墓之罪判为斩刑。” 甄鑫说到此时,端起杯,水竟然已经没了。 “下面呢?不会没了吧……”苟顺眼巴巴地问道。 你下面才没了! 甄鑫瞪了苟顺一眼,曲着手指点着空杯。 “公子见谅,我忘了续水……”抱着一个大水壶的苟榕这才反应过来,急急添上水,问道:“那柳生,被斩了吗?求公子,不要斩了他啊……” “这次要讲完啊,别再来个且听下回分解!”徐夫人对着甄鑫亮出小拳拳。 好吧……我继续! “正在此时,朝廷派人找到杜府,报知柳梦梅中了状元。柳梦梅这才得以逃脱斩刑。” 观众们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杜巡抚依然不相信女儿会复活,并且怀疑这状元郎是妖精之身,于是奏请皇上公断。皇帝传杜丽娘至公堂,在‘照妖镜’前验明,果然是真人之身。于是下旨让父子夫妻相认,并着归第成亲。 从此之后,柳梦梅与杜丽娘,这一对生死相恋的有情之人,过上了幸福而美满的生活……” “好感人啊……”苟榕喃喃说道。 “从今后,把牡丹亭梦影双描画。 亏杀你南枝挨暖俺北枝花。 则普天下做鬼的有情谁似咱……” 唱音袅袅,在甄鑫轻轻的节拍声中,终于结束了这剧“牡丹亭”。 静静立在一旁的苟二娘,眉开眼笑。 这位甄公子,真是有才啊! 这出戏,即使放在广州乃至临安,甚至是大都,都必然能火! 这不是一般才子佳人的爱情剧,而是超越着生死的力量。一个温软缠绵,一个执着痴狂,有谁可以抵挡得住对这种最真挚恋情的向往? 从甄公子那,苟二娘已经拿到了部分的唱词手稿。词儿旖丽而秀美,令人心牵念、魂飞绕。 若非亲眼目睹,苟二娘绝不会相信,如此凄清而婉约的戏文,会出自一个不到十六岁的少年笔下。 可是,谦虚的甄公子却非要说这不是他所作,而是出自一个名为“汤显祖”之手。 骗人呐! 那位汤显祖若有如此大作,其名声早该超过了北地的关汉卿! “二娘二娘,我想演杜丽娘……”苟榕缠着苟二娘,不住地求道。 “好啊……”苟二娘微笑着答应,“那你想让谁来演柳公子?” 苟榕勾着下巴,思量道:“大哥肯定不行,他就不爱演戏。老三也不成,个头比我还矮!其他的,更就不成了……” “你爹呢?” 苟榕嫌弃地说道:“二娘你觉得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会长着那样的一双贼溜溜般的眼睛吗?” “那你觉得谁可以?” 苟榕脸上一红,暗搓搓地瞥了一眼甄鑫,随即低头不语。 苟二娘心里一动。 过了年,老二已经十四岁,可以找个婆家了。看来得跟大娘商量一下,哪怕做小,也不错啊…… “咦,二娘,你看甄公子在做什么?他在教大哥功夫吗?” “他说,这是专门让武生演的戏,叫‘三岔口’。” “武生的戏,那是什么戏?”苟榕好奇的问道。 苟二娘摇摇头,细细观看。 第73章 沿海军民总管 元时的戏曲分为南北两派,北方称“杂剧”,南方称“南戏”。 金国占据中原之后,将北宋杂剧演化为金杂剧,元时又揉合了女真与蒙古的一些曲调与乐器,发展成为元杂剧。 南戏则是发展于宋廷南渡之时,兴起于浙江永嘉、温州一带。其表演以唱词小调为主,也就是俗称的“文戏”。 北杂剧虽然也以文戏为主,但是还有一种“绿林戏”。 这是自金杂剧“筋斗”戏演变而出的武功戏,即武戏。 出生于温州的苟二娘,虽然未曾见识过武戏,倒也听说过。诸如一些以梁山好汉为主角的一些杂剧,便是绿林武戏的代表。 而甄鑫演练的这个“三岔口”,与她对武戏的认知,完全不同。 这个戏,讲的是宋时大将杨延昭,令人暗中保护被发配沙门岛的上将焦赞,在三岔口客栈中,与店主发生误会,深夜互博的故事。 最精彩的,就是两个人在深夜中的搏斗。 道具只有一桌一椅,两人近在咫尺却演出互相无法察觉的奇异场景。 虽然一句唱词没有,两个人却必须浑身都有戏。耳朵在听、鼻子在嗅、手在摸,脚在探,微妙而逼真。 刀锋掠过,仅差毫厘,却又是有惊无险。 让人看着提心吊胆,却又妙趣横生。 “甄公子,好厉害啊……”苟榕双眼之中,冒出了无数的小星星。 是啊,真的很厉害! 能文能武,这对于甄公子来说也许不算什么。让苟二娘无法理解的是,身份高贵而富有才华的甄公子,为什么会对一个贱业,研究得如此之深? 若不是当家的信誓旦旦说过,甄公子此前从未离开过他生活的那座小岛,苟二娘都会怀疑他是不是与自己一样,也来自于优伶之家。 而且应该是北地的优伶。 …… 临高县城西北不到十里处,有座小山。 山上有座庙。 据传,先汉时有婆罗门教的毗耶在山上修建了一座庙,因此这座山被称为毗耶山。只是那座早已破败不堪的庙,是否当时的毗耶庙,就不得而知了。 山坡上,是一棵棵光秃而立的木棉树。枝干之上,不见树叶,却有些许橙色花苞正待开放。 山坡下,则是一座同样破败不堪的军营。 一圈高高低低的木栅,圈出一片数百亩的营地。营地之中,除了几排勉强可遮风雨的营房之外,便是一垄垄的农田。 乍一看,犹如某个王公贵族久未打理的庄园。 只有营门口一扇半掩的门上,歪着一块牌匾,才证明着这座军营的身份。 “沿海军民总管府?” 风尘仆仆的甄鑫,看着这个牌匾,疑惑地问道:“你们确定,是这里吗?” 未等身后的陈开与珍娘回答,门内响起一声懒洋洋的吼叫:“快滚,军营重地,闲人都滚!” “我们想求见谢总管。”陈开上前一步,贴在门边恭声说道。 “没空,没在!” 是没空,还是没在? “哎呀,谁在门口掉了块银子?” 门内呲溜地窜出一个干巴巴的中年人,上身短褂,下身短裤,赤着双脚,一副十足的老农形象。 “哪儿,在哪?”中年老农双眼在地上疯狂扫视,嘴里叫道:“就说我刚进来时,好像掉了什么东西……” “不好意思,是我看错了……”甄鑫笑嘻嘻地说道。 中年老农正要发怒,甄鑫却从袖里摸出一张纸钞递过去,说道:“不是银子,是一张纸钞。” “才一贯?”中年老农满脸鄙夷地将纸钞塞入裤腰带,转头便欲回去。 “老哥等等。”甄鑫急忙凑上前,陪着笑脸说道:“见完谢总管出来,应该还会看到掉在地上的好东西。” “确定?”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那,行吧,等着,我去看看谢总管有没在。” “多谢老哥!”甄鑫往后招了招手,便跟在中年老农身后往营地里走去。 陈开与珍娘相视一眼,各自忐忑地随后而行。 中年老农却没管他们,来到一座独幢小屋前,直接推开门,探入脑袋,嚷道:“谢总管,有人找……” 屋里隐隐传出,一阵鼾声? “谢总管在忙。”中年老农回过身,无奈地说道。 “给叫叫?”甄鑫悄摸摸地往他裤腰带里塞进一贯纸钞。 “谢——总——管!”中年老农推开门,猛地一吼。 屋内的桌子上,一双沾满灰泥的布履突然一缩,从椅子上立起一个浓眉大汉,睁开惺忪的双眼,怒道:“吼个屁!是哪个孙子?” 话音未落,那中年老农已转身溜得没了影子。 脚法相当利索! 甄鑫略显尴尬地在门外显出身影,拱手说道:“在下日月岛甄鑫,拜见谢总管。” 沿海军民总管啊…… 相当于半个海南省的老大,虽然只是名义上的。 还这么穷! 看来这趟有的搞。 “日月岛?什么鬼?哪里的破岛?” 谢总管咕噜着坐回椅子上,朝外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道:“快滚吧!” 涂珍娘轻咬下唇,步入门内,俏声说道:“日月岛,就是以前的鬼岛,我是涂珍娘,谢总管还记得吗?” 谢有奎两眼在珍娘身上扫视数遍之后,才恍然点头道:“是珍娘啊……” 他奶奶的,这女人穿上衣服后,咋就不认得了? 不对,没穿衣服其实也不太熟! 就见过两次,给自己带了些财货,所以略有印象。 “你这是,从良了?” “总管说笑了……日月岛,就是以前的鬼岛。”珍娘侧身,让过谢有奎的视线,向后虚引道:“这位是日月岛的主人,甄鑫甄公子。” “鬼岛的威波军,就是被你们灭掉的?”谢有奎猛然醒悟,怒捶桌子骂道:“你们这是哪来的鳖孙子,尽不干好事!” 我剿灭了海贼,还被许多人骂不干好事? 甄鑫笑着说道:“所以,我们这不是给谢总管送好事来了。” 谢有奎斜着眼说道:“小伙子戏皮嫩肉的,别只会耍嘴上功夫。你这是给老子送钱,还是送粮?要是送女人,这一个可不够用!” “不,不……”甄鑫两眼打视着杂乱无章的屋子,从一堆半残的枪棍、渔叉以及镰刀之中扯中一把看似坚固的椅子,挥袖随意扫扫,坐在谢有奎的斜对面。 第74章 好战的元军 甄鑫正色说道:“白送的,拿着固然一时很爽。可是谢总管应该也知道,这样不会长久的。授人以鱼,不如……” 谢有奎直接打断:“别跟老子整有的没的,先送五百石粮过来,再说其他!” 甄鑫略带幽怨的目光扫过珍娘:这就是你来之前所说的,一个性格粗鲁直爽、脑子不肯转弯的大总管? 简直比鬼还精啊! 这个谢总管,本是黎族峒主。 南宋临安朝廷降元之后,琼州诸峒寨黎民纷纷起兵,凭险割据。 至元十六年,即崖山之战那年,宋军彻底覆亡后,元廷海北海南道宣慰使朱国宝,带兵进入琼州。在强大的兵威之下,三千户黎民以及近三十个峒寨之主,以谢有奎为首,降了元军。 两年之后,朱国宝再次对黎族用兵,在谢有奎的协助之下,攻破临高黎族聚居之地,又降服了居亥、番毫等十九个峒寨。诛黎族首领李实等人,俘大钟、小钟诸部首领十八人。焚毁黎民房屋无数。 谢有奎自此,彻底沦为“黎奸”。 至元二十年,琼州路安抚使陈仲达出征占城,谢有奎率领1600黎兵参战。因功得授“沿海军民总管,佩金符”。 无论身份还是地位,谢有奎都站在了琼州黎民的至高点。 然而,他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 无他,唯穷尔。 所以,这个地方,会被叫作琼州…… 至元二十四年,也就是三年前,忽必烈以太子脱欢为帅,领江淮、江西、湖广三个行省蒙古、汉军、新附军共七万,云南兵六千,琼州黎兵一万五千人,出征安南。 结果大败。 一万五千黎兵,回到琼州的不足三成。 蒙古的军队,原先大多是没有军饷的,将士打仗劫掠所得,便是他们最主要的收入。 如谢有奎这样的部队,理论上有军饷,但是既然是军民总管府,军饷就得由他自己解决。 可这毕竟只是理论上的。 地方上能收到税的,元廷都已设军、设县、设州设府,并派驻官员。收不上税的山区峒寨,给了谢有奎也没用。 他实际的管辖地盘是琼州海域,可不能拿海鱼来当军饷吧?除此之外,又能有什么? 谢有奎现在手中连像样的船只都没几艘,别说之前的威波军,就是日月岛的这些人,到了海上他都未必打得过。 一个军民总管当到这个份上,确实也是挺可怜的。 但是,这却让甄鑫看到了可乘之机。 陈开从升龙府回来,虽然没能解决投资的问题,却成功地忽悠回来五百石粮食。 对方的要求也不高,下次再去,必须带足千匹棉布,否则就没有下次了。 五百石粮食,虽然在琼州足以从大客商那里换来千匹棉布,但一来一去就剩不下多少粮了。若算上运费及损耗,以及还有两个岛等待投喂的百多人口,那些粮食根本不够用。 所以,虽然谢有奎这边态度不是很端正,但是甄鑫还是得继续努力,给他忽悠出一些东西出来。 当然不是粮食也不是钱,而是棉布! 见甄鑫已经发怔半天,谢有奎骂道:“你娘的,消遣老子?” “不,不!”甄鑫正色说道:“我在想一段前些年发生的战事。” “跟我有关吗?” “有,而且有很大的关系!” 珍娘悄悄地看了眼甄鑫,迅速地掩藏起自己怪异的眼神。自己总是跟不上这个主子的思路,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想说的是什么。 又该如何去配合他? “元军征日之战,不知谢总管可否清楚?”甄鑫淡然问道。 谢有奎皱起粗眉,疑惑地看向甄鑫。 这厮把话题扯到征日之战,想作甚? “至元十一年,元廷率一万蒙汉军队,以及两万高丽兵东征日本,却遭遇惨败。战死或溺死者过半,其中九成以上为高丽兵。” “至元十八年,即崖山之战宋亡之后两年,元廷发起第二次征日之战。降元的宋将范文虎被任命为征东行省右丞、佩金符,率江南降附军十万、战船三千五百艘,自宁波入海,随同蒙军征伐日本。 依然惨败! 投降元廷不过数年的宋军十万旧部,经此一战,几乎全军覆没!” 后背渐渐冒出的一丝凉意,让谢有奎的脸色渐渐沉重。 一直未曾出声的陈开,双眼盯着自己的脚尖,两拳紧握,死死地控制着自己的愤怒情绪。 珍娘却依旧茫然。 这些信息与资料,甄鑫在上一世便有所接触,当时就怀疑忽必烈为什么在晚年时,那么热衷于对周边小国的征伐。 是因为这些小国不肯归附元朝,还是忽必烈骨子里所携带的蒙古人好战基因? 结合这一世的认识,甄鑫这才明白,这两者都不可能是主要的原因! “第二次征日之战虽然惨败,诸将领却几乎没受到追责,范文虎反而不断得到升迁。” 这个范文虎,是襄樊守将吕文德的女婿。吕文焕献出襄阳降元之后,时任南宋殿前副都指挥使的范文虎,随着吕氏一系将领,纷纷降元。致使南宋长江防线直接崩溃。 而被称为“常败将军”的范文虎,自此却深得忽必烈的赏识与重用。 “至元二十年,元廷重启征东计划。这次,轮到了琼州的黎兵。但是,因为福建的黄华之乱,而被调至福建镇压。 征日之战虽然被迫取消,元廷却又发起对占城之战。而后是安南……” “谢总管可知,这些年,黎兵在这些年的战事之中,死伤了多少?又有多少人,能够回到琼州?” 谢有奎脸色,渐渐发白。 甄鑫摇着头叹息道:“也不知道这些战争,关琼州何事?又关黎民何事?” “你……”谢有奎额上,青筋已起。 “你可知,接下来元廷还会向哪个地方发动战争?” “你怎么知道?”谢有奎彻底不淡定了。 我当然知道! 明年,最多是后年,又会有对爪哇的征战。而且就是那个总人口还没琼州多的小破国家,元军竟然又吃了个大败仗! 不过,大多数战死在爪哇的,依然是新附军与黎兵。 自此之后,琼州黎族再也没了反抗元军的底气与斗志。元军虽然兵败爪哇,却顺利地将整个海南岛的抗元势力彻底剿灭。 第75章 不对劲的老谢 第一次对日之战,死的是降元的高丽兵;第二次对日之战,降元的宋军精锐消耗殆尽。 接下来,是总是不肯顺服的黎兵。 投降的军队太多了,杀不了,那就直接让他们去送死好了! 这,才是忽必烈热衷于对周边小国发动战争的最根本原因! 谢有奎两眼呆滞地瘫坐在椅上。 情感上告诉他,这不可能。理智上却又明白,这是事实! 不是他没想过这个问题,而是根本不敢细细去想。 “你,到底是谁?” “我,是日月岛的主事之人。”甄鑫笑出八颗牙齿,“今日到此,是想跟谢总管谈一笔生意,一笔很大很大的生意。” “生意?我这边有什么是可以卖的?”环顾着乱七八糟的屋子,谢有奎神色茫然而无奈。 “不,我看中的不是你的东西,而是你的资源。” “哦,说来听听。” “据我所知,临高附近,乃至琼州大部分山地之内,黎民多以纺棉织布为生……” 珍娘神情一动,终于讲到我能听得明白的地方了。 “我可以长期收购棉布,有多少,我收多少!” “你收棉布,跟我有什么关系?”谢有奎不解地说道:“我手下兵卒,不可能去生产棉布啊!” 难怪会这么穷,一点生意头脑也没有! 不过这样的人,我最喜欢了…… 甄鑫一声清咳,放松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 珍娘立时接上话,细声说道:“我家公子的意思,是谢总管可以发动手下将士,在闲暇之余,往各处黎民家里收购棉布。或者可以让那些人,把棉布送到总管兵营,而后统一送到日月岛,跟我们交易。” 还可以这样?谢总管眼睛一亮。 “有多少,你们收购多少?”谢总管确认道。 每家每户棉布产出虽然不多,可是别说整个琼州地区,单就西北沿海自己的辖区之内,每年的棉布产量都是不可计数。 县城、府城州城,以及汉民的居住区域,自己说了不算。可是那些黎民,只要派些手下出去,便能将绝大多数人管得老老实实。 “我们可以按百姓棉布正常的出售价格,与总管以粮食结算。至于总管与百姓之间,如何定价,由总管自行决定。” 谢有奎眼睛一眯。 这次他总算不笨了,稍算片刻便即明白。 这生意,他赚大发了! 甄公子他们,以粮食跟自己结算,自己付给那些黎民纸钞,这且不说。自己还拥有收购的定价权,这就很厉害了。 要知道,那些山里头的黎民,带棉布出门本就不太容易,还经常被奸商把收购价压得极低。自己哪怕再没良心,也绝不会让黎民亏得更多。 “我希望,在两年最多三年之后,谢总管可以拥有一支真正属于自己的水军,有一支可远洋航行的船队,进可攻、退可守。如此,天下之大,谢总管何处去不得?” 谢有奎眼睛精光大亮,真要如此,在未来参与元军对外征战时,自己起码不会被抛弃在战场上,连跑都跑不回来。 这个哪里冒出来的小伙子,怎么越看越可爱了? 可惜自己没有女儿,要不然…… 谢有奎两只眼睛盯着甄鑫,上下不停打量。 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让甄鑫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这位老谢,不对劲! “既然咱们两家的合作已经谈差不多了,那甄某就先行告辞!” 甄鑫正待起身,谢有奎却先站起来,说道:“稍安勿躁!”说着走到门外,找个人吩咐一声便即回来。 这是要请我们吃饭的节奏? 可是看这厮穷困模样,能摆出什么好吃的东西来? “时候不早了,谢总管还有什么要交待的?”甄鑫试探性地问道。 “嗯,这个……我突然想起,嗯……一个事……”谢有奎语气却有些犹豫,“对,你说,双方这种合作,会不会有什么隐患?” “隐患是难免的,不过都是可以规避的小问题。不过谢总管倒是应该派出一位信得过的手下,诸多事宜,到时与珍娘直接沟通。” 珍娘挺了挺胸。 谢有奎目光似乎被珍娘的胸前所诱,若有所思地说道:“这女的,也可以?是大的好,还是小的好呢?” 甄鑫又是一怔,自见到谢总管至今,他第一次感觉到似乎有些把握不住对方的想法了。 这是准备给自己挖什么坑吗? 甄鑫两眼四处打转,这小破屋也不可能埋伏着刀斧手啊。 更何况,谢有奎真想对付自己,吼一声就足够了。 可是,心里依然莫明的有些紧张是怎么回事? 看着有些失神的谢有奎,珍娘鼓起劲,说道:“为了尽可能消除合作的隐患,还有几个条件需要跟谢总管说清楚。” “嗯……你说。”谢有奎的目光从珍娘身上,移向门口。 “第一,我们不是卖粮给你们,你们也不是卖棉布给我们。双方之间只是货物的交换,这点很重要!” “嗯,对!”谢有奎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第二,你们这边每年需要提供不少于五万匹的棉布,而且每年都得按比例增加……” 珍娘原以为谢有奎听到这个条件,要么大惊要么大喜,可是他依然只是点着头,“嗯”地应了一声。 “第三……” “来了啊!”谢有奎突然一蹦而起,满脸喜色地冲向门口。 甄鑫等人愕然回头。 阳光之下,一个人影袅袅而来。 一袭浅蓝色道袍,遮住此人的身材,却显出一丝飘逸的淡然。一根木簪将头发随意挽住,垂下几缕发丝,随风轻轻地在脑侧摇动。 身影越近,挡住屋外的阳光之后,才让甄鑫看得清楚。 竟然是一个道姑! 年纪不算大,估计不到四十。 脸上虽然没有太多的风霜,可是从她粗糙而布满伤痕的手背却能看出,这位道姑绝非仅仅是靠着打醮祈福便能悠哉生活的方外之人。 见到迎出的谢有奎,道姑打个稽首,脸上露出温和而从容的笑意。 令人如沐春风。 在她身上,既没有俗世之人的迎合与趋炎附势,也感受不到方外之人的做作与超然物外。 起码在这个世上,甄鑫还是第一次遇见一个让他看着心平气和,却又很想接近的女人。 只是很单纯的喜欢。 第76章 住在庙里的道姑 “看什么看!”道姑身后,突然跳出一个小女子,对着甄鑫怒冲冲地喊道:“别把你眼睛看瞎了!” 这小姑娘,年约十三四岁,比苟榕略大,却已是完全长开的模样。 圆圆的脸上,挺立着一个娇俏的鼻子,两只卡斯兰般的大眼睛跟墨墨有的一拼。 一个温和沉稳的道姑,一个活泼乱跳的小姑娘。 这俩女子,是什么关系? 母女?师徒?主仆? 似乎都不太像。 “妮儿不得无礼。”道姑轻轻地拍了拍小姑娘脑后的小辫子,对着甄鑫露出一丝歉意。 “无妨无妨!”谢有奎将道姑引入屋内,指着甄鑫说道:“这位是鬼岛,嗯,现在改名为日月岛上的主事之人,今天过来跟我谈些棉布的生意。” “这位,是居住在毗耶山上庙里的黄道姑。” 一个住在庙里的道姑? 又是一番介绍之后,甄鑫才终于搞明白。 这位姓黄的道姑,本是宋人,到琼州已有二十年时间。虽然一身道姑打扮,其实并未出家。只是以道姑身份云游于峒寨之间,教导一些山区之中的黎民,采棉纺纱、整经织布。 这时代,竟然还会有人慈悲如斯! 甄鑫不由的肃然起敬。 山上的那座庙早已没了和尚,是谢有奎让底下人稍微收拾之后,给黄道姑一个栖身之地。 跟在黄道姑身边的“妮儿”,本是谢有奎的远房侄女,被黄道姑收为徒弟,便跟着黄道姑改姓黄,名纭。 大概是黎族人本身就对姓氏不太在意,况且就是一个女娃,改个姓根本不算什么事。 这女娃虽然身材远超同龄规模,但是甄鑫眼光只是在她身上略微一转,依然将注意力放在黄道姑身上。 介绍了半天自家的侄女,可是发现甄鑫显然对年近四十的黄道姑更感兴趣。这让谢有奎感觉,既诧异又有些头疼。 果然喜欢年纪大的吗? 可是,黄道姑,自己说了不算啊…… “我说你有完没完?”黄纭双手叉腰,挺着两个大笼包,对着甄鑫怒斥道:“再看再看,我要把你眼珠子挖出来了!” “妮儿——”黄道姑板着脸训道:“客人面前,不得无礼。” 但是,这训斥显得没有任何威慑力。 黄纭不依不饶地挥着小拳头,几乎揍到甄鑫的鼻尖。 衣袖挥动之际,一截如若莹玉的皓臂,毫无顾忌地展现在甄鑫眼前。 一股淡淡的幽香自鼻尖沁入,带着一丝丝的甜味。 跟阿黎有的一比啊! 阿黎如果是山间不苟言笑的女神,这小妮子便似林中跳动着的精灵。 非礼勿吸! 甄鑫将已入鼻中的体香吞入腹中,睁开微眯的双眼,继续看向黄道姑。 这次,连黄道姑都觉得有些不自在了。不过她脾气似乎一向很好,虽然心中有气,却也没有冷脸相向。 “不知总管叫我过来,有何事相商?” “是这样,这位甄公子,想跟我合作,向黎族百姓采买大批量的棉布。” “真的?”黄道姑难以置信地问道。 这些年,在她不停的试验与改进下,许多黎族家庭棉布质量已经大幅度提高。可是呢,售卖的价格反而被商人越压越低。她为此头疼不已,却始终想不出任何解决的方法。 “我觉得,这是个骗子!”黄纭却不以为然说道。 见甄鑫依然处于沉思状态,珍娘温温地回答道:“确实是真的,而且我们绝不会跟其他棉布商人那样,随意压低收购价。” “太好了……”黄道姑喜形于色。 谢有奎夸道:“在棉布行业,我觉得,整个琼州没有一个人能比你更厉害。所以,我想把棉布的货源组织……” “啊!”甄鑫突然大叫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神经病啊……”黄纭嘀咕道。 这位哥哥,看着一表人才,听这意思似乎还能帮到师傅以及峒寨中的乡亲,没想到不仅很色,还有癔症! 关键是,他的目光,竟然没在自己这多停留片刻! 小姑娘脸上,现出毫不掩饰的失望。 “我,我……”甄鑫指着黄道姑,结结巴巴地说道:“我知道,你,你……” 妈的,甄鑫此刻怀疑自己有些智障了。 在海南岛,姓黄的道姑,擅棉纺织布,整个几千年的中国历史,唯有一个啊! 此人后来从海南岛回到松江府,带回了经她改良后的织造技术,后人誉之为“衣被天下”,尊称“黄道婆”! 甄鑫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回的上海,但那时年纪必定不小。而这个时候,不到四十的黄道婆,岂不得是黄道姑! 这么简单的事情,总觉得不对的自己竟然还需要琢磨了这么半天! 有够蠢! 肯定是被那姓苟的给传染了。 甄鑫心里一阵惊喜,却只能闭上自己的嘴巴。这事,可没法跟人去说啊,会被当成神经病的! 看着一屋的目瞪口呆,甄鑫灿然而笑,说道:“我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抱歉,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甄公子一向才思敏捷,不知道突然又想到什么新主意了?”珍娘的台阶给得相当及时。 黄纭却是微皱瑶鼻,轻轻地哼了一声以表达她的不满。 这老女人,跟他挨得那么近,一看就不像个好人! 棉布的原材料,自然是棉花。但是此时的棉花,跟后世的棉花其实没有任何关系。 后世的那种矮小棉花这时候即使已传入中国,也还没开始大面积的种植。 此时的棉花,采自既高又大的木棉树所开的花。 木棉树,古称“吉贝”,主要分布于亚热带的区域。宋时郑熊在他的《番禺杂记》中曾记载:“木棉树高二三丈,切类桐木,二三月花既谢,芯为绵。彼人织之为毯,洁白如雪,温暖无比。” 棉布虽然在舒适性上与丝绸无法相提并论,但无论是柔韧性还是保暖性,都远远超过麻布。而且,价格又远低于丝织品,因此更适合普通人家庭使用。 但是,由于生产工艺的落后以及工序的繁杂,木棉花更多只是用于充填枕褥,棉纺织布始终无法得到大范围的推广。 市场很大,可是供应量很小。 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与落后的社会生产力之间的矛盾,就需要甄鑫来想办法解决了! 第77章 活得有意思的黄道姑 对于棉纺织布,甄鑫虽然有着许多改进的措施与建议,却不太清楚,这个时候棉纺织布的生产力,到底是怎么个落后法。 醉心于科研的黄道姑在山上的临时住所里,安置了几乎一整套的棉纺设备。 一行人便兴致冲冲地爬上山,进了庙宇参观。 从棉花到棉布,其工艺与蚕茧到丝绸一样,都相当繁杂。 首先是要给棉花去籽,此前只能靠人工手剥。不过黄道姑已经有了新的方法,将籽棉平摊于硬而平的捶石上,用细铁棍擀挤棉籽。 就这一项改进,便可以将工作效率提高数倍甚至十数倍。 而后是弹棉。 以线作弦,用竹子做成一尺半长的弓,放在两手间以手指弹拨。这就是现在所使用的弹弓。 这个甄鑫很熟啊,哪怕自己不会弹棉花,在后世许多乡村里依然可以见到弹棉花的师傅。于是,他立时画了个草图。 将弓身大胆地改为四尺多长,弓弦换用更结实的绳弦,再配一把棒椎击弦,以解决手指头的辛苦。 就这一项改进,便让黄道姑视其为天人。 此外,对于黄道姑仅仅只存在于概念中的手摇脚踏式轧棉机,提供了直接改进到单人或双人的搅车。 对于已经成型的手摇纺车,甄鑫大公无私地提供了自己关于三绽乃至四锭脚踏纺车的构想。 对于平纹织机与提花机,以及麻棉混织、蚕丝混拧的生产工艺与改进方向,甄鑫也提出了独到的见解。 每个点子,似乎都恰如其分地敲在黄道姑的心头上,让她一些本来不太成熟的想法立时便体现在图稿之上。 距离成型,不过一步之遥。 黄道姑如饮醇醪,迷醉不已。 “妮儿,妮儿,快点……你,你都记住了没?” “啊?”正在愁眉不展中的黄纭一怔,翻着手中一叠的画稿,头有些大。 “好像,不用记啊。只是这些稿子画得这么难看,我也看不懂……” “哎呀你个死妮子,平常那么灵活的一个人,今日怎么跟为师一样,糊里糊涂的?” 你是被迷糊涂了,我可是被气糊涂的! 黄纭嘟着小嘴,一脸嫌弃地继续翻着画稿。 “道姑莫急。”甄鑫温和地说道:“这些画稿若对你确实有用,我可以重新整理一份更清晰的给你。” “这就很好了!”黄道姑语无伦次地说道:“真的好,你太好了!妮儿,你得保管好了,千万千万莫弄丢了!” 黄纭两眼一翻,“要不,你亲自保管?” 黄道姑毫不尴尬地回道:“你让我保管东西?你今天怎么回事,你难道不知道为师我总是找不着东西的吗?” 甄鑫乐呵呵地看着黄道姑。 黄道婆啊,你活得挺有意思的! 在甄鑫的盛情相邀之下,谢有奎带着几个手下,与黄道姑师徒一起,前往日月岛。 岛上杂草不再丛生,稀稀拉拉的一些树倒还都留着,却让整个日月岛显得更加的空空荡荡。 甄鑫站在码头边上,一个新搭起的戏台上,抬起手往左挥了一片,说道:“这里,将会成为整个琼州最大的商贸中心。” 往右又挥了一片,说道:“这里,将建成琼州最大的教育城,有小学、有中学,也会有大学!乃至医学、建筑、师范、天文、术数等专科学院。当然,也会有一所纺织学院……” “真的?纺织学院!”黄道姑吃惊地掩着嘴,不再柔嫩的脸上,现出一抹艳若彩霞的红晕。 黄纭撇了撇嘴。 “黄姐姐,你是不是不舒服啊?我去取个披风给你,要不然会把你脸吹坏掉的……”依在黄纭身边的苟榕,扑闪着亮晶晶的眼睛,柔声说道。 黄纭神色一滞,吱吱唔唔地说道:“不,不用了,我没事……” “你不要客气噢,万一有病,甄公子会怪我的……” 黄纭翻了个白眼。 她怀疑这个比自己小半岁的芦柴棒在讽刺自己,可是却没有证据。 难怪,那个姓甄的会喜欢年龄大的,看看这岛上的小姑娘,一个个干巴巴的,哪里能入得了眼? 也就那个阿黎有些英姿飒爽,看着似乎是个劲敌。不过,没什么情调的女人,是不堪一击的! 呸,我在想什么呢? 我这是在为师傅担心……吧? 意气风发中的甄鑫,哪里会知道身后的两个同龄幼齿,正在琢磨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他大手朝前一挥,继续朗声说道:“在咱们面前的一整片区域,我会规划出来,专门建立一座研究院。未来,所有从这里面研究出来的产品,不仅将造福于所有的百姓,也将会以超越这个时代的科技,而林立于天下之巅。” 黄道姑听得心潮澎湃,满脸尊崇地看着甄鑫。 徐夫人与陈开则带着同情的眼色看着黄道姑。曾几何时,他们也会用这种崇拜地眼神望向甄公子。可是,当崇拜得多了,也就麻了。 不过,甄公子这忽悠人的水平,确实是精进不休啊! “而咱们这边上的这个码头,将来会成为天下最强的一支水军驻地。这支水军,不仅会拥有最大最坚固的战舰,也会拥有天下最擅海战的水兵。而且战舰之上,还将装备最先进的弩机、炮台,乃至火炮……” 谢有奎听着后背一凉,这个小伙子是想干嘛? 莫非,打算造反? “当然,这一切的蓝图与规划,不是我甄鑫一个人就可以完成的。我的理想,势必会成为大家共同的理想。我的目标,也将是你们为之奋斗的方向!诸君,请与我一起,为了咱们的将来,共同努力!” “甄公子,你放心,我一定会朝着你的目标努力的!”黄道姑两只眼睛亮得如天上的星星,自信满满地响应道。 谢有奎茫然地拱手称是。 徐夫人与陈开虽然喊好的声音有点响亮,却左顾右盼地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黄纭习惯性地想撇撇嘴,眼角却看到芦柴棒关注的目光,只好活生生地把自己摁住。 气氛烘托到这个份上,甄鑫觉得接下去跟谢有奎合作细节的谈判,已经没了任何悬念。 可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挡在他面前的,不是貌似威严粗爽的谢总管,更不是万事随意只求专心研发的黄道姑,而是这个虽才童颜却已有微乃苗头的小萝莉! 第78章 黎族人要站起来了? 并不是因为这小姑娘有多聪明,也不是因为她在故意的刁难,而是她的直觉,准得令甄鑫发指! 不得不说,这是甄鑫的重大失误。他将火力全部对准了谢总管,将剩下的注意力倾注于黄道姑身上。却没想到,这个小妮子才是隐在背后的“大佬”? 不过,说小姑娘是大佬可能有些夸张。 黄道姑醉心于钻研,不理世事。所有的事情,包括每日的衣食住行,都得靠着她徒弟去打理。 而自小跟在黄道姑身边的黄纭,也成为谢家一个极其难得的会讲汉话、能识字、还能算账的人才! 谢家想支持谢有奎继续掌控黎族的军队,首先就得想办法养活这支军队。这种事,也只能交给自家人的黄纭来负责。 一番话套问下来,甄鑫总算大概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系,心里不由感到非常沉重。 忽悠谢有奎,他没有任何的心理压力。可是欺骗一个小姑娘,罪过啊…… 趾高气扬的黄纭仰首挺胸地坐在甄鑫对面,满脸不屑地数落道:“尽会吹牛!你知道整个琼州一年单单棉布的交易有多少吗?就你这破岛,还想成为琼州最大的商贸中心?” “还有,我就想问问,你现在有几个可以教学的先生?” 坐在一旁的小六,轻轻咳了一声。 “光靠一个只会咳嗽,不会讲话的——小学校长?”黄纭继续鄙夷。 “你……”小六满脸愤懑,却不好意思打断黄纭的发言。 “你倒告诉我,就算你能建成那么多的学府,难道要让那里头的蚊子来教书育人吗?而且……” “下半年开始,谢家子女可以免费入学。”甄鑫打断道。 “啊?” “明年开始,你们峒寨,凡是十五岁以下,不论男女,都可免费入学!” “你,你说的……” “是真的!” 黄纭强摁着自己想蹦起来的冲动。 一定要淑女! 就是哪怕面对色狼,也要沉着冷静的那种形象!但是这种强制性的暴力压迫,为什么会让人感觉到一股战战兢兢的兴奋? 他这是要强行送自己一个亿? “三年之后,但凡是黎族少年,不仅可以免费入学,还可以包吃包住!”甄鑫继续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你不要,骗我……”黄纭喃喃地说道,眼神已经凌乱。 所有人都可以入学?所有人都可以不花一分一厘就能习文识字? 黎族人,要站起来了…… 从此之后,再不会被人视若猪狗,不会被人欺瞒压榨,甚至还有可能为官为吏…… “不过,有个条件……”甄鑫微笑着说道,露出八颗齐齐整整的大白牙。 要冷静!不要激动,眼前这个公子,不仅可能是个骗子,还是个只喜欢老女人的色狼! 可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兴奋怎么办? 黄纭紧紧地夹着自己的双腿,哆嗦道:“你,你,你说……” “所有在此读书学习的孩子,都必须参加义务劳动。”甄鑫心里掠过一丝忐忑。 压榨童工,在这个时代应该不犯法吧? “可以,但是得有个时间限制!”黄纭寸土不让地坚持道。 哪个孩子在家不干活的?干活没问题,不过这骗子不会光让孩子们干活不给教书吧? “当然了,八岁以上的孩子才会有义务劳动,每天两个小时即可。” “才两个时辰?” 其实我说的是两个小时……甄鑫默默地点了点头。 “成交!” 这可是占了个大便宜!即便是不能免费就学,一个人每天干两个时辰的活,就有一天的饱饭可吃,上哪去找这么好的事? “好,那接下来,是具体的合作事宜。” 黄纭摁住自己喜滋滋的心情,继续挺胸而坐。 “我跟你们说过,我这里未来会建成一个日进斗金的贸易中心。这就涉及到前期的投资问题,介于咱们双方已经亲如一家之人……” 黄纭脸色一红,几呼呸出声来:谁,谁跟你是一家人? “我这里可以特许,给你们留出一些股权,原始股啊……你们要不要?” “要!”黄纭毫不犹豫地说道。 “好,现在你们只要付出一万贯现银,就可以获得百分之一的股权。” “没钱!”黄纭继续毫不犹豫地说道。 “那你有什么?”甄鑫皱着眉头问道。 “命有一条!”黄纭回答得大义凛然。 正在负责记录的苟榕,举笔半掩着嘴嘻嘻笑道:“黄姐姐这么漂亮,拿出去卖应该可以值不少钱。可惜,我们家公子,不肯买奴婢……” 黄纭瞪着芦柴棒,怀疑她在骂自己,可是却找不到证据。 甄鑫曲指,在桌子上轻轻地敲出一段急促的节奏。 苟榕眼睛微微一亮,沉吟道:“我倒是有个办法,黄姐姐要不要听听?” 黄纭矜持地说道:“你且说来。” “谢总管手下,不是有很多兵吗?闲着也是闲着,还费粮食,又不像黄姐姐那样,可以卖个好价钱。不如,也让他们过来做些义务劳动?” “也管饭?” “那个自然,只是这些人吃得比较多,每天可能只能管两顿……” 黄纭茫然,一个人每天可不只能吃两顿饭? 难不成,甄公子他们一天还吃三顿饭?太奢侈了吧! 甄鑫摆摆手说道:“算了,他们要干活,饭还是得……” 苟榕却是不依,软软地反驳道:“甄公子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那些当兵的,真要放开了吃,会把咱们这座岛都吃空掉的!” 甄鑫抚额,既要让马跑,还不让马吃饱。 这苟榕黑起来,连甄鑫都得自叹不如。 “而且……”苟榕依然不急不慢地说道:“虽然说是义务劳动,但是还会把他们的工钱折算成股权,送给你们。” 啥? 干活不仅管饭,还有白给的股权? 莫不是天上掉大饼下来了? “这样,不太好吧?”始终理直气壮的黄纭,终于感觉到了一阵心虚。 “一万贯现银的股权,可以按十万人次的工时来结算。” 一万贯现银,相当于两万贯钞,或两千万文,意思是每人每天有两百文的工钱。 黄纭勾着头,在心里迅速地计算着,随即嘴角上扬。 这工钱,算得还是很合理的呢…… “不仅是岛上的建设,我们这边还有很多活计,都需要义务劳动者。比如出海运输货物,比如保护岛上学生与老师的安全。 你们还可让人把峒寨里的成品棉布运到岛上来,这些都可以折算成股份。 还有啊,棉布运进岛上指定的仓库之后,到时会定期进行结算。无论是要粮食还是要纸钞,都行。不过,必须在约定的时间内,保质保量完成棉布的交付。否则,会有违约金的……” 甄鑫轻轻地揉着自己的双颊,揉去些许疲惫的同时,也揉去自己内心的罪恶感。 从此以后,谢有奎手下三千黎兵,最少得干上一整年的活,才能抵得了传说中的那份股权。 当小姑娘不靠自己直觉而陷入正面交锋的时候,她便如一只被扔进高中数学课堂的初中生,再也不可能绕得出来了。 这样子欺负人,是不是太过分了? 甄鑫叹了口气,都是被生活所逼迫,没办法啊!但愿以后有机会,再弥补这个自己觉得精于算计的小姑娘吧。 其实不能怪她。 这才是一个十五岁不到的小姑娘啊! 竟然要让她来负责养活三千个男人。 甄鑫其实也明白,这个时候,只要有人提供充足的粮食,哪怕让这些黎兵去当海贼,可能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可是当欺负的对象变成一个小姑娘时,甄鑫总觉得自己良心会在呻吟。 都怪谢有奎! 这家伙,真是不当人子! 第79章 破岛的早晨 月黑,风高。 一艘单帆海船摇摇晃晃地靠近这座貌似安静的岛屿。 几个面目模糊的人影,正挤在船头,往岛上瞧去。 “是这个岛吗?为什么我看着不像?” “是啊,鬼呢?火呢?” “什么鬼火,这岛叫鬼火岛,并不意味着有鬼有火,没文化的家伙!” “我呸!老子学文识字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女人的肚脐眼上溜弯呢!” “闭嘴!安静!” “快落帆啊……” “好像有人来了……都别说话。” 一声奇怪而凄厉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夜鸟在惊叫,又似乎有人死命地在吹着一支破笛子。 “会不会被他们发现了?” “怎么可能?我都快看不见你了,你还能被别人看到?” “要不,咱们拿火药,先炸他娘的一通再说?” “人都没见着,炸个屁啊!” “行了,都别他妈的废话!待会上岛,按计划,先搜些女人孩子为质,把姓甄的逼出来后抓住便走。人最好别杀,火药能不用便别用。咱们这趟只求财,记住了没?” “软大今天不太硬啊……” “噗!”有人后脑勺挨了一拳,闭上嘴不再吭声。 “听你的,阮大!” “准备下水。” “不靠近点吗?这样,火药没法带了……” “那先下去三个人,上岸探探路。” “卟嗵嗵”的,便从船上跳下三个人影。 “妈的,不会小声点!这些蠢蛋!” “谁?谁他娘的把渔网扔下来了?”一贼怒道。 “啊——这里怎么有根叉?我的腰子……”另一贼哭道。 还有一贼却没了声响。 船上诸人已觉得不对,却见丁丁点点火光,在岸上飘起。 真的有鬼火? “走,有陷阱!起帆,戒备!”有贼怒吼,带着慌乱的喊叫声彻底打破了暗夜中的寂静。 “咻!”一支火箭射向刚刚张起的船帆上。 “不要——”船上海贼大惊失色。 回应他的,是另一只火箭。船帆迎风而燃,照亮了船上一个个惊惧的面孔。 “不要用火啊——船上,船上有火药!”一个海贼歇斯底里地喊道。 “啊?”岸上传来一声惊诧声。 火箭确实不再射来,但是被烧破的船帆,零零散散地各自带着点点火星,飘落船上。 星星之火,不仅可以燎原,还能炸船! 未等姓阮的贼首做出决断,随着一股刺鼻的烟味冒起,火星成为火龙。 “轰!”的一声炸响,惊醒了整座的岛屿。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大病啊!”浑身湿漉漉的苟顺,如拖着死狗般扯着一个海贼的腿,爬上了岸。 脑袋依然嗡嗡地响,如同有人藏在自己的耳朵眼里,不停地敲着锣打着鼓。而且,没有一点的节奏感。 “来就来吧,还带火药过来?毛病啊!那玩意,是你们能玩的吗?”苟顺歪歪扭扭地走着,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被他扯着腿的海贼,嘴里冒着浓泡,呻吟道:“放,放开我……” “醒了没?醒了给老子站起来!” “醒,醒了……放开我。” “光张嘴不说话?在装死?待会就让你死个彻底!”苟顺骂骂咧咧,一步三摇地往码头走去。手中的那条腿依然紧紧抓着,在地上划出一道道的呻吟与哀求。 码头边的火把已经燃起,站着脸色铁青甄鑫以及一干人等,包括一脸惊惧的苟榕与黄纭。 两个人动作一致,各自拍着自己的胸脯。只是,一个拍的是小笼包,一个拍的是小菜板。 甄鑫根本没有预料到,本以为一次手到擒来的抓捕,竟然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毕竟这艘偷偷摸摸前来的海船,上面只有十来个的海贼。 还好,苟顺回来了,苟彬也回来了。陈开与蔡老二都没事,还有三个谢有奎手下的黎兵,似乎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虽然一个个走路都是跌跌撞撞,起码四肢俱全,脑袋完好。 “审问的事,就交给你了。”甄鑫对着陈开说道。 “你说什么?”陈开晃着脑袋喊道。 “我说,交……算了……”看来被炸的后遗症不小。 甄鑫对着身边的一个黎兵校官拱了拱手,说道:“麻烦谢兄,先把抓到的人关起来,明天再说。另外再稍回些巡查力度。” “是!”谢校官拱手应道。 这位校官,以及他手下的百名黎兵,是谢有奎拨付给日月岛,专门负责防卫。 相当的尽责,虽然他们拿不到薪俸,但是起码饭管饱啊! 而且,所作所为,都是他们谢总管的宏伟之事业。 敢不尽心? 次日。 天色微亮,睡眼依旧朦胧的黄纭,打着大大的哈欠走出房门。 虽然昨夜的吵闹将她惊醒,却没有影响她继续的沉睡。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塞了木棉花之后的被子,是那么的轻柔;木棉花做的枕头,是那么的舒服;木棉花铺的褥子,是那么的暖和。 就像是……回到了妈妈的怀里。 可是拥有漫山遍野木棉树的族人,竟然只知纺棉织布,却从来没人将其做成可以睡得更舒服些的被褥。 也许,是舍不得?或者,是觉得没必要。 才来几天,黄纭就发现了一件对自己来说,极其糟糕的事情:自己似乎喜欢上了这个破岛! 校场之上,各种口号声之中,是一队队在跑操的大人与小孩。 不仅是男人与男孩,甚至还有女人与小小的姑娘。 黄纭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哪怕这个破岛之上现在什么都没有,就凭着这些朝气十足的晨练者,就能让人看到一种近在眼前的希望。 绝不渺茫! 这里,一天真的可以吃三顿饭。早餐是稀饭,很稀的那种稀饭。但是,每个人还搭配有两个杂粮馒头、一份新鲜小鱼以及一碟莼菜。 据说三年之后,会给每个人再增加一个鸡蛋。 鸡蛋啊……自己长么大就没吃过,听说是比天上龙肉还好吃的东西! 黄纭心痛疾首地看着坐在边上的师傅。 什么样的美食,对她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哪怕嘴里塞满东西,她关注的依然是手中的纸稿。 要不是黄纭给她打好饭摆在她面前,她可能连饭都会忘了吃。 这位生活不能自理的师傅,以后该怎么办啊? 真让人头疼! 第80章 趁着年轻多上点班 阿黎左手牵着一个瘦小而可爱的女娃,右手牵着一个枯瘦而安静的男娃娃,肩上窝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入餐厅。 男娃娃两眼盯着自己的脚尖,踩着小碎步,努力地依在阿黎的大长腿边上。女娃娃则一脸得意,边走边扭着脑袋朝后头喀喀地笑着。 后面紧紧地跟着的,是分成两排,身高不同却一般瘦弱的近二十个孩子。 “互相检查下,看看手洗干净了没。”阿黎站定身子,朝后朗声说道。 孩子们有些敷衍地相互翻了翻手掌。 只有阿黎左手边的苟樱认认真真地抓起阿黎右手边涂憬的双手,大声说道:“阿黎姐姐,憬儿手没洗干净。” 随后,卷起袖子,在他小手掌上仔细地擦了擦,开心地喊道:“这下子很干净了!” 憬儿腼腆地说道:“谢,谢小,姐姐……” “不用谢,憬儿真乖噢……”苟樱如花骨朵般的脸,绽出许多笑意,拉着涂憬率先坐下,“一起,吃饭喽……” 这小破孩……这么小,还真把自己当姐姐了? 看着这一男一女的甜蜜,黄纭不由自主地露出姨母般的笑容。 好可爱啊…… 门口又昂然走入一人,身上半敞着短马褂,露出带着麦色肤色的坚实胸肌。 大庭广众之下,竟然如此没羞没臊! 红着脸的黄纭呸了一声,却又忍不住偷偷地瞧着脸带微笑的甄鑫。 犹如正准备灿烂的阳光。 这令人讨厌的好色之徒,却为什么让人越看越觉得有些养眼呢? 真是头疼! 黄纭看着才咬了一小口馒头的师傅,也不知道这顿早饭她到底要吃多久。于是起身,往甄鑫那里走过去,她有个小问题,想问问这位甄公子。 这里是岛上的大食堂,所有人的一天三餐都分批在此解决。大庭广众之下,甄公子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吧? 犹豫的脚步刚刚跨出,一根芦柴棒却突然出现在甄公子身边,两只细小的胳膊却端了大大小小十几个碗碟,回过头,对着黄纭甜甜一笑,将大碗小碟一一卸下,摆在甄鑫面前,软绵绵地说道:“公子,请用餐。” “好的,坐下一起吃吧。”甄鑫接过筷子,挥着手说道。 “是,公子。”苟榕略侧着身子,坐在甄鑫身边,看着呆立的黄纭,嘟着嘴无声地问道:要一起吗? 黄纭转过头,走出餐厅,茫然而委屈。 可是,她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茫然,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委屈? 当然,甄鑫也不知道。 他此时也没空知道。 早练的时候,甄鑫就知道昨晚的审讯有了结果。所以,迅速的早餐之后,甄鑫便来到他的办公室,开始717的工作。 趁着年轻,多上点班吧,否则老了会后悔的! 逮到的十二个海贼,为首的姓阮,自称“阮大”,来自琼山附近。夜半偷偷摸摸来此,竟然是为了活抓“甄公子”,前去领取赏银。 这让甄金等人,面面相觑。 自剿杀威波军至今,又是忽悠临高主簿,又是拉拢谢有奎。又得让陈开去想办法赊购粮食,又得四处搜罗暂时不要钱的棉布。还得不断修整日月岛的规划蓝图,得努力编写小学教材,还被苟二娘天天催稿。 整天忙得四脚朝天,甄鑫早已忘了自己还是个挂在榜上的“名人”。 “这可是个好事啊!”苟顺搓着手,兴奋地说道。 怎么就是好事了?甄鑫瞟向苟顺,心里隐隐不安。 “咱们不如把甄公子名头往外打,在岛上树个旗子,上书‘甄公子在此’数个大字。然后引各地海贼前来,咱们再张网待鱼。来一个抓一个,来两人逮一双。”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苟顺。 “你们算算啊,假如一天可以抓十个海贼,一个月就能抓三十个,一年就是三千只海贼。哪怕一个海贼卖一百两银……” “爹,错了……”苟榕小声地提醒道。 “老子怎么会错!” “你算错了……” “算错了,噢,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会有很多很多的海贼可以卖钱!” “谁有那么多钱支付给你的?是临高县还是琼州府?或者你打算擒着一群海贼去行省领赏?”陈开怼道。 “没人买也没关系啊。你想想,咱们现在到处缺人。雇用谢总管的人,得付钱啊。抓海贼过来,如果没人要的话,那就是一群免费劳动力。可以往死里用的那种!” 不得不说,苟顺这想法,还是相当有创意的。 前提是,得拿甄公子当鱼饵来钓鱼? “这主意不错!”徐夫人哈哈地笑着说道:“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鱼饵,应该可以钓来不少的大鱼!” 你这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大美人鱼!甄鑫朝着徐夫人翻了个白眼。 “可是,如果他们一起来呢?”陈开沉吟道。 “一起来?他们为什么要一起来?”苟顺反驳。 “他们为什么不能一起来?你都知道要拉上一批人去找甄公子,更何况其他人?如果一次性来个两三百号人,你打算怎么抓?” 对噢!苟顺心虚地看了眼甄鑫,却没读懂他眼里隐含着的怒意,挠挠头说道:“要不,找个人去劝劝他们,让他们有秩序地分批过来?” “滚!”几个人同时吼道。 “天海阁悬赏之事,我觉得甄公子还是需要重视,想想办法如何应付。否则,终究会是个隐患。”陈开劝道。 确实如此。 威波军海贼没能剿杀干净,有人逃了就会有人放出风声。不管是出于报复还是对三千两赏银的觊觎,引人至此本来就是件极为正常之事。 只要悬未曾撤销,这事就不会结束。 而且,如若引起临高县衙的注意,说不定他们其中一些人把脸蒙上,便又是一群海贼。 大意了…… “我有一个好办法……”苟顺突然的大叫,把沉思中的众人吓了一跳。 “闭嘴!” 甄鑫继续沉思。 这个问题既然无法逃避,那么就得去面对,想办法解决。而且,拖得越久势必会惹来越多的麻烦。 更何况,探寻天海阁以了解是谁在背后主导悬赏,本来就是自己离开维京岛的主要目的之一。 那么,应该如何去对付天海阁?或者是隐在天海阁背后的某个大佬? 苟顺把手举得高高,一只眼盯着甄鑫,一只眼看向苟榕,拼命地眨着眼皮。 无奈的苟榕,只好挨到甄鑫身旁,软软地说道:“公子先歇歇,听听,嗯,他们怎么说,好不?” “我,我,我……” 甄鑫扫视一圈,众人都无语地看着想要踊跃发言的苟顺。 “别说废话!”甄鑫警告道。 “怎么会是废话?我有一个绝好的主意,真的!” “咱们把甄公子押去天海阁领赏!”苟顺扬扬自得地宣布道。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厮彻底疯了? 苟榕双手掩面,默默地找了个角落缩进去。 “滚出去!”甄鑫只觉胸中涌出的一股浊气,几乎将自己闷死。 “别啊!”苟顺急急说道:“你们听我说,这方法真的可以!” “甄公子不是常说过,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咱们把甄公子抓去领赏,其他人不就没得领了吗!” “我看你最近是活得有些不耐烦了!”蔡老二鄙夷道。 “你懂个屁!三千两现银啊,咱们领走了,悬赏不就没了吗?这事情便能完美解决,多好啊!” 甄鑫心里一动,把手中扬起的镇纸慢慢地放回桌上,看了眼陈开。 陈开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 陈开的第一次升龙府之行,非常顺利地赊回了一船的粮食。具体怎么赊的,甄鑫没问,陈开也没细说。 这已经成为两个人之间的默契。 起码甄鑫自此相信,不管是陈开还是他背后之人,对自己都没有恶意,而且还愿意支持自己明显带着胡说八道的蓝图与计划。 但是,甄鑫信口开河的投资款并没能到位。倒不是对方不愿意投资,而是提出一个条件:只要甄鑫这边能拉到第一笔最少两千两现银的投资,或者赚到两千两现银,那边就按五倍额度开始投资日月岛的产业。 两千两现银,虽然不算少,但甄鑫觉得自己肯定能赚得到。只是一来需要时间,二来现在需要花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每天眼一睁,就是一大堆的人等着自己投喂。短期之内,哪里腾得出大批量的现银来? 至于忽悠别人拿现银来投资,甄鑫再能,暂时也没有任何的思路。 有钱人,不可能都是傻子。 可是,如果真的能拿到三千两赏银,这局面不就可以打开了吗? “你知道,如果甄公子出事,会有什么后果吗?你苟顺一个狗头可不够偿命的!”徐夫人冷冷地说道。 甄鑫听着心里暖洋洋的舒坦。 若不是大伙都知道,这苟顺脑子时不时会缺根弦,徐夫人说不定已经将他直接一掌给毙了。 “你们有没听说放鸽子?”苟顺不服气地说道。 甄鑫觉得心底的闷气又开始堵了上来。 “连鸽子放出去都能回得来,更何况是咱们的甄公子?” 甄鑫又抓起桌子上的镇纸。 真想砸过去啊…… 众人看着叉腰而立的苟顺,个个神情怪异。 还真别说,这厮如神经病般的想法,若是能计划得好,还真有实施的可能性。 不一定能彻底解决得了悬赏的问题,起码可能弄得到三千两的赏银。 第81章 女妆大佬 唐贞观年间,朝廷首次在琼州设府并析置琼山县。宋绍兴年间,朝廷设琼管安抚司都监,领琼山、澄迈、文昌、临高、乐会五县,治于琼山府城。 至元十五年,元军攻占琼州后,撤琼管安抚司与昌化、万安、吉阳三军,置琼州路军抚司、南宁军、万安军、吉阳军,隶属于湖广行省下设的海北南道宣慰司。 琼州虽然名义已经没了治所,但是府城依然是整个琼州岛最大的城池。 这座府城,始建于宋开宝五年,仅三里。 城内只有一条窄窄的街道,从南门通向北门。北门的守卫放个屁,南门几乎就能闻得到。 源自琼州岛内部黎母山的黎母江,由南向北,流经府城之外的番旦村,蜿蜒入海。 这里,便形成了一座座码头,往来船只,顺河而停。潘旦村,反而比府城显得更加热闹。 南宋淳熙年间,朝廷曾在潘旦村建税所白沙津,使之成为商船聚泊之港。元入琼州后,将白沙津扩建为海口浦,不仅成为琼州如今唯一的驿站,也是琼州最大的港口。 数百年之后,这个港口终于发展成为海南省的省会——海口。 此时,在海口浦江边靠海一个杂草丛生的岸边,停着一艘梁头阔丈二的窜船。 此船双桅,多桨,既可在江中行驶,又可在海里航行。但经不得大风浪,走不了太远的地方。 甲板上,造着两排十数间船舱。船舱顶上,立着一根歪歪扭扭的布幡,上书几个扭扭捏捏的大字:“苟家班”。 所谓字如其人。这三个大字,正是苟家班班主苟顺,亲手所书。 只是,身为班主的苟顺,在班里的地位实在不高,尤其是他那一堆孩子不在身边的情况下,几乎没人搭理他了。 一脸惆怅的苟顺,蹲在船舷之上,一只眼望着奔流入海的江水,一只眼看向江边的小路。 不修边幅的蔡老二,终于晃晃悠悠地出现在小路上。 苟顺站起身,兴高采烈地挥着手。却不料人一歪,便从船舷上直栽下去。 还好,身子蹭着船沿掉下去,双手还是够着了船舷。两掌稍用劲,脚在船板一蹬,苟顺便翻过船舷,落在甲板之上。 行云流水啊,说的就是我苟顺! 苟顺得意洋洋地左顾右盼,可惜没人看到。 登上船的蔡老二,奇怪地看着眼叉腰仰首的苟顺,一脸莫名其妙。 “兀那小蔡,探听得,如何——了?”苟顺拖着尾音,抑扬顿挫地问道。 “又发神经了?”蔡老二没理他,拐向甲板之上最大的那间船舱。 船舱门口,满脸纠结的苟彬拦住了两个人。 “公子在里面?” 苟彬点了点头,一脸便秘模样。 “那我们为什么不能进去?” “就,就是不能进……” “还有谁在里面?”苟顺脸色略有不善。 “都,都在……” “什么?”苟顺急了,拔开苟彬就要冲进船舱。 现船上除了阿黎之外,全是他的老婆与女儿们。甄公子躲在船舱内,有一群女人跟他一起?还不让人进! 这还得了! 而自己这个傻大儿,还给他守门? “爹,别进啊……”苟彬苦着脸求道。 “你个蠢货,给老子滚开!”苟顺怒气冲冲地将耳朵怼向舱门。 里面似乎没有人在呻吟,只有莺莺燕燕的笑语声。 “蔡老二回来了——”苟顺贴住舱门大吼道。 笑语声略歇,舱门被打开,一屋子女人几乎乱花了苟顺的眼珠。 嗯,衣服都在。没事了…… 不对,怎么多了一个女人? 这是谁? 挤进船舱的蔡老二,与苟顺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舱内的这个女娇娥。 淡淡的粉底,衬出一张娇嫩而鲜艳的脸庞。眼角下一滴泪痣,让她的一双美目显得尤其顾盼生姿。 额头贴着皂纱片裹紧发丝,两侧各引一条黑丝带,在下巴处打了个结,遮住喉咙,也添增了许多的俏意。 一身淡粉色的丝绒戏服,华丽而精致。微微拢起的云袖,露出半根纤纤绣指。 简直是在欲诉还休! 这女人,不仅有徐夫人的丰润,还有着阿黎的英姿。 苟顺茫然地看向伫然而立的阿黎,两人站在那,差不多的身高,简直就是“两个半斤八两,各家归去不须嗔!” “你,你,是谁……”苟顺吃吃地问道。 那戏服,是杜丽娘行头,苟顺倒是认得。可是戏服里包裹的人,真真是没有见过。 女娇娥双目扫过,苟顺莫明地打了个哆嗦。 这眼神,为什么会这么熟悉?竟然让自己有跪下去的冲动! “如何?”女娇娥开口问道。 苟顺叭唧的瘫倒地上。 这声音,是甄公子的! 出什么事了? 麻烦大了,甄公子,是个女人? 看到苟顺的剧烈反应,甄鑫莞尔一笑。看来,效果不错啊! 苟顺被他笑的彻底晕了菜。这就是所谓“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那种笑吗? 阿黎定定地看着甄鑫,与他相处十余年,换了个妆,竟然会让自己生出一种亲近的感觉。而且,真的觉得他,好美啊! 苟榕偷偷地瞄了眼迷离之中的阿黎,嘻嘻地笑着依上甄鑫,将他的胳膊搂在自己胸前,蹭了蹭,软软说道:“公子,你这身妆扮,快要迷死我了。” 甄鑫胳膊微动,却没能挣开。 我这是在跟一个女子亲近,没事的!苟榕脸上笑嘻嘻,暗自咬着牙将他的胳膊搂得更紧些。 “为什么还叫公子,难道,不是应该叫,叫姐姐吗?”苟顺呻吟道。 果然,连他都已经无暇关注于自家女儿正在吃着甄鑫的豆腐。 苟榕双颊红晕飞起,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兴奋。 在父亲与一堆母亲眼前,在阿黎的注视之下,光明正大地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好兴奋啊! “你真的是甄公子?”蔡老二挠着下巴挤上前,一脸不解地问道:“可是为什么我一点都看不出你原来的模样?” 甄鑫暗自得意。 利用化妆将自己变得与别人一样,那是传说中的技巧,自己根本办不到。但是利用化妆把自己变得跟原来的自己不一样,那就简单了。 脸上多一个泪痣,所有人的关注点就会放在这颗痣上。眼角多个眼影,就能完全改变眼睛的形状。眉毛都不需要递了重画,只要稍加修整即可。 更何况,还有男扮女妆这个大杀器。 第82章 天海阁 女妆,对于大多数正常的男人来说,会是个过不去的槛。可是对于甄鑫而言,没有任何的心理障碍。 上辈子,无论是平日里的练戏、配戏,乃至应急时上台替戏,甄鑫都没少演过女旦。虽然这不是他的专业,可是对他而言,也不是一件多么惊世骇俗之事。 想想梅大家,看看张哥哥,哪个不比自己强! 不过,这身妆容,落在苟顺与蔡老二眼中,却委实让他们难以接受。 一方面,是无法将眼前娇柔的杜丽娘与原本阳刚的甄鑫完全对等而视。另一方面,他们的心里,却有着许多的忐忑与不安。 自己可是要跟着甄公子干大事的,可是自家大佬,怎么可以成为这般柔美模样? 他喜欢戏曲,这个可以。他喜欢演戏这个贱业,其实已经让他们有些接受不了。如今发现,他还喜欢当一个女戏子? 戏台之上,有许多旦角会演末,称为“旦末双全”。可是苟顺却从来没听说过一个男子会去饰扮旦角。 你哪怕演个柳梦梅也好啊…… 天似乎都在塌下来的感觉! 被搂住的胳膊,感觉上有些硌得慌,甄鑫只好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苟榕的脑袋,说道:“好了,有正事要谈,我把衣服换一下。” “我来帮你吧……”苟榕仰着脸,轻轻地求道。 “我来吧。”阿黎突然说道,一脸平静。 这是阿黎第一次跟苟榕抢生活秘书的工作,苟榕惊讶地看着阿黎,却没有感觉她有任何的气恼情绪。 阿黎是个好人,为人直率,任何让她不喜欢或不高兴的事她都会毫不含蓄地说出口,否则就是直接动手。 所以,她不会用这种方式来刁难自己。 那是为什么呢? 苟榕脑子飞快转动,低着头退后两步。 “行了,都出去吧!”苟二娘赶鸭子般的将其他人赶出船舱,“老二,你去给公子打点温水来。” “哎。”苟榕退出舱门,心里微暖。 还是二娘对自己好,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待会还可以再来。 船舱终于安静了下来。 甄鑫张开双臂,轻抖云袖,对着阿黎柔柔问道:“我好看吗?” 话刚出口,心里却闪过一丝怪异。自己这语气,为什么那么像苟榕?婊里婊气的…… 阿黎认真地点了点头,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耳根红云微起,看着甄鑫的一双媚眼,问道:“要抱抱吗?” 甄鑫一怔,点头如捣蒜。 这可是阿黎第一次主动啊! 天可怜见,自己早该女妆了…… 不过,阿黎的取向会不会有偏差?真要如此,难道说自己得一辈子女妆? 那可不成。 阿黎舒展双臂,搂住甄鑫。 甄鑫仰头,嘴唇刚刚够得着她的下巴。虽然半年来长高了一些,但还是差着几寸…… 正待踮起脚尖时,阿黎却已将他轻轻拎开,耳根上的那抹粉红已晕染至腮下。 “阿黎……”甄鑫软绵绵地不满道。 “好了。”阿黎轻声说道:“快些换衣服吧,他们还等着你议事。” 当阿黎变得会讲道理的时候,甄鑫只好摁住骚动的心,在阿黎的协助下,褪下层层戏服,解开发髻,擦去脸上的粉妆与泪痣。 甄鑫一动不动地站着那,两个之间虽然没有任何言语,可是此时却让甄鑫感觉到无比的温馨。 头发稍微梳理之后,扎上方巾,套上一袭长衫,阿黎弯下腰,为他系上结带。 一个俊朗而不缺少棱角的少年,又回来了。 甄鑫张开双臂,满眼期盼地看着阿黎。 出乎意料的是,阿黎将身子直接挤入他的双臂之间,双手虽然背于身后,脑袋却前倾着凑到他前额,轻轻一啄。在甄鑫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又后退了一步。 初吻呐……为啥没自己嘴唇啥事? 虽然感觉被阿黎偷袭,自己吃了个暗亏,甄鑫心底倒是涌出一股喜悦。 阿黎今日难得主动表现出来的喜欢,女妆可能会是个引子,但绝非主要的原因。她喜欢的,依然是风度翩翩、才华与颜值并存,暂时还不算高大的自己。 只要自己再长高二寸,定会让她明白什么才叫做真正的男子汉! 未来的男子汉甄鑫,一手扯住阿黎的胳膊往回一拉,另一手搂向她挺直的细腰,踮起脚尖,嘟着嘴迎向前。 “砰——啊……” 半声尖叫,而后是叮铃咣啷的胡乱声响,被拱开的舱门随即闭上,门外传来苟榕软软的颤音:“公子,我,我再给你重新打盆水来……” 天时不在我这! 甄鑫长叹一声,与阿黎相视而笑,携手走出舱去。 蔡老二打听了两天一夜的消息,有些复杂。 甄鑫原来的概念中,天海阁就是一家专门发布悬赏,鼓励黑道交易的地下机构。其实并非如此。 这是一家经过官府许可,经营货品买卖的正经商家。总部在广州,这里只是一个设立不到三年的分支机构。常年收购琼州以及南洋过来的一些商货,并且根据琼州商人的需求,在陆上寻找货源。 因为其一向良好的信誉,时常有人会通过他们发布一些需求信息。 找人,跟找货道理是一样的。当然,过程与结果的不同,就不是这个商家所能控制得了。 所以,有海贼为了达到目的而杀人越货之类的事,天海阁表示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关于“甄公子”的三千两赏银,依然有效。掌柜的表示,如果能确认所提供的信息无误,哪怕人没逮来,也会支付百两现银。 如果逮来的人验明正身无误后,会当场交割。 至于如何验明正身,除了一张画像之外,也许还有其他手段,掌柜的却不肯透露。 另外,据说最近关注这笔悬赏的人非常多,不仅有琼州的各路山匪海贼、黎人汉人,还有一些从徐闻乃至广州过来的陌生人。 蔡老二甚至在天海阁附近,看到一些应该来自云南的夷人。不过他也无法判断,这些夷人是否冲着这笔悬赏而来。 事情的复杂度,远超甄鑫的想象。可越是如此,说明此事必须尽快地解决,否则再拖下去,自己可能真的会被莫名其妙地消失。 第83章 以丑为美 “天海阁的守卫如何?”甄鑫问道。 “明面上,看不出有任何的护卫。不过天海阁位于府城之内,城门一关,想跑出来难度很大。至于海口浦这边,应该也有他们暗藏的力量,只是一时半会找不出来。” 甄鑫点了点头。 两天时间,了解到这么多讯息,已属不易。 这蔡老二办事,起码比苟顺靠谱多了。 从目前所了解到的这些情报来分析,甄鑫起码可以确定一点,不是有人想杀自己,而是有人在找自己。至于目的与委托之人,依然没有头绪。 其次,若有人抓到自己,送至天海阁换取赏银之后,很可能会被送往广州天海阁。 看不着护卫,并不代表着他们没有防备的力量,若想从天海阁逃脱,必须得有极为周密的计划。还得防备出现在天海阁附近,对这笔赏银产生兴趣的各路人马。 可别到时逃出天海阁,却栽在那些小虾米手中,那真得找块豆腐把自己当场撞死。 “要不,咱们先撤回去?等,等风头过了,再来……”苟顺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主意其实是不错的,只是不该这时候提出来。 再晚些天,应该就没问题了。 “又怂了?”蔡老二斜了他一眼。 “谁,谁他娘怂了?”苟顺拍着胸脯叫道:“我这不是怂,我是担心咱们走了,万一有人趁机占了咱们的岛,那该咋办?” 蔡老二“哧”了一声,懒得跟他争辩。 此次前来琼山,为了防止日月岛被人掏家,甄鑫特地将老丁从维京岛挖来镇守。 虽然谢有奎那边有派人协助防守,但毕竟不是自家人,没事的时候那些黎兵还能唬人,一旦有仗要打,估计最先逃跑的就是这些人。 或许是因为始终没有卢岛主的消息,或许是因为看到日月岛如今的欣欣向荣,或许是感受到甄鑫的真诚,终于有人愿意跟老丁离开维京岛。 八个老货的战力虽然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但他们的作用在目前却无人可以替代。 甄鑫让黄纭向谢有奎要了一百个黎兵,签了五年的长约,交给这八个老货调教。 这样便在日月岛上,形成了以老丁为首、八个维京岛老兵加两个疍民为骨、百个黎兵为肉的基本防御架构。 有这支力量存在,对付一般的海贼已经没有任何问题。 至于正规军,现在当然要避免与其爆发直接的矛盾。如果谢有奎那边以“沿海军民总管”的名义,都扛不住有正规军来袭的话,那只能先跑为敬。 不过,只要没有公然扯旗造反,应该不会有正规军队对日月岛感兴趣。没有看得见的利益,是没有一支军队愿意下场发动战争的。 甄鑫捕开一张大纸,把几个人招近前,在上面先画出琼山的大概地形图。 琼山此名源于府城南十里处的一座白土山,境内最主要的标志便是一山一城一河。 黎母江此时为枯水期,此段江面最深处有二丈,最浅处只有两尺。最宽处有四丈,最窄处两丈有余。 何处水急、何处流缓、哪有杂草、哪有乱石,甄鑫都根据苟彬这些日子的探查一一做了标记。 三里府城,城高不过丈。城内一条街,街边是衙门与大大小小商铺,以及一座两层高的酒楼。 城内只有数座宅院,城北之外,是一片杂乱的民居。 半个时辰之后,甄鑫终于停下笔,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说道:“三天后,苟家班第一场演出,正式开始!” 嗯? 几个人正准备夸下甄公子画地图的水平,他怎么又跑演出去了? “怎么了?咱们这趟出来,本来就是要演几场好戏,亮瞎琼州人民的眼睛。我要将苟家班这个名头,传遍琼州大地……” “苟家班?你们真的觉着这个名字合适吗?就这破名字,还要传遍那个啥?”蔡老二嘀咕道。 “怎么了,我苟顺的戏班,怎么不能叫苟家班?”苟顺叉着腰,瞪着一大一小两颗眼珠子,怒道:“总比菜帮好听吧?” 都不咋样……连苟彬都听不下去了。 “你们不知道,有一种传播手段,叫做以丑为美。越丑越难听的东西,有时候反而会让人记得越牢而越感兴趣。” 大家视线一起看着苟顺的两颗眼珠子,甄公子说的,好有道理啊…… 这对奇丑的招子,但凡见过的人,想忘都忘不了! 苟榕很纠结。 本来排练“牡丹亭”的时候,便内定了她演杜丽娘,与甄公子的柳梦梅对戏。为此,她已经在梦里与公子相亲相爱了一个月的时间。 可是谁能知道,一转头老母鸡变鸭,甄公子变成了杜丽娘,二娘却要反串柳梦梅。 这内幕,太黑了…… 苟榕很伤心,更让她痛苦的是,根本没人在乎她的伤心! 不过,想搞一场演出,并没有那么简单。 首先,是场地的问题。 府城内倒是有个戏台,但那里只有在逢年过节时,官府才会邀请一些有名的戏班登台唱戏。如苟家班这种典型初创的草台班子,别说收钱上台表演,贴钱都不会允许他们使用。 常规的戏班,都是临时驻于瓦舍,租用勾栏演出。可是这破地方,没有瓦舍。 那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搭个台。 所以,还是得回归草台班子? 但即使如此,也不是想搭个台,就能搭得成的。 靠近府城人多之处,根本没多余的位置搭戏台。在偏僻的地方,就意味着没有人流,搭得起戏台也没有多大意义。 甄鑫干脆把戏台依着自己的窜船,搭在岸边。 这里很安静,安静得没几个过往的行人。 那么,只要能解决引流的问题,甄鑫相信演出绝对可以获得成功。 当然,若不成功也无所谓,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第一次是美好的,但没人能保证第一次必然成功。 甄鑫写了几张大海报,主题是“苟家班,倾情开演!” 副题费了许多的脑细胞后,甄鑫写了个对子: 西厢记,千古情事寄西厢,意重情深 牡丹亭,万代芳华留牡丹,亭中梦远 底下还补了一句:新排武戏“三岔口”,让你感受不一样的精彩! 很有文化的一张海报! 第84章 引流 甄鑫对自己的文宣很满意,便让苟彬去人多处张贴。 可是半天不到,苟彬便灰溜溜地回来了。 说别人根本看不懂海报上写的啥,不仅没人理,一转身海报就被撕个干净。 出师不利啊! 甄鑫挠着头想招。不就引流嘛,有这么难吗?要不也跟网红主播那般,打扮下露个奇怪的脸或者某个关键部位,去街上转悠转悠? 甄鑫看着满屋的女人,摇了摇头。 实在是下不去手啊! 苟家女人,都算人妻,能上台演戏就已经很过分了,怎么可以让她们去做如此出阁之事! 那些小姑娘,全都太细太小,怎么改造都不成啊。 阿黎,哪里舍得! “这事,交给我来!”苟顺拍着胸脯说道。 怎么哪都有你?甄鑫斜眼看着苟顺,问道:“你打算怎么来?” “你别管,不就引人过来看戏嘛,简单得很!你又没真的演过戏,哪里可能知道这其中的道道!” 竟然被苟顺鄙视了?而且还是在自己的专业领域。 甄鑫正想大怒,苟顺已经拉着苟家四娘说道:“带上家伙,咱们走。” 这四娘,也是从苟顺父亲原戏班里带出的人。但是她与二娘不同,她擅长的是各种乐器。 此时南戏伴奏的乐器还比较简单,以鼓、笛、板为主。鼓为单皮鼓,又称小鼓,演奏时以两根细竹为签,打出各种节拍。 板为拍板,或称檀板,好的以红木或紫檀制作,差点便用荔木。可三四板或八九板,以细皮条相串,其实就是后世快板的前身。 四娘对这些乐器,虽然谈不上样样精通,但起码可以配合得上舞台演出的基本需要。这是一个人撑起的乐队。 苟彬左手抱鼓,右手拿板,在甄鑫极度诧异的眼神之中,就跟着那俩往外走。 “咣!”还没出门,就跟回过头的苟顺撞了个满怀。 苟顺顺手就给了他儿子一脑崩,骂道:“兔崽子,奔丧啊?急个甚!” 奔丧?有这么骂儿子的吗? 苟彬委屈巴巴地靠墙而立。 “纸笔伺候!”苟顺撸起袖子,抬起一脚半蹲在椅子上,做大马金刀状。 苟榕偷偷瞧了眼脸色不善的甄鑫,拿了张写过的纸翻个面摊平在桌上,又端来半砚残墨。 苟顺也不在意,抓着毛笔,以孙悟空吃面条的姿势,在纸下写下丑陋无比的大字: 西厢记,小姐半夜私会美男 牡丹亭,书生梦中偷情艳鬼 “啪!”苟顺把笔一扔,顺手给了苟榕脑门一巴掌,骂道:“看啥?这是你能偷看的吗?” 苟榕嘟着嘴刚想离开,又被苟顺叫住,吩咐道:“还有,跑什么?我说,你接着写……字别写太大,要排得好看些!” “快说,写啥?”苟榕满脸不耐烦,执笔端坐等候。 “最新武戏三岔口 看两位相公如何在黑漆漆的夜里相对操戏 欲罢不能的场面,让人看了不仅浮想联翩,而且血脉偾张!” 苟榕通红着脸,一边写一边恨不得钻在桌子底下去。在甄公子面前写这些东西,会不会让他产生误会…… 她却不知,此时的甄公子,那里有空误会。本来是抱着准备看笑话的他,早已呆若木鸡。满肚子的槽无处可吐,最终只能化成一个字—— 卧草! 苟顺昂然走在前,四娘低着头落后半个身子,后面是吭哧吭哧的搬运工苟彬。 行到一处茶肆,苟顺进去,朝着茶博士唱了个肥喏。 “说书的?”茶博士看了眼苟顺身后的四娘,以及苟彬带的乐器,点着头问道。 “是,今日我与娘子借宝地,说一段‘西厢’。” “说西厢的?好,来一段!”博士还未答话,已有茶客兴致勃勃地招呼道。 茶肆不算大,里里外外有个十来号人,都转过脖子看向苟顺。 “要说哪一段啊?”又有茶客问道。 “当然是最动情的那一段!”苟顺昂然答道。 “好,博士让他来一个。再给我续一壶茶来。” 能帮他多招些生意,茶博士自然就显得很热情。指着门口说道:“两位,要不在门口来一段?” 门口处,不仅坐在茶肆里的客人能听得到,也会引来街上行人的围观。这可是个最好的位置。 小二搬来一桌两椅,斜置于外。 苟顺与四娘坐定,相视一眼。四娘腿上夹鼓,一轮清脆而铿锵的鼓声过后,便引来数个行人注意。 鼓声略歇,苟顺惊堂木轻拍,朗声说道:“今日,借此宝地,我与娘子给诸位客官,唱一段张君瑞夜半私会崔莺莺……” “好!”有人大声喝彩。 “这段,哈哈,我喜欢!” “博士,也给我再来壶茶,好的茶点一起上,快些!” 苟顺满面红光,睥睨着越聚越多的观众。 连甄鑫都不得不承认,此时的苟顺,气场十足。连那两只奇怪的眼珠子,看着都不那么让人讨厌了。 “却说张生请兵,退了贼匪。可是那崔夫人,却悔了当时的承诺,令张生与崔小姐结拜为兄妹……” 自唐代元镇的《会真记》(莺莺传)传至宋代,其间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同人作品。流传较广的,有宋杂剧《莺莺六么》,也有皇室子弟赵令畤所作商调蝶恋花鼓子词,而后才是金人董解元所作《西厢记诸宫调》。自此,这部关于张、崔的传奇,就被称为“西厢记”。 而且,董版的西厢根本就不是一出戏文,是一部可以边说边唱的话本。真正对后世影响巨大的,是王实甫在董版西厢的基础上,删除其最精华部分而创作的杂剧《西厢记》。 这也是甄鑫计划排演西厢之后,才明白的一件事。这也许不能怪九年义务教育的失败,只能说自己的专业知识,真的太弱了! 亏得自己每次谈起戏文时,总是牛叉哄哄模样,却被屡屡打脸。 老王误我!若是有一天能找得到他,得先揍一顿再说。 还好,也没人在意这种事,让甄鑫的脸不至丢到沟里还捡不回来。 而苟顺如今在唱的这个话本,就是董版西厢。虽然未必是董版原貌,但那些黄段子,绝对都是出自董解元之手。 第85章 要味道重的 “咚,咚咚……”小鼓声中,苟顺唱道: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好诗!”又有喝彩声响起。 西厢记流传至今,已经拥有了大量的群众基础。只要是个说书人,基本都能说上几段西厢。因此,苟顺选其精华,掐头去尾唱上一段,根本不影响观众对故事的认知。 轻快的檀板声打起,与小鼓相应相和。 “张生隐小几而眠,有人进来推着他说道:‘织女来了,你还在睡?’张生惊觉,却见红娘抱枕而至。 ‘来了,来了!’张生急急出门迎接,却见莺莺欲行且止,半笑半娇。生就而抚之,翻然向背……” 快到精彩处了…… 有人手上持茶,茶凉而不知。有人口水半滴,依然哈着嘴看向苟顺。有人脸现激动之色,抓耳挠腮。 连甄鑫都屏息静气,默默地等待着。 鼓声趋于轻柔,檀板却显急躁。 苟顺唱音也变得略为轻佻,却不放荡:“对郎羞懒无那,靠人先要偎摩,宝髻挽青螺,脸莲香傅,说不得媚多……” “嗞……咝……”周围响起一串串吸口水的声音。 鼓声与唱音突然一停,苟顺中气十足的吼道:“欲知后事如何……”同时一手抓起惊堂木,高高扬起,便欲拍下。 “不要!”听众们大惊失色。 “别停,继续讲唱!” “你敢不讲,今日别想走了!” 有茶客抓起茶壶,便要扔将过去。 苟顺轻轻放下惊堂木,朝四周拱手作礼,说道:“诸位客官,我今日至此,其实并非为了说书而来……” “别说废话,赶紧继续讲下去!” 苟顺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道:“只因我苟家班,初到贵地,有些好戏准备上演。因此借此茶肆,博个名气。各位老爷,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 话音未落,哗啦啦一阵脆响,放在苟彬身前一个盆子里,便被砸进许多铜钱。 这钱,来得也太轻松了些吧? 苟顺呵呵一笑,接着说道:“三天后,江边苟家班的那船上,会连演几天新戏,希望诸位能过去捧个场。” “什么戏啊?”终于有人问道。 “儿子,把招子亮出来!”苟顺叫道。 招子,就是甄鑫口中的“海报”。苟顺觉得,还是称招子听得更明白些。 苟彬展开那张苟顺与苟榕联合制作的“招子”。 “西厢,还有什么,牡丹亭?” “他娘的,人跟鬼的戏?倒是新鲜!” “什么,人跟鬼?还能这么玩?” “西厢还算正常的人跟人,这人跟鬼是不是有些过分了?不过,我喜欢!” 甄鑫暗暗捂脸,苟顺果然极其精准地抓住了这些受众的痛点。 他们的口味,跟姓苟的竟然如此一致! “他老母的,这还有两个相公的戏?这比人跟鬼还神奇吧!” “两个相公,在戏台上的桌上搞?会不会把我眼睛给看瞎了?” 我错了……甄鑫欲哭无泪。 我对不起神圣而纯洁的戏曲事业!我,很可能成为戏曲界的罪人!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别废他妈话了,再来一段,我三天后拉一波人去看戏!” “对,对,再来一段。要味道重的那种……” “好,苟某这里先谢过诸位赏脸。娘子,鼓来……” 始终微低着头的四娘,轻起鼓签,漫漫鼓点响起。 “良宵夜暖,高把银缸点。 雏鸾娇凤乍相见,窄弓弓罗袜儿翻, 红馥馥的花心,我可曾惯。 百般撋就十分闪,忍痛处,修眉敛。 意就人,娇声战,涴香汗,流粉面。 红妆皱地娇娇羞,腰肢困也微微喘……” 两天时间,苟顺一家三口跑了四个茶肆,其中一个还在府城之内。于是,府城内外近万人口,最少有一半人知道江边来了个“苟家班”,而且段子不错。 对于这种地推能力,甄鑫只能无可奈何的表示佩服。 不仅如此,苟顺还抽着空带上苟彬在周边淘了一堆东西,运回来搭建戏台。 看着他干劲十足模样,甄鑫很不理解。 既然喜欢唱戏,又擅长做这一行,为什么又要放弃呢? “他是想让孩子们脱离贱籍,不想让他们长大后依然在忍受我们曾经的苦,想让他们可以读书有希望做官,想让他们可以娶个好女子,也想让她们可以嫁个好人家。”苟二娘看着光着膀子奋力干活的苟顺,悠悠地说道:“这孩子,真是难为他了……” 听一个女人叫自己的老公为“孩子”,甄鑫却感觉不到怪异。 苟家女人,尤其是年龄偏长的大娘与二娘,一向视苟顺如子侄,他们之间的深情,外人也许很难理解,甄鑫却总是感觉到一些的羡慕。 不管如何,苟顺也是一个有家的男人。哪怕在家里地位貌似低下,其实所有人都在心底,将他视为家里的顶梁柱。每个人都在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他维持这个家。 苟顺的猥琐与怕死,总被别人鄙薄,可是他的家人却从来不会因此而瞧不起他。 他要养的,不是一个二个人,而是一大堆人! 只凭这点,甄鑫有时都会觉得汗颜。 上辈子,自己起码在当地大小都算个角,可是没车没房,单凭自己的收入,养一个孩子勉勉强强,养两个得去卖血,养三个估计要跳楼。 “若非甄公子确实喜欢唱戏,我想苟顺他也不会重新收拾这老本行……”二娘微笑着说道:“倒是不知道,甄公子的喜欢,却又是为何?” 这事,还真的解释不清楚。 原来天天唱戏的时候,总会盼望着戏台突然塌了,自己摔坏之后能拿上一大笔保险金,从此远离这个该死的行当。 这是一个已经完全没落的行业,也是一个早该装进博物馆的行业。 从业十多年,甄鑫不知道有多少次后悔过,不该成为一个戏子。他也曾想过,若人生可以重来一次,他一定会选择远离舞台的生活。 可是如今人生真的重来,他却又忍不住地再次爬上了舞台。 到底为什么,甄鑫自己也没想明白。 第86章 南海笑笑生 “我有一个梦想……”甄鑫抬头望天,语气深沉地说道:“我希望天下的戏子,不再是贱民。我希望他们可以与常人一样,自由自在地享受这片天空。我希望所有被迫从事这个行业的人,永远不悔。我还希望,有一天,当我死去的时候,天下所有的戏子,都会赐予我最真诚的谢意……” 二娘听着一呆,随即掩口而笑:“甄公子这心愿,可真不容易实现呢……” “呵呵,人总得有点梦想吧,要不然与一条咸鱼何异?” “哈哈……”二娘开怀而笑。 数个月之前,似乎刻在她骨子里的愁苦,再也看不到任何的踪影。 戏台背靠船只,立于岸边。 三面临空,一面悬挂着幔布,隔出后台。 戏台前面,几个插在地上,连着绳子的木棍,圈出一片观众区。里面,摆着数条长凳。 一幅彩纸写就的招子,挂在醒目之处。 上端四个大字:“今日演出”。之下,写着: 绿林新戏“三岔口” 闺怨新戏“牡丹亭” 最下面,一行很秀气的小字:“出品人,南海笑笑生”。 听了甄鑫的梦想之后,二娘本来要把他的名字加在招子之上。但是考虑此行必须先隐瞒身份,甄鑫只能先舍了首次扬名的机会,让位给笑笑生家族。 演出安排于午后。 虽然此行府城,演戏只是一个幌子。但这毕竟是甄鑫这辈子的第一场演出,心下难免有些紧张。 会不会一个观众都没有?会不会被人喝倒彩?会不会忘了唱词?会不会根本就没人看得懂他的“牡丹亭”? 当稀稀拉拉的一些客人进场落座,四娘咚咚的鼓声开始热场,甄鑫的心情也彻底平复下去。 有人看就行,哪怕只有一个人看,他也一定会把这场戏演完! 而且,没有领导、没有考核、没有目标任务、没有票房压力,这样的演出,岂不是自己最期望的状态吗? 且让戏曲,回归最纯粹的舞台…… 首场演出,谈不上成功与否。来了三四十个客人,收了六七十文钱,虽然还不如苟顺三人一天的说书收入,但也勉勉强强够这一大家子一天的开销。如果算上待邀的税收、船只的停泊费,以及可能被收的保护费,估计还会亏。 但是,任何事都不能只算经济账,首次亮相,只要有收入在甄鑫看来就是胜利。看看后世,有多少搞创作的、演戏的、唱歌的,都只能靠爱发电。 更何况,所有人都在这场演出中,收获了快乐。 最开心的是阿黎,她坐在观众席中最好的位置上,从开始到结束始终未曾动过身。一边撸墨墨,一边看戏,一边很偶尔地瞧下现场是否有人捣乱。 最得意的是苟顺,他与儿子出演的三岔口,获得的掌声似乎超过了牡丹亭。 最忐忑的苟彬,从来没想过演戏的他,形势所迫被逼上场。还好,不需要他说也不需要他唱,只要比划即可。 最满足的是二娘,她从来不曾想过,会以这种方式,重新回到舞台之上。 最过瘾的是四娘,虽然始终藏形匿影,未曾直面观众,但她以一人之力,完成了一支乐队的演奏。而且,整场未曾有过片刻的歇息。 最累的是蔡老二,搬运、道具、群演、清洁,啥活都得干。 最忙的是沁儿,只要有观众招呼,她就得过去递茶送水给毛巾。 唯一一个郁闷的人,只有苟榕。不能与甄鑫同台对戏也就罢了,女主角被抢,她只能委屈巴巴地去演一个丫鬟,一整场站在旁边,看着女妆的甄鑫与男妆的二娘卿卿我我。 这让苟榕心里产生了极其严重的危机感,难道说,这便是自己的命吗? 还好,次日的演出,苟榕终于成为了女主。不过在眼角之下,贴了一个与女妆甄公子一模一样的泪痣。 而甄鑫,则被偷偷地“绑”入一只小舯,逆流而上。 小舯之中,有两个人。一个是陈开,另一个是谢有奎派给日月岛的校官谢至。 谢至告声得罪,拿出一根长绳在甄鑫身上缠了许多圈,将绳头塞进他虚握的掌中。 “公子,你确定要这么做吗?”陈开忐忑不安地问道。 甄鑫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这不是你逼我的吗?” 怎么赖到我头上了? 陈开苦着脸说道:“我还是觉得有些冒险了,要不,咱们再琢磨琢磨?” “算了,都到这份上。且去看看!” 见陈开还想再劝,甄鑫说道:“我能不能逃得出来,要看你们的配合。所以,你要明白哪个环节才是关键,别掉了链子!” 甄鑫眼角瞥向身边的谢至。 此次行动,借用谢至,就是准备扯着“沿海军民总管府”这面虎旗来行事。 当然,并不是指望这些黎兵可以真的为自己跟谁真刀实枪地干架。起码面对官方时,可以有一些文章可做。 前提是,谢至这里可不能出任何的差错。否则,偷鸡不成,连底裤都会被剥得精光。 昨天已经让谢至派人到天海阁打过招呼。悬赏的对象被沿海军民总管府活捉,这让天海阁极为重视。 几个一早守候于此的汉子,拥着被捆绑的甄鑫,进入这座有两层楼店铺的后院。 掌柜是个比甄鑫还矮半个头的四十余岁男子。一张相当严肃的脸上,却有一双很温和的眼睛。 手拿着一幅画像,在甄鑫脸边比照一阵后,掌柜笑眯眯地说道:“解了绑吧。” 甄鑫心里暗道不妙,因为绳子虽然在身上捆着,可是根本没绑啊。 还好,陈开及时贴在甄鑫身后,嘴里说着“我来……”,低下身,开始解着绳索。 一副费了半天劲才解开的模样。 “在下姓孙,甄公子可以叫我孙掌柜。” 甄鑫揉着貌似酸疼的手腕,一脸不解与愤怒,质问道:“孙掌柜开出大笔赏银,着人上天入地追杀甄某,到底想要作甚?” 孙掌柜拱手道:“甄公子见谅,并非鄙人与公子有仇,实是受人之托,身不由己。” “行了,别他妈的废话!”甄鑫不耐烦地说道:“我现在人在这了,到底是谁想见我,让他赶紧滚出来!” 第87章 元宝 “这个……”孙掌柜脸上略显尴尬,细声说道:“可能需要公子在此,耽误两天。” “意思是,要让我吃两天牢饭?” “不敢,不敢……”孙掌柜口称不敢,脸上却没有任何歉意。 看来,果然如自己所预料,生命安全是没有威胁,但是被限制自由是必然的。而且,似乎过两天,有人会过来参观自己? 那么,是在此之前就想办法逃脱,白瞟三千两银?还是等那人过来之后,再看看背后主谋之人到底是谁? “公子见谅,孙某还需再确认一件事。” “啥?”甄鑫疑惑地看着孙掌柜。 画像与自己,原本就只有五六分相像。这半年来,自己又俊了不少,相像度应该只剩四五分。 这些人手中,还有什么可以确认身份的手段? 在孙掌柜的示意下,两个身高马大的护卫走过来,挤开陈开,一左一右抓住甄鑫胳膊,将他后背衣裳直接撩开。 糟糕! 甄鑫菊花一紧,难不成自己屁股上还长着另一朵花? 阿黎也没跟自己说起啊…… 这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剥衣见菊,是可忍、孰不可忍! 甄鑫正待挣扎,两个壮汉却并未照着他的裤子而去,而是将光溜溜的后背扯向孙掌柜眼前。 孙掌柜凑上前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又伸出手指在上面磨了几圈。 手指很滑,将甄鑫后背滑出一整片的鸡皮疙瘩。 还好,手指并未往下滑行。 看着孙掌柜满意的笑脸,甄鑫一脸纠结。 谁能告诉我,我后背上到底长了个啥?为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却那么的一清二楚? 不过甄鑫倒也坦然得很,自己本来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甄公子,不存在假冒的可能。他们越有手段,三千两现银越是可以尽快到手。 陈开一脸巴结地拱手问道:“孙爷,您看货可有问题?” “货是没有问题,只是……” 陈开急道:“说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掌柜您可不能……” 孙掌柜脸色一肃。 陈开凑近,压低着声音说道:“掌柜若想拿些辛苦费,小子愿意割舍一二。” “呵,你也太小看天海阁了!”孙掌柜说着,手一挥,便有人抬了两个箱子过来。 箱子打开,里面码的是白花花的银子! 在元朝之前,金银其实只是一种兑付的货币单位,从来没有在民间正式流通。 就是在元朝之时,法定的流通货币也是铜钱与纸钞。只是如今可流通的铜钱越来越少,纸钞又年年贬值,民间便开始逐渐以现银作来进行大额的商品交易。 相对纸钞而言,银子是绝对的硬通货。 唐宋时熔铸的银锭,仰面似船,伏面如案,因此被称为“银铤”。 至元三年,元朝以当时银库“平淮库”的白银熔铸成锭,凡重量达五十两者,在背面加铸“元宝”两字。意为“元朝之宝”。 所以,后世所谓的“金元宝”、“银元宝”的称呼,实际是来自这些蒙古人的命名。 不过,无论称为元宝或是银铤,其模样依然是倒伏的小船,或者说更像是一个棺材。而非后世所见的那种中间凸起,两头上翘的喜乐造型。 摆在众人眼前的,就是这种五十两一锭的银元宝。 甄鑫怒视陈开,破口而骂:“你们这些该挨千刀直娘贼,打着官兵的旗号,干着盗贼的勾斗。竟然敢把小爷抓来卖钱!” 陈开看着两箱银子,呵呵傻笑,努力地掩住嘴角欲滴的口水。 “你们给我小心些,他日小爷一旦重获自由,必报今日之耻!”要不是边上强壮的护卫拖着,甄鑫便要冲上前,对陈开抱以老拳。 陈开合上箱子,对着孙掌柜拱手而礼,“既然货款两清,我们就不叨扰掌柜了,就此别过。” 三千两银子,差不多两百斤左右。一人一箱,正好扛得动。 在甄鑫瞋目切齿的目光中,陈开再次向孙掌柜行了个真诚的谢礼,与谢至告辞而去。 孙掌柜确实没过于为难甄鑫,并未将其捆绑,只是限制在院中的一间房内,留下三个人看守。 好吃好喝了一顿之后,甄鑫百无聊赖地坐在椅上,勾着头看向院中不停走动的三个壮汉,陷入沉思。 “咚,咚……崩崩,当当当……” 只是一只小皮鼓,在四娘手中,不仅敲出荡气回肠的激情,还有百般柔情的澎湃。 观众在鼓声的召唤之下,喧闹着入场。人声嘈杂,却依然掩不过愈加铿锵的鼓声。 “是这里在唱戏吗?”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出现在入场处,好奇地打量着联在窜船边上的戏台。 这女子圆圆的脸上,每一样的五官看着并不太精致,可是放在一起,却显得线条分明,如精心雕刻出来般,玲珑而立体。 让人看上一眼,视线便如陷泥淖,无法轻易离去。 甚至还会想伸出手,去摸上两把。 只是,她身上穿着一袭瑰丽的花绸衣裳,腰间一把银鞘短刀,以及身后两个满脸凶狠的护卫,都彰显着此女不同于常人的身份。 非富即贵! 守在入场口的蔡老二,满脸热情地说道:“是的,小娘子可要进来看看?”。 “演的什么戏?” “新戏牡丹亭,还有武戏三岔口。”蔡老二手指挂于一侧的招子说道。 那姑娘却看也不看,不屑道:“这破地方,能有什么新戏?还不是抄来抄去的演,换个名字就敢叫新戏了?若是不新,看我今天来扒了你们的皮!” 说着,抬脚便往场内走去。 “哎,姑娘……”蔡老二虚手相拦。 “你干什么?” 蔡老二苦着脸说道:“进场看戏,得买票啊姑娘……” “你说什么?”圆脸女子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尖,不可置信地说道:“我看戏,还要买票?” “可不……”蔡老二嘀咕着。 “哈哈!”圆脸女子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般,看向身后的两个护卫,“这厮,竟然敢跟我收门票?” 其中一个护卫往前踏上一步,伸出一只大巴掌,朝着蔡老二的脸直呼而去。 蔡老二急忙侧身后退半步,避开了脸上一击,肩膀却被顺势扫到,人一歪差点便摔倒在地。 “这是过来白膘的……嗯,嘘……”几个已经入座的观众正待起哄,见着气势汹汹的两尊护卫,都闭上了嘴。 好不容易站稳身子的蔡老二,眼角瞥见不远处的二娘对着自己轻轻地摇了摇头,只好摁下满腔怒意,让开入场通道。 第88章 赏! “哼!”圆脸女子甩着头,鼻孔朝天,如一只骄傲的母狮子,昂头而入。 圆脸女子径直走到阿黎身边,指着她傲然说道:“这个位置,我要坐!” 阿黎侧头看了她片刻,安静地起身,坐在靠边的长凳之上,一手轻轻地安抚着肩膀上悄悄探出脑袋的墨墨。 圆脸女子扬着脑袋甩开满头秀发坐下,两个护卫一左一右站在身后。 “挡住啦……”后排观众不满地低声抱怨。 两个护卫往后一瞪,那些观众全都闭上了嘴,各自挪开往侧边坐去。 还好,人不多,有的是空座。 “这凳子,坐得太不舒服了。我说你们有没有好点的椅子?”圆脸女子极为不满地抱怨。 台侧绵绵鼓声响起,那女子便安静下来,两眼之中,满是不屑的期盼。 有这跋扈的姑娘与两个恶煞般的护卫在场,观众们噤若寒蝉。 本以为这将会是一场很沉闷的演出,没人想得到,苟顺父子刚一亮相,场下便响起一声尖锐的叫声: “好——” 台下的苟顺吓得怔了三秒,在苟彬的暗示下,才缓过神来开始他的表演。 这圆脸女子年龄虽然不算大,可是自小喜欢看戏。天南地北,不知道看了多少场各种各样的戏。论眼光论见地,确实已非常人能比。 只需一眼,她便已确定,这绝对是自己没看过的一出戏。而且还是一出极为独特的武戏。 两个男人,没有台词,仅以默契的打斗,却让人看得心神俱醉。 “赏!”圆脸女子突然又是一声大喝。 身后一个护卫掏出一把铜钱,如飞花般抛向戏台,其中一枚直接砸中苟顺一边眼眶。 来不及喊疼,苟顺用另一只惊喜的眼睛盯着在戏台上滚动的铜钱,哈着腰说道:“谢,谢赏……” “哼!没见过世面的,这点赏就把你弄得不会演戏了?”圆脸女子扬着头不屑地喊道:“继续演,别停!” 四娘的鼓声突显急躁,似乎也在嫌弃着苟顺的失措。 好在苟彬丝毫未乱,维持着这出戏的半道不崩。 急密的鼓点如暴雨骤歇,“三岔口”的演出终于在圆脸女子不断的喝彩中结束。 “好,好——”观众们争先附和。 “赏!赏!” 左右护卫各自掏出一把铜钱,砸向戏台。 苟顺两眼圈圈地看着台子上转着圈圈的铜钱,就这些打赏,没有千文,也有数百了。 自己,真的有演得这么好吗? 早知如此,做什么海贼啊! 圆脸女子朝着蹩在一旁的蔡老二勾了勾手。 心里有些憋屈,但蔡老二也知道,今日来的这位撒币姑奶奶可得罪不得,便哈着腰过来。 “下一场,什么戏?也是新戏吗?” “是新戏,牡丹亭。” “演的什么?” “是书生柳梦梅……” “算了,你也说不清楚,滚开点,我自己看!” 蔡老二讪讪转身。 “哎,我说你们这,怎么没备些好点的茶水,连零食也没有?” 蔡老二无言以对。 “还有,就不能给我找个舒服点的椅子吗?” 人家赏了这么多钱,确实有资格提些稍微不合理的要求。蔡老二跳上戏台,把作为道具的椅子搬下来,放在圆脸女子身旁。 “嗯,不错。”圆脸女子踢开长板凳,坐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扭了扭俏腰,食指朝后一勾,说道:“小赏。” 被塞了三文铜板的蔡老二,满脸纠结地退开。 缥缥缈的缈笛声响起,如云间之雀,天高而低飞。间或有细细鼓点,又如潺潺溪水,浅戏于深谷。 悠悠唱音自台后传出:“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圆脸女子捂住自己的嘴巴,生生地将一句叫彩压回喉咙。自己可是一个会看戏的人,这出戏显然不是上一出热闹的武戏,不能随便喝断,影响台上戏子的演出。 汤氏《牡丹亭》,总共五十五出,要全部演完最少得三天时间。甄鑫改编时便考虑到这个问题,参照昆曲牡丹亭,将戏改编为“游园惊梦、寻梦离魂、拾画叫画、回生婚走”四出。 改编之后,删掉了许多小配角,使得演出不需要太多的演员,时间也压缩在一个时辰之内。 圆脸女子越看越兴奋,第一出演完便站起来大喊三声:“赏!赏!赏!” 三大把铜钱又砸向了戏台,引得其他观众一片如雷夸赞。 圆脸女子双颊现出激动的红晕,映着一张圆润的脸庞,真如一颗熟透的苹果,鲜脆多汁。 这戏,太好了! 这绝对是自己平生看过最好的一出戏! 除了那女旦演得稍显生涩之外,一切堪称完美。 第二出结束,赏出四把铜钱。 第三出结束,还没等女主喊赏,边上护卫急急地低着声说道:“郡……主子,不能赏了……” “为啥?” “没,没铜钱了……” 两个护卫相对苦脸,知道自己这主子豪横,但也从来没豪横到这种地步。千文铜钱,一个时辰便撒了个精光,只是博得台上那些贱民微微的鞠躬。 我正赏得高兴,你们跟我说没钱了?圆脸女子怒道:“你们为什么不多带点钱?” “是,属下知错了,下次一定注意!” 圆脸女子气哼哼地坐下,自此安安静静地直到剧终。 台上的二娘与苟榕,虽然不见再赏,却也没敢有任何懈怠,全心全意地完成了第二场的演出。 “你,过来!”圆脸女子指着杜丽娘喊道。 苟榕袅袅娜娜地来到圆脸女子身前,曲膝道福。 圆脸女子曲着食指勾起苟榕下巴,苟榕怯怯地看了她一眼,咬着下唇不闪不避。 这位姐姐,长得眉清目秀,好像比自己漂亮啊……不过,没阿黎好看!只是那张脸,为什么总想让自己挨过去啃上一口? 苟榕梗着脖子,往后略挣。眼神扫过,却发现阿黎似乎不见了。 “怕什么!”圆脸女子皱着眉头说道。 我不是怕你,是怕我自己忍不住要咬你…… “奴奴,没见过世面,希望小娘子原谅奴奴……” “嗯,长得还不错。多大了?” “奴奴,今年十五了。”苟榕耷下眼皮回答道。 “十五啊,有点大了,不好玩。”圆脸女子嫌弃地收回手指。 第89章 我要亲自调教 未等苟榕松口气,圆脸女子又喊道:“班主在哪,我要买这个杜丽娘,多少钱?” 啊? 不仅是苟家班的人,连跟在圆脸女子身后的两个护卫都傻了眼。 没事买个戏子回家作甚?也玩不出什么梗来不是! “不……”苟顺挺着胸刚说出一个字,看见两个护卫瞪过来的凶狠眼神,莫名地就心虚了起来。 “卖……”这个字便说得极没底气。 “好,说个价钱。”圆脸女子豪爽地挥了挥手,“回头我就让人把钱送过来!” 就知道,唱戏终究没有好下场……苟顺一脸悲伤地看着二娘。 二娘轻咳一声,走到圆脸女子身边,双手合于矜前,微微屈膝而礼。说道:“先谢姑娘今晚大赏,只是我家女儿生性顽劣,从不会伺候别人,姑娘买回去恐怕使唤得不顺手,还会惹姑娘生气……” “我不需要她伺候!” “那,姑娘买她,却是为何?” “她演得太差了,我买回去亲自调教。不出一年,保准她的演技可以震动天下!” 啥? 二娘呆呆地看着这女子。 苟榕却再也无法掩饰住自己的愤懑,你若说我长得没你好看,我看在你打赏这么多钱的份上也就忍了。竟然敢说我演技不行? 你谁啊? 有钱了不起吗?就可以如此的信口开河? “姑娘,这,这不合适啊……”二娘挣扎道。 “行了!”圆脸女子挥着手赶开二娘,对着苟榕说道:“明天你们还要再演一天是吧?” 苟榕不得不点了点头。 圆脸女子摘下腰间绣囊,从里面掏摸出一小块东西,叭唧地就拍在苟榕脸上。 苟榕下意识一抠,掌间带下的,竟然是一块银子? 怎么看都有一两了! “这是订金!”圆脸女子得意地说道:“你既然收了,那我明天再来,到时结算余款,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还有,别想着逃跑,要让本郡……本姑娘发现了,会让你们生不如死的!” 女子崩着红彤彤的圆脸,恶狠狠地眼光从苟榕脸上转向二娘,喝道:“听明白了没有?” 二娘敛身下拜:“是……” 圆脸女子甩头转身,留给苟家班诸人一个娇俏的背影与一头飘逸的秀发,带着两个护卫,昂然而去。 “这,这可咋办?赶紧,赶紧收拾东西,跑吧……”苟顺慌张地转着圈。 “跑什么,咱们跑了,甄公子怎么办?”蔡老二嘀咕道。 “哎呀,这种时候,甄公子他,他跑哪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瞧着已经慌得开始糊涂的苟顺,二娘无奈地说道:“你别急,靠急解决不了问题的。” “我早说过,不演戏,不搞戏班!这下好了,那恶女人,她,她……”苟顺看着满戏台的铜钱,心里一软,觉得那女子似乎也没过于可恶。 如果她不是要强买老二的话,他苟顺都愿意把这女子当菩萨来供了。 苟彬茫然地看着父亲与二娘,想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苟榕则依旧愤怒,哪来的小娘皮,一点眼力都没有,还想亲自己教导自己? 这世间,还有谁会比甄公子更能教人演戏? “阿黎,阿黎呢?”转了几圈的苟顺突然叫道。 “你叫那么大声干嘛?”蔡老二骂道:“阿黎要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城的,所以先走了。” 对啊,苟顺一拍脑门,又开始转着圈圈。 “怎么办,怎么办?” 二娘叹着气,柔声说道:“当家的,先别急。明天等甄公子回来了,我想肯定可以解决的。” “对噢……不对,万一他回不来了怎么办?” “爹爹啊……你不要乌鸦嘴好不好……”苟榕柔声批评道。 “你要相信甄公子,他说可以,就一定行的。”二娘继续劝道。 “可是,万一,我是说万一……那该怎么办?” 看着慌乱得不能自已的苟顺,二娘眼中不仅没有任何的责怪与嫌弃,反而涌出丝丝的柔情与痛惜。 苟顺与他父亲,收养的何止十三个孩子,更多的就是这样被拐、被抢、被强势买走,而自此杳无声息。这也是苟顺这些年来,心里最大的痛苦。 无力抗争,却又必须承受。 他不仅觉得对不起那些孩子,也对不起把孩子交给他的父亲。 “甄公子要回不来的话,咱们该操心的是如何去救他回来,而不是你家老二会不会被人买走。”蔡老二拍了拍苟顺的肩膀说道。 “是,我知道,可是,可是……” “你放心,如果连甄公子都救不出来,咱们还要在乎那女子的威胁吗?她要不识相,杀了她,继续回海上讨生去便是。” 杀了她吗?似乎有些过分啊…… 苟顺看着委屈巴巴的苟榕,心里一痛,咬着牙狠狠地点了点头。 …… 天海阁的小院子里。 甄鑫略显烦躁地打量着这个关着自己的小屋。 屋子很小,却也收拾的干干净净。被褥枕头齐全,床底有夜壶,床后有马桶。 桌上备着笔墨纸砚,甚至还摆着数本供他解闷的书。 孙掌柜已经将他为离开这个小屋所能找的借口,提前堵得严严实实。 院墙高不过两米,院子中无桌无椅,甚至连一棵树都没有。 只有三个护卫不停的脚步声,沉闷而不绝于耳。 有陈开的传递,找到天海阁对于阿黎来说,应该不难。可是如何躲过护卫,将自己劫走,这对于不太喜欢动脑子的阿黎来说,可能真的会是个问题。 逃出天海阁,还必须甩掉护卫的追索,并安全出城。这些环节,一旦有差,自己可能就会遭遇更大的麻烦。 甄鑫一遍遍地在心里反复琢磨着自己制定的计划。 计划已经不可能更改,再琢磨其实也没用,可是甄鑫偏偏就无法安下心来。心底里隐隐地觉着,自己似乎漏算了某个环节。 夜色渐墨,一个小厮推开屋门,拎进一个食盒,摆出四五碟饭菜。 米饭,有鱼有肉也有青菜。这伙食标准在琼州,算是相当客气了。 “你家主人呢?”甄鑫一边吃着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小厮摇了摇头,不言不语。 “不让你跟我说话?” 小厮点了点头,歉意而笑。 甄鑫苦笑一声,不再问话,安安静静地把一顿饭吃完。 第90章 叉着腿的老王 看着小厮收拾完离开屋子,甄鑫犹豫着是否该以消食为借口,到院子中走走。却见一个护卫在外拱手言道:“我家主人,请公子过去说话。” 你家主人? 不是那个孙掌柜?意思是背后的大佬出现了? 甄鑫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跟在护卫身后,来到前厅。 厅中,坐着一个长得相当粗糙的男子。 一张大饼脸上,布满粗直的胡须。如张飞般的糙乱,却又没有张飞的刚猛。尤其是夹杂着一个既阔且扁的鼻子,看上去连盗版张飞都不如了。 这样一个复杂的长相,让甄鑫根本判断不出眼前这个男子年龄到底有多大。也许二十,也许三四十,说他五十可能也会有人相信。 孙掌柜侧立于粗糙男子身前,对着甄鑫说道:“公子且坐。” 说着,开始给甄鑫倒水。 厅内已无下人,粗糙男一直盯着甄鑫不言不语,让他不由得毛骨悚然。 这男人,必然是发布悬赏之人。他不会是想花三千两银子,把自己抓回去当兔子吧? 早知如此,自己应该长得稍不俊朗点就好了。 男孩子,尤其是英俊的男孩子,在外面真的得小心啊! 甄鑫端起水杯,一口灌下,以掩饰自己内心的丝许慌乱。 看着甄鑫的紧张模样,粗糙男子似乎因此而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 粗糙男正要开口,却被甄鑫打断道:“大哥,怎么称呼?” 粗糙男一怔,孙掌柜答道:“这位,是王,王,王先生……” 粗糙男疑惑地看着孙掌柜,孙掌柜回以一道让他无法理解的眼神。 “那,我可以叫你老王……吧?” 孙掌柜满脸幽怨地看着甄鑫,粗糙男则矜持地点了点头,说道:“可以。” 声音听着有些怪,不像正常的中国人。 “老王啊,真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甄鑫诚恳地说道。 “破费?哦,三千两啊,小事!”老王无所谓地挥了挥手,说道。 人傻而且钱多? 这么有钱,给小爷一些啊!搞得我还得把我自己卖过来弄钱。 “那,不知道老王找我,是有什么需要我代劳的吗?” “嗯……”老王沉吟着说道:“我想问你一些事。” “老王你说吧。” 孙掌柜脸皮一抽,盯着甄鑫使着眼色:说王不说吧,这江湖规矩你一点都不懂吗? 甄鑫坦然回应一个眼神:王吧中,还夹了个你呢! “你,在那座小岛之上,呆了多长时间?” 甄鑫心里一动,这个家伙知道那个小岛? “嗯,有十年了吧。” “你今年,多大了?” “过了年,十六岁了。” “那,来到那座岛之前,你在哪里?” 甄鑫茫然地摇了摇头,说道:“我记不得了,那时还小,没什么印象。” 老王点了点头,表示相信甄鑫。 的确,要求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能记得起当时的经历,的确不太可能。比如自己,八岁以前的事,现在已经忘得精光了。 老王突然灵一动,问道:“你见过雪吗?” 雪?当然见过!甄鑫下意识地便想点头。 不对,我怎么可能见过雪?那是上一辈子的事。 甄鑫继续茫然地摇了摇头。 老王又陷入沉吟。十数息之后,站起身,围着莫名其妙的甄鑫开始打转。 看了前面看后面。 孙掌柜很勤快地过来,掀开甄鑫上衣,露出后背指点着给老王认真查看。 “老王啊……你还没告诉我,费这么大心思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甄鑫正襟危坐地问道。 “嗯……”老王叉着腿走回自己座位上坐下。 不是叉腿,这厮似乎是罗圈腿?甄鑫盯着老王的大腿看了两眼,忽觉不妥,赶紧挪开视线。 “松山——”厅外突然响起一声大叫:“松山,你在哪里?” 老王脸上忽喜转惊。 孙掌柜正待去开门,厅门已被一脚踹开,一身彩衣裹着一个圆脸的女子,拥进前厅,鼓来一阵淡淡的香味。 这味道,如旷野之中吹过的风,会让人忍不住地去想去深入、去征服。 圆圆的脸,红扑扑的如小妹妹的苹果一般,让甄鑫看着很想去啃一口,尝尝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 “有客人在,你吼啥?”老王想发怒,又似乎舍不得的模样。 这位老王,名松山? 王松山? “什么鬼客人,让他赶紧滚蛋!我高宁在此,你还敢接待别的客人?”女子浑不在意地说道。 甄鑫心里莫名地有些不舒服,这一男一女,什么关系? 王松山无奈地说道:“好好,你最重要!” 孙掌柜过来,对着甄鑫低声说道:“公子,要不先回去歇歇?” “行!”甄鑫站起身,对着王松山拱手一礼,报复性地看都不看那女子一眼,转身离去。 那俩的对话,跟着甄鑫继续传入他耳中: “跟你说过多少次,在这里,尤其是在别人面前,不要直接喊我的名字。” “那我叫你啥?狗崽子吗,哈哈哈……” “好了,今天玩得开心吗?” “开心……我,我要钱!” “要钱做什么……不是已……” 声音渐不可闻。 甄鑫叹着气回到小屋子,有钱人的世界,真的让人很受伤。 要个钱,都可以如此直接坦率。也不知道自己开口跟老王直接要三千里银,他会不会给? 不过,前提是不能出卖自己的身体来换取银子! 最多是卖艺不卖身…… 只是王松山这名字,为什么听着如此别扭。有钱人家,起个名字都这么随意的吗? 被老王召见之后,护卫对甄鑫的看守放松了许多。不仅减掉一个,还允许他在院里遛弯。 但是,两个人的目光,依然时时刻刻紧盯着他的身影。 暮色降临。 院子外面,传来两三声忽高忽低的鸟叫声。 甄鑫脚步未停,支愣着耳朵,细数鸟声。两长一短,应该是阿黎已经到了。此时当然无法回应,也没必要非要回应。 甄鑫略微抬头,看了眼不足两米高的围墙。这高度,自己虽然无法一跃而上,但随便找个东西垫下脚,就可以窜得上去。 手上没有兵器,要在不惊动别人的前提下解决两个护卫,有相当大的难度,但甩开他们应该问题不大。 不过,这时候并非计划中逃离的最佳时间。哪怕能逃得出这个院子,此时也已经无法出城。 还是按原定的计划来实行。 也许,还应该再见一次那位老王,看看能否从他显得憨直的嘴里,掏出一些更有用的东西。 又有两短一长鸟叫声响起。而后,便没了声音。 如倦鸟归巢,融于黑夜。 第91章 窦娥? 与天海阁隔街对望的一个店铺,铺门紧闭。客厅内,那位“王松山”叉着腿挺直腰板坐在椅上,对着他面前躬身而礼的一个壮汉肃然说道:“开始,唱吧!” “是!”壮汉抬起头,举起拳在自己胸膛重重一捶,开口吼唱:“我尊贵的……” “小声点!”松山不耐烦地叫道。 “是……我尊贵的王啊……”声音虽然压了很低,却依然粗粝难闻。 如同一只大叫驴半夜在偷偷地咀嚼着干巴巴的萝卜。 “啊……你吩咐的事,我已经做好……但是啊,我尊贵的王……” 缩在客厅一角的孙掌柜,无奈地掩住了耳朵。 不是因为此壮汉所唱内容涉及机密,而是那所谓的歌,实在是太难听了! 真真见了鬼,自家主子好歹也是识文识字,写个信有那么难吗?非要用唱的方式! 他们老祖宗当年打天下的时候,没人识字也没有文字可供认识,用唱歌来传递军情、发布号令,的确不仅方便易记而且还具备相当的保密性。 可是如今都啥年代了,还整得跟老古董一般? 搞笑得很! 见壮汉一字不漏地唱完,松山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你这就去吧,尽快把回信带来。” “是!” 见壮汉离去,孙掌柜赶紧放下捂着耳朵的双手,躬身待命。 “你觉得,那位甄公子,如何?”松山问道。 “那张画像,跟甄公子,已经有四五分的相像。加上他后背上的两颗黑痣,绝非作伪。我想此人应当就是主上要找的那位甄公子。” 松山点了点头,问道:“关于此人,你还了解到什么消息?” “对于甄公子的情报,还在收集之中,目前只有这些。不过,听说去年率先找到甄公子所居住那个岛的人,姓苟,如今似乎跟他混在一起。再过两天,应该会有确切的消息过来。” “另外,自发布悬赏至今,属下发现,应该还有其他方面的人,也在寻找这位甄公子。” “哦,你觉得会是谁?” “去年底,有一批威波军的海贼,自称找到那座小岛,并且出动了近百号人,但是全部在海上失踪。此后,威波军余众,一夜之间被人剿了个干净。” 松山眼睛一眯,“是甄公子干的?” 孙掌柜摇了摇头,“有听说是甄公子带人做的,但我觉得不像。他如果真有这实力,也不可能被人轻易绑到这里。” 松山微微颔首。 “支持威波军的,属下怀疑是泉府司。” “泉府司?”松山惊讶地问道:“他们的手,怎么可能伸到这里来?” “所以属下也只是怀疑,还需要再确认。” “另外,这一两个月,还有传闻说甄公子占了威波军的那座鬼岛,准备开始建设一个什么自由贸易区。消息真假暂且不说,但是此前有不少海贼受人怂恿,蠢蠢欲动,想去鬼岛劫持甄公子过来领赏。” “不是你在怂恿的?” “不是,所以属下觉得,应该还有某个人,在背后推动这事,想把甄公子挖出来。” “还有人吗?倒是有点意思了!”松山琢磨片刻,嘴角勾出一阵狞笑。 孙掌柜怀疑,他本意应该不是狞笑,只是那粗糙的底子,无论怎么笑最终都得狞了。 “那,属下应当如何处置甄公子?”孙掌柜问道。 “先关着吧,我看下一步是把他直接带去大都,还是先带去大理。” “只是……” “有什么问题,你直接说。” “我这里人手不多,那些护卫不可能天天紧守着甄公子,万一让他跑了怎么办?” “跑就跑了,还能怎么办?” 啊? 三千两现银呐,你意思是扔就扔了? 简直是仔卖爷田不心痛! “他要是不敢跑,或是连跑都跑不掉,我倒要失望了!”松山狞笑着说道:“但是,如果他真的跑了,你就必须掌握他所有的行踪。” 主上这是要放长线,钓什么大鱼吗? 孙掌柜也不好细问,恭身领命而去。 松山独自静坐,皱着眉头思索片刻,晃了晃头,似乎将满脑子里的杂乱一下子清理干净。站起身,往二楼而去。 一个十四五岁的侍女正蹲在一间卧室门口,无聊地数着自己的手指头,见到松山慌忙起身。 “高宁呢?” “在,在卧室里。” 侍女侧身,略带尴尬地看着松山。 松山伸出的胳膊,停在半空。 卧室里,传出一阵奇怪的声音。 “你应该这样演……不对,你这只蠢货!要这样,否则跟美人的身段不符!还有,要有当鬼的觉悟……” “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凄凄惨惨切切……对,就是这个味!” “还有呐……” 松山摇了摇头,问道:“高宁今天干嘛去了?” “奴婢不知,主子她,她不让我跟着……” 这家伙,又发什么花痴了? 刚刚被她抠走一千贯宝钞,也不知道看上了什么好东西。 算了,随她吧,高兴就好! 松山叹着气离去。 卧室里的高宁,对着一面半人高的铜镜,不停地怒斥、责骂、纠正、示范。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高宁才恨铁不成钢地掂着兰花指,指着镜中人的额头,叹着气说道:“你呀,资质实在是太差了!你师傅实在是太不负责了,就这水平也敢让你上台演戏。还是得我来调教。明天开始,哈哈……一定可以让你的演技登上一个全新的台阶!” 高宁终于累了,瘫软在椅子上。突然又一蹦而起,大喊道:“窦娥!” 卧室门被推开,委屈巴巴的窦娥探进一个小脑袋:“郡主,要吃饭了吗?我饿坏了……” “就知道吃!你迟早会吃成一个很蠢很蠢的蠢丫头的,然后被一刀砍了脑袋!” 高宁化掌为刀,横削而过。 窦娥哭丧着脸说道:“郡主,我只是真的饿了,你就要砍我脑袋吗?” “算了,你这脑袋先寄在你脖子上……要不,我给你改个名字,这次,叫丽娘可好?” 又改名字啊? 小小的窦娥,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数年时间已经换了十几个名字。从春桃、彩云,到龙女、红娘,还有蔡奴儿、赵贞女,赵娥、窦娥…… 只要郡主每看一次新戏,自己就得改一次名字。 以至于如今别说府里其他人,连自己都时常搞不清自己今天叫什么名字。 第92章 出逃 还没等窦娥点头或不点头,高宁随即说道:“不行,你这气质,跟丽娘相差太远了。暂时,还是叫……嗯,你今天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窦娥郡主……” “什么窦娥郡主?你是窦娥,我是郡主!会不会说话?” “是,你是窦娥,我是郡主。”窦娥生无可恋地复读道。 “叭!”脑门上挨了一巴掌,窦娥惊醒,噗嗤跪倒在地,哆嗦道:“窦娥错了,窦娥不该胡言乱语,郡主别杀窦娥……” “你这窦娥,哪里有半分窦娥的样子!人家那是宁死不屈的……”高宁万分嫌弃,可是一时之间,确实不知道该给自己的侍女换什么名字。 最近,能看得到的新戏太少,没有灵感…… “我让你吩咐他们去盯着江边那个‘苟家班’,你去了没?” “说了,可是他们说城门已经关了,出不去……” “你这蠢蛋,明天人要跑了,我就把你丢江里喂王八!” “不要啊郡主……”窦娥有气无力地呻吟道:“能不能先吃饭再扔啊?” 天海阁后院的小屋子里。 甄鑫已经安安静静地待了一整个早上,但是那位老王却终于没有出现。 现在看来,天海阁的悬赏肯定是老王出钱发布,但他却未必是背后的主使之人。 此人面目粗糙,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化外草莽的气息。可是身上锦衣,兜里银足,加上那两条明显因为长期骑马而合不拢的罗圈腿,甄鑫基本上可以判断得出,此人很可能是某个蒙古的王室子弟。 也就是说,老王他并不姓王,应该是个王爷,或者是王子? 蒙古王公之中,有叫松山的吗? 此事问陈开,应该可以查得到。 如果可以查清此人的身份,那他背后的势力也必然呼之而出。 自己的身世,涉及到皇室王族? 意思是,只要有个便宜的爹给自己认,以后就可以吃穿不愁,翘着二郎腿四处撒币了? 可是当个蒙古人,还怎么带着徐姐姐反元复宋了? 她会很失望的吧! 所以,虽然身体很诚实地期盼能过上胡天胡地的生活,甄鑫还是决定遵从自己的本心:做个有骨气、有节气、有志气、有底气的“四气青年”! 而不是沦为他人玩弄的棋子。 最关键的是,如今看来,想玩弄或正在玩弄自己的人,似乎有点多啊…… 陈宜中是绝逼的第一个,这位老王以及背后的王爷是第二个,谁会成为第三或第四? 看上自己的,好像都挺有钱的。自己是不是可以开门收个费? 虽然还不清楚他们找自己到底为什么,但可以确认的一点是,他们根本不想杀死自己。否则不需要这么麻烦。 这根随时威胁自己生命安全的刺,可以暂时拔掉了。 既然如此,老王又暂时不想见自己,那再待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不如归去? 午时刚过,院子中的两个护卫,一个斜靠墙角一动不动,一个拖着无聊的双腿在院中漫步。 数声奇怪的鸟叫响起,一短一长,又一短一长。 漫步的护卫抬头转了转,又低着头继续漫步。 “这位大哥……”待此人转到小木屋之前,甄鑫拱手低声叫道。 脚步一顿,“什么事?” “我想求见下王先生?” “王先生?哪个王……哦,是王……嗯,他今天没空见你。” 是没空,还是没空见我? “我有极其重要的事,要报与王先生。” “回屋里去!”那护卫拖着腿便要继续转圈。 “别啊大哥,你看这样如何……你就帮忙去传个话,见不见是王先生的事。否则因此误事,那可能就是你的责任了。” 这位公子,说得好像有些道理啊。 护卫犹豫片刻,说道:“行,我去问问,你屋里待着去!” 甄鑫拱手,表达了真诚的谢意。 “兄弟……”甄鑫慢慢地走到倚墙而立的护卫身前,轻声说道。 这护卫睁着龙眼般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漠视着甄鑫。半张的嘴角处,半串哈喇丝正缓缓地爬向下巴。 微翕的鼻翼,还喷出一股细细的呼噜声。 这厮,在睡觉? 看不起谁呢? 我就要逃走了,然后你一个看守竟然还能睡得着觉? 睡觉也就算了,还可以站着睡?站着睡也就罢了,还能睁着眼睛站着睡觉? 难以置信的甄鑫不由大怒,伸掌狠狠地拍向护卫的肩膀。 “嗯?什么事?”护卫眨巴着眼,合上嘴,闷声问道。 “你刚刚在睡觉?” “关你屁事!” 甄鑫握住拳头,直击而出,一拳打在护卫下巴偏上脸颊偏下的位置。 这护卫还没完全从梦里清醒,更哪里会想得到,这个貌似人畜无害的文弱少年,竟然敢向自己挥拳。 一击而倒。 甄鑫甩着刺痛的拳头,忽的一怔。自己原来的计划,是支走一个再借机靠近另一个,趁机不备将其击倒。 可是,他都睡着了,为什么还要叫醒他再击倒? 苟顺没在身边啊,那自己是被谁给带蠢了? 好在,过程有些蠢,结果还不错。 甄鑫踩着倒在地上的护卫,借力一蹬,双手扒住墙头,翻身而出。 墙头马上,这出戏得列入今年的排演计划…… 墙外一棵树上,纵下了阿黎,疲惫的双眼之中,流露出无限的欣喜。 来不及安慰阿黎,甄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身上衣服扒拉下来。 阿黎已解开随身带着的包裹,抖出一件破袄子与烂里衣,娴熟地套在甄鑫身上。 甄鑫又自包裹里翻出几缕毛发,胡乱贴在下巴处。一点点黄湿泥,糊在脸颊处。一些墨汁,稍稍地放大自己的眉尖。 身子佝下,眼睛微斜。 阿黎眼前便出现了一个落魄的老汉。 “我先去了……”甄鑫矮着身,纵跳几次,便消失于转弯抹角之处。 阿黎匆匆地将甄鑫留下衣物收拾干净,迅速地从另一个方向消失不见。 拐了数个弯,甄鑫出现在府城内的街边,佝偻着身子,缓缓向北门走去。 出了城,再行二十余步,便是人来人往的江岸。满脸悲苦之色的甄鑫望江长叹,泪水涟涟,脚一软,人便栽入江中。 一个糟老头,失足落水的事,根本引不起路人的任何关心。 而且,此时从城内大呼小叫的奔出一些人,立时便吸引了江边大多数人的注意力。更没人有空,会往江里多瞧上两眼。 第93章 捞公子去 “铿……咚咚……锵……” 开场鼓响起,苟家班第三场演出准备开始。 看客如稀稀拉拉的汤水,各自涌入场中。不多时,就已经有了五六成的上座率。 观众席正中间,靠近戏台之处,被圈出一个空位,位置上摆着一把刚淘来的二手太师椅。 这位置,在勾栏之中被称为“青龙头”,是最上等的座位,不仅视线最佳,打赏时也最为顺手。 普通买票入场的看客,自然不好去抢这样的位置。 苟顺一脸纠结地看着空空的太师椅,一只眼满含着期盼,另一只眼则充斥着愤怒。 昨天那个跋扈的小娘皮,还会不会来? 来了会不会继续狂赏? 赏完会不会真的强行把老二买走? 甄公子到底逃出来了没有? 怎么什么事都让人不省心啊…… “哈哈,不错啊,人还挺多!”几个壮汉横着过来。 为首的,是一个脸上长了条刀疤的矮胖男子。 “你是班主?”矮胖男子盯着守在入场口的蔡老二,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蔡老二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叫你们班主来!”矮胖男拱开蔡老二,大声吼道。 苟顺心里一突,又来事了…… 虽然百般的不想出面,苟顺依然只能哈着腰走上前,打拱作揖道:“各位看官老爷,不知有何吩咐?” “听说,你们昨天演出效果不错啊!” “一般般的,刚开张两天,伙食费都还没赚到呢。” “别废话,先给爷几个弄百把两银子来,江湖救急。” 百把两银?把我卖了吧! 苟顺苦着脸说道:“总共就这么多看客,哪来百把两银收入?各位兄弟,抬抬手饶了我们几个……” “给脸不要脸了是不?”矮胖男子抖着脸上的刀疤,恶狠狠地问道。 “真的没有啊……要不,我这再演两天,看看收成?” “别说我没提醒你啊,我七舅老爷可是府城的县尉。你信不信我回头说一声,就把你们全给逮进去。” “我,我们没犯事啊……” “没犯事?你们在此私自搭台唱戏,找官府审批了吗?” 苟顺无奈。 理论上戏班演出,是要找当地官府报备待批,可是有哪个官吏会去管这种闲事。即使你去报了,也不会有人理你。 “而且,你犯没犯事,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苟顺咬着牙,从袖间摸出苟榕昨天获赏的那小块银子,塞进矮胖男子掌中,求道:“只有这么多了,各位高抬贵手。” 矮胖男搓了搓银子,塞进腰间,冷笑道:“算你识相,尾数我就给你抹掉了,再拿一百两银来,万事皆休!” “你……” 蔡老二悄悄地抓住一把长凳,可是却有些犹豫。 对方显然是当地的泼皮,打死了会招惹官司,打不死就会惹来更多的混混。 而自己这些人,连逃都不能逃,还得等着接应甄公子呢。 矮胖男斜眼看着蔡老二,耻笑道:“哟,还想动手?捞仔,过去让他动动试下。” 边上一个身材高挑,狭长如竹的男子,晃到蔡老二面前,矮下身子,将脑袋凑到他拳前。 这种货色,蔡老二估计自己只要半只拳头,就能把他脑袋从细长的脖颈上给敲下来。 “打啊!”矮胖男不屑地骂道:“你个衰仔,人头送你面前,都不敢打?” 狭长脑袋往前顶了三寸,蔡老二不得不后退半步。 “呸!”一口唾沫横飞而至,蔡老二又退半步。双拳紧握,青筋虬起。 “没卵子的孬货!” 矮胖男盯着苟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们,惹得爷爷很不爽。现在除了一百两银之外,再搭个女人!” 说着,手便向二娘抓去。 “叭!”的声响,苟顺一巴掌盖掉这只爪子,将二娘拉至自己身后。 “哈,还真敢动手?”矮胖男不可置信地看着苟顺。 “几位大哥大爷,求你们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一马……”苟顺护着二娘,哈着腰团团作揖。 “兄弟们,抄家伙,上!给我往死里揍!” 场中坐着原本准备看戏的看客,纷纷叫嚷着起身。 “怎么回事,终于要打起来了吗?不演了,就退票啊!” “台上本就要演武戏,现在台下演也不错。” “对对,这个还更真实些。” 几个泼皮,或持棍或举棒,纷纷鼓噪围上。 “打啊,打啊!怎么又是光说不练呢!”看客喊得更加起劲。 苟顺一脸绝望地转过身,护住二娘,一边赶着苟彬苟榕,朝戏台处躲去。 “咣!” 一只棍子砸中苟顺后背,他两只眼睛齐凸,却依然不闪不避。 “好!”看客们齐齐吼道:“再来一个……” “砰!”一声巨响起,随之又是“砰,砰,砰……” “啊……哇……救命……” 突然出现的阿黎左手一挥,右手一甩,不过三五息,就如杂甩般将几个泼皮扔出场外。 “好!”场内响起震天般的喝彩。 矮胖男扶腰爬起,又惊又怒地看着冷然的阿黎。 “你,你敢打老子?” “滚!” “兄弟们,上去,弄死她!”矮胖男吼道。 正待爬起的泼皮们,又惨嚎着倒到地上。 “好,好,敢打老子!你们有能耐别跑……走,我今天不弄死你们,我就是你们孙子!” 矮胖男转头便走,余众赶紧爬起,各自瘸拐着跟在后头。 还在朝着蔡老二探头的狭长男,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蔡老二,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追了出去。 苟顺扭着后背,急急凑到阿黎身前问道:“阿黎,公子回来了没?人呢?咱们得赶紧跑……” 阿黎摇了摇头,说道:“公子还在江里,我得去捞他起来。” “那,那我们戏还演吗?” “继续演,不然公子可能跑不掉,有人沿江追过来了。” “这,这可怎么办……”苟顺又开始转着圈圈。 “你,后背疼吗?还能不能演?”二娘柔声问道。 苟背略挺后脊,呲牙咧嘴地呻吟道:“应该,可以吧……” “干嘛呢,这么乱糟糟的?班主啊,你这管理水平也太差了吧!”高宁背着手,踱着小方步,昂然而至。 身后,跟着两个护卫,还多了一个委屈巴巴的小侍女。 第94章 请叫我小姐 苟顺呆呆地看着这张圆脸,满心苦涩。 怎么把这位姑奶奶给忘了,这下更是跑不成了! “到底演不演了?不演退票啊!” “还得弥补下我们的损失才行!” “对对,每个人给个百八十文就好,我们不会要的那么狠……” 看着继续起哄的看客,苟顺咬着牙对苟彬说道:“上,准备开始演出!” 鼓声漫漫响起,踟蹰之中带着一丝的哀伤。 “咦,不错嘛,今天还知道给本姑娘准备了张椅子!”高宁喜滋滋地坐下,手指一勾,喊道:“赏!” 一把铜钱砸向戏台。 “真有钱啊……”有看客艳羡地嘀咕道:“戏还没开演,这就开赏了?” “难怪啊,会有人眼红。我看这戏班也活不了多久,那些泼皮说不定待会就会叫一群人过来。这戏台我看肯定得被砸了,那艘船,呵呵,也不知明天会归谁……” “可别砸到我了,要不然得找这些人索赔。” “等等,你的意思是那些泼皮看上了这戏班的这艘船?他们有那么大的胃口吗?” “谁知道呢?而且,你难道就不知道,这些泼皮若没人撑腰,敢这么嚣张吗?” “什么泼皮,就刚才那些人吗?我已经把他们都杀了!”高宁盘起腿,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浑不在意地说道。 边上传来咝咝抽冷气的声音。 有人刚想开口骂她吹牛皮,却见到两个护卫恶狼般的眼神,只好将骂声吞回肚中。 鼓声渐急,转而铿锵。 苟顺父子从两侧登上戏台,甫一亮相,高宁便皱起眉头。 今天这姿势,好像有些不对。过了一个晚上,就忘了怎么演戏不成? 于是,直到“三岔口”结束,虽然观众叫好声一片,高宁却未再打赏。 “郡主,他们演得,很不错啊!”窦娥贴着高宁耳朵,夸奖声中带着惊讶。 “你知道个屁!”高宁鄙夷道:“今天这两人,比昨天演得差了一大截。就这水平也值得叫好,在座的人,我看就没有一个是有眼光的!” 伤害不大,侮辱性却很强。 边上看客,讪讪地看着这个跋扈的小姑娘,以及她身后两尊凶神,都决定不与她计较。 “下一场,要还是这种应付态度,看我不把这戏台给拆了!”高宁恨恨地说道。 高宁正独自生着闷气,场外传来一阵急躁的脚步声。 跑在最前面的,是那个去而复返的矮胖泼皮。跟着他的,有七八个带刀壮汉。 “军爷,这里,就是这里!”矮胖男指着戏台,狗腿般地喊道。 为首的壮汉,眼窝深陷,高鼻卷发,一看就是异族之人。 此人扫了眼正待开场的戏台,冷然问道:“人呢?” “我,我,看到有个人,偷偷摸摸跑到后台去了。” 异族人手一挥,“围起来,搜!” 观众席内,瞬间炸开。 “又是谁啊?怎么就不能好好看场戏了?” “你们谁啊?敢把我们围起来?造反呢……” “嘘,没听见那泼皮喊军爷吗?” “那混混,能把当兵的叫来闹事?有些能耐啊……这戏班麻烦大了……” “军个屁爷,那身服装明显是别人家的护卫。” “你眼有点瞎啊,那领队的,是个色目人啊!” 色目人,在这种地方,有时候就是身份的象征。虽然他们的地位比不上蒙古人,却意味着一定有蒙古王公站在他们的身后。 这狗的主人,可绝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存在。看客们都闭上了嘴,大多数人安静地坐着待查。 有些人则兴奋地翘首以待:又有好戏看了! 今天出来,本来就是为了看戏,倒没想到,花了两文钱,却可以看好几场的戏。 赚了! 只有高宁,往后瞧了一眼,便老神在在地继续盘腿而坐。 鼓声骤然而歇。 船舱之中,被阿黎从水里捞起来,刚刚擦完身子换上戏服的甄鑫,一脸疑惑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不好了!”苟榕撞入舱内,急急叫道:“有一群士兵,说在抓逃犯,要过来搜查咱们的船!” 抓逃犯?说的是我吗? 甄鑫一脸疑惑。 我这刚从水里出来,还没几分钟,他们就追来了? 而且还能直扑老巢? 鼻子比狗还灵? 难不成那孙掌柜在自己身上安了个追踪器? “他们怎么找来的?” “是,是一个当地泼皮。这人此前过来敲诈勒索,被阿黎赶跑后,就把那些大兵引来了。” 苟榕三言两语,把刚发生的事讲了一通。 甄鑫抚额而叹,敢情不是自己泄露了行踪,而是那贼泼皮为了报复,随意捏造出的借口,却把追兵引到这里。 既然这些人只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起码说明自己暂时还是安全的。 “还有,昨天来了一个恶女人,今天又来了,要把我买走……”苟榕很委屈,眼眶之中有泪花闪烁。 我见犹怜状。 “哪个?” 甄鑫从舱门探出头,倒吸了口冷气,又缩了回来。 竟然是那个看着就想啃她一口的女子! 出门前没看黄历,很可能今天不宜逃跑? 没关系,自己化了妆,她应该认不出来的! 甄鑫心下不住地安慰着自己。而且,她昨天似乎连正眼都没瞧过自己。 “我出去再把他们赶走?”阿黎问道。 “别慌,沉住气。”甄鑫作胸有成竹状,说道:“按原计划执行。” 看着不慌不忙的甄鑫,苟榕也平静下来,“那,我帮你把妆化好。” 对镜贴花黄,当舱理红妆。 一个体贴一个温柔,在两个女子的协助下,甄鑫迅速地化身成为杜丽娘。 场外,刚准备开始对看客们一一搜查的色目人,却看见杵在观众席中,面无表情的两个护卫。 “咦,你们怎么在这?”色目人探头再看,还有一尊盘腿而坐,怒视着自己的郡主。 “啊?郡,郡……” “请叫我高小姐!” 小姐? 这名词在这时候,可不是什么好的称呼。好的人家里指称婢女或妾室,不好的人家里便是娼伎或歌女。 如今戏文中有将闺阁未嫁之女称为“小姐”,开始渐向民间流传。但有少女自称“小姐”,终究会惹人发笑。 众看客想笑却不敢笑,憋得相当难受。 原以为,这个圆脸少女必然出身于权贵之家,现在看来,家里很可能不过是一夜暴富的海商。 第95章 迷失 那色目人更是不知所谓,拱手称道:“高小姐……” “你们来这干嘛?” “跑了个逃犯,主上令我等搜捕。” “逃犯?什么逃犯?这里要么是看戏的,要么是唱戏的,哪来的逃犯?” 高宁边上一个护卫,略弯下腰,在她耳边说道:“就是关在天海阁的那个男子。” “逃出来了?” 色目人点了点头。 “可是,我们都在这啊,根本就没看见人逃进来。” 色目人犹豫着问道:“高、高……小姐,与这戏班的人认识?” “不认识啊,我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那,能否,让我进去搜一搜?” 你搜人是不关我事,可是耽误我看戏啊! 高宁很不爽,却也知道若不让他们去搜查明白,这戏终究无法继续开演。 “你们怎么知道那逃犯躲戏班里了?” 色目人侧身,让出身后正得意的矮胖男子,说道:“是他告诉我们的。” “哈哈……”有看客哂笑道:“这位小姐刚刚不是说把那泼皮杀了吗?怎么……” 数道护卫的眼光,同时冷冷扫向这个看客。 笑声戛然而止。发笑之人默默地溜下凳子。 吹牛不算啥,可是被人当面揭穿,就很愤怒了。 高宁气鼓鼓地指着泼皮问色目人:“这家伙,跟你认识?” 色目人神色一滞,摇了摇头。 “腿打折了,扔江里去!” 啊?色目人与泼皮同时怔住。 色目人默默地让开身子 泼皮大惊,哭求道:“军爷,军爷救救小人……啊,不要……救命……” 高宁身边两个护卫,虎步上前,一左一右揪起矮胖男,仰面扔在地上。 “咔哧!” 在矮胖男震天的惨呼声中,又被两个护卫从地上拎起。两条腿弯出一个诡异的角度,哆嗦着已经连挣扎的气力都失去。 “卟嗵!” 矮胖男被扔入江里,脑袋晃荡两下,人便消失不见。 看客们噤若寒蝉。 谁能想得到,这个看似跋扈的小姑娘,是真的跋扈啊! 高宁昂起鼻尖,朝四周长长地哼了一声,继续盘起腿,安坐太师椅上。 苟顺看着高宁,禁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这姑娘,替自己报了仇,可是为什么会让自己感觉到浑身冰冷! 色目人带着手下,入场将看客挨个仔细辨认。 二三十人,不到一刻钟便看得清楚。 确实没有他们要找的人。 有看客大着胆子说道:“诸位军爷,你们被那泼皮给耍了。他刚才过来敲诈戏班未遂,便找了个借口哄你们过来搅乱演出,给他报个私仇。” 色目人疑惑的目光,自戏台看向停在江边的船只。 “上船,搜!” “等,等下,我让里面的人先出来……”苟顺看着溜出船舱的苟榕,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苟榕轻轻地点了点头。 “让他们,全都过来!”苟顺扬声叫道。 三个男人,五个女子,与临高县发放的路引凭证上完全一致。 而且,这三个男人,显然也不是昨天被关押的那个男子。 去船舱上一一搜索的护卫,一无所获。 看来,果然是被那泼皮给耍了! 色目人铁青着脸,恨恨地盯着江水,恨不得把那矮胖男捞起来,抽他个皮开肉绽。 “行了,这里真的没你们要找的人。”高宁难得地和颜悦色地说道:“去别的地方找一找吧。实在找不到,我回头跟松山说一声,他不会难为你们的。” 色目人一喜,拱手道:“如此,多谢,高,高小姐了……” “快走,快走,我还要看戏呢!” 很是扬眉吐气的高宁,大声呼喝道:“快点开始,难不成你们要等到太阳落山才演出吗?” 苟顺凑过来,苦着脸说道:“姑娘你看,今天出了这种事,要不歇一天,明天再演如何?” “不行!”高宁指着杜丽娘,断然说道:“今天最后演一场,我要买走那个杜丽娘,明天你们就不用演了!” 甄鑫一怔,这是要买我吗? 很贵的…… “你昨天的表演,问题一堆,我跟你说的够多了吧。今天必须按我说的演,听明白了没?” 甄鑫疑惑地看向茫然的苟榕:她昨天跟你说什么了? “快点,快点!”高宁不耐烦地摧道:“开场鼓呢,敲起!昨天那笛吹的也不错,赶紧的!” 如泣如诉的笛声,比昨日更加幽怨。 杜丽娘一出,高宁瞬间便僵了身子,如遭雷击。随即又抖若筛糠,嘴里发出完全抑制不住的呻吟声。 这娇柔的身姿,如风如柳。 这袅娜的腰段,如水如雾。 那唱腔,哀怨之中糅合着无垠无尽的深情,令人痛彻于心。 那眼神,似乎穿透了千年的羁绊,将整个世界的柔情与蜜意,烙在高宁心间。 高宁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女子,一个戏子,竟然可以如此轻易地让自己完全迷失。 不知今夕何夕! 一个时辰的戏,高宁的眼光再未曾离开过杜丽娘分毫。 杜丽娘悲,她便心伤;杜丽娘愁,她便难过;杜丽娘喜,她便欢欣;杜丽娘苦,她便连呼吸都停止下来。 高宁双眼之中,冒出无数的小星星。恨不得扑上戏台,与杜丽娘一同唱,一同笑,一同哭,一同的婀娜多姿。 直到剧终,高宁依然无法自拔,呆若发嗔的木鸡。 杜丽娘今天演得传神如斯,是因为自己昨天晚上调教得太好的原因吗? 自己昨天晚上,调教啥了? 苟顺忐忑不安地看着高宁。这场演出,小富婆竟然一文钱未赏! 是因为甄公子演的不够好?还是因为她想省下钱来,把老二买走。 我艹! 苟顺突然想到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小富婆今天会不会把甄公子给买走吧? 那样会不会对不起阿黎?阿黎不会一怒之下,砍了小富婆? 真要那样,可如何是好? 不行,她若真要买甄公子,得加钱! 绷着脸的苟榕,心里却闪过一丝莫名的得意。 昨天自己演出,可是被赏了一大堆的铜钱。今日甄公子上场,却一文钱未得。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演技可能会稍微的比甄公子好一些? 第96章 我要当校长! “郡……小姐……”窦娥轻轻地叫唤着。 没动静。 “小姐……郡主!”窦娥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推着高宁晃了一把。 “啊?怎么了?这,演完了?” “人都走光了,咱们该回去,吃饭的时间到了……”窦娥提醒道。 “噢,好吧……”高宁站起身准备离开,回头再看一眼杜丽娘。 好舍不得啊…… “不对!”高宁突然大叫一声。 自己今天钱都准备好了,本来是准备来买杜丽娘的。 可是,可是,为什么会觉得哪里不对? 高宁指着杜丽娘,怒问道:“你,是谁?” 甄鑫眉尖一挑,敛袖微揖,细声回道:“我,杜丽娘是也。” “不对,你绝不可能是昨天那个杜丽娘!”高宁凌厉的眼神扫向戏班诸女,最后停在了瑟瑟而抖的苟榕身上。 “你,才是昨天那个杜丽娘吧?” “不,不是,我不是……”苟榕慌忙否认。 “哼,你这声音,可藏不住。我听得清楚,你还想骗我?”高宁叉着腰,得意地说道:“难怪,我说今天的杜丽娘,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传神。敢情不是同一个人呐!” 苟榕很泄气。 这都被看出来了? 自己跟甄公子的差距,有这么明显吗? “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甄鑫和颜悦色地说道。 “不借!”高宁昂着头说道:“除非你再给我演一场!” “好说,好说!看得出来,姑娘是一个深爱戏文之人,我倒是有件好事,可以跟姑娘分享。” “你还没跟我说,你到底是谁?” “我,南海笑笑生。” “你是南海笑笑生?就是写这出戏之人?”一大堆的小星星,从高宁的眼眶中直冒而出,在她身前飞闪。 甄鑫矜持地点了点头。 对不住了,汤先生。下次我写桃花扇时,就用“汤显祖”的笔名。 “真的吗,你竟然又能写戏,又能唱戏,还演得这么好?我,我要买,买……” 高宁突然有些不自信了,她觉得今天带的一千贯宝钞,可能会不够用。 整洁的船舱之内,挂着一件件戏服,让高宁爱不释手。 若不是还残留着的一点点理智,她都想一一换上这些戏服,到戏台上去感受一番。 甄鑫并未卸妆,与高宁相对而坐。 “听说姑娘今日前来,本是想购买一个伶人回去解闷?” 高宁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我有一个想法,可以为姑娘天天解闷。” “好啊,你说,你说!” 甄鑫伸出一根手指头,“一万两现银,我可以把整个戏班都卖给你。” 苟顺狠狠地抽了口冷气。 自己,有这么值钱吗? 若是一万两,把整个戏班卖了,似乎也可以接受的…… “我买戏班干嘛?”高宁一脸疑惑。 她第一个反应不是有没钱买戏班,而是不知道为什么要买戏班。 甄鑫立时发现了华点,谆谆善诱道:“这样,你想看戏的时候,就随时会有人给你演戏。” “哼,你想骗我帮你养活这一大帮人不成?”高宁立时看穿甄鑫的意图,她只是痴,又不是傻。 “不,不,姑娘误会了。一个戏班,只要有好戏在身,怎么可能会养不活自己。你看,我们到府城不到三天,收入便足以支撑三个月。若是到了广州这种大城市,我有把握一夜之间便可让其天下闻名!” 高宁颇为赞同,凭着自己的眼光,她一点都不觉得对方是在吹牛。 如今关汉卿一人便占据着天下戏文的半壁江山。只凭一出“牡丹亭”,虽然不足与关大家抗衡,但做到誉满江南,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有了名,就会有大量的看客,有了看客便意味着会有无数钱财的收入。 高宁眼前,又冒出了许多小星星。 可是,让自己去打理一个戏班,像话吗? “如果姑娘觉得这还不过瘾的话,我还有一个提议。”甄鑫心里突然闪过一丝内疚。 自己这样忽悠一个对戏曲充满无限热情的小迷妹,合适吗? 把粉丝榨干、吸干,然后还想啃她…… 罪过,罪过! “姑娘若能再出资三万两现银,我可以为姑娘筹建一个剧团。这剧团里,会有自己的戏院,呃,或称勾栏。有自己的乐师,有自己的创作队伍,有自己的后勤保障。甚至,还可以有一所自己的戏曲学校。” 小星星化成了小圈圈,在高宁的脑门上一直打着转。 “若有新戏推出,姑娘便会是这世间,第一个看到此戏之人。得闲之时,姑娘还可以亲自教导那些孩子,以提高她们的演技与唱腔。” 有新戏可看,还能教别人演戏? “真的吗?”高宁喃喃问道。 “当然了!”甄鑫斩钉截铁地说道:“戏曲学校一旦建成,你便是首任校长,嗯,或称‘祭酒’。所有在校学习的学生,可不都归你管吗?” 我要当祭酒? 而且还是专门教戏子们唱戏的祭酒! 巨大的幸福感,突如其来的砸到高宁身上,让她感觉自己如坠云间。 平日里,哪怕家里人从未曾禁止自己看戏,也请了许多戏班到府里给自己演出。可是偏居云南的戏班子,又能演出什么真正的好戏与新戏? 如今,自己可以主导新戏的创作,可以参与演员的选拔,可以面对面手把手地调教那些戏子——而不是通过镜子! 真要如此,高宁觉得让自己不当郡主都愿意! 浑身上下,如有火苗四处乱窜。高宁的脸蛋,愈加红艳,似乎轻轻一戳就会吡出血水。 “我,我要当校长!我要建剧团!”高宁语无伦次地说道:“剧团建在哪里?什么时候开始建?什么时候可以好?我什么时候可以过去?要不,咱们现在就去?” 那剧团,现在还是一片荒地呢…… “不急。”甄鑫微笑着说道:“姑娘若真有兴趣,咱们可以讨论下具体的合作方式。” “有什么好讨论的,就这么定了!这校长,我当了!”高宁一拍桌子,豪横地说道。 甄鑫脸色一黑,一分钱还没掏,就想要当校长了? 咱俩,到底谁在忽悠谁? 第97章 遭报应了 甄鑫不以为然地端起茶水。 “窦娥!”高宁朝舱外大吼一声。 甄鑫一怔。 一个姑娘推开舱门,露出一个娇俏的脸蛋,“叫我吗?” “卟!”甄鑫半口茶水几乎喷到高宁脸上。 就这小丫头,也敢叫窦娥? “把宝钞拿来。” 小窦娥从怀里掏出数张纸钞,犹豫着递过去,“你,你要买什么?” 高宁一把抢过宝钞,“啪”地拍在桌子上,“这些,都归你们了!” “啊?”小窦娥哭丧着脸说道:“郡主你不要被骗了,这可是一千贯宝钞啊!” 一千贯? 瞧不起谁呢?就这么点钱,还需要我去骗? 还有,这小苹果竟然是郡主?自己有些想差了,一直以为是王松山的那种什么人。敢情一个是王子,一个是郡主啊! 两人都长着张圆脸,可是一个是几十年没刷过的马桶,一个是光洁诱人小餐盘。即使都是陶瓷,谁又能想得到会是同一窑里烧出来的? 忽悠一个郡主,会不会被人打? 可是好刺激! 甄鑫目光扫向小苹果的眉尖,细细绵绵的眉毛,根根紧贴眉骨。 脑子里莫名闪出一首鉴宝诗: “石榴打花艳艳红,看妹不曾人开封, 开里封门看的出,身子过扁lu过中。” 甄鑫目光从上向下移动至高宁胸口,心里突然大动。 一袭淡红色的薄衾之下,是件白纱里衣,再往里,似乎已经没有东西了。 凸! 之前自己竟然没有注意过,这只小苹果,已经有些熟了…… 蒙古人,都这么大方的吗? 甄鑫舔了舔略觉干涸的嘴唇,将纸钞推回高宁身前,微笑着说道:“姑娘也不着急做决定,毕竟这是一笔涉及数万两银的大投资,我知道你未必能自己做主。不如,你回去先跟父兄商议一下?” “我怎么就做不了主了!”高宁高抬胳膊,却又缓缓放下。 好像,是得跟松山说下,起码得找他拿钱啊…… 高宁眼珠子转了两圈,说道:“既然如此,你如何跟我证明,你就是南海笑笑生?还有,你说以后每年都会有新戏,你怎么让我相信?” 忽悠不易,甄鑫叹气。 “蔡老二——”甄鑫对着舱外吼了一嗓。 指着一脸茫然的蔡老二,甄鑫对着小苹果说道:“此人原名蔡老二,又称蔡二郎……” “蔡二郎?”高宁兴奋地叫道:“你竟然叫蔡二郎,窦娥窦娥,这人是你的夫君呢!” 所有人都一脸懵地看着高宁。 “我这个窦娥,原来曾经叫赵贞娘来着。”高宁得意地说道。 羞愤的窦娥,哆嗦着双唇,不知道在腹诽些什么。 呃……这小苹果,可真有意思! 甄鑫抚掌而叹,“看来姑娘可真是同道中人啊!” “嗯嗯!”高宁频频点头。 “我这出新戏,正是改编自南戏《赵贞女与蔡二郎》,名为《琵琶记》。” 琵琶记?一听这戏肯定好看! 而且这种改编的是自己看过的戏,在对比之后,看得会更有味道。 “蔡二郎,字伯喈,所以我将蔡老二改名为蔡伯杰,就是为了新戏做准备。” 原来自己的名字是这么来的……蔡老二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你为了新戏,把他的名字都改了?”高宁如被戳到痒处,愈加兴奋,“我,我也是这样的!所以,窦娥才会不停地换名字。那,他妻子还叫赵贞女吗?” “改为赵五娘。” “五娘啊,好,窦娥,你明天开始,改名为五娘了!” “我?郡主,我还没嫁人呢,怎么就成为娘了?”小丫头欲哭无泪。 “笑笑生,这新戏,你写完了,什么时候开始排演?”高宁急不可待地问道。 “排演的事,且再说,你也知道排一个新戏需要投入很多。不过,我已经写了一些,姑娘若感兴趣,先唱一段给你听如何?” “真的?太好了,太好了!”高宁一蹦而起,随之又端坐回去,双手放于膝上,一副乖乖女模样。 甄鑫清咳数声,顺顺嗓子。曲起手指,轻轻敲出节奏。 放开嗓音,清亮浑厚:“门闾旌表感吾皇” 吊起嗓子,转为女声:“孝服今朝换吉裳” 噪音忽开忽合,高低转换,圆润如一:“不是一番寒彻骨,争得梅花扑鼻香……” 唱音缭绕,高宁如痴如醉。 夜色微沉,斜月渐显。 数只鸥鸟,自海上归来,向江边草丛斜落而去。身子刚隐没于杂草,却又如遭突袭,扑愣愣地直飞而出。带着一声凄厉的鸣叫,盘旋数圈之后,忽闪不见。 微风荡过,草间阴影怂动,犹如夜行的鬼魅。 引得不远处,一双精光横扫。 那是一个安坐于一块灰白色的砾砂石边上,身披一件白色僧衣的僧人。 僧人的目光继续扫视一番草丛,挪向江边的那艘窜船之上。 船舱之上,烛光点点。 船舱之内,一张狭长的桌子上,摆着两锅稀饭,三盘素菜以及一盘相当小巧的腌肉。 没有椅子,所有人都站在桌子边上,挤挤挨挨地吃饭。 窦娥实在无法理解,这些人是怎么能做得到,站着还能把饭吃得这么快的。 那么大的一个碗,她得用两只手才能捧得住。而这些人一手端碗,一手还能拿着筷子挤到桌子边上夹菜。 更让她无法理解的是,这种饭菜,平日里连自己都瞧不上的,可是自家的郡主却吃得有滋有味。 粘在甄鑫身边的高宁,双手捧着大碗,仰头往自己嘴里倒了口稀饭,哈着嘴说道:“笑笑姐,我,我要吃菜……” 甄鑫与苟榕脸上,都很黑。 “你丫鬟在你身后!”苟榕怒道:“干嘛要找,找笑笑姐……卟……” 苟榕骂了一声,却把自己给骂笑了。 甄鑫的脸更黑了。 一分钱投资没拉成,还被这粘人的郡主带着她的两个护卫与一个侍女蹭了顿饭。 亏大了! 被一个正在丰满的女粉丝如此贴身相待,本来应该是一件让人很惬意的事。可是如今女妆的甄鑫却只有浑身的不自在。 戏台上女妆,他没有任何的心理障碍。可是下了戏,吃饭时还被迫女妆示人,就让他无法忍受了。 还被女粉丝叫姐姐! 报应啊…… 第98章 会被玩死的 一顿令人难堪的晚饭,总算结束。 窦娥苦苦哀求,两个护卫坚决不同意,尤其是甄鑫不带掩饰的嫌弃眼神,终于让高宁放弃了跟她偶像同床夜谈的期望。 “笑笑姐,我明天再来,你可不能连夜跑掉啊……”高宁不断地叮嘱着。 “行了,我知道了!” 甄鑫正准备松口气,高宁却又说道:“不行,我不放心,要不然,让窦娥晚上留在这,帮我看着你。” 甄鑫磨着牙,脸上绽出极为勉强的微笑,说道:“姑娘……” “别叫我姑娘,记住我的名字,我叫高宁!” “高姑娘……” “我不姓高!” ……甄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你,你别生气,我这就走……” 看着一步三回头的高宁终于离去,甄鑫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终于走了! 杂草丛中,砾砂岩旁,可能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角落,同时有人舒出口气:终于走了…… 直到高宁不见了人影,一身丽装的甄鑫,依然独柱船边,皱眉远望。 “笑笑姐……”苟榕刚开口,便被甄鑫将话瞪了回去。 “甄姐姐……” “皮痒了是不?” “没,没……公子,公子!”苟榕收回嘻笑的眼神,低眉顺目说道:“人已经走了,要不我帮你去追回来?” “你很闲吗?” 公子生气了?苟榕莫名地觉着有些委屈。 “是阿黎姐姐让我来,让公子回去,别着凉了……” 甄鑫摇了摇头,强行摁住内心的焦躁,说道:“我是在担心陈开。” “对呀,陈开说日落之后就会回来,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黎母江入海口外,还停着一艘大船,以作接应。原来跟陈开约定,待他将现银送于那艘船上之后,会回来确定下一步的行动方案。此时不见人,必然是出了什么差错。 甄鑫的焦躁,不是在担心陈开或者那笔现银的安全,而且隐隐觉得,事态似乎有些失控了。 可是自己,别说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应付可能突发的事态,离开陈开自己甚至连最基本的情报收集渠道都没有。 这样下去,会被别人玩死的! 甄鑫心事重重地推开自己的舱门,脚刚踏入,便轻轻一滑。 地上有水? 甄鑫眉头微皱,这是他自己的卧舱,其他人轻易不会进来,更别说将水洒在地上。 火烛点起。微开的窗户,鼓进一阵凉风,将烛火吹的摇曵近灭。 甄鑫一手护着烛光,四处瞧去。 舱室本就不大,藏不住任何人。窗沿上,有些许水渍。 有人从窗外的水里爬进自己的卧舱? 推开窗,外面已是一片漆黑,只有淡然的水声在响。 所有物件,都未曾被挪动过。 只是,舱内飘着一股相当浓重而熟悉的脂粉味。自己化妆用的脂粉,瓶盖完整,打开之后发现,里面少了许多。 一个采花女贼,悄悄自水中潜上船进入自己卧舱,偷了数克的脂粉? 这是什么世道? 甄鑫轻耸鼻尖,浓重的脂粉味被风刮淡之后,卧室内似乎还残留着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这味道,印象中很熟悉,但好像也有一点点的恶心…… 那是,在很遥远的以前,自己尿裤子时的味道? 呕吐感突然汹涌而至。 哪个女贼这么恶心,竟然辛辛苦苦地跑到自己卧室里尿裤子? 但愿,是个女贼…… 见没人注意,甄鑫一闪而入阿黎的卧室。 看着依然未曾卸妆的甄鑫,阿黎奇怪地问道:“你要我帮你?” “不是,我,我晚上想跟你一起睡觉。” 也就是因为披着一身女妆,甄鑫才觉得自己拥有了阿q兄的勇气,终于将憋了许久的愿望说了出来。 虽然有些龌龊,甄鑫却说得理直气壮。 “噢。”阿黎应了一声,开始收拾出一条褥子,铺在地板上,说道:“你睡床上。” 我想说我房间进贼了,我还想说我觉得有些害怕,而且想要你今晚保护我…… 存了一肚子理由的甄鑫,却一个字都没机会说出来。 早知如此……甄鑫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可是,无论是床铺还是地板,都狭窄逼仄,容不下两个人并排而卧。 总不能彼此的第一次,就直接叠高高吧? 而且,这身女妆虽然给了自己莫大的勇气,但是勇气用尽之后,却又将自己更尽一步的罪恶念头牢牢束缚。 一点不敢乱动!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江边的杂草丛中,弯起数个人影,缓缓穿出草丛,渐渐消失于路间,留下隐隐约约的咒骂声。 终夜不得归的鸥鸟,终于摇摇晃晃落入杂草丛中。须臾之后,又展翅而飞,开始为它们一天的吃食而继续奔波。 砾砂岩边上的僧人,依然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把自己当作岩石的一部分。 日光渐起,照着他身上的白色僧衣,似乎在探寻着超出这个尘世的些许智慧。 缓缓的脚步声中,孙掌柜崩着一张相当严肃的脸,向江边的窜船走来。 “孙某,见过甄……小姐!” 能把控天海阁这样一个机构,孙掌柜绝对不会是一个蠢蛋。因此甄鑫也没想过能一直隐瞒住自己的身份。 原来的计划,是把自己卖的三千两现银拿到手,见到天海阁背后的主使之人,此行任务便可以结束走人。 可是谁能预料得到,一不小心大招放过头,把那个高宁迷得心神已醉。要钱给钱,不要人还要贴过来。 这种权贵子女,不去招惹她可能没事,但是一旦招惹上了,想甩掉就没那么容易。更何况,还是以这样的一种招惹方式。 天海阁在琼州立足,虽然不过三四年时间,看似业务烦杂,其实稍微分析便能知道,这是一家主打情报收集的机构。 高宁回去拿钱,只要向她了解下缘因,稍微分析,明眼人便能知道,自己到底在演什么戏。 昨天晚上等到陈开,一时走不了,甄鑫便已经做好了身份被其识破的心里准备。 只是没想到,这厮来得这么早,自己连早起跟阿黎温存一会的念想都还没实现,更别提换回男妆了。 第99章 画了个大饼 甄鑫面无表情地拱了拱手,说道:“孙掌柜且坐,甄某先洗漱一番。” 在孙掌柜怪异的眼神中,甄鑫褪去头上装饰,抹净脸上脂粉,回船舱换回一身轻便儒衫,一个健朗俊秀、风流倜傥的郎君,便出现在他的眼前。 若不是亲眼所见,确实很难相信,眼前的他与刚才的她竟然会是同一个人! “你可知道,欺瞒一个王子、诓骗一个郡主,该当何罪?” 甄鑫心下莫名生出一些好感,想来孙掌柜也不是一个弯弯绕绕之人,直接摆出一副开诚布公的态度。 “讲点道理,是她缠着我不放,又不是我主动招惹。”甄鑫避重就轻。 “你跟一个王子一个郡主讲道理?你对自己的身份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我的身份? 不仅仅是误解啊……可以说到目前为止,一无所知! “不知孙先生,何以教我?”甄鑫坐直身子,正色问道。 从孙掌柜到孙先生,称呼的改变让孙掌柜心里微微一动,这公子的眼光,看来还是不错的。 孙掌柜略微沉吟,问道:“听说,你们正在开发鬼岛,不知公子是何打算?” 一个王子,一个郡主,天海阁背后的主子,必然是某个皇室王公。 李世民在世的时候,有21个兄弟14个儿子。朱元璋在世的时候,有26子52孙。虽然忽必烈在位时间更长,但他生儿子的速度跟那俩位比起来还是有些差距。 除去蒙哥、窝阔台一系,被贬被杀被砍被驱的前王爷之外,如今还能自由自在地活着的王爷,屈指可数。 而且,蒙古的王爷大多数封地在北方,也习惯于北方的生活。甄鑫却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王爷在南方出现。而且势力竟然已经触及琼州这样的边角之地。 真的是镇守云南的那个王爷?叫什么来着? “鬼岛,已经改名为日月岛了!”甄鑫真诚地说道:“甄某开发日月岛,不是为了蒙骗别人,而是真的觉着,这是一个机会。不仅是我的机会,也是琼州的一个机会,更是所有想要经营南洋商路之人的机会!” “本朝不禁商,甚至可以说是在鼓励商路的拓展。可是南洋的商路自宋以来,便长期把持在少数人手中。其中利润之大,孙先生自然清楚。” 孙掌柜颔首。 “琼州位于南下北上的咽喉之地,却始终无法分润南洋贸易的红利。若是日月岛能按照我的规划,建成自由贸易区,只要截取一半甚至一成的贸易量,我想每年都可以坐收无数的真金白银。” “你是想在虎口边上夺食?” “不能如此简单地理解。”甄鑫摊开手,在桌子上画了个圈,说道:“一块饼就这么大,我多吃一些,别人就少吃一点,这叫虎口夺食。” 甄鑫又画了个更大的圈,“如果我能把饼做得更大一些呢?” 孙掌柜盯着这块大饼,疑惑地问道:“你如何能把饼做得更大?” 甄鑫微微一笑,“这就得靠我的自由贸易港了……” 甄鑫很耐心而且很详尽地向孙掌柜解释了他的自由贸易港概念,以及改进棉纺织布生产、提高供应能力,吸引往来客商交易等各项措施。 免税?你倒是敢想! 但是孙掌柜不得不承认,甄公子的这些想法,未必就没有实现的可能。 朝廷鼓励对外的贸易,并极力开拓陆上与海上的商路,正是因为看到了其中的巨大利润。但是,即使朝廷想尽一切办法参与其中,所得依然少得可怜。 前朝海外贸易的主要利润全被有背景的王公权贵所掌控,本朝却多了势如中天的海商。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泉州蒲家。 这些海商所具备的实力,甚至早已超过了朝廷的水军。 既然如此,即便是做不大这块饼,从那些海商口中抢食,起码在朝廷这方面,还真的有可能获得支持。 至少,不会被反对。 “你所需要的资金,我这边倒是可以支持一些……” 甄鑫心下一喜,倒没想到那松山不仅真有钱,而且似乎对钱怎么花毫不在意。 “人,是没法给你。”孙掌柜继续说道:“除此之外,你还需要什么?” 这意思,是不会给我任何武装力量上的支持?不过你把人塞给我,我还未必敢要。 甄鑫肃然说道:“我想知道,为什么!” 孙掌柜沉吟良久,道:“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主上会这么看好你。不过,仅凭在商而言商,你这自由贸易港的计划,还是具备一定的可行性。只是,若没有强大的背景与实力支撑,你这计划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即便能成功,也是给他人做嫁衣。” 我是需要一根大腿啊,而且还必须很粗的那种,你这不就来了吗! 甄鑫笑得很真诚,“甄某谢过孙掌柜,慧眼识珠!” 孙掌柜摇了摇头,说道:“说谢,还早。” “此话,怎讲?” “一来府城这里,不可能存有你所需的大笔现银。二来,即使你搜遍整个琼州,也未必能找出一家看得上的海商。” 这话,没毛病。可是甄鑫却觉得这厮是在给自己挖坑。 他想让自己去哪,广州吗?真去招商引资啊? “孙某觉得,雷州就很合适。” 雷州?甄鑫斜了一眼孙掌柜。 此时的雷州,虽然是海北海南道宣慰司的治所,可即便是后世,也不过是一个县级市。这种地方,能见得到什么海商? 他们劝自己去雷州,是有其他的目的吗? “如果甄公子可以平安抵达雷州,那时才能开始进行真正的合作。” 陈宜中给自己的考验,是离开维京岛、活下去并捞到第一桶金。这厮让自己去趟雷州,也算是给自己的考验? 天将降大任于我,必先来场考察? 神经病啊,这是!搞得我很稀罕似的。 “不知孙先生所谓的合作,指的是哪些。” “到时,无论你想做什么,敝上都会无条件的支持。”孙掌柜说着,脸上却现出迷茫之色。 吹牛吧……甄鑫哂笑道:“难不成,我扯旗造反,你们也会支持?” 孙掌柜却苦笑道:“可能,真的会,只要你敢……” 甄鑫倒抽一口冷气。 一股寒意,自后脊背直透入心房,随着心脏的泵动,又窜向四肢,以及全身的五百三十万个毛孔。 一个王爷,有可能会支持自己造反?这得是一盘多大的棋! 自己的麻烦,大了! 谁他妈的能来说一声,我,到底是谁? 第100章 白面郎 孙掌柜略带同情的目光,看着难掩惊惶之色的甄鑫,安慰道:“你也别想太多,只是这么一说。当然不会无缘无故的让你去造反,更何况,就你这样,你觉得凭什么来造反?” 正是如此,才会让自己心慌啊! “你主上,到底是谁?” 孙掌柜翘起嘴角,说道:“天海阁的主人是谁,这不算多大的机密,但是不该由我来告诉你。” mmp! 原以为孙掌柜是个爽快之人,没想到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也一样的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意思是,如果自己连他的主子都打听不到,那连被考验的资格都没有了? “你觉得,我如今什么消息都没有、什么事情都不清楚的情况下,会一头扎入雷州吗?谁又能知道,你们是不是在雷州给我挖了个什么样的大坑!” “甄公子对自己,还真是不知自量啊!”孙掌柜叹着气说道:“首先,并不是我们逼着甄公子一定要去雷州,而是甄公子若想得到我们的投资或是其他方面的支持,就得去一趟雷州。其次,若是敝主想杀甄公子,嘿嘿……不是孙某吹牛,你可能早已死了许多次了!” 这话,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听得让人难受,可是事实的确如此。 甄鑫无言以对,但还是想挣扎一番:“那孙先生总得告诉我,雷州那边,是谁在等着见我?” “我真的不知道。孙某,也只是个传话之人。” 话说到这份上,看来想从孙掌柜嘴里挖出更有价值的消息,似乎已经不可能了。 “不过……” 甄鑫翻了个白眼。 “我倒是可以额外赠送甄公子一个消息。” “孙先生请说。”甄鑫强摁着满心的不耐烦,拱手说道。 “你们现在,就算想回鬼岛,哦日月岛,恐怕已经有些不可能了……” “什么意思?”甄鑫脸色大变。 “公子既然已入此旋涡,想抽身已经不可能了。听孙某一句,尽快找个靠山吧。” “有人,想杀我?”甄鑫咬着牙问道。 孙掌柜摇着那个甄鑫恨不得直接拧下当夜壶的脑袋,施施然说道:“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无论你是否会听从我的建议前往雷州,你需要明白的一件事是,敝上绝对不会出手,杀了公子。” 谜语人,给老子滚出去! 也许感受到甄鑫心底的嘶吼,孙掌柜起身告辞。 走到船边,却又回过头,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说道:“忘了跟你说,天海阁已经取消了对你的悬赏。自此之后,你也不用再隐藏身份,也不会有人抓你过来领赏了……” 甄鑫正待再问,孙掌柜却已转身下船,朝后挥挥手作潇洒状,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三千两现银,且当敝上的见面礼。” 冬日暖暖的阳光,照着伫立于船沿的甄鑫身上,却让他感觉到阵阵无法抵御的凉意。 …… 府城街道边上的一个小阁楼中,一扇半掩的窗户内,传出数声压抑着的咿咿呀呀声。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哎……” 这是一个年过二十的,郎君? 略有起伏的宽额之中,有道凸起的骨脊。一对浓眉之下,是双阴冷的眼睛。 细腻如脂的脸上,抹着两坨浓浓的腮红,薄薄的唇上,涂着娇艳的唇脂。唇上光滑无须,颈间不见喉结,胸前一马平川。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哎呀……” 白面郎一唱三叹,喃喃自语道:“这曲,写得真好啊!若是能去临安,应该会引得无数人追随吧?” “哇……嗬!来就来啊!……” 街对面的酒楼里,响起一阵喧哗声。 白面郎面皱着粗眉,侧身朝窗外看去。 视线正好可以看到酒楼二层包厢。 几个貌似北方的汉子,正在包厢里吃着喝着喊着,偶尔有人疲惫地进来,也有人匆匆地出去。 若有若无的议论声,透过一条窄窄的街道,传入白面郎的耳中。 “……消息有误!” “对,我蹲了一个晚上……” “我也看不到所谓的甄公子……” 白面郎撇了撇嘴,心里骂道:一群北方来的奤子,真是蠢货! “不可能啊……” “饿死我了,闪开,我再吃些!” 又有一个汉子冲进包厢,叫道:“我看到了,亲眼看到了!” “小声点,叫个毛!门关上!” 那人虽然压低着声,白面郎依然还能勉强听得到。 “今日一早,你们都走了以后,天海阁的孙掌柜来访。送他出来的,正是那甄公子,我看得一清二楚!” “确定?甄公子什么时候上的船?” “这就不知道了,也许,也许他从水里游上去的?” “这真有可能啊……娘的,游水我是不成,可没想过这些南蛮子个个都是在水里泡大的。” “那接下去该咋办?” “我觉得……” 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渐不可闻。 白面郎也不甚在意,对于这些北方佬的手段与意图,他早已了然于胸。甚至于他们每个人的身份,也掌握得一清二楚。 若非在府城这种小地方,不好调用人手,自己定然可以将这些人耍得团团乱转。 没事,反正也不急。 白面郎将淡然的目光转向府城这条狭窄的街道。 一个身披白色僧衣的僧人,缓步行来。此僧头戴白色鸡冠僧帽,脚着牛皮长统靴。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乐。 走在这条狭窄的街上,似乎与周边分外的格格不入,却又没有招来任何人奇怪的注视。 除了隐在阁楼之上的白面郎。 吐蕃的喇嘛? 白面郎皱着眉头暗自嘀咕,随即又讥笑道:“连这些世外之人,都要来蹚这个混水吗?” 吐蕃啊,好遥远的存在……也不知道他在那里,如今可好?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值得自己牵挂,值得自己思念,那也只有他了! 但是,别说远在万里的吐蕃,就算他能活着回到中原,自己大概也是没有机会,再见他一面了……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断了白面郎的惆怅。 八九个衙役,急匆匆地向北城门奔去。 官府终于出手了? 白面郎啧啧而叹:可怜的甄公子呐,他大概直到如今,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掉进了一个多大坑里! 第101章 难言之隐 别说想明白了,甄鑫现在连想的时间都没有。 一桩意外紧接着一桩意外,让他根本就不知道该从何想起。 看着这些明摆着过来找事的衙役,甄鑫强行压制住心底腾腾而起的怒火。 对这些人发怒,没意义。他们也不过是某些人手中的工具,而矣。 问题在于,即使是发了怒,也对付不了这些工具啊! “有人举报,苟家班私贮官银,我等奉命前来查抄,希望诸位配合。”为首的县尉,对着甄鑫拱手而言。 态度相当客气,只是看着甄鑫的眼神,流露出些许的怪异。 私贮官银? 甄鑫立时想到从天海阁嫖到的六十锭银宝。 那是官银? 这个坑,挖得很有水平! 甄鑫心里既恼且怒。 官银在民间并没有完全禁止流通,但是必然得有合理合法的出处与来源才行。否则说私贮还是客气的,真要查抄出来,安个偷盗、抢劫的罪名,根本不在话下。 还好,那批银子现在并不在这艘船上。 会是孙掌柜举报的? 甄鑫默默地让开身子,任由这些衙役上船搜查。 应该不至于。正如孙掌柜所说,他们若是想对付自己,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多派几个护卫回来把自己再捉回去,连理由都不需要! 那些护卫的实力,可远非这些衙役可比。 那又会是谁? “你,姓甄?”县尉似乎并没有过于关心搜查的结果,走到甄鑫身边问道。 甄鑫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感觉整个府城的人都已经知道自己姓甄了。 这趟自以为计划缜密的女妆出行,日后会不会成为自己的黑历史? 县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原以为此人还会继续隐瞒自己的身份,没想到竟会坦然承认。 “既然如此……”县尉斟酌着说道:“你可知道,府城因为你,惹来多少麻烦?” “哦?我到底怎么了?”甄鑫脸上的茫然,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县尉欲言又止。 “我曾经让人过来劝你们知难而退,可是呢,你们却不肯离开……” 你们让谁过来了? 甄鑫疑惑地看着县尉,县尉却给了个我不用说你也知道的眼神。 谁啊? 是那些泼皮? 我这么早就被人知道是甄公子了? 一股淡淡的沮丧,自心中生起。 看着县尉嘴角勾起的淡淡笑容,甄鑫心头一顿。 不对!这厮在唬我? 泼皮来时,自己刚刚从水里被捞到船上,连天海阁的人都不清楚台上的那个我到底是谁,更何况是那群泼皮? 当然,不排除那几个泼皮确实是县尉的黑手套,这很正常。可是谁知道他们到底是为县尉来打探消息,还只是纯粹为了县尉过来做些欺诈勒索之事。 甄鑫垮着脸说道:“多谢县尉大人,我这就收拾收拾,明天便离开府城。” “明天吗……”县尉看着从船上陆续出来,对着自己摇头示意的衙役,叹着气说道:“我觉得,你还是尽快离开吧。” 连一个晚上都不能等? 天海阁要引诱自己去雷州,府城的官府要把自己尽快赶走,这二搭,已经有了猫腻? 不可能啊! 将陈开阻在外头的,应该另外还有一波人,会是谁? 是驻扎在白沙津的元廷水军,还是层出不穷的海贼? 或者,会不会是谢至杀了陈开,溜回临高? 还是,陈开自己抱着三千两银,跑了? 没有任何的情报来源,哪怕自己多出千年的知识积累,也只能在此,一个头两个大! 问题是,这些只是已经浮上来的势力。会不会还有人,依然在暗中观望,等着时机出手? …… 北宋哲宗年间,苏轼被贬琼州时,因为有太多的闲暇时光,便以教书育人为乐。 他在琼州收的两个弟子,姜唐佐成为有史以来琼州的第一个举人,符确则成为琼州的第一个进士。 后人为了感谢苏轼,在琼州各地建立了不少东坡书院。自宋入元的战乱,使其他地方的书院大多荒废,如今仅余琼山一所,元廷将其更名为“琼山学宫”。 虽然还留着一座书院,可是却已经没几个人愿意进入书院求学了。 朝廷不开科举,四书五经读得再熟,文章写得再好,对于学子来说,都已毫无意义。 书中已无黄金屋,书中更无颜如玉。 还不如趁着年轻有点力气,种些田打点渔,实在不行就是当个海贼应该也比读书更有前途。 起码,可以喂饱自己的肚子。 少年郎还能抛掉书籍,靠着肩膀来挑起自己的生计。而在故纸堆里浸淫了数十年的老学究,却只能孤苦地坐守于学宫之中。 破败的学宫内,唯一算得上洁净如新的,是院前的一处花坛。花坛内,一株长春花含苞待放。 琼山学宫的祭酒花仁,已经盯着这株花一整个早上的时间。 苞虽娇嫩,枝却已显得有些枯萎。 年界四十、发须半白的姜如雁,匆匆推门而入。见到日复一日坐待花开的花祭酒,脚步一顿,躬身喊道:“先生。” “什么情况了?”花仁视线并未离开这株花。 “官府的人,刚刚去了苟家班,看情况是准备把他们赶走。” “官府,也开始动手了吗?”花仁皱着眉头,轻声问道。 “看情况,是这样的。”姜如雁说完,静候数息,却没听到任何问话,只好直起身,看着自己这位须发全白的老师,暗自叹了口气,问道:“咱们如今,该如何处置?” “处置?我们有什么能力去处置这种事?”花仁淡漠的神情中,流露着些许被强行压抑住的烦躁。 姜如雁迟疑地说道:“陈相特地来信,让我们务必要寻机接触此子,察其言观其行,并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予尽可能的帮助。可是,如今咱们面都还没见着,他却要离开……” “陈相?”花仁呵呵一笑,“他自己,又为什么不来?” “可能,是有难言之隐吧?” “难言之隐?”花仁又是呵呵一笑,“当年宋主自福州流离南下,他不肯为入朝为相,说有难言之隐。宋军一败再败,退缩崖山,他不肯领兵相助,说有难言之隐。” 花祭酒声音陡然拔高:“十万宋军浮海,陆秀夫负主而死,他不肯搜寻,说有难言之隐!” “如今,此隐,依然还在吗!” 第102章 只能含苞,不见绽放 姜如雁讷讷无言。 十五年前,自己的老师得罪了当时的左相王爚,被贬琼山。不过两年,王爚被陈宜中挤下相位。老师以为可以被招回临安,却不料时局急跌而下。在元军进逼之下,宋国兵败如山倒,临安朝廷竟然又以令人难以相信的速度,降了元军。 此后,逃出临安的益王与广王先后登位建立行朝,可是所有人都已经忘了还有一个在琼山苦盼着回到朝廷的花仁。 旋即,张世杰军大败,宋主不再,元军入主琼州。 自己的老师不甘将满腹才华随他葬身于琼州,又羞于入仕元廷,只能留守书院。 身边随伺的,如今也只剩下自己一人。 花祭酒发泄了数句,终于平缓下自己的烦躁,语气惆怅:“如今,他又仅凭一句难言之隐,就要让咱们为那人,付出残生吗?” 姜如雁眼中闪过焦急之色,却不敢开口劝慰。此时他说的任何言语,都可能让老师的心情再次激荡。 半晌过后,终于平静下来的花祭酒,淡淡地问道:“他们,要把甄公子赶到哪去?” “听说,天海阁的人要把他带去广州。” “广州?天海阁应该是忽必烈的长孙甘麻剌所建,听闻今年甘麻剌会以梁王身份坐镇云南。天海阁的人怎么会把甄公子带去广州?即使去不了大理,也应该去雷州吧?” 姜如雁苦笑,无言以对。 毕竟整个学宫,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在打理内外。所有能得到的消息,都是通过旁人打听,几分是真,几分为假,自己根本就判断不清。 而且他私下有所怀疑,也许自己能打听到的天海阁消息,不过是他们想让自己知道的消息。 “广州,龙潭虎穴之地,他一个乳臭未干小儿,去了还不是别人口中的肉糜。” “那,该如何是好?”姜如雁急道:“要不,我去提醒下甄公子?” 花祭酒缓缓地摇了摇头,问道:“陈开呢?” “至今还未有消息,不知道去了哪。” “都是无用之人!”花祭酒说着,又开始显得烦躁。 “他既然离开那座小岛,还占了鬼岛为据地,就该好好经营,以待时机。跑到府城来,作甚?” “还登台唱戏?还化为女妆?操持贱业、不知廉耻!如此竖子,怎成大事?”花祭酒越说越愤怒,颌下白须,尽皆寒颤。 “真不知陈宜中那老贼,安的什么心思?此人既非赵宋宗室,又非名门之后,凭什么要我等扶持?他又如何服众?若有一天,此子真能执掌江南权柄,我花某、花某……” 花祭酒气得哆嗦,却终于没把最后一句话吐露出来。 姜如雁默然。 自己老师的愤怒,并不仅仅因为甄公子的出身。 而是他觉得,自己也许根本等不到甄公子上位的那一天。 即使甄公子真能迅速成长,养出自己的权势,登高而呼,聚故宋军民,将元军重新驱回江北,那要需要多少的时间? 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到那时,如今已过六十的老师,还在吗? 他根本等不了! 可又能如何? 元军一统天下,其疆域远甚于之前的任何朝代。甚至是吐蕃之地、西域万里、辽东高丽,都已归附。 自己这些故宋遗民,又拿什么与其抗争? 更何况,如今天下,还有多少人会想着,驱元复宋? 生活的艰辛,日子的贫瘠,虽然让人痛苦,却可以承受。可是没有希望的未来,一年年老去的绝望,只会让人癫狂。 可怜自己的老师,虽然有满腔的抱负,却只能日日等着一株株的花开。 然而,花坛中的那株本来四季皆有花开的长春,如今已是老株。只能含苞,却不见绽放。 …… 苟家班还是离开了,在日影渐渐西斜的时候。 除了甄鑫,没人觉得离开府城会让他们觉着伤感。该操舟的操舟,该收拾的收拾,该做饭的做饭。 苟家班的首次巡演,虽然过程有些复杂,结局比较潦草,但毕竟有了笔不菲的收入,这就让班主相当的满意了。 苟顺甚至觉得,是不是可以驾船环着整个琼州岛,进行一次大型的巡演。只要避开府城这个鬼地方,应该就没有问题,吧? 苟榕一边应付着她爹的唠叨,一边偷偷地打量着依在船沿,孑然而立的甄公子。 他有心事了吗?可是为什么连忧郁的时候,都这么迷人? 是因为偷偷钻进阿黎姐姐的卧舱里睡觉,却没能成事吗? 苟榕脸上一红,转眼又偷偷看向阿黎。 走路,似乎很正常,确实并没有五娘说的那种,第一次啥的…… 如果哪天,甄公子突然钻进自己卧舱,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得逞呢? “我说什么,你听到了没?”苟顺突然一声大喝,把满脸桃红的苟榕吓得一蹦而起。 “我,我听到了……”如同做了错事被人逮了个正着般,苟榕捂着发烫的脸,转身而逃。“我,我去帮二娘,做事了……” “这丫头,吃错药了吗?”看着落荒而逃的大女儿,苟顺挠挠头,走到甄鑫身边,与他一起扶着船沿眺望缓缓而退的江岸。 一阵“得得”的蹄声响起。 七八头毛驴,驮着一群衙役,在江岸的小路上,与窜船向前并行。 “这些狗日的衙役,还真有钱呐,竟然每个人都有驴骑!” 这是在没话找话? 甄鑫撇了眼苟顺,继续看向岸上这队驴骑。 不过想想,就府城这种地方的官府,别说骑兵,衙役出门要想有马骑,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看来,为了欢送本公子,这些人也是挺不容易的。 如此一想,甄鑫心里莫名地舒服了许多。 其实说来,那些衙役虽然明着要将自己赶走,但起码保持着表面上的客气,始终未曾动过手。 不是不能离开府城,但是以这种方式被逼着离开,让甄鑫心底总有一股浓浓的屈辱感。 尤其是来此一遭,不仅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似乎因为自己的出现而爆出了更严重的问题。 甄鑫向来不喜欢解谜,也很讨厌这种游戏。与其猜来猜去,不如大刀大枪地干他一场! 可是啊,自己似乎谁都干不过。 甚至于,不知道该去干谁…… 第103章 小儿骑蹇驴 骑在最前头的县尉,见甄鑫一直盯着自己,不得不拱手抱拳,回以一个相当勉强的笑容。 斜风吹过,送来一阵并不凛冽的寒风,带着愈加浓郁的海腥味。 岸边数株香樟树,刮下片片落叶,落入江中,随浪浮沉。 甄鑫鼓起劲,顺风吟诵: “落叶混西风,黄尘昏夕阳。 牛车过不住,毡屋行相望。 小儿骑蹇驴,壮士驾乘黄。 高低叶万顷,黑白草千行……” 县尉脸若锅底,幽怨地看着甄鑫。 拿这首诗来骂我们,真的合适吗? “好诗!”一声大喊在船后响起。 一叶满帆的扁舟上,既矮且短的孙掌柜,墩立船头,抚掌而赞。 这厮,也是过来押送我离开的? “文丞相这首《保州道中》,被甄公子吟唱得,遒文壮节,滋味无限啊!尤其是此情此景,不禁令人感慨万千……” 不得不说,这孙掌柜肚子里还是有些墨水的。想来年轻时应该也曾饱读诗书,后来抱上了大腿,成为人家的幕僚,装出一副商人模样,为其主子打理相关事务。 如今看这厮,越来越像是文人……之耻了! 听闻是文天祥文丞相的大作,骑在驴上的县尉脸上稍微缓和了些。 被骂了,那也是文丞相骂的,这就没关系了! 甄鑫笑出八颗亮晶晶的牙齿,对着孙掌柜拱手言道:“这么巧啊孙先生,你这是要去哪?” 孙掌柜脸色一滞,如同一条游得正欢的水蛇,脑袋突然被咬断,失去思考的下半身便完全的茫然失措。 安静了半晌,孙掌柜身后,突然冒出一张圆脸。 一方逍遥巾,束不住满头秀发。一袭长衫,遮不去叠叠峰峦。 这是男版的高宁? 她这是准备唱哪一出? 甄鑫一时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冲出船舱的高宁,跳着脚朝窜船挥着手,嘴里大喊道:“笑笑……”双眼却又转为茫然的搜索,“笑笑姐,我来看你了,你,你在哪?” 高宁身后,跟着窜出两眼滴溜溜乱转的窦娥。 还有两个随时跟在她身边的护卫。 时钟若能拨回两天之前,甄鑫绝对不会让自己女妆上台! 可是如今,该怎么跟这小苹果解释,她的笑笑姐,其实是个笑笑哥? “你,你是谁?”高宁很生气地盯着甄鑫,似乎是此人将她的笑笑姐给藏了起来。 总算找到自己节奏的孙掌柜,笑着对甄鑫说道:“放下绳梯,让我们上去再说。” 除了孙掌柜与高宁主仆,又上来了三个护卫。送他们过来的小舟,自行摇去。 甄鑫脸色不善地看向孙掌柜。 “郡主听说她的笑笑姐要离开府城,非要过来告别下。”孙掌柜作无奈状。 “不,我不是来告别的!”高宁叉着腰,顶出一阵波涛。“我要跟笑笑姐姐出海去,她到哪,我就跟到哪!” “你们把笑笑姐藏哪了,快些叫出来!” “我,就是南海笑笑生。”甄鑫面无表情地说道。 早死早超生! “你?”高宁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疑惑地问道:“你真的是,笑笑姐?” “如假包换的南海笑笑生。” “不错啊,笑笑姐,你男妆好像比我更俊啊……”高宁伸出青葱两指,对着甄鑫脸蛋便要捻去。 甄鑫往后退了一步。 “为什么不让我捏捏?我试试看,你卸了妆的脸,好像更诱人呢……” 你才诱人!你全家都诱人! “你让我捏下,我呆会也让你捏捏,好不?”高宁引诱道。 甄鑫下意识地便要点头,突然瞥见孙掌柜似笑非笑的眼神,心里一哆嗦,又后退了一步。 “郡主!”甄鑫双手拱起,不是为了行礼,而是为了挡住颇有侵略性的高宁。 “我名为南海笑笑生,生,郡主知道这个‘生’是什么意思吗?” “生,生孩子吗?”高宁茫然地问道。 所有人都不得不憋着笑意,只有窦娥喀喀喀地笑出声来:“郡主,你看了这么多戏,不知道生,就是男的意思吗?” “胡说,也有女的演生的!”高宁说着,顺手就给了窦娥后脑勺一巴掌。 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啊,窦娥摸着脑袋,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甄鑫叹了口气,镇定地说道:“郡主,在下,确实是男儿之身。” 郡主又探出手,见甄鑫还想后退,怒道:“不准动!” 甄鑫勉强稳住身子,心惊胆寒地看着高宁的爪子。 还好,并没有探向自己的下三路,而是直取咽喉,在凸起的喉结处捏了一把,随即撤回。 “你,真的是男的?”高宁眼神之中,有愤怒与不解,还有更多的委屈。如同自己心爱的玩具,被人偷偷换掉的难过。 雾气渐起,似乎就要盈满她的两只眼眶。 “你,怎么可以是男的?”高宁扬起手,照着甄鑫的脸蛋便要扇过去。 却看到甄鑫的双眼转为冰冷,而且毫无退缩之意。高宁的手,莫名地停地半空中。 “你可以回去了。”甄鑫淡淡地说道。 “不,我不……”高宁说着,心下却有些犹豫。 自己既哭且闹,才让烦不胜烦的松山答应与“笑笑姐”见上一面,最多一起待一两天。可是一转眼姐姐变成一个男子,哪怕高宁再怎么豪放,也知道这样地粘着一个男子,对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是件极不体面的事。 更别说,自己还是郡主之身。 高宁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犹豫不决。 不过,没犹豫多长时间,高宁便叉着腰,恶狠狠地吼道:“我就不走,你能拿我怎么办?有能耐,你咬我啊!” 这是你说的……甄鑫盯着小苹果般的脸,抬起脚,默默斜退半步,挨在孙掌柜身边。 “怎么说?” 甄鑫就不信,高宁过来粘住自己,就没有松王的授意或是允许。 孙掌柜既然早已知道自己是男身,松山自然也是一清二楚。 孙掌柜半掩着嘴,悄声说道:“你觉得,没我同行,你能到得了雷州吗?” 你押着我去雷州,我可以理解。可是你让我粉丝押着我去,是几个意思? 真不怕被我啃了吗? “我有答应你要去雷州吗?”甄鑫睥睨道。 孙掌柜微微一怔,随即温和地笑道:“哈哈,没关系,你想去哪都行。” 第104章 白沙军 这是个失去了信用的年代,尤其是当读书人不再读书而混入商人队伍,那些原本还能讲些信用的商人,就更加没有信用了。 就像眼前这位脸上笑眯眯,心里mmp的孙掌柜。嘴上说着自己随处可去,真要带着他们回日月岛,很可能过不了两天,那座小岛就会被夷为平地了。 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污染之下,甄鑫觉得自己也越来越虚伪了。心里很想揍孙掌柜一顿,脸上却得露出与他相一致的和谐。 真的一点都不想去雷州……“你让高宁离开,我跟你去雷州。” “我可命令不动这位姑奶奶!”孙掌柜摊开手,无奈地说道。 看着依然一脸抑郁的甄鑫,孙掌柜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行了,有我在,一切放宽心。” 正是因为有你在,我才不放心! 可是事已至此,甄鑫也已无可奈何。 看来此趟雷州之行,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了。 船只依然顺江缓行,日落时分,泊于江岸。再往前,就是出海口了。 黎母江略显混沌的水,被淡蓝的海水拦住,形成泾渭分明的一条波汶线,不住荡漾。 那队顺岸而行的驴兵,留下一个人一头驴,其余的,便打道回府。 又一只小舟摇摇而至,卸下不少米粮,让苟家班班主脸色好看了许多。 要不然,船上的存粮肯定得先供着那些生人勿近的护卫,以及满脸跋扈的郡主。自己一家老小,又得勒上裤腰带了。 还好,船上舱位不少,不仅放得下米粮菜蔬,还能再腾出几个卧舱。 但是,苟榕与小沁被挤进阿黎的卧舱,甄鑫再一次失去了与阿黎加深心灵交流的机会。 第一次深入一个戏班,而且没人管束,让高宁彻底地放飞了自我。看着什么都觉得新鲜,或摸或碰,或玩或弄。 二娘与四娘虽然不太清楚这伙儿上船的目的,却都以极大的耐心陪着高宁,任她敲鼓、吹笛、拉琴。还帮着她描眉换妆,在生、旦、净、末之间来回转换角色。 可把高宁高兴坏了,于是将她的偶像暂时扔去九霄之外。 夜色沉沉。 满腹心事的甄鑫正待吹灯歇息,窗外突然响起一阵寒号鸟的叫声。 “叽,哩……哆罗罗……”如熊孩子半夜被揍却又不敢放声大哭的哀鸣。 甄鑫侧耳倾听片刻,推开舱门走上甲板。 斜月半隐。 听到动静的一个护卫,从船上某个阴暗的角落中,突然现身。见是甄鑫,面无表情地就准备继续当阴影。 甄鑫却朝他走去,抬起手,似乎要打个招呼的样子,却伸了个懒懒的腰,晃过他眼前。 又从他眼前晃回来。 护卫怒,刚想拔刀,甄鑫却热情地问道:“这位大哥辛苦了,要不要去歇会啊?或者我让他们给你煮些宵夜?天寒地冻的,别伤了身子……” 刀“刺啦”地回到鞘里,护卫收回如同看着神经病人一般的眼神,转过身,淡淡地说道:“公子没事早歇。” “漫漫长夜,无心睡眠啊……”甄鑫咿咿喔喔地呻吟着,拉了十几个懒腰,这才踱回卧舱。 窗户半开,地板上正半蹲着一个湿漉漉的身影,见到进来的甄鑫,松了口气,瘫坐而下。 甄鑫也长长地松了口气,此人,正是陈开。 甄鑫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喜悦。不是因为三千两现银没飞,而是因为陈开终究还没有公然当二五仔。 窗户又被慢慢掀开,露着半个脑袋的苟彬塞进一条干毛巾与一身衣服,又缩走不见。 甄鑫点了点头,说道:“先把身子弄干。” 吹熄烛火,背转过身,以防被辣到眼睛。 一阵唏唏唆唆之后,陈开轻声说道:“好了……” 甄鑫并未再点亮烛火,坐在床上看着蹲在地上的陈开,只能见到他一双疲惫却依然明亮的眼睛。 “什么情况?” “有人拦住了我们,不让我们回到府城。” “是谁?” “是驻扎在海口浦的白沙水军。” 甄鑫“咝”地抽了口冷气。 元廷军队,竟然也冒出来了! 甄鑫忌惮天海阁,是因为其背后站着一位王爷。不过王爷吓唬人没问题,但是若离开了他自己的封地,再怎么强势的王爷也不敢过于放肆。 可军队不一样啊,王爷来了他们都敢干。当然,前提是有人给他们下命令,并为此而承担军事后果。 那么,谁会有权力向这里的驻军下达这种命令? “在谢至向他们表明沿海军民总管府的身份后,那些水军,倒也没有主动向我们发动攻击,但是依然堵在出海口,只是不让我们回到府城。” “借口很搞笑,说是,军事演习……” 甄鑫心里略松了口气。 不过,这操作似乎有点熟悉。 不主动引发冲突,但也不会妥协,只求达到自己的目的。行为方式,与府城那些衙役如出一辙。 “我跟谢至讨论许久,与军民总管府的黎兵不同,这里的驻军是属于湖广行省的镇戍军,定期轮换驻地。因此当地,起码是整个琼州都没有人有权利调动这些军队。” “此时又非战时,我们又非逃犯,需要驻军协同抓捕。所以,能调动这支军队的人,其实并不算多。” 看来,憋了两天气的陈开,这些天也在开足脑筋琢磨此事。 “你说。” “一是怯薛军,手持皇帝命令,前来调动军队。这个我觉得可能性最低。” 天高皇帝远,这鸟地方忽必烈大概理都不想理。 “其次是某个军方大佬,私下要求驻军首领,调兵行动。我觉得有一定的可能性,因为他们的主要目的,不是发动战争。” 军方大佬?是蒙古军的大佬,还是汉军,或是新附军? “第三,便是来自鄂州的湖广行省或是雷州的海北海南宣慰司的军令,我觉得这个可能性应该最大。只是不知道,出动水军堵住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雷州? 跟那位想见自己的王爷有关? 这些天,所有发生的事情,甄鑫总觉得是天海阁的操作。鼓动泼皮来闹事,然后高宁出面解决?衙役过来检查,松山的护卫来解决?从理论上他们也有能力与面子,让此地驻军拦截陈开与谢至。 可是,有必要如此吗? 正如孙掌柜所说,天海阁想弄死自己,真的不难。 还是说,隐隐之中,另有棋手? 第105章 有异味的大腿 “你们这边,是有什么变故吗?为什么就准备离开了?是要回去了吗?船上那些人又是谁?”陈开有些疑惑,但也有些庆幸。若不是他们提前离开,自己还得逆流往上,再游老半天。 甄鑫三言两语,将这几天的事情与陈开说了一遍。 “王爷?”陈开思索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长江以南,甚至包括江北故宋之地,都没有蒙古王爷的封地。即使是有,也是遥封,只享受封地食邑,人却不能去自家的封地。” “但是有个地方,却不一样。” “云南?松山是云南王之子?”好不容易解开一个小谜团,甄鑫感觉到有些小开心。 可是陈开却断然否定:“不可能!” “嗯?” “还在蒙哥汗的时候,忽必烈奉命率军征伐大理,并将其灭国。云南自此纳入蒙古国版图,置元帅府以管辖。 忽必烈上位之后,于至元四年,以皇子忽哥赤为云南王,镇守大理。可是四年之后,忽哥赤便遭暗杀身亡。” 甄鑫皱起了眉头。 “后来,忽必烈令赛典赤在云南建立行省,统管云南军政。至元十六年,赛典赤死后被追赠‘咸阳王’。虽然他也算是一个王爷,但那是死后封的,跟眼前事情绝不会有任何关系。而且,赛典赤是回回人,他儿子可没资格被称为‘王子’!” “至元十七年,差不多是十年前,忽哥赤之子也先帖木儿袭封为云南王。前年,这个云南王奉命征伐缅甸,却溃败于蒲甘。虽然没有被收回云南王的封号,但是听说已经被勒令回大都面见忽必烈。估计是不可能让他再回来镇守云南了。” “而且,也先帖木儿年纪也不过四十来岁,与那松山差不多,更不可能是他的父亲……”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松山的母亲带子出嫁? “等等,你的意思是,云南王去了大都,现在云南没有宗室镇守?”甄鑫总算发现了华点。 “是的。” “那有没有可能,忽必烈另外再派一个儿子过来镇守云南?” 陈开沉思着答道:“确实有可能,但应该不会是云南王,除非这个王爵封号被忽必烈收回去……” “封号不重要,管他是云北王还是云西王。你琢磨下,如果是这样的话,谁最有可能会被派来镇守云南?” 陈开苦笑:“嗯……如果按此级别,只有忽必烈的儿子可以封王。他现在到底还几个儿子活着,我根本不清楚,没法判断。” “那,他的孙子辈呢,谁最有可能会被封王?” “孙子嘛……”陈开挠着头说道:“忽必烈现在唯一封王的孙子,是阿难答,承袭其父忙哥剌的安西王爵位,在唐兀之地镇守。” 唐兀之地,就是原来西夏的地盘,离云南相当的远。一个西北,一个西南,应该是勾搭不上。 “其他的,嗯,应该是真金一系的几个儿子吧。” “真金?”甄鑫听到此人,心里莫名一动。 此人甄鑫倒是有些清楚。 忽必烈嫡长子早早便挂掉,真金便算是他长子。当时,没有继承权的忽必烈还处于弱小可怜无力的状态,便将目光投向金国遗老遗少,并成功地获得北地汉儒的全力支持。为此,忽必烈将长子交与汉儒教养,长成了个相当亲汉的太子。 不幸的是,忽必烈太能活了,自己没死,儿子却挂掉一堆。包括这个唯一被忽必烈正式立为太子的真金。 “四年前,真金去世之后,太子之位一直空着。他几个儿子正忙着争夺太子之位呢,应该没人愿意被赶到云南这么偏远的角落来吧?” “不过,如果从年龄来看,真金长子甘麻剌倒是符合松山的父亲。” 甘麻剌啊,不熟! 这些蒙古人,总是起些奇奇怪怪的名字,听过之后根本记不住。 倒是那个真金,名字虽然土,却是好记。 松山也不错…… 虽然还无法确认松山他爹到底是谁,不过肯定是忽必烈的嫡孙,意思是他爹应该有争夺太子之位的资格与实力。 可是,你不在大都跟兄弟们斗一斗,跑来盯着我作甚? “难怪,他们会让公子前往雷州。看来,应该是让公子去拜见那个王爷。” “不对!”甄鑫突然醒悟过来,“他们不是要我去雷州,而是要去大理!” 大理啊,在后世总是会让人跟文青联系在一起,能去趟大理,似乎就能洗涤心灵,就能自由呼吸。 可是这时候的大理,应该刚刚度过茹毛饮血的时代吧? 嗯,好像也没那么严重,毕竟段誉刚挂掉没几年。可是,依然真心不想去…… 该死的,他们到底看上我什么了? 又是给钱,又是给人,还让闺女作陪……甄鑫呼吸猛地一滞,这位准备镇守云南的王爷,不会拉我去当女婿吧? 我的优秀,已经流传得辣么远了吗? 若是抱上一个王爷的大腿,应该可以少奋斗好几十年吧?可是,这条大腿虽然很粗,毛却太多,而且必定有异味。 本公子,不喜欢! 然而,现今那些没有异味的大腿,全部呈现软叭叭状态,还不敢出来见人。 比如,陈宜中! 到哪里才能找到优质大腿啊? 虽然陈开极力想跟随甄鑫北上雷州,甄鑫还是拒绝了他。 不是因为不信任他,而是必须得让他回日月岛。 谢有奎手下的黎兵,暂时借用可以,想把他们拉去远离琼州的大陆,无异于宣告造反。 而陈开若不跟着谢至回去,三千两现银说不定会被谢至直接搬到谢有奎家里去。 甄鑫隐隐觉得,此去雷州之后,必然引发某些更大的动荡。趁着现在还有一点空档期,必须加速日月岛的防卫建设。 不求能将所有来敌击溃,更不指望在日月岛树旗闹独立,起码得让日月岛拥有一战之力。如此,即使最终打不过别人,也能撤得从容一些。 日月岛是自己未来的根基,在拥有一定的自保能力之后,便需加大基础设施的投入。同时,还必须进一步拓展与升龙府的贸易。这些事,小六虽然正在慢慢地挑起一些担子,但到底还没靠谱,他需要时间来继续成长。 反正陈开与小六,这俩看来都是陈宜中的人,陈开既然还愿意做事,说明陈宜中起码目前还没有完全放弃自己。 这条大腿虽然有些猥琐,却也只能先抱抱再说。 第106章 还好,没人想杀老子 甄鑫把陈开赶回水里,并交代他立时出发回日月岛。顺流而下,想来陈开会游得轻松些。 天色微明,没了睡意的甄鑫,铺开纸张,开始对府城之行,做些总结。 此行最让甄鑫感到纠结的便是女妆,他根本没料到暴露得这么快,而且搞得人尽皆知。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自己今后的伟光正形象。 不过也算有收获,竟然以女妆试出了阿黎的底线。看来若是有机会,可以胆子再放大些,脚步再加快一点点,起码得从一垒抓紧上到二垒。 悬赏的问题已经解决,但是显然自己解决的方式不太对路。应该是自己进入天海阁开始,诸多势力便已收到了“发现甄公子,速来!”的消息。 然后各家势力纷纷围着自己现身。 不对,准确来说,应该是在剿灭了威波军之后,江湖上就开始流传哥的消息了。包括来府城之前,那些激情澎湃如飞蛾投火的海贼。 自己离开日月岛,不过是将这些势力围观自己的舞台挪到了府城。也就是说,无论自己有没有出现在天海阁,身份的曝光,已经无可避免。 诸多势力中,天海阁算是基本清楚了,背后是忽必烈的某个孙子,很可能即将镇守云南的王爷。其中,甘麻剌可能性较大。 但是,他们怎么得到自己的消息并发布悬赏,依然存疑。 其次,是态度暧昧的府城官府,他们的背后未必是上一级官府,他们的下线也未必是那些泼皮。而他们的目的,应该希望保持中立,不想混入这滩泥潭,所以要尽快地将自己打发离开。 是否会与天海阁相勾结,可能性不大,但依然存疑。 第三方是驻守水军,仅凭陈开的描述,似乎只是为了不让那船黎兵或是陈开与自己会合。是为了切断自己的辅助兵力,还是为了不让陈开去跟陈宜中的相关势力联系? 暂时无法判断。 还有,其实应该是最早出现的一方势力——威波军。 珍娘曾经说过,威波军的支持者是泉府司,而且时间是两年以上。既然他们会扶持威波军作为代理人,有没有可能,其他骚扰自己的海贼,也跟泉府司有关? 从时间上来看,如果泉府司的布局是为了搜索自己的话,那么很可能某个藏在泉府司里的狐狸才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泉府司的情况目前还没有渠道去打听,只能等待有机会看能否从孙掌柜嘴里挖出一些信息。 剩下的一个,便是陈宜中这个做事藏头不露尾的老贼。 以及可能围绕着他的一群遗老遗少。 对于自己的身世最了解的人,绝对非陈宜中莫属。否则,他不会将自己圈养十余年。 而从他的举措来看,自己绝非赵宋宗亲,否则岛上那群人,不会像看神经病一样地看了自己十年时间,连起码的尊敬感都没有。 那自己到底有什么价值?会让这么多人围着自己转悠? 自己后背上,雕着一幅藏宝图?还是自己的确骨骼清奇,让许多人看了就喜欢? 或者,自己不过是一颗开了缝的蛋? 涂涂鸦鸦了好几张纸,似乎把自己思路理清了,甄鑫却感觉到愈加的糊涂。 此去雷州,倒是有个好处。在性命无忧的前提下,那位王爷应该会帮着挡住其他势力对自己的觊觎,好让耳根清静些天。 不过,需要好好琢磨下,该如何避免被抓去大理当女婿的厄运。 其实那小苹果还是挺可爱的,只是甄鑫不想被当作强扭的瓜。更何况,自己若是从了,阿黎怎么办? 无论如何,大房都应该是阿黎姐姐的! 只是,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总结一点:自己身世,应该很重要,重要到诸多势力如闻见美食的耗子般纷纷扑将而来。但是,自己似乎还没重要到非同小可的地步,起码目前为止,还没有见到有人真的想杀了老子。 “谁?”卧舱外,突然响起一声大喝。 铿锵的兵刃交击脆响中,有护卫吼道:“敌袭!” 敌袭?是去而复来的陈开被护卫误为敌人了? 应该不会啊,陈开不会那么头铁,直接就跟人干起来。 甄鑫取出三棱刺,藏于袖间,静听片刻后,轻轻推开舱门,随即闪身而出。 船艉的甲板上,已经打成一团。三个护卫被七八个全身湿漉漉的蒙面大汉围着狂攻。 刺喇喇的刀光之中,护卫转瞬之间便个个带彩,却依然死战不肯退。 这不是演习,是真的有人杀上来了! “啊,啊——”几声尖叫之后,舱门纷纷关上。 苟顺与他的老婆孩子倒不需要人担心,他们一贯比较擅长保护自己。 甄鑫左右打量,考虑着是先躲上一会,还是直接上去支援落于下风中的护卫。 形势看不清,这些从水里钻出的汉子,不知道目标是自己,还是那只小苹果? “呀——”又是一声尖叫,甄鑫身前舱门突然被推开,差点将甄鑫高俏的鼻尖撞成面饼。 “啊……呀……”高宁颇有韵律的尖叫声响起,叉着腰怒吼道:“哪来的贼人,快去杀了他们!” “郡主,快躲回去!”孙掌柜脸色张惶的想将高宁推回卧舱,却又不敢动手。 “窦,窦娥……快把郡主带回去!”孙掌柜对着躲在高宁身后,脸色发白的小丫鬟怒喝道:“郡主若有闪失,我先扒了你的皮!” “郡,郡主……”窦娥还没动手,高宁却将她一把推回去,怒气冲冲地嚷着:“我倒想看看是谁,胆子这么肥!” 苟彬守住二娘她们的舱门,蔡老二提着一根棍子往甄鑫处挪来,却被叉腰而立的高宁,挡住来路。 阿黎呢?甄鑫四处打量。 身下这艘窜船,既可行江又可入海,不仅可载货也方便住人。只是十多间船舱占用了甲板大多数的空间,腾挪不便,视线也被遮挡得厉害。 左舷看不见右舷,船艏顾不及船艉。 虽然一时看不见阿黎,甄鑫也不甚担心。此时阿黎的战力,早已不是数个月之前能比。更何况,还有一只跟鬼一样的墨墨。 第107章 武力不够,数学来凑 “哇,这是什么东西,好,好可爱啊,啊……”高宁突然大叫道。 蹲在一侧船舷上的,正是墨墨,看着甄鑫的眼神中,充斥着令人难耐的隔离感。 你的护卫正在跟贼人生死搏斗啊,能不能严肃点?甄鑫无奈地看着高宁,往船艉退去,决定离这位萝莉粉远一些。 那边,三个护卫已经被放倒了一个,剩下两个不住退往船艉。嘴里一边大叫着:“你们是谁,快住手,想造反吗?” 造反?其中一个蒙面汉子眼中闪过迷茫之色,腾出手四处打量,瞥见刚露出脸面的甄鑫,大喜道:“在那里,快点,杀过去宰了他。” 甄鑫脚步一顿,他们的目标,是我? 真的有人要杀我? 两个护卫抽空向甄鑫处瞟了一眼,极为默契的向侧边一让,剩下的几个汉子便如开闸的泥流般向甄鑫涌去。 这些挨千刀的护卫! 甄鑫只得转身回跑,先避其锋芒再说。 身前,却被还在勾引墨墨的高宁堵住。孙掌柜焦急地拉着她的袖子,试图将其劝回卧舱。 三个护卫废了一个,另两个选择暂时躺平。自己这边,人员被四处分隔,搞得屁股被六七个汉子盯住。 危! “嗖、嗖!”这侧船舷处,一前一后,竟然又从水里窜上两个蒙面汉子。 窜船本身就不是用于作战,船舷不高,离水面较近,陈开能轻松翻上来,这些贼人一样也可以。 两个翻入船上的汉子,人还未落,刀光已起。一个奔向甄鑫,一个直接向高宁砍去。 这一刀要是落实了,高宁命丧不说,甄鑫估计又得躲回维京岛去。 孙掌柜脸色刷得就白了下来,想冲上前,急切之间,左脚磕着右脚跟,叭唧就摔倒在船上。 “啊——”高宁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往后便退,直拱甄鑫后背。 看着离自己还有五六尺的壮汉,甄鑫无奈,转身护住高宁,迎向这边的大汉。 “咣!”的脆响,手中三棱刺几乎被一击而飞。 这绝逼是个劲敌! 没有花里胡哨的招术,手起刀落,只求稳、准、狠。按老丁的教导,这应当是军中的刀技? 急切之间,退无可退。甄鑫抖着酸麻的手腕,封住对方刀势,斜刺向下。 三棱刺与甄鑫,都讲究轻灵游动,意思是必须在逃跑之中寻求杀敌的机会。可是这面对面的厮杀,实非甄鑫所长,一时让他感到手忙脚乱。 最近老想着怎么跟阿黎睡觉,却没被她抽打,懈怠了…… 身体终究才是革命的本钱! 一道阴影掠过,面前正待挥刀的壮汉脸色一滞,左手立时捂向自己的脖颈。两眼之中,暴出惊惧的眼神。 感谢破猴! 甄鑫手中三棱刺本已用老,抬脚上前半步,重新蓄出巧劲,在壮汉的刀脊上轻轻一磕,顺势刺入对方胁下,如蛇行般自排骨间钻入近尺之深,腕转半寸旋即抽离。 一股鲜艳艳的血随即迸射而出。 甄鑫闪身避开,身后又响起一声惊天大叫“啊——” 那股血,直愣愣地泚到高宁的脸上,如同淋了一场恐怖的血浴。 “闭嘴!”甄鑫怒吼道。 惊叫声戛然而止。 还好,总算可以听点话。 甄鑫拉开舱门,将高宁塞进去。顾不得卧舱中又响起的一声惊叫,回头望向另一个大汉。 却见阿黎如同苍鹰般自舱顶飞落,手中熟铁棍一记横扫,将那汉子蹦向半空,嗷嗷乱叫,如同被折叠起的大衣,噗通地落入水中。 已经冲杀过来的一个汉子,脚步一顿,眼中现出惊骇之色。他们这些人,都是历经战场血炼,远非一般士卒可比。可是,在这姑娘手下,竟然连一招都过不去? 后面拥挤而来的汉子,差点撞到此人身后,开口骂道:“你他娘的干嘛呢?” 此人瓮声答道:“小心,是个劲敌!” “劲个屁敌,一个姑娘家家也能被你称为劲敌?” 逼仄的空间也有好处,尤其是面对这种敌众我寡的情况,不至于被前后围攻。 “两个绕过去!”有人呼喝道。 这边有阿黎,那边有蔡老二,各守住首尾的通道口,甄鑫刚想稍稍地松口气,又有人吼道:“再从舱顶上去两个!” 甄鑫脸色一紧,看向江水,犹豫着自己是不是得跳下去。 却瞥见正准备闪入卧舱的孙掌柜,大怒道:“姓孙的,你那些护卫都是吃屎的吗?” 需要的时候叫孙先生,不需要时就是姓孙的? 躲入卧舱的孙掌柜,将窗户撑开半条缝,吼道:“上去,杀了他们,不准再退了!” 那边厢又乒乒地响起短兵相接的碰撞声,虽然声音舒缓无力,但好歹也拖住了一个或是两个贼人。 墨墨呢?甄鑫四处乱瞧。 场面愈加混乱,没其他人帮助,一对一自己可能会挂掉。 有个舱门悄然打开,苟榕爬行而出。甄鑫正待开骂,她却哆嗦着递上一只木弩。 而且已经将弩箭上好在弦。 甄鑫大喜,接过木弩,对着苟榕竖了个大拇指。并决定,以后要经常地夸夸这个小姑娘。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藏起了一只木弩,还没被上船搜查的衙役们发现。 头顶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甄鑫左手反持三棱刺弯臂架起,右手端着木弩隐在左臂之上,贴着舱壁,阴险地望向舱顶。 一只脚先露下来,半息之后,甄鑫扣动板机。 惨叫声在头顶响起,甄鑫将木弩甩向苟榕,三棱刺交于右手,朝前直捅。随即侧身一脚扫过,一具酥软中的壮汉越过船沿,扑入水中,溅起一丝血浪。 武力不够,数学来凑。 这次的计算,甄鑫给自己打了个九分。差一分,是因为只刺中对方下腹处,距离目标高了三寸有余。 有了防备之后,与阿黎对敌的蒙面汉子起码没被秒杀,但也被逼着不住退后。那边以棍对刀的蔡老二却根本不敌对手,一步步地向甄鑫处退来。 甄鑫又从苟榕手上接过上好箭的木弩,挥挥手让她躲入舱中。再不躲,蔡老二一旦撑不住,对面的刀就要劈上苟榕了。 贴壁抬弩,好不容易等蔡老二闪出一丝空隙,弩箭飞射而出,直入大汉门面。 大汉来不及发出惨叫,蔡老二棍影闪过,砸下对方手中之刀。棍尾顺势而下,叉入对方双腿之间,跟着大喝一声,猛然挑起,又一个壮汉滚过船沿,落入水中。 蔡老二弯腰捡起朴刀。有刀在手,令他勇气大壮,怒吼着向另一个汉子砍去。 此人眼见着这边有人持弩,心下生出惧意,掉头而跑,大喊道:“撑不住了,快撤!” 扑嗵嗵嗵声接连响起,余下蒙面汉子各自跳入江中,数个沉浮之后,连尸体都不见了踪影。 第108章 探马赤军出身 甄鑫喘着粗气,强忍着如雷般的心跳,面色铁青地看着面色铁青的孙掌柜。 这场突如其来的袭杀,时间不长,却让甄鑫又一次闻到了鬼门关的味道。 “这就是你说的,有你在,让我放宽心?” “你以为我知道会是这种情况?”孙掌柜跳着脚吼道:“你们被杀了,不过死一个两个。我这里要出了事,全族人都得被剐了!” 说的好有道理,甄鑫都不忍心反驳了。 刚才面对高宁的那汉子,手中的刀绝对没有丝毫的犹豫。若不是墨墨,高宁大概会被一刀剁成烂苹果。 “刚才很可爱很可爱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依然满脸是血的高宁,正缠着阿黎问个不休。 这是谁家的倒霉孩子?甄鑫恨不得把她扔出船去。 可这是自己招惹的粉丝,咬着牙也得忍着。 甄鑫将孙掌柜扯到一边,问道:“你能看得出来,是哪路的人马吗?” 孙掌柜陌然地摇摇头。 “你他娘的,都杀上门来了,你还不知道对方是谁!你这是在找死啊知不知道!”甄鑫怒道。 孙掌柜又跳起来吼道:“你他娘的,这是来杀你的人,关我屁事?老子是被你给牵累,你知不知道!” 这是来杀我的? 不可能吧,不是说没人想杀我吗? “想杀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总得告诉我,这批贼人到底是谁吧?” “不知道!”孙掌柜再不见原来的彬彬文质,一副典型奸商模样。 经此一战,两个人相互间都扯下了斯文的面具,一同向败类转化。 “行,行,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好了……你带着你的小郡主,该去哪去哪。我也不用去雷州,就此别过,各找各妈去!” 孙掌柜斜眼嗤笑:“你以为,你还能走去哪?” 甄鑫咝地抽了口冷气,“你啥意思?” “啥意思?意思是,你快要挂掉了!” “别吓唬我,我胆子小……” “哼,既然有了第一波的刺杀,你觉得他们会就此罢手吗?如今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那些人也不会罢休的!” 好像是这个理……甄鑫挠挠头,看着三个如躺尸般的护卫,说道:“那无论如何,你总得再找几个能动弹的人手吧!” 孙掌柜板着脸,来到或躺或趴或瘫的护卫身边。 一个嘴里吐着血泡泡,正翻着白眼。一个胸腹间划了个大口子,肉肠正在蠕动着爬出来。 剩的一个倒还基本完整,看着浑身是血,却都只是皮外之伤。 前面那俩是高宁的护卫,一个是回回人,一个是云南不知道啥族的人。 后面这个却是被派来保护孙掌柜的汉人,果然与孙掌柜一般的狡诈。 “啊……呀!怎么伤成这样了?”高宁抑扬顿挫地惊叫着:“赶紧给他们救一下啊,你们光看着干嘛?” 这小苹果倒算是良心还未全部泯灭。 可是,那两个重伤的护卫,似乎已经没有挽救的价值了。而且船上就算有药,也治不了这么重的伤势。 二娘带着苟榕小沁,也只能给他们清洗下伤口。正准备包扎时,高宁喊道:“窦娥,把我的金创散拿来!” 云南金创散,好像挺有名的样子……甄鑫摸着下巴琢磨,是不是可以给忽悠过来,提前把云南白药搞出来? “你爹呢?”看着苟榕一脸害怕,却强行处理着伤口,甄鑫开口问道。 “对啊,爹呢?”苟榕一蹦而起,甩着满手的鲜血,四处张望:“爹,爹你躲哪了?贼人都走了……” “呼喇喇”声响,水中冒出一只苟顺,仰头大吼道:“我,我捉了个活的!” 太好了,正愁着没办法搞清楚这些贼人到底是谁。 “快弄上来!”甄鑫朝着水下喊道。 阿黎垂下一根绳子,扯起两个人。 不对,是一个人,和一个早已没了呼吸的汉子。 苟顺“啪啪啪”地扇着那汉子的脸,一点动静也没有,连嘴里的水都已经吐不出来了。 “这家伙,怎么这么不经泡!”苟顺沮丧地说道:“我刚才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摁进水里的。” 对于苟顺的不太靠谱,甄鑫只能表示理解,转头问向孙掌柜:“有办法搞得清他的身份吗?” 孙掌柜蹲下身子,在汉子身上摸索半天,站起身摇着头说道:“身上没有任何可以代表身份的东西。” 这不废话吗? 都蒙着面出来暗杀老子,他们还会带着身份证明? 这个从事情报收集工作的天海阁掌柜,看来专业程度不太够啊。 “掌柜的,我来瞧瞧?” 甄鑫回头一看,是那个汉人护卫,也是三个护卫之中唯一还能动弹的一个。 此人姓史,河北真定人。 你,能行吗?甄鑫疑惑地看向他,默默地侧开身子。 挤到死尸之前,史护卫一阵拍打揉捏,毫无顾忌,看得甄鑫默默地又后退了一步。 “这应该是探马赤军出身。” “怎么可能?”孙掌柜惊问道。 探马赤军,这名字好像很熟的样子,却又不太清楚。印象中,应该都是蒙古人吧,可能会有些回回人,可眼前这人绝对是汉人! 甄鑫又往回凑了半步。 “此人两腿内侧茧皮厚实,显然是长期骑马所致。右手两指老茧,说明其擅挽弓。而这些人刀法简捷,势大力沉,只求击敌,不求防护,这是军中的技击之术。” “加上从此人的交手之中,可以感觉到,下盘稳实却不擅移动。刀法以斜劈拖砍为主,却很少直刺上挑。因此属下断定,此人极擅马战而不擅步战,更未曾经历过水战。” “有没有可能,是那些汉军中的骑兵?” 史护卫摇了摇头,说道:“骑兵,对每一支汉军来说,都是宝贝般的人物,哪里会让他们出来做这些刺杀的活?” 史护卫看着江边,喃喃说道:“这样的一支什人队,若是出现在战场之上,起码可以冲垮十倍甚至百倍的步卒。如今却葬身于此,可惜了……” 一群擅长马战而不擅长步战的汉军?这确实有些稀奇。 甄鑫拿肩撞了撞孙掌柜,说道:“探马赤军什么情况,说说?” 孙掌柜却怔着神,“你被探马赤军盯上了,姓甄的,你完了……” “说什么呢?”甄鑫不满地驳斥道:“是咱们,不是我!” “更何况,没听史大哥说吗,他们不擅长水战。我就不相信他们还敢上船来骚扰咱哥几个。” 第109章 快成饺子馅了 孙掌柜脸色稍缓。 “探马赤军源于成吉思汗的蒙古国时代。当年,成吉思汗令木华黎攻打金国时,兵力不足,便从蒙古各部落千户、百户中抽调士兵,组成探马赤军,作为先锋,在灭金之战中立下大功。” “金国灭亡之后,这支军队中的大多数士兵回归各自牧地,探马赤军就此解散。” “当今皇帝登位为汗时,蒙军主力还未为其所用,面临着与成吉思汗相同的问题,手下兵力严重不足。于是便再次从各部族之中召集人马,重组探马赤军,成为其麾下第一支成建制的蒙古军。不仅随着大汗皇帝平定漠南漠北,还在灭宋之战中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宋亡之后,探马赤军被改组为侍卫亲军,划归太子真金属下。” 太子,真金? 甄鑫心里一凉。 是太子派人来杀我?我这么有面子吗? 不对,真金不是早已经挂了吗?现在,应该没有太子吧? “改组之后的东宫侍卫亲军,成分就有些复杂了。其中一大半是各部族的蒙古人,一小半是畏吾儿人。还有一些背景雄厚的汉人,可以征召入军。”孙掌柜看向史护卫,说道:“你出身于真定史家,当年也曾入选?” 史护卫坦然答道:“我是史氏旁支,当年应召,却最终未能入选侍卫亲军。” 金国末年,最早降附蒙古的北地汉世侯,有山西的刘黑马、保州的张柔以及真定的史天泽。 其中自称灭了宋国的张弘范就是张柔之子,而史天泽则是蒙元至今为止唯一出任过宰相的汉人。 从蒙古国到元朝,诸多金国时代的汉世侯沉沉浮浮,到如今也只有史家与张家,依然在北地汉军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难怪这位史护卫,会对探马赤军这么了解。 而且,此人应该是被太子侍卫军淘汰之后,成为真金之子的护卫,然后派给松山使用。 看来,松山他爹确确实实就是真金之子。 史护卫接着说道:“太子过世之后,皇帝并未重立太子,东宫侍卫亲军不久便被解散,重新成为‘探马赤军’。现在的这支军队,以蒙古人为首,回回人为辅,汉人已经被全部剔除出去。” 史护卫眼中难掩幸灾乐祸的神色,“也不知道这些人,现在投靠了谁?” 不是太子要对付自己,那就好! 甄鑫松了半口气,却又开始纠结,问向孙掌柜:“你觉得,会是谁?” 孙掌柜两眼一翻,道:“我怎么知道!” 这个没用的孙老头! “那你知道什么?” “我就知道,小子,你死定了!”孙掌柜恶狠狠地说道。 “行吧,死就死,人生自古谁无死……何况还有你陪葬!”甄鑫摆烂道。 “你……” “老孙呐,你就别想着我死不死的,我说你就不打算回去找你们家王子,再调些护卫过来吗?” “没了。”孙掌柜麻木地摇了摇头,说道:“一个都没了。” “啥意思?” 孙掌柜已经懒得理他了。 倒是史护卫轻声应道:“王子昨日已经带人先行离开府城,此时府城之内剩下的王府护卫,都在这了。” 啥? 这下甄鑫真的有些傻眼了,怒道:“你们就用这些人,来保护我到雷州?” 孙掌柜斜眼答道:“你想太多了,他们三个人,是保护郡主跟我的。” “做人,怎能如此不靠谱!”甄鑫痛心疾首。 “而且,就算有护卫,咱们现在也上不了岸。若我没猜错,那些杀手如今定然埋伏在岸边。水战他们不太利索,到了陆上,我们没有任何机会。只要一把长弓,就足以将咱们所有人都留下来。” 得,敢情已经快成饺子馅了。 孙掌柜此时也是一阵的懊恼。 他知道会有人想接近或是控制甄公子,为此他特地放出风声,说准备带甄公子前往广州。 可是他却没想到这些人竟然有如凶狠,不仅派人刺杀不说,这些刺客竟然还是来自于原来的太子侍卫军。 这得需要多大的手笔? 看来,自己毕竟小觑了甄公子身份中隐藏的秘密。 这秘密,已经明显超过了自己所能掌控的极限。这事,松山王子知道吗? 看着孙掌柜黑臭着的一张脸,甄鑫心里莫名地就疏朗了许多。 痛苦,果然是需要与人分享的! 史护卫将孙掌柜扯向一边,嘀咕了半天。再转过身来的时候,孙掌柜脸上已经努出一个奸臣般的笑容。 “甄公子,老哥有事想与你相商。” 有事甄公子,无事甄小子。 甄鑫心里暗骂,脸上笑眯眯地说道:“老孙你说。” “我想,请那位姑娘保护郡主几天。”老孙手指着被高宁缠住的阿黎说道。 “不行!” 孙掌柜一怔,没想到甄鑫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这又是为何?我会给那姑娘支付酬劳的。” “她保护你家郡主了,谁又来保护我?” “你,呵呵,甄公子说笑了。如你这般的刚毅果敢、骁勇善战的少年,哪里需要一个姑娘来保护?而且,我可是亲眼看见甄公子手刃贼敌,却面不改色。” 你当时趴在地板上都能看得清?厉害了我的哥! “要不,我来保护郡主?可以贴身保护……” “放肆!”孙掌柜脸面一板,冷冰冰地怒斥道:“小子,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开玩笑的,哈哈,孙哥别放心上。”甄鑫一脸正色地说道:“想让阿黎姑娘保护郡主,也不是不行……” “好!”孙掌柜脸色如春风化雪,拍着甄鑫的肩膀,乐呵呵地说道:“甄公子果然是明白了。只要咱们到了雷州,你们所有人的安全,都包在本人身上!” “我有个条件……” “别说一个,只要到了雷州,十个百个的条件我都答应你!” 甄鑫不得不承认,这厮是他来到这个世上以后,碰到的最难应付的对手。 简直是比自己还无耻! “把你知道的所有关于我的身份信息全部告诉我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否则我拍拍屁股走人你自己管着你们家的那个傻姑娘去!”甄鑫的语速,迅雷不及掩耳,达到每秒6.5个字。 孙掌柜怔了半晌才把这段话消化完毕,幽幽地看着甄鑫说道:“我家郡主,不傻!” who care 她傻不傻,傻点更好! “我,到底是谁?”甄鑫盯着孙掌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第110章 北边来了个喇嘛 我不知道啊……孙掌柜迅速地掩住眼中的迷茫,扭着脑袋东观西望。 孙掌柜此人,虽然掌控着天海阁的情报收集渠道,但其实根本不擅长分析情报。眼里所见,耳朵所听,他只是如实地复制、上传,至于其中隐含的信息,他从未曾用心去思考过。 但是即使如此,他身上也会有不少的原始资料。把这些资料榨出来,未必能让自己窥得全貌,起码可以探出些许的漏洞。 “啊——”孙掌柜突然一蹦而起,跳着脚朝江上挥着手,大喊道:“大师,大师——” 甄鑫一眼望去,却见又是一叶扁舟,顺流而来。舟上站着一个貌似中年的老僧,白衣白帽,衣袂飘飘。对着孙掌柜嘴角一咧,看不出是怒还是喜。 “孙施主,不知可否方便搭个船?”中年老僧声音洪亮,却又是一口异族腔调。 “方便,方便,大师快上船!”孙掌柜急不可耐地说道。 你是不是忘了这是谁的船? 甄鑫细细打量这位戴着白色鸡冠帽的僧人,面皮既粗且糙,看着有四五十岁。两眼发亮,中气十足,却感觉应该才三十有余。 舟未靠上,中年老僧便微曲双膝,纵身跳起,单手在船沿上一搭,“咚”的落上甲板。 很稳,是个高手! 不知道能不能打得过金轮法王? “乌坚巴见过甄公子。”中年老僧对着甄鑫双手合十,微微鞠躬。 北边来了个喇嘛……这位和尚,还是挺有礼貌的! 甄鑫拱手,和颜悦色地回道:“大师,自何处而来?” “贫僧来自大理。”乌坚巴坦然答道。 不是来自吐蕃吗? “大师欲往何处去?” “贫僧欲往大理。” 不会打机锋的喇嘛,肯定打不过金轮法王! 虽然有些无趣,这喇嘛看着倒也实诚。甄鑫看着不住朝喇嘛使着眼色的孙掌柜,默默地让出位置。 自这喇嘛上船,孙掌柜立时重拾他的文质彬彬,呼喝有度。不再跟甄鑫斗气,也不再跟他探讨关于借用阿黎当高宁护卫的要求。 甄鑫心里又将这喇嘛的战力,拔高了一个档次。 可是就凭他一个人,真的能护得众人安全吗? 有了和尚就不要我?甄鑫恨恨地看着孙掌柜,却拿他没有太多的办法。想从他那榨出一些信息情报,暂时是不可能了。 孙掌柜以理所当然的姿态,重新占据了这艘船的指挥权。 阿黎询问的眼神望向甄鑫,甄鑫缓缓地摇了摇头。 自己这边有阿黎、蔡老二与苟彬,加上一只墨墨,把对方全部赶下船应该是没有太大问题。但是此时与对方发生冲突,未必能保得住苟氏母女安全。 而且,连喇嘛都出现了,这事已经根本不是靠躲避就能解决得了。 就是不知道,这只显然早已经与松山勾结在一起的喇嘛,是代表着元朝的国教,还是吐蕃的势力,或者仅仅代表他自己? 债多不愁,虱多不痒。既然如此,不如再看看,到底还有哪些势力准备要跳出来。 孙掌柜将两个重伤的护卫卸到小舟之上,又对着船夫交代了许久,这才回到窜船之上。迎风伫立,背负一手,另一手高挥斜指,气定神闲,朗声吩咐道:“开船——” 船只一动未动。 孙掌柜不耐烦地吼道:“船长何在?” “我爹,他,他累得睡着了……”苟榕可怜兮兮地说道。 “甄公子,你,你什么意思?” 甄鑫仰卧于舱顶,双手枕于脑后,翘着的腿上下晃悠。 “这船,可不是我的。这苟家班,是我租用的,每天要给工钱的。但是,我现在没钱了……” “你……” “孙先生既然是商人出身,在商言商,可别说我为难你啊,我不是那种人!” 我呸!孙掌柜撸起袖子,仰望着甄鑫怒道:“你给老子下来!” 甄鑫跳下舱顶,笑嘻嘻地站在孙掌柜面前,拱手说道:“孙先生有啥吩咐?” “多少钱?” 甄鑫伸出一根手指头。 “十贯?好……”孙掌柜轻松地回答道。 “每天,先付十天再说。” “好!”孙掌柜咬着后槽牙说道:“我先给你一百贯。” “每个人。” “你……” “咱们都这么熟了,我,你可以免费使用。小姑娘出力比较少,算你五折。这样算下来,七个人……” “你不要太过分……” 甄鑫指着把脸紧贴着墨墨毛茸茸后背的高宁,说道:“那只猴子,养得不容易,被你家郡主如此蹂躏。要玩可以,一天算十个人工作量。” 孙掌柜扬起手臂,瞥了一眼静坐于角落之中,无动于衷的喇嘛,又缓缓地放下胳膊。 身为一个大师级人物,愿意答应保护郡主安全,已是不易。显然不可能为了这些阿堵物出手教训这一整艘船的人。 “行,我给你!”孙掌柜一字一句地咬着牙说道。 “班主,收钱!” “哎!”苟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孙掌柜面前,而且极为敏捷地算出了收费标准:“二千贯!” ? 孙掌柜从怀里掏出一叠纸钞,一把甩在苟顺伸出的双掌之上。 还不止二千贯。 再不值钱的纸钞,那也是钱啊! 苟顺大喜,“孙先生,果然大气!有啥需要,你尽管吩咐!” 孙掌柜一副睥睨着穷鬼模样的神情,淡淡说道:“出发,往雷州,速度!” “好咧,听你的!”苟顺大吼道:“起锚,扬帆,走……” 在行船方面,苟顺确实算是砖家,大伙儿必须都得听他的。 包括甄鑫在内,都被他指使得团团乱转。船只缓缓启行,借着风势张开帆篷,驶离出海口。 海天,渐渐成了一色。 风势渐定,终于不需要所有人都去扯帆了。甄鑫左右手相互揉着酸痛的胳膊,站在苟顺身边,一起眺望。 当视线之内,陆地渐渐隐没于海洋之下的时候,眼前便只余海浪的雄阔。浪漫的情怀,在微风的轻拂之下,早已随云而散,只余隐藏在平静表面之下的枯燥。 这是真的出海,一次远离陆地的航行。 离开维京岛时,甄鑫是带着迷茫以及对未来无穷的欲望。可是现在离开琼州,准备踏上大陆的时候,却只有对未来更深沉的迷茫。 第111章 平平无奇不是错 “这条航线,你应该没走过吧?能认得路?”甄鑫好奇地问道。 “是没走过。不过,问题不大。”苟顺昂然答道。 一只眼瞥见甄鑫疑惑的目光,苟顺用另一只眼继续眺望着大海,深沉地说道:“眼睛能看多远,海就有多大……” “叭!”甄鑫照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苟顺缩着头,左右瞧瞧,哭丧着脸说道:“公子爷,你能不能给点面子,别光天化日之下,就开始揍我?我,我现在好歹也是船长啊……” 难不成要摸黑才能揍你? “好好说话!” “琼州的正北就是徐闻,不过百多里海路,估计最多只需两三天时间航程。到了徐闻之后,咱们可以做些补给,然后沿着海岸偏东往北航行,怎么走都不可能迷路。” 这么简单啊…… “而且,这条航线,是大陆到琼州的主要航线。无论是从广州到琼州,还是从钦州、合浦到琼州,都会先到徐闻。”苟顺指着海上或隐或没的一些船帆,说道:“这些出海的船只,应该都是去徐闻的,即使我不认路,跟着他们走,铁定不会出错!” 行,知道怎么走就成。 甄鑫拍了拍苟顺的肩膀,转身晃晃悠悠地走回卧舱。 虽然不再晕船,可是甄鑫却觉得自己好像有些醉浪了。推开舱门,一头栽倒床上,枕着阿黎的体香,咂吧着嘴,沉沉入眠。 似乎睡了很长时间,又似乎没睡多久,甄鑫被轻轻推醒。 眼睛还未睁开,鼻间已充满了阿黎身上独特的味道。甄鑫闭着眼曲出双臂张开,嘴里叨着:“抱,抱抱……” 胳膊接触到了肉感十足的腰肢,顾不得这腰肢突然一僵,甄鑫便将其搂住,摁向自己怀中。 阿黎轻轻一挣,眼见着整个人就要盖向甄鑫,急忙摁着甄鑫的脑袋将自己撑起。 那个俊朗的脑袋便直接被埋入枕头之中。 甄鑫唔唔地呻吟着,只好将已经到手的腰肢松开。 “你怎么可以跑这边来睡!” 甄鑫终于睁开眼,看着双颊绯红的阿黎,疑惑地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睡觉?” 又不是没在这睡过! “有人在啊……”阿黎嗔道。 “谁?又是谁!”甄鑫大怒,不仅是因为好事又被人打断,还有刚才求抱抱被窥视的羞耻感。 铁定是苟榕那死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的,这次必须得好好收拾她一顿。 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了? 角落里,一个被毯子裹着的物体,发出颤颤的蠕动声。 还可以这样藏人的? 甄鑫忍着心里的笑意,板着脸吼道:“给老子滚出去!” “别……”阿黎轻声制止。 却听得毯子中,发出强行抑制的呜咽声,一抽一抽,如同被伤了心的小毛驴。 这谁啊,声音怎么听得如此陌生! 甄鑫还没反应清楚,那毛毯便真的滚出舱门而去。随后,一阵痛彻心扉的哭泣声,如被压抑许久的火山,喷薄而出。 听得甄鑫的心,如被针扎,却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谁啊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她被谁给怎么了? “她,她不是苟榕?”甄鑫吃吃地问道。 阿黎斜了他一眼,走出舱外,搂住毛毯,轻声安抚。 哭声断断续续,毛毯中的人,似乎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了。如被狂风刮开的窗户,无论怎么努力,却也已经关闭不上。 甄鑫依然没反应过来,这船上,除了苟榕,还有哪个小姑娘?是高宁家的那个窦娥?她跑到阿黎卧舱中作甚? 没道理啊! 甄鑫挠着头,走出舱外,蹲在阿黎身边,看着一团毛毯,疑惑地问道:“这谁啊?” 哭声戛然而止。 “是沁儿……” “沁儿?哪个沁儿?”哦,是小沁啊。甄鑫脑子中,闪出一个面目模糊的身影。 骨瘦如柴的身上没有二两肉,目光闪烁总是不敢与人对视。可是那张脸具体长啥样,甄鑫竟然没有任何印象。 “你怎么了?”甄鑫凑过去问道。 毛毯又开始哽咽。 “起来吧。” 毛毯哆嗦着哽咽。 甄鑫皱起眉头,这小姑娘是被谁给欺负成这样了? 是苟榕吗? “快点起来,苟榕要来了……”甄鑫轻轻地说道。 咻——毛毯连滚带爬地窜进舱里。 “你吓她作甚?”阿黎埋怨道。 甄鑫脸色铁青地回到卧舱。 苟榕这小姑娘,虽然平日里茶里茶气得厉害,但甄鑫总觉得无伤大雅,心底里甚至有些小喜欢。毕竟她级别不够,杀伤力也不大,权当一种调味剂。 可是,如果她仗着自己的偏爱,却肆意欺凌其他孩子,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甄鑫可绝对不会允许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出现霸凌的场面。 毛毯之下,露出一个干瘪的小姑娘,如一根枯黄的树桩。 小沁是鬼岛留下的那批孩子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与苟榕同龄,可是这身子骨,无论横竖,都与苟榕相差了一大截。 若与高宁相比,真若黄毛鸡比凤。 干巴巴的头发,贴在脸上,和着鼻涕泪水,让甄鑫心里不仅生不出怜意,反而有着一丝的——嫌弃。 如果说苟榕哭起来的时候,已经有了些梨花带雨的味道,这小姑娘哭得却像狗尾带霜。 呸……不能以貌取人,着相了! 甄鑫犹豫着伸出手,想擦掉小沁脸上的泪水。小沁却往后一缩,死死地掩着口鼻,不让自己再哭出声来。 阿黎拧来一条毛巾,端住小沁的脸,给她细细擦拭。 甄鑫眼前,总算出现了一张可以端详的脸蛋,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着小沁。 说起来鬼岛留下的那些孩子,除了珍娘的孩子涂憬之外,自己好像就没有特别关注过别的孩子。 孩子太多,哪里看得过来。而且就算是苟家的那些孩子,自己至今也没认全。 这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当然谈不上漂亮,却也不至于难看到目不忍睹的地步。只是这种长相,极容易让人过目而忘。 上学的时候,班里能被老师记住的孩子,要么是学习特别好的,要么就是学习特别差的。而那些平平无奇的娃,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对象。 正如眼前这个沁儿。 第112章 我是霸凌者? “苟榕她,有欺负你吗?”甄鑫和颜悦色地问道。 小沁耷着眼皮摇了摇头,虽然不再哭泣,却依然止不住身子的颤抖。 “那你为什么这么怕她?” “我,我没怕她……”声如蚊蚋。 甄鑫看着她枯瘦的身子,皱着眉头,又问道:“她不让你吃饭?” 将鬼岛那些孩子收容至今,已过了数个月。所有的孩子伙食一视同仁,当初也一样芦柴棒的苟榕,已渐渐的有些肉感,可是这小沁,反而似乎更瘦了。 难道说,她真的被人欺负成这样? “没,她没欺负我……” 被欺负得都不敢说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甄鑫语气陡然森冷。 小沁不答,牙齿紧紧咬着下唇,眼见着唇间竟然渗出一丝血痕。 这小姑娘,对自己这么狠吗? “别那么大声,吓着她了。”阿黎轻声劝道。 我吓着她了?甄鑫无奈地叹了口气,降下音调,说道:“别怕,有什么委屈尽管跟我说,不管是谁无故欺负你,我都为你做主。” 小沁抬眼,瞄上了甄鑫慈祥的双目,旋即又耷下眼皮。 小姑奶奶,你这样的说话方式,很容易让我发飙的! 甄鑫自认为还算是一个比较有耐心的人,可是碰到这种明显需要好言相哄的情况,他着实感觉到了些许的烦躁。 又不是自己女朋友…… 正待甄鑫准备转身离开之时,小沁终于吱吱唔唔地开了口:“公子你,你别把我赶走好不好?” “把你赶走,我什么时候要把你赶走了?”甄鑫一头雾水。 “我,我不是故意偷听你的……我,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不要赶走我……呜……”脸水又从小沁的瘦脸上倾泄而下。 这么个枯瘦的小姑娘,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 “我没想要把你赶走……”甄鑫无奈地说道。 敢情,对她霸凌的那个人,竟然是我自己? “我,一定会好好干活的,我饭吃的也不多,我会帮你认真做事。我很笨,我总是学不懂,可是,我,我已经很努力了……呜……” 甄鑫悚然而惊。 沁儿跟着来到府城,可是自己竟然总会忘了身边还有这么一个小姑娘。 更谈不上去关注她到底做了些什么事,吃了些什么东西,是否依然活在她自己的黑暗之中。 漠视,才是对她最大的伤害! “沁儿她胆小,怕黑,不敢一个人睡。这两天可能被苟榕无意中笑话了两句,就跑到我这里来。却死活不肯在床上睡觉,自己抱着一个毯子就缩在角落里,还总怕烦到我。”阿黎说着瞥了眼甄鑫,“她确实不是故意要偷听你什么的。” 甄鑫缓缓地摇了摇头。 怕黑、孤独、自卑、敏感,乃至缺乏安全感,甄鑫明白,这小姑娘已经出现了较为严重的心理问题。 平日里对苟榕呼来喝去,动辄怒骂,喜则夸奖。苟榕会坦然接受他的奖励,却自动忽略他的骂声。甄鑫也觉得,与他们如此相处挺好,不需要总是戴着面具生活。 可是,这小姑娘,她不一样啊。 十四五岁的年纪,已经是懂事的时候,浸淫于鬼岛那如同地狱般的日子,每天所见都是人世间最丑陋与黑暗的一幕,她能活到现在,当真是不容易。 心态失衡之下,如何让自己生存下去,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而这种本能,对于外界最直接的反应,就是过于敏感。稍不注意,因此而积累下来的心理压力,就可以将她击垮,从而导致后世谈之色变的疾病——抑郁。 其实,没人要求你做得怎么样,也没人希望你一定要成为不平凡的人。 活着,轻松一点,就好了! 当然,这种话说的容易,劝起来却是艰难。日月岛,也许还需要一个心理疏导员。 头疼! 不得不说,苟顺在这方面做得真是不错。哪怕自己在外面做了无数偷鸡摸狗的事情,回到家,他便是一个宠女爱儿的好父亲。 而那些鬼岛的孩子,一半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还有一半人包括小沁在内,连母亲是谁都不知道。 这些孩子,心里多少都会有点扭曲,若不注意,也许都会被养废掉。 自己确实过于忽视这些问题了,到底是吃了没结过婚没生过孩子的亏。 甄鑫盘腿坐在小沁身边,拉住她的手。 小沁一缩,却没能挣脱,偷偷看了眼甄鑫,又耷下眼睑,浑身抖得更加厉害。 手指细长而发青,如五根正在老去的细竹竿。清晰可见的血管,缠在手背上,让人看着触目惊心。 哀毁骨立! 只要稍一用劲,身上的任何一根骨头大概都可以轻松地被捏断、揉碎。 “你这么瘦,是因为不敢吃饭吗?”甄鑫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问道。 “我,我不能吃,长胖了,会被卖掉……” 甄鑫心里,终于涌出一股怜惜。 这孩子,能活到现在,真是太不容易了! 十四五岁的孩子,只要有些营养,稍加打扮便不至于太过难看。而小沁保护自己的唯一手段,就是让自己骨瘦如柴,让自己不会被人挑走买去,也让自己不被那些荤素不忌的海贼看上后任意糟蹋。 能在鬼岛活下来的人,绝对不是蠢笨之人。比如可怜的珍娘,比如眼前这个同样可怜的小沁。 “小沁,我交给你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甄鑫严肃地说道。 小沁讶异地抬起头,这是甄公子第一次直接吩咐自己做事。 带着忐忑与不安的脸上,停着两颗将坠未坠的泪珠,小沁局促地说道:“请,公子吩咐……” “给你半年时间,必须长得跟苟榕一样的胖。” “啊?”小沁哆嗦着说道:“公子让我长胖一些,是想要把我卖掉吗?” “呵呵……”甄鑫给了一个相当邪恶的笑容,“你若是能长得跟苟榕一样胖,我就不卖你,只卖苟榕。” “不要……”舱内舱外同时响起一声惊呼。 “滚进来!”甄鑫朝着舱外怒喝。 苟榕缩着头,嘤嘤嘤地走进卧舱,满脸委屈。 第113章 快乐是什么? “岛上现在总共有多少个孩子?”甄鑫板着脸问道。 苟榕缩着脖子,小心地说道:“多大的才算孩子?” “你,以及比你小的。” “可是,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苟榕挺着胸,相当的不满。 两只小笼包,还不算孩子? “别啰嗦!” “这个,我,可能得问小沁……”苟榕支支吾吾地说道。 小沁看一眼苟榕,又瞟一眼甄鑫,视线最终落在自己的脚丫子上,轻声说道:“按公子的标准,总共有二十二个孩子,其中男孩十一个,女孩十个。今年已经十岁以上的有七个,最小的是五岁的苟樱与四岁的涂憬。这其中,苟氏孩子有十二个,其他姓氏孩子四个,还有五个孩子,不知道姓啥……” 如数家珍啊! 这小姑娘不错啊,竟然心细如斯!甄鑫顺手就给了苟榕脑袋一巴掌。 见到甄鑫似乎要发怒,小沁急急说道:“榕姐每日事情一大堆,这种小事情她哪里有空去注意。” 甄鑫沉吟道:“小沁,你既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是否愿意随我姓甄?” 小沁怔住,还未回答,苟榕却拍着巴掌喊道:“好啊好啊,小沁你运气真好,跟着公子姓甄,就是公子的亲妹妹了,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呵呵,你姓了甄,哪怕以后丰满起来,长得比我漂亮了,也不可能跟我抢甄公子……苟榕心里美滋滋,脸上绽出真诚的祝福。 小沁起身,束手,再跪倒,呜咽而拜:“多谢公子赐姓!” “起来吧。”甄鑫扶住小沁。 泪水又汹涌而出,但眼中已经没了惧怕与茫然的神色。两颊之上,多了些许淡淡的粉红,让小沁整个人似乎都开始焕出生机。 “还有几个不知道姓氏的,你回去后可以问下他们。愿意随我姓甄也行,或者跟着其他人姓苟、姓蔡乃至姓陈都行。没有名字的话,要重新给他们起个名。” “是。” “另外,从今天开始,所有在岛上生活的孩子,无论是苟家的,还是其他家的孩子,都归你管。你,能管好他们吗?” 小沁一时反应不过来,又怔在那里。 “你不仅要让他们吃好穿好,还要安排他们所有人的功课,督促他们的学业。而且,要让他们每一个都感觉到,快乐!” 快乐?什么是快乐? 小沁脸色,从迷茫到困惑,又思索片刻之后,脸上终于有了些笑容。 只是笑容略显僵硬,也许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在笑。 “能做得到吗?” “嗯!”小沁犹疑地点了点头。 虽然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快乐,但是小沁觉得自己一定可以找到快乐,并且让每一个弟弟妹妹,都感觉到快乐! 甄鑫心里,终于吁出了一口气。 给她一些小目标,而且是肯定能完得成的目标,让她感觉到自己的价值,体会到被人需要的感觉。如此,应该可以解开她隐藏于内心深处的孤独与恐惧。 这世上的孩子,毕竟不如后世的脆弱,也不会因为内卷而导致无法逃避的焦虑。能够让他们放心地吃饱饭,就能解决一大半的心理问题了。 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吧。 “墨墨,墨——墨墨墨墨……”舱外传来如哭灵般的喊声。 小苹果探进半张脸,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看见墨墨了吗?” 自从玩上了墨墨,高宁对大伙儿就客气了很多。生怕这些人一怒之下,不让她跟墨墨一起玩。 玩物,果然是会丧志的! 甄鑫无语地看着高宁脑袋上,懒洋洋地趴着的小破猴。 这姑娘的脑子,是真的有问题吗? 无视甄鑫嫌弃的目光,高宁蹦蹦跳跳地进入卧舱。脑袋上的小破猴,却没受到任何影响,依然瘫着四肢,牢牢地粘在高宁的头上。 小小的卧舱,便显得很拥挤。 高宁不管不顾地拱开苟榕,蹲在甄鑫身边,叉着腿喊道:“你说要给我唱新戏,到底什么时候唱?你是不是又想赖账?” 甄鑫的眼睛,从高宁漏空的胸前艰难地挪开。 非礼勿视,因为阿黎就在身后! “我是答应你了,自然不会赖账。可是,你答应的投资呢?什么时候到账?” 高宁挨紧甄鑫,蹭着他的胳膊,腻着声说道:“我身上现在没钱啊,到了雷州,我一并算给你,好不好……” 受不了了……这么多人在看着呢! 那边,苟榕怒了。 若不是爹有交代,这位是有钱的金主,早一口唾沫给你吐进海里去。 没钱,还想白嫖甄公子? “郡主长得这么漂亮,又出身高贵,怎么会没钱呢?”苟榕细声细气地说道:“更何况,你答应投资的钱,不过只是你们身家的九牛一毛而矣,是吧?” “那当然!”高宁昂起骄傲的头,睥睨着苟榕:“我有钱,但我不傻,你们这些人别整天就想骗我的钱!” 甄鑫大惊,这只小苹果啥时候变得不傻了? 苟榕掩着嘴,吧嗒着眼皮,委屈巴巴地说道:“我只是个戏子,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被人打被人骂,那都是应该的。可是,你不能这样说公子啊,他可是从来不会骗人的……” 甄鑫张着合不上的嘴。 这苟榕,啥时段位提升到这地步了? 她那几个娘,看着都是老实巴交模样,谁能教得出这样的一个茶艺师? 难道说,其中还隐藏着一个高手? 听着已经不耐烦的阿黎,直接闪身出舱而去。 “你看看,阿黎姐姐也从来没有骗过人,你骂她也是不应该的……她,可能是生气了……” 小沁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高宁一脸蒙地看着离去的阿黎,又看了看怒目而视的甄鑫,气哼哼地说道:“我就骂了,怎么着,有能耐你咬我!” 说着,还把脸凑向甄鑫。 苟榕磨牙,脸上却还得保持着委屈的微笑。 “墨墨!”舱外一声轻呼,墨墨咻的便从高宁脑袋上窜出舱外。 “喀喀,喀……”苟榕掩嘴而笑,细声说道:“你把墨墨都给气跑了……” 高宁茫然地摸着自己的脑袋,“墨墨,刚在我脑袋上?”随即怒道:“我花了钱的,把墨墨还给我!” 见甄鑫不为所动,高宁转着眼珠子,贴近甄鑫说道:“要不,你唱个新戏补偿下?” “滚!” “我不!”高宁越贴越近,腻声叫道:“笑笑姐……” 甄鑫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完蛋,被这厮抓住把柄了! 第114章 何苦呢! 长夜漫漫,船上无聊,既然大家都无心睡眠,那就寻些乐子吧。 甄鑫说道:“我教大家一段绕口令,你们谁能在一刻钟之内学会,我就满足她一个要求。” “真的?”“什么叫绕口令?”苟榕与高宁同时兴奋地叫道。 “我,我可以不参加吗……”小沁怯怯地问着。 “不行,你们每个人都要参加。而且,如果有人学不会,就要接受惩罚。” 罚我被你亲一口吧……苟榕咬着下唇,两眼瞟向甄鑫。 “不会是罚钱吧,你别想再骗我钱了!”高宁警惕地看着甄鑫。 “就罚学狗叫吧!” “啊?不要,不公平!为什么我们要学狗叫?我要学会了,你也得学狗叫!”高宁警惕性相当的高。 “行啊!”甄鑫无所谓地答道。 你可真傻!苟榕同情地看了高宁一眼,你就不会提别的要求吗? 听说胸大的女人无脑? 不对,阿黎姐姐就挺聪明的。嗯,还有大娘二娘三娘她们,都很聪明啊…… “准备好了,我要开始了。” 三个女孩齐齐点头。 “北边,来了个喇嘛,腰里别了个喇叭。南边,来了个哑巴,手里提了个獭犸……” “哈,哈哈……”三个女孩一起大笑。 “什么啊,喇嘛哑巴的……” “獭犸是什么鬼啊?” “獭犸是一种鱼,注意力集中点!继续……别着喇叭的喇嘛要拿喇叭换提着獭犸的哑巴,提着獭犸的哑巴不愿拿獭犸换别着喇叭的喇嘛……” 三个女孩眼前,同时冒出一圈圈的小星星。 晕! “也不知是别着喇叭的喇嘛打了提着獭犸的哑巴一喇叭,还是提着獭犸的哑巴打了别着喇叭的喇叭一獭犸……” “饶了我吧……”高宁呻吟道。 “公子,你慢点,我,我没听明白啊……” 只有小沁在默默地强行背诵。 甄鑫放慢速度,又念了两遍。“好了,现在开始!” 于是船舱之内,便响起一阵阵的喇嘛哑巴獭犸与喇叭。间或,还有一声声嘻嘻哈哈的犬吠声。 快乐,其实是很简单的。 而且,越是简单的快乐越能传染。 没多久,整艘船上,便响彻着各种口音的喇嘛与哑巴。 就连云淡轻风模样的孙掌柜,也躲在自己的卧舱之中,不停地暗自念叨。 只有那个莫测高深的真喇嘛,始终闭目打坐,心里却在不停地思索。 这段话,有些像汉地禅宗的揭语,似乎蕴含着许多的深意。 甄公子,是想以此跟自己暗示些什么吗? 喇嘛,自然说的是自己。哑巴,又指的是谁? 自己身上没带喇叭啊,到了雷州之后,是不是有必要去买一个? 獭犸,似乎指的是一种海里的鱼,又有什么寓意呢? 难道说,自己此次离开吐蕃,万里迢迢渡海来到琼州,正是机缘所至吗? 喇嘛悠悠地叹了口气:汉人就是这点不好,有话不能直接说,总是要七弯八拐的让人猜测。 这对于汉语不太熟的自己来说,理解这段话,比理解一整本律经都难啊! 何苦呢…… 理论上,从琼州一直往北便能到得了徐闻。可毕竟是第一次行船于这条海路之上,一向牛叉哄哄的苟顺也不敢托大。 据说夜路走多了,会碰见鬼的。 当夜便寻着一块海底较浅处,落帆抛锚,宿于海上。 夜色渐渐被黎明吞没的时候,海风已停,轮值的史护卫半眯着眼,拖着困乏的身子,期待着黎明的彻底到来。 然而,黎明并没有给他带来安宁与期盼中的休憩,而是突如其来的惊悚。 “小心,有船撞过来了!”蔡老二的惊叫,将迷迷糊糊的史护卫彻底惊醒。 透过海上的薄雾,却见一艘海船鼓足风帆,直冲而来。眼见着,相距已不过数十丈。 “咣!咣!”舱顶之上,蔡老二狂敲铜锣,一边大吼道:“两艘敌船来袭!戒备!快起来——” 史护卫心里咒骂着,绕到船艏瞧去。那边果然还有一艘,不过速度较慢,缓缓靠近。 “停船,你们是谁?快撞到了,赶紧停船!”史护卫歇斯底里的吼道。 苟顺终于窜出卧舱,冲至桅杆下,大喊道:“阿黎,起锚——” “老大,过来起帆!” “蔡老二,掌舵!” 苟彬与蔡老二迅速就位。 在史护卫惊诧的目光中,阿黎一个人,便将两百余斤的铁锚扯上船。 “你怔着干嘛啊!准备迎敌!”苟顺对着呆怔的史护卫怒吼道。 迎敌?怎么迎?这是在海上啊……史护卫突然很茫然。 舱门忽开忽闭,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惊叫,却又迅速地安静了下来。 甄鑫施施然走向船艏,看向一左一右的两艘海船。 这是两艘海鹘船,长四丈有余,头低尾高,前大后小,左右置浮板,形如鹘翼。 这种船是当年宋国海上军队的主力战船之一,舱位小载不了多少货,也装不下多少人。虽然只有一帆,速度却快。尤其是靠着两翼的浮板,哪怕在海上遭遇风浪,也能行驶自如。 每艘船舷边上,各站着七八个汉子。或单衣或褂子,或短刀或叉子。而且,左右都看不到弓弩手。 这绝对不是元国的水军! 应该只是海贼,却不一定是来劫货的海贼。 甄鑫先松下半口气。 自己的窜船,虽然比海鹘船高大,但速度远远不如。想跑,是跑不掉的。 而对方的船上,也没见有远程攻击的武器,那对方如果要发动攻击,唯一的手段就是跳帮。不可能所有人都跳过来,最多来个十一、二个人。 自己这边,阿黎一个可敌两三个。如果那个大喇嘛有1.5个阿黎战斗力的话,那么击退来敌还是基本没有问题的。 甄鑫细算了一番后,心里又安定了几分。 锚虽起,帆已升,但苟顺也知道这船跑不了多远,只能操控着船只防止遭到直接的撞击。 船若一毁,就算对方不发动攻击,这一整船的人,也将陷入极危险的境地。来个稍大的风,这船很可能就得翻了。 眼见左侧那艘船继续逼近,右侧那船却已停下保持着十来丈的距离。甄鑫心里不禁冷笑,看来这些海贼信息更新不太及时啊,不知道我这船上还有一个战力不错的大喇嘛。 北边来的这位喇嘛,应该会是这次遭遇战中的最大变数! 第115章 喇嘛开瓢 阿黎靠过来,与甄鑫并肩而立,蔡老二护在身后。不远处,是咬牙拔刀的史护卫。 苟顺缩着头在桅杆之后张望,苟彬则在另一侧舷边,提防着另一艘船可能的攻击。 大喇嘛呢?甄鑫急切之中,却没看到他的身影。 还好,左边这艘海鹘船并没有撞击的意图。接舷之后,数根钩索飞抛而至,叮叮咣咣地勾在船沿。 有三四个海贼未等两船靠紧,已飞纵而来。 “咻——”甄鑫拔弩,先射落一个。 “砰!”阿黎提棍,砸下一个。 “锵——”史护卫提刀迎击飞扑而至的海贼,身子一矮,被逼着往后退了一大步。这海贼顺势落地,光着脚丫子无比灵活地绕到史护卫身侧,刀光闪动,又将其逼退一步。 粗糙的防线瞬间被击溃,海贼大呼小叫地跳上船。 越来越多。 眼角扫过,竟然不下二十人! 甄鑫大惊。天杀的,那艘看似不大的海鹘船,竟然被偷偷摸摸塞了这么多的海贼。 可是,退无可退,只能咬着牙硬上。 “给老子全部拿下!”海鹘船上,一个首领模样吼道。 海贼蜂拥而上,有人开始挨个地撞击卧舱。 甄鑫大急,自己这几个人还能撑一会,卧舱一旦被撞开,苟家母女哪有抵抗之力? 哦,还有小沁…… 不对,高宁主仆呢?是不是已经被那喇嘛保护着? 贼秃驴,到底躲哪去了? 甄鑫心思浮动,手中却丝毫未停。 有阿黎在身边,甄鑫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勇气。或挑或抹,或刺或捅,专挑贼敌避无可避之处下手。 只是贼敌太多,腾挪不便。一方面可以不用同时应付过多的攻击,可是另一方却也限制了阿黎的大范围打击。 刀光闪烁之中,墨墨的威胁被大打折扣,一不小心,很可能会被旁边的刀风斫中。于是四处乱窜的墨墨,只能逮着那些光脚丫啃。 可是海上讨生的人,脚丫子皮本就厚,就算被咬中了,毒性还得上走半天,起不了多大的效果。 “嘭!”的巨响,一个舱门被撞开,一个如死狗般的身子被拖了出来。 惊骇中的甄鑫偷空望去,还好,是孙掌柜。 “住手,否则我杀了他!”有海贼大吼道。 史护卫犹豫着继续后退,却也没扔下兵器。甄鑫三个人,却越杀越猛。 “别,别杀我……我……”孙掌柜讨饶道。 海贼掉转刀锋,直拍而下。刀背还未及身,孙掌柜便已软软晕倒。拎着他的海贼啐了一口,将其随手扔在一旁。 这显然是个既没有价值又没胆子的老货! 船上应该有女眷,更有用些。哪怕威胁不了他们,抓回去自己也能用。海贼舔着嘴唇,撞向下一个舱门。 舱门突然被打开,舱内窜出一个身影,趴着身子,却四脚着地溜得飞快。 海贼刚稳住身子,却见这个身影已闪入另一个卧舱,带过一股诱人的体香。 这是个女人!海贼大喜,转身追去。 舱门洞开,看不到女人,却只有一个和尚。 静静地坐在门前,无喜无悲。 “滚开!”海贼怒吼道。 和尚微微地摇了摇头,视线下垂,似乎已神游天外。 这海贼见状,也懒得跟他多啰嗦,举刀向和尚脖颈斜劈而下。 “住手!”这声惊呼,却是来自海鹘船上的首领。 却见和尚只是微微侧过身子,刀便落空,斫在门框之上,发出沉闷的颤音。 海贼右手发力,正待将刀从门框拔出,左腿不知道哪个部位被和尚轻轻一戳,身子如遭电击般阵阵酥麻。海贼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歪身倒向和尚。 和尚依然没有正视海贼,却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金钢杵,照着歪来的脑袋直敲而落。 “卟!” 如被开了瓢的变质西瓜,黑浆与红瓤,溅射而出。 “啊,啊——”躲在和尚身后的高宁,又被射了一脸的浓汁,还冒着新鲜的泡泡。 海贼跳帮上船,虽然看似凶狠,其实还是有所收敛,并未下死手。 甄鑫与阿黎也始终不敢过于拼命,怕将海贼惹急,因此只是将人打落海里。 这个被喇嘛开瓢的海贼,是彻底挂掉的第一个。 海贼们不由地怔住,这哪来的和尚,不忌杀生也就罢了,竟然还凶残如斯! 紧张之中的首领,却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大叫道:“住手,全都给老子住手!” 已登船的海贼都诧异地看着自家老大,嘴里骂骂咧咧着,却也缩向船艏,护住自己的退路。 “大哥,怎么了?”有人低声问那首领:“那和尚有什么问题吗?” “那不是和尚,是喇嘛啊!” “喇嘛?跟和尚有区别吗?不都秃的?” “你知道个屁!你杀一百个一千个和尚都没人管,你若是敢杀一个喇嘛,祖坟都会给你刨了!” “啊?大哥你开玩笑的吧?” 开玩笑?你去问问赵宋子孙,就知道我是不是开玩笑了! 连皇陵都能刨的家伙,还会在乎我等的祖坟? 见大哥不说话,那人又问道:“那怎么办,不能只看着他杀咱们兄弟吧?” 这突然出现的喇嘛,完全打乱了首领的计划。 当然,在这海上一个喇嘛杀了也就杀了,根本不会让别人知道。问题是甄公子人家是要活的啊,不能也把甄公子杀了灭口吧? “哪位是甄公子,出来说话!”首领朗声喊道。 一众人眼光同时看向甄鑫,连阿黎看他的眼神都有了些许的怪异。 果然又是你! 这一路之上,所经历的风波不能说每一件都是甄鑫惹出的祸,但绝对跟他都有脱不开的关系。 甄鑫回以无奈的委屈,我也不想的…… 既然愿意跟我说话,就说明跟琼山府的那批刺客不是一伙的。不过还没见面,就先来一波打杀,显然原本是不想跟自己多啰嗦的。 是什么原因让对方突然变得客气起来?甄鑫朝四周打量一番,匆忙之间却找不到答案。 甄鑫收起三棱刺,抱拳回答:“我是甄鑫。” “我家……”首领刚想开口,就被甄鑫打断:“先告诉我,你是谁。再告诉我,你家主子是谁,想让我去哪?” 呃? 首领一头雾水,这姓甄的怎么连我想问什么都能知道? 看来有些水平啊,难怪那些主子会看重此人。 第116章 换种方式说话 海贼首领朗声说道:“在下姓潘,海上的兄弟看得起,都叫我……” “大老潘啊!”蔡老二突然喊道。 咦?大老潘意外地看向蔡老二,“不知道兄弟,是哪家的?” “家已破落,不值一提。” 海上的海贼,三天两头有人起有人落,正常的得很。大老潘瞧着蔡老二面生,便没将他放在心上。 蔡老二蹩到甄鑫身边,悄声说道:“是徐闻一带的海贼,实力远超鲨帮。” 海贼应付得多了,甄鑫对这些人已了然于胸。 大多数海贼,都是因为生活所迫,走上这条路。做大了,或是被某个势力看上了给予一定的扶持,无非是贪图利益,或者说是一种谋生的手段。 威波军的那帮畜牲,在海贼里都可以算是另类。而对于一般的海贼而言,说他们越货,那是正常。说他们以杀人为乐,倒也未必。 只要能满足他们某些方面的需求,让他们叫你爷也未必是件办不到的事。 “家主是,嗯……”大老潘斟酌着说道:“想请甄公子前往广州一行。” 广州? 雷州已经满足不了世界对我的好奇了吗?还非要把我往广州赶! “不,不行!”看着危险暂时过去,孙掌柜及时醒来。 “你是天海阁的人?”大老潘斜眼看向孙掌柜。 孙掌柜心里一惊,这些海贼不仅目标明确,而且对自己的底细如此清楚,看来背后的主子,来头不小。 就是不知道,他们是否清楚,天海阁意味着什么? “天海阁邀请甄公子前往雷州,可是有要事在身,怎能随你们前往广州。” “呵呵,潘某可是听说,天海阁是准备带甄公子去广州的。既然如此,不如同行?” 孙掌柜一怔。你既然都听说我要去广州,还特意过来劫持去广州? 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其实,孙掌不知道的是,他放的这个劣质烟雾弹,连琼山学宫的那个老学究都没能瞒得过。 “主上临时通知,让我改道雷州!”孙掌柜梗着脖子说道。 “贵主,哪位啊?”大老潘皱着眉头问道。 见这贼首语气有所放缓,孙掌柜不自禁地挺直腰板,斜眼说道:“你,还不配知道!” 大老潘被气得一乐,挥着手说道:“既然咱们都是替主上办事之人,也别相互为难了。这样吧,让甄公子先陪我等去趟广州,回来再给你送去雷州,如何?” 孙掌柜嗤的笑出声来,“此去广州,还得路过雷州,待甄公子去过雷州,我定当送他前往广州。” 甄鑫静静看着不说话,如同看着两只争夺交配权的老公鸡。 不对,这样比喻似乎不太恰当…… “兄弟,就不能商量下吗?”大老潘无奈地问道。 “不行!”孙掌柜腰板挺得更加笔直。 “这样啊,那只能换种方式说话了……”大老潘眉尖微挑。 站在孙掌柜边上的一个海贼,向前一步,“叭”的给了孙掌柜一巴掌。 蒙着圈的孙掌柜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动手的海贼,“你,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打我?” “叭!” 又是一巴掌过来,孙掌柜“啊呀”地叫着,趴倒在甲板之上。 这次,绝对不是装的。 等他好不容易爬起来时,两颊肿若刚蒸开的红糖馒头,慌乱的眼神之中,满是恐惧与懊恼。 大意了……自己怎么忘了,这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海贼啊! “这样的说话方式,不知道老兄喜不喜欢啊?”大老潘施施然问道。 “唔,不……”孙掌柜晃着脑袋,求救的眼光四处乱瞧。 甄鑫等人却是一动未动。 “那,你是同意咱们先去广州了?” “不……”孙掌柜刚想拒绝,望见大老潘冷冷的目光,立时缩回眼神。寻觅之际,总算瞧见了那喇嘛。 “大施……”孙掌柜连滚带爬地来到喇嘛身前,刚想开口,喇嘛背后却探出一张如鬼似魅的圆脸。 “啊——”孙掌柜吓得差点一蹦而起。再细看,才发现是幽怨的高宁。 “郡组……,你,你受丧了?”孙掌柜哆嗦着问道。 喇嘛摇了摇头,说道:“她没事,是别人的血。” 那边的大老潘眉头又是一皱。他说的,是郡主吗? “大施,不能让他们,去广州啊……大施!”孙掌柜松了口气,漏着风,哭丧着脸求道。 喇嘛却摇了摇头不说话。 无喜无悲。 “大施……” “拖过来!”大老潘轻声吩咐道。 便有海贼走来,一把揪住孙掌柜脖子。 “大施,大师,救我!”孙掌柜挣扎着,转头又看到缩在角落中的史护卫,双手乱摇。 史护卫看向无动于衷的喇嘛以及甄鑫等人,默默地将身子又往后缩了一些。 “你,你们……”绝望之中的孙掌柜,终于被拖到了海鹘船上。 先给了两大巴掌之后,大老潘将其拖到一旁,开始问话。孙掌柜再没了丝毫的傲然之色,一副有问必答模样。 甄鑫心里涌出许多懊恼。 早知道孙掌柜喜欢霸王硬上弓的模式,自己就不该对他过于温柔。否则早该从他嘴里掏出一些信息了。 不久,大老潘施施然回到船舷,望向甄鑫拱手而礼:“得罪之处,万望甄公子原谅。待到广州,老潘定为公子设宴赔罪。” “好说,好说。”甄鑫呵呵应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现在也打不过他。 “那,咱们这就启行前往广州,可好?” “行!”甄鑫干脆利落地答道。 既然不想反抗,那不如去学会享受。 那个貌似实诚的大喇嘛,看来是答应了孙掌柜保护郡主的请求。所以对孙掌柜的死活便不放在心上,却会为了高宁出手杀人。 以小苹果为杠杆,撬动大喇嘛的潜力,再与海贼死战,虽然未必能将其击溃,但是拖到徐闻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而且看孙掌柜的安排,松山定然会派船前来接应。想来最多不过半日时间,一旦接应人员到来,海贼自然不战而退。 可是自己,又凭什么去死战呢? 雷州也好,广州也罢,都不会是自己的主场。无非是从这个棋盘被挪到了另外的一个棋盘。 既然没有资格当棋手,依然只能是个被摆弄的棋子,那不妨争取当个可以搅局者的棋子。 起码以此可以把那王爷的布局打乱,不仅可以免去可能被逮到大理的麻烦,说不定还能在广州见到又一批冒出来的势力。 只有多方角力之下,自己才可能寻得赖以生存以及猥琐发育的夹缝。 第117章 他们,去哪了? “甄公子可真是个爽快之人!”大老潘夸道。 “让我去广州可以,咱们需得约法三章。” “甄公子请讲。” “第一,我船上的所有女眷,你手下不得侵犯分毫。” “行,我答应你!”大老潘已经知道船上确实有个郡主,伤了她可比杀一个喇嘛还要可怕。他此时心里正在发虚,哪里还敢让手下骚扰船上的女眷。 “第二,沿途所需的补给,由你负责,不得短缺。” “没问题。” “第三,天海阁的答应我到了雷州之后,要支付一千两现银为酬劳。既然不去雷州了,这酬劳可不能少!” 孙掌柜一脸懵然,钱不是已经付给你了吗,而且什么时候答应你千两现银了?可是看见大老潘询问的眼神,孙掌柜却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那小子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反正敲的是大老潘的竹竿,关自己何事? 大老潘勉强地点了点,说道:“潘某现身上可没那么多银子,要不,到了广州再支付可好?” “我看潘老大是个一言九鼎之人,我也不为难你,有多少先拿多少来。其他的可以到了广州再支付,不过,得翻倍!” 大老潘僵着脸色点了点头,吩咐手下开始凑钱。你一钱,我半两,也不过凑了二十余两银子。 看着甄鑫喜滋滋的模样,大老潘努力地掩住心里的鄙夷。不过,在不知不觉中,对甄鑫的戒心也去掉了七八分。 只要是个贪财的,一般而言都好对付。 “既然钱不够,那先欠着也行。不过,你得把孙掌柜还过来,若是被你丢海里去,我上哪讨债去?” “行……吧……” …… 徐闻,沓磊。 这是元朝目前设在大陆最南端的一个驿站。 徐闻有两处驿站,英利为陆站,靠海的沓磊为水站。 虽然此处往来商船无数,此驿站却是归属朝廷兵部管辖。 驿馆之内的一座独门小院之中,坐立不安的松山看着已经西斜的阳光,满脸焦虑。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松山一步跨到院门,冲来不及行礼的护卫问道:“怎么样,有消息了没?” 护卫摇了摇头,行完礼说道:“派出海二十里与三十里的船只已经回来了,没有看到那艘窜船。出海五十里的船只,还未归来。估计太阳完全落山之时,应该有消息。” “怎么回事!”松山气恼不已。 自己从琼州渡海而来,不过一天半时间。就算那艘窜船速度慢些,今天已经第三天,也早该到了才对。 他们,去哪了? 松山挠着自己的阔鼻,只觉愈加烦躁。 自己就不该完全相信孙掌柜,什么绝对没问题,什么肯定能搞定甄公子。 更不该让高宁私自跟着登船,与那些人一起前来徐闻。 这下好了,赔了妹妹连甄公子也不见人影! 自己这是被猪油给蒙了心吗? 可是,自己不先来徐闻做些准备,万一甄公子下了船被其他人劫走该怎么办? 劫人?不会有人直接在海上把他们劫走吧? 真要如此,那可就麻烦大了! 弄不到甄公子,顶多被父亲骂一顿。丢了高宁,四娘会杀了自己的!以后自己在云南就别想安生了! 怎么办,怎么办? 该找谁商量?孙掌柜呢……哦,也丢了! 这该死的家伙,找到他得先剁了再说。 “王子……”站在边上的色目护卫忍不住提醒道:“他们会不会不在徐闻停留,而是直接上雷州了?” “不应该啊!我跟孙掌柜交代过,无论如何也得先来徐闻见个面。直接去雷州?或者,也有可能?” “要不,属下派人去雷州那边瞧瞧?” “不,你留在这,继续扩大海上的搜寻范围。我带人北上徐闻,一定要找到他们!” 不久,在呼喝声中,数个护卫拥着松山,纵马冲出驿站,路人闪避不迭。 驿站外的一个小酒馆内,两个身着长衫的男子,面对着一桌酒菜,悄声低语。 “松山走了,会不会已经接到甄公子?” “应该不是,甄公子若是到了沓磊,早该有人来报信的。” “算时间,他们也该到了吧?” “恐怕事情有变……” “姜如雁传信,说天海阁孙掌柜放出话来,准备带甄公子去广州?” “我还是相信花祭酒的判断,他觉得孙掌柜不可能把甄公子带去广州。我也觉得有道理。” 这俩不清楚的是,仅凭一些不太明朗的信息,花仁花祭酒虽然猜到了故事的开头,却没猜到故事的结局。 “那就是在海上出事了?” “这两天海上风平浪静的,应该不至于吧……” “那,接下去该如何应付?” “没关系,本来咱们这边的任务,也只是在甄公子出现无法应付的凶险时,才会现身给予帮助。既然一时找不到甄公子,接着等待便是。” “也是,不过得盯着松山。他应该会比咱们更着急才对。” “他可能是想直接去雷州,通知雷州那边,接手盯着松山就可以了。” “你看看,那边有两个,好像是北地的汉人。” “嗯,是军伍出身,杀气还挺重。看来也是盯着甄公子来的。” “这事,得跟陈相说一声吧?” “是得说一声。” “那,甄公子要怎么提?” “嗐……我看连松山都未必知道甄公子现在到底在哪里。只希望他,吉人有自有天相……” 此时,被祝福“自有天相”的甄鑫,正站在窜船的船艉处,遥望着渐渐隐于落日之中的沓磊,心潮颇有些起伏。 乡愁,是一弯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也不知,当年余老先生是否跟自己一样,看着近在眼前的大陆,却上去不得。 确实让人挺着急的。 不过,人家一着急就能写出千古名句,甄公子一着急,就想着得抄首诗来念念。 嗯,有了! 左侧是早已不见踪影的琼州,右侧是正在远去的沓磊,身后是刚刚停下的脚步声,甄鑫负手于后,朗声吟诵: 沓磊风烟起春末 参天五指望琼州 旌旗直下三千尺 海气能超百丈楼 第118章 感谢大老潘 “此诗,是公子所作?”孙掌柜惊叹着问道。 甄鑫作矜持状,似乎沉湎于此诗的意境之中而不能自拔。 这诗原产于偶像汤大神,不过自己略改了几个字,算是第二作者吧…… 未等甄鑫回答,孙掌柜继续赞叹道:“此诗写尽此情此景,幽怨之中自有磅礴之势,迷茫之中却意境深远。风云变幻之下,却足以窥见公子胸中大气!” 孙掌柜一脸崇拜地看着甄鑫挺拔的背影,瞬间如觉面对山岳。 这些夸奖之辞,当然不全是因为甄鑫将他从海船手里抢救回来。而是作为一个曾经的读书人,孙掌柜此生,最倾慕之人,不会是勾心斗角的官吏幕僚,也不是凶猛有力的武夫护卫,更不是蝇营狗苟的鸿商富贾。 而是那些可以出口成章、浮白载笔的文人学士! 本朝文人,诗作极为匮乏。此诗若传出,不敢说一定震惊天下,但是当今诗坛必然会有其一席之地。 这夸得,甄鑫第一次觉得有些汗颜……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为其而折腰……”甄鑫悠悠长叹道:“你我虽是一介俗人,也当为此江山,歌而咏之。或许有一天,会为了她抛弃头颅、飞洒热血,也应无怨无悔……” 甄鑫缓缓转过身子,看着听得痴痴呆呆的孙掌柜,拱手一礼道:“且与君共勉!” 半晌之后,孙掌柜才反应过来,还礼不迭,“公子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孙某……嗯,感慨万千,不甚惶恐……” 嗯,效果还行,先把他侃得稍微晕一些就好。甄鑫淡然地说道:“孙先生受到海贼惊吓,为何不多歇一阵?” 孙掌柜一怔,才想起自己找甄鑫的目的,脸上露出焦急之色,却又踌躇地说道:“孙某想问下甄公子,能否想个办法,让咱们摆脱这些该死的海贼?” 不错,经历了社会毒打之后,这位有些油腻的中年男子,终于开始认清现实,知道向自己求助了。 不枉费了些心思,把他从海贼手中捞回来。 “孙先生,为何如此急不可待?”甄鑫淡然说道。 “能不着急吗!咱们,这,这是被海贼劫持了……”孙掌柜看着两艘海鹘船,满脸气恼。 “局是局的局,庄是庄的庄。你看那花儿有多红,你看这世间朗朗光照,你看这十里繁花,你看这满纸荒唐……所以,你别慌张!”甄鑫轻声低吟。 他说的什么啊?为什么听着如此有韵味,我却不懂其中含义?你就不能有些当人质的自觉吗?海贼不是请我们去吃饭看戏的! 甄鑫继续挥着手,抑扬顿挫地说道:“所以,你要学会让心停下来,学会品味这世间的美好。只有这样,才能明白,江山为何可以如此多娇……” 孙掌柜恍然大悟。 “甄公子见谅,是孙某错了,求甄公子指点!” 甄鑫这才转过身,看着孙掌柜,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到底在着啥急。” 孙掌柜长吸口气,摁下想打人的冲动,说道:“此去广州,前路未卜,恐怕凶多吉少啊!” “就这?” “呃……孙某最担心的是郡主,她若是出了差错,孙某可就万死不辞了。” “如果只是郡主的话,我可保她无忧!” “你,怎么保?” “这你就无须操心了。” “可……” “明人不说暗话,事已至此,孙掌柜也不用再遮遮掩掩,先跟我说说,你家主子到底是谁。” 孙掌柜一脸纠结,咬着牙说道:“主上,是真金长子,忽必烈长孙甘麻剌王爷。” 反正该说不该说的,都已经被大老潘逼问出来。如今再向甄鑫坦白,孙掌柜便觉得没了心理障碍。 甘麻剌啊,果然! 感谢大老潘…… “他这是准备去云南上任了?云南王?” 孙掌柜一惊,“你,你怎么知道的?” 甄鑫一副高深莫测模样。 孙掌柜默默地叹了口气,看来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位甄公子。难怪自家主子,会对此人如此重视。 “宫里的旨意,还未正式下达,但云南王的封号已是板上钉钉之事。王爷此次南下,便是为了接管云南做些考察与准备。” “他,人会在雷州?” “孙某不知。” “他,为什么要见我?” “孙某也不知……” 甄鑫脸色一变,淡淡地说道:“我可以保证郡主的安全,却不一定能保得了你的安全。我能把你从大老潘手里捞回来,同样也能把你送回去!” 孙掌柜一哆嗦,哭丧着脸说道:“甄公子莫要吓唬孙某,这种事情孙某根本就没有资格知道啊!” “那你就绞尽脑汁的想想,你到底知道什么!” 孙掌柜绞尽脑汁中…… “三年多,差不多近四年前,我受王爷之命南下。王爷给的命令只有一个,寻找一个姓甄的少年……” 孙掌柜瞟了眼甄鑫。 甄鑫面无表情,心里却如掀起巨浪。 四年之前,自己就被人给盯上了? “按王爷确定的路线,我先到杭州,再去福州,然后到了广州……” “你凭什么来找,那个甄姓少年?”甄鑫忍不住问道。 “没有任何线索,只说大概是十一岁或是十二岁。” 年龄与自己完全符合…… “没跟我说是哪里人,没跟我说出身什么样的家庭,父母是谁。如果非要说有线索的话,那就是后背有两颗黑痣。可是啊,我不可能把所有遇到了少年一个个掀起衣裳来看后背吧?明知找不着,我也就没有费太多心思去找。 那段时间,倒真是让孙某过足了悠闲的日子!”孙掌柜咂吧着嘴,回味无穷。 “到了广州之后,我才知道王爷让人在那设立天海阁,并指派我前往琼山设立分部。”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甄鑫已经掩不住脸上的急切之色。 “去年七八月的事。我领到的事,是收集并发布一些货物交易信息,最主要的任务,自然是寻找甄……”孙掌柜瞧了眼甄鑫,呵呵笑道:“寻找公子你!” “那幅画像是哪来的?” “本来我以为,在琼山混个两三年,主上就会放弃此事。没想到,我到琼山不过两个月之后,主上就派人送来那幅画像。别问我,我真的不知道主上是从哪里拿到的画像。而且,也是主上让人告诉我,说你可能藏身于某个海岛之上。” 第119章 那些年,那些事 一条模模糊糊的时间线,在孙掌柜的描述下,于甄鑫脑海中渐渐串起。 若整个事件,是有人在设局的话,时间最少是在四年之前,甚至还不止。 而自己身份真正开始暴露,是半年多之前的那幅画像。以及一个更重要的信息,珠母海上的某个小岛。 那时,卢岛主——陈宜中那老梆菜,刚刚离开那座小岛不久。 甄公子在岛上生活了十年,能画出自己画像的,只有岛上那些人。画像流出,哪怕不是陈宜中所为,也必然跟他有关系。 但是,甄鑫始终不认为陈宜中会为了对付自己而进行各种布局,那无异于脱裤子放屁。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跟着陈宜中离岛的某个手下,将自己的画像通过某种途径,交给了甘麻剌的手下。 陈宜中,他知道这事吗? 如果知道,那是以自己为饵来钓某只大鱼? 如果陈宜中不知道,是不是意味着他身边原本最亲近的人当中,已经有人开始造他的反了? 甄鑫心一动,问道:“四五年前,有什么比较重要的事情发生?” “什么事,才算是重要的事?”孙掌柜不解。 “呃,就你知道的,随便说说吧……” “这个……”孙掌柜搜肠刮肚,好在四五年之前他基本都在大都度过,对于一些大事件还是有所了解。 当然,过于机密的事情,他也没资格知道。 “文天祥被杀,算不算?” “当然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嗯,至元十九年,八年前。” 这也太早了吧。虽然自己也算文粉一枚,但应该跟他扯不上什么关系吧? “至元二十三年,东北的乃颜部叛乱,汗王皇帝亲征平叛……” “至元二十五年,瀛国公被皇帝赶去吐蕃。” “瀛国公,哪个国公?” “宋恭帝啊,降元之后被封为瀛国公。” 哦,赵显啊,那个名字很难写的男人。 “等等,那个瀛国公,去吐蕃时多大?” 孙掌柜似笑非笑地看着甄鑫,答道:“十八岁。至元二十五年,就是去年,嗯前年的事,现在是至元二十七年。” 前年自己十四岁,十八岁的赵显估计生不出十四岁的自己。那没事了…… 当年,这位才五岁就被他祖母抱着投降元军的宋国皇帝,最好不要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真金是什么时候去世的?”甄鑫突然问道。 “太子啊……应该是三四年之前,嗯,至元二十二年十二月。” 距离现在四年多,快到五年? 看着甄鑫皱起的眉头,孙掌柜心里感觉很怪异,这位公子,不会以为自己跟前太子有关系吧? 想攀大腿,想疯了不成? 可是心里,却莫名生出一股惊惧。这惊惧来得很突然,细思之下,却没有任何头绪。半晌之后,孙掌柜只能无奈地甩甩头将这股莫名的惊惧赶出脑海。 接着,孙掌柜又说了些那几年他所认为的大事。 阿合马被杀之后,至元十九年回回人和礼霍孙被任为相。此人重用儒士,还上奏请求重开科举,但是不到两年就被罢免。木华黎四世孙、曾在至元初为相的安童,再次被任命为中书省右丞相,以汉人卢世荣为中书右丞,掌朝廷财政大权。 为了应付朝廷入不敷出的窘境,卢世荣整合钞法,增加税赋。一年后却被降旨遭诛,以肉喂鹰。 至元二十四年,京都曾发生饥荒,皇帝另设以回回人桑哥为首的尚书省,掌朝廷财政。不久之后,桑哥升任尚书省右丞相,与安童平级。朝廷第一次出现两相并举的局面。 桑哥重定钞法,并颁行至元宝钞,同时钩考中书省和全国各地钱谷。无数的中央与地方官员因此获罪,遭诛籍家无数。 去年十月,权势大涨的桑哥夺走中书省的颁布宣敕之权,令安童的中书省几乎成为摆设。如今,中书省与尚书省,尚书省与各地行省之间,矛盾重重,天天闹得不可开交。 贵国,好乱…… 这些朝堂上的争端,似乎跟自己没太多的关系。当然,也许有,只是一时半会找不到其中的关联。 不急,慢慢来!甄鑫也只能如此地安慰着自己。 接着,甄鑫又向孙掌柜询问了诸多问题,他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此人脑子虽然不太灵光,却也博闻强记,绝对符合这个时代读书人的特质——先把书读死了再说。 一如曾夫子对自己十年如一日的教导。 对于威波军,孙掌柜算是早有耳闻。这一支海贼不仅在琼州影响极大,其实力甚至在整个琼州海域,都能排到前三。 但是,孙掌柜却未曾与其首领直接接触过。对于孙掌柜及天海阁来说,无论是威波军、鲨帮还是很菜的菜帮,都只是接受任务的对象。 他只管结果,却不会去关注这个结果是由哪个人或是哪家海贼完成。 至于泉府司,孙掌柜所知道的信息,与陈开当初所说基本相同。不过,他却提供了一个陈开根本接触不到的消息,只是这消息还无法确认。 据说刚上任不久的江西行省泉府司镇抚,是一个前朝的太监。 一个南宋的太监,得任正五品的镇抚? 这太监,抱上了哪根大腿? 甄鑫虽然觉着怪异,却也没过于在意,先把这消息记在心里的小本本上。 “你曾经说过,哪怕我造反,贵主都会支持我。这是戏言,还是……” 孙掌柜苦笑着说道:“是不是松山王子的戏言我不知道,但这绝对不是我的胡言乱语。” “这也是孙某思来想去,始终无法理解的问题。按道理,就算主上听说过你的能力,看中你的才能,有意招揽你,这都很正常。主上一向有容人之量,麾下不仅有蒙古勇士护他安全,也有畏吾人帮他打理内务,更不缺少我这样的汉人为其出谋划策。他身边南人虽然不多,那是因为他刚南下不久,我想只要有能力的人他都会唯才所宜。” “但是无论样,也不至于去支持一个汉人或南人造反吧?再怎么说,我家王爷也是有资格争夺太子之位。而且,还是长子长孙!” 第120章 自此立志 争夺太子之位? 甄鑫之前倒是忽视了这点,意思是自己有可能卷入太子之位的争夺? 可是蒙古人争夺太子,关自己一个汉人鸟事? 难不成,是甘麻剌觉得怂恿自己造反,他就能当太子了?这也太扯了点! 若是让忽必烈知道,应该会把他这个孙子捻成末末吧。 当然,也有可能是松山那个缺心眼的王子,随口这么一说,就跟放了个有味道的空气一样,消散之后便忘了精光。 这些天在海上,甄鑫与孙掌柜两人除了睡觉,几乎形影不离。 刨开了孙掌柜表面莫名其妙的骄傲之后,甄鑫发现此人身上倒有不少的可取之处。 首先是实在,一旦认清现实之后,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他全都会说。 其次对于天下形势,相当清楚。这对于刚出新手村不久的甄鑫来说,简直就是一本活字典。 而且是一本不太精明的活字典。 这就很好用了,起码比陈开好用! 陈开对天下形势会有自己的看法与想法,但是信息资料来源匮乏以至于限制了他的认知。而孙掌柜有信息源,却不擅长分析。这俩若能配合,倒是可以起到相得益彰的效果。 看来,得想个办法,把孙掌柜挖来用一阵再说。不过,从一个镇守云南的王爷手下挖人,难度应该会相当的大。况且,还是一个有机会争夺太子之位的王爷。 而且,分寸似乎也不好拿捏。毕竟自己现在,连工资都没法开给他,还总是琢磨着从他身上榨点钱出来。 或许说,现在这种状态才是最好的?拿着别人的工资,然后让他给我干活? 当然,这种状态的前提是,没钱也就算了,不能连感情都没有。没有感情问题应该也不大,但绝不可以没有理想,没有情怀,没有伟大的志向。 所以,甄鑫决定自此立志。 先从孙掌柜开始…… 多年以后,若是甄鑫可以重新回忆起这个场面,估计他自己都很难相信,自己那番令人心潮澎湃的志向,其源头竟然是因为想挖个人却不想付他工钱…… “有个疑惑,想请教下孙兄。” “甄兄弟请讲。” “你们天海阁总部,既然设在广州,那么你到了广州之后,自然会有人配合于你。可是,你为何却对广州一行,如此的忧心忡忡呢?” 孙掌柜长叹一声,说道:“兄弟有所不知,广州天海阁的主事之人,乃王爷真正的亲信,而且还是一个蒙古人。你想想啊,一个蒙古人,哪怕是个看门的,也不是我等可以比肩。” “且不说,此人在广州只知敛财。也不说,他到底做了些什么毫无意义之事……” 有些怨气,挺好!甄鑫投以鼓励的眼神。 “自南下广州到今日为止,孙某已求见多次,竟然连此人一面都未曾见着。” 一个见不到上级的谍报工作者,确实容易对领导产生质疑。 “他若是知道我不仅没把你带去雷州,反而弄到广州去,别说救我了,见我第一面可能就会剁了我!” “更别说,我还把郡主置于危险之中……”孙掌柜满脸苦涩。 甄鑫曲指轻敲,沉吟道:“你觉得,广州的这位主事之人,会不会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你一次?” “你?”孙掌柜脸色一喜,随即皱眉沉思。良久后,才拱手言道:“无论如何,孙某先谢过兄弟。” 态度很真诚,甄鑫很满意。 “只是……”孙掌柜欲言又止。 我面子不够? 不擅揣摩上意的孙掌柜,大概不清楚我在他家主子心里的真实地位。或许是真的想招揽,或许是想利用。甚至还有一种可能,以招揽的名义,利用完后杀了了事。 他都想不明白这点,更何况是广州的这位主事之人。 我的面子,应该只能保证我不会死,却保不了他的! 一个有地位的蒙古人,处死一个汉人,便如一个汉人踩死一只蚂蚁一般,根本算不上什么事。更何况处死的还是相当于家奴一般的孙掌柜。 “那,若是郡主开口保你呢?”甄鑫问道。 “那当然可以!”孙掌柜眼睛一亮,转眼便踌躇道:“郡主,她,她怎么可能为了我……” 甄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既然可以,那么这事就交给我吧。不过……” 要提条件了吗?孙掌柜胸膛不自禁地一挺。 “你也知道,你们家郡主有时跋扈无理,想说服她并不容易。若是我被她给怎么了,你得担待一二。” 孙掌柜疑惑道:“郡主她虽然有时骄横,但也并非是不讲道理之人,她能把你怎么了?” 甄鑫清咳两声,说道:“我也只是担心万一的情况……” 对付那个小迷妹,比对付这位孙掌柜,应该更加轻松,半只墨猴就能搞得定她。 实在不行,到时该自己献身的,那就献身吧……但是有个前提,必须得排在阿黎之后! 孙掌柜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叉手礼。左手大指向上,紧把右手拇指,小指向右腕。右手四指皆直,掩住胸口。 这是以下敬上的最正式礼仪,甄鑫等着他叉手完毕,才慌忙拱手回礼,说道:“孙兄客气!” 两人相互行过礼,愈觉亲切。 “孙先生觉得,这批海贼是什么背景?”甄鑫望着一前一后的两艘海鹘船,问道。 “琼州海域,地处南下北上、东往西去的海路中心,自有海外贸易之日起,此处便有海贼出现。加上琼州自古便属化外羁縻之地,历朝历代即使有派驻官府,也只能管住沿海几个县域。至于琼州内部,崇山峻岭之处,直到如今依然大部分属于生黎的地盘,官府与军队根本无法进行实际的管辖。” “因而,这就让琼州附近的海贼,有了躲避之所。出海便是贼,上岸就是民,根本禁绝不了。但是,当海贼也没那么容易,本朝禁绝大部分海商出海之后,反而让海贼失去了生存的根本。” “因此,这片海域,东起广州,西至钦州安南,凡是还能生存下来的海贼,定然是有某个势力在支持着他们。” 这些我都知道,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啰嗦!甄鑫微笑颔首,作洗耳恭听状。 第121章 广州 孙掌柜说道:“支持海贼的势力,看似复杂,其实不外乎几个,皇族、驻军、官府,或是海商。” “故宋的力量呢?”甄鑫忍不住问道。 “故宋?”孙掌柜一声嗤笑,毫不掩饰心中的鄙夷,“那些人呐,早被打破胆了,都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里苟活,哪敢现身,更别说去支持海贼了。一回头,说不定被海贼带着官军连窝都给他端了。” 甄鑫默然。 虽然听着不舒服,孙掌柜的判断也未必准确。但有一点他说的很对,举报这些人获得的赏银,绝对比海贼冒着生命危险在海上干一票来钱更加轻松。 “那你觉得,大老潘他们会是谁在支持?” “皇族,绝不可能。我已经向他亮明了我的身份,他若是皇族,自然不敢为难我等。同理,无论是驻军还是官府,不看僧面看佛面,哪怕是对我不敬,也不敢承担掳掠郡主的罪名。那是要株连九族的……” 这厮嘴里又开始跑火车了!甄鑫虚心请教道:“可是海商,他们就敢吗?” “他们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这些人不明就里,哪里会知晓其中轻重。所谓无知者无畏,说的就是这种人!”孙掌柜恨恨的说道。 这家伙的逻辑分析能力,实在有问题啊! 小海商已经几乎不在,剩下的凭什么能成为大海商?还不是得有人在支持。 而且,能成为海商的,哪个会是傻子? 这些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劫掠一个郡主得是多大的罪行。他们既然敢这么干,只能说背后的势力,已经可以无视忽必烈孙子所带来的威胁。 绝不可小觑! 为了照顾行动迟缓的窜船,两艘海鹘船一直在压制着自己的速度。 航行虽慢,却再没碰到任何的袭拢。 也许是因为两艘海鹘船保护得好。也许是因为孙掌柜放出那颗烟雾弹取得了莫名其妙的成功。 许多人都看穿了孙掌柜的伎俩,深信他会送甄公子去雷州,于是都跑那边堵人去了。结果,甄公子却真的去了广州! 渡九星洋、零丁洋,掠横琴山、香山,从大步海逆珠江而上,广州港便已近在眼前。 两艘海鹘船终于挂出了自己的旗帜,“南海商帮”。 孙掌柜对着甄鑫,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眼神。 水路变窄,可是水面上的船只却陡然增多,密密麻麻,几乎一眼望不到头。 而且,多见船进,却罕见船出。 大大小小,稀里古怪的各式船只,塞满航道。似乎附近数千里的海船齐聚于此,密谋盛举。 甄鑫不禁有些怀疑,这些人,都是来参观本公子的吗? 南海商帮在广州,知名度显然不低。不停的有人从船上探出身来,与大老潘招呼、见礼。 换上一身儒衫的大老潘,竟然完全褪去海贼模样,温文尔雅地不住左右拱手。 拥堵的船只让出一条窄窄的航道,任由三艘船弯弯曲曲地往港口行进。 花了大半天时间,才将船停好。广州城,终于出现在了甄鑫眼前。 “就这?”看着眼前破破烂烂的城墙,甄鑫喃喃说道:“咱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这里,真的是广州吗?” …… 至元十六年,崖山海战之后,元军再次占领广州城,于此成立广州录事司,与南海、番禺、东莞、增城、香山、新会、清远七县,同属江西行省的广东宣慰司管辖。 广州城之东为番禺,其西为南海。 在南海的西北位置,有一处水路要冲之地,许多石英砂横截江面,形成石门奇观,故称“石门”。 石门村三百余户人家之中,有一大半是近十年从周边迁居而来。有些是因为在广州城的房子毁于战乱的逃离者,有些是因为投奔广州城却不得而入的外地人,还有一些却是元军过后随手扔下的仆从。 剩下一小半之中,真正算是祖居于此的,也不过二三十户。 外来者,在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中,总愿意拼尽全力去让自己更快地适应新的环境,可以让生活过得更好一些。 反而是祖居于此的村民,虽然日子过处一年不如一年,却依然保持着他们那份有些奇怪的骄傲。 此山是我祖上开,此树是我祖上栽。无论你们祖上是否辉煌,来到这个村,自然就得抑我鼻息。 当然,这种骄傲有时很可笑,有时却也是底层管理的一种规则。总得有人是管理者,而有人是被管理者。否则,上至一国下至一家,声音多了,意见便多。意见多了,没有一个让所有人都信服的裁决者,那就是一锅乱粥。 于是,便有了权力的划分,也就有了等级的不同。 村中卖肉的程迎,虽然没有任何管治村子的权力,却觉得自己拥有高过所有人的等级。 此人年近四十,原本无名,村子里都喊他程狗子。十多年前,有攻打广州的元军游骑路过石门,程狗子为其指路获赏。他便觉得自己开始了与众的不同,因而特地花了十几文,请人给改了个字,程迎。 意思是,迎接天军的到来。 这名字虽然听得别扭,可是村子里的许多人都认为这个名字起的恰如其分。 周边许多村子,受往往复复广州之战的波及,大多片瓦不存,整村遭屠。却只有石门村,几乎没受到影响。 也许,真的是程狗子的功劳。 程迎因此而得意了十多年。加上有个远房兄弟,据说这些年在广州城混得相当不错,就让他觉得愈加惬意——咱们在广州城也是有人的! 现在就连卖肉,一天也只卖一个时辰。其他时间,便在村中悠游。 当然,程迎自己觉得也不是个跋扈之人,自然也不会随便去做些欺压旁人的勾当。所以在村中的名声,一向不错。 可是生活终究会有些不完美的地方。比如自家的傻儿子。 一身肥肉,力气很大,胆子很小。除了吃便是睡,如今年近二十,依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说。却跟着旁人,称自己为“程傻”。 这样的一个儿子,程迎本就不指望着他能有啥成就,可是一直娶上不媳妇就让他很是焦虑。儿子成不了亲,就意味着自己没有孙子。断子绝孙也就罢了,关键是自己在村子里,就有些抬不起头的感觉。 原本以他的身家,续娶一个妇人,再生一个孩子,也不是多难的一件事。可是程迎却觉得,必须得娶个处子,才能显出自己的本事。 然而,折腾了几年,程迎才发现,处子,真的有点贵!甚至比给自己的傻儿子讨一房差不多的老婆还贵! 第122章 那把剔骨刀 几个月的努力,尤其是今晚之后,总算让程迎看到了解决的希望。 感觉甚爽的程迎,在隔壁屋儿子如雷的鼾声中安然入眠。 这个傻儿子,在某些方面的能力,比他爹竟然都强…… 迷迷糊糊之中,一声声惊呼突然在村子里响起。 “起火了——” “谁家起火了?” “快去救火啊!” “该死的,赶紧起来!再不救火,烧到咱们家了!” 程迎翻身而起,冲出屋门。转着头看一圈,还好,家里一切如常。着火的,似乎是不远处的米家? 程迎心里一紧,不会吧……他们家,为什么会着火? 出什么事了? 是因为不小心失火?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引起? 程迎在小院子里焦躁地转了几圈,回身推开儿子的屋门。 烛火燃起。 儿子依然在床上晕睡,身上的被子已被踢到床下。一边流着口水,一边打着呼噜。 也许,是睡前太累了吧…… 看着痴肥的儿子,程迎心绪杂陈。 小时候的儿子,长得圆溜溜地可爱,笑得还特别甜,村里无论是谁见着他都要去逗弄一番。尤其是一些老人,总说这孩子长得有福气。 可是长大之后,当胖变成了肥,人也开始痴痴傻傻。 原来程迎总是不肯承认儿子傻,可是在他十岁时自家婆娘去世,儿子依然痴笑的时候,程迎就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 可是,已经没法治了。 程迎叹了口气,从床下拾起薄被,轻轻地盖在儿子光溜溜的肚皮,顺手擦掉他沾满下巴的口水,吹熄烛火之后,慢慢地退出房间。 看着屋外越来越亮的火光,程迎磨着后槽牙,往米家走去。 黑暗之中,一团模糊的黑影,却在程迎身后,悄悄地闪进院中。 已经席卷了米家两间草屋的火势,在夜风鼓动之下,漫出浓浓的尘烟,让人根本无法靠近。 还好,米家的房子并没有与其他人家挨得太近,也避免了殃及池鱼。 周围零零星星地站着些村民,或站或蹲,守着这两间草屋,低声地议论着。 隐在黑暗中的程迎,脸色铁青,怔怔地看着火中的米家,却瞧不清是否还有人在里头。 “狗子!” 程迎转过头,是伍村长。 “是不是你干的?”伍村长冷冷地问道。 “怎么可能!”程迎怒道:“我程迎,是这种人吗?” “哼,别让我发现,否则定当将你捆起送官!” 村长威胁完毕,继续回头观看火势。 程狗子,也算是他自小看着长大至今。在一个村子里生活了这么多年,这家伙看着豪横,为人却守规矩。起码在表面上,凡是公然犯法的事,他绝不会干。因为这样,会让他觉得很没面子。 至于私下如何,谁又会去关心呢? “不去救人吗?”程迎贴近村长,犹豫着问道。 “怎么救?”村长没好气地说道:“而且,还不知道里面有没人呢!” “里面没人?”程迎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们是被烧死了,还是跑了? “那就这么看着?” “你去救啊!” “我……” “哼,你私下做的龌龊事,还指望全村人给你擦屁股?” “我,我没有……”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程迎嗫嚅无言,心里却有些忐忑。不应该啊,村长他是察觉到了什么吗? 见村长不理睬自己,程迎只能讪讪缩回身子,转头往回而去。百思而不得其解。 院门洞开,儿子房间的门,也敞开着。一阵风刮过,咿咿唔唔地微响。 程迎眉头微皱,自己离开时,明明把儿子的门关好的。而且,里面竟然还有烛光。 是儿子起夜了? “儿子——”程迎叫了一声,没有反应,便推门而入。 一股血腥味冲入鼻腔,而且是极为新鲜的鲜血! 程迎慌慌张张地冲到床铺前。儿子依然保持着四仰八叉的睡姿,只是嘴角处,流出的不是口水,而是一丝黑红的血! 而他的胸口处,一个被剜开的大洞中,正汩汩地冒出红色的泡泡。 儿子,自己的儿子,竟然在梦中被人一刀毙命! “啊——”程迎怒嚎着扑上前,双手哆嗦着,想去捂住那个洞口。 然而,洞中的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 “谁,是谁——”程迎只觉一股戾气,自脚后跟直冲脑门,满脸横肉直抖。正待转身,脑后风起。 程迎下意识地滚倒在地,一根木棍挥过,砸在床沿,砰然乍响。程迎贴地再滚,虽然狼狈,却又避开了接下的一棍。 第三棍转瞬即至,程迎抄起边上的凳子,护住脑袋。棍子虽然砸中双腿,却已绵软无力。 此时,程迎才抽空望向这个偷袭之人。 一身破烂长衫飘飘荡荡地挂在瘦高的身躯之上。脑后方巾已松,撒下数缕干枯的头发,遮在额上。一张原本清癯的脸上,此时却全是狰狞之色。两只通红的眼睛,似乎正流淌着血泪。 “是你!”程迎惊怒道:“你,你杀了我儿子?” 长衫男子喘着粗气,驻棍而笑,如鬼如魅。 “我,杀了你!”程迎怒起,左手提着凳子向长衫男子砸去。此人勉强横棍相迎,却被一磕而飞。 程迎右手挥过,一拳贯中对方肩膀,将其直接击倒。再踏上一步,左手凳子夹住对方胳膊,右手又是一拳,直击对方腹部。 长衫男子蜷着身子,软软倒下,嘴里发出嗬嗬的痛哼,如一只垂死而挣扎的烂虾。 程迎张开大手,捏住他的脖子,将其提起,怒吼道:“你,你竟然敢杀我的儿子?” 长衫男子却不挣扎,一双如欲噬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程迎。似乎有一团仇恨的火焰,正欲从他的狰狞而可怖的面目之中,喷簿而出,烧向程迎。 程迎心里莫名地打了个哆嗦,掐住他脖子的手一松,来人便如一只被捏碎了七寸的蛇般,软软垂下。 腹下突然一痛,程迎不可置信地往下看去。 一把刀被那人紧紧握着,捅入自己的下腹处。 这把刀,竟然是自己剁肉用的剔骨刀! “啊——” 一声惨嚎,响彻了整个村庄的夜空。 让那座火艳艳的草屋,也为之失色。 第123章 不懂政治的和尚成不了高僧 “终于到了吗?这是哪,是雷州吗?”高宁一身红色纱裙,如一团洋溢着青春的火焰一般蹦出船舱,冲着破破烂烂的广州城大叫道:“太好了,我要去吃好吃的……” “咦,不对,这里好像不是雷州城。”高宁皱着眉头看向孙掌柜,“你们把我带哪去了?” “本来想把你卖掉的,人家不要。所以,今天到广州来看看,能不能卖个好价钱。”甄鑫看向高宁身边的阿黎,依然一身素白衣裳,但是不再冰冷的脸上,写着一丝的好奇。 红的让人心动,白的令人神往。 本来应该让郡主感觉到极其无聊的海上旅行,因为有了可撸的墨墨,有了宽容大方的阿黎姐姐,有了可以随意使唤的沁儿,有了能够逗乐的甄鑫。还有一个虽然沉默寡言,却可以真心保护她的大喇嘛。这一切,都让高宁恨不得这趟行程,可以再多走些天。 虽然那个苟榕说话总是莫名其妙的阴阳怪气,却没有丝毫影响高宁的心情。 当每天都很快乐的高宁,没空跋扈的时候,各个船舱之中,总是能响起她爽朗的笑声。这些笑声,如透过密林之中的层层枝叶,漏下来的一束束光亮,让本来被迫前往广州的整船人,心情也跟着舒缓了许多。 可是偏偏就高宁自己,甚至不知道已经来到了广州。 “阿黎姐,笑笑她,又欺负我……”高宁委屈巴巴地搂着阿黎的胳膊,小翘臀扭得跟马达似的。 甄鑫狠狠地瞪了一眼苟榕。 苟榕回以不解的眼神。 跟苟榕呆在一起时间长了,连高宁都带着浑身茶气,气死了个人! 苟榕小心翼翼地挨到甄鑫身旁,似乎不经意地蹭在他胳膊上,细声问道:“公子,我,我想进城去逛逛,你能带上我吗?” “一边去!”甄鑫摁开苟榕脑袋,回头拉住畏畏缩缩的小沁。 本来准备放弃的苟榕,咬着下唇,收住自己的不服,绕到另一侧,紧紧地拽住甄鑫的另一只胳膊。 甄鑫抬起胳膊,甩了两下,没甩开,只好放任。就当这条胳膊不是自己的吧…… 一行人,就这么挤挤挨挨,往城里而去。 广州城原本没这么破的。 当然,天下的城池,总是在破与不破之间不停地转变。 有些毁于战乱时期,有些却毁于和平年代。 宋灭南汉后,在其国都兴王府的基础上,建成东城、子城与西城。南宋嘉定年间,又在城南筑东西雁翅城,直至江岸。 元军三次攻占广州,致东西两城被毁。广州录事司成立之后,开始将几个城池整饬合并为一城。一边在拆一边在建,建当然没有拆得快。 于是,广州城便愈加的残破。 史护卫在前,大喇嘛坠于最后。 在船上与孙掌柜促膝长谈之时,甄鑫也问过这位大喇嘛的情况。 当年,蒙古灭了西夏之后,窝阔台汗封其二子阔端为凉王,统辖西夏与畏吾儿故地,及整个青藏地区。 阔端领兵攻下蜀地之后,遣部将率兵进乌思藏,横扫吐蕃,直抵尼婆罗边界。早已失去成建制军队的吐蕃,根本无力反抗。 在中原的大唐王朝面临崩溃之时,一度强盛的吐蕃经历近百年的内乱,赞普王朝也最终走向覆灭。世俗政权的缺失,为宗教神权的发展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时机。 彼时,在吐蕃最具影响力的藏传佛教有宁玛派、噶当派、噶举派与萨迦派。萨迦虽然势力最弱,却是最早也是最主动与阔端接触的教派。 萨迦派出的代表,是其首领班智达,此人确实堪称“智者”。班智达将不属于他,甚至不属于萨迦教派的吐蕃,献给了阔端。并以藏区首领的名义,致信吐蕃各教派,劝大伙儿一起投降蒙古。 然后,吐蕃就被纳入了蒙古的版图。 而萨迦也在蒙古的支持下,一跃而成为吐蕃最具实力的教派。 相对于班智达,其弟子八思巴眼光更为毒辣。在忽必烈还没公然显露出争夺汗王之位意图的时候,他便与忽必烈私下结盟。 这笔投资,为萨迦带来更为宏远的利益。蒙哥汗去世,忽必烈击败其弟弟阿里不哥,继位为汗之后,八思巴被封为国师,得授玉印,统领天下释教。 自此,藏传佛教不仅可以在蒙古广袤的草原上传教,也随着忽必烈麾下的铁骑,向西域、向中原汉地,乃至渡过江淮,传播于江南之地。 其中传播最广、获益最多的,自然是萨迦教派。 萨迦派实力的增长,使其他三派在吐蕃的势力被不断挤压。这些年,三个教派终于开始向班智达与八思巴学习,想要投资下一任汗王,希望可以改变这种不利的局面。 而这位一路跟随的乌坚巴,就是代表着噶举派,前往云南,准备与甘麻剌开始进行合作。 果然,不懂政治的和尚,绝对成不了一个高僧。 任何时代,都是如此! 可是,乌坚巴投资有争夺太子机会的甘麻剌,甄鑫可以理解。那跟着自己又是干啥? 对此孙掌柜也不甚清楚。 乌坚巴那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更何况也打不过他。 既然暂时没有条件了解,甄鑫也不再纠结这位大喇嘛的目的。想跟就跟着吧,反正有人出伙食费。 出手豪横的潘老板,给甄鑫一众在如今最繁华的西雁翅城弄了座不小的院子。十几个房间,足以塞下所有人。 当夜,大老潘又在临江的回雁楼,设宴招待所有人。 一桌相当豪横的海鲜! 酒先不提。 跟胳膊一样粗的龙虾,与海碗一般大的膏蟹,比手掌还大的章鱼,各种鲜美无比的螺蚌与石斑。还有摆在正中间,一只六七尺长的黄鳍金枪鱼! 除了甄鑫之外,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这一桌海鲜。就连苟顺与蔡老二这俩几乎天天泡在海里的家伙,都认不全餐桌上的东西,更不用说别人了。 认都不认得,又怎么吃? 而且,这些东西能吃吗?尤其是那条大鱼,不仅没煮没煎,根本就是生的。级别这么高的招待,还要让大伙儿生吃海鱼不成? 第124章 极品海鲜大餐 只有甄鑫在不停地滋溜着满口的唾液。 天可怜见,别说这辈子,就是上辈子都没吃过这种级别的海鲜啊! 这桌上的海货,在浅海与近海可是逮不到,捕捞的难度可想而知。 而且,如今这个时代,可没有速冻的保鲜技术。看这些海货的新鲜度,从离开海里到眼前的餐桌上,时间绝对不超过两天,其价值实难估量。 甄鑫心里飘过一阵实实在在的感动,买单的人,有心人! 广东人,果然实在! 一番客套话之后,大老潘扫视一桌目瞪口呆的客人,微笑着说道:“大家不用客气,随意就好!” 正在打量眼前一碟黄绿色末末的甄鑫,抬起头看了眼大老潘,这才突然醒悟过来。 这厮,整这么一桌海鲜,感情是准备看我笑话的! 包括每人面前一碟的黄绿色末末,带着诱人的辛辣之味。这可是芥末啊…… 可想而知,若是不小心吃下一点,涕泪齐流时,会是啥个糟心场面。 虽然谈不上居心叵测,但这番小心思让甄鑫的感动瞬间打了个对折。 不过,我喜欢! 甄鑫拿起筷子,轻轻地拔动那条金枪鱼。鱼鳞已经被刮得干干净净,轻轻挑起覆在表面的鱼皮,便是码得如一条齐齐整整的鱼肉。 夹起一片,薄若刀尖,果然是被切好的生鱼片。 甄鑫夹着鱼片,沾了一点点芥末,送入嘴中,轻轻一嚼,随即化开。一股清冽而纯粹的鲜嫩,和着一丝辛辣,溢满口腔。 “好一道生鱼脍!”甄鑫睁开眼,竖起大拇指,真心地夸奖道。 这吃相,正宗的完全出乎了大老潘的意料。“倒没想到,甄公子竟然是个中高手。” 甄鑫呵呵一笑,对着犹豫不决的众人说道:“生鱼脍,自古便有。但是用如此鲜美的深海金枪鱼来做生鱼脍,可不是常人能享用得到!” “这,是芥末吗?”孙掌柜指着眼前的末末,惊疑不定地问道。 倒是还有一个识货的,甄鑫点着头说道:“就是芥末,有点辣,而且很冲。记着只能沾一点点,否则后果会有些可怕……” “来,都尝尝。” 话未说完,高宁先夹了数块鱼片,朝着芥末一裹,便囫囵地塞进嘴里。 甄鑫劝阻的话还未出口,高宁便发出一声惊人的惨叫。 “啊……呜,吖——什么啊……呸……” 我都示范成这样了,你还非要把自己吃成笑话?甄鑫无奈地递了杯温水给高宁。 一阵惊天动地的连咳带呛之后,高宁总算缓过劲来。整张脸辣得愈加艳红,如欲滴血。 “好,爽呐!”高宁将胸口拍得如波涛般汹涌,拿起筷子,又夹了块鱼片,沾上芥末。还好,这次只是沾了那么一点点。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中,扔进嘴里,嗯嗯着吞入腹中。 吃芥末会上瘾的我告诉你…… 下一个目标,是膏蟹,直接上手。 甄鑫拎过一只,先掰掉两只大脚,去掉圆臀,掀开盖子,便见到满满的金黄。 按道理,这时候并非是吃蟹的季节,也不知道哪弄来这么肥的膏蟹。 没空细究,看着满壳的蟹黄,甄鑫又吞了口唾沫。拿起一根筷子,对着壳内往尖角处轻轻一捅,便带出一块完整的三角膏,沾点香醋,放入嘴中。 满口生香,如登仙境! “好蟹!”甄鑫对着大老潘又竖起一只大拇指。 好东西,也得有人会享用。 就如好酒好茶,必须得与会喝的人一起品尝,才能尽得个中滋味。否则与牛嚼牡丹何异。 不枉了自己费许多心思,让人备上这么一桌海鲜。大老潘看着甄鑫,只觉老怀甚慰。 一只蟹壳两个角,甄鑫又挖出另一个角中蟹黄,沾上醋汁,递至阿黎嘴边。轻轻地呼唤道:“啊……” 阿黎脸色微红,张开红艳艳的双唇,甄鑫舔着自家的嘴唇将蟹黄送入阿黎嘴中。 眼睁睁地看着那坨幸福的蟹黄没入阿黎的嘴里,甄鑫心里掠过一丝遗憾。 “好吃吗?” “嗯!”阿黎频频点头,双眼已经眯成了一条弯弯的曲线。 “公子……”另一边的苟榕抑扬顿挫地提醒道。 甄鑫从蟹身中央挖出一块蟹黄,递向苟榕,却掠过她微张的嘴,滑向她边上的甄沁。 小沁一惊,慌忙张嘴,吞入蟹黄。那份惊喜,可远比嘴里的蟹黄,更让她觉着幸福。 “公,公子……”苟榕泫然欲泣。 “我也要!”高宁叉着腰吼道。 “自己弄去!”甄鑫又拆开一只膏蟹。 “笑……”高宁突然软下声。甄鑫一哆嗦,怒道:“停!”随手挖下一块蟹黄,扔进她碗里。 转过头,却瞥见苟榕两只眼睛正滴溜溜地乱转。 “哼!” 苟榕立时耷下眼皮,遮住小小心思,作委屈状。 这日子,为什么过得如此不对劲?甄鑫叹着气,又挖出一块蟹膏,塞进苟榕依然半张的嘴中。 于是,笑靥如花。 这么大的膏蟹虽然没吃过,但是再怎么着也不过是螃蟹。有甄鑫示范在前,蔡老二已经开始享用起肥美蟹膏。 苟顺也忙着为两位娘子拆蟹挖膏。 孙掌柜却举筷沉凝,满桌子确实都是好料,全荤无素,可是就不能来一份硬菜吗? 没牛肉,羊肉也成啊! 只有大喇嘛,一声不吭地往嘴里不停地塞东西,无论是鱼是虾。只是光见肉进,却不见壳出,桌前更是连一根鱼刺都没有。 牛嚼牡丹,都没他狠! 看到众人诧异的目光,喇嘛淡然地说道:“老僧,不忌荤素。” 一桌极品海鲜,却吃得甄鑫欲哭无泪。忙了一个晚上,真正落入自己肚里的东西,其实没有多少。 甄鑫暗暗的下定决心:以后,绝对不能生太多孩子! 一顿饭,有的人吃得兴高采烈,有的人吃的愁眉苦脸,还有的人吃了感觉跟没吃的一模一样。 饭后,大老番将甄鑫请入一间茶室,身边只有孙掌柜相随。 上了两杯香茶,大老番便向两人告罪。 知道他要向背后的大老板汇报,甄鑫也未在意,任他离去。 第125章 海商界大佬 “先生对广州的海商了解吗?”甄鑫啜着茶问道。 孙掌柜点了点头。 “宋亡之前,广州有四大海商。杨、李、林、欧。其中,杨家据说是皇商,实力最强。” “宋亡之后那些年,商路禁绝,几家海商不得出海,加上元军不住的打压,实力陡然而降。便各自寻求出路。” “原本是赵宋皇商的杨家,率先投靠元军,在损失了八九成家产之后,总算得以苟活。其他三家,不愿接受降元的条件,先后出海为盗。” “可是,那几年,宋军残败之后,大量的宋国水军成为新附军,随着元军上天入地般地剿杀海贼。无处可逃的海贼,被迫树旗反元,以期挣得存活的机会。” 这一带的海贼,还有反元复宋的传统? “可是啊,连曾经强大的宋国水军都已败北,更何况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海贼?” “至元十七年,朝廷的招讨使马应麟——此人父亲原为宋国邕州守将,父子未战而降,马应麟因此得授官职。这些南人呐,只要投降就有得官做,我等辛苦半辈,却……” 甄鑫斜了孙掌柜一眼,孙掌柜及时刹住车,清咳一声,回到主题。 “马应麟刚到广州,还没来得及享受高官厚禄,就被海贼围杀而死。杀人的海贼,据说就是那三家海商的护卫。” “次年,广东道宣慰副使吕恕也是刚到广州,海贼直接冲上岸围攻。不过有马应麟在前,做足防备的吕恕因此得以逃脱。” “杀官之路走不通,海商便联合残宋力量,开始走上扯旗造反之路。至元十九年,南海李家家主李梓,起兵称宋,不久败亡。” “至元二十年,新会林家家主林桂芳,聚众万余,建罗平国,称年号‘延康’。不久就被官兵剿灭。” “至元二十一年,清远欧家又竖大旗,欧南喜拥众十万,树旗反元,自称将军,署官封职。生擒广东转运盐使合剌普华,一时声动广南。” 广东人,还曾经如此生猛过? 当全天下的人,都向元军低头伏雌时,他们却依然在努力抗争。甄鑫不由的肃然起敬。 可是,他们这么做,有意义吗? “但是,半年不到,欧家海贼先是在广州被守军击溃败退,后又在拦截元军运往安南的粮船时,遭遇伏击,欧南喜战败俘杀。这支海贼,也终于没能逃脱败亡的命运。” 甄鑫心里微微一动,安南,会不会跟陈宜中有关系? “元军横扫天下,已是泱泱大势,顺者昌逆者亡。区区广南一道的海贼,想要成事,无异于炙冰使燥、积灰令炽!” 这厮是恨国党? 哦,不对。人家属于金国遣民,百多年前就被打断了脊梁骨的那群汉人。 是啊,南宋终究是南人的南宋,跟北地汉人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自然见不得南人的好,没有落井下石已是难得可贵了,偶尔的幸灾乐祸,再为正常不过。 只是,南人、宋人与汉人? 甄鑫脑子里突然有些糊涂。 汉人的称呼,当始于汉朝。在此之前,只有秦人、楚人与其他小国之人。 唐时的国民,就不再自称汉人,而称为唐人。宋时,自然是宋人。 那么,这会的汉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后世的国人,当然的认为自己是汉人,都是正宗的汉家子弟。却又奉宋为正统,无论北宋南宋,再令后人悲怒与羞耻的宋国,也比辽、金、元更让人觉得亲近。 那么,这个时代,自己到底该认为自己是南宋之人,还是汉人? 如果有一天,有人继续劝自己“灭元复宋”,自己面对的敌人,会是如孙掌柜这样的北地汉人吗? 是哪个环节的逻辑出现了问题? 小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飘落,淅淅沥沥。 在甄鑫与孙掌柜的茶室不远处,另有一幢小屋。 屋内既没有丰盛的酒菜,也没有扑鼻的茶香。只有略显昏暗的烛火之下,四个脸色各异的男子,与数盏早已凉透的清茶。 “咚、咚……”门轻轻敲起。 “进来。”一个年近五十,有着三绺长须的男子轻声说道。 这位是杨家的家主杨景昌。 大老潘推门而入,对着长须男子躬身而礼,“家主,甄公子已在茶室相候。” 说着,又对其他三人拱手见礼。 三人之中,只有一个阔脸男子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那,一起去见见?”杨家家主问道。 “见是可以,但是该用什么章程?”宽阔的脸上写满褶子的陈家家主问道。 “哪需要什么章程?听话,就养着。不听话,让他滚蛋!”说话的是屋里唯一的年轻人,年龄比大老潘还小,气势却比年纪最大的杨家家主还足。 另外一个瘦瘦高高的尤家家主,却沉默不语。 “基本的章程,还是需要的。”杨家家主慢条斯理地说道:“咱们费了这么大的心思,把人请到广州,若是没有一些该有的收获,又何必如此折腾呢?” 年轻人冷笑道:“你们广州人,就是不爽利!一件简简单单的事,非要搞得那么复杂。” “我似乎记得,蒲家也是出自广州吧?”陈家家主淡淡地说道。 年轻人神情一滞,怒视陈家家主道:“那又如何?蒲家主上正是看广州此处,地杰人却不灵,不足以谋事,才迁居泉州,才有如今的蒲家!” 陈家家主正待反唇相讥,瞧见杨家家主轻轻地摇着头,轻哼一声,不再言语。 “尤公,你觉得如何?”杨家家主问道。 瘦高的尤家家主,眼皮微敛,拱手说道:“一切听凭诸位吩咐。” 果然,问了也是白问! “这位甄公子,为人如何?”陈家家主问道。 大老番略微思索,答道:“为人还算敢于担当,只是对钱财比较看重。” “而且,在吃的方面,颇有讲究!”大老番又补充道。 年轻人一声嗤笑,“一个贪财好吃之徒!能成什么事?” “未必。”陈家家主说道:“有所求,对我们来说反而是好事。就怕他水泼不进,针扎不透,就会让人无从下手。” 第126章 让子弹再飞一会 “这样,我提几个意见。”杨家家主说道。 “第一,琼州的棉布收购价,必须由咱们说了算,而且甄公子不得私下收购。” “第二,所有的米粮在琼州的销售,必须通过咱们三家一致的同意后,按既定价格执行。而且,今后日月岛所有的产出物品,若是向大陆销售的话,都必须通过咱们三家的渠道。” “当然,如果日月岛今后有能力向北拓展商道,那自然是由他们直接跟蒲家去谈。” 年轻人点点头,脸上带着略微的满意。 “如果前两个条件可以谈妥的话,那么咱们可以入股日月岛,并支持其自由贸易区的建设。” “入股可以,蒲家出五千两银,而且要占大股!”年轻人断然说道。 你胃口不小啊!陈家家主心里鄙夷,却未再开口反驳。 “呵呵。”杨家家主微笑道:“具体要出多少资,占多少股,这个不急。即使一切谈妥,也得派人到日月岛实地考察一番才行。” “又是这样!”年轻人不屑道:“我就不明白,一个想做生意的戏子,能有什么根脚?还让广州实力最强的几个海商郑重商议此事。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特地跑一趟广州!” 杨家家主又是呵呵一笑,并未接话。 见依然套不出话,年轻人轻哼一声,说道:“前两个条件,既然定下了,就绝不能打折。入股之事,我蒲家最少要占三成。否则,我明日就直接回泉州,你们且自娱自乐去。一个破日月岛,没我们的支持,我就不信他能玩出花来!” 说罢转过头对着尤家家主问道:“你觉得,如何?” 尤家家主点头答道:“行,我知道了。” “好,那待会你就看着点,我便不过去了。” 尤家家主站起身,拱手说道:“老朽明白。” 在海上莫名其妙地被劫持到广州,好吃好住地伺候着。对方的意图,甄鑫想了无数种可能,却着实没有想到,竟然是想要投资入股日月岛! 若是两个月之前,无论对方想投多少钱,占多少股权,甄鑫都会为之惊喜。当初,他不过是为了拉拢临高主簿,便白白送出了百分之六的股权。而这次,对方可是打算真金白银的投入。 且不说对方以相当不礼貌的态度邀请自己来谈合作,让甄鑫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以及日月岛,真的有那么值钱吗? 纸上的规划,骗骗临高主簿与没怎么见过世面的谢有奎也就罢了,这一次面对的,可是广州三家最大最有实力的海商! 他们,什么伎俩没见过?稍加判断就可以知道,日月岛不过是个空架子。起码目前,还什么都没有。 那又是为了什么? 难得说,他们的段位已经超过了对外贸易,而开始进入风投的层次了? 再给自己两三年时间,的确有可能垄断琼州的棉布供应。可前提是,自己得有能力来保护这个盘子才行啊! 回到住处之后,又跟孙掌柜问了些情况。 据他判断,首先只一个杨家就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对手。 在宋亡之前,杨家便是整个广南东路最大的海商,背后依靠的是赵宋宗亲,也是事实上的“皇商”。 宋亡前夕,杨家献出家产因而实力大跌。可是没两年,又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攀上忽必烈,而变身为元朝的皇商。如今,再次成为广州最大的海商。 “南海商帮”看上去不过广州一个县的实力,却也可能将其理解为在整个南海的海域中,他都可以算是老大。 番禺陈家,在宋时不过一个小小的走私商,依靠其他海商存活,连独自出海的能力都没有。经过二三十年发展,原来的几家大海商倒的倒散的散,他们家却逆势成长。 孙掌柜估计,陈家背后的主要支持者,应该是当年率先攻入湖南广东的军方大佬。这些人如今在军队中的势力虽然没有当初那么强横,可是在朝中依然影响甚大。 除此之外,陈家的背后似乎有中书省,甚至刚成立不久的尚书省的影子。具体情况,孙掌柜还没有权力了解得更深。 另外一家,是香山尤家。 位于珠江口的香山,此时还是一个岛。西江与北江数百年的泥沙冲刷填充之后,香山岛最终与大陆联在了一起,成为后世的中山与珠海。而澳门,则留在香山岛的最南端。 尤家家主话不多,让人看不清其底细,孙掌柜对其了解也最少。 只知道这家海商在十年之前还无人所知,似乎从平地里突然冒出一样。 躲在香山的尤家,似乎从来不与杨家与陈家有太多来往,但是那两家都对尤家却有深深的忌惮。 因为尤家,占据着北上航路的绝大多数份额。甚至听说广东这边所有想要前往福建、浙江的商船,都必须去尤家按货量的大小申请等级不同的“过路旗”。 拦海抢劫的? 果然,海商与海贼都是一家人啊! 形势越来越混乱,盯上自己的,又可能多了福建、军方甚至是中书省的势力。 债多不压身,自己能成为别人眼中的香饽饽,不管怎么说,都是一种价值的体现。 且让子弹再飞一阵子! 广州城墙虽然破破烂烂,可是城内却四处充斥着喧闹的烟火气。尤其是甄鑫他们住的西雁翅区,属于南部商业区的一部分,更是热闹非凡。 来来往往,不仅商铺林立,还能见到各色奇奇怪怪的客商。 包括金发深目的畏吾儿人,衣裳简洁的黎人,瘦干精练的安南人。还有不少的全身如炭的黑哥,捧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紧紧地跟在一些裹着头巾之人的身后。 看得众人惊诧不已。 以及,隐于人群之中,总是从奇怪的角度关注他们的窥探者。 还有,四处可见,或窝在墙角,或蜷在路边,或瘫在台阶上,或蹲在角落中的乞儿。 到了广州,自然得优先解决口舌之欲。 切粉、肠粉、河粉、糖环、云吞、烧麦、马蹄糕、艇仔粥…… 半条街还未走完,一行人的肚子已全呈滚圆状。 今日一早,颇有诚信的大老潘让人送来两千两现银。甄鑫立马觉得自己如今也是有钱人了,于是一路费用全包。 当然,不包括高宁…… 那姑娘看着不在乎打扮,可是买起胭脂水粉、衣饰服装,那根本就不看价格的。 在她的教唆之下,甄鑫不得不掏钱给其他几个姑娘买了一堆的衣物。 把拎东西的史护卫,累得跟狗似的。 好在孙掌柜也算体贴属下,随手叫了个跑腿的,帮着史护卫,来来回回把东西运回去了许多趟。 第127章 勾栏听曲 这是个百废待兴的城市。 广州人一直很实在,他们大多人都不会去关心广州或是广东之外的事。也不会去责怪为什么广州城越修越破,更不会在意坐在衙门里的那些官员,到底姓什么。 他们甚至可以容忍在街上阴暗角落中,四处流窜的城狐社鼠。只要眼睛看不见的,就可以当他不存在。 因为,他们要为了自己更加富足而努力,要为了让孩子出人头地而奋斗。如果再有能力,就多讨几房小妾,有那样的人生,足矣! 这一切的前提,是生意,是贸易,是往来的客商,是这些客商的采买与消费。 朝廷不再开科取仕之后,对于广州人而言,发家致富唯一的机会只剩下了商业。 所以,当即将开放海禁,重设市舶司的消息传来之后,整个广东道但凡稍具实力的商人,便全都涌进了广州。 海外贸易,对于一般的商人来说,那是高高在上的事。这些人盯的不是这块大饼,他们期待的,是从那些大海商手指缝里漏下的那些蝇头小利。 那些人的残羹冷炙,却是他们的山珍海味。 更何况,还将会有海量的各地客商,将会涌至广州。采买、住宿、吃食、娱乐…… 开放之前,广州就是一潭死水。开放之后,广州必然还会是一条活龙! 这也是广州这十多年来,落后于泉州的最主要原因。 体力最好的阿黎,竟然被逛街给生生拖垮了,便与苟家两位娘子,先回去歇息。 游兴未尽,甄鑫带着余下几人拐进一家勾栏。 这家名为“虞风”的勾栏,与甄鑫想象中的勾栏完全不一样,更像是一家可以听曲的茶馆。 大堂前方一个简易的木栏,围出一个台子,上面有一个不再妙龄的女子正咿咿呀呀地边弹边唱。半环着台子的十余张小方桌,坐了近半的客人。 大多数人都在饮茶低头说事,几乎没什么人去听台上到底在唱些什么。 苟顺眼睛微亮,寻个桌子,就开始专注地听了起来。蔡老二陪他一桌,一副无聊模样。 高宁、苟榕与小沁、窦娥凑在一起,开始狂扫不停端上来的点心。 大喇嘛点了杯白水,伙伴还以白眼。他也不恼,起身走到勾栏门口,找个角落安安静静地坐下,如一只人畜无害的乖狮子。 茶水不错,比白水有味道。甄鑫一边饮着茶,一边跟着谢掌柜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扯。 “你说,当初那些起兵反元的海商或是海贼,为什么不在同一时间起事。这样分批来,搞得像送菜一般,一盘一盘地送给元军去屠杀。”甄鑫问道。 “他们是商人啊!秀才造反都十年不成,更何况是一群唯利是图的商人!” “难道他们之间,就没有一个高人在指点吗?” “有人指点是肯定的,是不是高人就不知道了。” “此话怎讲?” “当初的文天祥,算高人吧?” 甄鑫点了点头。 “他自江西起兵,打过一场胜仗没有?” 啊?文天祥有这么弱吗? 我不信! “文天祥文丞相,不得不说,此人风骨,说一句万古流芳,毫不为过。此人文章,那也是南宋文人之翘楚。可是此人带兵打仗,呵呵……” “他毕竟只是一个文人,要求他全面发展,是不是有些过于为难了?” “张世杰,算是高人吧?” 甄鑫闭上了嘴。 “十几万宋军哪!若是在陆上野战,被元军所灭,那也就罢了。可是在海战之中,竟然被处于弱势的元军覆灭。啧,啧……在南下之前,你说本朝哪来的水军?” 是啊,一个马背上成长起来的族群,带领一群不会水的北兵,然后彻底灭了以舟船为生的宋军。说起来,是有些丢人。 不过,对于南宋,上至朝堂诸公,下至军队士卒,丢人的事多了,也不差这一个。 “崖山战后,江南诸地,树旗反元者其实不少。不过有人想复宋,有人想建国,有人想占山为王,有人想出海为盗。有人想聚起兵力,以提高身价,这样在投降时就能谋得重位;有人却只想控制海路,夺取海外贸易的巨额利润。所以啊,哪怕再高的高人,我看也不可能平衡这些人的各自心思,满足所有人的欲望。” 的确,这种局面,最怕的不是没有心思,而是心思太多。 人心散了,队伍就没法带。 北宋被灭的时候,赵构再烂,好歹树起了皇室正统的旗帜。诸多反抗者,正是在其多方协调与统领之下,才能拒江淮而守,为赵宋续得百年国运。 不过那时,两个皇帝是被掳而非投降,军队与百姓的心气起码还在,斗志也有。 南宋却是实实在在地献上了国书,皇帝赵显跪拜而降。最后一个称帝的幼儿,连育种的能力都没有,更别说留下种子了。 最狠的是,当初留在泉州的三千赵宋宗亲子弟,被蒲寿庚杀了个精光。如今即使有遗漏于民间的赵家子孙,大概也不敢再自称姓赵了。 这一招,比断子绝孙还绝。 国脉彻底被断,国运早已不在。 反元复宋?只会是个笑话! “公子打听这些事,莫非……”孙掌柜似笑非笑地看着甄鑫。 “哈哈……孙先生说笑了。小子久居海岛,对世事了解不深。先生博学多识,小子有幸,正好可以多多请教。” 孙掌柜矜持颔首。 这小子,越来越会说话了,很好! 这么会说话,怎么不多说几句?孙掌柜期待地看向甄鑫。 “今天曲子唱的不错啊,咱们听会曲……”甄鑫转头看向台子。 呃……怎么改说书了?说的啥呀? 甄鑫略听片刻,原来台上正在讲的,是“平话”。 平话与词话,都是说书。苟顺与四娘在琼州府城时说的书,有说有唱,还有乐器伴奏,那是词话。而今日台上那个小老头,只说不唱,便是平话。 词话技术含量当然更高,不是谁上台都能讲能唱。而平话,更亲民,面向的大多是不识字的平民百姓。其实就是后世的说书,或是评书。 当然,说书说得好,自然也能吸引大量的听众。比如后世当年收音机刚刚流行时,不知道有多少人天天蹲守在收音机前,等着听单老先生的各种评书。 所谓“凡有井水处,皆听单田芳”。 第128章 丢人 台上的这段书,说的是大伙儿耳熟能说的《错斩崔宁》。讲的是后生崔宁,被卷入一段盗窃杀人案。后人冯梦龙将其收入他的《醒世恒言》,也是后世名传天下的戏曲《十五贯》的前身。 刘贵从丈人处借来十五贯钱,高兴之余喝了些酒,趁着酒劲说已经把小妾卖了,得到十五贯钱。小妾吓得连夜出逃,路遇崔宁,结伴而行。可是却被人以谋财害命为由逮去送官,因为刘贵半夜被杀,而崔宁身上正好也有十五贯钱。 崔宁与刘家小妾屈打成招,被判斩刑,抱曲而死。 这则故事告诫人们,兜里有钱时,不要随便搭讪陌生小娘子。否则很容易鸡飞蛋打。 即使你没有事实的交易,也得先关半个月再说。 “……那后生,到了小娘子面前,看了一看。虽然没十二分颜色,却也明眉皓齿,莲脸生春,秋波送媚。好生动人。 正是:野花偏艳目,村酒醉人多。” 讲到这里,台上小老头语音略顿,似乎等着看客喝彩。 可是,台下嗡声一片,大多依然在各自的接头低语。 这老头,哪是在说书,整个就是在背书。 既没起承转合,又不曲径通幽。听不到山重水复的吸引,也无层峦叠嶂的诱惑。 这样说的书,更像是一些小说平台推出的ai版“听书”。如同喝着一杯白开水,凑合着能解渴,想要有味道的享受,根本不可能。 “这书说的有够烂的!”边上不知道从哪传来一声压抑的骂声。 “就是!我家榕儿五岁时,说的书都比他好!”苟顺顺口接着说道。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很强。 声音不大,却压过堂内大多数人的低语,足以让说书的人听得清楚。 说书人一顿,怒视苟顺,引得许多看客也跟着投来目光。 苟顺却昂然而坐,睥睨众人。 甄鑫捂额叹息。苟顺这话他信,可也没必要非要在这种场合上拉仇恨吧。 “哪来的衰仔,说大话不怕闪了你的舌头!”有人不屑道。 “老子可从来不吹牛!这书说的,实在是太烂了!”苟顺又顺口回了一句。 “你行,你上啊!”又有人起哄道。 苟顺站起身,撸着袖子,还真的就准备往台上而去。蔡老二赶紧将他扯住,摁回椅子。 “不想听赶紧滚蛋!一个乡巴佬,你听过书没有?” “怎么,老子花钱进来,连说都不让说了?”这种情况下,苟顺怎么可以认怂? 更何况,他觉得又不是自己一个人在骂说书的不行。 甄鑫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广州人,有这么排外吗?说书的都没急,怎么听书的先急了起来! “你个捞仔!”席间有个壮汉,猛地站起,冲着苟顺骂道:“跟谁老子呢,打他个仆街冚家铲!” “叼距老母,打啊!” 两三个看客同时抄起凳子,便向苟顺砸来。 苟顺呆住,不明所以地看向半空中飞来的凳子。发生,什么事了? 蔡老二探出手,将苟顺猛地一扯,两人滚到地上,勉强避过第一个凳子。第二个凳子却随即砸到。 “啊!”被砸中肩膀的苟顺大怒,哧溜地便躲入桌子底下。嘴里却还在骂道:“广州人,都是这么野蛮的吗?” 又有五六个人站直身,抄起座下凳子。 “啊——”高宁大叫着,往甄鑫处退来。 苟榕却一时有些失措,不知道该先躲开,还是先去把桌子底下的爹拉走。 “住手!”谢掌柜站起来,指着已经乱糟糟的现场,朗声喊道:“青天白日,怎能……” “咚!”话未说完,一凳子便砸了过来。 糟糕! 甄鑫大吼道:“蔡老二,先打出去,别被人关在这里!” 蔡老二挥着凳子,左支右挡退到甄鑫身边。后面,拱着桌子的苟顺紧紧跟来。 甄鑫抓着凳子往地上一磕,没磕断!只好两手紧抓着有些沉重的凳子,不住挥舞,抵挡着莫名其妙愤怒的广州人。 “啊,啊——”高宁不停地叫唤着,抑扬顿挫的声音中听不到慌张,反而有着许多的兴奋。 该死的,史护卫哪去了? 还有大喇嘛呢? “叫大声点!”甄鑫催道。 “啊,啊——”高宁引吭而吼。 门口终于出现了喇嘛的大脸,一脸懵懂。 “别放走这几个乡巴佬!”有人退出勾栏,回头不忘冲里头喊道。 “搞死他们!”还有人躲在台上,靠着墙不停地叫着。 “起码得让他们爬着出去!” 只有说书人坐在那,完全痴呆状。 我的书,说得有这么好吗?还引得看客们为了我而打架? 大喇嘛虽然没有团队精神,但是看到高宁还处于危险之中,便侧着身子守在门口。 有凳子冲来,试图将他逼开。大喇嘛却只避开头部,任凳子砸在身子,一动不动。 几个人与一张桌子,终于冲到门口,闪身而出。 “快走,快走!”苟顺声音终于开始慌乱,“这些广州人,都疯了吗?” 高宁躲到大喇嘛身后,又开始“啊啊”地叫唤着。 “闭嘴!”甄鑫怒道。 叫唤声戛然而止。 “赶,赶紧回去……我,我……”惹事的苟顺皮糙肉厚没啥事,想要主持正义的孙掌柜脑袋却中了一凳,显得有些支持不住了。 “先撤回去再说……”甄鑫说道。 勾栏里有人正要汹涌而出,不走是不成了。 这些广州人,真的是疯了吗? 众人在前急奔,大喇嘛这次很尽责的坠于最后,仅凭肉身抵挡着愤怒者的袭击。 好在跑了半条街之后,愤怒者大概是兴致已尽,不再穷追不舍,骂骂咧咧地散去。 众人各自喘着粗气,缓下了脚步。 甄鑫眼睛扫过,大惊失色。 小沁,不见了! 众人面面相觑。 真·丢人了! 甄鑫与蔡老二在前面开路,自然没空顾及小沁。大喇嘛断后,眼中却只有高宁,这是他的责任。只要高宁没事,他自己挨揍了都无所谓,更何况是小沁。 至于孙掌柜,他差点连自己都跑不出来,还能指望他去关注是否落下了一个? 第129章 这算什么事? “我让你拉着小沁,你拉哪去了?”高宁怒骂窦娥。 你什么时候让我拉着小沁了? 窦娥眨巴着委屈的眼睛,将小拳头塞进嘴里,终于没敢申辩。 苟榕满脸懊恼。冲出勾栏的那一刻,她被她爹扯着一股脑往前飞跑,一时没来得及看住小沁,这就出事了? 不应该啊! 平日里小沁便是个很没存在感的丫头,只有需要她帮忙的时候,大伙儿才会想到她。甚至连甄鑫之前在船上时,都会忘了有这么一个如纸片般的女孩。 风一刮,人就不见了。 可是,再没存在的人,也不可能凭空消失吧。 自己跑了?绝无可能! 走丢了?小沁只是严重不自信,又不是傻。 一阵急促脚步声中,史护卫终于满头大汗出现。 “你干嘛去了?”孙掌柜捂着脑门,怒斥道。 史护卫看着大伙儿狼狈模样,微微一怔,问道:“出什么事了?” “问你去哪了?”孙掌柜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史护卫脸上现出不悦之色。他是松山王子指派给孙掌柜的护卫,又不是他的手下,只要孙掌柜生命无忧,自己做什么,关孙掌柜鸟事! 甄鑫看着史护卫,脸上现出狐疑之色。 打架时,他不在。小沁不见的时候,他不在。这会,他却出现了。有这么凑巧吗? “问你话呢!”高宁不耐烦地说道。 “是!”史护卫可以不理孙掌柜,却不能不应付高宁。 “刚才,去一家小赌场呆了会。本想赌两把就走的,可是一时兴起,多耽误了时间……” “赢了多少钱?”甄鑫淡然问道。 史护卫挠了挠头,苦笑道:“原本还赢了几两银,到最后倒赔了不少!” 敢情是输光了才肯出来。 看情况,似乎不像说谎。 而且,此时也不是纠结史护卫是否有问题的时候。得先找到小沁再说! 好歹多了一个有战斗力的人,也多了些底气。而且,此时有了防备,面对那些挑事者,起码不会像刚才那般慌乱。 众人气势汹汹地赶回虞风勾栏。 还没进门,就有伙计大吼道:“老板,那些贼人回来了!” 一个气势更加汹汹的男子冲出来,怒骂道:“你们这些衰仔,竟然敢在我这里打架!知道我是谁护着的吗?胆子如此肥,有种别跑了。” 这老板模样的男子,确实有些胆气,一个人就向这么多人直冲而来,还一把揪住来不及闪身的苟顺,就往里扯,嘴里不停地吼道:“看看,把我这里砸成什么模样了?今日若不赔偿我的损失,我就告官去!” 众人拥入。 好消息是,无论是闹事的还是起哄的,都已不见。坏消息是,空空荡荡的勾栏之内,根本见不着小沁的影子。 台上台侧,没有。桌子下,也没有。 苟顺努力地挣扎着叫道:“放开我……你,你先放开我……不然我,我要怒了!” “呸!你倒怒个给我看!快赔钱!”老板不依不饶。 苟顺提起醋钵大的拳头,老板却梗着脑袋顶上。“你老母的!我看你有几个胆子,在我这闹事,还敢打我?你今日要不打死我,我就是你娘生的!” 为什么会是我娘生的? 苟顺疑惑地收回拳头。 “想见官?可以啊!”孙掌柜整了整衣裳,睥睨着勾栏老板,说道:“我正好也想跟你去见见长官,说个明白。” “哟,真有个胆肥的?你想说什么明白?” “我们一行人,在你这花钱听曲,你却与那些泼皮勾结,以打闹为遮掩,偷偷拐走我的人。你今日若不将人交出来,不去见官我也要拉你去见上一见!” 老板上下打量着孙掌柜。 原以为这一群是外地来的土鳖,吓唬他们无非是可以多要些赔偿。这世道,有谁愿意去见官的?没事都会被搞出一堆麻烦出来! 可是眼前这人,虽然也不像是本地人,却对广州似乎很熟悉的样子。 “你,你是哪里的?”老板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苟顺的衣领。 “天海阁!”孙掌柜负着双手,淡然答道。 天海阁? 名气不是很大,但这老板倒也听说过。 看似不过一家货商,大掌柜却是个蒙古人,绝非自己惹得起的。 “你别乱说,那些人我根本不认识,谈什么勾结,更别说拐人。我这就是一家勾栏,谁都可以来,随时也能走。我哪知道你的人去哪了,拐你老母啊,关我屁事!” 这老板虽然心里发虚,却不肯松口。谁知道此人是不是天海阁的人,万一不是呢。 他却不知,其实孙掌柜比他还心虚。若是天海阁的大掌柜此时突然出现,他跑得会比谁都快。 甄鑫与蔡老二将勾栏里里外外都搜了一遍,依然找不到小沁。 “知道那些人是谁吗?”甄鑫盯着勾栏老板,眼中已有一丝戾气。 老板后退半步,梗着脖子说道:“我哪知道那些人是谁?你们狗咬狗,还来问我能不能分清哪条是公狗哪条是母狗?” “啪!”甄鑫一巴掌盖过去。 勾栏老板捂着脸,满脸不可置信,“你,你敢打我?” “啪!”甄鑫反手又是一巴掌。 “别,别打……”勾栏老板看着暴怒的甄鑫,彻底萎了下去。 “说,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你们打架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在这里……” “叫这里的伙计过来!” 抖抖嗦嗦的伙计,心不甘情不愿地过来。“那些人,都很面生。跟你们一样,应该都是第一次到这里的……所以,小的怀疑……” “怀疑什么?”甄鑫皱着眉头问道。 “怀疑,是跟着你们来的。” 跟着我们来的? 被人盯着,甄鑫早有预料。 可是盯着自己,甚至动手暗杀自己,甄鑫都能理解。把小沁拐走,算什么事? 用小沁来威胁自己吗? 在外人眼中,小沁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丫头。若不是自己在船上同情心突然爆发,认她为妹妹,其实真要丢了说不定自己都不会想起她来。 拐走这样的一个还没有姿色的丫头,能让自己干嘛? 又会是谁,用这种下作的手段? 是那些杀手,以此来寻找自己的弱点?自己有什么弱点,我都不知道,小沁能知道个啥? 还是那些海商,以此来逼迫自己答应他们的条件?可是自己也没说不答应他们的条件啊。 天海阁的,以此让高宁回去?问题是根本就没人限制过高宁的行动啊! 如果是有人劫持小沁,以此来威逼自己,那倒也罢了。起码小沁暂时还是安全的。 可是如果是真的有人在拐卖人口呢? 第130章 城市的阴暗 昨夜的小雨,下到这时,越加的淅淅沥沥。 淋在人身上,虽然还打不湿身子,却将寒意从外一直渗入骨髓。 众人扩大搜索范围,又在周边寻找了一个多时辰。 甄鑫再次感觉到广州对外地人的恶意,这种恶意也许并非是针对他们这几个人,而是所有的非广州人。 广州人,实在是太忙了。就是走在路上,都在忙着计算今日进了多少货,要卖出多少,得赚几许银子才能维持家中的最基本的体面。 谁有空会去搭理一个外地人的问话,即使真的有看到这外地人所说的那个小姑娘与一群泼皮,此时也必须说没看见了。 广州破城以及杂乱而交错的大小道路,对于外地人更是恶意满满。 别说甄鑫几个刚到广州没两天的人,就是曾经在此待过一阵的孙掌柜,也根本记不住这里的八街九陌。 也许拐过一堵破墙,就是一条新的道路。 也许闪过几个卖菜的地摊,又是一条巷子。 看着亮堂堂的道路,走着走着,竟会被一堆污秽横流的垃圾堵住。只要敢继续走,碰上的必然是一群充满埋怨与怒气的硕鼠。 路与路的交叉,绝不可能是照着东西南北的方向。至于什么规则,也只有老广州人才能明白。 哪怕是gps,在这里估计也得宕机。 所以,即使有人抽空给你指了路,转过两个弯,还是寻不着方向。 这活,真的没法干! 直到夜幕降临,等得已经心焦的阿黎,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群快成落汤鸡的沮丧者。 当然,也不是全员沮丧。 高宁依然斗志昂扬,还想继续扩大寻找范围,这样她可以顺便再买些东西。 孙掌柜虽然很疲惫,却觉得今天他发挥了无比重要的作用,这比能否找得到小沁对他而言而有意义。 大喇嘛,与沮丧无缘。当然,就算找到了小沁,他也会是那副嘴脸,无喜无悲。 最伤心的是苟榕,后悔、懊恼、内疚,以及深深的疲惫,快要将她击垮。 若不是甄鑫时不时投来安慰的眼神,她很可能早已崩溃。 “丢了个女孩子?”刚刚过来的大老潘,疑惑地左右打量着甄鑫等人,说道:“这不是都在吗?谁丢了?” 甄鑫扯过苟榕,说道:“与她同年,比她瘦比她矮的一个姑娘。” “有这么一个人吗?” 甄鑫确定地点了点头。 “不可能啊,这小院中的下人,可是我亲自挑选的,没人敢做这种事!” “不是……”甄鑫无奈地说道:“是在外头,一家名为‘虞风’的勾栏里。听书的时候,混乱中人才不见的。” “虞风勾栏?”大老潘陷入沉思,随即又摇了摇头,说道:“那家勾栏,在式柳街与小団路交汇处不远。位置很好,老板我不熟,但应该有点钱。他们不会为了拐卖一个小姑娘做出这种事的,不值得……” 实在的广州人,做事一般不会分对错,只计算投入与产出比。 值的,就去干。不值得,打死也不做。 以此判断,确实基本可以将虞风的老板排除在嫌疑之外。拐卖一个小姑娘所得,与他经年累月经营所获得的收入,根本没法比。 “那小姑娘,叫啥来着?是,你的小妾?”大老潘看着甄鑫,心里啧啧称奇。这位公子,口味奇特啊。 一个自己见过却根本没有印象的小姑娘,说明长相必然普通,还那么瘦…… “是我的妹子,名甄沁。”甄鑫面无表情地答道。 “亲妹子?” “不是,认的妹子。” “噢……”大老潘心里继续啧啧,他获得的资料里,甄公子并没有任何的兄弟姐妹。那突然冒出的一个妹子,只能说是甄公子想以妹妹的名义,再收入房里。或者已经收了房再认为干妹妹? 这种干妹妹,味道会不一样吗? 乡下来的人,真会玩啊!回头我也试一试! “要不这样吧,甄公子。”大老潘诚恳地说道:“回头,我照着这个身材,再给你送几个小姑娘过来?” 所有人都以奇怪的目光看向甄鑫。 甄鑫强忍着挥拳而出的冲动,长长地吸了口气,看着大老番,拱手正色说道:“请潘兄帮忙,找到舍妹,甄某必当重谢!” 那妹子有那么好吗? 等人找到,一定得先看下,是什么样的品种,会让甄公子这样的人,如此舍不得。 “重谢不敢当!”大老潘回礼道:“我这就安排人,先查探下,是哪些个不长眼的货色,敢动甄公子的人!” “不,我今晚就去,亲自查探!”大老番一脸郑重其事。既然要做人情,那就做到底。 看着坦然而去的大老番,甄鑫心里又排除了一个嫌疑。 这事,未必与广州几个海商无关,起码不是大老番指使人做的。 等待的滋味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尤其是这种无望的等待。 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大老番身上,显然不成。看着满屋子的惨淡愁云,甄鑫还是决定出门,再去找找。 说不定,就能碰上走失的小沁。或者哪怕遇见今日的一两个泼皮,也能找到线索。 “你们,都在这里待着,晚上别出门!”甄鑫紧定地说道:“我也只是出去碰碰运气,不要人没找着,这边又少了几个……” 看着泫然欲泣的苟榕,甄鑫犹豫片刻后说道:“你跟我一起吧。” 甄鑫拉着苟榕的手,步出院子。 苟榕心里,既喜且悲。这是甄公子第一次主动牵自己的手,可却是因为要寻找另外一个女孩。 虽然这个女孩跟自己完全不存在竞争的关系,可若是寻不回她,自此以后,自己所犯下的错误,必然会成为深埋于甄公子心底,一根再也无法拔掉的刺。 夜色开始弥漫,随着城内灯光的逐次消失,这座破烂的城市开始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只有一些高楼处,依然歌舞着升平。 除此之外,便只剩下了阴暗。 有些人会喜欢这种阴暗,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们才能做一些肆无忌惮的事情,而不留下任何痕迹。 有些人会依赖这种阴暗,靠着这种保护,他们才有希望挣脱一些桎梏,寻求一丝继续生存的希望。 所以,罪恶的,从来就不是阴暗。 第131章 随她去吧 “公子,你,你会怪我吗?”苟榕偷偷瞧着怅然的甄鑫,低声问道。 “会!” “啊?”苟榕咧着嘴,眼泪叭嗒嗒地往下滴。 “榕儿啊——”为什么这么叫总让自己觉得有些别扭? 甄鑫崩着脸,努力不去看悲伤中的苟榕,幽幽说道:“你要知道,咱们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而且必然充满荆棘,充满着危险。生活,其实不是你现在看到的那样子。” “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快快乐乐地生活,可以无忧无虑地享受每一天。可是啊,你家公子,还没有这个能力……” “不,公子,你,你是这世上,最有能力的人……”苟榕呜呜地说着。 “呵……”甄鑫苦笑道:“这个能力,是保护你们的能力。起码目前,我还不具备!” “所以,我希望你们,起码可以保护好自己,尤其是我不在的时候……” “公子,你,你要去哪呢?”苟榕心里一紧,一阵冷意自脚底生起,被依然飘洒的小雨浇着,全身如抖糠筛。 “不是我想去哪,而是那些人,想让我去哪……就像现在,我根本就没想过要来广州,如今却不得不呆在这里。” 苟榕搂紧甄鑫的胳膊,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无论公子去哪,无论要面对什么,我一定要跟在你身边!哪怕,受再多的苦,遭再多的罪!” “你老跟着我干啥?”甄鑫怒道:“你会干什么,只会给我添乱!” 甄鑫甩着胳膊,想把手抽出来,却被苟榕越搂越紧。 此时苟榕眼中,倒是没了泪水。甄公子愿意骂人,说明他心里其实没有在生气。苟榕最怕的,就是他一副陌然的样子。 那样的甄公子,才是最让她害怕的甄公子。 “我会叠被,我会铺床,我会煮饭,我会把你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苟榕声音越说越低,“这些,阿黎姐姐都不会的……” 甄鑫神情一滞。 你想成为那个为了自家小姐约会男生,还帮着送去被褥枕头的红娘? “为什么?” “因为,我,我会长大的……我不求公子给予什么,只希望每一天,都可以看到公子,帮到公子!” 这顿突如其来的表白,让甄鑫有些茫然。 本来应该是很浪漫很感人的场面,为什么自己会觉得不对劲? 而且,左拥右抱,难道不是自己的梦想吗? 可是……甄鑫认真地看着苟榕……罪过啊! “我,我只比你小二岁……”苟榕低声说道。 是这样的吗? 苟榕迎着他的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 算了,天要下雨,她要跟着……随她去吧! 甄鑫虎着脸说道:“我们是出来找小沁的,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哦,小沁,对……”苟榕低下头,掩住忍不住的笑意。 小沁没找到,自己不可以高兴的! 两个人又转了一大圈,终究还是白费了气力,只能在小雨之中,慢慢地往回而去。 苟榕真希望这条回去的路,能够再长一些,能让自己一直这样陪着甄公子,走下去……呃,不对,还是得先找到小沁再说! 却见院门外的角落里,哆哆嗦嗦地站着一个女孩。 “小沁?”苟榕轻声叫道。 女孩抬起头,头发糊在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那身材,确实像是小沁,一般的枯瘦。 来不及细看,甄鑫急奔上前,喊道:“小沁,你,你……” 女孩抬起头,畏畏缩缩地看向甄鑫。 甄鑫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这女孩,不是小沁! “你是谁?”甄鑫失望地问道。 “奴家,姓,姓米……”女孩鼓足着勇气答道。 甄鑫摇摇头,说道:“这么晚了,赶紧回去吧。”抬起脚便欲推门而入。 女孩却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叩着头哭道:“奴奴,求甄公子,救,救我……” “救你?”甄鑫一腿悬在半空,诧异地问道:“你谁啊?我救你作甚?” 女孩不语,只是死命地叩头,咚咚作响。 苟榕不忍,蹲下身扶起女孩,轻声说道:“你先起来说话。” “求,求甄公子……” 里面听到动静,出来了几人,看向被苟榕扶着的女孩,纷纷问道:“是小沁吗?” “小沁回来了?” 甄鑫摇了摇头。 “谁啊,这是?” 高宁探头一看,哈哈着笑道:“行啊,姓甄的,小沁没找到,直接就弄了个小姑娘回来!” “闭嘴!”甄鑫怒道。 高宁嘴巴是关上了,眼里却充斥着不服。 眼前门口动静有些大,甄鑫只好头疼地说道:“先把她领进来吧,别着凉了,都进去再说!” 稍微洗了个热水澡,换身干爽的衣裳。甄鑫走进客厅,却见那女孩依然湿漉漉的坐在那,不住地打着寒颤。 “不是让你去洗个澡吗?”甄鑫皱着眉头问道。 “我……” “快去,起码把身子弄干,否则你等不到跟我说明白,就会倒下去的!” “走吧米姐姐,我家公子既然没把你赶走,就一定会听你说清楚的。”苟榕柔声说道。 甄鑫诧异地看着苟榕,这会竟然没有她身上感觉到一丝的茶气。 这妞,长大了? 半炷香之后,甄鑫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长大版的小沁。那姑娘身穿着小沁的衣服,眼光一如以前的小沁一般躲躲闪闪。衣服还算合身,她却似乎浑身都不自在,局促万分。 身子与小沁一般完全未长开,一张擦干净之后的脸,倒是显出一点开始成熟的秀色。 也许两三年后的小沁,就应该是这番模样吧…… 甄鑫的目光一时竟然无法挪开。 高宁拿肩膀拱着甄鑫说道:“小沁刚刚不见,你,又喜欢上了一个?” 那姑娘听着,神情更加局促。 “胡说八道!”甄鑫怒斥道,将目光从那姑娘脸上挪开,淡然说道:“你,是来找我的?” 姑娘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姑娘茫然地摇着头,说道:“我只知道,公子姓甄。” “不知道我是谁,还来找我?” 姑娘噗通一声又跪了下来,叩头如捣蒜。 甄鑫皱着眉头,强忍着心里的厌烦,说道:“你再磕下去,把自己脑袋磕傻了,会不会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忘了?” 其他人都努力掩着笑意,只有高宁噗嗤地笑出声来。 第132章 广州的主人 那女孩终于不再叩头,抬起上身呆呆地说道:“我,我不会忘的,我姓米,名曼娘。” “小米啊……”又是让人感觉到别扭的称呼? “米姑娘啊,谁骗你过来找我的?你连我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不知道,你这胆子也够大的!” “不会!”曼娘坚定地摇着头,说道:“景先生是我爹唯一的好友,他说甄公子是好人,绝不会骗我的!” 景先生?听这意思是个教书匠?是他不会骗你,还是我不会骗你? 甄鑫皱着眉头问道:“你父母呢?” 米曼娘还未开口,泪水已汹涌而下。“我,我爹,他,他……” 这必然将是一个极为悲伤的故事!甄鑫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立时便有起身离开的冲动。 “咚咚!”米曼娘又开始叩头。 “我说,你是不是磕傻了,怎么动不动就以头抢地?”甄鑫无奈地说道。 阿黎投来一丝埋怨的眼神。 对敌时,阿黎总是凶神恶煞模样。对待陌生人,她一般冷脸以待。 可是她的内心,其实比谁都柔软,哪里见得了一个哭唧唧的小姑娘,将自己的脑门磕得一片乌青。 这突然冒出的女孩,也不知道被谁指使过来求怜。这招对甄鑫其实没用,对阿黎却是直击其软肋。 女孩虽然身子瘦弱,那是因为营养不足的缘故。其她举止神态以及言语应答,无不显示出这是一个颇有教养的孩子。家教很好,但家里肯定很穷。 其父必然属于那种自视甚高,却无力改变现状的读书人。这种人,对于现在的甄鑫来说,一丁点的吸引力也没有。 甄鑫无奈地说道:“不瞒姑娘,今日我等一行,刚刚被人掠走一个与你差不多年龄的女孩。我们这么多人,折腾了大半天,却没有任何头绪。这种事我都搞不定,更何况其他?” “无论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也不论你是受谁蛊惑来找我,其实我都帮不了你。” 米曼娘定定地瞧着甄鑫,问道:“你,真的是甄公子吗?” 甄鑫眉尖微挑,苦笑着答道:“我是姓甄,但未必是你要寻找的甄公子。甄某,可能会让姑娘失望了!” “你问都不问人家什么事,就一口拒绝,你是不是太过分了!”高宁叉着腰嚷道。 “过分?有多大胃口吃多少饭,我自己有多少能力能不知道吗?” “还有我啊!”高宁鼻子朝天。 甄鑫心里一动,本来他就打算若明天还没有小沁的消息,就得想办法动用下天海阁在广州的力量。既然高宁有这种骄傲,倒也可以挖个坑——不对,给个台阶,让她试试? “小沁在你身边都能弄丢了,你除了大喊大叫,还能干嘛?” “不,不是我!是窦娥弄丢的!”高宁怒道,“我,我明天就让窦娥出去好好找小沁!” 窦娥欲哭无泪,可怜巴巴地瞧着甄鑫。 甄鑫给了个眼神:要我帮你? 窦娥赶紧点头。 那你要听我的? 窦娥继续点头。 “啪!”高宁抬手就给了窦娥一个脑崩,骂道:“你发颠啊?” 苟榕疑惑的目光,不停地在窦娥、甄鑫与高宁身上打着转。 那边阿黎已经将米曼娘扶起,摁在椅子之上。 米曼娘向阿黎投过一丝感激的眼神,轻咬着下唇,说道:“甄公子如果是要找被拐的女孩,我倒是有个线索,也许可以供你借鉴。” “哦?”甄鑫来了精神,“你说来听听。” “广州有录事司,以及南海、番禺诸县。录事司由录事管辖,诸县有县尹。可是广州真正的主人,并不是他们,而是达鲁花赤。” 甄鑫点了点头。 达鲁花赤,这是蒙元才有的一个官职。 最早由成吉思汗设立,意为“掌印者”,实为代表成吉思汗派驻至各城的督官,可直接插手地方城池军政、民政与司法。 意思是这些督官懒得管事时,地方事务归行政长官管理。想管时,他啥都可以管。 元朝成立之后,地方各级路、府、州、县以及录事司,都设置了达鲁花赤。其品秩虽然与路总管、府州县令尹相同,却是地方实实在在的一把手。 原先蒙古国时,还有汉人充任达鲁花赤。入元之后,再无一个汉人担任此职,更别说南人了。 “本朝虽不禁人口买卖,但普通人想要购买奴仆限制颇多。只有蒙古人,可以随意购买,甚至直接掠夺。他们称之为‘驱口’。 对于蒙古人来说,驱口无异于牲口。可随意打骂、凌辱。一般人杀了家里的奴仆,至少还得赔钱。可是对于蒙古人而言,无需承担任何责任……” 甄鑫心里一紧。 “如今朝廷倒是对各地达鲁花赤有所限制,不允许他们随意将百姓掠为驱口。但依然不禁止他们花钱购买。 这样,便有牙人,专门做这种生意。他们或低价从民间购买,或将外地孩子拐走,再卖给那些蒙古人……” “啪!”甄鑫一掌击在茶几之上,茶几发出不堪重负的惨叫。 众人被吓了一跳,目光同时看来。 甄鑫猛吸了一大口气,冷静,要冷静! 他的愤怒并不是因为蒙古人有多残暴,而是那些以蒙古人名义残害无辜百姓的仗势走狗。 比鬼子更可恨的,是假洋鬼子! 虽然还不清楚眼前这位姑娘为什么会对牙人及驱口如此了解,但是甄鑫感觉,她的判断应该是对的。 小沁的失踪,有七八成的可能,与从事这种龌龊行业的牙人相关。 甄鑫看向孙掌柜。一直默不吭声的孙掌柜,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 “至元十年,朝廷曾规定,凡买卖‘人口、头、房产一切物货’,须要牙保人等第三方参与,并在契约中写明当事人籍贯与住址。以此防备良人被掠为驱口。但是,此举根本禁绝不了这种事情的发生。 前年时,朝廷又有规定,在平叛、收捕盗贼中官兵掳到的人口,由各地监察机构与本管出征军官、所在官府一同从实分拣。若确是叛贼家属,由本管万户千户出给印信公据,归捕获者所有。若为良人,则当放还原籍。 此处所说的监察机构,便是各级的达鲁花赤。无论是哪种情况,他们都拥有优先挑选驱口的权利。而且,只要有牙人在其中操作,他们一样可以合法地将良人买回当作驱口。不过是多一道很简单的手续而矣。” 第133章 悲惨的读书人 “那些牙人,他们无所不至,无孔不入。在这个城市里每一个阴暗的角落之中,都有他们的影子。这个城市里每一件令人作呕的恶行恶事,都与他们有脱不开的关系。”米曼娘的眼中,闪出熊熊怒火,可是瞬间即逝。 她将头低垂于胸前,努力地掩饰着自己的激愤,全身却依然无法抑制地不住颤抖。 这姑娘,与那些牙人有仇? 或许,隐藏在她背后的悲痛,就是那些牙人所致? 借助她来找到那些牙人,也许可以找到小沁失踪的线索。但是除此之外,她以及唆使她过来的所谓景先生,绝对给不了自己任何的帮助。 而相应的,自己却必须卷入为她复仇的旋涡之中。 不是甄鑫没有同情心,而是初入广州的自己,人生地不熟,自己身边人的安全都无法保障,遑论其他。 甄鑫沉吟良久之后,说道:“夜已深了,姑娘必然劳累,不如先去歇歇。” “公子……”曼娘抬头看向甄鑫,眼中充满着惊诧,还有隐含着一丝的怨恨。 甄鑫站起身,眼睛对着苟榕一转,说道:“你给米姑娘安排下,找个房间歇下。” “哎!”苟榕应道,顺手架起溜出椅子准备跪倒的曼娘,轻声劝慰。 “甄公子……”在曼娘的哀哀求泣之中,甄鑫迈着坚定的步伐离开大堂。 近一个时辰之后,苟榕轻轻地推开了甄鑫的屋子。 甄鑫闭着双目,和衣而卧,桌上烛火正在轻轻地跳动。 “公子……”苟榕轻咬着下唇,反手缓缓地关上屋门,慢慢地来到床前,跪坐于床头,痴痴地看着甄鑫的脸。 一边在心里不住地埋怨着:这脸,为什么要长得这么好看? 难看一些,就不会吸引其他的姑娘了……那可恶的小郡主也不会像个狗皮膏药般地贴着不肯离去。 还好,那米家姐姐似乎对公子不感兴趣。 就是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其他的姑娘送上门来? 真是愁人! 那如剑般的眉毛,此时微微蹙起。 甄公子还在为小沁而苦恼吗?苟榕缓缓地抬起手,伸出一根食指,想把那皱起的眉毛抚平。 “不要动手动脚!”甄鑫突然开口。 “啊!”苟榕一蹦而起,下意识便想冲出门去。转念一想,又没别的人看到,怕啥? 反正在他面前丢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习惯就好。 于是,又咬着牙跪坐在床头,遮着自己两个通红的脸蛋,细声说道:“公子不是让奴家过来叠被铺床的吗?” 甄鑫一怔,这妮子,胆子越来越肥了? 见甄鑫没有反应,苟榕颤微微地站起身,便要往床上爬去。 甄鑫大惊,嗵地直起身。 苟榕却已站离床头,掩嘴对着甄鑫吃吃而笑。 “我看你的皮最近有点痒了!” “嗯!”苟榕点头表示同意。 “你……” 打是打不得,骂她已经没了感觉,对她发脾气?似乎有些没必要。 看着苟榕已经渐渐精致的五官,以及微微隆出的身材,甄鑫一阵头疼。 这妮子,怎么长成这模样了? 谁教的? 见甄鑫的一张俊脸忽青忽白,苟榕赶紧收敛起嘻嘻的笑容。她只想尽可能让甄公子忘了一些烦恼,却绝不敢真的让他生气。 浅尝辄止最好。五娘可是反复教过自己,过犹不及。 “米家姐姐的情况,已经跟我说了……”苟榕轻声说道。 甄鑫板着脸走到桌前坐下,“什么情况?” “公子,你没生我气吧?”苟榕小心翼翼地问道。 甄鑫看着她,不说话。 “嗯,没生气!我就知道,公子舍不得生我的气……” 甄鑫刚想发点小火,苟榕急忙说道:“米家姐姐,好像不是很聪明的样子,公子稍微用了些手段,她到了屋里后,就一股脑儿地都跟我说了……” 甄鑫嘴角微微勾起,随即又板成一张冷淡脸。 若曼娘提供的信息属实,甄鑫在事后自然会对她表示感谢。但是,此时却绝不能自己跳入泥坑去试图解救她或是她的家人。 让苟榕去了解详情,无疑是最好的方式。对于自己来说,便可以从容地量力再行。 好在苟榕机灵,不用开口,便能完全地领悟到了自己的意图。 “米姐姐是广州城里人,她父亲原是广府学宫教谕。元军攻破广州城后,学宫被毁大半,米家父亲便带着妻子女儿逃出广州城。之后,落户于南海县石门村。在村里私塾教书为生。” “这些年,朝廷没了科考,就没什么人愿意读书。有去上学的,也不过是为了认些字,然后进城做点生意。因此,米家就变得越来越穷困,经常有上顿没下顿的。” 读书人,在这个年代确实有点惨。不仅没有任何希望,而且几乎没有谋生的手段。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为官作吏没有门路,干些杂活又放不下面子。也正是从这个时代开始,读书人被贴上了个“臭老九”的标签。 “石门村有个卖肉的程家,看上了米姐姐,要娶她为儿媳妇。可是他家的儿子,却是个傻子。米姐姐父亲自然不肯答应,再怎么说,他女儿也算是书香门第出身,怎么能嫁给一个傻子呢?是吧公子?” 甄鑫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米姑娘虽然身材与小沁一般瘦弱,但都属于营养严重不良。给点米,她就能迅速膨胀。 “那卖肉的平日里在村子里,据说为人很实诚,口碑挺不错。却不料其实是个极为卑鄙的小人,为了让米家父亲认了这门亲事,他找到广州城的一个牙人,说达鲁花赤老爷要买驱口,令每个村子至少要交付一名十五六岁的未嫁女孩。 石门村虽然不算小,可是满足这个条件的,却只有米姐姐一个人。其他的,要么已经嫁人,要么已经定亲。米姐姐若不想被卖为驱口,只有当场定下与程家的亲事。” “牙人虽然说可以允许他们考虑一天,可是当天晚上,牙人与程家父子又来到米家。程家的傻儿子,在那两个畜牲的帮助下,强暴了米姐姐……” 苟榕声音渐低。 这遭遇,果然很惨啊! 第134章 活着,比死去还难 甄鑫脑门突突地跳着,却不知道自己是该愤怒,还是该悲哀。 来到这个世上,为什么所遇之人,一个比一个悲惨?这样没有正能量的生活,会不会把自己逼成一个心理变态者? 甄鑫一点都不想当救世主,更不想把自己变成一个慈善家。那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自己也没有能力去管世间这许多的不平之事。 现在看来,也许继续留在维京岛,与阿黎天天的胡闹,或许会更幸福一些……吧? “等那几个畜牲走了之后,米家姐姐和她父亲,才发现她母亲为了怕被牙人污辱,已自缢而死。 米家父亲当夜让米姐姐逃出村子,投奔她父亲的好友,也是曾经在广府学宫教书的景教谕。在那躲了两天,才知道米家父亲等米姐姐逃走之后,烧了自家的房子,杀死程家的傻子,还将那卖肉的刺成重伤。可惜,最终也没能逃脱,被那卖肉的直接打死了……” 两人呆呆地看着跳跃的烛火,相对无言。 长长的烛芯之中,扭出一股黑烟,绕向两个人,一如恼人的悲伤般,挥之不去。 半晌之后,苟榕才继续说道:“据景教谕所说,那牙人宣称跑了达鲁花赤老爷的一个驱口,现在到处找她。而且对村民宣称,若发现私藏米姐姐的,全家都要被卖为驱口。” 甄鑫心里一动。 牙人到处在找米曼娘,会不会因为小沁与曼娘身材有点像,所以认错人了? 似乎不应该,大白天的怎么会认错人?而且虞风勾栏中的事情,显然是有人早就设的局,那些泼皮肯定已经观察自己这一行人大半天了。应该是没有认错的道理。 “米曼娘,她想要什么?如果是想让我为她报仇,明天你就让人给她送回去吧。” “公子今天表现出一副对她的事情完全不感兴趣的时候,她可是被吓坏了,哪里还敢提这么过分的要求!” 苟榕拿眼睛夸了下甄鑫,继续说道:“得知消息的景教谕告诉米姐姐,说他已经无法护佑米姐姐安全。一旦被人发现向官府举报,受牵连事小,米姐姐若被抓住,恐怕会生不如死。” 受牵连事小?甄鑫心里哂笑。 窝藏蒙古人要的驱口,可能比窝藏逃犯还严重。不过景教谕有一点说的对,那姑娘若被抓住,还真不如直接跳河来得干净。 “今日午时,景教谕告诉米姐姐,让她到咱们这恳求甄公子。说只要你能开口答应,就一定可以保住她的安全,甚至有可能为她申冤复仇。” 申冤复仇?想太多了! 虽然不知道那位景教谕是何方高人,甄鑫却从他身上感觉到了满满的恶意。 此人,绝对有问题! 而且,自己来广州不过两三天,他不仅知道自己,甚至还能知道自己住在哪。 他让米曼娘来找自己,到底想干啥?是觉得自己没事做,给自己找点活干吗? 这年代,当老师的,似乎就没几个好人…… 在院中另一个角落的房间内,寂静无灯。 其实应该很悲伤的米曼娘,却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流不出泪水。 也许是因为这两天,已经把她积攒了十六年的泪水,全都流光了。 十六年来,虽然家境拮据,自己并没有穿过华丽的衣裳,也没有品尝过山珍海味,就连最普通的胭脂水粉也不曾有过。 可是,自己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苦,什么叫累,什么叫痛,什么叫做悲伤。 因为一切,都有自己的父亲。 他用并不强壮的身躯,将所有的艰难都挡在了家中那两间茅草屋之外。留在家里的,只有幸福与温馨。 平日里,除了看书习字,以及偶尔的女红,十六年间她的十指就没沾过阳春水。 因为自己的父亲,舍不得。 可是,仅仅两天时间,为她阻挡风雨的身子,竟然就此消失不见。 天,从此塌了! 曼娘第一次发现,原来广州的冬天,竟然会寒彻入骨。原来看似绵绵的细雨,竟然会让她无法抵御。 原来,看似和善的村民,都是披着人皮的狼。 原来,将自己视若己出的景叔叔也没那么疼爱自己。 原来,广州城不仅有繁华,还有无数令人心悸的阴暗角落…… 曼娘想回家,可是家已经没了。她一点都不想在这里待着,可是却已经无处可去。 “你们,为什么都要骗我?”曼娘喃喃自语。 父亲不顾她近乎撕裂的身体,一定要让自己连夜离开石门村,还保证第二天便会与自己会合。可是,没有! 景叔叔说,只要找到甄公子,他就一定会收留自己,甚至还可能为父亲报仇雪冤。 可是,没有! 甄公子,他连正眼都没瞧过自己,又怎么会愿意收留自己?更别谈报仇了! 甄公子,真的有座与世隔绝的小岛吗? 在那座岛上,大家相安无事,不会为衣食而发愁,不会为明日而担忧。没有横行的恶霸,也没有肆无忌惮的杀戮。 那里的人,不会去打听别人的私事,更不会在意他人的过去。 景叔叔向自己描绘的这个如世外桃源的小岛,真的存在吗?或者,只是景叔叔不想再受自己牵累的一个借口? 如果自己还是完璧之身,甄公子他是不是就不会嫌弃自己,而将自己安置在他的小岛之上? 米曼娘茫然地抱着双膝,往床铺的角落里又缩了缩。 屋子内的黑暗,让她感到惧怕,可是她却更怕离开这个能给自己带来些许心安的角落。 自己,已经是残躯了…… 正是因为这具残躯,害死了父亲,害死了母亲。为什么,自己还要活着? 曼娘的眼中,仿佛又浮现出那个令她无比恐惧的夜晚,父亲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一字一顿地说道:“曼娘,我要你活着,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活下去!否则,你娘会死不瞑目的!我不要你报仇雪恨,只要你,活下去……” 眼泪终于又缓缓淌出,曼娘呆呆地看着黑暗中的父亲,低声哽咽:“可是爹啊,你知不知道,活着,比死去还难啊!” 第135章 考验 阴暗的夜色,已经笼罩了整个广州城。 也同样笼罩在只剩下一个大成殿的广府学宫。 只是,在大成殿一个不起眼的厢房内,依然有一丝烛光,在努力地闪烁。 身着儒衫的景子愿,轻轻地叩响房门。屋内,并没有任何的回应。 略等数息之后,景子愿轻轻地推开门,里面是一间塞满书籍的书屋。 广府学宫的学正秦良仰头靠在椅上,闭着双目。半张着嘴巴之下,发白的胡须微微抖动。桌前,是一张写了一半的信笺。 这是正在闭目思考,还是略事休息。或者,睡着了? 景子愿不敢看向摊在桌上的信笺,走到衣架前,拿起一件长袍,轻轻地搭在学正的身上。 而后,束手旁立。 这两位,一个是广府学宫的学正,一个是教谕。也是广府学宫里,唯有的两个由朝廷正式授职的官员。 许久之后,秦学正终于合上了嘴。似乎感觉到了身上的暖意,微微地耸了耸肩,而后淡然说道:“这么晚了,有事吗?” “是!”景子愿躬身说道。 又过了一会,秦学正终于坐直身子,紧了紧身上的袍子,瞥向桌上摊开的信笺,问道:“什么事,这么急?” “学生的侄女,就是米兄的闺女曼娘,今日晚间已进入甄公子住的院子。” “嗯,没被赶出来吧?” 景子愿摇了摇头。 “甚好!就这事?” “学生有些担心,曼娘自小被米兄万分疼爱,从来不懂人间世故。遭此大变,身边若没有人能及时开解,恐怕……” “你担心她想不开自尽?” “是有此担心。” “放心吧!”秦学正摇了摇头说道:“千古艰难唯一死!这女子在名节受损之时,没有选择自尽,此后估计连死的勇气都不会有了。” “可是,那是米兄唯一的骨肉啊!”景子愿脸现悲苦之色。 “米兄?你到现在还认他为兄,他可曾视你为弟?又可曾视老朽为师。当年既然贪生怕死离开学宫,就当不相问闻,为何还会称兄道弟?” 景子愿不敢反驳。 当初元军攻入广州,学宫师生大多各自逃难,只有秦学正宁死不走。景子愿无法说服自己的恩师,只能陪着他留下,而且是抱着必死之心。 可是谁能想得到,元军砸毁了学宫之后,以剩下的大成殿逼迫老师降附。如若不从,大成殿也将片瓦不存。 于是,老师从了…… 这种行径,与战前便逃离学宫的其他人相比,孰是孰非,真的很难分说。 唯一不同的是,自己跟老师两人,还能从新朝领到俸禄,起码在生活条件上比那些逃跑的人有保障得多了。 见吴子愿低头不语,秦学正语重心长地说道:“子愿啊,你是如今我唯一剩下的学生。我不愿你为了那女子再受无妄之灾。而且,你扛不住的!躲得过初一,能躲得过十五吗?” “学生明白。” 吴子愿心里确实明白,倒不是怕自己受到牵连,而是怕自己的老师以及这座残存的学宫,会因为这件事,而受牵连。 一方是曾经视若手足的兄弟之女,一方是自己追随了近二十年的授业恩师。 顾此,必然就得失彼! 这并非是鱼与熊掌,可以兼得。吴子愿也没想过要兼得,他只是希望自己的老师,可以再想想办法,让甄公子可以接受曼娘,并给予护佑。而不是将曼娘扔在甄公子那,再不管不问,任其自生自灭。 “这是一次考验。” 考验?吴子愿疑惑地看着老师。 “一次对于甄公子心性、能力与志向的考验!” “考验甄公子,为什么?”吴子愿脸色微变。 “考验他为人处事的原则,以及是否拥有为国为民而不顾一切的拼劲。元朝,需要一场变革。我们,也需要一个站在台面上的号召者。” 吴子愿心里大震。 宋失其国,民失其土,儒士地位一落千丈。 士大夫别说可与国君共治天下,连最基本的生存都已经无法保障。 改朝换代,对于读书人来说其实并不可怕。任何一个帝王上位,他都需要读书人安上治民,为其牧民天下。 可是,如今在大都的那位帝王却不一样。 当北地儒士花费了数十年的努力,将其扶持上位、一统天下之后,文人却开始被无情地抛弃。 文人受制于武将,儒士地位甚至比商人还不如。北地儒士尚且如此,故宋儒士更是不堪。 哪朝哪代,会有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儒家传承,是这片国土的根本。而当今皇帝正在做的,是想要掘了这个传承的根基。若真如此,华夏之国终将成为蛮夷之地,礼仪不再而豺狼横行。上不知廉,下不知耻,人纪荡然。 再过十数年或是数十年,这片国土之上,将会只剩下强大的禽兽,以及被圈养着的口粮。 而原来牧人者的儒士,也只能沦为被放牧的牛羊。 只有改变儒士的地位,才能防止“夏变于夷”,才能守住华夏的根本。 这些年来,自己的老师为此殚精竭虑。他希望在有生之年,可以改变这种现状,也为此而忍辱负重。 可是,那个与曼娘差不多年纪的甄公子,他何德何能?可以担当如此重任? 而且,拿曼娘去考验甄公子,这又是为了什么? 看着吴子愿一脸迷惑,秦学正淡然一笑,一副高深模样。“此事涉及机密,你不宜多知,我也只能言尽于此。” 吴子愿欲言又止。 “你不要再去试图接触曼娘,会给你、给曼娘乃至学宫,招来天大的灾祸。而且,还会影响到对甄公子的考验。考验若是失败,对他来说,无非是失去一场机缘。对我们而言,却必须重新开始布局,也许又得再多花十几二十年时间。为师,已是时日无多了……” 站在漆黑的大成殿前,直到书屋中的残灯灭尽,吴子愿依然久久未动。 儒家大义之下,一切可视若蝼蚁,没有哪个人是不可以作为牺牲。 如若需要,吴子愿相信自己的老师会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生命。更何况是曼娘这样一个已经无父无母、无人关照的弱女子。 可是,如果米家的惨剧是自己的老师一手主导,只为了下好这一盘棋,那又算什么? 吴子愿突然打了个冷颤。 第136章 天海阁酒楼 重新理下思路。 大老番半路劫了自己,是因为有人将自己的行程透露给他,或是他身后的那些海商。 是谁透露了自己的行程? 孙掌柜看似做了相当严肃的保密措施,其实能了解到自己行程的人不少。但那些人当时肯定都在琼州府城。而大老番人在广州,收到消息后再从广州赶去徐闻外海,时间根本来不及。 那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在广州预判了自己将会随同孙掌柜前往徐闻。 此人,跟收集到自己身份消息又透露给天海阁导致发布悬赏的那家伙,会是同一个人吗? 大老番代表着广州的几大海商,这些海商背后各有支持的势力,这暂且不提。起码目前来看,他们想要合作的意向是真诚的,否则没必要费此周折。 谈判刚刚开始,还未到决裂的时候,因此他们出手劫走小沁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大老番态度消极,无非是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为了一个既没有血缘关系,长得又不漂亮的小丫头,不值得浪费太多心力。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大老番已经查察了是何人劫的小沁,只是背后势力,他惹不起或是不值得去惹。 对于广州的大海商来说,官府他们未必惹不起,惹不起的人只有一种——蒙古人。 小沁失踪,与她身材相像的米曼娘出现,这绝对不会是个巧合。 她们俩之间,又会有什么牵联? 甄鑫驻笔沉思。 窗外,一阵癫狂般的大笑,将甄鑫本就不太清晰的思路击得粉碎。 又是高宁! 也只有高宁了,在这个时候还可以没心没肺地肆意玩闹。 甄鑫推开窗,朝外怒吼道:“闭嘴!” 笑声在嘀嘀咕咕之中,压抑了下来。 甄鑫心里突然闪过一丝内疚。人家好歹也是一个郡主,跟着自己一路行来,也算颇受波折,却从未抱怨。 她唯一想要的,便是开心。自己这么做,是不是不够残酷? 一定是的! 甄鑫看了眼依然蹦蹦跳跳的高宁,继续埋首于乱七八糟的纸堆之中。 想破这个局,仅凭自己目前的人手,那是绝无可能的,只能依靠外力。 一方面,需要有人帮自己收集信息,而且必须是本地人才行。只要打听到那几个泼皮,基本上就能知道小沁的下落。 另一方面,既然劫掠者很可能有蒙古人的背景,那么自己也必须扯张虎皮来对抗。 院子中,又响起高宁抑扬顿挫且颇具魔性的笑声,让人听着恨不得将她的脑门摁在膝盖上摩擦。 “高宁!”甄鑫朝窗外怒吼道:“给我滚进来!” 笑声顿止。片刻之后,哆哆嗦嗦地探进一个脑袋,却是窦娥。 “你来干嘛?”甄鑫没好气地问道。 “郡主让我先过来看下,你有没有生气。”窦娥哭丧着脸说道:“郡主说,你如果生气了,就先打我一顿,她再来……” “行了行了!”甄鑫不耐烦地说道:“老子没生气,叫她赶紧滚过来!” “啊!”窦娥背后,跳出高宁,如一只竖着张开四肢的龟龟,作张牙舞爪状。 龟龟跳到甄鑫身边,歪着脑袋,哈着嘴说道:“你没生气,那是想我了?” 甄鑫翻了个白眼,“有正事呢!” “噢。”龟龟收起两个前肢,背在身后,身子微微前倾,问道:“什么正事啊?” 糟糕,又没穿抹胸! 甄鑫不由自主地捏住鼻子,这时候要流出鼻血来,可就没法见人了。 高宁却皱起瑶鼻,怒道:“我身上有那么难闻吗?你竟然嫌弃我!” “没,没有……”甄鑫赶紧放下手,正色说道:“一起去趟广州的天海阁?” “好啊,好啊!”高宁拍着手叫道,甚至根本没问为什么要去天海阁。 甄鑫心里叹了口气。 这傻姑娘,到现在还没被人卖掉,可真是个奇皅。 小雨早已停歇,懒洋洋的阳光,正上三竿。 大老番依然没来,甄鑫决定立时出发。 听说要去天海阁,孙掌柜却一蹦老高。开玩笑,自己躲都来不及,还要赶着去送死? 但是,在甄鑫拍着胸脯的保证、史护卫鄙夷的目光,以及高宁的怒斥中,孙掌柜只能从了。 还好,大喇嘛始终不离不弃地跟着高宁。 在苟榕幽怨的目光中,甄鑫还是没带上阿黎,毕竟此去天海阁,并不是去打架的。 而且,虽然大老番说这个院落很安全,甄鑫还是得留下一个最强战力,以防万一。 广州天海阁总部,位于东雁翅城。与甄鑫住所都在南城,但是一个在西端,一个在东端。 一行人,在高宁蹦蹦跳跳的声音中,花了半个多时辰,才走到天海阁。 这里的天海阁,虽然也是两层楼的门面,却绝非琼州府城那个天海阁可比。 此处,竟然是座大酒楼! 单单一楼的门面,就有三丈宽。高大的门楣之上,是块横匾,上有数个金色大字:“天海阁酒楼”。 两个无精打采的青衣小厮,正站于门口,对着过往行人点头哈腰。 “啊,这酒楼,是我家的吗?”高宁冲着孙掌柜骂道:“你为什么不早说,害得我这几天想吃些好吃的,都没地方去……” 你前天晚上的那顿大餐,吃得不高兴吗?孙掌柜埋怨的眼神一闪而逝,而后又开始胆战心惊地朝酒楼里瞟去。 “快点,给我上菜,我要把这里所有的菜,全都吃上一遍!”高宁尖叫着,无视守在门口目瞪口呆的伙计,直接冲入酒楼。 这算是贵客吗?可是为什么好像没打算付钱就要大吃一顿的样子?还说酒楼是她们家的!俩伙计面面相觑,却也没敢阻拦。 甄鑫摇了摇头,正想跟着进去,高宁又啊啊乱叫地闪身而出。身影几乎化为一条残线,直接撞入甄鑫怀中,差点将他拱翻在地。 甄鑫腾腾地后退几步卸下这股冲劲,探出手一把捏住高宁的脑袋,才避免两人当街就滚成一团。 “你发神经啊!”甄鑫怒了。 高宁苦着脸朝后指了指,甄鑫顺着方向看去,缓缓地放开高宁脑袋上的手,在身后轻轻地蹭了蹭,脸上努出稍许严肃的笑容,拱手说道:“松山王子啊,这么巧,你怎么也在这?” 第137章 只有肉食 松山宽阔的鼻尖上,一抹油光正在发亮。粗糙的脸上,现出一股渗人的狞笑。 光凭脸相,甄鑫实在无法判断出这位王子是生气了,还是正在给自己和气地打招呼? 松山两眼圆睁,硬梆梆的胡子突然翘起,怒视躲在甄鑫身后的孙掌柜。 孙掌柜两腿一软,便要跪倒下去。 这可是在街上啊,注意点形象孙哥! 甄鑫一把提起孙掌柜,对着松山呵呵一笑,道:“我本来想过来商量,怎么把私自出逃的郡主送回云南,没想到王子亲临此地,倒是省了许多麻烦。你赶紧检查下,看有没有缺胳膊少腿啥的。” 甄鑫说完,补上了一个礼貌而不太尴尬的笑容:“哈——哈……” “甄鑫,你个没心肝的!”高宁怒骂道:“怎么可以这么简单的就把我给出卖了?” 下次,我卖你的时候一定把程序搞复杂些……甄鑫回以稍安勿躁的眼神。 松山粗糙的脸上,不住地变幻着神情,有愤怒、有欣喜、也有着一丝的无奈。 显然他对自己的这个妹子,似乎也没有太多的办法。 “先进去!”松山甩着脸说道。 史护卫率先而行。甄鑫一手抓着准备随时瘫软的孙掌柜,一手扯着嘟起嘴的高宁往酒楼里走去。身后,跟着无喜无悲的大喇嘛。 一楼大堂很大,却显得空空荡荡,只有一桌食客,是松山与的一群护卫。 这生意,没得说……虽然是中午时段,但未免也太寒碜了点。 八个护卫围着一张大圆桌,身子站得笔直,嘴里却都在不停地咀嚼着。 桌上,是一盘盘的肉食。 这些护卫,甄鑫大多见过,但有印象的,只有那个高壮的畏吾儿人。 “你们没吃过午饭吧?一起吃点?”松山指着桌上的剩肉说道。 “不要!”高宁大怒,“我才不吃你们剩下的东西!” “行,行……”松山无奈地狞笑道:“咱们去楼上,另开一席。” “我就在下边吃吧。”史护卫说着,扯着大喇嘛往护卫那一桌而去。 大喇嘛虽不言语,看着桌上的肉食,喉间却不停地在抖动。 有半个多月了,竟然没怎么吃过肉。即便是和尚,也会扛不住的…… 进入包厢,还未坐下,高宁便嚷道:“先给我来个烤羊腿!然后我要汤盆那么大的海蟹,要拳头那么大的海螺,要胳膊那么粗的海虾,还要跟我一般长的海鱼……小甄子,那鱼叫什么来着?” 跟进来的酒楼掌柜,脸上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看向松山。 咱们这,只有肉食啊。一时半会,上哪去弄这些极品海货? 甄鑫黑着脸,说道:“别理她,随便上点吃的就行。” 孙掌柜赶紧点头。 松山却怪异地看向甄鑫,又看着嘟起嘴却未反驳的高宁,一时陷入沉思。 甄鑫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蹭了蹭自己的脸,是早起没把脸洗干净吗?那位王子为啥这样看着自己? 在沓磊与雷州都没接到人之后,松山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好在他还保持着点清醒,知道船行海上,补给不能少,于是沿途查探,果然通过大老番派人上岸采买货物时,得知甄鑫等人行踪。 于是快马赶来,今早刚到广州。本来准备着吃个饭,就要杀过去问罪的,没想到甄鑫等人却主动地送过门来。 “松山,那些可恶的海贼,把我们劫到这里,这一路我可受了苦了!你赶紧派人去打他们一顿吗?”高宁一边往嘴里塞着东西,一边口齿异常清晰地表达着自己的愤怒。 “对了,那海贼叫什么来着?”高宁歪头看向甄鑫,嘴角处还挂着一小块鲜嫩的牛肉,如一截俏皮的西施舌。 甄鑫舔了舔嘴唇,说道:“大老番。” 话说,你怎么受苦了?那顿海鲜大餐,吃得最多的人就是你了! 松山嗯嗯地应付着,随手将刚切下的一块羊脖子肉递到甄鑫盘里。 这是一个按照蒙古人习惯布置的包间,所有人席地而坐,案前放着一张矮几。主位上自然是松山王子,坐在他右手边的便是孙掌柜的顶头上司、天海阁的大掌柜,蒙古人巴拉。 坐在松山左手边的,是甄鑫。蒙古人以右为尊,似乎是一个很正常的座位排序。可是甄鑫的另一侧,紧挨着他的却是高宁。 这倒也罢了,让孙掌柜感到惊诧莫名的,是松山这个看似不经意的举动。 蒙古人虽然不注重座席礼仪,却极重视吃肉的仪式。主人分羊,一定是得把最为细腻顺滑的羊脖子肉,献给在座中最尊贵的客人! 甄公子,在王子心目的地位,已经高到这个份上了吗? 孙掌柜低下头,掩住眼中复杂的神色。 虽然不理解,但是心里却大松了口气。既然王子这么看重甄公子,看来这次自己起码可以逃过一劫了。 “松山,跟你说话呢!”高宁很不满,觉得她这个哥哥太不尊重她了。 松山无奈地放下手中的刀子,说道:“事情的经过,巴拉已经跟我大概说清楚了。” “那些人,确实可恶。我会去处理的,你就别操心了!” 甄鑫把劝解的话吞了回去。 大老番虽然对自己一路尊崇有加,到了广州也并未有任何的为难之意。但是甄鑫并没有任何想为他求情、免遭松山的报复的意思。 一来大老番也不过是一个马前卒,即使杀了他也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反而会打乱自己的计划。 更何况强龙不压地头蛇,松山与几个大海商一旦发生冲突,即使获胜也必将引发广州的动荡。最好,就是在自己找到小沁,并离开广州之后,他们再去狗咬狗。 高宁发了一通脾气,见没人理睬,也不放心上,开始专心致志地猛攻眼前的一桌肉食。 羊肉烤得不错,牛肉卤得也很入味,但是光肉无菜的宴席,让甄鑫着实受不了。 有点晕肉了…… 见甄鑫开始在水盆里洗手,松山将油腻腻的双手在衣袍上胡乱一擦,对巴拉说道:“你们先出去,我跟甄公子聊会。” “是。”巴拉起身。 “不!”高宁跳起来,怒道:“为什么?你们是不是还有好吃的,非要躲着我?” 甄鑫朝她一瞪,高宁声音便弱了下去,依然嘀咕道:“要不是我吃撑了,绝不会让你们在这里偷吃东西!” 说罢,怒哼哼地摔门而出。 第138章 天海阁的代价 “不知松山王子,有何见教?”甄鑫拱手言道。 “别跟我文绉绉的,我听不懂!” “哦,松山你有什么吩咐的?” 松山挠着乱糟糟的胡子,想了会,说道:“本来,想带你去徐闻见我父亲。如果我父亲没在徐闻的话,就会带你去云南见他。” 果然……甄鑫突然觉得,被大老番劫走,其实还算是件很幸运的事。 “但是,我父亲临时有急事就没去徐闻。你现在人又在广州,再带你去云南,似乎有些远了。” 这人貌似粗糙,倒是很会体贴人! 甄鑫露出感激的神色。 “看情况,是有人不想让你去见我父亲,那就不见了吧。所有关于你的消息,我会如实跟我父亲说清楚。”松山挠完胡子,又开始挠头。“虽然我不知道父亲到底想让你做什么,但是仅凭你保护了高宁的安全,我就觉得你是一个可以交往的人。” 甄鑫做受辱若惊状。 “所以,我准备把天海阁交给你打理。” 啊? 甄鑫这次的目瞪口呆,绝对不是装的! 他刚想打个瞌睡,松山王子不但送来一个枕头,还准备把整个卧室都送给了自己? “这,这是何意……嗯,为什么?” “接下去,我可能得跟随我父亲长期待在云南。广州天海阁,本就是随意搞出来一个落脚点。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了太大的意义。” “负责天海阁的巴拉,本是我的护卫。打架可以,管理这样的机构,对他来说比杀了他还难受。所以此次他是死活都要跟我走的。 巴拉一走,天海阁交给谁来打理,对我来说其实都一样。当然,得要你有兴趣接手才行。” 这会不会是个坑? 这是甄鑫脑子中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不是他多疑,而是被人给坑得有些过敏了。 但是似乎有些没必要,松山坑自己,又能得到什么?他连股权与分红都丝毫未提,想来也根本不看重这些。 钱,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其实没太多意义。 而且,此人看似粗糙,实际也很粗糙。想挖个过于精细的坑,应该颇有难度。 “我需要为你做什么?” “天海阁设立时,我希望它能收集一些情报信息。所以,你若能定期给云南送些广州及周边的情报,就足够了。当然,若你不行,也没关系。” 我行的!哪方面都行! 甄鑫颔首应允。 “另外,我得先跟你说清楚。这酒楼,目前是亏损的,而且亏得有些严重。当然,这点钱对我来说,无所谓……” 甄鑫幽怨地看着松山,为什么有钱人总是会自称对钱无所谓? 松山被他看得一怔,说道:“我不是要你补上这个亏损。我走时,会把亏损填上,再给你留下一千两现银。但是,之后如果还继续亏,你就直接关了酒楼吧。” 甄鑫点头如捣蒜。 有这么大的酒楼,还给流动资金,若是做不好,自己还是去跳海吧! 脑子里,顿时跳出一大堆的经营理念与思路,蠢蠢而动。 “另外,就是高宁……”松山终于开始苦恼。 似乎也只有这个妹妹,才会让他觉得苦恼。 我可是碰都没碰到……甄鑫盯着松山,心里有那么一丁点的发虚。 “她可能,不会想跟我去云南……”说话始终直来直去的松山,沉吟道。 “那,我帮你把她绑了去?”甄鑫试探道。 “胡闹!她是郡主,你怎么敢绑她?” “那,我用一些稍微不优雅的手段,劝劝她?” “不优雅?我就烦你们汉人这点,说话总是弯弯绕绕,让人不爽快!” 我呸你个大爷的! 你这浓眉大眼的蒙古人,弯起可一点不比我们少绕! “那,王子是啥意思?你直接吩咐吧!” “嗯,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云南,我怕高宁她受不了这样的苦,万一路上累倒了,倒霉的必然是我。” 不能让她慢点回去吗? “而且,此次在云南,有些时候,可能……嗯,她不方便出现。也不对,应该说,我没空陪她玩,那样的话,她会给我父亲告状……其实,挺烦的……你明白了没?” 甄鑫茫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呢?” “然后?哦,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是真的不想回云南,然后我拿她没有办法?”爽直的松山,目光闪烁。 嗯? 甄鑫奇怪地看着奇怪的松山。 这厮不想让高宁跟她回云南,却又不想承担这个责任?然后找我来顶锅? 给了我那么大批遗产——嗯,是遗留下来的财产——让我顶锅那是应该的,可是我顶的住吗? 松山,就这么放心把小苹果放在我身边,被我啃了怎么办? “你如果自己回云南的话,是怕被王爷骂,还是怕被王爷的哪个老婆骂?” 松山竟然毫不在意甄鑫对于王爷的不敬之辞,说道:“蒙古的王爷,一般有四个正妻,也就是有四个地位相当的王妃。我是大王妃所生,高宁是四王妃的女儿。四王妃是云南高氏之女。” 云南高氏? 是跟段氏轮流当大理国皇帝的那个高氏吗? 难怪高宁,看着姓高却自称不姓高。 全名应该是高宁·孛尔只斤,妥妥的一枚黄金家族之女。 也难怪松山他爹会被封往云南为王,原来早就跟云南的土着勾结在一起了。 松山他爹,受封镇守云南,是准备联合高氏灭了其他人,还是准备把高氏给灭了?所以不想让高宁跟着回去? 留就留着吧,高宁虽然确实让人觉得厌烦,但是每天有这么一个正宗的郡主被自己随意喝斥怒骂,其实挺有快感的。 甄鑫曲指轻敲桌沿,脑袋转得飞快,开始现场编写剧本。 “广州有个无恶不作的牙人,专门给你们这种蒙古老爷做些脏活……” 松山狞笑,不知道是听着生气还是有些开心。 “有个达鲁花赤需要驱口,见高宁一个外地人,没爹没……嗯,不对,老实可欺的,就把她给掠走了。” “松山王子大怒,带领手下,历经千难万险,杀入牙人府中,救出郡主。” 松山:? 杀个牙人而矣,需要那么难吗? 第139章 支付不起的代价 甄鑫继续编道:“郡主虽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是本来善良的郡主,受到惊吓之后性情大变。决定要对牙人实施报复,并且挖出隐藏其背后的毒瘤,为广州百姓除去此害。” 你说的郡主,是我的妹妹高宁吗?松山眼中现出迷茫之色。 还“本就善良”? “王子经过艰难的权衡之后,决定支持郡主的正义行为。但是因为要赶去云南,就将此事全权托付给……嗯,我?” 松山狞笑着点了点头。 “好,那就让我帮助郡主,实现她伟大而正义的愿望。话说,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接她回云南?” “啊?还要接她回去?对,也不能让她总在外面,不太合适。那就,两个月,还是半年?” 敢情在松山眼中,高宁就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对于这个妹子,松山大概谈不上喜欢,当然也不至于讨厌。只是云南是高宁的主场,松山有报顾忌,不太敢得罪她,又总是被缠得很烦躁。 既然有人似乎能克制得了高宁,自然就把这麻烦甩给了甄鑫。 可怜的姑娘! “那我回头问下那个牙人名字,再给你送信?” “为啥要给我送信?”松山不理解。 “天啦噜!”甄鑫怒道:“杀人是要犯法的,我帮你妹杀了个牙人,不可能让我再帮她去蹲监狱吧?” “真要杀啊?” “不杀,也行啊,你自己再想个主意?” 对于松山来说,杀个牙人显然比想个主意要简单多了。 “这样吧,我再给高宁留两个护卫,都是王府在册的侍卫亲兵。要杀人的话,让他们去杀。” “我可以指使得动不?”甄鑫继续试探。 “可以!”松山豪爽地应道:“但是,你得保证一件事。” “王哥你说。” 王哥?这种哥在汉语里是不是有其他的意思? “无论如何,你必须保证郡主的安全,她若真的受了伤害,我饶得了你,呵呵,我父亲可饶不得你!”松山正色说道。 甄鑫一哆嗦,突然有些后悔。 这个责任,似乎不是自己可以承担得了的! 自己好像又掉进了一个坑。一个看似粗糙的蒙古大舅哥,用很拙劣的手法给自己挖的一个大坑。 看到开始痛心疾首的甄鑫,松山赶紧安慰道:“你也不用太紧张,我估计最多半个月,我父亲受封的行文就会下到广州。到时,你就可以拿着这块令牌,起码在广州还是可以通行无阻的。” 松山说着,摸出一块白玉龙纹令牌,正面是蒙文,背面是汉文“梁王”。 “不是云南王啊……”甄鑫莫名的有些失望。 “云南王还没死呢?我父亲当然不能封云南王!”松山似乎懒得跟他解释云南王与梁王的区别,郑重交待道:“此令牌便代表着梁王府,但是最快要也半个月之后才能出示,否则有人把你剁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另外,王府令牌虽然好用,可不能乱用。起码你不能对蒙古人动手,否则我父亲也救不了你。最好,是别用……” 这位直爽的蒙古汉子,其实也挺啰嗦的! 甄鑫把令牌放回桌子上,说道:“我看你还是拿回去吧,别被我弄丢了……” 松山暴怒,“弄丢了?就凭你这句话,我都可以直接砍了你,知不知道!” “哦……” “我不是把令牌给你用,而是怕万一高宁出事,得凭此令牌救人。” “那你直接给郡主不就行了?” 松山苦恼道:“她,才会真的把令牌弄丢的。” 得,又是一个锅。到时万一令牌不好用,责任还是得自己承担。 这锅太烫,有些背不动怎么办? 看着甄鑫又有些退缩的脸色,松山赶紧说道:“你也别太担心,我说的只是万一的情况。我想没有哪个傻子会那么不长眼,去招惹一个王爷的女儿!” 已经有人招惹了好不好…… 松山咬着牙说道:“这样吧,我再给你一个护卫,总共三人,不能再多了!除了让他们定期给我传递广州与高宁的消息之外,其他一切行动都由你做主。除此之外,天海阁现在所有人都听你调用。能用的你就留,不能用的就让他们滚蛋。你若想再招人,自然也可以。” “当然,他们的薪俸,得你自己通过这酒楼赚来支付。” 好嘛,一个坑接着一个坑。 这厮看着粗糙,实际上真他妈的粗糙。也不知道这是大愚若智,还是大智若愚? 一个蒙古王子,别说遥控,就是坐镇广州,他也未必有心思有能力打理好天海阁这样的机构。对他来说,天海阁就是一个鸡肋,弃之不甘,食之吞不下。 最好能有人在这里帮他打理,他所要的,无非是信息与情报。云南边陲之地,许多消息肯定没有广州灵通。 把所有的人交给我,其中必然有他留下监督自己的人。 就比如孙掌柜,自己若用他,松山绝对会很开心,孙掌柜也会倾力配合。可是他这样的人,绝无可能成为自己的人。因为他的家与家人,全在北地。松山只要一句话,他全家立即便会只剩下他一个光棍。 自己,还远远没到他付出全家人的性命来投靠的地步。当然也没必要,起码现在没必要。 既然本就计划借力天海阁,现在整个天海阁都已经在嘴里了,断无吐出去的道理。 即便是糖衣炮弹,也得先吞了这层糖衣再说,隐藏其中的炮弹,只能慢慢地去消化。 道理是如此,甄鑫却依然觉得心绪不宁。 万一炮弹卡在肚子里,拉不出来,却炸起来了怎么办? 糖衣好吃,万一上瘾了又该怎么办? 还有,我的民族气节怎么办? 自北而南,千千万万的汉人与南人,已经跪倒蒙古人铁蹄之下,挣扎求活。我虽然还没跪下,可是与他们又有什么不同。 难道说,以后都得靠着舔这位蒙古王爷来求存吗? 这种代价,自己支付得起吗? 不,不,不!甄鑫晃晃脑袋,将这些令人气馁的想甩出去。 这跟民族气节无关,我只是在借势! 我虽然还只是一颗棋子,那么多人都想要下我,我为什么不能借助其中的一个势力,想办法让那些自以为然的棋手,先打起来再说? 第140章 有原则的渣 “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 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你唱的什么鬼啊,这么难听!不会是新戏里的曲子吧?”高宁一脸嫌弃地叉着腰,朝甄鑫吼道。 “你个土老冒,怎么可能会欣赏这种曲子?我告诉你啊,千年以后,这曲子必然还可以在全天下传唱!” “呸!千年后的人,耳朵都瞎了吗?” “滚!你别以为你愚昧就有道理了!赶紧收拾东西去,所有人都在忙,就你闲着。”甄鑫不耐烦地说道。 “你不也闲着吗?”高宁总是不服。 “你跟我比,我是脑力劳动者,劳心劳力的。你有脑子这种东西吗?” “你……”高宁脚一跺,就要扑将上来。 甄鑫急急后退两步,威胁道:“再不老实些,我就把你送回云南去!” “哈,我看你敢!”高宁努出笑脸,腆着脸说道:“笑笑姐累不累,要不要我给你捶捶肩膀?” “闭嘴!”甄鑫怒道。 这个梗,过不去了是吧? 高宁倒也不为已甚,立时捂住自己的嘴巴。 每一次只要有小小的胜利,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了。 这可怜的姑娘……甄鑫撇着嘴在心里叨着:你在王府之中,大概根本不受重视。你回不回去,你的梁王父亲丝毫就没放心上。可能就你那当小老婆的娘,会惦记上小半天。 甄鑫成功地做好了心理建设,于是两个人各自开心。 “甄公子,你,过来一下……” 咦?这可是阿黎第一次主动召唤自己!甄鑫屁颠颠地迎着站在屋门口的阿黎奔去。 还是阿黎姐姐有办法……看着正在打情骂俏的甄公子与高宁,本来正准备生气的苟榕,擦擦脸上的汗水,开心地继续从屋里搬出大包小包的行李。 “你决定搬去天海阁,是为了高宁?”阿黎掩上门,对着眼巴巴的甄鑫问道。 这句话表达了作者的什么情感? 甄鑫疯狂地开动脑子。 阿黎生气了?应该是有点。 那是为什么呢?吃醋,肯定不是,她还不太清楚啥叫醋。那是,担心自己陷入红粉迷障,从此迷途而不知返? 甄鑫向阿黎张开双臂。 阿黎一脸问号。 “我要抱抱!” 阿黎脸色微红,走到甄鑫身前。 甄鑫双手环住她的腰,动作如行云流水,让人根本感觉不出他这是第一次抱住一个姑娘。 果然有位哲人说得对:大胆点,再大胆点,年轻人就应该更大胆些! 从爱一个人,攀一座山,追一个梦,到……爱一群人,攀一堆山,追好几个梦…… 可能是最近天天跟高宁嘴花花的缘故,让甄鑫的胆子的确肥了许多。面对女孩子,起码得把自己诉求表示清楚,否则她一辈子都不会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 就如阿黎。 甄鑫嗅着阿黎的体香,温柔而视,脸上溢满幸福。 “我还想亲你……”得寸进尺,才是男人的本色! “不,不行……”阿黎终于有些慌了。 “为什么?” “我,我们还没成亲……”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嫁给我?” “我不,不知道……” “那你别动。” 阿黎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警惕地看着甄鑫。 甄鑫将脚尖踮起,双手扶着阿黎硬梆梆的腰,凑到她额头,轻轻地啄了一口。 如遭电击的阿黎,神情一阵呆滞。 这样就电击了?甄鑫咂吧着嘴,有些遗憾。自己的身高,还是不太够啊…… 看来锻炼不能停,快点长高高,否则在阿黎面前可能会气短。 不知不觉中,两人竟然移到了床沿。 阿黎惊觉,赤红着脸推开甄鑫,“你,你要做什么?” 甄鑫坐下,无辜地说道:“你不是叫我进来的吗,咱们不能坐下说话吗?” 好像,是这样的……阿黎剜了眼甄鑫,坐在他身侧,离着三个拳头的距离。 “坐近一点嘛……”甄鑫拍了拍床沿。 阿黎挪动身子,距离减少了半个拳头。 “那天海阁,是高宁他们家的产业,我们接手,合适吗?”阿黎皱着眉头说道:“而且,还要搬过去住,那算,算什么……” “阿黎,你知不知道,你好漂亮啊……”甄鑫痴痴地盯着阿黎粉红色的脸颊,喃喃说道。 阿黎脸上突然一冷,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直直地盯着甄鑫。 阿黎姐姐生气了……甄鑫打了个哆嗦,努力地稳住心神,眼神继续迷离道:“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每天陪在我身边,我却依然守身如玉,所以你在担心什么呢?” 嗯?阿黎觉得自己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 “天海阁,不是松山看在高宁面子上送给我的,而是因为他们已经经营不下去,负债累累。我若不接手,天海阁明天就要关门,所有的伙计就会失去这份工作。而我,看似平白得到一个天海阁,可是我还得负责继续养活这些伙计。” 阿黎脸色略缓。 “咱们想在广州立足,想要在最快的时间内找到小沁,就必须借势。而高宁以及天海阁,就是咱们能借到并立时可用的‘势’。” “借完了之后呢?你准备如何处置高宁?” “你不喜欢高宁吗?” “谈不上喜欢,也并不讨厌。” “我们都处于一个极其艰难的时代,生活的压力无处不在。可是,我们依然得为了明天而负重前行。如果只是依靠我们的勇气与努力拼搏,是坚持不了太长时间的。生活,必需得有调味品。当然,阿黎姐姐永远都会是我的主菜!” 这段虎狼之词,若是放在后世,分分钟会被小拳拳打爆脑袋。 还好,阿黎不会! 不管她听懂了或是没听懂,甄鑫起码不想欺骗她。他已经把自己内心最真实的需求都展示在阿黎面前了,相信她会理解的。 虽然他觉得自己可能很渣,但必须渣得有原则! 阿黎皱着眉头思索片刻,说道:“所以,你是把高宁当作调味品?” “不,不,我说的不是高宁。”甄鑫略觉慌张。 “还有苟榕?” 敢情阿黎啥都明白啊,她只是不说,静静地看着自己表演? 第141章 阿黎的担心 “哈哈……”甄鑫给出一个尴尬而不失洒脱的微笑,“咱们,还是谈谈天海阁吧。” “既然接手天海阁,就得费上许多心思。否则经营不下去的话,咱们在广州可真就呆不下去了……” “我,还是想回维京岛,哪怕是日月岛也比在广州好。”阿黎神情显得有些落寞。 “为什么?” 阿黎抬起头,看着甄鑫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为什么要离开维京岛?现在,你还愿意回到那个岛上吗?” 甄鑫一怔。 当初离开维京岛,是因为被海贼不停地骚扰,加上岛上快要断粮,必须离开才能寻得生机。 可是如今,天海阁的悬赏早已不再,岛上缺粮的问题也已解决。 那自己还留在广州作甚? 真的是为了找到小沁吗?那找到小沁之后呢? 松山将天海阁砸在自己的脑袋上的时候,自己的心里为什么会那么兴奋?而且已经开始着盘算如何将天海阁做大、做强。 有没有一种可能,正如阿黎所说的,自己真的回不去了? 说实话,相对于广州的繁华,不要说闭塞的维京岛,就是连自己投入许多心血的日月岛,自己都已经不太想回去了。 繁华的广州,必然会是个大染缸,它可能影响不了阿黎的纯净,却必将自己染成一幅乱七八糟的破烂画布。 到那时,自己还能保持着初心吗? 这还只是一个天海阁,便让自己几乎陷入迷乱。如果有一天,自己拥有了一定的权力,又会如何? 当有钱的人,到了很有钱的时候,就会视金钱如粪土。可是当有权力的人拥了权力之后,只会追求更高的权力,甚至连一辈子都不够,乃至追求永生永世的权力。 没有例外! 世人痛恨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并不是因为这些掌权者真的很可恶,而是因为大多数的人,都享受不到权力带来的快感。 自己,会是那样的人吗?又如何保证自己成为不了那样的人? 而这些,会不会正是那些背后布局之人所希望看到的局面? 甄鑫的后背,冒出一丝冷汗。还好,只有一小丝。 “阿黎……”甄鑫抓起阿黎的手。阿黎略微一挣,没挣掉。 “答应我,不管出什么事,都陪在我身边,永远也不要离开我!” “你不想让我跟着你?”阿黎皱着眉头问道。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不管以后我去往哪里、做了什么事情,你都要看着我、盯着我。如果我迷失了方向,你要帮我找到路;如果我犯了错误,你要提醒我;如果我……” “我做不了那么多事!”阿黎直接打断了甄鑫的抒情,“但是,我会一直保护你的。除非你有一天,可以打败我。” 打败你,你就会离开?打不过你,我怎么在上面? 这个选择,可真让人为难啊,阿黎…… 院子里正搬得热火朝天,匆匆而来的大老番终于出现了。 “潘兄啊,可把你盼来了!”甄鑫兴奋地抓着他的手,不住摇晃,“可是打探到我妹子的消息了,辛苦你了!改日甄某定当重谢!” 大老番面露尴尬之色,嗫嚅道:“消息还在打探中,虽然有进展,但是还没最终确定……” “只有进展啊……”甄鑫毫不掩饰失望之色,“没想到,你这位在广州呼风唤雨的能人,也打探不来消息。” “不,不……甄公子谬赞了。”大老番正色说道:“老哥跟你一样,也是外地人,在这里哪可能呼风唤雨?” 哦,这厮好像是徐闻来的? “可怜我的妹子,现在不知道在哪受苦?也没人能帮我……”甄鑫面露凄苦之色。 大老番正想安慰,甄鑫随即说道:“既然有进展,那先跟我说说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这个,嗯……查到了那几个泼皮,都是广州人……” 甄鑫斜眼看着大老番。 “嗯,一个名为张三,只是前天就失踪了,不知去向……” 这么毫不掩饰地敷衍我? 看来,指望这些海商帮自己找小沁,果然是不成的。也许他们觉得这根本就是一件不该重视的小事,也许他们想以此来拿捏自己,让自己多求他们几次才显示出他们的价值。 也好,搬离此地,正好可以向他们表明自己的态度。 合作可以,绝无可能成为这些人的附庸! “既然如此,还请潘兄多费心思打探消息。我现在忙着搬家,就不招待你了,失礼之处,改天我在天海阁摆几桌赔罪。” “天海阁?你为何要搬去天海阁?” “哦,今天刚盘下来的。我看挺便宜的,不到千两银,就拿来玩玩。” 不到千两银?用的是我给你的钱吗? 大老番神色复杂地说道:“那,也没必要搬走吧?” “潘兄可能不知,我这人锱铢必较。在你这住了几天,潘兄虽然没跟我收过一文的租金,可是我心里不安啊。总觉得欠下你一大笔钱!” 锱铢必较?大老番想反驳,却不知该从何驳起。 “反正天海阁也不算太远,待我这些天打理清楚,重新开业后,潘兄可要过去捧场啊!” “嗯,嗯。”大老番心不正焉地点着头。 “还有呐,我们搬走的,可都是自己的东西。你让你手下看看,别有什么东西被我拿错了……” “一些东西,甄公子随意就好。” “那不行,我这个人,锱铢必较的!” 好吧,我已经知道你锱铢必较……大老番无奈地看着似乎很忙的甄鑫,怏怏而去。 大老番很郁闷。 原以为,把人弄到广州,一切就可以按计划行事。自己最多也就干些接待的活,好歹轻松一阵。 没想到,几位大佬的态度不一致,使所谓的合作谈判不能推进。说是让甄鑫考虑几天,其实那几个人同样也在利用这些天时间斟酌考量。 大老番并不负责具体的生意,他不太了解其中的轻重。总觉得甄公子此人,口花花的在忽悠人,就日月岛那鬼地方,有什么可值得投资的?偏偏那几个大佬,还就信了? 自己虽然是杨家属下,可是在投资的事情上,大老番心里却觉得福建蒲家来的公子说的对。行就砸点小钱控制住日月岛,不行或杀或埋,多简单的事,整这么复杂给谁看? 搞得自己还得在这小家伙面前装孙子,何苦来哉? 第142章 希望不是嫁妆 本来初到广州的甄公子,人生地不熟,就如刚和了水的面条一般,可揉可搓可捏可捶。这下好了,面条硬起来后,自己长腿跑了! 是因为那郡主给了他勇气吗? 大老番不得不承认,自己过于忽视那位虽然漂亮却看着有些傻里傻气的郡主。 天海阁平日行事低调,又因为有蒙古人作镇,一般人都不愿意去招惹。如果与这位郡主相关,说明其背后必然是某一位王爷。这事不难查,只是自己身后的那几位大佬似乎将注意力全部放在甄公子身上,却没人去关注这其中的关系。 可是按道理,一位王爷或是一个郡主,也不会如此鲜明地支持一个来路不明的南人啊。难道说,是哪位王爷看上了甄公子,想招他为婿? 一个蒙古男人,想娶一个汉女为妻,并非难事。一位有爵位在身的蒙古王室,想娶汉女,却只能作妾。而一个汉人男子想娶一位王室之女为妻,绝无可能! 除非,他能被赐予蒙古人身份,并且还得是倒插门。 真要如此,甄公子也不足为虑了。大老番就不信,这样的身份,他还好意思在广州待着,脸面都不要吗? 宋元之前,赘婿与罪犯同等,不仅没有财产继承权,在出征时还会被强制征召,驱为炮灰。入元之后,源于牧族的传统,赘婿地位倒是有所提高,朝廷甚至将赘婿分为四种:养老婿、年恨婿、出舍婿与归宗婿。不同的赘婿,拥有不同的权益。 可即便如此,赘婿依然受人鄙夷。 大老番虽然不太了解甄公子的底细,可是以他如此风流模样,入赘为婿,迟早得被郡主打死。 看来,甄公子嘴里强调的一定要找到那个失踪的小丫头,也不过是一个借口。 那他,到底想做什么? 来到广州的第五天,甄鑫带着所有人搬迁至天海阁,并成为天海阁的新掌柜。 没有任何的迁居仪式,甄鑫也没有发出一张请帖,因为不知道该往哪发。 自然,也没有一个人前来祝贺。 可是甄鑫不知道的是,他以为只是静悄悄地搬了个家,却如同往广州城内,投下了一枚枚炸弹,在许多或光明或阴暗的角落里,激起一篷篷翻滚不休的巨浪。 急着赶回云南的松山,只给前大掌柜半天的时间,办好了所有的过户手续。并且很贴心地结清了所有欠下的货款,以及所有伙计的工资。 阿黎的怀疑,也许真的有道理。 原来的天海阁虽然亏损,但是松山不仅没让甄鑫承担一分一毫,还给了千两银的流动资金,以及这一整幢酒楼的产权。 以及隐在酒楼之后的一座两进院子。 甄鑫不得不在心里表示下不安……希望这不是松山为高宁置办的嫁妆。 其实就是嫁妆,也无所谓了,对方还没拴好鱼钩,自己不妨先把鱼饵吞了再说。 经过阿黎的一番教育,甄鑫现在觉得自己越来越有信心来抵御敌人的这些糖衣炮弹。 天海阁原来的伙计有十二人,有两个人跟着松山去云南了,另有一人结清了薪水自行离开。还好,一个大厨还在。 孙掌柜留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舍不得广州的花花世界,还是被松山特地留下来监督自己。 甄鑫对此已经无所谓,包括留下的伙计在内,监督者绝不会只有孙掌柜一个人,更何况还有三个护卫在。他不需要这些人的忠心,只要能听话肯做事,足够了! 当天,甄鑫便把伙计全撒出去打探消息。 这些伙计毕竟算是细作出身,虽然不太专业,但打探一些泼皮的消息,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夜色还未降临,便有消息传回。找到了那天闹事泼皮之中的两个。 一个家在西雁翅城,一个住在北城。 宋时留下的广州三城,东城、子城与西城。如今则被划分为南北城,南城包括东西雁翅城,以商业为主。衙门与官员住宅,全都集中于北城。 毁破的广州城,根本不存在闭城与宵禁的说法。到了下半夜,住于西雁翅城的泼皮就被逮来了。 还没怎么打,此人就将所有知道的事情吐了个一清二楚。 小沁,果然是被这批人给劫走的! 不过,主谋却是住在北城的那个泼皮杨二。 在甄鑫等人抵达广州的次日,杨二找了一些住在西雁翅城一带的泼皮,以每人五贯钱的代价,在虞风勾栏里故意闹事,趁乱劫走小沁。 那杨二一直在为一个牙人做事,劫走小沁自然是为了卖钱。只是此人也不知道杨二为什么会盯上这么一个没姿没色的小丫头,就算卖得掉,也不够他们这几个人的出场费。 线索基本上对上了,虽然有些细节还没搞清楚,那已经不重要。 兵贵神速,甄鑫立即带上阿黎与蔡老二,换上夜行黑衣,与两个天海阁伙计一起,赶到北城杨二住处,蒙上麻袋打了一顿之后,得到了牙人程近的住址,随即又马不停蹄地赶往程家。 不得不说,有那些不太专业的伙计在,起码在识别广州城乱七八糟的道路上,解决了甄鑫的一个大麻烦。 若是甄鑫自己,估计早已哭晕在夜晚的广州街头。 而且,不专业也有不专业的好处,这些人能力不强,就没有太多的心思。虽然白天当伙计已经干了一整天的活,晚上还得蒙起脸,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却并没有过多的怨言。 程家与杨二一样,都住在北城。不过一个是在城边的角落,一个却位于城中心的官署附近。 看着程家的大宅院,甄鑫不由地在心惊叹。想要发家致富,果然得干些律法上禁止之事。 仅凭这座三进宅院,这位牙人虽然不会是广州最有钱的那批人,但是应该比大多数的有钱人都更有权势。 在任何时代,有钱其实不算什么,有权才是根本。否则再多的家财,终究也是别人的。 程家宅院围墙高不过丈余,可是墙内不时有狗吠之声,显然靠近围墙的甄鑫诸人,已经引起了院内狗仔们的警觉。 想悄无声息地潜入,难度有些大啊! 而且,周遭不远便是录事司与达鲁花赤的衙门,时不时有夜巡的兵丁从衙门前的街道经过。如何安全撤离,也会是个问题。 众人绕着程家宅院转了两圈,没有想出特别好的办法,只有一个:先干再说。 再拖,天就要亮了。 第143章 潜入 寻到一个听不见犬吠的墙根,众人翻墙而入,只留蔡老二抱着一个袋子趴在墙头上,以作接应。 刚落地,不远处便响起一声撕心裂肺般的狗叫。 隐隐间,又有狗声与之应和。于是,这狗的声音便愈加激烈。 倒霉,估计碰到了一只刚刚在打盹的老狗。 不见狗影近来,想来正被拴着,那就不怕了!甄鑫等人直冲狗声而去。 一个低矮的棚子下,一只土灰色的怒狗,朝着这几个蒙面之徒,挣扎狂叫。 “我来……”一个伙计轻声说道,矮身拖棍,急行四五步。那狗似乎一怔,大概没想到这黑衣贼如此胆大,竟然敢跟它单挑。 狗首左右一晃,见不着平日里来帮忙的人,那狗便有些慌了。叫声变成呜呜的威胁,稍退两爪,后臀拱起,准备随时扑出。 那伙计棍尖往斜处虚指,引开灰狗的眼神,棍子在半空中勾了个圆溜的半弧,自上而下直接砸落。 “砰”的闷响,被砸中的狗腰耷拉而下。 棍子再起,又是一声闷响,正中咆哮中的狗头。 另一个伙计,已经张开一个麻袋,照着灰狗罩下,顺手解开拴狗的绳子。于是,一条完整的狗便落入袋中,无声无息。 这手法,干脆利落。果然是鸡鸣狗盗的惯犯! 装着麻袋的狗被拖至阴暗的角落,那俩还在悄声商议。 “待会还找得到这里吗?” “应该可以吧……” “明天可以搞顿好吃的……” “嘘!” 俩伙计略带心虚的眼神看向甄鑫与阿黎。 “他们俩,要干嘛?” 甄鑫抽着嘴角,低声答道:“大概是见不得那狗抛尸荒野,想找个好地方葬了它。并顺便祭拜下五脏之神。” 阿黎脑子中刚冒出一个问话,耳朵便微微一动,凛声说道:“有人来了!” 拖沓的脚步声中,有两个人嘀咕而来。 甄鑫几个人随即躲入狗棚之后。 “那只老狗,我看该杀了,这几天跟叫魂一样嚎个不停!” “对对,等你老了,我也帮你直接剁了了事,省得招人烦。” “你他娘找死啊?” “人家再老,也侍候了家主十多年时间,那狗是你想杀就能杀的?” “啧啧,人不如狗……哎哟……” 数根棍影同时砸来。 “谁?”半声闷哼同时被砸回肚子,两个护院晕着头,软软倒在地上。脑子中同时冒出一个念头:还是老狗机灵…… 再醒来时,已是两只捆扎完整的粽子。脑袋湿漉漉,也不知道被浇了什么东西。 嘴巴里各自绑着一团破布,两个护院慌乱的眼神同时看向蹲在边上的几个蒙面人,鼻腔中喷出呜呜的叫唤。一个在呻吟,一个在威胁。 一个伙计拔出一把寒光直闪的菜刀,拍了拍其中一个护院,低声说道:“爷不想杀人,配合点?我问你答,不准叫唤,否则割了你的舌头,听明白了没?” “呜,呜……” 伙计慢慢地挖出那人嘴里的破布,还没开始问话,那人两排牙齿狠狠一切,差点将他手指咬个正着。同时,身子扭动如蛆,嘴巴大张,便欲发出吼叫。 “?——” 甄鑫一脚照着他的脑袋直踩而落,护院的脸立时瘪进泥地之中。 又是一脚!脚下的脸颊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也不知道脸上或是颌下哪块骨头被跺碎。 这下,他想说,都已经说不出来了。 甄鑫又跺了几脚,转身看向另一个护院,眼里冒出平静却极为冰冷的目光。 “呜,呜……”这个护院回以求饶的神色。 “我问,你答?”甄鑫冷然问道。 “嗯,嗯……”护院拼命点头。 “算了,先打一顿吧!”甄鑫随手拾起一枝木头,噼里啪啦地照着护院的脸,一口气来个十多抽。 “啊,呜,呀……” “问什么,就老实说,听明白了没?”甄鑫停下手,冷然问道。 护院的脑袋,点得如通了电的马达一般。 “算了,再打一顿吧!”甄鑫扔掉木头,对着护院的胸腹手脚并用,将其打成反复蠕动的卷虾。 两个伙计目瞪口呆地看着拳打脚踢的甄鑫,齐齐地打了个哆嗦。自家的新老板,竟然残暴如斯? “你好歹让人开口说话再打啊……”看不下去的阿黎,扯住甄鑫低声劝道。 “哦,好吧。”甄鑫终于停下手脚,对着俩伙计扬了扬头,“交给你们了。” 于是,问话就变得很顺利。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程家宅院的第二进。 家主程近及其家人住在第三进院,而被掳掠及购买的一些奴仆,则关在第一进的厢房之中。 每一进都有两个护院巡逻,而且再有一刻多钟便到了该换班的时候。而等待换班的六个护院,全住在第二进院中。 时间很紧,来不及再探路或是商议方案。甄鑫直接此人砸晕再次捆好,连着另一个已经晕迷的护院,一起塞进狗棚里。 四个人顺着贴墙的游廊,往第一进院蜿蜒而去。 两进之间,有门相隔。还好,门是在二进院才能开启。 拉开门闩,两人一狗隐隐而现,犬吠又起。 这两个护院同时喝道:“谁?谁在那?” 一个伙计摘下黑面罩,佝着身子,哑着声音说道:“是我,小薛,口有点干,去弄点水润润。” “老王呢?” “在里面呢,刚老狗叫了几声,去看了,啥事没有……” 狗声依然狂叫不停。 “你站住!”一个护院疑惑问道:“你真是小薛?喝水为什么跑前院来?” 伙计站住,坦然说道:“不是我,还能是谁?” “咦,那是谁?” 两个护卫顺着伙计的手指往背后瞧去,边上却爆出两根棍影,“嗵,嗵,嗵!”三声,两个护院一条狗,各自呜呜地瘫软在地。 来不及仔细处理他们,直接在仨脑袋上补上一棍后,甄鑫与阿黎各带着一个伙计,分成两路,奔向东西厢房。 瞧见西厢房有个屋子,亮着微弱的烛光。甄鑫贴近,隐隐传出男人的怒骂与女子的哀哭声。 甄鑫心里一紧,轻轻挖开窗户,往里瞧去。 目眦欲裂! 第144章 有板有眼莲花落 惨淡而摇曳的烛光之中,一个光着下身的壮汉,正恶狠狠地扑向缩往墙角的一个女孩。 那女孩,正是小沁! 衣裳凌乱,脸色苍白,满脸涕泪,两只眼中冒着倔强的怒意。 “叫啊,你个小贱人,怎么不叫了?”壮汉咬牙切齿的声音中,带着报复的快意。 “咣!”甄鑫一脚踹开屋门,直冲而入。 桀桀怪叫笑声,男子猛然回过头,怒喝道:“谁?” 一根棍子迎面而至,男子侧身而避,脚步横跨,正准备闪开,却被耷在小腿上的裤子直接绊倒在地。 “住,住手!”男子大惊,一手匆匆地揽起裤子,一手胡乱挥舞。 声音未歇,一击扫空的棍子在半空中呼啸着再次袭来。 “嗵!”直砸男子鼻尖。 数串鲜血与几颗牙齿,迸射而出。 甄鑫心中戾气直冲脑门,双手持棍,斜砸而下。 “卟!”那张年近四十的脸,立时瘪下大半。 顾不得再去查看抽搐中的男子,甄鑫望向依然缩在角落中的小沁。 衣裳虽然褴褛,好歹还在。 “公,公子……”小沁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倾泄而出。想站起来,却又歪倒在地。 甄鑫脸上努出一丝温和的笑容,轻声说道:“别怕,哥带你回家。” “哥……”小沁狠狠地点着头,在脸上随意一抹,露出一张比哭还让人心疼的笑容,抓着甄鑫的手,勉强站起。 “伤的严重吗?” “我,我可以的……” 可是,脚步虚浮的小沁,才走了两步,又瘫软下去。 “对不起,哥没照顾好你……” 小沁银牙紧咬,摇着头甩去脸上的泪水,又站了起来。 “来,到我背上来,咱们得尽快离开这里。”甄鑫半蹲下身子。 小沁稍微犹豫之后,便爬上后背。甄鑫一手持棍,一手倒扶着小沁,掂了掂。还好,比较轻…… “大掌柜,我来吧。”伙计低声说道。 感觉到脖颈上的手一紧,甄鑫摇了摇头,“招呼他们两人,快撤!” 一声怪异的夜枭声响起,阿黎与另一个伙计立时赶到。 “小沁……”阿黎眼中露出惊喜。 “阿黎姐姐……”小沁侧着脑袋搭在甄鑫后颈上,眼泪再次涌出。 “先撤再说!”甄鑫沉声吩咐。 几人沿着来时的路,向第二进院子迅速奔去。 天已微亮。 数只早起的鸟儿,迎风而鸣。点点露汁自花枝绿叶之间,被一行人撞落,随即不见。 院落厢房之内,渐渐有灯燃起,淅淅索索之中,或有哈欠声、或有嘀咕声、或有咿咿呀呀的推门开窗声音传出。 这座宅院,即将醒来。 蔡老二正趴在墙头上四处张望,见到几个人的身影,大喜,垂下一根绳子。 甄鑫喘着气卸下小沁,将绳子往她腰上一捆,两个托一人拉,把小沁运上了墙头。 而后,众人皆翻墙而过。 宅院中,犬吠声再起,惊叫与怒骂声渐次响起,而后连成一片。 “杀人啊——” “快来人!” “护院呢?都哪去了?” “快点,全院搜索!” “保护老爷!” “快去报官,快找城里巡逻队!” 各院落的灯火迅速燃起,明晃晃地照着宅院灰蒙蒙的天空。 小沁一直在努力地想自己站起来,双腿却总是颤巍巍地不着力。也不知是受了伤害,还是这些天根本就没怎么进食? 看着体虚力弱的小沁,甄鑫知道,想轻松撤离北城,已经几乎不可能了。 “你们先走!”甄鑫对着俩伙计说道。 “还是,我们背着小沁姑娘跑?” “不用,速度快点,回去时注意,别被人盯上!” 俩伙计相对点头,各自窜走,随即消失。 “按计划,给小沁换上衣服。”甄鑫继续吩咐道。 阿黎从蔡老二递过来的袋子中,取出一些破烂且肮脏的衣裳,开始给晕乎的小沁换上。 这些是甄鑫好不容易才淘来的乞丐服,泥垢很足,味道也很重。 甄鑫也脱下身上夜行黑衣,换上一身烂裳。又掏出一些黄泥与灰土,在脸上不住揉搓。牙齿涂黑,上唇下包、下唇上翻,两眼一白,佝着身子,一个瞎眼老汉便出现在蔡老二面前。 在蔡老二惊艳的眼神之中,甄鑫转身朝换好衣裳的小沁脸上一阵的搓。又将她小腿叠起,绑在大腿之后,留下两个空荡荡的裤管。 于是,又出现了一个断腿的老太太。 断腿老太太被结结实实地捆在瞎眼老汉身上,蔡老二从袋子里掏出两片大竹板与五片小竹板,分别递在甄鑫两只手上。 又在小沁左手塞上一枝缀满纸质莲花的树枝,在她右手上放了个破碗,洒进两枚铜钱,叮当作响。 “行了,你们赶紧撤吧。” “要不,我们还是暗中跟着你?”蔡老二实在不放心。 “这会儿别理我,等天大亮,再叫两个伙计出来,给我点赏钱。”甄鑫说着,侧过头问道:“小沁,你还支持得住吗?” 小沁搂紧甄鑫的脖子,“可以的,哥……” “别睡着了,你还要给我看路呢!” “嗯,哥……” “不能叫我哥,要叫我老头子。” “嗯,老……头子……” 甄鑫拱着背,左手大竹板打板,右手小竹板打眼,有板有眼开始轻声唱起: “光阴一去飞如梭, 我叹光阴只念昨。 人老花去景不在, 月月年年总蹉跎……” 曲声稀稀落落,在阿黎与蔡老二复杂的目光中,渐隐渐去。 “公子……老头子,你唱的什么啊?” “我唱的是‘莲花落’。” “这是什么曲?” “这曲子啊,只有瞎眼乞丐才会唱的。” “你怎么连这曲子都会?” “我就是瞎眼乞丐啊……” 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有人呼喝着:“前面那人,给老子站住!” 驮着小沁的甄鑫慢慢侧身,倚在街边。 数个捕快快步上前,正待靠近,又捂着鼻子往后退了两步。 “哪来的?怎么这么臭?” “诸位老爷,我们俩四处求乞,不识路,挡着诸位,见谅见谅!” “两老乞丐?” “走了走了!肯定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是真的乞丐?还会唱曲?” “转过来,唱一段!” “哎!”甄鑫转过身,一头撞到街边墙上。背上的老婆子嘟囔道:“老头子,几位爷,在这边,别乱转……” 第145章 什么样的事才算过分 左板右眼,甄鑫缓缓转过身,喑哑而唱: “我曾美食轻裘衣, 我曾挥斥在人前, 我曾娇妻艳婢伴, 也有肥土连沃田。 如今孤苦无所依, 只有断腿老妇在身边, 可怜我俩无分文, 但求客官赏我饱食钱……” “咚,啪,啪啪……”节奏感人,手法娴熟,曲子听着还不错。 可是那几个捕快立即便失去了兴趣。 “这俩老货,还想要钱?我呸!” “走了,走人!快快找凶手去!” “往哪边找去?” “你们两个,有没看到几个黑衣蒙面的盗贼?”有人喝问道。 “没……”老婆子包着嘴,含糊说道:“我们,快饿晕了,求几位官爷给点吃的吧……” “呸,晦气!算了,随便找个方向找吧,本来也不关咱们鸟事……” 呼啦啦的一群捕快转眼消失不见。 街边有人打开屋门,探头探脑而望。 迟缓的脚步声渐去,只余喑哑的曲子继续在街头流淌: “昼不见,夜无眠, 街头哀唱花落莲。 一生悲苦有谁知, 怨天怨地怨爷娘……” “叮,当当……”有人往碗里洒了几文钱。老婆子兴奋地点头称谢:“谢谢爷爷奶奶打赏……老头子,咱们有赏钱了……” “唔,那是因为,我唱的好啊……” “是,是,老头子你真的很厉害!” “你身上,疼不疼?能不能坚持得住?” “不疼……我,我可以的。就是,怕你累着……” “真不疼?那人,程家的主人吗?” “呜……不是,是他们家亲戚,好像,也姓程,名迎。” 程迎? 这名字挺熟,肯定在哪里听说过,回去再查查。这会儿没空理他。 “他打你了?” “嗯,拿,拿鞭子抽……还拿棍子,打……” “对不起,是我疏忽了……” “不,不!都怪我,不仅帮不上忙,还连累你们。” “你以后好好学习,就可以帮得上忙了。” “嗯,我一定会努力的!” “那畜牲,为什么会打你?我原以为是要把你卖给蒙古人作驱口的。” “我也不知道,他打我的时候,威胁我不要乱叫,否则就把我卖了。还一直辱骂我,说小贱人,小淫妇……我,我根本都不认识他啊……” “那他,他……他有没有对你做,其他什么很过分的事?” “天天打我,不给我饭吃,还不算过分吗?” 好吧,是挺过分的! 可是,可是……有些话,甄鑫终究也没能问得出口。即便他在心里真的把小沁当作自己的妹子,小沁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姑娘。 “饿了没?” “饿,我两天没吃饭了……” “行,老头子去讨些早点给你。” “我,我真该死!我害得你得当乞丐……” “这算什么,你哥我什么没当过!手伸长点啊,待会有人给赏钱的时候,别把钱掉出去了。” “嗯,好!” 一路唱,一路乞,一路讨,一路往南。 运气不错,一家刚开门的馒头店,给了两个不要钱的热乎乎灰馒头。 看着老头子将馒头全喂给背上的老婆子,好心的老板于心不忍,又给了一个。 就这样,慢慢地出了北城。 赏的人就多了起来。 有人赏了碗热粥,有人赏了几块糕点,还有人赏了几件好衣裳。 转过一个街角,瞎眼老汉与断腿婆子就变成了一对浑身扑满香粉,手牵着手充斥着基情的少年郎。 引得许多路人的鄙夷。 两个粉面少年郎,顿时有些羞涩,遮遮掩掩的绕着天海阁走了一圈,蹩进侧门,消失不见。 …… 北城,程家宅院。 程家家主,广州牙人界的翘楚程近,正在咆哮。 “三天,三天了!你们是吃屎的吗?三天了还找不到凶手?我养你们这些废物何用?” 程近面前,几个护院身子越弯越低,恨不得将脑袋躲在腿弯里,以躲避程近四处喷射的口水。 旁边的凳子上,坐着几个依然还在不断呻吟的伤员。 一个瘪了左边脸,一个瘪了右边脸,一个瘫着身子,还有一个全身被麻带夹板捆得跟僵尸一般。 “废物,一群废物!这么多人,竟然对付不了四个盗贼,还把人从眼皮底下劫走!” “还有你,程迎!”程近怒视着瘪了左边脸的伤员,恨铁不成钢:“你说你,到底能干啥?一个小姑娘都看不住?还,还……” 程迎抬起头,眼里冒出羞耻的怒火,恶狠狠地说道:“这次是我不小心,下次若让我见到那些贼子,我,我一定会扒了他们的皮!” 还想有下次? 程近努力地压制着心里的怒火。 当年自己落魄,是程迎父亲收留了自己,不仅提供衣食,还让自己与程迎一起学文习字。这份恩德,程近不得不报。 若非如此,早就将这厮剁碎了喂狗! 可是即便如此,自己跟他不过是族兄弟,又不是他老子。帮他一次已经算是还了人情,再折腾下去,如何能行? 程近心里,掠过一丝懊恼。当时程迎求到自己头上时,说看中的米家无权无势,也无人可以依靠,自己才答应配合他,作下此局。达鲁花赤府上需要购买驱口为由,将米曼娘直接从良人身份变成奴仆。 如此,便绝了她出嫁的希望。 自己也是急了些,想着直接生米煮成熟饭,便可以省去许多麻烦。或是被卖到蒙古人府中终身为奴,或是嫁给程家当个大妇,这种选择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会太难的。 谁又能料到,他那傻儿子得手之后,会将一向柔弱可欺的米曼娘父亲直接逼疯。不仅杀了程迎的傻儿子,还断了程迎的子孙根…… 强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早知米家父亲是个不要命的,程近也不会去做这种事。 还好,那狠人当场死在程迎手中,否则自己睡觉可能都不得安宁。 但此后,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 程迎借了自己的名义,四处搜寻流窜在外的米曼娘。好不容易掳来了一个,竟然不是。 府上遭贼,金银一两未失,这个掳来的姑娘,却被人劫走。 程近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 第146章 走狗? 程迎在反抗中杀人,这没问题,何况儿子被杀自己也受了伤,官府现场查验都没提出任何的质疑。 程迎坚持追索米曼娘,也没有任何问题,既然是达鲁花赤府上要的驱口,跑到哪里都得追回来。至于追回来后,让他如何泄愤,就不会让外人知道。 问题在于,这个突然出现在广州城里、自称小沁的姑娘,竟然不是个简单的外地人! 程近对于自家护院的水平,其实清楚的很。平日里欺负些老实人,耀个武扬个威,那是可以。真刀真枪的上,没一个能成。 可即使如此,在广州城内,也不是一般人敢欺上门的。 这次,却来了四个! 这些人,会是谁? 只是针对那个小沁,还是说会将最终的目标放在自己身上? 搜索米曼娘没几天,这个跟米曼娘身材很像的女子就出现。而且还有人主动告知她的行踪,一逮就准。这个莫名出现的小沁,会不会是个鱼饵? 不然怎么会那么巧? 程近越想越不对劲,皱着眉头问程迎道:“你再详细说下,怎么弄到的那个小姑娘?” “当时为了找到米家那个贱丫头,我以你的名义找到杨二,让他帮忙。杨二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有个姑娘,长得很像曼娘。我当时有些急,让他绑来再说。结果发现,绑错了……可是,后来杨二又说,那女孩是刚到广州的外地人,错就错吧,先让我发泄愤怒……” 程近斜了他一眼,你连工具都没了,怎么发泄? 那杨二,大概是找不曼娘,随便抓了一个人来应付程迎,先把赏钱赚到再说。 抓错人,这很正常。可抓错人了还给赏钱,而且不去认真查下对方底细……这程迎,难怪会生个傻儿子! “你们到现在为止,是不是还没查到那姑娘的来历?”程近冷着脸问道。 “我会去查的!”程迎咬牙切齿地说道:“哪怕搜遍广州城,我都会去查清到底谁敢在老子手中把人劫走!” “还有米家的贱人!老子一定要让她,生不如死!” “行了!”程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劝你先安静些日子,那个小沁的底细,我会安排人去查。” 说着,问向自家的护院:“那个杨二呢,还没活过来?” “没有,昨天,挂掉了。” “挂掉了?他伤得有那么重吗?” “本来快好了,那贼厮又跑去喝酒,活生生就把自己给喝死了。” 程近眉头又皱了起来。 长期在刀尖上讨活,让他总会闻到一些危险的味道,这近乎成为了一种本能。 此时的程近,便隐隐地又感觉到这种味道的出现。 可是到底哪里不对劲,他却始终理不清思路。 好在,起码家里的这些护院,一个都没死。想来那几个贼人也是不敢过于得罪自己,如此倒是有了转圜的余地。 丢了一个本就不值钱的丫头,其实真的不算什么…… 同样是北城,广府学宫的位置比程家宅院要偏僻许多。 此时,一脸憔悴的景子愿匆匆地往大成殿而去,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与他打招呼的几个学子。 这大概是整个广州城,唯有的几个还愿意在学宫进学的学子。平日里,景子愿对他们可是极尽耐心,就怕这些人一旦跑光,学宫就剩他与学正,那可就太尴尬了。 可是今天的景子愿,连这些学子都没有心情应付。 敲开那间小书房,仰头靠在椅子上的秦学正,还是闭目养神状。 或者,又睡着了? “老师!”景子愿无心再等,开口叫道。 秦学正慢慢地睁开眼,带着不满的眼神看了眼景子愿,悠悠地问道:“有事?” “甄公子搬去天海阁了。” “甄公子?天海阁?” “就是那个蒙古人为大掌柜的天海阁,在琼州府城还有一个分号。” “你想说什么?” “学生怀疑,甄公子可能,跟蒙古人合作了……” “膨!”秦学正一掌击在桌上,顾不得四处乱蹦的笔墨纸砚,怒而站起直视景子愿,咬牙切齿问道:“你这消息确切吗?” “学生,亲眼所见。” “竖子,怎能与谋!”秦学正化掌为拳,捶在桌沿,骂道:“我等为了他,呕心沥血,千般算计,百般辛苦,他却投敌了?” “陈宜中,这就是你选中的人吗?”秦学正仰天而吼,“简直就是不为人子!” 景子愿看着难得冒出粗口的老师,低声问道:“如今,奈何?” 秦学正在屋里转了半圈,突然转头问道:“你是不是去看米曼娘了?” “我,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并没有跟她有任何接触……” “意思是,为师的话,对你如今已是不管用了吗?” “学生不敢。”景子愿低头认错,“真的没有跟她有任何接触,她甚至不知道我去看她了……” “哼!”秦学努力地压抑着满腔的怒火,问道:“你既然一直在关注他们,还有什么消息,一并讲来。” “是!”景子愿斟酌道:“今日凌晨,据说北城牙人程近府上遭贼,有一个已经备案的驱口被劫。学生判断,很可能是那天甄公子身边丢失的那个丫头。” “哦,是甄公子做的?”秦学正眼中微光闪动。 “目前,还不得而知。但学生以为,有六七成可能……除了他,大概也没人会对这样一个丫头上心。” “竖子,胆子倒是不小。” “学生有一事不明,请教老师。” 秦学正坐回椅上,颔首而言:“你说。” “老师可以容许甄公子与那些海商合作,为什么无法容忍他与天海阁的合作?” 秦学正又捶了下桌子,恨铁不成钢地说道:“那能一样吗?那些海商,无论怎么奸滑刻薄,那也是故宋子民。可是天海阁的大掌柜是蒙古人,其背后必然是蒙古势力。难不成,咱们积蓄力量以对抗蒙元,最终反而去扶持一个蒙古王公的走狗?” 这逻辑,似乎有些不对? 是个广州人都知道,那些海商背后,哪家没有蒙古王公贵族或是朝廷重臣在支持?否则他们怎有资格成为广州的大海商? 第147章 悚然而惊 景子愿在心里默默反驳,却不敢说出声来。他知道,自己这位恩师对蒙元有着极为深切的仇恨。 老师反蒙抗元,这可以理解。景子愿不理解的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领着蒙元朝廷的薪俸,担任这个学宫的正式官员? 当然,这种疑惑景子愿更不敢问出口。一旦在老师面前说了,很可能会被直接清理门户。 “更何况,谁又能知道,天海阁会不会是那蒙古王公抛下的诱饵。甄公子正处于年轻气盛的时候,又总是跟一位来历不明的郡主不清不楚。你想想,若有一天他入赘为婿,改换门第摇身变成一个蒙古人,这对于我们而言,岂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这担心,倒是不无道理。 自己这群人若是聚拢在一个蒙古赘婿旗下,不管做什么事,都会被人视若跳梁小丑。 “米家姑娘,还跟着甄公子吗?” “应该还在吧……我也未曾见过她。不过,我想她也无处可去了……” 学正陷入思考。 “把曼娘送去他们原先居住的那个岛屿,恩师是否觉得……可行?”景子愿忍不住地打破了学正的沉默。 “你有把握带着曼娘逃离广州城?你能找得到那个小岛?” 景子愿只能闭嘴。 他当然不行,可是甄公子可以啊! 不过前提是,自己必须与甄公子表明身份,还得请老师出面与他商议此事。可是那样的话,就与老师所谓的“考验”甄公子相冲突。 显然,眼前这位老师,还是在继续想办法考验甄公子。 景子愿默默地叹着气,自己痴活四十载,别说替冤死的好友报仇,连护得好友之女都做不到。 数十年苦读,满腹经纶,又有何用? “米曼娘,小沁,天海阁……”秦学正喃喃说道:“也许,得给他下剂猛药了……” 景子愿悚然而惊。 “膨!”一只青筋暴起的拳头,突然捶在桌面上,震得杯盘酒盏叮铃咣啷的响。 大老番悚然而惊。 没想到,看似温吞尔雅的蒲家公子,发起怒来,比自己还像个海贼! “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到底在干什么!”蒲公子暴吼道:“早让你们做出决断,却一拖再拖。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本来是一顿虽然不太和谐,但好歹都保持着表面上客气的午餐,被大老番带来的消息,全给毁了。 杨家家主拿起毛巾,淡然地擦拭着身上的油星。 其他两个家主,一样的不言不语。 只有大老番浑身不自在地站在边上。 甄公子盘下天海阁,并搬离自己给他的宅院,在大老番看来,是自己照看得不够到位。最多自己以后时不时地到天海阁装孙子,麻烦一些但也能弥补。 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也大不到哪去。这蒲家公子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吗? “现在好了,姓甄的勾结上蒙古人,你们怎么去压制他?”看着不言不语的杨家家主,蒲家公子愈发生气,却知道这里不是福建,更不是泉州,他也只能发发脾气,其实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勾结蒙古人?这,这从何说起? 大老番一头雾水。 若论勾结蒙古人,整个江南故宋之地,有谁能强得过你蒲家的?更何况,现在咱们都是元国治下,又不是占海为王的海贼,跟蒙古人亲近点,就叫勾结,至于吗? “都没话说了是吗?”蒲家公子强忍着怒火,斜睨道。 “蒲公子稍安勿躁。”杨家家主慢腾腾地说道。 “哼!”蒲家公子挑着眉尖,看向尤家家主。 一直不吭声的尤家家主终于开口道:“如果咱们始终形不成统一的意见,不如,各行其道?” 杨家家主与陈家家主脸上齐齐变色。 当年,逃亡至福建的端宗在福州被拥立为帝,不到半年元军便攻入福建。张世杰只能带着宋帝逃离福州南下,原本准备驻骅泉州。却没想到,时任闽广招抚使的蒲家家主蒲寿庚,联合泉州司马田真子将宋军拒于泉州之外。 张世杰被迫带着宋帝南下广东。 蒲寿庚却以泉州三千赵宋宗亲子弟的人头为礼,降了元军。又将自己家族的数百艘海船全都献给元军,使元国水军实力大涨,助其最终获得崖山之战的彻底胜利。 蒲寿庚凭此功劳,得授正三品的昭勇大将军,任闽广大都督兵马招讨使兼提举福建广东市舶。 有史以来,一人身兼两省市舶提举,唯有蒲寿庚。 蒲家与泉州,由此开创了海外贸易的黄金年代。 不久后,蒲寿庚便迁从二品的江西行省参知政事,却以战事紧张为由,未去赴任。后又升任正二品的福建行省中书左丞,并“镇抚濒海诸郡”。 自此,福建的海路,被蒲家完全掌控。所有海商,未经蒲家允许,一律不得经过福建海域北上或是南下。 这也是广东海商顾忌蒲家的最主要原因。 如果仅仅如此,也就罢了。毕竟广东的生意,其利润也相当可观。 可是蒲家却不满足。 十年前,趁着广州动荡未平。蒲寿庚以先祖出自广州为由,遣其亲信尤永贤至香山,开始插手广东的海外贸易。 在蒲家的全力支持下,如今尤家生生地将广东的海外生意鲸吞了近三成,而且年年见涨。 广州的生意,广州人自己抢没有问题。可是被一个福建人骑在头上,如何能容? 却偏偏不得不容。 蒲家祖上,其实并非是广州人,而是来自大食的“蕃客回回”。一个异族人,当初能在泉州立足,是宋人开恩赏给他们一碗饭吃。可是蒲家不仅不知报恩,反而对故宋落井下石。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谁又能想得到,如今回回人的地位,竟然远远超过了宋人。 所以,虽然明知这是一根卡在喉咙中的刺,全广州的海商,却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而尤家与蒲家,最大的杀手锏,就是“各行其道”。 一旦如此,意味着整个广东的海商,再也别想北上了。而尤家,反而可以在香山,继续经营着南洋直至福建浙江的海路。 当然,既然是尤家家主出面说这句话,说明蒲家也不太想在这时候撕破脸。 第148章 招聘启事 “尤兄言重了。”杨家家主不得不拱手说道:“广州开埠在即,这才是我等的大事。至于甄公子,虽然杨某觉得此子未来可期,却也不可能成为左右局势之人。所以,还需多加观望。” “甄公子身上,是否藏着我等不知晓的秘密?”蒲家公子皱着眉头问道。 杨家家主苦笑道:“此事,我也不太清楚。杨某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奉谁的命?”蒲家公子不想罢休。 对蒲家公子来说,一个突然出现的少年本不该引起他丝毫的重视。有这闲功夫,还不如去勾栏听听小曲,喝点花酒。 正是因为杨家家主对甄公子不同寻常的重视,才让他一再试探。可是,直到现在,依然探不出任何有价值的内情。 “杨某今日若是告知诸位奉谁的命令,明日杨某的脑袋很可能就会摆在诸位的餐桌之上。” 其余几人,脸色一变。 虽然杨家家主这话明显有些夸大,可万一是真的呢?杨家家主都能杀,更何况是他们这几个! 蒲家即使势大,一旦涉及上层的争斗,献祭一两个小辈,谁会在乎? “老朽言尽于此,诸位且再给些时日,应当会有结果。或许,甄公子自己放弃了对日月岛的经营,也是有可能的……” 陈家家主不由哂笑道:“他若不想经营日月岛,我等在这吵了许多天,岂不是一个笑话?” “谁说……不是呢!” 这次的吵闹,依然没有结果。 待到其他人走后,大老番挨到杨家家主身边,低声问道:“甄公子搬去天海阁,自此必然会失去控制,接下去我该怎么做?” 杨家家主静静地思索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不要去招惹,不要给他设置任何障碍。他若有所求,尽可能去帮他,但是不要太主动,尤其不能让外人看出来。” 意思是,既要离他远点,但是不能离太远。既要帮他,但是不能帮太多? 这个度,很不好把握啊! 大老番挠头。 “前些天甄公子丢失的那个小姑娘,要不我先让人抓紧去找下?” “小姑娘?什么小姑娘?” “呃,属下跟你提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长得不咋样,被一群泼皮闹事时趁机掳走。甄公子好像挺重视这个丫头,属下觉得,他搬去天海阁,很可能是因为咱们不帮她找这个丫头,因此心生不满。”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 大老番苦着脸继续挠头……我可以说,是因为你不让我去找的吗? “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了,有些事情自己要学会琢磨。因为这种小事影响到日后与甄公子的相处,那就太不值得了!” “属下听说,可能是北城的牙人程近在搞这个事。” “程近,专门给达鲁花赤供应驱口的牙人?” “是……” 杨家家主沉吟道:“那,你尽量去办吧。不行,就多花点钱。再不行,给甄公子多送几个好点的丫头。” “我原本就是想直接送他几个的,可是他不要。” “那丫头什么人,对他很重要吗?” “甄公子说是他妹子,不过是认的干妹妹……” 杨家家主疑惑地看着大老番,大老番狠狠地点着头,一副就是你想的那样子模样。 “你说她长得不咋样?会不会是你的口味有问题?” 大老番神情一滞,会有这种可能吗? “而且,都被泼皮掳走这么多天了,甄公子他,还要吗?”杨家家主又思索片刻,便觉着不耐烦:“这种小事,你自己去处理吧。无论怎么样,人还是得先给他找着再说。” “是……” “还有,既然他接手天海阁,肯定要招些人手。你可以先安排几个进去。” 大老番眼睛一亮,对噢! 天海阁招聘伙计? 天海阁斜对面二楼的一个小屋子内,一个唇上光滑无须,脸上细腻如脂的白面郎君,将探出窗外的身子收回来,陷入沉思。 须臾之后,白面郎君重新收拾了自己的妆容,在衣柜里找出一件不太鲜丽的灰色长袍,装戴齐整后,走出屋门。 下了二楼,来到街上,白面郎君这才发现,灰蒙蒙的天空下,竟然有丝丝的雨水。 雨水很稀,落在衣袍之上,几乎见不到痕迹。白面郎君顿住脚,看着来来往往没有一个带雨具的行人,他还是打消了回去拿伞的念头,望向天空,皱着眉往街对面行去。 广州的冬天并不冷,可是一旦下雨,冷气便会透过衣裳,直接沁入肌肤,如附骨之疽,寒彻心头。 这种伴着雨丝而来的缠缠绵绵,有时会令人难以割舍,有时却又会让人心生烦躁。 临安的冬天,一旦落雪,便是一幅凄美的画卷。西子湖畔,断桥残雪,美得令人舍不得染指。可是若有人踏足其上,画卷便会成为一滩令人目不忍睹的污秽。 难以回首。 大都的冬天,如一匹令人胆寒的狂暴巨兽。睥睨着众生,似乎随时便可将其践踏于足下。令人不敢直视,无法抗拒。只能屈膝忍辱,苦苦煎熬。 吐蕃的冬天,又会是怎么个冷法? 其实,无论什么样的冷,一旦习惯了,对于所有人来说,不过是每年都必须要度过的一时艰难而矣。 正如这街上往往来来的行人,当他们习惯了改朝换代之后,还有几个人,会想起曾经拥有过的热血,以及即将被彻底磨灭的斗志? 莫名其妙的一些情绪在脑子里不断飞窜,白面郎君踏着稳定的步伐,来到天海阁之前。 原本的两层的酒楼已经被全部遮掩,里面显然正在重新装饰。只留一个窄小的门洞以供出入。 门洞边上,贴着一张大红纸,上书“招聘启事”四个大黑字。 门洞之前,摆着一张小桌子,两个伙计正在桌前应付两三个似乎感兴趣的打工者。 广州开埠在即,对于经商人来说,将会是一场盛宴,可是对于普通的百姓而言,远远还未到看见希望的时候。 尤其是天气一冷,活计难寻,只要三两天找不到活,就很可能沦为街边的乞丐。 而此时,街边已经有些手脚还在的乞丐,正在畏畏缩缩地看着天海阁。大概是想过来讨点活做,却又担心被人嫌弃。 第149章 绝不会逼娼为良 白面郎君此时却是有些犹豫,他可以放下面子不顾身份,潜入天海阁做些简单的活计。可若是让他天天与街边那些乞儿一起,却委实无法接受。 不过既然来了,那就先看看再说。 白面郎君走到招聘启事之前,细细观看。 “不要羡慕别人锦衣玉食 不要贪图他人的娇妻美眷 结果并不重要,过程才最美好 来天海阁吧 会给你希望的梦想 你若不努力,我们会想办法让你努力 你若肯努力,我们会让你更努力 只要是金子,我们就敢让你发光” 这写得什么啊……白面郎君看着一阵无语。 蒙人,也没这么蒙的吧? 整个启事,白面郎君只读出四个赤裸裸的大字:“徒劳无功”! 白面郎君更加犹豫了。 本来想着,与其远远地监视天海阁,不如亲身进入,可以更加贴近地观察。可是这种招聘方式,明摆着是准备坑人的。 什么叫做结果不重要?难得说,是干了活很可能拿不到工钱? 不过,这甄公子,还真的是挺有意思的…… “想找活干吗?”边上响起懒洋洋的问话声。 白面郎君转过头,那张桌前,只剩下了两个正在打哈欠的伙计。 另一个人接着问道:“想打长工,还是短工?” “长工跟短工,待遇有什么区别?”白面郎君沉吟片刻问道。 “你识字啊?” 白面郎君点了点头。 “识字的话,只能打长工。” “这是为何?” “怕你跟不识字的人呆在一起,过于骄傲了。” 白面郎君一怔,这话说得好有道理啊…… “长工的话,试用期满一个月后,就可以入职天海阁成为正式伙计。包吃包住,还会根据你的特长进行有方向性的培训。” 特长培训?白面郎君被成功地挑起了兴趣。 “那,都有什么岗位?” “咱们这是根据人来定岗,而不是由岗定人。” “意思是,你们什么人都招?” “那当然!我们大掌柜说过,没有用不了的伙计,只有不会用人的老板!” 白面郎君又是一怔,那姓甄的小子,怎么说的话好像都挺有哲理的样子。 “那,你们觉得,我能做啥?” “你,呵呵,我倒觉得当兔儿爷挺合适的……” 白面郎君面色一冷,正待发怒,另一个伙计“啪”的给了说话的伙计一巴掌。 “大掌柜的交代过,要尊重每一个人才,你瞎说什么几吧大实话!” 还没等白面郎君反应过来,挨了一巴掌的伙计赶紧起身作揖,道歉道:“是我嘴贱,你是读书人,莫与我计较啊……我们可是有良心的商家,绝对不会做些逼娼为良的事。” 似乎哪里有些不对?白面郎君却无心计较,摁下怒气问道:“薪水怎么定?” “没有薪水。” “嗯?” “哦,不对……不是没有薪水,而是没有底薪,按业绩提成。意思你做的好,为天海阁赚的越多,你的提成就会越高。” 这激励政策,似乎很有道理。 可是细想又有些问题,那刚来的啥都不会,岂不是一文钱都拿不到? 果然,这是个黑店! 白面郎君又陷入犹豫之中。 向来只有他祸害别人,这主动伸长脖子等着挨宰的事,还真没做过。 那伙计已经铺开一张纸,热情洋溢地说道:“来来,先登记下吧。兄弟贵姓?” “李,木子李。”白面郎君脱口而出。 “叫什么?” 白面郎君犹豫一阵,说道:“显,李显……” 伙计在一个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写着。 李显斜眼窥视。 “李显,相貌不错……” 这伙计眼光很好!李显只觉全身舒畅。 “应该是男性……” 李显脸色刷的白了下去,正想再看,那伙计却拦起胳膊挡住了他的视线。又写了数字之后,说道:“明天这时候,你再过来,我们大掌柜还要面试。” 面试? 现在打个工,真的有那么难吗? 李显自嘲一笑,摇着头离开天海阁。 直到看不见李显的身影,那俩伙计才开始嘀咕着。 “大掌柜神了,就这条件,还真有人来应聘的?” “就是啊,如果是这种条件招我,我早把这张桌子给掀了!” “奇了怪了,这些读书人,真的穷成这样了?” “你不能把识字的,都归为读书人好不好。” “你不读书,怎么识的字?” “关你屁事!” “行了,说不定人家跟咱们一样,也是有任务在身。若不是主上之令,你我也不会在这待着了……” “嘘,别瞎扯!” “不过我看这大掌柜年纪虽小,还真是挺有魄力的。而且他是真的想要把天海阁做好。” “希望如此吧,要是真能这样,说不定咱哥俩也能攒些钱。” “别想了,主上走时虽然结清了工钱,可是接下来的工钱,还不知道大掌柜会不会给呢?” “这个你放心,我听大掌柜的说了,他不会像对待外人那般对待咱们的。不管怎么说,咱们也算是老员工了。” “老员工……嗯,很好!”这伙计立时觉得自己的胸膛挺起几分。 “我看今天也差不多了,收工吧?明天再出来忽悠……” “行!” 俩伙计将桌子抬入天海阁,穿过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一楼大堂,来到后院。 蔡老二与苟顺,一个站着一个蹲着围在甄鑫身边。 看见过来的俩伙计,甄鑫接过他们记录的本子,翻了翻说道:“不错,今天有八个应聘的,很好!” “大掌柜,还有其他吩咐吗?” “有,你们回头,再去找下大老番,让他再赊些装修材料过来,最好能再另外派一队能做泥水与木工的人,进度得抓紧。所有装修的活必须在十天之内完成!” 俩伙计面面相觑,犹豫着说道:“他那边已经派了好几个人过来,活也做几天了,可是咱们一分钱没都没给过大老番,再让他派人带料过来,合适吗?” 甄鑫两眼一睁,“有什么不合适的,咱们是正规的生意人,又不是没良心的盗匪,钱肯定会给的,你们操啥心?” “我们,怕,怕被大老番给打出来……” “没事,多打几次,你们就会习惯的。” 让挨打成为习惯?我们有那么贱吗? 俩伙计相对而视,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肯定的答案:有,确实很贱! 第150章 下面,没了…… 离开天海阁的李显,在街上绕了一大圈之后,才回到天海阁街对面的小屋。 明天开始去天海阁打工,他一时竟然有些舍不得这间刚租下不久的小屋子。 小屋不大,布置得相当温馨。 外间是个小客厅,隔着门帘,里间是靠街的卧室。推开窗,便能听见这座城市之中的繁华与喧嚣。 最让他满意的,则是楼下便是一间脂粉铺。即便是在广州城,这种专门售卖脂粉的商铺也是不多见。不仅有各色胭脂、施粉,还有香囊、花露、花钿、石黛、眉笔,妆饰之物应有尽有。这可省去了他许多的麻烦。 李显拉动墙上的一根绳索,隔壁响起喑哑的铃声。 屋门被敲开,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厮。 这小厮乍看上去,长得与李显有些相似,但相似的不是相貌,而是那带着阴冷的眼神,柔腻的肌肤,以及略显尖细的嗓音。 还有身上淡淡的脂粉味。 “主上……” “你以后,还是叫我李公子吧。” “是,公子。” “我明天开始,可能会入职天海阁。” 小厮一怔,“这……” “我准备贴身观察甄公子。” “这种事,何劳公子,让小的去不行吗?” “无妨,离他越近,我的判断才可能越准确。而且,关注他的不仅是我。在他身边,我同样也能知晓其他人埋下伏笔与动作。如此,才能做出最快的反应。” 小厮不再劝说,只是躬身言道:“不知公子需要小的做些什么?” “你要随时关注天海阁传出的动静,并安排好其他几个人在广州的行动,切记不可出错。” “要不,小的再安排几个人入职天海阁,以保护公子?” “暂时,还是不需要了。甄公子并非嗜杀之人,脾气我看也不错,待在他身边应该不会有生命的威胁。” “小的明白。” “另外,我若不在,这屋子你得打扫干净些。东西,不可乱动!” “那是自然!” 当夜无话。 次日午后,李显又来到天海阁门前。伙计将他引入天海阁二楼临时隔出来的一个房间。 四周都是叮铃咣啷的敲打声,就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之中,甄鑫开始了一个个的面试。 “李显?” “是我。” “男的?” 李显看着甄鑫,脸上显出怒意。 甄鑫上下左右不停打量,眉头却渐渐皱起。 李显心里怒意愈盛,几乎就想拍案而走。可是细看甄公子,眼里现出的是迷茫,而不是嫌弃之色。 他会不会是想起了什么?李显迅速地在脑海里搜索,自己在此之前,应该是从未跟他碰过面! 甄鑫看着李显的眼神,却渐渐开始有些奇怪。 此人他确实没见过,可是他身上的味道,却是熟悉得很。 那是自己戏妆时所用的那款脂粉味道。 也就是在琼州府城的窜船上,女妆杜丽娘时所用的脂粉。可是为什么坐在对面的这个男生女相,也会用这种脂粉。 有那么巧吗? 而脂粉之下,还隐着另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甄鑫一时却有些分辩不出。实在是因为没法细闻,那味道一入鼻尖便令人心生烦恶。 此人,是用脂粉味来遮掩那股恶心的异味? 算了,这是人家的隐私,也不能过于八卦。 “你能做啥?”甄鑫将心思扯回面试。 “你需要我做啥?” “你意思是,你什么都能做?” “只有我不愿意做的,没有我不能做的!”李显自信满满的回答,将甄鑫嘴里的话堵了回去。 本来是想问他会不会倒马桶的……有点意思啊! “那你说说,有什么事是你不愿意做的?” “我有三不做:鸡鸣狗盗不做,奸淫掳掠不做,低贱为奴不做。” 你是来当卧底的,还是来显摆的?甄鑫看着气定神闲的李显,心里吐了个大槽:谁家的孩子,这么有脾气? 甄鑫板起脸说道:“天海阁虽小,也不是谁想来打工都能进得来的。你要知道,我这也有三不招。” “请掌柜的指教。”李显的脸色一点也不像他说的话那般客气。 “神经病的不招,太自恋的不招,二椅子不招。” 李显一怔,他知道甄鑫是在骂自己,前两个他还能理解,可是二椅子是什么鬼? 跟自己有关系吗? 神经病,自己当然没有,骂就骂吧。 自恋,那是有能力且自信的人才具备的品格,有什么不对? 不过,李显也听出甄鑫的意思,他这是不想招自己了? 那可不行…… 李显语气放缓,“要不李某换个说法,只要掌柜能做的,我都愿意做。” “这样啊……”甄鑫挠着头,顺口问道:“会唱戏不?” 李显心里大动,却不得不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尽可能优雅地点了点头,说“可。” 甄鑫倒是有些诧异,还真的有愿意上台唱戏的卧底? 这卧底还是挺有献身精神的。 “以前唱过吗?” “嗯……唱过一点点,但是没上过台。” “来一段?” “在这里?” “你意思,是要给你找些看客?” “不,不……我……”李显突然感觉到难得的紧张,毕竟他还从未在人前张过嘴。 李显清了清喉咙,嗓音不用吊便显得尖细:“良辰美景奈……” 声音嘎然而止,如一只正准备引吭而歌的老番鸭却被突然捏断了脖子。 两个人大眼瞪着小眼,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牡丹亭》只有苟家班在琼州府城外演了三场,这厮当时也在府城?甄鑫默默地看着李显,那几天观众不少,即使有在,他也不可能认得出来。 “下面呢?”甄鑫面无表情地问道。 “下面,没了……” “没了?”甄鑫歪着头往桌子底下瞧去。 李显大怒,“你做什么?” “你自己不是说下面没了吗?”甄鑫无辜地说道。 李显又一次想拂袖而去。没这么欺负人的! 不过想想这可是自己唯一可能上台唱戏的机会,而且化了妆之后,必然没人能认得出自己。 这种诱惑,哪里能抵挡得了? 李显长吸了口气说道:“我偶尔听到这支曲,挺好听的,可是接下去的我已经忘了。要不,我换个曲?” 行吧,我先信了你的鬼话再说。甄鑫点了点头。 第151章 亲情的味道 李显重新清了清喉咙,曲指轻敲桌面,应着节拍唱道: “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 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 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窦娥冤》名段“滚绣球”。 还别说,唱得是真不错。这嗓音,已经超过绝大多数的票友了。 甚至比苟榕还强些,就她那经历,绝对唱不出窦娥的这般苍桑、绝望与愤怒。 甄鑫缓缓地点了点头,“确实不错,虽然发音方法略有问题,曲调上的控制也不太娴熟。不过如有乐器伴奏的话,就可以调整得更好些。” 被甄鑫肯定,李显大松了口气,脸上还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羞涩。可是心里随即闪过一丝懊恼:有些不耐夸啊…… “我这正要排一出新戏,你试试看,可以的话,就让你出演。” “真的?我这样能上台唱戏?什么戏?我唱的是生角吗?” “不,你唱的是旦角。” 李显神情一滞,怀疑地看着甄鑫,“你是何意?” “你唱窦娥的曲子,难得没觉得自己很适合唱旦角吗?”甄鑫鄙夷道:“这种专业的事情,你别跟我争。我说啥你就唱啥!更何况,我也唱过旦……呵呵,你肯定行的,要相信自己!” 是呦,甄公子是唱过旦角。自己刚刚答应过他,只要他能做的,我都愿意去做。 话已出口,也不好反悔的。 那就,从了吧? 甄鑫将李显扔给苟榕,暂时也没空理他。 新戏还没开始排演,苟榕听说他会写字之后大喜,立即安排他抄写各种奇怪的招贴。 包括招聘启事,菜单、曲单,以及准备四处散发的小广告。 “这些单子,都一个样,为什么不雕个版印下,很简单的事啊。”连续抄了一个时辰之后,李显不得不向苟榕提出抗议。 “雕版?要花钱啊!” 意思是让我抄不用花钱的? 看着李显悲愤的眼神,苟榕笑咪咪地说道:“好好干活,明天我先给你偷偷看个好东西。” 行吧…… 就是没有好东西,李显也知道自己跑不掉这抄手的命。 谁让自己的字写得比大掌柜还好看! 谁让自己犯贱非要跑这里来受累! 不过,热闹而杂乱的天海阁,却让李显莫名的感觉到一丝的温馨。 有多长时间了,自己没有在人前如此放松过? 不用考虑尔虞我诈,不用琢磨阴谋毒计,更不用担心着害人是否会害了自己…… 夜已深,天海阁灯火依然闪亮。 看着堆满屋子的各种招贴,李显放下笔,揉着酸软的胳膊,暗下决心:那苟榕再敢让自己写一个字,今晚就跟她拼命! 屋门推开,进来的是苟家的二娘,端着一碗汤圆,笑咪咪地说道:“李哥儿,饿了吧,来,先吃点东西。” 那一瞬间,李显竟然有些感动。 要知道,试用期不包吃不包住,而且没有工钱的。这一碗汤圆,可算是额外的收获! 真甜啊…… “这榕丫头,真是的,怎么可以这样使唤人。明天我跟她说说,可不能再让你这么受累!你别放心上啊……” 李显一边吃着汤圆一边嗯嗯点头。 日后我若要杀甄氏、苟氏一家,定当饶了这二娘性命! 苟榕那丫头虽然气势很凶,其实也挺可爱的,暂时不杀……阿黎虽然不爱说话,不过只要有空就会尽力地帮自己,磨墨、搬桌椅、整理招贴,杀了有些可惜…… 苟顺人虽傻,但还是有担当讲义气,对老婆孩子那么好,这种人现在不多了,也不好杀…… 还有郡主,自己杀不起啊…… 李显不由地发怔,自己怎么才来一天,心肠就变软了?是哪里出了问题? “怎么了,汤圆不好吃吗?” “不,不,很好吃!”李显一口一个,将碗里汤圆全部扫光,仰着头喝尽汤汁,咂吧着嘴说道:“谢谢二娘,真的很好吃……” “可怜的娃啊,饿成这样了!”二娘掏出一方绢帕递给李显,“晚上我看你就在院子里睡下吧,床铺我给你整好了,保你睡得舒舒服服的。” 二娘年纪,其实比二十六、七岁的李显大不了三四岁。可是这声“娃”叫得极其自然,犹如在呼唤着一个在外疲惫奔泊的游子。 李显眼眶微微一热,竟然有扑入她怀里的欲望。 当然,不带任何邪欲,就是单纯地想享受下她怀里那股不带任何脂粉味的淡淡温香,一如手中这方绢帕上的味道。 多少年了,没有人抱过自己? 从记事之时起,就没人抱过自己! 自己会在乎这种无聊的亲情吗?不应该的! 李显拿绢帕擦了擦嘴角,递还给二娘。 “这帕子,我洗得干干净净的,给你用吧。我看你一整天下来,连脸都没空擦一擦,本来很干净的娃,被折磨成啥样了。我得跟甄公子说一下,不能这样对你!” “我们老家的驴,都没这么使唤的!” 这玩笑开的,让李显心中刚涌出的温情一半变成了尴尬。 “招人的时候,说不包吃包住的,我睡这,合适吗?” “放心,这种事他其实不管,也管不了。我已经跟阿黎姑娘说过了,她也觉得挺好。当然,你要是不愿意住这,也行,就是怕你累着。” 李显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掠过些许的警惕:这不会是甄公子设了个陷阱,晚上想趁机杀了自己? 应该不至于的,即便是甄公子知道自己抱着目的入职天海阁,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其实二娘给今日面试通过开始干活的伙计,全都准备了床铺。只是十多个人里,留下的没几个。也许是因为,没有人像李显这般,拥有一间单人宿舍。 宿舍很小,是一间厢房隔成两间的其中之一。 一桌一椅,一床一柜,便挤满了小房间。 很简陋,可是让李显却莫名地觉得温馨。 被褥是新的,还有阳光的味道。桌椅上灰尘俱无,窗台边还摆着一棵虽然细弱却相当倔强的文竹。 李显和衣躺在床上,鼻尖充斥着阳光的温暖,迷迷怔怔之中,不知到了何时,安然入睡。 第152章 南海小吃店 自此,李显开始以一种完全陌生的节奏,开始天海阁的打工生活。 很忙,很累,却莫名其妙的充实。 偶尔有空回到那个租赁的小屋时,他才能重新找回那份熟悉的阴冷以及睥睨众生的超然。 可是原来熟悉的脂粉味,却让他觉着别扭。原来习惯的孤寂,开始让他感到茫然。 入职天海阁第六天,李显告了半天的假,强行让自己在这个小屋里呆了整整半天。 可是,已经不再心如止水。 李显拿出一卷书稿。 这是苟榕偷偷塞给他的一部新戏稿子,《琵琶记》,署名“南海笑笑生”。 这出戏,讲的是汉代名士蔡伯喈告别新婚的妻子赵五娘,赴京应试。中了状元之后,却被皇帝指婚为牛太师的女婿,力辞不得只能入赘牛府,在京为官。可是家中遭遇饥荒,赵五娘竭尽所能,受尽苦难,却无法避免父母的去世。卖发葬了公婆之后,赵五娘身背琵琶,乞讨上京寻夫,历经艰难挫折,在蔡伯喈新婚牛夫人的帮助下,夫妻得以团聚。得到皇帝开恩的蔡伯喈携两妻回乡,归宗祭坟。 刚看这出戏本时,李显其实没有太多的感觉。 在此之前,关于“赵贞女与蔡二郎”的戏文,李显已经看过许多。故事情节与这本《琵琶记》大体相似。只是男女主人公变成了蔡伯喈与赵五娘。 然而,越看越入迷。 其词之华丽,其曲之优美,何止胜过原作百倍! 单此一段关于牛小姐出场的描述,就已经把李显迷得形神俱醉: “真个好一样小娘子呵!看她仪容娇媚,一个没包弹的俊脸,似一片美玉无瑕。体态幽闲,半点难勾引的芳心,如几层清水彻底……” “莫怪兰香熏透骨,霞衣曾惹御炉烟。” 这牛夫人是一个抢去赵五娘丈夫的豪门之女,本来是一个让人心生厌烦的角色。可是仅凭此段的描述,就再也让人起不了一丝的恨意。 而且,此剧中看似的反角,无论是横暴自私的牛太师、泥塑木雕的牛氏、还是原本的“负心郎”蔡伯喈,没有一个能让人恨得起来。 所有的人物,都被写得活灵活现而跃然于纸上! 这手笔,不得不令人拍案称绝! 原作中,蔡二郎不肯认妻,马踹赵五娘,终于被雷劈死。这是一个典型的贪图名利仕途、忘恩负义的小人。可是在《琵琶记》里,蔡伯喈却成为一个不仅忠君还能尽孝、“一门二妇,旌表门闾”,几近完美而讨人喜欢的男子。 这不仅仅是将悲剧改为喜剧那么简单,而是甄公子在写作时,已经充分抓住了看客们的心理与喜好。 看戏本来就是为了消遣,有几个人会为了追求所谓的“曲中深意”而花钱遭受一番情感上的摧残? 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在此剧中被完美地揉合在一起,高雅而不绝尘,通俗却不媚众。这必将是一部“既叫好又叫座”的难得好戏! 现今能看得到的戏,从数量上远远超过前朝。可是从质量上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改观,除了北地的关汉卿关大家之外,其他人的戏都是或改或编,或者甚至连改编都没有,换个名字直接搬上舞台。 有良心的,会挂上原着者的名字。没良心的,连原着都不管不顾了,直接署上自己的名姓。 这种剽窃行为,不是某一个人在做,而是几乎所有的戏曲创作者都在做。 当然,除非是戏曲的业内人士,也没人会去关心这出戏到底是谁的原创。一般的观众,只会看故事是否感人,台上的戏子唱得是否动听,至于戏目本身质量的好与坏在他们看来,跟创作者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前朝败亡,文人大多流离失所,本来能与北地杂剧相抗衡的南戏,也渐渐落寞。 这出《琵琶记》一旦面世,绝对可以成为南戏的扛鼎之作! 李显掩卷长叹。 本以为,甄公子能写出《牡丹亭》,很可能只是偶然为之。却哪曾料到,这出《琵琶记》的文采竟然绝不下于《牡丹亭》。 可惜啊,当朝科举未开,否则凭着此子横溢才华,不说状元,最起码也是个进士之首。 虽然至今为止,还没能看到他“自由贸易区”的效果,但已经显示出胸中之丘壑。 此人,年纪虽小,却绝对是栋梁之材!如果能让他执掌朝廷财政,也许会有办法一改朝廷长期入不敷出的困窘。 可惜啊…… 半天假期倏忽而过。 李显终于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推门而出。对着始终站在门外的小厮点了点头,慢腾腾地下楼而去。 小厮一脸诧异,却只是躬身相送。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家主子为什么会连续数日住在天海阁,为什么会那么勤恳地在天海阁做些下人才做的事,为什么又突然回来却关在屋里一言不发,但他还是未曾开口问一句话。 对他来说,只要自家主子安然无恙,那就没什么可担忧的。 李显走近天海阁,拐入边上一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开业的小食店中。 店面长宽约丈余,角落中隔出一个半人高的灶台,食客一眼便可见到里面的整洁。 整洁的不仅是忙碌的老板与员工,还有灶台的每一个角落,以及总是干净如新的锅碗瓢盆。让人一看便会从心里生出无穷食欲。 小店有三个人,两个老板一个员工。员工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大娘,面相实在,手脚相当利索。 女老板是苟家四娘,一副怕见生人模样,总是缩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负责收银。 男老板是苟顺,负责时不时过来巡视与观望。 对于这家名为“南海小吃”的小店,真正老板是谁,李显并不太关心。倒是这里提供的一些小吃,却是真的不错。 拌面、扁食、拌粉,三五文钱便能解决一顿饭。若想再吃得好些,便有炝肉、猪牛内脏籴汤,简单却脆嫩可口。 若还不饱,就可以再花五文钱,添上一碗浇淋卤汁的米饭,虽然未必就是人间美味,却绝对是整个广州城性价比最高的一顿饭食。 第153章 下面,没了! 天海阁招收的伙计,大多处于试用期,也就是说一个月之内不包吃不包住还没有薪水可拿。即便如此,竟然还有十几个人愿意来此当伙计。 这个小食店最开始的客人,便是这些没地方吃饭的伙计。这些伙计即便有薪水,也是一个月之后才能结得到。可是在这里吃饭,却得付现。明明知道这是黑心大掌柜压榨他们的手段,可是一众伙计也只能忍气吞声。 然而,南海小吃店的名声,不过几天时间,就被这些伙计一传十、十传百地扩散开来。如今每到吃饭时间,几乎人满为患。 对于走遍大江南北,时刻都处于奔波途中的李显来说,每天的饭食,仅仅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才能让自己拥有继续奔波的体力。 或山珍海味,或残羹冷炙,在他嘴里没有任何的区别,他也从来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口舌之欲上。 就像身体方面的其他欲望,他都不需要。 可是这些天,李显有时却会为了在这小吃店吃上一顿饭,而安安静静地排队等候。实在等不及时,他也会学着一些天海阁的伙计那般,捧着碗拿着筷,直接蹲在店门口,稀里哗啦地扒着盖汁饭。 若老板娘正好瞧见,便会给他搬来一张小凳子。在其他伙计羡慕的眼光中,安然坐下,享受只属于他的尊贵。 没办法,因为李显的字写得比大掌柜还漂亮,所以极受重视。其他的伙计,自然缺乏跟他相争的资本。 哪怕只是一张小板凳。 原来把肚子喂入美食之后,人会更有精神! 第一次发现这个道理的李显,背着手慢慢踱入天海阁,嘴里忍不住地哼唱着: “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 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 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 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体。 衣尽典,寸丝不挂体……” “咦!”迎面传来一声惊讶的赞叹。 李显抬头一看,是那个人前跋扈的高宁,便微侧身子,让在边上。 高宁却直冲到他跟前,伸出纤纤食指,戳向李显的胸膛问道:“刚才,是你唱的?” 李显无奈地点了点头。 对于高宁身份的尊贵,他可比其他人都清楚。若能不招惹,自然是离她越远越好。当然,也不是怕她,而是怕她引来的麻烦。 可是,麻烦却偏偏不期而遇。 “问你话啊,你哑巴了?再不回答,我就让人把你打成哑巴!”高宁气势很汹。 “是的,郡……高宁姑娘。”李显躬身答道,借此让胸膛离开她的手指头。 “小伙子唱得不错啊!也就比我差一点……” 被一个年龄小自己许多的姑娘喊“小伙子”,李显却只能“嗯嗯”地表示赞同。 “你这唱的是新戏,那个叫什么《琵琶记》里的选段吗?” “嗯嗯。” “不过你这段唱的不太对,主要是情绪方面没控制好……没有唱出赵五娘的悲凄与苦楚。” 李显微微一怔,他倒是没料到,这小郡主对于曲子还是有一定的鉴别能力。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嗯嗯。” “你这材料,不唱戏怪可惜的。我看啊,你也别天天被姓甄的当驴使唤,跟着我,只要让我调教一阵,保你可以成为名角!到时,吃香的喝辣的,姓甄的还得看你脸色行事。” 李显翻了个白眼。 若不是因为你是郡主,我会打死你的信不信? “怎么样,心动了没?” “嗯嗯。”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去跟甄鑫把你要过来!” “不,不……”李显急忙说道:“我,我不喜欢唱戏。” “你怎么可能不喜欢唱戏?别骗我我跟你说,我真的会打人的!” “我真不喜欢唱戏!” “你是怕甄鑫不肯让你唱?”高宁踮起脚尖,拍了拍李显的脑袋,安慰道:“放心,有我在,他不敢的!” 能上台唱戏,这当然是李显心底里非常喜欢的一件事。可是喜欢唱戏并不等于他想去当一个戏子。 尤其是日后若让人知道,自己被这位缺心眼的郡主调教过,那还活不活了? 再次看到高宁时,她嘟起的嘴唇已经可以挂个油瓶子了。李显总算松了口气,可是心里难免掠过淡淡的失望。 当然不是因为没被高宁调教而失望,而是因为自己终究没有勇气,登上舞台去唱戏。 不过此后,高宁与李显这一对票友倒是时常凑在一起。只要李显一有空,高宁便会拉着他,一起去旁观新戏的排演,也会跟他讲授自己关于戏曲、关于创作、关于舞台乃至各种角色表演的体悟。 天海阁里所有的人,在李显眼中皆属于可杀之辈,除了高宁。这是他唯一不敢公然得罪之人。 所以,每每见到她,不仅躲不得,还得极力应付。好在他的出身,就是为了应付这种人而存在,不算为难。 而对于高宁来说,难得找到一个愿意听她狂抒胸意的人,虽然还没到知音的地步,却是一个绝佳的听筒。 如同一个可以肆意蹂躏的玩具,让她欣喜万分。 看着这俩亲密模样,却恼了苟榕。 一方面,有人将高宁从甄公子身边引开,这是她所乐见之事。可是另一方面,看着本来属于甄公子的“女人”,却快要粘到另一个男子身边,在心里骂着高宁“水性杨花”的同时,也在为甄公子而愤怒。 自家甄公子的东西,他可以不要,却怎么可以这样随便地被一个伙计公然抢走? 更奇怪的是,甄公子为什么看着不别扭? “我给你讲个故事啊……”面对苟榕一而再、再而三的质疑,甄鑫只好抛下手中之笔,施施然说道。 “嗯?好啊,好啊!”不管如何,有故事听对于苟榕来说,都是件值得兴奋之事。 “从前,有一位公主喜欢上了一个民间男子。可是,她却不能随意离开皇宫,便去问从伺候她的公公……” 甄鑫提起笔,重新开始写写划划。 半天没动静,苟榕急了,摇着甄鑫的胳膊催道:“下面,下面呢?” 甄鑫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下面?没了!” 第154章 成长中 “嗯?你啥意思啊?”苟榕一头雾水。 “行了,你事情做完了没?赶紧干活去!”甄鑫挥挥手将苟榕赶出去。 “什么嘛?故事刚开始讲,下面就没了?还不如不讲!”苟榕嘀咕着离开,随即若有所悟。 公公?太监? 甄公子的意思,是皇帝不急我这太监有啥好急的? 他怕我是太监? 太过分了,我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是个太监? 气哼哼的苟榕,一转眼也就将这股气恼抛诸天外。 因为她,实在是太忙了。 她不仅要负责将甄公子所有的设想理清条理,再分发给诸如李显之类会写字的人,一一具现。这两天还要找人刻个雕版,寻些油墨开始印刷传单。 传单量需要的有些多,再让李显去抄,估计他胳膊可能会断掉。 这种传单质量要求不高,随便找个会雕字的都刻得出来。麻烦的是甄公子要求的具备“防伪”功能的几种票券,非得找一些专业的印书坊不可。因为只有这些印书坊,才会有最专业的雕版师傅与印刷技术。 可是相对于书籍而言,这种票卷单量太少,人家根本不愿意接单,所以还得继续想办法。 然后,还得开始安排人手在广州城中各个勾栏与酒楼门口,发放传单。 这种让人感觉很羞耻的事情,虽然不需要苟榕自己去做,可是总得有人去啊。于是,苟榕不得不使尽浑身解数,或忽悠,或威逼,把一些还在试用期的伙计搞得畏之如虎。 人手严重不足,苟榕不得不把伤势好转的小沁以及一直躲在院中的米曼娘全都叫出来帮忙。 虽然有风险,可是甄公子已点过头,那就先用了再说。 …… 刚踏入三月的日月岛,竟然已经有了夏天的味道。一袭薄衫,便能从早扛到晚。 而岛上大多数的劳作者,从日出到日落,几乎都是短裤褂子。 这是琼州沿海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既没刮得令人烦躁的北风,也不用担心南来台风的肆虐。海风很轻,轻得让人总想高歌一曲。 于是岛上时不时就会响起一些奇奇怪怪的俚歌。 唱得往来的鸥鹭愈加的叽叽喳喳。 缀在岛上的绿意,如滴入水中的墨汁般渐渐漫延。有些是特地留下的老树,有些则是新种上的小苗。 或老或幼,在这岛上总是可以肆意的生长。 整整三个月,不停不休的努力,日月岛终于不再显得光秃。几幢亮丽的石基砖瓦房,已经俏然而立。坑坑洼洼之处,或已被填补,或已慢慢地垒出些许的条石基础。 其实原本三个月的时间,是足够将所有的房子都盖好的。只是担心台风催袭,在甄公子的严力要求之下,每一幢房子都必须按最牢固的标准建造。 一如最先建起的那几幢校舍。 于是,花钱如流水。预算也一涨再涨。 好在效果相当的好。 所有看到这几幢校舍的人,立时对日月岛的未来充满了莫名其妙的信心。 一座原本荒凉、阴暗而且充斥着污秽的鬼岛,就在他们的手中,一寸寸地改造,每日都可以看到它的变化,而终将形成规划中图纸的模样。 这让小六心中,涌出的不仅仅只有自豪,更有万丈的雄心。 数个月的劳累,虽然让小六略显消瘦,可是腰板却更加的挺直,肌肤也显得更加的硬实。 如果以现在的状态,再面对当时的那群海贼,小六相信自己必然会有足够的勇气,可以与甄公子一起,并肩而上,将其击溃。 虽然当时显得有些胆怯,小六却也没有懊恼。他相信,有朝一日,自己必然会与甄公子再次面对贼敌。到那时,自己定然会让甄公子刮目而相看! 只是,甄公子,他现在到底在哪…… 甄公子离开日月岛前往府城后不久,自己终于得到了卢岛主的确切消息。 其实早在与陈开第一次去升龙府赊购粮食的时候,他便隐隐约约地知道,那里必然是卢岛主在海外所建的一个基地。 只是让他有些没想到的是,陈开对这个基地的了解,竟然远比自己清楚。 好在陈开向自己坦白了他的身份,才让小六恍然而悟。 陈开,竟然已经跟了卢岛主十年的时间! 也就是说,当自己还懵懂无知地刚到维京岛的时候,陈开便已经在卢岛主的安排下,以各种身份出没于琼州沿海。 天海阁发布寻找甄公子的悬赏信息之后,陈开便受卢岛主之令关注此事。而后寻机加入正在四处招纳人手的菜帮,与那些海贼一起潜上维京岛。 也正是因为有陈开的暗中使绊,才让甄公子等人最终全歼了上岛的威波军与鲨帮海贼。 小六本来想把陈开的真实身份告知甄公子,却被陈开所阻。一来他觉得甄公子对此应该有所猜想,二来卢岛主一再交待不得公开身份,防备的并非是甄公子,而是其他人。 至于防备的人是谁,小六倒未曾在意。既然是卢岛主的意思,他自然会全力支持。 因为卢岛主,可是自己亲亲的叔父——陈宜中! 虽然至今为止,小六依然不知道卢岛主身在何处,但是他已经明白,卢岛主身边的护卫,出了问题!为此他不得不隐藏着身迹,否则必然引来元军的追杀。 是啊,如今还能身负故宋希望的,全天下也只剩下自己的叔父一个人! 他若出事,还有谁能为了赵宋天下而去抛头颅、撒热血? 所以,在如此险恶的处境之下,叔父无法回到维京岛,不能护卫岛上近百人的安全,小六完完全全可以理解。 只是,叔父所说还要继续对甄公子进行考察,小六却不知道到底要考察些什么。 好在考察之事不归自己管,自己只需要按照叔父的吩咐,全力支持甄公子的所有作为即可。这也是小六这几个月来,对建设日月岛充满信心的最主要原因。 可是如今,甄公子到底去哪了? 陈开与谢至被迫离开琼州府城先运着三千两现银回到日月岛后,即刻驾船前往徐闻寻找甄公子。 可是,甄公子竟然没有去徐闻! 那艘窜船,也根本没到过沓磊! 陈开查探了数日,一无所获。好在,并没有发现窜船的残骸…… 第155章 皆大欢喜 没敢跟其他人透露甄公子失踪的消息,小孩子们该玩玩该闹闹,该学习的继续学习该挨揍的还得接着挨揍。 而苟氏一家,在笑意盈盈的苟大娘操持之下,似乎都忘了他们家还有一个男主人也跟着失踪了。 只有最小的苟樱,时不时念叨着她的大哥哥与大姐姐。 还有时时很幽怨的黄纭。 小六悠悠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得自己扛下所有的压力…… 好在日月岛的一切,都按照计划,平稳地日新月异着。 除了自己,功劳最大的当属涂珍娘——这个因为自己的慧眼而救下的女子,发挥出了让人难以想象的激情与能耐。 有时连小六都不得不承认,在经商的天赋上,自己远远不如这个苦命的女人。 甚至在对人员的安排、物资的调配以及工程进度的把控上,自己似乎也有些不如。 还好,小六觉得自己绝非一个嫉贤妒能之人,手下越有能耐,才能说明自己的眼光越好。 在珍娘的多方经营下,短短三个月时间,竟然真的开始有海商到日月岛进行交易。 虽然贸易额还不算大,可是涨势却相当喜人。 前来采买的多以棉布与粮食为主,不仅有来自琼州的一些行商,还有琼州对岸的徐闻等地闻风而来的小客商。 日月岛疯狂般的建设投入,则吸引了众多的供货商。石材、木材、河沙、砖瓦、铁件……大量的材料需求,令无数人为之心动。 可是,大多数人却只能流着口水围观,因为他们,来迟了。 日月岛基建这盘菜,已经被临高县全部包圆。 临高主簿如今在县衙之内,头抬得比县尊还高。 任何想要跟日月岛供货的商人,都必须经由他的筛选。这点,连县令都不得时常在众人面前狠狠地夸奖万磊万主簿。 毕竟,免去的税收本来就在临高县科定数额之外,收不收根本没人在乎。而且就是收了,那也得上缴朝廷。 放弃不属于自己的收入,换得实打实的利益,不得不说,万主簿的眼光,真是锐利而长远! 而对于沿海军民总管谢有奎与他的数千黎兵来说,这几个月几乎是他们这辈子过得最为舒坦的日子。黎兵天天有活可做,有饱饭可吃。自己还能通过棉布的交易截取一定的佣金。 而且这些收入,既不是吃兵血而来,更不是贪墨所得,合理合法,用得心安还被所有人夸奖。 山里的黎民不再因为出行不便而卖不掉辛苦织就的棉布,日月岛的人不用浪费精力翻山越岭地四处收购。 皆大欢喜! 以投资来拉动地方的经济,实现共赢的飞跃式发展——甄公子这话,小六以前不懂,现在却是深有体会。 只是有一点,小六依然没能想明白。 粮食是赊来的,棉布货到后一个月才结账,所有建筑材料的货款则是两个月一结。三千两现银,至今一毫未动,却已经生出数万两的生意。 这其中的奥秘到底在哪里? 看来自己还是得尽快找机会,跟甄公子好好请教一番,否则很可能会跟不上管理的需要啊! 可是甄公子,现在到底在哪里? 窗外冒出两颗大大的眼珠子。 “六哥哥……”一道略显哀怨的声音响起。 小六头也不抬地说道:“还没信息。” 两个大眼珠子耷拉下去,随着那张圆脸隐没于窗下,留下不满的一串嘀咕声。 “你今天又是什么事?”小六淡淡问道。 “不是我有事!”圆脸重新冒出来,不满地说道:“是我师傅有事!” 小六默默地叹了口气。 阿黎跟甄公子在一起,自己之前虽然不爽,但这事早已揭过。 苟家大丫头喜欢甄公子,自己心里刚准备荡起的涟漪,就被迅速扑灭。 大事未成,男儿就不该为情感所羁绊!所以,自己可以坦然面对苟榕不再围着自己转的事实。 可是为什么这个黄纭也天天念叨着甄公子?他真的有那么好吗? 也许,还真有…… “你师傅有什么事?”隔着窗户的对话,两个人每过三两天都得来这么一遭。彼此都很习惯,丝毫也没觉着别扭。 “跟你说了,你也不知道……” “那你就别来找我啊!”小六恨恨地说道。 “可是那些去籽车、脚踏纺纱车还有综线纺车的技术改进,我师傅需要与甄公子再探讨一番。这些跟你说,有用吗?” 小六闭嘴不语。 “还有,甄公子答应的纺织学院,到底要什么时候开工?我师傅说了,不能让她总是帮你在这教小学的孩子,她也得开始培养一些自己的学生了……” “另外,我师傅还说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小六头大如斗。 黄纭委屈地闪着大眼珠,“六哥,你生气了?” “没有!” “你一个大男人,跟我一个小姑娘生气了,还不肯承认?” “我说黄大姑娘,我很忙啊,你没看到吗?” “嗯,看到了!” “那你还不走?” “那你跟我说,甄公子到底去哪了?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黄纭圆睁着大眼珠,不可置信地看着小六,“你昨天还说快了,今天怎么就不知道了?” 小六觉得自己已经处于抓狂的边缘了。 正待暴跳而起,却听得黄纭惊喜地叫道:“陈大哥!” 小六抬起头,视线越过黄纭满头的秀发,看见匆匆而来的陈开,心下也生出一阵欣喜。 黄纭随着陈开挤入屋内,与小六同声问道:“甄公子有消息了吗?” “是的!”陈开抹了把额头的汗,转着身寻找椅子。 “他在哪?”小六与黄纭一左一右地夹住他的胳膊,又同声问道。 小六怒视黄纭,黄纭还以娇俏的鬼脸。 “你们让我歇歇不成吗?”陈开无奈地说道。 那俩同时松开手,一个给陈开端来椅子,一个给他倒了杯水。 陈开缓过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看着满眼期盼的黄纭,说道:“抱歉黄姑娘,甄公子现在在哪,暂时还有能告诉你……” 第156章 宣传的艺术 “我……”黄纭眼中,闪过一丝满含着委屈的失望。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他现在很安全,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真的吗?你不会像六哥那样蒙我吧?” “不会的,你先回去,等我跟你六哥商量好了,自然会告诉你们具体的情况。” “为什么呀?” “因为……”陈开脸一正,说道:“甄公子会生气!” “他,他,他凭什么生气……”黄纭的大眼珠里蓄起了雾气,“我还想跟他生气呢!” 说罢,头发一甩,气哼哼地蹦蹦跳跳而去。 陈开看着黄纭留给自己的背影,苦笑地摇了摇头。 那边的小六,已经将陈开给的信件细细看完。 信件没有署名,当然不会是甄公子寄来的。通过陈开传递,这信只能源自于叔父身边最值得他亲信之人。 信件很短,只说了两个事。 一是人在广州并入主天海阁。二是那边需要人手,酌情安排予以支持。 虽然信上没说是谁,但是小六知道说的必然是甄公子。 “在广州?你不是说他要去徐闻吗?为什么会在广州?天海阁又是什么东西?”小六把信翻来覆去地又看了几遍,依然找不到更多的信息,疑惑地问道。 “想来是甄公子他们临时改道去的广州,天海阁应该就是琼州天海阁的总部。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现在要派些什么人去广州?” 甄公子不在,老丁已经承担起守卫的责任,其他诸事基本不管。徐夫人负责岛上大大小小日常生活与后勤。 遇事能够商量的,只有小六与陈开。而且凡是涉及卢岛主诸多机密,也只能是他们俩自行合计。 小六皱着眉头说道:“必须搞清楚啊,否则咱们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怎么知道到底该派出哪些人手,去做些什么?” 年后,又从维京岛上迁来了近二十个老货,这些人的到来使日月岛上的老兵达到了三十一人,加上又有十余个疍民投奔,使日月岛上的防护力量得到极大的充实。 如今日月岛可以轻松击溃前来闹事的海贼,可是若想把这些人拉去广州打上一仗,显然根本不够看。 那,他们能派什么人去广州支援甄公子? “而且,你不是说天海阁背后的势力是蒙古王子的吗?甄公子入主天海阁,这算什么?与蒙古人,勾、勾……”小六一脸纠结。 自己这些人,是叔父为故国留下的最后一支势力,必将以反元复宋为己任。可是兵马未动,如今却发现,主公先降了? “谈不勾结……”陈开的语气虽然没那么肯定,但还是为甄鑫辩护道:“信上说是‘入主’天海阁,说不定是他已经把蒙古人驱离天海阁。” “嗯,有这可能……甄公子倒是擅长做这种鸠占鹊巢之事。” “而且,陈相给的消息,既然是让咱们派人相助,说明他也不认为甄公子已经成为蒙古王子的附庸。” 小六颔首。他有可能怀疑甄公子,却一定会相信自己的叔父。 既然这是叔父的意思,那照做便是。 “那,咱们该派哪些人过去?” 陈开沉吟片刻,“我觉得,可以分两批人。” “第一批用快船,人不要太多,三五个即可。用最快的时间到广州,看看甄公子那边到底需要什么样的支援。第二批用大船,配齐船载回回炮与海战器械,,万一与人冲突,起码也能拥有一战之力。” “物资上,应该没有什么可以支援的东西。现银日月岛东西上也不多,先带个几百两以备应急之用。只要第一批快船抵达广州,获知确切消息之后,往返也不过七八天的事情。以后再联系,就会方便许多。” 小六点点头,“可!那,我就去准备下,我第一批走?” “还是我去吧。” “可是……” “日月岛是咱们的大后方,绝不可有失。我觉得,还是你在这里镇守,会更稳妥点。” 也对!小六胸膛一挺,若论稳健,他觉得自己应该还能略胜过陈开半筹。 只是,心里头却生出一丝淡淡的遗憾。其实自己也想去广州看看的,听说那可是一座极其繁华的城市! 不过,还是大局为重吧…… “咣……咣……” 一支看上去很奇怪的队伍正穿行在广州南城的街头。 领头的是一个昂然的壮汉,一边走一边时不时地敲下手中的铜锣。 跟在他身后的七八个汉子,有人如敲锣者那般昂首挺胸,一副得意模样;有人则一会看着自己旗上的文字,一会又看向别的旗子,若有所思;也有人满脸羞耻,往街角旮旯处张望着,只想找个洞钻进去。 每个人手中都打着一杆旗子,旗子张着红纸,上面写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文字: “天海阁,还有两天就开业了!” “去看一眼,就有好礼相送!” “办卡成为会员,享受终身尊贵!” “不是我吹,我家笑笑生的戏天下第二!” “新戏开演,都是你没见过的精彩!”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 路上行人,纷纷侧身观望,而后响起一阵阵议论声。 “天海阁,是哪里啊?” “这些人,是戏班的吗?这是到大街上来唱戏?” “敲什么锣啊?这么吵,没人来管管他们吗?” “有什么优惠啊,也不说清楚!” “这厮,口气好大,敢称天下第二?” “那天下第一是谁?” 有几个身着儒衫的学子,奋力奔到队伍之间,扯住一个举旗汉子,叫道:“等下等下!” 那汉子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想干嘛?” 一个学子双手急摇,“没干嘛,我们就是想认真看下你旗上的文字。” “哦,看吧!”汉子将旗柱在地上,昂着头说道:“你们认得这些字吧?” 这几个学子根本没心思反驳此人,眼睛全盯着旗上的字,轻轻念着:“碧云天,黄花地……” “这阙‘端正好’,太有神韵了!谁写的啊?” “当然是我家大掌柜,南海笑笑生!” “真是他写的啊!难怪他有敢自称天下第二,好曲,好曲!” “下面呢,还少的几个字怎么没写出来?是还没填好吗?”有学子急道。 第157章 街头斗殴 拿旗汉子一脸嘚瑟地说道:“怎么可能没填好?但是我家掌柜的说了,如果广州城内,有人能把这曲续上,而且写得比他的更好,天海阁愿意奉上白银三百两以谢!” “三百两?”一阵惊呼声纷纷响起。 “几个字,就能值三百两银?你们几个赶紧补上啊!”就连街边一些不识字的路人,都急了,纷纷围上观望。 几个学子便开始抓耳挠腮,可是苦思良久,却只能相对苦笑。平日里虽然也偶尔做做诗、填填词,写写小曲,可哪里能与此曲相比。若有这才华,早已名声大显。 写不好曲,但并不等于他们就缺乏欣赏好曲的眼光。 此曲若成,绝对会是千古名唱! “这曲子,是新戏里的唱词吗?什么戏?什么时候开演?”有学子急急问道。 “这是新编的《西厢记》。”汉子答道。 “西厢?还能有此绝美唱词?” “是诸宫调的唱本《西厢》吗?” 汉子睥睨着这些如好奇宝宝般的学子,慢条斯理说道:“唱本西厢,早就过时了。这可是我家掌柜全新编写的戏本!要在台上演的!懂不懂啊……” “真的吗?” 拿旗汉子从怀里又掏出一张纸,在众人面前展开,说道:“这是新编《西厢》里的另一首诗作,赏给你们先睹为乐。” 几个学子赶紧争上前,接过纸,抑扬顿挫地读着: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有学子,念着念着,已经满脸痴色。 又有人忍不住问道:“还有没有?” 汉子满脸不耐烦,说道:“这可是新编的戏本,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给你们白嫖了去?” 一个听明白的学子,悄摸摸往汉子手中塞了几个铜板,求道:“小哥再来一首,让我等过过瘾。” 汉子已经完全无法隐藏心中的得意。 当时大掌柜的分发旗子时,有人不愿意接这个活,有人傻傻的随便举了一支。只有自己眼尖,占住这支旗,果然得了个宝! 摩挲着掌中的几文钱,汉子脸上现出为难之色。 于是,又有十几个铜钱直接塞进他怀里。 其他的举旗者,一个个摩拳擦掌的,快要扑将过来。这汉子也不敢过于招人所恨,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扬声说道:“最后一支了,再想看,就去天海阁等着新戏上演!” “斗鹌鹑……” “云敛晴空,冰轮乍涌。 风扫残红,香阶乱拥。 离恨千端,闲愁万种。” “好曲,好曲……啊!”有人便抑扬顿挫地夸出声来。 众生激动,争先传唱,街面一时有些混乱。 街那头,突然响起一阵喝骂声:“什么人在此聚众闹事?还不赶紧散了去?” 一阵棍棒如同从天而降,以蛮横的姿势向这一群人击来。 正在摇头晃脑的学子们哪里见过这种阵势,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击倒在地,街头上呻吟一片。 人群哗啦啦地散开。 可是棍棒依然未停,继续打向持着旗子的这支队伍。 这些汉子倒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只是突如其来的袭击,让他们进退完全失据。旗子嘶拉拉地便被扯碎,挥舞之中哪里挡得住那些凶狠的棍棒,纸飞杆折。 嚎叫与怒骂响成一片。 还没等他们开口讨饶,棍棒已经临身。 “你们是谁?为什么当街打人?” “你管老子是谁,打的就是你们这群王八蛋!” “我们走,别打了——” “走也打,兄弟们,废了他们!” 手中没有任何可以抵挡的器物,人肉终究硬不过棍子。这支看似壮实的汉子们,几无一合之力,瞬间被有组织有纪律的十多个持棍者打得满地乱滚。 有一两个机灵点的,寻机溜向街边闪入巷中。 剩余几个只得蒙着头大叫着逃窜而去,一边气喘吁吁的跑,一边还不忘放下狠话。 “你们这些孙子,有种放下棍棒单挑!” “我记住你们了,我回去叫些兄弟来,看打不死你们这些狗娘养的!” 也许是这些狠话,把追击者彻底激怒了,一阵怒骂声之后,棍棒挥得愈急。 威吓怒骂没用,求饶哀告也一样挡不住追击者的脚步。根本没人知道,这场横祸,到底是怎么飞来的。 而且,还没有任何人耐烦跟他们解释。 前方几人,只能使出吃奶的气力,更快的逃窜。 不久,终于瞧见了天海阁。 前面死命地跑的,终于看见了希望,老远便大呼着救命。 后面奋力追的,却依然没有停下步伐,一个个眼中却放出更为凶狠的目光。 离正式开业不到两天的天海阁,门前遮挡全去,只有额匾上盖着一块大红绸布。一群伙计正紧张且有序地往里搬着家具。 然后,一阵狂风呼着七八个狼狈至极的破烂伙计,卷入阁楼中。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又一阵狂风卷过,一群持棍者尾随这些伙计,直扑入天海阁。左瞅右寻,倒也没有肆意乱砸,只是有人上前拦截,数根棍子便会同时扫去。 逃入天海阁的伙计,进去之后便狂呼乱叫着躲向各个角落,可是那十多个持棍者却并未分散追击,齐齐穿过大堂,向后院扑将而去。 一时鸡飞狗跳。 “你们是谁?好大的胆子!”一声清喝突然响起。 几个持棍者看着堵在后院之前的这个身穿花衣裳的圆脸女子,相互对视一眼,目光一狠,横棍扫去。 “住手!”听到动静,从二楼跑下的甄鑫大惊,怒吼道:“高宁,退后!” 高宁翘首望向甄鑫,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甄公子,他其实会关心我的…… “膨!”棍子砸中肉体,发出颤颤的闷响。 甄鑫只觉得心脏猛地一撞,几乎冲出胸腔。 定睛一看,那棍子扫中的,却是大喇嘛的脑袋。 还好! 乌坚巴摇了摇头,脑袋上鼓起一个大红包,他却似乎没有痛觉。随手抽出金钢杵,照着持棍者兜头砸去。 “卟!”又一个脑袋如烂西瓜般炸开。 终于见血了! 高宁的三个护卫终于狂奔而至,先看向高宁,见她无事,各自松了口气。亮出腰刀,也不细问,直接砍向持棍者。 第158章 那层皮 这些持棍者看似凶狠,其实不过是街头斗殴的好手,哪里能敌得过军中出身的汉子。不过打个照面,这三个护卫勇猛的气势,就让他们完全丧失了斗志。 “跑!”十来个持棍者转头便跑,呼啦啦地冲出天海阁。 待得众人追出,街边却闪出几个衙役。为首一人,拔出腰刀,横在路中央,挡住追出的护卫,冷脸喝斥道:“大胆,竟然敢当街斗殴,还有没有王法了?” 当街斗殴? 三个护卫面面相觑,缓下了脚步。 那衙役见喝斥有效,便往前踏上一步,朗声说道:“你们谁是主事之人,跟我衙门走一趟!” “你们谁啊?”甄鑫将刚拔出来的三棱刺送回袖中,走上前问道。 “你是谁?” “我是天海阁的主事之人,刚才那批人过来闹事,你们没看到吗?” “别废话,跟我走一趟!” 甄鑫皱起眉头。 此事显然不是有人过来闹事这么简单。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行动,闹事者刚跑这批衙役就出现,没这么巧的! “他们杀人了!”有人从街角冒出,突然大吼一声,随即消失不见。 为首的衙役脸色一变,刀指甄鑫恶狠狠地说道:“不仅当街斗殴,还敢杀人!绑了!” 身后几个衙役掏出绳索围将而至。 “你们到底是谁?”甄鑫皱着眉头问道,身子不得不往后退了两步。 “你有什么资格问我们是谁?” “你若不说清楚,可别怪我的伙计伤了你们!”甄鑫手往左右一挥,“我怀疑这些人与那批歹徒是一伙的,先打了再说!” 阿黎奔至,闻言扬棍便砸。 “嗵!”的声响,棍子虽然没砸到人,却把那些衙役吓了一大跳。 “这贼婆娘,真敢打啊?” 为首衙役气得发抖,刀指阿黎怒道:“反了你,竟……” 话未说完,阿黎手中长棍斜劈而至,将其手中腰刀直接砸飞。衙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空空的右手,抬起头四处张望着寻找自己的兵器。 甄鑫冷着脸说道:“再不说清楚,我让你们连回都回不去信不信?” 无论对方是否真的衙役,这事显然已经无法善了。 经历了许多次的意外,如今见到衙役这种生物,甄鑫心里早已没了任何的压力。 面对这些披上一层吏皮的走兽,光讲道理是没有任何作用的。拳头,往往比道理更加实用。 而且,天海阁里,确确实实躺着一具被大喇嘛敲烂脑袋的尸体,不管有理没理,若让这些衙役进去,都难免是一场理不清的官司。 有时候,蛮也是一种相当有效的策略。 一时间,双方僵持在街头。 那为首的衙役目光闪烁,看着街侧的角落,似乎在寻找其他人的身影。 甄鑫也眯着眼,随着他的目光四处搜寻。 可是,没有其他任何人出现。 为首的衙役等了半晌,茫然的眼神之中现出一丝懊恼。 一个衙役终于把他的腰刀寻来递给他,有刀在手,他似乎重新找回了些许的勇气,冷然说道:“某,乃南海县尉下属,捕班班头林三更。” 在县级管理机构中,察奸捕盗之事都归县尉管辖。这县尉便相当于地方的公安局局长,其下除了数量不等的尉兵之外,还有“三班衙役”。 皂班衙役,又称“皂隶”,相当于法警;捕班衙役,称为“捕快”,相当于刑警;壮班衙役被称为“民壮”,相当于民兵。 当然,只是相当而已。因为所有的衙役,都由社会闲散人员组成,并非国家的正式编制,他们的薪俸都不归朝廷发放,而由县衙自筹俸禄。其实质,就是堪比临时工的“辅警”。 这些人,拉出去可以把普通老百姓吓个半死。扒掉那层皮,其实啥都不是。 甄鑫呵呵冷笑,“南海的捕快,跑到广州城里来闹事,你想干什么?” 林三更脸色一变,知道遇到硬茬了。 别说衙役,就是县尉办差,都不能越过自己的地界。此人一眼瞧出自己根本没有管辖的权力,这事可就不好收场了。 就此退缩,本来也没多大损失,顶多就失了些面子,反正广州城里也没几个人认识自己。可是一想起任典史对自己的谆谆教导与许诺,林三更实在是不愿意就此退缩回去。 然而,任典史人呢?他说好会在合适的时机出现支持自己,是时机未到吗? “有人举报,天海阁窝藏逃奴。今日我又亲眼见到你们当街斗殴,所以或者你跟我走一趟南海县衙门,或者让我等入天海阁搜上一搜。”林三更绷着脸说道。 这些人,是冲着小沁或是米曼娘来的? “可有相关文书?” “我好生跟你说话,你这是故意刁难?” “刁难?”甄鑫呵呵一笑,说道:“我倒想问一问,你当街包庇行凶者,你们家长官知道这事吗?” “你……”林三更抓着刀把的手,青筋虬起。 “林三更是吧,我记住了。你一个南海县的衙役,跑到广州城里,勾结凶徒,打杀天海阁伙计,你若解释不清此事,我看你这身皮也就穿到头了!” 林三更气苦,事情还没搞到位,却被此人反咬了一口。 这年纪轻轻的小伙子,真敢对自己出手?难道说,此人是哪个贵人的子侄?会不会是自己莽撞了? 林三更心里生出一丝悔意,接这活之前,其实应该先到城里来探探天海阁的底再说。 正在犹豫之际,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喝声:“打过去!” 这是任典史的声音! 林三更牙齿一挫,朝后狠声说道:“你们随我进入天海阁,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几个衙役相视一眼,抽出刀,或怒目相向或眼光闪躲,慢腾腾的便要冲将而来。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对方还要紧紧相逼,其目的已经几乎写在了脸上。 别说曼娘与小沁都躲在天海阁里,哪怕她们不在,甄鑫也不可能让这些衙役冲进去搜人。 若是如此,广州城将再无天海阁的立足之地。 “打!”甄鑫一声低喝,边上棍影已起。 甄鑫赶紧又低声补上一句:“别出人命……” 棍影略缓,避过衙役们的腰腹要害,尽向腿脚招呼。 第159章 最好能死掉一个 阿黎如微风中翩跹的蝴蝶,肆意挥舞,手中棍出,无不落空。 不过十余息时间,街面上便多了十余个抱腿哀嚎的衙役。 边上响起围观者密密的低语声。 “这天海阁的人,真狠呐,连衙役都敢打!” “就该打!这些南海的衙役,竟然敢跑到广州城来撒野,要我就直接宰了这些狗娘养的!” “哧!你这孙子,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倒是上啊!” “你还是不是城里人,这些土包子都欺负到门口了,就这你还能忍?” “不,这是能不能忍的问题吗?” “当然是,你连骂都不敢骂两句,还想骗我上,我看你一定是南海人的奸细……” “你他娘的……” “砰砰、啪啪”声响起,街边围观的人群之中,莫名地响起一阵相互的捶肉声。 此时街中,还能站着的衙役,只有林三更一个人了。 初春的凉风掠过,却让林三更后背冒出涔涔汗水。自己带着一队十个衙役,对方懒洋洋的不过三两个。可是仅这个姑娘,就搞定了自己一整队人手。 街角处,又传来一声低低的冷哼声:“废物!” 这声音透入林三更耳膜,让他感觉到万念俱灰。 此次行动,已算彻底失败。这也意味着,自己期望已久的吏员晋升希望,就此破灭。甚至于连这个捕班班头的职位都将不保。 这一切,都是这些天海阁之人所赐! 这些恶徒,不仅胆敢窝藏逃奴,还敢当街斗殴、武力拒捕,简直是视王法如无物。 没人管吗? 林三更四顾茫然,又看向满地打滚的衙役,确认没有一个有生命威胁之后,心中突生出一股恶胆。 腰刀往前虚指,林三更恶狠狠地骂道:“你们这群杀人犯法的恶贼,我今日就算身死,也要……也要替广州百姓讨个公道!有种,你们就杀了我……啊!” 刀光一闪,林三更怒吼着向前扑去。 离着林三更不远的街角处,一个脑袋猛地缩了回去,低声嘀咕道:“任典史,这样逼那个蠢蛋,合适吗?” 此人身后,响起一丝不耐烦的声音:“不找这个蠢蛋,你倒另外给我找一个愿意干这种傻事的人出来!” 南海石门村两条人命,杀人者身死,本该结案,可是那苦主程迎却不依不饶,非要找到失踪的米曼娘。并且公然放话威胁,此女本为录事司达鲁花赤的驱口,若找不着人,定会让南海县衙上下不得安生。 广州录事司与南海县理论上是平级机构,谁也管不了谁。可是抬出一个达鲁花赤,那性质就不一样了。虽然南海县上下都知道,一个达鲁花赤老爷,未必会在意一个丢失的驱口,可是有人一直去捅这事,万一怪罪下来,最终必然得有人去顶锅。 县尊是不可能管这种事的,县簿与县尉再小也是个官,最适合顶锅的只有“未入流”却是吏员之首的典史。 为此,任典史也是想尽了办法。 可是在偌大的广州,想找出一个有意藏匿的女子,谈何容易? 好不容易程家苦主举报,说怀疑那女子藏身于天海阁之内。可是给录事司发文要求协查,却如石沉大海。 对方既不拒绝,却也不配合,人过去便不搭理,人走了也没有任何下文。 任典史便知道,此案的水,极深!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连蒙带骗,让一心想转正为吏员的林三更,带人先去试探一番。却没想到,前后两波人,折腾半天,却连天海阁的门都没能进得去。 看来,要想逃脱自己不背锅的命运,只有将此事闹得越大越好。 最好,能当场死掉一个衙役…… 看着咬牙切齿的林三更,甄鑫皱起了眉头。 这厮,是真的要拼命了? 强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眼前这个衙役,便属于这种既愣且不要命的家伙,这就有些难办了。 其双手握着腰刀,已经顾不上任何的章法,左劈右剁,上砍下刺,连碰都不碰到阿黎的衣角,却逼得她不得不往后退了数步。 不退不行啊,万一棍子磕到他手中之刀,死活不肯撒手的情况下,很可能反手就会把自己给剁了。 即便是战场上最悍不惧死的士卒,也没这个打法的。 阿黎一时有些无措地看向甄鑫。 来不及细究这个林三更到底是什么状况,甄鑫对着站在一边如看戏状的史护卫,淡淡地说道:“史护卫,你去处理下这个麻烦。” 史护卫微微一怔。 松山王子离开广州时,给高宁留下了三个护卫。这些护卫只是负责高宁的安全,完全可以不听甄鑫指令,甄鑫平日里也很少使唤他们。 可是不使唤他们,并不等于不能使唤他们。毕竟他们的主子是高宁,而看似跋扈的高宁虽然天天跟甄鑫吵个不休,却几乎不会公然违背甄鑫的意见。 所以,真要惹恼了甄鑫,让高宁责罚他们未必做得到,逼着他们离开天海阁,还是完全可以的。 看来,这滩浑水,不趟也得趟了。 还好,对方不过是一个捕班班头,即便当场杀了,对阿黎来说会是个大麻烦,对于他这样的一个王府护卫而言,其麻烦大概与杀了邻家一只鸡差不多大。 史护卫在脑子中飞速地分析完利弊,拔出腰刀,直面林三更。 虽然同样是腰刀,两把相向而对的刀在观感上立时显出区别。 一把刀面略窄,黯哑的刀身在晃动之中,散发出淡淡的血腥气。如经历无数战场杀戮,见惯生死的藏锋高人。 另一把刀面光亮,刀锋闪着精光,如养在宅院中未曾见过风雨,却充满斗志的懵懂幼儿。 “呛……”两把刀,怀着各自的武勇,不闪不避地对撞而去。 只是在最后一刻,史护卫右腕轻巧一抖,刀锋微斜,斫在对方的刀面之上。 “啷……”林三更手中的腰刀,一断两截,呻吟着滚落在地。 林三更怔怔的眼神,从断了半截的腰刀转向离自己不过三尺远的史护卫。 那眼神,没有任何击败自己的欣喜,只有冰冷的陌然,看着自己如同看着一具死尸。 他,是真的会杀死自己的! 第160章 市场调查 林三更心里一哆嗦,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如膨胀到极限的气球,轰然炸破。 一股浓重的危机感升起,告诫自己应该用最快的速度逃离。可是双腿却阵阵发软,连抬起的气力都攒不起。 而且,那漫漫的刀光之中,让林三更分不清刀锋所向,也无从判断自己到底该如何躲闪。 林三更双手抓着断刀,额头冷汗直冒而出,眼光左右飘忽,求助地望向躺着一地的衙役。 那些衙役呻吟声却更加响亮。 “滚,或者死!”史护卫冷冷地说道。 “啊——”林三更突然大叫一声,右手持着断刀横劈竖斫,不顾自己大开的门户,向史护卫和身扑去。 “你有能耐,杀了你爷爷!不然,我,我就砍了你——” 史护卫被濒临崩溃的林三更一逼,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眉头皱起,也觉得有些头疼。 这种已经完全不要命的打法,确实不好收拾。 “行,既然不想活,老子就送你上路!” “锵!”史护卫斜刀挡住断刀,手腕微转,刀锋卷住林三更握刀的右手,顺势一拉。 “呛啷……”断刀落地。 “啊——杀,杀人啦……”如杀猪般的嚎叫响起。 林三更扶着自己几乎断成两截的右腕,腾腾腾地退后数步,瘫坐在地。 血流如注。 “闭嘴!”史护卫怒喝道,刀尖指向林三更的额头。 林三更惨白的脸上,现出狠辣之色,一字一顿地吼道:“你有种,杀了你爷爷!” 这狗娘养的,怎地见了棺材还不落泪! “好,我今日就宰了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史护卫一声清喝,手腕轻抖,甩去刀尖上的一滴残血。举刀上扬,对着林三更的脑袋直劈而下。 刀势似急实缓,刀未及颈,一股阴风已经先行刺入林三更脖颈,寒毛乍起。 “咕咚!”林三更仰头摔倒在地。 刀停在了距离林三更一尺有余之处。 史护卫看着倒地的林三更,满脸怪异:我这刀都还没劈到呢,你就倒了? 亏得我刚刚还对你的勇气生出一丝丝的佩服! “杀,杀人了……”蜷在地上的衙役难以置信地叫道。 “你,你们竟然敢当街杀死公人?真,真的要造反吗?” “造你娘个反!”史护卫一脚踢翻一个衙役,又一脚踩在另一个衙役脑袋上,恶狠狠地说道:“他自己吓晕了!把人带回去,再敢骚扰我等,定让你们有来无回!” 十来个衙役,战战兢兢地挪到林三更身边,除了将断未断的手腕,脑袋确实还好好地待在脖子上面,没有任何伤痕。 不过,人是真的晕了过去。 没死啊……一众衙役还是松了一大口气,相互看了数眼,没人再敢留下狠话,相互搀扶着,歪歪扭扭而去。 把米曼娘与甄鑫藏于天海阁,甄鑫其实根本就没想隐瞒太久。 天海阁招来的免费伙计,甄鑫基本可以肯定,十成十都是各个势力安插进来的细作。 既然都脱干净了,那也没必要扭捏。 因此,甄鑫虽然不会派曼娘与小沁出门办事,但也不会将她们俩关入黑屋内,与新进的伙计进行绝对的隔离。 只是甄鑫原以为,过来寻人或借机生事的,应该是曼娘的仇人程迎或是牙人程近。却没想到,先出手的竟然会是南海县的衙役。 这些衙役是代表着南海县尹的意思,还是被其他人给收买了? 是不是意味着,官府开始正式下场,参与对自己的布局? 甄鑫一时无法判断,也懒得再去判断了。感觉局面越乱,对自己反而越是有利。 有人想要自己性命,自然会有人会想办法保住自己;有人想谋自己入局,也会有人想着让自己出局。 当棋子,还是先把棋子的事情做好了再说。 而目前对于甄鑫而言,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应付天海阁的重新开业。 让天海阁按照自己的规划重新营业,努力将其养成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如此才能挣到一些安身立命的资本,也才可能拥有与布局者相对抗的资本。 哪怕在那些人眼中,天海阁力量弱得可怜,却也是属于自己力量的开始。 一直到子夜时分,苟彬才满头大汗地回到天海阁。 数日几乎不眠不休的辛苦,让原本有些木讷的苟彬,眼中多了些闪动的灵光。虽然看上去浑身疲惫,可是甄鑫相信,若让他再出去跑一整个晚上,苟彬依然会毫不犹豫地重新扑进深夜的广州城。 这,才是好员工的典范! 苟彬一边囫囵地吞着四娘端来的宵夜,一边向甄鑫汇报工作。 “广州城内三家最有名的青楼,我这几天都跑了一趟……” 四娘张着嘴半天合不上,“你,你去逛青楼了?你爹知道吗……” 苟彬一呛,舌头差点被刚入嘴的扁肉烫个滚熟。 “我……”苟彬呼噜着嘴,急急解释道:“不,我不是去逛青楼,我是去看青楼……” “有区别吗?”四娘倒没生气,只是有些担忧。“要不,我跟大娘说一下,赶紧给你定个亲?” “不,不是!”面红耳赤的苟彬求助地望向甄鑫。 甄鑫点点头,应道:“我觉得挺好,是得给苟彬找个婆娘了!” “你……”苟彬委屈地看着自己眼皮底下的宵夜,赌气般地张开嘴,一口气把剩余的汤汤料料全灌了进去。 “哎,你,别这么急啊……会烫着的!”四娘慌张地去抢碗,却不敢太用劲。 “你急啥呢?”甄鑫笑着说道:“你逛没逛青楼,跟你找不找婆娘有矛盾吗?成个亲赶紧生个娃,也让苟家有后,这有什么不对吗?” 好像是没什么不对…… 苟彬“噢”的应了声,把碗递还给四娘。 “四娘别担心,是我让他去青楼,做些市场调查的。”甄鑫笑眯眯地解释道。 市场调查?意思是让苟彬先给你探个路,你以后可以偷偷的去? 四娘努出一个笑容,没再说话,默默退去。心里却在犹豫:这事,要不要告诉苟榕那丫头? 说了,会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说,万一甄公子把身子玩坏了怎么办? 他,还是个孩子啊! 第161章 很值钱的苟彬 苟彬拱起袖子,随意地擦了擦嘴,说道:“广州城中,最大的青楼有三家。” “其中两家在城南,一名‘海中菊’,一名‘涧溪’。前者以演艺而闻名,后者唱作更强些。据说都养了几个文人,专门为他们写些新曲。但影响都不大,主要做的还是皮肉生意。” 苟彬说着说着,脸皮就开始发红。 虽然在四娘面前一再强调自己没去逛青楼,可是这些天眼里所见各色莺莺燕燕,鼻尖所闻各种优雅迷醉,却难免让他稚嫩的心灵遭到极大的冲击。 “还有一家在北城,听说是广州城最高档的青楼,只招待蒙古人与色目人。没他们带着,再有钱也进不去。所以,我也没能进去。 那里最大的特色是有各地的女子,包括胡姬、高丽婢、倭女,甚至听说还有昆仑女……” 昆仑女?就是那种一到晚上就能完美地融于夜色之中,一脱光根本就找不到人,只有浓重体味四处飘荡,让正常人闻之可以呕上三升的女子? 这时代的人,口味已经这么重了?甄鑫觉得自己长了些见识。 甄鑫及时地压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心思,作淡然状,说道:“继续。” “这家名为‘云上’的青楼,唱的曲子大多为胡曲。乐师也大多来自西域或是北地,具体唱的什么,我不是很清楚。” 不过是“草原啊,你很绿……”的那些。这种曲子,简单粗糙却容易打动那些没文化的有钱人。对于甄鑫来说,比搞汉曲简单得太多了,一个晚上,就能搞出百八十首。 不过,既然他们的目标客户群体是蒙古王公贵族,那暂时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我按照你的吩咐,在南城两家青楼门口,各做了两天宣传。重点在于说明咱们做的不是青楼生意,因此没起什么冲突。不过,进出青楼的客人对天海阁挺感兴趣的。我想,起码在南城那些经常逛青楼的人中,有近半都已经知道天海阁即将重新开业的消息。” “嗯,很好,非常不错!”甄鑫夸道。 让一个小渔民去青楼门口做地推,有这效果真的是很难得了。 苟彬虽然没说,但是甄鑫可以想象得到在这期间他受过多少的辱骂与刁难。毕竟不花钱就去看青楼的人,是让老鸨们最讨厌的那种人。 也亏得的是苟彬,不仅受得了苦,还能忍得了辱。只要给他一个明确的行动方案,他就可以执行的相当到位。 “另外,我这些天还跑了广州南北城共十八家勾栏,三十五家茶馆……” 可怜的娃,白天逛勾栏,晚上去青楼,这身体确实不错啊! “虽然没有一家戏班愿意到天海阁来唱戏,但有一些说书的表示感兴趣,答应过几天来看看场地。” 戏班入驻勾栏,家当便安在勾栏,轻易不会挪窝,除非换一个城市。说书的,不过一两把乐器,抬抬脚便可以换个地方说唱。 所以,引戏班很难,但找几个说书的人来凑场子就很简单了。 不过,请这些人到天海阁驻唱并不是甄鑫的目的。苟彬这些天的辛苦,只要能让那些喜欢流连于青楼、勾栏与茶馆的看客们,知道有“天海阁”就已经足够了。 这是成本最低的一种宣传方式。 “我今晚还听到一些消息……”苟彬有些疑惑地说道。 “说说。” “咱们,杀人了?” “嗯?” “听说杀的还是狗仗人势的衙役?” “啊?”甄鑫一脸懵,这才半天不到,竟然已经传成这样了? “一群南海县的衙役过来挑事,把他们打跑了。至于杀人,那倒没有。”甄鑫解释道。 苟彬松了口气,说道:“我说呢,公子怎么可能做出这么残暴的事。” 残暴?这个词用得不太好啊,苟家老大! “还传了些什么?” “有说甄公子一人大战十几个狗腿子,也有说是阿黎姐姐手为了保护公子,一棒横扫诸衙役。” “奇怪的是,那些传这种消息的人,好像都很兴奋,都在为天海阁鸣不平。有人说,天海阁这次可为城里人出了口气,那些乡下的土包子,动不动就跑城里来闹事,早该杀了干净。” “也有人在骂录事司,说这个衙门成立后,屁事不管,把广州城搞得乱七八糟的。明天就准备凑一群人,去衙门前骂上一顿,让那些当官的清醒一些。” “但是也有人说,天海阁的掌柜是个嘴上无毛的,心太软,遇上这种事竟然才杀了一个衙役,起码得杀上十个八个的,才可解气!” 都是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 “晚上去的那家青楼,几个伙计对我的态度突然就变得很亲热。那老妈妈还热情地让我进去,说,说……”苟彬脸上突然现出扭捏之色。 “给你提供免费的服务?” “没,那倒没有……说只要叫个姑娘,就给我打五折……” 甄鑫语重心长地说道:“彬彬啊……” 苟彬打了个哆嗦,惊骇地看向甄鑫。 “你还是个雏啊,这可是很值钱的!” “什,什么意思?” “青楼里的清倌,第一次接客,收的钱是其他姑娘的十倍甚至百倍。行业里有个专门的词,称为‘梳拢’。 所以,只要是雏都很值钱。如果你去青楼,有人要破你身子,没有给你赏个千两银子,你可绝对不能同意啊!” “千,千两银子?”苟彬瞠目结舌地看着甄鑫,“真的吗?我怎么可能这么值钱?” 甄鑫坚定地点了点头,“你不一定有这么值钱,但是你的第一次对于青楼的姑娘们来说,就是有这么值钱!” 一千两银子啊……苟彬做梦都没想过自己身上会有某种东西可以卖到这么贵的价钱。 可惜,只能卖一次。 甄鑫看着满脸懵圈的苟彬,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这个纯洁的少年心里,埋下一颗绝望的种子,这样他就不会轻易地让自己坠落在青楼的无尽深渊之中。 起码,在成亲之前不会。 挺好! 第162章 城里人与乡下人 金国时,地方上出现了一个新的管理机构——“录事司”。这是设置于各府、节镇治所,以掌管城中民事的衙门。其地位,与“县”相当。 蒙元沿袭这种设置,也在一些人口密集的路、府治所城市区域内设立录事司,专门管理城区百姓。 这种机构,相当于后世市级政府下的“区”政府。由此,在历史上首次出现了城市与乡村的行政区隔。 录事司只管城里的事务,城外乡下百姓归诸县管辖。 在此之前,中国的城乡分隔其实并不太明显。千年以来,所有的朝代都重农轻商,农业被视为国家之本,而王朝权力“不下乡”的现状,使乡村的农民在某个方面,其自由度远远超过城市的居民。 而城市中真正有权有势的居民,其实是拥有大量田产与雇佣农的大地主。城市不过是他们攫取权力与财富的舞台与渠道。城市中大多数的手工业者以及地位低贱的商人,则是这些大地主收割利益的工具。 这也导致了所有在城市里生活的人,都向往着乡村的生活。或者说,向往着可以在乡村拥有大量田地的生活。 元朝重商,当商人的地位被无限提升之后,在城市中财富积累的速度便远远超过了乡村。土地不再是必须的资本,而在城市之中居住与生活,则成为了地位的标志。 城里的人不再想出去,城外的人却争破脑袋想往城里挤。 鄙视链自此形成。 在广州这种历来重商的城市之中,城里人对城外人的鄙视,尤为明显。 只要在城里没有房子,无论是曾经的文人,或是隐居的官宦,还是依然靠着耕作求活的农夫,统统都被称为“乡下人”。 这种鄙视,有时让人很难理解,可是无论城里的居民还是城外的百姓,都迅速地接受了这种鄙视与被鄙视。 就像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南人会被北地汉人鄙视,汉人却会被色目人与蒙古人鄙视一样。无论理解还是不理解,鄙视者与被鄙视者,都默默地接受了这种现实。 如今的城市,已经成为一个权力的竞争与展示的舞台。维护城市所谓的尊严,从某些方面来说,就是维护着这些可以在城市里居住之人的权力,并防备他人随意干涉并试图蚕食自己的既得利益。 哪怕这个城市再脏再乱,也不该有城外之人指手划脚,或者试图插手管治。 就像是自家养了个熊孩子,干了再多的坏事也只能是他父母有权管教,别人若敢骂上两句,那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 管辖权,对于一家一城乃至一国,都是最容易激起民愤的存在。 毫无道理可言! 因此,作为“乡下人”的南海县衙役,未经许可潜入广州城,以搜捕驱口为由纵恶行凶,这种行为对于城里人来说,无异于挑衅。 绝对不可容忍! 一场舆论的风波,不知从何刮起,又迅速地在南城北城漫延。 在咒骂嚣张的南海县衙同时,无所作为的录事司也成为了市民们极力谴责的对象。 广州录事司衙门,位于北城,原本是南海县的衙门。 十年前,录事司成立时,将宋时三城及番禺、南海二县在城中居住的民户划归其属下。南海县与番禺县衙门只能迁于城外。 衙门前厅后堂,录事司的所有官员正围坐于前厅之中,进行“圆议”。 元朝时代的县级管理机构,与任何朝代都有所不同。原本应当为一县之长的县令或是县尹,几乎成为了一种摆设。 朝廷派出的达鲁花赤,虽然与县尹平级且只负责监督之职,可是实际上却是最高的掌权者。 元朝是一个相当奇怪的朝代,在马上夺得天下,却始终不愿意下马治理天下。取消科举,不仅断绝了读书人正常的晋升渠道,也关上了通过科举筛选县级官员的大门。 灭宋之前,北地区域县级官员主要源于汉世侯各自的势力,县官大多由世侯直接指派。 宋灭之后,一大批降元的宋官被任为县尹。还有一些获得军功的将领,转为文职,被任为县官。 然而,无论是汉世侯的门人子弟还是故宋降官,都无法得到朝廷真正的信任。这也是朝廷向各地派驻达鲁花赤的最主要原因。 而那些转为文官的武将,虽然最受朝廷信任,可是这些武将中的绝大多数人,连大字都不识。他们在战场上可以奋勇拼杀,在民政管理上,唯有依靠手下的低级官吏。 加上以蒙古人为主的达鲁花赤,基本上不会汉语,与下属的沟通都有障碍,更别说实施管辖的权力。 于是,朝廷便发明了这种“圆议”的制度。 但凡涉及辖区内重要事项,几位官长需要坐于一堂,共同商议,并形成连署意见。 此时,正在录事司衙门内,进行“圆议”的,便有录事司达鲁花赤、相当于县尹的录事、相当于判官的录判,以及首领官典史。 还有专为达鲁花赤服务的通译。 主位上,坐的是一个肥胖的蒙古人,录事司达鲁花赤兀哈。 此人原为大将塔出手下。塔出虽然是畏兀儿人,却是忽必烈宿卫出身,可谓根正苗红。攻宋之战中,随丞相伯颜南下,直入江西,以江西都元帅职领兵平定广东。因功得授江西宣慰使,再升为中书右丞,行中书省事。 如今江西行省各地的达鲁花赤,多为塔出手下。 有这样的一个军中大佬为后盾,兀哈在广州的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只是数年之前,塔出入觐大都因病去世,人走茶凉,其麾下势力自此沉寂。兀哈的行为也收敛了许多,到底没做出过多天怒人怨之事。 在兀哈边上,与他一样身着绿罗官服的录事赵若冈,本为宋人。 当年,元军兵指广州,广州安抚使方兴弃城而走之后,赵若冈接过广州防务。发誓要与元军抗争到底,并焚毁城内大半房屋,哪怕城破也绝不给元军留下片瓦。 结果,元军兵围广州城八天之后,赵若冈终于开城而降。而接受他投降的,则是早两年降元的吕氏子弟、襄阳大将吕文德之子,吕师夔。 发誓抵抗的赵若冈,还是活成了一个笑话。 第163章 圆议 因献城有功,赵若冈被当时留镇广州的吕师夔任为南海县县尹。录事司成立之后,又成为广州城名义上的一把手——录事。 可是,无论是在南海县,还是在录事司,赵若冈始终把自己当成一个隐形的县尊。对上不媚,对下不欺,对于诸事更是不闻不问。 十余年来,不贪不腐,不争不抢,毫无作为,却也无人诟病。 整个录事司,真正辛苦的,反而是“不入流”的典史符春林。 典史,是元代才开始出现的官职,不入品阶,连九品都没到,却又是个实实在在的官员。 典史是县令的佐杂官,意味着凡是县令不愿管或没空管的事,他都得管。而且如果是县尉或是主簿职位出现空缺时,典史还得兼任他们所负责的所有工作。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作为所有吏员的领班,典史是最有希望成为正式干部的那一个。 如果官员全部按职位递升,典史就是县官的第一候选人。 元朝取消科举,反而给下级的吏员留下了晋升的希望。只要他们肯努力,愿意奉献,总有一天,会完成从吏员到典史的转变。而从典史成为从九品的正式官员,也不过半步之遥。 符典史拿出一叠整理好的诉状,放于各位长官手边,说道:“这几份都是涉及天海阁及其大掌柜甄鑫的诉讼。” “其一,是南海县衙,诉甄鑫当街纵人行凶,重伤南海县衙役,并要求我司协查。” “其二,是南海县程迎,告其窝藏达鲁花赤驱口……”符典史说着,偷偷瞧向眯眼而坐的达鲁花赤。 此案涉及的,正是此位老爷家的驱口。 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驱口的买卖,朝廷虽然并未明令禁止,但已有诸多限制。如果按正规的流程说事,当下没有一个驱口是合法的买卖。 可是,谁又敢跟一个达鲁花赤讨论是否合法的问题?更何况,这位达鲁花赤还是一个正宗的蒙古人! 可是,兀哈依然眯着眼,没有给予任何的反应。 符典史又看向坐在兀哈身后的通译贾深。翻着诉状的贾深,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这是不打算追究的意思吗? 符典史暂时摁下这丝疑惑,继续说道:“其三,有人告甄鑫扰民,未经许可在街上发放传单,并令伙计当街喧闹。” “其四,有人怀疑其私蓄奴仆。” “私蓄奴仆?可有证据?”录判应思问道。 私蓄奴仆,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可算重罪。奴仆数量一旦多了,主家再配些兵器甲胄,离造反也就不远了。 总算有人搭理自己……符典史微微地松了口气。 录事司三位大佬,一个不屑于理事,一个不想理事。每次圆议,其实都是他与这位录判在商议。等有了结果,那两位再行连署了事。 “据查,天海阁的伙计,一部分是原来留下的,来历清楚。一部分是琼州临高县发的户籍证明,不似伪造。若要确认,就得向临高县要求协查。” 琼州临高县,那是归属湖广行省海北海南宣慰司管辖。而广州如今是属于江西行省广东道宣慰司。如果要正式行文,录事司这边需向广东道申请,再由江西行省转往湖广行省,下文至海北海南宣慰司,而后才到临高。 这一来一去,没有一整年时间,文书估计是到不了临高了。 谁有耐心去管这种闲事? “那就按流程,向临高发文吧。”录判淡然说道。 “这……”符典史有些意外,却迅速应道:“是!” “举报之人有提及,甄鑫在临高县有个小岛名‘日月岛’,岛上有许多来历不明之人,怀疑他们可能聚众生事……” 符典史话未说完,应录判冷冷的目光便已扫来。 我是个猪啊……符典史猛然醒悟。甄鑫若真的在日月岛准备聚众生事,那也是临高县要操心的事,关广州录事司鸟事! “那,其他三件诉讼,该如何处理?”符典史小心翼翼地问道。 有诉讼,就当审理,这些活本该归录判处理。可是符春林却不太清楚,录判为什么会为了甄鑫的案子,专门召开一次圆议。 “扰民之事,事实可否清楚?” “确实有扰民行为,不过只是为了天海阁开业做的宣传。” “既然事实清楚,那就罚其百文结案。” 罚款一百文?与天海偌大的产业相比,连九牛之一毛都算不上啊! “是……”符典史静候下文。 却没了下文。 场面平静得很尴尬。 可是,三位长官可以装作没事发生,负责主持工作的符典史不行啊。他只好将求助的目光看向通译贾深。 贾深回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凑向兀哈,低声细语。 兀哈用鼻子“嗯嗯”地回应了数声。 贾深便对着众人说道:“兀哈官长的意思,既然有苦主告状,该怎么审就怎么审,无须啰嗦!” 这话符典史不太理解,当然他也无需理解,只要有个表态就好! 符典史向贾深回以感激的目光,转向始终不言不语的录事,躬身问道:“不知县尊意下如何?” “嗯,好,就这样!”赵录事终于发声了。 应录判也没有更多的意见,于是一场无滋无味的圆议,就此结束。 当夜。 广州北城,云上。 看着走在自己前面,昂然而入的贾深,符典史百感交集。 整个广州城,不需蒙古人或回回人携领,可以自由进入这家“云上”的汉人,唯有这位贾深贾通译。 一个连吏员都不是的白身! 一个因为会些蒙古语与畏兀儿语,而抱对了一根大腿的幸运儿! 可是,就这样一个外貌猥琐、站起来还没自己坐着高的矮冬瓜,在广州竟然混得风生水起。即使已经算是录事司第四号人物的自己,也只能望其项背,还得时常巴结。 没办法,谁让自己抱的大腿,这两年已经变得越来越细了! 当初,跟着赵录事一起降了元军,而被他视为亲信,从一个平民百姓,成为县衙役里衙役,年年晋升,直至典史。 再往前跨半步,自己便能成为一个朝廷的正式官员! 这在以前任何一个朝代,都是难以想象的机缘——一个完全没学过四书五经、不懂吟诗作赋的人,竟然可以当官! 祖坟冒烟了吗? 可是,事实上并没有。 就差这半步,自己竟然熬了五年时间,还未跨过! 第164章 云上 朝廷对于官吏的晋升,做了相当明确的规定。一县之中,当县尹向一府或一路晋升时,主簿就可以递补为县尹。 没有设置主簿的录事司,理论上符典史就是录事的最佳替补。 可是,赵录事他,不肯晋升啊! 如果仅仅只是因为贪恋广州的自在,那倒也罢了。自己抱着的这根大腿这些年莫名颓废,诸事不管,即使是有上官来了广州,也板着一张脸,总觉得所有人都欠了他几百两银子似的。 更让符典史头疼的是,因为自己对于公事过于勤勉,让赵大人不舍得将自己外放,于是录事司里的录判已经换了好几任,自己这个典史却依然一动不动。 稳如老龟。 云上的大堂内,一片欢乐。 乐师席地而坐,或胡笳或胡琴,或箜篌或手鼓,奏着激昂而辽阔的乐曲。 几个身披褴褛衣裳的胡姬,赤着脚,踩着鼓点,舞出妖娆的身姿。 该鼓的鼓,该翘的翘。全身上下,只有半张脸被遮得严严实实,露出的双眼,风情万种。每一位路过的客人,总是生出将其面纱扯下的欲望。 当然,最应该扯下的,还有她们身上本就不多却在肆意舞动的薄衫。 典史却是知道,这一扯下去,可能得费上自己一整个月的俸禄。 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典史对此倒也具备一定的免疫力。这些胡姬看着诱人,真要挨得太近,她们身上的味道一般人根本受不住。 也就那些重口味的胡人,才会喜欢这种调。 还有眼前这位,眼中冒着精光的三寸丁。 一阵香甜的脂粉味飘至,甜得发腻,香得令人头晕目眩。仿佛要将人嗅觉直接破坏、摧残,乃至只接受这种味道的存在。 也许,胡人都是如此……只知摧毁世人认为的美好,留下满地糟粕。 老板娘非常熟练地挽住贾深的脑袋,夹在自己胳膊里蹭着。而贾深显然很享受这种独特的打招呼模式,深深地嗅了几口之后,才恋恋不舍地拔出圆溜溜的脑门。 “小贾今日是要来接待哪位贵客啊?”四十余岁的老板娘,作风情万种状,一边摩挲着贾深的脑门,一边疑惑地看向符春林。 贾深看了一眼忐忑的符春林,说道:“自家兄弟,给我找个静室,今日先喝点小酒。” 符春林突然有些感动。 并不是因为贾深的这句“自家兄弟”,而是“喝点小酒”。意味着今天可以不叫胡姬,自己最少可以省掉两个月的薪俸。 论起薪俸,自己如今每月可领钞七贯、米七斗,职田却是半亩也没有。可是,这位没有半贯薪俸的通译,却能时常流连这种销金窟,动辄一个晚上的花费就是自己一两个月的薪水。 让人尤为痛苦的是,钞价一直在狂跌,薪俸却始终未涨。五年前,这些薪俸不仅可以养活一家十几口人,还能时常出来寻个欢乐。如今却连养个老婆孩子,都有些吃力了。 是啊,有能耐的人,谁会靠薪水过活? 人比人,真的会气死人! 符春林的态度,愈加恭谨。 两大壶价值半个月薪水的葡萄酒,被送入这间静室。两人各倒一盏,举杯对饮。 “好酒!”符春林轻啜一口,让腥红的酒液在舌根处流连片刻之后,才将其滑入喉中。 米酒太柔,烧酒太烈,而这葡萄酒,饮之不易醉,入口便会生出微醺之意。 这也是此酒近些年来,在官宦之中大为流行的主要原因。 葡萄酒酿制工艺,早在百年前便传入中原。但是此前多以葡萄与粮食混酿,如今却是用纯葡萄为原料,味道不仅更加柔顺,也因此受到朝廷的鼓励。在对其他酒类征收重税的同时,唯独葡萄酒的销售却是免税。 所以,越是依赖薪俸生活的小官小吏,越是喜欢这种佳酿。 性价比,真的很高! 连饮三杯之后,贾深舔着腥红的嘴唇,开口问道:“那米家小娘子,现在何处?” 符春林放下手中半盏酒,答道:“人应该是在天海阁,贾兄若想见她,我可以安排录事司的人手去将人提来。” 贾深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瞒你,达鲁花赤对于米家小娘子根本就不在乎。若非有人向录事司递交诉讼,他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果然! 一个相当于广州城土皇帝的达鲁花赤,想要女人根本就不用花太多的心思。只要一个暗示,自然会有人直接把他看中的女子剥光了送到他床上去。 那个既没太多姿色,又没什么肉质的米曼娘,显然不是兀哈的菜。 “那,这事,是程近私自所为?”符春林试探地问道。 贾深却没直接回答,“此事,达鲁花赤老爷虽然不在意,但是不能丢了他的面子。否则,大伙儿可能都不好过。” 符春林皱眉沉思。 米曼娘被安排成为驱口,显然是程近在搞鬼。那厮一向与贾通译交好,说难听点就是狼狈为奸,以达鲁花赤的名义干了不少脏事。听贾深这意思,是程近不肯罢手? “以达鲁花赤的名义,跟姓甄的要一个驱口,我想应该不会太难……”符春林斟酌道。 “不,不止一个!还有一个名为小沁的女子,前些时候有一伙贼人夜袭程近宅中,劫走小沁。那女子,如今应该也在天海阁!” “这,这女子,程近他怎么弄来的?” “怎么弄来的,你不用管。反正人是在程家被劫的,证据确凿,只要在天海阁找到小沁,就足以说明这事是甄鑫一伙人所为。到时,还可以追究他杀人劫财之罪!” 两个小姑娘啊……事情看上去似乎也并不难办。 以往贾深与程近这两人,也没少干过这种缺德事,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女子。女子家人一听说涉及达鲁花赤,根本没人敢去索回。 “还有……”贾深淡然地又饮下一盏葡萄酒。 符春林心里一紧,盯着他腥红的嘴唇。 “那座天海阁,我也要!” 果然! 符春林心里一颤,这厮,太狠了吧!不仅要人,连家他都想抄了! 第165章 重口味 “这,这是兀哈老爷想要的?”符春林斗胆问道。 贾深斜了他一眼,说道:“谁想要的,重要吗?” “可,可是……这事不好办啊……”符春林哭丧着脸说道。 “不好办?呵呵……你要觉得为难,没关系。我会转告兀哈老爷,说这种事你办不了。” “别啊!”贾深慌张地摇着手,心里开始狂骂。 什么“圆议”制度啊……听着很开明,实质比狗屎还不如! 本来所有的事情,做或不做都是县尹的责任。自从有了这见鬼的“圆议”之后,绝大多数的县尊便成了摆设,也不肯轻易做出决断。 反正上面有达鲁花赤顶着,下面有典史与一群胥吏扛着。只要不发表意见、不主动做事,出了任何差错,都怪不到县尹头上。 苦的,只有他们这种地位最低却责任最大的典史。 凭什么啊? 符春林听过一则笑话,说要想让毛驴永不停歇地赶路,只要拿个竹竿,拴着一根胡萝卜吊在毛驴的前面,它便会奋勇往前。既吃不到那根近在咫尺的胡萝卜,还得一刻不歇地向前奔跑。 符春林觉得,如今的自己就是这种毛驴。 甚至连毛驴都不如!毛驴累死了,往地上一躺了事。自己若是累死了,老婆孩子怎么办? 活到现在,连死都不敢! 既然不敢死,就不得不面对这些无穷无尽的麻烦事。 其实符春林并不怕做事,这是典史的职责所在,再苦再累他都可以咬牙承受。 他最怕的就是,没人给他一个明确的办事准则,让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办。就像对于甄鑫的这些诉讼,明面上很简单,可若是一不小得罪了不该得罪之人,那自己基本上就可以告别官宦生涯了。 本来今日是想出点血,通过贾深探听一些达鲁花赤的意见。可没想到,麻烦没解决,却招来了更大的麻烦。 难怪,今天这个贾矬子这么客气,胡姬都不叫一个。 “你放心,若是天海阁能拿到手,不会少了你那份的。”贾深又饮下一盏,淡然地说道。 符春林心里根本就毫不动心,这厮手眼几乎通天,却是吃人不吐骨头。这些年通过自己捞了无数好处,却从未见给自己留过一口汤喝。 指望他将好处分润给自己,比指望母猪上树还不现实! “贾兄可知道,那甄鑫是否有什么背景?”符春林问道。 关于甄鑫的几份诉讼,其实说来都不是什么大事,甚至还有捕风捉影的嫌疑。可偏偏这些破事,却能上得了圆议。这才是让符春林感到头疼的原因。 说明,这其中必然还有他未曾知道的内情。 贾深不屑道:“那甄鑫再有背景,能有达鲁花赤的背景大?” 说的也是。 可问题是,万一甄鑫的背景跟兀哈的一样大,又该怎么办? 不对! 符春林突然想起,天海阁的上任掌柜,可是正宗的蒙古人。当时,天海阁转让时,还是那个名为巴拉的蒙古人亲自找自己给办的。 若说他与受让者甄鑫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显然不可能。 可若说有关系,似乎又说不过去。那巴拉离开广州后,早已不知去向。而且符春林可以肯定的是,如今的天海阁,里面一个蒙古人都没有! 符春林突然有些心虚,明天是不是找个人过去再打探下? 看着符春林一脸忐忑,贾深鄙夷道:“就你这鸟样,还想当个官?是不是还指望着有一天可以尝一尝当县尹的滋味?” 符春林面皮一红,急急摇手道:“符某何德何能,哪……” “行了,我也不跟你啰嗦。不管是谁的意思,我已经把要求很明确地摆在桌面上,你办不办自己琢磨。” “你们要那两个姑娘还有可能,可是……”符春林苦着脸说道:“要谋天海阁,真是有些难办啊……” “私蓄奴仆,意图谋反。这两个证据,都已经送到你们桌子上了,还不够吗?” 符春林心里又是一紧。 原来,这些所谓的证据,都是这厮去弄来的。他早就想着要谋夺天海阁了。 “行了!”贾深将空盏往桌上一顿,不耐烦地说道:“你先去吧,我还要在这待一会。” 符春林无奈起身,拱手说道:“且容我回去再思量一番,看如何能做得更周全些。” 贾深朝他挥挥手,如同在赶一只苍蝇一般。 “出去时,顺便把那老娘们给我叫来。” 这是还想继续消费? 符春林压抑住心里的颤抖,细声问道:“那,我去把账先结了?” “瞧你这小气模样,难怪只能当个典史!”贾深鄙夷道:“今晚上我来,你不用管了!” 这厮显然对自己很不满! 不过无论如何,今天最少省了两个月的薪俸。符春林暗暗地松了口气,不敢再啰嗦,告罪而去。 刚出门,就见一个比自己还高半上头的壮妇候在门外,浑身洋溢着令人鼻塞的脂粉味。 身子上下,仅着薄衫,透出黑麦色的肌肤,臂上毛孔清晰可见。 露齿一笑,如张开的血盆,让符春林望风而逃。 那壮妇却笑嘻嘻地推门而入,雅间内,立时响起如猪拱舍般的吭哧声。 半个时辰之后,门又被推开,一个男子坦然而入。 看着榻上一长一短相互纠缠的两个人,以及充斥着每个角落,如鲍肆般的异味。男子皱着眉头,倚在墙上,斜眼而视。 不仅心如止水,甚至还想发出一声冷笑。 又过半晌,急促的吭哧声在一阵剧烈的抖动之后,终于渐渐歇息。 “哎呀呀——”壮妇睁开半闭的眼神,慵懒地尖叫道:“你谁啊?怎么可以站在这里偷看?” 眼神勾出一副“要不一起来?”的诱惑。 哪怕知道有人旁观,贾深依然将头埋在双峰之间,不惊不怒。 “差不多可以了!”男子终于不耐烦地说道:“我说你个矮胖子为什么非要找高个头的女人,感情你这样两头都不耽误啊!” “呵呵——”贾深终于横滚而下,咂吧着嘴叹道:“可惜啊,你没条件试,个中滋味,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有个屁滋味,我看你就是重口味!” 第166章 借别人的鸡,来生自己的蛋 贾深往身下的累累赘肉上连抓带揉,说道:“你不懂,胡姬自然有胡姬的好处……” 也是,一般的汉家女子,谁能受得住这厮如畜牲般的家伙! 贾深又拍了拍瘫着四肢的胡姬,骂道:“勾引男人,也用不着这么坦荡吧!” 胡姬嘻嘻笑道:“奴奴没有勾引啊,是爷太厉害了,奴奴起不来了,浑身上下酸软得厉害……” “快滚出去!给爷再整一桌酒菜过来!” “爷可真是无情啊……裤子还没提起来,就不认人了呐……”胡姬说着,终于起了身,寻到数条薄衫,随意披在身上。 似乎穿上了衣服,其实比不穿衣服还让旁观男子觉得不适。该露的露着,不该露的,也依然露着。 感觉到旁观男子的目光,胡姬扭着肥臀,一步三颤地蹭了过来。 旁观男子一阵恶寒,往侧连退两步。 胡姬喀喀地笑着掠过他身边,推门而出,留下一地令人头皮发麻的媚眼。 看着依然坦着身子的贾深,旁观男子怒道:“你约我过来,就让我来看你这具丑陋身子的?” 进入贤者时间的贾深,却懒洋洋地说道:“咱俩什么关系啊?你我身上哪个部位相互间没有看过?哥的本钱过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所以,没什么好自卑的!” 我自卑?我呸! 旁观男子啐了一口,转身推开窗户,就着凉风,稍微地抚慰下自己悲愤的心情。 送酒水进来的,是个倭女,低眼垂眉,一副任君采掘的模样。 旁观男子不由得食指大动。 “想要就上啊,跟倭女你也这么客气?” “下,下次吧……” “怎么,不想跟我同室操戈了?” 这只粗货! 贾深终于披上一件长衫,坐在桌前大吃狂饮,囫囵着说道:“我说程近,别光站着啊,你也来吃些。要不然今天你付账的时候必然又是愤愤不平。” 这个旁观男子,正是广州城最有名的牙人,程近。 若不是打不过这个矮冬瓜,程近都恨不得将他一巴掌拍成烂冬瓜。 每次在这里吃喝玩乐,都要让自己过来付账。凭什么啊? 我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不过,好像也差不多……若是没这粗货,自己这些年的确攒不下如此家财。 程近迅速地平息心中的怒气,与贾深相对而坐,给自己倒上一盏葡萄酒。皱着眉头问道:“你一个如此粗鲁的贼鸟,为什么总喜欢喝这种酒,跟娘儿们似的,不得劲!” “你不懂!这种酒,你要学着细细品尝,才能尽得其中滋味。” 程近端起酒盏,浅饮半口,咂吧着嘴问道:“什么滋味?” “你,难道没喝出一股鲜血的味道吗?”贾深张着血盆大口,哈哈狂笑。 这狗厮鸟,喝人血上瘾了是吧! 程近把酒盏往桌上一顿,怒道:“你他娘的,叫我过来就是为了消遣老子的?” 贾深斜着眼说道:“别在我面前老子老子的,你谁老子啊?” 程近神情一滞,无奈道:“行,你是老大,你是爷,有啥吩咐的,小的立即去办!” 贾深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甄鑫的几个案子,已送进录事司,今日圆议,过两天准备开审了。” “哦,那几位什么态度?” “该怎么审,就怎么审呗。”贾深浑不在意地说道。 “那……那些证据……”那些关于甄鑫的证据,都是通过程迎之手收集而来,到底有几分真实,其实程近自己心里都没底。 “你担心个鸟?现在有哪个主审官是靠证据来审案的?” “那,有戏不?” “有戏没戏,是要看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我,我倒是没什么想要的。就是我那族兄,他咬定那俩女子了。” “就这?” “嗯?他就只有这个要求。” “你呢?” “我?这事本来就跟我没关系啊!” “没志气的家伙!” 程近被骂得一头雾水。 虽然是他用了手段,让米曼娘成为驱口,并助程迎那傻儿子破了米曼娘的身子。可是此后,米曼娘之母自杀而死,其父烧了自家房子杀死程迎的傻儿子,伤了程迎又被其反杀。这些事情,跟自己的的确确没任何关系。 而且,另一个姑娘小沁,也是程迎私自找人掠来,自己不过给他提供了一个关押之地而矣。 若说有要求,程近唯一希望的是,要尽快从这事情里脱身。那天潜入自己府中的几个盗贼,面对诸多护院却如入无人之境,真真地把他给吓到了。 而且,凭着多年在钢丝绳上的挣扎求活的经历,程近已经隐隐地嗅到了一股极其危险的味道。 可是怎么劝,程迎就是不肯罢手。 程迎被米家父亲一刀割断子孙袋,已再无留后可能。唯一的指望就是米曼娘肚子里有自家傻儿子的种。 这倒也罢了,可是听贾深的意思,他想要的更多? “天海阁?”程迎琢磨了片刻后问道。 贾深露出满意的神色,点了点头。 程近心里大动,“能有几分成算?” “你让程迎再送五百两银来。” “啊?他,他已经给了三百两银了。” “又不是让你掏钱,你心疼什么?” “我不是心疼,可是他一个卖肉的,能有什么家底?” 贾深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个蠢货,他能不能拿得出钱,你在这操啥心?我上下打点不要钱吗?要不,你帮他掏?” 程近满脸不愿意。 “所以啊……你就跟他说,事成之后,这五百两银一分不动会还给他。当然,也别跟他提天海阁之事。” 图谋天海阁,其难度确实远远超过索要两个长相很一般的女子。也确实需要多方打点。 让程迎掏这个钱,将所有的风险都转嫁到他的身上。事若不成,钱自然没得退,自己与贾深啥都不会有损失。事情若成,那收益何止千两! 借别人的鸡,来生自己的蛋……这事,可以干! 只是有些对不住程迎。 不过到时可以考虑给些补偿,如若米曼娘没有身孕,自己可以代劳下。反正都是自家兄弟…… 第167章 第二十条 这夜的广州城,很忙。 夜色之中,时不时便可见到有人自角落里窜出,又消失在另一个角落。如一群闻风而动的耗子,在黑暗的城市之中寻觅着可乘之机。 凌晨时分,刚睡下没多久的甄鑫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一个身着蓝衣的天海阁伙计,递进两封密信,随即匆匆离去。 甄鑫老怀甚慰,这些人总算是能做出一些事了。 天海阁的伙计越来越多,原来留下的八个伙计一个大厨,甄鑫将他们全提为中层管理员工,着蓝领蓝衫。这些人,除了大厨之外,每个人每天都要抽出半天时间出外打探消息。 若有紧急情况,连晚上都得四下活动。 凌晨时还会送来密信,显然情况是相当的紧急。 一封密信里,记着昨夜出入“云上”的三个人,一是录事司典史,一是录事司达鲁花赤身边的通译,还有一个便是这些伙计一直在悄悄关注的牙人程近。 虽然没人能知道,这三个人分别在云上会面时,到底密谋些什么,可是与第二封密信一对应,甄鑫便了然于胸。 第二封信所记,是有人呈向录事司的四份诉状。被告,全是甄鑫! 当街拒捕行凶,重伤南海县捕班班头; 公然窝藏逃奴,视律法为无物; 纵容手下扰民,当街喧哗; 以及,在岛上聚众生事,恐有不轨之事。 四份诉状,四个不同的被告,却同一时间被递往录事司。其目的,显而易见。 有人,开始出手对付自己了! 可是目的是什么呢? 让自己背上谋逆的罪名,因此下狱甚至诛杀? 还是只想把自己赶出广州? 或许纯粹是想从天海阁夺回米曼娘? 甄鑫一时理不清头绪,于是叫来孙掌柜。略一犹豫,又叫来了李显。 孙掌柜还好,现在已经有了充分的打工人意识,而且渐渐地以天海阁为家,工作的积极性比之前在琼州天海阁混日子时,已有天壤之别。 李显却是大怒。 本来就没有薪水可拿,昨夜忙到子时之后,刚睡了一个时辰不到,又被叫醒,几乎就想立时甩袖而去。 这工作,简直就不是人干的! 而且,这么急着喊人,连修下边幅的时间都没有。脸没洗、粉没扑,头未梳,如何能忍? 可是,当臭着脸的李显,看到甄鑫摊在桌上的四份诉状时,满腹阴云俱散,嘴角禁不住地勾出淡淡的笑意。 自己是来卧底的,李显从来就没打算隐瞒这个身份。 与那些不领薪水却愿意呆在天海阁的伙计一样,这身份也没法隐瞒。不过,甄鑫虽然猜到自己的卧底身份,却不可能猜得到自己到底属于哪方的势力。 即便如此,他却不得不将天海阁所有的底细都展现在自己眼前。而现在,连底裤都露出来了。 当卧底的最高境界,不是获得情报。而是我知道你知道我是卧底,却不得不把最机密的情报摆在我面前。 自己,果然就是个天才! 不过,甄鑫敢用自己,这勇气也是相当难得。 这个男人,让自己越来越感兴趣了! 可惜啊…… “不对!” 正在细细琢磨几份诉状的孙掌柜诧异地看向李显:我还没看完呢,你就发现不对了? “哪里不对?”甄鑫凑到李显边上,看着他手中的诉状问道。 肩膀被肩膀挨着,让李显觉到微微的不适,可是心里却又闪过一丝莫名的感动。 “这几份诉状,证据其实都不足定罪。不过有一项可令天海阁及甄公子立时陷于牢狱之灾的命案,为何却没人提起诉讼?” 甄鑫面色不善地看着李显,你的意思是担心我不被关起来吗? “是哪件命案?”孙掌柜皱着眉头问道。 “前天有十来个人冲入天海阁,其中一个横尸当场,这事你们都忘了吗?” 甄鑫与孙掌柜面面相觑,还真给忘了! 最近杀人杀得有些多,忘了这不是在海上,好歹也是个有法制约束的城市。 起码表面上是有的! 只是大喇嘛是为了保护高宁而杀的人,甄鑫下意识就把这事给忽略了。虽然若是自己当时在高宁身边,也必定会出手杀人,可是毕竟跟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 但是,这凶案发生在天海阁里,若要追究,作为大掌柜的自己是无论如何是躲避不掉的。 “这个,该算是正当防卫吧?”甄鑫不确定地问道。 “正当防卫?什么意思?”李显与孙掌柜同时问道。 古代没有正当防卫的概念吗? 好像后世这个概念也不太清楚…… 哦,有个第二十条! “就是,比如你要杀我,我为了保护自己,结果一不小心把你给杀死了,这个就应该属于正当防卫吧?” 李显与孙掌柜一起摇着头。 “我要杀你,你可以反抗,但不能杀我。你把我杀了,就得偿命。”李显说道。 孙掌柜补充道:“你可以把他抓捕送官,但不能自己将他杀死。如果是衙役追捕犯人,犯人持械抵抗拒捕被杀,无罪。” 甄鑫咝地抽了口冷气。 意思是反抗时还得掌控好火候? 意思是大喇嘛杀了那贼人就得抵命,史护卫若杀了那衙役,也一样会被判斩。 还好,他只是伤了对方。 “那具尸首呢?”李显问道。 对啊,那么大的一具尸体,后来去哪了?甄鑫望向孙掌柜。 “乌坚巴直接处理掉了。” “怎么处理的?” “我,我得问问他……” 李显沉吟道:“如果尸首没有焚毁,就让他带上尸首去投案。” “这是为何?” “杀人者,若是隐匿尸首,罪加一等。” “你的意思,是让乌坚巴来背这个锅?”对于那位极其耐揍的大喇嘛,甄鑫谈不上有多少感情,可是毕竟也算是天海阁的免费员工。这种杀人偿命的事,让他一个人去扛,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不!”李显淡然说道:“这几个案子,看似繁杂,重要的不是判官怎么审,而是在法庭之外的工夫,是否做足了。” 孙掌柜颔首:“工夫,总在诗外。” 这天下,都是一般的黑啊……而且黑得一点也不陌生! 第168章 既当又立的律法 “窝藏驱口这个案子,有些不好应付啊……”李显沉吟道。 当街扰民,不值一提;聚众生事,只是猜测,并无实据;打伤公差,虽然有些理亏,但是赔点银子应该也不难揭过。 只有窝藏驱口这个槛,有些难办。 米曼娘毕竟就在天海阁,见者甚众,现在就算藏也没地方可藏了。 官差只要按正常程序进来搜查,必然是个人赃俱获的结局。 “要不……”孙掌柜犹豫着说道:“把米曼娘交给达鲁花赤?这女子出现的莫名其妙,我总觉得应该是有人想让甄公子惹上这场祸害。” 李显看向甄鑫。 是谁让挖了个大坑,让米曼娘出现在甄鑫面前,他隐隐已有猜测。把米曼娘推出去,是解决这个案子最直接且有效的方法。而且可以不知情为借口,到时最多认个罚了事。 可是李显心里隐隐地希望,甄鑫会拒绝这个建议。 甄鑫沉吟片刻,问道:“如果,对方还想要小沁呢?” “那当然不行!小沁又不是驱口。”孙掌柜断然应道。 “可是,米曼娘也不是驱口啊……” “她怎么就不是驱口了?” “你还不明白吗,是不是驱口,不过是那牙人一句话的事。” 的确如此。 李显微微地点了点头,“那,该怎么应付?” “诉状之中,并没有提及小沁,我觉得并不是因为对方想放弃索要小沁,而是目前有所顾忌。那么,咱们就要先分析,他们到底在顾忌什么?如此,便能寻到此案的突破口。” 孙掌柜皱眉沉思。 李显嘴角勾出一丝微笑,甄鑫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虽然此子谈不上有情有义,但起码不会随意放弃身边的伙伴。哪怕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女子。 “这且暂时不提,对于本朝律法,你们是否熟悉?”甄鑫说道。 在岛上十年,被曾夫子逼着看了不少的书,可是对于元朝的律法体系却从未涉及。打官司,若不了解律法,那只能直接投降了。 “本朝,没有律法。”孙掌柜坦然说道。 “啊?”甄鑫差点惊掉下巴,“没有律法,那,那怎么来判案?” 孙掌柜沉吟道:“铁木真称汗之后,制定《大札撒》以管理草原各部族。此部律令,依据草原传统习俗汇编而成,条令偏重于军事管理。” “蒙古自草原南下,占得汉地之后,又制定‘条画五章’来管理汉地。但是,这五章不过是简单的分条规划,远远未到律法的标准。” “蒙古入主中原之后,面对比草原复杂百倍的民事管理,便直接沿用金国时的《泰和律义》作为断案依据。” 这拿来主义用的挺溜……甄鑫默默地吐了个槽。那些蒙古人,打仗是可以,让他们制定一个成体系的法律,的确有些为难他们了。 “泰和律,沿自唐律,与《宋刑统》一脉相承。确实对于汉地的管理非常实用。”李显补充道。 那为什么不直接用“宋刑统”,是瞧不起咱泱泱大宋吗? “当今皇帝承继大统之位后,于至元八年定国号为大元,随后禁止再使用‘泰和律’。” 这是个有骨气的忽必烈,宁愿没法律可用,也不用前朝的律法。 “朝廷已经在准备制定一部完整的律法了,不过还需要时间……”李显又忍不住插嘴道。 “真的吗?”孙掌柜显得很惊喜。 “是真的,估计再有两三年,应该可以完成吧。” “此部律法,会名为‘元典章’,还是‘至元律’?或者‘大元律’?你可知道有哪些具体条例,是偏民事还是依然着重于军事制度?”孙掌柜急切地问道。 看得出,这是一个对依法治国有着巨大期盼的热诚中年。 李显却摇着头,不说话。 “然后呢?”甄鑫催问道:“那现在到底依据什么来断案?” 孙掌柜无奈地说道:“如今上至朝廷,下至一州一府一县,全是以朝廷历年来所颁布的诏制与条格为审案依据。同时,还会参照朝廷通传的具有代表性的判例。” 判例法?这还是英美法系的鼻祖?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有些难办了。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去翻找大批的案例来做参照。 “这四个案件,我都是被告,那谁来当我的律师?嗯,谁来帮我辩护?”甄鑫问道。 他虽然自认口才不差,逻辑思维能力也不弱,但是面对无法可依的局面,确实觉得头大。 甄鑫看向李显,李显望向孙掌柜。 孙掌柜露出些许自信的微笑,说道:“某愿充当甄公子的讼师。” 你有律师资格证书吗?甄鑫疑惑地看向孙掌柜。 “我曾细读过‘泰和律’。虽然泰和律如今已被朝廷禁用,但是案件审查的依据,依然大多遵循‘泰和律’的相关章程。” 明白了,虽然还在用前朝法律,但为了元朝的面子问题,所以表面上给禁了。 就是一个既当又立的典型! 甄鑫看向李显,略觉遗憾。虽然还没摸清这厮的底细,但是从他的言行来看,此人出身必定不凡,而且对元朝国家层面的制度与律令,似乎比孙掌柜更加熟悉。 只是孙掌柜既然自动请缨,就不好打击他的积极性。不过,还是得想个什么招,把李显拉下水再说。 需要马上处理的事情有很多。包括交代大喇嘛紧急去处理被他砸烂的那具尸体,交代米曼娘以小沁可能需要面对的庭审,交代各个伙计继续出动,打探更多的消息。 至于庭审中可能出现的问题以及具体的应对措施,甄鑫便扔给自己的律师以及李显去认真探讨。 这一忙,天便大亮。 甄鑫和衣躺下,希望可以抓紧时间补个觉。可是尚未入眠,天海阁之外便响起一阵的喧闹声。 隐隐约约,有人在哭天抢天。 甄鑫无奈地起身,揉着惺忪的双眼,步出房门。 “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前来闹事,堵在门外。”苟榕喘着气说道:“很多,很多的人……” 第169章 又杀人了…… 已经整修完毕的天海阁大堂内,一片明亮。一张张精致的小方桌,配着软座靠背椅,三面拱卫于大堂中间的一个舞台边上。 天海阁之外,乌泱泱的围着二三十号神色各异的男女老少。 有人悲痛,有人愤怒,有人气势汹汹,有人摩拳擦掌。 最前方,瘫坐着一个胡须发白的驼背老头,以及一个鼻涕眼泪胡满整张脸的老妇。 “天呐……我的儿啊……”老妇哭叫着。 “我可怜的孩子,还我孩子……”老头悲怆难忍。 “你,死得好冤啊……”两人以头相撞,作生不如死状。 看着如两尊大神般守在天海阁门口的苟彬与蔡老二,甄鑫问道:“谁啊这是?” 苟顺悄摸摸地蹩过来,轻声说道:“这俩,说他们的儿子在天海阁被杀了……” 麻烦来了! 甄鑫打量着两个撒泼打滚的老夫老妻,虽然有演的成分,但悲痛却不像是装出来的。 看来,应该是那个冲入天海阁而被大喇嘛敲死的家里人跑来闹事了。 “是他,就是他……天海阁的大掌柜!”人群里有人怒吼道。 “杀人偿命,姓甄的,给老子滚过来!” 地上的老头老妇闻声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甄鑫,连滚带爬地扑来。 可是,迎接他们的,却是甄鑫笑咪咪的脸上,一道如欲噬人的冰冷目光。 两人同时打了个哆嗦,伸出的手脚慢慢地缩了回去。往后望去,原来拥在自己身后的一众起哄者,却被几个持刀护卫拦在外头。 “这些人有刀!” “他们又要杀人了?” “冲过去,为大牛兄弟报仇!” “谁去发把火,烧了这贼窝!” “大伙儿并肩子上啊,他们人少,咱们人多,怕他个鸟!” 人群一片喊声,可是非但没人继续上前,反而各自错落着向后退去。 老头老妇相视一眼,同时露出懊恼的神色。 甄鑫蹲在他们面前,冷冰冰地说道:“你看,这些人怂恿你们前来闹事,可是没人会管你们的死活。估计你们要死在这,他们只会更高兴。” “胡,胡……你胡说……” 甄鑫拔出三棱刀,盯着老头的眼睛,“刷”地往他脸上狠狠地扎去。 “啊——”边上的老妇发出一声惊叫,哆哆嗦嗦地喊道:“杀,杀人啊——救命,救命!” 一边喊一边叫,一边连滚带爬地冲回人群。 甄鑫向转过头的史护卫递了个眼色,史护卫也就没拦着那老妇。 “姓甄的,真的杀人了?”有人难以置信地问道。 “杀,杀人了!”老妇双唇急抖,话已经不太利索,“他,他,他杀了……我,我要跟他拼,拼命……” “这厮光天化日之下,还敢杀人?有没有王法了?” “快,快报官去!”有人溜出人群。 甄鑫刀尖刮过老头的眼皮,落在他的脑袋边上。被护卫挡在身后的驼背老头吓得几乎缩成了一个肉球,脑袋在地上蹭着想离刀子远些,却被甄鑫摁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我问,你答?明白不?”甄鑫一手固定住老头的脑袋,一手柱着三棱刺,冷冷说道。 老头从鼻子里发出颤颤的嗯嗯音。 “他们让你过来,给了多少钱?” “一,一贯,每个人……” “大牛是你儿子?” “是,真的是……” “那些人,有谁是跟你儿子一起混的?” “那,那个穿黄衣服阔鼻头的,叫崔大……还有站他边上,穿灰衣服脸上有疤的,小,小包……” “史护卫,抓那两个人进去问话。”甄鑫低声吩咐道。 三个护卫,迈着虎步冲向人群。三把明晃晃的腰刀一晃,人群便呼啦啦地散开。正准备继续鼓动士气的崔大与小包见势不妙,转身想跑却已经来不及。 如被老鹰逮住的小鸡,两个人被直接拎过来,贯在地上,正要开口怒骂,两把刀已经架在了他们的脖颈之上。 “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人,既然已经杀了一个,多你们俩不算啥?”史护卫淡淡地威胁道。 崔大与小包大眼瞪小眼,一脸惊惧。 甄鑫叫来三个伙计,吩咐道:“提他们俩进去,问个清楚,不老实回答,直接杀了埋在后院!” 仨伙计撸起袖子,恶狠狠地将两人押入天海阁。 “官府的人来了!”开散的人群又拥挤过来。 “快快让开!公差大人,他们又杀人了……” “谁,是谁被杀了?”一个震怒的声音响起。 “是大牛他爹……” 三个持刀捕快联袂而行,走到史护卫等人跟前,看着三把明晃晃的腰刀,皱着眉头问道:“你们是谁,为何敢在市集之中持刀杀人?” 史护卫鼻孔向天,冷冷说道:“我们是谁,你可以让你们长官来问。你们又是谁?” 三个捕快气势被吓落一头,为首一人拱手说道:“我等是录事司当班捕快,有人报案说这里有凶徒杀人?” “刚刚?”史护卫怒哼道:“刚刚有人在这里闹事,为什么你们就不出现?” “有人闹事吗?我怎么不知道?”有捕快无所谓地说道。 “是啊,有人报案,我们就过来了,有什么问题吗?” 站在中间的捕快,抬手止住两个手下的阴阳怪气,拱手说道:“鄙人姓马,当班捕头,公事在身,还请这个兄弟行个方便。” 广州城只禁弓弩,却不禁刀枪。可是眼前三人手中所持腰刀,明显都是军中所用上好钢刀,这种人绝非是自己小小捕快能惹得起的。 真要在这里被杀了,哪怕事后将其下狱问斩,亏掉的命可是自己的。 公事公办,大家便都没话可说。 卢护卫狠狠瞪着几个捕快,终究还是让开身子。 马捕头松了口气,走到甄鑫跟前,淡然问道:“你杀人了?” “没有啊,谁死了?” “有人报案……” 瘫在地上的老头一骨碌爬起,叫道:“官差大人,救,救命啊……他,他要杀了我……” 捕快拦住老头,上下查看。头还在,四肢俱全,身上连个伤都没有。 “谁,谁他娘报的案?” 围观者各自张望,“咦,刚才叫着杀人的那俩,跑哪去了?” 第170章 摇头的幸福 捕头却看向老头,不咸不淡地问道:“你们为何在此喧闹?” 老头突然醒悟:“他们,他们杀了我儿子大牛!” “你个死老头子,别乱说话,知道污蔑良民是要坐牢的吗?”甄鑫骂道。 老头哆嗦着双唇,手指甄鑫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捕头脸一沉,看向甄鑫,“你们,杀了大牛?” “没有!”甄鑫一口否定,“我都不知道大牛是谁!” 边上捕快不耐烦地说道:“头,你跟他啰嗦什么,把人带回去,打一顿自然什么都清楚了。” “呵呵,想带我去衙门,你们带捕票了吗?”甄鑫淡然问道。 官府要抓人犯,首先得根据长官的命令准备捕票,用印后送至刑房,再由刑房书吏交给当班捕头,才可捕人。 此传票,由朱笔签发,因此也称为“朱票”。 当然,无论哪个时代,多的是那种没有正规手续,就先把人拷上带走再说的差人。 甄鑫料定这些突然出现的捕快,根本不可能带着捕票,否则哪需要摆出这么大阵势。除了老头老妇大概是真的苦主,其他的应该都是有人花钱雇来闹事的泼皮。 就是想着,现场起了冲突,最好死了人,那么就算没有捕票也能先把人带去衙门再说。 真要如此,自己被打一顿都算是轻的。半路上衙役看护不力,被人直接剁了都有可能。 捕头神情一滞,下意识摸向腰上刀柄。眼角瞥处,三道冷冷目光同时投来,让他赶紧松开手。 南海县的林三更,就是被这些家伙把手给剁掉的吧…… 一直到现在,依然还没人为他主持公道。 “我等,要进天海阁搜查!”捕头说道。 “可以啊!”甄鑫两手一摊,说道:“可有相关文书?” 三个捕快面面相觑。 理论上,搜查宅府是需要文书,可是谁家捕快里会去申请这东西。有来头的,根本没人敢随意搜查。没来头的,谁敢挡着他们进出? 可是偏偏这个来广州不久,让他们看不清深浅的小年轻,却如此地不给面子! “你年纪不大,胆子不小,信不信老子……” 捕头及时拦住身边捕快的狠话,说道:“希望甄公子明白,这里是广州城,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 甄鑫呵呵一笑,“放心,违法乱纪的事,我轻易不会干。只要你手续齐全,我自会配合。” “而且,听我一句劝。别收个三五文钱,就给别人当枪使唤。这滩水深得很,你们这几个人趟不起!想办案,就去好好地走流程,否则,请回吧!” 马捕头勾着头思索片刻,觉得这位甄公子说得确实在理。 欺软怕硬,这是当捕快的天性。既然不敢轻易下手欺负对方,或者回去搬尊更狠的大神来,或者就老老实实地办差,否则下一个被剁手的捕头,大概率就是自己。 而且,即便是这时候强行闯入天海阁,已经过去了两三天时间,也不太可能找得到有价值的线索。 在两个捕快讶异的目光与围观者骚动不安的嘀咕声中,马捕头带半瘫的老头,转身离去。 “捕爷,捕爷……”老妇嚎啕大哭:“我,我可怜的儿啊,求捕爷做主……” “跟我去衙门,先报案吧!”马捕头淡淡地说道。 这小伙子,有前途! 看着离去的马捕头,甄鑫略松了口气。这个时候真要与广州城的衙役爆发冲突,自己便不得不站在录事司的对立面上,哪怕有理也会给自己造成极为不利的局面。 不过,这场突发的事件也给甄鑫提了个醒。有人已经火力全开地对付自己,自己也必须打起十万分的精神来应付此事。 看着整装完毕的天海阁,甄鑫默默地摇了摇头。看来短时间之内,天海阁想要重新开业已经是不可能了。还好,自己在此之前已经做了两手的准备。否则这场官司下来,哪怕最终能赢,估计也会被拖垮。 没钱的穷鬼,是不配打官司的! 天海阁之中,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平静得让所有人都很不习惯。这些日子以来,虽然每个人都忙得四脚朝天,可是却总有一些莫名的欢乐荡漾其中。 哪怕是那些被派来做卧底的,也常常将自己误以为是天海阁的一员。 甄鑫并没有特意隐瞒天海阁所面临的官司危机,因此而幸灾乐祸的倒是没有几个,大多数人凑一起反而在嘀咕着如何帮助天海阁去打赢这场官司。 不过泰然自若的甄鑫,也让伙计们都有些好奇,自家的大掌柜手中,到底还有什么样的底牌? 最焦虑的是苟榕,可是她知道在这种事上,根本帮不上任何的忙,只能把一群闲聊中的伙计指派得团团乱转,继续一些还未完成的工作。 她必须相信,甄公子一定能处理好这些官司,天海阁也一定可以重新开业。 虽然这场官司来得有些突然,但是甄鑫明白,既然自己来了广州,或迟或早这些冲突总会找上门来。哪怕不是米曼娘,不是小沁,也会有别的矛盾发生。 因为直到如今,自己依然还只是个棋子。 而想要摆脱一个棋子的身份,只能去面对这个棋局并积攒出属于自己的力量,直到有一天,可以掀翻棋盘! “要不,咱们回维京岛吧?”阿黎慢慢地揉着甄鑫的两边太阳穴,轻声说道。 甄鑫摇了摇头。 脑后传来温暖的悠香,如枕着有弹性的波涛。 “那,回日月岛?” 甄鑫又摇了摇头。 “那你想去哪?” 甄鑫依然摇着头,越摇越陷入其中。好舒服啊…… 阿黎终于觉着不对,轻咬着下唇,腮边飞起一抹红晕。目光闪过,屋里屋外都没有其他人,于是端着甄鑫的脑袋,将其缓缓地摁入自己的波涛之中。 好大的……甄鑫如升上天,又坠进云间。如兰似麝的体香,瞬间将他包裹,熏得不知东西南北。 微闭着眼,甄鑫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让他忍不住想转过脸贴上一贴,却又怕惊跑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 第171章 还有什么底牌? “你们在做什么啊?”一声悄然响起的疑惑,让阿黎差点将甄鑫的脑袋扔出窗外。 甄鑫睁眼一看,竟然是高宁! “你,你们先聊……”阿黎扔下话,捂着自己滚烫的脸颊,夺门而去。 你是大妇啊,怎么反而怕这个小妮子了? 甄鑫怒视高宁。 高宁做无辜状。 “你来做甚?”甄鑫没好气地问道。 高宁嘟着嘴,小心说道:“我也可以帮你按摩的……” “不要!”甄鑫闭上眼,继续回味刚刚那两大朵的味道。 半晌,却听不到高宁的声音,不由地睁开眼。 却见小苹果鼓着两个脸蛋,双眼泛红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甄鑫诧异地问道。 “你!” “我?我怎么就欺负你了?” 我连你的手都没敢摸过呢…… “就是你,在欺负我!”高宁泫然欲泣。 这个看上去没心没肺的郡主,竟然也会委屈? 甄鑫坐直身,奇怪地问道:“你倒是说清楚,我到底怎么你了?” “我觉得,你,你在利用我!” 甄鑫更加奇怪了,断然否定道:“没有!” 利用高宁,这心思当然有。可是他相信自己做得足够圆滑了,怎么会被这小姑娘给发现了? “你,你需要我的时候,就会对我好,哄我开心。可是你不需要我的时候,为什么理都不理我?” “我忙啊……”甄鑫也很委屈。 忙确实是忙,可是细细一想,哪怕再忙也不可能连陪她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啊。其实终究是在心里忽视她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 可是,不忽视她,难不成自己真的要入赘她们家吗? “真的吗?” 她竟然信了? 甄鑫一脸真诚地回答道:“真的。”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甄鑫苦笑道:“你应该知道了,有人向衙门告我,这场官司要是赢不了,估计我一辈子都不会有空了。” “要不,我给我哥去封信,让他找我爹,摆平这个事?” 甄鑫心里一动。 这小姑娘其实早已存着这心思,只是怕自己不好意思接受她父亲的恩惠,所以绕了个圈子委婉地表达。 连她都会跟自己耍心眼了?这姑娘是被苟榕给带坏了吗? 甄鑫摸着藏在怀里的白玉龙纹令牌。松山离开广州已过半个多月,想来这令牌应该可以生效了。但这只令牌只能作为自己的底牌之一,不到万不得已甄鑫不会动用。一旦动用,就意味着自己会被视为甘麻剌的走狗。 那样的话,即使能度过这场危机,却会让自己在这个棋盘上越陷越深,乃至再无翻身的机会。 见甄鑫良久不语,高宁绞着双手,细声催问道:“不行吗?可是,我……” 甄鑫和颜一笑,说道:“别担心,若真有需要,我会直接向你哥求助的。” “真的吗?”高宁惊喜地问道。 甄鑫点头,心里却一阵发酸。 这姑娘性格开朗,如璞玉浑金。虽然身份高贵,看着跋扈,却从未真正的以势欺人。 当她记起自己身份时,却是觉得可以帮助甄鑫打赢这场官司。嘴上骂甄鑫利用她,心里却希望甄鑫可以将她的价值尽快地发挥出来。 若不是身份特殊,其实甄鑫真的很想好好待她,哪怕当妹子看,也能给自己带来许多欢乐。 所以,还是保持点距离,对大家都好。 蹦蹦跳跳的高宁刚刚离去,满脸忧色的孙掌柜又进来了。 “有个南城的牙人,自称接到一个主顾委托,来商讨收购天海阁事宜。” “哦?具体什么情况?” “主顾是谁他不肯说。至于收购的价格,他只伸出一根手指头。我问一万两时,他冷笑;我问一千两时,他摇头……” 意思是一百两? 甄鑫呵呵道:“还收购个屁啊,直接来抢不是更简单吗?” “那厮的意思,大概就是准备直接抢的。甚至可能连一百两都不打算付。而且说……”孙掌柜难以置信的神情中,夹杂着无法言说的愤怒。“只给我们一天时间考虑,明天如果可以交易,保我们安全离开广州。若是交易不成,必将人财两失。” 对于这赤果果的威胁,甄鑫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关注的是:目标一出现了。 有人看中了这座整修完毕的天海阁,会是谁? 数条线索在甄鑫脑中慢慢汇聚于一股:此人必然是官府中人或者起码有官府背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影响到官司的最后判罚,还有与牙人有关? 米曼娘,以及让米氏一家陷入深渊的程迎,与程近关系匪浅的牙人程近,与程近密谈的通译贾深,还有与贾深见过面并且同在录事司衙门行走的典史符春林。 光这些人,显然还决定不了一座天海阁的归属。那么,背后支持他们,是达鲁花赤,还是录事司的录事? 之所以不通过讼状索要小沁,是因为程近以此来摆脱此案与他的干系? “这事,你怎么看?”甄鑫问向随后进来的李显。 “这应该只是他们的目标之一,或者说,哪怕天海阁被他们纳入彀中,最终也未必能让甄公子免去刑罚。” 话说的是有道理,可是为什么会从李显嘴里听出淡淡的幸灾乐祸? 甄鑫撇了他一眼,“那你觉得,该怎么处理?” “仅凭咱们现在可以掌控的资源,能做得到的最多也就是减轻刑罚……” 意思是将死刑争取到死缓?这厮要是去做律师,绝对是个黑心的! 还好,自己没给他付过工钱。 孙掌柜苦笑着说道:“这急切之间,哪还有资源可寻找?” “咱们没有,甄公子未必没有啊。”李显阴阴而笑,如同习得葵花宝典的岳不群。 孙掌柜讶然地看向甄鑫。 甄鑫却是悚然而惊。 李显,在试图打探自己的底牌? 可是自己有什么底牌,是他在感兴趣的? 是甘麻剌吗? 可是这段时间,看他在高宁面前的神态,唯唯诺诺却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高宁的任何指使唤都会欣然接受,看向高宁的眼神却没有丝毫的仰慕,反而有种面对主人般的顺从。 其态度,与高宁身边的几个护卫以及孙掌柜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显应该已经很清楚,这个郡主到底意味着什么。 所以,这并不是他所感兴趣的底牌。 那么,李显的兴趣点在哪里? 第172章 自首的喇嘛 “如果这几个案子交给你代为应诉,你有几分把握?”甄鑫问向李显。 李显沉吟道:“只能保住甄公子不被判斩。” “加钱呢?” 李显摇了摇头,嘴角露出淡淡的哂笑。 “有什么条件,赶紧提,不然的话……”甄鑫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威胁。 李显眉角一挑,“不然的话,甄公子要杀了我吗?” “怎么可能呢?”甄鑫笑出八颗牙齿,“我会让高宁把你拍扁的!” 斗兽棋,咱们可是从小就会啊!甄鑫难免得意。 李显神情一滞,做人可以这么无耻吗? 可是,他又是怎么看出来自己对高宁有所顾忌的?看来,自己的演技,还是不够炉火纯青啊! …… “今朝三月初十,大野和风袭袭。 不用转脑回头,向此一时证人。” 在微凉的晨风之中,甄鑫对着转身即将离去的大喇嘛乌坚巴。朗声而颂。 乌坚巴脚步一顿,无喜无悲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迷茫。 三月初十,这个本来预定天海阁重新开业的日子里,却是一片平静。身后,是脸色略带凄惶的众人。身前,是被倒春寒覆盖着的广州城,以及穿城而过的瑟瑟北风。 汉家禅学,果然高深! 甄公子这首偈语,听着平凡无奇,细细品味却似乎蕴含着诸多佛理。 自己答应松山要护得郡主安全,这是因。大牛闯入天海阁欲杀郡主,这也是因。 自己将大牛送入往生,这是果。对于佛家来说,因果本已了结。可是牵涉到世俗之果,依然得让自己通过官府去了结。 这在乌坚巴看来,并不麻烦。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 可是为什么身后这些人,感觉自己此去便再不会回来? 乌坚巴想转过头,再次请教甄公子,可是念及“不用转脑回头,向此一时证人”,心下又似乎有些醒悟。 他是劝我不要再回头,不要有所牵绊? 也是,只要去官府作证,了却这段因果之后,自然便可如以前一样,跟在甄公子身边。 此子,果然与佛有缘。此后自己应当收起观望之心,以诚待之。如此才能让甄公子为自己一解噶玛噶举的迷惑。 乌坚巴便不再回头,略一扬头,以更加坚实的步伐往前走去。边上,一个秃头和尚咿咿唔唔地推动一辆独轮车紧紧跟上。 车上,一张草席覆盖着一具残破的尸首。草席之上,还挂着一撮撮新鲜的泥土。 乌坚巴越走越快,后边跟的和尚便有些气喘吁吁了。 “大师,上师……”和尚叫唤道:“能否慢一些?时间,还来得及啊。” 乌坚巴斜头看下天色,摇了摇头,一把抓过独轮车的把手,闷声说道:“我来吧。” 和尚惊慌道:“这,这怎么行……住持特地交代过,要,要……” 话未说完,抢过车把的乌坚巴,已经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奔去,如一只欢快的小毛驴。 和尚再不敢开口让乌坚巴慢些了,只能拔腿,颠颠地在后狂追。 半个时辰,两人一车便从东雁翅城一直奔到了北城的录事司衙门。 街边开始有往来行人,烟火气也渐渐在半空之中弥漫。 衙门之前却是一片冷清,只有两个衙役半蹲在紧闭的门外,相互依偎地笼着袖子打盹。 “你去敲鼓吧。”乌坚巴驻着独轮车说道。 “啊?为什么要敲鼓?”和尚抖着身上的袈裟,后背已被汗水浸透,凉风一吹,让他禁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乌坚巴扔下车把,独轮车歪歪扭扭的便要将车上的尸首倾倒。和尚赶紧抵着车子,扶住车上的尸首。 “嗵!”的一声,衙门前的登闻鼓便已被擂响。 街上正在打开店铺的一些伙计,好奇地驻足而望。 衙门前的两个衙役被惊得一蹦而起。 扶着独轮车的和尚,却怔怔地看着再次举起擂槌的乌坚巴。 “嗵!”又是一声震响。 “谁,谁在那敲鼓?”两个衙役怒吼道。 回答他们的,是第三声震耳欲聋的擂鼓声。 衙役大怒,各自摸出一根水火棍,冲到鼓前,骂道:“哪来的野秃驴,竟然敢在这胡乱敲鼓!” 乌坚巴把擂槌放回鼓架,回身说道:“我要自首。” “自首?自你娘个首!自个首还要敢敲登闻鼓,我看你这是在找打!” 登闻鼓,又称堂鼓。摆在县衙之前,理论上是为了百姓有紧急冤情时所用。一旦擂响,县衙长官无论是睡觉还是在吃饭,只要人在县衙,就必须开门审理。 这谁能忍? 因此,只要有人敢敲鼓,都会被县尊打一顿再说。 当然,若真的发生盗贼出没或是有人谋反的紧急事件,敲也就敲了。可是这和尚为了自首竟然还敢敲鼓? 衙役甲举起水火棍,照着乌坚巴的双腿便扫了过去。 “打不得!”边上的和尚大惊,叫道:“差爷,千万打不得!” “吔?”衙役甲停住水火棍,斜眼看向和尚,“你们哪个庙里的,还有我打不得的和尚?” “差爷息怒。”和尚合掌而礼,说道:“贫僧是福田寺的知客长老慧川。” 福田寺,原名新藏寺,始建于南汉时期,是广州城内如今唯一的寺庙,香火甚旺。 宋元之际,南方丛林被焚毁无数。只是当时新藏寺主持寻得机会,在广州城彻底沦陷之前便投靠了北方的临济宗,才让整座寺庙得以保存。 入元之后,汉地佛教分为禅、教、律三派,以禅宗居首。其中曹洞宗与临济宗则是禅宗传播范围最为广泛的两个派别。 当年,忽必烈还在潜邸之时,临济宗的海云印简便与其相识交往。 海云印简的弟子子聪,在被忽必烈招用之后,改名为刘秉忠,成为忽必烈定鼎中原的最关键幕僚。刘秉忠去世之后受封常山王,谥号“文正”,是元代唯一一个位封三公的汉人。 正因为出了这两位大佬级人物,临济宗才能肆意发展,并获准跟随元军南下,在江南迅速扩张。 这不仅受到军方的默许,也受到了朝廷的大力支持。 只要有香火,和尚大体是不愿意造反生事的。对于他们来说,无论朝代如何更迭,这个国家的主人是汉是蒙,菩萨终究还是那些菩萨。 大力发展宗教的势力,以信仰的力量来抚慰南人国破家亡的愤恨,这比利用投降的文臣武将来安抚民心更行之有效。 这也入元之后,无论吐蕃的藏佛、草原的萨满、西方的聂思脱里(基督教)、还是木速蛮(绿教),以及摩尼教,都可以获准在大江南北传教的根本原因。 第173章 当街扰民案 朝廷规定,只要是宗教人士,无论什么信仰,都可以享受免役的特权。 上有政策支持,下面的地方官员自然也得对这些宗教势力相敬有加。 那衙役虽然不爽,却也不得不拄起水火棍,嘴里却依旧在骂着:“福田寺的和尚,我就打不得了?” 慧川陪着笑脸说道:“贫僧你自然是打得,只是这位大师,是吐蕃的上师,却千万不能打!” 吐蕃的喇嘛? 两个衙役面面相觑,虽然他们嘴上说着要打人,也不过是拿棍子吓唬下旁人,显得自己有打人的权力。这可是他们与普通草头百姓唯一的区别了。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哪怕只是一个看上去很可笑的权力。 就如看门的狗一样,不叫几声,如何能显得出威风? 不过,吐蕃的喇嘛啊……那可是当今的国教! 皇帝都要尊一声国师的存在! 可不是他们这种衙役能乱吠的。 衙役乙终于反应过来,讪讪地说道:“不知这位大,大师,要自首什么?” “此人要杀我,结果撞死在我的金刚杵之下。”乌坚巴指着独轮车说道。 车子已经歪倒,卷落的草席下,露出一具尸体。 衙役甲凑前,才看半眼几乎便吐了出来。 沾满泥土的尸体脑袋烂了一大半,黑乎乎烂叽叽,还有一点点的肥白正在蠕动。很有可能是刚从地里挖出来没多久。 “我,我去找县尊……” 衙役甲狂奔而入衙门。 达鲁花赤与录事是不会管这种事的,符典史只好带着衙役甲找上应录判。 今日,是针对甄鑫四个案件的开庭审判日。 辰时刚到,距离正式开庭还有半个时辰,应录判已经坐在大堂的案前,细细地翻看这几个案子的卷宗。 听到脚步声,应录判头也不抬地问道:“外面,谁在擂鼓。” “是一位吐蕃来的喇嘛,说是前来自首。” “自首?涉及何事?” “说是有个人,被他的金刚杵撞死了。” 撞金刚杵而死?还有这种找死的方法吗? 应录判略一琢磨,便大概明白。不过是喇嘛无意中杀了个人,只是他为什么要来自首? 录事司虽然是广州城内最高的权力机构,可是有三类人是管不了的。 一是正在执行军务的士卒,归驻军管;二是蒙古人,归宗正府管;三是吐蕃的喇嘛,归宣正院管。 这些人即使是在自己的地盘杀了人,也只能看管却不得羁押。就是好酒好肉侍候着,等他们家长过来把人领走。 “让仵作验个尸,登记在册,就让那喇嘛自行离去吧。” 典史带着衙役离去,没多久又回到大堂。 “那喇嘛,不肯走。” “他想要啥?”应录判皱着眉头问道。 “啥都没想要,就是坐在衙门之外,不喜不悲不说话。” 喇嘛在广州城内杀了人,不趁机敲诈录事司,已经算是一个有良心的喇嘛了!应录判自然也不会给自己找事,更何况,今天的事还很多。 且麻烦。 应录判看了眼在墙角的水碑更漏,问道:“相关涉案人等,是否到位?” “俱在衙门外等候。” “那,就开始吧。” “是!”符典史应道,随即招呼当班皂隶,将众人引入衙门,在堂前站好。 二三十个获准听审的民众挤挤挨挨着跟进衙役,或站或蹲在庭院的墙边。 符典史则立在应录判身侧,随时待命。另一侧,是坐在一张小桌前的执笔书吏。 堂下,通译贾深施施然地搬来一张椅子,坐在靠近公案之前。他没有审案权,但是有代表达鲁花赤前来听案的权力。 “天海阁掌柜当街扰民一案,原告被告上前听审。”皂隶朗声喊道。 甄鑫与孙掌柜并肩上前。 边上,是原告路人甲。 “跪下!”两边皂隶敲着水火棍吼道。 路人甲卟嗵便跪了下去。甄鑫与孙掌却昂然不动。 “大胆,跪下!”皂隶怒斥。 甄鑫与孙掌柜睥睨皂隶们。 皂班班头只好看向安坐于公案之后的应录判,只要他一声令下,就准备带着兄弟们先把这两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揍上一顿再说。 “为何不跪?”应录判淡淡问道。 “我等只是被告,又不是罪人,本朝律法并无规定被告必须跪听审案。”孙掌柜应道。 贾通译“哧”地笑出声来,翘起二郎腿,看着甄鑫两人,嘀咕道:“先打一顿,你就会知道本朝有没有这个律法了。” “撤去通译的座椅。” 应录判冷冷地说道。 “啊?”贾通译正待发怒,看着应录判冰冷的目光,只好站起身,让皂隶搬去身下的座椅。 观众发出低低的笑声。 应录判看向甄鑫两人,淡淡说道:“许你们不跪。” “咦——”观众又发出低低的惊讶声。 边上的路人甲却呆呆地看着录判,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跪着,还是可以站起身。 “有人告你们当街扰民,本官判天海阁罚钱百文,可认罚?” “才一百文?”跪在地上的原告傻了眼,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衙门。 一百文,还不够他们请我来一趟的钱! 可是,让他更加吃惊的是,孙掌柜竟然朗声回答道:“天海阁,不愿认罚!” 观众间又发出一声声的惊叹,这官司,有点意思啊…… 应录判脸上,却没有显出怒意,依然淡淡地说道:“你可以说出理由。” “天海阁开业,已向录事司报备。为了开业上街做些宣传,并没有违反录事司的任何规定。” “这是其一。其二,街上的喧闹,是因为一些学子被甄公子新戏中的曲子所吸引,而引发了兴趣。众人争先传颂之下,难免有些吵闹,却并未骚扰到其他民众。” “什么曲子,念来听听。” “我来,我来……”观众中有人举手喊道。 “安静!”皂隶怒斥道。 “我,我是天海阁的证人!”这是个身着儒衫的年轻人。 应录判点了点头。 儒衫年轻人来到堂前,拱手而礼后,朗声念道:“云敛晴空,冰轮乍涌。风扫残红,香阶乱拥。离恨千端,闲愁万种。” 应录判沉吟道:“确实不错。” 第174章 清明之官 年轻人一听,感觉就像自己写的曲子受到肯定般,开心地说道:“还有!”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 应录判正听得心动,他却停了。如同一杯美酒喝了一半却被人摁住般,心痒难耐。 “下面呢?” “下面,没了。”年轻人委屈地说道。 “为什么没了?” 孙掌柜解释道:“这是天海阁为了推出新戏‘西厢记’,所填的新曲。新戏开演之时,自然就会补全。” 这手段,不当人子! 应录判喉结上下滚动,咕哝着却终于没说出话来。 “新戏,什么新戏?” “西厢记啊……这戏得去看!”有人立即发现了华点。 年轻人对着甄鑫真诚地说道:“甄公子,某为你这新曲,辗转难测,夜不能眠。今日在录判大人的公案之前,公子能否不吝告知?” 被人要挟了……甄鑫脸色有些难看。 “对啊,赶紧的,说出来解解馋……”有观众跟着起哄。 这是在判案啊……怎么被带偏成这种风格了?应录判轻咳一声说道:“你若当场能续好这支曲,本官便认为你不是有意扰民,可免去你的罚金。” 一百文钱,就想买我一支新曲? 甄鑫四下拱手,说道:“既然如此,就当我在此向诸位赔个礼,且听好……”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总是离人泪……”儒衫年轻人嘴里喃喃念道,脸上一片痴色。一股浓郁的离别愁绪,自心中油然生起,让他禁不住的两眼泛红。 “好曲,好词啊!” “这甄公子,才情果然高绝!” 围观者之中,响起密密的赞叹声。 听见有人赞,其他人自是不能落后。不管能不能品得出其中的韵意,不赞岂不是显得自己有些没文化? 于是,赞叹声愈甚。 应录判一时有些失神。早就听闻此子擅写戏文,却未曾料到能做出如此惊艳的曲子。 仅以此曲,就不亏他所自称的“天下第二”名号。 可惜了…… 应录判咀嚼片刻,点着头缓缓说道:“确实不错,对于天海阁伙计当街扰民一案,本官判决如下……” 大堂上下,立时安静。 “不再追究其扰民一事,免去其所有处罚。就此结案!” “好,录判大人果然是个清明之官!”有观众立时叫好。 束手而立的贾深撇了撇嘴,免了一百文钱,就成清明之官了? 这个时代的清官,有些不太值钱啊! 还跪在地上的路人甲,茫然地看着众人。这就完了,这事跟我有关系吗? 其实,好像是没什么关系。反正该给的钱早就给了,不过是递个状纸,过来跪一会。如此也好! 于是起身,拍了拍膝上灰泥,闪身去墙边当看客去。 初战告捷!甄鑫与孙掌柜相视而笑。 但这并不仅仅只是他们想看到的结局,这只是他们发动反击的开始。 “大人!”孙掌柜恭敬说道:“本案还有疑点,还请大人不忙结案。” 围观者一片“咦”声,这天海阁的人,除了会写曲搞戏,还很会搞事啊! “你说。”应录判淡然说道。 “是!”孙掌柜又是一礼,直起身环顾四周,视线在贾深身上略微一凝,随即飘过。 “当时,天海阁伙计在街上做宣传,虽然引发一定喧闹,却未引发动乱。可是,有一伙突然出现的泼皮,手持棍棒,见人便打,并一直追着天海阁的伙计,直接打入天海阁。” “私入宅府,这且不说,又打砸伤人无数。万望大人追索凶手,予以严惩。” “有这事吗?”应录判转头问向符典史。 “有。不过,当时并没人报官,所以也没有安排捕快前去查探。” 民不报,官不究。这责任不在录事司。 应录判点点头,望向孙掌柜,“你可知,是何人所为。” “当时众泼皮打砸之后,迅速逃离。不过,经我等多方了解,这些泼皮都是受牙人程近以及……”孙掌柜目光看向施施然的贾通译,“通译贾深所指使。” “嘶……”四周发出一片的抽气声。 天海阁的人,不仅会搞事,还能搞大事! 谁不知道,牙人程近与通译贾深,都是录事司达鲁花赤手下的两个红人。可以说,达鲁花赤在广州最依赖的汉人,就是这他们了。 有人敢咬他们,不怕被达鲁花赤老爷给劈了吗? 贾深一怔,随即一蹦老高,怒骂道:“你这疯狗,找死吗?敢诬赖老子!” “肃静!”衙役们齐声吼道。 贾深依然嚷道:“应录判,你可别上了那小子的狗当!快快打他一顿,治他诬陷之罪!” 应录判冷冷地说道:“你再咆哮公堂,别怪我让人掌嘴!” “你……”贾深怒哼哼地闭上嘴。眼光闪动,往旁观的人群中瞧去。 有人收到他的目光,闪身而出。 “你可有证据?”应录判问道。 孙掌柜点点头,“有两个参与那天闹事的泼皮,再次来到天海阁闹事时,被护卫暂时控制,人已在衙门之外待审。” “他,他们竟敢私自扣押……”贾深话未说完,迎上应录判冷冷的目光,只好将话吞了回去。 贾深着实有些郁闷,平日里也没得罪应思这家伙,今天怎么好像故意在给自己难堪? “去把证人提进来,并传唤程近到庭。”应录判吩咐道。 皂班班头应声而出。刚走到衙门门口,人群中却有人喊道:“程近在这里啊,别传唤了……” 班头斜眼望去,一个身着土布衣裳,脑袋兜着个帽子,虽然掩住他大半张脸,却掩不住他奸滑的气质。 班头嘿嘿一笑,对着程近说道:“牙人程近传到!” 程近只能暗叫倒霉,再去寻那个出声之人,却已不知道是谁。 班头不再管他,抬脚往门外走去,迎面却撞来两个老者,跌跌撞撞地扑入堂下,跪地嚎啕:“大人,求大人做主。我儿子在天海阁被人杀死……冤,冤枉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比看一场戏还让人兴奋啊!看客们议论纷纷。 可惜,衙门里不让卖瓜子…… 第175章 我不杀生,但能超生 有人命官司,自然得优先处置。 被告竟然还是天海阁! 应录判看着甄鑫两人,目光已含不善。随后转向瘫在堂下的老头老妇,问道:“说说,怎么回事?” “我儿子大牛,前些天不知道为什么为去天海阁,然后被人杀死了。一定是天海阁的大掌柜,是他,他指使唤伙计杀了我儿子!” “为什么今天才来告诉?” “我前天才知道,我儿大牛死在天海阁里。去找他们询问情况,却被大掌柜带人,将我俩人打了出来。可怜我夫妇俩,老年丧子……我,我们不活了……” 老头老妇大哭,让人不由的心生同情。 应录判冷冷地看向马捕头。 马捕头硬着头皮正待解释,符典史已经挨近应录判身边,低声说道:“早上,那个自首的喇嘛,说死在他手中的人,正是大牛。” 应录判眼睛一眯,看来,这甄鑫倒是个颇有心计之人啊! 一早就让喇嘛过来顶罪,人无论是不是喇嘛杀的,这个人命官司至此便已无法深究了。 “那喇嘛呢?” “还在门外打坐。” “把他们全都传唤进来!” 垂着眼皮的大喇嘛乌坚巴、心怀忐忑的和尚慧川、鼻青脸肿一脸委屈的崔大与小包,全都站在了堂下。 “你是哪里的喇嘛?为何杀人?”应录判不得不承认,自己一早过于轻视此事了。虽然他管不了喇嘛的杀人,但也不该不闻不问。 “老衲吐蕃楚布寺噶玛噶举喇嘛,乌坚巴。” 慧川在边上补充道:“贫僧可以作证,他确实是来自吐蕃的上师。” 应录判微微点头,他相信这种事没人敢造假,一旦发现,整座福田寺的和尚都将面临牢狱之灾。 “老衲奉甘麻剌王爷之命守护郡主安全……” “咝……”这次抽气声却是来自堂前几位。 蒙古人名字不好记,甘麻剌是谁围观者未必知道,可是在场的几位官吏却是一清二楚。 而且,甘麻剌之女在广州,对其他人可能是个秘密,应录判却是早已知晓此事。 贾深心里涌出一股深深的不安,难道说,这就是自己那位蒙古老爷对此事始终不作表态的原因吗? 若事情真的涉及甘麻剌,十个达鲁花赤也惹不起啊! 乌坚巴语气未变,继续缓缓说道:“大牛与十几个泼皮,冲入天海阁,欲杀郡主,撞在我的金刚杵之上,就此丧命。” “阿弥陀佛……”慧川一脸悲痛地念着佛号。 汉人杀蒙古人,本就是死罪。更何况是想要杀一个郡主,仅此一条,就可以判大牛全家死罪了。 “崔大、小包!”应录判冷声说道:“为什么要杀郡主?” 两人噗通地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没有,我们没有想要杀郡主……” “那,是谁指使的?” “是程近,是程近,还有贾、贾……他们让我们寻机进入天海阁找人的!” “找谁?” “找一个丢失的驱口米曼娘。” 堂下又传来纷纷的议论声。 “这几个案件有意思,竟然全都勾连在一起了。” “还是录判大人厉害,难怪他会把几个案子全部合并审理。” “确实啊,且看这位大人怎么判。” “我觉得,他一定会秉公处理的!” “兀那喇嘛!”嘈杂的议论声中,突然响起一声怒斥:“修佛之人,不得杀生,你却杀死大牛。你算哪门子的和尚?” 围观者一片安静,众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人。 这是一个满脸不服的壮汉。 “肃静——”衙役们又齐声吼道。 乌坚巴不喜不怒,低眉顺目地说道:“老衲,是来自吐蕃楚布寺的喇嘛。” “喇嘛不是和尚?所以你就可以杀生?” “别胡说!”慧川斥道:“只有吐蕃的高僧,才能称为喇嘛!” “所以你还是和尚,为什么就能杀生?” “老纳从不杀人!”乌坚巴淡然说道。 “咦,这和尚,睁着眼睛说瞎话呢,刚还说大牛是死在他金刚杵之下的……”不是一个人对乌坚巴的言辞感觉到诧异。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每个人来到这世间,便是苦难的开始。”乌坚巴如念经般地说道。 “生,并非是幸福的开始。死,也不是苦难的结束。” “若想逃离人生的苦海,唯有超脱这世间的轮回。” “我不杀生,但我能超生。我有‘中阴解脱经’,可助人在由生入死的瞬间,得到完全的解脱,并拥有最纯洁的生命。这是他超脱轮回的唯一可能……” “阿弥陀佛!”慧川虔诚地补充道:“涅盘归一,空灵自在。” 他不杀生,但能超生?这大喇嘛,比我还会忽悠啊!甄鑫一脸佩服地看着乌坚巴。 “大牛此人,戾气缠身,若不从轮回中解脱,必将化为牲畜,永世受苦,并累及家人。也算有缘,得我金刚杵之佛力,为其化解一二。虽然来世未必可期,家人却可因此平安。” “阿弥陀佛!上师慈悲,以善报恶。”慧川大念佛号,对着大牛父母说道:“你们运气真的不错,遇到如此大机缘,得大师佛法洗涤,此后当一心礼佛,不得再存害人之心。” 这审案现场,怎么就变成了一场凶手的布道会了? 应录判眯着眼,并未开口阻止。 大牛父母则怔怔地看着满脸慈悲的两个和尚,突然放声大哭。 这次,是真的哭了。 他们俩辛苦一辈子,养了了大牛二牛两个兄弟。可是身为大哥的大牛,不仅没有给家里一丁点的照料,反而好吃懒做,四处惹祸生事。债主上门、仇家报复,甚至还有怀孕的寡妇哭上门来要认爹! 这日子,他们早就不想过了。 其中之苦,根本无人能诉。他们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必定是上辈子造了孽,才让大牛投胎到这个家里折磨自己,这是报应! 大牛被杀,两人心里虽然感觉到悲戚,却绝对没有过痛苦,反而觉着解脱。 若非有人给钱极力怂恿他们去天海阁闹事、来衙门喊冤,他们这时应该正在家里与小儿子相互庆幸。 也许,正如这位高僧所说,只有让大牛超脱轮回,才能免去他带给全家人的灾祸。 第176章 老头老妇齐齐向乌坚巴跪倒,痛哭道:“感谢大师慈悲,感谢大师救苦救难。我夫妇俩今后一定虔诚向佛,以报大师的大恩大德!” 乌坚巴探出手,在老头老妇额前轻轻一抚,如扫去他们头上厚重的尘埃。 “善哉善哉!两位施主,因祸得福,并得上师抚顶赐福,果然是灾厄已去,平安即来!”慧川一脸真诚的羡慕,慈祥地说道:“两位施主,且回去吧!” 老头老妇重重地向乌坚巴与慧川各自叩了个响头,顶着红肿的额头,相互搀扶而去。 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目送着离开衙门的老头老妇,大多数人眼里满是艳羡。 只有那壮汉,依旧茫然。 杀了你们的儿子,还得让你们感谢大喇嘛!而付出的代价,仅仅只是摸了他们脑门一把。甄鑫感觉自己好像捡了个宝。 这显然是个有智慧的喇嘛,而且还擅长将智慧活学活用。可是这样的一个喇嘛,为什么会跟着自己? 看来等此间事了,一定得跟他切磋切磋。看看能否通过谈人生谈理想,从大喇嘛的脑海里,挖出一些自己身上的秘密。 甄鑫想着,眼睛看向已抖若筛糠的程近,以及强作稳定的贾深。 该轮到他们俩了吧…… …… 南城外的码头边,午后。 一艘渔船靠岸而停,放下几个人之后,又缓缓地摇去。 短衣短褂的陈开率先踏上岸,看着熙熙攘攘的码头,低声说道:“走吧!” 身后,是身着粗布衣裳依然掩不住波涛的徐夫人与脸上涂满灰泥的苟家七娘。 再其后,是来自维京岛的薛老汉,以及身板结实浑身黝黑的疍民费老三。 “咱们,这是往哪走啊?”见陈开闷声向前,徐夫人忍不住问道。 “不知道,先离开码头再说。” 众人只好鱼贯而行,弯弯曲曲地走了近半个时辰,不知觉中已进入南城。 “先找个地方,把肚子解决下吧。”薛老汉说道。 几个人在海上漂了几天,临近广州时,为了怕被有心人发现,便将海船寄在一户渔民家,并让他们将自己送至广州城。 此时,已近一天未曾进食。被薛老汉这么一提,都觉着饥饿难忍。 还不知道今天能否找得到天海阁,即使大伙已经做好了露宿街头的心理准备,但是肚子总得填饱了再说。 陈开点点头,朝四周一看,指着一家店铺说道:“就那家吧。” 这是一家相当干净的店铺,与周边乱糟糟满是油渍的饮食店显得格格不入。 店铺门头上,挂着一个横匾,上书“南海小吃店”,后面缀着一个数字“003”。 陈开便很诧异。 这种计数方法,是甄公子独家的学问。虽然在日月岛如今开设的一年级术数课中,小孩子们都已经掌握。可是,这么快就有人传到广州城了? 陈开暂时摁下疑惑,进入小吃店。 店老板是个粗壮女子,虽然长得不太养眼,可是手脚利索,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如这个几乎看不见污迹的小店。 “几位大哥,两位姐姐,请进来吧。”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伙子,笑呵呵地将众人迎入店中。 这真诚的称呼,让徐夫人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熟悉的味道。她不由地盯了小伙子两眼,太瘦太干,怎么都不可能是甄鑫假扮的! 小伙子将一张本就洁净的桌子,再擦拭一遍之后,才让众人坐下。墙边,贴着一张招贴,上面是小店里供应的各种吃食,价格清晰明了。 老板娘双手几乎舞出残影,须臾之后,便整出数碗扁食、拌面、鱼羹、肉丸,还赠送了一大盘青菜。 热呼呼,香喷喷的面条汤水入肚,一阵舒爽感油然而生。 虽然不是晚饭时间,可是食客进进出出不少,而且翻桌极快。 苟七娘几乎将小店里的每个角落都细细地查看了一遍,难掩钦佩之色。 苟顺的八个挂名老婆中,除了八娘之外就七娘最小,但天生擅长精打细算的她,却一直主管着苟家的财政大权。 凭着苟顺并不丰裕的收入却能让一家没人被饿死,七娘起码发挥了一半的作用。 能够开一个店,并以这个店的收入来维持全家的生活,这是七娘长期以来最大的愿望。 这种小店,太符合七娘心目中的模式了。店铺不大,投入不用太多,两个人便能撑得起来。而且定价不用太高,求个薄利多销。就苟家众人,都可以开个七八间这种小吃店了。 只是,里面许多小吃,闻所未闻,不知道怎样才能学得成。 付账时,陈开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这个店,是第三家店?” “咦,你怎么知道的?”老板娘手不停,语速却不快。 “我看你们牌匾上标的‘零零三’,猜的。” “客官这是认识那几个符号?”老板娘诧异地问道。 陈开点了点头。 “你们,是从日月岛来的?”老板娘压低着声音问道。 这下轮到陈开诧异了,不过他并没有开口询问,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们这是要去哪?” “大姐知道天海阁吗?” “哈哈哈!”老板娘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扬声叫道:“海生,给这几位客官带个路。” “来嘞!” 小伙子扭着身子,穿过店内的桌桌椅椅,溜到众人面前。给了个眼神,便带众人离店而去。 “快点回来,别溜哪玩去,小心回来揍你!” “好的,老娘……” 离开小店之后,小伙子才问道:“诸位哥哥姐姐,要去哪?” “我们准备去天海阁,你给个方向,就不劳烦小哥带路了。” “天海阁啊,你们要去找谁?” “甄鑫甄公子。” “还有吗?” 听得出,小伙子还挺警惕。陈开不由地觉着怪异,难道这些开小吃店的,都是甄鑫发展出来的密谍? 可是甄公子到广州才多久?就能开始组建自己的情报网络了? “有啊,苟二娘、四娘有在吗?”陈开将身子一侧,让出身后的七娘,说道:“这位,是苟家七娘。” “啊?苟叔叔真的有那么多老婆啊……”海生跳着说道。 果然是自己人,外人哪里会知道不仅有二娘四娘,后面竟然还会有个七娘。 第177章 只有赵五娘 “不过,甄公子今天不在天海阁,好像出了什么事。”海生挠着头说道。 “出事了,什么事?”徐夫人紧张地问道。 海生挠挠头,说道:“具体什么事,我也不清楚。不过二娘四娘,还有榕姐姐,都在那。你们到了便知道了。” 于是众人脚步愈急。 海生却是个话多的,一边急走,一边还不住地跟众人啰嗦。 不到两刻钟的路程,却也把几个人的身份打听得一清二楚。除了陈开陈大哥、徐夫人徐姐姐、苟家七娘外,还有一个是跟甄公子生活了十余年看着相当沉稳的薛老汉,以及一个之前都在海里讨活、极擅操舟的费老三。 当然,海生也并未隐瞒自己的身份。 父亲姓马,本为潮州人,犯了事被关起来好多年了。自己一直跟着母亲,流落于广州,艰难度日。前一阵,天海阁大掌柜为“南海小吃店”招工,母亲应招后,因为做事利索,而且学得极快,得以重用。 如今这个店,是大掌柜出钱,母亲与自己出力开设的新店。 按大掌柜的说法,这叫“员工持股计划”,这种模式如果可以成功的话,以后“南海小吃店”,将会以广州为总部,向广东、江南乃至中原扩展。最终会成为一个遍布长江南北的巨无霸连锁机构! 员工持股、广州总部、连锁机构…… 海生说的眉飞色舞,却显然也不太明白这其中的真正含义。 陈开却听得惊心动魄。 甄公子的布局,竟然如此宏大吗? 如海生这样的人,只要再培养三五年,也许上不了战场,却绝对可以成为一个相当合格的密谍! 说话之间,众人便已到了天海阁。 “本来,天海阁是准备今天正式开业的。只是大掌柜有事,所以,可能还需要几天。”海生指着冷冷清清的天海阁说道。 门口,枯坐着苟榕,托着腮帮子,两眼呆滞地看向半空。 七娘上前,伸手在苟榕眼前晃了晃。 苟榕收回目光,脑袋微微后扬,皱着眉头问道:“你,谁啊?” 这话却把海生吓了一大跳,“榕姐,你,你不认识他们?这人,说是你,你七娘?” “七娘?”我那美丽的七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粗糙了? “死丫头,才出门几天,就连我都不认识了?”七娘双手在脸上搓了搓,粗皮尽去,一幅明亮如花的笑脸出现在了苟榕面前。 “七娘!”苟榕一跳而起,扑进她怀里,既惊且喜的叫道:“你,你怎么来了!” 海生大松了口气,说道:“既然没认错,那我先回去了。要不然我娘得揍死我!” “有劳小哥!”陈开拱手称谢。 苟榕这才发现了站在七娘身后的众人,大喜道:“陈大哥、徐姐姐,你们也来了,太好了!” 陈开微微而笑,问道:“甄公呢,他去哪了?” 笑容凝结在苟榕的脸上,随之崩碎,化为沮丧与担忧。 “甄公子,他,他被人给告了……” …… “大人,大人……不关我的事啊!”程近跪倒在地,叩着头哀告道:“我,我没有指使任何人前去天海阁……” “就是你指使的!”崔大与小包同时说道。 他们到现在也都搞明白了,天海阁里竟然藏着一个他们根本不该招惹的郡主。虽然他们并未对郡主动过手,但是只要有动手的意图,就是死路一条。 唯一的办法,就是多拉几个人下水,还能把自己的罪责减轻一些。 更何况,这事本来就是程近、程迎找上自己一帮人去做的。 “他们给了我们俩,还有大牛一人半贯钱,让我们借着追打天海阁伙计的机会,冲进去寻找一个叫米曼娘的人。还说,找到人之后,会再给半贯钱报酬。” “对,对,还有程迎。他说如果能抓到小沁,他会另外付两贯赏银。” “程迎可在?”应录判喝问道。 一个刚准备蹩出衙门的男子,被人拱了回来。 “把程近、程迎先捆起来!” 皂隶冲向两人。 “不,大人,我,我冤枉啊……”程迎挣扎道。 “掌嘴!” “啪啪啪!”程迎双颊红肿一片,再也说不出话来,徒留眼中的悲愤。 我,我是受害者啊……我的儿子没了!我的根也没了!天呐,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程近,你,你快想办法!让贾通译把达鲁花赤请出来,把这些人全杀了! 看着程迎愤恨的目光,程近却只有满心的懊恼。 这事,跟自己真的没有关系啊! 米曼娘,是被程迎父子害成这样的。一心要找出米曼娘,也是程迎的坚持。而图谋天海阁,却是贾深的主意。 可如今,一根鸡毛没捞着,自己却快被鸡屎淹死了! 贾深给了程近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站出身来说道:“大人明鉴,现在应该审理的是天海阁掌柜甄鑫窝藏驱口之案,至于这些人为何会误入天海阁,惊扰到郡主,某觉得应当押后再审。” “你在教我审案?”应录判冷冷地说道。 “就是,一个通译,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是通天?”有看客嘲笑道。 贾深不卑不亢地拱手说道:“贾某不敢,只是提这个建议。毕竟,达鲁花赤老爷那边,还等着消息呢。” 只要能将甄鑫定罪,天海阁无人做主,那时自然可以任由自己捏弄。 至于派人刺杀郡主,明眼人看来这绝对属于无中生有之事。而且郡主毫毛未伤,哪怕应录判一定要追责,也不可能追到自己的身上。 所以,天海阁依然可图! 似乎对贾深抬出的达鲁花赤有所忌惮,应录判沉吟片刻后,问道:“被告甄鑫,那米家娘子如今可在天海阁。” “没有!”甄鑫一口否定。 “呵呵,你以为,不承认就有用了?”贾深冷笑道。 “真的没有啊……” “可是要我派人前去搜查?”应录判淡然说道。 “不敢劳烦大人。”甄鑫恭恭敬敬地说道:“不过,有个赵五娘,原来好像是姓米来着。” “哈哈!”贾深仰天而笑,“改个名,她就变成别人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都是傻子?” 第178章 我要当面对质! 应录判皱着眉头看向甄鑫,他可不相信这位颇具才气的甄公子,会用如此拙劣的手法,来逃避窝藏驱口的罪责。 “是这样的。”甄鑫对着应录判,一脸认真地解释道:“那天广州城连续下了两天的雨,既阴又湿,冷气逼人。走在街上的郡主,碰见一个衣裳单薄的姑娘,自称姓米,遇难离家,便将其好心收留。” “那姑娘无处可去,见郡主心善,自愿卖身为奴,成为郡主的侍女,并改为名赵五娘。” 那边,程迎先急了:“她怎么可以卖身为奴?不可能!她是我的,我的……” 甄鑫冷冷地看着程迎,“她是你的什么?” 她是我的什么?程迎突然语噎,如同第一次吃到榴莲的北方人,吞进去难受,吐出来不敢,怕被人发现以为在偷偷吃屎。 说她是我的儿媳妇,虽然强行被自家儿子行了夫妻之实,两人却没有任何婚约。说她是自己的驱口?自己是什么人,怎么可能有资格将米曼娘纳为驱口? “那米家小娘子,是达鲁花赤老爷指定的驱口!”程近双臂抱胸,算是给程迎解了个围。 “可有文书凭证?” 驱口,就是奴婢,男为奴、女为婢,不过只有蒙古人的奴婢才能称为“驱口”。 远在草原牧马的年代,那时强者为尊,只要你够狠能打,无论是牲畜粮食还是人口,抢得到的都归你。这是草原部落所共同遵循的生存规则。 而那时的驱口,指的便是通过抢夺而来的人口。这些人,都是主人财产的一部分。可以用可以送可以卖,当然更可以随便杀死。 中原王朝直至宋代,一直存在着奴仆的买卖,却严令禁止掠夺人口。《宋刑统》中,只承认两种合法的奴婢来源,一是被贬的罪人之妻、子,二是自愿卖身。而掠人、掠买人为奴婢者判绞,和同相卖为奴婢者,皆流二千里。 侵占了中原之地的蒙古人,在享受花花世界的同时,也被迫接受这些来自文明世界的律令。然而,作为统治者的忽必烈而言,一方面要考虑如何有效管理好汉地,另一方面则在时刻地防备着蒙古人被汉化的威胁。 依靠北地汉儒与汉世侯的力量夺得汗位,但是最终却将汉家文化视同猛虎野兽。忽必烈与他的元朝,如同一个精神分裂者般,以相当奇怪的姿势统治着这个国家。 大概也只有这样一个依靠汉人起家的异族帝王,才知道汉化对于蒙古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而取消科举、设置达鲁花赤、不成体系的律法,以及如今的驱口制度,都是忽必烈设置在蒙古人面前,防止他们汉化的屏障。 正因为如此,当今朝廷不可能禁绝驱口或奴婢的买卖,但好歹为这种买卖设置了一些理论上的障碍。 除了规定需要牙保人等第三方的参与之外,朝廷还规定驱口买卖要经过“陈告给据、立契成交、投税印契”三个流程。 这三个流程,就得有三份官府发放的文书。至于怎么弄到文书,或者是否有人去查验文书,那便是各凭本事了。 “文书,那当然有了!”贾深仰着头瞟向符典史。 孙掌柜阴阴地说道:“伪造公函,很可能会被处以极刑。” 刚想说话的符典史,讷讷地闭上了嘴。 今天的审案气氛,显然有些不对。按常理,这几个案子都不算复杂,即使治不了那个杀人的喇嘛,也该断甄鑫之罪。 可是瞧应录判这态度,似乎想要秉公断案?这就让人很难受了! 贾深急了,催问道:“符典史,我委托你办理的文书呢?” 符典史满脸纠结,无奈地说道:“抱歉,程近递交上来的文书,尚缺米家的卖身契。” “卖身契,我早就给你了!”程迎怒道。 “抱歉,那份卖身契上,米家父亲的签章,我无法辨认真伪。而且,米家娘子已经成年,还需要她的认可。” 需要米曼娘的认可?那还搞个屁啊! 程近与程迎面面相觑。 甄鑫与孙掌柜相视一笑。果然,凭着这几个人的操守,通过正规手续购买驱口,那绝对是件不可能的事。 米曼娘说她父亲绝无可能将自己卖为驱口,自己也从来没有在任何的卖身契上签押。在这方面,甄鑫选择了相信米曼娘。虽然这位小娘子看着不是很聪明的样子,但是把自己卖掉这种蠢事,应该还是做不出来的。 孙掌柜嘴角勾起一丝诡计得逞的微笑,“所以,我是否可以认为,你们两个,在未经米家父女同意的情况下,掠诱良人为婢?” 说着,转向公案之后俨然而坐的应录判,恭敬道:“请大人明鉴!孙某愿以性命担保,只要大人立时派人查封程近宅府,定然还能找到被其掠为奴婢的良人!” 作为广州城最大的人口贩子,府里怎么可能不藏有几个身份不明的奴婢? 这简直是指着和尚找秃驴! 应录判点了点头,“有理!捕头何在?” 马捕头应声而出。 “带上朱票,查封程近府宅,任何人不得出入。若有抵抗,许你当场击杀!” “是!” 程近扑通跪倒,以头撞地,“大人,求大人开恩啊,大人……我府里的奴婢,都是,都是……”一边哀告一边瞥向贾深:你再不出面保我,我可是什么都要招了…… 虽然心里觉得程近的威胁有些可笑,可若不保程近,自己今后也别想在广州城做人口生意了。贾深转向公案,不得不将自己的态度放得恭敬些。 “录判大人!这些奴婢,可都是达鲁花赤老爷所要。虽然契书不全,但我想过些日子,都可以补得上。” “对,对对!”程近急急应和。 “至于米曼娘,亦是如此。天海阁明知是驱口,却私下窝藏,实属胆大妄为之徒。还望大人,能依法查办!” “达鲁花赤么……”应录判沉吟。 “大人!”孙掌柜咬牙说道:“恳请大人请出达鲁花赤老爷,孙某愿意与其当面对质。我不相信,一位高贵的达鲁花赤,会指使属下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第179章 臀杖 “大胆!”贾深怒道:“你谁啊?有什么资格面见达鲁花赤老爷?” 堂下却阵阵起哄:“对,让那个达鲁花赤出来,看看他手下做了些什么恶心事!” 孙掌柜不理贾深的怒骂,只是定定地看着司判。 孙掌柜自然无法判断,贾深掠良为奴,是不是受达鲁花赤的指使。不过,他相信无论如何,在这样的场合里,即使达鲁花赤愿意出现,也不可能公然承认与他有关。 既然无关,那贾深只剩死路一条。 至于事后是否会被报复,只能看郡主的面子能否保得住自己。再不行,就得跑离广州,去云南窝着了。 其实对于米曼娘,起码到现在为止,孙掌柜还没有太多的好感。当然,也谈不上厌恶。 这种人,无论对于自家王爷还是对于甄公子来说,都是个累赘。救下她,所花费的气力与得到的回报根本不成正比。 只是,要想助甄公子在广州立足,米曼娘以及盯着她的程近乃至贾通译,都是绕不过的槛。若不寻机将这两人一战击垮,天海阁迟早得落入他们手中。 “贾通译,你意下如何?”应录判淡淡地问道。 贾深额上,冒出一层密密的冷汗。凉风掠过,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我可以给你一刻钟的时间,让你跟兀哈大人商议一番。” 开什么玩笑,作为通译,自己最主要责任之一就是给达鲁花赤背黑锅的。若让他知道还得为自己擦屁股,恐怕不用录判动手,达鲁花赤就会将自己直接杖杀了。 “应大人……”贾深躬身求道:“可否,多给几天时间。我,我一定会处理好的……” 应录判不言不语。 “大人,应大人……” “一刻钟已过。”应录判语气依然平缓,“既然你不愿意请出兀哈大人作证,那关于米曼娘一案,宣判如下。” 皂隶手中水火棍同时往下轰的一顿,全场寂然,静听宣判。 “南海石门村村民程迎,伙同牙人程近,捏造契书,掠良为驱。以强盗罪论处,杖一百零七。并押回南海县,由南海县衙审理因其不法致米氏家破人亡一案。” 在程迎不甘的嚎叫中,几个皂隶一拥而上,摁住程迎就开始扒衣服。 围观的瞬间就兴奋了,纷纷叫道:“打屁屁,看打屁屁了……” 杖刑分“脊杖”与“臀杖”,脊杖打背,臀杖打屁屁。 讲究斯文的宋代比较照顾受刑人的面子,执行的全是脊杖,让犯人坐着以背受刑。入元之后,上下都向豪横的民族风靠拢,除了讯刑,全部实行臀杖。将犯人扒下裤子,摁在地上打。 因此,能亲眼看到白花花的两坨肥肉,变成外焦里胡的红烧肉,这种感官上的刺激与享受,还是可以勾起看客们许多的兴奋。 不过,元时施刑的法杖,并不是后来的大棍子。长三尺五寸,大头径三分二厘,小头径二分二厘。比唐时略大些,但小于宋时的法杖。 其实就是一根长一米,跟大拇指差不多粗的柳条! 所以,犯人受个百多杖,基本是打不死人了,而且全程都能哇哇地惨叫。使得现场更具气氛感。 鲜血淋漓的双臀之下,铺满屎尿。好在皂隶们见多识广,也不太嫌弃,将人架起便丢到一边。 不知哪个眼尖的,指着程迎软趴趴的下身叫道:“啊,这个人,他下面、下面……” “下面怎么了?” “没了!” “啊?真的没了!” “不会被谁给咬掉的吧?” “嘘!”有人压低着声音提醒道:“这个‘咬’,可不能乱说。” “这又是为啥?” “你不知道吗,据说本朝的太祖,就是因为被咬掉,所以薨了……” “真的假的?” “敢非议太祖,你不要命了?” 堂上的应录判冷冷目光扫光,堂下一时噤若寒蝉。 还好,此时的程迎已经疼晕过去,否则他没被杖毙,却可能会羞愤而死。 甄鑫心里啧啧而叹。 程迎下场如此,也算是为米曼娘报了个小仇。只是她父母因此而死,自己身心俱残,以后是否能恢复得过来,还是个未知数。所谓报仇,也不过是一个心理上的慰藉而已。 而且,还有一个相当严重的隐患,甄鑫始终不知道如何处理。 万一米曼娘怀孕了,那又该如何? 带着腹中的孩儿,认祖归宗吗? 对于米曼娘身世的同情,那是难免的。无论是天海阁还是日月岛,多养一个米曼娘也不在话下。 可是不过十六七岁的米曼娘,她自己会接受未婚先孕、独自抚养孩子的生活吗? 而那个将米曼娘推到自己面前、至今依然让甄鑫感到恶心的黑手,他又能接受吗? “录事司辖下牙人程近!”应录判淡然的声音再次响起。 程近慌乱的目光看向贾深,自身难保的贾深默默避开。今日这情形,除非是达鲁花赤突然出现在审判现场,否则已无法善了。 只是贾深始终无法想明白,应思这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若真是个铁面无私的判官,那倒也罢了。贾深只能怪自己白长了两颗眼珠,非要在这种人眼皮底下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 可是,他不是啊! 这种案子,之前又不是没审过,都是轻轻拿起,随手放下,最多不痛不痒地罚几贯钱了事。 录事司上下,又有哪个不曾在这些生意中分润过好处? “程近助南海村民掠良为驱,纵徒行凶,杖八十七!” “咦,这个怎么才打八十七啊……”有人轻声质疑。 “少说点,堂上这位老爷是公正的,且听他判罚。” 程近心里莫名地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生出懊恼:一百零七与八十七,能有多大区别?今日之后,自己的臀部就将大白于广州城了! “叭,叭叭!” 随着噼里啪啦的行刑声,有人笑嘻嘻地跟着数数。 程近咬牙苦忍。 八十七杖结束,感觉灵魂几乎已经出窍。臀后传来又酸又麻,又刺又痒的疼痛,直入髓骨。程近悲愤莫名:我忍个屁啊,为什么不直接晕过去,却非要生生地忍受着这难熬的苦痛? 以及,那些可恶的嘲笑! 第180章 青天大老爷 然而,灾难却还没结束! “程近掳掠良民,私自关押并意图拐卖一案,待程宅查抄完毕,证据收集之后,另行审理!押去大牢,好生看管!”应录判淡然的声音,没有带着一丝的情绪。 围观者响起轰然的叫好声。 “这些生娃没屁眼的人口贩子,终于遭到报应了!” “那些可怜的娃,有救了!” “总算有人主持公道,还我一个清明的广州城!” 程近呆呆地看着贾深,双目一凝,终于软软地晕倒过去。 看着如死狗般被拖走的程近,贾深反而暗暗地舒了口气。只要人不被当场打死,总会还有扳回的机会。 “通译贾深!” 贾深一怔,这是连我都要当场判决吗? 盯着应录判,贾深眼中有着一丝的慌张、一丝乞求,还夹杂着一丝的威胁。 可是应录判一律的视若无睹。 “身为达鲁花赤通译,贾深假借达鲁花赤名义,肆意妄为。纵徒行凶、掳夺良人、按律当斩!” 四周响起一阵惊呼声。 “先将贾深押入死牢,待人证物证收集齐全之后、上报宣慰司,另行结案。” 连打都没打……贾深却觉得心里的一块巨石终于可以落地了。 当朝基本刑,沿用的是唐朝、金朝的五刑,包括笞、杖、徒、流、死。 笞与杖看似最轻,却得当场结算。徒与流虽然可以稍微延期,但往往还得顺便先打一顿。 死刑包括斩与凌迟,都属极刑。县级的广州录事司虽然可以判斩,却不可以立刻执行,最少得上报广东道宣慰司乃至江西行省审核,这一来二去,没两三个月根本斩不了。 这显然是应思留给自己的操作空间。 当场被打了,达鲁花赤不可能为了这种小事出面。可若自己被判斩,他应该还是会出手救下自己这条狗命。 当然,这其中的道道,根本就不是外人所能理解得了。 彻底松口气的贾深依然黑着脸,满脸被冤枉的神情,不甘不愿地拱手说道:“万望大人明查,还贾某清白。” 应录判挥挥手,皂隶上前,将贾深捆扎结实,押向牢房。 “大人,青天老爷啊!”有人呐喊道。 “没想到,咱们广州城,竟然也出了个青天大老爷!”有人泪流满面。 世人苦无清官,久矣!今日,竟然能亲眼见到一个活着的清官,怎能不令人兴奋欲狂。 “感谢大人,诛杀恶贼,功德无量!”有人奔到堂前,噗通地就开始叩头不止。 应录判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的笑意,拱手说道:“感谢诸位父老乡亲厚爱。为民除害,保民平安,维护律法的公平与正义,这本就是应某人的职责。在此位,便要担此重任,至于功德无量,应某愧不敢当!” 孙掌柜轻抚颌下短须,露出无比欣慰的笑容。这胜利,来得着实不容易啊! 只有甄鑫,看着这场面,浑身不适。 官官不相护,让他很不习惯。 而且,这位应录判虽然嘴里称着不敢,却连站都没站起来,更没阻止其他人继续叩头。显然是在享受这种欢声如雷的场面。 是此人一直有这种奇怪的癖好,还是说自己过于敏感了? 喜极而泣的欢呼声,响了近一刻钟才终于渐渐歇息。 正襟危坐于公案之后的应录判,重新成为言笑不苟模样。 “现在开始审理,南海县衙诉天海阁掌柜纵人行凶一案。” 对噢,还有一个案子没审……看客们收起激动的心情,重新站回墙根,乐呵呵地继续旁听。 这是个有正儿八经原告的案子。 代表南海县衙起诉天海阁及大掌柜甄鑫的,是南海县的任典史。以典史身份参与案件审理无数,可是以典史身份作为案件的原告,这还是生平第一次。 县尊有令,任典史不得不从。 好在南海县的县尊虽然跟其他县的县尊一样不爱管事,却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他的要求不高,这场官司不一定要打赢,但是一定要打出南海县的气势来! 意思就是不用讲私情,不在桌子底下搞交易,把所有的人证物证都摆在桌面上,公事公办。 广州录事司与南海县,同属于广东道宣慰司。彼此之间,行政民事冲突在所难免。以往碰上这种事,大伙儿都是坐下来,喝个茶稍微商议便基本可以解决。最多,再来些小酒。 案件的审理,其实就是走个流程。 作为一个典史,最擅长的不是断案,而是收集各样证据文书、留意各种细节文章,以供断案者借鉴与参考。 所以,若论以公事公办的态度来办案,任典史不认为自己会差于录事司的那个符典史。 但是,任典史不得不时刻提醒着自己,角色的转变也意味着必须对自己进行重新的定位。 这不是南海县与广州录事司的官司。 而是南海县与广州城天海阁的官司。这是为南海县捕头林三更讨取公道的官司! 其实,对于此事的前因后果,就是任典史自己,至今都没搞得太明白。 石门村出了三条人命,程迎重伤,米曼娘失踪。这事虽说严重,但凶手已死,失踪的既不是受害人,又不是凶手,虽然结不了案,却已经无关大局。 而后,程迎抬出录事司的达鲁花赤,要求追索米曼娘。作为南海县捕头的林三更,当仁不让地接下此事。 再然后,就是林三更暗查天海阁发生冲突……任典史自然不会承认,这场冲突是自己怂恿的结果。 林三更受伤回到县衙之后,事情的发展就开始脱离自己的理解范围了。 他,死了……当然,跟自己肯定是没关系的! “三月初六,也就是四天之前。负责查办逃奴米曼娘的南海县捕头林三更,收到线报,米曼娘疑似藏身于天海阁之内。” “因为只是怀疑,并无确实证据,林三更便未通报录事司衙门,只是带着几个衙役,先去看个明白。” “临近天海阁时,恰逢天海阁护卫与一些泼皮于街头互殴。为了防止事态失控,伤及无辜,林三更表明身份,并试图将双方带去衙役以了解情况……” 第181章 不是事实也必须成为事实 “胡说!那些人……”孙掌柜急急说道,可是话刚出口,便听得一声惊堂木脆响。 “现在,是原告陈述,还没轮到你说话!”应录判冷冷地说道。 嗯,这位大人似乎比较讨厌别人在公堂上胡乱发言……孙掌柜只好讷讷地闭上嘴。 “可是,天海阁的护卫,在大掌柜甄鑫的指使下,不由分说先行动手,将所有的衙役击伤。” “林三更一再申明自己的捕头身份,天海阁一众护卫,依然在大掌柜甄鑫的指使下,于大街之上肆无忌惮地行凶,持刀将南海县捕头林三更,当场重伤……不治而死!” “怎么可能!”甄鑫不由自主地叫道。 任典史之前的陈述,虽然与事实有所偏差,但还在甄鑫的忍受范围之内。可是,当时他记得很清楚,史护卫只是斩了林三更手腕一刀,离去的时候手都没断。只要稍加护理,手腕可能废掉,但人怎么可能会不治而死? 应录判冷冷地看了甄鑫一眼,不过此次并未开口喝斥。 任典史对着应录判拱手说道:“林三更死后,南海县仵作已验过尸身,尸格已作为证据,禀呈堂上。” “有吗?”应录判淡然问道。 “有!”符典史应道,从卷宗中抽出一份材料,递向应录判。 应录判却说道:“念!” “死者,南海县捕头林三更。全身棍伤十三处,刀伤四处。致命伤在右手手腕,疑为军中刀具所伤,手腕因此而断,失血过多致死。” 失血过多?是因为有人继续给他放血不成? 怎么可能! 甄鑫突然觉得脑子有些迷糊,隐隐冒出一个思绪,却总是抓它不着。 “尸体呢?”孙掌柜显然也不相信手腕被砍一刀还能致人死亡。 围观者已经响起窃窃的私语。 “这天海阁是有些狠啊,捕头啊,说杀就杀了!” “那是南海县的捕头,跑到广州城里来闹事,怎么就杀不得了?” “你说的简单,杀人偿命,要不你帮那姓甄的去偿这个命?” “凭,凭啥啊……” “我看,天海阁这次是惹上大麻烦了。民不与官头,他们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还敢杀捕头?” “都别说话了,继续听着!” 任典史不慌不忙地答道:“仵作验尸无误后,为了防止天气闷热,引发疫病,经过林三更家人同意,已经将尸首焚化。” 烧了? 广州再怎么不冷,现在也不过是三月啊! 林三更之死,显然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却听符典史补充道:“验尸的尸格及尸体的焚化,都有南海县印章,证实无误!” 凉风吹过,半空中飘落一丝丝灰光,如同一丛看不见摸不着的蛛丝,正向自己兜头盖下。甄鑫轻轻地打了个寒颤。 他知道有人会给自己设局,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以一条人命为代价的局。 还是低估了这个年代的残忍啊! 隐隐又有议论声传入耳间。 “那衙役,真的是被他给杀死了,好狠呐!” “我看是南海县的在搞鬼,要不然干嘛把尸体直接给烧了?这不明摆着心里有鬼吗?” “那又如何?你没听人家南海县衙都已经用印了,就算不是事实,也必须成为事实!” “也是,咱们录事司要不认南海县县衙的证据,以后两家关系可就不好处理了。” 是啊,不是事实,也必须成为事实了…… 这几个案子中,当街扰民本就是一个笑话,也轻松得到解决。让甄鑫始终隐隐不安的聚众生事,大概是因为证据来不及收集,今天并未审理。 甄鑫觉得最麻烦的案子,是“窝藏逃奴”,米曼娘突然的出现、小沁被掳与解救、泼皮闹事、大牛之死以及与南海县衙役的冲突,都与此有关。而且将程近、程迎以及贾通译相关人等全都牵涉在内。 所以在开审之前,甄鑫与孙掌柜、李显讨论的重心,全都在这个案子上。今天庭审,利用郡主与大喇嘛所发挥的作用,连削带打,不仅成功保下了米曼娘,还促使录判将程近三人当场定罪。 可谓大获全胜。 而对于这起“纵人行凶”的案件,甄鑫其实并没有花太多的心思去琢磨。 首先,是没那么多时间。其次,无论是他还是孙掌柜,或是作为参谋的李显,乃至行凶者本人史护卫,都不认为砍伤了一个捕快,是件多大的事。 毕竟不是他们主动要去砍人的,况且只要愿意多赔点钱,这事也算不上麻烦。 然而,现在人死了。行凶伤人,变成了行凶杀人,性质已经完全不一样。 麻烦,大了! 关键在于,此时才发现有人挖坑设陷,一切的准备都已经措手不及。 更关键的是,甄鑫根本不知道,这个坑,只是南海县自己挖的,还是与广州录事司一起挖的? “天海阁掌柜,你有何话要说?”应录判语气始终淡然。 看着两眼现出茫然而慌乱神色的孙掌柜,甄鑫心底掠过一丝微微的失望。 此人也算博学,若是事先准备弃分,临场交给他发挥没有任何障碍。可是面对这样突然的转折,终究还是少了些应变之力。 “在下,有几个疑惑,想询问下任典史。”甄鑫开说道。 应录判点了点头。 “请讲。”任典史脸色庄重。 “第一,是谁向贵县举报,天海阁所谓的窝藏之事。而且,为什么会向贵县而不是录事司举报?当时,一伙泼皮无故冲进天海阁,被护卫击退后,便遇到贵县衙役阻拦,这些泼皮是否与贵县有瓜葛?” “为了保护举报人的权利,我无权向你透露举报人名姓。”任典史正气凛然地说道:“而且,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举报是谁。能知道的,只有林三更。本人可以很负责任地说,敝县与那帮泼皮没有任何瓜葛。至于林三更是否与其有关,就不得而知。” 把无法解释的事情一股脑地往死者身上推? “而且,刚刚录判大人已经审查明白,那些泼皮都是受程近与程迎唆使,我想已经无需就这问题继续讨论。” “为什么他会找南海县而不是录事司。”甄鑫追问道。 任典史两手一摊,“这事,你得问举报者啊。更何况,向谁举报,与本案有关系吗?” 第182章 举个例子 公案之后的应录判,缓缓地摇了摇头。 甄鑫心里突然滋生出一股垂死挣扎的不健康情绪。 “第二,任典史说,林三更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可是我怀疑,他另有死因。你们在案件还没开始审理时,就将尸体焚化,这纯属毁尸灭迹!” 任典史脸色变冷,但依然不急不缓地说道:“敝县举措是否毁尸灭迹,不是由你一个天海阁的掌柜说了算。说实话,你也没有任何质疑的资格。” 公案之后的应录判,缓缓地点了点头。 此路,不通啊! “那林三更身上并没有携带任何公文,便试图闯进天海阁,此为私闯民宅之罪,可当场击杀……”瞥见孙掌柜不停的眨着眼睛,甄鑫语气一缓。 任典史便直接截断道:“无论是唐、金、宋,或是本朝律法,确实有‘夜入人家,许杀勿论’条文规定。但其成立的前提,是‘夜入’!” “依刻漏法,昼漏尽为夜,夜漏尽为昼。林三更出现在天海阁门前时,可是大白天,所以根本不适用于此条律法!” 这个,才是专业的讼棍啊! 甄鑫张着嘴,不知该从何反驳。 “况且……”任典史撇眼看向甄鑫,眼神中带着些许的讥讽,“请问大掌柜,那米曼娘是否就在天海阁之中?” 这次再用米曼娘不是米曼娘的借口,就纯属耍无赖了。 “米曼娘既然在天海阁内,说明林三更的怀疑并非毫无根据,更不是找借口闯入天海阁为非作歹,而是因为公务!” “即便不谈白天黑夜,自始至终,林三更未曾踏入天海阁一步,天海阁众人也是在街上将林三更以及一众衙役击倒。请问大掌柜,何来的私闯民宅?” “所以,林三更收到的举报,显然并非诬陷。林三更在白天时要求进入天海阁搜查,纯属公务在身。当时街上有无数人看见、听见天海阁诸位护卫,持刀持棍,无视一再表明身份的林三更林捕头,执意将其杀害,以致重伤而死。事实如此,证据确凿,还请录判大人,依律宣判。” 来到这个时代,打不过别人很正常,可是甄鑫突然发现,在自己最擅长的口水仗方面,竟然也会惨败如斯! 可惜,手头没有键盘,否则得喷死他! 甄鑫眼光扫向围观的人群,却没能找到李显的身影。只好又看向一脸焦虑的孙掌柜。 孙掌柜情急之下,突然喊道:“那伤人的护卫,不是天海阁的人,与天海阁无关!” 甄鑫一怔,孙掌柜这是要丢车保帅吗? “如若不是天海阁的护卫,那只能说甄掌柜手眼通天,还能指使旁人为其所用,这能不能算是聚众生事?” 甄鑫摇了摇头,这些人准备的极为充分,不可能不知道那几个人是保护郡主的护卫。他们的目标是自己,而不是那些护卫! “而且,其中一个率先持棍打伤衙役的女子,阿黎,也不是天海阁的人吗?”任典史冷笑道。 甄鑫坦然道:“不管他们认不认为自己是天海的人,我都将他们视为天海阁的一份子。既然惹上官司,自然得我这位大掌柜来承担。” “甄公子,你……”孙掌柜很着急,他想告诉甄公子,即使是史护卫被抓起来,只要亮出王府护卫的身份,绝对没人敢动他们的。 可是甄鑫却朝他摆了摆手,对着应录判说道:“这个案子,有两个疑点。” “一是林三更到底是怎么死的?失血过多而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难道说,整个南海县衙的官吏,都是见死不肯救而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兄弟将血流净的冷血之辈吗?” “就是……”有观众低声说道:“手断了,又不是脑袋掉了。以后谁还敢在南海县任职?” “你——”任典史大怒,正待反驳,应录判却不带任何的感情色彩说道:“他们是否冷血,与本案无关。” 意料之中的回答,这回答让甄鑫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官官相护。 这些狗官,要么不护,一旦护起来,竟会如何的严丝合缝! 甄鑫点点头,继续说道:“其二,林三更及其衙役,在我等百般劝说之下,依然持刀相向,并先行动手欲杀天海阁的伙计。那几个护卫,只是为了自保,才不得以将其击伤。” “这种行为,当判定为正当防卫!” “正当防卫?”应录判与任典史同时一怔,“什么叫正当防卫?” “对正在进行不法侵害的人,采取的制止行为,对其造成伤害的,就是正当防卫。” 所有人,都是一脸懵。 “举个例子,有人拿刀杀我,我该怎么办?” “跑啊……”有人应和道。 甄鑫无奈地引导道:“跑不过,怎么办?” “求饶?哭?” “打个滚……” “干了他娘的,求个屁饶!”总算有个正常的回应,甄鑫一看,竟然是那个憨直的壮汉。 “对,有人杀我,我跑不掉,只能反抗。可是在反抗的过程中,我用劲过大,令他受伤致死。这,便是正当防卫。” 任典史摇了摇头,说道:“从古至今,任何一个朝代的律法,都没有关于你这所谓正当防卫的条例。” 孙掌柜看着甄鑫,有些无奈。关于正当防卫,已在事前略微讨论过了,讲不通的! “那这种行为,该如何界定?” “无论起因是什么,他因你而死,你就得偿命!” “难不成,我就该乖乖地站在那,等着他杀死我吗?” “你可以报官,可以向他人求助,但是不能杀人!” “报官,呵呵……”甄鑫冷冷说道:“我再举个例子,假如有人正在强暴你母亲……” “放肆!”任典史怒喝道。 “我只是举个例子,你都这么着急,怎么这就要动手杀我了吗?” “你……” “别生气,我真的只是举例。你看到了这种行为,这时候,你会选择报官还是会拿把刀,将这个强暴者一刀砍了以制止强暴行为的发生?” “当然是报官啊!”有人哈哈笑道:“要不然,怎么看得到好戏?” “对,对……丢他老母……” 第183章 死牢 “肃静!”皂隶齐声吼道。 任典史铁青着脸,说道:“你想说明什么?是不是想说,有压迫就有反抗。只要找个借口,随心所欲,就可以聚众生事乃至造反吗?” “你知不知道,律法是干嘛用的?律法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限制你们这种时时控制不住自己野心的人。若是所有人都如你这般,动辄武力相抗,这天下岂不是永远都处于乱世之中?谈什么治理,谈什么民生,谈什么天下太平?” 甄鑫不由的怔住。 所以,反抗就是原罪吗? 所以,制定律法的人,他们真正在意的,是如何让百姓乖乖地听话,如何让百姓老老实实地苟活。 牧民,牧民,百姓若不如羊一般的可欺可凌,又如何去牧? 可是这样的国民,一旦遭遇外敌,又如何能激起雄心与斗志,去抗去争? “所以,这就是大宋一战即溃的根本原因吗?”甄鑫喃喃地说道。 “你说什么?”任典史皱着眉头问道。 “律法,应当是保护弱者的武器,给弱者一丝继续生存的希望。而不是成为掌权者欺凌与压迫别人的工具!” “现在是在审案,没人有兴趣跟你讨论律法是不是阿尊事贵的问题。”任典史讥笑道:“等你能逃过此劫,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了,有能力为国朝重订律法,再来琢磨这个问题吧!” “啪!”公案之上,惊堂木脆响。 应录判清咳一声,朗声宣判:“琼州临高县甄鑫,来广州接手天海阁的经营。在南海县捕头林三更试图进入天海查案时,以武力相拒,并纵容护卫,肆意伤害南海县衙役。致林三更失血过多而死。以上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判天海阁甄鑫,斩!” “斩?他在说什么,又判斩了吗?” “不可能啊,是我耳朵听错了?” “人又不是甄鑫杀的,为什么要把他给斩了?” 应录判话音刚落,周边便是一阵嘈杂的惊呼声。 “怎么会错,斩就斩了,刚不也斩了一个吗?” “就是,我觉得堂上这位大人,刚正不阿,肯定不会出错的。” “连都个蒙古老爷的通译都斩了,一个掌柜的斩了又算得了什么?” 孙掌柜脸色惨白,眼里泛出绝望的灰光。 不仅仅是因为斩了甄公子,而是觉得自己,太失败了! 为这几个案子,他倾心倾力准备,也预想过许多的结局。可是这判决,比他能想到的所有结局都更加的糟糕。 各种纷乱的思绪,如决堤之水冲入孙掌柜脑中,让他心旌摇荡,不能自已。 甄公子还有救吗?怎么救?让人给松山王子送信,来得及吗? 自己刚刚成为天海阁二掌柜,大掌柜就倒了,靠自己怎么撑得起天海阁? 王爷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对自己非常失望吧! 高宁郡主,会不会杀了自己? 甄鑫脑袋如被一坨如山般的牛粪轰然砸中,肉体与精神受到了双重伤害。整个人感觉就被埋入那堆牛粪之中,恶心却无从挣扎。 他总算大概明白了这些人的套路:先用几个小案子,完成审案官刚正不阿的清官人设,而后给自己毁灭性的一击。让人心中即使有些质疑,也会被之前的人设消融大半。 他是个清官,他不徇私情,他既不媚上也不欺下,所以他的判决肯定没错! 那么,错的那个人,只能是自己了。 我到底是错估了这个社会的黑暗……我错了,我竟然会天真的以为他们官官不相护! 公案之上一脸正气的应录判与站在身边努力地隐藏着得意的原告任典史,必然是一伙的!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弄死自己,而且用的是合理合法令人无懈可击的律法。这样就不会留下任何的后遗症。 他们甚至都不去审理那几个护卫,大概早就知道了这几个护卫即使能定罪,最终也是杀不成,还不如忽略不计。 不是每一次的醍醐灌顶都能让人生出爽朗的感觉,因为,太迟了! 那么,站在他们背后的人,会是谁? 是录事司的录事与南海县的县尹?是达鲁花赤?还是继续往上? 他们,是真的想弄死自己,还只是想给自己一点colour see see? 甄鑫浑浑噩噩地被押入大牢。 广州城如煮开的鸳鸯锅一般,沸起了一大半。 也许是同情于甄鑫的年少以及可怜于他刚刚展示出来的才华,录事司的皂隶并没有过分为难于他。 毕竟死在甄鑫手中的,是别人家的衙役。 头上既没戴枷,脚上也没锁镣,只有一根麻绳将其胡乱捆上,便带去牢房。 牢房在录事司衙门的西南侧,几间禁卒房将牢房分成南北两个部分。还有一座两层楼高的了望楼,依着居中的禁卒房。 牢房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虽然阴暗潮湿,却没有横流的污秽与扑鼻的血腥味。 看着狭窄而结实的铁窗,甄鑫心里难免涌出一股浓浓的挫败感。 两世为人,这可是第一次蹲监狱,实在是有些丢人! 不到十平方的监房内,已经蹲着两个大汉。 一个满脸胡须邋遢的靠着左边墙,一个靠着右边墙的满脸邋遢胡须。 抱着一袭草席的甄鑫,只好靠向最后一堵墙。边上,就是一个便桶。 将满腔的恶心感强行摁压回去,甄鑫将草席摊在地上,靠墙坐下。 那两人看了眼甄鑫,继续沉默不语。 甄鑫闭上双目,努力地平息着自己心中的怨气与愤懑。陷入这种境地,这些不健康的负能量情绪,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困扰。 想想阿q若在这里,他可以安之若素、甘之若饴,甚至还能枕着吴妈的甜美入梦。 所以,有些时候阿q精神还是很有必要的,可以帮助无助的人,度过最艰难的这一段时光。以及忘掉旁边那一桶让人闻之欲疯的味道。 全部的精力都用于抵御这股味道,以至于甄鑫都忘掉了腹中的饥饿。 一大早进入衙门开始,站了大半天,不仅粒米未进,连口水都没喝上。 一阵突出其来的疲惫,将甄鑫蓦然击倒,就此沉沉睡去。 梦中,但愿不要有阿黎……这个地方,真不适合她出现! 第184章 幸福有时候就是很简单 耳边似乎传来一阵淅淅索索的低语,甄鑫却已经无知无觉。 “这少年郎,不会不知道这里是死牢吧?” “应该不至于,看着不像个傻子。” “今天出什么事了,竟然判了两个死刑。” “前面那个,我看就是来过个场,没待多久不就离开了。而且这些狱卒个个还恭恭敬敬的。” “啧啧……” “这个应该不会也是来过个场的?” “我看不像。” “你觉得他会犯了什么事?年纪这么小,造反肯定是不敢。强奸幼女,我看也不像。那就是杀人了?” “弱得跟没褪毛的鸡一样,他能杀得了谁?” “还是说,得罪了谁,随便给安了个借口斩着玩?” “你操个屁的心!” “你说这么多年来,咱们迎来送往的,见了那么多的死刑犯,像这个这么安静还能一进来就睡着的,还真是头一遭啊!” “你能否安静点?” “让我安静?我要真安静了,不出半天你就得疯!也不想想,在这个鬼地方,是谁给了你力量支撑下来的?是我啊,大哥……” 也是噢,要不是边上一直有个唠叨鬼陪着说话,自己可能早就疯了。 “现在的少郎,可真不懂事啊,进了死牢都不知道给大哥二哥磕个头,自己就睡死过去。他就不怕,后门失守?” “你给老子滚远点,别挨着我!” “嘘,小声点,别吓醒那小伙子了。” “……” “老大,怎么不说话了?” “不想理你不行?” “哎,怎么还不把饭送来?” “一个时辰前就送来晚餐,怎么你还想吃第三顿?” “不是咱们的晚餐,是那小子的,牢头是不是把他的晚餐给黑了?我想着有新人来,咱们还能加个餐,没料到一粒米都没有啊……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一觉,竟然睡得很安稳。 虽然没有柔软的褥子,也没有温暖的被子,更没有舒适的枕头。只有阴冷的潮气与令人欲呕却彻夜未呕的异味。 甄鑫呆呆地看着左右两侧横眉怒眼的两个邋遢胡子,满心懊恼。 怎么可以这样,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还能睡得跟死猪一样? 自己,终究是堕落了! 三个人互视半天,左边的邋遢胡子终于绷不住了,扬起黑了乎乎、如厕中硬石般的拳头,怒道:“我说小子,你懂不懂规矩?” “啊?啥,啥规矩?” “规矩就是,刚来的要拜码头!过来,给我大哥叩个响头,要很响的那种!”左边邋遢胡指着右边邋遢胡说道,两只眼里,同时爆出狠辣的目光。 “大哥,贵姓?”甄鑫拱手问道。 “马……” “二哥?算了……”甄鑫眼光从左边挪向右边,两个虽然都是邋遢胡,但右边这个似乎更邋遢些。而且细究之下,五官棱角分明,若是洗涮干净了,应该会是个卖相不错的大叔。 左边的急了,怒道:“为啥不问我?” “你是不是傻啊?”甄鑫奇怪地看着他,“你大哥姓马,你不姓马想造反呐?” 左边的神情一滞,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小伙子话说得很有道理? “我这位兄弟,姓熊。”姓马的大哥眼中依然狠辣,语气却有所放缓。 “姓熊?你这就不对了!” “我?我怎么就不对了?”左边的又急了。 “你大哥姓马,你却姓熊,这不明摆对大哥不服,准备取而代之。我看你这人,天生反骨!” 马大哥嘴角扯出一丝微弱的笑意。 姓熊的怒起,咆哮道:“我看你小子是在找打,敢挑拨我们兄弟的关系?” 这一站起,倒显得此人不愧是姓熊的! 虎背熊腰,满胸满腿的粗毛,比脸上的胡子更加邋遢。 这身材与长相,为什么会让自己感觉到熟悉? 甄鑫疑惑地仰着头打量这个壮货,眼中带着嫌弃,如同在审视一件滞销的货物。 壮货更愤怒了,骂道:“你个小白脸,别以为你长得白我就不敢动你。实话跟你说,死在老子手中的小白脸,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敢瞪我?信不信我把你剁碎了,塞在我大哥屁股底下当坐垫。” “卟!”先忍不住的,是右侧的马大哥。 甄鑫刚想笑,如风拳势迎面而至,带着一股腌制经年的馊味。 “停,停!”甄鑫双手挡在眼前,大叫道。 “怕了?”熊姓汉子得意地转着拳头。 “熊二哥贵姓?” “老子姓熊……他娘的,消遣老子?” “那,你是熊二?” “嗯,是有人怎么称呼老子。” “你有个大哥,亲哥那种的,叫熊大?” “我叫熊二,我哥当然叫熊大。你怎么知道的?”熊二一脸警惕地看着甄鑫,这小子莫非是有人派进来打探底细的? 我能不知道吗?甄鑫刚想说话,监房之外,响起了骂骂咧咧的声音。 三个人同时安静下来,各自倚墙坐下。 几个狱卒,拖着一堆东西,挤进监房。 “你们,滚那边去!” 熊二怒目而视,却只能闭着嘴挪到马大哥身边坐下。甄鑫一脸懵地跟着过去,蹲到马大哥的另一边。 “妈的,有钱可以这么使唤人的!” “关键是,钱呢?兄弟们就没分到几个,活却还得我们干……” 几个狱卒骂骂咧咧地开始干活。 很快地,不到十平米的监房,被隔成了两间。那边,是新鲜的干草、干净的席子,甚至还有被子与枕头,以及一个看着就没有任何味道的净桶。 几根长木条,随意地立在临房之间作为隔断,上面搭上几张旧而不破的麻布。 “行了!”狱卒拍拍手,很满意地说道:“甄鑫是吧,那个单间,归你了!” 甄鑫眼睛一亮,幸福,有些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后,让你回到十七层,尤其是看到有人依然蹲在十八层里羡慕着自己,幸福就来了! 看着喜滋滋钻过木条隔栏的甄鑫,熊二怒道:“凭什么他一个新来的可以有单间?” “你想住单间,可以啊,一天一百两银子,爷就给你也安排一个。” 一百两? 甄鑫脚被木条勾住,差点摔了个狗啃草。心,好痛啊…… 哪个败家的娘们,一天敢花一百两银?十天就是一千两呐! 完了,天海阁快被败光了! 不对,我是死刑犯,应该住不了几天。 那没事了…… 第185章 谁说大宋无男儿? 熊老二嘀咕着坐了回去,“他老娘的,这小兔子,还真有钱啊!一百两银,能买多少个白馒头啊……” 在熊老二的咂吧声中,又有狱卒拎来一个食盒。 盒盖未开,扑鼻的香味已经让熊老二的哈喇子忍不住沿着邋遢胡须直贯而下。 狱卒把食盒往甄鑫面前一顿,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而去。 食盒中不仅有肉香,应该还有酱汁浇洒的新鲜海鱼,似乎还有一个炒蛋。 甄鑫却怔怔地看着食盒,满脸的忧伤。 熊老二蹲行到隔栏边上,试探道:“你不想吃?” 甄鑫不言不语。 “这东西放久了会馊掉的,要不我帮你试下,是不是有人给你下毒?” 甄鑫脸上忧伤更甚。 熊老二探出爪,将食盒慢慢地勾了过去,见甄鑫依然没有动静,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起盒盖,盗了块肉,塞入嘴里。 “唔,真好……不,一点都不好吃……这么不好吃的东西,马大哥,要不要来点……” 瞬息之间,两个盘子就空了。 甄鑫终于怒了,抹着通红的眼睛,骂道:“你还是不是人了?有没有点良心?” “我是熊啊,不是人……”熊二囫囵着说道。 “你……”甄鑫发现,自己竟然也会有被人噎到的时候。 “你自己不吃的,我这是在帮你!” 看着说不出话的甄鑫,熊二安慰道:“放心,我哥俩不会太欺负你的。下一顿归我大哥,再一顿就不吃你的。” 甄鑫喃喃说道:“哪来的下一顿啊,吃完这一顿,我就得上路了……” 熊老二翻着食盒,不满地哼叽道:“怎么没酒啊,下次你跟家里人说一声,好歹送些酒来。我哥俩许多年没喝过酒了,怪想的……你说啥,为什么没有下顿了?” “这,是我的断头饭啊……我已经被判斩了……”甄鑫欲哭无泪状,“你们这两个没人性的家伙!呜……” 熊二怔怔地放下爪子,随即哈哈地大笑。 “马大哥,你看这小子,真嫩啊!竟然以为这是断头饭……” “你……” “行了熊二,别逗他了。”马大哥停下刚伸出去的手,说道:“我哥俩判的都是死刑,可是我在这里已经呆了六年,他呆了五年。” “为,为什么?” “谁知道呢,说是要死刑复奏,奏来奏去,就把我们一直奏在这了。” 死刑复奏?什么鬼? 甄鑫这回是真的有些懵。 真待细问,又有脚步声响起。 “就这里了,你只有两刻钟时间,别多待啊,不然以后就别想再进来了!” “是,是……多谢这位大哥!” 那人说着,从后头往狱卒手中塞了几张纸钞。狱卒板着脸,转身而去。 “咦!” “咦!” “咦!” “咦!” 当一张不太年轻的脸,出现在两个被隔开的监房前时,四声惊叫同时响起: “陈开,你怎么来了?” “你是陈文开?” “马青仝,熊二,你们怎么在这?” “文开老弟,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 四个人又同时闭上嘴,面面相觑,四顾茫然。 有惊喜,有嗔怒,有恍然,有尴尬,有依然的迷惑。四个人,彼此之间演化出数十种的神情。 陈开往后看了看,没见到狱卒的身影。蹩进甄鑫的小单间,撩开一角麻布,对着那一侧说道:“两位,我现在叫陈开,别叫错了。” 又回过头对着甄鑫说道:“我原来名为陈文开,具体的有空再跟你细说。” 这个二五仔,装不下去了吧!甄鑫撇了撇嘴。 陈开无奈地说道:“陈开跟陈文开,不就差一个字吗,何必计较?” 这是差一个字的问题?甄鑫继续撇着嘴。 这位小公子,看似大气,其实心眼小得很。若是自己早先主动交待也就罢了,如今却被旁人一口道破,确实说不过去。 今天若不给他一个好好的解释,甄公子已经很难完全信任自己了。那接下来所有的举措就会变得愈加艰难。 陈开咬着牙说道:“我本是福建兴化人,陈文龙族弟……” 陈文龙?宋末不多的能够敢于给元军一些麻烦的守将。 当年,元军攻入福建,在福州称帝没多久的益王赵昰,与张世杰、陆秀夫立时逃离,泛海南下。福州、泉州随即降元。 而夹在其间的兴化,却在参知政事陈文龙的坚持下,倾尽家财招募兵勇,并竖起“生为宋臣,死为宋鬼”的大旗。 可是,兴化敢战,却终究撼不动天下皆降的凄惨局势。城破之后,陈文龙举家被俘。在被押往杭州时,绝食而死。 这是南宋足以与文天祥比肩的人物! 甄鑫肃然起身,叉手而礼。 陈文开微微侧身,以陈文龙之弟身份受甄鑫半礼,随即恭敬回拜。 那边的马青仝与熊二,也一同庄重而礼。 甄鑫的目光,顿时柔和。不管陈开或是陈文开,为了什么目的跟在自己身边,只凭陈文龙族弟身份,甄鑫就愿意相信他。 “这两位,也是忠良之后。”陈文开说道:“马青仝马大哥,是潮州守将马发的侄儿。” 甄鑫又是一惊,急急行礼。 潮州马氏,是岳家军之一摧锋军之后。岳飞去世之后,辖下军队被拆分,摧锋军被派往潮州镇守。虽然名号不再,却始终保持着相当强劲的战力。 正是凭着这样一支军队,在马发的坚守之下,使潮州城成为广东最后一座被元军攻陷的城池。 潮州城破后,马发拒不肯降,全家自杀殉国。 谁说大宋无男儿?只是全部湮没于胜利者的历史书之中。 这位马青仝,大概是马家唯一留下的子侄了。 “熊二哥,是南雄守将熊飞之子。元军自北往南攻入广东后,熊飞败退韶州,为吕师夔所破,拒不肯降,投湖自尽……” 又是一个好男儿! 甄鑫恭敬一礼,沉声说道:“甄某何幸,一日之内,得见两位忠良之后!” “小弟甄鑫,与两位哥哥见礼,适才多有不敬,还请谅解。” 这样的甄鑫,让熊二有些不习惯,匆忙回礼后,嘀咕道:“原来是我走眼了,你不是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啊……” 第186章 上不封顶的项目 马青仝也微微地松了口气,眼中警惕之色渐消。他一直以为,是朝廷派了个人过来跟他们套近乎,试图挖出他们两个隐瞒的一些秘密。 这种事,几年来已经碰见了许多次。还好,兄弟俩一直都保持着警惕之心。无论是谁,都不曾让他们破过防。 这大概也是他们俩虽然早被判了死刑,却依然能苟活至今的最主要原因。 陈文开又对着甄鑫说道:“熊二哥的长兄,你应该见过。就是零丁军的熊大熊将军。” 熊大啊,果然……难怪看着身形有些眼熟,原来不是因为他长得跟熊一样。 “你们见过我哥?他还活着?现在在哪?”熊二双掌一探,抓住甄鑫肩胛便摇了起来。 猝不及防之下,甄鑫感觉骨头都快要被摇散了,苦着脸哀哀呻吟。熊二讪讪放下双掌,转身又抓住陈文开的胳膊,更用劲地摇着。 “熊大将军自然还活着,就是他的零丁军有些艰难,手下兄弟只剩下二三十人了。” 熊二放下手,喃喃说道:“活着,就好……” “这些年,大家都在找你们两个,却没想到,你们竟然会被关在这个地方。”陈文开脸色复杂。 “找我们,能干啥呢?”马青仝黯然说道。 熊二还有一个亲哥可以惦记,自己的亲人早已死得干净,谁又可能会真心的在寻找自己? “你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位甄、甄小哥又是谁,为何会被关进死牢?” 这么几番介绍过去,两刻钟时间转眼过了大半。陈文开匆匆地说道:“具体的,我下次再找机会来说清楚。我今天费了许多天劲,想跟甄公子说几句话。” 马青仝默默地回到墙边坐下,熊二却依然隔着木栏探头探脑。 陈文开无奈,只能尽力压低着声音说道:“这个案子的判决,肯定有问题。但是急切之间还寻不到突破口,大伙儿现正在想办法。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你还有时间,短时间内不会被执刑。估计最快,也得需要一个月。所以这几天,我们会先保证你在狱中的生活,起码不会过得太艰难。” 甄鑫点点头。 “天海阁有些乱,他们都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处理,你有没有交代的?” 天海阁已投入大量资金重新整修,眼见着就可以开始下金蛋了,自然不容有失。否则失去这项收入,自己真得在这狱中喝风饮尿了。 一天一百两啊,加上那么一大群人的生活费,要维持下去很艰难! “来的有谁?”甄鑫问道。 “徐夫人、我、苟家七娘,还有岛上薛老汉以及疍民费老三。” 甄鑫脑子一转,便明白了这些人组合的意义。陈文开可镇场,徐夫人能打,七娘擅经营,薛老汉比较稳重,加上一个船上功夫了得的疍民。起码可以保证能进能退。 “有高宁在,近期不会再有人去骚扰天海阁,但是得跟徐夫人说下,让她注意防止宵小潜入作乱。尤其是天海阁内那些不领薪水的试用期伙计。” “让阿黎别太担心,说我一切都很好,没被人欺负。” “天海阁的重新开业,让苟榕负责。告诉她别慌,所有事项包括新戏的排练与演出,只好按既定方案实行,肯定不会有问题。” “你去见下大老潘,争取接触下海商杨家家主。告诉他,此时投资日月岛,是最佳的时机,将来能收获的利益也会最大。可以按临高县的标准让他们以现银入股。” 陈文开满脸怪异地看着甄鑫,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判斩刑,此时正关在死牢之中吗?就这样,还想着忽悠别人掏钱? 看来,外面一群人是白白为他担心了。可是甄公子哪来的自信,觉得一定不会被斩的? 甄鑫似乎看穿了陈文开的腹诽,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说道:“有人给我设了个局,要我死,那一定就会有人主动去解局,让我活。放心,我今天既然还能坐在这里,就说明我的作用还没被榨干。” “至于解局之人……”甄鑫摇摇头,继续说道:“最需要你重视的人,是李显。对于此人,不要去过分干涉,不要跟踪,不要试图打探。想办法让高宁与他保持亲密地关系,嗯,就是用高宁来拴住他。” 陈文开看着甄鑫的眼神,愈加怪异。 到天海阁不过半天时间,他便知道高宁的身份,而且也看出她对于甄鑫异于常人的关心。这显然是一个很可能被甄公子收入房中的女人,或者说准备将甄鑫收入房中的女人。 用这样的一个女子来拴住一个貌美如花的野男人,这画风为什么会这么奇怪? 不过,陈文开也暗暗地长松了口气。 甄公子虽然身陷死牢,却显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思路不仅依旧清晰,而且已经做好了长期坚持的准备。 虽然对于怎么将甄鑫从死牢之中解救出来,陈文开还没有任何思绪。可是看着甄鑫沉稳模样,让他心头沉甸甸的压力,莫名地就消散了许多。 “南海小吃店,该怎么处理?”陈文开低声问道。 “你看出来了?” 陈文开点了点头。 “这是个长期的项目,本来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负责。二娘与四娘都不太合适,七娘来了正好,可以交给她去打理。不过,人员的招募、筛选以及进一步的培训,就得你来完成。” 说到“进一步培训”时,甄鑫特地加重了语气。 陈文开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但是,南海小吃店有几个问题,你需要注意。” 陈文开凝神而听。 “南海小吃店,是个必须要长期投入的项目,而且上不封顶。” “所以,如何控制投资进度与规模,以及把控每一个小吃店的成本,就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现在已经开的几个店,你多做考察,尤其是海生母子那家店,让七娘一定要多做了解。” 腆着脸偷听的熊二,一脸懵。自己被关了几年,外面世界变化这么大了吗?为什么开个小吃店还要搞那么多自己根本听不明白的东西? 可是,其中却夹杂着一个让他熟悉而惊讶的词。 熊二不由地转头看向马青仝,马青仝一脸激动,不由自主地挪向木栏边,凑过头与熊二一起公然偷听。 第187章 无巧不成书 甄鑫没管那俩的窥听,继续说道:“南海小吃店,咱们不用急着盈利,但是不能亏损,尤其是得让店主赚到钱,否则没法继续扩张。把步子放慢些,放稳点。用一年的时间,记录各种数据,摸索出一种模式,以后对外便可以迅速地进行复制。” 陈文开摁住满腔的震惊,只顾点头。 “这事情交给你,我不知道是对是错,但是我不会后悔。我只需要你答应一点,除了卢岛主,你们那边的其他任何人,都不得透露分毫!” 这意思,是将以后可能的情报网络交给自己负责?陈文开沉吟片刻,坦然地看着甄鑫的双眼,轻声说道:“我,答应你。” “以后招募人员,可以拿海生作参照……” 旁听的熊二与马青仝同时露出既惊且惧又忧又喜的神色。 “这孩子,人机灵又勤快,身世坎坷却又没太多牵挂,是个很值得培养的好苗子。” “嗯!还有什么要交代他们的?” “把黄纭叫过来吧。带一些上等的棉布产品,过来办一个产品发布会……” 陈文开有些跟不上甄鑫的思路了,不得不打断道:“黄纭知道怎么做吗?还有什么叫发布会?” “你先别管这些细节,反正就是准备以棉布来撕开广州的市场,同时开始日月岛的招商计划。” “这……”陈文开有些受不了了,甄公子他就真的一点也不担心自己是个死刑犯吗? “那案子,到底该怎么办?” “要不,咱们劫狱吧……”熊二兴致勃勃地怂恿道。 甄鑫食指微动,很想给他一个暴栗,又怕他跟自己急。毕竟,还不太熟…… “案子的事,交给孙掌柜去负责,他会想办法。前提是,不要动不动就把王爷或高宁抬出来吓唬人。而且要注意,别让那厮甩手不干,溜去云南了。无论你是用蒙还是用骗还是用强,都得把他留在天海阁。” 陈文开感觉有些崩溃,要不我还是回日月岛去吧…… “还有李显,我想他应该也会为这个案子继续出力的。” “你刚才的意思,是要提防他?” 甄鑫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提防他,又不是不能压榨他!” “现在天海阁里有十多个伙计,光干活却没领一文工钱,知道为什么吗?” 连熊二跟马青仝都听呆了,这掌柜当得也太黑了些吧。 “为什么?”熊二忍不住问道。 “因为他们想偷听想偷看,难不成我还得花钱请他们来偷听偷看不成?我有那么傻吗!” 熊二委屈地嘀咕道:“马大哥,我怀疑他在骂,我们……” “还有,让孙掌柜帮米曼娘,去南海县告程迎。跟他说,既然没有‘正当防卫’这个说法,那么程迎杀死他父亲,就必须追究刑责。把米曼娘的这个仇,先报了再说。” 陈文开根本就来不及了解什么叫做“正当防卫”,只能先记在脑中再说。 探视时间已到,在狱卒不断的催促下,他只能先行走人。 监牢里终于又安静了下来,看着闭目养神的甄鑫,熊二忍不住问道:“甄老弟,你,到底是谁?” 甄鑫睁开眼,揉着眉尖说道:“我要说,我不知道我是谁,你们信吗?” “啊?”熊二一怔,随即大怒,“我兄弟俩的底裤都被陈文开那小子扒给你看了,你还这么不信任我们两个?” “没有骗你们。”甄鑫无奈地说道:“我可能穷极一生,依然搞不清自己会是谁。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无论我是谁,都得先活下来,不是吗?” 熊二嘀咕了几声,却也没再逼问。 甄鑫又闭上了双目。 虽然对于这两位的身份没有任何的怀疑,他们的长辈也足以让自己敬仰。可那毕竟是他们的长辈。 老子英雄儿混蛋的例子,比比皆是。伟大如文天祥这般人物,他的儿子都降了元朝,更何况是别人。 甄鑫无意于批判这些英雄的后人,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每个家族也一样有延续血脉的权力。没道理只有那些投降者才有资格在改朝换代时存活,而为国家为民族洒尽热血之人,却得断子绝孙。 但是,理解他们,并不等于无条件信任他们。 实在是,太巧了! 所谓无巧不成书,那只是存在书里,甄鑫对于碰巧之事,从来都会以最大的怀疑来对待。 两个故宋余孽,被关押了四五年时间,谁都找不着他们。结果自己一进来,就成了他们的“舍友”。可以想象,跟这样的人关在一起,只有两个结果。要么被他们狠揍一顿,服了他们并认其为大哥。要么就是跟他们此后称兄道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两人看着一般粗糙,但是马青仝显然是个心思颇沉之人。就是熊二,表面唠叨,却也并非完全没有心眼。都属于不好对付的,否则作为死刑犯不可能熬了这么多年,还苟活于此。 甄鑫信任陈文开,可不仅仅是因为知道了他是陈文龙的堂弟。而是这一段时间以来,彼此之间不断的试探与曾经并肩的经历生死。 想让这俩在见面的第一天,就可以获得甄鑫的信任,完全不可能。 尤其是对于被坑到这种凄惨处境的甄鑫。 当然,甄鑫也不指望自己会获得对方的信任。 尤其是很可能,这俩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有人把他们跟自己关在一起,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个人被当作棋子,并不可怜,说明你还有被使用的价值。可怜的是被当了棋子而不自知,一如之前的自己。 所谓的死刑“复奏”,后世称为死刑复核。意思是所有的死刑犯,都需要奏请皇帝批准后才能执行。 自汉代起,年俸两千石以上的官吏,被处死前都需要皇帝复核。自隋唐后,形成制度,所有的死刑案,都得奏请皇帝核准三次,称为“三复奏”。 北宋时州级官府便可断人生死,只有疑难案件,才会送请朝廷裁决,称为“奏谳”。到南宋死刑案又收归刑部复核,报皇帝批准,统一实行三复奏制度。 入元之后,朝廷虽然有规定,“凡死罪,必详谳而后行刑”。只是朝廷中央有权管辖司法的机构太多,包括中书省、大宗正府、御史台、刑部,以及各个行中书省与行御史台,对于死刑的复核程序又没有明确的规范,便始终处于混乱状态。 第188章 两百斤的络腮孩子 有些死刑犯,斩了也就斩了,除非是蒙古人,否则没人在意。有些死刑犯却依然可以在牢外逍遥,等着所谓的复奏。还有的死刑犯,就是将牢底坐穿了,那复奏也未必能够奏完。 但是,指望通过这不靠谱的复奏来让自己脱离这间死牢,无异于指望苟顺去考个状元。 不过无论如何,情况再差自己最少还有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自己能调用到什么的力量来帮助自己? 甘麻剌王爷?他会为了自己而承担违抗律法的重责吗?这必然会影响到他对太子之位的争夺——除非,自己答应倒插门。 广州大海商杨家,显然是受人指使、准备支持自己的一股力量。只是甄鑫直到今天,依然没摸到他背后的势力到底是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辛辛苦苦把自己拐来广州,必然不会甘于让自己就此受斩。但是能出多少力,或者愿意使多大力,不好说。 陈文开来广州,必定是陈宜中传递的消息。这也说明,广州有属于陈宜中的势力。可是这些势力直到现在也没跟自己接触,这也意味着,这股势力起码目前自己根本动用不了。而且这些人即便是友军,也有可能会是一群猪队友! 还有谁,会在这时候出手? 救了自己,对他们来说能有什么好处? 收获自己感激涕零的忠诚吗? 如果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内,自己依然未能脱困,那就只有一条路了。 逃狱,乃至杀官造反! 对于造反,甄鑫并没有太大的心理障碍。想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存活,除非能老老实实地献上自己的膝盖,找个蒙古人叫爹,否则终将得走上这条道路。 可是现在的自己,还是一穷二白状态,凭什么去造反? 最多也不过是找个小岛窝着,勉勉强强地当个海贼。条件估计连维京岛都比不上。 更何况,凭着现有的实力,能不能杀出广州城还是个问题。 造反,这会不会有人早就给自己设计的一条路?而趁着这个案子,将自己往这条路上赶? 那么,如果现在就树起反旗,谁会受益? 看着始终不言不语、皱眉沉思的甄鑫,马青仝终于忍不住了,低声呼道:“甄,甄公子……” 甄鑫心里微微一动,莫非是有人,想把自己跟这两人绑在一起,共同造反? 马家旧部,必然还有不少人散落于广东甚至福建各地。马青仝一出现,自然可以吸引到不少的故宋老卒。而熊家他大哥,手上即便没多少人,却依然是游荡在琼州海域,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故宋旧部,颇有战力的海贼,如果能吞下谢有奎的黎兵,其实已经够得上造反的基本条件了。当然,这种力量,最多也就是在天崖海角当个土霸王而已。还必须得拥有封锁住琼州海峡的实力,否则就是把自己包成饺子,喂给蒙古人吃。 包成饺子?甄鑫皱着眉头,睁开眼看向那两个邋遢胡子。 马青仝欲言且止,脸上有局促之色。 “抱歉,两位大哥。甄某实在是有些疲惫,失礼了……” “没事,没事!”熊二大咧咧地说道:“你也不容易,杀了人,进来后还跟没事似的!” 甄鑫两眼一翻,望向马青仝,投以询问的眼神。 “是这样的……”马青仝依然犹豫。 “行了,我觉得甄兄弟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绝不是坏人,我来说吧!” 甄鑫与马青仝同时恶狠狠地盯向熊二。熊二却毫不在意地问道:“你刚才跟陈文开那家伙说,手下有个小子,叫海生的,可是姓马?” 甄鑫心里一动,看向马青仝。只是那张脸全被邋遢胡子遮住,根本瞧不着底细。 “是姓马,大概十三四岁吧,说是自潮州流落至此。” “他,他们母子,如今可好?”马青仝喃喃地问道。 不会吧,又是一个巧合?还是巧合中的巧合? 只是将海生及他娘招进南海小吃店,纯是苟家二位娘子在面试,而且是很偶然的事件,不可能连这样的事都是有人设的局吧? 甄鑫心里苦笑,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恨井绳! “他们母子俩,身体康健。在天海阁的帮助下,开了家小吃店,维持生计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 “是你,你们在帮他们母子?” “不。”甄鑫摇了摇头,“这些年他们怎么熬过来的,我并不清楚,只是知道这娘俩从潮州到广州,居无定所,过得确实不容易。帮他们开店,是看在他们勤劳能做事的份上,小吃店正需要这样的人来打理。” 有一说一,甄鑫并不想在这种事上去赚取马青仝的感激。 “呜……”马青仝再也忍不住眼泪,哭得像个两百斤的络腮孩子。 熊二却是满脸兴奋,“马大哥哭啥啊,嫂子与孩生有消息了,这可是个喜讯啊!” 马青仝嗯嗯地点着头,泪水却依然止不住地往满脸的胡子上窜。 十一年前,潮州城破,马青仝就与妻儿失散,生死不知。在广东境内,与一些溃散的宋军各处艰难转战,却再寻不到妻儿。六年前被俘至今,便彻底绝了他们的音讯。 若不是心里还有这点牵挂,自己可能早就熬不住死牢的煎熬,又怎会苟活于此世! 甄鑫正待挪过去稍加开解,传来狱卒很不耐烦的吼叫:“甄鑫,有人来看你!” 脚步声响起,恶狠狠地狱卒打开监门,身后出现两个身影。 一高一矮,一壮一弱,一个是光头另个一个脑袋上紧裹头巾。 一个身上有高原红的积年残味,一个却是让甄鑫有些熟悉的婀娜风姿。 前面顶上扑克脸的大喇嘛乌坚巴,可他后面的人又是谁? 尼姑吗? “你们,只有一刻钟的探视时间!”狱卒冷冷地说道。 后面那个包头尼姑悄摸摸地塞出一小块银子,狱卒不太乐意地接过,“你们,有两刻钟的时间。” 又塞去了一大块银子。 “你们有半个时辰的时间……”狱卒脸色终于显得有些温和。 第189章 想留个种 又是一个败家的娘们!甄鑫恨恨地盯着那块消失在狱卒袖中的银子。 大喇嘛跨进监房,往角落里一坐,闭上又眼,不言不语,无喜无悲。 “你来干什么?”甄鑫没好气地问道。 “公子……嘤嘤……” “哭啥呢,我还没死呢!” “你……” “新戏准备好了吗?宣传做到位了没?” “我……” “钱哪来的?花我的钱这么不心疼吗?” 头巾剥落,一张梨花带雨的娇俏脸蛋直接撞入甄鑫怀里,似乎想把自己融进他的身躯,呜呜地哭出声来。 人家怎么连哭的声音都那么甜美?马青仝默默地擦干胡子上的泪痕,扯着探头探脑的熊二,找个距离甄鑫最远的角落坐下。 甄鑫的心,还是软了下来。轻轻地拍着苟榕抖动的肩膀,说道:“好了,你们也没给我带换洗衣裳,被你弄湿了,人家以为我吓尿了!” 正哭得歇斯底里的苟榕,“噗嗤”地笑出声来,脑袋依然沉在甄鑫肚子里,闷声说道:“公子你真是没良心,早上出门时说很快就回去的,这下好,见你一面还要花好多钱!” “家里都好吧?” “嗯。阿黎很生气,但也有点慌。还好陈开大哥过来,大伙儿也知道了公子没在这里受苦,安心了许多。” “那你还来做什么?” “我,我……我想要给你留个种……”苟榕声若蚊蚋。 “你说啥?”甄鑫怀疑自己耳朵怀孕了,真令人难以置信。 “二娘、四娘都说了,不管怎么样,都得给你留个后。这样,这样……” “我死了就有人继承家产了?” “不是,我知道公子,公子肯定没事的。” 即使是心中充满着对甄鑫的爱意,愿意为他付出自己的所有,可是一个姑娘家家亲口说出这些话,也让苟榕羞得不能自已。 还好,是拱在他怀里说的。没人看见自己的脸,就可以当作不要脸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甄公子的怀里,好舒服啊…… 甄鑫往外揪着苟榕的脑袋,却拔不出来。 “你是不是太过分了!”甄鑫怒道。 苟榕嗯嗯地摇着头。 “你这是趁人之危懂不懂!” “不……” 甄鑫继续揪着她的脑袋,轻声说道:“你抬起头,我就亲你一口。” “真的!”苟榕惊喜的双眼之中,已没了泪痕。刚想嘟上嘴,脑袋被甄鑫转了半圈。视线所及,半掀的隔帘外,两个满脸惊骇的邋遢胡子,正尴尬地转过身面壁而坐。 “啊——”苟榕一声惨叫。 大喇嘛是得道高僧,他说不看就铁定不会看。可是这两个男人是怎么回事? 这下,是真的活不成了! “其中一人,是马海生他爹!”甄鑫继续打击道。 “呜……”苟榕捂住脸,蹲在甄鑫身后,边哭边骂道:“公子你欺负人,我,我为你们甄家吃尽苦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你不能对我始乱终弃……” 我怎么你了,就始乱终弃了? “你来这盗取种子,阿黎知道吧?” “嗯,阿黎姐姐本来自己想过来,可是她说,说……” “说啥?” “说你功夫还没练到家,怕,怕你顶不住……哈哈……” 苟榕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地捂脸大笑。 反了! 甄鑫脸色涨得通红,这种话怎么可以乱说?而且,阿黎她也不至于傻到这个地步吧? “啪!”甄鑫抬起巴掌就往苟榕臀上拍下。 “啊!”苟榕一蹦老高,瞧着那边又偷偷瞟来的两对眼神,只好又蹲到甄鑫身后,低声说道:“你把帘子遮好,奴奴随便你打,好不?公子……” “嗵!”甄鑫心里大动,舔了舔流到嘴边的口水,强行怒道:“有完没完了?” 苟榕这才安静地坐下来,痴痴地看着甄鑫的脸。 甄鑫勉强地摁下内心的悸动,人说女大十八变,这妮子简直就是三日一变。该凸的渐凸,该曲的已曲。那张脸蛋,在充足的营养下,越显娇美柔嫩。 这是自己养大的女子啊!要不是……要不是……我他娘的就…… “大喇嘛过来作甚?” “其他人都不让进来,说三天最多只有一次探视机会。但是他们不敢拦着大喇嘛,然后我,我就跟着进来了。” 苟榕仰着脸,一副赶紧夸夸我的模样。 甄鑫心下了然,大喇嘛心志坚定,怎么可能会受这小妮子的怂恿,定然还是有事要找我。 “大师!”甄鑫转过身,对着大喇嘛说道。 乌坚巴似乎刚从入定中醒来,睁开眼,诧异地看着甄鑫问道:“完事了?这么快?” 你一个浓眉大眼的喇嘛,啥时候也变得这么低级趣味了? 甄鑫脸色一青,恭敬问道:“不知大师此来,有何要事?” “我可以救你出去。” “真的?”苟榕惊喜地问道。 甄鑫却知道没那么简单,“需要我入佛门?” 乌坚巴点点头,说道:“是的。不过,你可以留下子嗣后再入佛门。” 这世道,连大喇嘛都变得这么轻佻了! 甄鑫摇摇头,说道:“虽然我对佛门并无排斥心理,但我觉得与佛门无缘。此生,无论有何因果,绝不会身入佛门!” 乌坚巴沉吟片刻,倒并未继续劝说,而是缓缓地说道:“我有一事,想请教甄公子。无论是否可以解惑,老衲都可以为公子赴一次生死之局。” “我还能为你解惑?是与佛门有关吗?” “是。”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有能力为你解决佛门的疑惑?对于佛法甄某虽然略有涉及,也不过是皮毛而已。” “身在局中,便无人可以堪破。不如寻找局外之人,或许可以得到破局的可能。” 明白了,这大喇嘛遇到了他解决不了的事,病急乱投医来了。 闲着也是闲着,就聊个五毛钱的吧。 “大师请讲。” 乌坚巴抬起头,看了眼苟榕。苟榕立时很乖巧地撕下两片布帛,塞入自己耳朵。 乌坚巴又看了眼隔壁屋的两个邋遢胡,熊二不明所以。 乌坚巴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他的金刚杵。 甄鑫赶紧摁住大喇嘛的胳膊。 “放心,我不杀生……” “知道,知道!”甄鑫对着那俩说道:“把耳朵堵上。” “凭什么啊?”熊二不满地哼唧着。 马青仝看着自己破烂不堪的衣角,却不知该如何下手。 好在苟榕又递过来几团布帛,才免去了马青仝的尴尬。熊二看着那么大根的金刚杵,只好跟着堵住自己的耳朵。 第190章 投资失败的典型案例 乌坚巴缓缓地说道: “六百年前,莲花生将陀罗尼真言与经轨带入吐蕃,开始弘传密教,此为吐蕃藏佛的源始。佛教自此在吐蕃落地、生根,并成为吐蕃民众信仰之主流。” “四百余年前,信奉苯教的朗达玛继承吐蕃王位,大肆破坏佛都寺庙、焚毁佛典、令僧侣还俗,使佛教遭遇重挫。这便是‘朗达玛灭法’。” “百余年后,阿底峡入藏,弘扬大乘教法,佛教再次大兴。渐渐形成了几大教派,包括以莲华生为初祖的宁玛派、奉阿底峡为祖师的噶当派、以世袭为传承的萨迦派,以及支派最多、受众最广的噶举派。” “等等……那个国师八思巴,是萨迦的?”甄鑫打断道。 乌坚巴点点头,“八思巴是汗王皇帝的第一任帝师,至元十三年卸任帝师后由其异母弟仁钦坚赞继任。第三任帝师,是八思巴的同母弟答儿麻八剌乞列。如今的帝师已是第四任,是八思巴的弟子耶歇仁钦。” 至元十三年至今,不到十五年时间,换了四任帝师? 这帝师,都这么短命的吗? “那你呢,哪派的?” “噶举有香巴噶举与塔波噶举两大派,塔波噶举又有噶玛、蔡巴、拔绒和帕竹四大分支。老衲,为噶玛噶举僧人。” 什么卡他菜巴的,甄鑫听着一阵头大,只能频频点头,以示自己记不住。 “先祖都松钦巴,在一百五十年之前,于类乌齐的噶玛修建噶玛丹萨寺,由此立派。在先祖弟子、老衲的师尊噶玛拔希的努力之下,噶玛噶举信徒遍布康区。” 这位大喇嘛,算是他们派的第三代。一百五十年传了三代? 这比八思巴他们家的,长寿多了! “四十多年前,忽必烈受其长兄、蒙哥汗之令,南征大理。招先师会晤,并要求他随侍左右。那时,先师正在西北之地弘法,无法分身,故此婉拒。” 明白了,乌坚巴的师傅当年根本看不上连汗位继承资格都没有的忽必烈,自然不愿在他身上浪费时间。而忽必烈转头找上了八思巴的师傅萨迦班智达,并与其达成合作意向。故此,在忽必烈上位之后,萨迦派以从龙之功,一跃升天,成为藏佛的领袖。 这是一个典型的投资失败案例啊,就如当初阿里巴巴的每股一块钱的原始股摆在你面前,却舍不得掏钱,后来想再投资,已经没有机会了。 “此后,先师受蒙哥汗召见,得其宠信,并获赐金银,以及金边黑色僧帽……” 黑帽?甄鑫记得藏佛的几个活佛体系里,似乎就一个是黑帽的,莫非就是这一家? “蒙哥汗驾崩之后,先师支持其幼弟阿里不哥为汗,结果却惨败于忽必烈手中。” 这段历史,是甄鑫来到这个世上后才慢慢了解的历史。与前世对于忽必烈的概念大相径庭,也是他对忽必烈深为叹服的最主要原因。 蒙古帝国的汗位传承,并没有中原王朝的“太子”概念,而是依照草原习俗,召开由王公贵族及各部落首领参加的“忽里勒台”会上,商议决定。 因此,成吉思汗之后,由其二子窝阔台继承汗位,利用这种制度,完美地避开了长子术赤被人怀疑不是成吉思汗亲生的尴尬局面。 术赤因此远走罗斯,他的儿子由此开辟了“金帐汗国”、并奴役罗斯大草原数百年的局面。 但是,蒙古人的传统,又有幼子“守灶”的规矩。父亲死后,幼子负责抚养母亲,因此可以继承父亲绝大多数的财产,包括原来归属于父亲名下的部族与士兵,还有女人。 身为成吉思汗幼子的拖雷,其实力远远超出窝阔台,也让窝阔台在成吉思汗去世两年之后才登临汗位。 窝阔台之后,皇后乃马真把持政权数年,直到临死前才将长子贵由扶上汗位。此后,蒙古国因此陷入惨烈的争权内乱之中。 在术赤一系的支持下,蒙古国的汗位被拖雷一系抢占,拖雷长子蒙哥登位为汗。可是,亲征南宋的蒙哥却在钓鱼城下暴毙,其幼弟阿里不哥在蒙古国首都获得大多数蒙古王公的支持,登位为汗。 这是真正拥有蒙古帝国传承的第五位汗王。不过在中原的历史书上,似乎都不想承认。 然而,在此之前,最先获得蒙哥死讯、正在攻打鄂州的忽必烈,却突然从前线撤兵,返回燕京,在一众北地汉臣武将的拥护下,自立为汗。 蒙古国一南一北,出现了两个汗王,由此而分裂,并开始数年的内战。 那段时间,是蒙古国最虚弱的时候,可惜南宋未能抓住上天给予的最后机会。 凭借中原充足的粮食供应,以及所有汉人的支持,忽必烈轻松击败拥有正统蒙古汗位的弟弟阿里不哥,成为唯一的蒙古国汗王。并且在发动全面的攻宋之战前夕,改国名为“元”。 所以,元朝是个很奇怪的物种。这是一个由蒙古人带领着汉人击败蒙古人所建立的王朝。那么,它该算是蒙古人的,还是汉人的? 跑题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忽必烈成为汗王,跟随他的人自然升官发财。获益最丰的,却是吐蕃的萨迦一派。承继班智达政治遗产的八思巴,不仅成为整个吐蕃的领袖,也以帝师身份成为天下所有宗教领袖。 这绝对是宗教界的巅峰,不仅前无古人,元朝之后也再无人能获此殊荣。 “先师因帮助过阿里不哥,被汗王下令逮捕入狱。后虽释放,却被禁止在吐蕃之外传教,只能回到楚布寺,直至圆寂。” 听完噶举派跌宕起伏的发展史,甄鑫依然一头雾水,疑惑地望向乌坚巴。 “先师圆寂之后,噶举一派弘法受阻,支派林立,老衲惶惶,非但不能将噶玛噶举弘扬光大,恐怕连先师遗愿,都无法秉持。” 综合上下文,甄鑫的理解是:我们家老大挂了,给我留下了一个偌大的地盘,可是我老了没有能力整合这个地盘上的势力,这个地盘已经面临着分崩离析或是被人吞并的危险。 所以,找我来解决这事? 第191章 还是魂穿吧 我谁啊? 我既不是粘合剂,也不是兴奋剂,难不成指望我带着一群渔民杀上吐蕃高原,帮大喇嘛抢地盘? 甄鑫愈加疑惑。 “请甄公子,为老衲指出一个方向。” 这个方向,说的是东西南北的意思吗? 甄鑫无法直视大喇嘛期盼的双眼,闭目进入沉思。曲指轻弹,指下却传来一阵颤动的滑腻。 这案几,手感不错啊! 改弹为抹,再来点揉与挑。 手指下便传来嘤嘤嘤的呻吟声。 呃……弹的不是案几,而是一个微微拱起的翘臀。 甄鑫轻声斥道:“别乱动,影响我思考……” 委屈、兴奋、难耐且羞意十足的苟榕:“……” 甄鑫抬起手,嗅着指尖的香气,好像还有一丝的潮味,脑子突然一片开朗。 大喇嘛离开吐蕃去往云南,找上甘麻剌,其实就是为了新一轮的投资做考察。考查甘麻剌是否拥有继承太子之位的可能,这是在期望能如八思达当年那般,买到一支原始股,以获得丰厚的回报。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甘麻剌受封梁王之时,却又离开云南。是觉得甘麻剌没希望夺得太子之位吗?还是说,甘麻剌自己根本就不想去争太子之位? 这先不提,这位大喇嘛自此之后,一直粘着自己,是觉得自己有帝王之姿?他是从哪个角落发现的,为啥自己就没有任何感觉。 甄鑫自嘲一笑,既然原始股买不着,那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别说是藏传佛教,甄鑫对于所有的佛教都未曾深入了解过,只能死命地脑海中挖着后世的一些记忆。 那时的藏佛,是格鲁派的天下。格鲁派现在还没出世,那他们是通过什么办法成为藏佛领袖的? 不知道…… 只知道,格鲁派好像有两大活佛,几百年不停地转来转去的那种。 活佛? “大师知道活佛吗?”甄鑫睁开眼问道。 乌坚巴茫然地问道:“老衲愚钝,请甄公子明示。” “嗯……”甄鑫挠挠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人死了会去哪里?”甄鑫问道。 “自然是进入六道轮回。” “为什么非得进入轮回?” 乌坚巴神情一滞,他觉得甄公子问这问题,如同问一个人为什么要吃饭一般。 不过,大喇嘛从来不会嘲笑别人,更何况是在讨论佛法的时候。 “众生,因为造作善恶业报,会转生六道。即天道、人道、修罗道、畜牲道、饿鬼道、地狱道,此为三善道与三恶道。” “一个生前即使福报宏大,死后进入天道,依然摆不脱轮回之苦。只有心怀佛法,修身养性,才能寻得解脱之路,最终达到涅盘的境界。” 听不太懂啊……甄鑫支支吾吾地问道:“有没有哪种人,死后进入轮回,然后还能拥有前世记忆的?” 乌坚巴摇摇头,“人死后形体消亡,但是灵魂进入六道轮回之中,因缘往复,自然不会再拥有前世的记忆。” 我就有啊……“如大师这般拥有高深佛法的人,也不行吗?” 乌坚巴依然摇着头,“老衲惭愧,佛法不及先师之万一。” “那,你那师傅也不行?” “自然不行,除非他已成佛……可是,佛又怎么可能陷入轮回?” “那咱们换个称呼,要不,叫‘转世’如何?” “转世?” “是啊,比如你死了,然后因为是得道高僧,就不进入轮回。却以另一种方式重新来到这个世上,还拥有了上世的记忆,以及你现在所有的认知。” 乌坚巴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如遭重击,一团迷雾突然炸开,迸出一颗光芒万丈的星辰。而这颗星辰,正照耀自己,将自己引向无垠星空。只要自己能抓住它,跟随它,必将傲立于世界的巅峰! 可是,那依然不肯散去的迷雾,却让自己摆脱不得,更不知道该如何去抓住这颗飘渺不定的星辰。 眼见成功在望,却不知脚下路在何方。乌坚巴心痒难忍,偏偏却无处可挠。 “这样的话,无论是上辈子拥有什么样的荣光,多少个信徒,你就可以合理合法继承下去。还能站在前世的肩膀上,继续发光发亮。” “可是,如何让教众相信?”无喜无悲的大喇嘛,脸上竟然现出急躁之色,一手抓紧甄鑫的胳膊。 “疼,疼……”甄鑫歪着嘴角,怒道:“你要杀死我吗?” “抱,抱歉……”乌坚巴松开手,仰天狂吸了几口长气,努力平复着澎湃难抑的心情。 正沉迷于温馨之中的苟榕一惊而起,掏出耳朵里的布帛,怒视大喇嘛,一副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两口的模样。 甄鑫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腰下的两坨翘肉,苟榕立时发出咕噜噜的哼叫,如懒猫般地蜷起,缩回甄鑫怀中。 甄鑫撇了撇嘴,看来这位大喇嘛也不咋样啊,起码就没看出我甄鑫就是一个转世之人! 而且,还是没有一点佛法就能转世的那种。 不对,好像也不能叫转世,那该算什么? 夺舍? 算了,还是魂穿吧…… “你师傅去世多长时间了?” “将近七年时间。” “这样啊……我说说我的想法,可能不是那么完美,你可以自己补足。” 乌坚巴狠狠地点了点头。 “你师傅临终的时候,摒弃众人,只把你拉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跟你说……” 乌坚巴有些懵,我师尊圆寂之时,的确只有我一个在他身边,甄公子怎么知道的?莫非,此人果然有无上法力? 偷偷摘掉耳塞的苟榕,强忍着笑声,肩膀禁不住地微微抖动。自己公子又开始忽悠人了…… 被他抱着,一起分享忽悠别人的乐趣,这种感觉,真好啊! “你师尊语重心长地说道:‘这具身子已经衰老,再也无法容纳下我的灵魂。可是众生依然在轮回中受苦,我不能独自涅盘前往净土。所以,为师……’大师你别介意啊,我没有对尊师有任何不尊重的意思。” “不介意,不介意!公子请继续!” “嗯,好……”甄鑫轻咳一声,俨然端坐,伸出手,抚触大喇嘛的光头,沉声说道:“为师发下大弘愿,会在圆寂的那一刻,转世投胎,重修一身。转世之后,我将会拥有我这一世部分的记忆,但是会失去大多数的佛法。在我成长之前,还需要你的护佑!” 第192章 当名朱古 乌坚巴呆呆地看着甄鑫,其脑后似乎有佛光闪烁,其面目如宝像庄严,其身下还有明妃相伴。这,难道就是一尊转世而来的佛吗? 乌坚巴心里的仰慕之情如涛涛的藏布江一般,奔腾不止。他已坚信,即便甄公子不是转世之佛,也必然是佛祖让他来点化自己! 自己这一路的追随,也必定是受佛祖于冥冥之中的指引。 乌坚巴不蠢。 就如后世的精英全都集中于体制之内,吐蕃的精英都在寺庙之中。而只有精英中的精英,才可能成为大喇嘛。 甄鑫稍微点拨出转世的关键点,乌坚巴便已明白自己到底该如何去操作。 “咱们可以把你转世之后的师尊,称为‘活佛’。意思就是以肉体凡胎,依然活在世间中的大能。” 乌坚巴喃喃念道:“诸法因缘生,缘灭法亦灭。佛是觉悟的人,人是未觉的佛;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佛有三身,法身、报身和化身。佛当以转世化身行走于人世之间,救度芸芸众生,助其摆脱轮回之苦。此身,当名‘朱古’!” 佛是觉悟的人,人是未觉的佛……好有哲理啊! 不愧是高僧……“朱古,啥意思?” “意为佛的幻化之身。即你所说的‘活佛’。” 我给了个汉文名,你立刻就有了个吐蕃名。不错,这和尚显然知道冠名权的重要性。 记忆一点点的被挖掘出来,也让甄鑫的思路愈加清晰,接着滔滔不绝地说道:“你的师尊是你们这派传承的第二代,转世之身那是第三代。咱们就可以将转世之身,称为‘三世活佛’。再往上推,嗯,就像忽必烈追认成吉思汗为太祖那样,将你的师傅的师傅尊为一世活佛,你师傅为二世活佛。再往下,四世、五世,只要活佛一直在转世,你们的传承就将永远不会消失。” “你不是说蒙哥汗赐予你师尊一顶黑帽吗,咱们这系的活佛就可以称为‘黑帽系活佛’。这样,就算是忽必烈,他都得捏着鼻子承认。” “算下来,你师傅的转世之身已经七岁了。其他的可以不认识,这顶黑帽,他是必须认得的。而且是夹在一堆帽子中,一眼就可认出来的那种。然后呢,你师傅平时常用的一些手串啊,抄写的一些经文啊,都可以让他一眼就认出来。如此,谁又能怀疑,这孩子不是你师傅转世?” 过多的震惊,让乌坚巴已经无法震惊。 “老衲想邀请公子,为噶玛噶举一派的护法法王,不知……” 甄鑫还未回答,苟榕却一蹦而起,怒道:“大喇嘛你别太过分了啊,我家公子怎么可能出家去当和尚?” 开什么玩笑,忽悠和尚,结果把自己给忽悠到庙里去了? 乌坚巴的扑克牌脸上,竟然露出真诚的笑容,“你莫要担心,吐蕃僧人,就算出家,也可娶妻生子……还可以娶很多个。” “那,那也不行……”苟榕坚持道。以后有人问我相公哪位,我答是一个和尚,还让不让我活了? 甄鑫不知道护法法王是什么概念,想来权力应当很大。可是权力再大,那毕竟得是在吐蕃的地盘才能呼风唤雨。那地方一辈子必须去一次洗涤下心灵,但是一辈子最多也只能去一次。 去多了,必定会化成高反之下的一堆粪粪。 见甄鑫摇头拒绝,乌坚巴虽有遗憾却没再坚持,对着甄鑫恭恭敬敬一礼,说道:“甄公子拉,只要噶玛噶举传承不断,老衲保你甄氏一族,世世平安!” 这盲盒,开得有点大啊! 黑帽系的活佛,一直到后世也依然存在。虽然这位大喇嘛的承诺未必能一直影响到数百年之后,但是只要这辈子被他们保护,那就值了! 果然,知识才是改变世界的第一生产力! 苟榕听得,心里“砰砰砰”直跳。世世平安啊……自己若是能在阿黎之前,便为甄家产下一子,即使不是嫡子,那也是地位不同一般的长子。 可惜,甄公子这呆木头,嘴里花花,却始终不肯动真格的。嗯,手指头功夫好像也不错…… 真让人头疼! 要不,去弄点迷药?就是不知道他事后会不会不承认? …… 大掌柜不在,天海阁的气温似乎陡然下降了许多。 每个人都是匆匆进来,急急而去。比以前更加忙碌却显得更有条理,可是那各自紧紧绷住的心弦,让所有人都有些透不过气来。 李显很不喜欢这种气氛。 阿黎依然沉稳,脸上却已经失去了原本就不多的笑脸。 孙掌柜进入自闭状态,把自己关进房间,搬入无数的律法条文,也不知道是在钻研,还是与这些条文共同怀疑人生。 拒绝孙掌柜的提议,甄鑫并没有将几个护卫扯入这滩混水。虽然他们知道只要亮出王府护卫的身份,录事司没人敢轻易斩了他们。可是别说判了死刑,就算判了杖刑,当众被人羞辱,那还不如杀了他们。 因此,这几个护卫对甄鑫心存着真切的感激,再没人吊儿郎当,而是全心全力护卫起天海阁的安全。 苟家父子与几个婆娘,更加忙了,几乎很难在天海阁见到他们。李显知道,他们应当在忙其他的事,但是他却已经没有关注的心情与兴趣。 对于陈开等新来的几个人,李显从心底深处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排斥感。就如同一只喜鹊,刚建了个温暖的小窝,却偏偏有讨厌的乌鸦摇摇摆摆地跑进来做客。 虽然李显感觉到,这位陈开,必定是自己等候的大鱼之一,但他依然没有任何心思去探听他的底细。更别说那个薛老汉与费老三,严格来说都属反贼! 最让李显受不了的,则是原形毕露的高宁,暴躁而跋扈。李显实在有些难以理解,这样的一个女子,在甄鑫面前是如何展示出一个乖乖女的形象? 自她劫狱解救甄鑫的建议被所有人否决之后,几个护卫以及侍女天天被她骂得如狗头喷血。虽然还没到动辄杀人打人的地步,可是李显却成为了高宁的最佳出气筒。窦娥与赵五娘被她骂了会哭,李显却连哭都哭不出来。 第193章 国朝的大患 也许是春困使然吧,恹恹不休的李显,一口气请了三天假,在城里转了两圈之后,又回到自己租下的小屋。 小屋依然很干净,李显并没有如以前那般推开窗户时不时地查看下斜对面的天海阁,只是在桌前静静地坐下。 他知道,甄鑫不会有事,起码短期内不会有事。可是,他却很难压制住自己满心的烦躁。 而这种本不该有的情绪,让李显明白,自己大体是出了些问题。 然而,他却不知道问题在哪里? 这十多年来,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曾经有过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自己都不曾有过这种情绪。 百思,却不得其解! 枯坐了半个时辰之后,李显只能将这个问题暂时抛开,沉下心开始翻看桌上的一叠情报。 距离甄鑫被判斩刑押入死牢已经过去了八天,广州城的各方势力,终于开始渐渐浮出水面。 然而,李显却依然摸不清,主审此案的应录判背后,到底是谁。 是谁,如此处心积虑地要杀了甄鑫? 李显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救出甄鑫,可是他并没有出手。他还在等,等着对所有的势力一目了然的时候。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接下去的计划,不会出现过多的失误。 甄鑫终有一天会死,李显却不会让他死在广州录事司的死牢之中,这样太浪费了。 而如何救甄鑫,让谁去救他,如何在甄鑫平安出狱后自己依然可以隐藏身份跟在他身边,这才是李显一直在琢磨的事情。 甘麻剌那边,始终未见动静。也许是刚受封梁王,正在清理云南的势力,无力顾及甄鑫。也许是已经对甄鑫失去了兴趣。也许是因为高宁的求告书根本都还没送到大理。 无论如何,这支势力可以暂时忽略不计。当然,李显本来也不敢把这尊庞然大物纳入他的算计之中。这不是他现阶段可以应付,也不应该去应付的对手。 甘麻剌愿意置身事外,这是李显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而目前的甄鑫,也显然不愿意让人以为他彻底投靠了蒙古王公,因此没有任何动用这层关系的打算。 乌坚巴自去死牢里见过一次甄鑫后,就此消失。多方打听之后,李显只能知道这位大喇嘛已启程西去,不知道是去见甘麻剌,还是回吐蕃。 不过,从城里多出了许多的和尚以可以看出,乌坚巴应该是留下了一些可以保护甄鑫安全的暗手。是否会与自己的谋划相冲突,暂时还判断不清楚。 广府学宫的几个老学究,这些天似乎正在争吵,这让李显有些失望。原以为他们会为了甄鑫被判死罪而出手相救,却没想他这些人却是啥事都干不成。 实在是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不过也好,省了李显再花心思去对付他们,这些人已不足为患了! 还有哪方势力,需要重点关注的呢?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李显拉动身边的铃绳。 一个肌肤柔嫩,两眼阴冷的小厮轻轻地推门而入。 “主上。” “以后,叫我公子吧……” “是,公子!” “有什么新消息吗?” 小厮递上几份纸笺。 “直接说吧。”李显往后一靠,疲惫地揉着眉尖。 “是……”小厮轻声细语,缓缓而述:“蒲家公子蒲均文……” “蒲公子?你还是别叫我公子了!” “这……是,主上!”小厮垂下头,努力掩住眼中的怪异之色,今天咱这主子,为啥会如此的与众不同? “蒲均文放出话,广州若是开埠,蒲家必须占据五成以上南洋贸易的份额。” 李显轻哼:“蒲家,不怕被撑死吗?” “泉州那边传来消息,蒲家已聚集两百余艘船,准备前来广州。” “两百艘?”李显眼睛一眯,“他们想干嘛?” “对外宣称,是准备将福建的一些瓷器、茶叶以及书籍等货物,通过广州港转运南洋。但是近期并没有发现蒲家有大规模采购货物的举动。” 李显面色一冷,问道:“你觉得,他们多久时间会到广州。” “咱们往外放出的风声,是三个月内广州会正式开埠。我估计蒲家最快两个月,最迟三个月内,两百艘船队会抵达广州城。” 蒲家,终于成为了国朝大患啊! 可是,对于在平宋之战中拥有大功的蒲家,却轻易不得杀、不得剿,这也是让李显始终觉得头疼的地方。 但是,无论于公还是于私,哪怕灭不了蒲家,也必须斩掉其越来越放肆的爪牙。 “让杨家开始投资日月岛,但是不要以杨家的身份,可以让大老潘去操作此事。三个月内,必须最少准备百艘海船。不需要太大,两三百料船应该够用了。” 三百料船,载重约三百石,最多载三五十人,这样算下来最少得需要一万水军。 “主上,这时准备与蒲家开战,是不是过于仓促了?”小厮犹豫着问道,“人是一方面,就是木料也没办法一下子采购到这么多。” 普通海船所用木料,以杉木为主。但是刚砍伐下来的木头,却不能马上用以造船,必须在通风避光的环境里自然阴干经年以上。否则船只下水,很容易就会开裂。 “人,你先不用管,我另有安排。木料的话,让杨家尽量去采购。好的木料就造些大点耐用海船。差的木料,就小些的,本就不指望这些船在打了一仗之后还能用多久。” 小厮心下一惊,这是准备批量生产一次性使用的海船? 这气魄,是不是有些太大了? “放心,只要能吃下蒲家两百艘船,所有的投入都会有回报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能吃得下吗? 小厮没敢再问,这些不是他应该过于关心之事。 况且,即使投入都没有任何回报,亏的也是杨家的钱。 “有陈宜中的消息吗?” 小厮摇摇头,回道:“一直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包括广府学宫那边,也没见有人跟陈宜中接触。” 这老贼,倒是隐得越来越深,跟百年老龟似的,只知缩头。 不过,从天海阁那几个刚来的人里面,应该是可以打开一些缺口。而且入股日月岛之后,对陈宜中的动向应该可以更加清晰地予以掌控。 还是得盯紧甄鑫甄公子啊! 只是让李显有些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始终不见甄公子主动去寻找陈宜中的消息。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那老贼的棋子,还是说另有隐秘的联系渠道? 会是谁? 第194章 交给天意 李显思考片刻后,又问道:“应思应录判那边呢?” “属下并没有发现应录判与哪位中枢汉臣有密切的交往,倒是最近跟云南行省的中书左丞杨炎龙有不少信件往来。” 云南行省? 应录判是甘麻剌王爷的人? 怎么可能! 李显一直以为,应录判是受某位中枢汉臣的指示,才会将甄鑫判为死刑。可是甘麻剌为什么会想弄死甄鑫? 不对! 李显突然醒悟,杨炎龙在云南任左丞起码有三四年时间了,甘麻剌刚受封梁王镇守云南,杨炎龙不可能是甘麻剌的人! 这是有人以此来误导自己吗? “去再查,看看应思是谁推荐来广州录事司担任录判,或者在此之前,他的履历。” “是。”小厮躬身退出,进入隔壁的屋子。 这是个将三四个房间全部打通的一个大屋子,屋子里除了四张小床,就是满满的书架。架子上,塞实了各色的卷宗与资料。 一个更小的小厮,正在整理着书架。 “李三,把应思的资料都找出来。” 那小小厮不过片刻时间,便将一叠资料送来。正翻看时,又一个小小厮轻轻巧巧地进入屋子。 这几个小厮,年龄都不大,长相虽然各异,可是行为举止之间都会流露出一股阴冷之意。 柔嫩的肌肤上,低垂的眉尖,纤瘦的身躯,似乎都写着“生人勿近”几个字。 “大哥。”进来的小小厮递来一张纸笺,说道:“发现了那北地来的刺客行踪。” 李大接过信笺瞄了一眼,点点头,带着卷宗推开门,回到李显屋里。 “应思,原为察院监察御史,三年前受御史台推荐,任广州录事司录判。” 元朝中央三大权力机构,包括中书省、枢密院与御史台。中书省管行政,枢密院管军事,御史台负责纠察百官善恶、谏言政策得失。 御史台之下,设殿中司和察院。殿中司由殿中侍御史统领,主管纠察朝廷百官。察院由监察御史负责收集罪证并予检举。 御史大夫,是玉昔帖木儿——“四杰”之一博尔术的嫡孙、万户那颜、忽必烈怯薛长出身,已经主管了御史台二十余年时间! 直到去年,玉昔帖木儿跟随皇帝亲征东北乃颜部,才卸下御史台的职务。 若是在蒙古国时代,这可是拥有参与忽里勒台会,并决定下一任汗王的真正实权人物! 在真金太子去世之后,玉昔帖木儿公开支持真金之子、铁穆耳为太子。 也就是说,判斩甄鑫,很可能是铁穆耳的指使? 李显不由地抽了口凉气。真金长子甘麻剌他惹不起,真金的这位第三子,他也一样惹不起啊! 怎么整? “发现了那些北地来的刺客。”李大轻声禀道。 “说。” “昨晚上,那些人在南海县与任典史秘密接触。” 李显眼睛一眯。 在甄鑫的案子宣判之后,李显便已经明白,这是录事司的应录判与南海县任典史联合做的局。就是想通过让人无法诟病的程序,除去甄鑫。 而那几个北地来的刺客,早在琼州府城时,李显便已认出那些人是原真金太子的侍卫亲军。如果这些人与应录判及任典史勾结在一起,只能说明,这些人已经全都归属于同一个势力之下——铁穆耳! 这一瞬间,李显心里竟然涌出一股微微的慌乱。他第一次生出了,事态已经超出自己控制的感觉。 从寻找甄鑫开始,李显就知道,此人的出现,很可能成为太子之位的变数。但是他始终觉得,只要控制得当,无论是甘麻剌还是铁穆耳,都会将行动控制在规则之内,不敢过于粗暴。 甘麻剌对于甄鑫的温和态度,误导了李显的判断。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对于蒙古人来说,争夺太子之位,哪来的规则? 强者为尊,用尽一切手段,不管是杀是抢,将自己想要的东西争夺到手,这才是他们的规则! 也许,正如被汉化的真金太子一样,他的长子甘麻剌,也是蒙古人之中的异类。 得罪现在的铁穆耳,其实还不算啥。可若是皇帝有朝一日驾崩,铁穆耳得继宝位,自己的下场,必然是生不如死! 所以,还要继续下去吗? 天色将明,枯坐了一夜的李显,终于提起笔,就着窗外微亮的晨曦,挥毫写完一封厚实的密信。封好,叫来李大。 “遣使唤驰驿!”李大微微一怔,接过密信以及一块银质牌符。 自成吉思汗起,蒙古国便在数万里的疆域内大建站赤,即驿站。到了元时,在中书省、通政院与兵部的管领下,已有水陆站赤一千五百余处。形成了以大都为中心,遍布东西南北的稠密交通网。这些站赤,给朝廷管辖庞大的疆域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使用站赤传递信件。 金、银质圆牌是紧急驰驿的凭证,只供军情急务的传递。这也是所谓的“八百里加急”。不过任何朝代,再怎么加急一天都跑不了八百里,五、六百里算是顶天了。 广州距大都有四千余里路,算下来回时间,最少也得半个多月。 这是李显到广州后发出的第二份密奏。上一份只是平实地描述了关于了解到甄鑫的所有情况,这一份却加了一些私货。 当然,不敢加太多,只是表达了自己对于律法的一些看法,重点是关于“正当防卫”的理解。 也许,国朝的律法是应该做一点更加严谨的改进了。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就交给天意吧! 此时。 广州录事司死牢之内,甄鑫还在酣睡。 虽然两道如立体伴奏声的呼噜,此起彼伏地在耳间萦绕,但经过多日的折磨,甄鑫总算可以忍受这种折磨了。 他感觉自己,又成长了不少! 然而,这里终究还是死牢。如今的甄鑫,再怎么酣睡也依然保持着一丝的警觉。 耳边的鼾声突然一顿,然后又很不规则地响起。 甄鑫眼睛虽然还未睁开,却已经知道,麻烦来了! 第195章 被迫越狱 此时,是正常人睡得最香的时候,连狱中的犯人也是。 两个蒙面大汉,各提一把带血的腰刀,轻轻地穿进监牢。身后,飘出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昏暗的监房内,响着悠长而深远的呼噜声。 一个木门,锁着两个被隔开的监房。 两个蒙面汉子相视一眼,点了点头。其中一人掏出钥匙,将锁慢慢打开,推开监门,朝着左边微微拱起的被子轻轻呼唤:“甄,甄公子……” 没有回应。 一脚踏入,草席发出微微的呻吟声。 此人右手捏紧刀柄,再往前一步,左手突然探出,抓住被子一提。 被子下,空的! 人呢? 两个人的目光在这狭窄的监房内迅速扫视一番。除了墙角的那个便桶,再无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 不可能吧…… 前面那人举刀撩起布帘,脑袋贴进木条的缝隙,往隔壁监牢瞧去。可是黑乎乎的,无法看清。 一根木条突然捅出,“咣”的正中此人鼻尖。 此人仰面便倒,捂着鼻子,血与泪迸射而出。 后面的蒙面汉子正提着刀准备绕过侧门进入,见状脚步一顿,沉声说道:“甄公子有在吗?我们是来救你出狱的。” “你们是谁?”一个沉闷的声音喝问道。 “别喊……我们好不容易才进来的,快点跟我们走,否则来不及了!” 有人来救我?这演的是哪出戏? 甄鑫贴着马青仝耳根,悄声说道:“待会如果被逼着出去,你跟着他们趁机离开,我跟熊二再回来。别问为什么,你出去后,想办法摆脱这些人,去找南海小吃店003。” 甄鑫说着,在马青仝手掌上狠狠地画着“003”。 “记住这个符号!” 马青仝默默地点了点头。 鼻子半烂的汉子,抹着一脸的血与泪,怒道:“我们兄弟俩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救你,你竟然敢下黑手?” “我,我又不知道你们是谁?黑灯瞎火的……” “别啰嗦了!甄公子,我们兄弟真的没有恶意。”门口的汉子腰刀往前一探,说道:“你是不是被这两个贼厮劫持了?放心,待我先杀了他们俩再救你出去!” 这什么破死牢,被人提刀杀进来了还没有任何反应? 三对二,可是对方手中有刀。就算拼得过,自己三人之中必然得有人受伤。 在这种死牢里,若得不到及时的救助,随便划一刀都很可能成为致命之伤。 “别,别……我相信你们!”甄鑫语气相当的慌张,“不过,这两位是我兄弟,生死不离的那种。你们既然要救我,就顺便把他们都救了吧……” 两个大汉很是犹豫。 “要走就快点,要不然天色大亮之后,我怕会连累两位大侠,一起陷在这个牢狱之内。那样的话,我罪过可就大了!”甄鑫催道。 说的有道理!两位大汉相视一眼,又齐齐地点了点头。 “行,那就快点,一起走!” “走,同走……”甄鑫紧紧抓着熊二,兴奋地说道:“咱哥仨,总算可以逃出生天了!” “走?去哪?这,算越狱吗?”熊二疑惑地问道。 “别说话,跟紧我们!” 提刀大汉转身往外便走。捂鼻大汉跟在甄鑫三人身后,眼中冒出恨恨的目光。 甄鑫此时才发现,各个监房之内,大多已空无一人。审讯厅里,留着数道血痕,却不见狱卒的尸体。 出了审讯室,便是牢狱的北院。前面大汉一指北边的围墙,带头奔去。 了望楼上,突然响起一声怒喝:“谁,是谁在哪?” 几个人闷不吭声,埋头狂跑。 两丈余高的围墙上,垂下一根粗绳。 前面大汉奔至墙边,扯着粗绳,四肢齐齐用劲,瞬息之间便翻上了墙头。回过头,催道:“甄公子,快点!” “我先来!”紧跟在他身后的马青仝不由分说,抓住绳索,三两下便上了墙头。随后朝外一纵,便不见了身影。 墙头大汉一怔,回过头再催道:“快,快点!” “咣!”了望楼上,一声铜锣猛地敲响。怒吼声随之响起:“站住,有人越狱了——” “咣,咣!” 被锣声一惊,慌不迭地的甄鑫左脚踩着了右脚,骨碌碌地滚倒在地。可是他手上依然扯着熊二的胳膊,连着熊二也控制不住地摔倒。 捂鼻大汉此时也顾不得自己的鼻子,伸手便要将甄鑫抓起。 “咻!”一支羽箭颤巍巍地插在离他不过三寸的地上。 “站住,否则格杀勿论!” 狱卒房门呼呼地打开,数个狱卒提刀奔出。 在这个关键的时候,甄鑫却依然跟熊二纠缠着,起不了身。 汉子终于急了,破口而骂:“你他娘的能不能利索点?” “你拉我一把啊!”甄鑫苦着脸伸出手。 那汉子眼看六路,耳听八方,一边避着随时而至的羽箭,一边再次探出手。 甄鑫一手拉住他,另一只手猛然挥出,对着汉子腕筋处直切而去,趁着他手一时酥软的时候,已夺刀在手。 甄鑫将手中腰刀往斜处奋力一掷,随即抱着头向奔来的狱卒跑去。 一边跑,一边喊:“我是甄鑫,我没有想越狱!别射箭,有人想将我劫走!别射箭!” 那汉子本来已经歪掉的鼻子,气得更加的歪了。 想去捡刀,却怕来不及。只好恨恨地朝着甄鑫身后吐了口带血水的唾沫,转身往围墙扑去。 三两下便爬上墙头,往外一纵,两个汉子同时消失不见。 只留下熊二,站在渐渐明亮的清晨之中,随风凌乱。 …… 赵录事,终于在公堂里出现了! 消息如一阵风般,迅速地刮遍了整个广州录事司衙门。 录事司上下,除了达鲁花赤之外,所有的官吏都激动万分。有些入职不到一年的小吏尤为兴奋,因为他们还没见过自家的录事大人。 这次,终于可以看到活人了! 公堂上,挤挤挨挨的,站满了人。 赵若冈赵录事身着正七品官服,端坐于公堂之上。身材微胖却并不臃肿,唇上一抹淡淡的短须,令这位年过四十的中年官员,显得尤为威严。 赵录事睁开双眼扫视堂下,目光并不凌厉,却让堂下的窃窃私语立时安静了下来。 落针可闻。 第196章 为了律法的尊严 赵录事左手边,站着一脸孺慕的符典史。右手边,则站着脸色淡然的应录判。 但是,此时的应通判,其实是满心的忐忑。 他明白,轻易不上公堂的赵录事,此番必然是因为对自己不满,才整出这么大的动静。 应录判在心里默默地把这些时日所有的公事捋了一遍,以自己的谨慎,应该是留不下任何把柄的。 唯一的漏洞,就是逃了一个死刑犯。 但那也是捕房的责任。若说要追究失职之罪,连赵录事自己,也得承担此责! “诸位辛苦了——” 赵录事声音不大,却让堂下近二十个小吏听得一清二楚。 吏员们同时拱手而礼。 “昨日,监牢被袭的具体情况报来。” 站在前排的马捕头,看着一动不动的应录判,不得不站出身来。 正常县级官员,除了县尹之外,会配备主簿与县尉为佐官。但是录事司是以典史替代主簿,而录判除了负责县尉的职责之外,还可独自审案,其权力远远超过县尉。 可是,这个录判不肯说话,捕房司吏也没有动静,那只有马捕头硬着头皮顶上。 “昨日凌晨时分,从监牢北面围墙处,偷偷溜进两个蒙面贼子。伤了留守审讯室的狱卒后,闯入死牢。” “从现场分析,这两人应该对录事司监牢的内部布局及防卫情况非常了解……” 堂下传来轻轻的吸气声,这意思,是录事司有内贼? “两个贼人,在劫走甄鑫的同时,带走了另外两个死刑犯。逃至北院时被值勤人员发现,其中一个死刑犯马青仝与那两个贼人跳墙而逃,如今还在追捕之中。” “他们的目标,到底是谁?”赵录事开口问道。 “按理应该是刚入狱不久的甄鑫,可是逃走的偏偏却是已经关了六年之久的马青仝。所以,现今无法判断他们的目标……属下愚钝,请录事大人责罚。” 马捕头一脸苦涩。 早些年,录事司人员还没这么完备的时候,都未曾发生过劫狱的情况。可是甄鑫刚入狱不久,就有劫匪闯入,这自然不是巧合! 但是让人无法理解的是,那甄鑫的行为,是根本不愿意随着劫匪逃离监牢,这事跟他似乎又没太大关系。 实在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若论责罚,现在倒是罚不到你头上。”赵录事缓缓说道。 堂下之人,一惊一喜。 惊的是应录判。不让马捕头担责,意思是得自己承担这过错? 喜的自然是马捕头。他一个捕头,连正式的吏员都不是,他就是想管,也管不了监牢的事啊。还好,这位上官平日虽然不太管事,倒并非是视手下性命如猪狗之人。 “今日召集诸位,并非要让谁承担责任。第一,必须找到那几个劫匪的踪迹!马捕头,需要几天时间?” “这个……”马捕头硬着头皮回道:“可能需要十天……” 赵录事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五天?……三天!” 赵录事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这是你自己承诺的时间,到期若未能破案,一并处罚!” 得,还是逃不掉这个罚字! 可是案件侦缉、抓捕罪犯,本就是自己这个捕头该做的事,根本不可推脱。 好在上官并没有逼着自己要将劫匪抓捕归案,只是查寻踪迹,那应该还是有些可能的。 “第二,如何加强监牢的防卫措施,应录判,可有具体条陈?” “已经安排下去了。”应录判沉稳地答道。 “如何安排?” “加大巡逻力度,若再有这种事发生,必当严惩不怠。” “好一个严惩不怠?”赵录事冷笑道:“你是想着,还要发生这种事吗?” 堂下诸吏,个个哆嗦。今日两位大佬,显然有些不对劲。 应录判闭嘴不语。 “既然你没有具体改善的举措,那就我来!” 你来? 应录判低下眼睑,隐住满心的不服。 “来人,让那些僧人进来!” 应录判愕然回首,却见福田寺知客长老慧川,带着三个膀大腰圆的武僧,昂然踏上公堂。 慧川朝四周拱手见礼,笑咪咪地说道:“吐蕃上师乌坚巴前些日子,委托贫僧代为照看他的挚友甄鑫……” 应录判一阵茫然。 那喇嘛跟着甄鑫没多长时间,就成为挚友了? 那可是吐蕃的喇嘛啊!找朋友的标准这么低吗? “贫僧惭愧,差点有负上师所托。今日带了三位师弟前来,希望录事大人可以准许让他们入狱保护甄鑫。” “你……”应录判大怒。 “录判大人放心!”慧川合什说道:“他们三个,入狱吃住费用,自然由敝寺自行承担。另外,他们绝对不会质疑诸位大人对于甄鑫的判罚。若是甄鑫的死刑复奏完成,录判大人要斩甄鑫,贫僧绝不会阻拦!” “你这是将录事司监牢,当成你们寺庙的后院吗?”应录判讥笑道:“胆敢私自干预刑狱,仅凭这一点,我就可判你个死罪!” “阿弥陀佛——”慧川一脸虔诚地说道:“贫僧绝无任何干预刑狱的想法,还请诸位大人明鉴!” “不可能!”应录判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看可以!”赵录事淡然地说道。 “你……”应录判强忍着愤怒,对着赵录事说道:“大人,此举是对律法的亵渎。” “亵渎?呵呵,这行为,比死刑犯在你眼皮底下越狱,还更严重吗?” “这,怎能相提并论?”应录判梗着脖子说道。他觉得,为了保证律法的尊严,今日必须与录事一争到底。 “怎么,为了此事,你还要再次召开圆议不成?”赵录事语气冰冷。 应录判悚然而惊。自己这位上司,虽然不愿管事,但并不等于他不能管事。不管如何,他也是名义上的录事司之首。 可是,就这样拱手让出甄鑫的控制权,着实不甘! “你,今天出门了吗?”赵录事问话声又转为淡然。 应录判一怔,不悦地说道:“属下,公务缠身,哪有空闲上街闲逛!” “你还是出门去看看吧。别真的把自己当作一个铁面无私的青天大人,民心可欺于一时,却欺不得一世!” 我,一个铁面无私的判官,怎么就成为欺瞒之徒? 第197章 路演 满身心郁闷的应录判,下了公堂之后,犹豫半天,终于换下官服,出衙门而去。 离衙门不远,聚着一群人,围在一个草台班子边上,正在观看一场小杂剧。 这种小杂剧,或称为“爨”,就是在正戏开演前调笑打趣的段子。其实在大多时候,这种段子都会带点颜色。段子短小简陋,文词粗俗不雅,却犹受平民百姓的喜爱。 不过,看今日这场表演,似乎不像个艳段子。但属于在街上的免费演出,便有不少闲人驻足围观。 简易的戏台边上,立着一个大招贴,上书“天海阁开业前大酬宾!” 又是天海阁! 一股怒气自脚底直冲天灵盖,应录判咬牙切齿。今日你们若敢在街上公然上演艳段,我定将以“伤害风化”之罪,将这些人全部扫入监狱! 身着便服的应录判,勉强挤入围观的人群,以审视的目光,看着台上的演出。 然而,这却不是个艳段子,而是一出公案戏。 一位于氏女寡母,独自将儿子拉扯长大,欠下不少债务,有泼皮日日前来收债。 这一日,数个泼皮又来,将其家里东西搜刮一遍之后,依然不满足,便开始肆意污辱于母。不仅且打且骂,甚至灌以屎尿。 有邻居报官,巡捕来了之后,只是对追债的泼皮予以警告后随即离开。于家母子想随巡捕离去,却被几个泼皮拦住。愈加得意的波皮摁住于子,并准备当其面污其母。怒而挣扎的于子,摸到菜刀,砍向泼皮。猝不及防的泼皮,一个被当场杀死,两个重伤。 出了人命官司,官府自然不会继续放任不管。可是让所有人都不解的是,负责审案的陆判官,却以杀人之罪,将于子判斩。 观众们看得群情激愤。 “什么破戏啊,我是来看段子的,你为啥给我们演这个天杀的判官?” “是啊,那鸟官,有什么好看的!” “退票,退票……呃,好像咱们没买票,那没事了。” 陆判?这是姓陆的判官吗? 应录判此时,如何不知道这些人,是在影射自己。 为了阻挡母亲受辱而杀人,这就是甄鑫所说的“正当防卫”? 应录判心里讥笑,凭着这种草台班子的演出,就想扭转案子的判决吗?这甄鑫,委实天真! 台上出来了一个鼻子上抹着白灰的老净,团团作了个揖,苦着脸说道:“诸位看官老爷,我们天海阁大掌柜,因为受不了被人上门欺辱而反抗,却被判斩。如今还蹲在死牢里呢,他可比于母还冤呐……” 底下响起嘘声。 “你们大掌柜判个死刑,关我们鸟事!” “是啊,要找也该找那个鸟陆判去,你还我们的艳段来!” 老净接着说道:“这位陆判官啊,自诩青天老爷,断案铁面无私。这种案子,连各位看官都知道断的不妥,更何况其他!” “当然,老小子今日,不求诸位告官翻案。公道自在人心,审案者是否公正,自会有人来评判,还轮不到咱平头百姓说三道四。只是今日此处,确实不适合给诸位演个带色的段子。说不定,就有陆判官躲在人群之中,等着咱们犯错,一股脑儿逮走,以示他青天老爷的能耐。” “哈,哈……你这小老儿,倒是会说话!”有人夸道。 “别怕,那鸟官要敢在此生事,咱们喷死他!” “多谢诸位看官抬爱!”老净又团团地作了个揖,嘻嘻笑道:“天海阁三日后重新开业,望诸位赏脸,前去捧个人场。开业期间,茶水全部免费。而且,还有各种颜色的段子啊!” “真的假的?不会又是唬弄人吧?” “真的真的,绝对的千真万确!那可是在天海阁自家的戏台里演的,关上门,不影响风化。诸位便可放心观赏!” 听不下去的应录判,铁青着脸挤出人群,继续漫步于街头。 母亲遇辱,该不该反抗? 这种问题其实都不该问,除非是畜牲,谁会甘心看着母亲受辱! 可是因此杀了人,按律法自然得偿命,这又有何错? 然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萦绕于应录判的胸口,让他艰于呼吸。 虽然以杀人偿命为借口判甄鑫死刑,确实带着私心。可是应录判始终觉得,自己这个借口绝对让人挑不出任何的毛病。 那就是,律法的制定有问题? 应录判突然一阵冷笑,即便是律法有问题,别说你一个掌柜,即使是中枢高官,又怎能轻易推翻? 既然有人觉得你该死,你就必须去死! 转过两条街,又有一个草台班子正在演出。 主角,还是一个姓于的…… 老老实实的于生走在路上的时候,被一个骑马的醉酒壮汉撞到。于生见这位壮汉人高、马也大,显然不是自己可以招惹得起。 忍着被撞伤的疼痛,于生畏畏缩缩地退在一旁。可是他的忍让,却招来了壮汉的怒骂。壮汉下马之后,不停地推搡于姓男子。见于生未曾还手,开始饱以老拳。 原以为让对方打一顿后出气也就罢了,可是壮汉越打越来劲,而且不顾旁人劝解,逼着于生下跪道歉。见其依然不肯,壮汉从马背上解下一柄长刀,便向于生砍来。 生死危机之中,于生终于开始反抗。而醉酒中的壮汉一时失手,刀落于地。于生捡起,愤怒之中,劈向壮汉。 壮汉,被杀死了…… 一群被壮汉激怒的看客,不住地拍掌称快。 然后,又出来了一个陆姓判官。以杀人之罪,判于生斩刑! 应录判总算明白了,天海阁凑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路歧艺人,以这种方式上演小杂剧。打着为天海阁重新开业做宣传的幌子,来质疑自己对甄鑫一案判决的公正性。从而,让自己好不容易树起的铁面无私形象,在看客们的嬉笑与怒骂之中,最终崩塌。 难怪,赵录事要让自己上街看看。 这些人胆敢在街上公然地诽谤自己,难不成是赵录事的支持? 应录判背后一凉,从来不管事的赵录事下场了,这是否意味形势有变? 他是遵照谁的指示来对付自己?他知道自己是太子的人吗? 还是说,仅仅是想通过这些手段,让甄鑫逃脱死刑的判决? 第198章 野猪林的传说 此处的看客,似乎更有正义感。 台上的判官刚宣判完毕,下面就响起一片的咒骂声。 “什么鬼判官!会不会断案啊?” “这官身,肯定是花钱买来的!” “这种判官,就该直接吊死!” 应录判冷冷地扫视着这些愤怒的看客,这些人,一定是托! 一定是天海请来,鼓动无知百姓跟着骂自己的托! 该死的天海阁!别落在我手里,我会让你们每一个人全都生不如死! 又走了两个街区,感觉到疲惫的应录判绕过一个正在演出的草台班子,拐入一家茶肆。 有人正在说书,讲的是梁山好汉的故事“野猪林”。 应录判微微地吁了口气,总不会有人通过梁山好汉来骂自己吧。 自话本《大宋宣和遗事》问世之后,就出现了许许多多关于梁山好汉的话本以及杂剧。无论在故宋宣和年间,是否有宋江、李逵、燕青等人存在,这些好汉的形象如今早已深入人心。 野猪林,应该是新出的一个话本。 讲的是梁山好汉之一林冲,原为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因为美丽的妻子在街头被高衙内调戏,愤怒之下,杀其随从。高衙内也因此身受重伤。 林冲被判流放三千里。判官,还是姓陆…… 刚上的茶水才饮半口,应录判几乎全都喷了出去。只是,此时起身走人已经不妥。应录判只好耐着性子,继续听书。 差官押解林冲,行至野猪林时,有两个蒙面歹徒以解救林冲为由,将差官杀退之后,却欲加害林冲。原来,这两个蒙面歹徒是受陆判官指使,于半道上欲害死林冲。幸亏有和尚智深,于危急之中救下林冲。 可是,勾结贼寇、杀官造反、逃避刑法的罪名,却让林冲再也回不去东京。只能与智深投奔梁山,从此之后落草为寇。 应录判已经顾不上愤怒了,后背之上,早已是一片密密的冷汗。 这说书,也是天海阁安排的吗? 为什么,这里的陆判官所有行为,会与自己这些时候做的事情完全一致? 为了达到杀死甄鑫的目的,应录判绞尽脑汁,动用了自己私底下所有的关系,给他安排三条出路。 首选,当然是以律法的名义,判其斩刑。如此,便没有任何的后患,自己还能赚取一个清官的名头。只要稍加运作,往上提拔便是应有之义。 其次,让北地的那些人出面,前去劫狱。如果甄鑫没有防备,杀便杀了,跟自己依然没有任何关系。 再次,即使那些人杀不了甄鑫,只要将其劫出死牢,甄鑫从此便成为逃犯。无论逃到天涯海角,也没有人可以救得了他。从此,留给甄鑫的只有两条路,一是被官府追杀而死,另一便是走上造反之路。 那样的甄鑫,即使可以苟活,也不足为患。到时,即使是自己不去杀他,军队一出,自然只能化为齑粉。 可是,竟然有人,完全看透了自己的一切布局? 是谁? 此间茶馆之中,应该不会有人认出自己吧?应录判心孤意怯,悄悄地扫视茶馆。 却真的发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此人头戴方布,身着淡蓝罗衫,腰系犀带。一张清癯的脸上,三髯长须飘飘欲飞。 他,竟然是广东道宣慰使司的同知陈义! …… 春末的广州,梅雨刚过,空气中就开始燥热。 哪怕是夜风袭袭,依然让人浑身上下都充斥着难以忍耐的烦闷。 仵作花泉步匆匆地离开南海县衙,往家而去。 他的家,在离石门村不远的花湖村。村名花湖,其实跟花姓一点关系也没有。全村姓花的,只有花泉一家。 小半个时辰之后,家门在望,花泉却慢慢地停下了脚步。 这个时候,那间虽然有些破败却始终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子里,自己的老妻必然已经准备好了晚饭。一碗半干的米饭、两碗稀可鉴人的白粥,以及三两碟见不着肉味的小菜。 自己的闺女必然已经洗净双手,摆好碗筷,乖乖地坐在桌前,支着削瘦的下巴,静静地等着自己归去。 花泉呆呆地看着那屋子里,亮起一盏颤巍巍的烛光,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惧怕。 他不是怕母女俩埋怨自己这么晚才回家,也不是怕自己满身的腥臭味会被她们嫌弃。而是怕家里那股浓浓的温馨。 怕那股让自己迷恋了一辈子,却随时都将会消失不见的温馨。 自己是个不详之人,一辈子干的都是不详之事,其实不配拥有与自己相守二十余的妻子,也不配拥有那个可爱至极的闺女…… 就不应该让那闺女来到这个世间,既然自己没能力让她过得幸福,为什么非要把她生下来受苦? 似有一阵阴风拂过,花仵作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每天面对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尸体,花泉早已过了疑神疑鬼的年龄。可是这些天,心里总觉得有根刺,让他夜夜不得安睡,日日无法安宁。 即使是大白天,也无法平复自己心惊肉跳的恐惧。 老了么? 花泉摇头叹息,抬起脚,正想继续往前走,却见树荫之下,转出一个灰袍白面郎君。 这郎君年不过十五六,眼里却露出一股迥异于同龄少年的苍桑与阴冷。 而后,又有两人闪身而出,将花泉包围在其中。 “你,你们是谁?” 白面郎拱手,低声说道:“花泉花大哥,请借一步说话。” 他们连自己的名字都知道,还守在自家门口……花泉看了眼自家窗口透出的微弱灯光,默默地移到路旁,蹲下。 白面郎袖手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说道:“我,想了解下贵县林三更的真正死因。” “尸格上的报告,已经写得一清二楚了。”花泉嗡声答道。 “我要是相信尸格上的报告,就不会来找你。” 花泉闷声不答。 白面郎似乎很有耐心,慢腾腾地说道:“我知道,做假并非出自你本意,但是你做了错事,就得承担责任。他们会拿家人来威胁你,我们同样也会!” 第199章 土豆是什么东西? 花泉双手扣在后脑勺上,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压入泥地之中,嘶哑着怒道:“凭什么啊,就因为我老实可欺吗?所以都来找我?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拿了这份薪水,就要承担你的责任。你可以辞职不做,我想就不会有人逼你了。” “不做?不做我拿什么养活我的妻女?” “你做了,就能保证你的妻女一定可以活下去吗?” “你……”花泉怒视白面郎,却无从反驳。 是啊,不做的话活不下去,做了也未必能活得下去!这老天爷,本就不想给我们活路啊! “不要在心里骂我,觉得我只会欺软怕硬,不敢去对付那些逼迫你的人。我可以答应你,在扳倒他们之前,我绝不会将你牵扯进来。” “你当我是傻子啊?没我的证据,你拿什么扳倒他们?又怎么可能在扳倒他们之前,不连累我?” 白面郎脸上的尴尬一闪而逝。 “你若需要,我可以在事后保护你离开南海县,也可以给你全家另外寻个生计,让你妻女活得更自在一些。” “你能给她们安排什么生计?你觉得我会信你?” “你不信我,可以信天海阁!你知道,因为你的伪证,天海阁大掌柜被判斩刑。而为了保护他家的护卫,大掌柜宁愿自己坐牢也不愿让护卫顶罪。这种人,该值得你信任吗?” 花泉两眼看着脚边的泥地,一声不吭。 “你要愿意,我可以把你们全家都安排进天海阁,我想若是大掌柜因为你的帮助而解困,自然会保你下半辈子生活无忧!” 花泉显然心动了。 虽然南海县衙上下,都因为林三更之死而痛恨天海阁。可是大多数人,却不得不在心下佩服其大掌柜的仗义。 此人,确实可以信任! 半个时辰之后,白面郎等人,拿到了几份原始的验尸尸格,悄然离去。 …… 在延期半个月之后,天海阁终于又重新开业了。 扫街搭台、唱戏宣传、招贴分发……前后长达一个月的组合造势,让天海阁渐渐地成为广州城街头巷尾的议论中心。 毕竟就连见多识广的广州城里人,也都未曾见过如此新颖古怪的宣传方式。 而天海阁大掌柜被打入死牢,则让天海阁的名声彻底响彻广州城。 不说大掌柜是为了维护广州城的体面,而怒向那群乡巴佬拔刀;也不说大掌柜为了维护手下护卫,而宁愿自己承担所有责任;更不说天海阁里还公然藏着达鲁花赤老爷看中的驱口。单就大掌柜身陷死牢、天海阁依然可以隆重开业之举,已经让许许多多的广州人,愿意前去捧个人场。 当然,许多人是不会承认,若是在天海阁没有看到艳段子演出,他们其实是会生气的! 三个虎背熊腰的护卫,如三尊门神般横在天海阁两侧。 看着很凶,却没几个人感觉害怕,反而让人生出许多的安全感。 大多数人都知道,就是这三个人,杀了到广州城捣乱的南海捕头。他们的刀,只会指向乡巴佬,却肯定不会伤害城里人! 便有人向这些护卫竖起大拇指,也有人拱手示敬。 鞭炮、锣鼓、舞狮队,这是少不了的热闹。 两排喜庆的花篮,以及每个花篮之后,亭亭而立的浓妆姑娘,委实让所有路过的行人眼睛俱是一亮。 尤其当她们齐声喊出“欢迎光临”时,那娇俏的声音,如一群训练有素的黄莺,听之令人薰薰欲醉。于是,许多闲人便忍不住地进去一观。 门票不算贵,每人五文。可是开业三天,香气郁人的免费茶水,便让人觉着值了这个门票的价格。 唯有一点让很多人不满,五文的门票,只能在里面待上半个时辰。 当然,也有人进去探个眼,喝壶茶,便骂骂咧咧离去。因为里面人太多,犹如闹市,吵得让人不得安宁。 不过,对于这种心怀不满的客官,那些娇柔的姑娘,就会可怜兮兮地上前表示歉意,并奉上一张免费的门票,期待这些人来日的大驾再临。 于是,不满就立时被化解在昂然的胸腹之间。 这不是五文钱的问题,而是面子得到了尊重。 这很重要!尤其是对于广州的城里人来说,特别重要! 一楼宽阔的大堂,中间是一座三面通透的戏台。四角立柱,柱上设四向额枋,彼此在转角处平行搭交,形成“井”字框架。 戏台后部,悬挂着淡蓝色的帐幔,隔出后台。紧挨着一侧帐幔的,是以矮柱围起的乐床。 一张张方三尺六的小方桌,三面拱卫着戏台。每张桌子只配三把精致的软靠垫椅子。一坐下去,就让人根本舍不得起身。 方桌前侧,无座的那个位置,挂着一张印制精美的单子。单子上面,是令人目不暇接的小菜。烤羊肉、烤羊腰、烤蹄,烤各种畜牲的心、肝、肠…… 呃,还有各种边,那是啥东西?没吃过,会不会很好吃? 烤各种鱼,烤各种素菜,烤各种面食,零零总总竟然有数十道。 烤土豆,这是什么?听都没听过! 有人便招呼道:“来一盘烤土豆!” 就有伙计应和道:“来一盘土豆……” 忙乱的后厨传来讶异的回应:“土豆,那是什么东西?” 随之,一个相貌平平的姑娘匆匆跑来,对着有些发懵的伙计说道:“搞错了,那菜单印错了,现在根本就没有土豆这东西。” 啊?没有的东西还敢印上菜单? 客人怒了。 伙计也是个伶俐的,贴着甄沁耳根嘀咕了两声。甄沁略一犹豫,便点头允了。 “客官见谅,天海阁刚开业,难免出错。土豆确实没有,为了表示歉意,本店特赠送一盘烤韭菜给客官。” 伙计说罢,又扬声吼道:“天海阁免费赠送,每桌一盘烤韭菜!” 叫好声立时响起。 “天海阁,真够爽利!” “有赠送的,来来来,先来一盘!” “啊?韭菜还能烤的?” “当然!”伙计低下腰,悄摸摸地说道:“客官有所不知,这韭菜啊,可是男人一宝,烤完再吃,效果更佳!” “真的?那,还有什么效果更佳的东西,给介绍介绍……” 第200章 一看就是不正经的戏名 “好咧!”伙计抽出菜单,边指边说:“这些个羊腰猪腰啊,都很有效果的。” 食客嘀咕道:“这本是没人吃的下水,你们烤一烤就要卖这么贵?” “客官有所不知,咱们店秘方不在食材,而是腌制这些食材的蘸料,那可要费老大劲才调得出来的。你多试几次,以后就会明白的……” “还有啊,这些海蛎啊,花蛤啊,都挺有效果的。” “当然了,最有效果的就是这些个边,不过价格也贵点。”伙计又贴近此人耳根,悄悄说道:“您以后啊,可以自己一个人过来,慢慢享用更好……” 也是噢,要不然当众吃边,被人知道了,还以为咱家不行了! 食客笑逐颜开。 这天海阁,给人感觉真是不错。不仅大气,而且还不会蒙骗人。不像有些黑心商家,只会给客人推荐最贵的东西。 香气馥郁的烤串渐渐递送上来,勾出许多本想进来白嫖的客人食欲,于是免不得也跟着点上一些。却是越吃越无法罢手,没多久,各桌边上的筐子里,便插满了长长的签子。 串串吃多了,嘴里便觉得干涩发苦。免费的茶水冲了几泡之后,已失去味道。 于是,饮品跟着点上。 除了清淡甜香、饮而不醉的米酒之外,天海阁还提供各种果饮。尤其是酸梅汤,凉凉酸酸甜甜,饮入腹中,和着满肚子的串串,各种惬意立时铺满全身。 怎一个“爽”字了得! 吃饱喝足,才有人想起,自己来天海阁,本就不是为了吃来的。 “天海阁,不是唱戏的地方吗?怎么光吃不唱了?” “对啊,段子呢?爷要看段子!快上!” “说好了,得带色的段子啊!” “来了,来了……上段子啊!”脚步匆匆的伙计们齐声喊道。 一堆雕花木盒被分到每一张桌子上,伙计们解释道:“此为打赏的竹筹,客官若觉得台上的演出让你满意,可以直接打赏。放心,这筐赏筹,是天海阁免费赠送的,赏银由天海阁直接掏钱结算。” 还有这等好事?有人出事让自己打赏! 于是,又是一片轰天般的叫好声。 戏台之上,袅袅行出一个娇嫩柔弱的素衣女子,甫一亮相,便让观众席间立时鸦雀无声。 所谓“想要俏,一身孝”,这身孝装,在台上的这个旦角身上,穿出了无比诱人的美丽。 此时,台侧立起一个招贴,上书“小寡妇上坟”。 “小寡妇啊,我喜欢!”有人眼睛已经大亮,忍不住抓起一个赏筹,就往台上扔去。 哀哀切切的伴奏声响起,小寡妇泪水涟涟状,如泣如诉地唱道: “二十一岁的小寡妇,扫兴没神儿。 思想起奴家好命苦, 过了门子犯了白裙儿, 死了这个当家的人儿……” 这可怜的娇美人儿,真真的爱死个人! 一声“好!”大吼而出,又有人向台上砸去赏筹。 “…… 婆婆嘴碎没事找事儿, 小姑子嘴骚爱骂人, 老爷子今年都六十岁了, 奴家吃桔子,他给剥皮儿。 奴家上床,他给铺被儿。 奴家睡觉,他给解衣儿。 我的冤家哎, 你死后还得戴上绿帽子儿……” “啪!”有看客大怒而起,“哪家的公公,如此不要脸?放下她,让我来……” “滚你妈的!”边上人给了他一捶,“瞧你长得个驴样,正着轮倒着轮,都轮不到你!” “我死去的夫啊——”台上小寡妇掩面哭泣,哀声更切: “看官们不舍得我这命苦人, 都想娶我回家暖被儿, 可是呐—— 这个脸如驴儿, 那个身比猪蠢, 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俊俏郎君,能多瞧我两眼儿?” 又有人站起,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喊道:“我,我,我是个俊俏的……” 小寡妇媚眼微斜,眉尖略蹙,苦苦地长叹一声,唱道: “那边倒是有个俊俏的人, 却不知,到底是不是个银枪蜡样儿?” 我们,竟然被一个小寡妇给调戏了? 这还能忍? 一群看客很不服,恨不得当场亮出兵器,让台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寡妇,明白什么才叫金枪铜棍铁蛋儿! 台上又凄凄切切地唱道: “我的夫啊—— 这汹汹气焰,想要娶我的, 却原来, 都是个连赏筹都没有的小气人……” “哗!”赏筹如雨一般,飞向戏台。 免费的赏筹用起来自然不心疼,但是打赏是会有瘾的。 有些看客赏得不够爽,便招呼伙计开始购买赏筹。 这赏筹设计的,倒也别具一格。每片赏筹不半个巴掌大小,共有四色。红色代表一贯,青色代表两百文,绿色代表一百文,黄色代表二十文。 每片赏筹上,还刻有桌号。每一桌打赏额超过两贯,便能获得一张消费打折卡,明日以后三个月内都可使用。赏额超过五贯,会被当场唱名,并获得一年期的尊享卡一张。赏银超过十贯,戏台上受赏之人会亲身下场称谢,并获得三年期的至尊卡一张。 天海阁的掌柜,果然是个会搞事的! 就是再怎么不舍得掏钱的人,见到隔壁桌的豪横,也会忍不住地排出一些铜板,买上一两根黄色赏筹。 要不然,呆会演到高潮处,光叫好不给赏,岂不是很没面子。 台上灯火突暗,须臾便亮,上面已经站着一男一女。 男的白粉扑面,身短而猥琐。女的身着喜服,头盖红巾,身材阿娜令人恨不得上前一握。 台侧的招贴,已经换上了一张,上书“十八摸”。 咦,这戏名,一看就是不正经的,估计比小寡妇还不正经! 看客们个个脖子伸得老长,如待宰的肥鸭。 可是台上两人刚开口,底下人就不乐意了。 却原来是那个猥琐男新娶了个美娇娘,新婚之夜,两人正准备洞房,唱起“十八摸”。 任何一个有正常能力的看客,能不怒吗? 有人将一筐新买的赏筹直接砸上台子,骂道:“你不嫁我,要嫁给他?他,他何德何能……” “就是啊,这十八摸,我也是可以的!”有人哈喇子已经流得好长好长。 第201章 只能到九摸 可惜那新嫁娘盖着红头巾,否则众看官肯定能从她脸上看出既羞且怨,既担心又期盼的神采。 男子长得不仅猥琐,嘚瑟的声音更是让人恨不得上去撕了他的皮。 “一呀摸,青丝垂垂,三千芬芳醉茉莉。” 男子边唱边踮着脚尖往女子头上摸去。 “二呀摸,新月依稀,柳眉弯弯织秀丽。” 女子闪身,躲过男子摸向自己眉毛的双手。底下响起一片叫好之声。 “三呀摸,秋波迷离,媚瞳散发起涟漪。” 男子虎扑而上,探入红盖头之内,女子响起咿咿呀呀的求救声。 “放下她!”有人又怒起吼道。 同桌赶紧将他扯下,悄声说:“你没给赏筹,别乱喊,会被人以为没教养的。” 四周果然投来鄙夷的目光,怒吼的男子讪讪坐下。 “四呀摸,红唇微闭,轻轻一咬白玉齿。” “五呀摸,颈上迟迟,唇埋舌恋别依依。” “六呀摸,温滑玉臂,玉兰似葱撩魂魄。” “七呀摸,攀峰登顶,出笼包……啊……” 只见忍无可忍的新娘子,裙底飞出一脚,将她的猥琐新郎官直接踹得在台上翻出五个跟斗。 “好!”底下赞了一片的彩。 也不知是赞那娇娘终于不被辱,还是赞那猥琐男跟斗的扎实。 一口气五个跟斗之后,新郎官却直挺挺地倒在舞台上,起不来了。 新娘子束手俏立一旁,肩膀微耸,似乎在暗自哭泣。 “出什么事了?” “新郎官被踹死了吗?” “要不,我上吧……” 又有人怒骂道:“光天化日之下,怎可吟唱如此淫词秽曲?还不快点继续!” 又等了半晌,总算有人醒悟过来,砸上一些赏筹。另有人随即跟上。 一批赏筹过后,那男子终于抖着腿站起来,摸着额头哀哀问道:“我,我摸到哪了?” “凶,凶,凶!”看客们再无刚才的羡慕嫉妒恨,齐声喊道。 满满的参与感啊! “八呀呀呀摸……”似乎怕了女子的彪悍,男子显得更加的猥琐,“蛮腰细软,一手环绕一手搓。” “九呀摸,修长美腿,玲珑娇小比如意。” “不对,不对!”有人不乐意了,“老兄你是不是漏掉一个部位了?” “漏掉了?”台上男子诧异地停下手,随即嘻嘻笑道,“这位看来是初哥啊。你可知道,好料沉底?我这留下一个漏洞,要关键时才可补上呢!” “哈,哈哈……”快乐的嘲笑声此起彼伏。 被称为“初哥”的人,讪讪坐下,愤愤地往台上砸去一些赏筹。可惜,没打中那个猥琐男。 天海阁后院,浓烟依旧滚滚,光着膀子的大厨挥汗如雨。 对于一个之前专门伺候蒙古人吃食的厨子来说,烤串串其实是件很简单的活。蒙古人吃牛羊肉,其实就两种做法,要么大锅白水煮,要么炙烤。 而烤串串,无非是把大块大块的肉,切成小块小块的,边烧边烤。不过,大掌柜调出的蘸料,确实不错。应该是加了些胡椒、芝麻以及连大厨一时都品尝不出的香料。 或肥白香嫩,或清脆爽口,连各种菌菇素食烤完之后,都令人垂涎欲滴。 唯一的问题是,活太他妈的多了! 最狠的一桌客人,三个人竟然已经吃了一百多串! 这些吃货! 大厨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熟练地翻烤着手中的串串,而后吼道:“来个人,给十二桌上串串!” 几个坐在角落发呆的姑娘,面面相觑,都没起身。 不是因为她们累极犯懒,而是没人敢去前堂了。 什么摸呀摸的,把那些食客唱得都已经疯了…… 徐夫人斜了一众姑娘,除了米曼娘之外,俱是眉眼未开、腰臀依然柔细,显然都未曾遭遇甄鑫的黑手。 那是什么原因,会让他写出如此丧心病狂的段子? 被憋得? 才多久没见甄公子,竟然坠落如斯! 苟榕一脸粉红,既羞且恼地嚷道:“别看我,我什么都没做。这些稿子都是甄公子在狱中写出来的。不信,你们,问阿黎……” 果然是被憋得!徐夫人看向阿黎。 阿黎一脸平静,淡然说道:“跟小榕确实没什么关系。她那天去狱中,想要给甄公子留个种,好像也没成功。” “哦——”众女张大着嘴,呆呆地看着苟榕。 这么劲爆吗? “啊——”苟榕一声惨叫,捶着阿黎,哭道:“阿黎姐姐,是,是你让我去的……我,我本来就不愿意……” “我没说不是我让你去的啊。”阿黎有些奇怪地看着苟榕突然流出的眼泪,说道:“我只是忘了问,你为什么没取到种?” “阿黎姐姐,你欺负我……呜……”掩面而泣的苟榕,双脚紧紧扣着地面,恨不得刨出一个地洞来,好让自己钻进去躲躲。 “取什么种啊?”高宁左手三根串,右手一把串,边吃边啃,红扑扑的脸上已经铺满了油腻腻的褶子。 苟榕突然有些感动,悄摸摸地把身子挪到后侧,让出视线。 果然,几个女子的注意力都被高宁吸引去了。 天海阁里,似乎没人喜欢高宁。可若说讨厌,倒还不至于。只是瞧不惯她总是一副颐指气使模样。 最关键的是,这女子极其能吃,身材却始终如一,这就让人难免气愤。 徐夫人冷哼一声:“大家都在忙,就你在吃,还吃了一整个晚上!肥死你算了!” “我吃点东西怎么了?”高宁不服道:“我家窦娥不是一直在干活吗?” 窦娥无奈地点了点头。 “还有,曼娘,哦赵五娘也是我家的,她们干的活,当然得算是我出的工!” 米曼娘无奈地跟着点了点头。 小沁弱弱地说道:“你这样子吃下去,太胖了甄公子会不喜欢的?” 高宁一怔,随即又咬了一大口,骂道:“那个没良心的,我才不管他喜不喜欢。我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徐夫人撇了撇嘴,心里暗骂,姓甄的这个渣男,没几天身边竟然莺莺燕燕地围了这么多姑娘。 男人,果然都是大猪蹄子! 第202章 勇气 苟彬从前堂匆匆跑过来,叫道:“小榕,快点,前面已经演完。该你去讲几句场面话了。” 天海阁开业,甄鑫不在,苟榕以大掌柜助理身份统筹全局。虽然从前期的宣传活动、话题制造,到人员招聘、筛选入驻的草台班子,乃至食谱的选择、做法以及营业规则,所有的一切都是按照甄鑫拟定的计划来实施。 但是能一丝不苟地执行下来,苟榕当居首功! 人员需要她去调配,草台班子需要她去面议,所有的物料采购需要她去规划,还得考虑如何调动现场气氛、如何促进消费,以及如何克扣给那些草台班子的打赏。 不管怎么算,免费赠送给食客的那些赏筹,是不可能给草台班子结算的。即使是花钱买来的,最少也得平分! 这些活,哪个不是得殚精竭虑地去一一琢磨? 确实不易! 当然,其中难免有些小差错。 比如,她把甄鑫提过却又取消的“土豆”留在菜单上。比如,当前堂开唱“十八摸”时,那气氛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姑娘家的掌控力。 以及,她的丑事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曝光了…… 所以,身心俱疲的苟榕,准备罢会工。 “我,我不行了……”苟榕揉着不再平庸的胸口,闷声说道:“要不,徐姐姐上去,随便说两句吧。这里,就你最大……” 徐夫人垂眉看了自己胸口一眼,有些怀疑苟榕说的不是这个。 “还是阿黎去吧……”徐夫人看向阿黎。 毕竟,阿黎才是天海阁最具名份的老板娘。 “我?”阿黎摇摇头,看向小沁,“要不你去吧?” 名义上,小沁可是甄鑫的妹子。 小沁双手直摆,“我,我不行……” 让她干活,不管多苦多累,小沁都能甘之如饴。她深知,无论是为了狱中的甄公子,还是为了一大堆留在天海阁的人,都必须将天海阁经营好。否则,所有人连在广州都待不下去,更别说想办法去救甄公子出狱了。 可是,让她去面对满座的大老爷们讲话,她委实鼓不起这种勇气来。 尤其是一群,已经原形毕露的大老爷们! “我去吧……” 众人诧异地看向米曼娘,这个已经取代小沁,成为天海阁最没有存在感的姑娘。 米曼娘双眼微红,低垂着脑门,“为了我,甄公子如今依然在监牢里受苦。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做,也不知道做些什么。如果可以的话,就让我去说两句,希望可以为天海阁多留住一些客人。只是我很笨,也不知道去说的话,有没有用……” 曼娘头越来越低,声音越来越小。 徐夫人起身,抚住曼娘肩膀,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温柔地说道:“你做得很好,不过,讲话时要把头抬起来才行。” 徐夫人外冷内热,就是见不得这种柔柔弱弱的女子。一个原本知书达理、出身书香门第的姑娘,却遭此横祸,让徐夫人每次见到她,心里就会生出许多怜惜。 虽然天海阁一系列的灾祸以及甄公子被关入死牢,都起因于米曼娘的出现。但是甄鑫清楚,此事怪不得曼娘。哪怕没有米曼娘,那些想对付自己的人,也一样会找出另外的人出来。 甄公子是这个态度,其他人自然也不会视曼娘为灾祸而故意疏远她。 只是,这姑娘,在苟榕等人眼里,实在是太笨了。 书读得很多,字写得也漂亮,却是连最简单的术数都不会。这些时日,除了抄抄写写,真的是帮不上太多的忙。所谓上不得厅堂,下不了厨房,说得就是这种女人。 给外面的那些食客讲些场面话,自然算不上什么大事。无非是第一天营业,要感谢下这些捧场的人,并希望能通过他们的口耳相传,让更多的人对天海阁产生兴趣。以期让天海阁在最短的时间内实现盈利。 苟榕本来已经准备好了腹稿,只是这时候羞意未过,实在不想出去见人。既然米曼娘有意,当然乐得清闲。 听完十八摸的食客们,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虽然知道今日两场表演已经结束,却依然不肯离去。 该吃的还继续吃,该喝的开始上酒求一个口爽。 一身素衣的米曼娘缓缓地走上台,对着大堂三个方向各道了一个深深的万福。 虽然这姑娘长相一般,可是素装一裹,满脸真真的悲戚之色,与刚刚那个一身孝服的小寡妇相比,倒显得各分秋色。 “谁啊这是?又要唱什么戏吗?” “我还是觉得小寡妇可怜,这个架子太细,不经折腾的……” “对啊,刚才那个新婚的,被摸了半天怎么也没把脸露出来给我等瞧瞧……” “奴家米曼娘……”米曼娘未语泪先流。 “米曼娘是谁?” “也是唱戏的?看着不像啊……” “噢,我知道她,她是谁了……” 米曼娘鼓着全身的勇气,朗声说道:“天海阁大掌柜甄公子,正是为了护佑素不相识的奴家,才为奸人陷害,如今身陷死牢……” 大堂之内,嘈杂声渐弱。 “为了我等的生计着想,甄公子哪怕身在死牢,却依然呕心沥血,不仅要筹备天海阁开业的诸般事宜,还要亲自撰写新戏。” “今日上演的两出小艳段,都是你们大掌柜写的?”有人问道。 曼娘略一犹豫,点头说道:“是的。不仅这两出小杂剧,他还写了几出新戏,接下去会安排时间上演。” “哦,说说看,什么戏?” “嗯……有近日传颂于大街小巷的《西厢记》。” “知道,知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有人开始朗诵。 “对。还有《琵琶记》,以及,《牡丹亭》。” “这些,都是你们大掌柜写的?” 米曼娘终于仰起头,一脸骄傲,“那是自然。甄公子虽然年少,不仅博学多才,而且重情重义……” “那你为什么不以身相许啊!”有人笑道。 米曼娘脸色黯然,“我已是残败之身,如何可以污甄公子之眼目。只希望能为牛为马,结草以报公子之大恩!” 一个还未嫁人的姑娘家,当众说自己是残败之身,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第203章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众人不仅没有鄙视,心里反而生出许多的敬意。 “上有情,下有义,这天海阁,还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啊!” “姑娘放心,我等虽然帮不上大忙,但是拉几个人过来吃吃喝喝还是没问题的!” “是是,这天海阁的东西真不错。串串好吃,戏也好看,姑娘啊都挺不错的……” 米曼娘深深地道了个万福,哽咽说道:“小女子,多谢诸位看官抬爱!” 角落中,有个身着天青罗衫的中年男子,轻轻抚着脸上的三髯长须,轻声赞道:“这甄鑫,不简单啊……身陷囹圄,天海阁不仅未曾失控,还能上下一心,将其经营的如此生色。” 边上一个文士,却摇着头说道:“我倒觉得,此子过于轻浮,写的这些淫词艳曲,当真有辱斯文!” “这是艳段子,本就是为了博人一笑,谈何淫词艳曲?” “这……”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三髯长须随着男子的吟诵,抑扬顿挫地摆动。“这改编的《西厢》,还真的令人期待啊!” “这曲子倒写得真是不错!” “何止不错,本朝杂剧数量虽然远远胜过前朝,可是真正能上得了台面的,也就一部《窦娥冤》。但是此剧,戾气太重,而且看着令人心生悲苦。我觉得,《西厢记》一出,必然会引得天下哄动。” “属下倒未曾想过,陈公对此子评价如此之高。” “听闻甄鑫曾带着苟家班,在琼州府城上演过《牡丹亭》,其中也有绝佳曲子现世。” 三髯长须又开始摇晃:“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边上文士不得不露出悠然的赞叹:“此曲,确实精妙。” “我看此子,倒是更擅长一些才子佳人、卿卿我我的情爱之戏。只是,这厮年纪轻轻,哪来的那么多爱恨离愁?” “也许,是个天生的风流子吧……” 这几天的任典史,感觉很慌。 而且,越来越慌了。 本来案子既然已经审理完毕,此事就该已经算是了结。就算天海阁有能力翻案,顶在自己上面的,还有录事司的应录判,怎么也不该轮到自己去担忧。 可是从那天起,任典史就是心慌,无可扼制的心慌。 从一个并没有什么后台势力的平头百姓,一步步地爬到这个位置,除了超过大多数人的文牒能力,任典史最重要的依仗,就是自己的直觉。 许多事情,他就是凭着直觉却能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如今,心里的直觉又告诉自己,要出事了! 可是他却判断不出,到底哪个环节会出事。 任典史已经无数次复盘过此案前后所有的细节,唯一的漏洞,也许就在仵作身上。 于是,前天晚上,他与那些北地来的刺客商量之后,决定除去这个隐患。然而,两个刺客,竟然就此失踪不见。 而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消失得无声无息! 慌得任典史在昨日一大早,就让亲信前往广州录事司寻找应录判。 可是等了整整一天,也没见着人。 心中的惊惶愈盛,今日凌晨,慌乱的任典史随意收罗了一点细软,准备找个地方先躲上几天再说。 然而,不仅家门之外,连县衙附近,都已经被人盯上了。 那些人,个个鸱视狼顾,其气势甚至连北地来的那些刺客都有所不如。 好在他们只是盯着,却没有动手,否则此时的任典史,大概连连惊慌的情绪都永远不会有了。 但是,除了惊慌,自己已经啥都做不了。 不能去向应录判求助,不能提醒那些刺客逃离,甚至不能去县衙里抹灭一些可能对自己造成不利的证据。 这辈子,大概是已经走到头了…… 站在广府学宫书房之内的景子愿,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有一天,会有胆子如此执拗地面对自己的尊师。 而秦学正更是没想到,这个一向乖巧的学生,竟然会让自己感觉到如此的困扰。 甄鑫之事确实是自己判断有误,也做了一些略显偏颇的举措。可是他被判死刑,终究也不是自己的错啊! “我跟你说了很多遍,如今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的选择!”秦学正满脸疲惫地说道。 若非暗室亏心,秦学正根本不会有如此耐心地跟景子愿解释。 这世上,哪有老师跟学生认错的道理? “学生不敢要求老师做些什么,但是甄公子被判入狱,其因毕竟是源于米家娘子。此事,总得有人出去承担责任。” “你想作甚?想去顶替甄鑫服此死刑吗?” 景子愿苦笑着答道:“若是可以,学生倒是愿意替他服刑。” “愚蠢!你要知道,你不是为了你自己活着!你我身上,承载着大宋三百年最后的余光。我们是大宋最后的希望,我们早已经没有资格去决定自己的生死!”秦学正恨铁不成钢,颌下灰白胡须,几欲竖起。 景子愿黯然说道:“子愿愚钝,跟随老师数十年,却未学得老师的皮毛……” 秦学正摁下躁动不安的胡须,悠悠颔首。 还是自己的学生,了解自己! “是以,学生今日斗胆,就此拜别秦师!”景子愿说着,轻掸长衫,跪倒在地,对着秦学正恭恭敬敬地叩起头来。 “你,你想干什么?”秦学正一蹦而起,脸上再没有丝毫的疲老之态,只有满满的惊骇。 景子愿坚持叩完三个响头,站起身,叉手而礼,“还望秦师谅解,此后,学生再也不能侍奉左右了。秦师之恩,只能来世再报!”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这样,只会让局面更加难以收拾!”秦学正又开始了愤怒。 “学正大人,才学渊博,景某如高山仰止,此生望尘莫及。然,学正有一看家本事,却是吾久怀草蔺。” 这逆徒已经称自己为学正,而不是恩师了! 秦学正强压住心中的不快,“说来听听。”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嗯?” “为了光复故宋,学正大人自陷敌营十余年。明知故宋大势已去,人心不再,却依然忍辱负重,绝不轻言放弃。此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秦学正疑惑地看向景子愿,他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是以,明知我此去,也许根本帮不了甄公子。也许即便舍去我的性命,依然于事无补。这也一样的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景子愿再次长揖,转身,在秦学正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孑然而去。 第204章 好大的面子 甄鑫这几天,过得很舒心。 从未有过的舒心! 自从来到这个世上,天天要么被人追杀,要么防备着被人追杀。如今在这个监牢之中,自那天追杀危机过后,反倒只剩下了一片的平静。 虽然他知道如今的广州城,处处风声鹤唳,可那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自己不过是一个待斩的死囚而已。 果然,还是躺平的姿势最为舒服! 天天好吃好喝的送来,还有苟榕那死丫头每过两天就会溜进来腻歪一阵。一边听着她抱怨各种辛苦,一边享受着指尖的各种柔腻,也算是人生一大乐事。 唯一的遗憾,是边上有个抠脚大汉。 抠脚大汉这些天心情却是极度不好。 当然不是因为隔壁时不时的卿卿我我,而是至今为止,他依然没搞清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会有人来救甄公子他却不肯逃走?为什么马大哥跑了,却把自己扔下不管? 难得说,多年的患难与共的监友关系,竟然如此经不起考验吗? 尤其可恶的是,甄小子必然知道缘由,却死活不肯告诉自己。 哪怕自己已经给他摆了好几天的臭脸。 若不是榕丫头总会送些好酒来,熊二本来打算一辈子都不理那甄的家伙! 男人,果然都是大猪蹄子!尤其是长得有些俊俏的男人!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写段子。 这个烂到根子的时代,对于如甄鑫这般最擅艳段子的人来说,却是一个最好的时代。 因为,没有404。 只要你写得出,就有人可以给你演出来! 不需要报批,不需要审核,不需要删节,更不需要马赛克,还有一大批的演员随你横挑竖拣。 各种色彩的表演段子,如滔滔的江水般涌出甄鑫的脑海,化为笔尖行云流水般的文字,准备去滋润这个糜烂的人间。 也许,单凭甄鑫脑子中的二人转节目储备量,他就可以横推这个时代! 就这样,甄鑫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兴致一来,边吃边睡还能一边写段子。 他竟然觉得有些舍不得离开这座死牢了。 当然,这种念头也只是想想而已。自己与马青仝跟熊二都不同,外面还有人在盯着自己,还在角力。留给自己的,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斩了,要么放自己出去继续给人当棋子。 既然是棋子,那就应该是个没得感情没得思想的工具,即使有实力,也得先藏着再说。 有人在为自己奔波,有人在为自己谋利,有人在为自己应付暗中的布局者。啥事都被别人做了,留给自己的,只有贪图一时之快了。 确实只是一时之快。 入狱二十天后,板着脸的狱卒终于进来将甄鑫提走。 熊二痛哭流涕。 甄鑫一去,若被斩了,就意味着以后许许多多的日夜里,他都只能一个人扛过余生。也意味着,从此将回到食不果腹,无酒无肉的悲惨生活。 在熊二恋恋不舍的目光中,甄鑫掸尽身上的灰尘,潇洒地挥了挥手,跟着狱卒,负手离开死牢,往大堂而去。 自己的案子,今日重审!这让甄鑫有些恍惚。 他没记得自己有过任何的申诉,似乎也没有人告诉自己可以重审。 看来今日的情况,是东风略微压倒了西风。 大堂之上,挤满了老爷。堂下,却没有一个看客。 但是,被传来的证人却有一堆。 不仅有天海阁的一干人等,包括米曼娘与小沁,乃至高宁与她的三个护卫! 以及面无表情的李显。 还有一些涉案的泼皮,包括当日掳走小沁的那几人、与大牛一起当街殴打天海阁伙计并冲击天海阁的泼皮。 还有程迎以及石门村的村长,程近以及他们府上的护卫。 还有南海县的任典史、仵作,以及一干捕快。 还有,几个甄鑫始终没见过面,却已交手数次的刺客。 证人很多,却寂静无声。连一向阴冷的李显,也悄悄地把自己摆成与其他人一般的噤若寒蝉模样。 主审官是个蒙古人。 是代表大宗正府前来重审案件的蒙古人。 是手持皇帝旨意,署大宗正府事的蒙古怯薛长! 元时的大宗正府,与宋时的宗正府不同。这不仅仅是个管理皇族家务事的机构,而且还是与中书省、枢密院并列的中央审判机构。 大宗正府成立之初,所有与蒙古人有关的案子,都归其审理。无论是中央的中书省、枢密院,还是地方的官府,都无权过问。 而后,包括蒙古人、色目人、怯薛军的案子,也归其审理。到如今,所有汉人官吏的案子,只要大宗正府想管,都能直接进行审理。 而堂上这位,还是个身带皇帝旨意的怯薛长! 意味着,他有兵,而且是如今天下最强战力那支军队的兵! 这可比后世传说中手持尚方宝剑的巡抚厉害多了。巡抚想抓贼,还得求着地方的武装力量帮忙。这位老哥,完全可以凭着自己的实力,横推整个广州城! 难怪,所有的证人,该来不该来的,全被抓来了。 自己的面子,好大啊…… 甄鑫又开始迷茫了,难不成,自己当真是哪个蒙古王爷的私生子? 主审官边上,有两个座位。一个是广州录事司的达鲁花赤兀哈,另一个是来自广东道宣慰使司的同知陈义。 站在三个人两侧的,有录事司的录事赵若冈、录判应思、典史符春林,以及南海县的县尹。 审判,以甄鑫瞠目结舌的速度进行着。 没有主审官的陈述,没有原告的诉讼,没有被告的辩解。而被叫上来的证人,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但是显然,没有人敢在这种场合胡乱作证。尤其是县衙之内,还围着一群身着软甲、腰悬长刀、浑身上下充斥着杀气的军汉。 所有人都明白,一旦被判定伪证,那位主审官会毫不犹豫地让这些军汉在现场剁了自己。 随着审理的进行,这几个看着有些错综纠缠的案子,渐渐地从头至尾,一一地展示在众人面前。 第205章 斩立决 “先是,为了图谋米家女儿米曼娘,石门村程迎勾结牙人程近,捏造契约,以录事司达鲁花赤的名义,定米曼娘为驱口。而后,在程近与程迎的协助下,程迎之子强行奸污米曼娘,致其母气绝而亡。其父伤痛难忍,当夜潜入程迎家中,杀其子,伤程迎,自焚而死。” 米曼娘听着,哭成泪人,若不是小沁扶着她,早已瘫软在地。 当堂被揭示自己受到奸污,这对一个姑娘来说,比杀了她还痛苦。然而,她的痛哭,却是因为自己父母的冤屈,终于可以大白于天下了。为此,自己名声遭损,又算得了什么! 这辈子,已经很难嫁得出去了。 也不知道苟顺那王八蛋,还愿不愿意再来个苟九娘?这样万一米曼娘有了身孕,也就没人在乎孩子爹是谁。 反正姓苟就对了。 甄鑫只能向米曼娘投以同情的一眼,视线重新回到堂上。 “米曼娘逃出石门村后,藏身于原广府学宫教授景子愿家中。为了怕受到牵连,景子愿让米曼娘投奔甄鑫,因而引来程近与程迎的注意。 在这两人的指使之下,泼皮杨二等人当街掳走甄沁,藏于程近宅府。甄鑫带人,于夜中潜入,伤其护卫,劫走程沁。” 甄鑫听着着恼,他有十足的把握,主审官手中不可能有自己潜入程近家中的证据。可是看到四周士卒冷冰冰的目光,他只好缩着脖子,闭上嘴。 不让狡辩啊…… “通译贾深,为了图谋天海阁的产业,联合程迎程近,一方面以录事司达鲁花赤名义逼迫南海县衙出力寻找米曼娘,另一方面收买泼皮大牛等人,借故冲入天海阁闹事。” 一边的贾深,欲言又止,满脸委屈。这也是一个没得狡辩的家伙。 “大牛危及郡主高宁,被乌坚巴所杀。南海县捕头林三更率其手下捕快,欲入天海阁查案受阻,在街头与高宁的护卫发生争斗,林三更受伤而回。 为了让天海阁掌柜甄鑫身陷人命官司,南海县任典史对于林三更的伤情不予救治,任其失血而死。并授意仵作花泉伪造尸格之后,将林三更尸首直接焚毁。” 甄鑫看着瘫软在地的任典史,心里叹道:难怪…… 可怜的林三更,我不杀伯仁,你却因我而死——事实上,是因为你该死啊! “为了杀人灭口,任典史又通过刺客,潜入录事司死牢,欲将甄鑫引出监狱而后杀之。事败,刺客出逃,同时逃走的,还有死刑犯马青仝。” 虽然身为主审官,但是那位怯薛长只是端坐于公案之后,全程不言不语。 全程做主持的,都是坐在他边上的陈义。 一脸清癯,颌下三髯长须飘扬的陈义,看着很儒雅,其实却是武将出身。 当年,随张弘范南下时,陈义不过军中一个十夫长。攻破襄阳、直入临安,一路凭战功不断高升。后又跟着张弘范部,突袭潮阳,于五坡岭活捉文天祥。并负责将文天祥押解至大都,一路上费尽心思,屡次制止了一心求死的文天祥自杀身亡。凭此大功,陈义得到了广东道同知之职。 此案,真正的审理者看来便是陈义。而领着皇帝旨意的怯薛长,是为其来站台兜底的。 案件审理,以极高的效率,进入了宣判阶段。 “石门村程迎,伙同程近,私造公契,掠良为驱,协助奸淫米氏娘子,致米家父母双亡。判,斩立决!” 斩立决?不需要审核,更不需要复奏! 所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程迎无助的双眼,看向默然低头的贾深以及两股战战的程近,软软地瘫倒在地。似乎有把大锤轰然落下,狠狠地碾着他的身体,榨出黄的白的浓汁,随风传来一股恶臭。 几个虎步而来的军汉,脚步微顿,随即继续上前。对于他们来说,这种场面还真的不算什么,战场之上,什么没见过? 但这毕竟不是战场,大伙儿也得顾着身上以免被弄得过于腌臜。 一人小心地绕过程迎身下的那滩浓液,弯腰拎起他的脑袋。另一人离其三尺远,拔刀一挥。 众人眼睛都未曾眨下,那刀便已重新入鞘。 程迎的脑袋被拎起,面目安稳如已睡去。斩断的脖颈处,血珠正在慢慢地凝结欲滴。 运气还算不错,脑袋在被砍断之前,人已经晕过去。否则,估计还得再尿出一泡。 只是毕竟可怜,这家伙凭着最早迎接蒙古军到来而走上人生的康庄大道。到头来,终究还是死于蒙古人的刀下。 “已斩犯人程迎!”士卒大吼道。 公案之后,怯薛长微微颔首。 斩立决,原来是就地把脑袋给砍掉的?堂下众人一阵骚动,心里各自涌出一股惧意。 连甄鑫的脖子间,也出现了一股凉意。 自己不会也被斩立决了吧?虽然甄鑫始终觉得,自己多少应当拥有一些主角的气运,只是不知道那几个主审官,会不会也这么觉得? 只有米曼娘,突然扑出来,跪倒在地,对着几个主审官“咚咚”地叩起头来。 “谢,多谢……感谢青天老爷……” 又一个青天老爷!这个,应该不会是装的吧? 老百姓对青天老爷的要求标准,越来越低了。 不过无论在哪个时代,能按常理来判案,确实已经可以算得上青天了。 历来如此,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基本见不到天日的年代。 甄鑫同情地看着米曼娘,起码你不是在十岁时被十三岁的畜牲奸污,却还得眼睁睁地看着那畜牲逍遥法外。 “感谢老爷,为奴父母……” 米曼娘哭泣中的感恩还没结束,却听得一声怒吼:“闭嘴!” 手提程迎脑袋的士卒,冷冷地看着她。 米曼娘狠狠地打了个哆嗦,慢慢地爬起,缩身回去。 那士卒将脑袋往程迎身上一掼,对着马捕头冷冷说道:“杵那干嘛,过来收拾!” 回过神的马捕头,赶紧招呼几个兄弟,忍着满腔的不适,抖抖索索地拉过一张草席,将程迎两个部分包起,拉走。 又往地上洒些石灰,泼些水上去,滋响片刻,再覆上些许泥土。 堂下,恢复如初。 第206章 宣判 堂上,陈义清咳两声,继续朗声宣判:“牙人程近,私造公契,掠良为驱,判……” 程近紧紧盯着陈义的双唇,眼里既有不甘心的绝望,又有着对奇迹出现的无限期盼。 “查抄程近所有家产,徒三年,决杖一百零七。” 没死……不过也差不多了。即使能在一百零七杖之后活下去,想熬过三年的徒刑,难度也是相当的大。 唯一指望的是,只要没死,或许有人会帮他捞出来。 只是家财全部被查抄,还有谁会去捞他呢? 打人自然不需要那些士卒动手,一干衙役熟练地执杖上前,“叭叭叭”的一顿饱揍,而后如拖死狗般将程近拖下堂去。 “通译贾深!” 霸气早已泄得一塌糊涂的贾深,身子似乎显得更加的矮锉。他拢着双手,求助的眼神探向双目微闭的达鲁花赤。可是兀哈没给他任何的反应。 贾深只好认命般地低下脑袋。 “长期以来,贾深假借达鲁花赤名义,指使牙人掠良为驱,贩良为奴,鱼肉乡里。” “判:查抄其家财,流三千里!” 贾深微微一颤,再次看了一眼兀哈之后,躬身下拜。 钱虽然没了,只要人还活着,一切都会有希望的!而且,免了杖刑,显然达鲁花赤老爷,还是帮了一些忙。 “广州录事司达鲁花赤兀哈!” 所有人听着都是一呆,连蒙古老爷都要判?当真的吗? “因其御下不严,罚俸三个月。” 眼睛依然半闭的兀哈,点头以示听到。 众人心中不免生出许多失望。罚俸,这连刑都算不上吧? 与其说是处罚,不如说是让这位蒙古老爷失些脸面。 “广州录事司录判应思,因其失职导致监牢遭袭,死囚逃离。且断案有误,罚俸一年,三年内不得升迁,若再犯错,加倍处罚!” 这个也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不过确实不能要求太多,人家当官的被当众处罚,面子掉了一地,很难得了! 只是为啥还不轮到自己?这让甄鑫浑身的不自在。 就像一块悬在自己脑门上的大砖头,死活不肯砸下来,让他的感觉自己心上紧绷着那根弦,都已经出现了快要断裂的痕迹。 “南海县仵作花泉,受人指使,伪造尸格以遮掩林三更死因。但,念其有改过之功,免于杖刑,流!许其家人随行。” 花泉脸色苍白,躬身以受。 这个流,指的是流刑。一般情况下,要么流三千里,最少也得二千五百里。可是花仵作只是被判了个“流”,却不知道要流哪去? “南海县任典史,指使仵作,伪造尸格。并勾结刺客,意图劫狱。徒两年半、决杖九十七。” 甄鑫眉尖微蹙,是这人想杀自己? 绝无可能! 意思是背后的人,还是没有被挖出来?还是已经挖出来了,却没人来得及通知自己? 甄鑫眼角再次瞥向李显,他却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似乎整个案子跟他没有任何的牵连。 “噼里啪啦”一阵声响之后,又一条死狗被拖了出去。 “原广府学宫景子愿!” 甄鑫望向一直站在米曼娘身边的这个儒衫中年男子,自己来到广州之后,始终觉得有一只挑拨的手在暗中调戏自己,会是此人吗? 景子愿走到堂下,拱手听判。 “米氏娘子出逃石门村后,被景子愿收留。但是为了避免受其牵连,景子愿怂恿米氏娘子投奔甄鑫。之后,唆使泼皮杨二掳走甄沁,以顶替走失的米曼娘……” 米曼娘愕然地看着景子愿,本以为大仇得报之后,可以与自己这位始终关照自己的叔父分享自己的喜悦,可是堂上这一句宣判却再次激起她心中的骇浪。 景子愿苦笑以对,没做任何的解释。 是他吗?甄鑫却有些疑惑。 广州的广府学宫、琼州府城的琼山学宫,这些人是陈宜中埋下的势力吗? 那为什么会想方设法地对付自己? “为了彻底掩盖自己的行为,景子愿又买凶杀死泼皮杨二。” 一群人看着默不吭声的景子愿,眼中都现出怪异的神色。 一个老师,一个学宫的教授,也可以这么狠的? “然,念其主动投案并有立功表现,并已辞去广府学宫所有职位。故,判其终身不得在学宫任职,免予杖刑,流!” 景子愿拱手作揖,退回原位。米曼娘看着他,欲言又止,眼中满是辛酸。 又是一个不知道要流哪去的刑…… “米氏曼娘!受奸人所害,流离失所。可恢复其良人身份,以程迎之家财补其损失。” 米曼娘出来,叩头以谢。只是神情郁郁,再没有刚才的那番欣喜。 “吐蕃喇嘛乌坚巴……” 众人脑袋齐齐转了一圈,那个不在场的大喇嘛也要被入刑? “因保护郡主,致凶徒大牛命丧其手,罚其赔偿死者烧买银五十两。因苦主已获补偿,此罚可免。” 烧买银,指的是杀人或伤人致死的罪犯,给予苦主的补偿。在蒙古人眼里,一个死去的汉人,最多也就值这个钱。 大牛父母之前已经被塞过钱,才会被人怂恿去天海阁闹事并来录事司作证。 只是不知道这私下的赔偿有没有五十两,会不会让那俩后悔莫及。 但是,甄鑫却从这个判罚里听到一些不一样的味道。 乌坚巴身为吐蕃的大喇嘛,根本没必要对他做出专门的处罚。但是,既然连达鲁花赤都判了,乌坚巴也就不能避免。这是在以这种方式来体现判罚的公平吗? 或者是在显示其不可更改的权威? 同时,抛除乌坚巴的大喇嘛身份,其是在保护郡主的过程中杀的人,却没有因此入刑。这该怎么算? 正当防卫? 甄鑫心里难免开始期待,不管如何,能呼吸自由的空气,谁又愿意去那死牢里呆着忍受随时可能到来的斩刑? 在这个糟糕的世界里,必须尽最大的可能去争取,做一个自由的人! “天海阁掌柜甄鑫!” 终于轮到我了……是因为重要的人物都排在最后吗? 甄鑫揉了揉发麻的脸庞,站在堂下正中,静听宣判。 第207章 有些伤感的熊二 堂上的陈义,继续不紧不慢地宣读着:“南海县捕头林三更,在执法之时,与甄鑫当街发生冲突,被天海阁护卫重伤。虽然这并非是林三更死亡的主要原因,却不能免除甄鑫造成伤人致死的罪责……” 甄鑫心里一凉。 “故,判天海阁赔偿林三更家人烧买银五十两。免予杖刑,流!” 又是流? “凭,凭什么啊……”甄鑫怒道。 “怎地,不服么?”坐在主位上的怯薛长,终于睁开了双眼,斜视甄鑫道:“是想让我改判不成?” 主讲人陈义,一边收拾着桌上的演讲稿,一边笑咪咪地看着甄鑫。 甄鑫撸起袖子,便要开始狡辩。李显却突然冲出来,摁住他的胳膊,对着堂上拱手而礼,“服,我们服从判决!” “你又是哪个?”陈义看向李显,作疑惑状。 “在下,天海阁伙计,李显。” “你,能代表天海阁吗?”陈义尾音拖着老长,如擤不干的鼻涕。 “能,能……”李显一边点头,一边疯狂地向甄鑫示意。 甄鑫挣开他的手,说道:“我只是想问问,你们到底要把我流哪去?” 虽然没有明法规定,但此时的流刑,无论是三千里还是两千五百里,适用的都是“南人迁于辽阳以北之地,北人迁于南方湖广之乡”。 意思是原来故宋的臣民,一旦被“流”,就必须赶去东北那旮旯去。而北方的汉人,则必须挪到两广乃至琼州。 若照此执行,自己得去东北刨乌拉草?那还得了! 这时候的东北,是人能呆的地方吗? “别问别问!”李显忽忽地将甄鑫拉开,低声说道:“此事,上官自有判决,无需我等在此喧闹。” 看来,李显的实力也不算多强,起码搞不定堂上的那个怯薛长。 怯薛长冷冷地看了甄鑫一眼,宽阔的鼻子喷出一个“哼”后,又微眯上了双眼。 终于结案了! 虽然免了斩刑,但似乎比被斩了也好不到哪去。 在满脑子纷纷飞雪的画面之中,甄鑫如在雪中艰难地跋涉,深一脚浅一脚地被带回监牢。 监牢的院墙根处,三个膀大腰圆的和尚盘腿而坐,见到进来的甄鑫,皆颔首示意。 甄鑫心情突然有些好了,若是自己被流往东北,是不是可以让这仨去给自己挖些千年人参回来? 那样,很容易就会发财的! 监牢内,塞进了不少人。 包括徒三年的程近、徒两年半的任典史、流三千里的贾深,以及同样不知道“流”哪去的花泉与景子愿。 “咦,你没被斩吗?”孤坐的熊二看见甄鑫,真心的有些高兴。 一个人在死牢里,没人听他唠叨,真的很痛苦。 “流了。”甄鑫有气无力地靠墙坐倒。 “啊?”熊二上下打量着甄鑫,“恕我眼拙,你是啥时候怀上的?” 甄鑫一怔,随即怒道:“滚!老子说的是被判流刑了!” “哦,这样啊……”熊二很失落。 “我没被斩,你很失望吗?”甄鑫没好气地问道。 “你们一个跑了,一个流了,剩下我一个人,今后咋活啊?”熊二苦恼地说道。 甄鑫“嗤”了一声,不打算理他。 脑子有些乱,得稍微清理下。 案子虽然算是结了,可是依然有许多的疑点,还没弄清楚。 这个案子,说穿了就涉及两个事。一是米曼娘的掠良为驱,二是伤林三更致死。案子虽然有些复杂,牵涉也有点多,可是再怎么说也谈不上什么惊天大案。 这种程度的案子,怎么会吸引到远在大都的那个皇帝的注意力,还特地派了个怯薛长过来镇场子。 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镇住其他人? 从自己入狱到今天为止,差不多半个月时间。这得多快的速度才能让消息传递到皇帝耳中,还必须是第一时间让那怯薛长赶过来。 是谁,向皇帝通报了这个消息? 陈宜中? 不可能的!他现在天天跟耗子似的藏在阴暗的角落里,哪有胆子跟皇帝通报消息。 会是李显吗?他又哪来的这种直达天听的权力? 那些人特地跑到广州,保自己不死,又是为了什么? 自己身上,是有什么被封印着等待觉醒的能力吗? 而且,今天无论被判还是被罚的官吏,都不过是浮现于表面的人物,真正隐于他们身后的人,依然没有出现。 是谁,在设局对付自己? 包括景子愿在内,他的一系列行为,真的只是他个人的行为吗? 身前的迷雾,好不容易撩开了一层,却发现迷雾之后,却是更加浓重的迷雾。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有人想让自己死,但也确实有人不想让自己死。 起码不想让自己现在就死! 见甄鑫半天没有动静,熊二忍不住起身,挤过隔栏木条,挨到他身边。 “兄弟……” “甄公子?” “甄爷?” 甄鑫终于睁开了眼睛,懒洋洋地问道:“啥事?” 熊二捏着紧拳头,恶狠狠地盯着甄鑫,语气却显得很怂:“跟哥说下,我马大哥去哪了?” 甄鑫摇了摇头,作无辜状。 “那你说说,为什么那天是他跑了而不是我?” 甄鑫同情地看着他。 “是因为我傻?” “这可不是我说的!” “所以,你还是知道他到底去哪了对不对?” 甄鑫继续摇头。 “是去那个南海小……” “闭嘴!”甄鑫低声骂道:“监牢里现在关着很多人!” “所以……”熊二挨得更近些,“你还是知道马大哥去哪了对不对?” “你到底想作甚?” “唉……”熊二黯然长叹道:“我没想做什么,只是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马大哥了,有些……伤感。” “怎么说?” “他出去后,见着他老婆孩子了吧?” “我哪知道啊?话说,咱们不就半天没见面吗?我能知道什么你不知道的消息?你以为我出去逛街了?我是去受审去了大哥!” “哦,哦……”熊二不以为然地点着头,“你说,马大哥以后还会不会想起我?” “不会!”甄鑫断然答道。 第208章 还有转机 “嗯?凭什么?”熊二不服道。 “你不觉得,马大哥之所以跑走,是因为他跟你在一起呆了这么多年,早已受不了你了吗?” “不可能?马大哥才不会像你这么没良心!” “行,行,我没良心!”甄鑫翻了个白眼,“说说,为什么我出去半天,你突然就变得跟个怨妇似的?” 熊二摆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说道:“刚刚来了个狱卒,跟我说,让马青仝速速归案……” “跟你说?” “是啊,我当时就怒了。我说我老老实实地在狱中呆着,我怎么去通知马大哥归案?要不,让他先把我给放了再说。” “你这反应,很机智啊!”甄鑫给他点了个赞。 “那狱卒他就不讲道理,说他只是负责来通知的,其他的不管。而且,说是只给我五天时间。五天之后,马青仝若依然没来归案,就,就……” “就咋样?” 熊二两只熊眼拼命地相互挤捏,却死活整不出一滴眼泪下来,只好懊恼道:“就把我给斩立决了!” 甄鑫松了口气,“斩你啊,那没事了……” “你!”熊二又怒了,双手揪住甄鑫衣领开始摇晃,“你还是不是人啊,有没有一点同情心?” “别,别摇……听爷,爷给你分析……” “分析你个鸡毛!”熊地怒哼哼地松开手。 “你看吧……”甄鑫揉着自己发晕的脖子,说道:“先别说我不知道马大哥在哪。就算知道了,通知到他了。以你马大哥的为人,当然愿意为兄弟两肋插刀。我想他还是愿意归案的……” 熊二频频点头。 “然后呢,本来斩你一个人就好了。他这一归案,两个人都斩了?” 熊二沉默。 这道理他当然懂,即使是马青仝真的愿意归案回到死牢,他也不可能同意。只是心里郁结,不得不找甄鑫啰嗦一通。 “行了,兄弟一场。我自然会给你安排好后事,趁着这几天我在,好吃好喝你尽管享用。以后逢年过节的时候,我自然不会少了你那一份。” 这嘴巴,好臭! 熊二把牙齿咬得咔嗞嗞的响,心头更加郁结。本来自己是求安慰来的,结果安慰没求到,却多了无数倍的伤害。 甄鑫之所以让马青仝趁乱逃出监狱,首先是因为他的确有些眼馋于马青仝身后的故宋残军。虽然这么多年过去,即使是马青仝本人,也未必知道这支军队还能留下多少人,更不知道这些人还剩下多少战力。 但是,既然有人想从马青仝身上挖出这股力量,就说明必然有其价值存在。 而自己要做的,就是在这些人找到这股力量之前,先得到马青仝的真诚,并想办法将这股力量掌控在自己手中。 其次,以此来判断马青仝到底是别人放出的诱饵,还只是一颗于懵懂之中撞入棋盘的棋子。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无论这两人是不是棋子,在有机会的情况下,甄鑫都会想办法救他们出狱。能走一个是一个,当然得先选择马青仝。毕竟他最大的软肋,已经在无意之中得到了天海阁最真诚的帮助。 如今看来,甄鑫可以基本上排除这俩是诱饵的可能。否则必定早已追踪到马青仝,也不会用斩了熊二的方法,来逼着自己向马青仝传递消息。 当夜,两人各自无眠。 也许,整个监牢之内,所有人都没法入眠。 每一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变成什么模样,只能在忐忑之中祈祷着上苍的额外眷顾。 次日一早,卯时刚过,监牢里便挤进了一堆探监的人。 有的是给送吃的,有的带来衣物,有的捎来消息,还有的则是过来抱头痛哭。 原来安静的监牢内,立时充斥着各种的嘈杂。 惹得几个恶狠狠的狱卒大吼道:“都他妈安静些,再有吵闹,全给老子滚出去!” 于是,各个监房内便转为窃窃的私语,如寂寞了一个晚上的耗子,各自倾诉着哀伤。 每个人都有人探望,除了眼巴巴的熊二。 还好,继续有酒有肉。 熊二很熟练地自那一侧探出爪子,穿过木隔条,捞走食盒。一边恶狠狠地往嘴里塞着食物,一边侧耳瞅着明显憔悴的陈文开。 监房外的嘈杂声已渐渐平息,陈文开不得不把说话的声音压得更低。 “可以肯定的是,昨日的判罚,已是最终的结果,不可能再有人能够更改。无法确定的是,不知道到底会把你判去哪。可能性比较大的,一是西域,二是辽阳。” 西域大漠万里孤烟直,东北漫天飞雪路欹斜……这本该极为浪漫的场景,却让甄鑫忍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现在我们几个还在商量,如果你真的被迁往那么远的地方,那该让谁陪你过去。日月岛今后该怎么处置,天海阁是否要转手卖掉,还有……” “等等!”甄鑫打断道:“前些日子,你说两家广州海商已经开始投资日月岛。昨天,有人过来要求撤资吗?” “这倒没有。”陈文开皱着眉头问道:“你意思是他们知道判罚结果后,会想撤资?可是他们的钱一到位,就基本花光了,哪来的钱给他们撤资?” “不,你可能还没搞清其中的逻辑。” 什么叫做逻辑? 甄鑫却没过多解释。 广州海商,尤其是杨家,代表的绝不仅仅只是杨家。其背后之人,必然是真正支持自己的势力。虽然现在还不清楚他们到底想要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但是只要他们继续支持,就足以说明自己的情况还没到很糟糕的地步。 此案的判决,也许依然还有转机。 “李显最近如何?” “他?”陈文开皱着眉头,沉吟道:“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几乎不在天海阁里呆着。就算有在,也不跟怎么跟人说话,连高宁那边也是躲着。整个人显得,嗯,阴冷……就是这种感觉!” 能不阴冷吗…… “最近广州城,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 陈文开思索片刻后,答道:“若说重要的事情,应当就是两个多月后的开埠了。” 第209章 广府学宫的消息 宋灭之后,元廷开始在南方设立市舶司,包括泉州、温州、庆元、杭州、澉浦、上海与广州。虽然至元二十三年广州市舶司衙门便已成立,但一直到现在还未得正式运行。 其中原因,不得而知。 不过大概率是因为那些大佬们分赃不均,导致无法确定具体的实施细则。 开埠不仅对于广州城,乃至于整个元国朝廷来说,都算是件大事,毕竟这里是南洋贸易的最前线。 那个领着皇帝旨意前来广州的怯薛长,看来主要的任务是为了广州市舶司的顺利开埠。而自己的案子,应该只是他顺手而为。 本来,自己这种小案子,哪怕能引起皇帝的关注,一纸诏书就完全可以解决了。 “广府学宫,送来了一些消息。”陈文开神色相当的复杂。 那个给自己挖了个大坑的黑手? “是不是你们的人?”甄鑫斜眼问道。 “之前有些联系,但不是我……”陈文开倒没有否认,“只是我来广州之后,诸事繁忙,根本没空去跟他们接触。”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陈文开苦笑道:“无非是想考验下公子,看你值不值得他们的支持。其实,他们本来也没什么恶意的……” 甄鑫呵呵。 “他们对于考验的结果满意了?” “满不满意,我不是很清楚。但是对于之前给甄公子带来的困扰,他们表示了真诚的歉意。” “景子愿是怎么回事?” “具体的,目前还没来得及了解得很清楚。但是我估计,是他跟学宫的学正闹翻了。此人在前朝时,跟米曼娘的父亲同为秦良秦学正的学生。广州城陷落时,米氏父亲与一大群教授离开学宫,各谋生路。 米家出事后,景子愿收留了米曼娘。然后,很可能是被秦学正逼着把米曼娘赶去投奔你……” 甄鑫感觉被人往喉咙里灌了一对苍蝇的翅膀,极其恶心,却又没受到伤害。 一个被害得家破人亡、身心俱残的女子,就这样被当作一只棋子,肆意利用。而后,又弃之如敝屣,任其孤苦无助地独自求存于天海阁之中。 这一切,只是为了考验自己? 这样的人,也配称为师?也能成为一个学宫的学正? 被这样的人教出的子弟,却遍布着朝廷的各个角落,大宋能不灭亡吗? 难怪,元国朝廷根本就懒得清理这些老学究。这些人,不仅成事不足,败事倒是绰绰有余。 甄鑫突然有些泄气。 若是有一天,自己真的走上了造反的道路,该靠谁? 北地汉人的战力,远远超过南宋遗民。但是那些被称为“汉人”的人,却已经向异族下跪了百余年之久,他们还有反抗的心思与意志吗? 而南方的故宋遗民,哪怕还没跪下的,膝盖骨却已被打碎。他们,还站得起来吗? 陈宜中,是否也是这样的一种人? “景子愿脱离广府学宫,一方面是表示对学宫的不满,另一方面大概也是想揽下学宫的罪责,以一己之力,让学宫渡过这场风波。 南海县任典史指使仵作伪造尸格,正是景子愿提供的消息。” 陈文开似乎没有看到甄鑫脸上的颓废之色,皱着眉头继续说道:“但是,似乎在他之前,就有人从花仵作手中拿到了原始尸格,也不知道是谁……” “正是如此,才让景子愿的功劳大打折扣,本来据说是可以免去刑罚的,却依然判了个流刑。” “另外,景子愿还跟我透露了一个消息……” 陈文开语气略停,甄鑫却没给出任何的回应。 正贴在木栏边的熊二忍不住追问道:“什么消息?” 陈文开瞥了眼无动于衷的甄鑫,只好继续说道:“广州市舶司提举,是由江西行省泉府司镇抚兼任。此人,是前朝的一个太监。” “你说什么?”熊二惊道。 “你小声点!”甄鑫终于有了反应,对着熊二怒斥道。 “哦,哦……好,我知道,隔壁有耳朵。”熊二忍不住钻过木隔条,蹭到两个身边,低声问道:“太监怎么还能当这种大官?还是前朝的太监?” 景子愿以及与他依然藕断丝连的广府学宫,是想通过这些情报,来向甄鑫表示歉意。而陈文开,显然也在努力地开解着双方之间的矛盾。 虽然心里的疙瘩绝难消除,但是甄鑫也知道,这并不是一个树敌的好时候。如何对付这些故宋的遗老遗少,只能等今后再说。 “此人,是谁?”甄鑫问得有些应付,却让陈开文松了口气。 这位甄公子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太小……若是不能想办法抚平他对广府学宫的愤怒,恐怕以后还得生出事端。不过此次广府学宫的秦良,做得确实有些过分了。还好,自己来的时机恰到好处,还没来得及被那糟老头子牵扯进去。 “此人,姓李名邦宁。故宋小黄门出身,后成为宋恭帝的随身太监,陪同其北迁大都。两年前,十八岁的瀛国公被迫出家为僧,并被送往吐蕃。” 宋恭帝,便是当年被他奶奶拎着一起投降元军的赵显。这位可怜的小皇帝,投降的时候才不过五岁。后被元廷赏了个“瀛国公”的封号。 “当时,瀛国公随行的人,只有李邦宁一人。行至西北某地时,不知是什么原因,李邦宁独自返回大都。自此得到皇帝重用,如今已是正五品的行省泉府司镇抚。” 熊二啧啧称叹,“这没卵子的家伙,倒是有些能耐啊!” 没卵子?太监?泉府司? 一声惊雷突然在甄鑫脑中炸响。 响声过后,原本散落于脑中各个角落零零散散的线索,却慢慢地串到了一起。 原鬼岛威波军背后的支持者,当时在琼州府城船上闻到的那股令人厌烦的味道,与自己戏妆所用脂粉相似的味道,以及那张阴冷却白白净净的脸…… 此人,会是他吗? 看着甄鑫突然震惊模样,陈文开暗暗地舒了口气。看来这个情报,对于甄公子来说,还是有相当价值的。 有价值就好,起码多少可以抵消掉这位小爷心中的恼恨。 第210章 不行就自挂吧 陈文开静静地等了片刻,待甄鑫消化完这个消息后,又说道:“还有……” “你说!”甄鑫立时回应道。 “据景子愿分析,原先那个审案的应录判,很可能是铁穆耳的人。” 甄鑫脑子又是“轰”的炸响。 “铁穆耳,谁啊?很牛的吗?”熊二一脸懵。 入狱之前,熊二虽然天天忙着跟元军打仗,其实面对的敌兵绝大多数都是汉人。即使有些蒙古将领,也不是该他去关心的。更何况是这个从来没有参与过南征战事的铁穆耳。 “前太子真金之子,如今这个皇帝的亲孙子。”陈文开答道。 “确实有点牛。”熊二同情地看向甄鑫,“你小子挺能折腾的啊,怎么惹了这么个人大佬?还好,我跟你不是一伙的……” 甄鑫好不容易有些清晰的思路,又被这消息炸得乱七八糟。 真金有三个儿子。最有希望夺得太子之位的,是老大甘麻剌与老三铁穆耳。铁穆耳似乎一直想要帮自己,虽然到现在为止除了塞给自己一个有些好看却没啥用的郡主之外,啥忙也没帮上,但起码还看到他有弄死自己的心思。 可是他的弟弟铁穆耳,为什么会费这么大心思,指使别人欲置自己于死地? 还有,代表着皇帝旨意的怯薛长,赶到广州为自己解困,又是为了什么? 而那个没卵子却能得到皇帝信任的李邦宁,又代表着谁的势力?是那个老而不死的忽必烈,还是某个皇孙? 他,到底是在帮自己,还是在设局对付自己? “另外,在昨日开庭之前,景子愿曾经分析道,此案哪怕重审,也不太可能判公子无罪。不过,还有一个隐藏的转机,应该可以让公子减轻些许刑罚。” “是什么?”这话再次勾起甄鑫的兴趣。 若是可以选择,谁想去西北东北那鬼地方吃风喝雪! “景子愿说,此案最关键之处,涉及两个有争议的判罚。一是掠良为驱,二是正当防卫。这两个案例据说已经引起行省许多官员的注意,想来朝廷也早已知晓。” “驱口制度,源于蒙古国时代,对于如今的朝廷早已不适用。但是为了继续保护蒙古人的权益,凡是涉及这种案子,主审官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地胡批乱判。这就给贾深这种人,留下了巨大的营私空间。朝廷正在重修当朝律法,景先生觉着,此案例必然为成为他们参考的依据。” “另外就是正当防卫,即使不能成为明文律令,但一定会在新的律法里有所体现。” “若能如此,涉案之人,自然不可能判得过重。否则这个案例也失去了参考的价值。” 嗖嘎! 甄鑫突然对关在同一个监牢之内的这个景教授,产生了浓浓的兴趣。 有机会,得在被“流”之前,跟他好好切磋一番。 甄鑫第一次生出一种早该认识此人的遗憾。 满满一个食盒的东西,不知不觉地就被熊二吞得只剩下了一个馒头与一小碟咸菜。 熊二心虚地瞧了一眼根本没心思关注食盒的甄鑫,吮干净手指头之后,拍着滚圆的肚皮,生气地低声吼道:“你们倒是谈谈,马,马……的事啊!” “哦,他,他很好。”陈文开顺口答道。 “真的吗?”熊二得意地看向甄鑫,一副我早已看穿你们伎俩模样。 见甄鑫没理自己,熊二只得转向陈文开,期期艾艾地问道:“那他,他,他知道官府要他归案的事吗?” “归案?”陈文开奇怪的问道:“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为什么要归案?” 熊二脸上憋得通红,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狱卒前来通知熊二,说三天内马大哥若不能归案,就斩了他。”甄鑫见状,开口解释道。 “这……”陈文开向熊二投以同情的目光。 谁都听得出来,这无非是官府的把戏。可若置之不理,似乎也不是个事。 熊二长叹一声,两眼望天,呆滞地说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马大哥安全与否。只要他好好的,那我也就死得其所了……” 终究,还是我扛下了所有的伤害! “行了,别个娘们似的……”甄鑫话还没说完,熊二就跟被撩了臀般的一蹦老高:“我怎么就跟娘们似的?你们有谁见过快被杀头了还能吃得这么开心的娘们?” 确实没见过!甄鑫看着只剩一个馒头的食盒,陷入沉思。 “去让李显想办法吧。” “李显?”陈文开一想起那个貌美如妖的男人,全身就不自然地打了个哆嗦。 这个男人,似乎天生就长着一个生人勿近的脸庞,也不知道甄公子得有多么强大的感染力,才能让李显愿意与他走得那么近。 “你让马大哥自己去找李显,求他想办法救出这只憨熊。” 马青仝躲在天海阁,瞒得了别人,却绝对瞒不过李显。先不说他是不是李显手中的一枚棋子,狱卒逼迫熊二,其实就是在逼自己交出马青仝。 而能判断得出自己知道马青仝去向的人,首先只能是李显。 也许,他是想通过这种迂回的手法,让自己欠他一个大人情? 这个想立贞节牌坊的表子! 熊二很意外,顾不得被甄鑫骂为憨熊,哈着嘴满脸期盼地看向陈文开。 陈文开依然有些犹豫,“这样,合适吗?” 熊二蹲行挨至陈文开身后,捶着他的肩膀说道:“陈兄弟啊,我若能活着出去,以后你说一老子绝不说二。你想往北,老子绝不看东西。” 你求我,还自称老子?这厮果然是只憨熊…… “若是李显拒绝呢?” “大概率不会。如果真被拒绝了,那熊二就自己解个裤腰带,自挂东南枝吧。” 为什么是东南枝,而不是西北枝?熊二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甄鑫。 “别外,若是李显要求马大哥归案,那就别理他。告诉马大哥,别干这种蠢事。” “对,对!”熊二大义凛然地说道:“救我的前提,是不能让马大哥有生命危险。否则我,我就自挂吧……” 第211章 风流子 天海阁开业期的优惠虽然已过,可是人气却是有增无减。 自早上辰时开业,到夜间戌时关门,六个时辰的营业时间之内,总是人潮如涌。 有的人是过来听曲,有人则是蹲着时间来看段子,还有人则无论是否饭点都会前来撸上几串。 广州人对于新生事物的接受能力与学习速度其实挺快的。这边的串串刚刚火起,大街小巷之内就接连出现了许多家的串串。然而,无论是烤串串还是炸串串或是烫串串,味道都让人觉得差了许多。 蘸料与火候,靠吃几根串串,终究是学不来的。这真真的可以称为拾人牙慧。 因此,大多数的串串店俱是生意惨淡。倒是做竹签生意的,却莫名其妙地发了一票的横财。 比较之后,才会让人更加珍惜天海阁的独到。于是,人便来得更多了。 一楼的大堂,总是充斥着欢乐的嘻笑吵骂声。而刚刚开放不久的二楼,则犹如处在另外的一个世界。 围着中间的天井,二楼一共设置了六个雅间。 点绛唇、长相思、满庭芳、蝶恋花、醉花阴、殿前欢。 一楼的俗,令人生不出丝毫的厌恶。二楼的雅,却令人如踏着人间的风尘,飘摇而上欲窥仙境。 推开雅间的门,便能俯视一楼的戏台。从上往下看,不同的角度自然会带来另外的风情。若是台上的女戏子穿得宽松一些,就会给俯视者一些意外的福利。 门一关,隔断一楼的喧嚣之后,雅间内熏香燃起,便袅袅如仙居之室。 琵琶声漫漫响起,如拨弄它的姑娘般,欲迎还休,欲诉却羞。 “平原草枯矣, 重阳后,黄叶树骚骚。 记玉勒青丝,落花时节,曾逢拾翠,忽听吹箫。 今来是,烧痕残碧尽,霜影乱红凋。 秋水映空,寒烟如织,皂雕飞处,天惨云高……” 半阙已了,唱音稍歇,琵琶声再起,缠绵而留恋。 “好曲,好一支‘风流子’!” 主座之上,身着淡紫罗衫的陈义,轻轻地抚着颌下三髯长须,微眯着双眼,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坐在陈义右手边一副文士打扮的,是同为宣慰使司的经历毛玥。 “那日同知无意中夸了他一句天生风流子,大概是伙计传入此人耳中。属下没想到的是,即使是在狱中,他竟然还能填出一首如此妙笔生花的‘风流子’!” “小李子,你还真的是挖到了一个人才啊!”陈义对着坐在左手边的李显夸道。 这声“小李子”,叫得李显浑身难受,如一群恶心的蚂蚁,正透出陈义的双眼,直接钻入自己的肌肤。 虽然李显觉得,相对于这位同知,自己应当更受皇帝的亲近与重视,但是人家毕竟是从三品的宣慰使司,是差一步就可以成为封疆大吏的存在。 起码不是目前的自己,可以招惹得起的一位人物。 更何况,接下去诸多行动,还得指望着这位同知的帮助。否则,单凭皇帝的信任,依然不足以成事。 一身月白长衫的李显努力地掩住身上的阴冷之气,拱手而言,“此人确实多才,不过淫词秽曲,毕竟只是小道,上不了台面。” “此子不仅词曲上的造诣极高,本官更看重的,倒是他化腐朽为神奇的经营能力。一个由蒙古人经营却年年亏损的天海阁,却被这小子玩出花来,竟然让我也有了流连忘返的冲动。 本朝若能重开科举,状元对他而言也许是奢望,但进士绝对会是他的囊中之物!” “陈同知觉得,有望重开科考?”毛玥问道。 “难!”陈义摇着头说道:“如我这般,虽然得享高位,但都是通过军功转为文职,对于科举并没有认同感。我估计啊,得等我们这批人死得差不多了,大概科举就可以畅通无阻。” 李显心里鄙夷,他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随即黯然。 陈义说的他们那批人,其实首先是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啊!他才是重开科举的最大阻碍! 所以,他这是在警告自己,其实他与他们,才是跟皇帝最亲近的人? 一时之间,三个都默然不语。 琵琶声挑出两声“叮咚”的疑惑,李显对着那姑娘点了点头。 于是曲子继续唱起: “人生须行乐,君知否?容易两鬓萧萧。 自与东君作别,刬地无聊。 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 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 琵琶悠扬,曲音绵绵,将每个人心里的愁绪轻轻挑起,又随风吹散。 “好曲,好一个甄大掌柜!”陈义再次抚掌而赞。 这曲子,简直就是自己的映照! 自己前半生戎马倥偬,后半生官场沉浮,如今功名在身,两鬓已霜。从此之后,倒是确实可以沽酒西郊、倚马挥毫了! 这种自在,不是谁都能享受得到的! “确实是一首绝妙之曲,上阙写景,下阙感怀,直发胸意,令人痛快淋漓!”毛玥跟着赞道:“因景起兴,直写性灵。此曲,倒是有稼秆的一丝味道,足以与周邦彦的那曲‘风流子’相媲美。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感怀,殊为不易!” 这一瞬间,李显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神一阵混乱。 甄鑫甄公子,再次刷新了自己对他的印象。 “自与东君作别,刬地无聊……”他这是知道自己要离开他了吗? 这诉说的对象,绝非是他身边的那几个女孩。天海阁之内,也无人可以让他在伤感之中别离。 那,只能是我? 天海阁那一幕幕的曾经,如不断破裂的幻影,在李显脑中飞速闪过。 这段并不太长的时光,虽然被这个黑心的掌柜压榨得极其辛苦,却是他这半生中唯一可以微笑以待的时光。 跋扈而心软的高宁,温柔而体贴的二娘,怯懦却勤劳的四娘,任劳任怨的甄沁。 还有表面风风火火其实心细如发的苟榕,以及看着冷若冰霜却有赤子之心的阿黎…… 明天,自己就将彻底离开天海阁。这些人,这辈子大概再也没有机会与她们一起共事了吧? 李显的心里,竟然隐隐生出一股不舍之意。 第212章 私仇 这种感觉,让李显有些不舒服,甚至于不敢去细究。 还有,甄鑫……这个唯一曾经与自己勾过肩搭过背的男人!若是他知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之后,还会与自己坦然相对吗? 会与自己在彻底长谈之时,相互间会心一笑吗? 会与自己在相互鄙夷之后,还能称兄道弟吗? 我,真的有必要非得置他于死地不可吗? 曲音渐淡,不绝如缕。如准备远行的游子,看着即将告别的家人,依依难舍。想走,却又迈不开沉重的脚步。 “这姑娘,倒是弹得一手好琵琶!”陈义悠悠地说道。 “大人若有兴趣,可以安排她单独为你奏上一曲?”李显轻声说道。 天海阁开业的火爆,不仅带来的巨大的人气,也让招募姑娘变得非常容易。 这里不做皮肉生意,对于那些唱艺俱佳的姑娘来说,自然有着极大的吸引力。至于那种卖身不卖艺的,本就不在招募的范围之内,这也避免了跟广州城几家根深蒂固的青楼发生直接的冲突。 不过,只要钱给的多,这些姑娘可能还是会乐意接点私活的。 “算了……老夫心有余而力不足啊!看来还得多来几趟,听说这里的一些串串可以补气,哈哈!” 陈义的笑话有些冷,毛玥跟着露出会意的笑容。 李显虽然勉强地咧开嘴,笑容却显得有些阴冷。 为什么,跟其他男人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感觉到他们举止之间有意或是无意的嘲讽? 除了甄鑫! 李显挥了挥手,那姑娘抱起琵琶,道个万福,退出雅间,关紧门后离去。 笑容被同时收起,三个脸上同时出现肃然之色。 “李镇抚,留给你的时间不过两个月了,如今准备得如何?”陈义问道。 “时间确实很紧,目前主要的差距是战船不足。”李显答道。 “人呢?你这么短的时间内,即使有船,也得会有在海上作战的人啊!”毛玥凑过头跟着问道,“而且,如若开战,无论是江西行省还是湖广行省的驻军,都是不能动用的!” “我明白。作战人员方面,我想即使凑不到一万,五六千还是有的。” “五六千?你觉得凭这么点人就想击败蒲家的船队?你有几分把握?”陈义又问道。 “没有把握。”李显坦然答道。 “你在与本官开玩笑?”陈义拂然言道。 “下官不敢。”李显急忙回道。 虽然陈义并不是自己的直接上司,可是人家毕竟是行省的从三品大官,自己这个正五品的行省泉府司镇抚,自然可以不被他放在眼中。 “此战,本来就不是以击败蒲家船队为目的。” “哦,愿闻其详。” 李显却吱吱唔唔的不肯细说。 “怎么,信不过本官?” “下官不敢,只是兹事体大,是以……” 陈义倒也没有生气,一来他未必防的是自己,毕竟身边有还有一个毛玥在。 而且,此人身上还有皇帝密旨在,有些事确实不好刨根问底。 “行吧,你如何用兵,本官也没法管。需要我做些什么,你尽管说。” “倒是不敢叨扰同知大人,不过一些琐事,还需毛兄配合。” “好说,好说!”毛玥点头应道。 “这些天,那蒲家派来广州的蒲均文,已经放出话来,必须取得广州海外贸易五成以上份额。态度虽然很嚣张,但是毛某觉得,似乎还有谈的余地,也并不是非得跟蒲家决裂。” 李显眉头微蹙,他这是在给蒲家做说客吗? “李兄别误会,我这只是个人的建议。如何对付蒲家,当然以你为主。” 李显瞥了眼无动于衷的陈义,却觉得毛玥似乎没有道理在同知面前公然为蒲家做说客。或许,他们只是想探听点虚实,以决定是否支持其他的海商? 若是自己能一战击溃蒲家,那么等待瓜分的,可不仅仅是广州的海外贸易,还有更加可观的泉州! 李显斟酌着说道:“蒲家在泉州经营数十年,已牢牢地把控了南下北上的海外贸易通道。若是不能摆脱其影响,别说南边的广州市舶司,就是连北边的庆元、温州、上海,都将受其牵制。长此以往,这些市舶司渐渐的都会失去存在的意义,乃至关停。” “而如今,泉州已经占据着国朝海外贸易的大半份额,可是官府真正从泉州市舶司能收得上的税收,连一成都不到。国朝税赋大量流失,却养活了蒲氏一家的饕餮。而且他们依然不知足,竟然还想插手广州市舶司。长此以往,也许真如那蒲均文所说,这南海终究有一天会属于蒲家的!” 这话,说蒲家大放厥词,当然没问题。可若说他们有反心,却也不足为凭。 这天下,南北数万里,东西数万里,如今都是大元的疆土。可是更为广阔的海上,却没有人会认为就必须属于疆土的一部分。 所谓疆土,有土的地方才是疆,没土的地方,占来做甚? 所以历朝历代,对于在海上讨生活的海贼,俱是听之任之,不予彻底追剿。哪怕那些生活于近海的疍民,也没有人会将其当成国民对待。 毛玥斟酌着说道:“蒲家的危害,朝廷上下,但凡有识之士,无不忧心忡忡。只是兹事体大,倒并非在下怀疑李镇抚的能力……只是有些疑惑,李镇抚出面对付蒲家,是否还因为私仇?” 李显勃然欲怒。 宣慰使司经历,不过从六品官员,比自己矮了一个大级有余。若是平日里他敢这么质问,自己绝对就是一个耳刮子过去。可是,有陈同知在,他的问话,就是代表着陈同知的疑惑。 这让李显不得不强行抑制着满腔的怒火。 “蒲家杀了泉州三千赵氏宗亲,于国朝而言,此为大功。李某姓李,又不姓赵,哪来的私仇?” 毛玥一副不以为然模样。 “而且,如果连我对蒲家都有私仇,可见天下恨其不死之人会有多少!我为什么,不能让这些人得偿所愿呢?” 第213章 伤心的苟榕 苟顺很烦。 眼前的所有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很烦! 以前很穷很穷的时候,总是四处奔波,靠着自己略有下限的无耻在刀尖上挣扎。可是再辛苦,回到家时,总有一群的孩子围着自己,疯了般的亲热;一群婆娘绕着自己,嘘寒问暖。 那日子过得很苦,心里却感觉非常非常的甜。 可是现在呢。 家里人倒是不再愁吃也不再愁穿,每一个人却都忙得跟一只只疯狂转动的陀螺一般,根本没空停歇。 而且,这种超负荷的工作,完全看不到尽头。 如今南海小吃店不过开了八家,而按甄公子的意思,是准备开百家甚至千家! 真要如此,自己不如死了干净! 苟顺终于明白了,甄公子,就是一个大骗子! 当时离开日月岛前往琼州府城,说好最多半个月就要回去。可是回着回着,竟然回到广州来了!这倒也罢了,来了广州,却再不肯离开。二娘四娘被拴在这里,七娘也被骗了过来,一起没日没夜地辛苦。 可是八娘呢? 本来是准备从府城回到日月岛后,就与八娘圆房的。你们不让我回去,倒是把八娘给送过来啊! 这些骗子! 苟顺很委屈,可是这种委屈却似乎没人能懂。 原本百依百顺的苟彬,如今比自己还忙。 原本总喜欢粘着自己的苟榕,一旦有空就坐在那想别的男人! 偶尔碰着面,她多是一副气咻咻模样,还公然骂她老子没本事,眼睁睁看着甄公子在狱中受苦,却想不出办法去救他…… 女儿果然都是没良心的,小时候是贴心的小棉袄,长大了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白眼狼! 若不是可怜她这些天确实伤心,苟顺都恨不得将她开除出苟家! 我真傻,真的! 我竟然天真的以为,我可以把姓甄的小子拐出去卖个好价钱,却哪里想得到,我苟氏全家的心,全被这小白脸给拐跑了! 若是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会离那个悬赏远远的,看都不看一眼。 都怪蔡老二! 苟顺站在码头上,看着缓缓流淌向海的珠江,心里满是惆怅。大海,那才应该是自己的家啊!海贼,才是自己应该过的日子! 而不是去捣鼓各种奇怪的和面机、切面机、绞肉机。每天天不亮就得去菜市场转悠,买菜买肉买各种肮脏的畜牲下水。 还得把自己洗剥干净,去那个中央厨房,带头干活。 这,是人在做的事吗? 俺,可是苟顺苟大爷啊——他奶奶的! “爹……”身后响起一声柔柔弱弱的叫声。 “哎!”苟顺立时转过身,扶住几乎已经弱不禁风的苟榕,满脸心疼地说道:“你在边上多歇会,人来了我再叫你啊。万一吹着风,染上风寒,那就糟糕了!” 苟榕满脸悲戚之色,摇摇头,将被风吹起的一缕秀发别于脑后,倚在苟顺肩膀,抽泣着问道:“爹,你说,甄公子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怎么可能!”苟顺怒道:“他要敢如此,咱们……咱们就找个更好的人家嫁过去!” “这几天我去看他,他都没笑过……” “要不然,咱们就卷款跑海上去?。” “他还说,让我别去看他了……” “要不,我找人揍他一顿?” “那他,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他一起去服刑?” 苟顺苦恼地挠着额头,感情说半天,自家闺女根本就没把我的话当话听。 这个有了小白脸就不要爹的小白眼狼! 不过,也难怪榕儿会伤心。 苟榕一心想陪着甄公子去服刑,无论是天涯海角或是苦寒之地,却被甄公子拒绝了。拒绝的理由让苟顺真的很想揍甄鑫一顿。 是因为苟榕太能干了,天海阁根本离不开她! 我们苟氏全家都是你甄鑫养的驴不成? 当然,让大丫头最伤心的可能不是被甄公子拒绝,而是甄公子竟然带着阿黎却不带她。 这地位……没比较就没有伤害啊! 春风已暖,却又夹着隐隐的凉意。苟顺解开外衫,披在苟榕身上,细声细气说道:“别难过了,等确定甄公子被流放去哪,爹亲自带你过去找他!” “真的吗?”苟榕眼睛一亮,“你不能骗我的!” 得,这种话她就能听得到? “当然了!”苟顺把胸脯拍得膨膨作响,“我苟顺,啥时说话不算话过?” “经常……”苟榕轻声回道。 “嗯?” “不,我的意思是,爹经常说话算话的。” 苟顺正在犹豫着是不是该发怒,却见蔡老二大步流星地走来,不由地对他吼道:“你来做甚?店里不需要人干活的吗?” 蔡老二狐疑地看了眼这对父女,估计是苟顺是又受了闺女的气,却发泄在自己身上。 不过,蔡老二早已习惯了这厮的做派,也没放心上, “还没来吗?” 苟顺一只眼盯着自家依然伤心的闺女,另一只眼瞅向码头,摇着头说道:“本来也没指望能看得到人,甄公子早就说过了,押解的官差,根本就不让人送别。谁知道他们到底是走了还是没走。” 苟榕听着,又是泫然欲泣,“爹,你们先回去吧。反正也没人想要我,我就一个人在这里,呆上三天三夜。然后,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次就好了……” “哎呀呀我的好丫头,谁说没人要你了?”苟顺头大。 以前自家丫头不会这样的,这是被谁给教坏了? “都怪你!”苟顺转头骂道。 怎么又是我?蔡老二一头雾水。 “其实啊,大丫头你也别太伤心了。那刚到广州的黄纭,可比你伤心百倍呢!”蔡老二劝慰道。 黄纭啊……苟榕一听这姑娘,不由地“扑哧”一笑。 这死丫头,看模样也是馋着甄公子的身子,在日月岛哭着喊着要来广州。结果刚下船,甄公子却又要离开了。 而现在,一大堆的麻烦事开始缠上了黄纭。包括大海商杨家的正式入股与投资,琼州棉布的产品发布会。以及根据杨家的要求,开始准备在琼州大量采购船木,还有招募造船工。 这些事,当然得扔给那死丫头去管了。否则她会以为,自己这些人来广州,光陪着甄公子吃喝玩乐来了。 第214章 送别 可是,甄公子真的要走了……苟榕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好了丫头,甄公子又不在这,你再哭他也不会心疼。哭给你爹看,又没必要,他根本不懂……” 苟顺抬手就往蔡老二脑门削去,怒骂道:“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对噢! 苟榕疑惑地看向苟顺,为什么自己跟爹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显得特别的软弱? 以后得注意,可不能让别人以为自己真的是个软弱可欺的姑娘。 “来了,来了!”蔡老二突然叫道。 父女俩转头看去,却见一队身着囚衣的人犯,脑袋上套着黑色头罩,只给眼睛留出两个小洞。 人犯们被一根长绳拴着,真真的是如一条绳上的蚂蚱。 边上,是一队押解的军汉。身着软甲,腰悬长刀,冰冷的目光令人望而生畏。 在其之后,则是一群相互搀扶的妇孺。 其中,便有一脸陌然的阿黎。 “阿黎,阿黎姐姐……”脸上还挂着泪痕的苟榕,兴奋地挥着手。 背着一个大包裹的阿黎转过头看来,努出一丝笑意。 跌跌撞撞的苟榕刚奔到队伍边上,数道冷冷的目光立时扫视而至。苟榕不由地打了个冷颤,离着队伍一丈远的地方止住脚步。 “阿黎姐姐,公子,公子呢?” 阿黎眼睛看着前边的队伍,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没见到公子吗?” “应该在前面……但是,不让见。” 苟榕扭头,朝前急行几步,哀哀地喊道:“公子,公子你在吗?” 一群黑囚服之中,同时扭过几个黑面罩的脑袋。 “滚!”一个军汉冷冰冰地喝斥道。 “求,求求军爷,我就看一眼我家公子,看他在,不在……” “呛啷!”那军汉拔出腰上长刀。 苟顺唬了一大跳,赶紧冲过来,将苟榕扯在自己身后,哈着腰说道:“军爷别生气,我们这就走,马上走!” 苟榕还待挣扎,苟顺却死命地扯着她,三步拼作两步,蹭蹭蹭地便退去老远。 队伍边上,只余苟榕撕心裂肺般的哭泣:“公子,公子啊……” 几个黑罩人同时叹了口气,看着渐渐消失的苟榕,转过头,佝着身子,彼此牵动系在右臂上的绳索,继续如一串蚂蚱般往码头行去。 码头边上,停着一艘官船,边上一丈之内,所有船只人员便清得干净。 这是一艘遮洋船。 船约千料,船体扁浅,平底平头。长八丈有余,宽丈五。双桅四橹,共有十六个船舱。 长江以北的海船,以登州制造为代表,多为平底,更利于近海浅滩航行,甚至可逆行而入江河。 南方船只则以尖底的船建船只为主,可以在风浪之中疾行,即使于深海之中也能来去自如。这种船只,到了明朝之后被称为“福船”。 当甄鑫被解下头套,准予在船上行走时,船只已经离开了广州港。 视线所及,只有右舷处有一条若有若无的海岸线。 这是要把自己流去哪儿? 这船挺大,能载不少人,船舱看着也很充足,显然每个被流的人都能分配到一个单独的舱位。 只是,其他的舱门从外闩紧,看来只有自己被允许先行放风。 几个巡逻的军汉,脸上略有苍白之色,似乎是还不太习惯于海上的航行。看那模样,自己在船上一个人似乎可以干掉三个,前提当然是手上得有兵器。 甄鑫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决定放弃这个不太现实而危险的想法。 要是加上阿黎呢?是不是就可以打十个? 但是真打起来的话,难免得受伤,还是算了…… 而且船上那几个看着就很耐打的梢工,也未必肯听自己的。到时把船直接开到海底去,那麻烦就大了! 阿黎端着一盆水走来,脸上努出一些安慰性的笑意,说道:“甄公子,先洗个脸吧。” 待遇这么好? 甄鑫撸起袖子,跟着进入船舱,随口问道:“船上的淡水,很充足吗?” “不太清楚……不过,说每个船舱每天只供应一脸盆水。” “停!”甄鑫突然大吼。 阿黎手上的毛巾停在脸盆之上,看着甄鑫一脸诧异。 甄鑫突然有些后悔,其实不该让阿黎跟着自己来服这个流刑的。 绝不是嫌弃阿黎,而是不忍心看着阿黎跟自己受苦! 本以为,自己可能会被从陆路押解到某个地方服刑,哪想得到又会被迫漂向海上。自己三五天不洗澡不行洗脸也就罢了,阿黎可是个黄花大姑娘啊! 呃……换苟榕似乎也是黄花大姑娘。 阿黎放下毛巾,坐在只有一张硬板的床上,有些泄气地说道:“我,是不是很没用?” “怎么可能!”甄鑫断然否决,“阿黎要是没用,天下还有谁是有用的?” 阿黎苦笑地说道:“你别安慰我,我知道的。我其实啥都不懂,也不会照顾你,也帮不上你的忙。你被人冤枉入狱,我却只能干着急……俞婆婆说的对,我跟着你只会让你受累受苦。” 睿智的俞婆婆啊,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跟那老夫子过着没羞没臊的生活? “别听俞婆婆胡说!”甄鑫靠着阿黎坐下,柔声说道:“你知不知道,只要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有安全感。也只有你,才能让我浑身充满着勇气。无论眼前是什么样的因难,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就可以坦然面对。” 阿黎看着甄鑫,双眼中有些感动的雾气,也有些疑惑的茫然。 “相信我,阿黎!”甄鑫轻轻地握住阿黎的双手,真诚地说道:“有你,我所做的一切才有意义!” 这一次,阿黎根本没有做多余的挣脱动作。 手很软,略微有点凉,手感真的很好!甄鑫忍不住地开始摩挲。 “那,那榕儿她,她们呢?” “现在只有咱们俩在,我们不要去谈别人,好吗?”甄鑫真诚地说道。 起码,他觉得自己是很真诚的。 “我本来是想,让徐夫人找高宁提婚,你先跟她成亲,这样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一张红朴朴的苹果脸刚在甄鑫眼前闪出,就被他一把抹去。 这种时候,没空理她! 第215章 阿黎定律 “或者,让苟榕跟你成亲也行,这样也能有个人贴身把你照顾好。”阿黎继续低着头轻声说道。 甄鑫心里大动,却正义凛然地说道:“那怎么行,我要跟你成亲!” 阿黎腮边涌出一抹艳红,低着头呢喃道:“我什么都不懂,也,也不会伺候你。而且,而且你功夫没练到家,恐怕,不行的……” 说我貌不如潘安,我认了。说我不行? 果然是阿黎啊! “谁告诉你,功夫没练到家,就不能跟你成亲的?” “我,我无意中偷听到榕儿说的……”因为偷听别人谈话,阿黎显得很不好意思。 还好那死丫头不在,否则甄鑫一定会将她的衣服大卸十八块! 不过有个问题确实得注意,万一日后两个人成为姐妹,耿直的阿黎会不会被那死丫头给玩死? “别听她胡扯!”甄鑫臀部往阿黎处又挪近两公分,放下一只手,轻轻地抱住她的腰,嘴角贴近她已经通红的耳廓,低声说道:“有些事,得试过了才会知道的。” “试,怎么试?”哪怕一窍不通的阿黎,此时心里也涌出一股不安。 偏偏这种不安之中,还带着一丝莫名的期盼。 这地方,确实有些对不起阿黎……不过也不知道还要在海上漂多久,两人天天待在一个船舱之中,若是不发生一些事的话,真的会让人怀疑自己不行的! “来,让我教你吧……” 甄鑫伸出舌尖,在阿黎既粉且嫩的耳垂上轻轻一勾。 “嗯,啊……”阿黎嘴里咕噜着,身子立时瘫软了下去。 不堪一击的阿黎啊! 甄鑫乘胜追击,双唇掠过阿黎脸颊上细细柔柔的绒毛,渐渐向她如苞欲放的艳红珠唇挪去。 “膨!” 舱门被极为粗暴地推开。 阿黎一蹦而起,捂着慌乱的脸庞,如鹌鹑般地将自己缩在甄鑫身后。 为什么? 为什么每次想跟阿黎发展出一些超出姐弟关系的更亲密情感之时,总是会被人打断? 这算什么?是“阿黎定律”吗? 甄鑫大怒,看向舱门。 却见一个壮硕的军汉,面无表情地看着一惊一诧的两只小情侣,陌然地说道:“甄鑫,出来!” “干嘛?” 军汉盯着甄鑫,默默地把手放在刀柄之处。 “哦,我就去。”甄鑫突然想起,自己现在还是个被“流”的犯人。 娘的,连发怒的资格都没有! 甄鑫揽过阿黎,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低声说道:“别担心,我去去就来……” 在阿黎迷茫而忧心忡忡的目光中,甄鑫走出舱外,随着军汉来到船艏处的指挥舱。 这是整艘战船里最大的房舱,但比分配给甄鑫的船舱似乎也大不了多少。 不同的是,舱内有张大方桌,桌边还摆着两个圆凳。 其中一个凳子上,坐着一个脸色阴冷的白面郎君,正慢条斯理地在啜着茶水。 桌上,摆着一个茶壶,两个茶盏。 甄鑫一屁股坐下,拎起茶壶倒满空茶盏,端起便喝。 随即“呸!”了一声,满脸嫌弃。 正呈悠然状的李显,脸色微变。 “这什么破茶啊,这么难喝!”甄鑫掀开壶盖,斜着一只眼瞧着,鄙夷道:“你就拿这种香片来忽悠我?” 说着,又大饮了一口。 其实,还是有点香的…… “怎么,难不成我还得去弄点小团龙给你?” “有当然好,不过估计你有钱也买不到。” 废话,那是前朝时就名闻遐迩的武夷顶级茶,我去哪买? 李显怒视甄鑫,这可恶的家伙,为什么始终就没有当一个犯人的自觉性? “再来点!”甄鑫把茶盏往桌上一顿。 李显看着他,无动于衷。 甄鑫只好起身,屈臀拱开李显,从他身边的风炉上,拎起正在烧着滚水的陶釜,往壶里注入。 而后施施然地倒出茶汤,继续咂吧着嘴饮起茶来。 看着坦然坐在自己位置上的甄鑫,李显一阵头疼。 “你对我出现在船上,为什么一点都不意外?” “别说你,就是一群鬼出现在我面前,我都不会感到意外!” “你在骂我?”李显脸上略有不善。 “没!我在骂鬼。” “你……”李显气哼哼地在另一张凳子上坐下,决定不再跟甄鑫进行口角之争。 没意义! 更何况,这厮就靠一张嘴皮活着,就算自己火力全开,也未必骂得过他。 “说吧,要我对付谁?”甄鑫淡然问道。 果然是个聪明人,跟这样人合作,是李显最喜欢的,不用浪费太多的口舌。 可惜了…… “蒲家。” “泉州蒲家?”甄鑫眉尖一挑,略有意外地问道:“不是鼓动我造反?” “造反?你觉得你有能力造反?” “有没能力,是我说了算吗?我也不觉得我有能力对付蒲家啊!” 说得好有道理……李显一时又不知道该如何反怼。 “所以,广州的杨家海商与大老潘,都是你的马仔?” 李显不置可否。 “所以,是你让他们把我弄到广州来的?” 李显依然不说话,只是看着甄鑫,静静地等待他自己消化。 脑子中,终于汇聚出一条渐渐清晰的线索。 这厮最早接触自己,应当就是在琼州府城的时候。那时,他还只是悄摸摸地躲在一旁观望。北方那群刺客跟他应该没有关系,但不排除他在背后的怂恿。 在得知松山要让自己前往雷州之后,必然是他借用了驻扎于府城的白沙军,逼着谢至与他的黎兵先行离去。而后又让大老潘以海贼身份,将自己掳至广州。 广州杨家等海商已经得到他的授意,准备投资日月岛。只是大概连李显也没想到,自己接手后的天海阁,会受到贾深的觊觎。又有赵录判与任典史利用米曼娘一案,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大的坑。而脑残的广府学宫,则成为将自己推入这个大坑的黑手。 意思是在广州期间,李显始终都是站在自己背后的正面人物形象代表? 那他有没有对不起自己的事? 这种人不干坏事,甄鑫是打死都不会相信的! 这世上,从来都不可能存在一个无缘无故的爱,更何况来自于一个——不,半个男人! 第216章 就差临门一脚 甄鑫看着李显,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又迅速地掩去眼中的嫌弃,作继续思考状。 既然身为太监,在任何朝代就一定是皇帝的代表。 话说忽必烈皇宫中没有太监,那他的后宫们怎么办? 甄鑫突然发现了一个华点,这事,是不是得抽空去考查下? 看着甄鑫突然出现的猥琐笑脸,李显不由地深皱起眉头:这厮,在这种关头,还会联想起什么下流的段子不成? 呃,跑题了……甄鑫清咳一声,拱手正色道:“不知李镇抚李大人想让我怎么操弄蒲家?” 他,果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不愧是我看中的男人! 李显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打败,击溃,并取而代之!” 好大的口气!差点被他给熏跑了…… “为什么是我?”甄鑫问道,他不相信是因为自己的超凡脱俗的英俊感动了这半个男人……当然,没有任何鄙视的意思。也许正是因为猜到李显作为男人的残缺,甄鑫反而更放心地与他勾肩搭背。 “这,也许是你的宿命。”李显一脸深沉。 “你,代表着谁?” “指引你走向宿命的那个人。” “你玛啊!”甄鑫勃然而怒,“你会不会好好说话了?你别忘了,在我没有正式将你辞退之前,你还是天海阁的伙计!有你这么跟掌柜说话的吗?” 装的正爽的李显,被甄鑫一吼,啥感觉都没了,不由地一脸幽怨。 “你还敢跟我提这事?先把欠我的薪水结下。” “三个月没到,结个屁薪水!” 虽然因嘴上斗不过甄鑫而愤怒,可是李显的心里,却莫名的有些舒适。 不是因为被甄鑫骂的舒适,而是让他找回了在天海阁时,曾经感受到的轻松气氛。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没有鄙视与嫌弃,只有没日没夜的被不停地压榨……似乎也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啊! 回去广州,是不是该去看下二娘? 李显下意识地从怀里掏出一方绢帕,在脸上优雅地略作擦拭。 这绢帕,好眼熟!甄鑫怪异地看着李显手中的绢帕。 好像是自己刚到狮头村时,给苟家女人们买的。 这厮,偷的谁的? 李显被甄鑫瞧得一怔,苍白的脸上飞过一抹微红,急急地收起绢帕,清咳一声,说道:“行了,该你知道的我会告诉你。不该你知道的,现在跟你说了也没用。” “我可以拒绝吗?” “你觉得呢?”李显斜眼睥睨。 “大不了,我继续被你流放,去安南?还是,回琼州?” 李显心里微微一惊,这家伙方向感这么强的吗?把他在船上关了一整天才放出来,他竟然还能知道这艘船的航行方向。 “别以为我奈何不了你,天海阁还在广州城呢!” 甄鑫眼睛一眯,“你意思是,那些人都成为了你的人质?” “你说呢?”李显得意地笑道,感觉自己终于在这家伙身上扳回了一局。 真是不易! “你要这么说的话……”甄鑫曲指轻扣桌面,苦恼地说道:“我还得费上许多心思,去问下天海阁的二娘与四娘,到底谁的绢帕被你给偷走了。” “胡说,不是我偷的!”李显急了。 “哦,难道还有人送你不成?”甄鑫啧啧叹道:“看不出来啊,你个浓眉大眼的显哥,也会给人戴绿帽了?” “你……你,我……”李显气极,欲辩无词。 我倒是想啊,可是难道你不知道我连工具都没有吗? 这简直比诬陷一个男人亲自生了个娃还可恶! “别废他妈的话!”一向以优雅视人的李显,终于急了,怒道:“事到如今,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甄鑫上下打量着李显,作恐惧状,“你还是回去打二娘四娘的主意,我,我不喜欢男生的……” 李显一口老血,几乎狂喷而出。只能切着后槽牙,死死摁住自己,就怕控制不住直接扑上去把这可恶的家伙给咬死了。 “行了……”甄鑫施施然说道:“既然找我谈事,就多谈些正经事,别尽跟我扯这些乱七八糟的,浪费咱俩的时间。” 李显狂吸了两口长气,张开嘴,脑子却突然一阵空白,“我,我刚才说到哪了?” 可怜的娃,这就被气糊涂了? 甄鑫同情地看着李显,说道:“刚说要给我无条件的支持,具体的展开细说下。” “战船的打造上,我已经开始让他们去采购木料了……不对!”李显又怒了,“我还没说到这呢!” “好了,年纪不大,就有些老年痴呆了。继续说,别停!” 李显悲愤莫名,为什么自己总会被一枚棋子调戏?偏偏却又找不到被调戏的证据? 双方经过半个时辰剑拔弩张的友好商谈之后,甄鑫拱手告别不停地揉着太阳穴的李显,往自己的船舱而去。 虽然在李显身上略微地找到一些爽感,但是这让甄鑫反而更加的警觉。 此人,他还看不透! 原来的宋恭帝身边的太监,随着主子降元后,转身投靠忽必烈,这一点甄鑫可以理解。 甄鑫不理解的是,他凭什么能够得到忽必烈的重视与信任? 要知道,若没有后台没有军功,想在这个朝代谋个官职,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李显最大的后台是原来的主子,可是主子都被迫当和尚去了,这后台显然早已经没了任何用处。那么,他立过什么功? 宋国一灭,根本没啥多余的地方给他攻城掠地的;宋主早降,也轮不到他来卖主求荣。那,还有什么样的功劳,是可以让他从一个小小的太监直接被攫升为一个正五品的官员? 广州城的老大、赵若冈赵录事,也不过是个正七品的官。 他李显,何德何能? 敢把一个前朝皇帝的太监,委以重任,只有现在的皇帝才有这种权力。这也意味着,李显李邦宁,他的所作所为,都得到了忽必烈的支持。 所以,才会有怯薛长带着怯薛军到广州站台支持。 所以,才会有广东道宣慰使同知如快刀斩乱麻地对自己的案件进行改判。 所以,自己已经进入了忽必烈的视线? 我有那么高大吗? 那忽必烈通过李显,把自己挖出来,到底想要做什么?仅仅只是为了对付蒲家? 能让我知道的,只是想让我知道的消息。还有不想让我知道的目的,是什么? 甄鑫一阵头疼。 总是这样,解决了一个疑惑,又会生出更多的疑惑。 甲板上站着一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甄鑫。 低头沉思的甄鑫一头撞了过去,两人同时发出一声闷哼。 “嗨,熊二啊……这么巧,你也在?”甄鑫随意地打了个招呼,进入自己的房舱。 留下呆若木鹅的熊二,在海风之中独自零乱。 在这船上,无论见到什么鬼,甄鑫都不会感到意外了! 整艘船上,与自己一同流放的,自然不会只有熊二一人。不出意外的话,很可能那天被判流刑的人,全都在这船上。甚至包括后来坚持投案自首,以换得熊二不死的马青仝。 李显并没有随着船只继续前行,次日遮洋船靠岸补给时,他便从上岸离去。 船上被关押的犯人,都是轮流出来放风。彼此之间,其实不允许见面,更不允许互相串门。 没人打扰的小俩口,大部分时间都被关在船舱里,其实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情。 可是,甄鑫突然又没了兴致。 真要在这如同牢房的船舱里把阿黎要办了,甄鑫总觉得对不起阿黎。毕竟,这是她的第一次,哪怕没有正式的仪式,也得有个像样一些的环境。 虽然甄鑫一再强调,已经肯定没事了,既不会被斩也没有正儿八经的流刑,但是阿黎始终以为这是甄鑫在安慰自己,而且不想让自己担忧。 于是,放软了身子任其把弄。 甄鑫也懒得再去解释,长夜漫漫,既然无所事事,那就先来一段十八摸吧…… 轻拢慢捻抹复挑,先渡峰峦再细腰。 就差临门一脚! 经此一役,阿黎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有些事情,不是谁武力更强,谁就一定能够获胜! 第217章 诱饵? 在福建与广东的交界处,离岸五十余里处,有座海岛,名为南澳。 当年,故宋三末帝的两后两位,帝昺与帝昰与保护其逃离福州的张世杰部,本想入驻泉州,却为蒲寿庚所阻,只好继续南下,路经南澳岛,在此驻留。 于是,南澳岛便给后世留下了许多神奇的传说。 比如当年这支大宋的最后一支正规军,曾在岛上海滩挖了三口井,名为龙井、虎井和马槽井。 据说,这三口在海滩上的井,即使被海水淹后,依然能淘去海沙,涌出甘甜的淡水,很是神奇。 无论如何,这也是皇帝留下的足迹。也让此岛在当地人眼中,多了一层可供炫耀的资本。 可是,大宋亡于异族,一个逃亡的幼帝留下的这些痕迹,到底能有什么意义? 谁知道! 世人总喜欢以祖上曾经如何,来体现自己的底蕴与骄傲。却不知道再辉煌的过去,都有着一段令人难以启齿的难堪。 诸如强汉,诸如盛唐。 更何况是在世人眼中,懦弱至极的故宋。 然而,就是这样懦弱的故宋,在灭亡之后十余年的时间里,依然有着无数的勇士,为了故国而不惜抛洒热血,不断地对一统天下的元军,发起如同以卵击石般的反抗。 可惜,这种反抗,大多只是集中于东南的福建、广东与江西。 也许,这才是先人的足迹,对于后人最大的激励与意义所在。 至元十七年,漳州陈吊眼率畲民起兵抗元。有邵武高日新、福州林天成、南剑州丘细春群起响应。 至元二十年,福建政和黄华再次起兵,有浙东吴提刑等人率部响应。 同年,盐贩陈良臣在广东香山、惠州起兵。次年,欧南喜在东莞,黎德在海州起兵反元。 而崖山战败后的十余年中,最大的一支反抗力量,则来自福建汀州的钟明亮。 至元二十四年,畲民钟明亮起兵,迅速聚集十万义军,狂扫福建、江西、广东三省边界之地。在其影响之下,广东董贤举、江西丘元、漳州陈机察、泉州陈七师、兴化朱三十五等,纷纷起兵呼应。 数年之间,东南几乎糜烂。 又有漳州江罗、婺州叶万五、广东湖南瑶民,相继起兵。 然而,大宋终究已经故去,民众虽然还在抗争,皇室却早已断了脊梁骨。 杭州赵氏随着幼帝与太皇太后北迁,全都成为忽必烈鞭下乖巧的绵羊。泉州赵氏,被蒲家屠戳殆尽。唯有福州赵氏,尚有幸存,却纷纷改名换姓,避入人间,再不敢露出脸面。 于是,无人可持牛耳。 起兵者越多,形势却愈加艰难。 到去年底时,十几路义兵被元军分而击之,各自溃败。今年年初,数次投降又屡屡起兵的钟明亮,终于还是病故于赣州。 余众,鸟兽而散。 其中一支数百残兵,泛海而至南澳岛,落草自称海贼。 对于任何一支反抗政府的武装来说,最大的问题其实就是如何生存。 不能合理合法收税的军队,想要维持巨大的开销,无非是两条路。一是杀官抢劫府库,二是杀富劫其钱粮。 杀官要面对官府的武装与难以攻克的城墙,除非具备了一定实力,或是实在走投无路,一般的义兵轻易不会作此选项。 劫杀富户,自然就轻松了许多。还能落个“劫富济贫”的好名声。 是以,这种义军,也常常被称为“匪”或是“贼”。 甚至到了没落之时,他们也只能视自己为贼。 就比如这支流落于南澳岛上的残军。 无田可种,无物可贩卖,想活下去,便只剩下抢劫一条路了。 来到岛上的这群人,不过小舟十余条,人员百余个,但是只要面对的不是一支船队,他们自信还有成功的可能。 可是,当他们得知有一艘大商船正在南下时,却又开始犹豫了。 这时机,实在是太巧了。 在这样的乱世中,怎么会有哪个商人敢如此大胆地独自出门远行? 除非,是个陷阱! 可是,饵料在前,不去吃,这百余张嘴怎么活? 满脸憔悴的首领陈机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这考验的,不仅仅是勇气,还有智慧,以及海上的作战指挥能力。 但是对于这群在刀尖舔血的人来说,勇气可能不缺,后面两项,却都是软肋啊! 一众喽啰也是在争论不休。 有人觉着,这艘离岛不过二三十余里的货船,即使船上全塞满护卫,其战力也不可能自己这些人相比。 有人则认为,当稳妥为上,再悄悄地跟上两三天,待确认其身后没有尾随的船队后,再想办法吃掉这艘货船。 “要不,我带十来个兄弟,先去试试?”说话的人姓邹名式,身高近六尺,膀大腰圆。 此人原是钟明亮手下一个悍将。年初,在钟明亮第三次向元军投降后,不堪忍受的邹式怒而离去,身边跟着七八十个同样不想降元的兄弟,一同流落于闽粤之间的山林之中。 可是,不过个把月时间,这群人便只剩下了八个。 在逃窜途中,邹式等人遇到陈机察,便入了伙,成为他手下一个头目,依然领着自家的八个兄弟。 对于陈机察来说,手下人越多对自己自然就越有利。不过前提是得有办法养活他们,否则如邹式这种半道入伙的,必定会首先成为不安定的因素。 其实邹式说的不无道理,派一些人去试探,如有埋伏,死的是他们,自己实力不会受损。 不过若是没有埋伏,那先得利的,也必然是这些人。自家兄弟就难免会眼红了。 若是让自己的手下去探路,一旦被人吞下,此消彼长之下,说不定转眼之间自己就会成为邹式的手下。 那样,这支队伍最终必然是走向崩溃。 自起兵以来的这些年之中,陈机察见过太多的这种例子。十几路义兵,前后二十余万人,一半是灭于元军的围剿之中,另一半则是在不断的内耗之中最终崩溃。 这其中利弊,对于陈机察来说,真的很难取舍! 第218章 海贼也不容易 果然,那边已经开始吵起来了。 “老大,还是我带几个弟兄去。” “不让我们去?是不信任我们吗?” “不是不让你们去,是担心你们一去不复返了。” “就是,跑了怎么办?” “你什么意思?” “怎么,难不成还要先打一架?就你们几个?” “怕你娘个鸟!” “闭嘴!”陈机察怒喝道。 “怎么说?”邹式沉稳地看着陈机察,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一起上!”陈机察咬着牙说道。 “全部?”邹式眉眼一挑。 “不行啊,老大,万一、万一被……” 陈机察手一挥,说道:“没有万一!先派出快艇,把那艘船的动向搞清楚。而且,还要打探明白,是不是有其他道上的兄弟也盯上这艘船。” 有一喽啰说道:“这附近海贼,去年已经被官军与蒲家扫了一遍,没听说有其他势力出现。” “还是了解清楚一些好,免得坏了道上的规矩。” “是!” “还有啊,老大。人全出去了,家里怎么办?” 虽然来到南澳岛不过半个月时间,但是陈机察还是将岛上的渔民搜刮了一遍,好歹也算置下一点家业。若是没了,又得从零开始。 “那就,留下一个十人队。”陈机察说着,看向邹式。 邹式却摇了摇头,“我的人,全部跟我出海。” 陈机察心里暗骂,这厮就是想多出点人,就能多抢些东西。 不过,邹式若真的留下三五个人,他也不放心。自己这些手下虽然也算经历过刀山火海,可是跟邹式那几个人相比,还是差了好大一截。 三对一,可能勉强能胜。 既然决定了都上,大伙儿也没了争论的心思。一旦进入了战斗状态,基本的素养,这些人还是有的。 便有人摇出两艘快艇,出岛去打探消息。 半日后,就有确切消息传回。 那艘货船之后,并无其他船只出现。按行程今晚应该会在南诏站附近过夜,明天一早继续南下,估计会在午前经过大澳岛附近海域。 这是陈机察与邹式第一次在海上的合作,既然目标明确,陈机察便将重点放在计划的准备之上。 重中之重,自然是双方如何协同作战,以及如何分配战利品。 当然,这种劫掠所得的一半都得上缴以统一管理,但也不能让兄弟们一点盼头都不没有。 次日一早,依然是派出快艇,远远的缀在货船之后。 运气不错,天气晴朗,视线相当辽阔。而且只要保持着距离,小舟上的人可以看得见大船,大船上的人未必能发现小舟。 果然,那艘货船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任何的危险,依然不紧不慢地顺风而行。 眼见那船离岸已远,陈机察手中旗子一挥,座下小舟率先向货船冲去。 小半个时辰之后,十三艘小船团团围住了货船。 这艘船,约有五十料,吃水颇深,看来船中货物不少。 船上打的旗子,名为“深井商社”。 没听说过,也许是个新冒出来的小海商,不知天高地厚,只一艘船就敢出门。 “落帆、抛锚,投降不杀!”有喽啰大吼道。 船上的伙计显出慌乱之色,果然将帆落下。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人,从船头冒出半个身子,团团作揖道:“众位好汉,不知是哪条道上的?” “别啰嗦!把锚抛下!” “我这做的小本生意啊……诸位好汉,爷……可否高抬贵手?” “咻!”一支弓箭望空而来,插在他身边的船板上,颤颤而抖。 那掌柜吓了一大跳,脖子一缩而回。再冒出来时,面前已多了块可以勉强抵挡箭矢的木板。 “你们到底是哪条道上的?”掌柜气急败坏地说道:“不是说,这条海路上的海贼,都已经被灭光了吗!” 陈机察心里略定。 自己这些人,到南澳岛落脚,不到半个月时间,想来海上往来货商,还没有得到消息。因此,有人设陷的可能性,不大。 手下已经蠢蠢欲动,眼见肥鱼在前,没人能忍得住扑上去撕咬的欲望。 眼见有人已经开始抖动手中的钩索,那掌柜愈加慌乱地喊道:“别,别上来!各位爷,我,我愿付百两银,不,千两银!只求诸位给条活路!” 果然,是条肥鱼! 陈机察手中旗帜再次一挥,众喽啰齐齐一声大吼。手中钩索叮叮咚咚地从货船两侧飞上船舷。 有伙计试图拔刀砍向钩索,就有一箭飞来,直取其门面。 伙计便啊啊地滚倒不见。 转瞬之间,除了十余人留在小舟之上外,剩下的六十多个喽啰全都跳上了货船。 掌柜与伙计狂呼乱叫,一个个掀开甲板,全都溜下了底舱。 陈机察心中哂笑,这些人看来真是第一次出门。躲船舱里就能逃得掉了?这跟跑上砧板的鱼有什么区别? 可是,还未等他下令撬开舱板,另一侧的几块船板同时掀起,一轮弩箭急射而出。 连船上情况都还没看清的喽啰,立时被放倒了近十个。虽然大多是腿上中箭,这些人却已经失去了大半的战力。 莫名的打击,让所有的贼众立时处于慌乱之中。 “不好,快跑!”有人大叫道。 “跑个屁,杀上去!”陈机察怒吼道。 此时若退,九死一生。冲上去将对方堵在出口,也许还能挣得一线生机。 于是,一堆喽啰怒吼着冲向掀开的甲板。 又是一轮弩箭飞射而出。 一个接一个的汉子如开了锅的水泡一般,争先恐后地冒出底舱。 却见这些人,个个身着软甲,腰悬制式长刀,手持强弩。看着船上的这群喽啰,冰冷的眼神之中,却闪出一丝的戏谑。 完了! 这船上,竟然藏着一群军中装备的护卫! 这船,果然是个大陷阱! 多年积累下来的逃跑经验,让陈机察下意识地直接转身、蹬腿,半步便窜至船沿,纵身一跃,翻出船外。 半空之中,留下一声怒吼:“撤——” 随即,这声怒吼便被淹没于“咻咻咻”的弩箭声中。 从海水中一冒头,陈机察四肢齐齐用劲,爬上一艘小舟,吼道:“快,快走!” 第219章 泉州蒲家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过十数个呼吸,满帆的小舟便划出百步之外。陈机察这才稍稍地松了口气,手掌往脸上一抹,甩掉海水,让视线重新恢复清晰,看着身后的货船,眼中既怒且惧。 “老大,怎么回事?” “蒲家,一定是蒲家……” 此时,打扮成掌柜的中年人,腰身一挺,昂然立于船头。 此人,却是蒲家家主蒲寿庚的女婿,佛莲。 蒲家祖上,来自大食地区,取“啊卜”为蒲姓。给自家长女找的夫婿,自然也是一个回回人。 战斗来的有些突然,结束得更加迅速。 视线扫过甲板上或成尸体或在痛苦哀嚎的喽啰,佛莲将目光投向海上四处逃窜的一些快舟,抖着脸上松弛的横肉,露出满满的讥讽之色。 舱板掀开,又走出一个身着儒衫,深目高鼻的大叔。 此人,是蒲寿庚的次子,蒲师斯。 “姐夫。”蒲师斯摇着一把折扇,斜指着海上正在逃窜的快艇,问道:“不追吗?” “追这些小杂鱼干嘛?只会浪费咱们的精力。而且,这片海域已经平静太久了,还是得多些这种杂鱼才会好玩!” “啪!”蒲师斯合上折扇,在掌间轻轻敲击,长叹道:“是啊,这几年,闽粤之间海贼几乎消失殆尽。朝廷这就准备开始鸟尽弓藏了……” 自从杀尽泉州城的赵氏宗亲,并以泉州城降元之后,蒲家凭借泼天之功获得朝廷的大肆封赏。 蒲寿庚被直接授予正三品的昭勇大将军、闽广大都督兵马招讨使。不久便升迁为从二品的江西行省参知政事。可是因为不愿意离开泉州,蒲寿庚拒绝上任。朝廷又将其升迁为正二品的福建中书左丞,“镇抚濒海诸郡”。 自此,整个泉州乃至半个福建,都成为了蒲家的势力范围。他们不仅控制了福建至广东的海上通道,而且旗下的船只数量,甚至超过了当时的元国水军。 正是在蒲家船队的倾尽全力的配合之下,元国水军才能大败故宋水军,并获得崖山之战的最终胜利。 蒲家因此势力愈盛。 说其功高震主那也不至于,但是继续下去,从福建到广东的整个海域迟早都会变成蒲家的私地。 为了扼制蒲家肆无忌惮的扩张,朝廷也是奇招怪出。 先是试图让蒲寿庚离开福建,被拒之后,便于至元十五年将福建从江西行省中剥离出来,直接设省。名为“福建行省”,治设福州。 可是,蒲寿庚依然不肯离开泉州。 朝廷态度很真诚,于至元十六年,在泉州增置泉州行省。 这是泉州历史上唯一一次作为省级机构出现,只为了蒲寿庚与他的蒲家! 蒲寿庚这次倒是愿意上任了,可是泉州行省管辖区域实在太小,不够他折腾。于是,次年又将福建合并为“福建行省”,治于泉州。 此后,朝廷与蒲家各自角力,加上闽粤之间动荡不止,福建行省每年都要被折腾。 或是移治福州,或是迁回泉州,或是迁去漳州;或是并入江西,或又拆出分置,或又并入浙江。 直到前年,一切消停。 福建行省,随着蒲寿庚的去世,又被撤了! 经过这么多年的折腾,蒲家的势力始终被牢牢控制在泉州至漳州的海岸线一带。虽然依旧把持着广东北上以及浙江南下的海路要道,但是谁都看得出来,蒲家已经过了最辉煌的时候。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大争之世,若是不能将势力向广州拓展,继续控制南洋的贸易,终将连泉州都可能会成为别人的盘中之餐。 蒲家只能在朝廷力所不逮的地方,尽力地显示自己的存在。 这些年,蒲家与朝廷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但凡有故宋残军,陆上的归朝廷军队清剿,海上的则由蒲家出手。 以蒲家的实力,对付流落于海上的毛贼,无论是剿杀还是收编,都很轻松。可是却因为过于轻松,使的蒲家势力始终无法得到扩张。 此次,趁着参与广州开埠的机会,蒲家派出大批船队南下,自是所图菲浅。而作为蒲家船队的老大,佛莲更是亲自上阵,以这艘战船为饵,目标正是这些流窜于各个海岛上的海贼。 能收服就收服,并利用让他们继续以海贼身份袭扰其他船队,以达到控制整条商路的目的。 否则,杀便杀了。 从这些俘虏身上,佛莲很轻松地便得到了这些人在南澳岛剿穴的位置。船只便向南澳岛直驶而去。 “姐夫,你觉得此次前往广州,咱们能否成功?”蒲师斯摇着折扇问道。 佛莲闻言,看向故作斯文的蒲师斯,皱着眉头说道:“你们兄弟几个,既然个个都搞得这么斯文,为什么不走官场,非要跟着我来海上混?” 海贸来钱是很容易,可是家里若没人在朝中拥有说话的权力,再多的财富有一天也是别人的。 蒲寿庚去世之后,长子蒲师文虽然继续掌控着泉州市舶司,但是权势终究不够。 蒲师斯略显尴尬地答道:“走仕途当然是我最终的目的,只是现在大哥地位未稳,还得徐徐图之。而且,我是担心均文在广州,可能摆不平当地海商,希望过去可以帮他一把。” 蒲寿庚有一亲哥蒲寿宬,比蒲寿庚更早入仕,早在咸淳年间便为梅州知州。只是兄弟俩性格迥异,蒲寿庚醉心于财富与权势,蒲寿宬却一心寄情于山水。 宋灭之后,蒲寿宬便入山隐居,直至去世也未曾出任元朝官职。他不反元,却也无法以故宋之臣的身份怀念故国。 宋国的彻底灭亡,起码有一小半的原因要算在他们家族身上。也不知道蒲寿宬在面对自己家人时,到底是痛恨多一点还是痛苦多一些? 但是他的儿子,却依然得靠着蒲家这棵大树成长。 如今正在广州的蒲均文,正是蒲寿宬之子,蒲师斯的堂弟。为人狷狂,眼高手低。几个堂兄弟关系还算不错,原本指望着他能利用早年在广州的布局,而夺得广州海商的话语权,如今看来终究不成。 第220章 流去流回 “均文来信,说广州突然冒出了一个天海阁,并且得到了杨、陈两家大海商的支持。原本天海阁掌柜甄鑫已被判斩刑,可是那杨家与陈家不顾均文的反对,依然开始巨量投资其产业。此人,若是没死,很可能会是个变数。”佛莲说道。 蒲师斯惊讶地问道:“可是这个姓甄的,既不是王公贵族出身,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船队,你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的人对咱们家会是个威胁?” “不好说,可能是直觉。” “所以,后头跟着咱们的两百艘船,此行的目标会是甄鑫属下的日月岛?” “目标未必是他,但是必须得去日月岛看看。当然,如果顺便的话,灭了也就灭了。” “也是,把这种潜在的威胁,扼杀在成长之前,才是最稳妥的做法。姐夫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老辣啊!” 这个不大不小的马屁,拍得佛莲脸上的横肉愈加松弛,语气也显得温和:“海上风大,要不你去船舱里歇着?” 蒲师斯迎风摇着折扇,一副飘飘欲飞模样,昂然说道:“男儿就该御风遨游,辟波斩浪,如此才不负大好年华!” 装你妈……佛莲心里刚涌出的些许好心情,立时熄灭无踪。 这几个兄弟都有这毛病,明明都是回回人,却非得装出一副儒家学子的风流模样。 老丈人的时代,是寄居人下,不得不学着宋人酸腐做作,乃至无病呻吟。 可是,如今回回人的地位可是比汉人与南人高上一林截的。哪有上层人非要把自己打扮成下层人来显示自己高贵的? 脑子都有问题! 这也是佛莲始终不是很喜欢这几个兄弟的原因。 这个时代,回回人虽然不可能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但是一定可以掌控这个国家的经济命脉。 因为蒙古人,根本就不会做生意!他们上了马只会砍人,下了马只会饮酒作乐。他们在前方攻城掠地,回回人只要跟在后面,不用付出任何生命的代价,就能享受丰盛的战争所得。 一如当年跟着成吉思汗征战却掌控着蒙古国经济大权的畏兀儿人,多好! 所以,作为一个回回人,为什么要身着儒衫,习儒家学说,还吟诗唱曲? 当官,又不需要这些! 更何况,现在真正的儒生,有几个能当得了官的? 佛莲默默地摇了摇头。 老丈人一去,自己对于蒲家来说,毕竟是个外人。许多事情,不是自己可以改变得了的。 也许,该离开泉州了? 且先把广州拿下再说吧! 或许此后,自己还能寻到离开泉州的机会…… 船上的旗子,已经换成一个大大的“蒲”字,顺着风猎猎而舞。 看着直接驶向南澳岛的这艘大船,陈机察将牙根磨得咔滋滋的响。 这一次,亏大了! 快艇倒是都在,人却没了! 好不容易聚拢的近百个手下,逃出生天的不足二十人! 失误啊……其实真该让邹式带人过来先行试探一番的。 “邹式呢?”陈机察眼光朝四周快艇上绕了一圈问道。 “没看到。”操舟的喽啰闷声答道:“总共就跳下了五个人,没有邹式。” 没跳下来,那就是还在货船之上? 这厮,是被俘了,还是说原本就是蒲家的细作? 陈机察后背冒出丝丝凉气。 “现在,该去哪?”喽啰问话的声音相当茫然。 “用最快的速度,回南澳岛。” “那,不会去送死?” 陈机察摇摇头。 蒲家的目标,不管是不是自己这帮人,既然出现在这片海域之上,就不可能有自己的生存空间。 看他们的意思,似乎并不想赶尽杀绝,大概是等着自己率领余众向其投降。 可是,若非得投降,为什么不直接降了元军,而是这帮比走狗还狠的蒲家? “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南澳岛,接上其他兄弟。” “然后呢?” 是啊,然后呢? 从陆上被赶到海上,海上又没了生存的余地,天上地下,自己还能跑哪去呢? …… 遮洋船出了广州后,沿海岸线向西,依然是来时的那条海路,只是换了个方向。 过徐闻沓磊,折而向南。 这一日,甄鑫放风结束,窝在舱中与已经不那么害羞的阿黎继续探讨她的人体结构。 可爱的阿黎,一旦放下心防,一副任君采撷模样,可把甄鑫给爱了个半死。 虽然没能进行到最后一步,但是阿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身子,已经几乎被甄鑫摸索了个透彻。 却听得舱外传来一阵抑扬顿挫的吟哦声: “沓磊风烟起春末, 参天五指望琼州, 旌旗直下三千尺, 海气能超百丈楼。” 咦,这不是当时自己经过沓磊时写的——哦,抄的——诗吗? 谁又把它给抄走了? 吟哦声略歇,却又响起一阵长长的叹息声:“好诗啊!果然是气魄万千,概莫如是!” 抄的诗被人夸,甄鑫心里难免掠过一丝得意。 这声音听着耳熟,一时却不知道是谁。 想再细听,舱外却响来一阵喝斥声,随即安静。 看来,似乎只有自己才能享受到放风时的随意。除了不让自己闯入其他船舱之外,无论在甲板上大呼小叫或是接受阿黎的调教,那些押送的军汉都不怎么管自己。 船至黎母江入海口,甄鑫又被套上头罩。 押送下船,再上船,重新坐下时,却发现已经换了一艘船。 这次的待遇就很差了。 几个人犯被窝在同一个大舱之中,头罩不得掀,捆在身上的绳索不能解,只能在颠簸之靠着别人喂水充饥。 但是水也不敢多喝,因为即使是想方便,也不让解开绳索。 押解的军卒,对于一众人犯更是动辄喝斥打骂。 但是,大概被特地交待过,甄鑫倒是没有受到皮肉之苦。 好在这船行得颇快,不到一天时间,便停靠岸边。 当摘去头罩、重见光明的那一刻,身后的船只已经离去。眼前之人,却让甄鑫目瞪口呆。 此人,竟然是琼州沿海军民总管,谢有奎! 自己,被“流”回了临高? 哪怕是五指山或是琼州的任何一个地方,甄鑫都不会感觉到怪异。可是流到临高,而且是送由谢由奎来监管,这让甄鑫不由地在心里重新审视李显的能量。 第221章 千年之后也说不清的问题 被判“流”刑,却没说流哪。 流到琼州对上对下似乎都说得过去。 可是流到自己的根据地,这魄力确实不是一般的大。 看得出,李显表示出他尽可能真诚的相助。可是同时,甄鑫也明白,他要求自己对付蒲家,绝非是玩笑之辞。 这也意味着,自己若不从了那个没卵子的家伙,所有跟自己相关的人,转手都将成为他的人质。 这厮的心里,果然阴暗啊! 不过,眼前的境况已经是甄鑫所能得到的最佳处置了。 起码在跟蒲家正式开战之前,李显给了自己足够为所欲为的空间。 时间却委实不多,只有两个多月。 一串人犯的头罩在甄鑫面前全被掀开,如同开了盲盒一般,让甄鑫有些意外,也有点惊喜。 这些,竟然全是熟人! 有神色淡然的景子愿,有一脸茫然的仵作花泉,有两股依然战战的程近,有生无可恋的任典史。 有惊愕失色的马青仝,还有激动得痛哭流涕的熊二。 除了那个通译贾深,都在这了。 “甄公子,真的是你啊!我那天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熊二泪眼婆娑,转身扑向马青仝狠狠地抱住他,“马大哥,为了我,苦了你!你,不应该啊……” 熊二是真心的感动:有兄弟在一起真好,这下就算是死,自己黄泉路上也不会孤单了! 马青仝被熊二抱得一时怔神,看着甄鑫,欲言又止。 “这些人,你想怎么处理?”谢有奎低声问道。 “怎么处理问我?” “是,上头的意思,你看中哪个就挑走。不要的话,就让我安排去处。” 这待遇,这么好? 甄鑫再次感受到李显令人发毛的真诚,咬着牙说道:“全带走,送去日月岛。” 反正那边缺劳动力,不能用的话,就当作领了个牲口回去。 “那,现在就送你回日月岛?” 谢有奎的姿态虽然谈不上谄媚,但是与之前相比,明显恭敬了许多。 大概连他都不曾想象过,一个被押解到自己地盘的人犯,竟然会被允许任意处置其他同行的犯人。 看着视线之内,隐约可见的日月岛,甄鑫沉吟一阵说道:“还是歇一个晚上,明天再回去吧。” 虽然没有受到太多的折磨,毕竟在海上煎熬了这么多天,总得让自己精气神恢复一些,再以饱满的状态回去,给大伙儿一个天大的惊喜。 他们,一定会以为自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为了应付与日月岛之间愈见庞大的贸易量,谢有奎特地跟临高县划了这块临海的十亩地,建了座码头,归沿海总管府专用。 防守得很严密,私家船只禁止停靠。 码头边上,除了连排的仓库之外,也修建了不少营房。虽然条件不尽如人意,但是比当时在总管府驻地所见到的营房,已经是天差地别了。 当夜,一身清爽的甄鑫,叫来了同样看着清爽许多的景子愿。 看着这位年近四十,即使疲惫不堪却依然努力地保持着儒雅之色的文士,甄鑫倒是生出一些兴趣。 “放开心扉,聊聊?” “如你所愿。”景子愿不卑不亢地坐在甄鑫的对面。 既然会在船上吟着自己的诗勾引自己,想来这位前学宫教授对自己的出现,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试试,也许能用。 “如果有可能,你还会回到广府学宫任职吗?” 景子愿微微一怔,而后苦笑着摇了摇头。 “为什么?” “人生在世,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你是对学宫的行为有所不满,还是觉得,在广府学宫中实现不了你的抱负。” 景子愿长叹一声,说道:“这世间,能活着已经很不错了,哪有抱负可言!”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愿追随甄公子左右,任公子驱使。”景子愿拱手说道。 这么巧,你也看好我? 如今对于莫名其妙地看好自己的人,甄鑫总是有些警惕。若非心底还有一些良知,他都快被这些人拐到沟里去了。 换作他人,可能早就把自己当成是个真命天子! 而对于那些想坑杀自己的人,甄鑫只有更多的疑惑。 甄鑫沉吟半晌,问道:“为什么?是因为我救了米曼娘吗?” 景子愿坦然说道:“这是首要的原因,仅此一点,有朝一日公子若是需要,我依然会倾力相助。” 一种是被动式,一种是主动式,态度的不同,必然会导致所提供的服务天差地别。 果然是这时代的文人,除了隐然的傲气之外,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酸腐味。 “愿闻其详。”甄鑫正色说道。 “公子在广州,搅动风云,并非偶然。在下以为,公子虽然没有机会得继大统,但是你不为人知的出身,很可能成为影响到太子之位的关键因素。” 甄鑫几乎一蹦而起。 这位大叔,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虽然甄鑫心里对此隐约有所猜测,可是听着景子愿如此淡然地捅破这层窗户纸,依然让他感觉到阵阵的悸动。 似乎感觉不到甄鑫心里的波动,景子愿慢条斯理地说道: “元朝自称华夏正统,其实不过是改头换面之后的蒙古国。无论是元国对外正式称呼,还是他们自认为的国人,以及官方用语,无不显示其睥睨汉人的态度……” 甄鑫默然。 元国对外全称,是“大元蒙古兀鲁斯”,沿用的正是成吉思汗所建立的“蒙古兀鲁斯”。而国人与官方用语,自然指的是蒙古人与蒙古语。 那么,这到底算不算中国的王朝? 所谓“夷入华则华,华入夷则夷”,这个“入”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就是千年之后,也依然说不清楚。 “忽必烈称汗之时,因为得不到当时蒙古大多数王公的支持与承认,不得不依靠北地汉人来争夺天下。是以,他重用以刘秉忠为首的汉人,以汉法治理汉地,最终凭借汉人的支持击败了当时获得大多数蒙古人支持的汗王阿里不哥。” “而太子真金,正是忽必烈向北方汉人文武大臣妥协的结果。” 确实,在真金之前,蒙古人就没有立过太子。 第222章 真金之子 “真金出生后不久,忽必烈便将他交由北地大儒姚枢教导。自此,学汉话、习汉文便成为真金的日常课程。” “真金第二位老师,也是北地大儒窦默,伴读则是刘秉忠的弟子王恂。这些人,都在元朝建立之初,倾尽了全部的心力。他们的目标,是希望让忽必烈以及其建立的元朝,成为一个完全汉化的王朝。如此,即使坐在皇位上的那个皇帝不是汉人,最终维护的也是汉人的权益。” “一如当年的拓跋北魏。” “然而,当忽必烈向北击败阿里不哥,向南灭了大宋,一统天下之后,那些北地汉儒却发现,他们所有的期望却成为了泡影。” 景子愿脸上现出一丝讥讽。甄鑫倒是听得兴致盎然。 “汉化,被忽必烈突兀地制止了。科举最终未能重开,朝廷自上而下,开始重用蒙古人与畏兀儿人。他与汉人,已是渐行渐远。” “那些汉儒,根本无力与越来越强势的忽必烈相抗衡,只好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太子真金身上。这毕竟是他们全力培养出来的,一个完全接受了汉家文化与传统的太子。” “以皇太子身份参决朝政的真金,被推为汉法派领袖,开始要求蒙古国子生学习汉文,还着力推动重开科举。然而,他支持汉化的举动,却令朝堂风云为之变色。” “至元十九年,有汉人王着、高和尚将中书省平章政事、主管朝廷财政的阿合马刺杀致死。 同年末,又有中山府汉人薛宝住,自称‘宋主’,准备劫狱救出关押于大都的文天祥。 薛宝住事败被杀,文天祥就义。同时受牵连的还有困居于大都的瀛国公,此后被遣往上都。数年之后,又被迫削发为僧,令其前往吐蕃学习佛法。” “至元二十二年春,有汉人御史上疏,请年事已高的忽必烈禅位于太子真金,真金因此惊惧于心。同时,有人质疑阿合马遇刺一案为真金主导;又有人找到证据,表明薛住得到过真金的支持。 真金愈加惊骇难安,自此沉疴不起,当年冬日时与世长辞。年仅四十三岁。” 当伟人的太子,似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比如被吕雉折磨了一辈子乃至断绝了自己子嗣的刘盈,被李世民逼到造反的天之骄子李承乾,身为太祖长子却被亲叔叔逼得自尽的赵德昭,还有过于完美却活活累死的朱标。 所以,历史告诉我们,即使有个天下第一的老爸,也不能轻易的产生染指九五至尊的念头。 景子愿平缓的语气,却让甄鑫感觉到了他内心深深的遗憾。 看来,这位真金太子,不仅在北地汉人心目中有着难以替代的作用,对于这些已失故国的宋人来说,也算是聊胜于无的期望。 这大概是忽必烈的子孙之中,唯一可能将元国打造成完全汉化王朝的继承人。 难怪,他会早死…… 强势如忽必烈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允许自己以及自己的子孙,成为汉人的踏脚石? “然后呢,你想跟我说什么?” 甄鑫的催促,将景子愿从怅然的思绪之中扯了出来。 “真金育有三个嫡子。长子甘麻剌,刚刚受封梁王,镇守云南。此人心胸广阔,颇有长者之风,然缺乏争斗之心。起码,表面上看来如此。 次子答剌麻八剌,生性怯弱,动辄卧病在床,遇见生人常常顿口无言。” 这是社恐,还是抑郁? “三子铁穆耳,年二十六岁。是太子妃阔阔真最喜爱的儿子,而且自小由忽必烈皇后察必抚养长大。此人杀伐果断,曾在讨伐叛王哈丹中立下大功。虽然尚未封王,但是许多人却以为,忽必烈更倾向于将太子之位传于铁穆耳。” 所以,这些人跟我有关系吗?甄鑫一脸疑惑地看着景子愿。 “蒙元祖例,长子未必就是皇位的天然继承者。理论上,除了真金的几个儿子之外,包括蒙哥汗与阿里不哥汗的子孙,甚至是窝阔台一系的子孙,都有承继蒙古汗位的可能。 当然,只要忽必烈还在,这些人都难以成事。可是,那位如今已是七十六岁高龄。谁又知道,明天是否会突然天崩于眼前?” 中原王朝,总是会早早定下太子之位,称之为“定国本”。以此防止其他人对皇位产生不应该的想法,而引起内部的动荡。这种方法,虽然可以保证皇位相对平衡的过渡,但是数代之后,皇帝必然沦为毫无斗志的弱势君主。 而牧族却往往以汗位为饵,宁愿承受一时的动荡,也期望能够培养出一个好勇斗狠的首领。他们将之称为“狼性”。 诸如忽必烈之后,窝阔台与蒙哥,其军事能力都远远超越了同时期的金国与南宋的皇帝。而忽必烈,更是足以与乃祖比肩的一个千古之帝。 但是,大部分的牧族,却倒在了汗位交接时的内乱之中。 是以,纵观数千年的历史长河,孰优孰劣,实难评述。 只是……甄鑫看着景子愿,茫然地问道:“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样的中心思想?” 景子愿悠悠地叹了口气,流露出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甘麻剌的支持,铁穆耳的抹杀,以及泉府司的利用,都说明了你具备影响天下局势的可能。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会有这种可能?” “为什么?”甄鑫下意识地追问道。 “因为你,很可能是真金之子,另外一个拥有争夺太子之位的王爷!” “哈哈……”甄鑫强摁着自己再蹦而起的冲动,只能控制不住地尬笑。 “景先生呐,你可真会说笑话……哈哈……” 景子愿并没有任何被嘲笑的羞耻感,只是静静地等着甄鑫自己消化。 “你觉得我是个蒙古人?而且还是个有皇家正宗血统的蒙古人?”甄鑫抖出自己的脚,说道:“我的根脚,很大吗?比这世上大部的蒙古人都大?” “我还有可能成为太子?我还有可能登位为帝?哈哈——” “你觉得,这种事我会信?” 第223章 贵圈,好乱! “你信不信,并不重要。”景子愿垂下眼睑,淡淡地说道:“甚至于,事实是什么样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信不信。如今依然高坐于皇位之上的忽必烈,他会不会认为这是事实。” 这忽悠人的功力,实在是强大啊! 理是这么个理,但是如此荒诞之事,甄鑫如何能够接受? 自己是汉人或是南人,这对于甄鑫来说不存在任何的障碍。可是让自己承认是个蒙古人……老天爷再狠,也不可能敢于如此调戏自己的! “不对!”甄鑫突然发现关键的问题点。 景子愿抬眼,眉尖微挑,略带着疑惑的眼神看向甄鑫。 “你看,甘麻剌是真金长子。他的女儿高宁,是真金的孙女,对吗?” 景子愿点头。 “那么问题来了,甘麻剌为什么会纵容他女儿与我交往,而且还流露出想招我上门的意图?如果我是真金之子,那我要万一跟高宁成事了,算什么?有这么乱的圈子吗?还是皇族!” “呵呵……” 甄鑫紧抿双唇,这位大叔竟然这么快地学会了呵呵? “我不是嘲笑你。”似乎感觉到甄鑫的怨气,景子愿正色解释道,“这种事,对于蒙古人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即使是皇族,其混乱程度也远远超过你的想象!” 牧族在这方面一向很大方,可是身为高贵的皇族,也是如此? “说来听听!”甄鑫的八卦之心,熊熊燃起。 “咱们,能谈些更重要的事吗?”景子愿无奈地说道。 “这个就很重要啊!你既然怀疑我是皇族出身,我起码得把这些背景搞得更清楚一些,对吧!” “好吧……”景子愿神色复杂地看了眼甄鑫,缓缓说道: “当年,铁木真的父亲也速该,把一个刚刚出嫁,正随着她丈夫回部落的新娘抢走,这个新娘就是来自弘吉剌部的诃额仑,也是铁木真的生母。 铁木真登位为汗后,下旨弘吉剌氏‘生女为后,生男尚公主,世世不绝’。自此,弘吉剌部便成为蒙古各部落中除孛儿只斤之外,地位最高的氏族。 两个部落数十年的固定联姻,辈份是否合适,自然就无法兼顾周全。 蒙哥汗的妻子,是其表妹,这还算正常。 拖雷的女儿,嫁的是自己的表舅,这也勉强可以接受。 可是啊,到了忽必烈这,就全乱套了。 忽必烈的第一位皇后帖古伦,是他的亲侄女。第二位皇后察必,不但是他的表姑,也是帖古伦的爷爷亲妹妹,可以称为‘姑奶奶’…… 察必去世之后,忽必烈又娶了一位弘吉剌氏的姑娘南必为后,此人从辈份来说,却是忽必烈的孙侄女。 也就是说,忽必烈的三个皇后,上下跨越了四个辈分! 不仅如此,忽必烈又将自己的亲女儿囊家真,嫁给了他的表兄斡罗陈。以此算来,忽必烈得叫自己的女儿为表嫂;而翰罗陈又是帖古伦的叔叔,那么忽必烈得叫自己女儿为婶;斡罗陈还是南必的叔公,照此忽必烈得叫自己女儿为奶奶……” 似乎是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景子愿微微地有些气喘。 甄鑫张大着嘴,根本合不上。 贵圈,好乱……乱得我满脑子的懵逼! “是以……别说你是不是真金之子,就算是,对于皇族而言,这种姻亲根本就不算是个事!” 他们不算是个事,可是有人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甄鑫食指莫名大动,似乎感觉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是,你若真的受高宁所诱,与她结成夫妻之实,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啃了那小苹果一口?还是被小苹果啃了一口? 甄鑫满脸疑惑,“最多,不过我认怂投靠甘麻剌,能有什么后果?” 景子愿又是恨铁不成钢,轻声斥道:“你与自己的亲侄女,产生不伦的关系,这对于蒙古人来说也许不算什么。可是对于尊崇伦理道德的汉人而言,你从此必然成为被唾弃的对象!” “而且,永世不可能翻身!” 甄鑫一呆,是这个理啊!大动的食指一缩而回,紧握成拳。 还好,自己面对高宁时,只是偶尔的心动,至今还未开始行动…… “太子之位的争夺,其实就是朝廷派别之间的争斗。如今朝堂之上,蒙古人为主,畏吾儿人为副,汉人为辅,南人为末。 汉人想在朝堂上争得更多的话语权,就必须联合南人以对抗蒙古人与畏吾儿人……” “为什么没有汉人想要推翻蒙古人,自己当家作主呢?”甄鑫忍不住问道。 是啊,为什么呢?景子愿茫然地摇了摇头,“景某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自宋室南迁,放弃江淮以北的万万百姓之后,北地汉人便开始将宋人视若仇雠。他们宁愿服伺金人、顺从蒙古人,甚至在百余年的时间里,为了这些异族主子,不断地南伐大宋,不死不休。也再不肯认自己为宋人之后……” 若没有北方汉人的帮助,凭着数十万人口的女真与蒙古人,怎么可能统治得了中原百余年时间? 只是蒙古统治中国百余年,清朝统治中国三百年,这跟人口的多寡有关吗? 那,又是为什么? 甄鑫一时也觉得迷茫。 这问题太过沉重!还是忽必烈家的瓜好吃。只是吃瓜莫名其妙地吃到自己身上,那瓜便让甄鑫觉得不甚香甜了。 “你继续……”甄鑫说道。 “假设……景某只是假设!” “嗯,好,你请继续假设……” “假若甄公子真的是真金之子,那么令堂必然是个流落于民间的汉家女子。在争夺太子之位的关键时候,朝堂的汉人官员,突然发现有一个拥有汉人血统的皇子,你觉得他们会做些什么?” 甄鑫心里“咚”的一跳,压低着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弄个黄袍披我身上?” 景子愿哧的一笑,斜视甄鑫道:“虽然景某承认公子词曲文章,乃至敛财经营的能力,俱非常人可比。可即使如此,你是否也太高看自己了?” 被一个落魄的大叔鄙视了……不过也没啥,习惯就好! 第224章 被玩弄的感觉 脑子快被搅成糊状的甄鑫,拱手正色说道:“请先生指教!” 景子愿立时收起脸上的嗤笑,端正回礼,口称:“不敢。” “如果真金真的有一个具备汉家血统的子嗣,那一定会得到北地汉人文武大臣的全力支持。他们不可能以此拥立这位子嗣登位为帝,但是会协助此人以亲王身份,为汉人谋取最大的利益。或者,以此人为筹码,获得与甘麻剌或是铁穆耳谈判的主动权,再决定选择支持他们谁为太子。 铁穆耳与甘麻剌两人,目前实力不相上下。他们俩,几乎平分了蒙古人与畏吾儿人的势力,而形成暂时的平衡。如果你能将大多数汉臣集聚在你身边,那就会形成第三股势力。而这股势力,就很可能成为打破这个平衡的关键点。” “这么说来,起码我还能有个下半生的富贵?”甄鑫翘起二郎腿,微微抖动。 “不!”景子愿控制着自己,没再流露出鄙视的眼神,冷然说道:“太子之位确定之时,便是你命丧之日!” 甄鑫“啪”地落下二郎腿,稍一琢磨,随即涩然苦笑。 没有哪个上位者会容许一个曾经威胁自己人,却天天在自己面前晃悠,还是一个拥有异族血统的反对派领袖! “可是,若是甘麻剌上位呢?”甄鑫不死心。那位未曾谋面的甘麻剌,对自己释放出无限善意,如果自己摆明态度支持他,他应该不会卸磨杀驴吧? 景子愿摇了摇头。 “铁穆耳为人,杀伐果断。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在你成为威胁之前,干脆利索地将你抹杀。 甘麻剌为人,看似大气,其手段却更加的令人防不胜防。 如果你以及聚拢在你身边的汉臣,能为他所用那自然最好。如果不行,到时他只要将你与高宁的关系摆出来,无论你们俩是否结亲,在世人眼中,你已经犯下不伦的大罪。就是不杀你,身败名裂的你,又有何威胁可言?” 如有一阵寒风袭过,甄鑫全身上下一片冰凉。 “高宁,可是他、他的亲生女儿啊……” “一个女儿而已,算什么?更何况,她的母亲又不是蒙古人。甘麻剌若是愿意,一年就可以生出几个十几个这样的女儿……” 一个父亲,会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当作棋子来对付潜在的政敌,甚至不惜让她陷入身败名裂的深渊之中? 对于景子愿的分析,甄鑫实觉难以接受。可是理智又告诉自己,这很可能已经非常地接近事实。 见甄鑫面色不善,景子愿缓下语气,安慰道:“这一切,只是景某个人的分析,没有任何的佐证。事实如何,还需一些确切证据的支持。” “谁,会有证据?”甄鑫喃喃说道。 甄鑫突然想起,在维京岛时,自己潜入岛中房中,搜寻到的一封信件,里面有一张写着“西北甄氏有变……” 陈宜中,定然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西北甄氏,是否意味着自己出生于西北?或者指的是自己的母亲姓甄?还是说自己的甄姓,指的便是真金的“真”? “现在追寻证据,其实没有意义。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关于你身份的证据,在需要的时候,自然会一一地出现在你面前。” 是啊,既然需要自己以某种身份去影响局势,即使没有证据,也会有人去制造证据的。 只是这种被制造被控制乃至被玩弄的感觉,实在让人憋屈。 偏偏,现在的自己还是啥都做不了。 若有一天,自己拥有百万雄师,一定要将这些神经病全部踩扁、捏死,再将之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甄鑫平生第一次生出了对于权势的欲望。 这种滋味,让人着迷却又让人心中生出无限的疲惫。 如果可以,真的很想躺平啊! 甄鑫突然紧紧地盯着景子愿,一字一顿地问道:“所以,你愿意帮我,是为了想要让我成为你们灭元复宋的工具吗?” 为我细细分析如今身处的困局,让我相信他并重用他,然后顺着他的思路开启一场豪赌,最终自己依然是一枚棋子。只不过,是赵宋遗老们的棋子。 赌输了,自己去死。赌赢了,他们一群人跟着鸡犬升天。这套路,怎么如此熟悉? 景子愿苦笑道:“陈相与其他学宫遗老,是否有这心思,我不敢非议。但是,即使你有这想法,无论是灭元复宋,或是争夺太子之位以继承大统,景某都帮不了你。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 甄鑫略松口气,“那你,意欲何为?” “我,希望可以帮助公子,摆脱即将到来的危机。” 即将到来的危机? “你说的,是与蒲家之战?” “你准备与蒲家开战?” 你都不知道我要与蒲家开战,那哪来的危机?甄鑫无语地看着景子愿。 景子愿却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甄鑫并不催促,只是默默地等待。 “江西行省泉府司镇抚李邦宁,化名李显?此‘显’虽非瀛国公之‘显’,却说明此人对故主依然怀有一丝的怀念。当是个恋旧之人?” 景子愿眉头始终深皱,如自言自语般地分析着:“可是看其行事,没有对故宋之人有任何特别的关心与护佑。或者说,他只是怀念故主,却从未曾怀念过故国?” “应当如是,否则怎么可能得到忽必烈的信任?但凡对故国敢有一丝一毫的怀念,他此时也不会在广州为官,而应当随着瀛国公在吐蕃受苦受难……” 又琢磨了片刻,景子愿终于抬起头,苦笑着说道:“甘麻剌与铁穆耳,他们的所作所为景某还能寻到一些轨迹。但是李邦宁,到底想要做什么,我实在是捉摸不透……” “他就是想让我把蒲家干掉啊!”甄鑫提醒道。 “没那么简单。对付蒲家,官府确实不好出面。指望现在的你,也几乎胜算。而且,为什么是你?泉府司代表着皇家的利益,权限极大,只要他肯点头,会有许多海上势力为其驱使。蒲家,可是一块令所有的海商都会为之心动的大肥肉!” 第225章 不能被打断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李显自己想通过与蒲家之战,假我之手,给他自己捞点好处?或者说,偷偷地培植一些属于他自己的势力?”甄鑫问道。 景子愿摇摇头,“你说的这种可能,在其他任何人身上都有可能发生,但是对于李邦宁来说,不可能!” “嗯?” 甄鑫略有不服——那他为什么对我会显露出情不自禁的好感? “本朝没有太监,但是身为阉人,李邦宁应该很清楚,他唯一的依靠以及权势的来源,都只能是那位皇帝。皇帝给他的,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吃下去。皇帝没给他的,哪怕他吃进肚子里,也终将吐出来。靠他自己,守不住的! 想要推测李邦宁的目的,就必需明白皇帝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景子愿又苦笑地摇着头,“自古以来,帝心最难测,且不得妄测……” 不得妄测是啥概念? 意思是胡乱猜测,就可能惹祸上身? 看来这位景先生虽然在口头上对忽必烈并没有太多的尊敬,其实心里,却将其视若洪水猛兽。 这是不是如今大多数故宋遗民,共同的心态? 从心里抗拒这个皇帝,却又害怕到了骨子里。 “算了,既然想不清楚,就暂时不想吧。且走一步是一步!”甄鑫总结道。 大半夜的相互试探,两个人终于形成了初步的惺惺相惜。一个公子叫得越发真诚,一个先生喊得更是恭敬。 半年多的辛苦,甄鑫如今终于不用再为钱粮而发愁。但是,人却依然极度的短缺。 不仅缺少能打敢干的士卒,更缺少如景子愿这样的狗头军师。 这些时日,但凡有事,都得靠自己琢磨,脑子的确有些不够用了。 勉强可以帮到自己的,只有孙掌柜与陈开。但是一个眼界太窄,另一个功力不够。景子愿倒是略略地补上了这块短板,他对于信息的梳理与分析能力,都是那两个无法与之相比。 目前的首席幕僚,非此人莫属! 从景子愿身上,甄鑫还发现到自己对这些故宋的遗老遗少的看法,似乎有失偏颇。 这些人,其实不全是垃圾的! 只要认真淘一淘,还是能从垃圾中挖出一些宝藏型的人物。 初夏时分,将热未热,哪怕日上三竿,依然可以在被窝之中翻浪而不会让人觉得憋闷。 尤其是在身边有人帮着对付陈博的时候,换个神仙甄鑫也不会干! 只剩一半薄衫的阿黎,艳红的脸颊上似羞似恼,迷离的双眼甚至不敢正视手中之物。 “公,公子……已经半个时辰了……” 小甄鑫依然如初升的朝阳般,奋奋然向上。 甄鑫哼哼唧唧地,一边揉着阿黎如滑如丝的肌肤,一边劝道:“快了,再来点重口味的?” 随即“嗷”的叫了一声。 痛,并快乐着! 难怪那么多人喜欢“根浴”,原来真的很舒服啊…… “膨,膨,膨!”门突然被擂响。 阿黎定律又来了? 这次又是哪个王八蛋? 阿黎慌了,扔下手中的玩具,如一只褪了毛的鹌鹑般,闷着脑袋四处寻找自己的羽衣。 “里面没人!”甄鑫对着门怒吼道。 此屋虽然简陋,却是整个营区最好的房子。而且谢有奎专门交代过,任何人都不得过来打扰,偏偏就有人过来砸门了? 小谢办事,实在是不太靠谱啊! 甄鑫暗暗发誓,若没啥急事,男的就直接给他剁了。要是女的,就给她先那个后那个! 淅淅索索之际,褪了毛的鹌鹑终于重新披上了自己简朴却又得体的衣裳,又四处寻找甄鑫的衣裤。 这些天以来,去掉阿黎的衣服很费劲,往往需要大半夜的时间。可是她穿衣服,却是越来越利索。 砸门声略停,却又突然变得更加凶狠。 扯起依然直挺挺的甄鑫,阿黎一件件地往他身上套着衣服。 “这样,不行啊……”甄鑫弯腰呻吟道。 阿黎红着脸,对着坚强不屈的小甄鑫低声安抚道:“乖,老实一些,姐姐晚上给你好吃的……” 更不行了…… 把床上被子略微抖平,将甄鑫摁着坐在椅子上,推开窗透进一些新鲜的空气。阿黎踩着小碎步来到门边,放下门闩,打开门。 “咦!” “啊?” 门里门外,同时发出两声疑惑的叫声。 “你怎么在这?”两个人又同时问道。 “甄鑫,你在里面?”门外的叫声又惊又怒,隐隐还带着一点的哭音。 是高宁? 小甄鑫莫名地老实了下来。 甄鑫终于可以起身,走到门口,皱着眉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看着全身无恙的甄鑫,高宁既喜且怒,期盼的眼神退去,换来满满的失望。 “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看到我?你是不是从来就在讨厌我而利用我?我……”一抹赤红,自高宁腮下生起,渐渐弥漫于她的脸上,而后是双眼。 原本俏丽的眼珠子,雾气顿生,两滴晶莹如玉的泪水,自眼角生出,而后滑落。 甄鑫心里一疼,下意识地抬起手便想帮她抹去泪水。 可是,手停在半空之中,却又被他硬生生地摁了回去。 罪过啊…… 虽然甄鑫并不太相信自己就是真金之子,可是万一呢? 从头到脚都没能开化成功的蒙古人,不会有这种心理障碍。可是这种障碍对于自己来说,不亚于天堑鸿沟! “高宁妹妹啊,先进来坐会吧。”阿黎及时地发挥了大妇应有的素养,拉住高宁的手,将她扯进屋里。 对付高宁,阿黎是完全不怵。若此时站在门口的是苟榕那死丫头,阿黎很可能不是她一合之敌。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把门关上了!你们到底在做什么?”高宁嘀嘀咕咕地被让进屋。 门口,站着三个壮货,其中之一是史护卫,另外两个却是没见过面的。 这俩面生的,见到高宁又怒又哭又气,大惊失色。两双眼睛迸出噬人的目光,两只手同时摁向刀柄。 史护卫赶紧一左一右地拽住他们俩,对着甄鑫尴尬而笑,“打扰甄公子,见谅!” 更尴尬的,是缩着头站在这几个壮货身后的谢有奎。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谢有奎知道自己可能已经被甄公子剁成好几段了。 第226章 两头大汗 谢有奎支支吾吾地说道:“这些兄弟,手持的是梁王府的令牌……” 梁王府? 意思是甘麻剌正式下场了? 甄鑫嘴角上翘,牵出一些笑意,退回屋内。反手“膨”的就把门给关上,留下几个大男人,面面相觑。 屋内随即传出高宁的惨叫:“啊……不要……放开我……” 那两个护卫脸色一变,又欲上前。史护卫死死的扯住他们,说道:“别,千万别进去。那小哥心眼小得很,相信我,得罪他比得罪郡主还可怕!” “可是……” “放心,郡主要是出事了,先死的一定会是我!” 这两个护卫,都是高宁母亲派来的高氏家奴,论地位可比不上史护卫这位正儿八经的王府护卫。而且刚来,有些情况还不太了解,见状只好在门外停下脚步,各自焦躁难安。 “啪!”似乎有人被打了。 “啊……”郡主发出的不像是惨叫,反而有些像是呻吟? “啪啪啪!”似乎又有人被打了? “嗯,啊……哦……”郡主如泣如诉。 史护卫呲着牙,将两个护卫扯着往后退出好几步。而谢有奎已溜之不见。 “阿黎姐姐,救我啊……”被摁在椅子上的高宁,通红的脸如欲滴血,一只胳膊被压在胸下,挤得波涛欲溢。另一只胳膊无助地向阿黎晃着。 露出的一截皓臂,洁白如玉。 “好了,公子……”阿黎强忍着笑意,扯了扯甄鑫挥动的衣袖。 终于把这试图跋扈的小郡主先打后揍,略振家风之后,甄鑫神清气爽。看着她趴在椅子上,依然抖动的四肢,又忍不住地在高宁的翘臀上试了下手感。 高宁“啊”地一蹦而起,既羞且愤地看着甄鑫,怒道:“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没想到,你,你竟然是个无耻的登徒子!” “现在知道了也不晚啊。”甄鑫施施然地坐在空出来的椅子上,指着床铺问道:“坐不?” 高宁揉着双臀,委屈巴巴地坐在阿黎身边,埋怨道:“阿黎你都不管管他吗?” 阿黎莞尔一笑,问道:“辛苦高宁了,这么老远急匆匆地跑过来看望公子,公子其实昨晚还念过你呢。” 甄鑫心里“咦”了一声,阿黎今天的情商,怎么突然就被拔高了?难道说,是因为情窍开了的缘故? “真的吗?”高宁惊喜万分。 “嗯!”阿黎一脸坚定地点了点头。 谁能想得到,一向冷然刚正的阿黎,竟然也会瞎扯了。 女人,果然都是善变的! “对不起,甄公子,我,我错怪你了……”高宁扭捏道。 甄鑫冷脸以待,心里却是一阵阵的酸楚。 一个美女如此低声下气,一副任君采撷模样,可是偏偏自己觉得,不行了…… “你还生气吗?”高宁小心翼翼地问道。 甄鑫从鼻孔里喷出一个“哼”。 “不要生气嘛……”高宁扭着腰,手伸向自己的衣领。 甄鑫大惊,哆嗦道:“不,不要……” “不要?”高宁已经伸入怀里的手一顿,疑惑地问道:“真的不要?” “这个……”原本对自己的身份还有些无所谓,如今却发现,为了这个估计很美味的小苹果,自己必须得搞清楚,那个真金,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便宜爹? 可是即便不想搞清楚,阿黎也在啊……你真的不在乎来个三人行? 蒙古的姑娘,这么豪放的吗? 却见高宁在自己怀里一阵掏摸,一叠厚厚的纸钞被她摆在桌上。 甄鑫泄出一口雄气,两头大汗! 原来,不是要解衣啊……可是,她拿钱出来做甚? 给钱,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会被直接定罪的! 高宁又掏出一个香囊,倒出一堆金锞子,喜滋滋地说道:“这是我所有的私房钱,我让母亲全给我捎过来。我知道你缺钱花,全给你了!” 甄鑫怔怔地看着桌上的这堆钱。 纸钞全是最大面额的至元宝钞,每张两贯,大概有百多张。大大小小的金锞子,约有十余两。算下来,最多也就两百余两银。 我以后要生出这样的一个女儿,必须得直接把她的腿给打折了! “你别嫌少啊……”高宁不安地看着甄鑫。 “不!”甄鑫长吸了一口气,抑住内心的激荡,说道:“很多了,真的很感谢你!在我最为穷困的时候,给了我最大的帮助!” 高宁却嘻嘻一笑,道:“你别骗我了,我知道这钱对现在你的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对高宁难得正色一次的甄鑫,神情一滞。突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感动,还是应该生会儿气。 “不过,我父亲送来了五万两现银,让我全部投入日月岛。”高宁叉着腰,得意地说道:“五万两银,加上我的私房钱!所以,我现在,也是你的大股东了!” 所以,你是准备拿钱砸晕我吗?甄鑫无语地看着又开始跋扈的高宁。 “你还没说,为什么会跑这里来呢?”阿黎微笑着问道。 “不就是拿着王府的令牌,去逼问录事司嘛。”甄鑫撇着嘴说道。 “对,对对!”高宁挥着小拳头,恶狠狠地说道:“我本来准备打他们一顿的,结果还没动手,就有人交代了。真没劲!” 得到甘麻剌连人带钱,几乎是肆无忌惮的支持,甄鑫并没有太多的兴奋,心里反而愈加的沉重。 那贼厮,就一点都不介意自己的亲兄弟变成女婿吗? 还是说,他有把握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弟弟? “你过来,没告诉苟榕他们吗?”阿黎奇怪地问道。 “为什么要告诉她?”高宁鼓着脸蛋说道:“那死丫头,就知道欺负我。我这次要让她后悔一整年时间!哈哈……得罪我高宁可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高宁攥着小拳拳,狠狠地往下一砸,似乎已将苟榕一拳砸扁。于是,发出“咯咯咯”的得意笑声,如同刚刚成功地下了个蛋的老母鸡。 甄鑫抚额问道:“话说,苟榕怎么你了?” “怎么我了?”高宁气哼哼地说道:“这还要问?” “你倒是说说啊!” 第227章 迎接 “她……我……”高宁勾着头想了半天,却发现似乎好像苟榕没拿自己怎么了。 论身材,她没自己好;论长相,她没自己好;论家世,她没自己好;论打架,十个她也不如自己身边一个护卫……那,为什么就看她不顺眼? “我不管,我就是被她欺负了!你不为我打抱不平就算了,可不许你拦着我报复她!” 甄鑫同情地看着高宁,不带护卫的话,十个你都玩不过那死丫头! 被高宁这么一折腾,准备给日月岛诸人的惊喜是不会有了,但是甄鑫还是从码头上迎接的人群中,看到了他们真诚的兴奋。 站在最前边的,是矜持的小六——现在应该称为陆校长! 其身后,跟着两串高高低低的孩子。扬手挥舞的,都是甄鑫曾经教过的学子;脸带疑惑的,则是陌生面孔。 三个月的时间,陆校长起码又多招进了近百个小学生。 小六身边,还有容光焕发的涂珍娘,颔首微笑的黄道姑,眼中荧光微闪的苟大娘,翘首以盼却又露出失望神色的苟八娘…… “这,这是怎么回事?”熊二目瞪口呆地看着挤来的这一大群人,望向同样诧异的马青仝,问道:“咱们,是不是被流放到贼窝里来了?” 小六掸了掸身上长衫,双手拱起,脸上露出和煦而矜持的笑容,对着甄鑫说道:“辛苦了,欢迎……” “甄哥哥——”一声带着哭音的尖叫突然响起。 长长的队伍之中,窜出两个跌跌撞撞的小身影。已经五岁的苟樱拽着依然瘦小的涂憬儿,摆着小短腿,直冲而来。 小六脸色微变,探出手往外一捞,却只捞了个一脸懵然的憬儿。 苟樱的哭声立时转为“喀喀”的笑声,扑向甄鑫,搂住他的腿,先把脸上的鼻涕眼泪蹭干净之后,才仰起头叭嗒嗒地叫道: “甄哥哥,你为什么出去这么长时间啊?你给我带礼物了吗?你把我爸爸弄哪去了?还有我的榕姐姐与彬哥哥呢?我,好想你啊……” 甄鑫挡住了小六还想再捞的手臂,满脸宠溺地蹲下身子,捏着苟樱的肩膀说道:“小樱长高了,还学会说这么多话啦,真是不错!你想要什么礼物啊?” “这谁啊?”高宁嫌弃地看着长相无比精致的苟樱,心里隐隐又生出一些怒意。 怎么又是个女的? “漂亮的姐姐好!”似乎感觉到了高宁的敌意,苟樱对着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高宁的嫌弃顿时烟消云散,跟着在甄鑫身边蹲下,伸出手往苟樱脸上捏去,开心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啊——”苟樱却又是一声尖叫,闪开高宁的手指头,朝着微笑的阿黎扑将而去。 “阿黎,阿黎姐姐,我要墨墨,我要墨墨……” “墨墨,我也要墨墨……”两三个小娃娃同时围来。小六不得不往后退出一大步,整齐的迎接队伍,立时一片混乱。 可是,爆发出的声音却异常的整齐:“墨墨,我要墨墨!” 似乎墨墨才是被迎接的主角。 墨墨? 甄鑫突然有些不安,似乎好久没看到那破猴了。也不知道这几天自己与阿黎亲热的时候,那破猴是不是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偷窥? 话说,什么时候得想个办法确认下那破猴到底是公是母。不行的话得让李显过来,给它阉了。 刚从阿黎脑袋上探出肥头的墨墨,瞧见甄鑫的不善的眼神,突然打了个寒颤,“咻”地又消失不见。 “墨……” “墨墨墨……” 整齐而有节奏的叫喊声便彻底的乱了。一群小孩大呼小叫地围着阿黎四处搜索,还一群依然站在队伍中的小孩却四顾茫然。 “站住,不准大声喊叫!”小六矜持不再,暴跳如雷,对着这群如泼猴般的孩子怒吼道。 场面突然一静。 却又响起一声突兀而脆亮的叫声:“墨墨,快到姐姐这里来……” 苟樱嘟着粉嫩的小脸蛋,敞着两只手,弯弯的眉目之中,满是期盼的柔情。 小六的怒斥声,被卡在喉间,憋得万分难受。 这样可爱的小姑娘,谁又舍得开口骂她? 阿黎微笑着说道:“小樱不能太大声啊,会把墨墨吓跑的。” 苟樱“啪”地就捂上自己的嘴,两只眼睛却绕着阿黎转得更欢了。 “走,姐姐带你先回去。” “嗯,嗯嗯!” 一群不敢高声语的小孩子,如串串般地跟在阿黎与苟樱身后,蹦蹦跳跳着离去。 高宁眼中闪过一丝艳羡,侧头看着笑得一脸慈祥的甄鑫,娇俏的鼻子哼出半声不屑。随即却又眼睛一亮,悄摸摸地挨近甄鑫,想学着苟榕那般抱住甄鑫的胳膊,却终于没那脸皮,只好轻轻地扯向他的袖角。 却不料甄鑫手一挥,扯过景子愿,对着小六说道:“此人当世大儒,景子愿景先生。” 又指着小六说道:“这位是我兄长,陈新陆陈校长。” 高宁不满,手再往前探,可是甄鑫胳膊却又是朝前一挥,指着忙忙碌碌的日月岛说道:“如今岛上的孩子,全是陈校长的学生,而且已经实现免费入学。” “免费入学?”景子愿不得不震惊道:“陆校长功德无量,景某佩服!” “不敢,不敢。”小六昂着一张方脸,略显得意地说道:“岛上小学,现在男童一百三十四,女童七十八,共计两百一十二人。不仅吃住免费,就是所用的书本以及笔墨纸砚,都统一免费供应。 除此之外,待高等学院、纺织学院与军工学院建起之后,所招收的学员,也将全部免费入学。” “啊……”景子愿这次可是真的被震住了。 两百一十二人,看似不多。可是整个广州城十余万人口,真正可以入学的孩童连这个数都没有。 这世道,谁没事让自己孩子去读书? 能认几个字,可以看得清账本,就已经足够了! 而且,还有高等学院、纺织学院与军工学院?甄鑫甄公子,所图非浅啊! 景子愿看着甄鑫,诚心诚意地再次躬身下拜。 第228章 有钱就得挥霍 “别吹了,这只是在计划中的事。缺老师、缺教材、缺实验室、缺肯下功夫的学生,最重要的,是缺钱啊……”甄鑫叹着气说道:“哪有那么容易!” “我本来就说是计划中的事!”小六颇为不服。 “若有需要,景某当任由两位驱使!”景子愿昂然说道。 “哈哈!”甄鑫大笑道:“千金易得,良才难求。有景先生的真心相助,对我而言,堪比万金!” 花花轿子人抬人,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招揽此人,该给的脸面自然得给足了。 反正,又不用花一文钱! “这位,是岛上的大管家,涂珍娘。”甄鑫又介绍道。 一个女子是大管家? 景子愿看着衣着简朴,却端庄娴雅的涂珍娘,压抑住内心的惊诧,拱手而礼。 “见过公子,见过景先生!”涂珍娘左手扣住右手,拇指交叠翘起,双腿并拢微微屈膝,同时手向下摆,口称万福。 这礼仪,竟然让景子愿挑不出半点的毛病。此女,必然出身于大族之家! 景子愿不由地又是躬身而礼。 看着涂珍娘于不经意之中,流露出的知性之美,甄鑫满意地点了点头,手指向后说道:“珍娘,你带他们先去歇下。” 正仰首挺胸等着甄鑫介绍的熊二一怔,自己怎么就变成“们”了? 我熊二,也要面子啊! “我说,甄兄弟啊……”熊二正待争取,却被马青仝生拉硬拽地拖着,跟在涂珍娘身后而去。 却见从侧边颠颠地走来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紧抿双唇,似乎想叫喊却又不敢张嘴。 看着熊二瞪来的眼睛,小娃娃脚步一错,人便吓得就要栽倒下去。 熊二顺手拎起,嘴里喊道:“这谁家的倒霉孩子?” 说着,便将小娃娃往上一举,套在自己脖子上,抓着两只脚,继续大踏步前行。 小娃娃终于憋出声来:“娘,娘……” 涂珍娘回首,吓了一大跳,骇然道:“憬儿,你,你怎么跑,跑他头上去了?” “你儿子啊?”熊二咧着嘴问道。 “嗯,你,你能不能放他下来。” 熊二肩膀往上一耸,颠得脖上的涂憬儿忍不住地喀喀笑出声来。 “喜欢伯伯的肩膀不?” “嗯,喜欢……”憬儿细声细气地回答道。 “喜欢,就待着吧!” 涂珍娘再无端庄模样,只有满脸惊惶。“你,你先把他放下来……” 熊二鄙夷道:“一个男孩子,被你养得个女娃娃似的!怕啥?” “可,可是,你……”珍娘结结巴巴,伸手想拽憬儿下来,却根本就够不着。 熊二又往上颠了颠,引来憬儿更加开怀的笑声。 这笑声,听在涂珍娘耳中,不缔于天籁之音。印象中,她似乎就没听过自己儿子,如此开怀的大笑。 哪怕天天跟在苟樱身后,与她一起玩乐,憬儿也从来不曾这么笑过。 他真的被自己养成一个女娃娃了? “快点,走快点!”熊二催道:“我们几个都饿了,多弄点好吃的来!” 你抢走我的儿子,是为了多要点吃的? 涂珍娘一脸忧怨地看着熊二,却只能无奈地踩着小碎步,急急跟上。 甄鑫的回来,让整个日月岛几乎陷入快乐的海洋。 陈开刚到广州时传回来的消息,让小六等人寝食难安。虽然甄公子到广州没多久,便挣下了天海阁这等偌大产业,可是却被人构陷而失却自由之身。据说,还要被判斩刑? 那些天,日月岛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阴云密布。 小六恨不得带人,直接杀去广州,劫出甄鑫。只是他也清楚,哪怕能进入广州城,凭他们这几个人,也成不了事。更何况,他若离开,日月岛怎么办? 还好,事情似乎有所缓和。又有消息过来,甄鑫虽然还在身牢,但起码一时半会斩不了,而且还有空指导在广州举行的订货会。 黄纭哭着抢到了去广州的名额,可是人刚走没两天,又有消息传来,说案子重审,被判了流刑,而且还不知道流去哪。 这跌宕起伏的,让一众人完全处于束手无措的状态之中。 还好,竟然回来了! 什么原因没人去关心,人全须全尾地回来,说明一切都已经被搞定! 欢乐过后,所有人都以十足的干劲重新投入到岛上的建设事业之中。 甄鑫先派个人去趟广州,给那边几位报下平安,以抚平他们至今还在忐忑的心里。 然后开始认真工作。 当时,初步制定日月岛的规划时,所有人都觉得甄鑫好高骛远,对于甄鑫自己来说,其实只是想画个大饼,这样更好忽悠投资者。 没想到,当时的贫穷还是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如今看来,以那份蓝图来建设日月岛,却是恰到好处。毕竟甄鑫甄公子现在也算是有钱人,操持着不下十万两银的盘子。行事自然得大气一些!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既然有人敢投资,甄鑫就敢把这些钱挥霍一空再说。 先无条件满足小学的教学需求,以及两百余个孩子的衣着与笔墨纸砚。这其实花不了太多的钱,却让岛上的大人们,对日月岛的未来充满了比甄鑫还足的信心。 也让愈加矜持的小六,免不得有些抖擞。 其次,是尽最大的可能,满足黄道姑的一切需要。她那边其实在目前也是花不了太多的钱。无非是多给她一些原材料的浪费空间,以及多配备一些搬运工。 而规划中的纺织学院还是只能停留于规划之中。别说是授课老师,连合格的学生都招不到几个。唯有黄道姑自己带着几个老姑娘,尽力地在亲身传授。 广州杨家与陈家投入的资金,主要是用于购买木料以制造船只。其实这种方法很傻,短时间大批量采购,不仅买不到好东西,所有卖家必然闻风跟涨。而且造出的船只不仅质量差,在剩下的两个多月时间内,也造不出多少船来。 甄鑫直接砍下七成的预算,再扣下两成挪作他用。只用五成的资金,让人直接去升龙府运粮时,直接把能买到的船只全买回来。同时,也向南洋诸国真腊、暹罗、三佛齐、爪哇等地购买能用的船只。 虽然这些船规格必然无法统一,而且未必适用于海上的攻战。但是改造的时间无论如何都会比重新造船的时间缩短许多。 第229章 半月谈 甄鑫离开日月岛时,曾让老丁去对库存的那些火药进行配方的改进。 硝、硫磺、炭,这三样为人熟知的主原料,经过一定比例的搅和,便是此世所用的黑火药。 只是这个时代,火药的威力虽然比前宋时大有改进,但依然还是没摸到最佳的配方。 即使到了明末,硝一两、硫磺一钱四分、柳炭一钱八分,依然也不是最佳的配比。 甄鑫虽然制造不出威力更大的黄火药,但是调制出威力最强的黑火药,还是勉勉强强能做得到的。 无非是用最精密的测量工具,进行不断的试验。当然,最重要的是,还得需要一个不怕死的老丁! 火药在任何朝代都属于违禁品,再有天大的能耐也买不到。但是主材料所用的硝可不是。 甄鑫让高宁去找她爹先要一船过来,同时在琼州寻找硝矿。并且趁着日月岛统一改造公厕的机会,还能天天刮下不少。 至于炭,就更简单了。无非是检验用哪种木材来烧,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至于硫磺,比例最少,随处都买得到。 军工学院以及军工研究所,被安置到维京岛。趁着徐夫人还在广州,甄鑫给了老丁一个“军工学院院长”的名头,将其赶回维京岛,重点进行火药的研发与生产。 同时,还给了他另外的一个任务,就是火炮的开发! 后世许多的史书上,为了对火药发明地进行佐证,把火枪的发明提前到了宋朝,把火炮的发明提前到了宋末元初的战争。 宋时确实出现一种名为“突火枪”的火器。但是,这种突火枪不过是往竹筒里胡乱塞点粗制滥造的火药。与其说是火枪,不如说是可以吓唬人的大烟花。 而且,战场上点燃这玩意,不仅杀不死敌人,反而经常会把自己给炸伤。因此,突火枪出现没多久,便消失不见。 至于火炮,说来也是可笑。 元军攻打襄阳时,利用回回炮的威力,向城内投掷裹着火油而燃烧的石弹,却被当作是火炮来看待。 一个是“炮”,一个是“炮”,字面意义上便可作区别。 后世倒是有出土元末明初时的铜制“碗口铳”,至于从哪传到哪,不好说。 起码这个时候,甄鑫还没有说有火炮这东西。 火炮的制作理论上不难,解放战争时期,连粗制的铁皮桶都能发射火药,更何况现在银两不缺的甄鑫。 无非就是如何铸模,并将炮筒内壁尽量地磨平,以减少摩擦并尽可能的防止炸膛。 对于老丁这样的既有力气又有能力还有胆子的熟练铁匠工来说,根本就不是个事! 于是,老丁便带着甄鑫勾出的几张草图,挑几个老实的少年,肩负着甄鑫沉甸甸的希望,回维京岛赴任而去。 一起受过审,一起蹲过牢,一起判过刑,还一起上过船……随着甄鑫一起被“流”到临高的人犯,本该与甄鑫有着坚定的友情,可是看似同样的人却有完全不同的命。 马青仝与熊二被赶出海,去撒网寻找属于他们各自不同的命运。 景子愿被安排成为涂珍娘的副手,给他一些时间彻底熟悉下日月岛的所有事务。 任典史虽然是设陷暗害甄鑫的主角之一,可是念在他信誓旦旦的悔改之意、以及相当扎实的事务能力,甄鑫把他派驻至临高县。给他挂了个“日月岛驻临高县贸易代表”职务,负责与临高县衙的各种对接,以及与谢有奎的沿海总管府之间采购事务的处理。 给他下达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两个月内为日月岛采购一万斤的硝石。 程近被判流之后,家产全部籍没,妻妾子女一哄而散。乃至离开广州时,身边只有一个家生子相随。如今天天的可怜兮兮,生不如死。 见他可怜,甄鑫便让老丁将其带去维京岛。在那种与世隔绝的状态下,应该能让他死得更快一些。 仵作花泉,却是一个让甄鑫有些意外的宝藏老男人。 这家伙不仅会摆弄尸体,而且年少时曾随着自己父亲学过医。这世上,既不缺游方郎中,也不缺验尸的仵作,但是一个对人体结构相当明白的医生,对于甄鑫来说就是个宝了。 可想而知,若是给足研究的资源与条件,不敢说此人会推动当世医术的根本性变革,起码在外科手术上,将会有重大的进步。 战场之上,绝大多数士兵的死因,是因为重伤得不到及时的救治或者根本就没办法救治。而一群好的外科大夫,从某些方面来说,足以左右一场战争的最终结局。 甄鑫真心诚意地给花仵作画了一个大饼,许他一个医学院院长的职位。 可是花仵作对此却没有任何感动的觉悟。 教人验尸,可以。教人医术,开什么玩笑? 那可是自己传家的手艺! 若不是甄鑫还有点底线,说不定已经把他的老婆以及那个可爱的闺女先饿个三天三夜再说。 但是,看在他们家庭和睦得让人艳羡的份上,甄鑫便只能让花家在日月岛上先开个医馆再说。 且待日后,徐徐图之。 虽然得知甄鑫无恙,却不被允许离开广州的苟榕与黄纭,不得不化悲痛为力量,尽力操持广州的事业。 天海阁开始有了收入,而且几乎日进斗金。 棉布的首次招商会,在杨家与陈家的全力支持下,大获成功。 质量更佳、价格更低、而且还提供完善的售后服务,横空出世的“黄道姑棉布”,狂扫广州。不过数日时间,就拿足了全年的订单。 自日月岛到广州,快艇不过两三天,货船也就三四天。人员的来回调动已经很顺畅,但是甄鑫依然将尽可能多的人手留在广州。一来是跟李显表明自己并没有想要开溜的态度;二来广州辛苦打拼到如今,已经形成自己的商业闭环,无论是天海阁、棉布市场的开拓还是暗摸摸之中的南海小吃店,都已经开始盈利。此时撤离并放弃广州市场,真是会让人舍不得。 而且,也没地方可撤。 招人、买船,花钱、建设。忙碌的日子,总是会让人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可是略歇下来时,甄鑫发现,其实回到日月岛,也不过才半个月时间。 第230章 第一封情书 这一日,徐夫人自广州而来。 见到安全无恙的甄鑫,徐夫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前波涛,轻轻地振出相当的汹涌。 揉过阿黎的实物,甄鑫如今也算是有见识的人。可是有点奇怪,以前看异性,第一眼基本看脸。如今的第一眼,却总是不自禁地放在了脖子以下。 果然比阿黎还凶……而且好像越来越凶了! 徐夫人突然涌出一股怒气,一只柔荑如闪电般探出,揪住甄鑫耳朵,喝斥道:“你小子,现在胆子这么肥了?” 甄鑫面红耳赤,歪着头捂向耳根,眼睛却有些舍不得离开那对波涛,哀哀地说道:“姐姐息怒,有话好好说……” 不就看了你两眼吗?以前又不是没看过! 这女人,胸怀越大,气量越小! 揪着耳朵,正拧半圈,又反拧半圈,徐夫人才缩回手,恨恨说道:“你是不早就知道自己会回临高,却死活不说,还让所有人为你日夜的担心!” 噢,是这个事啊……甄鑫一点都不心虚了,胸脯一挺,说道:“我可绝对没骗你们的任何企图,不信你可以去问问阿黎。” “哼,谅你不敢!” “话说,徐姐姐也日夜的担心我吗?”甄鑫嬉皮笑脸地问道。 “吔,胆儿真是有些肥了?”徐夫人似笑非笑地说道:“老丁不在日月岛?” 甄鑫恨不得抽上自己一嘴巴。 心里可以这么想,嘴上怎么能说出来?自己最近,好像有些飘了? 指着从船上下来的一群老妇,甄鑫正色问道:“那些人,谁啊?” 徐夫人斜了他一眼,倒也没有穷追猛打。知道这家伙有贼心根本就没贼胆,也就嘴上花花,终究是有些底线的。 “从广州收留的一些倡伎。” 倡伎,是总的一个称呼,既包括娼也包括伎。以身娱人的女子,卖身不卖艺的称为“娼”,卖身也卖艺的称为“伎”。 这些靠青春吃饭的女子,到老了卖不动的时候,运气好寻个富贵人嫁去作妾,继续被玩弄几年。运气更好的,找个老实的接盘侠,凭着多年的积蓄,安心过完下半辈子。 但是大多数都属于运气不好的,名声太差,倒贴都没人要。往往还得被人骗得身财两失,只能以各种方式来了结残生。 欺负这种贱籍之人,官府根本就懒得去管。 天海阁大肆招人,那些卖艺不卖身的自然可以优先录用。而这种年不太老色却早衰的,只能先送到日月岛再说。 孤儿与弃妇,理论上反而都是身世清白之人。这也是甄鑫一直比较看重的发展目标,起码以后不会有太多的后遗症。 当然,怎么用,那就是艺术问题。 必须得为自己的今后,开始布局了。 徐夫人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扔给甄鑫后自行离开。 第一次收到“情书”,甄鑫感觉有些稀奇。 信上,还带着徐姐姐淡淡的体香——非礼勿闻!甄鑫将信从鼻尖挪开数分,坐下,拆开。 信上有水痕,似乎是不经意之中,晕染而出一两朵正在哭泣的梅花。 甄鑫心里,微微一痛。这是被人思念的感觉吗? “公子见信如晤! 奴奴并不辛苦,一切安好! 半个多月以来,每天睡足了一个半时辰,每顿饭可以吃下一碗小粥。所以,不用担心我。” 用最无所谓的口气,表达最深切的埋怨。 甄鑫不由苦笑,亏得自己还会为她而心痛? “身子虽然瘦了些,不过下次你若是愿意欺负我,应该可以更轻松一些。 只是有些担心……台风快来了。 你不在,不知道我会不会被风给吹走? 吹走也罢了,我却不愿意一个人被吹到北方去。那样,就无法为公子打理天海阁了! 也不知其他女子,能否支撑得起这诺大产业。不过,想来总会有个比我更能干的她,可以忍受这种辛苦的。” 甄鑫看得出神,如此酸溜溜却闻不到醋味的情书,真是平生第一次所见。 这死丫头的文字功夫,谁教的? “另:很抱歉,水洒在信笺上,事情烦忙,来不及重写一封了。希望你在与阿黎姐姐携手闲游之时,可以偶尔抽出一点点的时间,念念依然在广州日夜操劳的诸位同僚。” 看不到一个字的思念,满纸却饱含着眷恋的辛酸。 这丫头,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成长为一个绿茶大师了。 不让她回来,确实是她在天海阁的作用无人可以替代,起码目前不行。倒是没想到,这一次竟然真的这么听话,就乖乖地在广州呆着守住天海阁。 小姑娘,总算是长大了! 甄鑫感觉很欣慰,决定好好地给予一些安慰。于是提起笔,回了一封信: “不是因为寂寞才想你, 只是因为想你才会寂寞, 当泪水落下的时候, 所有的风景都会因为你而湿透。” 远在广州的苟榕突然打了喷嚏。 肯定是公子想我了……苟榕美滋滋地勾着头,望着窗外渐暗的夜空。 有风刮起,似乎送来公子身上淡淡的味道,如同春后即将归巢的雨燕。 星星眨得厉害,好像公子那双顽皮的眼睛啊! “榕……榕姐?”站在桌侧的李三,只觉得浑身的难受。 见苟榕依然没有回过神,死死地盯着她鼻尖的李三,终于咬着牙掏出一方折叠得齐齐整整的绣帕,就往她脸上凑过去。 “你干嘛?”苟榕骇了一跳。甄公子顽皮的眼睛消失不见,却换成一张干干净净而且白得过分的嫩脸。 若不是看在这家伙勤勤恳恳做事的份上,苟榕一定会一巴掌挠过去,把他那张一丝不苟的脸蛋搅成花猫脸。 绣帕停在距离苟榕三寸距离的半空中,李三无奈地说道:“你能不能把,嗯……鼻尖的那个泡泡擦一下?” 苟榕脸色微微一红,一把拽过绣帕,在自己鼻子上胡乱一拭,顺手把帕子拍在桌上,说道:“刚说到哪了?” 李三伸出手,把绣帕重新叠好,沿着桌沿放平。顺手又把桌上几张散乱的文件整理成整齐一摞,答道:“说到后天要开演《琵琶记》了。” “对对!以后谈事的时候,不会总是给我跑题了!” 李三无奈地应道:“知道了。” 第231章 没资格负心的人 自高宁离开天海阁后,这位苟家的大丫头便升级为天海阁里最为跋扈之人。 不过她的跋扈与高宁还是有些不同,没那么毫无道理随时随地的跋扈,而且也就跋扈个三两句,转头就会恢复正常。 不要在她跋扈的时候,与她顶嘴就好。 就是有一点让李三不好理解,这位与自己同龄的小娘子,非得逼着大家叫她“姐”。自己也就算了,毕竟是个不领工资的打工者,其他人就有些受不了。 于是,常常有人因为叫错而被揍。 直到前些天,她想揍苟彬却揍不过的时候,才终于稍微地收敛了一些。 这是个上无尊下无卑的地方,无论是谁只要看着不顺眼就是相互吼上几句。表面上管理无比混乱,可是实际上却莫名其妙的有条有理。 而做事的效率之高,更让之前的李三无法想象。秩序这么乱,偏偏哪件事都可以完成得很好! 没来多长时间,竟然让李三生出一种奇怪的温馨感。这种感觉,很陌生,也让李三很是动心。 几个兄弟,包括自己,从李大到李五,全是当年家境困难,走投无路之下,被迫去势入宫以求存活的苦命之人。 可是,割了之后,大宋却亡了! 三宫北迁,只有为数不多的太监才有资格跟去大都。而他们这些人,只能被遗弃在临安。 那实在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让李三痛苦的不是天天的饥寒交迫,也不是日日受人凌辱。而是眼睛所见,包括自己包括他人,包括整个临安城的混乱。 混乱得让他总是处于崩溃的边缘。 还好,主上找到了自己几个人,并赐予安稳而干净的生活。 自己的这条命,是主上给的,自然也会为了主上而活着,终身不悔! 对于自己的忠诚,李三没有任何的疑惑。只是当他被主上派往天海阁,顶替在这里的工作时,李三是真的又开始怀疑人生了。 不说没日没夜地被当作驴一样使唤,也不说时不时会被逼着上台妆女妆男顶替临时有事的演员,更不说如此辛苦竟然没有一文钱薪水可拿。 单就天海阁的环境,就让李三每天都在狂乱暴走的边缘挣扎。 脏倒是不脏,就是太乱了! 院内院外烟熏火燎,随处都可以看见横插竖摆的签子;台上台下杯盘狼藉,到处都是胡乱摆设的桌椅。 客人们经常袒胸露肚,演员们总是衣裳不整。 包括这位被人戏称为“老板娘”的苟家小娘子,据说老板在时她总是一副大家闺秀模样,老板一不在简直就是原型毕露。 哪像一个待字闺中的十五岁姑娘? 到天海阁上工的第二天,李三就想去求主上,让自己回去继续专事整理一整屋的材料,那才是自己应该做的事,而且没有任何人可以比自己做得更好! 但是,被李大狠狠地训了一顿。 还好,总算熬过了最艰难的这段时间。 “道具、服装都准备好了没?”苟榕开口问道。 “五套新订做的戏服,今早已经全部入库。另外备了五套,明天会送过来。所有的道具,昨日便已准备齐全。” “人呢?” “新招的乐师,已经全部到位。女一号女二号都已妥当,男一号也没问题,就是男二号到现在为止,还总是会忘词。” “那怎么行?我不是说过,让你盯着他吗?” 李三眉头微皱,争辩道:“人又不是我招的,就这水平我也没办法啊。” “你还敢顶嘴?” “嗯……” “怎么解决?” “二娘说了,不行她可以先顶上几场。” “怎么又找二娘?不能什么戏都让她上吧?你还是人不是?” 我可能是头驴……李三默默地安抚了自己刚生起的怒火,答道:“男二号与女二号,本来就是做预备用的。我觉得,只要保证男一号与女一号可以上场,就足够了。” “那,你能保证他们不会出问题?不会累着,不会突然生病,不会以罢演相威胁来要求加薪?” 李三无奈地说道:“榕姐,你咋不说明天你就要嫁人了?” “真的?”苟榕惊喜地问道:“你也这么觉得?” 李三嘴角翕动,终于还是没有接着这话往下说。 苟榕手一挥,说道:“算了,我嫁不嫁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出戏必须得一炮轰响,而且不能出任何的差错!” 李三点头称是。 “男主角,必须再准备一个男三号!”苟榕不容置疑地说道:“你跟你主子说一声,让他做好准备,当这出戏的男三号!”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让一个朝廷正五品官员,到你这天海阁来演戏? 李三一脸怪异地看着苟榕——你还真是敢想啊! “怎么了?当时刚刚排这出戏的时候,李显自己答应可以当替补的。不信你自己回去问问他!” 主上答应过上台演戏? 李三沉默。 倒也不是没有可能。想想当初,主上自己应聘天海阁伙计,同样是没有一文钱薪水,却天天夜不归宿,几乎把天海阁当作他的家了。 那些天,自己几个兄弟可没少担心。真的害怕主子若是想不开,一辈子都在天海阁待着,那麻烦就大了! 咦,似乎跟自己现在的状况很像啊……不知不觉的,竟然有些喜欢在这里待着了。 这是哪里出了问题? “跟你说话呢?你走什么神!”苟榕轻喝道。 “真的不行啊,榕姐。”李三苦着脸说道。 “那好,我也不为难你们家主子,他不行,你上!” “啊?” “那个负心的蔡邕,跟你们俩都挺像的,你们完全可以本色出演。” 我他妈的有资格负心吗? 一向自诩文雅的李三,忍不住地在心里骂了个粗口,一脸忧怨地看着苟榕。 “要不你把我的事情全接走,我去当男三号?” “这个……” “所以,你到底想要咋样?” “我……” “我知道你聪明得很,给你两个晚上的时间,你就能把那些台词背熟。至于演出,你也在台上试过了,根本不成问题。我可是很看好你噢……” 你这是要把我榨干的节奏吗? 李三欲哭无泪。 第232章 疍民黎民与番兵 正待挣扎,门外有人大吼道:“三儿,有人找你!” “快滚快滚!”苟榕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挥着手不耐烦地说道。 李三叹着气,又审视了一番桌面,确定所有的物件依然归位清楚之后,这才转身离开。 捡起院中的两根签子,扔进垃圾桶。将两张椅子摆正,再把横在门槛上一根扫帚放于门后。李三步出天海阁。 门外,是带着同情目光看着自己的李五。 李三坦然地走近李五,将他衣襟上一个松开的扣子扣紧,又轻轻地扯直他的衣摆。 李五身子一僵,却只能等着李三将自己处理清楚。 又将李五头上的方巾重新扎好之后,李三才满意地后退一步,问道:“香山的情报,都收集到了?” “是,主上让我送来。”李五掏出一份密件递给李三。 李三接过,略一犹豫,问道:“主上有没透露口风,让我什么时候回去?” “没有!”李五一口咬定。 “是你们拦着?怕我离开了,就得你们过来顶上?” “没有,没有。”李五尴笑道:“是因为三哥最擅长处置这种事,才不得不让你来的……” 李三冷哼一声,心里倒也没太多介意。 兄弟几个,跟在主上身边,难免受其影响,性格都有些偏冷。加上身体残缺,提防心极重,对外人从不苟言笑,多以冷脸相向。 也就是自家人在一起时,才会相互间偶尔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 兄弟五个,总得有一个人到天海阁受罪,李三原来心有不甘,如今倒是真的无所谓。 “三哥在这里,过得似乎不错啊?”李五试探道:“脸色变得丰润一些。” 李三伸出大拇指在自己脸颊上轻轻一摁,确实比以前有弹性了许多。最近虽然马不停蹄地干活,但是胃口也变得好了很多,加上天海阁虽然不给工资,吃的方面却绝未含糊过。 看着李五依旧苍白的脸色,李三突然觉得有些嫌弃了。 “还有没有其他可以向天海阁提供的情报?”李三问道。 “据泉州那边传回的消息,蒲家这次共准备了一百五十余艘船只,算上护卫、船工以及伙计共有七千余人……” 蒲家敢派过来的人,无论是船工还是伙计,必然都有一战之力。听着杂乱,却是一支实实在在的近万水军。 这样的海上力量,别说没有任何海商或海贼的势力可以对抗,就算是对上驻扎于广州与琼州附近的官府水军,孰胜孰败都未必好说。 还是主上厉害,驱虎斗狼,赢了皆大欢喜,输了对官府也没有太多的损害。 当然,在李三看来,就算是天海阁加上日月岛,以及现今十数万两的投入,也不可能斗得过蒲家这只庞然大物。 不过,到时倒是可以跟主上求求情,让他护住天海阁,给这些人留下一点存身之地。如此,才不枉了自己这段时间在这里受到的煎熬。 香山岛的情报,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往日月岛。 甄鑫拆开密件,只瞧数眼,便不由地在心里暗赞一声。 这李显,搞情报确有一手。 密件之中,不仅有香山的地形地势图,还有尤家在岛上各种布置的明哨暗哨位置,以及岸边各处适合停靠的码头与登陆的浅滩。 甚至还有入海口各种的暗礁以及建议的航线。 跟他相比,自己的情报网络,任重而道远啊! 当然,李显可以掌控的资源以及能调动的人手,也远非自己可以相比。再怎么说,香山如今都属于官府辖下,只要找一两个当地的衙役,就能把所有资料都收集全了。 关键还在于,李显给的这份情报之中,对于所有收集到的资料都一一注明了其真实性的判断。 这就很不容易了! 很可能,李显早就让人潜入尤家,而且不是一年两年时间,才能接触到这些最核心的机密。 此人,确实如景子愿所说,高深难测! 另外一则消息,是关于蒲家已经聚集了七千余人的船队,而且已经有二十余艘船在十多天前便已离开泉州,不日可能将先至广州。 战事,越来越近了,而且不可避免。 说实话,甄鑫对于这场被迫参与的战争,没有任何的把握。 打仗,自己完全就是个门外汉。虽然这一次未必能算得上正儿八经的战争,但也绝非如今的自己可以把控。 所以,谁来指挥? 景子愿虽然具备相当的眼光与时势分析能力,但同样没有经历过一场战争。最多只能当个后勤总管,那么谁来当军师? 影响一场海上战争的因素,还有哪些呢? 头大! 若是可以选择,甄鑫实在是不想打这场仗,对于自己毫无意义。 可是人生的艰难,就是如此。明明知道李显那个没卵蛋的家伙,给挖了个大坑,可是自己却不得不闷着头往下跳。 好在时不时地有些好消息到达。 又有一百六十余个疍民来投,有男有女,这次是携家带口而来。两广沿海的疍民,已经基本都移居来日月岛了。 通过谢有奎,招到了三百黎兵。其中有一百多,是自称私自逃离沿海总管府后,被重新捉住而革离的兵丁。 这些黎民的战力相当一般,大多数连海都没见过。真正能抵挡一面的老兵,谢有奎可舍不得让他们“逃离”。 也是聊胜于无。 有三百五十番兵自遥远的海外跟着陈文开来投。其中有过半确实长得像番人,连汉语都说不清楚。但也有四五十个老兵,看向甄鑫尽是期盼的泪花。 陈文开目光躲躲闪闪,言语支支吾吾。似乎有些心虚,却又仰首挺胸地等着甄鑫的表扬。 甄鑫心里大约知道,这批人应该是陈宜中送来的赞助。 这老匹夫,也准备下场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来了,甄鑫自然得显示出充分的热情,以欢迎游子归家的态度,重点迎接这群老兵。 起码,解决了中层干部的问题。 有这些人在,就能迅速地将目前显得混乱的人手,做个梳理,并让他们各领上一支队伍,先行做些操练。 第233章 良将与军师 熊二终于回来了,而且是带着熊大一同来的日月岛! 甄鑫大喜,国乱缺良将,那个傲骄的熊大愿意过来,也许一顿忽悠之后,正好可以让他补上这个缺。 正待起身去见熊氏兄弟,又有人来报,一老者手持马青仝书信,前来拜会。 此人,姓谢名翱。 谢翱? 甄鑫并不认识,就随口回道:“让他先等一会,我去见下熊将军。” 景子愿闻言,却是大惊失色。紧紧地扯住甄鑫的袖子,急急说道:“此人当世大儒,公子必须先去见他一见!” 当世大儒? 对于读书人,真心没兴趣啊! 见甄鑫依然不为所动,景子愿又说道:“谢翱谢皋羽,不仅被誉为当世诗坛之冠,而且曾在文丞相麾下担任谘议参军一职!此人前来,公子绝不能让他离开!快,快!” 文天祥的手下?还担任过参军! 狗头军师来了? 甄鑫心里一动,吩咐道:“干脆,让他们一起见个面!” 新建的会议兼接待室,一点也没有古色古香模样。 青石为基,红砖为墙,室内墙上刷有一层薄薄的白石灰,让整个会议室为得简朴却不寒碜。 一张大长桌,两侧摆满靠背椅,可供二十余人围坐商议大事。若在两边后侧再加一些凳子,会议室里足以塞下四五十人。 两个大瓷杯,茶香袅袅,年过四十的熊大与年及半百的谢翱相对而坐,彼此怔怔相视。 满脸横肉的熊大将军,依然长裤短褂,敞着的胸膛黝黑发亮。 谢翱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衫,脸庞清瘦,棱角分明,两鬓虽霜却掩盖不住他曾经的俊朗。微蹙的眉宇之间,似乎隐藏着许多的故事与难以开解的忧思。 “你是,熊飞之子熊士奇!” “您是,谢皋羽谢先生?” 两人同时喊道。 果然,这俩认识啊! 一个曾经是文天祥手下。另一个以文粉自居,还拉了一支号称“零丁军”的海贼——嗯,是海上自由作战部队。 就算之前没见过面,也必然都听说过对方的名头。 甄鑫一脸镇定地看着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心里乐滋滋,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总会有人喜欢扯旗造反。 从者如众,这种感觉真的是挺不错的! 看着甄鑫一脸高深莫测,谢翱与熊大各自心惊。 今年五十一岁的谢翱,本是福建浦城人。早年醉心于古乐,曾作《宋祖饶歌鼓吹曲》十二篇,与《宋骑吹曲》十篇,为太常寺采作朝廷乐曲。 临安陷落后,端宗于福州继位,改元景炎。右相文天祥受任枢密使、同都督诸路兵马,传檄各州、郡,举兵勤王。谢翱献出全部家产,招募乡兵数百,到南剑州投奔文天祥,被委以谘议参军。开始跟随文天祥转战闽西、粤东与赣南之地。 文天祥兵败之后,谢翱被迫潜居,并随时等待丞相的重新召唤。然而,丞相终究还是因为不肯降元而慷慨赴死。 自此,谢翱万念俱灰,孤身独行于江南之地,或是借景凭吊文丞相,或是隐于山林之中。偶尔与些老友见面,也都是心怀故国的大宋遗民。 这些年,东南大乱,总是有人请他出山相助。可是起兵者虽众,在谢翱眼中,却如同一盘散沙。再没人能有振臂一呼之威望,也没有人真正是为了解救万民于倒悬。 说是义兵,其实不过是乱民。 这让谢翱极为失望。 前些日子,在粤东遇见寻访旧部的马青仝,相谈甚欢。能见到这位潮州守将马发之侄,谢翱也是感慨良多。 又听马青仝所述,甄鑫正在开发日月岛,不过半年时间便创造出许多商业奇迹,以此供养许多孤苦无依之人。而且,还免费为许多孩子提供就学的机会。 被誉为当世风流子、足以与关汉卿相媲美的词曲大家甄鑫,其大作已经开始在广东各地传颂。谢翱还真没想到,此子竟然有此能力与眼光,以一己之力兴办教育,这是如今各大学宫都无力承负的责任! 谢翱生出无限兴趣,便拿着马青仝的介绍信,前来一观。若日月岛真如马青仝所说那般,哪怕是在此做个教书先生,也是件让人感觉惬意之事。 至于入伙,还真的未曾生出这种心思。即使是有,也得等他考察上一年半载之后再说。 可是,当他看见坐在对面这位,名声遐迩的大海贼,心里开始隐隐有些不安。 而对于熊大来说,就冲着在甄鑫的帮助之下,失踪了五六年时间的亲弟弟得以重见天日,自己就必须亲身前来表示下谢意。 更何况,对于如何瓜分这片海域,熊大也必须前来与日月岛进行具体的协商,免得引起双方在海上不必要的冲突。 可是,当他看到这位曾经跟随文丞相征战元军的谢参军时,心里顿时激动难耐。 一方面,是勾起熊大心中对于文丞相无限的崇慕,恨不得与其抱头大哭一场。另一方面,心中却也有些疑惑,甄公子把这位大神请来,这是打算扯旗起兵了吗? 那自己与零丁军,是不是得争取成为其中的一支队伍? 哪怕是面对故宋的其他残军,熊大都已经完全不会信任。可是坐在他面前的,却是如假包换的谢翱谢参军! 有谢翱在,就有希望重新召集文丞相旧部,奋力再搏。虽然未必就能实现文丞相的遗愿,但是起码不会让自己余生,留下任何的遗憾! 两个人相视片刻,心中已掠过无数思绪。又将目光转向甄鑫,上下打量。 这两道突然投来的火热目光,让甄鑫略感不适,清咳一声后微笑道:“既然两位都认识,我也就不多做介绍了。两位能来小岛,助我一臂之力,甄某在此,不胜感激!” 两人心里又是同时一怔:我没说要过来助你啊…… 甄鑫作悲戚状,再次站起躬身下拜。 “甄某为三千冤死于泉州的赵氏宗亲,为十万至今不能瞑目的大宋将士,拜谢两位!” 这帽子,有些大! 连景子愿都噌地站了起来,跟着躬身下拜,“景某感谢两位相助!” 两人急急回礼,口称不敢。 第234章 最擅长的事 再次入座,谢翱看向熊大,用疑惑的目光问道:你是准备过来入伙的? 熊大以为他问的是:你意下如何?于是坚定地点了点头,眼光传出回答:一切听凭谢先生做主。 谢翱收到的理解是:是的!于是略略松下警惕之心。 这位熊将军,是个很有原则之人。既然他认同了甄公子与日月岛,起码说明,这不会是个陷阱。 又沉吟片刻,谢翱开口问道:“不知甄公子是否方便告知,你打算做些什么?” “灭了蒲家!”甄鑫恶狠狠地说道。 谢翱与熊大又是相视一眼,同时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 不管成与不成,小小年纪就有这气魄,已是难得可贵了。 若是甄鑫此时大义凛然地扬言想要灭元复宋,两个人根本不会相信。但是灭了蒲家,虽然很艰难,却依然有那么一丝的可能。 况且,但凡对故宋还存有一丁点怀念之人,都恨不得寝其皮食其食,并将其挫骨扬灰。 杀尽蒲家子弟,虽然未必能让十万覆海将士瞑目,却足以让死于泉州的三千赵宋宗亲得以安息了。 “凭什么?”谢翱肃然问道。 虽然对于甄鑫能掌控的力量还没有太多的了解,但是仅凭这个小岛上的力量,显然远非蒲家之敌。 甚至于,连琼州海域都未必能出得去。 这次,轮到甄鑫开始沉吟。 看着景子愿对着自己坚定地点了点头,甄鑫坦然说道:“江西行省泉府司镇抚,李邦宁会全力支持我们对付蒲家的行动。” 既然要忽悠这两位入伙,那么这些信息迟早得让他们知道,不如现在就坦诚相告。 熊大大惊失色,“你,你们竟然与官府相勾结……” 甄鑫无所谓地说道:“谈不上勾结,只不过是暂时性的合作。起码在对付蒲家这件事上,我跟李邦宁的利益是一致的,因此他会为我大开方便之门。” “官府,这么快就要对蒲家出手了?”谢翱问道。 甄鑫默默地点了点头。 “哈哈……蒲家有这么一天我是想过,却没想到这一天竟然会来得这么快!果然,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熊大听着,欲言又止。 跟官府合作,是他绝对无法容忍之事。可是合作对付蒲家,却又似乎可以接受。 “赍盗粮,用贼兵,以敌借敌,借力打力……此举倒是确实可行。只是……”谢翱自言自语道:“泉府司,李邦宁啊……这位瀛国公身边的太监,竟然这么快就窜到如此高的位置了吗?” “他支持你,只是为了对付蒲家吗?还想做什么?” 熊大收敛起愤愤的神色,看着闭目沉思的谢翱,不敢开口打扰。 景子愿费半天劲,才会去琢磨李邦宁的目的。但这老头只听了一句话,就直抵问题的核心,看来其水平远超景子愿。 甄鑫在心里对这两位军师级人物进行了很淳朴的比较之后,暗自咬牙,无论如何,都得把这位老先生留在日月岛! 半晌之后,谢翱终于开口问道:“你知不知道,李邦宁是在利用你?” “知道!”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利用你?” “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为了他去攻打蒲家?你这是在与虎谋皮!” 甄鑫坦然说道:“凭我现在的实力,别说灭了蒲家,就算倾尽全岛之力,也动摇不了他们的根本。所以,只能凭借外力。至于外力是谁,来自哪里,我觉得并不重要。起码,目前不重要!” “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吗?”谢翱颇有深意地看着甄鑫问道:“你此时与蒲家开战,又是为了什么?” 甄鑫自嘲而笑,“说为赵宋宗亲复仇,为了大宋将士死能瞑目,这不过是激起将士斗志的说辞而已……” “呵呵,你倒是实诚。”谢翱脸上不见怒色,反而颇为欣慰。 只有熊大默默攥紧拳头,恨不得给甄鑫脸上来上一拳。 “到今日为止,日月岛已经免费为超过两百名儿童提供就学的机会。我并没有心怀天下的抱负,但是受不得眼前人间的疾苦。我也没有解救万民的能力,只是希望给后代子孙留下一些希望,起码留下学文识字并以此求活的希望。 否则,十年或是二十年之后,所有人都只会心甘情愿地做一个蒙元的奴才,却渐渐地忘却大宋曾经拥有过的富足与安平,更不知道汉唐曾经拥有的辉煌与骄傲!” 谢翱与熊大,脸上同时动容。 说话间,甄鑫的眼光渐渐深邃。 “我没有那么大的雄心壮志,我也肩负不起灭元复宋的重任。 我的眼界也没那么宽广,我看不到更顾不到天下百姓的挣扎煎熬,我的目光只有琼州,最多远至广州。 然而,就这两地而言,有多少孩童被售卖为奴为婢?有多少子女因为穷困饥渴而抛尸荒野,更别说有读书习字的机会与可能。 儿童,是民族的未来。如果此时不能庇佑他们成长,将来的华夏之地,必将成为只知道歌颂成吉思汗、赞扬忽必烈这等屠夫的欢乐场!” “怎么可能!”熊大忍不住地喝斥道。 可是谢翱却是默然。 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故宋的历史,已经开始被淹没于蒙元的铁蹄之下。不过十余年时间,曾经血染沙场、为国捐躯的勇人志士,如今能被世人记得的还有几个? 也许,此后的史书,真的只会剩下惨遭欺凌却只知忍辱而不愿奋起的弱宋。 后人会因此而视大宋为耻,却去夸耀屠戳同胞的蒙元吗? 一个王朝的灭亡,其实并不可怕。但是汉儒传承的断绝,才是一个民族真正覆灭的开始。 没了文化与传承的百姓,与彘狗何异?不仅得任人宰杀,还要因此而感恩戴德! 而教化,才是维系传承的根本! 可是,这与攻打蒲家有何关系? 甄鑫没有回应熊大的喝斥,依然深邃的眼神之中,隐隐有泪光闪现。其中,还有令人望而心痛的苦楚,以及为之叹息的无奈。 ——这情绪表达虽然有些复杂,但对于甄鑫来说,却是最擅长的事。比抄写戏本还擅长! 第235章 黄道姑牌棉布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乃知荣辱,此为教化。小子无能,不敢以教化百姓自居。我唯一的希望,是想让眼中不再见到孤苦的儿童,不再听到悲伤的哀泣。而即使只是这微不足道的目标,也需要耗费无数的钱粮……” 甄鑫脸上褪去悲苦之色,眼中却泛出自信的光彩。 转变得相当丝滑,丝滑到在座诸位感觉不到任何的突兀。看着甄鑫的眼神中,也各自闪出莫名的欣喜。 他悲,我便苦。他喜,我跟着会乐…… 表演大师甄鑫同学,非常完美地控制了议事厅观众的情绪。 “甄某不知丁董,不识大体,倒是对生财之道颇有建树。虽然此举贻笑大方,却可以解决收留的孩童衣食之忧。 非是小子自吹自擂,再给我三五年时间,稳定了海上贸易的通道之后,别说维持三五百孩童的学业开销,哪怕是三五万,也根本不在话下!” 三五万?整个广东道等待开蒙的稚儿,也就这个数吧? 但是,这俩却丝毫也不觉得甄鑫是在吹牛。 这些时日,甄鑫名声已显。一是他连续创作出的几本惊世大戏;二是他将广州录事司上下官员弄得灰头土脸的官司;第三便是那个已经日进斗金的天海阁。 仅此一项,三五年时间的确是可以供养数万儿童的学业。更何况,据闻此子已经控制了琼州绝大多数的棉布生意。 若说戏曲创作,毕竟还有一个关汉卿与其抗衡。可是若论聚财生息之能,恐怕已是推群独步、无人可与之相比。 “然而!”甄鑫脸色一肃,几个人也随之挺直了腰板。 “甄某此举,为民谋利却未必为朝廷所赏识,而且还势必得罪了某些人的利益。首当其冲者,必然就是通过卖国卖主求荣的蒲家!” “蒲家狼子野心,虽已富可敌国却犹不知足。他们如欲图谋南洋海贸,琼州必然会是他们首先要攻略的目标。留给日月岛的出路只有两条,要么摇尾乞怜投附蒲家,要么抛弃现有产业而远避化外之地。 无论做何选择,苦的,终究还是那些可怜的孩子……” 熊大又紧紧地攥起拳头,不过这次并没有想砸向甄鑫,而是恨不得将远在泉州的蒲家捶个稀巴烂。 谢翱慨然而叹,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位不过及冠的少年。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见面却胜于闻名! 此子,显然对于故宋没有太多的情感,可是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却有着难以割舍的眷恋。 自临安降元之后,这些年来,谢翱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 所谓尽忠报国,忠的是谁,报的又是谁? 当一国之君都向敌军投降之后,本该受其庇佑的百姓又当如何?是跟着应当尽忠的君王屈膝下跪,还是继续无助地挣扎反抗,而后被安上一个反贼的罪名等待屠戳? 也许,眼前的甄鑫已经给出了他的一个答案:尽忠报国,报的并非一家一姓之君,而是一国一族之民! …… 西风渐紧。 薛老汉站在货船的船艏处,仰头看着桅杆顶上的定风旗,大吼道:“满帆——打横——” 三桅货船与单桅海鹘船,同时扯起满帆,忽左忽右地调整着寻找最大的受风点。 两艘船一前一后,突然加速向东而行。 海岸在左舷之外,不断后退。 看着日头开始西斜,一身儒衫的大老潘开口问道:“有必要搞得这么匆忙吗?” 一身短打的薛老汉慢悠悠地答道:“还是快些好,争取落日前进入广州港。” “前方不远,就是香山岛,过了香山岛就是咱的地盘,有啥可担心的。” “我不是担心,只是力求稳妥地把这船棉布送到广州。” “离香山不远,有个东莞村,那儿的姑娘很不错。要不咱们晚上就住那,兄弟给哥哥你安排点乐子?”大老潘脸上露出猥琐而怀念的神色。 “呵呵,老汉老了,可经不起你这种折腾!” “老哥五十还不到,怎么能说老?”大老潘上下打量着薛老汉,说道:“瞧你这身子骨,估计比我还能扛,一个晚上三个姑娘应该不在话下!” 姑娘啊……薛老汉其实还是有些心动的。 上次碰姑娘,应该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在维京岛上一窝十数年,工具都已经长出毛,也不知道现在能不能用…… 可是不行啊! 这趟差使,可是自己争取半天才得到了,若没完成好,那可真给自己这些老兵丢脸了! 反正也没剩几年好活了,既然选择离开维京岛支持甄公子,就得让自己这把老骨头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看着薛老汉缓缓地摇着头,大老潘倒没有任何的意外与失望。 寻欢作乐,自然并不一定非要去东莞,虽然那边的姑娘比广州城更新鲜。但是这艘船上的货,可比姑娘重要多了! 这是他与薛老汉搭档,从临高运往广州的第二船贴上“黄道姑”品牌的棉布。 上一船货运到广州后,得到的反馈极好。价格只比苎麻布略高,质量却超过了市场上原有的棉布。 这让跟着杨家与陈家投资日月岛的小商人,大喜过望。 所有人都清楚,旧有棉纺布甚至是苎麻布,被这种棉布所取代,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当然,此举也必然招致其他棉布商人的仇视,这却不是大老潘需要去关心的事。只要再走两三趟,确定沿途不会遇到不开眼的海贼,并摆平可能出现的海上巡检,自己就不用再这么辛苦地跟着货船来回地跑了。 对于这位薛老汉,大老潘虽然看不出他的底细,但是既然代表日月岛押船,自然得表现出一定的热情。毕竟以后,还得经常性地跟他打交道。 前面隐隐现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海岸线,香山岛快到了。 “费老三!”薛老汉贴在船沿上朝后方大喊道。 海鹘船稍稍地前行一段,疍民费老三站在船头回到:“咋了?” “香山岛快到了,你们到前头去!” “好咧!” 年龄与薛老汉相近,费老三的面相看似更加苍老,可是笔直的腰板看不出一丁点的老态。黑褐色的肌肤之下,肌肉虬起,随时准备爆出惊人的力量。 船帆再摇,两只长桨从海鹘船两侧伸出快速划动,船只便越过货船往前冲去。 第236章 丑陋的铜管 大老潘嘴里说着大话,其实心里到底也是有些紧张。 自己也是海贼出身,对于香山岛上的那群贼鸟人的套路可谓知根知底。 在蒲家的支持下,尤家自福建来到广州占据香山之后,收罗了一群海贼,而后以强横的姿态经营广州的海上贸易。 没有海贼的实力,根本做不了海商。没有海商的支持,海贼也活不长久。 惹怒了海商,就相当于惹了一窝的海贼。 自己之前,一直在充当杨家海贼的身份。尤家手下,自然也有一批人,在充当着这个角色。 自家主决定投资日月岛之后,杨家与尤家便彻底翻了脸。虽然大老潘并不担心明面上的竞争,毕竟尤家在广州的实力远远逊于杨家,更何况这次还有陈家在支持着杨家。 只是,香山上的海贼实力一般,未必敢惹自己。但是听说蒲家船只已经到了香山,那群比海贼还贼的家伙,自己可未必惹得起。 香山是尤家的老巢,回广州又必须经过香山岛。真要在此爆发冲突,自己铁定得吃个大亏。 保险起见,下一次绕行大奚山会不会安全些?但是,如果尤家派人守住珠江出海口,从哪儿绕都是避不开。 沉思之间,前方的海鹘船上,已经打出了警示旗子。 “戒备!” 薛老汉与大老潘同时吼道。 两艘船共有三十余个伙计,一小半是日月岛派出的人手,一大半是大老潘的手下。闻言同时开始跑动,各自戒备。 只是这船就是一艘还未曾改造过的货船,若遭遇贼敌,攻不得守不能,甚至连跑速度都太慢。 看来,这样的货船已经根本无法满足如今形势下的需求了。 起码,得如日月岛那般,在船上多装一些回回炮。 一艘货船出现在前方,正缓缓地逆风而来。 船上,挂着一方旗子,上书“深井商社”。 深井商社? 薛老汉望向大老潘,大老潘却露出迷茫之色。 没听说过啊? 这艘货船似乎不敢占住航道,急急地将船打横,准备避开。 对方似乎在害怕自己会上前抢劫? 海鹘船也横在前方,费老三打出旗语,询问是否应该继续前行。 大老潘腰身一挺,抬起手向前一挥,正待下令,又觉不妥,便客气地转过头问道:“老薛,走不?” 却见薛老汉从怀里掏出一根奇怪的铜管。 这根铜管造的如黑漆漆的竹子般,有三节可伸缩。拉出去后,如一根干枯的手臂。 却见薛老汉闭上一只眼,将铜管放在另一只眼上,一边四处乱瞅,一边不停地伸长、拉短、扭左扭右。 “干啥呢?” 薛老汉没有回应。 “趁着顺风,快点过去?”大老潘又问道:“还是,你看上了那艘货船?” “哎,薛老哥,你倒是给个话啊!” “等等!”薛老汉撇着嘴,闷声回道,心里其实也有些焦急。 甄公子临行前交代,这玩意刚做出来,焦距调不好,得慢慢来。 焦距是什么薛老汉并不太清楚,不过他明白,只要能看得清远处的东西就对了。可是在岛上时,自己明明一下就能看得清四五里远的目标,现在怎地就不成了? 大老潘忍住了想把薛老汉与那个奇怪铜管一起扔进海里的冲动,踮起脚尖向四处望去。 空旷的海上,除了左边隐隐出现在海岸线,一览无余的远方,只有海天之间被混成一体的水汽。 之间,有些模糊清清的黑点,似乎是其他的岛礁。 这些岛礁,即便如大老潘这样经常出入这片海域的人,也认不太全。不仅星罗棋布,而且随着潮水的涨落,时隐时现。 可是这些东西,又有什么可看的?就算岛礁上埋伏着贼敌,跟咱们也没有关系啊! 正在大老潘又开始不耐烦之际,薛老汉终于兴奋地喊道:“看,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大老潘好奇地凑到老汉的脸颊边上,那筒口却被他皱巴巴的眼眶贴得严严实实,连眼屎都瞧不着。 “一,二……” 听着薛老汉开始数数,大老潘愈加好奇,心痒难耐地把脑袋绕到前方,想看那筒口处到底有什么。 可是,够不着…… 这老汉,是在调戏我吗? 我有好姑娘都想着跟你分享,你看到什么好玩的却只知道调戏我? 大老潘忍不住伸出手,在筒口之前狠狠地扫了几个来回,还是没有东西! “嗯?” 薛老汉终于摘下铜管,看着还在挥扫的大老潘怒道:“你干什么?” “我说你到底在看什么?”大老潘终于不耐烦了。 “前方有船,快撤!” “有船?一艘货船咱们也撤?” “不是,再远点的前方,有七八艘船!” “你蒙我呢?”大老潘上下打量着薛老汉,印象中这老头不是一个怕死之人啊。 “快点撤,要不然来不及了!” “撤?往哪撤啊?回头可是逆风啊大哥,咱们还能撤去日月岛不成?” 前边快把号旗挥断掉的费老三,只能开口大吼道:“走……到底……不走……” 而那艘“深井”货船,斜住风帆,开始逆风绕行。 “快走!这船要堵住咱们退路!”薛老汉急道。 真的吗?可若是前方真的有船拦截,后方再被堵,那可就插翅难逃了! 可是,前方哪来的船啊! 岛礁,似乎变大了些? 大老潘一惊,那不是岛礁,很可能真的是候在前方的船只? “往斜后方撤!”薛老汉指着海岸线说道:“快!” 这是打算弃船上岸逃生? “这船上的货,不要了?”大老潘疑惑地问道。 “我家公子有交代,若海上遇敌,先保人再保货。放心,所有货物的损失,都算日月岛的!”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大老潘对着船上伙计大吼道:“撤!” 两艘船一前一后,往左后方的海岸线急速而去。 此举显然大出“深井”货船的意外,在不远处打了两个弯后,终于竖起满帆随后追来。 真的是冲自己来的?而且,远处的岛礁在视线之中渐渐变大。 一、二、三……足足七艘的战船! 大老潘后背冒出丝丝的冷汗。还好,薛老汉提前察觉,要不然直接冲过去,必死无疑! 可是他是如何察觉的?凭着那根丑陋的铜管吗? 第237章 窥探的技术 “那啥玩意?给我看看?”大老潘抓耳挠腮道。 “你不会用!” “别这么小气。” “你真不会!” “又不抢你的!” 薛老汉小心地掏出铜管,说道:“你离船舷远些,别把这望远镜掉海里去了。” 大老潘依言后退三步,接过铜管,如薛老汉那般凑在眼眶,努力地往里瞧着。 眼前一片糊,啥都看不见。 “望远镜?望个鬼啊!”大老潘撇着嘴说道。把筒管拿开,眼睛还能用,把铜管放回去,依然啥都看不见。 “我说你不会用吧。”薛老汉抓回铜管,卷起袖子在筒上擦了擦,收进腰间的一个袋子中。 “这玩意,真的能看到远方的东西?”大老潘到底有些艳羡。 海上行船,能让视线超越常人看到更远的地方,其意义不言而喻。 真要如此,足以算得上是战争神器! 薛老汉却心不在焉地说道:“这算什么!只是这望远镜还在试制中,等……算了,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卖不?” “不卖!” “你——” “不过,我家公子说了,在可以量产之后,会送一个给你。” “真的?” “前提是,不能让你老板知道这东西,否则就得送给你老板了。” 虽然对这东西的功能有所怀疑,但若是真的有这效果,自己可就赚翻了!大老潘拍着胸脯说道:“放心,我绝对守口如瓶!” “行了,先把眼前这些贼人应付过再说!” “可是,真的要放弃这一整船的货吗?” 薛老汉点着头说道:“人若死了,就算保得住货,又有什么意义?” 确实如此,只是仅凭一个薛老汉,甄鑫便给了他放弃一整船货的权力。这甄公子,真是大气! 若换上自家老板,说不定腿都会被他卸下一条来补偿。 船未靠岸,船上的伙计已经扑嗵嗵地跳入水中向岸边游去。 薛老汉却上了费老三的海鹘船,对着已跳入浅海的大老潘挥挥手道:“你们自己先回吧,路上小心——” 海鹘船在水上打了个弯,瞬息远去。 海鹘船虽小,但是相较于对方的那些战船,速度更快也更加灵活。只要没形成包围之势,对方船只再多也很难堵住这艘海鹘船。 更何况,船上操舟之人,全是以海为生的疍民。 大老潘不再去管已经落锚的货船,泅上海岸,带着一堆伙计,觅路而去。 费老三操持着海鹘船,逆风急行小半个时辰之后,才缓缓停下船只。 薛老汉掏出望远镜,对着靠近货船的深井号,细细观望。 “看出是谁了吗?”费老三问道。 “应该,是蒲家。”薛老汉撇着嘴答道。 “那是……佛莲!”薛老汉突然怒道。 十多年前,还在张世杰军中时,薛老汉便曾在泉州见过这个回回子。此时此地重见,既在意料之外,却又于情理之中。 看来,蒲家此次,确实所图菲浅! 深井号船上,一群伙计骂骂咧咧地爬上大老潘抛下的货船,收起锚,重新启航。 “身有软甲,负有弩箭……”薛老汉皱着眉头说道:“不下五十人,每个都配有制式长刀!” 这是绝对的精兵! 仅此一支队伍,若是近战,足以对付三倍以上的己军。 薛老汉放下望远镜,看着已经渐渐出现在视线之内的另外几艘战船,满脸忧虑。 蒲家先期到来的,若都是这种级别的战力,都不用等还没到来的数千人马,就足以推平日月岛了! “走,靠近那些后面的战船!”薛老汉沉声说道。 “啊?过去找死?” “不找!但是起码得离那些船五里处。” 五里啊,应该还能跑得掉吧? 此次跟着出来,押货只是次要的,主要的任务就是看能否窥探到蒲家水军的实力。是以,明知靠近敌船极其危险,但也得硬着头皮往前凑。 大约距离五里处,费老三将船打横,随着微浪浮动。 “不够,再靠近些!” 费老三咬着牙,亲自操持着风帆,再前行一段。 “还不够!” 费老三额头已经见汗。不是怕的,而是在海上行舟想不动都已经很难了,更何况还要保持着与目标之间稳定的距离。 不能太远,更不得太近。 这不仅要考验操舟人的经验,还得要求他有无畏的勇气以及可以持久的体能。 而且,该跑的时候还得机灵点! 有一艘战船显然已经发现了正在窥视的海鹘船,全速而来。 “跑!” 薛老汉话刚出口,船侧已伸出几根长桨,“刮刮刮”地死命倒划海水。船帆侧打,海鹘船以“之”型逆着海风,斜向飞窜而去。 眼见追之不及,敌船便缓缓地转过头准备回去。 “再上!”薛老汉咬牙吩咐。 “我说老汉,你能不能消停下啊……”哪怕一向以强壮自诩的费老三,也觉得扛不住了。 薛老汉只能安抚道:“咱们不仅得看清他们船上装备的实力,还得搞清楚这些船只的速度以及反应能力。否则,怎么跟他们打啊?” “你觉得咱们能打得过这些人?” “当然能!只要找到他们的弱点,甄公子那边就可以制定出一个有效的策略。” “可是……” “别可是了,此趟回去,我先给你去申请个首功!” “首功?有啥好处?” “嗯,应该可以给你先分一套房子吧……” “房子?”费老三脑中浮现出日月岛上,正在兴建的一幢幢青石红砖瓦房,心头不禁一片火热。 对于几代人都在船中生活的疍民来说,能拥有自己的房子,就是舍去这条老命,也值了! “有房子?有没有我们的?我们也想要啊!”几个正在操桨的疍民,纷纷叫道。 “房子,肯定都会有的!”薛老汉轻松地笑道:“不过,谁功劳大,谁才能优先分到房子。” “老三,你下来!”一个光着膀子的疍民,撸着不存在的袖子,吼道:“看老子怎么玩死他们!” 费老三苦笑着让出位置。 不得不说,这些疍民看着没啥用,操舟技术的确一流! 薛老汉不由的怔怔出神,当年宋国水军若是能征用这些疍民,会不会败得不那么惨? 第238章 世界观必须重塑 海鹘船在微微起伏的波涛上,画出一道更加圆润的弧线,以侧面吃风,向蒲家战船一点点靠近。 此举,可比顺风更容易掌控船只的速度与距离。 薛老汉将左眼套进镜口,仔细观望。 那边,已经恼了深井号上的蒲师斯。 “这些毛贼,想作甚?以此来进行可笑的挑衅吗?姐夫,为啥不全力过去截杀了他们?” 看着忽远忽近,时前时后的海鹘船,佛莲面色冷峻。 “这操舟之人,是个高手。咱们这船大,追他不上。” “那他们这是想干嘛?就一只小船,难不成要实施偷袭吗?真是笑死个人!” 佛莲皱眉不语。 “还是说舍不得这艘货船,等着咱们卸下货后,要把货船讨要回去?然后再给咱们送一船货来?哈哈……” 蒲师斯迎着风,呼呼地摇着折扇,一副翩翩老公子模样。 佛莲忍住了给他一拳的冲动,看着远方的那艘海鹘船,陷入沉思。 此船明显是要窥探自己这些战船的虚实,可是距离那么远,视力再好又能看得到什么? 那么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船上之人,是杨家的,还是日月岛上那个姓甄的? 佛莲心里,隐隐生出一股莫名的危机。可是这危机却又来得没有任何道理。 这片海域,除了官军,还有谁能给自己带来威胁? 自己,是不是该去日月岛查探一番? 或者直接杀去日月岛,将这一可能的隐患直接抹除? …… 其实在刚到日月岛的那天晚上,谢翱便已反应过来。 自己,上了那臭小子的狗当! 谢翱以为熊大早已决定入伙,这才放下戒备之心,答应留在日月岛帮助甄鑫。而熊大则以为自己早已决定要辅助甄鑫,这才急切地表示愿意率部下来投。 没想到,年过半百的自己,竟然有一天会被一个年方十五六岁的少年给忽悠瘸了! 但是,谢翱却只能报以苦笑。 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甄鑫满嘴胡扯,不过谢翱从上岛时的第一眼便已经看出来,甄鑫兴办教育的举措,却是绝对的无可置疑! 那些正在上学的孩子,不可能是临时拉来充数以蒙骗自己的娃娃! 崭新的校舍,窗明几净,全是能抵御台风的牢固建筑,而不是临时搭建的窝棚。 每个孩子人手一套笔墨纸砚,一个不缺。 孩子们一日三餐,有荤有素,更造不得假。 谢翱心下对这个少年到底还是有些佩服,也有着些许的敬意。为此,从上岛的第二天开始,谢翱拒绝了甄鑫安排的陪同,自己一个人,走了一整遍的日月岛。对每座建筑、每个细节甚至每一个人,都进行认认真真的观察。 重中之重,当然是孩子们的学堂。 两百多个孩子,大部分被划入一年级。十来个六岁以下未开蒙的幼儿,由两个妇人专门负责,陪着玩乐。 年满十五岁的,便被赶出去做事。因此目前小学之内,最高只有三年级,也只有五个学生。但是因为适合三年级的教材还没编写完成,所以这五个孩子主要的任务却不是学习,而是负责给一年级的孩子上课。 说是缺教材,缺的却不是谢翱想象中的教材,而是术数、物理与化学。 对于术数,谢翱虽然谈不上精通,却也颇感兴趣,便去听了一节二年级的课程。 结果却是兴致冲冲的进去,一脸懵圈地出来。 “小明在计算一道减法算式时,把被减数个位上的8错看成了3,减数十位上的2错看成了5,这样算出的差是305,正确的得数应该是多少?” 这题目,好像不难?可是为什么自己看不懂? 看着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已经开始拿着碳笔列式计算,谢翱有些怀疑人生。可是却不敢打搅寂静的课堂而开口询问。 8? 3? 个位、十位……嗯,就这个看懂了。 +? =? 这些符号,是啥意思? 我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满脑子浆糊的谢翱不死心,决定换个“物理”来听听。 物理,按谢翱的理解,应该是格物致理的意思?或者传授的是墨家的学问? “为什么月亮会有阴晴阳缺?” “为什么水会从高处往低处流?” “为什么树叶会从树上飘落,树枝却是从树上直接掉下来?” “为什么鸟有翅膀可以飞,鸡鸭有翅膀却飞不起来?” “为什么盐能在水里溶化,米却不能?” “为什么木头可以浮在水上,铁块却是不行?” 看着两眼冒出星星的谢翱,讲台上捧着书本的物理代课老师兼日月岛小学校长陈小六,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真是舒坦啊……原来,不是自己笨。 连当世大儒都被这些问题整晕了,那只能说,甄公子提出的这些问题,过于变态! “是啊,为什么呢……”谢翱喃喃地说道。 “这就是物理!”小六抑扬顿挫地说道:“更准确来说,这就是你们要在物理课上,将要学习的内容。了解这个世界,透过我们所能看得到的现象,深究其本质,并找到规律,而后利用这些规律,制造出可以改进我们目前生活的更加先进的工具。” “光与热,温度与湿度,声音与气体,空间与时间,浩瀚无垠的宇宙以及渺若尘埃的颗粒。这一切,都将是我们努力去接触,去了解,去研究的对象。” “这,就是物理……” 在小六与三十多位学子的躬身相送中,谢翱脚步虚浮地走出教室。 他感觉,似乎有必要重塑自己的人生观与世界观。 世界的本质是什么,子曰……曰过了吗? 是从无到有,从一至二,二而生三,三乃生出万物? 谢翱突然觉得,老子才是这个世上,最会忽悠的先贤。 这世上,在无垠的宇宙之上,真的还有无穷无尽的恒星?而脚下据说如球状的地球,只是其中的亿亿亿亿分之一? 而在目光还查探不到的微观之处,有着各种各样的生命、细胞、原子? 话说,既然看不到,甄公子又是怎么知道的? 可是直觉之中,谢翱又感到这并不是甄鑫在胡扯八道。起码,他所描述的世界,比老子更加的真实,也更加的让人愿意相信。 第239章 不安的心 边上,正在上音乐课,谢翱心中一振。 语文课,不讲诗词歌赋,不讲平仄对仗,不讲孔孟之道,只是认字。谢翱即使想发挥专长,也有些无从下手的感觉。 音乐,应该可以让自己找到一些自信心……吧? 讲课的老师,是一位三十余岁的妇人。脸上虽然不施黛粉,却难掩其淡淡的风尘之味。 谢翱也不是个卫道士,从来就不认为离开青楼勾栏之后的娼伎就该低人一等。日月岛能让这种人到课堂上授业,反而让他在心里暗暗赞赏。 音乐是选修课,每个孩子都必须选择一种乐器。但是老师不够,便全凑在一起,先认识音符。 最基本的音阶,只有七个:1、2、3、4、5、6、7。 跟刚才在术数课上看到的字符有点像,可是为什么术数课上的东西会跑到音乐课中来? 不过一听,谢翱就明白了,这七个符号,各自对应的是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 用这奇怪的符号来表示音阶,倒确实是让人好记了许多。虽然少了许多古意与韵味,却可让字都认不全的小孩子,轻轻松松地便可以识谱。 谢翱心里大赞,一节课听得滋滋有味。 只是离开教室之后,谢翱心下却更加茫然。 原以为到日月岛,再不济自己还可以给孩子们上课,挣些束修,逍遥自在过完余生。 却没想到,语文老师根本不缺,缺老师的其他课程没有一科自己可以胜任。 被尊为“当世大儒”的自己,在这小学里,竟然找不到合适的岗位! 算了,还是去给甄公子当参军吧…… 来到日月岛的第四天,谢翱将脑子中所有当老师养老的念头全都驱逐一空,埋头于眼前的这张南海地图之中。 这张地图,让谢翱太喜欢了! 他第一次知道,南海原来长这个样子。 海岸线,原来是如此的曲折。 镶嵌于南海之中的海岛,原来是如此的瑰丽。 利用地图上的比例尺,可以轻松地测量出琼州、广州甚至北到福建的距离。虽然可能不是很准确,但已经足够了。 要是这地图,可以早出现十多年……谢翱摇摇头,将这不切实际的幻想抛出脑后。 打仗,当然不能只靠地图。 最根本的,自然是得有军队、得有后勤、得有兵器装备、得有情报体系,还得有完整的战略战术,以及可以胜任一场战争的指挥者。 目前来看,日月岛最大的劣势,是兵力严重不足。而且极度缺乏经历过海上战争的老兵。 这倒也罢了,与蒲家之战既然躲不掉,那就想办法去面对。从各个环节去细细探究,总能找得到一些有利于日月岛的机会。 而且,即使是败了,谢翱也不觉得会是日月岛的末日。既然官府在利用日月岛对付蒲家,那么在蒲家被击溃之前,日月岛终究还是有着存在的价值。 况且,无论是以杨家或是甘麻剌的名义,官府已经在日月岛投入了十余万两现银。这些钱对于官府来说不算太多,但也不少,作为推动此事的李邦宁,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银钱打了水漂。他的手中,必然还掌握一些对付蒲家的底牌。 可是谢翱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这股突如其来的不安,有些没道理可言,到底是什么缘故,谢翱却总是百思不解。 被不安感折磨的谢翱,只能停下刚刚开始的作战方略,步出房间。 这是一幢专门拨给他居住的两层楼房子。没有勾梁画栋,更没有飞阁流丹,只有石基砖墙灰瓦。 为了最大限度地防范台风的袭击,岛上的房舍基本都是平屋。只有几座了望塔才高至三层楼。 而两层楼的房子,不过五幢。有资格入住的,全是岛上的高层。 房间之外,是个阳台,站在此处,码头上的景物一览无遗。 日月岛的防务,做得还是相当完善。 无论是哪里来的船,都不能直接停驻码头。必须在岛外接受盘查并确认无恙之后,船只由岛上的人接管停靠,船主与主要的船员则由岛上派出的小船接迎上岛。 人船分离入岛,完全杜绝了被贼敌突袭上岛的可能。 此时,有十余艘快艇正缓缓地停靠在码头上。十来个衣裳褴褛、面黄骨立的汉子,步履蹒跚地登上码头。 好几个脚刚踏上实地,便一头栽倒。 这些人,显然是在海上漂泊了不少时日。 又有残兵来投吗?哪里来的?谢翱定眼望去,却无法看清。 码头上有人端来一些小粥,有人拿了一些干净的衣裳给他们换上。闹腾一阵后,这些人开始恢复一点气力,与负责防卫的岛民指手划脚地说着什么。 第一次来日月岛的,即便如谢翱,也得有人引荐。而像这些临时逃难般到来的人,如何处置还得走许多的流程。 又有一艘船只到岸,船上下来了七八个汉子。 倒没有刚才这些人那般的狼狈,个个却也显得疲惫不堪。 两伙人一见面,立时冲上前吵了起来。没吵两句,就不管不顾地拳脚相向。 码头上,顿时乱作一团。 一支巡逻队,吹出尖锐的竹哨声,冲上前去。数轮棍棒之后,两批斗殴者,终于抱头下蹲。嘴里虽然还在相互咒骂,但没人能再动手了。 谢翱心中,莫名的不安感却愈来愈盛。 不多久,有人来请。 谢翱下楼,来到不远处的会议室。 甄鑫与景子愿都在,刚被提升为护卫首领的熊二,一脸豪横地站在甄鑫身后,怒视着两个如斗鸡一般的男子。 右边一个,身子黑瘦,满脸写着桀骜与不服。 坐在此人对面的,膀大腰圆,眼中却有着许多的愤怒与小媳妇般的委屈。 “陈老大,你好歹听我解释下……” “解释你娘个屁!我今天不把你揍趴下老子就不姓陈!” “我真的不是奸细……” “你要不是奸细,我就干你个老母的!” “你好好说话不行,非要扯上我先人?” “我就干你老母了,不行吗?” “你别欺人太甚……” “我不欺你,我欺你老母!” 第240章 获胜之后想干嘛? “你个扎搓箕老芽的!”膀大腰圆的汉子终于急了,将桌子一捶,怒而站起。 “来来,来!”黑瘦汉子也急立而起,一脚蹬在椅子上,斜着身子骂道:“林北,老子今天不把你脑袋拧下来,就跟你娘姓!” 景子愿听得一怔一怔,骂人还能这么骂的吗? 赣南人与闽南人对骂,比这粗鲁十倍的谢翱都经历过,是以一脸淡定。 “都给老子闭嘴!”熊二大吼道。 那俩怒气稍遏,知道这是别人家的地盘,只能闭上嘴坐下。 “公子,你请……”如狗腿般的熊二,殷勤地对着甄鑫说道。 甄鑫清咳一声,淡然说道:“我只说一遍,在这间会议室里,你们再敢说一句废话,我就直接把你们扔到海里去,包括你们带来的那些弟兄!” 那俩憋着气,把愤怒又摁回去了一些。 “听,明白了没?”甄鑫懒洋洋地问道。 “明,明白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两个都很委屈,不过膀大腰圆的汉子此时倒是更加坦然一些。 甄鑫对着这位壮汉点头示意,“你先说,哪来的?怎么回事?” 壮汉拱手抱拳道:“在下邹式,赣南人,原为钟明亮手下。年初时因为钟将军再次降元,在下……” “我怀……”黑瘦汉子正待插嘴,却看到甄鑫冰冷的目光,只好将还未说出来的话生生地吞回了肚子。 见他吃瘪,邹式脸上并没有幸灾乐祸之意,继续坦然说道:“在下不愿跟随钟将军降元,与一群兄弟流落于闽西粤东之地。后来,遇到这位陈兄,加入他们一起到南澳岛。在盯上蒲家一艘货船只时,却落入他们的陷阱。我与几个兄弟被抓后,趁其靠岸补给时跳海逃生。辗转至此……” 这信息量,有些大啊! 甄鑫斜眼,看着一脸淡然的谢翱,知道现在不是表示震惊的时候,便随意问道:“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我听说有位姓马的兄弟,正在潮州为日月岛招兵买马,便弄了条船,直接来日月岛了。” 这次,连貌似缺心眼的熊二,都一脸淡然,似乎根本不认识潮州某个姓马的家伙。 甄鑫侧头,对着黑瘦汉子说道:“该你了。” “我是陈机察……” 谢翱微微颌首,说道:“我听说过你。” “真的!”陈机察胸膛一挺,正待得意。谢翱却接着说道:“是个没什么脑子的家伙。” “干……”陈机察突然捂住嘴,脸憋得通红,缓了半天劲,才接着说道:“我在漳州吃了个大败仗,带着剩余的兄弟一直往南逃。遇见这个该死的邹式,他鼓动我们去南澳岛落脚,又鼓动我们去抢劫蒲家的船只。去了近百个,就逃出十来个兄弟。这贼厮当时就没见他逃出来,所以我怀疑,他就是蒲家派出来的奸细!” “你是吗?”甄鑫淡然地问邹式。 邹式镇定地说道:“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绝对跟蒲家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我是蒲家奸细,定遭天打雷劈!” 这誓言,算是极狠的了,让人挑不出毛病。 甄鑫又侧回头,对着陈机察问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我……”陈机察略觉心虚地看着邹式,随即胸膛一挺,说道:“我也是听说的,马青仝在潮州,我跟他本就认识,想去找他。可是,蒲家的船只突然就跟来了,近十艘船啊……我只好望风一直往西逃。” 陈机察突然有些茫然:“话说,你谁啊?” 正在作高深状的甄鑫,差点被这厮破防。 果然,没什么脑子。 这种人竟然也能造反?如今对造反者的要求这么没有下限的吗?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来投奔我?” “我是来投奔你,可是为什么就要知道你是谁?”陈机察愈加茫然。 呃……这逻辑,似乎也没有问题。 “那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一直跑过了广州,才摆脱了蒲家的船只。在徐闻时,听说日月岛聚集了不少义军,反正我也走投无路了,所以就过来入伙了。” 义军聚集?甄鑫眼睛瞟向谢翱,却见他已经进入沉思的状态之中。 “先把他们俩,以及各自的手下,分开关押。”甄鑫对着熊二吩咐道。 邹式站起身,静静地等着处置。 陈机察却是大怒道:“凭什么?我诚心诚意前来投奔你们,不给个一官半职也就算了,还要把我关押起来?你们知不知道,这样做会让所有义士都不敢前来!你、你们,这是自毁……” “啪!”熊二一巴掌便盖了过去。 “唔……”陈机察闷哼一声,虽然依旧怒目相向,却也不敢再多啰嗦,被推搡着离去。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甄鑫与谢翱、景子愿三人。 “谢先生,你怎么看?”甄鑫强行地把谢翱从沉思状态之中拉出来。 “这两天,老夫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下公子。”谢翱缓缓说道。 “您请说。” “与蒲家之战若是获胜,最终灭了蒲家,不知公子接下去有何打算?” 灭了蒲家?老谢你可是真敢想啊…… “现在的我,只是考虑如何应付迫在眼前的这场危机。至于获胜之后……”甄鑫苦笑地说道:“等有可能获胜之后,再说吧。” “不!”谢翱坚持道:“老夫希望,你现在不妨想想这个问题。” 这老头,今天怎么了,突然变得有点倔? 甄鑫皱起眉头。 胜了之后? “如若获胜,我将得到南洋直到泉州的大部分海贸份额,以此为基础,多多赚钱,多养些孤寡。然后,就得开始招募人手……” “为何招募人手?”谢翱显得有些紧张。 “你看,我要建纺织学院、军工学院、医学院,物理、术数老师严重缺乏,我还准备开设化学、天文、地理、历史、体育、思政等课程,你算算得需要多少老师? 更何况,维持这么一条商路,得需要多少船长、水手以及伙计?” 谢翱看着甄鑫的目光中,有欣慰,有叹息,也似乎带着一些怒其不争的惋惜。 犹豫半晌,谢翱终于开口问道:“你,就没想过要树旗反元吗?” 第241章 两只棋子 树旗反元? 又一个劝我造反的?像陈机察那个神经病那样,口称义军却被打得跟落水狗般的四处逃窜? 图什么啊? “难道咱们不是该确认下,刚这俩会不会是奸细?”甄鑫无奈地说道。 “想分辨他们是否奸细,给马青仝去封信就大概能知道他们的底细了。这个不急,我希望你可以先回答我的问题。” “这问题,很重要吗?”甄鑫头疼。 “是的!”谢翱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吧……你赢了! “我没想过要灭元复宋,起码目前没有!” “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灭元复宋?” 谢翱神情一滞,是啊,甄公子既不是赵宋子弟,对宋国又谈不上有多少牵绊,有什么理由让他灭元复宋? 景子愿听着,眼神黯然。虽然他跟着甄鑫不算太长时间,却很清楚,要想让此人树起旗帜反元复宋,几乎就是一件不可能之事。 若非自己这段时间放低姿态表现不错,让他对学宫之人有所改观,说不定他都会先树起旗帜,灭了所有学宫的遗老之流。 “说实话,这些天不断有人前来投靠日月岛,我心下也有些得意。这种从者如众的感觉,真的会让人上瘾。可是,我很清楚,这并不是我最终的目的。 先不说反元复宋有几分成功的可能性,战事一起,最先受苦的人会是谁,我想谢先生应该会比我更清楚。” 是啊,兴百姓苦,亡百姓也苦! 谢翱默默地点了点头。 “为了赵氏一族,我不仅要拼上我的性命,还要劝说身边所有的亲朋好友,让他们跟着我一起,为了一个已经被历史抛弃的王朝,去献上他们的生命?凭什么啊?” 景子愿突然开口问道:“公子的意思,是不会灭元复宋,但是有可能,扯旗造反?” 就你机灵? 甄鑫斜了景子愿一眼,苦笑着说道:“我说,你们能不能别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这时候考虑这些事,真的太可笑了。眼下,一个李邦宁就能把我耍得团团乱转,更别说忽必烈手下,还有百万雄军在四处游荡。随便来一支部队,就能把我撵成渣了!” “我想,我已经明白公子的意思了。”谢翱缓缓地点着头。 你真的知道了?我自己都还不知道想表达啥意思呢! “无论如何,公子都会掌控一支属于自己的力量,以控制这片海域,通过贸易来积蓄财富。再从小培养一群对你完全忠诚的孩子,当这些孩童们长大成人之后,未来便会拥有无限的可能……”谢翱颔首而叹。 噫,这老头,理解能力相当强啊! “可是啊甄公子,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有没想过,会有人极力地把你推向扯旗造反的这条路上?” 甄鑫眼前,立时闪现出一堆的人影。 至今未曾见过面却表示出绝对支持的甘麻剌,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的陈宜中以及站在他身后的一群遗老遗少们,还有那个无论如何都看不透的李邦宁…… 甄鑫苦笑着说道:“谢先生可能有所不知,不是我有没有想过,而是我早已莫名其妙地被置于火山口之上。似乎我有天命在身似的,每个人都希望我能走到某个高点,然后等着身下的火山爆发之后,再将我狠狠地掼入烧熔。” “嗯?”谢翱疑惑地看向景子愿。 “学宫的那些遗老,确有此意。前阵子广州的官司,其始因便是因为那些人,想对甄公子进行一番考察而引起。”景子愿跟着苦笑道:“至于为什么,我至今也没搞明白。也许这涉及到甄公子身上,所隐藏的一个机密……” “据景某猜测,甄公子有可能……”景子愿欲言又止,下意识地瞧向四周,门窗关得很好,屋里再没其他人在。 “可能什么?”谢翱疑惑地问道。 “景先生说,我可能是真金之子,忽必烈之孙!”甄鑫满不在乎地说道:“也许是也许不是,我现在也无所谓了。但即便是,我也必须先把蒲家打下来再说!” 难怪,会有这么多人支持他! “难怪……”谢翱喃喃说道:“可是……” 甄鑫心里叹气,这些读书人,说个话就是喜欢这样地绕圈圈,实在不利索。 “谢先生有啥想法,还是尽管说出来吧!” “嗯……老朽觉得,有人正在以你的名义,将散落于各处的反元力量,驱至日月岛为你取用。” 有吗? 除了今天来的陈机察与邹式,好像没有其他人了。 不对,熊大的零丁军也是。 还有陈宜中送来的五百番兵,其中至少有一半算是前朝留下来的反元力量。 就连眼前这个老头,也算一个! 甄鑫悚然而惊。 “确实如此。”景子愿恍然道:“这必然是李邦宁的手笔,也许,这才是他的目的?” “什么目的?给我安排人手,好让我有对抗蒲家的力量吗?” “不!他这是想聚而歼之!”谢翱沉重地说道。 聚而歼之? 这些年,故宋之地反元的义兵,大多集中于东南闽粤赣之地。这些地方,山高林密,自古以来乃至千年以后,都是反政府武装最喜欢待的地方。 围剿的兵力少了没用,多了官府的后勤保障跟不上。真要依靠军队一寸寸地清剿,成本太高了。 可若是把这些人引出来,聚拢于一起,尤其是日月岛这种地方,再行围杀,那就太简单了! “我在潮州见过马青仝,他极力邀请我来日月岛,却绝口未曾提过要起兵之事……”谢翱说道:“我想,即使是公子有树旗起兵的打算,也不可能这般的四处宣扬。是以,今日这两批人,都自称听闻马青仝为日月岛招兵买马,老朽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若所料不差,接下去只怕会有越来越多的义兵前来投奔。” 马青仝,是李邦宁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棋子?甚至于熊二可能也是! 对于自己的这两个“牢友”,甄鑫始终存在着疑惑。把他们跟自己关在一起,培养感情,而后又借用自己的名义将他们释放,并交给自己使用。 这一切,若没有谢翱点破,甄鑫至今还得蒙在鼓里。 即使是那俩被当作棋子的人,对此也根本是一无所知! 第242章 总参谋长 甄鑫恍然。 熊二与马青仝,这可真是两只已经成熟的棋子! 不需要棋手的指令,就能主动地去承担棋子的责任,并达到棋手的目的。 这么高超且歹毒的计策,确实是那个没卵子的家伙才能想得出来的。下次见面,定得狠狠捶他一顿泄气! 想是这么想,甄鑫心中对于李邦宁的忌惮,又加深了几分。 几路轰轰烈烈的义军,主要的领军人物大多或被杀或已经降了元军,剩下的散兵游勇只能窝在山林中艰难度日。别说有人宣称自己要树旗造反,只要放出风声说日月岛管吃管住,还能逃避官兵的追捕,恐怕就会有一大堆人扑将而来。 “谢先生,觉得这些人,是否堪用?” “十几万义兵,如今依然有万余绝不肯投降于元军,这大多是悍不惧死之辈。但是,也都是一群桀骜之徒。若没有一个可以令其真心信服之人,恐怕难以驾驭。” 甄鑫听着一乐,“我想只要谢先生出马,已经足以让他们信服了吧!” “约束这些人,老朽也许可以。可是……”谢翱神色复杂地看着甄鑫,说道:“日后,又当如何?” 甄鑫正色说道:“谢先生且放宽心。小子虽然无状,但也绝不会做出卸磨杀驴之事。只要这些兄弟愿意听从谢先生调遣,遵守军令,不杀无辜之人。甄某必将以诚待之!” “我自然信得过甄公子,可若到时官兵全力围剿日月岛,又当如何?” “放心吧谢先生!”甄鑫爽朗一笑,“这天下,其实很大的。实在不行,我就带着他们,去南洋重新开拓一个中华之国!” 这天下之大,绝非这些老夫子可以想象得出来的! 别说南洋诸小屁国,真要有人有船有钱有粮,哪怕暂时打不过气势正汹的蒙元军队,打个阿三也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那块土地的肥沃程度,可不弱于江南。 而且,整个亚洲,最不耐打的军队,阿三绝对可以排到前三! 只是回头得查一查,被灭了无数次的阿三,现在是轮到谁在管着那块南亚大陆。 “南洋啊……会不会太远了?”景子愿一脸担心道:“故土难离,恐怕未必会有多少人愿意跟随……” 甄鑫刚刚兴奋起的雄心,如被兜头浇了盆凉水。 跟他们,真的很难沟通啊……代沟,太深了! “行,给你们找个近点的地方!”甄鑫从柜子里拉出地图,指着与福建隔海而望,画了一半的大岛说道:“这个岛,知道吗?” “嗯……离晋江数百海里之处,有个澎湖巡检司,是这个吗?” “澎湖啊……”甄鑫提笔,在海峡中间点出一个芝麻大小的黑斑,说道:“这就是。” “这么小?那这个岛,是琉球?” “嗯,且当它是琉球吧。我以后,会将其命名为,台湾!”甄鑫曲指敲着地图说道:“这个海岛,面积远远大于琼州,而且岛上有许多宜耕之地。你们要是觉得南洋太远,咱们就去占了这个岛。到时你们想要重新建立宋国,或是汉或是唐,随你们高兴就好。” “所以,你终究还是可以树旗反元复宋的吗?”景子愿一脸期盼地看着甄鑫。 甄鑫头大如斗。 “我这是给你们这些人找出路啊!别动不动就劝我造反好不好……” 终于把自己理顺了的谢翱,伸手制止住还想继续争取的景子愿,对着甄鑫端端正正一礼,说道:“老朽明白了,也愿意相信并全力辅佐公子。” 甄鑫终于松了一口气。 “如此,若是公子相信老朽,且让老朽为公子筹谋一场大胜,以作见面之礼!” 太好了! 搞定这老匹夫,似乎比打上一场仗还难啊! 不过也不能怪这老头,自己一见面,就摆明着要忽悠他留在日月岛,为自己与蒲家之战发光发热。他没被吓跑,已经属于胆大的了。 毕竟是个见识过战场的老姜,辣得很! 他的啰嗦,是因为心里有疑惑。心里有疑惑,那是因为被自己忽悠得心动了。这也是甄鑫一直尽着最大的耐心,为谢翱除尽心底顾虑的根本原因。也只有如此,才能让谢翱全心全力地帮助自己。 得谢翱,未必就能得天下,但是应付即将到来的蒲家之战,应当是绰绰有余了。 至于那些可能前来投奔的所谓义士,甄鑫其实并没有太过在乎。 如陈机察、邹式之流,能不能用另说。就算他们不是奸细,也都是一群桀骜难驯之徒。这种人,只会给日月岛带来无尽的麻烦。 当然,若真的有那些因为心存故国而不肯降元之人,甄鑫自然为善待他们。 如熊二,如马青仝。 对于这些人之后的安置,甄鑫也并非完全在忽悠谢翱。 在南洋寻找一个地方立国,或者直接去开发台湾岛,都是很不错的选项。不过,这选项是甄鑫留给那些人的,自己当然不会去。 一是太远,二是太荒。 台湾岛现在有什么啊?在荷兰人到来之前,只有漫山的野民,可谓鸟不拉屎。若非万不得已,他绝对不会想去这种地方熬完自己的人生。 通过此战,提炼出一支强横的海上力量,以此作为保障,将整个琼州打造成为一个自贸区。不用称王称霸,更不用树旗造反,当北上南下的贸易被自己全部垄断之后,琼州就会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商业帝国。 不称王,却远甚于王。 到那时,通过经济手段来打击貌似强大的元国,可比军事手段要轻松百倍。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打不过蒲家,一切都只是空谈。 自己的意图,谢翱也许明白,也许不完全明白,这不重要。只要他愿意帮助自己,那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打仗这种专业的事,还是得让这种专业的人来操作。 因此,甄鑫授予谢翱“总参谋长”一职。 这种职位,前无古人,朝廷即使听到了也不会过于敏感。 总参谋长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全员收编零丁军,并将其打散。加上岛内现有的兵勇,组建成一支六百余人的护卫队。 十人为班,三班一排,三排一连。每连增一炊事班,共百人。 三连一营,营上为团。 六百余人,分成两营,其中的海上部队交由最高指挥官熊大熊士奇营长统辖。 岛上作战部队,最高指挥官为丁铁匠丁息营长。鉴于老丁正在维京岛搞研发,便给他配了个副营长薛老汉。 此外,还设有独立连,由熊二熊士宇负责甄鑫的安全与防护。 景子愿、陈文开、孙掌柜、马青仝等人,进入参谋本部。 第一批十二艘改造完成的战船,全部交由熊大掌管,并迅速地进入实际的操练。 第243章 嚣张的回回子 端午过后,便算是进入了夏季。 广州的夏季似乎只有两种状况,或是大雨倾盆,或是闷热难耐。 所以,白天时分街上见不到的人,要么是在躲雨,要么是找个地方避暑。只有到日落之后,广州城才会重新长出旺盛的生机。 天海阁白天的生意,已经全都停下来。伙计们终于可以稍微轻闲地多歇上一两个时辰。 于是该睡懒觉的在睡懒觉,想逛街的便去逛街。 最可怜的,是十余个依然坚持在这里兼职的无薪试用工。别人闲了可以歇下来,他们闲了却得抽出时间回去做些本职工作,接受另一层的压榨。 李三倒是不用回去,因为天海阁里有他永远也做不完的事。 趁着没什么客人,李三一早起来便开始将所有窗户擦拭一遍。这不是他的活,也不是他闲不住,而是实在看不下去。 前天擦了所有的门,昨天擦了一楼的天花板,明天的目标是几个雅间,后天……再说吧! 天海阁里所有的伙计,都知道这位眼睛里容不下混乱的嫩小伙,是个不领工资的试用工。但是没人会去嘲笑他的勤快,因为嘲笑者全被苟榕揍过一顿。 渐渐地,众人也有所感动,见到李三专心干活的时候,总会有人过来帮点小忙。 诸如递个抹布,倒个脏水,架个竹梯。也会有人端来二娘给李三炖的香喷喷肉汤,或是给他专门泡制的酸梅汁。 那可是在井水里镇过的,凉却不冰,甜却不腻。整个天海阁三十多个在职员工,也只有李三才能享受到这个待遇。 连苟顺都没有。 本来该在门口轮值的护卫黄初二,此时正在主动地给李三打下手。 “三,你那酸梅汁再不喝,就不好喝了……”黄初二滋着口水说道。 “呆会!”站在高凳上的李三,全神贯注地擦着每一根窗棂的缝缝。 “要不,我帮你弄桶井水来接着冰?” “不用。” “那,滋……我拿去找二娘,给你换杯更凉一些的?” 李三叹着气说道:“老黄呐,你要真想喝,就喝了吧……不过,喝完得把杯子洗干净了!” “哎!”黄初二高兴咧开嘴,端起杯子,就要倒进去,准备开始享受这个极度爽快的过程。 “膨!” 虚掩的两扇门被一脚踹开,几个壮汉簇拥着一个身着儒衫的回回子,横着踏入大堂。 “谁啊你们?”黄初二大怒,却不得不放下手中杯子,对着几个人吼道:“这时候非营业时间,你们冲进来干嘛?” 李三瞥了几人一眼,继续他的擦拭大业。 这几个人,是蒲家的?这是过来闹事的? 只是主上交代过自己,碰上闹事之人,不要随意出面,一切让官府去处理。 自己一个人,也打不过这些壮汉,且先看看情况再说。蒲家的人在泉州虽然豪横,在广州却也绝不敢闹出人命。只要这些人不冲去后院,李三便决定冷眼以观。 黄初二是刚被招进不久的正式员工,虽然没打过架,却几乎天天都在往外赶一些闹事的小泼皮。 一直冲到儒衫回回子跟前,黄初二才顿住脚步,试图以扫苍蝇的姿势,将这几个人扫出天海阁。“快走快走,晚些时候再来,否则,就……” 一只粗壮的手臂闪现,直接掐中黄初二脖子,将他直接叉着拎起。 “唔,唔……”黄初二又惊又怒,踮着脚尖,想踢已出不了脚。挥着双拳,却够不着壮汉,只好紧紧地掰住对方的爪子。 “啪!”回回子甩开折扇,随即又合上,敲着老黄的脑门,说道:“不要乱喊乱叫,好好的说话,明白?” 原来还有人不怕天海阁的……黄初二赶紧点头。 壮汉将黄初二随手一扔,咣咣咣地砸倒了一串的桌椅。 李三皱着眉头,看向又变成乱糟糟的大堂,慢腾腾地下了高凳,走到黄初二身边将他扶起。 后院冲出几个伙计,一看堂中情况,骂人的骂人找棍的找棍。 “呛啷——”一个壮汉抽出一把长刀,指着伙计。 伙计们脚步齐齐一顿。 三个最能打的护卫,都跟着高宁离开了。眼下的天海阁,还真的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不对,还有一个徐夫人! 可是打架的时候指望一个女人……这些伙计面面相觑,都觉得不太好意去后院搬救兵。 “你,你们到底是谁?”被扶起身的黄初二,咬着牙问道。 “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回回子摇着折扇睥睨道,“哦,甄大掌柜的吃了官司,还不知道被流到哪去了?那就叫个管事的出来!” 听到动静的孙掌柜,急急地奔了出来,打量着这几个不速之客,强忍怒意说道:“在下姓孙,是天海阁管事,不知诸位有何贵干?” “滚一边去!”回回子怒斥道:“听说管事的是个小娘子,把她给爷叫出来。” 这种时候,怎么可能把苟榕叫出来?孙掌柜硬着头皮说道:“小娘子不在,有什么事跟我说。” “呵呵,你说了算吗?” “应该可以。” “那好!”回回子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摇着折扇,斜眼望天说道:“跟你们掌柜的说下,从今日开始,你们所有运到广州的棉布,必须经由我们独家来销售!” 孙掌柜眼睛一眯,“你们,到底是谁?” 一壮汉往前踏上半步,骄傲地说道:“你们听好了,这位,是来自泉州蒲家的公子,蒲师斯!” 大部分伙计都茫然地看着这个回回子,只有孙掌柜心里一惊。 李三却早已认出此人,依然一脸平静地待在众人身后。 不见孙掌柜的回答,蒲师斯冷笑道:“既然苟家小娘子不敢出来,你就回去告诉她。这是我的决定,也是蒲家的决定!别以为你们有杨家撑腰,就以为可以肆意搅乱棉布市场。小小年纪,我看还是去找个地方生娃去为好!” “哈,哈哈……”几个壮汉相当有默契地齐声大笑。 “我们的棉布销售,早有合约,怎么可能交给你们去独家销售?”孙掌柜不服道。 “嗯,忘了说价格了!每匹棉布,质量完好的,按一百文钱计算。可别说我们不给钱啊!” 一百文? 产自琼州的黄道姑棉布,每匹批发定价是一两银。这回回子竟然要以一折价格来收购? 第244章 准备歇业 “你们为什么不去抢啊!”有伙计愤愤不平道。 “我们不从不抢别人的东西……”蒲师斯呵呵笑道:“不过前些天,我们在海上捡到了一整船的棉布,也不知道是谁丢在海上了,连船都不要。” “哈,哈哈……”一众壮汉又同时放声大笑。 丢了艘船还有一船的棉布,大多伙计都知道此事,却不知道竟然就是眼前这些人所为。 而这些人不仅抢了货,还敢肆无忌惮地在失主面前嚣张! 伙计们个个怒火上涌,却也只能靠眼神来试图制造一些杀伤力。 “此事,绝不可能答应你们的。”孙掌柜断然说道:“首先,我们已经与其他商家签过了合约,其次……” “啪!”一个巴掌将孙掌柜剩余的话扇得不知所踪,只留下半边迅速膨胀而起的红脸。 “你,你们敢打我?”孙掌柜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几个粗鲁的家伙。 “你算什么东西?”蒲师斯冷笑道:“你若还是王爷家的一条狗,我自然得躲着你一点,现在的你,算个球!” 孙掌柜默然,突然间又生出想回云南的冲动。 通往后院的门廊处,倩影微闪。李三贴着墙,悄然穿过廊道,满脸焦虑的苟榕咬着牙准备出来。身后,跟着提棍皱眉的徐夫人还有怒形于色的黄纭。 “你还是别出去了。”李三低声劝道。 “他,他们打人了……”苟榕急道。 “没关系,孙掌柜皮糙肉厚,还能再挨上几巴掌。”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你出去了,会更麻烦!”李三正色道。 “为,为什么?” “他们可能不会对你直接动手动脚,但是,会调戏你……” “调戏我?为什么调戏我?” “把你激怒,让徐姐姐先动手,这样他们就有反击的理由了。真要打起来,徐夫人能照顾你一个人,其他人可能会被打得更惨!” 徐夫人点头,以示同意。 “放心,他们要敢打砸,造成的损失我帮你去索赔。” “真的?”苟榕两眼瞬间闪闪发亮。 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成为这么一个小财迷模样?李三叹着气说道:“好了,就在后院待着吧。让徐姐姐守住这里就行了,别让那几个贼货惊扰到二娘她们。” “三,要不你也躲后院来吧?”刚刚挤过来的苟二娘低声劝道。 “没事,我在前面盯着就好!” 前堂之上,孙掌柜四顾茫然。此刻,苟顺父子与蔡老二都不在天海阁,可是就算有在,也未必能打得过这几个壮汉。 而且混战一起,自己有理也将变成与这些人一样的无理。 好汉,只能先吃点眼前亏啊……孙掌柜脚步稍稍后顿,冷着脸说道:“你待怎地?” “告诉你们家掌事之人,若不答应我的条件,你这天海阁也别开了!”蒲师斯傲然说道:“不要以为你们在日月岛有个小猫三两只,就把自己当老虎!” 孙掌柜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这些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很可能要对日月岛动手? 蒲师斯合起折扇,拍向孙掌柜的肩膀,说道:“在陆地上我拿你们还真没办法,到了海里,你就会懂得,什么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每匹棉布一百文,已经给你们留点棺材本了,否则,呵呵,我倒不介意多捡上几艘船!” 孙掌柜咬着牙,不吭一声。 甄公子不在,苟家小娘子不好出来,只靠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二掌柜,其实没必要跟他们做些口舌之争。 怎么应付蒲家,已经完全超出自己的能力了…… “走!”蒲师斯轻轻巧巧地甩下袖子,昂着头往外走去。到了门槛处,又回头扔下一句话:“跟你们伙计交代下,这些天出门小心些,若不小心迷了路可别赖我们没提醒过啊!” 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回回子被壮汉们簇拥着离去,孙掌柜终于松了一口气。 回过头,却看见苟榕从后廊走进前堂,孙掌柜脸现赧然之色。正待开口,苟榕却对着他道了个万福,哀哀说道:“多亏孙大哥,挡住了这些恶贼的行凶。否则,我们几个女子可难免得出来丢人了……” 李三神情怪异地看着苟榕,这妮子忽悠人的功力,相当深厚啊! 孙掌柜听着,胸膛一挺,大义凛然地说道:“甄公子临行前,一再交代孙某,不得让你们受了委屈,这本就是孙某份内之事!” 苟榕再次哀哀顿首而谢。 “只是……”孙掌柜为难道:“这蒲家欺人太甚,恐怕难以对付。” “这事情,已经不是咱们这几个人可以应付得了。”苟榕愁眉苦脸地说道:“公子把我们几个扔在这,不管不顾。能做的,咱们都已经做到极致了,如今已无可奈何,只能把天海阁先关门歇业再说吧……” “啊,要歇业吗?这么严重?”有伙计惊讶道。 “是啊,要不然,还能怎么样呢?”苟榕苦着脸说道:“希望这蒲家不要逼人过甚,不然哪个伙计出了事,公子回来后,会骂我的……” “那,那以后怎么办?”黄初二不安地问道。 苟榕撇了他一眼,黯然说道:“以后,就看蒲家肯不肯罢手了。或许,这天海阁真得关门了……” 身后突然冒出一张娇俏的小圆脸,急急地问道:“天海阁真的要关门了吗?那,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苟榕没好气地给了黄纭脑门上一巴掌,恶狠狠地说道:“你没听说,那蒲家的恶贼说封了海路吗?你不怕被他们抓去当丫鬟,就自己回去!” 黄纭委屈地说道:“你就知道欺负我!棉布生意都做不成了,你还不让我走,为什么啊?” 所有人都能走,就你不行……苟榕没理睬黄纭,对着李三抛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李三悄悄地伸出三个手指头。 “先歇业三天吧。”苟榕揉着太阳穴,疲惫地说道:“三天后若情况没有好转,诸位就可以去找新东家了……” 几个伙计,有人脸上现出悲色,有人愤愤不平,也有人眼珠子开始不断地打着转。 而后,渐渐散去。 第245章 两位儒雅的公子 第二天,天海阁关门歇业的消息,便已经在广州城内传开。 一个从泉州过来的回回子,竟然跑到广州城里来撒野,还威逼着天海阁关门。并且扬言要封锁广州的海域,不让片舟载货进入广州城。 这还有天理吗? 而给予蒲家支持的,竟然是广州三大海商之一的尤家! 不过三天时间,整个广州城都在疯传着怒骂声。骂不知好歹的尤家,竟然敢联合外地人在广州城撒野。 有人扬言,定要将尤家与蒲家一同赶出广州。 有人去砸尤家的商铺,当街叫骂,逼得尤家商铺不得不关门歇业。 有人去找尤家的供货商麻烦,威逼利诱着不让他们向尤家供货。甚至于卖菜卖米的小商贩都只能答应,暂时不向尤家提供任何的食品。 甚至还有人公然联合,准备前往香山岛,去将尤家船只烧个干净。 香山并不是一个适宜居住的岛屿。 大部分的地方堆积着沙土,雨水一冲,便遍地泥泞。而且处于入海口之处,但有台风来袭,最先遭灾的必是香山岛。 若是碰上大潮,香山岛有近半面积都会被卷入海中。 因此,在此居住的岛民并不多,虽然官府在此设了个村,在籍的村民有七八成却都是尤家之人。 从外表看去,地处岛屿南边的尤家大宅并不显眼,十数幢灰石房子连成一片,墙体大多以蚝壳垒成。说土倒不至于,就是看着一点都不符合其广州三大海商之一的身份。 夕阳将下,透过闪闪发光的蚝壳墙面,照在正屋大堂之内,却闪出阵阵令人惊诧的富丽堂皇。 堂屋内,燃着来自南洋笃耨香。此香在前朝,只有皇室能用,一两香价值黄金百两,也就是一万两现银。 墙上挂着两幅书画,一幅是前朝有“宋书殿军”之称的张即之行楷“佛遗教经”;一幅是当朝赵氏宗亲赵孟頫的行书“归去来辞”。 两幅字都显示出脱离尘世的超然与高雅,摇着折扇的蒲师斯看着这字,频频颔首。 坐在主位上的尤家家主尤法仁,面色略有不堪地说道:“公子若是喜欢这两幅字,我便让人直接送泉州去?” “别管他!”佛莲皱着眉头说道:“他想要字画,泉州最不缺的就是这个!” 当年蒲家从泉州宗亲家里,抄出的宝贝何止是字画,就算这两幅真迹再珍贵,对于蒲家来说确实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这位蒲家二公子没事就盯着这两幅字看个不停,让作为主人的尤法仁,总觉着坐立不安。 独自坐在另一侧的蒲均文,守着一个泥炉,往炉下塞进细细的龙眼木。紫檀木的小几上,摆着一套乌溜发亮的建盏,还有半饼小龙团。 就这半饼小龙团,其价格便抵得上一户普通三口之家的十年开销。 炉上水滚,蒲均文不急不缓地揪起一点点茶叶,碾碎后置入茶盏之内,再注入滚水,一股清悠的茶香便弥漫而出。 可是,混着已经铺满整个堂屋的笃耨香,聚出的味道,却令人的呼吸为之一滞。 “行了,赶紧过来,把事情商量一下!”佛莲满脸不耐烦地催道。 “你们说,我听着呢!”蒲均文依然沉浸在他的茶香之中。 蒲师斯摇着扇子转过身,说道:“我觉得此时一动不如一静,既然天海阁有了反应,我倒想看看,他们下一步会做些什么。” 林北……佛莲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泉州的土语。 这辈子最让他痛苦的事情,就是天天得看见这只自以为风雅的蒲家公子。而且此刻,竟然有两只! 蒲师期未跟自己商议,便跑去天海阁挑事,如今闹得全城声讨,将佛莲的计划全部打乱。 只要安安静静地熬过五六天,等着七千水军到了广州,在官军不会出面的情况下,足以傲视广州所有的势力。 谁敢不服,横推过去就是。 可是被蒲师斯这么一闹,香山岛的物资筹备被活活切断,七千人若是到来,反而会成为一个大问题。 大军将到,粮食没了…… 天海阁这一招,有点毒啊!轻轻松松地就给自己带来了隐藏着的巨大危机。 逼着供货商不给尤家供货,连小商小贩都不敢过来卖米卖菜。以尤家现有的库存粮食,别说供应七千人,就是如今的五六百人,都扛不了几天。 偏偏这俩神经病还跟没事似的,天天在这里装风作雅。 “佛莲大人也不用着急,我已经派人去远些地方采购了。”看出佛莲担心的尤法仁开解道。 “你能保证,派出去的人就可以把米粮顺利运回来?”佛莲不悦道。 “其实我觉得姐夫还是有些杞人忧天了。”蒲师斯拍着折扇说道:“那天海阁不过几个妇孺在看门,蛊惑人心他们做得到,又哪来的人手去抢咱们的米粮?” “那些商贩都是唯利是图之人,只要多给些银两,最多两三天,自然会有人屁颠颠地把米粮送来。” “而且,咱们派往日月岛的船只,应该很快就有消息过来。即使灭不了日月岛,弄上几十船的粮食物资我觉得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没有说话的蒲均文,却不经意地露出一丝鄙夷之色。 “怎么了均文,你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不会啊,一向精明能干的二哥怎么会有不对的时候?” 蒲师斯啪地收回折扇,指着蒲均文怒道:“别总是用这种阴阳怪调的语气跟我说话。若不是你在广州一事无成,何必我跟姐夫专门跑一趟?” “我一事无成?呵呵,若非我跟尤兄,你连天海阁在哪都不知道,还能过去放肆地欺负一些妇孺?” “呦——”蒲师斯不怒反笑,围着蒲均文转了半圈,说道:“看不出来,你来广州,别的本事没长,胆倒肥了不少啊!” 理论上,蒲均文才算是蒲家长子长孙。可是实际上蒲家所有财富权势,全被叔叔蒲寿庚把持。蒲寿庚去世之后,其长子蒲斯文承继了他的大部分权力,而蒲师斯升级为除佛莲之外的蒲家第二号人物。 至于蒲均文的地位,却是越见尴尬。 第246章 堪忧的下一代 蒲均文深知,泉州是不可能有自己的容身之地。想要拓展属于自己的地盘,唯有广州。 为此,他费了许多心力,才得到先来广州的机会。哪想得到,来此半年不到,这位堂兄,竟然跟过来了…… 蒲师斯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他们兄弟俩根本就没想过要把广州交给自己打理! 而自己这半年的付出,终究还是会落入他们的腰包之中! 可恨吗? 蒲均文其实早已习惯,这么多年,有任何好事,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 谁让自己的父亲总是在悼念故国,却从来不肯插手家里的生意。 瞧着蒲师斯打草惊蛇的举动,蒲均文心底是有些幸灾乐祸的。甚至于隐隐地期望着,天海阁以及日月岛的人,可以奋起反击,最好能给蒲师斯一次重挫才好! 蒲均文悄悄地瞥了眼紧皱眉头的佛莲,这位堂姐夫很可能也是有这种想法。否则他当时也不会支持自己先行前来广州。 见蒲均文闭口不语,蒲师斯满意地转过身,对着尤法仁说道:“尤兄,你觉得我的意见如何?” “先打日月岛吗……”尤法仁沉吟道:“之前的消息是,日月岛确实没有太多的防卫力量,凭着你们带来的七艘船只,以及香山岛上目前的人手,足以给予重创。而且,杨家与陈家的人手,这些天都没有出过海,应该是不会前去支援日月岛。只是,是否得防备其他势力对日月岛的支援?” “你们啊,做事就是畏首畏尾,所以才坐视日月岛渐渐壮大,甚至成为一个可能的威胁存在。早就该掐死他们,哪需要现在来操心这种小事?” “最近的确有传言,日月岛正在招兵买马,准备扩充人手。而且,还在四处购买船木准备造船。”尤法仁说道。 “现在招人买船?正好,咱们明天就出发,连人带船全给他收过来!” “官府这边呢,是什么情况?”佛莲心里总觉得有丝隐隐的不安。 “宣慰司那里,已经打点过了。泉府司与市舶司的李邦宁,虽然至今还没接触到,但我想问题不会很大。起码他是不会在市舶司正式开埠之前,与咱们闹翻的。而且,他也应当明白,从泉州一下子来两百余艘货船,对广州的市舶司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朝廷绝无可能出动驻军来对付蒲家,广州录事司的级别根本管不了这种事,市舶司目前也没能力管。能谈得拢,就意味着市舶司只要一开埠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税款收入。谈不拢,那其他的海商也不用出海了。 蒲家不会主动对海商出手,并不意味着蒲家不敢出手。 那么,还有什么因素是自己没有考虑清楚的? 佛莲揉着自己老脸,陷入沉思。 “报!” 几个人目光,同时投向门口。 “进来!”尤法仁沉声说道。 一个家仆急急而进,躬身说道:“派去日月岛的船只,在海上遭遇拦截。” “是谁?”尤法仁未曾开口,佛莲便问道。 “挂着天海阁旗子,不过应该是从日月岛出来的。” “详细说说!” “是!”家仆直起身子,说道:“我们的船只快到徐闻时,遇到的对方船队。” “有一艘大船,大概可载三四十人。另有小舟、快艇以及杂乱的大小货船十余艘。大概估算,有两百余人。具体的因为不敢过于靠近,所以无法查探仔细。” “呦呵!”蒲师斯赞道:“还以为日月岛要做缩头乌龟,没想到还有胆子出门啊。” “派出去的船呢?”佛莲问道。 “已经安全返回。对方船队最迟明天午时,会经过香山。” “太好了!”蒲师斯兴奋地摇着折扇说道:“这是给咱们送吃的来吗?姐夫,上吧?” 蒲均文撇着嘴,继续专心致志模样地泡着茶。 “先让其他船只,做好准备,随时准备出航!”佛莲挥了挥手,让报信的家仆先行退去。 “我觉得,没这么简单。甄鑫不是个蠢人,如果真的回到日月岛,他不会做出这种不自量力的行为。”蒲均文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觉得呢?”佛莲问向尤家家主。 “咱们已经劫了日月岛一艘货船,也向他们展示了实力。按理他们是绝不敢再过来,或许是过来跟咱们求和的?”尤法仁说着,却又摇了摇头。 “也不太可能……” 哪里有一下子派出两百余人过来求和的?可是就凭着两百余人,就敢向香山岛复仇不成? 谁给他们的胆子? 即使没有佛莲带来的七艘船三百余人,只凭着香山岛现有近五百人的护卫,便足以将这些人打得找不着北了! “你们在担心什么啊?”蒲师斯诧异地问道:“给我五艘船,我保证将这些杂鱼全都歼灭后,再一股脑去灭了日月岛!” 蒲均文轻轻地发出一声嗤笑。 “你笑什么?”蒲师斯怒问道。 “呵呵……我可没有任何笑你不自量力的意思。我笑的是天海阁的这些船,看来是要自投罗网了!” “哼!”蒲师斯朝着堂弟一甩衣袖,转而对着佛莲问道:“怎么样,姐夫?” 如果有可能,佛莲是真的不想让蒲师斯跟着自己。相比较而言,虽然蒲均文也不咋样,起码不会如此的自以为是。 蒲家的下一代,堪忧啊! “要不,咱们不管这支船队?”尤法仁说道:“只要守着珠江口,不让他们进入广州,管他们到底什么目的,还真的敢打上香山岛不成?” “尤兄你也太过谨慎了吧!”蒲师斯不屑地说道:“当年尤伯父跟着我父亲,南征北战,何等武勇。要都如你这般瞻前顾后,哪来蒲家如今这等实力?” 尤法仁讪讪无言。 当年啊……佛莲心头,不由地浮现出一些故友的脸庞。 尤法仁的父亲尤永贤,还有孙胜夫、王与、金泳……一群人跟着岳父,纵横海上,将福建沿海大小势力一清而空,没有一个人敢觊觎繁华至极的泉州港。 乃至于岳丈一声令下,泉州城数门紧闭,一夜之间便杀尽赵宋宗亲三千余口。 那段日子,真的是让人怀念! 第247章 眼睛的另类用法 佛莲看着自信满满的蒲师斯与怡然自得的蒲均文,再次默默地摇了摇头。 岳丈一去,蒲家之人早已忘了自己的出身,却个个以儒雅为荣。若这些人一心一意地在岸上守着自家财富倒也罢了,起码还能维持住二三十年的荣华。可是却偏偏还妄图把持住船队,甚至在海上与人争锋。 你一个试图吟诗作对的回回人,会操帆不?会看风向不?会打旗语指挥不? 就这样也敢在海上领兵作战? 或者,给他几艘船,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舅子吃次苦头,彻底绝断绝了他的念头。免得总是眼红于自己手头的百余艘船只,一直在想方设法把管辖权抢到手。 对于蒲师斯的这种小心思,佛莲可谓一清二楚。 老大蒲师文已经接管泉州,只要不出错自然可以一步步升迁。可是蒲师斯想走仕途,就没那么容易了。是以他这两年不仅盯着蒲家与自己的船队,也盯着广州这块生意。若他真有能力拿下,蒲家真正的话事之人,就未必是老大蒲斯文了。 佛莲想着,却又掐住自己的念头。 这位可是蒲家二公子,跟着自己来广州一旦出事,蒲家大公子那边终究说不过去。 “还是我去会会那些人吧。法仁你自己看到香山岛,把船派出去四方巡视,防止有其他人趁机偷袭。尤其是,要注意是否有潮州那边过来的船只。” “行!”尤法仁一口答应。 蒲师斯略显不满地说道:“姐夫,这种小事还需要你亲自出手吗?交给我就行了……” 佛莲瞥了他一眼说道:“你要想跟着出海,自然可以。实在觉得手痒,就给你一艘船,你先试试?” 才一艘船啊……不过有总比没有的好。 看着蒲师斯兴奋模样,蒲均文立时觉得眼前的小龙团有些不香了。 自己是不是也跟堂姐夫要一艘船去玩玩? “均文你要配合法仁,看好香山岛,千万注意,别被人偷袭了!”佛莲正色交代道。 “行吧……”蒲均文兴致缺缺,只能一口答应。 “那咱们,什么时候出发?明天一早吗?”蒲师斯问道。 “不,让手下的立刻准备,入夜后出海!” “啊?要跟他们夜战吗?黑乎乎的怎么打啊?” 佛莲无奈地答道:“今天十六,无雨,就必然有月光。这样的晚上更有利于发动突袭,只要能趁其不备,让我们靠近一两里之处,他们就别想跑得掉了。” “对付这种小毛贼,还需要偷袭?一直推过去不行吗?” 佛莲不理蒲师斯的唠叨,对着尤法仁问道:“仓房还能调出多少粮食?” 尤法仁沉吟片刻说道:“目前余粮,可供全岛包括你的手下,八百余人十天所用。还有两天时间,出去购粮的船只就可以回来,到时就不愁粮食了。” “这样的话,给我先供应五天粮食所需,立即运上船去。” “五天?意思是咱们要直接攻上日月岛吗?”蒲师斯又兴奋了起来。不是因为有仗可打,而是自己的建议得到姐夫的认可,足以说明自己的策略完全是对的。 虽然是第一次参与海上战争,但是自己的谋略与眼光,可是丝毫不缺! 海仗,不就是那么回事嘛…… 夜色已近,香山岛码头上却是人头涌动。 已经在草丛中躲了两天的苟顺,悄摸摸地挪了个位置,不是为了寻找更好的视线,而是为了离自己制造的环境污染稍微远一些。 前方一直趴着不动的蔡老二,冷冷地说道:“你就不能安静些?” “人有三急,我也没办法啊!我说你也是奇怪,来了一整天竟然一泡屎都不拉?” “闭嘴!” “是因为你闭着嘴的原因?没想到啊,你个浓眉大眼的蔡老二,还有这种功能?” “你——”若不是正在潜伏,蔡老二一定会将这狗娘养的暴捶一顿! “这是准备出海了?”见蔡老二脸色不善,苟顺急忙转移话题,“那东西带来了没?” 蔡老二闷不吭声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兜,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根单筒望远镜。 这玩意,除了铜身之外,还有两片水晶打磨而成的镜片,制作相当麻烦,因此精贵异常。直到现在,日月岛也只制成三把。 甄公子特地交代,白天尤其是有阳光斜射的时候,不要随意使用,镜片的反射很容易暴露潜伏者的位置。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拿来窥探远处灯火通明的码头,正是合适。 蔡老二拿着铜管一头,贴近眼睛,开始搜寻焦距。冷不防,手中眼前同时一空,望远镜已经被苟顺抢去。 “你干什么!”蔡老二怒道。 “瞧你那笨样,老子来……”苟顺把铜管往左边大眼睛上一罩,另一只小眼依然滴溜溜地防备着暴怒中的蔡老二。 “你没用过,都不知道怎么用……” “咋就不知道了?”苟顺惊叹道:“哇,竟然可以看得这么清楚!” 蔡老二疑惑地看着苟顺的眼睛,难道不是应该把多出来的眼睛闭上吗?他这样也能看得清? “那些人,正往船上搬运货物。呃……有一袋袋的,应该是干粮,还有……刀,箭……他们看来马上就要出发了!” “能看到有多少人吗?”蔡老二贴着苟顺问道。 “多少人看不到,但是我数数……应该是有七艘船准备要出发了。这阵势,得有个三百人上下吧。” “那意思是,香山岛上的护卫都没有出动吗?” 苟顺突然抬手给了蔡老二后脑勺一巴掌,蔡老二正待发怒,脑袋已经被苟顺摁在地上。 “有人过来了,你他娘的眼睛瞎了!”苟顺低声斥道。 蔡老二两眼向侧方瞟去,果然有两个人影正在晃过。看着如鹌鹑般趴在地上的苟顺,百思不得其解。 他一只眼看望远镜,一只眼还能戒备。而自己两个眼睛对付一个望远镜都有些费劲。 眼睛,还能这么用的? 蔡老二第一次对这斯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珠子有些羡慕了。 第248章 迷惘的蔡老二 半晌之后,人影消失于尤家大宅之内,苟顺抬起望远镜,继续四处查探。 “两天了,没有一袋粮食进入尤家,看来他们的存粮差不多快用完了。日月岛那批人,什么时候能到香山?” “徐闻那边是昨天给我的消息,日月岛水军两天前到的徐闻。算下来,正常应该是明天午时能到香山外海。如果蒲家船只今夜就出去的话,很可能明天凌晨就会跟咱们的水军遭遇。” “嗯,水军的事咱们管不了……马青仝那边呢,靠谱不?” “应该是没问题的,最迟明天凌晨能到香山岛。” “有多少人?” “大概两三百个吧。” “两三百个,哪够用?”苟顺放下望远镜,说道:“尤家最少还有五百个护卫,马青仝这是准备领人过来送死不成?” “你问我,我问谁去?”蔡老二忍不住怼道。 “再去想想办法,弄些人过来啊。” “我他娘的去哪弄人去?” “不是说鼓动了一波人要来香山闹事的吗,那些人呢?” “这要问你那亲亲大闺女!” “啥意思?” “本来找了些泼皮闲人,说好了过来跑一趟,每人给二十文,再管一顿饭。可是你家苟榕死活每个人只肯给五文,还不管饭!” “哈哈,果然是我家闺女,会过日子!” “抠死你们家算了!” “你没老婆没孩子,懂个屁。家大业大,一文钱都会难倒一个壮汉,更何况要那么多文钱?” “你他娘的……” “说好了,骂我可以,别骂我家闺女啊!” 蔡老二只能闭嘴。 不是他害怕苟顺威胁,而是怕哪一天那女娃娃真的成为老板娘之一,那自己日子可就难过了。 “行了,别在这跟我啰嗦了。快去接应下马青仝,把情况跟他说清楚,让他自己想想办法吧。” “为什么你不去?” “我能走得开吗?” “你……” 自从苟榕接管天海阁之后,一向猥琐的苟顺就莫名地得意起来,自己便已经很难骂得过他了。 蔡老二不由的有些懊恼,早知如此自己就该早点成亲,养个白白胖胖的闺女送到甄公子身边,也不用受这苟鸟的气! 看着蔡老二骂骂咧咧地退出这片草丛,直至消失不见,苟顺嘴角勾出得意的笑容。 一阵“嗡嗡”声响起,苟顺得意的笑容立时僵在脸上。 蔡老二一走,本来被他分走的那些蚊子,又飞回来了。 大概是饿了一个冬春,端午后的蚊子尤其凶猛。苟顺却连拍都不敢拍,只好捞起一些湿泥,抹在自己裸露的皮肤之上。 脸却只能不管了,若是污了望远镜,可能会被甄公子那个小气鬼骂死。 一个小气鬼,一个抠门的,这俩似乎还挺般配的嘛…… 苟顺乐滋滋地忍着嗡嗡声,继续趴草丛里向着码头与尤家大宅观望。 也不知过了多久,草丛之中,终于响起微微的鼾声,和着蚊子飞舞的声音,倒显得特别的和谐…… “叭!” 苟顺一惊而醒,摸着后脑勺慌慌张张抬头往后看去。 蔡老二倒没骂他,这货在这守了两天两夜,确实有些辛苦。只是趁其不备,将裹在他怀里的望远镜一抽而走。 “你干嘛?” “你睡就睡,就没想过会把望远镜压坏掉?” “噢噢,嗯嗯……”苟顺心虚地看了看天色,天光已经快亮。码头处寂静一片,除了几艘停靠的船只,再看不见人影。 身后传来淅淅索索的动静,佝着身子的马青仝出现在苟顺面前。 苟顺松了口气。 “什么情况?”马青仝趴下身子问道。 “嗯,睡着前……噢不,子时前便走了七艘船只。其他的人,都在着,大概还有五六百人吧。你们来了多少人?” “两百一十八。” “这么点人怎么够!”苟顺嘟囔道。 “你不用管了。”马青仝朝他挥了挥手,说道:“躲远点。” “为什么?”苟顺不服道:“我,我也要参战,你们人这么少!” “别啰嗦!”马青仝不怒而威,“保护好自己,别让我分心照顾你!” 狗眼看人低啊这是!苟顺大怒,骂骂咧咧地后往快速退去。 “你也去吧,带苟顺去船上先歇着,准备撤离。”马青仝又吩咐道。 蔡老二只好跟着苟顺离去。 沿路所见,草丛中静静地趴着一伙如匪如兵的汉子。衣裳杂乱,眼中却冒着如欲噬人的精光。 哪怕知道是友军,苟顺也禁不住地从脚底冒出一丝凉气。 这马青仝,从哪挖出这么多的匪气十足的家伙? 看来,这两百个人说不定就能将尤家的五百护卫宰个精光? 苟顺心里不由的一阵激动,脚步也欢快了许多。 岸边,静悄悄地泊着两艘落帆渔船。有数个汉子,在离岸边不远处拢着一堆堆的干草。 “这是干嘛?”苟顺诧异地问道。 “打仗的事你不懂,别管!”蔡老二闷声答道。 被马青仝无情地赶走,让蔡老二也是有些不爽。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把自己跟苟顺一同对待吧。 只是甄公子有令,此次在香山岛的行动,全部交由马青仝指挥。蔡老二也只能将不满深埋于心底。 随着甄公子人手的增加,无论是日月岛还是天海阁,势力渐起。在可以预见的将来,甄公子必将成长为一方豪强。 可是蔡老二的心里,反而越加的空空落落。 除了苟顺之外,蔡老二算是第一个投靠甄公子的手下。论忠诚,没有问题;论能力,无论是步战海战都算是能拿得出手;唯一缺的,大概就是真正的战场经历。 蔡老二相信,只要给自己几次机会,熬过几场真正见血的厮杀,绝对可以快速地成长一个合格的将领。 可是,似乎已经没有机会了。 熊大掌控了海上部队,陆上能带兵的可不仅仅只有马青仝,还有丁铁匠、熊二、陈文开,以及将会有越来越多经历过战场的将士。 自己,如今能干啥? 看着比自己更不堪的苟顺,其实真的很好命。别说有苟榕在,就凭着他全家都在给甄公子卖命,这位贪生怕死的一家之主都绝不会受到亏待。 更何况,还有越来越多的“南海小吃店”,几乎快成为他们家的产业了。 自己,还有什么? 第249章 香山岛之战 与守在岸边的几个汉子打了个招呼,蔡老二随便上了艘船,坐在船沿上往尤家的方向望去。 耳边没有蛙鸣,也没有虫啼,只有浪花轻轻地卷着岸边的草丛,泛起淡淡的腥味。 夜色如洗,映着这座貌似静谧的沙洲岛,让蔡老二心底生出一些奇怪的醉意。 若是甄公子在此,应该会吟出一些令许多人为之着迷的诗句吧。而自己,却只能对着这样的夜景发呆。 此处距离尤家宅子起码有十里远,基本看不到那边的任何动静。 周边附近也没住着人家,是蔡老二根据李三给的地图,专门为马青仝挑出的上岛之地。 再看苟顺,正兴致勃勃地跟着那几个军士在岸边拢着一堆堆的干草。蔡老二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有时觉得这斯傻得冒泡,又是胆小如鼠,便难免地在心底瞧他不上。 有时又很羡慕这家伙的运气。不仅命硬,经历了许多次的险境,却总是能逃出生天。什么本事没有,却偏偏深得甄公子的欢心。 这是,傻人自有傻福吗? 蔡老二摇头苦笑。 “咻咻——” 十六的月亮虽然已经西沉,但是残余的月光与渐亮的天色,依然照出半空中一丝丝暗灰色的箭影。 十数声弓弦声同时响起,一队巡逻的护卫如被扫倒的茅草般纷纷栽倒。 未等两三个正在挣扎的护卫发出呼叫声,草丛中已经扑出十余个手持长刀的汉子,每人盯着一根脖子。卟卟的一阵闷响之后,脖子间迸出一抹抹血花,这队护卫便再无任何声息。 “三队,上!”马青仝轻声吩咐道。 身后十人一队,佝着身子继续窜行而前。 两百人,十人一队,三队组成一个箭型,交替前行。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顺利清剿了香山岛的四支护卫队。 尤家大宅,便在眼前。 守在宅院门外的护卫,似乎有所察觉,正在扬头叫唤着消失的巡逻。宅内响起不断的呼喝声,隐隐间人头攒动。 “散!”马青仝举手朝左右一挥。 两支队伍往左右各自隐去,马青仝自领三支十人队,依然半蹲于宅前百余步的草丛之中。 院门外火把燃起,数十个护卫相互吆喝着,形成十支弯弯曲曲的队伍,以宅院大门为中心,向四处散开。 “射!”马青仝轻喝。 “崩,崩崩!”一阵弓弦轻响,十多支羽箭各自射向护卫队中的持火把者。 “啊——”惊叫声后,便是此起彼伏的怒吼声。 “贼人在这里!” “快,包抄过去!” “他们有弓箭,盾呢,谁带盾了?” “拆几块木板过来!” “分散开啊——” 听着这些混乱的声响,马青仝嘴角勾出一丝冷笑。尤家护卫人数虽多,却显然都是未经过战阵训练的乌合之众。 “射!”又是连续两轮的羽箭射出,尤家护卫愈见混乱。 可是对方毕竟人多,相互的谩骂之后,百余个护卫一拥而来。 弓箭虽然产生了不少的威胁,却也让对方瞧出了一些的虚实。 自己人少的弱势,已经隐瞒不住。 “收!”马青仝又是一声清喝。 三十个人,以马青仝为中心,迅速地结成一个半圆的阵型。外围是十个长枪手,内围是十个弓兵。另外十个人却急急撤退至五十步之后,驻枪站定。 这三十个人,是马青仝能找到的最为悍勇的老兵。单个拿出来,估计都打不过阿黎,可是结阵之后,却凝聚出无比凶狠的气势。 但凡参加过正式的军队,长枪是每一个士兵都必须要掌握的近战兵器。 军中枪术,早已去繁就简。一个普通的士兵,只需掌握三招即可,刺、扎、挞。 刺,便是直来直去,无视挡在自己前方的是人是物,直刺而去。扎,要挑着角度,绕过兵器或是敌兵身上的厚甲,扎入血肉之中。而挞,则类似于抽,哪怕对方有甲披身,若被挞中,也难免受伤。 只有越简单的招式,才能在结阵之中减少出现混乱场面的可能。 尤家护卫,手中所持基本为制式长刀,但身上披甲的几乎没有。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呜呀呀地叫着扑将而来。 “刺!” 嗖嗖风声中,许多长刀尚未扬起,枪尖已经及身,稍微一旋随即抽出,而后又是朝前一刺。 数个护卫倒地时,身上已经多了两个窟窿。 见这些枪兵如此凶悍,在前的护卫便有些退缩。然而身后拥来的其他护卫却将他们退路阻住,不得后退。 枪尖再刺,弓弦响起,又放倒了十余人。 “退!” 弓箭手收起长弓,往后便跑。一直到后方的十个枪兵身后,驻足搭弓以待。 “挞!” 十根枪影同时自半空中抡出,将逼至跟前的护卫放倒一片,而后随着马青仝迅速后撤。 “杀了这些狗娘养的!” 尤家护卫们大怒,扬刀大骂着紧紧追赶。可是迎面的而来的,却又是一波羽箭。 待马青仝退到这十个枪兵阵型之中,其他的枪兵又跑到后面的五十岁处,摆好阵型,同时略微歇息。 一步一退,稳扎稳打,又不急不慌。 倒下了近百个护卫之后,其首领终于发现了不对。数倍于对方,却被逼成了添油的场面。 可是,对方不过三十人,明明可以逃走,却偏偏慢慢地在这里磨蹭,是准备将自己这些人全部磨死不成? “从左右包抄过去,围死他们!”护卫首领大吼道。 于是左右各自跑出二三十人,哒哒哒地直接抄向后方。 后路终于被封住了,马青仝脸色略显铁青,却依然没有慌乱,只是远远地看着安静之中的尤家宅院,冷冷喝道:“守!” 十个弓兵,每人只有二十支羽箭,此时已经彻底耗光。这些兵卒将长弓往肩上一挂,抽出朴刀,化为刀兵,顶在二十个枪兵之侧,形成一个长满铁刺的圆桶。 “杀了他们!”护卫们怒叫着围杀而来。 这些香山岛的护卫,虽然没有太多章法,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 转瞬之间,马青仝边上就有闷哼声传来,有人受伤了! 第250章 有备而来 与此同时。 在离香山岛两百余里的珠江上游,东莞边上的一个小码头处。 三艘已经装满粮食的货船,正静静地停泊于此。 天际边,透出一点点的鱼肚白,将昏暗的码头渐渐晕染成灰白之色。 黎明之前的这段时间,是最容易让人犯困的时候。船上一片安静,只有数个护卫有气无力地在甲板上耷拉着脚步巡视。 岸上,迤逦而来了队二十余个衙役。走在前头的,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嫩脸少年。 脸虽嫩,却迸着一身的阴冷之气。 一捕头模样之人,右手横刀站在码头边上,对着船上护卫吼道:“放下栈板,我等要上船检查!” “你们,谁啊?”船上护卫疑惑地问道。 捕头扬着手中文书,说道:“奉东莞县尹之令,怀疑你们船上藏有私货,快让我等上去,全船搜查!” “我,我们所有手续都已经完备了,不可能有私货,为什么还要上船来查?” “放肆,你在质疑我等吗?” 那护卫嘴角一撇,却不敢顶嘴,只能低声下气说道:“官爷稍待,我去叫东家过来。” 不多时,船上露出一个短髭男子。 男子拱手而礼,“诸位官差,是不是认错船了?我等一切手续齐全,再过半个时辰,就准备走了。” “你是香山尤家的尤陵?”嫩脸少年问道。 “是我。不知官爷哪位?要不待尤某自香山回来,再向诸位赔礼道歉!” 尤陵说着,向船上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嗵嗵嗵地跑开,去擂各个舱门。 “你们想跑?”嫩脸少年脸色愈加阴冷。 “不,不是!官爷见谅,原本就准备出发的……”尤陵努力地解释道,心下却是惊惧交加。 此行东莞,好不容易才采买了三船粮食,以充实香山岛快要见底的米仓。行前自己父亲一再交代,绝不能出事。否则一旦蒲家大几千人到了香山,却供不上吃食,尤家全家都可能得被他们给吞了。 可是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三艘船上,自然大多数都是粮食。 但是此趟出来,见到从军中流散出的一些弩弓与皮甲,实在喜欢,就忍不住买了几把。 这些兵器都属违禁品没错,可是稍微有点实力的海商,哪艘船上没配个几把备用的? 诸如佛莲那艘船上,五十个名义上的护卫,身上装备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的驻军。 正常是没人会去查这些东西的,但若是以这处名义来搜查船只,必定是一查一个准。 那只能说明,自己得罪了东莞的某个大佬? 不至于吧?这些天,该吃吃该喝喝,该叫姑娘的叫姑娘,该塞钱的塞钱,把上下一干人等伺候得跟爷似的,没见有谁给自己摆过脸色啊。 那,就是眼前这个面生的少年郎? 尤陵看向捕快,捕快一顿挤眉弄眼,却不知道他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 私蓄违禁兵器,罪同造反。哪怕不会被杀,被纠缠在这里也会给自己和尤家带来巨大的麻烦。 只能先跑再说! 只要能把船上的货物卸到香山岛,再去解释就好办些。无非就是多花些银两,再不行,就从香山岛上拉几个替死鬼去顶罪。 而且,蒲家大兵若是到来,官面上的纠葛自然会有人去处理。 三艘船同时响起嘈杂声,已经有人叫唤着开始起锚并扯开船帆。 阴冷的嫩脸少年郎,盯着尤陵,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最后给你五息时间,再不放下栈板让我等上去,就当你们是准备造反拒捕了!” 有护卫贴近尤陵身边,低声说道:“要不,让他们上来,再宰了他们……” 尤陵摇摇头,对着嫩脸少年一再作揖,道:“尤某不想生事,三艘船上,俱是米粮,绝无违禁之物。我等绝无造反意图,只是家里急着要这些粮食。回头定当前来赔罪!” “五……” 尤陵面色一僵,看向少年身后的捕头。 那捕头悄悄地露出一个无奈的神色。 “四……” “你到底是谁?尤家可从来没有对广东道的官府有过不敬之处。” 为了在最快的时间内筹集这三船粮食,尤陵不仅多花了无数银两,对于东莞官府上下的打点,可以说是做得相当的到位。 “三……” 让他们登船,是绝无可能的! 哪怕这些人查不到违禁之物,依然可以找出无数理由扣下船只。自己哪有时间给他耽误? “二……” “锵!”有衙役已经抽出腰刀,指向货船。 还有三个弓手,开始默默地摘下背上长弓。 捕头开口劝道:“尤少爷,你还是让我等上船,若检查无误,定然不会为难你们。你还怕我们贪了你这些粮食不成?” “抱歉!”尤陵摇了摇头说道:“家里确实急需这些粮食,得罪诸位了!” 眼见帆已经快要升起,船边探出数柄长桨,开始划动。三艘货船轻轻地摇晃着准备脱离码头。 “一!”嫩脸少年硬梆梆地吐出了最后一个数字。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跟尤家过不去?”尤陵怒道。 “你可以叫我李四!”嫩脸少年冷然喝道:“动手!” “崩!” 尤陵下意识地将脑袋一缩,可是那些严阵以待的捕头与弓手却一动未动。 码头另一侧,却冒出了数十把的弓箭。 “咻——”一支箭带着丁点的火星,直奔已经展开的船帆而去。 尤陵神魂俱散。 这李四,显然是有备而来,而且是铁定了心要将三艘船的粮食全部留在此地。 “你,你们到底是官是匪?” 李四冷冷地看着尤陵说道:“我好言相劝,你却公然造反拒捕,那就不能怪我以此手段略施惩戒了!” 你准备烧了我的三艘船,然后称这为略施惩戒? 眼见越来越多的火箭,铺天盖地而来。尤陵不得不软下声音:“求李爷放过尤某,来日必当重谢!” 数十支火箭,同时射向还未能开始移动的船帆。帆上火势迅速漫延而开,火星跳上甲板,引得船上伙计手忙脚乱地开始灭火。 此时,却已没人敢将帆降下,那样不仅灭不了火,反而会让整艘船都被点燃。 可是,船帆烧尽之后,李四若还不肯叫停,那毁的可就不止是船帆了! 第251章 已经功成 李四自然不会叫停的。 自家主子不好出面派兵对付蒲家与尤家,但是找个合理合法的借口,不让一颗粮食流入香山岛,这点小事若都做不成,自己几个兄弟也别跟着主上混了。 船帆被烧得片片坠落,火箭不停不歇地继续向三艘货船射来。 “啊!”船上有正在灭火的伙计发出惨叫。 “尤,尤公子,火越来越大了……” 货船之上,虽然准备了一些防火用的沙土,应付偶尔的失火自然没有问题。可是如今面对的,已经是肆无忌惮的火攻了! 尤陵彻底慌了,告饶道:“尤某知道错了,求李爷饶过这一遭。你,先停下火箭可好?” 李四冷然说道:“跳水吧,我不杀你们!” 跳水? 即使跳水可以逃生,回到香山岛也会被佛莲剁了吧!可是不跳水,又能如何? 尤陵还在纠结,四周已经响起卟嗵嗵的声音,伙计们咿咿呀呀地翻过船舷,扑入水中。 水花四溅,弓箭手依然不紧不慢地往三艘货船上添火,却没人射向落水者。 “公子,快跳水吧,留得青山在……”有伙计拽着尤陵就要往下跳。 尤陵仰天长叹,两眼一闭憋住呼吸,任由伙计扯着自己向下跃去。 可是“噗通”声还没在耳边响起,自己手脚却已经动弹不得。 尤陵睁眼一看,却发现不知道从哪冒出的一个渔网,将自己兜了个结结实实。 “你……”如一只被撑开的四爪鱼般,尤陵脸贴出网洞,怒道:“你不是说不杀我吗!” “放心,绝不会杀你!”李四阴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点的笑意,“但是,得扣押你们几天。” 火势渐大,照着微亮的晨曦,映红了东莞的码头,也映红了两百里之外香山岛的码头。 正在码头巡视的尤法仁,看着在尤家宅院之内燃起的火势,目瞪口呆。 两百贼人来袭,尤法仁第一反应是他们可能盯上了码头的这些船只。而且很可能是日月岛派出的人潜入岛上,准备趁着蒲家船只出海的时候,来一次偷袭。 可是哪里想得到,他们的目标竟然会是自己的仓库! 尤家宅院,在建设之初,便形成自有的风格,那便是杂乱无章。外人潜入宅院,必定会迷失于宅院之内纷繁杂乱的房舍通道之中。 但是这些贼人一击而中,只能说明,尤家内部已经被人渗透了! 被人渗透很正常,可是天海阁竟然已经有能力渗透到自己家里了吗? 愤怒与不解,让这位尤家家主一瞬之间陷入茫然之中。 “东家!”有伙计急急地提醒道:“该回去救火,还是集中力量杀了那些贼人?” 站在尤法仁身边的蒲均文此时显得相当紧张。 在听到有贼人来袭的第一时间,蒲均文便建议尤法仁赶去码头镇守。借口是怕码头的船只有失,实际上蒲均文却是想着万一形势不对,自己撤离时可以方便一些。 尤法仁茫然的目光望向蒲均文。 蒲均文略显忐忑的脸立时变成胸有成竹模样,沉稳地说道:“我觉得,不如尤兄回去主持大局,能灭贼人最好,若是不能也得组织人手将火扑灭。” 宅内仓库中的存粮本就不多,若是不能用最快的时间将火灭掉,很可能明天全家几百口人,连饭都没得吃了。 “你呢?”把蒲均文留在码头,尤法仁到底是有些不放心。万一贼人声东击西,又来偷袭码头,这位公子有失,自己可承担不起这责任。 “尤兄放心,你给我留下五十人,我定当为尤兄守好码头,绝不会让一艘船落入贼敌手中!” 蒲均文倒不是在胡扯,有五十人手,哪怕打不过贼敌,带着码头这十来艘船只撤至海上,还是没有问题的。 来不及细想的尤法仁,拱手说道:“如此,有劳公子了!” 岛上的护卫有五百余人,给蒲均文留了五十人,此时还留在宅院之内不过二三十人,想在最快的时间内扑灭火势,只有将正在围剿贼敌的那些护卫调回宅院。 “杀了他们!” “别让这些人跑了!” 怒吼声中,一层护卫叠着一层护卫,如咆哮的巨浪向马青仝等人卷去。 马青仝身边,三十个兵卒,还能站着的,只剩不到十人。 看着尤家宅院之内冲天而起的火光,马青仝嘴角却勾出淡淡的微笑。 无论如何,自己出狱后的第一仗,已经功成了! 只是可惜了这些跟随自己的老兵。 不过马青仝相信,身边的这些人,没有一个会后悔。 报国无门,又不愿对灭国仇敌献上膝盖,这些人早就有了死志。之所以苟活到现在,只是不愿意死得毫无价值。 今日,面对的敌人虽然不是元军,却是令所有故宋将士最为痛恨的蒲氏家族。 其恨意,甚至超过了举族而降的吕氏一家! 当兵的,在战场上被人击溃而死,那是因为势不如人,也没必要去埋怨谁。可是被自家人背叛,死在曾经被视为同胞之人的手中,这种恨必须依靠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才有可能抚平! 手臂早已酸软,可是马青仝依然一刀狠过一刀,斫向汹涌而来的护卫。 全身上下,已经染满了鲜血,马青仝根本不分清到底是这些护卫的还是自己的,或者是身边一个个倒下的同伴。 马青仝右手微微一抖,甩落已经开卷刀刃上的血迹,干裂的嘴唇吐出一个清晰的“撤!” 身边同时响起一声怒吼:“杀!” 六把长枪甩出六朵枪花,反身刺向身后包围的护卫,一个裂口被突兀地撕开。 四把长刀,随着马青仝同时转身,向后劈去。 “他们要跑了,围住,杀啊——”香山岛护卫吼叫着又扑了上来。 六把长枪却又回搠,两个收脚不及的护卫,眼睁睁地看着枪尖直刺入自己的胸膛,一旋之后又消失不见。 边上几个护卫唬得脚步一顿,随即又怒吼着扬刀砍来。 打了近半个时辰,近两百个护卫却始终拿不下这支不过三十人的小队,反而死伤惨重。这些护卫也已经被打出火来了。 今日若不能将眼前这些人全部歼灭于此,恐怕回去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第252章 这是军令 “杀了他们——”尤家护卫的叫嚣声依然很大。 耳边传来一声闷哼,又倒下了一个同伴。 举步维艰,如陷泥淖。每踏出一步都要用上全身的力气,甚至是鲜血以及性命。可是马青仝脸色始终未变,依然带着身边越来越少的同伴,向着岸边杀去。 “他们要跑,你们几个去看看,是不是有船!”有人在吼着。 “快回来……”晨风之中,飘来些许不太和谐的声音。 喊杀声传到岸边。 眼前已经隐隐见到战成一团的人影,蔡老二摁着刀柄的手掌已全是汗渍,勉强压住心中的颤抖问道:“要,要去救他们吗?” 马青仝留在岸边接应的人手,还有八个。加上自己与苟顺,十个人能把人救回来吗? 蔡老二心里阵阵发虚。 “不好!”正在用望远镜探视的苟顺惊叫道:“马,马大哥那,怎么就剩下六个人了?” 边上,一个阔脸大汉闷闷地问道:“对方还有多少人?” “最少还有百人!” 百人?蔡老二苦笑着松开握刀的手。 “对方还有支援的人过来吗?” “没有……不,有,有一个,等等……”苟顺又惊叫道:“有人开始撤走了……撤了一大半了……” 阔脸大汉脸色一喜,低声令道:“准备接应!” 蔡老二手又握住刀柄,挺胸而立。 “你们俩不要去。”阔脸大汉止住他。 “为什么?”蔡老二不解。 “船还要咱们俩负责啊!”苟顺一只眼看着望远镜,一只眼盯着蔡老二,不住地打出暗号。 蔡老二怔怔地看向两艘船,他怀疑苟顺就是怕死不敢去接应而找借口,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对!”那阔脸大汉却点头道:“人接应过来,需要你们俩负责操舟,一到便走,绝不能耽误!” “没问题,包在我哥俩身上!”苟顺把胸脯拍得膨膨作响。 八个汉子与两辆载满干草的独轮车开始移动,由慢而快。 蔡老二默默地开始检查船上的帆、桨、橹、锚。对于常人来说,一个人要想操持这种帆船,难度很大。但是对于蔡老二与苟顺而言,不过是累点而已。 如此,确实需要他们两个保存好体力。 可是蔡老二依然有些闷闷不乐。 那是一种不被同伴所认可的难过,虽然这些人只是第一次见面,还谈不上什么同伴。 喊杀声愈显,马青仝摇摇欲坠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蔡老二的视线之内。 他却始终未曾倒下! 在天海阁第一次见面时,蔡老二对这个从死囚中越狱出来的逃犯根本没有太过关注。对于他的落魄虽然从未有过鄙视,但也没觉得这闷声不吭的汉子能为天海阁或是甄公子提供什么样的帮助。 却哪想到,这会是一个真正的汉子! 而且,这样的汉子,还不止马青仝一个人。 蔡老二平生第一次发现,原来,那曾经的大宋,也是有着铮铮铁骨的勇士! 心底深处,似乎有一股热血正在躁动。蔡老二却只能努力地抑制着自己,紧紧地盯住马青仝几个人的身影。 干草车渐渐靠近,两缕轻烟自车中飘起,迅速弥漫而开,挡住了车后几个人的身影。 阔脸汉子独自昂然行于车前,伴着一声惊天怒吼,手持丈二长枪,如一支出膛的炮弹,向依然在围杀的护卫冲去。 护卫们俱是一怔。 虽然只看到了一个援兵,可是被烟雾遮住的后面,到底还有多少人? 惧意一起,杀气便落。 刚刚近两百个人都没能杀了眼前这几个凶徒,现在只剩四五十人,对方又有援兵到来,还能杀得动吗? “要不,还是回去救火吧……” 虽然还没人转身就逃,大多数人却已经停下了追击的脚步。一边喘着气,一边试图看清烟雾之后援兵的底细。 转瞬之间,阔脸大汉已冲至眼前。长枪微晃,闪出三朵枪花,却不知到底想要刺向哪个。 缠住马青仝等人的护卫,只好齐齐地向后退去。 马青仝一言不发,带着几个同伴转身便走,闪入烟雾之中消失不见。 面对着一群护卫的,只剩下了阔脸大汉一人,以及两辆先后而至的干草车。 两个棉布包裹突然被砸进两辆正在燃烧的干草之内,火势略略一顿,随即变得狂躁。 阔脸大汉身子微侧,枪尾滑向一辆车子,两手握住枪颈朝上一挑。 一团滚滚的火焰,自半空中呼啸而过,向护卫直落而去。 未等那些护卫散开,干草车“轰”的炸起,火焰迸射而出,卷向各人的眼前身后。 “啊——”慌乱的惨叫声响起。 “轰!”又一声炸响,另一辆被挑起的干草车落在稍远之处,将刚刚躲开的两个护卫炸了个正着。 “火,火药……” “快跑!快……” 等跑开数十步,那些护卫再回过头,却见原地只余零乱于泥地之上的星星之火,以及依然浓重而呛人的烟雾。 而被炸到的几个人,除了身上一片乌黑之外,几乎没有受伤。 雷声大,雨点小。 两辆干草车上,与其说是装着火药,不如说是威力大点的烟花。 而那些贼人,却已在眼前消失不见。 还追吗? 诸护卫面面相觑。 “轰!轰!” 连续两声闷响,自十余里外的尤家宅院内传来。众护卫听着,倒是没了多少惊惧,知道这些贼人,应该是弄不到真正有威力的火药。否则也不会拿烟花来唬人。 可是即便如此,也说明宅里必然已经被潜入的贼人搅得糟糕至极。 还是撤回去吧……数十个护卫恨恨转身,往宅院狂奔而回。 看着瘫在船上,已经成为血人一般的马青仝,蔡老二已经难以隐藏眼中的震惊与敬佩之色。 阔脸大汉一边指挥着给这几个血人包扎,一边闷声说道:“走吧,天色一亮就不好走了!” “可,可是其他人呢……” 阔脸大汉身子微微一僵,却依然坚定地说道:“走!” “要不,你们先走,我上岛看看有没兄弟还活着的?” 阔脸大汉抬起头,看着蔡老二,定定说道:“这是,军令!” 军令? 好陌生的一个词。 可是蔡老二不自禁地止住了所有的念想,扯起帆,又撑开船,再去摇起橹。追着苟顺已经启行的船只,顺流而去。 第253章 舰队出笼 自右舷望去,尤家宅院的火势渐渐褪去。灰蒙蒙的天光之中,宅院内的灯火依然闪烁不停。 约摸一刻钟之后,阔脸大汉指着前方的草丛轻声说道:“在那里靠岸停。” 两艘船,并排停下。 栈板刚放下,草丛中便闪出一个个身影,直窜而上。 原来,这才是军令的真正意义…… 蔡老二恍然而悟,对于这个晚上的行动,也终于了然于心。 马青仝带着两百余人登岛,以三十人牵制了岛上大部分的护卫力量。其他人则分兵,各自潜入宅院之内。目标不是杀人更不是抢劫,而是以声东击西之策,趁乱烧了他们的粮仓! 蔡老二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豪情,若能与这样的人并肩作战,必当是人生的一大快事! 海的东际,晨曦渐亮。 红彤彤的太阳,经过许久的挣扎,终于自天海之间一蹦而起。海面之上,如同洒下一片金色鱼鳞,随波而动。 光芒扩散,清晨的凉意瞬间变得温暖,让人生出一股渐渐浓郁的冲动。 似乎世界就在脚下,踏上去就可以凌波横渡,与那初升的太阳并肩而睥睨。 哪怕已经在海上见过许多次的日出,甄鑫依然为之而着迷。 “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迎着阳光,甄鑫喃喃地吟道。 与他并肩而立,一同观看日出的谢翱大惊失色。 这诗虽然平白,其气魄却足以横扫近十年来所有诗词!甚至是上溯百年之内,都没有哪个诗人可有如此胸怀! 这个十几岁少年的身体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灵魂? 借用朱元璋的一句诗,镇住了自称当世诗坛之冠的谢翱,甄鑫并没有将“得意”两个字写在脸上,而是依然深沉地看着跃出海面的太阳。 如同看着金光粼粼的洋面上,属于自己未来的阳光大道。 “好像一个咸蛋黄啊——”一声惊叹自脑后突然传来。 “噗!”谢翱忍不住地呛出声来,一边咳着,一边扶着老腰。 我这足以流芳千古的诗句,竟然被你的咸蛋黄给击败了?甄鑫面无表情地看向咂吧着嘴的熊二。 “怎么,我说错了吗?”熊二挠挠头,“就是像咸蛋黄啊!可惜,这么大的咸蛋黄,只能看,却是吃不着……” 甄鑫板着脸说道:“从今天开始,不许你吃一个咸蛋!” “啊?为什么?” “不服?那就从今天开始,除了咸蛋,你啥能不能吃!” “不是啊,公子,我……” 甄鑫两眼一瞪。 “我错了,公子……那太阳不像咸蛋黄……”熊二及时认怂,从怀里掏出望远镜,拿袖子蹭了蹭,递给甄鑫,如狗腿子般地说道:“公子,不看咸蛋黄,是不是得开始查探敌情了?” 甄鑫接过望远镜,放在左眼上,闭上右眼,开始调整焦距。 “也不知道马大哥他们在香山岛上怎么样了?好羡慕他们啊……” 甄鑫没理,熊二便继续叨着:“感觉蒲家的贼子快到了吧?咱们是不是该做好战斗准备?这次我非得宰上十几二十人不可!可以换咸蛋黄不?” 甄鑫握住望远镜,回过头恶狠狠地盯着熊二。 熊二一慌,捂着自己的嘴巴说道:“我再不啰嗦了,你别拿望远镜砸我,那玩意金贵,砸坏了我赔不起……” 甄鑫觉得很懊恼。 也不知道把这憨货放在自己身边,是不是个愚蠢的决定。 但是不得不说,这厮一阵插科打诨之后,倒是让自己在临敌之际略微紧张的心情,又放松了不少。 谢翱笑呵呵地说道:“放心吧,只要佛莲敢出海,起码马青仝那边的行动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你想杀敌,有的是机会,只是手别杀软了就成。” 熊二胸脯一挺。 “可是啊,你别光顾着杀敌,把我这老头子扔一边不管啊!” 熊二又垮下了肩,闷闷地说道:“我知道,我主要的责任是保护你们的安全,而不是杀了多少贼敌……” “看到了,有七艘船,是蒲家的船只。”甄鑫终于在镜头中找到了敌船。 熊二从怀中摸出两只一红一黄两支角旗,对着后船摇摇红旗,再举起黄旗连挥七下。 后船之上,响起“呜,呜——”的海螺声,低沉而急促。 船员开始跑动,立时进入战备状态。 跟随在边上的十三艘快艇,各自侧帆散开。 此次出动的船只,战力最强的是改造之后的原零丁军那艘战舰。 不仅撞杆为全铸铁,两侧船身也裹上一层薄铁皮。虽然这样容易生锈,但是这艘船在如今的海上,堪称同级别无敌。 谁也撞不过它! 而且,船上还安装了四架可以发射石弹、火弹的回回炮,以及一架刚刚出炉还没什么人敢用的铜制火炮。 可谓武装到了牙齿。 这船依然交给熊大,作为此次作战的指挥舰。船上满编六十人,原零丁军只留下十人,作为骨干力量。 至于旗舰,则是甄鑫与谢翱如今乘坐的这艘不太起眼的海鹘船。 正面相抗,海鹘船自然抵不过熊大的010号战舰。可若是跑起来,哪怕熊大等人操舟技术再好,也未必能追得上由几个疍民负责的001号旗舰。 这也正是甄鑫选择海鹘船作为旗舰的原因。打仗,归熊大管;撤退,由海鹘船打头。 这样的设计,很完美! 而且,任那佛莲再狡猾,也绝对不可能猜得到,整艘舰队的核心人物,竟然躲在一艘毫不起眼的小船之中。 当然,这是为了迷惑敌人,绝非如苟顺那般贪生怕死! 为了能跑得更快些,这艘海鹘船上,连回回炮都没有安装。只是多装了根桅杆,从而将单帆海鹘船进化成为双帆。 另外十二艘快艇,都是单帆鱽鱼船,其实就是略微改装之后的渔船。 船头方小,尾阔底尖,长三丈,满载三十人。轻捷而快速,只适合于内河与浅海航行,一旦进入深海,就很容易被浪拱翻。 坠于舰队最后的,是一艘由货船改装而成的马船。四橹七百料,船上水手梢工共三十人。 这种船原本只出现于正规的内河水军之中,主要用于运载马匹。但是海上不需要马也运不了马,所以基本不会配备这种虽大却笨的船只。 此次为了能最大发挥鱽鱼船的速度优势,特地给舰队配了这艘船,以装载十二艘鱽鱼船上的所有补给与粮食。 眼见前方打出接敌旗号,马船先行脱离舰队,向着海岸驶去,准备找个地方躲上一阵子再说。 第254章 缠字诀 此时南风偏西。 当蒲家船队发现这支舰队时,已经来不及抢得上风了,甚至连船队阵型一时之间都无法摆开。 不过毕竟是历经无数海战的佛莲,七艘战船如七连珠般的前后串在一起,在海面上画出一个“之”字型弧度,斜面受风,向着这支舰队肋部处直插而来。 日月岛各艘船只,风帆齐鼓,依然保持着阵型,向前直冲而去。 转瞬之间,两支船队便换了个方向。 见到日月岛船队如此轻易地让出上风位置,蒲家船队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在海上转过头,风帆全鼓,紧紧尾随跟上。 近半个时辰之后,两支船队终于渐渐拉近了距离。可是未等深井号上的佛莲发出进攻的号令,日月岛船队却又斜冲出海,向着右侧方急行而去。 斜风航行,却似乎比自己的顺风还要快上一分! 佛莲立时明白,论速度,自己是追不过那些船只了。 在海上,如果失去了速度优势,有再强的战斗力,也只能望风而叹。 可是对方有速度的优势,却不肯强行离去,是想跟自己在这海上耗下去不成? 另一艘战船上的蒲师斯已经急了,对着佛莲大吼道:“姐夫,再加把劲,一定能追上他们的!” 佛莲没有搭理蒲师斯,反而停下船,随之折而向西,再不管往东驶去的日月岛船队。 “咦!”谢翱惊叹道:“这佛莲,的确是个人才啊!” “怎么说?”甄鑫及时地接过话头。 “他这是采取化被动为主动的战术。若咱们不理他,他便会直接攻向日月岛,看来所携带的粮食还是挺充足的。” “他就不怕咱们去灭了香山岛?”熊二问道。 “如果能拿香山岛换日月岛,这种生意佛莲是肯定愿意做的。” “他倒能换得了!”熊二不屑道。 “你是知道日月岛如今防卫的实力,可是佛莲他不知道啊!而他更不知道的是,香山岛如今大概后院已经起火了,所以才会坚持自己之前进攻日月岛的计划。” 甄鑫点点,这就是信息差。 只是海上情报信息传递还是不容易,否则单凭信息差,就可以将这支船队玩弄于股掌之间。 虽然已经知道马青仝已经开始对香山岛发动袭击,却并不知道结果到底如何。 此时去进攻香山岛,万一被蒲家与尤家来个前后夹击,那就狼狈了! “熊大那边在问,咱们要采取什么对策?”熊二瞧着010号指挥舰上传来的旗语问道。 “还是按原定计划吧,用‘缠’字诀。”谢翱回道。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谢翱抚须而赞道:“甄公子这十六字,可是说出‘缠’字的真义啊!” “谢先生过奖了,我也是偶尔所得。”甄鑫谦虚地说道:“论战事,我可是远远不如先生,还需要多多的学习!” 意思是其他方面,你已经胜过我了? 谢翱苦笑着摇摇头,好像,确实如此……起码自己就写不出“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这种气魄万千的诗句。 更别说那些已经自广州流传而出的诸多经典戏文。 日月岛的船队,紧紧地坠在蒲家舰队的二里之后。 佛莲加速,后方便急急跟进;佛莲慢,后方就缓缓而行;佛莲一旦停船,后方就会原地打转。 不是一艘船在保持这种跟进速度,而是所有的一整支船队都是如此。 佛莲心里微沉,日月岛在哪里招来了这么多经验丰富的老船工?哪怕是如今的蒲家,要凑齐十艘这样令行禁止,却又可以按指定速度行驶的水手,都有相当的难度。 而且,还是逆风行船! 虽然船驶得好,未必就等于仗打得很。可是这一着,蒲家已经失了先手。 佛莲不胜其烦,却也只能努力地沉下心,思索对策。 海上相争,如果接不了驳,仗便打不起来,最后拼的就是消耗。谁能熬的时间更长,谁就可以多几分胜算。 对方显然不敢跟自己硬拼,说明实力上必然有所不足。 那么,如何才能诱使对方与自己真刀实枪地干上一回? 找个地方靠岸,等着他们过来? 等晚上时分,再行偷袭? 回香山岛,再寻机而动? 或者,自己直攻日月岛?后面船队再贼,为保日月岛不失,终究得正面来堵截自己。 只有这样,才能寻到战机,并且可以在最快的时间内将这支船队彻底击垮。 佛莲相信,日月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凑得出这支船队,已经是到了极致。不可能再有第二支埋伏于某处的船队。 这支船队一灭,日月岛还不是任由自己予取予夺! 佛莲总算把自己思路捋顺,正待下令全速朝日月岛进发,掌旗者却报道:“后船要求咱们跟上!” 什么? 有人给自己发命令? 佛莲正待发怒,突然想起,最后那艘船正是交给蒲师斯负责的船只,心里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却见那艘船已经鼓帆摇桨,向日月岛船队全力冲去。 蒲师斯有些蠢,佛莲自然知道,却未曾料到这家伙竟然会蠢到这份上! 海上战争,船队之间的阵型保持,比陆上的军阵更难,也更加重要。今日自己船速不如对方,单独一艘船若是离开船队前去攻敌,无异于送死。 “让他停下来!”佛莲怒道。 “来,来不及了……”掌旗者慌道,手中旗子疯了般地晃动,却不知是对方看不明白还是根本就没看,已经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看着脱离船队绝然而去的战船,佛莲快疯了。 自己哪个筋抽了,竟然会把一艘船的指挥权交给蒲师斯?傻子并不可恶,可恶的是明知他是傻子,自己还会信任他! 那一瞬间,佛莲甚至冒出将这位蒲家二公子直接放弃于此的念头。 掌旗者快将手中旗挥断了,那边却依然不管不顾地继续往前冲去。眼见着,连船上的信号旗都已看不清楚。 “大人,追,追不?”掌旗者无奈地问道。 追不? 佛莲看着双方船队的距离,突然一怔。 第255章 诱饵 佛莲看着日月岛的船队。 现在彼此之间,相距约两里。若顺风全速行驶的话,大概需要两刻钟。 也就是说,哪怕蒲师斯的船只陷入对方的包围,并拖住他们,只要坚持两刻钟,自己的战船就可以赶到。如此,不仅能救得下这艘不听话的船,还能趁机与敌接驳而战? 这就是蒲师斯之所以要独自攻击对方船队的原因? 在此之前,佛莲从来不屑于采取这种诱敌的战术,不是他舍不得部下与战船,而是他不认为在这片海域中,还有船只可以逃得过自己的追击。 深井号上配备的水手,可都是在海上纵横了十余年的老伙计! 对方看着船多,真正有战力的也就那艘貌似指挥舰、包着铁壳与撞杆的战船。看着威武,灵活性必然不足。只要不让那撞杆撞到自己的船身的腰部,一旦完成跳帮,凭着深井号上武装到牙齿的五十精兵,佛莲有十足的把握将其干翻! 来不及多想,佛莲令道:“抢到正上风,准备掉头,一旦那艘船被围,立即全速冲杀过去!” 看到从对方船队中突然冲来一艘战船,甄鑫也怔住了。 蒲家的水军,胆子都这么大的吗?生怕自己不肯接敌,就以一艘船来进行公然的挑衅? 甄鑫端起望远镜,一边观望,一边说道:“佛莲不在这艘船上。船上人手不超过五十,没有配甲,有少数弩弓,配短刀,没有拍杆,也没弩炮。” 熊二拿旗随意地挥了两下。 “甄公子说了这么多,你才挥两下就可以将消息传递过去了?”谢翱稀奇地问道。 “噢,我就说了一个意思。” “啥意思?”放下望远镜的甄鑫,隐隐有些不安。 “那艘船,是弱鸡!”熊二坦然说道。 得……好像没毛病。 “那边问,打不?” 甄鑫肃然说道:“在这里,熊大才是指挥官,这种事不该问我。” 熊二抽出一把红旗,旗尖朝下,对着敌船一挑。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谢翱虽然久于军伍,但基本都是在陆上跟随步军作战,对于海战的指挥并不熟悉。尤其是旗语的使用,让他生出许多兴趣。偏偏看了许久,也没有从熊二的手势之中找到一些规律。 “干他娘的!”熊二随口说道。 旗语还能传递出这种消息?谢翱看着熊二,两眼呆滞。 甄鑫却冷冷地盯着熊二。 “不是不是……”熊二赶紧正色说道:“我是按公子的意思传达的……” “你知道战场之上,乱传军令是什么罪吗?” “我,我错了……”熊二哭丧着脸说道:“我传达的意思是,可以考虑攻击……” 其实也不能怪能二轻佻,就是连甄鑫自己,似乎也燃不起战场上该有的那股激情。眼前这支佛莲的船队,看似强大,其实根本构不成威胁。 在海上,掌控了速度的优势,只要不自己作死,便意味着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说话间,指挥舰之上,旗子连挥。不用熊二转达,熊大自然知道指挥权在他那。 十二艘鱽鱼船立时散开,其中五艘向两翼撑开,插向来船之后。两艘向旗舰靠拢而来,还有两艘伴在指挥舰边上,三艘则迎面驶向冲来的敌船。 甄鑫重新搭起望远镜,在蒲家其余的几艘船上来回寻找。 “看到了佛莲!在后船队第二艘船上。” 熊二这次老老实实地打起旗号,不过似乎显得很不熟练的模样。 谢翱松了口气,不是自己年老学不会,是因为这旗语太过复杂。 海上行船,白天用旗晚上用灯,自有水军开始便以此手段传递一些简单的信息。 甄公子将其改良,通过不同色彩的小旗以及手势配合,可以传达出相当丰富的信息。 唯一的问题,就是太难记了。不过,只要再有一段时间的熟悉,这问题自然也就不成为问题。 又观望片刻,甄鑫对于佛莲的动向已经了然于胸。 他们这是放出了一个诱饵? 若是自己的舰船贪一时之利却被其缠住,佛莲必然伺机而动。一旦其余敌船趁机围杀,小船可能跑得掉,熊大的指挥舰必然会陷入危险之中。 此战算是日月岛水军的第一次演练,战前甄鑫并未给熊大预设任何的目标。其实主要的目的,并不是与蒲家船队寻得一战甚至将其重创,而是要把这几艘来自泉州的敌船以及数百战力明显高于尤家护卫的人手,调出香山岛,给马青仝制造机会焚毁粮仓。 无论马青仝是否得手,此时也该撤出香山岛。日月岛水军算是完成了任务,想脱离战场,随时都可。 但是既然把战场指挥权交给了熊大,甄鑫肯定不会去干涉他的决定。 谢军师负责通盘的谋划方略,自己负责点头,并将观测到的详情让熊二如实地转达给熊大,其他的就让熊大去发挥吧。 也看看这位曾经纵横于这片海域的大海贼,能否带给大伙儿一些惊喜。 哪怕能打掉蒲家船队的一艘船,对于接下去的战事,也会有诸多的利好。打不掉,影响也不会很大。 看着向自己直冲而来的铁壳船以及蚁附而至的数艘快艇,蒲师斯突然有些慌。 后头,竟然没有一艘船跟过来! “怎么回事!”蒲师斯破口大骂道:“他们为什么不跟过来?” 身边的船长也很慌,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听谁的了。自己是蒲家的人,理论上当然以二公子为尊。可是这船队归姑爷管,又似乎该听姑爷的。 二公子以身犯险,船长还以为是姑爷的主意。如今看这模样,这俩似乎没有商量好? 这可是在打仗啊,老天! “现在撤,还来得及。”船长强忍着惊惶劝道。 “撤?”那岂不是很没面子? 蒲师斯摇摇头,说道:“要不,放慢船速,再催佛莲他们快点跟过来!” “催了,这么远,他们根本看不到旗号啊……” “先放慢再说。” “不能放慢啊公子,船速降下来,到时想跑就来不及了!” 第256章 猛火油柜 船上水手个个面面相觑. 还未接敌,老大们先吵起来,咋整? “跑?跑什么跑?”看着诸位水手狐疑的目光,蒲师斯手中折扇朝着船长脑门一敲,怒道:“未战先怯,我看你这船长也别当了!” 先怯的不是你吗?船长委屈地揉着脑门,对着水手们骂道:“看什么看?降下一帆,速度缓下来!” “啊?”这时候降帆,是不想活了还是对于这艘船的实力有什么误解? 对方可是一艘装着铁撞杆的铁壳船啊! 见对方船只降下一帆,熊大也是微怔,随即决然下令道:“全力,撞过去。周边快艇,保持射距围杀!” 010号指挥船猛地侧出角度,船只向右倾斜,猝不及防的海浪争先恐后地拍上甲板。船上响起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但是船上没有一样物件发生倾覆,所有水手双脚如被钉在船上一般,纹丝不动。 当船身重新摆正之时,船头的撞杆已经对着敌船前方三丈处,直冲而去。 “看,他们不敢撞咱们的!”蒲师斯得意地说道。 船长却大惊失色,狂吼道:“停船,停船!不,侧,快侧过去……” 蒲师斯莫名其妙地看着如丧考妣的船长。 水手们被吼得愈加慌乱,帆还没降好又升了起来,有人拼着吃奶的力气打着舵,有人支出船桨无助地拍着海面。 两船相距越来越近,蒲师斯终于觉得不对劲,大吼道:“注意点,他,他们要撞过来了!快躲开啊!快啊——” “膨!” 左舷之外,突然飞来一块丑陋的疙瘩,还未落下便在半空之中炸开。数滴味道极重的汁液滴落,又有火星迸出,引得汁液瞬间开始欢快地燃起。 “火!”蒲师斯又大叫道:“哪来的火?为什么有火?” 眼见身边有一桶水,蒲师斯撸起袖子提起桶便往火上浇去。 “不要——”船长痛苦地喊道。 如火上浇油,本来只是如小鸡仔般的火苗,被水一浇,瞬间却燃成了一只昂然的大公鸡。 “那是黑火油啊——”船长一边叫着一边吼道,“快灭火啊!” 有水手到处寻找沙袋,往火公鸡上砸去。 黑火油?以蒲师斯有点渊博的才学,一听就懂了。这黑火油产于地下,一旦燃起,只能用沙土才能覆灭,水确实不能用。 可是,可是为什么你不早说! 又有一个疙瘩从右舷外飞来,蒲师斯这次总算看清了,这是一个烧制的极其粗糙且丑陋的陶罐。他便开始四处寻找着,也不知道水手们到底把沙包堆在哪个角落。 “膨,膨!”又有两个罐子来,炸在船桅上,碎出一地的火苗。 “小心,撞船了——” 再站起身时,蒲师斯才发现那艘铁壳船竟然已近在眼前。船上一个个大汉,眼中闪出嗜血的光芒,让蒲师斯感觉到自己如同一具被审视的尸体。 两股不由颤颤。 铁撞杆自战船左侧直冲而至,如一把硕大的钢刀狠狠地切入一堆糜烂的木头。 “轰!”的一声巨响,蒲家战船左舷几乎被一撬而飞。整艘船发出痛苦的呻吟,吱吱呀呀地倾斜而起。 撞击声中,本已全身酥软的蒲师斯,几乎飞出甲板。四肢急急挥舞,却抓不到任何东西。脑袋咣咣作响,耳朵里却被炸得什么都听不到,眼中只余一片混乱至极的天地。 不知哪里是天,何处是海。 滴溜溜地随着船上的杂物打了十几个滚,两袋沙土砸在蒲师斯腰腹之处,令他差点闭过气去。 倾斜的船身被铁撞杆顶得支愣而起,有人啊啊叫着掉入海中,有人依然紧紧拽着桅杆或是船舷。也有人迅速地恢复意识,在船长的怒吼声中准备迎敌。 可是甲板斜的,站都站不稳,更别说爬上去拼杀。 船身又是一晃,船长的怒吼声从右舷滑落,暂时失去了踪影。 那边厢,在两船还没撞到之时,佛莲就已经在跳着脚骂娘了。“你们是蠢驴吗?一大群蠢驴!船来了都不知道躲开吗?” 佛莲嘴里骂着,心里倒也没慌。两船相撞,再怎么样双方都会受损,如此,对方的铁壳船行动速度就会减慢,再追就没那么困难。 这艘铁壳船,必然是日月岛的主力战舰。灭了他们就相当于灭了日月岛一半的战力。哪怕赔上自己一艘战船,其实也算不上吃亏。 而且,两船既然已经纠缠在一起,蒲师斯他们坚持个两刻钟,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满帆,全速!”佛莲吼道。 两帆胀起,顺风而鼓,十余支长桨探出船舷,同时划动。深井号快愈奔马直向相撞的两艘船飞驰而去。 其他数艘船只在其之后,紧紧相随。 “佛莲的船动了,告诉熊大,他们应该还有一刻半钟的时间。”甄鑫并未去关注撞船的场面,依然将注意力放在蒲家后方的船队之上。 仰然立于船头的熊大看了看旗号,冷然令道:“远程自由射击!火攻!” “咻,咻——”十几把短弓出现在铁壳船头,朝着慌乱的蒲家水手肆意射杀。 方才还在挥斥方遒的蒲师斯已经被撞得不见人影,船长半挂在倾斜的右侧船舷下,挣扎着往上爬。而大多数船员还未从撞击的眩晕感中恢复过来。 别说跳帮了,蒲家船上水手连最基本的抵抗都组织不起。一部分人已落入海中消失不见,数息之间又被射中十余人。这些人大多只是令其失去战力,却未取其性命。 剩下的各自躲在角落箭矢射不到的地方,瑟瑟而抖。 鱽鱼船又蚁附而至,一边射伤在海面上浮动的蒲家水手,一边不停地往船上发射陶罐。一串串火苗便如欢快的小鸡儿般,在船上四处跳动。 铁壳船的船头,出现了一个四脚方柜,上有唧筒,一压便喷出一股浓稠的黑汁。 黑汁如墨,在倾斜的甲板之上,如丝般滑动,顺着板间的缝隙,渗入底舱,留下闻之欲呕的味道。 任是呼呼海风,一时也吹之不散。 好不容易爬上甲板的船长,见状目眦欲裂。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手一松,整个人呲溜地便滑了海中。 第257章 崖山悲歌 铁壳船上红色小旗急扬,数根长棍伸出,撑住蒲家破损船舷,一阵嘎嘎作响之后,两艘船开始慢慢地分离。 整齐的呼喝声响起,长桨齐齐倒划,撞杆随着铁壳船的移动,脱开破损的船舷。风帆斜鼓,速度渐起。 一根火把自铁壳船头扔出,在半空中翻了两个跟斗,落在甲板之上。顺着残留的黑汁,火苗立时喷溅而出,哔哔叭叭声中,黑烟自舱底腾腾而起。 蒲家这几艘船,全是货船改造而成的战船。甲板之下,全是水密舱。如此在远距离作战时,可以携带充足的粮食,也可以从容地带走所有的劫掠所得。但正因为如此,这种船,哪怕装备再强、船员经验再丰富,说到底还只是货船。 真正在海上单挑,与日月岛经过改装后的战船相比,劣势极为明显。 而此时,佛莲的深井号离此处,不过跑了一半的距离。 甄鑫与谢翱相视而笑,甄鑫拱手作赞,谢翱矜持还礼。 不仅是因为熊大在零损伤的情况下,歼灭蒲家一艘战舰。也不仅仅是因为熊大可以毫无折扣地执行谢翱所制定的方略。而是因为从未接触过海战的谢翱,却谋划了这样一场相当经典的胜利! 此战,将日月岛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以疍民作为操持舟船的主力,使整支船队哪怕处于逆风之时,依然可以进退自如,从而完全掌控了战场的节奏。 而熊大坚决的出击以及绝然的撤退,使得与蒲家的第一次接触战得以完美地收官。 这是日月岛对外的第一场正式作战,不仅是对战力的检验,也是对所有后勤、情报以及人员调配的全方位检验。 检验结果,让甄鑫非常的满意! 这也让所有人,对接下去的战事涌现出无比的自信。哪怕面对的敌人,是拥有一支两百余艘船队、七千余可战之兵的海上霸主! 暴跳如雷的佛莲,不得不承认自己轻敌了! 先不说速度上的劣势,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蒲师斯这艘船竟然连一刻钟都没有坚持住,就船毁人亡! 纵横海上数十年,佛莲不是没吃过败仗,却是第一次败得如此憋屈。 这艘船上本就不多的粮食,被焚毁殆尽。船长失踪,少了几个船员,却多了一堆完全失去战斗力的伤号。 万幸的是,竟然在船上角落中,找到了被两袋沙土盖住的蒲师斯。 这家伙倒是命大,全身上下竟然没有少掉一个肢件,就是脸被烧伤些许,风流儒雅不再,变成一个灰头土面两股颤颤的落魄大叔。 倒是让佛莲看着顺眼了些。 船只毁了一半,左舷处被撞出一个大裂口,勉勉强强还能行驶。可若是遇上大风浪,难免倾覆。 丢了,有些可惜。带着这样的一艘船,行动却更加不便。 虽然只是一场小小的挫败,却已经让手下们战意尽泄,以这样的状态去攻打日月岛,后果必定堪忧。 更何况,日月岛所隐藏的战力,也许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尤家,在情报收集工作这方面,太落后了! 知己却不知彼,这也许是此战失利的最根本原因。 如今之计,只能先回香山修整。也许凭着香山岛的防卫力量,还能寻得与日月岛贴身一战的机会。 再不行,等后续大军到来,横推日月岛也不过是吹灰之力! 看着蒲家船队,拖着一艘半破的船只迤逦东行,甄鑫放下望远镜,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在铁壳船的带领之下,日月岛船队让开航道。而后又隔着三里远,坠于蒲家船队之后,陪着他们一起往香山岛方向驶去。 001海鹘船上,只有两个船舱,甄鑫与谢翱一人占着一个。 谢翱已经进入他自己的船舱,开始完善接下去的作战方略。甄鑫踹开蜷缩在舱门外呼呼而睡的熊二,进入自己的舱房,和衣歇去。 醒来时,阳光已经西斜,船只停驻在一个小岛边上。 这里,属新会县管辖地界。恩平江自西往东江流经新会后,由此入海。东西两座山束住入海口水道,故称崖门。 西面陆地上的那座山,是汤瓶山。岛上的这座山,为崖山。 这里,是故宋朝廷的最后一个驻跸之地,是陆秀夫负主投海之处,也是十万故宋将士长眠的海域。 谢翱老泪纵横,趴在甲板之上,对着崖山叩头而哭。 身后的熊二,再没有任何嬉皮笑脸之色,单膝跪在地上,右手抚胸,低头默默悲悼。 前方,熊大的指挥舰上,吹出“呜呜”的螺号,雄浑之中充斥着无限的悲切。 如泣如诉。 却又含着许多的无奈与凄凉。 如老将迟暮。 海风呼啸而起,卷起一篷篷的浪花,在海面上无力地绽放,旋即化为氤氲水汽,依然飘在空中,舍不得离去。 那是十万留恋于此的宋军亡魂吗? 甄鑫眼前,似乎浮现出一幅悲壮的场景。 怒海狂涛之中,千疮百孔的战船上,绝望的陆秀夫背负幼帝纵身赴海。身后,是十万浴血的将士,眼中满含着不甘与愤怒,伴着绝望的战鼓声,于风浪之中挣扎、无助地呐喊,渐渐地消失不见。 家早已不在,故国已属他族,将士身死魂却不得归。只能徘徊在这片海域之中,甚至千年之后,依然不散。 不知从哪艘船上,响起低沉的歌声: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 万千寒毛倒竖而起,甄鑫禁不住地全身颤抖,张开嘴与之相合。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两行清泪缓缓自脸颊滑落,甄鑫张着嘴,却已唱不出曲,只能仰面朝天,让眼眶中的泪水尽快流干。 自己,这是怎么了? 每次听到这首曲子,就止不住的难受。 一股愤懑自心中生起,让甄鑫忍不住地想怒吼,想战斗,想将眼前的这个世界砸烂! 甄鑫不得不承认,自己开始有了造反的冲动。 不为自己,不为天下,只为了眼前这些对故国依然怀着无限赤诚的残兵! 第258章 有埋伏 崖山岛距离香山岛不到四十里,之间隔着许多的无人岛礁。 潮落时为岛,潮起时便成为了礁。 千年之后,这些岛礁早已被西江珠江共同冲刷下来的泥沙填平,除了一条自北入海的西江之外,全是陆地。所谓沧海桑田,不外如是。 岛上早已无人居住,这是李显为日月岛挑选的一个临时驻地。 甄鑫猜不透李显挑选此处的真正目的,但是这位置确实挑的不错。新会县离此还有五十余里,官府根本无力对这些无人岛屿进行管理。 而且就近还能适时监视香山岛的动静,十几艘快艇此时正轮流在香山岛附近游弋,每过一个时辰就会有人送来所观测到的情报。 岛上已经搭了许多的帐篷。 一座大帐前,浑身被包裹得如同粽子一般的马青仝,直着腰背在此等候,脸上依然还有淡淡的泪痕。 甄鑫大步向前,扶住正待下拜的马青仝,轻轻地拍着他唯一没被裹住的左臂,微笑着说道:“不错,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马青仝露齿而笑,“幸不辱使命!” “你带来的兄弟呢?折了几个?伤了多少?” “两百一十八人,阵亡三十一,伤八人。” 甄鑫黯然。伤员少,说明在厮杀之中,哪怕伤员也不得歇息,直至战死。 此战全由谢翱筹划,当时就已经有此心理准备,以最少的伤亡为代价,拖住香山岛上大多数的护卫,从而给其他人创造焚毁其粮食的机会。 尤家三座粮仓,被烧了两座,马青仝完美地达成了预定的作战目标。可是甄鑫却高兴不起来,心里沉甸甸的难受。 甄鑫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个枭雄,可以无视身边之人的性命,任由他们为了某个目标而赴死。 马青仝在粤东所招旧部,还未曾谋面,却为了一句轻飘飘的“向蒲家复仇”而战死在香山岛,这对于甄鑫而言其实很难理解。 日后若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伴,也如此地死于刀兵之下,又让他如何面对? 这也是甄鑫始终抗拒起兵造反的最主要原因。 造反,是要死人的!而且,死的不是一个两个,而一是数万数十万,甚至于数百万…… “那些死去的兄弟,还留在香山岛上吗?”甄鑫脸色沉重地问道。 马青仝点了点头,低声答道:“兄弟们,死得其所,无怨无悔!” “熊二!” “哎!”熊二应声而出。 “你带一些人,再去趟香山岛,把那些兄弟接回来。” “不可!”马青仝急道:“为了死去的兄弟,再搭上一些人,不值得!” “马大哥。”甄鑫眼里流露出深切的悲伤,“在甄某眼里,每个人的性命,是无法用值或不值得来衡量的。我无法保证你们在我身边,一定可以陪我走到最后。但是我必须做到一点,无论你们身在何处,我都会尽最大的努力,接你们……回家!” “这座崖山岛,我会把它建成一个能让孤魂有所归属、让后人可以为之悼念的烈士之家!” 马青仝眼中莹光闪动,微微地低下头,曲臂紧扣前胸,不再反驳。 “可是,我走了,谁保护你啊!”熊二嘀咕道。 甄鑫正待喝斥,一边的蔡老二说道:“我去吧,我知道他们在哪。我可以跟……” 蔡老二转着头,苟顺却哧溜地消失不见。 “行,那你跟马大哥要几个人,辛苦你跑一趟。首先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有劳蔡兄弟!”马青仝看着蔡老二的眼光中,流露出真诚的谢意。 众人退去,甄鑫与谢翱、熊大以及马青仝复盘了昨夜开始的几场战事。总的来说,作战计划完成的相当好。若有遗憾,便是失去了三十一个未曾谋面的弟兄。但是,战争总是会死人的,甄鑫也不能总是把自己过多的陷于婆婆妈妈的情感之中。 接下去的战事,势必更加艰难,但是在谢翱有条不理的安排之下,熊大与马青仝已经有了足够的信心,来完成谢翱所制定的目标。 不过,成败的关键,却落在了甄鑫的身上。 走出大帐,已近夜半。 清泠的月光,映在崖山之上,泛出惨白色的光晕。 如同眼前这个少年郎的脸。 “你也姓李?”甄鑫如葛爷瘫地歪在自己帐篷内的靠垫上,懒洋洋地问道。 看着这个毫无形象的甄公子,李三微微地皱了眉头,左手紧紧地握住右拳,拼着劲忍住想把他摆正的欲望,躬身说道:“在下李三。” “听说,你们有五个兄弟?” “是。” “我说李显那家伙也太懒了吧。” “呃……” “起个名字有那么难吗?李大李二李三……一听就跟没啥文化似的!” 李三正待争辩,甄鑫手一挥,说道:“不跟你啰嗦,李显呢,为啥不来?” 李三满眼怪异地看着甄鑫。 “别跟我说你们家主子地位尊贵的话,他到今天为止,还是天海阁的员工。我一天没开除他,他就得为天海阁干一天活。 还是说,你觉得自己能代替得了他?” 李三只能摇摇头。 “所以,这事还是我亏了不是!” 李三脑子有些晕,算下来主上和自己已经给天海阁干了半年的活,至今一文钱工资没拿到。这家伙还说他亏了? “所以,你准备怎么补偿天海阁?” 难怪在去天海阁之前,主上一再告诫自己,对付甄公子,首先得学会“无耻”。 可是,正直如自己这般,又如何才能自甘堕落,无耻如斯? 甄鑫扭了扭脖子,颈椎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劳心者久于案牍显然是不合适的,以后跟谢翱在一起时,不能一口气坐那么长时间,会害死人的! 甄鑫对着李三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李三一动不动,恨不得用自己的目光捏碎那根脖子。 甄鑫微眯着眼,懒洋洋的目光肆意地扫视着李三。并非是他对这个阴冷少年感兴趣,而是以此来试探,李显到底给出了一个什么样的底线。 身后突然现出一个爪子,捏住自己的脖子,甄鑫吓了一跳,脑袋后仰,敲中一个软绵绵的……包子? 这帐篷里有埋伏? 第259章 要求 甄鑫僵着脖子往后瞧去,突然吓得一蹦而起。一张糊满糙泥的脸就那么仵在自己眼前。 这么粗糙的脸上,却有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含不掩饰地看着自己,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甄鑫正待怒喝,却瞥见李三似笑非笑的眼神。鼻尖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脑后的绵软弹性感觉还在。 甄鑫恍然怒骂道:“你干什么?吓死老子了!” “嘻嘻……”软糯甜美的笑声,自粗糙的嘴角中传中,让甄鑫又打了个哆嗦。 甄鑫伸手往那脸上抓去,那脸却随着娇娜的腰驱往后躲开。 帐帘掀开,探进苟顺的脑袋,一大一小两颗眼珠子往帐篷内各个角落里打量。 糙脸人立时束手伫立于一侧,如一个心无波澜的木头人。 “干嘛?”甄鑫面无表情地问道。 “嗯,啊……我来看看,公子要不要来点宵夜?” “不用!” “啊,那……”苟顺再次巡视了一番帐篷,挠着头退出帐篷。 “你们俩,有毛病吗?”甄鑫骂道。 糙脸人摇摇头,抿着嘴不说话。 李三终于看不下去了,轻轻一咳。 甄鑫重新入座,正待说话,后背又探来一只爪子。 “你要一直顶着这张脸,就滚远点!” “嘤嘤……” 甄鑫仰了仰脖子,后脑勺又顶到两团包子,忍不住往后搓了搓,包子稍退又凑上前。 感觉挺好……算了,就这样吧,反正看不到那张糙脸就好。 “你接着说。”甄鑫恢复了懒洋洋模样,舒服地转着后脑勺说道。 我接着说?我刚说到哪了?李三一时有些茫然。 “你过来汇报工作,却准备得如此不充分。啧啧,李显教导人的水平,实在不行啊!” 李三两眼一冷。 “要不,你正式跳槽到天海阁来,我给你开薪水?” 李三收敛住怒气,拱手说道:“不用了。” “你自己说不用薪水的,以后别说没薪水就不好好干活!” 李三怔住,你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就是为了想白嫖我? 甄鑫身后,顶着两个被压扁的包子,苟榕看了李三一眼,露出嬉谑之色。 果然,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门,这俩狗男女,简直就是一丘之貉! 李三不再掩饰脸上的嫌弃之色,拉过一个板凳,拂去上面看不着的灰尘,摆正之后坐下。 “昨日在东莞码头,扣押并焚毁了两艘尤家装满粮食的货船。另外已经在整个广州录事司辖下六县,除香山之外,全部安排人手警告过粮商,半个月之内不得向尤家供粮。” 香山县主要管辖的就是香山岛,岛上产不了粮,自然可以忽略不计。 甄鑫伸出大拇指给了个赞,夸道:“这事你们办得确实利索!” 在官军不肯出面的前提下,无论是陆上还是海上,只凭日月岛收罗来的力量,想对付蒲家无异于蚍蜉撼树。 蒲家势大人多,这是他们的优劣。但是同时也带来了一个无法弥补的弱劣,那就是粮草的供应。 绝其粮草,这是谢翱制定出针对蒲家之战的核心策略。而这两天以及接下去的所有战事,都将围绕这个核心进行。 从内部烧其粮仓,由日月岛的人马负责。从外部断其供应只能让李显去操作。当然,这样的操作维持不了太长时间,不过有半个月已经足够了。 被甄鑫一夸,李三不自禁地挺起胸膛。 “但是不够啊,三儿!” 嗯?李三疑惑地看着甄鑫。 “你看,你们哥几个只是动动嘴皮子。我们却是在拼死厮杀,已经有三十多个兄弟为此献出性命。这,不公平!” “公子想要补偿?” 甄鑫摇了摇头,叹着气说道:“人死不能复生,补偿对于他们来说,并没有太大意义。可是接下去的战事,还是避免不了死人,我只怕人死光之后还赢不下这场战争,那样的话,所有人都会死不瞑目的!” 李三坦然说道:“公子若是想为天海阁多拿些贸易的份额,我会跟主上为公子尽量的争取。” “不,我不需要!而且天海阁不会涉足广州的对外贸易。也不会在所谓的份额上跟你们提出任何的要求。” “嗯?那公子的意思……” “几个要求,你听好如实跟李显转述清楚!” 李三正色颔首。 “第一,从今日开始,不要往天海阁和日月岛上塞入来路不明的人。” 李三皱眉,正待辩解。甄鑫却抬手掐住他的话头,继续说道:“你只管听与转述,我不需要任何的解释!” 李三抿嘴不言。 “你们喜欢向各个势力派遣细作,这种行为我可以理解,但不能接受。我发现一个就会杀一个,到时别怪我不讲情面。” “除了我之外,没有……”李三还是忍不住辩解道。 “自粤东一直逃到日月岛的邹式!” “邹式?”李三的神情,从愕然到恍然而后是苦笑。 “那人的确是我们的细作,却不是派往日月岛的,而是……” “是你们的人就好,杀不杀他再说。想了解情况日月岛的情况,可以。就像你在天海阁一样,可以明着派人常驻日月岛,绝不会有人刁难,也不会有人故意隐瞒日月岛的情况。但是,我讨厌偷偷摸摸的行为。可以生活在阳光之下,享受灿烂的日子,为什么非要搞得跟阴沟里的耗子一般,鬼鬼祟祟?” 我怀疑你只是想省掉一份薪水,却非要讲得这么高大上?李三撇了甄鑫一眼,点了点头。 “其二,接下去的战事,你们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别给我招惹麻烦。比如四处宣扬甄某树旗造反,这是想给我安个反贼的名义,以待秋后算账吗?” “若要如此,我看也没必要合作了,我明天直接去投了蒲家算了。好歹现在还没到他死我活的地步,一切还有得谈。而且,蒲家现在也是官面人物,我投了他总不算是投敌吧!” 李三额头微微见汗。对外宣传甄鑫树旗,主要是李大在负责,他偶有听说,却也没了解得过于详细。 在李三看来,此举确实有些不妥,自然便不知该如何反驳甄鑫。 更何况,他还不接受反驳。 只好继续闭嘴。 第260章 初放的味道 “另外,跟李显说,我要和你们签个协议。”甄鑫淡然说道。 李三眉角微挑。 “三年之内,保证日月岛自由贸易区的地位不动摇,就当作是日月岛为这场战事所付出的回报。反正日月岛也有你们的股份在,日月岛赚了钱也相当于李显赚到钱。我可以不要广州的贸易份额,你们也不能存着鲸吞日月岛的打算。” 这要求,似乎很合理。而且日月岛可不仅仅有主上指使杨家、陈家的现银投入,还有甘麻剌的股份在。真想吞,也没那么好入口。 李三略一沉吟,点头说道:“我得与主上汇报清楚。” “可以,我在这里等你两天。两天之内,签了协议,我继续为你们去打生打死。签不了协议,我拍拍屁股走人,你们也可以立即派人去接收日月岛。所有的投入,每一笔帐都清清楚楚,我可没往自己兜里塞一文钱。” “而且,你也别觉得委屈。我跟你一样,至今为止也是一文钱的薪水都没领过!” 李三抬头看了眼甄鑫,却迎上他身后那张糙脸之上,充满威胁的目光。 意思是:你若不去把协议签了,回天海阁后定会揍你一顿! 李三苦笑地说道:“不知公子还有何交代?” “蒲家后续大部队的行程以及动向,你们得准确无误地报来。一旦因为情报错误而延误战机,我虽然治不了你们,但是所有的后果都得你们自己去承担!” 李三肃然道:“明白!” 正事谈完,甄鑫又恢复懒洋洋模样,挥着手说道:“告诉李显,别以为他了李邦宁,就可以不见我。”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密封酒壶,甩给李三。“这是天海阁最新研制出的酒,给他尝尝。” 李三打量着酒壶,看向苟榕,见她糙脸上的双眼呈现茫然之色,心中便有些犹豫。 甄鑫呵呵一笑,说道:“你们可以给李显试试毒,但是只有这一瓶,想再喝只能等半年以后。他要觉得好,就让他顺便给这酒起个名字吧。” 李三略一犹豫,还是将酒壶收入怀中,又看向苟榕的糙脸,眉尖微挑。 苟榕气鼓鼓地摇着头。 甄鑫狐疑地将视线从李三脸上转到苟榕的那张糙脸,“你就准备顶着这张糙脸在我这赖一个晚上。” 苟榕满脸委屈,搂向甄鑫的胳膊。 甄鑫抬手顶住她的糙脸,嫌弃地说道:“你这样,会让我很为难的。” “灯一关,不都一样的吗……” 我嘞个去……才几天不见,这姑娘已经这么不纯洁了? 李三劝道:“再待下去,你爹会发现的,他刚才已经有所怀疑了。” 苟榕叉腰怒道:“我见见公子,怎么了?” 李三无奈地说道:“那你干嘛非要打扮成这么一个糙脸模样?堂堂正正地来不行吗?” “我就不!” “好吧,我得连夜赶回广州城,那你明天自己回去的时候小心些。” “我,我……”苟榕可怜巴巴地看着甄鑫。 甄鑫心里不由一软。 天海阁如今是一日都离不开苟榕,但是自己又不可能抽出时间陪她去天海阁。难得见自己一面想做点坏事,还得躲着她爹。 也是,一个未出阁的大白菜,若是被自己莫名地给拱了,任何一个爹都会暴怒的。 甄鑫捏着苟榕的糙脸,慢慢地抹去上面的黄泥,对着李三说道:“你先出去,等个一盏茶时分。” 这么快?李三怪异地看着甄鑫,随即又有些黯然。 自己连半盏茶的资格也没有啊…… 李三掀开帐帘,正待出去,却见外面正蹲着一个黑影,两只眼睛冒出悠悠的绿光。 “谁!”李三吓了一大跳,右手朝腰间一抹,掌中已多了一柄短刃。 黑影站起身,没理全身呈戒备状的李三,脑袋往里探着看了一眼,嘴里嘀嘀咕咕着又缩到外面去。 是苟顺。 这姓苟的,可是真狗!甄鑫着实有些别扭,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得劝苟榕跟他脱离父女关系? 否则,老被这厮盯着,万一在关键时刻很可能会造成某些功能性心理障碍的! 甄鑫把糙脸抹干,捏了捏依然柔嫩的腮帮,柔声说道:“先回去吧,过几天我再好好陪你……” 苟榕嘴角一瘪,“我,我肚子疼……” 多喝点热水?甄鑫侧身挡住门口可能看来的视线,伸出手在她腹部轻轻地揉了揉,贴着她耳边说道:“我不在,你要保重好身子,以后还要给我生孩子呢。” 苟榕浑身立时暖洋洋的,如坠云端。不知道是被这话给感动的,还是被甄鑫的爪子给揉得。哼哼唧唧,就往甄鑫身上贴去。 这妮子,怎么进化得如此勾人了? 甄鑫抽出手,在她额头上抹出一片干净的肌肤,捧着脑袋轻轻一吻,轻声说道:“下次见面,别再把脸弄得跟鬼一样。” 舌尖撩向微干的双唇,直探而入,勾出点点香津之后,回舔已经软下的香唇。 滋滋声响起,如世界最迷人的乐曲,瞬间令人沉醉。 亲吻,原来是这种味道啊!如遭电击的苟榕几乎瘫软在地,只好伸出胳膊紧紧圈圈甄鑫的后背。 如一朵即将盛开的玫瑰,任自己随意采撷。可是甄鑫却只能让双唇先解点馋意,双手甚至不太敢探入衣袍,去寻摸还未完全展开的身躯。 亲眼看着一朵花,从青涩的花苞到渐渐欲放,而后去品尝其初放的味道,这种滋味甚至比面对一桌的海鲜大餐,更让人期待。 双唇终于分离,却依然啄啄不休。 在李三安抚的眼光之中,帐外的苟顺蹲着又站起,站起又蹲下。数次想冲进去,却总是鼓不起勇气。 也不知过了几盏茶,帐帘终于被掀开。 “呀,爹……你蹲这干嘛?找公子有事吗?”苟榕含着略显肿胀的双唇问道。 “没,没有……我只是路过。” “二娘还让我找你,说八娘好像要来广州了……” “啊?真的?二娘还说啥了?” “我,我突然肚子有点疼……” “啊?我去给你找点热水?” “不用了……” 声音渐渐远去,甄鑫看着突然有些空旷的帐篷,悠悠地叹了口气。漫漫长夜,本来应该可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如今,却只能又一次的独守空帐。 第261章 上中下三策 粮仓,终于见底了。 十多年前,第一次在香山岛立足时,整个广州残破不堪,百废待兴,无数人因为缺衣少粮而冻毙饿死。可是尤家却从未为粮食发过愁。 甚至因为捐出了两万石余粮,而换得对香山岛实际管理的权力。 香山县,因尤家而立,因尤家而存在。 可是如今,在十多年的发展之后,香山尤家在广州的势力比当年何止增长了百倍,却面临着断粮的窘境! 这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满面疮痍的蒲师斯,面无表情地说道:“为什么会这样?快派人去买啊?这世间,有钱还买不到粮食?” 不是蒲师斯不想狰狞,而是大半张被烧伤的脸,不仅将他儒雅形象破坏殆尽,连一颦一笑都会牵扯到伤口,令他痛彻心扉。 自此,这尤家之中可以儒雅的,只剩下一个人。 蒲均文笑得很含蓄,也很温柔,一点都不幸灾乐祸。 “堂兄莫急,此事怪不得尤兄。尤陵尤贤侄,前些天便去东莞采买粮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未回来,已经着人前去催促。想来,这一两天之内断粮问题就可以解决。” 蒲师斯看向尤家家主。 尤法仁只是点头称是,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粮不见回,人也不见回,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 “此时于春夏之交,旧粮已尽新粮未出,我想市面上可销售的粮食不多,所以采买得多花点时间。无须过于焦虑!” 尤法仁看了眼侃侃而谈的蒲均文,脸上怪异之色一闪而逝。 自前朝占城稻在南方推广之后,广东福建等地一年便可以产出两季稻。早稻收成时间确实是在五月底,大概还需要十来天。 可是,正是这个新旧交替的时候,所有粮商都会将陈粮尽快售出。一是腾出资金与粮仓以购新粮,二是新粮一出陈粮价格必将大跌,再不抓紧卖掉只能等着发霉。 所以,书读得越多的人,智力就会越低吗? 本朝不看中读中人,想来是有一定道理的。 尤法仁自然不敢出声打击蒲均文,二公子已经处于自我怀疑与崩溃的边缘,三公子的自信心若也被击垮,谁来顶这口大黑锅? 广州人很排外,这点他当年随父亲刚到广州不久就深有体会。 但是,排外的广州人,更看重的是利益。只要是有利可图的生意,天王老子都会被广州人拉下马,谁还会去管什么外不外? 可是,尤家已经将粮食收购价抬高了两倍,竟然还买不到粮食! 这显然已经不是排外的问题,而是有人在针对尤家,针对香山岛,甚至可能在针对蒲家! 如有一张网,早已张开,对着香山岛正铺天盖地地罩来。 而有能力织就这样大网的人,绝无可能是天海阁或日月岛,也不可能是广州录事司,甚至于广东道宣慰司都未必有这能耐。 杨家、陈家,以及他们背后的支持者? 会是那个以行省泉府司镇抚就任市舶司提举的李邦宁吗? 尤法仁突然之间不寒而栗。 当年,父亲带着自己来到广州后,一再交代,无论如何要守住香山,在广州开枝生叶,后世子孙绝对不能回到泉州。 因为,蒲家不可能有好下场。 当今皇帝在位还能保住蒲家一时富贵,若是新皇上任,蒲家就是留给新皇的一个露天大金矿!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更何况,蒲家富可敌国的财产中,有哪一枚钱是干净的? 可是,如今皇帝还在位,他们就要对蒲家动手了吗? 不,也许针对的未必是蒲家,而是香山岛,是尤家! 这场危机,若是处理不好,蒲家不会伤筋动骨,最多退回泉州而不再染指广州。 尤家,却将面临灭门之祸! 就算织网之人能饶得过自己,与佛莲一起退回泉州之后,自己一家从此也只能沦落为奴仆的下场。 尤法仁看向沉默不语的佛莲,这位蒲家的姑爷应该是与自己存着一样的心思,试图脱离泉州将势力迁至广州。 对此尤法仁倒没有任何不满,广州市场太大,若没有蒲家支持,单凭尤家很难在广州立足。若有佛莲手中的海上私兵,与其联手自然是上上之策。 但是,这次的危机,佛莲他解决得了吗? 尤法仁根本不敢说出自己的担忧,一来他们未必会信,二来自己也没有确切的证据。最关键的是,若他们信了,全都一股脑撤回泉州去,自己又该怎么办? 也许,事情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可是,转机会在哪呢? 沉默不语的佛莲,终于开口了,问向蒲均文道:“你觉得,该如何应付?” 真枪实刀的对决,佛莲自信在海上绝不怵任何敌人,哪怕是官府水军尽出,也敢与之一战。 可是粮食的筹集,他着实不知道如何处置。以前很简单,没粮食去抢就是。后来,整个福建省都是蒲家的,哪里可能会出现粮食供应不上的情况。 “小弟有上中下三策,可供几位兄长参考。”蒲均文终于掩藏不住自己的得意。 “噢?”佛莲倒是意外,自己一策都想不出,这家伙还能想出三策来? “说来听听。” 蒲师斯嘴角一撇,却抽动脸上的伤口,嘶嘶作疼。 “明日……不,今日就可以动身,所有人带着剩余的粮食撤离广州,与后续大部队汇合。若他们携带的粮食足够支撑半个月,咱们就再杀回广州。若粮食依然不足,那只能先回到泉州后,再想想办法。 此为,下策。” 佛莲听着眉头微皱,蒲师斯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 大几千人出兵,靡耗无数,半途便无功而返,即使以蒲家的财力也必然大伤元气。 尤法仁心里却是大定,既然蒲均文把此策作为下策,说明他自己也不会选择这个方案。 首先排除一个正确选项,挺好…… “与杨家进行更加坦诚的协商,可以做出承诺,让出咱们开埠后一成的贸易份额,以换得粮食渡过眼前的危机。我想最多再熬半个月,待新粮上市之后,危机自解。 此为中策。” 第262章 李三的二哥 三个听众皆默然不语,等着蒲均文的最后一策。 “上策,便是借粮。” “买都买不到,还能跟谁借?”佛莲皱眉问道。 “姐夫当年也是纵横海上的英雄,这才过去几年,怎么连这种老本行都忘了?”蒲均文笑着说道。 老本行?佛莲不耐烦地说道:“直接说清楚!” “是!”蒲均文矜持地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广州几个县都买不到粮食,咱们就不买了,直接到乡下去借不就成了。这种事,我想诸位也没少做过吧。” 佛莲一怔,早些年在海上行事,没粮时就上岸随便个地方抢一些。说抢有些不好听,便称之为“借”。这确实可以算是自己的老本行。 只是宋灭之后,整个福建几乎都是蒲家的地盘,哪里还需要去四处“借粮”?自己还真就把这种简单的方法给忘了。 “你这方法,与盗匪何异?就不怕惹来官兵的清剿吗?”蒲师斯终于忍不住了,冒着伤口开裂的风险驳斥道。 “所以,我说的是‘借’!最多半个月之后,一定会还的。如果广州不行,那就去惠州去潮州,沿海那么多地方,还怕借不到一些粮吗?” 真要去干老本行啊? 看着众人呆滞的神情,蒲均文继续侃侃而谈:“此为开源,还有更重要的,便是节流!” “在此艰难时刻,咱们几个应该率先开始自我约束。自今日起,我每天便只吃两顿饭,能省一点是一点。” “至于那些受伤的兄弟,我觉得就没必要再浪费粮食了……” “你……”蒲师斯大怒,指着蒲均文哆哆嗦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蒲均文昂首挺胸,大义凛然地说道:“我可不是针对堂兄你才这么说的,当然,你跟那些受伤的兄弟还不太一样的。毕竟,他们伤好之后,还是可以一战的……” …… 从广州港出海,有两条主要的航道。 一条在东侧,顺秀山与东莞之间的大步海,过香山与大奚山之间的零丁洋后出海。另一条在西侧,沿新会,从香山与崖山之间直达九星洋出海。 以往,北上船只多走东线海路,南下船只则从西线航行。 可是自从十多年前的崖海海战之后,西侧航线便渐渐地被冷落。也许有人担心会被勾起惨痛的记忆,也许有人害怕撞上游荡于海上的冤魂。 此时日头正足,只有一艘货船正悠悠地顺流而下,恰逢退潮,船速似慢实快。 船头上,坐着两个一般青衣打扮的少年郎。 一个是李三,另一个是他名义上的二哥李二牛。 五个兄弟中,李二牛年龄最大,只是李大先入的门,只能排在他之后为“二”。与其他四人不同的是,李二牛身板相当结实,比李三高了近一个头。一张略显憨厚的脸上,总是带着人畜无害的笑意。 其他人跟着李邦宁之后,全都忘了自己的本名,只有李二牛记着,并坚持让大伙儿叫他为“二牛”。 这让李三每次见到他都无比难受,五个兄弟本来整整齐齐的,偏偏插进了一只这么奇怪的东西。身材不一致也就罢了,名字也如此突兀。 只是劝了无数次,二牛却初心不肯变,死活不肯改。 当然,李三也有他的坚持,从来只肯叫他“二哥”,而不肯叫他“二牛”。 虽然表面上看,这位李二牛与其他四个兄弟显得格格不入,却一点也没有影响到五个兄弟之间的感情,以及对于李邦宁真切的忠诚。 毕竟在这个世上,也只有主上一个人,会将他们这样的人收拢在身边。 李二牛刚从云南回来,还未得歇息,又被派了新的任务,却没有丝毫不乐意的神色,与李三随口闲聊。 “云南那边啊,有些乱,快打出屎来了,呵呵……” “怎么,有高家的支持,甘麻剌王爷还是搞不定吗?”李三诧异地问道。 高家与段家,是云南两个实力最强的家族。两家轮流统治了大理国数百年时间,甘麻剌娶高氏女为王妃之一,其本意就是试图将云南本地的势力收为己用。 “可能搞得定吧,但是目前好像挺难的。 你也知道,当年皇上封其五子忽哥赤为云南王,却被都元帅宝合丁毒死。赛典赤在云南建立行省之后,大刀阔斧,历经数年终于暂时平定了云南的乱象。 但是赛典赤一死,云南四处叛乱又起。 忽哥赤之子也先帖木儿虽然袭父爵为云南王,前年攻打蒲甘时却大败而回。这才让皇帝封甘麻剌为梁王以镇守。 甘麻剌是想通过彻底平定云南来挣得一些功劳,以增加其争夺太子之位的本钱。可是有人不让啊……” “铁穆耳也插手云南了?”李三问道。 “倒没有直接插手,不过他在支持也先帖木儿,不停地给甘麻剌使绊子。我觉得,甘麻剌很可能在云南呆不了太长时间。” “是够乱的……”李三喃喃说道。 “乱归乱,其实跟咱们也没太多关系。就是看着挺好玩的。”李二牛双手倒撑在船板上,荡着双脚,仰着头呵呵笑道。 “你觉得,主上会支持立谁为太子?” “立谁为太子,其实跟咱们都没有关系。”二牛严肃地说道:“三儿,你一定要记得,这种事咱们可千万别沾。他们蒙古人自家兄弟打得死去活来不要紧,咱们一旦陷入其中,无论谁赢了,我们最终都没好果子吃。” “我知道,就是随口问问……” “此次云南,倒是见了一位高僧。” “你说的是给甄公子送来一整船货的乌坚巴?” “是啊,这高人正在为噶玛噶举派满世界找转世活佛。” “转世活佛?啥玩意?” “说是他师尊虽然死了,却没死透,还在这世界里溜达。不过是重新投胎转世,按年龄现在差不多有六七岁,所以要把他给找到,并奉为当世第一尊活佛。” “还有这么神奇的说法?” “而且,据说他师尊在临死之时,已经指明了转世人家的方位以及长相特征,所以乌坚巴信心十足,一定会把人找到的。” “这……这喇嘛也太能蒙人了吧?” 第263章 新冢 李二牛突然转过头,见没人在边上,便贴着李三耳朵悄声说道:“你知道这是谁给乌坚巴出的主意?” 原来是有人教乌坚巴蒙人的……李三两眼一翻,说道:“我哪知道!” “你猜猜,你认识的!” 李三皱起眉头,片刻之后不确定地说道:“难道,是甄鑫?” “哈哈!”二牛抬起手猛地往李三肩膀上一拍,差点将他拍进海里。 “果然是聪明伶俐的三儿!” “甄鑫甄公子……”李三斜了李二一眼,继续皱眉道:“此人,还真是高深莫测啊!怎么连噶玛噶举的大法师都搭上关系了?所以,这就是你主动请缨,前往日月岛的原因?” “是啊,反正现在也没有具体的事务负责。主上既然还要在广州呆上几年,我去日月岛上蹲个一年半载,挺合适的。我还真的想近距离看看,这甄鑫到底是何方神圣。不仅是乌坚巴,连甘麻剌甚至是主上,对他都如此重视。” 在天海阁待了一阵子,虽然之前没见过甄鑫,天天却被他的传说磨得耳根都快生出茧子来。好不容易见了他一面,却给自己留下不少的心理阴影。 这位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郎,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李三实在是无法评述。 尤其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甄鑫看着一副无赖模样,令人很难生出好感。偏偏他身边的那么多人,包括二娘四娘、苟榕徐夫人,甚至是苟顺苟彬,都会让自己生出家人的错觉? 近墨者不应该都是黑的吗? “你到了日月岛之后,我觉得还是得注意些。” “注意什么?”李二牛浑不在意地问道。 “嗯,比如别跟他们走得太近,也得提防……”李三说着,突然有些茫然。该提防些什么呢? 天海阁所有人都从来没有提防过自己,这样下去,会不会不妥? “行啦!”李二又重重地拍着李三的肩膀,顺手搂住他说道:“咱兄弟几个,都是死过好几回的人,哪会不知轻重。” 也是,应该对自己有点信心才对! 李三阴冷的脸上,现出些许轻松的笑意,却轻悄悄地卸去他抚在自己肩膀上手。 “噫!”李二牛觉得新鲜,“才两三个月不见,你竟然学会笑了!哈哈,这样的你才可爱啊!” 李三笑脸一僵,正待反驳,却见侧方冲来一艘快艇。 艇上一人喝道:“来者何人?” 李三站起身,拱手说道:“在下李三,与甄公子相约今日拜会。” “船上载着何物,还有何人?” “船上货物,是有人托来送给甄公子的。其他人,都是送货之人。” 二牛嘀咕道:“这防卫,还挺严密。” 快艇上站着两个持刀大汉,绕着货船行了一圈,倒也没有上船检查,只是示意货船跟着快艇往前行驶。 崖山在望,隐隐一片肃杀之气。 李二牛看着,心里莫名地沉重,也不再与李三说笑。 山崖之下,排着近三十座新冢。一些木牌已在坟前立起,还有一些正在雕字。 兄弟俩放轻脚步走上前。 粤东胡立清,潮阳马清,兴宁……武平……云霄…… “这些,是前两天在香山岛战死之人……”李三轻声说道,神色有些复杂。 主上如今是朝廷正式官员,这些故宋残兵自然只能被视为反贼,哪怕他们曾经为了主上昔日的主子而战斗过。 他们之所以战死,起码有一大半的原因,是为了达到主上的某些目的,甚至是主上有意为之。即便能在这次战事之中幸存,也必然会倒在下一次的战场之上。 若是他们泉下有知,不知能否瞑目? 李二牛看着肃然而立于坟前的甄鑫,喃喃说道:“这位甄公子,倒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难怪啊……” 李三与二牛,静静地立于众人之后,等着各个坟前墓碑全部雕刻完成,立好。虽然没有跟着众人行礼默哀,但也没有露出丝毫的不耐烦与不尊敬的神色。 甄鑫拿着酒,在每个坟前倒上三杯,团团作揖后,默然转身。 见到站在边上的李三两人,甄鑫微微地点个头,脚步匆匆进入一个大帐。 李三略一犹豫,拉着二牛跟在甄鑫身后,随之而入。 大帐内的地上,并排放着两个担架,上面躺着两个重伤的汉子,身上披创无数,呼吸几不可见。 帐篷内,弥漫着醇醇的酒味,闻之欲醉。 “为啥要在这里喝酒?”李二牛耸着鼻子,不解地问道。 李三摇摇手,示意他不要吭声,两人静气观望。 白衣白帽的日月岛新聘医官花泉,与他的女儿花绣娘,正在处理两个汉子的伤口。边上,还有两个白衣小僮正在打着下手。 伤口狰狞可怖,虽然还未化脓,却已因失血过多而呈惨白之色。 花绣娘鬓间发丝,全被牢牢地束于白帽之中,抿着嘴,一手持着小钳,一手拿着洁净的湿棉花,细细地擦拭伤口之外已经干涸的血块,还有被卷入伤口深处的肮脏之物。 花泉手持大号绣花针,针上穿的似乎是桑皮线,给处理过的伤口密密缝合。 甄鑫在伤口边上蹲下身子,看了片刻后说道:“酒精多用些,伤口一定要彻底消毒干净!” 绣娘“嗯”了一声,头未抬,继续专心清理。 甄鑫又转头,看着花泉不由地点了点头。这老倌,脾气很大,手艺确实不错。这一手针线活,估计比他家婆娘都强! 他手中的伤员,被他这么一针针地扎着,却依然一动不动。甄鑫忍不住伸出手摸向伤员下颚骨的颈部动脉,柔弱无力。 又曲起食指探向伤员的鼻孔,气若游丝。 “放心,暂时死不了。”花泉漠然说道:“不过……” 甄鑫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什么情况?” 花泉指着一条几乎扭成麻花状的腿,说道:“这条腿保不住了,得锯。但是这家伙失血过多,我怕他可能熬不过去。这里,药也不足。” “需要什么药,我立刻让人去买!” “最好是既能补血又可以生肌的药物。” “你,能不能给个准确些的药名?”甄鑫无奈说道。 “找个药店,随便……” 第264章 验身不? “你……”甄鑫正待考虑要不要发火,李二牛却举着手说道:“我这有!” 花泉斜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忙活。 “你有什么?”甄鑫诧异地问道。 “我有药,不,是你的药……” “你有我的药?” “是的!”李二牛露齿而笑,笑得相得灿烂,“是吐蕃大师乌坚巴托我送给公子的,一整船的藏药,以及牛皮、牛筋之物。大师说,若是公子需要,他可以自吐蕃赶千头牦牛过来送给公子。” 甄鑫一时怔神。 豪横的乌坚巴啊,听着真是让人开心! “药材之中,就有一味‘打布巴’,说是可以生肌止血化瘀,还能治跌伤枪伤骨折。” “打布巴?有这么神奇的药?” 花绣娘突然开口说道:“打布巴,汉名称为‘独一味’,确实可用。” “独一味?”花泉惊讶地抬起头,这药不仅贵,市面上几乎都买不着,只有军中存有些许。有人给甄公子送了一船? 花泉摇摇头,继续缝合伤口。 这两个伤员,是蔡老二从香山岛拉回的一堆死人里,生生给捡出来的。不仅重伤难愈,即使是治好了,也基本残废。 甄公子花这么大代价救这两个人,值得吗? 千金买骨?还是在自己面前摆阔? 一个医生,最开心的不是治好一个病人,而是见到可以治好病人的良药。 花泉到了日月岛至今,之所以始终咬牙不肯完全从了甄鑫,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心底下觉着缺医少药的日月岛,实在引不起自己留在那的任何兴趣。 花泉不是一个专业的医师,却拥有医师的家学,凭着这身本事,自认为去哪儿混到一口饭吃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可是在日月岛的这段时间,却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宁。 每天忙完之后,家里都会有香喷喷的饭菜,以及妻女开心的笑脸。这些,却是自己给不了她们母女的。 尤其是花绣娘,早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之前却根本不敢给她物色人家。担心自己仵作身份会被人嫌弃,担心自己的无能会让绣娘被夫家欺负。 这些问题,在如今的日月岛,已经完全不是问题了…… 回到自己帐中的甄鑫,让熊二拎了两个凳子,还给端了两杯水。 甄鑫对李二牛的态度,可比对李三好多了,这让李三很不服,却也相当的无奈。 估计主要的原因,是自己来时两手空空,二牛却带了一整船的好东西。 接收了松山与乌坚巴对于甄鑫的问候之后,得知乌坚巴后续还会送来所需的藏药以及牛皮牛筋,甄鑫突然对于当时自己拒绝成为噶玛噶举的护教法王,产生了一丝丝的后悔。 藏药不说,牛皮与牛筋可算是战备物资。是制作皮甲与弓弦的主要原材料,同样是有钱也未必能买得着的东西。 哪怕李显对自己再支持,这些物资也不可能无限量地供应。 看来以后有机会,还是得找这根吐蕃的大腿好好地切磋一番。 聊了足足半个时辰,甄鑫才肃然地将手伸向李三。 李三叹着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公文袋。从里面抽出一份带着“李显”签字的协议递给甄鑫。 甄鑫脸色一变,怒道:“他李显什么意思?” 李三又苦笑着从公文袋里抖出一份纸笺,递给甄鑫。 “他李显欠你天海阁的,就由李显负责承担。关我何事!如若不行,你可以将李三直接卖了抵债,多余的送百斤新酿之酒给我即可!” 签名的,是“李邦宁”。 这双重人格的转换,玩得还挺溜? 李显若是那么轻易地就会被自己敲诈成功,他也不会是李邦宁了。甄鑫对此倒是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一向以高人雅士自居的李显,放下身段后,竟然会无耻如斯! 不过,李显所要传达的态度甄鑫也基本明白。 于公,李邦宁绝对不会对这场战事提供明面上的协助,也不会公然将战后的利益分配予日月岛。 于私,能得到什么样的收获,凭甄鑫本事再谈。 看着甄鑫一时呆滞的神色,李三总算体会到主上的意思:只有无耻才能打败无耻! 又看向一脸憨笑的李二牛,李三不禁有些担心。这个兄弟之间的异类,总喜欢以真诚示人的二哥,会不会被甄公子给玩死掉? “你,跟李三他们是兄弟?”甄鑫问向李二牛。 “是的!”李二牛露出真诚的笑容。 “为什么看着不像?” “我也是净过身的。”李二牛毫不在意地笑着说道。 “噢?真的假的?” “要不,甄公子可以亲自查验下?”李二牛站起身,便要解开腰带。 “不行!”李三脸色铁青。 质疑一个去过势的太监,比指着和尚骂秃驴更让人难以忍受。更何况,还要验身? 这是赤果果的羞辱! 士可忍,孰不可忍! 甄鑫探头朝二牛档下瞧了眼,对于验身这种变态行为自然没有任何兴趣,便摆摆手说道:“算了,不用了。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岛上美貌姑娘很多,你若招惹了哪一个,就得负责到底,否则我会跟你们主上提出巨额索赔的!” “啊?”李二牛憨憨地挠挠头,笑着说道:“真要如此,我就养她一辈子吧,或者她日后要看中谁,我再把她风光嫁出去也行。” 甄鑫肃然起敬,这小伙子,可以处! 李三又从公文袋中取出数张地图递给甄鑫。上面标着从广州往西,一直到潮阳乃至漳州沿海岸线可能的补给点。 “蒲家两百艘船只,昨日已到南澳岛,最快的话明日午后便会有先头部队抵达香山岛。”李三说道:“主上交代,望甄公子量力而行……” 量力而行? 甄鑫心里苦笑,把老子架到火上开烤了,然后让自己量力而行? 不得不说,李显驱狼吞虎之策,如今实施的是毫无破绽。首仗获胜,身边之人无论是熊大、谢翱、马青仝,甚至是蔡老二这些人,都充斥着对蒲家之战的无限豪情。 敌人,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纸老虎。 此时若是自己宣布说决定不打了,估计这些故宋的残兵会先把自己给烹了! 第265章 抢劫 斜去的太阳,照在一滩滩的盐田中,映出了无数个的无精打采的太阳。 这里,是位于惠州路南部沿海一带最大的盐田——淡水场。 自人类发现海洋之后,大海便成为食盐的最主要来源。最早时,人们将海边的咸土直接刮取,淋制卤水。后来,又将附着泥沙的海水装入盆锅之中,以柴火熬煎,蒸干水分之后获得海盐。 宋室南迁,福建率先出现晒盐之法。即将淋出的浓卤置入浅池之中,利用日晒自然结晶成盐。这种方法不仅大量节省了煎煮的柴薪,也让制盐效率得以极大的提高。直到千年之后,晒盐法依然是海盐的主要生产方式。 晒盐法的出现,使盐税收入大涨,如今朝廷财政之中有过半的财源便来自于盐税。 农夫种田,收获再多也需要种子。商业贩售,利润再大也需要成本投入。 盐,却不需要。 不受季节限制,无需考虑春种秋收,这一片片的盐田,只要是无雨的日子,就可以有源源不断的收入。这,才是真正的无本而万利。 逐利是商人的天性,也是任何一个朝代官府的天性。 利润越大的领域,官府总是希望可以令其产出更多的利润,以填补官府永远也填不满的欲壑。 于是,越来越多的平民,被强行充为盐户。越来越多的沿海之地,被开发为盐田。越来越多的财富,流向官府流向掌权者流向各地豪强。 日日将自己浸泡于卤水之中的盐户,却依然什么都没有。 冲到海岸,绕过一大片盐田之后,五个海贼模样的汉子,看着数间徒有四壁的房舍,破口大骂。 “谁让老子来这地方劫粮的?” “你确定他们是让咱过来劫粮,而不是劫盐的?” “别哆嗦,快去找粮食!” “这鬼地方,能找到多少粮?” 满脸倒霉的汉子们,骂骂咧咧地冲进房舍,叮叮咣当地四处搜寻。不久,又骂骂咧咧地出来。只有一个汉子,手中拎着一个大若拳头的米袋子,瘪得可怜。 屋外的盐田里,十来个将裤脚卷至腿根的盐农,看着这群海贼,一脸麻木。 “你们的粮食呢?藏哪了?”一个汉子抽出一把腰刀,怒吼道。 无论距离远近的盐农,似乎都没人听见他的吼声。 持刀汉子越发生气,扬着刀子便向最近的一个干瘪盐农扑去。脚刚踏入盐田,溅起一坨盐泥,自脚而腿,由麻而刺,滋滋的疼。 汉子惊叫着拔腿而起,连滚带爬地回到田埂之上。 其他人哈哈笑着,随之相对傻眼。 几个人跑这么大老远过来就借了这么点粮,回去如何交代? 可是就算剁了这几个穷鬼,也搜不出粮来啊! 一个脑袋在破屋后突然闪现,随即又消失不见。 “站住!”两个汉子从屋后包抄,旋即拎出一个胆战心惊的小子。 与盐田里始终呆滞的盐农一样,这小子也是干瘦如柴,全身上下裹着灰白的盐泥。 拎在手中,如同一团被腌干的破被子。只有两只还在转动着的眼珠子,让这小黑子显得有些生机。 “放,放开我……”小黑子也不挣扎,只是可怜兮兮地说道。 “粮食放哪了?” “都在屋里了……” “别蒙老子!那些粮最多够你们吃一天,明天你们就准备吃盐吗?” “真,真的没了……” “不说,老子就把你炖了!” “别啊……几位爷……” “快说!”边上的汉子不耐烦地举刀欲剁。 “我,我说……求你们先放我下来……”小黑子带着哭腔说道。 汉子“嗵”的将其贯于泥地之上。 “距此五六里,是淡水场盐监所在地。他们每天日落时会派人过来收盐,再把第二天的粮食份额发给我们。” 这么抠?不过似乎也能理解,这么做是防止盐户逃跑的最有效手段。 汉子们面面相觑,就算在此等到日落时分,也不过等来又一包拳头大的粮食。 “最近的村子,离这多远?”有汉子问道。 “不,不是很清楚……大,大概有个二十多里吧……” 去村子应该可以抢到粮,可一来一去就入夜了,就算抢到粮,还能跑得回来吗? “哎,我说……”一个汉子低声说道:“可以去盐监所看看……” 几个汉子眼睛同时一亮。 “小子,认得盐监所以哪吗?” 小黑子呆呆地点了点头。 “立刻带我们去,否则,杀了你……” “不,不要……”小黑子哆嗦道:“那里有好多人,会,会被杀的!” “有几个人?” “最,最少三个!” “三个?怕个鸟!走,赶紧带路!” “赶紧的,如果找到粮食,有多的话就分给你一点。”边上一个汉子不耐烦地侧过刀背拍着小子的黑脸。 “真,真的?” “真的,赶在天黑前能回来,就分你一些!” 小黑子侧过头,对着盐田里的盐农挥着手,没见回应,还待跑近些,被汉子一推,只得跌跌撞撞地在前领路。 小黑子看着干瘦,跑起路来倒也不慢。不到两刻钟,几个汉子便瞧见一座独门独院的石头房子。 小黑子再不肯上前,汉子们也懒得管他,直接冲到房前,一脚踹开院门,大呼小叫地一拥而入。 这些人动作倒是利索,不过盏茶时间,便拥着一辆小车子冲出院子。车子上,堆了最少百斤的粮食。 “我,我的粮食呢……”趴在路边的小黑子,有气无力地扬手喊道。 “滚!老子不杀你就不错了,还指望分粮食?” “哈哈,要不跟老子回去,连锅炖了当配菜!” 小黑子扬起的手,无力垂下,眼睁睁地看着一群汉子呼啸着离去。 直到人影消失不见,小黑子才站起身,从草丛中摸出一把解刀,施施然地进入院中。 被打晕了两个,还有一个捂着如肿胀如猪头的脑袋,靠在墙角,对着小黑子怒目而视。 每个盐场设有三个小官,司令、司丞与管勾。这三个人,应该便是。级别不高,却是实实在在的朝廷官员。 场面不算激烈,估计那几个贼子进来没费太多力气便解决了这三个人。 小黑子手持解刀,走到猪头脑袋边上,照着他的脖颈轻轻一划。 猪头脑袋瞪着难以置信的目光,来不及求饶,就此含恨而去。 小黑子又杀了一个,留下一个昏迷者,把解刀随意一扔,离开这座盐监所,就此消失在即将苍茫的暮色中。 第266章 生气的盐运司 隶属于江西行省的广东道宣慰司,算是一个副省级的机构,其治所在广州城。 北城靠东,专门辟出半条街,作为宣慰司的驻地。只是无论是如今的广东道宣慰司还是之前的广东道都元帅府,都只是一个过渡性的临时机构,所以级别虽高衙门却建得并不显赫。 若非门外悬着一个宣慰司的牌子,以及执刀巡视的护卫,宣慰司衙门看着也不过是一座大些的豪宅。 李邦宁的市舶司,也在宣慰司之内,占着一个小偏院。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李邦宁从案牒之中惊起。 进来的有两位。 走在前面的,是背着双手,面色不虞的宣慰司同知陈义。侧后方急急跟进的,是满脸焦虑的盐运司宋运判。 一个官位高于自己,一个官位低于自己。李邦宁站起身,对着陈义拱手问道:“不知同知前来,有何见教?” 边上,李大已经奉上两盏茶。 陈义一甩官袍,施施然坐下,摆手道:“坐下说话吧。” 李邦宁与宋运判各自落座。 陈同知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口:“淡水场、石桥场、黄田场,两天之内几个盐场同时遭遇海贼袭击,有十二个盐场官员被杀。你可知是何人所为?” 李邦宁皱着眉头说道:“有这种事?我还未曾听说,盐运司跟李某的市舶司,应该没有瓜葛吧?” 身材虚胖的宋运判,从袖中掏出一张帕子,抹着额头的涔涔汗水,说道:“据幸存的官员来报,怀疑这批海贼是尤家的船员。” 李邦宁眉眼微挑,“他们抢走了什么?” “不仅是盐场盐监所储存的粮食,甚至那些盐户的粮食也被搜索一空。” 李邦宁恍惚。 连盐户的丁点粮食都不放过,确实是饿极的尤家才能干出这种事。可是,他们抢粮也就罢了,杀官又是为何? 杀官也就罢了,手脚却做得如此不干净,还真把自己当作肆无忌惮的海贼了? “你怎么看?”陈义啜口茶水后问道。 蒲家威逼广州市舶司,市舶司开始着手对付尤家,这事在宣慰司并不是秘密。尤其是陈义对此了然于胸,因此宋运司一找上门,他便带着过来见见李邦宁。 “跟市舶司没有任何关系。”李邦宁沉吟道。 “你确定?” “是的!” “会不会有人假扮尤家护卫,上岸劫杀盐监所官员?”陈义盯着李邦宁的眼睛,淡然问道。 甄鑫吗? 他会做出这种劫粮杀官的蠢事?不可能啊! “李某可以保证,市舶司绝对没有参与此事。同知尽管放手去查,只要找到凶手,任何的处置属下绝无异议!” 抢劫些粮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杀官,就等同于造反。若不追究个明白,宣慰司上下都难逃其责。 市舶司在陈义眼里,再重要也比不上盐运司。毕竟直到现在,市舶司一文钱税收都还未曾入库,可是盐运司的收入却支撑着整个宣慰司过半的支出。 只是李邦宁身份不同,不仅还有一个行省泉府司镇抚的身份,身上还揣着皇帝的某个秘旨。若非必要,绝不可得罪。 “就算不是市舶司的人所为,也跟你们脱不了关系!”宋运判见李邦宁否认,急道:“你们绝了尤家的粮食供应,这就是逼着他们在造反!今天死的是盐运司的官员,你可以无所谓。如果,如果宣慰司的官员也被他们杀了,你李提举还会无动于衷吗?” 陈义瞟了宋运判一眼,并没有开口制止他的愤怒。 死的是盐运司的下属,作为部门长官,让他发点脾气也是应该的。 李邦宁眼神却是骤冷。 运判,即转运使判官,在盐运司中属于第三把手。哪怕抛去泉府司五品镇抚的身份,自己的市舶司提举也比他高了一级。 只是,在陈同知面前,李邦宁却不得不压制着自己的愤怒,但语气之间已是冰冷无比。 “李某奉命行使,还轮不到运判大人来指指点点。” “你——”宋运判又抹了抹额头的虚汗,怒道:“别说你市舶司至今为止,不见任何收入。即便是开了埠,你一年能收到多少税?我随便一个盐场的税赋就可以超过你整个市舶司了!” “你想说什么?” “盐场官员被杀,盐户无粮可支撑,十几个盐场已经被迫停工。这损失,你市舶司能担得起这责任吗?” “我说过,这事与市舶司无关!” “尤家被逼杀官劫粮,你说跟你无关?那跟谁有关?” 李邦宁面无表情地看着暴跳如雷的宋运判。 “怎么,没话说了?这事,我看就是你市舶司在背后搞的鬼!哪怕不是你李邦宁指使,也必然是在怂恿!” 如果真的是甄鑫做的事,算不算自己怂恿?脸色铁青的李邦宁,心里却掠过一丝的忐忑。 “行了,宋运判。”陈义终于开口止住已显嚣张的运判,说道:“此事是否与李大人有关,还需证据说话,勿要在此随意攀附朝廷官员。” 宋运判闭嘴不言。 李邦宋只得向陈义投过一丝感激的眼神。 即使是查不到此事与市舶司有关,自己也不得不欠这位同知一个人情了。 难怪,这厮可以爬到同知的高位。 “行吧,既然如此,那便不打扰李大人。”陈义起身,负着双手施施然出门而去。 “哼!”宋运判一甩官袖,急急跟上。 看着两个人消失的背影,李邦宁苍白柔滑的脸上,现出狐疑之色。 这事,实在是蹊跷! 有人去劫粮,却顺便把官员给杀了?还留下了明显的线索?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仅仅只是给尤家栽赃,还是说以此破坏自己的布局? 自奉旨南下,为甄鑫出世布局至今,已经过去了三四年时间。如今棋局开盘,形势按照自己的谋划有条不紊地展开,却突然出现一个超出自己掌控的小变故。 虽然这种变故目前看来影响不了大局,但是这种感觉让李邦宁很不舒服。 劫粮行为,有八成可能是尤家或是蒲家所为。既然现场都会留下明显证据,那么宣慰司只要派人去香山岛查探,一定可以找到许多证据。 这样的话,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杀人者,又会是谁? 第267章 愤怒中的李三 第三次登上崖山的李三,阴冷的双眼如欲凝结成冰。 而当他看见乖乖地蹲在帐外,给一匹既矮且丑的马刷着身子的时候,一直被压抑的愤怒终于爆发而出。 “你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当马夫?甄鑫,甄公子怎么可以如此污辱于你?他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吗?” “咦?三儿啊……”李二牛放下刷子,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了?” “你,你是我的二哥,怎么可以做如此卑贱之事?” 熊二莫名其妙地看了眼暴怒中的李三,转过头,继续围着这匹马啧啧而叹。 南方缺马,高大的骏马只有来自北地的蒙古兵才能拥有。难得见到一只可以把玩的马,虽然矮了些,但也让熊二开心了半天。 “没有当马夫啦……他们不会伺候马,我在教熊二哥呢。”李二牛笑着解释道。 “那也不行!传出去不仅让咱们兄弟没面子,连主上都会因此蒙羞!” 主上虽然从来没有给人干“贱活”这么一说,但是兄弟几个,对这种侍候人之事,总是有些敏感。 若还在前朝,能进宫中侍候帝后,混得一个正式的太监出身,那是足以光宗耀祖之事,自然不能算是贱业。 可是如今,自己既然已经跟着主上踏入官途,前途更是一片光明,兄弟们怎么还能去侍候别人?更何况是侍候一匹马! “没这么严重吧……”李二牛憨笑道。 “你……”李三恨其不争地指着李二,正待继续分说以令其端正态度,边上的熊二却悠悠地来了一句:“你说二牛在侍候人,也不知道你在天海阁现在做什么呢?” “我……”李三突然卡壳。 我是天海阁掌柜的最得力助手?我是主上公然钉在天海阁的一颗钉子?我每天要管大大小小无数事情,我……我还要擦窗擦门擦墙洗地摆桌椅端菜洗盘…… 我这算是在侍候人吗? 若算,为什么会让自己觉得充实且快乐? 若不算,那天天是为了什么在忙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熊二慢慢地踱步而来,往茫然中的李三肩膀轻轻拍去。 李三缩肩后撤半步,警觉地盯着熊二。不是他怕熊二趁机偷袭自己,而是从来都不习惯与别人肢体的接触。 男女都不行。 熊二也不甚在意,“看情况今天你是心里有气啊,没事,慢慢地说出来,让兄弟们高兴高兴!” “怎么了,三?”二牛一脸担忧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情绪确实没控制好……李三吸了口长气,对着熊二拱手说道:“我要见甄公子。” “在里面,自己进去吧。”熊二浑不在意地挥挥手,继续围着那匹矮脚马绕圈子。 “怎么了?”正在奋笔疾书的甄鑫,头也不抬地问道。 “主上,让我来确认一件事。” “你说。” 看着甄鑫毫不在意的模样,李三心里的怒火又隐然升起,却只能咬着牙苦苦压制。 周边凡是认识之人,都在说是这个与自己同龄少年郎的聪明,说着他学富五车的才华,说着他出类拔萃的敛财能力,说着他无与伦比的人格魅力。 可是,见了他三次面,李三的观感却一次比一次差。 除了李二之外,兄弟几个素来不愿与他人相亲相近,但也绝对不会如此地对一个人产生厌烦。细细想来,却不知道这种嫌恶,到底是什么原因。 “不知甄公子此时,是否缺粮?” “不缺。” “那为什么会让人假扮海贼,行劫粮杀人之事?” 甄鑫终于抬起头,冷然问道:“是你在怀疑,还是李显?” 李三梗着脖子说道:“是在下。” “呵呵,敢问你哪来的胆子?” 李三闭嘴不言。 “熊二!”甄鑫扬声喊道。 “哎!” “把他们家老二叫来。” “二牛!” “啊……来了……” 李二牛掀帘而进,湿漉漉的双手在衣摆上磨蹭着,脸上带着疑惑的笑容。 “李三要了解我这边所有人的动静,你跟他说。” 李二牛更加疑惑:你想了解情况,为什么不在外面直接问我? 李三回以茫然:是啊,我为什么不在外面直接问他? 李三谨慎地组织着语言:“这两天,甄公子属下,是否船只随意离岛,而后又带回,嗯,不少的粮食?” 二牛挠挠头,说道:“咱们那天来的时候,我便已经看到了,这里的存粮很多,足够所有人一个月所需,哪里还需要再运粮过来?” “而且,所有的十二艘快艇,每个时辰会轮流派出两艘出去监视香山岛的敌踪,不会随意出去的。” 甄鑫饶有兴趣地看着李二牛。 没想到,这貌似人畜无害的李二牛,倒是个心细如发之人。而且还挺适合当间谍的,才来两天,就把岛上的情况摸得如此清楚。 “真的没有?”李三皱着眉头问道。 有没有可能,甄鑫派出手下潜入盐场,劫粮杀官之后,为了不被人起疑,却把粮食直接扔海里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二牛看着沉思的李三,笑着说道:“我想在甄公子面前,咱们也没必要隐瞒什么。说出来,或许甄公子会找到解决的方法。” 李三犹豫片刻,看着李二牛坦然的目光,只好说道:“这两天,有人冒充海贼,洗劫了数个盐场,不仅劫走盐监所的存粮,甚至杀死了十多个盐官。” 甄鑫眼睛微眯,问道:“是尤家人做的?” “现场留下不少证据,包括发现蒲家的制式解刀,那些死者身上的伤口,都是这些解刀造成。另外,还有人在海边看到了尤家的船只。” “证据这么明显?” “所以,才会怀疑是否有人栽赃尤家。” “所以,李显才会怀疑是我让人做的?” 李三依然执着地说道:“与主上无关,是我个人怀疑,但是我不知道甄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呵呵。”甄鑫哂笑道:“我有病啊,为了一点粮食,杀官造反?” 李三依然紧紧盯着甄鑫,“你,可能不想造反,可是你能保证其他人不想你造反吗?” 甄鑫神情微微一滞。 是啊,我怎么保证其他人不会想让我造反? 第268章 为什么而战? “这事情,很好解决!”甄鑫隐去心里的不安,说道:“让人去香山岛搜查一番,若能查到多余的粮食,那必然就是尤家所为!总不成,我这边好不容易绝了香山岛的粮食来源,然后还特地去杀死盐官,再给他们送去补给不成?” 李三沉思,甄鑫说的倒是有理。“可,可是仅凭着人家仓库多出的粮食,就确定一定是他们杀的人吗?” 甄鑫冷笑道:“你们当官的办案,还需要讲逻辑?证据如此确凿,杀人者偿命,对上有了交代,对下可以安抚,轮得到你来发愁吗?” 三言两语将心有不甘的李三打发走之后,甄鑫却陷入沉思。 此事发生的着实有些蹊跷。 切断尤家的粮食供应,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如果没有李显暗中配合,仅凭甄鑫如今的力量,根本做不到。 可是,这么轻松地就被尤家寻找突破口了? 自己缺乏战事统领的经验,根本考虑不了这么细节的问题。谢翱这个参军出身的老货,怎么会出现如此明显的失误! 而且,最大的疑点,就算是尤家出去劫粮,为什么要杀官? 即使是要造反,也该直接杀向录事司,杀向宣慰使司,杀盐官有个毛用? 死了十几个盐官,这绝非因为失手而造成的偶然事件,而是蓄意的谋杀! 甄鑫步出帐外。 看着铁青着脸色的甄鑫,熊二一手拉着矮脚马,一手扯着李二牛,悄悄地挪远了一些。 一个刚从快艇上下来的传令兵,快步奔向中军大帐。 除了李三带来的情报外,如今自己手下搜罗而来的各种信息,都直接送往中军大帐,由谢翱统一处置。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说起来简单,真正实施的时候,甄鑫发现其实让人很不舒服。 也许是为了提高情报处置的效率,也许是不想让自己分心,谢翱已经于有意无意之中,在对自己隐瞒着某些信息与情报。 大帐之内,谢翱、熊大与马青仝,正在听着传令兵的急报。见到甄鑫进来,各自点头以示招呼。 “尤家派出去的船只,今日早上全部回到香山岛,估计劫到数百斤粮食。” “有三百怯薛军,自宣慰使集结,准备出发,目的未明。随行的,有宣慰使司的若干官吏。” “好!”谢翱脸上现出淡淡的兴奋。 果然……待到传令兵离开,甄鑫看着自己的这三个左膀右臂,没有掩饰脸上的不满,保持着铁青的神色问道:“还有什么消息,是我不知道的?” 马青仝脸现茫然之色。 熊大双眼紧紧地盯着桌上的地图,似乎没有听到甄鑫的斥问。 谢翱眼中闪过些许的尴尬,柔声说道:“不知公子想具体了解些什么?” “为什么要杀人?” 派人杀了盐官并嫁祸于尤家,这事谢翱本也没打算对甄鑫隐瞒,只是事先觉着没必要向其汇报。此时被他当面质问,难免有些困窘。 谢翱无奈地说道:“公子,咱们现在是在打仗啊……” “有了打仗的名义,就可以随意屠杀无辜者吗?” “他们,是元朝的官员。” “你的意思是,但凡是元朝的官员,不问情由不问过往不问他们是否在为如今的百姓付出,都是你可以屠杀的对象?” “不,老朽不是这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谢翱沉默片刻,拱手说道:“此事,是老朽思虑不周,愿意接受公子的责罚。” 一个拳头打出去,目标变成了一团棉花。谢翱不愿意辩解的认错,让甄鑫心里却愈加的难受。 “把所有的战事,都停了吧。”甄鑫冷然说道。 马青仝大惊失色。 熊大终于抬起双眼,“我可以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先告诉我,你们觉得为什么要打这一场与蒲家之战?”甄鑫肃然问道。 你不是说,为了打击卖国卖主求荣的蒲家,为了能够解救更多的孤寡,为了可以将汉家文化得以继续的传承…… 看着众人欲言又止的神色,甄鑫板着脸说道:“在此战之前,我已经告诉过你们我的目的。我现在想知道,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是为了彻底灭杀蒲家!”熊大坦然说道。 “然后呢?”甄鑫逼问道。 然后?熊大沉吟不语。 “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谢翱斟酌道:“咱们要面对的,是实力超过咱们无数倍的蒲家……” “我知道!甄某从来没有参加过一场哪怕小型的战事,在这方面,诸位都是甄鑫的长辈,也是我学习的对象!” “打仗,在你们看来,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只要能最终获得胜利,阴谋、诡计乃至用人命去填,都是值得的。” “可是谢先生,我想问你一句,若是文丞相还在,今日是丞相领兵,你还敢为了胜利而滥杀无辜吗?” “丞相,他,他……”谢翱张嘴结舌,随之黯然道:“丞相,已经不在了。” “因为丞相不在了,所以你就开始放飞了?可以无视他人性命,为了一场战争的胜利而一再降低自己的底线吗?” 是啊,哪怕在最艰难的时候,文丞相也不可能为了一粒粮食而伤害无辜之人。 可是,这正是文丞相屡战屡败的根本原因啊! “我不是个迂腐之人,我不会要求你们一定要面对面与蒲家来一场公平的决斗。你们可能觉得,牺牲这些无关紧要之人,以换取我们可能的胜利,是件很值得的事。” “这些人,可能欺凌过盐户,可能曾经贪赃枉法,而且已经降了新朝。所以在杀死他们之时,你们可以毫无顾忌,甚至还能指着他们的尸首,道一声:死得其所!” “我想请问诸位,凭什么啊?凭什么你们就可以一言而决定他们的生死?就因为你们手中,掌控了一支数百人的军队吗?” “如果仅凭这些理由,就可以杀人,试问这天下,还有何人能有资格继续存活?” 谢翱看着激愤的甄鑫,欲言又止。 他能理解这种书生式的愤怒,却不太理解甄鑫为什么会愤怒成这样。 可是无论如何,都得让甄鑫把这怒气彻底发泄出来再说。将矛盾直接摆在桌面上来探讨,如此倒是不用担心彼此之间,会心存芥蒂。 第269章 南澳岛上的中转仓 “杀人的命令是我下的,我愿意承担所有的责任!”马青仝肃然说道:“我是军人!为了胜利,我会不择手段,如果需要,我可以奉上自己的生命,更何况是其他人。” “然后呢?胜利之后呢?”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战争,不是解决争端的唯一手段!”甄鑫脸现疲惫之色,说道:“我讨厌战争!如果一场胜利,要以无数人的生命为代价,我要这样的胜利何用?”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这样的天下,要来何用?” “权力,是最大的毒药。杀戮,是会上瘾的!” “哪怕我们灭了蒲家,然后以一支比蒲家还要残暴的军队来替代他们吗?这样以暴易暴的军队,于我何益,于民何益?”甄鑫掷地有声。 于民何益? 军队还需要考虑平民百姓的利益?可是,天下的百姓,如今都已属于元国,为什么还要考虑他们的利益? 马青仝与熊二皱眉沉思。谢翱脑中却如有晨钟震响。 我们,到底要为什么而战? 真的为了光复赵宋吗? 泉州赵宋氏宗亲被屠戮殆尽;杭州赵氏子孙十年前随三宫北迁,如今已如鹌鹑般接受自己亡国之奴的身份。而且如赵孟頫之流,因为书画技艺的超群而开始成为北地文人的关键一员,甚至已入仕为官。 他们早已不在乎祖宗留下的基业,自己却要为了这样的人去拼杀余生吗? 一朝一代的灭亡,因素很多。赵氏皇族的投降,则是故宋灭亡的最主要原因。 他们一降,便让天下所有的抗元者,尽皆成了反贼! 宋室皇朝早已如同一根烂到骨子里的朽木,文丞相扶他不起,张世杰陆秀夫扶他不起,自己也绝无可能再将其扶起。 那么,自己到底要为什么而战? 天地有正气,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而正气的来源,不应当是一国之君,而是万姓之民。 平民即苍生,百姓当是天下! 这道理,自己并不是不懂,而是从来没有真正地思考过。 自己的心胸与气魄,终究还是远远不如眼前这位十五六岁的少年郎! 谢翱顿首再拜。 …… 今日的南澳岛,风急浪高。 一艘三百料海船,费了许多劲,才终于靠上了西部岸边一个刚建起不久的码头。 收帆落锚,捆紧缆绳。粗糙的码头,随着缆绳一缩一紧,与海船一齐摇晃。 离码头不远,一座刚建好的平房内,冲出数人,在风中与船上之人相互叫喊。 随之,船上的水手与码头上的伙计,开始将船上的捆扎完整的货物,一件件地搬至那座平房之内。 砖砌的平房门窗俱全,屋顶齐整,里面只有数张草席。住人非常简陋,装货却恰好可用。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两百余艘船七千多人进入广东,在不能随意抢劫的情况下,后勤粮食保障自然得自行解决。一部分指望香山岛的筹措,一部分由泉州提供。 位于闽粤交界的南澳岛,在佛莲将岛上海贼清理干净后,便成为蒲家船队在海上建立的最大粮食中转仓。 这艘货船,是蒲家自泉州送来的第三批粮食与补给。算上来,仓房之内已经堆足七千多人半个月所需的粮食。 黑瘦的陈机察,身上披着一件破烂的袄子,露出沾满黑泥的胸脯。两条裤腿,一边只剩数个布条,另一边卷至腿根,如同一个刚从盐池里拔出来的老盐农。 光着的两只脚丫,一脚深一脚浅,向码头处歪歪扭扭地行来。 “谁,站住!”砖房之外,一个持刀伙计大吼道。 “我,我的家呢……”有气无力的陈机察,呆滞地看着砖房,喃喃地自言自语着。 “你是谁?”伙计奔向前,疑惑地看着陈机察。 “这里,原来是我的家啊,我的房子呢?为,为什么不见了……” 另一个伙计随之而来,斥道:“房子被海浪冲走了,快滚吧!” “不,不可能啊……”陈机察干嚎着:“我,我房子里还埋着十几文钱啊!你们把我房子拆了,钱,钱呢?” “放屁!这里原来几个破木屋,就剩几块破砖瓦,有个屁钱!” “不……还,还我的房子,还,还我的钱……”陈机察趴倒在地,作捶头痛哭状。 “呛——”伙计拔出刀,架向陈机察的脖子,怒道:“快滚,惹得老子不耐烦,一刀剁了你!” 陈机察睁着两只如死鱼般的眼珠子,看着寒光直闪的刀锋,摆烂道:“你杀了我吧,我房子没了,钱也没了,我,我不想活了!” 举刀伙计挠着头,有些不好下手。 建这个补给仓库时,码头边上的确有一两座极破的房子。当时没人在意房子是否有主人,更没人会去关心是否埋着十几文钱。如今苦主找上门,真要把此人杀了,会不会太狠了些? 仓房里又走出一个大汉,满面凶狠,对着俩伙计怒吼道:“你们在做什么?” “队长啊……要不,你来瞧瞧?” “瞧你娘的,谁啊?”凶狠大汉骂骂咧咧地提刀过来。 “这位小哥,说这里的房子是他的……” “你们脑子进水了?岛上不相干的人早被清空,他从天上掉下来了吗?”凶狠大汉骂道。举起刀便向陈机察斜劈而去。 陈机察未料到此人竟然如此凶悍,微微怔神,差点被劈了个正着。 所幸这凶汉也未尽全力,刀锋及身之际,陈机察一个懒驴打滚,以最狼狈的姿势堪堪躲过。 “怔着干嘛,杀了他!”凶狠大汉骂道。 一个伙计扬刀立即跟上爬行的陈机察,另一个伙计却依然有些犹豫。 打完滚的陈机察,再无半点懒驴模样,起身后拔腿便跑,心里暗叫倒霉。 自己在盐场里装呆滞的盐农,成功地骗过尤家的海贼,没想到遇到蒲家的伙计,却被一眼识破。 来之前确实没有想到,蒲家会这么狠,竟然把岛上原本不多的居民,清剿了个干净。否则,自己是绝对不会露馅的。 两个持刀伙计一前一后地追击而上,那队长却停下脚步,回头大吼道:“小心——戒备!可能会敌袭!” 砖房内外,近三十个人影闪现,各自警戒。 第270章 沉稳的陈副班 陈机察干瘦的身子,正面迎敌显然没太多优势,但跑起来速度却是贼快。 两个伙计眼见着快把人追丢,陈机察却停下脚步,回头吼道:“杀!” 一块巨石之后,闪出数把弩箭,“咻咻”声中,两个伙计应声倒下。 陈机察“呸”地吐了口大唾沫,驻足喘气。 原本是想假装岛上居民,先把蒲家这伙人的底细查探清楚再说。可是如今形迹败露,那该如何? 带来的九个人,其中有五个是自己的老兄弟。这些人跟自己一样,打顺风战个个争先,一旦遇见以弱敌强的时候,跑得比谁都会快。 只是,现在跟以前已经不一样了。 之前呼啸山林,胜了爽上几天,败了换个地方流窜。能过一天算一天,杀官兵也好,劫平民也罢,从来就没有任何的心理压力。 这次要再跑,可能不会有人能追究得了自己的责任,但是日月岛是绝无可能回得去了! 在日月岛关了几天小黑屋,跟姓景的教书先生聊了一阵后,陈机察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想活下去,摆在自己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降了官军,老老实实为奴接受欺压,忍辱而活。 要么抱上一个大腿,跟着他们去闯出一条路来。 日月岛的实力,陈机察其实并不太看得上。但是他们严谨的管理制度,以及个个显示出的昂扬斗志,却让陈机察羡慕不已。 只要给这些人几年时间,不说灭了元军建立新朝,但是完全有可能取代蒲家,而称霸于海上。 如此,足矣! 而且,好不容易在石桥盐场立了点小功,今日若能拔了蒲家在南澳岛上的这个营地,必然可以凭借此功,连升几级。 如此,不仅意味着自己可以带更多的兵,还可以将自己的十来个老兄弟重聚麾下,更意味着自己将得到日月岛的彻底认同。 那边,尖锐的哨声已经响起,伴着蒲家凶脸队长的怒吼声,三十余个护卫严阵以待。 “怎么样,搞不?”陈机察扭头问向一个年近五十的老男人。 此人与自己同姓,是上面直接塞给自己的副班长。当时以自己为班长组建这个班时,陈机察对这个不知来历的副班长委实不满意。这么老了,别说遇敌拼杀,连逃跑都估计跑不快,要来何用? 却未曾想到,此人身上,有着各种极为丰富的经验。从管理这支队伍,到一路寻找补给、安排线路,面面俱到。 让陈机察省了一大半的心。 他早已暗下决心,以后无论自己升到连长、营长,或是有朝一日自己建团成为团长,一定要把这个老汉牢牢地抓在身边,辅助自己! 陈老汉咧嘴笑道:“你说打那就打,你说撤,咱们跑便是。” 剩下的八个手下,有人忐忑,有人无所谓,也有人四处乱瞅寻找退路。但是没有一个人出声,都在等着陈机察班长下决定。 镇守仓房的蒲家伙计,至少三十人,己方人数上完全处于劣势。 再等下去,蒲家一旦往南澳岛上增加人手,自己绝对不可能有更好的时机。 若撤,应当没人会说自己无能怯战。 只是自己是陈机察啊——在闽西粤东好歹也算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怎能长期在此,当一个领十个兵的班长? “干他娘的,干了!”陈机察咬牙切齿地吼道。 “行!”陈副班长沉声应道,没有对临危不惧、知难而上的陈班长,表示出丁点的崇敬。更没有决战前的兴奋与激动,只是压低着声音,开始对八个手下进行部署。 镇守仓房的护卫首领看着凶狠,其实也不是一个胆大的,当然也有可能是稳重。 不稳重不行啊,南澳岛虽然被佛莲以及刚过去几天的大军各自梳理过一遍。可是南澳岛不是小岛,想完全杜绝有人登岛,目前来说根本办不到。 鬼知道摸上岛的,到底有多少人? 一排排的木板竖起,前后左右牢牢地守住仓库,以防止还有敌兵从其他方向攻来。 顶在陈机察面前的,还有二十个的蒲家护卫。 陈机察拔刀,斜指向天,黑瘦的身子在刀光的映射之下,突然显得有点高大。 “随老子,杀过去!有敌无我——”陈机察怒吼,右脚错后一顿,便欲起势向奔。 可是,眼角左右一撇,却觉得有些孤单。 两边手下,竟然各自后退了两大步。 陈机察怒道:“林北,你们他娘的干嘛?” 手下指着仓房,哆嗦着说道:“老大,又,又有人出来了……” 却见近三十身着皮甲,脚踏皮靴,手持制式解刀的护卫,乌泱泱地冲出仓房。 这,才是蒲家真正的精锐! 草率了! 陈机察低头看着自己两只黑不溜秋的光脚丫,心中暗恼。别说以一敌三,以三敌一自己这十个人都干不死对方三人。 不是我不努力,是敌人太狡猾! 此势已经不妙,扯呼吧。 陈机察黑脸一白,收起冲天气势,将刀往腰上一别,扭身抬脚,极为熟练地便准备朝后冲去。 “站住!”一声怒喝却突然传出。 “呃……陈副班啊,我这不是畏敌脱逃,这仗,打不得。留得青山在……” “放心,交给我。你负责押阵就好!”陈副班沉稳地说道,原本布满老脸的暮气,突然消失不见。 陈机察并不是个怕死之人,只是习惯了采取灵活的战术。可是自己的副手都顶在前了,再跑就有些不合适。 “要不,还是我来……”陈机察犹豫着转过身,看到雄赳赳而来的敌兵,又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投掷,准备!”陈副班低声喝道。 两个木箱子自大石之后被抬出来,一人撬开箱盖,掏出掩藏于干草之中的一个个陶罐。另一个人点燃火把,插在身前。 这两个箱子,自离开日月岛时,便装在船上,陈副班一直在亲自看管。 每个陶罐都装有引信,点火之后扔出去即可。陈机察离岛之前,也与其他人一起练过,很简单,可是他根本不知道,把陶罐扔出去后能干嘛。 凭这一砸就破的玩意,就能杀敌? 第271章 毒计得逞 一路之上,陈副班都极为宝贝地看着这俩箱子。今日潜上南澳岛,还特地让手下吭哧哧地把两箱陶罐给扛了上来。 虽然对这些陶罐的作用有着严重的疑惑,但是这些天以来,陈机察已经习惯了这位副班长的各种安排。见状也没有任何质疑,只是提刀在一旁戒备。 “踏,踏,踏踏!” 蒲家三十个皮甲兵,列阵而来。从缓而急,解刀在手,目光冷然。 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敌兵狰狞的面目已经清晰可见。 “点火!”陈副班目测着双方的距离,沉声令道。 虽然有人双脚发抖,却依然将手中的陶罐凑向火把。 “嗤嗤”的燃烧声响起。 “投!” 八个比拳头略大的陶罐被齐掷而出,砸向三十个皮甲兵。 对方见状,不由一怔。前方缓下脚步,后方还在前奔,阵型为之而乱。 “轰!” “膨!” 一片爆炸声突然响起,不仅震呆了蒲家皮甲兵,也让陈机察与其他几个弟兄一时呆立当场。 火药啊……陈机察不是没见过火药,可是这么用火药他却是第一次见到。 而且,威力好像还大得没道理! 八个陶罐或在头顶或于人群之中炸开,藏于其中的白灰弥漫而出,又有铁钉四处飞窜。猝不及防的惨叫声中,皮甲兵立时乱成一团。 “集中注意!”陈副班高声吼道:“点火!” 八个汉子,彼此相视。心惊胆战者见到有人沉稳地拿出陶罐凑近火把,心神为之一安。 “投!” 陈副班一声令下,八个汉子下意识地将滋滋作响的陶罐投掷而出。 砸入甲兵群中,轰然炸响。三十个蒲家精锐,虽然披着半身皮甲,脸上却没有任何防护。瞬息之间,便倒下了大半。 “散,散开……”有甲兵忍痛大呼道。 “我的眼睛……啊……” “轰!”又一轮陶罐砸来,还能站得住的甲兵,已经没有几个了。 “持刀,杀!”陈副班吼道。 该我了?陈机察突然醒悟,来不及摆个造型,挥刀便向蒲家甲士扑去。 还好,这次自己的手下没再退缩,紧跟着自己呼啦啦地急奔向前。 如斩瓜切菜一般,还能在地上滚动挣扎的甲兵便没了动静。 陈副班在后挽弓搭箭,不紧不慢地射向数个抱头逃窜的甲兵。 还守在仓房前的其他蒲家护卫,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一个人能反应过来。 三十个本该以一当十的精锐甲兵啊,怎么就跟纸糊似被这十个人给撕没了? 陈副班斜负长弓,背上箭囊,一人扛着另一个箱子,慢慢地跟着狂呼乱叫的众人之后,向仓房进逼而去。 三十个甲兵都能兵不血刃地杀个干净,更何况另外三十个土鸡瓦狗般的护卫。 “杀!”陈机察只觉得浑身热血上涌,一张黑脸涨满了红通通的血色,挥刀前冲。 “跑!”有护卫扭头便溜,有人慌忙退入仓房。 “不准跑——”有人怒吼道。 “站住!”陈副班在后大叫道。 激动中的陈机察一个急刹车,立住身子,愕然回首。 “先轰,再近战!”陈副班淡然吩咐道。 哦,对啊,还有陶罐火药,慢慢轰死那些狗娘养的! 第一轮数颗陶罐在仓房前炸起的时候,那些护卫便彻底崩溃了。有人奔向码头直接跳入海里,有人七弯八拐的旋即消失不见。 可怜的是那些躲在仓房里的护卫,不仅仅成为瓮中之鳖。数个陶罐砸入之后,又有火把投入,便多了一群的烤鳖。 陪着他们燃烧的,还有一整座仓房,以及里面所有的粮食与物资。 看着熊熊而起的浓烟与炙人的火势,陈机察喃喃赞道: “太残暴了……” …… “报——” 一个信使狂奔而入,中军大帐之内,正在等待消息的众人皆凝神望去。 “蒲家船队,正在逃离香山岛。” “好!”一直深沉的谢翱忍不住抚掌问道:“逃了几艘?” “两艘战船,其中一艘,是佛莲的深井号。蒲家两个公子与佛莲皆在船上,尤家家主应该还在香山岛。” 甄鑫怔怔出神。 虽然心里的不满依然未散,但是甄鑫却不得不承认,谢翱的毒计,效果太好了! 绝了香山岛的粮食供应,逼着他们以海贼身份外出劫粮。却假其之手,杀了盐官,令官军不得不出面处置此事。 此举,不仅顺利地将试图置身事外的宣慰司上下扯进日月岛与蒲家争端的棋盘之内,也成功地让李显的布局出现了超出他掌控的混乱局面。 可以想象得到,本来悠悠然自得以棋手自居的李显,如今会是如何的措手不及。 朝廷想对付蒲家,却又当又立,不好意思直接出手,逼着甄鑫以私斗的名义如蜉蚁撼树般地攻击蒲家,这本就是件很没道理的事。 而且对于日月岛来说,这场战争哪怕有那么一丝获胜的可能,也必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这局面,却被谢翱轻松解破。 获胜的机会虽然依旧渺茫,但是起码已经让甄鑫看到了曙光。 三百怯薛军与宣慰司大小官员,包括李显在内,已经登上了香山岛,对尤家进行突击检查。 证据,都是确实存在的。包括被劫来的粮食,估计连盐运司装粮的包装袋都来不及销毁。 如此,哪怕盐运司官员不是尤家人所杀,香山岛的所有人也都会被当作涉嫌杀官的嫌疑犯而受监控。 摆在佛莲的面前,唯有先逃离香山岛再说。 关键是,佛莲与蒲家兄弟有可能跑得掉,蒲家其他伙计想全跑走,可没那么容易。 机会,就这么坦坦荡荡地摆在了面前。 对于杀害无辜的官员,谢翱与马青仝已经做过诚挚且深刻的检讨,并愿意承担所有的责任。 可是,甄鑫又怎么可能真的去追究谢翱的责任? 那些被杀的官员再无辜,也是元朝的官员,是覆灭了大宋的元朝官员! 难不成,真的要为了争夺所谓的“民心”而将谢翱杀了祭旗? 况且,就算此时处置了谢翱,不仅争不到元朝治下百姓的民心,反而会让故宋之人心生寒意。 还得把杀官意图造反的把柄实实在在地交到了李显手中。 也许,这就是政治吧…… 第272章 天风浪浪 “公子,甄公子……”谢翱数声轻唤,把甄鑫漫天飞舞的思绪扯回中军大帐。 几个人都带着期盼的眼神,看着甄鑫。 愰过神的甄鑫,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说道:“那就,打吧!” “太好了!”熊二率先嚷道。 “不过……”甄鑫刚要开口,谢翱便接过话头:“老朽明白,会让他们俩控制手下,一不滥杀无辜,二要尽可能地保住有生力量,在此基础上去争取给予佛莲重创。” “行,那就开始准备!” 看着开始忙乱的众人,甄鑫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希望这老头,真的可以明白吧…… 战争是要死人的,这很正常,也绝无可能避免。可是底线到底在哪,甄鑫根本就不清楚。他只是希望这支还未成型的队伍,不会被这老头带成一群嗜杀之徒。 这种军队,也许会如纵横天下的蒙古人那般,拥有无可比拟的战斗力。在他们的眼中,没有无辜者,没有不能杀之人,更没有不可牺牲的同伴。 战争,需要的是一个个冷冰冰的杀人机器,而不是一颗颗悲天悯人的情怀。 自己不喜欢战争,不喜欢这样的杀人机器,可是在这乱世之中,又该如何存活? 靠阿弥陀佛吗? 蒲家溜出香山岛的两艘船,自然不能让其顺利跑掉。但是,蒲家后续大批船队已接近广东,最多再有一天时间便能到达香山岛。 也就是说,留给日月岛水军的时间,最多只有五个时辰。天黑之前,必须拿下这两艘船。不是为了歼灭其有生力量,而是彻底阻断后续大部队对于香山岛情况的掌控。 只有这样,才能利用信息差,继续推进后续的军事行动。 所有战舰,全部驶出崖山,向香山岛全速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香山岛已经被舰队远远甩在身后。过了大奚山,直到午后三四点时,终于远远地见到了两艘正鼓帆东进的蒲家船只。 “呜,呜呜……”激昂的螺号吹起,所有的船舰进入作战状态。 除了坠于船队最后的001号指挥舰。 熊二百无聊赖地坐在船沿之上,有气无力地挥着手中的旗子,脸上充斥着幽怨,一副满腔热血却报国无门的模样。 望远镜交给了谢翱,甄鑫双手枕在脑后,翘着腿仰卧于甲板之上,看着幽幽的云朵一阵阵的发呆。 突然间,有些想回维京岛。 想与阿黎在岛上过着纯粹而没羞没臊的日子,偶尔唱唱小曲,搞搞十八摸,那生活该有多么惬意啊。 可惜,这种日子也仅仅存在于自己的臆想之中。原主莫名其妙的身份,注定了自己不可能拥有平静的生活。 而且,自己与阿黎隐居去了,苟榕怎么办? 苟榕跟着自己去了,苟家大大小小二十余口人怎么办? 还有高宁呢?会不会恼怒之下,带着王府的人马杀向维京岛问罪? 果然一入江湖,便身不由己啊! 数天前一战,佛莲已经明白自己最大的劣势就在于速度。在敌方不肯接舷而战的情况下,自己很难甩得掉日月岛船队的追击。 不过,自己的大部队应该不远,只要能再坚持半天时间,胜利的天平必然会向自己倾斜。 只是,这半天时间,自己这艘船可能坚持得住,另外那艘船呢? 佛莲挠着自己松松垮垮的脸皮,心中生出无限懊恼。 派人伪装海贼前去劫粮,这本就不算什么大事。但是手脚不干净不说,还被人栽赃杀官,这就很愚蠢了。 杀官,佛莲在泉州也不是没杀过。可这是在广州,大兵未至,没人能保得住自己。除了跑,别无选择! 一群烂队友!佛莲恨恨地看着两位依然努力摆出儒雅姿态的公子,却只能无奈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其实,应该与后方大部队联系,催促他们再快点来到广州。 如今丢了香山岛,再想抢回来,除非跟官军直接开战。 可是,那是怯薛军啊! 哪怕以七千对三百,佛莲也没把握在陆上可以击败这支军队。而且自己敢打,数千手下也未必敢战。更何况,身边这两位公子,也不可能以搭上全族的性命为代价,陪着自己与怯薛军开战。 “天风浪浪,海风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 站在船头的蒲均文,一手负于身后,一手轻抚船舷。身后卷过的海风,吹得他衣裳凌乱,头发狂舞。 蒲均文却依然努力地傲立于海风之中,身子不断前倾,如一只准备栽入海中的鹈鹕。 即便如此,他却没有停止口中的吟诵:“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 “够了!”再也忍受不了的蒲师斯,开口怒骂道:“你是不是有病啊,这时候还吟个屁的诗!” 喊得过于用劲,扯动脸上伤口,嘶嘶作疼。 “濯足扶桑!”蒲均文在海风中,艰难地吟完最后几个字,这才侧身,睥睨着堂兄,说道:“兄长有伤在身,我看还是回舱里休息为好。这里,有我跟姐夫在就行了!” “呸!”蒲师斯继续生气,“若不是你出的馊主意,去抢个屁的粮,能把官军引来吗?搞得我们还被迫放弃香山岛!” “若是没有抢来的那些粮食,恐怕你现在连站在这里的力气都没了。”蒲均文施施然说道:“而且你也不懂,有一种坚守,叫做放弃;有一种进攻,叫做撤退;有一种……” “闭嘴!”佛莲怒吼道:“都给老子滚进舱去。” “我,我可以帮你的……”蒲均文挣扎着说道。 难得蒲师斯受伤,也该轮到自己表现了。 “敌军追来了,现在准备开战,你们先进舱去。”佛莲努力地抑制着自己即将爆炸的情绪。 俩兄弟往船后看去,果然隐隐约约之中,有船正在逼上前来。 “他,他们不敢靠近的,绝对不敢……”蒲师斯颤巍巍地说道。脸上的绷带与呼啸的海风,很好地掩住他惊惧的神色。 “别怕,他们不会靠近的。”蒲均文安慰道。 “为,为什么?” “因为他们有弩炮啊,你忘了吗?不用靠近就可以发动攻击。” 我忘了你娘的……若不是身体受伤未愈,蒲师斯发誓一定会将这个兔崽子直接掐死。 第273章 骄傲的煤球 “你有对敌之策?”佛莲忍不住问道。 “跑啊,咱这船这么多帆,再加把劲,他们绝对追不上咱们的!”蒲均文得意地说道。 “都给老子滚进去!立刻,马上!”佛莲怒吼道。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会试图跟这俩神经病的探讨战术。 佛莲猛的朝自己的胸口捶了两拳,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令道:“全速前进,让后船减速!” 旗号打出,后船在原处盘旋了两圈,终于落下一帆。 佛莲微微地舒出一口气。 此次来广州带了三百多号人,真正属于自己的亲信,只有深井号上的五十精锐。其他伙计,虽然会听从自己的命令,却未必愿意为自己去死。 是以,逃离香山岛时,佛莲带出来的人不多,也就两艘船近百人。为了能完全控制另一艘船,他从深井号上分出十五个亲信去掌控后船。 让后船缓下速度,自然就是为了牺牲这艘船,以延缓追兵的速度,给深井号多争取一些逃离的时间。 还好,后船虽然出现争执,但终究还是执行了自己的命令。 十五个被替换上来的伙计,全都使出了吃奶的气力,三帆齐张,连桨都用上,顺风狂奔了半个多时辰。 后船渐渐隐于浪中,却有两艘快艇,已经绕过后船,紧逼而至。 “注意,灭火准备!”佛莲吼道。 上次被偷袭之后,佛莲便让人在船上准备了不少沙袋,用以防备对方的黑火油。 眼见对方不过两艘快艇,再有那种装着黑火油的陶弹,已经构不成威胁了。 深井号继续顺风狂奔,两艘快艇摇摇晃晃着左右相随。 “卟”一物望空抛起。 佛莲定睛而看,却不是陶罐,心中略松了口气。 “嗵,嗵嗵……”此物自空中跌落,滚于甲板之上,随即散开,滋滋地冒着淡淡的烟气。 这是,煤球? 煤球还能拿来当武器? 还未等佛莲想明白,另一侧也飞起了一团黑乎乎的煤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砸落甲板,化为碎块。 鼻尖传来一股淡淡的黑火油味道,这不是一颗单纯的煤球,里面还混着包括黑火油在内的其他助燃物? 点点火星,包裹着煤球,将燃未燃。这点火势,对于早有防备的深井号来说,根本算不上威胁。 然而,佛莲的脸色却刷的白了下来。 又一颗煤球飞起,它的目标,根本不是甲板,而是鼓胀而起的船帆。 正常情况下,在海上遭遇这种程度的攻击,落帆将船靠上,跳帮而战,瞬息便能解决战斗。 可是佛莲知道,这两艘快艇决不可能给自己跳帮的机会。而且,一旦落帆,哪怕能迅速地击沉这两艘讨厌的快艇,也势必会影响到自己奔逃的速度。 后船,撑不了多少时间的。 一左一右,两艘快艇依然摇摇晃晃地紧紧相随,却始终保持在弩箭的射程之外,只是不停地将煤球往船帆上招呼。 风大船急,哪怕船帆目标再大,也很难命中。 佛莲的真主保佑了他半天,却终于有一颗煤球击中船帆,一穿而过。在帆上留下一个委屈的空洞。 还好,损失不算大,这帆还是能用。 而且似乎运气还不错,两艘快艇各自发射了十余枚煤球之后,便歇了下来。显然,为了保证快艇的速度,他们不可能装载太多的武器。 然而,没等佛莲舒出一口气,又有两艘快艇赶来。如出一辙般,晃晃悠悠地夹着深井号,往船帆上发射煤球。 身着皮甲,几乎武装到牙齿的精锐手下,手持弩箭,却茫然无措,只能呆呆地看着一颗颗煤球于半空中相继飞舞。 “你们这些臭虫!”佛莲再也无法抑制胸中的怒气,趴在船沿大骂道:“有胆的,跟爷爷真刀实枪地打上一仗,只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术,算什么好汉?” 想想自己纵横海上数十年,如今却被这些小煤球耍得毫无应对之法,佛莲不由的悲愤莫名。 快艇之上,齐齐地伸出数根中指。 “卟”又一颗煤球升起,随着佛莲摆动的脑袋,击中船帆。 也许是有这些中指的加持,这颗幸运的煤球被架在船帆的横杆之上,挑了个最好的姿势,如一只骄傲的火鸡,开始肆意地燃烧。 看不见烟,也看不见火,船帆却露出一个狰狞的大嘴。 “落帆,快落帆!”佛莲大叫道。 船帆嗦嗦落下,煤球一夹而飞,帆上的大嘴被闭上,船速却也明显地慢了一大节。 一口老血,在胸中不停地窜动,几乎直喷而出。佛莲喘着粗气,恨不得让真主给自己安俩翅膀,越过这百余步的距离,扑到对方快艇之上,咬死这些臭虫! 可是啊,这些年自己似乎已经不够虔诚了…… 酒没少喝过,啥肉都吃过。我,已经被真主抛弃了吗? 一丝绝望的情绪袭来,佛莲悲不自胜。 落下的船帆将火熄灭之后,刚刚重新升起,又有一帆燃起。无须佛莲下令,伙计们便急急又将帆落下。 日月岛船队,已如一支巨箭般,劈波斩浪而至。 一艘未缺。 歼灭那艘蒲家的战船,没有费他们太多的时间,而且没有任何的战损! 熊二懒洋洋地打了个大大哈欠,嘀咕道:“这仗,打得真没意思啊!” “怎么,手痒了?”谢翱笑着问道。 “手痒也没用啊。你这么打法,以后如我这般英勇无敌的猛将,可再也没有显示身手的机会了!” “呵呵,放心吧,总有你大展身手的时候。” “真的吗?”熊二做惊喜状。 “怎么,跟在我身边已经不耐烦了?”甄鑫冷冷地说道。 “哪能呢!”熊二迅疾地转到甄鑫身后,狗腿般地轻轻捶着他的肩膀说道:“公子武艺高超,哪里需要我来保护?我跟在公子身边其实不过一个摆设!” “而且啊,公子学富五十车,一身本事足够我学习一辈子的,哪里可能不耐烦!” “行,今晚放你假,不用跟着我了。先去把二年级的数学题全都做一遍,然后再写个分析报告,如何继续改进煤球的攻击性能。解决了这个问题,哪天被我赶走,你还能去小学当个物理老师。” 熊二脸一垮,嘀咕道:“难道,我当不得军事学院的院长吗?” “滚!” “哎……”熊二拱到谢翱身边,探手取过望远镜,说道:“给我瞧瞧,有没有将佛莲打出屎来?” 第274章 老将金泳 蚂蚁多了还得咬死象,更何况这并不是一群任人踩踏的蚂蚁。 当熊大的指挥舰加入炮击之时,脸色苍白的佛莲只能瞪着一双死鱼眼,悲愤交加地看着漫天飞来的炮弹。 偷偷溜出船舱的蒲家兄弟,一看到周边的十来艘大小舰艇,再也顾不及风流与儒雅,两股战战,很自觉地将自己重新关入船舱。 起码,可以在舱中认真地祈祷,让这场灾难尽快地过去。 只是他们也不清楚,这种时候到底该求助于孔子还是真主? 风势越来越大,天空的层层云朵被卷得狂奔东去,却不肯带走三帆尽毁的深井号。 飞来的炮弹终于渐渐稀疏,佛莲拔出解刀,稳立于甲板之上,长啸道:“注意,防止撞击,准备近战!” 炮弹既然已经用完,对方想吃掉自己这艘船,唯有跳帮一战。 决战的机会,就在眼前。只要自己能抓住这个可能稍纵即逝的机会,夺得对方的指挥舰,此战依然还有翻盘的可能! 指挥舰果然渐渐靠近于原地打转的深井号,可是却停在二十余步的距离。 这让准备挥动绳钩的蒲家伙计,不得不将绳钩又收了起来。 没那么长的绳子啊! “护!”熊大站在船艏之上,冷声令道。 “赫!”十余枚木盾,齐齐剁在船沿一侧,搭立一起,形成一排女儿墙。 “火箭准备!” 木盾之上,探出一根根已经燃起的火箭,乌烟刚刚冒出,便随风而散。 还火攻啊? 佛莲刚涌起的杀气,几乎一泄而空。“你们,要不要脸啊?只会躲在远处用火攻吗?来啊,跟你家爷爷光明正大的打一仗!” 数根弩箭,同时从深井号射向稳立于船艏的熊大。 一左一右两个亲卫,各自竖起一面长盾,将他牢牢护住。 “胆小鬼,来啊,一战啊!”蒲家护卫个个仰天怒吼着,如被激怒的阉牛。 然而,在船上的牛,再强壮也只能面临待宰的命运。 两根铜管,自女儿墙缝之中伸出,滋滋地冒出黑水。 黑水颤颤地抖起,迅速喷出两弯强劲的弧度。但是两船的距离毕竟有点远,黑水连深井号的船舷都喷不到,大多数落在船侧的木板之上,涂成两滩黑不溜丢的污垢。 还好,在深井号上的船上暂时还看不到这些污垢,也就没有被玷污的痛苦。 010指挥舰保持着与深井号的距离,缓缓地侧移,在蒲家伙计难以理解的目光之中,从船艏绕向另外一侧。 油污也被画出一串愈加难看的涂鸦。 似乎是不经意之间,一支失去力量的火箭坠于船舷之下,引得涂鸦随之而跳动。 火苗未起,黑烟已滚。 佛莲大惊,扑到船沿探头向下望去。 “咻!”一只弩箭蹭过脑门,火星滴落,窜入佛莲的颈窝。 “啊——”佛莲惨叫着仰面而倒,来不及掏出怀中的火星,便大叫道:“灭,快,快灭火……” 灭火? 怎么灭啊? 有伙计搬来沙包,往船舷外侧砸去。 沙包“卟嗵”地掉入海中,溅起点点海水,却激得船侧的火苗更加跳跃。 黑烟弥漫而起,将深井号包裹其间,如同一只即将得以放飞的魔鬼,准备将整艘船吞入腹中,而后扯向地狱。 “救,救命啊——” “快灭火!” “跑,快跑——” “跑你妈啊,往哪跑?” 深井号上,鬼哭狼嚎。 “怎,怎么可以这样?”渐浓的黑烟中,露出一脸深沉的蒲均文。 受过黑火油荼毒的蒲师斯,扯下衣裳,缠住脸上的绷带,如瞎了眼的耗子般满船乱窜,试图寻找一个火势烧不着的地方。 “卟嗵,嗵嗵嗵——”有人开始跳入海中,奋力狂游。 十二艘快艇依然在深井号周边游弋,倒没人去射杀这些落水者,只是任由风浪将其吞没。 不过若有人试图翻上快艇,便会有刀轻轻斫出,将其爪子切断。 “我,我降了——”有人跪倒在甲板上,哀哀求饶。 …… 当年,蒲寿庚麾下有四大猛将,尤永贤、王与、金泳与佛莲。 年纪最大的尤永贤在故宋彻底覆灭之后,领着一支队伍前往广州,占据香山岛以拓展蒲家的势力。数年之前,死于香山,留下其子尤法仁继续经营广州。 年纪最小的佛莲,成为了蒲寿庚的女婿。 王与早在十年前便死在崖山之战中,如今以外人身份依然在蒲家身居高位的,只剩下金泳一人。 对于广州开埠,已经盯了许多年的蒲家势在必得。虽然自老家主去世之后,实力有所下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无论是湖广、江西、福建还是浙江,若论海上实力,蒲家依然独占鳌头。 两百艘船七千余人,已经是蒲家如今几乎全部的家底,不容有失。是以,新任家主将这支船队,交给了本该颐养天年的老将金泳。 金泳本是海贼之子,三十年前劫掠泉州时为蒲寿庚所擒,自此忠心耿耿,为蒲家卖命至今。 同时出动两百艘船组成的船队,对于如今的海商来说,是难以想象的场面。但是这种场面对于昔日的蒲家来说,其实不值一提。 当年,蒲家无偿送给元国水军的船只,便有八百艘! 怀璧其罪,蒲寿庚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当一介海商的实力,超过一国水军时,哪怕表现得再忠诚,也会被视为可能的反贼。 是以,这些年来,蒲家一直控制着自己船队的规模。既不能太多,但也必须拥有压制其他海商的绝对实力。 冽烈的西风开始偏南,海浪翻涌得愈加凶狠。这让金泳的心里,生出些许的焦虑。 他焦虑的,不仅仅是开始突变的天气,还有香山岛直到现在依然断绝的消息。 船队已经进入惠州海域,正常行驶的话到香山岛也不过两天时间。可是已经派出了四批传信快艇,却没有一艘回复。 香山岛,显然已经出事了! 出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金泳竟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可即使是香山岛出了事,佛莲的七艘船起码得逃出一两艘才对。 金泳百思不得其解。 金泳隐隐生出一些退意,但不管如何,都得把两位公子找到再说。而且,这天气,已经不容许船队转身回航了! 第275章 台风将至 乌云从四面八方齐聚而至,一卷狂风又将其击溃,向北狂奔。 雨滴,也被刮得四处乱飘,忽儿如豆粒般砸下,忽儿又丝滑如絮。 船帆在狂风之中,不住的颤抖,似乎想引吭高歌,却又被捏住喉咙,只能将所有的不满全部吞入肚中,鼓胀如球。 熊二疑惑地看着指挥舰打出的旗语,挠着头说道:“他们啥意思啊?有什么东西要来了?还要咱们快跑?” 搭起望远镜,天上海上四处的看,可是啥敌船都看不着,熊二不由地嘀咕道:“他们能比我还看得远?为啥我什么都看不见?是更凶猛的海浪要来了吗?” 甄鑫“叭”地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你个学渣,学了这许多天旗语,到现在也没学全。” 熊二委屈地说道:“旗语是你定的,你当然不学就会。搞得这么复杂,能怪我吗?” “闭嘴!”甄鑫怒道。 “为啥?” “因为学渣不配有质疑权!” “呃……”熊二只好腆着脸说道:“请教公子,他们打的啥旗语?” “台风,要来了……” “啥,台风?”熊二一蹦老高,“那,还不快跑!风紧啦——快扯呼!” “好啦,别叫唤了。”谢翱也被这厮整得相当无奈,“看这天气,最少还有大半天台风才会袭来。不过,还是得尽快收尾了。” 将蒲家的两艘战船全部弄沉,没入海中。跳海逃生的那些人不去管他,求降的一律接收,包括两位满脸呆滞却全身无伤的蒲家公子,以及额头破了个洞而陷入昏迷之中的佛莲。 为了防止伤口感染,特地将佛莲倒挂着在海里泡了大半天,吊住最后一口气之,以保证他在未来的一两个月之内都无法完全恢复。 七十多个俘虏,全都移交给了香山岛上的官军。日月岛毕竟只有良民,连蒲家的伙计都不敢随意杀死,那些被杀的盐官跟日月岛的人,自然不可能有任何关系。 出动这么多人手,不过是为了协助官军,围剿逃离香山岛的嫌疑犯。 仅此而已! 呼呼的狂风之中,日月岛船队留下一艘快艇在香山岛边上靠岸游戈,其余的全都施施然地撤回崖山,静待台风。 …… 五月底便有台风,虽然算早,但也不奇怪。 暴雨如注,覆盖了无边无际的海域,砸落人身上,痛入心肺。 天上无雷,半空中的风势却比雷声更加可怕,在这种天气之中逆风行船,可见艰难。 还好,凭着蒲家船队的诸多船长的经验与实力,终算在台风来临之前,有惊无险地赶到了香山岛。 码头边片帆俱无,码头上也寻不见一个人影。在肆虐而起的风雨之中,香山岛却显示出诡异的安静。 香山岛,显然根本没有为自己这支庞大的船队,做好任何迎接的准备。 真的出事了吗?可是却又感觉不到任何的肃杀之意。 金泳来不及为香山岛诸人担心,如何在台风来临之前,将两百艘船安顿好,才是他必须要立即解决的问题。 还好,香山岛可供停船的地方,不只有码头。 大部队的货船环岛逆流而上,一直行到香山岛北面,略为背风之地,各自抛锚停下。 船只是安顿下来,但风雨之中,七千余人也被彻底打散。而且无处可去,只能缩在船上各自躲着风雨。 浑身湿透的金泳,伫立于船头,静静地看着派上岛上的一支十人队。 还好,这支队伍消失于尤家大宅之后不久,就有一人在雨中急奔而回。 “广东道的官员,在宅中,请大人入宅。” 广东道的官员?金泳皱着眉头问道:“知道是哪位官员吗?” 那人茫然地摇摇头。 “尤家的人呢?” “都在着。” “都没事?”金泳不解地问道。 既然没事,为什么不见人出来?难道我已经没有资格让他们走出宅院迎接了吗? “好像没事……” “那两位公子与佛莲呢?” “好,好像也都在……” “到底在,还是不在?”金泳怒道。 “我,我没看清啊……我还没进入内堂,就被赶过来了。有,有官兵在,说让大人进去问话。如果大人不想去,他们也不强求。” 不强求?这是什么道理? 金泳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可是,台风即将到来,难不成自己也得在船上窝上两天吗?连口热汤都没得喝! 金泳在心里大骂,尤法仁不靠谱也就罢了,怎么带着先遣部队过来的佛莲也出了这种大差错。而且,还一点消息都没传给自己! 一股巨大的不安感自心中升起,金泳却已经没有其他选择。 他倒是想离开香山岛,可是台风马上便来,自己又能躲哪去? 犹豫半晌,金泳勉强地撑开一把伞,往尤家宅院而去。一支身着软甲的百人队,簇拥于前后。 院门大开,没有一人看守。 尤家家主尤法仁,在两个官兵的陪同下,候于前院大堂檐前。 金泳疑惑地看着他,尤法仁回以苦笑。 “金大人吗?”官兵淡然问道。 金泳在泉州,领市舶司从六品监门官一职,勉强可以被称为“大人”。 “是我。”金泳收起伞,抹着脸上的雨水答道。 “让你那些手下,院外待着。” 金泳皱着眉头看向尤法仁,尤法仁依然苦笑地摇摇头。 院外,下着大雨啊!可是先前进来的那支十人队,此时也不被允许入院避雨,还哆嗦着缩在院子的墙根处。 如一群无助的鹌鹑。 厅堂处,虎步而出数个鲜衣怒甲的壮汉,腰悬弯刀。为首者,满脸络腮胡,脑后盖满小辫。 这是,怯薛军? 金泳悚然而惊。 在这些人的逼视之下,金泳只能抬起略觉沉重的双脚,步入厅堂。 堂内,坐着一溜的官员,齐齐看向一脸茫然的金泳。 尤法仁站在他身后,躬身说道:“这位,是宣慰使司同知陈大人。” 虽然未曾谋面,金泳却也知道此人。于是拱手称道:“见过陈大人。” 主座上,陈义抚着三髯长须,对着金泳微微点头,满脸慈祥。 而后,是坐于陈义两侧的文武。有来自大都的怯薛军,有宣慰使司的经历,有市舶司提举,有盐运司运判。 第276章 交接仪式 金泳凉意愈盛,不由在心里大骂,香山岛这是把天给捅破了吗?为什么会惹来这么多的官员坐镇于此?还有怯薛军! 而且,出了大事,也不知道派人跟自己提前打个招呼。如今连个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坐吧。”陈义虚抬右手。 尤法仁抱过一个圆凳,放于末座。待金泳坐下,便站于他身后。 未等金泳开口,陈义便笑呵呵地说道:“今日我等来到香山岛,没有为难你们的意思。” “因为有人举报,尤家伙计涉嫌杀官,宣慰使震怒,我等被迫前来查探清楚。” 涉嫌杀官?金泳斜视尤法仁。 尤法仁依然一脸苦笑。 “本官知道,无论是尤家还是蒲家,都是本朝有功之人,不可能做出造反之事。只是职责在身,不得以而为之……” 造反?这从何说起? 金泳强行摁住内心的惊惧,站起躬身言道:“蒲家绝无此意!” 蒲家的兴衰,不过在皇帝的一念之间。只是如今圣恩还在,蒲家依然有发展的无限前景。可若是被扣上一个“造反”的帽子,那便有再多的功劳,也将付之一炬。 “不知……” 陈义摆摆手,摁住金泳的话头,说道:“我当然选择相信蒲家。不过,蒲家是蒲家,尤家是尤家……” 尤法仁脸色刷的白了下去。 “当然,也有可能是御下不严……而且,金大人官名显赫,一向清廉,我是不相信你有这种不该有的心思。只是香山岛涉案,证据确凿,偏偏金大人又带领一支雄军到了香山岛。难免会让其他人有所猜疑。” “不不,大人误会了,只是泉州数家海商的伙计……”金泳急急地解释道。 事到如今,陈义自然知道所谓的尤家杀官,必然另有隐情,而且宣慰使司铁定是被人当枪使。 蒲家要插手广州市舶司,这事本身就让广东上下官员极为厌烦。只是整个广东还没有哪个海商可以与蒲家相抗衡,不得不捏着鼻子允许他们前来。 何况,不让他们来也没用,蒲家把持海路已经十年,惹恼他们整个广东一艘船可能都出不了海。 既然被人利用,那就把这机会利用到底。这账,可以慢慢与李邦宁去结算。但是对付蒲家,眼前确确实实是个很不错的机会。 “我等前来香山岛,并非问罪,而是希望可把事情查清楚。只是,尤家家主一问三不知。听说佛莲本来在此,却没能见得到他。好不容易有人把他送回来,却又昏迷不醒。”陈义摇头叹息,一副苦恼模样,“现如今,只能跟你商量了。我想金大人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可以当得了这个主吧?” 明知是个坑,金泳却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好!”陈义很欣慰地夸道:“金大人果然是个明事理之人,本官愿意向怯薛长及宣慰使担保,杀官之事与金大人绝无干系!” 废话!我刚从海上飘过来,啥事都不知道,还能去杀官? “你觉得如何?”陈义侧头问道。 坐在他右手边,稳如泰山的怯薛长,微微颔首。 金泳心下愈惊。 他以为只是来了怯薛军,却没想到竟然会是怯薛长亲自带队。 蒲家很有钱,官面文章自然也做得很到位。江南几个行省,包括御史台,不少官员都被蒲家养得膘肥体壮。 但是对于京官的渗透,始终没那么顺利。 大都离福建,太远了。本来天高皇帝远,使得蒲家可以独占福建,但也因此无法与皇帝近臣进行更深入的交往。更别说皇帝的亲卫怯薛军。 当今皇帝,最信任的人绝对不会是他的丞相,也不会是他的皇后与子女,而是他的四个怯薛长。 眼前,竟然出现了一个! 此人,来到广州,是为了对付蒲家? 惊惧已化成恐慌,内心又生出一股愤怒。两种有些矛盾的情绪在脑中撞击,结果却让金泳显得相当的茫然。 不至于啊…… 金泳又撇了眼连苦笑都笑不出来的尤法仁,若是他们提前告诉自己惹到了怯薛长,哪怕是台风天自己也会扭头就撤回泉州。 或者,这位怯薛长出现在此,纯粹只是碰巧? 看着始终面无表情的怯薛长,金泳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以显得不那么紧张。 “既然话已说清楚,那本官也不多打扰,这便告辞回去。”陈义站起身。 金泳再也无法掩藏脸上的神色,失神地看着陈义。 什么情况你就说清楚了?然后,走了?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没事了? 那,怯薛军呢? “怯薛长大人还有事,只是陪本官走了这么一遭,自然不会在此滞留。”陈义给了个既温和又安慰的眼神。 一直苦笑的尤法仁脸上,也露出惊喜之色。 只要这些杀神肯走,一切都好说。而且说明,事情似乎没自己想象的那么严重。 “不过……” 金泳与尤法仁两人的心里同时一提。 “香山岛所有人,在排除嫌疑之前,不得离开这里。当然,不包括金大人。只是为了避嫌,希望金大人可以约束你的手下,不得让任何人进入广州。” 意思是,不能去广州,但可以回泉州? 也是,如果连泉州都不让回去,那只能就地反了。 “金大人,可以吗?”陈义和蔼地问道。 金泳皱眉,试图理清陈义的目的,却一时找不着头绪。在陈义温和的逼视之下,只好犹豫地点头,回道:“下官明白。” “不,本官问的是,你可以做到吗?” “……是,可以。不过……” “好!”陈义微笑着拍了拍金泳的肩膀,“那这些人就全交给你了。若少掉几个,本官这里好说,但是如果被怀疑是畏罪潜逃,那便需要金大人去解释了。哈哈……” 麻烦了! 这些当官的,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金泳头皮发麻,却只能躬身相送,眼睁睁地看着堂上官员一走而空。包括百多位威武雄壮的怯薛军以及满目猥琐的官兵,没有一人留下。 干净利索,没有任何刁难,更没有任何毫无道理的威胁。 却让金泳半天也没能缓过劲来。 第277章 倒霉孩子 “金叔,要么先去洗漱下,换个干净衣裳?”尤法仁轻声问道。 金泳微微地打了个冷颤,疲惫地说道:“先给我换个衣裳。”说着,便站起身解开湿衣。 两个侍女踏着小碎步而来,帮他全身上下擦拭干净,露出密密麻麻的伤疤。 身子终于干爽,脑子也可以正常转动,但依然觉着有些寒意。 “安排外边的人进来歇息,去煮些热粥来。”金泳吩咐道。 “宅外的人,已经全部让他们进来了。只是……” 金泳皱着眉头,看向苦着脸的尤法仁。 “没有粮食了……”尤法仁涩然说道。 “你说什么?” “没有粮食了……”尤法仁欲哭无泪。 让人出去劫了几百斤粮食,大部分都被佛莲带走。结果昏迷的佛莲被送回来,粮食却一粒也没回。 而早上便来到香山岛的宣慰使官员以及怯薛军,数十个人在此放开肚子吃了两顿饭,把尤家的仓库彻底掏空了。 感情自己带着大部队来香山岛,不仅得不到任何补助,还得倒贴出粮食? 金泳总算明白了,为什么陈义会禁止所有的人前往广州。这是准备用绝粮之计,将七千伙计全部困死在香山岛! 好毒! 可是自己已经亲口答应了陈义,若还派人登陆,无论是买粮还是抢粮,都会坐实了蒲家造反的企图。 更何况,这台风天,还能去哪筹措粮食? 还好,自己在南澳岛上建了中转粮仓。只要熬过这两天的台风之后,无论撤回泉州还是去南澳岛运粮,应该都没有太大的问题。 “把船上的粮食搬一些下来。”金泳吩咐道,神色已见憔悴。 快六十的人了,在海上颠簸了近十天,又在狂风暴雨之中,赶了一天一夜的海路。至此一刻未歇,早已是身心俱疲。 “佛莲呢,出什么事了?” “宣慰使司官员与怯薛军还未登上岛,佛莲见势不对,便带着两艘船护送两位公子先行撤离。” 逃跑,没问题。但是把自己扔下逃跑,尤法仁对于佛莲的这种行为是极为不齿的。只是他是佛莲,还以护送两位公子的名义逃跑,尤法仁也没敢在金泳面前恶语中伤,只能平铺直叙,力求讲得客观一些。 “陈同知给的解释,是佛莲等人畏罪潜逃,在海上被协助调查的队伍拦截。为了防止事态恶化,将船击毁后,把船上人员全部送回。拦截者并未动手杀害一个伙计,死掉的全是自己跳海试图逃生之人。 佛莲也没了点伤,且晕迷不醒,可能是不小心掉海里,水喝多了……我怀疑,所谓的拦截者,就是日月岛的船队。” 佛莲会掉海里去?金泳皱着眉头问道:“日月岛,谁的势力?” 尤法仁便将自己所了解的情况,包括甄鑫、天海阁、日月岛,一五一十地与金泳讲说清楚。 金泳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短短时间,南海上竟然崛起了一个可以对蒲家产生出威胁的势力?而且不属于官,也没有强有力的背景。 或者说,这个甄鑫的背景很深,深到尤法仁根本无法探究清楚的程度? 但是无论其背景是什么,日月岛的目标,明摆着直指蒲家! “我也很不理解,原本那甄鑫已经沾上官司,被判了个斩刑,应当是惹上了什么不该惹的人。可后来宣慰使同知陈义,与怯薛长一同重审,改判为流刑,却流到日月岛。 据可靠的消息,陈义之前与甄鑫没有任何瓜葛,一直搞不清他到底是替谁出面保下甄鑫。而日月岛能有如今实力,除了宣慰使司暗中支持之外,还收罗了许多反贼相助。” 尤法仁满脸迷惑,“我总觉得,日月岛是官匪勾结之下的产物……” 官匪勾结? 金泳隐隐有些想法,却一时抓不住头绪。 正待细思,一前一后奔出两人。 前面一个啊啊的叫,后面一个呜呜的吼。 “叔叔,金叔叔,你,你终于来了……”蒲均文三步拼成两步,扑向金泳,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嚎啕大哭。 “我,我们有救了,太好了,叔叔……” 金泳抖了抖腿,蒲均文却如一块牛皮糖般地死死粘住他,鼻涕眼泪不住地淌向他的裤管。 三十多岁的人,哭得跟个一百五十斤的孩子一样。 这娃能长这么大,其实也的确不容易。 他父亲蒲寿宬虽然身为长子,却几乎不理家事。蒲均文自出生之后,便被扔去蒲寿庚家,与师文、师斯一同长大。 虽然说蒲寿庚并没有虐待过均文,但是均文总感觉自己活得跟个私生子一般的憋屈。父亲是长子,自己却不是长孙,蒲家的家产跟自己没半毛钱关系。蒲家但凡有升官发财的机会,肯定得先考虑师文、师斯俩兄弟,以至他活到现在三十多岁的人,啥都没有。 只是这厮自小倒是跟蒲寿庚几个手下亲近,无论是尤法仁的父亲尤永贤,还是金泳,乃至佛莲,都更喜欢这个倒霉孩子。 毕竟在师文、师斯俩兄弟眼里,这些人都不过是蒲家的家奴,根本不需要他们主动地去巴结。 自小的投资,如今似乎到了回报的时候。蒲寿庚一死,几大金刚除了佛莲,只剩金泳地位最高。 也只有金泳一人,才有资格让如今的家主蒲师文喊一声“叔叔”。 看着蒲均文腻歪模样,蒲师斯指着自己被破了相的老脸,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嗬嗬”声,一副求安慰而得不到满足的烦躁。 尤法仁,已经不忍直视,正待退下,却被金泳叫住。 “都安静,全给我坐下来说话!” “好的,叔叔。”蒲均文抹去涕泪,乖巧的蹲在他身边。 “你们的姐夫呢?”金泳揉着太阳穴问道。 “嗬嗬……” “还没醒来。”蒲均文面露悲戚之色,“可怜我姐夫一世英雄,却没想到会栽在那些竖子手中!” “你们俩都在深井号上?” “是的。” “那谁来说下具体的战况。” “嗬嗬……” “还是我来说吧。”蒲均文清咳一声,娓娓道来。 第278章 噬主的棋子 蒲均文从初入广州,结交当地海商开始说起。而后是突然出现并被卷入杀人案的甄鑫,再就是声名鹊起的天海阁,以及莫名其妙就壮大的日月岛。 在准备迎接蒲家主力部队来临之时,香山岛粮仓却被烧毁,粮食供应被断,为了筹粮多方辛苦,并因此而被人诬陷杀了十几个盐官。 为了照顾蒲师斯的面子,蒲均文并没有对第一场海上冲突花费太多的口舌,当然也是因为他并未亲眼所见,不能乱说。 第二场的海上冲突讲解得极为细致,并总结失败的根源:并非佛莲轻敌,更不是手下不肯拼命,而是敌军太狡猾了。 竟然连煤球都能拿来当武器,实在不讲武德! 半个多时辰,蒲均文竟然一口气未歇,而且条理非常清楚,当然有些看法未必全面。这让一旁嗬嗬作响的蒲师斯急得抓耳挠腮,却始终插上不嘴。 金泳总算对广州的形势,以及香山岛面临的危机,有了全面的了解。 日月岛的水军,虽然连续两次击败了佛莲的船队,在金泳看来,根本原因还是在于佛莲轻敌了。 对于日月岛的实力,金泳更是毫不在意。哪怕将他们可以出战的船只翻上两倍,也不过二三十条船。这些战力,还不够自己塞牙缝的。 让他在意的是,到底是谁在支持着日月岛与甄鑫与蒲家作对? 他们的目的,又会是什么? 是逼着自己让出广州的贸易份额,还是让蒲家从广州完全出局?或者,是想通过此举,给蒲家一次深刻的教训? 金泳背后,隐隐冒出凉气。 朝廷要开始对付蒲家了吗?可是,为什么之前没有任何的迹象? 日月岛与官府,显然是勾结一起的。官府不好在明面上出手对付蒲家,日月岛便成为他们的狗腿子。 烧毁粮仓、断绝供应、扣押粮食,甚至带人过来把香山岛上最后的一些粮食吃干抹净。手段虽狠,却始终只是围着粮食转。 而且数次冲突,被直接杀死的人其实并不算多。尤其是佛莲与蒲家俩兄弟,还全须全尾地给送了回来。 这三人但凡有一个死于冲突,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这也说明,对方还是留有余地,不想引发过于严重的矛盾。 毕竟,惹怒了蒲家,七千人直接在广州闹事,无人可挡! 让出些广州的贸易份额,这并非是件不能接受的事。哪怕将蒲家势力完全撤出广州,金泳也觉得无所谓。 在他看来,蒲家掌控着泉州乃至大半个福建,并不是件幸事。再染指广州,很可能会给蒲家招来灭顶之灾。只是新任家主有他的想法,金泳虽然劝过数次,却无法改变蒲师文的主意,只能领着蒲家大部分的船只与伙计,前来广州。 而且此次两百艘船,装载着大量的货物,包括龙泉的青瓷、德化的白瓷、建阳的黑瓷,还有茶叶、干果、棉布、蔗糖、铁器。这些货物,若是不能在广州交易,金泳便准备直接联系番商,在香山岛进行交割,还不用给广州市舶司交税。 再不行,就直接派船队下南洋,到诸番国度进行贸易。 可谓进可攻,退可守,无论如何都不会吃亏。 可是金泳万没想到,自己的一番打算,竟然会被粮食卡了壳。 还好,自己已经在南澳岛设立了粮食中转仓。只等台风一过,便可以将粮食调来。只是这一来去,最少得四五天时间,七千多人,熬得过去吗? 今日,已是五月廿六,跟离广州市舶司原定的六月初六开埠日还有十天时间。 这十天,自己又该做些什么? …… 还有十天时间。 李显第一次发现,时间竟然会让自己觉得难过如斯! 既担心这十天过得太快,又担心它走得太慢。 局势已经处于濒临失控的状态,李显根本无法判断出十天后的广州,会变成什么模样。 不肯听话的甄鑫与日月岛水军,一旦崩溃便成为广州灾难的七千蒲家私兵,还有翘着腿准备看笑话的宣慰使司官员。 对于这些身居高位的人来说,也许广州越乱,他们才会越兴奋。 这场冲突到现在,看似将蒲家打得狼狈不堪,其实根本还未伤其筋骨。两百艘船还在,七千人只要给补给一到位,依然是一支谁都无法忽视的势力。 况且,这些人要真饿极了,全部扑向广州城,又会制造出什么样的混乱? 大乱一起,宣慰使司甚至是怯薛军到时平叛得功。论起罪责的源头,却只能由自己一个人来承担。 至于到底是谁杀了那些盐官,却已经没有人愿意再去追究了。 李显很清楚,此事必然是甄鑫手下所为。但是,他没有证据。可是即便有了证据,自己还能将甄鑫再次送上刑台吗? 原本是打算利用甄鑫,给蒲家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广州并非是他们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广州市舶司,更非他们可以随意拿捏的一个衙门。 但是,现在却有些欲罢不能了。 继续封锁粮食,最终逼反这支私兵?放开供应,再坐下来与这些盛怒中贼酋谈一谈? 这倒也罢了,更让李显头疼的,是甄鑫! 这颗棋子,不仅有了自己的意识,竟然学会噬主了! 他还会按照自己给他规划的线路,乖乖地走下去吗? 李三在门外探进脑袋,往里打量。 坐在门口处的李大,抬起头,眉尖微挑,露出疑惑的神色。 李三指向正在沉思中的李显,李大缓缓地摇了摇头。 李三只好贴着墙,轻轻巧巧地蹩进厅房,靠在李大桌前,顺手就帮他整理桌上略显混乱的文书。 李大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继续低头忙活。 足足两炷香之过去,李三已经把李大桌子收拾清楚,甚至拿了块抹布将桌椅擦拭干净,又忍不住收掇他略显杂乱的头发,终于把李大惹毛了。“啪”的就给了李三后脑勺一巴掌。 听到响声的李邦宁,终于看到了委屈的李三。 “有事?” “呃……” “怎么了?”李邦宁坐下,板着脸坐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却已经凉了,便又放下。 “我,我去倒点水……” “不用,有事说事!” “这个……” 第279章 衣冠冢 李邦宁皱着眉头问道:“什么事会让你为难?是甄鑫让你带话过来?” 李三无奈地掏出一个封了口的信封,犹犹豫豫地递出去。李邦宁正要接过,李三却又缩了回来。 李邦宁眉头急竖,李三急急解释道:“那甄公子说了,若是主上不想同意他的意见,就别看信。若是看了信,就说明主上表示同意。” 李邦宁气急而笑,“我还没看,他就要让我发表意见?” 李三耷拉着脸,说道:“这是他的原话,他还说,信里是一件泼天的大富贵要送给主上,就是看、看主上有没有胆子接下来……” 李三说得很羞涩,但是终究把话给说完了。 竟然没有愤怒的情绪?有人借你之嘴来调戏我,你听不出来吗?李邦宁皱着眉头看向惴惴不安的李三。 为什么身边每个人跟甄鑫接触了一段时间之后,都会变得举止怪异……包括自己。 李邦宁伸出的手顿在半空,缓缓问道:“你知道,他信里写的是什么吗?” 李三黯然地摇了摇头。 “我来吧。”边上探出一手,将李三手中信封直接抓走。 “李大,不……”李三急道。李邦宁眼睛却是一亮,问道:“甄鑫有没说不让别人看。” “这个,倒没有。” “你个蠢货,就不知道自己先看下再来禀报?”李大骂道。 李邦宁颔首,表示同意。 “可,可……” 李大没理睬纠结中的李三,直接拆开信封,才看了一眼,就吓得几乎把信笺扔出去。 “大、大、大人……这信胡说八道,你可千万、千万不能看……” 得,这下子,李邦宁的好奇心已经被成功勾起,不看也得看了。 不过,你让我看我就偏不看!李邦宁心里嘿嘿一声,沉声说道:“念吧。” “不,不能念!”一向沉稳的李大竟然现出惊慌之色,双手将信笺一挤,就准备往嘴里塞去…… …… 福建,宋时的兴化军,如今的兴化路。 这是一片相当神奇的土地。 兴化之北部,是长期作为福建文化与政治中心的福州,闽东之地以其为首。兴化之南,是数千年都以对外贸易名闻天下的泉州,领闽南之地与福州抗衡。 夹在其中的兴化,既不属于闽东,也不属于闽南。有人称其为闽中,却偏偏还靠着海。 千年之后,独树一帜的兴化人被称为东方的“犹太人”。为了生存,为了生意,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也许唯一的缘由,是在兴化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根本养不活太多的人。 “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 整个宋朝年代,每四十二名进士中,就有一个兴化人。 读书与经商,是老天爷留给兴化人唯有的出路。但是,也给兴化人留下了绝不服输的顽强与韧性。 正如十年前,汹汹元军兵临兴化之时。 陈文开默默地跪在莆田城外,壶公山下的一座孤坟前。 坟前无碑,只刻着一行字:“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 绍兴八年的科举,兴化有十四人高中进士,包揽了状元、榜眼、榜尊与榜幼。号称“魁亚双标、四异同科”。 高宗皇帝在集英殿上,问一众新科进士:“卿士何奇?” 状元黄公度答道:“披绵黄雀美,通印子鱼肥”。 榜眼陈俊卿则答道:“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 自此,这句话便成为陈氏家训,留传至今已有五代。 可是,家训还在,家人却已阴阳相隔! 陈文开面前,正是其父陈瓒与从兄陈文龙的合葬之墓。却只是一座衣冠之冢…… 德佑二年,恭帝在临安降元之后,益王在福州即位,改元景炎。 陈文龙临危受命,受任参知政事,兼闽广宣抚使,努力支撑着大宋的最后一份希望。其叔陈瓒,倾家财三百万缗,渡海至广东,捐给张世杰为军费。 当年年底,兴化城失陷于叛军手中,陈文龙被俘北去。陈瓒誓死募兵抗元,次年以一己之力收复兴化军。 唆都领兵九万攻入福建,福州瞬间失守,直逼兴化城。拒绝投降的陈瓒苦守城池,非但没有等来一个援兵,背后的泉州却被蒲寿庚等人直接献给了元军。 腹背皆敌,孤立无援。景炎二年十月十五兴化城破,陈瓒率家僮、壮丁五百余人巷战终日,力尽被俘,车裂而死。 身无全尸。 兴化城因此被屠,死难者逾三万。 当全天下皆降的时候,陈家却独守孤城,为此奉上全族性命,值得吗? 陈文开跪在坟前,怔怔地看着这座已经长满野草的荒冢,两眼通红,却已经没了泪水。 十年以来,无论漂泊于何处,每夜梦回之时,他总是在问自己:自己的父亲、自己的从兄,为了赵宋摇摇欲坠的王朝,这样的付出,值得吗? 叛国者在泉州逍遥,为国捐躯者却成反贼,这样值得吗? 因为投降,使泉州这十年来如日中天。因为反抗,令兴化十年来饱受欺压。这样,值得吗? 陈文开寻不到答案。 自小父亲便教导自己,为人者,当为国为民而忧,为国为民而死。可是如今,国是什么?民又是何人? 十年来,始终伴随着自己的,只有滔天的仇恨。可是陈文开甚至不知道,这仇应该找谁去报,应该靠谁来报。 他尝试过刺杀蒲家,九死一生却一无所获。他也加入过福建各地的义军,却发现全是乌合之众。他跟随陈宜中多年,却只有深深的失望。 甄鑫,会是自己最后的希望吗?陈文开无从判断。 此子身上,有着层出不穷的想象力与极为独特的人格魅力,也有着面对困难时毫不气馁的果敢,遇事不会退缩,逢人以心相交。 这是甄公子无可比拟的优势。然而,偏偏又生着一副悲天悯人的柔软心肠。 慈不掌兵,当越来越激烈的冲突开始之后,必然是越来越多的伤亡。眼中所见,也许遍地残尸,这样的场面,会让他裹足不前吗? 这样的人,可以带着自己走多远? 也许自己不该考虑那么长远的事,起码眼前已经让自己看到了些许报仇的希望。 那就,从蒲家开始吧! 第280章 棋盘园 福州、建州、泉州、漳州、汀州、南剑州、兴化军、邵武军。 入宋之后,朝廷在福建设置了六州两军的地方机构,福建由此称为“八闽”。 其中,福州是行政中心,建州是文化中心,泉州则成为了经济中心。 泉州的富裕,不仅仅因为这里有个天然良港,而是因为生活于泉州城内日益庞大的赵氏宗亲。 每年,自南洋、东洋海路而来的巨量货物,在此交易,又化为更为巨量的货物向外输送。 在南宋大部的时间里,泉州港一地的对外贸易量,便相当于其他所有港口对外贸易量的总和。 然而,朝廷并未从泉州港得到太多的税赋。通过泉州港的外贸商品绝大多数因为挂靠于赵氏宗亲名下,得以逃避税赋。 但是,更多的利润,却落在了当地海商的口袋之中。 赵氏宗亲,以国家的血与肉,活生生地养大了一只恶狼。当这只恶狼壮大之后,便将这些饲养它之人,连皮带骨全部吞入腹中,毛都不剩! 由宋入元,福建几座城市俱皆残破,尤其是兴化城遭屠,至今未能恢复。 然而,泉州却因为不战而降继续着它的繁华。也不知是这座城市的幸运,还是它的耻辱。 但是如今的泉州,毕竟还在歌舞升平之中。 泉州城分为内城、外城与辅城。 内城原本是赵氏宗亲的聚居地,现在除了衙署之外,全是豪绅私宅。普通百姓居于外城。靠近泉州港的罗城,则是泉州最为繁华的商贸区。 刚刚自南部过境的台风,除了给泉州带来一场瓢泼大雨之外,并未造成过多的灾害。 内城之北,占地数十亩的蒲家宅院内,有一个五彩斑斓的花园。楼阁、亭台林立于流水之间,伴着盛放的花朵,犹如将时间停留在春季之中的桃源。 花园之北,为棋盘园。 蒲寿庚在时,常以美女为棋,听候奕棋者号令进退。 蒲师文虽然不喜奕棋,却很喜欢这片棋园。因为此园够大,也很安静。 侍女们虽然不再为棋子,却被允许在棋园之内各自静静地走动。如此,便会构出一幅绝美的“棋园美女图”。也会勾出欣赏美景者,肆意采摘的欲望。 若是兴起时,便可召来几个,就地解决自己不用忍受的欲望。在外人看不见的这个棋园之内,就不会影响到蒲师文的儒雅。 然而,这难得的宁静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未经召见便敢进入棋园的人不多,在躺椅上正舒爽之中的蒲师文也没有阻止侍女们的继续伺候,等着脚步声停下,才懒洋洋地张开眼。 “父亲……” 来人,是蒲师文的长子蒲居仁。 与喜欢儒雅自居的父亲与两位叔叔不同,二十来岁的蒲居仁,一身劲装打扮,四肢显得刚强而健壮。五官棱角分明,长得一点不像蒲师文,倒有些像是年轻时的佛莲。 蒲师文又闭上双眼,站直的双腿,不动而抖。 不敢直视的蒲居仁,眼睛扫向庭中棋盘之内,若隐若现的侍女们,心里难免生出一股悸动。耳边,淅淅索索声音或高或低地响起。如夜间耗子的偷食,又如离水鱼儿的张惶。 在阵阵无法隐忍的舒爽与闷哼之后,彻底放松下来蒲师文如贤者一般的问道:“怎么了?” 蒲居仁佝着身子答道:“南澳岛那边,至今还没有消息回来。” 蒲师文皱着眉头说道:“台风在南澳岛登陆了?” “应该不是。而且即便在南澳岛登陆,那边已经建成的仓房,还是可以防得住台风的。” 蒲师文站起身,身上那袭天青色丝绸长衫软软垂下,让他看着比师斯与均文更为儒雅。只是与那俩兄弟不同的是,蒲师文微微凹陷的眼眶之中,时时流露出一丝不怒而威的狠辣之色。 “嗦……”蒲师文正要迈步,裤子却溜了下来。 边上的侍女急忙上前提起,系上。而后跪趴在地,双臀朝天,不住地哆嗦。 蒲师文一脚踹出,那侍女滚落阶下,却不敢发出丁点的哀嚎声,四肢着地蠕动地爬离蒲师文的视线。 蒲师文背负双手,慢慢地踱入棋盘之内,绸衫微抖,如风中一株华丽的老竹。 棋盘已废,但依然保持着原先的格局。只是每一格之内都种着一株盛开的花朵,花朵之侧,各自跪坐着一个侍女。 见蒲师文走来,一个侍女膝行至他跟前,仰着头,让他可以很顺手地撸着自己的满头秀发。 “你觉得,会出什么事?” 蒲居仁稍稍地直起身,还是不舒服,只好继续佝着腰说道:“我感觉,可能有人在对付蒲家。” “噢?你觉得,现在还有人具备对付蒲家的实力?” “明面上,自然不可能有。” “那你的意思,是官兵?” “我觉得,不排除这种可能。” “为什么这么觉得?” “我,嗯……直觉吧……” 蒲师文怒视儿子:“蒲家诺大的产业,等着你接手打理,你却告诉我现在只能凭着直觉来判断形势?” “我……”蒲居仁额尖微见冷汗。 自己的父亲,总是以儒雅模样示人,泉州乃至福建的官场都夸其“亲子爱民”。只有自己知道,这个爹有多么的心狠手辣。 当年,祖父令他处置内城的赵氏宗亲之时,父亲将内城城门一关,不仅将三千赵氏宗亲杀了个干净,还把滞留于内城的一万百姓顺手屠了个精光。 当然,对敌狠一些这本身没太大问题,问题是他对自己这个儿子也狠。自小凡是被他认为有错,就先打一顿,而且往死里打。 若不是自小警觉,把自己练成一身壮如水牛的筋骨,可能早就被他给打废了。 蒲居仁脑子飞快转动,努力地给自己的判断找出一些证据:“虽然有台风的影响,海上信息传递被中断,但是陆上可没有。” “陆路,走驿站,哪怕不能六百里加急,广州到泉州也不过四五天时间。可是至今已足足十天,没有广州那边的任何消息了!” 十天了?时间过得有这么快吗? “今天什么日子了?” “六月初四。” 第281章 蒲家的后路 正常情况下,广州应该于后天正式开埠,那今天的广州,是不是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 派去的那些人,似乎没有一个擅长吵架的? 蒲师文并不太担心七千私兵会出什么问题,倒是担心金泳与佛莲放不开手脚,光凭嘴上功夫,他们可绝不是那些官油子的对手。 现在的泉州,如日中天。但是蒲师文很清楚,这已是泉州的顶峰,接下去便是下坡路的开始。 尤其是太子之位不明,蒲家即使能寻得到投资太子的渠道,也不敢轻易下注。虽然挂着回回人的身份,但国本之争,蒙古人可以为此打得头破血流,其他人若是牵涉其中,绝对会死无葬身之地! 想延续蒲家的繁华,只能在海上做文章。占据广州大多数的贸易额,统领南海,这是保证蒲家不被清算的唯一出路。 父亲有泼天大功护身,谁也动他不得。可是自己到现在也只承继了泉州市舶司提举的职位,离父亲的权势,还有相当大的距离。 朝廷只需一纸调令,将自己调离泉州,要不了两年时间,泉州很可能就不再姓蒲了。到那时,蒲家要么任砍任杀,要么只能扯旗造反。 只是江南之地谁都可以反,唯有蒲家与吕家,绝对没人敢反。一旦反旗树起,大概不需要官兵的镇压,就会被百姓们给生吞活剥了。 是以,南海,是蒲师文留给蒲家唯一且必须掌控的退路! 蒲师文背负双手,施施然走出亭榭,步入巨大的棋盘之内。蒲居仁不得不佝着腰,在后相随。 “还有什么事?” “嗯……粮食快没了。” “全没了?” “是。此次为金爷爷他们,共筹集了一万四千余石粮食,以供七千人三个月所需。最后一批是在台风来临之前送交南澳岛,还需要再去筹措粮食吗?” 船上的伙计,干的都是体力活,自然得天天管饱。每天配备的粮食按战时士兵的标准供应,每人一天两斤。 如果没有行船,便能吃得少些,一万四千石粮,足够七千人三四个月的消耗了。 “给他们的已经足够了,不过泉州这边的仓库还需要补足。”蒲师文说道。 “是。只是泉州已经买不到粮食了,再要购买就得去江浙。” 福建自古以来就是个粮食短缺之地,大多数时候是从广东购进粮食。为了防止广州那边出现意外,才会在南澳岛屯粮以备不时之需。现在再买粮食,确实也只能从江浙去购买,虽然价格高了些,也不能让泉州的粮仓见空。 蒲师文颌首。 “另外……”蒲居仁瞥了眼云淡风轻状的父亲,咬着牙继续说道:“近日坊间有传言,说佛莲在广州涉嫌杀官,意图造反……” “你说什么!”云淡风轻瞬间不见,蒲师文惊怒交加。撸着侍女的手一紧,几乎将其一扯而起。 侍女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哀叫,却只能继续跪坐原地,连站都不敢站起来。 蒲师文却似乎没有看到她的痛苦,手下用劲猛地一扯,一绺秀发连根而起,带出一片血丝,而后甩开,继续踱向另一个棋格。 那侍女软软地趴倒在地,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却控制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 蒲居仁瞥了眼几乎断气的侍女,胯下的不适感终于消失,便直起身来说道:“这只是传闻,只是还找不着到底是谁在传播……所以,我才担心广州那边是不是出事。” 是啊,传闻都能从广州传到泉州,那些人却只言片语不见回来? 看来的确是出问题了! “派人过去了吗?” “两天前,已经派出快马,从陆路赶往广州查探消息。今日海上风力见弱,一早已经派出船只前往南澳岛。” 蒲师文靠近一株茉莉花,嗅着花香撸向花边跪候的侍女。 这种姿势,总是能让他的思路更加的清晰。 蒲居仁见状,也不敢打扰父亲的思索,只是静静地立在一侧,两眼却忍不住瞄向在父亲掌中,紧咬下唇,苦苦压抑着惊惧之色的侍女。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尽快在周边收购粮食,全部运到浯州屿去。” 浯州屿,位于晋江西南三十余里,是蒲师文给蒲家建立的一个退路。若是泉州有变,便可以举家先撤往浯州屿,暂时躲藏,再图其他。 只是建了近十年,还从来没有启用过。 “这……有这么严重吗?”蒲居仁虽然感觉到广州可能出现了无法预料的变故,可是这会牵涉到泉州,乃至要到安排退路的地步? “先去办吧!”蒲师文面无表情地说道。手下一用劲,又扯起一绺秀发。 “是!”蒲居仁慢慢退出棋园,而后健步如风地离去。 可是才过去一刻钟不到,蒲居仁又匆匆地跑进来。 已经换了一个花树,正对着树下侍女耸动的蒲师文,勃然而怒。 “父,父亲……”蒲居仁低着头,双眼紧盯自己的鞋子,硬着头皮说道:“有人要见父亲……” “啊……”身下侍女发出一声低低的惨叫,薄师文斜视儿子,冷声说道:“你要是没有一个合理的借口,就自己去领罚八十棍子!” 开什么玩笑,我蒲师文是谁?是谁想见就能见得到的吗?而且还不是“求”见! “来的人,是怯薛军……” 蒲师文长长地吁了口气,一脚踹开满脸痛苦的侍女,自己系好腰带,抖下丝质长衫,这才悠然转过身,问道:“什么情况?” “是大都来的怯薛长,人已在罗城驿馆,让父亲前去见他。” “没说什么事?” 蒲居仁摇了摇头。 “来了多少人?从哪来的?” 蒲居仁吱吱唔唔:“已让人去查了,可以肯定的是从陆路来的泉州。” 蒲师文眉头深皱,自己一直想结交怯薛军,却始终没有机会。这些人突然来到泉州,是为了什么? 路过顺便敲诈些财货? 还是代表皇帝过来宣布什么消息? 或者是另有企图? “你先去应付!” “这……”蒲居仁抬头看见父亲冰冷的目光,只能把准备质疑的话吞回肚子,应了声“是”,扭头便匆匆而去。 第282章 第一怯薛长 蒲师文负手,不紧不慢地走出棋园,一路思索。 事出反常必有妖! 难道说,真的是广州那边出了什么大事,引得怯薛军直接来泉州问罪? 可是,信息依然不明,让蒲师文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也就无法进行相应的准备。 步出棋园,穿过花园,进入前院。蒲家护卫首领已经候立于此。 “说。” 蒲家护卫首领躬身回道:“来了支百人队,确实是怯薛军装束,具体身份还未核实清楚,但很可能是怯薛长领队。队伍之中,夹着一个二十多岁的汉人,还不知道此人身份。” “另外,城外驻军千户所似乎已经接到命令,派了两支百人队,前往驿馆。” 蒲师文脚步微顿。 整个泉州,被蒲家经营得近乎铁桶一般,无论是泉州路衙门上下官员,或是市舶司以及水军官兵,都是唯蒲家马首是瞻。 只有这支从福州刚调来不久的步军,却一时还未能渗透进去。 福建行省虽然屡遭废立,但是始终保持着都元帅府的在编驻军。元帅府驻于福州,分管福州、建宁、泉州、兴化、邵武、延平、漳州、汀州八路驻军,定期轮换。 泉州千户所千夫长为蒙古人,百夫长及小部分主力为汉军,大部分则为新附军改编。战力只能算是一般,更多不过是一种威慑。 真要打起来,凭着蒲家私兵,一夜就能灭光这支驻军。 可是,蒲家私兵主力,去广州了!蒲师文突然觉着头皮略有发麻。 不会这么巧吧? “大人?” 蒲师文迅速恢复平淡无波的脸色,淡然说道:“让人继续打听清楚,另外,给我备匹驽马。” 驽马? 护卫首领退下。 待蒲师文换上从五品官服,正待出门,却见泉州知州的轿子在门口气喘吁吁地停下。 准确来讲,这位知州,现在应当称为泉州路总管。福建行省时有时无,八个州府机构也在州与路之间摇摆未定。但无论是知州还是路总管,其级别都是正五品,比蒲师文高过半级。 不过,在知州眼中,这位泉州市舶司提举似乎才是父母官。 “提举大人,你可知道,京里来人了?”四十余岁的许知州,肥头大耳,每说一句话就得抖落一层的油腻。 “嗯。”蒲师文矜持地点头。 “那,你这是要去见他们吗?” “嗯。” 知州松了口气,“那就好……要不,我陪着你一起?” “好。”蒲师文不咸不淡地应道,抬脚跨上驽马。 知州钻进轿中,两个刚歇下的轿夫,痛苦地将轿子重新抬起。垂着轿身,吱吱呀呀地跟在驽马身侧。 知州掀起轿帘,低声问道:“不知蒲提举是否知道,这些人来泉州作甚?” 蒲师文摇了摇头。自见到知州问起,他心里反倒是安定了许多。 看来所谓大都来的怯薛军,要见的不单单只有自己,也许达鲁花赤此时也在前往驿馆的路上。 怯薛军源于成吉思汗时代,由其贴身亲卫扩充成军。包括一千宿卫、一千箭手、八千散班,共万人,因此也称为“万人怯薛军”。 在成吉思汗麾下各支军队中,怯薛军占据着无与伦比的地位。这支队伍最重要的责任,自然是贴身保卫大汗金帐的安全。一天十二时辰,哪怕大帐中有汗王妃子侍寝,也得有护卫在帐内轮候。 除此之外,怯薛军还要随军作战,并分管汗廷的各种事务。因此,在怯薛军中,还有世袭的专门执事,包括主弓矢者、掌鹰者、书写圣旨者、掌文书者、掌饮食者、掌从马者、掌酒者以及翻译。 实际上,怯薛军长期以来,都是蒙古国最核心的中央管理机构。 忽必烈自立为汗时,绝大多数的蒙古军队,都掌控在其弟阿里不哥手中。以至于忽必烈想建立一支怯薛军都凑不出人。 费了许多劲,忽必烈总算找来成吉思汗“四杰”的嫡系后人担任怯薛长,这才勉强组建起属于他自己的怯薛军。但是,其中木华黎的后人安童,当时不过十三岁。而担任第一怯薛长,博尔忽的曾孙月赤察儿,才十二岁。 按照汉式朝廷的模式,忽必烈建立了中书省、御史台与枢密院,分管内政、监察与军事。但是,这支在当时拼凑而成的怯薛军,其地位却依然超过了这三个中枢部门。 虽然在行政的职能上有所弱化,怯薛军依然拥有直达天听的权力。朝廷任何政令的制定与实施,根本绕不开怯薛军的影响。怯薛军的出身,也成为入职中枢、掌控朝政的一个最快捷通道。 比如自二十余年前就官拜中书省右丞相的安童,以及已经掌管御史台二十余年的玉昔帖木儿。 “你觉得,此次会是谁带军前来?”蒲师文随口问道。 “应该是月赤察儿。” 月赤察儿?名义上的第一怯薛长?其权势在理论上还超过了安童,毕竟身为右丞相的安童,也并非是第一怯薛长。 “怎么可能是他?”蒲师文不由地勒住胯下驽马。 “哎……慢点,慢点!” 两个轿夫不得不挥着汗水刹住急奔的脚步,越加气喘。 “你不知道吗?”许知州抖着腮边肥肉说道:“现在只有他闲着,听说前一阵子去了广州。能领着怯薛军来泉州,应该便是他了。” 蒲师文心里一惊。 他倒是收到过这消息,觉得跟蒲家应该没有关系,便没把这事放心上。若真是此人领军前来广州,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蒲师文两腿一夹,跨下驽马却懒洋洋地喷了口沫沫,抬起蹄子,继续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溜达。 “啪!”蒲师文挥起手中马鞭,照着马臀猛力一击,双腿愈加用劲夹紧马腹。驽马一声惨呼,怒起前蹄,试图甩下背上的乘客,却遭到更重的一鞭。只好扭着不甘不愿的瘦臀,往前哒哒哒地跑起小碎步。 “哎……等等我!你们两个蠢货,快点,快点跟上!”知州急道,催得身上的肥肉胡乱飞抖。 两个轿夫只能相互呼喝着,齐齐迈开大步,努力往向急追。 还好,那马速度再提也不快,使得这顶颤巍巍的轿子,始终跟在蒲师文的身后。 第283章 皇帝的口谕 因为往来泉州的官员,大多走的水路。为了方便迎来送往,泉州的驿馆便设于罗城靠近后渚港的码头附近。 此时后渚码头,已经被封了近半。沿街还有泉州的驻军士卒依然在驱逐着行人与挑着担子的小商贩。 驿馆周边,则是横刀而立的怯薛军。 “轰!”一声怒响。 一个人影从驿馆半开的门内,飞滚而出。在地上腾腾地滚了数圈之后,勉强站立而起。 却是一脸狼狈的蒲居仁。 蒲师文脸色微变。 虽然自己对这个儿子非打即骂,那是因为自己在管教他。可是在泉州地界被外人如此欺辱,这却是第一遭。 蒲师文翻身下马,撇了眼目光羞愧的蒲居仁,将马缰扔给他,走到驿馆门口,脸上努出一点点笑意,躬身说道:“泉州市舶司提举蒲师文,求见怯薛长官。” 身后,凑来一张肥脸,汗气冲天地说道:“还有我,泉州知州,也来了!” 立在门口的军士,冷冷地看了两人一眼,侧身让开。 大堂内,中间坐着一位年约半百的蒙古人。一张老脸不见丁点粗糙,反而光滑可鉴,若不是布满脑后的小辫,真会让人怀疑他的到底是不是个蒙古人。 此人左手边,是一个脸蛋比他更加柔嫩却满目阴冷的年轻郎官。右手边,而坐着体态与许知州有的一比的泉州达鲁花赤。 蒲师文脚步一顿,等着气喘吁吁的知州赶来,才跟在他身后一起躬身而拜。 “见过长官!” 蒲师文眼角瞥向达鲁花赤,那张肥脸上,两只半眯的眼睛微不可见地轻轻眨动。 看来,这位怯薛长的身份,是真的! 只是未等喜怒不形于色的怯薛长开口,他左侧的年轻郎官却冷笑道:“我等要见下蒲提举,可真是不易啊,还得先过贵公子一关。” 听口音,此人必是南人。 蒲师文脑子飞快地转动,却没有此人的任何印象。只得低头说道:“蒲某有事在身,怠慢诸位……” “说一句怠慢,就没事了?” 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如此当头喝骂,让蒲师文心里极为恼火。可是看着不吭不哈的怯薛长,他却只能咬牙苦忍。 蒲师文与知州同时到的驿馆,为什么此人只是针对自己?蒲师文瞥向知州。 知州立即醒悟,抖着一脸肥肉,气喘吁吁地拱手问道:“不知,这位大人……” “这位大人,乃是江西行省泉府司镇抚李邦宁李大人……”边上的达鲁花赤开口说道。 蒲师文气极,一个正五品的镇抚,不过与泉州知州一个级别,竟然敢在此对自己指手划脚,冷语相向? “身上,带有皇帝密旨。”达鲁花赤慢条斯理地补充道。 蒲师文怒火立歇,脸上看着平波不起,内心却如巨浪狂涌。 身上带着密旨的泉府司官员,陪同怯薛长到泉州,这是准备对自己不利? “不知两位大人,有何见教?”蒲师文看向依然沉默的怯薛长,脸上现出疑惑之色。 若不是有达鲁花赤安坐于此,蒲师文真要怀疑,眼前的这位怯薛长会不会是个冒牌货,或者是被这白脸郎君给劫持了? 怎么就一声不吭地坐那,跟个开不了口的泥菩萨似的。 “皇帝,有口谕!”李邦宁站起身肃然说道。 达鲁花赤、许知州与蒲师文,同时躬身而候。 可是数息过后,却没有任何动静。 蒲师文眼角瞥去,却见李邦宁正不停地给安然坐着的怯薛长使着眼色。 怯薛长挑着眉角,一副我不知道你到底要我做什么的神色。 蒲师文心中疑惑愈盛。 这二搭,有猫腻? 无奈的李邦宁,只好凑到怯薛长耳朵,轻声嘀咕了数句。待他恍然大悟之后,重新肃立一旁。 怯薛长清咳一声,张开嘴,叽哩哇啦地说了一堆话。 蒲师文与知州相顾茫然,而后将目光投向依然躬顺而立的达鲁花赤。 幸好,这位老爷与其他地方的达鲁花赤不同。在泉州已经呆了五六年,为了更好地融入当地政商两界,他早已经学会了汉话,虽然说的不利索,起码听已经没有任何问题。 怯薛长说了半晌,对着三个人满意地点点头,抓起几上茶杯,一饮而尽。 呃,这应该不是送客的意思……蒲师文依然看向达鲁花赤,等着他的翻译。 达鲁花赤却又跟李邦宁来回嘀咕数句之后,李邦宁才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森然唱起:“长生天气里……大福荫护助里……皇帝口谕!” 元朝皇帝秉承蒙古汗王,宣旨宣诏从来不用汉语。这些旨意如果是蒙语听起来可能很好听,翻译过来却是诸多别扭。 习惯就好,更何况人家是皇帝,听着不舒服也得听着! “福建行省的事啊,我觉得,还是得继续设立。不过,我手头没有合适的行省丞相。怎么样蒲师文,有兴趣吗?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不管你想不想当这个丞相,三天后都去得去趟福州。把这事给我敲定下来,并送份条呈给我。” 原来是要重设福建行省啊,蒲师文悬着的心,略略地放下了一半。 有达鲁花赤在,这段翻译起码是没有问题的。 福建行省在自己父亲手中,几设几废,现在可以说是乱成一团。 对于蒲家来说,乱才是好事。福建机构处于混乱之中,才不会有人对蒲家的势力造成威胁。 若是行省可以设在泉州,自然什么障碍都没有。可是设在福州,蒲家既不想失去对福建行省的掌控,又不想离开泉州,这才是根本的矛盾点。 而且,无法解决,也不能解决。 看来皇帝这次,又想重设行省,而且不太可能将行省治所放在泉州。 此事,倒是需要好好琢磨一番。 “皇帝是否有下旨,如果蒲某去了福州,由谁接任泉州市舶司?”蒲师文试探道。 李邦宁面无表情地说道:“可由我暂时接管……” 蒲师文脸色一变。 李邦宁却接着说道:“如果你们三人有一致同意推荐的人选,可以提报,待行省确立后再行正式任命。” 第284章 天予弗取,必受其咎 自宋以来,市舶司的管理就相当混乱。入元至今,更是一团乱账。 有时归中书省管,有时尚书省也插一脚,理论上提举的任命权是行省,可是福建连行省都没有。 泉府司想管市舶司,也可以。只不过目前福建到底归不归江西行省管,也没人说得清。 更何况,泉州的提举市舶司,是小小的江西行省泉府司镇抚能代管的了吗?恐怕上任两天,就得去海里找尸体了。 至于由谁来顶替这个提举,蒲师文自然不用考虑知州与达鲁花赤的意见。只是他自己,也确实没有合适的人选。 无论是蒲师斯还是蒲均文,都担不得此大任,更别说一直成不了材的蒲居仁。而金泳与佛莲,两个没文化的家伙,打家劫舍可以,正式管理一个机构,水平还差得太远。 不过,此事倒不急着一时,回去且琢磨两天再说。实在不行,就继续窝在泉州,谁又能动得了自己? 看到泉州三巨头的身影消失于驿馆之后,李邦宁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浑身无力地瘫软在椅上。 并不是因为深入泉州而担心被蒲家所害,而是自己现在所做之事,比这恐怖了百倍还有余! 假传圣旨啊……若是事发,不知道自己这颗脑袋加上李大到李五的五颗,够不够皇帝砍的? 李邦宁心中,又生出无限的懊恼。 自广州狂奔来泉州,一路之上的懊恼就始终未曾停过。 “我负责拖住蒲家主力,你去泉州灭了蒲家,功劳全都归你。”李邦宁又忍不住捏了捏藏于怀中的这份信笺。 这份将自己彻底诱上了棋盘的信笺。 该死的甄鑫! 第一眼看到信笺里这些内容的时候,李邦宁恨不得直接冲到海上剁了甄鑫那狗娘养的。可是再看第二眼时,他却不得不承认,这个诱惑,让自己无可抵挡。 蒲家七千私兵,如今被困于香山岛,进退失据。短期之内,是无法回到泉州。而且即使能回得去,不用甄鑫与之摆开架式相博,只要继续推行绝粮之策,不说全部饿死这七千人,起码可以让他们丧失绝大多数的战力。 如此,即使能赶得回泉州,也不过是七千毫无威胁的饿鬼。 皇帝信任自己,也愿意重用自己,前提是自己必须对他有用,可以为他排忧解难! 宋亡十年,江南之地最大的两个隐患,一是依然活跃于粤东闽西与赣南一带的反贼,另一个便是蒲家。 蒲寿庚去世之后,蒲家一时青黄不接。蒲师文虽然接任市舶司,其影响力还只在泉州境内。再给他数年时间的积累,必然又会是一个与蒲寿庚一样难啃的骨头。 到那时再处理蒲家,朝廷势必要花费无数的代价。 皇帝剩下时月无多,若能在他宾天之前彻底解决蒲家,了却他心里的一丝担忧,也能让自己凭此功劳更快速地升上几级。 自己不是武将出身,又不可能靠着功名晋升。蒲家这功劳,太适合自己了! 可以说,过了这个村,绝对没这个店! 蒲家若灭,甄鑫声势必涨,依然游荡于粤东闽西以及赣南一带的叛军,定会悉数投奔日月岛。 叛军躲于山林之中,官兵追剿难度极高。若他们聚于甄鑫旗下,哪怕人再多,对于官兵来说也不需要费去吹灰之力。 到那时,自己再顺势收网,江南隐患,自此便能彻底根除。 而最关键的是,还有月赤察儿这位怯薛长正好陪在自己身边。 李邦宁跟他本来并不太熟,但是却知道,这位无所事事的怯薛长,比自己还热衷于功劳。 博尔忽的曾孙,这身份令当年不过12岁的月赤察儿便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无论去哪个汗王帐下,他都会是天然的怯薛长。 李邦宁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当时被绝大多数蒙古王公唾弃的忽必烈,但是他的投诚,无疑让忽必烈在蒙古人眼中的地位,陡然拔高了一大层。 因此数十年过去,安童与玉昔帖木儿沉沉浮浮,却只有他始终安坐于第一怯薛长的位置,雷打不动。 可正因为如此,让这位怯薛长始终过得不那么惬意。 数十年来,月赤察儿一直被忽必烈当作吉祥物保护。哪怕跟着忽必烈亲征漠北、东北平叛,也从来没有机会杀过一个敌人。 这是一个比任何蒙古人都不像蒙古人的尊贵王公。 一张本应该粗犷凶狠的脸,却被保养得比南人还要柔嫩。 无论是安童还是玉昔帖木儿,都曾在战场上经历过真正的生死,也凭着实打实的战功,才得以进入中枢执掌实权。 而月赤察儿,名义上地位高于他们俩,其实却不仅被这两位瞧不起。就是连李邦宁心底,也是瞧不起这样的蒙古人。 月赤察儿对于功劳的企望,绝对不会弱于自己。 一个有身份有地位,有军队的调动权还能听从自己意见的大佬,这简直就是老天爷赠给自己的王牌! 比皇帝的密旨还好用。 天予弗取,必受其咎! 虽然不甘心被甄鑫牵着鼻子走,李邦宁却只能承认,甄鑫对付蒲家的思路,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一听说要将蒲家从泉州连根挖起,月赤察儿比李邦宁还更加兴奋。只是完全出乎李邦宁意料的是,月赤察儿的方法简单而且极度的粗暴。 那便是,假传圣谕! 李邦宁差点被吓尿掉。 怯薛长的确有传旨的权力,可那也得真有圣旨可传啊。 皇帝再宠他,也能容得了他如此放肆吗? 月赤察儿却一再向他保证,这种事他常干,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而且愿意独自承担所有的后果。 话是这么说,皇帝一旦追究,确实有可能不会对月赤察儿追责。可是自己何德何能,指望皇帝能饶得过自己? 李邦宁当时便有了退缩之意,月赤察儿却不肯了。一番的威逼利诱,并许以重诺,日后有事,不仅会保他平安,甚至可以将李邦宁视为他唯一的南人朋友。 一边是可能被杀头的危险,一边是在望的功劳以及第一怯薛长的友谊。选择很容易,代价是一路之上,李邦宁的裤裆始终都未能彻底干过。 第285章 凉茶馆 原本想驱狼吞虎的李邦宁,却没想到,活生生把自己被玩成一匹吞虎之狼。 他只能暗自发誓,此事若能平安渡过,必定让甄鑫那臭小子遍尝十大酷刑之后,再狠狠地将之捏成碎碎。 恼过过后,被怯薛长催促着,于风雨之中,一路狂奔至此。 广州市舶司的所有事务,只能先扔给李大打理。好在一切都已有章程,若没有蒲家的干扰,事情应当不会再有任何的差错。 只是,假传圣谕已经完成,接下去该怎么将蒲师文调离泉州,以尽可能平稳的方式,接收泉州? 若是蒲师文不肯前往福州,又该如何? 若是在泉州爆发冲突,当地驻军是肯定不敢违抗怯薛军。达鲁花赤虽然被蒲家喂得脑满肠肥,但是作为一个蒙古人,起码不会站在月赤察儿的对立面。 至于那位更肥的许知州,反而可能成为一个无法预料的变数。 该如何在不引起蒲师文的警惕之下,得到知州的支持呢? …… 台风掠过,雨一停风便不见了,也不知道是风带走了雨,还是雨拐跑了风。 天气骤然间变得闷热无比,如同进入三伏天。 于是,港口边的茶馆内,便攒满了纳凉的闲人。 这家挂着“安溪凉茶”的馆子,老板显然是个会做生意的。两坎店面,被他将南北打通,引来晋江上难得的一丝海风,贯入茶馆之后,吹散在罗城的街头。 此间茶馆,特供来自安溪的凉茶。准确点说,是将产自安溪的茶叶煮滚,再置入井水内泡凉后的茶汤。 是否真是安溪的茶叶,没人会关心,但是在这种闷热的天气里,来一壶可沁心脾的凉茶,无疑是相当滋润的享受。 而且,还能在茶馆之内,听到许许多多令人防不胜防的八卦。 比如,某某棋盘园内,今日又拖出几具美貌女体,令人既怜且怒。 或是某某肥猪般的躯壳之中,竟然还隐含着慕艾的冲动,让人既羡慕又鄙视。 还有,哪个回回家里,昨夜竟然传出杀猪声。 哪个庙中,似乎有见到花红柳绿且不可描述的艳舞…… 泉州还算是个比较开放的城市,只要不公然地指着和尚骂秃驴,一般人也不会去操心这些人嘴里到底说的是谁。 哪怕进进出出有不少深目高鼻的番客,听后也置若罔闻。 只要兜里有个几文钱,谁都能进入茶馆,除了体味太重的昆仑奴。 人高马大的昆仑奴,其实挺受泉州海商喜欢的。虽然吃的多,但是干起活来也相当实在。而且,耐晒! 只是价格也不菲,一个昆仑奴能抵得上三只骡子,一般人家根本买不起。 茶馆外面的大槐树下,是这些昆仑奴的临时聚居地。借着勉强挡住阳光的树荫,昆仑奴们蹲坐于此,眼巴巴地盯着茶馆。运气若好,他们的主人会令茶博士送出一壶凉茶给他们解解暑。 当然,绝大多数的时候,运气都是不好的。 不停的有人从码头过来,冲进茶馆享受片刻的凉意。也不停的有人从茶馆走出,叹着气继续奔波。 最悠闲的,倒是树上的知了。天气愈闷热,它们叫得愈是欢畅。 茶馆之内,飘出一片嘈杂声,似乎在与知了相互应和。 “哎,你们有谁知道,怯薛军来咱泉州,干嘛啊?” “怯薛军来了?” “确实是怯薛军,我小姨子她二哥就昨天在驿馆当差,见到了那个蒙古军爷。听说,还是个怯薛长……” “要打仗吗?” “打个屁,咱们泉州有蒲家在,谁敢打进来?” “就是有蒲家在,才可能打仗的!” “不懂别乱讲,听说是要调蒲家老爷去福州,当行省的大官。” “什么破行省!我看要么叫泉州行省,要么别搞了,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嘛?” “就是,咱们泉州一地,养活整个福建行省。行省设在泉州可以,搞到福州去,没这必要!” 正热闹间,一个贼眉鼠眼的男子蹩进茶馆。瞅着没有空位,便随便找人拼了个桌,要壶凉茶开饮。不久,便加入闹哄哄的议论声中。 “听说蒲家七千子弟去了广州,也不知道搞定广州人了没?” “这七千人可都是咱泉州的好汉,我怀疑广州想凑齐七千男人都不太可能,别说跟咱们泉州人干架了!” “哈,哈……” “不过说实在的,要不是蒲家,咱们泉州也不会如此兴旺发达。那广州要想追上泉州,我看得最少得花个三五十年才行吧。” “待金老爷子回来,咱们得凑些舞狮队,去热闹热闹!” “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隔壁那家媳妇快生了,男人却被带去了广州。” “恐怕没这么快,听说佛莲在广州杀官,正被追剿,我看有些麻烦了!” 茶馆里,瞬间一静,随之又闹腾而起。 “怎么可能……” “真的假的?” “我也听说了。”一个有些猥琐的声音响起,“说是杀了好几个朝廷命官,还有可能会树旗造反。” “造反?”周边眼光同时盯向这个猥琐的男子,“你在开玩笑?蒲家会造反?” “我也是听说的,不知真假啊。” “我也听说了,那怯薛长来泉州,就是防备蒲家造反的。” “怎么可能?你胡扯的吧!” “我还听说,金老爷子在广州,跟官兵打了一仗,好像吃了不少的亏。” “咦……是在海上打吗?金老爷子怎么可能打不过官兵?” “坏了,我家娃子,也跟在蒲家船队上,可别出事了!” “你们哪个不要命的家伙,敢在这里编排蒲家?”一个声音怒吼道。 “没人编排啊……都是听说的,解解闷,这位兄弟别生气。” “解闷?他娘的有没有想过,要不是蒲家护着泉州,你们怎么可能在此这般舒坦地吹风喝茶?享受得舒坦了,还要说蒲家的坏话?” “这位哥,是蒲家的狗腿子?” “狗腿怎么了?我代表着泉州百姓,自然得维护蒲家的声誉!” 一个大汉拍着满胸的长毛,昂然站起睥睨众茶客,显示出一副我是狗腿我骄傲的蛮横。 第286章 合肥 众人一时无言,看着这位长毛大汉的眼神,有悄然的不屑,也有毫不掩饰的羡慕。 确实,不是谁都有资格给蒲家当狗腿的。 “意思是,我们还得为蒲家感恩戴德不成?”猥琐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你还想怎样?若不是蒲家,你们这些人大概跟兴化人一样,天天只能吃糠喝尿!做人不能这么没有良心!” “我呸!蒲家抢走我叔家两个闺女,只给了十文钱,就这我还得感激他?” “就是,欠了我家五十贯货款,已经一年过去了还不给结……” “还有,我家在城北的十五亩地,被蒲家以十五文钱收购。三年前我爹去衙门告状,被知州叫人活生生打死,至今无处伸冤。然后,我还得感激蒲家?” “给蒲家当狗,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的,起码得先照顾着知州先来。” “哎哎,别乱说啊,待会有人去举报,你就完了!” “话说,如果蒲家真的杀官造反了,你们这些当狗的会跟着吗?”猥琐男人似乎不经意地说道。 茶馆又是一静。 “这话,真不能乱说,会出事的……”有人劝道。 “呵呵,确实是我乱说的,别在意。” 可是被他这么一打岔,争吵中的茶客,都没了继续吵闹的心思。 在泉州讨活,大多数的人总是避免不了与蒲家的纠葛。蒲家旺,自己未必跟着旺。可若是蒲家倒霉,自己必然得跟着倒霉。 虽说蒲家在泉州根本不可能造反,可万一在广州发疯杀了官造了反,又该如何? 茶馆之外,冲进一个伙计,眼光急急四处打量后,冲到猥琐男子桌前,大叫道:“陈二郎,出事了,你的船,被人抢走了!” “啥?”猥琐男子一蹦老高,“谁,谁干的?” “是,是……”伙计喘着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快点说啊!” “你让人家歇歇,好歹给个茶缓下再说。”同桌之人劝道。 猥琐男子只得给伙计倒杯凉茶,盯着他喝下,再次催问。 “我们经过浯州屿时,发现有人往岛上运东西,你们那艘船靠近只是想瞧瞧,结果就被直接撞翻拉走。还好,我跑得快……” “人呢,船上的人呢?”猥琐男子急道。 “不,不知道啊……你要不赶紧去浯州屿看看?” “浯州屿,那可是蒲家的私岛,你们是不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有茶客好心提醒道。 “听说,昨天蒲家连夜收购了一大批的粮食,运去浯州屿了。”又有茶客低声说道。 “蒲家往浯州屿存粮,这是要干嘛?” “会不会,在准备后路了?” 众看客面面相觑,茶馆之内,一时又安静了下来。 猥琐男子悲愤莫名,怒道:“蒲家,我干你老母的!” 说着,与伙计匆匆而去。 冲到门口,对着窝在一群昆仑奴边上的一个男子相视一眼,微微点头示意之后,消失不见。 这男子,正是潜至泉州的陈文开。 看了杂乱吵闹声又起的茶馆,陈文开拿起立在脚边的斗笠,盖在头上。面无表情地离去,继续下一个茶馆。 一夜之间,关于蒲家的各种消息,便如无形的翅膀般,迅速地飞向泉州城的大小角落。 蒲家船队在广州杀官造反了…… 佛莲被杀了,蒲家两位公子被抓了,金泳惨败…… 还有人专门跑去浯州屿,带回了更加确切的消息。蒲家竟然在那个岛上,建了数座仓库,存粮无数,还有许多违禁的甲胄与弓弩…… 泉州衙门内,大门微开,二门紧闭。 花厅之内,没有生火却冒出袅袅的烟气,那是熏人欲醉的汗味。好在其他人已经全被赶出去,否则估计得含恨醉死当场。 泉州最胖的两尊父母官,正肚子凑着肚子,低头密议。 天气本就闷热,门一关,更让许知州无法忍受。满身上下不住流淌的汗水,让他看上去如同一只刚从水里被捞起的肥豕。 对面的那位肥豕虽然也汗水涔涔,却稳坐如泰山。 “老大啊……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要怎么办,你总得给个章程吧!”许知州不停地抹着眼眶上的汗水,以免挡住自己观察达鲁花赤老爷的神色。 “别急啊,三天是蒲家的期限,又不是咱们的!” “可是,这形势有些不对啊。蒲家确实在往浯州屿运粮,说明他们已经有了其他想法。” “他有想法能怎么样?还真敢造反不成?” “那广州那边,你觉得金泳是不是已经反了?” 达鲁花赤沉吟道:“反是不可能,不过我估计是出事了。要不然怯薛长不会特意来泉州的。” “他不是来宣旨调蒲师文去福州的吗?” “呵呵,你是不知道这位怯薛长的脾气,无利不起早。宣个口谕,随便找个人都行,哪需要他亲自跑一趟?而且,你想想他是从哪里来的?” “广,广州……” “是啊,从广州带着皇帝的口谕?” “这,这……” “要么,皇帝早就给了他口谕,要么他就是寻个借口要对付蒲家了。” “他、他、他,他敢假传圣旨?” “我可没说他假传圣旨。”达鲁花赤斜了眼脸色发白的许知州,说道:“我只是让你看清下形势。” “求你了老大,直接告诉我行不?”许知州双手往脸上乱抹,汗水飞溅。 达鲁花赤却是矜持地拿出一方绣帕,折成小角,在颈上慢慢磨蹭。 许知州咬牙道:“我城北那还有十余亩闲地,老大若是看得上,明天就转给你?” 达鲁花赤瞥了他一眼,慢腾腾说道:“我可从来不接受你们这些南人的贿赂。” “对,对!我最近手头紧,要不我把地卖给你,弄些钱我周转下?”许知州甩开汗水,打量着达鲁花赤的眼色,小心翼翼地说道:“二十文如何?再低我就要亏了……” 那块地,蒲家十五文购得,十六文转让给自己,比市面价格也不过低了百倍有余。再低,还不如直接白送。 达鲁花赤为难地颔首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勉为其难买下吧。” “是,是……还是老大会照顾人!” 第287章 快变天了 拒收完贿赂之后,达鲁花赤的思路清晰了很多。 “我估计,蒲家在广州的船队,应该是出事了。虽然不一定损失殆尽,但是短期之内必然回不来。 月赤察儿此人,虽然没怎么上过战场,可是他打造了数十年的怯薛军,可绝非一般的军队。这些士卒,一个个都是在北方草原历经无数战争磨练后,被他收入麾下。呆个两三年,再放出去,最起码也是千夫长起步。 所以啊,哪怕是泉州的这一千驻军,面对面厮杀也未必是那一百怯薛军的对手。 更何况,蒲家私兵在泉州,还剩有多少?” 许知州挥汗如雨地点着头。 “若是在海上,哪怕蒲家主力不在,那些怯薛军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可是在陆地上,谁敢跟怯薛军开仗?抄家灭族的!看这两天的形势,泉州驻军已经从了怯薛军,蒲家还能动用的……就是老兄你手中负责城间巡逻的衙役了。” 一串串冷汗夹杂于热汗之中,从许知州的脑门间迸射而出。 意思是,蒲家若敢反抗,自己便成为他们家的一把刀? 十余年前,正是在泉州司马田真子与镇戍泉州的左翼军夏璟的支持下,蒲寿庚才悍然杀尽赵宋宗亲,降了元军。如今,泉州镇戍军明显已投靠怯薛军,自己这位田真子的接扶者要陪着蒲家继续做死吗? 有没有这个胆? 许知州猛地摇了摇头,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熬了许多年,好不容易等田真子离开泉州,才爬上知州这个位置。还没享几年福,哪里肯去干刀头上舔血之事。 可若不从蒲家,吃了蒲家这么多年的东西,是不是都得吐出来? 怎么办? 许知州可怜巴巴地看着达鲁花赤。 “蒲家在浯州屿建仓,这不算太大的秘密。可是怯薛军并不知情,现在被人给捅出来,性质就不一样了。他们只要上去查抄,蒲家连后路都得断绝。可若不让怯薛军去查抄,那只有就地造反了。 不过,由谁带着怯薛军去浯州屿,这或许会是大功一件呐……” 你咋不说,还有可能会被蒲家直接剁碎在浯州屿上? 许知州眨巴着一双肥眼,没敢接话。 去年本来有机会调离泉州,去一个上县当知州。可是许知州到底有些舍不得,如今却被迫面对这种局面,着实令他后悔莫及。 “怯薛长给蒲师文三天期限,也就剩一天时间。如果蒲寿庚还在,咱们自然得支持这位老家主。可是如今蒲家这几位,我看是没有一个能撑得住场面的。 明天若是蒲师文愿意去福州,那还有回旋的余地,若是不愿意去,恐怕泉州就要变天了……” “这,这……”许知州欲哭无泪,哀求道:“老大,你好歹给我指条明路啊!” 达鲁花赤同情地看着张皇失措的许知州,沉吟道:“既然你不愿意明着与蒲家反目,我倒是有个建议。” “您,请、请说!” “与怯薛长同来的那个年轻人,知道他是谁吗?” 许知州茫然地摇了摇头。 达鲁花赤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说道:“此人李邦宁,原来是你们恭帝身边的一个太监。据说,这两年成为皇帝眼中的大红人,也是你们南人中,最得皇帝赏识的一个。” 许知州哦哦地点着头。 “我觉着,你可以去直接求他。若是能搭上他的路子,不说飞黄腾达,起码可以帮你度过眼前的这场危机。” 许知州听着不服,凭什么蒲家将反未反,就成了我的危机。你这个大肥佬,好处从来没落下过,出了问题就跟你没关系了? 但这种不服,也就只敢在心里自己偷偷地腹诽,所谓达鲁花赤,本来就是本朝给蒙古人的一种不讲理的福利。 见许知州依然在犹豫,达鲁花赤也失了耐性,淡然说道:“怯薛军,是超出朝廷管辖的一支军队,只要成为其中一员,哪怕贪赃枉法、杀人劫货,连御史台都管不了。你看得跟宝贝一样的财产,他们根本就瞧不上!” “不过呢,把他们惹怒了,可能不会直接对蒲师文下手,可是杀一两个县令,我想这些人应该是不会手软的。” “啊……” 手中的绣帕已经湿透,达鲁花赤随手扔掉,又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继续在颈间擦拭。“该说不该说的,我都已经跟你说了。我救不了你,你只能想办法自救了。” 说着,便要起身。 “叩,叩叩。”敲门声突然响起。 “谁?”许知州怒道。 “大人,蒲家小公子,在外面求见……” “不见!” “他,他带了一箱礼物,已经等了好长时间了……” “滚……等等,就说,说我中暑了,医生交代,不能见客。得,得歇上一天一夜……” “啊?是!” 门外的泉州主簿挠着头离去,百思不得其解。 平日里,别说蒲家小公子带着重礼而来求见,就是随便来个蒲家的奴仆喊一声,自家大人都得屁颠颠地跑到蒲家去。 甚至于泉州有许多公事,都是直接在蒲家商量着解决。 难道说,蒲家真的要出事了? 见到正挥着袖子忽忽扇风的蒲居仁,主簿一脸愧意。 “抱歉蒲公子,大人他,他确实重病在身。医生说吹不得风,估计得一两天才能见客。” “你说什么?许知州他,他竟然不想见我?” “不是不想见你……”主簿耐心地解释道:“是真的生病了,你瞧这天气,对于心宽体胖的人来说,实在是个煎熬啊……” “你知道,他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吗?”蒲居仁冷然说道:“信不信明天就可以让他当不了这个知州!” 神仙打架,可千万别迁怒于我等凡人呐……主簿连连作揖,“蒲公子别生气,我去守着知州门口,只要他稍能起身见客,我一定立刻、马上让他去见你!” “哼!”蒲居仁恨恨地甩袖而去,一副你等着瞧有你们好看的时候模样。 可是,心里却是万分忐忑。 泉州,可能真的要变天了! 第288章 喜欢凶狠的女子 广州,却已经变天了。 台风过后,带来的数天豪雨,让整个广州如同洗了个极为舒爽的凉水澡。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广州市舶司,以一场令所有人都意外的形式,正式开埠了! 市舶司老大提举竟然不在,而且大概因为台风的影响,出席的海商几乎没人带来准备交易的货物。 这倒也罢了,整个南海最大的海商蒲家,竟然没人出现在广州。甚至于一直以其代言人身份活动的尤家,也没派人出席。 这对于广州本地海商来说,倒是个好事。没有蒲家的干扰与威胁,贸易份额被迅速地分配干净。拿大头的自然是杨家与陈家,其他小海商也喝着了不少的汤水。 这些好处,终究大多落入到广州人自己的腰包之中,可谓皆大欢喜。 然而,也有不少人心存疑惑。没有蒲家参与的对外贸易,能实施得了吗? 依然在外海游荡的两百艘蒲家船只,若是不肯离去,又有哪家的船只可以进出广州? 如若蒲家不认可这结局,是不是意味着还得重新再分配一次外贸的份额? 于是,诸多好不容易抢到份额的小海商,总觉得这份额不是那么香了。 但是该备货也得备上,该联系客户还得抓紧联系。天塌了总会有高个子顶着,有杨家陈家在前,这些事其实不该轮到自己头疼的。 有目光长远者,总是会心怀忧虑。 专门盯着眼前利益的,反而兴奋无比。 比如黄纭。 代表天海阁参与了广州市舶司的开埠,本来就没指望能分得到外贸份额,却没料到砸下了一大票的订单。 以目前日月岛的生产组织能力,大概得需要十年时间才能完得成这些订单。 兴奋之余,便得头疼了。 还好,师傅那边很给力,不停有新的机器与设备出来,马上就可以投产,棉布产量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必然会有质的飞跃与提升。 但是,这一切都得有人去执行落实啊! 黄纭觉得自己承受了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重负。 可是,那个没良心的,不仅这么长时间见不到面不说,更是连个关心与鼓励的话语都没有。 好在,如今坐镇天海阁大掌柜的苟榕,似乎比自己还要劳苦。这让黄纭的心情好了许多。 可是,这种好心情连一天的时间都没撑到,就化成了一阵阵汹涌而至的沮丧。 兴高采烈且得意非凡的高宁,出现在了天海阁。 肩膀上,与她一样有些趾高气昂的墨墨。 身后,跟着十数辆装满货物的车子。 “这些,是我跟我爹要来,准备送给甄鑫的物资!”高宁得意地皱着眉头说道:“讨厌的台风,使得这些物资只能走陆路,好麻烦!要不然,我一下子就可以把十余船的物资全都运过来!” 黄纭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阿黎自幼跟着甄公子,从未离弃,没人能撼得动他俩之间的感情,这倒也罢了。 如今,苟榕以天海阁老板娘自居,却没人反对。而且在她的打理以及苟家十几口人的支持下,天海阁生意一天好过一天。 眼前这个虽然跋扈其实并不让人觉得讨厌的郡主,却有着强大的娘家支持,财力物力无人可比。 自己与她们一比,不过是个落魄至极连亲娘都没有山鸡! 最关键的是,自认识甄公子至今,别说让他正眼瞧过几次,连呆在一起的时间几乎都没有。原以为公子年纪还小,自己必然也有机会,可是公子他,却在转眼之间,已经越走越远了……远到自己再也追不上的程度。 眼泪莫名其妙地叭嗒嗒滑落。 “你怎么了?”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黄纭捂着眼睑,急急地摇着头说道:“没,没事。” “沙子进眼睛里了?”甄沁凑过脸。 “嗯……” “别揉,我帮你吹吹。” “呃……” 甄沁捧着黄纭的脸,作势吹了两口。 “好了,没事了。”甄沁说着,就在她身边坐下,两个小姑娘一起看着四处乱窜的高宁发呆。 “你知道吗,我自小就很笨。”甄沁喃喃说道:“不过我哥一直告诉我,没有人天生是聪明的,一个人之所以笨,那是因为懒,懒得学习,懒得做事,懒得思考,所以就越来越笨了。” “你哥,他、他喜欢聪明的人?” “不,他喜欢有爱心的人。” “有爱心?”黄纭不解道:“什么样的人才叫有爱心?” “比如你师傅,她在琼州数十年,日日夜夜想的就是如何改进棉纺技术,才能让琼州百姓过得更好一些。” “甄公子,他、他喜欢我师傅?”黄纭大惊失色。 “哦……啊?你说什么啊,这种喜欢,不是那种喜欢……” “那是哪种。” “比如,我喜欢我哥,但……” “你、你你,也喜欢你哥?”黄纭欲哭无泪。 好吧,甄沁觉得自己有必要收回刚才的话。一个人之所以笨,那是因为她就是笨! 不过,这黄纭比自己还大了几个月,几十万上百万的生意她都能应付自如,理应也不是个蠢笨之人,怎么一提起公子,就笨成这个模样了? “你喜欢我哥?” “没!”黄纭一口否定,双颊却突然绽出两朵小粉花,“谁、谁喜欢他了……” “告诉你一个秘密。”甄沁贴着她的耳朵说道。 “什么?” “我哥他,其实喜欢胸狠的女孩……” “凶狠?” 为什么呀?黄纭瞪着两只茫然的大眼睛,一脸迷惑。是因为我不够凶,所以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吗? “嘻嘻,等纭姐再长两年,凶更狠的时候,我哥就挪不开眼了!” 其实,在甄鑫眼里,也没甄沁说得要求如此之高,毕竟还没到他可以挑挑捡捡的时候。 抛开凶不凶的身材不谈,从外貌来说,光是黄纭那双卡斯兰般的大眼睛,甄鑫每次想起都得流半天口水。 只是,他现在连流口水的时间也没有,更遑论其他。 对付蒲家,虽然算不上一场正式的战争,其凶险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双方明面上的实力,差距太大了! 一旦让蒲家七千私兵喘过气来,他这支不过三四百人的船队,瞬息之间便会灰飞烟灭。 第289章 甩不开的大妹子 不得不说,谢翱还是相当给力的,他已经将信息战用到了极致。在李显暗地里的配合下,完全切断了香山岛与泉州的所有联系。同时,也很好地隐瞒了自己设于崖山岛的战前基地。 即使是在香山岛的眼皮底下,却让他们依然找不着自己。 绝粮计划继续在推进,虽然没能让日月岛彻底断粮,却将这些原本骄傲的私兵活生生地逼成了渔民。 两百余艘船,在台风一结束之后,便出动大半,出海打鱼去了。 海边渔民若是天天吃鱼,也能勉强度日。可是对于随时准备打仗的私兵来说,想靠海货来维持他们的战力,无异于玩笑。 才不过两天时间,香山岛便撑不住了。 情报不断地传来,甄鑫不得不收起懒洋洋的心思,与谢翱一起长驻于中军帐内,时时刻刻分析蒲家接下来的动向。 与谢翱的预判基本一致,蒲家七千私分兵两路,一路西进,一路往东撤退。 西进的约有三成五十余般战船,目标应该是日月岛。金泳显然是不肯死心,准备放手一搏,去捣了日月岛这座老巢。 剩余的大多数船只全部向东撤离,目标应该是南澳岛。目标是岛上原本应该存在的大批存粮,或许会再回香山岛,或许会派船只与泉州进行联络。 两支船队的人数与战力分配一时查不清。不过尤家所有人应该是还留在香山岛上,这些人以及部分伤员,大概是等着官府的人过来接收,暂且可以忽略不计。 一番商议之后,甄鑫派出一艘快艇前往日月岛报信,其余的船只接连开拔,往东跟向蒲家船队。 正在收拾营地之际,高宁却蹦蹦跳跳地上了岛。肩膀上,架着一个圆溜的毛球,以及两只更加圆溜的大眼睛。 甄鑫一巴掌扇了过去。 高宁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未及委屈,试图跳起未遂的墨墨,却被一巴掌从她的肩膀上扇得飞了出去。 甄鑫怒道:“你看你,把这破猴喂成啥样了?” 不是扇我啊……高宁拍着有些高耸的胸脯,嗔道:“我不喂它,它哪里肯跟着我?” “而且,你看这样多好,它想逃也逃不了多远了。”高宁说着,提起裙摆踩着小碎步跑向四脚朝天的墨墨,小心捧起,安慰道:“摔疼了没?别生气啊……” “吱!” 墨墨两只眼珠子转向甄鑫,带着一丝的畏惧与不服。耸着身子扯住高宁的大拇指挡在自己身前,大约希望不被甄鑫看到。 “咦?”甄鑫倒是被勾出一点惊讶,这小破猴竟然被养出了丁点的脑子与人情味。 “这么可爱的墨墨,你怎么可以用这么残忍的手段对待它?”高宁不满地嘀咕道。 “好了,我很忙,准备走了,你也赶紧走吧。” “我,我刚来你让我去哪?” “哪来回哪去啊!” “你?”高宁看着准备转身离去的甄鑫,怒了,叉着腰喊道:“甄鑫,你,你给我站住!” 甄鑫无奈地转过身,说道:“我真的没空啊,等我回来再说行不?” “不行!”高宁娇俏的鼻子,耸得老高,“你都不看看我给你带什么东西来了吗?” “吱,吱……”墨墨看着甄鑫的眼中,闪出一丝嫌弃的目光。 “好吧,带什么东西来了?” 边上闪出窦娥,得意地说道:“我家老爷,从云南给公子送了十几船的东西。大多数留在徐闻,这两天会直接运往日月岛,其他的,还有很多很多东西……” 一副公子赶紧夸夸我们俩的表情。 “你叫什么名字?”甄鑫上下打量着这丫头问道。 窦娥不满地回答:“我是窦娥啊!郡主果然说的没错,你就是个没良心的,才多长时间没见,就把我们给忘了!” “哦,没被改名字啊?” “啊?哦……郡主最近比较忙,没空给我改名字了。” “行,行,你们继续忙着喂那破猴去。我要走了!” “嘻嘻……”窦娥凑过来轻声问道:“公子是不是吃墨墨的醋了?” 我跟一破猴吃醋?甄鑫无语地说道:“我说你俩能不能给我躲远点!” “男人果然没好东西!”窦娥嘀咕道:“吃完了把嘴角一抹,翻脸就不认人!” “我,我吃啥了?”甄鑫大惊,左右打量,还好似乎没人听到这丫头的胡言乱语。 这种话一旦传出去,名声毁了还在其次,说不定真会被抓到云南倒插门去。 “送来的东西你们收了,这么多的东西啊,够你吃几百顿了吧?还说没吃……” 噢,说的是这个啊。 甄鑫略松了口气,想想自己的态度似乎也不对。 再怎么说,这也是个大金主,自己还是得客气些为好。 甄鑫只好停下脚步,“那你们过来,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不就贪图我的美色,看两眼就行了,看完该走了吧?甄鑫仰着脸,做玉树临风状,留出最好的角度给高宁细细打量。 “我不走了,这次过来要跟着你。”高宁的头仰得比甄鑫还高。 “啥?你是啥意思?” “我哥跟我说了,如果不能把你抓去云南,就得跟着你去大都。” “去大都?我去大都干嘛?” “我哪知道啊!”高宁理直气壮地说道:“这事你该问你自己,问我干嘛?” “你……”甄鑫抬起手,便要往墨墨扇去。 高宁赶紧将墨墨捂在自己胸口,指缝之间,露出呲牙咧嘴的墨墨,一副很想嘲笑自己的模样。 被破猴鄙视了? 打不得,骂不走,想撒气还不让。甄鑫怒吼道:“熊二,你他娘的跑哪去了?” “哎,来了……”熊二摇摇地跑来。 “带这俩先去歇着。”甄鑫不住地给熊二使着眼色。 “可,可是军帐都撤完了,上哪给她们找地方歇去?”熊二眨巴着无措的熊眼。 “别把我支使走,你走哪,我跟哪!”高宁再次贴身过来。 “我要出海啊,大妹子!”甄鑫急道。 大妹子?我才不要做你的妹子!高宁呸了一声,“谁,谁是你大妹子?” “高宁,高,郡,主!”甄鑫脸色变冷,一字一顿地喊道。 第290章 藏于裤腰带的纸条 熊二在旁缩了缩脖子,暗暗地给了高宁一个眼色。 高宁立时明白,甄公子这是准备真的生气了。 “要不,你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就听你的?”高宁抖开花衣裳,似乎想借此驱散闷热的天气。 一对满月的曲线落入甄鑫眼中,映着雪白的鸿沟,令他双目一直。 这妮子,里面似乎就没个兜? 也是,天气这么热,穿两件衣服应当就是极致了。 “叽……”高宁肩上的破猴,吡出一声嘲讽。 甄鑫艰难地拔出眼神,舔着略觉干裂的嘴唇,说道:“你说。” “你看,我从广州到日月岛,又从日月岛追到广州,你不待见我不说,不能一见面就骂我吧?所以,你得给我道歉!” “呃……是我不对!”甄鑫诚心说道:“向你道歉,以后尽量不骂你。” 高宁笑颜如花,两只月亮似乎也被笑得快膨胀而开。 “第二,我老哥给我弄了这么多物资,我辛辛苦苦地从徐闻一路押送过来给你。你为什么连夸一句都没有?” 呃……甄鑫觉得无言以对。 即便甘麻剌父子真的是出于投资押宝的目的支持自己,但是前有大笔资金注入日月岛,后有实实在在的物资送到,而且至今没有要求任何的回报。 自己没有表达真诚的谢意,的确有些不对。 甄鑫只能继续认错:“这也是我不对,向你道歉!” “你已经道过歉了,我不需要再道歉。” “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夸夸我!” 夸你什么?雄伟?洁白?还是可能盈盈一握的舒爽? 甄鑫不由自主地握紧手掌,以防它自己伸出去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以前竟然不知道,郡主有如此胸怀,确实是甄某小觑于你了。没想到郡主不仅人长得漂亮,事情做得也是滴水不漏啊!” 高宁眨巴着欢喜的眼睛,开心地说道:“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我基本可以独当一面了吗?” “嗯,确实可以。”甄鑫不得不竖起一个大拇指。 “太好了!”高宁扑将而来,一把搂住这个大拇指,几乎将其摁在自己的月亮们中。 “走,咱们快点上船!” “啊?” 我应该没听错吧,不是上床? “你,你不是让我答应你三个条件,你就听我的吗?”甄鑫感觉到自己的大拇指与脑子,一起掉入了一个陷阱之中。 “是啊,是啊。我的第三个条件,就是你既然觉得我可以独挡一面,就弄艘船给我指挥,我去杀了蒲家那些人。如果你觉得不行,也没关系。那么三个条件没有满足我,我就可以不听你的,对吧!” 熊二躲在甄鑫身后,默默地给高宁竖了个大拇指。 一个平日里很大条的傻妞,一旦开始用脑子,竟然可以将自己直接击溃? 早知道赖不过她,应该让她答应自己的条件才对啊! 看着高宁灼灼的眼神,甄鑫知道她必有企图,再要拒绝她,除非翻脸。 可是刚刚收了她的东西,转眼翻脸不认人,这样会不会显得太渣了些? 若没有谢翱的默许,高宁是不可能如此放肆的跑到自己面前来耍心眼的。 毕竟在任何时代,资本都是绝对的老大! 不得不说,高宁送来的物资,的确足以让甄鑫折腰,这何止是五斗米,而是连五千斗米都买不来的军械! 两百套半身皮甲,三百支弩弓,近万枝弩箭。 还有数百斤的黑火油。 甄鑫心底不得不为这傻妞捏了把汗,从徐闻运到广州,近千里的路程,竟然没有闹出一起的火灾。 也许,应当感谢这场台风,使得空气保持着足够的湿度。 事已至此,甄鑫只能强行摁住内心涌出的一些感动,以心不甘情不愿的姿势将高宁主仆安置在自己的海鹘船上。跟着她的三个护卫,也充为船夫。 而谢翱,则直接去了熊大将军的010战船。 十几艘战船,以及一艘重新装满货舱的马船,遥遥地跟在蒲家东撤的船队之后。 不过一天时间,就基本摸清了前方船队的情况。 总共一百三十艘未曾改装过的大货船,领队的是还未曾完全恢复的佛莲,以及蒲家两位再也不儒雅的老公子。 香山岛终于隐没于视线之外,海上偶尔能飘过一点雨丝,让空气终于不再憋闷。 然而,蒲均文的心里依然沉甸甸的,让自己几乎无法呼吸。 几个月前离开泉州南下时,何曾想过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七千私兵,如今竟然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边撤离广州,一边还得在海上捕鱼以充饥。 脸色苍白的佛莲,也不知是海水喝多了,还是脑子受到了什么伤害。虽然外伤已经痊愈,整个人依然提不起精神,只是坐在甲板之上,呆呆发怔。 与佛莲一起发怔的,是脸色同样苍白的蒲师斯。 他的伤不算重,可是脸上却永远地留下了一点点的伤痕。虽然已经不影响说话,他却已经没了任何说话的兴致。 败退广州,不仅是蒲家的耻辱,也给兄弟俩未来的道路蒙上了巨大的阴影。 蒲家自此也许不会一蹶不振,但是回到泉州之后,必然会被家主责骂。 南澳岛留下的存粮,会是他们重新回到广州宣扬蒲家威望的机会吗? 蒲均文不知道佛莲与蒲师斯是否还有信心,他感觉自己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 谁也没想到,金泳明摆着带去最有战力的船舰与私兵,直袭日月岛。可是甄鑫却放弃对日月岛的救援,依然不死不休地跟在自己这支船队之后。 这只能说明,甄鑫对于日月岛的防务有足够的信心,而且竟然对自己这支船队还有企图。 这倒也罢了,起码他们暂时不敢过来一仗。 让蒲均文胆战心惊的是,被深藏于裤腰带里的那张纸条。 离开香山岛的前夜,蒲均文突然就在自己枕边发现的这张纸条。根本不知道是谁,偷偷将纸条塞在了那里。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你若有想法,我等可以助你成为蒲家家主。” 第291章 一夜无眠 蒲均文不知道为什么会将这张令自己胆战心惊的纸条,一直藏于身上。他不相信会有人在给自己开玩笑,那便意味着,尤家宅院之内,早已有了敌方所安排的细作。也就是说,他们想取走自己的性命,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 这,会是甄鑫的手笔吗? 如此,倒是可以解释为什么尤家仓房会那么容易就被人烧毁,也让蒲均文明白为什么几次的冲突,蒲家总会处于绝对的下风。 蒲家所有的行动,早就赤裸裸地呈现在敌人面前,没有任何的掩饰! 就好像一只瞎着眼的大象,与一只明目达聪的耗子之间的战争,怎么可能赢的了? 而且让蒲均文心神失守的是,蒲家家主——这个诱惑对于自己而言,实在是太大了! 大到他愿意为此献出香山岛的所有产业,愿意放弃这些在饥饿线上挣扎的七千私兵。 可是,就凭着这么一张纸条,自己应该相信与蒲家为敌的甄鑫吗? 他,又凭什么可以支持自己成为蒲家家主? 泉州,出事了? 蒲均文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心狠手辣的大哥,在泉州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存在,怎会允许泉州出什么事。 自己要取代大哥成为蒲家家主,是不是太天真了? 蒲均文仰着头,努力地往肺里灌入一些新鲜的空气,以缓解自己愈发焦躁的心情。 有人给三个各自发呆的首领端来稀粥,蒲均文拿筷子搅着,何止是稀可鉴人,搅半天只能找到三两颗烂米。 但是这已经是这艘指挥舰上才有的特供待遇。 另有一盘鱼,很新鲜。本是蒲均文最喜欢的酱油水——所有的海鲜,只有这种做法,才能烹出海鱼最鲜美的味道。 可是现在闻到这味道,却忍不住腹中翻滚。 没有哪个正常人,在连续吃了这么多天的海鱼之后,还能泰然处之。 肚中的饥饿,却让蒲均文不得不捏着鼻子,挑些鱼肉胡乱地塞进嘴里。 这日子,怎么会这么苦…… “啪!”边上的蒲师斯将手中空碗往甲板上一摔,嘶吼道:“我受不了!” 佛莲瞟了他一眼,端着碗默默地喝着米汤。 其实最受不了的人应该是佛莲。 那俩兄弟本就喜欢海鲜,他平日里的吃食却是牛羊肉居多。如今没肉不说,天天对着本就让他讨厌的鱼货,他不直接吐出来已经是强大意志力控制下的最好表现了。 “姐夫……”蒲师斯满脸委屈,“你好歹想想办法啊!” “你想怎样?” “咱们这么多人,趁着还有些许体力,要不上岸去借点粮来?” “你还怕官杀得不够多吗?” “都这局面,管他娘的官不官,杀了再说。再不弄点粮,我,我真的受不住了!” “不行!”蒲均文反对道:“咱们上岸别说能否借得到,把时间浪费在劫粮上,还不如尽快地赶到南澳岛。” “可,可……” 佛莲点点头,说道:“均文说的对,只要赶到南澳岛,自然就会有粮食给你解饥。” “可,可是万一南澳岛上没有粮食该怎么办?” 蒲均文惊骇地看着蒲师斯——他怎么也想到南澳岛上可能会没了粮食,难道说也有人给他传递了纸条吗? “放屁!”佛莲怒道:“我亲自留的人在南澳岛上建的粮仓,金泳亲自押送上岛的粮食,难不成我跟金泳还会骗你们不成?” “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蒲师斯泄气地说道:“只是,实在是太饿了!” 蒲均文微微地松了口,看来这只是蒲师斯不经过脑子的胡说八道而已。 只是,南澳岛上的粮食,到底在还是不在? 自己要不要提醒佛莲? 当夜,在蒲均文满心的纠结之中,船队沿着海岸线,缓缓东行。 虽然大雨已过,可是乌云未开,见不着半丝月光。这样行船很危险,为了赶时间,却不得不摸黑前行。 不远处的南澳岛上,有许许多多的粮食,起码可以让这五千饿鬼吃两顿饱饭。希望就在前方,于是整支船队之上,倒不见有人咒骂。 岸上隐隐有灯火随行,佛莲深知那绝不是有人聚居的村落。却不知是不是有人在岸上,盯着自己这船队随行。 却也无法顾忌,后面跟着不过十来艘船,岸上即使有大部队也无法跳到海上来包围自己。只要不上岸,就应当是安全的。 一夜无眠,只有耳边呼呼的风过,以及偶尔间船桨入水的划动声。 ……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驿馆之时,一夜无眠的李邦宁,脸色显得愈发的苍白。 再过一个时辰,便过了给蒲家的三天期限时间。可是蒲师文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显然他是没打算去福州了。 蒲家在浯州屿藏有违禁的器甲,这消息昨日一早便传至李邦宁耳中。 对此,李邦宁没有丝毫的怀疑。 如蒲家这般掌控着一州甚至是近半个行省之地的土豪,怎么可能会没有私藏弓弩与甲胄? 只要他们敢收,自然就会有人屁颠颠地给他们送上门来。 却不知是谁,将这众人都知道却从未有人敢提的消息直接翻到台面上来?会是甄鑫那贱人的手下吗? 有人举报,作为怯薛军自然得派人去查探明白。 指望月赤察儿上岛,根本不现实。而让李邦宁去,他却不敢。 不,不能说是不敢,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一到海上,必然是蒲家天下,自己身边没有一个擅水的士兵,更没有一艘属于自己的船只。随蒲家的人上岛,唯一的结果,就是遭遇不可预测的风浪。 而后船毁人亡。 是以,李邦宁让怯薛长派了两个怯薛军上浯州屿。半日后回来,一无所获。 昨夜的泉州城,很安静,安静得让李邦宁无法入眠。 忽儿懊恼,忽儿愤怒,忽儿又想起那个远在吐蕃的旧主。 也许,自己若是灭了蒲家,为他们家报了大仇,应当会让他原谅自己一些吧? 赵显、曾经的宋恭帝、瀛国公……如今的合尊法师。 这辈子,还能见到他吗? 自己还有脸去见他吗? 第292章 罗城的蕃商 “咚咚”敲门声响起。 李邦宁将神思从遥远的吐蕃收回,起身打开屋门。 一个怯薛军在门外抱拳说道:“李大人,一群蕃商带着他们的奴仆,将驿馆团团围住。” 李邦宁脸色微变。 蒲家昨日已经派出快船与快马,飞奔出城,估计是准备去搬救兵。快马被泉州驻军拦下,快船却无人可拦。李邦宁也只能随他们去,即使快船速度再快,奔到广州再把七千私兵拉回来,也得七八天时间。 这么多天如果自己在泉州搞不定蒲家,那也没必要再搞了。 可是李邦宁却没有想到,蒲家竟然会鼓动泉州当地的蕃商前来堵门。 “怯薛长大人呢?”李邦宁问道。 “他,他还在睡觉,说一切听凭李大人吩咐。”军士答道。 李邦宁默默地叹了口气。 那尊贵的怯薛长,本就不爱管事,泉州之行对他来说如同玩笑一般。成,固然可喜,败了也没有任何损失。 而自己却不得不纠结于所有的前因后果,自踏入泉州开始,便只能成功不许失败。否则,最好的结局,可能是去吐蕃陪自己的故主。 李邦宁微微点头,迈步走出房间。 驿馆之外,有数百人堵在门口,倒也没人敢往里冲撞横刀怒视的怯薛军。 但是本该维持秩序的官兵,却已逃在墙根处,不敢与蕃商直视。 罗城本就是蕃商的聚居处,自百年前便有蕃客移居泉州,在此开枝散叶。 这些原本只是被宋人收留的蕃客,改朝换代之后,却俨然以泉州的主人自居。泉州三城,内城几乎成为蒲家的私地,州府衙门管理的重点在内城,罗城便是这些蕃商说了算。 人群中,十几个高鼻梁深眼眶的蕃商昂然而立,聚在他们身边的都是他们的家奴。其中有不少的半南蕃,以及数十个从头黑到脚的昆仑奴。 (蕃汉的混血儿) 看到负手而立的李邦宁,其中一个卷胡老者向前半步,躬身行礼:“见过李大人。” “你是谁?”李邦宁面无表情地问道。 “在下,泉州蕃商商会会长赛巴思。” 李邦宁看着眼前的这堆蕃客,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之色,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轻掩鼻尖,问道:“什么事?” 赛巴思神色微微一变,却依然恭敬地说道:“听闻李大人准备接管泉州市舶司,因此特地前来了解下详情。不知李大人是否有具体的管理措施,以供我等……” 李邦宁直接打断道:“是否接管泉州,要看蒲师文的态度。而且,这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李大人此话,赛某不敢苟同……” “不敢苟同?意思是想跟我辩论一番?”李邦宁侧着身子,让出大门,说道:“那么,你进来说话?” 赛巴思一怔,让我进去,这跟肉包子打狗有什么区别?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赛巴思露出慈祥的笑容,说道:“还是不用了,不打扰怯薛长休息,我等在此等候大人决断便可。” 是不是所有泉州人都已经知道怯薛长懒得管事? “既然不想进来,那你们可以走了!”李邦宁冷冷地说道。 “我等过来,是为了希望大人可以为草民解惑。” 李邦宁沉默。 这些人,以所谓的解惑为由堵着自己。若是自己真要跟他们讨论解惑的问题,估计过个三天三夜,连惑在哪里都未必扯得清,更别谈如何去解。 一个怯薛军从内城拍马而至,下了马来到李邦宁身边,低声说道:“已向蒲家传令,蒲师文抱病在身,卧榻不起。” “看到他了?” 怯薛军点了点头,“浑身起疹,一副疼痛难忍状。” 一方面让这些蕃商堵着自己,另一方面装病不起。蒲师文看来是铁定了心不肯离开泉州了。 也是,换作自己也不太可能离开大本营跑去福州,任人拿捏。 “许知州呢?” 军士满脸挂着怪异,“也,生病了……” 嗯? 泉州人这么不会找借口吗? “不过……”军士背过身,挡住门外的视线,掏出一方印子递给李邦宁,说道:“他说把官印放大人这,求大人保管几天,等他病好了希望大人可以把印还给他……” 李邦宁有点懵。 泉州,果然是个很神奇的城市。没有点创造性思维,看来都没法在这当官。 那肥厮倒是打的好算盘,给出官印,让泉州由自己去折腾,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可以摆脱干系。虽然被罢官的风险有,但多花点钱换个地方做官的可能性也依然存在。 留得柴火在,不怕没地方烧。 也好,聊胜于无! 李邦宁掂着官印,说道:“带着官印,去找达鲁花赤,先控制住主簿与判官,然后征用所有衙役。” 泉州的官制,比任何地方都混乱。知州之下,没有同知,只设主簿,因为一直不给升职。判官倒是有,相当于县尉,主揖盗。 “而后调四五十衙役过来清场。”李邦宁低声吩咐道。 军士领命而去。 阳光渐烈,堵门的蕃商见李邦宁未曾离开驿馆,倒也没有做出过多的举动。只是开始安排轮班,看来准备长时间据守于此。 又有奴仆或举盖伞,或搭凉棚,或摇起大蒲扇,为辛苦的主子驱去燥热。 有人点来数桶凉茶,各自分发饮用。甚至还给守在驿馆之外的军士也送了两桶。 一些挑担的货郎,便渐渐凑来,低声吆喝着售卖些凉粉与绿豆汤水。 驿馆之外,人渐多渐杂,却是一片祥和。 半个时辰之后,一阵“哒哒哒”的跑步声传来。 三四十个心不甘情不愿的衙役,令驿馆之外低低的嘈杂声为之一静。 “诸位老爷,散了吧……” 苦着脸的主簿身边,是面无表情的判官。 “我们啥都没做啊,为什么要散?” “这个,影响到泉州形象了……” “影响个屁,我们就在这坐着纳纳凉,可不犯法吧?” “诸位,别为难人了行不?” “大家都是泉州人,要为泉州的利益考虑。如今我等在此,只是不想让泉州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你们不帮我们就算了,却来为难我们,是不是有些过混啊?” “就是,就是……当官的不能只享福,泉州需要你们的时候却当缩头乌龟!”应喝声渐次响起。 第293章 进逼日月岛 驿馆之外,安坐的人开始躁动。 “这里是驿馆,在里面的人是天之贵胄,一旦出了事,你们谁能承担起这个责任?”判官虎着脸说道。 “林北,干他!”一个猥琐的声音,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突然响起。 一块突如其来的石子,从不知名的角落飞起砸向判官,正中其额头。 “谁?你们竟然敢袭击官员?”判官大怒,挥手喊道:“给我把那贼鸟找出来!” 上官受辱,哪怕再心不甘情不愿,衙役们也得作势抽刀,向人群中突入。 人群见乱。 又一尖锐的叫声响起:“那些狗腿子要杀人了,快跑——” “别,别跑,安静……”有个白胡子老外张开双臂,试图安抚开始挤挤挨挨的人群。 一个卖凉粉的小贩,挑起担子闷头便走,不想一头撞到一堵黑色的肉墙之上。叮铃咣啷之后,碗筷撒落,与落在地上的凉粉一同痛苦地扭曲。 “你,你这黑鬼,竟然撞坏我的摊子!”小贩大怒,举起扁担就往昆仑哥身上抡去。 莫名其妙的昆仑哥抬起粗大胳膊,向前挥挡。扁担抽中胳膊,却被弹飞砸向人群。 小贩更怒了,大叫:“还我扁担来!” 一把小板凳又被他往抡向昆仑奴身上。 然后,长的扁担与宽的板凳,全都不见。 有人中了扁担,有人挨了板凳,全都怒吼而起。乒乒砰砰乓乓,怒叫声破碎声哀嚎声响成一片。 驿馆之外,终于乱了! 又一块板砖自乱中飞起,砸向驿馆门口的怯薛兵。 猝不及防之下,这位怯薛兵脸上挨了一砖,既酸且麻。兵哥二话不说,抽出腰刀,望空斜劈。 前面倒是劈了个空,侧边却有人胳膊被刀锋掠过,鲜血丝滑而下。 见了血,就更乱了! 好在大伙儿都不敢过于放肆,再乱也都将局面控制在驿馆门前的半条街上。没人敢突入驿馆,也没人敢趁乱对着街上商铺做些打砸抢的恶意行为。 半个多时辰之后,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终于平息。 地上,躺满了蕃商与他们各种肤色的奴仆。 怯薛军一个没伤,泉州的衙役却吓呆了一半。 真正卖力的,还是那些镇戍军,不少人身上挂彩,但全是轻伤。受了伤的将卒,气势反而大涨,开始展露出战场上面对敌人的凶狠。 而主簿与判官则两股战战,手足完全失措。这时候,他们才明白自己的上官有多么精明! 李邦宁苍白的脸上,泛出丁点奇异的红晕。 有人故意在挑起这场动乱,以助自己借势驱散这些准备静坐堵门的蕃商。 而且,先动手的可不是任何一个怯薛军或镇戍军。似乎是一根扁担,还是一块板砖? 李邦宁没去纠结这种小问题,那个贱人把机会送给了自己,哪怕觉得恶心,也得顺势吞入肚中。 “聚众闹事,冲击怯薛军,将这些人全部押入驿馆待审!” 不顾那些蕃商委屈的呐喊,军士扑上向,无论老少直接捆起。有粗大的昆仑奴在主人的暗示之下,试图挣扎反抗。在一旁监视的怯薛军,手起刀落,直接剁下两颗黑头。 场面立刻死寂。 这些自认为地位不错的蕃商,做生意可以,打架几乎一窍不通,更别说面对比虎狼还要凶狠的怯薛军! 一个个如被卸的翅膀的鹌鹑般捆扎结实,塞入驿馆,堆在院内。 “接管码头,片舟不得离港!” “关闭外城,未经许可,不得出入!” “控制内城城门,违令者,杀无赦!” 将令自李邦宁口中发出,无论是怯薛军还是镇戍军,或是泉州的衙役,都已经没人去质疑他的资格。 十三年之后,泉州内城再次遭到封锁。只是这一次,本是刀俎的蒲家,却已成为了鱼肉。 …… 佛莲虽然向东撤往南澳岛,但是他手中战力最强的数十个伙计,全被抽调往西,随着金泳攻打日月岛。 这支船队,共有船五十余艘,强兵一千五百余人。 刚离开香山岛没多久,金泳就发现了不对。日月岛的船队,竟然跟着佛莲的船队往东而去。 佛莲的安全倒不用担心,再怎么老弱,也有五千多伙计,若还能被数百人的日月岛船队击溃,那佛莲可以直接投海自尽了! 让金泳无法理解的是,自己的目的很明确,甄鑫就那么放心日月岛的防卫吗? 还是说,日月岛已经设下天大的陷阱,等着这一千多伙计自投罗网? 可是,他们哪来的兵力? 会是官兵吗?有哪路官军会公然支持日月岛? 琼州虽然算不上陌生,蒲家却从来没有与琼州的驻兵打过交道。 虽然心有疑虑,却没有让金泳缓下西行的速度。 过徐闻直接往南。运气不错,台风过后的海面,并没有给这支船队再带来其他的麻烦。 而且为了保证战力,这支船队还是存有一些粮食,起码每个伙计除了海鱼之外,每天每人还能分到一碗稠粥。 再一日抵达琼州府城,船队沿琼州海岸线向西,又一日之后到了临高海域。 日月岛,已近在眼前。 风平浪静,正适合抢滩登岛。 金泳让船队停在临高县外距日月岛十余里的海上,将船队上剩余的最后一些粮食,全都熬为稠粥,给所有人加个大餐。 据蒲均文收集的消息来分析,日月岛上虽然有一定的防卫,但总人数不过数百。就算加上最近投奔日月岛的些许反贼,也不会超过千人。更何况,其中一大半已经追着佛莲往东而去。 不出意外的话,岛上除了两三百护卫之外,其他的全是老弱妇孺。 只要能登上日月岛,金泳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攻占此岛。别说岛上的物资,就是这座岛,自明日起也将改姓为蒲。 也许,自己还能给几个侄儿在琼州之地,再挣上一份不菲的家业。 此次广州之行,已然失败。如果能抢到日月岛,将此打造成蒲家的一个海上基地,进可攻退可守。哪怕将势力全部撤出广家,南海依然还有可能是蒲家的! 第294章 哩哩美 两艘船摇摇而来。 却不是从日月岛出来的船,而是来自其对岸的临高。 船只渐近,是两艘可载十余人的艨艟。生牛革蒙着船背,如同盖着一个乌龟壳。左右开掣棹空,可挡矢石,又可操桨。 悬着的旗幡上,上书“沿海总管府”。 金泳不由地皱起眉头。 这支军队他也曾听说过,全是黎兵组成,说是管着琼州的沿海区域,海上战力据说极其一般。 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两艘船直接驶向金泳所在的指挥舰。 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赤着胸膛,站在船头喊道:“我等,沿海军民总管府属下。你们是何人?为何有这一大批船队出现在这里?” “我们是福建来的海商,听说日月岛建了个自由贸易区,特地带了大量的货物前来交易。”有伙计上前应付道。 “福建海商,蒲家的?为什么长得跟海贼一样?” 船上伙计们心里同时怒骂:这些黎兵,果然是没开化的,话都不会说。 你们他娘的才跟海贼一样! “我们确实是海商,船上带的全是福建运来的货物。这位军爷,可要上船检查一番?” 四五十艘船,放在海上没感觉,如今窝在海边,却给人沉甸甸的压迫感。 赤胸汉子摇摇手,不耐烦地说道:“行了,相信你们,可以走了!” “可以走了?不知这位军爷怎么称呼?你要让我们去哪?” 赤胸汉子胸膛一挺,骄傲地说道:“鄙人,沿海军民总管府百户谢至。不过,那是上个月的事,如今已经升为副千户了!” 蒲家伙计无奈地拱手说道:“恭喜谢千户!” 谢至很开心地点着头,没有去纠正此人应当喊自己为“副千户”。 “我们从福建带了些特产过来,正好给谢千户当贺礼。” “咦?”福建人会办事啊!谢至咧着嘴说道:“这么客气啊?那,我就不好意思了……” 两船靠近,搭上栈板。 几个伙计抬着两个箱子,颤巍巍地登上谢至的艨艟舟。谢至也不含糊,直接将箱子打开,却是满满的银锭,足有两千余两现银。 哪怕近日通过贩卖棉布,自认为已是见多识广的谢至,也差点被晃瞎了眼。 知道泉州人会做生意,却不知道竟然这么会做生意! 蒲家伙计看着乐呵呵的谢至,低声问道:“不知谢千户能否通融下,我等船上货物,必须得去日月岛交易,误了时辰得赔偿客商一大笔钱……” 日月岛虽然已经挂出了“自由贸易区”的名头,但是岛上贸易主要以琼州的棉布以及安南的粮食为主,其他商品有个屁的交易。 谢至为难地说道:“不瞒兄弟,沿海总管府正在附近演习,所以近期封锁了这片海域。” 海上演习?伙计环顾四周,除了自己的船队与这两艘乌龟壳一般的船只外,海上片舟俱无。 似乎感觉到伙计的疑惑,谢至漫不经心地说道:“沿海总管府,管的就是沿海,其他的船只都已经进入作战状态了。我等,只是负责巡逻的。” 伙计赔笑道:“军爷给个方便,我们上岛卸个货即走。待货物交割清楚后,定当重重感谢!” 说了半天,谢至却只是摇头,却没丝毫想要把两箱银子退回去的意思。 两艘艨艟之上,可见兵丁不过二十余人。这船没有底舱,自然藏不了人。蒲家随便一艘船便能将这俩乌龟壳撞翻,但是伙计到底心有顾忌,只能脸色铁青地回到指挥舰。 看着依然游弋在周围,不肯离去的两艘艨艟,金泳的心已几乎沉至海底。 难怪,甄鑫根本不管自己对日月岛发动的攻击,并非是在这里挖了什么陷阱。而是早已经与沿海总管府相勾结,给日月岛披上了一个硕大的乌龟壳。 虽然这个乌龟壳极其脆弱,根本受不住自己的随意一击。可是自己,能击吗? 对方早已知道自己是蒲家的船只,想打上日月岛,除非灭了整支的沿海总管府。 然后,开始造反? 然后,等着整个泉州的蒲氏集团被朝廷歼灭? 可是被这样两艘破船就挡住自己的船队,又如何可以甘心? 而且,船上的粮食最多能再支撑所有人一顿饭。总不能又这样地一路打着鱼回到泉州? 如果不用顾及泉州,不用考虑蒲家,回到当年肆无忌惮的海上生涯,自己还会喜欢那种生活吗? 金泳苦笑地暗自摇头。 即便是不考虑自己早已衰老的身体,带来的这些伙计,战力也算过得去,可是每个人在泉州都有家有口,谁还能为了一个日月岛,放弃泉州舒适的生活? 打海贼、打日月岛,没问题。但是与官兵发生冲突,连金泳自己都无法承受因此带来的后果。 “要不,等晚上,那些黎兵退去之后,咱们再寻机登岛?”有伙计建议道。 大概,只能如此了……金泳斟酌片刻,缓缓点头。 看着不肯离去的蒲家船队,谢至也懒得再去搭理。 沿海总管府的黎兵,帮着日月岛出海主动作战,谁也不可能下这种军令。但是在自己驻地周边海域游荡,不仅合理而且合法,还让所有的官兵不会产生任何的抗拒心理。 大不了,船被撞翻,自己这些人游回去的力气还是有的。 而且日月岛也答应过,但凡船只有所损坏,一艘船赔三艘。以至谢至心里还是希望蒲家的船只,可以主动点撞击过来。 晃荡几圈之后,谢至没耐心再待下去,消失不见。 旋即,又出现了两艘破渔船,继续在四周摇动。 海面上飘来一阵爽朗的歌声: “渔姑靓丽又聪明,挑水下船勤织网,阿哥开船掌稳舵,捕鱼满舱船归来……” “哩呀哩哩个美,哩哩个美雷爱,雷爱……” 这是临高的渔歌“哩哩美”,腔调高亢悠然,似乎在与涌动的海浪相互唱和。 其中,却又夹杂着晋江一带的俚语,听着这些泉州人阵阵心悸的感动。 有些想家了…… “十指尖湖码敬一杯,哥去打鱼丰收回。过港花香哥别采,在家更有桃花美……” “哩呀哩哩个美……” “双手接过酒一杯,哥我出海几天归。且看后门桃李树,花不逢春别乱开……” “哩呀哩哩个美……”一大群的泉州人忍不住跟着几个海上的临高,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哩哩个美雷爱……” 第295章 终于有饭吃了 在苦苦的煎熬之中,太阳终于缓缓西沉,所有的希望与念想,似乎随着红彤彤的太阳,一同消失在海面之上,化为了触不可及的泡沫。 “不……” “啊!” “天呐,不好了!佛莲大人,没,没了……” 南澳岛上,发出一声声惊天的惨叫。西沉中的太阳,睁开懒洋洋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这些悲催的蒲家私兵,吐出一片幸灾乐祸的霞光,消失不见。 跌跌撞撞上了岛的佛莲,看着一片狼藉的仓库,脸色一片惨白。 “我,我就说,可能会出事……”蒲师斯喃喃地说道。 你这乌鸦嘴!蒲均文腹诽,心里一片冰凉。 蒲师文担心这一千五百人会继续饿肚子,蒲均文却已有所悟。恐怕不只是自己这一路私兵即将陷入绝境,去攻打日月岛的金泳,遭遇的境况绝对不会好过几分。 形势,已经被甄鑫彻底掌控了。 甚至于如今的泉州……蒲均文不寒而栗。 无论在心里怎么分析,他都想不出泉州能出什么事。可是有人愿意许诺自己成为蒲家家主,他对泉州的局势,便开始莫名的悲观。 而悲观的同时,却又隐隐地有了一些奇怪的期盼。 南澳岛被佛莲与金泳连续犁过两遍,寸草不生倒还不至于,但是人烟早已俱无。别说找到粮食,估计连只耗子都已经找不着。 佛莲对于如今的形势,终于有了比较清晰的认识。 蒲家引以为傲的七千私兵,早已落入日月岛层层的算计之中。可笑自己一直在埋怨他们的狡猾,以及自己的背运。 对岸是归属潮州路的海阳,沿海有不少的居民,应该还是可以抢到一些粮食的。 是继续打鱼回泉州,还是干他娘的一票去? 满含着期盼挣扎至此,却找不到一颗粮食,绝大多数人即将崩溃,还能熬到泉州吗? 更何况,日月岛十几艘船还在远远地跟着。以这样的心态对敌,别说击败他们,连自保都已成了奢望。 “去弄点粮食!”“先回泉州吧……”蒲家兄弟同时开口说道。 一个脸色狰狞,一个却面色犹疑。 若能抢到粮食,起码可以避免即将爆发的危机。而且还能将手下的不满发泄到被抢劫者的身上。 但是,若依然抢不到粮食呢? “不如这样……”蒲均文说道:“姐夫你带着二哥,去弄点粮食,我带上两艘最快的船,赶回泉州,再运些粮食回来。” “可若是日月岛的船队随后向你发动追击,你又怎么应付?” 蒲师斯的担心不无道理,那些该遭天谴的家伙,一直坠在后面,就是为了找机会击杀落空的船只。 蒲均文惨然道:“总得去试下吧,如果甄鑫要分兵追杀我,你们去寻找粮食就几乎不会有压力了。” 蒲师斯听着大为感动,轻轻地拍着堂弟的肩膀说道:“为兄惭愧……” “但只愿,此举可以保住二哥、姐夫,以及大部分蒲家儿郎的平安!” 看着视死如归的蒲均文,佛莲心里有所疑虑,这不太像是他平日的作风。 不过这也许是最好的选择。日月岛的船队若是去追击蒲均文,这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去抢粮。若不追,问题也不大,起码还能给手下留些期盼,期盼着从泉州运来粮食,以解决眼前的危机。 否则,整支船队必将不战而溃! 时间已经不能再耽误了,三人既然已商量出一个结果,便即刻启航往对岸行去。 在夜色彻底降临之前,蒲均文带着两艘船以及三十余个自己的亲信,扯着满帆北上而去。 佛莲与蒲师斯看着绕过他们,紧紧追上的日月岛船队,默然不语。 只是一个人依然满心不解,另一个则在努力地掩饰着自己的兴奋。 终于,把那些该死的贼敌甩掉了…… 静静地等了半个多时辰之后,当暮色已经笼向天空,五艘船三百余私兵,顺利登岸。 为了表示对于堂弟的愧疚之心,蒲师斯极力请战,亲自带队摸向海边的村子。 远远间,一些灯火开始闪烁,蒲师斯正待下令。一声凄厉的金锣声突然敲响:“海贼,有海贼!” 蒲师斯大怒:我他娘都还没开始抢,怎么就知道我是海贼了? “快跑啊,海贼,很多海贼……” 杂乱而惊慌的叫喊声中,一群群人影闪现,拖老带幼的四处乱奔。 似乎看不到有人背着粮食跑……蒲师斯便按下蠢动的心思,任由那些村民逃窜。 夏粮刚收没多久,每家每户必然有不少存粮。既然没人带走粮食,自己也没必要去沾染这些人的鲜血。 不战而夺人粮食,这种感觉,挺好的! 须臾之后,村子便陷入安静。只余一些愤怒的狗子,在疯狂地吼叫。 还有肉吃?蒲师斯正待高兴,那狗声却又齐齐地消失不见,大概全被各自的主人扯着一同溜去。 算了,为人不能得陇望蜀。蒲师斯一步当先,闯入村子。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每座零乱的草屋之内,都有不少的存粮。而且在村子的祠堂内,还发现了堆满一整屋的粮食! “哈哈!”蒲师斯仰天长笑:“天,不亡我也!” 望见村子里发出的得手信号,除了在每艘船上留下两个万分委屈的守卫之外,四千多人全都涌向了岸边。 密密麻麻的如同几十窝忙碌的蚂蚁,挖坑的挖坑、寻水的寻水、垒灶的垒灶。 哪怕众人不敢高声喧哗,也根本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 这感觉,比过年还让人期待! 不一会,数百个锅灶便燃起星星火光,炊烟袅袅而起,给漆黑的海边染出一层迷蒙的温暖。 数百个私兵肩扛手提,脸上挂着丰收的骄傲,自村口向海边迤逦而来。 “太棒了!” “有粮了……妈妈,我们有饭吃了……”许多私兵泪流满面。 作为蒲家的私兵,在泉州的地位不算太高,却起码可以保证全家人的温饱。这些人早已忘掉了饥饿的味道,却没想到会差点饿死在广东。 看到激情澎湃的手下,佛莲却觉得脑子阵阵的昏沉。 眼见这一幕,总让他觉着相当的诡异,却又始终理不清脑中的思路,想不透问题到底在哪里,如同一个宿酒未醒的醉汉。 也许,这是海水喝得太多的后遗症? 第296章 囚笼 夜色终于笼罩了眼前的海域。 把最后的一些存粮全部花光,一千五私兵被喂了个半饱之后,个个鼓着十足的干劲,就等着金大人一声号令,开始寻机登上日月岛,以求一战。 然而,海面上又漂起盏盏银灯,如闪烁的星星正眨着眼准备嘲笑这一群斗志昂扬的伙计。 又是那艘朦舟,摇摇而来,船头船尾各挂一只灯笼,于风中不停摇曳。 灯下,露出谢至人畜无害般的笑容,对着蒲家指挥舰扬声喊道:“诸位,天色已晚,不如早点歇了吧。” “谢、谢大人,为何晚上还有船巡视?那些,都是沿海总管府的船只?” “是啊,我们正在演习呢,内容是海上夜战。怕你们担心,所以跟你们说一声,别撞到了你们,船毁也就罢了,人若死掉就不好跟上头交代……” 欺人,太甚了! 蒲家私兵个个眼眶发红,这些破船平日里随便一冲就可以将他们悉数击溃,可是现在却不得不躲着他们? 士可忍,孰不可忍! 金泳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沿海总管府,不知道跟日月岛是什么关系,竟然铁定了心要护住他们。 原以为晚上有机会,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除非跟沿海总管府开战,否则即使再熬上几天几夜,自己也绝不可能有偷偷登岛的机会。 更何况,自己拿什么来熬? 再熬下去,估计连泉州都回不去了! 罢了……金泳吩咐道:“把那个姓谢的副千户,请上船来。” 谢至倒也光棍,攀着垂下的绳子登上蒲家指挥舰。 “你是金泳金大人?” 金泳点头示座。 “不知金大人可是有什么需要?谢某对这一带还是熟悉得很,只要能办得到,绝不含糊!” 金泳凝视着一副肝胆模样的谢至,轻声说道:“谢千户若能通融,蒲家必当重报!” “没问题啊!”谢至拍着胸脯说道:“金大人如果对日月岛确实感兴趣,谢某可以亲自带你上岛。放心,有我在,绝对没人敢动你一根寒毛!” 谢至既然敢上船,也摆明了有恃无恐的态度。 他不怕自己会死在这艘船上,甚至说恨不得死在这船上以制造出难以预料的事端。 这一千五私兵,目前还有一战之力,但那是对付日月岛。若是与沿海总管府在陆上开战,又能有几分胜算? 不过,谢至来见自己,也说明了沿海总管府同样不想与蒲家爆发一战。 事情应当还有缓和的余地。 “不瞒谢千户,我等去日月岛,除了要将船上货物在岛上交易之外,还想买些粮食。”金泳缓缓说道。 “粮食啊,没问题!日月岛最近粮食交易量挺大的,而且价格跟广州的差不多,我想他们肯定愿意卖一些粮食给金大人,但估计不会太多。” 不会趁机敲诈自己,但是会控制数量……金泳拱手谢道:“不知要如何交易?” 谢至皱起眉头:“这里有个问题。” “你说。” “日月岛虽然有粮,但是目前这片海域已经被封锁,任何船只不得进入,所以暂时无法直接交易。” 金泳静待下文。 “不过日月岛在其他地方也有粮仓,可以的话,在琼州府城交易一些,在徐闻再交易一点,其他的到了广州再说?” 金泳心下了然。 日月岛虽然不想将自己逼到绝路,但为了防止自己这支私兵有粮后恢复战力,重新攻向日月岛,只能控制数量的供应。而且是分段地批量供应,一直逼着自己回转广州。 给了自己一些希望,不至于为了活下去而拼命,也让所有一直挣扎在饥饿线上的手下,没有人会再愿意舍命拼杀。 甚至包括自己亦是如此,终究还是老了…… 当自己这群伙计的求战之气,泄个精光之后,想再次鼓起斗志,难如登天! 更何况,广州如今的形势早已脱离蒲家的掌控。自己即使回到广州,还有余力对付市舶司、对付日月岛层出不穷的伏笔吗? 日月岛,显然有高人在主持这个战局,对时机的把握、对自己麾下兵力情况、粮食储备、战力分析,乃至自己的行动目标与方向,几乎已经掌控到了极致! 金泳后背沁出丝丝冷汗,带着一千五蒲家最强战力的私兵,尚且被日月岛算计得毫无还手之力。那佛莲那路私兵,就算能平安抵达南澳岛,又怎么可能取得到粮食?他们,还能回得到泉州吗? 而泉州,没了这七千的泉州,如今会成为什么模样?金泳已经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这可是泉州啊! 十年多来,一直应该属于蒲家的泉州城!如今成为蒲家所有人的巨大囚笼。 一千驻戍军,想攻入内城确实有难度,但是想围住内城,不让人进出,却是没有任何问题。 蒲家家主,凭内城而守,却也让自己彻底断绝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哪怕有人想帮他,也根本不知道该从何帮起。 蒲居仁自城头缒城而下,“噗通”地跪倒在李邦宁眼前,咚咚咚地开始叩头。 “大人,家父重病在身,求大人、求大人宽恕两日……” “闭嘴!” “大人……”蒲居仁再叩,将自己额头撞成一片血红。三声脆响之后,头破血流。 “大人……”李邦宁身后,跪下了十多个乡亲父老,随着蒲居仁一起叩首:“求大人再宽恕两天。” 李邦宁冷笑道:“行,我今日就坐在这里,给你蒲家两天时间!谁来做担保,蒲师文两天之后,会出来见我?” 乡亲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只是依然往地上轻轻地捶着脑袋。 他们可不是蒲居仁,头磕破人会死的! 李邦宁转过身,冷然地看着这些老泉州人,缓缓地说道:“没人愿意担保吗?那行,我也不为难你们。我还是愿意再给蒲家两天时间,你们谁再敢啰嗦,就别怪怯薛军杀人了!” 乡亲们看着目光冰冷的怯薛军,齐齐打了个冷颤。到如今怯薛军还没动手杀一个蒲家之人,自然是有所顾忌。可若是误杀了几个旁人,谁又会在乎。 也许他们正在等着有人出头,好误杀一两个来立威。 大伙儿都是有家有口的体面人,怎么可以死得如此狼狈! 第297章 绝望 见无人再敢唠叨,李邦宁对着呆立的判官说道:“把这些人全带下去,看管起来,跑掉一个,唯你是问!” 无奈的判官,只好让衙役把这些人全都扶着离开城头。 四周终于稍微地安静下来,李邦宁转过身看向蒲居仁,冷然说道:“本官给蒲家两个选择,一是蒲师文立刻出城,前往福州。我既往不咎,而且允诺你们的依然算数,泉州市舶司提举可以姓蒲!” 若蒲居仁可以做得了主,他早就一百个同意了。父亲此时离开,提举只能自己就任,多好的结果! 可是他既左右不了父亲的选择,更理解不了父亲的做法,理解不了为什么要用代价最大的方式来反抗代表着皇帝意志的怯薛军。 于是,只能继续叩头。 转瞬之间,脑袋上已经被血与泥糊成一团,看着既狰狞却又可怜。 “其二,若两天之后,令尊依然不肯病愈,到那时别怪我不留情面。数罪并罚之下,恐怕蒲家的后果,难以预料!” 蒲居仁终于不再叩头,跪在地上回头仰望紧闭的内城城门,血与泪自眼中缓缓淌落。 作为泉州之主蒲寿庚的长孙,他本该是泉州城身份最为高贵之人。可是二十余年来,在父亲的棍棒之下,始终活得战战兢兢。 祖父在时,自己还能求得些许庇护。祖父一走,父亲再无任何顾忌。 父亲今日若肯服输,自己有朝一日依然仕途有望。可是再僵持下去,哪怕能熬过这一关,自己所期望的前途,必将化为泡影。 朝廷哪怕暂时放过蒲家一马,也不可能让自己再有任何机会染指泉州。 有强横而无理的父亲在,蒲家就不应当将自己养育成人! “父亲——”蒲居仁仰头嘶嚎,声若泣血。 城头却没有任何的反应。 内城虽然被蒲家控制,其实凭借的只不过五六百家奴。这些人平日里打家劫舍、欺男霸女可以,真要对上正规的官兵,绝对不堪一击。 把自己一个人扔到城外,父亲的意思很明白,必须以自己的卖惨来博得那些乡亲的支持,争取可以挟持民意来逼迫怯薛军让步。 可是,父亲明显高估了那些老货对蒲家的忠诚。 “父亲——”蒲居仁又是一声惨嚎,狰狞的脸上现出一片茫然之色。 父亲,决定放弃自己了吗? 既然做不到父亲要求的事,即便回到内城,也得被他打废了吧? 或许,他是希望以自己的生命,来激起泉州故老的兔死狐悲? 蒲居仁咬牙站起,提着一根木棍,最后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城头。回过身,发出一声惨厉的尖叫,四肢鼓起,向李邦宁直冲而来。 “站住!”李邦宁既惊且怒,脚步略略后顿,却又生生定住。 “啊——”蒲居仁继续狂叫着冲来,如一个奔向地狱的恶魔。 可怖的五官在李邦宁眼中迅速放大,让他的呼吸为之一滞。 “咻——” 一根羽箭自侧射出,贯入蒲居仁的眼眶,箭尖透脑而出。 蒲居仁仰面而倒,一只眼盯着鼻尖处颤巍巍的箭羽,死不瞑目。 冷汗渗满李邦宁的后背,虽然蒲居仁就是冲到跟前,自己必然能躲得开他手中的棍棒,但是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吓,还是让李邦宁心悸不已。 蒲家,竟然也有如此悍勇的子孙? 还好今日下手,若让此子成长起来,也许又是一个蒲寿庚。 眼角扫过,那些老乡亲们都已不在身后,应该没人注意到蒲居仁被射杀。 民意,确实是把双刃剑。李邦宁想将蒲家连根拔起,就必须顾及到泉州的民意。哪怕他们现在不敢反对,事后来个万民请愿,自己也必然吃不了兜着走。 所谓法不责众,但凡百姓聚众闹事,不管事出何因,总得有人来背这个黑锅的! 正因为如此,自己不愿意让镇戍军攻打内城,军事手段只能作为最后迫不得已的选择。 却不知甄鑫那贱货,到底能不能把蒲家私兵拖住。 最多只能再拖两天时间了,否则哪怕蒲家私兵回来一部分,也必将是一场血战。到那时,泉州糜烂,自己只能提着脑袋去见皇帝。 …… 海面上黯淡无光,船行得很艰难。进入福建海域之后,沿着海岸线便布满岛礁。可是蒲均文却不敢停下。 下们也知道后面一直有敌船在紧追,虽然个个饥饿无力,也没人有抱怨之声。 他们的希望,还在近百里外的泉州,似乎触手可得。 可是,绝望却已经先到了眼前。 当十几艘打着灯笼的快艇将这两艘逃窜中的货船团团围住的时候,所有的伙计全都不战而瘫! 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的奔波,肚子里几乎没进过一粒粮食,铁打的人也撑不住啊! “船上之人,可是蒲均文蒲公子?”熊二站在船头,一根挂着灯笼的长杆直接悬在蒲家的货船边沿。 他们似乎不想赶尽杀绝? 也许,那张纸条就是他们留给自己的生机? 蒲均文挣扎着爬起。一个伙计急忙拦住他,劝道:“公子不可前去送死,我等拼死也得护住公子的安全。” 蒲均文惨然地摇着头,说道:“别说兄弟们已经没了一战之力,即使有也根本打不过他们。我去瞧瞧,哪怕他们杀了我,我也得想办法给兄弟们争取活命的机会。” “公子,不可……”伙计们大为感动。 这两艘船上的伙计,全都可以算是蒲家之中对蒲均文最为忠心之人。为蒲均文死战没问题,前提是蒲均文得活着回去替他们照顾好自己的家人。 当然,若是蒲公子愿意以他一人的性命换取大伙的安全,那自然更好。 众伙计大为感动,跪倒在地,个个真心诚意地哭道:“公子一定要平安回来。” “我发誓,此后为牛为马,定当报答公子之恩!” “我,我也发誓……” “公子若死,属下绝不苟活!” “我,我,我……” 蒲均文心里苦笑,自己在蒲家毕竟没有太多的资源,哪怕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些忠诚之士,这忠诚度也是有些堪忧啊。 还好,自己本来就没指望他们能为自己与日月岛的人真正死战到底。 第298章 先了解形势再签 在伙计们崇敬而期盼的目光中,蒲均文立在船舷边上,让自己的脸映在灯笼之下,攒出一些昂然不屈的气势,冷声说道:“我是蒲均文。” “自己下来吧。”熊二确认过后,将长杆收回,照在海鹘船上。 海鹘船比蒲家货船低了一大截,这是让自己直接跳下去?蒲均文立时就有些慌了,“我,我没力气跳了……” “喂,哥几个,别在那闲着,把你们家主子吊下来!”熊二仰头吼道。 “好咧!”只要不开战,蒲家的伙计们还是有些力气的。找绳的找绳,捆人的捆人,片刻间便将蒲均文绑得如一只扭曲的肉粽,缓缓地吊下船去。 即便不想视死如归,蒲均文如今也只能由双方摆弄。 舱房内,一灯如豆,照着一碗稠粥,似乎泛出山珍海味般的温暖。 蒲均文禁不住地猛咽了几口唾沫,若不是还有残余的一些意志力,他几乎想将那粥连碗带桌子全都啃下肚中。 甄鑫满脸和蔼地坐在桌侧,抬手示意蒲均文坐下。 “给,给我的?”蒲均文指着那碗稠粥问道。 甄鑫点点头,说道:“船上物资有限,蒲公子莫嫌招待不周!” 哪怕被杀头,也不能做个饿死鬼!蒲均文不再含蓄,一屁股坐下,端起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稀里哗啦地倒入嘴中,甚至看都不看粥边的那碟咸菜一眼。 看着蒲均文满脸期盼的眼神,甄鑫安慰道:“还有,不是我小气,只是你一下吃太多胃可能会受不了。先聊聊?” 蒲均文点点头,在裤腰带内摸索半天,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摊开后推到甄鑫眼前,问道:“这张纸条,是你让人留给我的?” 甄鑫强忍着捂住鼻子的冲动,斜视一眼,说道:“事情确实是我在推动,不过香山岛上并没有日月岛的人。” 不是你的人,那会是谁的? 蒲均文刚想问,甄鑫便说道:“你也别管是谁安插的人,蒲家陷入这种局面,不是我甄鑫一个人力所能及。” 蒲均文默然,咧着嘴露出一丝苦笑,说道:“不知甄公子辛苦追上我,想让我做什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船上的人会不会是你。不过你还算聪明,知道抽身先逃往泉州,倒是省了我许多麻烦。” “佛莲他们,怎么了?你,你们要将他们全都坑杀了吗?” “你希望我杀了他们吗?” “我……” 若是可以,蒲均文当然希望有人可以将蒲师斯永远地留在这里。不过,即使如此,泉州还有大哥坐镇,他们想扶持自己为蒲家家主,终究不过是对自己的一番调戏? 可是,有必要这样对付自己吗? 自己已经这么可怜了…… “你是蒲家的长子长孙,成为蒲家家主,起码从道理上来说,是站得住脚的吧?” 蒲均文不由自主的点头,“可……” “咱们先不说有没这种可能性,我想知道的是,我如何才能相信你?” “我,我也不知道……要不,我发个誓?” 发誓要有用,还要拳头干嘛? 甄鑫拿出纸笔,堆在蒲均文面前,“我说,你写。” 墨已经磨好,蒲均文无奈提笔。 “我,蒲均文,为了谋夺蒲家家主之位,勾结日月岛……” “你……我怎么可以写这东西?” 我好歹也是个正经的读书人,怎么受到如此污蔑?蒲均文满脸愤恨,便想扔下手中之笔。 “你别急,先写再说。等你明白如今蒲家的形势之后,如果愿意,再签下你的名字。”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蒲均文又提起笔。 “向日月岛提供香山岛、南澳岛乃至泉州所有的防卫情况,并提供全程的建议,致使蒲家七千伙计断绝了粮食供给,丧失了所有的战力。” 没多少字,却写得蒲均文冷汗直流。 这份文字,若签上自己大名,被掌控在甄鑫手中,自己可就永世不能翻身了。 可若不写,估计自己得马上去海底寻找归宿。 甄鑫摆出两个空碗,蒲均文心头掠过一丝欣喜,又有饭吃了? 可是,只有空碗却不见添粥。 “这一队,是佛莲与蒲师文。昨晚你逃离之后一个时辰,他们已经在海阳登陆,并成功地抢劫了一个空无一人的村庄,所有人都顺利地吃了顿饱饭。” 蒲均文疑惑地看着甄鑫,这是要继续勾出我腹中的馋虫吗? “若是没有意外出现的话,他们所有人如今依然上吐下泄,连动都动不得。” “你说什么?” “按正常的流程,今日天亮之后,在到村子里的村民,发现村子粮食遭劫,于海边找到这数千动弹不得的盗匪,便会去报官,而后当地官府便会将这些人全部拘禁。 只是四五千人呐,官府可能也得头疼半天。我估计,起码得出动海阳的镇戍军,才能保证这些人不会再祸乱乡里。 只是维持住他们的性命,难度很大啊……” 甄鑫同情地摇着头,蒲均文根本就掩饰不住眼中的恐惧。 五千多人呐,不是五千只鸭子啊!你们就想把他们活活毒死、饿死吗? “如果你需要的话,为首者将会被直接斩首。其他人,或被流放,或被发卖到日月岛为奴。当然,你若是良心发现,花点小钱,也可以将这些沦为盗匪的家伙,全都买去。” 蒲均文惊骇之余,脑中却下意识地想问清楚,自己到底得花多少钱才能赎人。 甄鑫指着另一个空碗说道:“金泳率领的这支船队,应当于昨天早上抵达日月岛。但是,被驻扎于临高境内的琼州沿海军民总管府所阻。总管府是正规的官军编制,他们虽然不会主动对金泳动手,不过你觉得金泳敢挑起与官军的战争吗?” 蒲均文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冷汗继续汩汩而下。 若是十余年之前的金泳,必然是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干了再说。但是现在的他,如若蒲家的定海神针,轻易不敢出错。以金叔叔的脾气,绝无可能做出逼着蒲家走上造反之路的事情。 第299章 很粗的大腿 甄鑫继续说道:“运气好的话,金泳可能会从沿海总管府手中买到一些粮食。运气不好的话,他只能带着一千多曾经强壮过的伙计,一路打鱼回泉州了。” 佛莲与蒲师文饿极了会去当海贼抢粮,金泳估计是做不出这种事。不是他胆子没有佛莲大,而是需要他琢磨的事情太多,需要他顾忌的事情更多。 不说一路上能不能一直有鱼可打,只要过个两三天,这些蒲家战力最强的私兵,必将沦为一堆饥饿的烂虾! 待到那时,甄鑫这十几艘船回过头,随随便便就能灭了他们。 可怜呐,七千私兵……就这样如砍瓜切菜般的被他们洗剥干净,准备分而食之。 蒲均文欲哭无泪,心里更是涌出一股浓浓的无力感。 这可怕的甄公子,跟着他,很可能会被他玩死。不跟着他,却会被他吃得连骨头都剩不了一根。 “泉、泉州那边呢?”蒲均文此时也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听到好消息,还是听到坏消息。 “如果所料不差,你家大哥此时应当已经是一只困兽!” “怎么可能!”蒲均文呆若木鸡。 次日,已是六月十二。 太阳再次升起时,云雾渐散,海面上现出一片令人欣慰的晴朗。 蜷着身子的蒲均文,哪怕在梦中,依然是苦着一张枯脸。 脸上已没了往日飞扬的自信,更没有一丝一毫的儒雅,只有令人一看便觉嫌弃的悲凉。 射在脸上的阳光让蒲均文很不舒服,两眼未睁身体却下意识地蠕动着寻找避开阳光的角落,继续酣睡。 这一路紧绷着的心情,似乎在这时候才略略地得到了放松。 阳光正好,照着身上不觉寒冷也还未燥热。蒲均文缓缓地舒开四肢,眉头微舒,褪去了些许的苦涩。 “噗”身上一疼,随后一声尖叫,将正准备舒坦的蒲均文一惊而醒。 一个身着花衣裳的姑娘,正俯视自己,红朴朴的脸上带着骄俏的嗔怒。肩膀上,两只圆溜溜地眼珠正肆无忌惮地鄙视着自己。 “谁?你谁啊!怎么敢躺在我舱门口?” “我,我……”蒲均文正待爬起,一只绣花鞋迎面飞来,正中腮帮。 蒲均文捂着腮帮重新瘫倒在甲板之上,心头惊骇莫名:甄鑫是要让这姑娘把自己踹海里去吗? “甄鑫!”高宁叉着腰对着隔壁紧闭的舱门怒吼道:“你什么意思?为什么有人蹲在我门口,是准备偷窥我吗?” 里面没有反应。 高宁撸着袖子,便准备撞进舱去。 窦娥冲出来,一把抱住高宁,低声安慰道:“郡主冷静,你用这种方法吃甄公子豆腐,是不行的。” “吃豆腐?”高宁眨巴着大眼睛,不解地问道:“什么叫吃豆腐?” “嗯,就是占他的便宜……” “我呸,他谁啊,我、我要占他便宜?他谁啊!”高宁声音很大,眼神却有些闪躲。 窦娥死命地将高宁扯离舱门,低声说道:“你被小沁骗了,她说甄公子喜欢的胸,不是你理解的那个凶……” “我,是我不够狠的凶?” “不,不……”窦娥耸着一马平川的胸膛,说道:“这个,胸啊……” “你这也叫胸?”高宁伸出食指往前戳去。 窦娥胸部立时垮下,委屈地说道:“郡主,你不能这样欺负我……” “嘿嘿……”一声傻笑突然响起。 主仆回头,却见一张憨脸突然出现在她们身后。 窦娥羞涩难言,高宁却怒问:“你偷听我们谈话,小心我让墨墨咬死你!” “吱吱!”墨墨看着皮很实的熊二,眼神闪烁。 “没有,绝对没有!”熊二赶紧在脸上显出一副正气,说道:“有人来了,我得叫公子起来。” “到哪了?”却是甄鑫推开船舱。 “前面就是嘉禾屿,离泉州不远了。”熊二答道。 “哼……”高宁挺了挺胸,在甄鑫眼前晃着。 甄鑫伸出手,摁住她脑门推向一旁。 “嗯嗯……吱吱……”高宁与墨墨同时不满地叫着。 甄鑫两眼一瞪,墨墨立时消失不见,只余高宁依然挣扎着要贴进身去。 甄鑫摁在她脑袋上的手突然用力一抓,将她身子扭过推到窦娥身上,轻声喝斥道:“先自己玩会。” 高宁挺着胸,看向扶着自己的窦娥,委屈的眼中还有迷惑的埋怨。 “郡主别急……”窦娥咬着耳朵说道:“你这样不够凶,我觉得下次可以……” 蹲坐于船舷边上的蒲均文,呆呆地看着背向自己的高宁,心里又是一阵的悸动。 这郡主,就是甘麻剌王爷家的郡主?她为什么会在甄鑫的船上? 她是代表王爷去泉州对付蒲家的? 难怪,甄鑫原来抱了个那么粗的大腿……不,这明显是大腿一心一意伸过来非要让他抱的! 再看向甄鑫时,蒲均文眼中已经多了一丝火热的崇拜。 “咦,蒲兄,你这是怎么了?”甄鑫看向紧捂腮帮子眼光却很火热的蒲均文,奇怪地问道。 “呜,没事……让我歇会,就好……” “陈开自泉州来了。”熊二悄悄地大声说道,一副唯恐蒲均文听不清的模样。 “噢,在哪?” “要叫他过来吗?”熊二警惕地看向竖起耳朵的蒲均文。 “怎么样,蒲兄,你考虑得如何?”甄鑫扶起蒲均文,“放心,不管你做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不会杀你。你若是签了那份文书,我当视你为兄弟,助你成为蒲家家主。你若依然不肯,也没关系,你这就下船自行离去吧。” “下船?”蒲均文看着渐渐离岸而行的船只,茫然道:“你让我游回泉州?” “你的两艘船,还在后头。不过船是不可能还给你的,人你倒是可以带走。” 还是要让我游回去? “我,我可以先了解下泉州的情况吗?” “你觉得呢?”甄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笑容,太他妈瘆人了!就如同一只装作人畜无害的大灰狼,张开利牙,随时准备将进入视线的小绵羊嚼碎吞入腹中。 蒲均文寒毛乍起,努力地转动着似乎有些生锈的脑子,试图选择出一个最佳的方案。 第300章 加注 一身劲装的陈文开攀上海鹘船,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憔悴。 甄鑫伸出手,将陈文开拉上甲板,给了他一个熊抱。 “辛苦你了!” 简单的一句话,驱散了陈文开奔波数日的疲惫,默不吭声地咧嘴而笑。可是在看到熊二嫌弃的目光之后,笑容却为之一滞。 男人之间的拥抱,确实会让人觉得有那么一丝的尴尬…… 本就狭窄的船舱内,挤进四个男人,便显得相当的拥挤。甄鑫打量着熊二与蒲均文道:“你们俩,谁出去?” 熊二一怔,只好骂骂咧咧地走出舱去。 “你,不出去?”甄鑫问向蒲均文。 蒲均文咬着牙摇摇头。 “那好,先把这份申明签了吧。”甄鑫又将那份蒲均文写了一半的文字推到他眼前。 “我,我可以问下泉州的情况吗?”蒲均文祈求道。 “可以,但是得加注。”甄鑫笑出了八颗牙齿。 “加、加什么注?为什么要加注?” “你看,我让你签这东西,然后保你成为蒲家家主。这本是一场对赌,赌你自己对局势的判断。可是你现在想多了解些场外的情况,这当然得需要加注了。” “那,那我要加什么注?” 陈文开同情地看着蒲均文不吭气。 “很简单,原来我承诺你的条件依然有效。你若知道了泉州的情况后,还是坚持不肯合作,我不为难你放你离开。若是想继续跟我合作,那么在你必须答应我,在掌权之后对日月岛开放泉州的市场。 在同等条件下,日月岛在泉州拥有优先的采购权与销售权,并可以在泉州设立办事机构。日月岛相关产业在泉州以及福建的开拓,你必须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予以支持。 当然,日月岛所有的生意都会遵行律法,也不会损害蒲家的利益,更不会让你这位家主为难的。” 直到现在,蒲均文依然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到底希望泉州平安无事,还是希望看到甄鑫所描绘的面临着改天换日的可能。 改天换日,鬼才会相信的鬼话! 偏偏蒲均文觉得自己竟然开始有了些些的相信…… 就算蒲师文出了事,上面还有蒲师斯……嗯,那哥哥还在海上拉肚子,可以暂时忽略不计。可是还有蒲居仁这个大哥的长子在,怎么可能轮得到自己来做蒲家之主? 甄鑫此人,诡计多端,蒲均文已经被他整得心惊胆战。就怕这又是他挖的一个大坑,引得自己往里跳。 “可是,我,我怎么相信他所说的情况,是泉州真实的现状?” “我其实也不知道泉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可以保证陈大哥所说绝对没有任何虚假,所以咱俩一起听。你放心,这加注的条件是你当上蒲家家主之后才会履行,而且无论对你还是对于蒲家,只会加分绝对不会减分。” 蒲均文心里微动,若是自己真的能成为蒲家家主,首先需要的便是外部势力的支持。自己在蒲家可谓一穷二白,能得到日月岛的帮助也未必是件坏事。 而眼前这位奸诈的少年公子,其聚财能力有目共睹。能与他合作,泉州的未来只会更好。 自己也必将成为蒲家力挽狂澜的功臣! 百般纠结之后,蒲均文终于满含着屈辱在申明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又另外写了一份后续合作协议,与甄鑫共同庄重地签下约定。 “蒲居仁死了!” 陈文开刚开口,就差点让蒲均文一蹦老高。“这、这怎么可能……” 连甄鑫也大感意外。 扶持蒲均文为蒲家家主,只能说有希望,也是自己努力的方向。 蒲家深耕泉州数十年,其势力早已渗透到泉州的每寸土地之中。想将其连根刨起,绝无可能,除非将整个泉州血洗一遍。 但是若是换个好说话的家主,结果就不一样了。无论是自己还是正在泉州奋战的李显,都不用面对可怕的反噬。 可是没想到,李显竟然可以把蒲居仁给弄死了,真是让自己不得不刮目相看啊! 泉州抗议的蕃商被拘,求情的父老们受挫,蒲家家主蒲师文如今只能据内城以自守。大概正苦苦地等着飘在海上的七千饿鬼回到泉州拯救危难之中的蒲家。 但是陆路上出去求助的信使,全被怯薛军所阻。海路试图前往广州的快艇,却落在了陈文开的手上。 泉州形势,一片大好啊! 蒲均文惊骇万分地看着胸有成竹的甄鑫,始终无法接受,蒲家竟然真的被这家伙,整倒了? 蒲家最大的倚仗,除了强大的海上军事力量,就是在泉州的人脉以及一向唯蒲家马首是瞻的官府与镇戍军。 若此时的泉州真是这样一个局面,蒲均文知道,起码蒲师文已经无路可走了。 原本遥不可及的家主之位,确实正在向自己招手…… 还好,自己在甄鑫的威逼利诱之下,与他签下了合作的协议。 儒雅与自信,终于重新回到了蒲均文的脸上。 沉吟一番之后,蒲均文正气凛然地说道:“如果需要均文相助,还请陈兄弟与甄公子尽管明言。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是出些主意还是可以的。” 甄鑫与陈文开相视一笑。 这厮也是滑头得很,意思是帮忙可以,但不能让他回泉州去杀人。否则一旦成为家主,恐怕难以服众。 “你大哥以及蒲家最后的一些奴仆,占据着内城。我看怯薛军那边有所顾忌,不敢放开手脚攻打……” “不,不,决不能动用这种手段。”蒲均文急急说道:“泉州兵灾一起,想扑灭绝没那么容易。而且内城除了蒲家之外,无辜百姓还有不少,万一误杀太多,恐怕事后不好处理。” “那,你有什么好主意?”甄鑫含笑问道。 “吾有三策……” 这可真是个小机灵鬼……甄鑫脸上绽出更加温和的笑容,让蒲均文看着如沐春风。 “说是三策,准确点说,应该是分成三步走的一个计策,缺一不可!” “别急,慢慢说。要不要再来点粥?” “不,不用了……”蒲均文紧握拳头,似乎想努力抓住脑中即将飞散的思绪。 第301章 会见显哥 “首先,咱们这两批人汇成一股,先上浯州屿,将我家……嗯,蒲家在浯州屿建立的仓库夺到手。这样,即使是大哥……嗯,蒲师文逃出泉州,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也无处可去。”蒲均文突然找到了一丝挥斥方遒的感觉。 陈文开颌首。 “其二,我知道现在守在内城那些仆役的首领是谁,我可以带你们找到他们的家人,带到内城之外……” 甄鑫暗暗抽了口凉气,这厮这么狠?以家人威胁蒲家奴仆反水? 若是不肯反,难道还在城前直接杀了这些人不成? “善待这些人的家属,让他们告诉守城的仆役,自己很好,没被虐待,也没被欺辱。” 甄鑫一怔,随即抚掌赞道:“没想到,蒲公子倒是个有想法的人!” 这一招算是利诱,可比威逼好用多了。 不仅让那些奴仆明白,反抗得太狠一定会连累家人。而且也让泉州其他人明白,他们所有的行动只针对蒲师文一人,其他不相干之人绝对不会受到株连。 看来,得必须重新评估这位貌似纨绔的蒲家老公子。 蒲均文却顾不上享受甄鑫的表扬,继续说道:“第三,蒲家宅院内有一个大花园,花园以北是一座我叔当年建造的棋盘园,棋盘园内,有活水与外相通。我可以带你们找到那条活水,自水底潜入宅园……” 堡垒,果然是最容易从内部被攻破的! 连陈文开都在心里暗自感叹,那可怜的李显,在内城之外抓耳挠腮了几天,却不得其门而入。没想到,钥匙却如此轻易地被甄公子拿到手。 “只是……” “你说!”甄鑫抖了抖衣裳下摆,让自己坐着更舒服些。并做好了让蒲均文继续加码的心理准备。 “棋盘园内,养了三十二名女子。这些人或因家里欠债被迫卖给蒲家,或因被偷被拐而来。每一个都是可怜人,只希望你们进入蒲家之后,能好好安置这些女子。” 甄鑫讶然,没想到这位蒲公子还是个怜香惜玉之人? “我蒲家,欠她们太多,我一定要做些弥补,希望可以得到她们的原谅……” 原来,他是已经代入蒲家家主这个角色之中了! 也好,这种状态才是合作的最佳姿势。 甄鑫庄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答应你,会尽我最大的能力来保护这些可怜的姑娘……” 转眼之间,额外给出的两天期限,已所剩无几。 看着渐渐缩短的日影,李邦宁满心焦躁,却又只能强摁着自己,摆出一副冷然的面目,对着盖伞之外的阳光。 怯薛军零零散散地窝在树荫底下,监视着在内城外巡视的镇戍军。 镇戍军则不断地吆喝着试图躲在墙根下的衙役。 可是赶了一阵之后,城头却没有砸下任何的滚木与石子,也便挤挤挨挨地与衙役一起,寻着可以遮阳的墙根窝着。 墙头上,偶尔有一两个壮汉探头看下,见没人攻城便又缩回去,各自阴凉。 最紧张的,也许是远远观望着的一群父老们。他们有些子侄正在为着蒲家守卫内城,有些则是在内城置办了些许产业。 有人咬着牙根密谋,有人满脸愤恨,有人则低声劝慰。 无论有多少的想法与主意,终究没有一个人将其付诸于行动。 一个怯薛军自码头直奔而来,在李邦宁身边低声说道:“有位少年郎,自称姓甄,要拜访大人。” “谁?”李邦宁直立而起,几乎将竖于身后伞盖撞翻。 惊得边上的衙役急忙伸手撑住。 “是甄鑫……”怯薛军用更轻的声音说道。 这些怯薛军都曾陪着怯薛长与李邦宁审过甄鑫的案子,自然不可能认错人。 李邦宁莫名地舒了口气,便想转过头往码头而去。 随即又觉得不对,怒火突然腾腾而起,“那贱人,竟然敢来见我?不怕我砍了他吗!” 能不愤怒吗? 本来自己是悠然自得的棋手,可以静听风雨,卧看两方人马的相互嘶咬。可是却被这贱人活生生地从云端扯入泥潭之中,脱不了身。 如今,又是面对蒲师文的顽抗,却手足无措! “让他,过来见我!”李邦宁咬牙切齿地说完,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端坐而下。隐去愤怒的神色之中,多出了些许的从容与淡然。 半炷香之后,甄鑫施施然而至。 “显哥啊,终于见到你了!”甄鑫张开双臂,便向冷脸的李显抱去。 李显一怔,还未得避开,便被甄鑫搂了个结实。还在他后背“砰砰”地捶了两拳。 不痛,还感觉到了舒筋之后的畅快。 “放开手!”李显僵着身子怒哼道。 “别啊,才几天不见,就好像不认识你老板了?” “你,放手!” “好,好……”甄鑫微笑着放开李显,左右打量。 一脸憨笑的李二牛已经找来一条长凳,放在李显身边。对着李显躬身问礼后,退向不远处,与肃立的怯薛军并肩而立。 李显默然地看着依然阳光的李二牛,似乎与以前没啥二样,似乎又多了一些陌生的味道。 这家伙,也沦陷了吗? 凳子有些硬,甄鑫扭着不舒服的臀部,看着李显的椅子问道:“换换?” “滚!”不知不觉中,李显彻底地放松下来,可是脸色依然冰冷,一副绝对不想原谅任何人的表情。 “兄弟我大老远的从广州奔到泉州来看你,你就这样对我?” 你好歹还坐船我过来,我他娘的骑着马赶到泉州,身子骨都快被颠散了!心里又涌起一股愤怒,却只能化为冷冷的一句话:“你可以滚回去!” “不需要我帮忙?” “哼!” “那我真滚回去了?” “哼哼!”李显睥睨着甄鑫,“就你,玩些阴谋诡计可以,这是战争,你能作甚?” 甄鑫翘起二郎腿,可是这姿势委实不舒服,只好又放下腿。 “信不信,小爷我只要大吼一声,那姓蒲的就得连滚带爬地出来见我!” “我呸!” 甄鑫侧身一躲,嫌弃地说道:“生气就生气,别动不动就吐口水,很不卫生的!” “哼!”李显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翘着小指在嘴角轻轻抹了抹,又将帕子放回去。 竟然还是二娘给的那个帕子…… 第302章 讲道理的泉州官府 甄鑫看着消失在李显袖中的帕子,脑中冒出疑惑:用了这么久,都不换的吗? 心里一软,便开口问道:“真不需要我帮忙吗?” “哼!” “你要不好意思说,连续哼两声,我就当你求我了。” “哼!” 半晌之后,李显又轻轻地“哼”了半声。 “要不,咱们再细谈下,这功劳怎么分?” “什么功劳?”李显眉头深皱。 “你看,广州的事我已经帮你搞定了,你的市舶司也已经正式开埠,从此后可以翘着脚源源不断的收税。这些好处自然都归你,我可没要一分的利益。” 李显的“哼”声软了许多。 “泉州这边呢,本来是你自己要来处理的,我事先可没答应要帮你……” “我可没让你帮!” “好,好,是我见不得显哥受累,主动要帮忙的。可是泉州这么重要的地方,蒲师文哪怕伏诛,要想连根拔掉蒲家也不可能吧。而且这么多利益,你怎么也得照顾下我的情绪是不是?” “你说这话,是不是太早了些?”李显不自禁地又瞧了眼天色。 “没事,咱们还有时间。”甄鑫安慰道:“即使稍过片刻,也不会影响到你在泉州的声誉。” 也是,只要事情最终可以解决,没人会在乎是不是超过整整两天的时间。 “你想要什么?” “蒲家家主……” “就你?”李显哂笑。 “不不,显哥说笑了,当然不是我!蒲家家主的人选,我提名,你通过下。” “是谁?蒲师斯还是蒲均文,都落入你手中了?” “你先别管是谁,待会你看着就明白了。你先说行不行?” 蒲师文哪怕愿意自缚受责,也不可能让他继续担任蒲家家主。而继任者到底是蒲师斯还是蒲均文,对于李显来说已经没有区别。 都只会是一个傀儡,而且必须是个傀儡。 “如果是他们俩中的一个,可以。” “好,第二……” 李显不耐烦地打断道:“你准备提几个要求?” 甄鑫抖着两根手指头说道:“两个,就俩!” “哼!” “咱俩合作,在泉州搞个商社,你出钱,我出力……” “我没钱!” 两个市舶司若都被李显掌控,其商税堪称巨量。 但那些钱都是朝廷的,李显不是不敢贪,而是不可能从把这钱挪出来跟甄鑫去合伙做生意。那无异于丢了西瓜捡芝麻。 可若说现银,李显还真的没多少。上次投资日月岛的所有物资与现银,全是广州本地的海商所出。 “我在来的路上,经过浯州屿时,挖到了一个无人认领的宝藏……” 李显眼睛一眯。 “不知道是谁在那建了好几座秘密仓库,啧啧,东西可真不少。为此,我手下可是死伤不少。” 死了三个,全是蒲均文那批被喂饱了的手下。伤了数十,当然也有日月岛的人。也算是惨重了! 李显心里一痛,我在这里受着煎熬,你竟然把好处先吞了? 譬如一个卖身不卖艺的女子,正辛苦操劳,结果嫖资全落入了老鸨的腰包。 不,怎么可以把自己跟那种女子相比……李显怒视甄鑫。 “别用那种眼光看我,我跟你不一样的……”甄鑫一脸坦然地说道:“一拿到好处,我这不就第一时间赶过来告诉你吗?” “你待如何?” “咱们就用浯州屿上的这些货物,当作商社的原始资本金。二牛可以拿三成股份,事情我来做,你们负责分钱就好。” 李显皱着眉头,斜眼看向憨笑的李二牛,“为什么是二牛?” “你要让什么三骡四驴的过来占股,我也没意见啊!” 我严重怀疑你骂我的手下全是畜牲……“你拿七成?胃口是不是太大了点?” “不,我是干活的,拿四成。” “还有呢?” “别急,你待会就知道。放心,我这人很有信誉的,绝对不会侵吞你的股权,也不会让你吃亏的!” 李显默默地在心里点了个头,日月岛虽然是以海商杨家手下大老潘的名义投资,但是每个月都会有人把日月岛的账簿送给自己过目,而且任由他查明每一笔款项的收入与支出。 确实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见甄鑫坐立难安,考虑到他在海上颠簸了数日,可能确实辛苦,李显便对着候立在侧的主簿喊道:“侯主簿,去找个椅子来。” 侯主簿转过头,正待寻个衙役。甄鑫站起一把扯住他,问李显:“这位是泉州主簿?我有点事要麻烦他,用一下成不?” 李显眼神怪异地看着甄鑫,甄鑫怒道:“严肃点!” “行,拿去用吧。” 甄鑫将李二牛招过来,笑嘻嘻地扯着侯主簿,低声交待。 不久之后,一群衙役汗流浃背地搬来一堆东西,有能遮荫的凉篷,有坐着很舒服的竹背椅,还有一摞的大蒲扇。 没用多长时间,便在内城城门之下,搭起了一长溜的凉篷。 甄鑫先拎过一把竹背椅,拿来一支大蒲扇,挨在李显边上,滋滋地摇了起来。 随后,安溪凉茶馆的几个茶博士吭哧吭哧地用车子推来了三大桶的凉茶。二牛先打了一大杯递给甄鑫,瞧着李显不善的目光,又憨笑地将杯子送到李显手中。 李显不由地觉着懊恼,自己在城下干坐了两天,竟然不知道弄些凉茶来解暑! 可是瞧着甄鑫这阵势,似乎不只是给众人解暑这么简单。 虽然一头雾水,李显却怔是咬着牙一声没问,只是冷然地看向城头。 原本安静如无人守卫的城头,开始攒动着一些人头。 一群脸色慌张、衣着各异的泉州人被带到城下,安置于那些凉篷之内。 汗流满面的侯主簿满忙不迭地安慰着这些人:“别担心,绝不会为难你们的。虽然诸位家人在内城,被迫为蒲家守城,但祸不及家人。官府是百姓的官府,当然不会为了这种事,迁怒于诸位乡亲。” 泉州的官府,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讲道理了?而且看今天情况,似乎已经跟蒲家各穿了一条裤子? 第303章 强弩之末 用内城守卫的家人来威胁那些守卫,迫使他们弃城而降? 李显不是没想过这主意,但是这招一旦使出,必须会被所有的泉州人指着脊梁骨大骂,隐患极大。 不过,既然是甄鑫的主意,李显乐得翘腿观望。只要有人背锅,那便无所谓了。 一人一张竹背椅,一杯爽入心肺的凉茶,还给发了把蒲扇。坐在可以遮荫的凉篷之中,那群人不安的心,稍稍地放松了些。 或子侄在内城,或兄弟在里面,这群人彼此之间大多认识。嘀嘀咕咕一阵子之后,开始有人朝着城头叫喊。 “二根呦,在不在啊……” “狗娃,快出来让老娘瞧下……” “青哥,该回家了!” “这有凉茶呢,要不下来先喝点?” “别饿瘦了,先回家吃点饭再来啊——” 城头上没人回话,人头却攒得更多了。 “顺子,你婆娘让我给你带句话……” 城头终于有了回应:“什、什么话?” “你再不回家,她要跟人跑了……” “放、放你娘的屁!” 城上城下,同时响起一阵嘻笑声。 城头上,隐约又传来一些商议:“顺子,要不你先回吧,有我们守着就好了,婆娘真跟人跑了,你这脸都没了怎么办?” “别胡扯,小心蒲老爷剁了你!” 城下怒骂:“我干你娘咧,青哥,你再不回家,老子打断你的腿!” 城上悠悠答道:“你天天都在干我娘,我说不行有用吗?” “哈,哈……青哥有出息啊!” 虽然依然没人下城,更不可能有人主动打开内城城门,但是城上城下的气氛倒是轻松了许多。两伙人就这么相互聊开了。 树上知子,呀呀吱吱地叫着,与这两群无聊的人相互应和。 就这?李显睥睨着悠然自得的甄鑫,却也没开口催促。 此时,蒲宅花园的棋盘园之内。 披头散发,光着脚板的蒲师文,正恶狠狠地狂扇一个衣裳已经褴褛的侍女。 侍女脸肿了一半,嘴角血丝流向半敞的胸口,两眼看着狂暴的家主,没有愤怒、没有哀求,只有深深的绝望。 棋园虚掩的门边,时时露出护卫带着惶然的脸,想进来却又止步不前。 内城很平静,官军也没有任何攻打的意图,城内城外处于完全僵持的状态。没人知道接下去应该怎么办,也没人敢进来劝解下家主。 少爷在城下被杀之后,家主便陷入了疯狂之中。一天一夜的时间,不眠不休地一直在折磨着这些可怜的侍女。 蕃商蕃客指望不上,泉州的父老乡亲们也被劝退,还有谁会来解围? 家主,还在等着自广州赶回来的七千私兵吗? 可是谁又能知道,他们到了哪? “啊……”棋园内,终于响出一声惨然的呼叫。 可是听在门外护卫的耳中,这叫声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悲痛,反而有种解脱之后的释然。 护卫们各自叹了口气,将门掩上,以挡住令人心中烦躁的声音。 “谁?”刚泄出半口怒气的蒲师文,恶狠狠地盯着棋盘园边上的那弯活水。 却见水中,鱼窜而出数个大汉。 蒲师文脑子突然清醒,这才想起,这弯活水,引自外城,流过宅院花园后再排出宅院。竟然会有人知道这渠活水? 是谁? 蒲师文惊怒交加,正待开口叫人,胯下突然传来一阵巨痛。 一张早已没了血色的脸,正紧紧贴在自己下身,死命啃咬。 “松开!”蒲师文愈怒,抓住这侍女的头发向上一提,胯下的疼痛却让他几乎失去了全身的气力。 蒲均文夹在一群壮汉之间从渠中爬上棋园,哆嗦着身子往棋盘园里看了一圈,急急喊道:“先把门守住,外面应该有护卫!” 护在他身边的陈文开,挥手示意。便有数个汉子向园门奔去,又有几个从水中窜出,紧跟而上。 怒吼声刚刚响起,随即被掐灭。砰砰的打斗声瞬息便停,五个护卫被捆着推进棋盘园。 “你,你们是谁?”有护卫惊问道。 有人答道:“我等是蒲公子手下。” “你们,从广州回来了?为啥要绑住我们?” “是,大部队还在城外,我们跟着蒲公子先回来。看在兄弟一场,你们别反抗,保你们无事。” “蒲公子呢?” “在那……” 众人看去。 却见蒲均文已经站在蒲师文身侧,一脸嫌弃地看着这位即将不是家主的家主。 几乎将手指头掰断,蒲师文才终于抽出身来,看着血淋淋的下身,抬起脚就往软软瘫在地上的侍女脑袋跺去。 脚刚抬起,便被蒲均文抄住。 蒲均文心里早已准备了几套劝解以及训斥的话语,可是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却未料蒲师文又将脚直接飞起,“膨”地踹中他的胸口。 蒲均文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全身弯成一只被煮熟的虾米。 从小到大,自己在这位堂兄手下,连一招都走不过啊! 有些飘了……蒲均文满怀懊恼。 蒲师文一脚落地,另一脚紧接着飞起,直击蒲均文脑袋。这一脚若是踏实,蒲均文哪怕不废也至少得傻上三年。 边上同时飞起一腿。 “哐”,两条腿交叉撞在一起。蒲师文与陈文开各退了半步,随即又对冲上前。 陈文开沉着脸见招拆招,一手挡住蒲师文再起的飞腿,另一手化为长拳,贯向他胸口,带出一丝烈烈的拳风。 拳怕少壮。 哪怕曾经的蒲师文拳脚再强,对上比自己年轻近十岁的陈文开,也没有太多胜算。更何况,如今胯下疼痛依然,两腿一直发软,十成拳势也就剩下四五成。 眨眼之间,蒲师文身上便挨了几拳,眼见着已经挡不住陈文开愈来愈强的气势。 急斗中的蒲师文一声怒吼,也不管招式,和身朝陈文开冲去。 眼见着他已是强弩之末,陈文开侧身略避。蒲师文身子却在半空强行一扭,扑向还在喘着粗气的蒲均文。 蒲均文大惊,抱头而滚,一边叫道:“大哥,别啊……” 腥风扑鼻而至,蒲师文曲膝,以泰山压顶之势向他堂弟撞下。虽然已是强弩之末,可这一撞饱含着蒲师文全部的暴怒与怨愤,一旦撞到,蒲均文性命不保。 第304章 家主之气 刚刚转过身的陈文开惊怒交加,他哪里想得到,这蒲师文竟然会穷凶极恶到这地步。眼见着已被突袭包围,不考虑如何突围,却不顾一切代价也要先废了自己的堂弟。 急切之间,蒲均文抱头蜷腹,一招相当熟练的懒驴打滚,将自己身子生生地滚开半尺。 但依然没能脱开蒲师文的攻击半径。 咔嚓! “啊——”蒲均文爆出一声惊天的惨叫,右腿被蒲师文曲膝砸中,疼痛如汹涌的潮水般几乎将他淹没。 虽然自己对大哥已有不轨之心,可是蒲均文自认为还没给他带来实质性的伤害。却没想到大哥对自己只是一个照面便下杀手。 大哥,太狠了…… 赶至身后的陈文开单腿横扫,“扑”地将力竭的蒲师文抽开。 滚落在地的蒲师文,努力地翻过身,单膝撑住自己勉强跪起,身下早已迸裂的伤口,糊作一片。 “啊,啊——”蒲均文继续惨叫,想伸手去扶住自己断裂的大腿。腰身微微扭动,便让腿上的疼痛如电般地往上窜,瞬间自腰而心再脑袋,袭遍全身之后,又钻入心房,爆开。 这种疼痛,让蒲均文如何能忍。 他恨不得自己立时晕迷过去,却又不得不清醒地感受着惨无人道的酷刑。 转眼之间,涕泪齐流。 而蒲师文那边,其实受的伤一点也不比蒲均文轻。男人的根本受损,还来不及救治,又与陈文开狠斗几招,胯下的血跟不要命似的地往外飚。可是他却偏偏一声未吭,只是喘着粗气,阴狠的目光不住地打量着陈文开。 陈文开默默地叹了口气。 如此穷凶极恶的蒲师文,其实杀他不难。但是想活捉他或是以他的放弃抵抗来降服整个蒲家,几乎不可能了。 陈文开不得不佩服甄鑫,挑个蒲均文这样的软蛋将其扶持为蒲家家主,可比眼前这位人狠话不多的家伙好对付得多了! 随着陈文开与蒲均文潜入棋盘园的手下不过十人,将棋园门口的守卫控制之后,围至蒲师文身边,各自戒备。 蒲均文为棋园立下的规矩,是未经传唤任何人不得进入,除了他的儿子。 如今指望有人进来救他已是不可能,可是蒲师文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走投无路的绝望。喘气声稍歇,蒲师文冷冷的眼神始终未曾离开过陈文开,继续攒着劲准备随时暴起再击。 陈文开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刃,走到哀嚎不已的蒲均文身边蹲下。 蒲均文的嚎叫声立时吞回肚里,哆嗦着问道:“你,你要干什么?” 陈文开手中短刃往蒲均文身上一扬,“嘶”地划下一片衣襟,往他断腿上捆扎,略作固定。 蒲均文刚松了口气,陈文开又将短刃交到他手中,说道:“去,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我大哥? 蒲均文拿着刀,茫然的目光从陈文开身上挪向蒲师文。 为什么要杀了他? 蒲师文怒哼道:“你若还当自己是蒲家的子孙,就给我杀了他!我还当你是亲兄弟!” 蒲均文目光又游移到了陈文开身上。 陈文开嘴角朝着被捆在一边的蒲家护卫一努,说道:“你不杀蒲家家主,怎么上位?怎么服众?蒲家能否继续存在下去,得靠你来承担起这责任啊!” 那些护卫本以为今日肯定活不成了,没想到却是三爷想要顶替大爷争着家主之位,那就好办了。 对他们来说,侍候大爷还是侍候三爷,根本就没有区别。反正,都是你们蒲家的人! “呵呵,就你,还想当蒲家家主?也不瞧瞧自己那熊样!快快给我杀了这些狗贼!”蒲师文怒骂。 蒲均文无语地看着手中的短刃,哪怕我脚没被你砸断,我一个人能杀得了十个人? 想什么呢! “李邦宁,绝不敢让人杀朝廷命官的!你只要杀了他们,蒲家依然希望!”蒲师文皱着眉头催促道。 “他,他们不是李邦宁的手下……” 陈文开呵呵一笑,对着犹豫不定的蒲均文说道:“你还没听明白你大哥的意思吗?他以为只要你死了,就没人敢动手杀他。” 蒲均文脸色一滞,好像,是这么回事! 陈文开走到蒲师文身前,“啪!”地给了狠狠的一巴掌。 扇得蒲师文好不容易攒出的一点劲泄了个干净,人歪歪扭扭地侧倒在地。 陈文开掐住蒲师文的脖子,贴着他的耳边冷冷地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咳……嗯,我,管……” “我是陈文龙之弟,陈瓒之子!” 蒲师文瞳孔猛地一缩,这批人,竟然是反贼! 陈文开站起身,掐着蒲师文的脖颈,将其贯在蒲均文身前,淡然说道:“你最多只有两息时间,要么杀了他,要么让他杀了你。” “蒲均文,你,你竟然敢勾结……” 话未说完,蒲均文手中短刃照着他胸口,直刺而入。 “你,你是蒲家之子啊……”蒲师文两眼圆瞪,满含着不甘与愤恨。 这目光,瞪得蒲均文狠狠地打了个冷颤,将短刃带着死不肯瞑目的蒲师文一把推开。牵动断腿的伤势,让他差点又惨叫而出。 蒲家护卫面面相觑,扑嗵嗵地跪倒在地,齐声喊道:“我等,愿奉三爷为蒲家家主!” 这些人,毕竟不是蠢人呐!陈文开静静地看着蒲均文。 我,终于当上家主了? 若不是腿上剧痛依旧,蒲均文几乎会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不过,断腿好像也没那么痛了…… 欣喜不算突然,毕竟潜入棋盘园之前,蒲均文已经设想过无数次这样的结局。 丝丝的家主气息,似乎从蒲师文身上渐渐流窜而出,散于棋盘园内。却又迅速地聚集而来,汇入自己的脑子,让蒲均文思路为之一清。 “先给他们松了绑吧。”蒲均文望向陈文开。 陈文开手轻轻一挥,几个蒲家护卫绳子被扯开,又是叩头不已,“谢三爷!自今日起,定当奉老爷为主!决不敢违背!” “很好,今日之后,我也绝不会亏待你们几个!” “谢老爷!” “出去两个,告诉守城的那些仆役,让他们打开城门。不,先去给我弄抬副轿椅来,并把家里郎中叫来,给我包扎下。抬我,我亲自去打开城门!” 第305章 优秀的流犯 陈文开微微颔首,心里到底还是有些遗憾。 十多年前家破人亡之际,自己便立下重誓,此生必当杀尽蒲家满门,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以及死在兴化城的数万冤魂。 但是如今,也只能就此收手,否则必会坏了甄公子的整盘大计。 毕竟若没有甄公子的筹划,自己连蒲家家主都杀不了,遑论其他。 城下的树上,知了叫得如痴如醉。 给蒲家最后两天的时辰已过,甄鑫还是依在靠背椅之中,有滋有味地啜着凉茶。 城上的守卫与城下的家属们,却已聊得热火朝天。 也许焦虑的,只有李显一个人。 “你,到底准备干什么?”李显终于忍耐不住,心里骂着甄鑫这个贱人,嘴上却不得不用尽量缓和的语气问道。 “咦?我没准备干什么啊?泉州不是归你管吗?” “你……”李显紧紧地捏住拳头,将其藏于衣袖之下,冷然说道:“你觉得,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我没有开玩笑啊……”甄鑫无辜地说道:“话说,若是平息了蒲家之事,你准备去哪?回广州,还是呆在泉州?” “等平息了再说。”李显冷冷说道。 “那,先说好了,不管你走不走,我得先回去了。” 李显心里微微一动,虽然不知道甄鑫暗中用了什么手段,但看他这模样,显然已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摆平蒲家。 于是冷冷一笑,说道:“再议。” “什么?什么叫再议?” “再议,就是等事情结束了再说。” “事情都结束了,我走我的阳光道,关你屁事了?你还能让我走不成?” 李显沉吟道:“应该可以的。” 坏了……甄鑫暗叫不妙,千算万算,漏算了这厮会耍赖。 这时候让陈文开别杀蒲师文,不知道还来得及不? “你是担心我回去了,没人管咱俩在泉州的商社吗?” 李显淡然地摇了摇头。 “那你什么意思?” “你放心,你也知道,我不会杀你,起码现在不会杀你。” 若不是念在你是个残疾人的身份,我一刀捅了你!甄鑫心里骂着,嘴里不得不耐心劝道:“我又不可能在泉州当官,商社框架搭起后,我会派人来管理。接下去,根本不需要我在这里啊……” 李显抿嘴不言,只是安静地看着喧嚣的城头。 算了,明着走不了,你还能时时防着我偷偷溜走不成?而且再不行,到时就用高宁来砸死这没卵子的家伙! 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委屈了高郡主? 大不了,就让她偷偷地占下自己的便宜好了…… 城头突然一阵骚动。 “家主?” “老爷——” “三爷?” “大人——” 有人惊呼,有人怒喝,有人疑问,也有人惊慌。 也有人开始吼叫着肃静。 半炷香过后,在李显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城门缓缓打开。坐在轿椅上的蒲均文,被护卫们抬着,昂然地走出洞开的城门。 …… 天气很热。 却没有影响到任肖风的心情。 走出琼山学宫依然残破的大门,任肖风对着送他出门的姜如雁恭敬一礼后,转身踏着轻松的脚步离去。 终于搞定琼山学宫了……这个琼州府城最难啃的一块骨头。 此时的任肖风,上着葛衣短褂,下身薄棉过膝裤。头束一方湖蓝逍遥巾,脚踏一双鹿皮透趾鞋。 以这身打扮,谁也不可能认出,他在几个月之前,竟然还是广州录事司的典史——整个广州城,理论上的第四号人物。 不过,那时的任典史,虽然身穿足以吓倒小百姓的官服,但其实身上没半文闲钱。如今打扮清闲,其实从头到脚,材质无一不精,每天兜里揣着的纸钞,从来就没有少于千贯。 而且,随便花……当然,账还是要记清楚的。 哪种日子更加舒适,任肖风自己都无法做出一个准确的评估。 典史在录事司之中,地位再低,也是个官。只是人前有多显赫,人后便有多卑微。 录事司诸多事务,但凡涉及利益收入的,必定得向运判、录事乃到达鲁花赤一一汇报。只要与纠纷责任相关的,却没有一个上官愿意出面处置。 也许当官的本该如此,自己毕竟只是个背锅的! 然后,就背了一个大锅,判了个“流”! 那些日子,自己以为天都塌了。还好,上官垂怜,虽然判了个“流”,却只是流向与广东相隔不远的琼州。 临行之前,主审官宣慰使陈同知,专门提审自己。却不是审案,而是一再交代,在琼州一定要好好表现,只要能立功朝廷必将重新启用自己。 能否被重新启用,任肖风其实并没有任何的期望,但是好歹让他看到了此生重回广州的希望。只不过,一直到被押上船、在海上漂了几天、到了临高乃至被扔去日月岛,任肖风始终也没明白,陈同知所谓的“好好表现”到底是该怎么个表现法? 是作为朝廷的眼目监视同样被“流”到日月岛的甄鑫,还是要为日月岛尽心尽责地做事? 到了日月岛,虽然待遇比犯人好得多,不仅有自己一幢房子,让妻儿可以同住,也没人限制自己的行动自由。但是毕竟是一个犯人,任肖风也将姿态放至最低,收敛了所有的官样作风,勤恳做事,毫无怨言。 生活迅速安定下来,而且意外地让他觉着无比舒适。 没有天天的勾心斗角,没有狗屁倒灶的破事,不用阿谀奉承,不用威逼利诱。准时上班,准点下班,回到小家里,有热饭热菜,还有婆娘许多年已经不曾出现的笑脸。 十三岁的儿子,顺利入学,据说成绩不错还当了个小班干部。再过一两年,就可以申请毕业,然后在日月岛谋个职位,可以领到工资的那种。 本以为这样平静而充实的日子起码得过上三两年,没想到因为自己能力太突出,却被派往临高开设贸易办事处。 还好,临高与日月岛,不过小半个时辰的船程,每天晚上还能回家。就算事情再忙,两三天回去一趟,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面对的,主要是与临高万主簿对接各种税赋征收,以及沿海总管府的棉布采购事宜。这些事,对于在官场底层混了十余年的任肖风来说,如鱼得水。 然后,上个月又被派往琼州府城了! 第306章 很舒坦的感觉 任肖风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优秀生出了悔意,这意味着想每个月能回去享受一次家里的温暖,都变得有些艰难。 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好好做事了! 不到一个月时间,任肖风便为日月岛打下了一大片的江山。 如今,日月岛贸易代表处不仅已经在琼州北部的府城、文昌、临高、宜伦设立完成,还铺向西部的昌化、感恩,以及南部的宁远与万安。 在海南中部的黎母山中,虽然还未涉及,但是通过时时进出的黎民,基本上可以掌控当地的一些信息与物资情况。 很辛苦,却让任肖风越发的充实。可以说,如今整个琼州但凡有什么异动,各地官府与驻军未必清楚,自己却绝对会是第一个掌控所有前因后果之人。 而且,手里还掌握着大笔的资金,除了收购琼州各地棉花、棉布之外,沉香、五色藤、南珠、玳瑁、硝石、铁矿以及各色药材与硫磺,都在任肖风的收购目标之内。 下一步,就是准备开始直接买矿自己组织人员开采了。 有钱花的,必定是大爷! 哪怕这钱不是自己的,也依然可以被人奉为大爷。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是以,虽然初到府城人生地不熟,任肖风却迅速地成为官府与本地富绅的座上客。这待遇,不能说之前无法想象,但绝对不是一个录事司的典史可以享受得到的。 除了琼山学宫。 那里只有一个快入土的祭酒,以及一个半入土的教授。几乎看不到求学的学生,也没有往来的文人。两个人穷得有上顿没下顿,偏偏脾气既臭且硬,不管送钱送米全被丢出门外。 不过,任肖风毕竟是当过典史之人,对付这样的人自然有的是办法。 任肖风让同样出身于学宫的景子愿,写个诚恳的推荐信,并请他们去日月岛上的学校参观一次之后,两个人态度便发生巨大的转变。 礼也可收了,人也肯见了。今日过来,便是跟姜如雁敲定,以后学宫的所有费用全由日月岛承担,他们还愿意接受日月岛的资助将学宫稍微修缮一番。若有学子愿意前来求学,不仅可以免去学费,日月岛还愿意为这些学子提供就业的岗位。 自此,在琼州府城这块地方,官、商、学被任肖风全部搞定。 琼州王,也不过如此吧? “哩哩那个美啊……哩哩的妹,雷雷喽……” 任肖风一边哼着临高小曲,一边提醒着自己,不能过于嚣张、不能太飘了,还是得含蓄一些为好…… 日月岛府城贸易代表处,设在府城最中心的位置,临街两层楼的店面,外加一个不小的院子。这里原本是天海阁的产业,与广州天海阁一起,转归日月岛。 任肖风典任大掌柜。 主要的助手有两个,一个是苟家十三岁的儿子苟枥,另一个是苟家的同乡乌村长十六岁的长孙乌杰。 这两家关系让任肖风有些搞不懂,既然是同乡,多塞个人进来根本不算事。可是乌村长却七弯八拐地通过临高万主簿的介绍,才把他孙子弄进贸易代表处,而且要求不能去日月岛。 任肖风自然不会削了万主簿的面子,便让他与苟枥一起,放在身边培养。 两个小伙子打小认识,关系还相当不错,任肖风便懒得去过问两家之间,是否曾经有过龌龊。 办事处之内,忙忙碌碌的伙计不少,任肖风一眼扫去,突然觉得不太和谐。 伙计全是男子,没一个女娃,也就没有一个可以闲时捏腿捶背的享受。 黎家姑娘其实挺热情的,对于有好感的男人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喜爱。也许,得考虑招几个女徒弟来好好培养? 反正老婆又不在身边。 其实现成的资源还是有的,驻于城外的“苟家班”,里面新招了几个身段相当不错的妹子,让任肖风见一次流一次口水。但是日月岛明令,凡是在日月岛入籍的妹子,谁都可以泡,却必须负责到底。不然轻则巨额罚款、重则开除。若是因此惹出人命,要么阉了要么以命相抵。 哪怕任肖风如今在心底自诩为“琼州王”,也不敢去触碰这条红线。 不过不急,这些,都会有的! 与任肖风一样,办事处中的伙计全都身着葛衣短褂,下为薄棉七分裤。这衣裳是甄鑫为办事处订做的标准着装,看着简朴用料却很讲究,价值也是不菲,琼州一般的百姓根本穿不起。 与琼州本地绝大多数的小伙子一样,原本显得瘦弱的乌杰,在饭食充足地喂上一两个月之后,整个人便迅速地结实起来。 相对而言,苟枥比较干瘦,却让他显得更加灵活一些。 任肖风刚在办公桌前坐下,苟枥便端来一杯温茶。 “日月岛的战事,怎么样了?”任肖风滋着茶水问道。 “没打起来。”苟枥答道。 “现在是什么情况?” “传来的消息是两天前的,说是金泳被谢将官劝退,蒲家船队以船上的货物做抵,买了一些粮食后开始撤离临高。” “那,没咱们这边什么事了?” “有的老大……粮食是要分批给的,府城这边要给他们准备两天的粮食,一千五百斤。” 一千五百斤,可以让一千五百人勉强吃上两天,再省点可以管三天。 “剩下的呢?” “下一站是徐闻那边负责,不归咱们管。” 两三天前,日月岛那边就传来通知,让各种准备好粮食备用。想来对战事的结局早已成竹在胸。这场与蒲家之间的争斗,任肖风虽然没有参与,但还是时时关注。七千人两艘的船队,被总共只有十几艘船的日月岛水军打成这番模样,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任肖风点点头,问道:“粮食什么的,都准备好了?” “是的,乌杰哥都已经备好了。”苟枥在案前抽出一纸文书,推到任肖风眼前,说道:“老大你签个字,待蒲家船队到时便可以将粮食送去。” 任肖风扫了一眼,提笔龙飞凤舞般地签上自己的大名。 琼州办事处所有的事宜,并不一定要自己负责,但必须报备到自己这里签字。这几个月来,任肖风虽然笔力不见涨,但签自己的名字已经越来越有感觉。 一种很舒坦的感觉! 第307章 可怜的海贼 门外刮进一阵劲风,乌杰挥着汗水急奔而入。 “老大,你在啊,太好了!” 屁股还没坐稳,又来事了?任肖风叹着气放下茶水,问道:“又怎么了?” “海上来了一艘船,船上有一堆人。那个要饭的,然后打起来了……” “乌杰哥,你慢慢说……”苟枥递给他一杯温茶。 乌杰一咕噜就把茶水全倒入嘴中,顾不得抹去嘴边的茶沫,接着急急说道:“打起来了,老大,你、你快去看看……” 任肖风无语凝视。 日月岛上上下下全是苟家的人,本来作为外人他是完全无须在意。但如今好歹也算是快爬上高层了,不得不琢磨着,起码在自己身边得有非苟家的势力存在。能把这些非苟家之人联合起来,日后才可能与苟家相抗衡,并在日月岛真正在占有一席之地。 但是计划实施得很艰难啊! 难得有人愿意送一外人给自己培养,日月岛那边也没有任何意见,偏偏此人四肢发达,头脑委实不太好用。 任肖风就不明白了,同一个地方出来的孩子,年龄还多了三四岁,偏偏比人家笨了这么多! 难不成是苟家的种有问题? “有一艘船自入海口逆江而上了?”苟枥很耐心地问道。 “对对!” “船上有很多人?二三十?四五十?还是近百个?” “没细数,大概有三四十吧?” “他们要抢粮?” “对对!” “碰到了咱们驻在江边的戏班?” “是是!” “然后打起来了?” “对对,快点过去啊!” “报官了没?” “有人报了,我进城的时候,看到衙役正往城外去……”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还好不是自家的孩子。 在现场的乌杰,还不如不在现场的苟枥搞得清楚。 “行,我知道了,通知伙计们,抄家伙!”任肖风说道。 “哎!”乌杰兴奋地朝后院吼道:“有事没事的,抄家伙,跟我出城去,打架了——” 呼啦啦地涌出十来个伙计,俱是葛衣短褂,手持棍棒,跟在乌杰身后,乍乍呼呼而去。 有当世最好的编剧与本子,有相当专业的导演与舞美,有系统的后勤服务,还有完全超越这个时代的宣传手段,与广州天海阁同宗同源的苟家班,在琼州大火。 大火之后最直接的后果,便是招人变得极其容易。以相当不错的待遇,苟家班不过一两个月时间,就将琼州北部几个县的草台班子,几乎全都吞并。 剩下不想被吞并的零零散散的草台班子,只能往琼州南部迁移。 如今北部几个县,每个地方都建有专门供苟家班驻留演出的戏园。这些戏园虽然不归贸易办事处管,但钱银都是通过办事处渠道进出,所有的人员与产业自然也得由办事处负责照看。 府城的苟家班,依然落于苟家班第一次来府城时演出的江边。只是依着的那艘船已换成一艘三层楼船,看客的场地不仅被夯实,周边围以雕花木栏,上面还有可以收缩的顶篷。 戏台被造得更为结实,四周围着待点的灯笼,如此便可在无雨的时候,进行夜场的演出。 戏园两边,绵延着两里多违章搭建的棚屋,有卖药材的、有卖凉饮的、有卖面食的、有卖布匹鞋服的、还有卖些假古董字画。隐然已经快要形成一个小商品市场。 而紧挨着戏园的最好位置,是一家正儿八经的餐馆,名为“南海小吃店”。牌匾上方,还有一个大多数人看不懂却也从来不会去关心的小符号“035”。 小吃店占地不大,门口的空地上却摆满了小桌椅。售卖的东西不贵,品种却是相当丰富,无论是拌面、扁食、饺子、还是肉羹、鱼丸,都让人回味无穷。 原本一些专门过来看戏的,会顺便吃些小吃。渐渐的,如今许多人是专门过来吃顿小吃,然后顺便看场戏。 任肖风走得很快,却并不焦急。 一边走还在一边跟苟枥问着:“你觉得,会是哪里的海贼?” “蒲家数百艘船在广东至琼州的海域上晃荡,哪里还有海贼敢出来送死?所以,我觉得应当不是海贼。” “你意思,是蒲家的私兵?” “我只能说,应该是。只是我也不懂,他们为什么要装成海贼过来抢粮,又不是不给他们粮食……” 任肖风心里有所猜测,却没有多说。 转眼间,便已经来到江边苟家班的戏园。 数十个面黄肌瘦、虚软无力的汉子,正在戏园之外闹腾。戏园之内,已经躺下了好几个正在抽搐的家伙。 看来问题不是很大,任肖风稍稍地松了口气,不过本来他也没有太大的担心。 府城的这个戏园,是琼州除了日月岛之外,实力最强的一个戏班。这实力说的不是台上那些戏子的演出水平,而是有好几个相当能打的武生。 而且,日月岛为他们配备的四个护卫,其领头者是从沿海总管府退役的老兵。 如果是其他海贼来了,他们未必能挡得住,但是对付快成饿鬼的蒲家私兵,想来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冲在人群最前头的乌杰,手中棍子直直地戳在一个汉子瘪出排骨的胸前,怒气冲冲地骂道:“哪来的贼匪,竟然敢在这里生事?” 干瘪汉子欲哭无泪,哆嗦着说道:“我等只是想来要点粮食……” “粮食有啊,拿钱来买!” “没钱啊!” “没钱?所以就想抢?” “没抢啊,真的没抢……只是想先借一点……”干瘪汉子有气无力地争辩道。 几个持刀衙役,站在一侧,如同看戏般地看着这些连站都站不住的海贼。 任肖风拨开人群,走到这些汉子跟前,问道:“你们是蒲家的伙计?” “不,不是!我们都不是!”几个汉子汹汹答道。 不是? “那你们从哪来的?” “出海经商,遭遇风浪,船自己飘到这来的……” 任肖风心里哂笑,说道:“不想说实话,我等也不为难你们,自己离去便是。” “别啊,爷,求求你们,给点吃的。我们都已经饿了好多天了。” “就你们一艘船,其他的人呢?” “其他的在外……不,不,只有我们这些人,都在这了!” 呵呵…… 第308章 先来个好消息 任肖风走到几个衙役跟前,低声问道:“诸位官爷,这事你们看要如何处置?” 衙役嫌弃地看着那群饿鬼,说道:“杀了他们倒也不至于,可是把他们关押起来,还得管饭。这些人,想得倒是挺美。” “那,我来处理?” “行啊,那就交给任掌柜,我等先撤。有事招呼!” “行,回头有空,到我那喝喝茶啊!” “好说,好说!” 那边厢,苟枥从小吃店那里要了碗扁肉,轻松地就打探清楚这伙人的由来。 这伙人,就是蒲家的私兵。 只是不知道为何,两天的时间每人才分得半碗稀粥,怒而争执之余,被金泳赶出船队,只好直接进入府城,希望能讨点吃食。 金泳想干嘛? 任肖风挠着下巴,琢磨片刻,一时想不明白。 算了,这事跟自己也没太大关系。与蒲家之战,是日月岛高层在筹划,自己还没有参与的资格。既然是一个贸易代表处,那就做好与贸易相关的事即可。 任肖风拎了把凳子,坐在瘫软在地的干瘪汉子边上,说道:“你们的船,虽然残破,但还是能值几个钱,我可以收了折价给你们粮食,如何?” “那,那怎么行?没了船,我们怎么回去?” “另外,你们要没地方去,我这有招人。放心,会付工资给你们,等你们攒够了钱,有能力把船赎回或者自己再弄艘船,到时去留随意。” “这……”几个汉子有气无力地用眼神交流着。 “不过,有个条件。” “什,什么条件?” “招人的合约,三年一签。也就是说,你们所有人要么为我打工三年再走,要么你们现在赔点小钱,便可以自行离去。” “打工?管饭不?” “包吃,包住!”任肖风开心地笑道。 不管金泳打的是什么主意,这群被放出来的私兵,注定是有来不会回的,起码三年之内不会让他们回去。 真好,这群人,正好可以派进琼州的山里去探矿。 既然黑了一群劳工,任肖风也懒得去琢磨该如何对付金泳。该他负责的粮食供应,一颗不少一粒不多,全都送出去交付给在海上的蒲家船队。 对于一支一千五百人的饿兵来说,数十个消失的伙计,根本没人会在意。 而金泳现在一样无法在意那几十个人死活。 只是,饵料放出去,却没有任何反应便消失不见,难免让他心里难受了片刻。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主动激起矛盾,却依然得到协议中的粮食,说明日月岛的确没有想要对自己赶尽杀绝的心思。 这是个好消息。 却让金泳更加的煎熬。 自己这一千多私兵,在日月岛眼中,连消灭的价值都没有了吗? 他们的图谋,是否已经成功? 还是说,泉州已然生变? 一切不得而知。 连日来,除了似乎再也看不到尽头的海水,金泳的耳目已经彻底失去了作用。 不知昨天发生过什么,也无法预测明天会发生什么。不知前方是否有人设陷拦截,也不知后方还有没人在跟踪追击。 如今的金泳,不仅已经失去了歼灭日月岛的斗志,更是连能否安全回到泉州,都已经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可是他却只能将这种怀疑独自埋于心底,谁都不能说,也没人可以商量。 一旦让这些部下得知他们的主将已方寸大乱,便意味着全面崩溃的开始。 金泳这一生,经历大小战事无数,不是没吃过败仗。可是一矢未发,一刀未出却只能忍受着败仗的局面,他却从未经历过。 弱小的敌人就在眼前,却偏偏追他不上。就如手中拥有足以灭世的神兵,可是却因为没吃饱饭举它不起来。 这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偏偏最该被笑的人,却是自己! 再回想这半个多月的战事,金泳明白自己犯了许多的错误,但是核心只有一点,过于求稳,不敢冒进,顾忌太多。 这个本来不算是缺点的缺点,却被日月岛利用到了极致,死揪住不放,最终成功将自己击溃。 不是军事上的溃败,而是心理上彻底地失去了所有的信心与斗志。 在任何一个战场上,输了不可怕,可怕的就是如自己这般,连斗志都已丧失殆尽。 终究还是老了…… 扔向琼州府城一船三十多人的残兵,是金泳最后的试探。但是这试探却没有惊起哪怕半点的水花。 日月岛依然遵照协议送来勉强可以支撑到徐闻的粮食,却只字未提装成海贼的那些伙计。只是将供应的粮食,按比例减少了三十多人的份量。 也罢,起码这些人比自己更有希望活下去。 船队行至徐闻,又接收到两天的口粮。金泳已经懒得再去试探或是打听,日月岛如何在徐闻安排提供粮食。歇过一晚之后,继续往东,又过两日抵达香山岛。 尤家众人,竟然依然好好地活着! 未等金泳掩面以示惭愧,迎接的人群中扑出一人,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金泳放下袖子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唯一的儿子金冲。 金泳总共了三个儿子,前两都死在海上,剩下的这个身负家族的传承重任,因此自小被照顾得极好,一直放在家主身边,从未让他离开过泉州一步。 在这里见到他,说明泉州很可能完了! 金泳只觉一阵眩晕,差点从栈板上栽入海里。 不对,事情应该没那么糟。起码尤家所有人都没有一个挨饿的迹象,金冲身上也没有任何伤痕,脸上只有哀伤却没有过多的疲惫。 金泳强行稳住心神,踏上码头,扶起金冲,低声说道:“先别哭。” “嗯!”金冲抹去泪水,看着瘦骨嶙峋的父亲,眼泪又汹涌而出。 先听好消息:官府已经放开对香山岛的粮食禁令……虽然这禁令从未正式发布过。 尤家在第一时间内便将几个粮仓塞满了粮食。 不管如何,当时蒲均文的预判还是没错的,这禁令最多也只能维持半个月时间。只是自己竟然连半个月,都没能熬得过去。 第309章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 安排好尤家的人去投喂那一千多个嗷嗷待哺的饿鬼,金泳缓缓地走入厅堂。 边上已无旁人,金冲又卟嗵跪倒在地,哀哀哭道:“家主,已经走了……” “走了,去哪?”金泳不可置信地问道。 “去,去世了……” 如有惊雷,在预料之中那般击如期而来,狠狠地击中金泳的脑门,让他好半天也缓不过劲来。 这次的眩晕,不是因为饥饿而引起,而是深深的恐惧! 哪怕他预想过泉州会出现各种的状况,却哪里会想过,家主竟然会去世! 那,蒲家呢? 金泳茫然地目光从儿子身上移向尤家家主。 尤法仁脸上戚然,眼中却没有太多的愤怒。是因为愤怒已经过去,还是说准备不再愤怒了? “具体说说吧……”金泳努力地攒着即将溃散的心神,叹着气说道。 李邦宁与怯薛长到了泉州! 家主拒绝离开,守内城以拒,却被蒲均文带人潜入,亲手杀死家主。 蒲家,易主了,却依然还是蒲家! 人死了一些,但是不多,而且也没有涉及任何无辜。包括金冲在内,没有人限制他的自由,只是让他到香山岛来传个话。 并且问一声,金泳,是否还愿意回去泉州? 从震惊到痛恨,渐渐的心里已是平波不起。金泳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与尤法仁一样,找不到愤怒的感觉了。 对于金泳来说,他会感激蒲寿庚的知遇之恩,也珍惜当年一同打拼挣下来的家业。但是他很清楚,蒲家二代的三位公子,无论是谁都无法与蒲寿庚相媲美。 老大狠辣有余,智谋不足;老二一肚子墨水,却不实用;老三思路灵活,却失果敢。 金泳会对蒲家忠心,是因为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家产都必须依托于蒲家之下才能保存。对于蒲师文,其实谈不上有多少的情份。 若是能让他来选,金泳反而更倾向于蒲均文。胆子小,做事就不会冲动,也不会视手下如奴如仆,肆意差遣。怕死,便会求稳,便会努力去守成而不做一些不应该有的冒险。 此次惨败,说到底是蒲家非要以强横的姿态抢占广州市场。可是前期的准备却严重不足,尤其是对广州的诸多势力视若无睹,甚至于连真正的敌人是谁都没搞清楚。 怎么可能不败? “佛莲与蒲师斯呢?” “全,没了……”尤法仁答道。 “什么?五千多人,全没了?”金泳大惊。 家主没了,只要蒲均文还在,蒲家就不会倒。但是五千私兵若是全军覆灭,蒲家在泉州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而且,那可不仅仅是五千不相干之人,而是涉及到了五千个家庭! 光抚恤金的支付,就足以让蒲家倾家荡产了。 “那倒没有。”尤法仁努力地维持着脸上的悲伤,慢慢说道:“南澳岛上的粮仓,早被焚于一炬……” 既然是绝粮之计,日月岛不可能没有关注过南澳岛的中转粮仓。自己这支船队被整得一粒粮不剩,佛莲那边落得同样下场,金泳一点也不意外。 “情急之下,佛莲与蒲师斯上岸劫粮,却未料整个村子的粮食都被下了毒……”尤法仁苦笑道。 金泳“咝”地抽了口凉气。看来,自己能够带着绝大多数的部下归来,还是被日月岛特地关照过的结局。 若不是将三十多人扔出去试探,还可以自豪地声称“一兵未损”! “佛莲整支船队,绝大多数人一夜之间全部失去战力。五千多人,有数十因暴食中毒过深而死,有百余人可能趁乱逃离而失踪,其他的全被移交给官府关押于海阳等待处置。 佛莲与蒲师斯被一支义兵捕获,以诛杀首恶为由,直接斩杀。” 金泳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愤怒,终于烟消云散。 整场战事,终于清晰地在他脑子中显现无遗。日月岛以及支持他们的官府,不仅仅是广州的市舶司,甚至还有代表着皇帝意志的怯薛军,联手一起对付蒲家!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皇帝,已经有了灭杀蒲家的意图,但终究还是给蒲家留了最后一点活路。 当自己领着七千兵丁,意气风发地离开泉州的那一刻起,便已一头撞入了对方铺下的天罗地网之中。 可笑啊,自己还觉得七千私兵,足以纵横于南海之上,无人可敌。却不知与自己对敌的,却是拥有足以通天能力的棋手! 还好,对方并没有将蒲家一网打尽的意图,扶持蒲均文上位应该是对方最后的底线。为此不惜直接杀了对其最有威胁的蒲师文与蒲师斯两兄弟。 蒲家,还有希望。自己,也依然有存活的希望。 前提是,愿意回到泉州,乖乖地养老。 若能如此,夫复何求? …… 在泉州已经滞留了整整十天时间,该做不该做的事情,几乎都已经做完。甄鑫便觉着有些痛苦。 痛苦的不是因为无聊,而是每天面对着一朵嫩得已经快挤出水,还摆着一副任君采撷模样的鲜花,偏偏自己不能下手。 甄鑫自认为不是一个胆小之人,如今工具也已趋于强壮,其实是可以用了。但是,这可是王爷的女儿啊,还可能是自己的侄女? 吃了怕一辈子闹心,不吃却只能干熬。 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好在高宁虽然大方,撩人的手段却实在匮乏。 须知男人最贱的地方,是从来不会珍惜唾手可得的食物,念念不忘的却总是得不到的人。 是以,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是以,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让甄鑫感觉不自在的,还有李显。 这总是以高冷姿态示人的家伙,却一改以前的疏离感,天天粘着甄鑫,走哪必须跟到哪。两人之间,就差抵足而眠了。 虽然因为要参与瓜分蒲家的战利品,自己也必须得盯着李显。但是两个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状态,让甄鑫倍觉难受。 关键是,李显同样也掩饰不住他的难受。 却偏偏死不放手。 就如同一对各自出轨的夫妻,为了继承家族的财产,却必须要在长辈面前维持住那份虚伪的体面。 这厮,必然对自己有所图谋,但是具体是什么,甄鑫屡次的旁敲侧击,却总是得不到任何的线索。 唯一可以放心的是,李显不可能如高宁那般,图谋自己的身体! 毕竟他连工具都没有。 第310章 八闽小吃店 泉州的达鲁花赤平安渡过这场危机,李显答应他为其请功。若是他愿意,自然可以升往上州甚至在未来的福建行省之中,就任更高一级的达鲁花赤。若是不愿意,继续在泉州呆着,蒲家自然会继续好好供养。 久病不起的许知州,真的病倒了。虽然他没有支持蒲家,但是暗中给了李显支持。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跟许知州并没有太多交情的李显,收了他一大堆的财货之后,同意向皇帝如实上书,去留便凭圣意。 市舶司提举由暂时的残疾人蒲均文暂摄。 面对七千随着金泳前往广州的伙计家属们,蒲均文拍着胸脯做出郑重承诺,一定会将绝大多数人接回泉州。于是,顺利成为蒲家新的家主。 当然,运送私兵前往广州的两百船哪怕能回到泉州,也不可能再姓蒲了。 广州市舶司拿走了一些,广州录事司拿走了一些,广东道宣慰司拿走了一些。只是,船只对于这些官府来说并没有太大用处,所以折现处理。 收获最大的,当属日月岛以及前期不遗余力进行投资的以杨家、陈家为首的广州海商。 单就运力而言,日月岛的船只翻了十倍有余! 浯州屿的财货,粗算约值三十万两现银,以此在泉州成立了新的商社“珍海阁”。其中李二牛占股三成,蒲均文以个人名义占股三成,甄鑫占股四成。 本来想分润一些股份给怯薛长大人与高宁。只是前者根本看不上,后者不仅看不上还懒得应付这种事。 于是作罢。 浯州屿成为珍海阁的总部所在地,为了管理的方便,甄鑫顺便将不过数海里之隔的嘉禾屿,以千两银的价格买入,成为珍海阁的固定财产。 嘿嘿,一千两银买座厦门岛……要是可以留到千年之后,甄鑫保准得笑死自己的子子孙孙。当然,也不排除早就被没收了…… 蒲宅豪华宅院被充公,根据甄鑫的建议,会在此建一座市民广场,并对所有的泉州百姓免费开放。 至于其他的财产,甄鑫就没再伸手。李显也没做得太过分,对他这样的人来说,钱多了其实也没什么意义,毕竟没有子孙可以享受。 又过数日,从广州天海阁调来的人手来到泉州。 这次是孙掌柜领队,他终于从千年老二成长为镇守一方的大掌柜。 虽然有些忐忑,孙掌柜还是决定充满信心地接下这个处于草创期的宠然大商社。跟着甄鑫这么长的时间,他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任何一种看似复杂的商铺,只要按照既定的流程处理,其实管理起来都不难的。 按甄公子的说法,这东西叫做“商业模式”。 没道理苟榕那个本来啥都不懂的小姑娘,可以管得了一个天海阁,自己这个经历数十年风霜的老知识分子,却管不了一个“珍海阁”! 更何况,对于不太明白的商业模式,自己根本没必要去搞得太明白。只要甄公子明白,自己老老实实执行便是。 离开广州之前,为了争取这个职位,孙掌柜几乎将自己胸脯拍塌,一再向苟榕保证,定会让甄公子在最快的时间里回到广州。 但是,他感觉到,甄公子似乎有麻烦了! 他,已经被那位白面李显给粘住了…… 还好,那人既不是个女人,也不是个男人! 高层的关系有些复杂,孙掌柜管不了那么多。虽然他宁愿甄公子在外与高宁尽可能地多待一阵时间,但他左右不了任何人,更是劝不动任何人。 勤勤恳恳地做事就对了。 如此,才能对得起甄公子赠予自己的半成干股! 珍海阁构架过于庞大,正式开业还得过上一段时间。开始努力工作的孙掌柜,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泉州罗城靠近码头的地方,已经悄然地开起了一家小吃店。 小吃店名为“八闽小吃”,牌匾的角落里,刻着一个绝大多数人都看不懂的符号:“001”。 小店不大,干净整洁。任何一个角落,都寻不着丁点的灰尖与油污。 老板娘开朗且热情,伙计是她儿子,年龄不大,却机智且灵活,全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也有说不完的话。 店里若没客人,便会跟老板娘不停地唠叨。店中若有客人,便会缠着问个不休。 聊天聊地,聊泉州聊广州,天南地北各种瞎扯。 “我说海生啊……”熊二咂吧着嘴,嘴里囫囵着一个扁肉,口齿不清地说道:“你爹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为什么你屁话会这么多?我怀疑,你是不是你爹……” 眼角瞥处,老板娘满脸温和地提起一把大勺子,向他走来。 熊二咕噜地将扁肉吞入,喉咙烫出一声惨叫。 老板娘又提着大勺子回去继续烫煮东西。 “我觉得你屁话才叫多!再啰嗦,我让马家嫂子弄个针,把你嘴巴缝上!”甄鑫嫌弃地说道。 “别,别……马勺子才舍不得这么对我!” “咣!” 一把大勺子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准确地砸到熊二后脖子上。半勺汤汁直浇而下,让熊二惨叫蹦起。 “啊!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我告我马大哥去!” “呵呵,你觉得马青仝会听你的,还是听我的?”马嫂子冷笑着说道。 “当然是听我!”熊二胡乱擦着后背,昂然说道:“我跟他什么关系?一起坐过牢,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 马嫂子两手稍一用劲,端起了一锅热汤。 “别,别,嫂子,我错了……我再也不了!” 甄鑫摇摇头,放下空碗,先行一步走出小吃店。 马海生笑着说道:“妈,你教过我,对客人要温和些,不能动不动就吓唬他们。把熊叔吓坏了,下次不来了咋办?” “对对,还是我侄儿懂事,君子动口不动手。” “熊叔说的对,我就从来不会对客人动手!”马海生脚下轻轻一勾,劝道:“快点吃吧,你家公子吃完走了。” “啊?噢,好……” “膨吱——” 熊二一屁股坐空,翘起的双脚拱翻了身前的桌椅,叮叮咣咣的慌乱中,汤汁溅到他脸上,让他忍不住又发出一声惨叫。 其实,已经不烫了…… 第311章 掘陵人 马嫂子已经拧出一条湿毛巾,递给熊二,一边埋怨儿子道:“不动手?还不得咱们自己收拾!” “没事,反正这会没有客人。妈,放着我来就好!” 三步拼成两步的熊二,赶上了闲庭信步般的甄鑫,骂骂咧咧道:“别让我见到马青仝那孙子,见一次我打他一次!” “你打不过他。”甄鑫淡然说道。 “怎么可能!” “你确实打不过他。” “我、我,我咬死他……” “呵呵”声中,甄鑫上了一艘小船。 今日一早,甄鑫鼓励高宁去跟李显学习化妆术,并且告诉她只有这样才会更有女人味。在跟窦娥确认过之后,高宁便兴致冲冲地粘上了李显。 如此,让甄鑫同时甩开两个人,拥有了难得的半天自由时光。 船只掠过浯州屿,划向与其相隔十余里的嘉禾屿。 后世的嘉禾屿,以高昂的房价闻名全国,可谓是寸土寸金的所在。但是如今,却是一座比浯州屿还要破败不堪的小岛。 三百年之后,正常历史中的郑成功会从这里启航,驶往海峡对岸,收复台湾。成就其流传千古的英名。 以此可见嘉禾屿地理位置的重要性。这也是甄鑫将这个岛屿购为私产的最主要原因,要想控制泉州南下的航路,嘉禾屿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但是岛上,除了淡水不缺之外,什么都没有。 在岛屿东南角,有个小渔村,不过十几户人家。虽然说是渔村,却与其他地方的渔民一样,还得自己种田种地为生。偶尔下海打渔,即使有收获也卖不到几个钱。 看着像一个世外桃源的所在,却没人知道也没人会去关心这些人艰难。 也许,连他们自己都未必觉得艰难。 岛子虽破,却没有胥吏的压榨,更没有哪个海贼会前来光顾。 是以,安安静静的渔村内,没有一户人家会知道,这座原本无主的岛屿,已经被泉州官府售卖给了私人。 当然,作为岛屿的主人,甄鑫也不会将这些岛民直接驱离出岛。 在熊二的带领下,甄鑫来到村子边缘一幢看着有些像样的石头房前。 房前无人,甄鑫推门而入。 空旷的厅堂之上,正襟危坐着的几个人,肃然起身。 正是甄鑫如今的左膀右臂,谢翱、熊大、马青仝与陈文开。除了负责日月岛守卫的老丁,几员干将都在这了。 嗯,还得算上苟顺与蔡老二,吧? 熊二扭头出去,找个地方蹲着把风。 “怎么了?”甄鑫看着严肃得有些过分的几个人,奇怪地问道:“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们这是有什么很严重的事要跟我商量吗?” 几个相视一眼,谢翱在前,熊大与马青仝紧跟其后,庄重拜倒在地。只有陈文开,似乎有些不太情愿模样。 刚坐下来的甄鑫,急忙站起,侧身让过这一重礼,愈加奇怪。 “你们知道,我不喜欢这一套,都起来说话。” 陈文开率先起身。 谢翱三人却恭恭敬敬地叩起响头。 有人想害朕?甄鑫扭头便要离开,说道:“再不好好说话,我走了!” 谢翱依然叩足了三个响头,才站起身,再次拱手一礼后,伸出三个手指头说道:“三个响头,一是感谢甄公子为故宋赵皇报得大仇。” “这都是你们自己做下的事,我可从来没想过要帮你们报仇!”甄鑫皱着眉头说道,心里隐隐不安。 虽然知道与蒲家一战的胜利,必然会让自己在这几个人心目中树起伟岸的形象,但也不至于让他们纳头便拜的地步。 “其二,是先向甄公子道个歉,若我等让甄公子觉得为难,还请原谅则个。” 甄鑫越发警惕。 越有文化的人,其实心越黑。这糟老头子,坏得很! “其三,想请公子带我等前去临安。” “临安?”甄鑫一头雾水,“我有病啊,我去临安作甚?这边事情差不多忙完,过两天我就要回广州或是日月岛了!” 谢翱叹了口气,说道:“公子先坐下说话。” “你们再拜我可真走了!” “是,不拜了……” 甄鑫重回桌前坐下,问道:“谁跟你们说,我要去临安的?” 临安,已经被改回原来的名字——杭州。但是这几个人显然更喜欢称之为“临安”。 谢翱看向陈文开。 陈文开无奈地说道:“我说这是李显的阴谋,甄公子不可能这时候去临安的,你们就是不信。” 谢翱神色,比陈文开还无奈,“老朽没说不信,只是……” “李显?那厮说我要去临安?” “是,他昨天跟我说,要陪着你去祭拜理宗。” “我去祭拜理宗?”甄鑫更加不解。理宗谁啊?我没事拜他干嘛? 谢翱知道眼前这个小伙子,对故宋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因此对于他不以为然的神色也没在意。只是双眼望天,脸色凄凉地说道: “宋室南渡之后,世人以为朝廷自此偏安一隅,不图收复中原,其实不然……” 哦? 要讲故事吗?且听听吧……甄鑫往腮下支起胳膊,静静地看着谢翱。一副静待观看表演的模样。 “杭州之所以改名为临安,取其‘临时安居之处’的意思。临安,从来都不是大宋的国都,而是称为‘行在’。所谓‘行在’,便是皇帝临时驻骅所在,大宋的国都依然在汴京,历代皇帝都期望着有一天能收复故土,重回中原。” 真的假的?甄鑫有疑惑,但也没出言打断。 “为此,朝廷四次北征,无奈南人不擅野战,皆败北而归。谁又能料到,百年之后,连江南之地竟然都没能守住……” “哲宗皇后宾天之后,在绍兴城东择地浅埋灵柩,以待日后军事宁息,再迁归北地祖陵。此后,高宗、孝宗、光宗、宁宗、理宗、度宗六位皇帝,皆浅葬于绍兴上皋山。” “此外,自金国归葬的徽宗遗骸,以及诸位皇后陵寝、王室贵胄与重臣共百座陪葬之墓,俱系攒殡浅埋于此。” “三宫北迁之后,皇陵虽然有人看守,却根本挡不住狼子野心的贪婪与垂涎。” “六年前,元朝所任命的‘江南释教都总统’,妖僧杨琏真伽,竟然将皇陵盗掘一空!” 卧槽,这么狠?甄鑫听着一呆。 第312章 此树终有开花时 中国数千年的历史,敢公然盗掘皇陵的人并不多见。每个改朝换代之后的皇帝,都会有意识地去保护前朝的皇陵不被挖掘,因为他们都明白,无论是多少强盛的王朝,也终究会有被取代的那一天。自己敢不保护前朝的皇陵,就得承受有一天皇陵不被后人保护的悲惨结局。 哪怕金人入主中原之后,对于河南北宋的皇陵也未曾动过一丝一毫。 可是这数千年所有皇帝默认的规矩,却在蒙古人皇帝的眼中,视若无睹。 难怪,从成吉思汗开始,他们就不敢给自己修建陵墓,敢情已经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这群没开化的叉叉叉! 与眼前这位如丧考妣的故宋臣民相比,甄鑫确实觉得有些难受,悲痛倒还至于。 千年之后,除了秦始皇陵,没有一位皇帝的陵墓能保存下去。该不该被挖的,全被挖开了。 嗯,专业点讲,这叫保护性挖掘。虽然同样拥有官方背景,与那位吐蕃妖僧还是有所区别的。 甄鑫心里突然一惊。 难怪,李显那贼厮,今日竟然这么容易就让自己给摆脱了,还顺便帮自己看管高宁。 原来是拐这么大一个弯,想引诱自己去临安? 李显知道自己绝无可能随他北上,是以通过陈文开放出话,要去祭拜那些被刨开陵墓的故宋皇帝,引得这几位遗老遗少们不得不心恸,恨不得立即动身。 他们想去,自己便只能带着他们前往,否则没人能保得了这几个“反贼”的安全。这是李显的阳谋! 自己,又被李显给摆了一道? 可是他让自己去临安,为了什么? 给自己在临安找个爹不成? “就祭拜几位皇帝,你们至于搞得这么紧张吗?”甄鑫叹着气说道。 谢翱起身,掂着袖子,又待跪下。 甄鑫脸色一变,怒道:“你再如此,我扭头就走!” 甄鑫倒不是烦这老头繁琐的礼节,被人跪得不习惯也只是次要原因。最主要的是,他知道,这老头可不是轻易肯服软的家伙,今日一而再地大礼跪拜,只能说他图谋不小! 说不定,是准备把自己弄去临安给卖了? “此事,确实是老朽为难公子……”谢翱潸然泪下,“公子若是不愿前往临安,老朽无话可说。只是希望公子看在江南数万万忍辱苟活的故宋遗民份上……” “有事说事!”甄鑫直接打断谢翱的抒情,说道:“不要给我搞道德绑架!” 道德绑架? 这词可真是一针见血! 谢翱不得不收起自己的伤心,略带幽怨地瞟了眼甄鑫,直挺挺坐下。 脸色虽然不再悲痛欲绝,但是语气之中却让人感觉到真真切切的难过。 “忽必烈当年以汗王之弟、漠南总领的身份,第一次率兵南下之时,在鄂州受阻于贾似道。这是忽必烈这一生唯一的一场败战!自那时至今,忽必烈再未踏足江南一步。 而那时,发布全面抵抗军令的,正是理宗皇帝。正因为宋军的全线抗战,致使蒙哥汗死于钓鱼城前。” 甄鑫听着,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激动。咱大宋也不是一直懦弱,好歹也有过辉煌的曾经。在战场上干死一个蒙古大汗,这其实可以吹好几百年的。 其实,蒙哥死在钓鱼城,最受益的绝非是南宋,而是当年连继位资格都没有的忽必烈! “是以,理宗应当是被蒙古人最为痛恨的一位大宋皇帝。 那年,妖僧杨琏真加,伙同临安演福寺和尚允泽等人,不仅将绍兴皇陵盗掘一空,还将理宗遗骨挖出,倒悬于墓前。撬走其口内所含的夜明珠,沥取腹内的水银……” 泪水叭嗒嗒地自一双老眼中滑向颌下灰白的胡须,缓缓地滴落而下。 另外三人,眼眶发红,各自攥着双拳,银牙紧咬。 真是听着落泪,闻者愤懑。 甄鑫已经无心去分辨谢翱到底有几分做戏的成份,他觉得心里被堵得极为难受。若是杨琏真加此时在泉州,他定然会不顾一切带着人将其剁碎。 “不仅如此……”谢翱强忍着悲痛,哽咽道:“那些狗贼,取下理宗之首,制为饮器,日夜把玩。却称,此为藏密法器!” 谢翱掩面,呜呜而泣。 嘎巴拉碗! 这确实是藏佛之中有些变态的法器,以人头盖骨制成,装饰以水晶与黄金。在那些自称高僧的大师给人灌顶时,会以嘎巴拉碗盛酒,用来洗去尘埃,并赋予被灌顶者神经病般的纯净与洞察力。 这已经不是愤怒就能解决得了的问题了。 一国皇帝的脑袋,被人弄来装酒。无异于对着所有故宋之人的脑门之上,撒狗尿! 李显这招棋,太毒了! 再有理智的人,听说了这种事,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杨琏真加,现在何处?”甄鑫咬着牙问道。 “自十三年前,那妖僧授任江南释教都总统之后,一直在杭州,掌江南佛教事务。” 杭州,不去也必须去了! 谢翱并没有趁热打铁,鼓动甄鑫北上。而是举袖,将脸上的泪水拭干,平复了悲戚的心情后,才缓缓说道: “诸位帝陵遭窃之时,谢某正好潜逃于临安附近,寄居于山阴王修竹家。听说理宗遗骸受难,便与友人唐珏、林景熙等人,冒险收葬其骨,葬于兰亭山,植以冬青之树。” 带着悲戚的声音,谢翱缓缓吟道: “冬青树,山南陲,九日灵禽居上枝。 知群种年星在尾,根到九泉杂龙髓。 恒星尽霣夜不见,七度山南与鬼战。 愿君此心无所移,此树终有开花时。 山南金粟见离离, 白衣人拜树下起, 灵禽啄粟枝上飞。” 甄鑫肃然而立,对着谢翱恭敬一礼。同时行礼的熊大、马青仝与陈文开三人,眼中也闪过惊讶。 显然,他们也没料到,这位老先生竟然还敢做出这种壮举。 谢翱坦然受了四人一礼。 这秘密,终究不能永远地埋在自己的心底。在甄鑫几个人面前和盘托出,谢翱并不担心他们会去举报自己。而是希望有哪一天,自己若是不在了,起码还有人知道这桩隐密。更希望某一天,会有人去重新厚葬这位死难瞑目的故宋帝王。 第313章 一根筋的老狐狸 甄鑫沉吟片刻,说道:“谢先生若信得过甄某,祭拜之事交给我便可,你还是留在南方吧。” 谢翱摇摇头,:“祭拜自然得谢某去一趟,此时还走得动,再过两年,待到身弱体衰,恐怕再也没机会了。只是想求公子一件事……” “你说。” 谢翱望向马青仝与熊大,两个坚定地点了点头。 “谢某想求公子,允许我等组织人手,去杀了杨琏真加,夺回理宗之首归葬。” 甄鑫皱着眉头,说道:“这事我会尽力去做,你这是对我不放心吗?” “不,公子身负江南最后的希望,不能让你以身试险。” 甄鑫心中又涌起一阵烦躁。 这些人,动不动就说自己要承担什么责任,其实就是一个意思,怂恿自己造反! 神经病啊这是! 甄鑫看向沉默的陈文开,问道:“你怎么看?” “我?”陈文开一怔。 甄鑫点头。 此人身负灭家灭族之仇,对蒙古人可谓恨之入骨。但是甄鑫并没有在他身上感受到对于故宋有太多的归属感。 也许是当年陈文龙在流亡朝廷中受到排挤,也许是因为陈瓒孤守兴化时,没有一支宋军前来救援,让陈文开对于这些遗老遗少们早已失去了期望。 甚至对于长期追随的陈宜中,他也没有太多的感情。无非是希望找个可以暂时栖身的保护伞,只是这个保护伞太过狡猾,跟随他的人一年之中都见不了几次面,更别说他人了。 陈文开略显犹豫,说道:“我得先回趟老家,祭拜先父。公子若要前往杭州,陈某愿意随行,并为前驱。” 甄鑫不耐烦地说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是你对杭州之行的看法。” 陈文开这才明白,甄鑫问的不是自己的意见,而是隐于自己身后陈宜中的意见。 “那个……陈相还不知道杭州之事。不过,他前一阵让人送信过来,想让公子去趟大都。” 大都? 连谢翱都怔住了。 甄鑫头大如头,这伙人一个个恨不得自己不死是吗? 北上杭州不够,还要跑趟北京? 那可是贼窝中的贼窝啊! “他让公子去大都,又为了何事?”谢翱问道。 “说是想让公子亲自去探寻文丞相去世的真相。” 文丞相之死还有隐情?为什么? 谢翱一脸疑惑。 “另外,就是……那个,公子……的事……”陈文开口齿不清地说道。 甄鑫却听明白了,自己的出身以及以真正布局之人,在大都! 也就是说,想搞清楚自己的身上的秘密,就必须去趟大都。 离开维京岛混到现在,甄鑫其实已经没了当初那么迫切的心情,非要搞清自己到底是谁。 能维持这种现状,被人利用其实也没什么不妥。 反正至今为止,自己也没吃太大的亏。 而且说实话,以现在的实力,突然跑去大都,跟自投罗网无异。甄鑫承认,心里还是觉得有些怂。 “不过,陈相并没有强求公子一定要现在前往大都。只是说,公子若觉得时机到了,不妨往大都一行。” “不可!”谢翱断然否决道。 陈文开问道:“你是担心公子去大都有危险吗?我也不同意公子去大都。其实我觉得去临安一样危险重重,为什么你们就不担心呢?” “去大都不仅危险,而且……可能是谢某多虑……” 甄鑫心里愈加烦躁,这老头,其实是担心万一在大都,自己冒出一个蒙古王爷的爹,那就成为一个笑话。 他们这些故宋遗老们,难不成还得奉一个蒙古人为主,去造蒙古人的反? 与其如此,不若将自己的身份彻底含糊化,只要没人搞得清,那就可以由他们说了算。 “大都我肯定不会去。”甄鑫斩钉截铁地说道:“但是,你们让我去杭州,到底还有什么目的,一并说清楚,免得我总觉着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谢翱连称不敢,在甄鑫毫不掩饰的逼视之下,斟酌道:“第一要事,自然得去祭拜理宗,以尽人臣之份。” 甄鑫点点头。 “其二,希望我等能有机会,杀了那妖僧为理宗报仇,并夺回理宗之首。” 甄鑫又点了点头。 第一件事已经没有质疑的必要,也确实得谢翱过去,否则谁也找不到那个墓。不能逮棵冬青树下的土包,就去烧香跪拜。 “其三,可能的话,谢某希望可以将理宗完好的遗骨迁去日月岛,或是维京岛,以免再受搅扰之苦。” 迁坟到海外?这事,你们问过理宗的意见吗? 不过,这种事确实不需要理宗同意,他们想迁便迁吧。当然,还得先把那个脑袋找回来再说。 “其四……” 没完没了了?甄鑫看着谢翱的眼神,略为不善。 “最后一项了。”谢翱老脸微红。 “你说。” “我……呃,老朽,想带公子去认识下隐居于江南的文人志士。” 文人志士?我认识他们作甚? 甄鑫眉头刚刚皱起,随即恍然。心里又涌起一股夹着恼怒的无奈。 这老头,不仅狡猾如狐,却又是一根筋,认定了自己能救他的大宋,他所做的一切便围绕这一目标,咬定青山绝不放松。 即使自己不想、不愿、不配合,他却寻找着一切可能的机会为自己铺路。 甄鑫相信,那些隐居于山林之间,不愿仕元的故宋遗老,还有许许多多都是跟这老头一般的倔强。他们对故宋的念念不忘,很让人敬佩,却势必会让自己极度的头疼! 想想有一天,一群白胡子老头,一堆鼻涕一堆眼泪地围在身边,苦苦哀求着自己……不反,也得反了! 甄鑫不寒而栗。 “不行!没空!不见!” 谢翱眼中闪过一丝的失望,却没有继续坚持,只是长揖说道:“如此,老朽别无他求。” 看他似乎放弃了劝说,甄鑫反而有些不落忍,“你先说说,有几个人是值得我去见的?” 谢翱环视屋里几人,又静听片刻,确定屋外没有动静,这才沉声说道:“文丞相之子。” “什么?” “谁?” “你说的是真的?” 甄鑫还没反应过来,那三个人就同时叫道。 文天祥之子?还活着吗?甄鑫错愕。 第314章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你说的是文丞相的嗣子文升吗?”陈文开问道。 谢翱摇摇头,说道:“景炎二年,空坑之战后,文丞相家人或是失散或被元军所俘,诸子无一得还。次年,其弟文璧将儿子文升过继于文丞相。” “文丞相被害于大都时,文升前往大都扶柩而回,归庐墓侧,受丞相遗命,专心治学。” “你要让公子去江西庐陵见文升?”陈文开惊讶地问道。 甄鑫斜视老头子。 老头子摇摇头,说道:“自文丞相归葬庐陵之后,那里便成为了一个诱饵,但凡有人前去拜祭丞相,第二天必然会失踪不见。” 你明白就好……甄鑫略松了半口气。 “我想让公子见的人,姓张名里瑞。” 张里瑞?谁啊这是?文天祥的私生子不成? 熊二与马青仝两位文粉已经难掩脸上的激动,同时问道:“此人,是文佛生吗?” 谢翱却不肯细说了,“此事你们知道便是,万不可外传。见与不见,且待到了临安再说吧。” 熊大与马青仝拼命点头,并警觉地瞪着陈文开。 陈文开苦笑道:“文开自然知道轻重,某也曾化名隐身十余年,知道其中甘苦。” 也是,此人好歹也是忠臣之后,自然不会随意暴露丞相后人还在的秘密。 那,甄鑫会吗?熊大疑惑的目光又看向甄鑫。 “怎么,想杀了我灭口不成?”甄鑫没好气地问道。 “不,没、没有的事……”熊大讪讪而言。 “此外,还有自称‘孤臣’的郑之因。宋亡之后,改名思肖,以示不忘故国。 宫廷琴师汪元量,当年随三宫北迁,曾在狱中探望过文丞相。后出家为道士,在获准南归。 史学大家胡三省、雅词派领袖周密……” 总算听到一个稍微认识的人,周密的词甄鑫没读过,但是他的《武林旧事》与《癸辛杂识》却看了许多遍。 见甄鑫兴致缺缺,谢翱在脑子中搜索着可能会令他感兴趣的人,却一时不得要领。 “还有,岳飞岳鹏举的后人岳浚岳自修。” “咦!”甄鑫与陈文开同时发出惊叹。 文天祥虽然令甄鑫敬佩,但也仅仅是敬他的风骨。对于他的军事才能,甄鑫总是有恨铁不成钢的感叹。 还是岳爷爷打起仗来,让人觉着舒爽。 只是,岳飞的后人,能做甚? 他们俩还只是惊叹,马青仝却一蹦而起,紧紧地抓着谢翱的衣袖,急问道:“真的是岳元帅的后人,他、他现在哪?” 呃,这位是真岳粉!甄鑫才想起,马青仝出身的潮阳马家,原本就是岳家军的一支——摧锋军。 “勿急!”谢翱轻轻地拍着马青仝的小臂,说道:“如若有缘,总会相见的。若是无缘,见了也没有意义……” 这缘,指的是我吗?甄鑫忍不住地撇着嘴。 “还有,世称‘隐仙’的道士,张三丰。”谢翱继续说道。 “啊?”这次一蹦而起的,是甄鑫。“武当山张三丰?” 对噢,当时襄阳城破后,郭二小姐离开襄阳,云游江湖,忘了是在哪遇见的张君宝?从此误了终身? 不对,那是独臂大侠……但是不管如何,张三丰铁定是这个时代的人无疑! 我必须去见他,我要学九阳九阴神功,我要学太极拳……我是不是还得考虑去峨眉见见郭二小姐? 也不对,那是金老先生忽悠人的! 甄鑫一时思绪如潮。 总算找到一个甄鑫感兴趣的……谢翱暗叫侥幸,却不知道这位公子爷为什么会对一个道士这么感兴趣。 甄鑫一把抓住谢翱的另一边衣袖,急急问道“那道长,是在武当山吗?要不,咱们去趟湖北?” “勿急。”谢翱从马青仝手中挣出一只手,轻轻地拍着甄鑫的小臂,苦笑道:“张真人居无定所,是否在武当山老朽也不得而知。” “那你让我去哪见他?” “半年多前,张真人曾云游至浙东天目山,谢某却无缘拜见。想来,他应该还在临安附近。” “走走,明天咱们就出发去杭州!” 几个人被甄鑫突然迸发的热情,整得面面相觑。 陈文开清咳一声,说道:“不知诸位是否想过,这些故宋文人或隐于山林,或潜于江湖,当今朝廷很可能也在寻访他们却不得。若是公子现身,他们一拥而至,会不会,因此而被一网打尽?” 每一个新时代的男孩子,心里总会揣着一个武侠梦,而想要实现这一个梦想,首先得有个高人的指点。 张三丰,是甄鑫所能想象得到的,当世最接近高人的一位。 当然,甄鑫心里很清楚,自己来到这个世上,已经见识了不少的江湖人士,可是身边之人却没有一个身怀绝世武功的。 哪怕是毛胚的武功也没有。 老丁与徐夫人,算是最正宗的武林世家,所学也不过比常人略强的技进之术。正常对敌,以老丁这样的身手,想让他以一敌十乃至敌百,无异于痴人说梦。 只是谢翱费尽这番口舌,说到这份上,再不去寒了他的心是小事,说不定这老头又会整出什么幺蛾子出来。既然如此,还不如找个台阶,就走一趟临安算了。 而且,自己若是不去,李显那边估计也过不了关的。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尤其其中还有一只是如狐狸般的老贼! 在感觉无奈之余,甄鑫也想去临安看看,到底有个什么样大坑在等着自己。 把这些心存反意的故宋遗老,聚在一起而后一网打尽,李显定然有这种想法,却不一定是他唯一的目的。 正如经过与蒲家的这场对决之后,粤东闽西一带的反贼,几乎已全部从山林之中冒出,正不断地扑向日月岛。但是李显似乎也没有后续的应对手段。 或者说,他觉得这些人还不够,不值得他现在出手? “此事,老朽已经明了。李显鼓动甄公子前往临安,应当有这意图。但是首先,谢某不会在同一时间将这些人聚在一起。其次,既然他想以公子为饵,我等又为什么不能以公子之名,让这些人为公子所用呢?” 果然是个属狐狸的…… 第315章 陈氏族人 兴化,壶公山下。 一湾小小的池塘,塘边只有一株垂柳,暗绿色的叶芽荡着池水,看不出丁点的依依画意,只有着无尽的萧索与孤寂。 池塘不远,是一座刚被除去野草的孤坟。 坟前无碑,只立着一块已是暗淡无色的木牌,牌上刻着一行字:“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 后世的莆田人,并不让甄鑫觉得喜欢。但是因为陈文龙、因为陈瓒,却让甄鑫对这个时代的兴化人生出无限的敬意。 祭拜这俩人,起码比祭拜理宗让甄鑫更感兴趣。 待陈文开三叩九拜之后,甄鑫燃起三炷香,恭敬一礼,插至坟前。 陈文开默默地跪拜谢礼。 待陈二郎收拾完摆于坟前的祭品,陈文开与甄鑫对着孤坟,再拜而别。 漫步于小池塘边上,甄鑫忍不住问道:“你带我来这里,意味着李显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会不会打扰到先人?” 陈文开回头看向孤坟,一脸落寞,“哪来的先人?那里只不过是个衣冠冢。连先人的一根遗骨都未曾寻到……” 甄鑫心里一阵难受。 文天祥这种英雄,算是死得其所。起码一世英名流传于后,甚至死后还有人扶灵而归,择地安葬。还有人将儿子过继给他,延续香火。 可是如陈文龙、陈瓒这般,死后连个坟墓都没有,甚至过不了多久就会渐渐为世人所忘。 这样的英雄,值得吗? 数千年的文明,又有多少这样为国为民而献身的人,被埋没于历史之中? 甄鑫摇摇头,将伤感驱出脑袋,问道:“留在这里的族人,多吗?” 陈文开沉吟道:“陈氏家人,在当年一战中,十不存一。剩下的一些都是当时在乡下,才躲过那场灭门之祸。如今还活着的,不到十人。不过……” 甄鑫疑惑地看着陈文开。 “还有永嘉的陈氏族人,如今跟他们都隐居于此。” “永嘉陈氏?谁啊?” “陈相……” 嗯? 陈宜中那老匹夫? 竟然将自己的族人全都迁到兴化来了?也不对,可能只是迁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必然跟他去安南了。还有一个小六陈新陆,显然也是陈宜中的子侄。 这叫分散风险,还是叫狡兔三窟? “若只是衣冠冢,要不迁到嘉禾屿去?再把这些族人都迁过去,起码官兵若是动手时,有地方可撤。” 既然陈文开已向自己和盘托出这些人的身份,也就意味着他准备将这些人全交给自己负责。此次泉州事件,陈文开及这些族人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若不是他们,也没这么顺利拿下蒲家。 这一百多人,都是习惯于人前呆滞人后搞事的家伙,不充分利用起来,未免可惜。 “是!”陈文开沉声应道。 “不对!”甄鑫突然说道:“你这一百多人,是不是还有妇孺?” “成年男子八十九,妇人五十六,不满十五岁的有二十八,共一百七十三人。” 老掉牙的还要抛掉一些,这样算下来,能打的最多也就六七十人,折半……这生意为什么觉着有点亏? “你还是好好安排一下,那些未满十五岁的,最好能先送到日月岛去读几年书,尤其是女孩子。” “是。” 自家这位公子,重视孩子的教育不说,还特别重视女孩子的教育。说是女孩子只有掌控了知识,才有可能掌控住自己的命运。 陈文开不太理解对于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孩子来说,有什么命运是必须要她自己掌控的。但是能认些字终究是好的,日后也有希望嫁个好人家。 而且若是愿意继续学习,正在兴建中的纺织学院,无疑是最适合女孩学一门技术的所在。 “这些日子,闽北闽西一带,有不少义兵想投奔公子,该如何处置?” “有多少人?” “如果敞开了收,至少有千人。” “不收,一个都不要!” “这……会不会寒了他们的心?” 与蒲家一战大获全胜,将故宋的一个大仇敌几乎连根刮起,甄鑫的名声在福建行省之内已是如日中天。 人火屁事就多。 许多走投无路的人就从许多角落之中冒出,自称心怀故国的义军或是因受朝廷迫害而奋起反抗的勇士,看着日月岛这棵正在迅速茁壮成长的大树,都想冲过来寻个蔽荫之处乘凉。 甄鑫相信这其中,确实是不乏忠良之士,可是其他人呢? 总不成为了一颗珍珠,就把整座池塘的泥沙都翻捡一遍? 难不成真要把自己搞得跟反贼收留所一样? 这是李显最希望看到的效果,也是谢翱一直在促成之事,却唯独不是甄鑫所希望看到的局面。 “可是,马大哥那边,这次总共收了三四百的旧部……”陈文开难掩失望之色。 甄鑫默默地叹了口气。 造反,果然不是正常人能干的。这才到哪,手下便开始琢磨着要各立山头了。 两个人收罗的目标虽然都是那些隐于山林中的反抗者。但是马青仝毕竟出身将门,他收罗的人哪怕不是他的旧部,也是他父亲曾经的手下,而且全出自于潮阳军,知根知底。 可是福建这边,十多年来就没停止过对朝廷的反抗斗争,却是山头林立,彼此不服。就算陈文开抬出他父亲或是陈文龙的名义,也未必能让那些人真正顺从。 最关键的是,属于陈文开自己嫡系的人,太少了。 “你不适合为一军之将。”甄鑫淡然说道。 “啊?”陈文开万没想到,辛苦半天,自己竟然会给甄公子留下这样的印象! 凭,凭啥啊…… “不过,我会为你另外组建一个部门。” 陈文开心里一动,“是情报部门?” 日月岛还未成军时,陈文开接到的主要任务便是情报的收集。虽然受限于人手与网络铺设的不足,但是在此次与蒲家之战中,也发挥出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甄鑫点点头,说道:“今后,情报与信息的收集,会主要集中在两个渠道,一是在一州一地设立戏园为核心,组织戏班子去冲州撞府,进行主动性的情报收集。” “另一个渠道,便是以连锁形式在各地迅速扩张的小吃店。一店便是一个情报站,以点覆面,同时利用进出的客人来收集各种信息。” 一动与一静的结合,难怪甄公子会不遗余力地投资戏园与小吃店,哪怕这俩已经成为日月岛最大的吞金兽。 第316章 告别 陈文开目光复杂地看着甄鑫。 “说实话,我并不是完全信任你。”甄鑫直言不讳,“我不知道若是非让你选择,你会选择陈宜中或是我……” 陈文开刚要开口,却被甄鑫打断。 “无论选择谁,不重要,起码目前不重要。我虽然不喜欢陈相,但我不会否认他为故宋所背负的责任,并且苦苦支撑了十多年岁月。确实不易!” “所以,起码在现阶段,无论你心里更倾向谁,起码你不会向投降朝廷。如此,足矣!” 陈文开内心很复杂,被甄公子信任,却又不被他完全信任,他都不知道是该感激涕零还是该怒骂自辩。 “要想完全情报系统的建设,任重而道远,而且注定只能隐于别人身后。当其他人享受胜利的欢呼时,你却只能继续忍受默默无闻的寂寞。” 陈文开苦笑着说道:“我本来就是一个见不得天日的反贼之后,多年来也早已习惯了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生活。默默无闻,反而是对我最好的保护。” “在我去杭州的这段时间,你留在福建……” “公子不要我跟着去杭州?” 甄鑫摇摇头,“你留在福建,先解决好两件事。” “第一,找个好姑娘,尽快成家,留个后。” “啊?”陈文开一脸茫然。 “情报工作,是最危险的工作,说不定你什么时候就被逮着,历经酷刑而死……” “公子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陈文开幽怨地说道。 我这还没上任呢,你就先给我安排了死法? “你知道我脾气,对你也没啥好弯弯绕绕的。有一说一,你有了后,你那些不多的族人才有希望,也可以稍微对得起你先父的在天之灵。”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之前的自己,对于前路对于未来,处于完全的迷茫之中。今日不知明日事,谈婚论嫁过于奢侈。现在,年过三十的自己确实是可以考虑下这件事了。 “是!” “第二,人员的筛选,你应该知道很重要。像马海生这样的苗子,你得多挖几个。背景干净,人机灵,心地纯正。一定要明白,宁缺毋滥。” “属……下,明白。” 这是陈文开第一次在甄鑫面前自称“属下”,甄鑫听着也没有表示任何的感动与欣慰,只是淡然地继续说道:“你要记住一点,我做这些事,不是为了造反,而是未雨绸缪。日月岛,起码应当具备自保的能力,如此才有可能在这乱世之中存活。” “可是,公子你现在去杭州,会不会……” “这话不要乱说!”甄鑫立时摁住。 自己可以给陈文开乱立g,但绝不愿意听到他口无遮拦的乌鸦嘴。 “你放心,李显现在还舍不得我死。而且有谢翱那老滑头在,即使是李显想我死,也没那么简单。” 两个边说边走,已至村道。 两波人一前一后,各自聚集,泾渭鲜明。前面的是李显与高宁,后边的是谢翱以及熊二。彼此都装作不认识的模样。 “若真的有人愿意投奔日月岛,你不妨交给马青仝处置。” “这……合适吗?” “你不要觉得老马私心重会排外,诸如漳州陈机察,本来也算是曾经的反贼头目,此次多少也立了点功,但是依然得不到马青仝的重用。 在我看来,这正是马青仝的可贵之处。他不会轻易相信人,可若能进入得了他的法眼,此人必然有可取之处。搞人际关系,马青仝可能不如你,但是在战场上调兵布将,你远不如他!” 又被领导嫌弃……陈文开虽然略觉不服,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毕竟自己到目前为止,最多也不过带着十几个人搞过事,领兵作战的经验几乎是一片空白。 之前他想要收拢一些部下,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可以主动寻找战机以磨练自己的指挥作战能力。只要给自己一些时间,超越熊大与马青仝,陈文开自信完全不是问题。 不过,现在看来,不用跟那俩相比拼,让陈文开的身心俱觉轻松了许多。 “好了,就这些吧。找老婆的事,要抓紧了!” 陈文开脸现赧然之色,两掌相交,左手拇指向上,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叉手之礼。 情况其实有些诡异。 代表着官府甚至是皇帝意志的李显,与统领着一群反贼的甄鑫,虽然还没到勾肩搭背的地步,但也彼此客客气气,和平相处。 当然,各自心里,却都在想着法子给对方挖个大坑。 只是一个心怀忐忑,一个信心十足。 如同在戏台上饰演着勾心斗角的一对冤家,各怀鬼胎。一个在想:我知道你想坑我,我倒也想看看你准备怎么坑我。另一个在想:我知道你知道我想坑你,你就等着看我怎么坑你! 但是,甄鑫到底有些吃亏。 虽然上辈子去过杭州,这辈子到今天最北的地方也才不过是兴化。杭州举目无亲,所依赖的,不过是一个狡猾如狐却对故宋无限忠诚的黑心老头。 前路风险很大,可是被逼到这份上,也只能坦然面对。 躲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怯薛长已在前些天,汇集了留在广州的怯薛军,自行去往大都领功去。不过也算是个有良心的,还给李显留了十位怯薛军士卒当护卫。 十个人虽然对付不了太大的场面,但是足以应付沿途所有官府,而且若有需要还能直接调用当地驻兵。 既然有比官兵还好用的怯薛军同行,甄鑫再带那些反贼的确有些不合适,也没啥用。 是以,除了熊二与谢翱,其他人全被甄鑫赶回去。包括心念念想一起去临安的熊大与马青仝。 熊大与马青仝此时心里不由地生出一些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与谢翱一起,鼓动甄鑫前往临安。但事已至此,却也只能就此告别。 毕竟无论是泉州还是广州,抑或日月岛,都还有一大批闻风投奔而来的好汉,等着他们去筛选与整合。 陈文开却低声劝道:“公子惦记着让我成婚留后,不如你在途中也把这事给办了吧。” 甄鑫看着不远处嘟起嘴的高宁,苦笑着说道:“别放屁了,这姑娘现在我还惹不起。” 第317章 旧部 “行了,诸位先行回去,我最多不过半个月便可以回到广州!”甄鑫扬声说道。 熊大恶狠狠地盯着熊二说道:“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呵呵,你是我哥,别说一个,就是两个我也答应你!” 熊大一把叉住熊二脖子,“你看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吗?” “别啊哥,我、我听着呢……” “一路之上,不许喝酒,不许见个人就胡说八道,不许让公子离开你的视线!” 三个了哥……熊二掰下熊大的熊掌,嘀咕道:“万一高姑娘要跟公子办事,我也得在边上看着不成?” 熊大一脚踹翻熊二,怒道:“公子若少了根寒毛,你也别回来了!” “是,是……”熊二狼狈地爬起,闭着嘴,喉咙却忍不住地咕咕作响。 “吱吱……”蹲在高宁肩膀上的墨墨,一副幸灾乐祸的开心。 其实护卫还是有的,不过是高宁的五个贴身护卫。 见众人离去之后,高宁便从前方的队伍蹦到甄鑫身边,几个护卫也跟着过来。包括史护卫在内,都算是熟人,蹭一蹭这些护卫,其实也没啥问题。 …… 江西,庐陵县,鹜湖之原。 青色的半坡之间,立有一座孤坟。 孤坟坐西朝东,坟前立有墓碑,上刻“故宋丞相文信国公天祥之墓”。 坟的一侧,竖着一方墓志石,其上洋洋洒洒地刻着:“公高明俊朗,英悟不凡。愈弱完,即先多士…… 至元二十一年甲申阳月吉日,邑人邓光荐书。 孤子文陞泣血立石。” 坟的另一侧,结有一座草屋。 草屋看上简陋,倒是颇为结实。 屋前辟出一个小院,院中一张洁净的石桌边上,摆着数把竹椅。屋后数棵正在茁壮的柏树,虽然给草屋带不来太多的凉风,却也为其挡住些许渐斜的烈日。 山间蝉鸣,此起彼伏,一刻不歇。 静静地坐在草屋之内的文升,一手按抚在稿纸之上,另一手悬腕握笔。笔尖墨汁已干,纸上却未落一字。 十二年前,空坑一役,大伯文天祥妻离子散,自己被亲生父亲过继给大伯,成为其嗣子。那时不过九岁的文升,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年岁渐长,从对嗣父文天祥的仰慕,到得知他就义时的痛心,前往大都扶柩而归,为其守灵至今,已经过去了近六年时间。 治学,这是嗣父留给自己唯一的遗愿。文升为此,苦读经书,并开始撰写《九经策》。如今,《九经策》已近完成,可是接下去呢? 文升已经不是第一次感觉到茫然。 自己年方二十一,本该是大展才华的时候,难道真的要在这座墓前,为嗣父守灵直至老死吗? 亲生父亲——如今应当称为叔父的文璧,当年在惠州知府任上,为了全城百姓免遭屠戳,被迫举城而降。虽然被元廷重用,却羞于回乡,几乎与家里断绝了所有的联系。 甚至在去年去世之后,也未得归葬。 通议大夫、秘书卿、上轻骑都尉,追赠雁门郡侯,并给了“文惠”的谥号。这些本来可以光宗耀祖的荣耀,却成为世人嘲讽的对象。 “江南见说好溪山,兄也难时弟也难,可惜梅花如心事,南枝向暖北枝寒。” 对于宁死不降的父亲,以及降元事敌的叔父,任何人都会将他们进行比较,只有文升不行。 不仅因为自己的子侄身份,而是因为经过了这些年的煎熬,文升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再坚持下去,意义何在? 大宋已经灭亡了十余年,不仅北人早已经认可了元廷的统治,就连南人也开始渐渐地以元人自居。 案前,是叔父临死之前留给自己的一封信,让自己为了延续嗣父的香火,要尽快成家生子。可是,穷困至极的自己,用什么来娶妻?又用什么来养活将来的孩子? 文升相信,只要自己愿意,走出草庐下去这座山,自然会有官府的人邀请自己出仕。一官半职对于绝大多数的南人来说,可望而不可及。对于自己,却只需低下原本就不算高傲的头。 很难吗? 也许不难,只要抛弃自己是文天祥之子的身份即可。 可自己若不是文天祥的儿子,又有谁会愿意瞧上自己一眼? 嚓,嚓…… 山间传来渐渐清晰的脚步声。 文升终于将视线从空洞的窗外,重新凝结于案前,默默地叹了口气之后,放下手中之笔,步出草屋。 脚步声,却不是来自山下的小路。 山上的草丛中,冒出了十余个人影。 文升脚步一顿,随即苦笑,依然伫立于院中。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年约三十、膀大腰圆的壮汉。跟在他身边的,则是一队衣裳褴褛却个个面色激昂的残兵。 文升疑惑地看向为首的壮汉。 壮汉抱拳,正待开口,那些残兵却直接扑向墓前,哀声痛哭: “丞相,某等来迟了……” “丞相,我们,来看你了!” “丞相,我等昨日又杀了一只元狗,可惜不能将狗头带来,祭拜丞相……” 看着呜呜叩头的这些人,文升心下黯然。 这些年来,时时有人过来祭拜父亲,结果却总是被候在山下的官兵剿捕。对于这些人,文升无法劝阻,也不能劝阻。 父亲哪怕已逝,在这些故宋旧部心里,也许依然是他们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 哪怕所有人其实都明白,这种坚持毫无意义! 壮汉神色凄凉,从怀中掏出大把冥钱,交给那群残兵,又转过身,抱拳说道:“在下邹式,唐突公子了。” “无妨。”文升回礼道:“诸位,可是先父旧部?” “德佑元年,邹某还只是一个懵懂少年时,便随丞相起兵勤王,可惜未建寸功,不敢称丞相旧部。” 德佑元年,那时父亲还只是赣州知州,算是第一次聚兵为将。若此人所述为真,可算是父亲元老级旧部。 文升肃然起敬。 “那些兄弟,都是在景炎年间,跟随丞相转战江西各地的旧部。”邹式说着,又掏出一封信,双手递给文升。 这封信没有落款,但文升一看,便知道是同乡邓光荐邓叔所书。天天看着他为父亲撰写的墓字铭,没人能比文升更熟悉他的字体了。 第318章 空坑 “此人邹式,原为广南义军钟明亮手下。因不肯随钟明亮降元,游荡于闽西之地。试图联络旧部,投奔日月岛。” 此信语焉不详,既没有说邹式值得信任,却也没有表示出对他的任何怀疑。 文升心下了然,大概是有人向邓光荐引荐了这位邹式,邓叔无法拒绝,在对邹式稍做了解之后,便写了封介绍信给自己。 起码表明,邹式身份属实,至于联络旧部的目的,邓叔就未必能辨别清楚。 “日月岛,是最近兴起于琼州的那个日月岛吗?”文升问道。 虽然于此结庐守灵,几乎足不出户,但还是时不时会有人送来外间的消息。文升对日月岛有所耳闻,却是知之不详。 “是的。”邹式满脸崇拜地说道:“岛主姓甄名鑫,不过十六七岁,兵不过千,船不过十数艘,却击溃了蒲家七千私兵。” 吹牛的吧……文升内心波澜不起。 “而且,在甄鑫的布局之下,挑动怯薛军前往泉州,将蒲家几乎连根拔起……” “你说什么?”文升惊道:“蒲家,被灭门了?” “灭门倒还没有,不过蒲家原家主、蒲寿庚长子蒲师文已经被杀死在泉州。蒲寿庚次子蒲师斯及佛莲,全都死于南海。七千私兵,已被全部打散,如今蒲家实力百不存一。” 文升皱着眉头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到半个月之前,此事已传遍整个福建,绝对假不了。”邹式兴奋地说道:“蒲家虽然还在,但是新的家主已经换成甄鑫扶持的蒲均文。” “蒲寿宬之子?” “是的,他以蒲家长子长孙的名义,接任蒲家家主,并暂摄泉州市舶司提举一职。” “蒲家,真的完了?”文升喃喃说道。 虽然文家与蒲家并没有直接的仇恨,但是只要心里对故宋有一丝怀念之人,有谁不痛恨蒲家? 若此事为真,当是文升这十年以来,听到的最令人兴奋的一个消息。 眼前的这位邹式,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想来没必要拿这样的假消息来蒙蔽自己。 “邹兄不妨坐下说话。”文升指着石桌前的椅子说道。 邹式抱拳,欣然坐下。 “可以跟我说说,那甄鑫的事吗?你可知道,是谁在支持此人?” 邹式心里暗暗点头。 这文升显然并非蠢人,一下便抓住了重点。甄鑫以数百兵力,击溃十倍于己的蒲家,若没有其他势力的支持,绝无可能办得到。 “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消息不一定确切。”邹式脸上露出犹疑的神色。 “无妨。” “听说,甄鑫是故宋陈相收留的义子,因此支持甄鑫的势力,主要是流亡海外的陈相以及他这些年来积攒的兵力与粮草。” “陈相?陈宜中吗?他还活着?” 邹式点了点头,“谁也不知道陈相是否还活着,但是他在安南一带确实留存了不少的实力。” 陈宜中……安南……日月岛…… 文升心里大动。 也许,这世上并非只有自己一人念着故宋,还是有人在暗中,始终未曾放弃过那已近渺茫的希望。 只是,他们有成功的可能吗? “另外,我还听说,甄鑫击溃蒲家,泉府司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前往泉州的怯薛军,便是受泉府司镇抚李邦宁节制,才得以在泉州给蒲家予以重击。” 原来如此……文升心中一个疑惑刚解,另一个疑惑随即生出。 “甄鑫,他与官府的关系,如此之深?”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邹式脸露尴尬之色,说道:“也许他们之间,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但不管如何,蒲家的遭遇,这是众所周知之事,绝对假不了!” 文升沉吟半晌,问道:“那你今日来此,所欲何为?” 邹式坦然说道:“文丞相当年事败之后,在江西诸地,还有不少旧部依然据山自守。邹某希望可以见下他们,若有可能带上这些人投奔甄鑫,也可以改变他们朝不保夕的现状。” 宋皇投降至今,已经过去了十余年。如今依然还能坚守抵抗元军的,无不是心志坚韧之辈。但是,文升很清楚,这些人的处境,已经越来越艰难。 因为支持他们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在生存的逼迫之下,许多人哪怕不肯投降元军,也只能成为山匪盗贼,如此反而成为危害地方百姓的作恶者。 这样的军队,还能称为义军吗? 这也是文升始终与这些人保持一定距离的最主要原因。 自己与父亲不同,当年父亲可以散尽家财,组建义兵抗元,可是自己如今两袖清风,能活得下去还是靠乡里乡亲的接济,又哪来钱财去养活一支军队? 听得邹式只是想拉那些旧部入伙日月岛,而不是鼓动自己树旗反元,文升暗暗地松了口气。 能给那些人找条活路,这是件好事。至于自己是否前往日月岛,或是寻求出仕的机会,倒是可以再观望一些时日再说。 文升起身,回到屋内,写了封信交给邹式。其用语与邓光荐如出一辙,只是介绍了邹式的身份,说明了他的意图。没有劝说,也没有任何的解释。 邹式却如获至宝,千恩万谢,带着那十来个在坟前哭拜一气的残兵,告辞而去。 …… 端宗于福州即位之后,召文天祥前往福州,授予右丞相之职。但是,朝政已为张世杰把持,文天祥又与当时的左相陈宜中意见不合,便辞去右相离开行朝。以枢密使、同都督身份,在南剑州开府聚兵。而后转战汀州、连城等地,同时联络各地义兵抗元。 次年,为了避开进入汀州的元军,文天祥移屯漳州,又攻复梅州,再次转战江西,获得雩都大捷,收复兴国县。 眼见文天祥麾下兵马愈打愈多,气急败坏的元军调集大兵,在江南西路宣慰使李恒的率领下,入援赣州,攻打驻扎于兴国的文天祥主力部队。文天祥被迫率兵撤退,李恒穷追不舍,在空坑堵住文天祥。 空坑一战,文天祥部遭遇惨败,手下兵马十去其九,妻妾子女全部被俘。此战,也成为文天祥起兵抗元的转折点。 此后,文天祥兵退循州,转战海丰,进屯潮阳,被李恒一路追击,再无起色。一直到海丰以北的五坡岭,兵败被俘。其残余部队,就地溃散,或降于元军,或入海为寇,或隐身山林。 另有一支残兵,则潜回江西,驻留于空坑附近,苦苦挣扎,直至今日。 第319章 希望 当邹式离开空坑南下之时,跟随于身边的,已经是一支两百余人的残兵。 这些残兵,个个面黄肌瘦,可是眼中全都流露出兴奋的神色。 有文升亲笔所书的推荐信,有十来个亲自到文丞相坟前祭拜过的老兵,虽然完全不认识邹式,但是这支文天祥的旧部,还是选择了相信此人。 相信他,会秉承文丞相的遗志,带领自己这些早已走投无路的兄弟,重新寻找到新的目标与方向。 熬到现在,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灭元复宋这条路,已经完全没有走通的可能。他们所求,无非是一个可以体面地活下来的机会,既不用承受降元的耻辱,又可以对得起文丞相的在天之灵。 而邹式口中的甄鑫与日月岛,也许是这世间留给他们最后的一次机会。 从此后,应该不需要忍受饱一顿饥三日的折磨,也不会有日夜草木皆惊的慌张,更不用去忍受以卵击石的煎熬。 哪怕是战死,也会带着重新燃起的希望。 只是,未必有人会知道,这希望到底是什么。 除了邹式! 十二岁那年,襄阳城破,京湖北路沦陷,长江沿线告急。邹式跟着父亲母亲,带着年幼的妹妹,自江州随着惊慌的人群向南奔逃。 出城不到百里,遇见一支零乱的官兵,不由分说就将人群之中的成年男子全都捕去,充为壮丁。 父亲自此成为永别,幼小的妹子被慌乱的人群踩踏而死,母亲一病不起,含恨而逝。 那时,国还未灭,邹式的家却已经没了。 留给尚且年幼的邹式,只有茫然的绝望。 自此,沦为流民的邹式,孤零零地游荡于江南各地,以偷盗乞讨挣扎求活。 十五岁那年,元军突破长江,临安告急。邹式迷迷糊糊地便加入了文天祥的勤王军队,进驻平江。常州一战,兵败如山倒,邹式随着溃军往南一直逃到余杭。 还未等文天祥收罗这支溃军,临安便降了。 逃回江西的邹式,再次成为了流民。但凡有人允诺给口吃的,无论做什么,邹式都会毫不犹豫加入。 浙南、江西、福建,各支抵抗军队此起彼伏,又被迅速扑灭。 邹式有时怀疑自己是不是丧门星转世,但凡自己加入的义军,没有哪一支可以存活超过一年时间。 二十岁那年,黄华于建瓯起兵,邹式又成为其中一员。 很难得,这支军队总算存活了一年以上,却是以投降元军为代价。攻打汀州陈桂龙、漳州陈吊眼,让黄华麾下实力大涨。三年之后,黄华再次起兵,号称“头陀军”,大震东南。 这次果然又没熬过一年时间。 二十七岁那年冬日,邹式成为钟明亮义军的一员将领,自汀州起兵,转战闽西赣南。 每一次加入这些抗元义军,邹式都觉得自己可能找到了希望,结果却总是一模一样的绝望。 当赣南闽西的密林之中,开始密布着以北地汉人为主、南人附军为辅的元军时,绝望的情绪弥漫着所有的义军将领。 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反抗元军的意义是什么?出路又会在哪里。 钟明亮到底投降了,而且是在两年之内,降了三次! 三十岁的邹式,终于彻底放弃了一切可笑的希望。在钟明亮暴病而死于自己眼前的那个晚上,邹式暗自发誓,从今往后,自己再不会加入任何一支反抗的义军。投降的宋人万万千千,又何必在意是否有人会戳着自己的脊梁骨骂娘? 成为元军的一员,屠杀曾经的同胞,又能如何? 无非是想办法将曾经有过的良心,碾碎之后随便找个地方埋起,其实不难的! 然而,老天爷却不肯就此放弃对自己的折磨。 在那个自称“李大”的家伙,不眠不休的威逼利诱之下,邹式又踏上“反贼”的道路。 只是,这次的造反,却只是为了搜罗流窜于粤东闽西与赣南之间的真正反贼。 屈从于命运的安排,其实没什么不好,起码不用再对虚无缥缈的未来,抱有任何不实际的希望。 自江西南下,潜入粤东,身边聚拢的数十个义兵,被成功地葬送于蒲家之战中。邹式却没想到,会被察觉不对的陈机察一路穷追,直至投入日月岛。 其实自登上日月岛的那一刻起,邹式隐隐地感觉到了些许的希望,可是他却明白,自己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被李大的主子自日月岛捞出之后,邹式再次来到江西。这次的目标,是文天祥的旧部。 两百多名残兵,便是他近期努力的结果。 邹式已经不去想,这些残兵的结局会是如何。但是他的心里,的确又开始生出了一些希望。 这希望,是李大给的承诺:当江西福建不再有反贼出现的时候,便是他邹式可以站在功劳簿上,享受平安生活的开始! …… 与广州城一样,杭州城如今也很难称为一个城了。 历任广州隶事司的官员,都曾试图修缮过广州城。但是在十年之前一场大火后,再也没有哪任官员会为了修缮杭州城而花费过心思。 不仅因为故宋的皇宫毁于一炬,也不仅因为曾经天下最为繁华的御街只余灰烬,单就一个杭州城被分割成四个录事司,就不可能将残破的城墙修缮完成。 而且,又有什么必要修建城墙呢? 天下尽属元朝,难不成修建起城墙,是为了在此聚集起反元的势力吗? 对此,蜗居于西湖边上钦善坊的方回,不敢苟同。 天下间城池无数,难不成都是为了防范南人造反吗? 国有国威,如杭州这般的城池,即使不成为故宋都城,也是一省一路的象征。连座城池都没有,成何体统? 南人不全是反贼,北人也不可能都是良民! 以南北的地域不同,来区分天下百姓的良善,这是当今朝廷的最大失误! 可惜,如今天子老矣,把持朝政的都是一些无知之辈,而像自己这样满腹才华,文章经济俱能的人,却不能得以重用。 不尊重故宋臣民,不珍惜故宋贤良,这盛世元朝,恐怕无法长久。 尊贵的汗王皇上,你有负臣民的期盼啊…… 第320章 诗人与评论家 一日三叹,这是方回每天必做的功课。 当然,他也并非无所事事,除了长吁短叹之外,文字功夫却从未落下。 于是提笔,继续撰写自己的大作《瀛奎律髓》。 此书,是方回专选唐宋两代的五、七言律诗,将其分类后附以评语,并录以遗闻轶事。方回有足够的自信,当此书完成之时,便是自己登上当世诗论巅峰之时。 无人可以与自己相媲美! 一辆牛车慢慢悠悠地沿着湖岸而行。 车上的斗篷遮着烈日,篷上的帷幔却并未将凉风挡于车外,坐在略显拥挤的车内,倒也没觉得过于憋闷。 乘车之人,一个是十八岁的范梈,一个是三十岁的黄泽。 黄泽祖上本长安人,迁居九江。入元之后,以明经学道为志,倒是在江西攒出一些小名气。 范梈为清江人,出身贫寒,自幼丧父,母亲熊氏不肯另嫁,亲自教其读书写字。范梈也算争气,天资聪颖,又肯用功,小小年纪便名动乡里。 然而,科举之路早已断绝,即使如范梈这般堪称神童之人,也一样寻找不着出路。 数月之前,黄泽游学清江时,偶遇范梈,惊为天人,便决定为其铺设一条成名之路。 此时江南落魄文人无数,如果没有高官的推荐,没有显赫于北地的名声,是绝无可能踏上仕途。 江南诸路,长官大多来自北地,黄泽自己也没有太多的门路。只能想办法帮助范梈,用最快的时间让他的佳作在世间流传,以吸引朝廷的关注。 然而,当得知黄泽为自己引荐之人是方回时,范梈却是百般的不乐意。 自宋入元,诗坛渐衰。故宋诗人,诸如谢枋得、郑思肖、谢翱、汪元量之流,或已老去,或是隐退于山林之中,再无人有心思吟诗作赋。 除了方回。 并不是因为他的诗有多好,而是因为江南无考虎,只剩下了这么一只老猴子。 江南文人,虽然没人会承认方回的诗作为当世第一,却没有人敢与其在诗评方面一较高下。 上下千年,只要有流传下来的诗作,无一不在其腹中。无论是对于古人还是今人的诗作,方回的点评总是能一语中的,又发人深省。 方回觉得不好的诗,未必就真的很差,但是他若觉得好的诗,那绝对属于佳作。 然而,拥有一流的诗文却并不意味着方回拥有一流的人品。 景定三年,参加科举的方回高中廷试第一。然而,因其人品有亏而被生生降为乙科之首,只被授了个随州教授的闲职。 不甘于庸碌的方回,另辟蹊径,以《梅花百咏》向初任丞相的贾似道献媚,得以回临安任职。 德佑元年,贾似道兵败丁家州,南宋前线面临崩溃局面。方回第一个跳出来,上“似道十可斩之疏”,历数贾似道罪过。 贾似道虽然未曾因此被斩,朝廷上却顺势掀起汹汹骂声。而方回以此功劳得授建德知府。 德佑二年,元军兵临建德,方回于城头高歌死守封疆,鼓动百姓浴血奋战。元兵刚至,尚未攻城,方回却望风而降。 元军过境,方回转头便成为元朝的“建德府知事”。 这是一个毫无节操可言的文人。 降元的大宋官员无数,连元朝官员都厌恶的人,却只有方回一个。 在掌管建德府五年之后,方回被直接解除官职。如今只能以平民身份,寄居于杭州,卖文为生。 “方回此人,虽然非议颇多,但是所有人都得承认,他在如今诗坛上无可取代的地位。”看着依然满脸不情愿的范梈,黄泽苦口婆心地劝道:“咱们只是让他对你的诗作进行公正的评价,又不指望与其成为知交,你小小年纪,在意这些作甚?” 范梈沉默不语。 以他性格,本就不太愿意低头求人,如今求的还是这样一个堪称下作之人,让他委实无法释怀。 可是若是拒绝黄泽的好意,又未免让其心冷。 范梈可以感觉得到,黄泽是真心实意地想帮助自己,自己若是始终寻不到出头的机会,总不成一直仰仗他的资助吧? 更何况,家里还有一个辛苦了一辈子,等待自己赡养的老母亲! 在这世上,最没用的人,便是书生。当时,母亲若没逼着自己读书,而是学得一门技艺,也许就不会有今日之纠结…… 范梈苦笑地摇了摇头,母亲若是知晓了自己的这番心思,大概只能万念俱灰了。 “黄兄放心,范某不才,却也不是个不知好歹之人。”范梈勉强应道。 “好,咱们只要求得方回的诗序,从此便与他不再往来。而后,我再为你筹措一些刊印费用,将你的诗作集结付印之后,必将上听于朝廷。如此,你便可进退自如,无需仰人鼻息。” 得了方回的便宜,转头便与其绝交? 这样自己与方回有什么不同! 范梈努力掩饰心里的难过,低头说道:“范某记下了。” 牛车停在一个小院门口,黄泽带着范梈下车,给了车把式些许车资,说道:“你且寻个阴凉之处,我们办完事,还得回去。” 黄泽安置好牛车,上前敲门。 范梈手中捧着自己的诗稿,打量眼前的这座小院。 门楣低垂,上有一匾,写着“紫阳居”。字迹流畅而灵动,却不见丝毫的轻佻浮滑。让人一看,便会在心里生出一股仰慕之情。 范梈不由的在心里感叹,谁说字如其人! 开门的,是一个姿色艳丽的女婢。涂满脂粉的脸上,有着难以抑制的春色。也许是天气燥热,薄薄的衣裳之中,透出许多的妖娆。 范梈只看了半眼,便将视线越过女婢,扫入院中。 院边几簇青竹,悠然摆动。 “请转告你家主人,九江黄泽来访。”黄泽扬声说道。 艳婢正要转身,屋内已经出来年过六十的老者。 头戴方巾,身着青衣,脚步稳健,不见丝毫老态。面色红润的脸上,是飘然欲飞的灰白长须。 这方回,给了范梈相当不错的第一印象。 第321章 润笔费 “黄泽,黄楚望?”方回爽朗地笑道:“难得啊!来来,快快请进!” 两人被延入书房,看着满屋的藏书,范梈眼中不禁露出艳羡之色。忽尔后脊一凉,回过头却见方回正满脸热切地看着自己。 如同在审视一件可售的奇货? “这位小友,不知如何称呼?”方回含笑打量着问道。 “范梈……”黄泽正要介绍,方回却收起笑脸,肃然说道:“peng?可是木弩之梈?” “正是。”范梈恭身说道,努力地保持着对一位长者起码的尊重。 方回摇摇头,慨然长叹道:“我观小友,年少沉稳,必然满腹经纶,只是这名字起得不好……” “嗯?”范梈愕然。 “此话怎讲?”黄泽心里却闪过一丝不妙的感觉。 “范梈,饭喷,意思是饭吃多了会喷出来吗?” 黄泽愕然。 范梈脸上怒气隐现,几乎便想摔门而去。 “不过,要解决这问题也不难。不知范小友可有表字?老夫倒是可以帮你起个表字,这样听着就不会那么尴尬了。” 黄泽心下了然,这老货大概是想先赚一笔起名费再说。 “范梈已有表字,字亨父。”黄泽急忙说道。 “亨父?”方回又皱起了眉头。 “嗯,我今日带范梈过来,是想让万里兄看看他的诗作。”黄泽拦住方回的思绪,向范梈使着眼色。 果然是来送钱的……方回心下一喜,颔首看向范梈。 范梈只得奉上自己手中的诗集。 诗集全部手抄而成,字体不一,可以看出正在模仿一些大家的笔迹,尤其是郭贯的小篆与赵孟頫的行楷,已颇得其中滋味。 方回暗自点头。 入元之后,还能如此专研文字书法的年轻人,已经没有几个。朝廷若能重开科考,仅凭这份恒心与毅力,进士之中必将有此人的一席之位。 可惜了…… “明月几回满,待君君未归。 中庭步芳草,蝴蝶上人衣。 谁念同袍者,闲居与愿违。” 方回抚须而叹:“果然好诗……” 黄泽脸上现出自得之色,说道:“万里兄若觉可以,能否为其作序?” “你要自行刊印?” 范梈涩然地点头。 方回心下又是一喜,有钱刊印,那润笔费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好啊,范小友有此佳作,的确不能让明珠蒙尘。想来诗集出版之日,便是你名声大显之时!” 方回脸上充满着对后辈嘉许的慈祥,大拇指搓着食指,眼光不停地在范梈与黄泽两人身上打量。 谁付钱啊? 范梈默不吭声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封,咬着牙递给方回。 方回接过,直接打开,脸上的笑意为之一僵。 “啪!” 方回将红封直接拍在桌子上,怒道:“五文?你竟然敢我五文钱?” 范梈嗫嚅难言,脸上既羞且涩。 这五文钱,还是临行时,母亲硬塞给自己的。自江西来到杭州,一路食宿费用都是黄泽负担,刊印费黄泽也愿意帮自己筹措,再让他垫付润笔费,委实不妥。 更何况,黄泽自己也过得相当拮据。 方回斜视黄泽,毫不掩饰地嫌弃道:“他一黄毛小子不懂事,你也来羞辱老夫?” 黄泽赔笑道:“确实囊中羞涩,万里兄原谅则个。” 方回虎着脸,一副坚持原则绝不退让模样。 “万里兄也算如今文坛泰斗,怎会忍心令此明珠蒙尘。不如提携一二,且当今日结个善缘,来日必当厚报。”黄泽苦口婆心地劝道。 诗确实是好诗,人也算是大材,但前提是他得有能力让自己活到成材的那一天。 一个穷鬼,也配有来日?还想入仕为官?凭什么啊! 方回侧头,看着满脸羞愤的范梈,扬声喊道:“翠儿,送客!” 不等艳婢应答,黄泽慌忙说道:“且慢!” 方回冷冷地哼了一声,没再继续赶人。 订单上门,他当然也希望可以成交,要不然自己与婢女得喝西北风去? 那女娃的开销,可比自己狠多了……方回感觉也很无奈,不是自己心狠,委实是生活太过艰难。 黄泽沉声说道:“我这有个消息,对万里兄应当有用。如此,能否请万里兄在润笔费上,减免一二。” 范梈紧咬的下唇,几乎现出血丝。 方回悠悠地叹了口气,看来这两个是真穷,今天想有进账显然已无可能。 “你且说来。” “如果消息对万里兄有用的话?” “我可以答应你。”方回将包着五文钱的红封揣入袖中,指着那首《明月几回满》,淡然说道:“但是,作序是不可能,但可以为这首诗写个述评。” 我虽然是个有骨气的文人,但是五文钱也是钱呐! 有述评足矣!黄泽松了口气,方回真要为诗集作序,日后说不定反而会成为范梈的一个污点。 “不知万里近日可曾听说过在广州大放异彩的天海阁?” 方回点点头,“确有耳闻,听说天海阁东家,尚未弱冠,却有不少惊世之作。” 方回撇了眼依然垂头生着闷气的范梈,心里说道:那家伙的词曲,可比你这诗作强得太多了。可惜,词曲毕竟属于小道,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天海阁东家,姓甄名鑫,不仅已经公认为江南词曲第一。而且,已经聚集出自己的海上势力,据说在前些日子,一举覆灭了泉州蒲家。” “蒲家是被甄鑫所灭?”方回疑惑道。 福建人读书做生意都很厉害,却从来没出过一个像样的诗人。这大概跟那里逼仄的山水有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穷山恶水之间是不可能养出胸有丘壑且富有灵性的诗人。 是以,方回从来就对福建人不感兴趣。至于对那些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全身上下只有铜臭味的回回人,更是心怀鄙视。 “在甄鑫的谋划之下,如今的蒲家只能算是苟延残喘了。” 范梈眼中,现出仰慕之色,欲言却止。 “这与我有何关系?”方回拢着袖子,轻轻地摩挲红封中的五枚铜钱,漫不经心地说道。 “那甄鑫,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成就,前途绝不可估量啊!” 方回老眉一挑,心里默默思索。这甄鑫若是有作品求自己作序,便只五文钱也是可以接的。 第322章 阴谋的味道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背后支持这位甄鑫?”方回问道。 黄泽竖起大拇指,夸道:“万里兄果然慧眼如炬!支持甄鑫之人,虽然官位不大,但其身份可不简单。” “哦?是谁?” “江西行省泉府司镇抚,李邦宁,原瀛国公身边的大伴。” “是他?” 黄泽坚定地点点头。 方回心里大动。 宋灭前后,投降的文臣武将无数,但是无论是以故宋丞相身份降元的留梦炎、贾余庆,或是被忽必烈亲切地称为“蛮子秀才”的叶李、深得忽必烈器重的大儒程矩夫,还是赵氏宗亲、书画大家赵孟頫,这些人在方回眼中都不值一提。 至于那些武将,包括襄阳城破之后,随着吕文焕投降的吕氏全族,以及殿前指挥使知安庆府范文虎,或是之后投降的各地守将。这些人如今看似还能有些许兵权,但是方回认为,只要忽必烈一去,只要是故宋出身的武将,统统都将成为兔死之后被烹之走狗。 用不了多长时间,唯一还能站在朝廷上的南人,大概只有李邦宁一个! 无他,只因为他是个太监! 是个对任何皇帝都不会产生威胁的无后之人。 最关键的是,元朝没有太监,李邦宁权力再大,也不可能发展出自己的势力。这样的人,无论将来是哪个太子继承皇位,都必定会加以重用。 “你跟李邦宁有旧?”方回眼神闪动。 “我并不认识李邦宁,不过……”黄泽沉吟道:“要告诉万里兄的消息,是李邦宁与甄鑫,正在前来杭州的路上。” “真的?” “千真万确!” “那,你可认识甄鑫?” 黄泽摇摇头。 方回猛地吹出一口气,数缕胡须直飘而起。 “万里兄莫急。那甄鑫既然能以词曲闻名于广州,到了杭州之后,自然会有新作问世。我想此人,一样需要扬名,需要让自己脱离低俗的戏曲作者身份,而得到上流文人的认可。若是如此,不过万里兄一句话的事。” 方回抚下飘起的胡须,频频颔首。 起码在杭州的文坛,自己可以将其扶上青天,也一样可以将其打落泥潭。 “而且,听说那甄鑫自诩风流子,身边红颜无数。万里兄可是此中行家,若由你出手,想来甄鑫年少气盛,一旦入彀,还不得由你把捏。” 方回翻了个白眼,却不由地想着屋外陪伴了自己数年的艳婢。调教得差不多了,可惜近日自己却有些后继无力。 说不定,这主意还真可以……红粉骷髅,有时可胜万马千军! 只是……方回不由地皱起眉头。 “万里兄……”黄泽忐忑提醒。 话已说到这份上,连蒙带骗这种平日不齿的手段都已经用上,这老货若还不肯松口,只能另寻蹊径。 只是如今江南文人,愿意写序推荐的人其实不少,但眼光名气都不如这老货。而那些水平更高的人,却都遁于山林之中,根本寻访不到。 “不对!”黄泽与方回同时叫出声,而后相互怪异地看了一眼。 不是还有谢翱吗?听说他早已投奔甄鑫,既使他没有跟甄鑫一同前来杭州,只要等到了甄鑫,就一定可以找得到谢翱! 而且,若是开口让谢翱资助,为范梈出本诗集,对于如今的谢翱来说,岂不是易如反掌! “万里兄可还有疑虑?”黄泽问道。 方回沉吟片刻,摇摇头,提笔在范梈的诗稿上随意批注几句。 起身送客。 看着消失的两个人,方回陷入沉思。 要想成为天子的亲信,最忌讳的便是不能拥有自己的势力。而在此之前,从未听说过李邦宁在培植自己的亲信,起码表面上没有。 如今,却突然在海上扯出一支可以覆灭蒲家的雄师,而且没有任何的掩饰。他这是想干嘛? 凭着多年官场上忍辱负重换来的直觉,方回在这其中感受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若是自己可以堪破李邦宁的目的,并予以利用,或许会有火中取栗的可能。 那样的话,说不定自己这棵将老的树,还能重新焕发出绚烂的花朵…… …… 空坑往南三五十里,属于赣州路兴国的管辖范围。只是这一片山高林密之地,无论是吉安路的永丰还是赣州路的兴国官府,都无法进行有效的管治。 穷山恶水出刁民,山路难行之处,往往便是贼匪最喜欢聚集的地方。 想清剿这里的匪徒,任何朝代的官府都办不到。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分割,切断各县各州贼匪之间的联络。再控制物资的往来运输,以此熬死窝在山里的匪徒。 这种方法省力,却未必省事。一旦分割失败,匪徒之间形成呼应,便会成为燎原之势,而爆发出一场又一场的兵事。 但是如此一来,朝廷才可能派来重兵围剿,将其打散击溃,重新赶入山林之间。 好在闽赣之间的这片山野,虽然保护了贼匪不会被轻易剿杀殆尽,但也因此让任何一支起兵者,无法在此迅速壮大。 这也是历朝历代,江西、福建、广东一带的起兵者,绝难以此为根据地,而一统天下的最主要原因。 想苟且可以,想发展,唯有逃离此处。 窝在山沟里的这个村子,几乎不见平地,偶尔有些沟壑之处,便辟为农田。春播的麦子已收割完毕,此时田间稀稀可见一些杂粮。 山间伫水不易,即便是杂粮,也是完全靠老天爷赏脸才能有些收成。 但是无论如何,这些逼仄的田地也养活了村中十几户人家近百口的村民。至于想让生活更丰富一些,委实不可能。 没有油水可榨,官府的人也懒得爬山越岭跑到这山沟沟里找罪。外人难以进来,村子里的人懒得出去。渐渐地,也没有人再去关心这村子里,到底住着一群曾经什么样的人。 与世隔绝的桃花源,终究是传说中的存在。便如这个村子,没人打扰的生活,造成的后果,就是所有人迅速的老化。 十年时间,人口少了一半。不是因为战争,而是因为缺盐。 剩下的人未老先衰,三四十岁的男女,却已满头白发。而那些本该显得朝气的少年,个个肌肤发黄,四肢乏力。 第323章 姑爹 故土难离,却也到了不得不离的时候。 看着黝黑却显得更加壮实的老丁,以及坐在他身边明艳动人的徐夫人,徐家家主兼未经官府任命的村长徐知长长地叹了口气。 十多年不见,老丁还是那个老丁,与他同龄的自己,却已经长成了老丁爷爷的模样。 徐夫人吃吃地笑着,说道:“行了三哥,别再叹气了。你懒得出门我可以理解,可是你不能让那些小孩子们跟着你们这群老家伙,一辈子窝在这里等死吧?” 徐知幽怨地看了眼徐夫人,说道:“你们当年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为了照看这几百个人,呕心吐血了十多年。你倒好,一回来就讥讽我这老头子。能不能有点尊老爱幼的品德?” 徐夫人掩嘴而笑,心里却也是一番感慨。 徐知是自己堂兄,与老丁同龄,也才三十九。容貌虽然显得过于着急,已是毛须皆白,可是心态依然还是十多年前的那般不正经。 挺好! 二十年多前的徐家,在江西也算是望族。不算仆役,单就姓徐的族人,就有近千。 先祖徐衡,在北宋熙宁年间曾以文进士荣登太学殿堂。但是时逢女真南下,宋室仓惶南顾。徐衡弃文习武,于崇宁五年的武举考试中一举夺魁,成为唐宋以来江西的第一位武科状元。由此奠定了徐家在江西武林之中,无可撼动的地位。 自那时起,南宋百余年,徐家子弟从军无数,也战死无数。 祖上曾经的辉煌,并未成为庇佑徐家子孙的福荫,反而促成历代徐家子弟在战场上不惧生死的莽劲。 当元军渡过江淮之时,无数徐家子弟,前赴后继,死在抗元的前线。哪怕临安降后,依然有徐家子弟,在江西各地加入义兵,誓死以抗。 带来的结果就是,近千的徐氏家族,只剩下了如今了了数十人。 后悔吗,谈不上。 只是看着原本不值一提的吕氏家族,在降元之后的嚣张模样,每一位幸存的徐家子弟,都难免会在心里暗自感伤。 天道不佑忠良,却降福于叛贼,让人情何以堪! 上一任的族长,是徐夫人的父亲。接任族长之后的徐知,为了保住徐家香火,被迫将残余的族人迁至大山深处的祖地之中,苟延至今。 徐夫人跟着赘婿老丁,一去十数年,如今突然回到这里。欣喜之余,也让徐知面临着一个相当艰难的抉择。 徐夫人柔声说道:“我知道三哥不容易,所以让老丁一起回来,就是想把你们接出去,起码也让你享上几年的清福。” 真要要离开这里,泛舟海上,当个化外之人? 举族搬迁,岂是小事?不说积攒了许多年的破烂,宗祠牌位怎么办?先祖坟墓谁来管? 人一去,村子一空,鸟兽横行,蛇鼠成窝。数年之后,说不定连祖宗都找不着了! 一直不吭声的老丁瓮声说道:“尽快做决定吧,没时间给你们纠结了。” 徐知怪异地看了老丁一眼:我跟我妹子在这里议事,什么时候你这赘婿也敢插嘴了? 这老丁,怎么变得如此没眼力劲?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徐知正琢磨着如何可以既不落老丁的面子,又可以让他不再胡乱发表意见时,却听得徐夫人用更加轻柔的声音说道:“你说说看。” 徐知张着嘴,惊讶地看着这对夫妇。 这十年,老丁竟然长进了? 看来,虽然躲在琼州那种不开化的地方,日子过得应该很不错。也许真的如徐夫人所说,老丁现在已经是日月岛的高级将领之一。 否则,哪来的这种心气? 却不知,其实老丁翻身做家主,也不过是这一两个月的时间。不是因为他统管日月岛的所有防务,也不是因为他掌控着近千的防卫兵力,而是因为他搞出了威力巨大的火药。 当徐夫人亲眼看到自榆木筒中轰出的炮弹,轻松击碎三里之外的目标时,就连对火药原理不太明白的她,也知道从现在开始,南海必将是日月岛的天下! 虽然榆木制成的炮筒,只是一炮之后便被炸成粉碎,可是老丁解释道,要解决这问题并不难。只要做模成范,再以铜汁或铁水浇铸,多试几次之后,必然可以造出不会炸膛的火炮。 男人能当家作主,不仅仅是因为其拥有惊世骇俗的成就,还因为他终于实现在徐夫人多年来的愿望——回到江西,来到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沟沟里,祭拜早已逝去的父母。 这其中的弯弯曲曲,徐知并不太清楚。但是老丁的雄起,让他第一次对日月岛生出兴趣。既然徐家赘婿已经在那里混出了名堂,起码是可以保证徐家这些老幼不被外人欺凌。 “先把孩子接去日月岛,接受几年教育再说。等他们从小学毕业,想留在日月岛也行,想回江西亦可,随他们选择。”老丁淡然说道。 “年纪大不想动的,可以先留在这里,我到时让人再送些物资过来,起码保证他们一年之内的衣食无忧。其他人,可以去日月岛看看,不想呆就回来呗。 只是路途遥远,去之前得先做好不想回来的准备。” 意思是你那日月岛比我这好过百倍?所以去的人才不想回来?徐知心里不服,却也没法开口驳斥。 这世间,要想找比这里更差劲的地方,可能很难了…… “老丁这主意不错!”徐夫人不由分说地先给自家老公点了个赞,“三哥你觉得呢?” “行吧……”徐知无所谓地说道,继续在这鬼地方蹲下去,自己根本养不活这近百口人了。既然这夫妻俩在外头已是风生水起,跟着他们离开,起码自己可以卸上肩上的这负重担。 “不过,我得跟大伙儿再商量下,看看谁先走,谁留下。” “那是自然。” 徐知正待起身,屋外冲进一个半大小伙,是自己的儿子徐丙良。 “姑,爹……外面有个……” “叫谁呢?连称呼都不会?”徐知斥道。 山里的孩子,果然不行,虽然字认了不少,但是没见过世面,待人接物都不成样子。 徐丙良一怔,重新叫道:“姑、爹、姑爹……” 第324章 李鬼遇见宋江 徐知抚着心口,叹着气说道:“别叫了,什么事?” 徐丙良莫名其妙地看了自家爹一眼,说道:“外面有个人,自称姓邹,要见你。” 有外人来? 徐知疑惑地看向老丁,“是你们带过来的?” 老丁摇摇头,“姓邹,名什么?从哪来的?有什么事?” “我哪知道?”徐丙良理直气壮地回答道。 “算了,我去看看。”徐知揉着心口,起身步出屋外。 “不止一个啊,还有十几个,会不会来抢粮食的?”徐丙良提醒道。 徐知脚步一顿。 是噢,村子里刚收了一点点粮食,老丁也带了些盐粮过来,这就有人盯上这些东西了? “不会的!”老丁断然说道:“抢你们这点粮食,还要跑这么多山路,没人这么傻。一起去看看吧。” 屋外,一个膀大腰圆,身材高大的汉子正在左右打量着这个已经破败的村子。身后跟着一队脸上带着得意之色的或干或瘦男人。 老丁脚步一顿。 跟着他身后的徐知差点便撞了上去,探出脑袋一瞧,低声说道:“你认识那几个人?真是来抢粮的?要不要我去叫人过来?” “我去我去!”徐丙良兴奋地蹦起,随即大吼道:“快来人呐,有人来抢粮了——” 这小伙子看着羸弱,嗓门倒挺大。 十来个汉子跟着一怔,立时掏出棍棒,摆出一副戒备模样。 老丁没想到徐丙良的反应如此迅速,想摁住已经来不及,只好往前踏上一步,喝道:“邹式,你怎么现在才来?” 隐在身后的手掌,轻轻地摆了摆。 邹式? 徐夫人瞧着怔立当场的汉子,心里闪过一丝疑惑。 当时邹式一上日月岛,便被关押起来,负责岛上防卫的老丁自然见过,徐夫人却是不识。但是瞧着老丁模样,应该是有足够的信心应付此人。 “让大伙儿先别过来,等老丁处理再说。”徐夫人低声说道。 徐知瞪了儿子一眼,却不太舍得在外人面前骂他,只好拉着徐丙良,往聚来的村民走去。 邹式则呆呆地看着老丁,满脸诧异。 他接到的指令,是打着日月岛的名义,尽可能地搜罗散布于江西各地的反贼。自己当然不是日月岛的正式代表,可是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却被正主逮了个正着。 怎么办? 这老丁还问自己为什么才来,很生气模样。那是因为他早已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吗? 如此……邹式反而暗暗地松了口气。 起码不用在这里与日月岛发生直接的冲突。 倒不是邹式怕老丁,而是自己若是带人投奔日月岛,却先跟日月岛的总管干上一架,那怎么继续忽悠那些相信自己的老兵? “你们从哪过来的?”老丁虎着脸问道。 “空坑……”邹式下意识地答道。 空坑? 老丁看了眼跟在邹式身后的这支小队,心下已经大概猜出这厮在搞什么鬼。 这可是个有前科的家伙。 当时便在粤东闽西一带招收流散的义兵,再组织这些人如飞蛾投火般去攻击蒲家船队。被陈机察发觉后,一路逃窜至日月岛。 手段让人很恶心,但是对日月岛并未产生太过恶劣的影响,看在李显的面子上,甄鑫也懒得去管这种小虾米。 即使杀了邹式,李显手头必然还有很多个这样的人,在做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却没想到,这厮又跑到江西来搜罗义兵。 既然从空坑过来,说明已经搜罗了不少文丞相当年的旧部。这是又盯上了徐家的这些残余力量? “这谁啊?”看着气势十足的老丁,跟在邹式身后的一个老兵忍不住问道。 “他,他,他是日月岛甄鑫的手下……”邹式脑子依然转不过弯来。 老丁他是见过,让自己离开日月岛时,并没有任何的为难。只是这其中的关系,他一时根本理不清。 自己听从李大的指示做事,李大的上司跟日月岛甄鑫关系匪浅,显然早已勾搭在一起。这也是李大让自己以日月岛名义收罗反贼的基本保障。 可是李大并没有交代自己,遇到了日月岛的人该怎么办。 邹式有一种李鬼遇见宋江时的慌张。 是将人直接交给他们,就此成为日月岛的属下?还是带着人先跑,等着李大派人过来接收? 可是现在跑,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至于杀了眼前这个老丁,邹式却是从未想过。哪怕能杀得了此人,自己又如何以日月岛的名义领着这些人“投奔”日月岛? 而且,若是让甄鑫知晓此事,邹式可不相信那李大会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而得罪甄鑫。 “甄鑫甄公子的手下?”有老兵惊呼道。 “真的是从日月岛来的?” 老丁矜持地点点头。 “我等,是文丞相旧部,正准备联络各地义兵,投奔日月岛!”有老兵兴奋地说道。 本来众人被邹式说动,还心存疑虑,却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碰上正主。 太好了,起码可以了解下,那日月岛是否如邹式说的那般值得投奔。 “邹将军,他真的是日月岛的人?” 被人称了好几天的“将军”,邹式几乎已经以为自己便是日月岛的大将。此时老脸却不由地一红。 老丁似笑非笑地看着邹式。 “此人姓丁,是日月岛甄鑫麾下主将,位置在、在我之上……” 老丁拱手抱拳,朗声说道:“见过诸位义士!” 邹式见老丁没当面拆穿,稍稍地吁了口气。 身边老兵,愈加兴奋,喳喳地围将上来。 “诸位莫急,既然在此相聚,丁某必然会为诸位解答你们的疑惑,也会代表日月岛对诸位的投奔表示最诚挚的欢迎。” 这些人与宅在山里头的徐家子弟不同,常年在外流窜,消息自然也听得多些。对于在南海击溃蒲家的日月岛军,多有耳闻,但那些毕竟都是传闻,如今正好可以问个明白。 小半个时辰过后,老丁终于暂时地满足了这些好奇老宝宝的求知欲。同时,也趁机摸清这些人的来龙去脉。 邹式带着几个人潜至庐陵,救下被捕的几个老兵,由他们带着找到文丞相的同乡邓光荐。再通过邓光荐的举荐,得到文升的推荐信后,找到隐藏于空坑的两百多个老兵。又由那些老兵指引,来到徐氏子弟的隐居之处,准备说服他们一同投奔日月岛。 第325章 公费旅游 这邹式收罗老兵的效率,倒是让老丁刮目相看! 不管邹式的目的是什么,既然他以日月岛的名义收罗这些人,就绝不能让这些人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拐到其他地方去。 老丁将邹式扯在一旁,开始真挚的谈判。 虽然在日月岛被关押了一阵子,但是没有受过任何的虐待,邹式对于这座突然兴起的小岛,其实是相当向往的。 若自己还是反贼,邹式真的愿意如陈机察那般,彻底投了日月岛。哪怕从一个小兵做起,他也有绝对的信心,可以在日月岛站住脚跟,并挣下不输于陈机察的功劳。 可惜,自己到底不纯洁了。 做人留一线,以后好相见。更何况,自己的底细,已全被老丁掌控。是以邹式对于老丁倒是有问必答,且没有任何的隐瞒。 除了他这一路,负责搜罗赣南一带,李大最少还派出了两批人,一批在浙南,一批在闽西。套路一样,都是以日月岛的名义聚拢山匪老兵。 至于下一步的目的地,李大只是交代他必须将搜罗来的人,于七月初十时,带至浙东黄岩江亭渡口。 具体有什么计划,却不得而知。 日月岛西南,黄岩州在东北。如何找个令人信服的借口,带着这些本该投奔日月岛的老兵,南辕北辙地跑黄岩去,邹式正在头疼。 如今有了老丁,倒是让他省去头疼的麻烦。 为什么是黄岩? “带了地图吗?”老丁问道。 邹式从怀里掏出一份堪舆图。 为了找到躲在山沟沟里的那些反贼老兵,李大还是给了他相当齐全的准备。 这份囊括闽浙赣的地图虽然不太详尽,但也基本可以看出大致的地域位置。 黄岩,江亭渡口,正处于福建前往杭州的必经之路上! 李显,以日月岛的名义招兵,然后准备让甄鑫带着这些兵,直接前往杭州? 是为了保护甄公子,还是给想让甄公子彻底成为反贼的头目? 邹式这一路有两百多人,就算其他两路招兵顺利的话,最多也不过千把人。想用这些人去攻城掠地,无疑绝不可能。 李显的目的,到底会是什么? 老丁并不是没脑子的人,可是这种阴谋诡道,却绝非他所长。即使是加上一个徐夫人,也依然摸不透李显的意图。 老丁只好暂时放弃这种思考。 不过也好,将这些人直接带去给甄公子掌掌眼,至于李显有什么目的,见了面自然便清楚。 即使是想就地造反,也得由甄公子来说了算。 瞧着有许多老兵也准备投奔日月岛,徐家再没了反对的声音。 于是决定,抽调十来个状态最好的青壮,随老丁直接前往黄岩。徐夫人带着一些人,先往南去趟广州,然后再组织人力进行全族的搬迁事宜。 歇息一晚之后,老丁与邹式带人先行离开,汇合了在山外等候的其他老兵,凑成一支共有270人的队伍,勉强组建了一个独立营。 老丁暂摄营长,副营长交给邹式。所有老兵打散成三个连队,由徐家子弟徐丙望,空坑老兵邵青山,以及邹式从庐陵救出的老兵周迹担任连长。 几顿饱饭之后,这个独立营便以高昂的斗志,穿山越林,直奔黄岩而去。 …… 队伍行进速度相当缓慢。 十个扮作寻常护卫的怯薛军,不仅掩去自己的身份,连马匹都只是使用沿途驿站提供的普通驿马。 若是快马,泉州到杭州不到两千里的路程,最多五、六天便能抵达。可是一行人已经走了十天,却才行了一半的路程。 此时的甄鑫,堪堪到了乐清。 不得不说,跟着李显出门,让两世为人的甄鑫,第一次享受到了当官的好处。 不仅吃住免费,每到驿站都有人巴巴地前来嘘寒问暖。 若非李显眼色冷峻,总是摆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很可能还会有其他的一条龙服务。 不过对于那些少年不宜的项目,甄鑫其实也没空接受,身边的高宁他都搞不定,遑论其他。 这算是一次公费旅游,沿途风景也不错,偶尔还能在谢翱身前卖弄一些文人情怀。 这老头不愧被誉为“宋末诗坛之冠”,人家信口拈来,便是相当有涵养的诗句。当然,论诗甄鑫未必斗得过他,论词论曲,却是一点不怵。 只是腹中可抄的东西毕竟属于不可再生资源,甄鑫也只得省着些使用。 于是,在山川地理方面,开始碾压这老头。 从沿途经过的太姥山、雁荡山谈起,到武夷山脉、南岭、雪峰山、大别山、巫山、大巴山,再到秦岭、太行山脉、燕山、阴山、贺兰山。并为其讲解山脉的成因、地壳的运动、河流的冲刷,乃至沧海桑田缘由。 讲完山脉讲湖泊,讲完湖泊讲平原与高原,顺便又讲了中国的三大阶梯地形地势。 不过是一些最简单的初中地理知识,便将谢老头的道心几乎击溃。 这何止是胸中有丘壑,简直是把天下完全塞入脑中! 总是摆着一张冷脸,喜怒不形于色的李显,也难掩震惊。好在,甄鑫给过他震惊无数,慢慢的他也已经习惯。 只有高宁,根本就没有在意过甄鑫的胡侃瞎扯。 首先是因为她根本听不懂,其次她的心思,只在于甄鑫本身。 她在意的是这具越来越俊秀的皮囊,至于皮囊中的灵魂,装着哪些莫名其妙的知识,高宁根本就没打算关心过。 离夜幕降临还有点距离,李显却已早早地在大荆站安排了停驻之地。 依然是甄鑫自己一间,左边是谢翱与熊二,右侧是高宁与窦娥。 赖在谢翱房里的甄鑫,喝干了最后一滴茶水,将杯子往桌上一顿,不满道:“快去弄些滚水来!” 熊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打开门往外瞅瞅,缩回身说道:“少爷,伙计们都不在了,没的滚水……” “你去烧啊!” “要不你先回房,我去烧水然后给你送过去?” “不!” 熊二挠挠头,劝道:“你不肯睡觉,我当然得陪着你。可是少爷你好歹照顾下老谢,老爷子快入土的人了,哪经得起你这么折腾。” 第326章 出去! 谢翱大怒,却见熊二抛来一个意味难明的眼神,只好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说道:“要不,甄公子晚上在这里歇着,我跟熊二去你房间?” 那怎么成……甄鑫满脸失落,怒道:“你们俩,尤其是熊二,给老子小心些,别让我抓住你把柄,定让你生不如死!” 熊二打了个哆嗦,立时觉得气短,“别啊少爷,我、我……” 谢翱一声清咳。 “我,要不我送你过去?” “滚!”甄鑫脚还未踹出,熊二已经侧身躲开。 “膨!”甄鑫狠狠地摔门而出。 熊二鬼鬼祟祟地侧耳确认甄鑫离去的脚步声后,跳到谢翱身前,说道:“老爷子,来,今天怎么个赌法?” “一边去,我快入土的人,今天不跟你赌!” “别啊,谢老爷子,你寿长着呢。我死了你铁定还活蹦乱跳着呢!不是有句话,叫做……那个啥,好人不长命……” “闭嘴!” “好好,咱们别废话,快点,怎么赌?” “今天轮我作庄,甄鑫若是今夜失身,我一赔五。”谢翱斟酌道。 “就开一个盘口?” “高宁若能撑过一个时辰,我赔你一半;撑过两个时辰,赌注归我。” “你这老头子果然坏得很,我怎么下注都是输!” 旅途本就无聊,熊二答应过熊大决不喝酒,于是就更加无聊了。他又对诗词歌赋完全不感兴趣,两个天天同一宿舍,谢翱熬不过他,只好每天陪他赌上一局。 结果数日过后,谢翱大胜,倒是开始喜欢上这个赌局。 小赌怡情,不过十数两的输赢,对于熊二这穷鬼来说算是大钱。对于谢翱来说,这辈子最落魄的时候,也不曾在意过这些阿堵物。 “那你想要怎么赌?” 熊二傻笑道:“要不,咱们赌个大的。高宁若是撑了一整个晚上,甄公子却没失身,你一赔十。” 一个干柴,一个烈火,两人同宿一个房间,却准备什么事情都不发生? 可能吗? “莫非你知道甄公子身体有恙?”谢翱悄声问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天天跟你这老头子一屋,哪里有机会去探听公子的隐私?” 谢翱突然有些担心起来,莫非甄公子真的不行? 别自己费上这条老命,却扶持了一个不能下种的公鸡,那如何得了! 熊二将耳朵贴上墙壁,兴奋地催道:“快点快点,公子,入房了!” “出去!”隔壁屋里,传来甄鑫的怒吼。 “不要……公子,别,别打我……”窦娥抱头下蹲,眼眶里蓄着泪水,可怜兮兮地看向甄鑫。 甄鑫扬起手掌,又颓然放下。 床铺上,传来柔滑的声音:“公子,别打她了,要打,打我吧……” 不用转头,甄鑫便知道,高宁正衣裳半解地痴坐于床头,一心一意地等着自己扑将上去。 这蒙古人的娃,就这么不懂得含蓄吗? 关键是,自己心底其实是真的很喜欢这种不含蓄。 偏偏有贼心,却没贼胆! 男子汉大丈夫,就当做些常人所不敢做之事,品常人不敢品之美人。可是却偏偏有一种美人,却是品她不得。 因为,这可是当今王爷的嫡女!只要敢上,甄鑫相信明天一早,自己就会被拎去云南,入赘王府。 “要不,奴奴脱去衣裳,让你打?”高宁腻声说道。 果然,男孩子在外面,要时刻注意保护好自己! 早知如此,就该直接跟阿黎正式成亲圆房了,也省得心怀不轨的高宁,总在惦记着自己的身子。 甄鑫真的很后悔。 原以为,击垮蒲家之后,自己便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与陈宜中见面,再跟他定下亲事。 即使陈宜中不是阿黎的父亲,也必然是她的叔伯长辈。有老陈点头,也不会让阿黎留下些许的遗憾。 却哪想得到,从泉州就被直接拐往杭州,还被如牛皮糖般的高宁给粘上了。 可怜呐,这童男之身,就要保不住了吗? 鼻尖飘来一阵淡淡的清甜香味,刚洗过个澡的身子,白白净净地摆在床上,一副任君采撷姿态。 甄鑫努力地将眼光避开高宁半敞的要害之处,在桌前坐下。可是心里却忍不住地又荡漾起来。 好大……只比阿黎的小些,但是肯定超过苟榕了。 手感肯定会很不错……呸,我是个正经的人,怎么能有这种不正经的念头! “你还是回你自己的房间去吧。”甄鑫叹着气劝道。 “我不。” “又要我把你扔出去吗?” “不要,我今晚上,死也要死在这里!”高宁挺着胸,大义凛然地说道。 “对,对!”窦娥补充道:“你今天要是把郡主赶出去,郡主她,她就要去跳楼!” “是的,我一定会跳楼的!” “而且是死无全尸的那种……” “我,我……”那画面让高宁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她疑惑地看向窦娥:你说的是真的? 窦娥眨眨眼:我骗公子的,要不然他又要把你赶出去了。 高宁:可是我不想死无全尸…… 窦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郡主…… “要不,你们俩睡这,我去你房间歇着?”甄鑫强忍着躁动说道。 “不行!” “我说姑奶奶,你到底要怎样啊?”甄鑫捏紧拳头,就怕一时控制不住,这拳头会自己跑到高宁身上,做些令人无法直视的事情。 “我,我要……”高宁紧咬下唇,粉嫩的脸颊已如熟透的小苹果。 哪怕她一直在准备着豁出去,但到底是个未经开发的小姑娘,那种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郡主想睡你!”窦娥突然说道。 “嗯嗯……”高宁点头,如鸟啄米。 甄鑫傻傻地看着高宁红得已经快滴出血来的脸蛋,视线又忍不住往下挪了几分。 好想从了她啊…… “窦娥,你出去!”甄鑫沉声说道。 “啊?不,不行……郡主说得让我帮她……” 高宁又频频点头,轻声劝道:“你还是把她留下来吧,我,我是第一次,什么都不懂……” 声音越来越轻,饱含着浓浓的羞意,“怕公子不能尽兴……”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第327章 主动出击的甄鑫 甄鑫转过头,怒道:“你出不出去?” 窦娥委屈地站起身,双手绞着衣角,依依不舍地问道:“你、你们确定不需要我帮忙吗?” 高宁双眼之中,水波流动,突然觉得有些紧张,嗫嚅道:“公子,要不,还是让窦娥留下来?我,我……” “出去!”甄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好吧……” 一路之上,窦娥可没少助攻,若非自己各种建议,郡主今日哪能得遂所愿。如今终于准备成事了,就把自己这个可怜的媒人扔外头去? 《西厢记》里的红娘,除了叠被铺床,多少也沾了些雨露,可是自己这个可怜的人,竟然一杯羹都没分着。 难道我不是陪房的丫头吗? 心里活动不少,嘴里可没敢再啰嗦。窦娥一步三回头挪到门边,对着高宁说道:“郡主,你对公子好一些,别吓到他了……” 甄鑫又想打人了。 高宁却掩嘴笑道:“我知道了……” “第一次,一定要淑女一些。”窦娥还在说着。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小丫头早已是个历经无数沧桑的女人。 这俩神经病,到底是被谁给教坏了? 甄鑫再也忍不住,起身将窦娥推出门外。 “公子,你,你也别太着急了。我听说,第一次如果太急的话……” “砰!”门被拍上,差点撞到窦娥的鼻尖。 听到门后落闩的脆响,窦娥瘪着嘴,叉了会腰,抬起手又要去拍门。 还有一些话,还没来得及跟郡主交代呢! 隔壁房间突然探出一个大脑门,对着窦娥低声吼道:“还不滚回去,杵那干嘛呢?” 窦娥“啊”地叫着,一溜烟逃入自己房间。 熊二骂骂咧咧地缩回去,对着一副老神在在模样的谢翱得意地说道:“初战告捷!今天高宁总算是赖成功了。接下去,且看我最信任的甄公子,如何保住自己不失城门!” 谢翱撇了撇嘴,并未接话,心下却有些嘀咕。 甄鑫若能与高宁结成夫妻,利弊皆有。 通过高宁得到甘麻剌的支持,短期之内日月岛必将得到飞速的发展。但是从远期来说,一个蒙古王爷的赘婿,显然不可能得到故宋之人的支持。 更别说抗元灭元。 这确实让人很矛盾,必须得想个办法,尽可能地化弊为利,以消除未来可能引发的反噬…… “啊——”隔壁传来一阵尖叫声。 似乎是高宁的声音? 熊二心里一沉,将耳朵又贴紧墙壁,他之所以敢跟谢翱进行豪赌,是因为他相信只要甄鑫不愿意,高宁根本不可能睡服得了甄鑫。 可是听这情况,似乎是甄鑫主动出击了? 忍无可忍的甄鑫确实主动出击了。 窦娥一走,门一关,甄鑫便抽出一根布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高宁捆了个结实。 猝不及防之下,高宁发出一声尖叫,随即期期艾艾地说道:“甄公子,我,我衣服还没脱呢……” 甄鑫不答话,将布条缠住她扭在后背的双手,防止她挣脱,却也不敢捆得太过结实。 “第一次,都要这样吗?”高宁此时,到底也有些慌张。 “嗯。”甄鑫随口应道。 “可是,窦娥打听来的不是这样啊……” 甄鑫继续忙活,捆完胳膊又将双脚捆上,令其严丝合缝。而后将薄被展开,将高宁包住,裹成一卷,推入床铺之内。 兴奋之中的高宁,如被兜头浇下一盆凉水。哪怕她不知道夫妻之间该怎么办事,这时也感受到了边上这个心仪的男子,再也无法掩饰的嫌弃。 吹灭灯火,甄鑫打了个长长的吹欠,仰面倒在高宁身边,闭上眼开始沉睡。 太困了……被这主仆连续骚扰了几个晚上,一直无法睡个安稳觉,铁打的人都撑不住啊! 半开的窗户之外,透进些许丝滑的月光,照在甄鑫越来越显得俊朗的脸上,让侧过身子的高宁始终无法移开她沉醉的目光。 爱情是什么,高宁从来不知道,也从未去想过这种复杂的问题。 无论是对于蒙古人,还是对于白族人来讲,喜欢一个人,就想办法跟他呆在一起即可,没必要去想太多。 但是从来没人告诉过高宁,被一个彼此喜欢的男人无数次的拒绝之后,应该怎么办? 甄公子喜欢自己,这不用窦娥提醒,高宁便知道。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为什么甄公子可以与高宁亲热,可以与苟榕亲热,却始终不肯与自己有任何的肌肤相触。 今夜,是他一次碰到自己的身体,却是将自己捆了起来。 喜欢一个人,原来会如此的痛苦! 一行清流,自右眼滑入左眼,汇聚之后淌向枕头。 眼中一片朦胧,高宁却依然舍不得闭上眼睛。 “吱吱——” 一团黑影,窜入床间,停在高宁的枕边。 是墨墨。 高宁低落的心情,突然又觉得开心起来。 就像不知道甄公子为什么不喜欢跟自己亲热一样,高宁同样不知道甄公子为什么不喜欢这么可爱的墨墨。 墨墨其实很好养,只要给它多弄些好吃的,它便会粘着你,还能听你的话,还能让你随便摸。 只要摸到它,什么烦恼都会烟消云散! “叽叽。”小短腿上沾上了高宁的眼泪,墨墨跳到高宁微怂的肩膀之上,轻轻低叫着。 不知道是在安慰高宁,还是在抱怨她弄湿了自己漂亮的毛发。 随即又呲着牙,气鼓鼓地看着沉睡中的甄鑫。 “别,别把他吵醒了……”高宁轻声说道,继续怂着肩膀,“我的手,手……” 墨墨疑惑张望,对哦,手呢?天天喂我小鱼干,还能给自己当小床的手呢? 顺着肩膀,墨墨钻下被子,找到高宁的双手。 高宁努力撑出小段布条,塞到墨墨嘴边。墨墨张嘴轻轻一咬,布条便被切断。 可是在高宁的手中,却依然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墨墨不满地钻出被子,蹭着高宁的脸颊,两只大眼珠之中,满是委屈。 “明天一早,就给你弄吃的,好吗?”高宁轻轻地揉着墨墨,勾出食指从它的肚皮挠向下巴。 墨墨扭着肥臀,寻个没有泪水的角落,满足地窝起身子,从两只小小的鼻孔中,冒出微微地呼噜声。 第328章 早安 心中的悲伤被墨墨冲淡了许多,高宁却依然没有任何睡意。只是睁着两眼,看向沉睡中的甄鑫,有爱恋,有迷茫,还有淡淡的委屈。 半开的窗户之外,月光早已隐去。灰蒙蒙的空中,渐渐透出光亮。 早起的鸟儿,开始喳喳地叫唤。间或响一两声激昂的蝉鸣,似乎在与鸟儿争着迎接第一缕阳光。 窝在高宁手掌心中的墨墨,不满地发出轻轻地吱叫声。两只小短腿探向毛茸茸的耳朵,却只能遮住一半,怎么努力都挡不住窗外传来的鸟叫声。 墨墨便蜷着身子,侧身贴向高宁微曲的手指之间,总算可以遮住一只耳朵。又伸着一只爪子,努力地盖向另一只耳朵。蠕动的身子却从高宁的掌上,慢慢地滑了下来,落在一张脸上。 舍不得睁开眼睛的墨墨,习惯性地伸出舌头,在脸上舔了舔。 味道……不对! 两只大眼珠子终于一挣而开,瞧见的却是两只迷茫随即震惊的眼睛。 “吱吱叽!”墨墨呲牙惊叫,踩着甄鑫的鼻梁一蹦而起,在半空中优雅地转了个弯,准确地落在高宁的肩膀上,呲溜不见。 眼神自墨墨消失之处,转至高宁的肩膀,在她半敞的胸口流连数秒之后,又看向微曲着搭在自己枕头边上的胳膊。 昨晚明明是把高宁捆好了才睡着的,她怎么解开的布条? 甄鑫一惊,双手在自己身上乱摸。 还好,衣裳如旧,身上也没有任何粘粘乎乎的不适。 应该没有失身…… 不对,甄鑫突然怀疑自己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一个大男人,老在意有没失身作甚? 阿黎又不需要自己守贞! 更何况,有没有守贞,阿黎根本就鉴别不出来。 视线重新回到高宁的脸上。 枕边一滩还未干透的泪渍,腮边依然挂着半颗已是浑浊的泪珠。 高宁,这是对着自己,哭了一整个晚上? 甄鑫的心,如遭重锤一击,疼得不敢呼吸。 高宁喜欢自己,蠢如熊二都看得明白,甄鑫又怎么不知道她的心思。 其实这小姑娘虽然身出王府,心思却极为纯净。爱便是爱,恨就是恨,不会掺杂任何其他的因素。她从未考虑过两人身份地位的天差地别,也从来没想过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对局势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她只是单纯地在喜欢。 有错吗? 那自己凭什么让她如此痛苦? 甄鑫怔怔地看着高宁那张圆润的脸。原本的粉红,如今却透出点点的苍白。原本哪怕是生气的时候也是舒展的眉头,现在却几乎拧成一团。 在梦中,她依然被折磨着…… 甄鑫轻轻地伸出手伸,想为高宁揉去纠结的眉头,可是看着她不断颤动的睫毛,却又将手缩了回来。 悠悠地叹了口长气,甄鑫缓缓起身,慢慢地打开房门。 一口憋在胸中的浊气,仰头喷出。 却听到一声闷哼,抬起的腿撞在窝于门外的熊二身上。 甄鑫一惊,脚顺势踹出,而后才无语地看着滚到一边的熊二。 反手关于屋门,甄鑫怒道:“你在这干嘛?” 熊二揉着自己的脑袋,视线试图拐过被关上的门,往里探去。 “问你干嘛呢?” 甄鑫又是虚踹一脚。 “公子,这么早啊?” “嗯?” “那个啥,高宁还好吗?” 甄鑫脸颊微微一红,这毕竟是他和高宁第一次在一张床上过夜,似乎有些说不清楚了。 “关你屁事!” “你呢?”熊二凑上前,怂着鼻子到处乱嗅,“还没洗过澡吧?” “我一大早的洗澡干嘛?” “没啥,那个啥……公子你,腿软不?” 甄鑫抬起腿,结结实实地踹在熊二的屁股上,几乎将他踢翻在地。 熊二却是大喜,连滚带爬地窜回自己屋里,叫道:“老谢,谢老头,公子没那啥,我,我赢了,快点给银子……” 甄鑫愕然。 那屋里传出睡意朦胧的嘀咕声:“你是不是有毛病啊?自己一个晚上不睡,还一大早搅人清梦!” “别啰嗦,快给钱!” “你说赢就赢了?有何凭证?” “要什么凭证?你他娘的是不是要耍赖?” “笑话,老夫怎么可能做出如此无聊之事?” 确实很无聊…… 另一侧房门打开,窦娥探出脑袋,睡眼惺忪,看着甄鑫吱吱唔唔地说道:“公子,早……郡,郡主呢……” 这一个也是一整晚未睡? 怎么就没有一个可以让人省心的! 甄鑫朝身后一指,说道:“还睡着呢,你自己进去。” 说着,走下楼去。 大荆站是官方驿站,首先要接待往来的官员。若有空余的房间,也会对普通民众开放。 一楼除了大堂,还有十余间客房,怯薛军与高宁的护卫,全都住在一楼。 大堂兼营餐饮,谁都可以进来消费。 只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人每天都只有两顿饭,一顿朝食一顿晚食。有闲钱吃早餐的人本就不多,更别说专门跑驿站这种地方来消费。 是以空旷的大堂人并不多,不过三两桌,七八人。 李显正与两个面生之人交代着什么。见甄鑫下楼,那俩随即闪身而去。 这一路上,李显一直没停过与外间的联系。 甄鑫能感觉得到他正在做一些布置,却猜不透他到底在布置什么。 当然也有可能是在处理一些公务,毕竟他还不仅要遥控广州的市舶司,还要监控泉州的局势,同时还一直身兼江西行省泉府司镇抚的职位。 忙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看着两眼微红的李显,甄鑫摇摇头,又是一个通宵没睡觉的人! 没去搭理欲言又止的李显,甄鑫让伙计送了份早餐,坐在正中间的桌子上,开始慢条厮理的享用。 一份糟羹一份馉饳儿。 糟羹之中,有嫩笋、香菇等山珍,还有干贝、蛏肉、海蛎等海味,淀粉勾欠。入口滑嫩,味香且美。 馉饳儿长得有点像大号的扁食,只是里面的馅料更加丰富。有直接煮汤食用,也有油炸后再吃,各有各的诱人风味。 进入浙江之后,各种当代美味小食不断出现,常常把甄鑫吃得难以下席。 看来,要想在杭州开设一个“江浙小吃连锁店”,压力有些大啊。毕竟江浙已经引领了天下美食文化百余年,福建广东与之相比,还是落后太多。 第329章 江南第一风流子 按捺不住的李显,终于也捧着早点,挪到甄鑫这张桌子前,坐在他的对面。 “高宁昨晚睡你房间了?” “嗯。”甄鑫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你们,把事办了?” “什么事?”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事。” “跟你有关吗?” “有!” 甄鑫略一琢磨,这种事好像真的跟李显有关。 虽然他如今不算是一个太监,却也承担着太监的某种责任。总得关心下王室成员,是不是真的失身了,要不然万一肚子大起来找不着人负责,李显脑袋必然不保。 “没。”甄鑫依然埋首于眼前的美食。 “你,身上有疾?”李显皱着眉头问道。 不会跟我一样吧…… “我呸!”甄鑫将筷子往桌上一顿,怒道:“你们无不无聊啊!能不能先把自己管好?” 李显却是一脸严肃,“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也没必要因为这种事冒犯你。若有疾,便早治。否则……” “否则,怕我抢了你的位置不成?” “若能如此,实为李某三生之幸。” “滚!” “确定没问题?我可以在杭州帮你找一个专门治疗这种疾病的专家。” 被一个没卵子的鄙视不行,甄鑫满脑子的糟不知该往里吐。 可是李显却是一本正经地跟自己在讨论这种问题,这是职业病犯了? “别瞎几巴操心了。”甄鑫拾起筷子,夹起一个馉饳儿,送至嘴边,细细咀嚼。 李显似乎没感觉到自己被严重冒犯,施施然地说道:“你到底是不行,还是不敢?” “若不行,就早治。若不敢,倒是白瞎了你如今的名声。” 我的名声?我都已经有名声了? 甄鑫怀疑李显在忽悠自己。 李显点点头,说道:“广州天海阁的大东家,美女艳婢争先投怀送抱,艳词淫曲信口拈来,《牡丹亭》、《琵琶记》、《西厢记》堪称惊天地、泣鬼神。如今已是公认的江南第一风流子,甄鑫甄少爷!” 这是在说我?甄鑫半张的嘴,半天也合不上。 我一个至今还未开封的童子鸡,却成了江南第一风流子? 江南人眼睛都是瞎的吗?还是李显这厮在四处造的谣? “你若能拿下郡主,到大都一展才华,莫说关汉卿已老,就算他在壮年之时,也无法与你相争。元朝第一风流子,恐怕非你莫属!” 我有病啊……不争文状元、武状元,却去争个“风流子”? 见甄鑫处于暴怒的边缘,李显赶忙解释道:“这可不是李某胡乱攀扯,也绝对不是我在帮你推动。实在是人如其名,而且你那阙‘风流子’,已经被公为至今为止的第一风流子。” 人怕出名猪怕壮,木秀于林风必骚扰之。古人诚不欺我! 甄鑫烦躁地挥着手中的筷子,说道:“你这段时间闲成这样了?一路游山玩水不够,还在制造各种谣言!” “真的不是我……” “按你这速度,明年能到杭州吗?” “怎么可能?”李显一本正经地说道:“浙南山路崎岖难行,所以速度放慢些。等明日过了黄岩江亭渡口,就可以加快速度了。” “黄岩渡口?那边有什么人在等着咱们?” “没有……”李显低下头,囫囵地喝着自己的豆花。 甄鑫眉头微皱。 在自己面前,李显很少掩饰他的神色,总是一副想与自己交心,却保持着距离的冷淡态度。 可以将其形容为“欲迎还休”。 但是彼此之间的交流还一直比较顺畅。凡是自己问他的事情,他要么坦然以对,要么就直接拒绝回答。 意思是,他可以不说,但绝不屑于欺骗自己。 现在,他却在躲避着自己注视。是他心里有鬼,还是自己多心? 两人一时安静,只有稀稀倏倏的咀嚼声。 嗒,嗒,嗒,一阵浑实的脚步声响起。门外进来一个汉子,身着灰色麻布衣衫,背负一长条包裹。 这本来是个不太显眼的汉子,只是那硬实的包裹中,明显藏着一把长刀,让甄鑫忍不住多瞧了一眼。 对于坐在大堂正中间位置的甄鑫,那汉子的视线没有片刻停留,而是滑向右侧角落的一张桌子。 隐约之间,甄鑫似乎见到这汉子跟那桌的两个客人微微点头示意。可是却走到左侧,寻个角落的空桌坐下。 如此,甄鑫的位置便成为两个角落视线的夹角。 后背微凉,感觉到两边视线同时投来,甄鑫皱着眉头看向依然认真干饭的李显。 李显却没有任何反应。 这几个,不是李显的手下? 他们的目标是自己? 甄鑫虽然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太过担心。 起码在这驿站中,没人敢公然对自己动手。倒不是因为驿站馆舍有多少防卫力量,而是十个怯薛军与高宁的四个护卫,全住在一楼。一旦有人敢动手,肯定是走不出这驿站。 只是若有人盯上自己,他们会选在哪里动手? 李显知道吗? “今天什么时候出发?”甄鑫问道。 “不急。”李显答道。 甄鑫点点头,放下碗筷,仰头喊道:“熊二!” “哎……”二楼冒出熊二气急败坏的脑袋。 “滚下来!” “等下啊公子,我收拾下这不讲道义的老头子。” “立刻,马上!” “呃……”熊二只好嗵嗵嗵地跑下楼。 “我吃饱了,出去走走。” “可,可我还没吃啊……” “给你三息时间。”甄鑫伸出三根手指头,朝后方左右微微一晃,便迈着腿往外走去。 “啊?”熊二匆匆地赶去柜台,随手抓了几个刚出锅的虾饼,喊道:“等下啊少爷,我先吞两口东西。” 虾饼太烫,熊二呜呜叫着,一边咬一边吹气,在门口原地转了两圈后,匆匆跟上。 大荆镇位于温州与台州的交界处,距离台州城还有六七十里的路程。即使速度再慢,也不过小半天就能到达。 所以,李显不急着出发。 本就没有任务在身的甄鑫,自然就更加不急。 这是个看上去相当繁华的小镇,驿站之外的小街上,不少小摊小贩已摆出货物,沿街叫卖。 吞完虾饼的熊二,举着袖子蹭完嘴角后,贴近甄鑫身边,低声说道:“总共三个人,应当是一伙的。目标是谁,还无法判断,但是实力不错,很可能是北方军卒出身。” 第330章 前方警告 见到一个卖头巾的,甄鑫蹲下身挑挑捡捡。身侧的熊二将视线向后不经意地扫了一眼。 挑了个头巾,付完钱,甄鑫继续沿街闲逛。 “跟出来一个人,看来目标是你。”熊二低声说着,又忍不住地嘴贱:“公子,你又招惹哪家姑娘?被她家人盯上了!” 甄鑫没搭理,继续踱着方步。 熊二讪讪,嘴巴却是闭不上,“要不,我回去叫上史护卫,把这几个人给做了?” “不急……”甄鑫摇摇头。 北方军卒出身,是在琼州时就想要刺杀自己的那群家伙? 从琼州一直跟到广州,这群人始终隐隐约约地出现在自己身边。不过在自己进入广州录事司的死牢之后,那些人倒是再未曾出现过。 也许是这些人背后的主子,当时以为自己被判了斩刑,就放弃了刺杀自己的计划,就此撤回北方。 也有可能是自己的案子惊动了更高层的关注,让指使者心有忌惮而暂缓刺杀。 看来,这位指使者始终就不曾放弃过刺杀自己的意图。 李显,知道吗? “公子,我的鞋破了,可以买一双给报销吗?”熊二指着街边的一家鞋店,羞涩地说道。 甄鑫的视线自熊二脚下完好的鞋子,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鞋店。 一坎店面,歪歪地挂着一方鞋子的布幅。门外是两个卖挂饰的摊子,掩在他们身后的灰墙边上,有个不太明显的三角形标志。 白色石灰勾边,中间却是一个红色的惊叹号。 这是日月岛独有的警示标志,甄鑫心里一紧。 陈文开虽然留在福建,但自然会安排人手暗中跟着自己北上。以此方式向自己发出警示,说明前方的情况,可能会有危险。 “行吧,进去看看。”甄鑫点点头,率先进入鞋店。 在店里挑挑捡捡半天,甄鑫终于给熊二买了双结实而耐用的草鞋。 心情显得很不好的熊二,拎着草鞋踏出店门,一脚绊在横在地上的一根竹竿之上,飞出去的草鞋砸在门口一个老汉身上。 熊二破口大骂:“你他娘的找死啊,敢暗算老子!” 老汉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哆哆嗦嗦地将草鞋递还给熊二。熊二却是不依不饶,揪住老汉衣领,继续骂着:“我鞋子被你弄坏了,赔我一双好点的来!” “这,这草鞋,还好好的啊……” “你没看草鞋都破了个大洞吗?” 草鞋有没洞的吗……甄鑫不耐烦的说道:“行了,走了!” 熊二只好摁住怒火,一把抓过草鞋,指着老汉骂道:“今天你运气好,给老子滚远点,别让我再看到你!” 甄鑫背负双手,施施然在前面走。熊二拎着那双新买的草鞋,嘟嘟囔囔地在后头跟着,如同一个两百斤的熊孩子。 转了小半个时辰,街上虽然热闹,却也没什么可以值得买的东西。两人一前一后,又慢腾腾地转回驿站。 此时大堂内,除了柜台边上开始打盹的伙计,已是一个客人皆无。不仅几个北方汉子不见了人影,李显也不知去向。 二楼自己的房间内,传出两个姑娘切切的私语声,甄鑫脚步略为一顿,拐入熊二房内。 临窗而立的谢翱,正皱眉沉思。 “怎么了?”甄鑫问道。 “我刚刚出门准备访友,李显却让人暗中跟着我。” “你确定是李显?他让人跟着你作甚?” “跟我的人,是怯薛军之一。我担心连累到好友,便在外头稍微转了一圈便回。” 这一路上,李显不仅将几个人的食宿安排得妥妥贴贴,也从未限制过众人的行动自由。派人跟踪,这是第一次。 三人相视而望,心里都有所悟:前方必然有变! 熊二把房间门关上,谢翱却摇摇头说道:“不要关门,防止别人偷听。” “可是不关门,我这嗓门楼下都听得到。” “你不会小声点?”谢翱轻斥道。 “把你输的钱还给我,我就小声点。” “那就闭嘴!”甄鑫怒斥道。 熊二满脸委屈,从草鞋中掏出一张纸条,摊开在桌上。 纸张大小如巴掌,字若蝇头,三个人凑过头一起细看。 “前方有埋伏,应该在江亭渡口,制式刀强弓,人数过百……” 三个人齐齐地抽了口凉气。 “强弓与制式刀,这是军中才可能有的武器配置,是当地驻军要杀咱们吗?”谢翱说道。 “未必。”甄鑫摇摇头。 当日在琼州与广州,遇见的刺客,都有制式长刀与强弓。只是这些人未必是驻军,却必然出身于军卒。而且,绝非是故宋投降之后被收编的新附军,起码也是北地汉军。 “乐清驻军千人队北上,估计后天能到此处,目标不详。” 几个人陷入沉默。 蹲在鞋店门口等着接头的老头,是陈文开族叔也算是他的手下陈二郎。 陈文开虽然派人北上暗中跟随,但是人手有限,他自己手中能用的就没几个人。 以有限的人手,沿途打听到这些信息,还能及时地送到自己手中,已是相当不易。 “情况不妙……”熊二刚张开嘴,谢翱与甄鑫同时骂道:“闭嘴!” “啊?呃……唔……” 情况确实有些复杂。 首先,有人盯上自己,这已不用怀疑。按照这些人的作风,不会是准备劫持,而是寻机直下杀手。 甄鑫此时觉得有些后悔,当时在广州时,就应从李显那套点消息,起码了解下这些北地丘八的后台老板到底是谁。 能动用百人的军卒,此人背景绝不简单。 可以排除的,是为蒲家复仇的势力。因为早在琼州,自己根本没有与蒲家有任何瓜葛之时,这些人就已经出现。 军中大佬?或者是可能视自己为夺得太子之位障碍的铁穆耳? 其次,这些人与李显到底有没有关联?李显知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以及准备对自己动手? 李显要杀自己,有无数的机会。一路之上,自己已经摆成砧上之肉任他砍杀,是以他根本没必要舍近求远,还去请一些丘八过来办事。 所以,基本可以判断李显与这批人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第331章 淑女状的高宁 只是,李显未必就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连陈二郎都能打探得到的消息,李显怎么可能会完全不清楚。 没提醒自己前方有危机存在,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李显觉得这百把个汉兵根本形不成威胁,也完全有把握让自己渡过这场危机。二是他又在为了了某个目的而布局?而且,再一次将自己摆入棋盘之内,当成了一个诱饵。 按照这个思路来分析,自南北上的那支千人队,应当就是李显调来的支援力量? 若是如此,倒确实可以保证自己一行人的安全。不告诉自己,是怕自己这个诱饵知道之后,演得不够真实而被别人看出破绽吗? 甄鑫与谢翱各自沉思,熊二急得抓耳挠腮,呜呜地求发言。 “说吧,小声点。”甄鑫开口道。 “要不,逃吧?” 谢翱摇摇头,说道:“逃不掉的。” “为啥?有我熊二在,死也得护着你们的安全……虽然我很讨厌你这赖账不还的死老头子。” 谢翱呵呵一笑,说道:“咱们跟着李显一起,毕竟有十个怯薛军在,对方才有所顾忌。若是逃走,离开怯薛军之后,只要来个三五人,咱们仨就只能引颈待戮。” “胡说,我、我最少可以对付十个!”熊二不服。 “事情还没到需要逃跑的地步,没马没船,咱们根本无处可逃。”甄鑫沉吟道:“我想,李显应当是知道这批人的存在,而且很可能是他故意引过来。至于目的是什么,我还想不明白。” “只是,虽然安全暂时可以保障,但是咱们也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于李显身上。是以,退路必须得有!” 北有恶虎,南有群狼,身边还有一个没卵子的狐狸。最危险的,反而是这只看着无害,其实既凶狠又狡诈的狐狸。 只不过,他目前还舍不得对自己亮出他的爪子。甄鑫相信若是自己的价值被榨干之后,李显会毫不犹豫地剁了自己。 “熊二,有个任务交给你。”甄鑫说道。 熊二胸膛一挺,“别说一个任务,两个任务我也保证完成!” “若情况危急,你无论如何都必须护好老谢!” “嗯?”谢翱与熊二同时一怔。 “怎么,做不到吗?” “当然做得到,可是,我去保护老谢,谁来保护你?”熊二不解道。 “我会跟在李显身边,不用担心我。” “可是……”熊二看着谢翱,不满地说道:“这死老头子还欠我赌债赖着不还,我凭什么要保护他?” “欠着赌债?”甄鑫诧异地看向谢翱。 谢翱两眼望天,一副根本不想承认的模样。 “欠了多少钱?” “十两,不,至少二十两……” 谢翱嗤地一笑。 “那就欠着吧。”甄鑫面无表情地说道。 “啊?不,公子,我兜里一文钱都没了,你好歹帮这个赖账的还我一些吧?”熊二哭丧着脸说道。 “所以,你得保住他的安全。老谢若在你手中出事,你这债务一辈子都别想讨得到了!” “这……你们俩不能这么欺负老实人啊!” 谢翱收起脸上的嘻笑,正色道:“此处,倒是有些老友隐居,指望他们保护咱们是不可能,不过也许可以让他们弄艘小船,在江上备用。” 这主意,可以。 “只是,如何瞒住李显找到他们,有些难度。” “这可以解决,你写个信让熊二转交给陈二郎,由他负责联系你的老友。” 踏踏,踏…… 楼下传来纷杂的脚步声。 三人相视一眼,同时闭上了嘴。熊二拔刀在手,轻轻地藏身门后,自半敞的门向下望去。 大部分的脚步声都停在了一楼大堂,依然有两三个人继续走上二楼。 脚步声缓缓靠近,熊二双手握刀,轻轻地退离房门,双脚错开,蓄势以待。 甄鑫却摇头示意。 熊二收刀,退至甄鑫身前站住,视线扫向窗户,估算着一个胳肢窝夹着一人跳下去逃生的可能。 门外却响起一声叫唤:“郡主……” 是史护卫的声音。 “妈的!”熊二暗骂道:吓了老子一大跳! 声音是史护卫的没错,可他从哪里引来这许多人?甄鑫心里莫名一紧,隐隐生出一股极为不妙的感觉。 熊二拉开门,一拳捶了出去,骂道:“吼啥呢?” 史护卫轻松躲开,视线往里一扫,说道:“郡主呢?” 熊二脑袋右甩,眼神瞟向史护卫身后,随即问道:“谁啊这是?” 史护卫摇摇头没说话,继续喊道:“郡主!” 身后两人,上着半身皮甲,上为紧身长裤,腰悬长刀,脚踏软靴,双腿内圈。却不像是汉人,而是畏吾儿人。 两人斜视着熊二,昂然立于史护卫身后。 隔壁屋门打开,窦娥探出身,将三人迎入房间。 甄鑫暗呼侥幸,还好自己一大早便出门,转了一圈后也没回自己房间,否则这时候可真就跳黄河也说不清了。 “楼下有十多人,全是畏兀儿,骑兵。”熊二回到屋里,低声说道。 这些人,应当是梁王府的护卫,估计是来找高宁的,与自己无关。前提是,高宁不会公然宣称昨晚跟自己睡在一张床上。 事实如此,即使啥活没做,那也不能说高宁在说胡扯。 高宁,会这么说吗?甄鑫心里又是一紧。 不过片刻时间,高宁便走出来,在门外停下,对着史护卫说道:“我与甄公子说两句话,很快。” 熊二让开身子,对着甄鑫悄悄地竖起一根大拇指。 却见高宁换下了花枝招展的艳丽服饰,而是一身素白长裙,胸前紧紧裹起,再见不到一丁点的波涛。一头蓬松秀发,散于肩侧,发上只是束着一根看似随便的布带。 却是甄鑫昨晚拿来捆她的带子。 打扮成汉家淑女的高宁,脸上再不见往常如小苹果般的可爱,眉间依然带着点点愁绪,令人禁不住生出一些怜惜。 昨夜奔放而充满着青春气息的小姑娘,与今日带着哀愁的娴淑女子,恍若两人。甄鑫不知道自己更喜欢哪一款,可是看着这般打扮的高宁,却让甄鑫心里,又是一痛。 第332章 一曲送别 “感谢公子厚爱,高宁前来辞行……”高宁眉头低垂,微微欠身说道。 其行为举止,完全不同于以往,可是让人感觉不出她的做作,更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高宁。 是因为一夜之间,那个本来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吗? “你,你要去哪?”甄鑫站起身,想去抚着她,却又缩回了手。 “王府来人,我们得去大都。”史护卫解释道。 跟着高宁有不短的时间,史护卫其实是很希望甄鑫可以成为驸马爷,这样自己地位必然水涨船高。 只是,他发现高宁主仆在甄鑫房内,甄鑫又在熊二他们屋里,一时却来不及搞清楚情况。 而高宁却对于离开甄鑫,没有任何的犹疑。 这让史护卫就看不懂了。 吵架了?又不像。 那就是两个人依然没能成事? 也好……虽然心有遗憾,但总比带回一个大了肚子的郡主强。 “你要去大都?”甄鑫皱着眉头问道。 “嗯。”高宁依然没抬头。 “你知道今天有人要来接你去大都?” 在泉州时,甄鑫便听得高宁戏言要把自己抓去大都。显然她早已知道这个结局,只是一路上的示好,自己却始终没能接受。 高宁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难怪! 难怪这一路上高宁不断地想与自己亲热,难怪她昨晚会摆出如此强势的姿态。 这是在争取最后一次的机会? 甄鑫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真的只有失去之后,才会觉得珍贵! 原来,悲伤只会在分手的时候才会让自己显得彷徨而无助! 平心而论,甄鑫不缺女人,更非离不开高宁。只是想及往后有一天,眼前这个曾经深爱过自己的姑娘,却要成为别人的新娘,那滋味,简直令人心如针扎。 窦娥缩在门外,双肩耸动,哭得稀里哗啦,如同一个被渣男抛弃的可怜姑娘。 “墨墨……”高宁轻声呼唤着。 “吱?”墨墨自高宁袖间探出毛绒绒的脑袋,疑惑的眼神四处打量。 “墨墨,我不能带你走。”高宁伸出手,掏出墨墨,轻声说着:“你得跟着甄公子。” 墨墨惊恐地看着甄鑫,两只小爪子紧紧地拽着高宁的袖子,死活不肯放手。嘴里吱吱地乱叫,似乎在埋怨高宁将自己始乱终弃。 “不是我不要你,而是不能带你去北方,那里,很冷,你会活不下去的……”高宁卷着袖子,轻轻摸着墨墨,却依然扯它不开。 “吱叽叽!” 甄鑫从墨墨眼里看出它毫不掩饰的嫌弃,不由地苦笑。 “别担心,甄公子会每天给你好吃的。而且你会回到阿黎姐姐身边,我保证!” “叽叽吱!” “不是我不想要你,是真的不行……”高宁低垂的眼帘,终于缓缓地滴下了两颗泪水。 “嘶啦……”一声脆响,袖子被扯下一幅,咬在慌乱的墨墨嘴里,无力地晃动。 高宁将墨墨连着袖带递给甄鑫,轻轻说道:“对它好一点点,它就会对你不离不弃的。” 甄鑫怔怔地接过墨墨,正试图安抚,墨墨却吱吱叫着窜上了屋顶。袖带还是被它牢牢地抓在爪中,自屋顶垂下,不住扭动。 对于墨墨的伤心,甄鑫根本没空搭理。这破猴被几个姑娘养得早已失去了天生的警觉心,两只小鱼干,就会让它乖乖回来。 高宁依然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说道:“高宁想求公子一件事。” “你,你说……” “公子,能否给我写个小曲?” 甄鑫一怔,高宁没有要求自己跟她去大都,既让他松了口气,心里却又泛起淡淡的失望。 男人,果然都是贱的! 感觉到甄鑫的迟疑,高宁又说道:“什么曲都行,我、我其实也不太懂的……” 双眼终于抬起,碰到甄鑫的目光,随即耷下。 却让甄鑫见到微红的眼眶。 “行!”甄鑫对着史护卫抱拳说道:“可否让这几位兄弟稍等片刻?很快的……” 史护卫还未开口,身后的畏吾儿人不耐烦地说道:“赶紧的!” 史护卫投来歉意的眼神。 “好吧,你们且去,我唱一曲为郡主送行。” 高宁紧咬下唇,转身缓缓离开。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曲声悠悠响起,了了数词,便让谢翱眼前浮现出一幅凄美画面,令他怔怔呆住。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踏着节拍,甄鑫跟着离去的高宁,走出房间,依在栏杆边,目送高宁下了楼梯,踯躅而行于大堂。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高宁的身影,终于消失于门外,再未曾回头。 “一壶浊酒……”歌声戛然而止。 “为什么听着很不爽?”熊二挠着头嘀咕道。 谢翱等了数息,却不见下文,急急站起,冲到甄鑫身边,催道:“继续啊!” 楼下仰起李显的脑袋,皱着眉问道:“下面呢?” “下面,没了!”甄鑫面无表情地答道。 “你,你……”谢翱怒道:“真真的是不当人子!” 窦娥冲了回来,脸上还留着没擦去的泪痕,仰着头大声问道:“郡主让我问下,是不是你想不出来了?” 甄鑫微微一笑,回答道:“是的,等我想好了,就去唱给她听。” “哦,好的……” 半阙骊歌,唱尽人间的不舍。词意平白,意境却辽阔而深远。 知交之友,聚时欢乐,别时伤悲,从此各自漂泊于天涯海角。 给谢翱半年或是一年时间,他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写出更为婉转难舍的离别诗,却绝对写不出如此举重若轻的愁绪。 更何况,这还是甄公子信口拈来的曲子。 谢翱可不相信甄鑫想不出继续的歌词,可是在这时候,哪怕舍去这张老脸,甄鑫也不可能把这曲子唱完给他听。 情深却不牵涉情爱,这样的曲子送给高宁,不会让任何人挑出毛病。 高宁必然听得懂,却未必会因此而牵肠挂肚。 但是终究给她留下了一份念想,如果她愿意的话。 钓鱼高手啊……甄鑫在谢翱心目中的形象,再次上升了一个层次。 这“风流子”的称呼,看来是真的很适合这渣男! 只是,这心如被抓挠的痛苦,该怎么办? 李显朝上狠狠地鄙视了一眼,又缩头不见。 一楼大堂又变成空荡荡模样。 甄鑫返回房间,看着一脸便秘般的谢翱,肃然说道:“情况,很不对!” 第333章 陈机察的志向 烈日之中,有山林遮蔽,虽然感觉不那么痛苦,但是依旧让陈机察觉得疲惫万分。 但是一路之上,陈机察就没有停止过自己豪爽的笑声。 从拥有近万手下,在闽西算得上一号人物,一朝被击溃流窜于南澳岛,再投奔日月岛从一个小兵做起,陈机察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应当泯灭在这乱世之中。 与其他人不同,陈机察觉得最适合自己生存的世界,就该是一个混乱的时代。 只有贪官污吏横行,百姓走投无路,自己才能寻到生存的空间。 如果是故宋的安稳年代,如自己这般大字不认得几个,又不想在地里刨土,又不想去海上忍受风吹雨打,更没有任何生意头脑的人,可能活不过一个会洗洗补补的寡妇。 所以打心底,陈机察还是感激将这个世界搅成一锅糊粥的蒙古人。是他们,给了自己呼啸山林的机会。也是他们,给了自己跌倒之后还能爬得起来的希望。 乱世出英雄,说的就是自己! 从一个小兵,到班长、排长、连长,只不过一战之后,自己又拥有近百个大头兵。 感觉甚爽! 只是可惜了,跟着自己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十几个兄弟,却被打散分到了其他人的手下。 不过也好,等大伙儿都进步了,到营长甚至更高一级的指挥官,自己在日月岛便能拥有令其他人不敢忽视的实力。 当然,能有如此迅速的爬升速度,还得感谢自己的副手,一个平日不吭不哈,眼光手段都极其老道的陈副班! 嗯,这老头跟着自己,也升了一级,成为陈副连。 这老头,除了不能打之外,其他的本事确实让陈机察佩服得五体投地。无论多少个手下,都能被他安排得妥妥贴贴。偶尔的矛盾与冲突,总是还没爆发,就会被他摁住。 关键是,这家伙眼光极准,他知道如何去挣得功劳,如何与其他兄弟部队之间形成完美的协作。要早有这么一个人,陈机察相信,自己绝对不会经常被人打得跟落水狗般四处逃窜。 如今,自己只要负责抓住战机,往前一股脑拼杀。其他的,交给陈老头即可。 这种将后背放心地托付给别人的感觉,真的很好! 前些日子,在陈副连的争取之下,陈机察又获得了一个天大的机会。 击溃蒲家之后,日月岛势力进入泉州,轰动福建。于是,无数原来躲在山林之中的老贼们,纷纷出动,都想着要投奔日月岛。 陈机察暗自佩服自己当时的明智,没有任何犹豫就降了日月岛。不过三四个月时间,自己便与那些人完全拉开了距离。 一番努力争取之下,从马青仝那领到了招降的任务。于是,那些数个月前还一起逃窜在山林中的匪友们,转眼间便成了自己挑挑捡捡的对象。 每招到一个匪友,陈机察便会仰天笑上三声。 老天爷,对自己真是不薄啊! 从泉州到漳州,再从漳州到汀州,转了小半个福建,自己手下便从一百人迅速扩张到了三百余人。兵力已是一个营的编制,只要自己再拿到一个大功,营长便是囊中之物。 要知道,整个日月岛的兵力,如今也不过是两个营! 陈机察相信,第三个营长,非自己莫属。 因为,一场泼天功劳,又摆在了自己的面前。 半个月前,自汀州拐往闽北时,在将乐撞到了一支队伍。 那队伍竟然与自己的任务完全一样,也是在搜罗躲于山林中的老贼,而且还准备带着他们投奔日月岛。 听从陈副连的建议,陈机察不由分说,带领兄弟们直推过去。 对方人数与自己相当,但显然吃得不够饱,而且根本无法如自己一样可以将所有兵力拧成一股绳。 如同李鬼遇见李逵,一击即溃。 打了一顿之后,那个负责搜罗老贼的家伙便吐得一干二净。 这厮是受李显手下李大之令,以日月岛的名义搜罗闽北闽东一带的老贼。 自家老大与李显关系不错,名义被盗用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这些人的目地的不仅不是日月岛,也不是同在福建的泉州,而是准备于七月十一日,赶到黄岩! 陈副连立时便察觉了不对劲,着手将这些新招的老贼进行收编,同时飞报泉州。 还好,马青仝虽然已经离开,陈文开却还在。 新的任务迅速传来,自己得带着这些人,以最快的时间赶到黄岩。 为此,陈文开送来几个陈氏族人,以及数个自海外归来的故宋老兵,充作骨干,分领被收编的一众老贼。 三天的收编时间,淘汰了一些不堪入目或是不服管教的山匪,或是给些钱两任其离去,或是带去泉州交给陈文开进行改造。 陈机察轻松地获得了三个连三百人的满营编制。 可惜,虽然跟着升官,但功劳还没到手,只能挂一个代理营长的职务。倒是陈副班,却是直接升为了陈副营。 这不仅没让陈机察觉得气馁,反而激起他无限的斗志。 只要确定有功便赏,就博他一命又如何! 十天时间,陈机察率队穿山越林,自将乐狂奔八百余里,赶到了乐清。 离黄岩,不过一天的行程。 但是陈机察却不得不停下了行进的步伐。 拦在自己前方的,竟然有一支千人队。 队伍松松垮垮,应当是乐清的驻军。即使十天的急行军之后,陈机察也有足够的自信,以三百兵力可以击溃这支千人部队。 但是,对方目的不明,有必要与其在此缠斗吗? 这支军队看着再弱,也是明面上的官兵。一旦遭袭,引来其他驻军,自己便只能望风而逃了。 伤亡还是次要的事,若因此导致在前方的甄公子陷入危险,那功劳没了不说,自己可能又得考虑去找下一个东家了。 或是往西,再钻入雁荡山绕道前往黄岩,虽然安全而且还能保住自己的有效战力,但一样地会耽误时间。 若是以往,陈机察可不会如此瞻前顾后,先干了再说。 倒是现在不一样,有个陈副营在身边,这么复杂的选择,当然得让他去琢磨。 第334章 妖妖玖洞洞拐 日头已上了三竿,山林之内,依然响着起彼伏的鼾声。 一队负责巡逻的士卒,有气无力地看向日头,不停地计算着换岗的时间。 太累了…… 哪怕对于混迹于山林之中十数年的这些老贼来说,如此强度连续十天的急行军,也将他们的体力压榨到了极限。 还好,一路上饭食管够,要不然这三百人根本撑不到这里。 感谢那死老头,还给所有人放了一天假进行休整,否则别说对敌拼杀,就是敌人站在那给自己杀,可能都得先睡一觉再说。 或树下,或溪边,或草丛之中,横七竖八地躺着肆无忌惮的军卒。连代理陈营长,也一样毫无形象地把自己挂在枝杈之上,呼噜噜地淌着口水。 只是哪怕再困,这队巡逻兵也不敢偷偷歇息。不是担心有敌兵袭击,而是害怕到现在还不肯睡觉的陈副营。 这老头,可真是让人既爱且恨,又讨厌却又佩服。 整起人来,一套又一套,虽然没殴打过一个兵卒,却把许多人直接给骂哭。 但是所有人,都能体会到他的坦诚与爱护。无论是来自故宋的老兵,还是日月岛派来的士官,或是刚入伙的山贼,他一视同仁,绝无偏颇。有口饭,不一定每个人都吃得到,但是能吃到的人必然心存感激,吃不到的人却也只能怪自己不争气。 已经快半截入土的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扛,随便找个人伸个手指头就能把他戳倒。偏偏一路上的急行军,却没有半步落下。而且昨夜便开始宿营,大多数人睡了六个时辰还没醒,他却依然在那,勾头沉思。 杂乱无章倒地大睡的士卒正中间,是一个半敞着帘子的帐篷。 这也是这个临时驻地唯一的一个帐篷。 陈副营独坐于帐内,两个包袱摞在一起,上面架着一块木板成为桌子。身下,是一个小马扎。左手握着一根木刺,时不时往自己两个脚丫上戳上一下,以给自己提神。虽然没见流血,两个脚面与小腿却已布满了红点,一双泥腿几乎成了红烧蹄子。 连续十天的急行军,其实已经快把陈副营拖垮。在维京岛十年的平静日子,虽然无伤无病,可是人却也几乎被养废了。 终究,还是老了! 若早在十年之前,能有如今的局面,能有如甄公子这般愿意挺身而出,给他们这些亡国之人以希望,那该有多好! 浪费了十年时间,老天爷还会再给自己十年吗? 不负韶华,只争朝夕。自己还能有多少个朝夕可以争取? 虽然总是陷于这种遗憾之中,陈副营并非舍不得将生命浪费在睡眠之上,更不想以身作则,不肯歇息,而是他实在没时间休息。 离预定抵达黄岩的时间,只剩一天时间了。 可是前路不仅被堵,至今他还没办法了解到甄公子的任何情报。 是否有人在针对甄公子?他是否处于危险之中?甚至于急急地行军至此,接下去该面对的敌人到底是谁,俱是一无所知。 右手的碳笔,不停地在桌板上的地图上比划着。 三百人的队伍,想利用山林掩藏住自己的行迹,并不难。尤其是没有人留意搜索的情况之下。但是想要公然冲至黄岩城,并杀至江亭渡口,难度可就不是一般的大。 是以,陈副营必须要计算好每一个段路程所需要的准确时间,并准备好面对各种突发状况的预备方案。否则,非但帮不了甄公子,反而可能让自己这三百人全都一去不归。 但是,所有预案制定的前提是,自己得有足够的情报与信息。 否则只能在此独自捉急。 好困啊……陈副营又狠狠地往右腿上戳了一刺,发出了一声闷哼。精神继续一振,人却痛得几乎蹦起。 “谁!”帐外响起兵卒的警示声。 “妖妖玖属下,洞洞拐……” “啥?要酒的?滚……” 119-007,陈文开情报部的番号,下属007情报人员。 这编号刚拟定不久,也就日月岛的高层以及各支部队中如陈副营这样担任副手的人才会知道。反而是一把手,都未必清楚这编号到底意味着什么。 陈副营一蹦而出,扯着一个头戴笠子的中年人,在巡逻兵讶异的眼神中,回到帐篷之内。 放下帐帘,陈副营将唯一的一只小马扎让给这位中年人,急急地问道:“什么情况?” 中年人摘下笠子,一边扇着风,一边指着地图说道: “甄公子,现在离此四十余里的大荆驿站处。很可能午后会出发,晚间抵达黄岩江亭渡口。” “至于渡江时间,还不清楚。可能是明天一早,也有可能是明天午后。”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有一支百人左右的汉军,战力不俗,已经盯上了甄公子,有可能在执行刺杀任务。” 陈副营心里一紧,却只是紧盯地图上中年人不断划动的手指,默不吭声地听着。 “你们前方十余里,有支千人队,是乐清当地驻军,已经在大荆镇外驻扎下来,具体目标还不清楚。” 陈副营皱起眉头。 中年人又将手指下划,说道:“你们身后,大约二十里,出现了一支杂牌队,人数不到两百。很可能跟你现在的手下一样,都是被聚拢而起的山匪,目标一样不清楚。” “什么?”陈副营惊道。 一路匆忙地行军,根本来不及放出斥侯,都是靠着陈文开这些手下时时提供一些情报。 如此闷头赶路,速度确实上去了,也留下一大堆的隐患。 都被人快追到了身后,竟然一直没有发现到。 说追倒是不至于,陈副营不相信还有哪群山匪的行军速度能快得过自己。这些人很可能就是在温州某个地方聚集之后,向北行进。 毕竟自浙南往浙北,出了雁荡山区后,大荆镇及其正北方向的江亭渡口,便是必经之路。 还好昨夜在此歇息,否则前方撞到千人队,后方队伍挤上来,自己这支队伍必然成为一堆碎饼。 “这些山匪军,虽然有人带领,但行动速度不快,而且一路走一路歇。按目前的速度,估计最快也要明天才能抵达大荆镇。我估计,他们的目标很可能也是江亭渡口。” 这一支部队的目标,也是江亭渡口? 第335章 邹式的烦恼 陈副营与中年汉子相视一眼,同时点头。 李显既然让人在福建搜罗匪兵,那在浙南也出现这样的一支队伍,便属正常。 要不要先吞下后头这支匪兵再说? 局面,相当的混乱啊! 虽然一番整合之后,陈副营相信这支三百人的军队,应当有不弱的战力。但未曾经历过战场上的拼杀,什么样的战力评估都只是存在于纸上。 尤其是三百人精神面貌虽然不错,可是武器配备相当的差。 除了陈机察有半身皮甲之外,其他人连最基本的防护力量都没有。对上弓兵,只能先逃为敬。 而且有些人手中甚至连把像样的刀都没有,只以柴刀或砍刀充数。 对上一百个被007评估为战力不俗的汉军,胜负最多五五开。对身后那支匪兵,击溃他们应该没问题。但是对上前方那支千人队,那绝对是一丁点的胜算也没有。 陈副营暗自苦笑。 这局面,已经完全超出自己的把控能力了。 陈机察一直信心满满,指望着自己可以辅助他,到一营一团,乃至一旅一师甚至一军。 可是陈副营很清楚,超过三百人的军队,别说自己管不动,就是排兵布阵,自己都已力不从心。 这样的战事,其实不该由自己来指挥…… “甄公子怎么说?参谋长的意见呢?”陈副营疲惫地问道。 “他们现在暂时是安全的,只是需要评估你们的状况,才能做出下一步的决定。” …… “哎哟哟……”略显空旷的驿站之内,突然响起一阵惊天的嚎叫。 “好疼啊,我的妈啊……疼死老子了……” 李显走出房间,在一楼大堂上仰着头问道:“出什么事了?” 甄鑫探出脑袋,愁眉苦脸地答道:“熊二这厮,刚才也不知道偷吃了什么,肚子疼得不行了。” 李显蹬蹬地上了楼。 熊二抱着肚子满地打滚,脸上一片灰土,不知道是抹上去的还是在地上打滚时沾上的。 “要去找个郎中吗?”李显疑惑地问道。 “不,不用……”熊二蜷着四肢,哀哀说道。 拖着一幅袖条的墨墨突然蹦出,爪上举着半只小鱼干,对着熊二愤怒地吱吱乱叫。 “你偷吃了那猴子的小鱼干?”李显不可置信地看着熊二。 “我,我没有……”熊二忍痛争辩道:“我只是帮它尝尝看坏了没。” 行,你有种! 李显翻了个白眼,问向甄鑫,“真不需要郎中吗?” 甄鑫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 “那,你的意思是……” “看这熊样,这一两天是动不了。要不,在这歇上两天?” 李显又翻了个白眼。 想拖两天时间,不会直接说吗?非要用这么弱智的方式来表达? 大荆镇距黄岩江亭渡口就六七十里路程,而且一马平川,再慢也就一个时辰多点便能抵达。 本来李显的计划就是让四处招来的山匪先行抵达江亭渡,可是至今只有一支队伍传来消息。其他两支,却不知去向。 这不算意外,毕竟远距离操控三支部队,不可能做到严丝合缝。 在大荆再等两天,对于李显来说倒是正中下怀,他也得花些时间等其他两支山匪的消息。尤其是邹式来自江西的那一支,应当是文天祥旧部最后的残余。这可是他整个计划之中,最主要的目标。 而且,他还得搞清楚,甄鑫又是为了什么非要在此拖上两天?是因为他查察到了什么,还是谢翱想在此联系那些正躲在山林中的南儒? “行吧……”李显探头看了窗外渐斜的阳光,无所谓地说道:“那就在此多待两天,等熊二愿意好的时候再走。” 见李显答应得如此爽快,甄鑫与谢翱相视一眼,俱皱起了眉头。 但不管如何,终究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李显刚离开,熊二便一蹦而起,从怀里掏出半只小鱼干晃了晃。 带子与墨墨一起飘过,熊二豪爽地把小鱼干塞给墨墨,而后拎着墨墨,在窗户处朝往摇着。 “吱吱——”墨墨大骂,但是依然死死抓着小鱼干不肯放手。 身下带子飘飘,躲在驿站外一棵树上的黑影,一闪不见。 …… 日月岛的部队,还不能称之为军队,也不敢将其进行正式的部队编制。 一旦有了自己的军队,与造反无异。因此,所有的军事力量,对外都只自称为“护卫队”。 与蒲家之战,日月岛共出动两个营六百人左右的护卫。其中一个营为水军,另一个营为陆军。 陈机察觉得自己拉出来的这支人马,可以转正为日月岛第三营。只是他不知道的是,与他驻地不过隔了两个山头之处,还有一支“独立营”正在向大荆镇靠近。 这支部队成员,全都来自江西,虽然人数少于陈机察部,战力却远远超过他的杂牌军。 十天的急行军,自江西沿着武夷山北麓,切入浙江,过丽水之后望东,此时离大荆镇也不过四十余里的路程。 两百余人,在山林之中错落有致地散开,各自休整。 这一路的行军,老丁最大的成就不是彻底熟悉并了解这两百余老兵,也不是让这些人对各自的未来充满着信心,更不是让整支队伍一直保持着不温不火的斗志。而是他完全说服了邹式。 并且让邹式彻底相信,只要他肯放下心里的包袱,在此次行动中立下功劳,日月岛的任何人都会真诚地欢迎他的加入。 毕竟直到今天为止,邹式并没有给日月岛带来任何的伤害。 即使陈机察有一天要找他麻烦,老丁也承诺会给他们安排一次绝对公平的对决机会。 对此,邹式深信不疑。 其实,不是他不想加入日月岛,而是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老丁相信自己真的愿意向日月岛投诚。 从一个反元义兵,到被迫降了元军的反贼,再到以卧底身份搜罗各地山匪。这样一个标准的三五仔,还会有人相信自己吗? 但是机会就在眼前,自己若不把握住,别说这辈子只能成为李邦宁与李大手中一枚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能不能在这场行动中活下去都是一个奢望。 虽然成功地将文天祥旧部带出江西,可是这支部队却已经被意外碰到的老丁完全掌控。 行动很失败,李大的主子会允许自己继续活下去吗? 第336章 退伍兵贺威 “据李大给我的消息,其他两路山匪应当也在这附近,只是具体位置还不清楚。另外,李大有吩咐过,让我在前往江亭渡口前,先去趟大荆驿站。有人可能会在那等我。” 未等老丁询问接下去的行程,邹式便已将自己所有知道的信息,交代得一清二楚。并且,还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那两支部队如果能在预定时间到达的话,也就是方圆数十里之内,大荆镇不大,可以考虑派人去周边探探情况。 另外,你考虑下再派一个人,跟我去趟大荆镇,看看现在到底有没有人会和我接头。同时也可以了解下甄公子的消息。” 老丁颔首。 与邹式一同往大荆镇的,是徐家子弟、老丁独立营的一连代理连长徐丙望。 在山里窝了十年时间,大多数的徐家子弟几乎都被养废掉,尤其是年幼的一代。还能使用的,都是如徐丙望这般三十多近四十的老年轻人。 毕竟在退缩山里之前,这些人也算曾经见过世面,也曾在外随军奔赴过战场。当年能从战场上存活下来的徐家子弟,数量少得可怜,却也都成为徐家的中坚力量。 徐丙望个头不高,腊黄的脸色显得极为木讷,看着如同一个谁都可以欺负的老农。 两个一前一后,互不相识的模样,各自进入大荆镇。 邹式见到驿馆,直接踏入,徐丙望窝在街对面的墙角处,斜眼观望。 近半个时辰过去,却不见邹式出现,但也没人出来搜寻自己。徐丙望心里微松,看来邹式是找到了他需要汇报的对象,却没有暴露自己的行迹。 起码目前看来,此人还是可以合作。 又待了会,驿馆门口出现一个长相粗糙的男子。敞开的褂子内,露出一溜肆无忌惮的黑毛,手中拎着一双草鞋,骂骂咧咧地往外走去。 徐丙望两眼一亮,若没认错的话,此人当是丁姑爷所说的甄公子亲卫熊二。 熊二在此,说明甄公子果然在驿馆之内,目前当是无忧。 隐隐间,似乎有人从街角处闪出,跟在熊二身后。徐丙望懒洋洋地起身,遥遥地跟了上去。 提着草鞋的熊二撞入街边的一家鞋店内,随后怒骂声传出。大概是熊二想拿这双草鞋换一双布鞋,却又不肯给伙计补上差价,被骂得有点狠。 跟在熊二身后的人,已经见不着身影。徐丙望眼睛却是一亮,鞋店墙角处,隐隐现出一个白石灰的三角形标志,中间是一个红色的惊叹号。 临行前,老丁私下将日月岛的一些主要联系方式告知徐丙望。这些标志一般人不会用,所以绝不会出现误会的情况。 有日月岛情报部的人在这附近! 徐丙望不指望能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分辨出哪个才是日月岛情报员,便慢腾腾地挪到墙角边。 听着店铺内熊二响亮的咒骂声,徐丙望捡了块石子,随意地蹲在墙角边,于身前乱写乱画。 不经意之间,会出现歪歪扭扭的几个数字:“555-001”。 “555”是日月岛防卫队的编号,“001”代表防卫队的老大,老丁。 除了情报部门与几个高层,没人知道这些数字到底代表什么。 “乱画什么呢!”一块小石子飞来,砸中徐丙望胳膊。 是个看着有些无聊的老头。 徐丙望不答,随手擦去数字,乱画了会,又将那些数字重新写上。 大概是骂累了,店里的熊二终于愿意受些委屈,给人家补五文钱,用这双刚买的草鞋换一双新布鞋。 然而,这厮身上一文钱也没有,却想把新布鞋先拿走。伙计们急了,举着棍子就将他轰了出来。 熊二看着壮实,倒也没做出恃强揍人的举动,只是骂得更急,却也不得不退出鞋店。 往左右打量了一眼,见没人搭理他,熊二又往地上瞟了一眼,见到徐丙望写的一串数字,骂骂咧咧地走过,顺脚将数字胡乱擦去,而后离开。 看着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出现的跟踪之人,徐丙望与那无聊的老头相视一眼,各自默不吭声地起身,一前一后离去。 如同两个一见钟情的老伙计。 坠在熊二身后的汉子,看着熊二骂骂咧咧地走入驿馆,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日头渐暮,今日显然已经打探不出什么有用的情报了。而且看这情况,这伙人今天之内应该不会再动身前往江亭渡口。 汉子蹩进离驿馆不远的一处小茶馆之内,坐在一个满脸冷峻的汉子身边,低声说道:“盯了他们一整天了,没见有人跟他们联系,也没见到有准备出动的迹象。预计的行程,似乎出了些意外?” 冷峻汉子点点头,坐了会,喝完茶,起身走出茶馆。 此人姓贺名威,其父贺仁杰,自忽必烈还在潜邸时便随侍身边,并成为他的汉人宿卫。长兄贺胜,在十六岁时也成为忽必烈的怯薛宿卫之一,可谓一门荣耀。 一名汉人想成为汗王的宿卫,在忽必烈之前是绝无可能之事,更何况是父子俩先后成为宿卫,足见忽必烈对贺家的信任。 十五岁时,贺威也成为一名宿卫,却是东宫太子真金的宿卫。如果有哪一天真金继位,贺威自然可以成为怯薛军之一。高官厚禄,指日可待。运气好的话,甚至有望封王封侯、登阁拜相。 可是谁能想得到,真金竟然在汗王之前便离世! 唯一庆幸的是,真金是暴病而死,并非被人暗杀或是死于战场之上,否则所有的东宫侍卫都得陪葬,无一可以幸免。 这支本来地位显赫的东宫侍卫,几乎从天堂被打入地狱。 从东宫侍卫长,到探马赤军百夫长,再被排挤出探马赤军,最终沦为无人敢收留的退伍军人。 若没意外,他们这些人,只能回去老家,从此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只要甘于平淡,或许还能安稳地过完这一生。 可是才不到三十岁的贺威,如何甘心? 还好,有人愿意收留他们,只有一个条件:杀了甄鑫! 第337章 添油 贺威相信此人,也必须相信他,会给自己一个前程,甚至是重新回到东宫,成为侍卫亲军乃至怯薛军的一员。 为此,贺威带着十数个兄弟,自大都千里迢迢南下,直至琼州。 本以为这会是个极其简单的任务,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边没有多少防卫力量,杀他能比碾死一只蚂蚁更困难? 却不料,数次出手,竟然全部出现意外,导致刺杀失败。 随后跟至广州,那甄鑫却涉案被关入死牢。虽然没法动手,贺威当时还曾极度的失望。甄鑫若被判斩,自己岂不是捞不着任何的功劳? 但是,意外一个接着一个,让贺威自此陷入完全的无措之中。 甄鑫被改判,发配回日月岛,势力瞬间狂涨。贺威觉得自己再强,也没有信心潜入他的老巢之中实行刺杀任务。 在广州空守了两个月,大都传来指令,让他暂缓刺杀任务,却没让他回去。 贺威只好继续守在广州,如野鬼一般常常在半夜围着天海阁转悠,却再也没见过那甄金出现一次。 待到甄鑫率日月岛的船队击溃蒲家,贺威几乎已经绝望。一个能将蒲家这种庞然大物击垮的人,凭着自己这十几个人,怎么可能刺杀成功? 就在贺威万念俱灰之际,却又传来了指令。说会给自己在黄岩江亭渡口制造刺杀甄鑫的机会,而且又给自己调拨了数十人过来。 老天爷总算还没有完全放弃自己,成败在此一举! 转眼间,预定的时间已经快到,甄鑫一行却在滞留在了预定地点数十里的大荆镇。 是甄鑫发现了前方的危机?还是真的临时有事误了行程? 亲自到大荆镇蹲守了整整一天之后,贺威终于明白了一点。 刺杀甄鑫,不过是一场游戏,而自己已经是游戏中的一枚棋子。 能够准确向自家主子提供甄鑫的行进路线并掌控准确抵达预计地点的人,只有一人,那便是带着甄鑫同行的李邦宁。 必然是这厮向自家主子透露了消息,并引自己前来刺杀甄鑫。 可是,十个怯薛军保护在他们身边,哪怕自己能杀得了甄鑫,也必然会与怯薛军发生直接的冲突。那样的话,即使是任务完成,自己也必然难逃一死。 在这个世上,杀一怯薛军士,比杀一个官员后果还严重! 自家主子,也许是被李邦宁蒙骗而入局,也许是与他相配合让自己成为一枚棋子,贺威不愿意去猜测主子的意图。既然想追随主子,就得有听从主子任何指令的觉悟。 让贺威无法理解的是,李邦宁,这个竖阉,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李邦宁想杀甄鑫,却有所顾忌,所以让自己出手? 甄鑫,会是谁? 赵氏宗亲之后吗?所以李邦宁不肯承担弑杀故主的罪名? 可是杀甄鑫,在大荆镇岂不是简单得很,只要李邦宁肯离开甄鑫身边,都不用调动自己留在江亭渡口等候的手下,贺威自己一个都有绝对的把握杀了甄鑫三人! 江亭渡口,与大荆镇,有什么不同吗?离江近,更容易沉尸灭迹? 贺威苦笑地摇头,茫然地看着渐渐稀疏的街道,孑孓而行。 当贺威的身影消失于大荆镇的这条街道时,熊二终于成功地花了三文钱,从鞋店里换来一双崭新的布鞋。 甄鑫,也终于成功地拼出了周边所有兵力的分布图。 有意外,也有惊喜。 甄鑫铺开纸,先在中心位置标上大荆镇。 大荆镇往北六十余里,便是黄岩城。江亭渡口,就是黄岩城边上的澄江南岸。 大荆镇外往南十余里处,有一支千人队已经安营扎寨,目的暂时不明。 离这支驻军南方二十余里处,是陈机察自闽西、闽北赶来的一个营兵力,其中有陈氏子弟始终相随。 陈机察身后三十余里处,又有一支不知来路的匪军,正慢慢地往北行进。 而在大荆镇往西四十余里处,老丁领着从江西带来的文丞相旧部,正候于山林之中待命。 除此之外,周边再没有发现成规模的兵力埋伏。如此可以断定,那支刺客确实应当是隐藏在大荆镇以北的江亭渡口附近。 局面,相当的复杂! 当这些兵力在图上一一标注出来之后,谢翱一眼便猜透了李显的意图。 “他这是要以甄公子为饵,引来各地藏于山林之中的义兵,聚于江亭渡口,再分而歼之!” 谢翱顺手抓起一物,砸在草图之上的江亭渡口位置。 “吱——”墨墨委屈地叫着,看着地图上的小鱼干,犹豫着却不敢伸出爪子去掏回来。 “这小鱼干你可不能吃了,它代表着甄公子……”熊二幸灾乐祸地挠向墨墨。 墨墨一跳而开,围着小鱼干横向蹦跳,见熊二还想抓来,半空生生地扭动小肥腰,滑向一侧。 一只巴掌突然生出,将墨墨直接拍落。甄鑫怒道:“别闹!” “吱吱吱叽叽……”墨墨更委屈了,大概在骂着甄鑫:明明答应过郡主要照顾我的,这就翻脸不认人了? 甄鑫只好又掏出一只小鱼干,扔向墨墨。 墨墨麻利地接住,前爪端着小鱼干塞在嘴里,后腿直立,依然恋恋不舍地看着地图上代表甄鑫的那一只。 “那群刺客没在大荆镇动手,也许是有所顾忌,但是可能性更大的是,大部分人都已在江亭渡设网以待。 咱们的行程,显然是李显早就故意放出去,不仅引来刺客,也以甄公子有危险为由,引来想要投奔日月岛的这些义兵。 正常情况下,邹式带着江西义兵,会于七月初十抵达江亭渡口,只要稍微挑拨,便会与那群刺客先发生遭遇战,而后必然溃败甚至被杀个干净。 福建的那支义兵,若没有遭遇陈机察,也会于七月十一抵达江亭渡口。这是第二支与刺客遭遇的义兵,同样难逃失败的命运。 第三支义兵,便是位于陈机察身后的那支部队,看他们的速度很可能会在七月十二抵达江亭渡口。 这样便形成添油状况,前赴后继地与刺客发生火拼。 最终……” 第338章 我想做个好人 甄鑫“咝”地抽了口冷气,这李显,好狠呐! 粤东的义兵,经过马青仝的搜罗之后,已经基本投归日月岛。 这三支队伍人数虽然不算多,却是闽、赣、浙三地最强的一些义军。 若是全都折在这里,即使还有一些人依然躲在山林中为匪,却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浪了。 自己,成为李显剿匪的工具? “那支驻军呢?会不会也是过来准备剿杀咱们的?”熊二不解,也很担忧。 刺客什么的,毕竟没见着面,他估算不出准确人数也想象不出他们的战力。但是千人队就立在不远处,让熊二总觉得头皮发麻。 “这支部队,当是李显调过来保护甄公子的。”谢翱答道。 甄鑫与熊二同时“嗯?”了一声。 “李显还舍不得甄公子死在这里! 刺客应当是李显招来的,但李显未必能预料得到会来多少人。人数一旦多了,很可能就会发生杀完那些义兵,依然不肯收手,为了完成任务不顾后果,将我等与十个怯薛军全都杀光的情况。 有这支千人队在,当是李显可以动用的后手,以防备情况超出他的控制。 同时,若是那三支义兵,有人试图临阵脱逃,或是败后溃逃乃至冲出黄岩城闹事,这支千人队也是镇压或是威慑他们的手段。” “那李显直接让这支千人队对付那些义军,不是更简单吗?”熊二虽然略松了口气,依然不太明白这其中的猫腻。 “我想应该有两个原因。”谢翱说道。 虽然平日里喜欢上了与熊二抬杠,谢翱心里头,其实是有些喜欢上这个外表看着憨傻,其实却相当精明的家伙。 当然,这种布局的手段,其复杂程度远甚于战场上的排兵布阵,熊二想不明白,正常得很。 甚至于甄公子,谢翱都觉得他未必能明白得了。趁着熊二开口询问,谢翱便一一地解释清楚。心底里多少希望甄鑫能知道,他与自己之间,在某些方面还是有差距的。 “首先,驻军的战力有限,未必打得快那些义军。即使能胜,也必将是惨胜。这些驻军是李显借来的,一旦折损过大,他未必能承担得起这责任。最好就是只将其当成威慑,等那边激战结束之后,打扫战场、搜罗残兵。” “第二,李显还要维持在甄公子心目中的形象,还要让甄公子继续相信他,起码在表面上相信他。就不能用自己调来的兵马,去主动攻击准备投靠甄公子的义军。” 这老头,思路确实敏捷! 高宁突然离开时,甄鑫便已确认了事情的不对劲。王府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跑到这个鬼地方来将高宁接走。唯一的可能,便是李显让人通知王府。让高宁离开,是为了避免她在即将爆发的冲突中被误伤。 按李显的计划,自己这批人应当在今晚之前抵达前方的江亭渡口。明天,也就是正月初十,自己一出现,必然招来刺杀。 自己确实暂时会被怯薛军护住,然后赶到江亭渡口的江西兵,就会开始与那群刺客的第一轮拼杀。 正月十一,轮到福建兵上前。然后,才是浙江兵。 三批次的义兵轮番上前,既不会给那群刺客太大的压力,又能达到将义兵消耗殆尽的目的。李显,还可以亮出干净的臀部,表示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甄鑫松了口大气,说道:“既然已经知道了李显的意图,接下去如何应付,应该就不会太难了。” 谢翱却喃喃地说道:“不,应该不止这些……这李显,他绝不会只满足于这一点点的收获……” 甄鑫感觉自己被不尊重了,谢翱这句话表明了自己虽然站在第二层,但是登上第三层的谢翱已经看穿了在第四层的李显。 还好,楼下还有一个更懵的熊二……呸,自己竟然堕落到跟熊二比拼的地步! “这里,只是李显的牛刀小试,更狠的手段与布局,可能会在杭州……” 谢翱后背突然沁出一些冷汗,知道李显给自己挖了个大坑,自己依然怂恿甄公子往里跳。 自己,真的能斗得过李显吗? 杭州,还要去吗? …… 夜色降临。 有幸与李显在他的房间里共进过晚餐之后的邹式,诚惶诚恐地被李显送至房间门口,瞅着甄鑫等人不在时,拜别李显,悄然离开了大荆镇。 活了三十六年,邹式常常感叹老天爷总是不给自己机会,几经沉浮,跟一个人倒一个首领,如同瘟神般只会给别人带来灾难。 可是当老天爷突然开始眷顾自己的时候,却同时给了两个机会。两个完全不同道路的选择机会。 该向左,还是该向右? 邹式一时又开始茫然。 邹式可以感觉得到,李显李邦宁,这位出身太监的南人,虽然现今的官位不太高,但拥有的权势大得可怕。怯薛军成为他的侍从,驻军随他调用,还敢将那些刺客玩弄于股掌之间。若非得到皇帝的绝对信任,他哪里敢如此肆意妄为? 投靠李显,也就意味着将来有一天,自己很可能会进入皇帝的眼中,也就意味着会有一条通天之道,很可能就在自己的脚下。 选择甄鑫,目前感觉不到太多的希望,却让邹式心底深处更喜欢那种与袍泽并肩奋斗的感觉。未来若有成就,那是自己拼搏而来的成就,而不是靠着出卖故友、出卖同胞、出卖祖宗而换来的荣耀。 但是这条路,必然布满荆棘,甚至于自己根本就活不到收获的那一天。 可是,这个过程,真的会让人心潮澎湃啊! 给我一个机会,我想做一个好人……可是这世上,什么才是好人? 成为官府走狗,乃至蒙古人走狗的走狗,就一定是好人吗? 还是说与官兵作对的土匪,便是好人? 走出大荆镇,开始进入山里的邹式,露出淡淡的苦笑。 如同眼前的黑暗,从小就没人告诉自己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曾有过为国拼杀的血勇,也曾有过为了生命而挣扎的无奈,更多的是随波逐流,浑浑噩噩地跟在别人身后,杀元军、杀汉人、杀官、杀民…… 第339章 袍泽 带着混乱的思绪,邹式回到了独立营的驻地。 所有人都在,没有一个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邹式感觉到了莫名的心安。 晚餐是加了牛肉沫的稠粥。 离开徐家时,徐家将唯一的一只耕牛捐给独立营当作军粮。牛肉与牛骨都被剁得烂碎,腌制之后稍微晾干,成为独立营一路之上的最主要的肉食。 熬粥时,加入腌制的牛肉末,便可以调出一顿令人怦然心动的餐食。 虽然已经被李显接待过晚餐,邹式依然忍不住坐到老丁与徐丙望身边,接过一碗稠粥,稀里哗啦地扒拉起来。 等着他吃完,老丁才开口问道:“如何?” 邹式很清楚,自离开江西徐家开始,老丁就没有完全相信过自己。但是让邹式感觉安心的是,老丁从来没有掩饰过他的不信任。 他没有逼着自己一定要归附日月岛,也没有给自己太多空洞的承诺,只是把所有的情况一一摆在自己面前,任由自己选择。 自己若是选择投靠李显,邹式相信老丁不会为难自己,但若是投靠了李显却依然试图欺骗老丁以及这支队伍,那自己的下场,必然惨不忍睹! 可欺骗他们,却是李显对自己的唯一要求。 左边的路要靠欺骗才能活得下去,右边的路要以不欺骗为前提。邹式紧紧地捏住右拳,在嘴角狠狠地擦了一把,擦去残留的饭渍的同时,也彻底地抹去了左边的那条道路的可能。 “李显让我带着你们,明日一早直接前往江亭渡口。他最迟会在后天,带着甄公子抵达。” “若是咱们能找到那批刺客的踪迹,就借故挑衅,而后趁其不备时发动攻击。李显的意见,对方人数不过百,咱们应当有获胜的可能。” “若是一时找不到他们的踪迹,就等甄公子现身之后,引出他们,咱们再行动。” 一字不差地说出李显的计划,邹式如同卸下一副重担,全身从头到脚,一阵轻松。 老丁与徐丙望相视一眼,彼此点点头,眼中露出欣慰之色。 “那就开始行动吧!”老丁淡然说道。 “开始行动?连夜前往江亭渡口?”邹式皱着眉头问道。 “不,你跟上就行。”老丁盯着邹式的双眼,说道:“但是你要想清楚了,是否已经决定跟上我们?” 邹式苦笑道:“只要你们不怕我这扫帚星,会给诸位带来厄运,我自然愿意与诸位并肩而战!” 老丁哈哈大笑,说道:“我老丁虽然也自认为是个倒霉蛋,不过我相信甄公子定然是个身怀大气运之人。放心,只要你愿意,咱们兄弟们一起,定然可以将所有厄运一扫而光!” 邹式站起,端端正正地抱拳而礼,“如此,邹某谢过丁营长!” “好!”老丁拍了拍邹式的肩膀,肃然下令道:“全体,出发!” 夜色虽浓,但是老丁已经派人摸清了道路。 两百人的队伍,悄无声息地于山林之中向东南方向潜行。 不是往北去黄岩?邹式虽然察觉不对,却只是默不吭声地随着部队前进。 一个多时辰之后,队伍行出山林。 路边,从树后突然闪出一个身影,头戴斗笠身着黑衣,如同一个僵硬的幽灵。 “谁!”在前方开路的徐丙望低声喝道。 “来者,可是伍伍伍分队?”幽灵轻飘飘地问道。 “正是,你是何人?” “妖妖玖,洞洞俩。” 他们,在说什么啊?很神秘的样子,为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虽然满脸疑惑,邹式依然没说一句话,只是随着队伍跟在这个斗笠男身后,开始拐而向南,加速行进。 不久,隐约之间,在一片林地的边缘,有一支不下百人的队伍,正静候于此。 徐丙望向前,与其交涉之后,这支队伍便跟在独立营之后,一起前行。 黑暗之中,看不清对方的面目,但是邹式已有所悟。 李大曾经说过,除了让自己负责搜罗江西的文天祥旧部之外,还会派人到福建、浙江进行搜罗事宜。看来,这便是其中的一支。 而且,已经成功地被日月岛接管。就是不知道,接管者会是谁? 两支队伍之中,各有一些好奇的议论声响起。被各自长官喝斥之后,随即陷入平静。 只余沙沙沙的脚步声,惊路边林中还在酣睡的禽鸟,被迫提早飞起。 振动的翅膀与不满的咕咕叫声中,林中晨雾也随之而动,缓缓滑出树梢,而后消散于队伍之间。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天色已经微微发亮,两支队伍先后依在林边一道小溪旁歇息。 有口渴者便要趴下去饮水,却被喝止。 所有人只能就着携带的水囊,吃点干粮。 从另一支队伍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咒骂声,似乎是某个老兵往溪里嘘嘘,差点被揍。 日月岛队伍中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规矩,比如任何情况下都不得喝生水,不得污染水源,乃至不得随地大小便。以及一切行动听指挥,不拿百姓一针一线,损坏东西要赔偿,不调戏女子,不虐待俘虏等等。 对于这些,邹式虽然觉得没必要规定得如此详细,但执行起来倒也没有任何的反感。 只是听着后面传来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他忍不住凑到老丁跟前,悄声问道:“后面领军的,谁啊?” “陈机察。” 邹式“咝”地抽了口冷气。 老丁呵呵笑道:“别担心,你现在可算是日月岛正式的队员。此战之后,任命下来,副营长可能有点悬,但一个连长肯定是跑不掉的。也就比陈机察略低一级,他心里再恼,也不敢乱来。” 意思是,陈机察可能升营长……邹式百感交集。 但也只能暗自羡慕,谁让自己当时还是个二伍仔的时候,那厮已经开始为日月岛奋战了。 只是希望以后不会被他一辈子压着,那就有些不好见人。 “你也别把这事太放心上,只要能在战场上并肩作战,再大的仇怨也必将被消弭干净。你们,可是袍泽!” 袍泽……真的是一个让人很向往的称呼啊! 第340章 咱们一伙的 邹式暂时收起心中的这份期待,问道:“咱们是要去对付另外一支被搜罗的义军吗?” “是,从浙南过来的。” “人多吗?” “差不多两三百。” 二比一的差距,拿下对方应该不难。 “要杀了他们?” “不。”老丁斟酌着答道:“这支队伍中,应该有一个人与你之前的角色一样,是李大的属下。咱们要用最短的时间找出此人,由你负责与他对质,这样就可以让其他人在迅速地明白事情的真相。以避免爆发全面的冲突,带来不必要的死伤。” 这是要收服这支军队?没想到自己这个二伍仔还是有着其他人无法比拟的优势。 “行!”邹式昂然答道。 一声喑哑的竹哨声响起,两支队伍各自留下一排队员,看守卸下的不必要行囊。其他人,开始跑步前进。 片刻之后,队伍拐入一片稀疏的林中,分成三路散开。 渐亮的天光映着灰蒙蒙的树丛,枝枝丫丫之下,隐隐现出一群衣裳破败的匪兵,各自呼噜。 东一窝,西一堆,横七竖八而且破败不堪的行李,随意堆放。 两个巡逻兵模样的人,各自抱着一杆长枪,一左一右地蹲在一棵树下沉睡。 这支毫无军纪的队伍,被人摸到身前,竟然没有任何反应。 邹式心里不由地有些感慨,同样是出身山匪的义军,这些浙江兵别说与老丁带出的江西兵无法相比,就是跟陈机察从福建带来的队伍也是差了好大一截。 老丁开始安排作战任务,三个人一小队,每个班三支小队,迅速地扑将而去。 三人伺候一个匪兵,剩下每个班的一个人,负责捡拾对方兵器。 转瞬之间,便有五六十个还在睡梦中的匪兵就被捆了个结实。嘴里塞进团破布,拿带子往脑后一兜,便只能露出两只睡眼惺忪的眼珠,慌乱地到处乱瞅。 终于有人被惊醒,大吼道:“敌袭!” 有人蹦起,有人茫然,有人怒吼着开始抵抗,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对于日月岛部队来说,以有心算无心,最大的困难不是歼灭这支匪兵,而是在于不能杀人。大伙儿只能以棍或刀背砸人,还得控制好力度。但是稍不注意之下,自己反而会被对方击伤。 邹式在混乱的人群之中,不停搜寻。终于见到一个三十岁的男子,衣装相对整洁,左躲右闪着却不住地怒声吼叫。 “你们是谁?快上,杀了他们——” 邹式提枪在手,矮下身,窜入混战的队伍,绕至那人身后。 眼见那人距离自己不过六尺,边上却有一棍击来。邹式侧身避过,枪尖挑起,挡住斜劈而来一刀,右脚向后一蹬,如虎扑兔向前窜去。 人未至,枪已到,一枪送出,直扎男子下腰。 那男子“咔”的怪叫一声,手中朴刀朝后狂劈,却劈不到邹式。枪长刀短,短刀对长枪有着天生的弱势。 “嗑、嗑”数声脆响,男子挡不住如蛇般直击而至的长枪,心里顿生退意。 人待纵起,小腿却被一扎而中。枪尖透过小腿,斜扎于泥地之上,鲜血喷涌而出。 伤得不算重,但若想继续拼杀,这条腿可能得废了。那男子抓着自己的小腿,惨叫道:“你们到底是谁,别,别杀我……我跟你们是一伙的啊……” 邹式无语。 这男子说的也没错,自己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把人骗出山里,路上无论遭遇官兵还是山匪,都可以认为是一伙的。 更别说遇到日月岛的部队的,那可以直接称为一家的。 邹式也不答话,长枪抽回,左右直摆,荡过两边袭来的兵器,欺身上前,一手?住这男子脖颈,一手倒提枪头,指住他的太阳穴,狠声说道:“让他们放下武器!” “别,别……快放下武器!”男子慌乱地叫道。 这群匪兵们面面相觑,都疑惑地看向这个把自己这些人带出山里的男子。日月岛派来的指挥官,这么怕死的吗? 那还跟着他干鸟?不如逃回山林,继续当土匪去! 老丁挥棍,砸倒眼前一个匪兵,朗声说道:“诸位兄弟,你们上了那狗贼的当。我们,才是日月岛的部队!” 众土匪,全傻了眼。 “放心,只要不反抗,我们不会杀一个人。” 不杀人?那感情好,邹式枪下的男子跟着喊道:“对对,他们,他们确实是日月岛的部队。咱们,找到组织了……” “闭嘴!”邹式怒道。 “邹式,你这贼鸟竟然在这里!”一声怒吼突然响起,陈机察举起刀虎步奔来。 这日月岛的部队,都喜欢自己人打自己人吗? 面面相觑的匪兵们,全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有睡醒。 “陈机察,给老子站住!”老丁横棍怒吼。 陈机察瞥了老丁一眼,而后假装没听到,继续举刀呼呼而前。 “陈机察,停!”又一个声音响起,疲惫之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陈机察下意识便停下脚步,举刀对着邹式,脑袋转后,说道:“陈副营,别拦我,我先剁了那贼鸟再说。” “你先退回来!” “不行!”陈机察一口拒绝,两只脚却慢慢地向后挪去。 显然,陈机察的脚比脑子更听话。 陈副营急急上前,扯下陈机察手中朴刀,低声说道:“一切行动听指挥,这是纪律!现在老丁职位最高,得听他的。” “可,可……” “相信我,待此间事了,老丁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你若冲上前,别说你的营长没了,我的副营长一定也会被撤职。还得连累这么多兄弟跟着受委屈。” 这样啊,后果好像有些严重…… 自己营不营长的可以无所谓,陈副营的副营长可绝不能跟着没了。要不然,岂不是白白地受了这一路的辛苦。 “邹式你个兔崽子,把颈上人头给老子留着!”陈机察恶狠狠地吼了一嗓子,收刀再退。 两人这么一闹,那些匪兵虽然个个还在发晕,但是斗志却莫名地泄去了一大半。 双方都缓缓地停下手中兵器。 第341章 眼线 见有人可以搞得定陈机察,邹式心里总算卸去了大半块石头。左手用劲一掐,狠狠说道:“哪个是领队的,叫他出来。” “云老哥,快出来,要不然,兄弟我、我就要被掐死了……” 有些匪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隐于人群之中的一个黑壮男子。 黑壮男子黑着脸往前踏上一步,倒提朴刀,抱拳说道:“在下,温州云章。” 邹式放开手中男子,回礼道:“我是邹式,原为钟明亮手下。” 邹式是谁未必有人知道,但是钟明亮的名声,还是响亮得很。匪徒之中,响起切切的低语声。 “那位咋咋呼呼的兄弟,是漳州陈机察……” “谁他娘咋咋呼呼了?”陈机察胸脯一挺,朗声说道:“我,便是陈机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陈机察的名头,虽然没有钟明亮大,但好歹也算是曾经的一个山寨之主。云章疑惑地看着陈机察,说道:“你真的是陈机察?你这是降了日月岛军?” “降什么降?爷爷我是被他们招进去的!如今已经快要成为营长了!” 邹式接着说道:“我们确实是日月岛的部队,没必要欺骗诸位。这位是江西徐家的嫡系子弟。还有那边几位,都是来自空坑的文丞相旧部。” 云章脸色一变,对着江西兵抱拳而礼道:“诸位,果然是丞相旧部?” 徐丙望与数个江西兵皆面露苦笑,答道:“确实,只是惭愧得很,苟活这么多年,羞对丞相在天之灵!” 连文丞相旧部都跟着这支部队,看来他们应当是真的日月岛军。 云章怒视瘫在邹式身边,一脸痛苦地捂着自己小腿的男子,骂道:“你这贼厮,到底是谁?为什么骗我等说去投奔日月岛?” “此人,受江西官员李邦宁的委派,以日月岛的名义在浙南诸地搜罗义兵,欲对诸位不利。”邹式解释道。 “不,不,没有……”男子惊叫道:“我没有对诸位不利,我,我听说日月岛甄公子就在黄岩,准备带兄弟们一起投奔的。” 这话,还真不能说此人在说谎,可是解释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邹式看向老丁。 老丁微微地点头,朗声说道:“鄙人姓丁,你们可以叫我老丁。现任日月岛防务总管一职,是此次行动的最高指挥者。” 云章与众匪都肃然望向老丁。 “甄公子确实现在黄岩,我等也准备过去与其会合。但是这其中有诸多纠葛,很可能有一场激战在等着我们。因为不想与各位兄弟发生不必要的冲突,才先来与诸位见面。” 把我们打服了,再说话……云章心里默默地骂了声,但也只有用这种方式,双方才可能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你们现在,还不算日月岛的军队,所以可以不用听从我的命令。若想回去者,我不阻拦,但是近期内最好不要北上。若想正式加入日月岛,那接下来所有的行动,就必须听从我的指挥。” “我,我们可以走?”有匪兵不可置信地问道。 老丁不答,只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等什么呢?快扯乎——”这匪兵抱着手中长棍,扭头便跑。 跑了两步,却没人跟上。那匪兵呆呆地回过头,问道:“你们,干啥呢,为、这啥不走?” 大部分匪兵都看向云章,云章的视线则从老丁转向邹式,再看向陈机察与诸位江西兵,心下了然。 浙南虽然与闽西闽北赣南一样,山林密布,但是这里离杭州不过数百里之地,属于朝廷重点管控的区域。想要彻底清剿福建的匪兵,必然先从浙南开始。 占山为王的日子,早已过不下去了。 若非如此,自己以及一众弟兄,也不会被那贼厮轻易地说服,离开山寨跟着他投奔日月岛。 如今日月岛的军队就在眼前,难不成反而重新跑回去继续当山匪? 即便这位老丁是假冒的日月岛长官,眼前的这么多人也不可能个个都是官兵假扮。 云章转过身,对着浙南匪兵们说道:“诸位兄弟,云某已经决定跟随他们。你们若想回去,便回吧……” 砰,砰,砰,周遭纷纷地响起兵器坠地的声音。 …… 次日,七月十一日,午后。 整个驿馆依然静悄悄。 似乎感觉到整个驿站隐隐藏着肃杀之气,今天竟然一个其他客人都没有。 独自坐在桌前的李显,正处于百思不得其解之中。 带着自己的嘱咐以及承诺,邹式感激涕零地离去之后,却没了任何的消息。既不见他有派人过来联络,更不见他所说的那支江西兵的动静。 李显甚至有些怀疑,这大荆镇附近,到底有没有这支兵力存在?一切都只是那邹式的信口信口雌黄? 应该不可能啊…… 如果只是被邹式蒙骗,李显倒也能沉得住气。让他感觉心悸的是,昨天在大荆镇以南明显查探到的那支匪兵,今日却凭空地蒸发不见。 他们,去哪了? 他们,会去哪? 形势,似乎有些失控了? 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的甄鑫三人,一个在房间里自称开始写新戏,一个在房间里看书,一个整天跟个失心疯般跳来跳去。 既不见他们出去找人,也不见有人过来联系他们。如果是他们在调动那几支部队,又是通过什么手段? 难道说,墨墨已经进化到可以成为一只传递情报的猴子了? 那三支匪兵若是全落入甄鑫之手,那接下去,已经不是自己想办法控制甄鑫,而是得防着自己被甄鑫控制了。 脚步声响起,李显精神略为一振,应当有新的消息来了。 两个怯薛兵一前一后步入驿馆,各自拎着一个软绵绵的黑衣男子。 李显悚然而起,惊问道:“怎么回事?” 怯薛兵将手中男子往地上随意一放,说道:“在镇外发现的,被人打晕了扔在路边。” 李显低身查看,一个左后脑勺起了个包,一个右后脑勺破了层皮。 显然是被人敲了黑棍而昏迷。 这两人,都是李显派出去的眼线。 第342章 马上出发 此次北行,不仅仅十个怯薛兵是借来的,那支千人队也是以怯薛军的名义暂时借调,就连负责给自己传递消息以及作为眼线的这些人,也都是从泉州、福州借来的人手。 其实,都很不好用。 这些人表面上都愿意听自己指挥,但做起事来都是拖拖拉拉地应付。 毕竟自己不是他们的直接上官,李显可以理解他们的态度,可是好歹保护好自己啊! 这也是李显这一路上最为头疼之事。 自己培养的那些手下,要么守在广州为刚开埠的市舶司操劳,要么进驻泉州,开始参与泉州市舶司的事务。 导致身边,一个真正的亲信也没有。 这下可好,连眼线都被掐断,更没办法知道那三支部队的动向。 好在这两人只是被打晕,性命倒是无忧。 也许,是甄鑫特地交代过,给自己留下的脸面? 腾腾腾,又跑进一个黑衣男子。 李显松了口气,看来放出去的眼线并没有被一网打尽,好歹还给留了一两个,没让自己的眼睛彻底瞎掉。 此人,是负责打探大荆镇以北消息之人,脸色略显慌张。 “找到那些匪兵了没?”李显急急问道。 这男子顾不得擦去满头大汗,喘着粗气说道:“找,找到了……” “在哪个位置?是哪支部队?” “都、都去了……往北去了……” 李显朝二楼瞄了眼,皱着眉头说道:“跟我进房间里,说清楚。” 黑衣男子不由分说先拎起桌上茶壶,吨吨吨地往嘴里灌了个饱。举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一大把,而后跟着李显进入房间。 一股夹杂着夏天最让人受不了汗馊味迎面扑来,李显忍着掩住鼻子的冲动,对黑衣男子点头示意。 “中午时分,我在跟此三十余里处,见到那些匪兵,从西边的山林中窜出后,直接向北而去。” 中午时分,三十余里? 那么现在离黄岩已经不远了? “有多少人?” “看不清,但是几百人还是有的。” 不好! 先不说已经脱离自己掌控的这些匪兵去黄岩到底为了什么,单单这么多人,若是直接冲入黄岩城,引起城中动荡,那自己又只能提着脑袋去见皇帝了。 本来的计划是以乐清驻军千人队,拦在大荆镇以南,最少可以先阻住两支匪兵,然后一支一支地放他们过去。谁能想得到,这些该死的匪兵,竟然绕过驻军,直接插向黄岩。 该死的,一支千人队竟然如同摆设般没有发挥出任何的作用! 果然是完全失控了。 李显冲出房间,对着两个略显无聊的怯薛军叫道:“快、快,马上出发,往黄岩!” “哦……” “叫上所有的兄弟,一起出发。” “我得去找下……” “还有,让乐清驻军开拔,向北随咱们一同前往黄岩。” “不行啊……”怯薛兵有些为难。 “为啥?” “那是乐清驻军,过了大荆镇,就是黄岩地界。没有调兵令,他们哪里可以随意越界。” 是噢,越界了……李显头大如斗。 “你们,先调动下不成吗?” 两个怯薛兵相视一眼,苦笑着说道:“强行调动他们,若是这些驻军到了黄岩失控的话,我等要承担所有的责任。而且,去黄岩既不是为了守城,也不是为了剿匪,对他们来说,根本捞不到好处,我想没人愿意行动的。” 要钱啊……我李邦宁是个差钱的人吗? 可是现在好像确实差钱! 一千个兵,哪怕每个人给一贯的开拔费,也得一千贯。谁没事在身上带着揣着这么多现钞? 李显抚额。 这完全不在计划之内的变故,让他一时不知所措。 但是,已经没有时间给他再仔细琢磨了。 “留两个兄弟看着驻军,其他的一起北上。”李显说道。 “不行啊……” 李显的怒骂,只能憋在心里,尽可能温和地问道:“为什么又不行?” “最少得留五个人看住驻军,要么现在就让他返回乐清驻地。” 还剩五个怯薛兵,能干啥? “行,那就留五人在此,其他的速速出发。” 李显冲到大堂,仰头吼道:“甄鑫,马上出发,快点!” 没有回应。 “甄鑫!” 熊二如大熊猫般踮着脚尖出来,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轻声说道:“甄公子写了一夜的新戏,刚刚睡着。” 故意的吧? 李显冷着脸怒道:“别逼我把你们捆起来带走,立刻,马上!” “行,行,我去叫他起来。”熊二认怂道。 近半个时辰之后,当李显本来一张粉白的脸已变成黑若锅底时,熊二终于大呼小叫地将依然闭着双眼的甄鑫,生拉硬拽地扯下楼。 身后,跟着无奈的谢翱,提着三人不多的行李。 好想打他一顿啊……李显袖子一甩,怒冲冲地走出驿馆。 甄鑫依然不满地嘀咕着:“干嘛啊,不是说好了两天吗?这才过去了一天时间。熊二肚子还疼着呢,我还困着啊……” 熊二悄声地说道:“那没卵子的走了,可以不用装了。” “装什么装?我是困着啊!”甄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睁开一只眼打量了一番,而后又睁开了一只眼。 一楼大堂内,果然只剩下他们仨。 甄鑫推开熊二,埋怨道:“说要多拖延会,就我一个人在装,你们俩倒也出点力啊!” “就是就是!”熊二忙不迭地说道:“我肚子都疼了一天了,老谢竟然一点事都没有!” 谢翱略显尴尬,“这种事,老朽……嗯,委实不擅长。” “那你擅长什么?就知道骗我钱?” 嘀嘀咕咕之中,三个出了驿馆。 李显与五个怯薛兵,已在马上候着。边上,是三匹空马。 “怎么就剩五个人了,还有人呢?”甄鑫问道。 “需要向你汇报?”李显冷冷答道。 “那倒不用,就是五个人,不太够用啊?” “他们,不是你用得起的!”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甄鑫给李显赏了颗白眼,却依然站那不肯动弹。 “需要我把你扶上马?” “不,我要马车。”甄鑫理直气壮地要求道。 第343章 遇袭 “你——”李显举起手中马鞭,挥手欲抽。 熊二往前一挡,侧头劝道:“公子别闹,你这要求我都看不下去了。” “你懂个屁!”甄鑫骂骂咧咧地跨上马,盯着熊二低声说道:“别忘了,我那天交代你的事!” “啊?”熊二一脸懵,你交代了我很多事,啥呢? 熊二看着努力踩上马镫的谢翱,在他腰上轻轻一托,送上马去。待谢翱催动马匹,才上了马,跟在谢翱身后。 哒,哒……哒…… 马蹄缓缓抬起,又慢慢落下。甄鑫懒洋洋地催着马,经过铁青着脸的李显身边。 “啪!”李显手中马鞭落下,狠狠地抽在甄鑫身下之马的臀上。 马匹“嘶”的一声痛吼,迈蹄急奔,差点将甄鑫掀下马去。 “你他娘的,暗算老子!”甄鑫急忙扯住缰绳,俯下身子,尽量贴近马脖子。松开双腿,嘴里吁吁地叫着。 开局便上岛,好不容易学会了坐船。对于骑马,甄鑫却是严重不熟。 还好自离开泉州后,一路上多少熟悉了在马上的感觉。但是想要做到操控自如,还远远不够。 李显铁青的脸,终于有所缓和,努力向云淡风轻靠拢,催马跟上。 一阵安抚之后,马匹总算进入正常行进节奏。 甄鑫侧脸骂道:“你有病啊?急着去奔丧不成!” 李显早已在甄鑫面前练出唾面自干的能耐,不咸不淡地说道:“前方万一出事,受罚的不会是你,你自然不急。” “嗤……能出个狗屁的事!” “那三支匪兵,是被你调到前方去的?” “是啊,咋了?” 李显一怔,他还在琢磨如何套出甄鑫的实话,却没想到他竟然承认得如此干脆。 “三支匪兵,近千人,若是冲入黄岩城引发兵乱,你知道这是什么后果吗?” “又不是我让他们从福建江西赶去黄岩的!” “你——”李显又扬起手中鞭子。 “好了好了!”甄鑫赶紧安抚道:“放心吧,他们不会闹事的。” “你说不会闹就不闹了?” “如果你能对日月岛的管理制度稍微了解下,你就会明白,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吃力不讨好?说的似乎有些道理。 那些匪兵若是冲击黄岩城,哪怕能劫得一些金银财宝,也轻易带不走。更何况,黄岩以北有澄水相阻,以东是海,以南有支千人队挡在大荆。他们唯一能跑的,就是往西遁入山林,又能带得了多少财货? 李显莫名地安心下来。是啊,既然甄鑫能调动得了这些匪兵,说明他们已经遵从了日月岛的管制,自己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可是心里总觉得有哪些不对劲。 五个怯薛兵在前,熊二坠于谢翱之后,一行人往北奔出大荆镇。 七月的田间,夏粮已收,种下的杂粮正等着秋季的到来。 阳光正烈。 有矮着身子的农夫在田间匆忙劳作,见到这队骑行者路过,偶尔有直起身看上两眼,又捶着腰弯下身。 路边总有数个衣裳褴褛的娃娃,挂着鼻涕沾着满身的泥土,呆呆而望。 甄鑫悠悠地叹了口气,自己如今状况乱七八糟,却依然见不得这人间之苦。 只是数千年以降,百姓有不苦的时候吗? 哪怕在任何一个太平的朝代,也总会有人受苦,有人受冻,有人忍饥,有人挨饿。 若没有这些受苦的底层,又哪来欢歌笑语的人上之人? 这便是阶级…… 它不是凭着某个人的意志就可以消灭,更不是靠改朝换代来就能让所有的人都可以享受安平快乐。 造反,改变不了世间的不公平。 可是不造反,这些人也许连这种不公平的现状,都维持不了多长时间。 甄鑫摇头苦笑,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 自身尚且难保! “你又开始写新戏了?”李显催马上前,眼睛看着前方的道路,没话找话地问道。 “嗯。” “这次写的什么戏?” “一出可以名震天下的大戏!” 李显刚想嗤笑,却又不得不收回鄙视。 他可以嘲笑这厮羸弱的身体,可能连自己一招都挡不下;也可以鄙视他连骑个马都不利索,若是遇上贼人可能跑都跑不掉;也可以说他没见过什么世面,这辈子除了广州就没有见过其他的大城市。 但是李显不得不承认,这小子在写戏方面,真的是个天才! 他说会是个名震天下的大戏,自己还真的必须相信。 李显不禁有些心痒,问道:“写完了?” “差不多。” “那啥时让我先看看,给你把下关?” “就你?”甄鑫斜睨道:“脸皮是人身体上最神奇的一部分,可大可小可厚可薄,甚至可有可无。李大官人已经没了一样东西,可不能连脸皮都没了。” “你——”李显挥起马鞭,朝甄鑫虚抽而来。 甄鑫脸色突然大变,两脚同时踢开马镫,身子一歪,不由分说地就滚落马下。 李显举着马鞭,愕然地看向消失于马背上的甄鑫,还未等嘲讽出口,便听到“咻”的破空之声。 一支侧飞而来的箭矢,射中甄鑫腾空的马鞍,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箭羽颤颤。 敌袭? 李显脸色大变,一手勒马,一手抽出腰刀,斜竖胸前,双目四处搜寻。 又一支羽箭射向滚落于地上的甄鑫,只是角度太低,离甄鑫还有半尺之远。 甄鑫忍痛爬起,刚要起身,第三支箭矢又急飞而至。 “铛!” 袖中三棱刺滑出,甄鑫勉力将这支箭矢拨开,嘴里大骂道:“格老子的——有人偷袭我啊!李显你个瘪孙子,你的人呢?” 这是甄鑫第一次在李显面前,露出自己的三棱刺。 李显看着已冲出至少二里地之外的五个怯薛兵,微微一怔。此时再喊,前方可能已经听不到了。 “公子!”熊二大急,纵马急追而至,正待翻身下马,甄鑫却怒吼道:“别过来,看好老谢,注意敌人位置!” 不需要熊二装傻的时候,无论甄鑫下达什么命令,他都会毫不含糊地遵照执行。 掉转马头,熊二拔刀,退到谢翱身边,四处张望。 第344章 一纵即逝的机会 谢翱默不吭声地尽量趴倒在马背上,紧急情况之下,只要不添乱,就是对甄鑫最大的帮助。 还好,只有一个弓手。甄鑫连滚带爬而起,躲到李显马侧。 “咻!”一箭飞向李显跨下马腹。 李显下意识弯下身,一刀斩落羽箭。心下掠过一丝懊恼,真的应该给甄鑫配个马车的…… 那弓手似乎已预料到李显的反应,又一箭后发急至,穿过李显弯腰闪出的空隙,照着甄鑫门面直射而至。 甄鑫“噗通”地坐倒在地,大骂道:“李显你个蠢货,我重要还是马重要?” 当然是……马重要!李显无语地直起身,哪怕知道得护着甄鑫,却也不愿意给他当挡箭牌,提着马缰绳,往前踏出一步。 甄鑫来不及怒骂,又是连滚带爬着窜向自己的马匹,倚在马后。吐出一口灰土,这才破口而骂:“李显你个龟孙子,信不信我腌了你?” 不对,已经腌过了! 还好,李显也不是太过分,没有自己骑马先溜,而是端坐于马上,全神戒备。 道路两侧的田间,同时窜出两个汉子。 甄鑫正待上马,又一箭射向空鞍。 倚着马挡住弓手的射击角度,甄鑫此时才有空吐出一口浊气,两眼向四周扫视。 加上弓手,有五个刺客。 坏消息是,这边三个可能打不过五个。好消息是,只要坚持一会儿不死,等前方五个缺心眼的怯薛兵发现不对再回头,自己应该就可以不死了。 一个刺客奔向一侧的李显,一个冲向后头的熊二,同时围向自己的却有俩。 而且,百步之外,还有一个弓手蓄势待发,慢慢靠近。 “铛铛!” 李显先跟对方交上了手,交击声不缓不急,且渐渐地被引着往前挪去。 甄鑫脑子飞转,努力地稳下自己的心神。 眼前一刀劈至眼前,甄鑫侧身躲过,三棱刺斜挑而出,左手掏出墨墨望前一扔。 “吱叽?” 飞到半空的墨墨茫然地看着交手的几人。 “咬他啊!”甄鑫怒道。 墨墨却滑落于马背上,人立而起,搭出前爪咧开嘴吱吱叫着。 这破猴…… 刺客挥起腰刀,当胸劈来,一副根本不想留活口模样。 靠着马匹,退无可退,而且也不能退。另一侧奔来的刺客离自己已不到十米距离。 这一刻……甄鑫觉得脑子中应当想起许许多多的曾经。 其实,却是一片空白。 还好,身体对于三棱刺的肌肉记忆还在,哪怕脑子反应不过来,手中刺刀已经挡在胸前。 “咣!” 三棱刺几乎被一刀劈飞。 “看暗器!”甄鑫叫道,扬手砸出一物,直飞刺客脸面。 那刺客一怔,顺手一抓,软软韧韧的一条被捏在手中。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东西,一团黑影急窜而至。 “叽叽吱——”墨墨张牙舞爪地扑向小鱼干。 刺客又是一怔,倒转腰刀扫向墨墨。 墨墨在半空中扭了个肥腰,虽然比数个月前胖了许多,但身子还算轻巧。 抓住小鱼干,见刺客不肯放手,墨墨侧头就往虎口上咬下,随之倒蹦而起,窜过刺客脖颈,又极为熟练地顺了一口。 刺客大惊,往后倒退两步,双手狂挥,却根本扫不到墨墨。 甄鑫矮下身子,躲过刺客乱舞的刀光,对着他的右腿一戳而入。三棱刺微旋,随即拔出。 而后倒提三棱刺,钻入马腹之下,躲开略显躁乱的马蹄,滚到另一侧。 三棱刺直插而下。 “啊!”两边同时响起一声怒吼。 刚刚赶到,准备绕过马匹围攻甄鑫的另一个刺客,脚掌被直接戳穿,差点歪倒在地。 后边,又响起一声暴喝,眼见被围攻的甄鑫,熊二催动马匹对着赶来的刺客直冲而去。 马速虽然未起,冲撞力有限,但也不是以肉身可以抵挡得了。那刺客本来只是负责牵制即可,自然不会与马上的熊二硬刚。 顿住脚步,刺客扭头跳下路牙,退至田埂之上。 熊二怪叫着,自马上跳起,扬起刀如展翅的老熊直扑而去,一招力劈华山向刺客斩落。 刀风呼啸。 那刺客估摸着抵挡不得,又往后退了一步。却踩在坑坑洼洼的田埂上,半脚踏空,身子跟着一歪。 熊二怒目贲张,完全不顾自己大开的门户,未等招式变老,长刀突然拐了个变,横劈而去。 “咣!” 那刺客抬刀勉力一挡,被劈得又往后退了一步。这下再也稳不住身子,一条腿已经悬空,只能趁势踢向熊二。 强的就是怕横的,更何况熊二看着有些没心眼,自身战力却是既强又横,否则也不会被挑为甄鑫的贴身护卫。 再加上他只求进攻完全放弃防守的打法,让这刺客一时手忙脚乱。 脚未落地,手中刀势已老,熊二却不收刀,顺势下转,斩向刺客踢来的左腿。 “噗”一刀入肉。 一脚踩至实地,熊二随即再次曲膝蹦起,和身撞向刺客。同时将已蓄势的左拳向前猛击,贯入刺客腰腹。 腹间受此重击,比腿上挨的一刀更快让刺客感觉到痛苦,但是来不及发出惨叫,熊二右手刀又已劈来。 一招狠过一招,犹如狂风骤雨,根本没让这刺客做出任何有效的反应。 刀锋自他脖间划过,熊二看都没看这刺客一眼,脚下一顿,身子纵回道路,向着甄鑫发力狂奔。 “贼子住手,看老子劈你妈个八大块!”熊二嘴里终于有空骂娘。 前方蹄声轰响,五匹马驮着五个怯薛兵,终于往回奔来。 这次刺杀的机会,虽然不算太好,但是应当说这些刺客已经抓到了最好的时机。 只是运气似乎依然没在他们身上。 一对一单挑熊二,这些刺客显然已做好了落败的准备,却没想到会败得这么快。只用了一招半,熊二便将其放倒。 而更令他们意外的是,两个人外加一个弓手围攻一个看着如弱鸡般的甄鑫,竟然同时受伤。 战力评估,严重失误! 贺威一脸绝望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甄鑫,心里掠过一丝懊恼。 若不是怕同伴控制不住轻重,杀了眼前这位泉府司镇抚,自己应该直接面对甄鑫才是。 可是谁又能想得到,两个大汉,竟然搞不定一个少年? 可惜了,大部分的人手都在江亭渡口,潜入大荆镇总共就这么五人。 好不容易逮到的机会,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纵即逝。 第345章 本是同根 贺威咬着牙,刀势突起,望前斜劈,斩向李显的左腿。 李显缩起左腿,相当潇洒地盘于马背上,缰绳轻提,马身向左微转,挡住刀势。 贺威却望后往一跳,跃入田中,数个起落之后,迅速远去。 田间骑马,肯定是跑不过人的,而且似乎也没有追击的必要。李显望向另一侧的田间,本来已经靠近的弓手见势不对,极为机敏地转身遁去,此时只剩下一个远远的背影。 “嗷——”耳中突然传来甄鑫的惨叫。 李显一怔,却见甄鑫抱着腿如个倾倒的葫芦般在地上滚动着。 往四周扫了一眼,总共应该是五个刺客,一左一右跑了俩,一前一后躺着俩。还有一个瘸着腿跳着试图逃窜的,即将被熊二赶上。 周边威胁尽去,甄鑫怎么就受伤了? “你他妈的,看戏呢?没见老子受伤了吗?”甄鑫骂道。 李显叹了口气,翻身下马,弯腰想要扶起甄鑫。 甄鑫却坐在地上,揉着自己的大腿,依然骂着:“你是不是故意的,想杀老子直接说,干嘛如此折磨老子?” 谢翱颤巍巍地过来,这次刺杀,前后不过十数息时间,却让他感觉到了惊心动魄的惧怕。 不是怕自己被杀死,而是怕甄鑫若是出事,自己所有寄付的希望又将付之东流。 大意了…… 原以为已经完全掌控了敌我双方的所有势力分布,却哪想到差点在阴沟里翻了船。 危险突至,自己却只能看着甄鑫与熊二拼杀,不仅帮不了他们一点,还因为自己的原因熊二不能贴身保护甄鑫。 懊恼、无力与庆幸,诸多情感交织,让谢翱看着甄鑫的眼神,更添了几分柔和。 “你怎么了?”李显围着甄鑫转了一圈,却找不着任何伤口,只好无奈地问道。 “甄公子被马踢伤了。”谢翱答道。 “被马踢了?”李显看着若无其事的那匹马,奇怪地问道。 一个驭者,能被马踢到?会不会是装的? 甄鑫到底也觉得有些没面子,虽然大腿的确很疼,却也不好再喊叫,只是冷着脸说道:“你不想解释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李显两手一摊,说道:“这事的确出乎我的意料。” 五个怯薛兵终于赶到,为首者在马上抱拳道:“抱歉,是我兄弟几个疏忽,还望甄公子原谅。” “疏忽?”熊二虎步而来,将手中拎着的刺客往地上一掼,怒道:“说个疏忽就没事了?甄公子差点被杀了你们知不知道。” 怯薛兵冷然说道:“你待怎样?” “来,你下来跟老子过上几招。老子若是打得你叫不了爹,此事便就此作罢!” 这怯薛兵虽然是畏吾儿人,但也是身份尊贵,哪里曾被一个汉人如此当面喝斥过。更别说他们本就不是李显手下,也没必要为了李显的面子善待眼前这几个疑是“反贼”之人。 杀了他们,说不定怯薛长还能为自己去申请一丁点的功劳。 “嚓嚓嚓!”五个怯薛军同时拔出腰刀,指向熊二。 熊二却是一点不怵,两脚前后错开,身子微微后抑,右手朴刀遥指为首的怯薛兵。 刀上,泛着尚未干涸的血迹。 李显头疼地横行一步,挡在双方之间,对着怯薛兵拱手说道:“诸位息怒,莫作意气之争。” 随即又低下身,对着甄鑫说道:“此次突发事件,确实是李某考虑不周,还望甄公子……” “不行!”甄鑫断然说道。 李显又稍稍地弯下腰,低声说道:“李显愿意给予补偿。” “先跟我说清楚,这些人到底是谁派来的。” “我如何知道?” “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是受你的指使?” “真不是……要不,人你们也抓来了,自己问问?” 甄鑫摇摇头,说道:“我要听你亲口说来。” 李显无奈地说道:“我说不知道,你却不信。我若随意捏造一个指使之人,你还是不会相信,何必呢?” “啊!”边上传来一声惨叫。 熊二已经踩断了刺客的胳膊,怒问道:“说,谁派你们过来的?” “有种,杀、杀了你爷爷……” 熊二大怒,抬起脚又向另一只胳膊踩去。却未料到那刺客一掌拍地,翻身腾起,梗着脖子以脑袋对着熊二肚子直撞过去。 熊二右手朴刀微横,那脖子却扯出一个空隙,贴向刀锋,一划而过。 “叭嗒!”人落于地,微微抽搐之后,便没了动静。 只有一抹血迹,开始缓缓淌向地上。 这么狠啊……被惊呆的熊二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尸体。 谢翱心中,却是一阵悲凉。 北地汉人、南方宋人,本为同根同种。 这些汉人不乏肝胆武勇之辈,可是他们宁愿为了蒙古人而不惜自己的性命,却视曾经的同胞为仇为敌。 百余年的南北分隔,这可怕的裂痕还有可能弥补吗? 甄鑫悠悠地叹了口气。 就知道从这些刺客嘴里,打探不出任何消息。虽然心里对他们背后的指使之人有所猜测,但终究未能证实。 如今,也没法证实了。 甄鑫揉着腿,挣扎站起,对着李显随意地拱了拱手,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此别过。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俺的独木桥。” “你什么意思?”李显沉下脸。 “意思是大道朝天,咱们各走一边。就此别过后,你若要杀我,尽管来,我绝不会有任何怨言,但是甄某受不了这种遭人算计还得笑脸相迎的虚伪!我曾经想过将你当作朋友相待,看来到底是甄某自以为是的狂妄。” 李显僵着脸色,不知该怒还是该喜。 朋友? 这种极为陌生的词语,会跟自己有关系? “你们,不去拜祭理宗了吗?”李显看向谢翱。 谢翱苦笑答道:“理宗若是在天有灵,也不会希望他死后依然被人当作设陷的诱饵。我想,终究会有一天,我们会去拜祭,但绝非以这样的一种方式。” 李显怒视甄鑫。 甄鑫回以挑衅的眼神。 两个人其实心里都很清楚,甄鑫走不了,起码现在走不了。 真把李显惹火了,五个怯薛兵齐上,最好的状况就是他们仨与这些刺客一样地躺尸于此。 只是现在还不到彻底翻脸的时候,李显还是希望双方起码可以保持表面上的合作姿态。 第346章 醍醐灌顶 “那三支匪兵,既然已经归顺了日月岛。此仗之后,能活多少,你可以全部带回日月岛,我绝不阻拦。”李显开口道。 “就这?”甄鑫显然不满足。 “你可以挑十个人,作为你的护卫。其他人,必须马上前往泉州,再从泉州送去日月岛,一刻不得停留。” 留十人,似乎不太够,但甄鑫知道这应当是李显的底线了。 “沿途得有粮食供应!” 李显略微沉吟,道:“行,我会出函给沿途官府,让他们负责供应。但是这些匪兵不得进入任何一座城池。” 这大概是目前能争取得到的最好条件了。甄鑫斜眼看向谢翱,谢翱叹着气微微点头。 在鬼门关前活生生地转了半圈,以此为代价,终于啃下了块肉。感觉到嘴里满满的血腥味,甄鑫却没有太多的兴奋。 对于闽、赣、浙这三地的匪兵,甄鑫其实本就没有太过在意。 这些人,能活到现在,战力肯定有,但也必然染上一身匪气。用得好自然会成为一支军队的坚实骨干,用不好,却会带来极大的反噬。 而对于目前的甄鑫而言,扩军根本就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兵力的增加意味着他必须加大赚钱的力度才可能撑得住,一个连最基本的税赋收入都没有日月岛,哪里供养得起一支成建制的军队? 一个团一千人,这是日月岛目前的极限。再多就得当海贼去抢去夺,或者就只有一条路——树旗造反,圈地收税。 冥冥之中,似乎总有一只手,甚至是好多只手,在操纵着自己往造反的路上狂奔。否则甄鑫也不会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把自己势力扩张到这种地步。 而这其中的一只手,就是属于李显。乃至于在李显身后,隐然若现的皇帝。 三支匪兵,是李显以日月岛的名义搜罗而来,目的是投奔自己。到现在,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否则,今日之后,自己在江南必然只剩下一个破败的名声。 不是甄鑫不想造反,而是现在造反,绝无成功的可能! 阳光渐斜,被突然发生的这场冲突惊吓而跑的农夫,抖抖索索地冒出来,重新佝在田间忙活。 站在官道上,甄鑫向北遥望,心里隐隐生出一丝忧虑:危险,也许并未解除,而只是刚刚开始…… 在甄鑫视线可看到的更远处,贺威两人五马,朝北狂奔。 带着满腔的愤懑。 在大荆镇蹲了两天,找不到任何出手的机会。无奈之下,贺威只能准备返回江亭渡,按原定的计划在那里再行伏击。 只是没想到,前脚刚离开不久,就发现了后面跟来的甄鑫一行。 半道刺杀,是他临时起意。结果因为低估了甄鑫的战力而一败涂地。 令他既恼且恨的,不是因此而折损了三个兄弟,而是彻底看清了李邦宁的态度。 果然如自己所担心的那样,自己甚至指使自己刺杀甄鑫的铁穆耳王子,竟然都成为了这阉竖随意摆弄的棋子! 他,哪来的胆子? 甄鑫的行程,只有李邦宁清楚。铁穆耳想刺杀甄鑫,也只有李邦宁了解。李邦宁不想承担杀死甄鑫的责任,贺威也能理解,自己也愿意成为他手中的一把刀,只要能让自己完成铁穆耳王子交代的任务。 可是,他挡着自己去刺杀甄鑫,又是什么意思? 这比想立贞节牌坊的婊子,还令人恼恨。 贺威真恨不得回过头,先宰了那李邦宁再说。 路边,一支黄旗遥遥挥舞。 贺威停下马,一个黄脸汉子窜到前,急急说道:“一个时辰前,有支五六百人的队伍,自西而来,上了官道之后折而向北。” “官军吗?”贺威问向自己派出的斥侯。 带着一百个退伍军士潜至江亭渡,若是引起官军注意,虽说是个麻烦事,但贺威也不甚在意。 无非是在迫不得已之时,亮出自己的身份。只要没有招惹当地的官民,想来那些新附军不会愿意与自己结仇。 虎落平阳,也不是这些南人之犬可以欺负! “不,绝对不是官兵,更像是一群从山里头窜出来的匪兵。有江西口音,也有福建口音。隐约之间,听他们说是要去保护甄公子,杀一群刺客。”黄脸汉子说道。 匪兵? 犹如醍醐灌顶一般,脑子里总是想不通的一些问题,突然就豁然开朗。 自己确实是被李邦宁视若他手中一把屠刀,但却不是用来杀甄鑫,而是杀这些匪兵! 浙江是元军灭宋之后,首先被剿平的区域。此地残留的故宋匪军已经所剩无几,而同时出现数百匪兵,必然是从江西或是福建被引来至此。他们的目标,是自己,是自己带来的一百兄弟。 自己若能杀了那些匪兵,剿匪的功劳便可以落到李邦宁手中。 自己若杀不了那些匪兵,也必然让对方死伤大半,再由他派人收拾,便易如反掌。 真真可恼啊! 而且,即便是可以全部歼灭这些人,对于自己不仅没有半点好处,更糟糕的是再也没力气去执行刺杀任务了。 调一百人到黄岩,已是自己也是铁穆耳王子的极限。一旦任务没完成还造成人员折损的情况发生,绝无可能会再给自己增添人马的机会。 “那些匪兵的目标,会是咱们?”身后的弓手问道。 贺威沉重地点点头。 “那,咱们快点赶回去?” 贺威思索片刻,问道:“对方有马吗?” “没有,全是步卒。” 全步卒,那就好办了。 贺威脑袋微微一扬,说道:“上马!” 两个五马,拐入小道,穿村而过。引来鸡飞狗跳。 “站住,你们是谁?为什么纵马行凶?”一个老农手持木叉,站在路边怒骂道。 一些老弱妇孺,从各自屋内探出头,看着这些肆无忌惮的骑手,惊惧而惶恐。 刷! 回答老农的,是一闪而过的刀光。 一颗脑袋突兀飞起,马蹄阵阵,如一股洪流般倾泄而过。 留下一具呆立的无头尸体,以及对着滚滚而去烟尘哭天抢地的哀嚎声。 第347章 被信任的感觉 清晨时,还在大荆镇以南。日暮时,已经离江亭渡口不过十余里。整整六个时辰,赶了六十余里的路,其中有过半还是绕道而走的山路。 让老丁欣慰的是,三支队伍,近六百人竟然没有一个掉队的。 看来,这些人还是足以堪用。此战过后,拉回日月岛,稍加训练,必然又能让日月岛多出一支战力强盛的队伍。 养兵要钱,老丁自然很清楚。但是有善于生财的甄公子,老丁便觉得完全不是问题。 他甚至还在琢磨,这些人若能真心归附,只要让他们对日月岛生出归属感之后,便能将这些人再各自派回福建、江西与浙南招兵。到时,军队数量岂不是可以在最快的时间内无限地扩充。 虽然对于兵权并没有太多的欲望,但是只要当兵的,哪个不想成为一军之将? 正如甄公子所说的:不想当将军的士兵,绝对不是一个好士兵。 若是自己能拉出一支队伍,岂不是可以轻松实现这个目标! 当然,前提是这支军队,是真的可用之兵。前方的那一百个刺客,不多不少,正好可以对这三支军队进行一次实战检验。 队伍稍稍离开官道,依着一片小树林中歇息。 看着圆睁双目狠狠地盯着自己的陈机察,邹式下意识地靠近老丁。 老丁皱着眉头说道:“就算我能给你一个公平的机会,你对陈机察如此心虚,又如何去摆平你们之间的关系?” “不,不是心虚!”邹式硬着头皮说道。 “那你又凑到我这做甚?” “我,我是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事,想跟你商议……” “很重要?”老丁呵呵一笑道:“你是担心粮食不够用了?” 邹式摇摇头。 “担心咱们战力不够?” 邹式又摇了摇头。 老丁突然觉得自己有毛病,在这时候跟这厮猜什么谜? “有屁就放,没屁滚蛋!” “真,真的有事。我总觉得有些不对……” “嗯?” 从大荆镇以南,穿过山林,绕道大荆镇以西,再拐向北边的黄岩。一整天的行军,让邹式心里确实总有些怪异的感觉。 这可不仅仅是他靠着老丁来躲避陈机察的借口,只是这感觉不太成熟,邹式沉吟了半晌才说道:“老丁你说,咱们为什么要去江亭渡口。” “这不是你们本来的计划吗?” “不,老丁,这是李显定的计划。不是我的……”邹式急忙纠正。 “嗯,有区别吗?” “当然有!你说,李显为什么要让我们去江亭渡口?” “甄公子可能有危险,所以得让咱们去保护他。” “那,甄公子为什么会有危险?” “有人要刺杀他啊!” “为、为什么有人会在江亭……” “等等!”邹式话还没说完,老丁猛然站起,两眼呆滞地望向半空。 事情,确实很不对劲! “去,陈机察那……” “啊?”邹式把脸皱成一朵菊花。 “去把陈副营叫来。” 邹式轻轻地吁了口气,随手招来一人,吩咐道:“去那边请陈副营过来。” 陈副营与老丁,虽然在维京岛一起生活了十年时间。可是这十年之中,两个人说的话,还没有这两天一天说的多。 但是毕竟也算知根知底,这也是三支队伍之中,老丁唯一可以无条件信任之人。 陈副营抱拳见礼。 老丁依然皱眉沉思,说道:“邹式先把你担心的问题详细再说一遍。” 自己瞎琢磨的问题,被老丁确认是真有问题,这让邹式有了些信心,思路也更加清晰。 “咱们的计划中的目标,是江亭渡准备袭击甄公子的那些刺客。但是我觉得这目标似乎有些不对……” “嗯?” “咱们的目标,应当是保护甄公子,而不是去杀那些刺客。” “这,不是一回事吗?” “不,江亭渡是李显让咱们去的目的地。他告诉咱们,刺客可能会在那里伏击甄公子。可是,那些刺客,凭什么要听李显的话,把袭击地点放在江亭渡?” 对啊,凭什么? 陈副营也悚然而惊。 “这有什么好为什么的?”边上突然响起大大咧咧的声音:“我看你这家伙就是瞎几把操心,咱们现在占着官道,没见到一个刺客经过。我就不信那些刺客还能从咱们头顶上飞过去袭击甄公子!” 老丁与陈副营面面相觑。 从头顶飞过去是不可能,可是谁规定那些刺客必须要走官道的? 正像谁规定那些人一定要在江亭渡口伏击甄公子? 看着陈机察充满侵略性的目光,邹式嗫嚅不语。 “机察你先别说,邹式你的意见呢?”老丁问道。 “我,我觉得吧……咱们只要找到甄公子,守在他身边,就可以解决这问题了。” 陈机察嗤笑道:“你这个胆小如鼠的家伙,是不是找个借口不敢打这一仗?放心,有什么危险,老子给你这孙子挡着!” “你——”邹式怒目而视。 “咋了,不服?正好,我也想练练!”陈机察撸起袖子,叉着腰,毫不掩饰脸上的挑衅之色。 “闭嘴!”老丁喝斥道。 “我说的不对吗?”陈机察梗着脖子说道:“你们谁知道甄公子现在哪?是在咱们前方,还是在咱们后方?你们准备上哪去找甄公子?若是方向搞错了,岂不是让刺客可以更加从容地实行刺杀计划。” 老丁与陈副营又是面面相觑,这话说的似乎有些道理,令人无从反驳。 “而且,邹式这家伙,就是个二五仔!我怀疑他就是对方派来的奸细,找个借口将咱们调走,可以让那些刺客更从容地实施刺杀。” 虽然陈机察有抬杠的嫌疑,可是这的确是老丁不得不考虑的一个因素。 “我……你……”脸皮涨得通红的邹式,看着老丁犹豫的神色,心里突然掠过一丝绝望。 想辩解,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们俩都别说了!”老丁沉声说道:“我相信邹式……” 邹式暗暗松了口气,两只泛红的眼眶之中,差点飚出两行热泪。 被人信任的感觉,原来是这种味道…… 第348章 猛将高兴 陈机察从鼻孔喷出一点不屑。 老丁一脸严肃,双眼盯着陈机察说道:“而且,这与邹式是不是奸细没有半点关系。陈机察你若不能注意自己的言辞,我得重新考虑你与陈副营,是否适合当这个营的长官。” 啊?陈副营莫名被连累,看着老丁递来的眼神,又转过头幽怨地看向陈机察。 自己的行为真的会连累陈副营?陈机察只好愤愤不平地闭上嘴。 两人同时看着一脸头疼的老丁。 正常情况下,甄公子应当还在自己的身后,理应转头回去接应。可万一他跑到前方去,那真真的可以称为南辕北辙。 此处离江亭渡口,不到二十里,若是以最快速度行军的话,最多半个时辰便可抵达。 但是,到了江亭渡口,若是没能见到甄公子,又无法在第一时间找到那些刺客又当如何? 是继续在江亭渡口寻找,还是回过头来寻找甄公子? 随时面临刺杀的甄公子,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时间给自己浪费! 那就,分兵? 战力减半之后,任何一支队伍都可能不是那群刺客的对手,一样解决不了问题! 麻烦了! 几个人的目光,都跟着犹豫不决的老丁转圈。 每拖延一刻,甄公子那边必然就多一刻的危险。这道理大家都懂,可是又该如何选择? 连一向秉持先干了再说的陈机察,此时也只能闭上嘴巴。 这已经不是谁可以承担得了这种责任的问题,甄公子一旦出事,日月岛必将如同一盘沙子般,说散便散。 大伙儿,明天可能就得各找各妈去。 一个黑衣男子,急奔而至。 老丁眼睛一亮,心里却掠过一丝懊恼。 真是关心则乱,自己这支队伍,好歹也是有斥侯存在的。虽然之前这些人都归属于陈副营负责,但也不应该把这些人给忘掉啊! 未等这黑衣男子开口,老丁便急急问道:“甄公子一行,在咱们以北,还是以南?” 黑衣男子微微一怔,说道:“肯定还在南边啊,他们哪会这么快。” 老丁刚想松口气,黑衣男子紧接着说道:“但是南面出现一股狼烟,我估计甄公子他们,有危险了!” 狼烟? 几个人冲出小林子往南望去。 远远的,一簇浓烟袅袅而起,如同有人在田间烧着秸秆堆灰。若非黑衣男子指着,没人会注意到股毫不起眼的烟雾。 “这也算狼烟?我咋就看不出来?”陈机察嘀咕道。 “这烟之中,夹杂着一点红色,是特定的信号。” 老丁睁大眼睛细细瞧去,果然看到浓烟之中的点点红雾,“那,是什么意思?” “南方,有危险!” 有危险? 还未等老丁做出反应,又有一个士卒跑来,“北方,发现数十贼敌,正向此处奔来,最多不过五里地。” 那些刺客,分兵了? …… 看到田间第一股浓烟时,纵马疾驰的贺威还没放在心上。 然而,身前这股浓烟未散,遥遥的前方又升起一股浓烟,贺威心下便是一沉。 这明显便是军中所用的狼烟! 只要有人接应,狼烟一路烧过去,瞬息便可传出数十里之外。 竟然有人在路边监控着自己的行迹? 是李邦宁安排的人,还是那甄鑫? 贺威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分辨此事,更没心思花费时间去追捕堆燃狼烟之人。 无论是谁对现在的他来说,都已经一样。 若想完成刺杀任务,李邦宁已经成为他必须要跨过去的槛!而不是期望着他再给自己制造出机会,那无异于缘木求鱼。 自己,确实把刺杀这事,想得过于简单。 不仅是李邦宁,那几个怯薛军也绝不能留手。只要用最快的时间杀光这些人,并做好善后事宜,如此便有机会洗脱杀官杀怯薛军的罪责。 前提是,自己必须杀了甄鑫! 成败只此一举。 绕过官道,回到江亭渡口之后,贺威以最快的时间拉出二十骑,从原路再次绕行,回到官道。 不是贺威觉仅凭二十人便有十足的把握杀掉甄鑫,而是他总共只有二十匹马。 现在只希望在甄鑫反应过来之前,便追上那厮。 “驾!”心急如焚的贺威马鞭向后一挥,双腿猛夹再松,身子微微前倾,将马速催到极致。 十九骑紧跟其后,滚出阵阵烟土。 …… 暮色将至。 黄岩城内府衙中,官吏们渐渐离去,衙门内外,留下一片依然燥热的寂静。 寒鸦盘旋而归,落于院中的一株大榕树上,开始了叽叽喳喳的喧闹。 衙门半开,花厅之内,依然有三个人安坐于内。 本该坐于主位之上的知府包铸,此时正安安静静地袖手落于末座。在他边上,是来自杭州的浙江行省左丞刘敬。 主位之上,则是一身戎装的高兴。 这天气,还包裹得相当严密的军服,虽然汗水早已浸透了全身,高兴却没有任何想去换身单衫的意图。 这让包铸,不得不心生佩服。 难怪人家可以是行省右丞,自己却只能是一州知府。 当然,让包铸佩服的可不仅仅是高兴的耐热能力,高大人名字虽然粗糙,可是他的战功却一点都不粗糙。 此人原本算是金国遗民。金国国主在蔡州亡于蒙宋联军之后,金国便彻底覆灭。根据出兵之前蒙宋的口头协议,蔡州应当划归南宋,可是宋国却始终没能控制住淮水以北的这个区域。 因此,在金国灭亡之后十多年出生于蔡州的高兴,到底该算金国人、蒙古国人还是宋国人,谁也说不清。 只是从来坚称自己为蒙古国臣民的高兴,成年之后却加入南宋制置使陈奕麾下,这成为高兴一生至今难得的一个污点。 襄阳城破,南宋防线崩溃,高兴随陈奕以黄州降元,成为千户。在此后的灭宋之战中,拔南陵、破溧阳、战银墅、取婺州、平衢州、下兴化,从湖南打到浙江,又从浙北到浙南,领军随元将唆都扫荡福建全境,凭赫赫战功升为管军万户。 降元的宋将之中,此人当可称为第一猛将。 第349章 北儒门人 也许因为不算一个纯粹的宋人,高兴才能得到充分的信任,也得以掌控一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军队。此后,高兴又在镇压各地的动乱之中,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包括福建的黄华与陈吊眼,处州的詹老鹞,温州的林雄。但凡高兴军队所过之处,几乎寸草不生。无论是否良民,一杀了之。正是用这种绝户之法,才使得福建与浙南之地的暴民,只能被迫藏匿于山林,彼此之间无法形成有效的协作。 断了补给来源,灭了这些人赖以生存的村子,作乱者只剩两条路,或是入山成为抢劫百姓的真土匪,或是就此消散堙灭。 同样的降元的宋人,包铸如今只能仰望高兴。也许是因为自己双手不曾沾满宋人的鲜血,也许自己无法踩着宋人的尸体一步步地往上爬,所以十多年之后,自己依然勉强保持着一个知府的职位,而当初的一个小兵,如今却即将成为封疆大吏。 羡慕吧,当然有。 但是既然自己做不到,包铸也只能将些许的嫉妒隐于心底。 毕竟自己不过是苟活于世,而对方却是在建功立业的道路上竭尽狂奔。 长着一张方脸的高兴,看不出丝毫的高兴。只要有同僚在,无论是哪种场合,他总是将自己打扮成一丝不苟模样。他觉得,这样才符合一个军人的气质,也符合一个上位者的身份。 尤其是边上还坐着一位很可能是自己竞争对手的时候。 去年初,高兴以军功转文职,得任江西行省左丞,与这位浙江行省左丞的刘敬同级。 蒲家势弱,福建行省的设立被重新提上议程。高兴以重新筹建中的福建行省右丞身份,准备前往任职。 福建行省不设丞相,参政之位还缺,如果可以将福建行省平稳地搭建起来,再彻底覆灭福建境内的反贼,那自己必然是行省参政的第一人选。 但是也不排除空降一人到福建担任参政,比如这位刘敬。 此人政绩虽然一般,身上更没有任何可以炫耀的功劳,但是架不住他有一个好老师——翰林学士承旨、集贤大学士、北方儒门的扛鼎之人,姚燧姚端甫。 作为姚燧的亲传弟子,刘敬被已经没落的北法儒学人士视为重振儒门的希望,但是直到目前为止,高兴还看不出此人有多少的能耐。 宋灭之后,尤其是当初跟随皇帝起家的那些儒士几乎都已故去,使得儒门在朝廷之中的权势早已没了当初的辉煌。 可是,依然不容忽视。 尤其是对于自己这种背负着曾经宋人身份的军将而言。 如今的朝廷,帮派林立,太子之争使得形势愈加错综复杂。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靠山,也在寻找自己的机会。 每个人都知道,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只有跟对人站对队伍,才有可能在未来的朝堂之上,占据一席之位。 但是高兴不行,他没有大腿可抱,也不愿意随便去乱抱大腿。 一旦赌错,那绝对没有翻身的任何资本。 是以在这一点上,他与李邦宁的态度完全一样。如果非要抱个大腿的话,那就直接去抱最粗的那根。 即便是这根大腿可能存在不了几年的时间。 如此,无论哪个皇子上位,自己虽然不会大起,但也绝不会大落。 运气不错,与李邦宁的合作,目前看来相当成功。福建境内最有实力的一支匪兵,如今就在黄岩城外。如果李邦宁的计划可以顺利实施,待这些人与那支退伍军人火拼之后,自己便可以轻松将其歼灭殆尽。 若不行,问题也不大。最多是就让他们跟随甄鑫,前往日月岛。 只要他们离开了福建,那么彻底平息福建的匪乱功劳,触手可得! 天际边,将落的夕阳在花厅门口投入一抹艳红色的光晕,须臾之后便在鸦雀的嘈杂声中,淡然隐去。 厅内却显得愈加的燥热。 一位传令兵匆匆而入,递给高信一份密信之后随即离去。 高兴拆开密信,细细观看,脸上不喜不怒。 包铸缩着脖子,窝在椅子中,一副跟自己完全没有关系模样。 刘敬侯了片刻,忍不住问道:“情况,如何了?” 高兴却没回答,又看了眼密信上的了了两行字,终于抬起头,将信倒扣桌上,对着包铸说道:“包大人,黄岩境内出现这么多来历不明的部队,你准备如何处置?” 这些部队,若不是你们这些人故意引来的,我就跟你娘的姓!包铸在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句,苦着脸说道: “包某已向驻军长官去函求助,而且已经加紧城防与巡逻。目前只能力保城池无失,对城外的这些部队,着实无能为力。”包铸惶恐的脸上,突然转为庆幸,“还好,两位大人来此坐镇,此乃包某之幸,黄岩百姓之幸!” 高兴不悦道:“高某并非浙江官员,可不敢越权处置此事。” 那你倒是把情报给我们看看啊……包铸赔笑道:“只要高大人在此,那些贼子胆子再大,也不敢侵扰黄岩城!” “那如果城外百姓遭殃,又当如何?” 难不成让我带着城内的衙役去跟那些人打仗?包铸求助的目光看向自己的上官刘敬。 刘敬皱起双眉,一张清癯的脸显得愈加儒雅。 说实话,他对目前黄岩的形势着实有些摸不清楚。 昨日,突然收到大都来信,让自己来此一趟,并关注来自日月岛的甄鑫。 对于甄鑫,刘敬曾听过自己的老师在不经意之间提及一次。只是他早已忘了是在什么情况下老师对自己说起此人。 此后,几部戏作自广州向北流传,身在杭州的刘敬自然也有听闻。但是真正让他开始关注的,却是上个月福建蒲家几乎被此子连根拔起。 还没来得及给老师去信询问此子的底细,就匆匆来到黄岩。 “这些贼子,到底是谁?”刘敬皱眉问道。 高兴沉吟不语。 包铸只好低声应道:“其中有支北兵,领兵者,可能是贺威……” 贺威? 刘敬与高兴同时一怔。 第350章 跑路 这位贺家次子,在南方官场知道的人可能不多,可是在北方尤其是大都,却没人可以忽视。 毕竟是一个差点就可以成为怯薛长之人,而且也是这些年以来,唯一一个可能成为怯薛长的汉人。 只可惜,命不太好,真金一去,此人从云端被直接扯落于泥尘。 曾经有多少风光,如今便有多少落魄。但即便如此,也不是一般人可比。只要让他抓住一次机会,说不定明日就可以重新爬上山峰之巅。 毕竟他的背后,站着北地的诸多汉人世家,以及曾经掌控军中大权的汉人将领。 这样的人,竟然化身为刺客,偷偷溜到黄岩来刺杀一个名声刚起的甄鑫? 刘敬与高兴的后背,同时沁出一丝凉意。 高兴不由地在心里埋怨着李邦宁,怎么招了个这么难惹的家伙过来?若是在此误杀了贺威,恐怕会被军中一群大佬们群殴而死! 刘敬却开始细细琢磨。 贺威投身在王子铁穆耳手下,知道的人并不多,但这种事瞒不过时刻关注朝廷形势、尤其是几个有望争夺太子之位的自己。贺威对付甄鑫,也意味着铁穆耳想要杀甄鑫,那甄鑫又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可以值得铁穆耳如此重视? 难道这便是自己老师特地让自己亲至黄岩的原因? 若是挖掘出这其中的关系,是不是意味着可以掌控铁穆耳的一些把柄?也许未必可以靠此拿捏铁穆耳,但起码可以让自己老师在选择支持哪位王子时,增加一些筹码。 这可是火中取栗,会不会让自己被牵连其中? 看着两位长官一个发怔,一个发呆,包铸无奈叹气。 嗵嗵嗵! 又匆匆跑了一个衙役。 “报!”衙役无视堂内几位长官,也懒得分辨谁才是老大,直接大声喊道:“城外二十余里,林后村村长被突然出现的贼兵砍杀,村中妇孺受伤无数。” “什么贼兵?骑兵还是步卒?”包铸脱口而问。 “骑兵。”衙役回答完毕,转身便走。 完了……包铸既气且恼。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这位公子哥显然已经急了,竟然对无辜百姓下此狠手。 管辖境内出现杀良贼兵,虽然可以将责任推脱给下级官吏,但若是追剿不力,自己这个知府一样得承担责任。 可是,怎么追啊?人家是骑兵……而且即便追上了,自己敢将其捉拿或是砍杀吗? 包铸可怜兮兮地看着两位长官。 原本意气风发的高兴,继续沉默不语。 这世道,人命不值钱。准确点说,是除了蒙古人之外的人命,都不值钱。宋灭之后,汉人在蒙古人眼中已经失去了利用的价值,地位陡然而降,更别说在江南被视为亡国之民的南人。 这样的百姓,死在高兴手中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是以他很能理解贺威的草菅人命,不是因为他恨这些百姓,很大的可能只是顺手为之,如同一个人踩死了一群蚂蚁,谁会去在乎原因与结果? 为屈死的百姓伸冤复仇?不存在的! 高兴的目标,只是那些出山的匪兵,如果杀良者是那些山匪,还可以勉为其难地走上一遭。至于贺威,还是算了吧…… 要不,让包铸自己去摆平此事? 刘敬闻言更加纠结了。 此事,自己本来可以不管,但是既然身在黄岩,却已是不得不管。 贺威杀死良民,在地方看来是件大案,到了上层,却决不会有人在意。真要抓捕了贺威,反而可能成为烫手山芋。又该怎么去管? 可是不管的话,甄鑫若死在他们手中,又如何向老师交代? 不过,老师只是让自己近距离观察此子,又没有说非要保护他不可。如果连这种场面他都活不下去的话,那其实也失去了观察的价值。 刘敬斜眼望向高兴,正好迎向他犹豫的目光。两人同时发出询问的眼神,而后微微颔首,又同时将目光看向包铸。 被四只眼睛紧紧盯着的包铸,既懊且恼,心头一片冰凉。 …… 马蹄阵阵,有的快,有的慢。 有的想在落日之前赶到江亭渡,以趁早歇息;有的却始终踯躅不前,甚至还总有回头跑到大荆镇的冲动。 为首的怯薛兵又一次勒住马,强忍着不满说道:“你们这么慢,是准备在路上露宿不成?” 我是在担心前方有袭击……甄鑫无奈回答道:“你看,我这马受了伤,我腿也不太利索,哪里快得起来?” 自午后磨磨蹭蹭出发,到此时已是黄昏,六十里的路走了近两个时辰,竟然只是过半。怯薛兵满脸不耐烦地说道:“或者,我兄弟几个先到江亭渡,你们再慢些过去。” 李显只得开口劝道:“甄公子,还是快些,天黑前若是赶不到江亭渡,路上恐怕又会生出事端。” 甄鑫心里苦笑。 自到大荆镇起,自己就犯了个大错。 过于信任李显,相信他能控制住势态,相信他可以安排好将战场预设于江亭渡口。但是如今,那批刺客显然已经发现了其中的漏洞,直接于路上截击。 早知如此,自己就不该把三支刚搜罗来的义兵直接派往江亭渡口。让他们陪在自己身边,起码还能掌控住一些的主动权。 但是现在根本不清楚老丁领着那些匪兵,到底到了哪个位置,有没有遭遇到那些刺客。 “公子!”熊二突然勒住马,抬头远望。 只见前方遥遥升起一柱灰烟,其中隐隐夹杂着腥红之色。 甄鑫脸色大变。 脚下,似乎有雷声震响。 熊二与怯薛兵同时翻身下马,贴地而听。 “不下二十骑,离此最多十里地。”熊二起身说道。 那边厢,怯薛兵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却坦然说道:“别担心,有我兄弟几个在,起码可以保你们无忧。” 就是因为有你们在,我才更担心……甄鑫腹诽一句,开口说道:“跑!” 熊二直接叉起谢翱,往背上一扔,一手提刀,一手后扶,窜下官道。甄鑫拎起马背上的包裹,随之跳入田间,在李显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迅速向远处奔去。 第351章 被击垮的荣誉 看着甄鑫三个落荒而逃模样,为首的怯薛兵鄙夷道:“这南人,果然尽是胆小如鼠之辈!” 其余怯薛兵,尽皆哈哈大笑。 耳边风声呼呼,心跳开始加速。甄鑫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节奏,尽量跟紧背着谢翱的熊二。 还好,大腿被马踹了一脚,虽然疼痛依然,但好歹能用。只是多少影响了奔逃的速度。 跑是肯定得跑的,只是往回跑到大荆,估计来不及。他们的马全是驿站借来的普通马匹,加上骑术有限,有极大的可能是还没跑到大荆镇就被人追上。 前方不远处,有块高粱地,穿过高粱地是一片小林子。敌强我弱,在开阔地带与对方拼杀,显然是件极为不明智的选择。 刚刚钻入高粱地,二十骑兵便已出现在李显等人的眼中。 三骑一排,前后紧密相连,蹄声轰鸣,让李显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阵的慌乱。 这是准备冲锋的骑兵! 几个怯薛兵脸上也变了颜色,却只能提马尽量靠在官道边缘。为首者扬刀怒喝道:“站住,你们是谁?” 回答他的,只有愈急的蹄声。 “我等皇帝座下怯薛军,你们这是要造反?” 骑兵冲阵,势头一起可谓摧枯拉朽,除了躲避,唯一的办法就是与之对冲。 可是五个怯薛兵,即便是结阵,也根本不可能挡得住二十骑的冲锋。更何况,对方速度已起,这边还立于原地未动。 这些怯薛兵何曾想过,竟然有人敢对他们公然动手!胯下马匹显然比他们更加明白危机,不住嘶鸣,想要返身逃跑。 看着这些一往无前的骑兵,李显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这些刺客,已经完全失控了。 他们不仅不肯按照自己的计划落子,甚至已经直接掀翻了棋盘! 而且看这情况,只杀甄鑫已经平息不了他们的愤怒。这是准备将自己连同这些怯薛兵,一同斩杀灭口! 李显滚落下马,顾不得微湿的胯下,拎着刀朝着甄鑫消失的方向,发力狂奔。 “锵锵锵……膨——” “啊——嘶……” 在刀与刀毫不犹豫的撞击声中,夹杂着点点被淹没于马蹄声中的怒吼与惨叫。 如怒浪拍起,骑兵轰然掠过,跑出一箭之地后才让马匹缓缓停下。而后齐齐转身,后队变成前队,又开始催动战马,缓缓前行。 只是二十骑兵,只剩下了十九。 官道之上,留下一滩肉迹,五个怯薛兵,还活着一人。 能当上这支小队的队长,这位怯薛兵好歹也算是个机灵的。在被对方撞到之前,跳离马匹,窜向田埂。虽然逃得一命,却只能茫然地看着遗留在官道之上,散落的同僚们。 四个怯薛兵死状很惨,但走得迅速,也未必有多少痛苦。可怜的是那几匹马,全被撞翻在地,骨碎腿折,一时不得死,只能四蹄乱晃哀哀嘶鸣。 愤怒与惊骇都已经无法表达这位幸存者的心情。 他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更不是个没经历过战场血洗的纨绔子弟。 怯薛军,是荣誉,也是能力的象征。 战场上再如何惨烈的厮杀,都不会让他心里泛出半点的涟漪。可是,他平生却是第一次,被一群汉人,逼到了生死的边缘。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代表着皇帝荣誉的怯薛兵,惨死在汉人的马蹄之下! 他们,不仅仅是草原上身份最为显赫的贵族子弟,也是最为勇猛的战士!他们,不应当以这种屈辱的方式死去! “啊——”这个最后的怯薛兵,如同一只孤独的野豹,仰天狂吼。 “飒、飒——”怯薛兵挥刀望空左右狠劈,拖着一条已经受伤的腿,昂然站在官道正中,刀尖直指对面,正在冲向自己的骑兵。 “杀了他!”坠于队伍之后的贺威,冷冷地说了一句,翻身下马,向李显追去。 身后,翻下十二人随之而去。 剩余六个骑兵,排成两队。身下战马,齐齐仰首,喷出一股浓重的鼻息,蹄子轻刨,开始碎步行进。 从小碎慢跑,到大步前奔,再到全速突进,不过三五息的时间。 左右的军汉各自拖出长刀,斜于身侧,紧紧地盯着伫立于官道之上的怯薛兵。他如果不肯像刚才那般狼狈逃窜,势必又是落个分尸的下场。 百尺、十尺、五尺……骑在马上的军汉,每双眼睛都冒出噬人的目光。杀怯薛兵,不是一般人敢干的,但是他们今天却干了! 而且,是以杀光这几个怯薛兵为目的,不留活口! 那种感觉,真是令人心潮澎湃! 本来,他们也应当可以成为怯薛兵的一员,成为高高在上受人尊崇的存在。既然老天不让他们享受这种命运,但就把正在享受这种命运的这些人,从天上拉下来,踩在马蹄之下,碾泥成灰! 狂风呼呼自口鼻处灌入,突然夹入数颗尘土,令前方三个骑兵禁不住微微地眯住眼。 只不过是一刹那的时间。 那伫立的身影却已消失不见。 一团黑影自半空撞来,正中间的军汉闷哼一声,身遭重撞,几乎被砸落马下。未等他拉紧缰绳,肋下一凉,嘴里发出“嗬嗬”的叫声,意识随即离体飘散。 顺风洒出一把尘土,在马撞到自己之前的那一刻拼尽全力跳起,先杀一人之后,怯薛兵直接拎起这个军汉的尸首,砸向左侧。随即右刀一挥,斩下另一个军汉的胳膊。紧接着,脚后跟朝马腹重生一敲,马速再提,突向前奔。 这一瞬息之间,六个军汉,两死一伤。 待后排的三个骑兵反应过来的时候,怯薛兵已经与他们拉开了一箭之地的距离。论骑术,这些汉人再强,在怯薛兵眼中也不值一提。 这次,轮到这些骑兵目眦欲裂。 奔跑之中的怯薛兵,生生调转马头,向这几个骑兵冲来。 “杀了他!”有人怒吼。 “让开!”有人催促。 挡在前方被斩断胳膊的军汉,终于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禁不住发出一声惨嚎:“啊——” 在他身侧,还有一匹空马,慌乱地摇头摆臀,不知所措地挡住了后头三骑的冲锋路线。 第352章 就怕猪队友 瞬息之间,速度被提到极致,单人匹马的怯薛兵没有任何犹疑,在马鞍之上不断晃动身子,直接插入四人五马的骑兵队伍之中。 “铛铛!” “膨!” “咣!” “嘶——嘶——” 刀与刀、人与人、马与马,相互的撞击声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而后是马惨嘶,人惨叫,轰然响成一片。 尘土渐渐落下,官道上又增添了数具残尸,人仰马翻。 迸射的鲜血之中,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一人,苍白的脸上,是一双茫然的双眼。此人来不及查看自己滴血的断臂,绝望地看着官道上惨状,软软瘫倒在地。 跟在大步狂奔的熊二身后,甄鑫终于窜入眼前的这片小树林。 这不禁让他想起刚来到这个世上时,于维京岛上被那些海岛追杀时的仓惶逃亡。 命运让自己绕了个圈子,再次品尝到这种痛苦。 可怜呐,即便如今已进化成一岛之主、声名开始显赫的“江南第一风流子”,也依然摆不脱如丧家之犬的狼狈。 这该死的李显! 没卵子的人,果然不能信任! 在进入林子中的那一瞬间,甄鑫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却令他气得七窍几乎全冒出了烟。 原以为自己在第一时间逃离官道,顺着高梁地隐住自己身影,便能在那些刺客发现自己行踪之前逃入林中。如此,好歹可以给自己争取一些时间来准备应付接下来的苦战。 却没想到,李显这没鸟的直娘贼,竟然坠于自己不远处,以至于紧紧跟在他身后的那群刺客轻而易举地发现了自己的踪迹。 甄鑫真恨不得回过身剁了那贼厮再跑路。 “甄、甄公子……”李显急呼道:“等等我,一起杀了这些疯子,否则、否则……咱们、都……都跑不掉……” 你说的好有道理啊……那就别说了! 甄鑫抽空呸了一口沫沫,没入林中继续狂奔。 燃起的狼烟,不仅是在警示自己,也是在提醒老丁,得先过来护个驾。 只是不知道老丁现在到底在哪个位置,赶到这里到底需要多少时间。 现在的位置,差不位于大荆镇与江亭渡的中间。按最糟糕的情况分析,老丁已经到了江亭渡,离此还有三十里路程,全速跑来的话,最快也得一个半小时,考虑到他们已经行军一整天时间,体力没那么充沛,大概得一个时辰。 也就是说,自己起码得坚持两个小时。 难度,相当的大啊! 也不知道,好不容易赶到的老丁,能不能趁黑找到自己的尸体,并给自己好好地收个尸? 甄鑫脑子飞转,四处瞅着林中树木。 “会爬树不?”甄鑫扬声问道。 “嗯?会、会……”趴在熊二背上的谢翱喘着气回答道。 这老头也是不易,虽然不用自己跑路,但这样被人一手拖着老臀,还得紧紧搂住这个污辱自己的家伙,委实令他羞愤难当。 但此时不是考虑斯文的时候,谢翱也只能咬牙苦忍。 “熊二,扔老谢上树!” “呲——”熊二一个急刹车,停在一株大树之下,转动胳膊抓着谢翱的老腰,往上一送,搭住一根枝杈。 很自觉的谢翱,四肢并用,拱着臀部,连抓带挠,蹭蹭地往上窜去。不需片刻,便将自己隐入枝叶之中。 “走!” 丢去负担的熊二一身轻松,往后瞟了一眼,落于甄鑫身后,继续往林中窜去。 林子渐密,却依然遮不住渐暗的天光。 准备栖息的鸟儿扑棱棱而起,让后头的李显与刺客们,更加容易地便能发现甄鑫两人的行踪。 这么跑下去,迟早得被刺客追上。 心跳如同擂鼓,甄鑫不禁有些懊恼。自从阿黎对自己放开胸怀之后,也舍不得天天拿棍子逼着自己练功,结果直到现在,身体素质依然没有根本性的提升。 身体,终究还是革命的本钱啊! “歇,歇会……”甄鑫不得不扶住树干,喘着粗气搓揉酸痛无比的大腿。 水囊扔在马上,连口水都没得喝…… 熊二立持刀立于身后,只是微微喘气,显然还有余力奔跑。 “甄、甄公子……快,快跑!”李显终于赶过来。原本总是古井无波的脸上,表情相当的丰富。 有懊恼,有惊惧,有不解,还有一丝的感动。 在被人追杀的紧急时刻,甄公子竟然肯停下来等自己!此事若能平安度过,自己定当对甄公子真心相待。 “你、你先走!”甄鑫挥挥手说道。 “不!”李显正色道:“要死,就死在一起!” 甄鑫狠狠地打了个冷颤,突然感觉双腿充满了恐惧的力量,放开脚丫子,撒腿飞奔。 这李显,简直比刺客还可怕! “哎……等,等等……我……” …… 陈机察与邹式,大眼瞪着小眼,一时都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姿势面对对方。 老丁挑了体力最好的一百五十余人,以最快的速度往南前去支援可能已经陷入困境之中的甄公子。 无论是福建兵还是江西兵,都已经在路上奔波了十来天时间,体力接近透支。是以,老丁带走的大多数都是浙南兵。 当然,留在此地承担阻击任务的也并非全是像陈副营那般的老弱病残,还有如陈机察与邹式必须留下的带兵长官。 每个人分到两百多人,这让陈机察就有些不满。凭什么啊,自己是代理营长,怎么跟这贼厮领一样多的兵? 不过,两人都受陈副营暂时节制,让陈机察的不满一时找不到发泄的合理借口。 陈副营,毕竟是自己人! 但是依然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对于过于复杂的问题,陈机察一向都是抛诸脑后再说。只是凶狠地盯着邹式。 邹式也在头疼。 若是让他一个人领兵,无论如何自己都会想办法完成老丁交给的任务。可是跟这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并肩战斗? 邹式觉得,自己可能会死得很难看。 战场之上,敌强我弱并不可怕,最怕的有两种猪队友。 一种是瞻前不顾后,甩开膀子可劲地往前冲,然后壮烈。 另一种是,形势稍有不对,扭头便跑。一支队伍中,只要有一人先跑,一定会影响到整支军队的士气,而后便是崩溃。 邹式觉得,陈机察就属于前一种,而以前的自己很可能属于后一种。 第353章 一笔勾销 陈副营清咳一声,陈机察与邹式同时转过头。 “目前了解到的信息,敌方人数大概七八十,没有骑兵,但是要重点防备对方的弓箭手。 此战,咱们不求击溃对方,只是尽可能延缓这些人前行的速度。是以,许败但不许溃。另外不得做无谓的牺牲。” 邹式微微松了口气,坚定地点点头。 陈机察却明显不服,正待开口,陈副营却直接摁住他,继续说道:“不要质疑,服从便是!” “机察你立即带领手下,在此搭建简易工事,稍微挡下敌兵第一轮攻击。邹式你往后一箭之地,建第二道防线。” 建防线?没任何器械与工具,怎么建? 邹式疑惑地看向陈副营,陈副营却也是一脸茫然。 显然,他也还没想清楚,到底应该如何完成老丁交代的这个任务。 可是,已经没有时间给他们进行深入的研究与探讨了。 陈机察大吼道:“小的们,动起来,砍些树枝堆到路中间去!” 砍树枝,能干嘛? 每个义兵手中最少都配有一把砍刀,似乎也只能砍些树枝了。 邹式招呼着自己的手下,往后急奔,一边下令道:“一连去砍树枝,二连去收罗干草,立刻行动!” “啊!” 刚跑几步,身后便传来一声惨叫。 邹式心里一凉,敌兵果然有弓手在!这仗,不好打了。 邹式不由地往前急奔。 “咻,咻!” 数支羽箭接连急飞而至,防线还没建起的陈机察,又损失了两名手下。 “干你娘!”陈机察立时急了,怒吼道:“随我杀上前去,否则一个个都得死!” 立时有十人齐齐挥刀,一边拔开射来的羽箭,一边大呼小叫地随着陈机察直接杀向来敌。 完了……邹式一颗心,如沉水底。 随邹式后撤的陈副营,也同样呆滞地看着转瞬间便混战成一团的敌我双方。 这样下去,陈机察这两百人可能再也撤不回来。邹式看向陈机察,说道:“要不,我也杀过去?” 看来,这一仗过后,是留不下多少人了。陈机察叹口气道:“杀过去吧,只能这样了。注意别出现逃兵!” 我不逃,谁敢逃?邹式胸膛一挺,吼道:“一连左侧,二连右侧,冲过去,与友军并肩作战。杀——” 见后头有兵力支持,而且还舒舒服服地护住自己的左右两翼,陈机察愈加兴奋。 “杀了这些狗娘养的!来啊!让老子教你们怎么当儿子!” 这些北方军汉,若论个人战力,确实远超这些山匪义兵,但毕竟人数太少。而且他们更强的应该是马战,一个个罗圈腿,步战时便显得不太利索。 只是,两个弓手不停的射出的冷箭,让义兵根本无从抵挡。 陈机察似乎没注意到手下的伤亡,只顾往前拼杀。渐渐地,几十人汇成一支巨大的箭形阵式,向对方缓缓刺入。 迎面的军汉们,大概也没想到这些人会如此悍勇,一时之间便显得手忙脚乱。 强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对方若有马,自己这些人可能连一回合都挡不住! 据收到的情报,这群刺客应该有百人。出现在这里的差不多是八十人,也就是说还有二十骑已经绕过自己这支部队南下,直击甄公子。 甄公子不会真的出事了?刚刚觉得庆幸的邹式,突然又觉得有些担忧。 不过,他们身边还有十个怯薛军在,应当可以护得甄公子安全。 “林北,干你老母的!”陈机察手不停,嘴也始终没停。 单打独斗,那些军汉随便挑一个人出来应该都可以将陈机察轻松放倒。可若论嘴炮,没有一人是他一合之敌。 邹式突然觉得,一支队伍之中,似乎必须得有这么几个强横的所在,这样才能打出一往无前的气势。 这,便是所谓的一军之“魂”吗? 喊杀声似乎遮住了夕阳的余辉,让天色陡然黯淡。弓手的箭矢终于停了下来,也许是因为箭用光了,也许是因为双方已经完全混战一起,稍不小心便会伤到自己人。 不过数十息时间,地上便已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或伤或亡的士卒。只是大多数为义兵,也有不少对方的军汉。 不知不觉,邹式护住侧翼的两个连已经突至前方。整支队伍从原来的凸字形,渐渐地变成凹字形。 “不好,有官军!” 对面突然有人喊道。 有官军?哪来的官军?邹式抽空望去,影影绰绰之间,确实似乎有些人影闪现。而且相当的多。 邹式脚下一顿,便欲朝后撤退。 可是陈机察依然挥着手中血迹斑斑的长刀,嘴里不停地吼道:“杀过去,剁了这些贼娘养的孙子!” “锵!”一个军汉横刀挡住几近疯狂的陈机察,沉声说道:“有官军来了,再不让开,咱们都得死在这里!” “让你娘个鸟!”陈机察又是一刀劈去,“官兵算什么,来了老子一样杀!” “混账!”那军汉大怒,但是已经无心恋战,慢慢地往侧边退去。 “林北!想跑?问过老子了没?”陈机察左劈右砍,紧逼不休。 军汉们突然一齐向左侧发力,转眼间便撕开一个缺口,又留下近十具尸首之后,突破而去。 “给老子追!”陈机察怒吼道,一身血迹,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邹式顺手扯住,说道:“穷寇莫追。” “莫你娘个头!咱们死了这么多兄弟,怎么能让他们这样跑掉?” “别追了。”陈副营出现在两人身后,说道:“机察你挑些没有受伤的兄弟,立即往南追上老丁。邹式你先救下受伤的兄弟。” “行!”有仗打便觉得开心的陈机察大喊道:“还有能动的不,跟老子走!” 二十来个人相继响应,大多是邹式手下。 “借你人手用用?”陈机察问道。 “没问题!”邹式答道。 陈机察探出胳膊,突然往邹式胸膛上擂了一拳。邹式身子一崩,左臂微曲,右手紧住刀柄。 陈机察却嘿嘿笑道:“你这二五仔今天表现不错,竟然还敢跟老子并肩杀敌,很好!从今日起,咱俩过去仇恨一笔勾销!” 吓了老子一跳……邹式抱拳,无言以对。 第354章 被包了饺子 虽然从黄岩城外驻军部队中借调了五百士卒,包铸一路之上依然忐忑不安。 不是怕这些士卒对付不了贺威的手下,而是怕自己若是碰到贺威,那是抓,还是不抓? 那可是一块烫手山芋! 不抓,自己官位可能不保。抓了,自己人头可能不保。 哀声叹气之中,却没想到刚离开黄岩城不久,便见到两方聚众在官道之上厮杀。 简直是瞌睡时有人送来了枕头。 包铸喜滋滋地摆阵观望,等着战事一歇,再上去搜罗一些尸体回去交差。 没等多久,便溜了一群。 包铸也懒得派兵去追,等着另一群人也溜走之后,再安安稳稳地收拾战场。 却没想到,有一胆大的老头不仅不跑,还敢求见。 看在对方白送了自己一场功劳的份上,包铸勉为其难地予以接见。 “我等江西行省泉府司李邦宁李镇抚帐下民壮,不知上官如何称呼?”陈副营不卑不亢地抱拳说道。 跟在陈副营身后的邹式躬身抱拳,心中着实有些后悔。 刚才,应该自己带兵先向南撤去接应甄公子的,否则也不会被陈副营扯在这里,重新当个二五仔。 这些官兵一看就是不想生事的家伙,其实完全可以先撤再说。只是陈副营舍不得那些受伤的义兵,还想尽可能的挽救一番。 邹式也只能硬着头皮陪他来冒一次险。 李邦宁的人马?包铸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两人,一个面色坦然另一个目光躲闪。显然其中必有隐情! 包铸瞬间便想到了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黄岩的高兴。 原来是这俩人联合设了个局!只是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包铸一时想不清,也不太敢深入去想。 “本官,黄岩知府。”包铸一脸严肃,“尔等为何在此聚众斗殴?” 聚众斗殴……邹式大松了口气,看来这位老爷根本就不想生事。 “见过知府!”陈副营重新行礼,“我等受令前往江亭渡口等待北上的李镇抚,却不知从哪冒出一群匪徒,想要刺杀李大人,是以发生冲突。” “那些人,是匪徒?你看到他们残害了林后村的村民吗?” 林后村?在哪?陈副营微微一怔。 邹式却立时回答道:“是的,就是他们干的!我等亲眼所见!” 这小子,有前途……包铸颔首道:“既然有人证,那就好办。可有活口?” 邹式往前一步,微微抬头,轻声问道:“不知大人,需要多少活口?” “你们在此斗殴,本官制止不及,我怎么知道有没有活口!” “小人明白,这就去查看下是否还有活口。” 邹式后退两步,召来一个手下,化掌为刀,在自己脖颈外轻轻一切。 包铸满意极了。 这就对了! 先给那些人安排好证据,再把尸首交上去。功劳在手,责任却不用自己承担。完美! 有人想报复,那就找李邦宁好了。反正他们狗咬狗的,已经刀兵相见,也不会在乎继续厮杀下去。 只要不在自己眼皮底下作乱便成。 “李镇抚人呢?”包铸慢条斯理地问道。 “在来黄岩的路上,不知大人可有吩咐?”邹式态度愈加恭敬。 “那你们,还准备去江亭渡?” “大人在此,我等自当退避三舍。只是有些兄弟受伤颇重,无法就此离去……” 怎么,还想赖着不走?包铸皱起眉头。 “大人别误会,只是希望大人可以给点伤药,我等稍微收拾一番,立时便走,绝不给黄岩城百姓带来任何的恐慌!”邹式满脸真诚地保证道。 伤药啊,这个可以!包铸继续颔首。 全程只说了一句话的丁副营,默默地看着邹式的表演,心下万分感慨。 这世上没有垃圾,只有放错地方的宝藏!甄公子这话,说得太对了! 这邹式,只要放对地方,绝对会成为一个可堪大用之人。 在黄岩驻军的主动帮助下,半个多时辰之后,一百多个受伤的义兵,全都包扎完毕。还能动的,自己走。不能动的,便用担架抬着,连同二十三具开始冰冷的伙伴,在夜幕降临之际,迤逦南去。 …… 夜色虽至,却不够浓。想将自己硕大的身子隐入其中,根本办不到。 身后追击的脚步声,时隐时现,不急不躁,这让甄鑫心里又生出强烈的不安。 又在林中窜了一刻多钟,跑在最前面的甄鑫脚步突然一顿。 眼前一片空旷,林子已尽,却有两人并肩立于不远处的荒坡之上,冷笑地看着甄鑫。 身后追击声又近,甄鑫心里一沉。 糟糕,被包了饺子…… “左!”甄鑫大吼一声,与熊二同时向右窜去。 往左跑了两步的李显,怔怔转头,不由地咬牙切齿。心下生出一丝惭愧:自己刚刚竟然会被这贼厮感动,想着以事对他好一些? 脑子进水了! 李显转过身,默不吭声随着甄鑫继续往前窜去。 “你傻不傻啊!”甄鑫怒骂道:“分开跑,才有机会不被一网打尽!” 李显“嗯嗯”两声,继续紧跟其后。 丧家之犬还得拖家带口? 总算找到了一棵稍大点的树,甄鑫嗖嗖地往上爬去,扔下一句“你们俩,撑一会!” 随即将自己隐入枝叶之间。 熊二横刀戒备。 李显咬住刀,两手搓住树干,便欲跟着窜上树。身子刚起,腿却被熊二生生扯了下来。 “你作甚?”李显吐出嘴里的刀,怒道。 熊二冷冷地说道:“要么你自己寻条路逃去,要么你就得听令接受指挥!” 一向惫懒的熊二,此时却在李显面前显出逼人的气势,让李显的怒气不由为之一滞。 甄鑫躲上去,却让我跟熊二为他抵御刺客? 凭啥啊! 那些刺客已经杀红了眼,连怯薛兵都死在他们马下,饶过自己的可能性极小。唯一的生存机会,也只有跟着甄鑫。 李显无奈,只能咬着牙横刀而立,只是稍稍地站在熊二身后两尺之处。 脚步声略歇,又缓缓逼近。 周遭现出十个人影,呈弧形围住两人。 没有弓手,很可能是藏在林外准备施放冷箭,熊二微微地松了口气。 第355章 连发小钢弩 李显禁不住又往后退去,后背却撞到树上。 不能再退……李显强忍着转身上树的念头。此时爬树,下盘放空,那熊二若是不替自己挡着的话,随便飞来一刀,两条腿最少得被剁去一半。 贺威的目光,斜眼上瞟,嘴角勾出一丝冷笑,也懒得再去寻找消失于眼前的一老一少。先把这两人解决了,那俩自然插翅也逃脱不得。 “杀了他们!” 贺威冷冷说道。 五个刺客同时踏步向前。 树上,传来“滋滋”的细响,却没人在意。 “来啊,有种杀了你爷爷!”熊二怒吼道,长刀虚劈,人却向后退了半步。 “趴下!”树上传来一声清喝。 李显两腿正在颤颤,听到甄鑫的声音不由一怔。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身前的熊二却已毫不犹豫地趴倒在地。 随之“轰”的一声炸响。 没等看清是什么东西,李显便觉得脸上传来刺痛,不由“啊”地惊叫出声。 甄鑫想杀了自己? 李显又惊又怒。 但是,周边同时响起一阵闷哼。随之“咻咻咻”声响起。三道银光闪落,直透三个刺客脸庞。 “啊——”刺客的惨叫声接连响起。 趴在地上的熊二一个懒驴打滚,右手挥向一个刺客。寒光闪过,一条小腿被斩向半空。 耳里还在嗡嗡地振响,李显忍痛从脸上拔下一小片铁块,心里闪过一丝悲凉:自己,破相了! 轰然的炸响把站在外围的贺威吓了一跳,这些人有火药? 是震天雷?应该不可能,没有哪个人抱着震天雷还能跑这么远的路。 稍一怔神之际,却发现三个手下脸上已经被弩箭射中,还被砍废了一个。 瞬息之间,四个人失去战力! 三个抱脸,一个抱腿,各自惨嚎。 贺威心下大恼,再看向树上时,眼中已深含忌惮。 这甄鑫,心黑手辣,已经在他手中栽过一回,这次还会再阴沟翻船不成? “叫弓手过来!”贺威轻声吩咐道。 “嘀——”尖锐的呼哨声响起。 李显大急,顾不得脸上的疼痛,催道:“快杀了他们,要不然……” “闭嘴!”熊二冷冷说道。 炸响的,是甄公子一直带在身边的陶罐炸药。但是此物携带不便,甄公子身上只有两枚。 射伤三个刺客的兵器,是甄鑫在泉州时找人打造的连弩。 此弩全钢制作,有效射程不过三十步,只能连发三箭。而且甄公子身上带的弩箭也不多,总共只有二十支,射一支便少一支。 但是,包围着他们的刺客却至少还有十人。 “趴、趴下!”树上又传来一声怒吼。 李显双手护脸,咚的便趴倒在地。 一物自树丛之中,飞向刺客。 贺威两脚一顿,向后倒蹦而去。一时匆忙,落脚未稳,差点将自己摔倒在地。 剩下一个刺客下意识地抱头趴倒在地。 却没有任何爆炸声响起。 只有熊二,往前猛冲一步,扬刀劈入一个脖颈。数根手指连着后颈上的血随即迸射而出。 熊二一脚踹出。 “咔嚓”,刀下脑袋随之飞向半空。 长刀被顺势拔出,熊二反手又劈向一个抬头观望的刺客,一双带着疑惑神色的眼珠子,随着刀光消失不见,只余两个茫然的眼眶。 惨叫声再次响起。 竟然只是一块石头……贺威既羞且恼,胸口不断起伏,如漏了气的风箱。 李显撑起身子,呆呆地看着怒目贲张的熊二。 “上!”甄鑫怒喝,自树上直落而下,对着李显的臀部一脚踹去,骂道:“快上啊,装什么尸体?” “哦。” 在武力上李显虽然觉得还过得去,但他从来不将此当作自己的立身之本。动刀动枪与人厮杀,那是粗鄙的武夫该做的事。 自己,本质上是个文化人,而且是个可以在智力上睥睨众生的文化人! 可是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让李显第一次感觉得自己的智慧已经有些不太够用了。 也许,听从甄鑫的命令行事,确实能让自己逃脱这次的危机。 “呀——杀!”李显胸中突然生出一股豪情,嘴里发出尖叫,如怒气勃发的公鸭。 熊二与李显一左一右,杀向一个刺客。 贺威紧紧盯着落地的甄鑫,手一挥,令道:“散开,包围上去。” 虽然他不知道炸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是只要不把人集中在一起,每次最多也只能炸到一个。贺威就不相信,甄鑫手中会带着无限的爆炸物。 “铛铛!”急促之间,面对熊二与李显同时攻来的刺客,勉力挡了两刀,稍稍退后一步。 “咻。” 一支弩箭,自熊二身后射出,正中此人眉心。 “左边!”甄鑫轻喝道。 熊二挥刀往左,李显却犹豫着向右踏上一步。 “猪啊!”甄鑫怒骂。 来不及辩解,李显转身奔向左侧,随着熊二又逼向一个刺客。 小范围之间以少打多,在场的没有一个刺客能挡得住,更何况还有一个专施阴招的甄鑫。 “铛铛!” 贺威心里一急,提刀从侧面奔来。甄鑫手中钢弩转而对向贺威,嘴里发出“咻”的声响。 贺威脚步一顿,甄鑫却将钢弩滑向另一侧,扣下扳机,又射中一个刺客。 而后,倒装弩头凑向嘴巴,轻轻地吹出一口气,睥睨四顾,如一个嚣张的问题少年。 转眼之间,对方只剩下了三个人。 熊二与李显立时转身,双双杀向另外一人。那人稍微一挡,纵身后跳。 贺威正想上前助攻,甄鑫的弩弓直指而来,恼得他脸皮忽青忽紫。 李显已打得兴起,将一把腰刀舞出水银泄地的感觉。这一刻,他突然感觉到,也许这就是刀人合一的境界……还好,手中拿的不是剑! “崩!” “小心!”甄鑫怒吼道。 “咻——” 沉迷于连绵不绝刀势之中的李显突然被熊二侧身一撞,腾腾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子。正想破口开骂,却见一支羽箭插入熊二右肩之上,几乎透体而过。 这熊货,帮自己挡了一箭? “猪啊!跑!”熊二怒骂着,刀交左手,勉力又挡住一箭,往后速退两步。 李显这才反应过来,脑子还在犹豫着是否该转身快跑,手中腰刀已舞起。 “叮叮”连续两只羽箭,都被有如神助的李显挡开。 第356章 希望与绝望 “炸!”甄鑫大吼道,甩出一物,在半空中滴溜溜地转向贺威。 躲,还是不躲? 贺威犹豫之间,眼角瞥处,似乎有点点火花闪烁,这次可能是真的! “趴下!”贺威大叫。 “轰!” 爆炸声歇,抖去衣袖、头发上的碎瓷与铁片,贺威放眼看去,甄鑫三人却已不见了身影。 “追!” 贺威腾身而起,双脚往迈出,却又顿在半空。 被夜色开始侵袭的林间,又笼上一层烟雾,让他根本判断不清这几个人到底跑往哪个方向。 耳间轰鸣未散,听力一时也失去了作用。 那厮不仅有短弩,还有这威力相当大的炸药,近战几乎无敌,若再不小心,还会造成自己人员的减损。 贺威长长地吸了口气,努力压制住从心底不断涌起的躁怒,下令道:“全体注意,保持间距,搜!” 豆大的汗珠,自熊二额头上不住滴落,而后甩向身后。但他一声未吭,只是埋头往前狂奔,带着肩上的羽箭呼呼地打颤。 李显的心,莫名地与眼前的这支羽箭保持着同样的节奏,一起颤抖。 到现在,他的脑子依然没想明白,这货为什么要帮自己挡住这一箭? 这算是救了自己一命?而且,还是以重伤的代价。 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惶恐、茫然、内疚,以及不知所措,各种纷沓而至的思绪,让李显愈加的无法保持淡然的心情。 今日之后,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熊二,以及他的甄公子? 心里虽然忐忑,脚下却未有任何的犹豫,李显紧紧跟在熊二身后,或纵或跳或跑或跃。转眼之间,三人已经冲出林间。 迷迷蒙蒙的夜色之中,眼前是一片模糊不清的田野。 一条水渠,横在不远处。 熊二毫不犹豫地纵身跳入,紧跟着便是李显。 若不是李显身着白衣,坠于最后的甄鑫差点便把两人给跟丢了。 身后还未传来追击的脚步声,甄鑫往四周略一打量,确定已经没人窥视之后,才跟着钻入水渠。 渠内无水,但是杂草颇密。三人如蛇形般往前钻了一刻多钟,熊二终于支撑不住,歪倒在渠底杂草丛中。 “你,你怎么样了?”李显的声音中,透着一丝的惶急。 “闭嘴!”甄鑫轻斥道。 “他的箭还没拔出来啊!”李显急道。 “闭——嘴——”熊二咬着牙,闷声说道。 于是,水渠之内陷入了安静之中。 夜色彻底笼罩了这片田野,虫鸣声悄悄响起。 “吱吱?”甄鑫肩膀处突然响起墨墨疑惑的叫声,似乎在问他们躲在这里作甚。 三个人被同时吓得一怔,甄鑫一把兜住墨墨,往外直接扔去。 “吱,叽叽……” 此时的墨墨,一定很愤怒,也很怀念跟郡主在一起时的快乐时光。甄鑫却根本没有心思地搭理,侧耳倾听,隐隐似乎有脚步声响起。 糟糕,忘了老谢还在某棵树上窝着呢,也不知道这么长时间掉下来了没有? 但是目前已经折损了一个最强战力的熊二,别说老谢,老娘来了都无力去救,只希望那老哥可以自己去祈求某个路过的神灵保佑下他自己。 坚持下去,只要等来老丁,应该还是有希望。 可是自己躲在这水渠之中,老丁能找得到自己吗? 这厮,怎么还没过来? 第一次,甄鑫对于见到老丁的期盼,竟然超过了徐夫人。 黑暗之中,李显忍不住曲起食指,探向熊二鼻孔。 “啪!”手指被一拍而落。 还活着啊……李显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有说话声隐隐传来: “看,不清啊……” “谁有火?” “要不,等天亮?” “不行!快去找火!” “我找找……” “我去弄些枯叶树枝,可是这样也看不了多远……” 甄鑫轻轻地重新装好三支弩箭,拔开头上草丛,探出钢弩。 微微火光亮起,但是面对一大片的田野,剩下的刺客想要把人找着,可能还得需要一些运气。 还好,运气并没有青睐这些刺客。 远远地,飘来一声呼喊:“在那边,有火光!” 火光旋即熄灭,随即响起匆忙跑动以及低低骂娘的声音。 而后是追击声、呼叫声、怒吼声,拼杀声,与夜色混于一起,灌入甄鑫耳间,让他一时失神。 好刺激的一天…… …… 不知道这该算是一场胜仗,还是败仗。 刺客死伤十六个,当然,最后都死了,留活口没有任何意义。 这边除了熊二重伤,老谢倒还全须全尾地趴在树上。被喊下来时,能蹦能跳。但是承担护卫的五个怯薛兵也全都战死,而且死状很惨。 这绝对是个大事! 不仅凶手会被抄家灭族,连李显都逃脱不了干系。 从死里逃生的李显,还未来得及庆幸,又陷入面如死灰的痛苦之中。 若早知那贺威穷凶极恶如斯,给一百个胆子,李显也不敢将其摆入自己的棋局之内。 但是,世间可没后悔药可吃! 几个人,带着满营的伤兵,只能退回大荆镇休养。 顾不得处理被破了相的粉脸蛋,李显战战兢兢地去找留驻于此的怯薛兵领罪,甄鑫也顾不得休息,着手应付这些已经根本不可能再抛弃的投奔者。 五百多义兵,重聚大荆镇,一个没少,但是加上重伤不治的,还是有五十二人变成了冰凉尸首。 这让甄鑫感觉到沉甸甸的难受。 这次突如其来的遭遇战,让甄鑫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对于这些南宋遗民的态度。 故国灭亡,不是他们的责任。 谁都不想当亡国奴,但是有些人因为生活所迫,因为心中不再有希望,所以向征服者奉献出他们的膝盖。但依然有这样的一群人,始终怀念故国,哪怕流离失所也依然不肯向命运低头。 他们所求的,只是一丝渺茫的希望。 为了这个希望,他们甚至愿意奉上自己的性命,却没有任何的怨言。 可是自己,准备好成为他们的希望了吗? 谢翱轻轻地拍着甄鑫的肩膀,说道:“现在,不用想那么多。有多大能力,承担多大的责任。否则,你只会得到绝望。” 是啊,我只要一想到造反,就必然睡不着觉。夜里醒来,翻开书,只能看到满篇都写着两个字——绝望! 唯一解决的方法,那就是先不看书了? 第357章 熊二弯了? 希望,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 许多人都认为,阿q是活得最幸福的那种人。因为他不在乎明天,也不会去思考对于自己遥不可及的未来。对他来说,只要活过一天,便可继续喜欢吴妈一天。这便是他全部的念想与希望,至于能不能得手,洒脱的阿贵何尝在乎过结果? 每个人都必须要有希望,否则便是一具行尸走肉。可是让希望永远不会成为绝望,这便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到的事。 也许只有圣人与阿贵。 圣人高高在上,离人间太远。对于凡人而言,阿贵更实在些。 可若真想成为阿贵,却又比鼓起勇气,跳楼自尽的难度还要大一些。 甄鑫摇头苦笑。 熊二的伤口开始愈合,人虽然还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但是烧已退去。伤口只要不感染,命大概可以保得住。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以后的战力。 这一箭,是替李显挨的。 是以李显在焦头烂额之余,还是为熊二找来最好的郎中与伤药。幸亏箭头未曾染毒,否则扁鹊来了都没用。 命能保住就好,至于胳膊废了,那就打发回去,在日月岛小学当个看门的兼体育老师,挺好。 只是熊二虽然外表惫懒,还喜欢惹自己生气,但真要碰上事件,自己稍微一个眼神他就可以理解透透,想再找个这样的手下,真心不容易。 此次参战的这些义兵,在确认了他们愿意正式加入日月岛之后,全部记一等功一次。至于一等功代表着什么样的奖励,且等老谢那边想出来之后,再录入各自的档案。 五十二位烈士,能找到家人的,将抚恤金直接让人带过去。没有家人的,先记着,待有合适的孤儿,过继之后以承续其香火。 此举,让所有的义兵眼睛大亮。 对于这些天天过着流窜生活的人来说,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断子绝孙。本来生活就困难,娶媳妇生孩子更是奢望。若是香火可以不断,起码下去之后,不会愧对自己的祖宗。 便有许多人拍着胸脯说,要回去再拉人过来入伙,把甄鑫吓了一大跳。好说歹说之后,才暂时抚平这些人的冲动。 五天之后,又有十二个重伤队员,在心满意足之中,无憾而去。 只不过是一场很小型的遭遇战,便出现如此之多的伤亡,让甄鑫心里愈加沉甸甸的难受。 若是真有一天,自己要面对上百成千,乃至以万来计的伤亡之时,自己可以承受得住那种摧心剖肝的痛苦吗? 起码,现在承受不了! 除非把自己熬成铁石心肠,可若真成为那样的人,还会是自己吗? 甄鑫又只能苦笑地摇摇头,将这念头暂时甩诸脑后。 在老丁的建议下,甄鑫留下了二支十人队,以作护卫。陈机察与邹式各领一队。 虽然手下变少了,但这份荣誉可不是一般人可以争取得到。放声狂笑的陈机察与含蓄内敛的邹式,欣然领命。 老丁另外留下几个陈家的斥侯,带着剩余的义兵,往南开拔。先去泉州,再从泉州坐船前往日月岛。 经过这一番折腾,谢翱早已失去了杭州之行的任何兴趣。 但是其他人可以离开此处,甄鑫却走不得。 留驻大荆镇的五个怯薛兵,听闻噩耗之后,两个怯薛兵第一时间动用急递铺,换马不换人,直奔大都而去。 留下的三个怯薛兵,收拾其他人尸骸,并开始打探贺威以及其他刺客行踪。 那支借调而来的乐清驻军,留下五百人,依然驻守于大荆镇之外,只有一个任务,监视李显以及甄鑫、谢翱、熊二三人,听候处置。 可怜的李显,几天时间似乎老了十几岁。 胡子……呃,他没胡子! 所以脸上还算光洁,就是皱纹突起,脸上糊着一层腻油。双肩拉垮,两眼总是呆滞。 五个怯薛兵被杀,这责任,根本不是他一个人可以扛得起来的! 可是,朝中原本就没根没底,更不能有人为他在皇帝面前说说好话。是生是死,只能凭着远在大都的皇帝一时的喜好。 让甄鑫看得都有些于心不忍,差点劝他随自己偷偷开溜,前往日月岛。 只是这次,尚未痊愈的熊二,却成为了累赘。 又过了两日,终于有人来见李显了。 来的是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脸方如砖,全身戎装的中年官员,带着一支雄赳赳的百人护卫队。 不过似乎不像来抓人的,百人护卫队围住驿馆之后,中年官员只身进入,与李显关在屋里密谋半天之后,又昂然离去。 一副生人勿近的不开心模样。 又过了老半天,面色愈加苍白的李显,终于出现在甄鑫面前。 人似乎恢复了些生气,双眼也没那么呆滞。只是不住地打量着甄鑫,如同在审视一只待售的肥羊。 “来的是谁?”甄鑫扔掉手中碳笔,转头问道。 李显看着津津有味地捧着桌上书稿的谢翱,又看向无聊地躺在床上的熊二,犹豫不语。 “要让他们出去?”甄鑫问道。 算了,反正过后甄鑫也会告诉这两人。李显起身,走到熊二床头,低身问道:“熊兄,肩膀还痛吗?” “离我远点!”熊二不耐烦地说道。 “你要不,动动胳膊,看看有没有留下后患?”李显耐心地说道。 “你耳朵聋了,我让你离我远点!”熊二怒道。 不是熊二讨厌李显,心里其实也没有因为受伤而怨恨这家伙。只是这些日子,天天得忍受甄公子的嘲笑,说自己被李显掰弯了。 虽然不知道一个男人“弯了”是什么意思,但肯定是充满恶意的形容。这让熊二很烦躁。 不过熊二心里明白,甄公子是想以此把自己赶回日月岛。那怎么成! 哪怕两条胳膊都废掉,熊二也要下定决心赖在甄公子身边。 李显转头,见到甄鑫似笑非笑的眼神,轻咳一声离开床头,在桌前端坐而下,顺便抖平衣摆。而后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上一杯尚有余温的茶水,慢慢饮下。 看来,处置结果并没有预料中的糟糕,起码李显这条狗命是保住了。 第358章 一撸到底 至于自己,甄鑫始终没有太过担心。 不在体制之内,最大的好处是什么样的行政处罚对自己都没有意义。更何况自己身上还背着一个“流”刑,最多把自己再流回日月岛继续服刑。 至于性命,既然有人不愿意让自己明白身世,那就说明白自己还有可利用的价值。这,才是自己真正的护身符。 “行了,别装了!”甄鑫撇着嘴说道:“你现在光杆一人,不用熊二动手,我一个人就可以把你打成猪头信不信!” 李显眼神一冷,正要反驳,那边熊二却接口道:“你可以先打甄公子一顿,然后我再揍你!” 李显与甄鑫脸色同时一滞。 “有事赶紧说事,别在那菜鸡互啄了!”熊二又不耐烦地补刀。 “我揍死你个目无尊长的!”甄鑫怒道,四处寻找趁手的棍子。 “行了,好好坐下!”轮到李显不耐烦了。 “有屁快放,放完我再收拾那熊孩子!” 李显沉思片刻,说道:“那人,是准备前往福建赴任的行省右丞。” “福建又要重建行省?” 李显点点头。 “这功劳,应当有我一份吧?” 李显摇摇头,黯然道:“原来有,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处罚下来了?是不是要阉了你?” 李显怒道:“是咱们都要被阉了!” 天下间,大概只有这厮敢在自己面前动不动以“阉”说事,偏偏李显对这种纯污辱性的言语竟然已经开始习惯。 但是,愤怒到底还是得有,这关乎一个男人残留的一点颜面。 “我可没你那福分!不过先恭喜你,好歹命是保住了!”甄鑫嘻笑道。 李显若有事,作为他的棋子,自己哪怕不被杀,也必然没有好果子吃。 李显心下黯然,多年的奋斗,转眼成空。若换成其他人,大概得就此自暴自弃。好在李显也算经历过无数的大风大浪。人生有起,自然也得有落。 这次的过失,只能说是运气不好,非战之罪! 但是心里到底有许多的憋屈,总有不吐为快的难受。 许多事,其实不能跟甄鑫说得太过清楚,可是此时的李显,还有谁可以说呢? “广州市舶司提举一职,没了……” 这是应有之意,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哪怕没有犯错,朝中无人的李显也不可能把持广州市舶司太长时间。 那可是一只会下金蛋的老母鸡! “泉州呢?” “泉州市舶司,自今日起,收归福建行省管辖。” “就是刚离开的,很不高兴的那家伙?叫啥来着?” “高兴。” “高什么兴?我是问你那厮叫啥?” “高兴!”李显如同看智障地目光看着甄鑫,“那位是现今福建的一把手,姓高名兴!” 呃……好吧! “那高兴,跟你一伙的?” 李显默然。 “你这么折腾我,然后给那家伙留下一堆功劳?你却啥都没有,他是你爹不成?” “放屁!”李显懒得解释,继续说道:“江西行省泉府司的职位,也被撤了。” 啧啧,一撸到底啊! “意思是,你现在跟我一样,也只是个平头百姓了?” 李显无语。 “不不,我跟你不一样。我好歹还有一个天海阁,还有一座日月岛。”甄鑫得意地说道。 “日月岛,是你的吗?”李显气道。 “哦,对对,还有李大人一些股份在。话说你现在啥都不是,我凭什么还要给你把股权留着?” 这么无耻的话还能当面说得出来,也只有脸皮厚如城墙的甄公子! “别告诉我,你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甄鑫继续往李显伤口上撒盐。 李显长叹一口气,从某个方面来说,自己的确是一无所有。 没权力,就意味着没有任何可以动用的资源。甚至于连这驿馆,明日开始都得自己掏钱才能住得了。 而且更难堪的是,自己身上似乎没有多少现钞。 离开泉州时,何曾想过,会出现今日这样的窘境。 皇帝虽然把自己的一切都收回去,却到底还是给自己留下了一点点的希望:“留下你的狗命,以观后效。” 这是皇帝的口谕,很粗糙,也只有当今这位皇帝才会用这样的口气来传达旨意。 只是自己的后效,会在哪里? 见李显不说话,甄鑫开心地说道:“这下好了,熊二别装死了,赶紧起来,收拾收拾回去了!” “回哪去?”李显一怔。 “你啥都没有,不管吃不管住更管不了我们,我不回去,留着给你收尸不成?” “不行,咱们还得去杭州!” 杭州,李显心里微动。皇帝夺去自己一切官职,意思是自己回不了江西,去不了广州也去不了泉州,那只能北上了? 而杭州,自然是必须要经过的一站。 也许,自己的后效,依然还得落在这位甄公子的身上?李显的脑子飞快地转动。 甄鑫嗤笑道:“你非要把我榨成人干吗?还想利用我作甚?” “去杭州,是你们自己答应的,我可没有逼你们的意思。” “那我现在不去了不成吗?” “谢、谢先生呢……”李显看向谢翱,带着期盼的眼神。 谢翱依然摇头晃脑地看着手中书稿,说道:“别问我!” 李显又看向熊二,还未得他瞪眼过来,赶紧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向甄鑫。 “相信我,你们现在若是转头南行,没人能保得了你们的安全。” “呵呵,往北走,你就可以保证我的安全了?而且你不觉得你的保证,跟放屁一样?” 看来只能使出撒手杀手锏了……李显咬牙说道:“跟我去杭州,我可以让你知晓你的身世……” 话未说完,甄鑫突然站起,探出双手揪住李显的衣领,恶狠狠地吼道:“你,果然知道我的身世!” 李显任由甄鑫提着自己,没有做出任何的反抗。 “说,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你先放我下来。” “你说不说,不说我劈了你!” 拿自己做棋子,甄鑫认了。可是拿自己身世的秘密要挟自己,甄鑫着实无法忍受。 陈宜中那厮大约知道自己身世的一些秘密,却始终躲着不肯见自己,已经让甄鑫心里如堵着一口浓痰,一想起便觉着恶心。 如今竟然还有一人也知道? 这让甄鑫瞬间便到了破防的边缘。 第359章 精神分裂前兆 李显只是默默地看着甄鑫,眼中带着一丝的幽怨。一副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说的模样。 甄鑫不怕李显的毒,也不怵他的狠,更不在意他的狡诈,却唯独害怕他看着自己的幽怨目光。 这会让甄鑫浑身上下,忍不住地恶寒到怀疑人生。 杀他容易,现在却着实没法动手。甄鑫恨恨地将李显往椅子上一摔,怒道:“再不说,我让熊二坐死你!” 正准备愤怒的熊二,怔怔地看向甄鑫。坐死,这是什么姿势? 李显轻轻地抚平衣袖上的褶皱,缓缓说道:“只要你答应跟我去杭州,什么条件你都可以提。” “先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李显坦然说道:“我不知道。” “你!”甄鑫又要愤怒了。 “没骗你。我只是说,知道关于你身世的一些线索,并不代表我就知道你到底是谁。” “什么线索?” “你到了杭州,我会把我所有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你。至于能否挖掘出你身世的秘密,就得看你的本事。” 甄鑫心里生出一些疲惫感。 用自己的身世来要挟自己,这算是掐中自己的软肋。即便跟李显去了杭州,了解到他所谓的线索,必然还是搞不清真相。 有心不去,又有所不甘。 而且,哪怕自己放弃寻找这个真相,也必然会有人不断地以此来继续设局,乃至摆弄自己。 李显,虽然有些蠢有些狠,也根本无力于把控大局,但好歹是个已经被基本了解的棋手。若是换个更狠的人过来,凭现在的自己,恐怕没有任何的制衡之力。 可是这一去杭州,恐怕就得真正踏入泥淖之中,越陷越深。 这些刺客,竟然敢于对怯薛兵出手,可见他们杀自己的决心有多大。 贺威,原真金太子的侍卫长,上京留守贺仁杰之子。这是李显告诉自己的信息。 虽然李显没有明说,但甄鑫已经基本明白,想要取自己性命之人,基本可以确定是真金之子,极有希望夺得太子之位的铁穆耳。 一个王子想要投资自己,另一个王子却要杀自己。 这是什么逻辑? 是因为铁穆耳觉得来不及投资,所以一杀了之? 自己,真的会影响到他们之间的平衡? 凭什么? “跟我说清楚,为什么这么想让我去杭州?”甄鑫揉着额头问道。 李显沉吟片刻,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坚持让你去杭州……” “你……那是谁想让我去杭州?” 李显摇摇头道:“不可说。” 不可说,而不是不知道。那只会是那个老而不死的皇帝? 至于吗?想让我北上,一个口谕即可,搞得如此偷偷摸摸? 这是一个皇帝能干出的事? 还是李显这厮,扯着虎皮当大旗? 谢翱虽然已经不敢再劝自己前往杭州,但甄鑫知道他始终放不下祭拜理宗的念想。 而自己若想有朝一日,真要扯旗造反,故宋的这座都城,是必须走一遭的。从这点上来说,老谢的确是在为自己提前铺路。 即便自己对故宋文人有多么不屑,到底也不能完全无视这些遗老遗少。 这些人,成事未必可以,败事却是绰绰有余。 而且经过前些日子的这场战事,让甄鑫对于那些依然游荡于山林之中的故宋义兵的看法,已经有了根本性的转变。 他们与自己无亲无故,非朋非友,却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而献上自己的性命,无怨无悔! 那些人,才是自己未来的依靠,也是唯一值得信赖的依靠! “一切的行动,都必须听我的指挥!”甄鑫肃然说道。 “嗯?”李显皱起了眉头。 “怎么,刚不还说什么条件都可以让我提吗?做不到?不强求啊!” 李显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行!” “你所有获得的情报与信息,必须让我知晓。” “这……好吧……” “我必须要再增加人手。” “不行!”李显断然否决道。 “你……”甄鑫刚想重申自己的权力,却被李显直接打断:“已经南下的那些匪兵,任何人你都不得让他们重新回来!” “这,又是为何?” 李显不答。 甄鑫脑中屡光一闪,试探道:“是那个高兴,想要对他们动手?” 李显神色复杂地看了甄鑫一眼,继续沉默不语。 甄鑫冷冷地盯着李显。 果然,这厮怂恿自己北上,就没安好心! 以自己为饵,再以日月岛的名义征召三省义兵北上,让他们与刺客拼杀个两败俱伤之后,再由高兴收网,两个再分享胜利的果实。 这确实是个相当完美的计划,只是棋差一着,屡屡失手的贺威,直接掀翻了棋盘,将李显彻底打蒙。 而自己,也确实差点中招。若非一路上始终小心谨慎,且带着一些超出那些军汉的小武器,恐怕此时的脑袋已经挂在贺威马上,随他前往大都换取晋身之资。 倒是没想到,这一场遭遇战,三方受损,结果真正获利的,竟然会是个准备前往福建上任的这位高兴。 福建最凶最狠的数股匪兵,已经在离开福建的路上,加上蒲家已是秋后的蚂蚱,翻不起任何波浪。自此之后,彻底平定福建,已为时不远了! 李显不让那些南下的义兵回来,并不是真的挂念这些人的安全,而是担心一旦与高兴部下发生冲突,出现死伤,自己知道前因后果之后,必然会与他直接翻脸。 那样,再骗自己北上杭州,便绝无可能了。 甄鑫突然有些茫然。 粤东、闽西、赣南、浙南,江南之地,匪乱最严重的几个地方,几支实力最强的义兵已全部归附日月岛。 在可以预见的不久之后,这几个地方将会迅速湖晏河清,只要来几个稍微有能力的地方官,便可以迅速地将这些动乱了十年的地方,纳入朝廷的有效管辖之下。 那么,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一方面在聚集义兵以增强自己的实力,希望等着这腐朽的王朝堕落下去然后起兵造反。另一方面,不顾生死安危,努力地为朝廷保境安民,以延续蒙古人的继续统治。 这是属于精神分裂症的前兆吗? 自己,可真是个好人…… 第360章 大都汗八里 大都,又称“汗八里”,这是马可波罗对这座城市的称呼,意谓“汗城”,大汗居住的城市。 自中原王朝丢失了燕云十六州之后,这片土地便被视为牧族所有。世代生活于这片土地上的人,开始被称为“汉儿”,汉人作为一个族群,以此处为核心,开始出现、衍生。 契丹人得到幽州之后,将其改称燕京,作为辽的五京之一。 女真人入主中原之后,迅速地由盛而衰。金海陵王完颜亮放弃东北祖地,迁都燕京,改称中都。这座城市第一次成为一国都城。 蒙古军队将女真人自东北、漠南赶向华北,又从华北将其驱逐南下,从而占据这座城池。可是,经过战乱之后的燕京,早已破败不堪。 蒙古国的都城,在漠北的哈剌和林,离燕京有三千余里。为了管辖汉地,蒙古国在燕京设置行尚书省,由断事官担任行台最高长官。 蒙哥汗暴毙于钓鱼城之后,忽必烈与幼弟阿里不哥开始争夺汗位。拥有正统继承之位的阿里不哥在和林称汗。占据汉地的忽必烈,只能将自己的都城设于开平。 击败阿里不哥之后,忽必烈改开平为上都,改燕京为中都,自此确立两都制。而后,在金中都旧址东北,以金太宁宫为中心,开始重建大都城。 新的大都城,由忽必烈第一幕僚刘秉忠全面主持建设,花了近二十年时间,直到五年前才勉强建成。 城方六十里,共有十一门。 位于全城南北中轴线上的宫城之内,总共只有三座宫殿。 隆福宫本为太子真金居所,真金去世之后,这座纯汉式建筑便一直空置着,等待下一任的太子。 宫城的正殿为大明殿,是个杂糅着汉式皇宫与蒙古宫帐的奇特建筑。这里本是皇帝召见群臣举行朝会大殿,但是现今这位皇帝根本就不喜欢朝会。除了每年正月元旦的大朝会之外,平日里只有无聊的鸟雀才会光顾。 延春阁,是皇帝的寝殿。也许是因为这是一座更接近蒙古风格的建筑,无论是吃饭、睡觉,祭天拜地,还是召见臣下、会见使臣、兴办宴会,忽必烈全都在这里解决。 空阔的大殿内,只有一张宽大的龙座。 座上年近八十的老人,胡须皆白,脸上点点黑斑,精神显得不太充足。 座下,围坐着一堆肤色各异的文武臣子,有人着汉服,有人着蒙古服装,有人一身官袍,也有人一身戎装。 三个孙子,围坐于前。 龙座的左侧,是老大甘麻剌。龙座的右侧,坐着老三铁穆耳。 而贴近老人脚跟,则坐着真金的第二个儿子,答剌麻八剌。 三个嫡孙,忽必烈最疼爱的是这位老二。而其他两位兄弟,对此也从来没有任何的忌恨与不满。 按汉家王朝的继承制,嫡长子是太子的天选之人。按蒙古的传统,幼子却拥有更多的财产继承权。是以,老二便成为一个毫无竞争力的角色。 当然也非绝对,比如他们的祖父,这位已经掌控天下三十年的忽必烈,当年就是以老二的身份,生生地击败他的幼弟而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 如今的这位老二,不被所有人当作威胁,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是个哑巴! 此时的南方依然燥热,大都却开始进入一年之中最为舒适的时候。 大殿门户洞开,凉风习习而入。 群臣的争吵声,与凉风一起,不时在忽必烈面前拂过。 身着丝质薄袍,头顶笠子的忽必烈,随意斜坐在龙座之上。当他收敛起威严的时候,谁也看不出来这是个手中沾满千万人鲜血的帝国之主。 但是,围坐于他身前的臣子们,没人敢轻视这位耄耋老者,哪怕他看着总是晕晕欲睡,随时似乎便会长眠不醒。 臣子们此时争论的重点,在于前些日子五个怯薛兵死于浙江黄岩之事。 这事说出去很丢怯薛军的脸面,但身为第一怯薛长的月赤察儿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就是严惩凶手。追究首恶根本不足以平息他的愤怒,所有涉事之人,族其全族,乃至在汉军之中进行一次大清洗,如此才能稍稍地平息这位怯薛长的愤怒。 但是即便如此,月赤察儿也没敢要求要揪出那伙刺客背后的指使之人。 杀一群汉人,乃至牵连成千上万的族人,根本不算是个事。可是有能力指使前太子侍卫亲军去当刺客的人,月赤察儿可没觉得有去得罪的必要。 严惩凶手,这点其他人并没有异议。争论的重点是,此事要波及到哪个层面。 有人要求不仅要严惩凶手,还得在怯薛军内部进行一番清理,将诸如主犯贺威兄长贺胜之流的汉人,全都赶出怯薛军。 而且,还要追究贺威之父、上都留守贺仁杰之过。并将上都以及大都所有的汉军来一次大清洗。 有人要求清理整个浙江行省官场,只要有所牵连,杀了再说。 对于许多蒙古与色目官员来说,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一次继续清理朝堂汉人文武官员的难得机会。 宋灭之后,原本占据朝堂绝大多数的汉人,老的老死的死贬的贬杀的杀,已经所剩无几。但是他们的影响,依然隐隐地左右着这个国家的未来与方向。 在这问题上,哪怕相互视为最大竞争对手的中书丞相安童与尚书丞相桑哥,意见都难得的一致。 只是,既要清理朝堂上有权有势的汉人,又得照顾中层汉官的情绪无怨无悔地干活。这确实是个技术活,毕竟许多实务性的事情,还得这些汉官才能做得更好。 所以,他们的目的,不是杀尽汉官。而是要让他们听话,要让他们明白,朝堂只需要他们的手与脚,而不需要他们的口与舌。 这样,需要杀他们的时候,会更加的便利。 就比如嘈杂的大殿之中,最安静的两个人,户部尚书王巨济与刑部尚书崔彧,其表现就让这些争吵者很满意。 这天下,是蒙古人打下来的江山,自然得由他们来负责分配权利与享受福利。 那些汉人,虽然在当年出了力,也献出了无数的生命,但是作为汉人,就应该有低人一等的自觉性! 第361章 蛮子秀才 似乎听得累了,龙座上的忽必烈微微地睁开一双老眼。精光未现,大殿之内忽然就寂静下来,落针可闻。 文武官员齐齐看向这位大汗皇帝,带着期盼的眼神,希望他可以采纳自己刚才在争论中提出的意见。 忽必烈睁开的双眼,在大殿中扫了一眼,视线停在离他有些远的位置,轻声说道:“叶李,说说你的意见。” 众人目光齐刷刷掉头,看向大殿上唯一的一个南人,也是第一次出现在这里参加朝会的尚书右丞叶李。 当年,蒙哥汗亲征南宋,自领西路军从陕西攻入四川,受阻于钓鱼城。而当时的忽必烈,在被蒙哥冷藏了一段时间后,重新掌控漠南汉地军政,以汉军为主力,率中路军自河南攻入湖北,却被挡在鄂州城外。 后来因为蒙哥汗突然死亡,忽必烈放弃前线战事,先行撤回燕京,开始汗位的争夺。鄂州之战,便成为忽必烈此生,唯一的败战。 当时,镇守前线的南宋统帅,是贾似道。战前领命的贾似道,聚集湖南湖北、淮南淮北、江西浙江、四川广西的各地兵力,在纵贯数千里的防线上,艰难抵挡元军的进攻,并亲身进入鄂州城,主持防卫。 因此上,贾似道也成为天下间,唯一一个击败过忽必烈的统帅。 蒙哥一死,蒙军全线撤军,贾似道以不世之功赢得天下赞誉,开始独揽朝政十余年。 但是,在贾似道享受胜利的荣耀之时,临安却跳出一群心怀热血的太学生。这些太学生认为,鄂州的胜利是由于忽必烈主动放弃战争而获得,不应该将功劳算在贾似道的头上。而且,掌权之后的贾似道,因为推行公田制、滥发纸币,盘剥百姓,天怒人怨。 叶李,带着这群八十三个太学生,直接向宋理宗上书,要求严惩贾似道。 这无异于直接捋老虎的胡须。 叶李自此被贬漳州,一去十多年,直到贾似道惨遭丁家洲之败而被迫辞相之后,才得以恢复自由之身。 贾似道被贬漳州,叶李特地在路上堵住他,留诗讥讽: 君来路,吾归路,来来去去何时住? 公田关子竟如何,国事当时谁汝误? 雷州户、崖州户,人生会有相逢处。 但是,为世人所诟病的贾似道,终究不曾降过蒙元。而这位凭着一腔正气,将贾似道骂得狗血喷头的曾经热血青年,在临安降后不久、崖山宋军还在苦战之时,转头便降了元朝。 投降元国的故宋文人无数,但是将自己塑造成大义凛然形象却迅速投降的人,只有两位。 不过这位叶李的运气,显然比孤苦飘零于杭州的方回,要好得多了。 整个宋国,只有叶李为当年忽必烈的鄂州之败,说了句让忽必烈觉得很公道的评论:此战,非忽必烈之败,而是运气使然! 因此,太学都未曾毕业、被忽必烈亲切地称为“蛮子秀才”的叶李,一降之后便被委以奉训大夫、浙西道儒学提举的五品高官。 简直就是平地飞升。 但是有骨气的叶李,不肯就任。 此后,忽必烈带着他亲征东北叛乱的乃颜部。回到大都后,官位越许越高。一直到月前,给了正二品的尚书省右丞,叶李才勉强就任。 由此,叶李也超过了李邦宁,成为朝廷上官职最高的南人。 鄙视,谈不上。 但是朝堂诸官,无论蒙汉还是文武,都不曾重视过此人。毕竟他只不过是皇帝拿来安抚南人的一个工具而已。 这样的人,下场必将可悲。 若论威胁,可能还比不上在南方厮混,却可以调得动怯薛军的李邦宁。 见皇帝呼唤,叶李起身,一丝不苟地整理着自己的官服。 金答子、紫罗福、小杂花纺、荔枝金带,又将漆纱幞头扶正。这才对着龙座,端端正正跪拜而下。 这礼仪,让在场的两位汉官都自叹不如,却又满心怪异。 在朝官员,大约也只有这位,面对皇帝时,会如此坚守跪拜之礼。 忽必烈挥挥袍袖,和颜说道:“我总说你是个‘蛮子秀才’,你倒较上了真。咱们不需要这么麻烦的礼仪,有事直接说事就好。” “蛮子”是北方人对宋人的戏称,“秀才”指的是叶李原来的太学生身份。 这话其实让叶李很受伤,所以他只能以此来表达,自己并不是皇帝嘴里所说的“蛮子”。 以故宋丞相的身份降元者,无论是留梦炎、贾余庆还是吴坚,之所以得不到重用,当然最主要是因为皇帝觉得这些人没有过多的利用价值。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些老先生花费数年时间,依然学不会蒙语,以至于在朝堂上连听都听不懂,自然没法参与国家大事的管理与讨论。 但是叶李这位太学生,确实天资聪慧。离开杭州北上之后,不过半年时间便熟练掌握蒙古语,甚至还能流利书写。 要知道,到现在为止,绝大多数的蒙古官员,连蒙古文字都不会写。 是以,虽然第一次参加朝会,叶李起码在场面上,一点都不显得畏缩。 再次叩首之后,叶李跪坐地上,双眼下垂,视线止于忽必烈的脚底,缓缓禀道:“微臣以为,首恶必须严惩,但不宜连坐。” 忽必烈微微点头,“你觉得,派谁去追捕凶手比较合适?” 有能力杀了怯薛兵的家伙,派普通的军队去,未必打得过。而且人少了没用,人多了闹得天下皆知,怯薛军脸上也不好看。 叶李沉吟片刻后说道:“臣以为,可令陛下宿卫贺胜前往,戴罪立功。” 边上传来咝咝的抽气声。 贺胜,便是那凶手贺威的亲哥哥,的确没人比他更合适去追捕凶手。 贺胜出马,抓到贺威,万事好说。若还抓不到贺威,不仅贺胜得承担重责,包括他们的老父亲、上都留守贺仁杰在内的贺氏一门,也不需要再存在下去。 忽必烈扭过头,看向他的怯薛长,说道:“就这样,去办吧!” 月赤察儿抱拳领命,匆匆而去。 第362章 行省参政 桑哥脸有得色地看着安静的安童。 隋唐开始实行三省制,中书省是决策机构,负责撰拟诏旨敕令,尚书省负责审议,门下省负责执行。宋金时虽然名义有三省,其实权利都归中书。元朝延续金制,以中书省统揽政事,并向各地派出行中书省,取代宋时的“路”级机构。 忽必烈能够夺得汗位,主要依靠的是北地汉人的力量。元朝建立之后,中书省丞相之位自然得由汉人或是契丹人承担。那时的忽必烈,身边也没几个可用的蒙古人,更别说可以胜任一国丞相的蒙古人。 随着汗位的稳固,忽必烈开始将财赋大权自中书省分离出来,另设尚书省。 灭宋之战结束后,汉人再也机会登顶丞相一职,但是中书省与尚书省之间,为了争权夺利,依然打得不可开交。以至于发生了尚书省丞相阿合马被刺杀身亡事件。 尚书省屡立屡废。 前年,忽必烈又重设尚书省,以桑哥为相。安童依然当他的中书省丞相,但是两年以来,权力不断被尚书省侵吞,中书省六部即将划归尚书省管理而成为“尚书省六部”,安童却依然没有任何阻止的办法。 或者说,他只能静静地将自己摆为中书省丞相的模样,任由忽必烈搓揉。 叶李是桑哥的副手,他的意见能被皇帝直接采纳,对于桑哥来说,自然觉得有面子,感觉又下了安童一城。 “浙江行省官员,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忽必烈又问道。 叶李又沉吟片刻后,慢慢地回答道:“微臣以为,江南人心依旧不稳,此时当以稳为主。可以考虑派一官员到江南,安抚为主、镇压为辅。并加强贸易的扶持,恢复商税的正常征收。” 自宋高宗南渡,偏安江南之后,江浙便成为宋国的毫无争议的经济与行政中心。直到今日,杭州依然被故宋遗民视若首领之地。 因此对于南宋的管理,朝廷一向将重心放于江浙,尤其是杭州。 杭州不乱,江浙就乱不到哪去。 江浙不乱,福建、广东、广西以及湖南那些乱民再折腾,也起不了太大的浪花。 南宋百余年,江浙以不到四分之一的国土面积,养活了数千万的南宋国民。这是一块让所有人都垂涎欲滴的大肥肉。 近年来,派去的行省长官,要么横征暴敛,要么视南人如草芥,民怨渐大,导致暗流浮动。 使得杭州这座本来可以轻松养活百万以上百姓的城市,如今竟然渐渐走向颓败。 破坏一城一地,这种事蒙古人是专业的。若论建设,他们本来也没人在乎。 这也是虽然灭了宋国,元朝财赋却日渐匮乏的重要原因。 哪怕英勇如忽必烈,也始终在为这种事头疼。 将国家的财赋大权交给蒙古人,那便是个笑话。交给汉人,又怕他们势力大涨而尾大不掉。交给色目人,无论被刺杀的阿合马还是如今的桑哥,都是饕餮之徒,这种人不可能会造反,可是因为他们贪污给朝廷带来的损失,更甚于造反。 所以,对于杭州这般相当于一座金矿的城市,靠粗暴的手段来管理,已经是行不通了。 安抚为主?忽必烈颔首道:“你们,有没有人选?” 诸臣个个心动,只是想吃这块大肥肉,当然得先考虑大王子与三王子的需求。 甘麻剌与铁穆耳却同时闭嘴不言。 不是他们不想要浙江,而是不太敢要。 甘麻剌以梁王身份镇守云南,却被搞得焦头烂额,再向浙江伸手,若又出问题,很可能会被直接取消太子的候选人资格。 而铁穆耳也有难处。 他的亲信,多在军中,而且以蒙古人、色目人为主。领军之将,他不缺。真正有能力的封疆之臣,却没有一个可以让他放心。 铁穆耳眼角,悄悄地瞥向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 玉昔帖木儿朗声说道:“我愿意去浙江行省!” 忽必烈却摇摇头。 玉昔帖木儿无奈地看向安童。 “我举荐,让叶李去浙江担任行省丞相。”安童突然说道。 啊? 所有人都诧异地看向安童。 玉昔帖木儿与安童早就公然支持铁穆耳争夺太子之位,而桑哥只能选择支持甘麻剌。可是安童却将浙江这块肥肉让给了桑哥的副手叶李。 也就相当于把利益完全送给甘麻剌,合适吗? 是叶李偷偷地投靠了铁穆耳,还是说安童准备在浙江搞事,然后栽赃给甘麻剌? 铁穆耳却依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忽必烈显然也有些意外,目光扫过,呵呵一笑,问道:“叶李,你可愿意去浙江行省?” 杭州,这座火山即将爆发了? 谁会是那个引爆者? 是统领江南的“释教总统”杨琏真伽? 是依然游荡在官府监控之外的那些南儒,还是北地这些不甘于权势渐渐旁落的汉臣? 或是这些日子被皇帝默默关注着的那个甄姓少年? 朝堂这些人,是想把自己架在火山口生生炙烤一番? 叶李脑子飞快地转动,脸上却没有任何异色。正冠,整袖,再次跪伏在地,叩首应道:“臣,万死不辞。” “呵呵,没那么严重。不过是让你回老家看看,既不需要你上战场杀敌,也没人敢动手杀你。死,还是谈不上的!” 死谈不上,意思是半死是绝对有可能? “微臣不敢!”叶李心里担忧,脸上依然平静无波地叩头谢恩。 “行,既然叶李愿意去,就让叶李以尚书省左丞,兼领浙江行省参知政事,即日前往杭州任职。” “尊旨!” 有人暗暗叹息,有人松了口气,也有人面露同情。 毕竟不是行省丞相,虽然说浙江若有事,不需要参政承担完全的责任。但是目前浙江行省都在杨琏真伽的控制之下,以参知政事的身份跟这位大喇嘛争权夺利,显然不太够看。 却没人去为叶李再争取一些“便宜行事”之权。 毕竟这位本是投降的南人,这么快地爬上二品官位,职位高过在场的绝大多数官员。也该将他扯下来,狠狠地摔上一跤再说。 第363章 脑子很清晰的老头 “下旨!” 一旁的书记官搬来一张小桌子,摆在身前,提笔等待。 忽必烈的朝堂,无论是官员的任命还是发动战争,从来没有三省起草、审核或封驳的说法。只要他一开口,那便是最终的旨意。所有人,服从就是。 “令史弼为福建行省平章政事,即日赴任!”忽必烈淡然地说道。 却如一颗炸弹,在大殿上直接爆响,众皆茫然。 蒲家已经基本被灭,福建确实到了该好好整治的时候,可是为什么会是史弼? 此人是蠡州博野人,因膂力过人又通晓蒙语,受当时的丞相耶律铸推荐,而进入军队。算不上有根底之人,与真定史家并没有任何的关系。 攻宋之战中,史弼跟随伯颜立下大功,被赐予蒙古名字“塔剌浑”。如今以尚书左丞行浙东宣慰使之职。 此人与正在前往福建任职的高兴一样,既不是甘麻剌的人,也不是铁穆耳的手下,与汉军大佬也没有过多瓜葛。 这样的人,却偏偏可以轻松地掌控一省大权! 平章政事可不是参知政事,一个是丞相,一个是副丞相,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安童刚刚还在因为把桑哥的一个副手摁在火山口而得意,如此便轻松地折去桑哥的一只翅膀。没想到,他的另一只翅膀却直接飞去了福建。没了蒲家掣肘的福建,可谓遍地黄金,俯手可拾。 行省,原为“行中书省”,意为从中书省派到地方的机构,跟尚书省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偏偏连续从尚书省派出两位大员前去执掌行省。这简直是在安童这位中书省大佬脸上,狠狠地扇了两记大耳光。 难道说,“行中书省”就要变成“行尚书省”了吗? 桑哥心里也不舒服。 两个副手全被派去行省,尚书省只剩下自己这个孤家寡人,还怎么做事? 而且,无论是叶李还是史弼,都不是自己的提议。皇帝是通过这样的任命,来敲打自己吗? 甘麻剌与铁穆耳互相看了一眼,都感觉到了对方眼中的沮丧。 蒲家倒台之后,他们俩为了重建福建行省并将行省控制在自己手中,可没少费气力。却哪里想得到,行省倒是重新建起来了,却便宜了别人。 这老头,每次都感觉到他已经老得走不动路,脑子却总是保持着可怕的清晰,轻轻巧巧一招,便让他们俩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暗中支持甄鑫对抗泉州蒲家,本是甘麻剌随手下的一手棋子。出乎他意料的是,甄鑫与李显配合之下,竟然可以击溃蒲家。得到消息之后,甘麻剌连夜从云南狂奔直至大都,为的就是将福建收入自己囊中。 有甄鑫的配合,甘麻剌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福建必然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回报。 镇守云南几个月时间,甘麻剌已经被那里的土着搞得焦头烂额。而且他也想明白了一点,哪怕自己愿意专心于治理云南,三五年之内也见不到任何成效。 可是太子之位的争夺,哪里会允许自己远离大都三五年?老头子随时都可能被长生天召去,自己若远在云南,便意味着再无任何继位的可能。 可是来到大都,第一次出手,便被老头子一巴掌拍晕。这让甘麻剌突然觉得,也许回去云南,可能更适合自己…… 比甘麻剌更难过的,是铁穆耳。 指使前太子侍卫亲军,去刺杀一个南人,这事根本瞒不住老头子。 若是刺杀成功,哪怕此人真的拥有皇家血脉,杀也就杀了,顶多被骂两句。 作为蒙古人,有不杀自己兄弟的吗? 当年,拖雷为了灭金之战,亲自领军在前线拼杀,结果在得胜回师途中,被他的亲哥哥赐了杯“疗病咒水”后暴毙而亡。 窝阔台之子贵由汗,因为对远在钦察汗国的堂兄弟拔都不满,发动亲征。结果半途被拔都派人毒杀而死。 蒙哥汗虽然是死在南宋的钓鱼城,可他的死因依然是个解不开的谜。按汉人的说法,谁会在蒙哥暴毙之中获益最大,谁很可能就是背后的指使者。 然后,还有被击败之后囚禁致死的阿里不哥…… 这种事,其实在习惯之后,也就无所谓了。 铁穆耳相信,高高在上的老头子,根本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甚至于只要自己有能耐让甘麻剌暴毙,老头子反而可能还会高看自己一眼。 可是让人难以接受的是,给了贺威一百人马,不仅没杀死甄鑫,却杀了五个怯薛兵。 别说暴怒的怯薛长月赤察儿,铁穆耳自己都想去刨了贺家的祖坟。 但是这一次,老头子对自己却连一声斥责都没有。 这让铁穆耳心里,沉甸甸地难受。 福建行省不给自己,铁穆耳倒是早有预料。眼见甘麻剌也没捞到好处,铁穆耳倒是暗暗地松了口气。 只是直到现在,老头子依然没有明示要如何责罚,他是在等着自己主动的认罪吗? 高兴与史弼,福建行省连续任命的两个汉人长官,本来应该感到开心的王巨济与崔彧,脸上同样没有任何笑容。 先不说以南人身份派往浙江任职的叶李,高兴与史弼虽然是汉人身份,却都是军中统帅出身,跟他们这些文官本来就没有太多利益往来。而且这两位,不属于北地汉军的任何一派。 自窝阔台时代,便投附蒙古的山西刘黑马、真定史天泽以及契丹人萧札剌,在忽必烈时代尽皆开始没落。 唯一还能保持些实力的史家,在攻宋之前,便全部放弃军权转为文职。襄樊之战后,随着史天泽去世,史家也同样没逃过被没落的局面。 此后,济南张氏、归德邸氏、大名王氏、东平严氏、藁城董氏,一批汉人万户崛起,又迅速地衰败。 作为当年攻打阿里不哥、助忽必烈夺得汗位的主力,北地汉军始终被忽必烈牢牢操控,始终处于一盘散沙之中。 灭宋之战,是汉军的最后辉煌。所有人都明白,从此之后,想通过战功来博取封侯拜相的机会,完全不可能了! 而那些躺在功劳簿上的汉军统帅们,不仅得接受鸟尽弓藏的命运,还得担心是否会遭遇到兔死狗烹的下场。 大殿之上的所有官员,或惊讶或惶恐,或紧张或失落。只有叶李始终不动声色,只是微微地眯起眼,陷入了沉思…… 第364章 遥祭残陵 至元十三年正月,元军统帅伯颜进入临安城,宋恭帝以及太皇太后谢道清跪拜而降。 次月,朝廷颁布《归附安民诏》,宣告宋国的灭亡。随后,元军驱押南宋三宫、后妃、宗室、外戚、文武官员、太学学生等北迁大都。中书省传谕天下,改“宋”为“亡宋”,改“行在临安”为“杭州”。 自此,杭州不再是“行在”,更不是一国之都。可是杭州依然是天下间,最为繁华的城市。无论是人口数量、经济还是文化,都远远超过了元国的大都。 伯颜开始收缴杭州一切可收缴之物。包括宋太庙、四祖殿、景灵宫的礼乐器、册宝、车辂、辇乘、卤簿、麾仗,秘书省、国子监、国史院、学士院、太常侍中的图书、祭器、乐器,以及临安城内可以找得到的所有宋代史籍。 于是,杭州再也无法祭祀拜祖。亡宋,也失去了编写真实历史的权利。 “灭亡”对于一个国家、一个王朝而言,远不止冷冰冰的两个字。尤其是如南宋这般为异族所灭的王朝,它意味着国祚的断绝,意味着故国百姓自此低人一等,也意味着文化的几乎断层。 还意味着一些投降者,自此可以忘掉曾经的耻辱并开始享受优渥的下半生。 更意味着曾经为国为民,奉献出自己热血与生命的抵抗者,自此成为千夫所指的反贼、恶棍、奸臣…… 宋恭帝与太皇太后谢道清投降时,唯一的条件是不得屠杀临安百姓。伯颜答应了,确实没有再向跪下的百姓们举起屠刀。也努力地以幸存的临安城来向南人展示其貌似宽广的胸怀,以及大国的风范。 可是,大国的屠刀依然在杭州之外挥舞。荆州被屠、常州被屠、静江被屠、兴化被屠…… 南方战争依然惨烈,杭州却已开始了歌舞升平。 当南方主要的反抗力量都被消灭殆尽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杭州城内的数万百姓,与南方十数万战死的将士、数十万被屠城的百姓,一起送入了炼狱。 “金钉朱户,画栋雕甍”的皇宫,只余孤独的前殿。皇宫内的凤凰山上,寸草不存,百余年的树木皆成灰土。 宽广威严、商铺林立的十里御街,只剩残垣断壁。 太庙、祭天圜丘、皇家孔庙、城墙城门,彻底成了一堆堆的瓦砾。 而后,便是位于绍兴境内的帝后寝陵…… 站在钱塘江南岸的萧然山之山,杭州遥遥在望。东南方向,便可看见曾经的帝陵之上,正在大兴土木。 “这是,在建什么?”甄鑫奇怪地问道。 “在建寺庙……”站在甄鑫身边,一位年近五旬的青衣人,叹着气回答道。 此人姓林名景熙,温州平阳人,字德阳,号霁山。 当年,就是林景熙与谢翱以及另一位唐珏,冒着极大的风险,将曝尸的帝后遗骸收集之后,择地安葬。 “在帝陵上建寺庙,那些和尚疯了不成?” 林景熙脸上显出凄苦之色,眼眶发红,泫泪欲滴。 也许是担心自己给第一次见面的甄鑫等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林景熙苦忍着不让眼泪落下,却也无法张口回答甄鑫的疑惑。 边上,谢翱轻轻地挥去眼前依然萦绕的烟火,望空再拜之后,说道:“这是为了断绝故宋的王气!” 王气? 把一群死去的皇帝从坟墓里挖出来曝尸,还在陵墓之上盖寺庙用以镇压。但凡陵墓之中,还有残余那么几丝王霸之气,此刻大概也给气没了。 甄鑫突然对于被逼着跑去吐蕃出家的赵显生出点好奇之心,此时的他,知不知道自己的祖宗们正遭受如此的凌辱? 而且凌辱者,还是与他一起皈依佛门的同事。 忍人所不能忍,甄鑫不知道是该佩服这哥们,还是应当给予鄙视? 林景熙的眼泪,终于默默地直淌而下,滑过他根根灰白的胡须,滴滴落于山坡之上。 甄鑫心里不由地涌起一阵悲伤,虽然不太强烈,却也让他觉得气闷难受。 鼻间靠来一丝甜香,一只带着微微凉意的手掌,轻轻地搭在甄鑫指上。 甄鑫紧紧攥住,侧过头回以微笑。 还是阿黎好……有她在,再多的烦闷都可以随时吹散。 在大荆镇拖延了半个月之后,从广州调来的援助力量终于乘船赶到黄岩。这一批来的人不算多,只有十人。 有天天很忙却又显得无所事事的苟顺,有真的很忙但希望更忙一些的蔡老二,还有听说自己遭遇伏击便斩钉截铁也要过来的阿黎。 小别更胜新婚,尤其是还没成亲,但已经完全对自己放开胸怀的阿黎,让甄鑫如坠蜜罐。 加上苟顺与蔡老二,似乎又回到刚刚离开维京岛的时候,对前途很迷茫却又充斥着探索的欲望。 这条路,必须往前走下去。哪怕荆棘遍地,为了身边的这些人,自己也不能退缩! 来的其他几人,都是日月岛的老兵,个人战力不算最强,却是绝对可以放心之人。 如此,前往杭州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三十人。 在李显的建议之下,甄鑫并未再从陆路北上,而是自黄岩顺流出海,绕道钱塘江后,于萧山下船。 有李显在,去直接拜祭移葬的理宗有些不方便。谢翱联系上隐居于此的林景熙,一起登上萧然山,遥拜诸帝残陵。 熊二抱着自己尚未痊愈的胳膊,保持着三步的距离,跟在阿黎与甄鑫的身后。一行人慢慢踱步下山。 山下,陈机察与邹式各带着十五人,站在道边等候。 李显独自一人,白衣飘飘地立于远处,眺望山水,显得孤寂且高雅。 听到下山的脚步声,李显悠悠地转过身子。 看着李显本来粉嫩的脸上,现出一道再也抹不平的伤疤,甄鑫便觉着心情又好了许多。 对于甄鑫幸灾乐祸的笑意,李显回以幽怨的眼神。 甄鑫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伸出去的手还未触及李显脸面,便如遭电击般,瞬时急缩而回。 这眼神,太tm的吓人了! 第365章 大吉大利,今晚吃? 甄鑫只能遗憾地看着李显脸上的伤疤,摁住自己想去搓一搓的冲动,问道:“李大人,接下去准备如何安排我等?” 三十几号人啊……李显无奈地说道:“你这么多人,一齐进入杭州城,如何能隐藏住行迹?” “我又不去杭州城当贼,为什么要隐藏行迹?” “入城要有路引,请问你有吗?” 进入泉州包括北上途中,一切跟路引有关的检查,都是李显出面搞定。如今的他看来已经失去了这功能,确实有些不太好办。 “既然你已经没用了,那可以走了!”甄鑫挥挥手,如同想要赶走一只苍蝇。 “你……”李显强忍着怒气说道:“你不会转头溜回广州吧?” “呵呵,那可说不定。”甄鑫两手一摊,“如果又有人在杭州城里挖了个大坑,我可不准备往里跳!” “你一个男子汉,说话怎地跟放屁一样?”李显讥讽道。 “哈哈!”甄鑫大笑,“你在我面前也敢提男子汉这词?” 李显脸皮憋得通红,心里既恼又恨,却又无法反驳。只能暗自提醒着:以后跟这流氓说话得注意些,别总是被他带着往腌臜处钻。 “你的废话,越来越多了!”李显冷冷说道。 “哈哈,没办法,高兴的时候,废话就难免过多。李大人见谅。”甄鑫说着,倚在阿黎身上,一脸幸福模样。 阿黎抿嘴,想推开他,却又放开胳膊让甄鑫可以靠得更舒服一些。 李显抽着嘴角,恨恨说道:“我先行进城,你到杭州后可以去涌金门外、显应观旁的显福客栈,给我留言。” 这家伙,在杭州果然还有人手。 也难怪,毕竟这厮生在杭州,长在杭州,割在杭州,这里好歹也算是他的大本营。 “行!”甄鑫说道:“是不是意味着我要进城,就从涌金门进入。若是进不了,你去想办法?” 李显摇摇头,说道:“若只你两三人,我自然可以带你们入城。而且,杭州城墙已几乎不在,入城不难。难的是你这一大群人,过于引人注目,若遇巡检,我可没办法保障所有人的安全。” “行吧……”甄鑫点着头说道:“我明白了,要是缠盘用完了,就去找你!” 李显袖子一甩,扭头待走。 “不对!”甄鑫突然反应过来,说道:“你还欠我盘缠啊!这一路上的车马费、食宿费是不是该结下?” 李显仰天长长地吸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说道:“到杭州城后,我一并给你结算。” 看着李显孤独的背影,有些不忍心的阿黎轻声埋怨道:“这才没几天,你怎么变得这么小气了?” “没办法啊,我得开始攒钱买房买车。” “买房买车干嘛?” “准备迎娶我的阿黎娘子啊……” 阿黎脸上腾地浮出两朵红云。 身后却传来“呕”的声音。 甄鑫怒而回头。 熊二抹着口角不存在的呕吐物,摆摆手说道:“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现在苟顺来了,蔡老二也在,我随时都可以撤掉你!” 那俩?我一只手可以拍扁一对! 熊二鄙视的眼神乱飘,嘴里却很怂地认错:“好的公子,你说的都对!我下次会注意点的……” “这姓熊的刚才鄙视咱们了?”苟顺难以置信地问蔡老二。 “不,他鄙视的是你!”蔡老二语气很坚定。 “胡扯……” “要不你跟他打一架?” “为什么是我?” “因为他鄙视你啊!” “这话,为什么我听着有些不对劲?” 一群人嘀嘀咕咕着转过山脚,进入一个寂静的村子之中。 村名月泉,只是早已破败的村子、面黄肌瘦的村民,让人对这个很有文化味道的村名,生不出一丁点的诗情画意。 林景熙是咸淳七年进士,宋亡之后坚决不肯出仕,大部分时间都隐居于温州平阳,以教书勉强维持生计。 路过温州时,谢翱曾想去拜会,却始终不方便。就给他去信,来此一聚。 数年之前,正是谢翱与林景熙这两位号称宋末最高产的诗人,在这个村子中结成月泉诗社,也称“月泉吟社”,使得两人在故宋遗老之中,声名极为显赫。 到了杭州地界,谢翱如同半个主人一般,将大伙儿招待得明明白白。村中空屋不少,已经打扫完毕供众人各自入住。所有被褥洁具,都是自外采买带来。 有船,就是方便。 一起采购带来的,还有米面肉食。村里找了两个最干净的妇人,给大伙儿准备晚餐。 此处与杭州一江之隔,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倒确实很适合当作一个驻地。 只是拜谢翱的“月泉吟社”所赐,这小小的村子已是名声在外。呆个两三天还无所谓,时间一长,进出外人一多,必然会被官府关注。 不过杭州已成敌方重地,一大堆人在哪个角落待着,其实都谈不上安全。 卧室布置得让甄鑫很满意,在外漂了这么多天,让甄鑫终于有回家的感觉。 香喷喷的被褥,香喷喷的枕头,香喷喷的蚊帐,还有香喷喷的阿黎。 看着脸上泛出两朵红晕的阿黎,甄鑫食指大动。 大吉大利,今晚吃…… “扣,扣!”房门被敲响。 看着似笑非笑的阿黎,甄鑫愤怒地扯开房门。 屋外,昏暗的夜色之中,站着略显惊讶的谢翱。 “呃,甄公子……你,应该没这么早歇息吧?” “歇了!”甄鑫没好气地说道:“你也歇去吧!” “没歇就好……”谢翱压低声音说道:“有几个老友前来,想与公子一见。” “明天再说!” “这……”谢翱为难地说道:“他们远道而来,而且身份敏感,在此最多只能待一个晚上,明日一早就得离去。” 见我,要预约的! 甄鑫嘀咕道:“你看,我累了一天,好歹让我歇会不成吗?” “公子见谅则个!” 让高傲的老谢摆出如此诚挚的姿态,甄鑫知道今晚是逃不过这一场折磨。就是不知道要折磨一个晚上,还是折磨半个晚上。 第366章 被围观 “有事,就先去忙吧。”阿黎给甄鑫披上一件薄袍子,扭过他的肩膀,将他恋恋不舍的身子掉头推出门外。 “叽叽!!”耳边传来一阵幸灾乐祸的叫声。墨墨自阿黎袖中穿出,窜到她肩膀上,人立而起,抱着前爪,嘴巴几乎咧到了耳根处。 这破猴,得腌了她! 甄鑫长吁短叹地跟着谢翱走入夜色。 “阿黎姑娘,她……嗯,你们什么时候成亲?”谢翱开口问道。 “你是因为这,才不肯让我晚上睡觉的?” “不,不,公子莫要误会。”谢翱解释道:“虽然这确实不妥……” “我说老谢啊,这是我的私事,你未免管得太宽了些吧?” “天家无私事。”见甄鑫想反驳,谢翱急急说道:“当然,公子还未到那个地步,可是你要想想,若是阿黎有幸诞下嗣,便是你的长子。此子若不能成为嫡子,日后……” 这脑回路,让甄鑫不得不服。 以后我在街上看了哪个女孩一眼,你是不是就得把她孩子的名字都给我拟清楚? 不过,与阿黎成亲这事,再拖下去自己可能会熬不住。好歹现在身高已经与阿黎基本持平,也用不着顾得了上头而顾不到下头的尴尬。 “不知阿黎父母可在,要不我着人前去先下个聘?” 好像也可以,或许这老头出面确实比我自己会更合适些…… “行,找个时间跟你再把这事敲定。” “是!”谢翱拱手说道,心里舒了口气。 少年慕艾,未婚同床,谢翱虽然也是老学究出身,但并不是很在乎这种事。 只是北上途中,看着甄鑫对高宁欲拒还迎模样,其实担心了一路。 万一高宁有孕,生下甄鑫长子,即便甄鑫没有入赘王府,高宁也必然趁机成为正室。 那样的话,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高宁可以嫁给甄鑫,但最好是侧室。可是如果是侧室,王府那边肯定不会同意。这其中关系如何处理,谢翱到现在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不过,既然甄公子认可了阿黎,还是先把这位名份定下来再论其他。 思索间,两人来到村中祠堂。这里也是当年月泉吟社的总部所在地。 推开沉重的木门,宽大的厅堂中,灯火如昼。 围着的半圈椅子上,坐着一群或老或更老的老头子。 谢翱又去挖坟了?怎么弄出这么一堆老头子来围观自己! 束手而立的林景熙,将甄鑫延至主座位置,自己与谢翱一左一右,如两尊老金刚般坐在他身侧。 甄鑫收拾起心中的不耐烦,团团作揖道:“甄鑫给诸位先生请安!” 有人回礼,有人安坐不动。有人含笑打量,有人皱眉而视。 这气氛,让甄鑫只觉得莫名其妙。 林景熙从自己右侧开始,一一介绍这些老头子。 胡三省,字身之号梅涧,台州宁海人。曾在贾似道军中担任幕僚,临安降后隐居故里,拒不出仕,专心于《资治通鉴音注》的编撰。 吴澄,字幼清,江西临川人。当世理学大家,被视为朱熹之后道统的承传者。与北地许衡并称“北许南吴”。曾被江南行台侍御史程矩夫召往大都,虽然北地儒士多有挽留,却依然坚定地回归故里,授徒讲学。 邓剡,字光荐,号中斋,江西庐陵人。不仅是文天祥老乡,还曾经与文天祥一同在白鹭洲书院进过学,为景定三年进士。随文天祥起兵后,以礼部侍郎职参与崖山之战。兵败自尽未遂被俘,被押北上时因病留于金陵得以脱身。 这一群老头子当中,此人曾经的身份,比谢翱还要显赫。 此外,还有江阴陆文圭陆子方,博通经史百家及天文、地理、医药、律历、算术之学,尤精于地理考核。 浦江方凤方韶卿,曾与谢翱一起为文天祥咨事参军,是月泉吟社的评卷人。 婺州吴思齐吴子善,月泉吟社组织者之一。宋亡后游历江湖,在座诸人,大多是他出面相邀而来。 苏州郑思肖,诗画双绝。原名郑之因,宋亡后改名思肖,字忆翁,号所南,以示不忘故国。 介绍了一圈,甄鑫一个名字也没记住。只是见着这些神情各异的老头子,身材俱皆消瘦,双目却都是炯炯有神,甄鑫不得不在心里暗暗叹服。 无论如何,拒绝元朝招揽,不肯出仕却宁愿过着清贫的生活,这份执着都得让人佩服。 有这些人在,起码这个时候,大宋还有正气残存。 只是,等这批人老死之后,天下还有几个人会记着曾经的大宋? 骨气,毕竟当不成饭吃,养不活自己更养不得子孙。但是没了骨气,与彘狗何异? 甄鑫重新整衣,正礼而拜,保持着绝对的恭敬与谦卑,诚恳道:“小子何德何能,劳烦诸位先生前来,不甚惶恐!” 态度还是不错的……几位本来眼神显得有些凌厉的夫子,略微收敛起自己的睥睨。 几位老先生相互间以眼神交流,最后目光落在胡三省身上。毕竟老者为尊,这位已经六十的史学家是在座中年龄最大的一个。 胡三省轻抚修长而稀疏的灰白胡须,正待开口,边上却冒出一个声音。 “甄公子,我有问题想要请教。”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此人。 却是今晚除了甄鑫之外,年龄最小的一位,江阴陆文圭。年仅三十八,与胡三省差了一辈有余。 便有人皱起眉头,瞪着陆文圭。 陆文圭却对这些不满视若不见,只是满含着期盼看向甄鑫。 甄鑫拱手一礼,说道:“不敢。请先生尽管提问,甄鑫知无不答。” “你说天地是圆的,如何证明这观点?” 所有人都一怔。 有两道埋怨的目光盯向吴思齐。江南隐居于山林的遗老无数,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参加今夜的聚会。 就比如这位陆圭。 今天,可不是来跟甄鑫探讨学术问题的。更何况,自己这一群人不敢说都读破万卷书,却也不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可以比肩。跟他探讨学问?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第367章 和尚以及和尚的儿子 吴思齐报以苦笑。 他其实并没有邀请此人,只是谢翱与其关系菲浅。前些日子通信之中,偶尔提起甄鑫关于天文地理的一些见识,与陆文圭稍作分享。却没想到此人早早便来到杭州,一心要与甄鑫见上一面。 今夜这阵势,有点像三堂会审,也有些像一群老岳父正在审视一个想要入赘的女婿。甄鑫其实很无奈,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准备应付。 却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竟然会问自己一个初中地理的专业问题。 “先纠正一点,我只说过地是圆的,并没有说天也是圆的。这首先涉及到一个‘万有引力定律’……呃,你可能不明白这是什么定律,不过不要紧。你只要知道,在这定律之下,所有天体,包括太阳月亮以及我们能观测得到的星星,都是圆形的。” 陆文圭虽然满脸不信,眼中却透出殷切的目光。 “其次,你如果有机会观察就会发现,越往北走,北极星越高,反之北极星角度就会变低。而且在北方与南方,所观测得到的星星会有所不同。” “对,对,确实如此……” “还有,你如果有出过海,就会发现海上的帆船,总是先露出桅杆顶部,然后才是船身。假如大地是个平面,桅杆与船身就应该总在平面之上,而不会消失于地平线下。” “对啊!”陆文圭抚掌而叹。 已经有人毫不掩饰于不耐烦的目光,甚至还有人开始打起了哈欠。 年纪大了,又赶了几天的路,确实应该感觉到疲惫。 “你认识赵有钦吗?”陆文圭急切地问道。 甄鑫茫然地摇摇头。 “此人大才,他也说过大地是圆的。为此他曾经在洞庭湖中亲自观测了几个月时间……” 这时代,竟然还有这样的牛人?初中课本没提过啊! 不过甄鑫也不得不承认,元朝一代,虽然在内政方面搞得天下一塌糊涂,但是在科技的发展速度却是碾压任何朝代。 这还真得感谢从成吉思汗开始,这几个祖孙打通了中西之间的交流。加上中原儒学道学与玄学被彻底打压,其他的文化喧嚣而上,犹如春秋年代的百家争鸣一般,任何学说都可以找到生存的空间。 数学、医学、天文、历法、各种奇怪的制造工艺,层出不穷。 就比如为元军灭宋发挥了巨大作用的回回炮,其实在西方千年之前便已出现。 而抛弃了玄学之后的天文,也给后世的中国带来了根本性的影响。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领先于世界的先进文化传入西方之后,加速了西方科技的飞跃式发展。可是当西方的文化再想反哺回来之时,明朝却开始关上了大门。 此后,再不曾领先过。 再比如黑火药,发明于中国,被蒙古人应用在西征的战场上。西方人学会之后,在此基础上研制出黄火药,吊打东方。 同样被视为四大发明之一的指南针,其实到了海上,几乎没法用。再过几百年,六分仪的出现,才是大航海时代来临的前提。 落后不可怕,可怕的是把门关上之后,依然醉心于自以为的强大。 虽然从心底深处,甄鑫对于儒学与理学始终存在着抵抗心思,但他并不认为自己可以改变什么。但是目前来说,他需要,便是陆文圭这样的人才。 有用,便是最好。 “赵有钦正在准备一本书,名为《革象新书》。书中提及……” “子方兄!”作为今晚的主持人,林景熙不得不出声打断道:“学问上的探讨,非一时半刻之急。是否可以先缓缓?” 陆文圭正待争辩,甄鑫却说道:“日月岛急需一些天文地理的教授。若是,嗯……不嫌弃,甄鑫愿意建设一座天文地理学院,以院长之位虚席以待。” 虽然记不住对方的名字,但一点也不妨碍甄鑫先画出一个大饼。 这绝对是个当老师的好材料!而且还可以身兼天文、地理、术数、医药的各科老师。 不像其他夫子,哪怕愿意去日月岛,也只能教一门语文,性价比太低! 陆文圭大喜。是否当教授或是院长,他并不在意。 乱世之中,愿意求学的人本就不多,甄公子竟然还可以找到愿意钻研天文地理的学生,那简直是千载难逢之良机。 陆文圭恨不得立时写信将这消息告知好友赵有钦,此去日月江,一定得让他同行! 几乎开始手舞足蹈的陆文圭带着真诚而灿烂的笑意,站起身团团一揖,也未道歉,重新落座后便闭嘴不言。 林景熙朝胡三省拱手说道:“要不还是先请胡老说说你的看法?” 胡三省再次捋起颌下修长而稀疏的灰白胡须,看着甄鑫悠悠说道:“老朽想问问甄公子,你会什么时候前往吐蕃迎接瀛国公回来?” 众人目光再次投向甄鑫,有期盼,有质疑,也有不以为然。 甄鑫却是一脸茫然。瀛国公,谁啊? 林景熙轻声提醒道:“便是出家为僧的临安末帝。” 临安的最后一个皇帝?赵显啊! 我去迎他回来作甚?找个爹吗? 甄鑫看向束手而坐的谢翱,只得到一个无奈的眼神。 见甄鑫不答,胡三省又说道:“老朽知道,吐蕃远在万里,来去不易。我并不指望甄公子立时出发前往吐蕃,只是希望在老朽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大宋天子的回归。” 你没几年好活了吧……甄鑫在考虑着,自己应当劈头盖脸地骂他一顿,还是文雅地训他一顿。 都是文化人,可能不宜过于粗暴。 “或者,甄公子可以考虑到北地寻访瀛国公之子,赵完普。”说话的人,是削瘦如棍的郑思肖。 不过这名字,应该是思念故赵,而不是故国吧。 “赵完普,又是谁?”甄鑫直接问道。 “瀛国公离开中原时,曾诞下一子,今年应该有四五岁。出生后,便出家为僧。”林景熙心里暗自嗟叹,若非年龄相差太大,他都怀疑甄公子是不是瀛国公留下的子嗣,否则为何会引得各方如此关注? 要是,那该多好…… 第368章 错便是错 可怜的娃! 甄鑫同情了一秒,摇摇头说道:“起码在数年之内,我没有去吐蕃接人的实力。而且短期之内,也没有前往北地的打算。” “瀛国公之子,不应当将其留在北地!”郑思肖语气不容置疑。 确实,这位可怜的娃娃,即便可以顺利长大,要么被养成一个傻和尚,要么就成为一个蒙古人的玩具。运气若好,还能被赐予一个蒙古名字。 但终究跟故宋不可能有任何关系。 甄鑫两手一摊,道:“先生说的对,这种事就没必要问我意见。” 郑思肖神情一滞,语气中已有些许不满,“你若去北地寻访赵完普,我等必以身家性命鼎力支持。” 甄鑫看着眼前这位如棍子般的身材,心里不免鄙夷:你这身家,估计连一只墨墨都养不活,就算赔上性命,又能值几两银? 至于这一堆的所谓史学家、理学家、诗人词人啥的,加在一起还没有在场资历最浅的陆文圭一个人香。 甄鑫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是无辜地看着郑思肖。 郑思肖没想到,这甄姓小子竟然如此不知好歹。自己这些人,从四面八方赶到这里见他,给他指出明路,他还会有抗拒的心理? 郑思肖削瘦的脸庞上,渐渐露出“竖子不足与谋”的失望。 场面骤然冷清。 邓剡呵呵一笑,说道:“忆翁兄莫急,就算要北上,也得从长计议。” “我能不急吗?再等下去,世间还有几人,能记得住曾经的大宋?” 邓剡摆摆手,“你我都是快入土之人,靠咱们,之前撑不起大宋,之后也一样不行!” 这话虽然实在,却让人听得难受。几束埋怨的目光,同时恨恨地投向邓剡。 邓剡却毫不在意,“老夫今年已经五十八,也只比胡老略小两岁。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把咱们这些老头子绑一起,无论是军事还是经济,恐怕都不是甄公子之敌。” 咦,竟然还有个如此明事理的老头子! 甄鑫急忙起身,口称“不敢”。 诸老之中,明显有人不服,却没人出声质疑。 在座之人,真正领过兵上过战场的有谢翱与方凤,但是他们俩都不过是文天祥手下的参军。这位邓剡,虽然也出身于文天祥军中,却是以礼部侍郎身份亲身参与过崖山之战。 若论诗文,邓剡不值一提。但是在军事方面,却无人敢与其争辩。 “会打仗,不过一武夫耳。”有人不屑道。 终宋一朝,武将被文臣压得死死,对外战争从来就没有占据过明显的优势,因此而被后人称为“弱宋”。许多人觉得,这是以文御武而导致的恶果。 但是甄鑫并不这么认为。 武夫的优势在于冲锋陷阵,文人的优势在于统筹全局。 蒙元武将地位尊崇,难不成就说明元朝超过了宋朝?起码再弱的南宋也撑了一百五十年,可是横扫天下的元朝,却连一百年都不到。 而且,蒙古人在马上建国,却始终无法下马治国,这是元国灭亡的根源。武人地位太高,在中央则乱国,在地方必然乱政。 只是这些老夫子国都亡了,还没忘掉鄙视武将,就让甄鑫听着很不爽。若想与依然强大的元朝对抗,此时武将可比文人有用得多! “甄公子,可不仅仅是一个武夫……”邓剡呵呵笑道:“空手起家,以一岛之力而养活一支军队。这点,起码老朽不敢企及。” 这些人虽然落魄,但一个个心比天高,哪肯轻易服人。只是空有经邦济世之能,却寻不到尽忠报国之路。若能给他们一片舞台,无论是政治军事或是文化,没有人不觉得自己可以开创出一片崭新的天地。 可是在此乱世之中,苟活都难,想凭一己之力养出一支军队,还真的没人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可以做得到! 谢翱静静地坐于一旁,心里虽然着急,却也不好为甄鑫说一两句话。 他如今已算是甄鑫的属下,无论说什么都不太合适。可是他又知道这位小爷的脾气,惹烦了他,绝对不会顾及任何人的颜面,扭头便走。 谢翱目光悄悄斜向林景熙,林景熙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谢翱只好又将视线望向方凤。 方凤与谢翱,不仅年龄相近,都曾在文丞相麾下效力,还同是月泉吟社的发起人之一。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超过了林景熙。 见谢翱求助,方凤自然无法拒绝。皱着眉头,正待开口支援下甄公子,甄鑫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举座皆惊。 甄鑫急忙捂住嘴,呜呜地说道:“抱歉,这些天舟车劳顿……” “舟车劳顿?”一直就板着一张脸的吴澄冷冷地说道:“诸位老先生都不敢称辛苦,你真是因为路途劳累,或是,纵欲过度?” 甄鑫一怔,有这么骂人的吗?自己至今,好歹还保持着童子之身啊! 虽然记不住此人的名姓,甄鑫却知道这位才41岁的小老夫子,说是南方理学界的杠把子,一个准备当朱熹传承人的卫道之士。 这样的人,倒贴五十两银甄鑫都不会接收的! 谢翱不得不出声解释道:“甄公子少年慕艾,并未做出逾规越矩之事。” “呵呵,吴某倒想知道,未曾逾规越矩的甄公子,是如何被称为‘江南第一风流子’的?” 靠……那是江湖人抬爱,又不是我自己封的诨号! 见甄鑫无法反驳,吴澄便继续缓缓说道:“哪怕甄公子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你可曾想过,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她就不需要名声吗?” 甄鑫又是一怔,这话说的,好有道理啊! 虽然自己将阿黎视为最亲爱之人,可确实还没娶进门。未婚同居,在后世也许不算什么,但是现在,的确让自己气短! 原以为今晚的这群老头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理学家喷得哑口无言。 但是错便是错了,甄鑫也不愿为此狡辩,站起身对着吴澄恭敬一礼,说道:“小子无状,确实考虑不周。” 虽然这本来是个私事,可是谢翱却说天家无私事。可若说自己是天家,将这些人悉数打死,也不会有人肯承认。 罢了,这都是一群精分,没法喷! 第369章 听麻了的感觉 方凤终于插上话了,“我倒是觉得,咱们所支持的人,未必是甄公子,也未必一定是还在北地生死不知的瀛国公之后。如今的现状,首先得考虑如何维护生存艰难的仁人志士,再……” “那怎么行?”郑思肖直接打断道:“主辱臣当死,如今瀛国公及其子嗣,遗落在外。但有一点点机会,就应当将其接迎而回。否则,吾等与谋逆何异!” “谋逆?忆翁兄言重了。” “不!”郑思肖摇摇头说道:“诸位相约辅佐甄公子,他日若能大权在握,怎么可能还会迎回瀛国公?” 这话说的倒是没有毛病。自己若是真的造反成功,还得了江山,哪里会把那一对和尚父子请回来当爹? 为赵家子孙打江山? 去死吧! 更何况,自己现在根本就还没把扯旗造反当作一件必须要完成的工作来考虑。 甄鑫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失望。 就像做饼的材料都还没凑齐,一群人就在为怎么分饼开始计较。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因为谢翱已经在自己身边占据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地位。这些人想将谢翱赶走没那么容易。 那么,对于他们来说,想得到“从龙”之功,想挣得封王封侯的机会,只有找一个能被他们控制住的人才行。 其实这才是“以文御武”最可怕的后果。一旦文官控制了朝政与军队,那么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听话就好。 就像明朝的皇帝,武将不可靠,文人自成一体,只好扯出宦官,最后将国家生生打成一锅烂粥。明朝的战争,本质上是皇权与文人集团的战争,最后没有获胜者。 这也是中国数千年以来谁都没搞清的一个问题,这个国家、这个江山,到底是谁的? “另外,陈宜中为什么没来?”郑思肖问道。 众人的目光投向神游天外的甄鑫。 谢翱不得不暗戳戳地捅了甄鑫一下。 “啊?什么?陈什么中?谁啊,我不认识,没见过!” “你不认识陈宜中陈丞相?” “对,我可以发誓,绝对不认识陈丞相!” 卢岛主原主是见过,但是陈宜中自己可绝对不认识。 甄鑫现在倒是有些明白,陈宜中为什么要躲海外去。就算他人气再高,手段再多,面对这些一身正气的老头子,也只能乖乖地坐在那,等着被喷死。 郑思肖一脸疑惑。 陈宜中还活着,这对于他们这几个人来说并不算是个秘密。但是谁都不知道,陈宜中现在到底躲在何处。 这些人愿意从各地不辞劳苦聚集于此,不只是因为甄鑫近日名声大作,更不只因为他一手覆灭了蒲家。而是因为他们知道,此人必然是陈宜中推出来的一枚棋子。 郑思肖相信,以陈宜中的为人,不会轻易放弃瀛国公及其后人。甄鑫只不过是一个备选者。 正因为是备选者,这些人才会郑重其事来此亲眼考察一番。 说实话,郑思肖并不太满意。 年龄是最大的问题。 年龄若大,自然会更加沉稳,也可以更容易地试出深浅。年龄若小,可塑性便强,只要好好教导,可以轻松地将他教导成自己希望的模样。 最麻烦的,却是这般的少年。有了自己的想法,却显然被陈宜中给带歪了,连最基本的礼仪以及对瀛国公起码的尊敬都没有! 郑思肖很想当面问陈宜中:为什么,会挑个这样的人? 对于甄鑫的否认,众人倒也没有意外。 崖山之战后,陈宜中几乎活成一个传说,没人能掌握他的行踪,更没人知道他如今化身为什么样的人。也许甄公子是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份,也许是知道却不肯透露他的行踪。 哪种情况都不奇怪。 陈宜中不肯现身,倒并不是件坏事。起码日后大事若成,他也不好意思再以丞相身份前来争功。 很快,陈宜中的话题被淹没于其他问题的探讨之中。 甄鑫强忍着困意,做耐心倾听状。 理宗骨骸的移葬,被大多数人否决。一方面,没人希望将其移葬于海外,放到别的地方确实也不太安全。既然如此,还不如暂时别动为好。 更何况,尽快寻残缺的遗骸,才是当前首先要考虑的事情。 既然甄鑫不太愿意在这时候去北方寻访瀛国公后人,那么寻回理宗之首的任务,就得落在甄鑫身上。 甄鑫只能先点头再说。 来都来了…… 此外,如何整合现今各地散落的义军,以形成彼此紧密的联系。等到时机成熟之时,便能一呼百应。 关于钱粮,也得开始筹措。谁都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既然甄公子擅长敛财,这事自然也得由他来解决。 当然,如有需要,在座的所有人都会全力支持。哪怕甄鑫要把他们老骨头拿去典卖,也不会有人皱下眉头。 甄鑫叹着气,在谢翱哀求的目光中,才没有起身离开。 还有,若是正式起兵,得有辅佐之人,得有军中统帅,还得有军队的称号。至于旗号,自然得称为“大宋”。 都城呢,有人说必须得是临安。有人说福州、广州其实都行,毕竟当年端宗曾在福州即位,而帝昺的最后一站,便是广州附近的崖山。 但是郑思肖的意思,却是要将国都定于汴梁。在他看来,无论是临安还是福州,都只是“行在”。大宋的国都,始终都是汴梁。只有如此,才有可能告慰诸帝在天之灵。 甄鑫已经听麻了…… 诸位夫子在完成了参观甄鑫的目标之后,似乎对甄鑫已经失去了兴趣。既不再有针对性地考较他,也不在讨论时征求他的意见。 对于在座的大多数人而言,甄鑫名声再大,也不过是备选人之一。更何况他挣下的些许名声,对于夫子们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灭了蒲家,那是因为朝廷已容不下蒲家的嚣张。能让日月岛短期之内迅速茁壮成长,那是因为有人在暗中给予支持。而这种支持从某个方面来说,对于未来的起事反而会是隐患。 而涉及到所谓的戏曲风流之类的名声,更不用说了,都属减分项。 第370章 秋兴 总之一句话,在没有其他更好的人选之前,此人只能勉强拥有值得观察的资格。至于是否拥立甄鑫为未来的主公,且拭目以待,再观后效。 当然,趁此机会,也必须让甄公子了解目前的形势,以免行差踏错。所以,大伙儿讨论的事情,既没有防着甄鑫,但也没让他插嘴。 既使他可能成为未来的主公,也当谨守主公的身份,许多事情他可以了解,但是绝对不可以干涉! 甄鑫只能处于无语状态之中。 不过听了一个晚上,他好歹记住了这些老头子的名字,而且也大致明白这些人的态度。 倒是不是所有老头子,都是朽的。 郑思肖算是保皇派,他唯一的条件就是必须拥立赵氏子孙复辟故宋。 历史大佬胡三省与理学宗师吴澄的态度,是首选赵氏子孙,若实在不行,那再考虑其他人选,比如眼前的甄公子。 前提是,甄公子必须谨守本份,不可做出有违身份的孟浪之事。 支持自己的人当然也有,谢翱不说,方凤表示了有限度的支持。但即便是态度上很支持的邓剡,甄鑫也能看得出来,其实设置了必须让自己去完成任务这个前置条件。 比如理宗的脑袋。 至于吴思齐与林景熙,属于最让人讨厌的骑墙派。 最大的收获,当然是一整个晚上,再没资格发言的陆文圭…… 祠堂之内的蜡烛,已经换过两轮,窗间终于透进一点点亮光。 诸位老头子口沫横飞的声音,终于渐渐地平息下去。 离别的时候,快到了。 精神依然矍铄的郑思肖,沉吟道:“今日诸位先生远道相聚,实为难得。且月泉吟社三位发起者皆在,不如各自吟诗一首以记今日之事。哪怕有朝一日,复国无望,我等也算不虚此行。” “大善!” 谈复国谈战争谈钱粮,终究是时势所迫,不得不为,却根本不是这些人所擅长与热衷之事。 吟诗作对,才是文人本份! 伤心时悲歌,快乐时欢唱,痛苦时哀吟,难过时感怀,都得靠诗啊! “郑某不才,愿抛砖引玉,先来一首,《北望》。” “妙啊,许久未曾见君大作!” “我等洗耳恭听!” 只有谢翱眼中,终于露出了愤懑的神色。 月泉吟社是自己与方凤、林景熙受浦江吴渭的邀请而共同创办。郑思肖再有诗才,也不能不经过三个人的同意,以月泉吟社的名义征诗。 而且还是现场拟题。 他这是在准备看甄鑫的笑话? 郑思肖团团一揖,一手负于身后,一手半举于眼前,如同握着一杯可以令才思喷涌而出的美酒。双眼看向窗外透进的习习凉风与丝丝光亮,缓缓吟道: “紫塞风高直北秋,黄河水自向东流。 穆王御马还宫日,海内封疆只属周。” “好诗,好一首北望!” “秋日赏秋诗,实乃人生快事!” “可惜了,无酒相配。” 连韵都押不准……甄鑫皱着眉头,虽然不觉得这诗有多好。但能当场应时应景来这么一首诗,肚子里确实是有些货。 其他人虽然没有郑思肖的诗兴,但即席作诗对他们来说,都不算难事。 只有陆文圭坦然说道:“陆某不擅诗词,惭愧!” 众人也没在意。 若是随便来个人,都能写出诗来,月泉吟社的门槛岂不是太低了一些? 作为月泉吟社的代表人,方凤当仁不让,缓缓吟道: “秋尽吴江道,丹枫树树奇。 叶为诗者色,霜乃画之师。 望似醉乡近,疑犹花事迟。 停云俄在念,倚杖未归时。” “好诗,好诗!”祠堂之内,赞声一片。 郑思肖不得不拱手说道:“此诗,无论是意在境,都已超过老夫,佩服、佩服!” 方凤起身回礼,口称不敢,眼角却飘向谢翱。 谢翱似乎没有感觉到他的注视,心里却如翻涛浪。 做诗,闲时寄情,忧时明志,当不得饭,杀不了敌。谢翱自己诗作不少,却从来没把诗当回事。更不用说,在此时此刻去显摆自己的才能。 文人相轻,有时会让人非常无奈。表面上你的诗作比他好,他得现场夸你。转过头,他还得绞尽脑汁来一首超越你的,以挽回自己的颜面。 现场作诗,考较的不仅仅是才华,还得有急智。说实话,能有郑思肖那水平,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但是众人心里明白,题是郑思肖出的,他说不定早已在心里打好了诗稿。 可是方凤这首同样现场所作,其水平显然超过郑思肖许多。 却只有谢翱知道,这首诗,是方凤数日之前,刚刚寄给自己的一首诗作。诗作上原本的题名是“咏霜叶寄皋羽善父”。 皋羽是谢翱的字,诗是送给自己的,当然做诗者铁定是他方凤无疑,所以不算抄袭。 可又能怎么算? 科举考试中押中了题目? 谢翱只能装作啥都不知道的模样。 那边的方凤终于暗暗的松了口气,老谢不说,那就没人知道,挺好! 一轮过后,大伙儿的目光,最终都看向甄鑫。 只要是个读书人,自然都是诗为尊,词次之。至于曲,那是乡里巴人才写的东西,根本上不得台面。 甄公子曲子写得好,却根本得不到这些人的认可。 当然,在座诸位,也未必期待甄鑫能写得出诗来。只要他如陆文圭那般认个怂,也没人会在意。 不过希望自此之后,甄公子应当明白一个道理,会写戏并不代表着他可以自称为一个文人! 谢翱隐隐不安,对于甄鑫的才思,他从未怀疑过。但是诗与曲,确实是根本无法跨越的门槛。 而且,表面上对诸事总是毫不在意的甄公子,骨子里却傲世轻物。在场的绝大多数人,虽然身份尊崇,在南宋遗民中的地位都属北斗之尊,但还真未必会被甄公子放在眼中。 能被甄公子看得起的人,起码郑思肖不算。 让他当众承认自己不行,恐怕比揍他一顿还让他难受。 “行吧。”甄鑫懒洋洋地说道。 众人看着甄鑫的眼神,迥然而异。有些人质疑,有些人期盼,也有些人开始暗暗地幸灾乐祸。 “我便作一首‘秋兴’,答谢诸位!” 第371章 明日复明日 秋兴? 起码很符合今晚的题意。连郑思肖都收拾起无所谓的姿态,正色以待。 “桐飞一叶海天秋,戎马江关客自愁。” 两句一出,举座皆静。 秋日的萧瑟与寂寥,自海上卷向江山破碎之地,一幅令人惆怅而辽远的画面,在眼前油然生出。 仅仅这两句,便已超过郑思肖的“紫塞风高直北秋”许多。 “一载干戈未定局,几人旗鼓又争侯。 须知国破家何在,岂有舟沉橹独浮。 旧事崖山殷鉴在,诸公何以救神州?” 甄鑫略显深沉的吟语袅袅,祠堂之内落针可闻。 有人呆人若木鸡,有人面面相觑,也有人脸现赧然之色。 哪怕是谢翱,也不禁觉着羞愧难当。 是啊,眼前这位少年,出山不过一载,虽然做下许许多多的事情,但是离定局可还差着千里万里。 可是自己这些人,却在争名争利争功争侯。 这诗若放于平常,也只能说是首不错的诗。可是甄公子明显是针对郑思肖“海内封疆只属周”,而以诗表露自己的不满。 文人相争,当面骂战自然落于下陈。可是通过诗来表达劝谏与责骂,那才是最为合理的手段。 哪怕被骂者为师为长,若无法以诗驳斥,也只能捏着鼻子承认。 文不如人,没啥好讲的。 可是这样一首满含的切齿痛恨与隐然希望的诗作,怎么会出自一个十六七岁少年之口? 甄鑫甄公子,他胸中到底藏着什么样的丘壑? …… 为了维持住自己最后的形象,甄鑫被迫去了熊二房间,将睡眼迷蒙的熊二踹出去后,昏睡半天,直至午时才醒。 枕头上,全是他的味道! 甄鑫怒吼道:“来人啊!” 熊二探入脑袋,小心地问道:“公子可是要更衣?” “滚!” 熊二刚把脑袋缩走,甄鑫又怒道:“我让你滚进来!” 每个月总会有那么几天心情不好,起床气还很重。熊二已经习惯了,扶着胳膊,蹭近床前。 “去,告诉零零七,让他转告陈文开,立刻!马上!” “哎,那我先联系下零零七,还不知道他躲哪呢……” 骂了两句熊二后,甄鑫总算稍微地神清气爽起床。 屋外阳光不错,秋风宜人。 夫子们全都走了,让甄鑫的心情又好了一些。 除了作为地主的林景熙,还有陆文圭依然留在此处。这让甄鑫的胃口大开。 看着大口干饭的甄鑫,谢翱总算将心里的石头放下。 肯吃饭,说明甄公子已经不生气了。 甄鑫没搭理欲言又止的林景熙,看向静坐一旁的陆文圭说道:“不知陆先生接下去,有何打算。” 陆文圭摇摇头,说道:“我正在撰写一些关于江阴地理民风的文章,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需要出版吗?” 陆文圭眼睛一亮。 “要的话,交给我!我去建阳请最好的雕版师傅,用最好的纸张,全包到底!” 着书立说,是任何一个文人的梦想。可是写文章容易,出书却是要钱的。 即便是以月泉吟社这般地位,这些年也不过才出了一本诗集。 陆文圭起身长揖,“多谢甄公子支持……” “别谢,我当然是有条件的。” “公子请讲。” “日月岛天文地理学院的建设,全归你管。需要的老师,你负责召集;需要的教材,你负责编写;需要的教学设备,你负责设计。需要钱,我管!” “这……” “还有,日月岛其他科的老师还缺,你也要负责招聘。” “不知,还需要什么老师?” “除了文学老师,其他什么都要!” “啊?”陆文圭觉得脑子有些转不过弯,这日月岛,办的不是书院吗?书院,难道不应该以四书五经为主? 为什么却不需要文学的老师? “行了,具体的,你到了日月岛自然就明白。我看你也别回江阴了,有什么知交好友,比如那个赵啥来着……” “赵有钦。” “对,就是他!可以给他写个信,我即刻让人把他也拐……嗯不,请到日月岛,给你当副手。” “这,可否等明日……” “好了,别犹豫!不要再等明日!须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三人听着,尽皆呆滞。 这甄公子,是文魁星附体了吗? 又是出口成诗? 跟了甄鑫四五个月时间,谢翱听他作了两首半的诗。不算之前的那些词曲以及戏文,甄鑫在诗作上并不算高产。但是这两首半,却完全超越了这个时代的任何诗人。 在诗作方面从来不服人的谢翱,如今彻底没了与甄鑫暗暗较劲的心思。 林景熙则是悚然而惊。 是啊,自己已经蹉跎了多少岁月?年近半百,却一事无成。整天游离于山林之中,听着很有骨气,此中辛酸却不足为外人所知。 还要再蹉跎下去吗?可是老天爷还能给自己多少时光,去等待可能出现的真命天子? 其实,正如邓剡所说,这些人虽然在江南算是已富盛名。但是在宋亡之前不能力挽天倾,在宋亡之后,更没有与如今朝廷相对抗的实力。 所谓的倾力相助,除了这条老命,还能有什么? 可是一个个却敝帚自珍,总是不肯放下可笑的脸面,去帮助这位少年。 难道一定要等着进入坟墓的那一刻,才开始后悔吗? 林景熙其实并不在乎谁会成为坐上皇位的那个人,赵姓子孙,早已经让绝大多数的世人失望透顶。当年,若不是临安朝廷主动投降,而且颁布诏书令各地放弃抵抗,江南战事也不会在一夜之间便土崩瓦解。 多少将领、多少城池、多少守军,都是因为这份诏书,而“奉旨投降”! 复宋并非林景熙所求,灭元却比复宋还难。 这些年,他便始终纠结于此,以至于到现在也没想清楚,可以让自己出山辅佐的“真命天子”,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翱,却已经毅然决然地踏出这一步。 林景熙原本并不看好,甚至存着看谢翱笑话的心思。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佩服这位老友。 先不说他的眼光如何,起码他是真真切切地在做事情,在为了光复汉家的天下而努力。 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自己赧颜汗下。 第372章 显应观 看着林景熙游移的目光,谢翱大致猜出自己这位老友的心思。 “德阳兄,接下去你有何打算?” “我……”林景熙神色复杂地看着谢翱。 谢翱名义上是甄鑫的军师,其实已经占据着第一幕僚的位置。就像当年忽必烈还在潜邸之时,便跟着他的第一幕僚刘秉忠,在忽必烈登位之后便成为他的首任宰相。 这才是从龙之功的标配。 那么,自己现在最多也只能充当谢翱的副手? 着实有些不甘啊…… “你们此去杭州,人生地不熟,或许我可以相助一二,也算是尽半个地主之谊。” 谢翱在心里摇了摇头,你一个温州人,到了这怎么就算成半个地主了? “如此甚好!”谢翱满脸欣喜地拱手而谢。 林景熙心里却越加复杂了,这老谢现在怎么说起谎来都不打腹搞。跟谁学的? 那边的甄鑫,已经在一连串的催:“快点,都快点,怎么一个个磨磨蹭蹭,婆婆妈妈的!” “可是,公子啊,你好歹跟我们说,要去哪啊?”熊二茫然地问道。 “你猪啊!当然是去杭州!” “可是现在去,半夜才到,有必要这么赶吗?” “要不你留在这歇一个晚上?”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来月泉村给甄公子留下了相当不好的印象,以至于他一刻都不想在此待下去。谢翱苦笑地对着林景熙说道:“既然要同行,那便赶紧收拾吧。” 不用跟甄公子正式介绍下吗?林景熙随即苦笑,叹着气去收拾自己的行李。 见甄鑫抬脚便走,熊二又急了,“公子你奔丧也不用这么着急……” “啪!”甄鑫回过头便给熊二脑门一巴掌,虎着脸骂道:“不会说话就给老子闭嘴!” “不,你要去找理宗的脑袋,可不是奔丧吗?”熊二委屈地说道。 甄鑫胳膊一顿,随即又是一巴掌过去,“那也不能这么说!让你平时多看会书,你不听。瞧你这模样,越长越粗!” 我长得粗怎么了?我粗我还不得骄傲一些!熊二委屈地问道:“咱们这么多人,难不成一起去杭州吗?万一被人一网打尽了咋办?” “这事你来问我?你这队长要不会当,我就换人?” “不,不,我会!”熊二立时转身离去。 谢翱不禁好笑。 苟顺与蔡老二一来,熊二便有了危机感,生怕自己这个亲兵队长位置被他们给抢了去。这是在让甄鑫再确认下他的职权。 这一个个的,怎么全变成狡狐模样? 阿黎已经将两人的行李收拾清楚,装入两个双肩包内。甄鑫拎起一个背上,一手提起另一个,另一手挽着阿黎的胳膊,如同一个陪着女朋友出去秋游的少年,兴致冲冲地抬腿便走。 “哎,我,我来……”阿黎有些不习惯。 “没事,让我拿一会。”甄鑫悄声说道:“待会再扔给他们拿。” 没成亲,阿黎便只会被人视为侍女,当然享受不到夫人的待遇。也没人会在意她还得亲自提着行李受累。 现在开始,我得对阿黎好一些! 甄鑫暗下决心。 陪女朋友出门,怎么可以让她提东西? 可若是以后若左边阿黎右边苟榕一起出门,难不成东西都得自己提? 若后面还跟着高宁又该咋办? “公,公子……”黑衣黑帽的007,看着全身都是包的甄鑫,欲言又止。 “怎么了?” “你,你让我找陈部长,是要通知什么事?” “啊?”甄鑫一怔,自己没吩咐什么事吗?“你连什么事都不知道?” “我……我,怎么知道?” “那就听清楚了!”甄鑫严肃地说道:“告诉陈文开,让他通知那老匹夫,我,要跟阿黎成亲!” 声音朗朗,几乎传遍了整个村子。 “啊?”猝不及防的阿黎,脸上腾起两朵红晕,羞得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哪有这样当面求亲的? 可是这种感觉,为什么会如此幸福! 谢翱呵呵笑着,满脸慈祥而欣慰。 苟顺很不服,却不敢吭气。看来,自家那傻闺女,最多只能是个偏房了……也好! “啊?”陈家007脑子有些转不弯来。阿黎,是陈家的女儿吗?为什么自己之前不知道。 “可是,那,那老匹夫是谁?” “你别管,把我的话一字不漏地传达给陈文开,他会明白的。” “是!”007化身为没有思想的木头人,抱拳后退,随即消失于众人眼中。 …… 只剩下半个门的涌金门外,一座略显破败的道观,横于铺满黄土的道路之侧。 三扇紧闭的门上,一块斑驳的牌匾,上书“显应观”三字。笔法洒脱婉丽,自然流畅,颇具神韵。只是,匾额之上,已经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土。 门前一株弯弯曲曲的柏树,遮掩住早间温和的阳光,透出点点错落而昏暗的光亮,洒在落漆的道观大门上,似乎在感怀着曾经拥有的香火。 从不远处的客栈里缓步而出的甄鑫,看着这座破败的道观,不由摇头叹息。看来,这一世的牛鼻子们,日子不好过啊! 昨夜到杭州时已近子时,很顺利地找到显福客栈。李显安排得还不错,特地交代掌柜的给自己留了两间上房。 总算可以稍微放肆地与彻底放开心怀的阿黎,一起度过了一个相当美好的晚上。 没有人偷窥,没有人打扰,也没有人总是想要指手划脚。 但,还是差着临门的一脚。 甄鑫已经很知足,自己可不是国足那般连门都找不着,而是找着了舍不得射。 神清气爽的甄鑫,准备带着阿黎进城去逛逛。路过这座道观,便停下脚步,略作打量。 谢翱默默地对着显应观的牌匾端正一礼。 一个七八岁的小道童,举着一把比他还高的扫帚,轻轻地打开门,探出小脑袋。 见到甄鑫等人,下意识就缩回脑袋。随即却又重新探出,如同一只谨慎而犹豫不决的小乌龟。 稚嫩的小脸上,两颗警惕的眼珠子滴溜溜地打量着甄鑫。扫帚横于身前,作戒备状,随时便要将其挥扫出去。 第373章 总统令 甄鑫不由地露齿而笑。 “清风啊……” “我不叫清风!”小道童皱着小眉头。 “明月啊……” “我也不叫明月!” “那你叫什么?” “我叫……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知道了,你一定叫清史。” “你才叫史呢,你全家都叫史!” 好个尖牙利嘴的小可爱!甄鑫撸起袖子恶狠狠地往前踏上一步。 道童立时缩了回去,“砰”地关上了门。 “你干嘛啊,为什么要欺负他?”阿黎嗔道。 “吱吱吱——”肩膀上跳出墨墨,呲着牙叫着。似乎在说,这家伙就是这样,总喜欢欺负弱小。 甄鑫挥手一扫,墨墨跳起。 没打着,墨墨在半空得意地吱吱而叫。可是再落下时,那肩膀上的手,竟然不肯离开了。 慌乱的墨墨只好强扭肥腰,把身子搭在阿黎的头上。 人家戴花我戴只猴逛街? 哪怕再不注重打扮的阿黎也受不了,歪着头轻斥道:“下去。” 墨墨委屈地看着甄鑫。 留在肩膀上的手往外横移了两寸,墨墨小心翼翼地滑下,贴在阿黎耳边轻轻地吱吱。 似乎在投诉那只可恶的手霸占了本来应该属于她的位置。 “走,进城去瞧瞧。”甄鑫搂住阿黎的肩胛,迈步而行。 给我家的阿黎买些好的衣服首饰,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嫁给我! 两人睡一起时,什么姿势阿黎都已经被逼着体验过了。可这是光天化日之下啊……阿黎扭捏着试图甩开肩上的手。 “墨墨都能用你肩膀,为什么我不行!”甄鑫大义凛然道说。 阿黎轻咬下唇,眼中有雾气隐现,轻声说道:“你,非要在人前作贱我吗?” “啊?”甄鑫嗖地缩回手,急急否认:“不是,没有,别乱说!” 看着阿黎咬得发红的下唇,甄鑫食指大动,差点又扑过去啃上一口。 但是不行啊……甄鑫扭头怒骂道:“你笑什么?” 笑容僵在熊二略显委屈的脸上,他只能侧过头,摆弄自己还吊着的胳膊。 让熊二跟着自己,其实挺不错的,起码骂不敢还口。 若是苟顺,自己还真的可能会不太自在。 “牵个手,行不?”甄鑫小心翼翼地问道。 阿黎眼中雾气散去,双眼莹莹的波光流动,主动将柔荑递到甄鑫掌中。 “走,走走,逛街去!”甄鑫开心地喊道。 身后,跟上了无奈的谢翱与熊二。 说他年轻吧,心思有时深沉得可怕。说他老成吧,可毕竟还是个正当慕艾的少年。 城门没人防守,因为残破的城垣随处都可以登爬入城。这让杭州每年少了不少的入城税。 但是如今一个杭州城,分由四个录事司各自管辖。多头领导之下,想把城墙修起来,几乎没有可能性。 既然没有城守,进进出出的路人自然还是穿过城门洞而行。虽然这门洞看着似乎随时都要塌掉模样。 “滚开!” 刚踏入城门,迎面便来了一群气势汹汹的和尚。 甄鑫下意识地将阿黎扯至身后,侧身挡在她身前。 十几个四肢发达的灰衣和尚,仰首挺胸而过。 鼻间飘过一股腥臊的酥油味,甄鑫皱着眉头看去。队伍之后,竟然是两个褚衣喇嘛。 都可以称为和尚,但两者的地位已是天差地别。这一世的汉家僧人,怂得比百姓还要彻底啊! 广州如此,杭州也一样如此。 甄鑫摇摇头,等着和尚们从自己身前横过,便准备继续入城。心下却是一动,自己来杭州最主要的任务之一,是要找那个大喇嘛的麻烦啊。 于是对着身后的熊二使个眼色,牵着阿黎的手,转身慢慢退回城门。 没走两步,便听到“啊!”的一声惊叫。 正在努力地打扫落叶的小道童呲溜地窜入道观,观门“砰”地又被迅速关上。 “小兔崽子,给佛爷开门!” 和尚怒吼道,“膨膨膨”地开始擂门。 本就不太牢固的观门,摇摇欲坠。 “再不开门,我直接给你把门铲了!” “来了来了……”观门再次打开,出来了一个苦脸吊眉的道士。 腰下探出小道童的嫩脸,又“嗖”地缩回去。 “诸位,道门清净之地,请勿在此喧闹。”苦脸道士稽首道。 “让开!”壮硕和尚探出手抓向道士的肩膀。 道士身子微侧,轻轻巧巧滑开。 和尚怒,抬脚直踹而去。道士翻起手掌,在他脚下轻轻一托,身子又滑溜而走。如同一只毫不着力的大鲶鱼。 和尚却一时收不住身势,差点撞在门框之下。 “咦。”熊二轻叹道:“这四两拨千斤,用得很麻溜啊。” 见有人打架,便有观众驻足而望,却都不敢靠得太近,只是悄声地各自议论。 “反了你,还敢动手?”和尚大吼道,又围上了两个壮硕和尚。 双拳难敌四手,道士只好闪身退开,无奈说道:“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动脚。” “好好说?跟你们好好说了多长时间?今日过来,若不给佛爷一个交代,莫怪我等心狠!” 道士只好看向昂然而立于和尚之后的喇嘛,稽首道:“两位大师,显应观祖产,已经被官府占走大半,如今所剩不过一两间残破的殿宇。你们拿去,又有什么用呢?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喇嘛从怀里掏出一个卷轴,望风一抖,冷冷说道:“看好了,这是总统签发的总统令!限你们三日之内,必须滚出显应观,否则,杀无赦!” 道士苦着脸说道:“你这是江南释教总统,只能管得了佛教寺庙,怎么可以用来管辖道观?” 总统令?啥这是? 甄鑫望向谢翱。 谢翱低声说道:“江南释教都总统,掌东南佛教事务。就是那个杨琏真伽。” “哦?就是那个杨琏啥个加的……” 另外一个喇嘛闻声回头,怒视甄鑫,骂道:“你是谁?胆敢随意呼叫总统的名号?” 甄鑫单掌竖起,执佛礼,一脸宝像庄严,说道:“吾,乃真·波罗蜜鑫仁波切。” 什么仁波切? 面前的喇嘛神情为之呆滞。 仁波切,在藏语中意为珍宝。能被称为仁波切的人,不一定是喇嘛,但肯定是成就很高的修行者。 一个汉人少年,甚至可能是南人,敢称“仁波切”? 第374章 三疯 那边的喇嘛对着苦脸道士怒斥道:“你们胆敢质疑总统令?” “不是啊,大师……显应观是祖产,官府都不能随意征收,你们这样……” “打!”喇嘛显然懒得再跟他多啰嗦。 一群和尚各自抽出短棍,呼啦啦地围住道士。道士纵身跳出包围圈,急急叫道:“不要动手,有话好好说。” 一个很有肉质的和尚狞笑着说道:“送你下去,跟佛祖好好说话吧!” “呼呼!” 数根棍子直接砸出,道士哪怕身子显得颇为轻巧,却也避无可避,腿上与腰间,各自中了一棍,正在跳跃的身子便被阻住。 和尚们立时围上,拳脚相加。 道士扭着身子,四肢齐动,尽力卸去击来的拳脚,可是人太多,转眼间身子便已无法灵活转动,渐渐被围实。 熊二望向甄鑫,甄鑫微微地摇头。 秃驴与牛鼻子打架,自己还是再观望一阵再说。 “切让,名卡惹。”身前的喇嘛突然说道。 “你说啥?”甄鑫没听清。 “切让,名卡惹。” 这是,藏语? “你切切的动手林北啊快出来!”甄鑫后退一步,仰天怒叫道。 熊二捏住指尖,在唇间打出一声响亮的呼啸。 这喇嘛大怒,一个自称修行很高的仁波切,听不懂藏语? “你找死!”喇嘛大怒,吼道:“这里有个贼子,杀了他!” 周边突然冲出几个蒙面汉子,其中一人,睁着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珠子,手持长棍大呼小叫地跑来,对着和尚们不由分说便抡将过去。 与此同时,道观里也匆匆地冲出一个大叔,惊叫道:“住手!” 场面立时一片混乱。 阿黎与熊二同时往前一站,甄鑫与谢翱默默地缩在后面,却并未离开,满眼惊奇地看着那位大叔。 大叔看着已是半百年龄,身子不仅高大,四肢还相当的灵活有劲。 一身道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挥动之间,离得还有些远的甄鑫,却已闻到一股相当独特的味道。 有些像82年的酸菜? 跑动间,大叔抓住身后的斗笠,或旋或挡或切,每一击都准确无误地避开挥来的棍子,又从一个很诡异的角度切中和尚的手臂。 膨、膨,咣啷啷…… 短棍落了一地。 大叔一脚踏入和尚的包围圈,扯住狼狈的道士,向外轻轻一甩。道士脚下如御急风,脚尖往地上轻轻一踩,倏忽之间便窜回道观门口。 小道童又探出小脑袋,拉住道士的手,说道:“师傅,快走。” 道士却苦笑地将小道童推入门内,回头看向大叔。 现场愈乱。 大叔挥洒着的那顶斗笠,看着平平无奇,不像特殊材质做成,在他手上却如一把锋利齿轮。哪怕这些和尚皮实肉厚,转瞬间脸上胳膊上便被刮出道道血痕。 显然大叔手下留情了,以这能耐,只要切中脖子,绝对一招便能放倒一只和尚。 而冲过来的七八个蒙面黑衣人,一顿乱打之后,和尚们已经根本无法抵挡,乱作一团。 “看透那个道士的招术了没?”甄鑫问道。 熊二很茫然。 这道士身材不输于自己,按道理走的应该是刚猛路线才对。偏偏用的全是轻巧招式,如同一个正在绣花的乡村老妇。 又如一只穿花而舞的老蝶。 这种看似简单的招式,熊二却想不出该如何破解。 以力破之,连着力点都没有。 比轻巧灵活,肯定轻巧不过他。 而且对方招招都能击中要害,却不费什么气力,所以持久性自己也可能不如? “这,这是张真人……”谢翱喃喃说道。 “张真人,谁啊?” “你们好大胆子,竟然敢造反!”喇嘛怒吼道。 场面虽然很乱,蒙面人与那位大叔倒都没向喇嘛出手。是以两个喇嘛虽然愤怒,倒还没到怒火攻心的地步。 “快让他们住手!”喇嘛对着甄鑫叫道。 甄鑫两手一摊,无辜道:“我就一个看热闹的,根本就不认识他们,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喇嘛只能暂时相信,继续叫道:“再不住手,我让官兵过来,烧了你们这道观。” 和尚们已经哀嚎着全倒在地上。 道士大叔将斗笠插回后背,站在道观门口,脸不红气不喘,稽首道:“不知诸位是哪来的朋友,贫道在此谢过。” “嗵!”长着不对称眼的蒙面黑衣人,又砸中一个光脑门,甩起棍子继续飞舞,一副控制不住的兴奋模样。 却被边上的黑衣人拉住,轻声喝道:“差不多了。” “啊,老子好不容易……噢,是不是该扯呼了?” 除了两个气呼呼的喇嘛,确实没可打之人。 “扯呼扯呼!”蒙面黑衣人呼拉拉地散去街角,消失不见。 “你,你们好大胆!给佛爷等着,我会让你们明白什么叫做生不如死!”两个喇嘛扔下狠话,甩袖而去。 地上的和尚们相互搀扶而起,恨恨地看着两个无奈的道士,踉踉跄跄地跟上喇嘛。 “这是哪个庙的和尚,怎么搞得跟狗腿子一样?”甄鑫摇头说道。 “是演福寺的僧人。”大叔道士走近前,又打了个稽首,说道:“多谢这位真波萝密鑫仁波切相助。” 咦,这位大叔听力相当不错。 耳聪目明,身康体壮,以一敌手不游刃有余,除了看着邋遢外,显然是个会长寿的。 “跟我没关系,我只是个看热闹的。”甄鑫坚决否认道:“不过我看没那些人,你一个人也能搞得定那些和尚吧?” 大叔稽首,并未回答。转头问向谢翱,“施主认得贫道?” 谢翱恭敬一礼,说道:“虽然未曾谋面,却早有耳闻,得见张真人,谢某有幸!” 张真人? 甄鑫突然跳脚道:“你,你就是那个据说早上疯一次、中午疯一次、晚上又疯一次的张三丰?” 大叔道士怔在当场。 平生第一次,听说三丰是这般解释,难道自己的形象真的很疯吗? 谢翱扯了扯甄鑫的袖子,轻声劝道:“公子对张真人,还是,还是莫要口无遮拦……” “哦,哦……对不住,张真人。甄某没有任何不尊敬的意思,只是见到真人,太高兴了,一时控制不住,见谅见谅。” 第375章 张三丰面前演太极 真的张真人张三丰啊! 还是活生生的! 可是张真人不应该是仙风道骨模样吗,怎么长成这样的一个邋遢道士? 张三丰莞尔一笑,说道:“多谢公子抬举。” 如果说这一世有偶像,那必须就是张三丰! 甄鑫原本以为,这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不仅是因为登顶于金先生的武侠世界,许多史料上,都记载着此人活了一百多甚至两百多岁。一直到明朝乃至清朝时,都还有人宣称见过张三丰。 “你刚才用的是什么功夫?”甄鑫如同好奇宝宝一般。 “是贫道以五禽戏基础,自己琢磨出的一些巧力运用之术。公子若有兴趣,贫道倒是可以与公子探讨一二。” 这么大方?果然是善良的张三丰。 “不是太极拳吗?” “太极拳?”张三丰仿佛是自言自语般地疑惑道:“什么是太极拳?” “就是,嗯……太极阴阳玄理明,万变千化不离宗,不偏不倚守中和,悟透松紧功始成。” 这段口诀不文不白,通俗易懂却让人听着不知所以。 可是张三丰眼睛却是一亮,如同一个在迷雾之中孤独前行的旅人,突然间看到从天上坠下的一盏明灯。 张三丰皱着眉头,说道:“不对……但是……” 双手开始无意识地摆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渐渐抱成环圆,如同一个怀了九个半月的妇人,柔柔地摸着即将出生的宝宝。 宝宝生出来了……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化八卦……”张三丰嘴中吟哦,双眼半闭未闭,两脚不丁不八,双手如虚抱实。慢慢地,身随腰动,两手相错,在身前画出一个似浑如浊的圈。 但是,这个圈不太圆,也不太润,如同一个不会画画的小学生,正努力地寻找画圈的感觉。 “阴阳相和,刚柔并济……”张三丰嘴里念叨着,不住的调整自己的姿势与步伐。 圈中,隐隐有微风拂动,而后幻出刚柔两势,如静似动,如虚却实。明明动作缓慢,却让甄鑫已看不清张三丰挥动的手势。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双手渐渐圆润,动作愈缓渐停,却隐含着让人心惧的拳势。双脚看着虚浮,每一步却踏实于地,地上尘土,无风而起。 太极拳,就这样被创出来了? 甄鑫目瞪口呆。 谢翱已经麻了。传闻诸葛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晓人和,明阴阳,懂八卦……”谢翱总觉得是古人在吹嘘,世间哪里可能会有这样全能的人才。 可是,自家这个公子,何止如此! 张三丰已经是站在世间拳术巅峰上的人物,甄公子却还能给他一些指导,让他得到启发并创造出新的拳法。 这妖孽,堪比诸葛孔明啊! 张三丰却突然停了下来,斜眼望天,似乎在追寻风的足迹,又似乎在等待突然出现却又瞬间失去的那种感觉。 拳势不再,摆出的架式,一如甄鑫前世在广场上看到的那些舞着太极拳的老头子。 甄鑫忍不住跳前两步,摆起架式。 鲁班门前耍大斧,关公面前舞大刀。这些算得了啥,老子要在张三丰面前演太极…… 从起式开始,左向挤手,右向挤手,揽雀尾,手挥琵琶…… 这一刻,甄鑫俨然如同武学宗师,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尤其是一招揽雀尾,将推未推、含而不发,却让人感觉即便有座山,甄鑫都能将其直接推平。 这招式,与张三丰虽有不同,却隐隐地有着同样的一种滋味。 所有人都看呆了。 只有张三丰皱着眉头。 这招式,明显只有拳形,而无拳意。出拳时连一丁点的力气俱无,其实就是那个小道童过来,便可以将其一击而倒。 但是举手投足之间,却饱含着以柔克刚、以静制动的无限内韵。 打了十几个招式,又来一个揽雀尾之后,甄鑫太监式结束自己的表演。虽然下面的全忘光了,甄鑫还是得意地扫视一圈后,将目光停在皱眉沉思的张三丰身上。 张三丰曲起单臂,缓缓凑向甄鑫。 来推手吗?甄鑫下意识地举臂靠上。 “唝……”如同一柄大锤,从虚空中直击而出。甄鑫闷声惨叫,那大锤立时消失不见。 但是甄鑫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嗵嗵嗵地往后连退几步,啪叽地坐倒在地。 “公子——”阿黎大惊,飞奔而去。 “噗……”却是熊二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掩住自己的嘴巴,左右打量,似乎在寻找发笑之人。 张三丰仰天长笑,“哈哈,原来如此,内劲,必须得有内劲啊!” 在阿黎帮助下,甄鑫揉着屁股站起身,幽怨地看着张三丰。 果然,很疯啊……以后可千万别在他面前装逼了! 长笑之后,张三丰认认真真地抖开很显肮脏的道袍,对着甄鑫稽首说道:“多谢小友,不知如何称呼?” “小子姓甄,名鑫,南海人。这位,是小子未过门的妻子……” 阿黎神色一滞,不由地松开扶着甄鑫的双手。 “那位,是小子的师长,谢翱。” “原来是皋羽先生,贫道有礼。” 谢翱急忙回礼,看向甄鑫的目光,略带复杂之色。 张三丰自然听说谢翱大名,但是知道这位诗人,可不会任何武术。 “不知小友武道师傅是哪位?” 甄鑫大拇指翘向阿黎,坦然说道:“我老婆教的。” “嗯?”阿黎满脸疑惑,虽然自己确实训过甄鑫,可是刚才打的那套拳术,自己都不会啊! 张三丰哈哈一笑,并未在意。 江湖各门各派,都有些家传武术。或许真是这位姑娘家世之学,但甄鑫显然不愿说实话,也就没必要细究。 “张真人……”苦脸道士上前,轻声叫道。 “噢,跟诸位介绍下。”张三丰说道:“这位,是贫道记名弟子,苦竹。” 人如其名啊,真是够苦的! “今日有缘,与诸位相识,又蒙诸位相助,让显应观暂时逃过一劫,贫道在此谢过。”张三丰稽首道。 “不敢当……”谢翱回礼。 第376章 佛道本一家 “本来应当请诸位进观奉茶,只是……”张三丰摇摇头,叹道:“日后有缘,希望还能再见到诸位。” “别日后了,我正好口渴,就进去叨两杯茶喝。”甄鑫说道。 “这……”张三丰看向苦竹。 苦竹一脸苦笑,说道:“恐怕那些和尚待会便到,万一伤了诸位,贫道担当不起。” “担得起,担得起!”甄鑫抬脚,不由分说地往观里走去。 一个小脸蛋刚从门边探出,就被甄鑫揪住。 “快跟我说,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否则,我让你祖爷爷打你屁屁!”甄鑫唬道。 小道童挣扎着,想开口求救,却一时不知道该向谁嚎叫。 阿黎从甄鑫手中扒出小道童,温和地说道:“别怕,他逗你玩的。” 小道童抓着阿黎的手,闪到另一侧,仰着头说道:“施主姐姐,你这么温柔这么善良,为什么要嫁给那位可恶的家伙?” 阿黎眉毛弯弯,抿嘴而笑。 甄鑫怒目而视,那小道童却还给他一个鬼脸。 “青书别闹,快去煮水备茶。”跟上来的苦竹喊道。 青书?甄鑫呆呆地看着蹦跳离去的小道童。但愿你不姓宋…… 外表破烂的显应观,里面更加的破烂。 众人被引入讲经堂,分宾主落座。 张三丰却没坐于主位,而是陪坐于侧。 显应观,建于高宗南渡之后,专禋“崔府君”。 崔府君本名崔珏,贞观年间曾任刺史。安史之乱后,被唐玄宗封为护国显应侯,宋哲宗时加封为护国显应王。据说高宗南渡时,崔珏曾显灵护持,因而再次被加封为护国显灵真君。 崔府君成为高宗及其之后数代南宋帝王的护佑神。 显应观也因此被视为皇家道观。 南宋历代皇帝多信奉道教,临安十三大宫观中,显应观占据着极为显赫的地位。 可是,入元之后,道教势微,尤其是当年两次的佛道辩论失败,北方道士如同落水狗般被和尚打压得喘不过气来。 如今,轮到临安了。 自杨琏真伽被任为江南释教都总统之后,临安乃至江南的道观就开始面临灭顶之灾。 临安诸多道观,或是被贱卖为官员的私宅,或是被免费征用为官廨。而莫名其妙失踪的道士无数。 显应观,已经扛不住了…… 苦竹的一番诉苦,让甄鑫等人大概明白显应观的处境。 覆巢之下,本无完卵。 别的道观被灭的时候,显应观以为凭着自己独特的地位可以幸免。可是当临安道士灭杀大半之后,显应观也不过是一块俎上之肉。 当然,就算一群道士联合起来,也未必有能力反抗背靠国师八思巴的杨琏真伽。 甄鑫感兴趣的,是张三丰,以及必须要面对的杨琏真伽。 杨琏真伽是唐兀人,即西夏的遗民党项人。杨为其姓,“琏真伽”在唐兀语中,意为“大宝”。 至元十四年,杨琏真伽以帝师八思巴弟子的身份,受任“江南诸路释教都总统所”都总统。 这个释教都总统是专门给杨琏真伽设置的机构,上属总制院,下连故宋各地的僧官,包括僧录司、僧正司等。设有僧录、僧判和经历等职。 说他是个官府机构,又不归中书省六部管辖。说他不是官府,权力却一点不输于官府,甚至还有自己的僧兵。 总制院,前身为宣慰司。是忽必烈刚刚自立为汗时,为了拉拢八思巴,特地为其设立的机构。用以管理吐蕃全境事务,以及全国佛教。当然,那时所谓的全国,也不过是北方中原之地。 前年桑哥上任尚书右丞相后,将宣慰司改为宣政院,以帝师总领其事。相当于将这个机构一锅端去了尚书省。 统管江南的杨琏真伽,便活得愈加放肆。 为尚书省搜刮经费,成为杨琏真伽的重要任务。既然是释教总统,自然不好对寺庙下太狠的手。杨琏真伽便将目标首先放于故宋遗留下的皇家遗产之上。 当年宋室投降,作为攻宋统帅的伯颜可是亲口答应不杀一人、不劫任何财货。之后元军的确做到了这一点,除了随三宫北迁的那些仪仗与书籍,其他东西全都留在了杭州。 军队与官府不好意思出手,杨琏真伽却没这顾忌。 皇宫里所有的东西在一夜之间,被一群光头盗贼掠夺一空。官府为此发出悬赏令,却至今没找到任何线索。 然后,一把大火,将皇宫与最繁华的御街,几乎焚烧殆尽。 接着,是故宋皇室墓葬与大臣的坟冢。悲天悯人的和尚们,化身为盗墓贼,陪葬品被一掘而空,尸体被曝于旷野之中。最惨的便是理宗,尸体被倒挂,口内含着的夜明珠被撬走,腹内水银被沥取而出。甚至连脑袋,如今都不知去向。 引得天怒人怨,却又能如何? 谢翱说着,已是泪水涟涟。 真是听着悲痛,闻者伤心。 陪葬品挖完了,杨琏真伽这两年,又盯上了各地的书院与道观。 书院还好,一些教书匠本就穷,藏书早被迁往北地,也没剩几个教书匠,再榨也没几两肉。 可是作为故宋倾力扶持的道观,其拥有的产业却绝不少于寺庙。 临安十三大宫观,以及数十座大小道观,转眼间便被一扫而空。 只留下显圣观,还在挣扎存活,成为最后的倔强。 说出来,都是泪……苦竹难掩悲痛。 陪着感伤了半天,甄鑫问向张三丰:“真人是这里的主持吗?凭着你,也保护不了显应观?” 张三丰讶然而笑,“小友未免太看得起贫道了。” 不是吗?以你的身手,杀个杨琏真伽会比宰只鸡更难吗? “贫道在终南山,十年修行,再无寸进。便下山重入俗世,一路游历。只是北地佛教横行,一片狼籍,是以想到南方来看看……” 原来是在北方待不下去了,想躲南方来? 张三丰在甄鑫心目中的高大形象莫名地萎缩了许多。 “却没想到,南方道门,同样也面临着倾覆的危机。”张三丰摇头叹气。 “佛道本一家,这些僧人如此作为,无异于自断手足,天地难容。就不怕有一天,被他们的佛祖降罪吗?”苦竹苦着脸,愤愤不平。 第377章 佛道之争 佛道一家? 这笑话有点冷。 上辈子,甄鑫就是个缺信仰的人。无论是佛是道,天天享用着香火钱,却没见他们做过一件好事。甚至有人承包寺庙、道观,当作一项产业来运作。 说起来,佛教传入中国,比道教正式成立的时间还略微早一些。为了弥补这一点点缺陷,当年的五斗米教主张道陵,便依托于老子,活生生将道教从东汉提前到了春秋时代。 宗教是政治的衍生品,也是统治者管辖愚民们一个相当好用的工具。 皇帝欣赏道教,佛教就得安静一阵子。另一个皇帝看道教发展太快,转过头开始支持佛教,然后就得轮到道教倒霉。 在甄鑫看来,无论是佛压过道,还是道欺负佛,都不值得同情。 当然,现今的情况又不太一样。 这是在吐蕃的喇嘛主持之下的灭道行径。正如苦竹所说,等天下的道士被灭得差不多了,中土的和尚也一样会被那些喇嘛吞得连骨渣都剩不下来。 只是,目前既然道士们被逼上了绝路,这股力量自己是否可以拿来利用一番? 这事,得让老谢好好去琢磨一番。趁着这位张真人还在…… “至于拳术,只是贫道在终南山闲暇之余,观察鸟兽,略有心得。结合前人留下的健身之术,完善而成五禽形意拳。强身健体,确有奇效,凭此振兴道门……”张三丰呵呵一笑,接着说道:“倒是小友这套拳术,却让贫道受益匪浅。假以时日,贫道若能予以完善,当可另辟蹊径,重新创出一套健体之术。” 你是不是该付下专利费? 算了,太极拳本来就很可能是这位老道传下来的……甄鑫拱手赞道:“张真人,真乃真人也!” 说着说着,便到了饭点。 苦竹苦着脸说道:“诸位适才帮了本观大忙。本该留诸位用些斋饭,只是那些僧人必然还会再来。再呆下去,恐怕会牵连诸位……” 张三丰颔首。 连饭都不想管?张三丰的形象,再次被萎缩。甄鑫终于可以坦然面对这位外表邋遢的老牛鼻子了。 “我倒有个想法,或许可以让显应观暂时逃过这场危机。”甄鑫沉吟道。 暂时逃过? 苦竹摇摇头,一副准备躺平模样。 早死晚死都是死,再挣扎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趁着张真人在此,抱下他的大腿。也许还能另外找座清净点的地方,重新建座道观,揽些香火。 北方的道教,如今以全真为尊。 如金先生小说里所写,全真教确实是王重阳创立,丘处机、王处一等人也确实是王重阳收的徒弟。 但是与小说里不同的是,全真教跟宋人一点关系也没有。起码在谢翱的介绍中,甄鑫听不到他们对于故宋有一丝一毫的向往之心。 当然,这怪不得他们。 高宗南渡,大宋半壁江山全落在女真人手中。北地宋人自然便成为女真人辖下的百姓。为了更好地管治远远多过女真人的这些宋民,金国朝廷将其与生活在燕云十六州的汉人,统称为“汉人”。 所有遗留在北地的宋人,始终处于极其尴尬的状态。留给他们的道路只有两条,一是成为顺民,服从于金国的统治。另一个选择是逃往南方,投奔苟存于江南的大宋。 在刚开始的那些年,南下的北方人被视为抗金的英雄而受到欢迎,比如岳飞。因为他们是真心的希望王师可以重新收复北地,并为此而不惜奉上自己的性命。 但是江南稳定之后,尤其是岳飞北伐被打断之后,北地遗民开始对准备偏安江南的宋国失去了信心。而江南逐渐繁华的盛景,却成为一些北方人改变困苦生活的希望。这时投奔的北地汉人,被称为“归正人”。 按朱熹的解释,所谓的归正人,是“中原人,陷于蕃而邪转于正也”。属于可使用,却又不敢信任的那种人。 最具代表性的人,便是辛弃疾。在北方起兵后南下,失去兵权,只得了个江阴签判的职位。自此处处被排挤,数次起落,郁郁而终。 这让北方人从失望到绝望,也渐渐地接受了江淮南北,各属于不同国家臣民的事实。 蒙古兴起时,北地陷于连年的战乱之中,全真教趁势进入全速的发展时期。而让全真教进入鼎盛之人,是极善投机的丘处机。 当年,已73岁的丘处机,远赴西域觐见成吉思汗。还未曾涉足中原的成吉思汗,却给丘处机画了个天大的饼,令他“掌管天下的出家人”。 说丘处机是个金奸,大概一点也不为过…… 但是全真教毕竟赌对了,开始趁机疯狂地扩张。三十年时间,随着蒙古军队占据中原,全真教也完成了在中原的全面布局。 在完全控制中原的局势之后,蒙古将目光投向吐蕃。忽必烈更是早早地就得到吐蕃萨迦派的支持。 于是,全真道教在北方的地位急转而下。 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全真在北地的发展,已经到了膨胀而几乎无法控制的地步。别说佛教徒,连儒学都受到了道教的压制。 忽必烈依靠北地儒门的支持起家,自然不愿意看到这种不愿意投靠自己的势力继续扩张下去。于是,在蒙哥汗的授意之下,忽必烈主持了第一次的佛道辩论。 早在东晋之时,为了打压影响力渐大的佛教,道家门徒写了一本《老子化胡经》。主旨是当年老子在函古关留下五千字《道德经》后西去,化身佛祖宣教。意思是佛教的根源在道教。 为此,佛教徒忍受了数百年的屈辱。 来自吐蕃以辩经当作吃饭本事的喇嘛,再加上忽必烈手下一堆儒士的支持,道教在辩论之中惨败。四十五部道经被焚毁,樊志应等十七人被迫削发为僧,二百多道观及其产业,被划归佛寺。 宋灭之后,忽必烈一方面继续打压北地全真,同时却开始扶持南方的道教。 八年前,忽必烈再次主持佛道辩论。这次,全真教败得更惨,几乎是被喇嘛们摁在地上死命地摩擦。 所有能搜得到的道经,全部焚毁并禁断。各地道观被毁,道徒被驱逐。 全真,自此一蹶不振。 第378章 江南小吃店 相对于全真教在北方的狼狈境况,南方道教确实好了许多,起码目前会好一些。 早在理宗时代,在全民力抗蒙古南侵之时,江南龙虎山第35代天师张可大,便偷偷会见了忽必烈的使者。临安刚降,龙虎山第36代天师张宗演在第一时间便率徒跑去大都觐见忽必烈,得到“江南诸路道教都提点”一职,由此成为江南道教各派的领袖。 不过,实际管理江南道教的是龙虎山的弟子张留孙。留在大都十年后,在皇帝的支持下,张留孙却另外创立了一个教派——玄教。 虽然玄教创立至今,不过两年时间,但是已经渐渐显示出统领天下道教的局面。 是以,即便是龙虎山的道士,如今也是惶惶不可终日。更别说江南其他的道观。 利用全真教来收服北地人心,为灭金做准备。再用佛教来打压发展迅猛的全真教,以防止尾大不掉。再扶持南方道教,控制全真教向南方的发展。 然后,重新成立一个完全归皇家控制的教派,以统领南北道教。 谁说蒙古人不读书的? 这一套一套的手段,让甄鑫琢磨了半天,才理清思路。 说话之间,众人已经在城内逛了近一个小时的街。 杭州虽然繁华早已不再,但依然是天下拥有人口最多的城市。林立的商铺之中,顾客穿梭如织。 见甄鑫一路上都在跟谢翱密密低语,阿黎也没去打扰。因此虽然逛着街,却也没买什么东西。倒是给墨墨补充了不少食粮,使得开心的墨墨一路上都在阿黎肩膀上快乐地打着滚。 “道教是一定会被控制与打压的,但是打压到什么样的地步,无人可以预料得到。而且,大多数的方外之人,其实比世俗百姓更看中利益得失。让他们捡些现成便宜,都会趋之若鹜,让他们捐钱捐粮,资助起兵,起码目前难度极大。” 谢翱总结道。 确实如此,无论牛鼻子还是秃驴,甄鑫都不认为这些人真的会为国为民做些抛头颅洒热血之事。国家危难之时,他们会自称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应当青灯佛祖为伴,不可为俗事所扰。 改朝换代之时,这些人的鼻子,却比谁都灵光。而且眼光都是相当的毒辣,全真教如此,天师教也一样如此。 “倒是张真人,确实值得结交。”谢翱继续说道:“此人出身终南山,临安降后曾率徒去武当山,建金丹派南宗。此后游历江南,授徒无数。虽然都是记名弟子,但是张真人的名号,在江南道教中,比龙虎山的天师还要好用。” “而且,我看张真人与公子倒是有缘。如果公子想要收拢江南道士,不妨从张真人这边,多想想办法。” 游荡于山林之中的那些反贼,是自己可以直接接纳并使用的力量。但是现在日月岛还养不起太多这样的人。而且,其实真正能用的,估计也没有多少。 故宋的那些遗老遗少,甄鑫只希望他们别捣乱,根本不敢有利用之心。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力量是自己可以染指的? 失去晋身之阶的读书人?失去土地的农民? 手工业者?商人?戏子? 落魄而势利的出家人? 丐帮?算了…… 所以,造什么反啊?连群众基础似乎都没有! 甄鑫叹着气,跟着苟顺走进一家还没正式营业的小店之中。 虚掩的铺门外,挂着一幅招帖,上写:“敬请等候,马上开业。”落款是一张令人看着就开心的简笔笑脸。 店外挑起的幌子上,绣着“江南小吃店”几个字。幌子的角落,隐隐露出数字“001”。 说是小吃店,店铺面积倒是不小,有近百平方。 前方划出一个方形角落,搭成一个半开放式的操作窗台。窗台上方,挂着一溜的菜单。 透过窗台,里面摆设着井井有条的锅碗瓢盆,洁净如新。 不再蒙面的苟顺,坦然如良民,还未进店便一连声地催促道:“快点弄些吃的来,饿死了。” “哎,稍等下啊,马上就好……”站在操作台内的老板娘,左手圆勺右手漏勺,乐呵呵地应道。随即扭头大呼:“海生,给客人摆个碗筷!” “忙着呢,自己弄!”操作台一侧,架着一个滚着热水的大锅。马海生手持一把大竹夹子,从锅里夹出烫煮过的碗碟,摆入碗架之内。 “呦呵,小伙子有脾气了?”苟顺啧啧地凑过头,说道:“要不,我进去帮忙?” “不用了……”“一边去!”马氏母子同时说道。 “怎么跟客人说话的?”老板娘怒斥道。 “他进来,还不得添乱!”马海生很不服。 “我来,我来……”角落闪出身着淡青衣裳的小姑娘,对着苟顺甜甜一笑,道:“先找位置坐下,马上就好。” 苟顺呵呵一笑,安静落座。 身后,便出现了甄鑫。 小姑娘立即一蹦而起,跳到甄鑫身前喊道:“公子……哥,你,你来了!” 甄鑫捏着小姑娘的脸蛋,老脸欣慰,“不错啊小沁,总算是长胖了一些。” “嗯!”甄沁眼中略有泪花闪现,只能抿上嘴,不让眼泪落出。 “不是不让你来吗?广州待不住了?” “嗯,我,我想哥了……” 甄鑫揉了揉妹子开始茂密的头发,低声问道:“最近还有没有偷偷地躲被子里哭?” 小沁瘪着嘴角说道:“我,我才没有,从来都没有……” “哈哈,没有就好!” 小沁自小苦命,能长成这样也算是老天垂怜,着实不易。想指望着她可以完全摆脱曾经过往给她造成的心理创伤,恐怕更是艰难。 不过这次见面,情况似乎有所好转。头发变得浓密,说明心理焦虑感已经下降。脸上有了笑容,说明她已经不会时刻被悲苦所包裹。 主动前来杭州,说明她还需要我这个做哥哥的安慰? 真好! 甄鑫将妹子轻轻拥住,拍了拍她的后背随即分开。就这么一瞬间,甄鑫感觉有一道目光狠狠杀来,在自己的胳膊上叮了两口,旋即消失不见。 谁啊? 第379章 早恋了怎么办? 小沁将甄鑫引到一张空桌前坐下,熊二与谢翱一同坐在甄鑫的对面。 碗筷迅速摆上,小沁又端来两笼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又给上了一碟蘸酱。 “不错啊,小笼包终于整出来了!”甄鑫提出筷子招呼道:“老谢来,尝尝这里最有名的小吃,杭州小笼包。” 杭州小笼包,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谢翱一脸怪异地夹起一个小包子。 “很烫啊,慢点吃,别把舌头烫熟了。”甄鑫囫囵了一个小笼包,顺手敲开熊二探来的筷子,又夹起一个。 一股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三寸大小的包子,外皮娇嫩,隐隐可以见到内里被紧紧包裹着的肉馅。老谢轻轻地咬上一口,皮薄而韧,馅香而美。 “好,好吃!”谢翱真心赞道。 熊二喉咙蠕动,吞下半口唾液。转过头,看到苟顺盯着面前空空如也的桌子发怔,心里突然就平衡了一些。 “哎,阿黎姐,你别进来,快坐那。马上就好了……”甄沁脆声说着,将阿黎推到甄鑫身边坐下。 “吱吱——” 甄沁伸出手指,对着在阿黎肩膀上横跳的墨墨挠了挠,说道:“别急,你也有,马上就好!” “马海生,你快点把东西端出来啊!”甄沁仰着头喊道。 马海生闷着脸,又端出两笼包子,在苟顺面前一晃,放到阿黎身前。 “哎,我说,你们干嘛这么欺负人啊?”苟顺急了,“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都有都有,别急啊!”老板娘扬着勺喊道。 烟火缭绕之中,香气弥漫,伴着吵闹声,杂揉出一种别样的温馨。 待得苟顺终于开始吃的时候,甄鑫已经差不多吃饱了。 “海生他怎么了?干嘛跟苟顺生气?”甄鑫低声问小沁。 甄沁瞥了眼假装很忙碌的马海生,低声答道:“他没跟苟叔生气,是跟哥生气呢。” “你说什么?”熊二大怒。 “你吼啥?”甄鑫两眼一瞪。 正准备起身揍人的熊二神情一滞,却只能安坐不动。 马青仝是熊二多年的狱友,两人堪称经历生死的兄弟。既然马青仝没在这,自然得熊二来管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马海生。 小沁却突然有些扭捏。 你扭捏啥呢?甄鑫一脸雾水。 “是因为你?”阿黎凑过头,轻声问道。 “不,不……”小沁慌乱地摆摆手,又瞟了眼马海生,嗫嚅道:“是,是因为……” 熊二与谢翱,同时竖起了耳朵。 “要不,让熊二去揍他一顿?”甄鑫问道。 熊二撸起袖子。 “不要!”小沁轻咬下唇,终于鼓起了勇气,说道:“哥你前一阵子,不是下了个命令吗?” 我下过很多命令…… “就是,就是……凡日月岛居民,女的成亲年龄必须是十五周岁以上,男的必须是十六周岁。” “这有什么问题吗?”甄鑫依然不太明白。 熊二倒是清楚了,却没敢吭声。 “海生他,他今年才,才十三岁……”小沁声音越说越低。 “十三岁,怎么了?” “他,他要两年后才能成亲……”小沁两腮,已是满满的红晕。 见甄鑫还要追问,阿黎扯着他的袖子,轻声说道:“你还不明白吗?小沁今年十四岁,明年就可以成亲,可是海生还得再等两年。” “啊?”甄鑫有点傻眼。 自己刚认没多久的妹妹,就快要被人给拱了? 心里酸楚一闪而过,甄鑫还是很为小沁开心。海生年龄虽小,却是机灵得很,而且不是个肯吃亏的家伙。 加上他爹现在也算是日月岛的实权人物,这亲事,还不错! “海生他,他担心过两年后,我等不及,就嫁给别人了……”小沁的脑袋几乎垂到了桌子底下。 “哈,这么没自信?”甄鑫呵呵笑道。 “我能有自信吗?”马海生突然蹦过来,“你把我跟我娘从广州派到琼州,又从琼州派往泉州,然后呢,越派越远,现在直接给赶到杭州来了!小沁她在广州,隔着那么远,这是靠自信能解决得了吗?” 小沁抬起头,满脸幽怨地看向马海生。 海生嘴却不肯停,继续嚷着:“我知道我能干,可是公子不能因为我能干,就把我当驴使吧?你这样会打击我积极性的。” “啪!”熊二给了马海生后脑勺一巴掌。 马海生捂着脑袋,躲到甄鑫背后,继续说道:“公子你今年已经十六岁,所以定了个十六岁就能成亲的规矩。你倒是遂了,可我怎么办啊?” 甄鑫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这是我要求十六岁才能成亲的原因吗?可是,似乎还真的没办法解释。 “而且,榕姐今年也才十四岁,按道理明年才能成亲。为什么她就可以跟公子、跟公子那个在一起,我咋就不行了?” 我跟苟榕?什么那个了? “你个小兔崽子,敢在背后编排榕儿,小心回广州弄死你!”苟顺不得不跳出来为自己的大闺女打抱不平。 有点乱啊……小孩子早恋了,该咋整? “小沁不是已经跟你来杭州了吗?你这下不用担心了吧?” “卟卟!” 马海生突然“嗷”地惊叫着跳开。 马夫人倒持扫帚,恶狠狠地吼道:“去把碗收了洗下!” 天不怕地不怕的马海生,最怕的是他娘的扫帚把。闻言只好揉着自己的屁股,麻利地收拾桌上的碗筷。 这娃确实该揍,他都不知道这一路的开拓,让他们马家的资产翻了多少番! 广州、琼州的“南海小吃店”有他们家股份,泉州的“八闽小吃店”有他们家股份,如今杭州的“江南小吃店”还是有他们家股份。 虽然占股比例不大,但是以后每新开一家连锁店,马家都可以拿到一定比例的利润分成。 作为日月岛饮食版块的市场总监马夫人,她只要负责将一地的样板店做好,然后再招收员工进行复制开发。 不到处跑,能叫开拓市场吗? 马夫人打走儿子,挤在阿黎身边坐下,“呵呵……”地干笑着。 几个人的目光,全投到她身上。 马夫人立时觉着有些不安,只好往阿黎身上靠了靠,将半个身子隐在阿黎背后,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可以鼓出更多的勇气。 第380章 风水轮流转 甄鑫只好一言不发地继续看着马夫人。 “那个什么……海生这小气,其实有贼心没贼胆的。他,他本来是想把小沁骗到泉州,然后就把婚事在泉州给办了……” 还有这种事? 甄鑫真的不知道该不该愤怒一下。 自己还一直在担心着小沁会嫁不出去,没想到一不小心,差点被一只毛都没长齐的猪给拱了! 看到甄鑫脸上隐然的怒气,马夫人赶紧接着说道:“我可盯着他呢,他不敢乱来的!正好这次来杭州,公子也在,所以我,我是想……” 苟顺支棱起耳朵,若是马海生跟甄沁的婚事能办,那自己得抓紧把苟榕的事赶紧给定下来。要不然,别还没嫁人,肚子先被公子给搞大了…… 谢翱摇摇头说道:“既然定下了制度,就应该遵行,尤其是你们,更当起带头模范。而且,男子到了十五岁之时,阳气才……” 马夫人急急地摇手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先给俩孩子定个亲,等年龄到了,再让他们成亲。” 先把坑占了再说? 日月岛颁布的法令,只划了结婚的年龄线,倒确实没有规定不能提前定亲。 可若是定了亲,他们岂不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干坏事了? 甄鑫问向一直低着头的小沁:“小沁你觉得呢?” 小沁脸腮通红,一副恨不得将脑袋埋进胸口的模样。 没有拒绝,那就是同意了? 甄鑫看向谢翱,谢翱苦笑地微微摇头。 对于婚龄的限定,谢翱虽然并不以为然。早点成婚,便可以早点生子。人多了,力量才能更大。而且对于这些完全嫡系之人的下一代,以后都会是日月岛的中坚力量。 但是既然甄鑫要求定这个规矩,他自然只能支持。 只是这个定亲年龄,确实没法限制。总不能连娃娃亲都得全面禁止吧。 站在甄鑫背后的熊二,悄悄地对着马夫人努了努嘴。 马夫人眼睛一亮,贴着阿黎问道:“阿黎姑娘,你觉得呢?” “啊?我?”阿黎一怔。 小沁怯怯地抬起头,看向阿黎。 阿黎伸出胳膊搂住小沁,怜惜地说道:“只要我家小沁愿意,我想公子不会为难你们的。” 长嫂如母,可是你都还没嫁到我们甄家,就被人当长嫂了? 看来,必须加快与阿黎的婚事。免得被小沁给追上了,会很没面子的…… “太好了!”马夫人哈哈地笑道:“小沁她愿意的,她都已经开口叫我娘了!” “我……”小沁羞得将脑袋藏到了阿黎胸前。 甄鑫心里一阵怜惜。 这未必是爱情。 只是小沁自小就不知其父,也不知其母,这让她无比地期待能有一个关爱她的家庭。 自己虽然认她为妹,但是东奔西跑,可以给她的关爱几乎没有。 与其说小沁是看上了马海生,不如说是贪恋他们家的温馨。 马海生贴在墙边,呵呵傻笑。 马夫人目的达到,站起身挥着手豪爽地说道:“今天开心,诸位的餐食,全部免单!想吃的还有,管饱!” 甄鑫无语,看着人多,能吃掉多少钱? 而且大伙儿现在算出差,可以报销的。 不过既然是小沁未来的婆婆,甄鑫自然不好泼冷水,拱起手正待说两句“同乐”。边上却响起很不爽的声音:“几屉小笼包,就想把我们打发了?真高兴,得请我们去酒楼喝上一顿啊!” 言语之间,充斥着酸味。 “行,没问题!”马夫人拍着胸脯说道:“等对面的宁海阁开业了,我包场请大家看戏、喝酒、吃串串!” 说起宁海阁,甄鑫才想起,还得去看看进度。 于是一伙人起身,在马夫人热情的欢送声中离去。 早在半个月之前,就从泉州调了一批人前来杭州,直接在这条街的两侧,买了两间店面。一间给马夫人的“江南小吃店”,另一间则是准备再开一家“宁海阁”。 有广州天海阁与泉州珍海阁的开业装修经验,一应图纸俱全。店面买下后,便按图纸直接开始装修。 其布局与天海阁基本一样,准备作为戏班的演出场所,同时兼营酒水与串串。 前期的事情,都是马氏母子在兼顾。装修估计还得半个多月时间,到时第二批调来的人手到了之后,才会进入正式营业阶段。 包括掌柜、戏班、厨师、以及现场的领班,都得从广州或是泉州先调过来。 人手,有些紧啊…… …… 浙江行省官署,是故宋时的秘书省。位于清河坊,建得相当阔气。 因为相当于国立图书馆的秘书省,可是当时天下藏书最多的地方。 没有之一。 作为读书人,方回当年也曾频繁出入秘书省,只是如今所有的藏书都已随三宫北迁至大都。此地空余根本不会看书的文武官员,想着便让人不免暗生慨叹。 但这种慨叹,也不过是在无聊之时的一些情绪。换个地方,换个时候,方回可不会有时间浪费在这般的惆怅之中。 自一早过来,方回已经在行省衙门的门口处静候了足足两个时辰! 门子倒也不曾给他过脸色,甚至为给他端出一把凳子,但是被方回拒绝。他觉得自己是个有原则的人,既然是本着诚心求见长官,自然得摆出诚心的态度。 即使出门之前,方回已经预料到以自己现在一介平民的身份,想求见一省官长没那么容易,但是等了这么久之后,心里到底还是现出一丝的悲愤。 当年,自己已是一州知府之时,那厮不过是一个被流放的穷书生。如今想见一面,竟然还得等上这么长时间? 果然是风水轮流转啊…… 一个早上,不断有官员进进出出。 有汉人、有南人,有蒙古人,也是回回人。 多是行省管辖之下,包括杭州四个录事司的录事与录判,以及杭州附近各州的一、二把手。 其中倒有不少人方回都与其相识,但是方回却只能将自己藏于树影之后,以避免相互打招呼的麻烦。 自己年龄摆在这,主动跟这些小字辈打招呼,有些没面子。可是他们毕竟是官,让他们来主动打招呼,似乎也不合适。 第381章 无底线的老货 肚中响起一阵抗议般的叽叫,方回一手揉着肚子,一手扶着树干,默默地念着: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苦心…… “方先生!” 方回立时肃然而立,缓缓地转过身,单手负后,摆出一副俨然面孔,含笑望向门子。 “叶大人说了,他先去吃过午饭,让你歇会再来。” 吃饭不叫我? “好的。”方回微笑回道,施施然走出官署。 这可恶的叶李,目无尊长,倨傲无礼!不仅让我空等一个早上,竟然还敢让我下午继续等下去? 莫其老年穷! 老夫会让你为今日的怠慢而悔恨终生! 方回负手踱步,骂骂咧咧地来到一家小吃店前。 小店挂着“宋嫂鱼羹”的招牌,老板却是一个浑身油腻的糙汉。 方回倒也见怪不怪,整个杭州城,挂着“宋嫂鱼羹”的小店,没有上百家也有数十家了。但是能让人吃到当年滋味的,已经一家都没有。 正宗的宋嫂鱼羹,是用鳜鱼或鲈鱼蒸熟后剔去皮骨,加上火腿丝、香菇、竹笋末、鸡汤等烹制而成。入口鲜嫩滑润,味似蟹肉。 在靠墙的一张油腻小桌前坐了半晌之后,鱼羹被端上来。色泽浑浊,显然是用多了勾芡。入口倒还滑润,却没任何鲜嫩的感觉,用的必然是已经放了两三天的草鱼。 没有期盼,也就没有失望。 方回也法要求太多,这十多年来的杭州变化太大,再也没有食不厌精的食客,店家自然也就凑合着糊弄。 价格却是不便宜,一碗破鱼羹要了方回二十文钱。而且还是铜钱,若是纸钞,得要五十文。 不良商家简直已经没了底线! 方回抹了抹嘴,在小店后房找个角落放松之后,心里骂骂咧咧脸上保持着不苟言笑的严肃,踱步离开小店。 绕着行省官署转悠一圈之后,方回跟门子打了个招呼,重新站在院前的树影之中,手扶树干,闭目假寐。 不服老,似乎不行了…… 方回心里闪过一丝焦虑,今年已六十有三,这次机会若是依然不能把握,自己还能等到下一次的机会吗? 午后的官署,比早上安静了许多。运气不算差,方回又等了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跟着一个小吏正式踏入行省官署。 官署确实豪阔,前为政事堂,后为便阁,左右共有八座阁楼。理问所、椽史舍,以及镇守万户府,全在此处。 走到便阁,小吏推门将方回引入。 厅内一左一右,坐着两人。 一个是年近五十,衣冠一丝不苟的新任行省参知政事叶李。另外一人,是面色显得温和许多的行省左丞刘敬。 自己求见的是叶李,为什么刘敬也会在这?方回恭敬一礼道:“方回见过两位大人。” “坐吧。”叶李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谢过大人。”方回寻个凳子,放上半个屁股,上半身向前微倾,下半身双腿牢牢杵于地上。 “见我,何事?”叶李开口问道。 连杯茶都不给我?方回满脸尊崇地说道:“方某听闻叶大人前来杭州就任行省参政,特意前来祝贺。此乃杭州之幸……” “废话少说,本官时间不多。” 果然不知尊老!方回脸上堆着笑,说道:“方某知道,浙江难治,是以想以故知身份,希望可以为大人略尽绵薄之力。” 故知? 叶李斜了一眼方回。 虽然从来没见过方回,但是此人的事迹却早已传遍江南江北。 同样是故宋臣民,叶李心下却觉得羞于与这样的人为伍。若非刘敬对他有兴趣,自己早已让人把他打将出去。 “方先生是觉得我在此,不方便与叶大人说话吗?”刘敬呵呵笑着问道。 “不敢,不敢!”方回满脸惶恐。 “你说你的,就当我不存在好了。” “是,是!”方回眼中的幽怨一闪而逝,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道:“浙江之乱,我想叶大人在到来之前,便有所知。此时此刻,倒是有个机会就摆在大人面前,若是操作得当,也许能用最快的时间让杭州甚至整个江浙,迅速恢复平静。” 叶李心里一动。 浙江是个火山口,这是朝堂上所有人的共识。否则也轮不到自己来此掌控行省之职。 若是不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扑灭这个火药桶,自己的仕途也许就此到头。 皇帝很重视自己,这一点叶李从来没有怀疑过,但前提是自己确实可以帮到皇帝,可以为他处置好如杭州这般的乱局。 可是,其中之艰难,所有人都清楚。 作为故宋之都,杭州是残宋最后的象征,若能让杭州百姓彻底顺服,相当于打断故宋遗留下的最后一块脊梁骨。 这也是杨琏真伽一直在做的事。 可是,过于激烈的手段,引发了越来越多的民怨。百姓们痛恨南人最后尊严的丧失,痛恨朝廷的不讲信义,痛恨飞涨的物价,痛恨越来越无助的绝望。 这其实不是杭州的问题,而是朝廷在对江南之地总体政策,都存在着巨大的隐患。 知道问题的根源在哪,却解决不了根本,再有水平的官员也只能当个裱糊匠。 可是哪怕深受皇帝器重的叶李,又怎么可能有能力去改变这样的政策? 蒙古人,将江南视为一只已经失去了獠牙的巨兽,只恨不得抽尽其身上的每一滴精血,哪里肯给予丝毫的反哺? 但这些,却不是叶李有权力质疑的。作为臣子,他只需要负责解决眼前的问题。那便是扑灭隐藏于杭州乃至浙江之内,愈来愈盛的反抗意识。 而且,还得保证杭州依然拥有向大都源源不断的输血能力。 等了半晌,却不见方回继续说话,叶李皱着眉头问道:“你,想要什么?” 方回急忙拱手,说道:“方某不敢以此谋取晋升之阶?” 叶李只觉得一股恶心感自心底翻涌而出,这老货,果然是个毫无底线的无耻之徒! 见叶李面上怒气闪现,刘敬急忙说道:“方先生若能有功于行省,刘某愿意为你保荐,必然可以重回仕途!” 行省左丞,才从二品,有些不太够用啊……方回两只老眼瞟向叶李。 刘敬也不住地给叶李使着眼色。 叶李终于颔首道:“可!” 第382章 一箭三雕 方回大喜,噗通跪倒,哽咽道:“方某,身子虽朽,热血依旧。唯望朝廷能再给老朽一次机会,方某必当赤胆忠心,以报大人知遇之恩!” 难怪南人会被北人与蒙古人鄙视至此!叶李只觉得一股戾气堵在胸口,让他恨不得抽刀直接砍了这个老匹夫! 叶李不禁有些后悔,刚才就不该为了避嫌,而让刘敬一起坐在这接见这货,看他这般无耻的模样。 简直是文人之耻!宋人之耻! 心里已厌恶至极,面上却依然得摆出俨然神色。叶李皱着眉头说道:“起来说话。” “哎!”方回一咕噜爬起,半个屁股准确地坐回椅子之上。动作如行云流水,凭这身手,的确会让人相信,他确实还是有充足的体力,可以为朝廷再操劳上数年时间。 “说吧。” “是!”方回再次拱手作礼。 沉吟片刻之后,方回将脑中思路快速地梳理一遍。这次,他可没想再藏着掖着,也不敢。 “故宋降后,朝廷并未亏待南人,无奈总有一些乱民,不肯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安详,不以南人性命为重,却总是找寻借口,制造动乱。以至于,江南归降十多年以来,却始终无法真正平静。南人,也无法如北人那般享受到天朝的荫蔽。” “这其中的根源,想来两位大人都早已知之。想要彻底平叛,其实不难,百万雄师再下江南,不过是皇帝一句话而已。” 刘敬心里暗暗地抽了口冷气,这老家伙,得有多恨自己的曾经的同胞?还想着让军队到江南,重新犁上一遍? 方回抱拳向天作礼,“只是皇帝怜惜江南百姓,不想再造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惨剧。” 叶李面无表情,刘敬却点头称是。 “江南略有名望的文人,其实大都心向天朝。剩下的一些冥顽不化,虽然不足为虑,若听之任之,确实会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加上这两年,上师杨总统,虽然忠心耿耿,御下手段却略显粗糙,引得江南怨声载道。” “是以,想让江南安稳,就必须解决三个问题。第一,既然那些故宋老贼怜惜自己可笑的名声而不肯出仕,那么直接将其一一捕杀便是。” 叶李又皱起了眉头,却并未出声打断。 十年来,皇帝让程矩夫专事寻访故宋文臣。 故宋文人,能让叶李心生敬意的已经不多,但程矩夫勉强算是其中一个。 程矩夫家学渊源,幼年时便被称为神童,后游学于临汝书院,师从徽庵先生程若庸。 德佑二年,元军进入江西,兵围南城,程矩夫与其叔父、建昌军通判一同降了元军。 若不是因为程矩夫降得太早,让叶李心生芥蒂,此人倒是可以成为道义之交。 入元之后,程矩夫以宣武将军、管军千户之职入觐皇帝,因其耿直敢言而深得信任。不久,便以翰林集贤直学士身份,加侍御史、行御史台事,专事寻访江南遗逸。官职不高,却是真正被皇帝重用的少数南人之一。 包括自己在内,还有赵氏宗的赵孟頫、赵孟藡,以有余恁、万一鹗、张伯淳等等,都是被程矩夫想尽一切办法,拉拢到北地。 说起来,连自己都应当感谢程矩夫知遇之恩。只是这种知遇,毕竟是愧对祖宗之事,每当想起,叶李心里总会扯出一份酸楚。 说欢欣得意,谈不上。说委屈忍辱,似乎有些矫情。 如同一个自视清高的美貌女子,穷困潦倒之际,被迫嫁给天下首富为妾。 南人一旦入朝为官,大多会被束之高阁。 皇帝要的不是故宋官员的能力,而是他们降服之后的效果。以此来显示皇帝的包容之心,并用这种方式来抚慰这些文人的失国之恨。 剩下的那些人,大概也明白即便是出仕为官,也未必能得到好职位,还得赔上自己一世清名。既然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这些人只能顽抗到底,并期待所谓明主的出现,去挣一份可笑的“从龙之功”。 文人的嘴,如果无法让他说出皇帝想要听的话,那只能让他们永远地闭嘴。 这些人,确实如方回所说,杀也就杀了。只是,不能由官府来杀。 刘敬无奈地说道:“皇帝一直想招揽这些人,为国出力,如何可以一杀了之?” “此事,当然无须两位大人出手。至于是谁,且容后细说。” “第二,从根源上灭掉南人的复宋企图。” 这次,连刘敬都皱起了眉头。复宋企图的根源,是什么? 方回自管自顾地继续说道:“第三,就是杨琏真伽。如果可以让其消失,以此平复民愤,那么江南乱象的源头,也可以全都归罪于这位上师了。” 刘敬呵呵一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想杀了杨琏真伽?开什么玩笑,谁给你这个胆子了? 方回正色说道:“老朽虽然虚度六十余年时光,却也未痴不傻。这三个问题,看似一个比一个棘手,但是只要找到破局之人,我有把握可以实施一箭三雕之计。” 破局之人? “你说的是谁?” “就是近日声名鹊起的甄鑫甄公子!” 甄鑫,这个名字对于叶李与刘敬来说,自然不陌生。 刘敬不久之前,还因为有人刺杀甄鑫,让自己白捡了一场功劳。只是事情涉及北地汉军以及王子,刘敬自然不敢过问太多。那些当场抓到的凶手,至今还关押在黄岩军营,等着有人来说情,便准备一放了之。 至于甄鑫的情况,刘敬已经写了封长信送往大都,只是老师的回信至今未到,刘敬便没有继续再关注甄鑫。 叶李心里却是一动。 皇帝派自己来浙江,会是为了甄鑫吗? 作为忽必烈的近臣,叶李自然早早就听说过此人。也隐隐知道李显领着皇帝的密令,以甄鑫为棋在做某些布局。只是这些布局在目前看来,并未有太多的效果。 除了灭掉皇帝早已看不顺眼的泉州蒲家。 或许,是因为甄鑫在皇帝眼中的重要性,已经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那自己是该着手直接对付甄鑫,还是应该协助李显,以完成他的棋局? 圣心,果然难以揣测! 第383章 天赐的良机 夜已过半,杭州街头,依然有灯火闪烁。 看着街角隐隐约约的黑影,以及一些肆无忌惮的眼光,微醺中的林景熙不由自主地加紧了脚步。 还好,这几天奔波于杭州的各个角落,根本没空打理自己,使得全身上下,看着落魄无比。林景熙犹豫半晌,干脆解开青衫,两袖乱甩。向窥视中的好汉表明,自己身上,真的是没有藏着金银。 果然,那些眼光消失了许多。 林景熙顾不得气喘,继续急奔,出了涌金门,拐过显应观,终于进入显福客栈。 一楼大堂,只有一个趴在柜台上的伙计。 见有人进来,睁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问道:“客官可要住店?噢,你是前天来的客人啊……那自己进去吧。” 未等林景熙回答,伙计便又趴倒柜台上。 林景熙掸了掸身上的衣衫,重新穿好,系上腰带,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心里突然又闪过一丝茫然。 自己为什么要连夜奔回客栈,这时候,甄公子与谢翱应该早就歇下了吧? 可是不回来,他们又如何知道自己在外面,已经奔波了整整三天时间! 呆立半晌,林景熙还是轻轻敲响谢翱的房门。 “谁?”屋内传出一声低喝。 “是我,景熙。” “大半夜的,干啥呢?”声音毫无掩饰地不耐烦。 林景熙脸色微变,却依然轻声说道:“某有急事,要见谢先生。” “老谢,喊你的,自己去开门!” 淅淅索索声响过后,屋门打开,谢翱趿鞋而出,疑惑地问道:“有急事吗?” “是的,我打探到了一些消息,想见见甄公子。” “可是,甄公子晚上不在客栈。” “不在客栈?什么时候能回来?” 屋子里又响出熊二囫囵的嘀咕声。 甄公子晚上出门,没带上熊二,让这厮有些脾气。谢翱也不好触此霉头,进屋披了件薄衫出来,带上门,轻声说道:“去你房间,细谈。” 虽然到了杭州以后,林景熙便在外奔波,但是谢翱还是给他留了个房间。 所有房间的配置都一样,两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一个茶壶两个杯。但是林景熙却可以享受单人一间的待遇。 谢翱点上灯,拿起茶壶准备去打点热水,林景熙把他扯住,难掩脸上焦虑,再次问道:“甄公子他,今晚不回来了吗?”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 “这,可如何是好?”林景熙坐立不安。 “德阳兄莫急,要不先把打探的消息跟我说说,咱们先分析下情况?” 林景熙略显犹豫。 不是他不信任谢翱,而是觉得好不容易打探到的这些消息,必将影响到甄公子接下去的行动。万一……万一老谢明天趁自己不在时再跟甄公子提起,自己却不能在第一时间知道甄公子的决定,那样的话,很可能会导致难以预料的后果。 谢翱斜了他一眼,摇摇头拿起空壶走出房间,留林景熙独自发怔。 片刻之后,谢翱端着一个茶壶箩进来,里面是一壶温热的水。 倒出两杯,谢翱推杯说道:“我知道你这些天,确实辛苦,先喝口热水,稍微解乏再说。” 连续两杯热水入腹,虽然身子依然疲乏,但思绪倒是清晰了许多。 其实,跟谢翱说与跟甄公子当面谈,似乎也没啥区别啊!自己非要坚持等甄公子回来,有必要吗? 林景熙又给自己倒上一杯热水,轻啜半口,沉吟道:“我托友人,在盐桥的兴德坊寻到一座宅子,你们这两天可以抽时间过去看看是否满意。” 谢翱点点头。 来时林景熙自称对杭州很熟,知道一大伙儿人可能要在杭州长住一段时间,便建议先买个宅子落脚。 孰不知,更早到来的马夫人与甄沁,已经在后宅市街上,不仅买了两个大店铺,连宅子都已经买好,只等打扫完毕便可入住。 后宅市街在杭州城西部,离涌金门不远。而涌金门离西湖不过七八里距离,万一有事,可以弄艘船进西湖里稍微躲藏一阵。而且通过运河,还能拐入钱塘江直接出海。 盐桥原名惠济桥,桥上原本有个惠济庙。南宋诸帝对道家更加亲近,城内的这些小寺庙香火渐渐惨淡。真正想修行的,会挪去西湖边上占个风景更佳的地方高居深拱。想多挣些香火钱的只能走些门路扩大面积,增加投入以吸引香客。许多无人投资的小庙,只能关门歇业。 惠济庙就属于那种不得不歇业的小庙之一。 故宋时,进城的盐船多在此征税,渐渐地就被人称为盐桥。此处靠近杭州城东北的东青门,离后宅市街有些距离。 不过也好,狡兔尚有三窟,多一两个藏身的地方,未尝不可。 有钱的感觉,有时候真的不错……尤其是公款买房。 “你觉得,这个位置不好吗?”林景熙皱着眉头问道。 盐桥的宅子,可是他费了一整天时间才找到的。那里靠近杭州最大的菜市场,所谓大隐隐于市。人流量越多的地方,反而更容易隐藏行迹。 “不不,我相信德阳兄的眼光,你觉得不错那肯定可以!明天我就让人带上银两,跟你去把宅子买下来。” 谢翱的爽快,又让林景熙一怔。 那是买一个宅子啊,不是买两根葱,你说了算吗? “其他的消息呢?” “嗯……新任命的行省丞相,前些日子已经到杭州了。” “哦,是谁?” “故宋之人,叶李。” “叶李?” 这消息,大出谢翱的意料。被委任为行省丞相的南人,叶李当属第一个。 而且,此人之前,可是从未在地方担任过实职,皇帝为什么会派他来统管浙江? “我觉得,这应当是咱们天赐的一个良机。” “此话,怎讲?” “我有几位老友,在景定年间曾与叶李一起于太学进学。叶李遭发配之后,他们曾为叶李打抱不平,四处求告。虽然最终不能救叶李于水火,但是毕竟有一段香火之情存在,他们也正想一起去拜访叶李,也许咱们可以趁此机会与叶李见上一面。” “你想跟叶李见面?要跟他谈什么?”谢翱的心里,隐隐生出一股不安的感觉。 第384章 考察市场 “当然是争取他的支持。”林景熙眼中,满含着期盼。如同打听到了一个露天金矿,带上几根锄头就可以开挖的那种。 “他会支持咱们做什么?”谢翱满脸怪异地看着林景熙。 林景熙却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当然是支持咱们起兵恢复大宋在江南的统治。” “你觉得,有可能吗?” “为什么没有?叶李当年,受贾似道报复才身陷囹圄。可这不是先帝的错,更不是大宋的错!他既然已经成为一省之尊,自然得庇护故宋的子民!” 谢翱抚额而叹。 他能当面说林景熙太过天真吗? 只是这些人,对远在吐蕃的瀛国公都心存着无限的期盼,更何况是一个当年曾经满腔都是赤诚热血的爱国学子。 谢翱突然觉得有些茫然。 自己之前,跟这些人肝胆相照,不也一样坚定地认为这条路应当是可行的吗?迎回瀛国公,利用已经在江南江北任职的故宋文武,一呼百应之下,大事必然可定。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不指望瀛国公、更没有将希望寄托在这些南人文武官员身上? 是什么才让自己抛弃了当初的信念? 是自己错了,还是这信念根本就不对? “你觉得,把甄公子介绍给叶李,合适吗?”林景熙继续问道:“叶李是否会因此质疑我等对瀛国公的赤胆之心?” 就这种事,林景熙他还想跟甄公子当面探讨?恐怕一转身就会被甄公子直接拍扁! “叶李的事,谢某觉得还需再收集些信息,最好从长计议。”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林景熙急道:“万一叶李决定要支持其他人复国,咱们岂不是……” 谢翱悠悠地叹了口气,说道:“德阳兄有没想过,叶李为什么会得到忽必烈的信任?忽必烈又为什么敢让他来执掌浙江行省?” 林景熙刚想争辩,谢翱又说道:“莫非你觉得,是因为忽必烈已经到了老眼晕花的地步吗?” “可是……” 谢翱也不好过于打击林景熙的积极性,毕竟那天晚上的一堆老儒,除了不关心世事的陆文圭之外,只有林景熙愿意尝试跟随甄鑫。 若是没两天就把他气走,那些老头子可就有的骂了。 “此事,待甄公子回来之后,我会与你一起与他分析利弊。”谢翱饮口温水,接着问道:“还有其他消息吗?” “还有一个……”林景熙却显得情绪不高,“理宗之首,就在杭州城内!” “你说什么?”谢翱一惊而起。 最早怂恿甄鑫来杭州,谢翱只有两个目的。一是拜祭理宗,二是寻到理宗被盗走的头颅,以全其尸。 第一个目标,如今随时都可以悄悄地去完成。原以为想完成第二目标会很艰难,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消息。 林景熙摇着头说道:“虽然已经知道了理宗之首的下落,但是想要拿到,千难万难……” “还在杨琏真伽手上?” “是。杨髡盗得理宗之首后,便将其制成祭器,原本要献给他的师尊八思巴。只是那八思巴作恶太多,已被佛祖收去。是以,理宗之首还未离开杭州。” “知道在哪里吗?” “就在杨髡的私藏密室之中,日夜有人把守。想趁其不备窃取,非人力可为。”林景熙摇头叹气。 突然听到这消息,难免让谢翱心情激荡。略微平复之后,谢翱却又生出疑惑:“这消息,你是从何处得到?可靠吗?” “消息绝对可靠,只是消息的来源干系太大,请恕林某不能告知。” 这消息确实干系极大,林景熙怕连累透露消息之人,谢翱可以理解。 可是杨琏真伽做下如此天怒人怨之事,自然明白理宗之首对于故宋之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让人知道这消息? 这会不会是他充下陷阱? 是杨琏真伽主动放出的消息?还是有人故意向林景熙透露的消息? 谢翱不由地陷入了沉思…… …… 蒲桥离盐桥不远,桥东为昌乐坊,原是青楼瓦舍汇集之地。虽然杭州现今的夜生活远不如故宋之时,但是昌乐坊依然有粗糙的丝竹之声传出。 有人的地方,便必须得有倡伎,亘古难变。 即便是已经开始破败的杭州,可以没有城墙防御,可以没有皇宫王族,却不能没有这些让男人可以感觉到开心的酒色场所。 当然,其档次与当年相比,犹如草鸡与凤凰。 不过草鸡再潦草,到底也是鸡,是个男人,经过之时难免会往半掩的门里多瞧上两眼。 甄鑫自然也无法脱俗。 例外的,只有紧紧盯着脚下的李显。 “嗒!” 跟在李显身后的甄鑫又一脚踏入水洼之中,衣裳下摆立时多了许多污渍,一双鞋已湿了一半。 “你就不会找条像样的路走吗?”甄鑫怒而埋怨。 李显轻巧地跳起,在隐隐的灯光之中,又避开一滩污水。而后哂笑道:“我提醒了你多少次,要看路,你是不是恨不得把眼睛塞那院子里去?” “我这是在考察市场!”甄鑫昂然说道:“我可不像你,双指不沾阳春水的。光拿钱不干活,连市场都从来不曾关心过,这样的股东要来何用?” 一提起股东,李显便没了脾气。 甄鑫虽然让人讨厌,但是在生意方面确实诚信十足。自己投了钱,答应给的分红一文没少过。 这使得被一撸到底的李显,哪怕没了薪俸,也依然拥有十足的底气。 起码跟着自己的那些兄弟,暂时用不着另寻门路养活他们。 “叭嗒!” 甄鑫刚跟着李显的步伐绕开一个污坑,后头的苟顺却一脚踩入,溅起污水又喷向甄鑫裤脚。 “你……”甄鑫回过头,正待大骂,想起这不是熊二,只好憋住愤怒。 让苟顺跟着自己,很不习惯呐! 苟顺却没感觉到甄鑫的愤怒,脑袋或左或右不停打量,嘀咕道:“显哥,还要多久能到啊?” “快了,再转两个街角。”对于苟顺,李显有着奇怪的耐心。 在甄鑫所有的手下中,李显对苟顺的态度最好,而且是真诚的好。 这也是甄鑫今天特地把苟顺带在身边的原因。 想来,李显一直记着苟顺老婆们的好……这关系,很奇怪。但是对于李显来说,又似乎很正常。 就是不知道苟顺若是发现李显一直珍藏着他老婆送的绢帕时,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第385章 画像 转过一个街角,丝竹声渐不可闻,灯光也隐去不见。甄鑫不得不抛开一些奇怪的想法,专注于脚下。 路边突然亮起一盏灯,引在李显身前,弯弯曲曲地带着他们,一直走到一座宅院门前。 李显在门口跺去脚上的污泥,又抖动着衣裳弹去灰尘,这才推门而入。 “这座院子,是我当年买在宫外购置的第一幢属于我自己的房子。”李显淡然的语气之中,透出隐隐的怀念。 九岁时就有了自己的一个宅子,对于当年的李显来说,其实并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当然,即便是作为皇太子的大伴,他也买不起这样的房子。当时的临安城,可谓寸土寸金。 这是四岁的皇太子登位后,太皇太后赏给自己的宅子。 可惜的是,没住两个月,就被迫随着皇帝北迁大都。 还好,这房子终究还是给自己留了下来。 廊下的灯笼被点起,照亮了半个院子。 宅院不大,除了院子,只有三间平房。 “进来吧。”李显说着,推开正中的房门。 甄鑫跟上前,对着静立一旁的执灯者微微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回应他的,是一束阴冷的眼神。 甄鑫并不在意,李显这几个亲信,一个个跟他一样,多少都有些心理问题。在外人面前总是要摆出一副生人勿近模样,但是一旦混熟了,却恨不得跟你同食共寝。 依然留在广州的李三如此,眼前的这位李四也是如此。 只是开朗的李二,在这伙人里面,倒显得有些另类。 进入客堂往左,是间书房。 书架之上,没见到几本书,都是一些摆放得齐齐整整的纸箱盒。 李显略微沉吟之后,招呼苟顺一起,在书架之后抬出一个箱子。 这箱子里,堆的都是画轴。 甄鑫心里微动。 能让李显收藏在这里的,必然是从大内顺出来的一些真迹,说不定会很值钱…… “别想了!”头都未抬的李显,却飘出嘲讽:“好东西,早就被搜罗去大都。我这里,都是当年宫里老人家的涂鸦之作,不过是给自己留点念想。” 这厮,其实挺念旧的……甄鑫放弃了打劫的想法,左右打量起这间看着空旷,却堆满大小箱子的书房。 半晌之后,李显小心翼翼地从身前的箱子里,抽出一幅未曾裱褙过的绢画,一言不发地摊开在桌子上。 接着,又燃起两根蜡烛。 烛光大亮,照在绢画之上,笔墨清晰可见。 这是一幅相当写实的人物画像,没有色彩的渲染,也看不出太多奇巧技法。 画的正中间,是个年轻女子,髻上插着螭虎钗,身着长袄儿,下为襕裙。面貌端庄可人,眼神之中无喜无怒,却让甄鑫看着心里油然生出一股莫名的亲切感。 “这女子,怎么这么像你?”探过头来的苟顺惊呼道。 “像我?” “是的!”苟顺眨着不对称眼,坚定地说道。 甄鑫皱着眉头,却委实不清楚,自己跟画里的这个女子有什么相像之处。 “这鼻子,这眼,这嘴……你当时化女妆的时候,就是在眼角多点了颗泪痣,要不然跟这画像上的人,长得完全一样!” 甄鑫脸一黑,这么久了,还没忘记我女妆的事? “真的真的,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苟顺大呼小叫道:“显哥,这是你在琼州时照着戏台上的甄公子画的?” 李显摇摇头不说话,只是指着画像的左下角,让甄鑫继续细看。 角落里,画着一个婴孩,憨态可掬地趴在地上,看不见脸,只有光溜溜的后背与两片小屁屁。 而那后背之靠腰之处,点着两颗醒目的黑痣! 甄鑫心里一紧。 后背上有两颗痣,这还是自己当时在琼州被松山手下绑走时,才知道。 既然松山知道自己有痣,李显知道也算正常。 “所以,这是你画的?”甄鑫开口问道,虽然心里并不觉得李显会无聊到这种地步。 李显摇了摇头。 “那是你找人画的?这画功,不咋样啊。” 李显曲起食指,在绢画的右下角又敲了敲。 这角落中,画着一个玉饰,龙形钩首,微张着须嘴,四脚如曲如伸,又似乎在腾云驾雾。 这是玉带钩? 而且自己似乎还见过! “见过这东西吗?”李显淡淡地问道。 甄鑫摇摇头,刚想移开目光,心皮突然发凉。 当时在维京岛时,自己一时兴起,在俞婆婆房内,找到自己小时候的玩具。其中就有一个与这画中一模一样的玉带钩! “想起来了?” 甄鑫摇摇头,移开目光,心里却如怒涛起伏。 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与自己长得很像的女子,与自己一样的两颗黑痣,以及与自己那个玉带钩一模一样的玉饰。 只凭这幅画,甄鑫便可以在脑中生出一出凄惨的剧本:一个年轻的女子,未婚生子无法养育,只好将这孩子送与他人。在痛不欲生的离别之时,给孩子留下一片玉带钩,并画上自己的画像,以待日后相认。 画上的女子,会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吗? “这画,到底哪来的?”甄鑫强行抑制着内心的悸动问道。 “你既然不想说实话,我说的话你也没必要相信,说了也没用。”李显说着,便要卷起绢画。 甄鑫一把按住,“你说过要给我关于身世的线索。” “如果这幅画跟你没关系,那就没线索了。” “还有别的?” “我手头,没了。” 意思是还有其他线索,但不在李显手中? “好吧,我承认,我身上也有两颗黑痣,就在后背。” “真的?”苟顺惊道:“这画上的娃娃,不会是你吧?” 这绢画,已经略显发黄,肯定不是刚画出来的作品。具体放了多少年,甄鑫却看不出来。当然,也不排除有高人作旧的可能。 但这是甄鑫到目前为止,唯一看到的跟自己身世有关的线索,他必只能顺着这幅画深究下去。 “这画,是我在大都得到的。至于是谁给的我,我现在不能跟你说。” 第386章 螭龙玉带钩 甄鑫皱眉沉思片刻后,不得不开口问道:“大都,是不是还有其他跟我身世有关的线索?” 李显也跟着沉默片刻,答道:“也许有,也许没有,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只要去寻找,总会找到相关的线索。” “大都,哪里?” “我一定要告诉你吗?” “你若不说,我自然也不会用暴力撬开你的嘴。但是你自己清楚,把我骗来杭州,你还能继续骗我去大都吗?” 李显继续沉默。 虽然被甄鑫看穿了目的,但是两个人其实心里都很清楚,在这一场无声较量之中,起码在目前李显还是处于被动的位置。 不能杀甄鑫,起码是目前不能杀,这必然是出于某个人的指令。 把甄鑫带去大都,也一样是出自此人的指令。 有怯薛军在时,李显都没办法强行让甄鑫随他前往大都,更何况目前资源几乎断绝的情况。 只是为什么要把甄鑫带去大都,别说甄鑫猜不透原因,李显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甄鑫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晃着二郎腿,对着苟顺说道:“你出去,跟李四一起,烧些热水,最好再泡些茶来。长夜漫漫,喝完茶,咱们明天就回南海去。” 苟顺一只眼看着甄鑫,另一只眼看着李显,嘀咕着出门而去。 “你就不能换一种方式来威胁我吗?”李显幽怨地看向甄鑫。 甄鑫几乎一蹦而起,这目光,真他娘的让人讨厌! “你知道我脾气,答应你的事,我会去做而且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完成。但是没答应你的事,那只能凭我心意来。” 主动权确实是在甄鑫手中,他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李显却不行。 甚至于不能让甄鑫在杭州待太长时间。 皇帝让叶李南下执掌浙江,已经摆明了态度:自己若是完不成任务,那就让叶李来! 可是现在什么人都调动不了,又如何让自己去完成这个任务? 李显心里,第一次生出对于远在大都那个皇帝的怨愤。 而且,杭州城内,随着甄鑫的到来,暗流已经开始涌动。稍不注意,连自己都可能陷入这个旋涡而不能自拔,更别说已经成为风暴中心的甄鑫。 李显拉过另一把椅子坐下,尽可能地保持着淡然的语气,说道:“行,我就告诉你关于这幅画的事情。” “等等。” 李显眉尖微挑。 “你先告诉我,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我凭什么告诉你?”李显怒道。 “呵呵,因为我突然想知道了。” “你……”李显紧握拳头,一副随时准备砸出去模样。 “我可以答应你一个不太过分的条件。”甄鑫赶紧安抚道。 李显松开手掌,沉吟道:“你在杭州所有的行动,必须与我先行商议。” “我做什么,还得经过你同意不成?” “不,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你,只是不想被你牵累。万一你惹了大麻烦,我可以先保住自己的安全。” “你意思是,你随时准备扔下我先跑?” “是的!”李显坦然说道。 “好吧……看在你如此坦诚的份上,我答应你!” 偷偷离开杭州,也算行动之一吧!李显暗暗地松了口气,虽然未必得凭此限定甄鑫的行动,但有他的这个承诺,万一出事也可以跟他把账算清楚。 “我还是从这幅画像说起吧……” “可以。”甄鑫一手搭在桌沿,摊开四肢摆出舒适的姿势作聆听状。 “这幅画,是我五六年前,从大都太极书院中无意得到……” “太极书院,干嘛的?” “别打断我,细节的东西,自己去问你的军师!” 也对,天下书院,大概没有老谢不了解的。甄鑫摊开手掌,示意李显继续。 “我不清楚是不是有人故意让我得到这幅画像,吸引我注意力的,不是画中的女子,也不是画中的小孩子,而是这个玉带钩。这种玉带钩,名为螭龙玉带钩,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甄鑫茫然,这次不是装的。 李显只好自问自答道:“这种玉带钩,唐宋时并不多见,是本朝依照汉时制式所造。而且,能佩带龙形玉带钩的,只有皇族!” 本朝的皇族……甄鑫几乎想就此躺平了。 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个与身世有关的线索,却又指向皇族。那么自己天天累死累活,到底图个啥? 可是,自己委实很难接受自己是个蒙古人啊! 若是故宋那些遗老知道自己可能是个蒙古人,会不会将自己烹而分食? 似乎是看出甄鑫的纠结,李显继续打击道:“当年皇帝以汗王之弟亲征大理之前,曾经给他的长子真金留下一个玉带钩。并告诉他的那些幕僚们,若南征大理失败无法回到北方,希望他们可以扶持长子真金作为汉地之主。” 这希望,现在还有效吗?我是不是可以拿着那个玉带钩,让北方人支持自己成为汉地的新主人?甄鑫心里苦笑。 “我已经确认过,这画像上的螭龙玉带钩,正是皇帝当年留给真金的那一枚。 不过,真金太子在十多年前,便已不再佩带这枚玉带钩。也许是丢了,也许已经将其珍藏起来,也许,是送给了某个人……” 甄鑫心里发涩,却只能一脸无辜地看着李显。 说是在帮助甄鑫寻找他身世的线索,李显何尝不是通过这些手段,来挖掘甄鑫身上的秘密。 甄鑫是不是真金的私生子,李显依然无法确认。但是目前起码可以确定的是,这画像上的小孩子,必然是甄鑫无疑。 即便甄鑫不肯承认,李显也有八成的把握甄鑫曾见过这个玉带钩。 “我把这幅画呈于皇帝,他看过之后,没有做任何评述。却让我南下,领江西行省泉府司,寻找画像上的男孩子。” 甄鑫皱着眉头说道:“皇帝没任何评述,什么意思?” 李显两手一摊,“就是字面意思。” 既不说这孩子跟真金有关系,也不说跟真金没关系。这也是李显始终想不明白的关键点。 如果这孩子是真金遗落于民间之子,无论他的母亲是否蒙古人,都算是王室血脉,应当动用全力来寻找这孩子。若这画像只是有人随意而作,那就不应该让自己如无头苍蝇般外出寻找。 而且,还是去江南? 要知道,真金这一生,都没有去过江南! 但是皇帝不愿意说的事情,李显可没办法撬开金口。 第387章 太子起居录 “不管你信或是不信,我其实跟你一样,至今对你的身世依然是一头雾水。”李显继续说道:“南下之后,我先到杭州,再去福建,然后是江西行省,历经数年却一无所获。” “事情的转折,出现在去年这个时候。有人,给我送来一幅你的画像,而且说你身在南海的某个岛屿之上。姓甄!” 姓甄,是因为画像上的女子姓甄?还是真金之真? 话说,自己为什么会名为“甄鑫”?三个金?比真金还多俩! 甄鑫突然一阵迷糊,再也掩藏不住内心的震撼,满脸呆滞。 效果很不错!李显颇为满意地看着甄鑫,给了他半盏茶时间,让他消化这消息。 “谁给你的画像?”半晌之后,甄鑫才开口问道。 “我还是那句话,我说了你也未必会信。但是你应该想得到,有谁能照着你的模样,来画出你的画像?” 陈宜中身边,果然有朝廷的暗子! 这大概也是陈宜中始终不敢现身与自己相见的原因,估计直到现在这老帮菜也还没把这暗子找出来。 都是跟了自己十多年的兄弟,水里来火里去的,哪怕有所怀疑,都会让手下伤心透顶。这暗子,只要不过于嚣张,的确很难挖得出来。 对此甄鑫早有所料,但是听到李显提及,依然觉得心里堵得发慌。 “我把你的画像分别送给两个王子。铁穆耳收到之后,没有任何回应,跟皇帝一样,似乎并未当回事。甘麻剌却直接通过他掌控的天海阁,于琼州发布了悬赏令。此后的事,你也差不多都知道了……” 李显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 把憋在心里许多年的秘密,一股脑儿地在这个苦主面前和盘说出,竟然有一些极为通透的舒爽感。 这秘密,没人可以分享,也没人可以一起分析。这些年,都是李显独自琢磨,多番验证。 果然,把烦恼分出去给别人,自己就可以少些烦恼。 而且让李显暗自得意的是,哪怕甄鑫全部知晓了这些秘密,对他也起不了任何的帮助。 我给了你想要的,结果你会发现还不如没要过。 这种感觉,如饮佳酿,令李显欲罢不能。 略觉口干的李显,顺手往桌上兜去。 壶里却是空空如也,水到现在还没烧好? 李显只好从袖中抽出一方已经浆洗发白的绣帕,轻轻地在嘴角上擦着。 又是沉吟半晌,甄鑫终于开口问道:“大都,会找到什么样的线索?” 李显心里暗喜,自己费了一个晚上的劲,总算有反应了。 只要甄鑫想着大都,便说明有了把他拐去大都的机会。 “太子起居录。” “什么意思?” “真金是太子,他的一举一动,自然会有专门的侍卫为他记录。当然,如果真金如今还是太子的话,这起居录便会交由给事中或是翰林院专门保管。但是现在这起居录是否还在,我并不清楚。而且,是否会被人更改,我也一样不清楚。”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但是隐隐有个思路自脑中窜起,甄鑫抬手止住越说越高兴的李显,捏着自己的眉尖,细细思索。 历朝历代,确实会有专人记录太子的起居。这种事一般都是交由侍候太子的太监负责。 蒙古人原本不立太子,忽必烈也未必会看中此事。能关注太子起居录的,只会是忽必烈身边的那些汉儒。 而元朝没有太监,那么负责记录的应当是真金身边的侍卫。 如同准怯薛军身份的太子侍卫军? “贺威!”甄鑫差点脱口而出。 那个一心要杀了自己的贺威! 甄鑫暗暗地瞟了眼李显,看来他未必会将贺威跟这事联系起来。 假如真金确实在十七年前,曾经祸害过某个汉家姑娘,最清楚的人,应当就是贺威了。 贺威会猜到自己与真金的关系吗? 还是说,贺威的新主子铁穆耳,已经确定了自己与真金的关系,这才安排贺威来刺杀自己? 可即便真金是自己便宜老爹,自己的存在会对铁穆耳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才让他非杀自己不可?怕自己跟他争夺太子之位?有可能吗? 若自己跟真金没有关系,铁穆耳杀自己,就更没有理由了! 真心不想跟这个如废物般的太子真金产生任何的关系…… 不对,也许自己应当换个思路。 如果这一切,依然是有人在做局,自己根本还没跳出棋盘,那会是什么局面? 自己是真金之子,对谁最有好处? 忽必烈? 他连太子都不在意,更何况跟太子没有半毛钱关系的一个私生子! 最有希望获得太子之位的铁穆耳? 还是开始努力争夺太子之位的甘麻剌? 陈宜中? 他不可能扶持一个蒙古人的后代来光复大宋,会被故宋遗民喷死的! 正是因为陈宜中,甄鑫才始终坚信自己不可能与蒙古人有关。可是如今的线索,又加重了自己是蒙古人的砝码。 我,应该相信谁? “公子……”屋外传来轻巧的叩门声。 “进来。”李显扬声说道。 李四推门而入,苟顺探进头瞄了一眼,见甄鑫还活着,便又消失于门口。 “找到理宗丢失的首级了。”李四恭身说道。 甄鑫从混乱的思绪中被扯出来,不由诧异地看着李四。 李显手下,执行力相当的不错啊。 自己前天要求他帮忙寻找理宗脑袋的下落,这才一天半时间,便有消息了? “在哪?”李显老神在在地问道。 “在寿宁寺。” 寿宁寺?李显与甄鑫相视一眼,各自露出怪异的神色。 寿宁寺本名“龙翔宫”,原是理宗潜邸。 理宗本名赵与莒,虽然身为皇族,但是到他父亲这一代,家世没落,生活与平民无异。七岁时父亲去世,兄弟俩人被母亲全氏带回娘家,寄于篱下。 宋宁宗在世时,亲生子皆夭折,只能立继子赵竑为太子。但是赵竑与当时的权相史弥远不和,史弥远让余天锡寻到赵与莒。在宁宗去世之时,赵竑突然被废,赵与莒被扶持为新帝,改名赵昀,为理宗。 史弥远也因此功,得享一生尊荣,直到去世之后,登位了十年之后的理宗才得以亲政。 这座龙翔宫,就是当时理宗刚刚被接到临安时,暂居的潜邸。取名“龙翔”,意为真龙从此处飞翔升天。 第388章 朱古尊者 杨琏真伽刚到杭州不久,占据的第一座道观,便是龙翔宫,并将其改名为“寿宁寺”。 甄鑫与李显都没有料到,杨琏真伽竟然会将大本营设于这座寺庙之内。而且还把理宗的脑袋,放在了理宗的家里。 真够狠的! 关键是,寿宁寺就在后宅市街上,与江南小吃店相隔不到两里。 甄鑫不由地在心里暗赞马夫人独特的眼光,回去得给她加个鸡腿! “这消息,可靠吗?”甄鑫问道。 “我们的人并没有见到理宗之首,但是消息应该是可靠的。行省内许多小吏,似乎都知道此事。”李四回答道。 许多人都知道? 杨琏真伽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差? 还是说他根本就不在乎让人知道? 甄鑫疑惑地问道:“寿宁寺的防卫,很严密吗?” “寿宁寺里有大小和尚不下百人,其中至少有一半是负责防护的僧兵。而且,杭州城内现有大小寺庙十余座,杨琏真伽随时可以调集各寺僧兵不下千人。进入寿宁宫不难,但想从寺里偷走东西,并离开杭州城,除非……出动官兵。” 这事,就有些难办了! 仅仅是寿宁寺里的数十僧兵,就不是现在的自己可以对付得了。 李显悠哉地翘起二郎腿,看着甄鑫头疼模样,莫名地觉得舒服。 甄鑫琢磨片刻,又问道:“另外拜托你们查的那个事情,有结果了没?” 李四点点头,却不吭气。 有结果了你不说?甄鑫只好把愤怒的目光转向李显。 李显眉尖微挑,脸上展出得意的笑容,扬着下巴说道:“那就,告诉他吧。” “是。”李四冷冷地说道:“有得到噶玛噶举派喇嘛的消息,听说他们在孤山的西太乙宫。” 嗯? “喇嘛住道观里?”甄鑫疑惑道。 “你是在质疑李五的情报打探能力?”李四两眼微眯。 “不,不……”甄鑫不得不解释道:“我只是不理解。” “连这都不理解?”李显睥睨道。 甄鑫翻了个白眼,不得不拱手说道:“请李大人指教。” 需要的时候叫显哥称李大人,不需要的时候就是没卵子的……李显斜睨甄鑫,呵呵冷笑。 “显哥……”甄鑫腻声叫道,屋内几个人,同时打了个哆嗦。 包括甄鑫自己。 “别叫!”李显伸手挡住准备深情的甄鑫,长吸口气后施施然说道:“杨琏真伽对于道观下手相当狠辣,不仅要霸占道观的产业,还要想办法逼着那些道士剃发修佛。就算有道士能从他手中逃脱,也带不走观里的一文钱。” “杭州城内,连皇城都已经被改造成几个寺庙,更别说其他道观。杭州城外的道观,我看最多再一两年的时间,就要被他搜刮干净。如今留给那些道士的选择,要么趁早卷铺盖跑路,要么就从了杨琏僧伽,皈依他的佛。 “那西太乙宫,位于西湖孤山之上。看来那里的道士倒是想得明白,临时抱了个佛脚。不过抱的不是出身萨迦派的杨琏真伽,而是噶玛噶举派的喇嘛。” 甄鑫恍然地点点头。 萨迦与噶玛两派在吐蕃一向水火不容,萨迦成功地抱上忽必烈这根突然茁壮的大腿之后,八思巴以国师身份,力压吐蕃其他教派。 但是到了江南,在吐蕃打得死去活来的教派,对于外人来说,都属于同一个品种。没人分得清萨迦与噶玛到底有什么区别,统称喇嘛。 杨琏真伽在杭州再如何嚣张,也不对会噶玛噶举的喇嘛下手,起码目前不会。 当然,前提是噶玛噶举不会主动挑衅,在这种情况下,让一两个道观给他们,杨琏真伽自然不会在意。 “前些日子,在大都倒是有个与噶玛噶举派有关的大消息,令朝野都很震动。”李显施施然地说道。 甄鑫与乌坚巴的关系,李显是最清楚的。乌坚巴前几个月,特地从藏地运来大批的药品与牛角、牛筋之类的物资,足以说明他们之间,关系已经匪浅。 仅凭这点,日后甄鑫在中原若是走投无路,只要他愿意逃去吐蕃,乌坚巴便足以保他不死。 今夜看着甄小子态度不错,李显倒是愿意把这消息先分享给他听听。 只要他肯开口再求求自己…… “朱古尊者出现了?”甄鑫脱口而出。 “咣啷!” 李显一惊而起,差点撞歪了桌子。“你,你怎么知道?” 这消息,虽然不算特别的新鲜,但是知道的人并不算多。 因为有人在刻意压制消息的扩散,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朱古尊者”,自然也就没人会专门去关心与在意。 让李显心惊的是,这样的消息,甄鑫是从什么渠道得知的? 难道说,他的触角早已伸入大都之内? 还是说,从大都南下的某些官员,已经与甄鑫达成了私下的交易? 一瞬之间,李显脑子中已经转过许多的想法。 “呵呵……”甄鑫给了个莫测高深的笑容,眉尖微挑,说道:“展开细说下?” “你先告诉我,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这招,是老子想出来的! 甄鑫自然不能把底交给李显,施施然说道:“你现在说,我还能念你一个小人情。这种消息,过不了多久就会传遍天下,想瞒都瞒不了。等到那时,你这人情也没了。” 好像是这个道理,但是……这厮与乌坚巴之间,必然还有更深的勾结! 李显脸色复杂地看向甄鑫,半晌之后,开口说道:“乌坚巴根据他的师尊临终前的遗言,在云南丽江路一带找到了一个七岁的孩童,这孩童据说生而能言,而且熟知佛教经典,并且早就说过,他是一位上师的转世之身,有一天会有自己的徒弟前来迎接自己。” 果然,乌坚巴倒是实在,按照自己教他的方法找了个说啥就是啥的孩子。这执行力,杠杠的! 丽江路介于吐蕃与大理之江,早在百年之前,就有吐蕃僧人在此建寺传教。行政上归属云南,却已经成为吐蕃喇嘛的地盘。 这转世之地,倒是挑得很有技术含量! 第389章 嘎巴拉碗 李显接着说道:“乌坚巴说这孩子可以轻松地分辨出他师尊用过的器物,也知道师尊当年最隐蔽的秘密。并且还说,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转世之身,第一世则是噶玛拔希的师尊、噶玛噶举派的创始人都松钦巴。” 甄鑫听着脑壳发疼,这些藏人的名字,实在记不住……但是脸上依然保持着淡然的微笑。 “所以,乌坚巴将其称为‘朱古尊者’,意为化身。蒙古语为‘呼毕勒罕’,同样是转世者的意思。汉语,则为‘活佛’。” 好嘛,一整套专用的翻译词语都备齐了,这乌坚巴倒是准备得很齐全啊。 甄鑫颔首。 “活佛呐!”李显喃喃说道:“自佛教传世至今,谁敢称自己是活着的佛?仅仅这个称谓,便足以让全天下的佛教徒顶礼膜拜!” 甄鑫点头,表示同意。“乌坚巴找皇帝确认封号了?” “是。不过这事必须得宣政院那边同意才行。” 宣政院原名总制院,统管全国佛教及吐蕃事务。以帝师领其事,首任是八思巴。八思巴去世之后,帝师一职由其异母弟仕钦坚赞继任。但是宣政院的大权,如今已经被桑哥收入尚书省。 萨迦派的帝师必然会反对这个所谓的“活佛”称号,可是现在的帝师说话显然没当时八思巴好用。 是否认可这称号,不过是忽必烈一念之间的事。 而且即便是得不到官方的认可,要不了几年,民间信徒必然会对样的尊号奉献出无限的热诚。官方现在不开始限制与管理,只会让这称号泛滥成灾,到时再想管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事,乌坚巴整得还是相当利索的。下次见面,得给他加个鸡腿鼓励一番! “乌坚巴现在人在大都?”甄鑫问道。 “是,那个小活佛也在,已经被皇帝召见过,但是结果如何,并不清楚。” 到皇帝这一级别,自己想帮也帮不上忙,剩下的只能让乌坚巴自己去折腾。 不过,如果利用乌坚巴来对付杨琏真伽,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 “我若是杀了杨琏真伽,会有什么后果?”甄鑫突然正色问道。 叮铃咣啷——桌子又被一惊蹦起的李显狠狠地撞了下,脆响一片。 李显揉着自己的腰眼,呲牙咧嘴地惊问道:“你说什么?” “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我,我……”李显怒道:“你知道那是谁吗?” “不就一个秃驴呗。” “他是官啊,是朝廷正式任命的二品官员啊!而且,他是前国师的高徒,是现在这个国师的同门师弟!你要杀了他?嫌自己命太长吗?” “所以,我这不跟你在探讨可能性嘛……”甄鑫无辜地说道。 李显站起身,往边上挪了三尺距离,冷冷地说道:“你想找死,尽管去,我绝不拦你!但是,别把我扯在其中!” 甄鑫盯着李显,看不出任何作伪的神色,心下不由嘀咕:这一次难道是自己判断失误了? 若没有忽必烈的默许,杨琏真伽在江南绝不敢如此肆意妄为。这是前提。 无论是为了打散赵宋遗留下的“王气”,或是打碎故宋残余的脊梁骨,杨琏真伽诸多举动可以说是达到了很好的效果。但也因此引发江南更大的动荡,作为一个老奸巨滑的皇帝来说,这棋子差不多可以抛弃了。 以杨琏真伽之死,足以化解江南百姓对朝廷大半的仇恨。 正如蒲家的灭亡,无疑可以换得福建的新生。 李显把自己骗上船对付蒲家,显然是皇帝背后在支持。如今又把自己拐来杭州,难道不该用自己这枚棋子来对付杨琏真伽吗? 八思巴已死,再尊贵的杨琏真伽也已失去了保护神。如今的帝师,其实不过是一尊吉祥物,绝大多数的权力已经被收归尚书省。 扶持一派,打压另一派。若是被扶持的这势力成长过快,必然会被拆解遏制。就便是帝王之术,也是历史以来道、佛两教总是轮流遭殃的根本原因。 而忽必烈愿意接见噶玛噶举的乌坚巴,也说明了这老头子,已经开始在准备扶持噶玛噶举,以打压势力泛滥的萨迦。 是李显没有接到忽必烈的暗示,还是说他的功能可能已经被别人给取代了? 不过对于甄鑫来说,杨琏真伽并不是非杀不可,甚至于理宗的脑袋都未必非要去偷回来。 只是隐隐之间,诸多势力都推着自己往这个方向奔跑,让甄鑫不得不思考,跑到后面,这些人的目的,会是什么? 在得知林景熙打探来的消息之后,甄鑫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有人想借自己之手,来对付杨琏真伽! 理宗脑袋被藏于秘室,杨琏真伽不会突发神经病,自己把这消息往外散播。而同时得到消息的林景熙与李显,甚至内容都差不多。 寿宁寺的秘室,近百僧人日夜看护。 甚至于寿宁寺的分布图与秘室的位置,都已经被标得一清二楚。 只能说明,是有人故意放出的消息。消息的源头,很可能便是行省。 当然,并不能说明这消息便是假的,无论要采取什么样的行动,都得先确认下,那颗脑袋,到底在不在寿宁寺的秘室之中。 以及,是否有人在寿宁寺挖了个坑,等着自己往里跳。 甄鑫将平摊在桌上的寿宁寺平面图挪开,看向另外一张图稿。 这是一幅相当写实的图画,而且还上了彩。画上,便是“嘎巴拉碗”。 形如一个倒扣的丑陋大碗,碗底起伏不平,却被打磨得相当光滑。碗的边缘,镶以金条,金条上刻着一些看不清的符号以及法器图案。 若是不晓得这碗的制作原料,甄鑫只会觉得这种藏秘法器看着挺可爱,甚至还很想去摸摸那光滑的表面。 可是知道那是用挖空了脑子的脑壳做成的东西,甄鑫只觉得一阵阵的恶心。 与许多拥有浪漫情结的少年一样,前世的甄鑫对那片没去过的高原,充满着向往。离天空最近的一片土地,阳光与湖水清澈如洗,仿佛只要沾染些那里的气息,便可以让肮脏的灵魂得到洗涤。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变态的东西…… 而且,据说大喇嘛在灌顶的时候,还会用这玩意盛酒,让接受灌顶的信徒喝下去。 心里又涌出阵阵的烦恶。 第390章 改良版太极拳 甄鑫将这画着嘎巴拉碗的图揉作一团,随手扔到桌边,站起身离开屋子,踱步而出。 “公子……”不再继续装受伤的熊二闪至甄鑫身后,轻声说道:“外面,似乎有人盯着这里,你这是要去哪?” “我去找道士聊聊天。”甄鑫无所谓地说道:“正好,你们可以趁机看下,到底是谁在盯着我。” “你有必要总是把自己当鱼饵吗?”熊二埋怨道:“这样,我们的压力很大的……” “怎么,你要教我做事?”甄鑫转过头,怒视熊二。 “要不,我让阿黎姑娘跟着你?” 甄鑫愈加烦躁。 自从那天公然叫嚣要跟阿黎成亲之后,她就再不肯跟自己同居一室了。虽然甄鑫自信绝不会擦枪走火,却也只能照顾一个准新娘的脸面。 那该死的陈文开,为什么还没有消息传来! 见甄鑫是真的准备生气,熊二只好嘀咕着坠于他身后,同时打出手势,街边便有黑影一闪而出,随即又隐入另一片黑暗。 夜空不太纯也显得不够干净,一轮将圆的月亮,裹着灰白的云朵,如一个故作神秘的高人,漠然地俯视着甄鑫。 中秋节快到了啊……过了中秋,自己来到这世上差不多也有一年时间。 事情经历了不少,也做了很多,可是前途与方向,依旧让甄鑫感觉迷茫。 凭着现在的资源,彻底退出大陆,缩回日月岛,占据琼州之后,当个大海贼,自此逍遥海上? 然后,成为化外之民?被视为分裂者? 或者去大都趁着忽必烈没死的时候,抱上这个很粗很粗的大腿,从此当个悠闲的王爷? 然后,成为千夫所指的汉贼? 还是,选择那条注定九百死一生的造反之路?此后一将功成万骨枯,或是自己也成为了那一堆枯骨之一。 甚至脑袋也被制作成那个恶心的大碗,供人装酒? 一想到这,甄鑫便觉有股凉意,自脑壳处倾泄而下,覆及全身。 推开显应观斑驳的大门,青书正孤零零坐在院边的台阶上。 也许,自己还是应该跟这些牛鼻子多亲近些。起码他们没有那么恶心的法器…… 甄鑫一屁股坐在青书身边,托着下巴跟他一起遥望莫得感情的月亮。 良久无语。 一阵凉风拂过,带来仲秋的寒意,却没有带来桂花的香味。 反而有一丝隐隐的……馊味? 而后,一个如鬼似魅的身影,突然自树下飘出。 “谁?”甄鑫吓了一跳,差点将身边的青书撞翻在地。 糟糕……三棱刺也没带,手头竟然没任何可用的兵器。 “干嘛啊……”青书爬起,看着满眼警惕的甄鑫。 甄鑫一回头,鬼影不见了!不由地抓住青书的胳膊。 该死的,熊二去哪了? 若是形势不对,青书不知道能不能当个兵器用? 嗯?这想法有些不对劲…… “你,你放开我!”青书挣扎道。 “等等,有危险……” 一声长叹突然在甄鑫耳边响起,甄鑫头发都快炸了起来。两脚错开,往侧一踏,扭腰摆臀,在最快的时间内做出尽可能的防御姿势。然后,才有空看向身后的影子。 是一点也没有仙风道骨的张邋遢! “你想看老道练功,安安静静坐着就好,咋咋乎乎地干啥呢?”张三丰满脸无奈地看着甄鑫。 “我……刚……你……”甄鑫指着空无一人的院子,不知道该如何吐槽。 这么大的一个张三丰,为啥会整得跟鬼影子一样? “对了,你那天打的那套拳,叫太极拳是吧,我练了一遍,你要不给指导指导?” 我指导张三丰打太极拳?会被雷劈的! 甄鑫双手直摇,说道:“我花拳绣腿的,哪敢跟真人谈指导!” “不不,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张三丰真诚地说道:“你那拳术,给我的启发极大。” 那可不……甄鑫微微地挺起胸膛。 “不过,我觉着你打得不对。” 我其实连门外汉都不算……甄鑫的胸膛又缩了回去。 “你那拳法,光有形而没有意。” 说的对,徒有外表…… “我这两天认真琢磨之后,将其稍微改进,你可以参考下。” 张三丰说完,往院中一站。 眼见着站的是个人,甄鑫却陡然感觉到泰山立于前的威势。 双臂虚抱,气定神闲而不动如山。 肩带手起,两脚微错,身随形动。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般在甄鑫眼前一一展现。 每个招式看着都认识,却给了甄鑫完全陌生的感觉。 微风拂过,张三丰壮阔的身躯,却在随风摆动。轻柔得如同一片硕大的鹅毛,忽尔前忽尔后。 他,这是在御风而舞? 甄鑫半张着嘴,根本就合不。 难怪,刚才那身影跟鬼一样…… 一套拳完成,张三丰双臂虚抱在前,神定气闲。身边的一股风依然绕着他打着转,卷起地上的落叶,却卷不动他身上的衣裳。 “看明白了吗?”张三丰温和地问道。 甄鑫呆呆地点点头,又立即摇了摇头。 “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我,我可以吗?”甄鑫惊喜地问道。虽然不知道这套拳术威力如何,起码这轻飘飘的身法,看着就让他垂涎三尺。 “当然可以!” “练到你这水平,得多长时间?” 张三丰沉吟道:“老道今年六十有余。” 六十多岁的老头?看这身子骨,一拳打三个自己完全没问题。 “我是问,我现在开始练要多少年能有这水平?” “笨呐!”青书抢答道:“我师公他当然是从小开始打基础,到现在六十多年了!” “啊?”一股气立时倾泄而出 张三丰却摇了摇头,说:“你基础太差,从现在开始练的话,可能要七八十年。” 这老牛鼻子,补刀能力这么强? “师公,我,我要练!”青书扑过去,昂然说道。 张三丰揉着青书的小脑袋,“当然了,这拳术以后还得指望你来发扬光大。” 这就要发扬光大了,你们问过我的意吗? “老道会在显应观驻留一阵,明日起甄公子可以每天清晨过来,老道教你这套拳术。” “我一套拳学七八十年……”甄鑫苦笑地说道:“实在是没那么多时间啊。” “不需要七八十年,我想有一个月足矣。” “啊?”甄鑫又被整不懂了。 “笨呐!”青书脆声说道:“你想练到我师公那水平,七八十年都未必够,可是学一套拳术那不简单得很!” 你说的好有道理,可不可以不要说了!甄鑫怒视青书。 第391章 论迹不论心 “师公,我保证只要半个月,不,十天就可以学会!”青书昂然说道。 这小牛鼻子,会不会说话? “你虽然已经过了习武的最佳年纪,但是这套拳术,可让你耳更聪、目更明,且有助于强身健体。老道以为,有时间的话,不妨……” 甄鑫心里微动,苦着脸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啊!” “噢,公子若有需要,老道倒是可以帮忙一二。” 甄鑫点头如捣蒜,“眼前确实有事需要真人相助,不过这事另说。关键是我实在是太忙了,因此在杭州呆不了太长时间……” 张三丰点点头,脸上略带遗憾地说道:“如此,等公子有时间,老道随时相候。” 说着,便拉住青书,转身准备离去。 唉,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太忙?甄鑫欲言又止。 青书小声嘀咕道:“师公,咱们说不定过两天就要被和尚赶走了,你去哪等甄公子?” 这小牛鼻子,真会说话! 甄鑫急忙说道:“我倒是有个建议,真人不妨听听?” “噢?”张三丰驻足回头。 “嗯,我在琼州边上,有座小岛……” “琼州在哪?”青书问道。 “已经是海角天涯了……”张三丰悠悠地说道。 “那么远啊……” “不远不远。”甄鑫说道:“从杭州坐船,最多也就十天半个月便能到。” “坐船?还要十天半个月?我不去!” 这小牛鼻子……我还没说让你们去呢! “是这样,我不知道真人有没去过琼州……” 张三丰淡然地摇摇头。 甄鑫放下了一半的心,“琼州一向被中原视为化为之地,岛上可耕种土地不多,又年年饱受风雨肆虐。自朝廷占有琼州之后,历经战乱的琼州百姓,生活愈加困苦,流离失所,却还得接受官府肆无忌惮的压榨……” 张三丰悠悠地叹了口气。 “你要造反?”青书突然脆声说道。 甄鑫吓了一跳,这孩子到底会不会说话? 张三丰微笑着拍了拍青书,说道:“造反,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那,什么可以解决?” 张三丰抬头望天,沉吟片刻,才摇摇头说道:“天下事,乃天下人之事,非老道能够解决……” “我觉得,必须打破旧的樊笼,建立新的秩序,对土地进行重新的分配。让耕者有其田,让私有财产得到绝对的保护,让法律成为至高无上的权威……” 张三丰呵呵而笑。 “你还是要造反啊!”青书撇着嘴说道。 “我说小道爷,你能不能不要大半夜总在这提造反行不?会被杀头抄家的!” 青书脖子一缩,应道:“好的!” 张三丰叹道:“公子胸怀大志,老道佩服。” 这佩服得一点诚意也没有……甄鑫苦笑地摇摇头,“我不是为了我自己。” “老道相信。” 这老牛鼻子,浑身上下防御得如太极一般浑圆无瑕,毫无破绽可寻啊! “我的目标,不是这个天下,而是这天下间无数的孤儿。”甄鑫仰天长叹,“可惜,小子学疏才浅,人微望轻,心有余而力不逮。至今为止,不过收养了近千个孤儿……” 张三丰对着甄鑫上下打量,疑惑地问道:“你在琼州收养了近千个孤儿?” 甄鑫摇摇头。 张三丰眼中流露出些许的失望,却并未开口斥责。 “不止是琼州,还有广东广西一带的孩子,以及正在接收福建沿海一带被父母抛弃的幼儿。” 张三丰微微一怔。 “除此之外,流连于南海之上,脚下无寸土之地,无论是故宋还是如今的大元朝廷,都不予承认的疍民,我已经将其全部接收。给了他们有可以居住的房子,安排他们可以靠双手养活自己的工作,并让他们所有的孩子,都可以免费入学读书识字。” 张三丰心中大动。接收不被朝廷所认识的海上疍民,这不仅需要实力,还得有绝对的勇气! 当然,眼前的这位甄公子,收罗这些无依无靠的疍民,也许目的不纯。君子论迹不论心,他做了所有人不肯去做或是无法去做的事,这便是功德! 而且,如果甄公子没有欺骗自己的话,单就收养一千孤儿之事,就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张三丰不是没有收养过孤儿,正因为如此,他才知晓其中的艰难。 首先,得有一个香火还算不错的道观,才能有力抚养孤儿,给他们吃给他们穿,至于就学,最多也就在道观里学着念经认些字,不可能再给他们提供系统的课程教育。 而一个道观,能养多少孩子? 一千个孤儿,又得需要多少道观? 更何况,如今江南江北绝大多数的道士,想养活自己都已经越来越艰难,谈何抚养孤儿? “公子功德无量,老道佩服!”张三丰稽首而礼。 这个佩服,总算有些真诚了。甄鑫侧身避开这个显得过于尊重的礼节,说道:“小子只是不忍心看到孩子们的苦,在力所能及之下,略尽绵薄之力。” “你想劝我去琼州?”张三丰站直身问道。 “呃……是这样,我有一个岛……” “我不去琼州,还要坐船!”青书很不满。 “那个岛名为日月岛,确实在琼州附近,不过已经是私人的小岛,不归琼州官府管辖。岛上已经有一个小学,凡十五岁以下儿童,无论男女,皆可免费入学。”甄鑫语速越来越快,就怕被小牛鼻子给打断。 “我的规划中,还会为十五岁以上的少年,建立文学院、纺织学院、军事学院、技工学院、天文地理等学院,根据孩子们不同的特长,让他们拥有足以自立的学识。” “因人而施教!”张三丰颔首道:“而且不限制于四书五经,大善!” “我……”青书刚开口,甄鑫就怒道:“你再有意见,我就让去小学里讲课。” “啊?我,我能讲什么课?”青书一脸懵。 “随便啊,语文、术数、音乐、体育、物理、化学、天文,随你挑。” “我,我不会啊……这些都是学什么的?”青书仰着头问张三丰。 以张三丰的见识,知道音乐术数,却也没听说过物理化学到底是学的是什么,只好苦笑地摇了摇头。 第392章 浮云蔽月 “日月岛的孩子,六岁必须入学,七岁以后就得开始给弟弟妹妹们上课。你这么大,竟然还不能给别人讲课……”甄鑫摇着头啧啧而叹。 “我,我……我可以教他们拳术!” 甄鑫曲指蹭着下巴,沉吟道:“倒是可以考虑,不过你得打得过岛上的孩子,才能让他们服气。” “我,我一定可以的!师公,你赶紧教我这套太极拳,我学会了就去日月岛教那些孩子们了。”青书双手叉着腰,豪气干云地说道:“就算有年龄比我大的,我也可以把他们打趴下!” 张三丰抚着青书的头顶,微笑着说道:“学武是为了强体健身,可不是为了把别人打趴下。” “不!”甄鑫却肃然说道:“某以为,学武,是为了保护弱者。保护你身边的人不被别人欺凌,不被别人压榨,不被别人当作可以随意宰杀的牛羊!” “无上天尊……”张三丰轻声叹道。 迎着甄鑫灼灼目光,张三丰问道:“不知甄公子需要老道在南海停驻多长时间?” “不不,真人误会甄某了。”甄鑫急忙摇摇手说道:“我没有要求真人一定要留在南海,只是希望你可以去日月岛看看。真人若愿意留在那一段时间,甄某必举岛欢迎,真人若想离去,甄某自然不敢阻留。” “只是……既然道家在中原之地无法驻足,道长何妨暂避海外。琼州百姓,也一样需要道家的教化……” 嚯,这小子,胃口这么大? 张三丰两眼炯炯地盯着甄鑫。 甄鑫讪讪而笑。 虽然对天下间除了张三丰之外的牛鼻子,并没有太多的好感,但是要对付已经成为喇嘛走狗们的和尚,只能拉拢处于落魄之中的道士。 一物降一物,魔高一尺,就得指望道能高过一丈。 不对……甄鑫突然给自己脑门一拳。 想要降服张三丰,不能靠自己啊! “我在琼州,结识了一位道姑,我称她为‘黄道姑’。”甄鑫收起脸上的嘻笑,摆出一本正经模样。 张三丰微微一怔,不明白他突然跟自己说起女道士作甚? 可是这神色,似乎又不像在说笑。 “黄道姑其实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道士,我从来没见她拜过三清,她也不会做任何法事,甚至连道经都背不了几篇。” “我,我也不会啊……”青书听着很开心,仰头问道:“师公,我以后是不是也可以不背道经?” 张三丰皱着眉摇摇头,静待甄鑫的下文。 “她自称道姑,其实只为了一个身份,一个可以不用嫁人的身份。” 黄道姑在甄鑫心目中的形象,还是相当高大的。虽然想起她的时候不多,而且在日月岛越来越多的岛民之中,黄道姑总是容易被人遗忘。但是黄道姑对于日月岛,对于琼州百姓的作用,却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 正是有了她,日月岛的才能垄断南海的高端棉布市场。也正是有了她,琼州才会成为日月岛独立于海外的最重要依据。 “黄道姑在琼州二十年,从黎族百姓那学到了一整套的棉纺织加工技术,经过自己的精心钻研,加以改良之后,又反哺于黎族穷苦人家。 如今,整个琼州,哪怕是人迹罕至的大山人家,也已经学到了黄道婆无偿提供的棉纺技术。凭此,一个妇人至少可以轻松养活一个五口之家。” “此话,当真?”张三丰吃惊道。 就算在江南之地,一个佃农辛苦劳累一整年时间,如果没有婆娘做些杂活帮衬,也未必能养得活一家五口人。 甄鑫微笑道:“这种事,小子没必要欺骗道长。哪怕道长没时间前往琼州,随便找个去过琼州的人打听,都可以知道黄道姑此人。说其泽被万家,丝毫也不为过。” 黄道姑当然是真的,教人采棉织布也确实如此。不过一个妇人能否养得活五口之家,首先得看她们家边上有没那么多木棉树。 这不重要……艺术源于生活又必须高于生活。 张三丰稽首赞道:“福生无量,功德无量!” “小子刚到琼州时,其实并没有收养孤儿的想法。但是见过了黄道姑的无私与奉献之后,大受感动,才决定以她为榜样。我可能做不到道姑那般的无私,只能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她实现毕生的愿望……” 甄鑫眨眨眼,看向张三丰。 虽说收养孤儿,其实都是被逼的,但自己到底是在做这个事。君子论迹不论心,所以不能说自己在胡扯! 于是,眼中一片坦然。 张三丰悠悠地叹了口气,打了个稽首,牵住青书的手,转身离去。 不拒绝,就应当算是接受了吧? 甄鑫一屁股坐回台阶之上,长吐了口气。 这老道,可真难忽悠啊…… 天上的月亮,似乎又圆了一丝,悠悠荡在深邃的夜空。 一片浮云追上斜挂天际的月亮,忽儿将其遮蔽,忽儿又弃之而去。天空也因此瞬间明亮,又突然显得昏暗。 云来云去,云聚又散。他们可以乘风嬉戏,也能遮蔽日月。他们可以挥洒自己的每一分积累,也能重新聚出层层叠叠的殷实。 来的自在,去的潇洒。 而那月亮,东升西降,圆时照亮人间,缺时自惨行秽,哪怕再迷茫都得按照它既定的轨迹,升起再落下。 无论前面是山是海,是风是云。 即便被天道所操纵,却似乎没有任何的怨言。 甄鑫呆呆地看着天空,一会儿羡慕云的自在,一会儿又感叹月的无奈。脑子中突然冒出一句诗: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突然有些想回日月岛了…… 日月岛上的那些娃娃们,是否已经在这月光之中沉眠? 他们是否知道,他们的岛主为了能忽悠回去一个好老师,费了多少心血? 成绩还算不错,化学老师有了,还可以兼武术老师! 这位道行高深的张真人,会不会带着黄道姑还俗? 呸!想啥呢……罪过罪过! 不过起码此后张真人,应该不会这么邋遢了吧? 第393章 婀娜管道升 渐圆的月亮,洒下无穷光辉,冷冷地照着神州大地,海疆万里。 海面上的一艘楼船,也在月光之中,露出它孤独的身影。 楼船的左侧,除了海水,便是一片孤寂而幽远的深夜。楼船的右侧,则是缓缓后退的海岸线。 这是一艘八百料的三桅帆船,船身长近十丈,两头各置一舵二桨。甲板之上第一层为舱房,舱房之上为望楼,故称“楼船”。 望楼之上,一个孤零零的女子,倚在女墙上,仰望着冷清的月儿,低低吟唱: “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两滴清泪滑出眼眶,随风而逝。 海风此起彼伏,吹着女子满头秀发,飘逸而纠结。 女子年近二十,属于已经长成的年纪。海风将刮着呼呼而响的绣袍,勒出浑圆的上下两部,且凹且凸。而其间的腰身,细却不弱,让人一见便有揽而握之的欲望。 女子姓赵名珍珠,其祖父是理宗朝期间唯一被封为王的荣王赵与芮。 论起身份,本应当尊贵无比。可是从某些方面来说,却活得比平民家的子女还要卑贱。 理宗无子,便将其同母兄弟赵与芮之子赵禥过继为太子,为度宗。 理宗是她的叔祖,度宗是她的大伯,恭帝是她的堂兄,真正的皇家贵胄。可惜,大宋亡了…… 随着祖父及全家被迫北迁大都时,赵珍珠不过六七岁,还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龄。 对于当时的她来说,也确实没什么可愁的。前往大都,不过是一次远一些的郊游。 一路之上,依然有人侍候,也依然被全家人当作掌上明珠呵护。 就是到了大都,居住的府邸也并不比在临安时寒酸多少。 祖父虽然被剥夺了荣王的尊号,却被北方的这个皇帝封为平原郡公。爵位下降一个等级,对于赵珍珠而言,却没感觉到任何的不同。 天冷时,有锦袍狐裘;无聊时,可骑马射箭。甚至不必学习繁杂的礼仪,不用再读那些让人头晕脑胀的四书五经。 但是,在大都无忧无虑地生活了数年之后,生活终究变得越来越糟糕。 随着年龄的长大,赵珍珠渐渐地明白了什么叫做亡国之奴。 随着祖父留在南方的财方被侵吞贻尽,随着崖山最后一支宋军的彻底覆灭,随着被押至大都的文丞相不屈就死,赵珍珠发现,平静而无忧的生活,再也回不来了。 原本笑脸相迎的北地大儒,只余冷冰冰的脸面。原本日日簇拥的故宋文臣,再不见踪影。 白天,家门外总有敲诈勒索的泼皮无赖。夜间,时有公然入宅偷窃的盗贼。每过几天,便有卷走家里财物的奴仆。 全家人,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 于是,包括瀛国公在内,全被迁居到了上都。 赵珍珠终于明白了,什么才叫做苦寒之地,什么叫作甘苦自知。 所幸,上都留守愿意给全家予以庇佑。虽然生活变得艰难困苦,但起码不用再忍受无穷无尽的骚扰。 代价是,自己得与上都留守的二公子结亲。 若大宋还在,赵珍珠便是妥妥的公主,会有尊贵的封号,会有自己的公主府,会有一个必须要自己为尊的驸马。 但是,如今的赵珍珠,却只能为成为勉力维持全家苟活的祭品。 对此,赵珍珠心里倒也没有太多的怨怼。连剥去皇帝龙袍的堂兄,都只能在挣扎中求活,更何况是自己这样一个啥都不会的女子? 想想北宋帝家被女真人俘虏之时,所有的女子都得忍受牵羊之礼的屈辱,自己还有选择女婿的可能,已经算是老天垂怜了。 更何况,上都贺留守的二公子,身为太子侍卫亲军,前途无量。只要太子登位,他便是铁定的怯薛长之一,自己起码还可能享受到被人保护的生活。 但是,老天爷显然不打算放过自己以及家人。 来不及对外公布婚约,父母便在上都相继去世。 三年守制未满,因为太子病逝,太子侍卫亲军一朝解散,贺家二公子身份一落千丈,几乎自暴自弃。 而后,是八十岁的祖父,终于离开人世。 虽然这个年纪,算是善终,但是对于留在大都的赵氏皇族乃至与皇室相关的所有人来说,无异于天崩。 在上都被迫出家的瀛国公,连上都也待不下去,被赶往吐蕃。自此,永隔万里。 几乎于一夜之间,赵珍珠只剩下了孑然一身。 如同这茫茫的大海之上,这片孤舟。 赵珍珠觉得,自己一定是个不祥之人,总是给身边人带来厄运。 家里人如此,甚至连未确认婚约的贺家,也是如此。 不知此次南下,是否还会给别人也带去灾祸? 清冷的月光,照着幽暗无垠的海面。不知那平静的水面之下,是否会给自己一个平静的生活? 赵珍珠双眼迷蒙,看着缓缓荡漾的波浪,心头难以抑制地生出纵身一跳的念头。 可是不行啊,哪怕自己死去了,也一样会给别人带来灾难! 也许是听到她的挣扎,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一个年约三十的娘子,出现望楼之上。 娘子身披轻裘,头挽同心髻,髻上贴着梳篦,显得简洁而又大方。行走之间,海风吹荡着身上的裘衣,露出婀娜的身材。 “珠儿……”声音清脆,如珠落盘。 娘子靠近赵珍珠,柔柔地挽住她的肩膀,说道:“海上风大,你还是去舱房里歇着吧。” “婶,我想再呆会……”赵珍珠将身子依在她身侧,空洞的双眼依然看向更为空洞的海面。 这娘子姓管名道升,是当世在画坛独领风骚的赵孟頫之妻。 赵孟頫的父亲赵与?与理宗及赵与芮是堂兄弟,论辈份赵孟頫算是赵珍珠的堂叔。也是她如今唯一可以投靠的亲人。 四年前,程矩夫奉忽必烈之命,首次在江南搜寻故宋遗臣,得了二十余人,赵孟頫是其中最受忽必烈重视的一位。 不仅仅是因为他书画双绝、声名显赫于江南江北,更重要的,当然是赵孟頫的故宋皇族身份。 其代表的意义,不言而喻。 忽必烈因此给了他一个兵部侍郎的职位,主管全国的驿站。 赵孟頫,也成为三宫北迁之后,第一个主动在元朝任职的故宋皇族。 第394章 海上漕运 皇族也是人,不仅要吃喝拉撒,还得养儿育女,这无可厚非。但是对于那些立誓为赵宋皇家尽忠的老臣来说,赵孟頫出仕为元朝官员,无异于又遭遇一次惨重的打击。 上一次,是在临安投降后,太皇太后发布的诏令,要求江南各地未下州郡放弃抵抗归附元朝,并解散各地勤王之兵。 自此,江南遗老,再也没人把归附元朝、出仕为官,当作一件很羞耻之事。 时间,可以洗涤一切的罪过,也可令人忘却所有的痛苦。 包括国仇,也包括家恨。 只要目前的生活是安稳的,又有几个人会为了所谓的理想、尊严与民族大义,奉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连赵氏子孙都不在意这天下了,其他人在意又有何用? 当然,这种事赵孟頫不会去考虑太多。 元朝皇帝愿意利用他来收罗江南民心,那说明自己还有被利用的价值,这对于他来说,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起码,还能因此而让妻儿的生活不再拮据,还能顺手庇佑下如赵珍珠这般孤苦无助的皇家后人。 正因为如此,赵孟頫才能在大都与妻子,过着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的日子。 不用管外界如何风云动荡,只需要享受眼前的幸福美好。 数年时间,不仅是赵孟頫在北方受到文人的尊崇,连他这位夫人,也凭着她的书画、词文,让其在大都的夫人圈之中,享有极高的声誉。 见赵珍珠不肯离开望楼,管道升并未再劝,只是揽住赵珍珠的肩膀,让她靠着自己默默地流泪。 良久之后,怀中的耸动的肩膀渐渐平静,管道升掏出一方帕子,轻轻地擦去赵珍珠脸上的泪痕,柔柔地问道:“珠儿,你会不会怪叔婶自作主张,让你离开北地南下?” 赵珍珠摇摇头,低声说道:“珠儿不敢责怪叔叔婶婶。” 不敢,意思是心里还是有些责怪……管道升叹了口气,说道:“你心里,还记挂着贺家的二郎?” 赵珍珠摇摇头,没有回答。 十五岁时与贺家商议婚约,到现在已经二十岁了。 贺家那边没了下文,这边也没了主事之人。这婚约还算不算数,谁也不清楚。 可是家境衰败如斯,以如今的身份,赵珍珠想正常嫁人,几乎不可能。 作为皇族之女,想要她的蒙古王公不少,却只能是当作玩乐的对象,而不可能娶回去当正室。 “你别怪叶李叶大人,此番南下,若婚事可成,也算了结一桩大事。郡公泉下有知,也当瞑目。”管道升轻声安慰道。 是啊……用自己的身子,来完成这些故宋大臣们的心愿。 在叔叔婶婶看来,这是件很值得做的事。毕竟说明自己这个孤弱的身子,还有可用的价值。可是却没人想过,自己愿不愿意。 去引诱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个被称为“江南第一风流子”的浪荡子弟,一个横空出世的商业奇才。 一个很可能给江南带来翻天覆地变化的男子! 这样的人,自己又该如何去吸引他、并控制住他? 对于自己的相貌,赵珍珠还是有相当的自信,即便对方真的是一个招蜂惹蝶的风流子,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又能有见识过多少美貌女子。 更何况是自己这样一个外秀慧中、琴棋书画皆通的佼人。 但是,把身子当作武器,带着目的去引诱一个年龄比自己还小的少年,这让赵珍珠感觉到了深深的屈辱。 只是这种苦楚,又能向何人诉说? 从临安到大都,从大都到上都,又从上都往大都投奔赵孟頫夫妇,不到二十年的时光,让赵珍珠恍若度过了别人几辈子的生活。 赵珍珠也从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娃娃,被迫长成一个极度内向的老姑娘。整日间沉默寡言,所有心事也只能深埋于心底,不肯与人诉说。 对此,管道升感同身受。因此对于她的缄口不语并未在意。 毕竟让一个二十岁的姑娘,主动南下寻找一个陌生男子,并力图与其成亲,说出去委实是件上不了台面之事。 更何况还是一个身份曾经尊贵无比的郡主! 月亮终于西沉于海面之上,整个世界似乎都陷入黑暗之中,只余海浪依然不急不缓地拍着海船。 没了月光,海船也不敢继续夜行,靠向岸边抛锚停驻。 这是一艘负责漕运的船只。 自隋炀帝开通了南北大运河之后,南方的粮食便开始源源不断地输往北方。也让北方人可以更专注于打仗。 这是整个唐代,四处征伐的最大依仗。 但是金兵占据中原之后,南北大运河便断了航运,一直至今也未能恢复。 重新疏通大运河,虽然自忽必烈称汗后便开始进行,却也只是挖通了山东至大都的一些河段。以至于江南的粮食想要北运,极其艰难。 从浙江出船,涉江入淮后,再由黄河逆流而上。至河南封丘的中滦旱站后,转陆路车载牛驮运至淇门,重新装船,入御河抵达直沽后,再溯白河抵达大都。 粮食一路不仅要装卸转运三次,若遇风雨,便极为难行。 但是海运,却不需要考虑未能疏通的运河阻碍,其成本远远低于数次转运的河陆联运。 宋国的投降,让朝廷海上实力有了质的变化。 至元十九年,故宋降将朱清与张瑄造船六十艘,运粮四万余石,首次从海道北上。虽然此次在海上飘荡了几个月时间,但是足以向世人证明,海运漕粮,是绝对可行之事。 由此,海运数量逐年增加,到今年运粮已经达到了九十余万石。 从刘家港出发,过三沙、崇明后出海,入黑水洋,越过东海再绕山东半岛进渤海湾,由直沽再溯白河直抵大都。 这条海路,已经成为朝廷事实上的经济命脉! 为此,朝廷在户籍之中,专门编定了船户和海道梢水户。船户需为朝廷资财造船,以供海运。梢水户则为朝廷出壮丁以充水手。 二月开洋,自南往北,五月回来后复运夏粮,八月回。 赵珍珠与管道升搭乘的,正是准备返回浙江的漕运海船。 第395章 求因求果求解脱 此时,北风刚起,正好南下。自直沽出海到杭州,也不过六七天的时间。 漕运的船只,归泉府司下属都漕运司管辖。船是公家的,人也算是公家的,跑一趟官府支给船户脚价中统钞八两有余,相当于江南一石米价的两三倍。 这价格,对于负责糟运的官员来的,其实并没有太多油水。 真正的油水,在于自北南返的空船,可以搭载向南贩运的北货。诸如东北的贵重药材,草原的狐裘貂皮,以及来自西域的琉璃与葡萄酒。 不说这些东西的南北价格差异,单就以泉府司的名义可以逃避沿途的税负,就足以让人垂涎欲滴。 利润的大头,当然还是归于泉府司,毕竟这也算是皇家的产业之一。辛辛苦苦开发出这条海路的朱清等人,即便是喝着剩汤,也足以让他们下半辈子生活无忧。 但是人的欲望都是无穷无尽的,自己生活无忧显然不够,最好还能惠及子孙,乃至子子孙孙…… 于是,这几年来,糟运规模迅速增长,糟运的船只渐多,归属泉府司的利润,却大致稳定于数年之前的一个水准。当然,略有增幅还是必须的。 除了堆满船舱的货物之外,楼船上只有两批客人。 另外一批,是一群来自吐蕃的和尚。 为首的,是一个身着白衣、头戴白色鸡冠帽的大喇嘛。布满皱纹的脸上,让人看不出他的年龄,却感觉到刻印于每一道皱纹之中,无上的佛法。 这位大喇嘛,总是坐在甲板的角落中,闭目沉思。似乎不太爱说话,但脸上也没有生人勿近的冷意。 管道升自幼信佛,在大都也与丈夫时常出入各个寺庙,甚至与当今国师的几个弟子都有过来往。 在大都,名门之女与喇嘛结交,并不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这与吐蕃的喇嘛不戒女色无关,而是吐蕃的佛教早已盛行于大都,以至于汉传寺庙几乎不见踪迹。虔诚的信徒们想要拜佛,只能选择如雨后春笋般的喇嘛庙。 更何况,吐蕃的上师可是皇帝之师! 历朝历代,又有哪个中土的和尚可有如此荣光? 是以,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女子,与喇嘛往来乃至登堂入室,不仅不会被人说闲话,反而会受到许多人的羡慕。 毕竟连皇宫,都是喇嘛们可以随意进出之地。 能得到喇嘛近身的赐福,这对于信徒们来说,都是莫大的福份。若能有幸接受灌顶,许多人甚至愿意为此而倾家荡产。 船上无聊,看了一天一夜的风景之后,陪着闷闷不乐的赵珍珠也觉无趣,管道升便拉着不情不愿的赵珍珠,各自捧着一个蒲团,袅袅地走到乌坚巴身前,双手合掌,脆声说道:“小女子见过上师,扎西德勒……” 似乎没有闻到这女人身上如兰似麝的香味,大喇嘛倒是被“扎西德勒”四个字勾起他的眼神,目光略过她丰韵十足的腰身,在她娇而不艳的脸上略一停留,便半垂下眼睑。左手手掌朝上,对着管道升抬起三下。 “达瓦德勒……” 管道升一怔。 藏语她也就勉强知道少数几个词,这“达瓦”是啥意思真不明白。 不过想来也是问候之语,管道升举袖掩嘴而笑,在乌坚巴身前三尺摆下蒲团,扯着赵珍珠一左一右盘腿坐上。 “上师,似乎不属于萨迦教派?”管道升好奇地问道。 萨迦派的高僧,一般戴着圆顶“通人帽”,或称为“班智达帽”,僧衣以红色为主,与眼前这位显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 大喇嘛点点头,道:“老衲,属噶玛噶举。” “噶玛噶举,就是有活佛的那个教派?”管道升惊问道。 活佛呐! 离开大都时,整个大都都在盛传出现了个活佛,信徒们争先前去拜谒。若不是必须陪着赵珍珠南上,管道升此时应当正在想办法,去争取那一个极为难得的拜谒资格。 却没想到,在这艘船上竟然可以遇见活佛身边的一个上师。 难不成,自己与活佛有缘? 活的佛?这难道不是和尚们欺骗香火的手段吗?赵珍珠看了眼激动难抑的管道升,眼中露出无奈的神色。 世间若有佛,世人为何又会如此痛苦? 大喇嘛颔首,脸上无喜无悲。 “不知上师如何称呼?” “乌坚巴。” 管道升按捺下澎湃的心绪,两眼乌溜溜地在乌坚巴身上打量片刻后,诚心问道:“不知噶玛噶举,与萨迦教派,有何不同?” “噶举,意为口耳相传。佛的意旨,当由祖师口语相承,保持血脉不断,乃至世代延续。” 没了? 这和尚,似乎不太擅长聊天啊。 “小女有了解过萨迦教派,要求显密兼修,可灌顶传敕。不知贵派是否能给信徒灌顶?” “修行者,当重因果,与人灌顶,不会给人丝毫的福报,只会让别人觉得,佛祖有求必应。” “如果有求不应,那应该是信徒不够虔诚吧?” “修行,不是为了求财,更不是为了求官求福。” “那应该求什么?” “求因,求果,求解脱。” “什么是因果?如何才能解脱?”赵珍珠忍不住问道。 “众生皆有佛性,绝大多数沉湎于俗世之中的凡人,感知不到自己的佛性。此为因。当你将浑浊的身心修炼至细微而不染尘埃时,便可得到果。 天道轮回,此世之因都受上世之果支配。今世之果,又影响到后世之因。只有寻找到隐于自身的佛性,以此为指引,超脱轮回,才能得到最终的解脱。” 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 赵珍珠深皱眉头。 意思是我这辈子所受的苦,都是因为上辈子造了太多的孽? “那,那我这辈子就摆脱不了痛苦的命运吗?” 乌坚巴默默地摇摇头。 “凭,凭什么啊?我都不知道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上辈子的我跟现在的我有关系吗?为什么要让我承担这种因果?” “这,便是修行。”乌坚巴回答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赵珍珠心里一阵气苦,却不知该如何继续问下去。 这喇嘛,给了自己一些希望,却将希望放在后世,触手而不可及。 第396章 白塔密室 管道升合十而拜,说道:“上师所言,令小女子醍醐灌顶,受益匪浅。” 乌坚巴依然半垂眼睑,无喜无悲。 管道升轻咬下唇,轻声问道:“这世间,真的有活着的佛吗?” “你信则有,不信则无。” 这……虔诚连管道升,都皱起了眉头。 “世人无法了解佛的世界,或为生或为死或为老或为穷,求佛拜神,以此祈福避灾。却不知,求佛不如求己。你信,佛性自会引导你前行的道路。你若不信,佛性终将消逝于你心中,任你四处求拜,又有何用?” 管道升若有所思。 乌坚巴突然睁开双眼,铿锵有力地说道:“你信或不信,佛都在那,不生不灭。” “噢……”管道升两眼冒出小星星。这话浅显易懂,却又蕴含着无限的哲理。 “乌坚巴上师,你是我见过,对佛法宣讲得最为透彻的上师!” 乌坚巴眼中却闪过一丝迷茫,缓缓地摇着头说道:“这话,是一个少年郎告诉我的。” “少年郎?也是个转世活佛吗?” 他不是活佛,却是活佛的缔造者……乌坚巴叹着气说道:“老衲在此人身上,感觉不到太多的佛性。可是他对佛的理解,老衲却远远不如。” “这少年,现在何处?不知上师可否为小女子引见?”管道升不由自主地露出娇憨之色,犹如听见重新现世的珍贵书画。 乌坚巴视线扫过眼前两个芝兰玉树的女子,缓缓说道:“佛家讲求缘分。缘到,躲不掉;缘去,聚难合。” …… 透过婆娑的树影,月光洒在寿宁寺的殿墙院中,斑驳陆离,忽暗忽明。 轻风拂过,吹来寺内浓浓的酥油味。 夹杂在其中,是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味,以及或悠长或急促的呻吟声。 一侧的厢房之内,传来隐隐约约的劝解声。 “阿弥……贫僧可是跟着吐蕃喇嘛……” “娘子莫怕……” “这是很庄重的修行,不要用世人淫邪的目光来看待。” “对,师兄说的有道理!” “呜……” “密宗修行,但凡大师,都有明妃相伴。你看看这张来自吐蕃的唐卡,佛祖座下相伴的,就是明妃。” “没错,这种修行,称为双修!” “不是所有的女娘都有资格跟出家人共同修行的!” “对,为了助你修行,我师兄弟要付出你根本难以想象的代价,甚至可能会影响到我等自身的慧根。” “我,我得回去问问……” “双修是一种极为神圣的修行方式,怎么可以随意与家人谈论此事?” “娘子,你着相了!” “娘子不用担心,你不用出家,更不用剃度。我师兄弟可以一起引导你,抵达极乐世界……” 树影摇曳。 藏身于其中的张三丰,一脸无奈。 我做错了什么,大半夜被迫来听这些鬼东西? 耳聪,看来有时未必就是一件好事。可是四面皆敌,自己也不能堵住耳朵,不去听这些让常人不堪忍受的劝解。 也许,是因为自己心中,还做不到一尘不染? 张三丰修行多年,自认为早已看破红尘,心中其实也没有太多的佛道纠葛。修行道途无数,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信仰与选择,无所谓对也无所谓错。 可是这些和尚,真的把这些行为当作修行吗? 张三丰只能尽力压抑住内心的烦恶,保持着悠长的呼息,与摇曳的树枝一同起伏。 想象自己是一只鸟,一只栖息于这棵树上的鸟。或者想象自己便是这棵树,随着风一起摇摆。 修炼了数十年五禽戏,张三丰早已过了模仿五种动物的阶段。虎扑、鹿奔、熊击、猿攀、鸟翔。这些动作确实可以强身健体,但也只能到这地步,想要凭此来自保乃至杀敌,根本不够。 甄鑫的太极拳,简简单单的几个招式,却让张三丰从多年的摸索之中突然就明白了自己的方向。 自己应该模仿的,不是五禽,而是任何的一种动物甚至植物,乃至自然!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这才是太极的真谛! 又一片云追上了残月,树影突然消失于片刻的黑暗之中。张三丰滑下树枝,脚尖轻点,纵身连续几个跳跃,如狸如猫,闪至寺院一侧鼓楼的墙下。 他的目标,是不远处的那座白塔。 寿宁寺由龙翔宫改造,基本保持了原有的大殿阁楼,只是更换了每座殿宇的牌匾。 而眼前这座白塔,却是杨琏真伽占据寿宁寺之后所建。 白塔高约三丈,四方座基处,雕有各式佛像。塔身之中,便是杨琏真伽为自己打造的密室。 张三丰静静地依墙而立,只是偶尔随着月影的移动而悄然挪动身子,将自己始终藏于暗影之处。 院中时时有来回巡逻的僧兵,却没人注意暗影处的张三丰。 近一个时辰过去,寺庙隐隐的嘻笑与念经声渐渐平息。 待几个巡逻僧兵过去后,黑布蒙住口鼻的张三丰突然窜出,猛跨三步,直扑到白塔基座之前。单掌按住白墙,内劲涌出,一扇被隐藏的门被缓缓推开。 眼前,是一道窄窄甬道。 “谁啊?” 墙内响起一声不满的嘀咕声。隐隐的灯光之下,一个光头站起,大概是没听到有人回话,便嗒嗒地走近甬道。 张三丰以后背将门靠上,掏出一个纸包,向前直挥而去。 “什么东西?”来人大惊,往后退了半步,却躲不开迎面而来的粉末。 “唔……好多……小娘皮……快、快来……谁在哪?小娘皮,别跑……” 张三丰讶然。 这是甄公子给自己的秘密武器,说可以让人瞬间迷失自我,但不会致命。折腾一段时间后,便会恢复如初。 这手段……张三丰摇摇头,轻轻地掠过这和尚身边,连一丝的风都未曾带起。 密室约一丈见方,角落里堆满大大小小的箱子,里面应该是杨琏真伽四处搜罗而来的金银财宝。 张三丰一眼扫过,目光落在墙边的一张祭桌之上。一排形状各异的祭器正中间,摆着的便是那个嘎巴拉碗。 第397章 修行之中的疑惑 道修今身,佛求来世。可是张三丰却想不通,这样的祭器,可以为来世争到一个什么样的轮回? 张三丰伸手抓向嘎巴拉碗,却纹丝不动。 细看之下,才发现这大碗被牢牢地嵌入祭桌之内。而且几个祭器之间,还以细铁链相连。想要取走嘎巴拉碗,除非砸破这碗,带走碎片。 或者把整张祭桌都抬走。 虽然无法确认这便是理宗首级制作而成,但是这室内已经没有其他类似的祭器,张三丰再次查探过后,看着依然沉迷得手舞足蹈的和尚,缓缓地退至门边。 门轻轻地拉开一条缝隙,静听片刻之后,张三丰闪身而出。 几个纵跳之后,顺着墙边的黑影,张三丰轻轻巧巧地翻墙而出。摘下蒙面黑巾,出了涌金门,掠过显应观,张三丰终于缓下了脚步。 为了不惊动显福客栈的伙计,张三丰悄悄拐向客栈后院,准备翻墙而入。 黑暗处,却隐隐传来两道起伏不定的呼吸声。 张三丰将身子缩入墙角,控制着自己的气息,静静伫立。 这一站便又是近一个时辰过去。 天色微明,墙院外的树上,跳下一个干瘦男子,打着哈欠离去。 张三丰依然一动不动。 又过了一刻多钟,另一棵树上,又跳下了一个汉子。 这汉子身子相当强壮,腰悬长刀,背负长弓,一双冷峻的眼睛恨恨地扫过四周。似乎在警惕着他人的窥探,也似乎在犹豫着自己的行动。 静立中的张三丰,不禁为客栈内的甄鑫暗呼庆幸。 估计甄鑫一个晚上没开过窗,也未在窗口出现过,否则早已被此人一箭贯杀。 张三丰突然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这甄鑫的背景是什么?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为什么来到杭州会引人窥探,甚至还有人想要刺杀他? 自己对此,竟然一无所知! 张三丰暗自摇头,好在自己并没有亲口答应他一定要去琼州,更没有承诺要帮他到什么地步。 但是……脑中突然窜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女道姑形象。世上,真的有这样从不利己专门为人的修道者吗? 若不亲眼证实此事,亲自前去拜访此人,恐怕会影响自己的道心…… 一阵轻风自身前拂过,张三丰下意识地又将身子往墙角缩入两分。呼吸几乎停止,以防那汉子捕捉到这细微的动静。 张三丰并不是担心与对方发出直接的冲突,而是希望跟在此人身后,看能否查清楚,到底是谁要刺杀甄公子。 虽然没跟踪过别人,但这种事应该不难,只要不让对方发现自己便足够了。 对于这点,张三丰还是有相当的自信。 只要控制住呼吸声,对方绝对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然而,那汉子脚步一顿,缓缓地侧过身,摘下后背长弓,搭上箭羽。 虽然那汉子并没有确认自己藏身的位置,但是张三丰知道,自己被发现了! 没道理啊……难不成,对方的耳朵竟然比自己还灵敏?连如此细微的呼吸声都能感觉得到? 这,是个高手? 那汉子耸着鼻子,循着风的痕迹,四处乱嗅。随后眉头微皱,依然挽弓搭箭,做出随时准备射击的姿势,一步一步的慢慢后退。 终于彻底消失在张三丰茫然的视线之中。 是自己隐藏的功夫不到位? 自己感觉已经融入墙影之中,却根本没隐进去? 还是说,自己对这世界的感知方式,出现了根本性的错误? 张三丰微闭双眼,依然一动不动地立于墙影之中,细听风吟,努力感受着体肤之外的触觉。 由浅而深,从细入微。 饥饿的小鸟,轻轻叫起,而后是离自己两丈之处的一个鸟巢之内,微微的蠕动声、催促声与懒洋洋的拍翅声。 风声渐缓,周边的树木开始苏醒,枝枝叶叶都在努力地舒展着。 张三丰猛然睁开双眼,第一束阳光在头顶上一晃而过。 自己的感知,没有任何问题! 那是哪里出了问题? 百思不得其解的张三丰,绕着院墙,推开客栈大门,带进一阵席卷而入的晨风。 向打着哈欠的伙计点头示意之后,张三丰走到甄鑫房间门口,如往常一样落地无声。 里面响着一些动静,甄鑫应该已经起床。张三丰曲起手指,准备敲门。 “张真人吗?进来吧!”甄鑫在里面喊道。 张三丰怔在门口。 若说那汉子五识强过自己,倒也罢了。可是这甄公子明明只会些花拳绣腿,也能轻易听到自己特意放轻的脚步声? 为什么? “咦?”半晌过后,房间里的甄鑫疑惑地打开门,看着呆立的张三丰,奇怪地问道:“真人怎么了?是怕打扰到我休息吗?” 张三丰突然探手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甄鑫脖颈。 “唉?”甄鑫两手急挡,却悉数挡空。 若不是深知张三丰为人,甄鑫就准备大叫了。可是没等他再做反应,张三丰却已将手缩回,眉头越皱越深。 这家伙,反应如此迟钝,怎么可能感应得到我的脚步声? “真人要考较小子的武功,也不用一大早堵在我门外吧?”甄鑫揉着自己的脖子,朝张三丰翻了个狠狠地白眼。 “你是怎么知道我站在你门外的?”张三丰犹豫半晌,终于开口问道。 “真人昨晚去寿宁寺了?” 张三丰点点头。 “是受什么刺激了?” 张三丰摇摇头。 “那为什么一大早过来,问我一个这么奇怪的问题?” 张三丰皱着眉头说道:“这问题,对我很重要?” “真的?”甄鑫沉吟道,不知道自己此时趁机敲诈张三丰,事后会不会被他暴打? “这关系到,我日后的修行方向。”张三丰肃然说道。 都涉及到修行方向了,那我应该可以敲诈了吧?甄鑫一脸犹豫。 “我可以答应你,在你需要的时候,走一趟南海!” 甄鑫大喜,这老道终于开了金口。只要他肯去日月岛,甄鑫有一百种的方法将他彻底留在那。 即使他不肯留在日月岛,也必然可以在外帮助自己,完成某一个宏大的目标! 关键是,这次是他主动开口承诺,自己可没有半句的忽悠。 第398章 宠辱若惊 甄鑫将张三丰扯入屋内,呵呵笑道:“能帮真人解惑,是小子的荣幸,真人莫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来来,咱们先吃些早点再说。” 早点吃完,客栈内的伙计已经烧好一桶热水,摆于屋内屏风之后。 “你让我洗个澡?”张三丰皱着眉头问道。 老道半年前才洗过澡,为什么要逼着我洗澡? “是,别担心,我没有要偷窥你洗澡的欲望。嗯,不过,你要把这身衣服给我。” “你拿老道衣服作甚?” “扔掉啊!” “这,怎么可以?” “放心,我让熊二给你去买一套新的。” 这小子不错,还知道给老道添身新衣裳。可中秋节已过,新年未到,有必要换新衣服吗? 那身道袍,自己才穿了不到三年时间。 万一丢了不给自己买,会不会有点尴尬?自己可就这么一身道袍! 除了在终南山修炼的那十年,张三丰几乎都是独来独往。偶尔在一个地方停驻,最多也就三两个月时间。衣食住行,对于他而言,完全是不用去考虑与琢磨的身外之物。 无助于修行,反而可能让自己耽于享受。 “你的头发一定要认真洗!”甄鑫关上屋门时,特地嘱咐道:“要不然,我叫个姑娘来伺候你?” “不用了,老道自己可以!”张三丰一脸严肃。 半个时辰之后,一个崭新的张三丰,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 未干的头发,看不见一丝银色,随意披在肩上,却不显得杂乱。天青色的道袍,宽松地搭在这老头身上,让他显得又年轻了十岁。走动之间,发梢飘逸,袍下云纹随之摇动。 这才是甄鑫心目之中的仙风道骨形象! 其他人看着新版的张三丰,不禁肃然而起敬。 换了新妆,张三丰自己也觉得身子似乎轻了许多,走起路来越发轻飘。只是身上似乎少了些什么东西,让他略觉不适。 甄鑫拿来一条干毛巾,很勤快地帮张三丰把头发擦干,束以绸带。 又叫来熊二与苟顺、蔡老二三人,把他们四人眼睛全用布蒙上。 “假如现在是黑夜,伸手不见五指,你们仨在这院子中围攻道长,能摸到衣角算你们嬴,晚上每个奖励一只鸡腿。摸到不到算输,待会直接打断腿……” “打我作甚?直接打熊二就好了……”苟顺不服道。 “对,对……” 熊二怒视两个猪队友……眼睛却已经被蒙住了。 张三丰含笑而立,倾听着三个人的动静,一举一动如若映在脑中。是否蒙上眼睛,对于他来说,毫无二致。 甄鑫搬来一张凳子,与谢翱并排坐下,翘着二郎腿说道:“张真人现在就站在你们三人中间,开始吧!” 呼—— 熊二脚一顿,向张三丰直扑而去。 苟顺张开双臂,在原地左右横摆,心里默念着:蹭到道长衣角,应该也算捞到吧? 蔡老二斜跨向前,随之又向右横移,两手急抡,试图封住张三丰可能躲避的线路。 身在半空,熊二已一拳砸出,前方却是空空如也。随即矮身,腿向侧扫,依然没碰到任何东西。 耳边传来拳风,那定然是蔡老二正向自己靠近。 “停!”熊二喊道。 三个人同时停下动作,各自努力侧耳捕捉张三丰的动静。 却没有任何声响,关键是那独特的味道,再也闻不到了…… 似有微风拂过,熊二脖颈一麻,立时侧身右手向后挥去,依然连衣角也没碰到一丝。 “啊!” “噢!” 接连两声惊叫,蔡老二与苟顺显然也中了一招。 三人无奈地扯下眼罩,却见张三丰已经施施然地坐在甄鑫身边,眼罩依然还在。 “三条腿!”甄鑫冷然说道。 苟顺与蔡老二同时左右跳开,指着熊二。 “你们俩,没这么坑人的吧?就算赖我,我也只有两条腿啊!”熊二怒道。 “不,你有三条!”苟顺庄重地说道。 “呵呵……”张三丰摘下眼罩,看着甄鑫问道:“这却是为何?” 洗了个澡之后,感觉身子轻了许多,内息似乎也更加顺畅。 以现在的状态,张三丰的确有十足的把握,再遇到那汉子,绝无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可能。 早知洗澡有这等功效,确实不该半年才洗一次澡。 未等甄鑫回答,张三丰突然恍然而悟。 其实可能是头发,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洗过了…… 原来是因为自己身上的味道! 难怪,隐藏于寺庙之中的高手不少,却没有一个人能发现自己。 那些吐蕃的僧人,一辈子都不会洗过两次澡…… 张三丰苦笑地摇摇头,这个脸,丢得不算冤。 难怪孔夫子会说:三人行,必有我师。 “小子以为,修行并非逃避尘世,更非不食人间烟火,而是要于繁华之中觅得心灵的宁静……”甄鑫神叨叨地说道,听得张三丰不由一呆。 “每一念起,皆是修行。是以,要关注当下,关注身边的人,多看看民间的疾苦,多想想如何才能为人民服务……” 已经站起身,正准备庄重施礼的张三丰又怔在了那里。 众生皆苦!色累苦心,爱累苦神,贪累苦形,华竞苦精,身累苦魂。 只是人间疾苦,不是自己应该过多关注的理由。修行,终将让自己超脱于这尘世。 世界于我,不过是一个临时的驻所。当修行有成时,自己会融于自然,隐于世间的第一个角落,静看花开,只等花谢。当自己可以超脱这个尘世之时,便可抵达修行的彼岸。 他人的生、老、病、死,对于修行者来说,不过是红尘历练之中的过眼云烟。 是以,许多年的修炼,让张三丰无论面对战争还是死亡,或者百姓的流离失所、妻离子散,都可以保持着一颗淡然之心。 这便是老子所言:“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 只是这样的修行,意义又在何处? 修行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张三丰突然觉得一阵迷惘。 眼前这个看着放荡不羁的少年,以及他所说的那个黄道姑,都在以微薄之力,努力地给予他人尽可能的帮助。 自己又为什么可以看着人间的疾苦,而无动于衷? 第399章 荣文恭王府 那一瞬间,张三丰犹如醍醐灌顶,身心之间,百脉皆通。 自己对修行的理解,对大道的体悟,终究只是留于表面。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何为善? 穷者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 尊敬长者、呵护弱小、庇佑家人、救寡护孤。善一直都在身边,但是自己的视线却从来只在天道之上。视之不见,听而不闻…… 张三丰悠悠地吐出一口浊气,神色复杂地看着甄鑫。 这位甄公子,忽儿高深莫测,忽儿油嘴滑舌。正经时似乎比自己还更贴近天道,放浪时却可以睥睨诸天神佛。 跟在他身边,不仅可以修正前行的道途,还能让修行得以精进。可是总有一种感觉,有一天会被他卖了,自己还得帮他数钱…… “哈哈!”装完之后的甄鑫,心怀大开,扯着张三丰的手说道:“走走,该干正事了!” 张三丰出马,一个顶仨。 但是甄鑫手中,却只有一个张三丰。他再怎么能耐,也不可能一个人把密室中的祭桌给偷出来。 声东击西、引蛇出洞、偷天换日……几个凑在一起的脑袋,相互琢磨了半天,也没商量出一个好办法。 既能不让杨琏真伽发现,还得保证全身而退的办法。 或许,只剩下直接杀了杨琏真伽这条路。 利用这贼秃之死,引发寿宁寺内部大乱。将僧众的注意力引开,再趁乱潜入密寺盗走嘎巴拉碗。 但是风险依然很大。 甄鑫隐隐觉得,这很可能又是一个坑。有人故意在引导自己,去偷盗嘎巴拉碗,并对付杨琏真伽。 若幕后之人在事后将官府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自己有能力应付官府的追剿吗? 客栈之外,一左一右蹲着满脸焦虑的陈机察与略显紧张的邹式。 “你说,他们今天会商议出一个结果来吗?” “我觉得,没这么快。虽然我不清楚到底要去偷什么,但肯定是件牵涉极大的东西。自然得从长计议……” “什么事都这么婆婆妈妈,咱们总不能一直蹲在这守门吧?”陈机察不耐烦地说道。 “守门,总好过去宁海阁干活吧?”邹式反驳道,“你要愿意去,我绝不拦着。而且每天还能多拿些补贴。” “呸……我一个本该在战场上英勇杀敌的将领,天天去给装修的泥水匠打下手?” “所以吗……”邹式摊开手,说道:“咱们还是把眼睛擦亮些,听道长说昨夜有两批人在暗中盯着公子。” “我都不用猜,一个肯定是官府派来的狗腿子,另一个绝对是在黄岩碰到的那些刺客。” 邹式点头以示赞同。 “那狗贼,被咱们杀怕了,现在比耗子警觉性还高,要逮到他,确实不容易。要不然,我一刀就剁了他!” “你?悠着点吧,不是兄弟我瞧不起你……” “你说什么?小看老子?” “不不,机察兄可别误会,我是怕你不计后果,惹来无穷的后患。” “就是因为甄公子身边,你这种人太多,做事情才这般叽歪磨蹭!搞得老子腿都快生锈了!” 邹式摇头不语。 “要不,你去打听下,甄公子到底要什偷什么,咱兄弟俩直接干过去,把东西弄来,也让他们瞧瞧咱们的本事?” “别闹了,万一被熊二那家伙把咱们罚去宁海阁砌墙搬木头,那脸可丢大了去!” “怕个鸟,反正那边活也没剩几天……” …… 从刘家港离开楼船,换上河船逆钱塘江而上,自侯潮门外下船登轿。顺残破的城墙北行,从新开门拐入杭州城,过德寿宫,于抚桥东下轿。 舟马劳顿之下,步出轿外的赵珍珠,两脚刚落地身子几乎便软了下去。 幸好,早已候在桥头的两个侍女,将其扶住。 一身鹅黄裙子,在胸前与腰下撑起两个饱满的弧度,使得裙身略显褶皱。领口半开,露出湖蓝色的裹肚下,一抹刺眼的嫩白。 身子虽然显得娇弱,但骨子却还是可以撑起其中的肥美。让扶着赵珍珠的侍儿,都禁不住生出把玩一番的冲动。 先一步落轿的管道升,已经站在桥头,眼望故都之城,满眼感慨。 抚桥,原名荣府桥,因为桥东有座荣文恭王府而得名。 当年,理宗继位之后,追封生父赵希瓐为荣王。作为理宗唯一的同胞弟弟,赵与芮以嗣子身份承袭荣王爵位。荣文恭王府,便是他当年在临安的府邸。 赵与芮北上之后,被忽必烈改封为福王,这座荣王府随之改名为福王府。府前的荣府桥也改名为抚桥。 福王府南临德寿宫,北邻谢皇后与郭皇后的旧宅。 德寿宫坐北朝南,其布局与皇城相近,南部为宫殿、北部为园林。高宗禅位之后,以此为居,时人称为“北内”。皇城大内,则称为“南内”。 此时,这几座相邻的府邸,早已失却了当时的尊荣与繁华。或由道观而改为佛寺,或被行省及录事司占据,成为官署。 只有福王府,倒是一直给赵与芮留着。 福王府在杭州城的东部,向西约二两里便是纵贯南北的御街。穿过御街,正对着后宅市街上的龙翔宫。再一路往西,出涌金门外,可抵西湖。 王府门口,两尊面相残破却憨笑如故的石狮,左右相望。 五间三启门,已经不见了两扇,新修的三扇门也在随风咿咿呜呜作响,似乎在欢迎小主人的归来。 府门之外,长跪着一个老仆,哽咽道:“奴才,恭迎郡主……” “你,是谁?”赵珍珠强提精神问道。 “老奴,赵申……” “你先起来说话。”虽然家道早已落魄不堪,但是赵珍珠语气之中,依然隐含着天生的贵气。 “是!” 赵申再叩首,站起身,佝着腰,视线停于赵珍珠脚上,悲切难语。 赵珍珠看着这张苍老的脸庞,脑子中却完全记不起这位老管家当年的模样。 “这,是我祖父当年的那座王府?”赵珍珠看着宽阔的门楣,却找不到一个代表府邸身份的牌匾。 “是。” “我,我可以住在这里?”赵珍珠转过头,问向身边的管道升。 “这座王府,如今算是你的家产,不过现在不能称为王府。” 祖父已逝,父母双亡,不管是当年的荣王还是后来的福王,都已没人可以继承王位。曾经的府邸,自然也不可能再称为王府。 赵珍珠黯然无语。 第400章 感恩之心 “先进去吧,歇歇再说。”管道升柔声说道。 赵珍珠点点头,随着赵申步入府内。 视线所及,杂草丛生。 只是在道路两旁,匆匆地锄出可供人行走的尺余宽小径。 坍塌的假山、干涸的洼池、斑驳的长廊,还有被惊飞的鸟雀。 赵珍珠难掩双眼的悲哀,却只能默默不语的一路前行。 无论如何,自己终究有个家了…… 眼前恍惚出现,王府中曾经的人来人往,鸟语花香。春日漫天的纸鸢、夏天清澈的荷塘、秋时遍地的黄叶、冬季飘逸的雪花。 离开王府随家人北上时,自己不过七八岁年纪,十多年回来后,只有满眼萧瑟。 十来个仆妇正手忙脚乱地整理着府中的绣楼,这正是赵珍珠当年居住的那幢阁楼。 新修的门窗,甚至来不及油漆。屋内家具,倒是焕然一新。 “时间匆忙,来不及打扫干净,老奴愧对郡主!”赵申满脸羞愧。 “这些仆役,都是府里的人?”赵珍珠看不到一个熟悉的面孔,疑惑地问道。 “不是。这十多年来,只有老奴一个守着这座府邸……”赵申低声说道:“这些,都是叶大人临时调集过来的人手。” 叶李叶大人,新任的行省丞相……赵珍珠百感交集,到底还是有人念着旧情,愿意照顾自己这个无家可依的可怜人。 大概也就是一位行省丞相,才有权利让自己得以重新入住这座已经荒废的王府。 可是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又该如何报答叶丞相? 又该如何去养活这些仆役? 如何去维持这座府邸的巨大开销? 似乎看出赵珍珠的纠结,管道升轻声安慰道:“别想那么多,叶大人既然让你过来,肯定会安排好的。” 赵珍珠只好点点头,又问道:“那,我们是不是该去拜访叶大人,并略表谢意?” 赵申说道:“叶大人说了,如果郡主没有意见的话,他明天早上会过来与郡主见上一面。” “啊?”赵珍珠颇觉意外。 叶李可是位权人臣的行省丞相,他亲自过来见自己这位小女子? 拒绝是不可能的,只希望自己别显得过于寒碜……自己连一件像样的新衣裳都没有! “你以后,还是别叫我郡主了。”赵珍珠颓然说道。 “是……小娘子!” 一顿充满江南风味的晚餐,却让赵珍珠完全品尝不出儿时的味道。 闺房之内,崭新的卧具,香喷喷的被褥,塞满梳妆盒中的各式胭脂水粉,却让赵珍珠感觉不到一丝的温馨。 只有满腔惶然。 有多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千金小姐般的生活? 一切,似乎都回不去了…… 虽然彻夜难眠,赵珍珠在次日早上还是早早醒来,自己梳妆打扮过后,下了绣楼,往后花园随意走去。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满眼望去,尽是残墙败柳,赵珍珠不由地哼出这段曲子。 虽然没看过《牡丹亭》,但是其中的一些曲子早已在大都风传。尤其是这阙“皂罗袍”,更让此时的赵珍珠涌出凄凉的悲意。 从大都到上都,再从上都到杭州,自己便如杜丽娘那般,终究逃不过被圈禁的命运。 谁会是自己柳梦梅? 会是那个写出如此令人如此惊艳之曲的甄公了吗? 虽然未曾谋过面,但是赵珍珠却觉得,自己的一腔愁绪似乎早已被那位少年写入“牡丹亭”之中。 可惜,年纪轻轻,名声却已经败坏。 江南第一风流子?自己会成为他风流账中的又一个女子吗? 可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嫌弃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少年? “小娘子……” 花园门口,响起赵申的呼唤。 怔神之间,赵珍珠急忙收拾起惆怅,拎着裙角,急步离开后花园。 整洁但是很空阔的正堂之内,墙面空空如也,四张靠椅相对摆设。 匆匆而来的赵珍珠,望着端坐于一侧的两位儒衫老者,道了个万福,轻声说道:“小女子见过两位大人……” 一个起身回礼,一个端坐颔首道:“赵姑娘不用客气,坐下说话。” 赵珍珠微敛双目,坐在管道升身旁。 “给你介绍下。”管道升指着坐在上首,正气凛然模样的人说道:“这位,是行省丞相叶大人。” 赵珍珠再次站起,恭声说道:“小女子谢过叶大人关照!” “不必在意。”叶李一脸肃穆。 “这位,是江南名士方回。” 方回? 赵珍珠虽然出身江南,却几乎不认识江南的人物。但既然不是官,她绷紧的心便略略放松了些。 “见过赵姑娘。”方回露齿而笑。 发白的胡须之间,闪出几颗发黄的朽牙,随即不见。 这位老先生,倒似乎是个可以亲近之人……赵珍珠回礼道:“谢过方先生!” “叶大人当年,刚到北地时,曾与你叔叔同在尚书省任职。”管道升微微侧身,以袖半遮粉脸,贴着赵珍珠说道。 只是声音并不低,自然不是想说悄悄话。 叶李微微颔首。 难怪……看来叶大人不仅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也因为与赵孟頫的同僚情谊,才会如此关照自己。 “叶大人说了,他会上奏皇帝,为你讨要郡主的封号,并尽量争取让朝廷归还一些原属于福王的家产。” 赵珍珠心里大动。 自己祖父当年,贵为皇帝胞弟,年年所获赏赐无数。除了皇帝之外,可谓当仁不让的江南第一富豪。其名下的田地财产,多到连他自己根本都算不清的地步。 北迁之后,为了能保住自己儿孙的性命,祖父将江南所有的财产全都献给了元朝的皇帝。只此一项,就抵得上北方数年的财政收入。 皇帝照单全收,唯一留下的,只有这座破败不堪的王府。 若是能收回祖父的一些产业,哪怕只是九牛一毛,赵珍珠此生大概也不用再为生计而发愁了。 赵珍珠略显局促,“小女子何德何能,受之有愧……” “雷霆雨露皆是恩,赵姑娘无须有太多的心里负担。”叶李依然一脸严肃。 “对,对!”方回附和道:“虽然本是赵家祖产,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能拿回一些,无论多少,赵姑娘当有感恩之心。” 第401章 良缘 感恩之心? 是让我感恩夺去我家祖产的皇帝,还是感恩叶大人,或是你这位方先生? “小女子明白!”赵珍珠低声答道。 “至于甄公子……” 赵珍珠脸色一僵,在这种场合讨论准备与自己结亲的对象,让她觉着浑身的不自在。 似乎看懂了她的尴尬,方回沉吟道:“虽然老朽不太适合说这些话,只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福王已去,赵姑娘诺大产业,总得有人出面操持。那甄鑫虽然风流成性,倒是颇懂经济之道,想来不至于将赵家祖业悉数败光。不过姑娘千金之身,老朽以为,还是要将甄鑫招赘为婿,会更加妥当。” 嗯?赵珍珠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方回。自己还有可能招个上门女婿? 方回点点头,说道:“如此,福王在天之灵,也当瞑目!” 招一个有才华、有能力的少年上门,这当然是最理想的夫婿。如此,既不用担心祖父留下的财产被他占为己有,他在南海挣下的偌大家业,日后岂不是都可以由自己掌控? 只是,凭什么啊? 赵珍珠心里不由一阵激荡,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不过,那甄鑫风流成性,虽然成亲,身边却已经有了几个红颜知己。赵姑娘若是可以许其纳妾,应该会省去许多的麻烦。” 还没成亲,就让我答应夫婿纳妾? 赵珍珠还未开口,管道升已经嘻嘻笑道:“这没问题,我家珍珠一向大度,非小气之人。” 非小气之人?赵珍珠总觉得这话意有所指,但也没法出言反驳。 “只是妾身一事不明,还望方先生赐教。” “管夫人请讲。” 面对这位熟透的女子,方回的眼神略显放肆地在她身上细细扫过。 管道升却也不恼,依然掩嘴脆声说道:“珍珠与甄公子并不认识,方先生以为,应当如何促成这门婚事?” 总算有人问起最关键的这个问题,赵珍珠悄悄地抬起眼睑,看向方回。 方回坦然说道:“昔日,方某曾受先帝赏识,却未得报答浩荡皇恩。今日自然得为其子孙,略尽绵薄之力……” 叶李撇了眼方回,强行忍住内心翻涌的恶心感,继续静听这位老货的表演。 不得不说,这老家伙的无耻程度,天下难敌。也许正是如此,他才能想得出如此无耻的计策,偏偏这计策,似乎已经有了成功的可能。 尤其是眼前这位赵珍珠赵姑娘,简直就是为方回这计策打造的最完美人选。 自卑却不甘心于现状,貌美却缺乏太多的心计,属于那种极易掌控之人。而且事后哪怕发现被骗,也根本就投诉无门,只会是打碎牙齿往肚里吞的结果。 只要搞定这位明显看着将有所求的管夫人,便已足够…… “再过几天,我会在杭州召集一次诗会……” “诗会?”管道升两眼一亮,这可是她最喜欢参加的聚会。 在杭州举办诗会,而且有方回这个诗评大家在,自己或许可以在江南一夜扬名? 当年,嫁于赵孟頫之时,正是因为看中他不仅有出类拔萃的书画水平,在诗词上还能勉强与自己相互应和。 也只有这样的男人,才配成为她管道升的夫婿! 可是到了大都之后,赵孟頫迅速成名,甚至被有心之人称为“元人冠冕”。 对此,管道升表面欢喜,心下却着实不服。 如果连赵孟頫都可以冠绝当代,自己岂不是应当处于令世人高山仰止的位置? 可恼的是,世人却只知有故宋皇族赵孟頫,却不知他还有一个在诗词方面更胜于他的夫人管道升! 看来,此番南下,可能得到的收获,将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料! “良辰美景奈何天……”赵珍珠脑中不由又浮现出这句唱词。 只是,方先生说举办的是诗会?意思是江南已经没人敢公开与甄公子在词曲上一较长短了吗? 也不知他诗写的如何? “自三宫北迁之后,江南诗坛便一蹶不振,如今更是环堵萧然,令人扼腕。”方回摇头长叹道:“我当邀请江南江北诸多宿儒、诗人、文坛巨匠,共襄盛举,重振江南文风。 “此举,定然会成为文坛上一桩美谈而被载入史册……”方回老眼之中,熠熠生辉。 叶李瞥了他一眼,直到如今才大致摸清了这老货的思路。 用甄鑫以及福王家产为饵,吸引赵珍珠南下。再利用赵珍珠的身份,以为其挑选夫婿及举办诗会为由,将江南那些一身反骨的故宋逆子贼臣自荒山野林之中全都吸引过来。 这群老顽固若是不肯过来,对故宋子民的影响必然日渐衰弱;一旦露头,自己便可撒网捕鱼,并且可以轻松地挖出围绕于这些人身后的势力。 而且,通过这场诗会,方回的名声自此必将显赫于江南江北,哪怕朝廷不肯再用他,他也将在当世的诗坛之上,牢牢占据首席之位。 毕竟这天下,已经数百年时间不曾举办过南北文人齐集一堂的盛会。 可是偏偏在这场盛会之中,自己代表的官方只能暗中做事并全力支持,还不能公然出现以免那些故宋文人不敢到场。 名与利,尽归这个令人烦恶的老货! 如果此计只是如此倒也罢了,接下去若是操作得当,入彀之后的甄鑫便将面临着身败名裂、人人喊打打的凄惨结局。 他好不容易聚拢起的江南势力,也必然一朝溃散。 叶李眯着的双眼,不由地露出深深的忌惮。 还好,这老货应该没几年好活! “既然是南北文人的诗会,我自然会邀请甄公子到场。赵姑娘可以先暗中观察下甄公子的相貌为人,若是满意,我便可以为赵姑娘促此良缘。” 方回只是说了满意的情况,却没说不满意又待如何。但是赵珍珠心里明白,此次南下,若不能按他们的安排尽快招一夫婿入门,只怕好不容易收回的丁点家产,也终将成为他人的嫁衣。 见管道升没再细问,赵珍珠只好露出羞答答的神色,细声说道:“小女子,听凭大人做主……” 第402章 颓废的门神 早饭过后,邹式与陈机察一前一后地走出客栈。 两人同时抬头看了看略带灰暗的天空,再相视一眼,各自摇头,一左一右地蹲在客栈门口,如同一对颓废的门神。 为了往来方便,甄鑫已经包下了整座显福客栈。分批潜至杭州的属下,大多入住于此,省去了身份伪造的麻烦。只要衙门的人过来查检,那些人便可暂避于后院,或者翻墙直接溜开。 守门的任务,便交给了这两位无聊的小队长。 陈机察随手拔下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叭嗒嗒地嚼着草汁。邹式掏出一个小板凳塞在臀下,努力地保持着表面的正经,略带忧郁的目光打量着街上不多的行人。 “咱们到杭州已经快半个月了吧,你说,还得无聊到什么时候?”被迫守了许多天的门,陈机察感觉自己已经快发霉了。 “应该快了吧。” “你就知道扯几把蛋,每天都跟我说快了。你知不知道男人不能总将‘快了’挂在嘴边!” “你他娘才扯几把蛋!怎么,几天没见女人,快憋疯了?” “我陈机察什么女人没见过,怎么可能憋得着我?”陈机察说着,往客栈里瞧了两眼,侧身说道:“你这两天有没去宁海阁?” “怎么了?” “说是从福建与广东调来了不少戏子,身材没得说,妆容更是不得了!” “怎么,痒了?” “嗯,确实有点。” “呵呵,你不知道日月岛的规矩?” 陈机察有些泄气,“日月岛什么都好,就是这些狗屁规矩太多。话说我也没想动手啊,只是看看总不会犯错误吧!” “看着看着,然后更痒了?” “架也没得打,女人也不能看,真要让我们出家当和尚不成?” “阿弥陀佛……” 两人同时抬头,眼前竟然出现了一个和尚!后面还跟着一个。 这些天,总有一些面相凶狠的和尚跑去骚扰显应观,两人时不时得安排蒙面部下前去解围。和尚见了不少,但是这么有礼貌的和尚还真是第一次遇到。 不过,该有的警惕,还是得有。 “你们是谁?”陈机察腾地站起。 “我等自大都而来,求见甄公子。” 前面的和尚应当是汉人,黄色僧袍,慈眉善目。后面的和尚可能是吐蕃的喇嘛,白衣白帽,老相十足,神色无喜无悲。 “没这人!”陈机察一口否认。 “嗯?”和尚怔住,随之解释道:“我师尊乌坚巴,与甄公子乃是旧识,烦请施主通报一声?” “没有,不见!”陈机察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道:“赶紧走!” 后头的喇嘛双眼突然睁开,盯向陈机察,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陈机察随之大怒,叫道:“怎么,想打你爷爷?来啊,爷正闲得发慌呢!” 见陈机察开始找寻兵器,邹式赶紧摁住他,低声说道:“别动手,我让熊二或是蔡老二出来看看?” “看个鸟!”陈机察吼道:“那厮竟然敢瞪我,我、我今天非得揍他一顿出出气!” “吼啥呢?”客栈里传出骂声。 熊二踱步而出,见到两个和尚,不由一怔,随之一喜,上前便扯住乌坚巴往里拖。 乌坚巴一声不吭地任由他拖行,不喜不悲。 留下三个人在门口,面面相觑。 又没打成架的陈机察,一屁股坐到地上,抬眼望天,一副生无可恋模样。 “大师,自大都而来?现在哪个寺庙挂单?”邹式换上笑脸问道。 “贫僧陪乌坚巴师尊前来杭州,现驻城外孤山西太乙宫。”和尚答道。 西太乙宫? 和尚住道观里? 邹式根本就想不清这其中的关系,只是熊二既然认识那喇嘛,说明确实与甄公子是旧识,这种细节问题也没必要去深究。 “你不进去?” “我在此等候便好。”和尚摇摇头。 邹式抓耳挠腮,不知道该如何摆出主人家的姿势来接待这位和尚。 要不,带他去隔壁的显应观转转? 却见涌金门外,突然冲出一队气势汹汹的和尚,手持棍棒,大呼小叫地直冲着显应观而去。 又来了…… 邹式眼神微眯,迅速地评估这些和尚的战力。同时,开始打起手势,召集潜伏于暗处的手下。 自张三丰表达了愿意全力协助日月岛的意愿之后,作为回报之一,甄鑫自然得承担起保护显应观的责任。 陈机察大喜,冲进客栈拎出一根齐眉长棍,就往显应观冲去。 “脸,脸……”邹式大叫。 陈机察往怀里摸出一块黑布,往脸上罩去。跑动之间,却套住了眼睛露出嘴鼻。差点让他直接摔倒在地。 一怒之下,陈机察摘掉面罩随手甩开。 “脸,脸!”邹式急了。 “不要了!”陈机察大叫,冲向和尚,扬起手中的齐眉棍,不由分说直接砸落。 这是奉旨打架,没人可以说自己不讲纪律! 那群和尚还想先来阵嘴炮功夫,将来人喝退。哪料到此人会跟蛮牛似的直接动手,猝不及防之下,立时被扫倒两个。 其他和尚立时将陈机察团团围住,不过数息时间,陈机察身上便挨了数棍。 但是,身上的疼痛并未让陈机察退缩,反而激起他憋了许多天的悍勇。 “来得好!”陈机察手中棍影挥舞,如同一只出笼的野驴,一边左右扑腾一边嗷嗷而叫。 “唉,嗐……”邹式抚额而叹,在黄袍和尚略显呆滞的目光中,戴上面罩,招呼道:“快,快!” 七八个黑衣蒙面人,终于从周边冲出,一齐扑向显观前的和尚们。 只是,人数处于完全劣势,在死活不肯后退的陈机察干扰下,邹式想临时结阵都做不到。 一通混战,人人带伤。 还好,这不过是街头般的群架,双方都只是棍棒相向,否则此时的显应观,已经是残肢遍地了。 听到动静的甄鑫等人,终于出现。 “脸,脸!”百忙之中的陈机察回过头大叫道。 甄鑫脸上一黑,你还知道要脸? “乌兄,交给你了!”甄鑫亲热地拍着乌坚巴的肩膀说道。 乌坚巴无喜无悲的脸上,现出一丝愁容。 老衲不姓乌!而且,你是本教法王,称我为兄,很不合适的! 但是在这种场合纠正甄法王的错误,显然不太合适。 第403章 天打雷劈的和尚 乌坚巴对着黄衣和尚点头示意。 黄衣和尚站至场边,猛吸一口长气,冲着混乱的双方发出一声长啸: “住——手!” 犹如狮子怒吼,震耳欲聋。 甄鑫不由地掏了掏耳朵,再抬头一看,热火朝天的斗殴场面非但没有停止,那群和尚反而如同打了鸡血般地愈加亢奋。 “膨、膨!”两个黑衣蒙面人手中棍棒被击飞,惨叫着栽倒在地,抱头而滚。 敌众我寡,其实早该撤退。 可是现在连一向求稳的邹式也喊不出“撤退”两个字。 领导们都在看着呢,这一退没了面子不说,回去估计还得再挨顿板子。 黄衣和尚脸皮泛出一坨潮红,不知道是喊得过于用劲,还是气得。随之又是一声怒吼,黄袍裹起一阵灰土,直切入乱斗场中。 “噼哩!咣啷!” 转眼之间,双方手中的棍棒便被击落一地。 掌击腿扫,无论是场上的和尚还是黑衣人,不过数息之间便被悉数放倒。 这战力,有点强啊……甄鑫看着黄衣和尚,不由自主地流出了口水。 却见边上的张三丰,背负双手,老神在在地微微颌首,一副长者对表现不错的后辈以示夸奖的模样。 甄鑫心里大定,咱们现在也是有顶尖战力的存在。 既然有了道士,那就没必要再挖个和尚来,免得内部闹矛盾。 “你,你哪来的野和尚?”一个胖大和尚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扶着腰怒视黄衣和尚,骂道:“你知道我们是谁吗?竟然敢群这些贼道士出头?” “阿弥陀佛——”黄衣和尚竖起单掌,化身慈眉善目模样,“贫僧定演,来自大都崇国寺。” 北地汉家佛寺,虽然大多沦为藏佛的下属,但是依然勉强维持着各自的传承。 除了大龙光华严寺的曹洞宗、大庆寿寺的临济宗以及长安华严寺的华严宗之外,还能拥有自家香火的便是崇国寺的律宗。 律宗在南方名声不显,但是能在大都还存活的汉家寺庙,必然都有其后台。胖大和尚眼中,不免有些忌惮。 “我等,奉江南释教总统之令,在此公干,你是想造反不成?”胖大和尚虽然满脸忿怒,语气到底显得有些畏缩。 定演满脸慈祥地说道:“这道观,自今日起,受我庇佑。” “你?”胖大和尚不由一怔,没想到这个和尚孤身一人,就敢到杭州来抢道观。 谁给他的胆子? “你以为你谁啊?从大都来的就把自己当活佛了?” “阿弥陀佛……”定演双手合十,宝像庄严。 胖大和尚瞧着他有恃无恐模样,恶狠狠的目光看向不远处围观的人群,视线在甄鑫脸上牢牢地盯了片刻。 这家伙,必然是这群人的主事者。正是因为他,以及这些蒙面黑衣人,让自己驱逐显应观的计划一再受挫。 这一次,看来又是只能无功而返。 “好,我记住你们了!敢为这些牛鼻子出头,希望你们别撑了自己!” 胖大和尚恶狠狠地丢下一句场面话,对着七歪八斜的僧众吼道:“走!” 在定演慈祥的目光之中,这些僧人相互搀扶着,蹒跚离去。 “咦,那些和尚被人打了……” “杭州城里,还有敢打和尚的?” “被打得有些惨啊……可惜,没见到过程!” “快点,快去参观,有一群被打得连娘都认不出来的秃头……” 刚进入涌金门,往来行人便对这群往日极为嚣张的和尚产生出极大的兴趣。一路上路人指指点点,仿佛在观看节日时的踩街表演。 好在涌金门离寿宁寺不算远,拖着一群伤员,胖大和尚终于挨进寺门,几乎瘫软在地。 寺内僧众看着一群狼狈不堪的同僚,难免大吃一惊。却一个个乐呵呵地跑过来指指点点,掩口胡卢而笑。 这胖大和尚,并不是寿宁寺的僧人,而是来自演福寺的允泽。 演福寺本是绍兴宋陵附近一座几乎断了香火的小庙。数年之前,杨琏真伽准备对宋陵下手,其他寺庙的僧人都有所顾忌,只有允泽带着演福寺剩下的全部十几个僧人,成为杨琏真伽的第一批马仔。 开陵、刨坟、挖尸、切首,并将陵内陪葬席卷一空。 虽然干了这世上最脏最令人恶心的活,允泽却没能得到他期盼之中的回报。 杨琏真伽是国师的弟子,是皇帝名义上的师弟,没人敢公然辱骂。 是以,所有的罪过,只能让允泽来承担。 被千夫所指,其实根本不足以平息故宋子民的滔天怒火。但是又能如何? 被杨琏真伽庇佑了数年时间,外间的愤怒已渐渐消散,几不可闻。于是允泽终于重新跳了出来。 杨琏真伽倒也没有亏待他,只是杭州城内的道观寺庙已经几乎被瓜分完毕,允泽便盯上了杭州城门边上的这座显应观。 愿意跟着杨琏真伽混的和尚,就没几个是真心于修行的良善。但即便如此,这些和尚对允泽的行径依然满心的不屑。 挖人祖坟,天打雷劈。更何况,挖的还是帝王的祖坟! 北宋的帝陵,历经金国女真与蒙古几代汗王,却依然没人敢去盗掘。南宋的皇陵,不过十来年时间,却遭到这些毫无底线的僧人肆虐。 这种人,就该活活被雷劈死才对! 只是腹诽可以,真要为那些死去的皇帝报仇,也没有哪个和尚会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只是平日间,允泽这些来自演福寺的僧人,难免被其他和尚冷脸以对。此时看到他遭殃,自然也就越发的幸灾乐祸。 这也是允泽折腾好些天,始终拿不下显应观的根本原因。 允泽让手下们自行找地方疗伤,自己拖着伤腿,带着满身的血迹,一瘸一拐地来到方丈院。 杨琏真伽并不是寿宁寺的方丈,但是他既然留驻于此寺,方丈自然得将自己正寝的院子让出给他。而且还将隔壁跨院打通,将方不过丈的方丈院,拓展成一个足有二十余丈见方的大院子。 院子红墙高耸,金顶闪耀,檐翘角,彩绘斑斓。 来自云南金丝楠木做的门,来自西域玉色琉璃铺的瓦,蜀地阆中的汉白玉为栏为阶,并以赤足真金镶上一道道的金边。 皇宫的豪奢,也不过如此。 第404章 事事无碍 宽大的坐床之上,杨琏真伽跏趺而坐。深陷的眼窝之中,是一双深邃的眼睛,似乎可以洞察世间一切的虚妄。比常人高近一寸的鼻尖微微翘起,朝天而立,打破了这一副本该是得道高深的尊容。 金丝为线的锦缎僧袍之下,盖着一个正在蠕动的身躯。僧袍之外,则是一双勾着绣鞋的赤白嫩足。 斜坐一旁的,一位是寿宁寺方丈,另一位则是江南释教总统所的僧判。 听到门外允泽的求见声,杨琏真伽扬声说道:“进来!” 允泽膝行而入,两眼盯着地板,趴在地上,双臀高高翘起,哀哀哭道:“求上师,为弟子做主!” 杨琏真伽皱着眉头问道:“怎么回事?” “弟子、弟子,遵上师之令,接收显应观,可是屡次为人所阻。这一次,更有大都来的和尚,联合一群匪徒,当街殴打弟子等人。求、求上师……” “这点事都办不好?”杨琏真伽鼻子哼出一声不满,“去查下,那和尚有什么背景?还有,你说的这些匪徒,你到底查出底细了没?” “弟子无能!不过,前些天有几个可疑的外地人,入住于显应观边上的显福客栈。那些匪徒,必然与这些人有关!” 杨琏真伽皱着眉头说道:“你打听清楚了再说!” “可,可……” “先滚出去!”杨琏真伽怒道。下腹一挺,僧袍之下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允泽不敢再啰嗦,又叩了个响头,倒爬着出门而去。 “师兄何必这么麻烦,直接派人去显福客栈,杀了那些人便是。”僧判吐吉尊追微笑地说道。 僧判是杨琏真伽下属,是江南释教总统所的实权人物。吐吉尊追来自吐蕃,是杨琏真伽的同门师弟,彼此之间便以师兄弟相称。 杨琏真伽摇摇头说道:“最近风声有些不对,而且人手着实紧张。显应观的矛盾一旦被扩大,到时只能动用官府来压制,会惹来许多的麻烦。” “确实。”方丈苦着脸说道:“会稽宋陵之上,一口气要建五座寺庙,这浩大工程着实让老僧疲于应付。而故宋皇宫内的几座寺庙,虽然已经完成了尊胜寺,但是其他寺庙也得开工,人手真的不够啊……” 在宋陵上建寺庙、将故宋皇宫改为寺庙,都是为了镇压亡宋残留于杭州的“王气”。但是对于杨琏真伽来说,无论是改建、扩建还是新建,每一座寺庙都意味着有巨额的投入,这些投入自然都归他掌控。 而且,寺庙建好之后,便是一座座源源不断金矿。 只是大概朝廷也在防止着自己掌控太多寺庙,因此将皇宫内的寺庙一分为五。尊胜寺属于吐蕃的藏佛,大报国寺归属禅宗,仙林寺归慈恩宗,船若寺归白云宗,兴元寺归天台宗。 正因为如此,剩余的四座寺庙建造速度便极为缓慢。 既然是几个宗派的寺庙,筹款之事自然得他们各自承担。至于造价及花费,自然还是江南释教总统所统一把控。 人手不够,那是肯定的。筹款不够,也是真实的。 起码表面上便是如此。 “师兄所说的风声不对,指的可是新来的行省丞相?”僧判低声问道。 派一个投降的南人来管理浙江行省,不仅朝廷诸位大佬没想到,更是完全出乎杨琏真伽的意料。 而且,据说还是被尚书省丞相桑哥的推荐而上位。可是在此之前,桑哥竟然没有与自己透露过任何的风声。 杨琏真伽有些摸不清,这到底是桑哥给自己找难受,还是说皇帝对自己已经感觉到了不满? 除此之外,江南诸地,叛贼又有重新聚集的苗头。隐隐之间,甚至有人将矛头直指江南释教总统所,要求朝廷严查自己在江南的所作所为。 以及,来自大都关于“活佛”的传言。 其他诸事,虽然麻烦,但是杨琏真伽有足够的自信应付。可若是活佛传言为真,这可是动到了萨迦派的根本! 萨迦派地位一旦下降,帝师之位不保,自己这个江南释教总统大概也做到头了。 到时一番清算,恐怕自己躲到吐蕃都未必能寻到安身之处。 偏偏对于这种高层的对决,杨琏真伽完全插不上手,甚至连提个建议的能力也没有。 只能窝在这里,干着急。 院子里出现了一个小沙弥,唇红齿白。一进门,两眼便滴溜溜地看着杨琏真伽腹下不住蠕动的躯身。 “哼!”方丈怒视小沙弥。 小沙弥脖子一缩,恭身说道:“行省派人送来请柬,说是九月初九要在城外西湖边上举办一个诗会,邀请咱们参加。” “咱们?”方丈疑惑地问道。 “是邀请总统所的大人,派人参加。”小沙弥露齿而笑,数颗洁白的牙齿如同他的眼神一般,清澈透亮,一看就让人喜欢。 江南释教总统所,虽然不归行省管辖,但也有自己的行政级别。比行省低,却高于杭州的四个录事司,相当于副省级机构。 行省举办的诗会,邀请总统所参加,也是应有之意。只是这些和尚,诵念佛经、行云布雨倒是可以,让他们去诗会做诗? 前朝倒是有不少会做禅诗的和尚,但那些禅宗的和尚怎么可能代表释教总统所参加这种聚会? 方丈与僧判同时摇了摇头。 杨琏真伽却睁开双眼,看向小沙弥问道:“你想去?” 这个看着人畜无害的小沙弥,出身也不简单。 此僧名为文华,在和尚圈里也算是个颇有文才之人。他本是女真族纳合氏人,幼时出家拜华严宗行育和尚为师。 当年,行育和尚曾与杨琏真伽共同受命为江南释教总统,但还未上任便自动请辞。这是个很懂得看风向的和尚。 杨琏真伽感动之余,便将他的弟子文华带在身边,代为教导。 文华然自小在寺庙中长大,接触的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花花世界。只是按照他的说法,修行应当“莲入污泥,才能不染。酒肉穿肠,才知为空。” 这倒是颇得华严宗“事事无碍”的殊胜境界。 第405章 就看一眼 年近二十的文华,却长得一副秀气肤嫩的小沙弥模样。加上他口齿伶俐,确实很讨人喜欢。 无论是来自吐蕃的喇嘛、汉地的和尚,还是慕佛的女施主,都愿意与其亲近。 有许多虔诚度不够的女施主,对于吐蕃的一些修行方式往往犹豫不决,都得靠文华来说服。正因如此,这位小沙弥在寿宁寺中拥有着其他僧人无法比拟的特殊地位。 见杨琏真伽看出自己的意图,文华也没掩饰,肃然答道:“上师明鉴,江南愚民遍地,正是弘扬我佛的时机。据说此次诗会,不仅会邀请南北的文人墨客,还有一些擅于诗词歌舞的,女檀越……” 僧判眼睛一亮,有知识有文化会唱歌跳舞的良家女檀越! “要不,我陪你去?”僧判下意识地舔了下唇角说道。 杨琏真伽斜了这俩一眼,淡淡地吩咐道:“多带几个人去,别惹事。” 多带几个人?能不惹事吗?方丈欲言又止。 文华却露出甜甜的笑容,合什而礼:“谨尊上师之令。” “另外,打听下,行省对佛门的态度,是否已经有了异心。” “是……” 与此同时。 难掩心中兴奋的林景熙,出了涌金门后便迈开脚步,掠过显应观,拐入显应客栈,直接冲进谢翱房内,举着几张请柬朗声喊道:“老谢,快看,我拿到什么了?” 谢翱放下手中一卷文稿,诧异地看向满头大汗的林景熙。 自从来到杭州,林景熙早出晚归,天天四处奔波,倒是也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对此,甄鑫与谢翱都对他表示了相当的尊重。 只是,谢翱依然没有劝甄鑫彻底接纳林景熙。 不是谢翱担心他会威胁自己在日月岛的地位,而是他深知此人的脾性。 无论是在故宋之时,还是宋灭之后,此人对于时事的态度总是保留着自己的一些想法。 观望,成为他始终的坚持。 说好听点,这是谨慎。说难听点,便是墙头草。 因此在那些顽固分子眼中,林景熙并没有占据着话语权。同样的,谢翱也轻易不敢给予他完全的信任。 当然,林景熙还不至于成为元廷的走狗,谢翱是怕他在不知不觉中,便成为一个被人攻破的漏洞。 就比如他们刚来杭州没几天,已经尽可能隐藏了行迹,却已经被人盯到眼皮底下。 这么多人来杭州,时间长了不可能不被人知晓。但是这么快地被来摸上门,终究是被打乱了节奏。 这种不稳定的因素,让谢翱很头疼,却不知道该如何警告林景熙。 林景熙得意地拆开一份请柬,摊开在谢翱面前。 “九月初九日,于西湖清河坊举办诗会……由浙江行省主办?” “对对!”林景熙激动难耐,“就是新上任的行省丞相叶李。” 叶李? 谢翱眉头微蹙。 对于叶李此人,谢翱不好作评价。既然已在元廷为官,谢翱并不认为这种人有争取的可能性。只是故宋遗老之中,有不少人依然坚信,这些人肯定与他们一样,始终怀着以故国难以割舍的情怀。 所谓身在曹营心在汉,指的就是这种人。 自从得知叶李来行省任职之后,不止是林景熙,包括吴澄与胡三省等人,也在寻找门路,想与叶李见上一面。 看来,林景熙已经率先获得了这个机会。 “这诗会,由谁主持?”谢翱问道。 “谁主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叶李叶丞相一定会参加诗会!” “嗯?”谢翱疑惑地看向林景熙。 “呃,这个……主持诗会的,是方回……” “方回?”谢翱大怒,“你不会不知道,方回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当然知道,可是这重要吗?江南已经有多少年没举办过正式的诗会了?而且这次参加诗会的可不仅仅是江南的文人,还有许多北地诗文大家都会参加! 这,可以堪称文坛的一次盛典!” “然后呢?”谢翱无奈地说道:“你想通过这个诗会达到什么目的?扬名,还是立万?” 林景熙不悦道:“我林某再不济,岂会是个贪慕虚名之人?” “那你是想争取说服叶李反元复宋?” 林景熙坐下,沉吟道:“也不是不可能……” “呵呵……” “此事,自然还得与谢兄一起,从长计议。” 谢翱很想把这些请柬直接扔出门去,却又不好打击林景熙的积极性,犹豫半晌,说道:“我去请甄公子来,一同商议吧。” 那边厢,刚学会了太极“粘”字诀的甄鑫,死死地缠着阿黎不肯离开。 “阿黎姐,你不能这样对我!我都有多少天没跟你亲热了……”甄鑫委屈巴巴地说着,“你知不知道,这样对身体会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害。长此以往,我的兵器都会被你给熬坏了!” 阿黎面红耳赤地挡住甄鑫如猪拱门般的嘴唇,呢喃道:“不是说好了,等、等你,求亲……” “可是这么多天了,那老家伙还不给个回信。难不成他一辈子不回信,咱们俩一辈子就不能亲热了?” “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话怎么可以不算话?” “我不是!我只想当你的小丈夫!”甄鑫理直气壮地说道。 “那、那也得等到了晚上再说……” “每天晚上你都把门关得死死的,连耗子都跑不进去……” “吱、叽……”人立而起的墨墨,站在桌子上,幸灾乐祸地看着无门而入的甄鑫。 “我堂堂一个男儿,竟然活得不如一只猴!”甄鑫悲愤莫名。 “好了,甄公子。”阿黎无奈地说道:“你别把气撒在墨墨身上,咱们在杭州,四面皆敌,等稍微安定下来,好吗……” “不好!我又不是要跟你真刀实枪的,总得稍微满足下我的口舌之欲吧!” 阿黎脸上浮出两朵红晕,看着掩上的门窗,不由地微微松开手。 哧溜…… “啊……”阿黎随即捂住自己的嘴巴,满脸通红地看着怔住的墨墨。 “还、还是等晚上好不好?墨墨、墨墨还在看着呢……” 哧溜……嗦嗦…… “公子!”阿黎突然大惊失色,一手紧紧摁住裤腰,一手推着甄鑫的脑袋,“你再这样,我、我要生气了……” “这么多天没见了,你让我看一眼,就一眼……” 第406章 大事可定? 青天白日的,还有墨墨在旁,阿黎哪里肯做出这种羞人答答之事。 眼见再不推开血气方刚的甄鑫,自己城下便会失守,忽然听到房门响起“叩叩”的敲击声。 脑子还在犹豫的阿黎猛地一惊,脚下意识勾起,随即单掌发力一推。 “哐——” 甄鑫的粘字诀瞬间告破,身子朝后飞去,撞向木门,发出一声轰响。 “甄公子,出什么事了?”门外传来惊呼声。 阿黎急忙扑到甄鑫身边,拉住他的手便要扯起。 甄鑫却歪着脑袋,半张着嘴里,吐出软软舌头,还晃了一晃。 “公子!”门外门内同时响起呼喊声。 敲门声愈急。 慌慌张张的阿黎,猛吸半口气,单手抓住甄鑫腰带,直接举起。 呃……还在装死的甄鑫立时便觉着天旋地转,未等反应过来,已经被阿黎摁在椅子上,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整好了衣裳。 “波……”未等甄鑫作生气状,阿黎主动给了他脸颊一下,然后低声说道:“公子,先见下客人,好吗?” 难得阿黎服软,更何况甄鑫也没有真的生气,只能摆出俨然的姿态,朗声说道:“我没事,进来吧。” 如追魂般的敲门声总算停下,阿黎又把自己被揉出半截粉肚的衣裳收拾清楚,这才走到门后,放下门闩,迎入谢翱。 “你,你们有事先谈……”阿黎低着头,落荒而去。 看着屋里倒下的椅子与歪斜的桌子,以及正襟而坐的甄鑫,谢翱狐疑的目光在阿黎背影轻轻扫过,却没有开口询问。 “刚才屋里来了贼人?”林景熙皱着眉头看向半开的窗户。 “嗯,不是。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在屋里能摔出这么大动静?林景熙显然不信,正色说道:“公子如今千金之体,莫将安全当成儿戏。万一出事,群龙无首,吾等将情何以堪?” 甄鑫挠着额头,无奈地说道:“先坐下来再说。” 林景熙却依然严肃道:“林某知道,忠言逆耳,还希望甄公子以自己为重,以天下为重!嗯……若有需要,林某可以为公子召集人手,以增加护卫的实力。” 甄鑫心里微动,问道:“林先生可否知道暗中窥探的人,会是谁?” 林景熙脸色一滞,想回答不知道,却又担心甄公子怀疑自己的眼力,只得说道:“林某怀疑,很可能是行省派来的人。” “哦,这是为何?” “甄公子自泉州北上,沿途造出不少声势,行省官府自然会关注公子行踪。不过,林某以为,行省官府应当没有恶意。” 甄鑫与谢翱相视无语,仅凭这句话就可以知道,林景熙果然已经于有意无意之间,泄露了自己的行踪。 泄露便泄露,甄鑫也不是很在意。只是这么快就被人追到家门来,心里总是觉着难受。 而且一方面提醒自己注意安全,另一方面又说盯梢的人没有恶意,这是啥逻辑? 甄鑫抬手示意林景熙坐下,问道:“你又是如何判断得出,官府对我没有恶意?” 林景熙露出自信的笑意,说道:“行省官府之中,有林某不少故交,只需几杯薄酒,便会向我敞开心怀。” 好嘛……这是要报销酒钱的节奏? “景熙送来了几份请柬。”谢翱提醒道。 “对!正要与甄公子过目。”林景熙将请柬递给甄鑫,说道:“这些请柬,是林某费了好大气力才拿到的……” 九月初九,由行省举办的诗会? 看来这位老同志,最近真的已经跟行省混作一团了。也不知道他现在算哪家的间谍? 只是这请柬落款虽然是浙江行省,却又没有行省的印章。这样的请柬,甄鑫自信一个晚上可以造成数千份出来。 “为何请柬上没有被邀请人的名姓?”甄鑫指着空白抬头问道。 “嗯……”林景熙斟酌答道:“是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甄公子已在杭州。” 好吧,老同志到底还是有些警惕性的! “而且,若是甄公子觉得不妥,自然可以选择不去。” 若是自己选择不参加诗会,林景熙便可以用这几份请柬去邀请其他的“老友”参加。对于那些老学究来说,能参加行省举办的诗会,应该是件极有面子之事。 哪怕代表的是他们视之为寇仇的元国官府。 文化无国界,而且必须超越政治…… “你觉得我应当参加这诗会?”甄鑫问道。 “是的!”林景熙昂然答道。 “其一,虽然名为诗会,但是会邀请南北文坛名家参与,不仅包括诗词歌赋,甚至听说在还有戏曲大家关汉卿……” 关老爷子啊……甄鑫唯一不敢抄袭的剧作家! 林景熙瞥见甄鑫意动的神色,补充道:“而且,听说有些曲艺大家,包括珠帘秀也都在邀请之列。” 珠帘秀,可以算是当代的戏曲表演大师,其杂剧独步一世,驾头、花旦、软末泥等剧,样样精通。而且难得的是,她自己还能作诗填词。 这样的人才,不当面挖过来,会让甄鑫许多天睡不着觉的。 谢翱幽幽地叹了口气,却依然没有吭声。 林景熙颇为自得地继续说道:“其二,行省新任丞相叶李,会以私人的名义参加诗会。” “你跟叶李很熟?” “并不熟……只是林某以为,此人心怀故国,属于可以争取的对象。” 这脑回路,相当独特啊!甄鑫看向谢翱,谢翱无奈地微微摇头。 “其三……” “这些话,是叶李让你转述的?”甄鑫打断道。 “嗯?不是,我至今也未曾见到叶丞相。”林景熙脸上现出不悦之色。 甄鑫眼角瞥向谢翱,却见他张着嘴,无声地说道:方回。 “抱歉,是我想差了。林先生你请继续……”甄鑫有错便认。 “皋羽兄当时劝公子前来杭州时,主要目的之一便是想带公子认识故宋宿老……” 谢翱掩面而叹,这大概是他近些年来,做得最后悔的一件事。 “公子已经见过胡三省、吴澄等人,想必还有一些隐居于山林之中的故老宿儒,此次也会参与诗会。如此公子便可免去一一登门寻访的辛苦,只要能得到这些人之中大多数的支持,大事可定!” 第407章 寻找桃花岛 一群不肯入仕的老顽固,一堆以故国为执念的遗老遗少,竟然会热衷于一个摆明了是个大陷阱的诗会? 甄鑫难以置信地看着兴奋难抑的林景熙,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说,是自己理解能力出了问题? 谢翱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趋名逐利身,终日走风尘……” 甄鑫若有所悟。 古代但凡认为自己有文化有修养的高人,常常可以做到视金钱为粪土,却不得不在名声之前低下高傲的脑袋。 绝大多数的仁人志士,其实最终的追求不是为国,更不是为民,而是为了青史留名、流芳千古! 可是自己呢,又是为了什么? 甄鑫突然陷入沉思。 “虽然此次名为诗会,但并不限于诗词,有好的曲子自然也可以尽情展示。既然有北地大家参与,诸位老先生都希望公子可以参加,以展示江南曲艺的风采……”林景熙正说得高兴,一转头却发现甄鑫正神游方外,只得停下来静静地看着甄鑫。 “嗯,啊?你继续,我听着呢……” “那公子,准备带谁参加?” 好吧,直接跳过要不要参加这个环节……“你跟老谢商量下便成。” 林景熙看向谢翱。 参加诗会谢翱自然不怵,但是这边除了自己与甄公子,还真派不出其他人来。 谢翱默默地叹口气,给林景熙回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林景熙胸脯又挺直三分,微微颔首。 “另外……”林景熙沉吟道:“不知可查到理宗之首的下落?” 甄鑫点点头。 “确实是在寿宁寺?”林景熙愈加兴奋。 “嗯。”甄鑫随口应道:“就在白塔密室之中。” 林景熙只觉神清气爽。这些天自己东奔西跑,耗费了无数精力,今日终于一一看到了成果。 金秋,果然是收获的季节! 看着默默无语的谢翱,林景熙心里着实生出一股自得。 过早地跟随甄鑫,意味着必须要放弃与其他人的交往机会,也意味着他会渐渐地被排挤出故宋遗老这个圈子。 自己以后,即便得到甄公子的重用,也当此以为鉴! “那,甄公子计划什么时候行动?” “行动?啥行动?”甄鑫似乎终于回过神来。 林景熙掩住心中略微的不满,耐心地说道:“迎回理宗之首,并予以归葬。” “这个啊,目前有些难度。不急……” 不急?怎么可以不急! “那些老先生,可是三日一催……” “怎么?”甄鑫眉尖一挑,说道:“他们这就开始考核我了?” 林景熙无奈地说道:“当日在月泉村,是公子自己答应接下此事。” “我没说我不去做啊!”甄鑫语气之中,已有些许的不耐烦。 直接杀入寿宁寺,抢走理宗脑袋,不是办不得,而是会付出许多代价。若是为了这颗脑袋,自己哪怕折上一个人手,甄鑫都觉得不值。 更何况,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引发杭州大乱,自己刚刚开始的布局,就会被完全搅乱! 小吃店、宁海阁,可是投入了不少真金白银,起码得把这些本捞回来再说。 “如果是因为人手不足的话……”林景熙斟酌道:“或者,林某可以去把这事给办了。” “啥?”这位老同志的热情,着实出乎甄鑫的意料。 可这是人手不足的问题吗? “公子放心,事情若能办成,自然归功于公子。林某不会在那些老先生面前,泄露出任何的口风。” 甄鑫无语地看着林景熙。 谢翱只好开口劝道:“林兄,此事公子自有计较,你切莫越俎代庖。” 意思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林景熙恨铁不成钢地看向谢翱,老谢啊老谢,我该说你什么好呢…… …… 北风已起。 汪洋之上,一条单帆小舟正在浙东海面的诸多岛屿之间飘泊。 操舟的是疍民费老三。 陆文圭坐在船舱前的甲板上,面前是一张被固定住的小几,身边有一叠被镇纸牢牢压住的画稿。 虽然脸上已难掩疲惫之色,陆文圭依然专心致志地伏在小几上勾勾画画,间或拿起单筒望远镜,察看海面上的小岛。 边上,蹲着百无聊赖的熊大与陈文开。 “你确定,那岛名为桃花岛?岛上开满了桃花?”熊大又问道。 陈文开两手一摊,回答道:“我已经说了无数次,这不是我确定的,是甄公子交代!当然,这个季节桃花肯定是没有,桃树应该还是在的吧。” “咱们已经在这片海域转了三天三夜了,有个鬼的桃花岛!” 熊大不能不焦虑,他把自己正在集结的海军扔下不管,却被迫陪着陈文开在这里寻访传说中的“桃花岛”。 原以为有陆文圭这个新加入的地理大师,找个岛不会很难,却哪里想得到,转了三天,眼中全见尽是荒岛。有树的都没几个,更别说所谓的遍地桃树的桃花岛! 陈文开也掏出一个望远镜,一边调着焦距一边远远近近地搜索。 莫非,是甄公子在梦里见过所谓的“桃花岛”? 浙东以东这片海域,除了昌国州与舟山两个大些的岛屿有人居住,其他没有千座也得有七八百。但是问遍附近的渔民,就没有一个人曾经听说过桃花岛之名。 甄公子又是从何得知这座岛屿? “最多再一天,不行我得就得先回去了!”熊大恨恨地说道。 “不用一天。”陆文圭终于停下了笔。 “找到桃花岛了?”陈文开惊喜地问道。 陆文圭摇摇头,说道:“我觉得你们可能误会了甄公子的意思。” “嗯?” “甄公子主要的目的,是想找一座不在正常航线之内,又可以当作补给站的岛屿。这样,自南海往泉州,再北上杭州,无论是货船还是战舰,都不用一直漂泊于海上。万一遭遇风雨,连躲的地方都没有。” 是这样吗?陈文开疑惑地看向熊大。 熊大不由重重地点了点头。 能够在海上建立补给站,对于海上的舰队来说,无异于如虎添翼。就如当时蒲家要全线攻入广州,首先便在南澳岛建了个补给站。 只是蒲家还来不及在南澳岛建起完善的防御体系,就被日月岛给击溃,这才导致之后战事的全线溃败。 第408章 比甄鑫还妖孽的专家 “你们来看看。”陆文圭摊开一张海图,这是他这三天来,通过自己的经验结合甄公子传授的画图法,不断补充与完善之后的成稿。 这应当是这世上,最为详尽的一张海图。 想着今后可以用这些方法,将天下尽画于纸上,陆文圭心里不禁涌出万千豪情与兴奋。 三天来的疲惫,在这张海图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陈文开与熊大凑过头,看向海图。 陆文圭指着图上的一个畸形的小圈,说道:“就是这里。” “这个岛,位于岱山岛之外,岛上无人居住,有个天然的避风港湾。北无遮挡,南方则有昌国州与梅岑山等岛屿,为其稍微拦住夏季的台风。 向西横于钱塘江入海口,距杭州约四百里。西南过昌国州至定海近两百里,日常所需买可在宁波采买。 西北过苏州洋,逆长江而上至刘家港三百余里。” 陆文圭曲指重重地在刘家港处敲了敲。 “这里,便是朝廷海上漕运的起始站!” 熊大与陈文开看着这海图,四只眼睛亮得如同两对灯泡。 这可真是个好地方啊!进可攻,退亦可攻! 只是,陈文开依然有些纠结地问道:“那桃花岛,怎么办?” 甄公子让自己找陈相确定婚事,陈相却一直不肯明示。虽然这不是自己的错,可到底是完成甄公子的交代。再见到他时,必定会因为先迈左脚或是先迈右脚的错误而惨遭毒打。 但这终究是私事。 桃花岛不一样,这属于公事,而且是涉及军事以及重大战略投资的大事! 这个帽子一旦盖下来,哪怕拉着熊大一起顶锅,估计也扛不住甄公子趁机发泄的怒火。 “找什么桃花岛?这个岛还满足不了你们的需要?”陆文圭可不会关心陈文开的痛不欲生。 “要不,咱们再找找?”陈文开苦着脸说道。 熊大犹豫地摇摇头,他实在是没有时间可浪费了。 岛屿一旦确定,就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建成中转站,以应付随时可能发生变化的局势。 “其实也简单。”陆文圭神情自若地说道。 “请陆先生指教!”陈文开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陆文圭没有敝帚自珍的意思,一边继续翻着海图,一边随口说道:“让人砍一些树枝,在岛上随便插上数百根即可。” “这……是啥意思?” “就说,岛上原来确实有一片桃花林,不过为了建设需要,将它挪到其他地方了。” “这样就能长成桃花?” 陆文圭看着陈文开,如同看着一个白痴,“当然长不成啊!” 陈文开怀疑这家伙在调戏自己,可是没有证据。 正在划船的费老三呵呵笑道:“人挪活树挪死,咱们找着了桃花岛,但是战事需要将其挪走,死便死了。甄公子还会因为一片死掉的桃花树责罚两位长官?” 对噢,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为啥没想明白? 陈文开欲哭无泪,感觉自己似乎拉低了整个日月岛的智商平均值。 “还有呐……”陆文圭没空搭理陈文开的悲痛欲绝,开始解决另外的一个问题。 “甄公子所谓的‘水泥’,我记得在传自西域的某本书上看到过这东西。” 陆文圭又开启了陈文开与熊大的一个知识盲区,两个人只好一脸深沉地作聆听状。 “西方有个国家叫大秦的,在千年之前的建筑里,有用过类似的材料。不过配方跟甄公子设想的不太一样,主原料是火山灰,将其与石灰混合,便可以达到水泥的效果。 据我所知,靠近高丽南端的耽罗岛,整座岛上都是这种火山灰。只要有船,直接去拉,一文钱都不用花。 把材料拉过来,我再想办法调下配方。速度快的话,估计十天半个月就可以把岛上的码头、营房以及碉堡全都建起来。” 听麻了的熊大与陈文开,张口结舌,不知道该从哪个角度去理解这些话。 “我说错了什么吗?”见没人回应,陆文圭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两位。 难怪,总是被甄公子骂大老粗、没文化……熊大尽可能地矮下身子,细声说道:“某记下了,这就安排船只去耽罗岛。” 陈文开只能负责点头。 “另外,就是火炮的制造问题。我觉得,最关键的是炮筒的制作,要保证内壁光滑、耐高温、且不会被炸膛,那就采用泥模浇涛法。 以泥作胚,而后用铜水浇铸,再以铜箍固定。我想,应该是可以的……” 见两个人依然一动不动,陆文圭奇怪地问道:“你们不拿笔记,待会必然忘个精光!须知好脑子不如烂笔头…… 哦,你们没笔啊……算了,我写清楚些,你们负责送回去日月岛给负责的人吧。” 熊大与陈文开面面相觑。 本以为甄公子已经很妖孽了,没想到他随便拐个人回来,竟然比他还妖孽! …… 秋季的西湖,似乎有种别样的味道。 白堤之上,数棵柳树,摇着干黄的枯枝,歪着脖子探向泛着酸味的湖水。 湖面两只脏兮兮的野鸭,正在欢快地相对扑腾。荡起粼粼波光,每一片涟漪似乎都在怀念着曾经的美丽。 堤上游人,几不可见。 柳浪之中,更无莺啼。 本该浪漫而迷人的西湖,已经如那座渐渐颓败的杭州城一般,暮霭沉沉且呈现出年老色衰模样。 这完全不是甄鑫记忆中的那个西湖! 大失所望之下,心里原本淡淡的忧愁,几乎化为浓浓的伤悲。 离诗会还有一些时日,小吃店已经开始正常营业,宁海阁的装修进入尾声。甄鑫倒显得有些无所事事,除了偶尔跟着老道练练拳腿,便是日日跟阿黎斗智斗勇。 这样的日子,让甄鑫很苦恼。 明明两情相悦的两个人,却无法睡在一张床上,这万恶的封建旧社会果然应该被打倒并踩上几脚! 阿黎显然也很苦恼,为了严防在正式成亲之前,惨遭蹂躏,前些天开始直接跑宁海阁去过夜。每天一早再回到客栈陪着甄鑫,给些小恩小惠。 毕竟青天白日之下,哪怕风流如甄鑫,也不敢搞些太过分的举动。 第409章 兄弟 郁闷了两天,甄鑫决定离家出走,以示对阿黎的不满。 来杭州也有一段时间了,竟然没有好好逛过这个五a景区,似乎有些不对。但是逛了半个早上之后,感觉却更加的不对。 秋天,是最容易让人抑郁的季节。自己就不该在这个季节跑西湖来发愁! 真个是秋风秋雨愁煞人!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荫里白沙堤。”为了纪念老白,因此这座湖堤在唐时被称为“白堤”。 此堤起于断桥,通往孤山,宋时将其改称孤山路。 令白居易流连忘返、诗兴大发的白堤,如今只余荒草无数、枯柳数根。 看着甄鑫一手扶着湖边一株枯柳,半脚踩空,将跌未跌的模样,远远地跟在身后的苟顺心里不由一紧。 “你说,甄公子会不会想不开,准备跳湖?” 蔡老二白眼一翻,说道:“你把自己剁了甄公子都不会跳湖!” “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剁了?” “想不开呗……” “你说我要把你剁了,甄公子会不会跳湖?” “嘿,最近胆儿是肥了不少啊!” “那是!”苟顺仰首挺胸,睥睨四方。 “等我见到榕丫头,我就跟她说,她那个不靠谱的爹,为了引诱甄公子跳湖,竟然想杀了我。” “诶……别胡扯,我随口说说的!” “不!”蔡老二严肃地说道:“正是因为随口说说,才会说出你心底最阴暗的想法!” 苟顺两眼一虎,“你是不是不想认我这个兄弟了?” 蔡老二嘴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心里却掠过一丝暖意。 兄弟……每次听到这个称呼,蔡老二总有一种难以言述的感觉。 与蔡老大组建“菜帮”时,帮内兄弟来兄弟去,其实不过是一种道上的称呼,谁也没太当回事。 即便是自己的亲哥哥,也不一定会对自己付出多少的真心,更不用说帮内的其他人。 都在艰难地苟活,谁有空管兄弟到底意味着什么? 有些兄弟平日里可以相互依靠帮扶,大难来时却各自求生。 有些兄弟喝酒时可以托付生死,一旦面对利益便会拔刀相向。 有些兄弟每天相互埋汰抬扛、打击报复,乃至落井下石,但是危急时刻却可以将后背交付彼此。 蔡老二觉得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选择,就是在日月岛时听从苟顺的建议,投附甄公子。使他拥有了一些真正的兄弟。 而且,从此往后,这样的兄弟只会越来越多! 见甄鑫一直不动,两个只能百无聊赖地蹲在湖堤边上。 “我老早就跟你说过,赶紧把榕丫头送进门,你看甄公子现在可怜的……”蔡老二低声说道。 “他心情不好,这跟榕儿有啥关系?” “你知道外边人怎么传公子的?” “江南第一风流子?” “是啊,风流子的名声我想甄公子倒也无所谓,关键是谁能想得到,咱们公子至今还是个雏啊……”蔡老二摇头叹息,“也是个苦命人!” 确实苦命,属于没吃到鸡肉,却偏沾了一嘴鸡屎的那种。 苟顺深表同情地点点头,随即一怔,怒视蔡老二:“你这是在讽刺我?” “我讽刺你作甚?”蔡老二满脸无辜。 甄公子虽苦,那是因为他还没跟阿黎姑娘成亲,所以天天晚上被关在门外。可是自己有八个老婆,却依然还是个雏。相对而言,甄公子那个苦,算个屁啊! 但是,这么丢人的事情,苟顺哪能理直气壮地与蔡老二抬杠。 苟顺一只眼瞪着蔡老二,另一只眼斜向甄公子。 生气归生气,苟顺还是没忘了自己护卫的职责。 寂寥的长堤一览无余,几个人影渐渐出现在视线之内。 苟顺急忙将另一只眼睛转过去细细瞧着。 并排走来了两个女子,一个是美女,另一个也是美女。 见苟顺突然呆住,蔡老二侧臀回望,两眼跟着一直,嘴里“啧啧”而叹。 左边那个,艳若桃花,手举一把桃花扇掩住半边粉脸,却掩不住她顾盼多姿的眼神。右边那个纤巧似莲,清丽的眼神之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淡淡忧伤。 “这两人,应该不是刺客吧……”苟顺呆呆地说道。 蔡老二摇了摇头。这显然是大户人家女子出门游玩,长得漂亮,但脚步虚浮,看不出任何功夫在身。 只是心里却隐隐生出些许不安,蔡老二站起身,四处探望。 湖堤虽然很长,视线却没太多的阻碍,一眼看去,除了甄公子与这两位女子之外,前后再没见有其他人影。 似乎是发现了陌生人的窥视,两个女子相互挽着胳膊,缓下脚步却依然慢慢前行。 堤岸边的甄鑫,偶然回眸,却已挪不开视线。 左边这个,身着粉色褶裙,走动之前裙上桃花若隐若现。手中团扇,一朵桃花迎风绽放,如翩跹的蝴蝶,似乎给让这个冷清的堤岸瞬间就带来了一丝的春意。 这是个比徐夫人熟得更透的女子! 若是能把那扇子挪开,再看看饱满之处是否多汁,该有多好…… 似乎听到甄鑫心底的呼唤,那女子迎着甄鑫肆无忌惮的目光,微微挪开团扇,露出鲜艳欲滴的双唇。 而后,露齿一笑。 甄鑫心脏“咚”的一跳,好诱人啊…… 这要是换上一身白领衬衫,及膝短裙,再配上黑丝高跟,便是一枚妥妥的御姐! 甄鑫忍不住捏紧鼻翼,就怕被自己的幻想把鼻血逼出来,那就很难堪了。 边上,投来一束清冷的目光。如审视,如哀如愁,又如泣如诉。 甄鑫急忙收敛起自己的失态,目光往边上一扫。 这个姑娘,长得也不错。年纪与阿黎相仿,一身淡白衣裳,衬出其肥而不腻的身子,身材也算匀称,却比阿黎少了许多的英气。 犹如一个只能把玩的花瓶。 出来散心,能碰见如此貌美的女子,也算是件幸事。 但是甄鑫自认为不是个登徒子,眼光在两个女子身上来回扫了四五遍之后,便生生挪开。 双手负于背后,眼睛斜望于远处的黛山,以及绵绵湖水。 秋风掠过湖面,吹动衣袍下摆,飘若欲去。 第410章 钓鱼 两个女子挨得更紧,细细低语之时,目光却未从甄鑫身上移开。 “长得倒是俊俏……” “果然是个风流子!” “倒也未必,就是不知道文采是否如传闻那般斐然?” “哼……” “要不,去打个招呼?” “不要……” “你不要,我就要去了,嘻嘻……” “你去就是!” “你别后悔啊……” 正在酝酿着情绪的甄鑫,却没听清两个女子的窃窃私语。眼角瞥处,两个女子已经走近身后,清清嗓子,朗声唱道: “梨花如雪,草色如烟,西湖堤上秋意浓,桃花扇底诉离愁……” “你,你唱的是什么曲?”身后传来一声惊讶的询问,清脆可人,如珠落盘。 甄鑫缓缓地转过身,长长一揖,道:“随口之作,唐突两位佳人,还请见谅。” 左边女子掩着桃花扇,几乎将媚眼抛到甄鑫脸上,嘻嘻说道:“这曲子,是出自哪出新戏的吗?” 右边的女子,眼光却透出一丝故意的冷淡。 甄鑫笑而不语,两眼只在左边女子身子上下打量,放肆之中却带着柔柔的温存。让这女子只觉如被春风拂过,酥麻欲醉。 我管道升虽然只是喜欢他的文采,但毕竟已是有夫之妇,太过主动似乎有些不好看…… “我,我可以再听一曲吗?”管道升满含期盼地看着甄鑫。 甄鑫清清嗓子,眼神中抹上一层令人心疼的忧郁,悠悠唱道: “秋水长天人过少,冷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管道升眼中痴然,桃花扇自下巴滑落,展开她汹汹半露的两只团儿,随着心间的澎湃而起伏。 甄鑫只觉鼻间开始发热,不能再待下去了……抬起手暗暗地对着苟顺与蔡老二打出一个手势,而后施施然离去。 “咦……”左边女子探出桃花扇,想欲留下甄鑫,却又犹豫着缩了回去。 眼见着甄鑫头也不回地离去,边上女子依然无动于衷,管道升不由压低声音催道:“珍珠你还不留下他么?” 赵珍珠脸上难掩失望之色,摇头未语。 “怎么了?嘻嘻,是不是因为甄公子送给了我一曲桃花扇,让你生气了?” 赵珍珠只觉得身心俱疲。 也不知道管道升在哪里得到的消息,说甄公子今日出城,可能来西湖。然后就被她死活扯来,看看这位自己未来的夫婿到底长得如何。 果然是个轻佻孟浪、招蜂惹蝶之徒! 还好,他没留下继续挑逗婶儿,否则赵珍珠宁愿孤独终老,也不会将这样的风流子招为夫婿。 管道升却是心痒难耐,自然不是因为甄鑫俊俏之中带着爽朗的长相,也不是他毅然离去时显示出的那份孤傲。而是因为这两个曲子,让她欲罢不能。如同饮了一半的美酒,却不能继续肆意品茗。 但是甄公子明显对自己更感兴趣,自己若显得过于主动,岂不是让侄女更加的伤心难过。 只能期望诗会之上,可以再见到甄公子。 梨花如雪,草色如烟,西湖堤畔……秋水长天,桃花扇…… 管道升脑中,已经展出了一幅画卷。或许,可以送一幅这样的画给甄公子,以答谢他为自己唱的曲子…… 女人是老虎,漂亮的女人是大老虎! 对于大老虎甄鑫虽然缺乏免疫能力,但是基本的理智还是有的。天上不会掉下林妹妹,自己出门就掉俩大美女,怎么可能没有问题。 这问题,自有苟顺与蔡老二去解决,甄鑫施施然地独自踏上了断桥。 此桥这个时候其实不叫断桥,前朝称“宝佑桥”,如今改名为“段家桥”。 虽然一样的雨,桥下水面上却不见扁舟,更没有撑伞游历人间的白娘子,只余数片残荷,张着呆滞的破叶,迎风饮露。 断桥不断,残雪不残。这名字,其实很不吉利! 甄鑫多少还是有些心虚,只能努力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今天,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出来钓鱼的。 刺客还没钓到,却莫名其妙地钓到了两只美人鱼。 到了杭州没多久,那刺客便如阴魂不散地盯着自己,让甄鑫心下着实有些恼火。 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只有千日作贼,哪有千日防贼的。 甄鑫知道必然是贺威那贼厮,可是那家伙当刺客杀人不行,隐匿行迹却是越来越溜。自那天晚上被张三丰撞见后,再也没人能逮到他的任何踪迹。 天空飘下毛毛细雨,微风拂过,又吹来阵阵的咸腥味。 一场秋雨一场凉,甄鑫裹紧身上的袍子,缩着头稍稍地加快了脚步。 走过断桥,往前不远便是湖岸。甄鑫松了口气,又疑惑地回过头看向桥底。 自己难得孤身一人出现,按理这是刺杀自己的最好机会。贺威只要埋伏在桥底,朝自己射上一箭,起码有五成的命中率。 可是,湖岸之上,拿着望远镜的熊二并没有发出任何警示的信号。这边,也没见自桥底射上来的箭矢。 甄鑫摇摇头,打出“收工”的手势,继续快步往湖岸上而去。 树上跳下一只哀怨的熊二,在甄鑫面前张开两只全是汗水的大手掌。 “咋了?”甄鑫问道。 “爷,我都叫你爷了……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把自己当鱼饵?” “你以为我愿意?”甄鑫翻了个白眼,“还不是你们这些人不顶事,到现在也没能把那刺客找出来!” 熊二有口难言。 这活,真的难办! 看紧了,那刺客根本不敢冒头。看松了,万一刺客得手,那自己真的就万死莫赎了。 作为护卫,熊二有权调动所有的力量以保障甄鑫的安全,却没有权力阻止甄鑫自己要跳出来当鱼饵。 甄鑫没再批评已经很可怜的熊二,背着手踱步而去。 虽然费了半天心思,没逮着刺客,但是挖到了两个明显对自己很感兴趣的美女。 也不知这俩,抱着什么样的目来接触自己? 难不成,是有人想给自己搞个美人计? 是谁这么歹毒,直击自己的软肋? 甄鑫摇摇头,心里隐隐竟然生出一些期盼…… 第411章 离去 白堤的另一头,是孤山。孤山之上,只有一座西太乙宫,也是乌坚巴的噶玛噶举在杭州的临时大本营。 不过目前为止,低调的乌坚巴并未将其直接改为寺庙,而是让道士依然如常接待香客。 当甄鑫的身影消失于断桥之后,两个娇俏的女子并未继续前往孤山,而是回转而去。 “你说,这俩会不会准备对公子施行美人计?”从堤边草丛中站起身的苟顺喃喃问道。 “这美人计,成本有点高啊……”蔡老二顺口答道。 “你说,要是咱们,能扛得住不?” “想啥呢?家里那么多老婆,还敢打这主意?” “我想想咋了,凡事总得先从最坏处考虑,万一呢?” 蔡老二嗤笑道:“就你这样,谁脑子进水了给你搞美人计?” “我怎么了?”苟顺胸脯一挺,“我好歹也是有八个老婆的人!” “我呸……”蔡老二不耐烦地催道:“快跟上,人快走没了!” 两人一前一后,默不吭声地开始当跟踪者,远远地坠在两个袅娜而行的女子身后。 上了湖岸没多久,两个静候于此的仆妇叫来两抬小轿,从涌金门入城而去。 经过显福客栈时,蔡老二与隐于客栈外的邹式点头打了个招呼,继续尾随小轿而行。 过龙翔宫,穿行御街,两顶小轿停在与德寿宫相邻的一座府宅前。 府宅很大,却没有任何的牌匾。 苟顺上下左右看着府门,挠挠头,问道:“这啥府啊,你知道不?” 斜站在苟顺身后的蔡老二正待回答,耳中却听到“崩、崩”两声脆响。 不好! 蔡老二连转身都来不及,直接往前扑去。 “咻、咻——” 两只羽箭一左一右,几乎同时射至。 射向蔡老二的一箭落空,射向苟顺的那只箭却直接贯入蔡老二后背。 “砰——” 苟顺被死死地扑倒在地,挣扎着骂到:“你发颠啊……快、快起来……” 蔡老二却一动不动。 苟顺拱开蔡老二,正待继续继续埋怨,一转头却见到了插在蔡老二背上,颤巍巍的箭羽。 “谁?”苟顺大惊,一只眼睛瞧向蔡老二,另一只眼睛盯向箭来的方向。 桥下人影晃动,随之消失不见。 还有惊慌躲避的路人。 “蔡老二,老二!”苟顺伸手拽住箭羽,却根本不敢拔下来。 “蔡老二!”苟顺心跳如鼓,抓起蔡老二往自己背上一扛,抬腿便跑。 能活到现在,苟顺靠的就是一个“苟”字。不是因为贪生,而是担心自己一旦不在,家里那么多人,或得饿死或得被人欺凌而死。 但是,苟了这么多年,苟顺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人舍去自己的性命来救自己。 “蔡老二,你有病啊,为什么要帮我挡住这一箭?你吭个气,不然我把你扔下了!” 蔡老二轻轻地“呜”了一声。 “撑住啊,我知道你可以的,别死啊!你敢死,我会打死你的!” “你,你他娘的……” “你才他娘的!我……你、你只要不死,我答应你,八个老婆你随便挑一个走!” “确、确定?” “不,老大不行,嗯,老幺也不行……老二、老三可能看不上你……老四、老五你可能看不上……” “我呸!你……” “你,撑住!” “姓苟的,我,我可能真不行了……照、照顾好你的老婆们……” “不!” 路边冒出一个黑衣人,看到狂奔的苟顺,大惊失色。从苟顺背上接过蔡老二,发力狂奔。 两个人喘着粗气,轮流接力,如同两匹急躁的野马,奔出涌金门,撞入显福客栈。 “蔡老二,你醒醒,别死!”苟顺只觉得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腔,拍着蔡老二的脸颊,急急呼唤着。 “出什么事了?”甄鑫看到蹲在地上,后背满是血迹的苟顺,吓了一跳。 “蔡老二,中箭了。”黑衣人闷声说道。 甄鑫这才看到趴在地上的蔡老二,呼吸为之一滞。 羽箭入体四寸有余,后背的肌肉牢牢地裹住箭杆,微微地渗出一丝血水。胸前看不见伤口,血却从蔡老二的嘴里不断涌出。片刻便在他脑下的地上,积出一滩赤黑色的浓血。 甄鑫探出手,摁向蔡老二脖颈,却已摸不着脉搏。又侧耳贴向他胸口,感觉不到任何心跳的声音。 完了,心脏估计被射中,连人工呼吸都做不了! 甄鑫脸黑如墨。 谢翱与熊二围在边上,一个满脸惶然,一个强抑着怒火。 陈机察怒目圆睁,虽然他与蔡老二谈不上有多好的交情,但是共同奋战了这么长时间。日月岛麾下,都可称为兄弟。兄弟被杀,自然便得去把仇报了再说。 于是,便待振臂而呼。 胳膊刚抬起,就被邹式拉住,轻轻地摇了摇头。陈机察只好低身蹲向门口,嘟嘟囔囔地嘀咕着。 门外传来气喘如牛的声音,伴着颤抖的呻吟声:“慢,你慢点……” 一个黑衣人,背着一位郎中冲进客栈。将其放在蔡老二身边,顾不得满身的大汗,又摘下药箱,忙不迭地催道:“快,快给治治……” “你,你颠死老朽了……”郎中正待继续抱怨,瞧见满屋不善的目光,闭着嘴蹲下身。 只瞧两眼,便说道:“人都死了,你让我怎么治?” “不!”苟顺怒道:“怎么可能死了,刚还跟我吵架的,你赶紧的!” 郎中两手一摊,苟顺却趴在地上,“咚咚”地给他叩起头。 “求,求先生治治我的兄弟……” 兄弟……甄鑫心里一痛,眼泪止不住地缓缓滑落。 终日打雁,今天却被雁给啄了,而且还是在心尖之上狠狠地啄了一口。 这是第一个跟着自己的海贼。 菜帮覆灭,蔡老二只剩孤身一人,随着自己离开维京岛,攻下日月岛。而后是琼州府、广州,以及海上与蒲家的争战。 虽然这是甄鑫真正的嫡系,蔡老二却从来没有因此自得,总是默默地跟在身后。 这是甄鑫完全可以信任之人,却也是甄鑫无法重用之人。因为,他没有自己势力,也没有属于他自己的手下,更没有其他人那般的雄心与斗志。 默默地来,默默地做事,然后又默默地离去。 第412章 桃花扇 老郎中被叩了几个头,只好重新蹲下来,从药箱之中拿出一片薄丝,放于蔡老二鼻前。 纹丝不动。 “已无呼息反应。”郎中缓缓说道,又曲起三指,按向脖颈,“结喉旁人迎脉已无脉像。” 手指下移,一边继续不急不缓地说道:“乳下虚里穴,已停止跳动。” “腕上寸口脉毫无反应……” 郎中收起手指,蔡老二胳膊软软垂下。 客栈之内,所有人几乎都屏住了呼吸,似乎害怕将沉睡中的蔡老二吵醒。 苟顺怔怔地看着一脸安详的蔡老二,突然一蹦而起,向门外冲去。 “回来!”甄鑫怒喝道。 苟顺脚步一顿,扭过身子,眼中无泪两眼却已赤红。 “咚!咚!”苟顺双膝朝着甄鑫跪下,以头撞地。 甄鑫侧身避开,沉声说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给我起来!” “吖……呜……” 苟顺趴倒在地,嘴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音很难听,却没人有心思去嘲笑他。 送走郎中之后,众人围坐于蔡老二身前。 死了一个人,理论上应当去报官。但是所有跟着来杭州的人,底子都不太清白。本来就不宜见官,这要主动凑上去,估计只会招来一大堆的麻烦。 而且,报官能解决得了什么事? 杀人者,必然是一直躲在暗处的贺威。一个前太子侍卫、为王子办事的亲信,杭州官府敢管吗? 他们又愿意去管吗? 这次突发事件,委实完全超出甄鑫的意料。他原本是以自己为饵,诱出贺威。没想到,这家伙竟然避开自己,却向蔡老二与苟顺动手。 这是在向自己示威? 或是他觉得,这样可以为他死去的那些伙伴先讨回点利息? 这混蛋,会躲在哪里? 宋灭之前的临安,人口突破百万。如今虽然衰败,但大几十万还是有的。在这么多人中,寻找一个极擅潜伏的家伙,难度可想而知。 自己的根基,终究还是太浅了! 重活至今,不过一年时间。杭州这座城市,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到来。哪怕有滔天的本事,也没办法在这里铺出有效的情报网。 可是,不找出贺威,如何对得起蔡老二? 若是不能在这里手刃此贼,恐怕这辈子都将难会把杭州视为难以逾越的鸿沟。 白堤上遇见的两个女子,倒是没费太多时间便打听到了底细。 年纪小的那个,是故宋荣王孙女赵珍珠。年纪大的,是降元皇族赵孟頫之妻,管道升。 赵孟頫,宋元时最有名的画家,算是甄鑫对这个时代认识的不多名人之一。 听到这么熟悉的名字,本该很兴奋的甄鑫却只想挖出隐藏于其中的某些关联。 这两个人,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突然自北地回到杭州?只是纯粹的巧合吗? 会不会是贺威放出的钩饵? 要不然,为什么贺威会埋伏在福王府之前,行刺杀之事? 或者,贺威其实自西湖时就一直跟着苟顺与蔡老二,直到福王府时才决定动手? 将蔡老二的遗体送往孤山,让乌坚巴代为火化之时。甄鑫倒是意外地从他那得知,赵珍珠与管道升,竟然是与他同船自海路抵达杭州。 同时也知道了,荣王赵与芮及其家人,曾经被赶去上都居住了数年时间。而贺威之父贺仁杰,正是上都留守。 但是,这依然说明不了赵珍珠与贺威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 埋伏于福王府前的情报人员,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贺威不仅没有与这两女子联系过,更未在王府附近显露出任何的行踪。 数日来,整个客栈,沉浸于一股浓郁的悲痛之中。 若真是无能为力倒也罢了,如今是有气有力,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使。 苟顺把自己扔到宁海阁,从早到晚,拼了命般地干活。给泥工打下手,给木匠打下手,与厨师一起安置厨房。甚至在夜间所有人都歇下的时候,依然独自地擦窗擦地擦门。 犹如一个歇不住的幽灵。 阿黎又搬回了客栈,并且对甄鑫敞开房门。 甄鑫却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心情去温存,蔡老二已经化为一根刺,死死地扎在甄鑫心中。想要拔除,只有借用贺威的头颅! 九月初一的杭州,叶子已渐枯黄。 一场不期而至的秋雨,将许多留连于枝头上的叶子无情打落。 飘散于地,和着雨水,被行人踩上数脚,便已成泥。 甄鑫举着伞,停在没有牌匾的福王府前。 府门虽然破败,却也能让人感觉到祖上曾经的富贵。 “你们俩,离我远点。”甄鑫对着紧紧跟在身后的两个人说道。 并排而立的邹式与陈机察,同时摇了摇头。 熊二可是下了死命令,即便甄公子不乐意,自己俩人也必须防住他的后背,以免被暗箭袭杀。 至于这样引不出刺客,那就不是他们两人该操心的事。 甄鑫怒视,两人一个往左看一个向右瞅,就是不肯离开。 “上去敲门!” 两个相视一眼,依然不肯动弹,如同一对不会说话的木盾。 手下太听话,不知道算好事还是坏事?可是陈机察原来那么虎的一个人,怎么也变成如鹌鹑般的老实? 甄鑫无奈地收起伞,上前“叩、叩”地敲起门。 侧门打开,露出一个老苍头。 “在下南海甄鑫,求见此间主人。” 老苍头摇摇头,说道:“主人不在。” “那,管夫人可在?” 老苍头斜了甄鑫一眼,说道:“夫人不见外客。” 甄鑫露齿而笑,温和地说道:“是这样,前些天偶遇管夫人,她对在下的一些曲子颇感兴趣,并邀请在下有空前来探讨。” 老苍头不为所动。 真个是阎王好见,小鬼难当…… “这样吧,你进去给问下,若是管夫人不肯见我,我转头便走。”甄鑫说着,从怀里掏出半本《桃花扇》,递给老苍头。 还真的是写曲的?老苍头接过戏本,随意翻了翻,关上门,拖拖哒哒地往府里而去。 自决定来杭州时,甄鑫便开始整理印象中的这出被誉为中国古典四大名曲之一的《桃花扇》。 孔尚任原着全剧四十四出,一天根本演不完。因此,甄氏《桃花扇》主要以黄梅戏版本为主,再作删改。 如此,孔先生后世有知,应当怪不到自己头上,吧? 第413章 润笔 没过多久,便响起嚓嚓嚓的小碎步声。 侧门被拉开,管夫人探出头来,一手攥着《桃花扇》,一手举着桃花扇。脸上难掩兴奋之意,艳若桃花。 “你,你是甄公子?”哪怕这时候,管道升也没忘了,必须得掩饰自己早已知道此人是甄鑫之事。 甄鑫含笑拱手,彬彬有礼道:“南海甄鑫,见过管夫人。” “这本《桃花扇》,是你写的新作?” 甄鑫点点头,“还请管夫人指教。” “不,不……妾身何德何能,哪敢指教甄公子。” 管夫人急摆手中桃花扇,细声细气地说着,心里却有些忐忑,一对桃花眼自扇子后不停地看向如玉树临风般的甄鑫。 他是来找我的吗?果真是为了让我指教他? 还是…… 迎着老苍头疑惑的目光,甄鑫眉尖微挑,朗声说道:“老伯不用担心,我站在这里说几话即可。” 管道升这才醒悟过来,急急说道:“妾身失礼,请甄公子进来一叙。” 甄鑫作犹豫状,“莫要让老伯为难……” 管道升的桃花眼瞟向老苍头,老苍头撇撇嘴,却没敢吭声。 虽然随便让一个陌生男子入府,于郡主名声有碍,作为老管家的赵申却委实不敢得罪这位管夫人。 她毕竟是郡主如今唯一可以依靠的亲眷,万一扭头回了大都,郡主一个人在此,势必郁郁难欢。 但是,跟在甄鑫后头的两个贼头贼脑家伙,却被赵申坚决地挡在了门外。 甄鑫对着邹式与陈机察摆摆手,负手跟在管道升身后,往府里而去。 鹅黄上衣,遮在青绿长裙之上,随着袅袅身姿,在臀后泛出叠叠微波。 似乎感觉到甄鑫的注视,那臀浪便晃得轻快些许。 肯定很软,很有弹性……甄鑫用相当大的毅力才勉强挪开目光。 被延入客堂,甄鑫扫了一眼堪称简陋的布置,在管道升对面坐下。 没人送来茶水,两人似乎都忘了这种事。 管道升以扇掩住双唇,嘻嘻问道:“公子此来,莫非是想见我家小娘子?” 那个名为赵珍珠的女子? 虽然长得也不错,但是看着就没啥味道! 甄鑫摇摇头,说道:“过些天,宁海阁准备彩排本人的新戏《桃花扇》。不知夫人可有兴趣前去观演?” “真的?”管道升惊喜地问道。 新戏的彩排,那可不是有钱就可以看得到的。 “管夫人精于诗词书画,当为海内女子之冠。夫人若惠然肯来,那是甄某的荣幸,也是《桃花扇》的荣幸!” 这位公子,不仅人长得俊,还这么会说话!管道升听得心里美滋滋。 看来,自己的名声已经传到江南了,真是意外之喜! 想借我的名声来为新戏造势,也挺好。若这戏真是好戏,那自己说不定还能趁此机会让更多的江南文人认识自己。 “到时,还望管夫人不吝笔墨,为《桃花扇》画一幅招贴画。” 招贴画?管道升美目之中露出丝许的疑惑。 甄鑫掏出两张百两纸钞,放于管道升身旁茶几之上,说道:“此为润笔费,还请夫人笑纳。” 两百两呐! 赵孟頫字画闻名于大都,求字求画的多为达官显贵,即便有润笔费,也不过数十两。 至于管道升自己,这是第一次有人拿着钱来求自己的字画。 第一次,总会给人留下难以忘怀的惊喜。 虽然自己夫妇俩过得并不拮据,但是福王府可是一个无底洞,凭着夫婿卖字卖画,根本撑不起这边的开销。叶李虽说答应索回其他产业,却至今没有下文。 这下好了,画一招贴画就有两百两银钞,或解了王府的燃眉之急。这位甄公子真是个大气之人! 管道升越看越是喜欢,恨不得明日就能将他招入福王府中为婿。 但是啊,不能急…… 管道升眼角瞥向厅堂的侧门,赵珍珠此时还在那里等着,却不好叫她出来相见。 毕竟甄公子今日过来,是为了见自己。这门婚事,还得徐徐图之,可千万别把这位公子给吓跑了。 见管道升并未退回纸钞,甄鑫便起身道:“待新戏排演之时,甄某会让人来请夫人。今日先行告辞。” 管道升也未留客,袅袅而起,轻声谢道:“奴家,谢过公子厚爱……” 桃花眼勾过,让甄鑫忍不住在心里打了个哆嗦。奴家都出来了? 赵孟頫心好大啊,竟然敢让这样的老婆离开自己身边。 进府之时,两人一前一后。出府时,已几乎并排而行。 “夫人可去过上都?”甄鑫随口问道。 “奴奴家在大都,不过上都还是经常会去。” “夫人可认识上都留守贺家?” “啊?”管道升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甄鑫下意识便伸手扶住。 惊吓之下,管道升甚至忘了将甄鑫推开。 “上都留守,妾身自然是知道的……不知公子,为何会、会问起此事?” “那你知道,贺家二公子此时在杭州吗?” “你说什么?”管道升大惊失色,一张粉脸刷的便白了下去。 管道升被吓到的神色,不似作伪,只是她的表现让甄鑫看不太明白。 她必定是知道贺家的,也肯定与贺家之前有过来往,应该也不清楚贺威此时就在杭州。可是她为什么会如此害怕? 贺威不可能是受她指使来刺杀自己,她这样的一个妇人,也没有左右这混乱局势的能力。 那么,她在怕什么? 那双桃花眼再也没有勾魂荡魄的诱惑,如同谢了的桃花般蔫蔫地耷着眼皮。看着管道升忐忑不安模样,甄鑫倒是被勾出一点歉意,安慰道:“我找贺家二公子,是有其他事,你不用在意。” 珠儿与贺威虽然没能订成婚,但毕竟曾经不清不楚过。 甄公子对这种事真的不在意? 或者他真正想表达的是,他也不会在意有夫之妇? 这小家伙,还真是风流呐…… 管道升的桃花眼又打开了少许,瞥了甄鑫一眼又迅速收回,但目光之中的惊惧显然已少了很多,又多了些难以掩藏的羞意。 第414章 阔脸大汉 甄鑫努出温和的笑容,说道:“夫人还请留步,等新戏开始彩排时,我再来请夫人。” 他还要请我去?而且只是请我? 他今天的目标,始终只是我一人吗? 管道升心里“咚咚咚”地猛跳,几乎蹦出鼓鼓的胸腔。 江南第一风流子,当真与人不同啊…… 看着重新恢复生气的桃花眼,甄鑫对这效果还是相当满意的。估计再加把劲,这女人便会将她所知道的一切对自己吐露得一干二净。 只是如今看来,贺威与这女子应该认识,但她并不知晓刺杀之事。即便把她榨干了,也得不到太有价值的信息。 所以倒也不急,慢慢来…… 走出福王府,甄鑫眯着眼左右扫视一番。 蔡老二中箭,刺客当时应该躲在抚桥之下,翻上桥射完箭后,又自桥下遁走。 如果今日刺客还埋伏在附近,那么很可能会选择桥对面二层楼高的民房。那么…… 甄鑫眼睛紧紧地盯着十点钟方向,离自己约百步距离,半扇敝开的窗户上。 窗户内,隐隐有人影一闪而逝。似乎,还有铁箭头发出的微微光亮。 甄鑫手指稍稍举起,邹式已经一蹦而出,嘴里发出呼啸声,两根手指在头顶上交叉打出一个“十”字。 周边立时冲出数个黑衣人,围向百步之外的小楼。 陈机察刚想跟着冲出,回头却见到孤身一人的甄鑫,只好顿住脚,立在他身侧,满脸懊恼。 “咻、咻!”从半敞的窗户内,两箭先后向甄鑫射来。 甄鑫一动未动,陈机察已抽出短铁棍,“铛、铛”将两箭击飞。 杭州城内,禁动刀枪,弓弩则在任何地方都属于违禁物品。甄鑫便为手下订制了一批铁棍,长两尺有余,方便携带,又具有实质性的杀伤力。 楼中传来剧烈的打斗声以及边上民众的惊叫声。 窗户内一时未见人影,估计邹式等人被堵在楼道之中,攻不上去。 但是,应该很快了。 除非那家伙会不顾一切地从窗户中跳下去。 甄鑫正想让陈机察去窗下守株待兔,却见一队衙役飞奔而来。跑在前面的捕头,一边吹着竹哨,一边大吼道:“让开!让开!” 跟在衙役之后,是一个年过三十的汉子。身着劲装,外披长袍,长袍之下隐隐藏着一把腰刀。 冷峻的双眉之下,是一对不怒而威的眼睛。 一张阔脸,竟然长得与贺威有五六分的相似! 似乎感受到甄鑫注视的目光,汉子斜眼扫过,目光在甄鑫脸上停留片刻后便没有任何表情地转开。 甄鑫心里一沉。 贺威竟然能动用官府的力量来保护自己? 可是他若真有这能耐,又何必一个人如独狼般地盯着自己? 带着衙役的捕快,围住小楼大喊道:“禁止械斗,所有人放下武器!” 窗户内终于出现了人影,被数个黑衣人围攻的贺威,渐渐退至窗口,如同走投无路的困兽。 阔脸汉子转头看了甄鑫一眼,与捕头并肩站于窗户之下。 “跳下来!”捕头抬头喊道。 贺威匆匆回头往下一看,却突然发狠杀向黑衣人。 “住手,快住手!”楼里传出衙役们的呼喝声,但是估计没人愿意真正上去阻止恶斗的双方。 “给老子滚下来!”阔脸大汉怒吼道。 贺威动作一滞,“膨膨”便已挨了两棍,只得蹬脚撞过窗户,扑落于地。 甄鑫慢腾腾地走近,冷冷地看着狼狈不堪的贺威。 “当街斗殴,并携带违禁兵械。跟我走一趟录事司!”捕头上去,探手抓向贺威的肩膀。 贺威喉间发出怒哼声,手中的腰刀便待扬起。 “啪!”阔脸大汉往前一步,抬手便给贺威脸上狠抽了一巴掌。 “你!”贺威被抽得几乎又歪倒在地,手中腰刀扬怒挥而起,指向阔脸大汉。 那汉子却将手负于身后,冷冷地说道:“怎么,还想跟我动手?” 贺威怒瞪双眼,如欲噬人,嘴里发出如风箱般的嗬嗬声。 手中腰刀,却终于垂了下来。 “啪啪啪……”甄鑫鼓着掌说道:“贺威啊,原以为你还是个好汉,敢做敢当,追杀了我千里之远。却没想到,打输了还喊个爹过来?” 贺威与阔脸大汉同时怒视甄鑫。 甄鑫依然啧啧叹道:“当奴才当久了,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我呸!简直比娘们还娘们,我看你不如把自己阉了,再回去伺候你家主子去。” “你个无耻小儿,有本事一对一,我一刀劈死你!”贺威怒道。 “所以,你不敢杀我,就杀了我兄弟泄愤?”甄鑫面无表情地看着全身是伤的贺威。 “你……” “闭嘴!”阔脸大汉喝道。 “一对一?信不信我有一百种方法弄死你?”甄鑫强压着心里的熊熊怒火。 动用官府的力量,这是甄鑫未曾预料到的情况。但是,今日此时,若公然在街头对抗衙役,不仅杀不了贺威,还会让给他们有借口趁机羁押自己。 阔脸大汉看向捕头,捕头摘走贺威的腰刀,推着他说道:“走,老实点,去录事司。” 贺威在阔脸大汉的逼视下,挪动脚步,蹒跚而行。 “你可以决定游戏开始的时间,但游戏什么时候结束,可不是你们说了算。”甄鑫淡淡地说道:“我就不信,杭州城还有能护得住你的牢房!” 阔脸大汉定定地看着甄鑫。 甄鑫迎着他的目光,说道:“当然,你若是肯在死牢里待上一辈子,某,现在便可认输!” 阔脸大汉最终先挪开了目光,一言不发地与捕头带着贺威离去。 贺威回过头,匆匆一瞥,却被阔脸大汉猛推一把,踉跄而行。 顺着贺威的目光,甄鑫看向王府大门。 一个脑袋突然缩回去,还剩下一张苍白的脸,被桃花扇遮住大半,只余惊慌的双眼。 甄鑫拱手作别,负手离去。 沿街途中,留下陈机察对着邹式骂骂咧咧的抱怨声。 看来,与贺威有关系的是另一个女子,赵珍珠? 不过,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猫腻,已经不重要。贺威,既然已经出现,甄鑫便绝对不会再让他消失于视线之中。 第415章 兄弟俩 管道升紧紧揪着自己胸前的衣领,回过头,看向眩然欲泣的赵珍珠,哀叹道:“这下麻烦了,甄公子竟然跟贺家公子有仇。贺公子怎么惹上他的?竟然还跑杭州来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赵珍珠以袖掩面,万千悲苦自心中生起。 贺家二公子……差点成为自己夫君的贺威,原以为此生再也不会与其相见,谁能想得到他会出现在杭州。 而且还出现在自家府邸的门口! 他是在寻找机会与自己见面吗? 难道他与甄公子结仇是因为自己? 可是自己刚来杭州没多长时间啊,只不过与甄公子偶遇了一次,远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而那位风流子,他的眼中只有婶子,何尝有过我的影子! 就这样贺公子都无法忍受?为此不惜当街刺杀甄公子? 他,心里终究还是记着我吗? 那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老天爷,我已经够可怜了,为何还要如此折磨我…… …… 杭州一城,被划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隅录事司管辖。 同样是录事司,广州录事司虽然管理混乱,但起码职权分明。而如今的杭州城,可称杂乱无章。 四个录事司的管辖范围,东西以御街为界,南北大体以涌金门与崇新门相隔。 常常有人在御街上闹事斗殴,两边的录事司衙役便会各自蹲守一边,等着斗殴结束。躺西边的归西管,躺东边的归东管。 若有不开眼的人头西脚东地躺着呻吟,往往会被两边衙役一齐凑过去骂上一通。 也不能怪这些衙役,一旦越权管辖,等待他们的往往是隔壁家上官的责骂与羞辱。 在普通百姓眼里,这些人如狼似虎。在稍有些权势人的眼中,这些人连狗都不如。 而作为故宋都城,如今的杭州城里,还是留着不少有些权势之人。 不说四个录事司的上级机构杭州路总管府或是更上一级的浙江行省,也不说同样是省级机构的江南御史台,单就江南释教总统所及其麾下的众多和尚,都不是四个录事司可以惹得起的存在。 更别说只是临时工编制的衙役。 四个录事司中,东南录事司管辖的地盘最大。但是区域之内,整座故宋皇城都不归他们管。德寿宫、佑圣观等寺庙道观,原六部、太庙、四方馆、太医局等行署,以及谢皇后、郭皇后等旧宅,他们全都管不了。 能管的,不过是街边角落的乞儿,或是流窜至辖区内的城狐社鼠。 东南录事司衙门位于荐桥附近,离福王府不远,是故宋时的都商税务行署改建而成。 录事司的东侧院,有个监牢,用以关押未曾过堂判刑的人犯。 捕头将贺威推入监牢之内,对着阔脸大汉拱手抱拳,低声说道:“军爷,委屈贺公子了。近些时日,不会再安排其他犯人关押于此。什么时候离去,军爷可自行决定。” “有劳兄弟!”阔脸大汉从袖中摸出一颗金锞子,说道:“这些给兄弟们拿去喝点茶。” “不敢不敢!”捕头急急摆手。 这位爷,虽然以私人身份来到杭州,却也改变不了他怯薛军千夫长的身份。 整个怯薛军,除了四大怯薛长之外,就属千夫长权位最重。而且真正管理怯薛军的,并非是怯薛长,而是这些千夫长。 连录事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自己一个小小捕头,哪敢随意接受他的赏赐! 阔脸大汉将金锞子塞入捕头手中,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无妨,若有事,还得烦劳你们。” “是……”捕头强摁内心的欣喜,转身关上门,悄然而去。 空荡荡的监牢之内,剩下了相互怒视的两个人。 如一对随时准备扑咬上去的斗鸡。 贺威终究还是率先败下阵来,两眼挪向屋顶,以鼻孔对着阔脸大汉。 从小到大,无论在哪个方面,自己从来就没能胜过这位长兄一筹。 他是自己最坚定的保护者,却也是揍自己揍得最狠的人。 这位,便是从大都南下的贺胜。上都留守长子、怯薛军之中唯一的汉人千夫长。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贺胜冷冷地问道。 “知道!”贺威依然鼻孔朝着贺胜。 贺胜紧攥拳头,青筋暴起,却只能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愤怒。 对于贺威,贺胜从来就没有满意过。不是他要求太高,而是贺威太过不争气。快三十的人,如今竟然一事无成! 父亲与自己,给他安排好了一切,也教会了他一切,却没教会他应该如何面对失败。 贺家看似一门尊荣,已处于汉人的巅峰之处。可是只有真正到了这个位置,才会感受到面临的危险。一旦失足,便是万劫不复! 对于贺威的挣扎与不甘,贺胜可以理解,却无法接受他愚蠢的行为。 不是因为他杀了几个怯薛军,而是被人利用却不自知。 但是又能如何呢?眼前这个狼狈不堪却又不肯服输之人,毕竟是自己唯一的亲兄弟! “跟我回去吧。”贺胜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说道。 “不。” “你已经杀不了甄鑫了。” “我,非杀他不可!”贺威咬着牙说道。 “为了铁穆耳的指令?你知不知道,铁穆耳因为此事,已经受到皇帝的斥责!” 贺威犹豫片刻,默默地摇了摇头。 “为了你那些死去的兄弟?那你为什么不去杀李邦宁?” 贺威神情微滞。 是啊,自己为什么不去杀李邦宁呢? 是因为自己知道这个阉人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而不敢下手? 还是说,心里对于他多少存着些许的感激之情。毕竟自从领命南下之后,都是此人在给自己透露甄鑫的行踪。 但是李显一直在利用自己,把自己当枪使唤,这厮其实才是最可恨的那个! “那就是为了赵珍珠?” 贺威突然暴怒道:“你想让我回去作甚?苟延活在人世,四处乞怜?还是回去给你们养老送终?” “叭!”贺胜终于忍不住,又是一巴掌抽了过去。 贺威不躲不闪,咬着牙说道:“我丢掉的东西,必须要自己捡起来。否则,没脸回去!” 第416章 劫狱 监牢无窗,渐渐凛冽的秋风,透过门缝灌入牢内。虽然并不阴冷,却到底让人感觉到寒意。 看着贺威微微打摆的身子,贺胜强行摁住解开自己衣袍给他披上的念头,勾过一把椅子踢到他身旁,说道:“你知道这其中水有多深吗?就凭你,非但捡不起自己的脸面,连命都会丢在此处!” “那又如何?”贺威软软地坐下,毫不掩饰脸上的疲惫,说道:“既然没了脸面,不就一条烂命,谁想要我就给他!” “你……”贺胜猛吸两口长气,说道:“想要赵珍珠还不简单,我明日就把她带回大都,你们俩随时可以成亲。” 贺威摇摇头不吭声。 “那你到底想要咋样?” 贺威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要杀了甄鑫身边所有的人,让他品尝失去兄弟的痛苦!我要杀了跟他有关系的女子,让他知道自诩风流子的代价!我要杀了这狗娘养的,让他万世不得超生!” “好,这些事,我来做!你先回大都再说。” “不,我不需要你帮我,只要你不阻止我。” “你不相信我能办得到?” “是,从小到大,你啥都能!啥都明白!”贺威的阴阳怪气让贺胜听着很不爽,还未等他发出喝斥,贺威却满脸疲惫地说道:“但是我不相信我自己,不相信我可以安安静静地呆在大都等着你的信息,却不会发疯。” 贺胜心里,又涌出一股难以抑制的烦躁,又有一丝的心痛夹杂其中。 对于这个弟弟,小时候不听话还能打上几顿让他老实。可是长大之后,也许是被打皮了,已经变成一块既硬且臭的榆木圪垯。 没脑子不说,还顽固不化。 他虽然始终怕着自己,但是想要让他听话,已经很难了。 实在不行,只能将其打晕了,捆着回大都? 只是自己是以私人身份南下,没有军队保护的情况下,带着一个不肯听话的家伙,未必能顺利离开杭州。 “赵珍珠来杭州何事?”贺胜问道。 “不知道。” “你没见过她?” 贺威摇摇头。 贺胜皱起眉头。 福王赵与芮去世之后,赵显父子又被逼着出家为僧,已经绝了故宋皇族这一支子嗣的传承。 唯一的俗家后人,只剩一个赵珍珠。 只要将其留在大都,赵珍珠无论是嫁入贺家,或是成为别人的妻妾,对于朝廷来说都无足轻重。 可是皇帝允许她南下,又是为了什么? 看来,这其中还有自己不知道的内幕,或是陷阱? 贺胜重重地叹了口气。 也许这一次,自己就不该亲身南下,让自己与贺氏一族,跳入这个旋涡。 甚至于,还有可能让北地汉军,牵涉其中,无法对局势保持观望的态度。 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事情已经不是自己可以掌控得了。或者,这便是皇帝希望看到的棋局? 贺胜叫来一桌酒菜。兄弟俩默默地吃过晚餐,和衣而睡。 一个躺在牢房之外,辗转难眠。 一个躺在牢房之内,呼呼而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贺胜才勉强合上眼。 监牢之外,却突然传来“砰”的响声。 这是有人跃墙而入的声音? “谁?”有值守的衙役怒喝道。 “劫狱的!”来人吼道。 随之“嗵嗵嗵”地又跳进数人。 贺胜急急起身,贴近门缝往外看去。 原本黑咕隆咚的偏院内,亮起数把火烛,照着四五个蒙面黑衣人,手持近三尺长铁棍。 贺胜内心很无语。 这些人,白天晚上的区别只是在脸上蒙了块黑布? 但是这些黑衣蒙面人有恃无恐的模样,终究让贺胜的心悬了起来。 自己通过录事司捕头将贺威暂时保护于监牢之内,已料到甄鑫绝不肯罢休,却没想到这厮竟然胆敢让手下冲入录事司来杀人。 贺胜摸出腰刀,寻机准备杀出去。 “哥!” 贺胜回头,看见贺威乞求的眼神,心里不由一颤。 从小到大,无论是在因难之中跌倒,还是在逆境之中挣扎,贺胜总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贺胜忍受折磨。直到他无奈地喊出一声“哥”之后,贺胜便会为其排除一切的障碍。 然后,揍他一顿…… 以至于已经许久都没听到这声“哥”的称呼。 贺威未必知道,贺胜有多享受这称呼,哪怕为了他此而付出自己的所有! 但是,贺胜嘴角微微翘起,随即冷然说道:“这次,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哥!” 贺胜推开门,反手便将门落锁,横刀立于门前。 “让我出去!”贺威怒嚎道:“我要杀了他们!哥,让我出去!” 贺胜没理门后的嚎叫,抬眼看向院子,却不由一怔。 一方是五个皂衣衙役,另一方是五个黑衣蒙面人。双方隔着数丈远的距离,正在对喷。 “你们到底是谁?想造反吗?” “我们是上都贺家派来的,有胆子过来啊……” “骗谁呢?还贺家?”有衙役悄摸摸地撇了贺胜一眼。 “我若骗你,贺家便是王八蛋!” “……赶紧滚蛋,否则把你们当反贼处理!” “敢说我贺家是反贼,我看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 “你们到底是谁?” “耳朵聋了吗?我们是上都贺家人,快快把我家公子放出来,万事皆休,否则就平了你这座录事司衙门!” 衙役们面面相觑,目光转向立于监牢门口的贺胜,欲言又止。 贺胜一时词穷,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咒骂这群黑衣人。 难不成公然在此说自己就是贺家大公子?为了保护自己弟弟,所以将他押进监牢。 整个怯薛军的脸都会被自己丢尽了! “锵!” 贺胜抽出腰刀,往前踏进一步。 先退的,却是一群衙役。这种情况下,显然没人愿意去拼命。 既然是过来劫狱的,那把狱给你们就好了…… 见贺胜身动,五个黑衣蒙面人随即散开,作势包围,准备插入其身后。 身后门内,是手无寸铁且身上有伤的贺威。贺胜只好又停下了脚步,冷冷地扫视着五个黑衣人。 他倒是希望黑衣人能与衙役打起来,只要伤了其中一个,他便有借口将驻军调来,直接灭了甄鑫与其手下。 但是双方互不动手的僵持局面,让贺威着实有些恼火。 如果是自己的手下,这些人都该剁碎了喂狗! 第417章 千夫长贺胜 “上,杀了他们!”贺胜冷脸喊道。 “快上!” “上啊——” 衙役们应和的声音很大,却依然一动未动。 “我,我去看下老大来了没……”哧溜地跑走了一个。 “我,得到前院看下,免得这些贼子声东击西……”又溜走了俩。 剩下两个大眼瞪小眼,正在绞尽脑汁寻找借口。 却听得前院传来一声怒骂:“跑什么,给老子滚回去!” “哎,老大,你终于来了……太好了!” 现官不如现管,听声音是捕头又带着一群人过来,贺胜微微地松了口气。 黑衣蒙面人相视一眼,各自掏出一个陶罐,点上火往贺胜砸去。 “轰、轰!” 贺胜吓了一跳,还以为这些人想不顾一切杀来。一手抬起遮住脸,另一手扬出刀花挡住可能的暗器。 却只听见雷声,不见雨点。 炸开的碎陶,并没有给贺胜带来任何的伤害。 那五个黑衣人却齐齐翻上墙,哈哈大笑道:“我们,还会回来的!” 没人受伤,没人死亡,也没给监牢带来任何的损害。赶来的捕头松了口气,将衙役分散开来,并做出追捕的模样。 “大人!”捕头拱手见礼,带着一脸的无奈。 “给你们带来麻烦了。”贺胜不得不回礼,略表歉意。 “不敢不敢,这是录判交代下来的事,我自当配合。只是……” 杭州录事司,级别太小,又处于江南之地,贺胜并没有直接认识的官员。通过军中关系,联系了四个录事司的录判,才给他些许的方便。 南下时,贺胜并不知道贺威到底躲在哪里。但他知道一根筋的贺威,必然会继续寻找刺杀甄鑫的机会。是以,跟着甄鑫就一定能找得到贺威。 事实果然如他所料,但是贺胜却没想到,贺威宁死也不肯跟自己离开杭州。 这里只是临时性的监牢,没人会要求衙役为了保护囚犯而犯险。更何况,贺威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囚犯。 贺胜又从袖间摸出两颗金锞子。 “不,不是这个意思……”捕头一脸尴尬。 贺胜不由分说将金锞子塞入他掌中,说道:“再给我几天,某定当厚谢!” 捕头苦笑道:“能帮到大人,是我等荣幸。只是那些贼子若是再来闹事,别说是录判,就是录事大人恐怕都得受责。” 贺胜点点头,问道:“你觉得,我还能待几天?” “我相信那些贼子大白天绝不肯公然来此闹事,就是晚上人手不够,难以防备。那些衙役,终究不可能让他们十二时辰不眠不休,守于此处。” “好,我答应你,最多三天我便离开。” “三天啊……”捕头苦笑道:“我明日一早,先去禀报下录判大人。” “行!白天我会离开,此处还望兄弟多多照应。” “白天的事,你放心,绝对不会有任何差错!”捕头拍着胸脯说道。 贺胜绝没想到,作为怯薛军千夫长的自己,竟然有一天被迫去巴结一个小小的捕头。 好在这捕头也不是个蠢货,始终不敢给自己任何的脸色,离去时也是恭顺有礼。 “你让我出去!”贺威依然在捶着门,却已经绵软无力。 贺威默默地叹了口气,坐在门槛之上,看着空无一人的侧院,陷入沉思。 次日午后,斜风细雨。 贺胜提着一个长布包裹,独自走在街上,皱着眉头看向稀稀落落的行人。 这是一座让他极为不喜欢甚至感觉厌恶的城市。 不是因为它曾经超越大都的繁华,也不是因为如今急剧衰弱的破败,而是生于此长于厮的这群亡国之奴! 自宋室南迁之后,南人便不知进取,占据江淮之险,闭门自乐。自诩华夏正统,却对女真朝贡称臣。 这样的王朝,早该将其扫进垃圾堆中。贺胜实在不知道,为什么南宋竟然会存在了一百五十年之久! 只能说,金国女真与当时的蒙古,还是太弱了。 当今皇帝自登位开始,也不过用了十余年时间,便横扫江南,一统天下。皇帝所依靠的,可不是蒙古铁骑,而是数十万堪称天下雄兵的汉军! 女真人灭不了宋,蒙古人也同样灭不了宋,只有汉人,才可以! 当然,这种想法贺胜只能深埋于心底。哪怕他知道当朝许多汉人将领,都以此为荣,却没人敢宣扬于口。 对南人的厌恶,不仅仅是因为贺胜觉得他们懦弱无能,也不仅仅是厌恶其偏安江南只知享乐。而是觉得,这是一群毫无骨气之人,上至皇族王公下至平民百姓,就没几根硬骨头! 而如今,他们竟然开始渐渐地自称为“汉人”,这才是贺胜最觉着恶心之处。 这些人,配吗? 是以,贺胜从来不与南人官员来往。哪怕是炙手可热的行省丞相叶李,在贺胜看来,都只是皇帝手中的棋子。 用过之后,最终只会被一弃了之! 但是此次南下,贺胜却可能最终得向这些南人官员求助,这让他觉得委实难以接受。 若真要走到这一步,哪怕贺威最终被救回大都,可能也会被自己给打废掉。 踏着纷乱的思绪,贺胜来到显福客栈。 蹲坐于门口的邹式与陈机察,一见到贺胜立时满脸警惕地站起,一人一根铁棍,横于客栈门口。 “叫甄鑫出来见我。”贺胜背负双手,淡淡说道。 “不见!” “快滚!” 邹式与陈机察同时喊道。 “别逼我动手。”贺胜淡淡地说道。 两根铁棍同时扬起。 “你们俩,不是我的对手。” “笑死人,就你?”陈机察头一扬,四周便潜出数个黑衣人。 贺胜从包裹掏出两截铁棍,慢条斯理地将其接成一根五尺余长铁杆。而后,按上枪尖。 呼—— 一把闪亮的镔铁长枪望空扫过,劈出一股凛冽的寒风。 枪尖停在半空微微颤动,枪杆牢牢地握在贺胜手中,如同他延伸而出的长臂。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这招式,虽然用于骑战优势会更甚,但即便是步战,陈机察也明白自己绝非其对手。 自己手中铁棍比那杆长枪短了好大一截,没法打! 第418章 立威未遂 邹式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又急忙扯住跃跃欲试的陈机察,缓缓地摇摇头。 “为啥?”陈机察莫名其妙。 “此人,杀不得……”邹式悄声说道:“我去叫下甄公子。” 陈机察撇撇嘴,却也没再动手。 须臾之后,甄鑫匆匆而出,身边紧紧跟着熊二与阿黎。 看着这位年过三十,却依然英姿勃发的老男人,甄鑫向邹式使了个眼色。邹式便嗵嗵地向显应观跑去。 “怎么,这么多人在,还要去找救兵?”贺胜看着甄鑫,一脸讥讽。 甄鑫甄公子,出身于南海无名小岛,此岛后来被其命名为“维京”。收复一群海贼之后,灭威波军占其鬼岛,并改为“日月岛”。自此,以日月岛为基地,发展海上商贸。与李邦宁配合,覆灭泉州蒲家主力。 这些成就在其他人眼中堪称惊艳,但是对于贺胜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这一切,若没有皇帝的默许与李邦宁的支持,就他这个毛都未长齐的家伙,屁事都做不了! 但正因为如此,才让贺胜感觉到棘手。 能让铁穆耳王子出动暗子刺杀,这本身就说明了甄鑫很可能拥有影响太子之位的身份。 而且,此人必然是皇帝的棋子。铁穆耳可以杀他,甚至是贺威若刺杀成功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自己却不能动手。 除非自己抛弃一切前途,不再回到怯薛军,也不再承担起重振北地汉军的重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甄鑫坦然说道:“更何况,你们兄弟俩,全是卑鄙无耻之徒,我不得不防。” “你,找死!” “呵呵,你转过身背对我,让我射上三箭,我再与你来谈谈什么叫君子。” 贺胜神情一滞。 贺威确实是从别人背后以暗箭杀人,可是你跟一个刺客谈君子之风? 贺胜单手扬出一朵绚烂的枪花,冷然说道:“别只会逞口舌之利,有胆子过来,跟我来场决斗。你若能在我手中逃过十招,贺威任由你处置。” “哈哈……”甄鑫捧腹而笑,“我以为贺威很蠢,没想到贺家大公子之蠢,简直是出类拔萃啊!” 竦! 枪尖如刺,直飞甄鑫门面。 熊二与阿黎同时扬起铁棍,挡在甄鑫面前。 “铛、铛”两声脆响。 熊二退了半步,阿黎却俏目圆睁,不退反进。舞起铁棍,又往枪杆上砸去。 这女子,力气倒是不小,贺胜讶异之间,枪如毒蛇,贴着阿黎的铁棍,往甄鑫心口直钻而入。 噗! 斜侧突然飞来一剑,贴住枪杆,发出轻轻巧巧的碰击声。 气势如虹的枪尖如陷泥淖,就像从侧面卷来一股莫名的气流,引得握着铁镔枪的贺胜在原地生生地打了个转。 贺胜大惊,枪尖上挑,手掌略松让枪杆迅速滑落,而后在地上重重一顿,才靠着柱住的枪杆稳住身势。 来人,是个鹤发松姿的老道。 而将自己镔铁枪挡开的,竟然只是一柄木剑。 一柄道士做法时用的,最普通的桃木剑! 这牛鼻子会妖法不成? 老道挥起手中木剑,在身前画出一道浑然于一体的剑圈。 未等贺胜看清剑势,剑圈一分为二,左如阴右似阳,向贺胜滚滚而来。 贺胜单脚后撤,抬起镔铁枪。 飒、飒! 铁枪左挑阴右劈阳,又留下些许枪影,直冲中宫。 噗,噗,噗。 老道踏出九宫八卦步,身随形动。两个剑圈已化为三个,又浑若一体。剑脊在铁枪杆上一触即开,却带着贺威的身体忍不住地开始打转。 贺威被迫再退一步,浑身气血如被压于胸中,舒展不得、无处可泄。 想吼却叫不出声,贺威脸色瞬间憋成通红,双手握住长枪,左右横扫。 如同一把威猛的铁锥砸在棉花跺之上,似乎击中目标,却感受不到枪尖上传来的任何触感。 飘逸的步伐,带着三个再次成形的剑圈,绵绵不绝地又往贺胜压近了一步。 一寸长一寸强,但手执长兵若被敌方逼至近身,长枪只能成为累赘。 贺胜不敢再退,倒转枪杆,生生地撞入剑圈之中。 噗! 三个剑圈幻成三朵剑花,如轻风拂过,又如蜻蜓点水,在贺胜两只手腕上一触即开。只留下与枪杆擦过的轻响。 旁人还看不出结果,贺胜却心若死灰。 老道手中桃木剑,看似伤不了人,但刚刚只要多用上两分剑力,自己手腕不断也得废了。 一张本就憋得通红的脸,又突然转为煞白。一股闷气在心间乱窜,让贺胜摇摇而坠。 这是太极剑? 眼睁睁地看着这老道,在自己的“教导”之下,完成太极体系的创建,甄鑫却一点成就感也没有。 我教他的东西,为啥我完全不会? “怒则伤肝,忧则伤肺,惊则伤肾,思则伤脾……”老道和蔼地说道:“施主近日忧思过度,恐怕会留下隐疾。” 狂喘了几口气,贺胜的脸色才渐渐恢复,惊疑不定地看着老道:“你是何人?” “贫道,张三丰。” “你这是要为甄鑫出头?” “不敢,甄公子有恩于道门,贫道自当尽力护其安全。” 贺胜鄙视着甄鑫,说道:“你以为凭着这个道士,我就奈何不了你?” 甄鑫两手一摊,“你心里清楚,我不需要凭借任何人,你也不敢杀我。” 贺胜默然,只是狠狠地盯着甄鑫。 这老道一出手,贺胜便知道自己绝难在其手中讨到好处。 当然,刚才只是因为熟悉老道的招术,若有心防备,不让他近身,虽然未必能胜得了他,但是起码不会输得如此儿狼狈。 自己的枪术源于军中,在战场上讲求有进无退,横荡千军。若给贺胜一匹马,只凭这杆枪便足以将甄鑫这群人杀成落花流水。 只是那老道的剑术,浑圆自如,犹如天成而寻不到一丝破绽。起码贺胜不觉得凭自己一人,可以突破他的缠斗。 而周围这些人若不讲武德一拥而上,贺胜唯一的下场只能落荒而逃。 贺胜不是过来打架,更不是想要杀人。 他只是想在与甄鑫谈条件之前,先来个下马威,帮助甄鑫认清双方的差距。 既然立威不成,那只能直接进入下一个步骤。 第419章 说客 “当然,我承认我也不敢杀你。毕竟你再蠢,也是怯薛军的高层人物,我承担不起这个责任。”甄鑫坦然说道。 见甄鑫愿意认怂,贺胜心里也微松口气,说道:“既然……” “别叽叽歪歪你娘个然!”甄鑫脸色突变,打开脏话模式,骂道:“有屁快话,没屁滚蛋。老子还要攒点精神,晚上去杀了贺威那狗娘养的!” 贺威被骂得脸色煞白,却只能怒视甄鑫,咬着后槽牙说道:“你开个条件。” “哈哈哈!”甄鑫仰天长笑三声,而后盯着贺威,冷冷说道:“条件?好!” “你说。”贺威又松了口气。 只要甄鑫肯开条件,哪怕是让自己去杀个人给他手下偿命,也不算问题。 “贺威的脑袋!或者,他的四条腿!”甄鑫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在耍我?” “是啊,被你看出来了?” “你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吗?”贺胜的脸上,如罩寒霜。 “知道啊,大不了我亡命天涯。老子本就来自天涯,不过是回家而已,算得了啥? 或者,贺家是准备逼我造反? 倒也可以商量,最近有不少人都在劝我干这事,据说挺有前途的。” 贺胜胸口,如堵巨石,闷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造反? 任何人只要被这个词沾上,就是杀家灭族的灾祸,他却跟玩游戏似的? 甄鑫却依然咄咄逼人道:“贺威受令要杀我,我不会怪他,只会将这笔帐算在他主子头上。 他有什么招,可尽管朝我使来。我接不住,死了只能怪我没本事,怨不得别人。 但是他以最卑鄙的行径暗箭杀我兄弟,不报此仇,绝不罢休!” 除了张三丰,周边所有人都狠狠地盯向贺胜。 只要一句话不对,接下去便是被群殴的局面。 贺胜强抑着怒气说道:“你不是一个人,你也保护不了身边所有的人,广州、泉州、杭州的产业,你都不想要了?” “威胁我?”甄鑫咧嘴,笑出八颗大牙,“生活是如此无趣,倒是谢谢你给我寻点乐子。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带着一群匪徒,去大都,去上都,去京兆。” 京兆,可是贺氏一族的老家! 贺胜惊怒交加,抖动手中长枪,直指甄鑫,喝道:“竖子敢尔!” 甄鑫眼睛盯着枪尖,嘴里依然不肯饶人,“你想试试吗?我在泉州,杀了蒲家上下六百余口人。有人觉得我杀多了,把我赶到杭州来。 老子在泉州可还没杀过一个人呢!再去西北,也不错。京兆龙兴之地啊,没去过,但是应该值得一游。到时你再看我,是敢还是不敢!” 贺胜气息浮动,枪杆抖出一束冷风,如同他的心一般,寒了半截。 杀了他……一股戾气在贺胜脸上涌出,却一闪而逝。 大都有妻儿、上都有老父、京兆有族人,身后还有许许多多这些年来支持自己等待自己给予回报的汉军老将。 原以为此来,可以软硬兼施。给甄鑫一巴掌后再多赏些银子,此事不难解决。 却没想到,这个该死的家伙,软硬不吃,真真如茅厕中的顽石一般,既臭且硬! 贺胜铁青着脸,收起长枪,慢慢地将其拆解装入布囊之中。 甄鑫悠悠地说道:“你晚上还是多叫几个人吧,否则录事司牢房万一被烧,你兄弟俩明天就没地儿待了!” 贺胜不再言语,转身挺直腰板,缓缓离去。 细雨自头顶飘落,渗入衣裳,将其裹成一株孤独而挺拔的青松。 张三丰抚须颔首,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之意。 “要派人跟上吗?”熊二轻声问道。 甄鑫摇摇头。 贺胜不敢杀自己,并不意味着他不敢杀别人。一旦有人落单被他遇上,必死无疑! 更何况,他未必是不敢杀自己,只是要付出的代价让他觉着不合算。一旦将其逼急了,若真痛下杀手,恐怕只有老道可挡得住。 可是这老道,貌似快被他折服了? 如此意志不坚定的道士,怎么可能修炼成仙? 甄鑫悠悠地叹了口气。 阿黎探出手,扣住他的掌心,以表达自己的歉意与安慰。 这些天心情不好,阿黎默默地表达着各种的慰籍。现在跟她提条件,估计再过分她都会答应。 但是……甄鑫揉着阿黎略觉冰凉的掌心,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本该是夕阳落下之时,却见不到夕阳。只有漫天的昏黄与始终绵绵不绝的雨丝。 身着淡紫衣袍的李显举着一把油纸伞,小心翼翼地避着地上的水坑,如一朵摇曳牵牛花,慢慢地走到显福客栈门口。 这身姿,要是个女的,得多勾人呐! 守在门口的陈机察与邹式同时打了个寒颤。 李显却根本没去看这俩难受的眼神,合上伞,顺手将伞靠在邹式身侧。又抬起脚,摘掉套在鞋外的油纸包,顺手扔在陈机察身旁。 抖了抖身上不多的雨水,李显从怀里掏出一方泛白的帕子,在额上与嘴角处略为擦拭之后,这才满意地步入客栈。 “先泡一壶白云龙井,再熬一锅瘦肉粥。”李显对着肃立而起的掌柜说道。 “哎!” “叩,叩!”李显敲响房门。 房门打开,甄鑫皱着眉头问道:“你来作甚?” 李显对着谢翱优雅地拱了拱手,谢翱看向甄鑫,而后与熊二一同离开。 李显挥袖轻扫椅子,稍歇数息,等椅子上的体温凉却之后,才安然坐下。 房门又被推开,飘来一股浓郁的茶香。 “咦,这是龙井的味道?”甄鑫惊讶地问道。 “不错,有点见识。但你能品得出这是哪座山上的龙井吗?”李显接过茶壶,倒出两盏,将其中一盏移至甄鑫面前。 茶色清绿透彻,茶香薰人欲醉。饮入口中,让甄鑫数日间的烦躁,立时去了三分。 见甄鑫答不出来,李显也没为难他,饮入半口。茶汤在两颊之间缓缓滚动之后,才慢慢地滑入喉中。 “北宋时,杭州便有三个地方的龙井被列为贡茶。有葛岭宝云山的宝云茶,灵隐下天竺香林洞的香林茶,还有上天竺白云峰的白云茶。 这茶,便是白云龙井。价比黄金!” 第420章 自贱者人必贱之 “啧啧,今天什么日子,竟然还特地带来好茶孝敬老子。”甄鑫啜上一口,啧啧而叹。 “这茶,一直在店里放着的。” “嗯?为什么我不知道?” “因为,这是我的客栈!你不会因为住的时间长了,就把这里当成你的地盘?” 呃……好像是有这种感觉。 “行,你孝敬完可以滚蛋了,剩下的茶叶我待会自己去找。” 李显幽怨地看向甄鑫。 甄鑫怒骂道:“你再不滚,我叫人了!” 李显收回目光,又给甄鑫满上一盏茶,轻声说道:“你要怎样,才能放过贺威?” 难怪今天舍得把贡茶拿来孝敬老子!甄鑫讥笑道:“你当狗腿子,当上瘾了?还学会给人当说客,别忘了跟着你的几个怯薛军是谁杀的!” 李显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这事,我甩不掉。” 李显算是皇帝的亲信,虽然现在被撸去所有的职务,但他对忽必烈显然还存着无限的期盼。 而贺胜作为忽必烈最信任的汉人怯薛军,他要能在皇帝跟前说几句话,必然可以决定李显是生,或是死。 甄鑫可以理解,却不能接受。 “既然如此,你还来这作甚?” “一千两黄金!”李显伸出一根纤细白嫩的手指头。 甄鑫吹了声轻佻的口哨。 这贺威,显然比自己值钱多了! 一千两黄金,就是十万两白银,相当于二十万两新钞,一百万两旧钞。 日月岛经营了这么长时间,也还没赚到这么多钱。 有这么大笔钱,日月岛可以省去很多的奋斗时间。 “你,还能得到北地汉军的友谊!”李显定定地看着甄鑫。 甄鑫心里一动。 北地汉军,也准备下场了吗?这可是忽必烈的起家之本,也是元国灭宋的最大依仗。 虽然宋亡之后,汉人在军中的势力不断被削弱,但是汉军战力依然还在。江南新附军数量虽然远远超过汉军,精气神却早已全失,根本不是汉军之敌。 而且,新附军已被视为消耗品。打日本、攻安南占城,用的大多为新附军主力。十年时间便已让二三十万的新附军死于战场之上。 自己若想起事,哪怕没有汉军的支持,也不该成为汉军之敌。 否则,半点机会也不可能有。 自己要拿蔡老二这条命,来换取那可能的支持吗? 甄鑫苦笑地摇摇头。 若是如此,为什么要起事? 哪怕蔡老二地下有知,会支持自己的决定,自己恐怕一辈子也解不开这个心结。 “你还是再考虑考虑?我知道你是个重感情之人,但是你身上,还牵系着更多人的命运与未来。”李显柔声劝道。 为了一个兄弟,拒绝整个汉军集团的支持,这让李显百感交集。 与甄鑫相处这么长时间,他已经越来越把他当作一个可以依赖的朋友看待,甚至开始琢磨如何才能最终保住他的性命。 而北地汉军的支持,会给甄鑫增添一个极为重要的筹码。 但甄鑫若是因此而放过贺威,李显又会因此而觉得与他的交情大概到此为止。 出卖朋友而换取利益,这种人,李显最多只会将其视为合作者,而不可能是朋友! 甄鑫斜了他一眼,问道:“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李显苦笑说道:“我只是一个奴才,是任由皇帝揉捏的前朝余孽。” “听说过一句话吗?”甄鑫哂笑道:“自尊者人必尊之,自贱者人必贱之!” 自贱者人必贱之…… 李显心里泛出一番苦楚。 无论哪个朝代,阉人在常人眼中都会被视为贱人。即便是前朝为国立下汗马功劳、受封郡王的童贯,依然被世人所肆意构陷辱骂。 在世人眼中,阉人是属于不被允许行走于皇宫之外的特殊人种。 即便因为得到皇帝的宠信而身居高位或得掌重权,但凡有人知道自己是太监出身,表面尊重心里却只有鄙夷。 只有眼前这位,表面上从来没掩饰过他的嫌弃与鄙夷,心里却把自己当作一个正常人来看待。 最多,就是当成一个身体有缺陷的人。 这种缺陷,并不是因为自己身体少了某个器官,而是自己过于敏感的心、男生女相的行为,以及过于阴冷的性格。 这些缺陷,李显本就清楚,但觉着改不了,也没法改。 正如他觉得自己永远也改变不了作为皇帝奴才的身份,那是自己上辈子欠下的债!有区别的,无非是这个皇帝或是那个皇帝。 虽然甄鑫与自己始终保持着若远若近的距离,但是李显明白,只要自己心存着利用他为棋子,两个人就不可能没有芥蒂。 这很正常。 正常得让李显有时会享受两人这种勾心斗角的关系。 李显相信,若有一天,能不再以甄鑫为棋,不再有利用之心,自己与甄鑫之间,必然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自己便可以从容地生活于日月岛上,有二娘、有四娘、有苟榕、有甄沁……不用巴结谁,也不用看谁的脸色,更不用因为身体的残缺而自卑自贱…… 见李显突然出神,甄鑫不耐烦地说道:“你话已经传到,该滚就滚吧!” 李显恍过神,耷下眼睑,掩住内心的波动。 “行!我虽然答应帮贺将军,但是你放心,我不会直接出手对付你。只是,可能的一些手段,你要加多小心。” 甄鑫一脸怪异地看着李显,“我知道你身在曹营心在汉,可是当奸细好歹也专业一些成不。要么就把消息多透露点给我,要么就赶紧给我消失!” 李显会帮贺胜来劝告自己,这并没有出乎甄鑫的意料。 让他完全没想到的是,林景熙竟然也成为了贺威的说客。 “怯薛军有调动当地驻军的权力,贺胜身为怯薛军千夫长,别说调来千军万马,哪怕是一支千人队,恐怕都不是咱们可以抵挡得了! 就算甄公子将日月岛护卫队全都调集于杭州,恐怕也非其之敌。更何况,这短短的时间内,又如何能让护卫队从千里之外赶到此处? 即便可以,为了这样的复仇行动劳民伤财,值得吗?一旦所有兵力全都折损于此,值得吗?” 看着侃侃而谈的林景熙,甄鑫一脸麻木。 第421章 大半夜的烟花 林景熙继续说道:“其次,江南宿老皆以为,此时不宜与贺胜冲突……” “等等,林兄所说的宿老,都有谁?”谢翱打断道。 “这……” “怎么,不方便说?” “没什么不方便,只是除了胡三省之外,还有很多……” 谢翱心里默默地叹口气,问道:“不知林兄什么态度?” “我什么态度,谢兄还不知道吗?”林景熙不悦地说道:“林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故宋百姓,为了能让甄公子尽可能的壮大实力。莫非谢兄觉得,我有私心不成?” 谢翱无言以对。 若说私心,每个人都会有,包括谢翱自己也不敢说绝对的大公无私。 只是何为“公”,何为“私”? 每个人的角度不一样,结论自然不同。 但是无论是林景熙、胡三省,或是其他江南宿老,都觉得自己是为了故国为了百姓。看似相同的出发点,却选择了不同的道路,自然会得到完全不同的结果。 所谓左倾冒险主义与右倾投降主义,都是错误的路线,皆不可取。但是甄鑫也没敢拍着胸脯说,自己的路线就一定是正确的。 实在是他连自己的路线是什么,都还没真正搞清楚…… 见谢翱哑口无言,林景熙颇为自得地继续说道:“蔡老弟不幸遇难,我等深为悲痛。然,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咱们不能因其一人而拱手让出大好局面……” 甄鑫终于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林景熙。 怎么就有大好局面了? “贺胜承诺,他可以代表北地汉军,支持日月岛在江南的扩张。”林景熙压低声音说道,同时往窗户瞅了一眼,以防止有人趴在那偷听。 “呵呵……所以,你们就信了?”甄鑫恨不得将这白痴直接扫地出门。 林景熙肃然说道:“空口无凭,自然没人相信这种信口开河的承诺。但是公子是否想过,哪怕咱们得不到汉军的支持,也不该得罪他们。否则,只怕所有的希望与行动,都将胎死腹中!” 这是第三个以汉军来威胁自己的人了……甄鑫不得不承认,只要心里存着不安份的念头,汉军的支持就会是一个难以拒绝的诱惑。 可是这种支持的前提,是双方有平等合作的前提,而不是老爷对于奴才的施舍,也不是以兄弟的牺牲来换取。 更不是因为害怕他们,而被逼迫的合作。 所以,他们到底是被汉军给打怕了吗? 也是,整个国家都被灭了,脊梁骨都已被打碎,能不怕吗? 甄鑫突然觉得一阵头疼。手指摁着眉尖,轻轻揉动。 这样的一群人,有必要去拯救他们吗? 有可能拯救得了他们吗? 大概是觉得甄鑫可能担心掉入贺胜的陷阱,林景熙安慰道:“公子倒不用为此而忧虑,有人愿意为此担保。” 甄鑫叹着气问道:“可是行省叶李?” 林景熙神情一滞,却不得不拱手赞道:“甄公子,果然明察秋毫,洞见症结!” 很难猜吗? 能让这些老头子相信的,并愿意出面忽悠他们的,也只有行省的一把手。 让甄鑫叹气的是,这些人或是愿意相信北地汉军,或是希望依赖朝廷重臣。显然并没有太多人更看好嘴上没毛的自己。 “所以,你们是不支持我为蔡老二报仇吗?” “得失一朝,而荣辱千载!个人恩怨,对于这个天下来说,何足挂齿!” 牺牲小我,以成就大我? 甄鑫上辈子就最烦这种说辞,凭什么啊? 不过,这种话可不敢拿来怼这些古人。若是他们真觉得牺牲自己,可以利国利民,那绝不会有任何的犹豫。 甄鑫可以在心里嘲笑这些人天真或是无知,却不敢质疑他们对于故宋的坚贞与忠诚。 正如文丞相所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也正因如此,甄鑫不得不耐心坐在这里,倾听林景熙的连篇废话。 “行省那边的意见,是必须保证九月初九诗会的顺利进行。甄公子与贺家恩怨,叶丞相不会插手,也会尽可能保持中立的态度。” 恐怕他更希望我跟贺胜打出脑浆来吧? 见甄鑫不说话,林景熙继续苦口婆心劝道:“甄公子已经连续两个晚上派人袭击录事司监牢,虽然至今未造成人员伤亡。但是明眼人,都知道是公子所为。再继续下去,行省那边恐怕想压也压不住。故此,叶丞相令人转告,劝公子适而可止为好。” “而且,以现在的人手,不仅无法攻入监牢斩杀贺威,还有可能因此再造死伤。到时,公子还要为死伤者继续复仇不成?” 战争,是会死人的! 这也是甄鑫始终不肯将自己定位为造反者的最主要原因。 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害怕失去身边的人,而是眼前这些人,早已忘掉了战争的残酷与血腥。 这不过是一次小打小闹的冲突,都已经让他们担心害怕,一心想与敌媾和。 更遑论其他! “另外,公子如果在这时候与贺胜起了冲突,杭州必然大乱。那迎回理宗遗骸,恐怕又将遥遥无期!” 甄鑫抚额,还真是把这事给忘了! 话说,一个理宗的脑袋,算什么破事啊! 最痛苦的聊天不是话不投机,而是话不投机偏偏还得接着往下聊。 早就过了饭点,甄鑫死撑着不安排晚餐,甚至连一盏茶水都没有。然而,腹中饥饿、唇焦舌燥的林景熙却越说越兴奋。 一副恨不得把埋藏在肚子里已经几十年的学问,全部教给甄鑫的模样。 直到下半夜,甄鑫终算搞明白。 这厮,就是负责看住自己,免得又去录事司里捣乱。 可是,看住自己,有个毛用啊! “轰,轰轰轰!” 一串爆炸声突然响起,在寂静的下半夜中,似乎将整座杭州城瞬间炸醒。 几个人匆匆地走出客栈,隐隐可见一串串的红晕,伴着声声不息的爆炸,染红了东南角的天际。 那里,似乎是东南录事司的位置? 林景熙呆若木鸡。 “哎呀呀,谁这么闲着没事干,大半夜的放烟花?” 这是烟花,你骗谁呢?林景熙撇了眼阴阳怪气的熊二,摇摇头叹着气,拱手作别而去。 第422章 三面间谍 连续两个晚上,都是天黑后没多久,蒙面黑衣人便开始对录事司的监牢进行骚扰。 整个录事司所有衙役加起来不过四五十人,既要负责白天的巡检,还要在晚上帮忙看守监牢。连续两天两夜不眠不休,连铁人都扛不住,更何况这些泥般的衙役。 今天入夜之后,瞧着没了动静,贺胜暗自欣喜,觉得应该是这两天自己费尽心机的一些手段发挥了点作用,便让大多数疲惫不堪的衙役先去歇息。 却没想到,袭击又在后半夜时突如其来。 侧院之内,见不到一个黑衣人,却只有漫天飞舞的陶罐。 陶罐内藏有火药,威力不算大,但是震耳欲聋,几欲响彻全城。甚至掩盖住衙役们慌乱的吼叫声。 从黑暗处,走出三个壮汉,无奈地看着怒火中烧的贺胜。 衙役们大呼小叫地拥来,一个个打着愤怒的哈欠。 这一轮袭击,前后不过十数息时间。袭击之人必然已经全都逃窜而去,现场依然没有任何人伤亡。 这让贺胜很失望,这些该死的家伙,手脚未免太过干净。 没人死亡,甚至连受伤的人都没有,让他调动驻军的借口都找不着。 这三个壮汉,正是贺胜从驻军请来的三个旧识。 其中一位迎向匆匆而来的县尉,与其商议片刻之后,回到贺胜身边,苦着脸说道:“胜哥,看来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 录事司的监牢,本来也只是个暂时躲避的地方,贺胜的计划就是想在此先躲开甄鑫的视线,再偷偷把贺威带出杭州。 却没想到甄鑫竟绝然如斯。 如今动静闹得这么大,再待下去,已经毫无意义。 “我看,还是动用驻军,护送贺威北上吧。”壮汉劝道。 这是下下之策。 只要动用了驻军,那便意味着贺威必须以要犯的身份,被押解回京。也意味着即便贺威能安全回到大都,也必须受到惩处,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 这也是贺胜始终不愿调动军队的原因。 若以私人的名义,请驻军里的一些旧识帮忙,最多也只能找出数个人手,不仅于事无补,若被甄鑫一股脑全杀了,只能白白送死。 “胜哥,别再犹豫了。先把人安全送回大都再说,否则一切都是空的。”壮汉继续劝道。 只有如此了…… “能派多少人出来?”贺胜郁郁地问道。 “派多少人都没问题!”壮汉答道:“只是沿途的后勤供应,能跟得上吗?” 此去大都,二千余里之远。杭州驻军无马可用,靠步行,起码得走半个多月。沿途供应,必不可少。 “我觉得,可以走海路。”另一个壮汉说道。 走海路?贺胜问道:“你们有海船?” “不需要我们的船,胜哥可以用漕运的船只。” 海路漕运开通,贺胜自然知道。只是之前并未关注过此事,却不清楚具体的情况。 “漕运归泉府司管辖,在杭州便有江南都漕运司。找他们派艘海船北上,应该不是问题。而且现在负责漕运的朱清,也是军队出身。” 朱清,贺胜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军汉。虽然相貌有些想不起,但是让贺胜印象最深刻的是,这个出身海贼的前宋降将,哪怕在天寒地冻的冬日,也喜欢光着一双长满厚茧的脚丫子。 贺胜微微颔首。 “只是这个季节,北上逆风,走海路可能会多耗费一些时间。所以船上食物得多准备一些,一艘船载不了太多人,估计有个四五十就够了。” “如此,有劳兄弟!” “这没问题,但是具体文书得胜哥去签字。” “好说!” “你们是不是忽略了一个问题?”另一个壮汉插嘴道。 “什么?” “那甄鑫麾下,日月岛的船队据说战力强劲,他们会不会在海上拦截?” “这点根本不用担心。日月岛船队远在南海,就算泉州有些海船,也不能一夜之间跑这里来吧?而且咱们可以让朱清弄个船,直接从城外码头出钱塘江,再到刘家港换乘海船。甄鑫想追,一时之间上哪弄船去?” 北人擅马,南人擅舟。 给一匹战马,即便是面对千军贺胜也敢杀他三进三出。但是坐船,而且还是海船,只不过想起,贺胜的腿肚子就开始打起了哆嗦。 这让贺胜很纠结。 但是除此之外,已经想不到更合适的办法了。 “我会去水军找一些熟悉水性的兄弟,陪胜哥北上。只是,若能将那甄鑫留在杭州,或者起码留下他一半的人手,应该更稳妥一些。” “我觉得,不如将其引出杭州,以剿匪的名义将其或杀或埋,岂不简单?”有壮汉疑惑地说道。 “我看此人,狡猾如狐,没那么好杀。胜哥还是先将贺威兄弟送回大都,杀甄鑫,总会找到机会的。” 贺胜点点头,说道:“我来想办法,把甄鑫留在杭州。” …… “所以,你是任务是将我留在杭州?”甄鑫疑惑地看着李显,问道:“贺家老大,知道你是个双面、哦不,三面间谍吗?” “我不是间谍!”李显否认道:“利益交换,各取所需而已。” “那,你从贺胜那得到了什么?” 李显默然不语。 “你觉得,他能为你在皇帝老儿面前说好话,让你重新进入编制,当个有身份的奴才?” 李显依然沉默。 “你告诉我贺胜的计划,想从我这换到什么?” “跟我去趟大都。”李显随口说道。 “好!” “嗯?”李显万没料到,甄鑫竟然会开口答应。 “如果能杀了贺威,而且我还活着的话。” “你……为了杀贺威,不惜身死?值得吗?” “有些事,不能用值或不值得来衡量。” 李显又陷入了沉默。 “说吧。” “我估计,他会走海路。” “海路?”甄鑫颇觉意外。 “通过漕运的船只,从刘家港自海路北上。” “这消息,可靠?” “漕运归泉府司管辖……”李显淡然说道。 泉府司啊……这位可是前泉府司大佬,看来这消息应该没有问题。 甄鑫心里不禁生出一些懊恼,早知道贺胜走海路,自己就不应该答应李显随他去大都! 此时反悔,自己好不容易设立出的诚信人设,是不是会崩掉? 算了,等杀完贺威再说。 “你打算怎么将我留在杭州?” “这消息不换。” 甄鑫更加后悔,这厮从自己这得到了他最想要的条件,接下去可以有恃无恐了? “你觉得,我没长腿吗?” “呵呵……”李显施施然地掏出一方浆洗泛白的绣帕,在嘴唇上轻轻擦着。而后,给了甄鑫一个意味深长,且试图勾魂摄魄的眼神。 第423章 黑衣蒙面人 月芽如眉,虽然高悬于夜空,却没有给黑夜中的杭州城多点光亮,反而让这座城市显得更加有幽暗。 “踏,踏踏——” 一阵不太齐整的脚步声,惊醒了正准备出动的城狐社鼠。 一支百人队自城东崇新门,依次跑步进入城中。 有人打开窗户,瞅了两眼随即关上。 周边便响起一声声的嘀咕。 “怎么有驻军进城了?” “只有一支百人队,应该没啥大事吧?” “听说录事司又炸了?” “这几天是不是疯了,又是半夜放烟火,又是驻军的,这些狗娘养的官府,只知吃喝啥正经活都不干……” “行了,别叫,招来丘八,也不跟你讲道理!” 于是,街面又只剩下了踏踏踏的脚步声。 这支百人队,一半来自步军,一半来自水军。是以服装杂乱,兵器各异。 有执刀握枪的,有负弓带弩的,还有的举着鱼叉拿着短矛。 还有几个光着脚板跑步,在深秋的杭州街头,显得尤为碍眼。 领兵的,是驻扎于皋山的镇戍军百夫长屈玫。 杭州驻于城外的镇戍军共有三支,两支步军一支水军,共三万余人,皆归行省万户府管辖。 年近四十的屈玫已经在军队里待了近二十年,少年时一腔热血,立志从军救国。可是刚上战场,整支部队就跟着长官降了元军。热血没了之后,便安安静静地继续在军中混着。从新附军到镇戍军,混到了如今的百夫长位置。 此次北上的任务,让屈玫有些摸不着头脑。 名为押解犯人,却必须得保护好人犯。而且走海路北上,让他们这些步卒也感到很诧异。不过当兵的,不可能去质疑上峰的命令,服从便是。 让屈玫略觉兴奋的是,此行的目的地是大都。好歹作为元国军队的一员,别说大都,连江北都没去过。真要到了大都,回来可以跟别人吹好些年了。 “哎,听说要坐海船北上,会晕船吗?” 同行北上,双方最少得合作半个月时间,两支不同部队的士卒便开始彼此搭讪。 “没事,吐着吐着就习惯了。” “对对,我第一次上船,恨不直接跳海里去。后来吐多了,就没啥感觉。” “上了海船,还得诸位多关照啊!” “包在我们兄弟身上,到时给你拴桅杆上,怎么吐都掉不进海里……” “哈哈!”四周响起善意的笑声。 眼见东南录事司已在眼前,屈玫抬起手,轻声喝道:“现在开始,噤声!不得私下闲聊,否则……” “老大,没事啦,难得出来一趟,这任务又不难。” “就是,反正不是去打仗,且当到海上游半个月再说。” 嘻嘻哈哈声音依然,屈玫斜了这些不太听话的兵丁,也没多说什么。 毕竟这支百人士卒,并非全是自己的手下。管太严了,确实有些没必要。 将这支队伍留在录事司衙门之外,屈玫独自进入。不到一柱香时间,屈玫便陪着两个汉子走出录事司。 一个汉子黑布蒙头,不断地扭着不甘不愿的身子。另一个汉子一边扣住他的肩膀,与屈玫打招呼。 队伍随即转身,踏踏踏地离去。 衙门外,恭身而立的捕头缓缓地直起身,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尊大神,终于走了! 虽然多拖了两天时间,也难免被录事大人骂上几顿,但到底没有发生太大的意外。而且这两天的收获,足以弥补受到的折磨。 捕头揉着袖中的疙瘩,手一挥道:“走,回去睡个大觉去!明天晚上,哥请大伙去吃顿大酒!” 身后,却没有传来欢呼声。 捕头皱着眉头回身,却见几个手下正目瞪口呆地看向街角处。 几个黑衣蒙面人,正从街边大摇大摆地潜行而过。 “不会吧,这些该死的,还来?”有衙役呻吟道。 “不对,好像不是冲咱们录事司来的。” “头,要不要跟过去?” 捕头捂着嘴,打出一个不太舒畅的吹欠,随意指向一个衙役,说道:“跟去看下,要是过路的,就不用管了……” 被指着的衙役,心有不甘,却只能扭着酸软的腰脊,不紧不慢地上那些黑衣蒙面人。 蒙面人一路向西,片刻之后便过了御街。 隐隐间,似乎又有几个黑衣人与其汇合一起。 跟随其后的衙役便顿住了脚步。御街的那一头,是西南录事司管辖,职权所限,管不了! 于是,打着吹欠挥挥手,转身而去。 果然…… 隐在衙役身后的一个黑衣人,两眼露出兴奋的目光。待衙役消失不见之后,站起身手一挥,街巷的各个角落中,又出现了一些黑衣蒙面人。 众人继续交替潜行,过了御街,又穿过数条巷道,便来到后宅市街的龙翔宫墙外。 一道丈余高的院墙,似乎将黑夜中的杭州城隔成两个世界。 院墙之外,只有秋风与寂寥。 院墙之内,灯火依旧,还隐隐传来嘻笑的传道声。 以及杂糅着脂粉与酥油的腻味。 领头的黑衣人打出手势,几个探爪便飞向墙头。 “嗖,嗖,嗖” 三个黑衣人同时窜上,脚在墙面上蹬了两步,随即翻进墙院。 “谁?”墙院内传出一声吼叫。 显然,进去之人已经被巡逻的僧兵发现。 但是,没有一个黑衣人显示出紧张的神色。依然三人一组,翻墙而过。 足足有三十余人! 随着院内响起的打斗与呼叫声,不过十数息时间,三十余个蒙面黑衣人便全部落于寿宁寺的院墙之内,随即三人一组分散而开。 这是一群训练有素且纪律严明的黑衣人! 有人拦住巡逻的僧兵,有人迎向跑来的和尚,有人撞翻酥油灯,有人开始点起火把。 负责巡逻的僧兵,个个腰粗膘肥,看着结实,跑起来一身肥肉迎风而晃。 手持朴刀的黑衣人,下手极为利索。两人主防,一个主攻。或是一刀毙命,或是拿刀背直接将和尚敲晕。 所过之处,和尚们如秋后的被收割的稻子一般,倒成一片。 “咣——”急促的钟声刚刚敲起,敲钟的和尚便倒在血泊之间。 厢房之中,响起慌乱的莺莺燕燕之声。夹杂于其中的,是一声声怒吼。有人冲出,见到如同鬼魅般的黑衣人,立时又缩了进去。 第424章 自信的年轻人 有两支三人队,直接冲向白塔处,将暗门一踹而开。 方丈院中,踏出了鼻孔朝天的杨琏真伽。两个深陷的眼窝之中,再没有高深而睿智的目光,只余惊怒。 “裤,裤子……”一个满面羞红的女子,在他身后怯怯喊道。 杨琏真伽朝下看了一眼,随手裹紧身上土红色僧袍,抬脚便往外冲去。 一个唇红齿白的小沙弥急急冲来,扯住杨琏真伽,喊道:“大师别出去,贼、贼人好多!” “哪来的贼人?” “不知道啊……” 杨琏真伽一挣,僧袍扯开,空空荡荡。 “来人呐!”小沙弥急吼道:“保护总统!” 刷刷地蹦来几个持刀和尚,如人墙围在杨琏真伽身前。 却没见有黑衣围攻而来,杨琏真伽微微地松了口气,怒问道:“这些人,想干嘛?” “有人,冲、冲进白塔了……” 白塔? 杨琏真伽又松了口气,那里藏了一些搬不走的祭器,以及金银财货。 看来,是来抢劫财物的毛贼。 钱财身外之物,没了再捞便是。但是寿宁寺竟然被贼子公然闯入,这杭州录事司,在干嘛? 杨琏真伽脸色转为阴郁,琢磨着明天必须得向录事司要求合理的赔偿。 火苗顺着倾倒的酥油灯,在寺院中点点窜起。 寺庙之中,多为木制建筑,加上遍布于四处的酥油,一旦烧起,绝非人力可以扑灭。 “别管那些贼子了,先救火!”杨琏真伽吼道。 “救火——快救火——” 本就非黑衣人之敌的僧兵,如闻大赦,抱头鼠窜地寻找水桶、扫把,或脱下僧衣开始扑向腾腾燃起的火苗。 白塔下暗门被一撞而飞,数个黑衣人鱼贯冲出。 一声响亮的呼啸,散落于寺院各处的黑衣人,立时回转身子,三人一小队,错落有致,退至院墙。而后迅速地翻越而出,随即消失不见。 如一阵蛮横的秋风扫过,留下寺院内狂乱的狼藉。 裹着僧袍的杨琏真伽,顶着朝天鼻,来到洞开的白塔暗门之前,皱着眉头问道:“这些贼人,拿走了什么?” “嘎巴拉碗……他们把祭桌直接劈碎了!” “其他呢?” “僧众死伤……” “我问的是其他东西呢?” “哦,其他东西,都没动。” 这嘎巴拉碗,是杨琏真伽特地为自己尊师八思巴准备的礼物。八思巴去世之后,杨琏真伽便决定等自己回大都时,亲手将此碗送于汗王皇帝。 这碗拿去卖,可能一文钱不值。但是用前朝皇帝制成的嘎巴拉碗,天下只此一个,却堪称价值连城。 想要将这碗抢走,只会是那些前朝的余孽! 看来,江南太平的时间过久,这些南人已经忘了什么叫做灭国之痛! …… 寿宁寺的动静隐隐传至涌金门外的显福客栈,却并未引起客栈之内众人的兴趣。 夜半在杭州城发生的打砸抢,虽然不算太多,但也不稀奇。 更何况,甄鑫也没有心思于关注杭州城的治安问题。 摆在他面前的,是让他头疼了许多天的麻烦。 人手,人手,还是人手。 杭州可用之人,捉襟见肘。所以他必须把每个人所负责的事情,尽可能地让熊二全部落实到位。甚至要求精细到每一个时刻。 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总有许许多多的意外不期而至。 但是,无论如何,都得保证有足够的人手,去对付偷偷溜走的贺威,以及他那支水、步混杂的百人队。 一大半的人手,随着邹式与陈机察已于昨天出城而去。 留下的一小半人手,陪着甄鑫留在杭州,并继续深入各个角落以尽可能地打探消息。 虽然很不忿于李显的威胁,甄鑫却发现自己确实不能离开杭州。 起码两天之内不行。 否则一旦有人跑去跟贺威报信,让他临时更改北上线路,那一切的布置又得推倒重来。 踏,踏踏。 随着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一个黑衣蒙面人推门而入。 “你是谁?”熊二盯着这黑衣人,疑惑地问道。 黑衣包裹的蒙面人,身材匀称而挺拔,露出的一双眉毛如剑,眼神锐利如鹰。 熊二缓缓地抽出铁棍,指向蒙面人。 “不是咱们的人?”甄鑫奇怪地问道。 今年很流行黑衣蒙面吗? 身后阿黎,提棍往前踏出半步。甄鑫却把她扯回,说道:“帮忙去倒点茶水来,这位朋友想来没有恶意。” 蒙面黑衣人的眼神中,露出一丝赞许,摘下身后的包裹,扔向熊二。 “什么东西?”熊二一手抄住圆溜溜的包裹,另一手的铁棍却依然保持戒备状态。 蒙面人额头轻点,示意熊二打开包裹。 熊二将包裹交给谢翱。 包裹打开,谢翱“啊”地一声惊叫。 “这,这……”谢翱无法抑制地哆嗦着身子,两眼之中,除了茫然,还有难以抑制的惊惧与狂喜。 包裹之中,是一个丑陋而光滑的大碗,镶边金条上,刻着一些莫名的符号。 似乎是很满意于造成这样出场的效果,黑衣蒙面人眼中,露出欣慰的笑意。 “你,你是谁?”谢翱颤巍巍地问道。 甄鑫看了两眼,便基本上确定这便是他见过的幅画像——理宗之首所制的嘎巴拉碗! 让他同样感到疑惑的是,这该死的蒙面黑衣人,谁啊? 这个时候把这玩意送来,不是给自己添乱吗? 难道,这是李显派人去偷来的? 黑衣蒙面人摘下面罩,露出一张略显削瘦的脸颊,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紧抿的双唇以及唇上淡淡的胡茬,配上的他的眉眼,便在整张脸上写满了“自信”两个字。 黑衣人弯起嘴角,勾出一个相当含蓄的笑意,微微抬起下巴,淡然地说道:“某,乃……” “咣——”门被撞开。 黑衣人讶异地回过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满,看向冲进客栈的林景熙。 “岳、岳载!”林景熙顾不得喘气,扯住黑衣人衣袖,急急问道:“拿、拿到了吗?” 黑衣人一脸不爽,撇向桌子。 “啊……”林景熙定睛一看,立时跪倒在地,“咚咚咚”地先叩了三个响头。 甄鑫与谢翱不得不从桌边起身,避开这个豪华大礼。 第425章 岳家的名声 “先帝啊——”林景熙嚎啕而哭:“臣子无能,至此才将你迎归……臣子该死……呜……” 真是听着伤心,闻着落泪。 谢翱不由地觉着尴尬,自己刚才的反应,是不是过于冷淡了? 看着林景熙的激动确实出自真心,并非做秀模样,甄鑫只好任由其尽其发泄内心的真挚情感。 看了一眼摆在桌上光秃秃的脑袋,甄鑫虽然觉得自己跪不下去,还是恭恭敬敬地整衣束冠,给了一个端端正正的长揖。 黑衣人却依然在犹豫,显然还没决定采取哪种礼仪来对付刚从他背上卸下来的这个尊贵的脑袋。 谢翱突然双手一拍,对着黑衣人惊喜地问道:“你,莫非是岳飞后人,汰塘岳公之子?” 黑衣人眼中感谢之色一闪而逝,左手虚握于前作抚须状,右手负于身后,颔首道:“然,也……” 这二货是岳飞后人,真的假的? 甄鑫以眼神问向谢翱。 谢翱正待开口,林景熙却一骨碌爬起,一边擦着胡须上的泪痕,一边急急说道:“这位,是岳飞岳元帅的七世孙岳载!” 看来是真的?甄鑫立时收回“二货”的评价,对着岳载拱手称道:“原来是岳小将军!” 岳载矜持地点了点头。 “岳载之父岳曾岳端四,为咸淳四年进士,授翰林学士、提举祭酒,后辞官隐居金沙。元将张弘范曾招其入军被拒,怒而焚其宅。岳公却云:‘生为宋臣,死为宋鬼,岂能改节臣虏!’便迁居于汰塘隐居,誓不事元。”林景熙满脸歔欷。 这岳家后人,果然有当年岳元帅的风范! 甄鑫竖起大拇指赞道:“佩服,佩服!” 岳载坦然而受。 谢翱微皱眉头,问向林景熙:“岳公子,是你请来的?” 林景熙颇为自得地说道:“是的! “我与岳公,也算是旧识。因为担心甄公子这边人手不够,我便给岳公去信求助。岳公一听说是为了迎回先帝遗骸,便尽遣家中仆从,由岳公子率领赶来杭州。” 冷酷状的岳载终于开口了,拱手说道:“幸不辱命!” 而后看向甄鑫,一副等着夸奖与感激的模样。 甄鑫却与谢翱面面相觑。 麻烦大了! 理宗的脑袋藏于寿宁寺的白塔密室之中,其实看守并不算太严密。凭张三丰一人,最多再带上两三个协助,绝对可以把这大碗弄回来。 可是想要不惊动寺里的僧人,几无可能。 这一惊动,可是整个江南的释教总统所有的势力! 甄鑫惊疑不定地问道:“你们,杀了几个和尚?” “嗯,没来得及算清楚。需要我让人去查下吗?”岳载沉吟道。 得,杀一个与杀十个,效果都一样。反正这小将军已经成功地为自己吸引到了杨琏真伽的注意力。 甄鑫苦笑地看着桌上的脑袋,难不成现在要抱着这个大碗连夜逃离杭州? 谢翱默默地摇摇头。 跑不掉的! 这明显是有人在做局,准备以杨琏真伽来将自己这批人困在杭州。 而且,绝对不仅仅只有李显在其中发挥了作用。 防天防地,竟然没有防住林景熙。到底是低估了这厮的愚蠢程度! “怎么了?”没得到及时夸奖的岳载,显得很不高兴,“我等杀了几个贼秃,难不成还杀错了?” “不,不!”甄鑫努出些许笑意,夸道:“岳公子的勇猛委实让在下大吃一惊。没想到,寿宁寺如此防范严密之地,岳公子竟然可以进出自如,胜似闲庭信步!” 岳载脸上,终于恢复了自信的微笑。 “岳公子手下,可有伤亡?” 岳载胸膛一挺,说道:“随我杀入寿宁寺,共有三十一人,无一伤亡!” 甄鑫竖起大拇指,又夸道:“果然,将门无犬子!” 岳载心里大喜,这位甄公子可真会夸人,连带着全家都夸上了。 这次家里人可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被夸,这话若能传到父亲耳中,他必然不会总是质疑自己只懂得纸上谈兵了吧! 不过,父亲临行前特地交代过自己,到了杭州之后必须先见下甄公子,再由其决定具体的行动。但是这样岂不是没法给甄公子惊喜? 自己的行动,应该就是最正确的决定! 想及于此,岳载脸上充满着自信的笑意。恨不得立时回去,让父亲明白,自己早已经不是他印象中的小孩子了! 甄鑫看向谢翱,下巴指向岳载,眉尖挑出一个疑问的信号。 谢翱微微颔首。 三十二人突入寿宁寺,抢走理宗之首,而且全员没有伤亡。不管这位岳公子水平如何,起码他的这支队伍战力绝对不弱! 对于这种送上门来的伙食,甄鑫自然不可能白白放过。 “不知岳兄弟接下去如何打算?”甄鑫露出八颗牙齿,笑出一脸春风。 这笑容,让岳载觉得莫名的心悸。 可是还未等他想出如何应答,甄鑫又说道:“既然没有打算,可否请岳兄弟再助我一臂之力?理宗骸骨归葬,若无兄弟帮忙,恐怕无法顺利进行……” 林景熙想要说话,却被谢翱狠狠瞪了一眼,只好讷讷不言。 岳载单拳轻捶左胸,很真诚地说道:“岳某愿尽绵薄之力。” 这世界上,毕竟还是好人居多! 甄鑫欣慰地想再夸两句,一个黑衣人匆匆而入。 “寿宁寺的和尚,快要出城了,目标应该是咱们这客栈!” “嗯?”岳载满脸不解,“不可能,我等离开时,特地注意,并无任何人尾随跟踪。” 这世界的复杂程度,显然不是这个小年轻目前可以理解的……甄鑫也没时间多解释,直接吩咐熊二道:“你带着岳公子以及这骸骨,先去小孤山西太乙宫,让乌坚巴安置下再说。” 岳载更加无法理解,自己杀了和尚,然后要躲道观去? 乌坚巴,是蕃僧吗?自己从杨琏僧伽手中拿到理宗遗骸,现在又给送给另一个吐蕃的和尚? 这怎么行,如此岂不坠了岳家的名声? “一山!”岳载扬声喊道。 甄鑫吓了一跳,这年轻人大半夜的这么吼,是害怕没法引起别人的注意吗? 第426章 丢失的祭品 门外蹩进一黑衣人,年近四十,短小精悍的身子里似乎蕴含着无限的精力。 这是个高手……熊二下意识地往前踏上半步,挡在甄鑫身前。 黑衣人视线从熊二身上扫过,对着岳载拱手道:“少爷。” “咱们刚才撤离时,没发现到有人跟踪吗?” 黑衣人摇摇头,沉着道:“没有人跟踪。” “那为什么有和尚会往这个方向而来?” 这个时候有空在讨论这问题?甄鑫无奈地问道:“这位,怎么称呼?” 岳载昂然说道:“他是岳一山,在下的授业师傅!” 岳一山拱手道:“不敢,一山只是岳家的仆从。” 看出来了,岳载带的这批人,之所以有如此战力,精华大概都产自此人身上。 搞定他一个,应该就能搞定岳家这一批人。 “嗯,那个岳兄……” “叫我一山即可。” 一山还比一山高? “老岳啊……咱们先别管和尚为什么会过来,你们能否护着理宗遗骸,先避上一避。其他的,明天咱们再议,如何?” “自当听从甄公子安排。” 岳载张了张嘴,却没出言反驳。 甄鑫大出意外,此人倒是好说话得很。而且,执行力也相当的好。 不过十数息时间,三十余个岳家黑衣人便鱼贯消失于显福客栈之外。而且,为了不浪费人力,岳一山并未让熊二同行。只是让甄鑫写了个条子,他自己摸黑去小孤山寻找那个名为乌坚巴的喇嘛。 岳家黑衣人与林景熙刚消失没多久,一群骂骂咧咧的恶僧便撞进客栈。 领头的,是那个打了好几次架的胖和尚。 “甄鑫是吧!”肥硕的允泽抖着脸上的横肉,恶狠狠地叫道:“我怀疑你偷走了寿宁寺珍藏的祭物,给我交出来!” 甄鑫叭嗒着嘴,不知道是该骂这秃驴还是该再揍他一顿。 明明不是我偷的……虽然刚刚还在这里。 “我可以知道下,贵寺丢了啥东西吗?”甄鑫温和地说道。 “别废话,你若不交出东西,佛爷会让知道什么叫做后悔!” 甄鑫两手一摊,说道:“我们晚上都还没出门呢,怎么去偷寿宁寺的东西?” “呵,别以为佛爷没长眼睛!今夜潜入寺庙的黑衣人,就是殴打佛爷的那群黑衣人!” 好嘛,这个锅背的让甄鑫直翻白眼。 “我真的没拿寿宁寺的任何东西。” “你当然没拿,是你手下拿了!” “你爱信不信,就是没有!” 有和尚凑上前说道:“师兄跟他啰嗦什么,先搜再说!” “等等!”甄鑫伸手虚拦。 “心虚了?”允泽心下倒是掠过一丝惊喜。莫非自己撞上大运,真是这家伙偷了嘎巴拉碗? 甄鑫摇摇头,说道:“我们先把私人物品收拾出来,其他的你随便搜。” “不行!” “只有一些私人衣物与书籍,你那东西总不会藏在书里吧?” 好像是不行……允泽脸上现出犹豫之色。 “你们去收拾吧。”甄鑫挥手道,又看向允泽,“放心,我们绝不会带着东西逃走,人与物都会留在这里。” 此时留在客栈里的人本就不多,东西收拾得也很快,果然只是一些随身衣物与书籍。 全堆在大堂的桌子之上。 “搜!”允泽一声令下,和尚们举起棍子便开乒乒地四处乱砸。 “不,不要啊……”客栈掌柜冲出来试图阻挡,却被一棍扫开。 甄鑫扶住掌柜,安慰道:“这客栈又不是你的,你心疼啥?” 对噢……可是,客栈虽然不是自己的,有些银钱却是自己私藏的啊! 随着轰轰烈烈的拆家声,不时有惊喜的叫声响起: “师兄,这里有一袋银子,跟咱们寺里的银子长得好像!” “师兄,我这里发现一罐好茶叶,定然是咱们寺庙里丢失的。” “师兄,这里还有房契,是不是咱寺里丢的那个……” “这里还有小娘子的肚兜,肯定是咱们寺由那个……哎哟你打我作甚?” 甄鑫等人的目光,怪异地看着掌柜。 “不要啊……”掌柜扑倒在地,痛哭流涕。 甄鑫安慰道:“都是身外之物,你要相信你们老大,一切损失他都会想办法追回来的!” 可,可是这客栈的经营是亏损的,哪来那么多现银……掌柜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给埋进去。 搜了近半个时辰,和尚们背着大包小包重新出现在大堂内,个个脸上显得不太过瘾的模样。 “我说,没有吧!” 看着一点也没生气的甄鑫,允泽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虽然没找到本寺的祭品,但是找到一些丢失的赃物。所以,我怀疑你们与匪徒有勾结!是以,这段时间,不得离开杭州,佛爷还会过来找你们查探清楚!” 得,这些家伙是喂不饱了。 看着一片狼藉的客栈,众人皆是摇头苦笑。 “走吧……”甄鑫拉着阿黎的手说道。 “你、你们要去哪?”茫然的掌柜哭丧着脸问道。 “你这也住不了人了,我们当然得去找地方住啊。” “可,可是……”掌柜幽怨地看着甄鑫,心里呐喊道:你们倒是把房费结下啊! 甄鑫挥挥手,说道:“别送了,你还要收拾!” 一群人留下掌柜独自悲痛,走出客栈,进入漆墨的黑夜。 “这,这样好吗?”阿黎轻咬下唇道。 总觉得,这些日子以来,甄公子变化好大。脾气很坏,动辄要打要杀,而且坑起人来毫不犹豫。 难道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让甄公子性情大变? 阿黎的心,已经忐忑了许多天。可是她在夜里都已经对甄公子完全不抵抗了,他为何反而没了任何的动作? 是因为他已经不喜欢自己了吗? “没事,反正跟李显的账,还得慢慢算呢!”没有感觉到阿黎任何的心思,甄鑫抬头看着如眉的月,脚步突然一顿。 坏了…… “显应观!”身后的谢翱同时低声喊道。 这二十多个和尚,显然是以寻找被抢的祭品为借口,趁机过来报复。客栈也许只是他们来练个手,自己若是没反抗,下一个遭殃的目标必然是显应观! 第427章 收获 果然,前方便已传来“砰砰”的砸门声。 然后是叫骂、怒吼、以及肆无忌惮的撞击。 自己的窝都忍痛让这些和尚砸了,总不能为了显应观,现在就跟那群和尚开战? 甄鑫看向左右,只有四个黑影跟随在身侧。加上阿黎与熊二,今夜能打的只剩下六个人。 没法开战啊…… “把门给我砸了!” “快开门!” “咣——膨!” “别,别砸门……” 蛮横的吼叫声之中,夹杂着一声怯怯的哀求声。 捶砸声略顿,观门微微打开。一和尚正待撞入其中,却不防一根棍子直探而出。 “呦——” 惨叫声中,那和尚身如煮熟的大虾,倒飞出三丈余远。 允泽大怒,怎么还有人敢反抗? 却见清清爽爽的张三丰,手持不长不短的一根棍子,慢悠悠地晃出道观。 “给老子弄死他!”允泽被彻底激怒了。 一个浑圆如一的棍圈,出现在和尚们面前。而后是两个,瞬间又出现了第三个。 棍生一,一生二,二生三? 甄鑫看着一呆,这是,太极棍? 有些天才,到了六七十了,果然还是天才! 相比较而言,甄鑫觉得自己在武学方面,简直就是个渣! 学了这么长时间,一把三棱刺也玩不出个花来。 棍影随形而动,绵绵不绝。 或拉或伸,或戳或刺,或劈砍或挑拨,总能在张三丰的身前,画出一道道的圈影。 圈影之间的张三丰,如闲庭散步,飘若欲仙。 这根长三尺有余的棍子,却让他舞出丈余的威势。所到之处,人仰马翻。 和尚们看着膀大腰圆,其实身上全是虚肉,围殴某些个不敢反抗的对象他们行,真正对上敢战之人,一旦受挫便是一败涂地。 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张三丰,又进化出如此的棍术。 简直是一天登上一个台阶,再过些日子,真准备羽化成仙了? 这太极棍,显然融合了太极拳、形意拳与九宫步等招式,借力打力,进退之间充满着灵动与机变。 看不出固有的招术,每出一棍却必能戳中某一个和尚的要害,令其酸软在地却又无性命之忧。 呼,呼—— 也不知是棍在张三丰手中,或是张三丰已经成为棍的一部分。 二十余息过后,道观之前,二十多个和尚躺下一片。 “你,你个牛鼻子,好大的胆子!”允泽扶着肥腰,破口而骂。 张三丰收棍而立,肃立环顾,长吟道:“无量天尊……” “你,你给老子等着,我明天就让人过来,平了你这座道观!” 又被痛揍一顿的允泽,扔下一句狠话,与和尚们相互搀扶着,蹒跚而去。 “恭喜道长,修行路上,又进一步!”甄鑫衷心地祝贺道。 张三丰叹了口气说道:“绝迹易,无行地难……” 甄鑫两眼一转,回道:“形莫若就,心莫若和。” 这两句话,都是庄子老先生所说。 上一句话,意为修道之人,其实都知道出世修道容易,入世修行却难。找个人迹罕至的山林野外,没有外物干扰,没有欲望诱惑,潜心于大道,终会有所收获。这也是无论和尚还是道士,都喜欢将庙观修建于人迹稀少之处的原因。 可是修行者毕竟是人,别说七情六欲,就是吃喝拉撒也得有俗世的钱粮供应。于是,便不得不偶尔入个世,挣点可以存活的基本工资。但是,稍不注意,便会被俗世所羁绊。 张三丰在感叹着自己,已经被迫深陷于俗世之中,自此无法自拔。 甄鑫则劝他,只要保持内心的平和,入世与出世又有什么区别。 修道,说到底就是修心,躲避解决不了问题。只有面对自己本心,才有可能真正突破困扰自己心境的枷锁。 这道理甄鑫明白得很,说得也可以很溜,当然让他去修行,绝无可能修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这种劝说,对于张三丰来说,却如同在他的指路明灯上又添了壶油,让他心有戚戚,又是若有所悟。 谢翱频频颔首,自家这位公子,对于经史子集从来不感兴趣,但是需要掉书袋的时候,却未曾含糊。 张三丰与甄鑫相视而笑。 笑着笑着,张三丰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甄鑫走过去,亲热地搂着张三丰,说道:“老张呐,晚上客栈遭贼,俺们没地儿住了,要不进去歇一个晚上?” 还未等张三丰犹豫,甄鑫便对熊二说道:“快去,跟青书收拾几个房间出来,我晚上要跟张真人促膝长谈!” 熊二两眼一翻,拎着茫然的青书,背着一大袋行李,率先进入道观。 谢翱抚额跟在其后,感觉有点没脸见人。 杭州的道士,估计要遭殃了…… 计划被从天而降的大碗打破,让甄鑫感觉很不好。 好在他早已明白,计划这东西,本就是用来被打破的。 经过一整个晚上的喋喋不休,杀死了无数个脑细胞,几乎用唾沫把张三丰与显应观的主持淹没之后,甄鑫终于又重新制定出一个新的计划。 而此时的行省衙门之内,叶李同样彻夜未眠。 陪着他的,是精神萎靡的刘敬,以及无比亢奋的方回。 没白熬一个晚上啊,得到的消息,全都是好消息! 甄鑫虽然没有对寿宁寺采取行动,但是自己不过稍微提示一下,林景熙便搬来救兵,顺利将嘎巴拉碗劫走。 而让叶李也感觉到兴奋的是,岳家后人,竟然出现了! 若能将这位岳载带回大都,可想而知会引起怎样的轰动。即便他不肯降,也可以利用这样的人做出好大一篇文章。 仅此一人,就已经值回这场费尽心思的布局了! 接下去,只等诗会开始,引来更多的江南文人,便可以收网。 叶李瞥了眼昏昏欲睡的刘敬一眼,虽然自己的这位副手此次并没有出太多气力,但是行省缺了他暂时还不行。到时,多少还是得分润点功劳给他。只要他不做些多余的事,一切好说。 目光转向方回,叶李心下却有些纠结。 不得不说,此人心计狠毒,让人防不胜防。这还只走了两步棋就有这种效果,若继续让他施展下去,隐藏于江南水面下的暗流,或许真的有望在最短的时间内被消弭殆尽。 然后呢,怎么处置此人? 第428章 赴约 方回掏出一张纸,递向叶李,说道:“这是拟定参与九月九诗会的名单,其中大多已确认会前来参加。” 名单上,除了江南最富盛名的顽固分子胡三省、吴澄、郑思肖之外,还有始终不肯归附朝廷的周密、汪元量、俞皋、王应麟、邓牧等人。 江南残余的精华,尽在此纸之上。 叶李抚须颔首。 “如今江南释教总统所,已经怀疑到了甄鑫身上,并且开始有目的去搜查。我想,只要给他们加把火,双方必然得发生一次冲突。”方回胸有成竹地说道。 叶李沉吟道:“这个度,还是得把握好,莫要影响到诗会的进行。” “那是自然,利用杨琏真伽将甄鑫留在杭州,这一计划已经完成。接下去,我觉得有必要利用杨琏真伽削弱下甄鑫的实力,这样他就会静下心来,与那些江南余孽好好合作。说不定,还能再引出如岳家之子这样的大鱼!” “贺威呢?”刘敬突然睁开疲惫的双眼,不满地说道:“你们别设计来设计去,最终却把贺威弄死了。惹怒了贺胜,到时可没咱们好果吃。” 贺威,是方回整个计划里的意外。 谁也没想到,这家伙怎么会对甄鑫有如此刻骨的仇恨,而且还自不量力地一再刺杀甄鑫。 如果他能再忍一阵子,待到诗会结束之后再行刺杀之事,那便会是一个极为完美的结局。可惜,此人背后贺胜所代表的汉军势力,终究是自己也不敢轻易招惹的存在。 叶李眼光瞟向方回。 方回立时拱手说道:“刘大人放心,有镇戍军的护送,起码可以保证贺威不会在杭州出事。” “那出了杭州怎么办?” 方回两手一摊,道:“行省这边,已经跟江南漕运司打好招呼,用最好的船,派最有经验的船长与水手护送其北上。至于海上是否会遭遇什么样的风险,这委实非人力所能控制。” 刘敬一听便急了,“你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方某只是说,漕运这么多年都不曾出过事,说明海路的安全性是有保障的。” “我可是事先警告过你了,贺威若遭遇不幸,咱们还有可能脱得了干系。贺胜一旦出事,可不是你可承担得了的责任!” 方回一怔,怎么就成了我的责任? 我连一官半职都还没捞到呢! 看着方回可怜兮兮的目光,叶李抚须沉吟道:“人有旦夕祸福,咱们已经竭尽全力为贺氏兄弟提供保护。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等自问无愧于心,若还会出事,只能怨天却不能怨人。” “对对,叶大人高见!”方回哈着腰说道。 刘敬两眼一瞪,叶李抬手止住他的愤怒,说道:“此事,我会先写个折子给皇帝,若有责任,自然是由我来承担。” 见叶李愿意主动揽下责任,刘敬也不好逼迫过甚,只是依然闷闷不乐地说道:“你们就不该安排他们走海路……” 方回觉得很不服,贺胜走海路还是陆路回大都,岂是他能安排得了?只是见到叶李警告的目光,方回到底没敢与刘敬就这问题继续争执。 不过对于方回来说,刘敬本就是属于自己必须敬而远之的官员。他是北地汉官驻于江南的代表,叶李属于南人,两人表面上相处融洽,但终究不可能长久共事。而自己既然决定抱上叶李这条大腿,自然不应该再去讨好刘敬。 那样的话,岂不成为了两姓家奴? 其实两姓三姓甚至十姓百姓家奴,对于方回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能活到现在的人,哪个没当过家奴? 当家奴可以,但起码也应当是有点权利的家奴,欺负不了高官显贵,总得可以在平民百姓面前耀武扬威才行。 有人说,权力是毒药,为官者总有一天都会死于权力手中。方回却以为,权利是春药,尤其是对于已经六十余岁的他来说,现在不享用,过几年春药都会失去效果。 是以,这一次,无论如何都得捞到一官半职,重回官场,才能再说其他! 不过还好,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当棋手的感觉,真好啊…… 九月初六日。 重阳未至,杭州城的街边角落,已经零零落落地开出一些残菊。 数天足不出户的赵珍珠,在管道升的陪伴下,终于踏出府门。 一个身着粉裙,如盛开的芙蓉。一个身着白衫,像怯弱的浮莲。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总能引来一些行人的注目。 赵珍珠觉得很不自在,却不是因为这些如蝇般驱之不散的目光,而是发现,她已经无法在心理上,如以前那般地依赖身边的这个婶儿。 看着袅袅娜娜而左顾右盼的婶儿,赵珍珠悠悠地叹口气,低下头默默而行。 这座城市,让她无所适从。 可是自己还能去哪? 天下虽大,却没有一个地方是属于自己的。 “你说,等下见到甄公子,要不要跟他说你是准备来杭州招他为婿的?”似乎没感到赵珍珠低落的心情,管道升笑嘻嘻地低声说道。 “这,怎么可以?” “那,要不要跟他说,你跟贺威早就认识之事?让他不要再为难贺威了……” 赵珍珠紧咬银牙,只觉胸中堵得难受。 自从那天甄公子前来拜访婶儿之后,管道升便一直处于患得患失的状态之中。甚至言语之间,总是在不经意之中想阻止自己与甄公子的婚事。 虽然这婚事,到如今也没有任何的进展。 可是一个婶婶,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侄女与未来的侄女婿? 赵珍珠心下茫然,或许,是自己误会婶婶了?也许她生性便是如此,就如一只蝶儿,看到一朵美丽些的花,便想凑过去并占有己有。 甄公子下帖,邀请管道升去宁海阁观看新戏的彩排,并让她画一幅宣传用的招贴画。 管道升大概有些不好意思独自赴约,便拉着不太想动弹的赵珍珠,并劝她看能否与甄鑫开口,放过贺威以了结彼此的恩怨。 第429章 小吃店 赵珍珠斜了婶儿一眼,似怒还嗔。 是你一定要拉着我过去,是你想要为贺威求情,可是怎么变成我得跟甄公子开口了?赵珍珠顿住脚。 “好了好了……”管道升嘻嘻笑道:“我随口说说罢了,到时看情况再说吧。反正贺威的死活跟我又没啥关系。” “他兄长也来了杭州,其实哪需要咱们操心。”赵珍珠无奈地被管道升轻轻推着继续往前走。 “这不是怕你跟甄公子没话可聊吗?我觉得,你还是应当多注意下,甄公子喜欢什么,对什么感兴趣……” 我觉得,他对你就很感兴趣……赵珍珠腹诽着,心下却愈加茫然。 是啊,甄公子喜欢诗词歌赋,自己虽然略懂,却没一样精通。 甄公子擅长敛财经营,自己更是一窍不通。 跟他之间,又有什么可聊的? 聊天下,聊故宋,聊家国情怀? 穿过御街,便是后宅市街。 斜对面的寿宁寺门外,似乎乱成一团,不时有僧众进出,带着一身的戾气。 “寿宁寺好像出事了?回头得让赵申打听下。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即将开业的宁海阁。”管道升一脸担忧地挽着赵珍珠,贴紧路边而行。 “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看着横冲直撞的和尚,赵珍珠又顿住了脚步。 “没事没事,咱们又不招惹和尚。而且你叔在大都认识许多高僧,他们不敢乱来。” 话虽这么说,管道升到底收起袅娜的腰肢,一对桃花眼也不敢再四处乱瞟。 听说,这寺里的和尚擅长双修,万一被他们看中了,那可真会羞死人的! 可是,宁海阁在街对面,穿行而过若被和尚撞见,会不会被他们直接拉入寺里去? 正犹豫间,街边一个小吃店里,出现了一个白袍公子。头戴逍遥巾,面目俊朗,双目如星,含笑地看着两个女子。 “甄、甄公子?”管道升惊喜地叫道。 赵珍珠却低下眉目,只能偷偷地打量甄公子的双履。 飘逸的袍底,露出一双矫健的小头六合皮鞋,鞋侧饰以云龙横纹。 “抱歉管夫人,其实今天应该去接你们的。只是突然有些事,临时走不开。” “无妨,无妨。”管道升笑颜如花,“咱们现在过去?” “不急。”甄鑫让出半个身子,说道:“这家小吃店很不错,两位进来先吃点东西吧。” 小店招牌上写的“江南小吃店”,后面缀有奇怪的符号。管道升略一打量,便拉着赵珍珠的衣袖步入店中。 此时并非是饭点,店里客人不过四五个。 老板娘笑呵呵地打着招呼,一男一女两个伙计引两人入座。 整个店干净而整洁,让管道升两眼一亮。就是在大都,她都未曾见过收拾得如此清楚的饮食店。 一个与赵珍珠年龄相仿的姑娘,视线扫过管道升,在赵珍珠身上认真打量之后,又疑惑地看向甄鑫。 这是第一次有人不关注自己而将目光放在赵珍珠身上,管道升不由的挺起胸膛。 似乎是感受到这姑娘的注视,赵珍珠微微抬头,以眼角的余光暗暗扫视。 这姑娘身材匀称,娇而不柔,简朴的衣着包裹着一个挺拔的身躯,以及难以掩饰的英气。 论长相,这姑娘并没有超过管道升与赵珍珠太多。可是她一身含而不露的气质,却让赵珍珠一时觉着气馁。 心里突然涌出一股心悸,赵珍珠终于抬起头,视线从这姑娘转向甄鑫,又顺着甄鑫绵绵的目光回到这姑娘身上。 这目光,带着温柔,带着满足,还有不足于外人诉说的情意…… 赵珍珠猛地揪住衣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迸碎,疼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可是她的双眼,却依然滞留在甄鑫俊朗的脸上,试图在那里,寻找到留给自己的一点空间。 “这两位,是福王府的管夫人与赵姑娘。”甄鑫对着阿黎介绍道。 阿黎露出一丝含蓄的笑意,站起身说道:“你们聊,我先去对面看看。” “小心点,今天似乎有些不对劲。”甄鑫低声说道:“若事情不对,让他们先撤出去再说。” “好的。”阿黎脆声应道,对着两个女子微微一礼,目光在赵珍珠身上略微一滞,转身轻轻巧巧地步出小吃店。 老板娘端来两碗扁食汤,甄鑫推到两人面前,说道:“尝尝这里的特色小吃,味道很不错。” 赵珍珠看着略显浑浊的汤汁之中,飘动着的一团团奇怪的东西,只觉得提不起一丝一毫的胃口。管道升却已拿起汤勺,轻启朱唇,微啜一口汤水,立时惊叹道:“哇,这味道太好了!” “慢点,很烫。”甄鑫微笑着说道:“想吃,随时都有。” 虽然管道升的形象有些不雅观,可是看在甄鑫眼中,却觉赏心悦目。 这女子外表看着轻浮,其实却是一个很擅长表达自己喜恶,也很懂得揣摩别人心思的女人。 而这种明明白白的揣摩,偏生让人生不出一点的提防与反感。 可惜,已经嫁人了…… 管道小嘴微张,往勺子上的扁食不住地吹气,而后咬上一口,嘴里便发出囫囵的赞叹声。 看着拿勺子不停搅拌的赵珍珠,管道升催道:“珠儿,快尝尝,真的是,太好吃了……” 赵珍珠无奈,摇起一点汤汁,马马虎虎地吸入口中。 不能说不好吃,只能说这味道有点奇怪。让她品不出其中的好,却又有些舍不得放弃。正如眼前这位始终未曾正眼瞧过自己的甄公子…… 街对面突然传来一阵嘈闹声,不断有僧人在街上横过。 甄鑫皱着眉头,站起身步出小店。 老板娘举着一个大勺子,与俩伙计一起拥在甄鑫身后。 管道升放下汤勺,掏出一方绣帕轻轻抹下嘴角,掂着裙边也跟着挤在老板娘身边。 店里,只余茫然的赵珍珠。 老板娘拱着壮腰,将俩伙计挤到身后,给管道升腾出一个位置。 管道升嘻嘻笑着以示谢意,脑袋蹩在甄鑫肩侧往对面看去。 清香扑鼻而来,甄鑫却无心享受这种免费的福利,只是看着街对面,脸色渐渐铁青。 第430章 遭殃的宁海阁 南北方向的后宅市街,与御街并行,如今是杭州城最繁华的街道之一。诸多勾栏、瓦舍与酒楼,都围着寿宁寺而建。 毕竟这里的和尚,荤素不忌,是这些场所最豪爽的客户。 宁海阁想要在这条街上立足,录事司只需正常打点,寿宁寺却得当地头蛇供着。 不过做生意便是如此,总会有个地头蛇蹲在头上等着收钱,给谁其实都没啥差别。对此宁海阁自然不会省下这些费用。 但是,终究还是被这群和尚给格外照顾了。 宁海阁从购买到装修,可谓投入重金。但是管理人员目前却还没完全到位,广州天海阁已经抽调了一些人到泉州的闽海阁,而闽海阁根本抽不出人手来到杭州。 扩张太快,隐患不少。 如今入驻宁海阁的戏班,是以泉州周边的几个草台班子为底,经过整合后搭建的一个新团队。 暂时负责宁海阁经营的大掌柜,是李显推荐的一个杭州本地人,李十三。 三十余岁,颌下无须。 此时正满头大汗地应付凶神恶煞般的和尚。 看来,宁海阁是保不住了……甄鑫不由地有些心疼。 花了好多的银子呐! 身边突然挨近一个幽怨的白衫,把甄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李显。 “你个龟孙子,还好意思出现?”甄鑫没好气地骂道。 李显瞥了眼管道升,以及独自待在店里的赵珍珠,没有回话。 “是不是你告的密?”甄鑫肘击道。 “不是。”李显并未躲开。 宁海阁明面上是李十三的产业,但若有心去查,并不难发现其中与甄鑫的关系。 不过宁海阁与天海阁、闽海阁算是联合体,其中也有李显的部分股权。甄鑫其实也不相信李显会做出这么缺心眼的事。 但是也不好说,这厮最近一直在走钢丝绳,说不定就会干出这种杀我一百,损他八千的蠢事。 “那会是谁?” “可能,是行省……” “行省官员,去向和尚告密,为什么呀?”管道升探出脑袋,如好奇宝宝般地问道。 李显闭口不言,只是扬头向甄鑫示意,店里还有一个孤独着的姑娘。 甄鑫眉头微挑,神色疑惑:你想让我做什么? 对她好一些啊,小甄……李显无奈地叹着气,眼里甚至现出一丝难得的恳求。 甄鑫心里一动。 管道升与赵珍珠突然来到杭州,显然不是为了贺威。那么与自己“偶遇”,目标应该是自己? 只是一个过于招摇主动,一个却始终若即若离,看着都不太像是准备以美色来勾引自己。 俩姑娘身边连个像样的奴婢都没有,自然产生不了任何的危害。以至甄鑫也没太去探究这两人接触自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赵珍珠是荣王之后,李显又是赵显身边的大太监,肯定早就认识她们。也许从李显嘴里,能敲出些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不过不急,今天要应付的,还得是宁海阁这个突发的状况。 “寿宁寺的嘎巴拉碗被人抢走了。”李显淡然说道。 “嗯。”甄鑫淡然回应道。 “他们估计是怀疑宁海阁与此事有关。” “哦。” “是不是你……” “不是!”甄鑫坚决否认。 李显翻了个白眼。 管道升疑惑地看着这两人,虽然好奇,却终于没再开口询问。 嗵,嗵嗵—— 一队衙役零零散散地奔来,其中还夹杂着几个弓兵。 李显悠悠地叹了口气。 “搞不定?”甄鑫问道。 李显摇摇头。 衙役过来,意味着起码在执法程序上已经没有问题。 而且,这些人目标极为明确,只冲着宁海阁而来,周边其他店铺,啥事没有。 加上一大群正准备放开手脚的僧兵,今天的宁海阁,估计挡不住了。 甄鑫对着阿黎遥遥地挥挥手,侧头轻声说道:“让你的人避开吧,先保住人再说。” 李显对着焦急中的李十三,默默地摇了摇头。 “先说好,这次损失算你的。” “关我屁事!” “杭州官面上,本来就该你去摆平的,要不然要你这股东作甚?” 李显嗤笑道:“谁惹出的事,你心里没点数吗?” 甄鑫两手一摊道:“真的不是我。” “你才是罪恶的源头!” 甄鑫冷冷一笑,道:“都想当棋手是吧,是不是以为我泥捏的?就没有脾气了?” 两个人说的话,每个字都能听懂,可是管道升就是听不明白这俩到底在说什么。瞧着老板娘与伙计已经回到店里,管道升便默默地缩回去,陪着无聊的赵珍珠枯坐。 “有人,想让你跟杨琏真伽先爆发一次冲突,以削弱你的力量。”李显终于吐露出一些情报。 “叶李吗?” 李显又闭上了嘴。 每次面对李显,甄鑫都恨不得将这没卵子的家伙捏个粉碎。 李显在杭州的情报体系,远非甄鑫所能比。可是偏偏这家伙每次都跟挤牙膏似的,一次就只肯挤那么一点点。 可即便如此,每次挤出的一点点东西,也比陈文开那些手下费尽心思收集来的情报,更加有用。 这让甄鑫很是羡慕嫉妒恨,却只能捏着鼻子自我安慰:再给俺一年时间,即便干不过你的情报网,也可以将你的情报网全都干掉! 阿黎与李十三将宁海阁里的人全都叫出来,二十余人,整整齐齐地站在街道边上。没有一个人身上带着东西,安安静静地等着和尚们搜查。 乒乒膨膨声不断响起,和尚们领着衙役冲入宁海阁,肆意打砸。 甄鑫的俊脸已成铁青,李显的粉嫩脸也一样地转为了铁青。 四只眼睛,齐齐眯向站在宁海阁之外,趾高气扬的胖和尚允泽。 允泽转过身,朝甄鑫勾了勾手指头。 “招你过去啊……”甄鑫提醒道。 “是找你的!”李显不为所动。 勾了半天没动静,允泽怒气冲冲地横行而来,指着甄鑫的鼻子骂道:“小子,别装得跟没事一样!赶紧把东西交出来,否则我拆了你的宁海阁!” 甄鑫两肩一耸,说道:“拆吧,反正心疼的不会是我。” “不心疼是吧!”允泽手朝后一挥,吼道:“给老子拆了!” 轰然的响声,在宁海阁里里外外响起,炸出一团团的尘灰。 第431章 曾经的家奴 “咣!”鎏金牌匾被砸落地上。 “哐!”彩雕梁柱被砸弯,瑟瑟而抖。 甄鑫面色坦然……关键在于,不坦然,此时似乎也没有啥好办法啊! 允泽却被他这个态度彻底激怒。 “好,你想玩狡兔三窟是吧,我见一窟砸一窟,老子看你能躲到哪去。”允泽说着,一指戳向甄鑫鼻尖。 甄鑫微微斜身,避过迎面喷来的沫沫,右手探出抓住允泽的手指头往前一拗。 “小子还敢动……哎哎,疼……放开老……哎哎……” 允泽手指几乎被掰断,踮起脚尖发出如杀猪般的惨叫。 “跟谁老子呢?” “你,你放开我,否则……” 听到动静的几个和尚与衙役,从街对面突突地围来。 允泽刚想重新发威,甄鑫手掌稍一用劲,又哀哀的叫了起来。 “我给你们面子,让你们想怎么搜查就怎么搜查,怎么了,还觉得不爽吗?” “不,不……”允泽已经疼得满肥脑子全是汗汁,双唇哆嗦着,既不敢怒也不好求饶。 “放开他!”有衙役喊道。 甄鑫如欲噬人的目光扫过,让那衙役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身边便有同僚扯着他的衣袖,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再给你们一刻钟时间,搜到东西,算你赢。”甄鑫冷冷地看着允泽,“搜不到,你若还要滋事,且看是你的命硬还是我的命硬!”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这家伙准备与自己拼命?允泽觉着自己千金之躯,哪里肯干这种蠢事。 和尚报仇,有的是办法。 今日暂时饶过这小子,且看老子如何慢慢地玩死你! 允泽恨恨地盯着甄鑫,说道:“好。” “滚!”甄鑫松开手掌。 允泽眯着眼盯向甄鑫,一语不发地转身,偷偷地揉着自己的几乎麻木的手指头,指挥僧兵继续搜索宁海阁。 这次的动静总算是小了许多。而且,在一刻钟之后,和尚与衙役们终于散去。 小吃店里,传来细细的嘀咕声: “你有没看到,刚刚甄公子,好威风呐……” “没……” “我觉得,甄公子人不错,你主动点不行吗?” “不……” “哎呀,我快被你气死了。” “咱们回去好不好?” “那,你跟甄公子主动打个招呼?” “不……” 赵珍珠只觉得极度的泄气。 自己在此枯坐了半个多时辰,甄公子别说过来给两句慰藉,连正眼都不曾瞧过自己一回。就这种态度,自己还要招他为婿,凭什么啊? 美貌?他身边的那姑娘绝不输于自己。 家势?除了一间空空荡荡的府邸,啥都没有。 那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吸引他的? 为什么婶儿在大都时,会那么有信心地劝自己南下? 而且,自己竟然还信了她! 赵珍珠禁不住地生出许多的悔意。也不知贺家二公子究竟如何了,也许找到他跟他回上都,应该是更好的选择…… 小吃店里赵珍珠的纠结,根本就引不起甄鑫丝毫的注意。他的脸上,已是冷峻一片,眼中的目光,透出毫不掩饰的杀气。 李显微微打了个寒颤,轻声问道:“决定了?” “这次,你准备站在哪一边?” 李显知道,事情已经快要超出自己的控制。 就这么一个棋盘,棋手却有一堆,谁都想当摆布者,都自以为是高明的掌控者。结果就是把一盘棋子下成失控模样。 尤其是南下的叶李! 自以为得到皇帝的信任,想要取代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偏偏自己如今却不得不听命于他行事,结果让局面变得不可收拾。 “你要杀允泽?” “一个蠢和尚而已,还不至于让浪费我的心思。” 就知道,把这家伙惹急了,他敢把天都给撕一块下来。李显忧郁地说道:“我有选择的余地吗?” “当然有,你可以选择继续观望,我不强求。但你若要下场对付我,我可能会先下手杀了你。” 李显索然道:“我要的,你给不了我。我如今一无所有,又怎么对付你?” “我答应你的事,依然算数。”甄鑫沉吟片刻后说道。 “你,你还要杀贺威?”李显惊道,想问他如何才能溜到海上杀人,却终于没有开口。 问了,这厮也不会告诉自己! 甄鑫昂然地点点头,“还有杨琏真伽!” “你——”李显怒道:“你把人都杀光了,我还回大都作甚?” 甄鑫眉尖一挑,道:“那就别回大都了。我给你养老。” “呵呵——”李显都快被他给气乐了,“有没有可能,你老了,我还年轻着!” “除非你是人妖!” “人妖?”李显斜了甄鑫一眼,道:“传说中妖怪可以活千年,你意思是我可以长生不老?” “对对对!当人妖可是个很有前途的职业!” 李显总觉得甄鑫在骂自己,却偏偏感受不到骂意。 李显叹着气说道:“你不准备参加诗会了?叶大人可是费了无数心血来准备的这场诗会的。” 甄鑫阴森森地笑道:“你可以告诉叶李,诗会,我一定会参加的。让他有什么精心的布置,尽管去实施。” 李显可以想象得到,九月九的诗会现场,会乱成什么一番模样。不过心里却掠过了一丝突如其来的窃喜,为了这丝的窃喜,自己似乎应当站到甄鑫这边? “你……”李显正斟酌着是否该出言相劝,甄鑫手一挥,说道:“我先走了!” “等等,你好歹送送人家啊!” “你帮我送下!” 话未说完,甄鑫已大踏步往街对面而去。 “咦,甄公子走了?”管道升探出身子,脸上略显错愕,“那,我们还去宁海阁看戏吗?” 李显摇摇头。 “哎呀,我说你看看你……”管道升回头不住埋怨。 赵珍珠起身,看了眼李显又垂下眼睑,低声说道:“咱们回去吧。” “见过——郡主。”李显拱手而礼。 这两人,李显不仅认识,而且曾经被视为极为亲近之人。 当年三宫北迁,赵氏宗族惶惶如丧家之犬,原来的奴婢被遣散殆尽,只有李显始终跟着瀛国公。直到瀛国公被迫去往吐蕃之后,李显才离开了赵家。 论身份,李显到底算是赵家曾经的一个家奴。 第432章 楼船之上 赵珍珠自然也不敢以曾经的主人自居,微微侧身还礼道:“见过李大人。” 李显身子一僵,沉吟片刻后,说道:“叫我李显吧,我已经被免去了所有的官职。” 俩女子神色各异。 管道升难掩惊讶,赵珍珠眼中却透出一丝的失望,随即淡然地说道:“我们,要回去了。” “我送你们。” 管道升摇摇手,说道:“不用麻烦显哥儿。” 赵珍珠却不置可否。 李显侧身,虚手示意她们先行。 “哎,那谢谢显哥了……”管道升露出甜甜的微笑,挽着赵珍珠的胳膊,袅袅而行。 看着这两个女子,跟随在后的李显,心里难免泛出许多的涟漪。 赵珍珠来到杭州,他自然早已得到了消息,也大约知道她过来,是为了什么。 只是不明白,郡主怎么会相信叶李,想要招甄鑫为婿? 她了解过甄鑫吗?她知道甄鑫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女子吗? 她又是否知道,表面嘻嘻哈哈的甄鑫,内心有着何等的骄傲。这天下,能入他眼中的之人,寥寥无几。他连甘麻剌之女都不在意,又怎么可能入赘于一个没落的前朝王府之家? 但是,李显却不能去阻止。不仅因为叶李,也因为这位曾经如今落于草窝中的凤凰。 李显能够感觉她的无助与凄惶,却没有任何能力帮助她。 帮助她,是需要皇帝点头的! 珍珠长相并不差,在李显眼里,甚至超过了阿黎与高宁,只是略逊于苟榕。 但是从气质上,却比不上甄鑫身边的任何女子。 跟以前的甄沁倒有点像,极度不自信,但是作为甄鑫义妹,必须要端在那。希望有人主动去亲近,却总是苦着一张脸拒人于千里之外模样。 看着就让人喜欢不起来。 其实珍珠若能放下架子,嫁给甄鑫,哪怕当不了正室,李显觉得这应当也是她最好的归宿。 “显哥儿……”管道升回过头,叫声甜而不腻。 “管夫人。”李显往前跨出一大步,落于管道升半个身后,身子微微前倨应道。 “你看过甄公子的新戏吗?” “你说的,是今天准备彩排的那出戏?” “是的是的。” 李显摇摇头。他知道甄鑫从离开泉州后,便在写一出新戏,却始终未曾认真看过戏文。 “戏名《桃花扇》……”管道升神色略显犹豫,“我觉得,你可能得先看看。” “这……有什么说法吗?” “这个戏,讲的一个称为‘明’的朝代。皇帝失国,丢了半壁江山。然后将国都迁往江南,称南明,继续抵抗北虏……” 李显微怔,这南明,说的是南宋吗? 甄鑫想干嘛? “甄公子只给了我半部戏文,我还不知道下半部会演些什么。只是,感觉上总有些怪异……” 能不怪异吗? 别说看,光听着这故事架构,李显便觉得浑身不自在。 可是心里又莫名地生出想观看的欲望。 也许是因为甄鑫写的戏,就没让人失望过? …… 当夜。 秋风略急,拂起钱塘江口的浪水,涌动不已。 蛾眉月高悬,只能映着周遭,不及一里的模糊江面。再远一些,便是令人心悸的漆黑。 黑夜并不会让人心生惧意,感到可怕的,却是船底下似乎绵绵无声,却又永不歇息的潮水。一浪接着一浪,期待有人回应,却又根本不屑于他人的呼喊。 贺胜缩在船艉的角落里,鼻子之中,淅淅沥沥地淌着一些抹不干净的浓泡。浓泡挣扎了许久,在晃晃荡荡地落入鼻下的木桶之中。 贺胜只觉得,生不如死。 上船才一天,自己几乎连胆汁都吐出来。而接下去,最少还有七八天的海路,这要怎么才能熬得过去? 贺胜心下已经不知道生出多少次懊悔,恨不得立时让船靠岸,选择陆路北归。 可是每次看到四仰八叉躺在甲板上的贺威,又不得不劝自己,再忍忍。 那厮,竟然一点都不晕船! 这让贺胜难以理解,心里却多少有点欣慰。这小子,总算有一样本事,是自己比不过的。 不能再吐了……否则万一有事,谁来保护这个该死的弟弟? 贺胜看了眼木桶里恶心的呕吐物,拎起直接扔进海里。而后扶着船舷撑起自己疲软的身子,心里默念朱清教自己的法子。脱去靴子,光着双脚牢牢撑在甲板上,双臂张开,迎向海风,闭上双目,让海风从自己的七窍灌入身子。 学会享受大海,而不是忍受! 眩晕感从四面八方包裹着自己,贺胜咬牙苦忍。 不知道过了多久,眩晕感终于慢慢消失,贺胜缓缓地张开眼,终于闻到了海风之中那一丝温顺的味道。 一股清粥的香味扑鼻而来,贺胜肚子微微一缩,已经一整天没吃任何东西了…… 光着脚丫子的朱清,端着一锅冒着热气的粥,呵呵笑道:“贺将军,来,先填些肚子。” 对食物已经没觉得那么恶心了……贺胜又吸了口气,踏着坚实的步伐,走到朱清身边,接过一碗稠粥,就着碗面的咸菜,稀里哗啦的便吞入肚子。 “不错啊贺将军,这么快就熬过最艰难的适应期!”朱清夸道。 贺胜摇头苦笑,又盛上一碗粥,慢慢往嘴里扒着。 朱清已年过五十,若是在步军或骑军之中,这年龄早被清理出队伍。但是在海上,他依然可以凭着自己极为丰富的经验,纵横驰骋。 起码在长江以北的海域,没人是这家伙的对手。 不过,他现在算是脱离了军籍,归属泉府司,是以手下不少,却没人知道他这些手下的战力到底如何。 前天离开杭州城之后,贺胜便将百人队一分为二。五十个水军搭乘两艘小船走水路进入钱塘江。五十个步卒,沿岸随行。 原以为得忍受小船的颠簸直至刘家港,却没想到朱清竟然驾驶着他的楼船,直接到钱塘江口来接人。 这让贺胜大喜过望,让步卒自行回去后,便带着五十个水兵,换船而行。 算上这艘船上配备的人员,也差不多有一百个可用之兵。按朱清的说法,足以应付北方海域上最大规模的海贼。 第433章 乌鸦嘴 自宋室南迁,北方便陷入战乱之中。自金入元,近两百年来几乎不曾安稳。长期的动荡,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田地荒芜,无人耕种。 能种田的壮劳力,大多上了战场。在战场上捞取军功,其收获自然不是种几亩田可以相比。 而且,蒙古入主中原之后,大片良田被开发成为牧场,使得北方长期处于粮食不足的境地。 也就是忽必烈在汉地的统辖权之后,才开始渐渐地恢复生产。但是,大批的土地,依然掌控在不爱种田的蒙古王公贵族手中。平定漠北的代价,是必须要从中原往漠北各部源源不断地输送粮食。 北方的粮食短缺,越发的严重。 好在,大宋,被灭了。 江北的产粮区主要在河南,江南的产粮区以浙江、江西为主。是以,杭州便成为朝廷海上漕运的起点站。 大批的粮食,自此汇集后,送往刘家港货仓。待来年三月份南风起时,自刘家港出海直达直沽。 海上漕运,已经成为朝廷如今最为重要的粮道。 而负责漕运的朱清,虽然品级不高,权力却相当大。但凡想要做些南北生意的豪门世家,都得先结交下朱清,才能拿到一些可以逃税的舱位。 虽然贺家并未涉及南北生意,但此次有求于他,贺胜自然放下自己的身份。几碗稠粥下去,两个人便并肩靠坐在船舷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随意聊了起来。 朱清原本是贩卖私盐出身的海贼,被故宋水军收编没多久就降了元军,曾随着张弘范立下不少战功。 运气算是不错,朝廷东征日本时,他并未被征召前往,而是跳离水军开拓北上海路。 当年与他一同耀武于海上的同僚,大多死于那一战之中,以至于元国海上的实力,这些年来不升反降。 好在,周遭无论是高丽还是日本,如今都是一片混乱。元军没去打他们就不错,哪敢渡海过来骚扰。 如今的海上,便是那种周边无强敌而马放南山的状态。 谈起这些事,朱清不由地一阵唏嘘。 贺胜却听得心里微动,问道:“听说甄鑫在南海上聚集了一支实力相当雄厚的水军,你觉得会不会成为朝廷的隐患?” 朱清摇摇头说道:“我没见过那支军队,虽然多少有耳闻,不过,并不看好。 “起码,目前不看好!” “怎么说?” “甄鑫的日月岛能有多大?能养几个水军?只要控制住广东输送出的粮食,再截断安南的供给,他那小破岛还能变出粮食不成? “日月岛的水军,之所以能灭掉泉州蒲家,那是因为,朝廷……呵呵……” 朱清露出一副你明白的笑容。 贺胜点点头。 确实如此,是因为蒲家在福建的势力,已经影响到了朝廷的治理,不灭不行。正好通过甄鑫来灭掉蒲家,也不会让降元的众多势力觉着心寒。 对于故宋的这些投降者的处理,贺胜一直很佩服皇帝的手段。 原来控制着故宋大半前线军队的吕氏家族,先利用他们灭了南宋之后,全都调离军中转为文职,许以高官厚禄,能掌控兵权的,只剩下一个吕文德的女婿范文虎。 然后,又让范文虎带着十万南宋降军去攻打日本,十万人回来的只有三个! 第一次对日作战,将最精锐的两万高丽降卒消耗殆尽。第二次对日作战,又消耗掉十万故宋降兵。而且,还让人挑不出任何的毛病。 自家的汗王皇帝,果然堪称千古一帝! 不像项羽那蠢货,当年接收了二十万投降的秦军,结果在进入咸阳之前直接坑杀殆尽。以至于民心尽失,堪称有勇无谋的典范。 至于甄鑫,的确也无须自己操心,再怎么说其势力也不过被限制于南海上的一个小岛之上,不足为惧。 只是船上无聊,贺胜也想趁此机会多请教一番水军的作战方式。 “若是……我只是个假设,有日月岛的水军出现,咱们有胜算吗?” 朱清斜了他一眼,心里默默地骂道:海上的人,最怕的就是这种口无遮拦之人。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要知道,老天爷最喜欢听的,就是从这种乌鸦嘴里说出的鸟话! “放心吧,此时北风,就算甄鑫已经知道了咱们要走海路,也来不及从南海调船运兵前来。南海距此,哪怕顺风也得走上半个多月时间。 “更何况,他们沿途若没有补给点无法靠岸休息,在海上飘了半个多月,也基本没啥战力!” “他们不能在船上多带些粮食吗?” 朱清呵呵笑道:“对于出海的水军来说,最重要的不是粮食。哪怕没粮,抓捕些鱼总能充饥。但是没有淡水,再强壮的人最多也只能熬过三天时间。” 贺胜很受教的模样。 一整支船队,若是沿途靠岸补给,必然惊动当地驻军。若只是一两艘船,就算来了也没啥用。 一直瘫在甲板上的贺威,喃喃地说道:“你们,对于甄鑫以及日月岛的战力,真的是一无所知啊!” 朱清脸色微变,却没法出口呵斥这位看上去很狼狈的“要犯”。 “你胡扯什么!”贺胜皱着眉头骂道。 “掉转船头,回杭州吧。”贺威似乎自言自语地说着。 “闭嘴!你还想回去杀了甄鑫?” “不,在海上,咱们根本不是日月岛水军的对手。” “你别担心,他们赶不过来的。”朱清安慰道。 “呵呵……”贺威懒洋洋地冷笑。 “朱某不才,却也不是任人随意捏弄的软蛋!” 贺威长长地叹了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啊……死便死了,可是哥啊,家里还有老头子需要侍候呢。你若也栽在海上,贺家可就,没了……啊……” 朱清听着快哭了,恨不得扑过去堵住这厮的嘴。 “放心吧,我一定会把你带回去的!”贺胜冷然说道。 “行吧……你们,若是在天亮之时,看到日月岛的船队,可别慌了手脚,啊……” “你!”朱清终于暴跳而起,指着瘫成一团的贺威怒骂道:“给老子闭上你的乌鸦嘴!” 贺威果然不再说话。 第434章 降了吧 虽然对于朱清的反应感觉到些许的诧异,贺胜还是抱拳道:“我兄弟近日遭遇挫折,难免心神不宁,朱兄别放心上。” 朱清苦笑地摇头,不是我要放心上,是老天爷可能会放心上! “算了,我去拜拜妈祖,看能否给点保佑。” “妈祖是南方的海神,我估计她可能会更想保佑南海的船只……”贺威话刚出口,便被贺胜一脚踹飞,“咚”地撞到船舷,又软软地瘫在甲板之上,微微蠕动。 贺胜眼中闪出一丝悲凉,自己这个亲弟弟,要废掉了吗? 朱清摆摆手,叹着气去了自己的船舱。 贺胜缓缓坐下,靠着船舷,看向另一边的贺威。 眼中,似乎有泪滑落? 贺胜猛地抬起头,还好,不是泪,而是漫漫的雨丝…… 风似乎已经停下,雨丝直直地落向楼船,很绵很柔,一如令人烦恶的江南气息。 还不如来点狂风暴雨! 到了海上,竟然还得忍受这种油腻的天气。贺胜张开手掌,抹去脸上的雨渍,看了眼一动不动的贺威,搭着船舷,缓缓站起身。 黑夜航行,楼船不敢离岸太远,一直沿钱塘江北岸而行。 天际边现出一把磨得发亮的刀光,如同将黑暗劈出一道巨大的裂口。裂口越撕越大,一团耀眼的太阳突然跳出海面,照着贺胜的双眼,让他眼前的世界,只余这团如火般的光亮。 眼泪又渐渐地滚出,直视阳光的贺胜却不再觉得悲戚。 男儿,当直面痛苦,然后横刀斩碎所有的迷茫,绝不能退缩! 眩晕感重新袭来,让贺胜胃中又开始翻涌滚动。可是他赤着的双脚依然牢牢地盯在甲板之上,双手紧紧抓住船舷,青筋暴起。 “贺兄……贺将军!”朱清疑惑地看着一动不动却仿佛在跟无形力量较劲的贺胜,诧异地喊道。 可是,贺胜似乎已失去了知觉。 朱清急急冲过去,拍着他的肩膀喊道:“贺胜!” 贺胜终于转过头,看向朱清,可是两眼之中,只有依然萦绕不去的万丈光芒。其他的,啥都看不见。 朱清看着贺胜冒着泪花却已经闭不上的双眼,捶了捶自己的额头。怯薛军怎么会出个这样的蠢蛋,连太阳都敢直视…… 海上初升的太阳,可不比陆上那么温柔! “贺将军,放松,我是朱清,放松些……”朱清说着,伸出手掌在贺胜双眼之前晃了晃,而后贴近他眼睑,将他眼皮轻轻地合上。 “我,我看不见了?”贺胜突然觉着有点慌。 “没事没事,休息会就好了……”朱清轻声安慰道。 贺胜摸着身后的船板,慢慢坐在甲板上,讷讷问道:“这船,好像没动。” 朱清抬头看着被阳光映成金丝的雨线,苦笑着说道:“咱们遇见太阳雨,现在没风可用。” “没风?海上怎么会没风?那怎么办?” “放心吧,有我在,你好好歇着便是!” 朱清转头大吼道:“出桨!” “出桨——”有人应和。 楼船下方,探出二十余支船桨,开始向后划动,推着船只缓缓前行。 海上行船,主要得靠风帆。人力操桨,只能应付紧急情况,撑不了多久。不过这太阳雨应该下不了多长时间,过了这片雨云之后,只要有风就可以以帆加速。 “有船!”架在桅杆之上的望斗中,有人大吼道。 朱清冲上船艏,往前看去。 楼船此时,已经渐渐离开了海岸,进入宽阔的钱塘江口,正准备转向北行。 而在东南方向,隐隐驶来十数艘双桅帆船。 朱清心下微沉,值此晚秋时节,即使有商船也应当以南下居多,这北上的船队,只怕有问题。 “避开他们,靠向岸边。”朱清喊道。 “出,出什么事了?”贺胜睁着酸痛的双眼,茫然地问道。 “歇着吧你!”贺威已经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腰刀,望空左右斜劈两刀,一改颓废模样,反而显出跃跃欲试的激动。 “嘿!唿!” “嘿!唿!” 水手们吼出节奏,将船只全速向岸边驶去。 钱塘江水无论涨潮落潮,水流都不会冲向岸边。楼船只能斜切江海之水,无异于逆水行舟,哪怕有二十余只桨同时划动,速度也极其缓慢。 贺胜双手急搓眼皮,再睁开眼时,总算勉强可以看到东西了。 登上船艏,却见十几艘帆船,正歪歪扭扭地在海上飘行。似乎并不是朝着这艘楼船行进,可是距离却越来越近。 “他们没风,为什么帆可以用?”贺胜忍不住问道。 朱清黑着脸摇摇头。 在海上泡了几十年,他就没见过这么骚的操作,而且自己竟然还看不懂! “可能,是那边有风吧……” 手持腰刀,昂然立于船艏的贺威,淡然地说道:“这是因为,你们从来都不知道日月岛的船队,是一支什么样的水军!” “这是日月岛的水军?” 贺威点点头,说道:“他们几乎将广东福建几代生活于海上的疍民,全都征招为船长。这些人并不擅长作战,但是其操舟水平,却绝非一般的渔民可比。” “蛋民?什么意思?”贺胜问道。 贺威却没回答他的问题,继续看着那些七歪八扭的帆船,缓缓说道:“通过海面上的波纹,那些疍民可以轻松地找到有风之处。只要给他们一点点风,无论是斜风顺风还是逆风,他们便能自如地操纵帆船前行。” 这样也可以?朱清皱着眉头,看向海面动荡起伏的波浪,依然不太理解。 “你怎么知道的?”贺胜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亲弟弟竟然还能知道自己完全陌生的知识。 贺威摇摇头,自然不会告诉自己的兄长,当时在南海,为了追踪甄鑫,自己花了多少的功夫、付出了怎样艰难的辛苦。 好在今日之后,不用再忍受这样的折磨了…… “投降吧。” “你说什么?” “降了吧,日月岛不杀俘虏,只要不反抗,他们会留下船上所有人的性命。”贺威淡淡地说道。 “还没打,你就要降了?”贺胜怒喝道。 “不是我,是你们!” “你什么意思?” 贺威却不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摇摇而来的船只。 第435章 风,终于来了 十几艘帆船,呈一个极不规则的扇形,渐渐地围住楼船。而且已有三艘直接横入楼船的前方,阻住了他们退向海岸的方向。 船上人影闪动,看不清配备了多少船员,但是总数绝不会少于百人。 哪怕没有风力的影响,这艘楼船也已经处于人数上的劣势。 朱清看向贺胜,眼中露出请示的神色。 “你有多少把握?”贺胜问道。 “这仗,不太好打啊……”朱清低声说道:“咱们得分出人力操桨,他们在海上行动自如,恐怕……” 就像战场之上,进不得退不了、犹如陷入泥淖失去机动力的步卒,要面对一支骑兵的围攻,哪怕个体战力再强也几无胜算。 贺胜咬着牙说道:“他们总得登船吧,我就不信,在船上老子还打不过他们!” 那只能迎战了……有长官在场,朱清自然也不好流露出投降的意思。 更何况,未战便降,说到底也让朱清觉得有损自己的名声。 “备战!”朱清大吼道。 “备战——” “咣,咣——锵!”刺耳的金锣敲响。 船桨停下,各船舱之中,纷纷涌出一个个的船员。 木盾排立于船舷之上,脚下是一个个用以灭火的沙袋,有人执弩,有人持矛,严阵以待。 帆鼓不动,桨也不刨了,只留下两个掌舵的,其他全员备战。倒让整艘楼船看上去有了十足的气势。 贺胜心里略定,虽然没经历过海上的战事,但大体也知道怎么打。 火攻,无风可助,威胁不大,只要能及时灭住火苗即可。 以船对撞,那边船小这边船大,撞上了也是他们吃亏。 那只有跳帮一战。 论近身相战,贺胜也从未怕过谁。……张三丰除外。 船上地形不大,对方即使跳帮成功,一次也围不上十数人,正合胃口! 贺胜默默地取出两根枪杆,拼出一把镔铁长枪,望空一扫,劈出嗬嗬风声。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男儿当如是! 这一瞬间,贺胜胸间,又生出无限豪情。 “来吧!”枪指敌船,贺胜长啸怒吼。 “贺威可在?”最靠近楼船的帆船船头上,立起一人。满脸横肉,长裤短褂,敞开的胸口黝黑发亮,如一只人立的狗熊。 贺威一手倒握腰刀,一手抓着船舷,冷然喊道:“你贺爷爷在此,有种就过来取俺性命!” “好,我敬你是条好汉,自己跳下来受死,免得伤及别人性命。” 说话间,船只歪歪扭扭地靠近,双方之间,相距已不过五十步。 贺胜放下铁枪,抓起一把硬弓,搭上箭矢,抬手便射。 射中五十步距离的目标,对于贺胜来说,如探囊取物。 然而,那箭却离着对方三尺之处,斜飞而去,落入海中。 “哈哈——好射术!”对方船上,传来一阵阵哄堂的赞扬声。 贺胜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的硬弓,耳边却响起朱清悲愤莫名的嚎叫:“风,风终于他妈的来了……” 这边风帆还未扯起,那边十几艘帆船却如鱼入水,穿梭而行,瞬息之间便围将上来。 双方距离,不过二十步之远,看着几乎触手可及。 贺胜双手持枪,双脚错开,牢牢地钉在甲板之上,严阵以待。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怯怯的询问:“要,要不要把帆升起来……” 贺胜眼角余光扫过,却是跟着自己北上的皋山驻军百夫长屈玫。 “如何行船,朱清自然会安排,你操啥心?”贺胜轻声喝斥道。 “是,是……”屈玫左手短矛,右手朴刀,想挺起胸膛,却随着船只晃动,差点栽倒。 我这得有多倒霉啊……屈玫心里哀叹着,左手短矛柱于甲板之上,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 本以为,这一趟北上,还能跟着这位大人去大都享两天福,回来后说不定还能以此往上升个半级。 上船之前,步卒被留下。作为带兵者,屈玫得以继续跟船,还暗自庆幸。却哪里想得到,这还没完全出海呢,就碰上了贼敌。 在船上怎么打仗?连站都站不稳…… 还好,整艘船除了贺家兄弟,只有自己一个是步卒,此战应当还有些胜算……吧? 可是朱清为什么还不赶紧升起帆? 万一打了败仗,怎么逃啊…… “唰!” 一根钩索望空而起,落向楼船船舷。 贺胜探出铁枪,穿过铁钩,顺势微搅再斜劈下拉。 帆船之上,一个正待跳帮的兵卒,便“啊啊”地叫着落入海中。 贺胜抖动手腕,甩落钩索,睥睨那如狗熊般的首领,心里却默默地计算着两船间的距离。 双方之间,距离不过十余步,自己若脚蹬船舷,纵身而跃,应该可以直接跳到对方船上。若能趁其不备,擒杀这贼酋,此战便可以胜利告终。 可万一落水了怎么办? 正犹豫间,耳边却响起一声怒吼:“啊——” 贺胜下意识伸手捞去,却只有小片的衣角自指尖滑过。 “我宰了你们——”贺威翻过船舷,展臂如鹰,满脸狰狞地扑向敌船。 一张渔网突然飞起,迎面罩向半空中的贺威。 “不——”贺胜怒吼,一手拍向船舷便准备翻出船去,后腰却被人牢牢抱住。 “放开我!”贺胜回头骂道。 双手随即松开,屈玫哆哆嗦嗦地劝道:“别啊,将军你会不会水啊?” “卟嗵!”渔网随着下坠的贺威,一同落入海中,只余下含混不清的怒骂声。 “贺将军,冷静!”朱清喊道。 自己会点水,可是从来没在海里游过水……贺胜不得不冷静下来,铁枪指向没于海面的渔网,冷然说道:“放开他!” 那船却拖着渔网,缓缓地退开。 贺胜急催朱清:“快升帆,追上他们!” 朱清摇摇头,拱手抱拳道:“在下朱清,不知这位将军怎么称呼。” “我啊……江湖上,人称熊大。” 果然是日月岛的水军……“熊大将军,可否放贺家兄弟一条生路,我等自然会补偿你们的所有损失。” “别担心,他一时半会死不了。”熊大手微微一抬。 渔网被提起,网中的贺威猛地吐出一大口海水,双眼通红如欲崩血。一只手挣扎着从渔网间伸出,指着熊大开口便骂:“你这……” 噗通—— 渔网又落入海中,咕咚咚地往上冒着气泡。 第436章 没有亲信的日子 贺胜睚眦欲裂,却只能看向朱清,希望他能有应对之招。 朱清无奈地说道:“杀人不过点头地,熊将军如此,未免欺人过甚?” “呵呵,你们就别操心贺威了,此人必须死,谁来都没用!”熊大冷冷地说道:“日月军为兄弟报仇,不喜欢隔夜的。” “你莫以为,我就不会报仇吗?贺威若死,日月岛所有的人,都得为他陪葬!” 朱清苦着脸看瞥向满脸怒火的贺胜,这个时候还威胁对方? “你们,还是先担心下自己吧。”熊大说道:“朱清,你也是在海上混过的人,应当知道我们的规矩,降者可以不杀。但是呢,你们的船,肯定得归日月岛了。” “你们敢杀官造反?”贺胜又起铁镔枪,骂道:“谁给了甄鑫的狗胆?” “不愿降是吧,好办啊。”熊大手一挥,边上的帆船再次围上。 噗嗵—— 有人翻船而下,在海里扑腾腾地游向帆船,一边努力地仰头喊道:“我,我愿意降……” 贺胜定睛一看,竟然是屈玫,不由大怒,抓起一个短矛,扬手便向海中的屈玫奋劲扎去。 叮—— 一支羽箭后发先至,撞中矛尖,蹭着屈玫的腿侧,滑入海中。 朱清脸色惨然,自己这边连箭都射不准,那边厢却可以指哪打哪。 这支水军的战力,太可怕了…… 噗嗵嗵嗵—— 另一侧的船舷,同时翻出了几个士卒。有贺胜带来的水兵,也有朱清的手下。 贺胜铁镔枪滑出,“嗤”地捅入一个正准备翻过船舷的水兵,怒喝道:“敢降者,杀无赦!” 咣啷! 被挂在枪尖的水军,嘴里嗬嗬地叫着被贯于甲板之板,微微抽搐便寂然不动。 双方交战,这是第一个死去的士卒…… 大势已去了!朱清满眼复杂之色,看着昂然而立的贺胜。 下辈子,一定不能跟着骑兵统帅出海……不,我还没活够……朱清扬刀怒吼道:“老子跟你们拼了!” 一手撑住船舷,刀护于后,朱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身入海。 还未等贺胜反应过来,转眼之间,海面上便已寻不见朱清的身影。 连朵浪花都未曾激起。 贺胜正待大怒,左右两边的士卒扑嗵嗵的,如下饺子般纷纷跳入海里。 贺胜呆若木鸡。 连熊大看着都是一怔。 两人脑中,同时闪过一丝的疑惑:这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啊? 其实还真不能怪这些人。 包括朱清在内,起码有一半就不是军队的士卒。他们只不过是海上运输工,一年两次在海上往返,何曾与人真刀实枪地打过仗? 至于另外一半的杭州驻军,这些人投降惯了,早已失去了打仗的勇气。更何况长官都已入水,自己呆在船上等过年不成? 直到此时,贺胜才突然发现一个残酷的现实:这艘船上,没有一个是自己的手下! 一个人,一杆枪,一艘船…… 此时应当有悲壮的气势自心头升起,可是贺胜却只觉得一阵惶然。 平生,从未有过的惶然。 哪怕这些日月岛的贼子放任自己离去,自己一个人又如何能操控这艘船? 这一瞬间,许许多多的思绪蜂拥而至。 有上都的老父亲的期盼,有大都妻儿的等待,有诸多军中叔伯的嘱咐,还有贺威跃入海中时的那一丝决然。 以及,他曾经劝过自己不要抵抗,降了日月岛军? 贺胜持枪往甲板上猛地一顿,睥睨熊大,怒吼道:“是个英雄,就上来与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熊大如同看着一个傻子般地看向贺胜。呵呵笑着,指向在海面上扑腾的落水者,淡然说道:“让他们自己老老实实上船来,否则,一个不留!” 捞人,竟然比捞鱼还简单。一张渔网下去,有时能同时捞起两个人。 这些人也放弃了挣扎的念头,一个个乖乖地束手就缚,被分别捆上帆船。 不过小半个时辰,海面上便恢复了平静。只余船帆点点,悠然飘动。 天上的雨早已不在,艳阳高挂,照着楼船之上,贺胜独自伫立,如同一个失去了思考能力的雕像。 可是这艳阳,却没能穿透凝聚于杭州城上空的乌云。虽然北风依然凛冽,却刮不走弥漫于城间的肃杀之气。 空气似乎有了重量,沉沉地压在每个人身上,让他们艰于呼吸,却只能默默承受。 行人匆匆,一个个张大着嘴,却没了说话的兴趣 坐于行省衙门之内的叶李,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自昨天起,甄鑫如同人间蒸发般消失于杭州城,放出去的眼线竟然找不到此人的任何踪迹。 他去哪了? 看着边上昏昏欲睡的刘敬,叶李突然涌出一阵莫名的烦躁,张嘴对外吼道:“来人!” 刘敬一哆嗦,猛地惊醒,茫然地看向叶李。 门外突突地跑进一个小吏,恭身问道:“叶大人有何吩咐?” “方回呢?” “一早出去,还未回来。” “快去找他!” “是……” 刘敬端起桌上茶壶,倒出一杯轻啜入口,却皱起了眉头,水太凉…… “叶大人,方回毕竟只是一个布衣……”刘敬斟酌道:“我觉得叶大人,应当有自己的正式幕僚才对。” 叶李神情微微一滞。是啊,自己作为行省丞相,连个真正亲信的幕僚都还没有,确实有些不对劲。 在大都时,每日战战兢,别说是亲信,连个相交故知都不敢有。 来到杭州后,就被方回这个大手笔的计划牵绊其中,甚至连其他事情都没空去理顺。 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方回,能当自己的幕僚吗? 叶李默默地摇摇头。 论能力,此人倒是足以胜任。可是他一心想到一州一府为官,大概是准备最后捞上一笔后便能致仕。 而且,此人虽然好用,却绝对不能当作亲信看待。 也许,可以从准备参加诗会的那些江南文人之中,挑上几个? 正琢磨间,方回提着衣摆,佝着身子嗒嗒嗒地踏着小碎步进来。一边抹着额间密密的汗水,一边哈着嘴不住往外吐气,如同一匹在磨坊里转了一整个晚上的老驴。 第437章 月黑风高夜 方回眼角撇向刘敬手边的茶壶,舔了舔干涸的双唇,拱手称道:“叶大人、刘大人!” “找到甄鑫了吗?” 方回摇摇头,回道:“虽然没找到,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甄鑫绝对没有离开杭州。” 没离开就好……叶李微微松了口气,坐回椅上。 “诗会准备得如何?” “现场已经布置完成,名单上之人,到了一半,方某刚刚已经将这些人全部安排入住于诗会周边的客栈。并征用了一些民房备用。 只是……” “怎么了?” “杨琏真伽已经以释教总统所的名义,发出总统令,必须生擒甄鑫到案。数百僧兵,此时正在城内城外,四处搜罗,搞得鸡犬不宁。 总管府的人已经在问,行省为什么不出面协调此事。再这样下去,杭州恐怕会生乱。” 杭州路总管府及其下辖的四个录事司,才是杭州的真正管理者。 杭州城若乱,背锅的自然必须是总管府,对此叶李并未放在心上。沉吟片刻后问道:“你觉得,甄鑫现在为什么会躲起来?” “方某以为,他是怕了杨琏真伽,现手中没剩几个人,自然得暂避风险。” “那他会不会躲着,不肯参加诗会?” “应该不至于吧……他既然已经答应,总会想办法出席。” 原本的计划,是以嘎巴拉碗引动甄鑫与杨琏真伽之间爆发直接的冲突,便能同时削弱双方的实力。却没想到,甄鑫突然作了缩头乌龟,这让计划的完成度难免出现瑕疵。 “叶大人,下官以为,或许你高估甄鑫了。” 叶李看向难得发表意见的刘敬,问道:“此话怎讲?” “那甄鑫,老早就知道嘎巴拉碗的下落,却始终不敢动手。这是其一。 其二,面对和尚们的刁难,他只能一再忍让,除了放些狠话之外,毫无应对之法。 其三,杨琏真伽现认定嘎巴拉碗在甄鑫手中,四处搜捕之下,他只能选择躲避三舍。 是以,我看此人,根本就不敢与杨琏真伽发生冲突。其实也不能怪甄鑫,一个刚到杭州没多久的外来户,想动杨琏真伽……呵呵……” 这就是你们容忍杨琏真伽在杭州胡作非为了十年的原因?叶李斜了眼刘敬,似乎没听出他话语之中的影射之意,对着方回说道:“还是要想办法,尽快确定甄鑫的行踪。” “要不,以行省的名义,给甄鑫一个人身安全的保障,看能否引他出现?”方回问道。 “那怎么行?”刘敬一口否决,“行省绝对不能陷入甄鑫与杨琏真伽的争斗之中。我看,你们也别再火中添油,万一杭州真的乱起来,行省也是脱不了关系的……” 杭州会乱吗? 应该还不至于。毕竟三万多驻军还在,随时都可以调来平定混乱。而且不乱的话,想处理那些江南余孽,还得另外寻找借口。 “那起码得在诗会上保障甄鑫的安全吧,要不然他连诗会都不敢参加,岂不麻烦!” 刘敬尚未开口反驳,叶李便颔首道:“这个可以,既然是以行省的名义举办诗会,自然得保障所有人的安全。 “起码,在参加诗会时,不允许有任何人干扰!” 意思是在诗会之后动手?刘敬撇了眼这两人,不再言语。 方回满意地拱手转身,便待离去。 “哎,等等……”刘敬喊道。 方回拱着的双手还未放下,顺滑地又转身回来,说道::“护送贺家兄弟的驻军,一半人已经回到皋山营地,另一半水军随船,于昨夜自钱塘江出海,此时应该已经进入苏州洋” “那……” 未等刘敬问出,方回又抢答道:“海上若有风暴,此非人力所能抵抗。除此之外,方某想不出有出任何事的可能!” 风暴? 这个时节的海上,会有风暴的可能吗?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今夜的杭州城,注定无眠。 然而,全城四个录事司包括周边的钱塘县与仁和县的衙役们,似乎都很有默契地消失不见。 原本应该开始莺歌燕舞的后宅市街,此时漆黑一片。只有寿宁寺,依然灯火通明。 各种身材的和尚,如蚂蚁一般,进了又出,出了又进。 方丈寺内的杨琏僧伽,朝天的鼻孔喷出难以置信的怒气:“你们说,那甄鑫要捣毁寿宁寺,活捉本总统? “甄鑫,谁啊?” “就是,怀疑抢走嘎巴拉碗的那个……”胖大的允泽满脑子冷汗。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本来也不过只是怀疑,因为消息自行省里透露出来,语焉不详。自己便想趁此机会,给他一点警告,并趁机将显应观道士赶走。 却哪里想得到,甄鑫贼鸟,比自己还狠,竟然准备对寿宁寺下手! 哐! 一个银盏对着允泽脑门直接砸下来,立时让他的胖脑袋,又胖了一个角。 允泽连躲都不敢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在地上骨碌碌乱转的银盏。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这猪脑子何用?明天就给我砍了!” “大师饶命——”允泽伏地叩首,咚咚作响,脑袋上又多了几个角。 “大师先别生气……”方丈劝道:“当下之急,还是先应付下那姓甄家伙,莫要让寿宁寺再次陷入动乱之中。” 僧判吐吉尊追摇摇头说道:“寿宁寺的安全,倒不用担心。里里外外的僧兵,如今已有三百余人。上次不过是吃了没有防备之亏,甄鑫若敢再来,倒是顺便可以在此给他超度。 “不过,我却觉得他未必敢来,不如趁此机会,将杭州内外的道观彻底清理一遍。” 主动出击啊……允泽心下大喜,不住点头。 坐在角落里的文才,施施然说道:“既然如此,小僧倒是有个主意……” “说说看。”杨琏真伽神色很是不耐。 自尊师八思巴圆寂之后,朝中风向就有些不对。原以为自己再忍上一些时候,等形势明朗之后再作打算。 却没想到,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欺上门来! 辖境之内,出现这种暴徒,行省、总管府、录事司没有一个当回事。 行省新任长官,叶李是吧?佛爷记住了,过些日子,必定得给他一些颜色瞧瞧! 第438章 纪律严明的岳家军 文才施施然地说道:“城外的显应观,与甄鑫必然暗中勾结。甄鑫为了保住这个道观,已经出手数次。既然如此,咱们就拿显应观来钓鱼。” 允泽虽然频频点头,心下却又开始纠结。 若是此次拿下显应观,还会划给自己吗? 但是凭着自己,似乎连那个道士都打不过…… “需要多少人手?” “这些小事上师就不用操心了。”文才笑着说道:“只要你点个头,我等自会去安排。” 这态度不错! 杨琏真伽满意地点点头,大手一挥,对着唇红齿白小和尚说道:“杭州所有的僧兵,都由你负责调动。不够的话,让其他寺庙的和尚全都出动!” 杭州单单在册的僧兵就有千人,要算上所有的和尚,总数近万。 文才两手一摊,说道:“没必要这么多人吧,还要管饭……” 杨琏真伽两眼一瞪,怒道:“给你十二个时辰,明天这时候,我要看到甄鑫的脑袋!否则……” 文才嘻嘻笑道:“否则,我就把允泽的脑袋拧下来给上师当垫子。” 允泽:…… “行了,都给我滚出去!” “哎,不打扰上师清修……”文才挤眉弄眼地将众人推出房间。 一出方丈院,文才便沉下脸色。 消息,其实自午时便从各处传来。 有说行省在操纵甄鑫准备攻击寿宁寺,有说甄鑫为了报复允泽才准备对寿宁寺出手。 还有的说是因为诸多江南余孽在逼着甄鑫对杨琏真伽动手,并以此当作拥护他的条件。 时间太短,无法对这些消息进行一一验证。但无论如何,已经确认甄鑫必然会对寿宁寺动手。 而行省及听令于行省的总管府及录事司的态度,也耐人寻味。 放空杭州城,让释教总统所与甄鑫背后的势力,放开手脚打一场。然后准备坐收渔翁之利? 文才心里冷笑。虽然现在还不太敢对行省直接动手,但是绝对可以让行省诸官员,因为这一次事件,掉下几颗脑袋! 寿宁寺内,灯火如昼。 文才端坐于大雄宝殿之前。身前,杭州城内外诸多寺庙僧兵首领已全部聚齐。 留三百僧兵在显应观内外,以防甄鑫来袭。 其他的,全部撒出去。 目标只有一个,在明天天亮之前,让杭州城内外,再没有一个道士存在! 允泽领了一百个僧兵,他的目标依然是显应观。而且直接立下军令状,今晚若拿不下显应观,便回来自焚去见佛祖! 这可是在册的僧兵,也就是说可以公然携带弓弩等违禁武器。 除了没有甲胄之外,这些和尚的装备绝不输于城外的驻军。 百个僧兵气势汹汹地杀至显应观。允泽也懒得拍门,让人直接将观门撞开,一拥而入。 然而,道观之内,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几株已落尽叶子的树木,在寒风之中瑟瑟而抖。 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胜利来得过于容易,让允泽一时有些茫然,满腔的怒火不知道该往哪发泄。 “要不,烧了这道观?”有人提议道。 文才的要求,是今晚要把动静闹得越大越好。除了不要轻易去屠杀平民,不要去惹各级官府之外,烧杀劫掠,随便搞! 可是,允泽早已把这座道观当作自己的私产,哪里舍都给烧了? “把那几株树给烧了!”允泽恶狠狠地吩咐道。 “啊?”僧兵们挠着头,却只能开始寻些枯枝,堆在树下,引火烧树。 火光跳出,引出熊熊浓烟,绕着树枝而上。 寒风刮过,发出呛人的烟味。 诸多和尚便散开,坐于院中地上,看向允泽,等着下一步的行动安排。 要不,趁着人多,再去抢一座道观? 可是人一走,这道观被其他人占了怎么办? 允泽一时有些难以抉择。 “要不,我们几个先去问下文才?” “行!”允泽点点头。 一队十个僧兵,转身出了道观。 “啊……” “唔……不……” 惊叫声传来,随即又消失不见。 允泽心里一惊,正待大叫,院墙之上一箭飞射而至,贯入其眼珠,透脑而过。 “敌袭!”僧兵们齐齐大吼,寻刀的寻刀,找棍的找棍。还有人捂着脑袋弯弓乱射。 “咻,咻——”箭矢有来有去,漫天而飞。 不过数息时间,僧兵中的十个弓箭手便已倒地而亡。 “进!” 道观门外,冲进二十个黑衣蒙面人。 其中十人左盾右刀,另外十人手持长枪,两两一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将院中的僧兵分割成几个部分。 “杀!” 令起刀落,刀盾兵在前,右手刀齐齐而落,对着僧兵不管不顾直剁而下。无论挡在身前的是手是脚、是枪是棍,便是气势如虎的一刀。 枪兵在后,趁着僧兵手忙脚乱之际,如蛇而出,只击其要害。 这些只擅欺男霸女的和尚,哪里见过如此严谨的战术。加上院墙之上,好整以瑕的弓兵,瞬息之间,僧兵便垮了一地。 这场面,犹如三十个成人,不讲武德地砍杀近百只弱鸡。 而且下手,既狠又准且辣。 可怜的这些和尚们,原以为跟着允泽过来,好歹能在这座一直啃不下的显应观里捞点汤汤水水,却一股脑儿地全去见了佛祖。 同样身着黑衣,蒙住大半张脸面的岳载,背负双手,施施然走入显应观。看到院中惨状,一双本来锐利如鹰的眼睛,不由的一滞。 强行忍住胃里涌上的恶心感,岳载悠悠地颔首,以示满意。 “公子,下一步怎么安排?”有人上前问道。 岳载定定地看着此人刀尖上滴下的血水,喉间微微耸动,咽下一口唾沫后,缓缓地说道:“咱们,负责的,是……嗯,等等……” 岳载猛地窜至院墙边,躲在正在燃烧的树下,“呕,呕”作响。 须臾之后,岳载拿黑衣袖子擦了擦嘴角,重新背负双手,踱步而出,锐利的双眼扫视肃然而立的蒙面黑衣人。 还好,岳家军毕竟以纪律严明为传家之本,这些黑衣人虽然如今只算是岳家的仆从军,却个个明事理,知进退。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露出同情乃至嘲笑的眼神。 自家公子,虽然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马上马下俱是武艺超群,但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家门,第一次面对如此血腥的场面。 没有当场晕倒,已经很难得了! 第439章 只有仙风没有道骨的道士 岳载暗暗松了口气,两眼朝天,看向熊熊而起的黑烟,淡然说道:“咱们的防区,在寿宁寺的西侧。凡有进出寿宁寺的和尚,杀……杀、杀无赦!” “是!” “可有受伤者?”岳载两眼左右迅速横扫,问道。 “九个轻伤,可以继续战斗。” 岳载摆摆手,说道:“立刻安排送去小孤山。甄公子说的对,轻伤也必须下火线,咱们得保证有生力量,不可出现非战斗性减员。” “是!” 九个伤员自动出列,相互搀扶着离开显应观往湖边而去。那里停着两艘小船,可以直接前往小孤山。 西太乙宫内,有充足的药品,以及专门负责治伤的道士留守。 其他人,则隐入黑夜,潜行至寿宁寺西侧以待伏击。 杭州城西北角,在余杭门与钱塘门之间的区域,是故宋时期划与道教的地盘。景灵宫、万寿观与太乙宫,全都建在此处。 但是这几座道观也是最早被杨琏真伽霸占的道产。数年的经营,使得这一带成为僧兵的大本营。 一千僧兵在午后便已离开驻地,一部分去助守寿宁寺,一部分被派往城外。 文才料定甄鑫躲在某个道观之中,既然一时找不到,那就将附近的道观一次性灭个干净。也趁这机会,扫清杭州的牛鼻子,省得日后还得找借口谋夺那些道观。 此时,驻地内只剩下不多的僧兵,以及近百个从其他寺庙前来支援的和尚。 见到南边有火光燃起,留守的僧兵个个百无聊赖。 今夜有任务在身的和尚,必然都会得到许多好处。只有他们这些倒霉的家伙,啥都捞不着。 于是便有数个蠢蠢而动的和尚,偷偷地溜出营地。 浑水摸鱼的本事,佛祖虽然没教过,但这属于人的本能。 城内不好动手,城外正合适。 几个勾肩搭背的和尚刚出余杭门,便见到一支潜行而至的队伍。 只一眼,这些和尚便瞧出了不对,因为对方全都有头发! 和尚们大惊,正待发声示警,一支棍子突然从黑暗中闪出,看着慢慢悠悠,却转眼便撞中一个和尚的脑门。 卟——卟卟! 这根棍子晃出一个诡异的弧度,又将其他两个和尚扫倒。 身着蓝衫的张三丰,脚步轻点,瞬间追上棍子,探手在棍尾微微旋转,棍子便重新落回他手中。 呼呼声中,棍随人动,左敲右扎,张三丰如入无人之地,不过数息时间,便将这些和尚悉数放倒地。 轻叹声纷纷响起,苦脸吊眉的苦竹不由地赞道:“张真人真乃神人也!” 张三丰却摇头叹息。 虽然武道功力渐长,他却觉得离修行之路似乎越来越远。 “张道长,要不要结果了这些秃驴的性命?”一个道士盯着地上的和尚,满脸怒火。 “不,了吧?” “可是,这些和尚做尽恶事,若放过他们,到时会反受其害!” “是啊,甄公子说了,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不负责!” 张三丰统率的这支队伍,有三十余人,全是被和尚们占去道观的道士。流离失所、无处可依的痛苦,让他们恨不得食和尚之肉、寝其之皮。 “修道之人,当慈悲为怀,怎能妄动杀心?苦竹,先将他们捆起来吧。” “哎!可是,没有绳子呐……” “师傅,你傻啊!”黑夜中窜出青书,蹦蹦跳跳地来到和尚身边,说道:“拆下他们的裤腰带,不就有绳子了?” 这孩子,真是机灵……张三丰颔首而笑。 苦竹苦着脸说道:“青书,不得对师傅如此无礼!” “甄公子说了,师傅做得不对,弟子可以提出质疑,这不会影响弟子对师傅的尊重!而且,尊重要放在心里,而不是留在嘴上……” 青书嘴里叨着,手却不停,转眼之间便将昏迷中的和尚们捆了个结实,还往各自嘴里塞上一些破布。而后拍着小手,说道:“师傅啊,咱们出门,不是过来看戏的……” 这徒弟,不能要了……苦竹看向张三丰,问道:“怎么处理这些和尚?” 张三丰还未回答,青书便说道:“傻……噢不,师傅你不傻……找个草丛,把这些和尚塞进去啊!” 果然,学好三年,学坏只要三天。原来很乖很可爱的徒弟,自从跟那甄鑫混了几天,就突然长歪了! 苦竹叹着气,招呼其他道士一起,将和尚们搬到路边草丛之中。 众道士随着张三丰,自余杭门入城,摸入景灵宫。 惊呼声、怒吼声、喊杀声渐次响起。 九个执刀僧兵,将张三丰团团围住。 这些留守的僧兵显然眼力不弱,在第一时间便找到对方的核心人物,结成严防死守的刀阵,不求无功先求无过。 那边的近百个和尚对着三十余个道士,如同一大群弱鹅对上一小群弱鸡。双方各自毫无章法地棍棒乱舞,声势很足,却谁都不敢冲上前去。 裹着满腔愤怒而来的道士们,原以为这里只是个空营,却哪里想到竟然还留着百余多和尚。嘴里虽然还在怒吼,许多人的脚步已经渐渐开始后退。 若不是顾及已经被围住的张三丰,说不定早就哄然而散。 “站那干嘛?冲上去,杀了他们!”有僧兵不耐烦地吼道。 这些和尚虽然没经过正儿八经的训练,可是人数占据着绝对优势,个个又都是身肥体壮,直接堆过去都能把那些只有道骨没有仙风的瘦道士压死。 “上!” “上啊!打死他们——” 有一个敢上,便有两个三个,然后就是一拥而上。 营地中,立时响起道士们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真、张真人……救……” 正挥着软绵绵棍圈的张三丰,抽空一看,立时大急。棍风急转,化为枪法,向周遭的僧兵竦竦攻去。 只是张三丰平生所学,讲究与自然融合,拳势讲究虚怀若谷,棍势追求如水婉转。所有的招式,都力求以无为胜有为,以羸弱击刚强,却最为厌烦主动进攻的杀人之术。 加上这些僧兵只围不攻,如同十只裹着刀光的铁王八,让张三丰一时突破不得。 耳中惨叫声愈急,再拖下去恐怕那些道士得全都交代在这里。 第440章 分 张三丰长吸一口气,棍势略缓,左右脚微错,闪出一点破绽。 果然,背后一把刀突然劈出。张三丰左脚点地,右脚将自己的身子轻轻巧巧地转了半个圈,棍子向后刺出,直指执刀僧兵的手腕之下。 钉…… 这一招,可命名为“云龙掉尾”。张三丰在脑中记下这个名字,右手微抖,震开刀背,棍尾轻轻巧巧地在对方腕上一点,刀便脱手而落。却未掉到地上,而似乎是被粘在了棍尾,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一般,昂首跳起,划出一丝圆润的刀光。 “马后抛刀”! 刀光闪过僧兵的脖颈,留下一丝红线,又蜿蜒地滑向第二个僧兵。 须臾之间,九个僧兵便如同被割了的韭菜一般倒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脖颈,眼中留下难以置信的错愕。 张三丰收棍而立,环视一圈,喃喃地摇摇头,心下相当沉重。 不是因为平生第一次杀人,而是发现,自己再也回不去了……那本该云淡风轻的日子! 有正在围攻道士的和尚,见到倒地的僧兵,吓了一大跳。 咚! 张三丰棍子往地上一顿,激起一阵莫名的涟漪,冷冷的目光扫向那群和尚。身上点点血迹,虽然让他不至于像个凶神恶煞,却如同不怒而威的杀胚。 “啊——跑啊!快跑……” 有一个溜走,便有两个三个,然后一哄而散。 只留下伤痕累累地道士们,心有余悸地看着默然的张三丰,眼光之中全是无声的埋怨…… 与此同时。 在城东侯潮门码头外,一艘吃水颇深的货船正缓缓驶来。 船上装载的,全是杨琏真伽亲自发函向驻军调集而来的军械。包括弓弩刀枪盾牌,甚至还有十几付皮甲。 码头上,已有十数个僧兵带着一些和尚,在此相候。 周边的船只大多已经被驱离码头,即使没走的,也有和尚在船上警戒。 离码头还有十余丈远,举着火把的和尚们已经聚于岸边,准备开始安排卸货。 却隐隐地看着那艘船只慢慢地倾倒。 “哎,怎么回事?”和尚们大喊道。 “是不是货装太多了?” “小心!快掌好舵!” “船快沉了……” 船上的和尚,比岸上的和尚还慌张。难怪一路行来,总觉得这船有些不对劲。 果然,是很不对劲! 崩!的一声脆响,自船底传出。 那感觉,就像自己身上被拆走了一根肋骨一般。 牵一发而动全身,崩崩声接连不断地响起。 这船只不过是征用而来的普通小货船,根本没有水密舱。船只一处漏水,若不及时堵上,便得面临倾覆的危险。 若是四处漏水,那唯一的选择只能跳船先把命保住再说。 卟嗵嗵……充为水手的和尚们急急跳下水去。 倒也不是所有的和尚都急着逃命,有几个还是准备潜到船底去看看船只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但是入水之后的和尚,却没有一个再露出头来。 一团团的血水,缓缓地荡至码头处,在黑夜之中却已看不出任何的色彩。 “哎哎,怎么回事啊?”有僧兵怒吼道:“你们他娘的干什么?怎么把船开进沟底去了?” “快,快去看看,估计出事了……” 火把渐次散开,沿河岩蜂拥而上。 “咻,咻——” 黑暗之中,箭矢破空而至。 “谁?有埋伏!” “快跑……” “别跑!趴下!” “快找东西挡下啊!” 码头边,乱作一团。有和尚扔下火把,有些却依然执火四处查探。有和尚扭头往城里跑去,有些却直接跳入河里,试图藏身水里躲开无迹可寻的箭矢。 一刻钟之后,码头终于安静下来。 黑暗中,现出几个身影。 走在最前面的,是手持钢弩,昂然四顾的小六。 哪怕一身黑衣,在这样的黑夜之中,也掩不住他喷薄而出的自信。 “就这种杂鱼,还把你们整得那么狼狈?”小六斜视着地上的和尚们,不屑地说道。 哗啦啦—— 水里冒出了苟顺,嘴里咬着一把尖刀,泛着隐隐的血光。 身后,是一群穿着黑衣水靠的水鬼。 跳上岸后,苟顺朝着小六拱手见礼。左手接过一根火把,右手提着尖刀,挨个摸索着躺在地上的和尚。但有呻吟者,便补上一刀。 小六看着不由一呆,喃喃说道:“用不着这么狠吧……” 陈文开拍了拍小六的肩膀,说道:“快干活吧。” “干活?人都杀光了,还需要干啥活?” 陈文开默默地摇摇头。 自甄鑫从泉州启行北上时,日月岛便开始沿海岸线布局,精心挑选海岛在泉州与杭州之间搭建岛链。同时,开始抽调日月岛水军北上。 一直逮不到出征机会的小六,这一次无论如何坚持着要带兵北上。 作为统管日月岛教育口的最高管理人员,小六到底还是拥有一定决策权。陈文开也不好拒绝,只能让老丁拔给他一个连,让小六兼摄连长之职,随船队北上杭州。 第一次的表现,还算不错……陈文开默默地给他打了个59分。 夜已过半,灯火通明的寿宁寺内,此时却呈现出诡异的平静。 盘腿坐在大雄宝殿之前的文才,艰难地伸出两腿,捏着已经发麻的腿窝,眉头深皱。 调来三四百僧兵待敌,却没见着一个贼敌。 派出去的几路僧兵,过去了一个多时辰,竟然没有一个回来通报进度。而且,只要有小队僧兵离开寿宁寺,皆是一去不返。 本该早就送来的弓弩器械,也不见踪影。 寿宁寺,被包围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甄鑫哪来的那么人手,还能把寿宁寺围得如此密不透风? 行省出手帮他?某一路驻军在暗中支持?还是说,整个浙江的故宋余孽全跑杭州来了? 没道理啊! 嚓,嚓嚓—— 急促的脚步声自前院传来。 文才微微地松了口气,哪怕是坏消息,也比没有消息要好。 被带来的,是两个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和尚,一个鼻青一个脸肿。 “师兄,不好了……” “怎么回事?”文才揉着腿窝,双眉紧皱。 “营地,失守了……” 第441章 不可再犯的错误 文才猛地站起身,可是依然酸软的双腿却将他几乎麻翻在地。 “说、说清楚!”文才咬着牙把自己挪到殿前台阶坐下,勉强把双腿抻直,长长地吁了口气。 “我等到了营地之后,便安心待命。入夜后,一群臭牛鼻子突然潜入营地……” “牛鼻子道士?”文才疑惑地问道:“杭州城还有敢打架的道士?有多少人?” “三十多。大多数臭牛鼻子其实不堪一击,只有一个,简直、简直太可怕了……杀人不眨眼呐!刀一挥,一群僧兵的命就这么没了……” 张三丰吗? 这大概是杭州城唯一有点战力的道士。可是之前允泽都欺负上门了好几次,这道士根本不敢动手抵抗。要不是甄鑫暗中着人支持,允泽也不会始终啃不下显应观。 而且听说此人一向不敢动手杀人,怎么突然之间胆子就变粗了? “你们看清那道士的模样了没?” “嗯,就是一个普通的道士模样,打扮得比较利索,年纪有些大,灰白胡子,手持一根不长不短的棍子。” 文才听着有些迷糊。 允泽口中的张三丰,是个不修边幅的邋遢道人,以一把杀不了人的桃木剑为兵器。那这个利索的道士,是哪冒出来的? “其他人呢?” “驻守营地的僧兵,全被那该死的道士杀死。其他的僧众,四散而逃。我们俩,费了好大的劲,才躲过那群道士的搜查,赶来报信……”两个和尚痛苦不堪地哭诉着。 方丈与僧判听到动静,来到殿前。 看着狼狈不堪的和尚,僧判皱着眉头问道:“怎么回事,还没抓到甄鑫吗?” 还想抓到甄鑫?文才悠悠地叹了口气,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自己小瞧了这姓甄的家伙。 也小瞧了今夜的这次冲突。 文才挠着光头,站起身施了一礼,赧然说道:“阿弥陀佛,咱们,好像被甄鑫的人给包围了……” “被包围了,什么意思?” 文才两手一摊,说道:“意思是现在出去一个,就得消失一个。这俩师兄,还是费了好大劲才从营地那跑回来的。” “你的意思,是派出去的数百僧兵以及数百的僧人,全被甄鑫的人围杀殆尽?” “那……倒应该没有。有些僧兵与僧众,是被派往城外稍远的地方去道观搜寻,那些人应该还在……吧。但是派往周边的僧众,已经确定联络不上了。” “我把释教总统所的僧兵,全交给你调动,而你却跟我在开玩笑?”僧判很生气。 “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哪敢跟僧判大人开玩笑!”文才一脸无辜。 “甄鑫,他想造反吗?” “对对,我看就是!”文才频频点头。 江南释教所,也算是朝廷下辖的正式机构,僧兵与各级官府的衙役一样,上官可以将其或杀或埋,普通人一旦动手自然可视为造反。 “快去通知行省以及万户府啊,调驻军进城平叛!” “咱们的人,已经出不去了……” “你!”僧判狠狠地盯着文才,恨不得一巴掌给他拍进土里去。 可惜,这唇红齿白的小沙弥深得上师喜爱,僧判敢骂他却实在不太好动手。 不看僧面得看佛面……打狗还得看主人! 方丈上前安抚道:“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僧判大人还是先想办法如何应付为好。” 僧判继续怒视文才。 文才脸上却没有惊慌失措的神色。 对他来说,这一场冲突,其实不过是一次游戏而已。赢了捉住甄鑫,或将其羞辱一顿或直接杀了,自己也捞不到什么好处。输了,死的都是一众僧人,跟自己更是没任何关系。 这些年释教在江南肆意发展,引得无数人出家为僧。僧人,已经多到泛滥的地步。正好可以趁此机会淘汰一批,也能吸引一些新生的力量。 如此,才有可能培植出属于自己的势力。 什么僧判,什么方丈,早该去养老了! “要不,接下来的行动,交由僧判大人主持?”文才坦然说道。 “形势不对,你就想撒手不管了?” “并没有……”文才胸有成竹地说道:“寺里还有留守的三百五十僧兵,以及百余住寺僧人,也有足够的弓弩与兵器。以一挡十可能有点难度,但只要调度得当,守住寿宁寺还是完全没有问题。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守不住,小僧就不信还真有人敢公然造反,入寺行凶!” 僧判眉头微皱。 杀文才还不能算造反,杀了自己与杨琏真伽才算。 自己要呆在这里给甄鑫制造造反的机会吗? 君子都不立危墙之下,更何况地位尊贵的自己! 僧判吐吉尊追宝相庄严,肃然道:“既然上师信任你,让你统领僧兵,那我也不好插手。你,好自为之吧。” 文才合掌而礼,诚恳地回答道:“谨遵师兄教导……” 而后,目光转向方丈。 方丈摇摇头,叹着气说道:“你不杀众生,众生却因你而死。此举于修行有碍,还望你心中,多留些许慈悲。” “是……” 送走两位大佬,文才直起身,长长地吸口气,平复起伏不定的心境。 虽然嘴里说的轻松,但是甄鑫的行动已经完全超出自己的理解。接下去会不会发了疯般地攻打寿宁寺,文才根本无法判断。 不过他坚信,只要守到天明,装作不知道的行省及总管府也必须得出手控制局面。否则杭州城大乱,这些人的乌纱帽一个都保不住! 寺内各处灯火全都燃起,上方的空气如同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酥油。有人闻之欲醉,有人却觉得难以呼吸。 离四边院墙三尺之处,持械僧兵或三个一组或五个成群,分段警戒。只要有人敢翻墙而入,定会立时被射成刺猬。 钟鼓楼上,有和尚登高而望。只是寺院之外,黑漆漆一片啥都见不着。 寺庙大门敞开,虽然已经没有和尚敢出去巡逻,但是火把摆亮着十余丈之外的街面,可以让钟鼓楼上的和尚,第一时间发现敌人的行踪。 院间的各个角落处,还摆出许多盛满水的大缸。上一次被突袭,因为贼敌四处放火搞得僧兵手忙脚乱。这一次,文才可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第442章 无法理解的行动 唇红齿白的文才,一副胸有成竹模样,在院内四处巡逻,以警告那些露出偷懒神色的僧兵。 整座寺庙已经被布置得如同铁桶一般,我就不信你甄鑫能攻得进来!表现得云淡风轻的文才,心里恶狠狠地琢磨着:今晚竟然让我在方丈与僧判面前出丑,明日一早,哪怕把杭州城翻个地朝天,也一定把那厮给我挖出来。 抽他三千鞭子! 然后押到诗会现场,让江南的那些余孽们瞧瞧,这货的底裤被扒下来之后,会是个什么样的色彩! “敌袭——”钟鼓楼上,突然传出凄厉的吼叫。 文才抬眼望去,却见两边楼上负责望风的和尚,四肢乱挥。 这是啥意思?贼敌到底从哪里来了? 咻——叭! 院墙之外,升起数朵绚烂的烟花,在半空中炸响,而后飘飘扬扬落下,带出点点火星。 美则美矣,文才却没想明白,这些贼子半夜跑到寺庙外面放烟花,想庆祝啥? 啾、啾啾——嘭、嘭嘭! 又有一些黑乎乎的东西炸开。这一次,却没有在半空中现出绚烂的花朵,只有让人心里隐隐不安的东西往四面八方崩开。 院内严阵以待的僧兵,传来低低的闷哼声。 啾啾啾—— 嘭嘭嘭—— 响声渐渐密集,被灯火映得明亮的寺庙上空,只能看得到漫天飞舞的黑影。 “啊——”有僧人发出痛哼:“怎么有陶片?” “救命——”有僧人发出惨叫:“火,快点,火——” 嗤—— 一桶水很及时地浇下去,可是原本只是点点的火苗,却如同被吹了口气般,突地胀起。只不过瞬息之间,便绕住僧人全身,以无比欢快的姿势开始跳动。 惨叫声愈烈,严守的僧人开始逃窜着躲避自半空落下的陶罐。 可是,寺院虽然不小,却似乎找不到一个安全的角落。 炸开的陶片,以及藏于其中的铁片与火油,完全是肆无忌惮且毫无规律地往四面八方射去。 半空中,有粘稠的液体滴落在文才脸上。文才刮到鼻尖,还未闻便几乎被这味道呛晕。脸色随即大变,这是黑火油? 连水都灭不熄的黑火油! “不要用水——”文才大喊道:“用沙土……” 好像没准备沙土?文才又吼道:“滚!在地上打滚……不要用水灭火!” 惨叫声再也无法抑制地响起,大多僧兵摆出懒驴打滚的姿势,准备御敌。 听到惨叫的其他僧众,纷纷探出禅房观望。 一个黑衣蒙面人悄悄地翻上院墙,打出手势之后,便是一群黑衣蒙面人相继翻过院墙。 有些人手持钢弩,开始扫射四处翻滚的僧兵。 有些人手持小型抛射器,继续将陶弹射向半空。 这种抛射器,形似缩小版的回回炮,是日月岛最新研发出的便携式发射器。长宽不过两尺,随便往哪一摆,便可立时发射拳头大小陶弹或是石弹。 为了保密,之前在录事司所用的只是最初级的普通陶弹。吓唬人可以,动静很大但杀伤力相当有限。 此时所用,与海上对敌蒲家的陶弹属同一级别。空陶之中,除了火药还加以铁钉与黑火油。 其实还有一种更高级版的,甄鑫没舍得现在便投入这种没有悬念的小型冲突。 攻打一个小小的寿宁寺,用升级版的陶弹,已经算是很给他们面子了。 安坐在院墙之上的甄鑫,手持望远镜四处查探,一边问道:“找到了没?” 边上的熊二,同样持着一把望远镜,闷声说道:“出来了,就在方丈院之外。不过有不少僧兵围在他身前。” 甄鑫转过望远镜,细细看了一番,点头说道:“那就继续吧。” 另一边,蹲着满脸震惊之色的李显,喃喃问道:“你非要搞出这么大的阵势吗?” “嗯,有意见?” “你知不知道杀了杨琏真伽,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我管那么多作甚?那是你明天一早去见叶李时该考虑的问题。” “可,可……” 李显心里,懊恼万分。 自己真的不该如此好奇,竟然被这厮骗来观战。原以为他只是想给杨琏真伽一次教训,以报复他们对宁海阁肆无忌惮的搜索。 却没想到,此次冲突的目标,竟然是杨琏真伽本人! 此时想走,已经走不掉。也意味着,皇帝一旦认真追究下来,自己完全推卸不了责任。 真真是被骗上了贼船! 甄鑫的狠辣,再次刷新了李显的认知。 话说杨琏真伽哪怕有不对的地方,也不过是纵容手下砸坏了宁海阁的一些财产,甄鑫至于如此小题大做吗? 而且,蔡老二之死,可是跟杨琏真伽没任何关系。甄鑫如此报复,又是为了什么? 李显心里又是一凉,日月岛兵力突然出现在杭州城,只可能从海上而来。那么在海上的贺胜兄弟,还能逃出生天吗? 麻烦大了……这厮,是要把棋盘给掀了吗? 源源不断的陶弹,自墙外运入墙内,一边抛射,一边自左右院墙向大雄宝殿处挤压。 同时跟上的,还有弩兵,以及在侧负责防卫的刀盾兵。 一百多个黑衣蒙面人,打得三四百僧兵鬼哭狼嚎,抱头鼠窜。 有人跪地求饶,有人哀哀痛骂,大多数人不断往大殿处退缩。有少数几个瞅着正面似乎没有黑衣蒙面人阻挡,大着胆子冲向寺庙大门。 竟然一冲而出! 于是,又有几个跟着向外疯狂逃窜。 有生的希望,就更不会有人拼命去抵抗。 钟楼上,负责了望的僧兵指着寺院大门大吼道:“站住,不准跑——” 咻—— 一箭封喉。 于是鼓楼上的僧兵,便噌噌地溜下楼,窜出大门而去。 呆立于大雄宝殿之外的文才,只觉得脑子里被塞满了浆糊。 连李显都无法理解甄鑫的行动,更别说从来都自视高人一等的文才。 和尚,尤其是有吐蕃萨迦派背景的和尚,其地位虽然不如蒙古贵族,但绝对高于普通的蒙古人。 甄鑫连这种人都敢杀? 他不怕朝廷事后的清算吗? 文才真恨不得冲到甄鑫面前,狠狠地质问他:你个神经病的,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第443章 教派之争 怒气冲冲的僧判,三步拼作两步,冲至文才身边,一巴掌拍往他的光脑袋上,怒吼道:“你在搞什么鬼?快,退往大殿里去!” 文才被拍得有些发懵,还未开口,一众僧兵便呼啦啦地冲入殿中。殿门噼里啪啦地被关上,只留一个小出口。 僧判怒冲冲地随后而入,大喝道:“弓箭手准备,下手准点,都没吃饭吗?” 还在殿门外的文才,喃喃地说道:“你们,就不怕被火烧死吗?” 两侧厢房之中,突然冲出一堆男男女女,女的衣衫褴褛,男的露着一颗颗光溜溜的脑袋,如同褪了毛的猪头。 “放、放下我……” “救命啊——” “我的衣服……” 衣衫褴褛的娘子被顶在前面,花容失色,羞愤难当。光头的和尚以其为挡箭牌,蒙着头往外冲。 混乱之中,还真被几个人冲至寺庙大门。 围三阙一,寿宁寺大小僧众近千人,以一百多的日月岛部队,想杀光这些人估计杀上一整夜都未必杀得完。 杀贼先杀王,甄鑫的目标是杨琏僧伽,便特地留了大门的口子给小虾米们跑出去,以免得这些人添乱。 若正常跑出去,倒也罢了,没人会去追杀。可是这些和尚顶着姑娘跑出去,却着实让人看着眼睛发辣。 于是一轮弩箭随后而至,将这些顾头不顾腚的和尚,扎成如孔雀后臀般的乱七八糟。 被当作挡箭牌娘子们,逃脱了和尚魔爪,狂呼乱叫地奔出寺外而去。也不知她们这辈子的余生之中,还会不会找和尚继续双修。 趁着日月岛兵注意力稍微被引开之际,文才卷起僧袍,一溜烟便窜往后院,就此消失不见。 十数架小回回炮,被架到大雄宝殿之前,盾兵与弩兵依然护卫在侧,开始不急不缓地往大殿之上抛射陶弹。 陶弹不停地炸开,洒出浓黑如墨的火油,裹着空气之中凝重的酥油,火势瞬息之间便引燃了这座以贵重木料为主建造而成的大雄宝殿。 另有数十人围向方丈院前。 鼻孔朝天的杨琏真伽,已经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愤怒,恶狠狠地指着这些黑衣蒙人,大吼道:“你们这是在造反!知道我是谁吗?谁给你们的胆子?让甄鑫出来见我!” “膨!” 数枚陶弹在这群人上方炸开,有僧哀嚎着不住后退。 数滴黑火油滴落于杨琏真伽脸上,他顺手一抹,嫌弃地看了手中粘乎乎的稠液,继续吼道:“甄鑫小贼,给佛爷滚出来,不是想杀我吗?来啊——” “那鼻孔朝天的喇嘛,说啥呢?”院墙之上,甄鑫放下望远镜,荡着双腿奇怪地问道。 “他说,想杀他就过去。”熊二应道。 “真是奇怪的要求啊……可是他难道不知道,本公子可不轻易杀人的?” 李显扯着甄鑫的袖子,苦劝道:“你,不能杀他……” “我没想杀他啊,是他自己提的要求。” “杨琏真伽若死在你手中,那、那事情可真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李显眼中,又流露出幽怨的神色。 这次,却不太管用。甄鑫直接扭住李显下巴,将他的脸转开。 “我再说一遍,我没想要杀人。杨琏真伽,还不值得我动手……” “你!放开你的爪子!”李显怒道。 甄鑫收回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指,拿起望远镜,淡然说道:“继续看看吧。” 说话间,原本挡在杨琏真伽身前的三十余个僧兵,已基本消散一空。 有些已不知去向,有些正倒地抽搐,有些显然先走一步去见了佛祖。 还站着的,只有苦着脸的方丈与鼻子朝天的杨琏真伽。 见日月岛兵并没有以火相攻,杨琏真伽心里突然涌出莫大的勇气,放下掩住自己的僧袍,往前大踏出一步,大吼道:“甄鑫小贼,来啊!你个胆小如鼠的家伙!” 却见眼前的几个黑衣蒙面人扯下面罩,露出数个光头。 所有人都怔住了,这些光头之上,竟然全都布着显眼的戒疤。每人九个,一点不少。 这些人,竟然是正宗的和尚! “你、你们是谁?”方丈惊疑不定地问道。 “你们哪来的野和尚?竟然敢刺杀本佛爷?”杨琏真伽放平鼻孔,两眼紧紧盯着面前的和尚。 为首之人向前踏上一步,竖起单掌对着方丈说道:“贫僧崇国寺定演,见过方丈。” 大都的崇国寺? 方丈回礼道:“不知定演大师,这、这是为何?” “问你话呢!”杨琏真伽怒道,往前逼了半步。见到定演斜起手中戒刀,又稍稍地后退了一步。 “方丈你且暂避一旁,待我收拾完这败坏佛门清誉的淫僧,再与你细说。” 淫僧?方丈瞥了眼杨琏真伽,心里默默地叹口气。总算有人敢如此真实地评价这位背景深厚的喇嘛! “阿弥陀佛……”方丈双掌合十,退往侧边而去。 “你,你们是谁派来的?”杨琏真伽眼中,终于现出慌乱的神色。 “我等,奉师尊乌坚巴之令。”定演沉声说道。 乌坚巴?噶玛噶举派大喇嘛,最近在大都声名远播的活佛护持上师! 是他在对付自己? 杨琏真伽恍然而悟。 可是悟完之后,却彻底慌了心神。 俗家之人,即便是官府若敢杀自己,便可视为造反,必然会遭到朝廷清算,而且不死不休! 普通的和尚更不敢杀自己,那样死了也超不了生。 只有同为吐蕃的喇嘛,杀起自己来却少了许多的顾忌。 起码朝廷不会去追究,更不用担心死后所谓坠入轮回的痛苦。这毕竟只能算是吐蕃很常见的教派之争。 更何况,乌坚巴在大都风头正劲,他敢杀自己,必然已经得到了皇帝的默许。 杨琏真伽心底一片冰凉,转过头便向方丈冲去。 却没想到,那方丈看着年老力衰,反应力却相当的灵敏。眼见杨琏真伽冲来,便毫不犹疑地直接跑向定演等人身后躲住。 盾牌竟然自己会跑路?杨琏真伽来不及愤怒,急急向方丈院退去。 咻,咻! 两支弩箭一左一右射来,正中杨琏真伽的两只小腿。 “啊——”杨琏真伽惨叫着跪倒在地。 “阿弥陀佛!”定演口称佛号,手持戒刀,满脸慈悲地摁住杨琏真伽脖颈。 扑哧—— 一抹血迹飞溅而出。 第444章 热脸 “好了,收工!”院墙之上的甄鑫,放下望远镜,轻掸身上看不见的灰尘,爽朗地说道。 李显手持望远镜,呆若木鸡。 甄鑫拍了拍他的肩膀,顺手拿走望远镜,递给熊二。 “显兄,我先走了啊……别送!” 杨琏真伽被和尚杀了? 这和尚,哪来的? 为什么啊…… 蹲在院墙上的李显,勾着头,看向隐于乌云之后的弯月,深深地怀疑着人生。 大雄宝殿的火势越烧越旺,夹杂着殿内无助的惨叫,以及刺鼻的焦味,渐渐地在杭州城弥漫开来。 咳嗽声在寿宁寺周边的房舍内渐次响起。 有人刚推开窗,却又不得不立时关上。 “哪里着火了?” “好像是寿宁寺?” “那些和尚在烧什么?” “谁知道……” “会不会又抓了些道士,晚上一起烧了?” “别瞎扯,不关你的事,快睡……” “这么呛的味道,哪里睡得着?这些该死的和尚,天天折腾,让不让人活了?” “闭嘴!” 一阵风自钱塘江口涌入,刮过杭州城,将这团浓浓的焦臭味吹向西湖。 咳嗽声,也随着风自杭州城传到了西湖边上。 清河坊的云间客栈之内,几个正准备参加九月九诗会的江南宿儒正在彻夜长谈。 突如其来的焦臭味,让整间客栈立时被疯狂的咳嗽声淹没。 原本风轻云淡的一群老先生,个个咳得面红耳赤,几乎无法呼吸。 “快快,打开门窗,通通风……” “别,别开!外面味道更重!” “谁知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几位老先生咳得泪涕齐流,心里难免生出绝望之意。他们参加诗会,是抱着必死之心而来,可是没死在诗会之上,难不成得咳死在这里? 嗵,嗵嗵—— 跑进一个面蒙湿巾,手中托着一堆湿毛巾的老者。 带进一股更加浓郁的焦臭味。 众人回头一看,却是方回,不由地一边咳着一边皱起眉头。 江南但凡是有些身份的文人,没有人看得起这位阿谀奸滑的老货。可是这次诗会偏偏是由他在张罗,众人也都是受其邀请并安排入住于这间客栈。 是以没人动口将其赶出他们的这一场小聚会。 当然,此时忙着咳嗽,也没人有空开口。 “见过诸位老先生……”其实大多数人的年龄比方回还小,但是他依然挨个地问候过去。同时递上湿毛巾,闷声说道:“先用这捂住口鼻,等这风过去后,就没事了……” 众人相视一眼,只能一一接过湿毛巾。 效果很不错,咳嗽声终于渐渐地平息下去。 方回又吩咐小二,打了几桶凉水,时不时为众人换上新鲜的毛巾。 熬了小半个时辰,味道终于渐渐散去。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口气,有种恍若隔世的庆幸。 “谢过万里兄!”林景熙放下湿毛巾,拱手言道。 虽然他也是快五十的人,却是在座中年纪最小的一位。与他同年的,只有一个算是杭州本地的钱塘人汪元量。 “不敢言谢!”方回矜持地说道:“招待不周,还请诸位师长见谅!” 伸手不打笑脸人,林景熙便延请方回入座。 在座的都是熟人,除了胡三省、吴澄与郑思肖之外,另有三位是周密、汪元量与王应麟。 周密出身于官宦之家,自己也曾在咸淳年间出任过小官。入元之后便隐居不仕,专心于写书着述。 汪元量原为宫廷乐师,当年曾随三宫北迁大都,并在狱中探望过文丞相,直至去年才被允许回到江南。这段经历,使得汪元量在这些江南宿儒之中,拥有着相当独特的地位。 在座诸人,唯一一个比方回年纪更大的是王应麟。 王应麟为淳佑年间进士,官至礼部尚书。贾似道掌权时便辞官回乡,专心着述,将自己修炼成为一个纯学术派的文人。其名声隐然已经超过胡三省,成为江浙故宋文人的扛鼎者。只是王应麟年事已高,精力所限,不想为俗事所累,平日里已极少离开庆元老家。 若非此次胡三省等人一再邀约,王应麟也不会出现在杭州。 “刚才那味道,哪来的?”让方回落座,林景熙觉得已经很给他面子了,因此问起话来便无所顾忌。 方回沉吟片刻,答道:“若我所料不差,应当是甄公子攻打寿宁寺所致。” “什么?甄鑫吗?” “他去打寿宁寺?他莫非不知道杨琏真伽手中有一千僧兵?” “甄公子,怎会如此莽撞?” 众人脸上,全都显出惊诧之色。 林景熙虽然脸色未变,心里却百味杂陈。 近日为了配合诗会的举办,自己忙着招待这些来自各地的老友,甄公子那边便去的少了些。可即便如此,这么重大的行动,竟然都不知会自己一声? “结果如何?”林景熙沉声问道。 方回两手一摊,道:“方某与诸位一样,都未进城,并不知道如今情况如何?不过明天一早,应当会有确切消息过来。” “这甄鑫,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胡三省摇头叹息,一副恨铁不成钢模样。 其他人,都在强忍着说话的欲望,瞥向方回。 方回干笑两声,问道:“诗会后天便要举行,不知诸位此次是否带来一些佳作,能否先让方某欣赏一二?” “呵呵……” “嗯,嗯……” 有人摇头,有人抬眼望向空洞洞的屋顶。 方回摁下心里的不快,坦然说道:“既然是诗会,当然得有一首折桂之作,方某愿与诸位先行协商,免得到时坏了现场的气氛……” 依然没人回应。 方回心下大怒。 自己屁颠颠地把这些人请来,免费吃免费住,还为了照顾他们的老脸先私下协商诗作等级。这些人,一个个都把自己当老爷了? 且等诗会结束,再来看看还有几人能如此心高气傲! 尴尬的场面继续维持了十数息之后,方回只得起身,拱手说道:“如此,方某不打扰诸位休息,先行告退。若有需要,遣人至紫阳居告知即可。” 只有林景熙起身,两手微微一抬,说道:“万里兄慢走!” 第445章 最好的时机 方回刚走出云间客栈门口,身后突然传来“砰!”的震响。方回愕然转身,客栈门却已被林景熙关上。 方回怔了半息,轻提脚尖,刚想把耳朵贴近门上,门突然又被打开。林景熙呵呵笑道:“天黑路滑,万里兄回去可要小心一些……林某不送了!” “不用送,不用送……”方回咬着牙说道,决然转身离去。 客栈之内,唾沫已经漫天而飞。 “这甄鑫,怎可如此行事?” “亏得我等还想拥护他,共举大事。如此鲁莽,怎能与谋?” “确实啊……太冲动了!果然年纪太小,行事不计后果……” 回到桌前的林景熙,同样愤愤不平地说道:“我好不容易请来岳家后人,可别让甄公子全给折在寿宁寺里。若真如此,让我有何颜面,再见岳曾先生!” 一个弱弱的声音响起:“你们如此急着质疑,为什么没人想过,甄公子可能会获胜呢?” 众人一看,却是与林景熙同年的汪元量。 自大都南归的汪元量,之所以来参加这场诗会,却是因为沉迷于甄鑫的几台戏曲,而专门来与其见上一面。 胡三省神色不豫,“汪兄弟有所不知,甄鑫虽然击败过泉州蒲家,可是主要兵力全在南海,他又凭什么来击败杨琏真伽手下的僧兵?” “是啊!那些僧兵,如凶神恶煞一般,可是连驻军都不敢去招惹。”有人附和道:“而且,就算甄鑫有能力与杨琏真伽对抗,这种事也得与我等商议清楚,以求更妥帖的行动方案。” “嗐——”林景熙长叹道:“我费尽心思让岳家公子抢来的理宗遗骸,就不该交给甄公子。如今还不知道他把这遗骸放于何处,万一甄公子出事,这下可真是竹篮子打水!” “要不,我等派一人去寿宁寺附近看看,或许结局会有意外的惊喜?” “汪兄身为天下第一琴师,自然可有天马行空的念头,只是咱们还需面对事实为好!且不论甄鑫有没有获胜的可能,这黑灯瞎火之下,敌友难分,你如何能顺利抵达混乱的寿宁寺?又如何窥视得了结局还能全身而退?” 汪元量神情一滞。 不敢去不去便是,还把借口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但是在座的可都是老先生,他也不好公然反驳,于是闭嘴不言。 “那贺胜贺威俩兄弟,可顺利离开杭州?”吴澄开口问道。 林景熙叹着气回答道:“为了劝住甄公子对于贺威的杀意,林某不知费了多少的口舌与他分析利弊。虽然此子怙顽不悛,好在还能勉强听得进劝……贺氏兄弟已经离开杭州,乘船走海路北上。但是我总觉得,甄公子未必肯放弃为他手下报仇的念想……” “无妨!”吴澄说道:“只要贺威不死在杭州,不死于甄鑫手上,贺家以及北地汉军多少就得欠咱一份人情。” 众皆颔首。 当年程矩夫奉忽必烈之意,南下招揽故宋贤良。吴澄曾随程矩夫北上,在大都闯出一番名声后顺利南归,并与北地理学大家许衡并称为“北许南吴”。 在故宋诸儒之中,年仅四十一岁的吴澄,却拥有着他人无法替代的地位。他是唯一一个能与北方诸儒公开书信来往之人,也被视为南北儒者沟通的桥梁。 当然,通过这种沟通达成的所有成果,朝廷不会承认。不过,也不会予以制止。 而所谓的让北地汉军欠上一份人情,众人自然也知道这其中的份量。若要起事,难免得直面汉军的镇压。没人会将成功的希望寄托于汉军身上,但只要有这份人情在,若在战场相遇,稍微敷衍一些,那很可能就可以挽救一支军队乃至一座城市百姓的性命! 这绝对是一次物超所值的交易! 林景熙继续摇头叹道:“我虽然劝住了甄公子,也算暂时保住贺威的性命。谁又能想得到,他竟然把怒气全都发泄在杨琏真伽的头上……嗐……” “杨髡所犯下的罪过,磬笔难书!此人,必须得死!而且得让他尝遍世界最痛恨的诸多刑罚之后再死! 但是,在此关键时候,每一位心怀故国的忠勇之士,都弥足珍贵,他们不应当无谓牺牲于此。天下即将大乱,故宋还有可为,咱们必须得保证将每一寸好钢都用于刀刃之上,如此才有可能拥有逐鹿天下的资本!” “天下大乱?大都那边,有什么消息传来吗?” 吴澄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道:“说起来,这也不算什么大机密。如今坐在大都皇位上的那人,年界八十,老态毕现。他若此时西去,几个王子定然会为太子之位大打出手。大都必乱,天下也难免陷入无主状态。秦失其鹿,天下逐之!诸君,且请把握好这最后的时机!” 古往今来,能活到八十岁的皇帝,寥寥无几。而以胡人身份入主中原的皇帝,能把持皇位数十年者,更是绝无仅有。 这位皇帝,熬死了当年随他起家的所有幕僚,熬死最早跟他打天下的所有将领,熬死了自落魄时便陪在他身边的皇后,甚至熬死了自己的太子! 连他的仇敌,都已经被熬得一干二净。 这样的人,也该去见他的长生天了! 众人不由地心潮澎湃,这确实是恢复故国的最好时机! 若这时机把握不了,待新皇上位,天平地就,只怕在座的绝大数人都等不到下一次机会的来临。 只是,这机会又该如何去把握呢? 可以依靠的人,有谁? 可以争取的人,又有谁? 谁又有资格成为这半壁江山的新主? 九月九的诗会,又能带来什么样的收获? 一旦趁乱树旗反元,短期之内北地军队可能无暇南顾。可是朝廷分布于江南各地的驻军,又该如何对付? 谁去说降他们?谁去抵挡他们?谁又能振臂而挥召集有志于复国的男儿,献出自己的热血? 十多年前,百万宋军被元军一击而溃,如今即便能再建一支百万军队,还有可能击败元军吗? 凭什么? 第446章 真相 转眼之间,天色已亮。 然而,杭州城的上空,依然被蒙蒙的灰色笼罩。一夜的秋风,终究未能将弥漫于整座城市的浓烟驱散。 焦臭味,似乎已经粘在了每一个人的身上,让人无处可躲。 慢慢地走在这座已经充斥着陌生感的城市,李显心里依然无法平复如身陷于巨涛之中的惶惑。 手中的绣帕,早已没了一点水份而显着干涩如纸,但是李显依然用其掩住自己的口鼻。 只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应该以一张茫然无措的脸来面对这座城市,面对这座城市空空荡荡的清晨。 嗵,嗵嗵—— 嚓,嚓嚓—— 混乱的脚步声突然间从四面八方传来。 李显从茫然的思绪中惊醒,看着终于入城的驻军,默默地避让于街边。 “你是谁?为何一大早上在街边游荡?”有军卒恶狠狠地上前盘问。 是谁规定早上不能出门的?李显默默地看了这军卒一眼。 “看什么看?问你话呢!哑巴吗!” “我姓李,准备去行省官署。” “姓李?我看着你就像昨晚上的匪徒,先押走再说!” 便有两个人上来扭住李显胳膊。 李显身子微侧,稍稍避开后说道:“不用押,我跟你们走就是……” “识相!把身上的武器交出来!” 李显拍拍身上,说道:“我身上没有任何武器……而且,也身无分文。” “刚夸你识相,就如此不上道?信不信我给你当街扒光了!” 李显眼中一道极其阴冷的目光闪现,令这位军卒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随即恼羞而怒,骂道:“敢瞪我?反了你啊!” 锵—— 腰刀出鞘,直指李显。 “咻——”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羽箭,直直射入这军卒的脑门,将其贯倒在地。 “敌袭!”这支百人队立时大乱,或蹲或趴,惊叫着四处乱瞅。 一时之间,这条街上,只剩下李显还依然站在街边。 半晌之后,瞧着没有动静,有军卒大着胆子站起身,刀指李显怒吼道:“你到底是谁?是不是你的同伙?” 李显摇摇头,说道:“不要拿着刀对我。” “还敢威胁老子?” “杀了他!” 刀刚扬起,又一箭直飞而来,“铛”地撞在刀背之上。 “果然是你同党!”军卒又惊又怒。 嘀—— 凄厉的竹哨声响起,刺破了这个本来不该这么安静的清晨。 嚓嚓嚓! 有两支队伍从两条街包抄而来。 李显叹着气,摸向藏于袖间的铁质虎符。 官印与告身在黄岩时,已经全被高兴收走。但是,这枚皇帝亲赐的虎符却没有被要求上交。不过,这当然不是可以调兵的虎符,而是一个代表着拥有皇帝密旨的特赐信物。 正待掏出,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儒,气喘吁吁地奔来。 却是满头大汗的方回。 “啊?李、李大人?你怎么会在此?”方回讶然问道。 李显默默地拱了拱手。 “误会、误会……”方回对着周遭气势汹汹的军卒说道:“这位,是行省叶丞相的,嗯……贵客,对,贵客!” 趴在地上的军卒见街上已布满了军士,这才骂骂咧咧地爬起,指着脑袋上还插着箭羽的士卒,怒道:“那为何要杀我兄弟?” 李显两手一摊,说道:“我身无寸铁,就站在你们面前,此人可不是我杀的。” “那必定是你同党!” 方回左右安抚道:“这事,叶大人会负责的,抚恤金绝对不会少了诸位……” 好说歹说,这些兵丁总算让出路。 方回扯着李显的衣袖便往前走,李显却避开他探来的胳膊,背着手跟在他的身后。 方回不甚在意的模样,嘴里忙着叹气道:“昨晚的寿宁寺……出大事了!你知道结果了吗?这下麻烦大了!咱们得快些,叶大人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了……咳,这事闹得,这可如何收场?” 行省官署门口,已经横着一堆打着吹欠的衙役,相互窃窃私语。刚刚过去的这个晚上,能安然入睡的杭州人,应该没有几个。 “快,快点……”方回在前喘着气催道。 李显在后依然按照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跟随。 “怎么回事?谁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未靠近花厅,便听得门内传出一阵怒吼。 守门的两个小吏,抖抖索索地躲在檐角,看见方回两人,便急急往里喊道:“方大人来了!” 随之便推开厅门。 厅内挤着一堆的大小官员,纷纷回过头,射出或怒或怨或睥睨或噬人的目光。 方回顿住脚步,可是想躲已经来不及。只得硬着头皮,侧身佝下身子,以示身后的李显先行。 李显斜了眼方回,却也无俱厅内大小官员。他与方回,虽然都只是布衣之身,但这两片布衣的质量,可是有本质上的区别。 “见过叶大人。”李显不卑不亢地在神色各异的目光中穿行而过,对着叶李拱手而礼道:“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嗯……啊……吖?” 花厅内响起一片惊诧声。 “说。”叶李皱起眉头。 “让他们,都下去吧。”李显伸直手掌,从左摆到了右。 “你谁啊?大胆!”有人愤愤不平地嘀咕道。 不是因为不认识李显,而是觉得在眼皮底下突然发生如此重大的事件,就不该将真相对他们这些行省官员进行隐瞒。 为什么会发生、怎么发生、是否涉及叛乱,作为行省官员,他们竟然一无所知。就算是丞相想瞒上欺下,也不应该欺瞒他们这些人。否则,行省必乱! 叶李抬起手,犹豫半晌后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丞相……”有人不满道。 “我等,也得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下去。”叶李坚持道。 “不行啊,丞相……” “都给我下去!”刘敬突然吼道。 堂下嘈杂声立时消散,众官员带着满眼的不甘慢慢地鱼贯离开。 李显肃然而立,如同看不见堂下的这些官员。 方回将身子佝得更低些,侧立于门边,一一拱手作别。 偌大的花厅之内,只剩下了四个人。 第447章 不过分的要求 手下的离去,并没有让叶李松了口气,反而让他脸色显得愈加的铁青。 “说吧。”叶李强忍着内心的恼怒,对着李显说道。 李显走边一旁的椅子,施施然坐下,两眼看向椽顶,语气轻缓:“我昨晚到今晨,就在寿宁寺。” “你说什么?”坐在主位之上的叶李身子前倾,皱着眉头说道:“大声点。” “想听仔细,就坐过来。”李显语气不咸也不淡。 “你——” 叶李正待发怒,方回急急说道:“李、那个李兄……说,他昨晚就在寿宁寺。” 在旁人面前,方回可以尊称李显为“李大人”。可是在自家大人面前,方回却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位曾经的“李大人”。 “你说什么?是你带人烧了寿宁寺?” 叶李怒而走下堂间,坐到李显身侧,喝问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见刘敬也默不吭声地坐到了一旁,李显才继续淡然地说道:“不是我做的,我只是有幸旁观了冲突的整个过程。” “说!” “是甄鑫领着手下,烧了寿宁寺。” “果然是甄鑫?可是他怎么可能烧了寿宁寺,还杀了杨总统?他怎敢如此?”叶李已经完全无法掩饰自己的愤怒,颌下胡须几乎根根翘起。 自己一番布局,好不容易引得甄鑫与一众江南宿儒入彀,眼见着诗会召开在即,甄鑫却做出这等犯上之事。 这让自己如何处置? 杀了甄鑫?诗会便无法按计划进行。 让甄鑫继续参加诗会,自己又如何对整个行省上下交代? 以及,得知消息后势必暴怒的皇帝…… “甄鑫怎么做到的,我会另行直接密报于皇帝。”李显抬起手,止住行省两位最高长官的愤怒,淡然说道:“但是,我会告诉你们,必须要知道的几个信息。” 叶李与刘敬相视点头,且先听了再说。若不够的话,自然得从这厮嘴里挖出更多的信息。 “第一,日月岛的军队,已经到了杭州。” “你说什么?”叶李与刘敬同时惊起。 别说甄鑫私自将军队从南海调至杭州已形同造反,单就这支部队竟然可以瞒住他们出现在杭州城这事,就足以让他们俩同时丢掉头上的这顶乌纱帽! “来了多少人?”“他们要攻打杭州城吗?” 两人同时问道。 “先不用担心这些事。”李显保持淡然神色,“来了多少人我并不太清楚,但是应该不会很多。而且,他们的目标不是杭州城。起码,目前不是。” “那他们来杭州作甚?只为了杀杨珈真伽?” “这是我要告诉你们的第二个消息,杨琏真伽,并不是甄鑫或其手下杀的。” “你这是在信口开河?”“你不是说,是甄鑫烧了寿宁寺?” “寿宁寺,确实是甄鑫烧的。但,杀死杨琏真伽的,是一群受过戒的和尚。” 和尚?和尚杀了杨琏真伽? 怎么可能! 叶李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 “第三,甄鑫藏身于小孤山上的西太乙宫。” 这信息量,可真够大的! 叶李与刘敬还在消化这些信息的时候,方回却已经大致想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甄鑫调来一部分日月岛军,火烧寿宁寺,以配合一群和尚趁乱杀了杨琏真伽。而这其中,西太乙宫才是最关键的因素。 “占据西太乙宫的,是吐蕃噶玛噶举派的上师,乌坚巴……”方回轻声提醒道。 叶李与刘敬恍然而悟。 意思是噶举噶玛派的上师,杀了萨迦派上师的弟子? 这该属于吐蕃佛教的内事,哪怕身为行省丞相,叶李也无权过问。 既然无权过问,这责任岂不是可以卸下一大半? 叶李的愤怒,终于全被收入腹中,脸上重现出儒雅的神色。 虽然儒雅得略显勉强。 至于寿宁寺被烧,以及死伤无数的僧兵,相对而言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大事。 苦主已经不在,说不定连赔偿都可省下来…… “那可太好了,意思是明天的诗会可以正常举行,甄公子应当也会参与吧?”方回及时地问出叶李心中的疑惑。 “甄鑫会不会参加诗会,李某并不清楚。但是李某已经将甄鑫留在杭州,完成对叶大人的承诺,接下去的事情,李某不会再参与。” “这,怎么行……”方回急急劝道。 李显想抽身而出,意味着他不会再分润此后的功劳,对于叶李来说,这本当是件好事。但是方回心里却是清楚,整个行省,找不到一个可以跟甄鑫正常沟通之人。 也就是这位曾经的李大人,与甄鑫的关系似乎相处得不错。他若真撒手不管,万一甄鑫又突然消失,诗会的谋划很可能因此夭折。 厅中三人,虽然都知晓这位前朝太监在当今皇帝眼中的份量,但是叶李尤其是方回对其比较忌惮,刘敬却从骨子里头看不起这种“阉竖”之辈。 元朝没有太监,不仅仅是因为来自蒙古的皇帝没有使用太监的习惯,还因为绝大多数的汉臣,都觉得必须防住太监这种最擅争宠夺权的怪胎。 好不容易把这皇恩正宠的太监拉下马,自然得防着他趁此机会重新立功,重回朝堂。 是以,刘敬毫不客气地说道:“你想脱身可以,让甄鑫交出凶手,并且将日月岛水军全部撤出杭州。” “抱歉,我做不到。”李显眯着眼说道。 “你说什么?”刘敬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显。 从道理上来讲,刘敬觉得自己的要求并不过分。 哪怕官府暂时不追究杀死杨琏真伽的凶手,甄鑫也得为火烧寿宁寺负责。交出几个无关紧要的喽啰顶罪,便可将这事糊弄过去。 至于出现在杭州的日月岛军队,没有立即调集驻军围剿,已经是看在甄鑫还有用处的份上。否则,上个奏折,让朝廷尽遣大军平了日月岛,也不是件没有可能的事情。 让刘敬意外的是,李显的回答并不是甄鑫不肯,而是他自己做不到! “李邦宁!本官并不是在跟你商量,而是让你去给甄鑫传个话!”刘敬摆出官威,斜视李显。 哪怕李显获罪之前,官职也远在自己之下,如今不过一介布衣身份,竟然敢拒绝自己这个完全不过分的要求? 这厮,莫不是脑子锈了? 第448章 九月九的诗会 李显昂然而立,如一个坚贞不屈的叛逆者。 让我去劝甄鑫交出手下顶罪?开什么玩笑! 那家伙为了一个蔡老二,敢把杭州掀了。自己敢跟他提这种要求,估计得当场被那厮给咬死! “嘭!”气极的刘敬一拍桌子,指着李显便要开骂。 叶李轻皱眉头将视线抛向方回。 方回只得佝着腰说道:“刘大人莫急,这事包在老朽身上,定当将大人的原话不差一毫传给甄鑫。” 这事,让林景熙去正合适!不就当个传声筒嘛…… 眼前的李显,让刘敬越看越不顺眼,不过吩咐的事有人承接,他也不好当场发火。便朝李显挥挥手说道:“你,可以走了!” 李显施施然转身,踏着轻巧的步伐往外走去。 在消失于厅门之前,李显轻飘飘地留下了一句话:“有时间的话多想想,那些日月岛的护卫队,是怎么出现在杭州的……” 对啊,那些人怎么从数千里之外的南海,突然就出现在杭州城的? 花厅内的三个人,面面相觑。一丝凉意同时爬上了他们的后背。 日月岛的护卫队,自然是以水军为主,或者可以称为拥有海上行动能力的步卒。这些人,不可能千里迢迢地跋山涉水,从广东穿过江西突袭至浙江,只有可能驾舟自海上,由苏州洋逆钱塘江进入杭州。 甄鑫从南海调集水军来杭州作甚? 除了昨晚上出现的那些人,海上是否还有其他的军队? 最关键的是,贺胜此时,应当刚刚进入苏州洋,会不会已经撞上了日月岛的水军? 坏了! “等等!”刘敬一蹦而起,冲向门外。可是李显却如同被秋风刮走了一般,不见踪影…… 秋风愈烈。 杭州的气温虽然还未到令人觉着寒冷的地步,可是这样肆无忌惮的秋风,却陡然令整座杭州城,增添了无数的肃杀之气。 数支百人驻军,一早便围住了西湖边上的清河坊。 建炎年间,张俊曾在明州击退金兵,取得高桥大捷,晚年受封清河郡王。清河坊,便是围绕着清河郡王府而建起的街坊。 这座装饰一新的郡王府,被当作今日诗会的主会场。 残枝断叶已经收拾清楚,换上千盆正在绽放的秋菊。亭台楼榭粉刷一新,让人多少还能感受到曾经的富贵繁华。 只有弯弯曲曲的流水,总是被堵塞于某处的淤泥染出墨绿色的浑浊,令这个会场缺失了本该拥有的灵气。 在会场内四处闲逛的文人雅士,却无心于这些风景。 无论是杭州本地的文人,或是从江南各地赶来的学子,以及闻讯而来的北地儒生,都在谈论着昨日凌晨于寿宁寺的这场大火。 是哪方的势力,竟然敢在杭州跟寿宁寿爆发如此规模的冲突?竟然还能把大雄宝殿给烧了? 说是僧兵死伤无数,整座寺庙如人间炼狱。 说是原本与世无争的道士,也提剑上街疯狂砍杀和尚。 说是释教总统所杨琏真伽遭了报应,脑袋被人割走准备制成嘎巴拉碗。 说是朝廷准备发来大军,剿灭这些乱贼。 说是杭州风雨飘摇,恐怕会面临第二次被屠城的威胁。 说是今日的诗会之中,很可能就有那些反贼混入…… 不过这些毕竟都只是猜测,议论的声音都只是窃窃私语。一个口沫横飞的杭州本地学子,则引起了更多人的兴趣。 “我今天凌晨,亲眼看到……一群娘子们自寺里逃奔而出,可怜呐衣衫褴褛的……就是不知道她们家人知不知道这种事……” 对弱者的同情是本能,希望听到弱者更不幸的遭遇也一样的是本能。在这其中,还有对男男女女之间艳事本能的趋附。 却没人喜欢探究,这些弱者为什么会变成如今的可怜模样。 “听说,有人回去就上吊了,也有人跳了河,尸体现在还飘着……还有人直接被夫家打死的,也有人全家连夜离开了杭州……” “还听说,有人去录事司、去总管府,甚至去行省官署告状,要求彻查,却没人肯接状纸……” 寿宁寺的僧人,以修炼吐蕃密法为由淫人妻女,这在杭州不算秘密。这些年来,因此家破人亡不在少数。但是历年的官府,没人敢管也没人能管。 也因此有人戏称,这是“奉旨沟女”,被上师看上是他们家的福气,忍一忍就过去了……大宋都亡了,不一样忍一忍也就忍过去了。 只是话题说到官府身上,难免就有人心惊胆战地看着王府内外,不怒自威的驻军,不禁生出许多忐忑。 但又有人劝慰着:杭州正是多事之秋,有官兵就近保护,免得贼人突袭诗会,让参与者遭受无妄之灾,这可是好事啊! 这说法,不无道理。于是众人不再心悸畏惧,也开始在这偌大的王府之内,寻找秋天的灵感。 毕竟若能将此景融入自己的新诗之内,偶得佳作,就能在今日诗会上扬名,也意味着从此仕途有望,甚至平步青云。 王府大院以及花园各处,都摆着锦布铺底的桌子,桌上备有笔墨纸砚,以供诗兴大发的参与者记下偶得。若能成诗,便有小童为其传递至主会场,以供品评。 主会场设在王府宽阔的厅堂。 堂内,十一张桌子一字排开。坐在正中间的,是一脸慈祥的行省丞相叶李。右手边,是四个来自北地的大儒。左手边,坐着四个江南的宿儒。 故宋以右为尊,元朝以左为尊。这样的排位正合适,谁都觉得被主办方尊重。 对于这样的安排,叶李自然是很满意的。一边与两侧大儒微笑寒暄,一边时不时侧头对着身后的方回交代着什么。 这场耗费了方回无数心思的诗会,起码从开场来说,已是一次极其成功的文坛盛会。 自女真入主中原后,北地便成为异族的牧马之地。虽然金国乃至蒙古国在国家管理方面,对汉族文人颇多依赖,但是文人的地位远远不如武将。 横枪纵马、抡拳比武之事,会令人热血沸腾,从者如云。而春花秋月、吟诗作词之风,则被看作无病呻吟,鄙视了百余年。 第449章 平步青云 如果只是诗会本身,今日这场于杭州举办的九月九诗会,必将被载入史册。 因为这是宋室南迁至今两百余年,南北文人的第一次聚会。也是江南诸多长期隐居于山林之中的宿儒,首次公开出现在官府组织的聚会之中。 “吟事久已落,兹晨遇高秋 泠泠空中籁,袭我书帷幽 …… 茅屋足花草,洵美难久留 苟能一吾志,斯道将何忧。” 有人拿着一张诗稿,摇头晃脑吟哦着。 “咦,这首秋诗,真是不错啊!” 评委席上的大儒们,纷纷传阅。 已有不少诗作递来,有好有次。但是这首诗,当属今日所见之最佳。 落款的作者,是“清江范梈”。 又是一个南人! 几个北地的大儒,不由脸色讪讪。江南学子虽然拥有主场之利,但是若今日评出十佳诗作中,没有一首北地的作品,也未免让人觉着难堪。 总不成,真让他们这些当评委的定几首诗凑数? 今日被特邀前来参加诗会的北方大儒,可谓个个身份尊贵。 年过六十的河北磁州人胡祗遹,曾历任户部员外郎、荆湖北道宣慰副使,如今是浙西道提刑按察使。 河北容城刘因,与许衡并称为“北地两大儒”,官至右赞善大夫。 定居于大同的回回人高克恭,以监察御史身份升任浙江行省左右司郎中,曾被赵孟頫夸为“国朝名笔第一”。 曾经是真金幕僚的马致远,同样任职于浙江行省。虽然官身不显,但一首“天净沙·秋思”的小令,至今无人可出其左右。 这些人,都是因为叶李行省丞相的身份,不得不来参加这次诗会。其实在心里头,是瞧不起与他们坐在一起的那些江南所谓大儒。 官与民,而且是与这些貌似反贼的前朝遗民,同坐于一堂评审诗作,总会让人心里觉着别扭。 更别扭的是,在这坐了半天,见到稍好些的诗作,全是出自江南学子之手。 好在时刻盯着这些评委的方回,及时地察觉到了这丝异样。便抽出一张诗稿,递给叶李,满脸兴奋地嚷道:“又见一首佳作!” 方回的人品没人看得上,但是他的诗品却属一流。他说是佳作,那绝对不会差。 叶李略扫一眼,微微颔首,将诗稿送到右手边的王应麟面前。 王应麟抚须而诵: “秋江渺渺芙蓉芳,秋江女儿将断肠。 绛袍春浅护云暖,翠袖日暮迎风凉。 鲤鱼吹浪江波白,霜落洞庭飞木叶。 荡舟何处采莲人,爱惜芙蓉好颜色。” “好诗……”王应麟颔首道:“以江上芙蓉与荡舟之女相映,引出知音未遇的愁思。言辞流丽,风格清婉,颇有古乐府之韵!” 让江南大儒来点评,说明这诗是北地学子所作。于是那些北人纷纷探头询问写诗之人。 “雁门,萨……萨都剌?”王应麟一脸迷茫。 雁门,即山西雁门关,可是这名字明显就不是汉人名姓。 “萨都剌?此人是……”叶李侧头问向胡祗遹。 “萨都剌啊,此人应该算是高兄同族。” “哦,这也是回回人?” 江南诸儒,神情略显怪异。 北地汉人已经没人会写诗了吗?却由一个回回人来撑门面? 高克恭脸上略显无奈,“此子自幼聪慧,只是家境贫寒,偏又醉心于诗词书画。可惜啊,仅靠诗词歌赋已经谋不得出身。若能重开科举,金榜之上,当有此子一席之位。” 几位老评委,同时摇头叹息。 只有吴澄冷冷地说道:“若开科举,金榜题名对于江南学子而言,不过探囊取物耳!” 厅堂之内,为之一静。 国朝之所以一直不肯重开科举,最主要的原因是蒙古人尤其是怯薛军出身的蒙古人,长期在朝廷上霸占着绝对的话语权。对于他们来说,领兵打仗不过寻常事,让这些人或是他们的子弟去读四书五经,还不如直接剁了他们。 文武相轻,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大唐数百年基业,毁于武将之手,致中原陷于近百年的混乱,更令金瓯自此残缺。这使得故宋极力抑制武将的权势,导致的后果是终宋一朝,再没武将造过反,但也成就了“弱宋”的名声。 占据中原百余年之后,故宋不仅未能收复燕云十六州,未能向西拓展一寸土地,反而丢去了半壁江山。 以文抑武,导致大宋对外战争屡屡挫败,虽然在蒙元的铁蹄之下又支撑了五十年,却最终未能逃脱覆亡的命运。 但是,尊崇武力的元朝,就真的比已成历史的大宋更强吗? 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若论武力论疆域,元朝可谓前无古人亦后无来者。若论兴盛的文化,百姓的安宁与幸福,元朝与故宋相比,无异天壤之别。 朝廷不开科举,直接的后果是断了学子的晋升之阶。想要挣得官身,只有如方回这般,极力在上官面前展示自己的能力,以求得举荐的机会。 这也是这场诗会,吸引到江南江北诸多家境贫困、无门无路的学子踊跃参与的最主要原因。 只要有当权者的赏识,便意味着有了跃上高枝的可能。 见厅堂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方回靠近叶李说道:“大人,要不召这萨都剌来见见?” 叶李颔首道:“可。” 高克恭大喜,看着方回的眼神中,流露出极为难得的谢意。 吴澄却又开口道:“不如把范梈一起叫来。” 这种机会可不能光给北地学子!其他三位江南的评委,王应麟、胡三省与汪元量同时点头称是。 叶李无奈颔首。 一个江南学子,一个北地文人,两人都是年方十八岁,出身贫寒,身材相当,站在堂前如同一对枯竹。 身着褡护,头戴笠儿的萨都剌,眼深鼻高,脸上带着坦然自若的微笑。 范梈一身泛白葛衫,头扎逍遥巾,眼睑低垂。 “见过诸位师长。”两人同时行礼道。 “免礼!”叶李微微抬手,说道:“两位诗作,字字如玑,可见胸中之丘壑。不知你们可有意进入行省,历练一番?” 两人脸上同时现出难掩的喜色,同时应道:“愿听大人安排。” 第450章 诗集 “好!”叶李抚掌而叹,问向右侧的几位行省官员:“可有合适的位置安置?” 高克恭立时答道:“工部架阁库管勾,正好有缺,可让萨都剌一试身手。” 行省六部中,工部的权力远不如吏、礼、工、户、刑部,但是油水却是十足。高克恭显然早已帮萨都剌盯住这个缺额。 众人眼神各异,而坐于后排的方回,不由地磨着自己的后槽牙。 自己上窜下跳,忙了这么长时间,竟然至今也没人给自己谋个空缺。——当然,一个管勾也满足不了方回的胃口。起码得一州一府长官,才能让他略觉满意。 行省丞相,对于行省内的官员并无任命权。但是对于下属的路、州以及各县的底层官员的任命,还是拥有相当大的权力。一个正八品架阁库管勾的任命,只要行省一把手点头,不是问题。 只是叶李也根本弄不清楚,整个行省之内,到底哪个位置有缺,哪个位置可以腾笼换鸟。这事,一向都是刘敬在负责。 “你可愿意?”叶李和颜悦色地问道。 萨都剌长揖回道:“学生,愿遵从大人安排!” “很好!”叶李的目光,又看向自己的几个下属。 但是,却已经没人响应。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侧立恭候的范梈,脸上的欢喜渐渐消散,一股浓浓的失望随之浮现,悲从心生。 十多年寒窗苦读,被邻里嘲笑,被父母埋怨,这些范梈都毫不在意。 自古以来,寒门出身的人想挣一条生路,难若登天。更何况,如今这样的朝代,连那最艰难的登天之路,都迟迟不肯打开。 读书,真的无用了吗? 范梈总是不肯相信常挂于别人嘴边的这个疑惑。 为此,他放弃本该铮铮的一身傲骨与正气,四处求告,以找寻晋身之阶。甚至向堪称“文人之耻”的方回求助。 今日总算有个机会,让自己得以在诸多长官面前一展才学。 可是这一切,终究不过镜中花水里月。 不是因为读书无用,而是因为自己这个无法改变的故宋遗民身份。 江南与江北,南人与北人,宋人与汉人……在这其间,已经出现了一条常人无法逾越的鸿沟。 鸿沟之北,哪怕是同样贫穷出身的人,也能获得受人青睐与尊重的机会。鸿沟之南,即便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也只不过是低人一等的亡国之民! 范梈求助的目光挣扎着看向默然无语的江南宿儒,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可是帝王家看不上,又该如何? 看着满脸失望与茫然的范梈,叶李心里百味杂陈。 脑海里,不由地浮现出自己当年的情景。也是如此年轻,也是觉着一身的才华横溢,也抱着为国为民的热血。 却因为有着这腔热血,而遭奸臣打压,被贬漳州,在蹉跎的岁月之中,眼睁睁地看着山河破碎,只余剩水残山。 那自己,屈身仕元,又是为了什么? “范梈啊……”叶李脸上努出矜持的笑意,说道:“本相幕府之中,正缺一书记员,你若有意,可以跟着方回先学习一二。” 左右大儒,脸色各异。 行省丞相的幕僚,非亲信不可担任。即便是方回,如今也并非是正式幕僚身份。 叶李对一个名声不显的年轻人,许以如此重职,着实令人意外。 可是范梈,有这样的能力与资格吗? 还是说,这只不过是叶李为了保住南人的面子,而做的表面文章? 但是,更让所有人意外的是,范梈恭敬行过一礼之后,淡然说道:“范梈自知德不配位,受之有愧!” 虽然未曾正式踏入官场,范梈对于行省的现状,还是颇有了解。 叶李虽然贵为丞相,但是除了一个方回之外,包括参政、左右郎中以及六部主事,上官大多数都是北地汉人。自己得不到北人的认同,想在行省之内做出一番成绩,绝无可能。 更何况,让自己跟着方回做事,即便有出头之日,这辈子的名声也将毁之殆尽! 叶李皱着眉头看向转身离去的范梈,却未出口挽留。而身后的方回,则紧紧盯着范梈的背影,并将其牢牢地记在脑中。 给脸不要脸!范梈是吧……老夫定让你这辈子再无出头之日。 拒绝行省丞相之邀,看着很有风骨,其后果范梈已了然于胸。是以,步出大堂的脚步极为沉重。 天下之大,总该会有自己一展才华的地方,可是那地方,又会在哪? “你是范梈?”一个温和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范梈抬眼一看,喊住自己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先生。清瘦的脸上,难掩曾经的俊朗。 与他同行的,是一位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少年郎。腰身挺拔,脸如斧斫,眉似剑锋,灼灼的双目之中,充斥着自信与坚定的目光。 “正是小子。”范梈躬身而礼,“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老朽,谢翱。” “谢……谢先生!”范梈既惊且喜。 谢翱掏出一本线装集子,递给范梈。 这是一本装订略显粗糙的书籍,淡蓝色的封面上只有四个竖排仿宋体大字“范梈诗集”。 咚咚! 范梈只觉得自己的心突然要蹦出胸腔,两手颤颤打开书页,里面印着的,正是自己的诗稿! 一股新鲜的油墨味扑鼻而来,闻之欲醉。 范梈难以置信地看着谢翱,只觉一行热泪即将喷涌欲出。 三个月前,在拜访方回之后,受友人提醒,自己也抱着试一试的心思,托人给谢翱寄了封信,并附上自己的诗稿,没想到竟然已经集结印刷! 在任何时代,对于一个文人来说,出版自己的着作,都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 除非不差钱! “时间有点急,先出了样书带给你看看。如果没有差错,就可以直接印制了。” “这……不知工纸之费,所需几何?” “放心,有人赞助!”谢翱指着他身边的少年郎说道:“而且是财大气粗的家伙。” “范某,谢过甄公子!”范梈恭敬一礼。 “咦?”正负手装酷的甄鑫,意外地说道:“范兄不仅诗写得不错,这脑子看来也挺好用的……” 能跟谢翱走在一起,并被其视若平辈的少年人,除了最近名声愈显的甄鑫,还能有谁? 第451章 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范梈苦笑着说道:“百无一用是书生,甄公子过奖了。” “不!”甄鑫正色说道:“少年人,应当有少年一勇无前的心志。这世界,正因为你我,以及无数的热血少年,才拥有无限的可能!” 范梈一怔,虽然这话听着很有哲理,可是出自一个与自己同龄人的口中,让他总觉得格格不入。 反驳自然不对,可是附和也似乎不妥。 谢翱呵呵一笑,打断甄鑫的显摆,说道:“你这诗集,可以自己找个人作序。听说你今天又写了首不错的诗,待到正式付印时可以一并收入这本诗集之中。” “小子惶恐,感遇忘身!”范梈长揖道:“不知范某是否有幸,请甄公子为诗集作序?” 甄鑫一怔。 谢翱却是抚须而笑。这小子,有前途! 为一本诗集作序,自然是首选一些名气显赫的宿儒。只要肯在序言之中夸上几句,那便是画龙点睛的效果。 甄公子虽然写了几部相当出彩的戏文,但是在文坛上的地位,自然无法与一堆老先生相比。但是,他年轻啊! 正如甄公子自己所说,年轻,便意味着拥有无数的可能。而且,他的每一天、每一刻,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证实着各种的可能。 有才、有智、还有眼光,这范梈看来又逃不过甄鑫的手掌心…… “你真的要让我作序?”甄鑫问道。 范梈点点头,说道:“有劳甄公子。” “我写的东西,未必讨喜,你可别后悔。” 范梈坚定地摇摇头。 有啥可后悔的?诗虽然是自己写的,却是甄公子掏的出版费。 大不了,这版诗集作废……自己又没任何损失! “行!”甄鑫也不再矜持,走近一张桌旁,提笔便写: 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 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河出伏流,一泻汪洋 潜龙腾渊,鳞爪飞扬 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鹰隼试翼,风尘翕张 奇花初胎,矞矞皇皇 干将发硎,有作其芒 天戴其苍,地履其黄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 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四周寂寞一片。 古往今来,描写少年的诗句不少。有劝人珍惜少年时光,需勤奋努力,莫要辜负年轻岁月;有怀念无忧无虑时的风花雪月,以及曾经的豪情壮志;有感叹老去之后的悲伤,后悔少年时的虚度光阴。 但是,从来没有哪位诗人会正视少年,以少年为傲,将国家天下的未来以及所有的期望全都寄托在少年的身上。 此诗,堪称“少年第一诗”! 只是,还是少年郎的甄鑫,是在以此诗明志,或是真的对天下的少年寄以无限的期许? 别人有什么样的感受,范梈并不知道。作为被赠诗的当事人,他只觉得两腿颤颤,几欲当众跪倒在地。 满腔的热血,因为此诗而澎湃。 满腹的心酸,因为此诗而烟消云散。 未来可期,天下可期! 再看向甄鑫时,范梈已是泪流满面。 他以为,没人能感受到一个寒门之子所经历的辛酸与痛苦。他以为,没人可以理解自己为了心中那一片模糊的目标,而忍受的折磨与煎熬。 而眼前这位少年郎,虽然年龄与自己相仿,却可以在笔下为自己描绘出一片无与比拟的未来。那是一片壮阔的河山,是一片瑰丽的天地,是等待着自己去丈量、去描绘、去开拓的无限可能。 只要带着少年喷薄的朝气,以及坚定不移的信心,一切都将成为可能! 男儿当如是。 少年当如此! 围观之中,多位年轻的学子,看着此诗,大都心潮澎湃。 天下的希望,本就不该属于朝堂那些权尊势重的王公大臣,更不该属于穷首皓经的垂垂宿儒。 而是属于初升的红日、腾渊的潜龙,属于心志坚定、勇往无前的少年! 萨都剌满眼羡慕,突然觉得自己刚到手的八品官位,有些不香了…… 主会场中,收到这首“少年诗”的方回,开始朗声而诵。 一排的评审大儒,却听得神色怪异。 这是什么诗啊…… 把一国之兴,寄托于懵懂无知的少年身上?这甄鑫,这么敢想? 简直是一派胡言! 此诗虽然言辞藻丽,却几乎在平铺直叙,没有任何起转折合之优雅,更无一咏三叹之韵味,怎能登此大堂? 最关键的是,今日诗会以“秋”为题,这厮写个少年诗,跟秋有啥关系? 秋,代表着哀愁,代表着即将到来的风霜与困顿,代表着最后一季的璀璨。而不是阳光、热血,以及毫无道理的冲动。 这一次,无论是北地还是江南的大儒,对于甄鑫这首诗的评判,倒是出奇的一致。 今日诗会,若评出十佳,此诗绝不会在其之列! 叶李的心思,却不在这首诗之上。或许,他今天的心思,根本就没在这场诗会之上。 甄鑫既然已经出现,那就意味着,该收网了! 该来的,今天都已经在这王府之内。不该来的……叶李环视一圈,好像还少了一个。 见方回已念完诗稿,叶李侧身轻问道:“岳家的公子,今天没来吗?” 方回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以手背遮着嘴角,说道:“他来与不来,都已无关紧要。” “何意?”叶李眉头轻皱。 每一个环节,都是经过自己费尽心思推敲确定。兹事体大,只要有一处出问题,很可能会引起连锁的反应,最终满盘皆输。 这种超出控制的感觉,让叶李觉得很不舒服。 “大人不用担心,岳家公子始终处于监视之内。而且属下已经通过他的手下,探知岳家隐居之处。既然找到了源头,只要大人一声令下,这岳家随时都可以连锅端走。” 这倒是个好消息,叶李微微颔首,“你确定岳家那些手下,不会冲击王府,导致事情不可收拾?” “放心吧大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行……对了,刘敬今天去哪了,为啥没见他出现?” “刘大人说,他的老师自大都前来,前去迎接。” “他的老师,谁啊?” 方回肃然说道:“姚燧姚端甫先生。” “姚端甫要来杭州?”叶李大吃一惊。 第452章 邀见 这位姚燧,是忽必烈潜邸之时第一幕僚姚枢的侄儿。自小便跟着姚枢长大,师从许衡。 北地儒学,以许衡为尊。许衡去世之后,姚燧承其衣钵,成为儒学领袖。而南宋的覆亡,使得姚燧如今被视为天下的儒学第一大家。 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即便是汉军之中,也有他不少的弟子。 姚燧官位并不高,以翰林直学士之身,曾任职大司农丞以及江西行省参政。论如今的官职还不如叶李,但是其在朝堂的影响力,恐怕十个叶李都比不上。 若论学问,整个北地能与姚燧相比的,只有一个江汉先生赵复。 只是赵复原为宋人,被俘至大都之后,受姚枢劝导后,虽然并未殉国,也终身未曾出仕。而是在大都帮助姚枢建立太极学院,并传播江南理学。连姚枢与许衡都尊其为师,从而被视为北方理学第一人。 只是,始终以宋人自居的赵复,在大都数十年,从来都是深入简出,根本无意于自己的名声。当然,朝廷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一个遗老,在北地肆无忌惮地扩展自己的影响力。 姚燧亲至杭州,对叶李来说本应该是个好消息。只要能得到此人的认可,便意味着自己可以开始进入北地文人的核心圈。 也意味着若有一天,哪怕皇帝厌烦了自己,夺去自己所有的官职,叶李依然可以凭借这层关系,纵横朝野而不虞有失。 只是,叶李想不明白,这位老先生在这个敏感的时候,跑杭州来所欲何为? 正纠结中,边上传来阵阵兴奋难耐的问候声: “姚先生?姚先生怎么来杭州了?” “姚师——” “牧庵先生——” “姚学士——” 姚燧,字端甫,号牧庵。今年虽然才五十有一,但即便是年过六十的胡祗遹,也不得不站起身来,尊一声“端甫兄”。 此人身材不胖不瘦,满脸浓密的须髯浓,却依然遮不住他温文尔雅的风范。 只有叶李勉强保持着端坐的姿势。 “叶大人——”姚燧先行打了个招呼。 再怎么说,作为行省丞相的叶李,代表的是朝廷的形象。 叶李便跟着起身,拱手称道:“叶某见过牧庵先生。” 姚燧回礼,一丝不苟。 叶李正待延其入座,姚燧却抬手轻身说道:“还请叶大人借一密室,姚某需要会见一位客人。” 姚燧亲自从大都赶来杭州,只为了见一个人? 谁? 叶李暗自心惊,自己的布局,会不会被他全盘打乱? 似乎感受到叶李的担忧,姚燧轻声说道:“叶大人,可以继续这场诗会,姚某不会妄加干涉。” 与此同时。 在王府大院内,正在接受一众年轻人膜拜的甄鑫,看着如众星拱月般经过的姚燧,心里甚为不爽。 观众们关注的视线,全被这老头给带走了。 除了,眼中依然有泪光闪烁的范梈。 “那老头,谁啊?”甄鑫侧身问向谢翱。 “姚枢的侄子、桃李满天下的北地大儒,姚燧。”谢翱的声音之中,带着一股由衷的敬意。 “敌?友?” 谢翱摇摇头,说道:“此人一心钻研程朱理学,对江南文人颇多亲近。据说对于瀛国公及北迁的赵氏皇族,也曾颇多关照。” 亲宋的文坛领袖级人物? 对于元朝的文坛人物,甄鑫只记得几位戏曲大家,谁会去关心这些研究理学的? 甄鑫挠了挠下巴,决定先不管这姚老头。 眼角扫过,一对如姊妹花般的女子,正倚在一棵桂花树边上,探头望来。 一个身着黄裳,手执桃花扇,笑若鲜艳夺目的芙蓉。 一个白衣白裙,亭亭而立,清冷似正自淤泥之中挣扎而出的白莲。 每次见到这位管夫人,甄鑫心里总得生出一堆的遗憾。 既然人家主动打招呼,甄鑫便还以含蓄的笑意。 正待过去,却见到阿黎慢慢而来。 甄鑫立时顿住脚步,以毫不含蓄的笑容看向阿黎。 阿黎的目光,自赵珍珠身上移向迎来的甄鑫,微微侧头,露出似嗔如怨的眼神。 甄鑫心里一紧,探手捞起阿黎的手掌,摩挲着问道:“外边的事,都安排好了吗?” “嗯。” 甄鑫腾出一只手,揽住阿黎肩膀,说道:“那我带你转转……” 阿黎脸上飞起两朵红晕,肩膀微耸,却没能挣开甄鑫的魔爪。只得轻声说道:“我又没有不让你找其他的女子,你这么紧张作甚?” “哈哈……没有的事!”甄鑫说道:“我刚做了一首诗,被夸得厉害,你要不要听听?” 阿黎微微地叹了口气。 有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是希望他给自己一个正式的婚礼,还是希望等着那可能的父亲点头承认这桩婚事? 其实名份对自己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重要到以甄公子必须忍受那种男人的煎熬为代价? 只是自小到大,除了徐夫人会在这种私事上给自己建议之外,阿黎根本不知道该找谁商量,该征求谁的意见? 阿黎忍不住又瞥向赵珍珠。 那姑娘看着柔柔弱弱,我见犹怜。这样的女子,一定会对甄公子百依百顺吧……甄公子会更喜欢这样的女子吗? 看着阿黎脸上露出貌似哄不好的神色,甄鑫觉得相当地紧张。 阿黎不是个善妒的女子,不然她不会与苟榕的关系如此亲密。只是女人的第六感,有时很没道理。 甄鑫想解释,自己对于管夫人,纯属欣赏绝对没有不正常的企图,一时之间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强行解释,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正踌躇之间,却见方回颠颠地跑来,拱手说道:“甄公子,有人想与你私下谈些事。” “谁?” “姚燧姚先生。” 姚燧?刚刚进去的那个大佬? “何事?” 方回摇摇头,说道:“姚先生只强调,他来此是为了解答甄公子的一些疑惑。” 我的疑惑? 关于我的身世? 甄鑫警觉的目光望向人潮依旧的诗会会场,一切平静如常,还没有出现任何不对劲的感觉。 方回并未催促,只是躬身而候。 第453章 侥幸 甄鑫看向谢翱,眼中露出询问的神色。 谢翱皱着眉头,沉吟道:“谢某,可以跟着一起去吗?” “当然可以!”方回坦然说道:“姚先生交代,只要甄公子不在意的话,带几个人去见他都行。” 如果姚燧邀见,真的涉及自己的身世,的确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甚至是阿黎,都不行。 “只有姚先生一个人吗?”谢翱问道。 “是的!” 今日王府内,有一支百人队在维持秩序。除此之外,王府内外暂时还没见人埋伏。 而且,姚燧想对付自己,似乎也没必要采取如此没有技术含量的手段。 甄鑫虽然对自己身世的隐秘,从来就不甚在意。但是他担心的是,别人会在意。而且显然还有许多人拿这事在做着文章。 早一日知道自己的身份,起码可以早一日摆脱成为别人棋子的被动局面。 只是,姚燧会将真正的事实告诉自己吗? “行!老谢跟我去见下这位姚先生吧。” 谢翱颔首。 甄鑫给阿黎一个不用担心的眼神,轻声说道:“你们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嗯。”阿黎轻咬下唇,点头应道。 跟在方回身后,甄鑫的目光依然逡巡于王府各处。 没有人出现警惕的神色,也没有人突然慌乱离去。负责维持秩序的兵丁,依然各守岗位。 三三两两的议论声中,更多的依然是在试图琢磨出一两句能技惊四座的秋诗。 时已过午,能做得出好诗的早已完成。如今还在琢磨的,无非是那些不上不下,不甘不愿的为难者。 有侍者鱼贯而入,端来许多糕点水果,摆在桌上,任由与会者食用。 于是,那些抓耳挠腮的冥想者便可以更安心地琢磨,那些本来准备离去的人,也停下了犹豫的脚步。 王府西侧的一座偏院内,未能成为今日诗会评委的几位江南宿儒,林景熙、郑思肖、邓剡、周密等人,正围坐于院前的一张长桌之前。 满脸不耐烦的郑思肖郑忆翁,又开始催促:“德阳兄,到底是怎么回事?叶李到底是来还是不来?” 林景熙苦笑着说道:“忆翁兄莫急,叶丞相身为主持者,总得等诗会进行的差不多了,才能抽身前来。” “我等之事,难道还比不上一个诗会更重要?” 邓剡皱着眉头说道:“既来之,则安之。你若想走,我第一个陪你离开!” 在座诸人,乃至包括正在当评委的几个人,大概只是邓剡一人不看好此次与叶李的会谈。 让一个行省的丞相支持自己反元复宋?怎么看都是件极为可笑之事。 但是基于叶李的出身,期望他拥有当初少年时的热血,连邓剡都难免生出一丝的侥幸心理。 万一呢…… 大宋彻底覆灭,已经过去十年。自己这批人,老的老死的死,已经没有时间再拖下去了。 而叶李,是如今能够看得到的,唯一希望。 且将死马当作活马医! 只是……“这会不会是个陷阱?”邓剡忍不住担忧道。 “陷阱?怎么可能!”林景熙一口否决。 郑思肖却无所谓道:“陷阱又如何?不过一死而矣,以此残躯得报君恩,也算是死得其所!” 周密赞道:“我辈当有文丞相之气节,人生自古谁无死……” 邓剡悠悠地叹了口气。 在座中,真正上过战场、领兵打过仗的,只有自己一人。 他们也许明白战争的惨酷,却无法理解战争的难度。 难怪自古以来,都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这些人,仅凭着坚贞的气节与视死如归的果敢,就想造反成功? 真要如此,崖山之战,十万被迫投海的将士,缺的是气节与果敢不成? 可是偏偏大义之下,自己即便想反驳,都不知如何出口。 说了,自己便是贪生怕死之辈! 邓剡担心的,不是自己或是在座这些人的死活。而是如果这一场诗会,真的是叶李设下的陷阱,那么甄鑫会不会也被针对? 如果连甄鑫都陷了进来,那所谓的复宋大业,恐怕连最后的希望都将被覆灭。 但是话说回来,如果甄鑫连这样的陷阱都没能力摆脱的话,也没必要再指望他能出什么大事了。 患得患失之中,邓剡也只能独自地长吁短叹。 一个小厮蹩进园子,贴着林景熙耳边轻声说道:“来了北地大儒姚燧……” 声音虽然不大,但也足以让院内人都听清。“姚燧一到,便向叶李要了间密室,要与人私会。” “谁?”郑思肖忍不住问道。 “甄鑫甄公子……” 姚燧来见甄公子?所有人对这信息,都极为意外。 据他们现在能了解的信息,甄鑫从未离开过江南,也不曾与北地势力有过联系,更不可能认识这位姚燧。 那姚燧来找他,是为了什么? “只是他们俩吗?” “应该只有姚燧一人,谢翱谢先生陪着甄鑫去了密室。” 林景熙心里很突兀地生出一腔难受,有种被人背叛的恼恨。他们俩,又把我落下了…… “叶李呢?” 小厮答道:“堂上已经基本没有新诗出现,想来再过片刻,叶丞相就会过来。” 行吧,计划还算在正常地推进。 叶李没有私下会见甄鑫便好。 计划是自己这些老头子,先与叶李谈定合作的事项,此后才会根据情况,让甄鑫去落实去推进。 主次,还是必须要分清楚,否则必乱! 还好,这次不过等了一刻多钟,叶李果然出现在小院门口。 身边,跟着方回。 身后,是四个担任评委的江南宿儒。 院中的大儒们,纷纷站起,躬身而礼。 “实在抱歉,今日诗会来者众多,又有姚燧先生突然来此,耽误了些时间,令诸位先生久候,叶某之过!” 叶李坦诚的歉意,让院中几人心里舒坦了许多。 加上在其身后,胡三省的微微颔首,证明其所言不虚,众人残余的怒气便消逝不见。 叶李对方回挥挥手,说道:“你且去忙吧。” “这……”方回瞟向院中众人,迎来或鄙视或漠然的目光。 知道自己不被待见,方回无奈离去。 第454章 指哪打哪 “你们留在院门口,未经丞相吩咐,不可随意进入这座小院。”走到偏院门口的方回,对着一队护卫交代道。 “是!” 邓剡视线扫过,心里不由一紧。 守在院子外头的,不是衙役,而是驻军! 以守护叶李为由,看住这座院子? 意味着他们再不能随意离开这里,也意味着外面的消息很可能再也传不进来? 此时若走,叶李应当不会只拦住自己。可是一群老友全在这里,自己独自跳离这个很可能的陷阱逃生,又有什么意义? 邓剡看着其他人殷切的目光,重重地叹口气。 那就,先听听叶李的态度吧…… “我呸!”离开小院子的方回,往路边重重地吐出一口唾沫,感觉心中的郁结随之清空。 这一群老不死的! 待会就给他们找个风水好的地方,全给埋在一起,让他们死不瞑目地呆在一起骂天骂地骂叶李…… “刘大人!”见到依然留在厅堂之上的刘敬,方回的脸色瞬间从愤愤不平转化为恭敬有礼。 刘敬正在跟胡祗遹与刘因两位特邀而来的评委作别,但是留下了行省的两个官员高克恭与马致远。 胡祗遹与刘因并肩而行,各自皱着眉头低声交谈。 “你有没发现,今日这场诗会,似乎别有意图。” “发现了,但是既然跟咱俩没关系,就不用管那么多。” “本来还想跟姚先生聊上两句,竟然这么快就被赶走了……” “说赶人有些夸张,叶丞相大约也是出于好心,不想让咱们卷入这场风波。” “也是……” “不过,依在下看来,你我还是尽快离开杭州为好。” “是啊……”胡祗遹看着阴云阵阵的天空,摇头叹道:“这场风雨,恐怕不会小。” 两人长年混迹于江南江北官场,若论官场经验,即便是身为行省丞相的叶李,对于形势的变化也不会比他们更加敏感。 叶李的背景与手段,对于他们而言,想看透其实不用费太多的心力。 不过,今日受邀来此当评委,只是纯粹当个评委而已。丰厚的酬劳已经到手,剩下的麻烦,自然能躲就得快点躲开。 走出王府,两个各自叫上自己的轿子与扈从,一溜烟而去。 随之偷偷溜出王府的,还有阿黎与熊二,以及一脸茫然地被推搡而出的范梈。 厅堂之上,方回正对着刘敬拱手说道:“人,已经都送进偏院了。” 刘敬点点头,沉声说道:“那便按计划开始吧。” 高克恭恭身应道:“是!” 在马致远茫然的目光中,高克恭掏出一个信号筒,走到厅堂门口,燃起火折子。 “嗵!” 一束烟花直冲略显阴暗的天空,在层层乌云之下炸响。 焰火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突然的炸响,却把依然在王府内高谈阔论的学子们吓了一大跳。 随后,也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呼啦啦地冲进数支衣装齐整的驻军,牢牢地守住王府的各个角落。 王府大门之外,横着一支更为严谨的军队,甚至带着弓弩与枪盾。 众人不由地惊慌而叫。 “出什么事了?” “我,我要出去……” “别碰我!” “叶丞相邀请我等前来参加诗会,却为何要把我们关在这里?” “诸位勿慌!”方回出现在厅堂之前,朗声说道:“刚收到线报,今日诗会中混入一些奸细……” 众人的嘈杂声略停,只要自认为不是奸细,就不会那么的慌张。可是偌大的园子中,奸细会藏在哪里? 是跟昨晚寿宁寺的那场大火有关的暴徒吗?——果然,那暴徒潜进了诗会! 切切的议论声中,众人警惕的目光四处探寻,都希望可以尽快地找出这个该死的奸细。 方回的脸上露出淡然的愤怒,继续安抚众人依然有些焦躁的情绪:“诸位放心,暂时封闭会场,只是为了保护各位的安全。只要你不是奸细,方回可以保证你平安地离开……” “你的话,能信吗?”有人悄悄地嘀咕道。 方回眼角瞟过,将此人相貌暗记于心,虚张双手,以平缓的语气说道:“现在,请诸位就留在原地,不要胡乱走动,我会让人一一甄别。” 人群之中,便有几个人显得站立难安。 缩在角落里的赵珍珠,紧紧地揪着管道升的衣袖,微微颤抖地说道:“婶,他、他们会不会把我们当奸细了?” 管道升轻轻地拍着赵珍珠的手背,安慰道:“放心吧,咱们是丞相亲自请来的客人,怎么可能会是奸细?” “可、可是……”赵珍珠视线环顾,早已不见了甄鑫以及他身边的姑娘,心里空空落落。 与其说是害怕被当作奸细,不如说是因为再次确认被甄公子漠视之后的惶恐。 此次南下,自己到底是为什么? 接下去,又该如何? 方回走到两人跟前,施礼道:“惊扰两位姑娘,方回深表歉意。且请两位姑娘,先去后院歇息。” “我、我们想回去……”赵珍珠无法抑制身子的颤抖。 “外面现在乱得很,官兵已经在城内追捕叛贼。还是得等此间事了,方回再遣人送你们回去,可好?” 管道升莞尔而笑,细声说道:“如此,有劳方先生。” “不敢,不敢!” “走吧,没事的……”管道升继续安抚赵珍珠。 安顿好两个女子,方回扫视留在院中的数十人,努力摆出一副不怒自威的神色。 “你!”方回手指刚才悄声嘀咕的男子,“我觉得你可能是奸细,先控制起来再说。” 便有两个军卒哐哐哐地跑去。 这男子大急,骂道:“你这老匹夫,我不过是质疑你一句,你就来个栽赃陷害?我,我是有请帖的……别抓我……” 有请帖的也被抓?人群中就有两人贴着墙角准备开溜。 眼神老到的方回,手指所向,又有军卒扑将而去。 指哪打哪!这感觉,真好…… 站在方回身后的高克恭,冷冷地看着独自得意的方回,并未出声。却时不时地以眼神示意那些军卒,让他们配合方回的指派。 第455章 枯藤老树昏鸦 显得空荡荡的厅堂之内,只剩下了刘敬与马致远两人。 马致远已经收起了茫然的神色,安安静静地坐在边上,等着刘敬的发话。 所谓行省,就是从中书省派出的临时机构。行省制度自金朝出现,实行到现在为止,依然没能形成定例。需要的时候设立,不需要的时候便撤回。 是以,此时朝廷对于行省的管理,始终处于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之中。 朝廷以河北、山东、山西之地为“腹里”,直属中书省管辖。腹里之外,除了忽有忽无的福建,常设岭北、辽阳、河南、陕西、甘肃、四川、云南、湖广、江西与浙江十个行省。 行省的官员设置并不多,也没有定数。就如浙江行省,现在是有一个行省参知政事。在没有行省平章的情况下,叶李就相当于行省丞相。 左丞刘敬作为叶李的副手,便是行省的二把手。 在其之下,是身为左右司郎中的高克恭,以及从六品官阶员外郎的马致远。 从六品,相当于上县的老大县尹,但是在行省里却只能算是小弟弟。 因为擅长散曲的创作,马致远成名颇早,在大都有“曲状元”之称。以此得到真金的欣赏,成为其幕僚之一。 若能等真金上位,马致远自然从此仕途无忧,前程似锦。可惜,真金一死,其手下幕僚便如树倒猢狲,死的死散的散。 马致远从此开始过上“枯藤老树昏鸦”的忧郁生活。 虽然官职还在,却上升无望,被扔在浙江行省,一点权力也没有。 这便是跟错了领导的代价…… 不过,历来擅长写诗作曲的文人,就没几个懂得如何当官,这大约是历史的规律。 “马致远!”刘敬轻声唤道,脸上不显喜怒。 “在。”马致远抬起头,将繁杂的思绪暂时抛开。 “师尊请你过去一趟。” 师尊?是姚燧吗? 他什么时候叫人过来请我了?马致远四顾茫然。 厅堂之内,除了他与刘敬,早已无旁人。 只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是比自己官大两级的刘敬。 马致远默不吭声地起身,穿过廊道,推开虚掩的垂花门,来到后院。 这里有一座名为“听风”的小阁楼,两个持刀护卫远远地守在阁楼之前。 马致远目不斜视,推开紧闭的屋门。 门内是一间布置得相当雅致的茶室,墙上数幅水墨山水,伴着室内古色古香的桌椅茶几,透出许多的沧桑。 一套齐全的茶具纹丝未动,烧水的红泥炉也依然冷清。 整间茶室之内,感觉不到的任何温暖气息。 方桌两侧,一边坐着刘敬的那位“尊师”姚燧,一边则坐着甄鑫与谢翱。 马致远拱手一礼道:“马某,见过姚先生。” 姚燧延手道:“先坐再说。” 马致远点点头,在方桌的另一侧坦然坐下。 大名鼎鼎的姚燧,马致远自然是认识的,而且应当还算熟悉。 当年自己跟随真金时,姚燧便是时常出入太子府的文人之一。只是那时北地大儒如过江之鲫,迎来送往,都是姚枢、窦默、许衡、王恂、耶律铸等声名显赫之辈。 对于当年的姚燧,真金并没有给予太多的关注,马致远自然也不可能与之太过亲近。 可是谁能想得到,十数年之后,这位姚燧却已成为北地的儒学领袖。 “这位,是行省员外郎马致远。”姚燧对甄鑫介绍道。 “马致远?”甄鑫突然一蹦而起,把室内的其他三个人同时吓了一跳。 “你是那个,‘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的马致远?”甄鑫急急问道。 姚燧与谢翱脸现茫然之色,马致远除了茫然,却还有不可置信的震惊。 这半阙小令,本是为了应付此次诗会,加上心态颓敝之下,随兴而作。 马致远木然地说道:“这首天净沙,确是我为了这次诗会准备,只是才写了半阙,不料却能传到甄公子耳中……” 半阙? 还好……甄鑫暗自庆幸,没有在一时激动之下,把整首曲子给背出来。 “哦?这曲子,听着颇有意境,不知马先生能否赐教一二。”谢翱颇有兴趣地说道。 姚燧嘴角微微一撇,却没出言制止。 马致远摆摆手,“指教不敢,不过半阙小令而矣。” 说着,用颓败的声音低声吟道:“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嗯,只得此两句。” 这两句,对仗算是工整。但是散曲本身不讲究对仗,也谈不上什么出彩之处,甄公子激动个啥? 谢翱有些奇怪地看向甄鑫。 “下面、下面呢?”甄鑫急不可耐地问道。 “下面?还没想出来呢……”马致远无奈地说道。 “你,要不现在想想?” 姚燧脸上现出不豫之色。 自己专门抽出时间,火急火燎地赶来杭州,也逮着机会见到甄鑫,并准备开诚布公与他好好谈一次。 可是甄鑫却对自己显示出莫名其妙的敌意,而且似乎对他自己的身世根本就不感兴趣。 他难道不知道,若是将其身世公开,对当下时局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而且对他个人来说,此后人生便是一片坦途。最差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若是时机成熟,即便想觊觎那个宝座,也未必就完全没有机会。 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这样的身世都足以动其心魄。可是偏偏这位甄公子,却是满脸的嫌弃。 是在嫌弃自己这老头子,还是真的嫌弃他的身世? 姚燧着实有些看不清楚。 这倒罢了,他对自己身世不感兴趣,却在这时候热衷与一个行省官员探讨散曲的创作? 姚燧真恨不得起身扇他两巴掌! 而马致远却根本没注意到姚燧隐忍的愤怒,当真闭上双目,摇头晃脑地沉吟道:“古道……西风……瘦马……” 咦,画面感相当的不错!谢翱眼睛微亮。 但是,马致远却又闭上嘴,皱着眉头,似乎在抓寻心中那一缕稍纵即逝的灵感。 “夕阳西下!”甄鑫终于忍不住续道。 在原作面前抄他的作品,这目前犯的感觉,果然让人好生兴奋! 第456章 十七年前 马致远猛地睁开双目,精光四射,一扫脸上的颓败,赞道:“对,对……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谢翱听得两眼呆滞。虽然自己心底里多少有点瞧不起散曲,觉得不过是乡里巴人的玩笑之作,与诗词相比根本上不了台面。 但是此曲一出,绝对可以生生将散曲的地位拔高一大截! 这是一首足以流芳万世的散曲! 连绷着脸的姚燧也不由在心里惊叹着,没想到在甄鑫的助力之下,马致远竟然可以做出如此一首意境深远的作品。 姚燧搜尽脑海,也找不到一首可以与之媲美的散曲。 果然不愧大都的“曲状元”之称! 马致远站起身,对着甄鑫端正一揖,说道:“多谢甄公子……” 甄鑫脸皮再厚,也不敢受此大礼,急忙侧身避开,还礼道:“小子无状,马先生莫怪。” “甄公子可是马某四字之师,如何能怪……” “哈哈!”甄鑫大笑两声,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高兴地说道:“能认识马先生,是甄某来到杭州最大的收获。听说马先生在杂剧创作上颇有心得,小子可以多多请教。” 马致远看向真诚的甄鑫,只觉多日的郁结一时悉数化开。 知音难求,马致远何曾想过自己的知音竟然会是一个年不过二十的少年人。 果然,少年可以是希望,可以是未来,也是可以创造一切的可能! “甄某准备组织一个书社,专注于杂剧戏文的创作,到时希望可以得到马先生的指导。” 马致远欣然应道:“只要用得到马某之处……” “咳,咳……”突兀的咳嗽声,打断了正在高兴的马致元。 马致元愕然看向姚燧,突然醒悟道:“不知姚先生召在下来此,是为何事?” 难怪你会被扔在浙江行省,无人过问……姚燧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当年,你还在太子府上时,是否曾与真金一起去过西北?” 马致元点点头,说道:“有十多年了……” “可以具体到哪一年吗?” 马致远脸上露出缅怀的神色,似乎在回忆着曾经的美好岁月。 “那是,至元十年……” 甄鑫心里默默地算着,今年是至元二十七年,马致远准备说的事情,与今相隔十七年,正好与自己的虚岁年龄相同! 这个伏笔,埋得也太早了些吧? “在姚枢等人的谏议下,当年二月,皇帝下诏立嫡长子燕王真金为皇太子。三月时,为其举行册封之仪。 “是年年底,太子奉命前往临洮,护送帝师八思返回吐蕃。因为吐蕃路远难行,太子怜惜我等羸弱,将大部分幕僚留在临洮,只带着护卫前往吐蕃。” 姚燧点点头,说道:“你可还记得,快到临洮时,曾在一个小村中停留了近半个月时间?” “是,那个小山村,离临洮有二十余里,靠近青雀山驿站。太子离开后不久,这村子便改名为‘真德’村。” 真的很有道德的村?还是说真金在此留下了什么破德行? 甄鑫默默地听着,对于这个外表呆滞,内心充斥着颓败诗意的散曲大家,他还是愿意选择相信他所说的话。 “你能否跟甄公子说下,太子当年为何会在那个村子里滞留了那么长时间?”姚燧保持着老神在在的模样。 马致远皱着眉头看向甄鑫,显然在疑惑为什么要把这种事跟一个毫不相关的人提起。 “你要不想,完全可以不说。”甄鑫一副无所谓模样,可是心里到底隐隐有些不安。 姚燧大老远跑来杭州,一见面就开始摆事实讲道理,非要让自己认了真金私生子这个身份。 所有的证据,显都都准备得很充分,而且是自己目前根本没有条件去质疑的证据。 所以,无论姚燧想让自己相信什么,只要不信就对了。 马致远想了想,摇头叹息道:“太子已逝去多年,这些事想来也不算什么机密……太子在那个村子里,偶遇一个汉家姑娘,为此而流连半个月。那姑娘,应当……姓甄……” 说到此处,马致远突然捶桌而起,指着甄鑫说道:“你,你也姓甄?” “是,在下甄鑫。” “你,你今年多大?” “虚度二十八青春。”甄鑫坦然答道。 “二十八啊……时间差得有些远。”马致远一脸庆幸地坐下,却又忍不住地仔细打量甄鑫的眉目。 姚燧无语地看着满脸无辜的甄鑫以及满脸疑惑的马致远,从身边抽出一张纸。上面画着一枚龙形玉带钩。 龙形钩首,蟠螭钩面,四腿若曲若伸,如腾云驾雾。 “你们看看,认识这玉器吗?” 甄鑫坚定地摇摇头。 马致远认真地看了两眼,说道:“这枚螭龙玉带钩,是皇帝当年领兵南征大理之前,赏赐予太子的玉佩。” “你最后见到这枚玉带钩,是在什么时候?” 马致远仰头思绪片刻后,说道:“我等与太子在临洮相别,一直到五年之后太子才重返大都。此后,确实未曾再见太子佩戴过这玉带钩。” 五年时间,意思是这玉带钩有可能留在吐蕃,有可能被人偷走,更有可能从吐蕃回来后就不想戴了……甄鑫似笑非笑地看着姚燧。 姚燧却没继续纠结于玉带钩,而是又拿出一本册子,推到马致远面前。 “太子起居录!”马致远念着书名,于一阵唏嘘之中翻开册子,喃喃说道:“这本起居录,是王恂王敬甫所记……” 王恂,甄鑫倒是有些了解。此人是元代与郭守敬齐名的数学与天文学家,两人都师从刘秉忠,只是早已去世。 这个时代,甄鑫真正能看得上还想挖过来的理科型人才,如今只剩下一个郭守敬。 “敬甫兄原为太子伴读,后任职“太子赞善”,跟随在太子身边,兼管其起居之事。” “你看下这些记载,是否有出入。”姚燧说道:“尤其是在青雀山驿站时的事情。” 马致远轻轻点头,指读道:“至元十年冬十一月,太子途经青雀山驿站,临幸一甄姓汉家女子,赠以螭龙玉带钩……” 第457章 孤独的楼船 甄鑫依然摆出一副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模样,心头却是突然一震。 姚燧必然知道自己见过那玉带钩,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是当年他安排人将这枚玉带钩塞入自己的襁褓之中?还是说,这个局就是他布下的? 或者,陈宜中那老东西一直在与姚燧勾搭成奸? 自己身世的真相,起码有一部的真相,如今呼之欲出。 十多年前,姚燧或者是他背后的某个人物,在某个地方抓了个娃,贴上真金私生子的标签——当然,不排除有那么一丝的可能,真的是真金留下的种——然后藏起来,为了怕被人找到,甚至远远地送到最南方的海岛上,寄养给隐名改姓的陈宜中。 其间,大概出了什么差错,陈宜中决定不管自己。或者从一开始,就只是看中自己代表的身份,而不期望将自己养成一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有为少年。所以,便往废物方向培养,除了一脑子没啥用的文化知识,什么都没学到。 如今,忽必烈活得差不多到了头,北地汉人见重掌朝堂的机会即将到来,便病急瞎投医,逮一个疑似真金的私生子,来当他们的门面。 只是从时间上看,十七八年前,大宋还在,作为朝廷重臣的陈宜中,再无耻也不可能在那个时候与北地汉儒勾结,布下此局。 这样的布局,对陈宜中有什么好处? “咦?”马致远将翻看了一会儿的册子推至姚燧面前,说道:“这玉带钩,太子不是送给了甄姓娘子吗?” 姚燧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继续往下看。” 马致远“嘶——”地抽了口冷气,摁在册子上的手指不知不觉地加大了两分气力。 “次年,甄娘子产下一子,不久因病去世,婴儿不知所踪……” 甄鑫心里莫名地一抽。 如果,只是如果……那位被真金这渣太子临幸之后,却被扔在小山村里不管不顾的女子,真的是自己亲生母亲的话,那命得有多苦? 马致远摇摇头说道:“不可能的,太子不是那种薄幸之人,也绝不会做出这样始乱终弃之事!或许……对了,他要护送八思巴前往吐蕃,不可能带着一个女子在身边。吐蕃路途遥远,又是苦寒之地,一个弱女子哪里能够抵熬得住穷山恶水的艰难?” 姚燧点点头说道:“确实如此!” 说着,便双眼炯炯地看向甄鑫。 甄鑫两手一摊,问道:“你这么看着我作甚?” “姚先生莫非怀疑,甄公子便是那甄姓娘子产下的婴儿?”马致远疑惑地目光,又向甄鑫上下打量,皱着眉头说道:“可是,甄公子长得不像太子啊……而且,年龄也不对。” 姚燧幽幽地看着马致远,拱手说道:“你要不先去忙你的事?” “我无事可忙。” 姚燧紧紧地捏住拳头,又缓缓松开,一脸便秘模样。 甄鑫差点笑出声来,对谢翱说道:“你先与马先生,沟通下合作开办书社的事宜。” 与马致元的合作……谢翱点点头,拱手说道:“马先生,谢某有些事情,想私下请教,不知是否方便。” 马致元只是情商不太够,并不意味着他是个傻子。见到这番情景,明白接下去要谈论的事情已经不合适让自己知道,只能叹着气起身,问道:“甄公子,你确实不清楚自己的身世?” “是的。”甄鑫坦然说道。 “那,你真的会是太子的……” “我觉得不是。” “为何?” “因为,我觉得自己的身上,没有任何蒙古人的基因。” 基因?这是啥东西……马致元直接过滤掉这词,真诚地说道:“若甄公子真是太子之后,马某……愿效鞍马之力!” 真金儿子的身份,看来是真好用啊! 甄鑫起身,端正一礼道:“甄某感谢马先生厚爱,但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马致元摇头叹气,转身与谢翱离开茶室。 …… 海上的风,其实很大,烈烈地刮了三天三夜。 硕大的楼船,也在风中飘了天三夜。 斜阳透过层层乌云,笼着孤独的楼船,随着海天碧波,荡出别样的美丽。 然而,这份美丽却让孤独的贺胜无心欣赏。 哪怕一人单骑,面对着千军万马之时,贺胜都从未生出过胆怯,也不可能有过惶然,更不会为自己的下一刻而担忧。 两军相逢勇者胜,作为一军之将,贺胜从来就不知道“怕”字是怎么写。 可是,当面对着人力注定无法对抗的大海时,贺胜真的感觉到了无法扼制的恐惧。 哪怕船上食物充足,哪怕楼船可以遮风挡雨,哪怕视线所及,再不见一个敌兵一只敌船。 也许,让他恐惧的,正是这种绝对的寂寞。 除了一成未变、永不停歇的波涛。 三天来,贺胜已经划断了船上的五只船桨,却未得让楼船随着自己的心愿挪上半厘。 他知道,离这不远、在钱塘江出海口的北岸,就有一支水军驻扎于澉浦。只要将船驶于其附近,遇见巡逻的船只,自己便能重新回到陆地。 北在哪,贺胜倒是分辨得清楚。可是如何让这楼船往北驶,贺胜委实一筹莫展。 船只东西南北地转着,就是不肯往一个方向航行。 难道说,自己真的要在这船上,一直飘到天荒地老不成? 隐隐间,一片风帆出现在楼船以北的海面上。 为啥只见帆,不见船? 来不及想清这问题,贺胜便是大喜,扬臂高呼。 随之又觉得自己有些傻,这么远,那船上的人应该听不到吧? 在船舷边转了十几圈,帆影渐渐清晰。贺胜心下又是一沉,视线所及,不是一片帆,而是几片,然后几十片…… 这,应该不是澉浦的水军。而是三天之前,围攻自己的那支日月岛船队! 贺胜脸色刷白,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他们没将自己扔在海上不管,或是悲叹又落入这些贼人手中。 或许,他们把自己扔在海上,正是因为料定这艘楼船只能在此打转? 帆船渐渐围上,倒没人出声嘲笑有劲没地方使的贺胜。 数根钩索抛起,准确无误地钩住楼船,拖着楼船开始缓缓前行。 贺胜没再耗费力气挑断钩绳,只是暗暗地攒着劲,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恶战…… 第458章 入夏则夏,入夷则夷 重重乌云虽未散去,到底还是透出了些许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棂,照在清河王府后院这座阁楼的茶室内,映出数丝如梦似幻的光晕。 甄鑫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这束阳光,淡然地问道:“所以,你想让我做什么?” 姚燧又拿出一个白面无字的信封,掏出一张薄薄的信笺,摊开推至甄鑫面前。 甄鑫只看一眼,便不由地眯起了眼睛。 那字迹,是陈宜中的! 信笺上了了数字,写着:“某会抚养那孩子,等待其长大成人。” 如同当时在卢岛主房间看到的那些信件,没有抬头称呼,也没有落款与时间。 只是这信笺略显发黄,显然已经存放了不少年月。 当然,也不排除有人照着陈宜中的笔迹写的这封信,并将信笺进行作旧处理。这时代的文人,造假水平其实高得很。 “这,写得啥?”甄鑫作懵懂状。 “你知道这写的啥!”姚燧紧紧地盯着甄鑫的双眼,似乎觉得自己可以透过这双不太清澈的眼睛,看清他所有的内心。 “写给你的?” 姚燧并没有回答,将信笺郑重收入信封,又把摆在桌上的一应“证据”收拾清楚。目光重新回到甄鑫的脸上,缓缓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肯接受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目光,盯得甄鑫有些难受。 如同好不容易潜入一个女澡堂,却被看守澡堂的大爷逮住,非要让自己承认是个女孩子。 不是因为心虚,而是受不了一个老头子如此深情的凝视。 甄鑫不得不躲着姚燧的目光,沉吟不语。 去质疑这些人手中的证据,显然没有意义。 如果需要,他们还能炮制出无数的证据,来证明他们想看到的结果。 在这个无法测试dma的时代,自己的爹是谁,可不是由自己说了算。 而且,真金已死,即便是用搞笑的滴血验亲,也没法实施。 “我知道你看不起蒙古人,是以不肯承认自己身上蒙古人的血统。”姚燧盯不到甄鑫的双眼,只好将目光放在他的侧脸之上,语气轻缓。 “你可知道,什么是姓,什么是氏?” 甄鑫一怔,这老头的思维,有些跳脱啊……对噢,所谓姓氏,那姓与氏有什么区别? 甄鑫还真不知道,只能摇摇头。 “上古之时,部落以母族作为维系的基础。那时候出生的孩子,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故而以姓来区别不同的部族,且约定同姓者不可结婚。 ‘氏’则代表父辈所拥有的封地、爵位、官职以及因功而获得的尊号。” 女拳者若是了解到这些没用的知识,不知道会不会很兴奋?甄鑫脑中突然冒出奇怪的念头。 “你的亲生母亲,是汉人。以此可以认为,你也应当是汉家之子,这本就无需质疑!” 当个汉人,很值得骄傲吗? 好像确实值得骄傲! “讨厌蒙古人、痛恨蒙古人,这我可以理解。但是既然改变不了自己出身的事实,何妨以母族汉人之子的身份,去领导他们,去教导他们,让他们懂礼义知规矩,让他们明白如何垂怜天下百姓。而不是将百姓视为彘羊,随意宰杀,任其凌辱。” 不得不承认,姚燧这些话,太有说服力了。 讨厌蒙古人可以,那就得拿出能力与魄力,将他们踩在脚下,驯服他们。而不任其高高在上,肆意地欺凌自己的同胞…… “我,只是不想成为他人的棋子……” “天道之下,谁不是棋子?你若不想当棋子,起码得拥有跳出棋盘的能力。而这能力,不是靠你勤奋与刻苦就可以拥有。而是得凭着你的出身,你的地位,以及他人对你的认可!” 的确如此,历史上白手起家的帝王不是没有,但是“敢叫日月换青天”的人毕竟千年才会出现一个。 甄鑫无奈地说道:“你们,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见甄鑫的口气终于有所松动,姚燧并未露出释然的神色。 对他来说,今天亲自到杭州,会见此子,让他知道并接受自己的身份,本就不是件很难的事。 这仅仅是第一步。 “并不是我想让你做什么。”姚燧肃然说道:“而是,你到底准备要做什么。” 甄鑫两眼一翻,若不是想继续套点这老头的信息,真想甩手便走。 最烦这种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简直就是在浪费生命! “当年,陛下还在潜邸之时,身无余财,手中无兵,边上更没有一个可用之人。 最早为其提供帮助的,是子聪大师刘秉忠。刘秉忠不仅为陛下设计了一条从无到有、从漠北到汉地的进阶之路,还为其网罗大量的汉地儒士成为其幕僚。使得陛下在汉地中原站稳脚跟,从而成功地图谋天下。 北地沦落于异族百余年,先辈无力夺回失地。刘秉忠此举,乃效拓跋北魏之举。既然汉人无法统一天下,何不如让把这天下交给一位汉化的异族来统治……” 这主意,听着倒是很不错的样子。甄鑫不由地微微颔首。 “先师许衡曾言:入夏则夏,入夷则夷。” 甄鑫神色复杂地看着姚燧,这句话原来是你们家许衡说的啊。 难怪……会被后世之人当作汉奸式的名言。 “在北地汉儒与汉军的无私协助之下,陛下以汉地为根基,向北击败阿里不哥,成为蒙古国无可争议的汗王。又秉承中原王朝传承,建立‘大元’国。一统南北之后,如今大元国的疆域,几乎无边无际。 试问又有哪个帝王,能打下如此广阔的江山?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北地汉人万千百姓的共同铸就!” 甄鑫撇撇嘴,却没出言反驳。 一个蒙古人率领汉人,击败另一个蒙古人夺得汗位,并沿袭中原王朝历史建立了大元国,然后灭了大宋。所以,这个元朝到底算不算中国的王朝,没人能说得清楚。 但是一个不以汉语为国语,不以汉字为官方文字,汉人不得担任各级官府一把手的国度,非要说它是汉家王朝,委实是在自欺欺人。 第459章 为何拒绝? “为了兑现当年的承诺,陛下将自己的嫡长子真金自小便交由汉儒教导,让其熟读四书五经,学会汉家礼仪,懂得忠义仁孝。太子若能即位,必然会是个爱民如子的仁德之君。可惜啊……” 气势滔天的姚燧突然就萎了下来,长长叹息,缅怀了半分钟死去的太子真金后,语气低沉地说道:“自太子去世之后,陛下性情大变,对汉人文武官员,越来越苛刻,动辄削官降爵。而汉人在军中的势力,更是几乎被清洗殆尽。 蒙古官员已经取代汉官,成为朝堂之上的主要势力。天生就喜欢为奴为仆的回回人,成为他们最主要的助手。汉官变成在朝堂上的传声筒,已经快要坠落到与南人官员同样的地位……” 甄鑫愕然。 这鄙视链,听得让他很别扭。 可是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元朝虽然没有在法令上明确规定四等人制度。但是在官场之上,已经形成了事实的鄙视链。 汉人与南人,在世人面前,早已不属于同一类人、同一种族。两者之间的差距,绝对比回回人与汉人之间的差距更大。 见到甄鑫神色的变化 ,姚燧耐心地解释道:“这不是争权夺利的矛盾,而是事关国家之本,天下能否安定的根源! 长此以往,元朝必然重回蒙古国的蒙昧时代,重武轻文,重利轻义,重商轻士,国将不国!民何安处?” 姚燧这些话,说得倒是没有任何毛病。 站在北地汉人的角度,既然当初赵宋王朝抛弃了他们,他们只能扶持有能力统治中原的异族,并希望将这些异族改造为汉化的王族。 然而,胡人之所以无百年之运,最大的障碍,便是汉化。 拓跋北魏算是汉化最彻底的王朝,最终不仅国灭,连拓跋姓氏都消失于历史之中。 占据幽云十六州的契丹,接受了汉人文化,却迅速坠落成为与北宋一般羸弱的王朝。同样接受汉化的女真,占据中原不过数十年时间,就倒在了蒙古的铁蹄之下。 接受汉化,就意味着必须将军队纳入文官的管制之下,由此牺牲军队蛮横的战斗力。 不汉化,无法对中原之地进行精细化的管辖,就支撑不了如雪球般越滚越多的王公贵族的奢华生活。当肆无忌惮的索取超过平民百姓竭尽所能的供给时,哪怕拥有再强大的军队,也无法阻止王朝的崩溃。 忽必烈这数十年来,从汉化到拒绝汉化,大概正是出于这样的担忧。 可是,疆域越广,不重用汉人、不依靠汉人的管理文化来治理,唯一的后果就是这个国家走向崩溃。 从这方面来说,姚燧的目光当得起“远见卓识”这四个字。 见甄鑫的态度终于开始认真,姚燧微微地松了口气——看来今日应当会有所收获。 “你若是肯回大都,公开自己的身份。我等会为你申请封王的资格,也意味着你将有掌控朝政的可能。”姚燧继续劝说。 “然后呢?听由你们的摆布?” “不!是我们的支持!” “你们?还有谁?” “有……”姚燧刚张嘴,却突兀地将话吞入腹中,看着甄鑫露出一丝苦笑。“甄公子也不用现在就打探这些消息,只要你去了大都,你就会发现我们所拥有的势力,是你无法想象的力量。” 甄鑫嗤笑道:“你们如果有这力量,直接把皇帝掀下马不就完事了?” 姚燧叹息道:“甄公子毕竟年轻,有些事未必清楚。掌控朝政,不是造反,不是为了改朝换代。我们需要的,是这天下的安定,是千千万万百姓的平安,是国家的长治与久安!” 甄鑫两手一摊,道:“我年幼无知不假,那你还指望我能做啥?” “你无可置疑的血统,是争夺朝堂权力的必要条件!” 话说到这份上,甄鑫已经基本明白这些人的诉求与布局。 当年,这些人挑上了既无权又无势,没钱没兵的忽必烈,算是搞了个天使投资。扶持其为汉地之主的条件,便是重用汉人以汉法管汉地。 为此,忽必烈也献出了自己的儿子,让真金完完全全地接受汉人培养。 可是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汉化的太子,竟然没熬过那老不死的忽必烈! 真金其他的儿子,显然没有一个愿意接受完全汉化的条件。走投无路的北地汉人文武官员集团,只好将目标放在自己身上。 自己最少拥有一半的汉人血统,而且与当年的忽必烈一样,在北地毫无根基。想掌权,除了依赖这些汉人文武集团官员之外,别作他想! 前提是,自己确实是真金之子,也得接受这蒙古人的身份。并且扑向大都,抱着快死的忽必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叫他爷爷。 甄鑫莫名地不寒而栗,真金会不会是因为试图彻底汉化,而被忽必烈给生生给弄死的? “你若能表现出足够的能力,黄袍加身,也未必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姚燧施施然地抛出一颗硕大的诱饵,让甄鑫不由呆住。 是噢…… 既然可以掌控朝政,随便捏个借口,把坐在龙椅的那个皇帝拉下来,换自己上去确实不是件难事。 历史上的元朝,除了忽必烈之外,就没有一个像样的。 只是若高宁她爹抢得这个皇位,自己把他拉下来,那小郡主岂不得恨自己一辈子? 嗯,想得有些歪…… 甄鑫不得不承认,姚燧这个饼画得让自己颇为心动。 啥都不用做,只要乖乖地躺那享受就好。这世上,还有什么活比这更滋润的? 即便是傀儡,那也是拥有这个天下,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傀儡! 甄鑫默默地摇摇头。 凭着自己对忽必烈的了解,那老不死的,绝不可能会允许自己这个意外成长为这个国家最大的隐患。 亲生的太子都有可能被他弄死,更何况是自己这个野孩子。 “你还有何疑虑?”姚燧皱着眉头问道。 “如果我拒绝呢?” “拒绝?你为什么要拒绝?更何况,你能拒绝我,还能拒绝自己出身的事实吗?” 第460章 一桩难处 “哈,哈……”甄鑫笑出很无辜的神色。 “还是说,你觉得可以依赖那些江南的宿儒?”姚燧语气之中难掩不屑。 甄鑫心里微微一动,淡然说道:“你又不了解他们的计划与布局。” “呵呵……”姚燧冷笑道:“就他们那些如稚儿般的手段,哪怕白首亦无成!” 白首无成,意思是死了都成不了事? 甄鑫心里默默点头,脸上显出不相信的表情,说道:“不可能吧?” 姚燧斜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老夫不相信,你看不出这些江南宿儒的手段。但我相信,你根本就不清楚,他们给你安排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那些人给自己安排的角色? 马前卒?炮灰?为他人作嫁衣的好人? “而且,你更不清楚的是,他们打算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控制你!” 甄鑫这下,可是真不明白了。 这也是他一直想不通的地方。被那些江南老夫子利用,他早有心理准备。可是老夫子们凭什么就觉得可以让自己乖乖听他们的话? 道德绑架吗? 甄鑫只得抬手行礼,虚心请教:“还请姚先生解惑。” 姚燧颇为自得地捋着自己的大胡子,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们,想让你入赘为赵珍珠的夫婿!” …… “如果甄鑫,拒绝入赘,又该如何?” 邓剡看着满院群情激昂的老友,无奈地问道。 “拒绝,他甄鑫何德何能,敢拒绝这桩婚事?”脾气相当急躁的郑思肖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他不过是某些人看上的棋子,身世不清不楚,又非王侯将相之子。与赵氏结亲,不啻于兼葭倚玉,他凭什么拒绝?” “是啊,没有我等的支持,甄鑫也不过一个固步自封的海岛之主。” “邓兄多虑了,我看甄公子并非是个不识好歹之人。” 众说纷纭,让邓剡有口难言。 叶李露出温和的笑容,抬手压住大家的不忿,说道:“甄鑫不在,再多的谴责也没有意义。更何况,此事诸位还未跟甄公子提起,如果到时他真的拒绝再议不迟。” 邓剡只能将满腔的烦闷重新压入心中,摇头不语。 这些人,因为有了叶李,便觉得有了希望,也就视甄鑫为可有可无的依靠。 可是他们想到了控制甄鑫的手段,却是否想过,如何去控制这位面目可亲的叶丞相? 难道说,仅仅因为他年轻时凭着一腔无知的热血骂过贾似道,便觉得可以给他无条件的信任? 贾似道受人诟病,先不论对错。起码他直到死去之时,也未曾有过降元的念头。可是这位叶李啊,高举着爱国的旗帜,却为自己铺就一条投降的黄金大道。 更何况,一直到现在为止,叶李始终未曾松口,更没有给予他们任何切实的承诺。 他到底要怎么个反元复宋? 似乎听到邓剡心中的抱怨,叶李淡然地说道:“以叶李如今的地位,不好公然出面支持诸位,但是只要有需求,叶李必将竭尽所能。当然,如何诸位觉得,不需要行省丞相这个职位的帮助,叶李也并非是贪恋权位之人,辞了便是。” 众人彼此眼神交流片刻,胡三省摇头说道:“胡某觉得,目前拥有浙江行省,我等便能在行省之内从容行事,弊大于利。叶丞相倒不用为止,如鲠在喉。” “是啊,心中无愧,自然坦荡从容。” 叶李看了眼说此话的汪元量,总觉得他不在安慰自己,而是在讽刺。 不过,唾面尚能自干,更何况这种无心之语。叶李脸上露出稍许的悲戚,长叹道:“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叹罢,叶李对着围在四周的江南宿儒拱手作礼,正色道:“有一桩难处,叶某自己委实解决不了,还请诸位共同定夺。” “叶大人请讲。” “若要举事,迎回瀛国公当为首要之事。”叶李环视众人。 众人齐齐点头。 “只是,瀛国公现已出家为僧,且在遥远的吐蕃之地。先不说他愿不愿意还俗而重回江南,单就这遥远的路途,一来一去,经年而不可得。 而且,即便到了吐蕃,找到瀛国公,又该如何能将其平安送回江南?” 众人蹙眉。 千山万水,前往苦寒之地迎回瀛国公,想的是很美妙,但是每个人心中其实都明白其中的艰难。 只是,这样的艰难,本就不该由他们来考虑。 在座诸人,负责的是统筹、规划,以及重拾江南的民心。 “还是让甄鑫去做这事吧。”吴澄说道:“这是我等与他商议的条件之一。” “甄鑫?”叶李脸上怪异的神色一闪即逝,点头说道:“如此也好……只是即便他能去,时间也不等人。” 这就没办法了,总不能逮只大鸟飞去吐蕃吧? 众人摇头叹息。 “那便是第二个选择。”叶李说道:“据我所知,瀛国公之子赵完普,如今在上都出家为僧……” “瀛国公,真、真的留有后人?”有人惊喜地问道。 林景熙昂然地点点头,说道:“叶丞相所言,千真万确!” 叶李瞥了眼显着骄傲的林景熙,心里对这群江南宿儒的评价,再次下降了一个等级。 这些人,大多整日缩在江南之地,即便是有勇气前往江北到大都的人,也根本没有打探这些消息的渠道。 当日,正是自己向林景熙透露赵完普的消息,才让他率先认可了自己,并配合自己将这些老夫子全都召集而来。 这功劳,委实不小。 身边缺少的正是这种无条件信任自己的属下,若是林景熙愿意入仕,倒是可以考虑将此人招为自己的幕僚。 有能力,肯干活,而且一片赤诚。不像方回那般,只知钻营,唯利是图,而且丑声四溢! “我已着人去上都,落实赵完普现在到底在哪座寺庙。但是,咱们将面临一个同样的问题,如何将赵完普平安带回江南?” 众人如同兜头被浇了场凉雨,面面相觑。 是啊,别说吐蕃那么远的事。就是上都到江南,都还有两三千里的路途。即便将人接到,又如何逃得掉元军的千里追杀? 若是将官府惹急了,一刀砍了赵完普,那可就道尽途殚! 第461章 你我皆棋子 众人开始低声商议。 “要不,在江南找一个赵氏宗亲?” “这怎么行,如此行径让岂不是让天下人以为,咱们在搭草台班子?” “或者,先让甄公子重建江南军,然后发动北伐以迎回瀛国公之子?” “笑话,若甄鑫拥有了北伐的能力,他怎么肯将赵完普接回来?” “想控制甄公子,老朽觉得,还是先让他入赘赵府再说。” “即便甄鑫愿意入赘,他若与赵珍珠产下一子,此子便为赵氏嫡脉,又为何去迎接赵完普?岂不是多此一举?” 是噢……其实这才是众人为甄鑫安排好的道路,本就没人觉得可以顺利接回瀛国公父子。 只是从近日甄鑫的表现来看,这显然是个很难被控制之人。一个掌控着军权的将领,一旦有了自己的想法,对天下将会造成无法估量的危害! “某以为,岳家公子应当可以顶替甄公子……” 叶李耳根微动。 这些老夫子,准备换人了? 今日唯一脱离视线的目标,就是岳家公子岳载。 虽然方回拍着胸脯说,岳载又在监控之下,但是回头还是得催下方回,先将人捉住再说。 落袋为安! 商议半天,依然没有定论,众人又将目光重新看向叶李。 “叶某,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叶李皱着眉头,略显苦恼地说道。 “叶丞相不妨说说。” 叶李沉吟片刻,还是摇了摇头,说道:“这想法,也许能迎回瀛国公之子,但是风险太大。我看还是算了,你们再议议,看是否有更为妥善的方法。叶某,自当全力配合。” “既然大家都没什么好办法,不如今日先到此为止。我等先去问下甄公子,看他是否会有其他的意见。” 叶李眼睛微微眯着看向说话的邓剡,念头急转。 “不要什么事都去找甄鑫!”林景熙却跳出来制止道:“丞相既然有了主张,咱们听着便是。即便不妥,我等亦可察缺补漏。” “是极,是极……” 邓剡见响应者甚众,只好又默默地闭上嘴。 等到了众人期盼的眼神,叶李抖开衣袍下摆,让自己坐得更加端正一些,慢慢地说道:“我带你们几个去大都,求见陛下,让其允许咱们带着瀛国公之子南归……” “你说什么?”邓剡大怒。 其余人大多面面相觑:让我等前往大都,岂不是去自投罗网? 只有去过大都而且平安归来的吴澄与汪元量,表现出比别人更多一分的沉着。但是两个人的脸上,也显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大伙今日在此,共议反元复宋大计,结果话风一转,就准备直奔元国老巢。 这思路,堪称清奇! 叶李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无奈,也不多解释,只是将眼角微微地瞥向林景熙。 林景熙果然郑重其辞地说道:“邓兄莫急,诸位也莫要激奋。丞相方才已经明明白白地说,他这只是一个不成熟的想法,还需诸位的商议,怎地如此心浮气躁?” 众人神情一滞,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再次响起。 …… 听风楼的茶室之内。 甄鑫摊着手,一脸愤懑地说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乖乖地跳入你们挖好的坑里,任你们肆意摆布?” “天下本就是一盘棋,你我皆棋子,没有谁会比谁更好一些。”姚燧语气略显落寞。 “棋子,也是有脾气的。小心我直接掀了棋盘!” “呵呵,老夫不怀疑你的气魄与能力,也希望你可以早日掀翻这棋盘。但是,现在的你,还不行!” 甄鑫做郁闷状,闭口不语。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或是跟着我离开杭州,前往大都。或是听由那些江南宿儒安排,入赘赵府,陪着他们继续这场注定失败的游戏。” 甄鑫心里大概已经明白,为什么包括李显在内,一大群人总想把自己赶往大都。 一来怀疑自己是真金之子,奇货可居。将自己培养成汉人文武的领头羊,替他们在朝堂上争权夺利。 二来,大概也是想把自己摆在皇帝面前,让那快死掉的老家伙确认下,自己到底是不是他们家的种。 甘麻剌老早开始投资自己,大约就是看上了自己以及可能代表的汉人势力,有助于他争夺太子之位。 而铁穆耳则更直接,不管自己是不是他兄弟,先剁了再说,以免出现无法控制的不稳定因素。 但是,陈宜中为什么会让陈文开告诉自己,有机会得去趟大都以了解文丞相的死因? 这其中,又存在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隐密? 而那位高高在上的忽必烈,他会对自己的身世感兴趣吗? 甄鑫脑海中,仿佛出现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俯视着这天下,如同观看一群忙忙碌碌的蚂蚁。 只是在无聊时,才会伸出手指头,拨拉一番,并随意弄死跑得最欢的几只。 再牛的皇帝,也有死掉的那一天,无论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更何况是这个忽必烈。 可是他是否担忧过,若他死去,这个他一手建造的帝国,是否会迅速地分崩离析? 或是,哪管他死后洪水滔天? 姚燧轻轻地揉着额头。 一路颠簸赶到杭州,本想先歇两天等着诗会结束之后再看情况寻找机会与甄鑫见面。可是哪里会想得到,一来便得到消息,这厮竟然杀了杨琏真伽! 杨琏真伽一死,意味着杭州的局势将会出现难以估量的变化。也意味着皇帝将会随时会将这盘棋打乱,而进行重新的布局。 不用猜姚燧便可知道,皇帝必然掌握着甄鑫身世的一些秘密。 接下去,或是主动将甄鑫接去大都,确认其皇孙身份。只要甄鑫肯配合,将会成为皇帝统管、镇压江南势力的一枚重要棋子。 或是根本不承认其真实身份,以妄杀朝廷重臣的名义,将其幽禁,甚至直接处死。 无论哪种选择,都会让自己以及北地汉人文武官员,陷于极度的被动之中。 给自己与甄鑫留下的时间,已所剩无几。 正因为如此,姚燧根本顾不上歇息,便与甄鑫开始长谈。直至此时半日已过,终于让他感觉到了深深的疲惫。 岁月,不饶人呐! 第462章 丰收 “我,哪条路都不会选的!”琢磨了半天的甄鑫显得底气有些不足。 姚燧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顽固份子。 “你可能知道,自己并非是那些江南宿儒最佳的选择。你也可能知道,今日的诗会对于那些人来说,很可能会是一个陷阱。但是你是否知道,你今日若无法争取到他们的支持,恐怕连救他们的机会都没了。” 甄鑫眉尖微挑,说道:“他们不愿意相信我,我救这些人作甚?” 姚燧呵呵一笑,“你若不想救他们,今天也没必要出现在诗会现场,更不会费上半天时间陪着老夫在此浪费口舌。” 甄鑫只能跟着呵呵一笑。 “若我所料不差,叶李会以寻找瀛国公之子为借口,让那些人跟着他前往大都,向皇帝求情。” “啊?”甄鑫吃了一惊,“这借口,也未免太粗糙了些吧?” “看似粗糙,却正中那些人的软肋。叶李今日这一网下去,恐怕不会有漏网之鱼!” 甄鑫默然。 不敢说全部的老夫子都这么蠢,但起码有一大半,是真的很想迎回赵显父子。 唯有如此,才有名份,才能以此凝聚民心,才能让他们觉得有值得效忠的对象。 愚忠,对于这些人而言,绝对不是个贬义词。 确实如姚燧所说,除非自己现在扑过去,告诉这些人,自己愿意入赘赵府,愿意让赵珍珠用最快的速度生下一个姓赵的儿子,并以此子作为他们拥立的对象。 然后,自己负责为姓赵的儿子打江山,他们可以负责享受从龙之功? “而且,不仅是叶李,那些江南宿儒,在他们前往大都之前,恐怕都不会让你离开这个王府。”姚燧接着说道。 一个人蠢不可怕,一群人一起蠢也不可怕,可怕的这群蠢人非要跳出来指手划脚地骂别人是蠢人。 而自己,的确还得琢磨着如何才能保住这群蠢人的性命。 从目前的棋局来看,想保住这群注定不肯相信自己的蠢人们性命,唯一的办法只能跟着姚燧去大都,然后以可能到手的权势来给他们当庇护伞。 甄鑫苦笑地说道:“我如果答应你,你不怕我反悔吗?” “怕!”姚燧坦然道。 “那……” “成亲!” 甄鑫一怔,“你这招,跟他们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你不需要入赘,但是你必须成亲。” 我啥时香成这样了?似乎天下的女子都要想要让自己嫁给她们? “跟谁?”甄鑫可不认为这老头子会关心自己与阿黎的婚事。 “赵珍珠与高宁,你可以选择一个。或者,两个都选也行。” 甄鑫略一琢磨,便明白了姚燧的意图。 与赵珍珠结亲,便意味着可以此收罗江南故宋百姓的忠诚。与高宁结亲,意味着北地汉人文武,已经基本决定支持甘麻剌为太子。 有汉人文武与江南集团的全力支持,甘麻剌还真的挺有胜算的。 只是自己如果是甘麻剌的弟弟,娶了他的女儿,真的不会被雷劈吗? “轰!” 突如其来的一阵轰鸣声,让甄鑫与姚燧同时打了个哆嗦。 善哉善哉……我只是想想而已,你们不要掐在这个时候打炮啊!甄鑫心里嘀咕着。 姚燧茫然地看向窗外,一丝斜阳已经隐于云后,但到底还算是个晴天。而且,此时已是深秋,哪来的雷声? 如雷的轰鸣声,似乎源于城外东北角,那里是钱塘江的入海口。 莫非海上打雷了? 偏院之内,即将进入争吵状态的叶李与一干江南宿儒,同时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正堂花厅之中,正喜滋滋地翻看着手中名单的方回,脸色不由一僵,抬起头慌乱地四处乱瞅。 “怎么了?”刘敬皱着眉头问道。 “为、为什么有轰鸣声?”方回支支吾吾地说道。 “有吗?我怎么没听到?不要一惊一乍的!”刘敬不以为然地问道:“今日成果如何?” 方回只能将心思重新放回手中的名单之上,脸上也恢复了得意的神色。 “这一网下去,大丰收啊!小鱼很多,大鱼竟然也不少……” 方回清咳一声,而后开始念道:“谢熙之,谢枋得之子!” 这第一位,就让刘敬不由动容。 曾经担任过故宋六部侍郎的谢枋得,文武兼修。宋亡后,成为浙东的反贼领袖。后逃亡至建阳被捕,押往大都,却宁死不肯降。半年之前绝食而死。 刘敬已经搜捕了他家人很长时间,却没想到其子今日竟然会自投罗网。 看着得意万分的方回,刘敬只能颔首以示夸奖。 毕竟就算谢熙之走到刘敬面前,他也未必认识。可是方回生于斯长于斯,又靠着吸食文人的血肉为生。江南只要稍有些名气的文人及其子侄,方回都了若指掌。 此外,还有当年死守潭州的李芾之侄李登平。与李庭芝死守泰州的姜才之侄姜震。 以及诸多故宋文武将领子侄。 这些人来参加诗会,大多是方回有目的地发去请帖。有些是想过来寻找那些江南宿儒以求依附,有些人则是想寻机直接进入仕途以摆脱贫困的现状。还有一些,纯粹就是过来看热闹,却没想到遭了池鱼之灾。 当然,这些年轻的一辈在刘敬眼中,都只能算是小鱼。真正的大鱼,都被叶丞相牢牢地钓在偏院之中。 这些筹码,应当足以帮助老师说服甄鑫北上了吧! “名单上已有十六人,剩下的该如何处置?”方回恭敬问道。 “其他学子,都没什么家底吗?” “北地学子,自然不能动手。而且,就算江南的学子,全留下似乎也不合适……” “先将江南学子全都留下再说!”刘敬压抑着内心的兴奋吩咐道。 “是!”高克恭回道。 院中已是一片杂乱,有人愤怒,有人呼号,有人哀求,却挡不住如狼似虎军卒的钳制。 一些被允许离开的学子,一脸茫然地走出王府大院。彼此之间,也不敢多做交流,各自迅速地散去。 “轰!轰轰——” 又一阵如雷鸣般的声音响起。 惊得方回与刘敬同时冲出厅堂,站在院中眺望西边的天际。 第463章 刘家港的漕粮 声音,似乎来自西湖以西的灵峰山方向。 而这密集的轰鸣,与前天夜里发生在寿宁寺的响声,如同一辙。 是甄鑫的手下? 方回惊疑不定,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岳载及其数十个手下,全都在监控之中,杭州周边还有甄鑫的部队? 难道真如李邦宁所说,甄鑫的水军,已经悄悄地来到了杭州? 方回后背沁出密密的冷汗……事情不会失控了吧? “甄鑫甄公子,还在与尊师会谈吗?”方回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然,有什么问题吗?”刘敬疑惑地问道。 方回摇摇头,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密集的轰鸣声,响了一刻多钟之后,渐渐稀落,而后渐不可闻。 “派个人去看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刘敬吩咐道。 “是!” 两个士卒急急奔出。 杭州万户府管辖之下,整个杭州路驻军约三万人。 最大的一支步卒,驻扎在杭州城以北三十余里的皋山。另一支两千多步卒,驻在西湖以西的灵峰山脚下,距杭州城十余里,其中大半在昨日时便已被行省调入杭州城听用。 另有两支水军,一支八千余人,安营于钱塘江入海口的澉浦。另一支近两千兵,守在离杭州城十余里的钱塘江南岸周家渡。 身前,是周家渡口边上,已经乱作一团的水军营寨。身后,是几乎将钱塘江完全堵塞的日月岛船只。 站在楼船船头的贺胜,看着身边那艘战船之上正在吐着黑烟的大家伙,脸色一片惨然。 那东西,据说叫做“火炮”…… 南下之前,对于江南新附军的战力,贺胜自是一清二楚。 这是一支完全失去脊梁骨、造不成任何威胁的军队。准确说来,不是江南的某一支军队是这样,而是所有故宋投降的新附军,皆是如此! 不是因为他们本身没有战斗力,而是朝廷必须得让他们失去战斗力。 即便如此,贺胜觉得,一支再没有战斗力的军队,起码得拥有以十打一的能力吧。 然而,惨酷的事实完全击溃了贺胜的想象力。 一个多时辰之前,当楼船被拖到澉浦水寨前时,贺胜还在心里嗤笑这群日月岛的人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想以自己来赚开水寨的营门。 其实,都还没轮到自己出面。当三艘架着火炮的日月岛战船对着澉浦水军营寨,轮流轰上一炮,将营寨破烂的大门炸成碎屑之后,整支水军便崩溃了。 经历无数次惨烈战争才成长至今的贺胜,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兵无斗志,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不战而溃,也是第一次知道,打仗原来可以这么简单! 这几声如同来自地狱的炮声,将贺胜的三魂七魄轰走了一大半。以至于他在附近船只上,看到露头的朱清以及一些跟随自己北上的水军士卒时,连愤怒的情绪都已经找不着。 在火炮的协助下,这些来自于澉浦水军的降卒,从日月岛水军船上昂首挺胸地进入营寨。身后,还有一支弩兵百人队左右随行。每个弩兵身边,又伴着一个刀盾兵。 降卒们一路呼朋唤友,大摇大摆地在营寨中晃荡。 有人若恶语相向,便让身后弩兵直接射杀。若有人想投降,便挑挑拣拣一番。哪怕再烂的一支军队里,总会有几个真正的强者。当然,越是强者越不会随便降敌。 是以一圈下来,招到的降卒不到二十人。其他的,全被赶出营寨,任其沿江流窜,甚至还允许他们从仓房之中,抢一些粮食带走。 于是,不过小半个时辰,整座水军营寨便为之一空。只余下了三十余艘大大小小的船只。 还有半仓的军械物资。 至于粮食,日月岛军似乎已经根本不在乎。 赤着双脚的朱清,佝着身子爬上楼船。 见到怒目圆睁的贺胜,第一句话便是:“日月岛军,没有要杀贺将军……” 贺胜的怒气不由地消了两成。 第二句话:“日月岛军也没想要劝降将军。” 贺胜的怒气又降了两成。 “贺威呢?”贺胜冷冷地问道。 朱清摇摇头,靠着船沿坐下,摸出一坛酒,摆出两个小碗,仰着头说道:“贺将军若不嫌弃,陪老头子喝两杯?” 即便杀了这个软骨头的降兵,自己也未必能逃得出这艘楼船……贺胜默默坐下,却没有接过朱清递来的酒碗。 “其实呢,我觉得我也不算是降敌……毕竟我只是从漕运使司离职,转投日月岛。反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打工人,在哪不是打工啊!” 贺威发出一声冷冷的耻笑。 朱清独自饮一口酒,咂吧着嘴喃喃说道:“小老儿在海上混了半辈子,从来没想过,海战竟然可以这么打……丢人呐! “没了,不过一个时辰时间,整个江南最大的粮仓,就这么没了……” “什么没了?”贺胜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刘家港的粮仓……” “你说什么?” “刘家港粮仓里的粮食,全被日月岛军搬空了!一百万石粮食啊,一粒不剩……” 贺胜如坠冰窟。 江南所有北上的漕粮,在每年秋收之后会全部堆积于刘家港码头,以待来年开春之后从海路运往大都。 今年的漕运为九十二万石,预计明年会增长到一百五十万石,而日月岛一战便劫走了百万石! 谁给他们的胆子? 这些年来,海路漕运一直平安无事,大都以及漠北对于江南粮食的依赖性越来越大。这百万石粮食一失,可想而知会在大都引发怎样的震动。 相比较而言,贺威的生死,算得了什么? 这是足以引发一场大仗的极端恶劣的挑衅! 可是,如今国朝还有可以一战的海上力量吗? 蒲家没了,拥有最多海船的漕运使司更是不堪一击。还有谁能挡住日月岛疯狂的扩张? 远在大都的皇帝,知道这事的严重性了吗? 贺胜恨不得给自己挺上翅膀,飞往大都,第一时间向皇帝汇报此事。 可是,当自己一个人在海上转悠三天时都没飞成,更何况如今已成为了事实的阶下之囚! 第464章 海上怪兽 似乎没有感觉到贺胜满腔的惊惶与担忧,朱清靠着摇摇晃晃的船沿,一边啜着酒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刘家港的战事。 叹着本该归他掌管的百万石粮食,以及三百多艘海船,就此换了主人。 偶然间,也会埋怨朝廷始终不愿给他的船队配备战兵,以至于刘家港的护卫,连一身皮甲都没有,更别说强弓硬弩。 平日里有钱便是吃喝玩乐,战备松懈。一个月最多集中训练一次,以应付从未过来检查过军纪的上官。 毕竟从来没有哪一位官员,会将朱清以及他的手下,当作一支军队来看待。 对于这样一支仅次于蒲家的海上力量,朝廷也绝不允许有人将其视为军队! 在朱清如梦似呓般的诉说中,楼船随着日月岛一眼望不到头的船队,摇入钱塘江,围住眼前的周家渡水寨。 贺胜这时才突然醒悟,日月岛军抢走了刘家港的粮食、击溃澉浦水军之后,这是准备兵进杭州! 驻扎于周家渡口的这支两千余人军队,与其说是水军,不如说是一个硕大的摆渡商社。 钱塘江上下游共八个官营渡口,全归他们管辖。同时还收取南来北往的货物税赋,战时的兵马转运,以及水站的运营。 在浙江行省,但凡是当兵的,无不想挤破脑袋把自己塞入这支水军。 实在是太有钱了! 但是想进入这支水军可不容易,考核的不是战力,而是背景! 面对这样的一支军队,可想而知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大炮刚响,千余只痴肥的水兵,便一哄而散。 贺胜终于看见了制造出这惊天轰响的大炮。 黑乎乎的铁铸炮筒长约七尺,炮架被固定于船艏位置,但是似乎可以前后移动。 火药自炮口塞入,一人拿着塞子自炮口往里压实,而后置入一个铁球。炮手点燃位于炮筒尾部的引信之后,引爆炮筒中的火药,利用其爆炸力将铁球发射而出。 道理应当很简单,可是为什么军器监里的家伙从来不知道去研发这种火器? 若论威力,其实也是有限。每次发射出的一个铁球,会按固定的轨迹抛落。虽然速度快,要躲按道理也能躲得过去,除非目标是固定的建筑物。 可是战场上,谁会傻傻地站在那让你射? 贺胜一边仔细观望,一边在心里作着尽可能详细的评估。 那发射出的铁球,大概有十来斤,若被砸中绝无幸理。而且,落在地上时还会跳起,略微改变滚动的方向,不太好防备。 只是战场上动辄数万兵马对峙,这样一尊火炮,就算一次能杀伤十数人,似乎对一场战事也起不了决定性的作用。 吓人,倒是极有效果。 尤其是第一次直面从天而降的铁球时,能跑得动已经算是颇为难得。 贺胜心下略定,这日月岛的水军,看来也不过如此…… “轰、轰、轰——” 三门火炮依次吐出铁弹,炸得营地之内鬼哭狼嚎。 突然,一声如欲将天撕裂的爆炸响起,“轰隆隆——” 震得江水巨荡,楼船欲倾。 猝不及防之下,贺胜一骨碌地被震倒在地。待他强忍着眩晕感,抓着不住摇晃的船舷把自己撑起来时,嗡嗡作响的耳中,已听到任何的声音。 眼前只有一艘被炸碎了一半的船只,以及在江中扑腾着挣扎的日月岛水兵。 那火炮,自己把自己给炸了? 这声极震天动地的爆炸,不仅几乎震晕了贺胜,也差点将将杭州城内的李显给震得一蹦而起。 窝在昌乐坊自己小宅院内的李显,坐在竹椅上,手中一卷书惊落于地,两眼呆呆地斜望着爆炸声传来的方向,心里愈发惆怅。 天色开始昏沉,好不容易才让自己进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状态,因此被崩得无影无踪。 这声音,李显虽然是第一次耳闻,但是他非常清楚,这绝非打雷,更不可能是地动,而是甄鑫曾经向自己描述过的火炮! 日月岛,这么快就把火炮给造出来了…… 与甄鑫混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甄鑫虽然知道自己是皇帝派出的密谍,却从未对自己刻意隐瞒过什么。 无论是已经在海战中投入使用的陶弹、改装过的弩炮,或是改良过的火药,以及一直在试制的火炮。 甄鑫几乎是将日月岛最应该保密的军事技术,敞开了让自己听、让自己看。 李显甚至相信,只要自己愿意去一趟日月岛,便能看到更多、更先进的武器。 一个本该提防自己、鄙视自己、厌恶自己的人,却给了自己这样的信任,这让李显时常生出难以理解的惶惑。 为此,李显不得不在给皇帝的密报中,隐瞒了许多本来不该隐瞒的信息。 比如火炮的真正威力,以及日月岛可能的产量。 可是,今日甄鑫公然将火炮展现于杭州城外,让李显发现,即便不曾隐瞒自己的评估,皇帝收到的也是一份错误的情报。 这并非是甄鑫给自己挖坑,而是李显对日月岛实力的判断,过于保守! 谁又能想得到,不过短短一年时间,日月岛竟然可以长成这样的一只海上怪兽。 火炮的出现,势必会改变战争的规则。战场之上,兵员数量与质量,从此不会再成为影响胜利的决定因素。而被所有军队最为倚重的骑兵,大概从此得退出历史的舞台。 至于海上的争斗……李显苦笑地摇着头,若是皇帝知道自己亲手扶持了一个让朝廷完全束手无措的对手,大概会把自己活剐了吧。 虽然不知道日月岛水军现在到底拥有几尊火炮,但是李显知道,只要再给日月岛一两年时间,便可以将大元王朝的海域,彻底封锁。 北起渤海湾,南至南海,近万里的海疆,从此再也无险可守。 乃至顺着各条大江大河,逆流而上,断绝王朝内部南北的水上运输。 从此之后,大概只有吐蕃与漠北是安全的。 吐蕃火炮运不上,漠北草原上火炮毕竟跑不过快马。 但是,杭州完了! 第465章 灵峰山营寨 控制住钱塘江,意味着火炮可以肆意轰击杭州城的任何角落。 叶李完了! 李显不知道自己该为叶李感到悲伤,还是应该幸灾乐祸。 除此之外,李显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继续公然潜伏于甄鑫身边,以期得到更重要的情报;或是逃离杭州,独自己北上以迎接皇帝的怒火? 可是手无寸功,甄鑫也不可能跟自己北上大都,自己还回去作甚? 留在甄鑫身边,那还不如直接去日月岛,从此之后便可以彻底摆脱无枝可依的彷徨。 …… 超愈雷声的轰鸣炸响的时候,整座王府似乎都在微微地颤动。 姚燧疑惑地看着甄鑫,似乎想从他脸上寻找到这异响的答案。 甄鑫两手一摊,说道:“你看,老天爷都觉得你的主意不合适,所以降下旱雷以示警告。” “子不语怪力乱神……”姚燧掸着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如同掸走不安定的心神。 “国朝律令,允许蒙古王公可以娶四个妻子,将其称为四大‘斡耳朵’。是以,你不用担心落下某个心仪的女子……” 甄鑫心里大动,四个名额啊! 这简直是直击老子的软肋! 苟榕就不会觉得委屈了吧? “我已经与汉军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怨,你觉得他们还会支持我?”甄鑫问道。 “你也太高看了贺威,一个有勇无谋的家伙,没人会把他放在眼中。” “我说的,是贺胜。”甄鑫坦然说道。 “呵呵,你莫以为姚某年老昏花。贺胜,你不会杀,也未必杀得了。” “嗯?”不相信老子的手段? “你不是个嗜杀之人,贺威既然追杀于你,又导致你手下丧命,你杀了他合情合理,无人可以指责。但是贺胜又与你无仇,杀了他对你来说百害而无一利。这种亏本的买卖,想来你肯定不屑为之。” 这老头,对我的研究竟然如此之透彻? 若不是他以棋手的姿态出现在自己面前,甄鑫还真的想跟这家伙结下忘年之交。 不过凭心而论,姚燧还是表现出了相当的诚意。 小前提是,自己得真心地承认自己是真金之子,而且不能反悔。 大前提是,忽必烈已经老眼昏花,而放任这些人瞎搞。 “我想,即便是贺胜落入你手中,你拿他敲诈贺家一些资源,也比杀了他合理。” 甄鑫无语以对。 “更何况,你若杀了贺胜,岂不是又成为别人手中的一把刀。” “此话,怎讲?” 姚燧略略坐直身子,淡然问道:“你觉得自己可以击溃蒲家,最大的依仗是什么?” 甄鑫沉吟片刻,无奈地答道:“是因为皇帝觉得,蒲家已经不需要存在了。” 姚燧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还好,你没有被一场胜利冲昏了头脑。你再想想,若是贺胜死在你手中,谁会最高兴?” 甄鑫艰难地答道:“是蒙古人,是一直在削弱汉军势力的皇帝……” “是啊……”姚燧一脸怅然,“今上雄才大略,无人能比。他要杀一个人,本来不过一句话甚至一个手势的事。但是,他想要杀的人如果不曾犯过错,反而忠心耿耿有功于朝廷,又该如何?” 甄鑫苦笑地说道:“那就找一把比较蠢的刀来帮他杀。” “蒲家降附之后,朝廷才拥有碾压故宋残军的海上实力。尽歼十万宋军于崖山,彻底覆灭亡宋的流亡朝廷,蒲家以此功足以封王封侯。 给了他们一条海上商路,以及一个泉州,其实不足以彰显其功。但是蒲家已经严重地影响到了朝廷对福建的治理,你可以算是帮朝廷彻底收复了整个福建。 而且,还不需要赏赐!” 确实如此,虽然自己在与蒲家之战中,获利许多,但是与朝廷的收获相比,不若九牛一毛。 “贺家对于陛下,而谓劳苦功高。贺胜身为怯薛千夫长,更是忠心耿耿,从未有过差错。这样的将军别说杀他,就是夺去其官职,都会让百官心寒。 你若真杀了贺胜,陛下恐怕得笑上三天……” 都是一群奸货!甄鑫无奈地叹着气,跟他们相比,自己似乎还是嫩了些。 “你也不用担心,即便真的杀了贺胜,对于北地汉军来说,能以一个怯薛军千夫长,换来一个支持汉人势力的王爷,怎么算都是大赚!” 好吧……那到底是杀了贺胜好,还是不杀? …… 西湖以西的灵峰山驻军,归初出江湖的小六陈新陆负责。提供协助的,是职位比他高好几级的陈文开。 对此,小六看得很开。 军中职位,自然得凭着功劳晋升。只要再给自己几次领兵作战的机会,攒些军功,必然可以追得上陈文开。加上自己日月岛教育总长身份,从此之后,自己必将会成为日月岛中最为特殊的一个。 论文职,超过所有的军人。论军职,则让所有的文官望尘而莫及! 灵峰山,算是小六出岛后的第二仗,却依然让他觉得极不过瘾。 山脚下的营寨中,驻扎着两支千人队,是离杭州城最近的一支步卒。昨晚便有一支千人队被行省调入城中,负责平定因寿宁寺冲突引发的混乱,同时维护今日在清河坊举办的诗会。 是以现在的营地之中,只余千人。 小六本以为带着三百人攻打这支驻军,会是一场很艰难的战斗,如此才能让自己有机会大显身手。 可是,几轮陶弹毫无道理的轰过之后,营地随即洞开,守门的百余个兵丁鬼哭狼嚎地四散逃窜。 陶弹炸死的没几个,反倒是被惊慌的同伴推搡踩踏倒地的十几个倒霉蛋,躺在地上不住呻吟。 掷弹兵横推入营,逢人便炸,见房便轰。 营房内外数百兵丁,晕头转向,不知该如何抵挡。 “快跑啊——”也不知道谁大吼了一声,这些兵丁便漫山遍野地逃窜而去。 对于大多数的驻军来说,当兵其实已是很无奈的选择。军纪涣散、饷银被扣,甚至于衣不蔽寒食不裹腹都不算什么事。 但是在这种条件之下,还让他们去直面无法抵抗的风险,就没几个人肯那么卖命了。 死在这里,绝对不可能有一文的抚恤金! 第466章 苦恼的陈文开 虽然整座营寨已经崩溃,但还是有百余军卒,死守于仓房之内,做最后的抵抗。 刀盾兵在前,投弹兵在后,夹于其间的,是斗胆而行的屈玫。 屈玫的驻地在皋山,与灵峰山的驻军同属杭州路万户府下属的驻军,是以对灵峰山的情况极为熟悉。 这里,不仅有他的老领导,也有与他当年一起扛着宋军旗帜降元的兄弟。 “老子是皋山的屈玫百夫长!”屈玫探出头,举着一个挡住大半张脸的喇叭朝四周大吼道:“我们不是反贼,也不是义军,没有想要杀了你们。不用紧张……” 仓房里,响起低低的咒骂声。 “张老五,在吗?宋小六,给老子滚出来!我以我的人格保证,你们绝对是安全的!” “还有蒋百户,我知道你有家有小,不敢投降也不敢逃跑。没关系,不要求你们投降……放下武器,不要反抗,你们可以自由离去!” 吼了半天,队伍一直逼近到仓房一箭之地,里面依然没有动静。 屈玫很愤怒,觉得那些同僚太不尊重自己了! 都是当没钱途的大头兵,这点面子都不给? 一怒之下,屈玫拔开周边的盾牌,往前踏上两步,指着仓房里人便骂:“你们给脸不要脸是吧?信不信老子一把火将你们烧得鸡毛都剩不下!” 边上的刀盾兵突然探出一手,将屈玫扯了回去。 “咻——”一只羽箭擦耳而过,噌地扎入盾牌之上。 屈玫吓出一身冷汗。 护在屈玫身边的岳一山,抢过喇叭,冷然喊道:“给你们十息时间,弃械出降。否则,杀不赦!” “护!” 盾牌两两相接,护住前排刀盾兵全身。两个连的队伍,拼成一个俨然的阵型,踏着齐整的步伐,向仓房逼去。 “嚓、嚓、嚓——” “咻,咻——”仓房内有羽箭撒出,却只能在盾牌上留下些许的晃影。 “轰轰——轰!” 百颗陶弹同时砸向仓房,随后又是百颗。 “别,别轰啦,我们投降……” “不准降,谁敢降老子先杀了谁!” “老大,挡不住啊……” 看着开始有人自仓房内鼠窜而出,傲然而立的小六,只觉得索然无味。 这种仗,拉头猪过来指挥,应该都能赢吧? “哎,开哥,皋山那支驻军,啥时去打?” 坐在营地大门栏杆上的陈文开,一边嚼着嘴里的狗尾巴草,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还没准备打呢?” “为什么?是没人愿意去啃那根硬骨头吗?”小六轻捶着胸膛,说道:“让我去吧!” “我们又不造反,打什么皋山?要不,你领个连队,去打大都?” “你今天这是咋了?脸一直这么臭,我小六可没敢得罪你!”小六靠过来好奇地问道。 陈文开摇摇头不说话。 “那你总得告诉我,咱们到底在干嘛。又是抢了刘家港的存粮,又打澉浦又打周家渡口,如今灭了这里的驻军,剩下一个皋山为什么不打?” “日月岛的兵力,还是太单薄了。就算打得下,又拿什么来守?” “怎么会单薄?我叔又送来两百老兵,有无数的番兵在等着我们去接收。福建、粤西、赣南、浙江的义兵,如果放开招收的话,何止成千上万! 而且,琼州一旦开始征兵,那些黎族人也是能打得很啊!” “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陈文开看着小六,认真地问道。 “当然了,难道说,我无权知道?” “你直接问你叔啊!”陈文开没好气地说道。 “问我叔?这关我叔什么事?而且,我上哪去找我叔去?” 对于小六的亲叔叔、陈文开的老领导、把自己打扮得很神秘的卢岛主、故宋曾经的丞相陈宜中,陈文开如今的感觉极其复杂。 没有陈相,自己可能早已枉死在某个无人在意的角落。 没有陈相,自己也不可能有机会接触甄公子,并辅助他在短短的一年不到的时间里,打下如此基业。 可是直到如今,陈文开依然不明白,陈相到底想要做什么? 考察甄鑫吗?以今日的成就,怎么可能通不过陈相的考察? 而且,陈相已经在事实上开始倾其所能地支持甄鑫、支持日月岛。 无数的粮食,源源不断地从安南运往日月岛,塞满了所有的粮仓。 陈相手中,剩下的几乎所有老兵,带着近千的番兵被移交给日月岛。而且宣称,只要日月岛能消化得了番兵,要多少有多少! 小六这位亲侄儿,得到陈相的确认。但是陈相的资源却并非移交给小六,而是日月岛,且没附带任何的条件。 但是,陈相却依然不肯承认阿黎为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肯松口允许阿黎与甄公子正式成亲。 哪怕小六已经开始喊阿黎为堂妹,哪怕阿黎已经给甄公子当了十年的童养媳。 这让陈文开百思不得其解。 这些老家伙做事,为什么总得令人见首不见尾。即便不允许,开口解释下很难吗? 甄公子诸事皆浮头滑脑,偏偏在成亲这件事上却固执得让人无奈。而且令陈文开一筹莫展的是,甄公子竟然给自己限定了时间,即便叫不来陈相也得拿到他的正式婚书。 否则,就要把自己吊起来打! 这活,是人干的吗? 到今天为止,甄公子给的期限,已经过了三天…… “轰,轰轰……”一阵密集的爆炸声之后,退守于仓房内的这支残兵,终于彻底崩溃。有人抱头鼠窜而出,有人哀嚎哭叫出降。少数依然负隅反抗者,只能是被射杀当场。 刀盾兵步步为营,撞入仓房,开始清扫战场。 “岳家这支兵,还是训练得挺不错的!”小六负手而望,频频点头。 为了吸引行省的注意力,岳载与几个闲兵留在西太乙宫附近晃荡。但是他的手下被岳一山带来,参与攻打灵峰山营寨。 这支队伍中,还有追随岳家而来的近百浙东义兵。虽然来自天南地北,对于日月岛的战术也不甚熟悉。但好在岳一山训兵的能力着实强悍,不过数天时间,就将这支队伍带得有模有样,进退有据。 第467章 收兵 确实如小六所说,若肯敞开招兵,日月岛护卫队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扩充成为一支相当可观的军队。 但是,日月岛根本消化不了! 按甄公子的说法,日月岛目前的主要矛盾,是快速增长的人口兵员,与无法与之相匹配的后勤管理能力之间的矛盾。 解决不了,就意味崩溃的速度可能比发展的速度还更迅疾。 而且,小小的日月岛已经容纳不下这么多的人。 上个月开始,基地已经悄悄地往琼州岛上扩张。但是最起码的衣食住行保障设施,也得需要时间去建设。 这些,不属于陈文开的管辖范围。甚至于今日对杭州周边各支驻军的行动,也并非是陈文开负责。 所有情报都已到位,该做的事陈文开早已做完。他只是不敢进城见甄鑫,只好跟着初入江湖的小六,到灵峰山来晃晃。 “咱们打下杭州后,你说会让谁来当杭州知府?”小六问道,眼中带着期盼的神色。 “谁说咱们要把杭州打下来的?”陈文开有气无力地答道。 “你意思是,费半天劲,灭了这些驻军,然后还不要杭州?那看上哪里了?金陵?还是往西攻入江西?或者,直接开始北伐?”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陈文开无奈地说道。 “甄公子说过,人要有理想,否则与咸鱼何异!” 陈文开翻了个白眼,继续勾头惆怅。 “你今天情绪不对啊……出什么事了?”小六负手靠近陈文开,好奇地问道。 陈文开重重地叹了口气。 “说说,让兄弟开心下!” “滚!” “你确定让我滚?而不是让我给你解决?” “你解决个……”陈文开突然觉得不对,作为陈相之侄、阿黎的堂兄、甄公子未来的小舅子,小六才应该是解决这问题最合适的人呐! 甄公子凭什么让我来干这种活? 陈文开赶紧把小六扯下来,坐在自己身边,试探道:“你知道要解决什么事?” “然也……” “说说?” “你打算付出什么代价?” “我……”陈文开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想要什么?” 小六眉尖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嗯……如果要决定攻打皋山,我会推荐你领兵,并为你提供最为详尽的情报支持!” “成交!”小六颔首,站起身便准备离去。 “哎——”陈文开急忙扯住他,说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要解决什么事?” “不就阿黎的婚事吗?”小六轻轻地扫开陈文开的手,轻飘飘地说道:“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包在他身上?他确定可以解决? 可是连陈文开都不知道陈相如今到底在哪,小六还有其他联络的方法不成? 还待再问,岳一山肃然而来,身上没有一滴血迹。 “两位长官,此处营地已经清理完毕。有十六个驻兵愿意降附,二十八个驻兵受死,其余的已各自逃散。” “好!”小六夸道:“果然不愧岳家军之名!” “岳某不敢受岳家军之名……” “没事,虽然你家公子不在,但此功自然得算上岳家一份。” “如此……谢过陆长官。” 这支岳家仆从军,虽然人数不多,但是个个精气神十足。而且军纪严明、军容肃穆。关键是这位岳一山还颇知进退,这才是小六心目中强军的模样。 这小支部队,得想办法收在自己麾下。然后以其为骨,再慢慢拓出一支所向披靡的队伍! “把仓房里所有物资军械,全都烧毁,然后收兵吧。” “是!” 熊熊大火在青峰山脚下燃起,映红了已经铺满暮色的天空。 如同在看不见落日的天际,抹上一道诡异的晚霞。 隔湖相望,位于西湖东侧的清王府内,已是人人惊惶,手足无措。 尤其是周边本来将王府紧紧包围的驻军,更是一片哗然。 自己的老窝被烧了,却没人知道怎么回事。那情绪,如同水入滚油,瞬间炸起一团焦灼的慌乱。 “慌什么!”自厅堂冲入院中的刘敬怒喝道:“慌什么!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呢?为什么没见回来?” 灵峰山驻军总管副千户薛图,拱手回道:“已经派出三波人回驻地打探消息,可是一个回来的都没有。末将怀疑,有人在路上伏击信使。” 从杭州城到灵峰山,不过十余里的路程,快马也就一鞭子的事。 就算驻军没马,也不至于连个消息都传递不到吧! 自己平日里是否过于忽视杭州驻军的操练? 虽然杭州路万户府行军万户与自己私交不错,今日又将灵峰山驻军调动权全部借予自己。但刘敬还是决定待此事过后,必须得重重地参他一本! “报、报——报报!”有个浑身狼狈不堪的兵卒,歇斯底里地叫着急奔而至。 “大事,不、不好了……” 刘敬皱着眉头怒喝道:“慌什么慌?难不成天塌了吗?” “大、大事,真的不、不好了……” “你倒是说啊!”薛副千户扬起巴掌扫过去。 噇—— 一路狂奔而来的兵卒,被一巴掌扫倒在地,翻着白眼不住抽搐。 如同被吊在水面上的鱼儿。 “你!”刘敬恨不得砍了这些没用的驻军,“快弄醒他!” 于是,喊的喊叫的叫,有人掐人中有人拍脸还有人将其扶起。 院子中的驻兵,如同被捅了老巢的马蜂一般,乱作一团。 “让开让开!”方回端着一盆凉水,照着晕倒的兵卒兜头泼上。 “我、我……”兵卒终于迷迷糊糊地醒来,茫然抹着脸上的冰水,打了个寒颤,看向周边奇奇怪怪的脸。 “快说,出什么事了?” “别摇了,再摇又晕过去……” “营寨,没了……” “什么营寨没了?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一群反贼冲来,不由分说,轰轰地炸,然后营寨就被攻破,仓房被烧了!” 刘敬呆若木鸡。 “粮仓,全被烧了啊!”报信的兵卒哀嚎道。 “什么?”薛副千户一蹦而起。 灵峰山驻军两千人,负责就近保护杭州城的同时,看管建于营寨内的粮仓。 此仓内常备粮食十余万石,是杭州路万户府数万驻军的口粮。 仓内军械没了,顶多不打仗。可是粮食没了,明天就得断粮。 当兵的本就没多少饷银,连饭都吃不上,还当个屁兵! 更何况,粮仓被烧,负责人的脑袋基本上已经保不住了。 第468章 人质与人质 “兄弟们,跟老子杀回去!”薛图振臂而吼。 “不行!”刘敬怒道:“尔等今日任务是保护丞相以及诗会会场的安全!” 脑袋都快没了,谁还去管丞相的死活? 薛图的身子转了半圈,拱手说道:“末将留下一些兄弟在此,但是末将必须立即赶回营寨!” 营寨都已经烧毁,你回去能作甚?刘敬努力地保持着冷峻的神情,说道:“薛将军放心,本官会为你作证,此事责任不在你。” “那责任在谁?你们行省的哪个官员会出来承担这个责任?” 刘敬神情一滞,正待说话,薛图身子又转向大门,吼道:“来一半人,跟老子回去看看。哪来的贼鸟,敢把营寨给烧了!” “报——”又一声仓惶的喊声响起。 这次没人敢催促这位报信的兵卒,全默默地闪在边上,让其顺畅地冲入院中。 “大人不好了——” 刘敬紧紧摁住自己的胸口,担心一松手那颗心就会蹦出胸腔。 “说……” “周家渡口营寨被毁,水军溃散而逃……” 一阵眩晕感将刘敬几乎击倒在地,“谁,谁干的?” “不知道哪来的反贼,带着很多、很多的船只……我们打不过啊大人……还有、还有雷神助阵,从天而降,炮石如雷,太可怕了……” 雷神助阵? 刚刚那阵轰鸣声,是有人在攻打周家渡口水寨? 是日月岛的军队? 同时对灵峰山与周家渡口两个营寨发动攻击,打败三千余士卒,最少得有三千人才能办得到吧?他们哪来那么多人? 刘敬眼角瞥向后院的听风楼,心里稍微安定下来。 如果真是日月岛的军队,倒是不用太过担心,甄鑫就在王府之中。只要将其困住,来再多人马,也可轻松将其挡于王府之外。甚至还有可能不战而令其屈服! 刘敬松了口气,正待开始重新布防,一回头那薛图却带着一波人呼啦啦地消失于王府大门之外。 咋咋呼呼的吵闹声,隐隐传入偏院之中。 望着西方天边袅袅而起的烟火,众人全都停下了争吵声,相顾骇然。 等了半天却没人来汇报情况,坐不住的叶李,轻咳一声说道:“本官,出去看看……” “我等随丞相出去。” “一起一起……” 叶李只能带着这群人,一齐来到王府大院之中。 “怎么回事?”叶李皱着眉头问道。 “高大人,你先接手布防事宜,让剩下的人护住王府,不得放一人进出!”焦头烂额的刘敬根本没空回答。 方回战战兢兢地靠近叶李,轻扯他的衣袖,避开围在边上的江南宿儒们,悄声汇报着最新的情况。 “什么!”叶李难以置信的目光扫视着乱糟糟的王府大院。 自己费尽心力,布下如此一个完美的棋局,正待收官之时,棋盘却被人给掀了? 腾出手来的刘敬近前说道:“大人放心,王府内外还有近三百驻兵把守,贼敌攻不进来。” 叶李脸色一呆,我调来一千兵丁,还没开打,人就跑没了七百?” “没跑那么多……”刘敬无奈地说道:“有些派出去打探消息,有些在府外分点驻守一时撤不回来。属下已经派人去行省通知万户总管,并遣人速去皋山调集援兵。另外,城中还有近千衙役可用……” 四个录事司的衙役到底是什么货色,叶李自是一清二楚,否则也不会跟万户府借调一千驻兵。可是,这驻兵与衙役相比,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且……”刘敬将声音压到最低,贴着叶李的耳边说道:“属下估计可能是日月岛的护卫队作乱,虽然不知道他们想要干嘛,但是只要甄公子还在咱们手下,便足以立于不败之地!” 叶李费了许多心思,才把甄鑫弄来诗会,本意或是将其与江南宿儒一网打尽,便能彻底解决江南所有的隐患。却没想到,倒是成为今日保命的一个底牌。 叶李正待颔首,刘敬脸色却是一变,叫道:“不好!” “又、又怎么了?” “我、我老师跟甄鑫在一起……” 是噢,自己想将甄鑫当作抵挡作乱者的底牌,那甄鑫会不会将姚燧顺手当作了人质?叶李瞧向全体茫然的江南宿儒,稍稍地松了口气。 若论人质,还有很多! 收到叶李的暗示,方回抱拳对着一众宿儒说道:“诸位先生,外面有匪徒作乱,为了防止你们被误伤,还请回去偏院。” “到底出什么事?” “甄公子呢?” “我要出去看看!” 方回招来一队军卒,不由分说地就将这些只会动口不懂动手的夫子们推向偏院。 “你们做什么?” “丞相,叶丞相?” “方回你这无耻之徒,怎敢如此对待我等?” 叶李已经顾不上在这些宿儒面前保持着温和、大度以及胸有成竹的形象,与刘敬一起匆匆地奔至后院。 垂花门后,左边站着似笑非笑的谢翱,右边立着一脸麻木的马致远。 谢翱拱手称道:“叶大人何事如此着急?” “姚师,可还在里头?”“甄鑫还在吗?” 刘敬与叶李同时问道。 “嗯,都在都在……” 叶李抬脚便要迈入听风楼。 “哎……姚先生交代了,不能打扰……” 刘敬曲肘挡开谢翱,横在叶李身后急急随行。 马致远茫然地目光从两位上官身上转向谢翱,欲言又止。 谢翱摇头苦笑,捏着手指头放在唇边,鼓着老腮帮,往手指尖上吹气。 呼呼呼……吹出许多沫沫。 “你,你这是在干嘛?”马致远忍不住问道。 “哎,就是年轻人可以吹出那种有些响亮的声音。”谢翱抖着指尖的唾沫,摇头叹气。 为啥自己就学不会这一招? 啾—— 一声清亮的呼哨声突然响起。 马致远曲指离开双唇,问道:“是这个吗?” 好吧,你也算是年轻人……谢翱无奈地点点头。 墙头突然翻进几个身影,让马致远不由自主地躲到谢翱身后。 来人,是一身劲装的熊二与阿黎。 随后,又从后院不知道哪个角落中,窜出二十余个黑衣人。 “甄公子交给你了!”熊二对黎阿黎说道。 阿黎点点头,抽出一根两尺铁棍,带着三个黑衣人,靠向听风楼。 熊二则带着剩下的黑衣人,矮身迅速扑向前院。 第469章 无耻之尤 焦急中的叶李与刘敬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将被包了饺子,来到听风楼前,一把推开木门。 屋内光线略觉昏暗,但是姚燧与甄鑫两人都在。 叶李先松了口气,随即怪异地看着并排而坐的两个人。 “来啦!”甄鑫满脸笑意地打着招呼。 姚燧转过脸,抿着双唇的脸上,显得苍白而憔悴。 “甄鑫,你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吗?”刘敬虎步上前,怒气冲冲地伸出手抓向甄鑫肩膀。随即却发出一声“啊”的惊叫,以更快速度将手缩回。抬头一看,掌心几乎被刺了个对穿。 刘敬咝咝地抽着冷气,难以置信地看着甄鑫手中的刺刀。 甄鑫微抖三棱刺,重新放在腿上,指向木然的姚燧,一脸温和地说道:“两位大人,要不坐下问话?” 刘敬此时才想起,甄鑫可不是一个文弱的书生!这家伙可是挡住了无数次的刺杀之后,才活到了现在。 叶李脚步一顿,转身便想离开屋子。屋门打开,外面却是几个黑衣人,冷冷地看着自己。 “不用客气啊,过来坐会吧。甄某保证有问必答!” 刘敬咬牙撕下一片衣角,缠住右掌,一屁股坐下,怒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想造反吗?” 甄鑫两手一摊,说道:“甄某一介良民,何来造反之说?” “那你为什么攻击灵峰山军营与周家渡水军?” 姚燧皱着眉头看向甄鑫。 就在自己以为已经快要说服甄鑫之时,院外传来令人心悸的骚动。正当准备起身去问下详情时,甄鑫却突然变了脸色,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刺刀,逼着自己安坐于椅上。 姚燧原以为这厮是准备把自己拿下,来威胁叶李与刘敬交出那群江南宿儒,却没想到甄鑫竟然已经开始对杭州的驻军发动攻击。 他这是准备掀了棋盘吗? 还是脑子抽风,真要造反? 哪有当孙子的起兵造自己祖父的反? 若真想觊觎那个皇位,在自己的筹谋之下,未必就没有机会。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注定失败的最可笑方式? 甄鑫摇摇头,说道:“我没有主动攻击驻军,只是用一种比较特殊的方式,劝他们别当兵了,没有意义。” “你!”刘敬抬起胳膊想要指向甄鑫鼻子,掌心传来剧疼,只好又垂下安放于身前,怒道:“你这就是在造反!立即将你的部队撤出杭州城,否则天兵一至,尔等将死无身之地!” 甄鑫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 “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说,到底怎么回事?” 叶李默默坐下,脑子急剧转动。 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算尽机关,却反而成了甄鑫刀俎之下的鱼肉。 “若按刘大人的说法,我不仅攻击了灵峰山与周家渡的营寨,还击溃了澉浦的水军。除此之外……” “还有皋山军营?”刘敬难以置信地盯着甄鑫。 那营寨,可是有驻军近两万人,甄鑫怎么可能吃得下去? “那倒没有,不过……” 叶李与刘敬稍稍松口气的心,又悬了起来。 “我那些不太听话的手下,可能已经把刘家港给打垮了,并且被迫接收了百万石漕粮。” 三个人半哈着嘴,面目犹如同一版印出的画面,呆呆地看着甄鑫。 就像看着一个发疯的神经病。 “你用这种方式吓唬我?未免太过可笑!”刘敬勉强开口斥道。 “报、报……报……”屋外传来一声颤抖的喊叫。 “站住!”门外又传来一声怒斥。 “我,我能否见下丞相?” “丞相没空!” 叶李觉得自己应当有空,看向甄鑫露出询问的眼神。 甄鑫抬手,示意其继续安坐。随即朝屋外喊道:“放他进来。” 屋门打开,方回哆哆嗦嗦地蹩进来,探头扫视在座几个,哭丧着脸说道:“大人,大事、大事不好了……” “说吧。”叶李只能摆出一副强忍的平静。 “澉浦水军营寨被击溃,驻兵溃散而逃。刘家港遭袭,所有漕粮被劫一空……” 方回看着面无表情的叶李与刘敬,心里彻底凉凉。 两位大人并不意外,说明所有的攻击行动,全都来自于日月岛的部队。 甄鑫,这是要造反了吗? 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候? 好歹等自己离开王府再说啊…… “还有,王府内外,所有的护卫与驻兵,已经全被、被人击溃。王府,已经出不去了……”方回哭丧着脸看向屋内几人。 姚燧无奈地看着甄鑫,不知道该如何挽回这个局面,更不知道该如何劝甄鑫放弃这疯狂的举动。 麻烦大了。 甄鑫这不是要掀棋盘,而是直接把棋盘给砸了! 叶里面若死灰。 漕粮一失,哪怕甄鑫不杀自己祭旗,皇帝也绝不可能放过自己。 “你可以走了。”甄鑫朝方回挥挥手。 “老朽年纪已大,敢问公子,可否先回家歇歇?”方回露出一丝的惊喜。 “去吧。”甄鑫一脸和气。 “哎?谢公子,谢甄公子——”若不是自己的前长官还在,方回都想趴倒在地,叩上三个响头,以示对甄公子感恩之情。 “暂代行省左右司郎中,干不干?”甄鑫却问道。 “我?”方回指着自己的鼻子。 “对!” “我、我,我……”茫然的神色转瞬即逝,“卟”的便趴倒在地。 “方某,愿肝脑涂地,以报公子!” 其余三人,神色各异。 这甄鑫,一来就先任命行省官员,已经都不屑于起码的掩饰了吗? 叶李的脸色尤其苍白。 没想到,终日打鸟,却被狠狠地啄了一大口。而差点被自己认为亲信的方回,尘埃未定却转身成贼。 果然是无耻之尤! 出师未捷身先死……叶李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现了差错,才导致如今这个局面? 是对甄鑫不够重视?低估了日月岛的兵力? 还是过于相信杭州驻军的战力? 但是自己设的这个局,从一开始就不是以甄鑫作为目标。因为叶李知道,甄鑫并无反意,皇帝也在有意无意之中护持着这位甄公子。 而甄鑫与那些江南宿儒之间,根本还没到生死之交的地步。他绝无可能为了那些人便树旗而反,更何况那些老夫子也不会允许甄鑫在未征得他们的同意之下,便开始踏上这条不归之路。 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甄鑫在此孤注一掷? 会是姚燧姚先生吗? 第470章 放心,没有造反 薛图不由分说地带着近两百个兄弟,窜离清河王府之后,顺着湖岸狂奔了一刻多钟,脚步却慢慢地停下来。 视线所及,灵峰山营寨的大火,在昏暗的天空中愈烧愈旺,如同在西山之间挂着一串令人心悸的火烧云。 身后只有不到两百人,此时赶到营寨,别说绝无可能打得过袭营的敌兵,连那火势都未必能扑得灭。 若贼兵未去,自己这般冲过去岂不是飞蛾扑火? 可是不去,又有谁能帮自己担下这丢失营寨的死罪? 还有,自己偷偷地攒了许多的家私怎么办? 正犹豫间,迎面走来一群比自己还散漫的队伍。薛图定睛一看,却是皋山驻军的百夫长屈玫。而他的身后十数人,有几个竟然是灵峰山营寨的守卒。 “哈哈,薛将军薛老哥,幸会幸会——”屈玫老远便打着招呼,快步而来。 薛图拔出长刀,指向热情的屈玫,怒道:“是你烧了老子的营寨。” “不是我,绝对不是我!”屈玫摊开双手,一脸委屈地说道:“不信问问你自己手下。” 几个灵峰山降卒,面带涩然之色看着薛图摇摇头。 “那是谁?”薛图眼神不善地看着其他几个面生的兵卒。 “是谁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吧。”屈玫继续摊着手,慢慢靠近。 “给老子站住!” “我可是给你送礼来了,薛兄借一步说话?” “就算不是你烧的营寨,也一定与你脱不了干系。再往前,老子砍人了!” 屈玫身边一个降卒,拎出一个小箱子,说道:“老大,我们真的是给你送东西来了。” 那小箱子,正是自己藏于床底下的私货,这可是自己攒了许多年的家底! 薛图心下大喜,一把抢过小箱子,打开一看,数摞捆得齐齐整整的纸钞依然还在,显然没人动过。 “这下,薛兄该相信兄弟的诚意了吧?” 薛图抱紧自己的小箱子,对身后吩咐道:“在此等着。” 说着,随屈玫走向一侧。 屈玫也不再绕圈子,直接开口说道:“日月岛的军队,不仅烧了你的营寨,此时澉浦与周家渡口的水军营寨也已经全被击溃…… 薛图大惊,正待开口,屈玫摆摆手继续说道: “你别不相信,兄弟我没必要骗你。皋山驻军确实还在,但道路已经全被封锁,而且就算有人去报信,没有行省与管军万府的调兵令,他们也不敢派兵前来杭州。 “至于杭州城录事司的衙役,薛兄也知道那是一群什么货色。欺压良民可以,真正对敌时跑得比兔子还快。 “所以,起码在现在,杭州城已经落入日月岛手中。而且,你也别以为还在王府内的甄鑫甄公子,会被你的手下控制住。他们人不算多,击败王府剩下的几百护卫,还是不用费太大的气力。” 薛图紧了紧怀中的小箱子,皱着眉头问道:“你是什么意思?想让我投降?” “首先,没人会逼你们投降。其次,我跟着日月岛,帮他们做点事,其实也不算投降,毕竟甄公子可没说要造反,只能说日月岛与行省之间有些误会或是矛盾,解决了还算一家人。 “所以,你我其实只要按规矩行事即可。营寨烧了便烧了,这责任肯定不会让你一个人承担。你只要认上官的指令,起码可以保证你以及这些兄弟的生命无忧!” “什么叫上官的指令?”薛图听着有些晕。 “就是有盖着官印的调兵令,你遵照执行就是了。” “那、那我现在要去哪?”薛图一脸茫然。 “几个选择。一是随便找个地方,歇个几天,等事情结束后再说。二是就地解散,各找各妈去。三是加入——不是让你投降噢——日月岛军,当然,还得经过他们的考核才行。” 见薛图还要再问,屈玫显出不耐烦的神色说道:“反正就一个意思,这些天别跟日月岛的军队轻易动手。打你们肯定打不过,若伤了他们一二个人,那就不好收拾了。 当官的发生矛盾,打来打去,咱们若是死在这里,那可就太不值得了!” 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啊……自己此时应该负责守卫诗会现场的安全,只要没接到上官指令,就不该对营寨失守的责任负责。 那自己的上官,会不会成为甄鑫? “你,确定日月岛与甄鑫,不会造反?” 不造反,哪怕自己不抵抗,应当也不算从贼吧? 毕竟到现在为止,也确实还没见到哪个上官给自己的部队下令,必须要抵挡兵围杭州的日月岛军。 “我不会造反!”甄鑫坦然地说道:“我也从来没说过,我会造反。所以,你不用急着对我表忠心。” 趴在地上的方回,抬起茫然的老脸看向甄鑫。 叶李与刘敬同时皱起了眉头。 静静地坐于一旁的姚燧则微微地松了口气。只要不反,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毕竟今日也还没有造成太大的动乱。 “甄某只是觉得,浙江行省在叶丞相的管理之下,已经成为江南混乱的根源。若不制止,必将引发民愤而导致江南重燃战火。到那时,百姓流离失所,天子必将降下雷霆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杵,恐怕没人能承担得起这责任。” 叶李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后槽牙,怒视甄鑫。 对驻军发动主动攻击,拘禁行省长官,这都不算造反那什么才是造反? 可是以姚燧的态度来看,这甄鑫的真实身份显然已超出自己的想象。若皇帝旨意一来,他再交还杭州,估计还真有可能领上一顿臭骂之后,啥事没有。 除非,自己死在他面前…… “所以,诸位切莫担心会受到勾结叛党的指责,也不会因此获罪。当然,浙江行省管理上的混乱,这本就是叶丞相的问题,可与我无关! “既然叶丞相已经不适合管理行省,不如我推荐一个人来暂时接替这个职责。对,我推荐的人,就是你方回! “身为叶丞相的第一幕僚,你应当很清楚叶李所犯下的错误。你若能为其查缺补漏,说不定皇帝瞧着高兴,真的可能把浙江行省交给你治理。是吧,姚先生?” 第471章 行省大印 方回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虽然知道甄鑫此话,极大的可能是在忽悠自己,而且自己还必须开始收罗叶李的罪证以报朝廷。但是人终究得有些梦想不是,若万一实现了呢? 看着甄鑫似笑非笑的神情,以及方回延颈鹤望的期盼,姚燧犹豫片刻,还是默默地点点头。 “这……”正待开口的刘敬,瞧着自己老师的态度,只能继续闭上嘴。 “你看,姚先生都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你先起身吧,我又不是你的上官,以后不用对我行此大礼。” “是,是,甄公子……”方回爬起身,佝着老腰,一副恭听训话模样。 “机会给你了,能否把握得住,还得看你展现出来的本事。” “是,是!” 按照李显的评估,方回此人贪婪、卑鄙,做人毫无底线,堪称文人之耻。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可以毫无负担地抛却自己的名声与尊严,卑躬屈膝对他来说不过与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但是,论手段论计谋,论审时度势的能力,此人的确堪称难得的人才。 这样的人,是最适合将其推至前台吸引火力,以暂时稳住杭州的局势。 只是瞧着方回如老哈巴狗的模样,甄鑫只能将刚刚生起的招揽之心,抛向云霄之外。 朝廷不用此人,的确是有道理的! “行了,你先去忙吧。”甄鑫挥挥手说道。 “可是……”方回纠结的目光,在甄鑫与叶李之间打量。 甄鑫提起三棱刺指向叶李,并勾了勾食指。 叶李满脸铁青,咬牙不动如憋屈的火山。 “你自己去找吧。”甄鑫对着方回扬了扬脑袋。 方回犹豫半息,磨着小碎步来到叶李身边,躬身说道:“丞相得罪了……方回绝非不敬,只是形势如此,还请海涵……” 说着,卷起袖子便摸向叶李腰间。 叶李正待发怒,三棱刺又往前伸来三寸,直抵他胸口。 边上的刘敬实在看不下去,瞧着姚燧缓缓地摇头,只好又闭上了嘴。 每天都跟着叶李,方回除了他身上的汗毛数不清外,其他的简直是了若指掌。 方回半蹲下身子,解下系于叶李腰间的一个锦囊,从中掏出一个金印,含笑递给甄鑫。 “你先拿去用吧。”甄鑫并没有接过这枚行省丞相大印。 “是……”方回双手捧着这枚金印,嘴巴于无声之中咧向两侧,露出满腔老黄牙。 行省大印呐!凭此可以调动行省内所有的军队,可以任免行省之内所有六品以下的官员,可以征调行省之内所有地方州府的一切资源! 方回绝对未曾想过,自己竟然会以这种方式,登上了人生的巅峰! 即便只有一天…… “老谢!”甄鑫喊道。 门外出现谢翱笑眯眯的脸。 “你陪方长官,去稳住前院局势。若有不遵行省号令者,就让方回杀了吧!” 我去发号指令,脏活让方回干?谢翱略带同情的目光斜向方回。 方回对着屋内几人恭敬而礼之后,昂首挺胸步履轻快地与谢翱离去。 “你这样,会让行省大乱,江南恐怕又得面临战火的威胁。”姚燧叹着气说道。 “这关我啥事?就算是乱了,也是方回干的!” “你用这种可笑的手段掩人耳目,莫非皇帝就怪罪不到你身上?”刘敬再也掩不住怒意,骂道:“此种行径已与造反无异,你就不怕被诛九族吗!” 被诛九族?姚燧看着刘敬,苦笑地摇摇头。 甄鑫的三棱刺从叶李身上挪向刘敬,毫不掩饰自己的威胁,“你这样的人对我来说毫无存在的价值,连叶李都不如。再不闭嘴,我先让方回把你剁了再说!” 本来还抱着看戏心态的刘敬,脸腾地变成赤红,两眼之中怒火熊熊而起。 姚燧只得轻拍着他的胳膊,说道:“稍安勿躁!” “接下去,你有何打算?”姚燧问向甄鑫。 “没有!” “那,需要我跟陛下说些什么吗?” “呵呵,姚先生放心,我不会为难你的。你若愿意在江南待着,多走走多看看,甄某很欢迎。当然,你若急着回大都,我绝不会阻拦。” “那,叶大人与刘大人呢?” “他们俩是行省的第一、二把手啊,若都走了,行省岂不得垮了?” 刘敬心里一沉,自己看来会被无法无天的家伙软禁于此。 叶李的脸上却已看不出喜悲。 无论是去是留,对于叶李来说,都已是死路一条。朝廷问责,自己是第一责任人。而且与刘敬不同,绝不会有人为自己向皇帝说情,也不会有人愿意主动分担自己的过错。 自己最大的过错,不是失去了行省的控制权,也不是让江南处于可能的动荡之中,而是夺走了本该属于这些北地汉官的圣眷! 浙江行省就是一座火山口,自己孤身一人来此任职,本就是在火中取栗。成了未必有功,失败无非身死。 想逃过此劫,唯一的机会反而是继续留在杭州。只要甄鑫不失心疯杀了自己,就还有扳回此局的机会。 也许,还得看下皇帝到底想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对付此子。 “你真的没必要这样……”姚燧想劝,可是事已至此,又不知道该从何劝起。 “你们俩呐,就好好地在这座王府里呆着。吃的穿的用的,都不用发愁。再怎么说,作为行省领导,基本的面子还是得有所保障。 放心,我不会在杭州呆太长时间。最多一个月。” 一个月? 没人相信甄鑫到了一个月之后,还愿意主动交回行省的控制权。 不过行省如今已经失去控制,根本无法调动周边的驻军前来杭州将其驱离。 而皇帝如果知晓杭州情况,下旨从异地调兵前来,最快也得半个多月。也许他是在计算着这时间,到时再主动撤离? “能稍微透露一些你的打算吗?”姚燧忧郁的脸上,带着哀求之色。 虽然姚燧把自己当了十几年的棋子,但今日始终以诚心诚意的态度对待自己,甄鑫也不太好意拒绝他的恳求。 尊老爱幼的基本品德,甄鑫还是有一些的。 第472章 是金子总会发光 甄鑫沉吟道:“我得用一个月的时间,来想清楚我接下去想干什么。想明白了一定会第一时间告知老先生。 不过你们也不用过于担心,我甄某人虽然并不太在乎别人的死活,但也不会妄动杀机。尤其是杭州城的平民百姓,我会努力做到不犯秋毫、不让一人枉死! 漕粮的事,我会接管,但是不会吞没……” 姚燧等人都怀疑地看着甄鑫。 一百万石粮呐,这可是集江南三省之力才凑得出来的糟粮,你跟我们说不想要? 不要杭州,不杀人,不劫粮,那你折腾个啥? 甄鑫没理他们质疑的目光,继续坦然地说道:“但是,日月岛以后会承担漕粮北运的任务。按今年的数额,每年不少于百万石。 “当然,皇帝若需要这批粮食,日月岛就会通过海路如期送达。若不需要,那就更简单了,我会以低价向江南贫困家庭售卖。” 忙这半天,甄鑫只是想要漕粮的承运权? 虽然漕运利润确实不薄,但也不值得他为此大动干戈啊…… “我可以向皇帝谏议,由你担任江南总督。”姚燧皱着眉头说道。 “姚先生是不是又给甄某设置了前提?” 姚燧只得点点头。 叶李与刘敬一脸茫然,意思是只要甄鑫答应某个条件,皇帝还真有可能将整个江南交给甄鑫统理? 也意味着将大元国的半壁江山,将重新交还给南人? 这怎么可能! 叶李突然发现到一个极其残酷的现实。 自己一到杭州,便轻信方回老贼的建议,摆下此局,以棋手自居,意图将江南的反抗势力一网打尽。 却何尝想到,自己以一省丞相之尊,却不过是他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而且,眼前这位大获全胜的十五六岁少年,已经成为江南最大的反贼首领! 他的势力,不仅仅限于南海,也不仅仅只在江南,甚至朝中连姚燧这样的大臣,竟然都想要拉拢与支持他? 甄鑫此时若反,谁能制衡? 始终故作镇定的叶李,后背之上开始沁出丝丝的冷汗。 这分析如果为真,恐怕自己再不可能活着走出这座王府! 甄鑫摆摆手,说道:“我生性惫懒,当不了官,更不用说这么大一官。” 姚燧还想再劝,甄鑫却站起身,随意地拱拱手说道:“行了,其他的,过些天再说吧。我是真累了,这一天,实在是太长了!” …… 这一天,为何会如此之长? 李显终于走出自己的宅子,略带茫然地看着这座已经完全陌生的杭州城。 不过一天时间,李显却觉得自己似乎又离开了十年之久。 夜色刚起,整座城市突然就陷入死寂。 不见悠然于街头的行人,不见热闹嘈杂的摊贩。所有的店铺紧闭大门,本该袅袅而起的烟火,不见任何的影迹。 甚至于潜行中的城狐社鼠,也似乎对这座城市失去了兴趣。 数盏街灯于深秋的寒风中,瑟瑟闪闪。 李显从来就不喜欢人多时候的环境,但是当自己被万籁无声的寂静包裹之时,心里却油然生出孤独的恐惧。 以及不知道该去往何方的惶然。 “踏,踏踏——” 四周响起漫漫的脚步声,齐整而有力。 李显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只要有人,就说明自己应该还活在人间…… 脚步声渐显,一支近百人的队伍,衣着虽然并不整齐,踏出的脚步却齐整如一。 隐约间,还伴着“一、二一,左、右左……”的口号声。 这场景,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 李显正在犹豫着是否要避开,迎面而来的队伍中已有人大吼道:“站住,你是谁?” “我姓李,住在昌乐坊。” “你要去哪?” 去哪?李显摊开手,无奈地说道:“我不知道,似乎已经无处可去了……” 那人一怔,对着李显上下打量一番,说道:“瞧着你有点像坏人,不过我没有证据抓你。所以,赶紧回去吧!” 好吧,这是日月岛部队的典型风格……李显拱拱手,站于路边,目送这支队伍在“一、二一”的口号中,慢慢离去。 “哎,等等我……”一个慌张的老头,急急追来。 却是满头大汗,满面红光的方回。 李显皱着眉头静立原地。 这老头,竟然还没被甄鑫给剁了? “咦,这不是李大人吗?”方回停下脚步,昂然拱手。 李显微微点头。 方回一边喘着气,一边凑近前,轻声说道:“今夜事情还没结束,方某……” 一股浓重的汗馊味扑鼻而来,李显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方回脸色一变,负起双手,看着李显挺起胸膛说道:“方某,暂摄行省左右司郎中之职。重责在身,就不与李大人闲聊,告辞!” 啥?行省左右司郎中? 我耳朵出了问题,还是在梦里未曾醒来? 在李显茫然的目光中,方回昂首挺胸地追着那支队伍而去。 这种感觉,真让人迷恋啊! 方回恨不得拿个大喇叭,对着这座城市大吼道:“我,方回,已是行省长官了!” 这座城市,现在归我管! 起码在明天的太阳升起之前,我就是这座城市的主人! ——当然,不是唯一的主人。 方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以这种方式登上人生的巅峰。 果然是金子,总会发光。锥处囊中,其末自见。 叶李欣赏自己,不算什么。作为本该敌对方的甄公子欣赏自己,那才是真的本事! 方回暗下决心,自此当竭尽全力以报甄公子知遇之恩。哪怕日后天朝大军重新攻占杭州,自己在回归朝廷之前,也当为甄公子谋得一个安全的退路。 方回想着,脸上露出坦然而充满智慧的微笑。 想来,甄公子与日月岛若没自己的帮助,也不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令杭州城趋于安定。 不过当务之急……方回扶着老腰一边急急追着前行的队伍,脑子一边疯狂地打转:还是要抓紧在这一天的时间里,做出让甄鑫绝对满意的成绩。在完成了既定目标之后,就可以再跟甄鑫申请三五天的权力。 方回相信甄公子是个实在人,只要自己做的事情达到了他的期望值,他就应该不好意思亏待自己……吧? 第473章 她在哪? 凭着行省丞相的金印,轻松地取代高克恭成为新任的左右司郎中之后,方回便接管了王府内外剩余的驻军,并将他们移交给决定与日月岛军合作的灵峰山副千户薛图。 又以三寸不烂之舍,将那些讨厌的江南宿儒先送去客栈休息。虽然甄公子没有明示,但是方回可不敢对这些老夫子动手动脚,只是暂时限制他们的自由活动还是有必要的。 摆平王府内外诸事之后,方回又顾不得一天的劳累,带上几支日月岛护卫队,清理杭州城内有可能的反抗者。 平民百姓,不会管这座城市或者这个行省是否换了主人,所以不用搭理。 富绅豪族,都是懂事的,自然也不会在还没损害到自己利益的时候,跳出来当出头鸟。 江南释教总统所的僧兵,已经被甄鑫打得溃散出逃,也不用管。 四个录事司以及衙役,有行省丞相金印在身,在一顿夹杂着威胁的安抚之后,也各自缩回录事司,明天开始,该干嘛继续干嘛。 执掌兵权的杭州路万户府总管,突然暴毙而亡,死因不知。方回顺便让所属录事司明日一早前去收验尸体。 剩下的,就是这座城市中最大的几只吸血虫。 浙江行省连丞相都是刚刚委派过来,达鲁花赤至今还空着。但是行省之下,杭州路总管府以及各个录事司,均有达鲁花赤负责监管日常政务。 这些人来到江南之后,便迅速地融于这个花花世界之中,除了不干正事,啥事不落。 虽然握有行省丞相的大印,并有全副武装的日月岛护卫队,清理这些蒙古老爷也花费了方回一整夜的时间。 冲突之中,难免杀死这些蒙古人不少的护卫,但是方回还是谨遵甄公子的吩咐,这些蒙古人可打可骂,但是不能杀。 有些遗憾,不过看着这些原本高高在上的蒙古老爷们在自己眼前,变成狼狈不堪模样,方回还是感觉到了天网恢恢的威力。 这世间,不是没有天理存在,而在于是否有人愿意挺身而出,去维护这天理,去让天理重现于人间! 这一刻,方回深深地体会到自己肩上所背负的重任,为了受尽屈辱的江南黎民不再求告无门,为了忍饥挨饿的江南百姓从此不愁吃穿,方回下定决心,一定要向甄公子恳求,让自己在行省左右司郎中职位之上,多停留一些时日。 哪怕为此将成为别人口诛笔伐的对象,哪怕因此在史书中留下千古的骂名,方回也决不后悔。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我,方回是也! 此时此刻,在方回苍老的脸上,每一块皱纹都泛出如英勇就义一般的光芒。和着他全身的汗酸味,令身后的日月岛护卫们,不由自主地又往边上挪开了几尺。 初升的阳光,顺着钱塘江潮水悠悠地笼向杭州城。 楼船缓缓地撑离码头。 船上二十多个蒙古老爷们,或愤怒或迷惑,或怒目而视或破口大骂,但是没有一人敢跳下船与方回拼命。所以,方回可以施施然地临风而望,挥手作别。 这些蒙古人,有杭州路总管府、四个录事司以及各县抓来的达鲁花赤,还有一些在各级官府中任职的官员。 夹在其中的,是以私人名义南下,致杭州事变的导火索之一、怯薛千夫长贺胜。 方回并不清楚甄公子把这些人用船送回北地,到底是为了什么。也许是不想与朝廷闹得过僵,也许是担心蒙古人疯狂的报复,也许是想留下一些的香火情。 方回不会关心原因与结果,他只对过程负责。将甄公子交代的每一件事,都落实到最细微之处,才能让甄公子体会到自己的无可取代的重要性。 人既然离开杭州,就跟方回没有太大的关系。这也让他对杭州接下去的治理,充满着信心。 唯一让方回觉着遗憾的是,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操劳,终于让他感觉到了疲惫。 要是再年轻十岁,该有多好啊! 那样自己便可以有更多的精力来扶持、帮助这位别具慧眼的甄公子。 说不定,还能混个从龙之功…… …… 耳边似乎轰鸣不断,全身上下在不停地振荡。 是火炮在轰击敌船?还是发生了海啸? 天空隐隐有飞机掠过,甄鑫茫然四顾。 身下却空空荡荡,寸板皆无。 阿黎正在远去,只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苟榕不知去向,但嘤嘤的哭声一直萦于脑中。 一个身材纤弱的女子,渐渐浮现,一把扯过甄鑫坠向海底。 “不——”怒吼声被卡在喉咙,让甄鑫只能挣扎却无法逃脱。 “乖乖地,跟我走吧……”清细的声音,让甄鑫生出一阵寒意。 是赵珍珠吗?她要把我扯去哪? 扭动之际,藏于胳膊间的三棱刺滑出,如同生出自主意识一般狠狠地刺向女子。一朵血花随即迸出,如同一颗被摊平的心脏,在微微地颤动。 “啊!”女子痛苦地哀嚎着,回过头看向甄鑫,泪流满面。 这女子却不是赵珍珠,反而长得有点像自己——像女妆的自己! “你,要乖乖地,跟他走啊……” “娘?”甄鑫喃喃而语。 “你,要乖乖的……”如泣如诉,声音渐不可闻。 甄鑫伸手一抓,却只有手中一团泡沫。 “不,你,你在哪里?告诉我你在哪里——”甄鑫仰天大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竭尽全力地扭动着四肢。 咚咚—— 脚踏在船板上,脚后跟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啊……”甄鑫终于大喊出声。 “哎呀呀,我的小公子,你终于醒了!做噩梦了吗?来,让婆婆抱抱你,我可怜的小公子,出来这么长时间,也没人照顾好你……乖,别怕,婆婆在这呢……” 鼻尖传来一股极为熟悉的温暖。 那是自五六岁之后,便相伴于身边的味道。如母亲的怀抱,如奶奶的安抚,如一个能让自己安然入睡的摇篮。 可是娘呢?为什么她不见了?是她抛弃了自己还是别人将自己从她的怀里夺走? 我的母亲,她现在会在哪? 突然之间,甄鑫泪流满面。 第474章 天要下雨,婆婆要嫁人 一只略显粗糙的手拂向脸颊,轻轻地擦去腮边的泪水。 “婆婆……”甄鑫喃喃地低语,脸往手掌心拱去,一如懵懂的幼儿之时。 “梦见什么了?” “我、我梦见婆婆不要我了……” “哎,我可怜的小公子……婆婆在呢,怎么会不要你?” 甄鑫一蹦而起,定睛一看,真的是俞婆婆! “我,我这是在哪?” “你在杭州啊……可怜的娃,怎么把自己给累糊涂了?” “你,你怎么来杭州了?” “怎么,不喜欢我来?”俞婆婆佯怒道。 “不,不是……我、我是开心的糊涂了……” “哈哈,让婆婆看看,瘦了没有。”俞婆婆不由分说地掀开被子,上下摸索。 四肢都在,身体上下也没少个零件。 “你手捂着下面干嘛?身上什么地方婆婆没见过?还学会害羞了?” “这个……还在的,绝对没少!”甄鑫脸颊腾起两朵红云,两手极其坚决地抓紧自己的裤腰带。 还好,昨晚虽然疲惫,洗过澡之后还是有穿着内衣裤睡觉。 “公子,你终于醒啦。”门口响起软糯甜美的声音。 甄鑫呆呆地看着进来的女子,竟然是苟榕? 自己真的不是在做梦? 苟榕头梳双髻,斜插珠钗,一朵娇俏的雏菊挂在钗边。一对耳坠,伴着洁白如玉的面颊,让人忍不住就想伸手过去戳她一戳。 粉面上一点朱唇,神色间欲语还休。淡粉罗衣配着青翠褶裙,走动间摇曳生姿。鼓出的胸襟,似乎多了一些填充料? 苟榕的这身打扮,显然是花费了不少的心思。 “这姑娘,长得真俊呐,可曾许配人家?”俞婆婆笑呵呵地问道。 端着脸盆的苟榕,脸上笑容一滞,欲哭无泪地看着俞婆婆,委屈地说道:“婆婆,我跟你坐着同一艘船来杭州的……” “噢,噢……老太婆年纪大了,脑子有些糊涂……”俞婆婆嘴里说着话,眼睛却瞟向苟榕身后的屋门。 “婆婆年纪哪里大了,看着跟我娘差不多呢。”苟榕说着,放在脸盆,拧干盆里的温热的毛巾,一手扶住甄鑫,一手便往他脸上擦去。 出什么事了?甄鑫如坠云中。 这死丫头啥时候学会伺候自己了? “阿黎,你死哪去了?”俞婆婆突然朝门口吼道。 “来、来了……”阿黎小跑进来,束手站在边上,向甄鑫投去关怀的眼神。 阿黎依然一身劲装,乌黑的头皮随意地在头上挽了圆髻,而后披于双肩。不施粉黛的脸上,凝滑如脂。 “你们离开岛的时候,我跟你说什么来着?你到底学会了照顾小公子没?姑娘家家,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你看看,小公子都瘦成什么样了!” 阿黎双手绞在身前,嗫嚅不言。 从苟榕毛巾中挣扎出来的甄鑫,急急说道:“婆婆,阿黎有照顾我的。要不是她,我都被人砍了好多次。” “呸呸呸!”俞婆婆双手合掌四处乱晃,叨道:“童言无忌,随风飞去!” 甄鑫看向阿黎,对着自己的外衣眨眨眼。 阿黎还在怔神,苟榕已拿起外套,软软地说道:“公子,我侍候你穿衣服吧。” 甄鑫只得下床,站直身张开双臂。 外衣却被俞婆婆抢过来,一边给甄鑫套上,一边继续叨着:“教了你十年,不会做饭不会缝衣,连自家男人都照顾不好。等有一天你被小公子休了,我看你上哪哭去!” 两个姑娘都显得束手无措,如同面对恶婆婆的小媳妇。 阿黎倒是还好,从小被嫌弃到大,早已习惯。 苟榕两眼之中,却有泪珠滚滚欲下。 同船北上半个多月的时间,苟榕自问在俞婆婆面前的表现未曾出现任何的差错。甚至连自家几个娘,苟榕都从来没这么刻意讨好过。 可是在船上时还好,俞婆婆该夸的时候便夸,该让她干活的时候从来没客气过。苟榕还为此暗暗窃喜,俞婆婆的态度,显然是把自己当作一家人来看待。 哪想到,一到杭州,这脸翻得怎么比书还快? “小公子又长高了啊,越来越俊了!”俞婆婆,仰头看向比自己高一个头的甄鑫,脸上充斥着欣喜与满足。 离开维京岛之后,甄鑫曾经让人去接俞婆婆到日月岛,她却死活不肯离开。 其实算下来也不到一年时间没见,可是甄鑫却觉得这一年,如同过了半辈子之久。 甄鑫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俞婆婆,喃喃地说道:“婆婆以后不要离开我了好吧……” 俞婆婆拍着甄鑫的后背,满脸享受地叨着:“说什么呢?你要娶妻,以后也不可能让婆婆来管你。不过,婆婆倒是可以给你带孩子。阿黎呐,什么都好,就是连自己都打理不清楚,更别说管孩子了!” “婆婆我看你是舍不得曾夫子吧?”甄鑫贴着俞婆婆耳根悄悄问道。 “你……”俞婆婆推开甄鑫,脸色通红地骂道:“翅膀硬了是不?连婆婆的玩笑都敢开?” “为了婆婆,我愿意向曾夫子认错。” “真的?”俞婆婆推开甄鑫,惊喜地看着甄鑫。 “还说不是为了曾夫子……”甄鑫不满地嘀咕。 但是天要下雨,婆婆要嫁人,自己还能怎么办? “你!”俞婆婆捏着拳头,捶向甄鑫肩膀。 甄鑫不躲不闪受了这一捶,问道:“夫子一起来了没?” 俞婆婆目光躲闪。 “婆婆你这就不对了噢——”甄鑫正色说道。 “脚长在他身下,他来不来关我什么事?” 甄鑫又贴着俞婆婆耳边说道:“我是说,你们未婚同居,不太对啊……” “你,你……”俞婆婆惊得两颊飞红,两眼左右慌乱地闪动。 还好,阿黎静静地候在一旁,苟榕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们俩胜似母子的亲热。两个人似乎都没听到甄鑫说的悄悄话。 “阿黎,把扫帚给我拿过来!” 怎么突然要扫地了?苟榕怔怔地看着怒容满面的俞婆婆,心下犹豫是不是该主动点过去干活。 阿黎却已从门后拉出扫帚递给俞婆婆。 俞婆婆提着扫帚把,“噗噗噗”地往甄鑫臀部上拍去。 惊起一堆灰土。 与其说是在打甄鑫,不如说在给他喂灰。 第475章 心事 甄鑫掩着俞婆婆的口鼻,以挡住扬起的灰尘,一边求饶道:“婆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哼!”俞婆婆扔下扫帚,双手叠在腰间,挺直腰身转头离去,如同一只骄傲的老母鹅。 苟榕可怜兮兮地看向甄鑫,正待扑过去解下相思之苦,俞婆婆却又停下脚,扭头吩咐道:“苟榕是吧?我刚到杭州,对这里不熟,你带我去买些东西。” 我? 我也刚到的杭州啊! 苟榕欲哭无泪。 甄鑫自小不在父母身边,俞婆婆可谓一把屎一把尿将其养大成人。 苟榕老早便知道这位俞婆婆在甄鑫心目中的重要性,此次同船北上,一路小心翼翼伺候,极尽巴结之能事,就怕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 “阿黎什么都好,就是……”俞婆婆只要一张嘴,就是对阿黎的各种嫌弃。这让苟榕听着很是开心。 当然,也不是对阿黎的幸灾乐祸,而是相对于阿黎被俞婆婆嫌弃的各个方面,苟榕自认为完全可以达到俞婆婆对于儿媳妇的目标与要求。 自己会做饭洗衣、会家务女红,还不擅长打打杀杀,屁股……还算可以吧,自己看着应该是好生养的。 苟榕不指望取代阿黎的位置,觉得起码可以凭借俞婆婆的欣赏,挣到与阿黎差不多的位置即可。 可是到现在苟榕才明白,那个天天被嫌弃的阿黎,才是俞婆婆心目中铁打不动的正房! 这老太婆就怕自己在这里耽误甄公子与阿黎亲热,所以转头就要把自己扯走。 可是他们俩粘在一起已经几个月了,自己连个抱抱都还没有! 苟榕泫然欲泣地看着甄鑫。 甄鑫呵呵一笑,端起苟榕的脸蛋,在她额头上“啵”了一口,柔声说道:“先去陪婆婆逛逛街,多给夫子买点东西。” 苟榕瞬间明白,自己工作重点出现严重的失误。 巴结俞婆婆是没用的,得去讨好曾夫子才对! 论花钱,整个日月岛有谁比自己更擅长的? “哎!”苟榕喜滋滋地跟上俞婆婆,端起她的胳膊,甜甜地说道:“婆婆慢点,杭州有些大,咱们可能得逛上老半天呢。” 甄鑫突然想起,追上喊道:“婆婆,皇宫那边先别去了,可能会有危险。” “皇宫能有什么危险?” 皇宫早已不是皇宫,而被杨琏真伽搞成乱七八糟的模样。甄鑫担心俞婆婆看了之后,难免伤心难过。 可是这不是迟早的事?自己再有能力,也没办法将其恢复成俞婆婆当年离去时的模样。 甄鑫微微叹口气,说道:“我派一些护卫跟着你们去吧。” “算了——”俞婆婆索然无味地说道:“有点累了,我先歇会去。” 说着,紧紧地拽着苟榕,摇摇地离去。 可怜的榕丫头,让她管一个天海阁,至今未曾出过差错。甚至于南海各项商业的拓展,如今也根本少不了她的协助。 日月岛商业版图打造至今,雏形渐显,苟榕功不可没。 若放在后世,这便是一个活脱脱的上市公司女总裁,还是自学成才的那种。 但是,看着手无缚鸡之力、老眼晕花啥生意不懂的俞婆婆,却可以将这个商场天才轻松拿捏。 甄鑫也只能在心里对苟榕默默地表示出些许的同情心。 “我,是不是很没用啊……”一直保持安静的阿黎,绞着双手,脸上写满丧气。 可怜的阿黎……不会被俞婆婆嫌弃出抑郁症了吧? 甄鑫张开双臂,搂着阿黎,说道:“无论你有用没用,我只要你在身边,当我的妻子就好!” 阿黎眼神忙乱地左右扫视,见屋内已无旁人,这才安静地靠在甄鑫怀里。 高度刚好,都不用低头……甄鑫嘴便凑了过去。 “唔……”阿黎欲拒还迎,吻得极为殷切,甚至还微微张开嘴,让甄鑫的舌尖呲溜地滑入,四处搜索。 来不及琢磨今天的阿黎为什么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自觉,两人便已迷醉在这一刻负距离的相触之中。 如同经历了天荒地老,又似乎仅过片刻,直到阿黎涨红的脸几乎无法呼吸之时,才推开恋恋不舍的甄鑫。 “你,今天还有很多事呢……” 确实有很多事! 刚刚以强横的手段拿下杭州,虽然有诸位在彻夜打理,但是最终做决定的还是得甄鑫自己。 其实按照原先的计划,甄鑫不会这么快地在杭州发动一场声势如此浩大的军事行动。日月岛的根基毕竟太浅,过早地暴露自己的实力,会极大地增加接下去的发展难度。 但是越来越多人跳出来要以自己为棋,将自己视若一件可以随时取用的工具。被逼到这份上的甄鑫,早已是忍无可忍。 加上蔡老二死于贺威无休无止的追杀之中,贺胜却又突然出现,以强横姿态誓保其弟。 那就不能再忍了! 老虎久不发威,别人就会以为只是一只病猫。 亮出爪牙,起码对有人自己身边人动手之时,得多掂量掂量,以免遭到日月岛军极致的报复。 必须得让这些自称棋手的人知道,自己很小气,而且睚眦必报。只有这样,才可能尽量地保护好身边的人。 行动倒也顺利,但是后遗症也不小。 控制了杭州,以日月岛现在的实力,其实根本消化不了这座数十万人口的城市。遑论还有百余万的人口的行省。 这是整个天下最为富庶的行省,也是朝廷最难管治的行省。 事先没有妥善的计划,也没有配备那么多的人手,杭州的事务处理起来就必然得手忙脚乱。 “再给我几天时间,等忙完,咱们就把婚礼给办了吧?” 阿黎眼中,泪水渐渐盈眶,定定地看着甄鑫,有欣喜也有着不舍。 甄鑫眉头皱起。 相处这么长时间,从阿黎对自己若有若无的关心,到被迫接受自己的死缠烂打,到如今就差临门一脚的亲热,甄鑫感受过阿黎的薄怒的羞愤,也体味过她无奈的迷醉。 但是从来没有她的眼中,看到这种忐忑的不舍。 从来心无城府的阿黎,也有了心事? 而且,还准备瞒着自己? 第476章 算计与被算计 “怎么了?”甄鑫轻声问道。 “没事……”阿黎垂下眼睑,催促道:“你快去吧,别误事。我去给婆婆收拾个房间出来。” “你是担心婆婆嫌弃你?” 阿黎摇摇头。 “那是怕榕儿不高兴?” 阿黎无奈地说道:“我没那么小心眼。” 若论心胸,阿黎的确可以甩苟榕十条街。她从来就不在乎自己会娶多少女人回家,只要自己的身体扛得住。 甄鑫知道阿黎一定有事发生,只是现在确实不好展示自己的手段来逼问。 得等晚上…… 这栋位于修义坊的三进宅院,离后宅市街不远。是马夫人一来杭州,便直接买下的房产。 此时杭州城的房价,几乎只有十年的两三成。与千年之后相比,则跟不要钱似的。 是以马氏一口气便买下了三处房产。另外一处店面给“江南小吃店”,另一处改造为戏楼,归属“宁海阁”。 甄鑫还在琢磨着,是不是趁着杭州城人心慌乱之际,趁机去收购几条街回来。 熊二百无聊赖地蹲在院前门口,见到甄鑫腾地站起身,哈着腰问候道:“公子起这么早啊,今天要去哪上班?” 甄鑫脚步一顿,是噢,我该去哪上班? 去行省衙门,不太合适吧? 去故宋的皇宫,那更嚣张得过头! 自己已经放出话来,不会干涉任何级别官府的正常运行,别让这些胆战心惊的官员们,以为自己准备登基。 “他们人呢?” “有的在行省,有的在路总管府,有的是录事司,有的还在清河王府。” 得,早知道继续在屋里跟阿黎腻会。 “去宁海阁吧。”甄鑫说道:“让有空的人,一个时辰后过来开个会。” “哎!”熊二立即安排人去各处通知。 城外的战火没有漫延至城内,也没有血流成河的杀戮,甚至于都没见到四处乱窜的反贼。心惊胆战的市民们,迅速地恢复了平静。店铺渐次而来,街上也见到了来来往往的行人。 只是都匆匆而来,又急急而去。偶然有相互的交谈,也是压低着声音,如同一个个正在交换情报的地下党。 漫步于这座已经被自己实际控制的城市,甄鑫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成就感,更没有丝毫的兴奋。 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是个富家翁,拥有百万家财以及一群娇妻,悠游江湖。 但是,想有钱,就得有权。想有权,就得有势力。想有势力,就不能任人摆布。 想当有钱人,真的没那么容易! 在杭州发动这次行动,虽然也算是早有准备,但也是被一群恶心的人逼到了这份上,不得不为。 否则,自己必然会成为这群人手中的提偶,拎过来甩过去的肆意玩弄。 杀了杨琏真伽,将杭州城内的江南释都总统所几首连根拔起。砍了贺威,蹂躏了贺胜,为枉死的蔡老二报了血仇,也让朝廷中的人明白,自己不是可以随意捏弄的泥巴。 至于叶李,那只是顺便就给拘了。 甄鑫其实还没开始讨厌这位行省丞相,叶李的目标也未必是自己,但是既然将自己当作目标之一,就得有被反噬的觉悟。 接触姚燧的时间也不过半天,甄鑫心里其实是有点喜欢这老头的,只因为他在自己面前的坦诚。是以甄鑫并没有像对待叶李与刘敬那般,限制姚燧的行动。 从刚来到这世上的第一天,甄鑫就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事实。自己的一生,似乎都必须活在别人的算计之中。 自己也许是因为被算计而出生,因算计而被抚养,因算计而开始茁壮成长。 作为一枚可怜的棋子,被人算计甄鑫无话可说。既然接收了原主的身体,那就只能同时接收属于他的命运。 李显算计自己、利用自己,却从未掩饰过他的目的,虽然这是因为当初的李显根本不屑于掩饰。但是哪怕目的性不纯,也是一种坦诚。所以,他愿意与李显交易,与他进行平等的沟通,甚至为他铺好了一条退路。 铁穆耳算计利用自己,是想让自己为他所用,却并没有愚蠢地采取强迫的手段,而是如春风化雨般地给钱给物甚至还准备给女儿。这样的算计,让甄鑫根本生不出讨厌的理由。 叶里与方回的算计,让甄鑫更多的感觉到了可笑。以自己来吸引江南宿儒,再以江南宿儒来要挟自己。只能说,这俩对自己是完全缺乏了解。 那些江南宿儒对于自己来说,只能是一堆无法摆脱的累赘,自己不能杀他们并不意味着会再意叶李去杀他们。 也不知道这些人哪来的自信,以理所当然的态度给自己安排一条他们觉得正确的道路。按道理,这些人跟自己应当是同一阵线的伙伴,可是却成为自己目前最烦人的障碍。 没这些人在,这个世界对于甄鑫来说,反而会少了许多的麻烦。 至于陈宜中这老贼,每次想起他都会让甄鑫恨得咬牙切齿。这家伙,简直就是如同一只让人无法下手的硕鼠。提防着身边所有的人,只是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中,警惕地观望并勤快地收集过冬的粮食。 扶养自己十余年,却让自己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感恩之情。 可是偏偏甄鑫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别说见不着他,就是见到了又能如何? 毕竟他是阿黎的亲生父亲,毕竟他给了自己好多好多辛辛苦苦攒下的财物。 相较而言,姚燧的坦诚便让甄鑫有种如沐春风的舒畅。 也许,这就是南北人与北方人的区别? 当然,甄鑫目前还无法确认,姚燧透露给自己的信息中,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但是心里头更愿意相信,即便是这老头给自己传递了假信息,那也是因为这老头本身也不过是一枚受人欺瞒的棋子。 姚燧想继续呆在杭州,甄鑫不会将其驱离。他若想回大都,甄鑫也不会阻拦。条件是,不得骑马,不得乘船,得慢慢地走回去。 起码得慢慢地走着离开浙江。 对姚燧的唯一限制,是不得私自往大都送信。 尤其是不得通过驿站往大都夹带私人信件,这一条也是对杭州所有官员的禁令。 杭州事变,不可能瞒得住朝廷,也必然会引来皇帝的怒火与朝廷的报复。但是只要多争取几天时间,后果应该不算很严重。 大不了,撤回南海,把杭州城还给叶李便是。 第477章 杭州会议 “俞婆婆为什么会来杭州?”甄鑫漫不经心地问道,未等熊二答复,又威胁道:“你若敢说不知道,腿会被我打断的!” “呃……” “为什么不说话?”甄鑫扭过头,皱着眉头看向捂着嘴巴的熊二。 “呃,唔,唔……” 甄鑫左瞅右看,寻找着可以打断熊腿的棍子。 熊二赶紧给甄鑫递去一根细柳枝。 甄鑫一巴掌拍开,怒骂道:“你们几个,胆越来越肥了!是不是我不断你们几条腿,都觉得老子好欺负是吗?” 熊二哭丧着脸狡辩道:“公子爷啊,他们几个合伙要欺负你,可不关俺的事。俺不过是一个大老粗,哪有资格对付你?也没这胆子啊……” “嗯,你最好是真明白!”甄鑫说着,板着脸而去。 身边的人也在算计自己? 甄鑫心里默默地苦笑,自己是不是过于敏感了?如今看见谁都觉得想将自己当作棋子。 再怎么说,甄鑫都不相信这些人会害自己。 只是阿黎的眼神,让甄鑫总是隐隐生出一股难以排解的忧虑。 熊二耷着腿跟在甄鑫身后,准备进去江南小吃店,却被甄鑫一把推出。 “我现在这里吃点东西,我要吃完了没见到陈文开,那我会把你们俩捆在一起沉入西湖!” 熊二打了个寒颤,转身便突突地消失不见。 “哥!”甄沁惊喜地叫道,放下手中厨具,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奔过来挽住甄鑫的胳膊,甜甜地问道:“我给你煮些籴肝米线可好?” “不错吗,都可以掌勺了!” “那当然了,也不看我是谁的妹妹!” 看到甄沁忙乱却从心里涌出的笑意,甄鑫的烦躁莫名地消失了一大半。 有个能笑得甜甜的妹妹,终究是好的! 马海生却如见到了猫的耗子,贴着墙角悄悄挪开,一边在心里念叨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甄鑫没去管这个胆敢拱了自家小白菜的很不蠢的猪,静待片刻,小沁便端上来一堆香味扑鼻的吃食。 虽然只是简单的小吃,却让甄鑫食欲大动,抓起筷子埋头便唏哩唰拉地大快朵颐。 一刻多钟之后,甄鑫心满意足地走出江南小吃店。 马路对面,陈文开苦着脸站在宁海阁门外。 让甄鑫意外的是,旁边还昂然而立着小六,身着青色长衫,如同一根傲然而立的酸笋。 甄鑫对着小六微微点头,背着双手步入宁海阁,问向陈文开:“什么情况?” “呃……”陈文开闷声说道:“属下愿意领罚。” “行吧,待会自己找根绳子,吊到宁海阁门口。” “甄公子……”小六凑过来,刚开口便被甄鑫打断。 “你是想陪他一块被吊起来?” “不,不是……” “那你是替他吊着?” “那怎么可能。” “那就闭嘴!” “我闭嘴了,待会你别问我问题啊……”小六低声嘀咕道。 甄鑫顿住脚,盯着小六狠狠地说道:“信不信我把你吊到你们学校门口去!” 小六摇摇头说道:“不信。” 甄鑫目露凶光,如欲噬人。 “你要敢把我吊学校门口,我就让学校里的孩子们咬你!” 自从小六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将自己当作甄鑫的大舅子之后,又加上日月岛所有孩子当保险,甄鑫还真拿这家伙有些没招。 没阿黎帮助,自己还打不过他! 还好,小六也没显得太过分,主动给甄鑫递来一个台阶,低声说道:“我觉得,公子还是先忙正事要紧。俞婆婆是我让她过来的,这些私事等你忙过这几天,我会给你一个绝对满意的交代!” 满意的交代? 甄鑫倒是生出一些好奇,不过刚刚在生气,此时突然变成不耻下问模样有些不合适。只能“嗯”了一声,往二楼雅间而去。 天海阁被砸烂,加上这两天忙着四处用兵,今日才叫工人过来重新整修。 这活归李显及其手下李十三负责,倒不需要甄鑫操心。 二楼已经整出一间宽敞而洁净的雅间,谢翱与熊大已经在此等候。 不久之后,先后来了苟顺与苟榕。 老丁与景子愿留守日月岛,马青仝镇守泉州。这些人加上熊二,便算是日月岛目前的领导班子。 本来应该是涂珍娘代表贸易总管来杭州参加这次会议,但是久旷的苟榕死活顶替了涂珍娘的与会资格,对此甄鑫也不好现在就把苟榕赶回去。 不过日月岛上下,早已认定苟榕为未来的贸易掌舵者。抛开身份不谈,苟榕与涂珍娘相比,差得无非就是年龄与阅历,但是她的学习能力以及成长速度,却远非涂珍娘可比。 在没有任何税赋的情况下,商业贸易已经成为支撑日月岛的唯一收入,其重要性不言可喻。 决定北上杭州之时,甄鑫便早已下定决心,既然来了,无论如何得将商业版图向杭州拓展,不管是以哪种方式。 控制杭州的商业,便意味着控制了江南的经济命脉,这也可以为日后的举事先打下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基础。 杭州,毕竟依然是江南的中心。 得到了杭州,也就意味着得到江南民心的可能。 所以,这次杭州会议可以算是日月岛极为重要的第一次正式会议。 会场简单而肃穆,甄沁给坐在长桌边上的每个人上了杯热茶之后,便落于末座,展开纸笔负责会议记录。 边上是坐立不安的苟顺。这样正式的场合让他极为不习惯,一大一小两只眼睛也很难得的不四处乱飘,只是在自己的茶杯与甄沁的记录本之间来回挪动。 甄鑫安坐于主座上,左边是谢翱,右边是熊大。 会议首先由熊大汇报了此次围绕杭州城军事行动的战果。 在甄鑫离开泉州时,熊大便已带着日月岛水军沿海岸线北上。趁着这段没有台风的日子,在浙东海上,建立了名为“桃花岛”的海上基地。 虽然有新式的水泥制造方法,但基地至今也没完全建好。不过,只要有暂时的落脚之处,便不影响其作为基地的部分功能。 也使后续源源不断北上的船只,得以在此歇息与休整。 第478章 海军陆战队 在钱塘江口拦截了贺胜自海路北上的楼船之后,熊大用拳头说服朱清,让他带路,轻松击溃刘家港守卒,并将百万石粮食与三百艘海船,全都运往桃花岛。 在击溃澉浦水军营寨之后,逆钱塘江而上,一炮轰散周家渡口水军守卒。 此时小六已率领一支步卒,烧毁灵峰山营寨其及粮仓。 苟顺则统率几支小队,分散击溃清河王府内外的驻兵。 至此,杭州除了皋山驻军之外,全部溃散。 此次行动,不以杀人为目的,是以朝廷驻军除了被轰死、吓死、踩踏而死之外,总死亡人数在百人左右。而日月岛军,死伤六人,全是因为一尊火炮炸膛导致。 这是刚刚试制完成的三尊火炮,质量标准未定的情况下,出现炸膛只能算是难以避开的问题。 解决的方法不算难,一是在铸造炮筒时要提高内壁的光滑度,并研究膛线的制作方法。二是在发射时要及时为炮筒浇水降温,三是总结出最合适的火药投放量以及炮弹的重量。 对于皋山以及其他州府的驻军,接下去依然采取以威吓为主的手段,哪怕无法将其击溃,也要让他们龟缩于各自的营寨之内,不会跑来杭州对日月岛军发动军事行动。 现阶段,日月岛军不会树旗造反,这是原则。 在此原则之下,以行省丞相的名义,将行省之内所有的蒙古官员,全都驱离北上。其他的官员,只要不是跳得太厉害,依然各守其职,保持原状即可。 自琼州到广东,乃至福建、浙江,一直到长江入海口,朝廷所有驻扎于沿海的水军已经被清理得一干二净。起码在江南沿海海域,日月岛军已经再无敌手。 接下就是长江! 当然,也只能先从长江的下游开始。 是以,下一个目标是江阴? 朝廷大多数的内河水军,都分布于长江两岸,共有三个水军镇戍万户府。 位于浙江行省江阴州的江阴水军,分镇江阴、镇江与集庆;位于江西行省的江州路,镇守鄱阳湖;位于湖广行省的武昌路,镇守洞庭湖。 依然坚持一个原则,将其击溃,让其形不成主动的战斗力。不求杀人,但是必须毁掉所有的船只。以此来控制长江水道,并控制南北的水上运输与驿站的传递。 然后,慢慢逆江而上。在寻找江心岛建立长江后勤基地的同时,争取在一年之内,将长江的控制线推进到武昌洞庭湖口。 江淮之险,为南宋提供了一百五十年的庇佑,也生生地挡住了蒙元铁蹄半个世纪之久。 若不是当年南宋的第一个降将刘整,为忽必烈筹划打造了一支强大的水军,南宋也许依然还能再扛更久的时间。 日月岛最大的劣势,是兵员数的不足。这劣势不是短期之内便可以弥补,而且兵员的考核、招收以及训练,都需要时间。 在此前提下,只能将地理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在跟朝廷翻脸之前,必须用最快的速度重新夺回长江的控制权。击溃朝廷所有的水军,让他们重新回到当年面对江海束手无措的时代。 在此同时,海上贸易线便可以从容地往北延伸,一直到渤海湾,乃至高丽与倭国。 既然想当海贼,那就当个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海贼! 不过,这时代的海上军事力量,不可能只会打海战。毕竟海上现在也没多少敌人可供日月岛军去消灭。 对于海军更准确些的定位,应当是会驾驶船只的步兵。 往更高的格调上依靠,那便是“海军陆战队”! 这些兵力,最终的目标终究还是陆地,是城池,是朝廷最大的倚仗——骑兵。 是以,日月岛接下去的建军思路,就必须向这方面转变。 此次军事行动,汇聚了各地的兵源。有日月岛原有的部队,包括疍民、黎兵与故宋老兵;有陈宜中送来的番兵;有粤东、闽西、赣南的义军;有闽浙赣的山匪;还有岳家的仆从军以及跟随岳家蜂拥而至的浙东与浙北义兵。 整个江南,除了湖广与四川之外,能让日月岛看得上眼的散兵游勇,几乎全都被网罗至此。但是总数,也不过两千有余。 加上留守于日月岛,以及还在桃花岛干苦力活的人,日月岛目前的兵员总数不到四千。 杭州的行动,算是汇聚各方兵员的一次大演练。效果总体还算不错,但是对手太弱,看不出真正的问题所在。 兵源驳杂,无非是增加彼此的信任感与号令的统一,对熊大以及在泉州整合新兵的马青仝来说,都不算大问题。 让甄鑫眼睛大亮的是,岳家仆从军以及那些浙东义兵的表现。 浙东属于江南最为富庶的地方,历史上这里就不产强兵。 但是宋亡之后,反而是这一带出现了不少颇有实力的反贼。最有名的,便是谢枋得率领的义兵。毕竟有钱的反贼,就不用去干杀人劫货的匪事,专心当义兵就好。 说起谢枋得,也算得上宋末丝毫不逊于文天祥的人物。 此人上饶人,与文天祥同为宝佑四年同科进士,其诗文豪迈奇绝,自成一家。 宋室投降后,谢太皇太后发布诏书,令江南各地放弃抵抗。不少封疆大臣与前线将领纷纷降敌,国势土崩瓦解。但是谢枋得依然变卖家产,扫募民兵,坚持抗元,却因孤立无援而败北。 景炎帝继位后,谢枋得受任江东制置使,在浙东继续招集义兵抵抗元军,终因寡不敌众而再遭惨败。 部队溃散之后,谢枋得只身逃亡福建,去年被捕押往大都,誓不肯降,绝食而死。 其子谢熙之一直在上饶老家服侍祖母,被此次的诗会吸引,跑来杭州,却差点自投罗网。好在最终有惊无险地被趁势救出。 浙东义兵虽然不会奉谢熙之为少主,但毕竟有香火情在,由此便毫不犹豫地正式加入日月岛军。 虽然这支队伍不过百余人,而且个个身上带着经年隐疾,但是与故宋老兵一样,这些人都将会成为日月岛军最为骨干的力量。他们的眼光与经验,才是甄鑫最为珍视的能力。 到了需要的时候,这些人便可以为日月岛以最快的速度,爆出一大群可战之兵。 第479章 真畜 诗会上的收获,除了谢枋得之子谢熙之外,还有李登平与姜震。这两人同样在其父亲残余的旧部中,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人尽其用,这两位,一个被派去湖南,一个前往浙北,分别搜罗可用之兵。 甄鑫特地交代,尤其要重点关注那些年老体衰的残卒。哪怕这些人已经扛不动枪,上不了战场,也得将他们接回来养老。 养这些人,起码比养那些江南宿儒让人觉着舒畅。 对于行省其他州府的驻军,采用分化策略,尽可能瓦解这些人不多的战意。 一方面鼓励他们脱离军队,答应未来给予土地补偿,或是招入日月岛成为各商社伙计。另一方面,以行省的名义向各支驻军长官发送正式公文,令其不得轻易离开驻地,对日月岛军发动攻击。 想要在短期之内,让浙江行省文武官员悉数顺服,是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能以这种瓦解、分化的方式,令各州府出现政令混乱,让他们看不清形势,不知所从。 好在行省上下的官员,不好啃的蒙古人全被送走,剩下的都比较识相。只要没人公然树棋造反,有行省的长官替他们承担了名面上的全部责任,就不会有人主动找事。既然自己的乌纱帽还在,大多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续当他们的官,做好他们的本职工作。 行省丞相的大印自然不是万能的,但毕竟代表着行省最高长官的意志,哪怕这意志未必属于丞相本人,谁又会去追根问底? 只要朝廷没有明令取沙行省丞相的职位与权力,加盖了其大印的公文,各级官员,遵照执行便可。 不过,等到大都的旨意到达之后,自然还得有一番真正的较量。 商业的拓展,是重中之重的要事。 南洋与广东的货物,将会以最快的速度大量涌入杭州市场。在此之前,必须发动所有的关系,寻找并筛选可能长期合作的商户。 同时,鼓励这些商户组织商品,利用已经被日月岛完全控制的海上商路,向两广以及南洋销售。 有利可图的生意,而且是不用给官缴纳重税的暴利生意,自然不用担心找不到合作者。甄鑫希望的是,找到那些既有实力,又可以坚定地进行长期合作对象。如此,即便杭州被朝廷收回,日月岛也必将留下无法磨灭的影响力。 理宗残骸如何归葬,交给那群江南宿儒去决定。他们若想就地重新安葬,那最简单;若愿意移葬去崖山,会由专人负责;若想归葬原来的帝陵,那就有些麻烦。 起码得先将在帝陵之上正在建造的几座寺庙拆除,而且谁也不能保证,日后是否还会有人将其再次挖掘出来晒太阳。 对于甄鑫来说,更麻烦的事是如何处置这些江南宿儒。 若可以,他宁愿把这些人全挪去日月岛供起来。包吃包住,啥活不用管只负责晒太阳,但是,显然不可能。 即便唯一对日月岛表示出善意的邓剡,也不可能甘于将余生浪费在南海的小岛之上。 这些人,有心念故国的气节,有随时准备献出自己老命的斗志,偏偏就是长了脑子。 商量半天,也没有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法。唯一可行的主张,便是想办法将他们从哪来赶回哪去。 不聚在一起,起码聒噪的声音没那么严重。 与乌坚巴的合作,将会全面展开。 论起佛教,无论是小乘大乘,还是汉佛藏佛,其实都是外来的宗教。自藏佛与蒙古人勾结而在中原大肆推广,尤其是被忽必烈扶持为国教之后,吐蕃的藏僧做尽恶事。在其带领下,江南江北已经没剩几个愿意专心于修行的和尚。 权力,不仅会让官员迅速坠落,自称有修行的出家人一旦沾染同样无法自拔。 再高的僧,也是人而不是佛。 是以,甄鑫心里并不排斥来自吐蕃的藏佛。既然已经阻止不了他们在中土的传播,何妨搭个顺风车,以借机发展自己的势力。 当然,这个合作对象,也只有乌坚巴才成。 对于土生土长的道教,甄鑫其实是相当失望。 这些牛鼻子,要么高高在上以准仙人自居,不入世便不关心任何人的死活,更别说王朝的更替、国家的兴亡。 一旦入世,那就比普通人还热心于权势财货。 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而且一旦披上道教的外衣,连皇帝都被蒙死了好多个,普通老百姓在神汉巫婆面前,更是不堪一击。 再如全真教。 金国还未灭亡,丘处机便屁颠颠地跑了几万里路去投靠成吉思汗。而继任的尹志平更是一直在努力地成为蒙古在中原的代言人。 只是宗教的改革,甄鑫不感兴趣,也不可能去费心费力做这些事。 也只能指望着将总想飘然而去的张三丰,拉回尘世之中,并引导他去做些道士们的思想工作。 任何宗教的发展,必然是因为统治的需要。 宗教长成什么样,很大的原因是统治者想要让其长成什么样。 所以,真想改革宗教,那也是以后某一个阶段再去做的事。 目前,先利用了再说。 这会一开,便是五天。 期间,甄鑫还抽空去拜访了乌坚巴,去探望加入日月岛军的义兵,与一些慕名而来的学子笑谈人生与未来,去稍稍应付了那些充斥着愤懑情绪的江南宿儒。还去看望了快陷入抑郁症中的李显。 至于那位如打了鸡血般的方回,甄鑫先是给他延了三天的权限。在经过表面很严谨其实没人在意的三天考察之后,又将其暂代左右司郎中的职位延了七天。 要不是年纪相差得实在太大,方回恨不得认甄鑫为干爹。 甄鑫又在百忙之中,抽出半天时间陪着姚燧在杭州城逛了一大圈。让行省内的各级官员明白,在姚燧姚先生的支持与监督之下,日月岛军是绝对不可能造反的!所以,老老实实地干好各自的工作,绝对没事。 连轴转了五天,甄鑫很悲哀的发现,自己竟然活成了顶级的社畜。 以后可以给自己取个新的笔名——真畜! 第480章 上都开平城 一天,在斡难河边玩耍的也速该碰见到蔑儿乞惕部的也客赤列都正迎娶新娘而归。远远地看到新娘诃额仑,也速该心下大动。于是叫上几个兄弟,将诃额仑直接抢回家当了妻子。 不久之后,诃额仑便为也速该产下一子,名为铁木真。 铁木真成人之后,迎娶弘吉剌部的孛儿帖为妻。新婚不久,蔑儿乞惕部的也客赤列都为报当年妻子被抢之仇,将孛儿帖掳走,赏给其弟为妻。 九个月之后,铁木真终于寻得机会,救回妻子。不过此时孛儿帖已有身孕,不久之后,生下了一个儿子术赤。大度的铁木真毫不在意,认其为长子。 孛儿帖为铁木真生下四子五女。 长子术赤虽然有勇有谋,但终究没能继承成吉思汗的汗位,只能将一生的心血耗在永无止境的西征途中。其子拔都踏着术赤的脚步,征服了钦察、斡罗斯之后,在那建立了金帐汗国。 老二察合台,一直不服术赤占据了自己长子的身份,但是对术赤却毫无办法,两人的争斗使老三窝阔台捡到了大便宜,成为蒙古国第二任汗王。 但是实力最强的,却是身为老四的拖雷。 蒙古习俗幼子守灶,意思是父亲死后,最小的儿子得承担起抚养其母亲并守护好家产的责任。所以,在成吉思汗死后,拖雷得到了蒙古国大多数的兵力。 这也使得窝阔台被活活拖到两年之后,才得以登上汗位。 主弱臣强,对于任何一个掌权者来说都是如鲠在喉。于是,当拖雷好不容易率领着蒙古国主力军队灭了金国之后,在班师途中被窝阔台下令暴毙而死。 窝阔台系与拖雷系自此结下死仇。 窝阔台死后,他的妻子控制了蒙古国的实权,其眼高手低的儿子贵由好不容易成为正式的汗王,却因为讨厌远在斡罗斯的拔都而亲自率兵远征。结果没走到一半,就暴毙于途中。 有了拔都的支持,拖雷长子蒙哥抢到蒙古国的汗王之位。蒙古国的权力,从窝阔台系转到了拖雷系手中。 蒙哥在位时,蒙古国的管理重心依然在漠北草原,依然以漠北的哈拉和林为国都。 接照蒙古国的传统,蒙哥的幼弟阿里不哥窝在家里等着负责接收财产。 老三旭烈兀分到了数万军队,开始西征,灭了阿拔斯王朝,一直打到了埃及边界。而后建立伊儿汗国。 老二忽必烈一兵一卒也没分得,但是蒙哥将漠南以及中原汉地,全都划给他管治。 治理汉地,自然得依靠汉人。 在刘秉忠的建议下,忽必烈南下第一站,来到漠南漠北交界处,原金国桓州附近的金莲川,在此建立了对后来产生巨大影响力的“金莲川幕府”。正是这群八方来投的幕僚,将忽必烈一步步地扶上本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的汗王之位。 “北控沙漠,南屏燕蓟,山川雄固,回环千里。” 位于漠南漠北之间的金莲川草原,自古就是牧族与中原王朝相争的战场。早在秦汉时期,匈奴与东胡就在这一带的“瓯脱”爆发过无数次战争。 此处,也是蒙古国沟通东西南北的交通要道。在此落脚之后,刘秉忠便为忽必烈建造了属于他的第一座城池——开平城。 这里也成为忽必烈登上汗位之前,最重要的根据地。 这里,也被视为其龙兴之地。因此在定都燕京之后,忽必烈升开平为上都,作为驻夏的纳钵。 几乎每一年的四月到八月,忽必烈都会来此“驻夏”。以“诈马宴”宴请蒙古各部宗王、宿卫与朝廷重臣。 也许是很长时间没见到冬季的草原,时至九月下旬,忽必烈却突然领着一群人又来到了上都。 上都的布局,与这世上任何一座城市都有所不同。既然不像哈拉和林那样四处都是随地搭建的大帐篷,与其说是一国之都,不如说是一个蒙古王公的聚居地。也不似大都那般,讲究风水对称、俨然布局,可谓汉家城市建筑的集大成。 是以,忽必烈并不喜欢呆在大都,因为那是一座汉人的城市! 当然,他也不喜欢去哈拉和林。那里虽然留下了自己父辈与祖父的汗水与心血,但那座城市,是属于他们的,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哈拉和林,留给忽必烈的,只有被人遗忘的憋屈,以及同胞兄弟之间无情杀戮的痛楚。 而这座看似不大的开平城,却满载着自己这一生的辉煌。从无到有,从沉寂到奋发,从这一隅之地而拥有了万万里的江山。 但是这一切,终究都要走向了落寞。 忽必烈并没有坐在大都城内唯一的高楼大安阁之内,那里是他宴会群臣、赏赐王公、召见使节的地方,却不适合独处时的神游天外。 大安阁之外,宽阔的月台上,横着一张牙床。 须发灰白的忽必烈,拥着锦裘,倚在牙床之上。望着如行将就木、人畜无害的耄耋老人,可是整座城池却因为他而陷入了死寂。 连飘飘扬扬的雪花,似乎也被吓得细了三分,只在阶前铺上一层薄薄的白色,旋即消失不见。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太早了! 忽必烈皱着眉头,遥遥地望向云天之外。 一丝阳光,迎着他的视线而来。薄薄的云层瞬间消失不见,于是阳光越来越多,照在忽必烈身上,让他稍觉惬意地微微眯上双眼。 这是一座一眼便可以看得到头的城市。 与大安阁相对的,城南门口,是与开平城同一时间建造的“家庙”。 蒙古人死后,随地安葬,地面不留任何标志,后人也无从祭奠,自然也不会建有“家庙”以祭拜先人。 但是在那些汉人幕僚的坚持下,忽必烈还是建造了这座蒙古有史以来的第一座家庙。 在大都建好更高规格的“太庙”之后,上都家庙里所有的牌位,包括烈祖也速该、太祖成吉思汗、太宗窝阔台、定宗贵由、宪宗蒙哥,以及术赤、察合台与自己的父亲拖雷,全都移去太庙祭享。 第481章 想跳出棋盘的棋子 城内外围,分布着一些寺庙以及大大小小的四合院落。 不用眼睛,忽必烈便能感受得到,拱卫于大安阁周边,一圈威然屹立的帐篷,如同当年一样,陪伴着自己。 只是帐篷还在,帐篷的主人却早已踪迹全无。 最中间的那座帐篷,主人刘秉忠。当年不过一个小沙弥,被自己一顿劝说之后还俗,成为自己的第一位幕僚。十五年前,在离此不远的南屏山,端坐而逝。 那一年,离去的还有被南宋羁押十六年之久的郝经。他在宋国熬过了最艰苦的时光,却终于病逝在归来的途中。 刘秉忠的隔壁,住的是毕生钻研儒家治国之道的姚枢,于十一年前病逝。 再边上,是与姚枢同为北地理学领袖的许衡与窦默。一个死于八年之前,一个死于九年之前。 与他们同时去世的,还有太子赞善王恂、“秀才”赵壁、“龙山三老”中的张德辉。 此外,早已离世的,还有金国的最后一个状元王鹗,自窝阔台汗时便任中书令的杨惟中,被尊为“北方文雄”的元好问,精文善武的耶律铸,以及自己倚为臂膀的“廉孟子”廉希宪…… 俱往矣! 只是不知道,这些人离开了自己之后,会投向长生天的怀抱,还是依然坚守于这里,他们心目中的故土? 忽必烈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些人对自己的忠诚,以及这一路行来为自己提供的帮助。没有他们,不会有今天的大元帝国,更不会有今日的万国降服! 但是,无论他们出身于汉人,或是契丹、女真之后,都只能是异族之人。 他们的理想与目标,终究不可能成为蒙古人的理想与目标。 不知道某一天,自己再与这些幕僚相见时,他们还会不会如当年那般,献上一声发自内心的问候:“王爷可好!” 忽必烈拿起边上的酒壶,倒出一杯浊酒,望前缓缓地洒了半圈。 也许,这一天很快便会来到了! 真的不需要太长时间了! 一把伞静静地出现在忽必烈的头顶,遮去几乎消失不见的雪花,也挡住了渐渐温暖的阳光。 身着锦袍,头顶罟罟冠的南必皇后,举着伞靠在牙床之后,两眼满含着深情,看着身前的这位比自己大了近五十岁的皇帝。 南必不是忽必烈的第一个皇后,也不是他最疼爱的皇后。 蒙古王公的四个“斡耳朵”,是可以分得丈夫财产的正式妻子。 忽必烈第一个斡耳朵,是他的外甥女帖古伦,但并不得忽必烈的欢心。 离开漠北南下之后,始终陪在忽必烈身边的,是他的第二个斡耳朵察必。也是忽必烈的亲表姑。 在忽必烈自立为汗的当年,察必便受封为皇后。这是蒙古有史以来,第一位被尊为皇后的“斡耳朵”。 然而,与他的那些幕僚们一样,察必终究还是先他而去。 为了纪念这位陪他走过无数艰难日子的皇后,忽必烈迎娶了察必兄长纳陈的曾孙女,也是他的孙侄女——南必。 年龄差距不是婚姻的障碍,辈份与血缘的混乱对帝王之家似乎也不成问题。 让忽必烈略觉纠结的是,自己是否应该带着她一同去见长生天,以免她扶持自己的儿子铁蔑赤争夺汗王之位? 只是有什么区别呢? 是铁穆耳是甘麻剌,还是铁蔑赤,只要是自己的儿子与孙子,谁登上皇位对于自己来说,有什么不同? 这皇位,终究还是带不走啊…… 阳光渐薄,一阵凉风吹斜了静静的伞盖。 双腿站得有些发麻的南必终于开口,细声劝道:“我的汗王,还是回屋去吧。” 忽必烈不置可否地微微点头。 许久之后,才开口问道:“他们来了吗?” “已经在殿中等候了。” 又过了片刻,忽必烈缓缓站起身。 南必收起伞,上前扶住他的微沉的身子,转身走入大安阁内。 殿前内外,闪出一队队全身披甲的怯薛兵。 这座暂时离开了忽必烈视线的城市,似乎突然就恢复了生机。 街巷之内、四合院之外,人影开始攒动。吵闹声、争执声与牛羊的嘶鸣声,渐渐地充斥于城市的上空。 城外辽阔而枯黄的草原之上,也有欢快的马蹄声隐隐传来。 大殿之内,一群王公大臣肃然而立。 有怯薛长月赤察儿,有中书丞相安童,有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还有数位从漠北草原急奔而至的王公。 却没有一个汉人。 忽必烈挥挥手,南必隐入殿后。 “都坐吧。”忽必烈神色如常,只是声音略显嘶哑。 众人各自盘腿环坐于忽必烈身前。 怯薛长月赤察儿忍不住开口说道:“汗王皇帝,天气转冷,已经开始下雪了,咱们是不是该回大都?” “怎么?你已经连这丁点的雪都受不了?”忽必烈皱着眉头问道。 中原虽然富庶,其实真的不适合蒙古人久居,只要冬天一到,就没人再愿意离开中原前往漠北。长久以往,蒙古人还是草原的主人吗? “不不!”月赤察尔急忙解释道:“我是担心汗王的身体……” “你觉得我快死了?” “我……”哪怕殿外已见飘雪,月赤察儿的额头却冒出一圈冷汗。“属下绝对不敢这么想啊,大汗!” 忽必烈没管这位跟着自己数十年的怯薛长,环顾问道:“杭州那边,有什么消息?” “一切都很正常。”中书丞相安童回答道:“只是……有些过于正常了。” “什么意思?” “所有的官府文书来往,都看不出问题,也没反映有问题。但是该有的密报,却全部断绝。” 是啊,本该定期送来密报的李邦宁,没了声音。 南下许久时间的贺胜,也没有任何回报。 甚至于在自己默许之下前往杭州的姚燧,也是一点消息也没传回。 杭州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忽必烈突然对那位甄鑫又生出许多的兴趣。 一颗想跳出棋盘的棋子? 一把有了自己想法的刀子? 忽必烈倒是很想知道,这样的棋子或是刀子,能整出什么新的花样? 第482章 萨都剌的消息 “最近的密报,在什么时候?”忽必烈问道。 “咱们离开大都时曾收到行省丞相叶李写于九月初八的密报。” 九月初八,到今天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时间。 “密报提及,乌坚巴的追随者、崇国寺僧人定演手刃杨琏真伽。理宗首级所制成的嘎巴拉碗,已落入甄鑫手中。赵与芮的孙女赵珍珠南下,入住福王府。 同时,还发现了岳飞后人的行踪。” 忽必烈微微颔首。 甄鑫这小子,虽说有点蠢,但作为一把刀还是挺好用的。 先是为朝廷解决了泉州蒲氏的隐患,使得福建行省真正地纳入国朝的管治之中。 此次又顺利地解决了杨琏真伽,再次为朝廷除去一个毒瘤。 当年江南初降,民心浮动,朝廷又答应了不屠杀杭州百姓,使得整个浙江反叛势力处于有恃无恐的状态。 一个国家都已经灭亡的子民,却拥有莫名其妙的傲骨,而且还视国族为蛮夷。这样的人,只能用最野蛮的手段来对付他们。杨琏真伽的所作所为,正是为了彻底打碎江南人这丝残余的不臣之心。 效果非常好,但也惹来了天怒人怨。 朝廷从来不杀有功之臣,所以对付杨琏真伽,只能让其他人来操刀。 许以乌坚巴一点小利,他便自己南下去寻找甄鑫合作。 乌坚巴期望以“活佛”来对抗权尊势重的萨迦教派,倒是可以考虑给予一定的支持。 萨迦教派肆无忌惮地发展了这么多年,其信徒已遍及天下,再不限制,便会泛滥成灾。 一个脱离朝廷控制的宗教,就不应该让其继续茁壮成长。 八思巴已去,削弱萨迦教派,正是时候! 安童看着神游状态的皇帝,继续轻声禀道:“叶李的密报中,是准备于第二天,即九月初九,召集江南对朝廷不满的故宋文人参与诗会,并试图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再押往大都……” 这把刀,真是好用啊! 忽必烈在心里继续悠悠地叹着。 上一把这么好用的刀是谁来着? 嗯,文天祥! 被江南人视作脊梁骨的文丞相。 虽然他啥都没干,只是将其关押在大都,便引来了一大群的叛贼。朝廷得以借机将潜伏于大都的反抗势力清理得一干二净。 江南文人一网打尽之后,甄鑫这把刀也该收鞘了,否则很可能引起其他的反噬。 该怎么安排他呢? 还是说,最后再利用一次? “贺胜呢?”忽必烈突然开口问道。 “据叶李秘报,贺胜已于九月初七,由漕运司派船护送其从海路北归。” “甄鑫没杀他?”忽必烈有些意外。 “应该没有……” 漕运司? 忽必烈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脑海中的思路稍纵便逝,想抓却已抓它不住。 有什么关键的事情被自己忽略了? 忽必烈皱着眉头看向左右,但是已经没人能为自己理清脑子中纷杂的思绪,也没人能为自己分析出隐藏于这些情报之中的真实脉络。 呼——忽必烈吐出一口浊气,收起略觉失落的心思,对着安童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根据从各方面获得到的信息,我等以为,浙江行省,很可能已经被人控制。” “被人控制?那行省的驻军也被人控制,还有那些达鲁花赤谁能控制得了?还是说有人敢在杭州大开杀戒?”有蒙古王公诧异地问道。 “这正是我等想不明白的地方。别说控制浙江行省,单就控制一个杭州城,没有十万的兵力,根本就办不到。 就算甄鑫在短时期内,把浙江、福建、江西的反贼全都聚拢在一起,也绝对超不过三千之数。” 三千人,能干嘛? 控制一州一府都不太可能,更别说是一个杭州城,乃至整个行省。 但是除了甄鑫之外,江南早已没有成气候的反抗力量。 确实许久没收到叶李的密报。 李邦宁呢? 对于这个前朝的最后一个太监,忽必烈其实是真心欣赏。 有能力,肯听话,背叛起主子来毫不犹豫,而且用得放心。一个太监再有野心,也没人会拥护他起兵造反。 他要的无非是高官厚禄,朝廷给的起,而且想收回也不过是一纸诏书的事。 忽必烈本来打算此次杭州事情结束之后,无论李邦宁能不能把甄鑫带来大都,都会把剥夺的官位还给他。 就如熬鹰一般,既要让其明白如何得到主人的奖赏,也得让他明白什么情况会被重责。只有如此,才能坚定其对朝廷的忠诚,也才能予以重用。 但是,这样的奴才也失控了? 还是说已经死在甄鑫手中? “无论杭州现在是什么情况,必定是叶李的诗会失控所致……” 忽必烈挥手打断安童没有意义的分析,问道:“你们准备怎么处理此事?” “臣下觉得,要先派人去确认杭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忽必烈眉头又皱了起来。 “我这里,倒是有一份刚刚收到的消息。”玉昔帖木儿施施然说道。 安童撇了他一眼,隐起怒气,闭上嘴不说话。 玉昔帖木儿虽然与自己同样是皇帝的怯薛长出身,但是近些年来一直在扶持桑哥与自己对抗。乃至尚书省的权势已经压过了自己的中书省。 这消息事先不与自己沟通,却到了皇帝面前才透露,显然是以此来驳自己的面子。 “有北地学子萨都剌,受邀参加九月初九的杭州诗会。诗会结束后当天离开杭州,以最快的速度北上返回大都,几番周折之后,才将消息送到臣下手中。” 忽必烈微微颔首,表示认可玉昔帖木儿的解释。 今天十月初五,离诗会结束已过了二十六天。 一个无权无势、名声不显的学子,想送秘信给当朝御史大夫,确实没那么容易。 在不能调用驿马的情况下,从杭州赶到大都,再从大都跑来上都。还得想办法让玉昔帖木儿相信他,也是不易! 朝廷上下,至今没有任何杭州的确切消息。这些人是不是过得太安逸了?以为平定江南之后,便可以轻松掌控天下? 第483章 毕竟老了 “这消息,臣下还在想办法确认真实程度……”玉昔帖木儿面带犹豫之色。 “说!” “哎,是……”玉昔帖木儿肃然说道:“萨都剌在密信上说,他于诗会中受到行省丞相叶李赏识,并许他行省官职。可是转眼之间,诗会会场就被控制。在行省左右司郎中高克恭的暗示之下,他才急忙逃离杭州。 不过,在离开之时,有听到杭州惊天动地的雷鸣之声。还看到位于杭州灵峰山的驻军营寨突然起火,应该是有贼匪对此营寨发动攻击。 因为急着回来报信,萨都剌也没敢去探究。” 急着回来报信?这萨都剌逃命的本事倒是不小! 安童腹诽着,但也不得不在心里认真地分析这突然出现的消息。 公然攻击杭州驻军,已同造反。看来杭州形势的严重性,已经远远超自己的估计。 “萨都剌,这是个回回人?”忽必烈问道。 “是的。” “带他来见我。” “是!” 不得不说,萨都剌此人运气真是不错。凭此密信,可保他平步青云。而且被皇帝钦点的官员,前途不可限量! “另外……”忽必烈晕晕沉沉的目光中,突然暴出一丝的精光。 众人心里一紧,全都恭然而立,齐声应道:“谨遵汗王之令!” “立时派人到直沽沿海边,寻找贺胜的行踪。” “是!”怯薛长月赤察儿应道。 “八百里加急,安排人立时前往杭州,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算是在草原没有山河阻隔,再快的传递速度一天也到不了八百里。通过每个站赤,换马不换人,每天极致的传递速度,不过四百余里。 八百里加急,只是一个大概的称呼,意为最高等级的传递标准。 月赤察儿心里一紧,杭州的事件,有这么严重吗? “通知武昌水军、江州水军、江阴水军,顺江而下,全面戒备。” 武昌水军与江州水军,分别把守洞庭湖口与鄱阳湖口。江阴水军分驻江阴、镇江与集庆。 这三支驻扎于长江沿线的水军,其船只与士卒,大多来自故宋降兵。这么多年下来,无战无打的情况下,军备松弛,兵将懈怠,甚至连军费都被削减到了极致。维持水军日常开支的,除了长江两岸渡口的往来运输,便是沿线的驿站。 其实不止是这三处水军如此,国朝所有的水军基本都是这种状况。 战力最强的故宋水军,早已送到日本填台风去。 战力次等蒲家水军,也已葬送在南海。 月赤察儿头皮略觉发麻,这样的水军还能打得了仗吗? 不过甄鑫手头应该也没多少支水军,用人堆应该可以堆得过他们吧? 质量不行,只能以数量取胜。 而且皇帝这意思,应该还没马上开打,给几个月时间,也许可以练出数支能战的水军。 月赤察儿心里掠过一丝茫然,无敌于天下的蒙古军队,怎么突然间就捉襟见肘了? “令——”忽必烈的口气突然一顿,似乎现出犹豫的神色。 诸位大臣低头静候片刻,才听到他继续的声音。 “长江以北、江西以及福建的镇戍军,进入备战状态……”忽必烈的话音突然间就没了刚才的果断。 安童偷偷抬起双眼,只见皇帝半眯着双眼倚在龙椅之上,一只手揉着自己的额间。似乎已陷入疲惫难支的状态之中。 汗王毕竟老了……安童默默地将双眼垂下,心中生出一股难言的惆怅。 那些汉臣,天天在催着汗王确立太子。但是蒙古国的传统,是要让王子们自己去争自己去斗,以决出最强大的那个继承者。 时至今日,有资格有能力继承皇帝之位的,只有甘麻剌与铁穆耳。他们俩,谁会走到最后? 安童不知道。 作为一个蒙古人,他自然倾向重视蒙古传统的铁穆耳。但是作为一个中书省丞相,他却知道大元国若是交给铁穆耳,必将一步步地走向没落。 不依赖汉臣,实行汉法治理这个国家,终究还是不成啊…… “先派一支军队,直接前往杭州吧。”忽必烈的声音再次响起,却轻飘飘得让人无法捉摸他的心意。 “是……”月赤察儿恭身问道:“要不,让淮南的镇戍军,就近南下?” 忽必烈没有回应。 “或者,让探马赤军南下?” 忽必烈依然没有反应。 月赤察儿暗暗心惊。 宋灭之后,朝廷重整军队体系。到现在,大致有四个军种。 一是蒙古军,由蒙古人与部分回回人组成,主要镇守于漠北、西域与东北辽阳行省。 二是恢复了探马赤军,主力是蒙古人,部分回回人以及少数汉人,镇守在大都与上都的周边区域。 三是镇戍军,由汉人作为主力,主要镇守于长江以北的各万户府。少数镇守于江南各行省首府。 四是新附军,由故宋降卒组成,作为镇守江南的主要兵力。为了照顾江南这些降卒的情绪,如今的新附军也大多被称呼为“镇戍军”。 如果镇戍军与探马赤军都不能让皇帝满意的话,意思是要派怯薛军南下? 那就真得开战了? 月赤察儿还待再问,安童却对着他轻轻摇头。 沉默了片刻之后的忽必烈,终于又说道:“还是先不急,找到贺胜再说吧。” 自十二岁开始跟随在皇帝身边至今,月赤察儿第一次在皇帝身上感受到了犹豫不决的情绪。 不应该啊…… 大殿之中,突然陷入死寂。 负责拟写圣旨的怯薛军“札里赤”,提着笔茫然四顾。 “报——”殿外的一声吼叫,让站立难安的众位大臣莫名地松了口气。 一个怯薛兵半跪于殿前,朗声禀道:“怯薛千夫长贺胜及浙江行省诸位达鲁花赤,求见大汗皇帝。” 贺胜终于回来了…… 刚松口气的臣工们,却又立即将心悬了起来:浙江行省的达鲁花赤,怎么突然回了上都? 浙江行省怎么了? 还未等忽必烈回应,月赤察儿便急着嚷道:“让他进来,快快,让他们都进来!” 第484章 贺胜眼中的火炮 脸色发青的贺胜,一踏入殿中,便“噗通”地直挺挺跪倒在地。 身后一群狼狈不堪的蒙古老爷们,啦啦地绕过贺胜,哀嚎着扑倒在忽必烈的脚下。 有人头发纠成一团,有人衣裳破败不堪,有人已合不不上了双腿,还有人脸上已布满风霜。 看来,这些人下船之后,便在第一时间赶往大都,又从大都马不停蹄地跑来上都。一千里路这么跑下来,哪怕沿途有驿站能换马,也非常人可以忍受。 “大汗,你可得评评理……” “汗王啊,下臣冤枉……” “请汗王给我一支兵马,我誓回杭州杀了那贼鸟……” “那贼鸟不讲武德,竟然趁我不备,围杀我们!” “打我们,就是打蒙古人的脸面,就是在污辱汗王你啊!” 嘈闹声与抽泣声,迅速地充塞了这个原本显得有些空旷的大殿。 忽必烈狠狠地掐了两把自己的额尖,放下手指头,轻喝道:“闭嘴!” 大殿内立时一片安静,连抽泣声都已悄不可闻。 忽必烈坐直身子,两眼之中再见精光,冷声说道:“贺胜呢?” “微臣在!”贺胜屈身,脑袋“咚!”地往地上砸了个响头。 “近来些。” 贺胜膝行而前,速度快而熟练。 “甄鑫,造反了?” 贺胜直起上身,犹豫片刻后回道:“没有。” “怎么没有,他把我们捆起来,还不算造反?” “把我们赶出杭州,这就等同于造反!” 几个达鲁花赤又纷纷地叫起来。 “掌嘴!” 月赤察儿出列,揪起一个达鲁花赤,扬手便一个大嘴巴呼过去。 大殿终于安静下来。 只有挨了一巴掌的达鲁花赤,满脸委屈,一副“都在吵吵闹闹,为什么就我被掌嘴?”的模样。 忽必烈对于蒙古官员,向来是想打便打想揍就揍,绝不会顾及他们的脸面。但是却没有哪个蒙古官员会因此而对忽必烈生出怨恨。 对于他们来说,被忽必烈打与在家里被自己父亲揍,又有什么区别? “说!” “是!”贺胜又叩了个响头,顾不得已经红肿的额头,沉声说道: “日月岛贼寇甄鑫,私自调动日月岛护卫队,兵围杭州城。将刘家港漕粮抢夺一空之后……” “你说什么?”安童大惊失色,“刘家港的漕粮被抢?” “是的。” “甄鑫干的?” “是的!” “你亲眼所见?” “是……的。”贺胜一脸羞愧,“微臣,在海上寡不敌众,而成为日月岛的俘虏。” 你成为俘虏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甄鑫不杀你,还让你观看了全过程,然后放你回来报信? 安童等人一脸疑惑地看着贺胜。 这家伙,不会已经降了日月岛,然后再来谎报军情? “你们几个,也看到了漕粮被劫?”安童问道。 “没有,我等对刘家港之事毫不知情!”几位达鲁花赤齐齐摇手。 “继续说。”忽必烈冷声打断了安童的质疑。 “劫尽漕粮之后,微臣随船被押,看着日月岛军连续击溃澉浦水军与周家渡口水军……” “他们有多少人?”“日月岛损伤如何?”“用了多少时间?” 几个声音同时问道。 这些臣工,全都上过战场,问的自然是最关键的问题。 不说刘家港与周家渡口,澉浦可是实打实有八千水军驻扎。要想将其击溃,最少得有五六千人吧? “前后,只有一天不到的时间。日月岛以不到一千人的队伍,先后击溃一个粮仓护卫队及两个水军营寨。” “怎么可能?” “因为,他们制造出一种专门克制水军的利器——火炮。” 大殿之内,“哦?”声一片,个个伸长脖子看着贺胜掏出一幅手绘图稿。 画的是一个矮墩墩的筒状武器,筒口向上微斜,吐出一颗圆溜溜的黑球。 贺胜指着自己画的草图,说道:“此物,以火药为驱动,点燃之后利用爆炸力喷射出铁球,所向披靡,射程三到五里,无人可挡。摧垮营寨,易如反掌。” “嘶……” “但是,这火炮缺陷也很大。一是数量太少,日月岛军此次总共就三尊,还炸掉一尊。第二便是容易将自己炸伤。第三,过于笨重,因此移动不便,只能在船上使用,若于陆地恐 怕根本无法对付行动灵活的骑兵。” 忽必烈微微颔首。 果然是汉人将领,脑子比那些蒙将的确好用一些。哪怕是当了俘虏,也能拿到第一手的情报。 “咱们可以仿制吗?”安童问道。 “我感觉不难,道理其实很简单,主要材质应当是铁,以模铸造。只是需要军器监去试制。”贺胜继续说道:“与此同时,杭州城西边的灵峰山营寨也被击溃。而后日月岛军控制行省官员,将所有达鲁花赤与行省内的蒙古官员全都押解一起,派船将我等一直押送到直沽港。” 忽必烈又皱起了眉头。 李显秘密发来的一些资料中,有关于日月岛新式武器的描述,虽然语焉不详,却让忽必烈生出许多的兴趣。 陶弹、油火弹、船载回回炮,如今又出现了这种火炮。 朝廷军队很早便有“炮军”的设置。但是这种炮,其实应当称为“炮”。即以回回炮发射重石,或是在重石之外裹以火油燃烧。在摧毁敌方城墙的时候,制造出惊天动地的震慑效果。 在攻宋的战场上发挥了极其重要作用的回回炮,与火药的使用并无太大关系,跟日月岛军队出现的这种“火炮”更是完全不同。 甄鑫他想做什么? 故意在李邦宁与贺胜面前展示日月岛最新式的武器,然后通过他们向自己传递。是为了夸耀他的能耐?还是以此威胁朝廷? 可即便这些武器威力确实不小,凭他数千人马,又能威胁朝廷什么? 还是说,甄鑫想以此来跟朝廷换取更多的价码? 一个虽然不可能掌控权力,但必然拥有尊贵地位的王爷,还满足不了他的胃口? 根据李显的描述,忽必烈也让人去试制了那些猛火油陶弹,但是威力并没有那么夸张。只能说明了甄鑫手中,已经掌控了威力更大的火药配方。 第485章 江阴水军 火药自北宋开始运用于战场,但是大多只能吓唬人。金国时出现了震天雷,以铁罐盛药,用药线引发,爆炸时声如雷,可闻百里外。这算是第一次在战场上出现杀伤力较强的炸药,只是过于笨重,大多用于守城。 此后出现的以黄纸或竹子为筒的火枪,以焰伤人,也算是火药配方改进的结果。 近百年来,火药配方再无改进,也使得火器的使用基本停留在原先的那种水平。 若是能拿到日月岛的火药配方,以及火炮的制作方法,朝廷将补足海上军队的这块短板。也意味着蒙古铁骑不仅可以横扫大陆,也必将雄霸于无垠海上! 忽必烈眼中,泛起淡淡的精光。但是片刻之后又缓缓消散。 太迟了……自己已经看不到那一天! 既然如此,是否能得到火药配方,是否能得到火炮技术,是否能称霸这个世界,又有什么意义? 甄鑫若肯给,那便许他几年好活。 甄鑫若不肯给,屠了日月岛便是! “你刚刚说,日月岛军没有造反?”忽必烈淡然地问道。 贺胜犹豫片刻,硬着头皮答道:“是。” “为什么?” “他们并没扯出旗帜,也没有杀官,对于驻军只以驱逐为主。虽然等同于造反,但是微臣觉得,起码现在看不出有造反的企图。” “那你觉得,他们想干什么?” “虽然微臣无法理解日月岛军的行动,但是微臣以为,他们很可能是想跟朝廷谈判,以获得某些权益……” 甄鑫控制杭州,到底有什么目的,贺胜任是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他唯一清楚的是,甄鑫已经不是他可以私下对付得了的存在。其身份很可能涉及皇家,涉及到自己根本探查不到的隐密。 “荒唐!控制杭州城,还想跟朝廷谈判?谁给他的胆子?”玉昔帖木儿怒道。 “就是,我看直接派兵南下,灭了这贼,再论其他。” “可是行省官员都已经被当作人质了……” “蒙古官员既然已经安全回来,那些汉官,死便死了!” “说的也是……” 大殿之内,一片议论声。 忽必烈手扶额尖,又陷入沉思。 甄鑫如此胆大妄为,是因为知道自己可能的皇孙身份而有恃无恐吗? 原本的计划,是等着甄鑫拥有一定实力的时候,将其引来大都。再以其为饵,诱出那些对朝廷不满并隐藏着祸心的汉人文武大臣,并一举灭之。 一如当年的文天祥。 江南的反叛势力,对于朝廷来说,不过疥癣之疾。北地汉人一旦作乱,那才会动摇大元国的根本。 李邦宁无论生死,显然已经废了。叶李被拘,也不可能带着甄鑫北上。 看这情况,姚燧也未必能说服得了甄鑫随他前往大都。 那么,是现在便收网,还是再想办法让他来大都之后再说? 想跟朝廷谈判? 我给你的,你才能要。 我若不给你,伸手砍手,伸脚就必须剁脚! 不给他点眼色瞧瞧,他还真把自己当皇孙? “贺胜!” “臣在。” “领着你的手下,需要多少时间可以把甄鑫带到我面前?” 贺胜心里一凛。 自己的手下,有一千以汉人为主的怯薛兵。论战力,在怯薛军中只能居末,但是绝对强于其他任何的军队。 若正面应敌,哪怕甄鑫能聚集一万兵力,贺胜也丝毫不惧。 可是日月岛的军队,如今拥有的船只不下千艘,只要有水的地方,几乎无人可敌。自己凭着一千骑兵要想灭了他们,无异于痴人说梦! 若因为怯战而不接军令,被斩了都无处申辩。 可是接了这军令,打不赢日月岛军也一样是死路一条! 让贺胜一路上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贺胜茫然四顾,大殿之上没有一个汉臣,便意味着没有一个人会为自己说话。他只能将乞求的目光望向自己的上司,怯薛长月赤察儿。 月赤察儿沉吟片刻,说道:“许你调用浙江行省内,所有的镇戍军,包括水军。” 忽必烈不置可否。 浙江行省的驻军,总数有三四万。基本上都是江南的降卒,战斗力低得可怜。但是如果以十倍的兵力还打不过日月岛军,那贺胜也没脸再当这个怯薛千夫长了。 “臣,当在一个月内将甄鑫活捉,押至大都。”贺胜咬着牙说道。 忽必烈不言不语,脸上见不到任何喜怒。 “最多二十天。”贺胜只得继续给自己加码。 “这是给你最后一次将功折罪的机会。”忽必烈一双看似浑浊的眼睛打向贺胜,却让他后背冒出丝丝冷汗。 “臣若无法完成,愿领军法!” …… 自隋炀帝开凿了大运河之后,扬州便成为南北交通的枢纽,藉漕运之利而富甲江南。 自宋入金,运河北线被切断。扬州以及长江南岸的镇江,依然是宋国连接淮河、长江以及太湖水域的重要航道。 自大元国朝廷将漕运向海路转移之后,大运河之便再也无法见到“万艘龙舸绿丝间”的盛景。 只是,扬州边上的瓜洲渡口,依然是长江沿岸最为繁忙的渡口。 京口瓜洲一水间,与瓜洲隔江相望的南岸,是旧时的京口,如今的镇江。 镇江往南,顺运河经常州,入太湖,过嘉兴、崇德,可直抵杭州。 其上游一百五十里水路,是前朝的建康,后世的南京,如今的集庆路。 江阴水军万户府,驻扎于镇江下游两百余里,统辖长江下游三个最重要的渡口与水站:江阴、镇江与集庆。 管军副万户是前朝降将吕文焕的从弟吕文福之子吕仪之。 当年,自吕文焕献出襄阳降元之后,江淮防线告破,元军长驱而入。把控着前宋防线近半军权的吕氏家族,望风随降。 整条长江防线因此崩溃过半,南宋自此再无回天之力。 为大元灭宋立下汗马功劳的吕氏家族,大多交出兵权转为文职。只有吕文德的女婿范文虎,统领投降的南宋十万水军主力,以大无畏的精神攻打日本而悉数葬身于台风之中。 除此之外,便是这位吕仪之。 第486章 无奈的吕仪之 三处水军营寨,九千水兵,五百艘大小船只。这支朝廷最强大的水军,十年来承担的并不是作战任务,而是长江两岸的摆渡以及上下游之间的运输。 元朝的站赤分陆站与水站。陆站有马站、牛站、车站、轿站、步站之别。在东北辽阳行省,还设有可拉雪橇的狗站。 水站则分海站与河站。 将门子弟,也许并不一定擅长领兵作战,但是往往都拥有比常人更加敏锐的嗅觉。 尤其是各站赤之间,往来消息不断,让吕仪之隐隐地察觉到诡异的形势。 有从刘家港逃出的护卫,称刘家港的漕粮被海贼洗劫一空,仓库被夷为平地。 这消息在吕仪之听来,未免过于骇人,以至他原来根本没放在心上。 别说已经很多年没在附近听闻过海贼的动静,就算有,能击溃防卫森严的刘家港,那起码得是一支数千人的巨型海贼! 他们驻地在哪?他们将粮食劫去哪?他们哪来那么多船? 为了稳妥起见,吕仪之还是派人前往刘家港打探,却被刘家港附近被人打晕了赶回来。 也有自杭州北上的过客,说有贼敌控制了杭州城,正肆意屠杀居民。 有人说是日月岛的军队;有人说没有屠杀,只是杀了些和尚;有人说官员都被剁碎了喂狗;有人说蒙古人全被拉去填海。 甚至还有人说,日月岛军已经在杭州树旗造反,立赵宋之后为帝,以行省丞相叶李为相,国号“季宋”。 驳杂的消息,让吕仪之越发无法判断真伪。他也无从知道,哪些消息是有人故意在混淆视听,哪些消息只是百姓心里最深处的期盼。 行省以及万户总管府的所有往来公文一切正常,对于吕仪之的问询函件,皆以正式回文答复:一切正常! 吕仪之又暗中派了亲信前往杭州,拜会父亲的好友方回。 百忙之中的方回亲笔回信,说涉及到行省上层官员的动荡事宜,不能细述,并暗示他在这关键的时候,千万别站错队伍。 见到回信的吕仪之愈加茫然,他都不知道有些什么队伍,又该如何去站队? 亲信眼中的杭州,看上去的确一切正常,只是听说驻兵军营着了场大火,城外降下数声奇怪的旱雷。和尚确实被杀了不少,但是城内城外的居民依然该吃吃该喝喝,啥影响也没有。 刘家港不是自己的防区,吕仪之管不着。杭州城是老爷们的辖地,他更无权过问。 即便觉得不对,吕仪之也只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之上加紧巡视,并开始应付很可能到来的小规模战争。 备战,并不意味着吕仪之认为自己的水军有资格上场与敌厮杀。而是江阴水军承担迎来送往的重任,不仅是驿站军情的传递,最重要且最艰巨的任务,是要负责兵马的渡江。 若是步卒倒也罢了,随便弄些船把人往里一塞,过个江简单的事。 但是伺候骑兵的马,可比伺候人麻烦多了。过江时不能有风不能有浪,不得颠簸不得拥挤。 尤其是怯薛军的战马,若是在过江时不慎落入水中,马不一定会死,负责运输的兵丁是死定的。 好在一般情况下,有怯薛骑兵南下,每次不过一支十人队,一年也往返不了几次。 除了诚心诚意地祈祷不要有怯薛军南下作战,吕仪之开始搜罗沿岸的所有船只,无论是货船还是渔船,都集中于各渡口附近以备征用。 有备无患,总比到时手忙脚乱而掉了脑袋强。 反正征用这些民船,又不用掏钱。 许多天紧张的戒备之后,各种传言虽然少了许多,但是吕仪之依然不敢有一刻松懈。 江面上,时刻都有水军的船只不停巡逻,昼夜不休。 然而,即使吕仪之已经闻到了大战来临之前的味道,即使他已经做足了准备,但是当他看到近百艘战船逆流而来之时,心里依然涌现出难以抑制的绝望。 逆水行舟,对于长期掌管水军的吕仪之来说,不算难事。 可是这么多船只,逆水之时还能保持不慌不忙的齐整阵型,单就这一点吕仪之便丧失了在江面与这些贼敌对仗的底气。 放出去巡逻的船只,显然根本跑不过敌船,无一逃出生天。 使得发现敌船时,江阴水军营寨已经被堵得个严严实实。吕仪之连通知镇江水军来援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全都退入营寨之中,期望引敌兵上岸,再行厮杀。 毕竟对方近百艘的船,哪怕装有再多的贼兵,也不可能同时登陆上岸。 而自己的营寨之内,还有三台可射三百余步的床弩。 自己的指挥舰上,还有长丈余的拍杆。 自己的手下,战力再弱,个个好歹都是在长江上厮混了十年以上的老水手。 吕仪之撑在指挥舰的船艏上,身后是严阵以待的满船水兵。 将为一军之将,哪怕两腿战战,吕仪之也不断地提醒着自己,绝对不可退缩。 自己一旦无法掩饰心里的恐惧,那此战必将以惨败收场。 可是这一支贼兵,到底是哪来的? 会是日月岛的水军吗?他们为什么要向自己发动攻击? 吕仪之其实很讨厌打仗,父亲也从来没想过要把自己送上战场,因此自小便在老家闭门苦读。 吕氏一族,起于军伍,守护着大宋的半壁江山。但是朝中无人,致军中诸将颇受掣肘。全族人都将希望,寄于一心仕途的吕仪之身上。 然而,十年苦读之后,未等吕仪之走上科举之路,大宋便成为了敌国! 这不仅是叔父吕文焕独守狐城七年之后,绝望之下的选择。也是全族人对大宋绝望之下,无奈的背叛。 哪怕吕仪之心有疑虑,却根本无法以一人之力改变全族人的意志。 乱世之中,个人性命犹如草芥,死则死矣。既然无法保卫国家的安全,那不如退而求其次,先保住家族的延续。 只是让人失望的是,为国朝灭宋立下绝世功劳的吕氏一族,战后军权却几乎被剥夺殆尽。只留下一个最不想从军的吕仪之。 鸟尽弓藏,不外如是。 是以,吕仪之绝对不得退。 这一退,吕家连最后的这一点点军权,也将化为乌有。 第487章 烦恼的甄鑫 近百艘敌船斜切江面,化为两只巨箭,缓缓地逼近水军营寨。 箭头处,是两艘不大的战船。吕仪之无法看清船上到底有多少贼敌,也无法判断他们拥有什么样的战力,更不知道他们的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他只是在默默地计算着彼此之间的距离。 六百步,五百步…… 敌船若敢再靠近一些,便可以下令身后箭台之上,已经上弦的床弩直接发射。 然而,作为箭头的两艘敌船,却停在了三百步的距离之外。 吕仪之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不知道是该庆幸或是应当失望。 也许,可以不用打这一仗? 吕仪之抬手轻挥,一只小舟向敌方船队直驶而去。 小舟之上,一个兵丁放声大吼:“你们是谁?为何无故围堵水军营寨,速速退去!” 却无人搭理。 “轰!”一声如雷般的震响,让江面的波涛为之一滞,却震得那只小舟几欲颠覆。 一颗乌溜溜的铁球,自敌船上突然飞射而出。 “这,就是旱雷?”吕仪之恍然大悟,原来传言之中出现在杭州城外的旱雷并非悖言乱辞。 铁球落于左前方的江面上,距离指挥舰不过十余步距离。溅起的浪花,扑在吕仪之呆滞的脸上,让他禁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还好,这玩意似乎不太准的样子。 可是万一准了又该如何?这艘船无论如何是挡不住这样的一颗巨弹。 是该继续临危不惧赌他们打不准,还是该掉头稍微躲避一会。 但是这指挥舰不向前迎敌还无所谓,一旦掉头,自己那些本就没啥斗志的手下,恐怕得立时一轰而散。 正犹豫间,对方船上隐隐传来呼喝声: “药量多一钱!” “向左三度……” “注意擦拭炮筒!” 还没等吕仪子搞明白对方在吼什么,又听到一声“轰”!的炸响。 吕仪子下意识地将脖子一缩,好在手还抓着船舷,没让自己溜下甲板。 却见一颗与脑袋差不多大的铁球,拖着摇曳的尾烟,在半空中划出一个相当完美的弧度。“膨”!地砸落于右侧甲板之上。 指挥舰被这一击,如同一只被惊吓的巨象,不住地摆动着笨重的身躯,却只能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 “啊——”指挥舰上,顿时响起一阵惊叫声。 “不好,快跑……” “跑你娘的,能往哪跑?” “底舱被砸裂了,快,快来人补一下……” “吕将军,吕大爷……快回营寨啊,要不然船要沉了!” “轰!” 又是一雷,刮着右侧船舷落于水中。指挥舰猛地向右一倾,吐出数个惊叫的水兵后,又缓缓地立起。 但是,再也立不出片刻之前的那种威风。 吕仪之抓着船舷的手,已青筋暴起。好不容易稳住自己狼狈的身子,正想放下脸面,下令撤退之时。 一众兵丁已经各自操起长桨,疯狂地开始划水。 这时候,依靠风帆显然没有操桨跑得快。 但是,指挥舰却滴溜溜地在江面上往左打着转。 吕仪之一看,几乎气炸了胸膛。 指挥舰右舷遭创,所有划桨的人都不敢去右侧,生怕会挨雷劈。 “轰”! 又是一颗巨弹划来。 吕仪之仰着头,呆呆地看着这颗斜飞至自己头顶上的巨弹,悠悠地叹了口气:罢了! “膨”! …… 膨!膨膨! 十月初六,宜祭祀、祈福、婚嫁、开业、动土。 在这个大吉大利的日子里,甄鑫一脸懵逼地坐在桌前,看着窗外忙忙碌碌的仆役与丫鬟们,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搞了一次穿越。 近一个月前的那场动荡,并未给杭州城留下丝毫的创伤。没了那些带着和尚们的喇嘛四处作恶,没了肆意妄为的蒙古官员,街上也不见横冲直撞的军爷以及只欺老弱的衙役,杭州城陡然变得政清人和。 看着这样的杭州城,那些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离去的江南宿儒们,个个老泪纵横。 战斗最激烈的时候,这些老先生都被关在王府偏院内。虽然他们并没有亲眼看见日月岛军是如何摧枯拉朽般地击溃杭州的驻军,也未曾亲赴对敌的最前线,但这丝毫也不影响自他们内心深处燃起的踌躇满志。 甄鑫果然不负他们的期望! 只要他们这群人还活着,故宋就一定在他们的带领之下,重现于中华大地! 于是,在胡三省与郑思肖的带领之下,这些老先生天天一早便开始堵着甄鑫,要与他商议接下去的行动,劝他要尽快树旗反元。 如此才得用最短的时间,吸引天下间的能人志士,共襄盛举。 为此,他们都已经确定了国号,自然还是“大宋”。不过为了与之前的北宋南宋相区别,史书之上可记为“季宋”。 鉴于甄鑫在此次杭州事件中的完美表现以及成熟的指挥作战能力,这些老先生们都表示愿意倾心辅佐。 条件只有一个。 让甄鑫与赵珍珠成婚,而且必须立刻、马上! 为了维护甄鑫作为大统帅的脸面,老先生们也作了适当的让步。甄鑫可以不用入赘赵家,但是赵珍珠作为正妻,生下的嫡长子必须姓“赵”。 此子,也必须成为季宋的第一任皇帝。 甄鑫本待不去搭理这些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的夫子们,无奈连阿黎都拒绝了与自己的婚事。 在某一个晚上,用尽了手段之后,阿黎才被迫透露,原来陈宜中这老贼竟然给她寄了封亲笔信。 信中只提一件事,他可以承认阿黎与甄鑫的婚事,但是阿黎不得作为正妻嫁给甄鑫。 只能为妾! 甄鑫当时就疯了,半夜爬出房间,指着委屈巴巴的陈文开与一脸坦然的陈小六骂了足足一个时辰。 还是被俞婆婆挥着擀面杖,才把他打回屋里。 阿黎以泪洗面,却绝不肯松口。 甄鑫束手无措,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解决。 总不成把阿黎绑着,让她跟自己拜堂吧? 更何况,阿黎要真是不愿意,自己估计一辈子都上不她的床! 现在跟阿黎空手对练,她让出一只手一只脚,甄鑫有望保持住五成的胜率。 第488章 婚礼之前 在如此烦心的情况下,偏偏俞婆婆很得意地跟自己开口,准备用这所宅子办婚礼! 天啦噜,天要下雨,婆婆终于要嫁人? 为此,甄鑫只能献上最真诚的祝福,并搬去小吃店暂住。 购买仆役丫鬟,移种花草树木,挂上大红灯笼,贴满喜庆窗花。这座位于修义坊的宅子,被打扮得如同一个娇俏的老新娘,等人迎娶。 没想到,自己如今混得竟然比曾夫子还惨?甄鑫只能化悲痛为力量,将所有的精力扑在杭州城的管治与日月军的扩建之上。 日出而作,日落便息。每一天都将自己累至深夜,纳头便睡。 直到今天凌晨…… 天还蒙蒙亮,甄鑫便被小沁从被窝里赶出来。眼睛都未完全睁开,人就被扯到了修义坊的院子中。 这年头,参加个婚礼,都要搞得这么累吗? 无趣的甄鑫,只能一边眯着眼补觉,一边任由摆布。 似乎有丫鬟给自己洗了个澡? 似乎有人给自己换了身很舒服的内内? 似乎有人喂了自己一些温软可口的咸粥? 似乎还有人抱着自己嘤嘤地哭? 甄鑫猛地睁开眼,发现是多日不见的苟榕,只能有气无力地问道:“谁欺负你了?” 未等苟榕回答,甄鑫又闭上了双眼,喃喃说道:“你找熊二给你报仇,让我再睡半个小……就好!” 半个小时过后,完全清醒来的甄鑫,被自己的模样吓出了一身冷汗。 头发被梳得油光发亮,上束金丝织带,横插一根白玉簪子。手感极好,一摸就知道很贵的那种。 身上穿的是艳绿色的圆领公服袍,下施横襕,束以洁白玉带。 脸上扑了层薄粉,摸着光润滑腻,唇间甚至还被抹了些红脂。 镜中活脱脱一个唇红齿白、玉树临风的翩翩美少年,竟然比平常的自己俊了三分不止! 但是甄鑫却只觉得两股战战,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今天不是俞婆婆准备成亲吗? 为什么自己会打扮成新郎官的模样? 杀了我吧…… 窗外时不时响起如同催命般的炮仗声,大白天放烟花,看不见绚烂,只有刺耳的吵闹。 甄鑫往窗外探出脑袋,怒吼道:“来个人啊!”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怯怯而来,还未开口两颊先飞起一朵红云。 “你是谁?” “奴婢红云,已经来府有十天了……”小丫鬟委屈地看着自家主人,“以后我便是你的贴身丫鬟。” 甄鑫没心情关心所谓的贴身代表着什么样的含义,一脸不耐烦地问道:“今天,谁成亲?” “啊?”丫鬟红云羞涩之意顿去,一脸失望地看着甄鑫。 自家这么俊的公子,原来是个傻子…… “问你话呢!”甄鑫感觉自己快疯了。 “是,是……当然是公子你啊!” 哐! 甄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粉脸煞白。 呆怔了片刻,甄鑫突然揪起自己的衣领,便要将这身婚衣扒下。 “哎,公子,不要!”红云手忙脚乱地喊道:“沁姑娘,快来啊!甄公子他、他发病了……” “发病了?哥!”甄沁急匆匆地奔来,冲进屋里。 “哥,你怎么了?” 甄鑫怔怔地看着甄沁。 甄沁手背依住他的额头,喃喃说道:“没发烧啊?你发什么病了?” “公子他,他要扯掉自己的婚服!”红云颤颤地说道。 “你到底怎么了,哥?”甄沁卷起袖子,凑上前为甄鑫整理松开的衣领。 “今天,到底是谁成亲?”甄鑫胆战心惊地问道。 “你啊!” “我?”甄鑫哭丧着脸道:“我,我跟谁?” 甄沁扑哧一笑,“你想要跟谁?” “到底跟谁?”甄鑫急了。 “当然是阿黎姐姐啊!”甄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道:“莫非你真想要嫁去赵府?” “我要成亲?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哥你是不是傻了?自己成亲还得别人告诉你?” 红云躲在一旁,频频点头。 甄鑫感觉到自己的脑子有点乱。 本以为自己跟阿黎的婚事,应当水到渠成才对,偏偏遭至一堆莫名其妙人的反对。 自己当然可以无视这些人的态度,但是阿黎却不敢反抗她那神经病一般的老爸。 可是今天,为什么就可以了? 甄鑫喃喃地说道:“可是阿黎一直不同意这婚事啊!” “哥,你今天咋回事啊?”甄沁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甄鑫的脑袋,说道:“我不想跟马海生成亲,可是那家伙都知道整天死皮赖脸地磨着我,一副我不答应就死不罢休的模样。 “阿黎姐姐那么喜欢你,还是你的童养媳,怎么可能会不想跟你成亲?你多磨几下,她肯定会答应的!” 似乎被拍得清醒了些许,甄鑫抬起脚,便要冲出屋外。 “哎——哥你干嘛去?” “我去问问阿黎。” “你懂不懂规矩啊?”甄沁急忙拉住他,“拜堂之前,新郎是不能跟新娘见面的!” 有这规矩? 难怪已经有几天没见到阿黎了。 可是……甄鑫心里依然忐忑。 会不会又有人给自己挖坑,拜了堂才发现新娘不是阿黎? “不行,我必须得去找下阿黎!” “哎哎,哥……” 甄鑫甩开甄沁,提着衣摆刚出屋子,迎面便见到举着擀面杖的俞婆婆。 “哎呀我的小公子,你这一大早要去哪呢?”俞婆婆一脸慈祥地扬起擀面杖。 一身淡红衣裳将这老太太衬得年轻了十来岁。灰白相间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鬓间还贴着数枚艳丽的小花。 还好,没穿着新娘服装……甄鑫心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我,我去见下阿黎……” 擀面杖在甄鑫臀部轻轻一抽,拍去看不见的灰尘。俞婆婆嗔道:“都要成亲的人,还这么毛毛躁躁!想见阿黎,等你们拜完堂,上了床随便见!” “可,可……” “乖,听婆婆的话,急也不急这半天时间。先回屋歇着去啊,待会有得你忙!” 一个推一个拉,甄鑫又被摁回了屋里。 这么一闹,他也终于从懵懂状态,完全清醒过来。 自己在想啥呢?怎么可能跟俞婆婆成亲! 这是老年痴呆症提前六十年发作了? 不过,新娘到底是不是阿黎,甄鑫心里依然惴惴难安。 第489章 婚礼中 甄鑫悬着的心就这么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抖动,倏忽之间便呆坐到了午时。 “嘀嘀嗒……” “咚咚,咚……” “噼,噼啪!” 院子外头,传来欢快的喇叭与鼓声。伴着炸响的鞭炮,喜庆的味道顿时弥漫在这间宅院。 “来了来了!”仆役们奔来跑去,开门的开门,洒花的洒花。 什么来了?甄鑫却依然很糊涂。 第一次结婚,实在是没啥经验。 甄沁如风般地又冲进屋里,拉起甄鑫,再次上上下下地检查他的衣着。 “走了走了!” “我,我要去哪?” “迎亲啊!” “啊?去哪迎亲?” “先走再说!”甄沁不由分说地将他扯出屋子。 门外,一队吹吹打打的乐手,脸上显出极为起劲的快乐。 俞婆婆端庄地站在门口,右手微微一抬,朗声说道:“赏!” 红云便摸出一把铜钱,挨个塞入吹打手的口袋。 全身焕然一新的熊二牵着一匹比他还要矮一些的马,满脸歉意地低声说道:“公子爷,不是怕你不会骑马,小的搜遍整个杭州城,也找不到一匹像样的马……” “速度快点!”俞婆婆满脸威严地催道:“别误了时辰!” “好的,这就走!”熊二将甄鑫扶上这匹看着难受,骑着也难受的矮脚马,双腿往后一夹,小马呆呆地转头,哒哒哒地开始前行。 喇叭与鼓声不停,吹打手摇头晃脑地跟在甄鑫身后。队伍的末尾,是一顶色彩斑斓的四抬花轿。 “你们这是要造反?”甄鑫侧着头开始训话。 “没啊,公子不是说咱们不造反吗?”熊二哈着腰应道。 “你这两条腿,我看明天开始可以卸下来了。” “公子爷啊,今天大喜的日子,咱们别提这种不吉利的话,行不?” “那你给老子说清楚,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熊二悄摸摸地往回瞥了眼,低声说道:“你不会将我供出去吧?” “你谁啊?我能把你供茅坑里?” “不不,不是这个供,是那个供……” “说!” “都是那个俞婆婆在主持的,而且下了封口令。你可不知道啊,她那根擀面杖太可怕了……谁都敢打!你看看,俺的后脑勺,都已经被打肿了!” “你那是反骨!” 甄鑫嘴上骂着熊二,心里又安定了几分。 俞婆婆亲自操刀为自己办理婚事? 看来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路边,引来许多观望的闲人。一群小孩子随着队伍,又蹦又跳,也不知道他们在高兴什么…… 修义坊的宅院距离后宅市街的宁海阁,不过一二里路,却吹吹打打地绕着半座杭州城,走了一个多时辰。 骑在比骡子还小的这匹马上,甄鑫心中焦急,脸上却必须得露出激动难耐的欣喜。 噼里啪啦的一阵鞭炮响起,宁海阁中被扶出一位看着很娇美的女子。 身着金凤朝阳的大红嫁衣,头顶红盖头。 那身材,已经完全看不出阿黎模样。 又转了近一个时辰,回到修义坊时天色已经入暮。 宅院之前,挂上了“甄”字灯笼。 下了马的甄鑫正待上前,新娘子已经被扶进轿中。锣鼓声中,迎亲队伍掉头转向,往修义坊而去。 看着端庄而立,俨然一副等待儿媳妇进门的俞婆婆,甄鑫不得不在心里埋怨着:即使要给我惊喜,也用不着如此折磨我吧? 得之若惊,失之若惊,老子诚不欺我! 新娘子都迎进门了,到如今甄鑫也只能咬着牙继续赌上这一回。 赌亲爱的俞婆婆不会脑子进水,被人利用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 门内窜出一身小道袍的青书,望空撒着谷、豆、铜钱与彩果,单掌竖起,嘴里念念有辞。 院子中,已经摆上八桌酒席,客人们纷纷起身,口称“恭喜恭喜!” 甄鑫趁着回礼时,双眼扫过。 宾客大多是熊大、陈文开等手下,外客只有一桌。 杭州各级官府的官员,除了兴奋难耐、几乎得意忘形的方回之外,一个都没有。 合作伙伴,也只有满脸淡然的李显与团团作揖的李十三。 江南宿儒,就来了一个邓剡。 甄鑫悬着的心,又放下了一大半,脚步也立时轻盈,脸上的笑容多了三分的真诚。 新娘子如果是赵珍珠,那些老夫子爬也会爬到这里来参加婚礼。 只是为何不见苟榕? 难不成阿黎把自己的位置让给苟榕了? 也不对,那样的话,苟顺得进大堂等着被拜,不会还坐在陈文开边上傻乐。 只是……算了,这时候没空管苟榕了! 虽然没结过婚,甄鑫也看出来俞婆婆今天主持的婚礼,一切都按是故宋的风格。 只是六礼之中,“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五礼全被忽略,直接跳到了迎亲阶段。 接下去,便是拜堂了。 甄鑫手中被塞进一根红绸带,中间结了个红绣球,绸带的那一头,是他的新娘。 “一拜天地!”司礼官谢翱朗声唱道。 新郎新娘对着神位,并肩下拜。 “二拜高堂!” 高堂之上,左边坐着乐呵呵的俞婆婆,右边坐着神色肃然的曾夫子。 自己这辈子的爹还不知道是谁,娘也不懂得是死是活。自小被俞婆婆扶养长大,拜她那是应该的。 只是曾夫子是咋回事? 自反出曾门,不认他为师后,甄鑫便有意地不再见曾夫子,免得双方都尴尬。 其实现在想来,一年前的自己,也算是年少气盛。哪怕对曾夫子的教育方式有意见,也不应该用那么暴烈的方式来对待自己的老师。 更何况,从俞婆婆这个角度来说,自己今后还是得尊他一声……曾公公? 味道不太对啊! 边上的新娘子,似乎也有些犹疑。 如果是阿黎的话,父亲还在却不肯来参加她的婚礼,想来一定会很伤心吧。 谢翱也没催促,只是乐呵呵地看着呆然而立的两位新人。 甄鑫侧着肩膀,轻轻地蹭了蹭新娘子。 新娘子似乎这才恍过神,顶着红盖子曲身行礼。甄鑫随之对着俞婆婆与曾夫人,端正而拜。 “夫妻对拜!” 两人转身,相对而拜,头对头轻轻一磕。 似乎闻到了阿黎身上,那熟悉的味道。甄鑫的嘴角,开始咧起。 “送入洞房!” 第490章 婚礼之后 甄鑫踏着轻快的步伐,牵着红绸带,领着阿黎往新房而去。 “慢点哥!”扶着阿黎的甄沁不得不低声提醒。 入了洞房,当然还不能办事…… 先撒了会帐。 两位新人被安排并坐于床沿,各剪下一缕头发,结成同心髻,掷于新床之下。以示“永结同心”。 行完“合髻”礼,丫鬟们端来十个盘子,有手镯、臂钏、戒指、耳环、香囊、玉佩、同心结、金钗、银针。这是夫妻的定情物。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玉镯……”甄沁一边唱着,一边分发定情信物。 这是男方给女方的手镯。当然,甄鑫自己是根本没见过,也不知道俞婆婆啥时候备好的。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跳脱。”甄沁又往新娘子胳膊上套入臂钏。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这是戒指。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戴上耳环的新娘子,耳廊染出一层光滑透亮的红晕。甄鑫不由地舔了舔嘴唇,只凭这他不知道舔了多少次的耳垂,就可以确定今晚的女主角,必是阿黎无疑!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甄鑫心痒难挠,却只能乖乖地坐着,直到十件信物一一摆弄完毕。 该走的流程终算都走完了。 但是,现在才不过黄昏。所谓婚礼,就得在黄昏时举行。 甄鑫离开婚房,出去给来宾们一一敬酒。然后,带着薄薄的醉意,在众人的恭贺声中,终于回到了只属于两个人的世界。 屋门被红着脸的红云轻轻拉上,隔绝了院中的喧闹,新房内,只有两个新人砰砰砰的心跳。 “阿黎……”甄鑫轻轻呼唤,端坐于床沿的新娘子身子微微颤抖。 “你好歹应一声啊……”甄鑫轻声埋怨。 红盖头又抖了抖,肩膀处微微隆起,而后探出一个毛绒绒的脑袋。 “叽?” 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很嫌弃地看向甄鑫。 是墨墨! 自从认识这破猴以来,甄鑫从来没觉得它竟然如此可爱! 以后不炖它了…… “哈哈!”甄鑫已经难以抑住自己的笑声,手舞足蹈般地抓起金秤杆,一把撩开墨墨,轻轻地挑起红盖头。 眉眼如黛,脸似春花,盈盈的秋水之中,有多少的难舍难离全在其中。 “阿黎,我的娘子……” 甄鑫看着阿黎艳红色的绛唇,痴痴地叫着。 头顶金簪珠翠的凤冠,华丽而不艳俗。肩围红彩霞帔,身着大红嫁衣。 如落于俗世中的仙子,又如翩翩欲起的红色精灵。 这是盛装的阿黎,是含苞待放的阿黎,也是等着自己采撷的阿黎! “官、官人……”阿黎含羞垂目,眼中一汪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慢慢滑落。 “不是说好了,成亲后要喊我老公吗?” “老公、老婆,太难听了吧……” “难听就难听,你哭什么?” “我没哭……” “咱们还没喝交欢酒呢?” “你……那叫交杯!” “你咋比我还懂……哎,疼、疼……” “快点!” “你怎么比我还着急?我先把你眼泪擦干净……” 滋滋滋…… “你……哪有用嘴巴擦眼泪的?” “叽叽?” 啪! “啊……墨墨……” “你让它滚远点,否则明天我就炖了它!” “官人,别生气……” “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用这破猴来威胁你!来,说一句‘官人我要’……” “官、官人,我、我要……啊!” 滋滋滋滋…… 春宵有点短,转眼日头已上了三竿。 红云捧着一个洗脸盆,再一次轻轻走近贴着“喜”字的房门前,趴在房门上侧头静听。 “官人,该起了……” “不,再来一次!” “你,都快断了……” “胡说,这次你自己来……” “甄鑫,快起来!” 叭! 膨! 哐! 叽叽…… 红云脸一阵红一阵白,一阵羞一阵臊。听得里面似乎淅淅索索的似乎是在穿衣服了,便轻咬下唇,低声呼唤道:“甄公子,俞婆婆在等着呢……” “啊?” “快,快点!你再赖在地上,我把你提过去了!” 红云听着心里一阵胆怯,这位新入门的夫人,脾气好大啊……以后自己得小心些! 门终于被打开,脸上红晕未褪的阿黎,侧开身让进了端着脸盆的红云。 红云也没敢瞧向乱作一团的床铺,却见阿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回床头,收起一方帕子。 帕子上,一朵红色的梅花如迎风怒放…… 匆匆洗漱过后,阿黎扶着甄鑫,甄鑫扶着自己的老腰,走向中堂。 俞婆婆接过阿黎送来的茶盏,轻啜一口,而后满脸不耐烦地看着两个新婚小夫妻。 “少年慕艾,偶尔荒唐,我一个老太婆也说不了你们什么。但是阿黎啊,你现在已经成亲了,也该学学怎么侍候甄公子,学学怎么打理内宅,别整天还是想着到处打打杀杀的!” “是。”阿黎低着头轻声应道,脸上已经没了丝毫的委屈。 甄鑫在一旁,频频点头。 昨夜,费了许多心思,才从阿黎嘴中逼出这场婚礼艰难的过程。 还在维京岛时,俞婆婆从小六那得知卢岛主反对自己的女儿作为正妻嫁给甄鑫,便不由分说地冲来杭州。 来了杭州,俞婆婆才发现,不仅仅是卢岛主反对,各路江南的老夫子,除了邓剡,就没有一个赞成的。 倒是多亏了曾夫子,以曾经的礼部尚书身份,力压其他老夫子。并且放言,如果这些人因为甄鑫的婚事,而不再支持甄鑫,那么请便! 于是一些人怒而离去,一些人讪讪而走,只有邓剡留下并参加了婚礼。 外部阻力一去,既然卢岛主始终不肯现身,俞婆婆便坦然地坐上高堂之位。 自小到大,阿黎从俞婆婆身上得到的只有嫌弃,没被夸过一次。但其实在俞婆婆心里,只认阿黎为甄鑫的妻子。 别说前朝早已破落的郡主,就算是苟榕,也不可能有任何的机会。 毕竟对于皇宫出身的俞婆婆来说,当年的郡主见了无数。宋朝的公子不值钱,郡主更不值钱。更何况如赵珍珠这样,虽然是王爷的孙女,但未受过封号,撑死了也就一“县主”。 第491章 练兵不是目的 “你们俩,是不是总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俞婆婆虎着脸说道。 “哪能呢?我一向最听婆婆的话了!”甄鑫腆着脸说道。 “说的就是你!自己不肯好好锻炼身子,反而让阿黎天天打打杀杀,吃亏了吧?” 甄鑫酸腰一挺,正气凛然地说道:“你问问阿黎,昨晚是谁先求饶?” 阿黎撇了他一眼,两腮飞红,哪敢在这时候接话。 甄鑫却到底有些心虚。 昨夜第一回合,当然是自己完胜。 第二回合本来乘胜追击,缓过劲的阿黎与自己便基本战了个旗鼓相当。 第三第四回合……不说也罢! 本想自封一夜七次郎的,看来任重有些道远。 甄鑫的目光,又禁不住瞟向阿黎那双颀长的大腿。 这两条腿,简直是无价之宝啊! 感觉到甄鑫带着侵略的目光,阿黎不由地又绷直了双腿,勾出更加坚挺的臀线。 “啧啧……” 甄鑫不由地红着脸,把目光转向叹着气的俞婆婆。 “我知道,你们嫌我啰嗦。” “怎么会呢,婆婆,我可从来没嫌过!” “哼!反正我也啰嗦不了几年时间,过两天我就回去,省得你们烦我!” “你要回哪去?” “我从哪儿来,当然得回哪去了!你现在娶了媳妇,还要我这个婆婆作甚?” 这是一回事吗? 不过自己到底能在杭州呆多久,心里其实也没底。若真的跟蒙古人打起来,杭州也未必能占得住,将俞婆婆留在这里,未必安全。 见甄鑫竟然没有开口挽留,俞婆婆便有些生气了,对着阿黎说道:“阿黎啊,你什么都好,就是不知道怎么当个媳妇。若是下次我见你没把小公子侍候好,你看我会不会把你赶出甄家的大门!” “阿黎知道错了……”阿黎低声回答道。 “你错哪了?” “我……?” “婆婆。”甄鑫赶紧凑过去,贴着俞婆婆说道:“要不,我给你补个婚礼再回去?” 俞婆婆老脸腾得便红了起来,抬起手便往甄鑫后脑勺捶去,嘴里骂道:“你个小崽子,翅膀硬了,敢嘲弄婆婆?” 甄鑫抱头求饶道:“我错了婆婆,我再也不敢了!” “哼!”俞婆婆摸出一个荷包,从里面掏出一枚玉带钩,递给甄鑫。 “这玉带钩,自小在你身上,一直放在婆婆这保管。本来,你已经成亲了,应当交还给你……” 甄鑫神色复杂地看着这枚螭龙玉带钩,摇摇头说道:“还是婆婆帮我保管吧,我怕一不小心弄丢了。” “曾夫子也说,这玉带钩可能涉及你的身世隐密,最好不要让你给外人看到。所以,你看看就好,婆婆我会帮你保管的。等我死之前,再还给你。” 甄鑫心里微微一动,倒是没想到曾夫子从这枚玉带钩之中,能感觉到某些阴谋的存在。 看来自己到底是小看了这位夫子。 “那我岂不不是得等到一百年之后?”甄鑫苦着脸说道。 俞婆婆一怔,呵呵地笑骂道:“说什么混话!” 随即又转过头,对着阿黎说道:“我会把苟榕带回去,给你一年时间,争气点我明年过来给你带孩子。若不争气,我看你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阿黎略带茫然地看向甄鑫。 甄鑫摇摇头,回以安慰的目光。 难为俞婆婆,为了保证阿黎能生出一个嫡长子,也算是费尽心思。 只是,榕儿是不是又得嘤嘤地哭泣? …… 这一天,长江上的轰鸣声,从江阴一直响到了集庆。 炮声并不密集,炮火也算不上猛烈。 只是保持着固定的频率,在轰击水军营寨的同时,炮兵们及时地记录下每一个数据。 以及风速、水流、射击角度、投放药量,对火炮发射时产生的各种影响。 并采用各种方法,为炮身降温。 直接浇水上去,降温速度最快,但是汽化之后炮筒就会产生变形。虽然程度很细微,可若是一直采取这种方法,势必会影响射击的精确度,并发生炸膛的危险。 所以,只能尽可能地控制发射的速度,并计算出最合适的频率。 如果火炮数量多了,轮流发射自然可以有效避免这样的问题。只有两尊的情况下,必须得省着点用。 好在也不急。 对于江阴、镇江与集庆三个水军营寨的攻击,依然以击溃为主。而主要目标,是抢夺所有的船只。 运气不错,江阴水军帮他们把沿岸民用货船与渔船悉数征用,全堆在水军营寨之外等着他们直接拉走。 从杭州各地驻军的营寨中,搜罗了些许火药,也一并拿来试用。 质量自然远远不如日月岛自产的火药。 配方不同是主要原因,其次便是杂质太多。 但论杂质,就是日月岛的火药,也一样有。在配方无法进行改进的前提下,就必须对原料进行再提纯。 起码要保持到火药质量的一致性,如此才能在使用时做到精确并尽可能地避免计算上的失误。 三个水军营寨,无论是江阴、镇江还是集庆,每一处的兵力其实都远远超过日月岛的部队。 但终究还是太弱。 尤其是江阴水军的主将被一炮轰入江底之后,剩下的便望风而溃。 虽然这样的战争,根本达不到练兵的目的,却是大伙儿最喜欢的战争模式。 领导们说了,现在还没到练兵的时候,于是其他的事情便认认真真地按计划去完成。 包括对这一段江水水流的测量,河床的估算,江上沙舟的探访。以及周边残余的一些渔船收集。 日月岛部队,虽然貌似海贼,却也不会公然抢劫这些可怜的渔民。不过只要给出让渔民无法拒绝的粮食用以交换,搜罗渔船的任务也不是件很难完成的任务。 当江上的炮火终于慢慢停息的时候,十数艘满载着火山灰的船队,缓缓靠近江阴水军营寨。 一支全副武装的连队,上岸将残余的敌兵驱离殆尽之后,几百个工匠登上江岸,铺开图纸,有条不紊地进入施工状态。 彻夜未息。 七天之后,在镇江水军营寨边上,便立起一座占地近两亩的堡垒。 第492章 难以抑制的绝望 这座堡垒水泥为墙,高丈余。弧形的墙面,如同在江边安置了一个土灰色的乌龟壳。面向陆地的墙面无门,朝着江水的方向,则完全敞开,并圈占了原水军营寨的一个码头。 墙面设有女儿墙,密布着大小弩炮。 墙内建有仓库与营房。 两岸的摆渡已经恢复,当然费用必须得由日月岛的军队亲自收取。 收费标准比原先的少了三成,如此往来百姓不仅没有怨言,反而不住地感恩戴德。 水军原先征用的民用船只依然扣留,愿意卖的直接给付粮食或折算成宝钞给付,不愿意卖的便按天计算租金。 两岸尤其是南岸的渔民与百姓,本来被这些自海上来的贼匪吓得惊慌失措,结果一看,雷声大没雨点。炮轰的全是水军营寨,营寨之外的区域,何止是秋毫未犯,人家连正眼都未曾瞧过。 不攻城掠地、不杀人放火、不掳掠抢劫,还能为过江渡客谋些小福利。这么不专业的海贼,简直是闻所未闻。 于是,无论富绅还是豪强,无论官府还是百姓,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这些气势汹汹的海贼在安静地倒腾。 只是恼了江北的扬州官府。 但是江防本就不归他们管,而且他们现在想管也是鞭长莫及。 只能不住地向江南的浙江行省去函抗议,并派遣信使报于大都。 信使还未回复,便来了贺胜的怯薛军。 初冬季节,是最适宜行军的时候。一路上没有遭遇一场雨水,即使有些许薄雪,也并未将道路浇成泥泞。 这使得贺胜以及麾下一千骑兵,在八天时间之内,便狂奔了两千里路。从上都出兵,过大都而不入,一路之上,吃喝拉撒几乎全在马上完成。 以至于到了扬州时,一千个骑兵,全成了标准的罗圈腿。 如同一千个连续接了八个晚上客的风尘女,再也无法拢上两条大腿。 为了以最快的速度南下,贺胜全军甚至连都没有披甲戴胄,只是身着最为轻便的半身皮甲。 此时,全身上下包括皮甲在内,都裹着一层厚厚的泥尘。甚至身下的战马,也脏兮兮地布满了疲惫。 怯薛军的战马,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马。 但是再好的马,也不能飞过长江而去。 贺胜手持腰刀,怒气勃发地指向恭身而立的扬州知府,吼道:“船呢?我要的船呢?” 四十余岁的扬州知府姓曹,态度很诚恳,语气也很无奈。 “贺将军,你今日就是当场斩了我,曹某也没办法给你变出一艘船出来!” “我问你,船呢?”贺胜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道。 看着贺胜发红的双眼,曹知府也不敢过于刺激他。他是汉官,哪怕贺胜身为怯薛千夫长,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也没有斩杀自己的权力。但是当兵的都是糙汉,万一他刀太快控制不住,自己岂不得冤死于此。 “两岸码头以及兵站,都不归扬州府管辖。前些时日,江阴水军总管,以备战为由将两岸所有民用船只全都搜罗于南岸的水军营寨之中……”曹知府两手一摊,叹着气说道:“如今,江北委实无船可用。” “备战?谁给他下的命令?” “这……本官就无权过问了。” “那赶紧安排人过江,将船送来啊!” “江阴的水军营寨,在数日之前,已被日月岛部队击溃。”曹知府无奈地说道。 “你说什么?” “水军总管吕仪之,战死当场……” 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让贺胜几乎从马上直接栽倒下来。他脸色狰狞地盯着曹知府,说道:“你是在欺骗老子?” 曹知府叹着气说道:“这种事,哪敢欺骗将军。曹某虽然未曾亲眼见到战事的过程,但是那一天,炮声可是响了整整一天。江阴水军属下,包括镇江与集庆的营寨,已经全被击溃。虽然人死得并不多,但船只已经全被日月岛部队控制在手中。” 一股腥甜之味,从腹中倒涌而入口腔。贺胜咬紧牙关,死死地将这口血水又咽了回去。但是整个人,却再也抵挡不住眩晕感,软软地趴伏于战马之上。 “将军……”曹知府一脸担忧地说道:“将军一路辛苦,不如先在扬州歇息两天,容曹某去其他州府调来船只以备渡江?” 天要亡我? 贺胜可以抑制住喷出的血水,却抑制不住满腔的绝望。 本以为自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兵南下,可以趁着甄鑫未曾防备的情况下,突袭杭州。 一千骑兵一旦进了杭州城,甄鑫再多的船只也不过土鸡瓦犬。 可是哪里想得到,那厮竟然在数天之前,便已经截断了长江。 日月岛军已经有了防备,即使自己能搜罗到足以渡江的船只,又如何渡得过这宽愈十里的江面? 在没有沿岸水军的护卫之下,自己这支千人骑兵一旦到了江上,便是一大群任人宰割的旱鸭子! “将军,还是安排兄弟们先歇歇吧?”有副将轻声劝道。 一千怯薛军出动,本来应当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但毕竟不是一场战争,沿途也没有任何的后勤保障。每个士兵,只是随身带了十日的干粮,甚至连夜宿的帐篷都没有。 一路之上,只有在战马歇息的时候,他们才能轮流落地蹦跶一会。 作为怯薛军,何曾受过如此折磨? 不是这些人受不得累,而是每个人都感觉到了浓重的危机。 此次南下,若是无法完成汗王皇帝的任务,不仅贺胜重则将被以军法处死、轻则被驱出怯薛军,恐怕这一支以汉人为主的千人怯薛军,也将不保。 是以,一路之上没有一人有过抱怨。 但终究无论是人还是马,都已经疲惫不堪。 好在曹知府并未为难他们,虽然并非战时,当地官府不用承担军需供应,他还是安排人杀羊备粮,倾力招待这支狼狈不堪的怯薛军。 次日一早,贺胜便让亲信乔装为商人,轻松搭乘渡船来回转了一圈。 往来的渡船之上,根本就不管乘船的是谁。但是上船不能携带兵器,更别说是马匹。 没了兵器马匹,这一千人哪怕能混过江去,岂不成一千只被剪去了爪子、捆上四蹄的老虎? 第493章 新戏开演 “如今,有三个方案可供将军选择。”曹知府对着一份长江堪舆图说道。 “你说。”虽然眼皮一直在打架,贺胜却无法让自己躺下歇息。 “其一,就地征集船只,但是数量肯定有限。而且,大的货船已经被征集一空,只剩一些小渔船。每船最多只能搭乘一人一马。 一千骑兵,可能得需要往返好多好多趟……这样算下来,哪怕没有日月岛的船队于江上拦截,也得需要十天左右时间。” 十天?贺胜心里发苦。 “其二,骑兵沿江北,东下直到海门,同时调集海船,自海路过长江口,往苏州洋进入钱塘江。再登陆直达杭州城。” 海门在长江出海口之北,刘家港在靠近出海口之南。这条海路往杭州,便是贺胜被迫随着日月岛军参观其击溃刘家港、澉浦与周家渡口营寨的航路。 先不说能否调得到海船,日月岛的船队都已逆流而上来到了江阴、镇江,这条海路如今基本上算是姓“甄”的了。 自己又如何在海上躲过他们的袭击? “其三,骑兵沿江北,西上到江州、蕲春,借江州水军船只渡江,再从江州绕行而东,以达杭州。” 镇江至江州差不多一千里路程,这一去一返,就多了两千里路。一路之上,湖汊众多,所耗费时间甚至比上都赶到扬州的时间还要长。 加上渡江,起码得再费去半个多月时间。 自己答应二十天将甄鑫活捉回大都,交到皇帝手中。结果二十天时间,自己都未必能到得了杭州! 还不如直接跳进长江把自己淹死算了…… 贺胜仰天长叹,一拳捶在桌上。 南宋未亡之时,长江是阻隔蒙古骑兵南下的天险,这也罢了。怎么南宋都已经被灭了十年,国朝的骑兵竟然还是渡不过这条长江? “还有,其他的办法吗?”贺胜颓然问道。 曹知府盯着堪舆图,眼中闪烁着犹豫之色。 “曹知府若能指教,贺家欠你一个人情!” 贺家的人情不算大,但是贺家背后代表的汉军势力,这人情可不小。 曹知府叹了口气,说道:“汉人文武本一家,本该同进共退,帮你便是帮我自己,哪有欠我人情之说。只是……” “曹知府请讲。” “我这最后的一个方法,并不能解决贺将军时间不足的问题,但是或许从根本上解决日月岛的隐患。” “此话怎讲?” “日月岛军虽然并未树旗造反,但是其势渐大,已成江南隐患。若不在此时将其连根排除,等到其羽翼渐非丰之时,恐怕会让国朝伤筋动骨。” 贺胜皱着眉头,心下并不以为然。 日月岛之强,在于江海之上。自己之所以焦急,是因为在皇帝面前立下军令状,时间过于紧迫。若是能多些时间准备,只要让自己的队伍踏上江南之地,日月岛军船只再多,也不过是土鸡瓦狗。 “所以?” “通过兵部,调用武昌与江州水军,顺流而下到此,护送将军渡江。” 贺胜皱着眉头,确定曹知府不是在调侃之后,说道:“我若有权力让兵部调用这两处水军,还不如直接开战!” “对,曹某的意思,就是开战!” “趁此机会,集河南江北、湖广、江西三省之兵,予日月岛军以痛击,并趁机将其剿杀于此!” 贺胜听着一呆。 在灭宋之前,朝廷设河南行省作为攻宋的前线。宋灭之后,几次重新划分行省区域。如今的河南江北行省,囊括黄河以南直至长江以北的大部分区域。单就河南江北行省之内,步卒便有三四十万人。举三省之力来攻打不过数千人的日月岛军,有这必要吗? 说出去,会被别人笑死的! 曹知府看着贺胜的神色,知道自己无法说服他,只能摇头作罢。 镇守扬州多年,对于国朝如今的水军战力,他可谓一清二楚。 与其他的江南新附军一样,不是这些水军形不成战力,而是朝廷不允许他们拥有战力。 即使如此,也将大多数的水军,都部署于长江南岸。否则这些水军,一旦作乱,难免给江北带来许多麻烦。 但是,现今突然出现的日月岛水军,已呈横扫之势。江阴八千多水军,一日之内被不过千的贼敌悉数击溃。凭此战力,曹知府觉得哪怕将江州与武昌水军全都调来,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可是这种判断终究只是自己的估算,凭此就让朝廷开启一场面对江南的局部大战……难! ……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真的有些道理。 新婚燕尔的甄鑫,一扫脸上多日的阴霾,一天到晚乐呵呵模样。 犹如地主家的傻儿子。 手下一批人,也跟着长松了口气。 陈文开的腿算是保住了,熊二也享受了几天没被臭骂的幸福时光。小六的脑袋,则仰得更高了些,以至总让人担心他走路时,会因为不肯看路而摔个大跟斗。 只有苟顺看着甄鑫的目光,带着犹豫的惆怅。 自家的小白菜,都送到甄公子门口了,他却不肯啃。 咋办? 若说苟榕心里还存着一丝与阿黎平起平坐的期盼,苟顺却从来没敢起过这样的念头。 自家的丫头,自己早已管不住,甄公子只要能收下,占个靠前的妾位,苟顺哪敢有其他的期盼。 但是谁都没想到,甄鑫婚后不过三天,俞婆婆便不由分说地将苟榕扯上船,押回广州。 若说得罪甄鑫,顶多被他骂几天,大伙儿还受得住。但得罪俞婆婆这位已经成为事实的太后,谁有那胆? 那根擀面杖,除了曾夫子之外,天下就没有不能打之人。 长吁短叹之后,苟顺也没能找到什么好办法,只能将惆怅深埋于心底,开始又一天的忙碌。 作为苟家班的现任班主,所有从日月岛发展出的戏班子,都有苟家班的一份股权。 因此,于宁海阁开演的新戏,苟顺自然得承担起艰巨的责任。 当然,苟班主现在也是有身份之人,男主角轮不上他演,小角色也没必要他去凑数。随便一个乐手,专业程度都远超于他。苟顺自然只能屈尊去负责台下幕后的统筹工作。 第494章 比孤独更可怕 为了庆贺甄公子的顺利大婚,也为了庆祝宁海阁的重新开业。准备了大半年的大戏《桃花扇》,于十月初十开始,在杭州免费演出三天! 宁海阁虽然很大,但也不可能容得下对免费大戏充满期盼的杭州观众。 是以,戏台直接搭在宁海阁前的后宅市街上。前后一拦,便是一个大戏院,可容纳百余人。 不是杭州城的录事司不让他们占用更大的路面,而是人再多,便只能看得见台上的演员,却根本听不清那些人在唱什么。 毕竟这是一个没有麦克风的时代。 免费的是一百多个板凳位,在其中靠近台前最好的位置,摆着十八张舒服的太师椅。每把太师椅边上,配着一个小茶几,上面摆着赠送的茶水与点心。 这十八个位置,可不是免费的,而且很贵。 每个座位售价一两赤金。 一场戏收十八两赤金,三天六场,可以收到赤金百两。基本上够宁海阁一整年的开销。 是很贵,但是三天前放出这些座位之后,便在第一时间被一抢而光。 杭州城内官多,人多,富商自然也是极多。 在此次的变故之中,杭州城内的富商别说被趁机洗劫,竟然没有一个人因此而损失一两银子,反而有大批大批的生意汹涌而至。 这让所有的富商,总有些惴惴不安的忐忑。 各大商会,都在找人找渠道,想巴结下日月岛的掌舵人、年轻多才的甄鑫甄公子。可是这位连大婚都不往外发请帖,搞得商会想送钱都寻不到门路。 难得日月岛属下宁海阁想要收点钱,那还不抢着过去送! 商人是天下最为敏感的一种人,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在心惊胆战之际随时准备跑路。 但是这一次的风向,吹得与往常有些不同。 在危机之中,却让他们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商机。而且是他们之前从来无法染指的南洋贸易! 一两赤金,相当于十两现银,相当于二十贯新钞,相当于一百贯旧钞,相当于二十石粮食。 但是这只是相当于。 杭州城的粮价,在一个月之内,已经悄然涨起。 相对而言,无论是新钞还是旧钞,都是疯了般的往下跌。 与此同时,市面上又出现了一种崭新的金币与银币。 两种铸造极为精美的货币,除了颜色一金一白之外,长相一致。正面中间,标着“一两”的面值,底下浪花相拥。背面则是一座小岛之上,刻着“ryd”三个奇怪的符号。 这两种货币,是日月岛委托宁海阁对外放发的新币。主要是为了日月岛各支船队与商社,与杭州商人之间的方便交易。 一两金币等同于一两赤金,一两银币也等同于一两现银。而且宁海阁做出郑重承诺,只要有人手持日月岛发行的一两银币,在杭州、泉州、广州,以及整个琼州,任何时候都可以买到一石的粮食。 于是,朝廷发行的新钞与旧钞,价格便进入狂跌的状态,在杭州城内几乎如同废纸。 为了表示出自己的诚意,抢到第一场雅座的十八个杭州城很有身份的人,用的都是日月岛发行的金币来支付。 而且每个人还准备了一堆的银币,用以打赏。 随着数声清脆响亮的开场鼓,横于后宅寺街上的戏台之上,大幕终于缓缓地拉开。 “孙楚楼边,莫愁湖上, 又添几树垂杨。 偏是江山胜处,酒卖斜阳 勾引游人赏醉,学金粉南朝模样。 暗思想,那些莺颠燕狂, 关甚兴亡!” 开场这段曼声婉转的唱词,立时勾出观众们的回忆。 一如当年。江北防线,将士节节而退;江淮之南,却是歌舞升平。皇帝只顾荒淫,不晓政事。权臣当道,只害忠良。 “院静厨寒睡起迟,秣陵人老看花时。…… 不知烟水西村舍,燕子今年宿傍谁?” 依依杨柳下,潺潺湖水边,一白衣少年身着淡雅长衫,踏着鼓点,从容登场。 “小生姓侯,名方域,表字朝宗,中州归德人也……” 整条街一片安静,只余唱音缭绕。 那些连免费票都没抢到的人,只能站在场外,隐隐约约地听着悠扬的曲调,不住往前耸着身子。却没人发出一声埋怨,更无丝毫的聒噪。 这其中,便有戴着面纱的赵珍珠,与将自己打扮得很精致的管道升。 可惜,打扮得再精致,也换不来稍微往前的位置。 周边的人都已站在凳子之上,本来身子就不高的两个女子,只能仰望着前排的后脑勺。 赵珍珠又扯了扯管道升的衣袖,低声说道:“咱们,回去吧……” 管道升努力踮起的脚尖,终于落回地上,满脸幽怨地嘀咕着:“那甄公子真是的,彩排都邀请我去了,怎么免费的票也不知道送两张给我?” 赵珍珠没敢吭声。 前些天,其实有人送票过来,但是她早已叮嘱过管家赵申,但凡有跟甄鑫有关的人送来的任何东西,都一律拒收! 做人,得有点骨气。 对于这个将自己视若无物的狂妄家伙,赵珍珠只有满腔的愤怒,却不知道该如何发泄。 谁能想得到,南下杭州,竟然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行省叶丞相,再也无法联系。 原来对自己极尽巴结之色的方回,如今也如同陌路。 别说对甄鑫报复,自己能否在杭州城生存下去,都已经成了问题。 “回去吧!”赵珍珠又催道,神情无比低落。 管道升低声问道:“你不想见见甄公子吗?” 赵珍珠摇摇头。 四周全挤满了人,这种情况怎么见得到甄公子?而且即便见到了,又能如何? 他最多不过与管道升打个招呼,依然不可能正眼瞧自己一下。 婚前如此,婚后更会如此! 可是自己也不知道,明明不想见他的,管夫人一劝,又忍不住被她拉着来到这里,期盼能有一次偶遇的机会。 真希望此时能落下一场大雨,不仅可以冲散这条街上如痴如醉的人群,也能掩去自己已经滴落的泪水。 原来,比孤独更可怕的是,被人无情的漠视。 第495章 报国雠早复神京 管道升瞧着心里一疼,于是挽住赵珍珠微微抖动的肩膀,转过身挤出人群。 “行行,咱们回去吧。你要不想见他,过两天我找机会,好歹跟他当面问清楚。”管道升轻声说道。 “你要问什么呢?还有什么可问的?”赵珍珠抽泣着说道。 “是噢……我得先问问你的意见啊!你到底愿不愿意,总得给我一个准话吧。” “呜……婶,我真的有那么贱吗?他不肯入赘也就罢了,不肯娶我为妻,我却要上门给他当妾?我、我日后有何颜面去见我的祖父?” “咳……”管道升掏出一方帕子,轻轻地擦着赵珍珠脸上的泪水,低声说道:“我没觉得你贱,更不是在作贱于你。其实我一直挺羡慕你的……” 赵珍珠摇着头,泪水盈盈而落。 路边行人渐少,她哭得也不再掩饰。 “真的,婶没骗你!可惜我已嫁人,要不然别说当妾,甄公子若是愿意,我给他为奴为婢,都是乐意的!” “你?” “你现在可能还不明白甄公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喜欢他,可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才华……” 赵珍珠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这个年轻貌美的婶婶,脸上的泪珠似乎都因此而吓得不敢滑动。 婶婶名动大都,不仅仅因为她的美貌,还因为她无双才华。 可以说,当世女子,能在书画一道与她并肩而立的,根本找不到第二个。她连自己的丈夫赵孟溜頫有时都极为不满,却如此高看甄鑫? 她一直在劝自己放下自尊,委身于甄鑫,难不成她是想借此寻找机会靠近甄鑫,以分得一杯羹? 赵珍珠猛地咬住自己的食指,心跳如鼓。 自己这想法,未免过于荒唐,可是赵珍珠却根本无法扼制得住。 入元之后,北方女子受蒙古人影响,根本就没有固守礼法的概念。而到了北地的南人,则迅速地融入这种风气。 尤其是自家这个婶婶,自到了大都之后,便完全放飞自我。即使没有叔叔陪着,也常常出入诗会、寺庙。尤其喜欢与年轻俊俏的书生诗画应和,与身强体壮的喇嘛研讨佛法…… 依然心怀遗憾的管道升,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赵珍珠心目中的形象,莫名其妙地一落千丈。随着渐渐隐去的鼓点声,轻轻吟唱着: “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 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 甄公子的这出新戏《桃花扇》,管道升其实看过,而且不止一遍,但看的都是彩排。 看戏若没有现场的气氛,就缺了许多的味道。而且管道升更想看的是,这出戏会在现场的观众之中,引发怎样的震撼。 戏中之事,发生于“明朝”的年代末期。 落第秀才侯方域,寓居于南京莫愁湖畔,结识秦淮名妓李香君,两人私订终身。侯方域题诗于桃花扇相赠。 时北方清兵南下,国都被攻破,当朝皇帝崇祯自尽而死。 阉党马士英、阮大铖拥立福王,在南京称帝,为南明。掌控了南明朝堂的马士英等人擅权乱政,并极力排挤自北方南逃的文人士子。侯方域因此被诬陷而仓惶逃离南京。 马士英在赏心亭赏雪选妓,被李香君趁机痛骂以泄愤之后,怒而将其选入宫中教戏,并逼其嫁与漕抚。 李香君以死相抗,血溅定情桃花扇。 清军渡江,南明君臣匆匆逃离南京。历经艰难的侯方域于乱军之中,偷偷躲避于南京栖霞山。在白云庵与李香君相遇,受张道长点拨,二人双双出家。 所有人看戏,都会喜欢大圆满的结局。哪怕关大家的《窦娥冤》再悲再苦,最后还是给窦娥报了仇雪了恨。 可是这出戏,最终却以遗憾收尾,可谓将悲与苦贯彻到底。可正是如此,让管道升总是无法忘怀于男女主人公之间,相爱而不能相得的惆怅。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现实生活中,总有许多不如意,当管道升看到戏中之人更加不如意之时,便难免会去想,为何为如此?又当如何去避免让自己陷入如此不如意的结局之中? 吸引管道升的,不仅于对两个主人公的感伤,也不仅于戏中绝美的曲子与跌宕起伏的剧情。而是在于为这故事所设计的社会背景。 这明显的是影射前朝的一个故事! 清军,指的自然是金兵。 南明,指的便是南宋! 当年,高宗以河北兵马大元帅身份,在南京应天府登基为帝,建立南宋。后在金军进逼之下,南徙扬州、建康、杭州等地。最终定都于临安,称行在。 而马士英之流,影射的便是当时的丞相秦桧。 明军被入关的金兵打成落花流水,仓惶南逃。又与当时的宋军何异? 这段历史,虽然已过了百年,赵宋也已成了过去。但是甄公子将其搬上戏台,又会引出多少故宋之人的感伤? 甄公子是想以此戏,来警醒世人,莫忘了故国吗? 而让管道升心神为之撼动的,则是戏中崇祯帝死讯传来时,举国尽哀的悲恸。 “宫车出,庙社倾,破碎中原费整。 养文臣帷幄无谋,豢武夫疆场不猛。 到今日山残水剩,对大江月明浪明,满楼头呼声哭声。 这恨怎平? 有皇天作证,从今后戮力奔命,报国雠早复神京!” 这一段哭诉,哭出了天下间多少努力抗争的孤臣心中之悲愤! 百年前山河破碎,十年前国土彻底倾覆。 朝廷诸公,却始终在忙着争权夺利,营营役役,溺于宴安,却让忠臣良将有心杀贼而无力回天! 早复神京啊…… 甄公子的志向,大概从来就不是这座杭州城,也不仅仅只是江南之地,而是要恢复故宋曾经的荣光! 思索间,两人不知不觉地便过了抚桥,回到王府门前。 管家赵申,恭然而立。 依然破旧的门楣之上,挂上一个小小的匾额,上书几个平淡无味的三个字:“福王府”。 管道升不由一脸怪异地看着赵珍珠。 戏中被拥立为南明皇帝的“福王”,与这福王有关系吗? 甄公子想通过这出戏,告诉赵珍珠什么吗? 第496章 传闻 脸色忽白忽红的赵珍珠,被管道升这么一看,不由心下更慌,吱吱唔唔地问道:“怎、怎么了?” “我刚才跟你说的,你真的不考虑下吗?”管道升挽着侄女的胳膊,悄声问道。 “你刚说的什么?” “就是嫁给甄公子作小……” “作小?”赵珍珠眉眼竖起,甩开管道升,怒道:“要嫁,你嫁去!” 我? 虽然知道赵珍珠说的是气话,管道升心里依然涌出一股难以言述的兴奋。 却随之熄灭。 这丫头,说话怎地如此无遮无拦! 我要是能嫁,还轮得到你? 只是可惜了…… 管道升已经可以断定,这出戏一旦传开,骂甄公子的必然不少。但是下定决心追随甄公子的人,恐怕将会如过江之鲫,纷涌而至。 其声望,也将会以无可扼制的趋势,名震天下。 到那时,赵珍珠在他眼中,也许真的已经不过是一个完全可以漠视的路人。 不过,到了从者如众的时候,甄公子会举旗造反吗? 管道升不由地想起前些日子,在杭州悄然出现的关于“季宋”的传言。 只是那传言中,甄公子会拥立赵宋之后为帝,叶李会成为季宋的丞相。 管道升无法判断这传言来自哪里,却知道甄公子绝非愿意屈居人下之人。这便意味着,甄公子与这些故国遗老将会爆发一场无可调和的争执。 但是,这两天似乎又隐隐有人在传,说甄公子是前太子真金的私生子?这消息便让管道升完全的莫名其妙。 应该不可能吧? 管道升站在王府门口,侧身回望后宅市街方向。总是喜眉笑眼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沉重。 果然如管道升所料,一出《桃花扇》,震惊了半座杭州城。 有人看得如痴如醉,有人看得痛彻心扉,有人看得咬牙切齿。 还有人则看得胆战心惊。不过想起这城中,已经没有蒙古官员,胆子也渐渐地变大了许多。 况且法不责众,就算秋后有人算账,最多追究甄鑫这位剧作者,以及负责演出的宁海阁,总不可能把看过戏的观众全逮进去吧? 只是戏台边的招贴上,写的剧作者是“真畜”。却没人看得懂这是什么意思。 是甄公子的掩耳盗铃之举?还是说,他觉得自己应当姓“真”? 于是,两则消息如风而起,自杭州城刮向其他城市,乃至周边的行省,直到江南各处…… 一则自然是关于这出以南明隐喻南宋的大戏《桃花扇》,其中不乏怀念前朝以及鼓动人心的唱词,听得令人心潮澎湃,却又辗转难安。 也有人因此断定,甄公子有意举事,并“报国仇以复神京”。 另外一则是关于这位突然雄起于江南的少年身世。 许多人都猜测,这位甄公子身份必定不简单,否则不会在杭州闹了这么大的事情,却不见朝廷有任何的惩戒。换个人,早已被五马分尸了! 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道,此人是已故太子的私生子! 这番传言,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 却又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比如,皇帝对他的纵容;比如真金长子甘麻剌对他的无条件支持,比如真金另一子为了防止他觊觎太子之位而对他发起的追杀。 还比如当世大儒姚燧始终在杭州对他不离不弃的守护。 凡事不能猜测,只要一猜,总会有人自己去寻找相关的证据。 包括据说此人富可敌国,已经垄断了南洋的商路,还拥有一支实力极为可怕的水军。 而且甄公子虽然杀人不眨眼,却至今为止也没杀过一个蒙古人。 零零总总,都说明了皇帝有意立此人为王,并将江南故宋之地交由此人统辖。 如此,这位甄公子到底算蒙古人,还是汉人,或是南人? 倒是没人分析得清楚了。 …… “消息,是你放出去的?”甄鑫冷冷地看着趴在自己脚下的方回,怒不可遏。 万没想到,自己不过休了十天的婚假,就被这老家伙钻了个这么大的空子。 虽然愤怒,但是甄鑫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这个方回真的是个人才呐! 他相信,无论是姚燧,还是身边对自己身世有所猜测的几个幕僚,都不可能将这事往外透露。 可是这老家伙,只凭他自己的胡乱猜测,竟然将这盘棋局猜得八九不离十。 方回绝不会真以为自己是真金之子,可正是如此,他便传得更加肆无忌惮。 “咚,咚咚!”方回以头抢地,老泪狂飚,鼻涕糊满了颌下的白胡须。却只是不停叩头,囫囵不言。 哪怕再不用劲,十几个头叩下来,脑袋也已经开始红肿。 想一刀剁了他的甄鑫,只能抬起手冷冷喝道:“给老子坐起来!” “咚!”方回最后叩了个头,哆嗦嗦地爬起来,佝着腰站在一侧,耷拉的老脸如同一团肮脏的抹布。 甄鑫无奈地说道:“把脸去擦一下。” “哎。”方回颤巍巍地从袖中掏出一方老旧的帕子,往脸上“噌噌噌”地抹着。 对于这位万人痛恨的“宋奸”,甄鑫确实有些头疼。 用起来,是真的好用。 防起来,却总是防不住。 说他狐假虎威也好,说他虚张声势也罢。但是如此杂乱的杭州形势,在这老家伙的管治之下,竟然可以维持正常的运转。 哪怕让谢翱来主持浙江行省的事务,甄鑫也不觉得他能做得比方回更好。 所以,三天考察期过后,又给了七天。 七天过去,没人再提起考察期这事,浙江行省便任由方回操持得愈加得心应手。 若非此人毫无底线的贪婪与没有丝毫骨气的行径,甄鑫都恨不得直接任命其为日月岛驻杭州总领事。 “消息到底是不是你放出去的?”甄鑫语气依然冰冷。 “是老朽所为……” 方回不作掩饰的回答,倒是让甄鑫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骂下去。 尤其是面前的这位,到底是一个已经六十多的老爷爷。哪怕再讨厌他,也没办法对其拳打脚踢。 虽然不怕他趁机讹诈,却会让自己良心稍稍地过不去。 第497章 把我当渣男? “坐下。” “哎。”方回抖抖索索地移向椅子,坐上小半个屁股。 “别装了,你要身体真不行,明天就让你回老家歇着去!”甄鑫鄙夷道。 “不,我还行的!”方回立时直起身子,两眼重现迥迥的目光。 “说吧,为什么要传出这样的消息。” 方回两只眼珠子悄悄地在甄鑫身上转了几圈,发现无法猜出他的心思之后,才斟酌着回答道:“属下……” “你不是我属下!” “哎……老朽……小方……方某?方某此举,有几个目的。 其一,混淆视听。不仅让浙江行省的官员,看不清目前的形势,也让江南其他行省的官员,只能保持观望的态度。 其二,争取时间。无论甄公子接下去有何打算,都可以让势态处于暂时被压制及僵持的状态中。这样主动权便会控制在咱们……呃,控制在甄公子的手中。 其三,寻求支持。杭州的行动,已经让甄公子在江南获得了无数的支持者。以此身份,方某相信必然可以争取到北地汉人文武的支持。比如姚燧姚先生……” 话虽在理,可是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甄鑫皱着眉头看向方回。 方回哂然一笑,说道:“至于这身份,是否会让江南百姓对甄公子产生疑虑,方某觉得完全不用担心。” “说清楚!” “哎……传言本就是捕风捉影之事,不过是旁人的猜测,至于事实如何,谁又知道!公子只要不承认不否认不辩解,就跟你没有任何的关系。” 把我当渣男? “更何况,江南的百姓虽然心念故国,但是方某以为,已经没多少人还对故宋怀有期盼之心。大宋,已成过去。江南百姓如今能希望的,只是不再被压榨得过狠、不再被视为亡国之奴、不再忍受低人一等的屈辱。” 甄鑫心里大动。 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故宋已灭,绝大多数的江南百姓都已经接受了大元国子民的身份。老老实实地养家糊口,同样的纳粮同样的缴税,可是却受到不公平的对待。 蒙古人作为这个国家的主人,被称为“国姓”,自然享受着超过其他任何族群的特殊地位。比如蒙古人杀死汉人南人,只需杖五十七并付烧埋银。而南人或汉人打死蒙古人,必处死刑并没收家产以支付赔偿。 另外,无论是中央行省还是地方机构,达鲁花赤只能由蒙古人担任,并拥有监管各级官府的权力,为事实上的官府长官。如叶李这样以南人身份担任行省丞相,且没有同时安排达鲁花赤监督的情况,可谓绝无仅有。 因为蒙古人、色目人不擅长考试,朝廷直接取消了科考取士,这且不说。最大的不公是对于各支军队以及南北军卒的区别对待。 作为战力最强的怯薛军,蒙古人占据着绝对的主力,色目人次之。仅存的一支汉人千人队,已经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至于南人,根本就没有资格入选怯薛军。 而以汉人为主的镇戍军与以南人为主的新附军,这些年虽然在表面上统一了称呼,但内部依然层级分明。 宋亡已经十年,这种情况没有任何的改变,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些都导致了南人成为鄙视链的末端。 “南人”不是一个可以让故宋之人感觉到骄傲与自豪的称呼,而是象征着亡国的屈辱,意味着低人一等的绝望! “公子是不是真金之子,是否真的拥有蒙古人的血脉,方某以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子是否愿意公开承认自己是个汉人,愿意为北地汉人在朝堂之上谋取更多的权益,愿意为江南的百姓抹去‘南人’的标签,将他们从下等人之中彻底地解救出来。” 对于汉人与南人,甄鑫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概念。 从后世穿越而来,他潜意识之中就是把自己当作汉人看待。也正因为如此,他对于宋人或是南人的称呼,并没有过多的认同感。 自然也感觉不到江南百姓的这种希望摆脱“南人”身份的期盼。 大宋灭亡时,多少英雄志士、忠臣良将以身赴死,偏偏这种狡诈贪婪、老奸巨滑之辈却能一直留在这世上,委实没有天理。 也许这样的人,就应当拿来祸害丧尽天良的蒙古人,乱世用奸臣,才能达到以毒攻毒的效果! 自己真要扯出反元复宋的大旗,或许只有那些故宋的死忠之士,才会坚定地支持自己。可是最死忠的那些人,却是自己最为厌烦的一群人。 这天下,本该就是汉人的天下啊! 领导汉人,将江南江北百姓拧成一股绳,驱逐蒙古人或是驯服蒙古人,建立以汉人为主导的王朝,这才是自己未来的方向! 甄鑫不由的心潮澎湃。 他何尝想过,费了半天劲的姚燧根本无法打动自己,可是这位老奸贼不过三言两语,便拨开了眼前的迷雾,让自己得以看清前方的道途。 若事有成,这方回起码对于自己来说,功不可没! 旁听的谢翱欲言又止。 对于甄鑫身世的隐秘,他略有猜测,但是之前也绝没想过他可能会是真金之子。 当然,甄鑫对此从来不在意过,也绝不肯承认自己会是蒙古人之后。 这是一柄双刃剑。 诚然,拥有王子的身份,会让甄鑫在短期之内,以最快的速度得到北方汉人文武的支持。可是万一他真的真金之子,又当如何? 难不成,要将自己的余生,全都奉献给一个蒙古人?这岂不成为天大的笑话! 而且,假设忽必烈认可了他的出身,条件是他要承认自己蒙古人的身份,甄公子能抵挡得了这样的诱惑吗? 翘着腿享受余生,与拼着命为自己争一条出路,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个不用考虑就可以做出的选择。 甄鑫斜过一丝不满的眼神。 谢翱苦笑着拱手以示道歉。 自己既然决定了跟随甄公子,就应该对他付出无条件的信任! 哪怕他日后行止有差,还有自己、还有那么多他在意的人,这些都将是防止他踏上歧途的保证! 第498章 瓜洲古渡 甄鑫的目光从谢翱身上挪向方回,陡然变冷。 正说得高兴的方回,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腰一坠,便滑落椅子趴倒在地。 动作极其的流畅。 甄鑫冷然的目光为之一滞,虽然自己现在也算是拥有无数手下,可是被人这样动不动地跪拜,依然极不习惯。 更何况,还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家伙。 “坐回去!”甄鑫只能将语气稍稍放缓。 “哎……”方回抹着额头上还没出现的冷汗,抖着双腿将四分之一屁股靠在椅子边缘。做随时准备趴倒在地状。 “你应当清楚,如果我采纳你的意见,有一天我会杀了你祭旗。” 这个锅,总得有人去背的。 而散播谣言的方回,显然就是背锅的不二人选。 方回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随即坦然回答道:“这是卑职的福气。” 瞧在他已经做好了背锅的准备上,甄鑫只好先捏住鼻子承认他是自己的属下。 “那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卑职已年过六十,本就没多少年好活。若是在有生之年,可以看到有人能采纳自己的建议,为天下百姓谋出一条出路,虽死何憾!” “说人话!”甄鑫不屑地说道。 “哎……这个……”方回一双看似昏花的老眼悄悄地转了两圈,说道:“卑职这个名声,已经不太好。若公子有望执九州之鼎,我想史书之中多少应当会有卑职容身之地……” 谢翱嗤笑道:“你倒是打得好主意!” 方回的名声,何止是不太好,简直已以成为无耻之徒的代表。 这样一个连当今朝廷都不屑于使用的老奸贼,若是成为扶持甄公子左膀右臂,岂不是会严重地损坏甄公子的名声。 甄公子不使用他的计谋倒也罢了,使用了事后灭口,那是兔死狗烹。别说甄公子本非凉薄之辈,真要这么做了,也难免让其他人寒心。 不杀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日后的史书之中,美化方回。让后人不觉得其耻,反而以其为荣。 而对于方回来说,此时牢牢地抱住甄鑫的大腿,并不会有任何的损失。 一个半只脚已经踏入棺材的老头子,一个名声已经败坏到无可败坏地步的老奸贼,他还能损失什么? 但是,连谢翱都不得不承认,方回此计,既歹且毒,还让人欲罢不能。 北方的汉人从此有了期盼,南方的汉人开始有了希望。蒙古人哪怕被打蒙了也只能算败在自家人手中,无话可说。 来自草原的蒙古人,向来以强为尊,大概率的情况会捏着鼻子认下这个结果,最多就是纠结一群狼崽子在草原上狂呼乱叫地蹦跶,以期一如既往的不劳而获。 没有汉人的支持,他们无非是一群实力蛮横的强盗。哪里会去讲求王朝承续的正统、大义以及天下的民心。 如此,不仅恢复江南的统治有望,甚至还有可能觊觎中原之地,以恢复汉家王朝的天下! 这是连谢翱之前根本都不敢想象的期望。 若不选择这条路,眼光依然放于江南,那就必须面对那些宿儒的掣肘。 入赘、嫡长子得姓赵、扶持赵宋之后? 这些条件别说甄鑫,连谢翱都不可能接受。 而且,还得每天面对这些人无休无止的指手划脚。无论是军事还是民政,都得接受他们的监督乃至把控。 甚至于,还得防止他们一不高兴,弄根绳子吊死在家门口。 偏偏还骂不得、杀不得,哪像这个方回,或打或骂,或杀或埋他都不敢多吭一声。 看着方回可怜兮兮的老脸之上,努出的谄媚而谦卑的笑脸,甄鑫不由地陷入沉思。 自己似乎终于掉进了这老贼挖的一个坑,而且还是舍不得爬出来的那种…… …… 春收秋种,夏耘冬藏。 十一月下旬的天气,寒而未冷。忙完这个月,大多数人便将进入一年之中休憩的日子。忍受即将到来的寒冬,或是躲入温暖的房子里,将风与雪关在门外,享受冬藏的幸福。 然而,对于已经在扬州待了五天时间的贺胜来说,这个冬天对他而言,很可能会是个灾难! 连续几天的不眠不休,让贺胜嘴角冒出可怖的血泡。抠破,长些痂,发痒,又忍不住地去抠,嘴角便糊出一圈的烂血。 粗糙的脸皮上长满杂乱的胡茬,疲惫的双眼中满是挣扎的血色。让人一看根本难以相信此人会是那个曾经睥睨天下、敢与所有人争锋的汉家骄子。 泗水流,汴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 瓜洲原为长江上的水下暗沙,随江潮涨落时隐时现。自汉晋时冒出水面,形如瓜而因此得名。到唐代时,瓜洲渐与扬州相连而成为渡口。 开元年间,齐浣开伊娄河二十五里,使扬子津南直通瓜洲而至长江。瓜洲至此成为东西南北航运要道。最兴盛之时,帆樯如织,千舟竟停。 如今,却只余空空荡荡的渡口,以及码头边上晃晃悠悠的八艘小船。 贺胜几乎咬碎了自己的后槽牙。 这是他五天以来的所有收获! 而且还是几乎发动了扬州府所有力量才从一些渔民手中搜罗而来的渔船。 因为太小太破,所以江阴水军征用船只时,就没看上这些船。也因为船只质量太差,却要价过高,以致日月岛水军懒得买走。 八艘渔船,最大的一艘也不勉强可以塞进十个人,马即便是能上得去,估计也得在半途被颠入江中。 更何况,一千匹战马,靠这些小破船又得运到猴年马月去? 贺胜看着同样疲惫的曹知府,说不出半句责骂的话语。 不是曹知府阳奉阴违,而是真的找不到船了! 扬州以北,大运河虽然还在,但早已是泥沙堵塞,稍大些的船只便无法通行。 也就是去年时,黄河决阳武二十二处,裹挟着巨量泥沙的河水,向南泛滥,油涡夺淮入海。 大运河北段因此彻底断航,这是天灾。 海运多年的顺利通行,让朝廷找到了一条漕运的捷径。毕竟海洋上不存在堵塞的问题,也不需要投入巨量的钱粮来疏通运河。 更何况,堵住大运河,也是防备江南水军北上的必要举措。 是以,扬州以北一直到高邮,几乎已经没有人再靠这条大运河为生,自然也剩不下多少船只。 第499章 态度决定一切 贺胜现在多少有些理解贺威的感受。 不是因为其蠢不可及,在屡次刺杀失败之后,依然自不量力地单枪匹马执意刺杀甄鑫,甚至将愤怒倾泄于他人身上。 委实是甄鑫这贼厮太过气人! 不敢正面迎战,却只会耍这些阴谋手段,躲在让自己摸不着碰不到的角落里,做只贪生怕死的缩头乌龟! 若不是顾及自己肩负的重任,顾及数十万北地汉军未来的命运,贺胜恨不得自己驾艘小船,冲向长江南岸,直接杀入杭州城! 可是啊,即便舍弃自己的性命,依然是还没见到那贼厮,便死于路人之手。 面都见不到,又谈何将其抓捕回京复命? “曹知府,可还有良策?”贺胜嘶哑地问道。 曹知府苦笑地摇摇头。 能想得到的招术,不仅想了,而且都在同时进行。 求助的信件早已送向大都,不是请求帮助,而是希望皇帝能再宽佑些时日,以调集到更多的船只。可是曹知府很清楚,哪怕再给两三个月甚至是半年时间,举扬州府之力也造不出这么多艘大船来。 海路也已确定不通,依然是因为找不到船。 漕运每年于春夏之交北上,秋冬之际南返。正常情况下,此时所有的漕运海船都停在刘家港内,等着开春之后运粮北上。 而刘家港的船只与漕粮,在贺胜的亲眼见证之下,已经被劫掠一空! 派往江州乃至武昌的信使已经回复,借船借水军可以,得走流程。 没有人有权力跨省调动军队,贺胜也不行。 虽然都靠着一条江吃饭,但江阴属于浙江行省,江州属于江西行省,武昌属于湖广行省。几个行省都有自己成建制的水军,只有河南江北行省没有。 即便是以河南江北行省的名义借调上游水军,也得靠兵部出面,或是皇帝的旨意。 那么,皇帝到底是想冷眼看着贺胜这支千人怯薛军活生生地被困死在扬州,还是准备饶他一命? 帝心,难测啊…… “曹某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曹知府斟酌着说道。 “曹大人请讲。”犹如溺水者抓到了一根稻草一般,贺胜眼中又生一些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希望。 “江阴水军营寨全失,刘家港也已不保,百万石粮食被洗劫一空。明年开春之后,若是无法筹措到漕粮……” 贺胜一脸茫然,漕粮不归我管,有没糟粮跟我也没任何关系,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一百万石粮食,很多吗? 曹知府叹了口气,说道:“三口之家,一天省着点吃,大约消耗粮食三斤。一百万石粮,可以供五十万人六个月之需。” 贺胜心里微微一惊。 大都人口,包括驻军在内,差不多有五十万人。他却没有想过,竟然要消耗掉这么多的粮食。 “当年,自从今上受任漠南总领后,将所有的重心放于河南的粮食生产之上,并最终以河南一省之地供其北伐叛逆、南征宋国,而一统天下。 然而,近些年以来,黄河屡发大水,乃至夺淮入海。民不聊生暂且不说,河南之地良田被毁无数,如今产量不足以往一半。 一旦没了江南的粮食,恐怕……” “缺百万石粮食,应当还不至于饿死人吧?”贺胜喃喃说道。 曹知府又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这些当兵的,尤其是军队高层的人物,哪里会去关心民生民计。 跟着蒙古人的时间长了,对于粮食问题就不会有太多的概念。就如蒙古人刚刚入主中原之时,大多数的粮田被推平,用以放牛牧羊、畜以战马。 对他们来说,地里长草,可比长粮食要重要得多了。 至于没粮,去抢便是! “大都一旦缺粮,各地粮商就会在第一时间囤粮居奇,以抬高粮价。如此,本来就一百万石的缺口,会迅速地扩大到两百万石乃至数百万石。粮价飞涨,肥了粮商,死的将会是处于最底层的百姓。” 贺胜皱着眉头说道:“把粮商抓来杀一批,应当可以解决吧?” 曹知府默默地闭上嘴,不想说话。 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法跟这位将军说清楚这其中的纠葛。 敢囤积粮食以抬高粮价的商人,哪个背后没有强大的势力在支持?是想杀,就能杀得了的? 别的地方不敢说,上都之地的粮食,起码有一大半都控制在贺家手中。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饿死一些贫民百姓,对于豪门家族而言,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是那些从来不把汉人当作国民看待的蒙古王公贵族。 这些问题,贺胜想不明白,也觉得自己没必要想明白。看着曹知府黯然的脸色,只能讪讪地问道:“曹知府觉得,贺某当如何应付?” “贺将军当向朝廷重申漕粮被劫之事,我想多少会引起朝廷的重视。或许会下定决心,趁日月岛军羽翼未丰之时,派大军南下剿杀此贼。” 几天的辛劳,贺胜不得不承认,只凭自己哪怕有扬州府的全力相助,也已经不可能将一千兵马顺利送过长江。 劝朝廷发动一场对江南的战争,来转移皇帝的视线? 可那位,是这么好糊弄的吗? 况且,发动一场战争,哪怕速度再快也得准备一两个月时间。在此之前,自己怎么可能熬得过这二十天的期限? 这位曹知府,是个心怀百姓的好知府,却显然也没有办法能帮到自己。 贺胜苦笑着摇摇头。 “这不止是拖延之计。”曹知府却继续说道:“在此之前,曹某以为,贺将军当尝试过江一战。” 过江,凭着这八艘破船? 曹知府点点头,说道:“一支百人队,也许能赢得皇帝暂时的谅解。” “你、你让我派一百个兄弟去送死?”贺胜难以置信地看向曹知府。 曹知府无奈地说道:“曹某才疏技拙,委实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态度决定一切。 哪怕自己完不成任务,的确也得让皇帝看到自己无畏的态度。可是一支百人队去送死,够吗? 也许,还得搭上自己,如此才能让其他的兄弟求得免予责罚的机会。 可问题是,自己这番南下,到底是为了什么? 贺胜不由地陷入深深的迷茫。 第500章 渡船 “怯薛军是皇帝的代表,也是朝廷的脸面。只要日月岛军手中沾上怯薛军的血,那便形成事实的造反,没人会允许这样的反贼继续安然存活于世!”曹知府淡淡的语气,并没有夹杂着劝说的意味。 贺胜心头掠过一丝悲凉。 用怯薛军的人头,来向朝廷证实日月岛军造反的事实。 我贺胜,是怎么沦落到如此可怜的境地? 更何况,让自己的兄弟做无畏的牺牲,自己以后如何能在他们面前抬起头带领他们作战? “容我,再想想……” 曹知府拱手侧立,未再开口劝说。 他知道,再劝下去也没啥用。 其实对于日月岛军,他并没有过多的厌恶。对于从未谋面的甄鑫,心下反而有些佩服。 能将水军用得如此出神入化,甄鑫足以称为当世第一人。 正因为如此,曹知府才感觉到国朝的危机。 水军的力量,是朝廷最大的软肋。 但是来自草原的蒙古人,不仅不重视水军,反而带着痛恨的情绪压制水军的发展。 对于他们来说,拥有骑兵便意味着拥有着横扫天下的力量。当江南大地,没有一支成形的水军,没有一座完整的城墙,这天下又有谁能挡得住蒙古骑兵的铁蹄? 而今,日月岛水军却拥有了阻止蒙古骑兵南下的可能! 一旦长江天险被他们控制,天下必将恢复到十余年前南北对峙的局面。 到那时,朝廷还有力气与兵马,再次发起一场灭国之战吗? 即便是有,天下又得有多少无辜百姓将死于战火之中? 曹知府祖籍山东阿城,自幼好读书,过目而不忘。父亲因此为其取名为“元用”,意为珍贵的财富。 那时,元朝还未成立,这名字倒也没人在意。 待到皇帝建立元朝之后,所有人都惊叹于其父的深谋远虑。 长大成人之后,曹元用果然不负所望。在镇江路儒学学正期满考核优秀之后,前往大都游历,结识翰林承旨阎复。 阎复惊于其才,荐为翰林国史院编修官。曹元用却觉得国史院的官员,全是碌碌无为之辈。在国史院待着,虽然生活无忧,却只会让自己虚度光阴。是以,主动离开大都,前来扬州任职至今。 也许是因为曾在镇江当过儒学学正的原因,曹元用对于南人,有份自然的亲近感。尤其是在大都与赵孟頫等人成为好友之后,对于江南的文风愈加倾慕。 曹知府知道,江南虽然有很多人心怀故宋,也有很多人愿意为了恢复故土而献身。但是还有许多人未必关注这些,他们或淡泊于名志,或在艰难中挣扎求活。 而对于绝大多数的平民百姓而言,活下去才是他们最大的期盼,哪怕因此而遭受大元国的压榨与欺辱。 就算是故宋时代,被官吏欺压、受豪强折辱、为奸商欺骗,又何曾少过。 生存的意义,必然会远远大于一家一姓王朝的存亡。 “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有道者不处。” 与老子一样,曹知府极度的厌恶战争。 战争是掌权者为其夺取利益的最粗暴方式,给天下带来的只会是伤害与无尽的痛苦。 可是,曹知府更明白的是,有些时候却不得不选择战争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比如以战止战。 战争只是一种手段,而不应当成为目的。 当年赵宋皇族选择了投降,而不是负隅顽抗,有人因此痛恨也有人因此鄙薄。但是曹知府却觉得,正因为他们的不战而降,最少挽救了百万江南百姓的性命。 这是一场来之不易的和平,如今却有人想重新挑起战争,让江南百姓重新陷入战乱的痛苦之中。 想制止这些玩弄权术之人,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快刀斩乱麻之势,以最小的代价将其扼杀于萌芽之中。只要能诛杀首恶,其他的跟随者自然就会作鸟兽散,无知的百姓也不会再盲目跟从,无辜的平民也不会受其裹挟而成为功成之将脚下的枯骨。 江边的凉风,渐沁入骨。 可是并肩而立的曹知府与贺胜似乎都已经失去的寒冷的感觉。四只眼睛,都盯着飘在渡口边上可怜兮兮的几艘小船,一个呆滞一个茫然。 “船来了!”有人大喊道。 于是渡口上立时挤上了一群等待过江的渡客。 贺胜与曹知府同时抬头,望向隐隐出现于江面的船只。 渡艘看着不小,一次性最少可装载百人。 贺胜心下不由大动,看向曹知府,曹知府却缓缓地摇摇头。 是啊,一艘船又能解决得了什么问题?贺胜不由黯然。 “咦,怎么不止一艘船啊,后面好像还拖着许多条……”有人惊讶地叫道。 “都是空船呢,这是要过来接什么人到南岸去吗?” 果然,一艘三桅帆船之后,还拖着足足六艘的大船。 这六艘大船,除了数个操帆的船工之外,再无他人。贺胜两眼又冒起了精光。 “稍安勿躁……”曹知府安抚住想叫人开始抢船的贺胜,轻声说道:“小心船上有埋伏。” 贺胜只能咬牙定住自己焦躁的身子,微微点头。 长江的渡船已被日月岛军悉数掌控,这些船敢公然来此,说不定真有陷阱。甄鑫总不可能给自己送船来吧? 七艘大船缓缓靠在岸边,让这个瓜洲渡口终于看着不那么凄凉。 但是与往日相比,整个渡口依然显得空荡。 一大群渡客从船上下来,又一大群渡客挤上船去。人多,却并不杂乱。 显而易见,没有一个人身上带着兵器,连菜刀都没有。 却见一个伙计施施然向两人走来。 在他们俩疑惑的目光中,这位伙计抱拳问道:“两位可是曹知府与贺将军?” “你是谁?”曹知府皱着眉头问道。 “小人乃南岸兵站的水手,暂时负责这艘渡船。” “是谁让你来的?”贺胜虎着脸问道。 “小人受日月岛甄鑫委托前来。” 甄鑫? “什么事?” “不知两位……”伙计态度很恭谨,脸上并不见一丝的胆怯。 “我是扬州知府,这位正是怯薛军贺千夫长。” 伙计从怀里掏出两封信,一封递给曹知府,一封送至贺胜面前。 第501章 不是筹码的筹码 贺胜却没有接过信件,依然绷着脸问道:“甄鑫又在耍什么花招?” 伙计坦然笑道:“甄公子听说贺将军想要渡江,却一时找不到船只,因此让小人给将军送来六艘大船,以解燃眉之急。” 什么,送船来的? 曹知府与贺胜面面相觑。 “你这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曹知府的眉头,几乎皱成三道深沟。 “扬州府缺船,但小人觉得应当不会缺少船工。大人可以先让船工上船仔细检查下再用,我想甄公子应当不会用这种可笑的手段来欺骗大人。”伙计依然保持着恭敬的神态,言语之中也没有任何嘲笑的味道。 “当然,如果两位大人不需要的话,我这就将船带回南岸,交还给甄公子。” “要要!”贺胜脱口而出。 送上门来的船只,无论如何先要了再说。 本来还准备动手抢的…… 看着伙计施施然离去,曹知府一边安排人去接收船只,一边展开手中书信。 只扫一眼,曹知府心下便是大震。抬头看着贺胜,却见他已经惊得嘴都无法合拢。 坏了…… 瓜洲渡口之北三里地。 面向长江,背靠一片小山坡,斜依大运河。 一座简易的营寨将这片坡地牢牢圈住,这是曹知府发动城内衙役,花了两个时辰为贺胜建好的驻营。 马圈在中间,围以营帐,中间一条通道贯穿南北。 建营花的时间虽然有些多,但是一群衙役能做到这地步,足见曹知府的御下之能。 只是此时,身在营寨之内的贺胜,却根本没有心思去评估曹知府的执政水平。 跳动的烛光之中,贺胜紧紧攥着一张信笺,陷入苦苦的思索。 信笺之上,只有了了两行字: “哥,我还活着。就在镇江水寨内,可派一亲信来见我。” 字迹粗粝却不潦草,正是自己兄弟贺威的笔迹。 被迫离开杭州时,贺胜总觉得自己的兄弟未必会死。 倒并非是认为甄鑫不敢杀,而是一个活着的贺威肯定比死掉的会更值钱。甄鑫骨子里是个奸商,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那么,甄鑫会想用贺威来换什么? 钱吗?哪怕贺胜对商业不太懂,也知道替代泉州蒲家占据了南海商路的日月岛,何止可以日进斗金。 权吗?自己给不了,甄鑫大概也不需要。 军事机密?他总不会让自己给他一份朝廷各路兵马的布防图吧? 那么,他还看上了贺家什么? 这些天,关于甄鑫是真金私生子的传闻开始在扬州出现。贺胜对此本是嗤之以鼻,如今想来,却似乎不无可能。 包括皇帝为什么不直接下令杀了他,却只是让自己将其带回大都。 以及作为皇帝的亲信李邦宁,已经跟了甄鑫近一年时间,必然带着某种特殊的目的。 甚至于自己的顶头上司月赤察儿,还专门跑了趟广州,与甄鑫发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瓜葛。 可是,即便甄鑫真的是太子之后,他又能做得了啥? 撑死不过一个闲散王爷,难不成还想觊觎皇帝之位? 贺胜默默地摇了摇头。 “将军,贺一虎回来了。”帐外响起通报声。 贺胜神情一震,喊道:“进来!” 骑兵出门作战,其实是件很麻烦的事。来去如风、神出鬼没,那只有可能在草原上,而且就食于敌的时候。 若没有仆从伺候战马,没有备用的马匹,没有充足的粮草供应,尤其是到了江南,骑兵几乎是寸步难行。 因为时间太急,贺胜离开上都时只带着一千兵马。但是交代了各自的仆从随后出发,却没想到自己受阻于扬州,一千仆从军便追上了自己的队伍。 贺一虎,便是贺胜的家养仆从,自然也是他在军中最为信任之人。 随着贺一虎入帐的,竟然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少年身材看着有些瘦弱,秀气的脸上一双眼睛躲躲闪闪,似乎不太敢与贺胜直视。 “二爷还活着,没受什么委屈。”贺一虎近前低声说道:“此人,是日月岛的苟彬。” “你来做甚?”贺胜冷冷问道。 苟彬沉息静气,嘴唇微微而动,努力地心里不住地念叨着甄鑫教给他的话:“所有的敌人都是纸老虎!只要将他们视为菜地里的萝卜即可,没啥好紧张的……” “将军问你话呢!”贺一虎催道。 “嗯……我,我代表我叔叔蔡伯杰,前来、前来与将军见面。” 蔡伯杰?贺胜疑惑地看向贺一虎。 “就是被二爷射杀的那个,又名蔡老二。” 这是苦主的家属来提条件的? “杀了我叔叔的凶手,虽然还未偿命,但是我,我觉得蔡叔叔,应、应当……” “滚回去,找个说话利索的人过来!”贺胜不耐烦地打断道。 叫个傻子过来跟自己谈判,甄鑫欺人太甚! 苟彬的脸涨成猪肝之色,胸中一股怒气似乎马上就要爆发出来。可是随着他猛地吸了两口大气之后,那股怒气却转眼间消失不见。两只眼睛随之抬起,虽然眼神未必锐利,却总算敢直视着贺胜。 “我们可以不杀贺威,条件是……”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贺胜又将他打断。 “因为我,我是苟彬!” 贺胜嗤笑道:“听说日月岛军中,有一位贼眉鼠眼的家伙,名为苟顺,是你什么人?” 苟彬眼中又泛出怒火,咬着牙说道:“是可以决定贺威生死的人!” “哦?那为什么不杀贺威?” “赏他一个将功抵过的机会!” “就凭你?” 苟彬胸膛一挺,说道:“是的!” “呵呵,你们以为,以贺威为筹码,就可以拿捏我?” “不,贺威不是筹码。” 苟彬心神渐渐稳定,顶住这位怯薛千夫长无形的压力之后,终于找到了应对的思路与节奏。 贺胜眉头微皱,这少年明显是第一次出门办事。可是从刚入帐时的紧张,到如今锋芒渐露,也不过十数息时间。甄鑫派他过来,是利用自己来锤炼这少年? “贺威既然不是筹码,那你今天过来干吗?” “将军想渡江而不得,我可以帮助你们,并且保证让你们安全抵达江南。” 第502章 风啸啸兮江水寒 “呵呵……”贺胜不知道自己是该怒还是该笑。 自己要过江捉拿甄鑫,结果他却派人帮助自己渡江? 骗小孩子不成? 可是现在似乎唯一的办法,只有依靠日月岛来提供船只才能渡得过这浩浩长江。 贺胜沉吟半晌,缓缓说道:“说吧,什么条件。” “先去一趟福建,帮日月岛完成一项任务……放心,不是让你们杀人,当然有可能在冲突中难免造成对方死伤。 我并不知道你这支军队带着什么任务要前往江南,但是完全任务之后,绝不会为难将军。江南之地,随你进出。” “什么任务?” “我也不知道……如果将军同意,会将你们直接送往福建,到了那里你们自然会知道。” “你觉得我们到了福建,就会任由你们安排任务?” 苟彬挠挠头,说道:“这个……我也不敢肯定。只要你答应了,我负责安排船只。并且等你们要回扬州时,送回贺威。” 贺胜摇摇头,“我没那么多时间。” “将军是拒绝了这个条件?” 贺胜陌不吭声地点点头。 苟彬抱拳说道:“如此,苟彬告辞。” “你觉得,今天还能回得去?” 苟彬两手一摊,道:“临行前,甄公子有交代过。当时贺将军被俘,日月岛军可没有为难将军。也请将军莫要为难于我,就算还过这一次人情。” 在仆从面前竟然说自己被俘过,贺胜脸上不由怒意闪现。 “当然,你非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将军恐怕得从其他地方寻找机会渡江。” 贺胜心里突然涌出一阵烦躁,挥挥手,让贺一虎将准备昂然赴死的苟彬带出军帐。 待贺一虎回到帐中,贺胜才有机会问起贺威的情况。 无论如何,自己弟弟确定未死,贺胜心里还是生出一阵庆幸。 “二爷除了精神显得颓然之外,一切安好。按日月岛军的说法,之所以不杀二爷,是想废物利用。原本还真没想以二爷来威胁将军,已经判了他二十年劳役,准备押去琼州挖矿。只是听说将军领兵准备渡江,半路上才让他折往镇江。 小人不知道日月岛军是否会如约释放二爷,但是二爷似乎不太想随将军回去……” 贺胜微微一怔,随即大怒。 这厮害得自己疲于奔命,如今更是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他却还不肯吞下自己酿出的苦果? “他到底想干嘛?”贺胜怒道。 “具体的,二爷没说,小的也不好多问。只是二爷特地交代,让将军别为了他过于费心费力。他说既然没死成,也不会再去找死。给他几年时间,一定会重新站在将军面前!” 贺胜头疼欲裂。 对于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兄弟,他发现已经没有太多的办法。除非能如上次那样,在他完全无法反抗的情况下,将其强行押回去。 “小人觉得,二爷可能是不想让他成为你的软肋,也不愿意将军为了他被迫答应日月岛的一些条件。” 这还真有这可能。 贺胜的怒火总算平息下去,随即又皱起眉头。 按苟彬的说法,日月岛并没有以贺威来逼迫自己的目的。那么就是自己南下过于心急,而被甄鑫给抓住了把柄,并以此要挟。 他让自己去福建,为了什么? 什么样的任务会需要动用到一千怯薛军才能完得成? 如果拒绝与其合作,那只能窝在这里等着皇帝的斥责。或者去了福建,只要登上陆地,想来也没人能挡得住自己折往杭州。 贺威既然活着,而且还暂时不用自己考虑将他解救出来,这让贺胜紧绷了数天的心情,终于略略放松下来。 只要自己的兵马能渡得过长江,捉到甄鑫,哪怕拖延上一些时日,起码自己这条命应该是可以保得住。 想到这里,贺胜精神为之一振,找到福建的堪舆图,开始细细研究。 与此同时。 独自呆在扬州知府衙门的曹元用,看着摊在眼前的信纸,依然理不清自己的思绪。 信是姚燧写的,这无需质疑。 曹知府与姚燧不算亲近,但是对他有提携之恩的翰林承旨阎复,却算是姚燧的半个弟子。 若在平日,曹知府能收到姚燧的一封亲笔信,绝对会欣喜万分。 此时,却只有深深的迷茫,甚至于带着一丝隐隐的恐惧。 信中主要提了三件事。 其一,甄鑫身份贵不可言,是以任何针对甄鑫的行动,希望曹知府在三思之后,再决定是否参与。 其二,贺胜若要渡江,唯一只能依靠日月岛军的船只。因此曹知府没必要劝阻,也无法劝阻。 其三,让曹知府将心思放在他的扬州府内,姚燧判断数日之后,扬州府将会爆发一场非人力所能抵挡的危机。这场危机,虽然并非是日月岛发动的军事行动,却很可能比军事行动还可怕。 若处置不好,恐怕他的知府之位不保,还有可能牵连到十数万的扬州百姓。 曹元用并非是姚燧的亲信之人,也未曾正式进入他的羽翼之内。姚燧与自己保持距离,过扬州而不入,曹知府都能理解。 可是你不理我就算了,给我写封这样的信算什么? 连蒙再骗,还夹杂着肆意的恐吓,偏偏就是不肯告诉我,扬州府到底会爆发什么样的危机! 自己又该如何去应对? 看来,近日关于甄鑫身世的传闻,也许是真。 自己却想着要鼓动贺将军去说服朝廷,发动一场对日月岛的战争? 彻夜未眠,被一封信彻底搅乱了心神的曹知府,在看到贺胜坚决的眼神之后,已经说不出任何劝阻的话来。 苟彬又调来四艘大船,却依然不够。 倒不能怪日月岛故意为难。他们原本计划是接应一千兵马,可现在又多了一千的仆从军,人马全部翻倍。 且不是渡江,可以往返数次,去福建必然得一次性全都送达才行。 为了保证怯薛兵的战马拥有更宽松的居住环境,贺胜只能留下五百仆从军随船,另五百仆从军带着一千备用马匹直接返回大都。 风啸啸兮江水寒,壮士一去兮……曹知府摇摇头,及时掐灭心头涌生的奇怪感觉,拱手对着船上的这些壮士,庄重拜别。 第503章 最便利的抢钱方式 这支怯薛军渡江,到底要去哪,日月岛军准备把他们送去哪,没人告诉曹知府,他也没有心思去弄明白。 他必须开始集中所有的精力,以应付可能到来的危机。 然而…… 有危机不可怕,曹知府当了十余年的官,一路勤恳谨慎,行无差错。 可怕的是,他根本不知道危机到底在哪! 为此,曹知府不得不以最恭敬的口气,向姚燧去信请教,希望他可以指点一二。 回信只有四个字:“看紧杭州”。 看紧杭州的什么? 是杭州的蒙古人全都被赶出辖区? 可是扬州以北可没了天险阻隔,自己也指使不到边上的驻军,敢对蒙古人动手。 是杭州上下官员心甘情愿地交出行省的管辖权? 可是河南江北行省,统有十二路、七府、三十四州,自己这扬州府在整个行省里,连屁都算不上! 还是要与日月岛进行深入合作,发展对南洋的贸易? 这事曹知府倒是有些兴趣,不过即便不发展海洋贸易,又能给扬州带来什么危机? 这些当世大儒,之所以名声显赫,就因为他们不管遇上什么事,话都只说三分。然后无论结果如何,总能发现他们说得对的地方。 莫测高深却又令人切齿腐心! 曹知府只好将府衙主官以及一众幕僚聚集起来,寻找这个隐藏的危机。 众说纷纭,但是所有人都觉得不以为然。 首先是,知府大人始终不肯将情报来源说清楚。 其次遍查扬州府,今年既不是灾年,江北诸州府也没听说有流民暴动。 没有出现特大冤案,也没听说有人想要告官上访。 周边诸县,更没有任何乱党活动的迹象。 那还能怎么乱? 曹知府相信以姚燧的身份,不会闲着无聊故意戏弄自己。因此依然发动所有的衙役,在整个州府之内排查了三天三夜。 依然一无所获。 只有千日当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更何况,这贼有没有还是个问题。 于是,连曹知府自己都准备开始懈怠。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扬州是一个因盐而兴起的城市,盐商之富,自唐代时便天下闻名。 灭宋之战中,作为攻防前线的扬州城,几乎被夷为平地。然而不过十多年的时间,扬州城又以富饶之姿,昂然立于长江北岸。 当扬州的长官,是件很幸福的事,因为根本不用为税赋发愁。 遍地的有钱人,迅速地推进本地商业的发展,也让老百姓的基本利益得以保障。大多数的居民,起码不会为了吃不上饭而发愁。 盐商有了钱,便会将自己的产业向外延伸。比如烟花之地,酒楼茶肆,丝绸棉织,笔墨纸砚,乃至军中所需的各项物资。 以及与老百姓密切相关的衣食住行。 其中最重要的一项,自然便是粮食。 财富的高度集中,带来最大的好处,便是粮价的稳定。 但是,一旦有风吹草动,最容易让百姓恐慌的,也是粮食的价格。 十年来,扬州的粮价一直很稳定,直到这个莫名其妙的早上。 “粮价涨了!而且是飞涨啊!” “快,快去屯点!” “来不及了,最大的黄氏粮店,今日关门!” “卢家粮店也没有开张!” “走走,叫上一批人去抢些粮食去……” “别砸人店啊……除非人很多!” “跟着就好,快点快点!” 街上四面八方传来的叫喊声,让正准备安心处理公务的曹知府不由眉头大皱。 “怎么回事?” 一个小吏嗵嗵地跑进来,脸色带着些许的慌乱,“不好了,全城粮价同时狂涨!” “怎么可能!” 那些粮商即便是想涨价,也得提前通报下府衙。这是自己与那些人早已达成的默契。 不是不让他们赚钱,但是曹知府绝对不允许在赚钱的时候引发百姓的恐慌。 “是的,现在粮食几乎每一刻都在涨。前两天每石粮价还是两贯,早上已经涨到二十贯了,而且说还会继续涨……” 曹知府看着案上堆积了三天的公文,摇摇头换上便服,带上几个手下,匆匆往外而去。 逛了一圈,曹知府与所有的幕僚都生出一丝的茫然。 粮价说涨确实在狂涨,说没涨其实也不算涨。 或者换个说法,粮价其实没涨,是纸钞的价格在如水银泄地般地狂跌。 用现银购买,原来每石粮现银一两一钱,涨了不过一成。 但是若用纸钞买粮,才半个早上过去,便已经涨到了三十贯每石粮,而且还在涨! 可以预见的是,到了明天,一麻袋的纸钞差不多只能买到一麻袋的粮食。 没良心的粮商,如黄氏与卢家,已经直接关门不卖粮。 有良心的,按这趋势最多还能再撑一天。 而且,不仅仅是粮食,所有的商品,包括油盐酱醋在内,全都应势狂涨。 无论是发行了许多的中统钞,还是刚刚上市没两年的至元钞,马上就要成为废纸…… 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也不知道为何如此,更没人知道应当怎么应付。 这便是姚燧提醒自己的扬州府危机吗? 算上蒙古国时期,一直到现在,蒙元总共就发行过三次铜钱。 其一是窝阔台汗时的“大朝通宝”,其二是在忽必烈上台初期时发行的“中统元宝”,其三是随着至元宝钞一起发行的“至元通宝”。 无论哪一次发行的铜钱,数量都极为稀少。 因为铜钱的铸造,对于任何一个朝廷来说,都是巨大的压力。 尤其是在纸币出现之后,朝廷便更不愿意发行铜钱。 是以一直到现在为止,民间所用的铜钱,绝大多数还是故宋以及金朝时所遗留。 铜钱质量再差,其中也是有铜存在。纸钞质量再好,也不过是一张纸。当朝廷宣布作废时,它甚至比纸还贱。 若论最便利的抢钱方式,只有发行纸币。而且只要是朝廷高兴,想发行多少就可以发行多少。想什么时候废,就可以什么时候作废。 比如中统交钞。 早些年还必须以现银作为本金,户部收到一两现银才能发行出两贯的纸钞。当户部钱花光时,谁会想起“本金”是什么东西? 是以新钞一发行,就开始隐隐有下跌的趋势。对于有钱人来说,这点损失不算什么。因为他们绝大多数的资产,都已屯成白银,乃至赤金。 但是对于普通的百姓而言,哪有多余的钱去存成现银? 手中不多的纸钞,便是他们的一切。 一旦贬为废纸,这扬州城,不乱也得乱! 第504章 比真的还真 曹知府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干系与后果,来不及追究为什么会突然爆发纸钞的危机,必须得先把这些慌乱的百姓安抚住,才能再论其他。 府衙的主要官吏、盐商代表、粮商代表以及一众幕僚被曹知府迅速地召集一起,商议对策。 扬州府的达鲁花赤虽然也应邀前来,却只待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摇头离去。 不是因为他在场得多一个通译,也不是因为他根本听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而是这种需要人背锅的事,本就与他无关。 讨论了半宿,众人总算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稍稍地捋顺了些。 粮食的涨价或者说纸币的狂跌自然不是一夜之间就发生的事。 五六天之前,便有江南的粮商,抱着一大堆的纸币前来购买粮食。 说是因为刘家港漕粮被劫,浙江行省必须得在明年开春之前补上这百万石粮的缺额。行省会自行筹措部分,其他的只能找各地粮商进货。 是以,江南粮商已经料定,明年粮价必定上涨。一直到夏粮出来之前,粮价都不可能被遏制。 这些粮商给的价格很诱人,现钞支付,若有现粮全以市场价格两倍购买。 粮食买卖不像食盐,是个薄利多销的生意。这些粮商左手倒腾右手,整进散出,最多不过两成的利润。 这突然砸来巨额订单,而且如此诱人的价格,对于以利润为唯一目标的商人来说,谁能挡得住这样的诱惑? 不过三四天时间,扬州城的粮食库存便被一扫而空。 原先这些粮商还暗自高兴,连夜从周边州府急调粮食而来。可是那些购粮者犹如饕餮一般,有多少吞多少,直接扛着一麻袋一麻袋的现钞前来支付。 哪怕价格一涨再涨,也止不住那些人的胃口。 扬州也算是个产粮区,但是收成最好的时候,一年也不过产粮二三十万石。就这么四五天时间,已经卖掉了三十万石的粮食。 然后,价格便再也控制不住了。 扬州最大的两家粮商,黄氏与卢家,不是他们不想卖粮,而是仓库里连一粒粮食都没了! “那些粮商用麻袋提着现钞过来买粮?”曹知府难以置信地问道。 几个粮商同时点了点头。 “他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现钞?” 一石粮就按三贯来计算,三十万石粮就得十万贯。谁会在家里备着这么多的现钞? 粮商们各自看向自己的后台老板——几个相当矜持的盐商。 扬州的盐商家缠万贯,不是吹的。别说十万贯,就是让他们在短时间内筹出百万贯现钞,也不算太难的一件事。 可是,江南之地,还有堪比盐商的富豪? 为什么从来没听说过? “你们收的纸钞,会不会有问题?”曹知府沉吟道。 “确实感觉有问题。” “嗯?是假钞?”曹知府惊问道。 若有人印制假钞,数额还如此巨大,别说是使用这些假钞之人,包括首谋者、雕版者、卖纸者、印钞者、买卖油墨者、书填字号者,窝藏运输者,全都得处死,并没收家产。 遇赦不赦! 当然,这是朝廷的规定。其实谁都知道,自从纸钞这东西现世以来,假钞便随之出现,防不可防。 只要有足够的利润,杀人放火都有人敢干,更何况是印刷假钞。 一粮商掏出两张纸钞,并排于案几之下,说道:“大人请看。” 两张纸钞,一张略旧一张显新,都是至元宝钞。 忽必烈刚上台时,为了缓解财政困局,以金国的纸钞为蓝本发行“中统宝钞”,质量相当粗糙。 前些年,在叶李的主持下,以故宋的楮币为钞样发行了“至元宝钞”,并将纸张从楮皮纸改成桑皮纸。 楮树只产于四川,产量不高,但是制作简单。桑树虽然随处可见,却只取桑树皮和树芯之间的薄薄内皮作为造纸的材料,无疑大大提高了造假的难度。 摆在曹知府面前的这两张纸钞,纸质与厚度完全一样,旧的那张印刷图案看上去颇多毛边,排版不甚齐整,上面加盖的官印也显得有些模糊。 新的那张,无论是印刷字迹还是造币官吏的印信,俱清晰可辨。 曹知府指着显旧的那张纸钞说道:“这张,是假钞?” 粮商苦笑地摇摇头,“我等原先用的,都是这种纸钞。而这张看着刚刚印刷出来的纸钞,却是那些江南人给的。 我等觉得不对劲,就是因为相对而言,反而我们常用的这些纸钞,更像是假的!” 假钞印的比真的还真? 曹知府没接触过印钞工艺,对此自然无法发表一些专业性的意见。 如同在座的粮商一样,曹知府心里总觉得这些纸钞有些不对劲,却也没办法就此将其认定为假钞。 更何况,这数十万贯现钞,现在都在粮商手中。先不说贬值的问题,一旦认定为假钞,恐怕他们背后的这些盐商老板得先急了。 “这种钞,数量多吗?”曹知府问道。 “不算多,大多数还是与这些质量一样的现钞。”粮商指着那张显旧的纸钞说道:“这些纸钞,绝大多数应该来自江西行省与浙江行省。” 纸钞的发行,原则上是以行省为单位。只是如福建这般,即便准备重设行省,却依然没有发行纸钞的资格。 江西行省很大,包括原来的江南西路以及整个广东区域,乃至福建。 不过具体到哪个地方,曹知府并不太关心,只要不是出自河南江北行省,就跟他毫无关系。 至于这些人是否在隐瞒假钞的真实数量,如今也不重要了。 很可能过些时日,无论真钞假钞,都将成为废钞! 曹知府幽幽地叹了口气,将这些杂乱的思绪暂时赶出脑外。 还是得先解决扬州府眼下的危机再说! 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这是一种很拙劣的治政方式,向来为曹知府所不齿。 但是面对这样的一个可能引发全国大乱的事件,作为一个小小的扬州知府,曹元用能做的,也只有先想办法让头脚暂时不痛。 至于根本的问题,那不是他有能力可以解决得了的事。 第505章 没有硝烟的战争 扬州不能乱,这是众人定下的基调。 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曹知府正是以这样的治政思路,让这些年的扬州迅速地恢复了曾经的繁华。 因此,他所说的话,在扬州城还是相当的管用。 扬州的富商们,也不会在这种关键的时候不服管教而为难官府。 可前提是,官府必须得提出一个确定可行的应对方案。 他们今天之所以愿意坐在这,不是为了鉴别真钞与假钞,也不是为了判断是谁在背后兴风作浪导致现钞疯狂贬值。 而是为了如何才能让他们收进的这些现钞,不会成为一堆废纸。 或者说,在现钞成为废纸之前,如何才能让他们的损失降到最低。 然后,才会去关心,怎么遏制住平民百姓的恐慌情绪。 纸钞之所以可以成为交易的凭证,是因为它代表着朝廷的信用。当它不再有信用之时,自然得由官府来兜底。 可是别说扬州府搬不出这么多现银来兜底,就算是河南江北行省,恐怕也不行。 因为恐慌,是会漫延的! 熬了一整个通宵,一屋子人双眼全都熬成赤红之色,总算大概有了一些应对的章程。 首先,自然是得急报行省与大都,让朝廷尽快出面扼制住这场即将爆发的纸钞危机。 其次,趁着其他州府反应过来之前,以最快的速度购进粮食。粮食必须继续对百姓销售,但可以采用实名登记之后,限量购买。同时调驻军入城,以维持秩序,一旦出现哄抢的情况,就地镇压。 并严令禁止扬州的粮食外流。 再次,曹知府做出承诺,明年春夏税赋,扬州府愿意如往年一样,接受以纸钞缴纳税赋。 对于这些富商来说,最后一点才是他们最关注的事。 只要官府肯收纸钞,哪怕有所贬值,起码不会让他们血本无归。 但是,谁都明白,这些举措即便能暂时压制住混乱的局面,终究也无法解决根本的问题。 自中统元年到至元十二年的十五年时间里,朝廷一共发行了一百七十万锭中统钞。平均每年发行约十万锭。 从至元十三年到至元二十三年的十一年时间里,随着南征北战,为了应对费如流水的财政开支,朝廷总共发行了一千二百多万锭的中统钞。每年发行量,陡增十倍! 这也是中统钞急剧贬值的根本原因。 不算中统旧钞,这几年的至元新钞也已经发行了近千万锭。 一锭相当于五十两现银,也就是说,朝廷最少得拿出五千万两现银,才有可能平复这场危机。 有可能吗? 是以,这些各自散去的大盐商,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以最快的速度将手中的纸钞花出去! 最好是换成现银或是粮食,不行的话换成任何的东西都可以。 布匹、丝绸、茶叶、香料等货物,牛、马、羊等牲畜,以及珍珠金玉等高档饰品。 商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传说,神农氏教导先民种植五谷,不仅解决了温饱,还有所剩余。于是便开设集市,引四方百姓聚集而至进行交易,各取所需,各得其所。 由此出现了以贸易交换为目的而形成的村镇、城市。也因此在城市之中出现了专门从事买进卖出的商人。 社会的进步,离不开商人。但是商人逐利的天性,却被各个阶层所鄙视与排斥。 在任何一个朝代,经商都不容易,当一个成功的商人更不容易。 不是你有商业头脑,就可以做得了生意。更重要的是,你有没有资源,有没有人脉,有没有保护自己财产的能力。 因此,哪怕是对商业贸易最为重视的元朝,商人依然没有形成自己的阶层势力。他们的生存与发展的根本,还在于掌控着朝政大权的王公贵族手中。 而且,由于相关律法的混乱、回回人的排挤、以及蒙古王公的索求无度,虽然经商的环境更加自由,但是经营的压力却越来越大。 好处是,只要有所成就的商人,浑身上下早已不知道被打熬出了多少个的心眼。 纸钞的断崖式贬值,绝对是早有预谋的一次行动。这行动的起始,应当是刘家港百万石漕粮被劫之时。 或许,可能还更早。 而操盘手,只会是日月岛。 当官的可能不一定清楚日月岛如今到底拥有什么样的实力,他们这些商人心下却是清楚得很。当时泉州的蒲家,还只占有南洋贸易的小半份额,便有资格在灭宋之战中拥有决定胜局的实力。更何况是现在的南洋贸易,已经被日月岛全盘吞入腹中!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却比两军对阵的战争更加可怕。 扬州的这些富豪根本无心去研究日月岛为什么要发动这一场货币战,他们唯一想做的,就是在这场大战全面爆发之前,竭尽所能以减少自己的损失。 将纸币向江南转移,已经根本来不及,目标只能是河南江北行省的其他州府,乃至往北的中书省以及大都。或是往西的陕西行省、甘肃行省。甚至东北的辽阳行省…… 什么叫做货币战争,对于贺胜来说,即便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那不是他该管的事,也不是他有能力去操心的战争。 如今,贺胜的心思,只有面前这片熟悉却又完全陌生的海域,以及等待着自己的那场未知对手的战争。 经历无数战场的贺胜,第一次在战前感觉到了忐忑。 不知道战场会在哪,不知道敌兵会是谁,不知道对手的战力如何,更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逃避这场被人安排的战争。 更让他不安的是,自己这支本该是当世最强战力的汉军,还打得了仗吗? 少年苟彬虽然年纪不大,在日月军中的地位却不低。 一百艘大船,在他的指挥下,自扬州顺江而下,出海之后便向南航行。 计划中本来是容纳一千兵马的船只,又塞了五百仆从军之后,便显得有些拥挤。但是战马的空间还是足够,无论吃食还是保暖或是睡眠的条件,都比他们这些骑兵还要好。 但是即便如此,对于这些第一次乘坐海船的战马来说,都是一次可怕的灾难。 更别说,日夜此起彼伏地呕吐的兵卒。 能活到目的地就很不容易,还指望他们能上得了马、打得了仗? 但是又能如何?自从决定上船的那一刻,贺胜就只能赌上自己这支兵马,以期获得那微乎其微的机会。 第506章 目标,高兴 一直忙着照顾这一千五百只旱鸭子与一千匹旱马的苟彬,瞧着这些人痛苦晕船模样,特地将船队拐去一座小岛上略歇了两天。 这是一座很奇怪的小岛。 岛上长满两尺高的树桩,而且时不时还会被人随意挪动。 贺胜以为他们在布阵,可是却也没显现出传说中阵法该有的效果。 除了这些树桩,贺胜的注意力很快被岛上林立的建筑所吸引。 无论是已经完工的还是正在建的建筑,都呈土灰色,却不是以土或灰建成。 沿着岛岸,布置着码头、营房、仓库,很难看,但是显然非常坚固而实用。 这里,必定是日月岛在海上所建的后勤基地。 冷然扫视的贺胜,暗自心惊。 过了钱塘江口后,贺胜便努力地记着他们所航行的海路。 可是,如同第一次到草原上那般,面对一模一样的起伏山丘、弯曲河水、或黄或青的野草,旷野虽美,却让人根本分不清方向。 海上也是如此。 除了水,就是看上去完全一模一样的这些小岛,又如何记得住它们到底长在哪里? 休整之后重新上船,又在海上历经了两三天的煎熬之后,一千五百人与一千匹马,终于停在一个荒无人烟的海滩上。 人马蹚水上岸,立时瘫下一大片。 运气算是相当不错,竟然一人未失,一马未损。 顾不得安排扎营警戒,贺胜先拦住苟彬问道:“这是哪里?” 苟彬掏出一张堪舆图,摊在面前的沙地上,说道:“这里是兴化路地界的莆禧,莆田县城距此地以北六七十里路。”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们到底要我等干嘛?” “不急……”苟彬笑呵呵地说道。 大概是相处了近半个月的时间,苟彬脸上再没初次见面时的羞涩,却开始流露出如甄鑫那般的皮笑肉不笑。 苟彬说着,招呼船上的伙计们,搬下一千份背包,整整齐齐地摆在沙滩上。 “这些,是给你们准备的五天干粮,不过只有一千人份。”苟彬语带歉意,说道:“多出的五百人,以及战马所需要的粮草,你们可能得自己想办法。” 既然已登上陆地,解决这些人马的粮草,想来不是什么大问题。 手下尤其是仆从军身上,都带着现钞,沿途直接买些粮草便能解决。 而且六七十里路,哪怕没马的仆从军,一天一夜也足以赶到莆田县城。 贺胜微微颔首。 倒是没想到日月岛的人,还是挺守信用。不仅没有把他们扔海里,还给他们准备一些干粮备急。 苟彬手指在堪舆图上滑过,说道:“莆田县城顺官道折往西南两百余里,便是泉州府。” 贺胜皱起眉头,心里隐隐感觉到了不安。 “新上任的福建行省右丞高兴高大人,近日会从泉州移镇福州,必然会经过莆田……” 贺胜冷然道:“你要我去杀高兴?” 福建行省地位比浙江行省低了一大级,行省也在重新筹建之中,但即便如此,高兴也算是一省丞相。 “不不,贺将军误会了。”苟彬双手急摇道:“我们连贺将军都不杀,怎么可能会动手杀一位行省丞相……” 这话说的在理,可是贺胜听着却是胸口一堵,着实难受。 “我们希望贺将军可以帮忙,把高兴及其手下请到此处,我会再安排船只将其送回大都。” 控制完浙江,又开始对福建下手了? 这甄鑫,胃口好大! 也许曹知府说的对,这种人就应当在其起势之前,采取快刀斩乱麻的手段,以最小的代价将其扼杀于萌芽之中! “我们没要求将军杀人,并且希望在可能的冲突出,将军可以将死伤尽量控制在合理的范围之内。” 贺胜翻了个白眼……这简直就是既当又立的典范! 高兴又不是傻子,能安静地待在那,等着自己将他捆起来? “当然,若是你们一不小心杀了高兴,我也会将其尸首送往大都……”苟彬露出了人畜无害般的笑容。 想起自己被强行押在船上,一路送去大都的屈辱,贺胜默默地咬着自己的后槽牙,不说话。 “那就,祝将军旗开得胜?”苟彬只好收起笑容,讪讪说道。 贺胜冷冷地点点头。 瞧着这位变得讨厌的少年,招呼一干人等退回船上之后,贺胜站起身,看向周边这片荒凉的沙滩。 副将包兆言拖着软塌塌的双腿,走到贺胜身边,沉声问道:“将军,咱们真的要去杀高大人?” 贺胜摇摇头。 无论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为了这可笑的交易而真的去与一省丞相为敌。 甄鑫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为什么他们还要将自己的部队运到福建,然后任由自己行动? 想不明白……贺胜只好暂时放下这念头,吩咐道:“先就地歇息一天,派出还能行动的兄弟为斥侯,沿途打探消息,直到莆田县城。” 只要是正常行军,贺胜便恢复了绝对的自信。 一切安营扎寨,行止进退,自有手下人负责,无须再让贺胜劳心劳力。 次日,歇过一整天的兵马终于稍微恢复了一些行动能力。贺胜起兵,整支部队向北缓缓而行。 行到一半,撒出去的斥侯先后回来。 高兴一行人的消息很轻松地得到确认。 以行省右丞身份被派福建后,高兴原本想将行省治所设于泉州。但是半年过去后,也许是因为无法适应泉州的氛围,便决定将治所移至福州。 兴化正处于泉州与福州之间,是高兴此行的必经之路。 又一队斥侯随即被派出去,先往泉州打探高兴的具体行程。 而贺胜这边,却不得不应付一件让他难以置信之事。 纸钞,买不到任何东西了! 发行纸钞,最大的优势是携带的便利性。尤其是对于如贺胜这般,独自执行小规模作战任务的少量部队。没有后勤供应的保障,他们总不可能自己带着一堆的银子四处奔波。 “为什么?” 斥侯也是满脸疑惑,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是说沿途所见,无论村民小店,乃至县城里各家商铺,一律拒收纸钞。 第507章 不高兴的高兴 不过,银子还是认的。 好在斥侯身上还带着一些碎银,但是得到专门的首饰店或当铺去作鉴定后,换出统一铸造的银币。 看着手掌中这枚拇指大小的银币,贺胜生出的第一反应,就是愤怒:有人竟然敢私铸银币! 但是他却不得不承认,这银币的铸造水平,是相当的高明。 材质肯定不是纯银,所以硬度远高于普通的银子。但是看上去,绝对比普通的银子更让人产生信任感。 银子当作交易的货币,其实是件很不方便的事。 首先得称重,差一厘一毫往往都得争上半天。其次银子的纯度,普通商户与百姓,哪里分辨得清楚。 而这枚银币,显然很完美地解决了这些问题。 又是日月岛在搞这些事? 为什么朝廷那边没有听到任何的风声? 贺胜心里的隐忧愈盛。 这日月岛的成长速度,实在是有些可怕。 要劝朝廷立刻出兵吗? 可是朝廷如今但凡出个政令,都得来回衡量无数时日。更别说正式出动大军,剿杀这个隐患。 来来回回期间,说不定日月岛又已经发生了数次的蜕变。 可是若传闻为真,对于皇家来说,这些小动作还能称得上隐患吗? 无非是几个王子之间的利益争夺而已! 未来如果甄鑫的身世得到皇帝的确认而执掌大权,自己又该如何面对他的报复? 贺胜一时茫然。 不过这个时候,他没心思也没有权力去深究此事。 二十天的时间转眼便过,此次任务最少已经失败了一半,返回大都是死是活尚未得知,也别去想那么多的未来如何。 经过两天缓慢的行军,人马终于全部恢复了正常的行动能力。 既然有钱买不到粮草,贺胜便直接以怯薛军的名义,向兴化府征集了五天的粮草。 虽然没有兵部的手令,但是带着一千怯薛兵的千夫长,其可怕程度绝对远远超过兵部。好在两千人马五天的粮草不算多,兴化知府也只能咬牙奉上。 同时奉上的,还有兴化府内唯有的十余匹良马。 而后,看着这些人如狼似虎地离去…… 此时,福建行省右丞高兴高大人,带着一百亲兵,以及一支三百余人的护卫军,离开泉州之后,行至与兴化交界的惠安之处。 在九楼山的脚下,安下营寨。 行伍出身的高兴,与文官的习惯有所不同,无论去哪身边必然有一百亲兵相随。 是以他更愿意与亲兵一起入驻营寨,而不愿独自住宿驿馆。 如往常一般巡逻完营寨之后,高兴回到自己的大帐之中,解下衣甲,对着幽暗的烛火,独自发呆。 费尽心力抢到福建行省右丞的职位,又得到了重建行省的权力,高兴以为可以在此任上,开始大展宏图。 却没想到,福建的形势会艰难如斯! 其实,高兴以武将身份受命来福建,比管治福建更重要的任务,是准备明年的爪哇之战。 爪哇因何得罪国朝,而让龙颜大怒的皇帝要发动这样的一次远征,高兴并不明白,也不关心。 为将者,只要服从皇帝的命令便已足够。 当然,作为福建的主政者,高兴也必须得有自己的一些理解。 打谁并不重要,是否打得赢爪哇更不是此战的唯一目标。 爪哇不是当年的南宋,必须要让宋王室奉表投降,必须要扫清江南境内所有成规模的反抗力量,还得将其纳入王朝的版图,以获得整个江南之地源源不断的财富。这,才能称为胜利。 海外诸国,无非就是将其打疼,然后奉上降奉,认国朝为宗主国。仅此而已。 那种野人遍地的岛国,又能有什么财富可掳夺? 连女人,都是又黑又丑的不值钱玩意! 是以,高兴认为,这场战争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过程。 在于如何将福建所剩不多的反抗势力以及那些故宋降卒,悉数赶向爪哇战场,然后英勇战死于遥远的海上。 一如连续三次的东征倭国,以及对安南占城与缅甸蒲甘王朝之战。 只要达到这个目的,福建自此无忧矣! 渡洋作战,首先得有船只。 朝廷并没有为这场战争下拨一两银子,高兴自然也不可能去重新打造战船。 高兴的目标,是曾经傲视国朝海域的蒲家。 趁着蒲家元气大伤之际,将其最后一点力量完全榨干,使得这个隐患彻底被消除,这是高兴在发动爪哇之战前的主要目标。 此战的另一个目标,却是高兴到了福建之后才密报朝廷。 刚到泉州,高兴便发现,日月岛的势力扩张得太快了!而且已经从泉州向整个福建蔓延。 是以,高兴建议朝廷同时向江西行省的广州以及湖广行省的琼州征调兵、船,目标便是日月岛。 日月岛若是听从征调,便可将其主力在爪哇之战中消耗殆尽。若是拒绝,那在爪哇之战前,集中力量,先灭了日月岛再说。 否则,官兵在前攻打爪哇,后路一旦被心怀异心的日月岛所断,全军都将可能被覆灭于南海! 可喜的是,朝廷已经同意了这个方案,但要求高兴在泉州先行组建出一支可战的水军。 可悲的是,高兴在泉州,不仅颗粒无收,还差点便“出师未捷身先死”。 本以为凭着自己当年在福建的赫赫威名,足以轻松拿捏势弱的蒲家。 却何尝想过,蒲家这只已经快要被煮的鸭子,竟然犹如钉嘴铁舌,丝毫不肯放松。 不仅拒绝了以行省名义的兵船征调,甚至连船只的订单都不肯承接。理由是蒲家如今已是山穷水尽,所以不能欠钱,而且必须现银支付! 更让高兴不高兴的是,纸钞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一堆废纸。 似乎除了他带来的这群人之外,所有的福建人都已经不用纸钞。而是用一种铸印着精美海洋与船只图案的金银币。 这些该死的福建人! 当年率军,在福建肆意乱杀之时,福建人或逃或降,或摇尾乞怜或在自己的铁蹄之下死无葬身之地,何尝有人敢如此对待自己? 朝廷对于福建人、对于江南人,太过仁慈。当年就该再狠一些,从北屠到南,再杀上百万江南人,省得现在麻烦如斯! 第508章 胆肥的胡建人 不得不说,在泉州没有蒲家的支持,哪怕作为行省丞相的高兴,也依然寸步难行。 来此半年时间,不仅一艘船也没能征到,甚至于自己亲兵的生活都陷入了困境。 泉州的镇戍军倒是还在,也愿意听自己指挥。可是在册的近万水陆兵卒,却只剩下老弱病残。稍微年轻壮实点的,几乎都消失不见。 说是官府不给银子为薪俸,只好下南洋跑船去养家糊口。 别说是这些当兵的,连各级官吏,包括泉州知府在内,都随时在准备着挂冠而去。 同样的理由——朝廷当作薪俸发下的纸钞,已是废纸! 泉州是待不下去了。 趁着还残留的些许颜面,高兴只能以移镇为由,将行省治所从泉州挪去福州。想来福州的官员,应该更希望自己过去吧? 也许可以在福州先训出一支强军,再回过头灭了这些该死的泉州土着! 没有军队的保障,政令便是一张草纸。 高兴努力地抑制着自己激荡的情绪,静静地思考接下去的安排。 当年初入福建时,福建安抚使王积翁率部投降,自己并未在福州大开杀戒,也结识了不少的故宋豪族。先跟他们要些钱粮,以最快的速度组建一支嫡系部队,应当是可行的。 只是前方的兴化,对于自己来说存在着可能的危机。 毕竟当年自己率兵攻打兴化时,可是杀了不少的人。 如果绕行兴化,会不会更安全些? 正思索间,帐外传来一声急报。随即亲兵带着一个气喘吁吁的信使进入营帐。 “兴化路急件!” 怕什么来什么? 高手接过急件,展开细看。 急件是兴化路总管送来,说有一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怯薛千人军,突然出现在兴化府境内。领军者执千夫长印信,不仅征走大量粮草,还将莆田县城之内所有马匹征用一空。甚至连几个驿站的驿马也没放过。 私自征用驿马,这可是大罪。 但是如果真的是怯薛军的话,似乎也没人能将他们治罪。 只是在自己的地盘内如此肆意妄为,却连招呼都不打一个,这让高兴委实觉得不舒服。 “领军者是谁?” “自称贺胜。”信使答道。 贺胜?怯薛军中唯一的汉人千夫人,这让高兴更不舒服了。 他跑福建来做甚?从哪来的福建? “往哪去了?” “向北,说是要经过福州,再前往浙江。” “去浙江?为什么要跑福建来再过去?” 信使也很茫然,“唯一的可能,是从海上而来。只是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渡海到兴化,再北上浙江。” 是啊,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还把马匹都给征用了! 江南缺马,福建更缺。自己要重建军队,战马必不可少。 这下好了,连驿站的马都没有,自己撑死也就只能建成一支战力有限的步卒。 高兴正待发火,心里却是一动。怯薛军的战力自然不用怀疑,这一支千人队,如果愿意协助自己,岂不是可以轻松地镇压住整个福建。 只是,该怎么才能说服贺胜这家伙呢? 高兴伏案快速地写了封信,折好交给信使,说道:“你马上回程,追上贺胜把信给他。” 信使哭丧着脸说道:“大人,驿站马都没了……我是骑着骡子过来的,哪里可能追得上他们。” 骑着骡子过来? 高兴无奈地将信交给亲兵,说道:“带一支十人队,全速追上贺胜。哪怕他现在不能留在福建,也争取让他任务结束之后再回来。” “是!”亲兵领命而去。 本来准备慢慢前行的高兴,开始感觉到焦急。 贺胜北上,沿途收罗马匹,必是有紧急的任务在身,还缺少粮草。自己还是得尽快赶到福州,以免福州都被他掏个干净。 但是,很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高兴便拔营起兵。 九十名亲兵护持,身后拖着三百有气无力的步卒。 高兴考察了半年时间,才挑出这三百名稍稍能用的兵丁。这是高兴准备重建嫡系军队的骨干力量。 可是看着他们哈欠连连模样,也只能按下心里的不满,不断催促其紧紧跟上。 可怜这些泉州兵,有多少年没这么辛苦过。跑了不过半个时辰,一个个便如丧家之犬,只有出的气而没有进的气。 三百人,却跑成一支前后近三里的队伍。 此时,还未离开九楼山。 此山不高,却崎岖难行。 七山二水一分田。遍地是山的福建,也就沿海这一带能让骑兵稍稍的纵马快进,但是沿途也是山陵居多。 在许多地方,骑马的还未必有光脚丫的跑得快。 这些对于高兴来说本不算问题,毕竟他曾经带着兵马,从闽北杀到闽南,又从闽东杀至闽西。 但是看着实在跑不动的泉州兵,高兴却只能叹着气在山腰处暂行歇息。 马饮水,人吃食。 短途行军,也没有埋锅造饭这种麻烦事,将士身上都带着些许干粮。 泉州兵相互搀扶着,三三两两地挨在周边,有人小声嘀咕,有人却高声谩骂。 虽然听不懂这些人的话,从他们的脸色之中,高兴便能体会到这些人肆无忌惮的愤怒。 几年不见,福建人胆子都变得这么肥了? 高兴感觉很茫然。 见到长官不畏惧不巴结也就算了,上至州府官员,下至蝇头小兵,竟然一个个都敢给自己脸色看。 连这些精挑细选,准备培养成精兵的骨干,在自己面前竟然也如此耍奸弄滑! 是以为我手中的刀不利了?还是以本官已经成佛了? 看来,承平十年之后的福建人,已经忘却了尸山血海的味道! 高兴皱着眉头对候立在侧的亲兵微微示意。 一亲兵往前踏出一步,扬刀怒吼:“最后十息时间,还赶不到这里的人,杀!” “啊,十息?这么短?” “快,快跑……” “再给我三息啊!” “跑——啊——” 如一阵狂风刮过,原本看着一个个即将栽倒在地的稻草人,哗啦啦地被吹得四处奔走。 转瞬之间,或消失于山沟之中,或隐于树林之后。 他们,要去哪? 第509章 匪徒贺将军 高兴茫然四顾。 再回头,却发现原本已经在歇息的那些泉州兵,也呜啦啦地蹦起,转眼之间便如一群受惊的猴子般,七弯八拐地消失于视线之内。 “站住,都给我站住!”亲兵怒吼道。 几把弓张起,犹犹豫豫地等着高兴的命令。 这些人,跑什么啊……高兴难以置信地晃了晃脑袋,再看时,泉州兵已经跑得一干二净! “大人,追吗?”脸带怒色的亲兵问道。 马都在,可是这山林之地,怎么追? 又能追得到几个? 高兴心里隐隐生出不安。 多年战场的经验不会因为他卸下兵权就随之消失,这些泉州兵显然是有组织有预谋,选择在这两府交界之处的山地里逃走,不仅仅是想利用地形让自己无法追杀。 此地,必有蹊跷! “戒备!” 剩下的九十个亲兵,全是多年随着高兴南征北战留下的精华。闻言全都立时站起,呈环形围在高兴周围。 错落而有致。 两个亲兵翻身上马,顺官道向北突进,左右逡巡,以防有人埋伏。 其他人瞧着周边暂时没有动静,也上了马匹,弓箭在手,倒持长刀,簇着高兴,向北匀速而进。 虽然是官道,但路上尖石密布,一旦跑快,必伤马蹄。 前方两个斥侯刚刚转过一个山凹,便传来一声大喝。 随后是两声惊叫,马蹄声渐弱,随即消失。 前方,果然有埋伏! 还未等高兴做出反应,身后一阵哗啦啦声音响起。却见数百截枯枝毛竹,似乎从天而降,密密地砸于官道之上。 随后那群如猴般的泉州兵,又跳又叫着再次消失不见。 高兴此时已经没空再去气恼,突如其来的危机,反而激起他胸中的斗志。 有命在,才有可能去气恼! 也才能秋后算账! “冲!” 两马并排在前,高兴坠于其后,身后数十骑同时启速。 只要冲过这片山地,到前方稍微开阔之地,绝对没人可以困得住自己。 左侧是崖,右侧是沟,两马并排便将狭窄的官道塞满,却影响不了高兴以及亲兵的提速。 然而,转过山凹之后,前方道路中间,横着几根巨木,却让最前方的两骑不得不发出警示:“停!” 整支队伍生生地停在官道上。 座下战马,呼呼地喷出不满的怒气,却没有一匹马发出嘶鸣。 一个蒙面壮汉,横枪立于巨木之间,冷然喊道:“我——” “咻——”一只羽箭不由分说便射来。 此人吓了一跳,长枪斜挑,击飞羽箭。怒道:“住手——” “咻、咻!”又两只羽箭一左一右飞来。 两只大盾从左右同时扑来,拦在壮汉身前。 “噗噗!” 势大力沉的羽箭,撞在盾牌之上,让两个持盾手不由地后退了半步。 壮汉身后,冒出一群的蒙面人,百余支硬弩,直指高兴。 前方不通,后撤也已经来不及了! 高兴心中,却没有任何的慌乱。 这群人围住自己却不立刻动手,看来并非是以刺杀自己为目的。 高兴双腿微夹马腹,缓缓挤上前,盯着持枪壮汉冷冷说道:“你是谁?” “现在肯跟我好好说话了?”壮汉声音略显嘶哑,双眼睥睨高兴,露出桀骜的不屑。 “刺杀朝廷命官,当诛九族!” “老子对你的命不感兴趣,留下你们的马,可饶你们不死!” 携带硬弩,令行禁止,这是一群战力不弱的匪徒。福建境内,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支如此强悍的军队? 而目标,却只是要我的马? 高兴心里一动,盯着蒙面壮汉的双眼,缓缓说道:“贺将军……” 壮汉一怔,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 “想要本官的马,说一声即可,有必要搞出这种阵仗吗?” “我……”壮汉显然试图否认,却又闭上了嘴。 “让开,本官就当今日没发生过这事。” 壮汉长枪一横,闷声说道:“别废话,把马留下!” “只要我的马?” “留下马,你们都可以不死!” “别人怕你,高某可从来没把你当回事!” 从来只有自己抢别人杀别人,被人拦路抢劫委实是平生第一次。高兴怒极吼道:“冲过去!”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马一旦交出去,自己身边这不到一百个的亲兵,只能任由人一路宰杀,连跑都跑不远。 在前两匹马,人立而起,往前一纵,后蹄发力便向蒙面大汉直冲而去。 一片薄云突然自地升起,笼向半空。 高兴心里一凉。 骑兵之所以可以碾压步卒,是因为即便打不过,也能轻松自如地躲避。 前提是在可以闪躲的旷野之上。 可是这里,显然是贼敌精心设计的陷阱之地,四面八方全都牢牢地限制住了战马的腾挪空间。 再加上这该死的渔网,几乎形成绝杀之势。 高兴怒吼一声,翻下身子,脚在马腹上用劲一蹬,人好歹脱离渔网,却只能向右侧斜坡落去。 呛啷—— 腰刀拔出,往下直刺而入,高兴得以顿住身子。 可是还未等翻身上坡,一束枪影已随之而来。 呼——喇! 该死的贺胜,如此不讲武德! 高兴心里骂着贺家十八代先人,手中却不得不松刀柄,侧身滚向坡底。 坡不深,也就一两丈。 那枪影如影随形,呼呼声中,一枪紧似一枪,只往高兴两条大腿扎去,让他只能忙着翻滚,却根本起不了身。 匆忙之中,手中摸到一块石头,高兴抓着便向后砸去。双腿同时蜷缩发力,让自己站起身来。 呼——崩! 脑袋上却挨了一枪…… 晕晕沉沉地醒来时,高兴全身已经被捆扎得结结实实。视线所及,山坡上下全是被捆得如粽子般的亲兵,扔得到处都是。 一些蒙面人,正粗暴地给他们裹着身上的伤口。 身边,是大马金刀般坐在石头上的蒙面壮汉。长枪横在膝前,冷然的目光扫视着乱七八糟的山坡地,以防有人装死暴起伤人。 高兴呻吟着扭动身躯,后脑勺很痛,但是应该只是被枪杆砸了一道,并没有破皮出血。 蒙面壮汉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老实点,别逼我杀你!” 第510章 骑兵连 “贺胜,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高兴怒喝道。 蒙面大汉一怔,斜眼看了高兴一眼,随即转过头,避开高兴凌厉的眼神。 我以为你认出了老子,却没想到把我当我哥? 怎么办,要不要杀了他? 还是直接告诉他我不是我哥? 要不然被那缺心眼的家伙知道了,可能会打死我! “怯薛军什么时候混得这么凄惨,还要靠打劫为生?”高兴继续扭着身子,想转过头面对蒙面大汉。 “我不是贺胜!”蒙面大汉贺威一脚将蠕动的高兴踢翻回去。 “声音假装嘶哑,可是你身材还有这身手能骗得了别人,骗得了我?别忘了,当年我好歹也算与你曾经一起上过战场。” “闭嘴!” “你有种杀了本官,否则此事定不与你干休!” 贺威手中长枪一送,枪尖稳稳地贴向高兴后脑勺,冷冷说道:“你觉得我不敢?” “为了几匹马,你杀害朝廷大员,就算你担当得起,你贺家能承受得了皇帝的怒火吗?” 贺威手一紧,恨不得一枪捅了这厮。 但是经历了一场在生死边缘的挣扎起伏之后,他暴戾的脾气已经被完全磨去了棱角,再不可能如当初那般的冲动。 他必须为自己、为家族的将来,去承担更多的责任。 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贺威! “马我可以给你,但是等得我到福州之后再给。放开我,我可以当作此事未曾发生过。”似乎觉得自己威胁有了效果,高兴开始谈起条件。 贺威手腕一抖,长枪擦过高兴脸皮,钉在他眼睑之前的地上。枪锋上泛出的冷光,几乎刺瞎他的双眼。 “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是贺胜,也与你无仇。我不会杀你,你好自为之吧……” “既不杀我,又不放我,你意欲何为?” 贺威却没回答,起身走向正指挥着装运“粽子”的陈文开,问道:“好了吗?” 面对这位手上沾着自家兄弟鲜血、却又愿意以功补过的杀手,陈文开脸上并未出现厌恶或是迎合的神态,只是淡然说道:“马上就好。” 贺威点点头,静候于路边。 被捆好的肉粽,封上口,挨个塞入数辆牛车之中。 最后上车的,是呜呜咆哮的高兴。 以行省丞相身份,不仅被人活捉,还以这种几近屈辱的方式被送走,想来他此生再也高兴不起了吧? 这些人,会被送至就近的惠安海滩,然后会有海船将他们接上,顺福建、浙江海域北上,入黑水洋,过东海,绕山东入渤海湾,一直到直沽港卸下,任其返回大都。 想来,日月岛军的人应当没必要在这种事上欺骗自己。 这些人,手段令人不齿,但是信用似乎很不错的样子。 更何况,自己必须学会相信他们,不仅仅是现在,还包括今后很长的一段日子。 直到立下的功劳,足以让他们觉得弥补了曾经的过错。 需要多久,贺威不知道。 需要多少功劳,贺威也算不清楚。 他更不知道的是,到那时,赵珍珠还会不会等着自己…… 贺威摇摇头,将那道始终不太清晰的身影赶出脑子。 “怎么了?”歇下的陈文开问道。 “贺胜到福建了?”贺威问道。 “是的。” “我能知道,他们到福建来,是为了什么吗?” “路过,嗯……应该是准备去杭州对付甄公子。” 贺威眉头微蹙,问道:“有危险吗?” “甄公子,不会有危险。贺胜嘛,死不了,但是可能得吃些苦头。” 贺威相信陈文开不是在吹牛。 离开杭州,拐去镇江一趟,见了贺一虎之后。贺威便乘船南下,沿途所见,无论是千帆竞渡的海船,还是热火朝天的桃花岛,或是战力非凡的水军,都让他明白了一件事。 日月岛,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活生生地成长为一个庞然大物! 而自己却若井底之蛙一般,试图以一己之力刺杀这庞然大物的首领。 若说日月岛军如今还有短板,那自然便是骑兵。 不仅因为缺马,还因为缺乏可以训练出骑兵的将领。 虽然在江南作战,骑兵战力有时还不如步卒,但这到底是贺威可以迅速积累功勋的一个机会。 今日一战,也算是从无到有。贺威总算是拥有筹建日月岛第一支骑兵的原始资本——九十匹上好战马。 但是,远远不够。 “我想去见下贺胜。”贺威坦然说道。 “行。”陈文开并未问他想去见贺胜做什么。 甄公子特地交代,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允许贺胜将功赎罪,就放手让他去做。即使不成,也没什么可损失的。 当然,在他身边必须得有一个老兵为副手兼指导员。这是日月岛军的规矩,并非是不信任。 “只是,你此行江西,上面会另外安排人陪你过去,负责南昌与江州的情报事宜。” “会是谁?” “也算是你的熟人,你见了便知。”陈文开微笑道。 日月岛军除了陈文开负责的情报体系之外,还有一支力量在进行情报的收集?而且听这意思,其情报网早已渗透入江西行省。 贺威暗暗心惊,却一脸平静地问道:“我去哪与他汇合?” “台州如何?就让他在大荆镇等你。” 台州大荆,自己坠入深渊的开始……贺威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拱手抱拳,摘下面巾,扬声喊道:“集合!” “已经集合完毕。”回话的是贺威的副手,原独立营一连代理连长徐丙望。 因为对骑兵的热爱,徐丙望自愿卸下代理连长之职,加入正在筹建中的骑兵队伍。而且作为土生土长的江西人,协助贺威执行江西的任务,非他莫属。 除了副手是直接指派之外,其他的九十名骑兵,全是贺胜亲自挑选。 不问出身,不管职位,只凭贺威个人的感觉。 当然,愿意让他挑的人,可不止这九十人。还有许多人在排队,也有许多被挑上的却未能入选。 只等战马! 只要能弄到更多的战马,这支勉强称得上骑兵的连队便能随时扩充。 第511章 被围 对这些准骑兵的训练,于贺威而言,根本就不是问题。此去江西,路途不短。足够贺威将这些人训成一支骑马如履平地的队伍。 至于在马上自如控弦,以战阵对敌,暂时还是别想,也没必要。 毕竟这里只是江南,骑兵再强,也没有可发挥的战场。 九十名准骑兵,此时正各自绕在自己挑中的战马身边,如同看着即将过门的媳妇,各种讨好。 或是为其细细洗刷,或是用最温柔的姿势挠着下巴抚着鼻翼,或是轻轻地捋着毛发,或是喂以早已准备好的碾碎杂豆,或是认真地调整鞍辔以免让马匹有一丝一毫的不舒服。 无论如何,这些人的态度还是很不错的。贺威暗自点头,轻喝一声:“上马!” 难免地一阵混乱。 有些人很利索,一翻而上,而后昂然地睥睨那些抖抖嗦嗦寻找马镫的。 有些人特地找了个石墩垫着,再撅着屁股翻上马背。 不能怪他们,毕竟许多人平生还是第一次摸到正儿八经的战马。 大宋其实并不缺马,主要有淮马与滇马,但都属于矮脚马。耐力很好,速度极慢,拉货运粮没问题,上了战场便只能等着挨宰。 是以,南宋的骑兵,除了一些来自北方的归化部队之外,基本上都属于有马可骑的步卒。 贺威并未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所有人都在马上坐好,才继续下令道:“列队。” 又一阵淅淅索索的动静过后,九十骑勉强排成一支相当扭曲的队伍。 “出发!” 徐丙望在前,贺威押后,队伍缓缓向北行去,而后渐渐加速。 灰尘扬起,便消失于山路之间。 …… 自福建北上杭州,沿途多为崇山峻岭,这条路极为难行。对此贺胜觉得已经有了相当充足的心理准备,却依然没想到,会是艰难如斯! 离开兴化往福州,一路还算顺畅。 以怯薛军的名义,不仅顺利地从各地官府中征调到了粮食,还将沿途州县以及几个驿站的马匹征用一空,由此还未出福建,包括仆从军在内的一千五百兵,便全都拥有了马匹。 私自征用驿马,这是重罪。即便在战时,为了保证军情的传递,驿站的马也不得随意动用。 但是贺胜如今也已顾及不了这么多。 一来可以增加全军的行进速度,更重要的是为了暂时封锁自己这支军队的信息。 以防日月岛军在发现自己没有对高兴动手之后,通知前方部队进行封堵拦截。 战场之上,双方实力的对比固然是胜负的关键。但是真正决定一场战争的成败,则是信息的收集以及情报的有效传递。 只要让对方无法在不同区域间进行情报的沟通,便可以蒙蔽其双目。起码让其在数日之内,掌控不到自己的行踪,如此便有可能利用这些时间,突袭杭州,打甄鑫一个措手不及。 或许事亦可为。 当然,贺胜很清楚,此次行动不可能按照计划顺利地发展。可是除此之外,他已经没有任何道路可以选择。 兴化、福州、宁德、福安、平阳、温州、乐清,八百多里跑了四天。其中大半还都是山路。 应该没有哪支部队可以在这样的山路之中,可以超过自己的行军速度。也不可能有部队会从后面赶上自己,于是全军便难免有所松懈。 确实是有些累了! 前方只要翻过雁荡山,再行百余里,到了黄岩之后,路便相对好走一些。 而且黄岩还有一支镇戍军,即便不需要他们帮忙,也能有个安全些的营地可以让自己这支军队歇上一天再说。 反正离答应皇帝二十天的期限已过,破罐子破摔,贺胜也不再纠结时间的问题。 不过难免会有些犹疑,若是自己没有选择让日月岛的海船送自己去福建,而是自扬州上行,从江州渡江,会不会更快一些? 午后的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与依然青绿的枝枝叶叶,洒在歪歪斜斜地卧着的将士身上,让他们禁不住地发出微微的呼噜声。 此时的上都,早已见不着绿色。再过些时日,天地间大概只会剩下雪白。 贺胜自小就很喜欢草原上的雪,不是因为江南诗人向往的那种美丽。而是因为看似绵软无力的雪,却能带来刺入心扉的寒意。 当漫天飞雪遮住世间一切的时候,只有保持住心里的坚定,才可能寻找得到前方的道路。 那里,才是男儿应当驰骋的战场。 而在这样的季节里,看到温暖阳光之中的绿色,贺胜由此明白为什么江南人会如此的弱不禁风,如此的贪图享乐。 也如此的不堪一击……不对! 从来不惧狂风、无畏暴雪的自己,以及自己麾下的这支百战之师,为什么一到了江南,就失却了那种睥睨天下的胆气? 自己竟然还会担心身后有人追击过来? 贺胜一时陷入深深的迷惘。 夕阳渐坠。 夜间翻越雁荡山,自然不是个好主意。贺胜决定让所有人都好好地歇上一夜,明天一早再全速赶至黄岩。 仆从军已经安好了营寨,给所有的马匹洗刷干净,喂完马,又开始煮些热食。 歇了一阵的怯薛兵,嘟嘟嚷嚷地起身,或是开始布置夜间防哨,或是囫囵着吃些东西,还有一些把自己扔进搭好的军帐内,继续呼呼大睡。 贺胜依然静静地坐着,斜靠一根树桩,仰头看着树梢之上,即将消失的那抹余晖。 “轰!”的一声炸响。 天空如同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声,漏出一串串的滚滚雷声。 又他妈的打雷了? “轰轰轰!” “昂——嘶——吁!” 吃饱喝足,正准备进入睡眠状态的马匹,同时惊叫而起。 “打雷了?”还在忙着干活的仆从军,茫然四顾。 “出什么事?”怯薛兵们慌乱地蹦起。 日月岛军追上来了……贺胜心里生出一股寒意。 绝对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无法理解。 怎么可能? “结阵,戒备!”贺胜大吼道,声音却被淹没于隆隆雷声之中,几不可闻。 “咻——”拐来一颗圆溜溜黑乎乎的东西,在马群之中炸响。 这些战马,终于抵挡不住这种恐怖的动静,开始焦躁地甩着蹄子,试图挣脱缰绳往外奔逃。 隐约之中,周边的林子里响来数声怒吼,以及“敌袭!”的惊叫。 随即被越来越急的轰炸声吞噬殆尽。 被包围了…… 第512章 围三阙一 贺胜强行压制住内心的慌乱,扫视一圈之后,心里反而安定了许多。 这些火炮,看着惊天动地,其实威力并不算大。与自己在船上见到的那种大炮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对方其意不在杀人,而是惊动马匹以扰乱自己的防守。 虽然暂时无法判断贼敌的目的,贺胜也不可能将希望放在对方的怜悯之上。 对方的火炮具备远程攻击能力,甚至超过弓箭的射程。连续打击之下,以这临时搭建的营寨,绝对防不住。 突围而出,这是唯一的选择! 四周皆有炮声,但集中于东西两侧。若要突围,只能顺着官道,或向南或往北。 两支仆从军率先而出,各自结队扑向东西。 山林中作战,马匹反而是个累赘。 怯薛军的仆从军,自然不是一般的步卒可比。其战力绝不弱于任何一支汉军,更别说江南的新附军。 弓弩娴熟是基本要求,马战步战的练习也必不可少。这些人虽然在战场上并不负责正面的作战,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会作战。 “上!”贺一虎领着一支百人队,向西突入山林。 “咻——”一支弩箭急射而至。 贺一虎头一偏,不顾身后响来微微的呻吟,全速突进。 须臾之间,已形成包围之势的敌兵便出现在他们面前。 十人一组,居前的是两个刀盾兵,身后探出两张硬弩,再其后是两组炮手,正在从容自若地向营地中发射炮弹。 而这样的十人队型,视线之内密密麻麻,不知几许。 “攻过去!”贺一虎咬着牙吼道,扬手劈开一支迎面而来的弩箭,纵身往前一跃,脚未落地,便传来一阵剧痛。 却是从侧边飞来的弩箭。 “哐哐哐”的闷声响起,仆从兵的射去的箭矢全都被盾牌挡住。 立足不稳的贺一虎依然虎扑而上,扬刀自两盾之间猛力斫下。只要撕开这盾牌的防护,身后的弓箭手便有希望射杀贼敌。 两张盾牌却突然闪开,贺一虎一刀劈空,尚未变招,一根铁棍突然砸落。 “嗵!”耳中瞬间安静,只余满脑子的震荡与天旋地转的昏厥…… 营寨之前,包副将已经翻上战马,呼啸声中,领着十数骑,向北飞奔。 竟然一路畅通地跑了百余步,包副将不由地缓下速度,犹豫着是否该催促主力部队快速跟上。 一片薄云突然从树梢间滑落,包副将反应极快,直接扬刀上劈。 可是感觉劈中了,却似乎什么都没劈到。 兜头而下的,却是一张张软塌塌的渔网。虽然被自己的快刀砍断了两三根麻绳,自己以及身下的战马,却已被缠了个结实。 “小心!”包副将怒吼着左劈右砍,将渔网生生地砍出一个洞。探出手,抓住身上的麻绳一团,便要扯开。 力贯臂中,透出指尖。这一扯,何止百斤。 “嘶——”身下被渔网勒住的战马却发出一声惨叫。 包副将只得松开手,俯下身子,试图解开渔网。 “哐!”不知从哪飞来一根铁棍,砸中包副将后脑勺,令他立时软软地趴在马背之上。 四足被渔网缠住的战马,发出一声声悲鸣,“嗵嗵嗵”地跟着栽倒在地。 迷糊之间,似乎有人从树上跳下,也有人从林中窜出直扑而来。 耳中还传来若无若有的嬉笑声: “谁想的这主意,用渔网来对付骑兵,真够阴的……” “你敢骂甄公子,你死定了!” “啊?我没骂啊……” “别哆嗦,快点动手!” “谁他妈的哆了?” “这马不错啊,就是有些费渔网!” “一匹马足够换你一千张渔网都不止,你还心疼渔网了?” “娘的,渔网是我们自己掏钱买的,马却未必归我们,你说我该心疼什么?” “说的也有道理啊……” 作为本该纵横天下、英勇无敌的怯薛军百夫长,却被人以如此羞耻的方式活捉,包副将一口老血涌上心头,就此彻底的晕将过去。 此时的营寨之中,马嘶人吼,伴着似乎永不停歇的轰炸声,依然乱作一片。 这些火炮威力不算大,肯定炸不死人,但是持续不断的轰响,却让大多数的战马始终无法安定下来。 火炮,又是火炮? 贺胜突然生出一股焦躁。 原以为日月岛军的火炮,虽然威力巨大,却笨重无比。除了船只能载,在陆地上根本无法使用。何曾想到,这火炮一缩小之后,竟然可以抱着到处乱跑。 如此,岂不是成了骑兵的克星? 也不对,应该没那么严重……只是匆忙之间,贺胜也没法去细细分析这种火炮的弱点。但是隐隐之中,他已经感觉到自今日起,骑兵统御战场的时代也许将一去而不复返。 “捂住它们的耳朵!”贺胜嘶吼道。 仆从军纷纷扯开自己的衣襟,团成一窝往马耳朵里塞。 感觉塞得不够严实,便有人直接抱着马头,双掌紧紧地贴住两只马耳,一边不住地安抚。 进入东西两侧山林的仆从军,如同被渐墨的夜色吞噬一般,转眼便没了动静。 而向北突进的一支骑兵,也没有回应。 贺胜愈加心惊。 这里竟然会是日月岛精心预设的战场,而且投入的兵力绝对是数倍于己。 再待下去,恐怕会全军覆没! 东、西、北都有伏兵,只有南面还没有动静。 围三阙一,日月岛军这是逼着自己向南撤离吗? 惊慌的战马,经过短暂的安抚之后,终于稍稍地渐渐安静下来。 贺胜咬着牙下令:“仆从军在前,骑兵在后,人牵马,向北,撤!” 也许早该派人先到黄岩驻军,调集兵马接来接应。 但瞧这架式,日月岛军早已切断了南北之间的联络,即便派出传令兵也必被拦截于半途。 原以为自己可以拦截住日月岛军福建与杭州之间的情报传递,却哪想得到,反倒是自己这支部队,已被彻底断成了孤军。 部队主力刚刚开始向北突进,数串火光却随着隆隆炮声,迎面扑来。 “昂——啊——” 人马同时惊叫而起。 火? 第513章 怒马 万事万物,在自然界之中都有其存亡的规律。 再凶狠的动物,天生便害怕雷与火,遑论战马。 刚刚平静没多久的马匹,几乎被吓得心胆俱裂,疯狂地嘶吼着挣脱骑兵手中的缰绳,努力向四周逃窜。 甚至于扬起前蹄,甩着马首,向身边的骑兵发起主动攻击。 堵在马耳朵中的布匹挣落之后,轰炸声又叠加而至。 瞬息之间,就有两百余匹马转过头,向南狂奔而去。 “罩住——眼睛!”贺胜的嗓子几乎完全嘶哑。 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怯薛军,在执行长官命令方面,绝对不会含糊。 所有的将士,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裉下衣袍,兜头便向马首罩去。 “结阵,冲过去,迅速北撤!” 被围攻到现在,贺胜大致看明白了这些贼兵的意图。 对方并不是没有杀伤自己的能力,一开始便用火攻,恐怕自己这支军队,最少有一小半被战马踩踏而伤亡。 他们,是想要我的马?想要组建骑兵吗? 可是日月岛军已经拥有了对付骑兵的制胜武器,他们还要另行组建骑兵作甚?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不愿意与自己短兵相接。 就如甄鑫始终不敢与自己面对面作战一样,不求伤人、先求自保。 这样的军队,数量再多,哪怕有再多的外物可供其使用,也应当不足为惧。 只要自己能冲出这片山林之地,来到开阔地带,有再多的贼兵,也将会被碾成齑粉! 前提是,自己必须熬得过这个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 次日,午后。 贺威率领他建新的骑兵队伍,行至这片已经恢复了安静的战场。 只是,人还是九十二个,马却变成了一百一十三匹。 多出来的,是他们进入这片山林之后,沿途捡到的战马。 贺威一眼便认出散落于山林之中的一些高头雄壮战马,是怯薛军才能拥有的良马。这不禁让他,既喜且忧。 自己的兄长,果然正在往北突进,而且显然已经与日月岛军接战。战马都已丢失,说明人员损伤必定不少。 其实一路之上,贺威始终都在纠结。 自己北上追赶贺胜,见了他又该如何? 劝他不要再与日月岛军为敌吗?估计得被他当场狠揍一顿。 不过怯薛军如果吃了场败仗,对自己应当是个好消息。那个一向暴烈的哥哥,大概会给自己一点耐心,好好地聊会天。 林子中隐隐传出人声马吠,贺胜抬手,缓下行进速度。 徐丙望纵马上前,大声喊道:“是哪一路的兄弟在此?” 林子中摇出两个汉子,一个是满脸写着桀骜与不服的黑瘦陈机察,另一个是老成稳重的陈副营。 在甄鑫身边当了几个月的贴身护卫之后,陈机察与邹式同时晋升为代理营长,并共同负责在此围剿贺胜的怯薛军。 自甄鑫下定决心发动了杭州的军事行动之后,日月岛军便开始了全面的扩军。 兵员招收问题不大,但是整合的难度委实不小。 原来的建制是一连百人,三连一营,加上独立营总共也不过一个团的编制。 但是迅速扩张之后,营级军官短缺太多,即便是如陈机察和邹式这般的准营级,手下兵力也已经达到了一千。 见是熟人,徐丙望松了口气,招呼其他骑兵下马歇息。并向贺威引荐。 陈机察斜视贺威,满眼不服。陈副营则拱手而礼。 “见过两位……长官。”贺威略显生硬地回礼。 不是贺威自卑于降将的身份,而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日月岛军中算什么级别的军官。 骑兵建制的规划很庞大,说是只要有马,就可以扩充兵力。 以日月岛目前的实力,养一支一万甚至是两三万的骑兵根本不在话下。 但那毕竟是未来的事,如今只有九十个手下的贺威,在营级军官面前难免觉着气短。 “贺将军啊……好威风呐!”陈机察围着贺威,发出阴阳怪气的赞叹。 陈副营轻轻地扯着他的袖子,却被陈机察一把甩开。 贺威眉头微皱道:“不知陈营长……” “我呸!”陈机察却朝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你小子差不多点啊!”却是徐丙望出声骂道。 徐丙望出身于江西徐家,与徐夫人为同族,可谓根正苗红。虽然屈身于贺威副手,其身份却不是一般人可以相比。 “他娘的,我兄弟们在此受累蹲守了几个晚上,为什么弄到的战马都得便宜这家伙?”陈机察依然很愤怒。 “说得你好像会骑马似的?” “我怎么不会了?老子骑马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行了,你骑驴还行,骑马我看就算了……”陈副营不得不开口道。 “来来来,让我骑个给你看看!”陈机察撸起袖子便准备翻上马去。 “你安静点!”陈副营板起了脸。 陈机察终于讪讪地闭上了嘴。 原来,副手是这么用的……贺威若有所思地看着陈副营。 “不好——啊!快,快拉住它——” 林子中传来一阵愤怒的马叫声,一匹战马突然狂奔而出,身后拖着一个死死拽住缰绳的士卒,哀哀乱叫。 陈机察下意识地往侧跳开。 贺威横跨两步,曲手拦在马前,紧紧地盯着战马愤怒的眼睛,嘴里发出低沉的“吁吁”声。 怒马抬起双蹄,照着贺威便要踏下。 贺威斜身避开,曲起右臂往前一探,精准地勾住马脖子,左手同时贴上,抚着马额将其轻轻往下压,嘴里依然发出低沉而坚决的声音: “吁……别紧张,放松,放松……没人欺负你……” 怒马焦虑的蹄子抬起,又缓缓放下,马首在贺威的怀里摆动数次后,蹭着他的胸怀,终于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这马,他们家养的?”陈机察难以置信地嘀咕着。 陈副营与徐丙望相视一眼,心里同时冒出一个念头:招降此人,有点值啊! “都去帮忙安抚下战马。”徐丙望吩咐道。 九十个被培训了一路的骑兵,昂首挺胸地进入林中,各自寻找那些还在愤怒中的战马聊天去。 第514章 有舍才有得 加上贺威在路上捡的,此次围剿贺胜,已得马三百二十匹。而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加之中。 “伤亡如何?”贺胜闷声问道。 “咱们这边,被马踩踏,重伤十余人,轻伤百余人。怯薛军那边,俘虏两百余人,其中只有三个怯薛兵,其余全是仆从军。” 贺威沉默片刻,问道:“要如何处置这些俘虏?” “甄公子有交代,此战所有的俘虏与马匹,全交由你处置。” 啊? 贺威吃了一惊。 江南不产马,既然要组建骑兵,只能抢北方的军队。这还在贺威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可是为什么连俘虏都交给自己? 用这种方式来考验自己的忠诚度吗? “不要有心理压力。”陈副营微笑着说道:“这些俘虏,杀之不祥。其他部队又管不了他们,只能交给你。” 甄鑫这是准备在日月岛中建一支汉军吗?贺威难掩心中的震撼。 这厮,好大的野心! “他们愿意跟你最好,不愿意的话也无妨。不过,你得负责把他们带上,等到了江州,一并送回江北去。” “一并送回?” “是的,包括正在被围剿的那支怯薛军,也得从江州送回去。” 贺威默然。 他估计自己哥哥会吃个大亏,却没想到这亏吃得也太大了些。 从扬州被忽悠着绕到福建,再从福建折向杭州,忙了半天,敢情就是给日月岛军送马来的! 怯薛兵连自己的战马都弄丢,可想而知即便能身回大都,也必将受到重责。 贺威突然有些好奇,当年元军将百万宋军打得落花流水,为什么如今却拿这小小的日月岛军,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对于这个问题,贺胜同样也无法理解,甚至于无法接受。 可是眼前这支充斥着沮丧与疲惫不堪的队伍,却又让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自己这支曾自诩为天下最强的汉军,被日月岛军从心理上,彻底击溃了! 虽然至今为止,还未有一个怯薛兵战死。可比这更惨的是,剩下的四百余匹马上,却堆着五百多的伤兵! 一夜一日的作战,折损已经超过五成。 至于那些丢失的仆从军,贺胜已经根本无心去寻觅。 那些可恶的、如田间老鼠般的日月岛军,总是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用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如同街头泼皮般的阴招迭出。 弩箭不往要害处射,只对着双腿与臀部。 突然会飞出几根粗木棍,将人撞得吐血,却又不致身亡。 枝叶之间,有时还会落下一团团的红尘白灰,中者或是失明或是失智,完全无法自理。 即便有怯薛兵受伤落在林间,也会被扔在前方的路上,等着他们捡回去。 时不时地,四面八方会突然响起数声炸响,马又会被惊走些许。 于是,兵员数量虽然没有减少,战力却被折磨得十不存一。 剩下的人,不敢随意呼吸,不敢轻易移动,不敢肆意追击。不仅得时刻保持着戒备,还得分心照料越来越多的伤兵。 这仗,真的没法打! 更糟糕的是,贺胜发现自己完全迷失了方向! 山势忽儿起忽儿伏,阳光斜了又正,正了又斜,他们眼前的林子却是越来越密,脚下的道路也是越来越难行。 甚至可以说,连路都已经消失不见。 一直坚定自己正在朝北走的贺胜,终于停下了脚步。 既然对方无意于杀死自己,那为什么还要反抗? 稀稀啦啦的队伍,跟着贺胜全都停了下来。 轰炸声又开始响起。 大伙儿懒洋洋地给马耳朵里塞上一些布条,这些马似乎也有些习惯了这轰炸声,虽然显得焦躁难安,却也不再四处乱窜。 阳光渐渐黯淡,一天又将过去。 贺胜斜靠在树干上,身边软软地卧着自己的战马。本来趴在马背上的伤员,也滑下来倚着马腹,闭上双目,以藏住内心的沮丧。 随手扯下身边的一束杂草,送入战马嘴里。 这些野草虽然不合它的口味,但是几乎一天未进食的战马,依然勉力咀嚼。 贺胜又扯下一根,塞入自己嘴里。嚼出满嘴的苦与涩。 马还有草勉强可以吃,自己这支部队,却已经断粮了! “宫车出,庙社倾,破碎中原费整……”一阵刺耳的歌声传来,隐着悲愤,却又透着欢乐。 “……从今后戮力奔命,报国雠早复神京! 早复呐神京……” 又飘来一股极为诱人的肉香味。 四周便是一阵咬着牙的吞咽声。 “别唱了,快来吃点!”有人大吼道:“这马肉,味道很不错啊……” 马肉? 他们把我们的战马杀了吃肉? 这些狗娘养的! 立时便有几个士卒站起身,怒视人影幌动的林间。 贺胜默默地摇摇头,那些士卒只好又闷着气坐倒。 他们不杀人,但是在诛心! 贺胜两眼圆睁,双目却是呆滞。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想什么。 “哒哒哒——”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谁?站住!” 虽然知道身处敌方的包围之中,乃至放弃了突围的希望。却不等于可任由贼敌自由地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我无恶意,只是求见贺将军。” 贺胜听着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叹着气扬声道:“让他过来。” 头载锥笠的贺威缓步而来,默默地坐在贺胜身边。 半晌之后,贺胜才冷然开口说道:“这就是你重新站在我面前的方法?” 贺威看向四周瘫软的人马,淡淡地说道:“你知道为什么会被打得如此凄惨吗?” “你这是代表日月岛军,过来嘲笑我的?” 贺威并未理会他哥的讥讽,依然不急不缓地说道:“因为,你不舍得。” “什么意思?” “江南不是中原,山地作战与平原作战完全不同。你有良马,在平原可以纵横驰骋,来去自如。但是在山地里,战马却是你们的累赘。” 这道理,贺胜原本并不太明白,经过这些天痛彻心扉的折磨,可谓刻骨铭心。 只是怯薛军没了自己的马,还能被称为怯薛军吗? 自己没了马,又如何去突袭杭州? 不过,贺胜也不以为贺威特地过来,是为了指导自己如何作战。 “你到底想说什么?” “有舍才有得。”贺威语气越发低沉,“贺家,留你一个,也当舍我一人。” 第515章 抛开事实不谈 每逢天下大乱,世家豪门总会各遣家中子弟,分投不同阵营。如此,无论哪个阵营最终获得胜利,家族总是可以得到延续的机会。 最具代表性的便是三国时期的诸葛兄弟。诸葛亮选择了刘备,诸葛瑾投身东吴,诸葛诞依附曹魏。 而作为儒家象征的孔门更是如此。 赵宋南迁时,孔子第四十七代孙孔端友迁往衢州,建立孔氏家庙,被称为“南孔”。 其弟孔端操留在曲阜,受金国赐封衍圣公,而被称为“北孔”。 蒙古进入中原时,又立了一位衍圣公,以至当时天下间,竟然同时出现三位“衍圣公”的奇观。 “甄鑫,值得你投效吗?” 贺胜说的是“投效”,而不是“投降”。这让贺威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太子去世之后,我便成为无本之木。与其被人当作随意丢弃的棋子,不如靠自己的努力,博一个前程。” 贺家两代人,都是天子侍卫出身。可是真金太子英年早逝,断绝了贺威的前途。他若想延续贺家的荣耀,只能选择侍奉未来的天子。 铁穆耳或甘麻剌? 铁穆耳更受蒙古王公拥护,却对汉人一向冷酷无情。不能说贺威选择错了主子,只能说他运气不好。 不过,无论是铁穆耳还是甘麻剌,汉人们在这些蒙古王公眼中,都不过是可以随时丢弃的工具,甚至连棋子都算不上。 只是,铁穆耳好歹有希望成为天下之主,那甄鑫何德何能? 即便传言是真,那皇位有可能跟他发生关系吗? 贺威拿自己的未来在赌,这无可厚非。 天下人,无论蒙、汉或是兀畏儿,无论官绅、豪族或是世侯,哪个人不在赌? 但是,怯薛军却不能赌。 只要皇帝一天在位,所有的怯薛军便只能忠于一人。哪怕为其利用、被其猜忌、受其戕害。 如此也好……哪怕甄鑫当不了皇帝,贺威成不了怯薛兵,但终究还是活着。而且,可能会活得比自己更好。 “你打算怎么对付我们?”贺胜语气依旧冰冷。 贺威脸上略显尴尬,“不是我要对付你们,我也还没有带兵作战的资格。” 贺胜斜眼看向自己的弟弟,“所以,你来做甚?” “我,我……我在筹建一支骑兵。” 骑兵? 日月岛军已经拥有了对付骑兵的制胜武器与战术方法,还要筹建骑兵作甚? 贺胜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凉气,甄鑫的目标,不止是江南,是中原! 随即又是大怒,“你小子,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 贺胜无奈地说道:“在你南下之前,我已经下定决心领了这个任务。有你如此,没你我也得如此。只是……” “滚!” 贺威沉默片刻,轻轻地叫道:“哥……” 好想天天听着他在自己跟前叫哥啊……贺胜心里一软,却知道这不是兄弟情深的时候。便板起脸,咬着牙说道:“你且放马过来,看看我贺胜麾下怯薛军,是不是你们的砧上之肉!” 真要拼个鱼死网破,哪怕怯薛军被全部消灭在此,日月岛军绝对得付出更加惨重的代价。 只是贺胜一直下不了在此死战的决心。 若面对甄鑫死战,那无可厚非。正主没见到,却死在这山林之中,委实不甘。 这并不是贺威所说,是因为自己不舍,所以不得。而是舍了,都未必有机会得到。 “甄公子不会杀你们。”贺威轻声说道。 “你感觉自己很了解他?” “他说过,无论是汉人南人还是宋人,本为一家。他不会主动残害兄弟,也不会挑起兄弟之争,免得被外人看笑话。当然,他也不会畏惧兄弟之间的争战。是以,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首先是为了自保。” 兄弟之争? 贺胜倒是被说得有些迷糊。 意思是甄鑫并不认为自己的蒙古人,也不承认自己是真金之后? 那关于他的传闻,是怎么回事? “哥,我不是来劝你投降,也没有劝你献出战马以换取生路的意思。我只是想问问,那些被俘的仆从军……嗯,贺一虎他们,你打算怎么处置?” 仆从军? 贺胜心里叹了口气,这甄鑫,好算计呐! 让自己的弟弟来组建骑兵,不仅让供马,还得给人? 怯薛军的仆从军,名义上只是辅兵,没有正面作战的资格。但是这一支兵力,绝对不会输于北地任何一支汉军。 而且,他们还没有怯薛军身上的束缚。 更何况甄鑫哪怕到现在都还没公然造反。正如贺威一样,投,也就投了。 起码家里人不会因此而受到牵连。 至于以后,谁知道呢。 更关键的是,这些仆从军来自北地各汉人军方门庭,他们一旦从了甄鑫,也意味着汉军对其隐约的支持。 日后形势若变,也算多了一条退路。 况且,以自己这支部队目前的状态,自保都堪忧,又如何有余力去解救那些被俘的仆从军? 沉思良久,贺胜木然地说道:“既然人在你们手上,是杀是剐,随你吧……” “哎!”贺威大喜。 “不过,那些丢失的马,得还给我!” “啊?”笑容僵在贺威脸上。 “怎么?人也要,马也要,你劝我要懂得舍得,自己却如此贪得无厌?” “不是啊哥,这个……那个……” “别跟我说你只管要人,马不归你管。” “不不,甄公子的意思,是你在扬州既然已经答应了日月岛的条件,他们才送你来江南。可是你们到了福建,却一声不吭扭头便跑。做人很没诚信……” 贺胜神情一滞。 抛开事实不谈,难道这不是甄鑫在算计自己吗? 可是,贺胜根本不知道的是,他不肯执行的任务,却已经被贺威完成。而贺威却绝口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此事。 若是让贺胜知道,高兴以为是怯薛军劫了他的马匹,恐怕当场得被贺胜胖揍一顿。 “是以,那些马算是日月岛因为你没有完成任务而收取的利息。至于剩下的马,甄公子觉得应当作为你没完成承诺的补偿……” “你说什么?”贺胜怒目贲张。 贺威张开五指,斗胆说道:“五、五百,最少五百匹马……” “啪!”一个耳刮子突然飞来。 贺威最终也没能逃脱被揍一顿的命运。 不过,这一顿揍不同往日。虽然让贺威略觉羞耻,却没了以往的那种愤怒与不甘。 起码让他觉得,哥哥,还是那个哥哥…… 第516章 终于乱了 让贺威意外的是,此次陪他前往江西的,竟然会是李邦宁。 那个曾在皇帝面前红极一时的前朝太监。 这一年来,贺威饱受的各种折磨,可以说有一大半拜此子所赐。 若不是他放出风声,铁穆耳不会暗中派自己南下,刺杀甄鑫。 若不是他有意引诱,自己也不会率人于黄岩拦路对付甄鑫。更不会因此与陪在李邦宁身边的几个怯薛军死战。从而导致自己踏上这条不归之路。 万般仇恨,在重新看到李邦宁淡然神色的那一刻时,却只能化为无声的愤懑,从而在幸灾乐祸之中消散。 没想到啊,这个眉清目秀的家伙,竟然也叛变了…… 贺威不再去管陈机察与邹式两支部队对怯薛军的继续围剿,在这片林地中休整了三天,说服了大多数受俘的仆从军之后,正式建立起日月岛的第一支骑兵部队——踏白军。 这支军队,直接就是营级建制,是日月岛军中起点最高的部队。 以贺威为代理营长,徐丙望为副营长,李邦宁为军事顾问兼提供情报支持。 原先的九十人,新增了两百八十名仆从。又在陈机察与邹式愤怒的目光中,挑选了三十名士卒,凑成一支四百人的骑兵营。 下设四个连队,贺一虎成为第一连队的连长。 在贺威的建议之下,捕获的驿马被原路送回各驿站。从几个州县搜罗来的马匹,也同时归还部分。 一人一马是起最低的配置,至于衣甲与兵器,只能暂时先凑合。不过贺威开出了一串长长的清单。 包括骑兵身上的臂盾、皮甲与皮靴,携带的统一制式标枪与马刀,或强弓或硬弩。这配置,起码比孤军突入浙江的贺胜怯薛军已经强上许多。 至于沿途所需的精细粮草供应、行军营地所需的一应物品,由徐丙望配合李显负责。 骑兵出门,有时确实很麻烦。 但是有人出钱,那便是件很快乐的事。 五天之后,踏马军自乐清以北、黄岩以南的这片小丛林之中启行,向江西开拔。 目标:江西行省治所龙兴路,南昌。 这支骑兵的战力到底如何,贺威心里其实并没有底。不过对于此次任务,他倒是没有过多的担心。 谋定而后动,甄鑫主导的日月岛军,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每个人,只要将分配给自己的事情做好,其他的,便可以放心地交给战友。 这战友,却不仅仅只是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的袍泽。 贺威已经知道,在他动身之时甚至于更早之前,已有许多支部队从广州、泉州与杭州出发,并已经抵达南昌。 有负责筹建鄱阳阁与开设小吃店的团队;有负责上演《桃花扇》等剧目的戏班;有配合乌坚巴接管杨琏真伽遗留下各座寺庙的香客;有持着姚燧与谢翱书信拜访当地大儒的学子;有寻访故宋将士的兵卒。 还有负责统筹的文宣队伍。 最苦最累的,可能是苟顺与他的老婆们。 戏班的拓展要负责,小吃店与鄱阳阁要兼顾。还有一个任务,是得到处搜罗工匠技师,以及隐于民间的各色身怀绝技的艺人。 这些,跟目前的贺威都没有太大关系。 其他部队的调动,贺威并没有去打听,也觉得没有打听的必要。 但是以他现在对日月岛军的了解,水军必然已顺扬州逆流再上。也许不过数日,朝廷的江州水军,又将面临与江阴水军一样的下场。 江南,终于乱了。 只是乱得让许多人看不懂。 还在江南各地为官作福的蒙古人,虽然焦虑难安,却也谈不上害怕。他们相信,日月岛军绝对不敢杀了他们,最多不过是被赶回大都。 既然他们不曾犯过错,想来回了大都之后,无非是换个地方当官,换种方式继续享受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大多数的汉官,则处于茫然之中。满天乱飞的小道消息,早已传入他们的耳中。只是他们根本不知道甄鑫到底要什么?日月岛军到底想做什么? 最关键的是,朝廷为什么没有任何的动静? 不过在茫然之际,无论是北地汉官,还是南人官吏,他们都很清楚,只要自己不跳出来生事,便可以安安稳稳地保住自己的官位。 天塌了,自有高个子顶着。 所以,最害怕的人,便是身处高位的行省长官。 江西行省,是朝廷在江南设立最早也是官员配备最齐全的行省。 江西一旦生乱,他们的责任无可推卸。可若如浙江行省那般任由日月岛军摆布,这些人同样逃不掉丢官罢职的下场。 最难过的,则是行省各地的驻军。 本来就没多少战意的驻军将领,在得知怯薛军都在日月岛军手下吃了大败仗,就更加生不出对抗之心。 他们不担心会受到日月岛军的攻击,却担心接到主动攻击日月岛军的命令。 只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若是有哪个不开眼的长官下令,到时是从,还是不从? 而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这个冬天注定不太好过。 纸钞的贬值终于无可避免地波及而至。官府管不了,也没法管,更不知道该如何管。 于是怨声载道。 于是怒火遍野,只要有人稍一挑拨,便是燎原之势。 犹如在杭州引爆了一颗核弹,其爆炸形成的震荡波,以无人可以抵挡之势,开始迅速地从浙江行省向四周漫延。 即便是长江以其天险之姿,面对这样的冲击,也只能如同一条完全未曾设防的老旧堤坝,勉力抵挡了数些时日之后,终于轰然垮塌。 于是,冲击波卷向长江北岸,向中原急泄而去,直至大都…… 而长江南北两岸,各地官府的奏折,则如十二月初的这场大雪一般,纷纷扬扬地涌入大都的宫城之内。 延春阁之中,看着在案前堆积成一座小山的奏折,忽必烈满脸铁青。 殿内文武大臣,则噤若寒蝉。 江南急转而下的形势,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这段时间,江南诸行省不是没有奏折过来,而是大多数的奏折都显示着平平安安,一切正常。 却原来,是有人不想让大都看到真实的奏折。 可怕的不是形势的恶化,而是恶化的形势竟然可以被瞒住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第517章 积累财富的最快方法 一个月前,从狼狈归来的贺胜嘴中得知刘家港漕粮被劫之时,无论是皇帝还是诸位臣工,都没把这当作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来看待。 百万石粮,算什么? 既然在江南之地遭劫,就让江南的官府继续再征便是。又不需要大都来弥补这项损失。 他们更在意的是,竟然有人敢冒着杀头的危险,抢劫粮食。 不过,在皇帝派出贺胜这支怯薛军南下之后,诸大臣也就没当回事。 没人会担心贺胜是否会完成这项任务,担心的是,皇帝会如何处置那位胆大妄为的甄鑫! 为什么皇帝不下令当场剿杀甄鑫,却只是让贺胜将他带回来? 这问题还没琢磨清楚,一百万石糟粮引发的现钞大地震,却把他们震得完全不知所措。 细究之下,现钞的贬值自然不是一夜之间爆发,还是有迹象可寻。 一个月之前,扬州知府曾在奏折中提及,江南粮商在扬州大肆收购粮食,导致扬州粮价出现极大波动。不过,在扬州上下官员的努力之下,基本稳住了粮价,也弹压了不少恐慌作乱的不法分子。 当时,中书省还因此予以口头上的嘉奖。 随后,是扬州以西的庐州、安庆、蕲州,以北的高邮、淮安、安丰、归德、淮东,乃至几乎整个河南江北行省。 每年春夏之交,新粮未出旧粮已尽之时,都会出现大幅度的粮价波动。无论是中书省还是尚书省,对此都习以为常。 此次波动,不过是提前了几个月而,本不足为患。 而且,关于稳定粮价这摊事,到底是归中书省管还是尚书省管,谁都不知道。 那最好的办法,就是谁都不去管。 其实,粮价还真不算什么大事。 正如扬州知府所上报的那样,有波动,但波动还在可控范围之内。一直到现在,长江以北的粮价也基本都控制在每石二两银之内。 可这稳定的粮价,到底是如何引发现钞的疯狂贬值,却让所有人都摸不清头绪。 如果只是单纯的现钞贬值,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无论是金国的纸钞,还是宋国的楮币,乃至中统宝钞,都经历过贬值的时候。 常规的做法,就是发行新币,取代已经贬值的旧币。 全面性地收割一波韭菜,将问题掩盖住。当没人看得见问题时,问题就不算是问题。 至于日后某一天,当问题盖不住之时,那就日后再说。 可是现在,新钞才发行不过两年时间,就要重发新钞不成? 如此,还有人敢用纸钞吗? 另一个办法,就是干脆废除纸钞。重新铸造铜钱,与现银一起当作官方认定的流通货币。 当户部的一个郎中提出这个方案之后,堂上所有大佬都满眼怪异地看着他。 作为一个户部的官员,竟然一点都不了解朝廷的家底? 别说拿不出那么多的现银,在纸钞不能用的情况下,又哪来的经费用以铸造铜钱? 此题,似乎已经无解! 十多年前,财政困难之时,大伙儿都会把目光看向富得流油的江南。所有人都相信,只要打下江南,掠得江南的财富,自然就不用再担心财政的问题。 江南确实如愿以偿地打下来,朝廷上下也过了数年不愁财政的好日子。 对王公贵族肆无忌惮的封赏,养出了数十万的蒙古蠹虫。 吐蕃喇嘛的大肆扩张,生出了数十万不劳却有所得、肥得流油却不用缴税的僧侣。 对周边国度的大肆征伐,除了收获一声“宗主国”的称呼之外,一无所获。却奉上了江南江北,数十万将士的生命。 自成吉思汗时代起,蒙古人便对战争有着疯子般的执念。 与生活于草原上数千年的牧族一样,蒙古人为了生存而发动战争,又在战争中享受到了劫掠带来的丰厚回报,而后便对战争欲罢不能。 草原恶劣的自然条件,仅靠双手的辛苦劳作,根本无法养活自己。想要发展想要壮大,只能通过对别人的劫掠。但牧族被统一之后,身边没了可劫掠的对象,他们只能把目标放在中原的千里沃野之上。 这是数千年以降,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 杀了一批,数十年后,又一代牧族长成之后,注定得重新走上这条路。 除非,有人给予无条件的供养,让他们可以不劳而获。 蒙古人的军队,既不是唐时的府兵制,也非宋时的募兵制,采用的是全民皆兵的体制。 平时为民,战时为兵。 将士出征,需要自备马匹、武器、甚至是部分的粮草。汗王作为战争的组织者与统帅,并不负担出征将士的任何费用。 劫掠所得,才是参战者唯有的收获。 至于战死者的抚恤,毛都不会给一根。 而且,还不用担心将官喝兵血,克扣军饷,乃至巨额的军费落入私人的腰包。 如此,蒙古人就可以将战争成本降至最低,乃至与盗匪一样,将打仗当作谋生的唯一手段。 从东到西,从北到南。被许多后人称颂的蒙古铁骑,给天下带来的只有毁灭与黑暗。 因为,他们只知破坏,只懂掠夺,却不知建设为何物。 生产、建设所积累的财富,哪有抢劫更快? 抢劫,是会上瘾的! 民生与民计,哪里是这些睥睨天下、自诩伟大的蒙古人应该考虑的事? 接管漠南汉地之初,没有军权的忽必烈,还曾老老实实地推行农耕,积蓄实力。在拥有了对中原汉军的控制权之后,战争就不可能避免。 以中原之地的产出,供应忽必烈打完了汗位的争夺之战。却也导致其建立的王朝处于财政崩溃的边缘。 打下江南,使得忽必烈的王朝得以趴在这只肥羊身上吸食了十年的血肉。 可是现今这只肥羊血肉将尽,又能去哪再找一只可供吸食的肥羊? 刘家港的漕粮没了,江阴的水军没了,江州的水军也差不多即将覆灭。 除此之外,福建、江西的行省官员,以及所有的蒙古官员,全被驱离。 浙江行省与江西行省北上的水路被断绝,眼前这些奏折,全是绕道湖广行省,才得以送至大都。 而之前江南的平静,那只是因为日月岛军控制之下,展示于大都面前的平静。 日月岛虽然未曾杀官,也并未树旗造反,可是这行径与造反何异? 第518章 无谓的争论 “都说说吧。”忽必烈终于抬起浮肿的双眼,凛然地扫视殿中群臣。 沉寂片刻,终于有兵部郎中开口禀道:“臣以为,当出兵剿杀日月岛部。” “臣,附议。”有臣子说道:“听说,已经掌控了南海贸易的日月岛,日进斗金。若是剿灭此匪,想来应当可以消弭纸钞贬值的危机”。 众臣工眼睛都是一亮。 既然王朝周边,已经无肥羊可杀,那不妨挑些家里的肥羊来宰。 当年,在王文统的帮助下,山东李璮飞速发展,短短数年时间便成为北地最强的汉世侯势力。 忽必烈大刀一挥,将其连根拔起,从金银财货到兵马钱粮,都为捉襟见肘的朝廷补充了许多新鲜的血液。 扶持一些豪族,养肥一些豪族,再收割一些豪族。这也是朝廷这些年来,收益相当高的一种手段。 本来泉州蒲家的命运,也应当如此。只是蒲家灭后,接收其遗产的高兴,却连残羹冷炙都没捞着。 如今,又轮到日月岛了吗? “臣反对!” 众臣工同时皱着眉头看向说话的户部郎中。 “说说。”御座上传下淡漠的声音。 户部郎中两手一摊,苦着脸说道:“没钱了……” 没钱了? 众人默然。 成吉思汗所建立的蒙古帝国,其实质不过是部族的联盟。汗王虽然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但他并不是这个国家唯一的主人,更不是那些分封国的主人。 蒙古国的疆域是很大,可汗王能控制得了的地盘,也不过是漠北草原的核心区域。 以大元国取代蒙古国之后,忽必烈建立了与中原历代王朝相似的中央集权制。行省、州府、县级的管控权,全归于大都朝廷。 术赤系的金帐汗国、察合台系的察合台汗国、窝阔台系的窝阔台汗国与旭烈兀系的伊儿汗国,已经各自成为独立的国家。但是成为岭北行省的漠北与辽阳行省的东北,如今全在元朝的控制之下。 中央集权制的前提,是必须得有维护这个集权制的统一军队。 如此,便再不能如蒙古国那般实行平时为民战时为兵的军队管理制度,朝廷也不得不开始负担起沉重的军费开支。 就如同一个做惯皮肉生意的女子一般,即便从良也不可能凭着吃苦耐劳的精神来养活自己。 对于以抢劫为生的盗匪也一样。 哪怕刘秉忠等幕僚数十年努力,也依然改变不了这些蒙古贵族深入骨髓的欲望。 但是,当战争变成需要高额投入却不见回报的时候,所有的蒙古人对于战争便失去了兴趣。 更何况,在纸钞贬值的情况下,又如何挪出一大笔钱,来支持一场可能席卷江南的战争? 而且,这场战到底要不要打,打到什么程度,至今为止没人能捉摸得透皇帝的主意。 大佬们还未发言,先让小弟出言试探皇帝的想法,这是应有之意。 日月岛的匪首甄鑫,到底是不是真金的私生子,殿中之人,没有一个可以确定。 每个人都相信,御座之上这位掌控欲极强的皇帝,必然知道此事的真相。可是他不说,谁也没法开口去问。 这也正是众位臣工疑惑的地方。 皇帝埋下的这枚棋子,到底准备拿来做什么? 若甄鑫真是太子之后,哪怕没有继承皇位的可能,他所做的一切,也都在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而他如今所积蓄的财富,终究有一天也是属于皇家的财富。 肥水不会流入外人田,将来无论哪位皇孙上位,只要给甄鑫一个明确的爵位,他自然还得凭着这些财富,为这个王朝续命。 可若不是,皇帝又为何会任凭这传闻肆意传播?而且还能容忍一个汉人甚至于一个南人,如此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 现在若不将其扼杀,此寇一旦成患,恐怕会给国朝带来难以想象的危机。 皇帝,又在担心什么? 虽然两个多月前派出一支怯薛军南下,千夫长贺胜也已立下二十天完成任务的军立状。 时间至今已过去了两个多月,尚且不说。 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是,福建行省左丞高兴一到大都,便声泪俱下地控诉贺胜。说这支怯薛军已经投了日月岛,不仅拦路劫走马匹与驿马,还将自己押上海船,驱离福建。 而兴化、福州等地传来的奏折之中,也证实了这支怯薛军出没于福建,不仅向当地官府索要粮草,还将所有马匹席卷而空。 贺胜麾下怯薛军会投日月岛? 没人相信,却又不知该如何去理解这件事。 但是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这支怯薛军即便尚未投降,想必也是凶多吉少。 代表着国朝最强战力的怯薛军,都陷入如此狼狈的境地,所以还要派兵南下吗? 而且,如果皇帝连这事都能容忍,又有哪个臣子敢在此坚决主张要出兵日月岛?要剿杀这颗江南的毒瘤? 闭目斜靠于御座之上的忽必烈,并未出声,只是曲起手指,轻轻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显示他并未睡着过去。 殿中的群臣,只好用并不刺耳的声音继续作些无谓的争论。 纸钞的问题已被大伙儿忽视,因为没人能有切实的解决方案。 争论点主要围绕于日月岛,是剿,还是抚? 剿的话,要派哪路兵马?要派多少兵马?要攻击哪里?杭州、泉州、广州,还是琼州? 抚的话,要派谁南下?要许以什么样的条件? 就这么干巴巴地争论了近一个时辰。 殿后终于走出了皇后南必,贴着忽必烈耳边轻轻询问数声之后,对着轮值的怯薛兵摆了摆手。 “散朝!”怯薛兵面无表情地低声喊道。 这就散朝了? 众臣只能茫然而去,带着满心的惊惶。 不是因为纸钞贬值之事无从解决,也不是因为江南出现一支难以对付的日月岛军,更不是担心突然崛起的甄鑫是否会祸乱天下。 而是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御座之上这位,执掌天下三十载,已近八十的皇帝,真的老了! 但是,不过三天时间,从皇宫里传出的一道圣旨,便让大都蠢蠢欲动的文臣武将,将所有的心思重新隐入心底。 第519章 渡江传旨 圣旨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至扬州。 传旨的,是甘麻剌的长子松山。愁眉苦脸,灰尘满面。 见识过一支千人怯薛军如狼似虎却又束手无措的模样,扬州曹知府对于眼前的这位王子以及护送他前来的十位高傲怯薛兵,已经具备了免疫力。 “抱歉,松山王子,下官无法立即送你过江。” “你可知道延误圣旨,该当何罪?”怯薛兵虎着脸怒喝道。 虽然这位怯薛兵是个畏兀儿人,但终究不过十夫长……曹知府平静地答道:“知道,为诸位提供船只过江,是驿站的职责。而扬州府,并无管理驿站的权限。” “你——”怯薛兵怒而拔刀。 一个小小的扬州知府,竟然敢不把我怯薛军放在眼里? 曹知府两手一摊,说道:“你们今天就是把我给砍了,我也没办法。” 满脸焦虑的松山,抬手摁住准备暴怒的十夫长,拱手问道:“是没船?还是曹知府找不到船工?” “船倒是有,船工下官也能帮你们找到,可是必定渡不过江去!” “怎么可能?” “两个月之前,贺将军领着一千怯薛兵到此准备渡江,却被生生阻拦于此。” “嗯,对,他们一千人马都渡得过江,为什么我们就过不去?” “他们能渡江,是因为江南的日月岛军把他们接过去。结果呢……” 到现在为止,一千人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松山脸色一白。 形势,比他想象得还更要可怕啊! 松山下意识地便想扭头就走……可是不行啊! “那……曹知府可有办法?” “王子稍安勿躁,可在此先歇一晚……” “谁他娘的耐烦你勿躁的?”怯薛十夫长又拔出腰刀,指向曹知府恶狠狠地说道:“马上派出船只,我等必须立即渡江!” 曹知府伸出食指,轻轻拨开刀尖,问向松山:“你们,确定如此吗?” 松山摁着怯薛十夫长的腰刀,将其插回鞘中。而后拦在他身前,对着曹知府再次拱手。 人家一个王子,态度如此诚恳,曹知府虽然有些讨厌那个怯薛十夫长,但也不好故作姿态。 “日月岛军虽然控制着往来的渡轮,但是平民百姓皆可自由过往。只是不得携带兵器,至于马匹,下官觉得哪怕能上得了船,也未必能保得住。 我已经派人过江,告知南岸的镇江。如果可以的话,明天应当会有消息过来。是以,王子还是在扬州先歇息一晚再说。” “可是……”松山总算明白,什么叫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日月岛已经控制了长江水域,直接闯过去便意味着很可能还未到对岸,便会被沉尸于江底。 没别的办法,只能摁下满腔的焦虑,在驿馆里歇上一晚。 天杀的甄鑫! 松山此时只有不忿与懊恼。 都怪老头子,去年没事非要让自己去广州、去琼州,把甄鑫活生生地从那个无人知晓的海岛给挖出来。 还非要让自己不计代价地重金投资。 结果呢? 眼睁睁地养出了一条白眼狼,不仅没让自己捞到一丁点的好处,还惹出了一身的骚! 见了面,定要狠狠地揍上他一顿解气! 只是别说能不能揍得到这贼厮,竟然连渡江都变得如此艰难? 还有,万一那家伙一不小心,让手下把自己杀了,怎么办? 想着被迫前往云南备战的老父亲,想着被禁足的高宁,想着可能被甄鑫牵连而导致灭顶之灾的一家子。松山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夜。 运气似乎不错,第二天一早,南岸便摇来一艘帆,停在瓜洲渡口,等着接松山渡江。 可是这船最多只能装得下十来个人,根本没有战马的容身之处。 怯薛十夫长又怒了,提刀便向那个貌似憨厚的船工剁去。 船工两脚稍稍用劲,船只轻轻摇起,带着他恰到好处地避开迎面的刀锋。 “军爷若想带着马渡江,我再去要一艘船?”船工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 曹知府扯过松山,悄然说道:“下官觉得,还是你带着自己的护卫过江吧。要不然,战马一上船,那就是资敌啊……” 资敌? 说得好有道理! “你们,先回去吧!”松山只得对着一群很不耐烦的怯薛兵说道。 “不行,我们受令要护送王子到杭州。” “算了,你们回去禀报皇帝,就说我不需要你们护送了。安全问题,我自己承担。” “王子确定如此?” “是的!”松山一脸无奈的坚定。 “好,我等告辞!” 怯薛军也不再啰嗦,十个人齐齐上马,脸上全都露出兴高采烈的笑容,呼啸而去,转眼不见。 松山不由怔住。 这些怯薛兵,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来逃避去江南的风险? 咱蒙古人的直爽与豪迈呢? 咱蒙古人不惧艰难与英勇无畏的斗志呢? 怎么一个个都变得如此奸诈狡猾? 嗯,这些胆小如鼠的家伙是畏兀儿人……那没事了! 但是,怯薛军对自己的态度,从某些方面来说,也反映出皇帝对自己一家的态度。 松山心底涌出一阵悲凉。 原本父亲还有希望与铁穆耳争夺太子之位,原本自己还有希望有一天能登上权力的巅峰。可是如今,竟然连小小的怯薛十夫长,都敢对自己阳奉阴违! 渡船虽小,但行得很安稳。 若非心里忐忑,松山恨不得站在船头,迎风痛饮上几大壶。 但是现在,他只能与自己的护卫巴拉,老老实实地坐在窄小的船舱之中,相对惆怅。 船只停靠于镇江码头,来不及细细观察码头上热火朝天的施工场面,松山便急急问道:“我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去杭州,不能让我凭着两条腿跑过去吧?” 船工憨厚地笑道:“王子身份尊贵,可以直接征用驿站的马匹啊!” 驿站还能用? 松山突然生出一丝的感动。 来不及细究这其中的猫腻,松山与巴拉上了马,开始一路狂奔。 六百里路,换马不换人,一口气跑了两天一夜。 即便是健壮如虎的巴拉,也已萎靡不振。而松山下了马之后,几乎连路都走不动。 被巴拉搀扶着进了杭州城,松山又不得不面对一个新的问题,自己该去哪找甄鑫? 又该如何向他宣旨? 第520章 寻找甄鑫 驿卒在确认过松山的身份之后,态度极为客气,为其安排客房,提供吃食,甚至还贴心地送来洗澡的热水。 可是对于松山想见甄公子的要求,驿卒真诚地表示了无能为力。 没有人知道甄公子会在哪。 他不是行省的官员,自然不可能在行省衙门里。 行省的事情,现在由一个叫方回的人临时代管。 其他行省官员?不清楚啊…… 甄公子在杭州的住所?抱歉,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驿卒,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事。 杭州路总管府以及各录事司衙门官员,倒是都在,但是估计也一样没人能了解甄公子的行踪。 怎么办?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驿卒啊…… 松山被迫晕倒在客房中,也不知道是气晕的,还是累晕的。 不过,饱睡了一个晚上之后,第二天又饱餐了一顿相当丰盛的早点,松山终于有了些许的思路。 毕竟身为这个国家有可能的继承人,松山并不是一个蠢笨无能的纨绔王子。 两人离开驿站,稍稍问了路,便往杭州如今最繁华的街上行去。 不是故宋时期的御街,而是集中了酒楼、勾栏于戏院的后宅市街。 街道两旁,每隔一段距离便立有厢式招贴,上面刷着三个大字:“宁海阁”。 下面一些小字,写着“今日演出:《桃花扇》”。 顺着厢式招贴前行,两人便看到一座富丽堂皇的戏院,戏院门口竖着一面高高扬起的旗幡,幡上绣着三个鎏金大字:宁海阁。 整条街,也就这家宁海阁显得如果嚣张且霸气。 松山与巴拉眼睛俱是一亮。 广州的天海阁,本是松山一手建立。而身边的这个护卫巴拉,则是天海阁的第一任大掌柜。 只是因为巴拉本身不擅经营,松山对于赚钱也没太多兴趣,导致天海阁自开业那天起,便始终处于亏损状态。 之后,松山大手一挥,干脆将广州天海阁与琼州府城天海阁一股脑地半卖半送,全给了甄鑫。 别家戏班,都是临时租用勾栏演出。也只有甄鑫会为了演出而专门搞一个戏院。 “甄鑫,给老子滚出来!” 松山往宁海阁门口一站,怒声吼道。 周边人潮为之一滞,都像看着神经病一般看着这位豪横的蒙古人。 杭州的蒙古官员据说已经全被清理干净,这是哪来的漏网之网,跑来求驱赶的? “你谁啊?赶紧走开,别影响我们做生意……”有伙计匆匆跑来喝斥道。 “我是当今王子,快让甄鑫出来见我!” “王子?我还太子呢!快走快走……” 伙计上前,正待推开松山,侧边巴拉抡起胳膊,“啪”地便将其扫落于地。 “你们敢在宁海阁前闹事?”伙计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两人。 周边看客哗地便围上来,叽叽喳喳地如同一群好奇的麻雀。 阁楼中匆匆地冲出了掌柜李十三。 “两位……哎,啊……” 一息之间,李十三脸色变了三次。 作为如今颇受甄鑫重用的一个奸商,鉴貌辨色是李掌柜必备的基本素质。 只看一眼,李十三便断定眼前这位必然是松山无疑。 内部早有通知,松山不日会到杭州。基本的原则是,不接触、不接待、不得罪。 可是此人摆明了过来闹事,若不想得罪,那岂不得关门歇业? 报官?就很可笑了! 李十三只好努出一副笑脸,说道:“两位爷,进来先喝杯茶,消消气……” “谁有耐烦喝茶?快点去找甄鑫,否则我今日拆了这宁海阁!” 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 对于这位既横且愣的可能大舅哥,甄鑫还是没法下狠手对付。 本以为凭着松山不太灵光的脑子,哪怕到了杭州城,也未必有办法找到自己。转悠几天后,最好是无奈离去复命。 却没想到这个愣子会用这么愣的方法来逼着自己去见他。 甄鑫倒不是怕他真的拆了宁海阁,真要被拆了,重建便是。又不是没被拆过。 也不是因为当时在起步之初,这厮给了自己最关键却并不无私的帮助,算是一个不太看重回报的完美天使投资人。 更不是因为怕松山因此拒绝成为自己大舅哥的可能——当然,自己也还没到那么迫切的地步。毕竟自己第一次的新婚期都还没结束…… 主要的原因,是将这个脑子看着不太灵光的家伙都逼出了急智,说明形势对于松山以及甘麻剌而言,可能已经到了动摇其根本的危急时候。 甄鑫在距离后宅市街北面里仁坊里的一处小宅院中,接待松山。 宅院不大,属于很适合金屋藏娇的那种规格。这样的宅院,甄鑫在杭州城中买了十几座。 当然不是为了藏娇。对于后世穿来的人来说,似乎对买房子都有了一种近乎变态的热切。 有钱不买房,留着作甚? 自垄断了南洋的贸易之后,日月岛的财富以极其可怕的速度迅猛增长。说日进斗金,都有些保守。 单单香料一个月的利润,都足以养活整个日月岛一整年时间。 甄鑫将所有的利润,全都换成安南便宜如土的粮食。又以粮食在广东、福建与浙江等地换取大量的纸钞,然后用纸钞在杭州等地肆意购买房家商铺房产。 同时,尝试刻版印制假钞。数量不算多,但效果并不太好。 因为印刷质量太好,很容易被人认出不对劲。降低质量,似乎比印出纸钞的难度还要大。 于是索然作罢。 掌握了巨量的现钞之后,甄鑫便开始组织人手投放于江北,大量收购粮食,从而顺利地引发现钞贬值的震荡波。 一来一去,日月岛虽然从现钞的贬值中赚得不算多。但是成功地达到了目的,而且还最大限度地保障了普通百姓的权利。 真正受损的,自然是那些原本很有钱的富豪,以及这个国家原本便脆弱的纸币体系。 百姓之所以愿意使用纸币,那是因为这是以一个国家整个朝廷的信用体系作为背书。当朝廷无顾百姓利益,肆意滥发纸币时,迟早必受其反噬而引发货币的危机。 甄鑫此举,不过是人为地将此危机提前引爆。 第521章 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骂骂咧咧的松山跨入院中时,看到的是一脸淡然的甄鑫,正沐浴于冬日阳光之下,坐在院中的矮几边,傍着一个泥炉,正在烧炭煮茶。 茶香四溢,盈于这座绿竹依依的小院,让松山的心情——愈加愤怒。 “啪!”松山一掌拍在石桌上,一套刚出窑的龙泉青瓷茶具,蹦蹦跳跳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甄鑫放下茶壶,无奈地看着松山。 “给老子上酒!” 这个粗货——甄鑫只好对着熊二点头示意。 熊二抱来两坛酒,一坛放在桌前,搂着另外一坛,将肃然而立的巴拉扯出院子,勾上院门。 “咕咚——咚——” 松山仰头一口气灌了半坛的酒,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有了重回人间的感觉。 “爽!” 松山将剩下的半坛酒往石桌上一顿,又将甄鑫重新摆好的茶碗撞出丁丁当当的脆响。 “我说,你能不能消停一些?”甄鑫满脸写着嫌弃。 “老子一路奔波,几天几夜不曾睡个好觉,两腿都磨出茧子,你让我消停?” “啪!”甄鑫怒而一拳将酒坛捶落于地,骂道:“你跟谁老子呢?” 闻着四溢的酒香,松山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还好刚刚一口气灌下半坛酒! “我就跟你叫老子了,有意见?”松山斜眼看着甄鑫,满脸挑衅。 你爸怀疑我是他兄弟,你妹希望你是我大舅哥,你却在我面前称老子? 甄鑫恨不得一拳捶扁松山。 这边还没开打,门外却传来噼哩啪啦的声响。随即院门被撞开,两人缠斗着跌入院内。 如同两只急了眼的公牛。 “干嘛呢?”松山翻了个白眼。 “我,我以为你们打起来了……”巴拉看着地上碎坛子,讪讪说道。 松山挥挥手说道:“没事,他打不过我。” 甄鑫气极,回头我让阿黎打……不行,阿黎现在是自己老婆,不能动不动就让老婆上场打人。 于是,甄鑫露出温和的笑容,“你这手下,倒是忠心耿耿,就是跟你有点像啊。” 都是缺心眼的! “出去!”熊二虎着脸哼道。 巴拉环顾小院,确认没有其他人埋伏在此后,睥睨着甄鑫退出院子。 甄鑫重新摆好茶盏,注入滚水,飘出的茶香被满院的酒气熏得没滋没味。 “还有酒不?”松山咂吧着嘴。 甄鑫陌然地摇摇头。 “别跟娘们似的喝这破茶,男人就该痛饮美酒!” 甄鑫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上一盏清澈的茶汤,轻啜一口,让双颊充分地浸润于茶汤之后,才缓缓地咽入腹中。 人生如茶,只允许有淡淡的苦涩。 剩余的,必须得是清香! “高宁,还好吗?” “不好!” 甄鑫继续慢条斯理地注水、泡茶、出汤。 松山又扬起拳头。 说时迟那时快,甄鑫双手齐出,左手捏住茶盏,右手拎起茶壶。 “啪!”桌子被拳头击出闷响。 还好,茶汤还在,一滴没洒。 甄鑫滋完盏中茶水,没好气地说道:“你有话,不会好好说吗?” “那你倒是问啊!”松山怒道:“你不问,我怎么说?” “行行行……”甄鑫无奈地放下茶盏,说道:“那你说吧。” “高宁被下了禁足令,除非你到大都,否则此生永远不得离开王府半步。我父亲,已经起程连夜前往云南,准调集云南行省的兵力,联合湖广行省广西两江道宣慰司的水陆两军,准备开始攻打日月岛。 到那时,不仅日月岛南下的航线将被切断,日月岛也必将化为灰烬!” 甄鑫依然一脸惬意地饮着茶水。 “哎,我说什么你听到了没?” “嗯,听到了。” “那你,你你……”松山恨铁不成钢地盯着甄鑫。 “还有吗?” “故宋的那些文人,包括赵孟頫在内,全被禁足,等待审查。” 呃……下次跟管夫人见面时得小心些,否则可能会被她挠死。 “太极书院被封了,里面所有的大儒全被禁足,近期不得离开太极书院一步。 圣旨已明令剥夺姚燧一切官职,并让我将他带回大都受审。” “他,犯了什么罪?” “我哪知道!”松山理直气壮地说道。 可怜的老头!这次,他可能赌错了…… “若是你找不着姚燧呢?” 松山怒目圆睁,“我为什么会找不着他?我连你都能找得到!” 甄鑫摆摆手,制止了松山关于这无聊问题的探讨。 “他在大都还有家人啊,一大堆的亲友子弟。你们汉人常说,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说的就是这种老头子。你信不信,我只要在杭州街头吼上一嗓子,那老头就得乖乖地跑出来跟我回大都!” 甄鑫只能点点头。 以家人的生命来威胁别人,这种手段令人不齿,却非常有效。 只是没想到,一个高高在上,自视为千古一帝的忽必烈,也开始使用这种下作的手段? 其实对一个帝王而言,只要能达到目的,手段的下作与否自然会有人去承担这个骂名。 更何况,哪怕天下人都认为他手段下作,又能如何? 难不成还能骂死他? 从云南、广西调兵攻打日月岛,先不说哪来的水军与战船,是否有能力渡海作战。云南本身还处于乱作一团的状态,甘麻剌无力在短期平定又心忧太子之争,才脱身云南回到大都。现在即便让他重回云南,又如何能在短期之内组织出一支可以对外征战的大军? 即便有云南高氏的全力支持,没一年半载也根本出不了兵。 况且,云南兵打占城缅甸还算马马虎虎,让他们渡海打日月岛,跟派旱鸭水打海鱼有啥区别? 忽必烈此举,与其说是用强兵来威胁自己,不如说是以甘麻剌的身家性命以及他的前途来威胁自己。 这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正如以姚遂的家人性命以及北地一众大儒与故宋文人的生死来威胁自己一样。 其实说起来,这些人的生死关自己屁事。 可若不理,由此寒了一众北方汉人的心,以后基本上也别想染指江北之地。 忽必烈下的这手棋,着实让人既感到恶心,却又拙于应付。 第522章 退一步可能就是绝路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某以为,应当将其当作日月岛近期坚定执行的策略!”刚刚被纳入幕僚团的邓剡坚定地说道。 “打照长江防线,控制近海海域,以此作为北兵不可攻破的城墙。大力促进农耕,以商业带动江南经济的飞速发展,以此积蓄力量。厚积薄发,待到大都陷入混乱之时,趁势起兵。哪怕暂时无法夺回神京,也自可踞江南而立于不败之地。” 正是因为“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三个建议,让甄鑫下定决心将这位文武双全的老先生拉入自己的幕僚团。 能提出这种建议的人,其水平肯定不下于老朱起兵之初的幕僚。 不过,邓剡提这建议,核心只有一个:先熬死忽必烈再说! 忽必烈再强,也没两年好活。他一死,在太子未立的情况下,大都必乱。而日月岛便可以趁这时机,发展经济、收拢民心、内练强兵。 达者觊觎天下,穷者独保江南。 毕竟是忽必烈,每当想起这个名字时,甄鑫总会觉得心虚。 能够躲在江南猥琐发育,自然是最佳的选择。 但是,除非忽必烈有老年痴呆症,否则哪里肯给自己从容发展势力的时机? 这张长长的会议前,左侧坐着邓剡、与陈文开,右侧坐着姚燧与谢翱。 方回左手捧着一个小本子,右手拿着一只细狼毫,坐在主座的甄鑫身后三尺之处,以示自己并非正式列席此次会议,只是作为一位临时的会议记录者参与。 甄鑫看向谢翱。 “邓先生的建议,虽然稳妥,但是谢某以为,似乎过于保守。”谢翱斟酌着说道。 邓剡脸上并没有现出不豫之色,拱手以示请教。 “当年,高宗南渡,忍痛与江淮以北割裂,苦守江南一百五十载。却终究不仅未能平定中原,连江南也彻底丧失…… “高宗的绍兴北伐、孝宗的隆兴北伐、宁宗的开禧北伐、理宗的端平入洛。前后四次北伐,皆无功而返。不是战力不如人,也并非国力弱于人,而且因为,中原的百姓,早已离心,不再盼望着王师北上,更没有人将自己视为宋人!” 汉后三国,晋后南北朝,唐后五代十国,直至南宋与金元。无论哪一次的南北对抗,最终的结局都是自北而南统一天下。 正是因为江南富于中原,使得愿意上战场拼杀的兵员,远远不如中原,更不如以战争为主业的蒙古人。 一旦抱着固守江南的心思,最终的结局,无不是覆灭于北兵。 如今更是如此。 十年间,天下百姓渐渐融合,又怎么能继续制造出南北对峙的局面? 如此只要再过十年时间,当北地汉人再次仇视南人,而南人开始安于享乐之时,也是江南面临崩溃的开始。 忍一时未必风平浪静,退一步只会将自己逼向绝路。 北方汉人鄙视南人的懦弱不堪,南人其实也从心底看不起北方人。 在大多数南方人的眼中,不尊礼法、不知进退、不学无术,北方的汉民尽是以杀人抢劫为乐的粗鄙之徒。 儒学不兴、理学断绝,还得靠南人北上才得以重新开始传播。 国朝不开科举,一方面是蒙古人不屑于儒学,另一方则是因为在考场之上,南人只会轻松碾压北地汉人。 南宋之时,每次北伐朝堂总会出现反对的声音。一来战争损害国力,二来没人有必胜的把握。最重的是,即便最终夺回中原之地,面对的将会是数百万贫困的百姓,安置这些人最终必将给江南带来极为可怕的负担。 普通的老百姓,只会关心柴米油盐。王朝的更迭与天下的统一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他们没有办法更没有能力去关心。 凭什么这些人最终得去承担战乱而引发的流离失所与家破人亡的痛苦? 即使要竖旗造反,也不该是鼓动江南百姓与北地汉人之间的对抗,不该是兄弟之间的再次内斗,否则又为什么要造反? 这点,是甄鑫一直坚持而受谢翱支持的核心主张。 邓剡虽然不太理解,却也没有继续坚持自己的建议。 姚燧则老怀大慰,看着在座几人,带着淡淡的优越感。 甄公子既然拥有汉家血脉,自然可以当自己是汉人。既然如此,视南人为兄弟又有何妨? 毕竟只有得到江南官员的全力支持,汉人文武才能在朝廷上对抗蒙古人与回回人,从而掌控真正的核心权力。 姚燧站起身,对着甄鑫恭敬一礼,诚恳地说道:“姚某已经风烛残年,死不足惜。但是甄公子却如初升之朝阳,前途似海而来日方长!不仅仅是北地汉人未来之所系,也是天下重轻之所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甄公子若于此时前往大都,恐有不测之虞。 是以,且让谢某独自回到大都,为甄公子试探皇帝口风。只望甄公子功成之时,莫忘老朽今日拳拳之心。” 这老头,宁愿独自一个回到大都,去承受皇帝的怒火,也不愿意将自己拐去大都交由皇帝处置,可真是个好人呐! 难怪,姚燧可以被视为北地儒门的扛鼎之人。可是这样一个赤诚的老夫子,是怎么在这样的乱世之中活下来的? 甄鑫不得不摁下自己突然冒出的好奇心。 忽必烈只是下令让姚燧带着甄鑫前往大都,却并未在圣旨中提及如何处置甄鑫以及正在江南兴风作浪的日月岛。 这显然会给许多人留下希望与念想。 尤其是还留在江南为官的北地汉人,对日月岛的所作所为虽然有所不满,但也还没到厌恶的地步。总觉得这样下去,迟早失控。因此上,这些人是最希望甄鑫能去趟大都,亲见皇帝。或是取得朝廷的认可,哪怕将江南全都划给甄鑫治理,也比现在这样越俎代庖好些。 否则,朝廷就该予以治罪,以扼制住江南的乱象。 姚燧心里虽然也倾向于这种意见,却委实不敢让甄鑫轻身涉险。 而对于麾下绝大多数的江南幕僚与将领来说,立足江南、守住江南、控制江南,这是基本盘,不可好高骛远。 从目前来看,崛起不到一年时间的日月岛,底子依然太薄。眼光看得过远,很可能到时连眼前的东西都会失去。 第523章 太极书院 也许是因为时常受到甄鑫的熏陶,谢翱始终坚持放眼全局、联合汉人共同举事的策略。理由很简单,十多年前江南的军队打不过元军,如今更不可能是其对手。 除非,得到元军主力之中,汉人的支持! 但无论是坚持立足江南以恢复故宋国土,或是放眼中原谋取汉室江山,所有人都不认为甄鑫有必要在这样的时候前往大都,去解救那些被拘禁的北地大儒与江南降官。 更何况,即便甄鑫到了大都,忽必烈就一定会放过那些人不成? 态度决定一切。 这是甄鑫一直以来灌输给身边人的道理。 忽必烈大约正是抓住这个关键点,才给自己摆下这个棋局。 在如此危险的境地,自己若敢出现在大都,出现在忽必烈面前,无论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什么,都必将赢得北地汉人的认同。 若是不敢跨过这道槛,不仅仅意味着将会被北地汉人士族所鄙夷。刚刚出现融合趋势的南人与汉人,很可能又会被朝廷割裂成为两个相互仇视的族群。 对于朝廷而言,最坏的情况无非是再打一场战争。 也意味着他们又可以肆虐江南、无所顾忌地烧杀劫掠。这也许是绝大多数蒙古人,更希望看到的结局。 战争,是化解国内危机的最有效手段! 那么,自己若是前往大都,会是一步死棋吗? “忽必烈为什么要封锁太极书院?”甄鑫突然开口问道。 姚燧听着一怔,忽必烈是谁? 随即恍然,不由苦笑。 哪怕你不肯承认皇帝是你祖父,也不应当公然称呼其名讳吧? 谢翱等人也同样一怔,不知道甄公子为什么会把思路突然转向太极书院。 难道不是因为太极书院有很多北地大儒在吗? 众人目光,齐齐看着姚燧。 “蒙古入主中原之后,儒学传承几乎断绝。北地汉儒为此殚精竭虑,试图建立书院,以延续儒学道统。 “太宗年间,蒙军攻宋,在德安劫掠百姓而去。受命于俘虏之中寻访工匠学者的家叔姚枢,发现了德安大儒江汉先生赵复,苦苦劝其北上。未至燕京,求学而从者,已有百人。 为了能留住赵复,当时执掌蒙古国朝政的耶律楚材与杨惟中,开始于燕京筹建书院,作为赵复的讲学之所。 此书院,便是太极书院。 所谓‘太极’者,意为追根求源,推本谨始。 此书院,讲习周子之学、伊洛之书,由是河朔始有道学。太极书院,也成为理学在燕京乃至北地传播之肇始,各处书院之楷模。 当时,北地俊秀有识者,纷纷进入太极学院求学。许衡、郝经、窦默、刘因、家叔,包括姚某本人,都曾在江汉先生座下受教。 自此,北地方有精通理学之大儒。太极学院也成为北地学者拜师求学、聚友论道之胜地。” 这是蒙古国的黄埔军校?不对,应当是北大的新潮社…… “你的意思,忽必烈拘禁的主要目标是赵复?” 姚燧点点头,带着由衷的敬意说道:“自太宗年间,江汉先生北上至今已过五十载。无论是窝阔台汗或是蒙哥汗,还是当今圣上,都曾以高官许之。然赵先生从来不为其所动,只在太极书院传授理学。且终身以宋人自居!” 甄鑫不得不肃然起敬。 身在曹营心在汉,说的就是这种人吧! “今上在攻宋之前,曾召见赵先生,并问曰:‘我欲取宋,卿可导之乎?’赵先生对曰:‘宋,吾父母国也,未有引他人以伐吾父母者!’今上大悦,自此之后未曾再逼迫过赵先生出仕。” 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此人可称得上一声“大丈夫”!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甄鑫心里就是生不出共情。 被俘五十多年,依然坚持以宋人自居,哪怕故宋已经覆亡十余年?哪怕连赵宋的子孙都不敢自认为宋人。 这番坚持,是做给谁看的? 又是谁在让他如此坚持? 他想做什么? 也许,又不过是忽必烈手中的一枚棋子?以此来展示他如草原一般广阔的心胸? 甄鑫看着姚燧欲言又止的神色,说道:“姚先生有话,直言便可。” 姚燧颔首,斟酌道:“姚燧南下之时,原想带甄公子到大都之后,先行拜访赵先生。此人,当可为甄公子解开部分身世之惑……” 甄鑫眉尖微挑。 赵复会是那个以自己为棋,布下这个棋局的幕后大佬? 若是如此,那这盘棋还真的会有点小意思了! “所以,我现在更应当去趟大都,将赵复救出囹圄?”甄鑫问道。 姚燧皱眉,苦思片刻后,缓缓地摇头说道:“此时前往大都,恐怕已经救不了赵复……” 还好,这老头虽然貌似糊涂,到底还没有完全糊涂到家。 只是到如今,不仅是甄鑫,其他人也基本明白了当下的形势。 不去上都,可明哲保身。但是此举不仅会让北地文人因此失望,也会让那些已经降了元朝的故宋官员,感到彻底的绝望。 从今往后,恐怕这些人反而会成为反对江南势力的最坚定支持者。 大都,终究还是得去一趟啊…… 可是怎么去呢? 跟姚燧公然前往大都,哪怕不死,估计也是与赵复一样,一辈子被养在某个地方当吉祥物。与终身监禁没啥区别。 偷偷摸摸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溜去大都,那去作甚?当贼吗? 带兵打过去……现在还不是开这玩笑的时候! 甄鑫微微侧头,瞥向侧后方埋头苦记的方回。 百忙之中的方回,立刻便感觉到甄鑫隐晦的目光,悄然抬起双眼,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甄鑫用眼神缓缓地打出一个问号。 方回默默地眨巴着双眼,回了个省略号——还好,日月岛所有的往来文书,如今全都用上了标点符号。 须臾之后,甄鑫便收到了方回自腋下递来的一张纸条。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甄鑫额头冒出两条黑线,将纸条紧紧团在掌中,恨不得将其直接砸在方回的脑袋之上! 第524章 元正朝会 正月春气早,斗回杓, 灯焰月明三五宵, 绮罗人,兰麝飘, 柳嫩梅娇,斗合鹅儿闹…… 大都的新年,必须从皇宫大明殿开始。 只是至元二十八年新年的第一天,天公似乎并不太愿意作美。不仅没有给这座皇都降下丁点的阳光,反而引来漠北草原深处的寒气,将整座大都,冻成一个巨大的冰牢。 雪花纷纷扬扬而下,还未落地,便结成一片片结实薄冰,砰然砸落。 无论是道路、房舍、寺庙,宫殿,或是候立于宫殿之外,哆哆嗦嗦的这群王公贵族、文臣武将,都被一视同仁地洒上一层厚实的白色。 身着白色朝服的姚燧,与这些参加元日朝会的同僚一起,已经在崇天门外的风雪之中,静静地“待漏”了半个时辰。 风不算大,却能从裘衣的缝隙之中,直沁入骨。 姚燧却似乎感觉不到寒冷,只是呆呆地看着大明殿上的那一片逐渐消失于雪花之下的蓝色琉璃瓦。 这抹蓝色,与这座城市一般,如同那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老人,或许即将被世人所遗忘。 姚燧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感伤,还是期盼。 他也不知道,当这位执掌天下最高权柄之主,一旦离开了这个世界之后,这座都城、这个王朝,是否会重新陷入混乱之中,或是从此政清人和? 他唯一知道的是,这样的新年,绝非是他想要的新年。 从来都不是! 很久之前,蒙古人便有自己的新年。 只是与绝大多数在草原上生活的牧民一样,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新年到底会是在哪一天。 九月秋日,草长莺飞,牲畜肥壮,奶食丰富,这是草原牧民一年之中最幸福的日子。于是蒙古人便将他们的新年定在这一个月之中,并将其称为“白月”或“查干萨日”。 为了能稍微地明确新年的时间,成吉思汗在统一蒙古国之初,采用了草木纪年法。 “一岁一枯荣”,一年草木的变化,被蒙古人当作季节分隔的依据。并以此分为草青、草黄两季。 后来又增加了草盛、越冬两季,而凑成四季的轮转。并称为“合不儿”、“谆纳”、“纳木儿”、“兀不勒”。 这种纪年法,简单方便。哪怕再没文化的牧民,也一目了然。 可是,在草原上生活的牧民,依然不知道应该在哪一天庆祝他们的新年。 入主中原之后的蒙古人,首先接受了中原的历法,以此实行十二兽名的纪年。又在这基础上,推行五色阴阳、干支与十二兽名相配的纪年法。 结果便是让更多的蒙古人,彻底分不清年月。 蒙古是个极为坚守自己传承的族群。 对于任何外来的文化,都怀着极大的敌意。哪怕要吸收,也是抱着排斥的态度。 面对延续了数千年的汉家文明,蒙元如同面对一只洪荒巨兽,既想吸其血、得其庇佑,又在小心翼翼地提防着这只巨兽随时的反噬。 一如已经被吞得皮骨不存的鲜卑、契丹与女真。 但是,社会的进步、文化的发展,不是依靠倔强便可以抵挡得住。大元王朝,想成为睥睨天下的帝国,就必须让步于更先进的文明。 至元十三年,在许衡与王恂的配合下,郭守敬开始受令制定新的历法。五年间,于东西六千余里、南北一万一千余里的广阔国土内,郭守敬建立了二十七所站点,进行“四海测验”。在收集了详实的数据后,于十年前的春天,完成新历法的制定。 这是属于元朝自己的历法,忽必烈将其命名为“授时历”,并推行于天下。 于是,元朝开始有了自己确定的新年。 大明殿内,忽必烈与他的皇后南必,已经入座于御榻之上。 两人的目光,都看向殿中的七宝灯漏。 此漏高一丈七尺,以黄金为架,饰以真珠,内为机械。漏中有十二个小木偶人,代表十二神,各执相属时片。时辰一到,便有相对应的木偶人打开小门出现在灯外板上,以报其时。 灯漏下层四角,又各立一小人,分执钟、鼓、钲、铙。一刻鸣钟,二刻敲鼓,三刻响钲,四刻鸣铙。 这座极具想象力与创造性的灯漏,天下仅此一座。不仅令所有前来朝拜的异国使臣惊叹不已,就是忽必烈自己每看一次,都会由衷地在心里暗赞一次:没有我的支持、没有大元强盛的国力,哪怕是聪明如郭守敬,想必也做不出这种巧夺天工的灯漏! 掌管灯漏的,是司天监下属两个正八品小官。站在殿内看管灯漏等候鸡鸣的是擎壶郎,站在楼上面向殿外负责报时的是司辰郎。 这两个,又被称为“鸡人”与“鸣人”。 “叽叽——”一个代表辰时的小人偶发出低低的鸣叫。 “鸡人”擎壶郎随即朗声喊道:“辰时已到!” “时辰已到!”楼前的“鸣人”司辰郎,对着殿外的风雪,拼力吼出声响。 大元国至元廿八年的元正朝会,正式开始! 雄浑而又庄重的奏乐声,自大殿两侧传出。如苍天之下的飞雪,如无垠草原之上的奔马,如傲立于崖上的雄鹰,又如漫山遍野的牛羊。 鲜衣怒甲的四支怯薛军,在四个怯薛长的率领下,踏着雄健而强劲的步伐,从日精门和月华门,昂然进入大明殿中。 叩拜皇帝,山呼万岁。 而后两支分立殿中两侧,两支各守于大殿之外。 这其中,已经没有一个汉兵的影子。 身着白色朝服的文武百官,抖落身上的积雪,拼出两支队伍。蒙古人在前,其他人随后,步入大殿。 叩拜皇帝,山呼万岁。 中书丞相安童在左,尚书丞相桑哥在右,同时举杯向皇帝三进酒。 皇帝与皇后微微颌首,齐齐露出慈祥的笑意。 而后入殿的,是僧侣代表。 新鲜出炉的活佛在左,被迫让出一半首席之位的国师在右,各领数个盛装的喇嘛和尚,叩拜皇帝,山呼万岁。 身后,还挤着管理道教的集贤院道士官员,与管理基督教的崇福司基督徒官员。 再后,便是外国使臣与蕃客。 第525章 诈马宴 今年前来的潘国使臣,又比往年多了一些。除了每年必到、人数最多的征东行省高丽国之外,还有各大汗国,以及缅甸、安南与占城诸国。 日本也象征性地派了两个代表。至于是代表日本皇室,或是源氏幕府,还是北条幕府,没人会去关心。只要人到了,而且长得矮锉猥琐的就成。 贺礼进行了一个半时辰,无关人等终于渐次退出。 随后,便是盛大的诈马宴。 沉闷的音乐,变成欢快而显得旖旎的迎新之曲。 一桌桌美食被抬入大殿。 上有蒙古馓子、黄油酥、奶皮子、奶豆腐、奶条、酥酪油、炒米、白油与黄油。 酒是既腥且骚的马奶酒。 这是让所有蒙古人向往却又让大多数汉人无奈的盛宴。 无他,除了腻,就没有别的滋味。 所谓诈马宴,其实便是分享烤全牛的一次聚餐。 草原上牛比马还要珍贵,除非被冻死,蒙古人绝不会宰杀活牛。因此牛肉哪怕对于蒙古的王公贵族来说,也是相当奢侈的享受。 每次诈马宴,能烤一次全牛已是极致。但是参加的人多了,便依然以羊肉为主食。 白煮羊肉,最多浇些盐。 吃一些,那是回味无穷。吃上半只,便如同嚼蜡。 尤其是对于在杭州呆了近三个月的姚燧来说,别说这桌牛羊肉,就是大都再精致的餐饮,也远远不如江南小吃店几文钱的东西更加可口。 诸王宗亲、公主驸马,于殿中就座。 四品以上官员,在殿中赐酒。五品以下,赐酒殿外。 酒过三巡,入殿刚刚享受了片刻温暖的姚燧,便与其他汉人官员一起,被请出大殿。 一群衣不蔽体的各种肤色女子,冻得哆哆嗦嗦地鱼贯而入殿中。殿门一关,里面便传出肆无忌惮的吼叫。 如兽闻血腥,如鬼见孤魂。 虽然已是正午,殿外的温度却似乎比清晨时更加寒冷。 其实今年的元正朝会的天气与往年并没有太多的不同,但是姚燧却觉得通体难耐的冰冷。 满心的愁闷,却不知该向谁诉说。 这个国家,这个由自己的父辈们倾力相助而打造的王朝,早已不是他们心目中的模样。 可是如今的自己,却已无力去改变。甚至只能随波而沉浮,不能自已。 元正日的庆典到此时,已经跟他没什么关系。虽然殿外寒风之中,依然还摆着一桌桌看上去极为精美的宴食,姚燧却已无心享用。 诈马宴之后,便代表着官方活动的结束。接下去,是属于私人间彼此拜年的开始。 三三两两的官员,转身对着大明殿恭躬一拜,而后离去。 姚燧默默地跟在这些官员之后,踏着叽叽作响的积雪,缓缓走出皇宫。 回到大都的第二天,姚燧就被恢复了翰林直学士的官职。但是这官职对于姚燧来说,已经如同鸡肋。 所谓无官一身轻,那是欺骗当不了官的人。没有官职在身,于大都绝对是寸步难行。但这一身官袍,的确给姚燧带来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重的压力。 这官身,是皇帝赐予。那么他到底该为皇帝负责,还是该为天下的百姓负责? “老爷,老爷!”家仆姚丁已经候在宫外,于一堆马车之间,扬手喊道。 姚燧踏上马车坐下,捧住暖手炉,一股暖意自肚腹之间弥漫于全身。 呼—— 姚燧终于吐出胸间的一股冷气。 自丑时出门,直到现在,一口水未喝,一点食物未曾入腹,忍着饥寒熬了三个多时辰。饶是自诩健壮的姚燧,也终究感觉到了疲惫。 此时的江南,此时的甄公子,应当也在过他们的新年吧? 他们的新年,想来应该不会让人感到如此的无奈。 想起离开杭州的前夜,甄公子为自己在西湖边上燃放的焰火秀,姚燧不由地微微翘起嘴角。 这甄公子啊,看着少不经事,却总是能让人感觉到他出乎意料的暖意。 ——就如手中的,这个暖手炉。 “老爷,回府吗?”姚丁在外轻声问道。 姚燧沉吟片刻,回道:“去太极书院。” 马鞭轻轻抽起,马蹄抬起又落下,车辆辗着已然坚实的冰雪,吱吱呀呀地缓缓而行。 周长五十余里的大都,是座方方正正的棋盘式城池。共有城门十一座,东、西、南各三座,北面两座。 各城门之间道路不直通,全城做东西方向胡同,建合院住宅。此为大都独特的“大街小巷”式布局。 马车慢悠悠地自丽正门出城,往东走到文明门后重新折回城内。 经过文明门集市时,便听得有一群人正在堵路吵闹。 “吁——”马车被迫停下。 姚燧掀开帘子,透过灌入的寒风,只见一家柴火铺之前,聚着一堆瑟瑟发抖的百姓,一边流着鼻涕,一边对着店铺伙计挥拳怒吼。 “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姚燧低声吩咐道。 片刻之后,姚丁从人群之中挤回。 这些天气温陡降,木炭价格狂涨。这倒也算正常,只是店家不肯收现钞,所以引发了争执。 拒收现钞的情况,其实不止是柴火铺。 粮食、油盐酱醋,每家每户多少存有余货。饭一天少吃点还勉强打熬得过,木炭一夜不烧,得冻死一大片。 偌大的国朝,在小小的纸钞面前,竟然一筹莫展。 皇宫之中的那位皇帝,为什么还会有心情与他的王公贵族们一同饮宴享乐? 眼见着愈加愤怒的人群,已经有人开始撸起袖子,冲入柴木铺中开抢,姚燧叹着气说道:“换条路吧。” 马车后退几步,掉头转入小巷,吱吱呀呀地向东绕行。 太极书院,落座于大都东南角的太史院边上。 也许是因为今天为元正日,太极书院门口的守卫,并没有那么严密。 不过,忽必烈虽然下令拘禁太极书院所有的教师,却只是限制他们离开书院。而且并未禁止学院学子与其他官员出入书院。 书院的北面,有一片十余亩的菜地。 平日里,会有学院农学教授带着学生在此,种些粮食蔬菜。以防止学院的学生长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模样。 漫天飞雪之下,菜地之上,只有厚尺余的积雪。 雪中,一座简陋的木屋,背北朝南,安然而立。 静谧而孤寂。 第526章 寄语江南 叽,叽叽…… 姚燧紧紧地裹着裘袍,在雪中踏出一道深深的脚印,直至木屋之前。 门虚掩,窗半开。 窗内,身着布衣的赵复,放下手中的笔,疑惑地看向窗外。 一张极其沧桑的脸上,布满倔强的皱纹。偶有雪花自窗外窜入,飞到他的脸上,随即融于尽白的须发之中,难辨彼此。 略显疲惫的神色之中,并没有被拘禁的悲伤与愤怒。更多的,则是难以言说的遗憾。 眼前这位,已年近八十、看似弱不禁风的老先生,却是姚燧平生所见过的最为勇猛的斗士。 他的勇猛,并不在两军对阵的战场之前,也不在于口沫横飞的朝堂之上,却充斥于朝野上下的每个角落。而影响着自皇帝登位至今,每一个汉人文武官员,乃至于中原之地的每一个莘莘学子。 北地理学,因其而传播。 北地儒学,因其而让人期望。 然而,他的一生,却始终生活在无尽的绝望之中。 可即便前方看不见任何道途,无人可以帮助他挣脱这个牢笼,他却从未肯放弃过自己的信念,孑孓独行。 文天祥求死,是为了宋国不肯屈服之志,为了自己能在丹青史册之上留名。 可是赵复的平生行事,注定会被湮没于史书之中,他又是为了什么? 对于赵复的执拗,姚燧虽然不以为然,也曾暗自嗤笑,却不得不为他献上最沉重的敬意。 “赵先生!”姚燧拍了拍身上的雪花,执弟子之礼,拱手问候。 赵复似乎已经冻僵的脸上,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意,离座起身,打开屋门,将姚燧延入屋内。 屋子里,并没有比屋子外暖和多少。 姚燧不由地又裹紧身上的裘袍。 刘秉忠当年,选择燕京作为新朝的国都,不仅仅是因为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北能连通朔漠,东可控辽碣,西能连接三晋,南可俯瞰河朔。还因为其依托于燕山的广阔山林,足以为燕京城提供数百年的柴木。 赵复虽然被限制了自由,但是太极书院并未断了他的薪俸。可是连他现在都烧不起炭火了? 也许,他只是单纯地想以此熬练自己的耐寒力? 看着赵复身上略显单薄的布衣,姚燧苦笑地说道:“先生何苦如此,天寒地冻,若因此一病不起,悔之莫及。” 赵复摇摇头,并未说话,只是示意姚燧入座。 空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一张方桌,两条长凳。 墙上挂着一幅诗,笔走龙蛇,每个字都显得苍劲有力。 “寄语江南皇甫庭,此行无虑隔平生。眼前漫有千行泪,水自东流月自明。” 落款,正是“江汉赵复”。 姚燧叹息道:“先生当以身体为重,国事为轻……” “哈哈哈!”赵复突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看来江南一行,端甫颇有收获啊!” 姚燧一怔,不由地摇头苦笑。 南下之前,每天为国事奔波,从来不知疲惫为何物。 南下之后,在杭州突然放松了这么长时间,满脑子都是甄公子与他的日月岛军。眼见着国事日益艰难,纸钞崩盘,南北大战已经不可避免,自己却如隔岸观火,抽身置外。 国事于己,确实没那么重要了。 舒适的江南,还真的会消磨人的斗志啊! 笑声歇停,赵复恢复了深遂的神情,喃喃说道:“赵某北上至今,已愈五十载,此生再未曾踏足故土。江南,可好?” 姚燧正斟酌间,房门被轻轻推开,姚丁提了袋木炭进来。 对着赵复拱手一礼后,姚丁自去屋角寻出泥炉,点火烧炭。 屋里,终于有了些许的暖意。 又有人拎来一个食盒,端出两碗面食,一盘素菜。 “怎么,诈马宴没将你喂饱?”赵复并不客气,坐下举箸便食。 姚燧呵呵一笑,道:“杭州有家小店,名为‘江南小吃店’。嗯,就在后宅市街边上。店面不算大,生意却是好得吓人。” “姚某也算是走南闯北,尽食天下美食之人,却着实难以忘怀这家小店之美味。先生若有机会,当品尝一二。” 赵复叹口气,说道:“老夫老了,有生之年,再也不可能有这种机会。” “倒也未必。” “哦?” “那小吃店,据说源自南海。在广州、琼州,名为‘南海小吃店’。在泉州,名为‘八闽小吃店’。到了杭州,便称为‘江南小吃店’。 也许有一天啊,到了大都,不知道会被称为什么? ‘汗八里小吃店’?呵呵,姚某觉得那家伙未必喜欢!” 赵复眼睛微微一眯,却没有继续询问。 两人相对唏哩呼噜地吃完,待姚丁将碗筷收走,泥炉上的水也已烧开。 姚燧寻来茶壶,冲洗过后,掏出一个瓷罐,抖下些许茶叶。 “这是自杭州带来的西湖龙井,不过是秋茶,恐怕比不上春茶,先生不妨品品。” 茶叶细嫩如雀舌,翠绿的色泽之中带着淡淡的金黄。注入滚水之后,便舒展着娇嫩的身姿,于壶中跳跃。一股淡然优雅的香气,弥入鼻尖,令人心神为之一振。 赵复端着茶盏,凝视着清澈透亮的茶汤,一口饮入。似乎品不出其甘醇悠长的韵味,似乎又在回味着始终萦于心头的淡淡苦涩。 眼角,终于有一颗浑浊的泪珠,缓缓滑落。 “姚某莽撞,不该勾出先生的伤心事。” 赵复摇头,呵呵而笑,说道:“人老了,总是难免伤春悲秋。这种情绪本不该有,于事无补,只能徒惹人笑。老天爷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姚燧往盏里添上茶汤,慢悠悠地说道:“那小子有句话倒是深得我心: 每个人都有七情六欲,过于压抑,必然会影响到自己的神智。人生在世,该哭则哭该笑便笑,何必总要把自己的心情隐藏于面具之后!” 赵复不由颔首。 姚燧转而苦笑道:“那小子,还大言不惭地说道,所谓存天理、灭人欲那一套,都是放屁。不过是帝王用以愚弄老百姓、让他们老老实实当韭菜被收割的一种手段。” 姚复愕然道:“这话,是他所说?” 姚燧无奈地点点头。 第527章 驱逐鞑虏 理学,或称道学,亦称义理之学。以北宋时的程颢、程颐两兄弟与南宋时的朱熹为代表,故后世将之称为“程朱理学”。 “宋初三先生”胡瑗、孙复、石介,开启理学序幕,主张将儒学经典作为治理国家的依据。 北宋五子,包括二程、周敦颐、张载、邵雍,都是北地河洛人氏。而赵复正是其中周敦颐一脉弟子。是以他所传授的理学,也属于河洛学说,让北地文人有天生的亲近感。 赵宋南渡之后,理学以朱熹为尊。“存天理、灭人欲”,正是他的核心主张。 虽然赵复并不太看得起朱熹,可被一个稚儿如此编排理学,让他到底觉得有些愤懑难安。 就如同被一个不讲道理的家伙,臭骂自家的侄儿。 可是,却不能说那家伙浅薄无知,胡言乱语。 汉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学便成为治国的主流学说。但是魏晋时黄老学说重新兴盛,隋唐诸帝又信奉佛道玄学,乃至入宋后被奉为圭臬的理学。确实都是为了治理国家而服务的学说。 治理国家的根源,说白了,不就是用各种手段来“牧民”。 赵复默默地饮了几盏茶,沉吟半晌,开口问道:“你觉得他,如何?” 姚燧停下手中茶壶,皱着眉头斟酌道:“很难评价,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去年之前,隐身于南海上的一座小岛。教导他的,不过是故宋流亡政府的一介夫子。虽然姚某不敢非议此人,但可想而知,他这十年间,是学不到什么真本事。 可是,一出岛,便令天下为之惊艳。 诗词歌赋、研桑心计、文韬武略,无不令人折服……” 赵复喃喃吟道:“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姚燧点点头:“这阙‘少年中国’,本以为只是他在鼓励其他少年之说,其实却是他对于自己,最真实的写照! “这样的一个少年,本该心系天下,胸怀壮志。得知自己为太子之后,必然欣喜若狂才是,哪怕不觊觎天下之尊,也当力搏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位。如此,才能为国分忧、为民谋利。 可是呢,他却根本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 “他不愿意承认?”赵复也觉得意外。 “是啊,绝非做作,而是从心底深处对于蒙古人的不屑。” 不屑? 当今天下,对于蒙古人有崇拜者、有仰慕者、有痛恨者、有恐惧者。但是不屑者,赵复却是平生所未见。 “他其实是个很小家子气的人,他不是很在乎身份的显贵,却更在意身边的每个人。他可以毫不犹豫拒绝唾手可得的泼天富贵,却会为了一个手下之死而在杭州掀起一场不顾后果的大战。 他时常会表现出少年般的顽劣无赖,可是却坚守商业上的诚信,绝不会以势压榨与他合作的任何一家商户。 他不信鬼不拜神,更不愿意奉儒学为经典。任何的道理学说,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随时可用、用后便弃的工具。 他并非一个合格的领导者,可是只要在他身边的人,无不受其影响,乃至改变自己初衷与志向。 比如李邦宁,比如贺胜……” 还有你吗?赵复神色复杂地看着姚燧。 姚燧只能苦笑地点头。 “他既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世,为何又放出风声来,故意引导世人对其身世的猜测?”赵复问道。 “身世的隐秘,对他而言,同样只是工具。他早就知道,有人在利用他的身世布局。既然如此,他便趁势利用这模糊的身世,为目前的自己谋利。 而且,他从来也不相信,自己会是真金之子! 这也是姚某难以理解之处,莫非他的身世,另有隐情?” 赵复摇摇头,并未回答。 自己多年的谋划,并非无人知晓。但是既然姚燧不清楚事实的真相,只能说明他的先师许衡以及叔父姚枢,并不觉得姚燧适合知道过多的真相。 对于这种不够圆滑之人,有时候知道了太多的真相,未必就是好事。 “你觉得,他能担当得起天下的重任吗?” 姚燧无奈地看着坦然的赵复,自己的问题他避而不谈,只能说明甄鑫的身世,可能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可是既然赵复不愿意说,自己也不能继续逼问。 “此人,是江南最后的希望。或许,也是汉人最后的希望……” 这回答有些出乎赵复的意料,没想到一向眼高于顶的姚燧,对此人的评价会如此之高。 如今最有希望争夺太子之位的两个王爷,铁穆耳一向瞧不起汉人,甘麻剌虽然对汉人更亲近些,却只是想利用汉人的势利以对抗铁穆耳。 这两位,犹如当年的阿里不哥与忽必烈,一个依靠蒙古宗亲争夺正汗位的正统,一个希望凭着汉人的拥挤夺得天下。 只是,铁穆耳与其祖父相比,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之上。汉人文武也不可能如当年一般,倾尽所有来辅助铁穆耳。 两个无论谁上台,都不可能重用汉人文武,更不可能接受进一步的汉化。 如果没有其他的变数存在,可以预见百年之内,汉人确实再无翻身的可能。 除非,造反…… 但是别说江南人被打断了脊梁骨,就是连北地汉人,又有几个敢挺身而出,直面依旧凶悍的蒙古铁骑。 关键是,现在的汉人,早已被忽必烈打成了一片散沙! “他曾说过,无论汉人南人,其实都是兄弟。兄弟之争,只是意气之争,在面对蒙古人时,应当团结一心,共抗外敌。 国朝如今蒙古人不过数十万,哪怕加上漠北蒙古人以及畏兀儿人,也不过百万。可是汉人与南人相加,足有近亿。 以亿对百万,堆也能把蒙古人全都堆死! 当然,战争并非只是数量上的简单对比。若汉人与南人无法形成一致的目标,终究不过一群面对巨象的蚂蚁。 是以,他为今后的举事,确定了一个可供南北共同拥护的纲领: 驱逐鞑虏,还我中华!” 驱逐鞑虏,还我中华? 赵复眼睛一亮,几乎拍案而起。 仅此八字,当抵十万精兵! 第528章 中统 “所以,你已下定了决心?”赵复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激荡的心情,沉声问道。 姚燧缓缓地点点头。 “无论,他是谁?” 果然有问题啊……姚燧有种被骗上了贼船的感觉。 却只能苦笑着继续点头,曲起左手三指抱住右手,左手小指指向右手手腕,两个大拇指交叉上翘。同时,身体微微前倾,对着赵复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叉手之礼。 赵复不由恍惚。 这不仅仅是姚燧对自己的承诺,而是他代表着北地汉人士族,对自己的承诺。 为了这个承诺,自己在北地孤守了五十年…… 时移世易,五十年间,天地动荡,沧海桑田。 蒙古国变成了大元国,大宋国却最终成了过眼云烟。这天下,再不可能有大宋,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赵复肃然回礼。 当年,被迫随着姚燧的叔父姚枢北上大都时,赵复便存着与北地汉人士族合作的心思。希望能协助他们,极力培养出一个完全汉化的帝王,以此推动南北的和解。 哪怕不能帮助大宋收复北地,也得让北兵在攻宋之时,受到内部的掣肘。 然而,五十年来,自己的学问已经传播于中原各处,却始终就得不到这些士人的真正认同。 因为,他们有自己效忠的对象,他们有自己的最终目标。 直到,太子真金暴毙而亡…… 虽然姚燧今日是只是口头上的承诺,未必就能在朝野间形成一股反对蒙古人的势力,但终究是走出了这第一步。 而且,无论甄鑫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 “姚某还有一事,须请赵先生明示。” “请讲。” “今后天下,当以汉人为主,赵先生觉得,南人能否相从?” 此时谈论天下的归属,听着有些可笑。但是亲兄弟明算账,为了避免日后南北合作内部的纷争,的确有必要把这问题先说清楚。 也就是,如果今后有希望重新建立一个新朝,那么这个新的朝廷是否会延续“大宋”的称号? 故宋已经不在,让北地汉人追随赵氏之后反元复宋,无疑是件很可笑的事。 赵复至今还是以宋人自居,他愿意为了合作而放弃他心中的故宋吗? “他的意思呢?”赵复轻声问道。 “他说,此后天下当无南人,唯有汉人!” 难怪,姚燧会全力支持此人……赵复眼神略显黯然。 这是自己亲手塑造出来的一个棋子,原以为让他在南边生活、长大,接受故宋遗老的教导,可以让他以宋人为荣,让他的将来会为了恢复故宋而奋斗。 可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成长,却依然心向汉人,这让赵复深感无奈。 陈宜中,这十年间他到底给孩子教了些什么? 到如今,自己再不可能有时间重新布局,也不可能有机会重新挑选能让北地士族倾意的辅佐之人。 赵复长长地叹了口气。 当年,赵宋降后,三宫北上。赵复在第一时间以故宋臣子身份前去拜谒,可是无论是皇太后谢道清,还是恭帝赵显,都对自己避而不见。 甚至那些被迫北上的诸位宋臣,都视自己如蛇蝎。 他们早已被吓破了胆,自己又如何去扶持这些已经无胆无魄之人,来反抗越来越强大的蒙元? 联合汉人,以对抗蒙古人,赵复知道甄鑫的思路是对的,只有如此才能挣得唯一获胜的可能。 但是赵复的心里,依然失落。 好在,自故宋皇室降元之后,这失落便一直存在至今,倒也已经习惯。 也好,既然没了选择的余地,那就应当与这些同样无路可走的汉人士族一起,努力地去闯出一条崭新的道路! “他,会来大都吗?” 姚燧坚定地点点头。 “你没有制止他?”赵复的脸上,写满了患得患失。 他既为甄鑫的勇于担当而感到欣慰,却又担心他年少轻狂,在冲动之下做些不计后果之事。 姚燧摇摇头,说道:“他说,既然决定要上这条道,就不能瞻前顾后。虽然对他个人来说,此时静待于江南,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也没有不劳而得的收获。 正所谓,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赵复不由颔首。 “为此,他决定先送给朝廷一份大礼。” 赵复皱起眉头。 不得不承认,这枚自己一手造就的棋子,似乎已经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甚至于他的一言一行,都让自己百思莫解。 …… 每逢乱世,天下动荡,便是英雄辈出的时代。天才也会如同璀璨星辰般纷纷涌现,试图照亮处于黑暗之中的这段历史长河。 他们或生于贫寒之家,怀揣一步登天的梦想。或出身名门望族,试图让家族延续曾经的辉煌。有的运筹帷幄,致胜千里。有的深耕田野,厚积薄发。有的扶持明君,以挣从龙之功。 纵观数千年的历史,有无数文臣武将可称得上“天才”两字。然而,真正堪称“经邦济世”的天才,其实屈指可数。 管仲、范蠡、萧何,都堪称其中的典范。 曾经如流星般划过忽必烈王朝的王文统,虽然无法与这些人比肩,却也算得上那个时代的天才。 战争,并不仅仅只是战场之上的比斗。否则英勇盖世的项羽也不会痛失大好局面,而被迫自刎于乌江。 经济实力的强弱,并不能决定战争的胜负。 军队给养、武器装备、战马粮草,都需要强大的经济实力作为保障。如何维持着不被战事破坏的民生与经济,为战场提供源源不断的支持,才是决定最终胜负的关键因素。 忽必烈能够击败当时兵力远胜于他的幼弟阿里不哥而坐稳蒙古的汗位,凭借的正是中原汉地,远超于漠北的经济供养能力。 蒙哥汗暴毙于钓鱼城下之后,正在率兵攻宋的忽必烈在第一时间从鄂州前线赶回燕京,自立为蒙古国的汗王。并发布“中统建元诏”,改元“中统”。 意为“中朝正统、天下一家”。 以汉法治理这个新兴的蒙古王朝,是支持忽必烈登位的汉人文武为其确定的基本国策。 是以,忽必烈于第一时间在中央设立中书省,并以汉人王文统为首任平章政事,总领财政。 第529章 混乱的财政 王文统出生于金国末年,虽然考中经义进士,却只能求存于各路军阀之间,这也是当时北地绝大多数文人的唯一出路。 在投靠山东益都李璮,并将女儿嫁给李璮为妻之后,王文统获得充分信任,为其出谋划策。在金国残余势力、蒙古国军队与南宋的对抗之间,左右逢源,坐收渔翁之利而得涟、海二郡。短短数年时间,不仅助益都行省将势力几乎扩展至山东全境,也使得李璮成为北地实力最为雄厚的一方霸主。 想在中原站稳脚跟,自然首先得示好于山东。重用王文统,对于忽必烈来说,无疑是一举多得之事。 王文统成为忽必烈王朝的首任丞相之后,先设立十路宣抚司,以提升中央的掌控力。而后针对这个新生王朝国用军费严重不足的情况,王文统主持了中统元宝交钞的发行。并负责忽必烈北上征战的所有差派以及境内盐铁等税的征收。 可以说,忽必烈能顺利击败阿里不哥,王文统功不可没。 然而,王文统毕竟不是忽必烈的幕僚出身,天赋再高、能力再强,也不足以让其坐稳这个相位。 击败阿里不哥的忽必烈,转过头便拿势力愈盛的李璮开刀。覆灭了益都行省之后,忽必烈以“教唆李璮谋逆”为由,将王文统处以极刑。 王文统虽死,其主持发行的中统宝钞,却成为蒙元朝廷掠夺民间财富一项无可替代的工具。 王文统的继任者,是察必皇后的奴仆阿合马。 在担任平章政事、主管国家财政的十年时间里,阿合马推行盐铁官营与专卖,钩考各地钱粮收支,追征大量积欠。并继续推行纸钞法,且开始肆意超发。以此支撑着忽必烈发动的灭宋之战。 作为一个奴仆出身的回回人,贪婪是刻在其骨子里的天性。欺上瞒下、益肆贪横的阿合马,被人刺杀身亡后,罪行暴露,忽必烈怒而将其开棺戮尸。 贪财的回回人不堪使用,忽必烈只好将目光又放在汉人身上。他的第三任财政大臣,是大名府出身的卢世荣。 上任之初,面对中统宝钞急剧贬值的局面,卢世荣推行钱钞并行的政策。即增加金属货币流通量,以代替纸币的发行。同时,引入绫券和规措所制度,并减免灾区租课,以恢复民生。 这是忽必烈王朝扼制纸钞贬值的最好时机,但是终究未能得到实施,因为这会损害蒙古王公贵族的根本利益。 任期不过四个月的卢世荣,被罢官处死。 财政的稳定,是一个国家能否稳定发展的基石。但是,正如摇摆不定的汉化政策一样,对于实施哪一种财政体系,忽必烈也一直处于犹豫不决之中。 中原王朝的理财基于民生,与民生息,藏富于民,民富则国强。 这与蒙古人的逻辑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着重于当下,以眼前的利益为重。有了钱先享受再说。没钱,去抢去杀去劫掠,这才是蒙古人最喜欢且擅长做的事。 等着百姓富余了,再去一点点收税,对蒙古人而言,见效太慢。 历朝历代经济体系的崩溃,大多源于土地的矛盾。当大量的土地被集中于不用缴税的权贵手中,普通百姓不堪承受朝廷越来越沉重的税赋压力之时,便意味着王朝末路的到来。 但是蒙元经济的混乱却是源于蒙古统治者的本性。 急功近利、抢劫为上,让他们宁愿将大量的土地抛荒成为养马场,也不愿意让百姓安安稳稳地在土地上耕作。 虽然自成吉思汗开始,蒙元比任何朝代都重视商业、重视海外贸易,但是其中绝大多数的利润,却成为皇室与王公贵族的私产,没有给国家与百姓留下任何的裨益。 卢世荣是被桑哥推荐而得到重用,但是卢世荣受诛之后,国家的财政大权却落入桑哥的手中。 为了弥补国库越来越严重的亏空,桑哥上任之初便进行钩考中书省和全国各地钱谷。因此受诛官员无数,朝廷也趁机籍没了大量钱财。此举虽然暂时缓解了国用的不足,却依然无法扼制纸钞的继续贬值。 于是桑哥开始变更钞法,颁行“至元宝钞”,以新钞取代旧钞。 这不过是饮鸩止渴。 到如今,当纸钞面临着彻底崩溃的边缘时,君臣上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 而且,此事已经不能再拖。 平民百姓没钱过日子倒也罢了,文武百官没钱发工资也还能再熬一阵。可是驻扎在大都周边的数十万军队,一旦断了钱粮,恐怕随时都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兵变。 毕竟如今的军队不比从前,在无从劫掠的情况下,所有的士兵都得靠薪俸来养活自己与家人。 正月初四,三天元旦假期之后的第一次朝会上,忽必烈冷冷地看着满头大汗的桑哥。 如果杀了这个统管财政的尚书省丞相可以解决问题的话,忽必烈绝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可是杀了之后,又该换谁来执掌财政? 汉人,还有办法吗? 忽必烈转头看向静立不语的姚燧,目光虽然浑浊,却依然让姚燧不寒而栗。 姚燧硬着头皮出列,躬身禀道:“耶律希亮有奏,称其有办法可暂时缓解纸钞危机。” 耶律希亮? 大殿之内,顿时响起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或惊叹,或疑惑,或质疑,或欣慰。 若从出身来说,耶律希亮当算是北地汉人中家世最为显赫之人。 其先祖便是契丹皇族耶律氏,只是入金之后,便被视若汉人。 其祖父耶律楚材曾在金朝为官,后成为成吉思汗与窝阔台汗的宰辅。耶律楚材死后,次子耶律铸继任为中书丞相,并随蒙哥汗南征宋国。 蒙哥汗暴毙于钓鱼城下后,耶律铸毅然投奔忽必烈,受拜中书左丞相,并在北征阿里不哥的战场上立下大功。 此后,耶律铸几经沉浮,却终究没能逃脱被罢免的结局。因为牵涉山东的一起叛乱,家产被抄过半,全家被迫移居河北山后。 第530章 耶律希亮的对策 当年耶律铸不顾一切,只身投奔忽必烈时,其家人还身处阿里不哥的控制之下。其子耶律希亮与兄弟被迫逃亡西域,乃至远涉天山,直至北庭都护府。 虽然身处险境,耶律希亮依然以坚韧的心志,拉扯起一支队伍,与阿里不哥缠斗。直到十年后,才得以到上都觐见忽必烈并入朝为官。此后,官至礼部尚书、吏部尚书。却又受其父牵连,被迫辞官归田。 除了那些自潜邸时便陪伴忽必烈成长的汉人幕僚之外,耶律一家绝对算得上北地汉人第一世族。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使其渐渐没落。 但是,无人会质疑耶律氏对于孛儿只斤一族的贡献,以及他们家族沉淀了百年的底蕴。 只要皇帝肯重新启用,想来耶律希亮或许真的有能力化解纸钞危机。 “耶律希亮,来了吗?”忽必烈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姚燧却不敢直视以猜测皇帝的心思,只是低着头说道:“已在殿外待召。” 忽必烈冷冷的目光瞟向中书行省丞相安童。 自重组尚书省之后,桑哥不仅将财政大权收入囊中,也极力地攫取原本属于中书省的诸多权力。 皇帝担心中书省权势过大,因此支持尚书省来分权。这是帝王的平衡之术,本无可厚非。只是奸诈刻薄的桑哥,已经越来越肆无忌惮,让安童虽然愤怒却不得不憋屈地蛰伏了数年时间。 安童等的,就是这一刻。 当朝廷财政问题再也无法遮掩而爆发的时候,也是桑哥将自己送上绝路之时! 是以,从一早上朝至今,安童一言未发,只是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思,静待事态的继续恶化。 至于耶律希亮能否解决纸钞危机,安童并未放在心上。即便可以,桑哥也已注定罪不可恕! 但是皇帝的这个眼神,却让安童悚然一惊。 已经被罢官去职的耶律希亮,哪怕不能直接面见皇帝,为什么既不找桑哥也不找自己,却去找了姚燧? 这其中,是否隐藏着汉人官员之间的勾结? 安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忽必烈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宣!” 片刻之后,一个身高七尺的男子虎步踏入大殿,满脸的风霜却掩不住他儒雅且飒爽的英姿。 蒙元朝廷从来都不缺能征善战的武将,至于才华横溢的文人更是充斥朝野。 但是论文武全能者,当世无人能与耶律希亮比肩。 四十多岁的年龄,正是人生阅历与精力都处于巅峰的时候,只要给他施展才华的机会,此人必将成为朝廷之上,举足轻重的一方能臣! 咚! 耶律希亮单膝跪倒于殿中,朗声道:“耶律希亮,见过大汗皇帝!” “起来吧。”忽必烈抬手轻轻一挥。 耶律希亮站起,腰板挺直如枪。 “说吧,你有什么建议。” 忽必烈冰冷的神色,终于略见缓和。大殿之内的气温,似乎也略略地升高了几许。 桑哥不再抹着满额的冷汗,满脸期盼地看着耶律希亮。 耶律希亮掏出一个折子,说道:“我有四策,起码可以缓解目前的纸钞危机。但是,这些建议不宜在大殿之中,宣于诸人之耳。” 大殿中立时响起不满的嘀咕声。 一个没了官职的家伙,竟然怀疑我等对皇帝的忠诚? 还担心我们泄密不成? 忽必烈抬手轻挥,边上一个值守的怯薛兵上前,取了耶律希亮手中的折子,递上前来。 静静地看了半晌,忽必烈抬眼问道:“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主张?” 姚燧听着心里微微一颤。 耶律希亮梗着脖子,朗声应道:“是的!” “你想要领军出征?” “愿为皇帝鹰犬,无论去往何处!” “好——”忽必烈悠悠说道:“今日朝会,先到此结吧。” 众臣心痒难挠,却没人敢开口询问耶律希亮到底提了些什么样的建议。只能各自嘀咕着散去。 只有桑哥与安童留在最后,看向闭目沉思的忽必烈。 忽必烈抬起手,指向安童。 桑哥既惊且怒,狠狠盯了安童一眼,却只能无奈转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大殿。眼中的期盼与乞求,却没得到皇帝任何的回应。 值守的怯薛兵拿来一个垫子,放在忽必烈身前,随即离去。 空空荡荡的大殿之内,只余一君一臣。 安童盘腿坐在垫上,接过忽必烈递来的折子,细细观看。 折子中,针对纸钞危机,提出了四个解决的方案。 第一,让所有的王公贵族,以现银购入至元宝钞,以平抑纸钞的贬值。待到风波过后,再适当返还。 此策相当于朝廷向诸王公贵族借来现银,以充实国库,作为稳定币值的保证金。 当然,风波什么时候会过去,朝廷还会不会归还这些银子,谁也不会给出保证。 这建议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纸钞的危机,不过提出这建议的人以及奉命执行这建议的官员,必将会被那些如狼似虎的蒙古王公贵族撕成碎片。 一如当时的卢世荣。 安童直接忽略这条建议。 第二,在江南诸行省推行包税制。将来年的夏、秋两税,以及所有市舶司的贸易收入,打包出售,并提前收取现银。 此策倒是有实施的可能。 不过市舶司的收入归泉府司,属于皇帝的私库收入。此举相当于让皇帝自掏腰包,来弥补部分损失。 而且,现江南的海外贸易,几乎被控制于日月岛手中。日月岛有实力掏出这么多的现银来吗? 如果没有这实力倒也罢了,若有这实力,对于朝廷来说,恐怕未必就是件好事。 而江南两季税收,拱手让于他人,这与默许江南独立何异? 没空细究这其中到底还有什么利弊,安童继续往下看。 第三,祸水东引。 将纸钞大量向周边属国投放,以征东行省高丽为主,以西南缅甸、安南为辅。同时可以考虑西域诸汗国。 以贬值的纸钞换取现银为主,以购买粮食药材为辅。 同时派出大都周边驻军,一来可以缓解朝廷养军的压力,二来就食于这些属国的同时给予他们适当的压力。 意思是,这些属国同意便罢,不同意直接开抢便是。 第531章 反忽必烈联盟 纸钞贬值,总得有人为此承担巨额的损失。或是皇家、朝廷,或是王公贵族,或是平民百姓。 而这条建议,是将国内的矛盾以战争的方式向外转移。 安童不由地吸了口凉气。此计,好毒! 却是用蒙古人最喜欢且擅长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运气好,换来数量足够多的现银,纸钞危机自然可以缓解。运气不好,最多不过死去一些汉人或南人军队,还可以省去朝廷每年愈加沉重的军费开支。 这耶律希亮,果然有才啊! 安童摁住自己兴奋的心情,看向最后一条。 第四,出兵日本。 听说日本石见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银矿,若是开采出来,恐怕有十亿两之巨。 安童又抽了口冷气。 十亿两? 哪怕挤掉水分,打个五折,也足够朝廷奢侈好多年了! 只是先不说这消息是否可靠,打日本可未必是个好主意。 两次东征,不仅连日本的本土都未曾踏上一步,却接连葬送了数十万的东征军。还有人敢带兵出征日本吗? 而且,朝廷上下,已经根本派不出足以征服这个岛国的水军与船只。 是继续压榨征东行省高丽的兵船,还是,调用日月岛的水军? 安童皱眉沉思,为什么这几条建议,总让他有种绕不开日月岛的感觉? 如果,只是如果……大汗愿意接受甄鑫传言中的身份,岂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迎刃可解? 而且,还可以将这些已成隐患的日月岛军驱至征东战场。运气好便能夺些日本银矿,运气不好,便让这些人彻底葬身于海上,省得朝廷还得费尽心思派兵剿杀这些反象毕露的海贼! 安童捧着折子,带着询问的神色,小心翼翼地看向忽必烈。 斜靠龙椅,微闭双目的忽必烈懒洋洋地问道:“甄鑫呢,什么时候会到大都?” 这是皇帝第一次正式开口询问甄鑫的消息…… “浙江行省与江西行省同时上奏,希望可以在二月十五‘游皇城’之日,派来庆贺队伍,为吾皇进献‘汉百戏’。” “汉百戏?”忽必烈终于睁开了双眼。 安童点点头说道:“百戏起于秦汉曼衍之戏,有杂技、角氐、幻术以及各项供人观赏娱乐的游戏,因此称为汉百戏。” “还真把自己当戏子了?”忽必烈脸上露出不经意的鄙夷。 “参加的队伍名单中,第一个便是甄鑫。” “如何确定他一定会前来大都?” “暂时还不能完全确定,不过为他具保之人倒是不少。有去江南宣旨的松山王子,有自江南归来的姚燧,还有江西、浙江行省的上下官员。” “呵呵。”面无表情的忽必烈突然发出一声冷笑。 安童心里一紧。 这些年,大汗皇帝渐渐喜怒不形于色,让人越来越难以猜测他的心思。 他这是在嘲笑一些官员没脑子的投机?还是因为他们的投机而感觉到愤怒? 浙江行省叶李以下,已被日月岛控制,朝廷并非不知道此事。但是皇帝不表态,中书行省与尚书行省便相互推诿,谁也不想去处置此事。 江西行省的情况,想来已经与浙江行省差不了太多。 其实还有福建行省的官员……只是福建行省还未设立清楚,行省丞相就被赶回北地。灭了蒲家,福建行省反而有彻底脱离朝廷的趋势。 这话题,安童还不太敢提,怕触着霉头。 “朝廷的官员呢?就没人支持甄鑫北上的吗?” 都在等着你的态度呢……安童低眉顺眼地说道:“绝大多数的官员,对此都漠不关心。但是不排除一些汉人文武,在私下勾通联结。” “都有谁?” “这……” 监察百官,归御史台管,安童也没有调动密谍的权力。 姚燧早已摆明了支持甄鑫北上,甚至为此在滞留江南数月之外。 被禁足于太极书院的赵复,更是以复宋为平生唯一志愿。 姚燧是经过皇帝同意之后才敢南下,赵复却是皇帝养了数十年的鱼饵。这两人本身没啥好说的,但是他们在北地文人的影响力,几乎遍及朝野。若只凭猜测,安童随口便能扯出百八十人来。 但论证据,他却是一个也没有。 安童脸上,不得不表现出为难的神色。 忽必烈倒也没有继续逼问,转而问道:“贺胜,到哪了?” 呃……安童赶紧跟上忽必烈的思路,回答道:“前几天,已比从江州北渡长江,与其手下一千怯薛兵,正在蕲州待罪。” 可怜的贺胜……安童默默地为他献上一丝同情。 立下军令状,南下两个多月,不仅一无所获,一千战马竟然全都损失殆尽。 虽然一兵未失,但这支队伍显然已经废了。 可怜呐,这世上从此之后,再不会有汉人怯薛军存在! “你有什么意见?”忽必烈又闭上他显得疲惫的双眼。 啊? 安童已经追不上这位老皇帝的思路,不知道他问的是哪个事的意见? 对甄鑫的处置吗? 问题是你倒先跟我透个底,此人到底是不是真金的私生子?你到底认不认他为孙子…… 安童在心里迅速地埋怨了一句,答道:“方案一不可取。在微臣看来,祸水东引之策倒是可以考虑……西北海都最近又有异动,大汗可以选一位王爷带兵前去平叛。” 当年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夺汗位之时,绝大多数的蒙古王公都旗帜鲜明地支持阿里不哥。而窝阔台之孙、合失之子海都,是其中最为坚定的支持者。 阿里不哥兵败之后,海都于封地叶密立建立窝阔台汗国。又与金帐汗国、窝合台汗国结盟,起兵反对忽必烈。海都被拥立为盟主。 会盟诸王指责忽必烈已被中原汉人同化,抛弃了蒙古人尊贵的传统,已经不配成为蒙古国的大汗。 自此,双方屡屡发生大战。忽必烈军虽然一直占据上风,却无法彻底击败海都。 毕竟叶密立太过遥远,其周边势力又对元军极不友好。 十五年前,安童受令辅佐北平王那木罕西征海都,却被背叛的部下活捉后交予海都。虽然不久后逃脱,但是安童自此再也得不到忽必烈无条件的信任。 这十几年来,安童无时无刻不想着手刃此人。可惜,他没有领兵的资格! 第532章 江西攻略 忽必烈微微颔首。 安童思路顿时便灵活起来。 “东北乃颜部的叛乱虽然已经平定,但是依然有余党隐于白山黑水之间。微臣以为,可以另派一支军队扫平叛乱。而后,顺便前往高丽,以筹备东征日本之事。” 乃颜,是成吉思汗的幼弟翰赤斤后裔,受封东北。 乃颜的祖父塔察儿曾以东道诸王之长拥戴忽必烈为汗,因此颇受忽必烈厚爱。王位传至乃颜手中时,封地已经扩充至辽东的大部分区域。 元朝建立后,为了加强中央集权,朝廷在东北设置东京等处行省,使得乃颜势力受损。至元二十四年,乃颜便联合其他宗王起兵反叛,叛军一度扩展至整个东北区域。 次年,忽必烈率领蒙汉军队,亲征乃颜,将其活捉后处以极刑。 乃颜已灭,确实有不少余党还躲在崇山峻岭之间,但是已经没有任何的威胁。 以剿杀叛军为由,再次出兵高丽,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反正有事没事,压榨下这个没什么志气的藩属国,对于朝廷所有人来说,都没有任何的压力。 高丽国再穷,几千万两的现银,还是可以刮得出来的。 “至于日月岛军与甄鑫……”安童悄摸摸地看了忽必烈一眼,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只好咬着牙说道:“微臣以为,绝不能再放任其在江南的肆意妄为。哪怕他愿意来大都,也必须给日月岛军一点教训。 “必须让甄鑫明白,即便是江南之地,也轮不到他来做主!” 忽必烈睁开眼,悠悠地叹了口气。 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亲信之人,已经无法与自己直言建策。每说一句话,都得小心翼翼,都得绕上好大一个圈子。还得逼着他们,才能将心里所思所想和盘托出。 这些人,已经全被汉人带坏了! 长此以往,蒙古人的率真与豪爽,也许真的要毁在自己手中。 只是,现在又有几个人,还能回得去? 去茫茫草原上,面对如利刃般的寒风、漫天呼啸的黄沙、蚊虫肆虐的每一个夜晚,以及风霜雪雨的每一场灾害。 凭什么,伟大的蒙古人,就必须生活在这天地间最为恶劣的环境之中? 可是,离开了这样环境后成长起来的蒙古人,还能算是蒙古人吗? …… “啊——呜……” “呜呜……啊——” 如泣如诉的哭声,已经在楼船间响了大半夜。 似椎心泣血,似涕泗滂沱。 真是闻者心烦,听着动怒。 甄鑫终于无法忍受,掀开好不容易暖和的被窝,拎起袍子披上,一把推开舱门。 漆黑的舱外,灌入一股寒气,让甄鑫又将脚缩了回去,窜回床上,将自己重新埋入被窝里。 想阿黎的第十二天…… 新年刚过,来不及过完元宵,甄鑫便忍痛告别还未过完60天蜜月的阿黎,离开杭州西行江西。 江西的形势,发展得过于顺利,让甄鑫不得不亲临以调整攻略的节奏。 也好,婚前曾夸下海口的一夜七次郎,到底有些撑不住了…… 厚积薄发之下,这几个月日月岛的整体发展,自南而北、由东向西,形势一片大好。 去年底,在日月岛的主持之下,琼州全境取消所有的农业税与渔业税。由日月岛按十五税一的额度收取商税,再按应缴额向琼州官府缴纳所有百姓的夏、秋两季税赋。 其实质,便是包税。 由此,琼州全岛七百多家峒寨,尽皆宣称归附于日月岛。 既然日月岛未树旗造反,琼州诸县官府也懒得生事。反正坐那就有税可收,这官就可以当得相当滋润。 得益于纸钞危机大爆发前,日月岛出面大量收购民间纸钞的行动,使得广东、福建与浙江百姓,几乎没有百姓受到损失。 受损的当然有。 一些自恃有蒙古王公贵族为后台的豪绅与看不上日月岛的势力。 以及少数以为觅得机会的奸商,也跟着大肆收购纸钞,并试图待价而沽卖给日月岛。结果因此而亏得一塌糊涂。 各地官府的损失不算大,明面上的库存现钞本来就不多,只要税赋还能正常征收,一切都不是问题。 于是,这几个地方的州府,都与日月岛处于相安无事的状态。 日月岛目前的要求也不多,给自己一些尽可能相对安定的空间,猥琐发育为上。 对于江西的目标,也是如此。 江西行省不同于其他地方,这是蒙古人南下时,最早设立的行省。也是民间对元军反抗的最为激烈的行省。 虽然驻守于各座城池的官员大多在第一时间随着宋室投降,但是民间的反抗,自文天祥起兵时直到现在,从未停歇。无数出没于江西南北山野之间的散兵游勇,依然在忍受着困苦的煎熬,不肯放弃。 这反而成为日月岛攻略江西最大的助力,听闻日月岛敞开门收人,一窝一窝的山匪流贼,飞奔来投。 如同守得云开,终见月明。 姚燧的书信,劝服了许多江西高官。 谢翱、邓剡、陆文圭等人的书信,让任职的故宋官员对进入江西的日月岛人员,保持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态度。 徐家隐藏于江湖中的势力,群起而动。不是为了攻打江西驻军,而是劝其按兵不动。 李显也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其掌控的情报网络,为贺胜的行动提供了极为精准的目标。 于是,二十余个蒙古官员,被顺利地押解过江。 而在此之前,隶属于江西行省的江州水军,早已被一轰而散。此处已经成为日月岛在长江中游的驻地,并成功地送走一千个被折磨得哀毁骨立的怯薛兵。 不得不说,拿下江西最大的功劳,应当归属方回。 正是这奸货肆意发布关于甄鑫身世的“谣言”,让绝大多数的官员,不敢轻易掀起与日月岛的战争。 更何况,日月岛完全控制了浙江行省这么长时间,却没见朝廷有任何严惩的举动,甚至连一个斥责的旨意都没有,难免让人心存疑虑。 一动不如一静。行省上下文武官员,虽然动机各异,却都想着且等着朝廷下旨后,再考虑如何对付日月岛。 第533章 难啃的水军 安抚好江西行省之后,甄鑫马不停蹄,继续西进湖广行省。 这是一块相当难啃却必须啃下的骨头。 当年襄阳城破之后,蒙军长驱南下。攻宋总帅伯颜率军沿江东进,直指杭州。阿里海牙则统领四万水陆蒙汉军队,自鄂州攻打荆湖南路。 四万蒙汉军队,却杀得湖广数十万宋军丢盔弃甲。 屠沙市、破潭州、屠静江、赴雷州,四年时间,阿里海牙率军从鄂州一直打到琼州。尽平湖南、广西、广东、琼州全境。 湖北南部、湖南广西全境、贵州大部、广东西部以及琼州,阿里海牙打下的这些地盘,被划为江南最大的行省——湖广行省,并交由阿里海牙管治。 回回人阿里海牙为忽必烈宿卫出身,不仅能征善战,且心狠手辣。无论是否身处战场,杀起人来从不曾手软。 即便是担任湖广行省丞相之后,阿里海牙依然不曾放下手中的屠刀。 以至于直到现在,沙市、潭州、静江几座城市幸存的百姓以及流落在山林中的故宋残兵,依然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不过报应来得不算迟。 前年,桑哥为了充实国库,在全国掀起钱粮钩考,重点便放在湖广行省。 阿里海牙被逼自尽而死,家产全被籍没,收归国库。 一直到现在,朝廷依然还没有派任新的丞相来主持行省事务。导致整个湖广行省处于相当混乱的状态。 比福建还要乱上几分。 湖广行省治所位于武昌,距离最南边的琼州近四千里。鞭长莫及之下,已经根本无法管顾成为半独立状态的琼州。 除了武昌路之外,行省政令已经很难下达到湖南等其他区域。 这不是湖广行省才有的问题,其他行省也存在着同的状况。 源于金国时期的行省制度,其实质为中书省的临时派出机构。中央高兴时扔几个人到地方去管辖,不高兴时直接撤销。而且行省的管辖区域还经常变化,地方州府在无所适从之下,干脆便不从了。 至元十二年,阿里海牙自鄂州南下,宋岳州、江陵、常德、鼎州、澧州应声而降。潭州转眼便成为一座孤城。 荆湖南路安抚使兼知潭州李芾,以大无畏的精神,仅凭三千士卒,苦守潭州三个月。城中矢尽,李芾令百姓将废箭磨光,配上羽毛,用以再射。盐尽,将库中盐席焚毁,取灰再熬。粮绝,则捕雀鼠充饥。 然而,宋国无一援兵前来。 眼见城池已不可守,李芾积薪闭户,将全家老小一一处死之后,自焚殉国。 对于赵宋,曾经为其誓死拼杀的潭州人,充满着失望。对于元国,至今依然受其压榨的潭州人,只能将愤怒深埋于心底。 而对于胆敢公然出现在潭州的李登平——这位李芾唯一存世的侄儿,潭州人无不目逆而送。只要经历过那场惨烈战争之人,全都毫不吝啬地献上自己真诚的崇敬之心。 更何况,李登平并不是过来聚众造反,只是为了潭州百姓,将城中作恶的蒙古官员驱离潭州。 潭州既定,湖南基本上算是稳了。 甄鑫此行的主要目标,不是湖南的潭州,也不是广西的静江,而是岳阳附近的洞庭湖。 八百里洞庭,一向是水匪的天堂。南宋初期,钟相、杨幺的匪乱,前后持续了六年之久。直到岳飞出兵,剿抚结合之下,才终于将其镇压。 宋亡之后,许多不甘顺服元军的故宋残兵以及一些失去生计的百姓,再度聚集于洞庭湖,做些杀人劫货的营生。 剿匪,那是官军该做的事,甄鑫自然不会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 从南海打到福建,从福建打到浙江,又打下了近半的长江水域。曾经沧海的甄鑫根本看不上这里的湖水。 因此,对于晃荡在洞庭湖里的大小十余支匪军,日月岛上下没人瞧得上。 是以,对于这些水匪,甄鑫只是放出风声:愿意来投,日月岛军经过甄别之后,会选取可用之人。不愿来投,也绝不会对他们武力相向。但是若发现他们在背后搞鬼,那将会面临日月岛军不计代价的报复! 因为日月岛军,准备全力对付长江北岸的武昌水军——那支时不时跑到洞庭湖清剿水匪的官军。 以此原则,在甄鑫抵达岳阳之前,周边的水匪就已被清理得差不多。 在承诺为他们缴纳赋税的前提下,从者如众。 日月岛军将三百余水匪编入水军,并为其重新登记户籍而成为良民。并以粮食折价购买了一百余艘船只。 元国部署于长江沿岸的三支主要水军,武昌水军不是兵船数量最多的一支,却是实力最强的一支。 这支水军,是蒙元唯一一支属于自己培养出来的水军。虽然只是内河水军,但战力也不可小觑。当年,正是这支水军,在水军万户张荣实的率领下,随着阿里海牙攻下襄樊、鄂州,又一直打到了琼州。 江阴水军与江州水军都驻扎于长江南岸,只有武昌水军驻于北岸的汉口,与南岸的武昌城隔着长江,相互守望。 打武昌水军,就必须同时应付武昌城可能的围攻,这也是最棘手之处。 这些时日,已有日月岛的船只,或化身货船,或扮以渔舟,自下游逆行而上。一方面勘探周边的水域情况,另一方面也对这支水军进行诸多的试探。 双方之间,已经形成数次的小规模冲突。 总体来看,这支水军的战斗意识远远超过江阴与江州水军,但是也有一个极大的弱点。 其兵员大多来自北方汉人,对于操弄舟船的本事,比那两支水军还有所不如。 是以,这支水军虽然有些难啃,但还是可以啃一啃,也必须将其啃下来。 否则,处于下游的江州、江阴等地的水军,随时都得面临这支水军的威胁。而且也无法完成甄鑫完全控制长江中下游航道、并隔绝南北交通的战略目标。 但是,在这样关键的一场战争来临之前,响彻楼船的鬼哭狼嚎之声,却着实搅得人心神不宁。 在被窝中将自己蒙了小半个时辰之后,甄鑫只能叹着气再度起床,穿得严严实实,顶着舱外的寒风,下定决心出去瞧下热闹。 第534章 李显与赵显 暗月,无光。 只有船艉的舱中,透出一点忽闪忽灭的烛火,映着漆黑的甲板上,数个挤挤挨挨的黑影。 还有密密的低语声: “可怜的娃,你们倒是去劝他一劝啊……” “劝个屁,我还想多听一会儿呐!” “就是,这年纪不小的小白脸,平日里不食烟火的,难得真情流露,就让他多流一会……” “把身子哭坏了,这可咋办?” “你们差不多点啊,看热闹就算了,还寒碜人家!” “谁寒碜他了,就是看他平日人五人六的,让人拳头发痒而已。” “干嘛呢?”甄鑫怒斥道。 “哎,甄公子啊,大半夜的你不睡觉,亲自过来了?”说话的,是比小六更加玉树临风的岳家公子岳载。 贺威顺利组建了骑兵,心痒难耐的小六与岳载同时申请加入骑兵,并光荣地成为贺胜手下的两个骑兵连长。 这倒也罢了,与小六混了一段时间,这位初出茅庐的纯洁小公子,显然已经被小六给带歪了。 大战之前不休息,却趴在船上听八卦? 甄鑫冷眼扫过,黑暗之中,却没人收到他的愤怒。 船艉小舱之外,还蹲着两人。 一个是李大,另一个是来自吐蕃的小喇嘛。 看着负手而来的甄鑫,李大幽怨地让出位置。甄鑫推门而入。 舱内,一床,一几,一个跪趴在地、屁股朝天的李显李邦宁。 全身抖若筛糠,嘴里发出难以抑制的哀嚎。 声音已经嘶哑,如丧考妣。 感觉到甄鑫的到来,李显的哭声终于渐弱,但依然保持着这个令人讨厌的姿势,肩膀不住地抖动。 甄鑫小心地绕过李显,努力避免着踹到他的翘臀,两眼看向摊平于案几之上的一幅血书。 血书上有两行字,隐隐似乎有腥味传出。只是不知道这是用人血写的,还是某种畜牲之血。 “此生再不入故土,你我恩怨两消,好自为之,勿念。” 受甄鑫的委托以及李显的哀求,乌坚巴让人往吐蕃送信,找到已在萨迦寺出家的赵显。 这世间,已无宋恭帝,也无瀛国公,却多了一个归皈萨迦派佛祖的年轻小喇嘛,法号“合尊”! 甄鑫寻访赵显,自然不是为了寻机将其迎回江南,给自己当“爹”。只是看着李显整日对着西边长吁短叹,怕他把自己搞成深度抑郁症患者,只能让乌坚巴把他的那份思念送去遥远的吐蕃。 但是,事情显然跟甄鑫想的有些不一样。 这俩,似乎存在着不为他人所知的爱恨情仇? 甄鑫坐在床沿,抖开袍子,遮住自己翘起的二郎腿,安慰道:“别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 李显打了个寒颤,将身子挪开两寸,团坐而起,以袖掩面。 甄鑫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递给李显,说道:“这是二娘的帕子,擦擦吧……” 二娘的帕子? 李显接过帕子,一手举袖掩住甄鑫的视线,一手在脸上细细擦拭。 甄鑫撇了撇嘴,朝外喊道:“弄点水来,擦脸的!” 片刻后,李大推开舱门,塞入一脸盆温水。 “好了,我不看了。赶紧的!” 虽然听出甄鑫的不耐烦,李显依然有条不紊地漂着帕子,将脸上与脖子的每个角落都抹干净。 掉了粉的脸上,愈显苍白。 “说说?” 李显张开嘴,却未语凝噎,眼泪又竦竦地往下掉。 “哎,我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噢,你不算男人。那没事了,继续哭吧。” 李显大怒,睁着婆娑的泪眼,一副准备咬死甄鑫模样。 却终于又悲伤起来,双肩一抖一抖地抽泣。 看得甄鑫不由地想将他卷起,直接扔入湖里。 “主子……” 主子?嗯,好像没毛病,他是应该称赵显为“主子”。 “主子当年,被迫前往吐蕃时,我想跟去,却被他拒绝……呜呜……” “要不,你再哭会?” 李显摇摇头,曲起食指顶着手帕堵住眼角,呜呜咽咽地说着:“我知道,他是因为怀疑我,怀疑我对他不忠。可是我……我,我从来都没有背叛过他啊……” 在李显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中,甄鑫终算大概明白了他到底想表达些什么。 临安降时,年方十三的李邦宁陪着不过五岁的恭帝赵显,被押往大都。 赵显从幼年到少年的十年时间中,全是李邦宁在他身边不离不弃地陪伴。两人名为主仆,却情同手足。 也正因为有李邦宁的陪伴,赵显才熬过那懵懂无知的艰难岁月。 赵显被赶往上都后,也许是因为生活环境愈加困苦,也许是因为被迫削发为僧,两人之间开始有了隔阂。 按李显的说法,是因为主子对他有了“猜忌”。怀疑他已经投靠忽必烈,并奉命监视赵显的一举一动。 三年前,赵显又被迫从上都前往吐蕃。李显想跟着,可是任凭他如何跪求哀告,却依然被冷冷拒绝。 分别前,李显曾对赵显发誓,此生定助他回到中土。 但是赵显给他的答复,是“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不如相忘于江湖……这话让甄鑫伤感了足足三秒钟。 “你干啥坏事了,让你家主子开始不相信你?”甄鑫问道。 也许是因为大哭一场之后,将许多年的痛苦与忧伤彻底发泄出去。也许是因为痛哭时有人在边上陪着,还愿意跟自己说话。李显的心情,总算缓和了许多。 “主子在大都,虽然受封瀛国公,但谁都知道这国公连普通百姓都不如。又无人愿意为他说话,也没人能护着他。长此以往,性命必定不保。 能帮他的,只有我……” “所以,你当了二五仔?” 李显怒视甄鑫,甄鑫赶紧掩住嘴唇,含糊说道:“我不打岔,你继续。” “我没有背叛他,从来都没有!” “我要帮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我得拥有权力,属于自己的权力。而想要有权力,就必须有功劳! 可是我一个亡国的内监,连上战场谋取军功的资格都没有,又凭什么立功?” 所以,只能当二五仔?甄鑫腹诽道。 第535章 谁为棋主? “九年前,文丞相兵败被俘,押解至上都。我终于找到了立功的机会……”李显开始进入正常的叙述状态。 利用文天祥来立功? 文天祥死不肯降,最终被杀,能跟他有什么关系? 甄鑫心里微微一动,好像有人让自己前往大都去调查文丞相的死因。是谁来着? “我寻机面见圣上,为其谋划,设下一局。 文丞相刚到大都时,为其求情者无数,也有许多人密谋将其从死牢中救出。 我找了个僧人,散播预言,称土星冒犯帝坐星,京城将有大乱。又称某日只要火烧蓑城苇,再率两侧翼士兵作乱,就可顺利救出文丞相。 果然,引得中山一自称‘宋主’的狂人,聚兵千人,大闹京城。 结果,被一网打尽……” 这手法,为什么听着如此熟悉?甄鑫疑惑地看向李显,却没再出言打断。 “文丞相不愿投降,必死无疑。我只不过利用这机会作局,捕杀反元的叛贼。我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主子的事……” 甄鑫呵呵冷笑。 “我答应过主子,只要我得到权势,就一定会接他接回来。到时,我还愿意奉他为主,愿意侍候他,一辈子……” 你倒是个有良心的二五仔? “诛杀千人叛贼的功劳虽然远远不够,但起码让我得到皇帝的信任。而我,还得继续积攒功勋。” “然后,就盯上我了?”甄鑫终于忍不住开口喷道。 “是的!”李显坦然说道。 “我得授泉府司镇抚一职后,化名李显南下,并放出风声,引甘麻剌派松山到广州、琼州寻找甄姓男子……” “等等……你是怎么知道我,呃……甄公子的相关信息的?” 李显沉默片刻后,说道:“是皇帝给的消息。” 忽必烈?果然是这老而不死的家伙,在以自己为棋作局! 这一瞬间,所有的线索在甄鑫的脑子里汇集而成一个清晰的棋盘。 在忽必烈的指使与授意之下,李显一方面引导松山以天海阁名义发布悬赏寻找自己,又以泉府司的名义引诱海贼,逼着自己离开维京岛。 有陈宜中的暗中支持,有松山的投资,有李显的推波助澜,自己这位疑是真金的私生子,便迅速地成长起来。 第一次出手,便为朝廷解决了鬼岛威波军的患祸。而后,不仅聚扰了一大批南海海贼,还有沿海许多走投无路的故宋残兵纷纷来投。 这让忽必烈看到了自己的利用价值,于是在李显的继续支持下,默许日月岛势力继续膨胀。 与蒲家一战,将其彻底击溃,又为朝廷挖去一颗巨大的毒瘤。甄鑫可以想象得出,得知这个消息的忽必烈,会如何的“龙颜大悦”。 自己这算是被李显培养出来的一个“黑手套”,专门为朝廷干些见得不光的勾当? 只是忽必烈大概也没想到,日月岛的势力会发展得如此迅猛。当他明白这一点时,却已经无力控制住自己。 一不小心饲料给多了,喂肥的马开始脱缰狂奔。 李显只能采取驱狼吞虎之策。 与此同时,得到消息的甘麻剌派出以贺威为首的刺客团,寻机刺杀自己。在琼州南海失利之后,又被李显挑逗至黄岩行刺杀之事。 没想到,刺杀不成,反而因为死了五个怯薛兵。李显把自己玩进了沟里,官身被一撸到底。 此后的杭州,自然又被当了次刀,砍向已经不被忽必烈喜欢却必须当替罪羊的杨琏真伽。 不过让李显意外的事再次出现,在他努力地说服自己前往大都时,自己却因为蔡老二之死而掀翻了棋盘。 忽必烈借自己收罗江南余孽的目的倒是轻松达到,但是这余孽如今过于硕大,凭着他垂垂老矣的身手,已经根本无力一网打尽。 剩下的一招,只有想方设法逼着自己去大都,跳进给自己准备好的那口大瓮之中。 感谢赵显,这位可怜的亡国幼君,若不是他的决然,不会让李显彻底失望而几乎崩溃。导致这位二五仔,应该已经成功地成为了自己的二五仔。 不,应该说使他放弃万恶的朝廷以及黑暗的忽必烈,投奔向光明且拥有无限未来的日月岛怀抱之中…… 话说那赵显这次是真的皈依了吗? 也许是真的,起码历史上此人就当了一辈子的喇嘛。 印象中,江湖传言赵显似乎有个私生子?后来还当上了元末的最后一个皇帝,名字太长记不得。不过也许只是汉人的自嗨…… 不管如何,赵显应该都处于那种不是很老实却不得不老实的状态。 只要保持这种当和尚状态,就不可能有人请他出来当皇帝,他又不是老朱! “誓不还故土”,这对于自己来说,算是一个好消息,如此那些令人心烦的江南宿儒,也不会再逼着自己将他迎回。 还有一个已经出家的和尚儿子赵完普,什么时候得让李显送去吐蕃,让他们父子一起在那虔诚地弘扬佛法。 看着已经流干了眼泪的李显,甄鑫一脸欣慰。 不对,还有一个最深奥的哲学问题,依然没弄明白! “我,到底是谁?”甄鑫紧紧地盯着李显,再次问道。 李显两手一摊,说道:“关于你身份的信息,所有我知道的都已经在杭州告诉过你,再无隐瞒!” 这神色,不像在骗我……意思是李显知道的东西,还没姚燧的多? “我觉得,太极书院的赵复,以及故相陈宜中,应当更了解你真实的身份。” 难怪陈宜中那老匹夫,一直躲着不肯见我! 意思是,也只有去大都,见到赵复后才能知道真相? 可是这只更老的匹夫,他凭什么要告诉自己真相? “你还在乎你的真实身份吗?”李显淡淡地问道。 若不是心里有些放不下高宁小郡主,鬼才在乎这个事! 姚燧知道一些消息,但显然不太全。 赵复与陈宜中会知道的多一些?还是忽必烈知道的更多一些? 那,到底是谁把自己摆成棋子模样端上了忽必烈的棋盘? 第536章 万户侯的后代 到底谁才是这盘棋的棋主? 忽必烈凭空制造出一个孙子,然后扔给陈宜中抚养?除非是神经病,否则根本不可能这么干。 赵复给真金弄出一个私生子,结果却被忽必烈拿来当棋子? 或者说,真金真的有这么个私生子,被赵复抱走了交给陈宜中,十年之后忽必烈才知道这么件事? 甄鑫刚刚觉得很清晰的思路,立时又有乱成一团的趋势。 看着甄鑫皱成麻花般的眉头,李显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要真在意,我可以帮你查清楚。” 快二十年前的事情,你能查得清? “我若能查得清,你准备怎么谢我?” 这点小事还要谢? “要不,以后我叫你显哥?” 李显眉尖一挑,“你确定?” “要不,叫显姐?” 李显大怒,挥拳便向甄鑫砸去。 甄鑫急忙侧头避开,舱房太小,眼见着又一拳挥来,甄鑫正准备开口讨饶,舱门外突然响起尖细地叫唤声:“公子——” 两人一静,赶紧各自坐稳。 舱门被推开,李大探进头,疑惑地看着神色古怪的两个人。 “以后,不要叫我公子!”李显皱着眉头说道。 又不让叫公子了? “主子?” 有甄鑫在,叫主子似乎不太合适啊…… 李显轻咳道:“你以后,可以叫我显哥!” “显、显哥?”虽然有些别扭,但叫着叫着应该会习惯的。 “大都有信息传来。”李大正色道。 得开始干活了……甄鑫与李显相视一眼,同时起身走出舱外。 唐时有不良人,宋时有皇城司,但是从成吉思汗一直到忽必烈,始终都没有建立专门的谍报机构。 因此,当时的李显便抱着为忽必烈打造一支情报机构的想法南下。他的班底,全是留在杭州的故宋太监。 元朝不用太监,这些人无处可去,作为曾经幼帝身边的“大伴”出面,这些人自然是感激涕零,而且绝对忠心不二。 只是,他们的忠心的对象只能是李显,而不是大都的那个皇帝。 李显在,他们有饭吃。李显不在,皇帝根本不会需要这些人。 如今这一群人,连着他们发展出的情报网络,全都端过来送给了甄鑫。 这当然算是意外之喜。 日月岛刚处于起飞的状态时,甄鑫便将情报的收集与分析,全都交给陈文开。只不过时间毕竟还短,网络也没能全部铺开。 但是甄鑫并没有打算将这两支情报队伍合而为一,起码目前不行。 毕竟不能将鸡蛋全部放于一个篮子中。 如此虽然浪费一些人力,但也能将双方收集上来的情报彼此做个验证与相互间的补充。 与甄鑫所预料的一样,缓解纸钞危机的四条建议,忽必烈采纳了两条半。 江南的包税制并未被否决,进入待议状态,大概是等着自己去了大都,观察完自己的服从程度后再议。 铁穆耳受令,率十万蒙汉军队,不日开拔前往哈剌和林,目标正是西北的海都。 甘麻剌被赶往云南,做出要出兵琼州的态势。这使得太子之位的天秤发生了微妙的倾斜。让铁穆耳离开大都,也算是为甘麻剌稍稍地扳回半局,这样就不存在有谁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 就当作那父子俩当时对自己天使投资的回报吧! 当然,这不过是顺便卖了个人情给甘麻剌。甄鑫在意的是,忽必烈既然采纳了“祸水东引”之策,就必定会派出大都的驻军。 等甄鑫到了大都的时候,也是大都的兵力处于最空虚的状态。虽然再空虚,也不是如今的日月岛可以撼动得了,但是甄鑫若想在大都搞事或是从大都开溜,都将少了许多的压力。 耶律希亮肯定会被重新启用,只是还不清楚会被派往西北还是东北。无论去哪,既然他肯答应姚燧出山,就说明他已经做好了投奔日月岛怀抱的准备。 有兵权在手,就可以给未来的谋划留下太多的想象空间。 甄鑫不得不感叹,姚燧这老先生,看着柔弱可欺,其实力却相当的可观。竟然还能把耶律希亮这种宝藏型男人从土里给刨出来。 大都的消息,是为了下个月北上做准备。甄鑫的注意力,还是回到武昌。 武昌,汉时的夏口,宋时的鄂州,后世的武汉三镇之一。 武昌城位于长江南岸,但是武昌水军却驻守在长江北岸的汉口。 意味着想要攻下武昌水军,就必须面对武昌城驻军的威胁。 应当是感受到了日月岛水军的威胁,武昌城与武昌水军早已严阵以待。 对着桌上长江堪舆图,武昌水军千夫夫长张辅侃侃而谈: “据探子回报,岳阳周边聚集的船只约两百余艘,以渔船为主。而日月岛水军的主力,还在江州,但可能随时逆流而上。此外,武昌以南,还可能有来自江西的兵马会对武昌城发动攻击。” 北人擅马南人擅舟,北方的军队以骑兵为尊。绝大多数的士兵,都向往成为一个光荣的骑兵。都觉得唯有横刀立马,方能显出男儿本色。 只有出身于霸州保县的张家,是个例外。 张辅的祖父张荣实,是窝阔台时代唯一一个受封水军万户的汉将。 张荣实死后,其子张玉袭父职,为怀远大将军、诸路水军万户。至元二十五年,张玉死于元军攻打安南的战场之上。 窝阔台时代的万户,不仅仅是部队中的将职,还享受着与蒙古万户一样的实际封地。这些人的收入,主要来自于封地里百姓的供养。在自己的封地里,他们拥有政治、军事、经济等各方面的权力。是真正意义上的“万户侯”。 但是入元之后,“万户”的名义还在,封地与属民却被全部取消。 军中也不再有万户,只有万夫长。 是以,理论上张玉之子张辅,依旧承袭其父“万户”,可如今却不过是一个镇守武昌的水军千夫长。 好在这种事不仅仅只是他们家如此,所有北地曾经受封万户的家族都是如此。 是以没有太多人觉得憋屈。 因为憋屈的人,全家都会被消失的! 第537章 失落的贺胜 横坐于桌前的张珪,也是这种家族的最典型代表。 窝阔台汗时代,总共封了七个汉军万户。山西刘黑马,真定史天泽,乣军萧札剌,山东严实,益都李璮,水军张荣实,以及保州张柔。 这些万户,或死于战场,或被收拾干净,或如史天泽这般全家转为文职,如今还在军中执掌万夫长一职的,只剩下了张柔的孙子张珪。 张珪的父亲,便是灭宋于崖山的张弘范。张弘范死时,张珪以十六岁的年纪便袭其父之位,成为管军万户,佩其父之虎符,镇守建康。前两年移镇武昌,成为湖广行省万户总管。 张辅与张珪,两人都不到三十岁,家世相仿,境遇相似。虽然一个千夫长一个是万夫长,但平日里倒颇为亲近。 也许是因为心里都有些遗憾,此生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恢复祖辈时的荣光! 相对于从窝阔台时代传承至今的汉军世家,如今的这位皇帝自然愿意提拔跟随自己一路成长起来的汉军将领。 比如在座的另一位汉将,曾经被视为北地汉人重新崛起的希望、上都留守贺家的长子——贺胜。 只是,今日的贺胜,虽然目光依旧冷峻,坐姿依然挺拔,可是看在张珪与张辅眼中,却难免地有些幸灾乐祸。 怯薛兵的身份还在,一千怯薛兵也一个没少,但是贺胜的怯薛千夫长之职却没了。此战,他只是领着这支千人队,听凭张珪使用。 能随便调用一支千人怯薛军,这对于张珪来说,简直是天大的荣耀。对于贺胜而言,却是难言的屈辱。 这是自有怯薛军以来的第一遭,一支怯薛军竟然要在战场上听令一个汉军万夫长的指挥! 可是,贺胜只能默默地忍受着这种羞辱。 没将他就地斩杀,皇帝已经是给了贺家天大的脸面! “你的意思,是只守不攻?”贺胜沉声问道。 “不是不攻,而是没法攻。”张珪说道:“虽然目前武昌水军兵力应当强于日月岛在岳阳附近临时拉扯出来的水匪军,但是咱们不得不防备来自江州的日月岛水军。而且自武昌逆流而上攻打敌军,这无异于主动放弃地利的优劣,却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贺胜默然不语,只是紧紧地盯着桌上的堪舆图。 弯弯曲曲的长江航道上,武昌城居中,下游是江州,上游是洞庭湖。再上游,应当还有江陵,还有夷陵…… 贺胜脑子中闪过诸多念头,却终于没有开口细说。毕竟这一战,自己及一千手下,根本上不了船,也成为不了主力。 更何况,到现在为止,贺胜也不清楚,皇帝到底准备怎么对付甄鑫以及他的日月岛水军。 是以歼灭为目的,或拖垮,还是将其打服? 而且在贺胜看来,即便是作为主将的张珪,都未必明白。 更何况,只守不攻,又能达到什么样的作战目标? “大战在即,你我应当精诚合作。贺将军若有疑惑,且说无妨。”看着只是盯着那张堪舆图,久久未曾出声的贺胜,张珪终于开口问道。 有疑惑,你也未必肯告诉我……贺胜摇摇头说道:“在下奉令协助张将军,只是不知道将军如何安排我等?” “张某,想请贺将军协助,守住武昌城。” 让我去守城?贺胜微微地皱起眉头。 是因为对我不信任吗? 失去战马的骑兵,在武昌城真的只能守城,连出去追杀敌兵都不行。 可是自己这些人,上了船更没有任何的战力可言。 贺胜不由地感觉到沮丧,拱手说道:“贺某,领命。” 好不容易忍住屈辱,被日月岛水军送回长江北岸,如今又要回到南岸? 如果可以选择,贺胜宁愿这辈子都不会再踏上长江以南的一寸土地。 “贺将军若觉得不妥……” 贺胜打断张珪道:“贺某绝无二言!只是……” “贺将军直说便是。” “日月岛军兵力不足以攻城,而且以水军为主,我想他们根本不可能对武昌城发动攻击。” “贺将军言之有理。”张珪很客气地夸了一句,但显然并不是真的想听贺胜的建议。“有贺将军协助武昌城,张某便没有后顾之忧,可以驻守于此,全力待敌。” 全力待敌,而不是全力杀敌? 贺胜又默默地叹了口气,拱手说道:“决不辱使命!” 说完,转身而去。 行至门口,贺胜慢慢停下脚步,对着张珪说道:“贺某曾与张总管提及,日月岛军威力无双的火炮……” 张珪点点头:“贺将军无须担忧,我等已经做足准备。三门火炮,对武昌水军造不成太大的威胁。” 三门火炮,那是几个月之前! 而且,我告诉过你们,他们还有数量难以预料的小火炮,你们真的准备好了吗? 胸口似乎有一股浊气死死地堵住咽喉,让贺胜无从开口,只能再次拱手而去。 候在中军帐外的副将包兆言,凑近前来问道:“我们,接到了什么任务?” “去南岸,协守武昌城。” “啊?又要坐船啊……” 贺胜没去理会皱着苦瓜脸的副将,仰头向天,缓缓地吐出胸中的一口闷气。 原以为,自己应当是北地汉军的未来,也应当是所有汉人将士的希望。 这些年来,朝堂之上,汉人早已失去了角逐中书省与尚书省丞相的资格;地方各级官府,达鲁花赤如悬在各任长官头顶上的一把剑,随时都可能不由分说地砍下。 经过连年的打压、拆分、夺职,汉人虽然还是这个国家战力最强的军队,汉将的势力却已经沉落谷底。 然而,面对这样的惨痛的局面,汉人将领之间,依然停不下彼此的猜忌与攻讦。 正如这些曾经显赫的汉世侯家族,这些已然没落的将门子弟,他们不知道去向皇帝要权力,不敢与蒙古人、畏兀儿人争先,却只能与汉人自己内斗。 而且用尽所有的手段! 可是,不给自己立功的机会,不让自己重新受到皇帝的重用,皇帝就一定会将目光放在他们的身上吗? 汉人为国朝立下的不世之功,曾经享受的荣耀,终将随着皇帝的老去而泯灭于世。 大汗皇帝,这是在为下一个帝王,彻底清除这天下所有可能的威胁! 第538章 虚内而实外 清晨,薄雾未散。 汉口码头边上,三十余艘船只渐次离岸,向对岸的武昌城斜切而去。 船上,密密地挤着贺胜与他的一千怯薛兵。 有人满脸不甘,有人充斥着戾气,有人则紧紧抓住船舷微微颤抖。 不是所有人在坐了几趟渡船之后,便可以习惯水上的颠簸。更何况,几次的横渡长江,只是在这些怯薛兵的心理,留下一道道屈辱的伤痕。 但是,无论愤怒也好麻木也罢,被迫泯灭的战意,让这些天之骄子,个个只能沉默不语。 有人看着自己的长官,眼神中已流露出疑惑与埋怨。 若不是他,自己这些怯薛兵,应该不至于落魄如斯吧? 可是,又能如何? 他们这些人的命运,已经被牢牢地与贺胜捆绑在了一起,不得逃脱! 岸上,堆着笑脸的张珪与张辅,看着消失于视野的船只,慢慢地直起了腰。 终于走了…… 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 张珪并不是不知道日月岛军不可能有多余的兵力攻打武昌城,也不是不知道贺胜他们急切的立功心情。 可是,一千怯薛军让自己随便用,听着很舒爽,又有谁真敢随便用? 战死在这里,皇帝可能不会怪罪自己,这些人身后的家族势力,恐怕没人会与自己干休。 这些人,哪个不是将门中的宝贝? 眼前薄雾萦绕,水波于淡淡的晨光之中粼粼荡漾。微风中,薄雾轻轻飘动,时而聚拢,时而散开,如同操劳了一夜的厨娘,正在准备慵懒地醒来。 耳中传来的波浪声,似乎千年未变,依然幽静而舒缓。 偶尔有数只觅食的水鸟于江面上掠过,又疾飞而起,发出一两声或兴奋或遗憾的鸣叫。 要是有片舟,这景便能入画了! 舟? “张辅!” “怎么了将军?” “你没觉得,这江面,过于安静了?” 张辅茫然四顾。 随即两人同时叫道:“船没了!” 这些天,张辅往上下游派出无数的哨船斥候,并严令每半个时辰必须回来一次,无论是否发现敌情。 可是他们俩在这已经站了一个多时辰,无论是上游还是下游,竟然一只哨船都不见回来。 哨船已经被日月岛军捕获殆尽? 张辅心里一寒,挥臂大吼道:“敌袭!戒备!” 码头边的营寨中,立时人潮涌动。 上游与下游,可能同时有日月岛水军来袭?这应当是最糟糕的情况! 好在两位张将军在此之前,对此仗已经进行过无数次的推演,这种情况也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是以营寨之中,虽见紧张,倒也未曾慌乱。 一束蓝烟袅袅而起,夹着淡淡的红色。 这只是警示的讯号,代表着敌袭的即将到来。 薄雾渐开,数十艘船只静静地横在下游十余里外的江面上,随波沉浮。 如同一片伫立于江中的沙洲。 江中逆水行舟相当不容易,但是对于水军世家出身的张辅来说,也不算太难。可是逆水停舟,还能保持着稳定的队型,这操舟水平就不得不让他感觉到了惊叹。 难怪,自己的哨船一只都回不来。 只是,他们为什么不发动攻击,却在那等什么? 张辅将目光转向上游。 一如既往的安静,视线所及,既看不到片帆,也听不到任何的打杀声。 握在手中的令旗,隐隐的有些湿滑。张辅努力地扼制自己想要挥旗的欲望,心里紧张地计算着下游这支船队的速度。 然而,根本算不清! 按自己属下水军的实力,逆水行舟十余里,最少得花费半个多时辰。 可是对方如今一动不动,又让他怎么计算时间? “敌袭!敌袭!” 震天般的金锣声,突然自营寨北面响起。 张珪与张辅同时一怔。 水军营寨依江而建,背靠汉口,三面环水。 敌袭却来自汉口的陆地之上? 这一刻,张辅有骂娘的冲动。 日月岛水军——你他娘的是水军啊,竟然跑到陆地上来发动攻击? 而且,还是骑兵? 隆隆的蹄声,将张辅的三魂几乎震碎了一半。 张珪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别担心,一切还在掌控之中。” 张辅恍过神,满脸赤红,低声拱手道:“是,是属下轻敌了。” 两个同时闪过一丝念头:真不该把贺胜给送去武昌城,有一千怯薛兵在,何惧敌方从陆上攻打营寨! “后营交给我,你负责防备江面来敌。”张珪率先抛开这念头,吩咐道。 “是!” 亲兵拥着张珪,急赴后营。 武昌水军满编兵员两千,虽然没有一个空饷,但是为了此战的布局,已经让大半的水军驾驶船只,埋伏于汉江之上以及武昌城周边的湖泊之内。 此为,虚内而实外。 以一座没有战船的营寨,来吸引日月岛的炮火。再从外侧包抄,将其歼灭于此。如此,即便无法获胜,也可以保证自家战船能随时撤离战场。 至于敌兵上岸攻击营寨,张珪还真的没想过。 营寨之内的物资,早已挪去武昌城,这里不过是一座空寨子,就算给了日月岛军,他们还能一直守在这里不成? 日月岛军的目的,无非是摧毁武昌水军的战船,以此控制长江航道。 营寨若丢失,再抢回来便是。可是现在的问题在于,战船全派出去,他们留守的这些人,没法跑了。 这就很尴尬! 寨墙虽然只是木栅,却被加固得很结实。 对方是骑兵,不可能携带攻坚的器械。唯一需要防备的,只有贺胜所描述的那种小型火炮。 给前寨留了两百人,张珪带着两百亲兵与一百水兵,于后寨严阵以待。 三百余骑兵狂奔而至,又齐齐勒马而停,正好在射程之外。 登上丈余高的望楼,张珪轻轻拨开亲卫手中的盾牌,看向这支骑兵。 军纪严整,但是骑术似乎不佳。 还好,起码在数量上,自己目前的兵力,并不弱于敌方。 虽然可倚仗的只是木栅而非城墙,但是对方想要攻进来,没有三倍的兵力,却也是休想! 马,全是高大的骏马。 江南不可能有这样的马,就是在北地能同时拉出数百匹这样的马,也是不易。 除了怯薛军…… 第539章 掉入了包围圈 第539章 掉入了包围圈 张珪后背突然冒出些许冷汗。 贺胜去了趟江南,虽然无一伤亡,可是一匹马也不见回来。他们是给日月岛军送马去的? 还好没让贺胜留下来,否则里应外合之下,自己只能跳进长江,游回武昌。 不对,自己没那么好的水性……估计游不过去! 想什么呢?张珪暗自骂了一声,重新看向营寨之外的这支骑兵。 领头的,是个年近三十的壮汉,长得有点像贺胜? 未等张珪仔细辨认,却只听得这壮汉一声令下,数架已经组装完毕的炮机,在一片砰然的响声中,射出十余颗黑了呼呼的炮弹。 只有一颗越过栅墙,落于守卒之间。炸碎,却不见火光。 似乎不是贺胜说的那种火药弹? 对方却没有调整射程,只是闷着头继续发射。 “砰,砰,砰!” 接二连三的炮弹,射在栅墙之上,炸出一些黑汁,顺着木栅,蜿蜒而下。 如同一只只令人恶心的黑色鼻涕虫。 空气中瞬间弥漫出一股刺鼻的味道。 不好——张珪还未叫出声,却见几支火箭在炮弹之中呼啸着刺入栅墙的黑汁之上。 火花迸起。 浓烟腾腾而上。 一阵北风过后,浓烟卷入营寨,立时熏得守卒个个咳嗽不已。眼也睁不得,口鼻也呼吸不了,转眼便乱成一团。 为了应付日月岛军的火炮,营寨之内早已准备了许多的沙袋与布包。可是对方直接把栅墙给烧了,这火怎么灭? 这边浓烟刚起,营寨之内示警的狼烟也随之点燃。 这一次,是黄烟。 意味着敌船已经开始正面攻击水寨,也意味着埋伏于汉江与武昌周边湖泊内的水军,必须全线出击。 武昌城西面临江,东面自北而南,密布十余个大小湖泊。这些湖泊水网相连,绕过武昌城南,在鲇鱼口汇入长江。 此时,甄鑫的楼船以及百余艘大小船只,不急不缓地顺流而下,刚刚行至鲇鱼口。 楼船之上,甄鑫端坐中间。小六玉树临风于左舷,岳载临风玉树于右舷,两人各自端着一根长铜望远镜,四处扫射。 此次攻打武昌水军,与其说是一次主动发起的挑衅,不如说是一次考核。 是针对刚刚成立的骑兵营及其代理营长的考核,也是是针对刚刚成立的东海舰队及其代理营长的一次考核。 新年伊始,海军护卫队率先升级。从一营编制直接扩充为一旅,如今全称是“日月岛海上护卫旅”。 熊大为旅长,并兼南海舰队的营长。 大多数的海船都划归南海舰队,并由其承担南海贸易的海上护卫任务。 另一支东海舰队,得到大多数的内河船只,并承担长江航运的护卫。 其营长,是泉州蒲家原蒲寿庚四大金刚之一金泳的第三子金三叹。 领兵攻打日月岛遭至惨败之后,金泳金盆洗手,自此窝在泉州养老。 日月岛也没人故意为难这位老将,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 蒲家虽然权势崩塌,但家主还在,蒲家也依然未倒,甚至随着日月岛的发展,还有可能走上另一条的振兴之路。 六十而知天命,大败之后的金泳,倒是看清了形势,便让金三叹率先加入日月岛水军。 凭着金泳的耳提面授,自小泡在水里长大的金三叹在水军中真是如鱼得水。杭州之战、江阴之战、江州之战,每战争先,急速成长。 于是,便得到了这个东海舰队代理营长之职。 此战,只要不出太大的差错,不仅金三叹可以转为正职,贺威也同样会成为骑兵营的正营长。 大乱之世,对于许多人来说,便意味着机会的到来。 对于家族,亦是如此。 战场,必须要留给努力拼搏、奋勇向上的年轻人。是以甄鑫便抱着观光的态度,带着一群自洞庭湖刚刚搜罗来的水匪,停在鲇鱼口。 这位置刚好,不远不近,战场的形势基本上可以纳入眼底。 也让那些水匪看看,日月岛水军的风姿! 遥望着弯弯曲曲的烟柱升起,又散于空中。甄鑫颇觉欣慰,开战时间与之前的约定,恰恰吻合! “滚滚长江……那个,东逝水呐……浪花淘尽了英雄……” 左右两边的临风玉树,听到甄鑫哼唱的曲子,俱是一怔。不过都维持着俨然的神色,依旧手持望远镜,如同立在楼船两侧的长嘴鹈鹕,尽心尽职地凝视江南江北,蜿蜒曲折的水面。 初次参加日月岛战事的邓剡,眼睛却是一亮。 “是非成败转头空啊……青山,那个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好一阙波澜壮阔的“临江仙”! 邓剡喝彩声几乎冲口而出,强摁着内心的激荡,曲起食指,击节应和。 甄鑫语音转向低沉,似乎蕴含着千年的沧桑,欲诉却无人可知:“白发渔樵……” “不好!”两侧的鹈鹕,突然同时发出一声尖叫。 邓剡的手指曲在半空,怒视左右:“别打断,这绝对是千古绝唱!” “咋了?” 啥千古绝唱,咱不在乎……甄鑫施施然地站起身问道。 “有敌船!”岳载与小六同时喊道。 “哪,哪?”甄鑫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后头!”“右侧!”两人又同时应道。 甄鑫急忙掏出望远镜,往四周扫了一圈。 阳光虽然略显黯淡,却已将江面的薄雾驱离得干干净净,只余透亮清亮的水波,以及正踏波逐浪而近的无数船只。 速度最快的,是自上游而下的至少百艘船。 距离最近的,是从鲇鱼口湖道里鱼贯而出的百余艘小舟。 气势最足的,则是从沿汉江而下出现在汉口的数十艘战船。 被包围了? 谁他娘的把自己带入了敌人的包围圈! 甄鑫看向身后跟着自己的七、八十艘大小不一,良莠不齐的匪船,狠狠地挠着自己的后脑勺。 总兵力不少,共有八百余人。其中只有两百人是日月岛的部队,却是属于小六与岳载手下的骑兵。 为将者,必须学会率领不同兵种,在不同的地理条件之下作战。这是甄鑫对小六与岳载的要求,毕竟这两位可不能真的一直在贺威手下玩骑马。 是以,他们的骑兵,还得学会在船上作战。 这就使得这两百骑兵在水上战力,还未必比那六百余水匪更强。 真正能打的,大概也只有楼船之上,熊二手下的一百亲卫。 第540章 白袍银甲岳小将 第540章 白袍银甲岳小将 不是甄鑫偷懒不想参与正面战场,而是对这些刚入伙的水匪委实有些不放心。还好,之前的紧急培训,也应该没有白做。 起码闯入敌方的包围圈之后,那些水匪未见丝毫的慌乱。 或许是因为,没有望远镜的他们,还没看到严峻的形势? 跑吗? 这次是真的无处可跑,前有拦截,后有追兵,侧有埋伏。随便哪一处的兵力,似乎都不弱于自己。 战争,以最莫名其妙的姿态突然出现,又突然炸响。 先行发动攻击的,是距鲇鱼口还有五六里之处的内湖船只。 一声炮响,宣示了官军对于这支匪匪联合船队围剿的开始。 此时,上游的敌船距此还有二三十里,虽然顺流而下速度极快,但一时半会也到不了鲇鱼口。汉口离鲇鱼口近二十里,却是逆流,且有日月岛水军牵制,想过来围攻起码短时间之内不可能。 只有埋伏在武昌城南湖中的敌船,出了湖道,必将被他们缠住厮杀,至死方休。 还好,敌方的这个包围圈,并没有计算得那么精准,到底是留下了一些的时间差。 还好,对方的视线所及,也就二三里的范围之内。而如今自己的楼船之上,早已长满了千里眼。 想偷偷给自己放半天假而不可得……甄鑫悠悠地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交给你们了!” 术业有专攻,打仗,自己确实不太擅长。 那就交给可能擅长的人吧! 大不了,一起游回去…… “是!”熊二、小六与岳载,同时应道。 “我管后!” “我突进!” “我支援你!” 只是一瞬之间,三个人便达成统一的意见。 岳载与小六各提一支长枪,攀下楼船,各自登上一艘战船。 随着不断的呼喝声,整支船队一分为三,迅速散开。 八十三艘船之中,其中一艘移动不太迅速的楼船以及十艘战船,都是在一个月前便自下游偷偷潜入洞庭湖。 剩下的七十二艘,便是从洞庭湖收购的匪船。 这些船,不过是勉强能用的渔船,根本还没来得及好好改装,今日竟然得委以重用。 匪船之上的水匪,也终于显得有些慌乱。 好在,已经跳上战船的小六,与他的一百个骑兵已迅速地进入状态。随着他们的振臂而呼,七十二艘渔船随摇摇晃晃地于江中打转。 每只渔船由一个骑兵统领,剩余骑兵集中于小六的战船之上。战船在前,渔船随后,形成一支相当松垮的阵型,迎着后方敌船歪歪扭扭而去。 剩余的九艘战船,则在岳载的一百个骑兵操控之下,侧舤拐入鲇鱼口。 这些骑兵,对舟船的把控能力,自然无法与老渔民相比。但一个个沉着冷静,眼里充斥着汹汹的战意。 鲇鱼口湖道狭窄,无需太复杂的操舟技术,九艘战船便直接迎着湖道堵将上去。 这九艘战船之后,则是硕大而显笨重的楼船,缓缓地侧过船身,横在鲇鱼口,落锚而定。 “解下炮衣!” “火药准备!” “炮筒清理!” “距离测定!” “风速测定!” “角度调整……” 一道道清晰而坚定的命令,自熊二嘴里呼喝而出。 一改平日猥琐且惫懒的形象,熊二站于楼船之上的指挥台,镇定自若,倒是显出完全不弱于乃兄的气势。 船上亲卫与水手,匆忙奔跑,却显得有条不紊。 本来有些慌张的邓剡也终于静下心神,寻个椅子坐在懒洋洋的甄鑫身边,要了个望远镜,四处观望。 这些战船,全部由单帆货船改装而成。速度一般,防护力一般,灵活性一般,耐撞性更是不如湖中的近百艘舠鱼船。 武昌水军的舠鱼船,头小尾阔,长约五丈,每艘船满载三十人,速度极为轻捷。是宋时广泛用于江、河、沿海,追捕海贼水匪的战船。 虽然这些鱽鱼船并未全部满载,可是近百艘船最少也有千余士卒。 岳载要以百人来挡住这一千多的敌兵?邓剡看着,心里不由又是一颤。 弯曲且狭窄的湖道,只能三船并排而行。待到这些舠鱼船冲至鲇鱼口时,等待他们的,是呈箭型堵在湖道入江处的九艘战船。 船前,一白衣小将,横枪而立。 风吹白袍,烈烈而响。 武昌南面的城头之上,已经聚集了一群官兵,正在举目而望。 奉命守城的贺胜,也静静地站在城墙之上。只是他的目光,并未关注于即将相撞的两只船队,而是看向居于其后的楼船之上,亮出的黑黝黝炮筒。 一尊、两尊、三尊、四尊! 贺胜心里,掠过一片惶然。 上次在杭州时,装炮的好像不是这艘船?意思是火炮可以随便挪动? 可是那时,他们总共只有三尊火炮,还当场炸掉了一尊。 怎么这艘船上就有了四尊火炮? 麻烦,大了! “轰!” 随着一声震天的炮响,城墙之上立时响起一片哗然。 “这就是火炮?” “可以发射这么远吗?” “这些该死的贼子,会不会用火炮来轰打城墙?” “这、这……该如何抵挡……” 只有贺胜抿嘴不言,眯着眼,视线随着划向半空的炮弹,一起落于挤成一团的舠鱼船中。 “啊——炮弹——快,快躲——” 那么显眼的一颗炮弹,按道理是应该可以躲得开的……可是,前后左右全是船,又能躲哪去? “砰!” 炮弹落下,轻松地砸烂半条鱽鱼船。 惨叫与痛吼声,已经压过了前方开始的厮杀声。 飒—— 白袍银甲的岳载一枪刺出,跃至半空的一个官兵,身子立时卷曲如虾,惨叫着被刺落入水中。腰眼之上,飚出一串血珠。 长枪回抽轻轻一抖,红缨上的血珠便迸散成一朵鲜艳的红花。枪尾顺势一撞,又一个刚扑上船头的官兵被轻松撞入水里。 钉,钉——两声轻响,枪头扫开两支暗箭,枪影随之晃动,斜劈而下。 又打落一个! 银枪愈急,划出一道道令人心颤的嗡鸣。迎风飘扬的枪缨,洒出密密的血瀑,在岳载身前五尺之处,形成一个飞鸟难渡的血网。 入则身灭! 第541章 全歼来敌 第541章 全歼来敌 “膨,膨,膨!” 战船之上,小型回回炮开始向敌船不停地吐出乌溜溜的陶弹,带着火星,落于船间,噼哩啪啦地炸响。 火势开始渐渐燃起。 楼船之上,火炮依然不紧不慢地向被堵在湖道上的船只撒落着炮弹。 两尊发射,两尊降温,交替而行。 挤不过来的船只,被轰烂的船只,燃烧的船只,终于让官兵间出现了慌乱。 怒吼声与哀嚎声渐次而起。 不停有人落水,也不停的有人口衔短刀直接扎入水中,游向日月岛的船只。 有人跳帮而来,有人爬船而上,无可避免的短兵相接中,岳载与他的五十名手下立于船沿,不住劈杀,半步不退。 还在发射陶弹的五十人,也开始顶上去,挥刀劈杀。 不过半炷香时间,岳载的白袍之上,便已染上半身的鲜血。 武昌城头上,观望的守卒一片静寂。 将为军之胆,一支军队里,有一个勇猛如斯的将领,哪怕只是百人部下,都能让人感觉到其死战不退的勇气。 若是给他一千人、一万人,有谁能敌? 不止是蒙古才会以英雄为尊,天下间只要是当兵的,谁不想有一个这样以无畏之躯站在自己身前的将军? 而国朝,有多久没出现过如此奋勇当先的将领? 凡战,必是新附军先上。死得差不多了,轮到汉军。最后,才会由蒙古人来决定胜负。 江南兵逢战必溃,不是因为他们打不了仗。而是觉得,死于这样的战场,毫无价值! 与此同时,自上游汹涌而下的船只,离小六的船队已经不到五里。 让小六感到意外的是,这支气势很足的船队,却显得相当杂乱。 船只大多是小破渔船,连自己身后的匪船都不如。船上的人,一个个凶相毕露,但是衣服杂乱,兵器不一。甚至有人手中提着柴刀与鱼叉。 来船有百余艘,目测人数近两千人,但这显然不是一支正规的水军。 看来,自己运气不错,正规的水军都对付岳载去了。这大概是从江陵或是夷陵附近临时抓来的渔民或是壮丁。 鄂州、江陵、夷陵,在故宋时同属荆湖北路。正是这三座可以相互协防的城池,才保障了南宋长江防线百余年不失。也迫使当年的蒙哥汗攻宋时,只能选择先攻四川,再取荆湖。 但是如今江陵与夷陵已被划给河南江北行省,两处的水军也早已裁撤,想让他们派出官军支援武昌,起码在短时间之内,根本做不到。 瞬息之间,小六便已透过这些貌似凶悍的敌兵,猜透隐含其中的虚实。 于是,狂笑三声之后,缩到身边的一个盾牌之后,大吼道:“弓弩手准备!” 其实他都不需要这么谨慎,因为敌方渔船之上,连一张弓弩都没有见着。 但是,这边却有,而且还不少。 这实力,相差得有点大啊——小六心里掠过一丝羞惭:要是把这支敌兵全灭了,会不会被岳载那家伙笑话胜之不武? 咻—— 换过长弓的小六,率先一箭射出,贯入百步之外,一个面相最为凶狠的敌兵。 于是,身边箭如雨过。 本来还想着凭人数优势,蚁附而上的敌兵,立时便慌成一团。 扑嗵嗵—— 有人被射倒水中,有人却直接滑入江里。 偶尔有人奋勇跳上匪船,也被激起勇气的水匪们,如砍瓜切菜般地剁倒。 这些人,可是比普通渔民凶悍百倍的水匪! 若是明知不敌,他们可能跑得比谁都快。但遇到顺风战,战力起码可以翻倍。 悍不惧死说的绝对不是这种人,但痛打落水狗,他们比所有人都强。 一方士气大涨,一方气势已弱。甫一接敌,对方便出现溃败的局面。 正常在这种情况下,敌船必然开始打向转弯、分散,而后向下游逃窜。自己只需掉过船头,在后追赶,并轻松地收割敌兵的性命。 即可! 可是,让小六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情却突然发生了。 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急着跳船逃命,也许是根本就没想过应当如何应付这种溃败的状况。哪怕有少许敌兵在歇斯底里地狂呼乱吼,敌船却不由分说地直撞而来。 一艘、两艘、三五艘……然后,便成了一锅粥。 “轰轰轰!” 双方共两百余艘船只,迎面相撞。 惊呼声、怒吼声,与吱嘎、哐当的冲撞声,混成一片,又迅速地被卷起的浪花淹没于水中。 鲜血染红了半江春水,几经沉浮之后,便化为浮沫,消失不见。 眼前再无一艘敌船,手持长弓的小六茫然回顾。 除了身下的这艘战船之外,身侧也不过了了数艘正在打转的匪船。 坏了—— 他很清楚,对于一场无论规模大小的战事,甄鑫的标准可不是要获胜,而是必须不以人员的大量伤亡为代价的获胜! “快,快,救人!”小六大吼道。 剩下的这几艘船,急急掉头,顺流追下。 甄鑫脸色铁青地放下望远镜,说道:“打出旗号,让下游船只救人!” “咦,怎么打成这样了?”抽空回望的熊二,不由地赞叹道:“起码,全歼了来敌!” 甄鑫强忍怒火,一言不发。 领导生气了?后果有点严重啊! 可怜的小六,估计得当一辈子的连长了…… 慌张的小六,似乎收到了甄鑫的怒火,不自禁将脖子一缩。若不是他对于水性不太自信,便准备跳入江中捞人。 在滚滚的江水之中捞人,看着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而且,捞上之前还得先分清楚,到底是敌兵还是自家的兄弟。 还好,真正被撞得散了架的匪船也不过二十来艘,大多只是船毁但人还在。 也有些落水者,迅速地集结到倒覆的船边等待救援。 来不及追击顺水而下的敌船,小六分出人一边撑起歪歪扭扭的船只,一边打捞在江中挣扎的水匪。 就这么慌慌张张地从楼船之前,小六根本不敢往楼船看上一眼,便又顺流漂下。 又漂过武昌城头指指点点的守卒,片刻之后,闯至正在汉口对峙的两支水军之前。 第542章 军功 第542章 军功 埋伏于汉水的这支官兵,是武昌水军的真正精锐。 有车船两艘,可载兵两百人、踏车兵梢百人,整船可战之兵不下三百人。 这种车船,侧翼有四个轮翼,底舱中装置驱动横轴,由人力在其中踩踏,转动轮翼推动船只前进或是后退。 即便是逆风逆水,也可来去自由。 车船无法在浅水航行,也不能入海,因此成为宋时内河的主战舰船。 游弋在车船周边的,是二十多艘朦冲。 此船以牛革蒙住船背,不仅可以挡住矢石,对于日月岛水军的陶弹也有一定的防护作用。 船只左右,开掣棹空,有弩穿矛穴,近敌可施放弩箭,还能以矛阻止敌兵跳帮。 每艘艨冲满载三十人,算上车船上的战兵,这支水军不下千人。其军纪俨然,进退有度,战力似乎不输于金三叹的水军。 游弋在车船周边的朦冲,正在寻找攻击敌船的机会。 张辅原本的计划是待日月岛军开始攻打水军营寨时,便可以发动几路船队,予以围攻。可是如今伏兵尽出,日月岛军主力却依然不动,如同坐着渡船前来观光的看客。 哨船尽失,导致张辅根本不了解上游的战况,只是猜测应当围住了来自洞庭湖的那支匪军。 那边两支伏军,兵力远胜于对方。张辅便想着先挡住这支敌船,待上游战事结束后,三支船队汇合,如此便可一举歼灭日月岛军的主力。 看着随波而下,狼狈不堪的小六,以及飘浮于江中的断橹残尸,张辅心里一喜。 可是后头不见自家的船队跟上,张辅心里又是一惊。 来不及分析具体的形势,张辅先分出两艘朦冲,迎向小六的战船。 两船一动,阵型立时出现缺口。 日月岛军两侧船只同时从侧面包抄而来。 “轰!” 马船之上,吐出一颗巨如人首的炮弹,砸落于车船边上,溅起一溜水花。 小六脸色一白,大喊道:“快,快躲开!” 他不是怕与敌船交战,而是怕被自家的炮弹顺便给轰了。 小六的战船在江面上急急地打了个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离两军交战之处。两艘朦冲也并未追赶,未及归队便冲向袭来的数艘鱽鱼船。 “杀!”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与直刺云霄的怒吼声,两艘车船同时启速,侧轮飞速转动,向马船直冲而去。 只凭船只绝对挡不住这炮弹的轰炸,唯有逼近马船,接舷而战,才能让其失去远程的攻击优势。 当然,还需要点运气! 绕过这片交战的,小六对着马船疯了般地打着旗语: “我要去哪个位置?” “后头!” “我要求参战!” “后头!” “我要求参战!” “后头!后头!后头!” 后头,有啥啊? 小六只好将战船绕向马船之后。 却见从马船上,已经拖出一串长长的渔网。渔网之上,或挂或缠或绕着十数个随波而下的士卒。 有人还能扬手呼救,有人却已经翻出了白肚皮。 好吧,我得先去救人…… 小六一边指挥着捞人,一边回过头,满脸艳羡地看着滚滚而下的车船。 对于将速度提到极致的车船来说,顺流五里,不过瞬息可至。 行未及半,却有数艘鱽鱼船以相当诡异的速度包抄而至。 咻咻—— 咻咻—— 箭雨立时相互交错而射。 只是车船比鱽鱼船高大许多,日月岛射去的箭矢带不来威胁,反被射伤了几个水兵。 却听得“咔”地一声脆响。 一艘急速行驶中的车船为之一滞。 随后又是“咔、咔”数声。 车船上传出一阵阵惊呼声: “怎么回事?” “快走,不能停在此处!” “踩、踩不下去……” “坏了,侧轮被别住!” 只见车船一侧的轮叶间,横七竖八插满了铁棍、长枪与短矛,死死地卡住轮子,让整艘船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舠鱼船急速退走。 “轰、轰!” 接连两炮响起,两颗如人首般大小的炮弹,自半空中砸落,其中一颗正中车船侧舷。 如同被巨人狠狠地拍了一巴掌,摇摇晃晃的车船几乎栽入江中。 正在捞渔网的小六,痛心疾首地看着巍然不动的马船上,不急不缓地吐出一颗又一颗的炮弹。 不行,我得立功……否则甄公子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眼见着挂在渔网上的落水者已经全部打捞上来,小六咬咬牙,挥动令旗,领着剩余的匪船向江岸靠去。 “嚯——嚓嚓!” 被烧了许久的水军营寨栅墙,终于在浓烟之中缓缓塌下。 “冲过去!”贺威一手抬起臂盾,一手斜拖马刀,沉声令道。 “诺!”众骑兵齐声回应。 三百余匹马,分成六列,同时抬起蹄子,由缓而急,不过三息时间便已起速,向烟熏缭绕的营寨冲入。 不好—— 望楼上的张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坠而下,一边大吼“拦住他们!” 一边急奔而走。 可是,仅凭那些惶然的水兵,又如何能拦得住如狼似虎的骑兵? 马蹄踏过,卷起漫天灰尘,和着尚未燃烬的烟灰,久久不肯散去。 “哎,等等我啊……咳、咳……”好不容易绕道上岸,狂奔而至的小六,看着一片狼藉的营寨,气急败坏地跳脚怒吼。 “都他娘的欺负我是吧?” 此时的小六,湿漉漉的下半身沾满尘泥,灰不溜秋地如同一只刚出炉的陶罐。 身后,是数十个同样无奈的手下,与一群气喘吁吁的水匪。 “还,还跟上吗?”看着灰烬未散的营寨,有人惊疑不定地问道。 “上!为什么不上?”小六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却擦出一层黑泥。 再顾不得寻找玉树临风的感觉,小六脚一跺,往黑烟直冲而入。 “有敌,小心!” “快,快杀了!” “哈哈……要不要割下脑袋计算军功?” 运气似乎不错,一进来就逮到三两只正在地上翻滚呻吟的官兵。可把那些跟上来的水匪高兴坏了,他们可是有好长时间未曾手刃官兵了! “行了!”小六从嘴里呸出一口浓黑的沫沫,吼道:“快跟上,日月岛军的军功,不计人头的!” 于是,一群人或遗憾或兴奋,继续在营中狂奔。 第543章 胜利之后 第543章 胜利之后 骑兵过后,如风卷残云。 小六等人,却只能不停地吐出扑面而至的灰土。 好不容易冲到前寨,却见贺威与他的骑兵,已勒住战马,停于岸边。 一艘车船,载着一堆满脸惊惶的官兵,正急急地退离岸边,往汉江上游驶去。 数十个来不及上船的水军,正在水里扑腾腾地呼救。 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六,双手撑着自己的膝盖,佝着腰茫然地看向江中的水兵。 自己,要不要跳下去捉几个活的? 营寨边的水战,显然已经进入尾声。 官军两艘车船逃了一艘,残了一艘。剩下的全是披着牛革,形同龟壳的艨冲舟。 只是再硬的牛革,也挡不住黑火油的润泽。只需加点火,便成了一只只哀嚎的烤乌龟。 不断地有人从乌龟壳里跳入滚滚江中,想游向岸边营寨,却发现一群骑兵正列队欢迎。只得掉头朝武昌城头游去。 但是横渡长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江水一冲,武昌城墙便越游越远。 十几艘海鹘船夹着马船,在江中并出一个大箭头,张网以待。 打捞、敲晕、解网、扔上船捆好,再下一网。 动作娴熟,配合默契。 直到此时,对岸的武昌城才发现了这边的惨败。 然而,大多数人的目光,只能关注于近在眼前的鲇鱼口血战。 既惊且怒,却又手足无措。 手持长枪的岳载,一身白袍已经全都染成艳红之色。在已然明亮的阳光照射之下,如同一个泛着血光的铜人,牢牢地铸于船上,谁也不能将其撼动。 船边水中,已经被尸首堵得严严实实。 有武昌的官兵,也有岳载手下的骑兵。 炮弹依然自其头顶掠过,轰向被堵在湖道之上的舠鱼船中。 破碎的船只混杂着官军的碎躯,活生生地在湖道上堆出一座小岛。 没有长官在,这一支官方水军反而打出了他们彪悍的勇气。 但是,战场之上,没有友军的支持,没有将官的意志,个人武勇终究无法持久。 眼见前进不得,十数艘残存的鱽鱼船终于掉头向后,撤回湖道深处。 余者,只能跳入水中,挣扎着游向岸边的武昌城。 隆隆炮声终于停歇。 见楼船之上并没有发出追击的命令,浑身浴血的岳载终于柱着长枪,缓缓地坐倒在船头,嘴里轻轻地吐出两个字:“万胜——” “万胜!” “万胜——” 欢呼声却并不热烈,剩下不到一半的骑兵,尽皆缓缓地瘫倒在破败不堪的战船中。 楼船之上,甄鑫与熊二看着勇猛如斯的岳载,沉默不语。 “此子,真乃良将也!”邓剡发出由衷的赞叹:“果然无愧于岳家军之名!有岳家小将在,日月岛军可谓如虎添翼!” 甄鑫却摇摇头,长长地叹息道:“仗,不应该这样打啊……” 这一仗,打得有些轻率了! 想控制长江航道,确实必须灭掉武昌水军。 可是如今打下了一个空空如也的水军营寨,却依然无法将长江航道纳入管控之中。 武昌营寨是破了,官军水兵被灭了大半,船只毁了七八成。可是只要如楔子般钉在长江南岸的武昌城不破,日月岛军永远都谈不上控制这片水域。 所以,此战唯一的成果,不过是向朝廷秀了次肌肉。 代价却是战死三十八人,伤七十五人,失踪五十七人! 当时打蒲家都没有这么多的伤亡! 战争,是会死人的。这是甄鑫反反复复提醒自己的道理。 但是以这般的代价来获得胜利,委实不是甄鑫想要的战争模式。只是他又如何去诃责身披数十创却死战不休的岳载? 是以,甄鑫只能将怒火全都倾泄于小六身上。 看似狼狈不堪,全身上下却连一丁点的伤口都找不着。小六只能忍气吞声,对岳载献上真心的祝福。 而后,老老实实地等待处置。 …… 初春的风,吹皱着一江东流而去的春水。 小六的心里,却感受不到一丝春天的暖意。 从武昌到江州,从江州到江阴,不断有船只离开,也不断的船只加入。 当楼船行至长江出海口时,还留在船队里的,只剩下了小六与他的一百个骑兵手下——这支可怜的骑兵,正享受着与贺胜手下怯薛军同样的待遇,没马但是可以坐船。 沮丧是难免的。 不过沮丧过后,这一百个水骑兵倒是嘻嘻哈哈地开始享受难得的闲适时光。操帆的操帆,掌舵的掌舵,测风的测风,摆弄火炮的摆弄火炮。 三四天的时间,便让他们忘记了自己曾经高贵的骑兵身份,彻底融成水兵。 在日月岛,还是当水兵似乎更光荣些…… 只有不再玉树临风的小六,独自忧郁。 虽然自己在一年多前乃至之前的很多年时间里,无数次得罪过甄公子。可那并不是自己的本意,是曾夫子暗中指使,要以这种方式激起甄公子的斗志……然而,成功了! 当然,此后自己也给甄公子真诚道过歉,也愿意听从叔父的指示全心全意辅佐他。 按道理,甄公子并非是小鸡肚肠之人,会因为曾经的误会而继续报复自己? 或者,还有其他的原因? 因为叔父始终不肯见他,而迁怒于自己? 可是自己已经用阿黎的婚礼弥补上这个缺口了! 难道说,一个阿黎还不够? 讲道理,你也是一个男人了,娶个妻我帮忙就算了,讨个妾还得我帮忙? 这就说不过去了! 不当人子啊…… 小六承认,武昌之战,确属自己的轻敌大意,导致跟随自己作战的水匪出现不少的伤亡。 不过,最终也只是失踪了十八个,能捞上来的,一个未死。 而且自己手下骑兵,一个未失。 可是岳载那边,可是留下一堆血淋淋的尸体啊…… 还好岳一山领着其他的岳家仆从军没有跟着岳载,否则经此一仗,恐怕好不容易培养出的三十个岳家军,直接就会被岳载给打没了。 只是岳载毕竟直接打垮了一支数量是他十几倍的敌军,这还真没法黑……小六心下却难免有些鄙夷:这个没头脑的武夫,以后再不跟他一起玉树临风了! 第544章 军法从事 第544章 军法从事 此战因为死伤人数过多,除了给予转正的两位代营长之外,最终没有任何人受到嘉奖。 甄鑫留下话,全体将士必须集思广益,重新拟定日月岛军的作战奖惩细则。 歼敌数量未必会作为奖励的第一考量目标,但是自己所属部队以及友军的伤亡,却绝对会成为最严厉的惩罚参照。 按这标准算下来,自己此战的功劳,还未必弱于岳载? 但是这样的话,以后仗该怎么打? 遇敌先跑了再说? 小六总觉着哪里不对,却又不知该如何去反驳甄鑫的意见。 于是心里又冒出些许的不服:这娃跟自己一起长大,书读的还没自己多,凭什么就比自己更明白那么多道理? 就算是聪明花突然开了,也没这么个开法吧? 两岸的水柳,冒出了丁点的绿意,却又在寒风之中犹豫着是否要继续绽放。 一如此时的纠结的小六,看不清前途,摸不着方向。 “想什么呢?” 小六回过头,却见苟顺不知道从哪里爬上了楼船。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珠子,充斥着疲惫的血丝。 犹如一个晚上耕了五十亩田的老牛。 武昌之战这厮没出现,这是回去当贼了? 还是把八个夫人一个晚上给圆了房? 小六腹诽着,嘴里吐出一声忧郁的“哼”声。 拖出一小串懒洋洋的回音。 苟顺却似乎没心情搭理他,闷着头撞入一间舱房,门都未关,里面便传出震天般的呼噜声。 船队在小六的叹息声中,继续顺流出了长江口。 然而,却并未向右拐,而是打左往北。 不会走错路了? “怎么回事?”小六仰头对着操帆的士卒吼道。 “不知道啊……前方领航的通知,就是朝北走!” 朝北走,能去哪? 打大都,还是打高丽打日本? 凭这些兵力,也不够用呐! 小六急急地冲进苟顺的舱房内,“嗵嗵嗵”地敲着苟顺,大叫道:“快醒醒!” “怎、怎么肥事?”苟顺勉强地睁开一只眼,费力地问道。 “船队为什么会朝北走?是不是走错了?” “没错!”苟顺闭上了眼。 “要去哪?干什么去?准备打谁?” 苟顺又努力地睁开另一只眼,痛苦地说道:“六啊,让我再睡一个时辰……我三天三夜没睡觉了,你……” 话未说完,眼睑关上,呼噜声重新响起。 “你!”小六扬起醋钵大的拳头,却又只能放下。闷闷地走出舱外,蹲在门口,开始计算漫长的一个时辰。 算着算着,小六便把自己给算睡着了…… 不能怪他,这些天,虽然没被打没被骂,但是无形压力以及关于人生关于理想的思考,让小六的心里,早已不堪重负。 不知昏过去了多久,直到越来越重的寒意,将小六彻底冻醒。 周边漆黑一片,海面上却跳跃着点点烛火。隐隐还传来丝竹之声,吟唱之曲。 而楼船之上,更有嬉笑打骂声不绝于耳。 今夕何夕?小六一时茫然。 若非呼呼的海风一直在吹,他还以为自己已梦回天海阁。 拾步而上。 二楼宽阔的会议厅,烛火闪耀,人满为患。 精神抖擞的苟顺,站于其中,撸着袖子喊道:“别急,一个个人,都有份,谁也逃不掉!” 苟顺身前桌上,摆着一堆的卡片。挤上前的小六随手拿起一张,低头细看。 这是一张“飞剑跳丸”卡。 正面画着一个四肢齐动的男人,上身赤裸,下身着绔,脑袋后仰,下颌高抬,吹胡瞪眼。双臂高举在身体两侧,一手握着一枚短剑,一手向空中抛出两枚短剑。 其下肢也显得夸张,单腿而立,一腿后踢,有五枚镂空弹丸正在空中转动。 上面飞三剑,下面踢五丸,这姿势是正常人能做得到的? 卡片的背面,写着一句辞赋:“飞丸跳剑,沸渭回扰。” 这是,在杂耍? 无论是飞剑还是飞丸,其实就是技者利用两手腕力,控制剑、丸的抛接节奏,给人以眼花缭乱的观感。只是用脚来玩,倒是小六第一次看到。 “都挑好了没?”苟顺喊道:“选定离手,不得反悔!” 小六下意识地就把卡片往桌子上一扔。 “你,拿好了,不准反悔!”苟顺指着小六吼道:“说的就是你!” 这是进入黑赌场了? 把卡片往桌子上扔回去的,自然不止小六一人。小六便负着双手,露出一副无辜模样看向他人。 “这啥东西啊?怎么就不能反悔了?” “不会让我们演这个吧?不会啊!” “不会我可以找人教,你们可以认真学!”苟顺一手叉腰一手几乎戳到了小六的鼻子上,“六,先把你的牌捡起来!” 四周目光同时涌来,作为这些人的领导,小六只得捡起这张“飞剑跳丸”卡。 视线扫过,有人拿的是“叠案倒立”,有人拿的是“拆腰并足”。桌上还有些卡牌,有“鱼龙曼延”,有“盘鼓舞”,有“踏鼓舞”,有“巾舞”,有“巴渝舞”……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们这是第一批来的,还有的挑。后面来的,只能挑你们剩下的。所以啊,要懂得珍惜机会!”苟顺眨巴着一大一小两只眼珠子,语重心长地说道。 “好了,别哆罗,快说是怎么回事?”小六将牌扣在自己身前,疑惑地问道。 “你们有半个月的时间,必须学会手中卡牌上标明的技艺……” 苟顺话未说完,听众便炸开了。 “毛啊……你让我学杂耍?” “怎么可能学得会?就我这老腰,还要学啥‘腹旋’?什么鬼噢……” “我这是‘口吐烈焰’?会不会变成烤鱼了?我不要啊……” “肃静!”苟顺满脸严肃,“这是上面的命令,若完不成,军法从事!” 众人听着一呆,这么严重? 小六皱起眉头,嘀咕道:“什么军法?我咋不知道?” 苟顺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豪横地拍在小六眼前。 纸上只有一句话:“不要多问,执行便是!” 落款是拼音“zhen”,第一个字母“z”之前,扬出一弯曲线,如同嚣张的浪花。 正是甄鑫的亲笔签字,谁都模仿不来的那种浪。 小六默默地把纸张递回,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为什么总有一种被“奉旨调戏”的感觉? 这便是甄公子对自己的惩罚?未免也太狠了一些吧! 第545章 春天的期盼 第545章 春天的期盼 苟顺肃然说道:“下月十五,日月岛会在大都进献‘汉百戏’,你们手中这些卡片,便是其中的一项表演内容。 “不过放心,你们不是主演,而且有很大的可能不会上场表演。但是你们是最重要的替补! 而且,不要觉得委屈。你们的任务很重,也不是只有你们这一支连队参加。 所以,诸君还请努力!” 苟顺说完,对着大伙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叉手礼。 苟顺持这么端庄的礼仪,却是小六第一次见到。虽然看着别扭,却不得不单手扣胸应道:“如你所愿!” 接下去数天,在船上的生活倒不无聊,却充满着辛酸。 哪怕夜以继日地练习,小六也不过勉强抛起两个丸子,却依然手忙脚乱。 眼睛觉得自己可以,双手却说:不,你不行! 更别提卡牌上的人,还手抛脚踢的…… 好在上窜下跳的苟大监工,根本没空搭理他。只要看大伙儿在勤于练习,便一副很满意的样子。 意思是,态度决定一切? 船队一路往北,于直沽码头外海滩上停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午时才被准许上岸。 码头边上,立起一个硕大的营寨,周边有军士看守。 自船队上下来的人,全都被塞入营寨之中。 小六不由的有些忐忑。第一次踏足长江以北,竟然便直接深入敌后? 而直到这时,小六才发现整支船队,竟然有千余人之多。大部分都是生面孔,一副低眉顺耳的良民模样,这些显然是苟顺四处搜罗而来的真正艺人。 其余数百人,则是与小六这支连队一样,从日月岛军中调来的士卒,混入艺人的队伍之中充数。 二月十五,甄公子会亲自参加大都的游皇城,这在日月岛军中高层内,并不算机密。只是小六没想到的是,自己会以这样的形象来参与这次行动。 没办法在皇城玉树临风了…… 当夜,安排好所有人的营帐之后,苟顺便公然发下大都与皇城的地图。上面标示着每一条道路的名称、游皇城的路线、集中表演的位置,以及所有严禁进入的区域。 小六不由地肃然起敬。 …… 游皇城,是国师八思巴为忽必烈搞出的一项盛大佛事,亦称“白伞盖佛事”。 至元七年,也就是在忽必烈建立元朝的前一年。八思巴第二次向忽必烈授予密宗灌顶,而忽必烈而拜其为国师,赐予封号:“普天之下,大地之上,西天佛子,化身佛陀,创制文字,护持国政,精通五明班智达八思巴帝师”,又称帝师大法王。 八思巴由此成为古往今来,地位最为高贵的大和尚。 为了回馈皇帝的厚爱,八思巴特制一白伞盖,顶用素缎,亲笔以泥金书梵字于上,谓“镇伏邪魔护安国刹”。并定于每年二月十五,举白伞盖游皇城,为国朝祈福。 游城队伍以白伞盖开路,宣政院下属官寺喇嘛和尚为首,包括驻军、教坊司的云和署、兴和署、祥和署等杂扮队戏数千人,组成浩大的仪仗队,边歌边舞,绕城而行。 大都居民倾城围观,皇帝与皇后也会于玉德殿外观礼,与民同乐。 这一天,便成为大都百姓每年一次最为盛大的节日,他们可以举家出动,沿街免费观看各种杂伎表演,享受来自皇家赏赐的欢愉。 中书省、尚书省以及各部各司,包括各行省,都会以自己的名义寻找民间伎艺高手,组织节目进献而参与其中,以博帝王一乐。 虽然没要求彼此的攀比,但是节日若真的有趣,哪怕只是引得帝王遥遥一笑,这些投入便已物超所值。 只是自八思巴去世之后,游皇城便少了个重量型的主持人。其后帝师,虽然名义还在,其权势与八思巴却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加上也许是因为皇帝年岁渐大,兴趣不再。也许是因为各部、省财政捉襟见肘,不舍得再作无谓投入。 游皇城的规模,一年不如一年。甚至于其间还停办过一两次。 如今的这位帝师意希仁钦,是八思巴的弟子,杨琏真伽的师兄。自接任帝师以来,便长期在五台山修行。本归帝师管辖的宣政院事务,也早已被归划尚书省桑哥管理,是以意希仁钦在朝堂之上已经基本没了存在感。 忽必烈通过八思巴,成功地收服吐蕃全境。如今鸟尽弓虽藏,但兔死狗未烹,也算对得起他们萨迦派诸位先师。 去年秋冬时节,杨琏真伽在杭州被杀,官方的口径是暴病而亡。 暴病,是个很好用的解释死亡方式。上于汗王,下至将相百官,都可以用这种方法令其离开人世。 这倒也没啥,只是近半年过去,江南释教总统职位至今空缺,帝师既没有推荐新任总统,尚书省也没见要选派僧官上任。 当然,也有可能是无人敢去杭州。 这几个月,只见江南官员要求调回北地,却罕见北地官员想去江南。 但是,噶玛噶举派借新鲜出炉的活佛之威,竟然在杭州扎下了根,而且其势力在江南以势如破竹之势疯狂扩张。 许多原本供奉萨迦教派的江南寺庙,纷纷转投噶玛噶举。甚至原本一些保持相对独立的禅宗寺庙,也愿意奉其为首。 显然,江南释教总统这一职位,只能落入噶玛噶举派手中。 而据说那位才十岁不到活佛,有望争得下一任帝师之位,并因此愿意独立承办今年的“白伞盖佛事”。 要论有钱,还得是和尚! 北地的寺庙还在观望,江南却如响而应。 尤其是日月岛,几乎以一己之力,承包了游城的大半演出团队。 这日月岛,竟然比和尚们还有钱? “汉百戏”啊……真是令人期待! 虽然粮价已经完全控制不住地飞涨,虽然木炭等生活必需品已经无法用纸钞购得,但是这个冬天终于快过去了。 春天毕竟是可以让人觉得期望的季节,能来一场浩大的游皇城,对于日渐困顿的大都百姓来说,也算是一种苦中作乐的期盼。 第546章 松山的纠结 第546章 松山的纠结 但是,大都的高官显贵们,关注点可完全不一样。 纸钞的疯狂贬值对他们有影响,但也不算太严重,起码不至于缩衣节食的地步。 而且许多人都已经明白,这事情的根源,还在于日月岛,在于一手引发这场货币动荡的甄鑫! 只要解决了甄鑫,一切矛盾自然可以迎刃而解。 起码,短期之内可解! 至于以后……谁有空在乎? 只是,甄鑫真的会来大都吗? 甄鑫真的敢来大都? 皇帝是否已经跟他达成了某种私下的协议?为什么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皇帝会怎么对付他? 是杀?是剐? 是抄了日月岛资产以充实国库? 或是,允他认祖归宗?而且,还是在两位王爷都不在大都的情况下! 大汗皇帝,可真是给所有人出了一道天大的难题啊! 于是,有人四处串联,打探消息。也有人摇头叹息,闭户不出。 也有信使或飞奔西南,或飞奔西北,为两位相隔数千里之远的王爷送去消息。 梁王府前,两匹浑身沾满污泥的高头大马,急奔而至。 正是刚刚从江南赶回大都的松山与他的护卫巴拉。 刚勒住马缰,便有门子冲上前来,惊喜地喊道:“王子?松山王子回来了!快,快来人!” 松山翻身下马,将手中缰绳一扔,骂骂咧咧地叉着腿进入府中。 “该死的甄鑫,以后见你一次,就打你一顿!” “这贼鸟,委实可恨!” “敢戏弄老子,我、我,我得活剐了你!” “哥?你在骂谁啊?” 身着狐裘的高宁从院内冲出,圆圆的脸蛋明显地瘦了一圈。身后,跟着的窦娥,反而宽了最少两指。 “呃……”松山躲着高宁期盼之中带着疑惑的眼神,嘀咕道:“没啥,我在骂巴拉呢……” 还在院门口的巴拉神情一滞,默默将伸进来的脚又退了出去。 “甄公子呢?”高宁看向松山的身后。 “我哪知道?” “你不是拍着胸脯说要带他来大都吗?”高宁眼睛上的长睫毛一闪一闪,眼泪已经在其中凝结,开始准备滴落。 “哎呀!我,我是说过……可是,可是……” “是他不想见我?” “不,不是!” “你到底去江南了没有?” “我当然去了,你没见我累成这样了吗?” 高宁鼻子微怂,“谁知道你又上哪快活去!” “行了妹子,哥既然答应你,就一定会给你办到的!” “你,你又骗我……”高宁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松山立时便慌了,指天戳地地发誓道:“我松山若骗你一次,就让我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高宁眨巴着眼睛,看得松山心里有些发毛。 明天的明天,还是明天……都怪甄鑫这家伙,把自己给带坏了!松山觉得自己再也不找不到原本直率而纯洁的那个自己了。 “高宁啊……”松山露出尽可能温和的笑脸,说道:“我得去换个衣裳,给皇帝复命去。” 高宁嘟着嘴,让开身子。 松山急忙溜进屋内,侍女已经打好水,给他擦了把脸,又侍候他换了件袍子。 瞅着高宁已经不在院中,松山三步并作两步,冲出院门,重新跳上战马,一溜烟地往皇城而去。 初春的大都,天气虽然还未转暖,但是积雪已经开始融化。 却让所有的道路更加泥泞。 马踏过去,溅起团团的污泥,一如松山乱糟糟的心神。 这该死的甄鑫! 松山忍不住又骂了一声。 江南一行,委实让松山吃了个大惊。 初时,他还引以为豪,觉得自己当初的投资,简直是明智之极。为自己、更为父王争得一个实力如此强悍的盟友。 可是,跟着甄鑫从杭州到江西,再从江西到湖南。眼睁睁地看着日月岛军几乎以摧枯拉朽之势拿下江南几个行省,松山已经再难抑制内心的惊惶。 虽然不被允许参与武昌之战,但是松山很快就得知武昌水军几乎全军覆灭的消息。 此时的松山,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描绘自己的心情。 如同在天堂之上,感受着随时可能被打入地狱的恐惧! 甄鑫若能进入朝堂并执掌大权,必将是自己与父王的一大助力。起码可以将江南,顺利地收入囊中。 可若是大汗皇帝不认他这个孙子,那又该如何? 南北大战势必再起,朝廷还有哪路兵马,可以在水上击败日月岛军? 要知道,当年攻宋之战,朝廷可是花费了近七年时间,才通过故宋降将刘整,打造出一支水军,并借此攻破襄樊。 而后,虽然长江沿线故宋水军降者无数,最终若不是有蒲家的支持,官军也未必能那么轻松地在崖山予以故宋流亡军队以致命的一击。 宋灭之后,裁的裁撤的撤,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哪还能寻得到朝廷的水军? 也许从来就没人想过,水军还能这么用的? 不仅仅只是用以截断长江南北的交通,而是仅以水军,便将朝廷陆地疆域,从渤海一直到南海,围得严严实实!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朝廷将无法从海上贸易中得到一文钱的收入! 而且最严重的是,开春之后,大都的糟运粮食怎么办? 这种纠结,真的没法跟高宁说清楚。 松山又开始后悔,当初就不该怕麻烦而把高宁留在广州,搞得两个人现在不上不下,看着都令人难受。 若是遂了,倒也罢。 偏偏这么一个可爱的妹子摆在甄鑫面前,他都不懂得享用,简直是禽兽不如! 现在可就麻烦了。 不可能先把甄鑫跟阿黎判离了,再招他入府为婿吧?甄鑫会把自己给撕了! 而且、而且…… 若甄鑫被认可了皇孙身份,又娶了自家妹子,自己以后得管妹子叫婶婶?是不是意味着以后一辈子都没办法在妹妹面前抬起脸来? 万一以后自己继承了大汗之位,会不会成为最没面子的皇帝? 可若甄鑫的身份不被认可,转眼便会成为仇敌,他又凭什么与自家妹子成亲? 那自己到底是应该希望他的身份被认可,还是不被认可? 第547章 最不像蒙古人的蒙古人 第547章 最不像蒙古人的蒙古人 松山勒马,仰天长叹。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怎么会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高宁虽然不太好对付,但终究是自己的妹妹,最多以后少与她碰面便是。 可是如何应付即将面对的皇帝,还得再好好琢磨一番。 高宁只是让自己脑壳疼,皇帝却会让自己掉了脑袋! 松山于皇城门外下了马,将缰绳顺手往边上一人扔去,便低着脑袋皱着眉头往里走。 好歹也是王子一枚,进皇城不用通报的权利还是有的。 “你干嘛?”边上传来一声冷哼,缰绳被甩回松山胳膊上。 松山愕然顿足,正待大怒,转过头却看见白衣白袍的李邦宁,正负手立在皇城门外。 松山咦了一声,随即更怒,冲过去揪起李邦宁衣领,破口而骂:“你这该死的家伙,为什么把我甩下来?还有,甄鑫呢,那贼子溜哪去了?” 李显两手捏住松山左右食指,轻轻一扳,便将他的爪子从衣领上扯开。 重新整过衣领,李显才施施然说道:“我本就没准备跟你一同回京,甄鑫在哪,我如何知道?” “你,你……他,他……”松山一急,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李显口气却突然一松,温和地说道:“既然甄鑫答应过你要来大都,那他就一定会来的。” “真、真的?” 李显点点头,“此人,虽然奸诈狡猾,但是诚信度还是挺高的。” 好像是这样……松山终于松出一口气。 起码待会儿跟老爷子也有的交代。 “对噢,你呆在这干嘛?”松山这时候才发现李显的不对劲。 这里是皇城,你又不是守卒,一个人蹲城门口,看雪? “我,在等皇帝召见。” “咦,哈哈哈……”松山莫名地生出优越感,“我可以带……呃,不行。算了,你继续等着吧……” “等等。”李显探出手拉住松山。 “不行!”松山警惕地看着李显。 带他进去面圣,万一我被老爷子当场打屁股,岂不是会被他看见。那怎么行! “放心,我不让你带我进去。”李显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子,说道:“皇帝若问起我时,你帮我把这折子给他。若没问,就不用了……” “啧啧……”这厮最近脾气渐长啊,皇帝不召见他,气得不等了? 松山斜眼着见李显,正待伸手,李显却把折子往回一收,肃然说道:“这折子干系重大,你可不能偷看。” 瞧不起谁呢?松山不耐烦地挥着手,说道:“那就别给我,你自己递进去!” “算了,反正你也看不懂……” 李显说着,把折子往松山怀里一塞,对着皇城恭敬一礼,而后转身离去。片刻之间,身影便融于一片白雪之中。 只留下一串笔直而泥泞的脚印。 松山撇着嘴,打开折子一看,竟然全是汉文! “汉人,就没一个正常的!”松山嘀咕着将折子塞入怀里,步入皇城。 忽必列在兴圣宫中接见了自己的这位长孙。 斜靠在御榻之上,微眯着双眼的忽必烈,将自己的脑袋枕在身后的两坨胸脯之间。皇后南必为其轻轻地揉捏着两侧的太阳穴。 边上,是一碗待凉的汤药。 神色看着不像很生气……松山偷偷瞄了一眼,便五体投地拜叩道:“孙儿,拜见皇祖父!” “叫孙儿,我就不会杀了你吗?” “不不……”松山膝行而前,腆着脸说道:“是孙儿许久未见皇祖父,想念得很!” 忽必烈冷冷说道:“身为蒙古王子,却跟汉人学这些溜须拍马、拐弯抹角的手段,我看你也没必要当这个王子了!” 呃…… 老爷子还在生气? 松山眼睛瞟向南必,南必却不言不语,只是一心一意地用自己肥硕的上半身伺候着忽必烈。 要是我奶奶还在,她哪里舍得我受这种委屈! 松山不由气苦。 这个可恶的女人,年龄与自己相仿,却还得让自己叫她祖母。总有一天,得将她…… “哼!” 忽必烈哼了一声,吓得松山立即趴伏在地。 “人呢?” 松山头也不敢抬,闷声答道:“孙儿去了江南,找到甄鑫并传了旨意,他……” “我问你,人呢?” “他,他他……”松山一紧张,话又有些不利索。 “嗯?” “甄、甄鑫日前,已到直、直沽……正在安、安排,白伞盖……佛事的相、相关准备事宜……” 忽必烈冷冷地看向松山。 顾不得擦去额头冒出的冷汗,松山咬着牙,总算一口气说了一整句完整的话:“没有皇帝召见,甄鑫不敢私自前来。” “不敢么?”忽必烈喃喃说道,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咀嚼松山所说的真伪。 松山心跳骤然加速。 自己领旨南下,不就为了把甄鑫带回大都吗? 那还要等皇帝的什么旨意?急切之中想出的这个借口,似乎漏洞很大啊! 还未等松山平复下急速的心跳,忽必烈又淡淡地说道:“说说吧。” 说说? 你让我说什么? 甄鑫的现状? 我对甄鑫的看法? 白伞盖佛事的准备情况? 江南的风土人情? 松山一脸迷糊地抬起头,又偷偷瞥向忽必烈,却得不到任何的暗示。 说我不像蒙古人?天下间最不像蒙古人的蒙古人,正是你啊,我的汗王祖父! 念头一闪而过,松山可没敢在这时候把脑子浪费在腹诽之上。 “日月岛的兵员数量不算多,我的估算是,不会超过两万。战力也不算强,多是水匪山贼。只是水军的船只,确实不少。嗯,还是火炮,对,火炮!” 忽必烈沉默不语。 松山只能继续往下说:“不过,孙儿看那些火炮,对水上的船只确实杀伤力极强,但其威力还没达到可以攻破城墙的地步。” 忽必烈似乎微微颔首。 松山立时大受鼓舞,直起腰说道:“江南愿意跟随日月岛军的人不少,但是也不见得会有人敢公然跟其反抗朝廷。现在之所以声势越来越大,主要是因为、呃……甄鑫的身份……” 忽必烈微闭的双目突然睁开,精光一闪而过。 我,我说错啥了? 松山茫然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忽必烈被花白胡须掩盖的嘴唇。 第548章 猥琐老汉 第548章 猥琐老汉 松山双眼微抬,视线从忽必烈头顶上的一对汹涌波涛上掠过。迎来的,却是似笑非笑而略带鄙夷的目光。 松山不由地切着后槽牙。 她那个儿子、不到十岁自己却得叫叔叔的铁蔑赤,得找个机会给他打残了,免得有太多不应该有的心思! “你要多少兵马,才能将其打残?”忽必烈突然开口问道。 我一人足矣……松山差点脱口而出。随即惊骇莫名地看着那两个老夫少妻,他们俩能听到我的心声? 不对,皇帝是在问日月岛的事。 可是为什么要把日月岛打残,而不是打死? 我,我得用多少兵马?这我哪知道? 松山的额间,冒出密密的汗珠。 “嗯?” “那个皇祖父啊……若在陆地上,给孙儿一支千人队,不管日月岛有多少人马,我绝对可以将其杀得一干二净!可是,可是我也不懂水战啊……” 而且,没船! 估计所有的行省加起来,都已经凑不齐一支像样的船队了。 江南还没被甄鑫糟蹋的,只剩下四川行省。但那里的船只,只有小渔船,能好意思拿出来见人吗? 忽必烈又进入默然不语状态。 意思是让我继续说?还是要我等上一等再说?年纪大了,会不会脑子不清楚? 松山忐忑不安地在心里埋怨着。 “给你三天时间,找到甄鑫,并带到我面前来!”忽必烈缓缓说道。 啊?就算我能找得到他,他又如何肯跟我过来? 松山苦着脸说道:“那……会不会耽误了白伞盖佛事的准备?” “游皇城的所有事项,今日开始,交由你主持。” 松山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 “办好了,没赏。出了差错,发配琼州!” 松山几乎一屁股坐倒在地。 百忙之中的南必,抽出一只手,掩住难以抑制的笑意。 笑靥如花,却让松山看着一阵阵的烦恶。 松山失魂落魄地走出皇城,看着眼前这座白茫茫的都市,恨不得现在就乞求长生天,把自己带走算了! 白伞盖佛事,那是以一己之力就可以主持得了之事? 而且,还不给钱! 父王啊,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松山不由地万分怀念远在西南的父王,泪水缓缓而落。如同一个被人欺负、受尽委屈的二百斤娃娃。 汉人有句话说的对,男儿有泪不轻弹! 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大不了,把高宁的嫁妆拿出来用,虽然未必够…… 松山咬着牙,正待翻身上马,却又挠着头,似乎还有什么事自己给忘了? 马缰横拽,正待起步的战马被迫在原地绕了两圈,喷出一坨不满的沫沫。 松山却依然想不出到底忘了什么事。 算了!还是先找到姓甄的再说。 马缰再提,双腿一夹,绝尘而去。 …… 雪已经完全停了。 正午的阳光掠过大都,试图吹化粘在地上、屋顶、树梢的冰雪。一阵料峭北风拂过,软绵绵的冰雪却变成剔透的晶片。 于是天气显得愈加寒冷。 这样的天气,并不适合出行。尤其对于如姚燧这般外强内虚的老先生,一旦于湿滑的冰面上滑倒,就是伤筋动骨的下场。 是以,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太极书院的这片菜地之间,尽可能地在露出土埂之处落脚。 却苦了跟在他身后的一个老汉。 老汉面貌猥琐,驼背凸胸,肩上还负着一个硕大的竹筐。 筐中塞满了炭火。 “你就不能事先让人先把炭火送过来吗?还非得骗我背着,这简直就是在欺负残疾人!”猥琐老汉一路走一路埋怨。 姚燧苦笑着说道:“不让你背,为什么要带你过来?” “那你也没必要让人把这个筐塞得这么满吧?” “赵先生那边,缺炭。” “这跟我有关吗?” 姚燧无言以对。 老汉却继续嘀咕道:“我怀疑,你这是趁机报复我!” “姚某,决无此意……” “我不信!” “你若不信,要不我来背这木炭?” 老汉作势便要卸下肩上竹筐,姚燧一怔之间,脚下一滑,人便朝后倒去。 唬得老汉一手扶住竹筐,一手扯住姚燧,急急说道:“行了行了,不麻烦你老人家!” “老了,不中用了……”姚燧长长地叹了口气,几乎将自己挂在驼背凸胸的老汉身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前行。 老汉欲哭无泪,强行摁下把这糟老头子扔出去的念头,负重前行。 我为他人负薪而行,到头来会不会被累死于风雪之中? 木屋门已经敞开,衣裳单薄的赵复,孑然而立于门前,呆呆地看着两个越来越近的身影。 终于踏上屋门硬实的泥地,驼背凸胸老汉一把甩开姚燧,放下木炭,扭着脖子叹道:“累死老子了……” 姚复的目光自神色平静的姚燧身上,转向老汉。而后整冠、拂衣、理裳,“噗通”地跪倒在地。 老汉被吓了一大跳,扶也不是躲也不是,只得拐着弯从侧面扯起赵复。 “你,你这是干嘛?” 赵复侧过身子,后退半步,又对着老汉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叉手礼,“赵复,见过公子!” 老汉疑惑地看向姚燧。 姚燧两手一摊,作无辜状。 老汉无奈地说道:“先进去说话吧。” 三人鱼贯而入,分别入座。 屋角的炭炉已经燃起,让这间木屋显得不再冰冷。 姚燧啧啧叹道:“你这个一向小气之人,今日竟然舍得烧炭取暖?” 老汉半掩上门,从胸前掏出一块布包,又从后背扯出一团棉包,直起身子。于是,驼背凸胸全都消失不见。 又用双掌在脸上搓揉片刻,老脸上的猥琐之色尽去,一张年轻而英气逼人脸庞出现在赵复面前。 “甄鑫,见过赵先生。”对于这位一见面就给自己行大礼的老先生,甄鑫不得不表现出十足的诚意。 赵复仔细地端详着这张脸,脑子里许多的记忆被瞬间勾醒,如同走马灯一般不住地在眼前幻现,又转眼消逝。 只留下这张过于年轻的脸,如黑夜中的一道光。 这是自己在五十年孤独与绝望之中留下的唯一希望,却也是自己再也无法把控的未来。 第549章 退一步未必海阔天空 第549章 退一步未必海阔天空 赵复再行一礼,长叹道:“老天待我不薄,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再见公子一面!” 再见一面? 果然,自己的身世跟这老货有脱不开的干系! 甄鑫摇摇头,跟着一声叹息:“我自认为化妆技术,算是不错,没想到却被赵先生一眼识破。” “这与公子的化妆术无关。我知道公子既然来了大都,就必然会与我一见。能让端甫兄亲自陪同前来的,也只有公子了。” 原来不是自己久未扮演丑角,技艺生疏才露出马角。甄鑫感觉受到了安慰,咧开嘴笑道:“如此,甚好!” 赵复正色说道:“人生如戏,却莫要沉迷于如戏人生。” 这就开始说教了? 甄鑫也不去接这话头,直接问道:“小子今日前来,是想向先生请教小子身世之事。” 赵复看着甄鑫,沉吟半晌后才问道:“你相信这传言吗?” “说实话,不相信。” “为何?” “因为,我不想相信。” 赵复欣慰的目光之中,带上了些许的遗憾。 “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甄鑫听着微微一怔,又来了? 对于当世文人,甄鑫最烦的一点便是,有事不肯好好说,非要调个书袋,绕上一圈,让你云里雾里先猜猜他的心思。 猜你娘啊……可是此时甄鑫,却不得不先琢磨清楚这话背后隐含的深意。 这比做阅读理解还招人烦! 赵复此句,出自庄子。 庄子认为,是与非、对与错,包括生与死,在这世上并非绝对。 你的死亡,也许是另一段生命的开始。 是非,不过是你个人眼中的是非。观察的角度不同,立场不同,不同的人对相同的事情必然会做出不同的判断。 赵复是借此劝说甄鑫,不要随便给自己的身世定下结论,并贴上可与不可的标签。 默认自己皇族血统,利用蒙古人身份去争权夺利,哪怕自己讨厌蒙古人! 一个是被奉为当世地位尊崇的大儒,一个却是被天下读书人所鄙夷的方回。这两人,竟然会采用同样的方法来对待自己的身世问题,也不知道该算是巧合,还是讽刺? 甄鑫心头掠过一丝无奈,沉吟半晌后答道: “是短非长,好丹非素, 一生区区,未免爱恶, 爱恶不去,何由是非, 爱恶既去,是非何为。” 这次,轮到赵复怔在那里。 姚燧却不得不抚掌而叹。 赵复名为讨论是与非的看法,其中不免带着一丝考较的意味。 甄鑫不喜欢儒学,甚至于对理学还心存着让人难以理解的排斥。他更喜欢老庄自由不羁的思想与天马行空的自我。 赵复便用庄子的言论来劝说他。 而甄鑫回复的,却是邵雍的这首小诗《是非吟》。 每个人在其短暂的一生中,难免有爱有憎。只有抛弃个人成见、明辨是非,才能守住正道。 邵雍此人,是北宋时的理学大家,也算是赵复一脉所承的祖师级人物。 一个以他喜欢的庄子思想来劝其不要过于纠缠自己的身世,一个却以其学术之本来反驳必须不得含糊此事。 可谓针尖对上了麦芒。 不得不说,甄鑫这番应对,不仅体现其丰富的学识,甚至在气势之上隐隐压住赵复一头。 顺带还暗暗地谴责了向蒙古人妥协了五十年的这位老先生。 在甄鑫眼中,对于蒙古人的顺服,属于大是大非的根本问题。他不会认其为宗,也不会跪其为主,更不会为此而奉上汉人或是南人的利益与未来。 这少年人,真如奇花初胎、河出伏流,有斗志、有勇气,却也显得有些冲动。 妥协,有些时候是无可避免的手段。 若没有妥协,赵复就不会让北地的理学得以发扬光大。 若不妥协,鱼死网破之下,北地如今早已荒无人烟、赤地千里。有多少无辜的百姓流离失所,有多少的汉家子民断子绝孙! 但是姚燧也不得不承认,妥协的时间长了,便会养成习惯。 忍一时未必风平浪静,退一步也未必海阔天空。 当退让成为一种习惯之后,也许唯一的选择便是成为不知反抗为何物的奴才! 姚燧当然是希望甄鑫能尽量圆滑地处理自己的身世问题,在现阶段谋取最大的利益。可是,谁又敢确定,当甄鑫沉迷于一个王爷的权势与奢靡的生活之后,是否还会如现在这般,愿意站出来,为汉人谋取一个有希望的未来? “千百余年,而独无是非者,岂其人无是非哉?”甄鑫眼神深邃,一字一顿地说道。 姚燧与赵复,相对苦笑。 坦途在前,此子却非要选择一条更加艰难的道路。 不成功,便成仁! 赵复良久无言。 甄鑫恭敬一礼,问道:“小子斗胆,敢问赵先生,你的坚持是为了什么。为百姓,为天下,或是为了故宋?” 姚燧不由地看向赵复,虽然他曾答应过自己,不再以故宋为执念。但是五十年的坚持,对任何人来说,想放弃都不是件容易之事。 却见赵复垂目答道:“君之所欲,即吾心之所向。” 甄鑫与姚燧同时微微松了口气。 姚燧虽然在关于甄鑫的身世上,支持赵复的想法,却更担心两人因为这问题而相持不下。赵复肯让步,这无疑是最好的局面。 对于甄鑫来说,赵复五十年的坚持确实让他心生敬意,但并不妨碍他讨厌赵复。 将自己从小摆为棋子,端上棋盘,待机而用。结果,却几乎成为其对手的棋子。到如今,依然不肯死心,还死死捂着自己身世的真相,不肯和盘托出。 不得不说,这就是一个臭棋篓子。 不过这天下,能与忽必烈对局的人,又有几个? 这样的人,还不如姚燧有用。 他以为自己拥有一个崇高而伟大的目标,因此会妥协、会忍让。可是这目标,对过去的宋人来说没有意义,对现在的南人更没意义,而对于自己而言其实一文不值。 好在初次见面的这次敲打,算是相当成功。 这位老先生大概心里有愧,也放低了一些姿态,坦然地表白了心迹。 否则甄鑫绝对会拂袖而去。 第550章 最后的忠诚 第550章 最后的忠诚 到太极书院来见赵复,是有风险的,而且还不小。 哪怕改变容貌与姚燧来此,甄鑫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瞒得住忽必烈。只是这位老先生是忽必烈给自己下的饵,即便是做个样子,他也必须得来吞上一吞。 否则鱼饵一旦没了利用价值,只能被碾作尘泥。 炭火哔哔剥剥地越烧越旺,给这间原本冰冷的屋子里注入暖洋洋的热气。甄鑫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如春风拂面的笑意。 “不知先生何以助我?” 一个人在北地扛了半个世纪之久,不管怎么说,赵复积攒的资源绝对不会少。既然已经都这么熟了,甄鑫说话也不再客气。不谈“请教”,直接开口要赞助。 只是甄鑫也有些好奇,这老头子穷得叮当响,要钱要粮绝对没有。指望他给自己拉扯出一支队伍,似乎也不现实。那他还能有什么? 赵复曲指轻扣桌面,做闭目沉思状。 这是在翻找自己的宝库,看有什么东西给我的? 甄鑫忍了半晌,正待催促,却听到屋外有急促的马蹄声,急奔而至。 不好,是忽必烈派人过来捉俺的? 大意了……甄鑫慌忙地捉起甩落于地的棉包布包,往自己的前胸后背里塞去。 可是脸上的黄泥,刚刚擦得过于干净,一时却无法恢复猥琐的容貌。 惊疑不定的姚燧正待起身出门查看,马蹄声落,屋门被直接拱开。 一个长相粗糙的蒙古汉子,裹着一身寒气,撞进屋里。 “哎呀姚先生,你果然在此!” 姚燧怔怔地看着眼前喜笑颜开的松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松山双手扯住姚燧胳膊,不停晃动,“快告诉我,甄鑫那贼厮现在哪?” 姚燧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赵复。 正躲在赵复身后的甄鑫,默默地放下掩住脸庞的袖子。 “赵先生呐,松山来得突然,莫怪莫怪!”松山回过头又抖着姚燧的胳膊,催道:“快告诉我啊,要不然,会死人的!” 姚燧被抖得连话都说不出口。 千防万防,却没料到这家伙会通过寻找姚燧而把自己给堵在这里。 其实想来也正常,忽必烈若想找出自己,同样只要盯紧姚燧,必然可以发现自己的踪迹。前提是,他得确定自己会来大都,并且已经到了大都。 甄鑫叹着气,悠悠说道:“你可不可以先滚出去一会?” “大胆!”松山怒目贲张,看见赵复身后突然直立而起的人,顺手就待拔出腰刀。 手还未触及刀柄,脸上的愤怒已转为惊喜。 “哎呀呀,甄公子,甄哥哥,甄大爷……”松山跳将过去,张开双臂便向甄鑫搂去。 “停!”甄鑫一拳抵在松山胸口,怒喝道:“有事说事,我跟你没这么熟!” “老爷子让我找到你,并带你去见他,而且只给我三天时间。还好找到你,要不然我死定了!还有,白伞佛事没剩几天,你准备得怎么样了?老爷子把这任务砸我头上,我该咋整?还有还有……” 甄鑫被迫后退一步,抬起一手遮在眼前,以挡住飞溅而来的沫沫,另一只手则指向桌前。 松山叭嗒便坐下,眼巴巴地看着甄鑫,如同一只饥饿中的金毛。 这个国家若有一天交到这样的一个憨货手中,对百姓是福还是祸? 不过对自己,应当算是件幸事吧?甄鑫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在松山絮絮叨叨的诉说之下,几个人大概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首先是松山必须得带着甄鑫去见忽必烈,这点甄鑫倒是可以理解。让他不太理解的是,为什么忽必烈会准备将松山流放琼州。 这是在吓唬松山,还是通过松山吓唬自己? 意思是自己若不去见他,就准备对琼州用兵? 虽然甘麻剌已经被赶去云南,正在聚集兵力,并做出蠢蠢欲动模样。但是现在谁都已经看出来,别说在南海之上,就是在内河,都已经没有一路水军可以抵挡日月岛军的攻击。 武昌水军摆出奋勇一击态势,其背后自己有皇帝必须取胜的旨意,但结果也就如此。 水上无敌,可是陆地之上呢? 真把这位老而不死的大汗惹急了,血洗江南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很难办得到的事。 怎么应付,甄鑫一时也没有太好的主意。 但是既然来了大都,终究得去见下这个大boss一面。总是躲着,也不是个事。 “皇帝,会杀了甄公子吗?”姚燧苦涩地问道。 “这我哪知道?”松山两手一摊。 “那你还要带甄公子去面圣?” “不然呢?”找到了甄鑫,松山对姚燧的说话语气,也不再客气。 姚燧求助的目光看向赵复。 赵复肃然道:“老朽会陪甄公子面圣,皇帝若想杀公子,老朽唯死而矣!” 甄鑫两眼一翻,最烦的就是这种人! 虽然他丝毫也不怀疑赵复勇于赴死之心,问题是就算他自挂在忽必烈面前,忽必烈就会收起屠刀? 这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还是太不把忽必烈当回事? 甄鑫摆摆手说道:“先不谈这个。松山你见到李显了吗?” “李显?噢,李邦宁……”松山给了自己脑门一捶,懊恼道:“难怪,我总觉得有个什么事给忘了……” 说着,从怀里掏摸出一个折子,递给甄鑫,说道:“见是见到了,他还交代我,如果老爷子有问起他,就把这折子给老爷子。” 甄鑫并未去接这折子,因为这折子本就是李显找他商定之后才写的。 “你没把折子递出去?” “老爷子不是没问吗!”松山理直气壮地反驳道。 得,李显最后的一番忠诚,算是付之东流了。 甄鑫决定前来大都,虽然不能算是李显的功劳,但他此行的任务也算是已经完成。李显便想着来大都最后见一次皇帝。 无论皇帝是杀他或是罚他,他都已经做好了无条件接受的心理准备。不管怎么说,君臣一场,皇帝待他也算不薄,他不想如此不明不白地离开。 是以,李显将这半年多所持日月岛股权的分红,全都换成了安南的粮食,共有十二万石,并已运抵直沽外的三河岛上。 十二万石说多不多,但是对于如今的大都而言,绝对可解燃眉之急。 第551章 卷帘扫地,伺候客来 第551章 卷帘扫地,伺候客来 他本将心照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 也许是对于李显近期表现出不太忠诚的愤怒,也许是还想再熬一熬李显才决定是否重新将其启用。 皇帝既然不想要这批粮食,那甄鑫便决定代他给用了。 “你让人手持这折子,去直沽港外三河岛上,可以调取十二万石粮食。这粮食是李邦宁准备进献给朝廷的,可直接用于此次佛事。” 给朝廷的粮食,我用了合适吗?怎么用? 松山一时反应不过来。 “另外,你们当初对日月岛的投资,有些收益可以先拨付给你。你可以持我手信,去再调十万石粮食备用。” 姚燧与赵复相视而惊,甄鑫竟然在三河岛上存了这么多的粮食? 他准备做什么? 松山却是听呆了,投资竟然还能有收益? 王府不是没有钱,而是松山从来都只是负责花钱,何尝去想过应该从哪里弄钱。 “属于噶玛派那边负责的事宜,我会让人联络乌坚巴,由他全部负责。日月岛的演出队伍,所有事项无须你操心。若有其他部门或行省推荐而来的队伍,由他们各自负责。你需要做的,就是要征调兵丁以维持现现场的秩序,并雇用民工,进行事前事后的卫生大清理。” 那么复杂的佛事,就被他三两句给解决了? 松山难以置信地看着甄鑫,此子果然有大才!必须得让父王跟皇帝老爷子求求情,能不杀还是别杀了。即便父王不用,自己以后一定可以任他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丞相! “那,钱呢?”哪怕征调兵丁不用花钱,雇佣民工,总得要钱吧? “用粮食支付。”甄鑫无奈地说道。 忽必烈,看看你的子孙,都些什么人呐! 打仗确实不错,却尽是一群只懂得花钱不知道赚钱的家伙。再多的家产,都得被蒙古子弟败个精光! 粮食,很值钱吗? 看到甄鑫嫌弃的目光,松山终于没敢问出口。 明天找府里的管家问问,他应当会明白的! “至于面见皇帝之事……”甄鑫皱眉沉思。 松山紧紧地盯着甄鑫的双唇,身子悄悄地挪向屋门。万一这贼厮说出个“不”字,他就准备关门捉狗了。 一对三,这点自信松山还是有的。 姚燧欲言又止,赵复则拱手劝道:“老朽以为,公子当在朝会之时,正式拜见圣上。” “这是为何?”甄鑫好奇地问道。 “如此,有汉人官员在,加上部分蒙古王公,当可一起向圣上求情……” 部分蒙古王公,说的是松山吗? 他爹不在,这家伙即便到了朝堂,也是鸟用没有! 甄鑫下巴勾向横于屋门的松山,疑惑的眼神望向赵复。 赵复微微摇头。 甄鑫心下不免微动,看来自己有些低估了这老头的影响力? 也是,他虽然不曾出面,却能轻松地让皇帝将甘麻剌调离大都,也使得耶律希亮重出江湖。让朝堂上一些官员为自己说说话,想来的确不难。 只是,忽必烈会还会允许他在朝堂上表现出自己的影响力吗? 或者是在等着他,展示出更多的影响力? 甄鑫摇摇头,对着松山说道:“三天就三天吧,你可以回禀皇帝,可以的话就三天后去见他。” “真的?” 甄鑫对着赵复恭敬一拜,说道:“老先生无须担心,小子命大,估计一时半会死不了。只是希望先生以身体为重,莫要苦了自己!” 赵复神色复杂地看着甄鑫,拱手回礼,不再多劝。 “走吧!”甄鑫拔开守住屋门的松山。 “你、你要去哪?”松山后退半步,却依然不肯让出屋门。 “去你家啊。” “我家,你去我家干嘛?” “你不是怕我跑了吗?去你家让你把我看好了。” “真、真的?” “你要不欢迎,我不去也行。” “哈哈!咱兄弟,怎么可能不欢迎呢?走走,我陪你回去,好好喝三天!不过我得警告你一件事。” “说吧。” “你不能用强?” “我为什么要用强?” “我妹子啊,她要愿意,我当哥的也不会拦着。她要不愿意,你敢在王府里对她用强,我、我就……” “你说话这么好听,能不能少说两句?”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损我?” “夸……” 两人吵吵嚷嚷出门,各自跨上一匹马,绝尘而去。 “哎,我、我的马……”身后,在寒风中守了半天的巴拉,欲哭无泪。 …… “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 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分影照婵娟……” 梁王府院中,高宁身披狐裘,腰系葱绿丝绦。垂鬟分髻,斜插点翠镶珠双头凤。脸上淡粉胭脂自眼毛向颧骨晕开,宛如三月桃花,含苞待采。 柔腰似水,水袖如云。妆成小旦的高宁,斜踩小碎步,在院中转身,宛如面对许多的观众,给予一个华丽的亮相。 可惜,只有数只不太识相的鸟雀,依然蹦跳着于院边专心觅食。 无人能够喝彩。 “妾身姓李,表字贞丽,烟花妙部,风月名班……”高宁婉转柔嫩的腔调之中,透着许多的无奈与悲凉。 “丫鬟,卷帘扫地,伺候客来!” “哎,晓得晓得。” 一女声应了句,随即转为高昂的男声:“三山景色供图画……” 声音不仅粗还很糙,惊得一旁的鸟雀呜啦啦地振翅而逃。 高宁不由地皱起俏丽的眉尖,怒道:“停,停!” 身着麻黄衣裳,头载玄色交脚幞头,两则各垂一根麻绳,额上涂着起码两指厚的白粉。窦娥的这副妆扮,看不出一点小生的味道,反而像一个正准备上坟的不孝子。 “你怎么唱得这么难听?”高宁斥道。 “本来就该这么唱的!”窦娥不服道。 “胡说,这出《桃花扇》,已经红遍了江南,怎么可能会这么难听!” “那你倒是跟我说,应该怎么唱?” “是你的声调不对……” “我本来就不是小生啊!” 高宁怒道:“要你何用!” “郡主,你、你又嫌弃我……”窦娥哇地便哭出声来,如同一只一百八十斤的小狸猫。 “闭嘴!” “呜……” “我叫你闭嘴!” “我闭了啊,鼻子自己哭的……” 第552章 入住梁王府 第552章 入住梁王府 高宁狠狠地扬起胳膊。 窦娥瞬间抱头蹲下,却没有迎来那个巴掌,偷偷看去,却见高宁眼眶发红地看着自己举在半空中的皓白手腕。 “郡、郡主?” “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脾气不好,甄公子才不喜欢我的?” “不会不会,郡主是天下脾气最好的郡主了……” “那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窦娥小心翼翼地绕过高宁的巴掌,凑到她身后,轻声说道:“有没有可能,是他不敢来见你?” “为什么?” “戏里演的,男人都风流,一个肯定不够。甄公子如果跟你成了亲,你肯定不让你找别人!到时,恐怕连个叠被铺床的都没有……” “会吗?”高宁疑惑地放下胳膊,“我又不是个小气的人。” “真的?” 高宁有些犹豫地点着头。 “要不,我帮郡主试试?” “你?怎么试?” “甄公子如果来了,我可以先去给他叠个被,铺个床……”毕竟也是个黄花大闺女,窦娥说完羞涩地掩住自己扑满白粉的脸蛋。 “秃!”高宁转身对着她的后脑勺就是一捶。 “郡主——”高宁瘪嘴哭道:“你说你不小气的……” 主子都还没吃着,你个当丫鬟的先惦记上了?还有没有天理! 高宁叉腰,怒视窦娥。 见自家主子游走于暴怒的边缘,窦娥赶紧忍辱负重地转移话题:“要不,咱们再唱一段?” “好,换一个。” 难得自己的丫鬟不用威逼利诱就肯唱戏,高宁也只能暂时收起愤怒。 窦娥张嘴,咿咿呀呀地找着自己的调子,开始尖声唱道: “绫纹素壁辉,写出骚人致……” 卟啦啦……刚在院边歇下来的鸟雀,又被惊得振翅而飞。 高宁皱着眉头掩住自己双耳。 这生活,好无趣啊……连个会唱戏的丫鬟都没有! “嫩叶香苞,雨困烟痕醉……” 此时,刚走到院子门口的甄鑫,脚步一顿,疑惑地问向松山:“你们家,出什么事了?” “我这是王府啊!能出什么事?” “那为什么有人在哭丧?” “放屁!你才哭丧!”松山怒吼道:“窦娥,你再哭、哭……鬼哭的,我明天就把你给卖了!” 如同哭丧般的唱声,戛然而止。 看着迎面而来的甄鑫,高宁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半张着嘴久久无法合拢。 甄鑫张开双臂,露出相当慈祥的笑容看向高宁。 边上的窦娥,却发出“嘤”的一声惨叫:“我、我没脸见公子了……” 甄鑫还没反应过来这位小生打扮的人是谁,窦娥已经扭过身子,掩面而去。 如同一只委屈的鸭子。 甄鑫正在愕然,高宁已如乳燕投林,扑向甄鑫。 却撞在铁青着脸的松山胸前。 俩小年轻同时怒目看向松山。 “我说,这是我的王府,你们想在这干嘛?”松山板着脸怒斥道。 “这是父王的王府!”高宁小声提醒道。 “一边去!”松山怒斥。 甄鑫伸手,直接将松山往旁边拨开。 “你,你不要太过分!” “行啦,我就跟高宁说说话,别想得那么龌龊!”甄鑫说着,拉住高宁的手,甜甜蜜蜜地往她闺房而去。 高宁脸上梨花带雨,却根本难以抑制满满的兴奋。 躲在墙角的窦娥焦急地向高宁不停暗示,可是此时的小郡主,眼中哪里还容得下这个扮相吓人的丫鬟。 甚至于她的哥哥松山,以及一整座的王府,都已消失不见。 只有身边这位,拉着她的小手,似幻实真的甄鑫甄公子。 “我、我就知、知道……你这厮来我家,不、不怀好意……” “开饭的时候喊我一声啊!”甄鑫回过头交代道。 松山恨不得拔刀剁了这小子,却只能仰天而叹! 第一次在高宁身上满足了口舌之欲后,甄鑫终究没在小姑娘的闺房里过夜。 虽然高宁欲休还迎,甄鑫却觉得自己到底是一个有底线的已婚男人。如果给不了高宁一个她要的未来,还是得把车给刹住为好。 这不是渣……而是男人的责任感! 甄鑫以强大的毅力自我安慰着,回到松山让人给自己收拾出的小院。 这院子,与高宁住的阁楼相距有点远,不过胜在清净。而且院子不小,还空着许多的房间。 于是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松山就被一声吵闹声惊醒。 王府门口,挤着一堆熟人,大多是松山南下时见过。有的是甄鑫的贴身护卫,有的是他的幕僚。 还有人背着大包小包地正准备挤入王府。 怒气冲天的巴拉挥刀,作势欲劈。 急奔而来的甄鑫,急忙拦住,笑着对松山说道:“我把家属都叫来,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溜走了。” 松山脸色铁青,怒道:“这是我的王府,你把这里当成你家了?” “不会啊,你看,我妻子都没来……” “你!” “行了,又不会付你房租,别搞得太紧张!” “我劈了你这无耻之徒!”松山咬牙切齿地吼道。 “别啊……劈了我,三天,不,两天之后你拿什么跟你的皇祖父交代?” 一口闷气,将松山堵得满脸赤红。 “好了,进来吧。声音别太大啊,吵到人家,显得咱们没礼貌……” 一群人果然安安静静地鱼贯而入,一边点头一边哈腰地进到甄鑫暂住的小院,各自寻找屋子,打扫收拾。毕竟是借住,没好意思劳烦王府下人,连锅碗瓢盆都是自带。 差不多安顿好之后,甄鑫回到自己的屋子,进入卧室。 随之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面相憨厚而白净的小子。 正是李显的手下,去年放在泉州的李二牛。 一个空有太监身子,却缺少了太监灵魂的小太监。 甄鑫随意摆了摆手,说道:“自己找个地方坐吧。” 卧室里不算简陋,但是能坐的地方也不过是一桌一椅一床。 椅子被占了,坐床上似乎不合适,不能坐桌子上吧?李二牛视线在卧室里扫了一圈,去客厅找了个小凳子,顺便将两扇卧室门尽皆打开。 如此,客厅是否有人出入,人在卧室也能一目了然。甄鑫不由暗自点头。 李二牛将凳子放在距甄鑫三尺远处,并拢双腿坐下,仰视甄鑫,露出憨厚的笑容,如同一个正待听训的乖巧小学生。 第553章 老夫老妻 第553章 老夫老妻 甄鑫只好稍侧身子,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威严。 “李显去哪了?” 李二牛诚恳地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 李二牛又诚恳地点了点头。 好吧……甄鑫换了个问法:“李显,现在在哪?” “应该快离开大都了。” “离开大都?这关键的时候,他要干嘛去?” 李二牛又诚恳地摇摇头。 “那你到底知道什么?”甄鑫无奈地问道。 “公子,不、主子,哦不,李大人……”李二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终于找对了词:“显哥,对,是显哥……显哥离开时,把大都所有的事务全交给我了。” 交给你? 这李二牛貌似憨厚老实,却应该是李显手下心眼最多的一个。既然有人负责对接,甄鑫自然就不好再骂李显。 “意思是,你现在归我管?” 李二牛摇摇头,答道:“不是现在,而是从今往后,我就是公子的人了……” 甄鑫身上莫名地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不用怕,他只是个无辜的太监……甄鑫赶紧给自己做一番心理建设。 “那,你能做什么?” “只要公子有需要,我便会尽可能地满足。” 这画风,为什么会这么别扭? “你能杀了忽必烈吗?”甄鑫悄声问道。 李二牛奇怪地看着甄鑫,答道:“我只是负责情报工作的,刺杀的事不归我管啊……” “那,去打探下你们家显哥,到底想干嘛?” 李二牛直起腰板,用更加奇怪的眼神看着甄鑫,轻声说道:“公子,你只剩下两天时间了。” “我这是在担心你们主子!那神经病的万一想不开,跑吐蕃去当和尚怎么办?” 李二牛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又憨厚地笑道:“显哥临走前,说他跟公子待了这么长时间,只有学到了一样有用的东西。” “哦?” “要珍惜身边之人,要重守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 这明明是两件东西! “所以?” “显哥会先去完成答应甄公子的承诺。” 他承诺我什么了?甄鑫一时有些糊涂。 算了,不管这家伙! 虽然这一家子没一个正常的,但已经自残过一次的人,想来不会再寻机继续自残吧? …… 夕阳渐落,照在杂草丛生的古道之上,两匹瘦马并辔而行。 古道,为太行八陉的飞狐陉。 此处,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 中原兵得之则可北控大漠,塞外之兵得之则可直取中原。 辽得幽云十六州之后,此处便成为其对抗宋国的军事重镇。宋太宗雍熙北伐,于飞狐先胜后败,此后再也无力北顾。 女真与蒙古先后入主中原后,崎岖难行的飞狐陉便失去了其军事上重镇地位,渐渐成为一条人迹罕至的山间小道。 此时,唯有两匹瘦马,缓缓行于狭窄的山道之间。 骑在马上的,是打扮成老夫老妻的李显与李大。 “显、显哥……” 虽然这称呼对于李大来说,总是觉得别扭。可是对于一个妻子来说,这么叫唤身边的丈夫,似乎相当的合适。 李大有些担心,万一习惯了这种身份咋办? 李显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十二个人名单,咱们已经追查了十一个人。如果这最后一个也没有结果的话,那还继续追查吗?” “先看看,再说吧……” 斜阳将山脊熔成一道赤金色的刀锋,枯槁的灌木在蜷缩在岩缝间,自残雪之中透出一丝无奈的生气。 掠进山谷的风,驱不散此处的沉寂,只余空空荡荡的哨音。 李显左右看着这条古陉,暗自沉思。 贺威总共给了李显十二个人名单与详细资料,这些人,全是当年跟着真金西行的太子侍卫。 灭宋之战结束后,忽必烈当年重新组建的探马赤军交由太子真金统率。真金招募不少汉家子弟充实其中,组成侍卫亲军。 贺威加入侍卫亲军的时间稍晚,因此没赶上陪护真金西行。 真金有意扶持汉人在军中的地位,因此如贺威这般的名门子弟,在侍卫亲军中可谓如鱼得水。 但是,随着真金去世,侍卫亲军崩解。其中的汉兵,有些随着贺威试图转投铁穆耳,在执行刺杀甄鑫的任务中,死伤不少。 有些加入地方镇戍军,有些被招为豪门护卫,还有一些则回乡务农,甚至还有少数几个被迫为匪为寇。 几乎没有一个能在军中继续其曾经的辉煌。 可谓尽皆落魄。 即便如此,李显也不觉得这些人会落魄到朝不保夕的地步。 然而,在李大的按图索骥之下,十一个人竟然全都已不在人世! 有些是暴病而死,有些是死于械斗,有些溺死于水中,有些则死于火灾。 而且,全都是死于最近的一年之间。 虽然没能得到任何关于真金当年西行的相关线索,但这些人的死亡,本身便证明了一件事:有人,在掩藏其中的事实! 赵复即便有能力,也不敢做杀人灭口之事。万一这种事被捅出去,好不容易在北地积攒了五十年的名声,恐怕就此而毁,也不会再有哪个汉人敢跟他继续合作。 那么,有人要掩藏什么呢? 是掩藏甄鑫是真金之子的事实,还是掩藏甄鑫不是真金之子的事实? 这事情,有些好玩了…… 当初自皇帝那接到寻找甄鑫的任务之时,李显虽然有所疑惑,心里还是比较倾向真金确实有个私生子遗落民间。 他才想着利用这个私生子,引导其走上造反的道路。再将造反者集中起来,便可为皇帝一次性肃清国朝之内,绝大多数的反叛者。 至于这位私生子的死活,原本就不是李显能关心之事。 听话,皇帝自然可保他一世富贵。不听话,皇家子孙,暴病而亡也是件正常之事。 哪怕是尊贵如太子的真金。 只是现在,李显却不得不将关注点放在这位私生子的真实身份之上。 毕竟涉及到甄鑫的死活,也关系到日月岛未来的道路到底应该怎么走。 既然答应了甄鑫,要把他的身份搞清楚,李显就准备在去吐蕃之前,先行完成这个承诺。 第554章 一线天 第554章 一线天 山中积雪未化,鸟兽绝迹。李显任由跨下瘦马,缓缓行于山道,重新在脑子中梳理所有的线索。 目前涉及甄鑫身世的,有三个主要证据。 一是螭龙玉带钩。 从小陪伴甄鑫的那枚玉带钩,应该就是忽必烈早些年赐予真金的那枚。但是,是否是真金在临幸甄姓女子之后赐予,又由甄姓女子留给甄鑫,李显还心存疑惑。 更大的可能,是有人偷走真金的玉佩,放入婴儿的襁褓之内,来当作婴儿的身份证明。 其二是甄姓女子的画像。 这画像,长得与女妆的甄鑫太过相似,李显认为这女子有七八成的可能是甄鑫的亲生母亲。 但是这位女子,是否是真金当年临幸的汉女,不得而知。 关键是,这画像来自太极书院,也意味着很可能是赵复一手炮制出来的证据。 其三,便是“太子起居录”。 这是唯一留于文字的证据,也是目前唯一被官方认可的证据。 可恰恰是这个看似无法辩驳的起居录,在李显眼里反而是最该被质疑的证据。 真金是蒙古人的第一个太子,在其之前从来没有哪个汗王会为自己立下太子。更没有哪个蒙古官员会跟在太子后面,为其天天记录所谓的“起居录”。 能干这种事的,只有汉人! 这本唯一留档的起居录,是原来的太子伴读、后来的太子赞善王恂所记。 王恂,本为刘秉忠的弟子,而姚燧则是王恂的弟子。姚枢是姚燧的亲叔叔,赵复又是姚枢当年带到大都之人,也应当是他在大都唯一完全信任的汉人。 如果自己是赵复的话,又会如何去设计这个局呢? 当年,刘秉忠等人扶持一无所有的忽必烈,是有条件的。 那便是,必须以汉法治理汉地。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时的忽必烈,基本就是一副老实受教,低头寻求机会的状态。 为此,忽必烈甚至把自己的长子真金交由汉儒培养,使得真金成为一个完全汉化的太子。 直到蒙哥汗攻宋受阻,忽必烈得到中原汉地的军权,并以此击败阿里不哥之后,忽必烈与北地汉人之间的关系,开始渐行渐远。 本来有一个完全汉化的太子在,这个国家终究会成为一个汉家的国度,一如北魏。 但是忽必烈太能活了,熬死了刘秉忠,熬死了姚枢,熬死了他所有的汉人幕僚。甚至连自己的儿子真金,也被活活熬死。 一个汉化的太子并不保险,最好是再制造出一个拥有汉人血统的王子。如此才能在未来的朝廷上,为汉人争取最大的利益。甚至在机会合适的时候,可以拥立这位王子为帝。这应当就是赵复给那些汉人幕僚的建议。 双方一拍即合。 于是,利用真金西行的时候,于临洮便造出了这么一个私生子。 同年,刘秉忠无疾而终。又四年,姚枢去世。 至元十六年,南宋被灭。忽必烈彻底撕掉与汉人之间的默契,在朝廷与军中,肆意清洗汉人的权势。 估计也是在那个时候,忽必烈觉察到赵复等人的谋划,开始追查此事。 于是赵复通过降元的故宋官员,将这位私生子转移江南,交给流亡于海外的陈宜中抚养。 王恂去世之后,将此事交由弟子姚燧负责。但是相隔遥远,联系极其不便,这枚棋子便安安静静地被扔在南海的岛屿上,近乎自生自灭。 为什么突然之间,又会把这个私生子挖出来?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之事? 沉思中的李显,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 前年,也就是至元二十五年,唯一有影响的事件,是自己的主子、恭帝瀛国公,被迫前往吐蕃! 也许是赵复因此再也看不到复宋的任何希望,他开始说服姚燧重启这计划。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皇帝看到了这枚棋子的作用,而主动挑起此事,并派自己南下寻找这个私生子。 虽然其中有些环节,还未必完全说得通,但是基本的前因后果,应当便是如此。 不过这毕竟只是自己的臆测,如何证明甄鑫不是真金的私生子,却是一个证据也没有。 但是即便是赵复,他恐怕也拿不出直接的证据。他留存的所有证据,只是为了向世人、向皇帝证明,甄鑫便是忽必烈的亲孙子! 如果站在忽必烈的角度来看这盘棋呢? 李显勾着头想了半天,却发现自己根本代入不了忽必烈的角色。 帝王之心,本就不好琢磨,更何况是这样的一个帝王。 比汉人更狡诈,比蒙古人更加凶残! 兄弟之情在他眼里,不值一哂。所有的儿子与孙子,在他看来只有能用与不能用的区别。 更何况是这样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私生子。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对他来说,可能根本就无所谓。 能用则用,不能用杀了便是。 还真的让人头疼啊! 一阵阴冷的寒风突然吹来,让端坐于瘦马之上的李显不由地紧了紧身上的灰旧袍子。 狭窄的山道两侧,壁崖峭立如斧斫开,仅容一线青天渗入眼前的幽谷。 石壁森然相峙,谷底冷风穿行,如泣如诉,如鬼夜行。 这还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处! 羊肠曲径在绝壁之间,折出数十道的险弯,每道险弯背后,皆有奇峰异石。或似老者凝望、或如石柱擎天。 最后一道夕阳,洒在峰石之上,留下一抹诡异的凝视,而后消失不见。 谷中,便愈加的阴冷,直刺入骨。 拐过这道“一线天”,差不多应该到了…… “显哥,我先上前看看。” 李显摇摇头,正色道:“你现在是妻子,这种事,肯定得我先上。” 李大一怔,觉得显哥说得很有道理,却让自己浑身不自在。 李显双腿一夹,瘦马懒洋洋地急跑几步,拐出这道弯谷。在即将昏暗的视野中,一片略微平整的缓坡出现于眼前。 坡间,安安静静地隐着十数间略显破败的木屋。 不见炊烟,未闻犬吠。 无论如何,今晚不需要露宿山道之上。李显微微松了口气,翻身下马,踩着道边没过脚踝的积雪,向木屋行去。 第555章 躲在山里的小蜜蜂 第555章 躲在山里的小蜜蜂 积雪之下,虽有枯枝败叶,但是泥地坚实,且无杂石。 似乎是一片抛荒的田地? 冷风从四面八方吹入这些木屋,嚓嚓作响。 十几座房子,却一个人也没见到。 “全村都被屠了么?”跟上来的李大,喃喃说道。 在之前寻访的十一个人之中,就有一个是家中夜半失火,举家被焚而死。 “未必。”李显淡然说道。 每座房舍之内,虽然不见生气,但是桌椅碗橱摆放得齐齐整整。上面俱有灰尘,却也不过薄薄一层。 灶台空空,但是灶间还有数根未曾燃烬的木柴。屋门背后,还竖着些许耜耙。 “这是整个村子跑了?而且还随时准备回来?”李大惊疑不定地问道。 “也许吧,先找个干净的屋子,对付一个晚上再说。” 李大便找来一些扫把,破布,如同一个勤快的家庭主妇般,开始收拾屋子。 李显负着双手,在这个小村子里转悠了一圈之后,又踱回这座小屋之前。 在将暗未暗的天色中,李显在屋前堆出三堆柴火,燃出灰、红、黄三种颜色。相互交缠,随风飘于半空。 运用燃烧的烟火来传递军情,这是军中常规的做法。但是每种颜色代表着什么意思,各支军队都有其不同的定义。 李显也没指望看到这烟的人能明白自己所表达的具体意思,若真有人隐于附近,他只需让此人知道有人前来探访便已足够。 至于这些人愿不愿意现身,那只能留待运气。 夜色终于笼罩着整个山谷,勤快的李大已经架出一堆篝火,烧了些热汤,伺候他的相公进食。 两个对着篝火,一时无言。 身后,突然响起轻微的淅淅索索声。 李大耳根微动,手慢慢地摸向腰后的钢弩。李显却缓缓地摇摇头,只是将腰板挺直,安然而坐。 黑夜中,两把钢刀悄然而至,抵在李显的脖颈之上。 李显眼神扫过,李大便颤抖着身躯,怯怯地叫道:“你、你们是谁?” “别演了!”黑暗中走来一个壮汉。身裹油黑发亮的破皮袄,腰悬三尺环首刀。眼窝深陷如枯井,一道刀疤自眉骨蜿蜒而下直至下颌。在跳动的火光之中,显得尤为狰狞。 这便是一个活脱脱的土匪! 看着这面相,李显绷紧的心里,先松了三分。 “在下李显,贺威介绍我到此,寻访小蜜蜂。”李显咧着嘴说道。 “嗤……”身后传来一声按捺不住的笑声。 眼前的壮汉脸色大变,抽出刀便欲剐向李显。 李显两手一摊,坦然问道:“壮士便是偃烽?” 匪脸壮汉讪讪地放下环首刀,一屁股坐下。李大嘤嘤嘤地躲到了李显的边上。 “贺威,怎么还没死?”偃烽虎着脸问道。 “小蜜蜂”这外号,也只有当初的贺威敢这么称呼他。偃烽不得不暂且相信,此人应当与贺威有关,而且似乎关系还不错的模样。 “他没死,而且现在应当过得不错。” “没死,不是说被活捉了吗?日月岛军没杀了他?” 看来,此人虽然藏身深山之中,倒也没有断了与外界的联络。李显点点头,说道:“确实被俘,不过他愿意戴罪立功,因此而受重用。如今,成为日月岛军新组建的骑兵队首。” 黑暗中传来“啧啧”的惊叹声。 “这孙子,命这么好?”偃烽狠狠地往火堆里吐了口唾沫。 “如果你想……” “说吧,找我什么事?”偃烽直接打断李显的勾引。 “我找偃兄,是想了解一桩十多年前的往事。” 偃烽疑惑地看着李显。 “至元十年冬,前太子送八思巴前往吐蕃,曾经过临洮,于青雀山驿山停留了一段时间。偃兄可还有印象?” 偃烽怒目圆睁,“你们,是谁在打听这消息?” “这?” “我十多个兄弟,皆被人暗害而死,是不是你们干的?” 李显叹了口气,说道:“贺威给了我一些名单,我一路找来,才发现你那些兄弟的确都已不在。想来确实有人在掩盖这消息,不过肯定不是我,也绝不是日月岛的人做的。” “你敢骗我?” 李显两手一摊,说道:“我想偃兄应当听到过日月岛甄鑫是真金之子的传闻,我找偃兄,正是想知道其中的隐情,根本没必要去杀了你那些兄弟灭口。 更何况,你那些兄弟有几个是死于半年之前,那时根本就没人知道这传闻。” 偃烽默然。 这偃烽未必会相信自己的解释,但显然他早有怀疑的对象,此人倒不是贺威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蛮汉。 大概正因为如此,其他人被杀,却唯有他还活到现在。 与有脑子的人交流,对于李显来说,显然是件很开心的事。 “当年在青雀山,太子是否曾遇到一位甄姓娘子?” 偃烽闷声不语,李显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拨弄着篝火。而架在脖颈上的两把刀,已经悄然抽离。 许久之后,偃烽才开口说道:“太子驻在青雀山边上的村子里,前后有一个半月时间。期间,有人给太子送来一个娘子……” “可知是谁送来的?” “应该是太子赞善。” 是姚燧的老师,王恂。果然! 李显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幅画像,递给偃烽。 “应该是这个女子!”偃烽端详道:“不过她是否姓甄,我等并不知道。是否怀孕生子,我等也不清楚。” 李显心头一沉,凭他自己的判断,这画像的女子应当是甄鑫的生母。偃烽又确认此女是真金临幸的女子,那意思是甄鑫真的是真金的私生子? 是偃烽认错人,还是他在故意骗我? 李显瞬间陷入迷糊之中。 偃烽嘴一撇,一副你爱信不信模样。 李显只得先摁下这个疑惑,又问道:“太子原有一枚螭龙玉带钩,你可知道?” “是皇帝赐予的那枚?” 李显点点头。 偃烽沉思道:“应当在早些时候就丢失了,太子没敢让太多人知道。后来王恂先生又给他打造了一枚,过不久也不知去向。” 又打造了一枚假的? 那甄鑫手中那一枚,是真的还是假的? 如果是真的,那必定不是真金所赐。如果是假的,反而有可能来自真金? 也不对,假的还不是随时都能做出十个八个,这证据不太好判断啊…… 第556章 鸟未尽弓不藏 第556章 鸟未尽弓不藏 在奉皇帝之令南下时,李显虽然不在乎甄鑫的真实身份,但基本倾向于此人便是真金之子。 与甄鑫接触了这么长时间,也许是受他的影响,李显又觉得此事造伪的可能性很大。 可是今日与这偃烽一谈,证据似乎又偏向原先的轨道。 太子起居录、女子画像、螭龙玉带钩,或许正是因为这几样证据似是而非,才得以保存至今? 那么,还有什么证据是属于不可置疑的证据? 甄鑫的生母……她还活着吗? “偃兄可知那位娘子的下落?”李显带着希冀的目光问道。 偃烽沉思片刻,却两眼一翻,说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李显露齿一笑,“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 “我要粮食!” “可以,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边上响起不屑的嗤笑,“吹牛皮吧……” “哈哈……”李显笑得有些开心,他怕的不是对方有需求,而是啥都不想要。 “你们可能不太清楚,日月岛就是以经营粮食买卖起家。如今大都所需的粮食,有一半被控制在日月岛手中。” 一半? 周边响起细细的抽气声。 “别说你们这几个人,就是再多十倍甚至百倍所需,日月岛也供养得起。但是,却有个问题……” 偃烽的态度终于有所缓和,“你说。” “我可没办法把那么多的粮食,运到山里来。” “我们自己去拉啊……” “你一个人能拉多少?又没车子!” “我一次能扛一百斤!” “出去了被官军逮到了怎么办?” “杀他娘的……” 周边响起兴奋的议论声。 偃烽皱着眉头,又陷入沉思。 “这些,都是偃兄的家人?” “全是当年的袍泽,及其家人。” “偃兄高义!”这位,看来是个恋旧之人!李显真心实意地夸了一句。 真金死后,他的侍卫军被解散。蒙古人与畏兀儿人可以重归探马赤军,所有的汉人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 贺胜被忽悠成为刺客,这些人却被迫入山为匪,食不果腹。 哪怕他们开还在耕种,这山沟沟里也整不出几亩地来。 “加入日月岛吧,或许可以为诸位博得一个前程。” “我如何信你?” “你不用信我,相信你自己即可!” “呵呵……”偃烽苦笑道:“我若能相信自己,也不会让这些兄弟,跟我过着东躲西藏、忍饥挨冻的日子。” “无妨,咱们可以先谈一个合作的方案。比如我有件事,需要诸位帮忙。无论成与不成,我都会给诸位送来足够一年食用的粮食。 不管有多少人!” “你是不是又在吹牛?” “我们有几百号人,你能有那么多粮食?” “你确定不是给纸钞,而是粮食?” 周边又响起叽叽喳喳的质疑声。 “当然!”李显的脸上,露出了如甄鑫一般的笑容。 …… 夜色匆匆。 姚燧急急赶到梁王府,直奔甄鑫暂居的小院。 人来人往,神色肃然,各自忙乱。乃至没有人有空停下脚步,接待下姚燧。 “甄公子呢?”姚燧随手抓住一人问道。 那人将嘴巴往后一努,又匆匆而去。 在房间里? 正在思考明天面圣时的对策吗? 可苦了甄公子……姚燧叹着气,轻轻推开房门。 “啊——” 灯火乱窜,惊起床上粘在一起的两个人影。 甄鑫正待大怒,瞧见目瞪口呆的姚燧,只好放开怀里的高宁,讪讪起身。 还好,刚刚两个人只是在“止乎于礼”的边缘,蹭了蹭。 “姚先生,今夜怎么有空过来?” 高宁掩住衣领,鼠窜而出。 这……姚燧不知道该夸这位少年的热血心情,还是该骂他临危抱皇家子女的不良动机。 而且,他如何就确定自己铁定不是真金之子? 万一是呢……叔叔跟侄女? 不忍目睹! “别替我担心,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甄鑫劝慰道:“我早已过了那个冲动的年龄!” 是吗?姚燧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 衣衫倒也没有不整,只是脸上多了道道红印。 “坐吧。”甄鑫挑亮灯芯,趁机举袖将脸囫囵擦了一遍。 “给你泡点茶?” 姚燧摇摇头,说道:“姚某斟酌许久,觉得公子还是不应私下面圣。后天便是朝会,我与赵先生,明天有一天的时间,可以联络诸位臣工,以保公子不失。”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来,就会将你们尤其是赵复的势力全都暴露于忽必烈眼前?” “想过,但即便如此,也须保证公子的安全为重。” 对于姚燧的真诚,甄鑫还是颇为感动。 可以说,如果不是姚燧亲自南下的劝说,他绝对不会北上大都。最多此生只是割据江南,重走一遍南宋旧路。 至于这天下是否因此重新陷于分裂,南北战争重启,根本就不是他可以操心之事。 正是姚燧的坦诚,才让甄鑫看到汉人与南人合作的希望。 既然如此,姚燧与赵复的底牌,就绝不能浪费于此。否则自己的大都之行,便会成为忽必烈的笑话。 “我其实是个很怕死的人。”甄鑫悠悠说道:“正因为怕死,我才会想尽一切办法去铲除所有的威胁。” “你要铲除圣、圣……”姚燧被吓得毛骨悚然。 甄鑫呵呵一笑,说道:“放心,我不是一个没脑子的蛮夫。我现在还杀不了忽必烈,而且也不会傻到进入皇宫去杀他。” 姚燧长长地松了口气,捶着自己的老胸,问道:“那,公子是什么意思?” “想保住自己的性命,方法有很多种。最简单的一种,就是让对方觉得你有价值,而舍不得杀你。” 姚燧皱眉沉思,却无法领悟。 “一国之君,最大的毛病,是觉得天下人尽如蝼蚁,全在其掌中。只要他想,随时便可捏死一大片。 可是如果这蝼蚁让他觉得可以给他带来一定的收获,他便会觉得,不妨让其多活两日,等榨干他的价值之后再杀,岂不让人更加愉快。” 姚燧若有所思,喃喃说道:“便如鸟未尽弓不藏,兔还在狗不烹?” 老姚虽老,脑子倒还没有僵化! 第557章 出生之地 第557章 出生之地 甄鑫颇为欣慰地点点头,“所以,别为明天的见面担心。但是明天之后,咱们要做的事情,可就多了。” “姚某,必当全力以赴!” 姚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翻到其中一页,推至甄鑫面前。 “姚某这些天,重新整理先师遗留下来的一些书札。发现一篇他当年在西北时的行记,公子请看。” “元正十一年冬十月,元古记行……” 这是王恂当年写的日记? 正经人谁写日记啊?看来那王恂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甄鑫拿起册子认真端详。 “鸟鼠山之南,禹河之北,古雍州之地,原为?戎所据。 此地景虽不显,丘壑寂寥,草木萧疏,无奇峰异石之观,乏清湍激流之韵。 然,天高难触,弦歌如真似幻;苔痕未除,旧事浮尘不堪。 一碑一石,皆藏沧桑。一屋一木,只余年华。 冀后人鉴往知来,当于此抚迹兴怀。” 甄鑫一脸懵地看向姚燧。 这篇日记,总结一句话,就是这地方没啥可看的,所以后人有空得过来看看? “首先是这时间。”姚燧也不绕圈子,直接解释道: “前太子于元正十年西行,年底时抵达临洮,并在青雀山停驻约一个月时间。按这时间来算的话,元正十一年十月,应该是甄公子……嗯,应该是那个女子产子的时间。” 甄鑫微微颔首。 “鸟鼠山之南,禹河之北的这个元古村,本为乌斯藏元古柏木族的聚居地。后因宋夏交战,以及西夏覆亡,诸多党项与汉人移居于此,而成为混杂之地。 此处属于临洮府渭源县,离青雀山真德村,大约五十里……” 甄鑫眉头皱起,“你的意思是?” “此处,很可能是甄公子的出生之地。” “嗯?”甄鑫又看了一遍这段文字。 为什么我就看不出来?难不成其中还有隐藏的密码? “假如,那女子本身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呢?” 甄鑫挠着下巴,顺着姚燧的思路,脑补出当时可能的场景。 自己的母亲……姑且说是自己的母亲,被人从这个村子里带出,献给真金。怀孕之后,真金去了吐蕃,未婚先孕的母亲回到自己老家,生下孩子。 王恂掐着时间过来,带走那孩子,留下孤苦无助的母亲…… 可恶!甄鑫猛地握拳,砸向桌子。 烛火慌得一跳。 “怎、怎么了公子?” 不对,甄鑫又挠起下巴。 如果那女子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但跟真金没有关系,有没有这种可能? 王恂只是掐着时间,在这个村子里找到这个待产的女子,然后抢走她的孩子,留下绝望而无助的她……甚至已经被灭了口! 更可恶! 真是如此,王恂该杀……可惜,已经死了。 “你觉得,你那老师为什么会提醒后人去下这地方?”甄鑫问道。 “我怀疑,那女子很可能还活着。” “你说什么?” 姚燧坦然说道:“不管先师出于什么目的,将那孩子带离,但我想他做不出杀人灭口之事。隐藏此事,或许正是为了保护那女子的安全。” “真的?” 甄鑫摩着双掌,心里有股难耐的情绪油然而生。 来到这世上,虽然被怀疑是真金之子,他对此这位前太子却没有任何感觉,甚至于有深深的抵触。 但是对于那幅画像上的甄姓女子,甄鑫却有种难以言说的亲近感。 任何一个人,确认自己的亲生母亲,总会比确认亲生父亲要容易许多。 找到这个女子,便意味着可以揭开自己身世的真相! 只是,大都离渭源,至少有两千里之远。自己要为这件事,专门跑上一趟西北吗? 或者,这又是谁给自己挖的一个坑,通过姚燧来引诱自己往下跳? 甄鑫摇头苦笑,被蒙了太多次,自己似乎变得过于敏感了? 而且,明天就要去见忽必烈。虽然有很大的可能性自己不会被他直接砍杀,但是被禁锢于大都,却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只有如此,忽必烈才能慢慢地榨干自己的剩余价值。 不过,姚燧带来的这则日记,倒是提醒自己一件事。 明天与忽必烈pk的时候,还是得装作自己深信是他孙子的模样。不指望引起他的同情,却必须得让他暂时放下戒心。 装孙子啊……应该不难吧? ……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初升的旭日,只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将大都城内的薄雾一扫而空。 柔和的光线,照在皇城蓝色的琉璃瓦之上,折出眩目的光晕。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 可是初春清晨的这点阳光,却不足以驱散甄鑫与松山身上的寒气。 哪怕身裹狐裘,在皇城门口站了一个时辰之后,两个人依然恨不得抱在一起取暖。 还好,虽然快被冻傻了,但是还没傻到那个地步! 甄鑫目光再一次扫向横立于皇城棂星门外的两排巍然不动的怯薛兵,如同两串没的感情的石桩。 果然是天下最强兵种模样! 只是同样是怯薛兵,为什么贺胜那支千人队,会被自己整得如此狼狈? 看来,还是得适当调整对怯薛兵战力的整体评估! “哱息!” 松山又打出一声奇怪的喷嚏,揉着已经发红的鼻子,嘴里发出让人听不见的嘀咕声。 大概意思是:本王子怎么这么倒霉!自己进去本来不需要通报,却偏偏得陪着这孙子在这受冻! 甄鑫两眼一瞪,无声地骂道:我说不要这么早,你非得一大早把我扯来,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啊! 于是,两人便如两只快冻僵的斗鸡一般,彼此怒视僵持。 又过了盏茶功夫,在安静的皇城门内,总算响起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两队面无表情的怯薛兵,过来换岗。 离岗的怯薛队长朝松山微微扬头,松山便急急地跟上前去。 敢情我们不是在等忽必烈召见,而是在等这些怯薛兵下班? 甄鑫默默地跟上前,过了周桥,却并未从崇天门进入宫城。而是绕行太液池,一直来到万岁山。 第558章 跪不下去的膝盖 第558章 跪不下去的膝盖 万岁山,便是金朝时期的琼华岛,是大都的制高点。站在这里,全城景象一览无遗,可尽收眼前。 然而,这里也是风最大的地方。 沐浴着并不温暖的阳光,甄鑫与松山又晾了半个时辰,才终于被引入广寒殿之中。 据说,这里即便在炎热的六月,也能让人觉着清凉透骨,所以才命名为广寒殿。 可是,现在是一年之中,最为冻人的二月…… 广寒殿内,自然没有鸾姿凤态的广寒仙子,只有一位依在暖炉边上、行将就木的糟老头。 松山举袖迅速地擦去又流下来的鼻涕,正待跪倒,座上的糟老头却竖起一根食指,朝他轻轻一挥。 意思是,我可以滚了?松山同情地看了眼甄鑫,躬身倒退而去。 殿中只余暖炉之中,炭火燃烧的哔剥之声。 透过缭绕于两人之间的淡淡火烟,甄鑫看向这位老而不死的天下一尊。 这是一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老脸。 深陷的眼窝之中,可能埋藏着草原的尸骸;额间的沟壑,应该流淌着江南的血雨。 虚扶于暖炉边上的手,指节肿胀,如蟠虬树根。 哈哈,这是痛风? 据说,涮羊肉就是这位发明的。难不成是天天吃铜锅涮肉吃成这样的? 甄鑫脑中难免掠过幸灾乐祸的快意。 这么一乐,立时冲淡了心中不少的紧张感。 没办法,面对这样的一个皇帝,甄鑫根本就无法完全扼制住内心的惶恐。 在后人眼里,蒙古最值得称道的帝王首推成吉思汗,其后才是这位。只是甄鑫知道,这位的能耐与成就,可丝毫不弱于他祖父。 成吉思汗白手起家,从东打到西,铁蹄踏过的土地,无不堆尸如山、血流成河。但是终其一生,也未能踏入中原之地。 唯一被灭的西夏国,还是他死亡那天,因为地震原因而让西夏人被迫放弃了抵抗。 与绝大多数的蒙古人一样,成吉思汗的军队,野战天下无敌,却不擅攻城。屠刀染尽天下人的鲜血,却不懂得建设。 但是,同样相当于白手起家的忽必烈,却不仅击溃了擅长野战的蒙古军队,也打垮了擅长守江守城的宋国军队。 能打,还知道维护打下来的江山。 这是上下数千年历史中,唯一一个统一了中原南北疆域的异族皇帝。 如果他与他的继承者,能够平衡好汉人与蒙古人之间的关系,这元朝绝不会只有百年之运。 但是,冰与火终究无法长久相融。 想要化解蒙古人与汉人之间的矛盾,只能是一方的彻底顺服,比如三百年之后的大清。 还好,这时候的汉人,膝盖还没被打软。骨气虽然不多,却依然还在! 这也是甄鑫愿意放下南北分歧,联合汉人共抗蒙古人的最基本条件。 看着忽必烈冷冷的目光,甄鑫心下闪过一丝的纠结。 昨晚一再提醒自己,第一次面见忽必烈时,应当保持谦卑的态度,以勾出他的舐犊情深。那么,此时就得膝行而前,抱住他的老腿嚎啕大哭,并哭出心中的万分委屈,以显示见到亲人的喜极而泣。 可是,甄鑫却实在跪不下去! 也许人生就是如此,明明知道有些选择是对的,却只能往错的方向闷头前行。 “甄鑫,见过大汗皇帝。”甄鑫躬身而礼。 声音中气很足,不显哄亮,但也并不低沉。 上身前倾,视线下垂,停于身前五尺远的地上。 地上铺着一层厚实的毛毯,油光发亮。 这是有多少年没洗过了? 没听到忽必烈“免礼”的声音,甄鑫无聊地盯了会地毯,便自觉地直起腰。 “那达德,恰买格,阿勒赫归格,沙勒特干!”语音浑浊,却显得不怒而威。 骂谁呢?还好,我听不懂……甄鑫两手一摊,说道:“甄鑫自小缺少管教,至今还没学会国语,大汗皇帝见谅则个!” 没办法,蒙古语就是现在这个国家的国语,甄鑫只能先怂为敬。 只是爷孙俩语言竟然不通,想来可能会让人觉得很凄苦吧? 忽必烈沉默了五秒钟,甄鑫不得不琢磨着要不要把松山给叫回来当翻译。忽必烈又开金口,冷冷说道:“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这次用的是汉语,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第一个让忽必烈被迫用汉语沟通的平民百姓? 应该不至于……当年他还年轻时,初入汉地,还不得屁颠颠地跟着一群汉人先把汉语学会了再说。 甄鑫不得不做害怕状,“为什么呢?” 听到这话,依然冷着脸的忽必烈被气得不由神情一滞。 这小子,胆子还是真大啊! 可惜了……要是自己再年轻二十岁,不,十岁就好,便可以有充足的时间将其好好调教一番。 现在,长生天却已经给不了自己那么多时间! 心下里,忽必烈不得不承认,自己过于轻视这枚看似微不足道的棋子。 让李显将这家伙从海岛上挖出来,给他钱、给他粮,默许他肆意征招故宋残兵乃至隐于山林中的贼匪,就是为了能够一网打尽这些叛乱者。 甚至于,忽必烈还乐见其树旗造反的那一天。网撒得越大,收获也必然越多。 但是谁又能想得到,这只小鱼儿,竟然只用了短短的一年时间,就成长为一个庞然大物,一个对国朝已经能够产生威胁的怪胎。 终究是老了……反应稍稍迟钝! 而且,身边已再无一个能随时为自己查缺补漏之人。 忽必烈浑浊的目光,茫然看向空空的左右,心中又生出难以言说的遗憾。 活得太长了,也许并不是件好事。 那些陪着他开荒拓土的文臣武将,那些随着他南征大理的十万军卒,如今已全都不在! 冥冥之中,耳边似乎总能听到他们雄壮的歌声,看到他们坚定的笑容,也能感受到他们与长生天一起,对自己遥遥的呼唤。 还有,曾经与自己甘苦与共的察必,曾经寄托着自己最大期望的真金…… 曾经自己必须仰望的长兄蒙哥,曾经必须靠自己护佑才能活得下去的幼弟阿里不哥…… 俱往矣! 而现在,还有什么呢? 第559章 挖墙角的快感 第559章 挖墙角的快感 “大汗皇帝?” 一声极为突兀的呼唤,将神游天外的忽必烈活生生地拉回这个寒冷的广寒殿中。 忽必烈皱眉看向一脸无辜的甄鑫。 “你还有事吗?没事,我可不可以先走了?” “你还有地方去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就是到到了天涯海角,也走不出大汗皇帝的视线之外!”甄鑫拍了个小小的马屁,“只是,我得帮松山王子去主持白伞盖佛事,还得想办法帮大汗皇帝去赚钱。” 忽必烈微微地扯起掩藏于花白胡子之下的嘴角,似笑非笑地看向甄鑫,问道:“然后呢?” “皇帝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甄鑫绝不敢推辞!” 忽必烈心里,突然生出一股烦躁。 有多少年了,已经没人敢这么跟自己说话。 此子眼神中的尊敬,绝非作伪,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奴颜婢膝之色。 他这是以一个近乎平等的身份在与自己交流,他怎么敢? 谁给他的胆子? 忽必烈眼中厉色闪过,却又莫名地生出丁点的怀念。 甄鑫却不知道,短短的这一瞬间,他已经在鬼门关外转悠了好几圈。 “滚吧!”忽必烈冷然说道。 ? 这是突然中风了,还是老年痴呆?甄鑫一头雾水,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半年之内,不得离开梁王府半步!” 准备将自己先禁锢在梁王府?这才是正常的感觉…… “好吧。”甄鑫拱手一礼,就待转身离去。 “一百万石粮食,如期送来,一颗都不能少!” 甄鑫身子一僵,这有些过于正常了…… “是。” 洗劫刘家港,甄鑫本就不是真的看上那一百万石粮食。这些粮食运到大都后,最少可值两百万两现银。如果用纸钞结算,现在已经是天价。 但是若从安南购买,最多不过三十万两现银。待安南春稻收成之后,只会更加便宜。 对于已经家大业大的日月岛来说,还真不算什么。 此举一来是给朝廷秀下肌肉,让这些人明白,日月岛已经不是一团可以肆意捏弄的泥巴。 而甄鑫最看重的,则是承载着漕运的这条海上航道。 占据这条航道,便意味着日月岛的商业版图,将可以从长江以南直接向华北、东北肆意延伸。 一年下来的商业利润,何止三十万两银! 更何况,将漕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也意味着掌控了大都粮食近半的调价权。 虽然如此,出于奸商的本性,甄鑫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运费总得给点吧?” “再加二十万石。”忽必烈淡淡地说道,那口气如同让甄鑫出门买夜宵顺便给他带瓶啤酒回来。 甄鑫立时闭嘴,默默转身。 “给你半年的时间,准备东征日本。” 好吧……姜还是八十岁的辣! 这是要把我所有的残余价值全部榨干再宰的节奏? 不管怎样,广寒殿外的天空,真的好蓝! 缩在殿外墙角的松山,跳将而来,上下打量着甄鑫,满脸好奇地问道:“竟然腿都没被打断掉?为什么啊?” “可能是阿尔茨海默。” “阿啥默?” “说了你也不懂。” “我必须得懂啊!” “你懂这作甚?” “以后皇曾祖要打死我的时候,我也能有个逃生的机会。” “这招对你没用?” “为啥?” “因为那是你曾祖父。” “什么意思……哎等等,你要去哪?” “回咱们的王府啊!” “放屁,怎么就咱们了?那是我的!我的……” 哒哒哒的蹄声之中,两人缓缓离开这座依然沉寂于冰雪寒气之中的皇城。 梁王府门口。 一群人抻长着脖子,眼巴巴地望向皇城的方向。 听到不急不缓的马蹄声,见到两个相互吵闹而来的身影,群情激动。 “回来了?” “甄公子没事了!” “太好了太好了!” “好了,没事都散了,赶紧干活去!”熊二如同轰鸭子般地把人轰得干净,自己也随之消失不见。 门口,只留下望眼欲穿的小郡与憨厚状的李二牛。 刚下马,高宁又如乳燕投林般地扑向甄鑫。 “甄公子……”一声如泣如诉的呼唤,听得松山肝肠颤颤。 甄鑫轻轻地抹去高宁眼角的泪珠,拥着她轻声说道:“我说过没事的,你那祖祖父还舍不得杀我。” “那,以后呢?” “以后,更舍不得了!” “真的?” “比真金还……嗯,这形容不太对……好了,先进去吧。” 高宁侧着身子,朝甄鑫鼓起粉红的腮帮。 甄鑫低头,轻轻在上面啄了一口。 高宁又侧起另外一边。 后头突然响起一声怒吼:“人呢?都死哪去了?” “你哥生气了,快进去……” “别管他,年纪大了,脾气越来越怪。”高宁把自己的身子塞进甄鑫的臂弯之中,严严实实地挡住松山充满恶意的目光,磨磨娑娑地往府内走去。 “咦,甄公子,你裤子怎么是湿的?是不是……” “别瞎说,那是汗……” “哪有腿上流这么多汗的?” “从后背流下来的,不信你摸摸看。” “哎呀真是啊,连屁、屁……嘻嘻……” “别说,要脸……” 那俩贴得太紧,还在王府门口的松山根本听不清到底在嘀咕什么,怒火便越发的不可遏制。将手中缰绳往地上狠狠一摔,骂道:“这是我的王府!信不信我明天就把你赶出去?” 李二牛看着离去的甄鑫,又望向暴怒的松山,一脸憨笑地说道:“王子福大命大,又深得皇帝信任,面圣自然不会有性命之忧。大家担心甄公子,正是因为他没您那福气啊!” 这话说得,就让人很舒服啊……松山欣慰地点点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二牛拾起缰绳,乐呵呵地说道:“小的,李二牛。” “愿不愿意来王府做事?”松山仰着下巴,俯视李二牛。 李二牛惊喜道:“真的可以吗?” “当然!” “太好了!”哈着腰的李二牛,泪流满面——终于有工资拿了! 李显把自己扔给甄公子管,甄公子觉得自己还是李显的人,然后就没人给自己发薪水……太过混了! “好!”松山一巴掌盖在李二牛的肩膀上,差点将他打趴在地。 挖墙角的感觉,真是爽啊! 尤其是在甄鑫眼皮底下,肆意地挖墙角。 松山决定,在把甄鑫赶走之前,得尽量地把他的手下给多挖些人过来。就算打不死他,也得气死他! “小人这些天虽然住在王府,但是会出门帮助王子筹备白伞盖佛事。王子如果想使唤小人,还请提前打个招呼。” “行!”松山大度地答道。 白伞盖佛事?松山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脑门,怎么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看来甄鑫还是必须留在王府啊,要不然这差事谁帮自己打理? 或者,等佛事结束之后,再把他赶走? 第560章 祸水东引 第560章 祸水东引 东北,是一片很神奇的土地。 在诗人眼中,这里是一个宁静、纯洁却又充斥着壮丽景色的世界。 可是在生于斯长于斯的人眼里,所谓的“白山黑水”,其实不过是穷山恶水。 很少有人能心甘情愿地在这里忍受一辈子的苦寒。 是以,只要有一丝的可能,他们便会顺着先人迁移的步伐,冲出绵延无尽的大山,逃离总是被冰雪覆盖的家园。 往西,有肥美的草场,可以供养成群牛羊。 往南,有温暖的屋子,有充裕的粮食,随手可拾。 穷山恶水出刁民,当这些人离开生他养他的土地之后,唯有通过战争的掠夺才能支持他们在异族的土地上继续生存。 可是当他们劫掠成功,离开马背开始享受舒适的生活时,却又不得不面对来自同一个地方、却更加凶悍的掠夺者。 源自鲜卑的拓跋北魏如此,源自契丹的耶律辽朝如此,源自女真的完颜金朝如此,源自室韦的蒙古是否会重蹈覆辙? 无人可知。 世人所能知道的是,只要离开了这片土地,就再也没人愿意回来。 所有的游子,只会在温暖而遥远的地方,偶尔寄来些许淡淡的思念。 这是世间最不值钱的事物,再深的思念也换不来一粒的粮食。这也是世间最沉重的负担,面对故土,没有人可以真正地将其忘怀。 第一次踏上祖先曾经生活过的这片土地,耶律希亮心中,只有满腔的惆怅。 跟在他身后的,是同样抑郁难解的八千士卒。 一匹马也没有。 说服耶律希亮重新出山的人是姚燧,让他呈奏四条建议的人也是姚燧。姚燧并未隐瞒他与日月岛之间的合作,也向耶律希亮坦诚了希望可以通过他掌控一支军队的计划。 耶律家的子孙,没有一个是好欺骗的! 对于朝堂上的争斗,对于时局的变化,对于战争的势态,会有一套与常人完全不同的见解与应对措施。 这是世家的底蕴。 也是耶律氏虽然已渐渐没落,却依然可以勉强保住千年传承的最根本原因。 是以,出征东北,对于耶律希亮来说,谈不上懊悔,却也难掩惆怅。 他不是为了姚燧的面子,更不是为了寻机投靠日月岛,而是为了身后的八千士卒——如今世上最后的一支乣军! 辽时,乣军并不算是一支正规的部队。但是在金国,以契丹人为主的乣军,却成为一支谁都无法忽视的军事力量。 辽灭之后,一部分契丹人随着耶律大石西迁,建立西辽。大部分生活于燕云的契丹人,自动地被视为汉人。余下,还留在东北崇山峻岭之中的契丹人,与奚人及各部族的杂胡,被女真人统称为“乣”。 曾经横扫东北、吞并燕云的契丹人不被允许存世,唯有乣人。 入主中原之后的女真,迅速地走向没落。面对蒙古人的步步进逼,节节败退。到金章宗年间,女真部队已经完全不堪使用,乣军则成为抵抗蒙古人的主要力量。 但是,在强大的蒙古人面前,乣军终于也只能成为战场上的失败者。 在耶律楚材降蒙之后,中都乣军随之而降,蒙军攻破中都,金国自此只能走向属于他的终点。 但是,降蒙之后的乣军,连自己的名称最终也未能保住,而被统称为“汉军”。 乣军,已经在世人眼中消失了近百年之久。但是,契丹人依然还在默默地坚持着那丝曾经的骄傲。 只是他们只能将这骄傲,深埋于心底,藏于骨髓之间,溶于血脉之中,再努力地将其传于子孙。 这世上,也只剩下这些人,还固执地认为自己是契丹人,是曾经的乣军。 哪怕已经没有人还会写契丹的文字,没有人能说一口流利的契丹语。 保护这些人,给这人以最后的希望,这是耶律一族的责任,也是耶律这个姓氏还留存于世的唯一意义。 跟着大汗皇帝的嫡幼子——北平王那木罕离开大都的时候,全军共有七万人。 出中书省进入辽阳行省时,那木罕与他的一万亲卫,留在了迁民镇。 那里,是万里长城的起点,也是隋唐时防御契丹的重镇,又名榆关。 榆关虽然早废,但是那木罕选择在那驻守,意味想从原路溜回大都,完全不可能! 这是一场令人难以想象的战争。 没有敌兵,没有战场,没有目标,甚至于没的任何的后勤支援! 十个千夫长,各领数千兵,各自作战。或侵或掠或夺或抢,只有一个目标,让这些将士,于东北这片荒凉之地,自己想办法存活最少一年时间。 当兵,是为了什么? 养家糊口?为国征战? 为了身上的这身戎装? 还是为了可以合理合法地去抢去杀去屠戮无辜? 没人可以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即便是博学古今,而又骁勇善战的耶律希亮。 不仅仅是蒙古人,包括女真人,乃至自己的先祖,在起兵之初,又何曾不是如此? 国家需要的时候,军队是镇压内乱、抵御外敌的保障。国家困难的时候,军队便是朝廷最大的负担。 当朝廷无法足额支付士兵的薪俸之时,这些人便成为大都最大的隐患,也是朝廷首先必须防患的对象。 军队一旦生变,大都必将大乱。 耶律希亮知道朝廷艰难,却不曾想过,竟然艰难如斯。 无耻如斯! 只是,其他被派来东北的将士可以抱怨,可以愤怒,耶律希亮却是不行。 因为“祸水东引”之策,正是他在朝堂之上,亲口提出的建议。 自己挖的坑,含泪也得跳进去! 所幸,那姚燧并没有欺瞒自己。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样的手段,竟然将这八千契丹兵,全都分配到自己属下。 如此,也好! 耶律希亮从来就没认为自己能担得起复兴契丹的重任,他唯一的希望,是不要让契丹这个名字、这个族群,无声无息地消亡于漫漫的历史长河之中。 所以,再苦、再难,他都必须为这八千人,闯出一条生路! 第561章 小山压大山 第561章 小山压大山 二月初,根本就不是一个适合出征的时期。 无论是在漠北,还是在辽东。 漫长的冬季还未过去,虽然已经不再有纷飞的大雪,但是春未暖冰未化。踩在结实的冰土之上,寒气便会从肆意地从裤管钻入,侵蚀腿脚,而后漫延至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 在这样的天气中长途跋涉,一不小心便是冻僵冻残的结局。 是以,这支已经成为孤军的队伍,走得极为缓慢,每过一个时辰就得停下来,烧堆火将冻僵的身子烤过一番。从迁民镇出发,六天时间,走了不到两百里。如今,刚刚抵达锦州境内。 这条被后世称为“辽西走廊”的沿海通道,其实并不适合行军。 一边伴山,一面临海,只留了一条狭窄的通道可以通行。 当年,曹操北征乌桓,顺此道走至一半时,突遇暴雨,泥石流顺山间滚落,完全堵住道路。曹操被迫向西拐入山间,顺小道才得以抵达乌桓。 此时行军,倒不惧有泥石流的威胁,却得担心路面的冰滑。 好在,耶律希亮也不急着赶路。 因为到底要去哪,他还没想清楚。 前方有什么会等着自己,他更不知道。 又是日落时分,将士们开始在背风处安营,也没人有心思再去扎寨。 没有驮马,每个人身上带的东西只是最简单的行装,连营帐也是属于最简陋的那种。五个人挤在一顶单人帐篷之内,已经凑合了数天时间。 虽然这样可以有效抵御夜间的寒冷,却终究让人心生沮丧。 再这样下去,就算不遇敌,士气恐怕也会渐渐崩溃。 更让人烦恼的是,军中没粮了! 六万将士,兵分十路,每个人只给了五天的干粮。其他部的人马早早钻入山林之中,顺着有山村的位置,将展开肆无忌惮的借粮行动。 只有耶律希亮这八千兵,始终沿着傍海道而行,前看不见村,后寻不到店。 但是,终于快到了锦州…… 锦州始建于辽,属中京道。金改属北京路,如今属大宁路。 此地驻军虽然不多,但也有三四千人马。在没有友军配合,没有攻城器械辅助,没有后勤支持的情况下,凭他们这些人,即便数量远超于守军,也根本啃不下这座城池。 更何况,攻打锦州,这是准备公然造反吗? 这八千士卒,虽然被赶离大都,可是他们的家眷都还在被监控之中。 他们已经被朝廷被这个国家抛弃,很可能自此走上一条不归之路。他们可以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却没人敢不珍惜家人的性命。 被人抛弃的感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当你被为其奋斗一生的朝廷抛弃之后,家人的生活却得不到保障、家人的生命依然受到威胁。 果然被姚燧不幸而中,如今的朝廷,面对危机时只会选择一条献祭汉人的道路。 手痛砍手、脚疼剁脚,以蒙古人的行为习惯,采取最残暴而直接的方式来解决眼前的问题,而且不容质疑。这便是皇帝之所以不肯接受汉化的原因? 身后,是重重叠叠,根本望不到尽头的山脉。眼前,是平缓冰冷,看不透深浅的大海。 独坐于帐前的耶律希亮,脑子中不由地浮现出一首诗: “小山压大山,大山全无力。羞见故乡人,从此投外国。” 这首诗,出自辽太祖的长子、辽太宗的长兄耶律倍,可以算是契丹有史以来第一首被流传于世的汉诗。 自幼聪颖好学的耶律倍被立为太子后,受封东丹国王,称“人皇王”。可是想要推行全盘汉化的耶律倍,却于太祖去世后,在皇太后的逼迫下让位于弟弟耶律德光。在出逃后唐时,激愤之余,留下此诗。 汉化,对于所有胡人出身的王朝来说,都是一个避不开的难题。 几代之后,辽朝终于全面接受汉化,迎来其最为兴盛的年代,但也因此迅速地走向了没落。 坚持马上民族的传统,便意味着抛弃天地君亲师的人伦,拒绝汉家道德的约束。不受任何约束的帝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势,一言九鼎之下,世上便无不可杀之人。 当无人可以制约帝王的权力之时,这个国家便会失去了最基本的纠错能力。所有的政策实施,都在帝王的一念之间。 可是,世上不可能有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帝王。更何况,对于一个无亲无情、无牵无挂的帝王来说,他怎会去在乎死后,国家的动荡、民生的悲苦? 分崩离析,那是必然的结局! 但是接受汉化之后呢? 秩序是有了,王朝内部的矛盾会被以更温和的方式得到解决。国家的权力却被集中在懦弱的文人手中,军队腐败、战力削弱却也成为了必然。 一旦有强势外敌入侵,王朝的灭亡也不过朝夕之间。 拒绝汉化,武人便能拥有绝对的权势,动辄穷兵黩武。接受汉化,文人成为高高在上的存在,对内安抚百姓,对外却只能忍辱负重,以和为贵。 如果是自己,又会选择哪种方式? 自认家学渊源、文武俱能的耶律希亮,在这个突然涌现的问题面前,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站在个人的角度,耶律希亮自然希望能生活在一个安平富足的王朝之中。可是如果作为国家的管理者,这天下间的一切都属于自己的感觉,却真的很诱人啊…… 耶律希亮暗自苦笑,或许穷他一生,都没资格去获得寻求这个答案的资格。 只是现在的自己,对于始终徘徊在汉化边缘,依然讲求以拳头来解决所有问题的朝廷,已经生出难以抑制的失望与痛恨。 上官离德,将士离心,百姓不堪压榨。 天下,也许距再一次的分崩离析,已经不远了? “将军……”一声轻轻的呼唤,将神游天外的耶律希亮拉回了这个寒冷的人间。 黑夜已经笼罩了这片海滨之地,只有眼前的篝火在不住地跳动。 耳边,是肆无忌惮的风声。 夹杂其中,有隐隐的海浪,似乎在沉睡,又似乎在凝聚着令人窒息的汹涌波涛。 第562章 驸马国 第562章 驸马国 耶律希亮看着周边几位默然而立的部将,淡然说道:“都坐下吧。” 阿智明,萧德胜,蒋至雄,刘默,肖先。 这五个人,虽然都未曾跟随耶律希亮上过战场,但此时却没有一个人会质疑他在这支军队中的绝对掌控权。 耶律与萧,为契丹两大国族。如今还坚持不肯改姓的国族后人,已寥寥无几。 阿姓虽然不算国姓,却是当年地位最为尊崇的契丹人之一。他们的先祖,都是跟着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征战四方的亲卫,为了纪念太祖,因此改姓为“阿”。 定居中原,经历金元两朝之后,大多数的契丹人都改为汉姓,比如肖、蒋、刘。 “将军,粮食已经差不多没了。”阿智明轻声说道。 耶律希亮点点头,往火堆中加了些干柴,手持木棍将底部撩开,让篝火烧得更旺些。 “都说说吧。” “将军若想打锦州城,我愿为先锋!”最为心急的刘默,率先开口说道。 “你这是逼着大伙儿造反?” “都这地步了,不造反,难不成要饿死在这里?” “家里人怎么办?” 众人默然。 “要不,去周边村子借点粮?” “借粮是可以,但是又能借到多少。而且借过之后,继续找其他村子借?” “是啊,咱们不能真的一直游荡于此,成为愧对先人的山匪!” 虽然这片土地,早已不属于契丹人。而且生活在这里的,除了大多数的汉人之外,还有女真、蒙古、靺鞨、高丽,以及每过一些年就会冒出来的一大堆自己都不知道属于哪个族群的杂胡。 可是,在这里烧杀抢劫,对于这些人来说,委实是难以放开手脚。 这便是接受汉化之后的后遗症……耶律希亮悠悠地叹了口气。 “要不,越过鸭绿江去打高丽?”身材细柔,两眼却总是冒出狠辣目光的蒋至雄说道。 将贬值的纸钞转嫁到高丽头上,这是耶律希亮“祸水东引”的最主要建议。祸害高丽人,无论是汉是蒙,是高官显贵,或是普通将士,都不会有任何的心理压力。 而且,偌大的高丽,别说供应他们这几千人一年的伙食,哪怕数万人过去,想来都不成问题。最多就是让高丽人束紧裤腰带,每天少吃一两顿饭即可。 反正这么多年以来,那些高丽人早已过惯了苦日子。 再苦,也不能苦了大老远过去的朋友! 但是,摆在面前很现实的问题,也是这些将士根本无力解决的最实际问题便是,没粮了! 明天过后,全军估计连一颗粮食都剩不下来。 此去高丽,就是走最近的路,至少还有六百里。在没有马匹的情况下,没十天半个月根本就到不了鸭绿江口。 众人依然只能叹息。 有人喃喃说道:“真想能有一对翅膀啊……” 便有人嗤笑道:“你有一双翅膀,也不够兄弟们几个吃啊!” 苦笑声中,沉沉的篝火似乎也显得轻快了一些。 不错,还有心情苦中作乐。耶律希亮暗暗点头,对着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部将们说道:“如果有充足的粮食呢?” 众人眼睛俱是一亮。 “将军你莫要骗俺,须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不偷不抢,莫非天上还能掉粮食下来不成?” 耶律希亮手轻轻一挥,说道:“别管粮食从哪里来,我只问,如果有粮食,你们打算怎么办?” “那还不简单,直接找个山沟沟里,咱们舒舒服服地蹲上一年,回大都去呗!”人不如其名的刘默急叨叨地说道,却引来一片鄙夷声。 “去深山里找找一些残存的契丹人,我们可以花一年时间帮他们打出一片地盘来。”萧德胜说道。 众人摇头。 先不说还能不能找得到残存的契丹人,就算可以,一年以后怎么办? 人家老老实实在山里待着,你非要跑过去,各种怂恿,将其胃口养大后却扔下不管?简直就是造孽! “粮食,会有很多吗?”一向沉稳的阿智明开口问道。 也许吧……耶律希亮淡然地说道:“你就当有很多吧。” 当有很多?好吧,希望不是将军因为无聊而拿自己这些人开涮…… “如果粮食足够多的话,我觉得咱们可以招兵买马!”阿智明说道。 咦?耶律希亮眼睛微微一亮。 “招兵买马作甚?你想造反不成?” “还是要占山为王?” “我看占个城池也足够了……” “如果有充足的粮食。”阿智明再次强调了这个前提条件,“咱们可以在附近征招一些擅长山地作战的山民猎户,数量不用太多,将队伍扩充到一万五至两万之间。” 兵员数量太多,短时间内无法消化的话,队伍就会出现失控的风险。耶律希亮点点头,示意阿智明继续。 “马的话,可以拿粮食换一些,或者去锦州城抢上一部分。” 抢马,似乎比抢粮要容易一些,而且没有心理压力。 “有了粮食,有了人马,咱们就可以一路往东,过鸭绿江。我想,有两万人兵马,高丽境地,何处不能去!” 对啊! 两万人马,足以横扫高丽国了。唯一要担心的是,不得打得太狠,万一把高丽国给灭了,那回大都必然会被处罚。 再怎么说,如今的高丽国君主王谌,也是大汗皇帝的附马。 “可是高丽国,好歹也算是行省,无故攻打行省,一样会被追责。”一直默不吭声的萧德胜说道。 此时的高丽,称其为国确实不太合适。 当年大汗皇帝还在跟阿里不哥争夺汗位之时,身为太子的王谌第一次前来中原,便拜在忽必烈门下。后来,高丽国屡经武将夺权之乱,王谌被迫数次逃往大都,向忽必烈求救。终于借得蒙古军队入境平乱。 王谌以此得到高丽国的王位,代价是向忽必烈王朝的彻底臣服。 为了安抚王谌,忽必烈挑了个庶女公主下嫁王谌。高丽由此成为附马国,也成为了公主忽都鲁揭里迷失独自狂欢的领地。 王谌的原配被废,王谌自己还三天两头得被打一顿。 为了攻打日本,忽必烈顺便在高丽设立征东行省,并向高丽全境派驻达鲁花赤。王谌被拜为行省左丞相,地位还在行省右丞相塔剌海之下。 王谌只能全面接受行省的设制,并将高丽国降格以接轨蒙元官制。剃发易服,改“朕”称“孤”。 直至现在。 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粮食到底在哪儿? 说实话,耶律希亮也没底。 可是已经到了这份上,耶律希亮只能将全副心思,押在对姚燧以及日月岛的无条件信任之上。 第563章 觉华岛的喇嘛 第563章 觉华岛的喇嘛 夜半,大都积水潭码头。 灯火如昼。 自郭守敬主持开凿了通惠河之后,这条运河便成为了维系大都的生命线。 江南漕粮运抵直沽后,通过海河,过三岔口入北运河,经武清、河西务、杨村,抵通州。再顺通惠河直达积水潭码头。 河水还未完全解冻,今年第一批来自江南的粮食便已运抵积水潭。 这是梁王府为了应付由其主持的佛事之需,而调来的粮食。至于算不算朝廷的漕粮,估计在佛事之后,还得与朝廷进行一番争论。 梁王不在,梁王府的主事人自然便成了王子松山。 圣意难违,为了承办这个突然砸来的差事,完全推卸不了责任的松山,只好摆出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上窜下跳,肆无忌惮地从每个角落征收可以得到的资源。 人员、牲口、车辆、船只、场地……只要能想得到的东西,松山便以蛮横的姿态去要去拿,一言不合便直接开抢。 大都人心惶惶,上下官吏早已无心政事,就是中书省、尚书省今年也根本无力承办这样的一场佛事。既然有人出头,其他部门自然乐得清闲。能给不能给的权限与物资,便尽可能的给出去。 更何况,松山虽然蛮横,到底也准备了一些粮食用以支付人员的工资。 纸钞的贬值在过年之后,迅速地席卷了大都,整个中书省直辖区域,无一幸免。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损失难免,倒也算不上太大,因为他们的手中本来就不会有大量的现钞留存。 有钱的人家,即便是千贯万贯的纸钞转眼成为废纸,也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最惨的是大都大量靠朝廷薪俸过活的中低层官吏与士兵。 如今一个月的薪水,已经买不到一天所需要的粮食。领吧,没有意义;不领,家里立时便揭不开锅。 朝廷将大量的汉军派驻外地,起码暂时解决了大都军队哗变的危机。剩下无处可以安置的官吏,只能张皇失措。 反了吧,没刀没枪。不反吧,坐等饿死? 在这种情况下,松山手头的这些粮食,无疑便成为他们的救命稻草。 大量的普通官吏扔下本职工作,加入松山的筹备队伍之中,任劳任怨,啥活都干,只因为松山可以用粮食支付他们的劳务费。 在纸钞贬值,现银严重不足的情况下,粮食已经成为了大都绝对的硬通货。 于是梁王府的号令,在大都已近乎通畅无阻。 只要他不公然造反,连皇宫之内也对松山肆无忌惮的行径保持了沉默。 自积水潭卸下的二十万石粮食,不过一夜之间,便被松山消耗得一干二净。相对于大都数十万的人口,二十万石粮似乎砸不起任何的水花,却又似乎让慌乱的大都百姓稍稍地安定下来。 只要江南有粮过来,就说明江南人还不会造反,说明国朝还是处于稳定的状态之中。至于纸钞,贬就贬了吧……反正都是迟早的事! 至于这二十万石粮,是朝廷征用来的或是花钱买来,还是松山去抢来的借来的,又有谁会去关心? 而二十万石粮食到底如何分配,会流向谁的腰包,则是谁也没权力过问之事。 没关系,据说不仅明天有,后天乃至大后天都还有。即便这两天到不了,只要甄鑫在大都,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粮食流进这座都市。 一个疑是真金之子的人,在大多数的大都人眼中,已经成为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粮仓。 这时候,没人会去追究是什么原因才引发这场纸钞的危机。反而有人开始怀念故太子的好:如甄鑫这样的私生子,为什么不多生几个? 黎明来临之前,积水潭码头的喧闹终于渐渐平息。 与此同时,几支悬挂梁王府令旗的车队,已经驶出大都城,分别前往东西南北各处。或采买物资、或继续搜寻民间艺人。 其中一支,则是由宣政院官员与大都一些寺庙喇嘛组成的队伍,准备飞马前往五台山,迎接帝师回大都参加佛事。 帝师回不回来,都属于他的自由。但是朝廷可不能没有任何的表示,派出迎接队伍,这本是应有之意。 大都西行至五台山,有两条路可以选择。 一是自大都往西北,经怀来、宣德府,过野狐岭绕到大同南下。这条路线虽然路程稍远,但所经过路途大多为草原平地,快马可以飞驰。 另一条是自大都往西南,寻太行八陉之一横穿太行山。如此距离缩短近半,但道路崎岖难行,而且听说最近有许多山匪藏于其中杀人劫货。 时间所剩不多,为了能尽快且安全地赶到五台山,西行队伍一分为二。宣政院官员带队走北路,喇嘛带队走南路。 刚出大都,这队喇嘛便遇上梁王府的一支车队,于是合二为一,一同前往真定。 经过蔚州飞狐县,车队便迤逦地消失于飞狐陉之中…… …… 锦州以南百余里的海面上,也有一座桃花岛。 此岛与浙江海面上光秃秃的桃花岛有所不同,岛上多少还是有一些桃树,而且风景秀丽。 早在辽朝时期,有高僧觉华在此岛上建寺修行并传播佛法。辽圣宗受其感化,不仅拜其为师,还将此岛赐名觉华岛。 桃花岛成为觉华岛之后,便成为渤海湾沿岸的一个佛教圣地。最兴盛之时,岛上有寺庙十余座,僧侣近千人。 到如今,已近三百年。 自蒙古入主中原之后,佛教以极为迅猛的姿态向四处传播。这十数年间,屡经战乱的觉华岛上,又开始出现了大量修行的僧人。 只是如今寺庙的住持,全部变成吐蕃的喇嘛。 数日之前,又有一行喇嘛,带着近百艘船与近千人登上觉华岛。 一番劝说、谈判、威吓乃至棍棒相向之后,岛上所有萨迦派喇嘛全被驱离。 有喇嘛宣布此岛从今往后,划归噶玛噶举派的道场。 对于岛上大多数的非喇嘛僧侣来说,这属于佛教上层之间的争斗,只要不瞎掺和,便不会有性命之忧。 更何况,那些占据此岛多年的萨迦喇嘛,其欺男霸女行径早已惹得众人不满。能换个掌柜,其实也不错。 第564章 渤海边上的岛屿 第564章 渤海边上的岛屿 这些噶玛派喇嘛行事风格果然与萨迦派有所不同,不仅对汉人和尚相当尊敬,甚至将岛上大多寺庙交由汉人高僧主持。由此,全岛几乎所有的和尚瞬间向其顺服。 与世无争,本来就是汉家和尚所坚持的修行法则。只要给他们一间安静的寺庙,有一定的香火保障其衣食无忧,僧侣们便会诚心向佛,再不理尘世之事。 有噶玛喇嘛带来堆积如山的粮食,觉华岛,转眼之间便成为和尚们最为理想的修行之地。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粮食集中于此,就不是那些和尚会去关注的事情。 这日清晨,和尚们的早课还未结束,便有一艘海船驶离觉华岛。 海上,依然有未完全融化的浮冰飘动,船只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缓缓而行。好在此处距岸边不甚远,待得天色大亮,从船上便已能够清晰地看到岸上的景物。 站在船艏,手持望远镜的陈文开,不久便露出一丝笑意,吩咐道:“燃烟。” 三柱红烟滚滚而起。 岸上隐隐传来欢呼声,同样升起了三柱红烟。 从海船上解下一叶小舟,摇向岸边。不久,接回两人。 正是耶律希亮与他的部将阿智明。 “日月岛陈文开,见过耶律将军、阿将军!”将两位引上海船之后,陈文开恭敬而礼。 耶律希亮微微一怔,日月岛派来的人认识自己不奇怪,可是竟然连自己的部将都能一眼认出,这功课做得未免也太过充分! “见过陈部长。”耶律希亮回礼道。 姚燧向他介绍过此人,说是日月岛负责情报部的部长。如果其身份不假的话,看来自己这支军队,已经得到了日月岛足够的重视。 耶律希亮掩藏着内心稍许的激动,日月岛果然派人送来粮食,这不仅使得自己这支军队起码在一年内可以免去断粮危机,也给自己接下去的行动,带来无限的可能。 陈文开将两人延入舱内落座。 茶水已经烧好,入口甘润,让忍受了数日苦寒的耶律希亮与阿智明身心为之一暖。 “八千人五日所需粮食,已备在舱内,阿将军待会可以去清点一番。”陈文开微笑着说道。 “才这么点?”阿智明脱口问道。 陈文开不以为意地说道:“身后的觉华岛上,我已屯集了五万石的粮食,随时可以运来。只是你们有必要带这么多粮食行军吗?” 阿智明一怔,随即大喜,不由地竖起拇指夸道:“日月岛军,果然大气!” 五万石粮,足够五万将士一月之需。 关键是,还不用带在身上拖累将士。 陈文开摊开一份海图,图上以渤海为中心,陆地三面环绕,自西而东直至高丽。 即便是自认为博学多识的耶律希亮,看到这份海图之后,也不禁啧啧称奇。 原来,渤海是长这样的……原来,高丽国比想象中的还要小上很多。 弯弯曲曲的海岸线上,标着许许多多的城池、河流与沿岸的海岛。 有距此不远的觉华岛;有辽河入海口、盖州附近的连云岛;有鸭绿江入海口的薪岛。 还有如鹌鹑般依在高丽半岛边上的江华岛。 “你们,希望我军进攻高丽国?”即便对方准备得如此充分,耶律希亮也不再含蓄。 陈文开微微点头,说道:“首先,具体行军目的地,完全由耶律将军决定。日月岛,可以提供粮食及后勤所需的一切支持。 “姚燧先生既然答应过将军,保证贵军一年之内的粮食供应,那将军就无须为粮食担忧。只是将军若率军深入辽西辽东内陆,粮食便只能由你们自行携带。” “如果兵进高丽,你们希望我军达成什么样的作战目标?”阿智明问道。 既然是由日月岛作为战争的主要出资者,他们自然有权利要求分润战争的果实。而且,还得首先满足他们的需求才是。 更何况,他们原本的目的地,也是高丽。 “我方希望能达到两个成果。” “请讲。” 有要求是好事,就怕对方故作清高或是假装神秘,死活不肯说出自己的要求,却偏偏给自己甩各种阴谋诡计。 如同朝廷那般。 “一是希望你们帮日月岛开拓东北的商路。” “开拓商路?”阿智明皱着眉头说道:“我等只是士兵,并不擅长经商。” “无须你们去经商。”陈文开笑笑,指着海图说道:“除了身后的觉华岛之外,日月岛还准备在盖州的连云岛、婆娑府鸭绿江口的薪岛,建立商贸交易中心。 “两位将军此行,可以沿路将这些信息在辽阳行省各州府代为宣扬,鼓励商人前往交易。日月岛不仅可以绝对保证商户的安全,而且在岛上交易的所有货物,五年之年全部免税!” 原来,是让我们当宣传队? 问题是你们有权利征税不? 阿智明觉得浑身不自在,不由地问道:“不需要我们占领一座城池,或是取下某个州县?” 陈文开两手一摊,说道:“我要城池州县作甚?又没想来当东北王……不过,耶律将军若有兴趣,我们倒是可以支持你。只是目前的支持力度,可能有限。” 耶律希亮苦笑地摇摇头。 当东北王?别说全军的家属都在朝廷的控制之下,将自己的余生投入到这遥遥无期的争霸战场之上,绝非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而且,即便能占据东北,之后又当如何? 或者面对朝廷军队的反扑,或者反攻中原? 自己毕竟不是先祖阿保机啊…… “还有呢?”耶律希亮沉声问道。 陈文开脸色转为肃然,说道:“还希望你们为可能发动的攻日之战做准备。” “我们是步军……”阿智明面有难色。 一个任务过于简单,一个任务却委实难以办到。 而且,凭这几千人就要攻打日本? 还是说在攻日之战前,先把高丽灭了? 陈文开继续指着海图说道:“攻日之战,也不是我们想打就可以立即打得起来。三个月之后,日月岛海军会行先发动对高丽江华岛的行动,以攻占江华岛为目的。并在高丽周边建设两个海上基地。” 第565章 桂枝儿 ilwxs.com 第565章 桂枝儿 “两个?”阿智明及时地发现了陈文开的漏洞。 “是的。”陈文开将地图上的手指,沿着高丽海岸往下挪,一直到最南部的耽罗岛,微笑着说道:“就在前不久,耽罗岛已经正式归入日月岛管辖。” 耽罗岛? 耶律希亮与阿智明面面相觑。 耽罗岛,位于高丽与日本之间的海上,是高丽沿海最大的岛屿。 新罗灭亡时,耽罗曾趁机建立过独立的耽罗国,但没几年便臣服于高丽。此后,曾被改名为“济州”。 高丽投附朝廷时,元军以清剿高丽叛军三别抄余部为由,趁机占领耽罗岛,并在岛上设置军民总管府。 为了筹划攻日之战,朝廷在此岛上开始圈养战马。只是主力部队连日本本土都还没打上去就全军覆灭,岛上的十万战马也没了用武之地。 近些年,攻日作战声音渐弱,耽罗岛对于朝廷来说也失去了其存在的价值。便一直有人提议将此岛归还高丽,上下皆无强烈的反对意见,只等皇帝的一个圣旨。 于是,就没人再会给耽罗岛更多的关注。主要官员早已撤回,除了养马的军户与一些零星守卒之外,倒是不停地有和尚东渡上岛,在此建立寺庙传播佛法。 但无论如何,此岛还算是朝廷的领地,就这么被日月岛军给占了? 阿智明脑子突然一动,脱口问道:“那些马呢?” 陈文开颔首道:“朝廷圈养的十万匹马,大多已经老去。原产于岛上的果下马,是高丽土生的矮种马,高仅三尺。但是这两种马杂居之后的下一代,我且称其为‘耽罗马’,看上去倒是挺不错的。虽然没有蒙古马的高大与冲劲,但是耐力相当不错,且擅山地行走。” “太好了!”阿智明抛开沉稳的气势,咧着嘴叫道。 原来还想去锦州抢点马,这下可好,连战马都有,天下何处去不得? 耶律希亮却陷入了沉思。 攻打日本,这也是耶律希亮上呈“祸水东引”的建议之一。不过谁都知道,这仅仅只是建议而已。 耶律希亮不认为朝廷还能派出水军,再次跨海作战。也不认为高丽还有力气,提供人力物力的支持。 更何况,所谓日本有银矿之说,连自己都未曾真正相信过。 但是,日月岛拿下耽罗,目标便是直指日本。 他们真的准备对日本开战?而且,还是在朝廷不可能提供任何支持的前提下! 此外,就是江华岛。 从窝阔台汗到蒙哥汗,蒙军先后四次攻入高丽。在陆地上,高丽军队根本不是蒙军的对手,逢战一触即溃。 但是高丽却凭借着相对强大的海军,一遇危机,便将王室接上江华岛躲避,而任由蒙军在半岛上烧杀劫掠。 横扫高丽半岛的蒙军,却始终拿小小的江华岛毫无办法。 这也是高丽在蒙军铁蹄的践踏之下,却可以支撑数十年不降的根本原因。若非高丽国武将内乱,王谌为了自己的王位,也不会向忽必烈献上高丽。 日月岛以江华岛为目标,其意自然是高丽已剩不多的海军! 借此机会,彻底打垮高丽海军,让高丽王室只能龟缩于半岛之上。将来再出手,便可予取予夺。而最关键的是,日后哪怕朝廷想向高丽借一支海军来对抗日月岛,也再无可能。 耶律希亮看着桌上的海图,后背沁出微微的凉意。 他能看得到的,沿渤海直到高丽,这些岛屿已经形成一条完整的岛链。再加上他看不到的地图之上,山东海域、江浙海域,乃至福建、广东,必然早已布下了许多这样的岛屿。 大元疆域,竟然已经被这些岛屿完全包裹其中? 当这些岛链渐渐收紧之时,自北而南,数万里的海岸线,将成为日月岛可随意攻击的目标。 朝廷,又该如何防范? 耶律希亮的双眸之中,闪出一丝精光。 蒙古铁骑,天下无敌。可是这样的铁骑到了水上,却根本无用武之地。当日月岛军的岛链布置完成,而向世人展示其攻击力的时候,这天下说不定真有可能换一个新的主人! 只是,他们会允许一支“乣”军的存在吗? …… 天才蒙蒙亮。 梁王府内,焦虑的窦娥已经扯着嗓子催促着:“郡主,郡主!快点——啊!” 高宁翻了个身,依然舍不得从梦里的甜蜜苏醒过来,嘴里发出迷迷糊糊的声音:“不要……嗯,公子……不要……” “不要起来么?”窦娥忍不住冲到高宁床上,看着将自己裹成如蚕宝宝的高宁埋怨道:“郡主你再不起来,我又看不到好戏了!” 高宁蠕动着将自己缩回被窝,喃喃哼道:“不要……再让我,嗯一会儿……” 窦娥翻着两只眼珠子,低下头悄声说道:“郡主,甄公子快进来了……好像没穿衣服啊……” “啊,什么!没穿什么?”高宁扑腾地翻起身,敞开被窝,四处打量,却寻不到任何身影。于是看向窦娥,一时茫然。 “对不起啊郡主,我看错了……”窦娥很自觉地抱头下蹲。 “你,你……”一个枕头对着她脑袋砸下,高宁怒道:“我迟早得把你给卖了!” “是你让我叫你早点起来的……”窦娥委屈地说道:“要不然,又错过甄公子的好戏了……” 哦,对! 高宁一骨碌爬起,骂道:“你个死丫头,为什么不早点叫我?” 窦娥没空反驳无理的高宁,反正天天被骂被吼被威胁,早已习惯这个面狠心软的主子。只是专心地帮着手忙脚乱的高宁,换上衣裳,匆匆梳洗过后,便直奔甄公子的院子而去。 轻鼓慢锣,伴着淡然悠扬的三弦,一声婉转而幽怨的唱音,在院中响起。 一曲“桂枝儿”,听得令人心潮澎湃。 “月儿明了 人还不到 猛然间思想起 我好……心上焦 泪珠儿不止腮边掉 魂灵儿被他引 一夜上梦几遭 想起我那冤家也 不知……啥时儿能待我好……” “哎呀……甄公子好讨厌啊!”窦娥以袖半掩嘴唇,羞恼地说道:“怎么又在唱这种羞人答答的曲子?” 高宁斜了她一眼,放慢匆匆的脚步。 第566章 汉水 第566章 汉水 跟在高宁身后的窦娥,差点将她撞倒。 “哎,郡主,干嘛不走了,快点进去啊……” “你,可不可以先滚回去?” “我不,我还要进去看呢……甄公子的女妆,真的是太迷人了!” 不生气不生气,不要跟这蠢丫鬟生气,免得浪费自己时间!高宁不住地提醒自己,轻拈裙摆,踏入院中。 院子中,两个中年乐师,并排而坐,专心地鼓乐伴奏。 数株刚刚抽出嫩芽的桃树,微微颔首,似乎在打着节拍。 一个丽人浓妆艳抹,额间贴着金箔花钿,一双桃花眼顾盼生姿,眼波横过,乌眸中浮着一层薄薄水色,令人望之生怜。 窦娥眼中立时冒出小星星,双手托腮,痴痴地说道:“哇……甄公子,好漂亮啊……” 高宁却是微皱琼鼻,轻哼道:“这不是甄公子!” “怎么可能,前天他就是这么打扮的!” “眼巴巴 望着我冤家一面 泪汪汪 镇日里泪不曾干 灯花鹊噪难凭断 除非梦儿里枕上片时欢 不迎你的薄情也 只怨自己的缘分浅……” 这温软幽怨的唱音,最容易拨动少女的心弦。对那些心有情郎却求而不得之人,尤具杀伤力。 窦娥已经听得如痴如醉,高宁却已经失去了兴趣。两只俏丽的眼珠子在眼眶中转了几圈之后,高宁悄悄地走到甄鑫的屋前。 甄鑫果然身在其中,正于桌前奋笔而书。 高宁放轻脚步,轻身上前,探头而看。 “三冬天 受不得凄凉况 雪花飘 雨花飘 风儿又狂 夜如年 独自个无人伴 拥炉偏觉冷 对酒反生寒 便有那锦被千重也 孤眠人怎盖得暖。” “哼……甄公子你好讨厌,怎么尽写这些羞人答答的曲子?” 甄鑫放下笔,手向后一揽,便将高宁兜入怀里,说道:“这叫艺术,你懂不懂什么叫艺术?” “呸,你就是写这些淫曲来勾引小姑娘的?” “我勾引谁了我?” “哼哼,你的手……” “没关系,暖一暖就好……” “别往下……往上也不行……” “那我该往哪?” “往哪都不行!”高宁嘟着小嘴。 “咋了,生气了?” “哼!” “为啥啊?” “你明知我冬天没人相伴,你明知我独自难眠,你明知我整日眼泪汪汪,你明知我梦里梦外都是……我、我是不是真的没有这个缘分?”高宁越说越委屈,眼泪叭嗒嗒地往下滴落。 “这,这是我写的曲子啊……又不是针对你。”甄鑫一脸委屈。 “你们文人都说了,曲由心生,你心里没这么想,怎么可能写出这种曲子来?” 我是抄的……“我抄、噢不,写了那么多曲子,我不可能都那么想的吧?那我早就精分了!” “什么叫精分?” “呃……就是一个变成你,一个变成我……” “你不是一直都这样吗?一会儿是男的,一会儿又是女的……啊,哎……不要,公子不要……我、我不敢了……” 春色未到,院中却已春意缭绕。 咿咿呀呀的唱音继续,窦娥早已泪流满面。 …… 湖广行省最北部,只到武昌路与汉阳府。 逆汉水而上,过了汉川之后,便进入河南江北行省。原属荆湖北路的沔阳、安陆、荆门、襄阳,全被划归河南江北行省的管辖范围之内。 武昌一战,武昌水军虽然并未全军覆灭,但是营寨被毁,战船尽失,已是溃不成军。 唯有一艘车船逆汉水逃窜,却在日月岛军紧追不舍之下,被迫弃船而去。 于是这艘难得在战事中留下的完好无损的车船,便归了日月岛水军。 这是日月岛军在此战中唯一的战利品。 在不考虑载货的情况下,车船是江、湖之内,行驶最为便利的船只。 装上两尊火炮、两架回回炮之后,这艘车船便成为日月岛长驻于汉水之上的“巡洋舰”。 此时还没有丹江口水库,船只逆汉水而上,可过襄阳直到陕西的兴元府。 武昌城严阵以待,却并没有等来日月岛军的攻打。 甚至于对依然留在城内的蒙古官员,也并未要求将其驱离武昌北上。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武昌城已经成为江南的一座孤城。 好在日月岛并未禁绝城内百姓与商人的出入,否则武昌城就得面临断粮的危机。 但是作为行省驻所,其政令已经很难下达各州府,更不用说长江以北的区域。 汉阳府,暂时便成为一个三不管的地带。 为了不刺激对岸武昌城内的官员百姓,日月岛并未占据汉阳水军营寨,只是组织船队,沿汉水逆行而上,沿途接触各州府的商家,与其洽谈各方面的商业合作。 逐利是商人的特性,这也逼着他们必须拥有最敏锐的嗅觉。 于各种夹缝之中寻找并抢得商机,迅速做大做强。只有如此,才能对当地的官府施加影响力,并保住自己的财产,以及获得继续扩大规模的机会。 一旦走上商业这条道路,便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在任何一个朝代,商人都是众人眼中的香饽饽。官府需要钱了,找商人;盗贼手头紧了,找商人;百姓困顿无助了,找商人。 在不可能拥有私兵的情况下,商人赚再多的财产,其实最终都未必属于他自己。 从古至今,也许只有日月岛军敢放出话来,将保护商人的私有财产作为绝不允许触碰的底线! 虽然这样的声明在有些人眼里无疑是个笑话,也不可能得到官府的背书。但还是有不少商人,愿意与其展开交易及合作。 哪怕只是试探也好。 结果,效果喜人。 源自陕南的汉水,本来便是两岸州府的黄金水道。襄阳入元之后,汉水便成为联结西北至东南一条最重要的黄金水道。 既然水道已经被日月岛军控制,短期内看不到官府派兵清剿的迹象,越来越多的商人,也只能选择与其合作。 而让商人们更加放心的是,日月岛军并不强买,也未曾强卖,他们更多的是护送长江沿岸乃至江南诸地的商船来此上门交易。 于是从者如众。 第567章 隐仙张真人 十七岁的乌杰站在船头,望着眼前的襄阳城,略显疲惫的眼神中,透出一丝犹疑与畏惧,可是随即又挺直腰板,喃喃自语道:“我,一定行的!而且,必须行!” 因为,自己是日月岛小学第一批正式毕业的学生,而且是最优秀的毕业生! 有奖状的那种。 与苟彬同龄的乌杰,两人自小在同一个村子里长大。虽然乌家村长总是欺负苟氏一家,但乌杰、乌伦兄弟却与苟家十几个孩子自小关系都很不错。 被甄鑫等人用拳头教育了一顿之后,乌村长及时地认清形势。虽然苟家全都搬去日月岛,但是村子里的老宅已经被乌村长很好地保护起来。 日月岛小学刚开张,乌村长便腆着脸皮将他的两个孙子全都送去就读。 作为最早的一批小学生,乌杰的表现相当争气。凭着不错的底子,一年之内便修完了从小学一年级直到五年级的所有课程。此后,又被派往琼州府城实习,以绝对优异的成绩顺利毕业。 苟彬也曾在小学就读,但是总共只学了三个月时间。考试虽然也获得通过,却只得到了一张没有奖状的普通毕业证书。 是以,虽然苟彬现在已在军中混得风生水起,但是乌杰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赶上并超越这个儿时的同伴! 襄阳,便是自己的开始! 乌杰紧攥右拳,在半空轻轻一挥。 武昌之战一结束,乌杰便被调来处理战后事宜。主要的工作,就是在汉水沿岸各州县,寻访当地大客商,进行商业合作的推广。 在此基础上,乌杰接到最新的一个任务,是参照日月岛本岛以及江阴自贸区,在内陆打造第一个自由贸易区。 前两个所在的区域如今都可以算是日月岛的势力范围辐射之内,自然是日月岛说了算。但是在内陆日月岛却没有任何的根基,想复制这种模式,难度相当大。 不过,乌杰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身后还有越来越强大的日月岛商队在支持,怀里还有两份沉甸甸的推荐信。 身边,还有一个身材高大,面目慈祥,却很不爱说话的老道。 乌杰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成功! 作为宋元战争最前线的襄阳城,在当年的战事中樊城被屠,襄阳城破。 幸存的襄阳百姓经过二十多年的时间,才渐渐走出那场战争的阴影。 襄阳原本是南宋的门户,只是这门户之外总有外敌窥视,使得南宋不得不将其打造为军事重镇。 战争威胁既去,襄阳便显示出其极其重要的经济价值。南北货物在此交集转运,北接中原,南连江汉。 这里也成为仅次于杭州的粮食集散地。 湖广、江淮输往北地的粮食,绝大多数都要经过襄阳转运。 虽然拥有极其重要的地理优势,但是襄阳的发展速度始终很慢。倒不是因为官员的贪桩或是无能,而是因为武昌。 从水路进出襄阳,武昌是必经之地。 可是襄阳如今属于河南江北行省,武昌却属于湖广行省。凭着驻扎于汉江口的水军,武昌便可以肆意拦截出入襄阳的商船。 予取予求。 被征收高额过路费还算小事,时常有商船莫名失踪不见。令汉江上游的商人,不胜其苦。 就算官府愿意出面,打起官司来,也得上呈至大都才有可能解决。 可是无论是中书省还是尚书省,怎么可能会有人为了一些商人的损失,来费心费力地去查清这种事情的是非对错。 是以,对于武昌水军的惨败,襄阳无论是官商,都是真心地幸灾乐祸。 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在码头上极为热情地迎接乌杰。 此人姓区,名汉南,原为南阳人。襄樊战后,举家迁至襄阳。以粮食买卖起家,不到二十年时间,便将产业扩大到米、面、酱、醋、酒等行业。 说句不太夸张的话,襄阳城可以少了路总管,却少不得这个区老板。否则,有半城人得天天喝白粥吃白水煮菜。 这是个嗅觉极为灵敏的商人,早在武昌之战以前,区老板就到处寻找机会想与日月岛合作。武昌战后,双方一拍即合,如今区老板已经成为日月岛在长江以北最大的代理商。 其业务范围,除了代理来自安南的粮食之外,又开始向南洋的香料与药材拓展。 区汉南拉着乌杰的手,一口一个“小老弟”,亲热个不停。 这让乌杰极为不习惯,却只能努着笑脸,尽量做出风清云淡模样。 亲热完毕,区汉南看着乌杰身边的老道,含笑问道:“不知这位道长如何称呼?” “贫道,张三丰。”老道打了个稽首。 张三丰? 区汉南怔在当地,疑惑地看着乌杰,问道:“这位……是武当张真人?” 老道微微颔首,说道:“真人谈不上,我便是张三丰。” 区汉南几乎一蹦而起。 张真人呐,自己竟然有幸见到活神仙! 这几个月以来,不知道从哪里传出的消息,说就在襄阳路的均州武当山,出了一位隐仙。 据说这位名为张三丰的活神仙,已有近百岁。终年寒暑不侵,纵横自在。能托歌论道,动辄响彻云霄。 还据说此人在武当山修道时,在五棵古树下一坐便是十年,猛兽不敢噬,恶鸟不敢袭。如今已修成金丹大道,只等飞升。 听说江南的大街小巷,已有人在四处传唱此人的神迹。甚至于许多的道观,已将其与吕祖相提并论。 对于神仙之说,世人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更何况,还是出自襄樊的一位活神仙! 大都既然都能出现活佛,襄樊自然也可以出现一个活神仙! 区汉南再次打量起张三丰。 鹤骨珊珊,龙髯拂拂,在这样的寒冷天气里,不过身披一件单薄的道袍,果真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 老神仙回到襄阳,这是准备在武当山重开仙府,传授仙法? 还是说因为襄阳有什么能够吸引他的天材地宝要出世? 或者,是不忍心看到襄阳百姓的苦难,而要给这里带来一场天大的造化? 不管怎么说,张真人能出现在襄阳城,本身就是一个祥瑞啊! 第568章 结个善缘 激动之下,区汉南一时有些慌乱。 想跟张三丰亲近,又怕唐突老神仙,连说话都显得有些结巴:“老、老神仙,你这、这,我……” 张三丰倒是没有一点架子,眼中的一丝尴尬之色一闪而过,和煦地说道:“老神仙之说,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当不得真。” 那怎么可能?区汉南一脸不相信。 为什么就没人传,我是神仙? “我云游至此,不日会前往武当山,重建道观。你们不用管我……” 果然要去武当山重建仙府! “我愿意捐献黄金千两为香火钱,望老神仙笑纳。”区汉南一脸期盼地看着张三丰。 边上的乌杰已经听呆了。 他知道张三丰极受甄公子重视,也大约知道此人在江南有些名声。却没想到名声已经响亮到这种地步! 黄金千两呐……哪怕是以广州天海阁的实力,也得辛苦上大半年才能赚出这些利润。 但是让乌杰更加惊诧的是,张三丰却一口回绝道:“老道无功不敢受禄,感谢区老板厚爱。” 这……区老板自然不是真的就相信张三丰是神仙,只是天生灵敏的嗅觉,让他觉着此人定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利益。 虽然短时间之内,他还未想清楚,这种利益会体现在哪个方面。但是,结交乃至巴结好这位张真人,绝对是眼下最正确的做法。 现在不肯收钱,并不代表以后不肯收……区汉南转过头对着小厮吩咐道:“去,换个酒楼。不,来不及换了,直接去把咱们订的那个酒楼,整个包场下来。有食客在,请出去,给三倍赔偿!” 这个小厮刚走,区汉南又唤来另一个小厮,说道:“去总管府衙门,把田先生请过来!就跟他说,这里有极为尊贵的客人,请他务必前来一叙!” 正好,要不然还没借口邀请这位襄阳路总管的首席幕僚前来,与日月岛的代表见个面。 区汉南不禁为自己的机智默默地点了个赞。 张三丰摇头苦笑,随即背负双手仰着脑袋,望向蔚蓝色的天际,保持着甄鑫一再交代自己的云淡风轻模样。 我负责神仙形象,而且必须每天洗澡,其他的交给他就好!——张三丰终于彻底理解了甄鑫这句话的含义。 区汉南陪着淡然的张三丰,与貌似沉稳的乌杰,漫步走向酒楼,一边向两位介绍襄阳的风土人情。 行至酒楼时,一抬轻轿刚刚落下。轿中走出一位身着儒衫的中年男子,脚还未落于实地,男子便对着张三丰恭敬而礼。 “田某,见过张真人。” 真人的称呼,起码比“活神仙”让人好受一些。张三丰稽首道:“贫道有礼了。” 四个人,占据了一整座酒楼,吃了一顿荤素不忌,极为可口且舒适的午晚餐。 哪怕是日月岛第一批的最优秀毕业生,哪怕已经有资格成为广州天海阁的三掌柜,今天的美食也是乌杰平生第一次品尝。 若不是他一再提醒着自己代表着日月岛的颜面,仅仅那一壶竹叶春,就足以将乌杰当场放倒。 酒桌之上,盛情难却,张三丰便随口指点了一些修身养气之术。并当场给大家演示了一套五禽戏。 双爪前扑如裂石,脊骨节节舒张,气贯百会而凛然生威。这是虎戏。 侧颈回望若惊鸿,腰胯旋拧如弓弦,轻捷舒展顾盼而生姿。这是鹿戏。 晃膀撼树势如山,步沉而气定,力藏憨态之中,浑厚拙朴。这是熊戏。 缩身摘果似闪电,纵跃间机敏迅捷,灵动若脱俗山精。这是猿戏。 振翅欲飞入云霄,双臂开合引清气,飘逸超然似与天地共吐纳。这是鸟戏。 一丝若有若无的雾气,自张三丰的鼻尖生出,又随着他的拳势而走,渐渐消失不见。 这是传说的“炁形显化”?田幕僚心如猫挠,恨不得离席跟在张三丰身后,一拳一脚地随他练习。 “五禽之形暗合五行相生相克之意,外练筋骨,内调脏腑。动中寓静,而调阴阳。”张三丰收住拳势,气不喘心不跳,淡然说道:“如果有时间,每天练上一趟,虽然不可能修炼成仙,但祛除百病,延年益寿还是可以做得到。” 田幕僚与区汉南相视一眼,俱看到对方惊喜的神色,齐齐躬身而礼道:“多谢真人传授!” “无妨,小戏耳……” 这一趟,来得值了!修仙自己当然不可能指望,但延年益寿,这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天赐大礼啊!两人强压下心中的悸动,默默地在脑子中回忆张三丰所演练的这套拳术。 张三丰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过去说道:“这是我弟子誊写的一份修炼手册,两位可以拿回去,慢慢体会。” “这,这是送给我们的?” 张三丰颔首而笑。 区汉南几乎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小人何德何能,有幸得到真人真传!” 这话,确实出自区汉南的真心。 先不论自己能否从这本修炼手册中获益,就张三丰这态度已足够让区汉南死心。 无论再有钱,身家再丰厚,他毕竟只是一个商人! 田幕僚也一脸震惊地拱手答谢——这份薄薄的手册,可是能够当作传家宝留给自己子孙的东西! 只有乌杰强忍内心的懊恼,不得不做出一脸赞赏的表情。 日月岛的学校刚刚开设的体育课里,似乎就有这五禽戏的选修。只是自己前段时间忙于完成实习任务,还来不及修习。回去一定得找师弟师妹们要一套教材,认真练上一番。 果然,有些东西得到太容易,就不会去珍惜…… “真人如此厚赐,我等何以为报?”惊喜之余,田幕僚开口问道。 “不用在意,且当结个善缘吧。”张三丰淡然说道。 善缘啊……田幕僚与区老板相视一眼,彼此各自微微点头。 大家都是聪明人,既然陪着日月岛代表而来的张真人有意结个善缘,接下去该做什么,两个人已是心中有数。 更何况,日月岛的提议不仅不过分,反而是对襄阳极其有利之事。 襄阳路官府出地,区老板出钱出人,日月岛出钱出船,三方合资在樊城设立“自由贸易区”。 第569章 高宁的第一次 与襄阳一江之隔的樊城,至今依然破败不堪。有大片大片的土地可以随使用,所以地完全不是问题。 有日月岛自由贸易区的成功经验在前,一切规矩照抄即可。 唯一区别的是,乌杰提议,在对自由贸易区实行免税的前提下,可以另外成立一家名为“物业管理”的商行。 贸易区内不收税,但是收取管理费用。包括未来的店面出租、码头仓储费用,以及货物运输的所有收益,都归入物业管理商行。 商行的股权则一分为三,日月岛与区老板各占三成,其余四成可由襄阳总管府指定田幕僚代持——他并没有官职在身,当个后台老板没有任何问题。 至于田幕僚所代持的股权如何分配,自然由他跟他的老板去具体协商。 对于襄阳官府来说,付出的只是樊城这片最不值钱的土地,却可以有极为稳定的收入来源。而且干干净净,不用担心有任何的后遗症。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数年,襄阳不仅将会成为汉水沿岸最为重要的城市,其地位也必然会超越被日月岛隐然封锁的武昌。 短短半天时间,三个人便敲定了合作的详细框架与大致细节。田幕僚甚至专门跑了一趟总管府衙门,将草拟的协议送呈襄阳老大审核,并成功地直接加盖上襄阳总管府的印章。 也顺利地得到了使用樊城无主土地的文书。 谈判的顺利程度远远超过乌杰的预想,甚至于怀里两封从大都寄来的推荐信都还没拿出使用,就已完成了此行的主要目标。 虽然即便有加盖大印的协议,在某些方面来说,依然只是一张废纸,但这已经目前能做得到的极致。 接下去,只要妥善维持三方的关系,并进行艺术性地推进,此事应当就不会有变卦的可能。 前提是,日月岛不能反! 会不会造反,这终究不是现在的乌杰可以关心的事情。他的任务,可不止眼前的襄阳。 以襄阳城为中转站,将日月岛的势力从长江顺汉水延伸而上,直至陕西行省南部的兴元路,这才是他的最终目标。 乌杰暗自挥着拳头,心里燃起熊熊的信心与斗志。给自己一个月,不,只要半个月的时间,一定可以将日月岛的商旗插满汉水流域! …… 天气终于开始渐渐晴朗,阳光也不再寒冷。 高宁裹着一件银鼠皮镶边的雪青缎面袍子,绣着连绵云头纹的领口微松,透出杏黄绸衬领以及隐隐露出的粉嫩锁骨。 腰上系着朱红革带,上缀七颗雕花玛瑙。脚踩翘头鹿皮靴,靴面有金线绣出的八宝吉祥纹。这种靴子,最适合于这种天气,既不用担心受冻,还能保证在冰滑的路面上行走自如。 数日以来,高宁的脸蛋又变成红扑扑的如同小苹果一般可爱。淡扫的蛾眉、轻红的唇脂,让她显得尤为可口。 “郡主,我,我要穿什么啊?”窦娥苦恼地在屋里打着转。 “你穿什么很重要吗?”高宁奇怪地问道。 “我、我可是,第一次跟甄、哦不,跟你们出门呢。” “谁让你跟我们出门了?” “郡主!”窦娥一脸严肃地说道:“我觉得,你不能这么对我!” “那我该怎么对你?” “你这样、这样……以后会没人给你叠被铺床的!” “哈哈?我自己不会叠被,自己不会铺床?” “谁家有身份的郡主,是自己叠被铺床的?”窦娥耐心地说道。 “嗯,你说的有道理。所以,你还是别说话,今天就留在家里吧!” “郡主……”看着不讲道理的郡主,窦娥缓缓地坐倒在冰冷的台阶之上,双手托着肥腮,一脸的悲伤与惆怅。 高宁自然没空搭理忧郁中的丫鬟,蹦蹦跳跳地来到甄鑫的小院。 甄鑫头顶六合巾,靛青棉袍之外,罩着麻布灰面比甲。一身简单的装束,并未让他在这个冬日的早上,显得落魄与萧瑟。落在高宁眼里,却显得尤其地卓尔不群。 “走吧。”高宁蹦上前,牵住甄鑫的手,笑靥如花。 甄鑫掐起大拇指与食指,将高宁咧开的嘴角揉向中间,柔声地说道:“再笑,嘴巴会咧掉的。” “你讨厌……”高宁却并未挣脱甄鑫的手,反而将粉扑扑的脸蛋蹭向他的掌心,囫囵说道:“想占我便宜就说嘛……” 得到太容易,自己就不懂得珍惜……甄鑫默默地收回手指,心里突然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悲伤。 他其实不想伤害眼前这个姑娘,可是每一天每一时每刻,所作所为,都必然给她带来无法弥补的伤害。 当初若不曾相见,该有多好! 看着脸上写满开心的高宁,甄鑫强行压制住这丝情绪,拉着她的手,十指相扣,轻声说道:“走吧。” 今天,甄鑫终于腾出时间,陪高宁去逛街。 这是高宁这辈子的第一次。 “咱们先去东四牌楼的枢密院角市,再去西四牌楼的家畜市场,然后到积水潭的斜街市。那里可是大都最繁华的街区,想买什么都可以买得到,还有许许多多好吃的。” 甄鑫脸色一垮,这一走,得有个十公里吧? “咱们要不要去吃个全羊宴?可是两个人好像吃不完啊……要不给你点些烤羊腰子?我哥可喜欢那边的烤羊腰子了,我几个嫂嫂也都说很不错……” 甄鑫斜眼看着高宁,心里腹诽道:“你嫂嫂可以享用,你却不行啊……妹子!” “还有,我今天一定要吃到醍醐饼与羊奶粥,羊骨粥也好久没吃了……豕酱蛤蜊我哥也推荐你去尝尝。” 甄鑫扶额。 高宁却依然嘴巴不停,“甜点嘛,可以吃点杨梅甘露浆,就是这时候的杨梅不新鲜,荔枝汤也没出来……对,要不咱们去吃碧油香煎姜黄团……好不好?” “好好,都依你……” “真的,那晚上回来,嘻嘻,我便可以好好的赏你……” 甄鑫心里不由发出哀叹:明明知道很好吃的东西却不敢吃,那滋味其实挺让人痛苦的…… 第570章 准备收网? 手挽着手的甄鑫与高宁,还未跨出王府侧门,巴拉突然冒出,如肉塔般地将门堵住。 “干嘛?让开!”高宁不耐烦地喝斥道。 巴拉让开半个身子,却依然堵在甄鑫面前。 “你耳聋了?”高宁怒道。 甄鑫却皱起眉头,看向巴拉。 “抱歉郡主。”明显不太敢招惹高宁生气的巴拉,委屈地说道:“甄公子不能出去。” “为什么?” “是、是,命令……” 甄鑫心里一沉,看来忽必烈这次是要玩真的,已经下定决心将自己关押在此。说不定等佛事结束之后,还会给自己换个单人间? “我不管谁的命令,今天我就要跟甄公子出去!” “真的不行啊,郡主……” “你再不让开,信不信我杀了你!”高宁怒气勃发,如同一只奶凶奶凶的小脑虎。 “呛啷——”巴拉却拔出自己的腰刀。 甄鑫吓了一跳,赶紧将高宁扯到自己背后。 巴拉的刀在身前晃了半圈,却抵住自己脖子,苦着脸说道:“甄公子只要踏出府门一步,我便得死!” 虽然抵在巴拉脖子上的是刀背而不是刀锋,但甄鑫到底感觉到了他的决然。 “算了高宁,咱们回去吧。” “不……难得你有时间陪我……”高宁眼泪扑嘞嘞地往外冒。 “下次,再找时间好吗?” “我不……”高宁哭着说道:“我、我不要下次,我不要以后,我只要你现在,哪怕一天、不,半天也好……” 又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掠过甄鑫的心头。 也许,自己与这位小姑娘之间,确实不会再有下次,更不可能会有以后…… 其实不来大都,也许对高宁会更好些吧?时间本会冲淡一切,包括她初开的情窦,以及朦胧之中的爱恋。 但是自己终究还是来,可若就此离开,又让她重新陷于痛苦之中,是否对她太过不公平? 高宁眼中挂泪,巴巴地看着甄鑫,低声说道:“要不,咱们翻墙出去?” 巴拉两眼望天,假装听不到的样子。手中手背依然紧紧地蹭着自己的粗脖子。 甄鑫相信,此时的梁王府周边,早已密布怯薛军。只要自己敢贸然走出一步,说不定真会被直接砍杀于街头。 甄鑫对着高宁缓缓地摇了摇头。 高宁嘴巴一瘪,却终于强行摁下自己的委屈,眼泪叭嗒嗒地往下掉。 这姑娘,看着蛮横,其实真的很明白道理。 或者,她只是对自己讲道理? “既然巴拉不让我出去,那想吃什么就让他去买吧。”甄鑫柔声说道。 巴拉神情一僵。 “行!”高宁叉着腰,朝巴拉吼道:“出去,马上给我弄个全羊宴回来!半个时辰不到,我就把你给做成全羊宴!” “不要啊……我,我不好吃的……”巴拉放下腰刀,哭丧着脸说道。 “好了,不要生气,咱们回去,我给你讲个故事?”甄鑫挽住高宁的肩膀。 “不,我要听你唱曲,而且是女妆的……” “今天不女妆!我给你讲三个故事?” “要我没听过的!” 甄鑫正待答应,王府门口,一骑飞奔而至。 “公子公子公子!”李二牛翻落马下,忙不迭地叫道。 今天看来确实不宜出门……甄鑫无奈地看着已经将嘴嘟起老高的高宁。 高宁伸出一巴掌。 甄鑫笑着点头,说:“那就五个!” 高宁指着李二牛,怒道:“李二牛!你下个月工资没了!”说罢,跺脚扭身而去。 我,我咋了工资就没了? 我还没拿过一文钱的工资呢!李二牛委屈地看向甄鑫。 “进去说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小院。 今天既没人在此唱曲,乐师也不在,所有人都在忙,小院便显得格外清静。 “公子的画像,已传至各个城门守卒。宫中传出旨意,但凡见到画像之人,一律扣拿。若有反抗,就地斩杀!” 忽必烈,准备收网了? 这么捉急吗? 或是,这只是他预防自己逃离大都的一种预防措施? “户部派人,登上直沽外的三河岛,准备查扣岛上的存粮,并要求所有的粮食必须交由户部支配。” 三河岛上,只是日月岛建了个临时的粮食中转仓。每天运来的粮食并不算多,怕的就是朝廷这种不要脸面的直接开抢。 “你家主子呢?” “啊?”李二牛憨憨地看着甄鑫,我家主子,不是你吗?还是问的显哥? “松山啊!” 李二牛脸一垮,有种被甄公子嘲讽“三姓家奴”的委屈感。 “松山王子去户部吵架去了,威胁说谁敢动他粮食,他就立即停办此次佛事。” “吵架有结果了没?” “我估计的结果,是佛事结束之前,户部应当会监管粮食的去向,但不会插手。佛事结束之后,三河岛必然会被官兵控制。” 控制三河岛有意义吗?三河岛又不产粮食! “松山呢?为什么这两天都没见着他?” “他躲着公子呢。”李二牛憨笑道。 躲着我? 甄鑫摇头苦笑,心里生出一点点的失望。 所谓非我族人,其心必异,说的就是松山这种人吧。 待佛事过后,只要皇帝一个暗示,那厮必然会将自己捆好送至皇帝面前。至于未来可能的利益,对这个啥都整不明白的王子来说,他哪里肯看得那么长远。 只是,被自己视为同族的北地汉人,又能比松山好多少? “还有吗?” “东城崇仁门街上的‘北平阁’,刚装修完毕,又被官府给端了……”李二牛沮丧地说道。 却止不住地在心里念叨:这个新主子总是在给自己的旧主子挖坑。杭州的宁海阁,让显哥投资,结果被砸了。来大都后又怂恿显哥投资北平阁,结果又被砸了! 虽然这怀疑没有任何证据,李二牛却总有些愤愤不平。但是呢,这都是主子们之间的交易,作为一个连工资都没有的可怜手下,他哪有资格去公然质疑? “继续啊!你怔什么神?” “啊?噢,那个,你能不能先问,我来答?” 脑子这么不灵敏,难怪没工资拿!甄鑫只好问道:“朝堂之上,有没有什么反馈?” “不知道啊……小的可没能力在朝堂之上布置眼线。” 第571章 敝屣方回 朝堂之上的信息,其实根本没有隐秘可言。若不是松山躲着不见自己,这时候应该知道那些汉臣们的态度了。 甄鑫只好继续问道:“你还知道啥?” “兵马一直在调动。虽然大都驻军被派出了有十多万,但又从上都调来了一些。如今皇城之内,可谓插翅难飞,想做些小动作,难度变得越来越大。 接下去,咱们应该怎么办?” 甄鑫沉吟许久,缓缓说道:“那就按原计划执行。” 原计划? 李二牛一脸无助地看着甄鑫:咱们定了好多个计划啊! “跟着你的显哥走吧。” 太好了!终于又可以回到显哥的身边。 李二牛刚刚灿烂起来的笑容,突然又僵在脸上,小心地问道:“那,我呢?” “你当然要跟在新主子身边啊。” “啊?” “要不然,谁给你发工资?” 问题是,我还是没工资可拿啊…… 虽然欲哭无泪,苦哈哈的李二牛还是必须得化悲痛为力量,继续出去打探消息,为几个主子鞠躬尽瘁。 朝堂上的消息很快便被送到。 这些天,日月岛与甄鑫,终于成为朝堂上议论的重心。 蒙古军方尤其是怯薛军的态度一直很明确,主张直接将甄鑫就地斩杀,不计后果不考虑代价。 不得不说,这也许是最明智的做法,却也是让甄鑫与忽必烈都很讨厌的做法——实在是没有任何的技术含量! 中书省与尚书省对此事的态度,竟然难得的没有相互拆台,基本的意见是等佛事结束之后,或是等一百万石粮食全部收到之际,再将甄鑫正式收押,并追究其在江南犯下的系列罪行。 至于发兵攻打日月岛,皇帝毕竟已经派甘麻剌去云南组织兵船,不需要朝廷伤筋动骨地提供支援,自然也没人会去主动讨论此事。 汉臣们的态度就比较暧昧,没有一个人包括姚燧在内,敢在朝堂之上公然表示支持日月岛与甄鑫。当然也没有一个人表态支持对于日月岛或是甄鑫的制裁举动。 这些人,被压抑得太久了,久到已经不知道如何去反抗,如何去表达自己的意见。 有些人,大概是在观望,等着皇帝做出最终的决定后再考虑自己的立场与意见。 有些人,则是想抽身事外,不欲将自己陷入这个泥淖之中。 不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其实大多数人更愿意过着苟且的生活。并给自己的无助增添一些所谓诗和远方的妄想。 数千年来,从不曾改变。 只有姚燧,坚持让日月岛负责攻日作战。 虽然这无非只是一个“拖”字诀,但到底让朝堂诸公为之而心动。 在没有朝廷任何支持的前提下,凭着日月岛目前的实力攻打日本,所有人都认为只有一个下场,那便是送死! 不用朝廷费上一兵一卒,就能将日月岛的隐患消弭于无形之中,这自然是最好的结局。 而且,攻打日本,无须甄鑫亲自带队。该关押便继续关押,该压榨便继续压榨。或许等到皇帝心情好的某一天,想认其为皇孙,那起码人还是活着。 有人便跟着主张,说一个日本可能不够,干脆连爪哇也安排上。 攻打爪哇,本是朝廷去年就定下的计划。至于为什么要攻打,没人在意。 当时,将高兴调去福建行省,其主要的目的便是筹备爪哇之战。只是这计划却被日月岛生生打断,高兴如今还在大都晾着,无处可去。 这又涉及到一个目前依然没能解决的问题,便是江南诸行省被日月岛整得乱七八糟的官场。 几乎所有的蒙古官员都被赶回北地,那些不肯与日月岛合作的行省主官,或如高兴这般被直接赶走,或如叶李那样被拘押至今。 若再不处理,朝廷颜面无存! 姚燧终于姗姗而来,带着满脸的苦涩。 “圣上旨意,让方回自缚入京,听候处置。” “为什么?”甄鑫大怒。 姚燧却嗫嚅难言。 方回名声确实很臭,乃至早已被朝廷弃用。而且无论是北地的汉官还是南地的宿儒,都对视之如敝屣。 是以,当有人把方回拉出来顶罪时,没有人会为他说话。 包括姚燧在内,大概也认为如方回之流,是属于可以完全抛弃的棋子。把他交出去,不仅可以稍微缓解皇帝的一点怒火,还能让朝廷得到一丝颜面,同时又可以将这个类似于蠹虫的家伙从日月岛团队之中清理出去。 可谓一举得多。 但是姚燧依然心虚,因为他知道,甄鑫绝对不会轻易放弃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哪怕是方回! 是以,即便姚燧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却仍然不知道该如何说服甄鑫接受这个决定。 “钝刀割肉,温水煮蛙,这道理姚先生应当明白。”甄鑫强行压下心里的怒火,尽量以温和的语气说道。 “老朽惭愧!”姚燧赧然说道。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甄鑫一再地提醒着自己,这已经是自己见过的最有良心的汉官,一旦与其决裂,那自己之前的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江南的宿儒,一心只想恢复赵宋在江南的统治,为此不惜抛头颅洒热血。虽然他们的目标很可笑,可是起码人家的态度有些端正。 相比较而言,北地文人俱是一群绥靖之徒。在未曾被逼上绝路、刀枪还没架到脖子之前,这些人,绝不会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可是自己,又凭什么让他们去拼命? 凭着驱逐鞑虏的雄心?还是凭着恢复汉唐荣光的壮志? 这些东西去忽悠普通的老百姓也许凑合能用,可是但凡在朝堂之上,能说得上话的汉人官员,又有哪个是真正的傻子? 自己,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 他们最大的目标,或者说唯一的希望,并非是要将高高在上的蒙古皇帝赶下圣殿,而是争取自己与皇帝的和解,从而得到其恩赐的权势。 如此,他们才能以最安全的姿势,收获更大更多的利益! 这一瞬之间,甄鑫心里充斥着沮丧。 自己冒死跑来大都,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572章 王家的熊夫人 一叶逆流而上的轻舟,缓缓地停靠在重庆的码头之上。 范梈与黄泽相互搀扶而下。 杭州诗会上,得到甄鑫亲手为其赋诗的范梈,虽然并未一步登天,却从那之后,开始明白了自己的未来到底在哪,自己应当如何去做一个“其道大光”的少年人。 为此,他放下所有本就不多的架子,秉着日月岛“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的指导思想,在杭州宁海阁任劳任怨地打了一个月的短工。 而后,随船队到海上,考察各处海岛。在船上当水手、船夫,在岛上当泥水工、搬运工。 自浙江沿海南下,在泉州为珍海阁伙计,在广州为天海阁伙计。 半年时间,绕行大半国土海域。 又去日月岛上,在学校里当了一个月的义工兼教师。 与范梈一起,自杭州被派去各地经受如此折磨的人有不少,可是全程能坚持下来并达到考核标准的,唯有范梈一人。 于是,开拓重庆市场的重任,便被交到范梈的手中。 与历经折磨的范梈不同,这半年多时间,黄泽活得相当滋润。 黄泽祖上本为长安人,在北宋年间迁居四川资州。时蒙哥汗攻打四川,黄泽父亲便带着他前往江西九江投靠其伯父。 元军攻入江西,黄家与大多数的江西官民一起,顺势而降。 乱世之中,能保住家人性命的,或者得有奴颜婢膝的本事,或者得有审时度势的能耐。 黄家,显然是其中的佼佼者。 连续躲过两次战乱,使得圆滑的处事态度,几乎成为黄家的家训。 在杭州之时,黄泽虽然也看好日月岛的增长态势,却并没有准备把自己当作日月岛的一员。而是四处寻师访友,不仅是方回这种人的座上客,也能得到林景熙、胡三省等江南宿儒的欣赏,还与北地的一些文人结下相当深厚的友情。 十九岁的范梈能力虽强,可是毕竟年轻。第一次执行如此重要的任务,难免心里有些发虚。 身为半个四川人,加上又是范梈的同乡好友,黄泽便被临时聘请作为副手,陪同范梈一同前来到重庆。 作为四川行省面对江南的门户,想入四川,重庆是绝对避不开的首站。 对于这座城市,江南人的感情是相当复杂的。 虽然也在长江沿岸,但无论是重庆人还是四川人,都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江南人。 正如蜀、吴、魏三分天下之时,天府之国自认有足够的地理优势来对抗天下的纷争,而独立于南北之外。 蒙哥汗暴毙于重庆钓鱼城,使得蒙古军被迫全线退军。可以说重庆几乎以一己之力挽救了当年的宋国。 是以,当忽必烈重新将目光瞄准南宋之时,只能被迫放弃四川而花了七年的时间来攻打襄樊。 元军兵临临安,赵宋皇室被迫下诏令举国降元。重庆却拒不受诏,坚决不降。 四川制置使兼知重庆府张珏守重庆,其副将四川安抚使兼知合州王立守钓鱼城。两城虽然互为犄守,可是外无援兵,内已绝粮。重庆失守之后,钓鱼城腹背受敌。 为了保住全城十数万百姓的性命,王立只得打开城门,向西川元军统帅李德辉投降。 这是南宋最后一座沦陷的城市。 全城因为王立而幸存的百姓,对其感恩戴德,在战后甚至还有人为其建立生祠。 然而,许多故宋的遗老遗少们,则将其视为叛将贰臣。他们认为,即便是为了全城百姓的生命,而不得不选择投降,那王立为什么不与他的上司张珏一样,自尽以殉国? 这也许便是儒家思想最精华的体现,世人不会责怪年幼降国的恭帝,也不会辱骂颁布投降诏书的太皇太后谢道清,却可以尽管非议一个投降的守将。 只是如果投降可以被原谅,那些死战的将士又当如何? 范梈摇摇头,这些问题他可能永远的想不清楚。而且他也不认为自己有评判这些人的资格。 于公,他不曾为保卫宋国流过一滴血。于私,若要求所有人都必须在元军的铁蹄之下以身殉国,那他根本就没有机会活在这个世上。 黄泽难得闭上一路唠叨的嘴巴,陪着范梈,在巴县老街的一座宅子前,轻轻地叩响破旧的大门。 门楣这上,只挂着一个牌额,上书“王宅”两字,显得苍老而且无力。 片刻之后,一个老苍头探出门来,睁着迷糊的双眼看向门外两人。 范梈恭敬一礼,递上自己的名刺,以及两封推荐信。 一封是姚燧所写,另一封来自邓剡。 老苍头却并未伸手,只是倚在门边问道:“你找谁?” “小子日月岛范梈,求见王老先生,以及夫人……” 老苍头翻了个白眼,终于伸出手接过名刺与推荐信,掩上门。拖着脚,一重一轻地往里而去。 “看门的脾气都这么大……”黄泽轻声嘀咕道。 范梈摆摆手,心下略觉忐忑。 邓剡着人送信过来时,特地交代,登门时不能说见“王将军”或是“王大人”,而且最好还能附上求见“夫人”的名义。 意思是单单求见王立,自己很可能被拒之门外? 还好,来此之前,已经做足了功课。 王立的这位夫人,堪称一个传奇女子。 襄樊被攻破之后,元军将攻宋的重心转移至四川。 在收复泸州之战中,王立率军击杀泸州元军将领熊耳。当时,身在泸州的熊夫人于战乱之中被俘,化名王氏,却被王立瞧中收为妾室,对外称为义妹。 熊夫人就此在王家安心过活,直到元军再次围困钓鱼城。 熊夫人其实还有一个王立当时根本不知道的身份,她的兄长,是忽必烈最早的宿卫之一、真金太子的讲读李德辉。其在太子府中的地位,仅比身为太子侍读的王恂略低些许。 当时,李德辉为西川行枢密院副使。熊夫人便向王立表明身份,并暗中联络李德辉,最终促使王立向李德辉献出钓鱼城。 战后,对王立感恩的人不少,骂他的人也同样很多。 可是对这位熊夫人,却没人会骂,也没人敢骂。因为她的兄长李德辉,已经成为四川行省的丞相。 第573章 迟暮 三年前,李德辉死于任上时,王立以合州安扶使身份,率合州官民,身着丧服,凭吊志哀,悲天而恸地。 李德辉死后,王立的日子变得越来越不好过,不得不辞去合州安抚使的职位,告病在家养老。也许唯一让他感觉到安慰的是,他的这位前熊夫人,始终不离不弃地陪在他身边,直到现在。 当然,现在应该称为“李氏王夫人”。 不过四十多岁的王立,脸上写满皱纹,令人看不到当年的一丝豪情。软软地坐在椅子上,如同一个只知缅怀往日时光的老朽。 坐在他边上的夫人,头上发髻松而不垮,宛如戴着一朵柔软的云朵。 发间斜挺一枝珠玉钗,额上光滑可鉴。一双眉毛,秀而不媚,如同揽尽世间无数的悲欢离合。 身上虽然只是朴素衣裳,却打扮得一丝不苟,透出难以抑制的豪门大妇风范。 “范梈、黄泽见过王先生与夫人。”范梈与黄泽同时躬身行礼道。 王立略显浑浊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两人。 “坐吧。”夫人温婉笑道。 待两人各自落座,老苍头端来两杯茶水,放于他们身边茶椅之上。 夫人开口问道:“姚先生可好?” 姚燧吗?应该还好吧,其实我跟他并不熟……“一切安好。”范梈答道。 “他现在哪?” “已回大都。” “跟你们的,甄公子一起?” 范梈犹豫半息,答道:“是的。” “听说,你们甄公子,是前太子之子?”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范梈。 范梈微微一怔,一时摸不清她这话中隐藏的深意。只得坚定地摇着头说道:“外间确实有此传闻,但是我并不认为,甄公子与前太子有任何的关系。” “哦?”夫人显得很意外,“只有你这么认为,或是,你们都这么认为?” “我并未与同僚探讨过此事,但是范某以为,恐怕日月岛上下,绝大多数人的观点都是如此。” 夫人点点头,语气依然温和,如同一个知书达礼的大婶婶,“那你们俩此次过来,见我夫妻,所为何事?” “日月岛希望可以与两位合作,在重庆建立一个自由贸易区。” “自由贸易区?” “就是南来北往的客商,俱可以在其中自由交易的区域。官府出面给地,我等负责招商引客,以及长江沿线的货物运输。” 夫人眼睛微微一亮,轻声叹道:“甄公子,果然是商业奇才!如此便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将重庆打造成一个商业重地。” “这可是一件对所有人都有利之事。”黄泽忍不住解释道:“商人有了动力,官府收获影响力,百姓得到实惠。而且,以商业为前驱,可以趁机挖掘出播州等蛮夷之地的民生潜力。” 他们看上了播州兵?王立两眼之中,精光突然闪现,开口问道:“你们打算啥时起兵?” 范梈茫然道:“我们,没打算起兵啊……” 王立眼中的精光立时消失不见,又变成一个了无生趣的糟老头。似乎喉咙里有浓痰堵塞,让说话声变得含糊不清:“那,你们……找来我干甚?” 范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难不成我们想起兵,你就会响应? 黄泽呵呵笑道:“若是先生有意……” 夫人摆摆手,止住黄泽。又侧过脸轻声说道:“老爷啊,别再操心国事了可好?” “我,并没有……”王立嘟囔着说道。 “你们看啊,我跟老爷已经不理世事很长时间。是以,这事我们既无心也无力帮助你们……” 黄泽急急说道:“不需要花费你们太多的精力,只需……” “我知道。”夫人摆摆手,温和地说道:“蓬门荜户,不足待客,还望两位见谅。” 这就直接赶人了? 黄泽脸上现出愤愤不平的神色,还待继续劝说,范梈却拉住他的袖子,躬身一礼道:“如此,我等告辞。先生、夫人,身体为重!” 被老苍头送到门口,范梈回过身对着老苍头拱手说道:“我住在城东西来客栈,如果先生身体好转,可以的话,烦请老伯着人告知一声。” 老苍头面无表情地掩上门。 黄泽气愤难平:“这俩,未免太过倨傲,怎可如此?” 范梈默然而行,心里却不住地打转。 “我们,真的要在客栈里等个十天半个月不成?”黄泽忍不住问道。 “倒也未必是非等不可。”范梈微笑着安慰道:“你不是说,重庆还有你许多旧识在吗?咱们不妨一一拜访过去。” “噢对!”黄泽轻敲脑袋,昂然说道:“如今的重庆,可不会再让王立这种人一手遮天!” 范梈摇头苦笑,却没有反驳黄泽的意思,两个相伴缓缓而去。 王宅之内,看着重新安静下来的院子,王立脸上现出落寞之色。 夫人抬着王立的胳膊,倚在自己的腮边轻轻搓摸,细声劝道:“老爷,你这又是何苦。常言说:人活一世,难得糊涂,心宽之处方为蓬莱。 “妾身知道,你放不下故国。可是故国又有几人,还能记得你曾经的出生入死?” “那又如何?”王立苦笑道,整个人虽然依旧了无生趣,眼中却已经没有浑浊迷糊之色。 “莫非老爷对妾身不满意,想再找个更年轻的?”夫人脸上现出戏谑的神色。 王立转过手腕,揉向她眼角隐隐的鱼尾纹,叹着气道:“我已经天天被你折腾得骨头都散了,你非要把我骨髓吸干了才肯罢休?” 夫人脸上飞起一朵红晕,啐道:“你个老不休的,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调戏良家女子!” 王立粗糙的手自她的眼角抹向依然饱满的双唇,而后继续向下。 却被摁在了脖颈之上。 “跟着我,委屈你了……” “你知道,我从来不觉得委屈。”夫人侧过脸,在王立的手背上轻轻摩挲,如同一只求宠的猫咪。 王立手背上关节虬起,却又缓缓松开。两眼看着院外的天空,喃喃说道:“可是这天,终究要变了……” 夫人嫣然而笑,宛如一朵盛开的牡丹。 “老爷啊,我知道你不是因为自己而心有不甘。要不,这事交给我处理,你看行吗?” 王立无奈地看着身边这个艳光四射的女人,叹息道:“十年之前,我拒绝不了你,十年之后,我还是不行啊……” “那是因为老爷疼惜妾身呢……” 王立摇头苦笑。 她,是自己这辈子永远逃不脱的劫难,却成为自己如今唯一的依靠。 “不急,且看那甄公子能否在大都活下来再说。” “好的……” 第574章 大都的清晨 二月十五,大都。 比往日起早了半个多时辰的刘五郎,将脑袋埋在破毡帽之中,拢着袖子哆哆嗦嗦地出了门。 大都城依然被笼罩于黑暗之中,街上偶见残余的烛火。 雪虽然彻底停了,风也不大,气温却愈加的寒冷,冻得刘五郎的双脚几乎失去了知觉。一边努力地跑步,一边时不时得停下来搓下双腿。 大都路衙门还未打开,刘五郎只好缩在衙门前的石狮旁,倚着冰冷的栏杆,躲着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寒风。 须臾之后,零零散散有其他衙役过来,刘五郎加入其中一组,凑成五人。推着一辆板车,相互骂骂咧咧地往鼓楼大街而去。 今天,他们这一组负责这条大街的清理。 是清理,而不是清扫。 街边草丛之中,还未完全融化的积雪之内,总有蜷成一团的野猫野狗。 墙角处,偶尔能见到冻死的更夫。 寺院旁,还有三两个已经僵硬的乞儿。 这些,都是刘五郎必须要清理的对象。 冬天虽然寒冷,但这活做起来比夏天容易许多。夏天冻死的不多,却往往有些饿死在某个阴暗处,过几天后才被发现,那滋味就会让人难以忍受。 更可怕的是,先发现这些死尸的,是遍布大都的流浪狗。 “哎,你们拿到上个月的薪水了没?” “拿个屁,我去年年底的都还没拿到。” “嗐,谁不是呢……我一家子老老小小,现在都靠高利贷活着。” “跟那些回回人借的高利贷?” “是啊……” “那靠你那薪水,估计根本还不清了。” “管他的,大不了把老婆卖了,反正现在也养不起。” “兄弟大气!” “你们这些天没去给佛事帮忙吗?” “就是去帮了几天忙,才让我老母亲没被饿死……可是,佛事今天就结束了,明天怎么办啊?” 一声接一声的叹息此起彼伏地响起。 只有刘五郎沉默不语地继续干着活。 因为他上无老,下无小,孤身一人连老婆都娶不上。到了这种时候,倒是不用去担心能否养得起家人。 哪怕断粮几天,自己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只是这样的日子,还要熬多久? 没人知道。 “听说了吗?佛事之后,皇帝会对日月岛那位动手。” “啊?为什么啊……” “说是他们把漕粮抢了。” “不是已经提前还回来了吗?这些天,运进大都的粮食,最少都有一百万石了。” “听说主要是因为他们在江南闹得太过厉害。” “大都天天饿死人冻死人,我可没听说杭州有这么惨。” “还说纸钞贬值,都是那姓甄的家伙搞出来的。” “哧,这你都信?纸钞是他发行的?还是说他每年印了越来越多的纸钞?” 衙役,这是个很奇特的人群。 从来没有哪个官吏会将衙役看作可以平等沟通的对象,可是在普通百姓的眼中,衙役却是官府的最直接代表。 吏不算吏,民不是民。除了一份很不稳定的薪水之外,如果不靠狐假虎威行些敲诈勒索之事,衙役的生活质量比普通百姓也好不到哪去。因为他们既无一技之长,又放不下脸四处打短工。 但是,这些人毕竟天天在衙门里走动,与普通百姓最大的区别是,他们并不好骗。 而且往往还是欺骗普通百姓的最主要执行者。 絮絮叨叨之间,刘五郎等人将视线之内能看得到的冻尸全都扔上推车,堆得满满当当,运向城外。 顺便还不时呵斥那些依然躲在寺院边上瑟瑟发抖的老人小孩子。 今天可是个大日子,天子的目光将会注视这座都市的每个角落,绝不可以让他看到大都街上这些落魄而肮脏的乞儿! 位于大都城中轴线以北的鼓楼,其边上的这座建于辽代的寺庙,如今只剩下一座白塔。 据说,此塔一到寂静的深夜,便会屡放神光。皇帝令人打开此塔后,发现了其中珍藏的二十粒舍利。白塔便被保护起来,禁止普通百姓出入。 这座只有白塔的寺院,也常常成为无家可归的猫狗与乞儿们临终前最后的去处。 大都城每天的第一缕阳光,总是照在这座白塔的尖顶之上。 街上已经被扫开的积雪,便泛出深褐色的车辙印子,如同蜕皮的巨蟒般,向南北蜿蜒伸长。 “铛——”钟楼之上,响起如龙吟般的钟声,檐角铜铃随之叮当作响。 钟声三长四短,余韵未消,相隔百步的鼓楼已传出回应。 蒙着犀牛皮的兽面鼓,被枣木槌擂响。如闷雷一般,不住摧醒这座城市。 刘五郎等人已经推着板车出了北城,车上的冻尸会随便找个荒凉的地方卸下。这种天气,连坑都不需要挖,待到太阳升起的时候,城外的野狗会将软化的尸体,处理得干干净净。 “快点快点!”有人催促道。 “你奔丧呐?” “奔你娘的丧!赶紧回去,交接好了去占个好位置!” “你家娃还饿着脖子,你却有心思去看佛事?” “就是娃想看啊!说不定,看了之后,肚子就不饿了!” “同去同去,我还指望着沾点活佛的光,让我娘的病好一些……” “五郎你呢?” “你们先回家吧,其他的交给我!” “还是五郎体贴人!这样的好人,就不该有老婆孩子挂累。” “滚……” 能苦中作乐也好! 孑然一身的刘五郎,推着板车慢慢地走在街道之上,却不知道自己是该觉得苦,还是该觉得乐。 大都路总管府除了管辖一府十一州之外,下属有负责城防与驻军的兵马指挥使司、负责刑狱的司狱司、负责教育的提举学校所,以及负责全城治安的警巡院。 刘五郎身属大都警巡院下分管东城的左警巡院,衙门就在鼓楼东侧不远。 鼓楼大楼两侧,渐渐传出火燎烟熏的味道。 晨光之中,寒鸦振翅而鸣,载货的骆驼晃起颈下的铃铛,诸坊正门的包铁木闩一一而落。 这座城市的声音与味道,刘五郎既觉得熟悉无比,却又总让他觉着陌生。 第575章 白伞盖佛事 板车压在街面路石之上,发出极为刺耳的咿咿唔唔呻吟声。似乎怎么努力,刘五郎都无法将这声音融入于这座城市之间。 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突然响起,两骑飞奔而来。马上之人,似乎是兵马指挥使司的城防兵。 刘五郎急忙将板车往路边推去,刚侧过身,马却已到了眼前。 “叭!”一个马鞭望空抽来,刘五郎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已辣出一片。 “你,你干嘛?”刘五郎怒道。 “滚!” “奔丧啊”刘五郎摸着赤疼的脸颊,忍不住对着掠过身旁的两骑,破口而骂。 “吔——”两骑突然转了个圈,齐齐回身。 “竟然还有一个如此不开眼的?” 刘五郎挺着胸,说道:“我在执行公事,你们当街殴打公人,我、我……” “叭,叭!”两只马鞭同时挥来,一左一右抽向刘五郎。 “啊——”刘五郎抱头惨叫,蜷在车侧。 “公人?公你妈的人!佛事马上就开始,你还敢在街上挡路,我抽死你,看看你上官会不会给你出头?” “叭、叭!” “别打了,别打了!”刘五郎哀嚎道,左躲右闪。 “我呸!”马上横空吐下两口浓痰,正中刘五郎脑门。 又一刀劈下,身前的板车立时散开。 两骑这才掉转马身,睥睨而去。 佛事的游街队伍,不经过这里啊……瘫倒在路牙上的刘五郎,呆呆地看着散了架的板车,心如刀割。 我上哪去弄钱,来赔偿这辆已经毁坏的板车啊! “呜——” 凄厉的号角声,自南城的大庆寿寺响起。 如同一声号令,全城寺庙,随之吹出“呜呜呜”的应和声。 游皇城的佛事,即将开始。 皇城南端,崇天门大开。 三十二名白衣白帽的喇嘛,抬着鎏金法驾,稳稳地步出皇城。 法驾之上,是高愈宫墙的七重白绢伞盖。伞骨上,缀着来自吐蕃的牦牛尾,伞面有八思巴亲笔所书的梵文。垂落于伞边的珍珠璎珞,随着喇嘛们整齐的步伐,摇曳生光。 队伍过周桥、灵星门,进入大庆寿寺。 这是将白伞从大明殿中请出,在庆寿寺略事歇息后,以正式开启今日的佛事游街。 庆寿寺始建于金大定年间,蒙哥汗时,海云法师入住此寺并成为主持。 当年,正是海云法师前往漠北,拜见无权无势的忽必烈,由此助其走出争夺天下的第一步。 海云为忽必烈推荐了无数汉人幕僚,第一个人便是他的弟子,子聪。 至元元年,忽必烈登位为汗后,令子聪还俗,改名为刘秉忠。 是以,这座寺庙对于忽必烈以及大元国而言,具有极其独特的意义。 佛事游行每年的线路基本一样,自大庆寿起,沿皇城由西向北绕行,从厚载门进入皇城,过兴圣宫、隆福宫,至皇城东门结束。 皇城之内,普通百姓自然不能进入。因此绝大多数观礼的百姓与王公贵族,都集中于西皇城的这条线路之上。 两支长长的铜钦吹起低沉的法号,一排高昂的法螺与之应和。 法号一停,在大庆寿周边,翘首以待的围观百姓便发出阵阵的欢呼声。 庄严的白伞盖行在队伍的最前列,八名拔伞鼓手,护持而行。五百军容齐整、甲胄鲜明的护卫队紧紧跟随。 而后,一座十六抬檀木佛床出现在众人眼前,上面端坐着一个年纪不过十岁的稚子,宝相庄严。 其左手掐指如花,右手掌心上,托着一枚鎏金法轮。 身披玄色袈裟,密织金线莲花。 头顶金边黑色盖帽,帽前饰有十字金刚杵,象征着降魔镇邪。金刚杵两边,各自展出一卷祥云,延至帽侧,象征吉祥殊胜。 这顶黑帽,是当年蒙哥汗赠予噶玛噶举派先师噶玛巴希,是噶玛噶举能传承至今的至尊之物。 最近有传闻说,此帽的真身,是由十万个空行女的头发编织而成。其藏名为“堪卓崩夏”,意为“十万空行母帽”。不过,唯有与佛有缘之人,方能见此真身。在一般人的眼里,便是一顶盖子形黑帽。 “是活佛……活佛!!!” 人群之中,立时响起一片惊叫。 佛床上之人,正是噶玛噶举派的转世活佛,噶玛巴三世。 围在寺庙周边的百姓,“轰”的便跪倒了一大片。 额头抵在冰凉的街面上,有人的眼中已沁出泪珠。 活佛啊……今世竟得以亲见,这辈子值了! 往年的白伞盖佛事,都是身为萨迦派的国师主持。只是国师现在五台山修行,据说不方便出关,皇帝也没有强行要求其来大都的意思。 主持佛事之人,便换上了刚受封不久的活佛。 曾经在蒙哥汗时期,受封为国师的噶玛巴希,以其转世之身,将重新登上属于他的舞台。 活佛嘴角含笑,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正在为虔诚的百姓赐福。 随侍的喇嘛摇动金刚铃,伴着呜呜的法螺声,如同奏出万千佛光,盘旋于大都城上云端,震颤而鸣。 两匹没有一丝杂色的白马,拉着一辆敞开的大车。车上站着两列身着金红袈裟的喇嘛,正望空抛散青稞。 这可是被高僧加持过祝福的青稞! 两侧百姓争相撩起衣襟,跪地而接。 不过在宝相庄严的活佛眼前,所有人都不敢过于推挤,只有一片的感恩之声纷纷响起。 偶尔有几颗青稞散落于地,也被人轻轻拈起,放入合什的掌中。 噶玛巴三世,这个名字自今日起,必将响彻大都的每个角落。 五百杂役抬着监坛关公等神像,肃然行过。 而后是宣政院所辖官寺三十六所,掌供应佛像、坛面、幢幡、宝盖、车鼓、头旗三百六十坛。每坛擎执抬舁二十六人,钹鼓僧十二人。 其后,是教坊司云和署掌大乐鼓、板杖鼓、筚篥、龙笛、琵琶、筝、蓁七色,兴和署掌伎女杂扮队戏,祥和署掌杂把戏,仪凤署掌汉人、回回、河西三色细乐。 “快看快看,畏兀儿人的戏班子!” 不知谁喊了一声,围观的百姓纷纷翘首。 这可是往年间,最让人期待的队伍。 第576章 汉百戏 只见八宝琉璃伞盖下,几个回鹘乐师捧着凤首箜篌,且行且奏。 脸上蒙着轻纱的三个西域舞伎,踩着羯鼓的节拍,扭动柔软的腰肢,将石榴裙舞成三朵盛开的繁花。 “就这?” 周边响起阵阵的谴责声。 “往年那些衣裳褴褛的舞伎呢?那些可以把媚眼抛到天上的女子呢?” “没有可以养眼的女子,来几个会吼会叫能跳能蹦的西域大汉也行啊。” “这衣服,穿得也太多了,啥都看不到啊!” “天气这么冷,你好意思让人家不穿衣服?” “往年也冷啊,怎么就可以穿那么少?” “我看呐,可能是没钱请那些不穿衣服的,只好随便拉几个来凑数。” 这话,好像有些道理,可是听得又让人觉着奇怪。 一行高丽女子,梳着双环髻,踏着小碎步,手捧高丽纸灯笼,缓缓而过。 “跳起来啊……怎么没歌没舞没动静呢?”又有人开始着急。 “今年的高丽人,质量也太差了,都这么老……” 嫌弃声传入队伍之中,高丽女却如若未闻,只是专心地护着手中的灯笼,琉璃罩中泯灭不安的烛火。 又几支不知道从哪里招来的异族队伍过去,旁观者甚至都有人开始打起了哈欠。 “咚咚、锵……咚咚、锵……” 一阵激昂的锣鼓突然敲打而起。 一群比刚刚那些高丽女子年纪还大的老婆子,身着大红碎花袄子,脸上是令人无法直视的喜乐妆容。每人手中舞着一方比脸还大的红帕子,脚踩四方步,和着鼓点,一退三进。 呦呵呵地扭出花枝乱颤的节奏。 “哈哈哈……”立时引来观众们的开怀大笑。 虽然丑,但是看着开心啊! 极有节奏感的锣鼓点,直敲入心,令许多人忍不住地跟着便扭了起来。 “正月里来是新春, 家家户户点红灯, 老汉过年哈哈笑, 媳妇过年扭扭身……” 队伍行走之间,老婆子们边唱边扭,媚眼抛之欲飞,引来一片片的喝彩声。 之前所经历的肃穆与沉闷,立时被一扫而空。 老婆子们刚刚过去,又有云锣突然破空而至。 二十四面绛州大鼓同时敲响,震得金水河涟漪迭起。 “好!” 街边的彩楼之上,爆出声声喝彩。 那里是供没资格进入皇城,陪皇帝观礼的王公贵族、文武大臣的专席。 只听得一声大吼“看赏!” 数叠纸钞,如雪花般从彩楼之上撒落。 若是往年,这样的豪赏足以引起游街队伍与街边百姓的哄抢。可是今日,大多数人只是略带鄙夷地看着这些飞舞的纸钞,无动于衷。 彩楼之上,有人大怒。却根本没人有空理睬,全都踮起脚尖望向下一支出游的队伍。 四个赤膊的力士,拉着一辆三丈高的旱船碾过街心。 船上,立着扮为八仙的童子。 持渔鼓的汉钟离,脚踩三尺高跷。 甩拂尘的吕洞宾,腰悬灌铅木剑。 船尾处,张果老敲响梆子,但见青布幔中钻出九节纸扎游龙,龙嘴之中喷出混着艾草香的硝烟,弥漫如仙境。 韩湘子在左,蓝彩和居右,两人一同拉开一幅丈二红布。 铁拐李磨墨,曹国舅执笔,于红布之上饱墨而书:“日月岛进献汉百戏”。 “好!” 周遭响起轰天的喝彩声。 汉百戏啊—— 围观的许多百姓,莫名地涌出一股难以言述的自傲与无限的期盼。 这是属于汉人的节目? 或者,是专门演给汉人看的节目? 有头戴方巾者,摇头晃脑地解释道:“汉百戏,出现于汉代,是混合了俳、优、歌、舞、杂、奏于一体的装扮诸种表演。这日月岛,大手笔啊!” “原来,咱们汉人也可以表演出这么多的节目啊……”有人感叹道。 “大都城就应该多引些这样的节目,以后不用总去看那些腥骚难耐的胡姬乱舞!” “这位老哥,倒是颇有见识啊?可否借一步说话?” “哪里哪里,我也只是听说……钱,钱,铜钱!”这位老哥突然一蹦而起。 却见旱船之上,何仙姑轻挽花篮,正望空撒出一把铜钱。 “铜钱啊……”围观的百姓,立时如闻了腥味的猫儿一般,呜呜叫着扑向半空中的铜钱。 可惜,才撒了两把,便有维持秩序的军卒上前,断然喝止。 何仙姑便回到她的位置,安安静静地与其他七仙一起,摆出飘飘欲飞的造型。 接下去,是武当道士的方阵。 方阵之中,一辆车上布着一张桌台,台上只有一烛。 一个老道口中念念有词,左手取出一张空白黄纸,伸出右手一指于黄纸上悬空而画。而后,将黄纸凑于烛前。 一点火花自黄纸边角燃起,随即游走于黄纸之上。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操纵着这点火花,于黄纸之上画出一道线条清晰、图案却相当繁杂的符咒。 “哇——”边上传出一声声惊叹。 “这道士,会做法啊!” “武当的道士?太神奇了吧?” 赞叹声未歇,惊喜声又起。 “财神,财神!快看,财神爷来了!” 却见一只青牛,低着脑袋,慢条斯理地拉着一辆平板大车。 车边幕布垂落,车上四角,各有一位财神悬浮其上。分别是文财神比干与范蠡,武财神关羽与赵公明。 民间四大财神,都来齐了! 围观者群情而动。 街道两边,又呼啦啦地跪下了一片,磕头如捣蒜。 “求财神爷保佑啊……” “感谢财神爷……” 这声势,可比活佛经过时还要轰动。 毕竟活佛似乎远在天边,财神爷可是近在眼前。而且,所有人对于财神爷,都不自禁地拥有着天生的亲近感。 那必须是自家人的感觉! 世间漫天神佛,最不能得罪也最不该得罪的,便是道家的这四尊财神! “咦,他们怎么都浮在车上?”有人疑惑道。 确实,这四尊财神爷,双脚离地三尺悬浮于车上,与车相连的,只有一杖、一拐、一竹,以及关公的一把偃月青龙刀。 莫非,这几尊都是空心的雕像? 似乎感觉到围观者的疑惑,四位悬空而立的慈祥财神同时拱手,齐声说道:“恭喜发财!” “活的,活的……” “感谢财神爷保佑!” “好神奇的财神爷啊!” 第577章 甄氏四大戏 有路人不禁发出衷心的感叹:“感谢日月岛啊,竟然给咱们带来了神奇的财神爷!” “日月岛可不是咱们的财神爷吗!听说,他们不仅给大都捐了几十万石的粮食,此次佛事所有的费用,也全是他们掏的钱。” “还不是因为日月岛,才把纸钞搞得跟纸一样不值钱!” “想啥呢,纸钞本来就是朝廷用来搜刮咱们的一种手段……” “嘘,别乱说……”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们看至元宝钞早就比纸都不值钱了!” “对对,而且就凭一日月岛,就能把纸钞给弄贬值了?我是不信的!” “就是就是,这些天大伙儿帮着准备这场佛事,可没少领粮食。” “那还不是我自己付出劳动的报酬!” “就你那身子板,按现在的行情,一天能换得半两米不?日月岛可是一人给足了两斤呐!知道这两斤米现在值多少钱吗?做人得有良心不是……” “哎你们听说了没,皇宫那位,准备对日月岛姓甄的岛主动手了?” “啊,这是为何?” “觉得他们把粮食直接发给百姓,不舒服呗……” “财神爷啊,怎么可以乱杀?” 也不知道是谁,渐渐地就把围观者的话题引向了委屈的日月岛。 朝堂上之事百姓未必会去关心,明天的粮食,却关系着每一个人温饱。 于是淡淡的疑惑与沮丧,便冲散了见到财神爷的兴奋。 如果没有日月岛送来大都的大量粮食,没有他们一直在压低着大都的粮价,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每个人都很茫然,但是茫然之后真正为此忧心的其实没几人。 明天的事,等明天到了再说! 大汗皇帝在上,总不会让他的子民全都饿死吧? 而且,日月岛接下去所安排的表演项目,显然会更让人期待! 看着街面上欢乐的人群,彩楼之上,有蒙古人愤然骂道:“你们汉人,都这么蠢吗?让道士参加白伞盖佛事,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在座汉官,呵呵而笑。 既未反驳,倒也没人附和。 元封三年,汉武派兵灭掉朝鲜,置乐浪、玄菟、临屯、真番四郡,朝鲜自此并入大汉疆域。此为开疆拓土之功,汉武帝便在长安举办百戏汇演以庆祝。 长安周边三百里内,百姓云集而至。 此后,百戏便成为汉时每年举办一次的盛事。 “总会仙唱,戏豹舞罴,白虎鼓瑟,苍龙吹箎……吞刀吐火,云雾杳冥……临迥望之广场,程角抵之妙戏……” 也只有汉人,才可能在同一个场地,汇集出如此众多的表演项目。 飞丸,便是属于汉百戏之中,杂技的一种。 只见一人双手飞舞,五丸在身前齐飞。间或出脚,时踢时挑,又有三剑加入其中。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好!”一声声大吼,响彻大街。 一个头梳双髻的少女,在叠成十二重的案上双手倒立,反身如弓过肩,拆腰并足,凌空昂首。此为叠案倒立。 又有几人手中拿着鞀鼓,引逗一只鲤鱼与一条游龙,游龙之上则立有一幼童,跟斗翻身如履平地。此为鱼龙曼延。 杂技之后,是舞蹈。 这些舞蹈,可不是前面那些老太太的扭扭舞,看着欢乐,其实没啥技术含量。 有令人心血澎湃的建鼓舞,有气势雄浑的鼗鼓舞,有使人迷醉的七盘舞,有让人瞠目的细腰长袖舞,还有踏鼓舞、巾舞、剑舞…… 叫好声始终未绝,乃至有人喉咙都喊成了沙哑。 彩楼之上,一群王公贵族、文武大臣也被引得目眩神迷,再也没人有空去挑刺谩骂。 即便是大都最为尊贵的这群人,他们平生也未曾见过如此众多精彩的演出。 鼓乐声不断,欢呼声不停。 又有戏龙、戏凤、戏豹、戏鱼、戏车…… 还有蹴鞠、吐火、冲狭、舞轮、高絙、跟挂…… 日头从东到西,斜视大都。 鼓声渐弱,笛声漫漫而起,夹杂其中的,是令人心颤的琵琶声。 最后的这支队伍,是戏曲。 只是无论哪出戏,都得花时间去沉浸于其中,才能品出其中滋味。街头匆匆而过,根本来不及让人体验到真正的美。 街边的叫好声,终于停歇下去。 一辆车上,便是一台戏。 车前有人牵拉,车后有人推动。 车高四尺有余,四周垂下厚重的彩布,遮住车轱辘。 车子上铺着毯子,搭成一个简易的戏台。一块黑色的幕布,将车子隔出一个三面通透的小小后台。 戏台上,或一人独吟,或两人对唱。 其中剧目,全是风靡于江南的新戏选段。 有《牡丹亭》,有《琵琶记》,有《西厢记》,有《桃花扇》。这四出戏,虽然还未曾在大都正式演出,却已被所有的戏曲大家公认为不亚于关老先生《窦娥冤》的大戏。 又称“甄氏四大戏”。 最后一辆车子上,一个素颜的青衫少年孑然而立。略带忧郁的目光,看着这座喧闹的都市,似乎有难以融入的无奈。 轻风卷着他的衣带,欲去却止。 悠悠的笛声,似乎在催着他开口演唱,他却一动未动。 “咦,这位俊哥儿,是谁啊?” “傻站那作甚?” “人长得不错,怎么看着像个傻子?连妆都不化……” 青衫少年收回空洞的眼神,脸上焕出专业的笑意,团团作揖道:“在下,日月岛甄鑫。” “呀,这位就是甄公子啊——” “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好俊的哥儿,结亲了没?我有一个十三岁的姑娘,甄公子可否……” “我呸,你那姑娘早许人了!” 街边两侧,立时响出一片争吵声。围观者相互推搡着,都想近前看得更加仔细一些。 大才子、财神爷……据说还是前太子的私生子,当今的皇孙呐! 立时便有维持秩序的兵丁,吆喝着挡住往街中挤挨的围观者。 “为了感谢大都百姓的厚爱,甄某在此,献唱几阙‘桂枝儿’。”甄鑫团团作揖道。 “好!”震天般的欢呼声,再次响起。 能亲眼看到甄公子唱戏,这可能比见到财神爷还难得! 第578章 战城南 车子缓缓而行,围幕之后,伴奏响起。 甄鑫轻吊嗓门,开口唱道: “驾归舟,欲别去 情迤逗,怕分离 不由我痛泪交流 沉沉苦切从今受 旧游何日续,新恨几时休……” 街上的欢乐情绪,被这一曲满含悲意的曲子活生生地驱散殆尽。 围观的人群,心里同时涌出一股难以言述的悲伤。 但是这曲子,这唱音,却是真的动听! 沉寂片刻之后,街道两边才响起如雷般的喝彩声:“好!” “好听,再来一个!” 又一曲过后,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能不能来个女妆的表演?” 边上众人眼睛俱是一亮。 听说,这位甄公子的女妆非常好看,而且这“桂枝儿”明显是女子思念情郎的一组曲子。俊朗的甄公子虽然看着养眼,可总是令人觉得别扭。 “对对,把妆化上!” “要化妆……” “要旦妆……” 群情激昂,都摆出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车子停下,台上的甄鑫,脸上显出一丝尴尬之色。随即坦然拱手道:“诸位既然喜欢看我的旦妆,趁今日喜庆,甄某可以答应……” “好,好!太好了!” “不过,诸位得答应我一个要求。”甄鑫温和地说道。 “公子请讲!” “若是不好看,莫要取笑。” “不会的,放心甄公子!” “你是个好人,没人敢取笑你的——” 甄鑫哈哈一笑,转身面对幕布,取出一套妆奁。 拍底、铺红、涂白、上胭脂、描眉画唇、勒头贴片、又戴上了线帘子。 动作行云流水,转眼间一个身着青衫的女旦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衣服呢,衣服也换上啊……”又有人起哄道。 “好……”女旦之音,尖而不锐,高亢又显得无比圆润。 两个拉车的小厮走上台子,拉着幕布围起甄鑫。 幕布便不住地抖动,看样子,应当是在里面换衣服。 盏茶之后,幕布打开,一个打扮齐整的女旦便出现在车子戏台之上。 水袖半遮住如花脸面,眼波望处,欲诉还休。稍一转身,只见绣着浪花细纹的裙摆,便如涌动的波涛一般绽开。 “好!” 虽然这不过是一般的旦妆,也未必有前车的几个旦角更加漂亮,却引来周遭愈加热烈的喝彩声。 这可是日月岛甄公子的女妆啊! 弦琴咿咿呀呀地奏起,台上女旦稍一亮相之后,便开口唱道: “骤雨儿,偏向愁人滴 一点点滴得我,好不凄 银灯懒灭和衣睡 泪珠儿腮边落雨点 枕边催,同滴到天明……” 唱音更加的婉转悦耳,却又催出围观者心里许多无奈的思绪。 这么热闹的一天,为什么甄公子总是唱这么悲的曲子? 虽然很好听,可是听得很想哭啊…… 许多人看着台上的女旦,已经泪眼汪汪。 不知不觉中,就有人跟在车边慢行,甚至还有人想攀上戏台。 突然冲出两个虎背熊腰的持刀怯薛兵,大吼着将粘在车上的围观者一把推开。而后一左一右,护着车子往前,或走或停。 甄公子出门,竟然有怯薛兵当护卫?这规格,可不是一般的高啊! 于是再没人敢追着这辆车子,胡乱叫喊。 之后,又一支队伍缓缓走来。 这是一支由四十九个精壮汉子组成的队伍。 他们每个人的眼睑之下,都抹着两道黑灰,衬出肃然神色。 头上扎着黑色布帻,身着灰色麻布短褐,腰间束带,布条绑腿,足踏皮靴。背上,是一袭暗红色的披风。 清脆的鼓点声中,四十九个汉子,却踏出同一个节奏。犹如一只急行的巨象,步伐坚实,令人为之震撼。 鼓声渐重,伴着激昂的铜铙声,四十九个汉子单手抚胸,齐声唱道: “战城南,死郭北, 野死不葬乌可食……” 这什么歌? 为什么听得令人心中发颤,却又生出一股难以言述的悲壮? 街边立时一片安静,唯有这愈加雄浑的歌声,卷向云霄。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眼前,似乎有一片硝烟弥漫的战场。破损的战旗插在满目疮痍的土地上,血海洪流,烽火连天。 天地之间,只余腥红。 “梁筑室,何以南 梁何北,何黍不获君何食……” 彩楼之上,一群完全听不懂的蒙古王公面面相觑。 这些人到底在唱的啥? 让人听得心里既慌且堵! 大伙的目光,同时投向坐在角落中的一个眼深鼻高的少年。 此人,是代州雁门回回人萨都剌。 半年前参加杭州诗会,因为第一时间跑回大都报信而获得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的赏识,召入御史台成为八品都事,负责协助处理日常政务、记录监察案件,并兼蒙汉文的通译。 也算是一飞冲天。 萨都剌起身,拱手答道:“这曲子,出自汉代《饶歌十八曲》,是汉时的军歌。” “军歌?”一蒙古王公拍案而起,怒道:“怎么可以在白伞佛事上,演唱汉朝的军歌?” 萨都剌略显犹豫,说道:“此曲虽为军歌,却也是汉乐府中的郊祀之歌,勉强可算是汉百戏之一。” “谁给甄鑫的胆子?哪怕这是郊祀歌,也不能出现在这种场合!” 破口而骂的人,是忽必烈的孙子阿难答。 此人的父亲,是安西王忙哥剌。忙哥剌虽然已于十多年前去世,但是安西王之位直到前年才被阿难答承袭。 真正有实权的蒙古王公,都在皇城内陪着大汗皇帝观看佛事的游街表演。 居于外头的蒙古贵族,便以阿难答为首。 还好,在此发现了甄鑫的不轨之心,否则让这支唱着汉朝军歌的队伍进入皇城,恐怕得有一大批人因此遭殃。 “快,让这些鸟人全给我闭嘴!” 有人急奔而下,有人将身子探出彩楼高声传令。 守在甄鑫车子旁的两个怯薛兵,最先听到命令,转身朝后,执刀怒吼道:“闭嘴,不准再唱了!” 四十九个汉子,目光冷然,歌声未歇。 两个怯薛兵大怒,迎面奔去,对着伴奏的乐鼓,扬刀劈下。 “膨!”鼓碎声停。 第579章 红色的东方之城 围观者立时有人不乐意,躲在人群之中大吼道:“为什么不让唱?这是我汉族的军歌,怎么就不能唱了?” “是啊,难道说国朝只有蒙军,就没有汉军了?” “对对,这是佛事游行,你们还敢当街杀人?” 便有人围将上来,场面立时一片混乱。 怯薛兵拔刀,望空狠劈,立时吓住推搡的人群。 也有人惊慌不已,急急叫道:“谁他妈的推我,我、我要回去……” 但是饶歌之声,终究还是停了。 而且这支唱着汉代军歌的队伍,也被截下,禁止继续前行。 好在这是最后的一支游街队伍,虽然有影响,似乎影响又不太大。 看完全程的观众在议论声中,开始渐渐开始散去。 前方的队伍,依然按照既定的线路,继续在鼓乐声中行进,至厚载门拐入皇城,转至兴圣宫。 兴圣宫前,左右列立帐房,一边坐着诸王驸马与当朝大臣。另一边则坐着女眷家属。 正中间,摆着御榻,大汗皇帝斜靠于上。 队伍行近于此,除了依然安坐不同如山的活佛之外,全都恭敬而礼。忽必烈则微微颔首,以示回应。 而后渐次离开。 虽然也有表演,却少了许多的激情,只余流程。 毕竟这里没有纵情欢呼的观众,也没人敢在这里肆意发挥自己的才能。 万一手中道具脱落,别说惊吓到皇帝与王公贵族,就是砸到兴圣宫前的花花草草,也不是他们能承受得起的责任。 诸王大臣肃然而坐,女眷那一侧,则传出低低的议论声。 盛装打扮的高宁,双手紧紧地揪住狐裘围脖,几乎将整个脸埋进去,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渐次而过的游街队伍。 满含着期盼,又充斥着忐忑与不安。 最后进入皇城的,是戏曲方队。移动戏台之上,无论生旦还是乐师,都只是静静伫立,而后对着皇帝躬身而礼。 所有王公贵族与女眷家属,包括忽必烈在内,目光都投向最后一辆车上,昂然而立的女旦。 这,就是甄鑫? 一个女妆的戏子? 有人面露鄙夷之色,有人却欣然点头。 一个在这样的场合却将自己打扮为女旦的人,怎么会成为朝廷动荡的根源,成为这个国家的威胁? 或者他是以这种装扮,来表现对皇帝无声的不满? 草原之上,从来都是以男子为尊,女人孩子都不过是财产的一种。若在草原之上,有哪个男子将自己打扮成女人供人娱乐,恐怕当场会被唾沫给淹死! 忽必烈头微微一勾,怯薛长月赤察儿立即出现在他身边。 “台上这个,是甄鑫?”斜靠在御榻上的忽必烈,皱着眉头轻声问道。 “是的。”月赤察儿佝着腰答道:“亲眼看到他换的妆。” 忽必烈沉吟不语,似乎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位显然处于负气状态中的“皇孙”。 半晌,月赤察儿正待直起腰,忽必烈又悠悠说道:“让他回去,看好他! “寸步不离!” 这是要正式拘禁的意思?月赤察儿沉声应道:“是!” 车队缓缓离开兴圣宫,穿过太液池之后,将会在东华门解散,并完成此次的佛事。 终于结束了……坐在兴圣宫前帐中一直坐立不安的松山,缓缓地吁出一口气,如同在茅厕里被关了十个时辰终于获得释放的受害者。 “咚!”轻轻的一声筝音响起,似乎一只无形的手揪住松山很脆弱的心脏,将其微微一捏。 松山瞬间又闭住口鼻而不敢呼吸。 一个清澈温柔,却又充斥着无限哀怜的歌声悠悠荡起: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松山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坐在对面帐中的妹妹。 却见高宁已将自己的整张脸连同一双眼睛,都埋入狐裘之中,双肩微微抖动。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歌声一出,高宁便知道,此人定当不是甄公子。 本来稍稍放松的心情,听到这首曲子后,又是猛然一紧。 甄公子,是用这种方式跟我告别吗? 或许甄公子根本就没来参加佛事,或许他中途已经偷偷消失,或许他早已去了天涯海角之处……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常零落……” 虽然一直告诫自己不该哭,不能哭,但是高宁就是止不住滚滚而下的泪水…… …… 鸭绿江入海口,有两座城市隔江相望。 西侧,是婆娑,东侧是龙州。 元初沿袭金制,设婆速路为婆娑府。 婆娑,婆速,源于唐时的“泊汋”,发音其实差不多,只是在文书之上的记录有所不同。 后世取“红色的东方之城”寓意,将此地改名为“丹东”。 至元六年,高丽西京都统崔坦等人趁高丽内乱之机,率治下府州六十城降元。次年,忽必烈将高丽西京划归辽阳行省,并设东宁府以管辖,以高丽西京作为治所。 自高丽成为元朝征东行省之后,西岸的婆娑府便失去了边境城市的功能。婆娑府被降级为婆娑巡检司,划归东宁府。 去年,在高丽王的一再请求之下,忽必烈将东宁府管辖的高丽区域归还高丽。东宁府北迁,两边恢复以鸭绿江入海口为界。 如今的婆娑,仅余九品巡检一名,及弓兵百人。 面对堂而皇之到来的耶律希亮部队,无论婆娑的巡检弓兵或是百姓,都对其没有显示出任何的敌意。 毕竟,这是一支正规的军队,更何况他们的目标并非是婆娑,而是对岸的高丽。 唯一让他们觉着惊讶的是,这支拥有一万兵马的队伍,打出的旗号竟然是“乣军”。 大多数不知道乣军为何意的人,在惊讶过后也不会放在心上。知道乣军所代表的意义之人,便会生出难以抑制的追随之心。 于是,在婆娑休整不过五天时间的时间里,队伍又扩充至一万两千人。 甚至有人翻过长白山,带着马匹与兵器,赶来投奔。 对此,婆娑巡检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这支军队没有攻占此地的想法,不用他们提供粮草,征招一些野人入伍,又算得了什么? 对于百姓来说,只要这支队伍不抢不劫,不杀良冒功,那便是他们最该感恩戴德的王师! 第580章 约法三章 而当商人们看到紧随而来的日月岛商船时,便陷入了几乎疯狂的境地。 江南的棉布制品、绫罗绸缎、茶叶瓷器,以及来自南洋的香料药材、珊瑚琥珀。如同一个个天大的馅饼般,直接向他们砸来。 正常情况下,这些来自南洋与江南的商品,会先运至大都,再从大都转售到辽阳。而对于远在婆娑的这些商人来说,哪怕能抢得到这些货物,也属于价格被抬到极高的残次品。 砍掉了几级中间商之后,这其中的利润,不用计算便足以让方圆三五百里内的商人,蜂拥而至。 货物的销售,肯定没有问题。辽阳行省广阔的土地上,不缺有钱人。唯一的问题是,匆匆而至的商人,没有那么的流动现金用以周转。 好在,奉守“诚信贸易”的日月岛人,虽然不接受纸钞,但允许以货易货。 同时将所有的货物折算成现银,标示统一的购销价格。 这就让许多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婆娑商人,买的放心,卖的也放心。 为了照顾他们组织货源与筹备货款,日月岛商队向婆娑巡检申请一块暂居之地,以建货仓。这位名为“达达”的巡检,也是个妙人。大笔一挥,便将鸭绿江口的柴薪岛,以三百两现银的价格,卖给了日月岛。 之所以卖得如此爽快,是因为这座岛屿,理论上不属于巡检司的管辖范围。 或者准确点来说,它与元朝周边海域绝大多数的小岛一样,根本就没有官府愿意去实际管理。 源自长白山天池的鸭绿江,汇集了浑江、蒲石河、安平河、叆河、大沙河、虚江等支流,自东北向西南流入海中。长达千余里的江道之上,小岛密布,除了偶尔有渔民在岛上歇息之外,绝大多数岛屿之上根本见不到人烟。 婆娑巡检司自然不可能去管理这些毫无价值的小岛,对岸的龙州便悄摸摸地将所有的小岛,都划入他们的管辖区域之内。 当然,也不过是在纸面上划入。 对此,无论是婆娑巡检司,或是东宁府乃至辽阳行省,从未在意过。 毕竟整个高丽国如今都属于大元的征东行省,大元万里疆域,还会差这几个破岛不成? 所谓敝帚自珍,大概便是如此。你的残羹冷炙,在他人的眼中,也许便是难得的美味。 见到有人不告而占柴薪岛,婆娑对岸的龙州高丽守军便极度的不乐意。 有高丽兵随即乘舟前来驱逐,日月岛负责人陈文开笑脸以对。塞的钱他们倒是收了,却依然不肯让有分毫的让步。 这毕竟涉及到高丽国的脸面,国家太小,寸土都得争。 对此,达达只是在衙门之内,给予一个轻飘飘的谴责,并满口答应帮忙协商。而后坐看双方矛盾的激化。 当一个日月岛伙计被暴怒之下的高丽兵砍伤之后,冲突就不可避免。 秉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宗旨,在二月十六的月圆之夜,数十艘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日月岛战舰,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便一举轰碎了龙州的十余艘艨舯。 龙州水军全军覆没。 怒气勃发的乣军,趁势渡江。在日月岛战船火炮的掩护之下,以零伤亡的代价,轻松攻破已经残破了十余年的龙州城。 一不小心便占了一座城,这让耶律希亮与陈文开都觉得很沉重。 因为,没有人手可以管理这座本就破烂的城市。 婆娑巡检司或是东宁府,肯定不愿意接管。那样意味着官府还得负责养活龙州城内,一大群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的穷酸。 日月岛也不可能派人来管理这座城市,这本就不在规划之内。更何况,现在也根本派不出人手。 倒是耶律希亮手下的阿智明,在犹豫了两天之后,郑重地提出自己的建议。 他愿意留下来,管理这座城市,将其经营为乣军进军路线上的大后方。如此,便能与柴薪岛相互守望。柴薪岛负责商业动作,龙州则负责军事的保障。 这座城市,可以将其改名为“乣”城! 这将会是一座寄托着契丹人最后念想的城市。 契丹已经不在,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但是若有人能支持他们,将几近灭绝的契丹文明保存下去,阿智明相信,这将会获得世代契丹人的感恩与忠诚。 对此,陈文开不得不陷入难以决断的犹豫之中。 他可以相信耶律希亮,可以相信他的手下阿智明等人,但是他又如何去相信他们的后人? 可问题是,他有必要去相信他们的后人吗? 高丽这片土地,本就不在日月岛的谋划目标之内。以对日月岛释放出善意的契丹人,取代对蒙古人无限忠诚的高丽人,又有何不可? 更何况,一旦对高丽水军开战,也意味着日月岛将会被高丽视为死敌。 那不如,就找个机会将其彻底打残算了! 至于如何应付朝廷的斥责,陈文开将目光望向耶律希亮。 这支乣军,起码目前还是他说了算。 耶律希亮看着满含期盼的阿智明,问道:“你,想清楚了吗?” 阿智明坚定地点点头。 “行,那我与你约法三章。” “将军尽管吩咐!”阿智明肃然拱手。 陈文开端坐倾听。 耶律希亮名为与阿智明约法三章,实则是向日月岛摆明他的态度。 “此城,可以命名为乣城,但不得称为契丹城!此后,不得限制其他族群百姓于此城居住,包括女真、高丽,以及汉人!” “这是自然!”阿智明答道。 即便是当初契丹建国之时,也不存在一座只有契丹人的城池。更何况,现在就是连阿智明自己,也无法判断,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称为契丹人。 “其二,这支军队,一年后绝大多数人必须得回大都。可以给你留一支百人队,就当作战死除名。其他的,需要你自己征招兵员。” 阿智明点点头,毕竟绝大多数人的家眷都在大都,不可能让他们无视家人的安危,公然违逆皇帝的旨意。 “此城,只建家祠,不建宗庙。并永为定例!” 第581章 消失的甄鑫 耶律希亮继续说道:“我会让耶律阿剌来此,助你建城。” 耶律阿剌,是耶律希亮的次子。 “是!”阿智明拱手说道:“我会奉二公子为城主。” “不。”耶律希亮摇摇头说道:“谁为城主,当由甄公子指定。” 让自己的儿子在此当作人质,而由日月岛派人管理此城。这耶律希亮的态度,摆得是相当的端正啊! 陈文开微微颔首。 有座城池,便意味着会有属于自己的收入,只要熬过建城初期的巨额投入,从长远来说这绝对是桩不可能赔本的生意。 依靠这座城池,还可以发展自己的军队与势力,并且能将不服气的高丽兵当作最好的练兵对象。 站稳脚跟之后,北倚鸭绿江,即便元军想来讨伐,也很难渡得过这条江。向南则可以肆意侵蚀高丽,直至榨干高丽王室的最后一滴血。 而日月岛发展至今,除了几座海岛之外,也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陆上城池了! 唯一的问题是,这支乣军可否信任? 甄鑫,是否会无条件相信耶律希亮? …… “咣!” 忽必烈顺手抄起榻边案几上的一个锡炉,向跪趴在地的松山砸去。 正中额头。 鲜血立时自松山额间迸出。 松山却根本不敢躲避,只是将手摁住伤口,把头埋得更深,臀部便朝天而翘。 一阵眩晕过后,松山咬着牙,呜呜哀告:“曾孙绝对不是故意放走甄鑫,求皇祖明查,饶了曾孙子这一次……” 忽必烈胸口不住起伏,气喘如鼓。 从来不形于色的他,今天终于无法扼制住自己的暴怒。 这孙子、这曾孙……自己怎么会有这般无能的子孙? 听到动静的南必,匆匆而出,站在忽必烈身后,抱着他的脑袋,轻轻地揉向太阳穴。一边细声安慰道:“大汗息怒,对身体不好……” 松山抖若筛糠,心里大骂着甄鑫,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虽然勉勉强强地完成了佛事的任务,也算没有出太大的差错。可是这一次,恐怕很难再逃脱皇帝的责罚! 唯一让松山觉得庆幸的事,这个锅,不是他一个人在背。 身边,怯薛长月赤察儿面向御榻单膝而跪,一脸沮丧。 虽然月赤察儿从不认为自己可以成为战场上一位合格的将军,但是他始终坚信自己是这世上最为称职的怯薛长。 跟随皇帝数十年来,从来就不曾出过差错。 这一次,却莫名其妙地栽倒在甄鑫的手中! 自去年南下广州,第一次见到甄鑫开始,他便觉得此子相当不凡,是属于那种只要给他一点点助力,便能干出一番大事业的真正有才能之人。 但也仅仅如此而已。 跟在大汗皇帝身边这么多年,他见过有才能之人,哪怕没有上万,也有好几千。还能活到现在的,又有几个?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不重视甄鑫,不重视皇帝下达看住甄鑫的命令。 派出去的怯薛兵,早已牢牢地守住梁王府。昨日佛事,一大清早,在十个怯薛兵的亲眼目睹之下,甄鑫登上装成戏台的车子,被护送至大庆寿寺,参与佛事的游街。 这期间,每时每刻都至少有两个怯薛兵贴身看守。 并看着他当街化妆、换衣,随着游街队伍进入皇城,又离开皇城直至回到梁王府。 然后今天一早,梁王府就发现,甄鑫不见了! 除了小院中三两个惊呆的仆役与丫鬟之外,怯薛兵几乎将院子都拆了下来,却依然找不到甄鑫的任何踪影。 甄鑫,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微闭双眼的忽必烈,紧紧抓着御榻,手背之上虬结隆起。似乎是在强抑满腔的怒火,又似乎在强忍着某种的痛苦。 喉咙之中,突然吐出含混不清的语句。 松山与月赤察儿侧耳倾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好同时将目光看向忽必烈身后的南必。 “高宁呢?”南必淡淡地问道。 “她,她还在王府之中,足不出户。” 松山后背又冒出冷汗:自佛事结束,离开皇城之后,高宁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步也不曾离开,只是哭个不停。 莫非,她早就知道甄鑫已经悄悄离开? “我已让人查过高宁郡子的房间,包括王府上下每个角落都不曾错过,都没有发现甄鑫的影子。”月赤察儿语气低沉而无奈。 还好,还好……松山又暗自庆幸。 若不是有怯薛兵在前扛着这个大锅,恐怕整座王府都得被皇祖给拆了! 松山暗自发誓,若能再见到甄鑫,必定第一时间将其宰了再说。 不对,最好别让自己再见到他。每见他一次,自己总得倒霉一回! 月赤察儿低着头,沉声说道:“请大汗下令,全城捕杀甄鑫!” 松山一惊,捉捕就算了,还要杀? 忽必烈疲惫地扬扬手,嘴里囫囵吐出几个字。 贴在忽必烈耳边的南必,直起身,冷然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完了! 松山几乎直接瘫倒在地上。 难道说是不仅是我错了,父王也错了? 那甄鑫根本就不是祖父的私生子,不是皇祖的孙子,更不是自己叔叔? 好像,也不应该是啊…… 那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投入,岂不是全打了水漂? 落在皇祖眼中,我与父王,成了一对傻子? 松山茫然的视线滑过闭上双目的曾祖父,落在他身下的御榻之上。 只觉得,那个座位正在飘然而去,离自己越来越远…… 大都人口近五十万,根本不可能为了甄鑫一个人,进行全城戒严并一一排查。 而且,月赤察儿觉得,可能性更大的是甄鑫已经逃离了大都。 先不论他是如何在怯薛军眼皮底下逃脱,既然有机会,他不会冒着被杀的风险继续藏在大都某个阴暗的角落。 留在大都,对于甄鑫来说,完全没有意义。 无法确定的是,甄鑫会往哪个方向逃窜? 而且,他到底是在昨夜城门关闭之前便出了城,还是今早城门打开之后才逃离? 如果是前者,到现在已经有六个时辰,他会跑到哪个位置? 第582章 空空的仓库 月赤察儿闭着双眼,脑海里浮现出大都周边,整个中书省直辖区域的各州各府各县。 甄鑫逃离大都,其目标自然是要回到江南。最方便的一条道路,便是大都往东南至直沽,而后乘船出海南下。 只要他上了船,月赤察儿纵然派出十万兵马,也无法将他追回。 还好,早在大汗皇帝将其禁锢于梁王府之日起,月赤察儿便在直沽港口下了禁令,只要在直沽见到甄鑫,便将其捉捕,绝不允许其登上任何船只。 是以,这条最方便甄鑫逃亡的道路,也应当是他最不会选择的一条路。 往南,一马平川,过了河北便是河南,只要他能逃得到长江沿岸,便有渡江而去的可能。 不过甄鑫手头并没有调用沿线驿马的权力,如果他选择往南的话那就一定能追得上。 往北? 甄鑫自然不可能逃往草原去,但是不排除其选择往东北方向。给他两天时间,跑出六百里地,只要能出榆关,日月岛派船在渤海湾沿岸接应,也能挣得一条生路。 至于往西,月赤察儿觉得这是一条最不可能的逃亡线路。 难不成甄鑫还能逃去吐蕃不成? 是以,月赤察儿先在第一时间派出十一支小队,分别往十一座城门排查昨晚及今晨的出城人员。 只查马,不查人。 而后,分谴出四支队伍。一支百人队直奔直沽。三支百人队向南追索。五支百人队往东北搜寻。 还有一支十人队往西,至真定方向。 月赤察儿自己留守大都,在等待消息的同时,开始排查与日月岛相关的人员。 然而,一无所获。 从三天前,姚燧便与赵复一直呆在太极书院,哪都没去,谁也没见过。一副打死都不知道甄鑫去向模样,而且也做好了被皇帝打死的准备。 日月岛投资的“北平阁”,自前些日子被砸之后,便遣散阁内伙计,如今只剩下破破烂烂的一座大楼,鬼都不见一只。 至于通过日月岛与梁王府,调集至大都参与佛事的四千余人,大多还在大都,排查起来也不算太难。 只是排查之后,如何处置这些人却让月赤察儿觉着头疼。 不可能都关起来,单单这四千多人的饭食,他都承担不起……显而易见的是,如果甄鑫顺利逃脱,江南的粮食必定不会再往北输送。 部分嗅觉灵敏的大都百姓,已经开始疯抢粮食。大都的粮价,已经再次被逼到崩溃的边缘。 粮价崩溃的问题,自然不需要月赤察儿去考虑,但是他也没办法勒令哪个军营腾挪出粮食来养这四千多个可能与甄鑫有关的嫌疑犯。 是以,次日一早,月赤察儿便将饿了一天一夜的四千多人,全都赶出大都城。 几路追击的骑兵,渐渐有消息传回。 速度最快的是直沽方向,一天一夜便跑了个来回。 但是这支队伍沿途没见到任何甄鑫留下的踪迹。而且,直沽码头上,原先停靠的日月岛船只,早在三天之前,便已走得干干净净。 显然,甄鑫的逃跑,已是预谋已久。但应该不可能从直沽逃入海中。 东北方向一直到榆关,也没有任何发现。而且周边也不见任何的船只停留。 往南还在继续追踪,同样找不到有人亡命逃窜的踪影。 一天一夜,人可以不吃不眠,但是马要吃食要饮水要歇息。只要是骑马逃命,途中一定会留下痕迹。对于蒙古人来说,在茫茫的草原上追踪敌迹是最基本的技能,更何况是根本无法完全隐瞒行迹的中原之地。 沿途的驿站,便是他们最好的耳目。 那剩下的,只有往西一条线路? 这条在月赤察儿看来,最不可能的逃亡方向,却偏偏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没有消息,才是最重要的消息! 懊恼之后,月赤察儿已经没空纠结,又点出二百兵马,出大都,往西狂奔而去。 夜半时分,便赶到保定路的易州。 打探之后得知,他派出的十个怯薛兵小队,已经追着甄鑫进入飞狐陉。 …… 紧跟着怯薛兵赶到直沽港的,是年近五十的户部郎中伍雨泽。 与其他朝代相比,元朝中书省六部官员级别很低。尚书,不过正三品。 但是如今,不仅是正三品的尚书已经不见一个汉人,连正四品的侍郎也基本都是畏吾儿人充任。如伍雨泽这般的从五品郎中,已经是汉人在六部之中的最高职位。 职位不高,权力很少,但是大事小事却都得他们在做。 比如这一次,受令到直沽三河岛接管日月岛的粮仓。 其实离开大都之前,听说甄鑫已经逃离,伍雨泽已经对三河岛的粮食已经没有太多的奢望。 但是当看到眼前的直沽港时,还是让他如坠冰窟。 二月十五已过,就算没有日月岛的货船,往年的直沽也应当是客商云集,货堆如山。都在等着搭乘漕运海船,或是自寻货船南下。 但是此时的直沽港,空空如也,只余小舟三两只。 怀着最后一丝的侥幸,伍大人寻得一只小舟,摇上三河岛。仓库还在,里面却只剩下一大群东奔西窜的肥鼠。 麻烦,大了! 即便是作为户部里资格最老、业务能力最强的官员,伍雨泽也一直没弄明白,日月岛是如何通过一百万石的漕粮引爆了纸钞的危机。 按道理,这些粮食日月岛已经如数运至大都,而且也未曾被人屯以居奇。但是纸钞依然以无法扼制的速度,走向了彻底的崩溃。 不仅如此,现在大都即便是以现银购买粮食,其价格也在日日攀升。 户部上下,没人知道该如何应对。 朝廷官员,更是一筹莫展。 自国朝建立至今,户部一直是个很尴尬的机构。 全国的户籍、田土、钱粮、赋税及收支事务,全归户部管理。但是户部尚书,却没有参与制定朝廷财政政策的权力——当然,那些蒙古人尚书也基本没有这样的能力。 真正执掌户部权力的,是数任财政大臣。如王文统、阿合马、卢世荣,以及如今的尚书省丞相桑哥。 管事的人没有权,有权的人不管事。 第583章 达鲁花赤的小猫咪 作为管理财政的丞相,桑哥自然将户部当作尚书省的下属机构,并以此极力谋取对其他五部的管辖权。 但是,在纸钞开始贬值之后,桑哥却认为,这种事该归安童负责。毕竟名义上六部依然挂在中书省之下。 导致的结果是,伍大人如今根本不知道该找谁来解决一系列的问题。 户部所管理的银库之中,已经一两现银都没了! 纸钞倒是堆满了银库,而且越堆越多。 如今,一斤纸钞,甚至已经买不到一斤的草纸! 中书省管辖之内,所有的官员,下个月都将只能领到废纸作为薪水。 包括伍雨泽自己! 天可怜见,身为从五品的官员,家里却已经到了快要断粮的地步。 说出来,恐怕祖宗都会觉得蒙羞! 看着三河岛上空荡荡的粮仓,伍雨泽不得不认真地思考一个问题:自己是否该辞去户部官职,去往江南为官? 听说,江南所有的官员,领的都是日月岛发行的银币。即使没有银币,也会折算成粮食。 听说,现在争取去江南为官,还有那么一丝的可能。 毕竟大家都感觉到危机,可是这危机会持续多久,会带来什么样的恐慌,绝大多数人却未必能看得清楚。 或者,把家人全都迁去江南? 凭着自己的能力,以及在江南为官的一些友人推荐,起码当个六品的知县,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更何况,现在江南各级官府,高高在上的达鲁花赤已经几乎被一扫而空。即便是知县,也是实实在在的一县之长! …… 高丽龙州城,破破烂烂的衙门之内。 耶律希亮难以置地看向陈文开:“你联系不到甄公子?” 陈文开沉痛地点点头。 “他现在不在大都?” “应该,逃出去了吧……” “逃出去?”耶律希亮豁然而立。 甄鑫逃离大都? 发生了什么事? 日月岛,反了吗? 陈文开两手一摊,说道:“皇帝要杀鸡取卵,甄公子又不可能引颈待戮,也不敢造反,那只能逃了。” 没造反啊……那还好。 耶律希亮“嗵”地坐回椅子上,只感觉到在鬼门关前溜了一圈。 我对于日月岛的判断,是不是有些武断? 这些人做事,似乎严重地不守常理。 很疯狂,却又极度地理性。 即便是皇帝真的想杀他,他说跑就跑得掉? 或者说,甄公子早有预料,并已经给自己留下了充足的后路? 显然,此次甄公子若能逃出生天,造反便是迟早之事。这样的人,我还要跟他们合作吗? 耶律希亮看向阿智明,阿智明略一犹豫,随即坚定地点点头。 “要不,我先出去转转?”陈文开体贴地问道。 终究还是上了日月岛军的狗当! 上船容易下船难,而且就算我想回头,也已无处可去……耶律希亮难掩心中的懊恼,可是细细琢磨,又似乎没有其他的道路可供自己选择。 难不成,真的就老死在家,不再过问世事? 陈文开静静地坐着,耐心地等着耶律希亮缓过劲来。 半晌之后,耶律希亮才艰难地问道:“甄公子,离开大都前,可有什么吩咐?” 陈文开摇摇头说道:“除了江华岛,日月岛并未想要谋夺高丽本土的任何城池。当然,如果耶律将军有兴趣的话,我会全力支持。” 我其实也没啥兴趣……耶律希亮转过头,却看到阿智明的双目之中,迸出汹汹的战意。只好悠悠地叹口气,说道:“那就,按照原先的计划推进?” “如你所愿!”陈文开笑得一脸人畜无害。 既然占了一座城,肯定舍不得还回去。那便会想着占第二座城,乃至第三座。 甄公子所说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至于未来可能在高丽发生的这场战争,先期投入必然巨大,不过无非是粮草而已。但是后期的战利品的收益,显然也必将可观。 高丽再穷,每座城里乃至每座山每片田野,都还有着无尽的财富可以挖掘。 三个人正待继续探讨接下去的军事方案时,却见乣军的另一位将领蒋至雄匆匆而至。 “城外有一蒙古人,自称龙州的达鲁花赤,要求入城面见将军。” 对噢,龙州本来应当有达鲁花赤的! 这仗打得太快,等城破时州官将领早就一哄而散,却忘了寻找达鲁花赤跑哪去了。 几个人一起来到城头。 却见一肥硕的蒙古老爷,横坐马上,怒气勃发指着紧闭的城门破口而骂。 其身后,软软地搭着一个人,衣裳破败,只余数片布条草草地裹住身躯。似乎是他在某处抢来的高丽女子? 后头,还跟着一支十余人的护卫小队,却不是蒙古兵。 “好像有点像是达鲁花赤啊……”阿智明喃喃地说道。 “我看,不如直接宰了他!”蒋至雄满脸嫌恶。 杀蒙古官员?似乎不妥啊……耶律希亮看向陈文开。 “我倒是有个主意,不如……”陈文开挠着下巴,呵呵地笑出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颤音。 被请入城中衙门内的达鲁花赤横着身躯,往主座上一坐,宽大的太师椅便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啊……” 被达鲁花赤随手扔在地上的女子,抖抖索索地爬起,顾不得掩上四处泄露的肉色,颤巍巍地爬到达鲁花赤腿边,蜷起四肢,如一只可怜无助的小猫咪。 “你们是谁的部下?谁给你们的胆子,趁我不在的时候侵占龙州城?” 陈文开不得不往后退开一步,以躲避迎面喷来的唾沫。 耶律希亮拱手说道:“在下,北平王那木罕手下千夫长,耶律希亮。” “北平王?”达鲁花赤肥肉硕的身躯微微一颤,随即怒道:“北平王胆敢下令攻打高丽?” “嗯……”耶律希亮一时纠结,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朝廷刚把东宁府绝大多数的区域还给高丽不久,如今又要发兵攻打? 这借口不太合适啊。 “你近前点说话!”达鲁花赤不耐烦地说道。 耶律希亮下意识地往前踏出一步。 却有寒光突然闪现。 陈文开叫声“不好!”,随手拉过一把靠背椅,“哐”地砸到耶律希亮身前。 嚓…… 一把短匕被椅背卡在中间。 第584章 宝刀老否? 却见那个可怜无助如猫咪一般的女子,全身上下,虽然没有一片完整的衣裳蔽体,却任由脂肉翻涌,毫不在意乍泄的春光,两眼只是死死地盯着手无寸铁的耶律希亮。 眼中精光一闪,女子抽回短匕,一脚点地,身子绕过靠背椅,又向耶律希亮扑去。 陈文开心里闪过一丝懊恼。 本以为这只是一只病猫,却没想到动起手来却比猫还灵敏且凶狠。 大意了……为了让那达鲁赤花放下戒心,自己与耶律希亮连兵器都没带上。 耶律希亮倒也未慌,稍退两步,脚尖抵地,随即发力挥拳击向女子胳膊。 那女子速度却是极快,一把匕首上下翻飞,声东击西,瞬间便在耶律希亮的拳上切出数道血丝。 空手夺白刃这招显然对那女子无效,耶律希亮被迫缩回拳头,一脚顺势踢出。 女子抬起白花花的右腿,脚尖在耶律希亮足背上轻轻一点,身子便如被风吹起一般飘然而动。转身闪开他下三路的攻击,同时还避开陈文开攻来的一拳。左手一滑,又是一把匕首现出,以一敌二,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耶律希亮却是险象环生,不得不双向门口退去。 “咣!”门却被人从外面关上。 立时便传来怒吼声与兵刃的相击声。 与达鲁花赤一同进城的十个护卫,已经牢牢地守在门外。 陈文开不由地在心里暗骂:这些契丹人都是死脑筋啊,就不知道从窗户跳几个人进来? 擒贼先擒王,这女子显然是要一心先杀了耶律希亮再说。 陈文开虽然练过武,但所学的俱是军中简洁实用的招术,讲究的是拳拳到肉,指哪打哪。面对这全身上下,滑不溜丢的女子,拉也没地方拉、扯也无处扯,着实是有无从下手之感。 在女子极快的身形变化之中,陈文开不仅无法跟耶律希亮形成有效的配合,反而屡屡挡住耶律希亮躲避的步伐。 眼角瞥处,却见那达鲁花赤正施施然地窝在太师椅中,饶有兴趣地看着三人打斗。 陈文开又暗暗地骂了自己一声,纵身跳至达鲁花赤身后,揪住他后领,怒道:“让她住手,否则……” 达鲁花赤却斜了他一眼,满脸不屑地说道:“你还敢杀了我不成?” 杀了你? 不是不敢,而是杀了似乎没啥意义啊…… 陈文开捏起拳头,照着那张肥脸上的阔鼻子直接砸去。 “啊——” 达鲁花赤发出的惨叫,让那女子手中的匕首不由一滞。 耶律希亮抓住这难得的喘息机会,矮身虎扑而前,双手钳住女子两脚,往侧一提,便将她向墙上贯去。 身在半空的女子却丝毫未惊,探脚在墙上一点,身子以难以想象的柔美姿态,重新扑向耶律希亮。 “呜——” 达鲁花赤又发出一声惨叫,却再没让那女子有任何的反应。 而耶律希亮已经于瞬息之间,解开自己的腰带,化为软鞭向女子抽去。 好歹也有了兵器,虽然依然处于下风,但一时之间倒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啊——呜——啊——”惨叫声中,达鲁花赤的肥脸之上,如同打翻了个酱铺,红的白的黑的花的,同时迸射而出。 那女子却依然咬紧牙关,双手短匕飞舞,刷刷刷地将耶律希亮的腰带砍成数截。 陈文开挠着头,不知道该继续揍这只肥猪,还是下场去帮帮耶律希亮。 “咻——”一箭自窗外射入。 “钉”的一声,被女子手中匕首挡开。 陈文开看着翻身而入的几个乣兵,终于稍稍地松了口气。 而那女子眼见已错过最佳的刺杀机会,却依然咬着牙和身扑向耶律希亮,甚至于完全放弃自身的防御,只求将其当场杀死。 吡——耶律希亮抬手挡住刺杀脖子的匕首,胳膊上又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却终于逮到机会,一脚踹中女子光溜溜的下腹。 膨! 女子整个人撞向墙壁,震下满屋的灰尘,人也软软地倒下,再也跳不起身来。 辣脚催花啊……陈文开目不忍睹。 不过,这女子是哪来的? 肯定不是普通的高丽人,也不会是这个达鲁花赤的侍妾。 几个乣军持刀围向瘫在墙角的女子,视线忍不住地扫向她毫无遮拦的下半身。 “小心!”陈文开刚喊出声,却见那垂死状的女子,突然一纵而起,蜷着身子扑入一个乣兵怀中。 右手轻挥,从乣兵脖颈处带出一丝血珠,左手摁着他的肩膀,又是纵身一跳,如鬼魅般地扑向耶律希亮。 还好,耶律希亮一直没有放松警惕。自一个兵士手中抢过腰刀,自左上向右下奋力一斩。 一条鲜嫩而水灵的胳膊,“卟”地飞向半空,转了半圈之后滚落在地。 那女子再次瘫倒,如同一支瘫在血泊之中,即将枯萎的野玫瑰。盯着耶律希亮的眼中,没有仇恨也没有愤怒,却有一丝淡淡的遗憾。 “你们,死定了……”被陈文开砸得几乎嵌进太师椅里的达鲁花赤,捂着半塌的鼻子,发出含糊而愤怒的威胁。 “呵呵……”陈文开轻轻地拍着他的肥脸,一脸和气地问道:“请问这位大人,勾结倭人,刺杀官兵将领,该算什么罪名?” 倭人?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那又变成可怜兮兮模样的女子。那女子的视线终于从耶律希亮身上,转向陈文开,抿着苍白的嘴唇。 “先给她捆好,才给她包扎下。留个活口,还有用。”陈文开吩咐道。 “她,她不是……倭……” “砰!”陈文开又给了达鲁花赤一拳,将他的争辩生生砸回肚子。 朝廷已经正式发文,令日月岛负责攻日之战。虽然这文书在许多人眼中,不过是个笑话。但终究是正式的文书。 两国开战在即,一个代表朝廷镇守高丽的达鲁花赤却与倭人勾结,刺杀军中大将。这事说大也不算太大,但若追究起来,起码这个达鲁花赤下半辈子只能回草原去放马。 “膨!”衙署大门终于被撞开,全身染血的蒋至雄当先冲入,两眼一扫,急急扶住摇摇欲坠的耶律希亮。 这辈子经历过的生死厮杀,何止百次,但是耶律希亮第一次真正品尝到了死亡的滋味。 为将者便如宝刀,长时间不用,锋锐尽失,终究会变成一把连柴火都劈不开的破刀…… 第585章 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重庆城东,西来客栈。 在此流连十多天的范梈与黄泽,终于迎来了两个身份极其特殊的拜访者。 一个姓张名筝,一个姓王名清晏。两人都与范梈差不多年龄。 张筝长相粗犷,四肢孔武有力,坐在椅子上,不动如山。 王清晏相对瘦弱,神情中却自有一番坚定的从容。 两个人都很坦率,一坐下来便将自己的身份如实告知范梈。 张筝本是张珏之子,王清晏则是王坚之孙。 蒙哥汗在率兵攻打南宋时,暴毙于钓鱼城下,当时的守将便是王坚,其副将则是张珏。 王坚之后,张珏成为南宋镇守重庆的主要将领。 杭州赵氏投降后,张珏与副将王立依然孤守重庆。重庆城破之后,张珏被俘,以弓弦自缢而死。王立不久后投降,不仅挽救了全城的百姓,也救下了当时躲避在城中的张筝与王清晏。 自此,两人便认王坚为义父。 王立降元,是为了自己能苟活于世,还是为了救下全城百姓,或者只是为了这两位故人之后?范梈对此无法判断,但心里却对那位王先生又生出一丝的敬佩。 “听说,甄公子已经逃离大都?”王清晏开门见山地问道。 范梈略一犹豫,坦然地点点头。 这消息瞒不住,也没必要去刻意隐瞒。 “义父让我们兄弟过来,只想问范兄一件事。” “请讲。” “若甄公子出事,日月岛何以为继?” 张筝捏着拳头盯住范梈,一副他敢说假话便要抡上一拳的模样。 一个负责文攻,一个只管武斗? 范梈看向张筝的拳头,说道:“首先,范某不相信甄公子会出事,也出不事。别问我为什么,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其次,范某来重庆,与甄公子是否出事并无任何关系。这是为了完善日月岛的商业网络与布局。” 真的不是来劝他们造反的?张筝松开拳头,疑惑地看向自家兄弟。 “四川行省,不需要日月岛的商业网络。”王清晏面无表情地说道。 范梈呵呵一笑,说道:“哪怕四川能够自立……” 张筝怒目圆睁,王清晏却只是摇摇头,轻轻地将他又捏起的拳头拍散。 范梈语气稍稍一顿,随即继续说道:“无非又是一个季汉蜀国,这点我想王兄比我清楚。” 王清晏微微颔首。 “天府之地,虽然粮食自给能力很强。可若是天下货币崩溃,一个四川显然根本难以抵御。你想闭关,朝廷却不可能允许,只会源源不断地自四川抽取血液,以供应蒙古人永远也填不满的欲壑。到那时,四川何以自处?你们,又何以保住本就在生存线上苦苦挣扎的百姓?” 王清晏眉头微皱,轻声问道:“日月岛,到底想做什么?” “以江南为基础,以商业为骨架,建立一个牢不可破的商业网络。如此,进可攻退能守,任尔雨打风吹,皆可立于不败之地。” “没有足以抵挡朝廷的强大军队,谁来保护商人的安全,又何来立于不败之地?” 日月岛虽然拥有强大的水军,现在已经控制了大元的周边海域,也算是控制了长江的航道。可是这点兵力,与朝廷的百万大军相比,不过九牛之一毛。 朝廷若真放开手脚发动清剿,日月岛也许可以凭借水上的力量保住自己的兵马不失,可是商人呢?又由谁来保护他们的财产与安全? 所谓的商业网络,在大军面前,不过是一个纸糊的道具。 范梈微微一笑,念道:“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扔无敌,执无兵。” 王清晏沉思片刻,喃喃回道:“善为士者不武?” 张筝茫然地看着两人。 范梈哈哈一笑,颇有寻到知音的畅快感:“甄公子曾经跟我们说过,影响一场战争胜负的关键因素有很多,绝不仅仅只是战场之上两军的对垒。 “是以,我们应当将目光放于战场之外,将准备工作做在战争之前!” 一个半时辰之后,王清晏与张筝终于离开客栈。一个肃然,一个茫然。 张筝安安静静地跟在王清晏身后,走了一会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不错,有长时了兄弟。”王清晏欣慰地说道:“知道熬到这时候才问。” 张筝怒道:“是不是又觉得我让你没面子?” “怎么会呢!”王清晏揽向比他高半个头的张筝肩膀,安抚道:“你可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啊!” “我呸!”张筝一脸不屑,却悄悄地曲起腿,让王清晏可以揽得更舒适一些。 王清晏微微一笑,说道:“范梈倒是不负他的才名,我跟他谈起战争之时,他引用的是老子的一句话。意思是,军队在行军时不能采用固定的阵型以免暴露战术意图,士兵在面对敌人时要保持冷静以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让敌人不仅寻不到自己军队的踪迹,也让对方空有强悍的兵力却无用武之地。” “还能这样打仗?”张筝不由沉思道:“话说,老子不是一个道士吗,他也懂战争?” 王清晏呵呵一笑,并没有想跟自己兄弟详解《道德经》的意思,怕他在路上会直接睡着。 “我也引用了老子的一句话回答他,意思是擅长打仗的人,不会总是依赖自己的武力。这也是我总跟你说的一句话,靠拳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我呸!”张筝怒道:“没我的拳头,你早就被人捶死在街头了!” “是啊……”王清晏苦笑道:“所以,武力是必须的。没有自保能力的人,纵然胸有千千壑,也不过是一个百无用处的书生。” “有我在,你就不用考虑自保的问题!”张筝不自禁地挺起胸膛。 王清晏只好放下揽在他肩膀的胳膊,沉思道:“那范梈有句话倒是说得在理。” “哪句?”张筝又矮下身子,撇着脚走上几步,见王清晏没有把胳膊放回来的意思,便恢复成虎背熊腰模样。 “北地若陷入危机,朝廷一时拿江南可能没有办法,但收拾起四川重庆来,却不会有任何的顾忌。四川,恐怕无法独自面对朝廷难填的欲壑啊!” “那,该怎么打?” “别只想着打……” “难不成我就得想怎么挨打?最烦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就是不利索!” “哈哈,回去跟义父还有夫人商议商议再说吧……” 嬉笑声中,一高一矮的兄弟俩渐渐走远。 第586章 甄鑫的消息 大都,梁王府外。 一支十人队怯薛兵傲然立于府门之外,冷冷地看着街上的行人。人数虽然不多,这冰冷的气势却足以让行人为之绕道。 除了每天负责出外采买的李二牛之外,再也无人敢随意出入这座曾经权势滔天的王府。 李二牛拉着一头驴,驴后面拖着一辆车,车上载着米粮肉菜。 见到挎刀横立于府门之外的怯薛兵,李二牛憨笑地点头哈腰,解开车上的麻绳,摊开袋中采买的货物。待怯薛兵目光扫视过后,才重新系上袋子,轻轻地吆喝着毛驴,自侧门进入王府。 王府之内,一片冷清。 自皇帝下令追查梁王府的过失之后,府内便偷偷地溜走了一些丫鬟。随着怯薛兵的一一筛查,许多被排除嫌疑的仆役也被释放离开。 如今还留在王府中的,除了一些已经呆了几十年实在无处可去的老头老太太之外,剩下的就是李二牛这般想走领导却不让走的苦孩子。 所谓树倒猢狲散,大概便是如此。 李二牛叹着气,将车上物品卸在厨房门口,又将驴车赶去马棚里,给驴喂食。 说起来,现今整座王府内,可能只有这匹驴过得最为滋润。 王府的十几匹骏马已经被全部没收,只留下这座宽大敞亮的马棚,独归毛驴所有。 每天除了出门运一趟货,剩下的时间便可以悠然自得地在此享用它的草食。 人不如驴啊……李二牛只能对着毛驴,长吁短叹。 隐隐间,院中又传来哭泣声。 李二牛放下手中秸秆,叹着气走进内院。 正在痛哭的人,是如菊花带雨般的窦娥。 她的边上,摆着一个香案,香炉之内插着三支檀香。 高宁身着白袍,玉带束腰,脚踏小蛮靴,双手合十对着香案轻声祈祷。未施粉黛的脸上,又见削瘦。 李二牛垂手拱身,静静候立一旁。 忍着窦娥比驴还难听的嗷叫,隐约可以听到高宁细细的声音: “求上天诸神诸佛保佑甄公子平安无事,我高宁,愿意付出我的所有,哪怕是寿命,也再所不惜……” “嗷……”窦娥又放声大哭。 高宁放下双手,怒视窦娥,“你天天从早哭到晚,有完没完哪?” “就是啊!”李二牛一脸嫌弃地看着窦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把谁给始乱终弃了……” “你懂个……”双手叉在略显丰满的腰上,窦娥正待破口大骂,却又将自己嘴巴捂住。 不行,我要淑女些……淑女个屁啊,甄公子又不在! 于是又放声大吼:“你个连毛都长不出来的家伙,知道什么是思念什么叫做心如刀割?你怎么能懂得奴家的苦?我看你就跟你的那头破驴一样,不解风情!” 骂我毛都长不出来? 好像也没骂错……李二牛虚心地问道:“莫非你毛都长齐了?” “我呸!你个小流氓,敢调戏你窦姐?” 窦娥转头,四处寻找趁手的扫把。 李二牛双手拢于袖中,缩着脖子,一脸苦恼。 若非我必须摆出一副憨厚模样,早就把你这个傻大姐捶成肉饼了…… “行了,窦娥。”高宁不耐烦地喝斥道:“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赶出王府!” 窦娥“哇”地大哭,鼻涕眼泪瞬间齐齐飚出,“你、你还要赶我走……呜,甄公子不要我,连郡主也不想要我?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甄公子呐……你个没良心的,竟然把我、我……把我们抛下来,不管我们的死活……呜……” 李二牛心里不由生出一丝的同情,甄公子能全须全尾地离开王府,似乎也是件相当不容易的事啊! 高宁没再管窦娥,询问的眼神望向李二牛。 李二牛回以微微的颔首。 高宁眼里闪出一丝惊喜,瞥向高宁,又期待地看向李二牛。 李二牛缓缓地摇着头。 高宁眼中现出黯然之色,随即又双掌合十,望空祷告。 遭爷哟……李二牛突然觉得,甄公子确实应该被痛恨一会儿。 “啊……呜……吖……”窦娥的哭嚎继续地震耳欲聋。如同六月天的飞雪,将人催出无限的愤怒。 完全没有对策的李二牛,正待掩耳而去。 却听得一声深沉的咳嗽响起。 窦娥的冤屈,戛然而止。“吡——”地便不见了人影。 松山背着手,拖着忧郁的步伐,缓缓行来。上身前佝,下身无力,如同一个老年丧偶的落寞鳏夫。 脸上再没了飞扬的神采,只余灰败神色,以及难以掩饰的沮丧。 李二牛转身,憨厚地问候:“见过王子。” “二牛啊……”松山又咳了两声,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及时消失的窦娥。 “我在呢……” “有没有打探到姓甄那家伙的消息?” “没有”李二牛理直气壮地回答道。 “真的?”松山眉头紧锁。 “真的!我现在一出门,前后左右都有人盯得紧紧,也没地方去打听消息啊……” 高宁眼神古怪地看了眼李二牛,随即低下头,作楚楚可怜状。 “那个该死的家伙,就不知道派人送个消息回来吗?”松山嘀咕着。 送了……李二牛与高宁心里同时回应。 “是死是活,好歹也说一声啊!”松山视线转向可怜的高宁,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满腔的咒骂又压回腹中。 皇帝虽然没有公然否认甄鑫的皇孙身份,但是既然发出追杀令,说明这身份应当是假的。 这对于高宁来说,也许是个好消息……可是却也意味着高宁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那个没良心的男人…… 还好,喜欢他的人是高宁而不是……松山猛地打了个哆嗦,将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情绪生生掐断,对着二牛说道:“你去想办法,总得打探一些消息过来吧?” 李二牛眨巴着眼,无辜地看着松山。 松山皱眉问道:“怎么了?” 我可以先领点薪水不……“王子啊,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说。” “啰嗦什么!” “噢……我觉得,是否要考虑将郡主先送往云南去?” 高宁心里一紧,疑惑地看向李二牛。 “为什么?”松山问道。 “你看呐,郡主每天被关在王府内,我担心她会憋出病来。不如去云南,有王爷与王妃在,你也不用天天担心她出事。” 第587章 怯薛军的脸面 云南? 松山这辈子第一次对那个处于边陲的破地方生出向往之心。 去云南,听起来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只是云南现在也挺乱,虽然有高氏的帮助,但父王始终未能彻底掌控云南。现在又得在那征兵征粮,恐怕对日月岛之战已经无法避免。 这时候把高宁送过去,会不会添乱? 其实,我倒是挺想去躲一躲。身在大都,足不能出府,还随时得等着迎接皇帝的怒火,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只是皇祖不可能允许我离开大都,高宁吗?倒也许有机会…… “你意思是,到云南后再送去日月岛?甄鑫回日月岛了?”松山两眼微微一亮。 李二牛急急摇头道:“没,我没这意思,我根本不知道甄公子现在哪,只是想为王子略微减缓一些压力。” 不知道?松山皱着眉头问向高宁:“高宁,你想去云南,还是想留在大都?” “我……”高宁眼角瞥见李二牛坚定地点点头,掩面答道:“听哥的……” 该死的甄鑫! 松山又忍不住地骂了一声。 别让我再见到你,否则一定得撕了你的皮! …… 痛恨甄鑫的人绝不止松山一个。 想将甄鑫扒皮抽筋的,更是大有人在。 而勒马停于飞狐峪口的月赤察儿,此时已经恨不得将甄鑫挫骨扬灰。 离峪口不远处的崖壁之上,挂着一溜的怯薛兵! 十个追入飞狐陉的怯薛小队,一个不落。 怯薛军啊……这支天下最强的军队,竟然被人如此羞辱! 这足以让朝廷蒙羞,更是令大汗皇帝脸面无存! 还不如杀了他们……月赤察儿拔出刀,仰天怒吼:“甄鑫,老子要宰了你!” 双腿一夹,跨下战马便要怒奔而入峪口。 有副将急忙拉住缰绳,劝道:“大人冷静,这条山道崎岖难行,不利骑兵。而且其中必然有众多埋伏,不如从长计议。” “对对,末将觉得,先把人救下,再去真定征调一些汉军前来开路。” 月赤察儿心里掠过一丝悲凉。 也许大汗皇帝说的对,如今的蒙古人包括怯薛兵在内,早已失去了曾经的勇猛与果敢。遇敌不前,临战畏缩,瞻前而顾后。 这样的军队,与那些怕死的汉军何异? 更何况,是面对如此的羞辱! 月赤察儿两眼已经赤红,斜刀向天,狠狠地说道:“留两个人在此,其他的随我,杀敌! “有遇敌不前者,杀无赦!” 两个百夫长同时咽下一口唾沫,再不敢劝阻。同时挥刀怒吼道:“兄弟们,杀进去!” 马蹄轰鸣,汹汹而入峪口。 旁边崖上,探出两颗脑袋。 已经不再装扮成显嫂的李大,一脸得瑟地说道:“你看,我说了这样吓不退他们,只会让他们更生气。 “不过,我喜欢生气的怯薛兵……” 李大舔了舔嘴唇,阴冷的目光出闪出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如同一只饿狼,终于闻到了近在身前的血腥味。 面色狰狞的偃烽呸出一口沫沫,满脸晦气地说道:“瞧不起谁呢,只有两百人就敢杀进来?就这点马,哪里够分?” 话是这么说,偃烽的心里却不得不佩服刚见面不久的甄鑫甄公子。 盛名之下无虚士,那甄鑫自大都一路逃窜至此,却根本不见慌张与狼狈,反而谆谆教导自己:莫要被太行山中的艰苦环境所击倒,更不用担心被困于这穷山恶水之间。 只要是金子,在任何地方都会发出耀眼的光芒! 还现场给大伙哼了个小曲: 在密密的树林里,到处都是我们的露营地 在高高的山岗上,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 没有吃,没有穿 自有那敌人送上前 没有枪,没有炮 敌人给我们造! 歌曲简单易学又朗朗上口,偃烽虽然听一遍就能传唱,当时还是没明白曲中之意。 这下,算是彻底明白了。 除了粮食,躲在山沟沟里的他们最缺的就是马匹,转眼之间便有人送上门来! 而且一来便是两百匹天下最佳的战马。 两个怯薛兵下马之后,仰望着挂在崖上的同僚,想笑又不太好意笑。 商量半天,似乎只能爬上去,再想办法切断吊住他们的绳索。但是还得担心别把他们给摔死了。 崖上怯薛兵,咿咿唔唔地扭着身子,眼中流露出不忿的焦虑。只是嘴巴被堵得严严实实,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也许是因为被挂了半天,有些内急? 两个怯薛兵叹着气,开始寻找落脚点,艰难地向上爬去。 马蹄声已隐入山间,偃烽曲指在唇间打出一声响亮的呼哨。 数个如野人般的山民,便大呼小叫地自崖上垂索而下。 两个正在攀岩的怯薛兵,连一个人都还未救下,便又束手就擒。 山民们收拾完这俩新鲜的怯薛兵,有人牵走马匹,有人重新翻上山崖,迅速地消失在峪口。片刻之后,身影又在另一座山头相继出现。 山下,便是纵马顺着弯弯曲曲小道闷头狂奔的月赤察儿与他的一百九十八骑。 山道越来越狭窄,两马已经无法并行,队伍如同一只扭曲的蜈蚣在山间没头没脑地窜行。 稍稍冷静之后,月赤察儿心里开始打起小鼓。 甄公子在哪,他根本没有任何头绪。这样追击下去,显然不可能有任何的收获。 想勒马回头,又放不下面子。 但是行进的速度,还是渐渐地慢了下来。 落于月赤察儿马后,忍了许久的副将,终于又开口吼道:“大人、大帅……怯薛长!不能再追了……小心有埋伏!” 月赤察儿继续纵马而奔。 “大人,这样追不到人啊……好歹先查下敌踪啊……” 这副将不能要了……月赤察儿相当恼怒,就不知道找个好点的台阶? 我这样回去,不要面子的吗? 月赤察儿继续咬牙切齿,我就不信,那甄鑫敢杀了老子。 杀怯薛军,与造反无异! 可是,甄鑫与日月岛如今的行径,跟造反又有什么差别? 嗯,好像还没主动杀过一个蒙古人人、一个怯薛兵。 月赤察儿突然又冒出一点点勇气,鞭子往后一抽,跨下战马又开始加速狂奔。 第588章 掘墓人 原本紧跟在月赤察儿身后的副将,立时被甩出老大一截。 再往前,过了这段峡谷,就会进入一段绝壁道路。马速过快,一不小心就会栽下深渊! “哎哎……大人……” 焦急的副将想追却又不敢放开速度,只能徒劳在在后放声大喊。 “咂咂咂……”一阵细碎却让人心颤的声音,自两边崖上传来。 如同雪球滚落,声势转瞬而大,“咕隆隆——” 小碎石带着一些大石,如见遇美食的群狼一般,滚滚而下。 不好! “快退!”“往前!” 两个副将同时吼道。 感觉到危险的月赤察儿,下意识地将战马催至极速,以穿过即将落下的山石。 却不只有一处有山石滚落。 石头倒也不算大,最多数颗不过脑袋大小,砸得人生疼却也不致命,却将马惊得不住长鸣。 带下的灰土,更是弥漫了近半个峡谷,令慌乱中的怯薛兵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 尘埃未定,崖壁间、草丛里、山坡上,呜啦啦地冲出数百个衣裳杂乱的兵卒。 有人持棍有人拿棒,也有人趁着昏天黑地之时撒出网状的绳兜。 一个兜住怯薛兵,另一个上去便是一棍打晕,再有一人牵住惊慌的战马。分工细致,合作得极为顺畅,如同一群经年的老土匪。 待得月赤察儿勒马回首之时,山道之上,仅余他一人,还能安坐于马上。 孤寂而落寞。 崖顶之上,小六迎风探头而立,如一枝宁弯不直的青竹。 看着落花流水的怯薛兵,小六不由叹息:这一界的怯薛兵,不行啊……比我教出的学生还差! 尘埃落定,小六便失去了观看的兴趣,回过身走向一个硕大的帐篷。 帐篷之前,摆着一桌俩凳,甄鑫守着一个泥炉,正在烹水泡茶。 对面,施施然地坐着白衣白袍,却不再一尘不染的李显。 水滚、冲杯、洗茶、出汤,袅袅生起的轻烟之中,一股茶香直透鼻尖,沁入心脾。 每次看到甄鑫泡茶,总会让人生出一种难以言述的享受。 但是自己泡的时候却为什么没有这种滋味?是火候不对,还是茶叶不行,或是没把控好节奏? 李显紧紧地盯着甄鑫的一举一动,细细揣摩。 甄鑫抿嘴,分出两杯清绿色的茶汤,伸掌示意。 李显却伸手,拎起壶盖置于鼻前,深深一嗅……真是会令人神清气爽啊! 放回壶盖,身前却只剩空空的茶杯。 小六砸吧着嘴,双腿叉开蹲在桌旁,赞道:“这茶不错啊,哪来的?再来再来!” 甄鑫与李显同时狠狠地盯了一眼小六。 小六起身,搬过一个树桩,拂去灰土,坐上之后催道:“快点快点,渴得很!” 故意的吧……李显没有与小六抬杠的心思,问向甄鑫:“说说,你是怎么从佛事会上逃出来的?” “对啊!”小六附和道:“我明明看着你上了戏台,可是怎么从戏台之上溜走的?” “道理嘛,其实很简单。”甄鑫微微一笑,将桌布重新摊开,垂于桌沿,又将茶壶压在桌布之上。 “那戏台的地板上,有一块可以掀开的木板,木板之下安着一个带门的木箱。”甄鑫提起茶壶虚落而下,另一手则握拳从桌下挪上来。 两人恍然而悟。 箱子里早藏着一个女旦,甄鑫在所有人眼皮底下化成旦妆后,趁着换衣服的片刻时间,与女旦互换了个位置。 虽然两人长相不可能完全一样,可是化上同样的妆容,哪怕再熟悉甄鑫之人,也不可能分辨得出差别。 你化成女妆,竟然还能产生出这种功能?李显不由摇头叹息:这以后想再看这厮的女妆,显然已经基本不可能了。 “难怪,你要我们几个制造出一些动静来……”小六撇撇嘴说道:“你就不怕被人当场揪住吗?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以这种方式离开大都?风险其实挺大的!” 甄鑫沉吟半晌,缓缓说道:“我想亲眼见见,大都城在落幕之前的最后辉煌。” 李显与小六,俱沉默不语。 甄鑫被迫逃离大都,意味着与朝廷的正式决裂。 不仅意味着日月岛军自此开始被迫提前进入全面备战的状态,也意味着天下百姓将重新被卷入一场无可避免的战乱之中。 江南还好,再乱也有相对充足的粮食保障。可是中原之地,尤其是大都,漕粮被断,纸钞已废。接下去便是饥荒来袭,卖儿鬻女,家破人亡…… 朝廷,做好了迎接这场灾难的准备吗? 朝廷与那位即将入土的皇帝,又是否会在乎这样的灾难来临? 他们若真在意百姓的死活,还可能为这个王朝延续一段时间。若是根本不在乎,那就让日月岛,成为其掘墓之人吧! 李显曲指轻敲桌沿,说道:“既然总有一天会乱,晚乱不如早乱。起码咱们还能勉强保住天下一半百姓的温饱。” 甄鑫重新烫好一个杯子,给李显倒上茶水,苦笑道:“保住一半?谈何容易?” 战争不是儿戏,将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灾难。既然自己不愿意装孙子,那只能开始做好迎接战争的准备。 把控战争的节奏,延缓战争的速度,控制战争波及的范围。唯有如此,才能为日月岛争取时间,争取民心,并争取让更多的无辜百姓在这场战争之中存活下去! 只是江南的民心易得,北地的民心却是难求。 尤其是那些身居高位的北地文臣武将,他们总以为这个朝廷还有希望,总是将希望放在未来的明君身上,总想着有一天高高在上的皇帝可以重新依赖汉臣、推行汉法、恢复汉治。 殊不知,如今的这位大汗皇帝,却将会在他所剩不多的时间里,用尽一切手腕以掐断任何汉化的可能! 既然如此,只能将这层可笑的希望捅破。让那些汉臣们看看这真实的世界,该会如何的残酷。也让他们明白,继续躲在舒适的温水之中,只会被毫无知觉地煮透熬烂,而成为一锅任由蒙古人取饮的血食! 第589章 拐卖人口的奸商 “郡主呢?你不管她了?”李显开口问道。 大都必将大乱,即便是梁王府也未必能护得住高宁的安全,更何况梁王不在,松山失势。高宁在大都,接下去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看她的选择吧,我也不好替她作决定……” 这男人,提起裤子就不认人了?李显不由地斜了甄鑫一眼。 甄鑫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说道:“让李二牛关注下这些人,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可以劝其南下,在江南谋个官职安身。” 李显接过,纸上写了二十几个人的名字。排在前面的,便是赵氏宗亲赵孟頫、赵孟藡、赵与焘等人。其后便是降宋的一些文武官员。 李显神色复杂地问道:“你就不担心这些人回到江南后,重新拥立赵氏之后。” “呵呵,他们要有这能耐,我倒是开心了。从此专心做个富家翁不好吗?” 说得好有道理……李显苦笑地将纸揣入怀中。 “接下来呢?你打算去哪?” 甄鑫遥望着自北而南吹向山谷的风,一时无法抉择。 逃离大都,选择躲入太行山,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是接下去,无论选择从哪个方向回到江南,都将会是一条相当辛苦的逃亡之路。 怯薛长月赤察儿都已经亲自领兵追踪至此,足以说明忽必烈心里很明白,不抓到自己,就控制不了日月岛军。而控制不住日月岛军,也意味着朝廷根本解决不了即将爆发的危机。 躲在太行山,起码目前是绝对安全。可是自己不能在这里躲上一辈子啊……一年半载都不成! “要不,跟我往西走走?”李显淡然问道。 “往西?你要带甄公子去吐蕃不成?”小六诧异地问道。 李显摇摇头。 “你发现了什么?”甄鑫沉思片刻问道。 “你可能会很感兴趣的东西。” “不能说?” “起码现在不能说。” 小六怔怔地看着这两位,心里大不爽,“你意思是,我在这里,所以你就不能说?” 李显哈哈一笑道:“不是担心你,我是担心甄公子一旦知道了,会忍不住飞过去。” “消息可靠?”甄鑫皱着眉头问道。 “不敢说有十成把握,七八成还是有的。” 甄鑫心里大动。 想在官军形成包围圈之前跳出太行山,往西是唯一的机会。 如此,也好…… “现在就走?” 李显得意地看向小六。 “你都还没知道往西要去哪,就这么着急?”小六难以置信地问道:“真要绕道吐蕃,咱们得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江南?” “不,你不用去。” “啊?” “自今日起,你替我镇守太行山。” “我……”小六正待反驳,李显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这可是证明你能力并建功立业的最好机会。太行之地,山高谷深,道路崎岖,易守难攻。你若能做到进退自如,东西南北都将会是成为你随意打击的目标。我觉得,北地的星星之火,应该可以从太行山开始燃起!” 小六两眼大亮,如同看到一个耀眼的星星在太行山上冉冉升起,光芒四射,照向北地无垠的夜空。 甄鑫无语地看着李显:你把我的词都说完了,让我怎么忽悠小六? 李显则回以“不用谢我”的得意神色。 “行了小六,别把目标设得过于宏伟。你首要的任务,是想办法在太行山站稳脚跟,争取开创出属于自己的根据地,并在此汇聚力量,以当作未来指导北地行动的大本营。” 这目标,还不宏伟?小六听着差点泄气。 自被叔父接上维京岛之后,小六几乎日日夜夜与甄鑫在一起度过。那十年的时间里,虽然甄鑫总是让自己觉得不服,也不太理解叔父为什么要求自己辅佐甄鑫的决定。但是,小六早已暗下决心,这辈子必定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功业! 无论前途有多么曲折,无论未来有多么困难,小六始终坚信自己一定可以成功。以此让叔父后悔当初的决定,也以此让甄鑫在自己面前彻底服软,从而达到控制他的根本目的…… 当然,所谓控制不控制,那不过是年少时一个无聊的念头。如今的小六自然不会再这么想,可是建功立业的雄心却始终未曾消散。 太行山,必须得成为自己睥睨这天下的开始! 只是看着李显似笑非笑的眼神,小六却又有些忐忑:甄公子会不会给我挖了个大坑,然后让我在太行山中,当一辈子的山匪? “临行前,我送你一句话。”甄鑫正色说道。 小六下意识地挺直腰板,如同在考试之前,听到老师要划重点时的小学生。 “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 “让蒙古人,从此陷入到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你说的是啥意思啊?小六一脸懵地看着甄鑫。 甄鑫却对着沉思的李显说道:“收拾收拾,走了……” “哎等等……”小六急道。 “还有什么问题?” “这个……”小六本想问问甄鑫留下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想想还是放弃。“那些怯薛兵呢,怎么处置?” 甄鑫问向李显:“你觉得呢?” 李显沉吟道:“能不杀,还是先别杀,起码目前不要杀。否则,恐怕会引起朝廷不计代价的反扑。” 甄鑫点点头。 这也是他在此之前,始终避免直接斩杀蒙古人的原因所在。无论是让朝廷觉得日月岛软弱可欺或是畏首畏尾,都要想办法尽可能地拖延矛盾的爆发时期。 朝廷也许一时半会报复不了日月岛,但是暴怒的蒙古人,却一定会屠杀无辜者以泄愤。 日月岛的发展,依然需要时间。 “那就这么给他们送回去?”虽然又得到了两百匹战马,小六还是觉得不甘心。 “我觉得,你可以把月赤察儿先放回去。”李显脸上露出阴冷而且诡异的笑容,“然后,把剩下的怯薛兵,按人头卖给他。” 卖怯薛兵?你以为是卖牲畜呢? 也真敢想! 甄鑫不由抚额,非得把我塑造成一个拐卖人口的奸商形象吗? 小六两眼,却是大亮。 第590章 穷途末路 “把达鲁花赤卖掉?” 你以为蒙古人是牲畜吗? 也真敢想! 龙州城官衙之内,全身裹得如同僵尸一般的耶律希亮无语地看着陈文开。 日月岛,果然都是一群奸商啊! “我不仅要卖达鲁花赤,还打算卖两次。”陈文开施施然说道。 “陈部长,细说?”阿智明满脸雀跃。 “无论如何,这位都是朝廷派驻于高丽龙州的达鲁赤花。可是他不在城中,却于野外被人劫持,下落不明。机缘巧合之下,咱们将其从匪徒手中将其解救出来。高丽王室,难道不应当感谢下咱们吗?” 陈部长,说得好有道理啊!阿智明频频点头。 没保护好达鲁花赤,罪在高丽官府,怎么也得送个几十万石粮食过来再说。 “还有呢?”阿智明催道。 “那个刺杀耶律将军的女子,一定是来自倭国的刺客。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勾结倭人!”阿智明兴奋地叫道,眼里似乎又看到了几十万石粮食,正源源不断地向龙州城运来。 有这么多粮食,高丽恐怕真得改姓了…… 用高丽资助的粮食,来打高丽,这滋味可实在是让人觉着爽快至极! 耶律希亮皱眉问道:“你如何确定那女子是倭国人?” “交给我,只要一个晚上时间,即便她不是倭国人,我也让她必须成为倭国人!”蒋至雄恶狠狠地说道。 “咱们不搞栽赃陷害那一套!”陈文开正气凛然地说道:“当然必要的审讯还是得有。放心,我虽然不清楚那女子为什么会跟龙州达鲁花赤狼狈为奸,但她必是倭国人无疑!” 这女子无论身手体形与刺杀的风格,都像极甄公子所说的来自倭国的杀手“忍者”。 天下间,大概只有倭国会培养出这种只以杀人为唯一生存目标的女子。 陈文开心里也暗自忌惮,既然出现了一个忍者,是否意味着已经有一群忍者已经渗入到高丽境内? 想来倭国内部,已经获知朝廷下令对日开战的消息。在他们看来,这支来自中原的军队,必然便是攻打日本的先头部队。于是便与达鲁花赤合作,若能将耶律希亮当场刺杀,在给中原军队一个下马威的同时,也可以给倭国内部腾出更多的备战时间。 还好,这样的忍者数量应该不会很多。但具体的信息,必须从那女子口中榨取出来。 至于那位被砸烂了鼻子的达鲁花赤,卖肯定是要卖的。卖多卖少却不好估价,想来高丽官府也没那么好忽悠。 也好,这样便给乣军一个对高丽开战的理由! …… 三月的春风,如一把已经生锈的老刀,慢慢地劈开武昌城的料峭春寒,却总是显得力不从心。 山间正准备绽放的桃花,也如胆怯的小姑娘一般,在忽冷忽热的这个季节,犹犹豫豫地始终不肯展开她稚嫩的苞蕾。 清明刚过,只是一阵小雨,便将武昌城重新拖回透骨侵肌的寒冷之中。 一身铁衣的贺胜,走在武昌城墙之上。城外,是滔滔东流的江水。城内,是阒无人声的街道。 偶有几个缩在城垛中避雨的守卒,见到贺胜之后,都保持着奇异的安静。既未出声喝斥,也没人跟他打声招呼。 这座城市,与贺胜一样,都在渐渐地走向自己的穷途末路。 且回天乏术! 自汉口水战之后,日月岛虽然并未再兵围武昌城,也没有占据汉口建设属于日月岛的水军基地。但是武昌城也放弃了在汉口重建水军营寨,因为,所有的船只,都打没了! 武昌城内,有城防军加衙役七千余人,加上贺胜的这支前怯薛军,凭着这近万将卒,所有人都坚信,但凡日月岛敢攻打武昌城,必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可是啊,等了几个月,桃花都已快开,日月岛军却始终没有派兵攻打。 被敌人漠视,应当算是幸运,还是耻辱? 贺胜已经没有心思去分辨这其中的区别,这半年来,他以及他的怯薛兵,几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屈辱。 可悲的不是屈辱,而是作为军人,想在战场上杀敌却不能,想在战场上求死亦不能! 日月岛军虽未围城,但是在城外在江中,却遍布着日月岛军的巡逻部队。既没有船,又没有马,武昌城的官兵,已经根本不敢坦然出城。 日月岛军倒是从不限制百姓与商人的进出,但是所有来到武昌的商人,都已经明确拒绝以纸钞来作为交易的货币。 于是,愿意前来武昌的客商越来越少,偷偷离开武昌的百姓却越来越多。 只有他们这些负责守卫武昌的官兵,无处可逃。 作为长江以南,唯一一座依然有蒙古官员未被驱离的城市,武昌城本该是朝廷的骄傲。无论是日月岛不敢打或是不想打,武昌城毕竟还是牢牢地控制于朝廷的手中。 但是,这种控制,在贺胜看来,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 湖广行省,统辖着南北三千余里、东西两千里之地,占据着江南近半的良田,本是天下粮仓之一。哪怕当年作为南宋的前线,在战争最为激烈的时候,湖广地区做到粮食自足也是绰绰有余。 可是如今的武昌城,在没有外敌侵犯,没有被敌军围城的情况下,却开始面临着断粮的危机。 春夏之交,本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此时缺粮的城池绝不只有武昌,武昌却应当是所有行省里处境最为悲惨的治所。 当一个治所没钱、没粮、没兵没马的时候,政令不出治所,这是件很正常的事情。而一旦政令出不了治所,也意味着它根本搜刮不到其他地方的钱粮。 这是一个仅凭武昌城,根本无力破解的死循环。 行省下辖的各州各府各县,并没有公然跟着日月岛作乱,起码在表面上还是很尊重武昌。甚至于在夏税开征之前,便已经全额缴清各地的税赋。 却是以现钞来缴纳! 元朝统一南北之后,采取的是南北各异的征税制度。北方以税粮与科差为主,南方则沿用故宋的两税法,分夏秋两季按田亩征税,并增加科差。 但是无论哪种税制,赋税普遍征收纸钞。 也就是说,在朝廷正式废除纸钞之前,底下官府以纸钞缴纳夏税,没有任何问题! 若非要说有问题,那便是纸钞贬值之后,税额应当适量上涨。可如今,哪怕上涨十倍,甚至是百倍,又有什么意义? 一麻袋的纸钞,在现在的武昌城连一粒米都买不到! 第591章 借粮 粮食,是一切的根本。 贺胜相信武昌城的守卒,包括自己的一千手下在内,都愿意为了守卫武昌而战死。但是,没有一个人会愿意让自己活活地饿死在这座城市之中。 唯利是图的商人,已经不再光顾武昌城。 城中的商铺,大多都已关门歇业。 十余万百姓,已经悄悄地离开了三四万。 又能如何呢? 不让百姓离开,又去哪里寻找粮食来填饱百姓的肚子? 濒临绝望中的武昌百姓,没有借机作乱抢劫,已经算是相当淳朴的良民。 别说是百姓,就是城内的官员,挂职而去的也不在少数。有人直接回到中原,有人则偷偷去了江南其他地方为官。 武昌城给日月岛带不来任何的威胁,也解决不了朝廷面临的危机,那么它被朝廷漠视乃至放弃,也是必然的结局。 更何况,现在的朝廷,根本没有余力来救助武昌城。 至于从其他行省调粮,更是想都别想。即便有粮,也无船可运! 也许,等到北方夏粮收成之后,形势应当会有所缓解。 可是武昌城,还能撑得到那时候吗? 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贺胜缓缓停下,倚住箭垛口,举目眺望迷蒙的江面。 “将军……”来人,是贺胜的副将包兆言。 贺胜点点头,轻声说道:“他们是什么意见?” 今日一早,行省丞相召集武昌城内大小官员,共同商议如何面对眼前的困局。 包括行省大小官员、各级达鲁花赤以及武昌路总管府的官员,还有驻军武将,都会参加。 贺胜却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出现,只好让副将作为代表列席。 “昨日收到朝廷的回复,朝廷不仅不会给武昌一兵一粮,还要求行省提前收齐夏粮,并想办法运往大都。” 呵呵……面无表情的贺胜心里发出冷笑。 皇帝公然追杀甄鑫,朝廷与日月岛正式决裂,大都的粮食危机一旦爆发,其造成的恶果绝对更甚于武昌。 大都如此,长江以北的所有行省,皆是如此。朝廷又拿什么来支援武昌? 更何况,即便有粮,又哪来的船只运来武昌? “有‘和胜号’大掌柜也参加了早上的会议。” “噢?” 和胜号原本是是武昌城内、乃至整个湖广行省之内最大的粮商。能邀请一个粮商参加这种级别的会议,看来行省确实已是走投无路,病急乱寻医。 不过,也许不能算是乱寻医……贺胜心里微微一动。 现在只要是粮商,或者说只要是个商人,想完全绕开日月岛的影响向武昌城运送商货,几乎已是不可能之事。 “虽然和胜号的掌柜没有明说,但应该是作为日月岛的代表过来传达他们的意见。” 贺胜默默地叹口气,没有催问。 “那边的意思只有两个条件,一是必须让所有蒙古官员全都离开武昌。” 这一点,反对的人应该不会太多,那些蒙古人都是作为监督者的身份来到地方享福,如今武昌城都已经快要断粮,只要给个好台阶,所有蒙古人都巴不得立即回到北地。 “二是行省的所有税赋,由日月岛实行包税制。” 包税制最早出现于窝阔台汗时代,就是一地官员将应缴税赋计算清楚后,一次性上缴。至于这官员会向百姓征收多少税赋,蒙古汗庭不再干涉。 推行这一政策的人,主要是当时窝阔台汗手下的畏兀儿官员。蒙古国对地方一向进行的是粗放式管理,包税制极大地方便了汗庭的财赋收入,却给地方百姓带来无法忍受的痛苦。 但是此时,无论在浙江行省还是江西行省,日月岛其实已经开始在实施包税制。只不过他们是如实地按户按亩征粮,又如实地上报朝廷。贺胜相信他们不会贪墨一两税银,但也绝不会让行省官员借机横征暴敛。 理论上,江南所有的税赋都必将如实上缴朝廷,以示江南并未独立也根本没有造反的打算。不过象征着一国脸面的财赋受控于别人手中,别说是朝廷,就是即将断粮的武昌也难以忍受。 更何况,日月岛收的是粮食,上缴的却是废纸钞! “不过,和胜号掌柜的意思是,如果行省能接受这两个条件,和胜号可以将夏税折算为粮食,如数供应武昌城。” 一边是面对无解的缺粮局面,一边是忍辱负重,向日月岛认怂服软。这结果,不言而喻……贺胜紧握拳头,狠狠地砸在冰冷的箭垛之上。 “还有一件事……”包兆言犹豫难言。 “是关于咱们的?” 包兆言点点头。 如若是平常时候,一千人说多不多,别说一个行省,单凭武昌城养这支千人队也是轻而易举。 但是现在,别说养这一千人,只是城内的大小官员都已经养他们不起。 即便是日月岛真的愿意如数交付税粮,也不可能全都落于行省手中。绝大部分得上缴朝廷,各州各府以及宣慰使司都得留下部分。若没有多征多敛,按正常的税赋,哪里够养活整个行省如此繁多的机构官员,以及各路驻军? 还有那些永远不知满足的蒙古人! “他们,希望我们去哪?”贺胜面无表情地问道。 包兆言挣扎地吐出两个字:“借粮。” 贺胜紧握的拳头,青筋暴起。 借粮? 能向谁借粮? 向官府借粮,无异于作乱。向百姓借粮,实为屠杀。 蒙古人打仗,一向奉行“就食于敌”的策略。哪怕一时无法从敌人那抢到粮食,需要的话,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向同族牧民或是百姓举起屠刀。 这是成吉思汗仅凭十几万蒙古军,便能横扫天下的最基本保障! 连贺胜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大元军队,其战力远远不如当年的蒙古军。因为,现在的军队有了顾忌,有了需要自己守护的对象。 元军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了掠夺与生存,而是为了这天下的安定,为了大元的万里江山不再破碎。 可是如今,国朝要重归那蛮夷时代的残暴无忌吗? 第592章 烦躁的女人 这一步若踏出去,就将成为一群再不受束缚的野兽。 一旦军队开始抢劫百姓,对无辜者提起屠刀,又何谈对朝廷、对皇帝的忠诚? 又有什么脸面再回大都,去面对自己的家人与亲友? 与畜牲何异! 自己,终究不是蒙古人啊…… “要不,属下去找二公子?”包兆言轻声问道。 贺威啊……这个曾经饱受自己毒打,总是让人恨铁不成钢的家伙,终于成为自己这支军队唯一的生机。 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贺胜宁愿跳入长江,也不会向贺威低头求助。但是,他得为一千个手下考虑,得为站在他们身后的一千个家庭考虑! 不是所有人,都会宁愿饿死也不肯失去节气。更何况,向贺威借粮,也不算投敌……吧? 虽然自己的战马全都落入日月岛手中,但无论如何,日月岛都还没有树旗造反。朝廷也并未将其当作反贼! 只是,借到粮之后,又能如何? “你们,愿意回大都吗?”贺胜涩然问道。 包兆言无言以对。 他们,已经被驱逐出了怯薛军,如今算什么样的军队,谁也不知道。 应当归谁管辖,更是不清楚。 皇帝似乎已经忘记了还有这么一支曾经对他忠心耿耿的军队,朝廷更是无人在意他们的去留。 在没有接到军令的情况下,私自回大都,迎接他们的必然是严酷的军法。 想回大都,唯一的办法便是脱去身上这身军装,化妆为平民百姓,如见不得光的老鼠一般偷偷摸摸地潜回去。 有人愿意承受这样的耻辱吗? 包兆言默默地摇摇头,两眼茫然地看着自己的长官。 “去找贺威,让他给我们准备十五天的口粮,以及一千匹劣马。就当作是他抢走咱们那一千匹马的代价。” 贺威并不难找,汉阳水战之后,他已经正式成为日月岛骑兵营的营长,甚至于当时投奔贺威的仆从贺一虎,也是拥有数百骑兵手下的一连之长。 向贺威索回战马那是绝无可能之事,但是跟他要一千匹代步的劣马,想来应当可以。 然后呢,要去哪?包兆言心里突然生出一些希望,两眼期盼地看向贺胜。 “我们,去云南!” 去云南?投奔梁王甘麻剌? 除了故太子真金之外,诸王之中唯有甘麻剌对汉人态度最为友善。无论是否出于拉拢汉人为其所用的目的,甘麻剌曾不止一次地对贺胜表示出招揽的心意。 只是作为怯薛千夫人,贺胜唯一的效忠对象只能是皇帝。他也始终秉持不参与皇位之争的原则,对诸王态度一视同仁。既不与甘麻剌过分亲近,也不疏远一向看不起汉人的铁穆耳。 此时去云南投奔甘麻剌,虽说依然有可能激怒皇帝,但已经是走投无路之下的最好选择。 毕竟,这时候去云南,是为了参与甘麻剌正在筹备的对日月岛之战。 虽然没人知道,甘麻剌到底要准备多长时间,才会开启这场注定无法获胜的战争…… …… 杭州城外,钱塘江码头边上,数株桃花正在迎风怒放。 桃花树下,两个女子并肩而立。 其中一个手举桃花扇,掩住半边脸颊,露出的一双桃花眼堪比花俏。绛红织金马面裙微微飘动,一只暗红绣花鞋伸出裙外,轻轻地拨弄着刚刚落于地上的一朵花瓣。 她边上站着一个身着鹅黄衣裳的少女,瞧着江面的一双眼睛,顾盼生姿。 一个肥美多汁,一个细而不弱,两个女子站在桃花树下,便如一幅惊艳的图画。让码头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只能远观却不敢近亵。 江心忽地传来闷雷般的潮声,水面上的落瑛随之翻滚而起,又速速地盘旋而去。撞在码头边上密集的船沿,哗哗作响。 浪欲卷起,却被两岸的堤防死死夹住,只能作无谓而低沉的咆哮。 “今年这桃花汛,未免过于平静了。”少女轻皱琼鼻,脸上现出颇为不满的神情。 边上举着桃花扇的少妇“哼”了一声,似乎不太想搭理她。 “哎,婶婶呐,今天可是我陪你出来迎接叔父,你不感谢我倒也罢了,怎么总在嫌弃我?” “我就嫌弃你,咋得?莫以为攀得高枝,婶婶就嫌弃你不得?” 少女嘻嘻一笑,毫不在意地踮起脚尖,看向江中如梭往来的船只。 少妇见她不想跟自己斗嘴,也觉无趣,脸色蔫蔫地摇着桃花扇,轻轻地拍着自己那张一掐便能出水的粉脸。 这两女子,正是已经在杭州呆了半年多时间的管道升与赵珍珠。 自杭州事件彻底平定之后,这座城市焕发出令管夫人难以想象的激情与光彩。四方客商云集,江上货船日夜不休。 上至行省下至路总管府与录事司,官吏几乎从头到尾被清洗了一遍,吏治变得极为清明。街上再不见有装神弄鬼的喇嘛,也没了狐假虎威的衙役。杭州城虽然还没到路不拾遗的田地,却已经给了所有的杭州人以安定的归属感。 几乎所有的杭州人,都在为接手杭州城的日月岛而欢呼。除了依然被软禁的叶李,以及从未被软禁,却始终胸闷难耐的管夫人。 女人每个月总会有那么几天会很烦躁,这很正常。可是管夫人的烦躁,却已经持续了几个月时间。 也许,是从甄公子离开杭州却不告而别的那天开始。 也许,是因为杭州的房价一路高涨,她之前却从未考虑过在杭州购置过房产。 也许,是因为行省代理丞相方回彻底否决了归还福王任何资产的可能,甚至还将赵珍珠居住的这座福王府也予以没收。 其实没收福王府,管夫人当时倒是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谁让赵珍珠不肯放下脸面,去讨好甄公子。若是她能成为甄公子的妻子,哪怕只是小妾,还需要在意这座既老且破的福王府? 当然,这种幸灾乐祸也只是埋在心底,当时管夫人还亲自出面,跑上跑下费尽心思试图让行省收回成命。 只是让她与赵珍珠始料未及的是,福王府被没收之后,改为“贺将军府”,被赐予新任的骑兵营营长贺威! 第593章 被拐来的官员 抽空回到杭州的贺威,亲自将这座府邸当作聘礼,又送还给了赵珍珠。 然后,赵珍珠便兴高采烈地以贺威未婚妻的身份,接管了这座本来是她们家的府邸。 关系有点乱,似乎又没啥问题。 看着如春花般开始绽放的赵珍珠,管夫人便莫名其妙地愈加烦躁。 这绝对不是羡慕与嫉妒,但是管夫人又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这样的心情。 也许,是为甄公子感到不值?可是人家都从来没正眼看过赵珍珠一次啊! 更让管夫人烦躁的是,她那即将来到杭州的相公,赵氏宗亲赵孟頫。 年前,管夫人写了好些信寄至大都,让她丈夫南下杭州。却总是各种推脱,一会说皇帝不准,一会说朝廷有要事脱不得身,一会又说要随上官前往上都公干。 理由越多,便让管夫人越加的怀疑。 真相也许只有一个,那该挨千刀的,趁着自己不在大都,又找了个相好的! 男人,果然都是大猪蹄子! 管夫人一怒之下,便收拾东西准备赶回大都去。反正珍珠已经找着了属于她的归宿,自己还能顺便去看看身在大都的甄公子…… 却不料,在游皇城佛事之后,大都形势急转而下。 甄公子竟然已经逃离大都。 是逃离,而不是离开! 管夫人为此寝食难安,彻夜难眠。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 全城戒严以搜索甄公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日月岛所有势力已经撤离大都,但依然没有甄公子的消息;纸钞的贬值已漫延至大都,大都的米已比钞更贵;日月岛不再往大都运粮,大都接下去必然会出现严重的粮荒。 到时,恐怕会饿殍遍地,炊骨爨骸。 而朝廷想解决这个问题,唯一的办法只剩下了——战争! 便有汉官匆匆地逃回北地,却有不少北方的百姓纷纷涌入江南。 管夫人一时张惶,不知道该继续催促赵孟頫南下,还是自己回去大都,等着迎接这场势必席卷天下的灾祸。 在这种忐忑不安的煎熬之中,贺威着人送来消息,说是赵孟頫会于今日搭乘海船,抵达杭州。 没有一丝久别后的期盼,管夫人的心中,只有完全无法扼制的烦躁。 这挨千刀的,终于肯离开自己的新欢了?还是说准备带着新欢一起来到杭州? 来杭州作甚?现在连个房子都没有! 自己寄居在贺将军府,已是不妥,还要再搭上自家相公都赖在别人府中,这算什么? 大都的房产呢?这么多年收集的字画呢?都不要了吗? 还有,皇帝一旦发现自家相公南下,又会如何对付其他的赵氏宗亲? “婶婶别想太多了……”赵珍珠亲热地搂着管夫人的肩膀,轻声细语道:“有贺威在,他一定可以帮你们解决所有的问题!” 管夫人耸着肩,却没能将赵珍珠的手抖开,语气愤愤地说道:“就知道你家贺威,他老爹还在上都,就不怕被皇帝把家给抄了?” 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赵珍珠抿着嘴放下胳膊。 管夫人却又觉得过意不去,安慰道:“婶婶嘴快,你别放心上啊。我担心的不仅仅是上都的贺家,还有其他的宗亲与故宋大臣,恐怕都会受到牵连。” 赵珍珠低着头说道:“我知道,婶婶对我最好。在我最为孤苦无助的时候,若不是你与叔父,珍珠早已饿死在上都。” 管夫人叹口气,说道:“也不至于啦,你到底是个有福气之人……” 说话间,一艘楼船缓缓地挤入码头。船未停稳,便有几人拥立于船艏,向岸边翘首而望。 其中一个,头戴方巾,身着蓝衫。面容清癯却不显得嶙峋,两道疏眉斜飞入鬓,宛若执毫蘸墨挥就的飞白书迹。 “叔父、叔父……”赵珍珠踮起脚尖,扬臂喊道。 赵孟頫顺着喊声望去,却看到赵珍珠身边,一把桃花扇遮不住的冷冷目光。刚刚露出的矜持笑意,立时僵在他清癯的脸上。 陪在赵孟頫身边的谢翱呵呵笑道:“既然有人来接子昂,那谢某就先行离去。明日再设宴为你洗尘可好?” 赵孟頫却紧紧地扯住谢翱的衣袖,说道:“赵某重回杭州,对如今的杭州陌生的很,还请谢先生带赵某熟悉一二……” 你一个杭州出生的人,离开杭州也不过十年时间,现在要我带你逛杭州? 谢翱无语地看着赵孟頫,却又不好拒绝,只能委婉地说道:“我还需要带伍大人先去行省一趟。” 谢翱身后,一个发须半白,束手而立的男子,脸上露出不卑不亢的微笑。 此人,是兵部郎中伍雨泽。 谢翱此次离开大都南下,可谓收获颇丰,大都在职的官员便被他拐——不,是延请——来十几位。 其中职位最高的便是赵孟頫与伍雨泽,一个是兵部郎中,一个是户部郎中。 这两位朝廷高官,虽然同船南下,经历却有所不同。 年近五十的伍雨泽是在告老辞去户部官职之后,经姚燧介绍找到谢翱,随其南下。赵孟頫却是在谢翱威逼利诱很长时间后,才告了一个月的病假,被迫同行。 与身在大都的其他赵氏宗亲一样,赵孟頫根本就不想南下。这些人虽然也感觉到了大都的危机,却并不认为江南有办法抵挡得住朝廷威吓。 故宋以百万雄兵都挡不住蒙元的进攻,更何况如今的日月岛? 大都若是陷入危机,江南必然先乱。 既然如此,还不如继续呆在大都,以免受到牵连。 对于赵孟頫这样的降官,伍雨泽虽然从未鄙视,心里到底有些瞧他不上。想来自己辛辛苦苦一辈子,也不过混到郎中职位。而此人,文笔书画俱佳不假,却根本不懂经济兵事,投个降就能得授高官。而且一路高升,如今以不到四十的年纪,却与自己同为六部郎中。 让人如何服气? 日月岛的待人之道,就让伍雨泽感觉到很舒服。谢翱答应到了杭州,会先给他安排行省员外郎一职。员外郎不过从六品官员,但是一个月试用期过后,便可升至从五品郎中。 虽然与自己辞官前的级别相同,但是前途可谓无量。 江南到处缺人,只要自己肯沉下心来,做出一番功绩自是不在话下。连方回那等奸邪之徒都能受到重用,更何况是自己! 更让伍雨泽感觉舒爽的是,因为赵孟頫并未辞去官身,所以他也并未被授予任何的职位。 这就对了! 即便是想跟朝廷公然唱对台戏,也应当摆出坦荡而大气的姿态。 第594章 一文纸币 管道升踏着小碎步走来,对着谢翱侧身道个万福,语音轻柔:“见过谢先生,见过夫……君……” 谢翱含笑回礼,赵孟頫却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伍雨泽诧异的目光从赵孟頫转向圆润可人的管夫人身上,若有所悟。 “谢先生,伍某可以自行前往行省,只要你找个人给我带路即可。” 谢翱看着满脸期盼的赵孟頫,无奈地招来一个小厮,说道:“你找些轿子,带这几位前往行省。” “不用不用。”伍雨泽摇手拒绝,“我也顺便走走,且看看杭州城的风景。” “如此……我明日再为诸位接风洗尘。” “有劳谢先生!”其他同行的朝廷前大小官员,与谢翱拱手道别后,簇拥着伍雨泽,跟随带路小厮,嘻嘻哈哈而去。 赵珍珠轻轻地推了把管道升,管道升收拾起如若冰霜的面容,柔柔弱弱地说道:“夫君一路辛苦,要不先与妾身回去……” “不辛苦!”赵孟頫挺起胸,清咳道:“一点不辛苦!我还要与谢先生谈点事,你们先回去罢!” “这……”管道夫泫然欲泣。 赵孟頫两眼望天,不耐烦地摆着手。 赵珍珠暗自咋舌,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叔父竟然这么会作死…… “要不,谢某明日再陪子昂?”谢翱劝道。 “不行!今天事今天必须了解!”赵孟頫断然说道,扯着谢翱的袖子急奔而去。 直到离开一箭之地后,赵孟頫的后背才稍稍松懈下去。 若眼光可以杀人,他的后背此时必然早已千疮百孔。 谢翱好不容易挣出自己的袖子,无奈地说道:“莫急莫急,你好歹告诉我想先去哪个地方?” “就去你说的那个‘江南小吃店’!” “那我叫俩轿子?” “甚好甚好!” 坐在两人抬的竹轿之上,看着喧闹的杭州城,赵孟頫恍若隔世。 这样的杭州城,让他感觉到确实陌生。 哪怕是当年作为故宋的行在,杭州城似乎也不曾这般地热闹。 城门虽然依旧破败,城门外却已是人潮汹涌。摊贩的叫卖声与游人的争吵声,连成一片。好不容易进了城,扑鼻而来的香火味,让赵孟頫一时感觉到了不真切的眩晕。 桥畔铜匠铺子飘出松脂香,有匠人正在錾刻银熏炉,炉盖上趴着的狻猊,须爪分明。 卖冻米糖的挑夫,敲着铁夹板,留下一串诱人的甜香。 药局的廊檐下,有波斯商人用嵌螺钿的象牙秤着龙涎香。 又有脆生生的吴语传来:“卖雪泡梅花酒哩……”,于是鼻尖处,又多了一份让人迷醉的酒香。 赵孟頫一时茫然,只觉双眼不够看,双耳不够听。 这繁华似锦,人流如织的城市,真的是自己记忆中的杭州城? 两轿落于后宅市大街上的“江南小吃店”门口。 小吃店面积已经扩大了三倍有余,老板娘换成了新婚不久的甄沁。伙计招了很多,甄沁也不再亲自掌勺,只负责招呼一些常来的老顾客,并时不时地记下客人们的建议与抱怨。 见到谢翱,甄沁开心地迎上来,“谢先生回来了?可有甄公子的消息?” 谢翱摇摇头,甄沁也没追问,一副根本不担心的模样,将两人迎入一个用帘子隔起的雅座。 不用谢翱吩咐,一些令赵孟頫眼花缭乱的小吃与点心,便流水般地摆上桌子。 虽然不算精致,但确实可口……赵孟頫筷子不停,夸奖不止。 谢翱一脸欣慰。 半晌之后,赵孟頫才放缓了速度,赧然道:“让谢先生见笑了。” “无妨无妨……” “对了,想请问谢先生,杭州现在用的是现银结算吗?” 谢翱让伙计找甄沁拿来一些货币,摆在桌上。 有金币有银币,竟然还有纸钞? 赵孟頫在大都,倒是有见过西域商人带来的一些金币与银币。眼前的这两种货币,远比那些更加精美,这倒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内。 可是纸钞,连大都都已经没人用了! “这不是朝廷发行的纸钞。”谢翱解释道:“也不能称为通用的货币,毕竟日月岛没有发行货币的权利……” 赵孟頫呵呵一笑,拿起纸币仔细端详。 大小不过一掌,纸质与至元宝钞差不多,只是厚了两倍有余,印刷也更加精良,尤其是套色极为精准。 上面印的是“代币券”,面额全是一文。 “一枚金币相当于一两黄金,一枚银币为一两现银。而代币券现今只有一文。”谢翱说道。 “只有一文钱?这是为何?” “这代币券只是为了百姓交易的方便,其印刷成本相当高,便能有效杜绝造假。” 当造假利润无法弥补其成本时,自然就不会存在造假的现象,这道理其实很简单。 可是如此一来,纸币的发行者同样无法从百姓身上赚取足够的利润,也就不会去考虑肆无忌惮地胡乱增发纸币。 纸币,本来只是为了方便交易的产物,而不应当是收割平民百姓钱财的工具! 赵孟頫喟然长叹。 他不相信,朝廷诸公以及高高在上的皇帝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但是却没人愿意从根源上去解决纸币的问题。 “我要杀了那狗皇帝!”店里突然传出一声怒吼,惊得赵孟頫差点一蹦而起。 谢翱淡然地摆摆手。 “你、你们不管的吗?”赵孟頫惊疑不定,考虑自己是不是该狂奔而出,以免受到无辜的牵连。 谢翱回以稍安勿躁的眼神。 “凭你,哈哈……不是我看不起你,你拿什么来杀皇帝?” “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还有满腔生生不息的唾沫!” “哈哈……”店里响起一片善意的嘲笑声。 杭州人,都疯了吗?还能公众商议如何杀皇帝的? 见谢翱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赵孟頫只能将脸尽量埋进眼前的饭碗之中,以免被有心人认出自己。 “说起那皇帝,也确实不知好歹,竟然还下令要杀甄公子。结果呢,甄公子何等人物呐,上天能捉龙,下海能逮鲸。这么一个奸滑狡诈的家伙,怎么可能会被皇帝老儿给捉住?” 第595章 西行路上 赵孟頫脸色愈加苍白,杭州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勇敢?连控制杭州的日月岛首领都敢放肆地嘲弄? “哎,你们知道甄公子去哪了吗?会不会升天了?” “呸,你这蠢货,不会说话就闭上臭嘴!什么叫升天?那叫成仙!” 甄沁冲出来大吼道:“你们这几个杀才,再敢说甄公子,我以后再不给你们打折了!” “啊?沁姑娘见谅见谅……这惩罚未免太严重了……” 谢翱脸上现出讶异之色。几日不见,那原本乖巧而羞涩的小丫头,现在竟然开始有悍妇的品质。 岁月,催人老呐…… 却有人抬杠道:“意思是我不想享受打折优惠的话,就可以随便说甄公子了?” “滚!” “就不……” “哈哈……” “行了行了,说点正经事。你们觉得,朝廷会不会派兵南下,再次攻打杭州?” 店中热闹的声音,为之一滞。 绝大多数的杭州成年人,都经历过十多年的那场战争。虽然杭州最终自战火中得以幸免,但没人会愿意见次品尝那种绝望的滋味。 “现在的江南,可不是十年前的江南。长江航道,已经全部被控制,朝廷水军也悉数被打垮,朝廷又拿什么来打江南?” 有人嗤笑道:“当年的蒙古人,连船都不会造,还不是活生生地打过江淮?” “那、那不一样的……” “有啥不一样?江南人,就是过于依赖长江天险,迟早是守不住的啊!” “而且,朝廷若是从四川派兵,顺流而下,我看湖广、江西乃至咱们浙江,根本就抵挡不住。” “是啊,四川人跟江南人本就不是一条心。” “说得好像咱们江南人就能一条心似的!” “而且现在各地,除了浙江与福建,其他驻军非但不能用,还得防着他们。这仗要真打起来,我看够呛!” “行啦!”有人不耐烦地喊道:“我看你们这些人,都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行省都贴出布告,说不用担心打仗的事。咱老百姓,只负责遵纪守法、缴粮纳税,谁跟谁打仗,关咱屁事!” “怎么能这么说话,万一、万一官兵来了,咋办?” “官兵?官兵就不需要百姓供养了?咱们又没造反,怕个鸡鸡?” “你意思是,官兵一来咱们就投降?” “降呗,又不是没降过……” 终于抬起头的赵孟頫,一脸无奈。江南人,这么没骨气的吗? 不过,好像原本就没啥骨气,要不然自己也不会随着三宫北迁,被迫以亡国奴身份寓居于大都,还担任了兵部的郎中…… 可是,我不能特地回到杭州,然后再降一次吧?这是何苦来哉! 赵孟頫一时懊悔难当,恨不得立刻起身,奔去码头重新搭上海船回到大都。 那里,还有一个小娘子在等着我呢……她可不像那只母老虎那般,人前娴淑,人后泼妇! 话说,甄公子现在到底会躲在哪? 为什么他不见了,日月岛众人包括杭州百姓却没有一个会担心他出事? …… 三月的西北,正是最美的时节。 远处起伏不定的山尖上,残雪依旧泛着银光,融水淌入山下的清源河内,便催开了一路的杏花。 沙砾遍地的河岸上,暗绿的骆驼刺正从龟裂的地上努力钻出。它们的边上,有数棵梨树绽出万千细白碎花。 只要给点春雨,山坡下便能染出一片绿意。而后马兰花就能在淡淡的绿色之上,画出一道道蓝紫色的火焰。 三月的西北,也是令人最痛苦的时候。 如天穹突然被撕开巨口,倾下一整片的沙漠。伴着狂风,粗沙肆虐天地,万物瑟瑟而抖。 于是,杏花悲鸣而去,满树梨花只余空荡荡的枝丫。 坡下难得冒出的绿意,瞬间全被涂抹成粗暴的灰黄。 再雄壮的骏马,在这样的天威面前,也只能无助地嘶吼。可是被灌入满口黄沙之后,只能发出扭曲的呜咽,如同被敲断的胡笳。 好在同行的定演是个见过世面高僧,在沙尘暴刚起的时候,便带着众人寻到这处背风的小山坡。却依然挡不住从四面八方袭卷而来的沙土。 鼻孔里、眼窝处、耳洞中,满满的黄沙。即便不敢张开的嘴中,也被黄沙成功偷袭。 足足三个时辰之后,沙尘才渐渐落下,如同发泄过后的狂犬一般,乖巧而怯弱地趴在地上慢慢蠕动。 天气已暗,今日已经无法前行,一行人一边拍着身上的黄沙,一边安营准备露宿。 “人都在不在?”这场沙尘暴似乎没有给定演带来任何的影响,声音依然洪亮,中气十足。 不在的举个手……甄鑫环顾而视,除了身边的李显之外,熊二与那支护卫队早就不见了踪影。 十二个喇嘛与和尚相继出声应答,以示都在。而后有条不紊地开始整理行装,埋锅造饭。 甄鑫与李显扬起右臂,一、二、三,同时向下一挥。 一个锤子,一个剪刀。 甄鑫骂骂咧咧地从马上卸下帐篷,开始安营。想着晚上又要跟这家伙挤一个帐篷,就浑身的不自在。 李显则负手昂然而立,欣赏着眼前这片被黄沙肆虐过后,荒凉透骨的美景。 运气还算不错,自他们从飞狐陉往西离开太行山之后,碰到的并非是堵截的官兵或是怯薛军,而是恰好从五台山下来的一行喇嘛与和尚。 这些人,受活佛之托,去拜会还在山上闭门苦修的帝师意希仁钦。 领队的恰好是他们认识的和尚定演。 此人本是大都崇国寺住持,拜入噶玛噶举大师乌坚巴座下。乌坚巴前往杭州时,正是定演随行侍奉,并手刃杨琏真伽。 恰好,定演受乌坚巴指派,准备往吐蕃一行。于是李显与甄鑫便加入他们的队伍,以带发修行的居士身份随之西行。 熊二与他的护卫队,则摇身变成数群行商,或前或后,一路跟行。 出了山西,进入陕西行省,过延安、庆阳、平凉、巩昌,来到渭源。 有正式度牒在手,有代表着噶玛噶举派的喇嘛开路,遇城便进城住免费的驿馆。即便无城可进,也能在沿途的寺院里住上一宿,享受与尊者差不多的接待。 游山玩水,都没有这么滋润! 第596章 马贼 若非突然遭遇这场沙尘暴,西行至此的旅途,堪称完美。 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离开渭源县之后,定演等僧众,将继续向西北前往临洮。他们会在那驻留一个月,若李显到时正好有空,便一起前往吐蕃。 甄鑫的目标,则是距此以西五、六十里地,那个令他心颤莫名的小村庄。 所谓近乡情怯,也许便是如此。 甄鑫不是第一次亲自搭帐篷,可是今日干完活却让他觉得尤其疲惫。 而且是身心俱疲。 是因为被风刮跑了自己的精气神? 还是因为不干活的李显让自己觉得气闷? 或是心里总是难以按捺的那股忐忑? “杵那干嘛?去打点水来啊!”甄鑫有气无力地骂道。 男人每个月总会有那么几天心情不舒适……李显理解地摇摇头,取出水囊,先仰天给自己灌了几大口,漱出嘴里的泥沙。而后站到两眼呆滞的甄鑫边上,递去水囊。 甄鑫仰头张口,水便如涓涓而出。 饮一口清水,咕噜几嘴,吐出的全是黄泥。 好不容易嘴里快干净,水却没了。 甄鑫继续仰头朝天状。 李显无奈地收起水囊,说道:“河道离此不远,一起去洗洗?” “不想动。” “我把你扛过去?” “滚……” “把你滚过去?” 狂风中的尘土在渐隐渐落的夕阳中慢慢沉寂,倦鸟得以回归各自破损的危巢。有的绕枝哀叫,有的茫然而视,有的则开始叼拾草枝努力修补。 一股袅袅而散的灰烟,夹着香甜的白粥味道,在这旷野之中弥漫。 每一天的日落,总是遵循着它固定的轨迹,每一天的风景却绝不会相同。 在这西北苦寒之地,唯一相同的,也许只是历朝历代,层出不穷的山匪与马贼。 穷山恶水出刁民。 也不知是山水的问题,还是刁民的问题。 马蹄声中,熊二冷冷地看着围将而至的这群马贼。 出了太行之后,为了不引起官府的注意,熊二将三十个护卫队分成四批,错行于甄鑫等人前后。 以至于他身边,只剩下六个护卫。 面对的,则是一群近二十个的马贼。 这些马贼,个个脸色凶悍,呜啦啦地吼叫着绕着熊二狂奔。将刚刚落下的黄尘,又卷出滚滚的气势。 面朝马贼,马匹在后,熊二与六个护卫背靠背围成一圈,并未急着上马对敌。而是各自静静地摸出钢弩,拉弦、上箭。 这种小钢弩,是仿照宋时的神臂弓改造而成,已经成为日月岛骑兵的标配制式武器。 弩身长三尺,弦长二尺一,射程一百步,五十步之内可贯甲。 虽然杀伤力比不上神臂弓,但是其钢制弓身使其具备更强的爆发力。而且上弦速度更快,熟练之后,单手便能轻松操作。 实为近战之一大利器。 那些马贼绕了几十圈之后,大概看到无法在气势上吓坏敌人,只好慢慢地停歇下来。 烟尘还未散尽,出来一头目。 鼠目,虎腰、柴棒子腿。 身着一袭裹满灰土的袍子,半敞着露出干瘪的胸膛,脚上是一双早已看不出原本面目的皮靴。 隐隐间,透来一股熏人的酸臭味。 熊二皱着眉头退后半步。 那人咧出一口黄牙,嗤笑道:“还知道怕?过来给爷叩个头,饶你们不死!” 好久没杀人了……自己竟然会因为对方的体味而感到厌恶? 熊二及时地做了自我批评后,说道:“打吗?” “你说啥?” “想打就过来,不想打就滚!” “呦呵!哪来不知天高地厚的贼厮,也不打听打听,这条道,姓的是啥?” “咻!”一丝寒光迎面飞来。 那贼首的身子在马上一歪,便避开一支弩箭。正待得意,又有两道寒光自左右两侧分别袭来。 贼首大怒:话没说完就开打,讲不讲江湖规矩? 却还来不及骂出声,只能一头栽落马下。 熊二身后,两个护卫同时翻身上马,提缰,加速,一气呵成。直接纵马冲向匪群。 匪众还在怔怔地等着他们的首领从地上爬起,四道寒光同时闪现,两贼齐齐落马。 脸上,各有两只箭矢没入眼眶,只余矢尾。 “赫!赫!” 两骑护卫同时发出一声吼叫,扬刀向两个马匪直冲而去。 “壮士饶命!”还没站起身来的匪首直接趴在了地上,大吼道:“我等愿降愿降!手下留情啊……别杀!” 两柄钢刀在半空中微微转动,去势未变,落在马贼肩膀上的已是刀背。两个根本来不及躲避的马贼,便软软地倒在马背之上。 “壮士,别杀啊——”匪首依然歇斯底里地吼着。 熊二缓缓地走到匪首面前,一脚将其踹翻。匪首在地上打了个滚,又极其灵活地重新趴倒在地,叩首不止。 “就这?还敢干拦路抢劫的活计?” “小的有眼无珠,其实、其实不是想抢几位爷的……” “意思是拦住我们,想给我们送钱的?” “不,不……不对,其实也算是……” “让你的手下全给我下马,自己捆了再跟我说话。” “这个……” 熊二怒目一睁,匪首立时大吼道:“全给老子下马,捆好了待在那!” 跑出一箭之地的马贼面面相觑。 匪首怒骂道:“老子还没死呢!说话不管用了吗?” 众诸只好磨磨蹭蹭地下马,两两一组各自捆好。 虽然捆在他们身上的绳子松松垮垮,一抽便掉,但看得出来这匪首在这支马贼中说话还是相当管用。 熊二暗自点头,寻个石头坐下,懒洋洋地说道:“说吧。” 匪首膝行而前,“小的其实是想跟各位爷合作,整个大活。” “嗯?” “小的知道你们盯住了那支和尚,而且是从陕西一直跟到此处?” 熊二一怔,我们盯住了哪群和尚? 他娘的,老子长得像马匪吗?还盯住那群和尚? 匪首觉得自己看清了熊二的真实身份,脸上颇有得色,说道:“既然你们一直不敢下手,说明那群和尚之中必有能人。我可以帮你多找几路人马过来,要多少有多少!我虽然也算是个地头蛇,但绝不会让你们吃亏。你拿一半,剩下的我跟其他队伍平分,如何?” 熊二无言以对。 那群和尚之中的确有能人,而且是靠口舌就能把自己骂死的大能人! 第597章 超度 “明天日落之前,你能找来多少人?”熊二沉吟片刻后问道。 “一百?二百?”匪首苦笑道:“他们总共就十来个人,我看身上行李也不算厚实。人再多叫的话,这笔生意就不合算了……” 说的很有道理……“这周边,干这行的人有多少?” 匪首挺起胸,得意地说道:“我们这地,跟其他地方都不一样。真正像我这么专业干这一行的,也就三五支队伍。但是你只要看到那些在外放牛放羊,甚至是货郎乞儿,只要给他们一匹马,便都能变成马贼! 可是啊,那些人也就跟在我们屁股后头,负责收拾破烂。真要干活,靠他们可不成!” 山匪海贼熊二见得多了,但是如此有自豪感的贼匪,还真是第一次见着。 瞧着熊二不屑的眼神,匪首急了,说道:“你莫以为我在胡说八道,你可以出去打听打听,我马五六在方圆百里之内,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且,我就是抢劫,也要遵守我自己定下的规矩。” 姓马,五月初六出生,这名字连苟弟都不如……熊二面无表情地道:“说说。” 马五六昂首挺胸说道:“我在道上混了十多年,平生有三不杀。 只劫货不杀人。妇孺儿童不杀,除非她们先动手砍我。官宦的老婆女儿不杀,那些人可值钱了!” 一丁点的感动刚准备生出,便烟消云散。熊二真想一巴掌直接盖将过去。 “有没兴趣跟着我干?”熊二尽可能地摆出温和的神态。 “跟着你?”马五六环视一圈,疑惑地问道:“你们,不是路过的吗?意思是干完这票,不走了?” “你若跟我干,我哪天走了,这里不就是你的天下?” 咦——马五六心里大动。 这些人,数量虽然不多,但是个个浑身都带着浓重的杀气。所携带的全是制式兵器,几个人彼此之间配合默契且令行禁止。从见到他们的第一眼起,马五六便认定这是一群兵痞。 就是那种在军队里不服管教的兵油子,被长官赶出来,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做些打家劫舍的活。 跟他们抢生意,哪怕在道上混了十多年的马五六也没这个信心。 既然抢不过他们,合作便是最好的选择。 跟着这群人干,也不是不行。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些外乡人总不可能一辈子赖在这不走吧? 等他们赚够了捞足了,去都城去江南享受富家翁生活时,这片地盘的确有可能落在自己的手中。而且若是情况不对,自己想跑他还真能拦得不住不成? 马五六舔了舔满是黄沙的嘴唇,一边如骆驼般地嚼着沙粒,一边满脸坚定地说道:“让小的们跟着你,没问题,但我有个条件。” “说!” “我定下的三个规矩,不能破!” 熊二想吐个槽,却不知从何吐起,只能缓缓地点头说道:“我答应你。” “还有……” “你再废话,信不信我直接剁了你?” “最后、最后一个……” 迎着熊二满脸的杀气,马五六不自禁地咽了口饱含沙子的唾沫,艰难地说道:“你、你……不,我、我,我不要求你善待我,但、但是……你必须善待我的这些手下……” 熊二冷冷的目光从马五六身上挪开,扫向周边那些一脸无奈的马仔,缓缓地点了点头。 呼……马五六偷偷抹去沁出额间的冷汗,他一点不怀疑,刚刚这凶悍的外乡人已经准备直接砍了自己。 “你可以叫我,熊将军。” “熊,熊将军……”马五六脑子开始飞转,可是似乎没有听说陕西那边有个姓熊的人物。难不成,是刚下海的? 熊二沉默片刻后说道:“带上那两个被射死的家伙,跟我走。” “去、去哪?”马五六偷偷地打出手势,马匪们明显地松了口气。 “找个高僧给他们做个超度。” 超度? 马五六看向两个死去的兄弟,悲伤的眼神顿时变成艳羡。 这辈子过得都不容易,可是只要有高僧超度,必然会有个不错的来世。以后,得轮到你们来照顾哥哥我了…… 熊二与护卫在前,马五六与他的匪众带着两具尸体在后,一行人沿着河道不急不缓向上游方向驰去。 后面传来阵阵嘀咕声。 “老大,你真的要跟这人走?” “请叫他,熊将军!” “咱们不趁机逃吗?” “我马五六一诺千金,说跟着他就得跟着他。” “可是,可是他刚杀了咱们两个兄弟啊?” “那是咱们自己撞上枪头,怪不得别人。更何况,他不是在找高僧做超度吗?” “说的也是……可是我心里总有些不安……” “不安个屁,你们还相信老大我的眼光?” “说实话,不是很相信……” “老子劈了你……” 碎碎念念的声音中,两支队伍前行了小半个时辰,见到河滩不远处,几座并立的帐篷。 一些和尚正在河上清洗,一些正在打坐念经。 “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啊……”一个马贼挠着头喃喃说道。 马五六一惊,双腿一夹,纵马飞奔而前,喊道:“等等,熊、熊老大……” “叫我熊将军!” “熊、熊将军,你说的僧人,就是这一群和尚?不是哪座寺庙里的僧人?” “有问题?”熊二斜视道。 “可,可是……”马五六贴近身子,低声说道:“你是准备让他们超度完我兄弟后,再超度他们?” “不行吗?” “这……行倒是行,我是担心这样的话,他们会不会在下面找我兄弟的麻烦。” “哈……”熊二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板着脸说道:“从现在开始,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老大你说。” “要么无条件相信我,服从我的命令,要么给老子滚远点。否则,我会剁碎了你喂鱼!” 马五六脖子一缩,嘀咕道:“这是两个要求……” “嗯?” “行行,都听你的!” 在马五六满含戒备的目光中,熊二大马金刀地站在定演身前,沉声定气地说道:“找两个喇嘛,给那边死去的两个马贼做个超度。” 定演怔怔地看着熊二,发出疑惑的眼神。 熊二眨巴着眼睛,一言不发,只是将嘴巴努来努去。 第598章 元古村 不远处,李显低声问道:“你们家的熊二,今日脑子被驴撞了?” 甄鑫抬起头,扫了一眼,蔫蔫地说道:“收小弟装逼呢。” “装啥?” 甄鑫却没理他,继续仰瘫着对天空发呆。 李显握拳撑住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熊二。以往总是狗腿子模样的熊二,变得威风凛凛之后,让他既觉得陌生,又感到了好奇。 收小弟? 意思是熊二准备开始培养属于他自己的嫡系部队? 这都能忍? 李显有时候,确实不太理解甄鑫的用人之道。可是有时候,却又不得不佩服他的心胸。 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甄鑫身上被体现到了极致。 日月岛建好了,扔那再不去管。琼州、广州、泉州、杭州,这些地盘打下后也随便扔给其他人去打理。甚至是大都,虽然表面上的势力全都撤出来,只留下李二牛,他却用的比我还要放心。 如今的这位皇帝,若有甄公子一半的心胸,这天下何愁不平? 不过李显知道,这也便是自己随便想想而已。 哪个开朝皇帝,在起事之初,不都得礼贤下士、谦恭屈己。否则也轮不到他们来坐这天下。 就如尚在潜邸之时的皇帝,渴求天下贤才,才使得汉人景从。到得天下平定之时,难免兔死狗烹。 这位甄公子,也会如此吗? 一众马贼在喇嘛的吩咐下,集起两堆柴火,将两具尸首放置于上。而后虔诚地跪坐一圈,双掌合十,静听喇嘛悠长而富有节奏的念经声。 火焰燃起,哔哔剥剥地卷向两具尸首。火光之外的马匪,看着被火化的兄弟,一脸平静。目光之中,甚至还有些许的艳羡。 他们并不是天生的马贼,也不是因为喜欢而当上马贼。 身无寸田,家无片瓦,艰难的生活逼迫之下,每日间都挣扎于刀锋之上,辛苦求存。横死于荒野之上,是他们最正常的归宿。 却不可能得以安宁地离开人世。 或葬身于野兽之腹,或埋于黄沙之下,或腐烂于无人知晓的角落。枯骨无存,终将只能成为孤魂野鬼。 如今这两位兄弟,死后竟然能保住全尸,还得到高僧为其超度火化。此世经受的苦,来世必得福报,值了! 火焰完全熄灭的时候,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 始终未曾与甄鑫打招呼的熊二,踩镫上马,扬臂呼喝道:“走!” 近二十个马贼同时翻身上马,围在熊二身侧,各自提缰控制住略有不安的马匹。 只有马五六斗胆问道:“老大,去哪?” “走便是,啰嗦!” “可是大晚上的,马也看不到路啊……” 熊二神情一滞,偷偷瞄向甄鑫,却已看不见人影。随即举起马鞭望空一抽,怒道:“先走再说,再啰嗦,老子把你剁碎了喂狗!” 细碎而杂乱的马蹄声渐渐远去,河滩之上,又恢复了平静。 墨色天空之上,偶有星星亮出身影,开始点缀这片寂寞无垠的夜色。 次日一早,和尚定演便带着他的僧侣,往临洮而去。 甄鑫与李显,两人两骑,慢慢悠悠地继续向西。 五十里的路程,快马最多半个时辰能到,甄鑫却一直磨蹭到黄昏将近时,才抵达元古村的村口处。 “你说,她万一不在了怎么办?”甄鑫又一次问道。 李显已经懒得再回答他这个问题。 “你说,她不是我亲生母亲,又该怎么办?” 李显回以白眼。 “你说,她会不会怪我?会不会打我骂我?会不会不想认我?” 李显悠悠地叹了口气。 昨天还在夸他心胸宽广,举重若轻,对所有的事情都能做到泰然处之。 今天,怎么就成这个模样了? 患得患失,瞻前顾后,如同前方埋伏着数万敌兵在等着他自投罗网一般。 早知如此,我该先来一步帮他看看村子里的情况再说。 不过,也许只有无法预知的未来,才会让人生出更多的勇气与斗志吧? 甄鑫对自己近乎颓废与胆怯的状态其实也有些莫名其妙。 如果藏在这个村子中的女人,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拍拍屁股走人便是。 若是,也不过认个妈罢了,为什么会让我如此心神不宁、望而却步? 又不是我想离开她,也不是我不想见到她,所以我心虚个甚啊? 还是说,担心又有谁在这个村子里埋了个大坑,等着我去跳? 或者,担心从此以后,会让她平静了十年的生活再起波折,而重新陷入痛苦与算计之中。而自己却没有能力保护她,给她安定的生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苦受难? 嗐——甄鑫重重地叹了口气。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一刀终究不可避免。 先上再说吧…… 纠结中,两马一前一后顺着铺满黄土的山道,向村子行进。 山势起伏,一眼望不到头。看着绵柔,却满是粗粝的黄土。偶尔有些低矮的树木,也是孤枝无叶,了无生机。 路上,不见人影。 渐缓的坡地,稀稀拉拉垦出一些旱田,躺着歪着倒着许多的青苗。 若无春雨,大概又是一年的颗粒无收。 不知从哪飞来两只乌鸦,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幸灾乐祸地欢叫。 这是一片充斥着灰暗色彩的天地。 却有一抹亮丽,突然出现在甄鑫的眼前。 一个身着翠绿衣裳的女子,俏然立于村口。挺直的腰背,如傲立于寒风中的一株胡杨。 她的发髻梳得紧实,却在后颈处松散开几缕碎发,垂于耳后,缠在珍珠耳环之上。杏黄窄袖襦衫之外,罩着件宝蓝半臂。下着朱砂红裙,裙摆被风微微荡开,如一朵荒漠之上正待盛开的玫瑰花。 一方青罗帕子掩住女子的口鼻,露出的双眉如远山含黛,眉下盈盈秋波看到呆坐于马上的甄鑫之时,玫瑰花便突然绽放开来。 阿黎…… 甄鑫双腿一夹,纵马奔去。马未停,他便从马上急纵而下,扑向阿黎。 只是这落地难度系数有点高,甄鑫显然未能完全掌控。脚尖点到地上时,张开的两只手还未碰到阿黎,身子却突然失去平衡,歪向一侧。 第599章 甄家的妇人 还好,有永远都可以让人放心的阿黎! 阿黎探出手,向下一抄,甄鑫的两只脚便落入她温暖的臂弯。两手也终得顺利地揽住阿黎的脖颈。 甄鑫顺势便啵了一口,即香且甜! 正待继续甜蜜,却感觉到这姿势有些羞耻……自己被阿黎给公主抱了! 眼角瞥见李显似笑非笑的面孔,甄鑫急忙挣脱阿黎的双手,勉强站好,怒道:“我跟我老婆亲热呢,你瞅啥?” 我就瞅你了咋地……李显收敛起笑容,默默地侧转身子。 “阿黎你怎么来了?你啥时来的?你等我很久了吗?”未等阿黎回答,甄鑫忍不住地掀开她的面纱,又“啵啵”了许多口。 久别胜新婚,更何况是新婚之后的久别。 离开杭州到江西,从江西到武昌,再从武昌到大都,而后从大都西行至此。每个日夜,都让甄鑫想得长吁短叹——除了在大都的那些日夜,好像有点没空…… “吱吱——”一团黑影突然拐出,直扑甄鑫鼻尖。 甄鑫脸一侧,掌一挥,极为熟练地拍向黑影。 黑影似乎已经看穿了甄鑫的掌势,在半空中生生地扭了个肥腰,又向甄鑫冲来。 甄鑫大惊,眼见鼻子就要失守,却有一只皓掌突然拦在鼻前。 黑影一把撞在掌背之上,嘀溜溜地转了个身,抓住垂下的衣袖轻轻一荡,便顺着胳膊窜到阿黎的肩膀之上。 正是那只破猴墨墨。 甄鑫举拳欲捶,墨墨叉着肥腰,吱吱吱地朝甄鑫晃出小尖牙。 这畜牲,在嘲讽我? 甄鑫撸起袖子,准备喷死它再说。 “墨墨,别闹!”阿黎轻斥道。 墨墨脖子一缩——其实甄鑫已经根本寻不着它的脖子,而后哧溜地便消失不见。 甄鑫探爪上前摸索,阿黎脸上红晕更甚,轻声骂道:“你摸啥呢?” “我怕它骚扰你。” “除了你,没人敢骚扰我!” “胡说,我哪里舍得骚扰你。” 阿黎看着甄鑫,眼波盈盈流动,如欲滴水。 李显仰天长叹道:“你们,有完没完呐?”他突然有些后悔,就不该让阿黎赶到这里陪着甄鑫去见他可能的母亲。 “没完!”甄鑫理直气壮地吼道。 “好了公子。先去忙完你的事再说,好吗?”阿黎轻声安抚道,一边轻轻地拍去他身上的尘土,又给他束好头上的方巾。 突然之间,甄鑫心里就涌出一股豪情。 不就是一个娘吗,怕个甚啊! 于是,紧紧地拉住阿黎的手,迈步往村子里而去。 挤在山凹里的这个村子,几乎一眼便能望得到头。 此时并无炊烟升起,整个村子静默如画,如同一幅被世人遗忘并抛弃的毫无价值的拙劣风景画。 甚至连一声犬吠都没有。 更别说是鸡鸭的闹腾。 大多数的村民都在打扫自己的屋子,一簸箕一簸箕地往外倒着黄沙。 看见进村的三个人,村民的目光大多在阿黎身上略作停留,便无人过问。 阿黎带着甄鑫,站在一座土屋之前,轻声说道:“我来的时候稍微打听过,就这座房屋,有女主人姓甄。不过,我还没进去。” 村子里的土屋,基本长得一个模样。 薄薄的青石为基,尺余厚的夯土为墙,掺入的碎麦秸将土墙撕出一道道的缝隙。 小院中、屋檐下、门楣上、窗棂间,糊满黄沙。 糊窗的棉纸被沙粒打出星星点点的窟窿,竦竦作响。 一个壮妇推门而出,提起扫把恶狠狠地扫向满阶的黄土。灰尘立时扬起,遮住甄鑫望眼欲穿的视线。 虽然看不到长相,但粗壮的腰身与虬然有劲的四肢,看着甄鑫为之一怔。 这身材,解决自己可能只是一巴掌的事。 不过起码说,这位老娘的身体还是挺健壮的。 甄鑫觉得,自己应当感觉到欣喜,可是脚步终究又开始犹疑不定。 “谁站在那?”壮妇停下扫把,吼出震人心魄的声势。 甄鑫又为之一喜:老娘眼神没花,中气也是十足,看来还能活上好多年! 飞扬的灰土被壮妇这么一吼,纷纷掉落于地,视线终于变得清晰。 却见这壮妇,年四十有余,浓眉大眼,貌相坚韧如一顽石。虎背熊腰,站在那身子未动却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势。 比熊二还粗壮,比我还高半个头,这是我的亲娘? 甄鑫一时懵懵以对。 不行,这姿势不正确……子不嫌母丑!我得努出笑脸,我得热泪盈眶,我得扑过去搂着她喊妈妈…… 甄鑫打了个哆嗦,死命地眨巴双眼,却挤不出半滴眼泪。 老妇戳出一截如鼓槌般的手指头,怼向阿黎,吼道:“是不是你?在村子里四处打听我家的消息?你想干什么?还带了两个野男人过来,找死吗?” 阿黎讷讷不敢对,手足无措地看向甄鑫。 甄鑫却呆呆地合不上嘴。 我的亲娘,是不是健康过头了? 不对,这个肯定不是! 阿黎是不是问错人了? “问你话呢,哑巴了吗?”壮妇倒提扫把,虎步而来。 阿黎只好讪讪问道:“请问,这里是甄娘子家吗?” “你是谁?从哪来?干什么的”壮妇并没有回答,却一连三问。 李显挤上前,先给甄鑫投去一个鄙夷的眼神,而后昂然立于壮妇身前,不怒自威。 “我等,京城来的,有官职在身。你们家的甄娘子在不在,我等要见她!” 壮妇脚步一顿,上下打量着李显。这气势,确实有点像京城的官老爷……于是手中扫把不由地一松,转过身朝屋里吼道:“姓甄的,有人找你,见还是不见?” 姓甄的……这一瞬间,甄鑫为自己临场的愚蠢而感到热泪盈眶。 屋子里摸摸索索地又走出一个妇人。 妇人的身上,还有未扫尽的黄沙,却并未遮住她婉约可人的面容。眉尖微蹙,似乎夹杂着一团总也化不开的愁绪。 眼角处的褶皱层层叠叠堆向鬓角,略显松弛的皮肤却依然能让人看到其曾经的秀丽。 一方青布头由将满头碎发全都裹得紧紧实实,身着青布衣裙,袖子半卷。身前的一件粗麻织就的围腰上,补丁针脚细密如雁阵,倒像是特意绣成的云纹。 第600章 十二年三个月二十一天 李显点点头,这妇人面貌,基本上与那张画像相似。只是脸色略微显老,而且眼神之中已是黯淡无光。 “见过甄娘子。”李显双手抱拳,恭敬说道。 这个才是正主?甄鑫难掩心中的悸动,迈步窜过壮妇身边,灵巧地躲开她劈头而下的扫把,噗通便跪在妇人的身前。仰着头,望向妇人。 妇人身子一顿,努力地睁开迷蒙的双眼,看向甄鑫。双手抖得厉害,却毫无犹疑地摸向甄鑫的脸庞,从额到眉,从眼到鼻,再划过甄鑫半开的嘴唇,捧住他的下巴。 “娘……”这次无需任何的酝酿,甄鑫的眼泪便肆意而出。 “你,你是?”妇人低下头,眼睛几乎贴在甄鑫的脸上,一寸寸地端详。 “我,我……”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只有两行热泪扑腾腾地往下淌。 这次绝对错不了,因为他根本难以抑制来自心灵深处的那种哀伤与悲恸。 眼前这位妇人,必然是失散十余年的亲生母亲! 不需要讲任何道理,也无需任何的证据! 眼泪却不止是往下淌,更有热泪自上而下,滴落甄鑫脸庞,瞬间便湿了他的衣领。 妇人似乎被抽干了力量,软软地跪倒在地,却死死地抱着甄鑫,呜呜地痛哭着。 “娘……”甄鑫轻声呼唤。 妇人只是摇头痛哭,没有任何的回应。 似乎要将十余年的痛苦,一朝哭尽。 “有完没完?”一旁的壮妇不耐烦地吼道:“别见个小后生,就把他当你儿子,说不定又是来骗钱的!” 妇人身子一颤,却依然不肯松开搂住甄鑫的双手。 李显拍了拍壮妇的肩膀。 “干嘛?”壮妇警惕的握住扫把。 李显将手掌摊开,一小块银子就躲在掌中。 “银子,给我的?”壮妇难以置信地问道。 李显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那银子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于壮妇的手中。 “几位客人,想吃点什么?”壮妇脸上立刻堆出春风般的笑容,说道:“老妇这就给你们准备,只是村子里穷,没什么好东西,各位别介意。” 李显挥挥手说道:“尽量去整一桌好的东西来,速度快些!” “哎,好的。客官们稍待……”壮妇拖着扫把,笑呵呵而去,再未看一眼哭作一团的甄鑫与那妇人。 阿黎走到妇人身边,扶住她的胳膊,说道:“公子你先起身,让夫人坐下歇歇可好?” 李显递来一把长凳,挥袖扫去凳上灰土。妇人被扶着坐下,双手依然紧紧地拽住甄鑫,似乎怕一松手他便会消失不见。 “你,你真的是我儿子?”妇人喃喃问道。 “你可是姓甄?”甄鑫问道。 夫人摇摇头。 啥?又不是? 甄鑫茫然地看向李显。 所谓事不关己,关心则乱……李显叹着气,温和地问道:“夫人夫家可是姓甄?” 夫人终于点点头。 甄娘子,可不是姓甄的娘子,而是嫁给甄家的娘子! 情报略有失误,甄鑫松了口气,决定原谅李显这一遭。 不对……她夫家是姓甄,还是姓真?难得说,我真的是真金之子? 甄鑫感觉自己掉入一个浆糊桶中,欲挣而不能。 “十年前,准确来说,是十一年前,你儿子被人带走,自此与你天各一方?” 甄娘子又摇摇头。 三个呼吸之后,才继续说道:“是十二年三个月二十一天。” 甄鑫呆呆地看着甄娘子,这么多时日,她一定过得很煎熬吧…… 李显点点头,继续问道:“你儿子,后背上有两颗痣。” “对对!”甄娘子激动地答道,手便朝甄鑫后背摸去。 甄鑫身子一僵,却不敢挪动,乖乖地坐在甄娘子身边,让她可以摸得更顺手一些。 “你,真的是我儿子吗?”甄娘子迷蒙的眼中,泪水又汩汩而落,嘴里喃喃地说道:“儿啊,这么多年,你去哪了?你为什么不要你娘了?” 声音并不悲切,却听得甄鑫哽咽难言。 “别哭了!”一声怒吼突然传出,惊得众人齐齐失色。 壮妇踏出厨房,挥舞着手中的锅铲骂道:“整天就知道哭,跟你说了多少遍,你就是不听!再哭,眼睛就全瞎了懂不懂!” 甄娘子的泪水戛然而止,只在眼眶之中滚动,让她的双眼愈见迷蒙。 “娘……”甄鑫伸出手指,轻轻地抚去她脸上的泪水,轻声说道:“放心吧,儿子以后再不会离开你了……” 甄娘子侧首倚在甄鑫肩膀之上,双目缓缓闭上,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不再言语,也不再哭泣。 也许是信了甄鑫的话,也许根本不信,只是不再去期盼未来的可能与不可能。 李显摊开手,如同驱赶着一只愤怒的肥鹅一般将壮妇赶回厨房,顺便跟了进去。 也许是因为哭累了,也许是因为被那壮妇骂得不敢再哭泣,也许是因为多年的心结开始解开,甄娘子靠在甄鑫肩膀上,微闭双目,就此沉沉睡去。 不再柔嫩的肌肤却难掩其曾经的风韵,额间透出的数缕白发与眼角淡淡的皱纹,却让她的姿容显得恬淡而安然。 也许,只要有亲人这般静静的陪伴,于她便已足够。 甄鑫轻轻地拥着甄娘子,眼望着天边渐渐昏暗的余晖。这一刻,再没有一丝纷乱的思绪。 所有的尔虞我诈、阴谋诡计、争强斗胜,全都被抛诸脑后。 人总会有疲惫的时候。 不仅仅是肉体,击垮一个人的往往是精神上的不堪重负。 如精美瓷器上炸开的裂纹,如平静池塘中一条突现的鲇鱼,如晴天中的一记霹雳,如睡梦中突然汹涌而至的悲伤。 熬过去,也许精神能得到锤炼与升华,便有迎接下一次疲惫的资格。 熬不过去,或是躺平或是沉沦,或是自我放逐于这陌然的世界之中。 甄鑫其实并不缺乏关心他的人,但是这一年多的时间,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在被逼迫着前行。身边如有巨魔,拿皮鞭不住地抽着他,让他思考、筹谋,以应对四周八方无处不在的危机。 这真的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第601章 明心见性 甄鑫曾以为,自己的梦想是一杯茶,一壶酒,一间小屋,一个能陪他一生的女人,如此便已足够。 但是,人的欲望是无穷的,自己也不例外。 就譬如一个女人可能不够,最好能有两个,有了两个便会再想第三个。得陇望蜀,莫不如是。 而且生活也不是可以肆意妄想的诗歌。 就如面朝大海的屋子,势必得忍受海风与暴雨的肆虐,也会遭遇春暖花却不开的窘迫。 甄鑫很害怕孤独,所以他尤为重视身边的人。 这是他最主要的力量来源,也是他最大的软肋。 穷尽这时代的技术,甄鑫也不可能再进一步确认眼前的这位甄娘子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但是当他看着甄娘子依在自己身侧,闭上疲惫的双眼时,他愿意选择无条件的相信。 哪怕这是别人给自己挖的一个陷阱! “这位甄娘子与前太子真金的关系;甄娘子的丈夫究竟是谁;你可能是她的亲生儿子,但是你的亲生父亲又是……”看着甄鑫愈发不善的脸色,李显只能暂时闭上自己的嘴巴。 两个人默默地走在这个寂静的村子里。 烛火中,有村民偷偷地窥视着这两个看着很有钱,脑子却似乎有些问题的家伙——正常人,谁会黑灯瞎火大晚上的在村子里瞎逛? 又走了半晌,李显终于咬着牙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不太爱听,可是我必须得提醒你……” 甄娘子可能有两个丈夫? 一个姓甄,一个姓孛儿只斤? 其中哪一个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甄鑫其实并不想去关心。 但是手下的人却不能不关心。 日后举事,自家主公只知其母却不知其父,说出去委实有些丢人。 这大约便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无奈。 “那壮妇呢,她又是谁?”甄鑫问道。 “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是谁。” “嗯?” “她说自己姓李,夫家姓赵,来自江汉。” 江汉先生赵复? 甄鑫不由地皱起眉头,不会这么凑巧吧? 只是赵复年已七八十岁,那壮妇看着刚过四十,两个年纪差得也太多了些。 还是他儿媳妇? 李显摇摇头说道:“没听说赵先生有娶过妻,更无子嗣。 “当年,她被丈夫骗来此地,留下照顾甄娘子。说最多三五年便会将她接走,结果一呆便是十一年。” 十一年,是在自己被拎走之后的事。 这赵李氏即便不是赵复的老婆或是儿媳妇,也必然跟他有莫大的关系。 看来,这些人事情也并没有做得太绝,毕竟还是给甄娘子留了不少的后路,以保证她可以平安地活下去。 “她们俩,以什么为生?” “甄家在此地有十余亩薄田,都是赵李氏一人耕种。甄娘子平日里会做些针绣,定期送去县城售卖,以贴补家用。” 难怪,天天做针线活,加上思念儿子总是不停地哭泣,现在眼睛已经快全瞎了。 “我倒是发现了一个比较有意思的事情。” “不要养成卖关子的习惯!”甄鑫严肃地批评道。 李显嘴角一撇,说道:“那甄娘子在三年前眼睛便几近失明。” “什么意思?” 李显正待矜持,却见甄鑫已经拔出三棱刺,只好两手一摊,说道:“意思她早已做不好针线活,可是那些刺绣依然还能卖得出去,而且据说价格卖得还很不错。” 甄鑫不由地陷入沉思。 当年布下此局的人是赵复与王恂,姚燧虽然是王恂的弟子,其实有些事情未必清楚。 最清楚的赵复却始终不肯向我坦陈所有细节。 大概是因为他依然觉得,有必要给我留下最后的一丝悬念? 或者是因为赵复自己也没有搞清楚某个关键的环节? 因此上,赵复才用各种手段,在维持甄娘子基本生计的同时,控制秘密的泄露。 想在县城里挖出这个资助甄娘子的人,应当不难,但是挖出来之后便意味着甄娘子的身份很可能会被暴露出去。一旦引起皇帝的注意,恐怕会有相当大的麻烦。 或者,等明天甄娘子心情不再激荡的时候,再跟她详细了解实情? 只是,甄娘子整个人迷糊得很,除了能牢牢记得儿子离开她的时间,其他的话就一定可以相信吗? 那我又应当相信谁? 思路越捋却越是混乱,甄鑫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原以为找到画像上女子之后,就可以确定自己的身世,看来未必。 哪怕确认了甄娘子便是自己的亲妈,还得给自己找个亲爹…… 在没有dma检测的年代,想确认亲子关系,委实是件难度极大之事! 甄鑫脚步突然一顿。 “怎么了?”走出两三步的李显,回过头诧异地问道。 “你说,我为什么要一定要弄清自己的身世?” “嗯,这确实是个好问题……”李显颔首说道:“可这是你的问题,又不是我的问题!” 甄鑫抬头,看着漆墨的天空,喃喃说道:“我便是我!无论来自哪里,身上流着谁的血脉,生父与生母到底是谁,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呐……关心那么多鸟事作甚? 若非来自后世的影响,说不定此时跪倒在忽必烈脚下抱他的大腿,活得会更滋润一些。既然如今的我无法接受这样的角色,非要选择一条更艰难的道路,那又何必去在意自己到底是谁的儿子? 眼前豁然开朗! 笼罩于夜空之中,层层叠叠的迷雾似乎在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拍散。 何为见性,明心即是。 这道理甄鑫其实早已想通,只是当时是对自己身份毫无头绪的情况下被迫想通。 今日见到甄娘子,心里激荡之下难免又陷入这种纠结。 既然已经认可了甄娘子是自己的生母,此后余生自然要保护好她、陪着她、不让她再受苦也不再让她为自己而哭泣,尽最大的努力去当好一个儿子。 至于亲生父亲是谁?为什么要care呢? 难不成,还得当面去质疑甄娘子是否背着她丈夫为真金生下一子? 非得撕开她心上的伤疤,再狠狠地撒上一把盐? 甄鑫不寒而栗。 第602章 婆媳之间 看着甄鑫忽儿难过,忽儿悲戚,忽儿欣喜,忽儿战栗的纠结模样,李显想劝,却终于没再开口。 有些事,只能自己去将其琢磨明白,别人的劝解未必有用。 但是无论甄鑫的选择是什么,李显觉得自己已经很难与他背道而驰。 李显心里略过一丝不安:为什么会这样?这种情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于是两人各怀心事,在这幽暗而寂寞的深夜,默默地继续行走在这个小村子里,如同两只找不着路的幽灵。 甄家的土屋总共只有两间,一间是甄娘子与赵李氏的卧室,一间是正厅兼厨房兼客厅兼餐厅。 三个人只能在屋后搭了两个帐篷,凑合着过上一宿。 大概是许久未见的原因,睡得正香的小破猴被挤进的甄鑫吵醒后大怒,对他又抓又挠。被喝斥数声后,虽然不敢动手,却缩在帐篷的角落里用叽叽叽地骂个不停。 骂不过它……甄鑫只好既郁闷且委屈地又钻入李显的帐篷。 一夜难眠。 好不容易睡着,天却已见亮。 有村民惊讶的议论声,有稚童相互的争吵声,有婆娘们吼着嗓门的招呼声,偶然间还伴着数声疲惫的鸟鸣。 这个村子,总算让人感觉到了生气。 但是,却吵得甄鑫苦不堪言,恨不得将身上的薄被摊开,死死地捂住这个村子里的吵闹声。 院中,尘土飞扬。 赵李氏一只扫把,扫出风卷残云的气势,困住一整座的房子。灰尘绕至屋后,钻入未曾密闭的帐篷内,让甄鑫出离地愤怒。 “李显,把帘子拉紧些!”甄鑫吼道。 李显却早已不知去向。 屋内,突然传出一声惊呼:“儿子,我的儿子——我昨天梦见我儿子回来了……呜呜……谁看到我的儿子了吗?” “哭什么呢!”赵李氏怒吼道:“一大早就哭,嫌自己还没哭瞎是不是?” 哭声便止,只余轻轻的抽泣。 甄鑫一骨碌而起,穿过层层灰土,蓬头垢面地冲到卧室门口。 “娘……”甄鑫探头,耳朵贴在虚掩的门上轻声叫唤。 “娘没事了……”屋内传出阿黎的回声。 “儿子,你是我儿子,你真的在吗?”甄娘子兴奋地叫着。 “娘,我不是你儿子……”阿黎轻声答道。 “那我儿子呢,是不是你把我儿子抱走了?” 甄鑫心里微凉。 自己这个娘,神智确实有些不清,如此即便自己敢去问关于她几个丈夫之事,她所说的也未必可以相信。 “娘,我是你儿媳妇……” “儿媳妇?我儿子都有媳妇了?来,姑娘,让我看看……这么俊的姑娘是我的儿媳妇?真的吗?呜……可是我儿子呢?” “娘,你先别哭,起床后你便能看到你儿子了,他在外面候着呢。” “真的吗?” “是真的。” “快快,我要起来。” “娘你慢点,我扶你……” 甄鑫一脸欣慰,自己叫这个“娘”总还有些不太习惯,阿黎却已叫得极为顺畅。 “叽叽叽——” “啊?哪来的一只大老鼠?” 叽叽? “娘,这不是老鼠,是猴子,它叫墨墨。” “墨墨,这么小的猴子?还挺可爱的,能摸摸吗?” “墨墨,乖点,这是你奶奶。” “吱吱,吱吱吱!” 奶奶……甄鑫挠头苦笑。 半晌之后,阿黎终于扶着甄娘子走出卧室。 云鬓高挽,发髻上斜簪着金丝掐作的牡丹步摇,十二串珍珠璎珞轻轻摇动。脖颈边上,贴着羊脂玉耳坠,与胸前三十二颗同样拇指大小的珍珠项链相映生辉。 若是不甄娘子身上依然泛白的棉布衣裳,这雍容华贵的妆容,已具备了十足的大户人家风范。 阿黎扶着甄娘子,端坐在长凳之上,歉然道:“此次出门,只带了些首饰,却没有衣服。过两天,我去渭源县找个好裁缝,给娘做几件新衣裳。” 甄娘子身子僵硬,不敢或动,直着脖子问道:“儿子,我、我好看吗?” “好看极了!”甄鑫满脸孺慕道:“我的娘亲,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娘亲!”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甄娘子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眼眶中却又开始蓄着泪水,泫然欲滴。“可惜,你死去的爹,再也看不见了……” 甄鑫心里一抽,如果这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那么她的丈夫,会不会因为我而被人灭了口? “又哭又哭!”赵李氏横进客厅,正待怒吼,看着一脸富态的甄娘子,神情为之一滞。 “我,我没哭……”甄娘子低声争辩,额头微抬,努力地让眼眶中的泪水不再滴落。 布摇上的珠子彼此相撞,便发出清脆的声响。 赵李氏猛地跨近一步,探出粗壮的胳膊便往甄娘子的布摇抓去,嘴里嘀咕道:“你没事戴这东西作甚?拿来我给你保管!” 却有一只纤纤细手,在她胳膊上一搭,便掐住手腕。 正是淡然的阿黎。 赵李氏不屑地哼了一声,胳膊朝外甩开,身子跟着向侧边撞去。凭着自己的身子骨,赵李氏有足够的自信将这小姑娘撞翻在地。 然而,阿黎却巍然不动。 赵李氏只得用劲将胳膊拉回,同时探出蒲扇般的另一只手掌,扫向阿黎的脸面。 阿黎身子微侧,避开这只手掌。右手轻退,滑向赵李氏的虎口,拇指只是轻轻一扣,赵李氏便打了个冷颤,全身瞬间麻掉一半。 “哎……”叫声刚出,赵李氏粗壮的胳膊便被生生地扭向后背。 阿黎顺势发力一推,赵李氏“哟哟”地朝地上直栽而下。双手乱舞,向甄鑫直落而去。 甄鑫往后退开半步,赵李氏的双手便抓了个空。眼见若是摔实,她的阔脸恐怕得砸成一张肉饼。 阿黎踏前半步,伸手重新拽住赵李氏的粗胳膊,轻轻一带便将她提起。 惊叫声戛然而止,赵李氏脸色发白,惊疑未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身材虽然纤细,宽度不及自己的一半,竟然有如此的臂力。 显然是个有功夫在身的! 赵李氏双唇哆嗦着,想骂却终于没敢骂出口,只得恨恨地瞪了一眼依然安坐于长凳之上的甄娘子,扭身便要离去。 第603章 穷山恶水的刁民 “赵婶等等。”阿黎轻声唤道。 “你,你要做什么?”赵李氏满脸戒备。 阿黎微笑着掏出一枝珠钗,递过去说道:“给赵婶准备了个礼物,以感谢你对我婆婆这么多年的照顾。” “给我的?”赵李氏惊喜地问道。 阿黎含笑点头。 “你们真是她儿子?”赵李氏看向面无表情的甄鑫,一把抢过阿黎手中的珠钗,往发上一插,嘻嘻笑道:“你们坐着,我给你们做早饭去。” 看着离去的赵李氏,甄鑫两口子相顾无言。 无论这位壮妇再怎么贪财蛮横不讲理,却毕竟陪伴了甄娘子十年时间。 也只能给个拳头,再给颗甜枣。 “哟,李婶今天怎么这么开心呐?” “哇,好漂亮的珠钗,哪来的,你捡的还是偷的?” 屋外传来一阵叽叽喳喳如老麻雀般的叫声。 而后是赵李氏得意地粗嗓子:“我们家甄娘子儿子回来了!这是他孝敬我的!” “真的,昨天进村的那些人吗?不是骗子?” “是不是还有其他首饰,给我们也发一些。” “滚滚滚!” “哎李婶,你这就不对了,凭什么你能有礼物,我们一个村的就不能有?你以后还想不想在这村子里待着?” “就是就是,不给礼物,让我们进去看看又咋了?” “别以为你长得结实,我们就会怕你。小心你半夜被人打闷棍!” 果然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甄鑫突然间觉得,确实不该过于苛责赵李氏。若非她的蛮横,柔弱的甄娘子很可能都熬不到自己来见她的这一天。 “儿子啊……”甄娘子紧紧地抓住甄鑫的手,身子颤颤地说道:“别担心,她们没有恶意的……我这身首饰戴着也没啥用,待会我出去分给她们,就没事了。你不用担心啊……” 甄鑫笑着说道:“有我的亲娘在身边,天塌下来我都不会担心的!” “那好,那好。走,我出去瞧瞧她们去……” 甄鑫与阿黎一左一右扶着甄娘子出门来到小院子。 全村三四十户人家,来了有十几个大小婆娘,正聚集在小院中。 院子外,还有十多个探头探脑的汉子。 “哟,这俩娃,真俊呐……” “你真是甄娘子的儿子?” 叽叽喳喳的声音又响成一片,让摆出一副冷峻模样的甄鑫,几乎想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哟,甄娘子这满头珠光宝气的,怎么看着这么土?” “那项链,甄娘子戴着不太合适啊……要不一人一颗分了吧。” “这主意不错,差不多每家每户都能分到一颗!” 无论胖瘦高矮,男女老少,每个人的目光中,都闪现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渴望。 这三十二颗大小一样、光泽相同的珍珠,是从近三千颗南珠之中精挑细选而得。 这些貌似纯朴的村民,未必能精确地估算出这些珍珠的价值,让他们感觉不舒服的,是心理上的不平衡。 都在一个村子里,平日里大家一样的穷,没啥可比自然就不会有太多的矛盾。 但是你有了,别人却没有,这就成为罪恶产生的源头。 不患寡而患不均,没有道理可言。 在这种地方,拳头也许便是唯一的真理。 可是,这乡里乡亲的,难不成让阿黎上前挨个地打一顿? “干什么呢!”壮妇赵李氏挥着长扫把,横在甄娘子身前,恶狠狠地吼道:“想抢啊?来来,我看谁敢过来,吃老娘一扫把!” “别说的那么难听,谁抢了?你们两个也没少吃我们家里的粮食吧?没少用我们家里的东西吧?” “就是,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以后还想不想在这个村子里呆下去了?” 赵李氏嚣张的气焰立时被淹没于叽叽喳喳的叫骂声中。 一对一或是一对二,赵李氏大约根本不怵村子里任何人。但是一个人对付半个村子,哪怕泼辣如赵李氏,也是心余力绌。 “儿子啊,你不要生气啊……”甄娘子紧紧地抓住甄鑫的胳膊,喃喃说道:“我再戴一会,就把珍珠分给他们,没事的……” “娘,别担心,我会处理的。”甄鑫安慰道。 再值钱的珍珠,甄鑫拿出几百颗出来送人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可是送完之后呢? 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填不满、塞不实,只要有人投喂,便是一个个的饕餮。 而且,也没有人因此会感恩戴德。 这个村子的人如此,天下其实也莫不如是。 正闹腾间,有隐隐的急促马蹄声传来。 随即,有人连滚带爬地从村口跑入,叫喊道:“不好了,马贼来了,快跑啊——” 马贼? 围在院外的村民,相顾狐疑。 这个村子虽然位于偏僻的山沟里,但是村民们对于马贼并不陌生。 若不是因为没有马,恐怕村子里一半的男人都会外出去当马贼。 早些年,时有马贼远道光顾。但是抢了几次之后,实在没有油水可捞,也便渐渐的没有马贼愿意过来。 可是为什么会有马贼在这时候盯上这个村子? “快,快抄家伙啊——”歇斯底里的叫声响彻村子,但是围在院子外的村民却同时将目光看向甄娘子,以及甄娘子身边的这一对俊俏男女。 一定是他们将马贼引来的! 马贼嘛……来的倒正是时候。甄鑫面无表情地对阿黎低声说道:“先把娘扶进屋去。” “不,儿子,你——你别离开我。我,我这就把项链给他们。”甄娘子一手拉着甄鑫的胳膊,另一手手忙脚乱地扯向胸前的珍珠项链。迷蒙的双眼中,并没有害怕,唯有乞求。 “娘,我不会离开的。”甄鑫把甄娘子的手从她脖颈处拉下来,将自己的手放入她的掌心,于是便被紧紧拽着。 “真的吗?” “真的。” “我知道,儿大不由娘,你总有一天会离开我的。娘只有一个要求,你能不能常回来看看娘呢?娘想你的很……” 泪水难以抑制地自眼眶中滑落,甄鑫依然保持着温和的语气说道:“放心吧娘,这一次儿子不会再离开你了。” “你别哭啊儿子,是娘不好,是娘没用……把你给弄丢了……” 第604章 借村子一用 阿黎轻轻地拭去脸上的泪水,摸出几截短棍,拼出一根长两尺有余的铁棍。 甄鑫摇摇头。 “是熊二?”阿黎问道。 “也许吧,且看看再说。” 阿黎便将铁棍暂时收于身后。 飞扬的尘土中,一阵怪异的叫声自村口传入,如鬼哭狼嚎,如夜枭呼鸣,瞬时响彻全村。 近二十骑飞马突入,在村子里迅速地转了一圈,便挤在甄家人群之外。 “哟,都在呢,排队等着老子过来抢劫吗?”一个鼠目虎腰柴子棒腿的马贼,睥睨着村民嗤笑道。 “你,你是马五六?”有村民大着胆子问道。 “眼力不错嘛!”马五六夸道:“既然知道老子是谁,那就乖乖地把家里吃的用的东西全给老子搬出来!老子先借用一阵子再说。” “马爷你应当知道我们这个村子穷得很,哪来东西给你?” “别他妈的废话,速度快点!” “真,真的没东西孝敬你们呐……”有村民们苦着脸说道。 “你们既然认识我马五六,就应当知道我的规矩。贼不走空,我不杀人,但女人孩子全给老子捆了,我借去卖钱!” 刚刚那群气势汹汹的妇女,虽然并不觉得自己能卖得上好价钱,但个个依然如鹌鹑般缩着脑袋,躲入甄家小院。 顺便将满头珠玉首饰的甄娘子挡在了身后。 甄鑫心里掠过一丝的诧异,同时又莫名地生出一丝的期待。 也许,这世界的恶,并不全是没有底线的恶。 正如让人绝望的黑夜中,总会有一颗在闪烁的星星,等着为你破开迷途。 前提是,你要相信有它的存在,并努力地找到它! 看着沉默的村民,马五六很不耐烦地说道:“快点,自己选三五个值钱的送过来。若等着我动手,就不是三五个的问题。” 挤在一起的人群终于动了。 却是赵李氏从后方推开挡住她的村妇们,手提着扫把拨开围在甄氏院外的村民,如同一尊含怒的巨木般立在马五六的马前。 马五六眼睛微微一亮,上下打量一番赵李氏后,却摇摇头说道:“你这身肉倒是结实,但是卖不上好价钱啊!总不能把你当男人卖掉去干苦力活吧?” “卖你娘咧!”姚李氏倒提扫把,一式横扫千军,呼地向马五六挥去。 “哎——”马五六一骨碌滚落马下,万没料到这村子里有人敢对自己动手,而且还是个女人! 这可不能忍! 正待发怒,又挤出一个妙龄女子。身材婀娜,背挺如剑,手持一根两尺余铁棍。 马五六看着一喜,正待给个好评价。却见此女手中铁棍,呼啸而起,似缓实急,一棍砸向马首。 “膨”的巨响,那马无辜地看向阿黎,软软倒下。 这一招,不仅震惊了马五六等马贼,也把村民们惊的不轻。 把马砸倒,并不是件难事,难的是以如此轻巧的姿势,只用一招便将马砸晕却未致死,而且皮未破骨未裂。 这姑娘对铁棍力度与准头的控制,已经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 刚刚站稳的马五六,不由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阿黎冷冷的目光扫过,马五六又生生地打了个寒颤。 有危险,而且将会有极其可怕的危险! 对危险的警觉,是马五六在道上混了十余年却始终得以保住性命的最大依仗。 一旦察觉事情不对,哪怕眼前有金山银山,马五六也会扭头便跑。 虽然作一个马贼,他信奉的却从来不是“富贵险中求”,而是“留得青山在”。 这个最少值三五十两银的貌美如花女子,,没有强大的实力与背景,怎么敢出现在这种穷山恶水尽刁民的地方! 撤——? 可是这一撤,就完不成新老大交代的任务,会不会显得自己很没用? 话说,那个新老大让自己到这个村子里干啥来着?马五六突然有点茫然。 正纠结中,村口又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马五六脸色一垮,新老大来了…… 总感觉这位神秘的新老大,不一定会帮自己对付眼前这女子,却一定会对付自己! 说不得,这次得同时用上“富贵险中求”与“留得青山在”这两大绝招,才有可能逃过这一劫! 村民们则个个面如土色,两股战战。一支马贼他们已经抵挡不了,再来一支,整个村子岂不得灰飞烟灭? 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扭头尖叫或是偷偷溜走。 马蹄未停,便传来熊二的怒吼:“马五六——” “噗通!” 马五六直接跪倒。面对的,是一脸茫然的阿黎。 隐在人群之后的甄鑫,倒是两眼微微一亮。这马贼一进村他便认出是熊二前两天新收的小弟,只是不清楚熊二在玩啥把戏,便任由他折腾。 却没想,这个小弟,很有眼力劲儿啊。 倒是个可造之材! 熊二的怒吼生生地停在半空,脸上阴晴不定地盯着马五六。 马五六跪直身躯,挺着细虎腰,朗声说道:“小人轻慢姑娘,给姑娘赔个不是,任打任罚,绝无怨言!” 阿黎狠狠地盯了一眼熊二,熊二只能尴尬以对,转头“啪”地给了马五六后脑勺一巴掌。 “老大你打我作甚?”马五六委屈道。 “我让你干嘛来了?” “你,你好像是让我过来借这个村子一用……” “那你现在在干嘛?” “老大……”马五六语重心长地说道:“咱们是马贼啊,借东西不靠拳头,难道还靠嘴跟人讲道理?” 熊二一怔。 让一群马贼跟人“借”地盘,不就意味着让他们把地盘直接打下来吗! 马五六说的确实有道理,可是熊二还是想打他一顿。 “老大别急……”瞧着熊二不善的眼神,马五六赶紧说道:“小的们还没开始动手呢,只是言语上得罪了这位姑娘,这不是在给她赔不是吗……” 熊二偷偷地瞥向阿黎。 阿黎“哼”了一声,扭头回到甄娘子身边。 “儿子啊,你是不是要走了?” “娘,我不走了,你儿媳妇也不会走,我们一起陪着你。” “真的吗?” “是的,放心吧娘。”阿黎冰冷的目光散去,眉眼弯弯,甜甜地说道。 第605章 海战观察员 甄娘子一手拉着甄鑫,一手拽住阿黎,叮嘱道:“你们想走没关系,但是一定要跟我说一声啊……” “放心吧娘!”甄鑫的鼻子,又开始有些发酸。 “叽叽……喳……” 小破猴突然窜到甄娘子掌中,扭着小肥臀死命地蹭着她的指肚。 “哎呀,这是谁家的大老鼠,这么可爱?”甄娘子惊喜道。 “吱?” “娘,这不是老鼠,是小猴子……叫墨墨。” “墨墨啊,我可以摸摸吗?” 小破猴扭得更欢了。 “好可爱啊的墨墨啊……” 甄鑫呆呆地看着甄娘子,看着她捧着墨墨满脸宠溺,看着她的笑容挤开了眼角的鱼尾纹,看着她的眼中渐渐有了点点的光彩。 甄鑫不知道是该感到开心,还是羡慕嫉妒恨。 那破猴,要不要煮了它? 见甄鑫没空搭理自己,熊二终于松了口气,朝马五六踹了一脚,恶狠狠地说道:“给老子起来,干活去!” “好的老大。”马五六一骨碌而起,心下大定。今天顺利过关,又多活了一天,真是让人开心! “需要我干啥活呢老大?” “把我们带回来的粮食,挨家挨户都分点。” “啊?老大你哪来的粮食?” “抢了西山的那伙马贼。” “就你们这几个,那伙马贼可有近百骑……老大你太神勇了!跟着你简直是我这辈子做出的最正确决定!” “别放屁,快去!” “然后呢?还需要小的做啥?” “咱们在这建寨,以后就以这个村子为中心,做周边百里乃至整个西北最大的马贼!” “哇,老大你简直就是神明啊……” “还有,让村民们帮忙盖几幢房子,那些粮食就当是给他们的工钱。并且让他们放心,咱们不仅不会抢他们任何东西,还会保护他们的人生安全以及衣食无忧……” “老大,我、我要跟着你,一辈子……” “滚!” …… 一层薄云恰好挡住渐渐升起的太阳,阳光便显得不那么耀眼。 无垠的海面,不再是通透如碧的靛蓝,却让人觉得更为舒爽。海风轻轻掠过,罩着船上的风帆,与贴着海面的鸥鸟相伴而行。 站在船头的耶律希亮,只觉心情通畅,大有高歌一曲的豪情。但是这支船队毕竟不是他的下属,他最多不过是个被邀请前来观战的友军。 所以,必须得要低调。 这并非是耶律希亮第一次出海,却是他平生第一次参与海上的战事。 日月岛军将在这场海战中,以毫无藏私的态度向自己展示其所有的实力。 包括海上战争的排兵布阵、用兵思路与临敌的指挥,如此才能真正为步骑兵与海军的联合作战制定完善的方略。 从这方面来说,耶律希亮不得不佩服日月岛军的大气。 不管怎么讲,他目前还并非是日月岛军的一员,而是代表着大元朝廷、归属北平王那木罕麾下的一名千夫长。 海上的战争与陆地上的战争,肯定大不相同。若未曾亲身经历,却是谁也无法明白其中的不同到底在哪。 就比如身后跟随的数十艘战船。 离开柴薪岛时,浩浩荡荡,如同千军万马般势不可挡。但是到了海上,却只剩下一条断断续续的飘带。 犹如沧海一粟。 “呕——呕!” 边上又传来歇斯底里的呕吐声与刺鼻的酸臭味。 耶律希亮悠悠地叹口气,没坐过船没出过海的人,永远也体会不了晕船的痛苦。 而朝廷战力最强的蒙古军队,包括怯薛军,包括探马赤军,包括诸位王爷的亲兵护卫队,全是不会水的旱鸭子! 骄傲的蒙古骑兵,从来就不肯正眼瞧过水军。如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日渐壮大的日月岛军,束手无策。 “呕——” 耶律希亮摇摇头,走到肖先身边,侧着身子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阿智明坐镇乣城,蒋至雄正沿鸭绿江东岸扫荡高丽北部区域,萧德胜已经将兵马推至清川江沿岸。是以此行,他将肖先带来参与这场战事。 四个副将,阿智明善守,蒋至雄最喜一往无前的猛攻,萧德胜则喜欢兵行诡道。而肖先负责的,是情报的收集与分析,与陈文开类似。 耶律希亮本想带他过来,与陈文开多做交流,也顺便多收集一些日月岛军与高丽海军的情报,却没想到他却已经快把自己给吐傻了。 也好……趁着肖先体虚之时,耶律希亮探手轻轻一捞,便将被他一直抱在怀中的望远镜抢入手中。顺手将镜筒上的呕吐物在肖先的衣物上,蹭个干净。 自一个半月之前占了乣城之后,与高丽王室的谈判并不顺利。 高丽王室只愿意为龙州的达鲁花赤支付最多一万石的粮食,却绝不承认所谓的与倭人勾结之事。 而且,必须是耶律希亮将部队撤离龙州,回到鸭绿江北岸之后,才会交付粮食。 虽然出兵高丽是迫不得已的选择,耶律希亮本来也没打算占领某个城池。但既然吃进肚子,就没有再吐出来的道理。 谈不成也好,便又有了出兵的借口。 也许是因为高丽刚收回东宁府不久,还没完成各城池之间的布防。也许是因为王室根本没想到这支没有蒙古人的军队,竟然敢孤军深入高丽。也许是对蒙古人奴颜婢膝的高丽人,从来不认为汉人会是他们的对手。 高丽沿途守军,一路崩溃。 半个多月时间,乣军便从鸭绿江东岸,一直打到了清川江的西岸。只要渡过清川江,西京平壤指日可下。 高丽王室终于匆匆地从南部调集八万重兵,布防于清川江东岸。 乣军虽然强悍,总兵力也不过两万有余。即便能将守住清川江的高丽军击溃,也不可能再有余力南下。 高丽兵数量虽多,却是匆匆聚集而后。后勤还无法及时跟上,又得筹措渡江船只,或者便是绕道上游,自浅水处横跨。这些都不是短时间内可以解决的问题。 于是只好保持着暂时的僵持状态,双方重新回到谈判桌前,继续扯皮。 乣军的各种敲诈与威胁,俱被高丽无视。高丽的各种抗议也同样被乣军漠视。 不过,这已经给日月岛军制造了难得的机会。 第606章 渤海舰队 在蒙古国军队第一次入侵高丽之前,高丽的人口达到历史上的最高峰,将近四百万。 蒙元前后对高丽七次的征伐与不断的压榨,以及高丽武将与三别抄军的叛乱、两次对日作战,使得高丽人口锐减,如今只有两百余万。 军队数量更只剩下十多万,就算加上各地的城防军,也超不过二十万。 六万兵力调至清川江,是高丽王室对乣军摆出的最坚决姿态,却令高丽南部出现巨大的防守漏洞。 不过,高丽王室对此显然并不在乎。日本此时正处内乱,根本无力侵扰高丽。作为高丽的宗主国,元国根本不会派遣海上力量攻打高丽。因为高丽的海军,早已成为元国海军的主力部队。 是以环视周边,海上已无强敌。虚内而御外,只要集中兵力将这支入侵的军队驱离鸭绿江,高丽国自然可以继续的安然无忧。 耶律希亮握着望远镜,左旋右扭,费了半天劲,眼前还是一片模糊,不由地长长叹了口气。 年纪大了,总是搞不定这些新鲜的玩意。 刚上船时,陈文开就给了这个望远镜,结果一直调不好焦距,就被肖先霸占至今。还好,他吐傻了…… 镜筒突地一动,似乎被人抓住。耶律希亮怒道:“松手!” “呵呵……”耳边却传来陈文开温和的笑声。 耶律希亮不得不跟着“呵呵”一笑,以掩饰脸上的尴尬之色。 陈文开又掏出一具望远镜,递给耶律希亮,“这是调好焦距的,你看看。” 哇欧——这世界,竟然会清晰如斯! 原本只有一小团白影的鸥鸟,现在连它的灵动的眼珠子都瞧得一清二楚,甚至还能看到它爪下挣扎的一条海鱼。 而跟在指挥舰之后的数十艘战船,不仅将士面目可辨,各种旗号也是看得一清二楚。 这望远镜,简直就是行军打仗的一大利器啊! 耶律希亮拿着望远镜,爱不释手。 “这东西,你们造了不少吧?” “说实话,并不多。现在全军上下,只有不到一百部。”陈文开答道。 “这是为何?”耶律希亮诧异地问道。 倒不是他不相信陈文开所说,而是觉得日月岛军连大炮都造得出来,这小小的望远镜,难道其工艺比大炮还复杂? “我看这望远镜主要的材料是琉璃?如果你们缺少这种材料的话,我倒是可以想办法去找一些来。” 琉璃在这个时代不算新鲜玩意,西域许多商人以此制作成透明的杯子。价格确实昂贵,但是对于一支军队来说,只要能用,再多的投入也是值得。 “耶律将军倒是博识!”陈文开说道:“我们最早做的一批望远镜,用的是水晶。” 水晶?价格远高于琉璃,但仍在可以接受的程度。耶律希亮点点头。 “想要一幅合格的望远镜,就得磨出曲率合适的镜片……” “等等,什么叫曲率?” “这是一个术数学科的概念,简单来说,就是针对曲线上某个点的切线方向角对弧长的转动率。” 这还是简单来说?耶律希亮一脸懵,这世界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般模样的? 陈文开心里窃笑,知道他听不懂才这么说。只是继续说下去,我其实也根本搞不懂…… “再简单点说,就是水晶品质比较稳定,但是镜片不好打磨。而琉璃打磨相对容易,但是良莠不齐,很难批量生产。” 耶律希亮点点头,做大概明白状。 都已经一再简单了,自己继续问下去,未免显得知识过于浅薄。于是,将一部望远镜顺手插在自己腰带上,又端起一部继续左右观望。 日月岛到底能不能量产望远镜,如今总共有多少部,耶律希亮已经不想关心。反正这两部到了自己手中,就不可能再还给陈文开! 陈文无奈苦笑。 本来他只是想送一部的,现在变成了两部…… 先前,被甄公子误导,走了一些小弯路。要不然,日月岛早就可以实现望远镜的量产。 磨水晶确实太费功夫,甄公子便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建议,说将海沙烧融之后便能直接做出玻璃。 结果烧了整整一个月,也没有得到半片玻璃。 之后,只能向西域的海商求购琉璃。 琉璃毕竟多用于制作透明杯子或是灯罩,能磨成镜片的琉璃并不好找。而且磨出的效果也不尽如人意,但通过这样的方式好歹也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半年多时间,做出了近百部的望远镜。 不过,在日月岛天文地理学院兼科技学院院长陆文圭的不懈努力之下,对于镜片制作获得了重大的突破。 琉璃或玻璃,其主要的原材料并不是海沙,而是海沙之中的石英砂。想用海沙制作玻璃,首先得从沙子中分离出石英。既然如此,直接用石英矿就完全可以解决! 与此同时,又花去不菲的代价,从西域商人那里买来琉璃的制作工艺与配料组成。并已经生产出第一批的玻璃。 距离镜片的量产,已经不远。 “岸上有高丽兵!”耶律希亮突然喊道。 陈文开又抽出一部望远镜,朝岸上瞄去。 船队自柴薪岛出发南下,此时已过了清川江出海口,与海岸线保持着约有十里的距离。 “没事。” “没事?为什么不离海岸远一些,这样岂不是完全暴露了咱们的行军意图?” 陈文开微微一笑道:“且看看吧。” 陈文开并不是此战的主帅,统领这支被称为“渤海舰队”的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苟彬。担任其副将指导员的,却是他的父亲苟顺。 对于这其中的关系,耶律希亮并不太清楚。只是这略带羞涩模样的少年统领,让他委实惊诧万分。 这苟氏父子与甄公子之间,必然存在着不一般的关系,这点耶律希亮完全可以理解。他不理解的是,将如此重要的一场战争,交给这么一位乳臭未干的少年来指挥,日月岛就不怕面临全军覆灭的危险吗? 虽然耶律希亮同样从心底瞧不起如瓦合之卒一般的高丽军队,但也不该如此儿戏。 第607章 椒岛之战 耶律希亮毕竟不过以观察员的身份参与此战,即便有所担忧,也只能旁敲侧击地提醒。 可是陈文开却似乎根本就没把这风险放在心上。 耶律希亮默默地叹了口气,继续手持望远镜,向着岸上观望。 高丽军显然已经意识到这支船队的不友善,一直有骑兵沿岸巡逻。船行他们便行,船止他们也跟着停止。 骑兵的速度虽然远远快过海船,但是曲折的海岸线并不适合骑兵长途奔波。他们想要紧紧盯住海船,往往要绕上许多圈子之后,才能重新找到适合监视的角度。 偏偏这支船队时退时进,惹得岸上的骑兵疲惫不堪,显然个个都在破口而骂。 于是,监视的骑兵越聚越多。 日月岛的船队却突然加速,直接越过大同江继续南下。 对于高丽骑兵来说,大同江虽然不算是天堑,但是想绕过宽阔的入海口继续南下监视,已是不可能。 耶律希亮哑然,感觉上如同一只在海里遨游的巨龙,尾巴轻轻一甩,便将岸上的敌人甩到九霄云外之处。 离大同江出海口不远处的椒岛上,驻扎着一支高丽海军。 远远见到岸上燃起的烽火,以及渐渐逼近的日月岛船队,椒岛驻军的反应,相当迅速。 先有一艘快船,打着旗号,迎面急速而至,显然是准备过来质问。 日月岛军回以“轰”的一声炮击。 那船扭头便跑。而后,二十余艘高丽海船摆出一个防守队型,进入戒备状态。 日月岛的舰队则排成一字长蛇之阵,如一条莽撞的巨龙,往高丽海军直冲而去。 左舷对敌,盾列于舷上。其间,是射程可达三百步的弩炮与射程百余步的小型回回炮。 令旗挥舞,弩炮远远地便开始了一轮的射击。 风力的影响,船只的颠簸以及目标随时处于移动的状态,海上的弩炮再强,其杀伤力也远远不如陆地之上强大。 但是其产生的气势却非同小可。 如雷的轰鸣声,以及炮石落海震起的巨浪,荡向高丽水军,个个面如土色。 若有击中,几乎便是船倾人亡。 对于一向以接驳战为主要作战方式的高丽海军而言,这样的距离只能让他们望洋兴叹,坐等挨打。 数轮射击之后,高丽船只被毁的不多,船上的士兵被炮石射中的却也不少。一时之间,痛骂声与哀嚎声响成一片。 充分发挥远距离的打击优势,先声夺人……耶律希亮在心里默默地为少年指挥官喝了声彩。 高丽船只大多是覆甲艨舯舟,也许是因为收到龙州海军全军覆没的情报,原本的遮挡箭矢的牛革已被全部拆除,如同一只只光溜溜的小乌龟。 但是速度飞快。 数量上不具备优势,远距离的打击能力更是处于绝对的下风。高丽军便试图采取蚁附战术,二十余艘艨舯舟齐齐向日月岛军指挥舰冲来。 擒贼先擒王,而且竟然没有一艘船掉头逃窜。 这执行力,倒是不弱。耶律希亮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认识下高丽国的军队。 不过这终究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哪怕高丽国海军表现出再坚决的战斗意志,依然改变不了惨败的结局。 指挥舰缓缓而退,其他战船从前后左右快速包抄而至。距离各不相同,却保持了一致的速度。艨舯舟还未靠近指挥舰,外围已经形成了一个大圈,将其全部兜入其中。 这次用的是小型回回炮,以及装满火油的陶弹。 光溜溜的艨舯舟毫无抵抗的能力,冲击阵型瞬间崩溃。 有的船还在一勇往前,有的船已经顺着合围前的空隙冲出,有的却只能在原地打着转。 碎碎的爆炸声持续不断响起,难以扑灭的火焰伴着浓墨的黑烟开始腾腾燃起。 这种级别的战事,显然还没到动用火炮的地步,未免让耶律希亮感觉到一丝失望,却又开始期待着下一场的战斗。 对付如雹落下的火油陶弹,艨舯舟上高丽兵倒也没有在第一时间慌了手脚。许多人直接脱下衣物,朝起火点盖去。只是陶弹越来越多,盖了这边,那边又开始燃起。 便有人直接将自己身子滚上,翻来覆去的碾压。如同可以自己翻面的干煎牛排。 火势渐渐无法控制,高丽水兵只能扑嗵嗵地跳入海中。却同时奋力向指挥舰游去。 这韧性……完全颠覆了耶律希亮对高丽军队的看法。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是鸡蛋碰石头却也要撞上一次再说。 无论是临死前的挣扎,或是为了吸引日月岛军火力以给队友创造脱离战场的机会,这种宁死不退的毅力委实让耶律希亮感到深深的叹服。 可是如此顽强的高丽人,为什么会把自己活成蒙古人的一条忠犬? 有七八艘艨舯舟最终成功地逃出包围圈,全都向大同江退去。 日月岛军战船并未趁势追击,只是登上椒岛,将水军营地一扫而空。 只是高丽军确实有点穷,营地之中除了一些衣服棉被,连粮食都没多少。至于一些破弓烂弩,日月岛军也根本看不上。 于是,付之一炬。 从大同江中,又有一些船只赶来,与剩余艨舯舟一起,聚于入海口之处,一副严阵以待模样。 两岸,骑兵滚滚而至,虽然不多,却造出千军万马的气势。 日月岛军船队在大同江口转悠几圈之后,悠然离去。不过,却不是继续向南行进,而是向北拐入夜色之中。 耶律希亮心里一动。 这一仗,显然是通过打击椒岛上的高丽海军,以制造出准备攻击位于大同江畔西京平壤的态势。加上陈兵于清川西岸的乣军,足以将高丽王室的注意力集中于平壤附近。 果然,在夜色完全笼罩这片海域之后,船队开始掉头向南,并远离海岸线。 虽然天上还有星星闪烁,身边还有海浪在轻轻涌动。但是在耶律希亮的感觉中,天地之间,似乎只余这一艘船,以及一个孤独的自己。 经历过闹市喧嚣后的文人,总是喜欢找一处僻静之地,以放空自己的心情。可是一旦处于这种绝对安静的地方,却又会让人生出难以抑制的不安。 本该平静的心,却彻底地失去了方寸。 第608章 作战三原则 “耶律将军!” 一声呼唤,将耶律希亮自迷茫之中拉回这艘船上。 上下左右依然漆黑一片,只有船舱之中,闪着微弱的烛光。 “陈部长……”耶律希亮好不容易才认出身后这道黑影。 “有个军议,咱们去听听。” 军议?耶律希亮犹豫道:“合适吗?” “听听而已,你也多了解下海上军队的作战方式。” 也好! 耶律希亮便跟在陈文开身后,进入船舱。 这是一支很年轻的舰队。 为了筹备对日作战,从东海舰队与南海舰队之中抽调人手,组成了渤海舰队。 舰队的最高指挥官,不过一个未满二十的年轻人。脸上甚至还时时带着难以抹去的羞涩感,站在主位之上,如同一个邻家少年。 他的身边,面相粗糙的苟顺昂然而立,一只大眼睛瞅着摆上桌上的海图,另一只小眼睛则看向走进船舱的陈文开与耶律希亮。 船舱不大,除了一桌一椅之外,别无家什。八九个人肩挨着肩围在桌旁,加入两人之后,几乎连一丝的空隙也没有。 好在看向海图的视线并不受影响。 “爹——” “请叫我指导员!”苟顺一脸严肃。 苟彬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之后,让出身下唯一的椅子,说道:“你,你坐这吧?” “你是总指挥!”苟顺义正言辞。 苟彬却更加的坐立难安。 耶律希亮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对父子。 两人相貌完全不一样,年龄最多相差十来岁。一个惴惴不安,一个则难掩志得意满之色。 苟顺摁住苟彬老想站起来的身子,催道:“人都到齐了,该你说话了!” “啊……噢,嗯……这个,今天,咱们取得了一场大胜。虽然……但是……”苟彬双颊涨得通红,一副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的模样。 “要不,我先出去?”苟顺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边上传来善意的笑声,“代连长你这模样,想转正有些困难呢……” “要记得甄公子说的话,把我等当大萝卜看待即可,别有压力!” “我,我知道了……”苟彬闭眼挺胸,吸了口气。再睁开眼时,气势果然有些不同。 “诸位,今天这一战,也算是咱们舰队的第一战。不仅打出了威风,也打出了气势。不过……” 舱内众人,肃然静听。 “这一战,也反应出咱们许多的不足。现在,请诸位大萝卜……” “噗!”耶律希亮第一个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 众人或笑或骂,倒也没人跟苟彬生气。 “抱歉,说漏嘴了……”这一次,苟彬却迅速地让自己平静下来,继续说道:“请诸位都说说,包括指挥舰在内,存在着一些什么问题。咱们必须执行以打代练的策略,在最短的时间内提升这支舰队的战斗力。” 众人也迅速地收敛笑意,开始进入议事状态。 “望远镜太少,最好能做到每艘船配备一部,否则总有船只看不清指挥舰的号令。” “这个暂时没办法解决。” “那就简化号令的旗语,或者好歹把旗子弄大些,不然距离远了看不见。” “另外,是否可以考虑多方式的信息传递,比如加些烟火之类。” “号令无法有效传递,是整支舰队在包围敌船时出现漏洞的主要原因。当然,也有部分原因是由于各艘战船之间,配合不够默契。我想多打几次仗,应当可以解决。” “弩炮与回回炮的射击精准度还需要提高……” “这跟风速的测定不准有关,每艘船负责人需要加强这方面的技能培训。以后会作为晋升的考核标准之一。” 风速还能测?怎么测?耶律希亮还没想清这个问题,又有一大堆他更不明白的问题出现。 “弩炮的后坐力有些大,影响到船只的航速。我估计火炮会更严重,一定要把这因素考虑在内。” “这周边洋流流向还没完全摸清,估计来不及,提醒每艘船的舵手要注意。尤其是海岛周边,会有许多暗流存在。” 苟彬手拿一只碳笔,一边在本子上飞快地记着,一边顺口应答。 “我觉得,咱们要重点防止高丽兵登船近战。”说话的人姓胡,三十余岁,满嘴山东口语。 “你觉得,我们会给高丽兵登船作战的机会?” “以我对高丽水军的了解,他们的战力并不弱,起码同等兵力之下,远远胜过朝廷的水军。虽然高丽南部的兵力已经被大量地调往北方,可是王京以及江华岛附近到底还有多少高丽军队,咱们并不太清楚。” 陈文开微微点头,他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情报网络铺向高丽境内。 苟彬驻笔沉思。 “即便有高丽兵登上船只,咱们还怕了不成?”有人不屑道。 苟彬轻轻地敲着桌子,说道:“不,胡排长说的对。 “咱们必须在战略上藐视敌人,但是同时在战术上保存自己!” 耶律希亮又听晕了,什么叫做战术上保存自己? 鼓励遇敌先撤的意思? 军议进行到这时候,苟彬已经完全进入状态,说话也越来越流畅。 “诸位别忘了,甄公子给全体日月岛军定下的作战三原则!第一原则,就是必须想尽一切办法保住兄弟们的性命。” 打仗还能这么惜命的?耶律希亮强忍着反驳的欲望,开口问道:“我可以知道其他两个原则是什么吗?” “当然!”苟彬答道:“凡战,在遵守第一原则的基础上,争取完成预定的作战目标。这是第二原则。 第三原则,战场上的胜利不会成为将领考核的第一目标。” 不以胜利为目的战争,那还能称为战争吗?耶律希亮喃喃地问道:“那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考核目标?” “部队的成长与持续作战能力。”陈文开轻声答道。 耶律希亮晃了晃脑袋,他实在无法理解这样的战争思路。是我真的老了,还是这世界变化得太快? 为什么身经百战的我,会与这支年轻的军队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第609章 张网以待 这支军队确实年轻,除了一个不满二十岁的代理连长之外,四个排长之中,年龄最大的胡排长也不满三十。不过,包括代理连长在内,每个排长都安排了一个年长的指导员作为助手。 以老带新,便能让这支部队用最短的时间迅速成长并形成自己的作战风格。 耶律希亮若有所悟。 日月岛成名至今,也不过一年多时间,也许真的只有用一些特殊的手段,才能弥补其底蕴的不足。 只是这些手段是否有效,耶律希亮也不好做过多的评判。且等打完江华岛,再认真地评估甄公子的“作战三原则”,到底会对未来的战争态势,产生出什么样的影响力。 这支舰队,现有指挥舰一艘,大小战船三十二艘,马船一艘。有战兵一千五百余人。 另外,麾下还有货船共百余艘,分别承担着渤海湾沿岸,觉华岛、连云岛、薪岛以及高丽南部耽罗岛的海上运输任务。 单就这支舰队的实力而言,已经远远超过朝廷目前所有水军的总和。而日月岛还拥有实力更甚于渤海舰队的南海舰队与东海舰队。 从这方面来说,无论这支舰队的战力如何,起码甄公子扩军的速度以及对分散于南北数千里海域内各支军队的把控力,让耶律希亮只能望尘莫及。 即便是他,哪怕有万贯家财支撑,也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 次日,舰队继续在外海中不急不缓地航行。只有数艘快艇被打发出去,查探高丽海军的动静。 其余船队,则抓紧演练对旗号的熟悉与改进,以及所谓“弹道”的研究与调整。 这一切都未对耶律希亮有任何的隐瞒,但是他所能理解的也是有限。 他也第一次真正地明白,不是将士兵赶上船,让他们不怕水不晕船,就可以成为一名合格的海军战士。 北风已弱,南风未起,四月初的天气是最适合海上作战的季节。 舰队于第三天午后,从江华岛以西的海域直逼近岛。 但是让所有人都意外的是,岛外海面上,竟然见不到一艘的高丽船只。连负责侦察巡逻的哨船也没有。 舰队停在离岛三里外的海面上,这距离从岛上肉眼可见。然而,整个江华岛依然保持着诡异的沉默,犹如一座无人的空岛。 与高丽陆地最近处相隔不到三里的江华岛,泅水可渡。其周边,遍布暗礁,只有朝西的海面上,有条航道可容大船出入。 作为高丽王室最佳的避难之地,江华岛上除了一座相当豪华的宫殿之外,在崎岖不平的山地上,密密麻麻地建了许多的防守坑道。纵横交错,如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般将近半个岛屿牢牢地捆扎于一体。 这也是蒙古骑兵对江华岛望而却步的最主要原因。 这里是高丽王室为自己准备的随时退路,哪怕已经还都开城,江华岛也不可能弃守。 所以,高丽兵将整座江华岛当成一个张网待敌的陷阱? 两艘快艇被派出去,开始测量前方的海水深度,并计算海水潮汐的准确时间。 隐约之间,两侧的暗礁之中,似乎长出一些芦苇。耶律希亮认真地调整好焦距,细细观看。那些芦苇状的东西,却又消失于微微起伏的波浪之下。 是自己又老眼昏花了?耶律希亮忍不住问道:“你看清了吗?暗礁那边,似乎有东西出现。” 陈文开淡定地回答道:“是高丽的水鬼。” 水鬼? 耶律希亮不由的抽了口冷气。 若非有望远镜,哪里能发现埋伏于暗礁边上的水鬼! 还好,这支舰队虽然以年轻人居多,但显然都是沉稳之辈。否则一旦直接登岛作战,恐怕这些船只转瞬之间便会被水鬼全部掠走。 真要如此,结局必然相当的尴尬! 指挥舰之上,令旗挥起。 两艘快艇立时转向,驶近一座暗礁,不由分说抬起弓弩就往水下射击。 一团团鲜血浮海而出,而后是一根根吐出水面的芦苇杆。再其后,便见到数具身着水靠的尸体随波而动。 如有一声令下,航道边上的礁石旁,瞬间长出密密的芦苇杆。至少有四五千只水鬼,同时游动,疯狂地向舰队狂冲而来。 视线之内,如同一窝窝倾巢而出的饥饿水耗子,看得耶律希亮头皮阵阵发麻。 两艘快艇且战且走,虽然可以轻松地做到箭不虚发,但是水鬼实在太多,根本杀不过来。 射上几轮之后,只能全员操桨,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到舰队之间。 指挥舰也已收锚扬帆,缓缓地向外海撤离。 这是准备跑了?耶律希亮心中,难免生出些许的失望。 向外撤出一里之地后,游得最快的水鬼显然已经力竭,慢慢停下身子,浮于海上。 一艘战船突然离队冲向海面上的水鬼,水鬼们如同被重新注入鸡血一般,又卟卟卟地游动起来。 少数水鬼身着水靠,大多只有一条紧身短裤,泡在这个季节的海水中,却没见到有人哆嗦。 耶律希亮看着自己身上的轻裘,甚觉汗颜。 在一群光溜溜的水鬼之中,穿水靠的便显得相当刺眼。于是战船上的日月岛弓手,便重点向这些水靠打招呼。 水鬼前冲的阵型为之一乱,却又狂涌而至。 海面上,时时响起水鬼的怒吼与惨叫声。 耶律希亮听不懂也听不清他们的叫骂,却可以理解他们的不甘与愤怒。 再强的水鬼,也不可能只凭自己的双手双脚,便追赶上这艘狡猾无比的快艇。 可是,水鬼们依然不肯或退,也许他们只是想以身为靶,待得耗完日月岛军的弓箭之后,再寻机登船作战。 耶律希亮眼前,不由浮现出驱兵攻城的场面。以大量的普通步卒,将守城的箭矢消耗精光之后,才会轮到主力攻城作战。但是,被攻打的城池是跑不掉的,这些日月岛的船只却有广阔的海洋任其遨游。 我若是高丽军的将领,面对这样的海军,该怎么破? 不……这想法很危险,也显得我很愚蠢! 第610章 北平王 “为什么不在船上多配些弓手?”耶律希亮问道。 迎敌的战船上,大约有三十余名战兵,但是持弓者不过十人。在以少对多的场合,硬弓的射杀速度绝对远远超过强弩。 “军中培养一个合格的弓箭手,需要多长时间?”陈文开并没有直接回答。 “七十步之内,十中其五。培养一个这种勉强合格的弓手最少得两年时间。” “船上对敌,受风力、海水、船只移动的影响,想要达到军中这种标准的弓手,没有五年以上的功夫,根本实现不了。” 耶律希亮点点头。 这与骑兵的道理其实一样,真正擅射的骑兵,无一不是从小培养的草原骑士。普通人即便十年八年的苦练,也未必能成长为一个合格的骑兵。 而对于成军才一年时间的日月岛军来说,想让他们拥有更多的弓箭手,显然有些强人所难。 “弓箭手对于海上作战的军队来说,其实是个鸡肋。”陈文开说道。 “哦?愿闻其详。” “培养合格的弓箭手费时费力不说,其自身防护力太差,近战能力太弱。一旦被敌兵跳帮上船,几乎只能等死。” 陆上作战,一般得为弓兵配备刀盾兵用以防护及增强近战能力。这确实是弓兵最大的软肋。 耶律希亮感觉又长了见识,虽然对自己似乎毫无用处…… 战船上,水兵以桨为主要动力,进退更加自如。高丽水鬼若停,战船便驱前射杀。高丽水鬼若群起而追,战船便从容退却。 海面上,总有水鬼飘浮而起,旋即又被浪花吞没。 不过一炷香时间,就有百余只水鬼,默不吭声地就此销声匿迹。 待这艘战船上的弓兵力竭箭尽,又一艘战船冲上前时,高丽水鬼终于开始缓缓后撤。 但是,他们的撤退却不见丝毫的慌乱与疲惫。 而是分层、分段,如潮汐渐退,却蓄足气势随时准备反卷而来。 又如一个张开的大口袋,虎视虎视眈眈地等着将战船吞噬。 战船沿着口袋边缘往返逡巡数趟之后,只能慢慢退回海面,任由这一群群的水鬼,重新蛰伏于暗礁之上。 这一仗,来的突然,结束得也快。却让耶律希亮叹为观止。 无论对于这一支年轻的舰队,还是一向被瞧不起的高丽军,自己都严重低估了他们的战力! 大同江口的一战,高丽军虽败却迅速地找到了日月岛军的软肋。 这支舰队,过于珍惜自己的羽毛,也过于不舍将士的性命。既然如此,他们便实施人海战术,只要能贴身登船,哪怕以十换一,日月岛军也绝不肯与他们拼命的。 面对可以随时增援的高丽水鬼,日月岛军会怎么破? 用火攻? 火油虽然对于木作船只来说堪称大杀器,但是对于身在海中的水鬼,却未必有用。而且,总不能把这整片海都给烧了吧? 耶律希亮默默思索,却始终想不出太好的计策。不由在心里苦笑:我常自诩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文能安邦武可定国,可是到了这海上却连了个二十岁的代理连长都不如! 当夜,船队依然停于外海。指挥舰落锚,其他战船落帆以缆绳相系。只有快艇时时在暗礁周边轮流巡视,以提醒高丽水鬼,不要轻易回去休息。 指挥舰上,灯火高悬,同时提醒着江华岛上的高丽守卒,要随时提高警惕。 一艘马船送来补给,同时一艘空舱的马船缓缓离去。 直沽港外的三河岛虽然已经被弃用,但是沿环渤海周边海面,尤其是薪岛与耽罗岛上,随时可以送来的补给,足以为这支舰队提供一整年的战争支持。 耶律希亮从陈文开手中接过两封信件。 其中一封,是镇守乣城的阿智明汇报这些天的情况。清川江两岸的对峙还在继续,但是乣军已经悄悄撤走部分兵马,加大对高丽北部大小县城的扫荡力度。 另一封信,则来自驻守于榆关的北平王那木罕。 率军进入高丽境内,哪怕理由再充足,也是事实上的入侵。 虽然乣军已经切断了高丽经鸭绿江前往辽东辽西的陆上通道,虽然日月岛船队已经封死了鸭绿江口,并绝了高丽王室横渡渤海的航道,但是依然不可能完全断绝高丽的对外联络。 显然,高丽向朝廷控诉耶律希亮的信使,经过一个半月的长途跋涉之后,终于见到了那木罕。 那木罕于信中,严厉地斥责耶律希亮私自出兵的行径,并令其立刻退兵。否则,将会向朝廷通报,以待圣裁。 但是,这却只是一封信件,而不是那木罕的军令。 陈文开接过信件看了一番之后,脸上露出怪异的神色,“这位北平王,倒是个妙人呐!” 用这种方式,不仅堵住了高丽信使的嘴,还把属于他的责任全都推个干净。 满满一封信,其实就写了几个字:不用管他! 耶律希亮淡淡地说道:“这位王爷,其实挺不错的。起码,他不会让自己的将士去做无谓的牺牲。” 忽必烈故去的皇后察必总共为他生了四个儿子。长子并非真金,而是朵儿只。不过那时的忽必烈不仅无权而且无势,乃至连儿子都无法给予很好的照顾,导致朵儿只幼年早夭。 次子真金便成为长子,死于至元二十三年。 三子安西王忙哥剌长期镇守西北疆域,死于至元十七年。王位由其子阿难答承袭。 剩下的便是这位那木罕。 每一个伟大的帝王身后,总有一堆半路夭折的子孙。那木罕能活到现在,也算是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情。只是没人知道,他会不会让忽必烈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作为嫡幼子,若从蒙古的传统来说,那木罕是最有资格承继太子之位的人选。然而,蒙古传统传到忽必烈手中,早已面目全非。而且太子虽死,忽必烈却还在,是以太子的两个儿子才会被大多数人认为是太子之位最有力的争夺者。 四个嫡子死了三个,那木罕自然便成为忽必烈唯一可以宠爱的嫡子。因此在许多人看来,那木罕未必就没有机会受封太子,尤其是在甘麻剌与铁穆耳都不在大都的情况下。 只是,长期镇守北部疆域的那木罕,当年与安童一起被蒙哥汗之子昔里吉所俘,被朝廷上下视为奇耻大辱。 虽然之后安然逃脱,忽必烈也并未加以惩处,但是作为中书省丞相的安童渐渐失势,作为北平王的那木罕其兵权也开始旁落。 第611章 铁壳船 “如果……”陈文开问道:“我说的是如果,那木罕有意争夺太子之位,将军会支持他吗?” 耶律希亮沉吟半晌后说道:“是否支持他,我说了并不算。但就我个人而言,也许会吧……起码相对其他王爷来说,那木罕对于汉人的态度还算温和。在他眼中,无论蒙古人、畏兀儿或是汉人,都是一视同仁。 “但也许正因为如此,北平王在蒙古王公贵族中,并不太受推崇。” “据我所知,梁王甘麻剌同样愿意结交汉人,却受到部分蒙古王公的支持,这又是为何?” “甘麻剌向汉人文武示好,并不是结交,而是利用。就如蒙古人看待鹰犬一般,你可以为奴为仆受其驱使,却永远也不可能与主人站在平等的位置之上。 “从这方面来说,其实甘麻剌与铁穆耳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铁穆耳以为,将来能灭蒙古人的绝不会是畏兀儿人,只可能是汉人。是以他将汉人视为贱民,不愿意给他们任何的机会。甚至主张将大都城内,所有六十岁以下的汉人官员,全都流放至漠北、东北的苦寒之地戍边。 “唯有如此,方能将汉人彻底驯服!” 陈文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莫非有许多汉人文武在暗地里支持那木罕?” “几乎没有!” “哦?” “凡举事者,总会振臂而呼,方能有应者云集。可是那木罕臂不愿振,口不肯呼,又让天下人如何相从? “就如甄公子,若没有杭州一战,让世人看到他的决心与气魄,想来今日亦不会有太多的江南人愿意为其附上身家性命。” 确实如此,你不表明立场,别人便无从支持。 就如面对一大桌子的饭菜,不是所有人都有上桌的权力。你有了上桌的权利,却不说吃也不说不吃,想分点汤喝的人自然只能去找那些已经上桌且开始分食之人。 午后,又一艘战舰出现在南方的海面之上。 在阳光的照射下,这艘战舰发出的耀眼光芒,几乎亮瞎了耶律希亮的双眼。即便是透过望远镜,他也无法看清这艘战舰的全貌。 战舰渐行渐近,这边的船队已经摆出迎接的架势,全员列于船舷,拭目以待。 却见这艘如巨大梭子形的战舰,长约六丈。三根主桅撑起的方形横帆鼓胀如云。高八丈的大樯之巅,有小帆十幅,此为野狐帆。 船艏处,翘起一根长约七尺的精铜撞杆。如同一个肩扛标枪的巨人,正踏浪而来。 耶律希亮的双眼,则牢牢地盯在战船的外舷侧壁,目瞪口呆。 这艘船的全身,竟然是由全铁造成! 用铁造的船,还能在水上航行? 耶律希亮觉得积累多年的知识体系,已经彻底崩碎。 “甄公子曾经说过:要学会透过现象看清事物的本质。”陈文开呵呵一笑,双手搭在船舷上,轻松自如地说道。 “啥、啥意思?” “意思是,不要以为你看到的东西,就一定是真实的景象。” 这铁船是海市蜃楼幻化出的虚影? 怎么可能! “某虽老,眼还未花,这船必然是铁制无疑!你们,怎么做到的?” “这涉及到一个力学的概念,甄公子称之为‘浮力’……” 耶律希亮哀怨地看着陈文开。 算了,不忽悠他了,万一把他的自信心给击碎,谁去带领那支乣军? “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在船木之外,包了一层铁皮而已。” 包了铁皮? 耶律希亮莫名地松了口气,起码这还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内。可是,包铁皮作甚?是为了防止弓弩? “日月岛所有的武器,都是‘装备一代、研制一代、设计一代’。这艘铁壳船,其实属于研制之中的半成品,并不太实用。” “愿闻其详。”耶律希亮端正施礼道。 “不敢不敢……”陈文开拱手回礼。 “最坚固的海船,都是用阴干两年以上的铁力木制成。抛开其制造成本不谈,单单造船的周期就得三年以上,如此根本无法满足日月岛军对战船数量的需求。 “而这种铁壳船,只是以普通木头制造,而后在外壳包上一层厚约三厘的铁皮,并以铆钉固定在船体之外。” 耶律希亮细细瞧去,船体外壳果然大多是覆以六边形铁皮铆接而成。 “这样造出的船,虽然节省了时间,却牺牲了质量。估计只要一年时间,铁皮便会生锈脱落,而后导致船身无法抵御海浪的侵蚀而最终报废。” 只能用一年的铁壳船?日月岛军果然是财大气粗! “把这艘船调来,能起到什么作用?”耶律希亮喃喃问道。 “且看看吧……” 铁壳船渐渐靠近指挥舰,抛出数条缆绳,在两船之间架起数道简易的绳桥。苟彬与苟顺纵身跳上绳桥,须臾之间便登上铁壳船。 铁壳船在前,其他战船随后,呈飞雁阵型向江华岛缓缓驶去。 只余指挥舰与马船,坠后跟行。 “呜——”一声接一声的螺号,自江华岛外海面上响起。 这一次,高丽军的水鬼不再隐瞒自己的行踪。远远地见到再次来袭的日月岛船队,便已浮于海上,进入随时准备围攻的状态。 “上油!” 站在船艏处,举着望远镜的苟彬,淡然下令。 海风在他身边盘旋而过,掠起发丝与衣角,飒飒作响,却未曾让他有丝毫的晃动。站在甲板上的一双赤脚,如同已与脚下的战舰焊为一体。 此时,在他的脸上再不见到丝毫的羞涩,只有全神贯注的坚毅。 离他两尺之远的苟顺,一眼盯着苟彬,一眼看着船上跑动备战的水手,老怀甚慰。 “上油呢!”没听见动静地苟彬,放下望远镜,怒目看向苟顺。 敢这么盯着你爹,会被揍的……不对,我是他的副将! “倒油——”苟顺侧过头,躲开苟彬侵略性的目光,对着船上吼道。 “收到——倒油,倒油喽……” 水兵们从舱中抬出一个个半人高的油桶,滚至船舷边上。在桶口安上挤压器,又连上一根管子。三人一组,将管子探出船舷,往战船外侧的铁皮上缓缓浇去。 空气中,便充斥着桐油的味道。 不消片刻,整艘船如补刷上数道重油,掩盖了铁壳刺眼的反光,而变得油光发亮。 第612章 铁壳船之威 铁壳船劈波斩浪,向布满水鬼的江华岛直驶而去。身后,留下一团团泛着油光的泡沫,似沉似浮。 其他战船已减缓了速度,与铁壳船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 面对这艘敢于独自冲锋而来的铁壳船,高丽的水鬼在第一时间中陷入沉默。 有些不理解的茫然,也有着被轻视的愤怒。 有的在交头接耳地议论,有的则振臂高呼求战。 又一声号角响起,乌泱泱的水鬼嘴里叼着短匕,纷纷跃入海中,随着起伏的波涛向铁壳船漫延而来。 “盾兵!换装!”苟彬下令。 守在两边船舷的水兵,各自穿上石棉衣,连头兜住,竖盾牌于船舷之上。 虽然可看到的水鬼,并没有一个携带弓箭,但是先做好防护再说。 同时,两面长盾也被架在苟彬与苟顺的身前。 “弩手准备!” 两个弩兵一组,一个负责上弦,一个负责射箭,其射击速度比单人射击快了三倍有余。 “自由发射!” 第一波迎面而来的水鬼,相距还有五十余步时,船上二十余支弩弓开始自由射击。 水鬼太多,每个弩兵几乎都可以做到箭无虚发。 但是一箭能将水鬼射死的,不到一半。许多水鬼只要有一口气在,便依然如疯了般游向船只。 水鬼渐密,冒着如雨而至的弩箭,拥至铁壳船周围,开始向上攀爬。 然而,这船的外层铁皮,便似一只巨大的龟壳般滑不溜丢。手无处可抓,脚没地可蹬。就是用上短匕,一时也根本插不入这层铁皮。 便有水鬼潜入船底,试图从底部撬开船板。 船只随风慢行,摇晃之中几个好不容易攀上数尺的水鬼便被轻松甩入海中。弥漫于船只周边的桐油,趁势糊上他们的口鼻,令其艰于呼吸。乃至有人就此没于海中,挣扎不起。 眼见船身周边已经布满水鬼,苟彬又是一声令下:“火!” 火星自船沿外侧,透过涂满船身的桐油,向下燃起,一瞬之间被弥漫了整个船身。 铁壳船,化成为一艘燃烧的火船,将附于其上的水鬼悉数吞入其中。 “啊……”惨叫声中,一股股焦臭味暴燃而起。 努力地攀附于铁壳之上的水鬼,许多甚至来不及脱离,便被烧焦在铁壳之上。纷纷落水却,一时之间却无法利用海水帮忙熄灭他们身上的火焰。裹着海面的桐油,却越燃越大,直至被浪花席卷,再不见踪影。 真惨呐……苟顺不由自主地闭上一只眼,另一只眼瞧着自家不动如松的儿子,心下顿觉安定。 自下而上的火焰,虽然被身着石棉防护服的盾兵阻挡于盾牌之外,可是其骤然升起的温度,也让船上的兵卒承受着难以忍耐的炙烤。 却没人肯退,因为他们的长官苟顺,始终一动不动。 铁壳船以悍然之威,如若一条蜿蜒的火龙,肆意碾过群蚁一般聚于海面上的水鬼。 桐油再次被倾倒而下,于船身周边泛开,伴着铁壳船行进的线路,燃出一道熊熊的火焰。犹如在海面之上,撕开一个通往火海炼狱之口,不停地吞噬挣扎游动的水鬼。 弩箭持续不断地朝海中射击,收割着自火海之中逃生的水鬼性命。 剩余的水鬼终于江华岛急撤而去。 日月岛军战船,自铁壳船两翼处,倒卷而上,耐心地在海上寻找幸存者,一个个地射杀。 鲜血染不红海面,浮尸却几乎充塞着航道。 此时正值退潮,躲在暗礁上的水鬼也全都暴露于视线之内。弩箭射不着,便有数发陶弹轰过去,待其哀嚎着露出身子后,再行射杀。 五千多的高丽水鬼,逃回岛上的,只有千余。或跪或趴,或瘫或立,聚于沙滩之上,放声怒骂。 “轰——”三里之外,一颗石弹望空而来,砸在坚硬的沙地上,碾压而下。 水鬼们惊叫而窜,有数个躲避不及的,只能抱着残肢,在沙地上滚动着痛苦哀嚎。 “啊呀呀——”此起彼伏的吼声中,水鬼们全都窜向岛屿深处。 岛上红烟燃起,大概在向驻守于陆上的高丽军通报着水军的惨败。 燃尽桐油的铁壳船,已经变成乌黑黑模样。火焰不再,滚滚的灰烟却始终不散。 快艇在前,战船居中,铁壳船坠于最后,整支舰队再度变成一字长蛇状,自西往北绕向江华岛东侧。 只余指挥舰静静地伫立于原地,监视着遍布尸体的这片海岸。 四周时有焦黑的尸体浮现,又随之沉没。 江华岛位于高丽半岛中部,与半岛相隔的最窄处不过三四海里,泅渡可至。 因为这座岛屿对于高丽王室来说,具有无可替代的重要意义,因此即便王室已经还都陆上的王京开城,却依然从未放弃过对江华岛的建设。 只是今日,原本喧嚣的海道上,片帆俱无。 不管有人无人,日月岛战船所过之处,每过百步,便向左右各轰出一炮。 于是,惊出许多的惨叫。 再行数里,便见得一处避风港湾之内,静静挤着数百艘大小船只。却是连一个操舟的都没见着。 显然,所有的水兵,都已化作水鬼,被击溃在江华岛以西的海面上。 两艘快艇突入港湾,施施然地向船只喷洒火油。 岸边终于站出一个官员模样的高丽人,怒声吼道:“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无故侵犯高丽国土?” 一腔纯正的高丽汉语。 却没人回应,两艘快艇上的军士,依然不急不慢地干着活。 “住手,不要……”高丽官员歇斯底里地喊着:“我们愿意谈判!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快住手!” 岸边立起许多军士,看着鞭长莫及的两艘快艇,眼中都露出悲愤莫名的神色。许多弓箭手张弓指向两艘快艇,却无人敢射。 当然,主要是射不到。 又喷了会火油之后,两艘快艇终于离开了港湾。 弓箭手松开长弓,有人似乎松了口气,有人蠢蠢欲动想着下去操纵这些战船。只有那高丽官员依然不停地吼道:“都别动,谁也不准下去,违令者,斩——” 第613章 谈判 还冒着灰烟的铁壳船驶近岸边,站在船艏的苟彬昂然问道:“你是谁?” 年约四十的高丽官员略整衣冠,拱手答道:“在下王熙,阔阔帖木儿,高丽光化侯、军簿司尚书。” 不是每个高丽人都有资格起个蒙古名,但凡有蒙古名的首先得是王室成员,其次必须获得大元国朝廷的认可。 高丽国改征东行省之后,主动降格以接轨大元国朝廷官制。将中书门下省与尚书省合并,称佥议府;枢密院改称密直司;御史台称监察司;六部改为典理、军簿、版图、典法四司。 军簿司尚书,其实便是原来的兵部尚书。 以王室成员身份掌控兵部大权,此人在高丽必然处尊居显。 苟彬却挥挥手,说道:“你不够谈判的资格,换个人来!” “你……”王熙咬牙,强忍悲愤。 “给你半个时辰,找个说话管用的来,否则就不用谈了!” 江华岛离京都开城,不过五六十里距离。快马半个时辰虽然有点紧,但这不是苟彬会去考虑的事情。 天都快黑了,他总不能为了等一场谈判便在这里耗上一个晚上的时间! “将军可否先跟王某谈谈?”王熙急道。 苟彬摇摇头,离开舯艏回到舱室。铁壳船缓缓退出这道狭窄的海峡,十余艘战船彼此拉开距离,横于海道之间。两艘快艇依然滞留在海湾口处,与最近的高丽海船保持着一箭内的距离。 只要一支火箭,这里必将成为一片火海。 半个时辰之后,快艇将两个高丽官员送到指挥舰上,一个是王熙,另一个是年近八十却依然矍铄的老头子金方庆。 苟彬询问的眼神看向陈文开,陈文开微微颔首。 此人可算是高丽王国的权臣。早年以武官入仕,曾率军抵抗过蒙古人的入侵,后来又成为拥护蒙古人的积极分子,以此在高丽朝廷中不断培植自己的势力。 三别抄的叛乱,是金方庆一手平定。之后,又随元军两次出征日本。至元十年开始,他一直担任高丽首相,直到成立征东行省之后,便成为行省左丞相。 其地位仅次于担任行省右丞相的高丽国主王昛。 终究是个年近八十的老头,苟彬只能放下冷然的眼神,将其延请入座。 金方庆刚落座,陈文开便率先开口道:“我军奉朝廷之令,正在积极准备攻打日本之战。但是,征东行省相关官员不仅不予配合,还无故攻击我方筹集军用物资的仓库与守卒。这是其一……” 王熙正待开口,陈文开冷然说道:“没叫你说话,就给我闭嘴!” 金方庆缓缓摇头,王熙只能将满腔的不满生生吞入腹中,几乎咬碎了自己的牙齿,满脸胀得通红。 “其二,贵省官员,勾结倭人,这是铁证。不要以为你们不承认,就可以抹去这事实。 “对日之战是国战,不容有任何的闪失。是以,我军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按照前两次对日作战的标准,所有的后勤物资由贵省提供,同时派出十万士兵随同我军一起作战。” 王熙的脸色,从红变黑,如若锅底。 这日月岛军,运气使然打了几个小胜仗,竟然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他真以为自己就能代表大元朝廷? 孰不知,这又是蒙古人的毒计! 两次对日作战,给高丽带来难以估量的损失。 关键在于这本来是两场跟他们毫无关系的战争,即便获胜他们也得不到任何的好处。可是十数万高丽将士,就此白白葬身于海底,却连日本国本土都未曾踏上一步! 想让高丽国再出兵协同作战,绝无可能! 陈文开根本没去关注王熙的脸色,继续说道:“二,将清川江以北土地交由我军管辖,作为战时的供粮之地。将江华岛以及西海岸诸岛交由我军管辖,作为战时的后防基地。” “不可能!”王熙蓦然而起,怒道:“高丽绝不会割让一寸国土!” 开什么玩笑,好不容易才从元朝手中拿回东宁府,转眼间日月岛军便想要走一半? 更何况,江华岛相当于高丽国的陪都,怎么可能拱手与人? “你这是要公然造反吗?”陈文开冷然道。 “我、我怎么就造反了?” “我是代表朝廷,在与征东行省官员说话。那么请问,你代表的是高丽国主,还是征东行省?” 是啊,高丽国都不在了……起码名义上已经不存在。高丽国的国主,如今也不过是征东行省的右丞相! 王熙脸若死灰,颓然而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当今那位大汗皇帝的眼中,只要他视线所及的土地,全归为大元国。莫说一州一府一岛之地,若真有需要,把整个高丽国境都划为征日的后勤基地,皇帝也绝不会为此皱一下眉头。 发动第三次攻日作战,这是皇帝多年以来始终未曾放弃的心思! 只是,日月岛军真的就可以代表皇帝的意志吗? 这两位负责谈判的高丽高官,却不敢赌,也没法赌。 金方庆重重地咳了许多声,一副随时要把自己咳死的模样。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慢慢地说道:“既然将军通知我等前来谈判,那么我方自然也得有所诉求……” “不!”陈文开毫不客气地打断道:“我们不需要知道贵省的诉求!” “我想,以你们的兵力,恐怕也守不住清川江吧?” “目前确实守不住。”陈文开坦然道。 “你们已经占据了耽罗岛,江华岛对于你们来说,其实可有可无。清川江以北的土地,可以暂时借用给贵军……” 王熙又急了,不住地从桌子下方扯着金方庆的衣袖。 金方庆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胳膊,继续说道:“不过,你们得有个借用的期限才是。” “九十九年,或者等我军灭了日本之后。”陈文开咧着嘴说道。 “你……”金方庆的白胡子,几乎根根竖起。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响彻了船舱。 始终不言不语的苟彬,眼里不由地闪过怜悯的神色。 第614章 英勇的水鬼 “老朽老矣,不能在死之前却成为高丽的罪人!我想……五年应当是个合适的时间……咳、咳……而且,借用这些土地的,应当是元国朝廷,而不是日月岛军……”金方庆一边咳一边喘一边说。 陈文开沉吟半晌后说道:“如此,请回吧。” “船,船呢?”王熙脱口而出。 金方庆默默地叹了口气。 不能责怪王熙沉不住气,而是这三百余艘海船,确确实实是高丽海军所剩下的最后一支主力战船。 数日前的椒岛之战,让高丽军方看到了彼此的差距,尤其是在远程攻击方面,根本无法抵御日月岛军的炮火。 王熙这才主张先保住战船,并以人海战术御敌于外。 但是没想到,依然一败涂地。 以高丽现有的国力,想再打造这些战船,没有十年以上的功夫,根本做不到。 果然……陈文开嗤笑道:“某还以为,贵省不在乎这些海船呢!不过,这些船只,不在此次的谈判范围之内。” “你说什么!” “如果谈判成功,我军会将江华岛上的千余残兵,送交贵省。” 对噢,派出去的五千多水兵,并没有全军覆没。而且江华岛上不仅有驻军,以及少量的平民,还有一些王室成员依然滞留于岛上。日月岛军早已打算将其围杀于江华岛? 金方庆与王熙的后背,同时沁出冷汗。 日月岛军真正的目标,是江华岛?他们要江华岛何用? 难道,真的是皇帝的旨意? 每一次蒙古兵入侵,高丽王室总是能凭借江华岛,而逃脱亡国灭种的命运。 对于高丽来说,江华岛无异于最后的圣地。但是对蒙古人而言,显然是一根必须拔掉的芒刺。 即便是高丽已经降伏于大元朝廷,皇帝依然始终不允许高丽王室逗留于江华岛。 如今,这是以另外的一种方式,来对江华岛下手? 从,便是断绝了高丽王室最后的逃生之机。不从,意味着战火将要重燃,而且此战必然得不到大元朝廷的任何支持。 身为高丽人,金方庆从来都以高丽民族为傲,他相信任何一个高丽人都会为了这个国家、这片土地而献出自己勇敢的生命。 但是,高丽王室却不会…… 如今的高丽,如同被一只绵羊率领的虎狼之师,只能屈辱地?伏于蒙古人的脚下。那自己还要为了保护绵羊的退路,而牺牲虎狼的性命吗? 金方庆沉默地看着已经处于暴走边缘的王熙,轻声问道:“王大人以为如何?” “江华岛,绝不容有失!”王熙咬着牙,一字一顿说道。 陈文开眉尖微挑,说道:“两位的意思,是愿意承担所有的后勤军需,并提供十万士兵为我所用?” 金方庆摇摇头说道:“高丽承担不起……” “那么,两位请回吧!”陈文开再次起身送客。 “高丽,愿意赎回那些海船!”王熙依然不肯死心。 他们愿意赎回海船,却不愿意考虑如何救回岛上的那些残兵?陈文开摇摇头说道:“那些破船,我们还根本看不上……” 王熙脸上闪过一丝希冀,说道:“我们可以用现银支付。” 既然是一场失败的战争,为此付出一定的代价,这是理所应当之事。哪怕高丽财政再困难,从国库中倒腾出一些银子,还是没有太大问题。 若没了船只,即便江华岛还在,对于高丽王室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陈文开摇摇头,与苟彬一起走出船舱。 那俩依然赖在里面,不肯动弹。 “回去准备明天的战争吧。”陈文开淡然说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并不意味着我不会将你们俩直接扔海里去!” 次日。 天色未亮,风声尚急。 自江华岛东岸,面向陆地一侧,海水突然荡起水波,隐隐之间有摇动声音传出。 如龟入海。 两艘日月岛战船以及铁壳船,彼此相隔五六里之远,停在海道之间,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江华岛海滩上的异样。 千余黑影顺次入水,海面上便漂起长长的芦苇管,自西向东,往对岸的港湾而去。 那里,依然停着三百余艘摇晃不停的高丽战船,似乎在等待着重新启航,以劈波斩浪之势,横扫这片海域。 大概是被铁壳船彻底击碎了本就不太牢固的意志,芦苇管们根本不敢靠近铁壳船周边百步的距离,也不敢招惹相距不远的两艘战船,而是借着微弱的天光,弯弯曲曲地绕行浮向对岸。 海面上弥漫着刺鼻的焦油味。昨日死于火海之中的兄弟,如同幽灵般盘旋于此,挥之不去。 即便是依靠着芦苇管,也让水下的高丽兵艰于呼吸,只能慢慢潜行。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港湾之内,终于从水下冒出一个身着水靠的黑衣人。其身后,是一群赤着上身的水鬼。 天边扯出一丝光亮,照着不断从海水浮现登上船只的这群水鬼。操帆的操帆,弄桨的弄桨,各自井然有序地准备将船驶出港湾。 “站住——”一声凄厉至极的吼叫声,自岸上传来。 “不要动船只,快下来——” “离开战船!” 登上船只的水鬼们,茫然四顾。 为什么不让我等登船?为什么要让我们离开? 若非岸上喊的是高丽语,他们都以为自己已经掉入敌兵的包围圈之中。 这仗,不打了吗? 又有当官的向敌兵投降了? “不——”有水鬼捶胸怒吼道:“是高丽人,就不该投降!” “不降!”又有水鬼随之应和。 “我宁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 “轰——” 日月岛军战舰上,突然炸起一道旱雷,立时掩没了岸上船上高丽兵乱糟糟的吼叫。 一颗石弹自天而降,砸中一艘高丽战船,轰碎了半个船舷。 但无人伤亡。 “快,快散开!” “快跳水!” “前面的,赶紧驶出去,接敌!” “跑啊——” “杀——” “站住!” 岸上船上的怒吼声,如同两窝失了巢的大黄蜂一般,相互叫嚣,却无法应和。 彼此之间,根本就顾不上理解对方到底在叫些什么。 以至于没有一个水鬼注意到自日月岛战船上,传出的持续轰鸣声。 “嘭嘭……” 声音本身也不算大,但是带出丝丝火光,让岸上的高丽兵,全都陷入呆滞的绝望之中。 第615章 一碗寿面 对于日月军的实力,高丽国并非一无所知。 从搜集而来的情报看,日月岛战船的远程攻击武器主要是三种。一为弩,二为可燃烧的陶弹,三是足以击碎战船的石弹。 石弹威力最大,但是只要将船散开,便有极大的概率可躲开石弹的攻击。 陶弹藏火,却需要密集的发射。是以,对于这三两颗的陶弹,没有一个水鬼在意。 只要将船驶出港湾,趁着这三艘落单的敌船还在狭窄的海道无法腾挪之际,必然可以将其围住,杀个痛快! “砰砰砰——” 落在船上的陶弹轻轻巧巧地爆开,火星化为火苗,在船上开始流淌。 还未等水鬼上去扑灭火源,火苗转瞬间便成了火蛇,而后化身为火龙。 原来,星星之火,真的可以燎原! 稍稍的一点风过,火龙便如腾渊而出,肆意地卷向挤在海湾中的这三百余艘高丽战船。 落水声、惨叫声、怒吼声,全都淹没于噼里啪啦的火焰声中。 如临地狱。 岸上的叫喊声也终于停下了,焦躁的高丽兵,只能迅速地退离岸边,而后默默地看着已成火海的港湾。 每个高丽兵的脑中,同时掠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悲伤:曾经强大的高丽海军,真要全军覆没了吗? 哪怕是日月岛军愿意谈判,也救不回一艘战船、一个水兵。 …… “膨,膨,膨——” 一条金色长蛇,蜿蜒窜向空中,将天鹅绒般的夜幕轻轻割开。如同在穹顶之处,把银河轻轻揉碎。 紧随着一连串清脆的爆炸声,金色黄色红色光影争先恐后喷向半空,如春日柳枝,如绯红流火,又如拖着慧尾的紫晶星子,也如自九天突然降世的浴火凤凰。 “哇……好漂亮啊……” 村里村外,所有人都仰首凝望。 今夜的天空,一片灿烂。 只有墨墨瑟瑟发抖,缩在甄娘子怀中,努力地寻求安慰。 硝烟未尽,村子里的每一个人,手中都捏着一个大红包,对着甄鑫齐齐唱了个肥喏,真诚地恭贺道:“祝甄公子生辰快乐……” 站在院子的甄鑫,含笑回礼。 “早生贵子……哈哈……” 甄鑫脸色一僵。 站在他边上的甄娘子却开心地笑出声来:“好好,承乡亲们吉言,老身多谢啦!” 甄娘子的眼中,又有泪花闪现。不过,眼眸之中已经不再迷蒙,而是在黑夜中透出一丝欢欣的灵动。 扶着甄娘子的阿黎,脸色微红,看向甄鑫,欲言却止。 “哎呀!”甄娘子突然叫道:“我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儿子你先别走啊,等下我……” 说着,将墨墨望空一抛,提起裙摆转身冲向厨房。 “吱吱?”墨墨怔怔地在半空停留了半秒钟,而后委屈地扭动肥腰,滑向阿黎寻找安慰。 只要阿黎一跟那臭男人在一起,就会让墨墨觉得不自在。还是奶奶怀里舒服,可是今天为什么会不理墨墨了…… 墨墨很想哭。 但是,最亲最爱最甜最美的阿黎,却将它塞入身后的布袋子里——那里是它的家,也是让它最讨厌却不得不定期回去的地方。 “公子……”阿黎眨巴着两只大眼珠。 “嗯?” “老公……生辰快乐!” “嗯……”甄鑫满意地侧过脸,让阿黎亲自在上面盖了个章。 今日,四月十七,据说是他的生辰。 当然是甄娘子想起来的日子,只不过是这一天快要结束时才想起。 甄鑫虽然有所怀疑,却只能选择相信。从此以后,这一天便是自己的生日。 这辈子还确实从来没过过生日,哪怕始终无条件爱护自己的愈婆婆,也从来没想过要给自己过生日。 她也确实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天出生。 厨房里,赵李氏一边收拾着灶台,一边满嘴的碎碎念: “晚饭都吃完了还要煮面条?一天吃四顿饭,不怕被雷劈吗?也不想想当初一天两顿饭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咋不上天了你们? “还要亲自做,你会吗你?” “会会,我当然会!”踏进厨房的甄娘子已经撸起袖子,拿起铲子,敲着锅沿问道:“你面和好了没?” “和好了!”赵李氏不耐烦地答道。 “那你把火烧起来,旺一些,我先煎个蛋。” “还要煎蛋?”赵李氏怒道:“那几个鸡蛋是要孵小鸡用的,你煎了拿什么来孵?” “放心啦,明天让那些马贼再弄一些蛋来就是。” “那马贼,是你们家养的吗?你想要蛋他们就得给你送来?” “快生火,也给你煎一个。” 赵李氏立时闭嘴,舔了舔嘴唇,窝进灶间开始点火起灶。 煎蛋啊……多少年没吃过了! 一炷香的功夫,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到甄鑫面前。 面条扯得很细,齐齐地卷在淡黄色的汤水中,其中夹着数片羊肉,上面漂着几截青菜,以及一个金黄色的煎蛋。 “娘眼神不好,有十多年没下过厨了,可能不好吃,你别嫌弃啊……” “谢谢娘!” 甄鑫双手合十,脑袋微垂,闭上双目,想象着眼前有一块硕大的蛋糕以及几根冒着小火星的蜡烛,低声祈祷道:“祝娘长命百岁,安康快乐,不再被忧愁所扰,也不再为痛苦而神伤……” 如风卷残云,如鲸吞虎噬,和着淡淡的泪花,甄鑫不过数息时间便将这碗寿面席卷一空。 又端起碗,饮尽最后剩余的汤水。而后咂吧着嘴,一脸的意犹未尽。 “怎么样,好吃吗?”甄娘子紧张地看着甄鑫。 “太、太好吃了……”甄鑫打了个狠狠的饱嗝,说道:“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面条!” “你忘了放盐!”赵李氏冷冷地说道。 甄娘子欣喜的脸上为之一僵,抓过碗想尝尝味道,可是里面一滴汤水都没有剩下。 “不会啊,真的很好吃!”甄鑫肯定道。 “是我加的盐!”赵李氏一脸淡定,却难掩眼神中的得意。 “真的?太好了!还好家里有你……儿子,明天娘再给你煮一次面条,一定会记得放盐。” “好的娘。”甄鑫堆出笑容答道,心里却只能默默地叹口气。 若以他的脾气,这赵李氏得先拉出去打一顿再说,怎容得她如此嚣张。 可是,整个村子里,最不能动的人却偏偏就是此人。 也许在未来的日子里,自己身边会出现越来越多这样的人。倚老卖老,凭着一点点功劳便不断地强调自己的重要性,并以此索取报酬,乃至欲壑难填。 琢磨这些事,也许是早了些,却不得不引以为戒! 第616章 去看爹 烟花引发的热闹还未散去,村子里又响起“咚咚锵”的锣鼓声。 赵李氏出门转了半圈,回来兴奋地说道:“待会儿有唱戏,快点,我要先去占个座!” 说着,拎起一条长凳便窜出门去。 “有戏?”甄娘子歪着头问道。 “是的,走,儿子陪你看戏去……” 在一群马贼的倾力打造之下,这个偏僻的小村子已经完全变了样。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元古村内不仅修建了许多的新房子,还挖了许多口的井,又引出水渠灌溉周边的农田。村子里还兴建了学堂、演武场与戏台。 这戏班子,却是跟着一群商队,自襄樊逆汉水而上,抵西元路。再陆路之后,来到了元古村。 这是一条刚刚开发出来的商路,由此江南的货物通过汉水,往西北可至陕甘再往吐蕃。路途虽然不太好走,但所有货物的利润却高得可怕。尤其是吐蕃的战马,若能成功贩运到江南,可谓一本万利。 整个村子虽然被借给马贼当作大本营,但是村民的生活质量却提高了十数倍不止。如今的村民与马贼,已经亲如兄弟。 “儿子啊,这是哪里请来的戏班子?” “这是我的戏班子。” “你的?这些年,你靠唱戏养活自己吗?” “嗯,算是吧……不过,现在已经不唱戏了,我出钱养些唱戏的给我挣钱。” “这样挣钱,会很辛苦吗?” “不会,城里的达官贵人都爱看戏,这钱挣得还算轻松。而且我现在也算是大老板了,所以一点都不辛苦。” “那你什么时候会再离开?” “我不走了,就在这里陪着娘。” “娘不用你陪,我知道你很忙,不过你走的时候能不能跟娘说一声?” “要不我走的时候带上你一起走?” “不行,娘老了,已经走不动。跟你在一起,会连累你的……” 戏台之前,村民们各自带着条凳围坐于前。锣鼓渐歇,大戏即将开演。 甄娘子坐在台前唯一的一把靠背椅上,紧紧地抓着甄鑫的手,却没有将心思放在戏台之上。 “而且,我、我也不能离开这里。” “为什么呢?” “因为,你爹在这里啊……” 我爹?噢对,我必须得有一个爹…… “哎呀!”甄娘子突然叫道。 身边便投来愤怒的目光:你坐最好的位置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吵到别人看戏? 甄娘子却浑不在意地说道:“你回来了,我都没跟你爹说一声。明天,就明天,我带你去看下你爹吧!” 啊? 我还有一个活着的爹? 甄鑫突然觉得有些心累,却只能乖巧地点点头。 “我儿子出息了,我也得跟你爹说一声啊,让他也高兴高兴……可是啊,他却没办法亲眼看到你……”甄娘子轻轻地抽泣。 我能去看他,他却看不到我……娘咧,你能不能把话一次性地说完整? 甄鑫长长地吐了口气,轻轻地拍着甄娘子的肩膀,低声劝道:“先看戏,这戏可有意思了,讲的是……” “闭嘴!”身后终于有人不耐烦地吼出声:“不想看滚回家去哭!” “哎哎,不哭不哭。”甄娘子赶紧擦去还未流出的泪水,顾左环右地说道:“看戏看戏……” 剧终散场。 村民们提着自家的板凳,意犹未尽地离去。为数不多的小孩子们,绕着戏台蹦跳戏乐。 “娘……”甄鑫轻轻地呼唤着斜靠在自己身侧的甄娘子,心中着实无奈。 大戏小戏上演至今无数场,这是甄鑫第一次见到有人在自己的戏场里睡着的……公然砸场子啊! “娘,戏演完了,咱回家吧……” 甄娘子睫毛微微抖动,却不肯醒来。散去脸上的苦意之后,眼角的鱼尾纹似乎也随之消失不见。 咱妈年轻的时候,必定也是个美人呢…… 阿黎扶过甄娘子,抄起她的身子,轻松抱起,轻声说道:“回去吧。” 甄鑫便提着板凳,颠颠地跟在她身后。 安顿好甄娘子,两人回到自己的新居。 新居挨着甄家房子,横于院子的东侧。时间匆忙,一层两间的房子整得并不精致,但结实耐用。 次日一早,甄娘子还未起床,阿黎便已将准备上山的东西准备齐整。而后如往常一般地侍候甄娘子起身、洗漱、吃早饭。 看着堆满厅堂的东西,甄娘子惊问道:“你们,要走了吗?为什么没提前告诉我?” 甄鑫无奈地说道:“我们没走,都不走!这些东西,是给爹用的。” “爹,什么爹?” “你昨晚不是说要带我去看爹吗?” “你爹都死了,有什么好看的?” 甄鑫与阿黎:…… “你个老糊涂的!”赵李氏叨道:“今年清明节光顾着照料你,都还没给你家死……” 赵李氏被甄鑫瞪了一眼,活生生地将“鬼”吞回肚里,“正好,上山去把墓扫下,走走……”说着,提起她的大扫把,随手拎起两大袋东西往肩上一挑,又抓起一把镰刀,便突突地出门而去。 “李婶说的有道理啊……”甄娘子轻敲自己的脑袋,说道:“确实老糊涂了,没用了……” “娘,你离老,还远着呢……” “嗐——”甄娘子撑着身子站起,满脸萧索。 两个马贼并起两根长杆,其中架着一把太师椅,便组合成个轿椅。村子条件有限,只能委屈甄娘子。 扶甄娘子上椅坐好,两人一左一右陪在她身边,起步上山。 身后还跟着一个马贼,挑着两大袋祭拜的物件。 山就在村后头,不高也不陡,既无成荫绿树,也不见莺歌雀啼。 数十个坟头,在光秃秃的山坡上,便显得甚为寂寥。 偶有老鸦飞过,扇起一阵令人烦躁的叫声,而后停在枝头,斜着脑袋望山道上的这些人。 甄鑫其实很难想象,这个荒凉而无趣的地方,竟然会是自己出生之地。 若是当年没有被人偷偷抱走,没有成为一枚棋子,自己是不是得一直在这山沟沟里,与寡母相依为命。 或是成为马贼,或是成为马贼刀下的亡魂? 第617章 天下即将大乱 “娘,我爹,他……怎么死的?” “你爹啊……”甄娘子肃立于坟前,双手叠于胸腹之间,看着赵李氏熟练地割除枯草、清扫坟头,喃喃地说道:“那是一个雨夜……” 咱能不能直入主题?甄鑫候立静听。 半晌却又没了声音。 “娘?” “噢,我刚说到哪了?” “呃……雨夜?” “雨夜?我说雨夜作甚?” “……” “你别打岔!” “哎,娘你接着说。” “那时候,南方在打仗,官府前来征兵。我刚生下一个儿子没多久,你爹舍不得我跟我的儿子,不想入伍,所以去当了马贼……” 好嘛,我这出身,两极分化相当严重啊。要么是尊贵的太子,要么是卑贱的马贼。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个爹是事实存在,而且跟真金没有任何关系。 “我跟他说,当马贼还不如去当兵。当兵死了还可能有抚恤金,马贼死了连尸体都没人收。他便很生气,说我不该讲这些晦气的话……你说,是不是因为我说错了话,他才一去不回的?” 甄鑫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说道:“当然不是!” “第二天,他说出去走走,然后就再也没了声息……你们父子啊,都一样……走便走了,为什么都不肯说一声呢?你知道,留下娘一个人,等待的滋味有多难熬吗?” 阿黎拿出手帕,轻轻地擦去甄娘子眼角的泪水。 “不过,可能真的是我错了……村子里也有人去当兵的,却一直到现在生死也不知,更别谈什么抚恤金。你爹他,倒是有人给送回村子,还留了一袋银子,说这是他该得的…… “我抱着儿子,守了他一天一夜,可是他再也不肯理我……呜……” 甄鑫心下着慌,劝道:“娘,我不再问了,咱们想些高兴的事好吧?” “我……我不想哭,可是心里难受啊儿子……本来以为把你抚养长大,也对得起他们甄家,却没想到,连你也不想要娘了……你们要走可以,好歹说一声啊……呜……” 甄鑫心下着实后悔,不该让甄娘子回忆起这些伤心事。本想问问自己是怎么被她弄丢的,这下更不敢碰这话题。 “闭嘴!”正忙得额头见汗的赵李氏突然怒吼道:“你有力气哭,要不这墓你来扫?” 如同被摁了个暂停键,甄娘子呜呜的哭泣声戛然而止。 真是一物降一物……若非赵李氏的这暴脾气,恐怕老娘早就把眼睛给哭瞎了。甄鑫无奈地看着赵李氏,这下更没法斥责这个壮妇。甚至于也不敢去安慰老娘,怕她有恃无恐地继续放声狂哭。 当人子,原来这么辛苦…… 赵李氏终于清理完坟边杂草,对着紧紧掩住自己嘴巴的甄娘子说道:“该你去摆东西了,我去清理边上的那个。” 边上还有一个?甄鑫顺口问道:“谁啊?” “是你小姨的。”甄娘子耷拉着眼皮,开始整理祭品。 甄鑫没敢多问,只是心里掠过无限的酸楚。 丈夫惨死,儿子失踪,妹妹也长眠于此,身边再无一个亲人。自己的老娘,能坚持活到现在,真的不易! 看来自己必须穷尽一生,来弥补她曾经遭受的痛苦……一生可能有些夸张,数十年还是需要的! 不过,意思是我短期之内,不能离开自己的这个出生地? 甄鑫一时有些纠结。 李显最终还是决定跟着噶玛噶举的喇嘛们去了吐蕃,甄鑫只给了他一年的假期。若一年不回来,便没收他在日月岛的所有股权。 只要能解决与外界信息传递的麻烦,在此等上一年,也许并非是个不能接受的事情。说不定,李显还会从吐蕃给自己带来一些意外的惊喜。 而且天下即将大乱,躲哪不是躲? …… 天下即将大乱,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每一个人都已经感觉到了这种危机。 有人认为,江南必然会重新成为大乱的源头。日月岛军占据江南,一副听宣不听调模样,不仅把控了江南诸省的大多数官府,还严格控制江南粮食对于北地的运输。朝廷不可能继续忍让下去,十多年前席卷江南的战火,必将重燃! 有人则认为,朝廷不会直接对江南出兵,毕竟没有充足的船只,军队的运输都无法解决。是以,要出兵也只会自陕西入川。而受日月岛军蛊惑的四川人,很可能会拼死抵抗。四川战火一起,江南便难以幸免。 有人却认为,大乱很可能来自帝国的心脏——大都。自年前至今,已经过去了四五个月时间,无论是底层官吏、衙役捕快或是军中士卒,几乎都没领过薪水。各个衙门之内,天天充斥着嚎啕大哭的哀告者,以至于衙门长官轻易不敢露脸。整座大都城,几欲瘫痪。 也有人认为,大乱必将来自河南。作为中原最重要的产粮地,春粮即将收成。只是包括中书省在内,周边行省无不盯着河南的粮食。粮食开始收成的那一天,也必然是抢粮大战爆发的那一刻。一旦控制不好,无论产粮地还是不产粮的地方,都将会被裹挟其中,而引发所有人的恐慌。 没抢到的会想办法投入更大的力气去抢粮,抢到粮食的得防着粮食被人抢走。而有粮食的人必定会紧紧捂着粮食不肯放手,无论是为囤积居奇还是积谷防饥,都不会轻易将粮食出售。如此,又会刺激粮食价格的飞速上涨。 至于不产粮食的朝廷,今年夏税必然会以粮食为征收对象。纸钞彻底作废已是不言可喻,如果朝廷征不到粮食,又会如何? 多少的粮食,都已经无法填补因为纸钞废止留下的巨大窟窿。 不仅仅是普通的百姓会因为断粮而成为饥民,连各种的底层官吏与普通士卒也将难以逃脱这样的灾难。 当饥民化为流民,有人振臂一呼,那便是四海鼎沸的开始。 可是,没有人会想到,这天下间的大乱,会源自驻守在大都东北方向,从来与世不争的北平王那木罕。 第618章 蒙古人如何才能击败蒙古人 先是在飞狐陉饱受屈辱的怯恭长月赤察儿,被迫自易州借调十万石粮食赎回自己的十个怯薛兵之后,愤怒难耐之下,强行向易州驻军征调一支千人队,杀入飞狐陉。结果被活捉了三百余,还包括自己的六个怯薛兵。 易州再无粮食可供月赤察儿拿去赎人,整个保定路也只凑出五万石。飞狐陉里的山贼给打了个折,不仅让他赎回六个怯薛兵,还赠送了一百个士兵。 这哪是在剿匪,简直便是在资敌! “飞狐军”由此名声大作,从者无数。 但不是所有想当山贼的人,都有资格入伙飞狐军。许多被拒之门外的流民,便跟着潜入太行山区内,占山为王,翦径为盗。 消息传至大都,龙颜震怒。 于是,赋闲于大都的安西王阿难答,点了一万兵马,受令清剿太行山的匪乱。 照理有这一万人马,足以碾压太行山内所有跳梁贼盗,可是这支部队还未抵达太行山,便被残酷的现实轻松击溃。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但是朝廷根本不给粮草,沿途州县更无法给予后勤上的支持。 至于守着飞狐陉出口处的易州,早已被月赤察儿祸害得一穷二白。 朝廷怒斥州县官府,地方官府将怯薛军送上去顶锅。大怒之下的月赤察儿冲入阿难答军帐,对其饱以老拳,两人打作一团根本无人能予以劝解。 无可奈何之下,阿难答以养伤为由,放任手下兵卒四处借粮。 于是狼奔豕突。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周遭的百姓还未曾遭到太行山贼匪的祸害,却被官兵洗劫而空。 而且,许多人的脑袋还被官兵借去,以报军功。 还好,保州路与易州都算是京畿之地,消息很快便传至朝廷,龙颜继续大怒。 出师未捷的阿难答被解除了兵权,几个杀良冒功的官兵被割了脑袋,民愤暂时得以平息。 但是太行山贼匪的名声,却以根本无法控制的态势,飞速膨胀。 好在其中影响最大的飞狐陉军,也因此更加珍惜自己的名声。这些人,从来不会对平民百姓动手,即便是官兵,也只是尽量活捉然后等待赎金。 对借道而过的行商,更是保护有加。 飞狐陉,莫名其妙地成为太行山有史以来,最为安全而且繁华的商道。 朝廷却已经不可能罢手,不仅仅是为了面子。 若放任不管,只需三五个月,太行山便将充斥着各色流民与反贼,而成为这个国家最大的灾祸。 但是,大都已经派不出多余的兵力,更挤不出多余的粮食来支持一场本来应当很轻松的剿匪之战。 许多人便将目光,投向了距大都不过五百里之地的榆关。 那里,有一支装备精良的蒙古万人队。还有六万被撒落于东北各地,正在自给自足的当世最强汉兵。 若是这支军队突然杀回大都,有谁可挡? …… “树欲静而风不止……”汉人这句话,说的太对了! 那木罕看着堆满案上的书信,一脸无奈。 年轻时的那木罕,其实不乏万丈雄心。 那时,长兄真金太子还在,却是一个被汉人完全教坏掉的懦弱书生模样。降不得烈马,张不开强弓,受不得炎炎的烈日,更熬不住刺骨的严寒。 这样的太子,不仅让那木罕不服,也不可能让一向桀骜的蒙古人真心顺从! 蒙古人,敬畏的是英雄,是可以比苍鹰飞得更远、比虎狼奔得更快的英雄。 而不是只懂圣贤文章,却不曾在战场上立下一点功勋的文弱书生! 这样只会动口却不懂动手的太子,势必会受到汉人们的欢迎。因为他们可以跟太子讲道理,可以用道德、律法、伦理来束缚住这个未来的帝王,可以不费一刀一枪便从他身上获得权势与地位。 但是,这样的君主,还能称为蒙古人的汗王吗? 很长的一段时间,那木罕甚至对于长兄连起码的尊重都不愿意保持。 不仅仅是绝大多数的蒙古王公贵族,抱着与他同样的观感,那木罕甚至隐隐地觉察到,自己的父皇看着长兄的眼中,已经不再有宠爱,而是越来越多的失望。 于是,作为嫡幼子的那木罕,便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希望。 那一是段很风光的日子,那木罕几乎有求必应。 尤其是在受封北平王之后,要钱有钱、要粮有粮,最强壮的战马任自己挑选、最善战的蒙古士兵随自己调用。 而漠北以北乃至整个西域之地,便是父皇划给自己的天下! 但是那木罕觉得不够,他想要的不仅仅只是苦寒之地的漠北与西域,还有人口众多的漠南中原以及遍地黄金的江南。 可是,这一切的梦想与雄心,在那一场不堪回首的败仗之中,如一颗被戳破的巨大泡沫,轰然倒塌。 失败对于蒙古人来说,并不可耻。被人活捉却足以成为所有蒙古人的笑柄。 尤其是对一位凝聚了无数光环的天之骄子来说,这一跤摔下去几乎便没了重新站起的可能。 让那木罕几近绝望的不是这次意外的失利,而是他发现一个更为严峻的事实。 自己的蒙古骑兵,其实并非天下无敌! 当自己面对另一支常年生存于苦寒之地的草原、从未停下征战步伐的蒙古骑兵时,又该如何获胜? 即便这个国家掌控在蒙古人手中,也并不意味着所有的蒙古人都能享受到尊贵的待遇。 在遥远的漠北与西域,还有无数的蒙古人,依然逐草而居,忍受着夏天烈日的炙烤与冬季风雪的肆虐。 他们一样会被欺凌,一样无力保护自己的妻子儿女。 但正是这样的蒙古人,才会成为战场上最英勇的骑兵,也是那木罕无法战胜的存在。 也许,唯一的办法,便是如当年父皇击溃幼叔阿里不哥那样。凭借着汉地的经济实力,依靠并不强大的汉军支持,以数量的优势将其碾压。 可是若没有汉人的支持,没有汉地的资源,又哪来碾压另一支蒙古军队的实力? 意思是,自己终究还得正视汉人的地位与作用? 意思是,长兄真金走的路,也许比自己更加正确? 第619章 一个擅长反叛的家族 那木罕第一次生出才疏学浅的懊恼。 当称颂声与谩骂声渐渐在身边消散之后,那木罕也绝了自己争夺这天下的雄心。 其实当一个有权无势的王爷,并非是件不可接受之事! 于是他便时常呆在大都,享受丰衣美食,体味娇妾美婢。偶尔受令出征漠北,也是稍去便回,不再只求一胜,更不在意所谓的汗马功勋。 虽然此次领兵出征,不是去他应该镇守的漠北,他也不甚在意,欣然而来。 只是临行之前,他才知道,他要面对的其实不是东北残余的叛军,而是可能会私下逃回大都的六万汉军。这对于一军统帅来说,却比被敌人活捉还让那木罕觉得憋屈。 但是又能如何? 暂时离开大都这个是非之地,对于那木罕来说,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那木罕只能这样地安慰自己,也安慰着被自己赶往东北力求自给自足的六万汉军。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给他们创造各种多活下去并熬过这场危机的机会。 比如,假装不知道有人几乎化身为流匪,有人已经成为了冲州撞府的商人,有人偷偷地成为行省高官们的护卫,有人则悍然侵入高丽并已经掀开了大战的序幕。 那木罕并不想去控制他们,换作任何一个统帅,都不可能控制得住已经完全放飞的军队。 那木罕更不指望未来有一天,这些军队会重归自己的麾下,为自己去征战所谓的天下。 乱世将至,只有活得下来的那些人,才有可能的资格再论其他。 但是突变的形势,让本来静守榆关的那木罕也无法继续安静。 信使从各个地方,蜂拥而至。 有人只是送来信件与厚礼,有人却亲身而至。 最先前来拜访的,竟然是当今皇后南必的父亲、已故皇后察必的亲弟弟仙童。 作为后族,弘吉剌氏是所有蒙古人中,除了黄金家族之外,地位最为尊贵的氏族。 其实无论谁继位为太子,对于弘吉剌氏来说,都影响不大。但是仙童为了自己的女儿,还是来到了榆关。 毕竟对于南必来说,若是自己的亲儿子可以上位,自然是她最希望看到的结局。 为此,她竭尽所能侍候已经病痛缠身的皇帝,努力清空察必在皇宫之中留下的影响力,只是想为自己幼小的亲儿子多几年成长的时间。 天下间,最怕皇帝突然去世的人,唯有南必皇后。 甥舅之间的密谈并不开心。 仙童以为,既然那木罕无心于太子之位,那他必定会选择一个可能继位的人全力支持。若是支持南必之子铁篾赤,那便是盟友;若是支持其他人,必将成为仇敌。 那木罕却只是表态,不会公然支持任何人。 于是仙童便很愤怒,给了通极为严厉的警告之后,拂袖而去。 那木罕其实可以理解仙童的愤怒,譬如两军对垒,边上突然出现第三支自称两不相帮的军队,其面临的结局很可能是被对垒双方共同清理出战场再说。 但是,他又能去支持谁? 这时候若敢跳出来,面临的必定是皇帝的滔天怒火! 远在漠北的铁穆耳遣使前来,要求得到他的支持,否则便视为仇敌。 远在云南的甘麻剌遣使前来,要求得到他的支持,否则一样会被视为仇敌。 只有皇帝,始终对他不闻不问,似乎忘掉了还有这么一个幼子存在。 若仅仅如此,那木罕倒也不用过于在意。 虽然拥有重兵,只要自己坚定地驻守于此,就没人敢真正为难自己。 但是,驻守于榆关的一万蒙古军队,却已是人心浮动,惶惶难安。 自兵败漠北后,那木罕便无心培植自己的嫡系部队。这一万兵马,绝大多数都是从各部族临时征调而来的军队,真正能对自己保持绝对忠诚的,不过两支护卫千人队。 若于战场上厮杀,那木罕并不担心这些人的背叛。但在这种时候,他却根本无法杜绝手下的各怀心思。 便时不时有人来探他的口风。 是想拥立某个王爷,还是想直接杀回大都以控制京都的局势,或是兵进东北自立为辽王? 桌上有封信件,便是来自辽东的哈丹。 当年,成吉思汗将蒙哥山(大兴安岭)以西之地封给自己的幼弟斡赤斤。 窝阔台汗死后,其皇后脱列哥那临朝称制,迟迟不肯把权力交给窝阔台的长子贵由,导致蒙古国陷入内乱。斡赤斤趁机起兵,自东向西跨过数千里的草原进兵汗庭。行至半路,却又担心兵败撤回封地,却没能逃脱贵由汗登位之后的清算。 斡赤斤家族的地位一落千丈。 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夺汗之时,斡赤斤的孙子塔察儿率先表态支持忽必烈,从而得到丰厚的回报,重新登临东道诸王之长。到乃颜承继封地时,其势力已经跨过蒙哥山向东扩展,几乎囊括了整个东北之地。 然而,元朝建立之后,朝廷实行中央集权制度,所有受封的蒙古王公利益俱被侵蚀,东北亦是如此。 辽阳行省的大部土地,便是来自被乃颜所控制的区域。 趁着西部诸王在海都的率领下又掀起大规模叛乱之时,乃颜于至元二十四年,联合东道诸王举兵反元。 反叛与被反叛,似乎早已深深地融入黄金家族的各支血脉之中。 忽必烈旋即亲征,率六万蒙汉军队,以雷霆之势击溃叛军,生擒乃颜。乃颜被捆绑后裹进毡毯,反复拖曳抛甩,活活摔死。 乃颜虽灭,余部却在哈丹的率领下,继续高举叛旗,游走于白山黑水之间,并将目光投向高丽之地。 那木罕此次领兵出征东北,原本就是以清剿哈丹为由。只是在得不到粮草供应的前提下,所谓平叛行动不过是个笑话。 但是,已经计划南下攻占高丽的哈丹,却意外地被耶律希亮阻挡在了鸭绿江以北的区域。 在信中,哈丹直接要求与那木罕合作,劝其起兵,共同瓜分东北与高丽之地。 本来,那木罕大可将这种信件付之一炬即可,可是信件在交到他手里之前,其内容竟然已传遍了军营。 那木罕便知道,自己已经很难从这一次的麻烦中安全脱身。 第620章 夺权 皱着眉头思索半天,那木罕的目光又看向桌前那封厚实的信件。 将六万军队撒向东北之前,那木罕对于几个千夫长唯一的交代,便是定期要回报具体行程事宜。其他部队或十天或半个月才有信使前来,唯有耶律希亮的信使如实地遵循着五天一报的频率。 而且事无巨细,详尽汇报,既不曾夸大行军初期的艰难与困惑,也并未炫耀进入高丽之后的攻城拔寨。乃至于对日月岛军力以及海上战事的描述,也尽力做到客观与真实。 如同引领那木罕,沿着渤海沿岸,一直登上高丽,去睥睨那遥远的风光。 耶律希亮从未信件中提过日月岛对他的招揽,但是那木罕知道,这支军队已经逃不出日月岛的掌控。 这却是阳谋,日月岛以最坦荡的方式,将这支几乎被朝廷驱逐的军队,收为己用。 耶律希亮同样未在信中提及日月岛希望与那木罕合作的意向,只是让信使私下里告诉他,在离榆关不远的觉远岛上,停有海船可供他随时调用。 看来,自己在日月岛军的眼中的分量可能还比不上一个耶律希亮……那木罕不由摇头苦笑。 也是,一个有点小权却调动不了任何兵力与资源的蒙古人,除了给人当枪使,又能做得了什么? 但是日月岛,终究还是给自己安排了退路…… “报——”一个亲兵进入中军大帐。 “安西王在军营之外,要求王爷前去迎接……”亲兵的眼神之中,带着些许的困惑。 安西王阿难答? 那木罕不由地皱起眉头。 阿难答是自己同兄长忙哥剌之子,虽然同样为王,自己的北平王是受封而得,他却是承袭的安西王位。完全是不同级别的存在! 而且作为侄儿,他哪来的那么大面,让我出去迎接他? 这家伙在太行山刚刚遭遇惨败,却跑到我这来作甚? 那木罕心里突然一惊,站起身便向营外奔去。 高头大马之上,阿难答单腿盘坐于马上,抬眼望天,满脸的不耐烦。 身后,有一支十人怯薛队相随。 看着匆匆而来的那木罕,阿难答讥笑道:“王爷百忙之中出来迎接我,可真难为你了!” 那木罕静静地向他伸出一只手掌。 阿难答跳下马,将绳缰朝后一甩,大踏步向军营内走去。 那木罕伸出去的手并未缩回,而是将其拦在身前。 “怎么,你这军营,本王爷还进不得?” 那木罕点点头。 “若我非要进去呢?” 这是故意来找茬的?那木罕手腕上翻,顺手便是一个耳刮子招呼上去。 “啪!” 阿难答捂着脸,蹬蹬地退后两步,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木罕,怒道:“你敢打老子?” “你老子要是敢活过来,我便连他一起打!” “你……你信不信,我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有皇帝的旨意,便拿出来。没有的话,就给我滚!”那木罕冷然说道。 阿难答从怀里掏出一个卷轴,恨恨地扔向那木罕。 那木罕打开绢制卷轴,上面只有了了两行加盖着朱红色御玺的蒙古文:“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皇帝圣旨。那木罕所有军队,交由安西王接管。” 那木罕一时怔在原地。他早有预料,这次的麻烦会很大,却没有想到会有人说服皇帝,直接剥夺了自己的兵权。 父皇,真的是老了吗? 兵权只有掌控在无能者手中,才会让他放心吗? 是以铁穆耳才会远赴漠北西域,甘麻剌才会躲去云南。只有自己却傻傻地坚守在离大都不过五百里之地的榆关…… 阿难答冷笑地拨开那木罕,横入军营。那木罕只能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满心懊恼。 升帐鼓敲起,十个千夫长急急奔入中军帐内。 阿难答大马金刀坐于正中,脸色灰败的那木罕站于其侧。 十个怯薛兵,昂然立于左右。 “自现在开始,我便是你们的统帅!”阿难答轻轻地上下抛着帅印,得意洋洋地宣布道。 众将惊诧莫名地看向那木罕,那木罕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你们,听清了没有?”阿难答喝问道。 那木罕又缓缓地点点头。帐中诸将,这才稀稀拉拉地应道:“愿遵安西王爷号令……” “好!”阿难答握拳往案几上一捶,令道:“把那木罕,给我捆了!” 帐中诸将,尽皆呆呆地看着阿难答。 那木罕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想捆了我?” “不行吗?” “我犯了何罪?” “我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私通叛贼!” “叛贼?我私通谁了?” “是谁很重要吗?”阿难答怒喝道:“还不给我捆了他!” “安西王明鉴!”有千夫长单膝跪下,诚恳地说道:“北平王绝无可能私通叛贼,必然是有人栽赃诬陷。” 阿难答眯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札只剌部吐尔温。” 札只剌部,算是最早跟随皇帝的蒙古部族之一。 阿难答双眼左右横扫帐中千夫长,冷冷问道:“还有谁,想跟他一样,为那木罕喊冤的?” “嗵、嗵!”又有两人单膝跪下。这两人,是那木罕的亲卫千夫长,他们所带领的两支千人队,也是对那木罕最为忠诚的两支队伍。 余者,却处于犹豫不决之中。 不是他们不相信北平王,而是担心卷入这两位王爷的争斗之中,必将会受到报复。 见又有一个想跪下,那木罕对着他摇摇头。 阿难答微微地松了口气,再次提高音量,吼道:“把这几个人,都给我捆起来!” 十个怯薛兵一拥而上,捆向那木罕与三个千夫长。 “你们想干什么?” “放开他们!” 帐内顿时乱作一团。 “呛啷——”怯薛兵同时拔刀,齐齐望空一劈。 吵闹声立时停歇,帐中为之一静。 几个千夫长这时才猛然想起,这些可是怯薛兵,是代表着皇帝意志的宿卫,是绝对不可侵犯的最特殊存在! 这边是那木罕与十个千夫长,那边是阿难答与十个怯薛兵。 虽然从职位上来说,这些怯薛兵连百夫长都没一个。但是先退缩的,却是那木罕的千夫长。 第621章 无法理解的战争逻辑 那木罕淡淡地说道:“我不会反抗,你先把他们俩放开,我的事情与他们无关。” 阿难答呵呵一笑,说道:“要不你让我打一巴掌,我就放掉一个人?” 那木罕目光如刺,狠狠地戳向阿难答。 阿难答不由地侧头避开,想恼羞成怒,终究攒不起勇气。只能在心里狠狠安慰自己:算了,我敬他是叔,先把这巴掌记下再说,总有讨回的时候…… 随即强颜冷笑道:“他们跟你的事情有没有关系,可不是任由你说了算。没手下的帮忙,你一个人也做不出勾结叛贼之事!” 这蠢货想用这种方式来杀鸡儆猴? 可是不得不说,这手法似乎很有效。利用这机会,将最支持自己的三个千夫长一股脑儿全逮走,底下人就算想要反抗,也没了领头羊。阿难答便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住这支军队。 这是有高人在给阿难答支招? 而且,帐中其他的千夫长,必然已经有人暗中投靠阿难答。会是谁? 那木罕默默地叹口气,任由怯薛兵将自己捆好。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啊……阿难答心里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下。 来此之前,他已经打听清楚。这支军队的核心自然便是那木罕的两千护卫,只要搞定这两支队伍,其余的都不会有问题。 王爷的护卫队,便如皇帝的怯薛军,其出身都是贵族子弟。这种将士最怕的便是被扣上谋反的罪名,因为必然祸及家人,乃至部族。 而十个怯薛兵,却足以掐住他们的命门。 除非把他们逼急了,否则绝对没人敢当场反抗。 阿难答得意洋洋地抖着叉开的双腿,将手中帅印往案上一盖,睥睨道:“传我号令!” 七个千夫长不由地肃然而立。 “令,所有派出的部队,必须在半个月之内赶回驻地,否则军法从事!” 这……来得及吗? 得派人出去寻找这些散落的部队,还得给他们回来的时间。而且,有一支部队已经突入高丽境内,都得让他们半个月回来? 未等质疑,阿难答又铿锵有力地令道:“每个回到营地的军士,必须最少上缴一石粮食!” 一石粮一百斤,意思是每个人都得背一百斤的粮食,从辽西辽东乃至高丽各地,跋山涉水地赶回这里? 怎么可能! 低低的质疑声,在阿难答冷冷的注视之中随即消散。 若做不到,受罚的也是那些汉军,与自己有何关系? 至于这些汉军如何去抢去偷,以满足定额,更不需要自己这些人去担忧。 阿难答心下却更是得意。 上次领兵剿匪之所以失败,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缺粮。只要给自己权力,想要解决粮食的问题,其实真的不难。 六万人,便能带回六万石粮食,省着点吃足以支持整支军队两个月的行军与作战时间! 有两个月的时间,我连大都都能给他灭了……不不,不能这么想,太危险了!阿难答额头莫名地沁出点点冷汗。 他赶紧将这可怕的念头赶出脑海,随手指向一个千夫长,继续下令道:“派出一支百人队,将北平王与三个千夫长押往大都,交由皇帝亲自审问。你们若有冤屈,大汗皇帝自然会给你们一个申诉的机会。” 三个千夫长明显地松了口气,凭着他们为朝廷多年的出生入死,他们不相信自己与北平王会蒙受不白之冤。 只有那木罕看着自己的三个手下,幽幽地长叹一口气。 日月岛军已经在觉远岛已给自己备下船只,也许他们早就预料到了有人会出手对付自己? 自己想逃,倒是不难。就算要求三个手下,或是三千个手下与自己一起离开,都不算难事。 可是一旦走出这一步,那就是造反的下场。 包括自己在大都的王府与家人、自己所有的财产,必将被查抄一空。这样的代价自己根本就承受不起,更何况是这些手下! 也许是担心那木罕留在军营之中,会影响到自己的权威,不过半个时辰之后,阿难答便派出一支百人队,由一个怯薛兵率领,押着那木罕四个向大都疾驰而去。 领队的怯薛兵倒也没有过于为难这四个人,只是将他们捆在身后,安于马上。 对于蒙古人来说,不用手骑马,本就是最基本的操作。 当夜,这支队伍驻营于蓟州城外。 给了半个时辰吃饭与放风的时间之后,那木罕与三个千夫长被重新捆上双手,安置于同一座营帐之内。 看着安安静静的北平王,三个倍觉屈辱的千夫长,也只能默默忍受。 “王爷,咱们就这样离开,那支军队,会不会出问题?”吐尔温忍不住问道。 那木罕默默地摇摇头,便有护卫千夫长替他回答道:“出问题是肯定的,可是关咱们何事?” “怎么可能不关咱们的事,我的部下可都是我部族中的子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回去交代?” “呵呵,放心吧。安西王挫得很,他不可能有胆子深入东北平定哈丹的叛乱,更不能带兵造反。最多也就是从部队嘴里抠些粮食下来偷偷地藏起来,又能怎样?” “他会不会把部队拉去打太行山的盗匪?早知道,还不如咱们去打呢!” “你以为那些盗匪那么好打?” “再难打,咱六七万人,堆也堆死他们了!” “正是因为咱们人多,才更加难打!”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安西王虽然又蠢又笨,但也是经历过许多战事的老将。他此次出兵太行山,之所以这么狼狈,并不是因为他不擅长打仗,而是他不擅长管理后勤军需。” “是啊……”那木罕终于开口道:“朝廷无论哪次征战,领兵的将帅必须得是蒙古人,但是负责后勤粮草的,从来都是汉人。” 三个千夫长面面相觑,好像确实如此…… “单靠蒙古人的勇猛,可赢不下这许多场的战争。”那木罕长叹一口气说道:“咱们真要去打太行山,没有妥当的粮草供应,下场只会跟安西王一样,甚至更惨……” 人越多,死得越快? 吐尔温觉得自己实在无法理解这样的战争逻辑,蒙古人打仗,哪里会去琢磨粮草的问题? 第622章 夜袭 “大不了……”吐尔温嘀咕着。 “去抢吗?”那木罕呵呵一笑。 “有什么不行?”吐尔温理直气壮地说道:“反正,抢的都是汉人的粮食,又不可能去抢蒙古人的!咱们派往东北的六万军队,不靠抢,他们怎么可能活得下去?又怎么可能完成安西王的任务?” 是啊,不靠抢,又能怎么办? 可是被抢的人,同样是这个国家的百姓啊! 朝廷的军队,不去保护他们也就罢了,却成为祸害他们的元凶? 这天下,不应当是这个模样啊! “王爷……”一个护卫千夫长犹豫着说道:“有句话我在心里头憋了很久,老早就想跟你说,却……” “那就不要说了。”那木罕淡淡地打断道。 呃…… “说吧说吧。”吐尔温以臀部为支撑,挪到边上,轻轻地撞着护卫千夫长的胳膊劝道:“闲着也是闲着,更何况王爷他现在也不方便揍你。” “这个……”护卫千夫长瞧着北平王似乎没有坚决反对的意思,咬着牙便继续说道:“我觉得王爷你对汉人,过于宽厚了。 “那些人,就是贱民,稍微对他们好些,他们就会把自己当人看,就想骑在咱们头上。天下之所以这么乱,我觉得就是汉人太多的缘故。先杀他个几十万上百万,杀到他们胆怯腿软,伏伏贴贴为止,天下自然就会安定下来!” 那木罕悠悠地叹了口气,两眼望向帐顶。 这便是蒙古人,本该心向无垠的蓝天与辽阔的草原,可是绝大多数人能看得清的却只有头顶的帐篷。 “我觉的也是。”另一个护卫千夫长说道:“就比如易州那边,安西王之所以惨败,很可能是因为整个易州,都已经变成太行山匪徒的老巢。” “咦,你这分析,倒是有些道理。” “所有的汉人,都是唯利是图的家伙。太行山匪徒既然占据了联结河北与山西的通道,只要他们愿意交点保护费,便足以让整个易州成为他们的保护伞。 “如果让咱们去打太行山,我觉得首先得把占据着太行山出口的几个州县,巢了再说!” 那木罕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这几个手下,只能继续沉默不语。 想让蒙古人认可汉人,视其为兄弟,这是绝无可能之事。想让汉人真心地侍奉蒙古人、视其为主,保持着绝对的忠诚,也一样不现实。 双方终将还得有一战。 但是历史上,无论再怎么强大的鲜卑,或是契丹、女真,最终都会消逝不见,唯有汉人一直存活至今。 为什么会这样,那木罕根本想不明白。但是他知道,除非现在就将千万汉民全部屠戮一空,否则最终倒下去的,必定是蒙古人! 一千万人,得杀多久啊…… “我觉得你们有些可笑啊……现在咱们还是被押解回京的犯人呢,却在讨论如何剿灭太行山盗匪?吃得太饱吗?” “这不是闲着没事嘛……”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啊,王爷……” 那木罕终于开口道:“说说。” “前几天,才有哈丹的信使过来,你都还没看到信,全军便已风传王爷要联合哈丹进军东北。还没等我们查清这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安西王就过来抓人,这会不会有人故意做局陷害王爷?” 那木罕突然有些欣喜,自己的手下,也不全是一些没有头脑的蒙古人啊! “对啊,不能凭封信,就断定咱们跟哈丹勾结。这样的话,让哈丹给大都所有的王公贵族送个信,岂不是人人都变成了叛贼?” 那木罕缓缓地说道:“汉人有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太过分了,他们这行为,跟卑鄙的汉人有什么不同?” 卑鄙? 是啊,蒙古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跟汉人一般卑鄙了…… “那咱们到了大都,岂不是得小心点,要不然真可能会被安个反叛的罪名?” “不。”那木罕肃然道:“今天晚上,咱们就得小心一些!” “不会吧……”吐尔温喃喃说道。 隐隐间,身下的土地突然发出沉闷的喘息,两个护卫长神色一变,同时背对着背靠向一起。一个弯下腰,反身从对方靴子中抽出一把短匕,倒挑匕刃,朝上一割,便将捆着对方身后的绳索切断。 另一个腾出手的护卫长,接过短匕,瞬息之间便切开其他人的绳索。 吐尔温将身子趴倒在地,侧耳伏听片刻后起身,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至少有五百骑兵!” 五百骑兵夜中急奔而至,而且没有减缓速度迹象,绝对是敌非友。 只是不知道这支骑兵从何而来,目标又是谁? “不会是咱们吧?”吐尔温难以置信地说道。 “你觉得呢?”一个护卫千夫长撇着嘴说道:“难不成,这五六百骑兵还准备夜袭蓟州城吗?” “不……”那木罕淡淡地说道:“目标只是我一个人,你们找个机会,逃回榆关再说。” “怎么可能,我等死也得护住王爷的安全!”两个护卫长一左一右,同时靠向那木罕。 然而,四个人总共就两把匕首,怎么护? “该死的!”吐尔温怒骂着掀起帐帘,往外冲去。 军营之内,已乱成一团。 此行原本并非是战时行军,是以营地建得并不牢固。只是在军帐之外外立了半圈一人高的木栅,以示不许旁人靠近。这样的木栅,战马轻松可跃。 怯薛兵横刀立于营门之后,不停地吼叫着:“把门关结实!弓箭准备!熄去所有火苗!备战——” 指挥倒也算镇定,并无差错。只是这样的营寨,关不关门又有什么区别? “去叫开城门,准备退入城中!”怯薛兵又吼了一声。 有一士卒咣啷啷地向后营跑来,见到探头探脑的吐尔温,只是怒喝一声:“回去!” “兄弟啊,能不能发点兵器给咱们啊?” 那士卒却根本没空理他,跑至城墙跟,往上大吼道:“传怯薛军令,立即打开城门——” 明显有贼兵来袭,这时候自然是得严守为上,谁又有胆子去打开城门。不过城上还是有人回应道:“稍等啊……我去禀报下上官……” “等你娘咧!”那士卒又嗵嗵嗵地跑回前营。 第623章 不破不立 有五十个骑兵,已经翻身于马上,手持强弓,腰悬弯刀。一旦寨门被破,便会开始冲锋御敌。 只是这营寨太过狭小,估计等不到战马起速,敌骑便会糊到脸上。更何况,对方冲杀而来的,最少有五百骑! 是以,所有人面色都显得分外紧张。 “咻——呜!”三支鸣镝朝着来骑飞射而去,在半空中发出凄厉的叫声。 这是在警告对方,不得靠近。 然而,马蹄声不仅未停,却更加急促。 军营之内虽然在第一时间里熄灭了所有的火源,可是城墙之上的灯火,依然让整座营寨无从遁形。 蹄声已经震耳欲聋,箭雨如飞而至。 那木不罕与其他三个人不得不向后撤退,一直缩到城墙之前。 城门依然未开,他们已无路可逃。 “若是让我知道是谁,我做鬼也得咬死他们!”吐尔温咬牙切齿地骂道。 此次遇袭,显然是有人故意透露了他们的行踪。却不知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公然围剿一个王爷! 身后,突然窜出几道黑影,直冲入空荡荡的后营。每人手上各提一桶,四处泼洒。 吐尔温怔怔地看着这些黑影,又摸了摸身后冰冷的城墙,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这些黑影,是从城墙里跑出来的鬼? 脖子一紧,吐尔温正待挣扎,却是北平王扯着自己往城墙根撞去。 定睛一看,隐约之间,墙根之处露出一个黑咕隆咚的口子。 原来是藏兵洞啊……不是鬼就好! 吐尔温狂松了口气,鼻尖便闻到一股浓浓的黑油味。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把火自后营点燃,火光随即炸射而起。 吐儿温大怒。 前有敌骑袭营,这些人竟然从后营纵火夹击,不给人留活路吗? 怒从心头起,恶自胆边生。吐尔温大吼道:“贼子吃我一拳!” 随即抬起胳膊,虎扑而出。 却不料,脖颈处突然被狠狠地劈了一掌。身子如遭电击,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传来麻痹的痛楚。吐尔温艰难地转过头,看着收起拳掌的那木罕,眼中带着迷茫与愤怒,软软地瘫在地上。 …… 次日,大都,太极书院。 北面的十亩田地不再荒芜,而是长出半人高的密密麦秆。 青翠的麦浪之中,泛着星星点点的琥珀色,令原本高昂的麦秆渐渐地开始垂下它的头颅。 赵复揪下数颗麦芒,放在干瘪的掌中,双手搓去麦壳,便有鼓胀的籽粒在掌中微微滚动,如同惨遭岁月磨损后的小珍珠。 赵复将这几颗麦粒放入嘴中轻轻咬碎,口腔中立时充满着沉重的苦涩之味。在涩味之后,两颊处却隐隐泛出一丝的回甘。 那是来自麦粒内部,彻底被咬破的汁液传来的鲜甜。 赵复颇为满意地点点头,无论如何,这十亩地的收入应当可以养活书院内的所有教师。 若有所余,也许还能资助一些家境委实贫寒的学子。 不再寒冷的草屋之内,姚燧独自静静地煮水烹茶。 赵复踏入门内,随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土,与姚燧相对而坐。 “你天天往我这儿跑,就没人制止你吗?”赵复饮入一口热茶后说道。 “你不肯出门,那还不得我过来。”姚燧苦笑着答道。 “说吧,今天又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北平王那边,出事了。” “终于出事了?” “是啊……只是这事,有些奇怪,先生不妨参谋一二?” “无非是有人觉得不放心他手上的兵权,又有人推波澜,甚至暗下杀手。人死了没?” 姚燧神情一滞。 都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为啥我就没这能耐? 这样的人,老死于此,其实不该! “那位想让你出仕,执掌朝廷财政,你真的不再考虑?” 赵复斜了他一眼,说道:“三十年前,在我初次进入大都之时,他便找上我,向我询问灭宋的方案,并许我以中书丞相之位。 “我若允了,或许封王或许封侯。可即便当年集天子眷顾于一身的镇阳王史天泽,如今又在哪里?朝廷之上、军队之中,还能见到得史家的子弟吗?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当今天子以蒙古汗王自居,却将汉家皇帝的御人之术用到了极致。 “可是,他却只学得帝王之术之形,未得其神。 “天下远远未到承平之时,也不见盛世来临的任何迹象,他却内黜功臣,外欺藩国。穷兵黩武,视军士如草芥,视百姓如刍狗。 “天下若还不乱,天理不容!” 姚燧黯然道:“天下大乱,最先遭殃的必然是平民百姓啊……” 赵复摇摇头说道:“不破,何以为立? “赵复位卑言轻,只是希望高高在上的皇帝,不要自以为天下无敌,总是用睥睨的眼光来看待世间的一切。 “希望执掌这个国家大权的王公贵族,不要总以为百姓良善可欺。不仅要享受他们血肉供养,还要将其视为私产,予取予夺。 “他们的双眼,已经被权利与欲望所蒙蔽,也早已经没了最基本的良知与同情心。 “他们的双耳,只愿意听到阿谀奉承之辞,与繁华盛世的颂扬,却不知这天下,早已烂进骨髓深处。 “试问有谁的天下,是只有赞歌存在,却不许痛哭哀嚎之声? “低头俯身,看下这片滋养他们的土地,看下卑微无助的百姓,真的很难吗?” 姚燧讷讷无言,只能叹气。 赵复却不肯放弃他激愤的情绪,“在这种时候,你却要劝我当他们的走狗,助其为虐。去剥夺百姓身上最后一件遮羞蔽体的衣裳,以继续供养他们继续的穷奢极欲?” 姚燧终于被说急了,出声反驳道:“你知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没有怪你。每个人,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到的问题都会不一样,解决问题的思路同样会有差别。 “你希望我用尽量温和的态度来帮助朝廷,为其续命,为其留下苟延的可能,以待明君出世。所以你才希望我不要采取如此暴烈的手段,不希望我漠视大乱将起。 “可是你要知道啊,这是你死我活的战争,怎么会有妥协的可能? “如箭即出,可发而不可收。 “若射出的箭软绵无力,不仅解决不了强敌,却只能招致天下人的耻笑!” 第624章 北平王之死? 姚燧苦笑不已。 若论口舌之争,十个自己也辩不过这位桃李满天下的赵复。 自己不过试探性地问了他一句,却引得他将满腹的不满倾泄而出。 不破不立?他赵复无妻无子,没有一丝一毫的牵挂,总觉得自己早该在五十年前就当为宋捐躯赴死。他自然无所谓破,可是自己怎么可能与他一样? 自己有家有口,有子有孙,还有许许多多需要照顾的亲朋好友。不能漠视、不可舍弃,更不能让他们与自己陪葬! 摆在自己面前的,也许只剩下一条路:全力支持甄公子,并希望他能尽快举事,用最短的时间来恢复天下的安定。 可是,甄公子他人呢? “你觉得,甄公子此时,还会被困于太行山之中吗?” “困?”赵复摇摇头,说道:“我并不觉得他会被太行山所困,我也并不觉得他至今还滞留于太行山中。” “那他,会去哪?” “不知你最近有没有关注到一个消息,西北渭源之地,突然出现了一支马贼,而且迅速壮大。” 渭源的马贼?姚燧竦然而惊。 “先生的意思,是他在渭源?” “这马贼的出现以及扩张的手法,与太行山贼匪如出一辙。他们非但不抢劫民众,也不轻易招惹官府,与其说是马贼,不如说是一支已经被武装起来的商人。” 姚燧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又担忧地说道:“那岂不是说,甄公子已经完全脱离了先生的控制?” “控制?”赵复呵呵一笑,道:“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控制他,我为什么要控制他?难不过,希望在他手上捞到一个从龙之功?” 又被讽刺了……姚燧面色赧然。 “我本是该早死之人,身后无子,心无牵挂,控制他又能得到什么?路,我已经帮他指出来,选择权自然得交给他去决定。” 赵复沉默数息,又缓缓地说道:“此生我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唯有甄家母子因我之故,落于棋盘而遭至十余年的分离,想来有一天,他必定会痛恨于我……” “举大事者,不拘小节,难免……”姚燧正待安慰,却被赵复抬手制止,道:“被牺牲者不是你我,当然你会说若需要,你也可以献出自己的性命。可是啊,他人凭什么要为了你我而牺牲呢? “而且,你又如何保证每一个被牺牲者,都能得到可以让他们满足的补偿?即便如此,生命以及错过的岁月,又该如何补偿?” 姚燧无语地看着赵复。 他总觉得,这老头今天状态有些不太对。 不仅不让我反驳,连劝解都不允许? 自己坐在他对面,彼此之间却如同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时光之墙,根本没法顺畅地交流与沟通。 姚燧心里一动,低声问道:“你安排在那个村子里的那个妇人,是你的妻子?” 赵复两眼一翻,说道:“你觉得,我像是能娶得起妻子的人吗?” “那,是你的儿媳妇?可是,你不是说无妻无子吗?” “十二年前,我备上丰厚的聘金,为我儿子定下这门亲事。当时与她说好,我子在南方征战,生死不知。她若愿意,聘金归她,但她此后生是赵家的人,死亦赵家的鬼。” 姚燧腮边胡须乱颤,心里腹诽不止:不就买个仆妇吗,怎么还整出这么大的一篇文章? 这老头,坏得很…… 赵复摇摇头,说道:“她并非是赵家的仆妇,若我死后,我不多的财产最终都将会留给她。到时,无论她是否择人再嫁,总得让她下半辈子有所依仗才是……” 这才是牺牲呐……姚燧不知该如何评价。 一阵清脆的脚步声传来。 来的是学院的一个学子,对着两人端正行礼之后,递过一封信件,转身便去。 虽然始终不清楚赵复是如何打造与维护他的情报网络,但是想来在太极书院五十年,要想将自己的触角探入北地的许多角落,对于赵复来说,并非是件很难的事情。 当然,这也是基于皇帝对他的默许。 南宋被灭之前,赵复可以说是个极为特殊的存在。因为整个北地,都没有多少投降的南宋文人。在很长的时间里,赵复是唯一的一个。 是以,皇帝要将其树立为典型。虽然赵复始终坚持不肯出仕,却更能显示出帝王的宽宏大量,以此来诱惑南宋文人士大夫的投附。 只是效果一直不佳,因为赵复从来就不肯配合并现身说法。 不过一直以来,赵复始终表现得相当克制。他虽然不愿意说服南方人趋附,但也从不鼓动南方人的反抗,更不会利用皇帝对他表面上的信任,谋取个人的私利。 这也是他拥有无数拥趸的最主要原因。 扫了一眼手中的信件,赵复随手递给姚燧,皱眉沉思。 “什么,北平王可能死了?”姚燧大惊失色。 “只是可能……”赵复淡然地说道。 姚燧这才想起,他今日过来本来是想跟赵复探讨北平王之事。 北平王被押解回京,这消息在数天之前便已传遍大都。对于这事,姚燧倒也没有感到过多的惊讶。 受困于粮食供应的紧张,大都周边的驻军数量骤减。那木罕若在此时心生叛意,凭着他手头的一万蒙古军与六万汉军,足以让大都陷入进退路穷的境地。 相对于其他的蒙古王爷而言,那木罕在汉军中拥有更多的支持者,若他起兵,恐怕大都附近的许多汉军会闻风而动。 更何况,据说那木罕部下已经与日月岛军勾结一起,以攻打日本为由悍然兵入高丽,并试图控制整个高丽国作为其向东北拓展的基地。 此举,已与反叛无异! 但是,这些毕竟只是传言,凭着这些传言,剥夺那木罕的军权可以理解。直接杀了那木罕,恐怕连皇帝都不会做出这种决断。 这可是他剩下的最后一个儿子! 那会是谁,有此胆量? 一个怯薛兵,带领一支百人蒙古军,押解那木罕与他的三个千夫长,夜宿蓟州。遭到至少五百骑兵突袭。因为正值夜间城门封闭,押解队伍无处可逃,被一击而溃。 贼人踏平营寨后纵火焚毁而去,现场只留下近百具残尸,已经无法分辨彼此。包括领军的怯薛兵、被限制自由的北平王与三个千夫长,大概率全都死于乱战之中。 北平王真的死了? 第625章 王朝末路 姚燧强行摁住内心汹涌而起的巨浪,问道:“先生没有为北平王安排些后手?” 赵复沉吟道:“有,但是,不能说。” 嗯?姚燧不肯死心,继续追问道:“那北平王,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 “你就当他……可能死了吧……” 这老头……姚燧知道,但凡他不肯说出的事情,再怎么逼问也是没用。他只好死死地盯着手中的情报,陷入沉思。 这数百突然出现的贼兵,手段其实很粗糙。 蓟州附近,并没有大股盗匪盘踞,想彻查这些贼兵的来历并不算一件很难的事情。 前提是,得有人认真去查,而且会得到皇帝的全力支持。 难道说,是皇帝默许阿难答或是其他人采取这种最粗暴的方式,来清除那木罕? 那木罕若死,谁会是最大的受益者? 或者,是眼前这位老先生,在暗中怂恿某些人对那木罕下手? 那木罕一死,天下必定开始大乱! 姚燧只觉得脑中乱成一团,无法静下心来理清思绪。自年前因纸钞贬值导致出现粮食危机至今,朝廷始终找不到针对性的应对举措,姚燧便知道这天下大乱已在眼前。 却没想到,会是这么快。 天下乱了,才会给反抗者迅速崛起的机会,这也是赵复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那自己呢?又该如何应对? 阳光渐暗,炉火已熄。案几上的茶水早空,两个人却始终相对而坐,默默地各自沉思不语,如同两尊已经被封印的泥菩萨。 直到又一个急促的脚步声,打破这诡异的平静。 来人,是姚燧的仆从姚丁。 姚燧从姚丁手中接过一封厚厚的密信,急急打开,细细观看。 密信之中,提及的北平王遇袭之事,与赵复掌握的情报基本差不多。只是多了一项旁观者的分析:袭击者大多数是畏吾儿人,并未见到有汉人参与。 姚燧微微地松了口气,来不及分析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又拿起一张密件。只看了一眼,双手便忍不住地打颤,几乎拿不稳手中的信纸。 赵复见状摇摇头,为人臣者,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姚燧,与姚枢、窦默、王恂等人相比,实如云泥之别。 姚燧也算是名门出身,只是出生时中原已经大定,生平未曾遭遇大起大落,也不曾经历生死历练,终究无法成为大器。 姚燧如此,纵观朝廷汉臣,如今着实没有一个堪称栋梁之人。也难怪汉人在朝廷上的势力,已经被逼近绝境。 赵复伸出手,从姚燧手中拿过这封情报。 “千夫长吐尔温只身自蓟州逃至榆关,公然指责新任主帅阿难答。阿难答大怒之下,准备将其当场斩杀,却引发吐尔温手下部族兵的反抗。一番混战,吐尔温为其部所救,向北败走,准备回到额尔古纳河以东的札只剌部。并言称,誓不与阿难答干休。” 赵复心里暗暗点头,这形势的发展,倒是与自己所预料的差别不大。 接下去,就看皇帝如何应付。 若追究吐尔温的责任,必将引发蒙古军队的更大动乱。 若不追究,不仅朝廷颜面尽失,皇帝的威信定然受损。如此,就会让那些蠢蠢欲动者,按捺不住自己的观望情绪。 比如西北窝阔台系的海都,比如东北的哈丹。 乃至远离大都的铁穆耳与甘麻剌,也必须得开始考虑如何尽快地回到大都,以向太子之位发起最后的争夺之战。 也许,还得给局势加把火,比如散播一些关于皇帝被气得沉疴难起的内幕消息? 但是这消息,通过自己的学生们来散播,似乎有些不合适啊…… 正沉吟间,姚燧又发出一声惊呼:“这、这这……这是,怎可如此!” 赵复抬起疲惫的双眼,淡然问道:“桑哥上疏了?” “是,是……这些都是你出的主意?”姚燧惊疑不定地问道。 “我跟他又不熟……”赵复轻轻地捋着颌下灰白胡须,缓缓说道:“也许,是我的某个学生跟人商议国事时,被他的某个幕僚所听到……” 姚燧“咝”地抽了口冷气。他认识赵复不是一年两年,却直到这几个月,才开始慢慢地重新认识这老头。 其手段,简直是深不可测! 难怪,自己的老师与叔父,在临终之时,一个嘱咐自己必须要尊重赵复不可将其轻易得罪;另一个则交代自己,若与赵复意见相左,必须放弃自己的坚持而听从于他。 君子盛德而卑,虚己以受人。姚燧并不抗拒对赵复的尊从,觉得他确实有许多地方值得自己学习。却没想过,直到如今,从他身上学到看到的东西,不过是冰山之一角。 难怪,皇帝始终不愿放弃赵复,并许以丞相之位。 姚燧突然觉得寒意袭来,如坠冰窟,浑身无力。 一直以来,他始终就找不到自己的定位,不知道自己应该在这个棋局里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或发挥出什么样的作用。 可是此时他才发现,似乎无论自己站在哪个位置,对于整个棋局都没有太大的影响。 此局,有他无他,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区别! 在皇帝与赵复面前,甚至于在甄鑫面前,自己都如同一个被算计得明明白白的稚子。 赵复看着突然失魂落魄的姚燧,提醒道:“说说,桑哥具体提了哪些建议?” 姚燧恍若梦醒,重新认真端详手中这份情报。 今天早上,桑哥针对目前的财政崩溃局面,以奏折正式向皇帝提交了一揽子解决方案与建议。 第一条建议,便是卖官鬻爵。 历朝历代,朝廷若遇财政危机时,卖官鬻爵并非罕见。只是一旦采取这种措施,朝廷尝到甜头之后,便会欲罢而不能。从此便是官制崩溃,爵位也不再是荣誉与地位的象征,王朝终将难免走向自己的末路。 可是大元国,才建立了多少年啊? 自己的父辈们,费了多少心血,才在一个破碎的蒙古国之上建立起来的大元国,就要走向末路了? 只此一条,便让姚燧怒不可遏,却又徒呼奈何。 第626章 端午过后 此外,包括出售官营的矿山与盐场,在部分区域实行包税制,预收来年乃至往后二至三年的税赋。这些,都必须以现银来交易。 不得不说,这几项举措若能实施,的确可以缓解朝廷目前面临的危机。可这不过是寅吃卯粮、饮鸩止渴! 至于钞制,桑哥已经想不出任何的挽救办法。只能提议出售铸币权,并以十年为期,慢慢地回收部分纸钞。 “一定要这样么……”姚燧双唇哆嗦,喃喃地说道。 这些举措,即便可以帮助朝廷熬过这次危机,可是若有一天甄公子可以上位,接手的必将是一个残破至极的天下。 这样的天下,拿来何用? “不破,则不立!”赵复站起身,负手走到门口,望向渐墨的天空,缓缓说道:“甄公子有句话说得对,这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若是不能让天下人自己奋起而反抗,凭他一人,是不可能拯救得了这天下。 与其在温水的熬煮之中慢慢地变成枯骨而不知,不若让天下人感受到彻骨之痛,如此他们才会去选择另一条道路,希望另一种的可能。” “可是,咱们完全可以缓缓而图之啊……这样百姓就不会遭受天下大乱之苦!” 赵复转过身,轻声问道:“咱们相识已近二十载,端甫可知,你与我之间,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姚燧一怔。 我跟你,不同点太多了!你是宋人,我是汉人,这应该是最大的不同吧? 还有,我的心思与城府,都远不如你深沉? 我的布局能力与手段,也远不如你高明? 姚燧并未开口,赵复却似乎已经读懂了他的想法,摇摇头说道:“你与我,唯一的差别是,你从来都没去认真琢磨过,何为人心。” 人心? 姚燧脸上,现出茫然之色。 猜测别人的心思,还是揣摩帝王之心? 这似乎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啊…… 虽然说帝心深如海,但是只要收买皇宫内的一些侍卫与宫女,结合他颁布的一些指令,多少总是能猜得出皇帝的一些喜好与嫌恶。 “人心,即民心! “这天下,有千千万的百姓,便有千千万不同的心思。但是,绝大多数的百姓,他们所求,不过温饱。他们最想要的,不过安于现状。 “是以,苟且而活,忍辱负重,是天下绝大多数百姓面对痛苦时的唯一选择。 “当忍受都换不来生存的机会时,他们会去祈祷,会希望天降明君,以改变这世道的不公,乃至于希望以别人的牺牲换来自己继续苟且的可能。 “直到有一天,在这个国家彻底腐朽与坠落之时,在有人利用他们来达到自己夺取天下的目的时,他们才会懂得奋起反抗。 “其实,他们的反抗,却不是面向已失公允的天下,不是给大多数的百姓创造一个公平的生存条件,而是为了替代那些曾经压榨自己的官绅与贵族。 “这才是他们争夺天下的根本动力!”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这是因为天下人看到了逐鹿的机会,才会起兵反秦。 即便是如刘邦与项羽这样的不世英雄,又怎么会为了天下的公平、为了百姓的生存而去抗争! 姚燧若有所思。 “譬如一个人身上长了个脓疮,你是希望尽快将其捅破治疗,或是待毒入骨髓,再寄希望于天降神医为其刮骨疗伤?” 这种事情,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但是用这来佐证赵复的观点,总让姚燧觉得不对。 偏偏他却不知该要如何反驳…… …… 端午过后,天气便开始转暖。 山村之中,如同褪去一件厚重而沉闷的土布袍子,换上柔软滑顺且绿意斐然的轻裳。 红的、黄的、白的、紫的,各色小花自山间角落之中,争先恐后地冒出来,似乎想亲眼看看这偏僻的山村之中,从来未曾有过的繁华。 却不知道,他们也成为繁华之中的一道道亮丽风景。 一大早,甄家院子内便响起鸡飞狗跳的声音。 “哎呀儿媳妇,你别再端水了……” “哎呀,我自己来、自己来,你放着,快歇歇……” “李婶,你去哪了,快过来帮下……阿黎你别动,歇着歇着!” 赵李氏便怒吼道:“我一大早忙到现在,你没手还是她没脚?为什么啥事都得我来?” 又夹着阿黎细声的回应:“娘,我没事的……” 院中飞起一些鸡仔,争先恐后地瞧着这家女主人之间的争执。 赵李氏一扫把挥过,鸡仔伴着院中的灰土被扫向半空,扑愣愣地飞散。还未落地,又叽叽叫着涌向门口。 “叽叽!”一团圆圆的黑影飞过,准确地扑倒一只鸡仔,张开圆溜溜的嘴,便向鸡头咬将下去。 “你个破猴,给老娘死开!”扫把飞来,夹杂着赵李氏烦躁的吼叫。叼着鸡头的墨墨却不失灵活,肥腰一扭,圈住鸡仔的身子窜至一旁。又在地上滚上几圈之后,才吐出鸡仔。 鸡仔尖尖的小嘴,嘟嘟嘟地啄在墨墨的身上,不知是欢喜还是愤怒。 但墨墨却玩得更加开心。 赵李氏扔开扫把,突入堂屋。却见甄娘子绕着阿黎,不住地劝道:“你现在,首先地把自己身子养好,我自己能够照顾好自己。不行,还有李婶啊……” “凭什么又是我?”赵李氏怒问。 阿黎对着甄娘子怯怯一笑,说道:“娘,你放心,我肯定能照顾好自己的。” “怀个孕,你当天要塌下来不成?”赵李氏不屑道。 “你又不没怀过孕,你哪里知道怀孕的辛苦?”甄娘子难得在赵李氏面前嘴硬道。 却似乎戳中赵李氏心中的伤疤,令她怔在原地,随即放声大哭:“哇……你们欺负我……我为你甄家劳苦十余年,就知道嫌我骂我,呜……我,我不干了……” 甄娘子慌得手足无措,平日只有自己哭得昏天黑地,这十多年来第一次见到李婶哭成这般模样。 “我,我没有嫌过你啊……而且,我什么时候骂过你?我也不敢呐……” “哇……我,我不干了……那糟老头子,骗了我十多年,我、我连门都还没过呢……” 第627章 鬻爵 阿黎无奈地从袖中掏出一块银子,悄悄地塞入赵李氏掌中,安慰道:“李婶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会让你离开的。你可是这个家里,最大的功臣!” “我、我……”赵李氏嘀咕道:“我又不贪钱,你给我银子就能让我不痛苦了?” 阿黎还未眨眼,赵李氏手中的银子便已消失不见。 “你若想回家,我可以派人送你回去呆一阵子再来。不过,这里已经是你的家了,若有什么需要,你尽管提便是。” 据甄公子分析,赵李氏可能是赵复的未过门的妻子或是儿媳妇。这事涉及赵复当时的布局,阿黎也没法多加猜测。但是她估计就连赵李氏自己都未必知道自己的丈夫到底是谁,更别说要回哪个家去。 在此一熬十年多,有苦有怨也是难免。 既然她喜欢钱,就时时给些也不算难以解决。 见赵李氏不哭了,甄娘子颇为讨好地说道:“对对,你也是我甄家的人,以后我孙子出生,让他管你叫奶奶,给你养老……” “我稀罕么……你意思是我得一边照顾你,还得一边照顾你孙子?想得很美嘛……”赵李氏一边叨着,一边伸腿勾起自己的扫把,赶着溜进堂屋的鸡仔而去。 “怎么了?”踏入堂屋的甄鑫随口问道。 “没事没事……儿子啊,你吃早饭了没?” 我刚起床呢……甄鑫摇摇头。 “我给你打点粥去。”阿黎刚说完,甄娘子便慌张地挡住她,“我来我来,你坐着就好!” “娘……”甄鑫劝道:“阿黎才怀了不到两个月,干点活根本不影响的。” “你一个大男人知道什么!”甄娘子斥道:“万一动了胎气,看我不捶扁你!” 甄鑫只能闭嘴。 自从发现阿黎怀孕,自己在这个家里便没了地位。 不仅是老娘,整个村子包括所有的马贼听说阿黎怀孕,都陷入莫名的兴奋之中。 苦的人,唯有自己一个…… 甄娘子挨在甄鑫身边,低声说道:“儿子啊,你身上还有没有钱?” “有啊,你要买点什么?” “你看,阿黎有了身孕,我又不中用。要不,你买一个丫头回来侍候?钱要不够,我那还有一两件首饰……” 丫鬟呐……咱现在也是有钱人了,确实得需要一个红袖添香、叠被铺床的俏丫头! “你别操心了,过些天都会有的。” 阿黎似笑非笑地看着甄鑫。 甄鑫内心一怂,却直起腰,瞪回阿黎,眼神之中颇有不服。 我不敢碰你,还不允许我碰别的女子不成? 早饭过后,甄鑫在村子里散了会步,消消食。 在不计成本与不限量的劳动力供应之下,元古村每一天都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 新建的楼房几乎塞满了村子,如今正在向村外不断延伸。 村口除了一座崭新的两层砖瓦房,村外又多了十几幢马贼们的营地。 还好,这里的土地不要钱,盖房子也无须找谁审批。 熊二抱着自己的刀,百无聊赖地蹲在独立于村口的办公楼前。 自来到西北的第一天,熊二便开始放飞自我。 在马五六的协助下,熊二以横扫千军之势,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之内,就剿光了周边二百里之内的大小十几股马贼。 尤其是阿黎来到元古村,取代熊二成为甄鑫更为贴身的护卫之后,熊二在马贼的道路上继续狂奔,一发而不可收拾。 到如今,麾下三千马贼已经形成了初步的建制,并成为陕甘地区最大的非官兵武装。 正当熊二觉得未来可期,准备一展胸中抱负之时,阿黎怀孕了! 熊二只能将满腔的壮志,暂时寄予他人,自己却乖乖地回到这个村子里,继续白天黑夜的为甄鑫站岗放哨当护卫。 看着他惫懒模样,甄鑫照着熊二的屁股就是一脚,骂道:“怎么,给老子当护卫就委屈你了?” “不是呐大人……”熊二也懒得躲,生生挨了一脚,嘀咕道。 “那你天天给我摆张臭脸作甚?” 熊二嘴角向两边扯开,在粗糙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甄鑫不再理他,推门而入,拾级上了二楼。 这幢两层楼的房子,却是整个村子最高的建筑。四十平方的办公室内,东西各开着一排窗户。左边可眺望村外与一排排齐整的营房,右边可尽览全村的景色。 一张六尺有余的办公桌,横于北侧,靠墙处则是一整排的书柜。 看着在桌子上堆得乱七八糟的书信文件,甄鑫不由略感头疼。 他绝不敢让熊二去收拾这些需要分门别类的文件,身边却没有一个合适的人手。好在堆积的东西还不算多,甄鑫只能自行收拾。 东北高丽的材料放一柜,江南的材料放一柜,日月岛单独一柜,海外贸易相关一柜,大都一柜,西北的也得专门一柜,还有太行山…… 甄鑫坐下,开始翻看刚刚送来的一些情报书信。 在忽必烈认可了桑哥好不容易凑出的几条建议,并开始推行之后,大都紧张的局势开始缓和下来。 卖官鬻爵,对于朝廷来说,确实是一条敛财的捷径,而且不需要付出任何的成本。 起码,目前不需要。 元朝的爵位,有亲王、郡王、国公、郡公、郡侯、郡伯、县子、县男八个等级。 郡王与国公只授予在世的皇族或功臣,其余爵位多用于追赠。这些爵位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不过可以让人有面子,尤其是在祭拜祖宗的时候。 真正拥有实权的是宗王,但那也是在忽必烈之前受封的亲王。 成吉思汗与窝阔台时所封的宗王,在各自的封地内拥有军事、征税权,形成“国中之国”。而这些封国,先后脱离了“中央兀鲁斯”而发展成为蒙古的四大汗国。 如今的宗王,却只能享受封地内的收益以及一定数量的护卫军,其权力与当时相比犹如云泥之别。 此次挂牌出售的,便是郡侯之下的几个爵位。最低的县男每年一千两现银,最高的郡侯每年五万两现银。 原本的爵位每年还能从朝廷或封地里领到一些收益,现在不仅要交钱,若没能续费,就会被朝廷收回爵位。 第628章 指点天下 至于卖官,也被控制在州府以下的副职范围之内。而且基本上都是西北、东北穷困偏远之地的实缺。 当然,也可以先花钱买个虚职,再去户部挂个名,等待空缺。 单就这两项,便为朝廷增加了两千余万两的现银收入。 至于盐场与矿山,虽然一直属于官营,其实大多数的收益早已被王公贵族瓜分殆尽。此次出售经营权,不过是从这些王公贵族嘴里,抠出部分本该属于朝廷的收益。 包税与提前征收税赋,却还没开始实施,大概朝廷也想给自己留下最后一些颜面,免得后脊梁被人给完全戳烂。 赵复的这些建议,确实相当毒辣。犹如在沙漠之中即将渴死之人,发现的一条臭水沟,明知有毒,却也不得不先喝下再说。 这天下若是就此大乱,对于日月岛而言,并非是个太好的局面。因为朝廷还有余力在临终反扑,日月岛还缺乏足够的力量将其一击而溃。尤其是老而不死的忽必烈,余威尚在,只要他坐在那个位置上,天下绝大多数的官绅豪强依然会瑟瑟发抖。 与其让这些人观望形势,待收渔翁之利,不如先把他们逼上战场再说! 甄鑫提笔,又写下几个意见: 其一,怂恿中书省丞相安童上疏提议,强行下令畏兀儿商人以粮食换购各地官府中已经基本作废的纸钞。 北地绝大多数的粮食交易与陆上对外贸易,都掌控在畏兀儿商人手中。 当然,每个实力雄厚的畏兀儿商人,背后必然都站着一堆的蒙古王公贵族。 自成吉思汗雄起于草原之后,畏兀儿人便成为蒙古人的掌柜。一个擅长打仗却不懂理财,一个只会钻营遇战便降。这两个种族,犹如天生的主仆存在。 元朝与蒙古国一样,重商轻农。其商业的繁荣以及商人的地位,远超于历朝历代。 然而,正是因为畏兀儿人长期把持着这个国家的财政与商业,使得朝廷能从商业之中获得的利益,少得可怜。 此次席卷北地的粮食与纸钞危机,唯利是图、借机囤粮居奇的畏兀儿商人,可谓功不可没。 若没有他们的贪婪,朝廷也不会面临如此尴尬的局面。 作为畏兀儿人的代表,桑哥已经提出看似可行的建议并开始推行。作为其最大的政敌,安童自然不该落于其下。从畏兀儿人身上剜下一大块肉,必然是安童喜闻乐见之事。 既然风波即将暂时平息,就必须趁此机会,让这些蒙古人的走狗付出最惨重的代价。 不仅如此。 那木罕遇袭而致生死不明,惹出了皇帝的滔天怒火。 第二天,便有一支怯薛千人队赶至蓟州城,不由分说便直接斩了州尹与判官。而后包括达鲁花赤在内,百余官吏与三百多守卒俱被关押拷问。 不少低层吏员已在事发当夜,便携家逃离蓟州。剩下的这些人,未必能知道真相,最终被一杀了之。 蓟州官场,为之一空。 同时,这支怯薛军兵分两路,一路到榆关将已经吓坏的阿难答押解回京,并接管剩下的蒙古军。另一路则追查那支夜袭的畏兀儿骑兵。 虽然结果如何还未得知,但是军中的畏兀儿将领已被砍杀无数,人人自危。 也许是还没能追查到幕后的指使者,也许是因为无法确认那木罕是否已死,也许是因为皇帝想要先集中朝廷的精力以度过粮食的危机,这场惊天的阴谋开始慢慢地陷入沉寂之中。 除了遭受鱼池之殃的蓟州城,终究还是畏兀儿人以他们的脑袋扛下了这场灾祸。 甄鑫不由抚掌而叹。 赵复此局,想要的结果并非是此时的天下大乱,而是让皇帝亲自砍去支撑其统治的一支重要势力。从今往后,蒙古人想要得到畏兀儿人彻底的忠心,已是不可能。 而且,在蒙古诸王之间,暗流被挑拨而起,疯狂涌动。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是否会成为下一个那木罕,哪怕是远在西域的铁穆耳与云南的甘麻剌,一样未必能逃得脱有心者的伏杀。 只要稍稍再加点火,天下未必大乱,但擅长内耗的蒙古王公之间,必定会先打成一锅粥。 而点火之人,显然非李二牛莫属。 比如在大都鼓动士卒官员索要欠薪,一方面加重朝廷的负担,另一方面也能适当挑起民愤。 再比如,深挖出各路王爷与畏兀儿人之间贪赃枉法、囤粮居奇的证据,或是交由朝廷进行选择性地打压。 以反腐的名义来打击政敌,在任何时候都是一种绝对有效而且会被称颂的手段。 不过如何控制火势,甄鑫还需要单独给他去信,进行认真的探讨与研究。 日月岛依然需要时间以发展,朝廷同样也需要时间来消化目前的困境。 当然,若是朝廷一旦缓过劲来,势必开启对江南新一轮的攻伐。只要大军能越过长江,其收获必将远远超过十年前的攻宋之战。 是以,甄鑫要求各路水军,扩大各自的巡视区域。不仅仅只是停留于长江与沿海区域,而要顺着各条水路,深入长江以北内地。尤其是河南的开封与襄阳、以及山东登州,元朝曾经可以造船的所在地。 要努力做到,有造船厂的地方,必须得有日月岛的水匪出没! 当然,这些水匪不得抢劫掳掠普通百姓,他们唯一的目标,便是官方的战船。 以此,让元军始终处于无船可用的局面。也让各地官府明白,造船只会让他们白白地耗去巨资,却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收获。 高丽的战事进展到如今,算是相当的顺利。 自谈判失败,焚尽高丽海军的最后一支主力战舰之后,高丽便再无与日月岛军在海上争夺话语权的可能。 自此,高丽西海岸岛屿,任由日月岛军予夺予取。自北向南,高丽片帆无法下海。 接下去的目标,便是高丽更为广阔的东海岸。 想完全封锁住整个半岛不太可能,不过只要在海上打击来往于高丽与日本之间的船只,便可以达到彻底封锁其海上商路的可能。 第629章 改变 针对高丽的现状,甄鑫给的下一步指令是移民。 将江华岛上所俘获的所有王室子弟以及平民百姓,全都迁移至东海、南海乃至琼州诸岛上。位尊者,须服十年以上劳役;位卑者,服五年以下劳役。待期满,允许成为日月岛治下良民,择岛而居。 同时,自中原寻找失地百姓,在江南选择犯下重罪的囚徒,将其迁至北高丽。免费给予土地耕种,若干年之后,这些人愿意留下,便能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田产。 想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不仅仅只能是军事上的占领。而必须让自己的百姓,在这片土地上生根繁衍,让自己的文化成为这片土地上,唯一的文明。 打日本,其实根本不急。 短期之内,必须以打日本为由先拿下高丽再说。即便拿不下,也得以蚕食的手段,慢慢将其榨干。 军事上的攻掠,此后只能当作辅助手段。因为无论是日月岛军还是乣军,都不可能投入太多的兵力去攻城掠地。 主要依赖的,必须是经济上的手段。 截断高丽的海外贸易之后,便可以开始针对高丽主要的手工业进行精准打击。 纸张印刷、棉麻制品、金器加工,以质量更好、价格更低的产品,借助大炮与军队的掩护,大量地走私进入高丽境内,从而将其处于萌芽的手工业市场彻底击垮,令其重回茹毛饮血时代。 再无闲钱来重新打造战船以及供养军队。 同时,不断在边境挑起战火,让高丽军队疲于奔命,不得歇息。 如此,只需七八年时间,在日月岛军拥有足够的兵力之时,便可给予致命一击。 当然,这都属于后话,属于规划中的未来事件。 如果高丽王室愿意配合,将境内所有的矿山、林地等资源交由日月岛军代管的话,也不是非得将这国家从地图上抹去不可。 毕竟还有两三百万无辜的百姓呢…… 甄鑫觉得自己正在进入一个极其奇妙的状态。 思路相当跳跃,却又条理清晰,只觉得挡在面前的任何问题与困难,都如土鸡瓦狗一般,挥手之间便可将其轻松解决。 这个村子,也许真的是自己出生的地方! 它不仅给自己带来了身心的安宁,满足了心底对亲情的渴望,也为自己带来的一个全新的未来。 与阿黎成亲之后,难免会想及自己的孩子。但是之前,孩子不过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无论对于单身的前世,或是不过十八虚岁的今生来说,甄鑫都无法给“孩子”这两个字以清晰的描述。 甚至于不知道自己是希望有,或是希望无。因为他原本觉得,这东西会很麻烦。 直到确认阿黎怀孕之后,甄鑫感觉到心底深处,似乎有一个紧闭的大门,终于敞开。 这世界,在接受自己、认可自己,并准备赐予自己一个礼物! 这不仅仅是上天给自己的礼物,更是赐予甄娘子的补偿。 赵李氏天天在威胁甄娘子,若她再痛哭流泪、再犯迷糊,便绝不允许让她带孙子。于是,甄娘子的病,被吓好了一大半。 虽然她的记忆依然有些颠三倒四,但每一天的脸上,都充斥着幸福的味道。她的心情,也如冬去春来的阳光一般,一天比一天更加明媚。 平生第一次,甄鑫有了家的感觉。 第一次,感觉到了成长的欣喜与责任。 也是第一次,终于对未来有了极为明确的目标。 他会为阿黎腹中的孩子,无论是他还是她,打造出一片可以自由呼吸的天地! 终究是不能免俗啊…… 甄鑫嘴角勾起一丝可以称之为“幸福”的笑容,继续翻看送来的情报,并时时奋笔疾书。 周边的马贼,被熊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清理得一干二净。不服的杀了,罪大恶极的也杀了。然后收了一批放了一批跑了一批,就这样熊二竟然还拉出一支三千人的马贼。 甄鑫确实没想过,这熊二似乎是个天生当马贼的料。跟在自己身边,还真是委屈了他。 但是,军队扩张速度过快,必然会因为良莠不齐而埋下巨大的隐患。 趁此机会,先摁住熊二天下无敌般的激动,让他冷静一阵子,先把这三千马贼彻底消化完成后再说。 甄鑫便抽出时间,为熊二的马贼拟定一套完整的整编流程。 首先是洗脑,其次是再洗脑、定规矩。 然后,是彻底地洗脑、定目标。 直到这些马贼相信他们会成为正义的军队,成为驱逐鞑虏还我河山的勇士,也会成为救万民于苦难之中的先驱。 他们生于斯,长于斯。他们是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孕育出的战士,他们也必然会为这片养育自己的土地,奉上最深切的热爱,并在未来有一天给予回报。 从而,成为这片土地上,世代传唱的英雄! 想要做到这些,不太容易啊……甄鑫挠着头。 除了教员不足,还得扩建用于洗脑……不,是再教育……的教材。 村子外给他们建好的营房,以后会成为这支部队定期回来轮休并接受再教育的驻地。作为马贼,自然不可能一直窝在这里。 那么,西北的星星之火,自此处开始点燃之后,就得有许许多多的临时驻地。 在此之前,还必须得先把这一带的详细地图给画出来。 以及,这些人今后,以何为生? 收编三千人马的同时,也收编了贼窝中储存的粮草,足以让他们再支撑两个多月。从江南运一些粮食过来,可以解决部分供给。 但是,仅靠江南的输送,肯定不足以支撑这支部队的扩张。 攻城掠地?那便是公然造反,似乎不太合适,而且必然会引发与普通百姓的冲突。 那么,西北这片贫瘠之地,又该如何寻找到让这支军队能够茁壮成长的土壤? 以商养军?圈地屯兵? 还有其他办法吗? 话说当年的那位图书管理员,又是用什么方法在西北山沟沟里养活了那么多的军队? 甄鑫不由地有些懊恼。 这知识,九年义务教育没讲,自己也从来不知道深入学习。 现在,真真的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第630章 禁欲得讲科学 武昌城内的最后几个蒙古官员,终于被送回北地。 其实对于这些蒙古老爷来说,南下为官,本不是他们心甘情愿之事。如果不能在此作威作福,不能享受骄奢骄奢淫逸的生活,没有哪个蒙古人会愿意呆在南方。 被困数个月时间,却不见朝廷一兵一卒相助,让所有的蒙古官员对朝廷彻底失去了尽忠的心思。 与其在武昌城受人白眼,还得与所有官员同甘共苦,不如回草原放马。 城中的百姓,虽然没有锣鼓相送,但是看着离去的蒙古官员,每个人的脸上都焕发出如同重生一般的幸福。 半年多的时间,日月岛始终没有对武昌城进行攻击。可是封锁之后,商旅几乎禁绝,加上纸钞被废,使得城内绝大多数的百姓生活无依,一直挣扎在饥饿的边缘。 这样的日子,过上几天还成。若为了御敌于外,为了守护自己的这个家园,也能多坚持几个月。可是在没有外敌威胁的情况下,仅仅只是为了留住城内那些吃穿不愁的蒙古官员,还得受此煎熬,却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理解的事情。 没人造反生事,直接将蒙古人驱离,这武昌城的百姓已是堪称良民。 由此,整个江南故宋之地,除了四川行省之外,再不见一个蒙古官员。至于偶尔有些做生意的蒙古人,也多以畏兀儿人自居。 当然,畏兀儿人在江南的地位,也已是每况愈下。不过只要他们遵纪守法,不欺压良善、不好勇斗狠、不以势压人,正常的商业行为还是会受到各地官府的保护。 重农而不轻商,这是甄鑫为江南未来的发展定下的基调。 加上朝廷没空干涉,又没有蒙古人的掣肘,江南的发展可谓日新月异。 当然,目前的问题依然不少。 比如官员的贪腐,比如汉人与南人之间的矛盾,以及依然有人阳奉阴违并等待着朝廷重新接管江南的那一天。 还比如隐藏于各地的细作,正极力地收集着日月岛部队的情报,并蠢蠢欲动地等待北兵的到来。 有任何问题都算是正常,毕竟日月岛军不过是在名义上管辖着江南之地,甄鑫也从来没有要求江南的官员要对他效忠,更不可能给予他们在仕途上的期许。 能在安定的环境下平稳地发展,已经是甄鑫所希望看到的最好局面。 这也是甄鑫不希望看到天下在此时大乱的主要原因,只有让江南的经济达到碾压北地的时候,日月岛的实力自然也能跟着发展壮大。 而且就算天下大乱,也必须让这场动荡控制在长江以北的区域。保住江南的经济,哪怕北地被彻底打烂,到时也有余力重新收拾。 自宋室南迁至今一百六十余年,北方不是在打仗就是正在准备打仗,其经济始终处于极为脆弱的状态。十多年前若是没有江南为其输血,说不定经济早已崩溃。 让一群以打仗为生、以劫掠为荣的家伙来治理国家,能撑到现在,也算是相当不易! 熊二已经上来续了两次茶水,见甄鑫没打算理他,又蔫蔫地下楼。远远望见阿黎提着一个食盒缓缓行来,熊二一蹦而起,直冲过去,嘴里叫嚷道:“阿黎,你怎么又自己过来了?我来我来……” 不由分说,便将阿黎手中食盒接过。顺便掀开盖子,往里偷偷瞄了一眼。 “看什么呢?小心又被揍!”阿黎笑道。 “没事,反正都被揍习惯了……”熊二嘻笑着把盖子盖回去。 “你先去吃午饭吧,这里我看着就好。” “那怎么行?熊某职责所在……” “再不去,肉都被李婶吃光了。” “啊?那……我叫几个人在楼下看着点?” 阿黎点点头。 这座办公楼,除了特定的几人之外,平日里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百步之内。 只要保持周边空旷且一览无遗的状态,比再严密的防卫都有效。 毕竟办公楼之中,放着太多的机密文件。而且目前的这支马贼,也还没到可以绝对信任的地步。 目前整个元古村的防卫,主要靠的还是一直跟着熊二统领的护卫队。 熊二掏出一支竹哨,望天吹响。 咣咣咣地便跑来四个护卫,在距办公楼五十步之处,东西南北各守一角站定。 熊二把食盒拎进楼,往桌上一放,又匆匆地往甄宅急步跑去。 自发现阿黎有孕之后,甄鑫下达了最低的伙食标准,每顿必须有肉! 但是阿黎根本吃不了那么多肉食,剩下的除了甄娘子之外,便是熊二跟赵李氏两人。只要稍迟一步,熊二连肉汤都喝不到。 甄鑫施施然走下楼,对着阿黎张开双臂。 阿黎斜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将食盒中的饭菜端出,并摆上碗筷。 虽然还未显出孕妇的饱满身材,但是这段时间的喂养,已经让阿黎整个人圆了一圈。 脸上再不见丝毫的青涩,如同一个熟透的水蜜桃般,咬上一口便会冒出香甜的汁水。 甄鑫只能自己凑上前,端过阿黎的脸颊,滋滋滋地亲着。 “哎呀别闹!”阿黎左躲右闪地嫌弃。 “阿黎同学!”甄鑫严肃地叫道。 “咋了?” “我觉得,你变心了!” “嗯?” “你不喜欢我了!” “哈?” “你看看,你都已经学会敷衍我了!” 摆好碗筷地阿黎无奈地说道:“好了,赶紧吃吧,要不然凉了。” “我不吃!”甄鑫赌气道。 “那我喂你?” “嗯,不过我要你喂我那个……”甄鑫两眼盯向阿黎愈加饱满的胸口。 阿黎脸色刷地一红,眼睛看向门外,低声骂道:“我昨晚喂了你一个晚上……” “我现在不吃,等我儿子出来了,哪能轮得到我?”甄鑫理直气壮应道。 掩着胸口的阿黎气极而乐:“好了,知道你忍得辛苦,不就十个月时间吗?” “你说得轻巧,你知道人生能有几个十个月?” “那不是你自己说不行的吗?又不是我不让……” 甄鑫仰天长叹……似乎是前三后三都不行,自己上辈子也没这经验,只好干脆都禁了再说。 却没想到,才禁了不到一个月,就如同欲火焚身,凄入肝脾。 禁欲,可能需要讲点科学才行。 第631章 求一战而不得 “好了,乖……”阿黎扑哧一笑,道:“过些天,再给你补偿。” 甄鑫立时义正辞严道:“那可不行!我得为我儿子负责……” “你确定不要补偿?” “嗯……”甄鑫突然有些心虚,打了个哈哈道:“你吃了没?” “呵呵……” 这边刚刚吃完,熊二已经飞奔而回,很狗腿地把杯盘狼藉的桌子收拾干净,又给甄鑫泡上一壶茶,才拎着食盒与阿黎一起离去。 啜一口还算不错的香茗,看着楼外懒洋洋的日光,甄鑫摸着肚子,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还是在这里好啊……甄鑫再次在心里赞叹道。 不会时时刻刻面对乱七八糟的烦恼,想清净时便假装自己在工作,想工作时绝不会有人打扰。 周边的村民们虽然个个狡诈,但依然保持着一点的纯朴,而这种纯朴在外面的世界中,已经近乎绝迹。 既如世外桃源,又不会与外世完全脱离。 自己还在人世间活着,却又远离了人世间的污浊。 即便安安静静地待了十年的维京岛,也不曾给过甄鑫如此的感觉。那时,虽然安静却如同一群被关在牢笼里等候喂养的傻鸟。 外面坏人太多。以至于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必须绷紧心弦,让他早已身心俱疲。 甄鑫此时,竟然生出一丝感激,感激赵复给自己留下这么一块清净之地。 并感激他对甄娘子的不杀之恩? 感激他将自己置入这盘棋局之中? 这是一颗棋子对于棋手的尊重? 甄鑫摇摇头,将这奇怪的想法赶出脑中。 若不是那老货年纪实在太大,我一定会将他打出屎来…… 与赵复这其中的恩怨,其实很难理得清。但是无论如何,他目前在做的一切,都是以我的意志为准则,都是在全力地帮助我谋划这个天下。 仅此一点,也得在心中记下他的功劳。 关键是,这样的老货确实让人欲罢不能。 一个半截已经快要入土的人,甚至熬不到论功行赏的那一天,而且没有儿孙能继承他的功勋,没有亲朋需要安排照顾。 功名再高、能力再强,也根本不需要担心他功高震主的可能。 但是甄鑫依然无法从心底喜欢并完全接纳赵复。 也许是因为有代沟? 或许是对于纯功利人种的厌恶? 不过,更多的原因,可能是因为逃避…… 无论面对赵复还是忽必烈,总会让甄鑫产生出难以抑制的压力感。他必须得时时防备,一不小心,便很可能又成为这些老阴货的棋子。 哪怕多了千年的历史知识,在他们面前,依然会感觉到如同小学生般的无力。 想在棋盘上与其正面对抗,甄鑫并没有太大的自信心。唯有跳出棋盘,远离旋涡的中心,利用更为广阔的天地,保持着悠哉的心态坐山观虎斗,才有可能让自己游刃于杀局之外。 无非是心狠一点,假装看不到无辜百姓之苦。等这个旧世界被砸得差不多烂的时候,再出去收拾河山。 如此,才是最好…… …… 月余之后。 在甄鑫窝于西北的小山村中,为未来的天下描绘蓝图的时候,高宁正骑在马上,喜滋滋地编织着自己的美梦。 梦中,她的郎君骑着高头大马,身着红衣、头戴红冠,如一只骄傲地小公鸡一般,一手持缰一手扶着自己的细腰,放马奔行于无尽的旷野之上。 马蹄阵阵,迎面突然奔来脸带煞气的阿黎,她的身边是眼中带着讥笑的苟榕。身后,似乎还有许多面貌各异,肤色不同却又妖娆无端的女子。 这么多? 高宁怒而睁眼。 “敌袭!”一声大吼将高宁彻底从美梦之中惊醒。 一个斥侯自前方四五里之外的小山包处狂奔而来,山包之后滚起团团灰土,伴着轰然作响的铁蹄声。 显然有一大群骑兵正在加速追着斥侯而来。 高宁茫然地左右打量。 为什么这里会有敌兵? 是谁? 要来杀我的吗? 还没等高宁想清楚,便有两骑一左一右挤来,轻喝道:“郡主先避开!” 高宁只能松开手中的缰绳,任由两骑带着自己,匆匆撤走。 “列阵,迎敌!” 贺胜振臂而呼,脸上既没有突然遭遇敌兵的惊慌,也没有显示出被人埋伏的愤怒。 此次陪同高宁离开云南,贺胜的感觉一直很不对。 离开武昌时,贺胜放下脸面跟贺威要了一千匹劣马之后,便率领这支无处可倚的队伍,爬山越岭抵达云南投奔梁王甘麻剌。 不太热情的甘麻剌,并没有让贺胜觉得意外。毕竟他们是被除名的怯薛军,这样的队伍无论对于哪个王爷,用起来都会让人有所顾忌。 但是让贺胜难以忍受的是,说是在筹措军队准备攻打日月岛的甘麻剌,其实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出兵意图。 虽然云南距离海边还有一段距离,虽然甘麻剌麾下根本就没有成建制的水军,虽然云南行省内部依然处于混乱的状态。 但是,贺胜来云南,是为了雪耻。 为此,他与一千部下绝不会畏惧身死。可是,起码得给他一次面临战死的机会啊…… 贺胜第一次发现,作为一个军人,作为曾经在这个国家处于最顶级之中风光无限的怯薛军人,想谋得一战的机会,竟然会是如此艰难! 更让贺胜感到无奈的是,梁王竟然会让他重回中原,寻访甄鑫! 甄鑫在哪里,不知道。 为什么要寻访甄鑫,梁王也不说。 就算找到了甄鑫之后,要跟他谈什么,更是模糊不清。 贺胜只能按照自己的分析,来理解这一次任务:也许是甘麻剌想为王室解决甄鑫这个大患,却又怕被日月岛以及支持日月岛的汉人报复,所以让自己去中原寻找机会,杀了甄鑫! 这可是贺胜最希望去做的事,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必须全力以赴。 是以,他点了三百最为壮实的部下,领着他们带着满腔的热血,北出云南。 然而,还未等贺胜离开中庆路,便“偶然”遇到离家出走的郡主高宁。 第632章 还未失去的骁勇 假装不知道贺胜要去寻访甄鑫的高宁,以死威胁,一定要跟着他离开云南。 贺胜便一路走,一路疑惑与懊恼。 我看着像个傻子吗?贺胜不止一次地这样问着自己。 我竟然相信一直与甄鑫不清不楚的梁王,会奉诏派兵攻打日月岛? 我竟然会相信他派自己寻访甄鑫,是为了给我一个手刃强敌的机会? 梁王想与甄鑫结亲,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然后让我陪着郡主私奔找情郎? 贺胜只能仰天长叹。 大概自己确实活傻了,习惯于高高在上的地位,总是以睥睨地眼光看着这天下所谓的英雄。 难怪,在自己眼中始终长不大的贺威,从来都不肯对自己服输,也从来没有真正地佩服过自己。 在海上第一次被日月岛军活捉,贺胜没有丧失斗志。领兵南下受阻于江阴,并被迫搭乘日月岛船只辗转福建,最后惨败于江南,贺胜并没有失去信心。武昌一战,没能寻找机会在战场上与日月岛厮杀,乃至被困武昌,这是非战之败,贺胜同样觉得自己还有重来的机会。 但是这一次,却让贺胜感觉到了彻底的绝望。 即便当我是傻子,也不该如此欺辱于我吧? 朝廷无力对日月岛用兵,只能任由他们在江南形成了事实上的割据。梁王非但不敢对日月岛出兵,甚至于将郡主白送出去也要结交甄鑫。 自己此次北上,即便找到甄鑫,又能如何? 勾结日月岛的罪名,梁王是绝对不认的,一切的罪责只能是由自己承担。哪怕运气好不死在甄鑫手中,也必然会被朝廷定个谋逆的罪名。 没有活路了……贺胜突然觉得,也许皇帝把自己驱逐出怯薛军是对的,否则自己只会继续给怯薛军蒙羞! 但是,老天爷似乎觉得对贺胜的摧残依然不够,今日便又安排了一支伏兵在等着自己。 离开云南,过乌蒙、播州、巴中一路北上,走米仓道来到陕西行省的兴元路。 贺胜始终注意隐藏自己的行踪,尽可能的避开官道行进,是以一路上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哪怕有翦径山贼,面对这支数百人的骑兵,也根本起不了抢劫的心思。 只是进入陕西之后,贺胜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继续行进。 甄鑫离开大都后躲入太行山,这是比较确切的消息。但是他现在还会在太行山吗? 梁王只是告诉他前往中原,却没有说清楚甄鑫到底会在哪。当然,估计是梁王自己也不太清楚。如果知道的话,很可能就直接派他的亲信,带上一堆的嫁妆与女儿直接塞过去。 贺胜茫然之余,却在兴元路打听到不久之前,有一支由百余辆马车组成的商队,自江南而来,经过兴元之后,往西北而去。 马是江南的驮马,伙计与货物也全都来自于江南。 兴元路,即汉中,本因汉水而得名。 此地北接关中,南连巴蜀,西通陇西,东达荆楚,自古便是兵家必争重地。 汉中以北,有傥骆道、褒斜道、陈仓道通往长安,有祁山道通往秦州天水。汉中往南,有金牛道过剑门直通成都,有米仓道抵巴中。 自陕西往四川,汉中是必经之路,也成为联结北地与西南的重要通道。 但是在这里出现江南的商队,却是极为罕见之事。 这是一条新开的商路? 贺胜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关键之处。 这天下,还有谁有能力开拓一条新的商路?而且从江南至此,全程水路运输! 甚至连驮马都自己备着。 而且,运来的货物之中,据说有近半都是粮食。 汉中算是陕西行省最重要的产粮区。哪怕北方缺粮严重,自江南千里迢迢运粮至此,再贩往西北,对于普通的商人而言,绝对不是一件可以获利的买卖。 所以,这支商队哪怕不是日月岛派出的,其货物也必然跟日月岛有关! 贺胜不得不以暴露行踪为代价,在多方打听之下,才得以确认这支商队的行进方向是祁山道。 贺胜也只能准备先赶上那支商队,再论其他。 却没想到,刚离开汉中两天,便在此遭遇伏击。 一念之间,已是百回千转。 隆隆蹄声中,贺胜已来不及判断这支伏兵到底是属于谁的势力。 面对骑兵,跑是不可能的,只能正面迎上,奋勇拼杀出一条生路。 见高宁已经被远远带离,贺胜麾下三百骑,向后缓缓而退,直到距山坡四里之地停下。 这条山道,最宽处只能两骑并行。道路两侧,各有缓坡,虽然不陡,却也不利于骑兵疾行。 贺胜将兵力一分为四。 左右各五十人,下马疾行,伏于两侧缓坡之上,弯弓搭箭以待来敌。 前阵一支百人队,一人双马。剩余百人队单骑坠于后,形成一支长戟状的半攻半防阵型。 贺胜位于阵型最中央处,虽然没有任何言语上的激励,但对面如雷的蹄声,已经让这支久未饮血的骑兵充斥着熊熊斗志。 不只是贺胜,这支曾经骄傲的怯薛军,无人不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身上从未失去的骁勇。 贺胜心里突然掠过一丝的期待:希望对面的骑兵,是日月岛的部下。如此,自己也能趁机安抚下内心急欲复仇的欲望。 无论结果是胜是负,他与这些兄弟,都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 但是,一丝遗憾又从贺胜心中掠过。若是自己或是部下战死于此,该由谁去抚慰他们的家人?又该以什么样的名义告诉家人,他们,从来不曾懦弱! 四里之外的山坡拐角处,掀出一篷灰土。灰土之中,涌出的骑兵如同开匣的洪水一般,急泄而来。 双方视线已经不再有阻挡,但是对方却没有丝毫要停下速度的意思。 目测整支队伍,超过六百骑,数量是己方的两倍不止。 军令不算严整,大多手持弯刀,这是蒙古骑兵与西域骑兵的标配。来者,显然并非是汉人…… 贺胜收敛起内心淡淡的失望,手握镔铁长枪,冷冷地吐出一字:“杀!” 第633章 无人欢呼的胜利 前阵一百骑兵,驱动两百匹战马,同时发动,瞬间加速,以决然之姿,向对方冲杀而去。 后阵一百骑,落于一箭之地,缓缓加速,跟随其后。 两侧没了马的骑兵,随之而动,包围向前。 与此同时,轰然的马蹄声响彻山间,欲震心魄。六七百骑兵,自山坡之后蜿蜒而出,如同一条暴躁中的巨蟒,狂扑而来。 但是,看到这边骑兵没有丝毫的惊诧与慌乱,更没有四处奔逃,反而以更为坚决的态势准备直接对冲时,处于最前的敌骑个个俱是一怔。 有人愕然,有人惊慌,有人便拍马提缰试图避向路边的坡地。 但是坡地上坑石林立,并不适合纵马狂奔,立时便瘸了数匹战马。使得这只凶狠的巨蟒化为一只硕大的蜈蚣,向两侧探出数十条扭曲的细腿,随时准备趴倒在地模样。 箭雨如飞而出。 敌骑前方下意识地在减速,后方依旧滚滚而来。 双方不断缩小的距离,只够射出三箭。 中箭之人,还来不及掉落在地,两支骑兵便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轰!” 如平地炸出一串接着一串的惊雷。 马嘶人吼之中,断肢残躯飞溅而出。 两军相争,勇者胜。贺胜麾下气势显然更胜一筹,但终究无法弥补人数上的劣势。 第一波的对冲,一百士卒与两百匹战马拼掉近三百敌兵,成为各自马蹄之下的残尸肉块。 不过三息之后,贺胜率着剩下的百骑,又如利剑般刺入已经松垮的敌阵之中。 同时,两侧士卒围将而至,于阵型之外,不住射出箭矢,收割敌兵性命。 此时的贺胜,再不见丝毫的纠结与沮丧。一杆铁镔长枪,在他手中如游龙戏海,每一枪出,必有一敌被挑落马下。 红缨荡开枪尖的血水,如同在贺胜身边绽开朵朵鲜艳的红花。 只见盛开,不问凋落。 正如此时此刻,没人有空去关心,身边袍泽是否在马蹄之下哀嚎待援;没人有空理会,家中是否还有妻子儿女等着他们归去。 战场之上,最值钱的是士兵,最不值钱的却是士兵的生命。 每一场战争,都必须以无数将士的生命来换取最终的胜利。没人喜欢牺牲自己,却津津乐道于鼓励牺牲别人。 但是,既然上了战场,就必须有被牺牲的自觉,以及面对死亡地最为坚决的意志。 贺胜觉得,如此才是一位合格的军人! 而对方这支军队的意志,在他眼中显然还远远不够。 这是一支以畏兀儿人为主的骑兵,夹杂着十数个蒙古人,应当是其中的将领。 在贺胜毫不犹疑地捅穿一个蒙古百夫长之后,他的手下也明白了长官的选择。眼前的蒙古人,已经不再是他们曾经必须仰视的对象,而是敌人! 于是,所有人都将打击重点,全向蒙古将领倾斜。 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其实并不容易,却是击溃一支军队最有效的战术。 代价也必然很大。 贺胜无视左右同时劈来的弯刀,双脚虚踩马镫,纵身一跳,虎扑而出。手中铁镔枪笔直向前,全身化为一支迅猛的长箭,直直射向最后一个蒙古将领。 “呀——”这蒙古将领发出一声怪叫,手中弯刀上撩,却如何挡得住贺胜的全力一击。 “钉!”铁镔枪发出一声微不足道的脆响,去势丝毫不减,直接穿入蒙古将领腰腹之处,透体而出。 “卟!” 贺胜右手牢牢握住枪尾,左手撑住对方胳膊,整个人撞入对方怀中。 弯刀依然斫在他背上,划开薄薄的皮甲,拉出一道口子,血水迸射而出。 膨—— 两人一枪,同时滚落。 还未等贺胜起身,蒙古将领胯下之马随之轰然倒下,直接压住两人。 哪怕身下有蒙古将领给自己当垫子,贺胜依然疼得全身几乎缩成一团,只觉五脏六腑同时移位。恨不得自己立时晕迷过去,以逃避这难以忍受的痛苦。 “哇——啊……杀了他们——为将军报仇啊——” 剩余的畏兀儿兵群情激愤,如丧考妣般怒吼着、嘶喊着,掉转马头,扬尘而去。 终于结束了吗…… 身下的蒙古将领还在微微抽搐,身上的战马沉重如山,贺胜只能努力地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 对于畏兀儿兵,贺胜太清楚他们的德性。 这些人凭着钻营,往往能在军中占据着介于蒙古人与汉人之间的高位。他们对于蒙古人确实比汉人更加忠诚,反叛绝对不敢。但若无人监督,望风而逃、不战而溃对于他们来说便是家常便饭。 哪怕还有几个蒙古将领并未死绝,哪怕还有无数的同袍还在地上翻哀嚎。 叮叮咣咣的一片脆响,将士们手中兵器,纷纷垂落于地,或瘫软在地,或呻吟出声,或仰天长号。 却无人欢呼。 这是一支已经失去了希望的军队,哪怕战胜,却也要面对着比失败还让人痛苦的煎熬。 他们没有足够的药品,没有更多的补给,更没有友军的协助。 甚至在自己的国土之内作战,也无法得到官方的任何支持。 贺胜挣扎着想要起身,肋部却传来一阵剧痛,很可能肋骨已经断了两三根。 铁镔枪被牢牢压在蒙古将领的胸腹之内,身边连个能支撑贺胜起来的东西都摸不到。想叫唤出声,却似乎连张嘴的力气都已经失去。 “都给老子起来!”凌乱的战场上,终于响起一声怒吼:“能动的,立刻起身,打扫战场!贺将军呢?贺、贺将军——” 还好,有人还保持着清醒的意志……贺胜终于扛不住满身的疲惫,就此晕迷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经深夜。 边上火光俱无,只有身边微微的抽泣声不住响起。 “贺将军,你、你醒了……”高宁哭着说道:“对不起贺将军,都是我、都是我连累了你们……对不起……” 有没有高宁,自己这支军队都得面对这样的结局……贺胜摇摇头,呻吟道:“包兆言呢?” “我在!”高宁旁边的一个汉子应声答道。 “伤亡如何?” “三百兄弟,战死一百三十五,重伤一百一,其余全部带伤……”包兆言闷声答道。 伤亡率,百分百! 第634章 最后一条军令 贺胜悠悠地叹口气。 先不考虑战死者的身后事,如何救治这些伤者,才是如今最麻烦的问题。 贺胜两眼呆滞地看向天空,十六的圆月呆呆地挂在半空中,毫不吝啬地向这人间倾泄着它的光芒。只是光芒所照射之地,皆为刍狗,不以人间之喜为喜,也不为人间之悲而悲。 贺胜探出手,摸向自己的肋部,一股巨痛再次袭来,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将军莫动,后背的伤口已经给你包扎好。只是你现在两腿与肋部的伤势,暂时无法处理。” 贺胜这时才发现,自己的两条腿已经失去了知觉。不由惊问道:“我的腿,断了?” “不,不,应该只是折了……” 贺胜不敢再动,生怕又怕被活活痛晕过去。 “没药了吗?”贺胜喃喃问道。 “药带的并不够……”包兆言答道:“不过,末将已经派人去附近县城买药,估计明天应该可以回来。” 天可怜见,士兵战后重伤待治,还得进城自己掏钱去买药,说出来谁信呐? 而且,如此大批量地购买伤药,落在有心人眼中,自己的行踪必然又得暴露。可是如今,别说隐藏转移,整支部队连动都是动弹不得。 就比如贺胜自己,只要稍微挪动,必死无疑! “另外,郡主建议,让咱们向前方的商队或是回汉中求助。”包兆言继续说道。 贺胜双目一凛。 包兆言急忙说道:“此次攻击咱们的,并非是日月岛军,而是驻守于临洮附近伯岳吾部的军队。” 贺胜皱眉沉思。 伯岳吾部,早年跟随汪古儿归附铁木真,成为十三翼之一。与黄金家族长期通婚至今,其地位仅次于弘吉剌部。蒙哥汗与忽必烈,都有出自该部的皇后。 而如今铁穆耳的正妻卜鲁罕,便是伯岳吾部之女。 卜鲁罕此人,一向比铁穆耳还要果决,她从来不掩饰自己想成为太子妃的欲望。 为此,她四处联合蒙古诸部,为铁穆耳造势。铁穆耳能得到大多数蒙古王公的支持,卜鲁罕起码拥有一半的功劳。 伯岳吾部出兵攻打自己,显然是得到卜鲁罕的授意。 可是,杀了自己,铁穆耳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贺胜看向沉默不语的高宁,心里突的一跳。 卜鲁罕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甘麻剌的这个女儿!她想劫持高宁,用来挟甘麻剌? 不对! 贺胜几乎大吼出声。 卜鲁罕又怎么知道高宁与自己这支军队在一起?她又如何精准地发现自己的行踪并调集兵力,设伏于此? 唯一的可能,是甘麻剌? 贺胜突然觉得遍体生寒。 其实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表面上很受宠爱的高宁,并没有被她父亲真正地放在心上。 否则,当初不会将她留在广州与甄鑫厮混。更不会任其逃离云南,却假装不知道。 在甘麻剌眼里,所有人都只是他可利用的对象,无论汉人还是蒙古人,无论高官显贵或是贩夫走卒,只要让他觉得有用便会极力去拉拢。 因为甘麻剌很清楚,自己在蒙古王公之中,并没有太多的优势。想夺得太子之位,只有另寻支持者。 而当时投资甄鑫,不过是他为了巴结皇帝而随手落下的一个棋子。 能将自己这支队伍行踪精准地透露出去的,唯有甘麻剌! 他这是准备将高宁送到铁穆耳手中,而后引发甄鑫的怒火,并让双方之间先爆发一场冲突再说。 无论谁胜谁败,对于甘麻剌而言,只有好处绝无坏处。 皇家无情,贺胜完全可以理解。但是他无法理解的是,竟然能无情到这种地步? 而自己,竟然会去投奔一个如此无情的王爷,还想奉他为主? 这一瞬间,贺胜只觉万念俱灰。 自己真是白活了几十年,如何对得起一路跟随自己的一千将士,如何对得起莫名其妙地战死于此处、甚至连尸骸都不得归乡的兄弟? “将军……”包兆言低声说道。 “嗯?” “末将担心……” 贺胜感觉自己连思考的力气都已渐渐失去,只能含糊地应道:“说吧。” “跑掉的那些贼兵,很可能会喊来援军……” 贺胜一惊,伸出手想将自己撑起,却牵动全身的伤痛,不由自主地闷哼出声。 “将军,你、你别动……要不我、我扶你起来?”高宁急急劝道。 贺胜摇摇头,只能如倾倒的泥菩萨般继续勉强靠着。 枕下似乎是一具尚且湿热的马尸?浓重的腥味此时才扑鼻而至,让贺胜心口愈加烦闷。 对方设伏的骑兵是自己的两倍之多,能将其击溃已是万幸,再来一支兵马,只能等着被其全歼! 对方有援兵,自己的援兵又在哪里? 如今之计,也许只有断尾求生。 当然,我与那些重伤的兄弟,必然是该断之“尾”。 或许……贺胜眼角瞥向高宁。 似乎担心影响到贺胜的情绪,高宁上齿紧紧切住下唇,苦忍着不让眼眶中的泪水滴落下来。 让高宁先走,其实应该是个正确的选择。 对方的目标是高宁,只要她能引开对方,自己这些人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贺胜缓缓地摇摇头。 先不说这样对高宁是否过于残忍,毕竟自己的亲弟弟还在甄鑫手下讨活。若有一天,让日月岛的人得知他的哥哥为了活命,却做出如此下作之事,让贺威如何做人? “你挑十个兄弟,带着郡主,回汉中。在那里看能否找到日月岛的人,把郡主交给他们。”贺胜忍着全身的疼痛,艰难地说道。 “不!”高宁与包兆言同时说道。 “这是,我给你下的最后一条军令!” 最后一条军令……包兆言难掩心中的悲切,退后一半,单膝跪倒,右手捶胸道:“末将,领命!” “不,不行……我们走了,你们怎么办?要不是我偷偷跑出来,你们也不会这样……”高宁眼泪扑腾腾落下。 “如果在汉中找不到人,就顺汉水而下。我想在襄阳必然会有日月岛的势力存在。” 贺胜闭上眼,喃喃说道:“把其他的兄弟,全都挪到我边上来。留下三日的食粮给我们,你们立即离开!” 第635章 强中更有强中手 高宁还待坚持,包兆言轻声劝道:“郡主,将军既然已经下令,就不可质疑。还是让将军,多休息一会吧……” 高宁泪水涟涟道:“请贺将军一定要坚持住,高宁无论如何,都会请来救兵,救下将军!” 贺胜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闭眼不语。 一股难以言表的悲伤,充斥着高宁的心胸。 虽然贵为郡主,但是自懂事之日起,她便明白,自己不仅仅是父亲的女儿,也是家族联姻的一个重要工具。 她未来的夫婿,未必会喜欢自己,却一定会给自己的父亲带来极大的帮助,并成为父亲登上皇位之后的肱骨之臣。 而她,此生也许可以享尽荣华与富贵,却不可能得到一丝一毫的亲情。 她同父异母的长兄松山,表面对自己看似疼爱有加,其实不过将她视为天大的麻烦。 她的母亲眼里只有她的父亲,天天胆战心惊唯恐失宠。只要有父亲在的时候,母亲的眼光从来不会在自己身上浪费一息的时间。 自己确实是父亲眼中的宝贝,却是待价而沽的宝贝。只要有人出得起好价钱,父亲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卖掉。 甚至于卖上很多次。 这种事在皇亲贵族之家,不过是最寻常之事。 无可厚非,不能埋怨。 但是高宁不想要荣华富贵,只想求得一个如戏台之上,与自己相互恩爱的夫君。 她知道,甄鑫喜欢自己。若非自己的郡主身份,她早已经可以与厮守一起。 她也知道,父亲想利用自己来笼络甄鑫,为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自己逃离云南。 但是高宁万万没想到,此行会遭遇伏兵,导致贺将军部下死伤如此惨重。 虽然不太明白具体的缘由,但是高宁料定这事情必然与自己脱不开干系。这是她第一次亲历战场的惨酷,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死在自己的面前。 自云南北上,虽然贺将军与其属下总是不苟言笑,却让高宁体会到从来不曾拥有过的安心。而这种安心,她不仅未曾在自己父亲身上得到过,甚至于甄鑫都不曾给她这种感觉。 这是一支真正的军队,他们不应该为了自己,无声无息地死在这荒山野岭之中! 高宁银牙紧咬,与包兆言驱马狂奔。 身后,跟着十一个士卒。三百将士,最终只剩下了这十二人还能勉强行动。 原本两天的行程,高宁怔是咬着牙,只用一天时间便赶回了汉中。 到了汉中城外的码头边上,看着一溜的商铺,包兆言正待硬着头皮去询问哪一家会认识日月岛的商队,高宁却直接闯入一幢刚刚开业的阁楼。 包兆言一怔,却见门楣之上,挂着“汉水阁”的牌匾。此处,似乎是个勾栏? 现在应该不是营业时间,阁楼之内并无客人,只有正在忙碌的伙计。 高宁吸口气,努力摆出一副冷冰冰模样,扯住一个伙计叫道:“把你们掌柜的喊过来!” “姑娘你哪位?找我们掌柜有什么事?”伙计倒也没生气,只是奇怪地问道。 “别啰嗦,快去叫,我有急事。” “掌柜,现在不在啊……” “马上去找!” “可你总得先跟我说什么事吧?” “你、你……”好不容易攒出的气势为之一泄,高宁急得眼泪又快掉下来,只能气急道:“你怎么这样啰嗦,快点啊!” 如同一只即将发怒的小猫咪。 “你看,我们都在忙着呢……”伙计苦着脸说道:“要不,你先出去等会?” 说着,便客气地准备赶人。 门口却涌入十二个军汉,人人带伤,却个个的满身煞气。 伙计脚一顿,惊问道:“你们,是谁?想干嘛?” 满屋的伙计立时警觉,停下手中活计,纷纷抄起了家伙。 “哎呀!”高宁跺着脚叫道:“你快叫你们掌柜的过来啊!我、我不是过来闹事的!快急死人了……” “谁啊?敢来我们这闹事?”楼梯之上,响起一个软糯却不失威严的声音。 随着轻轻的脚步声,一个身着黄裳的女子,款款走下楼梯。 “咦——”这女子与高宁,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这位女子,却是苟榕。 “高宁?你怎么会在这里?”苟榕停下脚步,警惕地看向高宁。 阿黎已经怀孕,苟榕终于找到了最合理的借口,准备前往元古村,找个机会把自己给嫁出去。虽然正妻位置无望,但无论如何得拿到第二妻的位置。 这时候碰到她最大的对手高宁,可绝不是件好事。 “苟榕?榕儿!”高宁已经扑将过来,扯着她语无伦次地喊道:“太好了!快快,我要药,要伤药!还有,你有人吗?快点,跟我走,很急很急!” “你要去救人?谁啊?那些军汉,是跟你一起的?” “是的是的,哎呀,你别问了,要不然来不及了!” 苟榕心里微微一动,脸上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说道:“你叫我一声姐姐,我就去找人。” 高宁抿嘴点点头,突然后退两步,对着苟榕,噗通地便跪了下去。 “啊——” “你——” 数声惊叫同时响起。 虽然不是自己的主子,但身为高贵的郡主,为了救出自己的兄弟,却被迫受辱下跪,这让包兆言等人,如何能容! 包兆言等人,齐齐向前踏上一步,怒视苟榕。若不是看在她是个女子的份上,早已乱拳将其捶扁! 更慌的却是苟榕,惊叫声中侧身避开,随即觉得不对,跟着噗通跪倒在地。 高宁低着头,眼中的狡黠之色一闪而逝,苦着脸软软地说道:“求……” “别别!”苟榕有苦说不出,急急摆手说道:“我这就去找人找药,马上、立刻!” 麻烦大了……一向只有她调戏别人,这次却被这貌似呆萌的郡主摆了一道。 若她去给甄公子告状,自己可有苦头吃了…… “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苟榕尝试着问道。 “只要你想办法救下他们,莫说一件,十件百件,我都答应你!” “你、你不能告诉甄公子……”苟榕凑到高宁耳朵,轻声嘱咐道。 “你要带我去见甄公子?真的吗!太谢谢你了榕儿!”高宁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如同一颗熟透的红苹果。 这死妮子! 苟榕恨恨地在心里骂了一句,等忙完了姐再想办法好好教你怎么做妹妹! 第636章 白岔铁蹄马 “看什么看?都干活去!”苟榕扯着高宁同时起身,虎着脸朝四周吼道。 伙计们脖子一缩,纷纷转身,假装很忙的样子。 这位年轻的大姐大,虽然不是汉水阁的掌柜,却比他们掌柜高出好多个级别。据说,日月岛分布于江南各处的生意,如今一大半都是她在掌控。 这样的人,如何得罪得起? “榕大掌柜!”汉水阁掌柜满头大汗而来。此人姓区,是襄阳区汉南的家仆。汉阳阁便是日月岛与区家合资设立,日月岛占51%股权,掌柜由区家派人负责。 苟榕脸上已不见喜怒,似乎刚才与高宁耍小心眼的人跟她毫无关系模样。 “给你半个时辰时间,让人去城中将所有药店的伤药全部买来。所需费用,先记我账上。” “三儿!”苟榕又扬声喊道。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不知道从哪里应声而出。此人,是苟家的老三苟枥。 “姐——”苟枥嘻笑地看着苟榕。 “看好你的臭嘴!”苟榕一字一顿,张着嘴无声地说道。 “哎,好的……”苟枥满嘴应道,却探出拇指与食指,轻轻地搓了搓。 “你!”苟榕怒目而视,苟枥抬头望天。 “记账!” “好的姐!”苟枥立时端正问道:“有啥吩咐?” “叫我榕掌柜!”苟榕虎着脸说道。 “好的,大掌柜。” 高宁心下掠过一丝黯然。 苟榕她爹是甄公子最忠心的手下,她的八个娘亲都在各地为甄公子打理产业,她的长兄已经成为日月岛的领兵将领,她还有十多个兄弟姐妹…… 我,却只有孑然一身。 最为尊贵的郡主身份,却是甄公子最看不上的东西……我凭啥跟她争啊? 要不,还是回云南去? 或许那里才是我命中的归宿…… 不行,我得等苟榕安排人,救下贺将军他们后再说。我还得等贺将军身体恢复后,才能跟他一起回云南。 要不,最后去见一次甄公子后就回去? 百转千回之后,高宁愉快地决定了自己接下去的计划。脸上又露出开心的笑容,如看着自己的弟弟妹妹一般,望向苟榕与苟枥。 苟榕疑惑的目光掠向突然开心起来的高宁,对着包兆言问道:“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在下,包兆言。” “包大哥,你跟着小枥,去码头找到护卫。然后直接跟他们商量怎么救人。打仗的事,我不懂,你们自己决定就好。” 包兆言询问的目光看向高宁。 高宁坚定地点点头。 “如此,劳烦苟姑娘。” 苟榕翻了个小小的白眼,心里骂骂咧咧,嘴上谦让道:“不敢称劳烦,郡主之事,便是我家的事情。” 包兆言微微一怔。 若说郡主之事便是甄公子之事,他还能理解。为什么又会跟这苟榕扯上关系? 而且这苟榕说话的语气,怎么显得她如同甄家主母一般? 对于日月岛内部的势力分布与架构,包兆言从来没有关心过,也不甚清楚。但是他多少还是了解到苟家家主苟顺,是最早跟在甄鑫身边之人。 苟家掌控着日月岛部分资源,那是他们家应得的回报。但是这位苟家姑娘所拥有的权力,显然并不一般。 她不仅可以随意调用此处的人手与银钱,甚至还能指挥日月岛的护卫军? 难怪甄鑫扔下高宁在云南不管不顾,原来又勾搭上了一个? 果然是个风流子! 包兆言不由地有些义愤填膺,心下也为高宁觉得不值。 一个身份如此尊贵的郡主,却竟然要跟一个海贼之女争风吃醋? 好在他并不知道这俩姑娘再怎么争,都只能争个老二之位,否则说不定得立时拔刀杀人。 叹息声中,包兆言随着身材瘦小却相当灵活的苟枥来到码头之上。 虽然占据着汉水上游的重要位置,但是长期以来,兴元路的水运并不发达。十多年前南宋覆亡之后,汉中才开始成为襄阳等地粮食北运的中转站。 但是这几个月以来,随着汉水与长江航路的打通,江南巨量的货物在此集聚,而后又分别向陕甘及四川北部输送。 使得原本并不宽绰的码头,显然拥挤不堪。 包兆言让其他人守着马在码头外等候,凭着还有余力的身躯,勉力跟上东钻西窜的苟枥。 穿过繁杂喧闹的码头,顺水沿岸下行不久,一座占地足有二十余亩的仓房出现在面前。 苟枥昂然而入。 一眼望不到边的围墙之内,是数幢仓库以及营房,甚至还有一个整洁的马棚。 苟枥颇有自得地指着马棚说道:“咱们的马,可都是一等一的骏马,把这些马运过来,比运货物可难多了!” 一个汉子正在马棚之外,给马梳洗。 包兆言两眼一眯,心里掠过难言的悸动。这马,对他而言,实在是太熟悉不过。 蒙古马是最适合于骑兵作战的马匹,但并不是所有产自蒙古的马,一定就可以成为合格的战马。 而其中的佼佼者,是产自于应昌路草原与山林之间的百岔铁蹄马。这里是弘吉剌部的驻地,正是因为铁蹄马,才使得弘吉剌部成为黄金家族最为看重的部族。 这种马,凭着如同铁制的蹄子,使其能够轻松穿行于崎岖山路与坎坷的草地,甚至不需要安装蹄铁。 千里疾风万里霜,追不上白岔的铁蹄马。 相对于产自西域的大宛马,铁蹄马体型更健壮,负重能力更强,耐力更足,尤其适合重装骑兵的需求。因此,自成吉思汗时起,此马便成为怯薛军的标配。 如今天下间,能拥有铁蹄马的人,唯有怯薛军! 包兆言眼睛又是一亮,他可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等人战马被夺走之后,正是贺威准备筹建日月岛骑兵之时。 “贺将军——”苟枥已经扯开嗓子吼道。 刷马的汉子抬起头,扬手打了个招呼,应道:“小枥,你抽空过来帮我刷马?” 包兆言两脚一顿,一股既兴奋却又难堪的滋味从心中油然生起。 此人,并非是贺威,而是贺家的仆从贺一虎。 一个半年多前,连上战场的资格都有,只是负责伺候战马的马夫…… 第637章 预设战场 “咦,包大哥?”贺一虎惊喜地冲上前,不由分说就给了包兆言一个熊抱。 包兆言几乎被抱摔在地,苦着脸揉住胸口,不住咳嗽。 “你受伤了?出什么事了?贺爷呢?” “我们在路上被人伏击,贺将军此刻重伤,等待援兵。” “什么,在哪里?” “勉县以北,距此百余里。” 贺一虎皱眉不语,看向苟枥。 “我老姐说了,一切由你们俩商量决定。需要什么,尽管提。我负责备货,人手你自己调动。他们需要的伤药,应该快要准备好了。” 贺一虎长舒口气,说道:“事不宜迟,咱们立刻出发!”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根竹哨,凑近嘴边鼓腮吹起。 “笛、笛、笛——” 三声凄厉的哨声,响彻整个仓房。 马棚内、营房中、仓库内,立时涌出一堆的兵士,聚于贺一虎周边。 “紧急情况,给你们一刻钟时间,准备出兵!” “啥情况啊?” “要打谁?” “可终于有仗打了……” 一群兵士嘴里嘻哈着,手脚却丝毫不慢,立时回去营房,各自收拾。 贺一虎抱拳说道:“包大哥稍待,我们马上就好!” 包兆言颔首,面色复杂地看着这群充满斗志的兵士。 这些人,其中近半是原先属于被他们放弃的仆从军。但是他们却走上了一条比自己更加充满希望的道路。 也许他们并不清楚前方有什么,却知道该往哪去。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包兆言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作为军人,包兆言从来不觉得需要自己去思考这些东西。作为属下,也不应该有自己的好恶。贺将军吩咐什么,自己将其执行好便是。 包兆言知道,贺将军不可能成为怯薛长,自己也永远不可能成为怯薛千夫长。是以,只有辅助好贺将军,让他稳稳地掌控好唯一的一支怯薛汉军千人队,自己便可一世无忧。 但是终究,还是错了? 此次自云南北上,本来是准备逮到甄鑫,或直接找机会将其杀死,以求得被皇帝宽恕的机会。可是讽刺的是,如今还得依靠甄鑫手下去援救自己的兄弟。 此战之后,贺将军又会如何选择? …… 蜀汉建兴六年,诸葛亮首次率军北伐,直指陇右五郡。一战攻下天水、南安、安定三城,以致“关中震响,朝野恐惧”。 诸葛亮当年走的,便是这条祁山古道。 这条古道,南自勉县与金牛道相接,经剑阁通往成都。西北经略阳、祁山抵达天水。 贺胜等人遭遇伏击之处,便是在略阳与勉县之中的山间小道上。西距汉中百余里。 已经三天不眠不休的包兆言,再次策马狂奔于这条山道之上。 三天时间,他已经在这条道上奔行了三趟。 第一趟,他只是负责执行贺将军的指令,对于前方的目标根本不关心也不甚在意。第二趟,满心惶然却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汉中可能的援军。第三趟,不仅顺利找到援军与药材,甚至还换回了自己曾经熟悉的战马。 论养马,贺一虎果然是专业的!每一匹铁蹄马都被他侍伺得油光发亮,不太肥膘却极壮。 只是这一句夸奖,包兆言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只能闷着头作心急如焚状。 马跟马的差别,远远超过人与人的不同。 包兆言甚至还能在马上放心地睡了两次觉。 而且这趟只用了半天多的时间,便赶了回来。 还好,没有敌兵再次来袭;还好,留下三天的水粮还够伤兵们饮用;还好,所有的伤兵都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 但是终究,又有数个重伤者,撒手而去。 “贺爷!” 看到贺胜的惨状,跪倒在地的贺一虎,脸上现出难以掩饰的惊惶。 贺胜勉强睁开眼,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张着嘴,却已经说不出话。 “少爷……”贺一虎膝行而前,伸出的双手微微颤抖,想将他扶起却不敢或动。 贺胜两眼,缓缓闭上。 “少爷!”贺一虎惊叫道:“快来人,快点!” 包兆言不免心慌,却见贺胜嘴唇依然抖动,便将耳朵贴上细听。 “少爷怎么样了?”贺一虎急问道。 “贺将军让你,别吵!”包兆言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道。 “哦……”贺一虎一屁股坐倒在地。 医护兵上前,稍微检查了贺胜的身体后,说道:“贺将军全身多处骨折,但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不能轻易挪动。” 不能挪动?意思是必须在此死守? 此处无险可踞,若有敌兵来袭,怎么守? 贺一虎此来匆忙,只带着三百骑,其他的人最快也得明日才到。 放出斥候之后,骑马向北奔上四里之外的山坡顶上,拿出望远镜四处打量。 贺胜睁开眼,看向远处的贺一虎,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自己的仆从都有资格独领一支队伍,想来贺威应当已经在日月岛站稳了脚跟。 如此也好,贺家总算不会就此而没落。想必孤守于上都的老父亲,也会为他的小儿子感到自豪…… 日月岛商队开拓之处,首要的任务不是赚钱,而是各处的地形地势资料的收集。自汉中过祁山道直至临洮的地图,早已绘制完成。 贺一虎对照手中的地图确认自己所处的位置。视线所及,是一道接着一道的山梁环绕。 虽然处于群山环绕之中,四周的山却并不甚高,坡也不算陡。在这样的地形中作战,其实并没有办法完全发挥出骑兵的优势。 不过对方也是骑兵,同样也会受到地形的掣肘。那么,唯一的办法,只有预设好作战之处。 贺一虎回来,又派出一个斥候,让他沿路去查探理想的地形。 看着他紧皱的眉头,包兆言不由地担心道:“咱们这些人,能守住一天时间吗?” 敌兵若没来便罢,再来的话绝对不止三五百骑。 到现在为止,包兆言还是没完全弄清楚,为什么会有蒙古军队袭击自己。 只是贺一虎似乎也不太关心这事的缘由,他纠结的是,这一仗,该怎么打? 第638章 装备 其实明天能赶来的援军,最多也就百骑。想靠这些人来改变战局,几乎不可能。 而且,此次北上的这些士兵,都是未来西北军的骨干。在此每折损一个人,就意味着至少会损失一个百夫长。日月岛军,太缺中层将官,哪里都缺,岂能在此作无端的损耗。 惨胜的战绩,绝对不符合日月岛的作战原则。如此,就算打赢了此仗,自己恐怕也得遭受罚。 若是被赶到哪个岛上去当监工,那可就太丢人了…… 看着贺一虎纠结的模样,包兆言张了张嘴,却又只能闭上。劝他们带着贺将军回去,已是不可能。鼓动他们留下死战,似乎也没这道理。那只有一个选择,让他们留下药品,先自行撤离? “我把医护兵与药品都留下来,另外给你们准备了一些弓箭。”贺一虎说道。 他们真的要先溜走?包兆言有心愤怒,却已无话可说,只能闷闷地点点头。 “我会带着兄弟们,去引开敌兵。” “嗯。”包兆言无奈地继续点头,随即又发出惊问:“你说什么?” “我去将敌兵引开,万一……我说的是万一,有部分贼敌趁乱跑来,就得靠你们自己抵挡。” “你要去引开敌兵?你都不清楚敌兵数量有多少?” 这贺一虎,啥时变得这么虎了? “你们现在的人手……”贺一虎环视一圈,曲指挠着腮帮。 长这么大,没见过少爷的军队被打得这么惨的……满地的伤兵,能站起来的也就二三十人。而且如包兆言这般伤势较轻的人,也因为来回奔波而早已疲惫不堪。 “这样,我再留一支十人队下来,协助你们防范。”贺一虎歉疚地说道。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地主家也没多余的人手…… “你有多大把握?”包兆言沉默片刻后问道。 贺一虎摇摇头,咧着嘴笑道:“说出来不怕包大哥笑话,这是我第一次真正领兵打仗……” 第一次啊……你不说我还准备信任你! “我跟你们去吧。” “不行,你得留下照看贺爷。” 一直咬牙静卧的贺胜张了张嘴,正在给他疗伤的医护兵仰头喊道:“贺将军说,让包大哥随行。要死,也得他先死!” 我必须先死?好吧,贺将军说的有道理! 包兆言胸膛微微一挺,看向贺一虎。 贺一虎挠腮的手指头挪向头顶的短发,死命地抓了好几圈后,才无奈地说道:“行吧,不过包大哥,上了战场……” “放心,我不会当逃兵!” “不是,我的意思是,该逃的时候你得会逃……” “你瞧不起我?” “不是啊包大哥……”贺一虎苦着脸说道:“要不,咱们换个说法。你可不可以坚定地执行我的……嗯,命令?” “这当然没有问题!” “好!”贺一虎稍稍地松了口气。 斥候不断地回来,又有新的斥候领着不同的任务被派出。 趁此机会,数百骑兵各自倒地,呼呼大睡。 包兆言却没了休息的欲望。他四处巡视,查探伤员,检视战死的尸首,不落下一人。 许多的残肢断躯已经拼凑一起,包兆言一张脸一张脸地仔细擦拭。 战前物资准备,战后打扫战场,这都是他份内之事。做这些事,他很熟练,也不见有太多的悲伤。 但是心内难免纠结。 当场战死的有一百三十五人,这两天伤重而死的又有十八人,还有近十人即便能活也必成残疾。 先不说这些伤员,这一百五十余人的抚恤又该如何处理? 朝廷早已将他们放弃,若知道他们在此杀了蒙古将领,可能性更大的是给所有人安个谋逆的罪名,谈何抚恤? 找梁王申请抚恤?他又怎肯承担杀戮蒙古将领的责任? 难道说,自家的兄弟们,是要白白死去不成? 包兆言茫然地看向贺胜。 贺胜努力地抬起胳膊,微微地勾动手指。 包兆言急忙跪坐在他身侧。 “转告贺威,让他来处置。”贺胜低声说道。也许是因为实在没气力说话,也许是不想让旁人听到。 包兆言眼睛微微一亮,随即又黯然失色。 让贺威替贺胜处置这些战死的兄弟,这是最好不过的方法。但是贺威自己能掏得出钱来吗? 还不是得找甄鑫申请! 可是我等明明是准备找甄鑫麻烦来的…… 但是心上一块石头总算有地方落下。坐在地上的包兆言身子一歪,便斜卧在地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感觉有人在推着自己,包兆言一蹦而起,惊问道:“敌兵来了吗?” 贺一虎轻声答道:“还没,不过离咱们有四十多里地。” 晨曦已亮。 贺一虎特地牵了一匹铁蹄马给包兆言, 包兆言来不及对昔日的伙伴表示亲昵,一言不发地收拾鞍辔,挂好兵器水囊,塞进一些军粮,翻身上马,跟着贺一虎,向北驰去。 这是准备去偷袭吗? 虽然这时敌兵可能歇息未醒,可是赶过去的时候他们不是刚好醒来吗? 还能袭个啥营? 是时间没算准? 还是贺一虎觉得天光大亮时更适合袭营? 包兆言一肚子疑惑,最终还是将嘴紧紧闭住,一声不吭。他牢牢地记着自己此行的任务:遵贺一虎的军令,然后第一个去送死。 当然,在战死之前,最少得杀上两个蒙古将领,如此才会不亏! 队伍行进速度不快,走走歇歇,一路让战马充分地保持着足够的体力。 前行三十里时,队伍又停下休整。给马喂食,稍稍再补些精食,将士们也都在检查各自的装备。 这装备着实丰富。 除了人手一把长近四尺的砍刀之外,马上还挂着三支短矛。 弩弓虽小,却是精钢制成,挂于腰后,每人各有五支。 黑乌乌的应该就是曾经让包兆言他们吃尽苦头的陶弹,每人一袋。 看着全身上下,几乎光溜溜的自己,包兆言不仅闭紧了嘴,连眼睛也默默关上。 连胯下的白岔铁蹄马,都是借来的……虽然这曾经是属于自己部队的战马。 耳边却传来“钉钉锵锵”的脆响,包兆言忍不住睁开眼。 第639章 目不忍睹 身边这些士卒,正嘻嘻哈哈地相互帮忙,在身前后背上系上两块弧形钢板。 这是可以将胸部与腰腹完全遮挡住的甲衣,而且还是钢制!超薄流线型的设计让甲衣可以与身体完全契合,不会对行动产生任何的阻碍,又能起到极好的防范效果。 加上每人左臂还有一个臂盾,这些日月岛兵,得有多怕死啊! 包兆言心时不由鄙夷,却又有那第一丝的愤怒……为什么没有我的? 那该死的马夫,就不考虑下第一个准备去送死之人的沉重心情吗? 此处,是两山之间的一个相当开阔的谷地,纵横之间各有四五里,是个非常适合骑兵进行正面会战之地。 日月岛军,是准备以武装到牙齿的装备来正面硬刚来敌? 包兆言心里重新燃起斗志,轻轻地安抚胯下略显急躁的战马。暗自咬牙:哪怕只有一把刀在手,我包某也不会在这些仆从军面前,坠了怯薛军曾经的威风! 队伍聚在谷地南端,一个斥候已经登上了北端的山顶,举棋遥遥示意。 这么远的距离,包兆言连人影都分辩不清,更不知道斥候手中挥的是什么样的棋号。 他不由地看向贺一虎。 却见贺一虎施施然地掏出一个长铜镜,端在眼前,向山顶打量。而后淡然说道:“收到。” 便有一士卒摇旗响应。 这便是传说在日月岛军中独家拥有的“千里镜”? 包兆言蠢蠢欲动,想借来看看,却又不太好意思张口。 贺一虎举着望远镜前后左右扫视一番,而后指着众人头上的山顶说道:“包大哥,劳烦你上山,观望下战场全局。” 包兆言神情一滞。 山并不高,也就二十余丈。可是即便自己上去了可以观望全局,又对战局能有什么帮助? 我坐在山顶上,饮着山风,看着大伙儿打仗,然后疯狂地喊“诸君奋进,勠力杀敌!” 问题是,你们能听得到吗? 我要听从包兆言的指挥……这是第一原则! 但是我怀疑他是在故意给我难堪,而且有足够的证据。 问题是,即便有证据,又能向谁申诉? 回去后,让起不了身的贺将军打他一顿? 包兆言默默地爬上山头,寻个风大之处,于猎猎声中,眺望山谷。 那一头的斥候,似乎对他挥着旗打招呼,包兆言只能咧出一个欲哭无泪的表情。 远处的山间,扬起一道道灰尘。随着渐渐传来的隆隆蹄声,灰尘聚为一条巨蟒,于山间逡巡穿梭。 包兆言打起精神,虽然自己已经被剥夺了先去送死的权力,但若双方战斗正酣的时候,应该没人会阻止自己冲下山去杀敌。 说不定,自己便会成为压死敌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对面山顶上的斥候,不断挥舞着自己的旗子,大约是在告诉贺一虎有多少敌兵。但是包兆言看不清也看不懂斥候的旗语,不过凭感觉判断,这支敌骑的数量,绝不会少于六百人。 依然是超过己方两倍的兵力? 包兆言不由心里一紧。 整支队伍中,没有一个是真正经历过战场厮杀的战士,最强的也不过是如贺一虎一般的仆从军。 即便能将敌兵打退,必定只会是惨胜的结局。 估计比自己的队伍还惨! 有敌兵斥候率先穿出山道,在山谷中晃了半圈之后,又退回去。巨蟒立时便缓下了速度,慢慢地在山谷的北端现出身影。 三百、五百……足足有八百骑! 虽然肤色混杂、军容不一、刀兵各异,其中不仅有畏兀儿人,甚至还夹杂着不少汉兵。但是,仅凭这数量的优势,便足以碾压日月岛的军队! 包兆言忍不住地便想冲下山头,又想起要服从军令的承诺,只好立在原处。在心里大吼道:擒贼先擒王啊—— 两军对垒,相隔着四五里的谷地。 敌兵脸上,俱现出讥讽之色。 似乎听到包兆言心中的呐喊,敌兵队伍开始进行调整,蒙古兵退后并缩入阵型之间,其外包裹着畏兀儿人。汉兵则被推至军阵的最前方,并成一个粗大的筒状队型。 而日月岛军这边,阵型不丁不八,各自散漫。不像冲阵,反倒如一盘即将散开的泥沙。 这样的阵型,怎么打?包兆言的心,已经冲到了嗓子眼。 先动的,是蒙古人指挥的敌兵。呼啦啦的吼叫声中,战马迅速加速,狂奔而来。 日月岛军随之催马迎上。 如两股洪流,相对倾泄。然而,对方以昂然之姿,裹挟着毁灭一切的气势。这边厢,却如勉强聚在一起的数股细流,只要迎上便是被吞没的下场! 令人目不忍睹。 包兆言痛苦地闭上双眼,耳中却没有听到轰然的撞击声。 只有谩骂与嘲讽。 包兆言愕然地睁开眼,却见谷地之内,并无漫天的飞血,也没有落马的将士,更看不到残肢与断骸。 唯有隆隆而过的敌军,与四散逃窜的日月岛骑兵。 …… 山谷以北约五十里地之处,熊二领着他的一千马贼,不急不缓地向南而行。 四周林木葱葱,不知名的野花盛开其间。春风的凉风吹过,各自妖娆。 虽然没有江南的似锦繁花,却也独有一丝风味。 但是,这风景却不是熊二放慢行进速度的原因。 追踪敌兵,是个很累人的活。快了会被对方发现,慢了很容易追丢。这让熊二很无奈,也开始有些烦躁。 在村子里被关了两个月,对熊二来说,是件相当痛苦的事情。 每天不能打人骂人更不能杀人只能挨揍的日子,没有谁能过得下去。 好在已有大妇风度的阿黎,瞧着快熬出毛病来的甄鑫,终于决定将苟榕接过来完婚。 熊二比甄鑫还开心。 这不仅意味着甄鑫有了发泄的对象之后,不会每天只盯着自己。也意味着自己有借口出一次差,南下汉中去接应苟榕以及随她一同北上的一大批文化人。 他便盼星星盼月亮地掰着手指头计算日子。 可是还没等他出门,临洮那边便传来不太妙的消息。驻守于此的蒙古伯岳吾部,似乎有所异动,正召集士兵准备南下。 第640章 如水的骑兵 元古村是渭源县的辖地,渭源又归临洮府管理。 秦昭王年间,秦国在狄道设置陇西郡,成为陇山以西最早的郡级政权,被誉为“陇右首郡”。唐安史之乱后,狄道地区被吐蕃吞并,自此便成为中原出入吐蕃的重要门户。 元古村北距临洮府治所狄道,不足百里。是以,熊二及其马贼总是尽可能避开狄道的官府,以防被其盯上。不过却早已在临洮府布下了密密的眼线,就是防着此处驻军突然派兵袭击元古村。 临洮驻兵并不多,只有一支以伯岳吾部族兵为主的千人队。但是从各处召来的畏兀儿人与汉人,却凑出一支千余人的部队,南下渭源之后,折而向东。 难不成是朝廷得到了苟榕准备北上的消息,而后派兵进行截击? 即便他们的目标不是苟榕等人,从时间上来看,也很可能在半路上与其相遇。 本来是准备抱以闲散心态出差的熊二,这下只能进入紧张的出兵状态。为了防止意外的出现,熊二领兵远坠于临洮官兵之后。 自渭源一直跟到天水,却没有出现任何的异样。甚至遇到自汉水北上的一支商队,也没被抢劫。 熊二只能继续从天水走祁山道南下,前往汉中。 这一日,已过略阳,跟汉中还有三百余里。 前后方向同时有斥候传来紧急军情。前方三十余里之处,有两军正在交战,其中一支部队,是日月岛贺一虎的三百骑兵。而后方五十余里之处,出现一支千人队,应当是来自天水的驻军。 熊二大惊失色,这是被人包了“饺饵”? 此处距元古村已有八百里,根本来不及回去调兵。更何况也不敢调,否则元古村便得敞开大门,任人予取予夺。 自江南护卫苟榕等人北上的兵力,最多五百骑。这样算下来,以一千五的兵力,对付两千多官兵。差距倒也不算太多,只是若再有官兵包抄而来,那基本上是插翅难逃。 熊二第一时间再撒出斥候,西北往天水、东北顺陈仓道往宝鸡方向。若还有官兵,可能性最大的便是来自凤翔府的军队。 同时,全速向三十里外两军交战之处狂奔而去。 …… “哈哈哈——”哈赞勒马,看着四散逃窜的日月岛兵,仰天狂笑。 这些可笑的汉儿,以为弄到几匹好马,就敢自称骑兵? 这场战斗,还未开始,已经差不多可以结束了! 这边,是依然齐整的八百骑兵,气势如虹。那边,却如同三百只狼狈不堪的耗子一般,在山谷之中到处奔走。 两军相接,他们竟然根本不敢对战,就这样从自己的马蹄跟前鼠窜而走。 山谷就这么大,他们以为还有地方可逃吗? 作为蒙古伯岳吾部的少主,王妃卜鲁罕的亲弟弟,哈赞在战场上领兵二十余年,就没见过如此胆小的军队。 这是出来丢人现眼的吗? 哈赞斜眼对着身后的一个畏兀儿兵讥笑道:“你们,就是被这支军队打残的?” 畏吾儿兵犹豫道:“不是,不是这支军队,兵器不一样,战马也不同!” 败了就败了,还要找借口? 哈赞最看不起畏吾儿人的就是这点,在战场上永远都成不了勇士的一群胆小鬼! 哈赞挥起手中弯刀,大吼道:“冲上去,杀光他们!敢退者,我抄你全家!” “嗬!嗬!” 眼见功劳在即,哈赞麾下这支军队,俱是斗志昂扬。吼叫声中,队伍分成两支,从山谷两侧向溃散的日月岛兵包抄而去。 这边马蹄刚起,那边却突然变阵。 看似杂乱无章的骑兵,每三骑聚成一支品字状小队。三百骑兵瞬间化成一百支小队,全都攻向东侧的官兵。 官军如梳,日月岛兵如水,依然一触即溃。 但是双方最近时,已近一箭之地。 官兵这边张弓,才来得及射出两箭。日月岛军那边端弩,却已出了五矢。 漫天箭矢,交错而过,奏出钉铃咣啷的脆响,如同一曲肆意乱奏的乐章。其间,没有观众的喝彩,只有奏乐之人不断的惊呼与惨叫。 来不及检验战果,日月岛兵又得面对另一支在山谷中绕了半圈之后追击而来的官兵。 或低头躲开飞箭,或以臂盾掩住脸面。在避开正面冲撞的同时,一堆乱七八糟的兵器被投掷而出。 有短矛,有套住马脚的绊索,有一包包掺着红见手的石灰。更多的,则是一触便炸开的陶罐。 这些陶罐伤害性不算大,污辱性却是极强!炸开之后,淌出黑乎乎的油汁,沾在身上马上,如同浓墨的鼻涕一般,令人阵阵恶心。 “这、这是火油……”有畏兀儿兵惊叫道。 可是官兵之中,有人在忙着咒骂对方的无耻,有人在哀嚎着自己的失明,有人在试图救助被扎落于地上的同伴,却没人关注这个畏兀儿兵的提醒。 双方全力催动马速的这次冲锋,立时让各自的战马显示出了区别。 官军的战马还在喘气,日月岛军的铁蹄马却已经掉转马头,再次加速。转眼之间,攻守易位,三五成群的日月岛骑兵,已经从后方开始追击官军。 反身射箭,对于大多数的蒙古兵与畏吾儿人来说,都不算难事。但是杀伤力,便弱了许多,再加上日月岛兵防紧全身要害,便可无所畏惧。 同时,所有的日月岛骑兵已经为各自五支空弩重新上好弦箭。 踏踏踏—— 三百匹铁蹄马,踏出同一个节奏,闻之心颤。 数息之间,近千支弩箭倾泄而出。夹杂于其间,有数矢火星。 暴怒中的官兵,正待调转马头,日月岛骑兵却又如水一般滑开,保持着绝不与敌近身接触的距离。 “啊——” 惨叫声起,滚滚的黑烟之中,一股股浓浓焦臭味,瞬间弥漫于山谷之间。 从一匹倒下的马到另一匹马,从一个滚落的士卒到另一个士卒。黑烟愈滚愈烈,夹着人马痛苦的嘶吼。 “这是火油——”有凄厉的叫声响起:“在地上打滚,用土扑灭!” 下马去地上滚?现在正打仗啊,是谁出的这没脑子的主意? 第641章 穷寇不追 哈赞怒吼道:“别管火,杀过去,将这些该死的贼敌,给我杀光他们!” 千夫长这是准备以自己为火源,对敌人施以“火攻”作为报复吗? 畏兀儿兵眼中全都现出惊惧之色。 可是,就算我们全身带火地扑向敌兵,难道他们会站在那给我们烧吗? “啊——”有人已经耐不住火撩的痛苦,发出一声声的惨叫。 也有人终于滑下马,在地上不停地打滚灭火。 日月岛兵却没有趁势掩杀,只是在外围不停驱马打转,而后以弩箭保持着充裕的射杀力。 同时,七弯八拐地从背后追击着另一支还未着火的敌骑。 八百官兵似乎被三百日月岛骑兵包围了! 又一波陶罐被日月岛兵掷出,夹以源源不断的弩箭。 剩下的官兵纷纷躲避,可是躲得过陶罐,却躲不过弩箭。好不容易两者都避开,却总是有炸开的黑油飞溅在身上。 便有人解开身上衣袍,挥舞着作挡箭牌。却已腾不出手来开弓射箭。 形势渐颓,越来越多的官兵脸上,现出惊惶之色。 日月岛骑兵的马蹄却依然强健而有力。 没有鼓舞士气的呐喊声,没有充满激情的怒吼声。三百匹马,奔出同样的节奏,呼啸而来,悠然离去。 如同在山谷之中,随着节拍整齐地舞动着的一群幽灵,从容地收割官兵的性命。 “上啊!给我上去,杀了他们!”为了防止自己成为首先射杀的目标,一直躲在士卒之后最安全位置的哈赞,歇斯底里的狂吼。 见身边部下依然犹疑,狂怒中的哈赞挥刀便是一劈。 半条胳膊,腾空而起。 一个畏兀儿亲兵愕然地看着自己的胳膊,半晌后才发出一声惨叫。 围在哈赞身边的几个亲兵,下意识地将战马扯离哈赞。 不知从哪里飞出一条破袍子,望空罩在哈赞脑袋之上。还未等他将袍子扯开,马臀之上,又被狠狠地插了一刀。 胯下战马,仰天嘶鸣,放蹄狂奔。哈赞惊怒交加,急忙贴下身搂住马脖子,防止被颠落马下。 他却不知,原本堆积在他身前的士卒,竟然配合默契地让开一条道。那马便驮着哈赞,以大无畏的愤怒,向日月岛兵直冲而去。 慌乱之中,哈赞终于扯开罩在头上的破袍子。人还趴在马上,手中弯刀已斜劈而出。 “钉!”一支弩箭被劈飞。 “咵!”战马两只前蹄一顿,扬起的后臀却无法收住前冲的势头,压着前肢在地上蹭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摩擦声。 轰—— 坏了,这是绊马索……来不及脱离马背的哈赞,虽然努力地调整自己的姿势,却终于没能逃脱轰然倒下的战马。 头一歪,便晕倒在挣扎的战马腹下。 “冲啊——杀啊——” 两百余畏兀儿人狂呼乱吼,挥舞弯刀,刷刷刷冲向谷地北面的山道。扬起的灰尘未尽,人影却已消失不见。 果然,在战场之上,只有精明的畏兀儿人才有可能活得更加长久。 至于没有尽到护卫主将之责……只要那些愚蠢的蒙古人汉人全死在战场之上,又有谁会知道这种事呢? 包兆言呆呆地看着山谷之中的战场,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这样的一场战争。 同样以少胜多,同样地击败敌兵,但是自己那支队伍死伤惨重,这支日月岛兵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一人落马。 这才是骑兵正确的作战方式? 眼见着那群畏兀儿兵即将消失于山道之间,孤独的包兆言突然跳起,朝着山下大叫道:“快,快追上他们啊——”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些人一跑,势必又会引来更多的官兵,岂不是又得有一场苦战? 看着北面山顶上负责了望的斥候,挥舞出的旗语,贺一虎欣然下令道:“穷寇不追,尽快打扫战场。” 八百敌兵,在第一轮的弩箭下便被射落一百余人,第二轮的陶弹袭击烧了两百余人,第三轮的剿杀中,又被收割了百余人。 跑了两百畏吾儿兵,山谷之间,还剩下一百多茫然无助的汉兵与愈加暴怒的蒙古人。 “我们是蒙古人,敢杀我们,如同造反!” “放下武器,可饶你们不死!”高贵的蒙古人,哪怕处于一败涂地的绝境之中,依然不忘威胁敌兵。 大概是因为他们听说,日月岛兵似乎从来不敢杀蒙古人。即便活捉,也不过是拿去换取赎金。 “行吧,那就先放下武器,饶你们不死。”贺一虎挠挠头说道。 有蒙古人怒道:“是让你们放下武器,我可以帮你们去给上官求情,不计较你们的谋反之罪!” 上官? 大伙儿的目光同时在战场上搜寻,最后落于生死不知的哈赞身上。 “钉钉咣咣——” 先扔下兵器的,是已剩不多的畏兀儿兵。随后,是面色犹豫的汉兵。 “你们好大胆,敢临阵投降!”蒙古将领怒吼道。 “咻——”一支弩箭贯入此人脖颈,箭势余威将其从马上直接射落于地。 “你、你们竟然敢杀蒙古人……” 犹豫的汉兵不再犹豫,纷纷将兵器扔出,下马,抱头,蹲地。 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当年,铁木真被推举为汗后,组建了“十三翼”军队,其总数不过四万。到成吉思汗去世之时,蒙古军队也不过只有十四万人。 六七十年之后,虽然如今的蒙古人口得到迅猛增长,但长期的战争,以及多个汗国的各自分立,使得归属于元朝的真正蒙古兵至今为止也未能突破二十万。 这些人之中的大多数,都镇戍于漠北与西域之地,以防止始终未曾尽绝的叛乱。 忽必烈统一天下之后,大部分的蒙古兵转为文职,去各地当官享福。少数留在军中的,都身处中高层。因此,元朝如今百万军队,绝大多数是汉人与南人,其次便是畏兀儿人。 对于镇守各地的官军来说,如果汉人与南人懂得反抗,那么这支军队基本上可以脱离朝廷的控制。可是在这方面,北地汉兵的表现,远远不如南人积极。 因此对于剩下的这些残兵败将,贺一虎委实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全杀,似乎不祥。放了,有点可笑。带着行军,却是个绝对的累赘。 也只能先捆起来再说。 第642章 还没成长的马贼 虽然暂时不杀,折磨俘虏的事做起来还是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将哈赞救醒,打晕后,再救醒。贺一虎便得到了此战的所有情报。 自临洮出兵,哈赞接到的是来自大都皇宫的旨意。至于这旨意是否出自皇帝,连哈赞也不甚清楚。不过,哈赞的姐姐卜鲁罕特地遣使交代,必须全力完成此次任务。 是以,哈赞调集临洮驻军,以捕杀自云南北上的高宁以及自江南而来的苟榕为饵,调动甄鑫的护卫队。 如果无法趁机斩杀甄鑫,也必须找到甄鑫的藏身之处。 过了天水之后,哈赞便发现身后远远地跟着一支马贼。只是摸不清对方的来路,便将兵力一分为二,他领着部分骑兵缓缓而行,以迷惑马贼。另外派出八百人先行南下准备伏击并活捉高宁。 让哈赞没想到的是,八百伏击的兵马,在占尽天时地利的情况下,竟然被贺胜击溃。 而他自己率领的骑兵,意外地遭遇贺一虎部,同样是在拥有兵力的绝对优势之下,被日月岛兵彻底击败。 贺一虎听出一身冷汗。 还好有自家贺爷挡了一道,而且是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取得一场惨胜。 否则,自己若与苟榕等人北上,在毫无防备的情况遭遇此敌,到时如何护得苟榕等人的安全! 不过起码有个好处,到时可以理直气壮地由二少爷为贺爷他们多申请一些补偿。 就是让贺爷受苦了…… 包兆言两眼呆滞地听着哈赞痛苦的交代,突然暴怒道:“你们,是如何得知郡主北上的消息?” “我、我不知道啊……”哈赞哀嚎道:“能不能先给我治下伤,我的腿断了……” 包兆言探出手,掐着哈赞的断腿,恶狠狠地说道:“给老子说清楚,否则我卸了你的腿!” “啊——军爷,不要,求你……”哈赞脸上,再也看不到属于蒙古人的骄傲,鼻涕眼泪早已在脸上糊出一团恶心的黑泥。 “我,我真的不知道啊……不过,我、我猜是我姐姐从云南得到的情报……” 铁穆耳的妃子卜鲁罕? 包兆言颓然坐倒。 作为曾经的怯薛军,最不该碰的事便是参与太子之争。可是包兆言哪里会想得到,哪怕被除名之后,他们依然被强行搅入其中。 而且还是以这种令人难堪的方式。 被毫无道理的利用,被毫不犹豫的出卖! 甚至于他们都不能去报复。 甘麻剌手中,还有自家七百个兄弟,如今已是他的人质! 自己这些人,只剩下了这点价值吗? 贺一虎肃然而起。 这事,必须马上报给甄公子知晓。 而且,若是朝廷有意围剿甄公子,势必不止出动临洮的驻军。周边必然还有其他的兵马,此时正在蠢蠢而动。 那么,自己该前去渭源与甄公子会合,还是退回汉中保证苟榕等人的安全? 跟在临洮军身后的那支马贼,应该是熊二吧?他为什么还没赶过来? …… “报——” 南北两个方向,同时有斥候拍马而至。 随着熊二部队的加速,原本缓慢跟在其后的天水驻军也加快了速度,距离已经缩短到三十里。 而南方突然有两百临洮骑兵折而向北,狂奔而来,相距不足十里。 不可能吧……熊二简直无法理解这两支敌兵,是如何做到由南北方向同时向自己挤压的? 难道他们在天空中安排着一只可以查探敌情的雄鹰? 与临洮兵交战的友军呢,是胜了还是败了? 自己麾下这一千人马,看着数量不少,战力其实堪忧。 平日里打家劫舍、欺良压善,个个都如下山猛虎。可是一旦对上官兵,腿肚子便会发软。若是发现被两支官兵夹击,这支海贼兵必溃无疑! 他们,毕竟是还没有成长的马贼…… 斥候被临洮兵挡住,探听不到具体的战况。 如今只有一赌,赌前方的日月岛兵哪怕被击败,也依然在挣扎之中。 “杀过去!”熊二大吼道:“有进无退!有我无敌!” 一千对两百,这种仗对于马贼们来说,还是敢打上一打的。更何况,在这种山道之中作战,也不需要太过复杂的战阵与配合。 碾过去便是! “哇……杀啊……”马贼们狂呼乱叫着驱动战马急奔上前。 能碰到公然斩杀官兵的机会,对他们来说实在不多,也很难得。 若能提一两个脑袋回去,足够吹上一整年的! 临洮军的主将哈赞知道身后跟着一支军队,但是好不容易脱离战场的这些畏兀儿人却不清楚。 突然间看着一群如狼似虎的马贼迎面冲来,可把他们吓得不轻。 死里逃生之后的侥幸,使得所有人早已失去战意,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迎战。 往后逃已是不可能,便有机灵的趁乱坠下战马,窜入周边山林之中,转眼不见。 待到马贼冲到眼前,能接敌的官兵只剩下了百余骑。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在绝了退路的希望之后,这百余骑官兵却爆发出最激昂的斗志。 若是刚刚在山谷之内,全军都能有这等斗志的话,未必就会输给日月岛兵。但是此时,面对一千的马贼,再勇猛的斗志,也是徒劳无功。 一千马贼,只用了一半的兵力,便将这支残余的官兵碾成血泥。 然而,熊二的脸色却很不好看。 一千对一百,竟然还损失了百余马贼! 还好甄公子不在,否则必定会被他骂上三天三夜。 还好这只是马贼,还算不上自家的子弟,否则熊二也得自闭上三天三夜。 熊二喝止住准备摸尸的马贼,牵上多出的两百匹马。将百余死伤的马贼捆在马上,继续往前赶去。 待到前面出现日月岛军的斥候,熊二终于略松了口气,此局他终究赌赢了一半。 但是,已经没更多的时间让他庆幸。 后方,天水官兵已经距此不到三十里。另有一支两千人的部队,出现在陈仓道之上,距此也不过五十里。 若让这两支军队汇合,自己很可能就会面临着全军覆没的危险! 第643章 幼子守灶 大都皇城,兴圣宫。 躺在御榻之上的忽必烈,如同一支即将熄灭的柴火,却又时不时顽强地迸出一点点的火星。 皇后南必倚在御榻之侧,看着这个老人,眼神之中已经没有当初深切的崇拜,只余难以掩饰的疲惫。 自察必死后,南必成为这位皇帝的新皇后至今,不过十年时间。 与十年前相比,皇帝几乎判若两人。既没有睥睨天下的雄风,又没了睿智无比的眼神,更没有永不知疲劳的身躯。 对于这个被视若玩具的天下,他终于玩累了吗? 每个人都会老去,每个人也都在老去。 看着他脸上的皱纹每天都会多上一条,看着他颌下的白须每天都会添上一根,看着他的指节每天都会鼓起一圈,看着他每天睁开眼睛的时间又少了几时几刻。 南必的心里,总是有股难以抑制的愤懑。 为什么他恢宏绚烂的一生,都属于另外一个女人,留给自己的却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残躯? 其实,这样状态下的皇帝,却是许多人希望看到的模样。 意味着王公贵族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强取豪夺,意味着畏兀儿高官可以更方便地攫取财富,意味着汉人文武不用在这个时候担心被驱离朝廷。 也意味着那些想爬上皇帝宝座的人,终于看到了希望。 这天下间,还真心地希望皇帝可以继续坚持活下去的,也许只剩下南必一个人了。 脚步声轻响,一个侍女端着个盘子,轻轻走来。 盘子上,是一碗药汁与两个小空碗。 南必舀出一点药汁,倒入两个空碗之内。与侍女各自端起一个空碗仰头喝下。 药汁极苦,哪怕天天为忽必烈尝药的南必,也依然无法从容忍受。 一刻钟过后,苦味过去,两人安然无恙。 南必这才往御榻上轻声唤道:“大汗,起来吃药了……” 忽必烈喉间发出一声咕哝,紧闭的双眼微微抖动,却似乎没有力气将其睁开。 “大汗,我扶你起来……” 忽必烈脑袋轻轻摆动,似乎在点头,又似乎在摇头。 南必咬牙将其扶起,侍女及时地往他背后塞了两个靠垫。 盖在忽必烈身上的被单滑落,露出一双如老树盘根般的手掌。 据医官所言,皇帝是因为饮食不节、年老体衰加上偶感风寒所引发的“痹病”,又称“白虎历节”。 但是南必知道,真正让皇帝沉疴难起的原因,是那木罕。 那个在所有人眼中存在感极低的幼子,却是皇帝如今最大的牵挂。他不相信那木罕已死,却因为无法找到他的下落而郁结难解。 这说明,那木罕要么被人控制关押,要么已经准备起兵造反。 这世间,敢派兵谋害那木罕的人并不多,敢将其控制起来的人更少,而能够逼得他起兵造反的人,也就那么二三人。 皇帝虽老,却依然明心似镜。 南必从来不相信自己的所作所能瞒得过皇帝看似昏花的老眼,但是她却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否则,自己年幼的儿子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 最是无情帝王家,自己的儿子若是成不了太子,必然只能是暴毙的下场! 若论幼子,铁蔑赤才应当是这个帝国的“守灶”之人啊!可是为什么皇帝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东西?甚至没有给他准备好足以自保的势力。 凭什么啊? 痹病并非绝症,除了沁入骨髓的疼痛之外,并不会致命。只是医官说除了内服的药之外,最好辅以汉医的针灸之术。 但是,身为大汗皇帝,如何能允许卑贱的汉人在他身上扎针? 如此也好…… 南必左胳膊环住忽必烈的脑袋,探出两指轻轻捏开他的嘴唇。另一手端碗,将药汁缓缓倒入他嘴中。 一碗药汁,淌出半碗。 侍女拿着毛巾,不住地为其擦拭。 南必放下碗,望空勾了勾手。角落中便冒出一个怯薛兵,接过忽必烈,将其缓缓放倒于榻上。 看了一眼紧皱眉头呼呼喘气的忽必烈,南必叹着气起身,走到殿门前。整冠、理衣,对着门外的天空缓缓跪下,五体投地。 “我,弘吉剌氏南必皇后,在此祈求仁慈的长生天,请你赐福于皇帝,令他可以尽快康复,长命百岁……” 百岁就好,再长就不合适了……南必在心里默默地补充了一句,继续喃喃祈祷道:“我愿以我的寿命,来换取你的赐福!” 祈祷声并不大,却刚刚好可以传至忽必烈的耳中。 许久之后,怯薛兵走到南必身后,躬身秉道:“皇帝已经安睡。” 南必点点头,撑起几乎麻痹的身躯,慢慢地走出寝殿。 已在殿外等候了半天的阿难答,静静跟在她的身后。 “事情,怎么样了?”南必缓步而行,轻声问道。 阿难答回道:“我已经帮卜鲁罕调动了三支部队,全是属于铁穆耳的势力。” 南必微微颔首,“能逮得到甄鑫吗?” “肯定不行,不过应该可以让日月岛的部队与铁穆耳的势力打成两败俱伤。” “做的不错!”南必点头夸道。 南必其实并不恨甄鑫,甚至于不讨厌此人。 作为皇帝身边最亲近之人,她很清楚甄鑫绝无可能是真金的私生子,更没有继承太子之位的任何机会。 她的敌人,不是甄鑫,而是铁穆耳,是甘麻剌,是那木罕,是这些真正有可能得继大统的嫡系子孙。 而甄鑫,在她看来,无疑是一个最为合适的搅局者。 在南必眼中,威胁最大的那木罕已经被成功清理出局,过于依赖汉人势力的甘麻剌其实并不被南必放在眼里。 汉人,全都是见利忘义的家伙。只要答应给他们一定的利益,连家人好友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出卖,更何况是只会空头许诺的甘麻剌! 因此,南必如今只要摆平铁穆耳,大事便基本能定。 对付铁穆耳并不容易。 所幸他如今远在漠北,所幸自己现在能趁着皇帝时常精神不济时,发布一些旨意。更值得庆幸的是,这个愚蠢的阿难答,竟然会相信自己有意支持他承继太子之位。 第644章 虞关 利用北上的高宁与苟榕,引得卜鲁罕出兵。再利用日月岛的兵力,趁着铁穆耳鞭长莫及之时,拔除他在各地的势力。这种方法虽然见效不快,却胜在隐蔽。 除了皇帝,大约没人会想到是自己在主导此次的杀局。 只要再来二三次,铁穆耳布局于西北与中原的军队,必然会被尽数清除。 如此,即便他从漠北赶回大都,身边也不过一万的亲卫,已不足为虑! 让南必觉得棘手的不是如何清除忠于铁穆耳的军队,而是既得让双方两败俱伤,又不能引起天下的大乱。 皇帝不想开启全面的战争,朝廷如今根本支撑不起,南必同样也不想。大战一起,意味着所有的权力将被收归朝廷,带兵者凭着军功便可轻松上位。而这样的胜利,与自己的小儿子不会有任何的关系,只会属于甘麻剌或是铁穆耳,乃至暂时失踪却可能随时会出现的那木罕。 是以,每一个战场,都不能让双方投入过多的兵力。 而且,在她看来,此时的日月岛军起码在西北还不足以与铁穆耳的势力相抗衡。或许,还得想办法给予一定程度的支持? 趁此机会,想办法拉拢甄鑫?只要他不觊觎皇位,哪怕许之以王位,也未尝不可! 阿难答躬身而退。 南必手轻轻一勾,角落里又跑来一个怯薛兵。 作为皇帝的亲卫,怯薛兵最主要的职责便是守护皇城的安全。元朝无太监,是以皇帝所有的衣食住行,都得由怯薛兵负责,并贴身守卫。 哪怕皇帝晚上与皇后在一起时,也不会离开怯薛兵的视线。 自整支汉军千人队被驱离怯薛军之后,一万怯薛兵便空出一千人的兵额。 各方势力都疯狂地往怯薛军里塞人,南必自然也不会束手。 虽然弘吉剌部对她的投资有限,但是南必还是找到一百个愿意对自己效忠的部族勇士,并将他们打散了安排进怯薛军各部。 这样,无论是哪支小队轮值,南必身边都会有可用之人。 “让姚燧转告甄鑫,只要他愿意效忠于我,条件,随便他提!” “是……” …… 暮色之中的虞关,像一柄锈迹斑斑的古剑,斜插在嘉陵江的裂谷之间。 铁灰色的山岩,从两岸挤压过来,将本就狭窄的河道逼成扭曲的缝隙。江水在百尺深的谷底发出闷雷般的呜咽。 “真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啊……”贺一虎望着眼前的山道,不由地喃喃说道。 这是一条自岩石中活生生斧斫而出的山道,长近两丈,高不过六尺,最窄处仅一马可行。 如一只张开巨嘴的怪兽,随时准备吞没进入其间的人马。 “这还守什么关啊,把这孔洞一堵,任有千军万马,也得将其堵死在此!”有士兵兴奋地说道。 确实如此。 当年宋金之战时,南宋的吴玠便是在此,以不足三万的兵力击溃十万金军。 可是,自己今日却要以一百的骑兵,来挡住即将到来的两千官兵! 贺一虎不觉地又有些郁闷。 虽然一战击溃临洮官兵,又在熊二率领的一千马贼堵截之下,算是全歼了这支敌兵,获得贺一虎领兵以来的首胜。 但是,即将到来的一千天水驻军与两千凤翔府兵,让形势变得岌岌可危。 经过一番艰难的争取,贺一虎主动要求前往陈仓道堵截凤翔的兵马,为转移贺胜等伤兵争取出最少一天的时间。 熊二无奈之下同意,却只给他留了一百骑兵。贺一虎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好在熊二还给自己留了两百匹马。 好在,除了这两路官兵之外,再也没见其他围攻而来的敌兵。 好在任务只是堵截,而不是击溃。而且,若是任务失败,凭着一人双马,起码可以跑得更快一些。 说起来,熊二那边其实也不容易。他的一千马贼战力有限,而且必须正面击溃天水兵,许胜不许败!否则,他的马贼、自己的三百部下以及贺将军等伤员,一个都逃不掉。 为了贺爷……不拼也得拼啊! “那就,干活吧!”没有太多的时间给贺一虎继续纠结。 带来的这一百骑兵,全是与他同时投奔日月岛军的仆从军,自然也明白他们的成败,会对贺胜等人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是以,没有一个人在抱怨,全都撸起袖子开干。 理论上,找些巨石堵住这个山洞便可以轻松地完成任务。实际上,凭他们这一百人,哪怕一起使劲,也不可能搬得动一块可以堵住山道的巨石。 他们毕竟只是凡人,又不是蚂蚁! 能搬得动的,也不过一块块碎石,在山洞内铺上一层,以阻止对方骑兵的快速突进。 又砍了许多枯树,再堆上一些败叶,然后洒上一些火油,又埋进些许火药。 不到一个时辰,便让百个士卒几乎累瘫在地。 看着满洞的杂物,贺一虎死命地挠着自己的满头短发。靠这些,怎么可能堵得住两千军队一整天时间? 贺一虎满心惆怅。 作为贺家的家生子,贺一虎生在贺家长在贺家,从落地的那一刻便是贺家的仆从。自小随着大公子贺胜南征北战,见识过无数的战争,也曾手刃过许多贼敌。但是在今天之前,贺一虎却从来没有想过会有独自领兵作战的机会。 因为贺威的劝说,所以归附日月岛军对于贺一虎没有任何的心理障碍,无非是跟随的对象从大公子变成了二公子。 但是日月岛的热情,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不仅不将他当贺威的仆从看待,而且还专门安排时间,让他们在日月岛学习。学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归属于日月岛军所特有的战争理念与准则,以及水兵、步兵、骑兵之间的转换与配合。 还有令贺一虎眼花缭乱的各种新式武器。 日月岛军,在贺一虎面前,毫无隐瞒地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大门之外,不仅有一个无限可能的世界,也有自己无限可能的未来。 第645章 另一种方式的堵截 被当作将领来培养,并未让贺一虎觉得惊喜与荣幸。他其实更愿意跟随在贺公子之后,为他们征战,为他们善后,听从他们的将令行事。 不需要多想,也没必要琢磨。 但是二公子却不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逼着他开始独自领兵。 好在,第一战效果不错。 紧接着这第二战,贺一虎又得开始头疼…… 那么,自己到底该如何将敌军拦截在虞关之外? 为了贺将军等人的安全,不仅贺一虎自己,包括带来的这一百仆从军,每个人都会愿意为此赴死。 可是,靠死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哪怕将一百人两百匹马全部填入这个山洞,也挡不住敌兵一天的时间…… 挠头似乎没用,贺一虎开始一根根地揪着自己的短头发,陷入沉思。 日月岛的教官曾经说过:为将者,无论面对的是大型的战争,还是小型的对垒,首先要明白,自己打这一场仗的目的是什么。然后再去思考,如何在不牺牲自己战友的前提下,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来达到目的。 那么,我的目的是什么? 是将敌兵拦截于此…… 不,不对! 我的目的,是要将敌兵拖延一天的时间,让贺爷等伤兵可以撤回汉中! 既然如此,我守着这个山洞作甚? 在山洞间挪出一个勉强可以通过的缺口后,留下一支十人队,贺一虎带着其余人往前推进。 往前约五里处,又寻找一处狭窄之地,继续布置。不过,此次只是在道上撒满枯枝败叶,再浇以火油。 夜色渐渐弥漫于山道。 渐近的马蹄声中,两个斥候显露于视线的尽头。这俩都是汉人,一个头上扎着灰白毛巾,如同放羊归来的陕北老农。另一个满脸匪气,长得比熊二还更像一个马贼。 贺一虎往路中间一站,挥手喊道:“停!” 两个斥候满脸疑惑,看向贺一虎,如同看着一个疯子。 陕北老农怒道:“让开!”另一马贼模样则张弓待射。 贺一虎急忙叫道:“别,别射箭……自己人……” “你谁啊?”斥候终于缓下马,但是张开的弓却未收回去。 贺一虎正色道:“我等,是天水驻军,准备在此设伏日月岛兵,请求你家长官配合。” 俩斥候面面相觑,而后怒喝道:“让开,我到前方去看看。” “你好歹跟我说下,你们是哪里来的兵马啊……” “我等凤翔驻军,让开!” 没错了……贺一虎侧身。 “你们就凭这些杂石碎木,来给日岛军设伏?”两个斥候讥笑道,“快清理干净了,以免阻挡大军通行!” “我等费了半天劲才弄好,你要让我们清理干净,凭什么啊?”有士兵在侧不服道。 两个斥候同时张弓。 “刷——” 数根大树枝同时挥来,将两骑自马上扫落。 未得他们翻起身,几把砍刀已经摁住他们的脖颈。 贺一虎一脸和气地说道:“我说军爷,大家都是吃这碗饭的,何苦相互为难。你们让一步,我执行我的军令,互不干涉,多好……” 刀在脖子上,不得不低头,两个人虽然依旧愤怒,语气已经缓和了许多。“我等奉令围剿日月岛兵,怎么可能给你让路?更何况,你们这么粗糙的埋伏,真的有用?” “我也不为难兄弟,这样,你帮我回去传个信。找你们长官来跟我谈谈?千夫长不来的话,有个百夫长也成。” “不可能!大军怎么可能会因为你这如同儿戏一般的陷阱停下脚步。” “行不,不跟你啰嗦,你们俩,谁留下谁回去报信?” “我去!”陕北老农梗着脖子说道。 “好!”贺一虎指着满脸匪气的斥候说道:“你回去报个信,可以慢点,我不急。” 在陕北老农幽怨的目光中,贺一虎等人继续往道上乱堆杂木。 小半个时辰之后,一支百人队隆隆而至。 百夫长,是个年近四十的汉人,面色柔和,语气却极为强硬。 贺一虎独自上前,抱拳说道:“可否请将军下马说话?” “有话快说,大军即刻便至,绝不允许你们堵道!” 贺一虎低声说道:“不瞒将军,其实我是日月岛军的贺一虎。” “你——”百夫长大惊,正待退开,缰绳却被贺一虎牢牢拽在手中。 “大胆!”百夫长拔出刀,却发现肋下已经被一把钢弩抵住。 “相信我,我没有恶意。”贺一虎人畜无害般地笑道:“真的只是想跟你商量个事。” 百夫长冷冷地看着他。 “事情是这样的……我也是被上官陷害,领了个莫名其妙的任务,让我在此堵住贵军。不过将军放心,我最多只堵你一天的时间。咱们商量下,别打得你死我活的,明天这时候,我一定让开道路。” 百夫长皱着眉头说道:“你们在前方,跟谁打仗?” “是临洮与天水的驻军。”贺一虎坦然说道:“本来嘛,我们是准备先打你们这支部队,不巧的是,那边看着比较弱,所以就先打他们。” 百夫长讥笑道:“意思是分而击之?打完他们,再回过头来打我们?” “我要说是他们先动的手,你信吗?” 百夫长下意识地点点头。 他们此次出兵,本来就是为了围剿可能出现的日月岛兵,先出手岂不是很正常。 “要我说,还是你们长官明白事,先让那两支军队跟我们打个你死我活,你们再收拾残局。或者,咱们先打打,让天水与临洮的官兵来渔翁得利?” 百夫长沉吟不语。 “你说,我们既不杀官,也不扰民。真搞不懂到底是下的命令,一定要打得你死我活的……”贺一虎委屈巴巴地说道:“说不定,是有人假传旨意,想要让你们来送死?” 百夫长心头一震,脸色却依然平静。 此次出兵,的确让人看不懂。 既没有朝廷的军令,也见不到行省的正式公文。以至于到现在,大多数人都是一头雾水。 作为地方驻军,再往前便离开凤翔府,这可是要冒着杀头的罪名。也不知道到时,会由谁来顶这口锅。 第646章 贴心的建议 贺一虎伸出一根手指头,说道:“就一天,我保证!” “我凭什么相信你?” 贺一虎手中钢弩往前戳了戳,说道:“我日月岛军,向来以德服人,绝不弄虚作假。” 我信你个鬼……百夫长看着铺满道路上的枝叶。只是天色已经昏暗,看不清枝叶之下,是否还隐藏着什么东西。 “不瞒将军,这一条道,我铺了五里长。其中埋藏着不少火药,你一定要强行通过的话,估计最少得付出百余人的性命。其实真没必要的……更何况,现在天色已暗,贵军还要找地方歇息。晚上你们肯定过不来,其实也就给我半天时间就够。” 百夫长沉吟半晌,说道:“你们退出这条道,我给你半天时间。” “行!希望贵军言而有信。”贺一虎后退两步,说道:“并请将军能帮忙说服贵军长官。” 百夫长皱眉说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贺一虎咧嘴而笑,竖着手指轻轻一挥。 一支火箭自黑暗中窜向道边的杂树,火星迅速燃起,轰然炸响。 惊得百余战马,各自挤挨,嘶鸣不止。 而贺一虎已经退入黑暗的山道之中,再不见人影。只余那个陕西老农般的斥候,还在地上蠕动。 还真是有诚意啊……百夫长摇摇头,令人带上斥候,掉转马头而去。 贺一虎叹着气撤回洞口。 这忽悠人,比打仗还累啊! “老大,他们会相信你说的吗?”有人忍不住问道。 “我没指望他们相信,只是好歹能让咱们今晚能睡个好觉……” 次日。 天光才亮,山道上又响起隆隆的马蹄声。 贺一虎将所有的人与马全安置于山洞之后,只身留在山洞之前。 又是那个百夫长,将道路上的树枝全都清理干净之后,面色不善地望向贺一虎。 “时间才过去半天,将军为何言而无信?”贺一虎怒斥道。 百夫长摇摇头,说:“我只答应给你半天时间,这半天不是已经过了吗?” 贺一虎张嘴结舌,一时之间竟然无从反驳。 这是个聪明人,起码不会比自己蠢! 这样也好,跟聪明人打交道,有时比跟蠢人打交道要简单许多。 “将军,贵姓?”贺一虎又端出一副和善的笑容。 “太原,刘成。”百夫人昂然说道。 在凤翔当兵的太原刘家子弟,会跟没落的刘黑马一族有关吗?贺一虎拱手说道:“贺某有幸认识刘将军,想请刘将军下马,参观下我在此设置的防御工事。” 嗯? 贺一虎坦然地挤眉弄眼。 刘成当真翻身下马,向山洞走去。 “刘将军……”有部下急急劝道:“里面危险,将军怎能独自进去?” “要进也是我、我们先进……” 刘成摆摆手道:“我进去看清楚他们的底细,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无谓的牺牲。” “刘将军……”部下们纷纷作感动涕零状。 “你们,全都往后退。我若死在里面,就让大军过来直接碾压过去!” 刘成说着,一步跨入的洞中。 洞中光线不明,但是基本可以看清里面的布置。 “将军大义!”贺一虎竖起大拇指夸道。 刘成不置可否,但是保持着应有的警惕。 对他来说,也无非是赌上这一着。 山道至此,本已无路。是前人活生生地在岩石中劈开一个山洞,才便得山道向南延伸,也使得这条陈仓道得以连接凤翔与汉中。 除去这山洞,一侧是陡壁,另一侧是深崖。 若是强攻,虽然很可能攻得下此间山洞,但自己的百人队必将十不存一。哪怕自己能活,失去下属的百夫长,又如何继续在军中立足? 而且,半日时间,也不一定能攻得下。还不如先进去探下虚实再说。 “地上铺的碎石树枝虽然挡不了人,却可以阻马。”贺一虎坦然介绍道:“在延缓贵军的速度之后,我在洞外埋伏着弩兵,便能轻松射杀贵部士卒。” “你们有多少人,带了多少弩箭?” 这厮,倒是一点不客气啊……贺一虎咧着嘴答道:“人数不算多,两三百而已,但是每人配了五把钢弩,总的算下来,足够歼灭你这支百人队了。” 刘成看了眼别在贺一虎腰上的钢弩,点点头。哪怕打个五折,这数量也确实足够对付自己的一百兵力。 但是弩箭一旦射完,他们便无所可恃。前提是自己愿意将手下当作消耗对方弩箭的工具。 “你觉得,我应当怎么破?” 这家伙,倒是个妙人呐!贺一虎哈哈笑道:“我有两个建议。” “贺兄请讲。” “刘兄既然瞧得起兄弟,不妨随兄弟投附日月岛军。别的不敢说,博一个前程的机会,我想应当比刘兄如今会更容易一些。” 日月岛军兵势渐起,如日方升。江南半壁江山几乎落于其手,而且据说已攻下高丽大片土地,加上牢牢钉在中原之地的太行山。算下来日月岛可用之兵并没有多少,对于朝廷根本造不成太大的威胁。但是在如刘成这般稍有见识的中低层将领看来,只要日月岛愿意树旗起兵,从者必将无数。 捷足才能先登,乘时方能乘势。 虽然明知机会在前,却不是所有人都有舍身把握机会的勇气。 小赌最多失身,大赌却很可能赔上整个家族的性命。 刘成,赌不起! 见刘成默然不语,贺一虎也没再劝,接着说道:“那就另一个建议。我觉得,你们可能需要一些盾牌。” 刘成皱起眉头。 此次出兵,将士自带干粮,沿途不会有其他地方官府的后勤支持。 作为整支军队的先锋军,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本是自己的职责。可是在没有任何后勤的支持下,又如何变出盾牌来? “我不是给你们留了一大堆的树枝吗,稍微地捆一捆,凑合着也能当盾牌。”贺一虎很贴心地提醒道。 你明知我已经将山道上的那些枯枝全都扔下山涧,这时提醒是让我派人将那些树枝再捞上来? 贺一虎两手一摊道:“山道陡峭,低一些的树木都被我砍光了。你们要么只能往上爬,要么向下捞。我个人觉得,往下可能还相对安全些……” 第647章 纸上谈兵 “然后呢?”刘成盯着贺一虎问道。 “为了保证打捞树枝人手的安全,你们得先搓出长绳,这个我觉可能得需要一个时辰时间。然后捆扎盾牌,又得需要一个时辰。接下去便是试探性进攻,我会用火烧光你们的盾牌,你们又得重新开始捞树树、制作盾牌……” 贺一虎掰着手指头算道:“这样搞个三趟就好,差不多就六个时辰过去。我就可以被你们击退了!” 刘成摇摇头道:“我不需要制作一百面盾牌,有三五十足够攻破你这洞口。” “不考虑人员损耗?” “没法考虑那么多。” 虽然一本正经地纸上谈兵的模样,让贺一虎总觉得怪异,他却依然努力地争取说服这位百夫长。 不战而屈人之兵呐……在日月岛的战术思想体系中,这可是排在首位的策略! 能动嘴时,就不应该动手。 “那你想要咋样?” 刘成板着脸说道:“最多三个时辰。” “不行啊大哥,你那些兄弟的性命,难不成还抵不到三个时辰?” 刘成摇摇头,轻声说道:“军令如山!” “要么,你给个底价?” “三个时辰!” “五个时辰?” “三个时辰!” “没你这样做生意的……” “我不是在跟你做生意!” 两个人蹲在洞内,闻着浓浓的火油味,如同菜市场上为了多一文或少一文的菜价,而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个老农。 转眼之间,便是半个时辰过去,双方终于以四个时辰成交。 搓绳子、将人缒下山涧捞取枯枝、制作盾牌,花了一个半时辰。 期间,不停有传令兵从中军而来,或催问或斥责,刘成只是苦着脸应付。宁愿交出先锋官之职,也不愿以舍弃士卒性命为代价来横推此处关隘。 但终究还是立下军令状,保证于天黑之前,攻下此关。 暮色再次降临虞关。 凤翔军的这支百人队,在经过数次有惊无险的拉锯战之后,终于突入山洞。 被炸成千疮百孔的山洞之内,只余灰烬,再不见一个敌兵。 所有人都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看着自家长官,不仅一脸敬佩,更有着深切的感恩——这是再生之德! 再勇猛的士卒,也没有人愿意做无畏的牺牲。 将山洞内残余的火药彻底清扫干净,以免给后军留下隐患。刘成整军,继续往前突进。 前行不到十里,却见日月岛兵正缓缓行于山道之间。 坠于最后的贺一虎,左手举着树枝扎成的大盾牌,右手架着一把钢弩,倒骑马上,龇牙咧嘴地说道:“我们手中,所有的弩箭与火油俱在,火药也剩下很多。你们不要靠太近啊,伤了双方的和气不能怪我!” 刘成气极而乐。 上了战场,果然不能太过惜命。 一步苟且,便会步步苟且。 想当初,十多年前的时候,自己还年轻,还有朝气。凭着关照自己的长辈以及自己悍不惧死的勇气,不过两年时间便成为一名百夫长。 当时的刘成相信,只要再给自己三五年时间,千夫长必然是手到擒来。说不定,连万夫长都有希望染指。 可是,战争却戛然而止。 只要愿意继续呆在军中,蒙古人无需军功,便可执掌一军。跟随他们的畏兀儿人,则成为每支军队的中坚力量。 只有汉人,千夫长以上几乎被裁撤一空。 荣华富贵自此无望,光宗耀祖更是成为一个笑话。 那么,当兵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守卫这个蒙古人的国家,或是为了保护高高在上的蒙古人? 刘成不紧不慢地跟在日月岛兵之后,眼中一片茫然。 直到夜色彻底吞没了整片的山林…… 离他越来越远的贺一虎,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从昨日申时踏入陈仓道,到现在已经差不多戌时,整整过去了十四个时辰。 超额完成任务! 贺将军他们,应该已经顺利转移了吧。 后方马声蹄渐不可闻,前方又响起急促的蹄声。 “熄火,戒备!” 百人队立时全部下马,侧于道旁,各自安抚战马。 火光跳跃于山道之间,并有尖锐的竹哨声传出。一长两短,再两短一长,不停反复。 这是日月岛斥候夜间急行,招呼同伴的讯号。 “来者何人?”贺一虎出声问道。 “贺将军麾下小乙。前方可是贺一虎部?” “正是!”贺一虎欣然现身。 “有伤员吗?” “没有,全员俱在!”贺一虎上马,昂首答道。 “贺兄威武!” “哈哈,运气使然!” “让兄弟们小心点,咱们必须连夜赶路。” “这是要去哪?” “不知道,不过,贺将军在前面等你。” “贺将军?哪个贺将军?” “贺威贺将军啊……” “啊?他也来了……太好了!兄弟们,快点跟上!别摔死了……” 虽然身体与精神都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但是一听二少爷也来到了西北,贺一虎全身立时充斥着蓬勃的精力。 如同在跟人打得死去活来的孩子,终于看到了前来为自己撑腰的家长。 而且二少爷此来,想必不仅仅是为自己撑腰,而是为了被伏击几乎身死于此的大少爷! 在黎明时分,贺一虎终于追上了前方的队伍,但是没能在第一时间见到贺威。 另外两百兵力,被还给贺一虎,直接转为殿后之军。一方面监控相隔越来越远的凤翔兵,另一方面,负责接应自汉中输送而来的一些装备与器械。 而前方,贺威带着自己的五百骑兵,并接管熊二剩余的马贼,追杀已经掉头而去的天水兵。 这是日月岛麾下,如今战力最为强悍的一支骑兵。 自成为正式的营长之后,贺威的骑兵营进一步扩张。除了一连连长贺一虎之外,二连连长小六已经被剔出骑兵营,于太行山独自成军。 三连连长岳载则留在江南,如今也已经拥有了五百的麾下。 江南骑兵的战马全是自交易于西北的马匹,毕竟天下间想再找白岔铁蹄马,已几乎不可能。除非继续去抢怯薛军。 最好的战马,全都分配给了贺威与贺一虎。 以这样的实力,而且还是人数占优的情况之下,此仗的结果不言而喻。 第648章 人生如朝露 贺威一战不仅击溃天水军,甚至直接追击至在天水城外的军营,洗劫一空而去。 全军随之转而向西,在临洮军最高长官哈赞的带领之下,将临洮军营劫掠之后纵火焚尽。并于狄道城前,公开斩杀哈赞与一百多个畏兀儿兵俘虏。 并以此,逼迫临洮官府以每个人十万石的粮食或是五匹骏马的代价,赎回五十名蒙古人俘虏。 西北这支匪军,一战成名。 但是,他们的军纪自此之后,却更加严明。不仅不会劫掠普通百姓,也不会轻易将矛头指向各地官府。他们的目标,只有蒙古人,以及跟随于蒙古人之后向他们肆意发起挑衅的畏兀儿人。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虽远必诛!” 以此作为立身之本的这支军队,再称其为“马贼”,显然很不合适。直接称其为“日月岛军”,似乎也有些忌讳。 或许是这支军队留给了平民百姓恩怨分明的印象,或许是希望他们可以明察秋毫勿要迁怒于人,或许还有人希望在这个即将到来的乱世之中能留下一点对光明的期待。 于是,便有人称其为“明”。 平民百姓、贩夫走卒之辈,以“明军”称之。蒙古人与朝廷的军队,则呼之为“明贼”。 …… 七月初的阳光,已经有些毒辣。 好在今春种于山坡上的一些小树苗已经开始冒出新叶,虽然挡不住炎炎烈日,终究还是能带微微的凉风,给人一些心里上的凉爽。 独自站在坡上的坟前,虽然已经被晒出一身密密的汗渍,甄鑫却似乎已经感觉不到了炎热,只是看着眼前的两座坟墓,心如潮涌。 正中这一座,已经修葺一新,里面躺着是他从未谋面的父亲,那个刚刚当上马贼不久就惨死于乱战之中的甄家男主人。 一个已经在元古村生活了三代,不知祖籍为何处的甄氏子弟。 侧面一座的主人,却几乎已经被人忘得一干二净。 她是甄娘子的亲妹妹,是甄鑫的小姨,是终身未嫁却侍奉了前太子真金三个月的那个女子! 若不是被安葬于甄鑫父亲之旁,大概连甄娘子也早已不记得自己曾经还过一个这样的妹妹。 她更不知道的是,正因为这个妹妹,导致了她母子十多年的分离。 甄鑫捏着手中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厚厚信件,心里有团火,恨不得将此信连同它的主人一起焚燃成灰,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信,是赵复自大都寄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人生如朝露,倏忽而逝。枯灯虽长明,油却已枯。天地悠悠,江河万古,吾身不过百年之寄,终将归于尘土……” 年近八十的赵复,熬过半个世纪的蒙宋之战,熬过了最寒冷的冬季,却倒在这个看似并不太炎热的夏天。 他的眼中,也许已经看到了繁华似锦的未来,看到了未来的明君,看到了天下的希望。却再也看不到自己的明天。 每个人都会老去,都会离开这个世界。可是为什么不是在病榻上挣扎的忽必烈,而是对未来充满着期望的赵复? 甄鑫恨不得扑到赵复床前,揪住他的衣领,怒骂一声:你不能死!要死也应该是等着我把你打死…… 对于赵复,甄鑫始终是抱以难以言述的复杂心情。 这是至今为止,以最大的热情与忠诚拥护自己的第一人。却也是甄鑫至今为上,最为痛恨的一个人。 “忆昔少年时,意气风发,以为凭胸中所学,上可安邦定国,下能平乱救民。及至中年,方知世事多艰,如逆水行舟,骨寒毛竖。今老病侵寻,形销骨立,却未能尽悟若梦浮生。 吾此一生,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唯对甄氏一家内愧于心……” 直到感觉自己快死了,赵复才终于肯吐露出隐藏于心中十多年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的主人,却是长眠于此,墓碑上连个名字也没有的女子。 当年,得知前太子真金要路经临洮护送八思巴前往吐蕃,赵复便说服王恂与姚枢,开始谋划布局。 真金是北地汉儒一手培养出的太子,但是即便真金能成为九五之尊,这个国家依然是属于蒙古人的王朝。他的子孙,他的继承者,依然会遵行蒙古人传统,视汉人为奴为仆。 想要改变这个局面,唯一的办法便是让真金留下一个拥有汉家血脉的子嗣,并将其扶持成为下一任的皇帝。如此,才有可能让汉人成为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 赵复与身为太子赞善的王恂一起前往临洮,搜遍附近偏僻的山村。最终于元古村见到了有孕在身的甄娘子,以及前来探望的妹妹。 这可是天赐的良机! 威逼利诱之下,甄娘子的妹妹以甄姓女子之名,于至元十年冬,被送往青雀山驿站,侍奉真金。 然而,终无所获。 赵复与王恂只能将目光放在甄氏母子之上。 次年,甄娘子妹妹无疾而终。不久之后,甄鑫生父暴毙于乱战之中。而后,幼小的甄鑫自元古村失踪。 甄氏一家,家破人亡。 甄鑫不由地又捏紧了拳头,胳膊上青筋暴起。 虽然赵复在信中没有直接说明,但是小姨之死甚至是父亲的暴毙,都与赵复有脱不开的干系。 父仇不共戴天,可是甄鑫又要如何去复仇? 让赵复先别急着死,等他过去亲手杀死他为父报仇? 或者,等赵复死后再挖出来鞭尸? “悲夫,未竟之志,犹悬梁上。未酬之愿,寄恨泉下。此去九幽无客栈,惟见白杨多悲风。此身死后,愿化骨成灰。请赐一抔黄土之地,伴于令尊陵前,日夜顿首……”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这是一个耄耋老人临终之前,最后一点近乎卑微的遗愿。 意思是,我不仅不能报复他,还得给他在这里腾出一块墓地,安葬这老贼的骨灰? 难怪这老贼,一生不肯娶妻不肯生子,早就做好了断子绝孙的准备。只要一死,便一了百了,再大的仇怨,也无法发泄在他的家人身上。 连自己身死之后,都已经做好了挫骨扬灰的安排…… 第649章 硬心肠 如同一拳击出,却打在了毫不受力的棉花垛上。这感觉让甄鑫委实觉得憋屈。却只能咬牙切齿地在心里一声声地骂着:这老贼、这老贼…… 甄鑫又紧紧捏住手中的信件。 如果赵复只在此信中说及此事,倒也罢了。大概气个几天,无可奈何之下,甄鑫就当忘了世间还有这个老头。 可是偏偏赵复又提及一件更为重要之事。 此次高宁与贺胜北上被临洮军伏击,又引发天水军与凤翔军的围剿,几乎累及熊二部与贺一虎全军覆没。据赵复的判断,这应当是当今皇后南必在背后操纵,其目的在于挑拨日月岛军与甘麻剌的关系,并引发与铁穆耳势力之间的争斗,以达到两败俱伤的目的。 为此,赵复为甄鑫献上此生最后一计。 此计之歹毒,实为甄鑫生平所罕见。 若照此计实施,无论是甘麻剌、铁穆耳或是南必,不入局只能等死,入了局便再难脱身。 唯一的变数,只有如今看上去已经无力于政事的皇帝忽必烈。但是针对忽必烈可能采取的措施,赵复又进行了详尽的分析,并一一提供相应的对策。 为什么如此一个机关算尽之人,前世的甄鑫却不曾耳闻? 难道说,真的是因为有了自己,才引出他如此歹毒的斗志? 或许,确实如此。 没有自己,原主早已死去。哪怕不死,也是废柴的一生,连那个岛都未必出得去。只能成为陈宜中手中毫无用途的玩具,没人会看得上他,也没人会在他身上作些不可能有回报的投资,更不会赢得赵复的忠诚与临死之前的忏悔。 接受这个计策,便意味着自己必须放下对赵复所有的怨愤,自此视其为良师益友。他日若有所成,必得尊其为有功之臣。 若是放不下心中的这份芥蒂,将这计策束之高阁,自己必然有一天会懊恼而踌躇不前。 是为了先人的仇怨而与赵复划清界限,还是为了后人道路的更加顺畅而泯此恩仇? 人死如灯灭……长眠于此的父亲,会原谅自己吗? 会接受一个孤魂的相伴吗? 至死,赵复也不肯提及让他归葬江南、魂归故里。他这是想留在北方,坐看这个王朝覆灭于他的指掌之间! 一个鬼头鬼脑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坟前,似乎没有看到甄鑫一般,对着甄父的坟墓纳头就拜。 三叩首之后,便跪直身子,嘴中念念有辞。 甄鑫虎着脸,看着苟榕一身薄裳之下,喷薄欲出的秀色,只能将两眼望向天空。 这是自己父亲的坟前,思想不纯粹的话,便是对先人大不敬! 念了半天,却感受不到甄鑫的目光,苟榕只好提起裙裾,又跪到边上这座墓前。依然是端端正正的三叩首之后,细声问道:“这位,我该怎么称呼呢?” 甄鑫不得不答道:“我小姨。” “姨啊……”苟榕声音略显伤感,“小女子姓苟名榕,如今也不知道算不算甄家之人……” 甄鑫眼角抽动,将手中快要捏碎的信件揣入怀中后,负手望天,不言不语。 “姨啊,小女子自小孤苦,自遇上你家侄儿之后,原以为此生有托,却不料屡遭嫌弃。在我眼里,他是我的一切。在他眼里,我却只是一个为他挣钱日日劳累的免费奴仆。” 苟榕说着,眼泪便嘤嘤地流下,“奴家本是蒲柳之姿,他若看不上,也属正常。我不会怨天不会怨地,只怨自己命苦……若有一天,奴家辛劳而死,不知能否有幸葬在你身边?也让我为甄家尽一份微薄的孝心……” 又一个想埋在这里的? 莫不成,这里的风水特别的好? 苟榕缓缓地跪趴在地,翘起的后臀让甄鑫忍不住就想凑过去狠狠地打上几巴掌。 这里可不行!——甄鑫不得不一再地提醒自己,虎着脸哼道:“起来!” 苟榕膝行转身,哀哀地看着甄鑫,说道:“奴家知道错了,你怎么罚我都行,可是你能不能不要不理我……” 甄鑫猛地打了个哆嗦。 这妮子,快成狐狸精了? 这时候把她拎回去打一顿,应该会让人感觉很舒爽吧? “奴家知道你最近很辛苦,也憋得慌……要不……”苟榕欲诉还休。 再待下去,自己肯定得干坏事!甄鑫抬起脚,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哎,公子……”苟榕急忙起身,扑向甄鑫,顺势就将自己挂在他的胳膊之上。 “下去!”甄鑫甩着手,不仅甩不开,还差点将自己的胳膊甩进两个面团之中。 已经憋了好几个月的甄鑫,这段时间本来就处于蠢蠢欲动的状态,如何能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若非保持着最后的一丝理智,甄鑫差点便直接光天化日了。 “哎,哎,公子你慢点……”苟榕如嫩芽盘根般地缠着甄鑫,哀哀叫道。 “你下来,自己走回去!” “我,我的脚……” “坏了吗?我帮你砍掉?” “公子,你好硬的心肠啊……” “哼!” “公子,我听阿黎姐姐说,你还有一个地方比心肠还硬……” 我嘞个去……甄鑫差点被这虎狼之词绊倒在地。 这是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该说的话吗? “嘻嘻,公子,奴奴觉得,你可能想得有点歪啊……” “啪!”甄鑫忍无可忍,一手环过苟榕的腰,一手便抽向她的翘臀。 清脆而柔嫩,还能随波荡漾。 “啊……嗯……哟……”这一波三叠的呻吟声,不仅激不起甄鑫任何的同情心,反而让他生出一股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勇气。 “老……甄公……官人……”山坡下,传来一声犹犹豫豫的呼唤。 在两个还没过门的妹妹面前,公然称甄鑫为“老公”,阿黎委实叫不出口。但是叫“甄公子”又会惹得他不高兴,只好以最正式的称呼喊出声来。 苟榕“嗖”地就把全身从甄鑫爪下缩走,乖乖巧巧地站在他身边,如一只无辜的鹌鹑。 甄鑫急奔而下,端起阿黎的一只胳膊,问道:“你怎么跑出来了?” “阿黎姐姐……”苟榕提着裙摆,踏着小碎步跟来,甜甜地喊道。 第650章 手心手背都是肉 阿黎向苟榕点头示意,随即拍开甄鑫腻过来的手掌,嗔道:“我没那脆弱,还需要你来扶我……娘在找你呢。” 苟榕满脸艳羡,暗下决定,若有了身孕,我一定要让甄公子天天抱我扶我端我捧我…… “娘找我?什么事?” “嗯这个……”阿黎眼神微微向他身后一扫。 “她找榕儿?” 苟榕赶紧竖起耳朵。 阿黎微微摇头。 “是高宁吗?怎么了?”甄鑫没来由地便觉得脑壳发疼。 当时在杭州与阿黎成亲之时,其实甄鑫是有意将苟榕一并娶进门。不过俞婆婆从老远的日月岛上特地赶来,生生地搅黄了这事。她担心万一阿黎还没怀上,苟榕先有了孩子,这嫡长子的名义便被苟家占去。 虽然一见阿黎俞婆婆便是满嘴嫌弃,但是阿黎毕竟是她看着长大的童养媳。正妻与嫡长子的身份,俞婆婆可绝不会让给他人。 对此甄鑫也只能无奈接受。 如今阿黎终于有了身孕,将望眼欲穿的苟榕娶进门也没人会再阻挠。 但是让甄鑫意外的是,高宁舍弃了所有的身份与地位,自云南北上来找他。 这事就变得有些尴尬了。 齐人之福,是个男人都会期盼。 在确定了自己真实出身之后,甄鑫与高宁之间最后一丝障碍也已不在,一起娶进门自然可以让甄鑫心花怒放。 但是,这俩怎么排呢?谁先谁后? 谁是姐谁是妹? 即便高宁自己不在乎,甄鑫也不能无视于她的郡主身份。将一个当朝王爷的亲闺女娶来,连偏妻的名义都没有,只能当个小妾? 传出去,不仅会让所有蒙古人觉得被污辱,连北地汉人恐怕都得为此愤愤不平。 若让苟榕为小妾,感觉到委屈的恐怕不止苟氏一家十几口。 搞不好,自己娶这俩姑娘,最终会成为南方人与北方人之间一场无法调和的矛盾。 只是这样的矛盾毕竟只会在以后爆发,让甄鑫头疼的是,他自己也无法做出抉择。手心手背都是肉,委屈了谁都会让他觉得难过。 因此上,苟榕与高宁到元古村已近半个月时间,甄鑫依然只能继续独守空房,苦熬度日。 阿黎满含着歉意说道:“不知道李婶从哪里听说高宁的身份是郡主,把她给吓坏了。娘知道后也是惊不得轻,所以让我把你找回去问问……” 甄鑫与苟榕俱是一呆。 为了公平起见,甄鑫早已经与苟榕及高宁约法三章,无论是谁都不能在甄娘子面前透露自己的身份。 关起门来,这只是家事。一旦混杂双方复杂的关系与背景,恐怕就不是家里人可以决定之事。 苟榕泫然欲泣,掩面说道:“她、她,怎么可以这样……” 阿黎牵过苟榕的手,安慰道:“应该不是高宁自己把身份透露出去。” 所谓纸包不住火,大概便是如此。 贺威手下,包括贺一虎在内,大多是北方人。与熊二的那些马贼并肩打了一场仗,便算是有了袍泽之义。这些人天天混在一起喝酒吹牛,难免间会透露出高宁的身份。 对于马贼们来说,一个郡主足以让他们视若天人,也自然拥有了四处宣扬的动力。 靠瞒是不可能完全瞒得住,甄鑫无非是想先在家里商量个章程出来,把婚礼办了,事成定局之后再论其他。 “公子,你、你可得给我做主啊……”苟榕跺着嘴,嘤嘤地哭着。 甄鑫两手一摊,说道:“要不,都不娶了?” “你——”苟榕立时破防,放下掩面的袖子,两手叉住腰怒道:“你把我吃干抹净,提起裤子就不认人是吧!” “哎哎,你别乱说啊!”甄鑫尴尬地看着阿黎,说道:“一个黄花大闺女,这么说很掉价的。” 阿黎掩嘴而笑。 “我比她早来,我年纪比她大……”苟榕挺起胸:“这也比她大,凭什么我不能当姐姐?” 论年纪,其实高宁已经十八,比甄鑫还大一岁。苟榕不过十六,不过苟家几个兄妹没有一个是苟顺亲生,他根本搞不清这些儿女的具体年龄。 因此苟榕趁着去年日月岛统一制定户籍之时,不由分说就给自己年龄加了两岁。 只是高宁养尊处优,看着确实比胸怀大志的苟榕嫩了些许。 两人一路拌着嘴回到甄家宅院。 堂屋内再无随意堆放的杂物,正中一张八仙桌,边上几张靠背椅。高宁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的一条长凳上,螓首低垂。 甄娘子却是坐立不,不住翘首以望。 看到进门的甄鑫,两人眼中皆是一亮。 高宁正待起身,却见到紧紧拽住甄鑫胳膊的苟榕,神色不由一黯,又坐回凳子上。一副孤苦伶仃,我见犹怜模样。 这其实都不用装,一位本来身份尊贵的王府郡主,孤身来到这个西北的小村落,举目无亲,连个使唤的丫头都没有。吃饭睡觉换衣洗手这种琐事都得亲力亲为,确实让人看着会生出一些怜惜。 “儿子,你回来了……这个,高、高……姑娘她……”甄娘子看着落寞的高宁,一脸惶恐不安。 一个郡主嫁给自己儿子,这事很吓人,但对于甄娘子来说毕竟是件足以光宗耀祖之事,所以她觉得自己肯定承受得住这样的荣幸。 可是一个郡主到自己家里来当小妾,这就让她感觉到严重的不安。比当时自己男人去当马贼还要不安。 当马贼,最多被杀头。让皇家之女在此受辱,很可能全家都得被斩! 甄鑫轻轻地拍了拍甄娘子探过来的手,坐在高宁身边的条凳上,侧身问道:“怎么了,不开心吗?” 高宁摇摇头,抿嘴不语。 离开云南时,高宁其实没有想得太多。她就是单纯想要见见甄鑫。对于自己与甄鑫的婚事,她早已不指望太多。 当初在广州,第一次被长兄安排认识甄鑫之时,她只不过纯粹喜欢甄鑫会唱戏会写戏。对于长兄的怂恿,高宁其实是充满诧异。 不过,作为皇室子女,高宁自然知道她的婚事必然会成为联姻的工具。若能招一个让她不觉得讨厌的人为婿,高宁也不会拒绝。 只是没想到,甄鑫却是软硬都不肯吃。 第651章 求生欲 当时离开泉州北上时,与甄鑫孤男寡女相处那么长时间,他也没有任何逾矩行为。那时,高宁以为自己对甄鑫没有任何的吸引力,因此伤心而去。 在大都再见到甄鑫时,她感觉到了甄鑫满腔的爱意,因此天天把自己洗净剥好,如同一盘精心准备的大餐献于他面前。甄鑫发于情又不止于礼,动手动口动脚,却始终没有动到最后那一步。 高宁知道甄鑫有所顾忌,她本也要求不多。对于一个还没出嫁的少女来说,如此便让她感觉到身心都已经被爱意填满。 若能一直这样,已经是她所能想象中最美好的生活。 但是毕竟只是想象,终究两人还是得再次分离。 此次她本已下定决心,既然父王不在乎自己,那么就干脆抛弃所有的身份与地位,与甄鑫私奔。去大漠去草原,甚至去某个无人的海岛,随他隐居一生。不去关注蒙古人与汉人的区别,不再理睬大都与江南的明争暗斗,从今往后过上只有才子佳人的幸福生活。 理想很美好,事实却太残酷。 到了这里,高宁才发现,甄鑫奔不了! 需要他奉养的母亲还在,他新婚不久的妻子已经怀孕。甚至于与她同时抵达的苟榕,正准备把自己嫁给甄鑫。 那么她在此间,又算什么? 甄鑫怒视苟榕,“你是不是又欺负她了?” “我……”苟榕张嘴结舌,不知道该从何处反驳。 “没有没有!”高宁急忙摇手道:“榕儿一直在帮我,并没有欺负我,除了、除了让我叫她姐姐……” 这话说得还算比较有良心。一到元古村,高宁的所有衣食住行,都是苟榕帮她在打理。虽然穿衣吃饭得自己动手,起码没让她进厨房做饭,回房间打扫卫生。 苟榕其实并不讨厌高宁,她也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讨厌高宁乃至以后缠在甄鑫身边的女子。 她并不是为自己在争夺家中的地位,而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自己出身卑贱,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是以哪怕亲身伺候高宁起居,苟榕也毫无怨言。 但是自己的孩子,可不能继续去伺候高宁的孩子! 甄鑫瞄了一眼阿黎,暗示道:这俩不该归你管吗? 阿黎笑嘻嘻地摇摇头,然后看向门口。 意思是她们还没入门,所以你管不着? 那凭什么得我来管?甄鑫心里骂骂咧咧,板起脸看向苟榕,冷冷说道:“你敢说你没欺负高宁?” 苟榕心虚地看向高宁,高宁急忙摆手。 在汉中一不小心欺负了高宁,自己已经给她赔过罪。苟榕倒是不认为高宁会向甄公子告状,可是当时在场的人可不少,包括贺胜的那个姓包的手下…… 我要把他做成肉包子!苟榕恨恨地想到,小心翼翼地努出委屈而惊慌的神色,细声答道:“我跟高宁开玩笑的……” “嗯?”甄鑫依然保持着威严的神色。 这妮子,心眼并不坏,甄鑫怕的是她恃宠而骄。若不在这时候压压她的势头,高宁以后绝对会被她玩得团团乱转。 “我错了……”苟榕楚楚可怜地说道:“要不,公子你罚我?” 甄鑫不由地食指大动,每次苟榕说这句话的时候,便意味着自己的手掌可以品尝到她肥美而颇具弹性的皮脂。 “你以为我不敢?”甄鑫怒道。 “哎哎,你吼啥呢……”边上却急了甄娘子。 对于这两个从天而降的准儿媳妇,甄娘子是越看越爱。论长相,两人都无可挑剔。 高宁的气质更显端庄,且知书达理。哪怕甄娘子再没怎么见识,也知道她必定出身于名门闺秀。是以一听说她是郡主,甄娘子立时便信了。 而苟榕的能干,则让甄娘子更是喜欢。小户人家,最高兴的便是能有一个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的儿媳妇。有这样的人持家,起码不用担心家财会被儿子败个精光。 一个可以代表家里的脸面,一个可以让家里更加兴旺发达。 若让甄娘子来选,自然是两人都得要! 只是如何平衡三个儿媳妇的关系,甄娘子不懂,也不想关心。她唯一在意的是,可不能让任何一个人受到丁点的委屈。 苟榕软软地依在甄娘子身边,瘪着嘴说道:“娘,是我不好,我让甄公子不开心了……都是我的错……” “哎哎,我的好闺女!别怕,有我在,我儿子绝不敢欺负你!”甄娘子轻轻地拍着苟榕的手背,怒视甄鑫。 甄鑫则怒视苟榕,将她正准备挤出的眼泪,生生地瞪了回去。 高宁则抿着嘴,不说话。目光却一刻都不曾离开过甄鑫的侧脸。 没啥招啊……打也打不得,骂也不能骂。甄鑫一个头两个大,只好又求助地看向阿黎。 阿黎又是嘻嘻一笑,说道:“官人,要不你先去忙,我跟娘商量一些事?” “好,好的!”甄鑫抬脚便走,毫不犹豫地溜回自己的办公楼去。 事情有很多,尤其是赵复来信中的建议,让甄鑫一时无法取舍。 可是,他却沉不下心来,细细分析其中的利弊。 坐立难安了半个多时辰,阿黎终于出现在楼外。 甄鑫急奔而下,左瞅右看地骂道:“人呢,都跑哪去了?为什么还让你送餐过来?” 阿黎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扶在已经显得宽大的腰上,笑道:“我不把他们都支开,怎么跟你汇报情况?” “你、这个……是怎么安排的?” 阿黎放下食盒,摆出餐盘,说道:“你先吃吧。” 今天的饭菜,显然又是苟榕掌勺。虽然一如既往的可口,甄鑫却已经没了品尝的心思。 阿黎双手托着下巴,眉眼弯弯地看着甄鑫,轻声问道:“那两个,你都想娶回家吗?” 这时候了还问这种问题?甄鑫一脸正气地答道:“我有你就够了,其他的我都不想要!” “哈哈,虽然我知道你在骗我,不过我听了还是很开心。” 你满意就好……甄鑫默默地在心里说道。 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打不过老婆的男人,没有强大的求生欲,根本活不过三集! 第652章 平妻 “我跟她们俩都商量好了,娘也同意我们的意见……”阿黎淡然说道。 甄鑫两只耳朵支愣而起。 “你可以同时把她们娶进门,以平妻相待……” “你说什么?”甄鑫难以置信地看着阿黎。 “不过,我年龄肯定比她们大,所以还是当姐姐。” “不,不是……什么叫做平妻?” 阿黎翻了个白眼,“平妻的意思,是我们三个人地位平等,都算是你的妻子。满意不?” 甄鑫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即又疯狂地摇摇头,说道:“这怎么行?妻子,不是只能有一个人吗?她们最多只能算侧室,或是庶妻?” 甄鑫其实并不想在在乎这些妻妾的称谓与礼仪,可是人活在这世上,不可能事事只凭心意。 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有敬畏才知行止。 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法律更多是对平民百姓的惩戒,约束位高权重者,只能依靠道德与礼仪。 自己如今的一言一行,都牵动着无数人的利益。不遵守朝廷的法律,没人会质疑。可是不接受基本礼仪的约束,却一定会遭人诟病。 即便强势如忽必烈,在建立元朝之初也不得不对汉家的礼仪让步。包括中统年号的建立,制定了一整套的朝会、祭祀、丧葬礼仪,宫廷礼乐制度,以及册立储君的皇位继承礼制。 即便蒙古汗王的习俗可以拥有四个斡耳朵,但是忽必烈也秉持汉式礼法,始终只有一个皇后在位。 从某个方面来说,礼法并非是愚弄百姓的工具,而是限制王权或者维护王权统治秩序的一种手段。 “你知道‘三妻’的由来吗?”阿黎问道。 三妻四妾的三妻?甄鑫微微点头。 三妻,指的是嫡妻或称正妻,平妻或称偏妻、庶妻,以及下妻。除了正妻之外,其他也不过是高级点的妾室。 区别在于妾室属于财产,可以随意交换或是送人。平妻、下妻好歹名义上是妻子,拿去送人相当于自取其辱。 不过甄鑫隐隐记得,在明清时平妻的地位似乎得到法律上的部分承认,其地位比现在的平妻可是高了许多。 “我觉得……”阿黎努力地组织着语言,说道:“咱们可以将平妻的地位稍稍提高,以后她们俩无论谁生下的孩子,都可视为嫡子。先生下男孩,便为长子,可拥有对家产的第一继承权。” 阿黎虽然怀孕在身,可是谁也不能保证她生下的一定便会是儿子。 若是女儿,她就要让出嫡长子生母的身份? 这种想法,可一点都不阿黎。 倒不是说她在意所谓的嫡庶之分,而是甄鑫觉得,她根本就不可能在意这些,也不会去琢磨这种事情。 阿黎本是个极为聪慧的女子,但是自小到大,她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武学之上,文化程度只能说勉强高过苟榕,却远远不如高宁。 “这主意,是谁帮你出的?”甄鑫心有疑惑,也不隐瞒,直接问道。 阿黎神情微微一滞,略为无奈地说道:“是,陈相……” 陈宜中?这糟老头,还活着? 对着阿黎骂她亲爹虽然有些不合适,但甄鑫的脸色已经显得很难看。 这货跟赵复一个鸟样,一辈子生活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中,总是忙着算计别人或是被人算计。并喜欢以棋手自居,视天下的所有人为棋子,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只是赵复还好些,起码不会像陈宜中那般藏头缩尾,稍有风吹草动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现在,还是不敢出来见人! 有苦衷吗?这天下,谁活得没有苦衷? 女儿出嫁不出现,女婿差点被摁死在大都不出现。女儿如今怀孕了,不但不出现还跳出来直接将女儿的正妻权力送出去三分之二! 没见过这么大公无私的爹…… 甄鑫知道陈宜中的这番建议,是为了顾全大局,是为了自己考虑,也是为了能让日月岛更加顺畅地发展做打算。 但是过于现实的手段,依然让甄鑫感觉到了极度的不舒服。 让他更为难受的是,偏偏却无法拒绝这样的安排。 一如赵复的建议,虽然恶心却终究还得将其吞下。 …… 八月初六,宜祭祀、祈福、求嗣、纳采、嫁娶 甄家新宅与旧宅,又被粉刷了一新。院中扎起一座红绸门楼,上贴“福有双至”。 两幢房子的每个门上,都贴着新的喜联。每个窗棂上,都映着艳红的窗花,有“三喜”红字,有戏水的三只鸳鸯,有飞舞的一龙与双凤,有鹊桥上的牛郎与俩织女。 欢乐的锣鼓声与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早晨一直响到了黄昏。 硝烟柔柔地弥漫在村子上空,而后被浓浓的肉油香味驱散。 戏台之前,架起的三口大锅中,翻滚的羊肉让一群端着空碗的娃娃们垂涎欲滴。 戴着白色高帽子的厨师荡出一勺肉汤,和着些许煮烂的羊杂,倒入一个个空碗。 便有娃娃猛吹几口,而后沿着碗边,滋滋地吸起汤水,一脸的幸福与满足。 过年才吃得到的羊肉,今天却放开了管饱。这足矣让玩够了鞭炮的娃娃们留连于锅前,不舍得离去。 对于有见识的成人来说,虽然也暗暗地吞着口水,却并不着急。因为他们知道,甄家今日不仅准备了三十只羊,还有两口猪,足以让每一个村民都将肠胃塞实。 于是围在甄家宅院前的人,就显得不是很多。 第二次当新郎官的甄鑫,身着绛红圆领袍,腰束镶金白玉带。幞头两侧,各垂下一束红丝绦。脚上穿着的是八寸高的乌皮靴,让甄鑫陡然看着比阿黎高了半个头。 婚前看他都是俯视,跟他结婚时只需平视,如今却得仰视……阿黎喜滋滋地看着自家相貌俊美、气宇轩昂的官人。 甄鑫却不敢直视阿黎,总觉得自己在做某些对不起她的亏心事。只能两眼略显呆滞地看着手中的红绸带。 红绸带两端,各自连接着打扮得完全看不出分别的两位新娘子。 第653章 众 两位新娘子,一样的大红嫁衣,金丝绣边。一样的鎏金团冠,满缀珠玉。一样的低眉顺目,含羞带喜。 主座正中,坐着笑得合不拢嘴的甄娘子。阿黎侧身相陪,身后则站着颇为自得的赵李氏。 虽说也算是娶妻,但是在这小山村中,没条件走完所有的婚礼流程,于是一切从简。 梁王府不可能派人过来,苟家的人也没让他们跑一趟。以此来显示公平,防止苟榕借机显摆。 甚至于所有的将士,都没有邀请。 唯一的外人,便是充当司仪的谢翱。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站成直线的三个人,变成一对二,相互而拜。 “呵呵,送入洞房……”满面红光的谢翱,以此宣布婚礼的完成。看着甄公子,欣慰地在心里发出一声感慨:年轻,真好! 新房之内,一张足以睡下四个人的大床上,并排着三个高低不一的软枕。 轻纱银勾,软香衾绸。 案上,三支粗若儿臂的红烛,摇曳着妩媚的烛火,如同三只正在顽皮的小精灵。 一炉熏香,让房内弥漫着如兰似麝的香味,闻之心跳不由地加速了三分。 这味道,是荷尔蒙般的气息?甄鑫鼻翼翕动,脑子里突然飘起相当有磁性的响声:“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又到了……” 甄鑫抖了抖膝盖,试图将发软的感觉驱离腿肚子。 婚房内,没有侍候的老婆子,也没有准备叠被铺床的小丫鬟。一切都得自己来。 扶着两个艳光四射的新娘子坐在床沿,甄鑫倒上两杯合卺酒,每人手上塞了一杯。 又给自己倒了两杯,坐在两人中间,叹着气说道:“娘子们,喝了这杯酒,咱们就可以干活了!” …… 日上了三竿。 “嗑、嗑、嗑……”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惨烈的战场上,响起软呼呼的呻吟声。 “公子……”阿黎在门外轻声唤道。 “嗯,啊?”甄鑫翻身而起。 “娘还在等着她们献茶呢……” “啊!”两声惊呼同时响起。 随后便是急嗖嗖乱蓬蓬的声音。 “公子你怎么不叫我们起床?” “我的衣呢?” “那是我的,不是你的!” “快点给我啊——” “不能装婚服出去!” “啊?那该穿什么?” “昨天阿黎姐已经把奉茶的钗钿礼衣放在衣柜里,你找找。” “找到了,可是哪套是我的啊?” “公子……官人……,你给看看。”“郎君……老公……,我穿得好看吗?” “怎么看,嗯……我用手量量……” “哎呀,别闹!”“官人,我要……” “到底要不要我帮忙?” “官人,我要……”“不要!” “把我带子系下啊……”“我的裤裤……” “我好了,要不我先出去?” “你不能先出去!” “为什么啊?” “得让公子先走,然后咱俩卧床不起……这样才显得公子威武!” 啪啪! “啊……你又打我……”“老公,不要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房门终于被打开,甄鑫扶腰而出。身后跟着不敢大步行走的高宁与苟榕。 两个同病相怜的女子,此时再也不争不抢,相互搀扶着走向厅堂。 赵李氏端着茶盘,看着两人的眼神之中,有审视有不屑,微微翘起的嘴角带着一丝嘲弄,却又难掩无法言说的落寞。 苟榕与高宁从茶盘上各自端起一盏茶,面向甄娘子,双膝跪地,双手捧起茶盏举至眉间。 牵动某处伤势,两人同时嘤咛一声。 高宁脸上涨出飞红,如一个完全熟透的红苹果。苟榕却毫不掩饰自己的痛楚,甚至抽空向侧立一旁的甄鑫瞟去一丝的埋怨。 “快起来快起来!”甄娘子幸福地扶住两个儿媳妇,绽放于脸上的笑容让她显得年轻了十岁不止,眼中的浑浊已彻底消失不见,只余快要溢出眼眶的满足与欣慰。 阿黎帮着同时接过两盏茶。 苟榕与高宁的目光同时盯向自己的茶盏,甄娘子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僵。 阿黎微笑着侧着挡住两位新娘子的视线,甄娘子才笑呵呵地随意拿起一盏,浅饮一口。 而后,是另一盏。 婚礼所有的流程到此算是圆满结束,即便没有娘家人的参与,她们也都正式地成为甄家的一员。 自此同甘与共,自此白头偕老。 苟榕起身,熟练地寻个围裙扎上,便拖着略带蹒跚的脚步,去厨房帮忙准备早午饭。 而高宁则茫然地看向甄鑫,依然一副难以置信模样。 对她来说,找个男人甚至为他生个孩子,都不算什么难以接受的事。可是不带着一文钱的嫁妆,便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就把自己给嫁了,总让她觉得自己很可能是迷醉于无法清醒的梦中。 梦醒之后,会不会被父王打死?会不会被长兄笑死?会不会被所有认识她的人视若疯子? 甄鑫牵起她的手,轻声说道:“我带你出去转转吧。” “啊?嗯……” 甄娘子一脸慈祥地对他俩挥挥手。 正在忙碌的苟榕提着勺子便冲出来,正待叫停,却被阿黎拎回厨房。 “嫁给我,你后悔了吗?” 高宁坚定地摇摇头。 “想家了?” 高宁略带犹疑地点点头。 “那,我安排人送你回去一趟?” “不要!”高宁惶恐地看着甄鑫,“你,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怎么会呢?我好不容易等着郡主愿意下嫁于我,又怎么能让你轻易跑掉。” “你又在骗我……” “我骗过你吗?” “嗯!” “别胡说!” “我原来,以为你只是个戏子。后来,看着你像个商人。再后来,你便成为海贼,又差点成为我父亲同父异母的兄弟……现在,却躲在这个偏僻的山村之中。公子,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你呢?” 哪个都是我啊……甄鑫紧了紧手中软软的指掌,问道:“你希望哪个才是我?” 高宁落寞地摇摇头。 “你在怕什么呢?” “怕你有一天,会跟我父王打仗。怕你有一天,会离我远去。还怕你有一天,会将所有蒙古人,斩尽杀绝……” 第654章 没有婚假的新郎官 高宁向来不喜欢关心时事兵事,但并不意味着她对此一无所知。 自大都到云南,再从云南到这西北的山村。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已经让高宁明白甄公子所行所举,无异于造反。 如果她只是如苟榕一般的平民百姓之女,高宁自然不会有任何心理上的负担。 然而,她毕竟是一个郡主,身上流着皇家的血脉。 她可以无条件地支持甄鑫所做的任何事情,可是她的家人呢? 甄鑫笑着问道:“如果我跟梁王打起来,你希望谁赢?” 高宁微仰着头,看着甄鑫的眼睛,定定地说道:“我不希望你们打起来!” 甄鑫悠悠地说道:“这一仗,恐怕无法避免。” “真的要打吗?”高宁紧紧地抓住甄鑫的胳膊,仰着头,满眼都是期盼,喃喃地问道:“不打,不行吗?” 甄鑫揽过高宁,在她额上轻轻一吻,说道:“我跟你举个例子吧。” “嗯。” “就比如昨晚上……” “嗯?” “你们俩一开始都很嚣张……” “我,我没有!”高宁脸上飞起红晕。 “好吧……”甄鑫转头,确认苟榕没跟在身后,才继续低声说道:“本来榕儿很嚣张,我跟她说不要着急,慢慢来,她却不肯听。然后,我只能摁着她先打一顿,把她打老实之后,便可以进入和和美美的状态。” 好像真的是如此……高宁掩住晕红的脸,嘻嘻而笑。 “那,假如……我是说假如,你打不过我父王,或者说打不过朝廷的军队,会不会被逼着把我送回去?” 高宁其实很清楚自己的价值,她可以作为皇家对外联姻的工具,可以影响到父亲势力的构成,却根本不可能改变一场战争的结局。 见到利益时,父亲会把自己当作交换的筹码。那如果面对危机时,甄公子会不会同样利用自己来缓解不利的局面? 甄鑫苦笑着说道:“我生来其实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只是我不甘心受人摆布。所以,我拼命地发展属于自己的势力。只求有朝一日,可以保护身边的家人,可以保护值得我珍惜的一切。 “我并不期望有一天可以君临天下,但是如果非要通过执掌天下才能达到这个目标的话,我自然也不会拒绝踏上这条道路。 “但我不是一个赌徒,不会为了争夺天下而赌上我的一切。更不可能为了战场上的胜利而献上我的家人!” 高宁倚进甄鑫怀中,喃喃地说道:“我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父王与母亲了?” “想见他们,自然是有办法。” “你可不能把他们打一顿,再捉过来见我!” “哈哈……”甄鑫大笑着掩去脸上的尴尬,说道:“放心,我可不会去打他们,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岳父岳母。而且,我还得找他们索要欠我的一大笔嫁妆呢!” 高宁琼鼻微怂,嘀咕道:“你都没给我彩礼……” “怎么没有?昨晚不是给了吗?” “昨晚?给了什么?” 我给了你一个亿啊……“我不是给你唱了那么多的曲吗?” “你……我才不要听那些乱七八糟的曲子!” “呵呵,可是我看你们听得如痴如醉,还能高声应和。” “呸啊……”高宁羞红着脸,跺脚怒道:“甄鑫,我、我现在才知道,你竟然是一个如此、如此的下流胚子……” “后悔了?”甄鑫眉尖微挑。 “我,我……”高宁气得泪水都快冒出眼眶。 这不是榕儿,还得一段时间的习惯……甄鑫心下也有些后悔,伸手搂住高宁。 高宁扭着身子,却没能挣开。 “好了,是我不对。我给你唱个正经的曲子吧。” “我要看你穿女装!” “你若是不怕被咱娘骂死,我倒是可以考虑女装一次给你看。” 高宁哼哼两声,终于没敢接话。 甄鑫搂着高宁,在她胳膊上轻轻地敲出节奏,吊起嗓子唱道: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咦,你这唱的是‘西厢记’吗?为何曲调听着又不对?” “这曲子啊,其实是前朝赵令畤所作的一阙‘蝶恋花’,是王实、呃……是崔莺莺引用这几句来向张生传达情意。” “噢……” 甄鑫继续轻轻地唱,高宁微微地和: “待月西厢人不寐,帘影摇光,朱户犹慵闭。 花动拂墙红萼坠,分明疑是情人至……” 安抚好高宁,吃过早午饭。 两位新婚的娇娘子被允许去歇息补觉,苦命的新郎却扶着腰开始上班。 因为,他没得婚假! 办公楼周遭五十步之内,一人俱无。 一楼的大厅之中,已有数人围坐于此。 有自大都赶来的谢翱与李二牛,有自太行山潜行而至的小六,有从遥远的高丽战场越海跨山而来的陈文开,还有来自日月岛的景子愿,来自杭州的邓剡,以及自重庆经过成都北上的范梈。 这个村子虽然早已被马贼控制,但是为了安全,甄鑫并没有让这些人在村中露面。万一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恐怕他们一离开元古村,就会陷入被人追杀的危机。 所以低调为好,除了当司仪的谢翱之外,甄鑫并没有邀请其他人参加自己的婚礼。 当然,也是因为甄鑫考虑这些人空手而来,没有一个会带着礼物。 为了将相隔近万里的这些人召集前来开个会,甄鑫已经提前了一个多月进行准备。直到昨天,所有人才堪堪赶到。之所以费这么大劲将他们叫来西北,甄鑫是希望他们可以开始把目光投向更广阔的天地,利用自己的脚步来丈量这片土地,感受它的浩大也感受它的沉重。 日月岛的目标,将随着这些人的目光,自海岛洒向万里海疆,自江南北望中原。 这些人,都是甄鑫许久未见。尤其是作为日月岛大管家的景子愿,自甄鑫去年攻打蒲家到了泉州之后,便再没见过。 风尘仆仆的景子愿,满脸写着疲惫,却再不见一丝一毫的暮气。两眼之中,始终有矍铄的光芒在四处探视。在座之人,有几个是他未曾谋面却有耳闻,不过聊了半天便让他涌出难以扼制的激情。 被迫当了近半年山匪的小六,虽然全身依旧写满骄傲,到底是沉稳了许多。牢牢地占据太行之地,成功地在北地钉下一根坚实的楔子,这成就足以让他在众人面前挺起变得厚实的胸膛。但是负责攻伐高丽的陈文开,却让他不得不表示出适当的谦虚。 肤色黑了三分,身材瘦了一圈的陈文开,不苟言笑地坐在那,静静地看着抵掌而谈的谢翱与邓剡。两位俱是灰须发白的老先生,正精神抖擞地相互交流北地与江南的形势。 边上的范梈,再不见丝毫的彷徨踯躅,偶然间会说些自己的看法,引得两位老先生不住颔首。 只有李二牛,屁股上如长了个疔子,怎么坐都让他觉得难受。 第655章 度量衡 见到进门的甄鑫,李二牛噌地便站起身,憨笑道:“见过甄公子,祝公子新婚快乐,精进勇猛!” 精尽? 甄鑫刚刚准备出来的笑脸不由一僵,看着李二牛恨不得给他来上一脚。不过腰似乎有点酸,腿用不上劲。只能先把这事记着,回头再找个理由打他一顿! 瞥见甄鑫的脸色,李二牛目光略有茫然。虽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哪个字,但是这不妨碍他在第一时间做出弥补举措。 “公子,这边请!”身材粗犷的李二牛动如脱兔,灵活地地拉出主座的椅子,卷起袖子细细擦拭之后,扶着椅背静待甄鑫入座。 而后,又颠颠地找来杯子茶叶,又从角落中的泥炉上提起正烧着的水,倒入茶杯之中。客厅之内,便生出一股悠然的茶香。 甄鑫颔首道:“不错,给他们也都来上一杯吧。” 一脸憨笑的李二牛,看着小小的泥炉,心里掠过一丝苦楚。是因为自己的身体结构与甄鑫不同,所以对某个字的理解出现差池吗? 竟然遭致如此狠辣的报复! 李二牛也没敢为自己辩解,叉腿蹲下虎躯,往泥炉里添些火炭,续上水,扬起扇子催动炉中的火力。 因为赵复的嘱托,李二牛不得不请示坐镇于大都的谢翱,然后就被他一起带来西北。 作为一个外人,起码李二牛不觉得自己是日月岛的核心人物,虽然被视为李显的代表,但是参加这样的一场会议,终究让他觉得坐立难安。蹲在这别人不好关注的角落烧水,其实也不错…… 甄鑫没再理睬自得其乐的李二牛,清咳一声说道:“咱们也不多废话,邀请诸位来此,虽然路途遥远,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如今咱们的地盘越来越大,天南地北,管理上会越来越困难。但即便如此,咱们还是得每过一段时间碰一次头。无论是互通有无也好,交流情报也罢,或是集中起来群策群力以解决一些困难与问题。 “以后,就每年的这时候,作为全域代表的会议时间吧,并形成定例。” 众人皆点头称是,临时兼书记员的陈文开,笔走如飞。 “那就,先从日月岛开始吧……” 作为日月岛军最核心的基地,甄鑫虽然已经离开一年多时间,但是从来就没有放松过对日月岛的关注。 有老丁始终镇守于日月岛,有许多故宋老兵为骨干,有最早投附的疍民为中层,有本就对朝廷没有太多归属感的黎民加入,使得日月岛如今已经成为南海之上一个巨无霸一般的存在。 整个琼州岛,都已经成为日月岛的后花园。而通往南洋的商路,则为日月岛源源不断地增添巨额的财富。 尤其是来自安南等地的粮食储备,成为日月岛控制江南粮食贸易最为坚实的后盾。 可谓顺我者有粮,逆我者得饿死。 内有景子愿的精心打理,外有涂珍娘的贸易统筹,短短的半年多时间,日月岛的船队规模,已经超过了最巅峰时的蒲家。 若非抽不出人手,以这样的船队,攻下朝廷觊觎已久的安南与爪哇,也不过是唾手可得。 限制日月岛发展的,依然是时间与人力。 教育规模虽然一直在扩充,但与甄鑫当时的规划还有不少的差距。因为哪怕工资再高、待遇再好,也不是所有的学子愿意跑到这座小岛上去教书育人。 是以,下一步就必须在琼州、广州择地开设小学与中学,并形成规范性的人才考核与录用模式。如此,才能让日月岛的教育模式,成为未来的主流。 在这个朝廷不肯开放科举、各地学院几乎荒废的时候,无疑是日月岛教育体系可以迅速发展的最好时间。 只是发展教育,除了短期之内见不到回报的巨额资金投入之外,便是教师与监管的到位。是以,教师学院的设立,必须立即落实。 除了教育,便是科技。 在黄道姑与黄纭的努力之下…… 听到“黄纭”这个名字,甄鑫不由走神。这个姑娘从日月岛追到广州,又从广州到杭州,竟然都完美地与自己错过。大概是缘分未到……不知道她若是听说自己一口气娶了两个妻子入门,会不会怒而辞职? 棉纺织业已经成为日月岛的支柱产业之一,所生产的棉织品向南通过南洋商路远销到中亚各国,向北也已成为东北各地最受欢迎的产品。 而真正的矮种棉种苗,已经通过西北的商人找到。只是江南不适合种植,只能等势力覆盖长江以北乃至西域之后,再考虑大面积推广的事宜。 在老丁的精心打造之下,维京岛已经成为日月岛军防范最为严密的军工基地。如今的重心,基本都放在对火炮的改造与升级之上。 如今的火炮,基本都属于舰载前膛炮。最大射程虽然可达四五里,但是火药的装填相当麻烦,而且由于气密性较差的原因,使得射击的准确度始终无法得到质的提升。甚至依然有炸膛的风险。 按甄鑫给的思路,就是改前膛炮为后膛炮。这便涉及到在后膛火药装填之后的闭锁结构,方案虽然已经有了,却始终无法解决精密度的问题。 这便回到了所有制造业的一个最根本的难题,度量衡的精确性。 秦始皇虽然统一了度量衡,但是每个朝代无论是重量、长度还是容积,都有所不同。 同样是斤,西汉时一斤相当于后世的258克,魏晋时差不多是222克,到了明清却变成596克。 主要原因,是每个朝代所使用的权衡材质各有不同。有时用石,有时用铜,还有用陶乃至用金用银。难以统一的砝码加上使用中的磨损,使得即便同一个朝代,其确定的度量衡也会有所差异。 长度的测量也是如此,有铜尺、有骨尺、有玉尺也有木尺,即便是同一种材质的尺子,测量的结果也未必相同。 而对于一般的匠人来说,往往会以自己张开的大拇指和中指两端的距离为一尺。 略微的偏差,在其他器物的制作上可能影响不大,但是对于火炮来讲,便是个灾难。 第656章 完整的岛链 想全面提升火炮的性能,便得回归于基础。必须先制定出一整套统一的度量衡标准,而且还得尽可能寻求更小单位的测量方法与工具。 《孙子算经》中有记:蚕所吐丝为忽。这“忽”便是至今为止的最小计量单位。 十忽为一丝,十丝为一毫,十毫为一厘,十厘为一分。 而“分”,则是以中等黍粒的宽度,记为一分。一百黍粒纵向排列为一尺。 虽然分得很清楚,却没有一个计量单位是可以成为标准。 磨刀不误砍柴工。 对此甄鑫也没法提供更多的意见,一方面建议考虑钢材与玉石为标准材质,另一方面委托商人去西域各地寻找可供借鉴的思路。 科技进步与发展的前提在于交流,在于互通有无之中的彼此促进。 元朝虽然对中华文明带来难以估量的伤害,却是历史至今,东西方文化之间的第一次大融合。寻找西方科技、天文地理等方面的着作,并翻译成书,势在必行。 南海海域已经几乎成为日月岛军的内湖,对台湾岛的探索也在所难免。 台湾,如今被称为“琉球”。甄鑫怀疑,是因为中原王朝对于海上地理的模糊,而将台湾岛误认为琉球。 不过无所谓,趁着欧洲人还无力东顾的时候,开发琉球,势在必行。 十年前,朝廷在台湾海峡之间的澎湖设立的巡检司,其实是掌控在蒲家手中。蒲家覆灭之后,日月岛顺势占领澎湖,并将其当作海上的一个补给点。以此为中转站,开始派人登上琉球岛。 此时岛上,除了偶尔有些故宋流落于此的遗民之外,全是土生土长的原住民。 大多数的原住民,还处于茹毛饮血的时代,对外人极不友好。 在狼狈不堪的故宋遗民帮助下,日月岛军勉强在琉球岛的最南端建立了第一个基地。基地的建设并不太顺利,总会受到原住民的袭扰。一场较大规模的冲突,显然已经无法避免。 甄鑫不想去关心这必然血腥的过程,对付这样的原住民,安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唯有枪炮。 琉球岛上的物资,其实并不丰盛,除了木材之外,便是鹿皮与樟脑。 樟脑这东西,两广多的是。受当年荷兰人最看重的鹿皮,不过是作为皮甲的原材料。江南到西北的商道打通之后,便可以采买到质量远胜于鹿皮的牦牛皮。 只是未来的琉球岛,将成为这片海域上举足轻重的战略要地。是以哪怕目前无利可图,也必须先占稳了再说。未来也许可以将其打造成为一个劳改犯的赎罪之地。 反正也不急,可以徐徐图之。 以琼州的日月岛为龙头,包括广东的南澳,福建的澎湖、嘉禾屿、湄洲岛,浙江的桃花岛,山东文登的海驴岛,锦州的觉华岛,盖州的连云岛,婆娑的薪岛,以及高丽的江华岛与耽罗岛。这条完整的岛链如同一条蜿蜒于海上的巨龙,紧紧地抱住长达万里的海疆。 而此时,一个完全崭新的战术体系,正利用高丽的战场,进行不断的试练。 在此之前,除了高丽之外,天下并没有一支真正意义的海军。即便是高丽的海上战兵,也是由水性更好一些的步卒组成。 将高丽海上力量彻底摧垮之后,再发展纯粹的海军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而未来若要与蒙古人对抗,可不是占据几个沿海的港口便可以解决。 是以,在高丽作战的日月岛军,开始组建“海军陆战队”。 就是要求这支部队的士兵,兼备海上与陆上的作战能力。 高丽虽小,却有漫长的海岸线。即便是高丽最强盛的时候,也不可把所有的海岸线都防护到位。 情报先行,在掌控高丽军队基本布防的前提下,借助海船的运兵能力,可以将兵力随意投放于防备的空虚之地。 不需要考虑退路,不需要担心供应线被切断,不需要考虑后勤支援的不足。敌进则我退,敌退则我扰,柿子专挑软处的捏。 如此便能以最少的兵力,将数倍于己的敌兵,玩弄于股掌之间,令其一刻不得安宁。当敌兵的战意被削弱,后勤被拖垮,军队疲于奔命而只能困守于一城一池之时,再进行慢慢的蚕食。 这样的战争,不会毕其功于一役,却可以用最少的代价,来获取最大的胜利。 失去江华岛的高丽王室一而再、再而三的议和请求被拒绝之后,如今只能坐以待毙。 军事上的失败,经济上迅速崩溃,留给他们的只有所剩不多的倔强。 历史上的高丽,确实相当倔强。只是他们倔强的根源,在于确信入侵者不会长久驻留于高丽。如唐朝军队,在数次远征之后,虽然灭了高句丽,却终究要回归中原。 日本的数次入侵,更像是海盗的行径,给点钱粮便能轻易打发。 若不是为了入侵日本,蒙古人显然也看不上这片贫瘠之地。 高丽王室显然根本无法理解,日月岛军到底看到了高丽的什么。主战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弱,主和的声音却也不知该如何去满足日月岛军的条件。 想勾结日本以共同抵抗日月岛军的行为,也因为主力战舰的毁灭而没了下文。 剩下唯一的一条路,便是指望朝廷的援救。 虽然高丽王室并不知道朝廷如今的现状,虽然高丽国最为尊贵的王后、忽必烈之女、母仪海东的忽都鲁揭里迷失泣血成书,一再向大都求救,然而当大同江上游的北部区域被乣军完全占领后,陆路交通便被彻底切断,插翅难越。 高丽与中原隔海相望,原本只要自西海岸渡过不到两千里海路的渤海,自直沽上岸便可抵达大都,最多也不过花费半个月时间。如今却得自东海岸偷偷下海,绕过长白山以北登陆,再拐上一大圈,经沈阳、大宁路前往上都,全程已近四千里。即便在上岸之后可以顺利寻到马匹代步的话,估计也得两个多月才能到得了上都。 心存侥幸的高丽王室,已经派出许多信使绕行北上,希望可以让元朝上国的皇帝与大臣们,听到高丽的心声,天降雄师以帮助他们驱逐残暴肆虐高丽国土的日月岛军与乣军。 他们却不知,这最后一条通往中原的道路,也即将被彻底切断。 第657章 那木罕起兵 夏末的斜阳,照在大都的三丈多高的土筑城墙之上,泛出黯哑的色彩。 本该尽显大都雄伟的城墙,建成不过十年,却已露出难以言述的疲态。 未曾贴砖的墙面上,遍布遮盖的苇草。稍有风过,便露出被雨水冲刷过后留下的坑坑洼洼,如同一个衣不蔽体的破烂汉子。 城门楼倒是高大威武,但是相隔不远,就是断壁豁口。 蒙古骑兵天下无敌,唯一能挡住他们铁蹄的,便是城墙。因此作为这个国家的主人,最让他们觉得厌恶的,便是各地的城墙。 哪怕是未曾经历过战火的杭州城墙,也被他们拆得七零八落,更何况是大都这般需要巨额投入的城墙。 自刘秉忠去世之后,朝廷便再不肯为大都尚未完工的城墙投入一两的银子。 城墙的豁口,反倒成为紧急情况下,骑兵进出大都最便捷的通道。 此时,便有一急递铺的铺兵,腰系革带,手持长枪,马悬铜铃,一路呼喝着从丽正门边的豁口处,直接奔入城中。 前行不远,便是中书省衙门所在地。铺兵在衙门之前翻滚下马,手中高举文书,大吼道:“辽阳急报!” 便有书记官匆匆而来,接过文书,检验油绢囊、铅封与火漆无误之后。手捧文书,沿着专供行省急报的白银铜道,直接奔入大堂。 偌大的中书省大堂之内,只有中书省丞相安童与尚书省丞相桑哥两人相对而坐。两人俱着正一品浑金花紫罗官服,上绣大独斜花纹。 一个面若寒星,一个冷似秋霜。 “辽阳急报——”书记官的一声吼叫,让两张僵持了半天的脸,立时变成肃然模样。 “送进来!”安童扭头喊道。 看着书记官递来的急报,桑哥只能强摁着伸手的冲动。这里毕竟是安童的中书省,而不是他的尚书省。 只是桑哥的脸上,依然难免恼怒。本以为自己屈尊前来,已经给够了安童面子,却没想到吵到现在,这厮依然油水不进。 蒙古人的脑子,果然都是被驴踢过! 却见安童展开急件,只看了一眼,便成了一副呆滞模样。桑哥忍不住问道:“辽阳那边,出什么事了?” 安童木然地将急报递给桑哥。 这是辽阳行省通过急递铺发来的正式紧急文书,虽然直接送达中书省,作为尚书省丞相,桑哥同样有权力查阅。 “什么,那木罕反了?”桑哥一惊而起。 安童苦笑地说道:“也不能说他反了,只是在辽阳起兵而已。” “这与反了有什么区别?” 安童摇头不语,似乎懒得与桑哥辩驳。 失踪近半年的那木罕,突然于辽阳现身,这消息本就会引起朝廷的轰动。而现在,那木罕却带着一万兵马以平叛为由威逼辽阳,必将引发一连串的恶果,这种时候朝廷该如何应对? 当时,为了缓解大都的粮食危机,皇帝采用了耶律希亮的建议,将驻守于大都的十几万汉军,一半派往西北,一半派往东北,让其自行解决就食问题。 但是名义上,却是为了平息西北的海都与东北的哈丹之乱。 也不知道阿难答是怎么要到了皇帝的旨意,竟然前往榆关夺去那木罕的兵权。虽然那木罕束手就缚,却在回大都的路上惨遭伏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样一起伏杀当朝王爷的重大事件,最终却只是杀了一些畏兀儿将领、关了一堆的畏兀儿兵了事。 阿难答毫发无损,那木罕的那支军队却已经几乎分崩瓦解。 数万汉军直到现在,依然有一大部分滞留东北。一万蒙古兵之中,吐尔温怒而率部回到驻地,属于那木罕的两支千人队全部送往上都充为城守。 留下来的,全被阿难答收于麾下。却是天天怨声载道,为那木罕鸣冤之声不绝于耳。 那木罕若死,这些声音再过一段时间自然会渐渐消弭。可若他还活着,恐怕朝廷就得面对那木罕难以预料的报复。 这也是安童始终在担心的问题。 这报复,就这样地来了吗? 可是,那木罕确实没有反叛! 只要朝廷没有撤销平叛的军令,那木罕便依然有权力在东北领军平息乃颜余部的叛乱,辽阳行省就必须给予钱粮的支持。若因此贻误战机,哪怕那木罕灭了辽阳行省,也没办法给他安上个反叛的罪名。 更何况,朝廷现在还有兵力去应付那木罕的反叛吗?还有钱粮来支撑一场蒙古王室之间的内乱吗? 曾经与那木罕一起在漠北作战,一起被俘,一起含垢受辱的安童,深知那木罕的为人。 此人在皇帝诸位子孙之中,堪称第一将才,当时在军中拥有极高的声誉。只是意外的一场失败让他失去了争夺太子之位的雄心壮志,从此闭门谢客。 但这并不意味着那木罕便是一个可以任人欺辱的对象,尤其是面对这种以卑劣手段的伏击,他的愤怒可想而知。 “一万兵马,那木罕哪来的一万兵马?他若敢私自征兵,这不是公然造反吗?”桑哥满脸急躁。 “那,你想如何?”安童不咸不淡地说道。 “我想如何?这是我的事吗?” 安童斜了他一眼,那木罕被伏击,桑哥虽然未必是主导者,却绝对与他脱不了干系。别的不说,单就调动畏兀儿兵之事,事先就不可能瞒住这位畏兀儿出身的尚书省丞相。 只是皇帝不愿意追究,自己又能如何? 重病缠身的皇帝,他还能做得了主吗?安童心里苦笑,扬声叫来书记官,吩咐道:“将这急件送交皇帝御览,并让辽阳行省快速送来详细情报。立刻行文,加急送往上都,查询原属那木罕的两支千人队是否还在。” 大堂之内,重新陷入沉寂。只是两个丞相都如斗败的鹌鹑一般,相互气馁,默然无语。 等了许久,却依然未得皇帝召见,两人同时悠悠地叹了口气。 是皇帝觉得那木罕起兵,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大事? 还是皇帝已经无力处置这样的事情? 或者,这份来自辽阳的急件,根本就送不到皇帝的眼前? 第658章 老寿星上吊 虽然朝廷熬过了半年多前的那场粮食危机,但是作为执掌大元国朝政的两位最高长官,安童与桑哥心里都很清楚。危机之所以没有爆发,那是因为日月岛并不想让危机爆发。 很难想象,一个一年之前一文不名的小子,一个被皇帝视若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少年,如今却拥有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 纸钞的贬值乃至被废,这是日月岛引发。粮食的危机,是日月岛促成。为了应付这场危机,国库如今除了数不清的废钞之外,早已空空如也。朝廷至今还欠着大都驻军与官吏,至少半年的薪俸。 若是明年春夏青黄不接之时,日月岛再次引发粮食的危机,朝廷又该如何应对? 这,才是朝廷最大的危机! 但是,没人知道应该如何应付。 以朝廷如今的实力,除非立时挖到一座银矿,否则根本无法从根源上解决这样的危机。 当然,对于蒙古人来说,最为直接的手段,便是去抢、去劫,去杀他个人头滚滚血流满地。战火清洗之后,便可以将危机连同制造危机的人一同消灭殆尽。 可是,现在有多少的蒙古王公贵族,他们的家产、他们的房子、他们的土地以及归他们所有的奴仆,都在中原与江南之地。真要开始血洗,有谁舍得? 再凶悍的蒙古人,一旦变成固定产业的主人,便再也不可能无所顾忌地凶悍。一如历朝历代苦守江山的汉人。 无欲则刚,利令智晕。 曾经横扫天下的蒙古人,再也不可能恢复昔日的辉煌! 桑哥盯着安童,终于等来了他的目光。神情各异的两人,如同冷战已久的一对夫妻,想继续过日子,却谁也抹不开面子先行认怂。 可是如今,皇帝久病不起,大权几乎旁落。蒙古王公大臣心思各异,伺机而动。被压榨得喘不过气来的畏兀儿人,早已心怀不满。而汉人文武大臣们,一边坐着看笑话一边期待着他们眼中的“明君”。 作为朝廷的两根擎天之柱,安童与桑哥若不能抛弃成见、停止彼此的倾轧,并形成某种和解,恐怕谁都无法应对即将到来的天倾之危。 到那时,覆巢之下,全得完蛋! “说说吧……”终于还是桑哥先开了口。 “想让我说啥?”安童不得不给些回应。 “你看着办吧……” 安童沉吟片刻后,说道:“我的意见,还是要集中精力对付甄鑫。此人,才是一切祸乱的根源!” “不是江南?” 安童缓缓地点点头。 桑哥皱眉沉思。 甄鑫此人已成大患,这已是不争的事实。但是此子是皇帝亲手布下的后手,试图利用他来引出隐藏于大江南北的叛贼。不得不说,这一招实属败笔。 却无人敢公然非议。 江南虽然渐渐脱离朝廷的控制,但是各行省的税赋,刨去应当支付各级官吏以及驻军的薪俸与合理开支之个,悉数上缴朝廷,一文不少,却也一文不多。 起码,已经比中原各行省好得太多。直到现在,陕西、甘肃、河南各地的夏赋依然还未征收完成。而辽阳与岭北更是一文钱不见、一粒粮未缴。 先不说北地大军如何在没有水军的协助下进攻江南,这战火一起,江南税赋与漕粮必然立时断绝,朝廷恐怕连一个月都支撑不下去。 更遑论出动大军之后,所需要的巨额粮草。 “你知道他现在哪?”桑哥疑惑地问道。他毕竟未曾执掌过军事,对甄鑫的行踪也不甚了解。 “他,很可能在西北临洮府一带。” “需要我怎么配合?” “你负责斩尽甄鑫在北地,尤其是大都所有的眼线。并说服所有在陕甘拥有军事力量的王公,共同出兵围剿甄鑫!” “等等……”桑哥抬起手,问道:“你所说甄鑫在大都的眼线,主要是哪些人?姚燧吗?” 安童点点头,“还有赵复。” 桑哥神情怪异地看着安童,“你不知道赵复已经死了吗?” “什么?”安童骤然起身,问道:“谁杀了他?” 早在数十年前,皇帝便亲口下令,谁也不能杀了赵复。这天下间,大概只有赵复一人享受到被皇帝亲自保护的待遇。 大汗皇帝要将他当作表率,表明他拥有容纳所有反对者的胸怀,也愿意接受所有不同声音的存在。以此来表明,他绝对会是一个比天可汗唐太宗更加英明的千古一帝! 他要让这个始终不肯降附朝廷的人,看着他征服天下,看着他一统寰宇。 虽然如今皇帝早已失去对赵复的兴趣,但是皇帝也绝不可能在这时候派人杀了赵复。 “没人杀他。”桑哥说道:“他是自杀而死。” 自杀?八十岁的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为什么会自杀?你确定是自杀?” “确定!他死之前,没有一个人接触过他。” “赵复自杀了?他为什么会自杀?”安童喃喃说道,颓然而坐。 在赵复在大都,甄鑫便会投鼠忌器,甚至还可以想办法再一次引诱他回到大都。 但是赵复一死,还有什么手段可以控制得了甄鑫? 桑哥撇着嘴说道:“你们都太小看甄鑫,同样的手段还想在他身上再用一次?赵复大概就是不愿意让自己成为你们对甄鑫的工具,干脆便一死了之。” “这消息,能瞒得住吗?” 桑哥摇摇头,说道:“已经瞒了四五天时间,再不可能瞒下去。我又不能把整个太极书院全都查封起来。” “话说……”桑哥身子往前微倾,问道:“那甄鑫,到底是不是真金的私生子?” 安童皱眉不语。 “都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愿意多透露点信息给我?”桑哥怒道。 安童无奈地说道:“你也知道,这事是大汗在布局,具体情况我又如何知道?” “那就说说你知道的事。” “我……认为,不是!” 果然……桑哥脑子飞快地转动。 十多年前,桑哥还跟随着八思巴奔波于吐蕃各地,对当时朝政还未有过多的参与。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对那些年大都局势的了解与判断。 第659章 从龙之争 大汗皇帝很喜欢利用汉人或南人来钓鱼,就如当年的文天祥。 文天祥被俘后押解至大都,皇帝始终不愿意杀他,而是极力招揽。结果引出一大堆的反叛者试图营救文天祥。 反叛者不仅未能救出文天祥,有人却趁乱刺杀了已经让皇帝极为不满的财政大臣阿合马。而后,皇帝又以此为借口将瀛国公全家迁去上都。还顺势狠狠地敲打了一顿与汉人走得过于接近的太子真金。 简直是一石好多鸟。 而甄鑫,显然又是皇帝设下的一个钓鱼之局中的鱼饵。 当年真金护送八思巴前往吐蕃时,路经临洮,并在那逗留了几个月时间。所以,临洮的某个地方,会是甄鑫的出生之地? 这样的话,只要顺藤摸瓜,要找到甄鑫就不会是件太难的事情。 大不了,多派些兵马将临洮犁上一遍,总能把甄鑫挖出来。 “那咱们合计下,该派出多少人马,从哪里可以调出兵力?”桑哥问道。 安童叹着气说道:“三个月之前,临洮、天水、凤翔,三地驻军围剿出现在西北的日月岛部,结果一无所获。临洮军被全歼,天水军被击溃,只剩凤翔以不能越境出兵为由得以保全。” 桑哥怒道:“我那时便想问你,为何派出的全是铁穆耳的兵马,你是不是故意以此折损他的实力?” 安童摇摇头说道:“那次出兵,跟中书省没有任何关系。” “不是你?那会是谁?” “是皇后以皇帝的名义,直接调的兵。” “皇后?”桑哥狠狠地抽了口冷气。 大元国兵马虽多,却各有所属。 怯薛军可以调动天下所有的部队,可是如果没有皇帝的授意,哪怕是怯薛长也不敢胡乱调兵。 名义上执掌天下兵马的枢密院,自兼任枢密使的太子真金去世之后,便再无枢密使。其权力实际上早已被皇帝全部收回。 而数量最多的各地镇戍军,名义上归中书省管辖,若无皇帝点头,作为中书省丞相的安童同样不敢私自调兵。 这些年,北方的镇戍军早已被有意于太子之位的几位王爷瓜分殆尽。在不引起皇帝注意的情况下,瞒着中书省安插亲信、调兵遣将的行为,早已泛滥成灾。 在皇帝的支持下,尚书省权势虽然愈重,却始终得不到兵权。桑哥便另辟蹊径,将自己当作畏兀儿人在朝廷上的代言人,从而得到军中大多数畏吾儿将领的支持。 这些畏吾儿兵,是自己的资本,也是自己的底牌。正因为如此,桑哥才能得到铁穆耳的亲自招揽,并为其出谋划策,以此为自己的将来铺平一条通天的大道。 在桑哥看来,几个有望争夺太子之位的皇子皇孙中,最弱的自然是皇后之子,最具威胁的是长孙甘麻剌,但是最大的变数却是看似对太子之位失去兴趣的那木罕。 那木罕若摆明开始争夺太子之位反倒成不了威胁,因为所有支持甘麻剌的汉人势力必然倒向那木罕。可若是他公然支持甘麻剌的话,铁穆耳必然会落入极为被动的局面。 是以桑哥老早便建议铁穆耳与皇后先结成联盟,以对付甘麻剌与那木罕。并怂恿皇后前去招揽那木罕,被拒后双方又联手先将那木罕清理出局。 皇后想办法弄到换帅的旨意,桑哥则出动畏吾儿兵伏击。 第一次的合作堪称完美,第二次却被皇后坑了一把。 皇后对付完那木罕,便准备对铁穆耳下手了? 太狠了……这样,谁还敢跟她合作? 这局势,有些不妙! 桑哥知道,安童更有意于支持甘麻剌为太子,这也是他们俩始终势同水火的原因之一。 当然,若非如此,皇帝也不会扶持自己的尚书省与中书省相争。这是帝王的权衡之术,也是防止安童独揽朝纲的必要手段。 那么,要不要跟这只老狐狸先联合对付下皇后? 似乎听到桑哥心里的询问,安童缓缓地摇摇头,说道:“现在的目标,是甄鑫,是日月岛,而不应该是你我之间的矛盾,以及皇后……” 甄鑫与日月岛确实是目前最大的内患,可是若我在前面跟甄鑫打成两败俱伤,后方却被皇后捡了个大便宜,又当如何? 而且,凭什么得我上啊? 我的畏兀儿兵被杀的杀,被关的关,损失惨重。难道说,这是皇后与安童设计,要将我所有的底牌逼出来? “此次若能杀了甄鑫,我可以答应你,不再支持甘麻剌争夺太子之位。”安童淡淡地说道。 桑哥一振,“那你会支持铁穆耳?” 安童摇摇头,说道:“我谁都不会支持,除非皇帝下诏亲定太子。” 桑哥松了口气。 安童若转而支持铁穆耳,我又得面临与他在铁穆耳之前争功。他若谁都不支持,这从龙之功,便可以由我一人独享! “可是,我怎么才能相信你?” 这家伙很蠢,却从来没想他会蠢到这个地步!我竟然与这样的蠢货,你死我活地争斗了这么长的时间?安童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想让我怎么做才能相信?” 桑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问道:“你的兵马呢?” “我没任何兵马,即便有一些当年的属下,如今也在铁穆耳王子麾下,戍守漠北。” “那甘麻剌那边呢?他准备……不对!听说甘麻剌的那个女儿,已经跟甄鑫私奔了?” 安童沉默片刻后说道:“所以,我才会答应你,不再支持甘麻剌争夺太子之位。” 之所以会在表面上支持甘麻剌,不仅仅是安童与甘麻剌都觉得不可能无视汉人的势力而统御这个大元国的天下。而且安童认为,相对铁穆耳与那木罕而言,甘麻剌犹疑不定的性格,更容易为自己所把控。 但是,现在支持谁上位,对于安童来说确实不是最主要的问题。甄鑫不除,天下便永无安宁之日! “你们已经跟甄鑫形成联盟,准备一起对付我与铁穆耳王子?”桑哥紧紧盯着安童。 安童叹着气说道:“作为尚书省丞相,你能不能先抛开内耗,把精力放在如何扶住这将倾的大厦之上。若再放任甄鑫不顾,恐怕这个大元国,也不需要太子了……” 第660章 临终 桑哥的脑中立时浮现出四个字:危言耸听! 凭着一个甄鑫就能动摇得了这大元国的根本? 不过难得安童在自己面前服软,桑哥觉得今日已经大获全胜,也不再跟他计较。便昂然说道:“我可以让陕甘一带的僧人,协助围剿甄鑫。不过,只能辅助情报的收集,不能作为主战的兵力。” 果然…… 作为八思巴的弟子,兼任总制院使司的桑哥,在萨迦派之中本该拥有无可置疑的权势。 但是作为尚书省的丞相,这家伙不仅胆敢私自调动畏兀儿兵马,还可以遥控陕甘甚至遍布天下的僧兵,安童真的不知道是该佩服他的胆识还是该同情他的愚蠢。 若皇帝还能亲理政事,他应当不会容忍桑哥再如此肆意妄下去吧? 或者说,皇帝依然在等,等着所有心怀异心的人全跳出来之后,他再醒来收拾? …… 在元古村的这半个月,李二牛只觉得自己如入桃源。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每天一早,便有朴实的村民们,提着锄头拿着弯耙,等着他去帮工。 夏收刚过,农活其实不算多,因此在李二牛挥汗如雨时,便会有闲人在边上为他鼓劲加油。还有热情的小婶婶会拿着干净的毛巾,为他擦去脸上的汗水。也有耐不得安静的娃娃们,闹哄哄地向他投喂一些松籽果仁。 李二牛并不擅长农活,但是他很愿意学,更愿意凭着自己的气力为这些不嫌弃他的村民们,做些力所能及的帮忙。 自小孤苦的李二牛,虽然有显哥的照管,有兄弟们的帮衬,让他活得并不孤单。但是兄弟们几个,却始终无法摆脱自己是个废人的难过。 越是天天见面,越是让人无法抹去这种切肤的羞耻。 阉人,在前朝也许还可能在宫廷之内谋个高人一等的地位。在如今,却只能用一切手段,来掩饰自己的难堪。 是以李二牛学会了憨笑,学会了给自己装上一个人畜无害的面具。 在这副面具之下,即便被人欺负,他也甘之如饴。 因为这代表着,有人愿意接受他,愿意把他当作一个正常人来看待。 若是可以,他真的想在这偏僻的山村里,为这些貌似跟他一样憨厚的村民们,待上一辈子。 免费为他们干活,成为他们逗乐的对象,以换来一丝最真诚的关怀。 这大概便是家的感觉? 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二牛,甄公子让你去一趟——”一声呼喝传来,满脸大汗的李二牛,放下锄头,露出茫然的神色。 甄公子是谁? 哦,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可是这地,还没翻完呢?这一去,今天的活就干不完了。 边上正在纳凉的老汉善解人意地劝道:“快去吧,说不定给你准备了些好吃的。记得带点给俺们呐!” “哎!”李二牛憨笑着将锄头放在田边,抖了抖脚下的泥土。 一个丰腴的婶子,便拿着毛巾往他脸上擦去。 活没干完,就有这种享受?这让李二牛委实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但是他实在舍不得躲开,舍不得那关怀的眼神,舍不得如同对待家人一般的亲切。 “谢谢嫂……”李二牛痴迷地说道。 “谢啥呢!”婶子拿毛巾在扑去他前胸后背的灰土,说道:“别听那些老不死的胡扯,这活干不干都不打紧,你忙你的去,今天便歇了吧。” “哈哈……”边上便传来欢快的笑声。 只是笑,没有夹杂着任何的嘲讽。 “哎,我听婶的。”李二牛踩着轻快的脚步,如同一只展翅欲飞的肥鹤,向村口的办公楼扑腾而去。 穿堂而过的凉风,让整座办公楼几乎隔绝了户外依然有些酷热的暑气。李二牛一进门,便拎起水壶,吨吨吨地就往自己嘴里灌去。 “你属驴的?”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在身边响起。 卟——咳、咳—— 李二牛差点被自己呛死,转过头,才看到坐在角落里的甄鑫。 “哎呀,甄公子啊……你怎么坐这一声不吭,跟……咳、咳……那啥似的……” “那你想让我坐哪?”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李二牛又咳了许多声,总算找回自己的憨笑,细声问道:“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甄鑫对着身边的椅子点了点下巴。 李二牛举袖抹净嘴角,一屁股坐下。 “你带给我的赵复信件,是他临终时写的?” “是啊!”李二牛点点头。 “你看着他死了?” “没有啊,我急着送信过来,哪有空等他死。” “那,你怎么知道,他临终了?”甄鑫一字一顿地问道,语气已有不善。 李二牛被盯得脑子瞬间便糊了。 我为什么要知道他临终了?这跟我送信过来有关系吗? “他、他……赵先生自己说,准备临终了……” “你离开时,他身体如何?” “看上去还是挺结实的,还能在他家的田园里干活。” “没有身患绝症?” “看不出来……” 甄鑫扶额长叹。 一个八十岁的老头,临终前写了封遗书让人送来,这应当算是件很正常的事吧? 谁又会去琢磨这老头的“临终”,到底是怎么个“终”法? 到今天,他终了吗? 甄鑫估计,差不多该是凉透了。 也许赵复写这信时,心里还存着一丝希望,希望我可以原谅他,希望我可以看得懂他的暗示,希望我立即派人回大都,让他刹住临终的脚步。 可他娘的,谁会有心思去参透跟他这莫名其妙的文字游戏? 八十岁的老头,活得跟个十八岁的幽怨少妇似的! 只是赵复大概没有想到,这些日子以来,白天我得不停地开会,晚上还得应付两个新婚的娇娘,恨不得一天掰成四天来用。 根本腾不出时间,更腾不出精力来琢磨他弯弯绕绕的情绪。 终究是大意了! 当然,也是因为我心底始终没有完全消除对赵复的怨愤,而在潜意识之中不去深究他的求死之心。 直到今日,重新翻出赵复的信件时,才发现了问题。 这问题,有些麻烦! 赵复所谓的“临终”,并不是希望得到我的原谅,而是在等着我对他那个计划的答复。 这么长时间不见回复,这个准备临终的老头,想来是准备毕其身于一役了。 还好,哪怕赵复在死前发动这个计划,还是给自己留下应付的时间。 只是,这个村子却是不能再待下去。而且,整个村子的村民,都得想办法迁走…… 第661章 流言 夜半的大都城墙,显得分外的落魄,如同一个未老先衰的妇人,无人赏识而独自哀怜。 与她相伴的,只有凉意渐起的秋风与城外一望无际的枯草。 一个更显落魄的身影,自枯草丛中,跌跌撞撞地摸向城门口。 “谁——”被惊醒的城门守卒,懒洋洋地问道。如例行公事般地甩出长枪,捅向黑影。 “别、军爷别捅……”黑影惊叫道:“我是梁王府上的李二牛,不是贼人。” “梁王府上?”守卒根本不想多问,摇摇长枪说道:“给老子滚一边去!” “我、我要进城啊……” “再不滚,我真捅了!” 李二牛只好闭上嘴,缩至墙根,找个凹下的小坑蹲下,继续往脸上糊着鼻涕与泪水。 西北一行,李二牛只享受了半个多月的温馨,却又被迫重返可恶的江湖路。 原以为可以在那里一直赖到前往吐蕃的显哥回程,却被甄公子连骂带踹地赶回大都。 命苦呐…… 只是李二牛也知晓自己在赵复临终之事上犯了个大错,虽然心里不舍,却也只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大都。 瞧着周边已经没什么人影,李二牛顺着墙根往东南角摸行。找到一个小小的豁口,熟练地爬行而过,就此翻入大都城。 回大都第一站,自然便是到太极书院,确认那临终的赵复到底是死是活。 李二牛摸出几根布条,绑紧自己飘落的裤腿,便化为一只肥硕的狸猫,顺着阴暗处,轻身向太极书院潜行而去。 伫立于东南城角之处的太极书院,静谧而肃然。 有数个衙役正懒洋洋地抱刀蹲守于书院门前。 李二牛绕到书院后墙,寻到一个狗洞,费了半天劲,才将自己塞进去。 赵复的草屋就在不远处。 透过半闭的屋门,可以看到堂屋已经成为一个灵堂。 中间挂着一个凄惨的“奠”字,供桌上摆着数碟果品,两根粗大的白烛忽闪忽灭。 桌前,跪坐着两个学子,正默默地往火盆之中,慢慢地投入一些纸钱。 果然凉了……李二牛心里跟着拔凉,缩着身子从狗洞退出书院。 转眼,便消失于夜色之中。 ……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一波未平,一波再起。 鱼的记忆是短暂的,其实人的记忆也未必好过多少。 春末夏初的那场危机,只是过去半年时间,绝大多数的大都人便已经忘却了曾经的苦楚。 有些人是因为忙于每一天的生计,苦于明日的柴米油盐,根本无力去念及昨日所发生过的事,也无法为后天的到来做计较打算。 有些人却认为这样的危机,根本动摇不了这天下的局势。在他们眼中,这不过是小儿之怒,稍加安抚便可过去。 不是所有人都有忧国忧民的心思,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为百姓的衣食而操劳。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一心为国为民,不求任何回报的伟人,终究只存在于史书之间。 半年多以来,大都少了十数万的驻军,也走了无数的官员小吏。这些其实对于普通百姓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但是,商人渐渐零落,货物渐渐稀缺,粮价又开始慢慢攀升,便让绝大多数的百姓又开始陷入了慌乱。 如同面对提前到来的寒冬。 更让人觉得惶恐的是,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各种谣言,开始疯狂地肆虐大都百姓愈见脆弱的神经。 有人说,此次的粮食涨价,将比春末更狠更绝。因为这不是因为江南糟粮断绝引起的涨价,而是本已控制了大都粮食贸易的那些畏兀儿商人,以这种手段来表达他们的不满。 朝廷为了度过上次的危机,强行征购畏兀儿商人大量的粮食。征购的价格极低,卖出去的价格却依然高昂。本该归于商人的利润,活生生地被官府吞入腹中。即便如此,官府还欠着那些粮商巨额未付的粮款。 大部分的畏兀儿商人因此面临破产的窘境,这可比囤粮居奇还让百姓感觉到恐慌。 有人说,北平王那木罕早有异心,是畏兀儿将官未雨绸缪,准备协助将其捉拿归案。却被污蔑为杀人凶手,如今全都含冤入狱,不得昭雪。因此,大都之内所有的畏兀儿商人,都愤而罢市,以示不满。 于是,又一波的粮食抢购风潮,开始席卷大都。 与其相伴的,是一些更加让人瞠目结舌的流言。 有说北平王之所以在东北起兵,是因为大汗皇帝早已因病去世。此时在皇宫中执掌这个帝国的,不过是一个年轻、多情却又欲壑难填的皇后。她隐瞒了皇帝的死讯,构陷北平王,试图扶持她的亲生儿子登上皇位,牝鸡司晨。 为了防止这个国家被一个女人所败坏,北平王已经攻下辽阳,不日将起兵攻向大都,以扫清朝中奸佞。 与之相应的,还有远在云南的梁王甘麻剌,也已经自云南发兵北上。作为嫡长孙,梁王的目标,自然是为了皇帝之位。 一旦北平王与梁王的兵马汇聚一起,大都皇宫将指日可下! 还有一些更加奇怪的流言,说大汗皇帝得位不正,利用汉人抢了他同胞弟弟的大汗之位。如今,远在西域的窝阔台后人海都,才是大蒙古国汗位最正统的承继之人。因此,海都已经与铁穆耳结盟,准备瓜分这个帝国。漠南、中原与江南,从此归铁穆耳,漠北西域与吐蕃,自此划与窝阔台汗国。 真真假假,才会被称为流言。 只是常人无法分清,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有些流言,不过惹人一笑,有些流言却越传越凶。 几个王爷开始争夺太子之位,相信的人占据了绝大多数。但是这种发生于皇家内部的争斗,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皇后控制朝政之事,则让许多人感觉到了愤怒。 难怪,形势变得越来越糟糕。难怪,生活变得越来越艰难。 与其他朝代一样,蒙古国同样经历过被女人统治过的痛苦。当年,窝阔台汗去世时,本当由其长子贵由继位。可是其母乃马真却借机把持朝政,致蒙古国陷入内忧外患之中。 若非耶律楚材勉力维系,当时的蒙古国早已分崩离析。 第662章 枯老 是以听说南必又如乃马真那般试图控制朝政,连蒙古王公都坐不住,纷纷试图进入皇城面见皇帝,却全都被阻拦在外。 这无疑证实了某些的流言。 于是,上自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包括中层的官吏与商贾,无不人心惶惶。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会为这些流言担忧。 比如依然躺在御塌之上的忽必烈。 比如一有空便倚在他身边的南必。 一脸平静的南必,此时却感觉内心的愤怒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一般,难以抑制。 她并不是因为那些对自己恶意中伤的流言而愤怒,而是因为继那木罕之后,甄鑫竟然也直接拒绝了自己的招揽! 为此,赵复不惜自尽而死,姚燧自囚于家。 他甄鑫,一个冒充真金之子的贱民,一个令人恶心的臭虫,竟然敢拒绝自己的招揽? 他哪来的胆子! 南必原本已经觉得胜券在握。虽然那木罕拒绝了自己,却也被轻松地清理出局。 只要甄鑫愿意投附,那么整个江南以及日月岛控制下的海船与源源不断的财富,都将归自己所有。以此为后盾,所有的财政危机都可以被轻松消弭于无形。 由此重整兵马,以汉军为主力北击铁穆耳,以南人为主力南攻甘麻剌,即便无法在短时间内杀死他们,也可以彻底灭了他们争夺太子之位的心思。 可是甄鑫那贱民之子,竟然连一个王爷之位都看不上?他真的想造反不成? 南必软软地趴在忽必烈的面前,看着这张皱若苍松的脸庞,拿起帕子轻轻地拭去他唇角不住流下口涎,喃喃地说道:“我的大汗啊,你快点醒来吧,看看你的子民,到底都在做些什么……没有你的护佑,我与你的幼子,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 轻柔的脚步声响起,一个侍女端着汤药走入寝殿。 “大汗,该吃药了……”南必轻声说道。 榻上的忽必烈勉强睁开双眼,喉咙间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咕哝。 怯薛长月赤察儿自角落中走出,疲惫的双眼间,还留着最后的一些倔强。 侍女从大碗的汤药中分出两个小碗。 一枚小小的药丸自袖间滑出,南必以袖掩脸,慵懒起身,顺势便将这小药丸塞入自己嘴里。而后,接过侍女手中的小碗,当着月赤察儿的面,皱着眉头一口饮入。 药很苦,却不如她心中之苦……南必静立十息之后,才扶起老树般的忽必烈,一勺一勺地将药喂入他口中。 寝殿之外,突然响起一阵嘈杂声。 月赤察儿虎步而出。 被挡在外面的,是安童与桑哥。 “我等求见皇帝!”看着月赤察儿,两人一个焦虑,一个不安。 月赤察儿木然地摇摇头。 “皇帝,还没醒来吗?” 月赤察儿又木然地点点头。 “你让我们进去,看一眼就好……” 作为这个国家中书省丞相,安童竟然已近两个月未曾见过皇帝,这让他的心里,不得不产生出一丝荒谬的念头:大汗皇帝,还在吗? “锵——”月赤察儿拔出腰刀,横于门口,冷冷说道:“你不相信我?” 十二岁入选怯薛军,直到今日,月赤察儿已经跟随了皇帝四十年时间。这天下,大概没人能比他对皇帝更加忠诚。 安童绝对不会怀疑月赤察儿,却不得不质疑他的眼光。 此人忠诚有余,能力却委实不好评判。 如今的枢密院已成了空架子,皇帝又无法事必躬亲。按道理天下的兵马,可任由月赤察儿调动。哪怕他想起兵造反,也无人能抵抗得了。偏偏此人,啥动作也没有,每日只是尽忠尽职不离皇帝寝宫一步。 任由各路人马,尽情作妖。 “我只见皇帝一眼,立即便走。”安童咬牙往前踏上一步。 本与他并排而立的桑哥,却悄摸摸地往后退了一步。 殿外的怯薛兵,同时拔出腰刀,指向安童。 “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月赤察儿冷然说道,却将刀锋稍稍横移半寸。 正僵持间,侍女踏着小碎步而来,对着月赤察儿躬身说道:“皇后说,请怯薛长考虑下,让两位丞相与皇帝见上一面。” 南必竟然肯让自己见皇帝一面?安童反而皱起眉头。 月赤察儿略为犹豫之后,收起腰刀,侧身让出殿门。 安童急行而入,顾不得细究南必的脸色,冲至御塌之前,扑通跪倒,叩头道:“大汗……” 耳边响起含混的回应。 “大汗啊,你睁开眼看看我吧,我是桑哥,我来看你了……”急跟而来的桑哥扯开嗓子喊道,痛哭流涕。 忽必烈努力地睁开皱巴巴的眼皮,如同在推开两扇结实而沉重的大门。 两只浑浊的眼珠里,再不见睥睨天下的锐气,只余苍老的茫然。 眼神从桑哥扫向安童,忽必烈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倚在他身边的南必,立刻接住他如虬根般的手掌,重新盖入薄毯之中,细声说道:“大汗,你想说什么呢?” 忽必烈依然只能半张着嘴,发出含混的咕哝声。 南必将耳朵贴近他的嘴唇,嗯嗯地点着头。而后直起身说道:“皇帝说他有些累了,不过见到你们,他很高兴……” 安童看着南必,惊骇却又无奈。 大元国,要垮了…… 安童咬着牙膝行而前,轻声问道:“大汗,臣下请问,你想立谁为太子?” 自真金去世之后,大部分朝臣都不断地劝皇帝重立太子,可是他却始终置之不理。朝堂乱成这样,其根源还是这位如今无法动弹、任人摆布的大汗皇帝! 曾经的睥睨天下,在病痛面前,不过是一幅任人裱糊的涂鸦! 安童不得不承认,汉人的太子制度,在某些时候,的确可以防止国家陷入神龙无首的乱局之中。 忽必烈双唇却是紧紧闭上,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只是看着安童的眼神中,掠过些许的无奈与恼怒。 但是这样的眼神,也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 看着皇帝又要闭上那双枯老而不堪重负的眼皮,安童急着直起身,凑上前呼唤道:“大汗,你得给个主意啊……” 第663章 桑哥的野望 忽必烈慢慢地合上疲惫的双眼,嘴里吐出一股浊气,腥臭难闻。 安童下意识地将脑袋往后缩了一寸。 南必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又贴近忽必烈的耳边,细声说道:“大汗啊,你要是累了,就点点头。你要是还有什么想问丞相们的,就跟我说说……” 在众人地注视之中,忽必烈缓缓地摇摇头。 数息之后,却又慢慢地点点头。 南必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而后看向月赤察儿。 “两位大人,你们可以走了。”月赤察儿沉声说道。 “大汗……”安童闭住呼吸,又凑近前去,却被桑哥拽住衣袖,拖离御榻。 “放手!”安童怒道。 “先走吧,别打扰大汗休息。”桑哥劝道。 桑哥在前扯着,月赤察儿在后推着,安童就这样地被拖出寝殿,只能仰天长叹。 虽然没能与大汗确定太子的人选,但安童起码可以确认的是,大汗暂时没有生命的危险。只是在承受着病痛的折磨,如今口不能言。 可正是如此,才说明南必以大汗皇帝的名义所发出的所有命令,俱是矫诏! 本来,好不容易才与桑哥形成一致意见,出动数方势力,共同剿杀甄鑫。只要除去此人,日月岛便不再是威胁,江南的壁垒便会瞬间瓦解。便可以给朝廷更从容的腾挪空间,以处置四处的危机。借此还可以削弱皇后的一些势力。 可是突然出现于大都的流言,却打了安童一个措手不及,将他所有的努力都轻松击溃。无论是那木罕、铁穆耳还是甘麻剌,若听信这些流言,带兵杀入大都,会让这座都城直接化为战场。 到时,谁来保护大都? 谁能拯救大都? 安童失魂落魄地走出寝殿,看着巍峨的皇城,耳边似乎已经响起惨烈而肆无忌惮的厮杀声。 甄鑫……那木罕、铁穆耳、甘麻剌…… 皇后……桑哥…… 安童回过头,身边却空无一人。 桑哥呢? 安童毛骨悚然,如坠深渊。 寝殿的侧室,本是侍女们休憩的房间。自大汗皇帝抱病至今,这里便成为南必的寝室。 寝室不大,也不甚豪华。一张普通的牙床,一个横摆的卧榻,一座花梨木妆台,以及一把绣花矮凳,便让这间寝室显得有些拥挤。 如此,一览无遗的室内,再不可能有藏匿其他人的可能。 门关得很紧,而且没有窗户。 室内便充斥着一股非兰非麝,让桑哥根本不敢细闻的味道。 汗水密密地自额间渗出,让他虚坐于绣花矮凳上的半个屁股,不住地发抖。 被皇后私下召见,自然是件很荣幸的事情。可是在这样的寝室之内召见,离开之后,她想砍下自己的脑袋,已经根本不需要其他的理由。 “怎么了,怕我?”南必慵懒的侧卧于榻上,酥胸半露,玉腿相挈。 桑哥毫不掩饰自己的颤抖,佝着身子,目光紧盯着自己前方一尺的地上,哆哆嗦嗦地说道:“没,没有……” 南必颇为满意地说道:“我知道,你不是个胆小的人,做出这番模样无非是想让我放下戒心。你觉得,我有必要对你心存戒心吗?” 好像是没必要……桑哥慢慢地直起腰,把整个屁股挪回绣凳之上,拱手说道:“这是臣下的荣幸,不知臣下能为皇后做些什么?” “你是个聪明人,你觉得可以为我做些什么?” 桑哥苦笑地说道:“我可以为皇后肝脑涂地,可即便如此,皇后似乎也不会太满意。” 为皇后伏击那木罕,桑哥出动了自己隐藏的兵马,却是血本无归。而且转头之间,她又要去联合甄鑫来对付自己,这让桑哥不得不对这女人保持着最大的警惕。 “那是个意外。”南必懒洋洋地说道:“更何况,那些兵马对于丞相来说,也只是九牛一毛,伤不了根本。” 桑哥张嘴想辩解,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即便是一品大员,也只能有一百的亲兵护卫,超出的便可视同谋逆。至于五百还是五千,又有什么区别。 “而且,被杀的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将领,你若心疼,其他士兵可以全部释放回去。” 桑哥心下大喜,却静坐不语。 他不是心疼那些畏兀儿兵。而是因为此事,让他在畏儿人中的信誉一泻千里。若能救回那些士兵,好歹可以让自己挣回一些声誉。 “怎么,还不满意?” 桑哥的目光自南必的腰身掠过她微敞的胸膛,停在略显干枯的脸上,微笑着说道:“臣下感激皇后的恩赐!” “你的态度,让我不太满意。”慵懒的声音,却透出一股冰冷的寒意,让桑哥全身不由一紧。 “铁穆耳能给你的,我未必给的了。但这并意味着你有机会享受到他给你的承诺!” 桑哥自绣凳滑落,噗通地跪倒在地,匍匐而前,叩头道:“臣下愿效忠皇后,宁死不悔!” 畏兀儿人,果然是一群贪生怕死却唯利是图的家伙!南必呵呵笑道:“放心,我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起码现在,我能给你的,铁穆耳却给不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皇后的歹毒,桑哥算是深有体会。即便是皇帝想杀自己,都得找个借口。这女人,却根本不会! “你要知道,大汗还活着,而且也不是什么绝症。”南必轻声说道。 桑哥一怔。 是噢,皇帝还没死,自己为什么要去巴结铁穆耳?这现成的大腿,可比铁穆耳粗多了! 桑哥目光不由地滑向两条交错柔顺的腿上,狠狠地扫了两眼。一边在心下给自己打气:凭什么怯薛长看得,我就看不得? 南必似乎没有感受他肆无忌惮的目光,两条腿紧了又松,还微微叉开。 “我,可以助你裁撤中书省。” 桑哥又是一怔,随即大喜。 自掌控尚书省以来,他最大的目标便是以尚书省取代中书省,成为朝廷唯一的最高行政机构。只是讲究制衡的大汗皇帝,哪怕表面上极力支持尚书省,却始终留着中书省给自己使绊子。 第664章 搬迁 南必继续抛出自己的承诺:“此后,地方行省机构,将是‘行尚书省’,而不是‘行中书省’!” 跪趴在地的桑哥,头伏得更低,臀翘得愈高,哽咽道:“皇后以赤心待我,桑哥必当粉身碎骨以报!” 元朝的行省制度,沿袭自金朝。行省本是由中书省临时派出的地方一级行政机构,这也是中书省对地方管控与治理的最直接手段。 长江以南的湖广、浙江、四川、云南先不说,这些地方已经渐渐脱离中书省的管控。岭北行省指的是漠北,本是各王公贵族的封地。东北叛乱不止,虽然在名义上设立了辽阳行省,其实中书省的政令也很难被执行。 除了大都周边原河北、山西、山东为中书省直辖区域之外,只剩下了陕西、甘肃与河南江北行省还在遵从中书省的指令。 即便如此,中书省依然在名义上拥有统辖天下的权力。虽然朝廷与地方的财政大权已经全被划归尚书省,但是让桑哥最为眼红的,依然是行省对地方的管辖权。 若是行中书省变成行尚书省,便意味着他可以拥有调动地方百万驻军的权力! 至于如何让各地的驻军听话,这就得看掌权者的手腕。在这方面,桑哥自认为可以轻松碾压无能的安童。 “起来吧,说点实在的。”南必又恢复了懒洋洋的神态。 “是!”桑哥抬起上半身,依然直挺挺地跪在南必面前,“我有一计,可让皇后从此高枕无忧!” …… 搬家,本来便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 更何况是准备将整个村子搬去江南。 甄鑫此时,倒是有些后悔把元古村建设得过于美丽,使村子中原本就舍不得离开故土的老少们,更加不想离开。 无论是马贼想来抢劫,还是官兵要来屠村,对于村民来说,都是难以说服他们的理由。 但是不搬,是绝对不行了。 如果甄鑫只是安安静静地窝在这个偏僻的村子里,朝廷官兵未必便能找到他。但是赵复挑逗几位王爷的太子争夺战一旦展开,首先容不下甄鑫的便是铁穆耳。哪怕挖地三尺,铁穆耳都会想办法挖出甄鑫。 即便是已成为甄鑫事实上的岳丈,若他坚持不肯表态投附,甘麻剌也很有可能先将其清扫出局。 更何况,还有被赵复明代表自己明确拒绝的南必。 女人一旦发起疯,谁都无法预料到会做出可怕的事情来。 赵复以死将这天下搅成一锅粥,甄鑫唯一的选择只能赶紧跳离这口铁锅,以免顺便被熬成了烂米。 还好,甄娘子对于离开这个村子,倒是没有半分不舍。 只要儿子不偷偷地离开自己,哪怕把她带到天涯海角去,甄娘子也觉得是件幸福的事情。这个村子,在她的记忆中,只有伤痛,别无可恋。 若不是儿子重新回来,她早就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沉默于地底的丈夫,也早已忘掉自己曾经还有一个亲妹妹。 是以那两座坟墓,对她来说也只不过是属于必须忘却的记忆。 让甄娘子唯一担心的是,她的长孙能否承受得住颠簸之苦。她的第二个孙子与第三个孙子,是否会被延误了来到这个世上的时间。 至于赵李氏,在得到两百五十两现银的遗产之后,这个村子在她眼中,便似弹丸之地,已经容不下她这尊大佛。 赵复遗言之中提及,他会将不多的资产全都留给赵李氏,以弥补她这半生的付出。虽然不知道一个在书院呆了五十年的教书匠能有多少遗产,甄鑫也就马马虎虎地给估个数,直接折现给了赵李氏。 赵李氏根本没有去关心留给她遗产的“夫家”是谁,在计算了半天,她发现穷极自己一生也挣不到这么多钱之后,差点被惊喜砸得不省人事。 但是她随即又陷入极大的惶恐之中。这个村子,里里外外全是马贼或马贼的家属,她感觉到每个人看着她的眼神,似乎都冒着绿光。她恨不得立即消失于此,去找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置办十数亩田地,凭着自己的双手过完下半辈子。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领养一个孩子,给自己养老送终。 已经显怀的阿黎,带着甄鑫的另外两个娇妻,陪着甄娘子,跟着赵李氏,早一步启行。她们会先到汉中,而后乘船顺流而下,直达杭州。 说走就走的甄娘子与赵李氏在元古村中,自然属于特例。 对于绝大多数村民来说,故土本就难离,更何况还要搬去千里之外的江南。到时,被甄公子卖了,都找不到人哭诉! 村子里本就不多的青壮,早就被熊二鼓动加了他的马贼队伍。贺威到来之后,重新整军,以自己麾下骑兵为骨干,拉出一支五千人的骑兵。 不过短短数月,这支被人称为“明军”的骑兵,便已成为西北最耀眼的部队。 尤其是临洮主力驻军被歼灭之后,周边包括兰州、定西、巩昌乃至秦州诸地的官兵,根本不敢轻易去招惹这支军队。 在明军的护佑之下,日月岛商队沿着天水向西,过临洮之后,一路继续往西经兰州,通过河西走廊,直至瓜州、玉门关。另一路则从河州进入宣政院辖地,往吐蕃各地渗入。 有这支骑兵的保护,日月岛的商队几乎独占了这几条商路。而商队带来的丰厚利润,已经足够于养活这支骑兵。 正因为如此,大多数的村民便更加不愿意离开村子。与其去江南赌一个未知的将来,不如在此享受商队与骑兵所带来愈加富足的生活。 更何况,他们啥活都不用干,便能在元古村坐享其成。去了江南,绝无可能还有这样的待遇。 把这些人养得过于滋润了……甄鑫此时已经没空自责,毕竟是因为自己才给这个村子带来危险,他既不能扔下他们不管,也没法将这些人全都绑去江南安置。 便在临洮府以北,兰州以东的金州城外,以汉中富商的名义,买下一大片庄园,将全村老少百余人全都塞进去。 表面上,全村人都是这庄园的仆役,其实就是给他们找个地方养老。 唯希望这些人可以安分一点,以免遭至致官兵不顾一切的报复。 第665章 能打败佛法的唯有佛法 当元古村最后一个村民被赶走之时,已经十月深秋。 有人顺藤摸瓜地,终于出现在元古村不远的地方。 却是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小喇嘛。 重新回到护卫长岗位的熊二,将这个有点倔强的小喇嘛提到甄鑫跟前。 小喇嘛却没有半点惧意,只是不停地打量着这个空无一人的小村庄。 “小喇嘛……”甄鑫刚刚开口,小喇便竖起单掌,庄严地宣了个佛号,而后一脸无辜地说道:“我只是个未受戒的沙弥,不得称为‘喇嘛’!” 好吧……“小沙弥……” “请叫我小和尚!” 见甄鑫准备发怒,小和尚赶紧说道:“我到此处寻访一位世俗族叔,请问这村里的人,都去哪了?” 这小秃驴,倒是有点机灵。甄鑫随口应道:“全村人都去吐蕃朝拜你们佛祖去了。” “不可能,佛祖不在吐蕃。”小和尚一本正经地说道。 “嗯,我知道,在你们心中。所以,你们心中有佛,便是喇嘛。他们心中无佛,只能是俗人。” “咦……这位施主的慧根,倒是比小僧还要深厚。” “是啊,我原本也想出家来着,只是这里穷山恶水,找不到合适的寺庙,也拜不到佛法高深的大师。” 小和尚欣喜道:“不知小僧是否有幸,可作为施主的引路之人?” “你?”甄鑫上下打量了小秃驴一番,摇摇头遗憾道:“你年纪还没我大,就想当我师傅?” 小和尚一脸淡定地说道:“有得不在年高,无法痴长百岁……我只是引路而已,自然当不起施主的师傅。” “噢!”甄鑫脸上现出颇感兴趣的模样,问道:“你准备引我去哪座寺庙,请谁来当我的师傅?” “白古寺的住持,上师喜绕益西。” 白古寺?甄鑫看向熊二。 熊二悄悄地向甄鑫竖起大拇指。论忽悠小朋友的能耐,甄鑫在日月岛中当属第一。 无论是少男,还是少女。 “上师喜绕益西,是帝师八思巴的亲传弟子吗?”熊二一脸羡慕地问道。 小和尚昂然点头,翘着下巴看向甄鑫,一副你赶紧跟我走的模样。 萨迦派出动僧人,在找元古村的村民,还是在找我? 甄鑫诚恳地问道:“你一个人走了这么长的路,你师兄们都不管你了吗?” “师兄都非常照顾我,这个村子离寺庙只有一天的路程,所以让我过来。” 意思是撒了很多人出去,不单单只针对元古村? 甄鑫双掌合十,真诚地说道:“感谢小师傅,若不是你,我很可能得一直陷于迷途之中却不自知。你先歇一个晚上,我明日就与你去白古寺可好?” “好的。”小和尚脆声应道:“不过,我只能带你一个人去。” 甄鑫呵呵笑道:“好的。或者你可以先回去,我明天再去找你也行。” 小喇嘛肃然说道:“我是引路人,没有我,你肯定找不到路的!” 好可爱的小秃驴……看着小和尚志得意满地被熊二带去歇息,甄鑫陷入沉思。 直到现在为止,萨迦派依然掌控着帝师之位,也是天下间最为强盛的教派。 穷山恶水出刁民。在西北之地,民风一向彪悍,一言不合便是拔刀相向。官府很难对百姓产生真正的威慑,能让他们畏惧的,只有遍布各地里寺庙的僧人。 得罪了官府与豪绅,或是惹上仇敌,顶多便是这辈子受苦乃至惨死,这都不算什么问题。可若是得罪了僧人,不仅要身陷地狱,下辈子与下下辈子说不定得投胎成牛成猪,甚至成为不得超生的饿鬼。那种苦,可没人敢去承受。 因此上,再凶狠的马贼,他们敢杀官敢屠村,却很少敢于对付寺庙里的僧人。 手中越是沾满血腥的马贼,反而越比常人虔诚。他们会时常将自己所得奉献于寺庙,以求僧人为他们超度缠身的冤魂。更希望于有一天,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熊二一手拉起的这支骑兵,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扎下了根。随着贺威的倾心培养,必然可以继续茁壮生长,乃至成为一棵参天巨树。 这株巨树,未来上可撑破苍天,下可护佑万民。可是若不小心,很可能会被这些喇嘛们轻易地占据主杆,而成为他们操纵万民的工具。 一支军队,需要有自己的思想,也需要具备不受其他思想干扰的灵魂。这个思想,日月岛军的主力部队已经初步具备,甄鑫却来不及为这支西北的骑兵奠定一个牢固的基石。 这是西北军如今最大的软肋! 在甄鑫回归江南之后,这支军队势必将孤悬西北很长时间。哪怕贺威随军已经带来一些擅长做政治工作的指导员,也未必能有效抵挡宗教势力对军队的冲击。 还好,此次萨迦派的行动给甄鑫提了个醒,在离开之前,甄鑫还有时间将这支军队最后的短板补齐。 宗教是把双刃剑,可以让一个新生的势力收获无数虔诚的信徒,也可以让统治者在上位之初利用宗教的影响迅速地扩展自己的势力。但是王朝一旦进入平稳的发展,宗教势力便会以可怕的速度疯狂扩张,一旦控制不好,就会给世俗政权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当年的吐蕃便是如此。 赞普王朝之所以能一统吐蕃,正是由于藏传佛教的支持。赞普王朝的崩灭,也是因为不同教派支持下的内斗结局。如今吐蕃世俗的政权早已不在,所谓政教合一,也不过是佛教势力统治吐蕃委婉的说法。 这也是中原王朝数度兴佛,又数度灭佛的根本原因。 在这方面,甄鑫不得不佩服忽必烈。 南征大理是忽必烈第一次领兵,路经临洮时召见了八思巴。在其威逼利诱之下,结成同盟,并为忽必烈实施灌顶。 此后,在汗位的争夺战中,正是由于萨迦派的支持,西北包括吐蕃被忽必烈轻松地纳入囊中。 如今,面对势力疯狂扩张的萨迦派,忽必烈开始扶持噶玛噶举,以“活佛”的名义来削弱其影响力。 虽然还未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可是这思路,却足以借鉴。 第666章 即将被改变的宗教格局 正在狄道的定演和尚被紧急请来与甄鑫会面。 被后世史学家称为“临洮之会”的这次会面,不仅改变了西北的势力分布,也改变了天下宗教的基本格局。 这是一次极其成功的会面,是被浓墨重彩记录于宗教史中的会面。 而彼时,参与会面的却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日月岛的实际掌控者,西北明军、太行匪军、东北乣军、南海舰队、东海舰队、渤海舰队的共主,凭着江南的半壁江山足以与大汗皇帝相抗衡的甄鑫甄公子。 另一个,则是当今第一活佛的授业之师、噶玛噶举派的掌舵人乌坚巴的汉人弟子,并得到其全权委托、负责与日月岛接洽的高僧定演。 自甄鑫与乌坚巴共同为噶玛噶举打造出当世第一尊活佛以来,噶玛噶举风头渐盛,在大都隐然已经压过萨迦一头。若不是年龄尚小,噶玛巴三世此时很可能已经取代萨迦派的意希仁钦,而成为新一任的帝师。 但是面对底蕴深厚的萨迦派,仅凭一个活佛,噶玛噶举很难在短期之内超越萨迦。 尤其是在吐蕃与西北之地,噶玛噶举在萨迦派的压制之下,几乎寻不到发展的空间。只能选择弯道超车,在日月岛的支持下,从江南开始蚕食萨迦派的寺庙。 尝到甜头之后,噶玛噶举早已经有了与日月岛进一步结盟的心思。为此,乌坚巴特地让自己的汉人弟子定演,长侍于甄鑫附近,以待他随时的召唤。 日月岛军对于西北之地来说,毕竟属于外来者,只有在这片陌生的区域寻找到同盟者,才有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站稳脚跟。 双方一拍即合,达成了一系列的结盟意向。 甄鑫正式承认自己是噶玛噶举的护教法王,并支持噶玛噶举对萨迦教派的肃清行动,以清理隐藏于其中、已经走上了邪道的教徒。 留在西北的这支明军,将会冠以“护教法兵”的称号。噶玛噶举所有的高僧,为其提供佛法的加持,消除因为除魔护道而可能沾染上的血厄之灾,并为将士及其家人日夜颂佛以驱灾避邪。 直白点说,就是西北明军负责杀人,噶玛噶举的僧人负责喊“666”。 当时在杭州,杨琏真伽早已惹得天怒人怨,甚至连朝廷对其所作所为都极为不满,却没人敢轻易动手杀他。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官身,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佛门身份。 若有世俗之人将其杀死,哪怕当时大快人心,事后却难免被人私下诟病,视为不祥。 所以,动手杀他之人,只能是同为僧人的定演。——佛门杀人不能叫杀,而当称为“超度”。 这是佛法之争,是佛教中门户的清理。普通人自然不会妄加非议,更不会以此将这支军队视若妖魔。 第一阶段双方的这种合作,自然仅限于西北之地。但甄鑫也为将来的合作,设定了大致的框架。 未来,天下大定之后,日月岛依然会派出护法军队,与噶玛噶举派一起,向其他地区开拓,比如辽阔的漠北,以及更为辽阔的西域。 为了防止日后的失控,甄鑫给这种合作设置了许多的前提。 一是护法队不隶属于噶玛噶举派,不受其管辖,只为其提供武力上的支持。而且,噶玛噶举乃至今后的所有宗教流派,都不得拥有属于宗教势力管辖之下的私兵。 其二,为了维护噶玛噶举活佛未来的转世,日月岛会制定详细的转世规则。其他教派别若有活佛出现,当参照此规则执行。以此来奠定噶玛噶举为当世第一活佛的尊贵地位。 未来的日月岛,不会承认任何一个宗教派别为国教,也不会设立帝师这个名义上的宗教领袖。但是会由噶玛噶举派推荐汉人弟子,担任宗教院院使,总领天下所有宗教事务与教徒。 虽然称为盟约,却毕竟不过是甄鑫与定演第一次商议出来的草案。是否能得到噶玛噶举的认同,还得等真正的掌舵者乌坚巴点头同意。 不过,定演对于这样的合作,可谓充满着难以抑制的信心。 如今的噶玛噶举,虽然有“活佛”庇佑,但想超越萨迦派而成为国教,是件绝不可能实现的事情。既然如此,还不如谋取没有国教的一个未来。 这样,噶玛噶举便可享有“当世第一活佛”的尊荣。而这种尊号一旦成为事实,谁也不可能将其剥夺。 更让定演兴奋的是,甄鑫口中的“宗教院院使”的职位,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造。哪怕日月岛将来只是占据江南的半壁江山,这个职位也比如今的“江南释教总统”拥有更加尊贵的权势。 攀上日月岛,定演觉得自己的佛法修行之路,未来可期! 双方合作的第一个目标,便是悄摸摸跑到元古村这个小和尚所在的寺庙,白古寺。 临洮是吐蕃进入中原的必经之地,萨迦派在此布局已有数十年之久。这座由八思巴弟子兴建的白古寺,其规模仅次于临洮狄道城中的香衮寺。 日进斗金都不足以形容这些萨迦寺庙所拥有的财富。 耿直的西北人,宁愿自己受苦、家人挨饿,也不愿少了这些寺庙里的香火钱。 加上朝廷的赏赐,王公贵族们的供奉,经年累月之下,自吐蕃到青甘这一带的萨迦寺庙,累积的财富早已堪称富可敌国。 与其让寺中无数的香火钱继续积灰,不如通过双方的合作把这些钱财取出,以发挥更积极的效益。 比如赈济灾民,比如兴修水渠,比如收养孤寡,比如投资日月岛的产业让钱生出更多的钱财。 至于这个可爱的小和尚,虽然走错了路,信错了教派,但是在和蔼的甄鑫与端庄的定演劝导之下,幡然醒悟,决定弃暗投明。 定演相信,类似这样的小和尚,在萨迦派诸寺庙之中,还有很多很多,都在等着他去拯救去引导,去为他们指明正确的道路…… 在西北明军将明光锁定于遍布各地的萨迦寺庙之时,大都风云再变。 第667章 火烧梁王府 经过朝廷一个多月时间有气无力的追查,大都乱七八糟的流言不仅未能得到平息,反而愈传愈凶。 不断有朝廷大员出来辟谣,说大汗皇帝还在,朝政并没有被旁人把持,却依然无法让人信服。 因为所谓还在的大汗皇帝,终究无法出来见人。 而在这样的谣言之中,粮价终于以无法遏制的态势飞速攀升。去年此时,大都的粮食每石不过两贯钞,合一两现银。半年前粮食出现危机时,虽然纸钞飞速贬值乃至彻底作废,但是粮价其实一直稳定在每石二两现银之内。 但是现在,粮价已经突破了每石五两现银! 整座城市都陷入哀嚎之中。 那些被欠薪的底层官吏与大量的军中士兵,又开始索要薪俸以维持他们最低的生活所需。 蒙古王公们,则开始纷纷站队,私下商量到底该接哪位王爷迎至大都,以接管朝政。 元气大伤的畏兀儿人,以各种各样的手段来发泄他们的不满。 汉人的文武官员,一样无法幸免于难。或被强行征收资产,或被要求表明立场,或被人埋怨漠视百姓之苦,或被朝官质疑私通日月岛。 虽然里外不是人,却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 整座大都城,已经几乎被暴躁而愤怒的情绪包裹其中。只要一点火星,便很可能被炸毁殆尽。 十月廿八,无月之夜。 一支着半身甲的步卒,举着火把,自城北的健德门肆无忌惮地冲入大都城。 这些步卒丝毫没有想要隐瞒自己的行踪,虽然只有百人,手中也未见强弓劲弩,却走出横扫千军的气势。 连负责夜间巡逻的警巡院衙役,也莫名地退避三舍。 以这百人,想在大都城兴风作浪,显然远远不够。对付一般的百姓也不用出动这样的阵势。便有人猜测,必然是某个权贵之家在今晚要遭殃。 于是便有好事者,远远跟随。说不定可以趁乱时,捡些便宜带回家。 大都城内,正常情况下夜间禁止出行。各里坊间设有围墙和门禁,三更至五更时分一律关闭,不得通行。 可是这支百人队,却如入无人之境,一路穿行无碍,自北城直抵西南城,停在梁王府门前。 自甄鑫逃离大都之后,梁王府就被怯薛军派兵重点管控,王子松山已经被禁足在府内,数个月时间不得出门。 可是连松山自己都不知道,监控他的怯薛兵早已撤离了王府。 “咣!”紧闭的王府大门,被一脚踹开。 听到动静的门头,还未能睁开惺忪的睡眼,便被一刀割去了脑袋。 院内警叫声四起,匆匆忙忙拥来的王府护卫,看着这一支气势汹汹的队伍,人人头皮发麻。 王府只被允许有一百护卫,有过半人护送高宁前往云南,这些天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十来个人。如今只剩下二十多个护卫,无论是在人数还是气势上,都弱了对方许多。 巴拉手提戒刀,横在护卫之前,怒道:“你们是谁?胆敢私闯王府,不想活了吗?” 为首的百夫长从怀里掏出一份敕令,朗声说道:“尚书省接到举报,怀疑梁王府勾结奸商,囤积粮食,哄抬粮价以谋暴利。某,奉尚书省之令,彻查梁王府,并拘松山到案。违令者,斩!” 巴拉环视这支队伍,竟然全是畏兀儿兵! 尚书省什么时候有资格管到王府头上了?巴拉气得话都有些不利索,刀尖前指,骂道:“哪来的狗、狗东西,竟然敢、敢到王府来撒野!” “你们,这是要抗令?”畏兀儿百夫长沉声问道。 “你们……我……” 打肯定打不过,接受彻查显然也不可能,巴拉一时进退两难。 院中灯火亮起,只披着单衣的松山急奔而至。李二牛努力地将自己略肥的身子缩在他背后的影子之中,以降低存在感。 “怎么回事?”松山紧着身上的衣裳问道。 “这些畏兀儿受尚书省之令,前来彻查王府囤积粮食之事。”巴拉紧盯着畏兀儿百夫长回答道。 尚书省? 桑哥疯了吗? “还请松山王子莫要做无畏的抵抗,否则,刀剑无眼,伤了人可不好交代。”百夫长冷然说道。 “你们要杀我?”松山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 “没人想杀你,只是奉命拘你到案。不过,若是王子非要反抗,我可不敢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真的要杀我……一股凉意,自脚底直透脑门。 松山扭头便走。 “站住!”畏兀儿百夫长怒喝道。 锵啷啷,腰刀纷纷出鞘,双方立时战在一起。 只一个照面,巴拉便被砍了两刀,不得不往后院且战且退。 突然之间,内院后院同时现出火光。不过十数息,火光便燃成火龙,向前院漫延而来。 “起火了,快跑……” “你们好大胆,不仅私闯王府,竟然还敢在王府纵火!”巴拉怒不可遏,却退得愈加迅速。 烧了或许会更好?畏兀儿百夫长看着渐大的火势,缓下追击的脚步,皱眉沉思。 丞相本就暗示自己,若遭遇反抗可直接趁乱击杀松山。若是松山被烧死的话,自己起码可以免去杀害王子的罪名。 只是,这火是谁放的? “你放的火?”松山气喘吁吁地问道。 “不是我,是火自己放的……”李二牛气喘吁吁地答道。 “你他娘的好大胆,竟然敢把我的王府都烧了?” “准确点说,不是你的王府……是梁王的……” “你信不信我捶死你!” “我说,哎……王子啊,咱们正逃命呢……唿……你可不可以省点力气,再跑快点……” “你把王府都烧了,我还能往哪跑?” “我早就劝你跑,你非不肯……” 轰—— 突然的炸响,把松山吓得几乎扑倒在地。李二牛只得死命地拽着他,继续往后院跑去。 “你,你他娘的……还在我王府里埋炸药……” “我说王子哎……你现在已经是个在逃犯了,别计较那么多好不好……” 在火势席卷整个王府之前,两人终于跑到后院的墙根处。 第668章 逃离大都 李二牛蹲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挥舞着双手,从一堆杂草里刨出一个狗洞。扯过松山便往洞里塞去。 松山大怒:“我堂堂王子,你让我钻狗洞?” 李二牛无奈哄道:“不是王子钻狗洞,是这狗洞很荣幸地被王子给钻了……” 松山还待争辩,却被李二牛将脚一勾,脑袋便扑进了狗洞。高翘的后臀,又挨了李二牛一个狠狠的臀拱,将大半个身子撞入洞中。 “王子啊,麻烦把脚往后蹬蹬可好?” 两只略显高贵的脚后跟,蹬出狂怒的泥土,终于将整个人蹬过了狗洞。 洞外,是一条安静的街道。一辆黑乎乎泛着酸臭味的车子,堪堪拦在洞前。 还未等松山观察仔细,身后便拱出李二牛,捞起松山倒入车斗之内。 车斗内空空如也,松山却被里面的味道几乎熏得昏厥过去。 比王府内的茅房还臭上百倍! 这味道,如同被一群人对着自己上吐下泄了一天一夜。 “砰——”斗车的盖子还被李二牛盖了上去。 松山觉得自己快疯了,急急地擂着车壁,怒骂道:“快放我出去,你要弄死我吗?” 车子缓缓而动,李二牛化身为牛,拉起车子艰难前行,一边轻声说道:“这位公子爷,前面有人来了,安静些可好?要不然,咱们都得被关去天牢……” 闭气……闭不了! 松山恨不得自己被熏晕过去才好,可是意识偏偏在晕与不晕之间不断徘徊。 无助而愤怒。 站不得,躺不下,不敢靠。只能勉强地蹲在车斗之中,摇摆不定。 也不知道行了多久,李二牛的牛车终于停下来。 手脚酸软的松山被翻出车斗,扶壁干呕,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我,我要宰了你……”松山咬牙切齿地说道。 “好的公子爷。”李二牛推着松山,轻声说道:“不过你能不能小声点。” 眼前是个小豁口,这是要出城了? 晕头转向的松山又被李二牛从豁口处塞出,连拱带推着翻过大都城墙。 “你,你要把我带去哪?” 李二牛却未回答,左瞅右看,又倾听了片刻,才扯着松山猫腰往前飞奔。 片刻之后,便钻入一大丛茅草之中,蛇形其中,不知几许,终于停下。 四周已经是一片漆黑,也不知道这厮是如何辨别方向。 李二牛小心翼翼晃起火折子。 而后掏出一块油布在地上铺好,又点起一支被遮得相当严实的小烛灯。 烛光很弱,只能照出三尺之内的影子,照得两人的灰头土脸如同鬼魅。 松山两眼呆滞地看着李二牛不断地从身上掏出东西。有解饥的干粮,有解渴的水囊,有干净的衣服,甚至还有一双自己穿过的鞋子。 李二牛殷勤地问道:“公子爷,您是先吃点东西,还是先更衣?” 松山木然地站起身,解开裤子,对着黑暗处便是一阵长嘘。 我是让你更衣,不是让你如厕…… 换上衣裳,虽然身上腥臭依旧,松山好歹寻到重回人间的感觉。 啃着干粮,松山目露凶光问道:“你到底是谁?” 到现在才来问我是谁?李二牛憨笑地答道:“我是你家的仆人,李二牛啊。” “给我说实话!” 李二牛委屈巴巴地说道:“我在你家干了这么长时间,现在竟然假装不认识我?不要以为王府被烧,你就可以赖掉我的工钱……” 王府被烧了……松山觉得有块巨石,猛然砸向自己的心口,随之是一阵丁玲咣啷的脆响。 那是心碎的声音? “你突然消失了近一个月,又突然回来,说遇上贼人?搞半天,你他娘的就是那个贼人!” 若不你有个好妹子,又找了个好舅子,我都不用回来……李二牛憨笑着答道:“我是听说有人想要对公子爷动手,所以跑回来救你。” “那你烧了王府作甚?” “我早就让你离开,你偏不走。现在不烧王府,引开那些人,咱们哪里跑得掉?” 松山第一次发现,这个貌似朴实憨厚的仆人,竟然如此的伶牙俐齿! 咔! 松山狠狠地咬了口手中的干粮,咬牙切齿地将其嚼碎,吞入肚子。 看得李二牛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两眼现出畏惧的神色。 松山这才略觉满意,问道:“巴拉他们呢?” 王府中的仆役,在数天前已经被遣散,只留下对松山最为忠心的二十多个护卫。 这些人,已经跟了他许多年时间,不闻不问地扔下他们,松山到底也有些于心不忍。 “我给松山留了会合的位置,他若能逃出生天,自然会去找我们。” “你,准备把我带去哪?” “先去当马贼吧……” “你说什么?我堂堂一个王子,你让我去当马贼?你疯了吗?” 李二牛两手一摊道:“要不,咱天一亮就去尚书省自首,争取一个宽大的处理?” “你……” “不过,公子爷在朝中可有相熟的大佬,到时可以为公子爷说两句话的那种?” 松山不由沉默。 能在朝中说得上话的大佬,全是父王的人脉,没有一个跟自己有直接的关系。 所谓一堆的堂叔堂伯堂兄堂弟,在这种时候估计都恨不得自己去死,以此逼父王发疯,谁会搭手救自己? 若父王有在大都就好了……话说若父王在,尚书省还敢公然派人夜袭王府? 次日一早。 大都百姓还未从梁王府被烧的事件中惊醒过来,一系列更让人震惊的消息,不住地从尚书省传出。 尚书省派兵,夜查梁王府,搜出千石囤粮,证实了有人对梁王府的举报。 同时,有畏兀儿商人证实梁王之子松山,拒绝支付巨额粮款。甚至不惜自己焚毁王府,以逃避罪责。 先不论梁王是否真的欠了粮商巨额粮款,为了赖下那些粮款却自己烧了王府?也不知道尚书省放出这样的消息,是为了欺上还是为了瞒下? 却没人为此提出质疑。 狗咬狗,一嘴毛。天家的事,普通人也没必要去关心过甚,更没必要去为谁喊冤。 至于王公大臣们,自然会用他们各自的方式来关心此事、分析利弊,再慢慢地决定自己的态度。 第669章 青史标名 只有中书省丞相安童,于第一时间愤然质疑尚书省。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宫中当即便做出反应。一道圣旨出来,安童被赶出大都,统率一万兵马,镇守榆关。 作为四大怯薛长之一,安童自然不缺领兵的才能。而且面对可能南下的那木罕,似乎只有安童最为合适。 但是值此混乱之际,将朝廷最高行政长官派去领兵镇防,还只给了一万兵马。这奇怪的圣旨,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山雨欲来的危险。 果然,安童一走,朝廷几乎成为畏兀儿丞相桑哥的一言之堂。 有亲身侍奉大汗皇帝的皇后与怯薛长月赤察儿的背书,桑哥的所有决定几乎没有任何的阻碍。 拱卫大都城的城防军大换血。 万夫长与千夫长依然以蒙古人为主将,但是千夫长之下,所有的汉人百夫长全被降为副职,正职则由军中的畏兀儿人顶替。 由此,这支城防军轻松地便成为一支以畏兀儿人将领为主的军队。 有数个汉人将领带头表示不服,被直接斩杀之后,便再也听不到反对的声音。 大都城中,开始恢复了一些欢乐的气息。 不过快乐只属于畏兀儿人,绝大多数的汉人,只能道路以目,敢怒却不敢言。 粮价虽然依旧高企,但是涨势到底被控制住。 如此也好……对于大多数百姓来说,一天少吃一点,只要不会立即饿死,他们都愿意去承受这种煎熬。 这样的百姓无疑是朝廷最喜欢的良民,或者说,任何一个朝代的掌权者,都希望将自己的百姓培养成为这样的良民。 为了这个国家的安定,个人生死荣辱都是小事,更何况只是饿几顿肚子? 熬过这段艰难的时光,未来一定会是美好的! 统治者如此宣传,被统治者也只能这么相信。 要不然,又能如何呢? 自囚于府中的姚燧,被这样的思绪包裹了许多天之后,终于露出绝望的神色。 指望别人来拯救自己,却不愿意付出任何的代价。面对压迫却不愿奋起反抗,只求苟且,却将此当作可以夸耀的品德。自己的同胞,真的都是这样的人吗? 为什么我痴活了五十多载,却没有年不过二十的甄公子看得透彻? 或者真的便如甄公子所说的那样,世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觉得应该相信的事实,愿意等待以别人的牺牲换来改善命运的机会。 若只是普通的百姓选择这样的苟且,姚燧尚能理解。可是满朝的汉人文武大臣们,为啥到了现在,依然只会龟缩,不肯反抗? 是因为他们看不到反抗成功的机会? 还是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无条件的顺从? 或许,我与他们并没有两样? 我希望这个国家有一个能愿意接受汉人文化的明君,我希望朝廷可以平衡地过渡到我心目中的模样,我愿意为了这个天下百姓的安宁付出我的所有。 因为我曾经相信,这个开创了历史、应该伟大的王朝,不仅仅属于蒙古人,也应当属于千千万万的汉人! 终究,是我错了吗? 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惊叫与嘈杂的叫喊声。 老仆姚丁跌跌撞撞地冲进门,哆哆嗦嗦地叫道:“老爷,不好了,畏兀兵杀上门了……” 畏兀儿兵?姚燧心头一片冰凉。 这些受尚书省直接统领的畏兀儿兵,根本不顾国法,不给任何人脸面,连梁王府都肆无忌惮地一把火烧毁,今天终于轮到自己这个连护卫都没几个的宅府? 姚燧心下突然生出一丝悔意。 也许早就该听赵复的建议,或去江南,或去西北,而不应该留在大都。 更不该在前些日子断然拒绝李二牛,不肯离开大都避难。 姚燧从来都不是一个果决之人,他既不忍心让赵复独自在大都承担所有的风险,又不愿在赵复自尽之后、尸骨未寒之际便弃之而去。 可是,他其实连为赵复收殓尸骸处理身后之事都做不了。所以,他只能将自己囚于府中,不再上朝、不去面对遍布大都的政敌、也不联络知交故友,以此表达自己的愤懑。 以及无可奈何的难堪。 自叔父姚枢与恩师王恂去世之后,北地大儒便以姚燧为首。然而,姚燧并不认为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领航者。 他既无法遵循师长的道路继续往下走,也开拓不出独属于自己的方向。 因此,他宁愿尊赵复为师,希望他能成为北地汉儒的一座灯塔,也希望可以借助这座灯塔的微光摸索前行。 可是,这座灯塔却突然倒塌。而且是以这种决然的方式,于狂风暴雨来临之前,将自己献祭给了无垠的黑暗。 这让姚燧不得不对自己这一生所追寻的道路,生出巨大的疑惑。 难道,自己所希望的成功,一定要以生命的献祭为代价吗? 也许以平和的方式、自上而下如沐春风的汉化,根本就是一条注定没有前途的绝径! 不肯觉醒的汉人,只能乖乖地成为蒙古人的口粮,而且会一边为其唱着赞歌一边排着队,整整齐齐地跃入蒙古人如饕餮般的嘴中。 不知痛苦,不懂悔恨。 他们宁愿享受短暂的和平,也不想奋起反抗。哪怕为此一代代地沉沦,直至忘却自己的祖宗,失去自己曾经辉煌的历史。 为了这样的同胞,而献祭自己的生命,值得吗? 或者,拼上自己这具残躯,以一腔老血,哪怕可以唤醒一个人或是两个人的斗志? 就如赵复一般,他从来就不去考虑自己是否活得重若泰山,或是死得轻如鸿毛。 可是,赵复是因为对甄鑫充满着信心,才会以自己的生命为甄鑫于这个混乱的局势之中,拼出一丝突破的良机。 那么,我应当无条件地相信甄鑫,有挽救这天下的能力吗? 万一甄鑫只愿意据守江南,我会不会死得毫无价值? 也不知后世的史书,又会如何评价我? 一个清廉公正的官员,一个深藏功名事的文人? 一个无所作为的文坛领袖,一个只知曲意逢迎的道貌岸然之徒? 或者,会是一个敢为人先的拓荒者…… 之一? 第670章 姚燧之死 姚燧站起身,看着涌入院中如凶神恶煞般的畏兀儿兵,无奈地叹口气,略整衣冠,走出屋门。 “老爷,你、你不能去啊……”姚丁慌然地拉住他的衣袖。 姚燧抚着姚丁的肩膀,怅然说道:“你们跟随我多年,可惜你家老爷无能,不能给你们一个令人满意的结局。且各自去吧……” “老爷……” 姚燧止住姚丁的痛哭,轻声说道:“此时,不宜悲伤。府中上下数十口人的性命,只能托付于你!” 看着慢慢地踏入院中的姚燧,鼻高目深的畏兀儿百夫长冷然问道:“你是姚燧?” 姚燧默然地点点头。 百夫长从怀里掏出一纸诏令,在姚燧面前随意一抖又收入怀中。“尚书省有令,怀疑你与日月岛贼匪勾结,跟我走一趟!” 日月岛贼匪? 朝廷终于要对日月岛动手了吗? 可是尚书省什么时候有权力派人抓捕当朝大臣? 姚燧苦笑摇摇头,并不想再做无谓的争辩,只是轻声答道:“我跟你们去。” 百夫长脸上闪出一丝惊讶,大概没有想到这位当朝大臣竟然这么配合。随即却又面露讥笑看着姚燧:汉人,果然都是孬种! 只要兵刀相向,便没有一个人敢于反抗! “老爷……”姚丁哀哀叫道。 姚燧皱着眉头,紧紧地盯着他。姚丁终于憋回眼泪,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叩了三个响头。 府门之外,停着一辆牛车。 姚燧缓缓地登上车,端坐于车板之上,仰望着这座他在此奋斗了一生的都城,双目之间,有泪水渐渐滴落。 一百个畏兀儿兵,昂首挺胸地簇拥着这辆牛车,沿街而行。他们并未驱逐渐渐围观而至的行人,也不去理睬这些人眼中难以置信的疑惑,更不会去解释这位当朝大臣的命运会是什么。 但是他们相信,自今日起,这个当世最伟大的城市,将再不会有卑贱的汉人们发出的肆无忌惮声音! 队伍不急不缓地行至尚书省门口,百夫长盯着依然保持静坐模样的姚燧说道:“自己下来吧。” 姚燧置若罔闻。 百夫长皱着眉头,大声喝道:“自己下来,不要逼我动手!” 姚燧依然一动未动。 百夫长头一扬,便有一个畏兀儿兵冲上牛车,扯起姚燧。 随即发出一声惊呼。 却见被提起的姚燧,四肢软软垂下。胸腹之间,淌下滴滴浓血。 被衣袖遮住的胸口,则露出一把只余尾部的匕首。 围观众人,尽皆鼓噪而起。 但是,在畏兀儿兵恶狠狠的目光之中,却无人敢上前当场质问。 藏在人群之中,观望许久的李二牛,只能叹着气默默离去。 姚燧,这位翰林直学士、大司农丞,北地文坛领袖,汉人在朝廷之中的首席代表,当朝三品大员,竟然被尚书省以“勾结贼匪”的罪名当街杀死! 这消息,不过须臾之间,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整个大都城。 朝中所有的汉人文武官员,为之惊恐失色。 只是,有人愈加沉默不语,或是观望或是惊惧而不敢言。 有人则暗自庆幸,乃至于嘲讽如姚燧这般看不清天下大势而自求死路的傻子。 愤怒的人自然也有,因为兔死狐悲,因为感觉自身的安全已经得不到基本的保障。 先是火烧梁王府,再是当街斩杀姚燧,蒙古王公与汉人大臣,竟然都逃不过畏兀儿人的黑手! 这世间,已经不需要天理王法了吗? 这天下,如今到底是谁的天下? 亦有人振臂而呼,希望可以带动更多的人去争取、去反抗,去上达天听。以期在深宫之中的皇帝,可以睁开眼,看看这个已经混乱的天下。 太极书院几乎所有的学子与在职教授,在这个深秋的黎明,长跪于皇宫崇天门之前,叩首请愿,只求面见大汗皇帝。 驱逐不去之后,一顿不由分说的刀枪与棍棒,当场留下近百具死尸。 血染金水河。 这些对于大元王朝似乎无足轻重的学子,以他们年轻的生命,投入这个深不见底的石潭,荡起一弯弯的涟漪之后,便被沉没于潭底。 消失不见。 在大都开设了五十之久的太极书院,自此彻底关闭。 城防军终于有了异动。在被夺去正职之位的中层将领鼓动之下,长期被欠薪的数百底层士兵,怒而围攻其新任的畏兀儿长官。 然而,适时出现的怯薛军,直接斩杀了这些作乱的将士。 大都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没有人知道,在这平静的大都之下,是一潭已经死去的臭水,还是酝酿着无数愤怒的深渊。 …… 在西北陕甘之地,有一座相当特殊的山脉。它既不巍峨也称不得雄壮,却在数千年的历史中,如楔子般将生活于这片土地上的人分成内外两个相互对立的族群。 往西便是曾经的西戎,往北就是过往的北狄。 在群山包裹的以南以东的地方,才是中原之地的开始。 这便是位于平凉与天水之间的六盘山,又称“陇山”。 这里是关中的门户,是中原王朝经营西域、抵御北方牧族南下的最前沿阵地。也是牧族觊觎中原王朝的最便捷通道。 成吉思汗曾聚兵于此,对西夏发动最后一战。窝阔台以此为基地,开始对金国的全面征伐。 忽必烈平生第一次领兵,便是自这里出发,踏上漫漫长路。十万精兵奔袭大理,回来时只剩不到两万。 蒙哥由此踏上南征大宋的第一步,却自此一去而不回。 忽必烈自立为汗后,其子忙哥剌受封为安西王,后又被封为秦王,以六盘山为驻地统镇川陕两地。 忙哥剌死后,其子阿难答虽然承袭了安西王的爵位,六盘山周边却分立为川、陕、甘三个行省。 所有的封地皆归朝廷直管,阿难答空有安西王的爵位,却只能流连于大都。 即便六盘山驻地对于朝廷来说已经没那么重要,这里依然长驻着两万以蒙古人为主的兵马,俯瞰三省,以备随时镇压可能的反叛者。 这两万兵马,是忙哥剌留给他儿子最后的财产,阿难答却已经不能轻易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