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娘敛财 卷一》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平生头一次,杨萱挨了打又被罚了跪。 六月天,炽热难挡,纵然院子绿竹成荫,多少带来丝丝凉意,却仍抵不过这铺天盖地的暑热。 杨萱默默地跪在廊前的青石板上。 一刻钟前,父亲杨修文大发雷霆,劈手给了她一个嘴巴子,罚她到外面跪着,再不许她进书房。 两个时辰前,杨萱在书房碰倒茶壶,洇湿了一大摞信。 杨修文在翰林院任侍读学士,每个月初十这天要经筵侍讲,等他自宫里回来,那摞信的信纸已经黏连在一起,墨迹四散晕开,早就辨不清字迹。 信是白鹤书院的山长辛归舟所写。 杨修文是辛归舟的学生,也是他的女婿。杨修文娶了辛归舟唯一的女儿辛瑶。 此时,辛氏正在书房哭泣。 杨修文亲自拧了帕子给她拭泪,「大热的天,你刚刚有了身孕,别哭了,嗯?即便不为自己,也得替肚子里的孩子想想。」 「你还有脸提孩子?」辛氏泪水流得越发急,「肚子里这个还没生出来,你尚且知道顾忌,萱儿顶着大太阳在外头跪了这些时候,你竟是忍心?难道萱儿不是你的孩子?」 杨修文梗一下,无奈地解释,「瑶瑶,那些信件都是岳父往年对我的教导,我特意挑出来打算誊抄一遍整理成册,发送给书院弟子传阅。现在都让萱儿给毁了,你说我能不生气?」 辛归舟三年前病故,十月初七是他的忌日,白鹤书院要举办祭奠仪式,杨修文是想那天将辛归舟的书信带过去。 辛氏理解杨修文的怒气,可不管怎样,杨萱是她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女儿,捧在手心里养到八岁。 上个月田庄下暴雨,杨修文去察看有没有倒塌的房子,杨萱也跟着去,不留神掉进河里,回来之后就发了热,小脸烫得跟火炉似的,差点没了气。 辛氏衣带不解地守在床边,险险才从阎王手里把人抢回来。 杨萱醒了,她却病倒了,请范先生来瞧,竟是喜脉。 辛氏生下杨萱后,足足八年没有过身孕,不成想竟然能再度怀上,欢喜之余,身上的病立刻好了,较之平常更显精神。 而杨萱却像换了个人似的,整天恍恍惚惚的,记性也不若往日清楚。 辛氏估摸着她八成是落水吓丢了魂,特意寻出件杨萱周岁时候穿的小衣,让从小伺候她的奶娘到河边叫魂儿。 奶娘连着叫了三夜,果不其然,杨萱脸上渐渐有了笑,又恢复成先前的活泼模样。 这才刚刚康复,却惹得杨修文动怒。 这么热的天,就是坐在放着冰盆的屋里不动弹,都蹭蹭往外冒汗,何况是跪在外头的太阳地里。 小孩子的魂魄还不安生,尤其杨萱才叫回魂来,万一打骂之下又受到惊吓呢? 所以,辛氏得知杨萱挨罚,不顾身上有孕,急匆匆就赶过来。 刚进门便看到杨萱瘦小的身体笔直地跪在那里,膝盖底下连个蒲团都没有。 辛氏的心顿时碎了,可她素日敬重夫君,断不会当着下人子女的面儿驳回杨修文的处罚。 等走进书房,就忍不住哀哀哭求。 压抑不住的哭声透过糊窗的绡纱传到外头。 杨萱不安地挪动下膝盖。 前世她在菩萨像前诵经,一跪就是个把时辰,早已经习惯了。只是现在才八岁,身子骨尚嫩,兼之是跪在青石板上,硌得膝盖疼。 相较自己,她更担心的是辛氏肚子里的孩子。 记忆里,她并没有弟弟或者妹妹。 不知道是辛氏没有怀孕还是早早就掉了。 事实上,杨萱前世根本没有留意辛氏是否怀过孕,她八岁时正忙着和庶姐杨芷一道学习弹琴赋诗。 辛氏刚刚诊出有孕,胎还没坐稳,切不可太过伤心担忧。 尤其还是这么个大热天。 可如何安抚好辛氏呢? 杨萱正思量,眼前突地一暗,多了道身影。 是长她两岁的庶姐杨芷。 杨芷刚十岁,穿了件素色银条纱袄子,浅粉色湘裙,乌黑的青丝在脑后绾成纂儿,戴了只小巧的珍珠花冠,显得清爽利落。 杨芷四下瞧瞧没看到人,整整裙裾在杨萱身旁跪下,悄声道:「萱萱,姨娘刚才煮了香薷饮。」 香薷饮能消暑清热,家里隔上三五天就要煮一锅给大家喝。 好端端的,杨芷特意提到这个干什么? 杨萱心中一动,不由仰头看看天色。 此时已经申正,日影有些西移,不像正午时候那般炽热了。 可是谁又规定申正不能发暍? 杨萱毫不犹豫地歪了身子,软软地往地下倒去。 「啊,」杨芷惊呼一声,慌忙唤道:「萱萱,阿萱,你怎么了?爹爹,爹爹快来,妹妹晕倒了。」 晕倒了? 辛氏大吃一惊,哆嗦着便要起身,杨修文已经大步冲到门外,张臂抱起杨萱,急切地唤道:「萱儿,萱儿,这怎么回事?」 杨芷含着泪水语无伦次地道:「我听说妹妹受罚,就过来看看,谁知道才刚跪下,妹妹就摇摇晃晃地倒下了。爹爹,妹妹不会有事吧?」 杨修文匆匆抱着杨萱进屋,小心将她放到罗汉榻上,伸手掐上她的人中穴。 杨萱不想醒,可杨修文手劲实在大,她疼得受不了,眼泪差点流出来了,再装不下去,遂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蕴着泪意的双眸扫一眼面前人影,细细软软地唤道:「爹爹。」 「萱儿,」杨修文松口气,扬声唤道:「松萝,快去请范先生。」 唤了两声没听到有人应,这才想起因为杨萱惹祸,小厮松萝遭受池鱼之灾,刚挨了十大板,想必现下正在直房上药。 杨修文站起身子,打算再去唤人。 杨萱伸手扯住他的衣袖,「爹爹,我没事儿,不用看郎中……爹爹别生气。」 杨修文垂眸,瞧见那白净小脸上楚楚可怜的神情,顿时心软如水,柔声道:「请范先生瞧一瞧,爹爹也放心。」 杨萱松开手,乖巧地点点头。 杨修文出门找人,杨萱长长舒口气,冲辛氏眨眨眼,「娘——」 辛氏已猜出她八成是装的,没好气地说:「闯这么大祸,就该好生揍你一顿长长记性,往后还敢不敢了?」 杨萱默默地答:「还敢!」 可这话却不能说出口,只嘟了嘴,娇声道:「娘,我不想喝苦药。」 辛氏嗔一声:「你若好端端的,就不必喝药,可要身子不济,那就得吃几副药调养调养。」话说完,就见杨萱粉白的小脸蛋皱成了一团。 辛氏不理她,侧头问杨芷,「是你给她出的主意?」 杨芷连忙摇头:「我只说姨娘在屋里煮香薷饮。」 辛氏瞪她,「就你心眼儿多……沆瀣一气欺瞒你爹,这法子头一遭好使,下次没人再相信你们。」 杨芷忙道:「不敢再有下次,还请母亲在父亲面前代为说项。」 杨萱紧跟着摇摇辛氏的胳膊,转换了话题,「待会儿范先生来了,顺道请他看看娘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第二章 提起孩子,辛氏唇角绽出由衷的笑意,手不由自主地抚向腹部,「现在哪能看得出来,至少还得过两个月才行。」 杨萱自然知道,因为前世她也曾有过孩子。 从怀胎到分娩,吃足无数苦头,拼着九死一生才生出来所谓的「遗腹子」。 她的儿子叫夏瑞。 刚诞下孩子时,她的婆婆夏太太恨不得把她当祖宗伺候着,每天变着花样做好吃的给她滋补,只可惜,婆婆先前对她有多好,后来就对她有多差。 婆家容不了她,她只好撇下孩子住到陪嫁的小田庄里。 原以为,远远地避开京都,避开那个人,她可以在田庄安稳度日,可夏太太仍不放过她,一碗汤要了她的命…… 再睁开眼,她瞧见小小的架子床上垂着的姜黄色帐帘,微风自半掩着的窗棂间吹进,带来满室蔷薇花香。 帐帘随风轻轻摇动。 而眼前,是一张清丽温婉宜喜宜嗔的面容。 那是她的娘亲辛氏。 是刚刚三十出头,容颜正好的娘亲辛氏! 杨萱用了七八天的工夫终于接受了自己重活一世,回到八岁那年的事实。 重新活着,真好! 回到自己的家里,真好! 没有夏家人,真好! 唯一遗憾的,就是再也不能见到瑞哥儿。 不过,夏太太将这个宝贝孙子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瑞哥儿所谓的「叔父」,丁丑科年轻的探花郎夏怀宁又亲自教他读书给他开蒙。 想必,没有她这个声名败坏的娘亲,瑞哥儿会过得更好。 看着因提及胎儿而满心欢喜的辛氏,杨萱不由也微笑起来。 这时,外头传来散乱的脚步声,杨修文陪着范先生撩帘而入。 范先生已年近花甲,就住在前头的槐花胡同,与杨修文早已过世的父亲是知交好友。 两家往来密切,并不需避讳。 范先生先给杨萱把了脉,捋捋胡子道:「二姑娘气血稍嫌不足,只是三伏天不宜太过进补,等入秋之后用些四物汤即可。」 又抬手试试辛氏的脉相,面色显出几分凝重,思量半天才道:「脉相有些虚浮,我先给你开个安胎的方子,天热心气容易急躁,切忌大喜大悲。」 杨修文急忙奉上纸笔。 范先生写完方子,仔细瞧了遍不见错漏,交给杨修文,「一天一剂,先吃两副,等过五天我再来瞧,要是期间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尽管让人去叫我。」 杨修文忙道:「有劳世叔。」 范先生「呵呵」笑道:「我是亲眼看着你长大成人的,要不是我膝下无女,说不定你还会是我家女婿,用得着这么见外?」 范杨两家是曾有过婚约的,只可惜两家都没有闺女,只得作罢。 现下范先生又重提此话,颇有再度联姻的意思。 杨修文听出话音来,可眼下不管儿子杨桐还是两个女儿,年纪都还小,不到说亲的时候,便略过此话,拱手送了范先生出门,又顺道打发松枝去抓药。 辛氏脸上明显有些怔忪。 杨萱知其为腹中胎儿担忧,遂道:「经书上说万事皆有缘法?娘能怀上孩子就说明弟弟跟我有缘分,娘别担心。」 听到她的童声稚语,辛氏哭笑不得。 她怀孩子,跟杨萱有什么相干? 可细一想,自己八年不曾有孕,偏生杨萱病倒,自己诊出来喜脉。 没准还真是因为肚子里这个跟杨萱有姐弟的缘分。 辛氏本非爱钻牛角尖之人,如此一想,便放下心不再思虑。 母女三人走进二门,辛氏径自回到正房,杨萱与杨芷则穿过西耳房旁边的夹道往姐妹俩住的玉兰院走。 玉兰院是后罩房最西边隔出来的一处僻静小院,因院子里种着两株白玉兰而得名。 六月里玉兰花早就败了,西墙边的一大片蔷薇却正值花期,开得姹紫嫣红,张扬而招摇,引来蝴蝶蜜蜂纷飞不停。 玉兰树下摆着石桌石椅,桌上放了只竹篾编的绣花棚子跟针线笸箩,丫鬟春桃和素纹正凑在一起商量绣荷包。 见到两人进来,丫鬟们忙起身招呼,「姑娘回来了。」 杨萱对春桃道:「你去看看春杏伤势怎样,不行的话就请郎中来瞧瞧。」 春杏是跟着杨萱一道去书房的丫鬟,跟松萝一样,也是足足挨了十大板,被秦嬷嬷带下去擦药了。 春桃应着正要离开,素纹道:「我去吧,春桃姐姐留下伺候二姑娘。」 杨芷点头,「让素纹去。」 素纹是杨芷的丫鬟。 杨萱与杨芷身边各有两个丫鬟,伺候杨萱的是春桃与春杏,伺候杨芷的是素纹与素绢。 春杏既然挨了打,如果春桃去看,那么杨萱跟前就没人使唤了。 杨萱便不推辞。 素纹利落地将石桌上的针线收拾好,行个礼,迈着细步穿过东墙角一处宅门走出去。 杨萱看着石桌上的荷包,笑问道:「都是谁做的?」 春桃指着那只六角形湖蓝色缎面荷包道:「这是素纹做的,给大姑娘盛香料驱蚊虫」,又指了另外一只方形嫩粉色绸面荷包,「这个是我做的,素纹说再用银线绣两朵玉簪花,姑娘觉得呢?」 湖蓝色荷包的针线明显比嫩粉色的细密匀称。 素纹心灵手巧,针线活儿在她们几个中是最好的。 前世,杨萱给杨修文与辛氏等人烧三周年祭的时候,曾经在坟前遇到过素纹。 素纹做妇人打扮,还准备了点心瓜果等四样祭品,她说她现在靠做手帕荷包等小物件谋生,日子过得还算平稳。 杨萱感慨不已,当初从杨家离开的下人足足十余个,唯独素纹惦记着旧主,还知道在坟前祭拜一番。 想到此,杨萱笑道:「不错,姐姐那只打算绣什么?」 杨芷道:「也绣玉簪花吧。」 春桃笑应:「好,等素纹回来我告诉她,绣成一样的。」 杨萱与杨芷前后脚走进屋。 玉兰院正房坐北向南三开间,中间是两人共用的厅堂,东边是杨芷的屋子,西边是杨萱的住处。 厅堂正中墙上挂了幅写意的《早春图》,画轴下方供着长案,摆着花觚香炉等物。 紧挨着长案是张黑漆四仙桌,两边各一把黑漆的官帽椅。官帽椅下首,东墙边摆一张罗汉床,西墙边摆一座百宝架。 百宝架旁边便是通往内室的门,此时房门大开着,只垂着天青色素纱门帘。 内室用两扇绘着春兰秋菊的绡纱屏风隔成明暗两间。 北面是暗间,摆着架子床并衣柜、箱笼等物。南面是明间,靠窗横着一张书案,书案东边是顶天立地的架子。 书案西边则是只美人榻。 杨芷靠着书案站定,问道:「你膝盖疼不疼,看看有没有淤青,让人打井水上来敷一下,这样消散得快。」 杨萱坐在美人榻上,将白色绸裤挽到膝盖处,果见上面一片青紫,因被石子硌着,星星点点几处红丝。 尤其,杨萱生得白嫩,这片青紫便格外显眼。 杨芷心疼不已,「好在没见血,不过这淤青没有三五天也消不去。」扬声唤春桃去端冷水。 第三章 少顷春桃端了铜盆进来,杨芷亲自绞帕子敷在杨萱膝头。 杨萱本是热出满身汗,被冰凉的帕子激着,顿时「嘶」一声,「真凉。」 「夏天井水就是凉,」杨芷笑道,伸手轻轻摁住帕子免得滑落,「且忍耐会儿,冰上一刻钟就好。」 杨萱「嗯」一声,抬头问道:「姐看我脸上肿不肿,爹还打我一嘴巴。」 杨芷仔细打量片刻,笑着点点她滑嫩的脸颊,「脸上没事,看不出来。」 杨萱松口气,等到帕子变得温热,扯下去,放下裤腿,苦着脸道:「爹爹不许我再去竹韵轩。」 杨芷道:「爹爹是一时气急,过阵子消消气就好了,再说西耳房里的书不够你看的?」 正房院的西耳房也布置成书房,以供辛氏素日写字作画所用,杨修文有时候也在那里读书。 但西耳房的书籍极少,不过是诗词歌赋并几卷佛经,再就是女四书。 前几天,杨萱已经将里面翻了个遍,不曾找到想要的东西,这才将主意打到竹韵轩。 听到杨芷问,她便嘟着嘴抱怨,「那些书都看过好几遍,女四书从去年开始就天天读,实在没意思,我想看看别的。」 杨芷微出主意,「你把想看的书列个单子,回头让松枝或者松萝送进来。」 杨萱皱着眉头,「说不出特别想看的书,就想翻着找找,看哪本有意思就读一读……昨天看到本杂谈,上面写着有只白狐被猎户杀死,变成女鬼回来索命,把猎户吓死了。我一害怕才不小心翻了茶。姐,你说人要是被害死,会不会也能变成恶鬼索命?」 「胡说八道!」杨芷瞪着她,「人死了就死了,要转世投胎过另外一辈子,哪里记得这世的事情。往后不许看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当心夜里做噩梦。」 杨萱不怕做噩梦,她的前世就是一场噩梦。 不,她的前世本也是和睦喜乐的。 杨家是名门,曾祖父曾经入过内阁,可惜祖父杨慎虽然满腹诗书,身子却很差,乡试只考完一场就病倒了,以后再没下过场。 好在杨修文争气,十六岁考中秀才,因杨慎过世耽搁了一科,二十那年考中孝廉后跟辛氏定了亲,转年又考中进士。 等到三年庶吉士期满,杨修文留在翰林院任编修,这十几年来升任至翰林院侍读学士。 侍读学士虽只是个从五品官职,但职掌制诰史册之事,每月都有机会面见圣上,颇为清贵。 杨萱衣食无忧地长到十四岁,正打算说亲的当口,突然夏家提出来要杨家姑娘冲喜。 冲喜便是噩梦的开始。 杨萱仰头看着杨芷。 其实前世她并不太喜欢这位庶姐,还不如跟大舅家的表姐合得来。 而且,她作为冲喜新娘嫁过去的夏家,原本求娶的是杨芷。 可杨修文跟辛氏却迫着她上了花轿…… 出嫁时,她差两个月及笄。 辛氏说,夏怀远卧病在床,未必能有心力行房,拖延两个月也就满十五了。 等生辰那天,她会跟夏太太商议办个隆重的及笄礼。 及笄礼之后再敦伦。 只可惜,辛氏打算得好,事实却全然出乎她的预料。 三日回门,杨萱扑在辛氏怀里哀哀哭泣。 辛氏心疼不已,搂着她泪水跟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滚。 杨芷却道:「母亲别太难过,这也是夏家看重萱萱,喜欢萱萱,往后就好生过日子。」 杨萱气得反驳,「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又没嫁人,懂什么?你可知道有多痛?」 就好像身体被人生生劈成两半似的。 杨芷脸色涨得紫红,再没有说话。 前世杨芷真的没有嫁人。 因为,她没等到出嫁就死了,葬在杨修文跟辛氏的坟茔旁边。 想起往事,杨萱压抑不住心头酸涩,泪水忽地喷涌而出。 杨芷吓了一跳,连忙矮了身子劝慰道:「萱萱,萱萱不哭,是姐不好,姐不该对你这么凶。」 「姐,」杨萱张手抱住杨芷拼命摇头,「不管姐的事儿,我就是难受,想哭。」 杨芷哭笑不得,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那你就哭一小会儿,哭久了眼睛痛,母亲看见又得难过……但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书是一定不许再看了。」 杨萱哽噎着点点头。 她不看书也知道,有些人没有走黄泉路,没有过奈何桥,没有喝孟婆汤。 上天特地给她重活一世的机会,让她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哭泣片刻,杨萱渐渐止住泪水。 春桃另外换过一盆水,杨芷俯身绞了帕子给她净过脸,又将她发髻打散,重新梳头。 妆台上的镜子里清清楚楚地显出姐妹两人的面容。 她们生得五分肖似,都有圆圆的杏仁眼和笔挺的鼻梁,不同的是杨萱肤色好,白里透着粉,就像是春日枝头的野山樱般娇柔温婉,而杨芷肤色略显暗黄。 可她头发长得好,绸缎般浓密顺滑,倒是胜过杨萱。 杨芷很快给她梳成双环髻,鬓角两侧各戴一朵粉红色宫纱堆的绢花,笑着夸赞:「萱萱真漂亮,待会儿换上新裁的那件水红色袄子就更好看。」 杨萱一直喜欢穿粉红、蜜合等鲜亮的颜色,可前世守寡六年,除了逢年过节能够打扮得稍微明艳外,其余时候都是穿天青或者湖蓝甚至老气横秋的秋香色都穿过。 饶是如此,夏太太仍不满意,明里暗里说她不安分,成心想勾引人。 夏府里,公爹夏老爷早就过世,剩下的主子不过是夏太太、杨萱、二爷夏怀宁还有大归的姑奶奶夏怀茹。 三位女主子都是寡妇。 能勾引的除了下人就只有小叔子夏怀宁。 可她视他如蛇蝎,唯恐避之不及,怎可能去勾引他?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前世,她冤死在夏家。 这一世,她要远远地避开夏家人,再不去当什么冲喜新娘,就是八抬大轿三聘六礼地娶她也不去。 也不让杨芷去。 她们要幸福安稳地活到齿秃发白。 想到以后跟杨芷都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说话时候牙齿透风含混不清,杨萱禁不住弯起唇角,露出腮边小小两粒酒窝。 杨芷好笑,亲热地点着她,「都多大了,还又哭又笑……」 话音未落,就听院子里传来春桃跟素绢的请安声,「见过大少爷。」 接着是半大少年独有的沙哑嗓音,「两位姑娘在吗?」 杨萱忙整整裙裾,跟杨芷手拉手走出去,招呼道:「大哥下学了。」 来人是杨修文的长子,杨桐。 杨桐比杨萱大四岁,比杨芷大两岁,今年十二,在鹿鸣书院读书。 杨家人都生得好相貌,杨桐也不例外,身材瘦削挺拔,穿件蟹壳青的杭绸长袍,面容还不曾完全脱开孩童的稚气,但已经有了少年的清俊儒雅。 见到两位妹妹,杨桐脸上浮起温暖的笑意,递过手中的油纸包,「经过福顺斋,同窗说那里的芝麻凉团很好吃,买回来给妹妹尝尝……是糯米做的,别贪吃,吃多了不克化。」 杨萱愣一下。 福顺斋在金鱼胡同。 第四章 前世的夏家就在金鱼胡同往北不远的干鱼胡同,夏怀茹最喜欢吃福顺斋的点心,杨萱为了逢迎她,隔三差五会打发人去买。 因是吃惯了,杨萱也慢慢适应起那里的口味。 而鹿鸣书院位于黄华坊的水磨胡同,中间隔着不短的距离。 大热天,杨桐怎么想起来去福顺斋? 杨萱狐疑不已,而杨芷已经打开油纸包,问道:「大哥,里头是什么馅儿的?」 杨桐答道:「裹着白芝麻的是绿豆沙,裹着黑芝麻的是红豆沙,听我同窗说还有种凉糕也不错,今儿去得晚已经卖完了,等下次买来尝尝。」 杨萱知道凉糕,也是用糯米做的,馅料酸酸甜甜非常可口。等入秋之后,福顺斋还会做双色花卷双色馒头等家常面食,生意非常红火。 正思量着,杨芷已将杨桐让进厅堂,吩咐素绢将四只糯米凉团摆在甜白瓷的碟子里… 杨萱掂起一只绿豆沙的,小心地咬了口,弯起眉眼,「唔,真好吃。」顿一顿,又含混不清地问:「娘那边有了吗?」 杨桐道:「我刚从正房过来,母亲留了两只红豆沙的,给父亲留了只绿豆沙的……你先吃,吃完再说话。」 杨萱腮帮子鼓鼓的,默默地嚼了片刻,咽下去,笑问:「姐跟母亲都爱吃红豆沙,我喜欢绿豆沙,大哥爱吃什么的?」 杨桐回答,「我不太喜欢甜食,更喜欢核仁酥百合酥。」 素绢沏了茶来,杨萱喝两口漱去嘴里碎渣,又重新斟了半盏,浅浅喝一口笑道:「我吃了大哥的点心,回头给大哥绣个扇子套还礼,好不好?」 杨桐毫不犹豫地答应:「好。」 杨芷抿着嘴笑,「大哥应得痛快,到时候萱萱绣出来,大哥可一定得随身带着。」 杨萱这才反应过来。 这个时候,自己才刚开始学针线,连张帕子都没绣平整过,又如何能大包大揽地给杨桐绣扇子套。 可话已出口不能往回收,遂道:「我等练好了再绣,保准不让大哥丢人。」 杨桐好脾气地道:「没事儿,绣得好不好都是萱萱的心意,我总是会带的。」 杨萱得意地瞥一眼杨芷,「姐瞧不起我,哼,我肯定让你大吃一惊刮目相看。」 杨芷乐不可支,「好,我等着。」 前世,杨萱独居在田庄三年有余,每天除了看农妇们养鸡种菜,就是待在屋里或者绣花或者写字,还学过熏纸笺。 绣只扇子套还不是小菜一碟? 杨萱信心十足,可杨桐却沉声对杨芷道:「你是姐姐,理应帮着萱萱,怎么倒在旁边瞧热闹?」 杨芷面色有些讪然。 杨萱忙解围,「我不用姐帮忙,我自己能绣。等绣完扇子套再给姐绣张素绢帕子,再然后给弟弟做身小衣裳。」 「好,好,」杨芷只是笑,根本不相信她的话。 杨桐却耐心叮嘱,「扇子套我不等着用,这会儿天气热,等入秋凉快了再绣不迟。」 可入秋之后,谁还会天天摇扇子? 杨萱心知是杨桐的好意,甜甜地答应了。 其实,杨桐算是杨萱的庶兄,他跟杨芷才是真正的一母同胞,都是王姨娘生的。 辛氏十六岁与杨修文成亲,成亲三年都不见身上有动静。 杨家人丁本就不兴旺,连着三代都是独苗儿,绝无可能在杨修文这辈断了根儿。 辛归舟便写信让辛氏从陪嫁丫鬟中选一个伺候杨修文。辛氏思量许久,挑中了模样普通的撷芳,将她抬成姨娘。 王姨娘自小伺候辛氏,跟着她识文断字,很有自知之明。 论长相,辛氏比王姨娘貌美;论才学,辛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论身份,辛氏既是杨修文的正妻又是她的师妹,早在白鹤书院时就彼此有意,两人的情分绝非别人能比拟。 王姨娘清楚明白自己的地位和情势,也就没有那些不安分的想法,白天她仍是在辛氏身边听使唤,夜里若是杨修文过来,她便用心侍候,要是杨修文不过来,也没有闹幺蛾子。 许是佛祖见她本分,格外开恩,头一年王姨娘生下长子杨桐,过两年又生下杨芷。 这期间,辛氏肚子仍是没有动静。 辛氏寻思着自己八年不曾生养,恐怕往后也不一定能生,便跟杨修文商量着将杨桐记在自己名下,算作是杨家的嫡长子。 谁知,刚写定族谱,祭拜完祖先,就查出辛氏有喜。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金秋时节,辛氏生下了杨萱。 杨修文想辛氏既然能生闺女肯定就能生儿子,便没再往王姨娘屋里去,只一心一意守着辛氏。足足又过了八年,辛氏已经三十二岁,这才再次有孕。 杨桐虽是王姨娘所出,但因从小养在辛氏身边,受辛氏教导,对两个妹妹并无偏倚,且念及杨萱岁数小,反而更纵容杨萱。 在杨萱的记忆里,杨家素来和睦,唯一有过纷争的就是辛氏决定让她代替杨芷去冲喜那天。 那天下着雨,王姨娘跪在正房院的青砖甬道上,头「咚咚」地磕在地上,「老爷,阿萱是您的闺女,阿芷也一样,都是老爷的骨肉,可夏家求的是阿芷,老爷不能不给阿芷活路。」 杨桐撑着伞遮在王姨娘头顶低声劝,「姨娘回去吧,父亲也没法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萱萱总归比阿芷还小两岁。」 风太大,伞根本撑不住,黄豆粒大小的雨点噼里啪啦往下落,瞬间打湿了王姨娘的袄子。 王姨娘鬓发散乱神情狰狞,厉声喝道:「杨桐,我问你,你的心都偏到哪儿去了?」 杨桐不答,索性收了伞,跟王姨娘一道淋在雨里…… 那时杨萱正值豆蔻年华,心里也曾暗暗憧憬过将来的生活。 因被父母耳濡目染,她自小喜欢的便是像父亲或者兄长那般清俊儒雅文采斐然的男人,以后可以像扫雪烹茶琴瑟相和。 对于这个从未谋面而且濒临亡故的夏怀远,她是百般不情愿,可她性子温顺乖巧,在杨修文的威严与辛氏的哀求下,仍是哭哭啼啼地上了花轿。 回门那天,她抱怨过夏家的所作所为之后,辛氏交给她一只海棠木匣子,耐心叮嘱她,「夏家在京都根基浅,吃穿用度上未必能宽裕,你别太计较这些……女人家的嫁妆用不着贴补婆家,可你不能绫罗绸缎地穿着,却眼睁睁看着婆婆穿件大粗布褂子,总得尽尽孝心。尤其你家里还有个大姑姐,先用点心思把她笼络住,你婆婆那边就好说话了……退一万步来说,如果实在与夏家人合不来,你手里攥着这些银钱傍身,也不至于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活。」 匣子里是十几张银票,合起来将近两千两,更有金钗珠簪翡翠玛瑙等十几样首饰,被夏日阳光映着,璀璨夺目。 杨萱吓了一跳。 她的亲事虽然应得仓促,嫁妆却半点不少,满满当当四十八抬。 杨家是诗礼之家,不曾购置铺面,家里除去祭田外,另有两处田庄,一处在大兴,约莫二百亩的良田,另一处是在真定,大概五百亩。 辛氏都给她做了嫁妆,还另外给了八百两现银。 这些财物足够她衣食无忧地度过此生,完全没有必要再搜刮娘家。 第五章 杨萱便推辞不要,「大哥跟姐都没成亲,娘还有这两件大事操办,我用不了这许多。」 辛氏苦涩地笑,「给你你就收着,如果以后他们需要,你再拿出来就是。」 杨萱听着不对劲儿,正要再问,辛氏却扬声吩咐了下人摆饭。 五天后,便有消息传来,杨家被锦衣卫抄了家。家中财物充公不提,阖家上下也尽都入狱。 杨萱大惊失色,可她是新妇,被婆婆夏太太拘着不得出门,便托付夏怀宁去打听。 彼时夏怀宁既未读书也没有差事,根本找不到门路,只能打听些坊间流言,说是白鹤书院与朝臣勾结妄图左右朝政,头几天被查封,杨家是被白鹤书院牵连。 杨萱还不曾及笄,根本没经过事儿,手足无措地捧出银子求夏怀宁找人打点,只是银子花出去数百两,连个靠谱的人都没找到,而杨家上下已经午门问斩。 只有杨萱是出嫁女而逃过一劫,还有十几位事前被打发出去的下人,侥幸留得性命。 后来因缘际会下,杨萱终于得知内情。 辛归舟在给杨修文的信中大肆宣扬仁孝治国以德化民,又影射太子暴虐凶残,不若靖王亲和宽厚更有国君风范。 白鹤书院出事时,启泰皇帝病重,正由辛归舟认为暴虐的太子监国。而杨萱生下夏瑞的第二年,启泰皇帝驾崩薨逝,太子名正言顺地登基为帝。 新帝建元丰顺。 杨萱不关心到底谁做皇帝,太子也罢,靖王也罢,都跟她没关系。 可既然重活一世,她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杨家重蹈覆辙。 首当其冲的就是要将那些有可能置杨家于死地的书信找出来毁尸灭迹。 辛归舟非常赏识杨修文,而且因为杨修文有面圣的机会,辛归舟也常常会把自己的观点阐明出来,以期杨修文能够在圣上提及一二,或许能够触动圣心,废黜太子另立靖王。 两人书信往来非常频繁。 上次在竹韵轩,杨萱已经泼茶毁掉一些,可还有更多书信不知道被杨修文藏在了何处。 好在,现在才是启泰十八年,离启泰二十三年太子监国尚有五年,杨萱可以慢慢去寻找其余信件。 再不济,她可以寻找适当的机会给父亲提个醒儿。 或许,父亲自己就能醒悟到信件的不妥当。 想到此,杨萱稍微定下心,开始思量着给杨桐绣扇子套。 她选中的图案是两个,一个是数竿翠竹,取节节高升之意,另一个是桂圆树上停着只喜鹊,寓意为喜中三元。 其实她最喜欢的是鲤鱼跳龙门。 就是清波荡漾的水面,青鱼草鱼等探着头跃跃欲试,一条鲤鱼则腾空跃起,身上鳞片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 鲤鱼跳龙门很讲究针法和技艺,要绣出鱼的神态不说,而且鱼鳞一层叠着一层丝毫不能乱,非常漂亮。 要以杨萱的绣工肯定没问题,可眼下却不是展露技艺的时候,所以只能忍痛割爱。 杨萱拿着选出来的图案找辛氏商量。 辛氏掩唇笑道:「翠竹看着简单,但绣不好就是一节节绿砖头,根本没有竹子的风骨清韵。喜中三元对你来说又太难了,喜鹊的羽毛配色要配得好,否则很容易绣成乌鸦……要不然,你绣几株兰草?年前你绣的兰草就已经有点韵味了。」 杨萱顿时沉下脸,「我不绣兰草。」 她刚学针线时,最开始练的便是兰草,绣得最好的也是兰草。 前世夏怀宁借口喜欢兰草,时不时央及她帮他绣香囊绣荷包甚至是做衫子。 她若是不应,婆婆夏太太会拉着脸不高兴。 后来她绣的那些东西,都成为自己「勾引」夏怀宁的证据。 可笑之极! 这辈子,杨萱绣什么都可以,就是不想绣兰草,绝对不绣! 杨芷看出杨萱脸色不好,笑道:「那就绣竹叶好了,等父亲下衙回来,请他画几竿枝叶疏落有致的。绣活儿好不好,七分看技艺,还有三分看花样,花样好,风骨也就出来了。」说罢,不动声色地朝杨萱眨了眨眼。 辛氏笑应,「你们两人看着商议,或者去问问桐哥儿,看他喜欢什么。」 杨萱点点头,与杨芷一道走出正房院。 杨芷俯在杨萱耳边低声道:「你不是想去竹韵轩?待会儿估摸着父亲快要下衙,你到竹韵轩门口等着,如果父亲不让你进去则罢,如果他让你进去……」 杨萱眸光一亮,仰头看着炽热的阳光。 这么大热的天儿,杨修文肯定不忍心她站在外面挨晒。 只要她进到竹韵轩,就说明禁令解除了。 杨萱不由弯起眉眼,拉着杨芷的手摇了摇,「姐真聪明。」 杨芷白她两眼,「别说是我的主意,还有,找书可以,但不能乱动父亲的东西,要再惹出麻烦来,咱俩都没好果子吃。」 杨萱连声保证,「一定不会!」顿一顿,又道:「姐,等做秋衫的时候,咱俩都做件玫红色袄子,镶荼白色的牙边,再绣上银白色的玉簪花,肯定好看。或者做湖蓝色袄子绣大红海棠花……等我帮姐绣。」 杨芷扳着手指头数算,「现下是要给大哥哥绣扇子套,估摸着七月能绣成,然后应了给我绣素绢帕子,再然后是给弟弟做身衣裳,等腾出工夫绣袄子,最早也得等到明天春天才能穿上。」 杨萱吃吃地笑。 这点儿绣活,按杨萱前世的女红,真不算什么,可如今自己是个不满九岁的孩童,不能太过惊悚了。 想一想,歪着头道:「要不就让素纹绣,我可以描花样子,我的花样子描得又快又好。」 杨芷笑盈盈地看着她,「袄子就让下人们做,你只管把大哥哥的扇子套绣出来就好,然后咱们一道抄经书,中元节的时候请父亲带到护国寺散出去,请佛祖庇护弟弟安然无恙。」 中元节,护国寺会请高僧讲佛法,也会邀请京都名士谈经论道,杨修文每年都要带着妻女去听经。 今年辛氏有孕,未必愿意到人堆里挤,但杨修文应该会去。 把经书以辛氏的名义散出去,再在佛祖面前上几炷香最好不过。 杨萱连连点头,摇着杨芷的手笑,「我听姐的。」 杨芷莞尔,点一下她的鼻尖,「病这一场,倒是懂事了。」 吃完午饭,杨萱歇过半个时辰晌觉,又酽酽地喝了半盏茶,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取一把团扇遮在头顶上往二门走。 守门的王婆子正靠着屏门打盹儿,杨萱不想惊动她,提着裙角悄没声地走出去。 及至竹韵轩,站在门口唤道:「松萝。」 松萝身上棍伤没好利索,走路仍是一瘸一拐的,见到杨萱,立刻苦着脸道:「二姑娘恕罪,老爷还没下衙,小的可不敢私自让姑娘进来。」 杨萱歉然道:「上次是我连累你,对不住,这次我不进去,就想问问我爹大概几时回来。」 松萝忙不迭摇头,「姑娘可折煞小人了,可千万别这么说,小的受不起,」抬头看看天色,「如果没别的事情耽搁,差不多也就这个时辰。」 杨萱应着,往竹荫下挪了挪步子。 第六章 松萝恭敬地问:「不知姑娘事情急不急?要不姑娘先回去,等老爷下衙,再吩咐人去请姑娘。」 杨萱就是来使苦肉计的,肯定不会回去,笑着摇摇头,「我在这里稍等片刻好了。」 松萝不再勉强,搬一把竹椅过来,又沏盏茶奉上,隔着老远站着。 有乌云飘过来,遮住了半边太阳,很快又飘走。 天闷热得令人难受。 偶有风来,吹动着竹叶婆娑作响,隐约夹杂了男子窃窃低语声,「听说伯父最擅长《谷梁传》,我才刚有心得就班门弄斧,会不会被伯父见笑?」 「不会,」是杨桐的声音,「我父亲最愿意提携后辈,你比我还小一岁,已经开始读《谷梁传》,能读懂已是不易,何况还有所悟。我父亲定会觉得后生可畏。」 《谷梁传》是《春秋》三传之一,用以解释《春秋》内容大义,若非读过《春秋》,很难理解其中意思。 那人既然比杨桐还小一岁,那就是才刚十一岁。 十一岁能读《春秋》,几乎可以称得上神童。 杨萱心中纳罕,不由循声望去,透过竹叶掩映,只见杨桐陪着一个少年正缓步走来。 那人身量不高,穿件灰蓝色棉布长袍,袍摆上绣三两支青翠的兰草。 阳光斜照下来,他额头细密的汗珠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一双桃花眼乌漆漆地发着亮。 面容如此的熟悉! 岂不正是她前世的小叔子,夏怀宁? 他现在面容尚稚嫩,脸盘不若成年时候瘦长,声音也带了些半大少年独有的哑,可腮边轮廓却清晰地与前世的相貌贴合起来。 杨萱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身子摇晃着险些坐不住。 她永远忘不了这张脸。 在挂着大红色百年好合帐帘,铺着大红色鸳鸯戏水锦被的喜房里,他覆在她身上,桃花眼映着满屋子的红色,像是猛兽对待自己的猎物,不管不顾地撞进去,毫不留情毫不吝惜。 是的! 是夏怀宁代替兄长夏怀远迎的亲,是夏怀宁与她拜的堂,也是夏怀宁与她入的洞房。 后来杨萱才知道,打算冲喜的夏怀远早两天就昏迷得不省人事,被搬到偏僻的西小院等死。 夏太太为了给长子留个后,挑唆着夏怀宁弟代兄职。 而今,再度看到那双桃花眼,杨萱满心都是凄苦,再顾不得苦肉计,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往二门走。 松萝也瞧见杨桐两人,笑着迎上前,「少爷下学了,老爷还没回来。」 杨桐指着身旁夏怀宁,「这是夏公子,书院同窗。」侧头瞧见竹荫下的椅子,遂问:「刚才瞧见有人经过,是二妹妹?」 松萝先朝夏怀宁行个礼,笑应道:「二姑娘想请老爷画几片竹叶,在这里等了会儿。」 杨桐猜出杨萱是因为有外男才避开,没再追问,指着竹椅对夏怀宁道:「屋里闷热,这里还算凉快,且稍坐片刻。」 夏怀宁颔首坐在杨萱坐过的椅子上。 松萝近前将杨萱所用茶盅收走,又搬来一把椅子,重新沏了茶。 夏怀宁端起茶盅浅浅啜了口,沉默数息,抬头问道:「杨兄可曾学过作画?」 杨桐赧然回答:「未曾,之前倒是见过父亲作画,只略微知道点皮毛。」 夏怀宁指着旁边青翠碧绿的竹叶,笑道:「左右闲着无事,不如你我各画几竿修竹,等伯父回来指点一二可好?」 杨桐欣然同意,将夏怀宁让至屋内,令松萝准备纸墨,两人各自提笔作画。 只这会儿工夫,天色突然阴下来,暗沉沉得好像灶坑里烧饭的锅底。 少顷,一道闪电骤然划破了墨黑的天空,几乎同时,惊雷滚滚而至,轰然炸响。声音响且脆,仿佛就在耳边似的。 辛氏正靠在罗汉榻上看书,见状忙将书放下,站起身道:「这响雷真是惊人,别吓着萱儿,我过去看看。」 秦嬷嬷阻止她,「眼看着就要下了,太太别淋着雨,还是我去吧。」说着找了件外裳攥在手里,急匆匆往玉兰院走。 春桃在屋里瞧见她,提着裙子迎出去,「嬷嬷怎地这时候过来了?」 秦嬷嬷道:「这雷声惊天动地的,太太怕骇着姑娘们,二姑娘呢?」 春桃指指西屋,「姑娘适才打发我出来,说想自个儿待会儿。」 秦嬷嬷撩起门帘探头进去。 屋子里黑漆漆的,隐约看出窗前站着抹瘦小的黑影,双手紧紧地拢在肩头,身子好像不停地颤抖着。 这么响的雷,就是她这半老婆子听了都发怵,何况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秦嬷嬷叹一声,见四仙桌上有才沏的茶水,遂倒了大半盏,交给春桃端着,轻轻走进屋,温声道:「二姑娘,喝口热茶润一润。」 杨萱茫然地回过头。 恰此时,又一道闪电自窗口划过,将屋内情形照得清清楚楚,也照亮了秦嬷嬷的面容。 她穿件白色立领中衣,官绿色比甲,脖子下面的盘扣系得规规整整,斑白的头发梳成圆髻拢在脑后,鬓角一丝碎发都没有。 在她身后是端着朱漆海棠木托盘的春桃,托盘上青瓷茶盅袅袅冒着热气。 此情此景,与不久之前的那一幕何其相似。 杨萱脸色立时变得惨白。 同样是个雷雨天,夏怀茹带着夏太太身边的孙嬷嬷与张嬷嬷去田庄探病。 大热的天,孙嬷嬷也是穿得这么干净利落,把立领中衣的盘扣系得紧紧的,她身后的张嬷嬷手里提着只海棠木的食盒。 孙嬷嬷从食盒里端出只青瓷汤碗,言语恭谨地说:「大奶奶,太太听说您生病,心里急得不行,只苦于还得照看瑞少爷不能亲自过来。今儿一早吩咐我用人参炖了鸡汤,适才我怕冷了,又特地到灶上温了温,大奶奶趁热喝了吧。」 杨萱苦夏,不太想喝,便随口道:「先放着吧。」 孙嬷嬷固执地将碗捧到她面前,「待会儿就冷了,奶奶多少喝两口,总归是太太的一份心意。」 杨萱想想也是,掂起汤匙正要喝,瞧见汤面上漂浮着的干瘪瘪的葱花,顿时没了胃口,顺手将碗推开,「不喝了,等饿了再说。」 岂料张嬷嬷突然走近前,双手钳住她的肩头,恶狠狠地说:「灌!」 杨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怒道:「放肆,在主子面前有你这么说话的?」 孙嬷嬷低声道:「奶奶,这是太太交代的,我们也没办法。怪只怪奶奶颜色太好,着了人的眼。好在奶奶已经有了瑞少爷,逢年过节定然短不了奶奶的香火,奶奶就安心去吧。」 话到此,杨萱怎可能不明白,夏太太是容不下她了,可她不想死,遂紧紧咬着牙关拼命挣扎。 张嬷嬷长得粗壮,一双手跟铁钳似的,死死地压着她,而孙嬷嬷一手端着碗,另一手用力捏着她的腮帮子。 杨萱只觉得脸颊都要被捏碎了,终于撑不住叫喊出声,「来人,救命。」 张嬷嬷讥诮道:「奶奶消停点吧,那几位丫头都被打发出去了,这电闪雷鸣的,就是喊破嗓子也没人听见。要是您安生些,咱们彼此都有些体面,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 第七章 杨萱怎会甘心,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掀开张嬷嬷,刚要坐起身,瞧见提着裙子跑进来的夏怀茹。 夏怀茹见此情状吓了一跳,惊呼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不是替我娘来瞧病的吗?快放开萱娘,放开她!」 张嬷嬷不吭声,冷着脸再度将杨萱摁在床上。 孙嬷嬷捏着杨萱的鼻子。 带着浓郁油腥气的鸡汤顺着杨萱的齿缝灌了进去…… 前世,今生,场景慢慢重合起来,杨萱再忍不住,抬手掀翻了海棠木托盘,大声嚷道:「来人,救命,救命啊!」 青瓷茶盅打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春桃与秦嬷嬷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杨萱忽地又指着她们,声嘶力竭地喊道:「走开,快走开,不要过来。」 秦嬷嬷朝春桃使个眼色,两人捡起地上碎瓷片,悄悄退出门外。 杨芷闻声自东屋出来,瞧见春桃手中碎瓷,冷声问道:「笨手笨脚,怎么伺候的?」 春桃支吾着说不出来。 秦嬷嬷叹口气,「二姑娘有点不对劲。」 杨芷瞪她一眼,「怎么不对劲儿?我进去看看。」 秦嬷嬷忙替她撩起门帘,「姑娘当心脚下,怕是有碎瓷没捡干净。」 雨终于下起来,很快地有点练成线,又汇成片,噼里啪啦落在地上。 天色比先前亮了些许。 杨萱双手掩面,蜷缩着身子坐在地上,瘦弱而无助。 杨芷小心地避开地上碎瓷,走近前柔声唤道:「萱萱,萱萱。」 杨萱抬起头,大大的杏仁眼里溢满了泪水,少顷,张开双臂抱住杨芷,「姐,我不想死。」 「胡说八道,」杨芷只以为她是怕雷声,哭笑不得,「只有那些大恶不赦的人才会被雷劈死,咱们又不曾做恶事,老天有眼,不会打死咱们的……快起来,地上凉,倘若染了病还得吃苦药。」说着,用力拉起杨萱,让她坐到美人榻上,又扬声唤春桃端洗脸水进来。 夏天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不过半个时辰已是风停雨歇。 青石板上坑坑洼洼地积了水,被斜照的夕阳映着,折射出细碎的金光。玉兰树碧绿的树叶上滚着残雨,很快汇成水珠,颤巍巍地挂在叶尖,晶莹剔透。 院子里充溢着雨后清新的泥土气息。 杨萱重新梳过头发换了衣裳,与杨芷一道往正房院去。 杨修文已经回来了,正低头跟辛氏说着什么。 姐妹俩忙上前行礼。 辛氏笑问:「刚才雷电交加的,你们怕了没有?」 秦嬷嬷欲言又止,杨芷已开口道:「有些怕,尤其有一阵儿,感觉雷电就在窗前,马上要钻进屋子里似的。」 杨修文朗声笑道:「莫担心,只要不站在树下就无妨。」侧了头,又问杨萱,「萱儿下午去竹韵轩了?」 「嗯」,杨萱答应声,「我没进屋里,就在院子里等着。本来是想请爹爹帮我画几枝竹叶,我要给大哥绣只扇子套。」 杨修文笑着展开手边两张纸,「这里有两幅,你觉得哪幅好?」 两张纸上画得都是竹。 一张是新篁数竿,竿竿竹节分明修长挺直,像是出自夏怀宁,另一张画着四五簇繁茂竹叶,应该是杨桐所作。 平心而论,前者较之后者而言,更具竹之风骨与清韵。 杨萱不假思索地指着后者,「这个好。」 杨修文问道:「为何?」 杨萱嘟着嘴道:「竹枝绣起来不好看,像是王嬷嬷手里拿着的烧火棍,竹叶容易绣,怎样看都是竹子。」 杨修文温声笑道:「这么一说,也有几分道理。可单论画技来说,前者看起来简单,但竹枝清瘦坚劲,能画成这样至少得有两三年的苦功,」又指着后面的竹叶,「阿桐画的竹叶形态尚可,但太过繁密,缺少灵性……不过这两幅都不适合萱儿,等吃过饭,爹爹给你重新画几枝竹叶。」 杨萱点头道谢,「多谢爹爹。」 辛氏笑着插话,「你们俩还得给你爹爹道喜,他新收了个资质极佳的弟子,正得意着。」 杨萱愕然。 他收的弟子该不会就是夏怀宁吧?! 旁边杨芷已开口问道:「是哪家公子这般有福气投在父亲门下?」 杨修文和蔼地扫一眼杨芷,笑道:「严苛地说,也不能算是弟子,他是阿桐的同窗,在书院里另有师长。我只是略加指点而已……他姓夏,名怀宁,祖籍山东,比你们两人年纪都大,以后如果碰见要称他一声师兄。」 果然! 杨萱呆若木鸡。 既然夏怀宁跟杨修文有了师徒名分,以后他肯定会在竹韵轩出入。 她不想再与夏怀宁有瓜葛,半点都不想,可又没有理由阻止杨修文收弟子,只能尽量避开夏怀宁,少往外院跑。 杨萱沮丧不已,直到吃完饭跟杨修文到西耳房,亲眼看着他画好几片疏朗有致的竹叶,这才觉得心里舒畅了些。 待她离开,秦嬷嬷迟疑着将打雷时候的情形跟辛氏说了说,「……二姑娘抬手把茶盅打了,又哭嚷不许人靠近,说别害她……那声音听着我心里发怵,是不是被什么腌臜东西冲撞了?」 辛氏默默思量片刻,沉吟着道:「我也觉得萱儿有些地方不对劲,可仔细想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能是什么东西冲撞了,难不成是河里的水鬼……要不再让李显家的往田庄跑一趟,访听访听都哪家孩子落过水,等中元节时候给他们烧些纸钱,再给萱儿和阿芷求个护身符。」 秦嬷嬷点头,「行,我这就跟李显媳妇说。」 李显家的就是杨萱的奶娘,今年还不到三十,因杨萱不愿天天让奶娘跟着,眼下她就管着家里人的四季衣裳,倒也不曾闲着。 杨萱完全不知道秦嬷嬷与辛氏的打算,连接好几天,她都在玉兰院跟杨芷一起绣扇子套。 闲暇时,那些她不愿记起的往事就会潮水般涌上心头,压得她沉甸甸地难受。 洞房那夜便是开始。 十七岁的夏怀宁肩宽腰细,单手钳制住她的两只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嫂子,娘再三吩咐我,我不能不从,这也是为嫂子好,为我哥好,等嫂子生下一男半女,我哥有后,嫂子后半生也就有了依靠。」 说罢,俯身下来。 杨萱不愿意。 说好的是嫁给夏怀远冲喜,夏怀宁跟着入什么洞房?这根本不合礼法不守纲常。 她拼命地挣扎,却抵不过夏怀宁的力气,她用力地呼叫,却只听到两个婆子在门外嘻嘻哈哈地谈笑。 最终仍是教他得了逞。 回门时,杨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给辛氏听。 辛氏沉默许久,低声劝她,「有些地方是有这样的习俗,兄长如果早亡,小叔子可以要了长嫂,替兄长延续子嗣……况且,你要是有个孩子,往后的日子能好过些。」 既然辛氏也这般说,杨萱只能苦苦忍着。 好在,过了头一个月杨萱的小日子便没有来,而夏怀远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杨萱怀着孩子守寡,顺便给爹娘守孝。 消停的日子只过了一年多,等夏瑞过完百岁,夏怀宁就打着看望孩子的旗号往大房院里去。 第八章 进得屋里,看两眼孩子,那两道火辣辣的目光就肆无忌惮地粘在杨萱身上。 杨萱岂会不知他安的是什么心? 先前委身于他是迫不得已,是为了留个后,现在她有了瑞哥儿,再无可能行那种苟且之事。 故而,每日里早早梳洗罢,就抱着夏瑞往夏太太那边去。 一来能避开夏怀宁,二来夏太太帮着照看夏瑞,她可以腾出手来做点针线活计。 夏怀宁也往夏太太屋里跑得勤,看到杨萱的绣活儿赞不绝口,「嫂子这兰草绣得真好,得空帮我也缝件绣兰草的衫子吧。」 杨萱讥讽道:「疗疴炎帝与书功,纫佩楚臣空有意。灵均先生纫秋兰以为佩,小叔是以灵均先生自比?」 灵均便是屈原,先古有名的文士,性情高洁才华横溢。历朝历代的才子学士多以空谷幽兰自比,喜欢在衣襟处饰以兰草。 夏怀宁只不过读了三五年书,连童生试都没考,有什么脸面往身上绣兰草? 夏怀宁面皮紫涨,讪然无语,夏太太却道:「说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阿宁喜欢,你就帮他做一件。一件衫子也费不了几天工夫,我给你照看着瑞哥儿,你赶紧做。」 杨萱只得应好。 等从夏太太屋里出来,经过回廊时冷不丁被人拖到暗处。 夏怀宁一手箍住她,另一手捂住她的嘴,低声道:「萱娘,你别瞧不起我,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刮目相看。」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杨萱又气又恼,拼命挣扎却挣不脱。 可推搡之中,夏怀宁眼底埋着的火种像是一下子被点燃了,熊熊地着,声音低沉又透着哑,「萱娘,这阵子我忍得苦,又想你想得紧……你依了我吧……我会用心读书努力上进,等考取孝廉便带着你和瑞哥儿外放,咱们一家三口和和睦睦地过日子。萱娘,你信我!」 杨萱根本不相信,也没打算信。 科考举仕犹如大浪淘沙,谈何容易,就凭夏怀宁那点学识还大言不惭地说考举人? 况且即便他现在就是举人,她也绝不可能毫无廉耻地与他偷情。 夏怀宁见她不应,野性上来,用力将她抵在墙边,伸手用力撕扯她的衣衫。 杨萱傻了眼,她完全想不到夏怀宁竟会无耻下作到这个地步。挣,挣不脱,逃,逃不掉,坚硬的墙壁透过单薄的袄子硌着她的背,凉而且硬。 绝望之中,泪水仿似开了闸的洪水,「哗啦」喷涌而出,瞬时湿了满脸。 夏怀宁怔住,连忙松开手,急急地道:「萱娘,对不住,我是一时冲动,并非有意唐突……你别哭,我以后再不这般待你。」 夏怀宁果真再没有对她无礼过,可发生过的事情对于杨萱来说,仍旧像吞了只苍蝇那般难受,吐,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硬生生地堵在嗓子眼里。 好容易,上天垂怜她,教她有机会重活一世,谁成想冤家路窄,刚回来一个月,偏偏在自己家里遇到了他。 杨萱有口难言,只暗暗打定主意,以后少往竹韵轩跑,能不碰见就不碰见。 过得七八日,杨萱磨磨蹭蹭地终于将扇子套绣好了。 米白色的云锦料子,青翠碧绿的竹叶,顶端开口处束着石青色的缨络。由于杨萱故意藏拙,扇子套的针脚并不细密,竹叶的配色也缺少层次,可看上去却有几分童稚的拙朴。 杨芷夸赞道:「萱萱的针线真是长进了,绣得比我强多了。」 杨萱做出得意的样子,乐颠颠地呈给辛氏瞧,「娘觉得好不好?」 辛氏自不会打击她学习女红的热情,笑道:「好看,尤其上面两枝,叶叶挺拔,很有竹之气节。要是针脚能再匀称些就更好了,不过你才刚开始学,能绣成这样已然相当不错了。」 杨桐下学回来拿到扇子套爱不释手,当即将折扇装进去,别在腰间,「这下方便多了,以后我天天带着。」 杨萱不好意思地说:「大哥别跟人说是我绣的,免得被人笑话。」 杨桐笑道:「萱萱绣得很好,没有什么丢人的。不过女孩子的针线不好让别人知道,我不会在外面乱讲。」 杨萱信任地点点头。 杨桐是君子,对两个妹妹又非常爱护,他说出来的话必然会做到。 第二天,杨桐腰间别着扇子去了鹿鸣书院。 书院里大都是七八岁到十四五岁的学童,对这种小饰物并不在意,也没人多嘴询问,只有夏怀宁注意到,眸光闪了闪,含笑讯问:「阿桐这扇子套很别致,不像是外头买的。」 因为有了夏怀宁拜师杨修文的关系,杨桐便不将他当外人,解释道:「是二妹妹绣的,她刚开始学针线,给我绣了这个……图样是我父亲所画。」 夏怀宁恍然,「上次雷雨天,二姑娘去找先生便是为此?刚学针线就绣得这么好,二姑娘手真是巧。」 杨桐不想在外面评点自家妹妹的女红,只但笑不语。 夏怀宁脸上便显出几分懊恼。 早知道是用来做花样,他也画竹叶了,兴许二姑娘能挑中他画的竹子。 可这懊恼只展露瞬息便已不见。 夏怀宁又问:「上次买回去的凉团,师母跟两位师妹可喜欢?先生说后天休沐,要带我进内宅拜见师母,我想再买些点心带着,不知师母喜欢什么口味?」 杨桐道:「那几只凉团口味极好,只是我母亲身子不方便,不太吃外面的东西,不必破费。」 夏怀宁笑道:「这怎么叫破费,而是正经的礼节,去拜见长辈再不好空手去的。我别的东西置办不起,几文钱的点心总该买一些,那就这样吧,我挑着新鲜样子多买几种,说不定就有师母爱吃的口味。」 杨桐不好再推辞,只得笑着答应,「那就劳烦你了,正好中午你可以留饭,母亲是扬州人,家里厨子做一手地道的扬州菜。」 夏怀宁毫不客气地应了。 休沐那天,夏怀宁果然带着四色点心去了杨家。 说是四色,其实四只纸包里分别包着两样点心,合起来足足八种。 杨修文引他进正房拜见辛氏,又喝了拜师茶,然后吩咐人将杨芷姐妹唤出来厮见。 杨萱万般不愿,却不能不出来,垂头丧气地跟在杨芷身后进了屋。 两人对夏怀宁福了福,招呼声,「师兄。」 夏怀宁急忙作揖还礼,抬起头,那双幽深的桃花眼便定在杨萱脸颊上,久久不愿移开…… 杨萱只随便换了件能见人的嫩粉色袄子,双丫髻上插了对宫纱堆的粉色山茶花,整个人看上去娇娇嫩嫩的。 杨芷却认真打扮过,穿着湖蓝色暗纹袄子,月白色百褶裙,戴着小小的南珠花冠,流光溢彩的南珠衬着她眸黑如点漆,格外温婉静雅。 夏怀宁收回目光,取出只两寸见方的小匣子,「我家胡同后面有位老匠人,很擅长雕些木刻的玩物,我挑了两件给师妹玩儿。」说罢,笑着打开呈给辛氏。 匣子里是两只桃木根刻成的小动物,一只兔,一只牛,正好合了杨萱与杨芷的属相。 辛氏拿起来仔细打量片刻,赞不绝口,「好手艺!」 第九章 夏怀宁笑道:「那位老匠人先前在银作局当过差,因为年纪大了,手头不如往年利落,做不了精细东西,就雕些玩物混口饭吃。」 「难怪,」辛氏连连点头,「要说木刻跟作画差不多,如果只要求形似,这倒容易,要刻出精气神来却难,像这种看似拙朴实具神韵的则是难上加难。」 夏怀宁忙躬身为礼,「多谢师母指点,弟子受教。」 辛氏自幼在白鹤书院长大,于字画上颇有心得,听夏怀宁这般说,便笑道:「我虽不擅作画,但尚有几分品鉴的能力,以后老爷不得空,你们有了字画送进来让我看看也可。」 夏怀宁连忙道谢,与杨桐一道告退离开。 辛氏吩咐文竹将夏怀宁带来的点心摆在碟子里。 除去凉团、凉糕之外,另有百合酥、芝麻糕和枣泥酥饼等等。 福顺斋的百合酥跟别家的不一样,上面点缀着松子仁、瓜子仁,另外还撒了少许山楂糕,看上去令人垂涎欲滴。 辛氏本该在饮食上谨慎小心,见状也不自主地掰下一块,尝过之后,夸赞道:「香酥酸甜,很好吃。」 杨芷拿着木刻的牛爱不释手,「爹爹眼光着实好,夏师兄生得一表人才,言谈举止也落落大方。」 那是你们不知道他前世做的那些龌龊事情。 杨萱噘着嘴暗暗「哼」了声,「我没觉得这人哪里好,看人的时候眼睛直勾勾的,而且上次画的竹子也不怎么样啊?」 辛氏轻笑道:「竹子不好画,他们又不曾正经学过作画,不能太苛责。阿芷说的不错,夏怀宁大方稳重,以后会有造化。」 辛氏自然看到了夏怀宁傻傻盯着杨萱瞧的眼神,却没在意。杨萱生得出色,一个半大小子乍乍看到漂亮小姑娘发了呆也是正常。 当年,杨修文头回见到她,也是跟呆头鹅一般。 辛氏笑笑,又掂起只枣泥酥饼,一半自己拿着,一半递给杨萱,「你不是爱吃枣泥馅儿,尝尝这个口味如何?」 福顺斋的点心就没有不好吃的。 杨萱接过来,一口塞进嘴里,腮帮子被撑得鼓鼓的,唇角沾着好几粒黑芝麻。 辛氏掏帕子给她擦把嘴,温声解释:「你爹之所以收他为弟子,除开他着实有天分,资质好之外,也是因为咱们家人丁不旺。阿桐没人帮衬,如果在同窗之谊再加这么层关系,以后两人能够互相照应。而且,夏家家世不显,在京都没有根基,你爹就是多拉扯几把,也不会惹人眼目。」 听起来很有道理,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前世夏怀宁只发奋了四五年就能考中探花,这世从小就开始读,加上杨修文指点,说不定能独占鳌头考中状元。 前途是显而易见的好。 如果真能照应杨桐,那也算值了。 可惜得是,她上次的苦肉计没行通,还得另外想法子进到竹韵轩。 杨萱默默叹口气,回到玉兰院,也不叫人伺候,往砚台里注少许水,掂起墨锭开始研墨。 墨锭摩擦着砚台,发出沉闷地吱吱声,而水慢慢变成黑色,变得粘稠。 心也随之沉静下来。 一池墨好,她已经心无旁骛,提笔开始抄写经文。 三五天的工夫,已经认认真真地抄出来四卷《金刚经》。 等到杨修文下衙,她与杨芷一道将经文呈给他,「爹爹中元节要不要去护国寺,如果去的话,想请爹爹把这些经书替娘分发出去。」 杨修文随手拿起一本翻开,笑问:「这是阿芷抄的?」 杨芷凑上前看了看,应道:「是。」 杨修文又问:「你现在临赵孟頫的帖子?」 「父亲看出来了?」杨芷忐忑不安地回答,「我觉得赵体比颜体更好看,所以从正月以来就临《洛神赋》。」 杨修文点点头,「颜体上手容易,不过你既是喜欢赵体也无妨。赵体笔圆架方,撇捺舒展,结构布白更方正谨严。只是帖子选的不好,可以先临《三门记》,等过上一两年再换《洛神赋》。」 杨芷答道:「我没找到《三门记》,只在大哥那儿看见一本《洛神赋》,就讨了来。」 杨修文闻声笑道:「我那里收着一本,待会儿你随我去取。」 是要去竹韵轩? 杨萱精神大振,翻出自己写的,双眼热切地盯着杨修文,「爹爹,您看我的。」 杨修文含笑接过,略略扫两眼,再仔细端详片刻,赞道:「萱儿的字大有长进,虽然笔力稍嫌不足,但起笔顿笔已经很有颜体的浑厚端方。」 杨萱连忙道:「爹爹,我一直临写《勤礼碑》,要不要换别的字帖?」 杨修文道:「《勤礼碑》就极好,不用更换。萱儿性子软,多临颜体字能沉稳些。」 杨萱顿觉失望,她也想借更换字帖的名头到竹韵轩去。 可父亲为什么不给她这个机会? 正懊恼,见杨修文站起身往外走。 杨芷伸手扯扯杨萱衣袖,使个眼色示意她一起去。 已近黄昏,夕阳将西天的云彩晕染得绚丽多彩。 杨修文穿件家常的圆领袍走在前头,半边身子映着霞光,呈现出朦胧的金色。高高束起的发髻中,隐约夹杂着几丝白发。 他已经三十有八,再过两年,就到了不惑之年。 想起先后两世,他对自己的教导与疼爱,杨萱紧走几步,牵住他的手,娇声唤道:「爹爹。」 杨修文低头,瞧见她鼻头沁出层薄薄的细汗,被夕阳照着发出细碎的光芒,乌漆漆的眼眸里满是孺慕,顿时心软如水,开口问道:「怎么?」 杨萱并没有特别的事情,听到他问,便甜甜糯糯地道:「中元节我们能不能去逛庙会?」 杨修文本是要听高僧讲经的,可瞧着女儿娇俏的神态,不忍拒绝,稍思量便满口答应:「好,爹爹带你们去,届时咱们趁着凉快早点走。」 杨芷喜不自胜,紧跟着快走两步,走在杨修文另一侧,仰头道:「太好了,谢谢爹爹。」 杨修文看着身边这双娇软乖顺的女儿,心里尽是满足,声音愈发放得柔和,「回头再问问你们母亲,若是她身子方便,也一道跟着去。」 辛氏想去护国寺,一是想给杨萱供一盏长明灯,二来,李显家的去田庄打听过,今年虽然没人落水,但近几年在河里淹死的孩子少说也有四五个。李显家的在河边已经烧过纸钱了,辛氏仍觉得不踏实,想要去庙里烧柱香,并请几件开过光的护身符给杨萱带着。 可转念一想,不管庙会还是护国寺,中元节那天都是人山人海,辛氏怀胎不易,时隔八年才又怀上,加上怀相不太好,实在不敢冒险。 斟酌再三,辛氏终于决定不去凑这个热闹,却把这几件事情一一嘱咐给杨修文,再三提醒他千万别忘记。 杨修文笑着拢拢她肩头,「瑶瑶尽管安心,到了之后我不做别的,先把这几桩事情做妥当。你在家里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买回来。」 「我哪里就那么嘴馋了,还惦记着吃食?」辛氏嗔一声,又叮嘱道:「也看着阿芷跟阿萱别贪吃,庙会上东西虽可口,毕竟是外头做的,比不得家里干净仔细,少吃两口解解馋也就罢了。」 杨修文忙点头应允。 第十章 两人正说着话,杨芷与杨萱手牵着手,有说有笑地走进来。 因是逛庙会,怕挤丢了东西,姐妹俩都没戴那些贵重饰物,衣衫也简单,都是极平常的杭绸袄儿。只杨萱耳垂缀了对轻巧的青金石耳珰,杨芷腕间套了只珍珠手串,正与头上的珍珠花冠呼应。 辛氏满意地看着眼前这对姐妹花,板起脸对素纹与春桃道:「到了外头都警醒点,切不可离开姑娘左右,倘或姑娘有个磕着碰着的,你们也不用回来了。」 一一交代完,才目送着几人出门。 时辰尚早,暑气不曾升起来,微风徐徐,清爽宜人。 杨萱偷偷掀起车帘。 包子铺的徐大爷正将热气腾腾的笼屉搬出来,卖炊饼的许婆子则扎着青布围裙将炊饼摆得整整齐齐,而卖西瓜的胡大叔手提着西瓜刀,大声吆喝,「西瓜,又甜又沙的大西瓜,不甜不要钱」,而旁边庆顺酒楼的旗幡被风吹动,轻轻地飘扬。 一切跟记忆中的印象并无差别。 可总有些事情是跟前世不一样了,就比如,前世直到夏家上门求娶之后,她才知道有这户人家,而今生,夏怀宁却自发自动地上门了,而且还入了杨修文的眼。 不过如此一来,夏家总不会再让杨家姑娘冲喜了吧? 一念至此,杨萱忽地想起,前世既然王姨娘已经猜出杨家有难,嫁到夏家很可能是唯一的生路,杨芷会不会也知道了? 杨芷年长两岁,更易于生养,夏家着急给夏怀远留个后,开口求得也是她。如果杨芷说要嫁,杨修文未必不会同意。 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而杨修文自诩为君子,最爱竹之高洁品性,绝不会在两厢情愿的情况下,非得把自己塞过去。 涉及到生死,杨芷为什么一言不发? 她在临死前又可曾后悔过,可曾怨恨过? 杨萱蓦然心惊,手一抖,车帘垂下,将徐徐清风挡在车窗之外。 车厢里渐渐闷热起来,使得杨萱坐立不安烦躁不已。 杨芷却是正襟危坐,头略略低着,发髻梳得紧实齐整,小巧的耳垂上缀着对黄豆粒大小的珍珠耳钉,衬着她的脸颊光滑莹润。 杨芷看着温柔端庄,性情却像了王姨娘,非常有主见有主意。她不可能不知道在那种时刻,能够借出阁之际顺理成章地离开杨家,意味着什么。 杨萱胸口涌上无尽的愧疚,不由出声招呼,「姐。」 杨芷侧头,腮边漾起浅浅笑意,「怎么了?」 杨萱往她身边靠了靠,闻到一股淡淡甜香。杨芷喜欢桂花,平素多用桂花熏衣裳,身上总是带着浅淡的清甜。 杨萱深深嗅一下,嘟起嘴抱怨,「坐车真无趣,还有多久才能到护国寺?」 杨芷细声细气地说:「总还得走一会儿,今儿起得太早,你是不是困了?先眯会儿眼,等快到护国寺,我唤你起来。」 一如既往地和气亲切。 杨萱有些不敢面对她,趁势点点头,微阖着双眼靠在车壁上。 车轮滚过路面,发出单调的辚辚声,像是幼时奶娘哼唱的摇篮曲,令人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中,好似又回到了大兴的田庄。 正值春日,田间地头的杏花开得热闹而绚烂,每有风来,花瓣纷纷扬扬如落雨。 她刚吃过早饭,与春桃在田间小路漫步,夏怀宁自杏花林走出,桃花眼中映着漫天粉色的杏花,「萱娘,殿试我点了探花。娘应允过,只要我能考中进士,我的亲事便由我做主。我想谋个外放的差事,带着你跟瑞哥儿上任……你喜欢江南还是山西?」 没想到夏怀宁还真能考中进士,杨萱颇感诧异,却是断然拒绝,「我不去,我就留在这里,哪儿都不去。」 「为什么?」夏怀宁大声喝问。 她云淡风轻地说:「好女不许二夫,我既嫁了你兄长,就不可能……」 「胡说八道!」夏怀宁赫然打断她的话,「你别忘了,当初是我跟你入的洞房,夏瑞也是我跟你的孩子。」说着,伸手扼住她的腕,「你跟我走!」 杨萱猛地睁开眼,茫然地四下打量番,懵懵懂懂地问:「还没到?」 「快了,」杨芷答道,「刚才马车颠了下,惊着你了?」边说边掏出帕子替她拭汗,「怎么热出这满头汗?」又吩咐素纹,「给二姑娘倒点水喝。」 素纹提起脚旁食盒,取出温在暖窠里的茶壶,倒出半盏。 茶是早起临出门的时候沏的,现在正好不冷不热。 杨萱一口气喝完,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这时就听车夫「吁」一声,马车缓缓停下。 外面传来杨桐的声音,「妹妹下车吧。」 杨芷替杨萱将鬓角碎发抿在耳后,重新戴正发簪,仔细端详番,这才牵着她的手,一同下了马车。 护国寺是前朝所建,迄今已逾百年,门前栽了数棵合抱粗的古松。古松高约丈余,枝叶亭亭如盖,带着岁月独有的悠远沉静,看着就让人忍不住安定下来。 山门右侧有一大片空地,以供香客停放车驾所用,现下时辰虽早,可已停了十数辆马车,其中有几辆缀着银色螭龙绣带或者素色狮头绣带,很显然是京里的勋爵权贵之家。 杨修文记着辛氏嘱托,进得寺内先带儿女们在佛祖面前磕头烧香,供奉上香油钱,又对知客僧提起护身符之事。 知客僧乐呵呵地道:「这可巧了,昨天惠明大师与广善大师刚来寺中,各准备了一些护身物件,主持还说不知哪位有缘之人能得了去。我这就禀过主持取来给施主瞧瞧。」 惠明大师是护国寺主持惠通的师兄,佛法极深,据说有知古今通阴阳之才,可他平素居无定处四海为家,很难有机会遇到,更遑论得到经他开光的护身符了。 可见,杨萱他们几人还真是有福气。 杨修文双手合十,连连道谢,「有劳大师。」 知客僧含笑离开,不过一炷香工夫,手里托着个朱漆茶盘回来。 而身后另外跟了一人。 那人约莫三十出头,身体瘦削,穿件灰蓝色长衫,面皮非常白净,半点胡须没有,眼里天生带着三分笑意,非常亲切。 杨萱却是身心俱震。 这个人她见过,是前世最得丰顺帝信赖的御前大太监范直。 丰顺帝登基时,她已经避在大兴田庄了。 有天正下大雨,她掌了灯在屋里抄经,有个姓张的小媳妇进来回禀说外头有人想借个躲雨歇脚的地方。 她披着蓑衣出去察看,正瞧见范直从马车下来。 旁边一个内侍替他撑着伞,另一个内侍扶着他的胳膊,而身穿大红色飞鱼服的锦衣卫指挥使单膝点地,跪在雨水里充当车凳。 万晋朝宦官权大,启泰帝晚年病重时就宠信内侍超过朝廷重臣,没想到丰顺帝继位之后更甚。 尤其是范直,据说就因为他在御前夸过一句武定伯府里茶盅精美,世间罕见,第二天武定伯就被锦衣卫抄了家。 经过农妇口口相传,其中不知道已经加了多少作料,杨萱原本是不信的。 第十一章 可眼前的情形却由不得她不信。 她也完全没想到,堂堂正三品、令无数达官显贵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会如此奴颜婢膝地去奉承一个阉人。 范直见到她,脸上带着亲和的笑,拱手揖了揖,「我们一行赶路经过此地,不防遇到大雨,能否讨些热水来喝。」 这种天气,她不好拒人于门外,便打发春桃将他们引到旁边偏厅歇息,又吩咐张家媳妇沏茶。 没多大工夫,张家媳妇进来期期艾艾地说:「那位爷衣襟淋了雨,想借个火盆烤火……我看他们像是赶了许久的路,厨房里有现成的菜,要不再做点家常便饭?」说罢奉上一只银元宝,「那位爷给的赏钱。」 二十两的银元宝,便是整治一桌上好席面也绰绰有余。 杨萱没看在眼里,可对于下人们来说却是极厚重的打赏。 杨萱淡淡道:「你看着办吧。」 婆子欢天喜地地退了出去。 结果,不但上了点心瓜果,上了一桌饭菜,还烫了一小坛老酒。 范直跟两位内侍在偏厅烤火,而锦衣卫的指挥使与十几位穿着玄色甲胄的军士则身姿笔挺地站在院子里,任由着白练般的雨点击打着他们。 雨下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那些军士一动不动地在淋了半个时辰大雨。 待得雨停,范直亲自向她道谢,「承蒙奶奶热情款待,万分感谢,我姓范名直,他日若有为难之事,我可略尽微薄之力。」 也便是那次,杨萱终于得知杨家家败的内情。 当时,范直曾叹着气说:「杨大人为人端方,又有一身才学,圣上曾极力劝服他,可惜杨大人刚愎自用太过固执……圣上也曾惋惜不已……」 自那以后,杨萱陆陆续续听说过不少范直的消息,却再没有见过他。 自然,像他那种位居高处的贵人,也绝非说见就能见到的。 而今重活一世,没想到竟能遇到尚未得势的范直,杨萱心中五味杂陈,不免多看了几眼。 范直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对杨修文拱手揖道:「太子殿下正与主持说话,听说杨大人在此,吩咐我给大人请个安。」 知客僧笑着揭开茶盘上蒙着的大红色绸布,「这几样物件也是太子殿下亲自挑出来的,不知杨施主看着如何?」 杨萱偷眼望去,茶盘上铺了层宝蓝色姑绒,随意摆着金璜、玉佩、禁步、手镯等物,约莫七八样,都是极其精巧的物件。 想必是惠明大师特地为达官权贵们准备的。 杨修文也考虑到这点,面色有些沉,淡淡道:「既是殿下喜爱之物,我不好夺人所爱。」 范直笑道:「杨大人多虑了,因殿下正好在场,便多了句嘴,不过倒是得了惠明大师的称赞,说殿下眼光好,这几件都非凡品。」 杨修文沉吟不语。 范直脸上笑意犹存,可眸中已隐约有了冷意。 杨萱猜出父亲不想承太子的人情,但她却不想开罪范直,毕竟他是太子宠臣,一句话或许就能定人生死。 想到此,杨萱扯一下杨修文衣袖,稚气地开口:「爹爹,我觉得那只碧玉的葫芦很好看。」 葫芦只寸许大,通体碧绿澄明,蒂把处系一条大红色的穗子,非常漂亮。 范直掂起玉葫芦捧到杨萱面前,笑问:「二姑娘喜欢这个?」 杨萱点点头,软声唤杨修文,「爹爹。」 杨修文垂眸,见到杨萱秋水般明澈的眼眸,因是含着恳求,眸底湿漉漉的,像是才出生的小奶猫一般,教人无法拒绝。 杨修文暗叹声,松了口,「那就拿着吧。」 杨萱黑亮的眼眸立刻迸发出闪亮的光彩,腮边也漾出由衷的欢喜,连忙接过范直手里的玉葫芦,曲膝福了福,「多谢大人,」又朝知客僧行个礼,「多谢大师。」 范直笑道:「我只是奉命跑个腿,当不得姑娘谢,要谢该谢惠明大师才对,」微侧头,问杨芷,「大姑娘喜欢哪一件?」 杨芷迟疑着没开口。 杨萱指着玛瑙石的手串道:「这个好看,姐要了这个吧?」 杨芷抬眸看向杨修文,直到他点头,才道谢接过。 轮到杨桐时,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已经有了玉佩,是前年请潭拓寺的方正大师开的光,就不贪多了。」 范直赞道:「观杨公子气度,颇得杨大人风范,杨大人教子有方啊。」 杨修文双手抱拳,淡淡道:「见笑了。」 范直笑着回礼,「杨大人尚有正事,我不多耽搁,这便回去复命。」与知客僧一道离开。 见两人身影消失不见,杨修文蓦地冷下脸,沉声问杨萱,「阿萱,你可知这人是谁?」 平白无故地,父亲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 难不成被他看出来什么? 杨萱心头发虚,正思量怎样为自己开脱,岂知杨修文并不需要她的答案,径自开口道:「他姓范,是司礼监的行走太监。」 行走太监是奉命往各处传旨或者送文书物品的太监,地位并不高。 杨萱颇感奇怪。 她以为范直原本就在东宫伺候,没想到竟是在司礼监当差,短短数年,他便从不知名的小太监一步登天成为御前大太监,实在让人意想不到。 难怪前世那么让人非议。 只听杨修文又道:「此人专爱投机钻营,此时本该在宫里当差,却与太子勾结在一起,可见其心术不正。」 言外之意,是范直不顾本分,私下结交皇子。 可范直敢堂堂正正地跟太子前来护国寺,未必不是得了圣上的应许? 杨萱想一想,仰头道:「松枝是爹爹的小厮,有时候爹爹会吩咐他替我买笔墨纸砚,我也请他帮忙带过点心,难道不可以吗?」 杨修文正色道:「咱家怎能跟宗室相比,宗室中一言一行都是心机,皇子结交天子近臣就是大忌。」 杨萱还待分辨,杨桐在旁笑道:「父亲,萱萱还小,听不懂这些。」 杨修文垂眸瞧着杨萱稚嫩的脸庞,神色渐缓,抬手拂一下她的发髻,温声道:「今儿的事情爹爹不怪你,可往后你得记着,若是再见到宗室或者内侍,不得爹爹应允不许擅自开口。」顿一顿,忽而想到杨萱一年出不了几次门,能够遇到那些人的机会几乎微乎其微,遂叹一声,牵起杨萱的手,「走,咱们逛庙会去。」 杨修文的手修长有力,因常年握笔写字,食指和无名指的指节处长了块厚厚的茧子,摸上去有些粗糙,却是温暖。 杨萱莫名有些怔忡。 她想告诉父亲,圣上既然选定了太子,他总会登基即位,而范直会是权倾一时的大太监。 就算靖王再出色再宽厚,总归是个失败者。 可杨萱不知道如何开口,而且,她说出来的话,爹娘跟兄长只会当作童言稚语,绝不可能当真。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杨家人将她保护得太好,但凡有任何愁事难事,谁都不会当着她面儿讲。她便像养在温室里的花朵,只管开出漂亮的花朵就行,既看不到世情险恶,也不知道人心叵测。 第十二章 以后,她再不能像先前那般什么事情都不关心,什么事情都不懂得,她要做出几件有分量的事情,让爹娘能够重视她的意见。 因是怀着心事,杨萱对于逛庙会便提不起多大兴趣。 杨桐只以为她是被父亲斥责而郁郁不乐,变着法儿讲着好笑之事逗她开心。杨修文自觉出言太重,有意弥补,先带她去卖文具的摊位前转悠。 杨萱从小就喜欢纸,无论是质地结实的呈文纸还是美如缎素的磁青纸,都情有独钟。前世她在田庄就曾仿着薛涛跟谢景初制作纸笺以打发日子。 而且,她的纸笺做得相当不错。 此刻见到摊子上一沓沓摆放齐整的纸张,杨萱两眼立刻迸发出闪亮的光彩,饿虎扑食般凑了上去。 摊位上纸张很多,便宜的有连三、连四、连七纸,价格居中的是各色榜纸,价格贵的则是官青纸、磁青纸以及红签纸。 杨萱左斟右酌选定三样纸,心满意足地让杨桐付了银钱。 杨桐长舒一口气,赔笑问道:「萱萱只选了这几样,那边还有摊位,要不要再去挑挑?」 此时太阳已经升得高了,庙会上行人开始多起来,摩肩擦踵络绎不绝,杨桐额头沁出一层薄汗,被阳光照着,亮晶晶地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旁边杨芷静静地等着,面上并无半分不耐。 杨萱脸上绽出甜甜的笑容,「这些足够了,我想跟姐去看看有什么花样子,顺便挑些丝线。」 卖丝线的摊贩除了卖针头线脑之外,还卖头绳、丝绦、手绢、香囊等零碎物件。他们走南闯北各地闯荡,经常会有新鲜的花样子和稀奇玩意儿。 前世杨芷就曾买到极少见的铃兰和蝴蝶花图样。素纹替她缝了条米白色的罗裙,裙摆上绣了一整圈绿草,期间夹杂着各色铃兰,更有蝴蝶在花丛间嬉戏。行动间草摇花动,上面的蝴蝶仿佛活了似的,非常俏皮。 她艳羡不已,在辛氏面前抱怨,「以前姐有了好东西总是先尽着我,这次做出来新裙子也不想着给我也做一件。」 辛氏气道:「你也明白。阿芷总是让着你,你丝毫不领情,只这一次没让就惹出来这些闲话,可见平常的书都白读了,回去好生将《女诫》抄写五遍。」 杨萱不敢对辛氏有怨言,却恼了杨芷,直到素纹也给她做了条一模一样的,也没真正消气,裙子做好杨萱立刻上了身,但杨芷再没穿过那条裙子。 后来杨萱才知道,杨芷做裙子是要去潭拓寺上香的时候穿。 杨修文有位同窗在户部任左侍郎,名字叫做薛况。薛太太做媒给杨芷说了户人家,对方是真定府同知张兆的儿子,前科的进士。 正约定在潭拓寺相看。 那天因为杨萱还在置气,时不时对杨芷摆脸色,杨芷面对她的时候,言谈举止总有些小心翼翼。 张太太便对薛太太说:「……模样倒罢了,但谈吐畏畏缩缩的,虽说杨家是诗礼人家,可庶女毕竟是庶女,总脱不开小家子气。再有,看着杨家两姊妹并不和睦,不像是别人口中的和美人家,恐怕也是以讹传讹。」 亲事自然没成。 辛氏灰头土脸地回了家,对杨芷道:「你是长姐,阿萱有错处,你尽管指出来让她改……往常里的沉稳大方都哪里去了?」 训完杨芷却没斥责杨萱,只淡淡地说:「子不教父之过,这女儿没教好却完全是我做娘的错处。我不罚你,罚我自己抄百遍《女诫》吧。」 杨萱从来没见过辛氏那般失望,吓得慌了手脚,「扑通」就跪在辛氏面前,可心里对杨芷愈加厌憎。 直到杨萱居住在田庄,一点一滴地回忆起往事,才明白自己的错处,才追悔莫及。 如果相看的时候,杨芷能穿上那条格外增色的裙子,如果她们姐妹能够亲亲热热地上香,说不定亲事就定下来了。 杨芷完全可以在杨家出事之前嫁出去。 张兆后来升任真定府知府,或许还能够为杨修文奔波一二。 总之,一步错,步步错。 杨萱用力摇摇头挥去前世的记忆,伸手挽住杨芷的胳膊,「姐,要是有好看的布料,咱们买几块,我应了给你做衣裳的。真的,就做玫红色袄子镶荼白色牙边,肯定好看。」 杨芷肤色暗黄,极少穿大红大绿等鲜亮衣裳,就是连随身佩戴的荷包香囊甚至手帕都是素素淡淡的。 杨萱的大姑姐夏怀茹肤色也偏黄,还是寡居之人,可她偏偏不顾别人指点,就喜欢穿银红、玫红等明艳的色彩,而且她很擅长穿戴,打扮起来有种花信女子独有的昳丽。 杨芷比夏怀茹长相好看得多,肯定会更漂亮。 等过三四年,杨芷到了说亲的年纪,杨萱要亲自盯着辛氏,一定要替杨芷挑个才学好性情也好的夫婿。 至于她自己,杨萱对于夫妻间的那档子事全无期待,而生产时,因为她年纪小,身子骨没长开,几乎九死一生才将夏瑞生出来。 这一世,杨萱想,如果实在要嫁,她就嫁个能由着她的老实男人。 她不介意对方纳几个姨娘,生几个庶子,只要能给她一角清静的地方,保证她的生活安然无虞便好…… 万晋朝布匹长短不一,有约莫十丈的大匹布,也有只三丈两尺的小匹布,幅面也宽窄各异,大致有七尺的宽面和三尺的窄面。 小匹布能做三条裙子略有富余。 杨萱与杨芷商量着,买了一小匹湖色素罗和一小匹茜色府绸,选出来一包各色丝线及七八张新奇花样子。 因天气实在太热,人又多,杨萱没心思闲逛。她既然提不起兴致,其他人都依从着她,大家一同到吃食摊位上吃过午饭,便打道回府。 回家后,姐妹两人将今天的收获一一显摆给辛氏看,其中自然少不了在护国寺得到的那两样护身符。 辛氏赞不绝口,「惠明大师神龙见首不见尾,你们竟是有这福分……难得这玉和玛瑙的品相还都不俗,不枉平常供奉的那些香油钱。」 杨萱简略谈起在护国寺的经过,趁机向辛氏告状,「……我说看中了这只葫芦,爹爹朝我摆脸色,还训斥我不该多语……这些都是惠明大师预备好送人的,只是借了太子之手而已,为什么不能要?」 辛氏一听就明白,往常护国寺逢朔望日,也会往外发送几件护身符,可都是寻常物件。 惠明大师极少露面,这次来了护国寺不说,还偏偏带了这些好东西。 难说不是为太子准备的? 叹一叹,温声道:「这其中关系着朝廷大事,说了你们也不懂。反正,往后听从你父亲的就是。」 第十三章 杨萱歪着头,乌漆漆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两转,「起初爹爹还很高兴的,后来听范公公说太子也在,爹爹就不高兴了。爹爹不喜欢太子吗?为什么呢,是太子做错事情了?」 看着她好奇且热切的目光,辛氏斟酌好一会儿,才回答:「并不能说是错,但太子性情着实暴虐了些……你满周岁那年,太子率军北征,大获全胜,俘虏鞑子三千余人。太子下令,格杀勿论。听说当时行刑的军士刀刃都卷了,流淌的血迹一直漫延到十里开外……如果只是把兵士杀死倒也罢了,但其中尚有半数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幼妇孺。即便把那些人当成奴仆使唤也好,总胜过如此草菅人命滥杀无辜。」 杨萱身子猛地抖了下。 前世杨家问刑她没有亲眼瞧见,可她曾无意中听到夏家下人的谈话,说是在杨家之前另有一家也是满门抄斩,等轮到杨家人,刽子手手里的刀已经钝了,得砍三四下才能毙命。 当时是七月初,天气炎热,午门前的腥臭味弥漫了好几日未曾散去。 对待异族百姓如此,对待万晋子民也是如此。 或者太子当真性情残暴。 可残暴又如何? 最后仍是太子即位,顺理成章地登基为帝。 即便杨修文再不满意,也没法凭凭一己之力让太子失势,而换成靖王。 这也太不自量力了。 杨萱要做的是,尽力劝服杨修文从这潭浑水中脱身,不要再管谁当皇上,只好好地尽他臣子的本分就是。 难得辛氏今天愿意开口说这种事儿,杨萱打算先劝劝辛氏。 略思量,接着辛氏方才的话茬,「鞑子肯定恨死咱们万晋士兵了,如果让他们当奴仆,万一他们往井水里投毒或者半夜放火,那该怎么办?就算他们什么都不做,等那些幼童长大了,他们的娘亲肯定会告诉他们报仇,这不又给自己惹来麻烦吗?」 辛氏颇有些诧异地看一眼杨萱,「阿萱说的有道理。但孔圣人讲过,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只有以德为政,才能像北极星那样天运无穷,千秋万世……能得一仁君是百姓之福,而得一暴君则是百姓之祸。先前靖王下江南巡查,你外祖父曾与他长谈过,说靖王宽廉平正礼贤下士,一心推崇蒲鞭之政。」 杨萱嘟起嘴,不以为然地说:「外祖父跟爹爹觉得靖王好有什么用,圣上选定了太子,愿意让他当国君,我们应该听圣上的话。」侧头,问旁边静静聆听的杨芷,「姐,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杨芷毫不犹豫地点头,「萱萱说得对。」 辛氏失笑,嗔道:「你们两个半大姑娘,竟学那些文人士子谈论起国事来了,今儿都起得早,不觉得困倦?回去好生歇个晌觉,我也稍微眯一会儿。」 扬手将两人打发出去。 杨萱还有话没说完,可不想打扰辛氏歇息,遂听话地与杨芷一同告辞。 经过西耳房旁边的夹道,杨萱拉住杨芷认真地问:「姐,你真的认为我说的有道理?」 杨芷仔细考虑数息,郑重地点点头,「萱萱说得没错。」 她是真的这样认为。 平常杨萱不怎么跟王姨娘照面,可杨芷却经常去西厢房小坐。 王姨娘有满肚子的主意,恨不得时时对杨芷面提耳命。 辛氏与杨修文伉俪情深,王姨娘再兴风作浪也翻不过天去,而万晋朝也没有把姨娘扶正的例。 所以杨芷注定了就是庶女的命,就是要矮杨萱一头。 既然改变不了这个事实,那么就得顺应这个事实,审时度势,尽量让自己多得些好处。 王姨娘便告诉杨芷在辛氏面前尽孝,对杨萱忍让。 辛氏饱读诗书光风霁月,不屑于内宅争斗,对杨芷基本与杨萱无异,不管是吃穿用度,还是教授两人识字弹琴,并没有分出个高下来。 而杨萱性情单纯,虽然因为被阖家宠着略有些骄纵任性,却完全没有坏心思。 王姨娘对眼前的生活很满意,杨桐已经成为嫡子,将来势必要承继家业,杨芷又过得顺心。 剩下的就只有杨芷嫁人这一件大事了。 而依着辛氏的性情,肯定不会随意给她打发个人家。 杨芷由己身推及朝政。 太子是圣上御笔钦定的,他们这些人都改变不了,为什么不想方设法为自己讨些好处,却偏偏要跟太子为敌? 只因她是庶女,平常谨慎惯了,不愿意多言,可心里对杨萱的话却是一百个赞成。 杨萱得了杨芷支持,也极为高兴。杨芷心眼多,她们两个合力在辛氏眼前多吹吹风,如果能说动辛氏,杨修文那边就容易多了。 想到此,杨萱甜甜笑道:「我就知道,姐对我最好了。等歇完晌觉,咱们请奶娘把袄子裁出来。我可以保证,姐穿银红色肯定好看。」 杨芷微笑,「我听你的。」 两人各自回了各人屋子。 杨萱本想再仔细回忆下前世关于范直的事情,却是有心无力,头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 而此时,夏怀宁正在庙会卖首饰的摊位处闲逛。 这里卖的首饰并不名贵,以银饰或者鎏金饰物居多,可胜在式样新奇,也得不少大姑娘小媳妇青睐。 夏怀宁慢慢踱过去,忽而定住步子。 墨绿色的姑绒上,摆着对小小的赤金耳坠,耳坠细细长长,底端做成星星状,静静地散发着光芒。 记忆里,也曾有人戴着这样一对耳坠,金色的星星垂在她脸旁,轻轻荡起好看的漩涡。 夏怀宁看得有些呆,指着耳坠问摊贩,「大叔,这耳坠子多少钱?」 摊贩见是个衣着普通的半大小子,只当他在戏弄自己,大手一挥斥道:「管多少钱,你买得起吗?毛都没长齐还学人家买玩物,赶紧一边待着去,别耽搁我做生意。」 旁边卖瓷器的摊贩听见,扯开嗓门道:「嗨,小兄弟,有了相好的姑娘了?回去跟你娘要了银子再来。」 周遭人发出欢快的嬉笑声。 夏怀宁捏一捏荷包里寥寥可数的几个铜钱,红着脸走开了。过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燥热才慢慢散去。 眼前,仿佛又闪现出回忆过无数次的情形。 在摆满了大红色陈设的喜房里,他从喜娘手里接过喜秤,轻轻挑开喜帕。 喜帕如蝴蝶般飘然落地,杨萱俏丽的面容便出现在他面前——温婉的柳叶眉,圆圆的杏仁眼,眸中水波潋滟含羞带怯,腮边涂着胭脂,为那张白玉般的面颊增添了些许霞色。 唇上涂了口脂,水嫩欲滴。 而那对细长的星星就在她脸旁轻轻摇动。 夏怀宁顿时无法呼吸。 他没想到这个新过门的嫂子会这么漂亮,又是这么柔弱,仿佛春日枝头初初绽开的野山樱,娇嫩缱绻,等待着人去采撷。 原本,夏怀宁对于代替长兄行房还极为不情愿。 可瞧见杨萱的长相,先前的不满尽都变成了期待,变成了无法抑制的火焰,才刚点燃便已燎原。 当热情如烟花般绽放,当大脑因激动而空茫,夏怀宁低头看到她腮边的泪,被龙凤喜烛照着,像是莹润的珍珠,楚楚动人。 夏怀宁心生怜惜,俯身想吻去那行泪,她却劈手给了他一巴掌。 一个七尺男儿怎可能由得女人作威作福? 尤其他是夏家幼子,从小被夏太太宠着长大,还是头一次被人掌掴…… 夏怀宁气极,将她身上衣衫全部扯掉,毫不犹豫地再度进入了她。 他折腾她大半夜,她也哭了大半夜,直到过了子时才沉沉睡去。 她鬓发散乱,乌漆漆地铺了满枕,雕翎般浓密的睫毛遮住了那双美丽的眼睛,脸颊上,泪痕犹存,格外的天真稚气。 第十四章 夏怀宁痴痴地望着她的容颜,心里满是懊悔。他是想待她温存轻柔些,并不愿这般粗鲁,可箭在弦上,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冲动。 也便是那一夜,他爱上她,她却恨了他。 夏怀宁顶着满头大汗回到干鱼胡同。 夏太太一手叉在腰间,另一手虚虚地点着夏怀茹破口大骂,「那个穷书生有什么好,就是面皮长得白净些,可白净能当饭吃能当衣裳穿?告诉你,少跟他眉来眼去的,前头齐娘子说了,后天孙家的媒人过来下小定。要是这桩亲事黄了,你到哪里找这么户殷实人家?」 转头瞧见夏怀宁回来,立刻变了张面孔,不迭声地吩咐张嬷嬷,「快去端茶,再拧条帕子过来……看热出这一身汗,大热天的跑哪里去了?」 夏怀宁避而不答,接过张嬷嬷手中帕子胡乱擦把脸,哑着嗓子道:「娘,孙家的亲事退了吧,不是个好人家。」 「就是,」夏怀茹立刻接茬,「孙二胖得跟头猪似的,走不了两步路就呼哧呼哧喘,肯定是个短命鬼。」 夏太太怒道:「胖点怎么了,胖说明油水足,有福气。换成别家,能出得起二百两银子的聘礼?孙家财大气粗,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人家从手指头缝里漏一点,就够我们这些人一年嚼用。」沉着脸,一本正经地道:「这亲事绝对不能退,你爹死得早,这些年我拉扯你们三个,能卖的东西都卖了,你要是不帮衬家里,怀远和怀宁拿什么成亲娶媳妇?你想让咱们夏家断了根?」 夏怀茹顿时短了气息,一跺脚甩手跑了出去。 夏怀宁唇角翕动,终是没有再开口。 眼下家里的确是毫无进项,而花钱的地方却处处都是。 单是他在书院的束修每月就要一两银子,而且,为了不被同窗低瞧,夏太太总是扯了好布料给他做衫子,每天还往他手里塞几文钱,以备喝茶或者吃点心所用。 夏家祖籍山东文登,有年发海水遭了灾,夏怀宁的父亲夏壮跟随几个同乡一道逃难到辽东,投在总兵廖英承麾下。 山东汉子本就有股拼劲儿,加上夏壮天生三分蛮力,很受廖英承器重。 启泰帝登基时,廖英承进京勤王,夏壮跟随左右,立下了汗马功劳。后来启泰帝坐稳皇位,开始论功行赏,夏壮被任命为辽阳城守备,赏银三千两。 夏壮用这三千两银子买了干鱼胡同的两进宅子,回山东老家娶了原先邻居家的姑娘。 这便是夏太太。 夏太太本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渔家女,摇身一变成了使奴唤婢的主子,心里美得不行。 她也着实有些福气,成亲第二年,也便是启泰三年,夏太太生了夏怀茹,紧接着又生了夏怀远。 谁知道好日子并不长久,夏怀宁五岁那年,女真人举兵进犯,夏壮战死。 夏家的天突然就塌了。 夏太太将下人遣散了大半,只留下孙嬷嬷和张嬷嬷并一个小丫头帮她洗衣做饭照看孩子。 可是再多的银子也经不起长年累月的只出不进,何况夏壮原先的俸禄并不算多,没留下多少现银。 不过两年,家中就开始捉襟见肘。 有个曾经与夏壮共过生死的朋友主动找过来,说他愿意带夏怀远去辽阳,那里尚有夏壮旧部,能照拂一二。 夏太太不舍得让儿子去,可夏怀远却是铁了心,说与其在京里混日子,倒不如当兵谋个出路,还能给家里增加点进项。 夏太太千般不愿万般不舍地送走了年仅十岁的夏怀远。 家里少了一个能吃的半大小子,花费也见少,可夏怀远却托人捎信回来,让夏怀宁去读书,说不认字就没有前程。 夏太太听儿子的话,勒紧了裤腰带供夏怀宁读书。 怎成想夏怀远那么听话懂事,夏怀宁却是个混不吝的,学问没长进,坏习气倒学了不少,整天惹是生非。 前两个月,夏怀宁跟书院里同窗斗气,吵着吵着便动了手。 夏怀宁拿书本掷过去,谁知道对方更浑,抓起砚台就砸过来,正打中脑门。夏怀宁当场晕在地上不省人事。 夏太太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半,先后请来四五个郎中都说已经断了气,没法救治。 夏太太披麻戴孝地找到同窗家门口嚎啕大哭。 本来两个半大小子吵架,都有不是的地方,可现下闹出了人命,同窗家里自觉理亏,东拼西凑借了六十两纹银息事宁人。 夏怀宁悠悠醒转时,第一眼瞧见的就是昏暗的灯光下,夏太太坐在桌旁一五一十地数算着桌面上的散碎银子。 数完了,抹两把眼泪,再从头数过。 见夏怀宁除了脑门肿起个大鼓包外,竟是半点毛病都没有,而自己又白得了六十两银子,夏太太欢喜得直念佛。 夏怀宁吃了这次教训,便不愿意到先前的书院去。夏太太怕同窗讨要银子,也不希望他去,夏怀宁就自作主张找到了鹿鸣书院。 自从去了鹿鸣书院,夏怀宁一改往日懒散的习气,竟是变得好学起来,白天手不离书不说就是夜里,也经常点着油灯看书看到半夜。 夏太太甚感欣慰。 好事成双。 夏怀宁开始奋发努力,夏怀茹的亲事也有了着落。前头金鱼胡同杂货铺的齐娘子做媒,替月盛斋孙家的次子求亲。 孙二长得肥头大耳,肤色又黑,可架不住人家家里有钱。 月盛斋是金鱼胡同生意极红火的酒楼。 除此之外,孙家另有六间铺子,有卖酱货的,有卖包子的,有卖生肉的,是周遭数得着的富户。 而且,夏怀茹肤色也不白,相貌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长了一把好腰,走起路来袅袅娜娜的,风摆杨柳一般撩动着男人的心。 能够嫁到孙家去,夏太太觉得很有脸面。 而夏怀宁却知道孙二真的是个短命鬼,成亲四年就撒手人寰。 可孙家也当真富裕。 夏怀茹除了每月十两的月钱之外,月月都添置新衣新首饰。 两家既离得近,夏太太每月掐着日子往孙家去,从夏怀茹手里抠银子,趁机顺走个花瓶或者白瓷碟子。 卖出去又能得些银钱。 依靠孙家的银子和夏怀远隔三差五寄回来的俸禄,夏家的日子重新抖起来,夏太太又添置了几个听使唤的下人。 孙家人将夏太太的行径都瞧在眼里,却没有人说破。 起先夏怀宁以为是孙家有钱不在乎,后来才知道孙二脑子有毛病,根本不懂男女之事。夜里都是孙老爷宿在夏怀茹床上。 当家老爷们默许了的,别人谁敢多嘴? 孙二死后,孙太太再容不下夏怀茹,正好孙老爷另外有了新欢,对夏怀茹的心也淡了,遂任由婆娘将她赶出门去。 好在,孙老爷并没有绝情到底,虽没有另给银子,却允许夏怀茹将她添置的衣物首饰尽数带回了娘家。 夏怀茹自然不是吃素的,将屋子里能带走的东西统统装进箱笼里,高高兴兴地归了家。 夏家又发一笔横财。 夏家便是这样一个充满腥臭的烂泥塘。夏太太纯粹是个泼妇,夏怀茹则毫无廉耻之心, 而杨萱就好似自天边降落的星子,照亮了夏怀宁的生命。 第十五章 她声音柔和,即便气极,也不会口出秽语;她身姿如松,走路轻盈却不轻佻。 因家里居丧,过年时要贴白纸对联,别人嫌晦气不肯写,杨萱便裁出来纸张自己写,那一笔浑厚端方的颜体看直了他的眼。 落雨时,夏怀宁会躲在大房院的门外听琴声。杨萱弹《佩兰》,弹《流水》,琴声初听空灵而清越,细品之下,却满是寂寥与怅惘。 尤其是伴着雨声,更添孤苦与哀伤。 夏怀宁从来没见过这般温婉美好,这样干净纯粹不染半点尘埃的女子。 他想留住这美好,想拥有这美好。 所以他发疯一般苦读,只求能够让她高看一眼,只求能够如愿以偿地守在她身边。 可到头,却只是一场空。 是他的母亲与长姐摧毁了他所有的希冀。 夏怀宁不愿去想得知杨萱噩耗以后的那几天是如何度过的,他只知道漆黑湿冷的黄泉路上,他拼命地奔跑。 空茫里有个声音问,「别人都恨不得一步不愿往前挪,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他气喘吁吁地回答:「有个故人刚过了百日,魂魄马上要归向地府,我担心没人陪伴她会觉得害怕。」 那声音笑:「阴间一日,地上三年,每个人的黄泉路都不一样,你跑这半天,兴许已经赶到她前头了,不如在三生石旁略坐坐,等着她。」 他依言跑到三生石旁,谁知道跑得太久两腿酸麻,一个趔趄栽进忘川河里。 再睁开眼,他回到了自己十一岁那年,他与同窗口角被砚台砸中了头。 那年,夏怀远仍在辽阳不曾回京,夏怀茹正在说亲还未曾出嫁,而杨萱才刚刚八岁,还是个养在深闺的小姑娘。 她的长兄杨桐正在鹿鸣书院求学。 夏怀宁庆幸不已,上天终是怜他一片痴心,予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一世,他要好好陪在杨萱身旁,守着她长大…… 杨萱姐妹跟李显媳妇花费了二十多天,终于将杨芷的裙子做成了。 湖色的十二幅湘裙,裙摆上绣着碧绿的莲叶和大朵的粉色莲花。看上去本是有些艳俗,可湘裙外又另外笼了层轻容纱,将莲叶与莲花罩得影影绰绰,飘逸若仙。 袄子便是用的那匹茜色的府绸,式样极简单,既没有绣花也没有收腰,却是在领口与袖口处均镶了道约莫寸半宽的湖色襕边,正与湘裙呼应。 辛氏看惯了杨芷素净的打扮,乍看到她穿这样明媚的茜红,眼前一亮,上下端详杨芷好半天,不迭声地道:「看着跟换了个人似的,阿芷以后就该如此打扮……这裙子做得好,最出彩就是这层纱,美而不妖,艳而不俗。」 杨芷自己也颇为满意,听辛氏夸赞,更觉欢喜,微红着脸道:「是萱萱想出来的点子,本来我还担心穿着怪异,不成想真的好看。」 杨萱连忙邀功,「花样子也是我描的,本来还想帮姐姐绣花的,怕绣不好,就让素纹绣了。」 言语里很有些遗憾。 辛氏笑道:「不忙绣衣裳,先绣出十几张帕子,十几只香囊,做十几双袜子,等不看针也能把线绣平整,那会儿就能绣大件物品了。」 杨萱点点头,「我抓紧练习,过年的衣裳我想自己绣。」 辛氏道声好,又道:「等正月里闲着,让李显媳妇教你们裁衣裳。裁衣裳可是考校眼力和手艺,那些有经验的裁缝打眼一瞧就知道你用几尺布,穿多大鞋。我年轻时候不爱针线,到现在也不敢动剪子,你们可别学我。」 杨萱两人「吃吃」笑着应是。 正说的热闹,丫鬟文竹进来,笑盈盈地道:「太太,姑娘,外头夏公子来送节礼,正在二门等着呢。」 「赶紧请进来,」辛氏打发走文竹,笑叹声,「日子过得真是快,好像才过了中元节,这一眨眼就要过中秋节了。」 杨萱听到夏怀宁就觉得难受,起身道:「师兄来了,我跟姐到里间避一避。」 辛氏不甚在意地说:「不用,又不是外人,」顿一下,续道:「咱家也该把节礼准备起来,要不让秦嬷嬷带着你们俩准备?」 杨芷双眼亮晶晶的,迟疑着问:「我们俩能行吗,要是出了差漏怎么办?」 杨萱则毫不犹豫地道:「反正有往年的例,照猫画虎就是了。而且,不懂的地方可以问秦嬷嬷。」 辛氏含笑点头,「跟咱们有来往的人家不多,总共就七八家,都是你父亲的同僚或者同窗,十几年的交情了,不会太挑剔礼数。再者,你们拟出来礼单,我也得看两眼。」 杨芷轻舒口气,「有母亲掌眼就好,我怕礼数不对被人笑话。」 「姐一向仔细,考虑得周到,」杨萱笑笑,抬眸,通过半开的窗棂瞧见夏怀宁的身影,顿时沉了脸,没再吱声。 紧接着,文竹撩起门帘笑道,「夏公子来了。」 夏怀宁穿件宝蓝色长衫,阔步而入,站定后,先朝辛氏长长一揖,「夏怀宁见过师母,」又朝杨萱姐妹拱拱手,「两位师妹安好。」 杨芷忙站起身,下意识地抿了抿鬓角碎发,端端正正地回礼,「师兄安好。」 杨萱随着敷衍了事地欠欠身,嘴唇动一动,没有出声。 夏怀宁目光落在杨芷的裙子上,停过数息才移开,从衣袖掏出张浅绿色纸笺,恭敬地呈给辛氏。 纸笺上写着「弟子夏怀宁奉月饼两斤,敬请师父师母笑纳」等字样。 辛氏略略瞧一眼,笑道:「怀宁是临颜体字?看着间架有些像,但几处笔画却不规整,写捺的时候先逆锋向左起笔,转笔后需得略顿一下,才显浑厚。」 夏怀宁再度行礼,「多谢师母指点,弟子受教。」 他就没正经练过字,前世单忙着研读经史子集了,因科考字迹需得工整,他忙中抽闲练了几个月,谈不上字体,只求工整能认。 这一世,他倒是想正经八百地练出笔好字来,至少不能差杨萱太多,所以寻了本字帖着实练了些时日,可他握笔姿势和运笔习惯已成定势,一时半会儿根本改不了,所以辛氏一眼就瞧出不当之处。 夏怀宁趁机向辛氏请教书法。 辛氏并不藏私,将纸笺上错误的笔画尽数指出来,又吩咐杨萱研墨,准备亲自示范给夏怀宁看。 书案不长,夏怀宁正站在杨萱身侧,垂眸便可以看到她耳垂上莹润的珍珠耳钉和耳后细细的绒毛。 夏怀宁顿时想起那对在她腮旁轻荡的赤金坠子,忍不住长吸口气。 鼻端传来清浅的茉莉花香。 是久违了的,属于她的味道。 莫名地就感觉阵阵凄楚,像是流浪的旅人终于寻到暌违已久的伙伴,而眼眶也忍不住有些酸涩。 夏怀宁忙侧头轻咳两声敛住自己的情绪,待转回头,见杨萱已经研好一池墨,远远地避到屋子的另一侧。 夏怀宁顿感失落,却强打起精神看辛氏如何起笔运笔。 看过两遍,自己又练习了几个字,才开口告辞。 临出门前,下意识地回头,正瞧见杨芷俯身整理笼在罗裙上的薄纱。 薄纱被撩起一角,露出里面粉艳的莲花。 第十六章 夏怀宁脚步滞了滞,朝门口打帘的文竹掩饰般笑笑,大步离开。 直到走出二门,心头的疑惑才一点一点浮现出来。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种双层的穿衣方法是他考中秀才那年才开始盛行的。 应该是丰顺元年。 江南织坊出了一种新布料叫做葛纱。葛纱既透气又吸汗,夏日穿起来非常凉快,美中不足就是太过轻透,观之不雅。 也不知谁想出在葛纱外头笼一层轻容纱的点子,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丰顺帝即位后,连开两年恩科,京都街头到处都是进京赶考的士子,几乎每个人都是这种内层一件浅灰或者淡青的葛纱短袍,外罩一层素纱的穿法。 这种风尚很快从男子流行到女人身上。 夏怀茹就曾做过一件差不多的裙子,湖色罗裙上绣着粉色莲花,而且比杨芷身上的更大朵。 夏太太指点着她骂:「你一个寡妇每天穿成这样到处招蜂引蝶,还要不要脸?」 夏怀茹根本不理会她,扭着腰身道:「横竖娘看我不顺眼,跟我穿成什么样子有啥关系?就像萱娘天天穿得那么素净,娘不是也没给好脸子看,照样将人撵到庄子上去了?」 夏太太面皮有些挂不住,斥道:「满嘴胡吣,萱娘是嫌家里吵闹,连儿子都不要,自个躲清静去了。」 夏瑞已经三岁,略略懂些事了,瞪着一双乌漆漆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争吵的两人。 夏怀宁不愿让夏瑞听这些污言秽语,一把抱起他往自己屋里走。 夏瑞伏在他肩头奶声奶气地问:「叔父,娘是真的不想要我了?」 夏怀宁鼻头一酸,却强作出笑容,答道:「没有,瑞哥儿这么乖,你娘怎可能不要你?她是生病了,怕过给瑞哥儿,才去庄子上住,等病好了就回来陪你。」 夏瑞搂住他的脖子,委屈地说:「我想娘了。」 他也想她! 夏怀宁深吸口气,仰头看天。 已经入了秋,天空蔚蓝高远,一团团棉絮般的白云缓缓地飘动。 耳边传来杨桐关切的声音,「怎么了?」 夏怀宁掏帕子拭拭眼角,「刚才眼里进了只飞虫,有些痒……你的字写完了?」 杨桐不疑有他,笑答:「写完了,正准备进去找你。」 杨桐每天都要练习二百个大字和二百个小字,先前夏怀宁来时,他正在练字无法分~~身,所以才让夏怀宁独自进了内院。 「师母见我有几处笔画写得不规整,亲自教导我几遍,所以耽搁了些时候,」夏怀宁边解释边跟在杨桐后面走进清梧院。 杨桐道:「我母亲自幼练习颜体字,比我父亲的字更显功力。我们兄妹三人从小都是母亲亲自写字帖教导描红的,回头我找找以前的字帖还在不在,等征得母亲同意后,可以借给你用。不过,我父亲说近年朝廷多推崇台阁体,我去年开始书习台阁体,要不你跟我一道练习?」 夏怀宁对颜体仍是执着,遂道:「我底子不好,还是按部就班从基础练习吧。」 杨桐笑笑,没再强求。 而此时的正房院,文竹正将夏怀宁提来的食盒呈在辛氏面前。 拙朴的松木盒子没有上漆,仍保留着松木原色,里面衬一张素白的细绵纸,并排摆着两只油纸包。 油纸包用麻绳捆着,贴了红纸,上面盖了福顺斋的印章。 盒内另有一张淡绿色的纸笺,写着「冰糖桂花、五仁、莲蓉和豆沙各一」的字样。 看字体就知道出自夏怀宁之手。 辛氏叹道:「看着年纪小,考虑得真是周到,难怪得你父亲青睐……就凭这份细密,以后也少不了大造化。」 边说边打开油纸包,一包是混糖皮,另一包却是酥皮。 杨萱最爱吃酥皮月饼…… 辛氏把那包混糖皮的月饼原样包好,将酥皮月饼中五仁馅的打发文竹送到王姨娘那边,其余三只各切成四份摞在白瓷碟中。 杨芷爱吃桂花,当先掂一块小口尝了,笑道:「好吃。」 辛氏挑了块莲蓉的,问杨萱,「你不是最爱豆沙,怎么不吃?」 杨萱不太想吃夏怀宁带的东西,便敷衍道:「不饿,待会儿再说。」 辛氏并不在意,吃完一块,又吃了一块,甚是香甜。 杨芷笑道:「母亲要是爱吃,改天去福顺斋再买些回来,我记得上次的百合酥,母亲也尝着好。」 辛氏道:「这莲蓉不太甜,还略略有些酸,挺合口味的。」 杨萱目光一亮,「娘爱吃酸,那肯定是弟弟了。下次范先生来诊脉,问他能不能看出男女?」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文竹清脆的声音,「大少爷来了。」 少顷,门帘被撩起,杨桐捧着本字帖进来。 辛氏招呼他吃月饼。 杨桐净过手,正要去拿,杨芷开口道:「大哥别拿莲蓉的,母亲喜欢吃。」 辛氏忙道:「阿桐随便拿,我吃什么都行,再者想吃了就打发人去买。」 杨桐便挑了块豆沙的吃了,道:「怀宁说要练字没有合适的字帖,我正好收拾东西,找出来这个,不知道合不合适?」 辛氏翻开看看,「好几年的东西了,难为你还收着。当初你练字是四五岁上,劲道小,不碍什么,怀宁用的话,闺阁气太过,不太适合。回头请你父亲寻一本合适的字帖给他。」 杨桐点点头,「是我考虑不周,以为怀宁才开始练,用这本就可以。」 辛氏笑道:「刚我们还说起怀宁心思密,你得跟他学着点儿。对了,明后天还得给他回礼,怀宁家中除了母亲跟长姊,可还有别的什么人?」 杨桐道:「还有个兄长在辽阳从军,在京都的就只有母亲与阿姐。他阿姐前阵子刚定亲,可能明年入夏要出阁。」 听他谈起夏怀茹,杨萱忍不住竖起耳朵,想听听这一世夏怀茹许配了哪家。 可杨桐再没提,倒是辛氏接口道:「怀宁父亲早亡,夏太太一人拉扯三个孩子不容易,要不送一匹鲜亮点的布料好了。」 杨桐赞同道:「夏太太性子委实泼辣,之前怀宁与同窗争执被打破头,昏迷了好一阵子才醒,夏太太还上同窗家里哭闹过,怀宁觉得没有脸面再回去见同窗,就换到鹿鸣书院了。」 辛氏莞尔,随即感叹,「这就是为母则强,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没有哪个母亲会泰然处之。」 杨萱听着直撇嘴。 辛氏完全领会错了,夏太太可不是为母则强,她就是天爱占便宜,半点亏都不能吃的人。 一转念,脑子里突然冒出个荒诞的念头。 辛氏打听这么多,不会有什么想法吧? 现在杨家既没有欠着夏怀远的情,也没有到被太子惦记着的地步,根本犯不上跟夏家这样的门户结亲。 可也不一定。 三年前,大舅舅辛农就因为爱惜人才,把大表姐嫁给一文不名的书院弟子。 好在表姐夫是真有学识,一鼓作气中了举人又中了进士,现在安徽的一个小县城当县丞。 辛家都是读书人,有着文人独有的清高。 难免辛氏不会生出这种心思? 杨萱顿觉头皮发麻,浑身发冷,心里暗暗抱怨,那位同窗既是打中夏怀宁脑袋,为什么不把他打笨一点? 第十七章 若是能蠢笨些,肯定就不会得杨修文青睐。 好在辛氏只感慨了夏家的不易和夏怀宁的有出息,并没有多提其它。 两天后,杨桐带着一盒新墨、两刀宣纸以及一小匹大红色府绸去夏家回礼,回来时给辛氏带了两斤莲蓉月饼。 许是吃伤了,辛氏突然犯起恶心来。 杨桐吓得脸色都变了。 辛氏宽慰他,「我这是害喜,上次怀阿萱也是四个月头上开始吐,吐上两个月就好了。」 可辛氏这次孕吐有些重,几乎吃什么吐什么,苦不堪言。 厨房里只能变着花样儿给她做吃的。 杨萱跟杨芷则开始打点中秋节礼。 辛氏这边的亲戚都在扬州,只有过年时候才送礼,平常的端午中秋等礼节都略过了。杨修文则是三代单传,并没有什么本家亲戚,正如辛氏所说,来往的只有杨修文的同窗和同僚。 杨萱从礼单上见到了吏部任左侍郎的薛况的名字。 她本能地感觉薛况应该很靠谱,因为薛太太做媒的那家吴太太回绝杨芷的时候,既没有挑剔杨芷的相貌,又没挑剔她的穿着打扮,只提出两点。 一是杨芷举止畏缩小气,二是杨家姐妹不睦。 可见吴太太更看重品行与家风。 杨萱希望杨芷能够接续前世的缘分,而且如果跟吴家定下来,那就没有夏家什么事情了。 往年礼单上都是普通的四色表礼,大致是点心、茶叶、白糖等物。 杨萱记得大兴田庄种着十几架葡萄,有颗粒饱满的紫葡萄,这个倒是寻常,另外一种黄绿色的水晶葡萄却是难得,而且水晶葡萄个头大又长,口味非常甘甜。 如今正是葡萄成熟的季节,不如让田庄上挑着好的送两篓过来,分给薛家一半,多少是个心意。 想到此,便自作主张在薛况名字后面加了葡萄两字。 两人拟定礼单,送给辛氏过目。 辛氏大略扫两眼,颔首赞道:「不错,你们两个能当一半家了……不过,我得提醒几句,工部吴大人是云南人,家里一向吃咸味月饼,这个要标记上,免得买错了。张大人的家眷吃了桂花之后浑身发痒,不能送冰糖桂花馅的。咦,薛大人家里额外多一篓葡萄?」 杨萱解释道:「去年田庄送来的葡萄很好吃,我记得薛大人家里有个跟我年岁差不多的姐妹,兴许她也喜欢吃葡萄。」 辛氏笑道:「你这会儿记性倒好使了,薛姑娘跟你同年同月生,只比你小五天,个子比你高一大截,前年你们见过,去年薛太太添丁,没怎么在外面走动……要是送就不能只送一家,索性让多摘几篓,每家都尝尝。」 杨芷应着,在各人名字后面都添上葡萄两字,让李显去照样置办。 过完中秋节,杨修文要启程去扬州祭奠辛归舟过世三周年,临行前特地将杨桐兄妹三人召集在一起细细叮嘱,「阿桐是家中长子,爹爹不在,你该当起家中大任,照顾好你母亲及两位妹妹。」 又嘱咐杨芷与杨萱,「你母亲身子开始沉重不方便走动,你们俩要多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最后看着杨萱,「阿萱生辰,爹爹不能陪你过,你有什么想要的物件,爹爹给你带回来。」 杨萱歪头想了想,脆生生地道:「三舅舅去年做的水田笺很好看,爹爹帮我问问是怎么做的,回头我也学着做纸笺。」 杨修文笑着答应。 送走杨修文,再过半个月,就到了九月初三,杨萱满九岁。 辛氏送给她一对珠簪,杨芷精心绣了两条帕子,杨桐则抱了只纸盒子走进正房院,神秘兮兮地说:「萱萱猜一猜,里面盛得是什么?」 杨萱端起来试试,感觉挺沉手,摇一摇,并没有多大的响动,便苦着脸道:「猜不着,大哥别卖关子了,是什么东西?」 杨桐不忍再逗她,伸手打开盒盖。 杨萱探头,不由低呼出声。 满满一盒子,都是谢公笺,有深青、浅绿、深红、粉红,甚至还有极难得的明黄和铜绿色。 杨萱忙取出来数了数,惊喜道:「竟然有十色,都齐全了。多谢大哥。」 杨桐笑道:「不单是我的功劳,这几种难得的颜色都是怀宁帮忙凑齐的。明黄色的实在少见,只买到这十几张,他还说什么时候把十色的薛涛笺也凑齐了送给你。」 杨萱顿时觉得手中纸笺就好像烫手的山药,留着吧,自己堵心,可要是丢下,又怕拂了杨桐一片心意。 叹口气,佯装出欢喜,将纸笺收了。 可往玉兰院走的时候,脸上的失落却是怎样也掩不住。 杨芷诧异地问:「怎么了,脸色不太好看,哪里不舒服?」 杨萱「嗯」一声,「我讨厌那个夏怀宁,看着贼眉鼠目的,就不像个好人。本来我收到纸笺挺高兴,可想到是他找来的,我又不想要。」 杨芷失笑,「夏师兄没做错什么吧,你为何不喜他?」 「不为什么,」杨萱恶狠狠地赌着气说,「你还记得咱们头一次见他,他盯着我看了好久。我觉得他没安好心……这些纸我不想要,送给你吧。」 杨芷别有意味地看她一眼,迟疑着问:「好容易集齐的,说不要就不要了?」 杨萱没吱声,「笃笃笃」走进自己屋里,寻出先前夏怀宁送的那只木刻的兔子,仍然塞给杨芷,「这个我也不想要,都给你。」 说完,觉得不妥,「姐也别要,都扔掉算了。」 「别,」杨芷低呼,「挺好的东西,扔了多可惜。再说,好歹也是夏师兄的心意,我先收着,你什么时候想起要,过来跟我拿……」 边说边擦了擦兔子长耳朵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非常爱惜的样子。 杨萱直直地盯着杨芷的举动,莫名地有些发慌。 杨芷不会对夏怀宁心有好感吧? 现在回想起来,每次见到夏怀宁,杨芷似乎都很在意,要么特意抻抻裙子,要么抬手抿抿鬓发。 生怕在细微处露出瑕疵。 只有在面对心仪之人,女子才会如此注重自己的仪态。 杨萱越想越忐忑。 杨芷看到杨萱阴沉不定的脸色,也有些担心。 杨萱平常乖巧,可也有些娇纵的小脾气,按照以往她对杨萱的了解,只恐怕脸面挂不住,马上要使性子。 杨芷连忙赔笑,「萱萱,不是我不依你,是因为这些纸笺和兔子都是大哥和师兄费了心思的,母亲也知道。如果你这样随意丢弃,大哥怕是会难过。」 就是在辛氏面前也没法交待。 杨萱点点头,笑道:「姐说的是,不能扔了,可我也不想看见……让春桃找个匣子收着,塞犄角旮旯里算了。」 她前世活到二十岁,怎会因为杨芷没有听从她的话而发脾气? 她如果真的使性子,被辛氏知道,那她就是无事生非胡搅蛮缠。 她是要在家里慢慢树立聪明能干明理知事的形象,让辛氏重视自己的看法,绝无可能在这种事上给自己下绊子。 第十八章 杨芷闻言,轻轻舒了口气。 接下来几日,杨桐除了去书院之外,其余时间尽都留在家中,将门户看得紧紧的,而杨芷与杨萱一天有大半天陪在辛氏跟前。 辛氏仍是吃了吐,吐完再吃。 杨萱看着眼里,心疼不已。 前世她也害喜,可只是早晨起来有些恶心,并没有吐过。饶是如此,怀胎十月,也是一天天数算着日子熬过来的。 而辛氏才刚五个月,孕期才只过半,剩下的日子怎么熬? 相较而言,辛氏却乐观得多,笑吟吟地说:「女人怀孩子都受苦,我这不算什么,当初姨娘怀阿芷的时候,脚背肿得老高,鞋子都穿不进去。阿芷别忘了姨娘,以后要多体贴孝敬她。」 杨芷低声道:「母亲放心,姨娘生我之恩,我记得,母亲养我教导我,我也记得。」 杨萱紧跟着表孝心,「我也会体贴孝顺娘。」 辛氏莞尔,「既是孝顺,把你们拿手的曲子弹来听听。」 文竹很快将琴搬来。 杨芷弹《碧涧流泉》。这首曲子她练得熟,坐正,抬手轻拂琴弦,将涓涓溪流环绕奇峰怪石或直泻而下或平缓流淌表现得淋漓尽致。 杨萱最拿手的是《佩兰》与《流水》,前世每当心情抑郁的时候就会弹这两首,也不知弹过多少遍,几乎是她弹出第一个音符,后面的旋律就会自发自动地闪现在脑海里。 辛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杨萱怕她听出蹊跷,不敢弹这两首,就选了首短小的汉乐府曲《关山月》应付。 杨萱技艺有,但曲子不熟,抹、挑、勾、打之间便有些凝滞。 辛氏听罢,评点道:「阿芷弹得流畅完整,美中不足是阅历尚浅,弹不出曲中意境。阿萱则是根本没练,弹错好几处音。」 杨萱嘟嘴,边奉承边撒娇,「娘真厉害,姐弹得那么好,娘也能挑出毛病来。我真的是没练习,因为我不喜欢弹琴,反正以后也不想当才女,就不要每天练习了吧。还有,我也不喜欢画画。」 辛氏抬眸,「你原先不是挺愿意弹,还哭着闹着想要把好琴?」 「现在不爱了,」杨萱理直气壮地回答,「弹琴就是个消遣,不如绣花裁衣有用处。我更喜欢绣花,还有做纸笺。」 辛氏瞪她一眼,无奈地道:「你就是一阵风一阵雨的,没有长性,过不了几天就觉得绣花没意思了。」却没有勉强她,侧转头问杨芷,「阿芷呢?」 杨芷略思索,笑道:「我觉得弹琴挺好,既娱人又宜情,高兴的时候弹个欢快的曲子,不高兴就弹个舒缓的曲子,再大的烦恼也能开解。」 辛氏颔首,「对,弹琴不仅是个消遣,也能消除忧愁,让心胸更开阔些。这样好了,你每天练习半个时辰,就从《流水》开始学,学完《流水》学《潇湘水云》,从易到难。」 杨芷欣然答应。 自此后,杨芷每日会在正房院练习半个时辰琴曲,杨萱则在旁边绣花或者描花样子。 琴声悠扬,随着日渐肆虐的秋风飘散开来。 夏怀宁站在清梧院的梧桐树下,负手望天,听得入神。 蔚蓝的天空一碧如洗,大雁排成整齐的队伍,鸣叫着向南飞去。 待得曲罢,夏怀宁随手捉一片飘落的梧桐叶,轻轻捻动着叶柄,问道:「是师妹在弹琴?」 杨桐回答:「八成是二妹妹,二妹妹更像母亲,在琴棋书画上颇有天分。」 夏怀宁释然。 上次,他看到杨芷的裙子,着实大吃一惊。 隔着两世,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怎可能做出几乎相同的两条裙子,除非有人亲眼见过。 而丰顺元年,杨芷已经故去,有可能见到夏怀茹裙子的只有杨萱。 他思量过无数次,假如杨萱与他一样再世为人,他该如何向她表明心迹,又该如何解释前世那些迫不得已? 可不管怎样,杨萱最终是死在他的母亲夏太太之手。 她心里该是恨着他罢! 听过琴声之后,他却是打消了心中疑虑。 一个人的相貌体态可以伪装,可琴声是无法掩饰的。 那曲《流水》他听了近百遍,何处高亢何处低回,早已烂熟于心。 弹琴之人琴技平平,相较前世的杨萱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这就是说,眼下杨萱尚幼,技艺还未娴熟。 也是,死而复生这种神乎其神,被他碰到已是匪夷所思,怎可能降临到第二个人头上? 而且,他不希望这世间再有别人跟他一样洞察先机。 尤其,那人还是杨萱。 夏怀宁长舒口气,含笑跟在杨桐身后走进屋子。 再过数日,秋意已是浓得化不开,树叶尽都枯黄,颤巍巍地挂在枝头,待风吹过,打着旋儿落在地上。 杨修文风尘仆仆地自扬州归来。 一来一去足足两个半月,杨修文消瘦了许多,面色也有些冷,可见到等在门口迎接的辛氏以及三位子女,冷峻的脸庞上还是露出了由衷的欢喜。 辛氏挺着大肚子亲自给他张罗热水更衣沐浴。 梳洗罢,杨修文将儿女们都叫至跟前,打开箱笼一样样往外拿东西。 有无锡产的憨态可掬的泥阿福,有南洋舶来的巴掌大小的玻璃靶镜,有盒上印着西洋女子的香粉还有各式笔墨纸砚等等。 三人各得了许多物品,俱都欢喜不已。 杨修文从箱子底取出几本书交给杨桐,「这是白鹤书院的弟子所作,有时文有诗词,你大舅舅跟几位先生将立意与文笔好的摘抄出来刊印成册,你可以读一读,看看别人是怎样写文章的。」 杨桐应声接过。 杨萱眼尖,瞧见箱底另有几册书,遂问:「爹爹能不能也给我一册?」 杨修文笑道:「只刊印出百二十本,除了分发给一众弟子,另有许多学子文士索取,爹爹也只得了一册,等阿桐看完你再看。」 杨桐忙把书递给杨萱,「萱萱,你先读。」 「不用,不用,我又不考科举,就是随便翻翻,大哥不用管我,」杨萱连忙拒绝,抬手指着箱底,「那些是什么书?」 杨修文顺手递给她一本,「你外祖父留存的书信,有向善篇、有劝学篇、有游记,也有针砭时事的策文,也是你大舅挑出来一并刊印成册。」 杨萱心底突然生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定定神,随意翻看着,没翻几页就看到硕大的文字,「答贤婿子瑜之惑并论化鸱为凤」。 这应该是大舅舅辛农拟定的题目。 杨修文,字子瑜。 化鸱为凤意思就是以德化民,改恶为善。 再往下看,上面写着,「《大学》有云,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余以为天下王嗣中能当以为仁者,靖王楚沛也……」 果然! 杨萱犹如三九寒天当头浇上一盆冷水,从内到外凉了个透彻。 外祖父跟杨修文书信往来中谈论政事也就罢了,大舅舅竟然还摘录出来装订成册。 也不知到底印出多少册,如果跟《诗文集注》一样刊印出一百二十册,那她就是把家里的书信尽数毁了又有什么用? 这就是明晃晃的证据! 杨萱觉得天整个儿都要垮了,好半天回不过神来,迷迷蒙蒙中听到杨修文的声音,「萱萱,你想要的做纸笺方子,爹爹没能要回来。」 第十九章 杨萱神情茫然地看着他。 杨修文重重叹口气,「你三舅舅平常顽劣也就罢了,可不该在你外祖父的奠礼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前言行无状,你大舅舅一气之下把他撵了。」 杨萱猛地惊醒,颤着声问:「爹爹,您说三舅舅怎么了?」 杨修文重复一遍,「他已经被逐出家门清除族谱,不再是辛家人了……」 「为什么?」杨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杨修文看看旁边同样睁大双眸的杨桐与杨芷,沉声道:「你外祖父三周年祭奠那天,书院弟子以及许多慕名而去的文士都已经到齐了,你三舅却迟迟不露面。宾客们都等了两刻钟,他才酒气熏天地从百花楼出来,还口口声声唤着妓子小名。」 百花楼是扬州极有名的青楼妓馆。 想起当时宾客们议论纷纷的情形,杨修文脸色更沉,厉声道:「真是丑态百出,把辛家的脸面全丢尽了。」 「不,不可能!」杨萱大声叫道,「三舅舅不是那样的人,定然是别人陷害他。」 辛氏忽地泪如雨下,瞬间淌了满脸。 杨修文扫一眼辛氏,语气讥诮,「如果是你大舅或者二舅,兴许还有可能。你三舅就是一浪荡子,哪里用得着别人陷害,自己瞧见泥塘就自发自动地跳进去了。」 杨萱固执地说:「不是这样,三舅舅最好了。」 杨修文不再理会她,沉着脸对杨桐道:「读书便是为了明理知事,懂得三纲五常,倘或脸这些都不顾及,那么只能落得众叛亲离不容于世。」 杨桐肃然应道:「孩儿谨记父亲教导。」 杨修文缓了脸色,叹口气,「你们回去吧,我另外有话跟你们母亲讲。」 杨萱不情不愿地回到玉兰院。 她是真不相信三舅舅辛渔会在那种庄重的场合做出如此不堪之事。 那太荒谬了。 虽然按规矩来说,父亲亡故,儿子要守孝三年,但是通常二十七个月就满了孝期。 就是说,出了正月舅舅们就可以除服。 这期间足有九个月的时间可以饮酒作乐,三舅舅何必非得在奠礼的前一天喝得酩酊大醉,以致于夜宿青楼? 三舅舅从来就不是愚拙之人。 三年前,辛归舟病故。 当时杨芷染了风寒不能出门,辛氏便带着杨桐与杨萱到扬州奔丧。 三舅舅比辛氏小三岁,是辛归舟最小的儿子,彼时虽已婚配,但未有子嗣。 辛归舟在扬州颇具名望,前去吊唁之人络绎不绝。 大舅舅辛农、二舅舅辛牧以及三舅舅辛渔带着子侄辈站在灵前答谢宾客。 宾客们上完香,会对辛农与辛牧道恼,请他们节哀顺变。 却没人搭理辛渔。 辛农与辛牧都饱读诗书,考中过进士,但不曾入仕,就留在书院执教。辛农教授《论语》,辛牧专讲《春秋》,记得弟子们敬重。 唯独辛渔,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没有。 别人纷纷谈论说一亩好田里长了棵歪苗。 杨萱听在耳朵里,好奇地问:「三舅舅,你怎么不像大舅舅那样做个有出息的人,这样别人也就愿意跟你说话了。」 三舅舅点着她的鼻尖道:「一家人不能个个都能干,总得有个不成器的。」 杨萱不懂。 三舅舅便叹,「这样别人心里才舒坦。」 后来,三舅舅索性不在灵前守,而是带着杨萱到处逛。 他带她去看泡着毛竹片的水塘,告诉她怎样打料、捞纸,把纸浆做成湿纸;他带她去花房看茶花,彼时不到花期,茶花枝叶却是繁茂,他告诉她怎样让一株茶花开出两朵不同颜色的花;他带她去鸟市,告诉她哪是画眉哪是黄莺,还告诉她八哥鸟要修剪舌头才能学会说话。 杨萱走得累了,三舅舅将她抱在怀里,用斗篷严严实实地包着。 他的怀抱温暖而宽厚。 杨萱就问:「三舅舅,大舅舅和舅母他们都是里面穿棉布衣裳,外面套着麻衣,你为什么把麻衣穿在里面,不嫌弃麻衣扎人吗?」 三舅舅梗一下,低声道:「我皮厚,不怕扎。」 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后,外祖父的棺椁入土,三舅舅晒的纸也好了。 杨萱与三舅舅一起将成纸一张张从烘壁上揭下来。 这就是原纸。 得到原纸后,再用排笔和毛刷将事先调好的涂液刷到纸面上,晾干压平,就得到漂亮的纸笺。 纸笺光洁如玉,隐约有好看的暗纹。 三舅舅笑着问她:「萱萱,你给纸笺取个名字,叫什么好呢?」 当时水田衣正时兴,三舅母就穿了件灰蓝、青碧和湖绿几色拼接而成的水田衣。 杨萱随口便道:「水田笺。」 三舅舅和煦地笑,「好,就叫水田笺。」 这样清雅的通达的三舅舅,绝不会不知道被家族逐出是怎样的后果。 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就像前世的杨萱,纵然手里捧着上千两银子,衣食无忧,可事到临头,谁有能给她撑腰,给她依靠,还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何况被除族,根本不可能带走公中的半点财物。 三舅舅不曾有过差事,也不知是否藏有私房银子,倘若两手空空地出去,他又如何安身立命? 杨萱辗转反侧大半夜,第二天一早,两眼乌青地跑去正房院。 辛氏正站在门口,低声跟文竹吩咐早饭,瞧见杨萱,将手指压在唇上「嘘」一声,「你爹爹连日赶路太过疲累,现下还睡着,你跟阿芷说声,今儿上午就别过来了。」 杨萱点点头,同样压低声音道:「娘写信给三舅舅,叫他来京都吧。大舅舅不要他,萱萱要,让三舅舅住咱们家里。」 辛氏骤然又红了眼圈,哽噎着道:「萱萱真是长大了,总算你三舅没白对你好。我稍后就写信,三舅舅知道你挂念他,定然很高兴。」 杨萱慢慢踱回玉兰院,从长案最底下的抽屉里取出一只小小的木匣子,匣子里装着她攒下来的私房钱。 她跟阿芷一样,从六岁起,每月都有二两银子月钱。她平常没有花用的地方,最多就是趁春桃春杏出门的时候,让她们带回一把窝丝糖来,也不敢多买。再就是灯节或者庙会,自己做主买几样好玩的小物件。 这三年已经攒下来五十多两银子,倒是还有十几只过年得来的小小银锞子。 合起来约莫六十两。 如果辛渔来京都,十有八~九是不会在家住的,杨萱想把这些银子送给三舅舅,两个人省着点花用,用上三五年不成问题。 打算好,杨萱稍微安下心,铺开一张裁好的宣纸,准备替三舅舅抄卷《金刚经》以保佑他不被邪祟入侵。 而此时杨修文已经起了身,正与辛氏一道吃早饭。 辛氏便提起杨萱,「……最近懂事许多,你不在家的时候,就指望她跟阿芷陪我解闷。刚才也说,要写信给三舅舅,让他住进咱家。我也是这个想法,不如让三弟进京,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第二十章 杨修文叹一声,「三弟真是太令人失望了,当时扬州有头有脸的文士都在场,知府老爷也派了门客过去观礼,还有秦铭。他路经海陵,特特赶了去。真是颜面尽失啊……你写信吧,他要是想来就过来,给他寻处安身之地。」 秦铭也曾在白鹤书院就读,跟杨修文和辛氏都认识。 辛氏便问:「秦铭去海陵干什么?」 杨修文道:「他近日得了盐运使的差事,正视察淮南盐场。具体的,我不便多问。」 盐务向来是朝中之重,盐运使又是个肥差,杨修文避嫌也是应该。 辛氏点点头,忽地想起一事,迟疑着问:「秦铭是不是跟随了靖王?」 启泰帝年事已高,精神不济,今年开春将六部交给了几位皇子掌管。太子负责吏部与兵部,而靖王负责的就是户部。 若非自己人,靖王怎会允许秦铭掌管油水这么足的差事? 杨修文未答,却也没有否认。 不否认就是默认了。 辛氏心里有数,低声道:「中元节时,阿萱曾问起太子,她说太子虽暴戾,但当今圣上相信他,愿意将江山交给他,咱们身为臣民,也只能顺服。我听着也有几分道理,太子已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倘或更改,于黎民百姓而言未必是好事。」 杨修文摇头,「瑶瑶,这事儿势在必行。当年岳父在世时,跟靖王有过协议,岳父合书院之力助靖王登基,靖王则应诺以后立白鹤书院为江南第一书院。这次,大哥还告诉我一件隐秘之事……」四下张望番,声音压得更低,「当时岳父并没有答应,可他送靖王出门正好遇到高旻寺的高僧法证大师,法证大师说靖王头顶有紫气闪现。」 紫气东来是祥瑞之兆。 辛氏默然,随即又道:「但圣意已决,而且张皇后故去已有十年,中宫始终空虚,可见圣上对张皇后仍未忘情,又岂肯轻易废黜太子。我倒是觉得,不管是太子即位或者靖王,只要能恪守本心为民请言,已经不辜负父亲当年的教导了。」 「话不能这么说,白鹤书院现有弟子不过八十余人,而南麓书院每年弟子逾二百之数,难道瑶瑶不希望看到白鹤书院超过南麓书院,成为江南书院之首,将岳父的心血发扬光大?」 杨修文放下手中碗筷,起身拍拍辛氏胳膊,「瑶瑶安心养胎,这事交给我,后天面圣,我打算讲《大学》。」 「师兄,」辛氏随之起身,「为人君止于仁,可为人臣也要止于敬啊。」 杨修文顿一顿,「瑶瑶,朝政之事你就别管了,我自有主张。」 再过数日,大雪沸沸扬扬地飘落下来,一夜之间,将亭台楼阁妆点得一片银白。 便在这冰天雪地里,隆福寺的腊梅冒着严寒绽出满树娇嫩的黄花,傲首挺立在枝头。 夏怀宁寻只陶土罐子,一大早跑到隆福寺,跟小沙弥左缠右磨,终于讨得数枝半开的腊梅,踏着满地积雪去了杨家。 杨家也种了两株梅,不过是红梅,要到正月里才能开花。 这种天气,能看到含苞初放的鲜花,再赏心悦目不过。 杨桐大喜过望,仔细打量番遒劲的梅枝,俯身嗅了嗅,笑道:「这两枝开得好的给父亲插瓶里,这两枝还没开的送到母亲屋里。」 说着找出一对定窑的细颈广口梅瓶,灌少许水将梅枝分别插上了。 杨修文不在家,两人将梅瓶交给松枝后,径自去内院。 刚走到正房院门口,正见杨芷姐妹手牵着手,有说有笑地走出来。 杨萱穿件镶了兔毛的嫩粉色夹袄,外面披着连帽大红羽缎斗篷,帽沿上也镶着兔毛。辛氏怕她冷,将帽子系得紧,那张莹润如玉的小脸被雪白的兔毛笼着,如雪后晴空般明净清澈。 而眸底笑意未散,娇俏动人。 夏怀宁看得双眼发直。 这才是杨萱该有的样子,穿着鲜亮的衣裳,过着悠闲的生活,被家人娇着宠着,而不是前世那样,一年四季都穿得灰突突的,像是老气横秋的妇人。 以后他也会小心地呵护她,让她每天都笑意盈盈。 想到那个美好的将来,夏怀宁满腹都是柔情,急急地招呼声,「师妹。」 杨萱没吭声。 杨芷笑着福一福,「大哥,师兄……这腊梅真漂亮,从哪里得来的?」 杨桐笑道:「怀宁从隆福寺求的,送给母亲插瓶。」 杨萱听闻,目光不由落在夏怀宁手里捧着的腊梅上。 不得不说,他折的梅枝还真不错,梅花繁而不密,错落有致地缀在枝桠上。大多数含苞待放,而枝桠顶端却有三朵是全然绽开了的。 阳光斜斜地照下来,嫩黄的梅花瓣像是上好的蜜蜡,晶莹透亮。尤其是,花心里许是藏着雪,这会儿已经融化成水,颤巍巍地挂在花瓣上,更显柔嫩。 没想到,年少时的夏怀宁还有这份雅兴。 跟她印象里粗鲁无知的他大相径庭。 短短几年功夫,他为什么会变化那么大? 杨萱诧异不已,审视般看向夏怀宁,不期然正对上他直视过来的视线。眸光中充满了热切与期待,还有隐隐的欢喜。 杨萱吓了一跳,连忙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杨芷急急地跟上来,笑着道:「我记得贤良寺也有腊梅,不知道开没开,等让李显过去看看,也求几枝回来插瓶。腊梅香味足,就不用熏香了。」 隆福寺离杨家稍有些远,贤良寺却是近。 「那就让他跑一趟,反正也不远,」杨萱浑不在意地说,忽然又想起贤良寺的素斋,她已经好几年没吃过了,便补充道:「顺便让他带只素鹅或者素鸡回来,晚上蒸着吃。」 杨芷启唇浅笑,亲昵地替她理理帽沿上的兔毛,「你这个馋嘴丫头,春天时候,自己吃了大半只撑得肚子涨,我以为你再也不吃素鸡了呢?」 「哪儿的事?」杨萱睁大双眸,「我怎么不记得?」 杨芷撇下嘴,指着春桃道:「你说,有没有这回事?」 春桃「吃吃」低笑,「贤良寺的素鸡确实好吃,比真鸡还香嫩。」 言外之意,那就是确有此事。 可杨萱脑子里毫无印象,甚至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么贪吃的时候。在她记忆里,自从嫁到夏家,就没有特别喜欢吃的东西,哪怕是刚从地里割的韭菜,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鱼,她都没有敞开过胃口吃。 当天下午,李显果真跑了趟贤良寺。 贤良寺的腊梅虽然坐下了花骨朵,可远不到盛开的时候,至少还得四五天的工夫。 但素鸡是真的美味,周身烤的焦黄,筷子扎下去,滋滋泛着油花,看着很腻,咬起来却软嫩香滑,咸鲜可口。 杨萱鼓着腮帮子说好吃。 饭后,杨芷先陪杨萱回到玉兰院,又溜达着去了西跨院。 王姨娘正吃晚饭,见到杨芷,连忙招呼道:「姑娘吃饱没有,正好给你留了只鸡腿,快趁热吃了。」 炕桌上摆着四道菜,两荤两素,跟正房院的并无差别,只份量上少了些。 正中的碟子上便盛着半只素鸡。 杨芷侧身在炕边坐下,笑道:「姨娘快吃吧,我刚也吃了,母亲给我和萱萱每人一只鸡腿。」 第二十一章 王姨娘知道辛氏绝不会在吃穿上亏待杨芷,遂不多劝,极快地吃完饭,打发丫鬟欢喜撤去碗筷,沏来热茶,笑问:「太太怎么想起贤良寺来,是打算去上香?」 杨芷道:「不是,今儿夏公子带了几枝腊梅,我想起贤良寺也种着腊梅,正好萱萱想吃素鸡,就让李显跑了一趟。」 王姨娘恍然,「我看夏公子时常往家里来,他学问到底怎么样,家里是做什么的?」 「学问应该是极好的,听父亲说,比大哥要胜一筹。」杨芷微低着头,脸上呈现出浅浅羞色,「家里倒是普通,祖籍是山东文登,圣上登基那年进的京,将户籍落在京里。父亲早已亡故,母亲还健在,另有一兄一姐。」 王姨娘唇角露出几分讥诮,「确实算不得好,腿上的泥点子还没弄干净呢,这样的人家结交不得。」 杨萱诧异地问:「为什么?」 王姨娘细细道:「你想,夏家是渔民出身,才进京十余年,肯定满嘴的鲁地话,你能听得懂?就算是口音改了,可夏家阖家没读过书,你想谈阳春白雪,她们说下雪不如化雪冷,这能说到一块去?更要不得的是夏家还出了夏公子这样的人才,全家还不得当眼珠子般看待,他要是急了恼了,估计全家人要一齐动手把你撕了。」 杨芷细细品味番,没作声。 王姨娘续道:「老话说得好,门当户对,传了上千年,这可不是白传的,自有十分的道理。我看顶好就是寻个读书人家,闲来无事还可以下下棋弹弹琴,能说到一块去……这事儿还是听太太的吧,好在你比二姑娘长两岁。」 杨芷明白。 辛氏为着杨萱着想,定然会费心替她挑个好人家。 否则的话,如果她嫁个浪荡子,杨萱岂不也跟着落面子? 何况,辛氏还不是那种看不得庶女出息的嫡母,总归不会在亲事上亏了她。凡事就由辛氏做主就是。 杨芷默默喝完杯中茶,起身告辞。 回到玉兰院,看看妆台上摆着的那只憨态可掬的木牛,吩咐素纹寻匣子收了起来。 等再下过一场雪,就到了腊八节。 过了腊八就是年,过年的气氛骤然热烈起来。 辛氏经过两个多月的苦日子,终于止了孕吐,精神旺盛了不少。她仍是把拟定礼单子的差事交给杨芷姐妹,她则吩咐着丫鬟仆妇或是采买过年用的灯火香烛等物品,或者拆洗桌布椅袱擦拭衣柜台面,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杨芷跟杨萱也不敢大意,不但比对了往年送出的节礼,又额外打听这几家可有添丁或者短了人口的,又或者家里出过什么大事犯忌讳的。 总之,两人力求做得尽善尽美,以减轻辛氏的负担。 这日,杨修文早早上了衙,辛氏打发文竹将杨萱唤了去,悄声道:「你三舅舅进京了,你随我去瞧瞧吧。」 杨萱既惊且喜,忙问道:「现在去吗,他住在哪儿?」 辛氏点点头,「不远,就在西江米巷后面的水井胡同。你另换件衣裳,不用太花俏,咱们早些去早些回。」 西江米巷在刑部和锦衣卫卫所附近,的确不太远,可那边出入的人龙蛇纷杂,并非太平之地。 杨萱想一想,将大红羽缎斗篷换成了石青色棉布挂着灰鼠皮里子的斗篷,将头上珠簪换成了寻常的银簪。 临出门前,把匣子里积攒的银钱用手帕包裹起来,再拿青布包袱卷着,提在手里。 辛氏瞧见杨萱的打扮,微微颔首,让文竹扶着上了马车。 因着天冷,前几天落的雪未曾化尽,车轮辗在上面略略有些打滑。 车夫不敢赶太快,只慢慢走着。 不过两刻钟,便走到西江米巷,从巷口拐往北面,有条极窄的胡同,就是水井胡同。 车夫小心地将车赶进去,缓缓停下来。 杨萱打眼一瞧,面前约莫七八间院落,都是黑漆大门,粉白色墙面,青瓦屋顶,看着模样都差不多。 很显然这是成片的典房。 万晋朝百姓住房除了买房和租房之外,另有一种典房,跟长租差不多。通常租期是十年或者二十年,租金也高,但是租赁期满,房主会把租金还给租户,就相当于房主将房子典当给租户,到了期限再赎还回来。 辛氏走到左边第三个大门处,上前用力拍了拍门,少顷里面传来拖沓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吱呀」被打开,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容。 岂不正是辛家老三辛渔? 「三舅舅!」杨萱开口招呼,一面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 辛渔一把抱起杨萱,很快又放下,乐呵呵地说:「小萱萱长大了,三舅舅抱不动了。」 辛氏笑嗔:「没大没小的,都多大了,还让人抱。」 这时,门里传出个温和的女声,「外头冷,都站在门口干什么,快请阿姐和萱娘进来。」 是三舅母陆氏。 杨萱曲膝行礼,「见过三舅母。」 陆氏牵起她的手,仔细端详她一番,笑道:「萱娘长成大姑娘,出落得更漂亮了。快,进屋喝盏热茶暖暖身子。」又对三舅舅道,「阿姐身子不方便,三爷稍微搀扶着些,地上雪水未干,别滑倒了。」 院子不大,方方正正的,正北面是三间正房,左右各有三间厢房,西墙根下放着口大瓷缸,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既无花草也无树木,空空荡荡的。 屋里陈设也简单,一张四仙桌,四把官帽椅,桌子上摆得都是粗制瓷器,有一只杯口掉了块瓷,露出个小豁口。 陆氏忙着沏了茶,给四人各自斟了满盅。 杨萱趁机看清了她的打扮。 丁香色的素面棉袄外面套着天水碧的夹棉比甲,底下是姜黄色的夹棉裙子。平整的圆髻上插了支银簪,再无其它饰物。 看起来非常寡淡。 杨萱只见过陆氏一次,就是回扬州奔丧那次。 虽然是在孝中,可陆氏穿着时兴的水田衣,梳着精致的堕马髻,发髻上戴一对青金石发簪,也是素净,却显雅致。 不像现在——就连家里的秦嬷嬷穿着都比陆氏体面。 好在陆氏气色极好,眉间眸底都带着欢喜,并无丝毫怨尤。 辛氏浅浅啜口茶,问道:「你们几时进京的,这房子花了多少银子?」 陆氏笑着回答:「先前我们就打算往京里来,东西都收拾好,正好又收到阿姐的信,三爷便催促着赶紧来……房子并不贵,花了二百两银子,赁了十年。十年后,这二百两原封不动仍还给我们。」 十年,二百两,合着一年二十两,一个月不到二两,倒是并不贵。 杨萱正默默核算着,就见辛氏从荷包里取出几张银票,铺在桌面上,「这是六百两,你姐夫让给的,做个小生意或者赁间铺面。」 「我不要,」辛渔腾地站起来,将银票塞回辛氏手中,「我有手有脚的,又识文断字,到巷口给人写信写讼书也能过得了活。」 「是呀,」陆氏接话,「我可以缝缝补补,总共就两个人,怎么也能挣口吃的。」 第二十二章 辛氏道:「你看这屋里,什么都没有,总得添置些器具摆设,京都不比扬州,三九天能冻死人,要准备好柴炭,做几床厚被子。过几天街上店铺要关张了,直到正月十八才开门,不得备上这一个月的柴米肉蛋?你要当我是你姐,就拿着。」 辛渔犹豫片刻,仍是摇头,「姐,我不要。我不是窝囊废,我靠自己也能立起来,能过得好。真的,不信你就看看。如果你实在给我,那就是看不起我,认定我是个废物了。」 话到这份上,辛氏不好再坚持,无可奈何地收了银票,起身道:「我到里间瞧瞧,屋里什么样儿。」 陆氏忙过去扶住她,「阿姐当心,这里有处门槛。」 待两人进了里间,杨萱走到辛渔面前,悄声道:「三舅舅,我能看得起您,」将手里包袱卷交给辛渔,「这是我攒的银子,不是给您的,是想让您在院子里种棵桂花树,养两盆茉莉花,再支个秋千架。下次我来的时候就有东西玩了。」 辛渔胸口一滞,抬手揽住她肩头,低声道:「萱萱的心意舅舅明白。舅舅手里有银子,真的,舅舅这么聪明能干,哪能缺得了钱花?但是,现在不能露出去,得过几年才成。」说罢,思量片刻,拔下头上竹簪,轻轻一拧,簪头跟簪身分成两截,簪身竟然是空心的。 辛渔笑一笑,「你瞧,舅舅的钱都藏在这里。」 杨萱忙叮嘱,「三舅舅快收起来,千万别丢了。」 辛渔将竹簪复插在发间,笑道:「萱萱放心,舅舅天天戴着,丢不了,再者就是普普通通一竹簪,偷儿也瞧不过眼去。」 杨萱点头,由衷地赞叹:「还是三舅舅最聪明。」 辛渔乐不可支,抬手轻轻拂一下她小巧的双环髻,学着杨萱的语气道:「还是萱萱眼光最好。」叹一声,解开青布包裹卷儿,看到一块块的零碎银子和小小的银锞子,温声道:「萱萱的银子舅舅收了,回头就在院子里种上花种上树,再架上秋千架。」 「舅舅还得教我怎样做水田笺。」杨萱补充道。 「好,」辛渔毫不犹豫地答应,「不过做纸太麻烦,要采枝、剥皮、选料、淹料十几个步骤,大半年才能制成一批原纸。倒不如咱们直接买原纸,另外处理成纸笺,这样……」 话未说完,就听门外传来汉子的吵嚷声,有人大声吆喝:「他奶奶的,谁家马车不长眼,把路堵成这样怎么过去?」 辛渔顾不得多语,大步往外走,杨萱提着裙子紧跟着出去。 门口站着四个十七八岁的男子,都穿土黄色裋褐,腰里别着长刀,一看都是习武之人。 其中站在车旁愤愤不平叫喊着的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 而车夫正作揖打千地赔着不是。 却是因为巷子窄,马车堵住了大半边路,可靠墙仍有一人多宽的空隙,并不妨碍行人出入,即便是这胖子,也能畅行无阻。 辛渔连忙道:「对不住,几位爷,我们这就把车驾出去,劳几位稍等片刻。」 胖子骂骂咧咧道:「屁!要爷等,多大脸?爷没那闲工夫。」 辛渔弯腰赔笑,「很快,很快的,爷多体谅。」 看着素来不羁的三舅舅在这些比他小十几岁的孩子面前点头哈腰,杨萱莫名地感到难过,定定神,开口道:「几位大人,实在是事出有因。我母亲身体不方便,且路上湿滑,不得已才停到门口。若是妨碍大人通过,我们这就把车挪开。」对着胖子福一福,仰起头道:「还请大人通融则个。」 但凡男人都不会为难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况且杨萱生得美,鼻梁挺直秀气,嘴唇小巧红润,一双乌漆漆的眼眸似是山涧清泉,清凌凌地透着亮。 整个人娇娇弱弱的,令人不愿高声,生怕惊吓了她。 胖子适才的暴戾之气顿时散了大半,没好气地说:「不用了。」 「嗤,」旁边有人轻笑。 杨萱循声望过去,瞧见了那个人。 他同样穿着土黄色裋褐,可他身形瘦长,裋褐便有些空荡。许是因为日晒的缘故,他的肌肤呈现出淡黄的麦色,五官冷硬,眉峰挺立,有种锐利的英俊。 可那眼底却冷郁阴森。 是的,尽管他唇角似是带着笑,眸中却有不曾掩饰的阴郁。 胖子大声道:「笑什么笑,老子不稀得跟个小丫头片子一般见识。萧砺你有种,回头我跟你过上两百招,谁先趴下谁认输。」 萧砺! 杨萱身子猛地震了下,不可置信地再朝那个高瘦男子瞧去。 萧砺唇角噙一丝笑,「比就比,谁怂就是狗娘养的。」说罢,淡然转身,朝着里面第五个门走去。 胖子骂骂咧咧地挤过窄道,大步跟上去。 杨萱呆呆地站着,始终无法把眼前之人跟她前世所见的那人联系起来。 萧砺便是丰顺三年的锦衣卫指挥使。 那日,大雨倾盆如注,在地上溅起无数水花。 萧砺单膝跪在地上,大红色飞鱼服的衣摆垂在泥泞里,而范直洁净的皂靴正踏在他的膝头。 直到范直被内侍簇拥着走远,他才起身,刚抬头,正瞧见站在伞下的杨萱。 杨萱记起来了。 萧砺的眼眸也是这般的阴郁,阴郁且凶狠。 纵然隔着重重雨帘,她仍是感到如芒刺背般的不安,急忙移开视线,转身走进屋子。 田庄的媳妇们川流不息地往偏厅送茶水点心,送火盆饭食,萧砺与他那些军士们,则身姿笔挺沉默如雕塑般站在雨水中。 而现在,萧砺显然还未曾发迹,只是个最下等的力士或者校尉。 也不知此时的他已经巴结上范直还是没有。 记得他成为指挥使时,年纪并不大,好像还没有成亲。 夏怀茹曾讲过件传闻。 京都曾有个官员意欲将女儿许配给萧砺,岂料亲事八字还没一撇,女儿便哭闹着剪了头发要当姑子。 亲事自然没成,官员倒是降了职。 想想也是,那么可怕的眼神,谁敢跟他朝夕相处。 杨萱正想得入神,忽听身后传来辛氏焦急的声音,「到底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 却原来,她跟陆氏在屋里听见动静,也跟着出来看看情况。 辛渔简略地将事情经过讲了讲,笑道:「没什么大事,许是那几位受了上峰排喧,拿旁人撒撒气。」 辛氏叹一声:「这个地方就是这点不好,进进出出要么是刑部的捕快,要么是锦衣卫的军士,一言不合动刀动枪的。往后你可得谨慎些,别一时逞口舌之快跟那些人斗气。」 辛渔无奈地道:「阿姐尽管放心,我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连这点都想不透?」 辛氏笑笑,「行啊,往后你好生过日子,别再跟以前似的没个正形。等过阵子我再来瞧你。」 辛渔道:「我知道,天气冷,姐不用来回跑,也免得姐夫不乐意。我指定好好的。」 辛氏没再啃声,回头又叮嘱陆氏,「你好生劝着他,年纪不小,也该有个子嗣了。」 陆氏含笑点点头。 辛氏再没多言,唤杨萱上了马车。 马车里火盆已经灭了,北风不住地透过车窗的缝隙往里钻。 文竹忙抻开薄毯搭在辛氏腿上。 辛氏靠在车壁上,突兀地就叹了口气。 第二十三章 杨萱觑着辛氏脸色,小心地问:「娘,爹爹不高兴咱们来瞧三舅舅吗?」 半晌,辛氏才点点头,「你爹说你三舅舅既已除族,便跟辛家没有关系,咱们瞧他这一次也是全了情分,以后最好不要来往。」 杨萱不满地说:「爹也真是,三舅舅就算不是辛家人,那也是我的三舅舅……娘把银子给了舅母没有?」 陆氏扶着辛氏往里间走的时候,她瞧见辛氏把银票往陆氏掌心里塞。 辛氏烦恼地摇摇头,「她死活不收,说如果收下,你三舅舅就要跟她合离。」 杨萱睁大双眸,笃定地说:「才不会,三舅舅顶喜欢舅母。」 辛氏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你又知道了?」 「嗯,是的啊,舅母比甲上绣着凌霄花,三舅舅最喜欢凌霄花了。他以前告诉过我凌霄就是‘苕之华,芸其贵矣’的陵苕。」 如若两人感情不好,三舅母肯定不会在衣衫上绣三舅舅最喜欢的花。 就像她,看到兰草就觉得厌恶一样。 辛氏脸上终于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那就好,我还生怕你三舅舅破罐子破摔,什么都不顾及……这样有你舅母劝着,日子总能过下去,等生下一男半女,就更得努力上进了。」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在杨家门外。 杨桐正指挥者着两个小厮往院子里搬花树,一盆是已经坐了花骨朵的茶花,还有盆结满了绿色小果子的不知名的植物。 见到两人下车,杨桐笑着解释:「怀宁刚送来的,他另外有事儿先走了……他昨天去丰台买了几棵花,这叫一品红,现在有了花骨朵,差不多正过年的时候开,图个喜庆。那盆是金桔,再有二十几天果子就变黄了,金灿灿的也是好兆头。」 辛氏欢喜不已,「怀宁真是有心,赶紧搬进去,别冻坏了。」 杨桐便道:「一品红放厅堂,把金桔放母亲屋里可好?」 「不用,」辛氏笑道,「把这盆金桔放你屋里,到时候佳句频出金榜题名。」 杨桐乐呵呵地应道:「多谢母亲。」吩咐小厮分别送进去,一边跟辛氏闲聊,「前几天怀宁倒是提过童生试,父亲说怀宁有九成把握能过,我的希望不大,想等两年再说。」 辛氏道:「等两年也好,书读得多了,写出文章更有理有据,况且你年纪又不大,不用着急。」 杨桐略带几分惆怅地说:「话虽如此,可怀宁比我还小一岁……唉,不过父亲建议等他考过童生试之后,等下一科再考乡试。父亲说这一科的主考官有可能是严伦严大人,严大人的诗文辞藻华丽酷爱骈俪,怀宁文风朴实,恐怕不讨喜。不如暂缓一科,兴许下一科会更换主考官,届时将乡试会试一并考了。」 其实夏怀宁也是这样打算。 尽管前世他被点为探花,可实在是侥幸中的侥幸。 丰顺帝登基后,急需得用之人,遂连开两年恩科,取中的士子也较往年多。等到第三年正科时,因为有才学的都在前两年被取中了,他在瘸子里面拔将军,考得一个不错的名次。 殿试时候要做策论。 丰顺帝自幼习武,又是率直之人,最讨厌华而不实过分雕琢的文字。偏偏夏怀宁诗文读的不多,想华丽也华丽不起来,只能平铺直叙。 可这朴实直接的文风恰恰入了丰顺帝的眼,更兼夏怀宁年岁不大,丰顺帝龙心大悦,朱笔一挥将他点为探花郎。 这一世,夏怀宁固然比前世多学了些时日,但三年一取士,有才学者比比皆是,且朝中多盛行对仗工整辞藻绚丽之诗文,夏怀宁半点讨不到好处。 他自信童生试是囊中取物,可能不能考中举人却没有十分的把握。 所以也就听取杨修文的建议,打算二月考了童生试之后,等上三年再考乡试。 而此时,夏怀宁正在家里被夏太太骂的灰头土脸…… 「你这个败家东西,就两盆破花,摆着看的玩意,没几天就谢了,花了足足十两银子。十两啊,买成米咱家能吃半年,买成柴咱家能烧半年。白花花的银子啊,疼得娘心口难受。你说你个兔崽子,你个败家子,隆福寺现成的梅花还开着,再掐两枝送过去不行吗,不照样能看?福顺斋的点心,才三五文一斤,又好吃又体面,十两银子,足够天天买点心了。你说,是不是姓杨的勒索你,咱不要这个师父,不跟着他读了!」 夏太太啰里啰唆说个没完,开始夏怀宁还忍耐着,听到最后觉得不对劲儿,没好气地说:「娘,跟先生没关系,先生可从来没说过要东西,连束修都没收。」 夏太太声音愈加尖利,「他没要,你献什么殷勤,是觉得咱家银子多得花不完?宁哥儿,你得气死我,可怜你爹死得早,你娘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喂养大。有了好吃的不舍得吃,先紧着你吃,有了好喝的不舍得喝,先紧着你喝。你这翅膀还没硬,都已经扎煞开毛了。」 一盆茶花三两银子,一盆金桔四两银子,加上来回雇的马车钱,足足花出去十两。 夏怀茹本来站在旁边瞧热闹,听到夏太太念叨这几句,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一笑倒好,立刻把怒火引到自己身上。 夏太太两手叉腰,唾沫星子乱飞,「你以为跟你没关系是不是,养你这么大,费了我多少米多少布,赶紧去把嫁妆绣出来,你要是绣不出来,我没得闲钱给你置办。」 夏怀茹立刻垮下脸,「孙家不是给了一百两银子?」 「银子你就别惦记了,一分一毫你都带不走,那是留着我娶儿媳妇的。」 夏怀茹咬咬唇,不甚情愿地出去了,一路走着想起来夏太太的话,又大笑,「一把屎一把尿地喂养大,敢情怀宁是这么长大的?」 而夏太太怨气仍未出尽,那些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说。 夏怀宁淡淡道:「娘,您别说了,您的生养之恩我都记着,往后您也记个帐,但凡我花的一两一钱银子,将来我都会三倍五倍地还给您。」 神情清清冷冷的,像是看个陌生人。 夏太太突然就失了底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你这个没良心的,跟我算计那么清楚,你小时候我没日没夜地照顾你,你说能折算成多少银子?」 一边哭一边骂。 夏怀宁冷眼瞧着,只觉得从心里往外透着凉。 人跟人的差别真是大。 为什么他就不能有辛氏这般知书达理温柔可亲的母亲? 他进出杨家许多次,辛氏从不曾这般哭闹,甚至也不曾高声说过话,更没有斤斤计较着他送的点心多少钱,送的月饼多少钱。 他来来回回送这许多东西,只除了这次的花木值钱之外,其余都没有花费什么。 而杨修文却帮他甚多,每次都仔细修改批阅他的文章,还告诉他如何破题承题,怎样起股束股。 杨修文在翰林院任职,认识许多名士大儒,而科考的出题人以及阅卷人往往都会是他们。 杨修文帮他分析大儒们的风格和喜好,可能会出那方面的考题。 而这些,就是捧着银子也不一定能知道的内幕消息。 杨修文这般待他,他花点心思孝敬师父师母又怎么了? 第二十四章 中秋节,师母给他回礼的纸墨和府绸,就值好几两银子了。 夏怀宁想着这些,见夏太太仍在地上嚎啕,叹口气,俯身伸出手,「娘,您起来吧,地上凉。」 打滚撒泼,这是夏太太惯用的法子。 前世,每当夏怀宁没有听从她,她要么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哭天抢地地数落着孩子不孝,要么抓起剪子菜刀对准自己胸口说没法活了。 根本不管旁边有没有人在。 夏怀宁既害怕夏太太气出病来,也觉得被人看见尴尬,只能答应了她。 一而再,再而三,屡试不爽。 夏怀宁也就习惯了凡事顺着夏太太,就连起初极不愿意替兄长洞房,也被迫着答应了。 唯一一次忤逆夏太太就是没有如她所愿跟吏部文选司郎中姚谦的女儿定亲。 杨萱停灵五天,就下地埋葬。 夏太太说天气炎热,搁置时候久了,尸体就要腐臭,再者,杨萱又非寿终正寝而是病死,是恶故之人,早点埋了好早点投胎。 丧事是在田庄办的,只让夏瑞穿着麻衣哭了几场,就草草选定一副柳木棺材便把她葬在夏怀远坟茔旁边。 京都家里既没有设灵堂也没有挂白幡。 甚至左邻右舍都不知道家里已经没了杨萱这个人。 七月里,有官媒上门,说姚谦家中有个女儿年方二八,之前曾定过亲,本该冬月出阁,可五月初男方祖父因病故去,男方作为长孙需守孝三年。 姚家女儿耽搁不起,只好退了亲。 姚谦相中了夏怀宁的才学,觉得两人年龄也相当,如果成了亲戚,以后夏怀宁的仕途,他可以相助一二。 文选司就是掌管官吏班秩、升迁以及改调事宜。 言外之意,夏家若是有意结亲,就请了媒人上门。 能有这么个得力的亲家,无疑于天上掉馅饼。 夏太太大喜过望,满口答应了。 夏怀宁却不同意,搪塞道:「萱娘去了才刚一个月,还没做七,不好谈论亲事。」 夏太太斥道:「萱娘,萱娘,那有这么叫自己嫂子的?再说,嫂子死了,也轮不上当小叔子的守孝……我看姚家是真心想结亲,之前五月中,有人跟我提过,我还以为随口说说,没怎么当真,谁知竟是真的。有这么个岳父,以后你的前程就不用愁了,他总得给你安排个肥缺,或者是有权势的。娘也跟着你享两天清福……对了,你嫂子嫁妆里有不少好东西,你看着挑出几样来,回头上姚家去带着。」 夏怀宁淡淡道:「萱娘的东西是留给瑞哥儿的,娘别惦记。」 「切,瑞哥儿一个毛孩子能花费多少?」夏太太「嗤」一声,「你嫂子整整四十八抬嫁妆,还有许多现银,瑞哥儿八辈子花不完,用点东西怎么了?你是他亲爹,他还能不让你用?」 夏怀宁抬眸,「既是如此,我就实话告诉娘,我不想成亲,别说萱娘现在没做七,就是过了周年,我也没有娶妻的打算。娘不用费心了,再有上门提的,都回了吧。」 「不行!」夏太太霍地站起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老大不小了,不能连个儿子都没有。」 「娘刚才不是说了,瑞哥儿就是我的儿子,怎么能说没有儿子?」 夏太太怒了,「瑞哥儿可是记在你哥名下,跟你没关系……我早看出来了,就是那狐狸精不安分,把你勾得五迷三道,忘了本分。」顿一顿,目光有些犹疑,「得亏她命不济死得早,你就歇了这份心,我明天去请官媒到姚家把这事儿给你定下来。」 夏怀宁直直地盯着夏太太,「娘,萱娘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还能怎么死?」夏太太有些心虚,却扬了声道:「你没看她瘦的跟竹竿似的,身上一点劲儿都没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看就没有大寿数。」 夏怀宁不信。 恩荣宴的第二天,他到大兴找杨萱。 杨萱袅袅娜娜地站在田头,神情安详淡然。 虽然仍是瘦,可较之在京都时,气色却好了很多。 湖蓝色袄子衬着她肤光如雪目若点漆,莹白的面颊上还带着浅浅红晕。 杨萱无情地拒绝了跟他外放的要求,却把自己做的两身衣裳托他带给夏瑞,还恳求他多教夏瑞读些书。 那时候的她康健平和,怎么可能会在短短两个月之内病入膏肓,而且在夏怀茹与张嬷嬷去看她当天就死了呢? 他甚至都没有听说过杨萱生病的消息。 看到夏太太躲闪着的目光,夏怀宁不能不多想,遂沉着脸,冷声再问:「娘,萱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夏太太色厉内荏地说:「不是说过了,病死的。」 夏怀宁道:「娘不愿对我说实话,可能会对别人说吧。」扬声叫他的小厮长福,「去街上看看有没有衙役经过,就说家里有点小事,请他们帮个忙。」 夏太太厉声嚷道:「你要干什么?」 夏怀宁无奈地叹一声,「我觉得萱娘死得不明白,想请娘和张嬷嬷她们到衙门说清楚,又怕娘不肯去,只好让衙役过来搭把手。想必我这个探花郎,还能指使动他们。」 但凡平民百姓,岂有不怕见官的? 夏太太当即变了脸色,凄厉地嚷道:「夏怀宁你这个不孝子,娘还不是为了你?你被那狐狸精迷了心窍,一门心思惦记着她,她是你嫂子,你可不能乱来。」 当初以死相逼迫着他洞房的是她,现在说他跟嫂子乱来的也是她。 夏怀宁只是冷笑,「所以呢,你们把萱娘怎么了?」 夏太太有气无力地说:「鸡汤里放了砒~霜……」 夏怀宁冷冷地站着,面无表情。 先后两世,他的母亲没有变过,他的长姐没有变过,他的家没有变。 唯一变得只有他。 他看见过光,接触过美好,所以不想继续再在这乌七八糟的烂泥塘里混,他想挣扎着爬出去,过另外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 夏太太心神不宁地看着面前的夏怀宁。 夏怀宁是八月初生辰,刚满十二岁,与她个头差不多高,却是瘦,远不如她长得健硕结实。 就是这样瘦弱的半大小子,她自己生养的儿子,却让她莫名地心生怯意。 尤其那双眼睛,淡漠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毫不留情地甩手离开。 夏太太吸口气,小心赔笑道:「宁哥儿,中午你想吃啥,我让孙嬷嬷给你做。」 夏怀宁温声道:「不用特意将就我,家里我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默一默,又道:「娘,我跟您商量个事儿。先前我那同窗赔了六十两银子,您又得了孙家一百两,能不能借我五十两,五年后,我五倍还给您?」 夏太太立刻警惕起来,「你要这么多银子干什么?想买什么东西直接跟娘说,可不能跟那些公子哥儿学着胡花乱花,更不能买那些当不得吃当不得穿的没用东西。」 夏怀宁轻轻叹一声,「那就算了,我先回房去。」 前世夏太太能腆着脸每月去夏怀茹婆家打秋风,能在杨萱死后堂而皇之占有她的首饰。 不借银子也在意料之中。 夏怀宁原本对于借钱也没抱太大希望,此刻也没有多大失望。 第二十五章 那只能完全靠自己的努力了。 从重生那天起,夏怀宁就想得清楚,这一世,他要尽力让夏怀远避开马踏之殃,不再早早故去,这样就无需杨家姑娘来冲喜。 夏怀远就可以在家里奉养母亲。 他会在其它地方另置一处宅院,不再生活在家里。逢年过节,他会捧上大把银钱孝敬夏太太。 反正,只要有银子,夏太太就会开心。 而他,要好好守着杨萱,为她挣一份前程,看着她每天笑靥如花温柔以对。 杨萱全然没想到自己的下半辈子已经被夏怀宁惦记上了。 她正和杨芷查看大兴田庄送来的账目。 大兴田庄只有两百亩,其中约莫四十亩山林地,没法种粮食,便栽了桃李杏树以及葡萄。 庄子上十五户人家都依靠一百六十亩地过活。 辛氏是才女,但对于中馈庶务却不甚精通,就没有教给杨萱。 而前世杨萱嫁得匆忙,在账目上更稀里糊涂。根本不知道她平常吃的米多少钱一斤,菜多少钱一把,身上穿的衣裳多少钱一尺。 对于五谷杂粮也完全不认得。 还是到了大兴以后,才慢慢分清了黍和稷,分清了粳米和江米,才知道大多农户家里吃不起粳米,都是用禄米搀着杂粮吃。 禄米本来就是陈粮,口味算不得好,还要再混上高粱或者菽子,就更难以下咽了。 想起往事,杨萱一时有些恍惚。 杨芷看她发呆,戳一下她臂弯,愁眉苦脸道:「萱萱你看明白没有,反正我是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哪儿跟哪儿,干脆咱们去问问母亲吧?」 杨萱应声好。 两人便披上斗篷捧着账本去了正房院。 辛氏最近孕吐轻了许多,加之月份渐大,身形愈加丰腴,气色也极好,脸颊透着健康的红润。 此时,她正翻着账本跟秦嬷嬷核算过年的花费以及来往的年节礼。 得知两人来意,辛氏笑道:「田庄的账目我到现在仍糊涂着,都是秦嬷嬷帮忙看,正好请嬷嬷给讲讲。」 秦嬷嬷连呼不敢,一边「劈里啪啦」地扒拉着算盘珠子,等忙完手头上的事情,拿过田庄的账本,翻开头一页,告诉她们,「这是今年的花费,年初置办农具,添置牲口、买种子,年中疏通水渠,共花费二百八十两。」又翻开第二页,「这是今年的收成,山上的忍冬花、天门冬等等草药卖了七十八两;树上的桃子、杏子、葡萄等果木收入三十二两,最后是稻米杂粮等等,收入七百五十六两。」 接着翻开后面几页,却是更详细的记录。 例如小麦四十亩,得粮四十八石,按每石八百文,共得银三十八两另四百文。 带壳稻谷百二十石,每石四百文,得银四十八两。 去壳稻谷二百石,每石六百文,得银一百二十两。 另外还有高粱、黄豆、绿豆等等,都逐项记得清清楚楚。 杨萱总算明白了,将账本从头到尾再仔细看一遍。 抛去花费和官府的税收之外,大兴的二百亩田庄约莫有三百六十两的收益,其中四成是杨家的,大概是一百五十两。剩余的二百一十两,十五户人家按着各自出的劳力另行分派,平均每家十四两。 这十四两中还得把他们平常吃用的粮食刨去,再除去添置的衣物、日用品,以及偶尔请郎中瞧病。 一年忙碌下来,每家能攒下三四两银子已经不错。 而在杨家,她每年单是月钱就有二十四两银子。 可见当佃户实在不容易。 秦嬷嬷约莫看出她的心思,笑道:「咱家里祖上老太爷良善,都是先把官府的税和花费抛去之后再抽四成收益,别的人家毛算出来多少利,直接抽四成或者五成,其余税收花费都从剩下的银钱里扣,分到各人头上,一年忙碌下来能得四五两银子已经不错。还有的,不管年景如何,每亩地一律按着二百斤粮食算,遇上不好的年头,白白出一年劳力不说,还得倒找给主家钱。」 杨芷不解,「怎么会倒找银钱呢?」 杨萱抢着回答,「要是遇到水灾或者旱灾,地里庄稼都没了,主家还是要照常抽利,岂不就是农户从自己口袋里贴补出去?」 秦嬷嬷连连点头,「就是这个道理。这样下来,第二年就买不起种子,又得跟主家赊账,等到秋收,利滚利算下来,得来的银子还不够还债,这一年还是白干。」」 杨萱想一想,哀求道:「娘,咱们以后还是这样收租好了,不要跟别人学,你说一年忙碌下来反而还欠债,让人怎么过?」 辛氏微笑地看着她,「这是你曾高祖留下来的规矩,为的就是行善积德,已经传了好几代人,肯定不能随便更改。」 杨萱点点头,略略放下心来。 或许正因如此,所以田庄上的佃户才对杨萱非常尊敬又非常感激吧。 佃农们家里都很清苦,轻易不沾肉星,自己家里养的鸡不舍得吃,却每隔七八天就会宰一只肥肥的大公鸡送给杨萱。 男人们偶尔到山上猎到野兔或者山鸡,也会清理干净送过去。 张家媳妇最擅长做野味,炖出来的兔子肉能把人的鼻子都香掉。 住在附近的小孩子禁不住馋,探头探脑地在门口转悠。 杨萱食量小,吃三四块肉已经足够,便让张家媳妇切两只白萝卜,浓浓地炖一锅汤。开锅后,将门口的小孩子叫进来,连肉带汤每人盛一碗,让他们坐在院子里吃。 听着他们欢声笑语,杨萱也会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不知她死了之后,是谁接管了田庄? 会不会苛待庄上农户? 张家媳妇连着生了三个闺女,做梦都想要个儿子,她死前张家媳妇又怀了胎,也不知第四胎生得到底是男是女? 杨萱决定,等有机会一定再去田庄住几天,看看前世的那些人过得怎么样。 日子过得飞快,小年那天结结实实地下了一场大雪,不等残雪完全化净,启泰十八年的最后一天到来了。 杨修文带杨桐去祠堂祭祖,向祖先们汇报这一年的所作所为。 辛氏拟定了午饭和年夜饭的菜式,交给厨房准备。 杨芷则跟着素纹学习怎样剪窗花。 前世,杨萱寡居在家,很久没有这样热闹地过年了。她一会儿跑去厨房看看菜式准备得如何,一会儿看看窗花剪出来多少,一会儿又到门口看婆子们贴春联。 东窜西跳的,倒是真正像个期盼过年的九岁小丫头了。 大年初一,那盆一品红应景地开了花。 花朵儿不算大,茶盅口一般,可胜在颜色纯正,极艳丽的大红色,不带半点杂质,在绿腊般光润的枝叶衬托下,尤显喜庆华贵。 辛氏非常高兴,不迭声地道:「大吉大利啊,真是好兆头,今年定然有喜事。」 杨萱「吃吃」地笑,「那当然,家里添丁就是最大的喜事。」 杨修文便瞧着辛氏笑。 辛氏产期在二月中,已经诊出来是男孩。 范先生说出脉相那天,杨修文欢喜得喝了一小坛春天里酿的梨花白,又借着酒劲儿一连取了好几个名字。 第二十六章 杨家子嗣向来不旺盛,刚得杨桐那年,杨修文便决定不用那些金玉之物命名,也不选清贵文雅的字,反而根据门口两棵梧桐树,起了杨桐这个名字,以期孩子能平安长大。 儿子既然用了「木」,女儿就决定用「草」,都是极寻常的名字。 如今见一品红开了花,而且这个吉兆很大可能是应在胎儿身上。 杨修文心思活络起来,拊掌道:「就这么决定了,就用‘桂’字,给孩子取名杨桂。」 「桂」音同「贵」,而且「圭」乃是古代帝王举行朝聘或者祭祀礼时所用的一种玉器。 辛氏觉得不妥,却不便在大年初一拂了杨修文的兴头,遂笑道:「桂字不错,不过也得看看孩子的八字,再做决定。」 话音刚落,文竹笑吟吟地回禀道:「夏公子来给老爷太太拜年,大少爷正陪着往这边来。」 辛氏本就对夏怀宁印象不错,此时因为这一品红更是觉高兴,忙叫瑞香把事先准备好的荷包取过来,又往里添了对银锞子。 不多时,杨桐与夏怀宁并肩而来。 杨桐穿宝蓝色锦缎长袍,腰间系一块竹报平安的玉佩,气度清雅温文;夏怀宁则穿件鸭蛋青素面潞绸棉袍,身上虽无饰物,可他目光沉稳,笑容笃定,在气度上丝毫不输于杨桐。 夏怀宁先跪地给杨修文与辛氏请了安,又与杨萱姐妹寒暄过,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杨萱身上。 屋里热,杨萱没穿大衣裳,只穿件嫩粉色绣着绿梅花的夹棉袄子,湖蓝色的夹棉罗裙。发髻旁却是插了对镶着红宝石的赤金簪子,耳垂上也缀着红宝石的耳钉。红宝石约莫小指甲盖大,极是耀目,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熠熠生辉。 杨芷经王姨娘提点过,冷眼旁观着,正将夏怀宁的目光瞧在眼里,暗叹一声,「果然萱萱说得对,这人就是没安好心,哪里有这么盯着别人看的?」 夏怀宁并没有在杨家耽搁多久,磕头之后略坐了坐就告辞离开。 杨家却另有不速之客。 便是现任淮南盐运使的秦铭。 与他一道前来的是秦太太及其两个女儿。 秦铭跟杨修文在外院竹韵轩私谈,辛氏则热情地将秦太太母女三人让进正房院,又遣人叫了杨芷姐妹过来相见。 秦太太先拼命奉承了杨芷两人好相貌好气度,又介绍自己的女儿,「这个是姐姐叫秦笙,已经十二,小的九岁,闺名秦筝。」 秦筝? 杨萱一愣。 这名字她以前听过,岂不就是当初因为跟萧砺说亲,愤而削发坚决不从的那个? 夏怀茹曾当笑话般谈起,说街头都传秦家姑娘有才学,大的擅长吹笙,小的擅长弹筝。 杨萱不由多瞧了秦筝两眼…… 肌肤白净,目光温柔,一双柳眉细细弯弯,个头却是不高。 杨萱随辛氏,生得本就比京都女子娇小些,可秦筝比她还要矮上小半个头,看起来弱不胜风般,非常可爱。 杨萱记得,传出那些闲语时,是丰顺二年。 京都连接有好几家权贵及勋爵被抄家或者流放,萧砺也因此声名鹊起。 那年杨萱十九岁,秦筝应该也是十九岁。 按照万晋习俗,姑娘家通常在十五六岁出阁,十八岁已经非常晚了,而超过十八不嫁,是要受人诟病的。 秦筝相貌不差,看着又是个温顺性子,怎么会耽搁到十九岁? 可那些事情毕竟是在前世,离现在的启泰十九年还很久远。杨萱无意探究别人的隐私,便不多想,热情地邀请秦筝姐妹去玉兰院小坐。 秦家姐妹很是意动,却没有当即答应,而是侧头看向秦太太。 秦太太知其心思,笑道:「你们去吧,记得要好生玩,不许胡闹,也别淘气,免得惹杨家姑娘笑话。」 辛氏忙道:「我们这两个也皮猴似的,天天上蹿下跳地没个正形。」 杨芷诧异地挑了眉,「母亲,那都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您前些天不是还夸我跟萱萱听话懂事?」 辛氏与秦太太相视大笑,「也是,都是大姑娘了,不像小子那般爱折腾,且由着她们自己去玩。」 四人行过礼,有说有笑地往玉兰院走。 杨萱亲热地牵住了杨芷的手。 杨芷平常话语并不多,适才却难得地在辛氏门前接话茬。 杨萱明白,杨芷是想在客人面前留下一个自己被嫡母喜爱的印象。她既然求好,杨萱愿意成全她。 况且,原本杨萱也打算这一世要尽力对杨芷好,以弥补她前世的遗憾。 素纹已先一步回去,生好火盆,摆出两碟点心,又热热地沏了壶新茶。 小姑娘们凑在一起,最常谈论的不外乎是衣裳首饰,平常的消遣。 秦笙就问起杨芷罗裙上那一圈亮蓝色的小花,「是什么花,以前竟没见过。」 杨芷笑答:「是鸢尾。中元节时候在护国寺庙会上买的,当时我没觉得好看,萱萱非说好,现在看起来还真不错。」 秦笙赞道:「颜色果真配得好。」 罗裙是水红色的,最底下密密绣着一整圈鸢尾,花中间的花蕊却是用金黄色的丝线杂着金线绣成,行动间,金光闪耀,非常亮眼。 因为裙子艳丽,身上的袄子就简单了些,是湖蓝色缎面夹袄。夹袄底缘和领口缀一圈白色兔毛,素雅而不是清丽。 杨芷笑道:「这也是萱萱搭配的,以前我就没想到水红色能配亮蓝……萱萱最近对针黹女红很着迷,天天琢磨新的衣裳样子。」 杨萱便回屋将自己收集的一叠花样子找出来。花样子约莫三四十张,有半数是寻常的喜上眉梢、五福捧寿、富贵白头等吉祥图样,另外还有诸如桔梗花、扶桑花、朱槿等不常见的花样。 杨萱除了描出来样子,还用朱砂、赭石等颜料上了色。 秦笙已经十二岁,马上就要跟着秦太太四处相看说亲,对衣饰更在意些,见到这些图样,爱不释手地问:「二姑娘,我能不能照着描几张?也不多描,有三四张就好。」 杨萱既然拿出来,就没打算藏私,笑应声「好」,大方地让秦笙随便挑,等她挑完,又吩咐春桃春杏赶紧去描,以便秦笙离开时能拿到。 如此一来,几人立刻熟悉起来,不再秦大姑娘杨二姑娘地称呼,俱都亲热地唤了小名。 秦笙感激地说:「我也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只会做两三样点心,回头我做出来请你们尝尝,千万别嫌弃我手笨。」 杨芷笑道:「我们哪里敢嫌弃你笨,不满你说,我跟萱萱什么点心菜肴都不会,连厨房都没进过几回。对了,你们两人因何取这样的名字,定然是十分精通音律吧?」 「还行。」 「没有。」 秦笙与秦筝不约而同地开口。 杨芷「吃吃」地笑,「筝妹妹太过自谦,既然笙姐姐说还行,那定然是不俗的。」 秦笙笑道:「我们的名字是祖父所取,祖父善音律,我跟阿筝只是略知一二。我平常弹琴弹得多,阿筝真正是名副其实,能弹极好的筝曲。」 「大姐姐,」秦筝涨红了脸,抱怨道:「大姐姐专会取笑人。」 第二十七章 秦笙不以为然地说:「好就是好,怕什么?」 杨芷遗憾道:「可惜家里没有筝,否则真想一闻天籁,不过倒是有把旧琴,是母亲幼时用过的,现今借了我用。」 说着吩咐素纹将琴抱出来。 秦笙眼前一亮,「这是冰纹断的唐琴,唐琴琴肚圆,宋代以后琴肚就狭窄瘦长了,圆肚发声更为清脆。」忍不住抬手,轻拨数下。 琴声叮淙,仿若涧水飞溅,极是悦耳。 杨萱一听便知道她真正是下过苦功的,便央她弹一曲。 秦笙丝毫不扭捏,略思量,弹了曲《风入松》。 才起音,便似有万壑松风迎面吹来,深厚旷远,又有细小虫鸣夹杂其中。 阖目静听,好像置身如水的月光下,面前风拂松枝动,松摇月影碎,一派平和泰然。 琴声传到正房院,辛氏侧耳听了听,问道:「我家阿芷弹不出这种意境,不知是府上哪位千金?」 秦太太笑答:「定然是长女阿笙。阿笙是自来熟,跟谁都说得上话,阿筝则是个闷葫芦,极少主动开口,更别提当着别人的面儿弹琴了……有时候一整天不言不语的,我都替她愁得慌。」 辛氏便道:「活泼有活泼的好处,文静也有文静的好,要是两人都话多,整天叽叽喳喳也嫌烦。」 「正是,」秦太太拊掌笑道:「我就话多,以前家里姊妹也多,嫡出庶出的足有六人,我娘就嫌弃得很,说我们太过聒噪,担心以后嫁不出去。」 辛氏随口问起秦笙,「府上长女十二岁,上门说亲的怕不是要踏破门槛了吧?」 秦太太叹口气,脸上却藏着隐隐得色,「陆陆续续有上门求的,可我家老爷要么嫌人相貌不好,要么嫌弃学问不好,再就嫌对方家里不清净,庶子庶女一大堆。」 秦铭与杨修文一样,家里除秦太太之外,只纳了一位姨娘,生育一对庶出的儿女。 辛氏附和道:「秦大人所虑不无道理,那种人家口舌多,是非也多,的确嫁不得。」 秦太太续道:「之前还好,来求亲的大抵家世差不多,只挑个相貌品行。现在老爷升职有了点小权势,倒是什么人都招惹来了。我家老爷的意思,还是找个知根知底能说得上话的最好。对了,你们家里桐哥儿跟阿笙年岁差不多吧?」 这个时候提起杨桐,难说秦太太没有存着什么想法? 辛氏心里「咯噔」一声,本能地往外撇关系,「阿桐是五月生辰,很快就满十三了。本来说开春考童生试,我家老爷说把握不大,让过两年再说。我寻思着过两年也好,把握大一些,考完童生试接着考乡试,如果能考中的话,就开始张罗亲事。如果张罗太早,怕他分心影响课业。」 秦太太眸中露出一丝失望,却仍是笑着,「男人晚点成亲也没什么,姑娘家却拖不得。再过阵子,你们阿芷也该开始张罗了。」 辛氏叹道:「可不是,孩子们一天天大了,我都要变成黄脸婆了。」 秦太太连忙打断她,「别这么说,我比你还大几岁,你要说老,我就更老了。」 两人正说得热闹,文竹掀帘进来禀道:「才刚秦大人打发人过来。」 言外之意,外头男人们的谈话已经结束了。 秦太太起身告辞。 辛氏便要留饭。 秦太太笑道:「大年初一没有在别人家吃饭的道理,等过完上元节闲下来,咱们凑在一起热闹热闹。」 辛氏笑应好,吩咐丫鬟绿绣去玉兰院将姑娘们请来。 不大工夫,伴随着叽叽喳喳的说笑声,四人鱼贯而入。 秦笙将才得的花样子显摆给秦太太,「是阿萱帮我描的,回头我也照样子绣条罗裙……灯会上兴许也有卖花样子的,我们商量着想一起去赏灯,不知道行不行?」 秦太太自然愿意,可扫见辛氏隆起的大肚子,便犹豫道:「得先回去跟你父亲商议过才能决定,杨家姑娘怕是也得征求杨大人同意,哪里能说去就去了,灯市上少不得有拍花拐卖小姑娘的,还是事先安排好护卫马车。」 秦笙朝辛氏福一福,脆生生地道:「伯母,要是阿芷和阿萱能出门,烦请伯母遣人给我们送个信儿,人多一起玩得热闹。」 辛氏含笑答应,与杨萱姐妹送秦氏一家出门。 秦铭已经在角门等着了。 他个头不高,却生得很白净,上唇两撇短胡髭,显得精明能干。 看得出来,秦筝的相貌更像秦铭,而秦笙则像秦太太多一些,所以姐妹俩不算肖似。 秦笙惦记着灯会,临上车前又特地打发丫鬟告诉杨萱,千万记得给她写信。 送走秦家人,辛氏对杨修文说起秦氏姐妹邀约杨萱一起赏灯之事。 杨修文二话不说地应允,「那就去吧,两家离得不算远,一道出去也好有个照应。」 辛氏颇感诧异。 杨修文低声道:「近来圣上龙体欠安,把都察院交给靖王掌管了……这下靖王跟太子可以说是平分秋色,但是靖王宽廉平正深得天下文人之心,可以说更占优势。」 都察院主掌监察和弹劾百官,而且可以「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是个不折不扣的实权机构。 太子掌管吏部与兵部,靖王先前只得户部,现在又多了个都察院,并不逊色于太子。 杨修文声音放得愈发低,「既然得了都察院,便不能让那些御史闲着,我们已经商议好,先从靖王手下几个不安分的小卒子开刀,然后蔓延到太子那里,把他那些得力干将除掉几个……明年是正科,万千学子集聚京都会试,正好写个万言书为民请命……所谓法不责众,总不能把学子尽数入狱……」 辛氏沉默片刻,开口道:「,朝廷的事儿我插不上嘴,可是不成功便成仁,师兄能成功最好不过,可若是不成呢?」 杨修文顿时变了脸色,「瑶瑶,你怎能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辛氏叹口气,「我是做母亲的,自然要替孩子们着想。」 杨修文慨然道:「孩子们自然与我一道,舍生取义,杀身成仁。」 「不!」辛氏大惊,狠声道:「你的孩子自有你做主,可我的孩子,我得让他们活着……」 杨修文冷眼看着她,「瑶瑶这话什么意思?我的孩子不就是你的孩子,难道他们不曾唤你一声母亲?」 辛氏自知失言,却并不理亏,仍是沉着脸道:「阿桐跟阿芷的确唤我母亲,我是视他们如同己出,可萱萱毕竟是我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师兄莫非忘了,当初为了孩子,我们请过多少名医,拜过多少神佛,我又喝过多少苦药,这才有了萱萱……如果师兄不肯替孩子们着想,还有肚子里这个,我辛辛苦苦生出他们来干什么?」 杨修文面色缓了缓,温声道:「瑶瑶,你自幼饱读诗书,并非那些市井粗妇。你当知道,古往今来,多少清官能吏名垂青史,不都是因为忠义两字?我虽非帝师,可每月都有机会得见圣颜,理应趁机劝服圣上另立明君,为天下人造福。岂能因为一己之私碌碌无为泯然众人?」 第二十八章 辛氏赌气道:「你想名垂千古,可我不想,我也不在乎那些身后虚名,我只要我的孩子平平安安地活着。」 杨修文怔怔地看着她,眸底露出浓浓的失望,「瑶瑶,你变了。」 辛氏刹时落了泪,可思及今天是大年初一,怕不吉利,立刻又拭了去。 等到吃饭时,杨萱仍瞧出辛氏面色有异,关切地问:「娘是不是有些累了?」 辛氏勉强笑道:「昨儿睡得迟,又被鞭炮声吵着,没睡踏实。」 杨萱明白,睡眠不足确实会让人心烦意乱面色憔悴,并不疑有他。 杨芷也道:「昨天的鞭炮声的确太响了,我估摸着将近四更天才消停。吃过饭,母亲好生歇个晌觉吧。」 姐妹俩温言软语地相劝。 杨萱生得娇美,乖顺可爱,杨芷生得温柔,端庄大方。 杨萱固然是她怀胎十月所出,可杨芷也是守在她跟前养了十多年,平日里多在她膝前侍奉,且对杨萱颇多忍让。 看着眼前这对花骨朵一般漂亮的姐妹花,辛氏悲从中来,却拼命压下了,温声道:「方才我问过你们爹爹,他应允你们去灯会赏灯,你们想与秦家姑娘一道吗?」 杨芷温柔地笑,「秦家姐妹待人很和气,而且非常有礼数。」 那就是想了。 也是,她们平常养在内宅,连前院都很少出,只两个人说话解闷,能有个玩伴自然是万分欢喜。 辛氏笑道:「现在还早,等过个三五日,你们写封信过去。」 正月初五,杨萱执笔给秦家姐妹写了信,告诉她们可以一道去赏灯,随信又附上几张那日秦笙虽然没有挑中,但杨萱认为还算不错的花样子。 转天秦笙就回了信,还遣人送来她做的梅花饼。 梅花饼自然是做成了梅花状,花心处用红笔点了喜。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里面的馅料里竟然放了真的梅花瓣,酸酸甜甜的非常可口。 杨萱赞叹不已,顿时生起做点心到底念头,于是写信询问秦笙做梅花饼的方子。 秦笙回复得详细,告诉她面皮应该加多少水,多少面,几只鸡蛋,放几两白糖,又瘦梅花瓣采下来之后,先清洗干净,然后晾干,用糖渍起来,约莫两三天就能用,到时掺进豆沙馅子或者红枣馅里就可以。 杨萱迫不及待地就要尝试。 幸得家中红梅已开,她与杨芷踮着脚尖忙活一个多时辰采得了一小篮梅花瓣,将里面杂质挑出来,换过三次水,摊在竹篾子上控掉水晾着。 屋里热,不过半天功夫已经干透。 杨萱寻一只青花瓷罐,里面铺一层梅花瓣洒一层白糖,最后用皮纸封口,再拿麻绳系紧备用。 两天后,梅花瓣果然渍好了。 杨萱将厨房里人都打发出去,开始和面做饼皮,杨芷跟着在旁边打下手。 两人都是头一次,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忙活了大半天,足足糟蹋了一盆面外加半斤鸡蛋半斤糖,也没有和成光滑柔软的面团,反而弄得满头满身都是面。 眼看着又到了做饭的辰光,杨萱不能再占着厨房,只能灰头土脸地走到二房院,沮丧地说:「和面太难了,明明我就是按着阿笙说的,两杯水和两瓢面,怎么黏黏糊糊地和不成呢?」 辛氏道:「杯子还有大有小,许是阿笙说的是酒盅,你用了茶杯。」 秦嬷嬷闻言,哭笑不得,叹道:「哎哟我的太太,水跟面就是个大概份量,和面的时候要用手搅着,感觉软了就少加点面,感觉太硬就滴两滴水,没有一杯一杯往里添的。」 辛氏苦着脸道:「我没下过厨房,不懂得这些」,侧头对杨萱道,「下次和面你叫王嬷嬷或者秦嬷嬷在旁边看着。」 杨萱无奈地点点头。 好在她和的那一大盆面也没糟蹋,管厨房的王婆子往里再加了一瓢面,揉成面团,烙出来十几只面饼。 因为里面放了鸡蛋跟糖,竟是出人意外的香甜可口。 而那坛子梅花瓣,可以用来泡水喝,别有一番滋味。 杨萱把这事原原本本地告诉秦笙。 秦笙笑得差点喘不上气,将做梅花饼的步骤一条一条写得更为仔细,还特意送给她两套面点模子。 一套刻着桃花、兰花、菊花和梅花等四时花卉,另一套则刻着莲蓬、双鱼、寿桃等六样吉祥图案。 模子用枣木刻成,纹路清晰匀称,非常精致。 杨萱本不想再尝试点心了,可看到这两套模子,又重新燃起斗志,叫了王嬷嬷在旁指点。 王嬷嬷没让她做点心,先教她做最简单的馒头。用面引子和面,然后在火盆旁边放置两个时辰,等面发开之后揉成团,揪成剂子,塞进模子里磕出来,最后上锅蒸熟。 当天晚饭的主食就是杨萱做的花式馒头。 虽然不太成功,但也能入口。 杨萱张罗着要送给秦笙尝尝,被杨芷拦下了。 转眼间就到了上元节。 上元节阖家人要聚在一起吃汤圆,而灯会便从正月十六到十八,一直持续三天。 秦杨两家约定好十六那天晚上赏灯。 天刚擦黑,秦家的马车就来到杨家门外。 来人除了秦铭夫妻以及秦笙姐妹外,还有秦铭的长子秦渊夫妻以及秦笙的庶妹秦笛,满满当当坐了两车。 杨家中,辛氏怕拥挤,自然是不去的,杨修文嘱托秦嬷嬷和文竹在家里好生伺候,他则带着杨桐兄妹三人一道前往。 京都灯市有好几处,其中最繁华的要数东华门外的灯市,这里也离杨家最近。 马车刚走到椿树胡同便已经寸步难移,街道两边尽是拖儿带女扶老携幼的人群,一个不小心就会冲撞到路人。 杨修文对车夫张奎道:「就停在这里吧,反正距离不远,我们走过去就行,你找地方把马车停好,别碍着人走路。」 杨桐从车辕上跳下来,将杨芷与杨萱顺次扶下车。 这空当,秦家人也尽都下了马车,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往东华门走。 走不多远,就见天空骤然明亮起来,如同白昼。 拐过弯儿,迎面便是一座两层楼高的灯塔。左边是一条飞舞着的巨龙,右边则是展翅的凤凰,在龙凤花灯四周,挂着近百串九子连珠宫灯,一层层倾泻下来,宛若银河之水降临人间,璀璨绚烂,美轮美奂。 杨修文颔首叹道:「太过奢华了,今岁花灯较之去岁更见张扬。」 秦铭笑道:「上千两银子堆起来的,自然不比往昔。」说罢,指着路旁挂着聚朋匾额的酒楼对众人道:「我与杨大人约了同窗知交在此饮酒。你们自去赏灯,回去时到酒楼找我们即可。」 杨修文嘱咐杨桐,「你好生照看妹妹,若是走散了也别慌张,就朝灯塔这边走,旁边就是酒楼。」又问杨萱,「记住没有,千万跟紧哥哥,倘或跟丢了,就到这里来,或者……」伸手指了路边穿着罩甲的军士,「那些人都是京卫,专门维护秩序,也可以报上爹爹的名讳,央及他们送你过来,爹爹自会答谢他们。」 杨萱乖巧地点点头,「记住了。」 杨修文伸手摸摸她齐整的发髻,又揽着杨芷肩头问道:「阿芷记住了吗?」 杨芷笑道:「爹爹放心,我会照顾萱萱。」 第二十九章 杨修文笑笑,与秦铭大步走进酒楼。 秦渊成亲刚半年,小两口正好得蜜里调油的时候,已经商量好要去吃小食,便先行离开。 秦太太牵着六岁的秦笛,也将杨修文适才的话嘱咐了秦笙姐妹一番。 几人便一同走进人堆儿里。 街道两边的店铺也都挂出了花灯以吸引行人驻足,有些还出了灯谜,如果猜对了,就可以赢得一盏花灯或者进店挑选一样指定价格的物品。 杨桐连接猜中了好几个,顿时来了兴致,索性站在路旁绞尽脑汁地猜谜。 杨萱对猜谜没兴趣,就跟秦笙闲话。 秦笙道:「你不用着急,我刚开始学做饭的时候也闹出过许多笑话,还差点把厨房点了。」 杨萱诧异地问:「你自己会生火?」 秦笙笑道:「慢慢学的,别人生火不容易掌握火候,索性就自己生火。」 杨萱伸出白嫩纤细的手瞧了瞧,皱着眉头问:「你不怕弄脏衣裳,弄脏手?」 秦笙道:「仔细点儿就不会,我喜欢鼓捣饭菜点心,但是不经常做,我娘怕我糙了手,说姑娘家手太粗糙不好看。」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随着人流慢慢往前走,不多时走到卖杂货的摊位旁。 杨萱最喜欢逛杂货摊,往往能买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当下就拉着秦笙近前去看。 摊位上东西琳琅满目,有针头线脑、有香囊手帕、有胡粉胭脂,还有孔明锁、九连环等小玩意儿。 杨萱买了一套十二根的绣花针和一只手掌心大小的西洋镜,最后又取过花样子一张一张翻看着。 秦笙凑上前,两人嘀嘀咕咕地分别选中三张好看的。 杨萱问过价钱,从荷包里抓出一把铜钱,数出来二十文交给摊贩。 摊贩递给她一只小小的南瓜灯,「姑娘留着玩儿。」 南瓜灯只拳头大,里面短短一节蜡烛,倒是可爱。 杨萱笑问:「大叔,您那里有没有火折子,我想提着照路。」 正月十六月亮圆得像是银盘,再加上周遭俱都是点燃的花灯,亮得近乎白昼,哪里用得着照路? 摊贩知其是孩童心性,并不说破,爽快地掏出火折子,将蜡烛点上,又叮嘱道:「提的时候平稳些,别歪着免得烧了外头的纸。」 杨萱谢过他,将南瓜灯提在手里,乐呵呵地说:「小时候家里不让出来看灯,我爹就把花灯买回家,让我提着满院子疯跑。」 秦笙笑道:「还小时候呢,现在也没长大啊,等长到十岁才真正算大。」 杨萱刚才想起了前世,自从成亲,她就再没点过花灯。 时隔多年,再度提着花灯,不免心有感触。 可她却无法解释,只笑着狡辩:「我也只差半年就十岁了,说小时候也不为过。」 秦笙笑笑,「你倒是喜欢说话,你不知道阿筝,她最是沉闷,可以呆呆坐上大半个时辰不开口,我跟她在一起要憋闷死。」抬头,忽然指了上空,「看,好漂亮。」 杨萱随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却是路旁搭的竹架子,上面挂着一盏约莫半人高的走马灯。 走马灯用极轻薄的素绢做成,里面绘着穿彩色纱衣的绝色女子,走马灯缓缓转动,那女子或当风而立或执扇掩面或者花中扑蝶,就像活了似的。 恰有北风吹来,走马灯摇摇晃晃,灯内女子也随之摇晃不停,引得众人惊呼不已。 杨萱莞尔一笑,无意中回头,正瞧见灯市入口处那座两层楼高的灯塔被风吹着,也是摇晃不停。 而且随着北风渐急,那硕大的巨龙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来似的。 杨萱大惊,连忙扯扯秦笙衣袖,「那灯塔会不会倒了?」 秦笙不以为然道:「不会,灯会年年搭建灯塔,工匠都是做熟了的,非常有经验,肯定倒不了。」 「可是看着挺吓人的。」杨萱紧紧皱起眉头。 好在,没多大会儿,风渐渐小了,灯塔随之停止摇动。 杨萱长舒一口气,可马上就想起,前世,灯塔是倒过一次的。 而且就是被风吹倒的。 她记不起具体是哪年了。 好像是因为辛氏生病,杨修文在家里照顾辛氏,没有人带他们兄妹三人出来。 灯塔倒塌引起火灾,灯会上烧死以及踩死许多人,还有不少伤了胳膊伤了腿的。 此时的夏怀宁正站在灯塔下面,一面摆了个卖笔筒、笔山等竹刻的小摊位,一面耐心地等待着灯塔的倒塌。 他比杨萱年长,有些事情记得更加清楚。 前世,就是在启泰十九年的正月十六,因为灯塔底层毛竹断裂,也因为当时北风太大,灯塔轰然倒地。 当时司礼监的行走太监范直正在灯塔下面,是萧砺一把将他推开,救了他一命。 后来,范直成为权势滔天的御前大太监,而萧砺从此平步青云,从名不见经传的锦衣卫校尉一跃成为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 这一世,夏怀宁也想飞黄腾达一步登天…… 自从上次夏怀宁跟夏太太借银子没有成功,他心里就惦记着赚点零花钱花用。 毕竟他有许多事情想做,有许多人想要结识,单靠每天的十文八文钱根本不够,何况过了腊八书院休沐,夏太太连这八文都省下了。 夏怀宁跟杨桐借了五两银子,加上平常自己攒的约莫百八十文,到了后面胡同的老匠人那里。 临近年根,人们都忙活着置办年货,没几个人愿意到他这里来买玩物。 加上天气冷,手拿不住刻刀,老匠人又舍不得生火,索性不再刻新东西,而是披件破羊皮袄,蹲在南墙根晒太阳。 夏怀宁买了三套十二生肖的桃木刻,十几只竹刻的笔筒、臂搁以及镇纸等物,又央及老匠人做出十几只巴掌大小的木盒子。 盒子底部铺上姑绒,将桃木生肖放进去,就是件既不贵又雅致的见面礼。 正如他先前送给杨萱和杨芷的一样。 而那些竹刻笔筒笔山等物,他找一块蓝布包裹包起来,打算拿到庙会上转手卖掉。 一进一出,每样物件差不多能赚三四文钱。 在庙会上摆摊是要交摊位税的,夏怀宁不打算交税,瞅着两家摊位间有个空隙,挤进去将包裹解开,铺在地上,再铺一层蓝色绒布,将十几样玩物整整齐齐地摆上去。 旁边摊贩不乐意了,虎着脸道:「兄弟,这是我的地界。」 夏怀宁拱手为揖,「大哥,我并非有意抢您的地方,实在是家里窘困,我娘又卧病在床,我抽空刻了几样小物件,想换几文钱给我娘看病抓药,请大哥通融一二。」 摊贩见他说话客气,生得白白净净的,看样子像个读书人,而地上包裹只两尺见方,占不了多大地方,便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往旁边闪闪,别碍着我的客人。」 夏怀宁忙往旁边挪开半寸,袖手站定,心里暗自得意。 本来他想若是摊贩不通融,就送他一只生肖木刻,可见摊贩应了他,便绝口不提,正好又省下七文钱。 夜色渐浓,北风时续时急。 因灯市上点着许多花灯,加上行人众多,人头攒动,并不觉得冷。 第三十章 夏怀宁生意不错,接连卖出好几样,赚了将近二十文钱,可他心里却是越来越急躁。 按往年的惯例,这个时辰范直早就应该来了。 启泰帝是个爱热闹的,因为不满足御花园里窄小的地方,有年突然起意要与民同乐,到东华门观灯。 御辇刚出宫城,百姓们就一窝蜂地簇拥过来,想一睹天颜。 启泰帝被侍卫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毫发无伤。可百姓却因为拥挤推到了不少摊位,还有人被踩踏在地,伤了筋骨。 好在侍卫们处置得当,并没有燃起大火。 饶是如此,启泰帝仍是惊出一身冷汗,再没提出到灯会观灯的想法,只得仍然带着妃嫔们在御花园赏灯取乐。 可他惦记着灯会的热闹,每年都会打发太监出来查看情况,回去后好讲给他听。 范直身为行走太监,就是个跑腿打杂的,且他记性好口才好,这些年都是他奉命来观灯。 今年启泰帝龙体欠安,需要静养,宫里怕扰他休息就没挂灯,启泰帝一时也就忘了此事,身旁伺候的宫女太监自然也不会多嘴提醒他。 谁知启泰帝喝完药准备就寝时,无意中瞧见窗外皎皎明月,竟一下子想起来了。 司礼监顿时人仰马翻,四处找范直。 范直年年观灯,对灯会实在没有兴趣,而且花灯年年都是这些路数,不外乎兔子灯、猴儿灯、宫灯、走马灯,远没有宫里来得精致。 可既然圣上有令,少不得打起精神披件灰鼠皮褂子顶着冷风跑这一趟腿。 出了东华门,范直粗粗扫几眼,没看到什么稀奇东西,先往吃食摊位上要了碗白汤杂碎。 一碗汤下肚,范直五脏六腑都暖和过来了,这才不紧不慢地顺着街边溜达,一边走一边往路旁摊位上寻摸,打算挑几样稀罕东西回去孝敬给哪位贵人。 寻常百姓观灯,大都是从东往西走,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搭建在灯市入口处的灯塔,而范直是从宫城出来,从西往东走,要走到入口处才能见到灯塔。 此时杨萱已经急得不行。 她是真真切切记起来了,就是在前世的今天,灯塔被风吹倒了。 虽然有七八分把握,今晚灯塔还会再倒,可她却束手无策。 总不能在大街上随便拉个人告诉他们赶紧离开,别人肯定会当成孩子的胡闹之语,或者以为她疯了。 尤其今天搭建得是龙凤灯,诅咒灯塔大为不敬。 而杨桐他们,老早就走散了,跟杨萱在一起的只有秦笙以及两人的贴身丫鬟。 杨萱再没心思去逛摊位赏花灯,她全副的注意都集中在灯塔上,只要风稍紧一些,就会忍不住朝那边张望。 正六神无主时,突然瞧见街对面的树下站着两位军士。 左边那人高且瘦,穿件青灰色曳撒,腰间别一柄长刀,面容隐在树枝的暗影里,模模糊糊地瞧不真切,那双眼眸却是锐利,幽幽地发着光。 又有风来,数枝摇动,露出那人的面容。 五官冷硬,眉峰挺立,眸光阴郁且藏着凶狠。 正是萧砺! 杨萱顾不得多想,提着裙子奋力从人群中挤过去,气喘吁吁地站在萧砺面前,福一福,「大人。」 萧砺垂眸,冷冷地看着她。 杨萱仍是穿着先前那件大红羽缎的斗篷,因为挤来挤去有些热了,斗篷帽子没戴,带子也没系,就这么松松垮垮地披着,露出里面宝蓝色织锦褙子和湖水绿的罗裙。 她本就生得白净,在灯光的辉映下,更是欺霜赛雪般,漂亮得让人移不开视线,而那双大大的杏仁眼仿若山涧清泉般明澈,却是盈满了焦虑。 萧砺想起来了,这是水井胡同新搬来那户人家的亲戚。 腊月中旬曾经打过一次照面。 小姑娘胆子挺大,又会说话,连王胖子都不忍凶狠她。 可平白无故地,她过来干什么? 萧砺沉声问:「何事?」 「大人,」杨萱莫名地颤了下,吸口气,伸手指向灯塔,「我觉得灯塔好像不太结实,要是被风吹倒了怕砸着人……说不定还会起火。」 萧砺侧头望去。 正值北风紧,上面的龙凤花灯左右摇晃得厉害,悬垂着的九子连珠宫灯更是飘摇不定,有几次几乎要垂到地面。 隔着十几丈,仿佛能听到毛竹「咯吱咯吱」的断裂声。 萧砺心中一凛,随即又觉得不可能。 搭建灯楼的都是极富经验的老匠人,所用毛竹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儿臂粗的上好竹竿,就是给他们一百个脑袋,那些匠人也不敢敷衍了事。 这样搭建出来的灯塔,怎可能连这点风都经不住? 可低头瞧见杨萱眼眸里的焦虑与希冀,萧砺仍是决定走一趟。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倘或真的着了火,这满坑满谷的人,绝非惩治一两人就可以平息下来。 萧砺打定主意,低声跟旁边军士交代两句,军士低笑声,「别是小姑娘诳你吧?瞧着人家漂亮,骗你都信。」 萧砺用力捣一下他肩头,正要迈步,又顿下身形,问杨萱,「你跟谁出来的,你家大人呢?」 杨萱细声细语地回答:「走散了,现下只有我跟秦家姐姐。不过我爹说会在灯塔下面等我。」 萧砺皱了眉,微微倾了身子,指着不远处的路口,「你们几人别到处乱走了,就在这附近等着,我过去看看,倘或无事很快就回来……如果真的起火,你们赶紧到那条胡同,千万别慌张,贴着墙根一直往北走,往北走,记住了?」 杨萱听明白了,仰起脸,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萧砺见状,嘴角扯一下,似是想笑,却没笑,大步离开。 杨萱看着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长长舒了口气,回头又看向那条胡同。 想必灯塔附近的人山人海,这边相对冷清一点。 起码跑过去不会太费事。 而冬天刮北风,若是起火,火势会向南蔓延。 贴着墙根则是怕被人撞倒。 在拥挤的地方,只要倒下,立刻会有无数双脚踩过来,很可能就会再也站不起来。 没想到,萧砺面相凶狠可怕,倒是挺仔细。 正思量着,忽听树下军士问道:「小姑娘,你认识萧砺?」 杨萱下意识地摇摇头。 军士嬉笑道:「不认识你颠颠地过来找他,不怕他揍你一顿?萧砺可凶,打人最疼了。」 杨萱想一想,开口道:「我爹说如果走丢了或者遇到为难的事儿,就找路旁穿罩甲的人帮忙。他说你们是保护我们的。」 军士默了默,忽然扬扬手,「走吧,玩去吧,就在附近,别乱跑。」 杨萱又往灯塔处瞧了瞧,龙凤花灯仍是晃得厉害,想必萧砺还不曾挤过去。 她不敢乱走,在旁边摊位上要了两碗馄饨,跟秦笙一道坐在条凳上吃。 秦笙认真地看一眼树下的军士,压低声音道:「阿萱,你弄错了。这两人跟街旁的人不是一路的,那些是京卫,穿罩甲,这两个是锦衣卫,穿曳撒。」 杨萱故作不明白,「不都是护卫吗?」 第三十一章 秦笙解释道:「平常管着京都治安的是五城兵马司,今儿可能因为人手不够就调了京卫来。锦衣卫不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我觉得他们两人可能是跟着哪个贵人出门办案的。」 杨萱仍是一脸懵懂。 秦笙笑着夹起一只馄饨,「算了,反正也没什么大事,等你像我这么大年纪就知道了。」 此时,萧砺刚刚走到灯塔底下。 灯塔从搭建那天起,为了避免被人撞倒,也是担心被人偷走上面的花灯,总有几名士兵在灯塔下守卫着。 不等萧砺靠近,士兵便喝止道:「站住,什么人?」 萧砺亮出腰牌,前后晃了晃。 腰牌正面刻着「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后面写着「镇抚司校尉」字样。 士兵见是普通的木牌,鄙夷一笑,「咱们是府军前卫,特奉命在此守卫,跟你们锦衣卫不相干,识相的赶紧离开,如果灯塔有个闪失,咱们担不起这干系。」 萧砺沉声道:「我正是因此而来,这灯塔不对劲儿,老远看着摇晃得厉害。」 士兵笑道:「昨天刚搭好时,北风比这可厉害得多,啥事都没有。不该你管的事儿,不用你跟着操心,走吧走吧,都在京都里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闹翻脸不好看。」 萧砺无语,正要离开,忽听北风呼啸中夹杂着「喀嚓喀嚓」的断裂声,他忙定住身形,目光从灯塔底部开始,一寸寸搜寻着。 士兵见他不动,顿生恼意,推搡道:「兄弟,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要是我们头儿看见你在这儿杵着,少不得连累我们哥儿几个吃挂落。」 萧砺已知灯塔有异,岂肯就此离开,脚下用力,牢牢地定在原处。 有几位好事的行人立刻围拢上前看热闹。 士兵越发恼怒,挥舞着刀枪将几人驱散开,又推搡萧砺。 正僵持着,范直摇摇晃晃地过来,尖着嗓子道:「怎么回事儿,吵吵啥?」 士兵见是内侍,神情恭敬地说:「咱们奉命在此当差,这位爷不知道脑子进了水还是被驴踢了,冲过来就说灯塔要倒。这上头都是龙凤花灯,哪能容得如此放肆。咱们正要将他赶了出去。」 「唔,」范直看向萧砺,「有这事儿?」 萧砺正要回答,只听「喀嚓」声愈大,有根毛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裂开,而灯塔已经开始倾斜。 士兵也发现异状,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萧砺很快反应过来,急步上前奋力托住竹架,厉声道:「快找人修缮。」 士兵还算机警,一人匆忙又唤了几名京卫过来帮忙,而另一人已经飞跑着去寻匠人。 周遭看热闹的反应过来,俱都傻了眼,其中一人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不好了,不好了,灯塔要倒了,快点跑啊。」 刚喊两声,他身后突然蹿出一人,手里拿一只竹刻臂搁,用力击打在那人后脑处。 呼叫之人软软地倒在地上。 有京卫迅速地将他拖到灯塔下面。 这时先前的士兵已扛着几根毛竹过来,后面踉踉跄跄跟着两位工匠。 范直见工匠已经开始修缮,四下逡巡一番,慢悠悠地踱到先前手持臂搁之人跟前,笑呵呵地道:「公子好胆识,不知如何称呼,年纪几何?」 夏怀宁拱手为揖,「小子姓夏,名怀宁,今年十二。」 「好,好,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小年纪有勇有谋果敢机智,令许多长者汗颜。」 夏怀宁连忙道:「不敢当公公夸奖。适才那位锦衣卫大人才真正英勇,只手独托灯架。小子是见灯塔很快就能绣好,如果乱喊乱叫,怕引起众人恐慌,仓促之下才动了粗。只不知那人伤势如何,待会儿我还得去赔个不是。」 范直「嗤」一声,「管他去,不死是他的造化,要是死了你也不用担心,我给你兜着,就是闹到圣上跟前,也自有我去说话。」 夏怀宁喏喏应是,俯身取过两只生肖木刻,恭敬地说:「多谢公公代为周全,一个小玩意儿,公公留着玩,还请不要嫌弃。」 范直接在手里,仔细端量番,笑道:「有点意思,有没有虎和鸡?」 「有,有,」夏怀宁连声应着,急忙寻出一头虎一只鸡,用木盒盛着,双手捧给范直。 范直只取走木刻,「盒子简陋了些,我用不上。」又从怀里掏出小小一只银元宝,「拿着。」 夏怀宁惶恐地推拒,「这是小子孝敬公公的,不敢要公公打赏。」 范直「呵呵」一笑,「小本生意不容易,收着吧。夏怀宁是吧,我记着你了。」将两只木刻袖在袖袋里,转身离开。 夏怀宁看着范直的背影,慢慢翘起了唇角。 果然,机会还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范直一过来,他就看到了。只是因为范直一直在给那些人评理,他插不上嘴。 好在,虽然灯塔没有倒塌,他没有机会搏个救命之恩,但是也给范直留下了非常深刻,而且非常好的印象。 不管怎样,今天晚上出来这一趟算是值了。 夏怀宁掂一下手里五两的银元宝,满足地长舒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灯塔下边。 灯塔另外支起几支架子,已经非常稳固了。 范直不知何时也已离开。 那名年老的工匠正朝着萧砺作揖打千,年轻工匠则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老工匠感激地道:「多谢大爷仗义,实在是小人昨天吃坏了肚子,跑去蹲了两趟茅厕,谁知道这个臭小子年轻不懂得轻重,随便挑了两根就架上去了。幸好发现得及时,否则有多少命也不够我们爷俩赔的。」 那几个士兵也颇为尴尬地说:「对不住哥哥,先前是我们轻狂妄为出言不逊,改日请哥哥吃酒赔罪。」 萧砺笑道:「好说,过几天咱们一起喝两杯。都是兄弟,不用赔罪不赔罪的。我那边还当着差,先走一步。」说着拍拍士兵肩膀,扬长而去。 经过夏怀宁身边时,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夏怀宁突然生起好奇之心。 这世萧砺没有巴结上范直,不知道还能不能当上锦衣卫的指挥使? 杨萱一边吃着馄饨一边心神不定地看着灯塔,直到灯塔完全稳固下来不像先前摆动得那么厉害,才松口气,掂起勺子喝了两口汤,笑着问道:「阿笙,你是想再逛逛还是就回去,也不知其他人在哪里?」 「左不过就是这条街上,肯定丢不了。」秦笙也喝口汤,赞一声,「汤很鲜美,肯定不是鸡汤,也不知道用什么熬出来的……刚才那人不是说要等他回来?」 杨萱很是矛盾。 既想等萧砺回来,趁机巴结上这位未来的权臣,以期将来杨家出事,他多少能够拉扯一把。 可本能地又有些怕他,还有内心深处藏着的一丝丝轻视。 前世武定伯因为范直的一句茶盅精美被抄家后,阖府上下尽都入狱。数日后,丰顺帝朱批,男丁午门斩首女眷流放千里。 便在差役押送女眷上路之时,萧砺挥剑斩杀了武定伯的儿媳妇。 据说,那位儿媳妇身怀六甲,已经显了怀。 第三十二章 张家媳妇叹息着告诉杨萱,「……十有八~九是怕肚子里怀得男胎,可做人怎么能不留一点余地?一尸两命啊,这人以后肯定不得好死,早晚下油锅。」 可惜得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杨萱连只鸡不敢杀却早早死了,临死之前,萧砺仍是风风光光地活着。 至于最后是不是不得好死,杨萱根本无从知道。 只是,萧砺做过太多恶事,手上沾了太多血腥,即便杨萱再世为人,看到尚未发迹的萧砺,脑子里仍会时不时想起市井流传的他的恶行。 尤其他面相冷,眼眸锐利,看人时恨不能看到人心里去,透着一股狠劲儿。 就跟前世田庄里,那个姓薛的猎户家中的狼狗似的。 那条狗是野狼跟家狗配出来的种,性子残暴凶猛,一双眼眸发着幽幽绿光,极为瘆人。 薛猎户很宝贝他的狗,每次打猎都带着,每每打到猎物就将内脏掏出来让狗吃个够。 有年冬天,薛猎户不小心从山上摔死了,狼狗困在家中好几天没出门,狂性大发,将薛猎户四岁的小孙子啃了。 薛猎户的婆娘几乎疯了。 田庄的男人拿着锄头铁锹围堵那只狗,凄厉的狗叫声响了半下午,听得人心里发慌。 萧砺就像那条狼狗,骨子里天生带着野性。 适才是情势所逼,灯塔若是燃了关着上百人的性命,杨萱窥得先机,便不会坐视不管。 病急乱投医,她找别人怕不靠谱,而萧砺将来是要做高位的,必然有两把刷子。 事实证明,萧砺的确有本,灯塔的事情解决了。 想必接下来两天,士兵也会多加谨慎。 而现在……杨萱左右思量番,决定还是少跟他打交道为好,遂起身跟树下的军士知会一声,与秦笙顺着原路往回走。 走不多远碰见了杨桐。 杨桐跟杨芷在一起,两人手里各提着好几盏花灯,见到杨萱,杨桐立刻献宝般道:「萱萱你看,这些都给你。」 杨萱惊讶地问:「大哥从哪里得来这么多花灯?」 杨芷「吃吃」笑,「大哥猜了一路灯谜,这都是得来的彩头,还打算继续猜到头呢。」说罢撇撇嘴,揶揄道:「大哥口口声声答应爹爹要照看萱萱,遇到猜谜什么都忘了。」 杨桐面露惭色,「是我不对,不该只顾着自己贪玩。」 杨萱有些心酸。 说到底杨桐也才十二岁,还是个大男孩,平常已经很照拂她了,难得有这点喜好,遂道:「大哥说什么呢,我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前头没多少了,大哥去猜吧,我们在这里歇歇脚。」 正说着话,秦太太带着秦笛与秦筝也恰好也经过。 众人正聚了个齐全,便一道在旁边摊位前的条凳坐下。 杨桐见周遭都是女眷,独独自己一个男子,将手里花灯尽数塞到杨萱手里,低声道:「萱萱你先坐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杨萱点点头,「我等着你,不乱跑。大哥,你再多得几盏花灯回来。」 杨桐笑着抚一下她发髻,对秦太太行个礼,继续猜灯谜去了。 歇脚的众人商量着要东西吃。 杨萱跟秦笙刚吃过馄饨,肚子还饱着,不打算再吃,两人各要了一碗甜水,一边喝,一边翻看其他人采买的东西。 杨芷买了八匝各色丝线,两只小巧的顶针,一柄牛角梳,还有几张糊好的袼褙。 秦太太笑问:「杨姑娘会做鞋了?」 杨芷羞红着回答:「没有,是卖针线的摊贩带了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大风天穿得很单薄。我瞧着挺可怜,左右这些东西没几文钱,就多买了几样。正好最近也空闲,就学着做做。」 秦太太赞许地点点头,口里「啧啧」两声,「瞧人家杨姑娘,再看看你们,」吩咐丫鬟将秦筝与秦笛两人买的东西摆出来。 一包松子糖,半斤窝丝糖,两包各式点心,还有一布袋热乎乎的糖炒栗子。 众人都禁不住笑。 只有秦笛羞窘得马上要哭出来一般。 杨芷急忙替她开解,「我刚才瞧见松子糖了,馋得也想买,谁知道素纹不知跑哪去了,也没买成。回头经过卖点心的摊子,我指定去买一包。松子糖又香又甜,很好吃。」 「还有糖渍核仁,也好吃。」秦笙附和着,顺手扯开布袋,抓一把栗子放在桌上空碟里,「尝尝甜不甜。」 栗子被炒得已经裂开了口,可剥起来也不算容易。 杨萱去掉外面的硬壳,又费了好大工夫,把里面一层皮儿剥掉,正要往嘴里塞,冷不防瞧见萧砺昂首阔步地从跟前经过。 仍是木木地板着一张脸,神情晦涩不明。 她莫名地心虚,飞快侧转身,手一抖,栗子滚落在地上,沾了泥土。 杨萱咬咬牙,只得另取一只。 在另外一桌吃东西的春桃瞧见,慌忙走过来,「姑娘仔细伤了手,我来吧。」 杨萱摆摆手,「吃别人剥好的没意思,你自去吃你的,我慢慢剥。」 仔细地剥干净塞进嘴里。 栗子既面又甜,极为可口。 杨萱很想再吃几只,却实在不愿意费事剥皮,只得作罢。 此时,萧砺已经回到先前的树底下。 军士问道:「灯塔没事吧?」 萧砺如实回答:「匠人选料时候不仔细,有根毛竹裂了道缝,好在去得及时,另外搭架子支起来了。」 「啊?」军士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张着大嘴,半天才合拢,笑道:「我只当那小姑娘说瞎话,隔着这老远也能看清楚?这回你该是立了大功,要是论功行赏也得算上人家小姑娘一份,也不知是谁家姑娘,天生的美人胚子,再长两岁,肯定比阿蛮姑娘还娇俏。」 阿蛮是杏花楼的舞姬,带点胡人血脉,生得唇红齿白,天生一拃细腰,极是风骚。 萧砺眼前突然闪过杨萱坐在条凳上剥栗子的情形。 葱白般细嫩的手指一点点撕扯着栗子皮,神情认真而专注,好像天底下再没有比手中栗子更重要的事情。 可就在见到他的瞬间,那粒好不容易剥出来的栗子「啪」地掉到了地上。 萧砺莫名地想笑,可不等笑意绽开,唇角又紧紧地抿在一起。 其实,他老早就瞧见杨萱了。 此时夜色渐深,已经有人陆续离开,吃食摊位前的人稀稀落落的,那群穿红着绿插金戴银的妇孺便显得格外惹眼。 尤其是杨萱,单只静静地坐在那里,就仿佛会发光似的,引得人不由自主地多看几眼。 羽缎斗篷,织锦褙子,发间小巧精致的珍珠花冠,又是跟那样一群人在一起,肯定出身极好。 阿蛮怎配得上跟她比? 萧砺轻轻呼口气,将此事抛在脑后。 杨萱等人坐了没多久,杨桐手里提着三只花灯兴高采烈地回来。 众人一道回到灯塔附近,打发人到聚朋酒楼将杨修文与秦铭唤了出来。 两人脸色红润,目光明亮,极为兴奋的样子,身上还带着浅浅酒气。 因为喝了酒,杨修文便没骑马,与杨萱姐妹一同坐车,看到车厢里那许多的花灯,笑问:「买了这么多?」 杨萱指着最小的南瓜灯道:「这个是我买东西摊贩送我的,其余都是大哥猜灯谜得来的。」 第三十三章 杨修文笑笑,柔声道:「你娘没出来赏灯,明儿夜里,咱们把花灯挂在院子里让你娘看,好不好?」 看到父母如此恩爱,杨萱只为他们开心,忙不迭地答应,「好,好!」 杨修文轻叹声,低低道:「你娘抱怨我不曾为她着想,不为你们着想……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是我的骨肉,我只巴望你们好,怎可能不想着你们?」 杨萱蓦地明白了些什么,仰头唤道:「爹爹,我也想要爹爹好,要爹爹平安。」 杨修文亲昵地触一下她稚嫩的脸颊,「我们都好……爹爹今天很高兴,非常高兴。」 杨萱还待再问,只听车夫「吁」一声,停下马车。 已经到家了。 正房院的廊檐下挂着两盏红灯笼,屋里却是暗沉沉的,想必辛氏已经歇下了。 杨萱不予惊扰辛氏歇息,轻声跟杨修文道了晚安,与杨芷穿过西夹道往玉兰院走。 月上中天,如水的月色倾泻下来,在地上泛起无数银白的光点。 院子里的玉兰树被风吹得枝桠乱动,扰碎月影一地。 杨芷仰头看了看银盘般的圆月,在树下站定,轻声问:「萱萱,爹跟母亲吵架了吗,我怎么觉得爹爹说话不对劲儿?」 杨萱默一会儿,答道:「不像是吵架。你还记得中元节到护国寺,爹爹不愿要太子挑选的护身符吗?听娘说,爹爹要劝圣上改立靖王为储君,娘劝爹爹不要管,爹爹生气了。」 杨芷怔怔地站了片刻,抬手替杨萱拢拢斗篷,「大人的事儿,咱们别跟着操心了。外头冷,你快进屋睡吧……我看看月亮。」 杨萱握住杨芷的手,「姐,我看过史书,知道利害,咱们找机会劝劝爹好不好?没准儿爹能听咱们的话。」 杨芷缓缓摇头,「没用的,萱萱……姨娘曾经跟我说过,爹爹性情温和不爱发脾气,可骨子里犟得很,爹爹认定的事情,便是母亲也劝不动……除非外祖父或者大舅舅相劝。」 可这根本不可能! 就是辛归舟跟辛农挑唆着杨修文支持靖王的! 杨萱顿感无语,扯了杨芷进屋,「姐也睡吧。」 到底是年幼捱不住困,这一夜纵然发生了许多事情,杨萱仍是头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直到日上三竿才睁开眼睛。 杨芷早就醒了,正拿一根布条给辛氏量脚。 辛氏告诉她,「剪袼褙的时候,前后要各留出两指宽,两边宽窄各富余一指。」 杨芷量好尺寸,用炭笔在袼褙上做了记号,问道:「留得会不会太多了?」 辛氏道:「不会,纳鞋底的时候不能齐着边儿,肯定要往里挪一点儿。如果做大了,可以多穿双袜子或者垫上鞋垫,要是做小了就没法穿了。」 杨芷笑着点头,「我这头一双鞋是做给母亲的,母亲万不能嫌弃我手笨。」 杨萱进屋时,正听到这一句,立刻接话道:「姐给娘做完之后,顺便帮我也做一双,我也不嫌姐笨。」 辛氏嗔道:「真好意思张口,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再过会儿就该吃中午饭了。阿芷学着做鞋,你也一道跟着学,给阿芷做一双。」 杨萱满口答应,「这有什么难的,我做就是。」 杨芷忙道:「萱萱手劲小,纳不动鞋底,先不着急,等过两年再说。」 辛氏凝神看杨芷两眼,温声道:「阿芷,你别总是让着阿萱,委屈自己。你素来沉稳老成,有些话我想先说给你听听。」 杨芷疑惑地瞪大双眼。 辛氏叹一声,「你三月过了生辰才满十一,按理不必这么早说亲。」 杨芷刹时羞红了脸,支支吾吾地道:「母亲……」 辛氏续道:「我肚子里这个下个月就生了,最迟八月就能出门,想带着你四处走动走动。这阵子你不用做别的,回头我给你挑几匹布,你跟姨娘商量着做几件出门穿的衣裳,如果有了合适的,就早早定下来。」 杨萱眸光一亮,不迭声地赞同,「对,是该早点定下来,早点成亲。」 杨芷越发羞窘,脸颊红得几乎要滴血似的,低低垂着,完全不敢抬头。 辛氏狠狠瞪一眼杨萱,斥道:「越活越没有规矩了,什么事情都能插嘴?吃过午饭回去抄五遍《女诫》,晚饭时候我检查。」 杨萱顿时蔫了,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是。」 杨芷顾不得羞涩,抬头道:「母亲,萱萱不是有意……」 「不用给她说情,阿萱早该管管了。」辛氏打断她的话,正色对杨萱道:「出了正月,你也该收收心,该练针线练针线,该学做饭学做饭,别今儿来了兴头想干这个,明儿又惦记着那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什么都做不成。」 杨萱应声「是」,吃过午饭,乖顺地回屋抄写《女诫》了。 等天色暗下来,杨修文亲自动手,在正房院的两棵树之间栓了绳子,将昨天得来的花灯和今儿新买的几十盏灯尽数挂上去。 灯一盏盏在绳索上,在树杈间亮起,好像星子点缀其中,流光溢彩。 杨芷瞧着杨修文忙碌的身影,凑近杨萱身侧,咬着耳朵道:「萱萱,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儿?」 杨萱诧异地问:「什么事情?」 杨芷声音放得极低,断断续续地说:「……跟母亲透个话……找个读书的人家。」 杨萱蓦地就想起前世被她搅黄了的,真定府知府张兆的儿子。 想必杨芷会愿意。 可前世,是杨芷十四岁那年,薛太太才开口保得媒。 如果能有个机会提前提醒一下薛太太就好了…… 辛氏雷厉风行,隔天就让文竹开了库房取出六七匹布,送到王姨娘所住的西跨院。 布匹都是上好的料子,有纹路似鸾凤飞翔的鸾章锦;有艳若晚霞的明霞缎;有流光溢彩的流光缎,还有几匹素色的杭绸。 王姨娘吓了一跳,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杨芷含羞带怯地将辛氏的话说了遍。 王姨娘沉吟片刻,郑重道:「阿芷,这事不能听太太的。」 杨芷疑惑地抬头。 王姨娘道:「太太再能干,不过是个内宅女子,眼界总比不得男人长远。你现在相看,最多只能往五六品的官员家里找,还未必能嫁给嫡子长孙,再想要家世好,就得往京外找。我觉得你应该等两年,反正年纪小,到十三四岁定亲也来得及。别看这三四年,兴许咱们能够往高里找。」 「可萱萱说……」 王姨娘毫不犹豫地打断她的话,「阿萱才几岁,哪里懂得了这些?就是太太……太太娘家三个男丁,只她一个女儿,你外祖父将她宠到心尖尖上,整日里就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就连针线还是定亲之后现学起来的。太太风光霁月,心里可没这些弯弯绕。」 杨芷迟疑着问:「那要把这些布料退回去?」 第三十四章 王姨娘嗔怪声,「你也跟着学傻了不成?要是退回去,就怕拂了太太一片好意。咱们还是照样量着尺寸做,等出门相看时只说相不中便是。这说亲,哪有一时半会儿就相中了的,有些得相看三四年才能定下来。」边说边捻一把面前的明霞缎,叹道:「当年这还曾经是贡品,张皇后生前就指名要这种料子……太太待你还真不错,难为你天天在跟前伺候。」 杨芷微微笑道:「母亲对我跟萱萱并无差别。」 「怎么可能?」王姨娘也笑,「再好也不是自己亲生的,总会有差别。只不过太太衣食无忧,不在乎这些俗物罢了……等裁衣时,裁得稍微富余些,今秋穿了,明春还能再穿一季,否则可惜这好料子。」 杨芷点点头,跟王姨娘商量做什么袄子,裁什么裙子。 王姨娘忽而又道:「定亲的事儿不急,嫁妆可得提前准备起来,别到时候被人小瞧了。」说着打开炕桌上的抽屉,取出一对玛瑙碟子,「过年时候太太让人送点心留在这里的,正好给了你。」 玛瑙成色极好,乳白的底色散布着深浅不一的灰,工匠颇具匠心,就着这灰色刻成了喜鹊。一只是喜上眉梢,另一只是喜鹊登枝,都是非常好的意头。 王姨娘举着碟子对向窗口,光线便透过玛瑙折射开来,晶莹透亮。 杨芷却觉得心里完全不透亮,有些不安,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儿,遂问:「说不定过些天,母亲会遣人来要,姨娘给了我算怎么回事?」 王姨娘道:「就说不当心打碎了,或者直接说你喜欢要了去,太太不会追究。」 杨芷摇摇头,「还是先放在姨娘这里吧,若真是不着急定亲,有这几年工夫总会攒出来的。」 接连几天,杨芷往西跨院跑得次数多,可也没耽误在辛氏面前侍奉。 而为期三天的灯会已经平安过去,并没有任何起火或者灯楼倒塌的消息。 秦笙再度打发人给杨萱写了信。 这次是告诉她一种梅花汤的做法。 就是用冷水和面,不加面引子,擀成类似馄饨皮的面片,再用刻成梅花状的铁模子凿出来,另外煮一锅清汤,水开后将梅花面片放进去煮熟,起锅时洒几片梅花瓣并一小把香葱末。 杨萱觉得挺简单,便对照着秦笙的方子,又请王婆子掌眼,终于鼓捣出一盆梅花汤,摆在饭桌上。 汤盛在甜白瓷的汤盆里,汤水澄清,汤面上青葱点点,其间点缀着片片红梅,更有白色水汽氤氲飘散,只是看着就觉赏心悦目。 辛氏先给杨修文盛一碗,又给杨桐盛出来一碗。 杨桐赞不绝口,连声道好喝。 杨修文也颇为赞许地说:「这是出自《山家清供》的古方,元刚曾有诗曰,‘恍如孤山下,飞玉浮西湖’,味道真是不错!」 杨萱笑道:「是汤头好,刚开始汤是浑的,王嬷嬷把炖好的鸡汤撇去浮油,沥净渣滓又重新熬过一遍,这才显出清冽来。」 辛氏点点头,「你多跟王嬷嬷学着点,以后也能做一手好菜。」 少顷,杨修文吃完饭,将筷子搁在桌面上。 辛氏瞧见立刻也放下筷子。 文竹上前将杯碟收走,紧接着沏上热茶。 杨修文掂起茶盅盖,轻轻拂着水面上的茶叶,看着三人问道:「十六那天去灯会,你们听说灯塔差点倒塌没有?」 杨萱愣住,不知道杨修文是何意思。 杨芷却低呼一声,「差点倒了?我完全不知道,我跟大哥只顾着猜灯谜了。」 杨修文看着杨萱迷茫的样子,料想她肯定也不知道,便问杨桐,「你也没听说过?」 杨桐略思索,回答道:「我听怀宁提到过,确有此事。那天他买了一些木刻小玩意打算在灯会上赚点零用钱,就在灯塔旁边摆了个小摊位。说是有个锦衣卫的校尉先看出不对劲儿,还有宫里一位公公也在场。当时情况紧急,有人叫嚷说灯楼要倒了,怀宁怕引起恐慌,拿起臂搁把那人打晕了,还得了那位公公的赞赏。」 辛氏疑惑地问:「有什么不对劲儿?」 杨修文叹口气,「领了搭建差事的是靖王妃的奶兄,靖王因此被圣上斥责,那位锦衣卫的校尉反倒因此升了职。」 辛氏淡淡开口,「若非有靖王的关系,靖王妃的奶兄未必能搭得上工部营缮司,受牵连也在情理之中。」 杨修文道:「如果真是无心之过倒也罢了,就怕是有人故意从中捣鬼。瑶瑶,你想想,就怕出意外,灯塔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士兵看守,怎么就轮到锦衣卫的校尉指手画脚,而且偏偏司礼监范公公也在场?」 杨萱吓了一跳。 杨修文的意思是说,萧砺是一早就知道灯塔根基不稳固,但并未直言,直到看见范直,才故意当着范直的面儿揭露出来。 这事儿自然就报到圣上耳边了。 可事情的起因明明是她啊,萧砺刚开始根本不相信,是基于谨慎的态度才过去察看的。这根本是无妄之灾。 可杨萱不敢出声分辩。 说不定杨修文会追问,满大街数不清的男女老少,还有近百京卫,别人都没看出灯塔要倒,她的眼力就比别人强? 再者萧砺一个七尺高的大男人,会轻易相信一个陌生小姑娘的胡言乱语? 这叫杨萱如何回答? 做梦梦见灯塔倒了,梦见萧砺力挽狂澜? 如果真的做梦,怎么不先跟爹娘说? 这些问题杨萱一个都答不出来。 好在杨修文并不打算当着儿女的面儿谈论太多政事,而是转了话题对杨桐道:「年前有几个同窗进京述职,趁着这几天清闲我要去拜访他们,如果怀宁过来,让他把最近写的经论和策论留下,夜里回来我会批阅……你也要多读些时文,试着写一写,练练笔头。」 杨桐恭声应好。 杨修文便打发了三人离开。 回到玉兰院,杨萱有心想给秦笙写封信,嘱托她别把当时情形说出来,可又怕秦笙根本没当回事,她写信去,反而落了痕迹。 思来想去,杨萱决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她什么也不知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多久就是二月二。 二月二,龙抬头,下了一整天的雨。紧接着,像是银河开了口,春雨一场接着一场,春雷一阵接着一阵。 河畔柳枝开始抽出嫩芽,田间地头开始泛出新绿,蛰居的动物被春雷惊醒。 辛氏腹中胎儿也蠢蠢欲动,经过将近四个时辰的疼痛,终于在二月十八这日呱呱落地。 稳婆利落地剪短脐带,将婴儿身上的血污擦净,包上柔软的细棉布过秤秤了下,再用襁褓包裹好,交给站在院子里等候多时的杨修文,大声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是个小少爷,足足六斤八两。」 杨修文抱着孩子欢喜得合不拢嘴。 杨萱则拉着杨芷进了西厢房。 辛氏虚弱地躺在床上,满头满脸都是细汗,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腮旁,整个人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杨萱知道生产之痛,当即红了眼圈,心疼地道:「娘受苦了。」 辛氏无力地笑笑,「没什么苦的,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我这还是顺当的……你们瞧见弟弟没有?」 杨萱笑道:「爹爹抱着不撒手,不让我们瞧。」 辛氏见杨修文喜欢,欣慰地笑了,「我也没瞧清楚,不知道长得像谁?」 第三十五章 正说着话儿,秦嬷嬷端着热水进来,杨萱俯身去绞帕子,水很热,烫得她的手都红了。杨萱不敢兑冷水,也不叫苦,将热热的帕子覆在辛氏脸上。 辛氏满足地叹一声,「这下舒服多了,要不总是黏糊糊的。」 杨萱笑着另绞帕子再擦一遍,又换了干帕子。 这时杨修文抱着襁褓走进来。 杨萱迎上前,张开手臂,「爹爹,我抱一下弟弟。」 杨修文避开不让,「你力气小,别摔着他。」 「不会的,我会当心。」杨萱嘟着嘴恳求。 辛氏笑道:「让她抱一会儿吧,阿萱心里有数。」 杨修文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递过去。 杨萱左臂弯托住婴儿头部,右胳膊托在屁股处,轻轻晃了晃。 辛氏惊讶地道:「阿萱还真行,有模有样的。」 杨萱得意地说:「稳婆刚才就是这么抱的,我一看就会。」说着让给杨芷,「姐,你试试。」 杨芷扎煞着双手比划几下,「我不敢。」 杨萱笑道:「没事,弟弟很乖的。」低了头,看怀里婴孩的脸。 小婴儿两眼紧紧闭着,正睡得香。 莫名地,就想起她自己的孩子,夏瑞。 当年她怀胎时,夏太太隔三差五会给她炖肉汤,可她既要守父孝,又要守夫孝,根本无心下咽,仍是吃素食为多。 夏瑞生下来不算大,才只五斤六两,小脸红红的,皱皱的,跟猴儿似的。 可不到七八日就长开了,脸蛋上有了肉,粉嫩嫩的招人喜欢,偶尔还会张开没长牙齿的小嘴无声地冲着她笑。 等满月时,就已经能够分辨出他的眉眼来了。 脸型与神情随她,可那双桃花眼却是十足地像了夏怀宁。 也不知夏瑞如今怎样了,应该长大许多了吧,会不会突然想起她这个娘亲了? 杨萱心头一酸,忙吸吸鼻子,将几欲涌出的泪生生憋了回去。 杨修文上前接过襁褓,「给我吧,抱久了沉手。你跟阿芷先回去,你娘累了,容她睡一会儿,我在这里陪着就好。」 杨萱探头,瞧见辛氏果然阖了眼,便跟杨芷一道离开。 穿过西夹道时,杨芷心有余悸地道:「生孩子真这么疼吗,听着母亲叫喊,我的腿都发软。」 杨萱随口答道:「那是自然的,娘这是第二胎还好些,要是头一胎时间更久。」 杨芷窃笑,「说得好像你生过似的。」 杨萱马上醒悟自己说漏了嘴,急忙往回找补,「稳婆说得啊,你没听见?」 杨芷摇头,「我只顾得担惊受怕的,什么也没听见……萱萱,你怕不怕?」 杨萱默一默,轻声回答:「怕,很怕。」 怕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怕自己熬不过生产的苦,更怕再次与亲生骨肉生离死别。 杨芷伸手紧紧地握住了杨萱。 时隔九年,辛氏再一次生产,着实有些辛苦,几乎睡了足足三天,杨修文也在床前陪了三天。 第四天,杨萱起了个大早,又颠颠去西厢房。 屋里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出声招呼。 杨萱探头往里,瞧见杨修文正端着碗,一勺勺喂辛氏喝粥。杨修文似是做惯了的,等辛氏咽下一口,第二口已经等在唇边了,不徐不疾。 难怪下人们都不在,肯定是避出去了。 杨萱脸一红,正要悄没声地离开,杨修文已经看到她,将粥碗一放,唤道:「阿萱,你陪你娘说会儿话,我上衙去了。待会儿奶娘喂完弟弟,让她把弟弟抱过来。」 杨萱应声好,先送杨修文出门,又拿起粥碗继续喂辛氏。 辛氏笑道:「不用你,笨手笨脚的,我自己来。」坐起身,靠在迎枕上,将剩下半碗喝了。 这时秦嬷嬷走进来,将手里东西呈给辛氏看,「这是六只喜蛋,这是给舅爷做的衫子,另有两块细棉布的布头,是给舅太太的,再包了半刀纸和一盒墨。」 杨萱忙问:「是要去三舅舅家吗,我也去?」 辛氏道:「只去报个信儿就回来,不多耽搁……你爹爹不喜你们过去,等以后再说。」 杨萱央求道:「爹爹已经上衙了,咱们不告诉他就是。让我跟着去一趟呗,过年也没给三舅舅拜年。」 辛氏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应道:「那你赶紧去换了衣裳,快去快回。」 杨萱飞快地换好衣裳过来。 辛氏叮嘱道:「见了三舅舅就说我很好,洗三没打算过,前天已经往扬州写了信,没准你大舅舅他们会过来,到时候满月过得热闹些。三舅母要是给你贺礼,就先收着,别让她觉得咱们外道。」 杨萱一一应着,待辛氏说完,与秦嬷嬷和春桃一道,仍是坐了张奎的车。 过了西江米巷时,杨萱想起上次的事端,吩咐张奎道:「这次别停在水井胡同,你找个宽阔地方停下,好在带的东西不多,我们走过去便是。」 张奎道声「好」,把马车停得稍远了些。 杨萱戴着帷帽走在前面,春桃跟秦嬷嬷两手各提着东西随在旁边,刚走进水井胡同,正看到有人挑着一担水摇摇晃晃地走来。 虽然他只穿了件寻常的鸦青色裋褐,却掩饰不住那与生俱来的清雅从容。 杨萱眸光一亮,急步走上前,撩开帷帽的薄纱唤道:「三舅舅。」 辛渔脸上立刻绽出欢喜的笑容,「是萱萱?萱萱怎么想起过来了?」 杨萱刚要开口,只听旁边「吱呀」门响,从里面走出一人。 杨萱本能地抬头望去。 那人穿身土黄色的裋褐,腰间别一把长刀,因为瘦削,裋褐显得有些空荡。面相冷硬,一双幽深的眼眸阴郁而凶狠。 岂不正是萧砺? 杨萱愣一下,莫名地有些心虚…… 萧砺知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臆想他的? 会不会觉得是被她牵连,要跟跟她算账? 如果真的当着三舅舅的面问起来,她应该怎样才能把话圆上? 杨萱尚在犹豫,辛渔已经将肩上担子放在地上,笑呵呵地打招呼,「萧兄弟,是要出门去?」 萧砺淡淡应道:「有桩差事要办。」目光扫过杨萱,停了数息。 杨萱立时紧张起来,心思转得飞快。如果萧砺非要问,她就说凭感觉认为灯塔要倒,也只是猜测而已。 可萧砺飞快地移开视线,一句话都没说,面无表情地扬长而去。 杨萱心有余悸地喘口粗气。 辛渔笑道:「萧兄弟面相看着凶,其实为人不错,挺热心的。还有之前那个身材略胖的王兄弟也是个热心人。」 杨萱很是惊讶,诧异地问:「三舅舅怎么认识他们了?」 辛渔弯下腰,复将担子挪到肩上,一摇三晃地往前走,「前阵子劈柴,不当心伤了手,因为刚来不熟悉,没找到郎中,萧兄弟正好看见,给我敷了上好的金创药。王兄弟给我劈了一大垛柴禾,现在还没烧完。」 杨萱忙问:「哪只手伤了,严不严重?」 辛渔伸出左手,敷衍地晃了晃,「不严重,早好了。」说着,迈进门槛,扬声道:「清娘,萱萱来了。」 陆氏闺名陆悦清。 陆氏急忙迎出来,笑道:「刚才听着外头像是阿萱的声音,还以为耳朵不好使听错了,快进屋。」 第三十六章 杨萱瞧见西窗底下多了几只花盆,里面压着枝子,已经有嫩黄的新芽发了出来,便凑过去问道:「是养得什么花?」 陆氏答道:「压枝的是两盆月季一盆蔷薇,过几天就移到土里栽着,另外种了几样草花,还没发芽。你三舅舅说了,过几天天暖了,去弄棵梧桐树栽在院子里,树下摆张石桌石椅,夏天可以乘凉。」 辛渔已经将水倒进水缸里,提着水桶从屋里走出来,正听到陆氏的话,便笑着问道:「萱萱觉得种什么树好?」 杨萱想一想,回答道:「要是乘凉就种叶子多的树,或者桂花树,要是好看的,我喜欢西府海棠和白玉兰挺好。」 话音刚落,瞧见辛渔的左手,食指明显少了一个指节,断裂处尚未长好,颜色明显比别处深。 「三舅舅,」杨萱上前,抓起他的手,眼圈立刻红了,「还疼不疼?」 辛渔轻轻拍一下她肩头,柔声哄道:「早不疼了,萱萱不哭啊,没事的,一点不耽误干活。」 杨萱只觉得心酸。 曾经三舅舅每天只是莳弄花草、逗逗鸟雀,再就架着鸟笼子去逛古董铺子。 他眼力好,往往能淘到珍稀东西。 杨修文书案上摆着的那方刻着犀牛望月的澄泥砚就是三舅舅淘来,转送给他的。 这样一个不知生活疾苦的富贵闲人,现在却要亲自劈柴担水,说不定还得自己掏粪池。 当初三舅舅为什么要在众多宾客面前出丑? 杨萱与三舅舅相处虽然只有短短数月,可三舅舅能将麻衣贴身穿着,他就绝对做不出在祭奠礼之前夜宿青楼的事儿。 杨萱展开衣袖擦去眼角的泪,仰起头,低声问道:「三舅舅,您是不是早就想离开扬州,想跟白鹤书院分开了?」 辛渔怔一怔,手指移到杨萱腮边,轻触了下,「进屋洗把脸,当心让风吹皴了。」忽而又笑,「身上没带着帕子,怎么用袖子擦眼泪,都这么大的姑娘了。」 很明显是避开这个话题,不想回答。 杨萱吸吸鼻子,「换衣裳换得急,忘记了。」 陆氏已经兑好温水,绞了帕子。 杨萱擦把脸,从秦嬷嬷手里接过包裹,摊平在桌面上,将喜蛋拿出来,「有件大喜事告诉舅舅,我娘生了弟弟,十七那天生的。」 陆氏看着喜蛋惊喜万分,「上次你娘说就是这几天,没想到这么快,你娘身子怎么样,生得顺不顺当?」 旁边秦嬷嬷回答道:「太太是大前天一早开始发动,未初生下来的,还算顺当。不过太太这个年岁,又是许久没有生育过,着实受了些苦,这几天一直躺着休养。昨天洗三也没正经过,就请稳婆给二少爷洗了洗,太太说等满月一道过。」 杨萱接着道:「我爹已经给大舅舅他们写了信,说不定大舅母她们会过来。」 辛渔神情淡淡的,并没有多大反应,只开口问道:「孩子生下来多重,可有了名字?」 杨萱笑吟吟地回答,「刚生下来的时候是六斤八两,可我觉得这两天又重了,抱着沉甸甸的。爹爹一早就取好了名字,叫做杨桂,桂花树的桂。」 「杨桂,桂,」辛渔轻声念两遍,唇角浅浅露一丝笑,「姐夫和大哥一直能合得来。」 杨萱听懂了辛渔的话。 这时,陆氏已取出两个匣子,「长命锁是给桂哥儿的洗三礼,另外有块田黄石,留着桂哥儿长大了刻方小印。」 边说边打开匣子。 长命锁小小的一只,很普通的样式,份量也不重,色泽却极亮,像是新买的。而田黄石却已是有了些念头,质地温润光洁,隐约可见里面一条条细密的萝卜纹。 杨萱道谢收下,又将给辛渔的长衫和给陆氏的两块布头并纸墨取出来。 辛渔看到纸,笑道:「萱萱上次问我做纸笺的方子,我写下来几个,给你看看。」 大步往里屋寻了本小册子出来,翻着指给杨萱看,「水田笺和云母笺我以前都做成过,没有问题,另外几种我就是粗粗琢磨出来的,还没来得及试。」 杨萱翻来翻去爱不释手,娇声道:「三舅舅能不能借我回去抄下来,抄完了马上还给您。」 说话时,大大的杏仁眼圆睁着,小小的唇嘟着,粉嫩的脸颊像是春天枝头初初绽开的桃花瓣,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恳求。 辛渔忍俊不禁,「本就是给你写的,如今我没心思弄这些。你回去试试,要是做不成,咱们另想辙子。」 杨萱欢喜不已,高兴地说:「多谢三舅舅。我最近开始学下厨了,等做出好吃的点心,就孝敬给您和舅母尝尝。」 辛渔笑着拍拍她肩头,「萱萱真能干。」 杨萱记着辛氏说过的话,见无别事,遂提出告辞。 辛渔并不挽留,亲自送她往外走,边走边道:「往后萱萱少往这里来吧,别惹得你爹不高兴,让外人瞧见也不好……回去让你娘放心,我既是能够舍得家业出来,自然能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清娘。」 压低声音,「萱萱知道,舅舅手里不缺银子,不会真正为生活所迫。」 「可是……」杨萱迟疑着开口,「三舅舅买两个打杂的下人吧,最好是两口子,男的给舅舅看着大门,还可以劈柴担水,女的帮舅母洗衣做饭。」 辛渔思量片刻,点头,「好,且过去这三五个月,等入秋就买。」顿一顿,又道:「要是以后听到我什么不好的消息,千万别当真,舅舅虽然无能,基本的道义却是有的……也劝着你娘别跟着生气。」 不等杨萱反应过来,伸手拉开大门。 门外赫然就是杨家的马车,张奎手里拿一把大大的棕刷,正给马刷毛。 杨萱吃了一惊,问道:「不是让你在旁边胡同等着?」 张奎恭声道:「先前有位爷让过来,说靠边停着能容人通过就成,不用隔这么远,不方便……就是住在第五户那家的军爷,上回来时碰见过,个子挺高挺瘦。」 个子高而且瘦,八成就是萧砺了。 上次还因此而找茬,这回怎么就变了呢? 不过,马车停在这里本就不妨碍别人,杨萱没有多想,扶着春桃的手上了马车,跟辛渔挥了挥手。 张奎甩起马鞭,车稳稳地驰去。 秦嬷嬷低声开口,「姑娘,我觉得这边三舅爷的情形,最好先瞒着太太。太太在闺中时,跟三舅爷最合得来,要是知道伤了手,怕心里不自在。反正一时半会儿见不到,不如瞒到出了月子再说,姑娘觉得呢?」 杨萱想起三舅舅晃晃悠悠担水的模样,又想起他被剁掉一个指节的手指,沉闷地道:「好。」 辛氏知道了,也只是徒然跟着担心,何必给她添这许多烦恼。 秦嬷嬷又叹:「三舅爷年幼时候最是机灵,比大舅爷和二舅爷认字都早,学东西也快,别人都说以后三舅爷会继承老太爷衣钵……怎么活着活着就成这样了呢?」 杨萱默不作声地听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杨家角门。 第三十七章 夏怀宁正从里面出来,瞧见杨萱,目光一亮,合手做个揖,「师妹,」笑着解释,「我昨儿刚考完童生试,听说师母喜得麟儿,过来瞧一瞧,顺便跟阿桐谈谈考试心得。」 杨萱不冷不热地说:「这个时辰大哥肯定在书院,夏公子理应更清楚才对。」 说罢,并不理会他,淡漠地经过他身边,走进角门。 擦肩而过时,有淡淡的茉莉花香袭来。 这是独属于她的味道。 夏怀宁一颗心顿时火热起来,可随即又沉了下去。 杨萱这反应……也太过冷淡些了! 难道是在外面受了气,一时没藏住情绪? 夏怀宁疑惑不解,可细细想来,又觉得不对劲儿。 自从他拜杨修文为师,杨修文视他为子侄,杨桐待他若兄弟。偶尔的几次去内宅,辛氏也是非常地喜欢他看重她,就连杨芷,也会时不时地偷眼瞧他。 唯独杨萱,总是低着头好像看不见他似的,甚至出声招呼的时候,视线也完全没有放在他身上。 前世,因为初夜的粗暴,杨萱从不肯主动与他说一句话。 夜里,会用被子紧紧裹住身体,远远地躲在床边。 待她入睡,夏怀宁会靠过去,展臂将她揽在怀里。 她喜欢用掺着茉莉花的皂块濯发,枕畔被间便染上浅浅淡淡的茉莉花香,整夜整夜萦绕在他鼻端。 那种感觉,不啻于是种折磨,可夏怀宁甘之若饴。 成亲第八天,杨萱终于主动与夏怀宁说了第一句话。 她说:「能不能请你打听一下,我爹娘因何下狱,关在哪里?」 可惜,他既没本事,也没有门路,只能把街头听来的闲言说给她。 再过两天,杨家阖府问斩。 夏家刚办喜事不足一月,且杨家又是获罪而死,夏太太怎可容杨萱着素? 夏怀宁偷偷去买了白烛,对杨萱道:「在外头不好守孝,你就在屋里守。」 杨萱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低低说了声,「多谢!」 没过多久,杨萱查出有了身孕。 夏怀宁再没碰过她,而与她在一起的七夜,便是前世他仅有的跟女子欢爱的经验。 前世杨萱恨他,他心里明白,可这一世,他们是完全没有交集的两个人。而且,他每次来杨家都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所带礼物也都是用尽心思。 既不过于贵重超出常理,又完全投了杨萱的喜好。 不管怎么说,杨萱都没有仇视他的理由。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或者杨萱天生谨慎,对其它外男也是这种冷冷淡淡的态度? 夏怀宁想弄个清楚明白…… 杨萱回府后,连衣裳都没换,先去了西厢房。 虽已是入了春,可总有些春寒料峭,西厢房里仍燃着火盆,进门便是一股热气。 辛氏斜靠在墨绿色的大迎枕上,掌心捧着样东西,正瞧得入神。 听到脚步声,辛氏抬头,唇角绽出温和的微笑,「萱萱你过来看看,这好不好玩儿?给你弟弟的贺礼。」 杨萱脱下天水碧的棉布斗篷,凑上前,见是只青灰色的玉鼠。 玉鼠约莫婴儿拳头大小,尖嘴圆耳,滚圆的肚子,雕刻得活灵活现憨态可掬。 今年是鼠年,杨桂属鼠。 杨萱猜想十有八~九是夏怀宁送来的,敷衍地说了声,「还行,就是颜色不好,灰不灰青不青的,不像是件好东西。」 辛氏无奈地笑,「这是火石青,是岫岩玉,玉的品相在其次,我让你看雕工。你看见没有,老鼠爪子还攥着花生呢。」 杨萱不忍拂辛氏兴致,仔细端详番,果然瞧见老鼠前爪下面露出半截花生壳。而最妙的却是鼠目,刚好借了玉石上两处黑点,显得亮晶晶的,分外有神。 说起来,辛氏有时候还跟少女一般,最喜欢这种有趣好玩的小动物。 夏怀宁也太会投机了。 前世,他可不是这般斯文、沉稳、肯用心思的人。 夏太太出身渔家,一根肠子通到底,说话骂骂咧咧的。早晨天还没完全放亮,就扯开嗓门骂下人偷奸耍滑,能嚷得家里人全都听见。 夏怀宁随她,也是动不动脸红脖子粗的,说话扯着嗓子跟吵架般,有时候听到夏太太哪句话说得不爱听,摔了门就走,丝毫没有礼数。 起初杨萱百般不适应,听到摔门声就会吓得抖一抖,慢慢就视若无睹听而未闻。 至于礼物,杨萱没见过夏怀宁孝敬夏太太什么东西,伸手去讨银子却是常有的事儿。 只是在她面前还能收敛些,不曾冲她喊叫过。 夏怀茹跟夏怀宁脾气差不多,不同的是夏怀茹手里有钱,吃穿上不受夏太太拿捏,反而在夏太太跟她讨银子的时候,说两句酸话报复回来。 没想到重生回来,夏怀宁除了模样跟前世一般无二之外,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性情学识都跟变了个人似的。 但不管变得如何,只要看到那张脸,杨萱就会从心里往外不自在,就想避而远之。 她记得前世的这个时候,杨家跟夏怀宁完全搭不上干系,自己也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这一世倒好,竟然是阴魂不散了呢。 杨萱无奈地摇摇头,取出陆氏给的两只匣子,「长命锁是补上弟弟洗三的,田黄石说留着给弟弟刻印章。」 辛氏没在意长命锁,倒是托着田黄石看了许久,「这是你外祖父的旧物。之前你外祖父为了磨练你三舅舅的性子,让他学习篆刻。你三舅舅在外祖父案上瞧见这块石头,非要讨了去。你外祖父怕他刻坏了,特地嘱咐等他刀法练熟之后再雕刻,免得暴殄天物。谁想到你三舅舅没长性,刚学个皮毛就抛下了……你可别学你三舅舅,今儿寻思这个,明儿惦记那个。」 杨萱连忙道:「我知道了,娘也真是,明明是说三舅舅,怎么又扯到我身上?」 辛氏笑道:「因为你也有这个习气,给你提个醒儿。对了你三舅舅怎么样,能过得惯?还有你三舅母,她身体可好?」 杨萱隐去三舅舅受伤之事,只挑了好的说,「舅母在盆里压了月季和蔷薇枝子,打算下个月移到院子里,三舅舅还说买一棵梧桐树留着乘凉。我觉得不如栽桂花树,开花之后可以酿桂花酒,做桂花酱……厨房里堆了好几棵白菜,三舅母说中午包白菜馅饺子,留我吃午饭。若不是娘吩咐我早去早回,我还想尝尝三舅母的手艺。」 辛氏欣慰地笑,「适应就好,我还怕他们不习惯。」 京都人喜欢冬天里囤许多萝卜白菜在家里,逢年过节或者来了客人习惯包饺子待客。 而扬州很少包饺子,也没有囤菜蔬的习惯。 辛氏将田黄石仍放回匣子里,等拿起长命锁时,又忍不住唉声叹气,「你三舅舅从扬州到京都,一路花费了不少银钱,典房又花了二百两,也不知道手头宽不宽余,还花钱买这个干什么?都是些应景的东西,中看不中用,你小时候收了五六只,都不曾戴过。」 孩子年幼时戴着难受,而且喜欢乱抓怕划破手,等长大了又不愿意戴这么幼稚的物件。 也只三四岁时能勉强戴几天。 杨萱笑道:「这总是舅母的心意,不送这个又没有别的可送……对了,姐来过吗,有没有问起我?」 第三十八章 「怎么没问?你刚走她就来了,」辛氏欠身从床头矮几的抽屉里掏出一双鞋,「鞋做好了,让我试了试,又弹了两首曲子。我看她眼底有些红,让她回去歇着了。」 这双鞋,早在还没完工的时候,杨萱就见过。 鞋底是青布包边,里面再衬一层白棉布,挺硬结实;鞋面是天水碧的锦缎,绣了两朵紫玉兰。 杨萱给她出主意,绣紫玉兰的时候用两根紫色丝线掺一根银线,走动时不经意间会有银光闪动,既漂亮又雅致。 杨芷果然听从她的建议,将之前绣好的部分拆掉重新绣了,花费了许多工夫。 尤其是纳鞋底,因为想舒服不硌脚,鞋底用了九层袼褙。 普通绣花针根本扎不透,得先用锥子钻孔,再用大粗针纫了麻绳钻进去,拔针的时候少不得借助小钳子夹出来。 缝上七八针,再用锤子敲打几下,以便袼褙更加紧实熨帖。 单只纳鞋底,杨芷便用了足足十天工夫,食指的指腹都勒出道红痕来,既费时又费力。 杨萱当即打消了学做鞋的念头。 此时,见到这双完工了的些,杨萱忍不住抱怨,「做鞋很费事,这半个月姐都没空理我,而且白天她总是去西跨院,都看不到她人影儿……我不想去姨娘那里。」 辛氏笑道:「阿芷有正事干,哪能天天陪着你胡闹?西跨院本也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你一个嫡出的姑娘往姨娘哪里跑什么?再者,你去了也不方便,姨娘有些体己话就不好对阿芷说了。」 杨萱迟疑着道:「姨娘会不会把姐教坏了?」 辛氏「噗嗤」一笑,却是坐起身,耐心地给她解释,「你九岁多,也该懂事了……撷芳以前是丫鬟,现在是姨娘,从身份上一辈子都越不过我去。她虽然生了两个孩子,可都是我教养的,阿桐自不必说,从认字到描红都是我手把手教的,如今又读着书,当知道长幼有序嫡庶有别,而嫡母跟姨娘更不可同日而语……至于阿芷,王姨娘还指望我给她说门好亲事,以后阿芷在婆家受了委屈,也得依仗我这个嫡母上门去讨道理,难不成还能指望她这个姨娘?王姨娘最多就是贪图财物,只要别狮子大开口,就由她去,说起来阿芷也是咱们杨家姑娘,陪嫁太过寒碜,大家脸上都无光。」 说这一会儿话,辛氏便有些困倦,复又躺下,对杨萱道:「我稍微眯一会儿,你先回去吧,等吃中饭的时候再过来。」 杨萱点点头,起身帮辛氏掩好被子,低头时瞧见她眼角不知何时多了细细的鱼尾纹。 恍然记起,辛氏已经三十余三,这次生杨桂,虽说顺当,可仍是伤身伤神,憔悴了许多。 杨萱在床边默默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开。 春风迎面吹来,略有些凉,却让人神清气爽为之一振。 玉兰院的白玉兰已经盛开,满院子都是浓浓的甜香。 再过几日,府门口的柳枝已经变得翠绿,桃花也开起来了,热热闹闹蓬蓬勃勃。 三月初八,是杨芷的十一岁生辰。 辛氏尚在月子里,加上不是整生日,就没有大办,只让王婆子煮了盆长寿面。 饭后,杨修文上衙,杨桐上学,杨萱姐妹则到西厢房陪辛氏说话。 辛氏打发文竹将她的妆匣拿过来,从里面取出一只赤金蝴蝶簪,对杨芷道:「你过来,我给你戴上。」 杨芷上前,矮了身子。 因是生辰,她今天穿了件嫩粉色褙子,褙子的领口与袖口缀了襕边,密密地绣着绿萼梅。乌黑油亮的头发梳成双丫髻,却有两缕结成了麻花辫,垂在腮旁。 辛氏小心地将金簪插在发髻旁边,打量下,笑道:「好看。」 杨萱捧了镜子过来,「姐照一下,真的很漂亮。」 杨芷半信半疑地抬眸。 金簪上的蝴蝶是用极细的金线盘绕而成,蝶翼嵌着细小的红宝石,那对蝶目则用了黑曜石。每当她侧头或者说话时,蝶身会颤巍巍地抖动,红宝石也会发散出耀目的光芒,较之平常更添三分颜色。 杨芷很满意,却局促地说:「母亲,这金簪是不是太贵重了?」 辛氏笑道:「你长大了,往后少不得去亲近要好的人家走动,该有几件像样的首饰充充门面。你戴这个就挺好看,我以前还收着几样差不多的侧簪和顶簪,等哪天空闲了找出来给你们分分。」 杨芷忙屈膝行礼,「多谢母亲。」 辛氏笑笑,看向杨萱,「你过生日,阿芷给你绣了帕子,今天阿芷生辰,你可备了礼?」 杨萱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两只荷包。 荷包都是绣的桂花。 一只是大红色锦缎上绣着团团簇簇米白色的银桂,另一只则是石青色锦缎上横一枝倾斜的金桂。 桂花看着简单,其实很不好绣。花朵太密显得拥挤,花朵太疏,又缺少美感,像是即将凋零似的。 最重要的便是配色,用色彩的浓淡才凸显花朵的层次。 杨芷细细端详番,很是意外,「萱萱几时绣得这么好了?」 杨萱得意地说:「早就这么好了,前阵子我给弟弟做的肚兜,也绣了桂花,娘就夸过我。」 话音刚落,便瞧奶娘抱着杨桂走进来。 杨萱忙上前接在手里,轻轻地哄着。 杨桂吃饱喝足又刚小解过,正是精神旺盛的时候,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杨萱。 杨萱笑着逗她,「看姐姐长得漂亮吧,你要是听话,姐还给你做肚兜。」 杨桂无声地咧开了嘴。 杨萱忙让杨芷看,「弟弟笑了,你瞧他嘴边有对小酒窝,像我。」 辛氏忍俊不禁。 正其乐融融时,院子忽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紧接着夹棉门帘被撩起,杨修文铁青着脸阔步而入。 门帘在他伸手落下,重重地打在门框上发出「咣当」的声音。 杨萱手一抖,连忙将杨桂放在辛氏身旁。 辛氏讶异地问:「老爷这么早就下衙了?」 杨修文「哼」一声,怒道:「你还有脸问,你可知道三弟做了什么?在扬州丢人显眼不算,现在又把人丢到京都来了,我还哪有脸面去衙门?」 辛氏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茫然地问:「三弟怎么了?」 杨修文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猛地一拍桌面。 杨桂受惊,立刻「哇哇」大哭起来。 辛氏忙将他抱在怀里,安抚般拍了拍,低声道:「师兄且收着点儿,孩子们都在呢,别吓着孩子。」 杨修文重重出口气,这才看到屋子里的杨萱两人,沉声道:「你们都出去」,又吩咐奶娘,「把二少爷抱走。」 奶娘匆匆从辛氏手里接过杨桂离开。 杨萱与杨芷面面相觑,低低应声「是」,屈膝行个礼,随后跟了出去。 走出门外,杨萱有意放慢脚步,就听到辛氏隐忍的声音,「到底怎么回事,师兄这么大火气?」 杨萱还要再听,被杨芷用力拉着离开了。 杨萱百思不得其解。 在她记忆里,杨修文从未对辛氏大声喊叫过,更遑论当着她们的面儿。 三舅舅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以致于杨修文如此生气,竟然不顾公事,气冲冲地回家朝着辛氏发火了呢? 第三十九章 因为这个变故,原本要庆贺杨芷生日的家宴也取消了。 各人都在各自的住处用饭。 饭后,杨桐到玉兰院给杨芷送生辰贺礼。 是他亲笔抄录的一本琴谱,上面不但有广为流传的名曲,还有不少民间小调。 杨芷惊喜不已,一边翻着一边问:「真难得这么多琴曲,大哥从哪里抄来的?」 杨桐回答道:「书院里有位擅长抚琴的同窗叫张铎,他酷爱收集琴谱,我跟他借了两本回来。」 杨芷感激地说:「多谢大哥,抄录琴谱肯定花费了许多时间,等让萱萱做一次梅花汤给大哥补补。」 杨萱知杨芷是借此来开解自己,佯怒道:「哪有这样的道理,大哥是因为你花费工夫,怎么扯到我头上了?再说阳春三月,梅花都开败了,到哪里寻梅花去?」 杨芷笑道:「那就做桃花汤,我看那个模子说是桃花也能含混过去。」 「切,」杨萱撇嘴,没好气地问:「桃花能吃吗?」 杨桐想一想,开口道:「《千金药方》说每日取桃花三瓣泡水,空腹饮用,可细腰身。《图经本草》上说用酒浸泡新鲜桃花,可使容颜红润。看来桃花有驻颜之效,吃几朵桃花有利无害。不过,你们姑娘家吃就好,我是男子,容颜美丑不算什么。」 杨萱启唇一笑,对杨芷道:「听到了吧,大哥说不喝桃花汤,姐还是另外想法子还礼吧。」 杨芷做无奈状,歪头想想,笑道:「先前的袼褙还剩了些,我给大哥做双鞋吧。大哥抬脚我量量尺寸。」 杨桐没客气,扯了长袍袍摆,抬脚踩在椅子上。 趁着杨芷量尺寸的时候,杨萱提起杨修文那股无名火,「……莫名其妙地就拍了桌子,大哥可曾听说过什么?」 杨桐皱眉,「我整天都在书院,回来后也没听到什么消息,要不我问问松枝,他每天跟随父亲左右,想必应该知道。」 杨萱摇头道:「不用了,爹爹把我们赶出来就是不想我们知道,问了松枝肯定会惊动他。万一再生气呢?明天我问问娘。」 杨桐道声好,「我也打听着,有信儿的话等明天告诉你。」 送走杨桐,杨萱看了会书便洗漱上床。 月色清浅,将玉兰树的影子映在窗棂上,微风一吹,影子摇晃不止,光怪陆离。春风自窗缝丝丝缕缕地钻进来,满屋子淡淡的甜香。 杨萱大睁着眼睛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那天辛渔说过的话,「如果听到什么不好的话,千万别当真……舅舅虽然无能,可基本的道义是有的……」 这就是说,即便三舅舅有什么惊世骇俗之举,也无需担心,因为有可能是三舅舅故意为之。 可三舅舅为什么不让她告诉辛氏,辛氏那么牵挂他? 如果当时她多问一句就好了。 杨萱思来想去,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阖了眼,第二天却是醒得早,匆匆地梳洗完就赶去西厢房。 辛氏仍在床上躺着,像是尚未起身,而杨修文俯身站在床边正解劝什么。 见到杨萱,杨修文神情明显一松,温声道:「阿萱,过来陪你娘用早饭,我衙门里有事,要早点过去。」 不等杨萱答应,竟是急匆匆地离开。 桌上摆着两样咸菜、两碟炒菜,一碟花卷一碟蒸饺,还有一小盆炖得浓稠的红枣薏米粥。 旁边的碗跟筷子都是干净的,看来不但辛氏没吃饭,杨修文也没吃。 杨萱走到床边,低低唤了声,「娘,起来吃点东西吧。」 辛氏侧身坐起来,斜靠在迎枕上,眼底有明显的青紫,看起来很憔悴,「吃不下。」 杨萱胸口一滞,却笑着解劝,「娘以前不是说过,人要是不吃饭,一整天都没有精神。我也没吃,正好陪娘喝碗粥,再耽搁会儿,怕是要冷了。」 辛氏默了默,起身穿上外衫。 她仍是穿着之前的湖绿色袄子,先前怀着胎儿,袄子做得有些肥大,现在穿在身上,空荡荡的,看上去非常瘦弱。 怀胎十个月,辛氏半点没长肉,反而更加瘦了些。 辛氏将头发简单地绾成个圆髻束在脑后,净了脸,在桌旁坐下。 杨萱已经盛出两碗粥,又夹一只蒸饺放在辛氏面前的小碟中。 辛氏温声道:「阿萱你吃,我自己来。」将那只蒸饺吃了,又浅浅地喝了小半碗粥就放下筷子。 杨萱心里藏着事儿,原本也没什么胃口,可她年纪小饿得快,昨夜吃的那点东西早就没了,肚子里空落落的。 一只蒸饺刚下肚,就将饿劲儿勾出来,竟是吃了两只花卷,两只蒸饺,喝了整整一碗粥。 才心满意足地将筷子放下。 辛氏唇角绽出一丝温柔的浅笑,抬手替她拭去腮旁一粒饭渣,唤文竹将杯碟撤了下去。 杨萱喝口茶,漱过口,因见辛氏眼底发青,眸里布着细细的血丝,料定她夜里也没睡好,便道:「娘再歇一会儿吧,睡个回笼觉,养养精神。」 辛氏摇摇头,「不用,我不困。阿萱,你将秦嬷嬷找来,让她吩咐张奎套车,我要出门。」 杨萱大惊失色。 辛氏还没出月子,而且春天正是风大的时候,倘若被风吹着伤了元气,一辈子都会头疼。 连忙劝阻道:「娘要去哪里,有事情吩咐我就是。」 「这事你办不了。」 「我能办,」杨萱又道:「我长大了,您让我试试?」 辛氏温柔地笑笑,语气很坚决,「你真办不了,去找秦嬷嬷吧。」 杨萱不动弹,继续问:「娘,娘,昨天爹为什么发那么大脾气,舅舅做了什么?」 辛氏犹豫好半天,才下定决心般,开口道:「本不该跟你说,可是……你知道也好,你爹也是没法子,不能怪他。」 却原来是辛渔不知从何处知道京城有处耍钱的地方叫逍遥馆,最近都在那里胡混。 这几天突然走了狗屎运竟然赢了钱。银子在手心还未捂热,便被人怂恿着去了杏花楼。这下可好,赢得钱尽数挥霍了不说,还倒欠杏花楼八十两银子。 杏花楼将人扣下了,放话说三天之内拿着钱赎人,如果过了三天,就送到顺天府大狱。 辛渔在京都没有别的亲戚,只能报出杨修文的名号。 如果杏花楼的小厮悄没声地将杨修文叫出来,借八十两银子,兴许人就赎回来了。可小厮不知道怎么想的,到了翰林院门口,二话不说,吵吵嚷嚷地喊着杨修文的名字,让他带钱去杏花楼赎人。 翰林院尽是饱学之士,其中还有不少大儒,怎容得如此伤风败俗之事? 当下便对杨修文侧目而看。 杨修文又羞又囧又气,甩着袖子出去对小厮道:「我不认识什么辛家三老爷四老爷的,他的事情别扯在我身上。」 小厮扯着脖子嚷,「我不管,是辛三让我来找你,说他是你的小舅子。小舅子出事不找姐夫还能找谁?你别想赖银子,少一文都不行,若是今明两日见不到银子,你那小舅子就等着去下牢狱……连婊~子的钱都赖,真没天理了,亏你看着斯斯文文的像个读书人。」 第四十章 杨修文何曾受过这种羞辱,顿时勃然大怒,斥道:「辛三早被辛家驱除家族,现今与我半点关系都没有。你就是说破天,我也绝不可能给你半个铜板。」说罢便要进翰林院。 可抬头瞧见同僚们在里面探头探脑指指点点,又没有脸面进去,只能满腹怒气地往家走。 杨修文素日最重声名,平白无故地受此屈辱,怎能忍得住,所以进得家门就把怒气发作到辛氏头上。 杨萱隐约有些明白三舅舅的用意。 可三舅舅做点什么不好,为什么三番五次地败坏自己的名声?不管是赌钱还是逛窑子,都是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事情。 杨萱有心劝慰辛氏,又无从开口。 遇到这样的事情,凡是上点心的人,都不可能不生气。 没办法,只好问道:「娘套车是想去哪里?」 辛氏无奈地回答:「还能去哪儿,首要的先把人赎回来,否则送去大狱,不管有理没理,一准儿要扒层皮下来。」 去杏花楼的确不是杨萱能办成的事儿,可杨萱也不想让辛氏出去奔波,遂道:「娘牵挂三舅舅,可也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身体。况且昨儿已经过了一天,说不定三舅母把人接回家了呢。还是先让秦嬷嬷去水井胡同问问,如果人回来了最好不过,要是没回,秦嬷嬷正好带着银子跟三舅母跑一趟接人。」 辛氏想想,点头道:「先去问问吧,如果没回来,我亲自跑趟杏花楼。不为别的,你大舅把他赶出门,你爹不认这个小舅子,我这个当姐姐的认他,管他,我不怕连累名声。再者,我也想趁机劝劝他,不能破罐子破摔,别人瞧不起他,他就更应该活出个人样来。」 杨萱默然无语,出门找到秦嬷嬷打发她去了水井胡同。 再回到西厢房,辛氏又吩咐她,「你往东次间去,在衣柜最底层左边的抽屉有一只匣子,把匣子拿过来。」 杨萱又颠颠去了东次间,打开抽屉,里面果然躺着一只海棠木的匣子。 匣子约莫尺许见方,涂着朱漆,盒盖上绘着国色天香的图案,四只角上分别镶着螺钿,盒盖上挂着把小巧的铜锁。 非常精致。 杨萱心潮澎湃。 前世,她三朝回门,辛氏就是把这只匣子交给了她,里面盛着辛氏几乎大半辈子的积蓄。 她居住在田庄,平常没什么花费,匣子基本没有动过。 也不知夏太太会不会原封不动地交给夏瑞? 杨萱拿着匣子心神不定地将交给辛氏。 辛氏自荷包里掏出钥匙开了锁,里面放着田契房契等文书还有十几张银票。辛氏取出两张小额的,又找出一张三百两的,将匣子仍然锁上。 杨萱不解地问:「怎么要这么多,不就是八十两吗?」 辛氏道:「赎了人回来不能再让他游手好闲,总得给他寻条出路,你三舅舅闹腾这两次,是别指望科考了,我想让他盘间铺子,做个小本生意。」 杨萱想起辛渔的用意,劝道:「娘别一下子给这么多,万一三舅舅又拿去赌了呢?先过上三两个月,如果三舅舅真能听得住劝,再置办铺子不迟。」 辛氏思量片刻,叹道:「也是,你说的有道理,且等一阵子吧。」复开锁,将那张三百两的银票放进匣子里。 过了不大工夫,秦嬷嬷回来了,叹着气道:「舅太太在家里哭呢,昨儿往左邻右舍借银子,借了个遍,也没人借给她。刚才又去当铺,可那家里都是些破铜烂铁,哪有件像样的东西,东凑西凑连十两银子没凑出来。」 辛氏「腾」地站起来,「我去趟杏花楼。」 秦嬷嬷忙劝道:「太太身上恶露没干净,即便不怕风吹,可也不方便在外面行走。我伺候太太这么多年,办过的事怕有上百桩,太太要信得过我,我就跑这一趟腿。」 辛氏淡淡道:「我信嬷嬷,可我想亲自去。」 语气虽轻,却是坚决。 杨萱见拦不住,咬牙道:「我也跟着去。」 辛氏扫她一眼,「去便去吧,到了之后老老实实地留在车里,不许下去走动。」 杨萱答应声,飞快地回屋换了衣裳。 辛氏也重新打扮过,穿了件银红色穿花百蝶褙子,头发梳成如意髻,戴一支赤金牡丹花簪,脸上敷了铅粉,又浅浅扑一层胭脂。 整个人富贵又清丽,令人不敢小觑。 出门时,秦嬷嬷拿一件云缎披风笼在辛氏肩头,又将帽子扣在她头上。 三人坐上马车朝杏花楼驰去。 刚走到碾子胡同,杨萱就敏锐地察觉到空气里多了脂粉的香气,而车外胡琴檀板的咿呀声,歌女舞姬的嬉闹声,还有公子哥儿的调笑声,交织在一起真真切切,仿佛撩开车帘就能看到说话之人。 杨萱敛住心神,坐得笔直,半点不敢往外看。 行了约莫盏茶工夫,张奎停下车,「太太,到了。」 辛氏叮嘱杨萱,「好生待着」,扶着秦嬷嬷的手下了马车。 车帘晃动,杨萱瞧见旁边小楼门口站着的女子,分明才是三月天,她们却早已换上了轻薄的纱衣。 透过纱衣,能看清她们身体的轮廓,以及肚兜上的图样。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穿这样的衣服,真是……伤风败俗! 杨萱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急忙收回目光,老老实实地坐在车内。 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车帘掀动,辛氏面色惨白地回来…… 后面跟着愤愤不平的秦嬷嬷。 杨萱伸手扶辛氏上车,低声问道:「娘,怎么了,三舅舅呢?」 辛氏没好气地说:「不用管他。」 杨萱讶然,将目光投向秦嬷嬷。 秦嬷嬷看了眼辛氏才道:「三舅爷真是……真是,怎么变成这样了。太太为他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可好,在杏花楼里享艳福。还说不想回家,除非……」 「别说了,不要再提他,我没有这个弟弟。」辛氏眼眸发红,断然阻止。 秦嬷嬷仍是说出了口,「……说让老爷八抬大轿把他接出来。」 其实辛渔的原话是这样的,「姐夫既然不认我,说与我不相干,阿姐还来干什么?我在这里有得吃有得喝,还有人陪,快活得不行。」 辛氏好言相劝,「你姐夫只是说气话,我是你姐,怎可能不管你?咱们回去吧,陆氏还在家中等你。过了今明两日,你就要被送进顺天府大狱。你想想牢狱进去了可不好出来,而且不管有理没理,进门先是一顿板子。」 辛渔斜靠在美人榻上,怀里搂一位千娇百媚的妓子,懒洋洋地说:「今日有酒今日醉,这两天先享受着,享受够了进牢狱也不枉……就算是被打死,过不了二十年,老子又是一条好汉。」顿一顿,端起面前矮几上酒壶,对着壶嘴「滋溜」抿一口,「吧嗒吧嗒」嘴,「阿姐回吧,想要我出去也不难,只要你能说动姐夫,让他带人抬着轿子来接,我立马就走,一息都不耽搁。」 辛氏再劝,辛渔却翻来覆去就是这话,到最后竟是拍了桌子,「阿姐说我难为姐夫,我还真是难为他。他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认我,我就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我接回去。」 辛氏能如何? 第四十一章 要杨修文来接他,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儿。 无奈之下,只得悻悻离开,偏偏辛渔跟在后头追了句,「姐夫不愿意来也没问题,阿姐如果说句要跟姐夫和离,我也跟你走。」 辛氏气得心肝疼。 这是自己亲弟弟说出来的话? 别人都盼着自家亲戚和美幸福,她弟弟可好,竟然要亲姐姐和离! 辛家是诗礼传家,几时有过大归的妇人? 况且,她跟杨修文成亲十几年,恩恩爱爱举案齐眉,倘或没有辛渔这事,他们都不曾红过脸不曾争吵过。 而辛渔张口就是和离,辛氏怎可能不生气? 杨萱轻轻握住辛氏的手,柔声道:「娘别生气了,舅舅是一时糊涂脑子犯拧,娘不跟他一般见识。」 辛氏深吸口气,拍拍杨萱,咬着牙道:「都三十岁的人了,别人都是三十而立,他是越活越倒回去了……辛家怎么出了这么一个人?」 秦嬷嬷开口道:「太太,咱们是回去还是怎么?」 辛氏撩起车帘,仰头看着杏花楼富丽堂皇的门楼一时拿不准主意。 如果回去,这次岂不就是白来了,难道真要丢下辛渔不管? 可要不回去,她实在不愿意再见到辛渔,而且也没有把握来说服他。 杨萱默默地等着辛氏拿主意,无意中,透过撩开的车帘,看到一个人影从对面酒楼晃晃悠悠地走出来。 土黄色的裋褐,腰里别一把长刀,身材矮粗却是很健壮。 就是与萧砺合住在水井胡同那个姓王的胖子。 三舅舅曾经说过,王胖子是个热心人。如果他知道三舅舅在杏花楼,说不定会劝他回去,即便不能,请他们找几个人把三舅舅拖回家里就是。 杨萱打定主意,眼看着王胖子就要走远,顾不得跟辛氏招呼,忙不迭跳下马车,提着裙角追过去,边跑边喊道:「王大人留步,王大人留步。」 王胖子就是个小小的校尉,是锦衣卫最底层的军士,除去街头上那些小混混,还没有被称作「大人」,根本没想到是叫自己。 直到杨萱喊了好几声,他才狐疑地停下脚步。 杨萱忙乱地行个礼,气喘吁吁地道:「我是水井胡同第三家姓辛的那户人家的外甥女,以前见过。」 王胖子对这个漂亮的小姑娘还有印象,一下子就想起来了,笑呵呵地问:「你找我啥事儿?」 杨萱喘口气,「我舅舅欠了杏花楼的银子被扣下了,今儿我们带了银子来赎人,可舅舅不肯回去,能不能麻烦大人……」话没说完,就感觉背后凉飕飕的,紧接着一个低沉而冰冷,仿佛金石相撞的声音道:「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这声音! 杨萱莫名地颤抖下,回过身,面前果然是白杨树一般高瘦挺拔的萧砺。 他比她高半个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家大人呢?」 杨萱正站在他的阴影下,整个人被他遮住,忙往旁边挪开两步,指向马车,「我娘在那边。」 辛氏已经下了马车,正白着脸急匆匆地朝这边走来。 萧砺一手垂在身侧,另一手按在刀柄上,静静地等着辛氏走近,这才开口:「杨太太,看您打扮和岁数,应该是见过世面的。想必您也知道,但凡有父母带着年幼的姑娘来这里,都是为了什么?」 能是为什么? 正经姑娘没有人会来这边,哪怕是经过也不可能。在杏花楼门口打转的,只可能是爹娘来卖女儿。 辛氏面皮顿时涨得紫红,冲杨萱道:「阿萱,回马车上待着。」 杨萱明白萧砺的意思,焦急地解释,「大人,不是这样,是因为我舅舅……」 「阿萱!」辛氏厉声打断她的话,「赶紧上车。」 杨萱不敢再多语,磨磨蹭蹭地走到马车边上,再回头,看见萧砺正跟辛氏说着什么。 辛氏点点头,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又取出两只小小的银元宝交给了萧砺。 杨萱还要再看,却见萧砺突然侧头朝这边扫了眼。 纵然隔着丈余,冰冷的目光仍是像刀子般令人心悸。 杨萱赶紧踩着车凳爬上马车。 不多会儿,辛氏回来了,脸色稍微松快了些。 杨萱试探着问:「那位萧大人说什么了?」 辛氏「嗯」一声,「他要了十两银子酬金,今天就把你舅舅弄回去。」 十两银子? 杨萱错错牙,他还真能张开嘴要。 锦衣卫的校尉年俸三十六两,萧砺现下升任为小旗,俸禄不会超过五十两,这下可好,一开口两个半月的俸禄有了。 三舅舅不是说他是个热心人吗? 想必当初的金创药也不是白给的吧? 可是,既然求到他头上,也只能任凭他索要,否则三舅舅这么闹腾下去,谁知道又会惹出什么事来? 想到此,杨萱道:「等稍晚阵子或者明天,咱们再往水井胡同跑一趟,看看三舅舅是不是到家了,免得他们白收了银子不干活儿。」 辛氏点头道:「明天吧,今天怕是来不及,你爹兴许快下衙了。」 杨修文对辛渔成见很大,肯定不愿意辛氏过来,如果被他知道,说不定又得发脾气。 杨萱不想再看到杨修文跟辛氏争吵。 想一想,又开口,「待会儿嘱咐下张奎,让他瞒着些,别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 辛氏淡淡答道:「不用,瞒是瞒不住,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你爹会谅解。」 言外之意,往后不再管辛渔了。 杨萱沉默不语。 可能这就是辛渔想要的吧,跟辛家,跟杨家都撇清干系,撇得干干净净的。 杨修文下衙后,果然又跟辛氏起了争执,可到晚饭时,两人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并不像有过嫌隙的样子。 杨修文还体贴地替辛氏盛了汤,吃完饭也没有马上放筷子,一直等到辛氏吃完才放下。 而杨萱却又一次被罚了,是杨修文亲自下得指令。 禁足半个月,抄五十遍《女诫》,不得允许不准出玉兰院,就连一日三餐也只能在玉兰院吃。 杨萱愤懑地接受了处罚,一大早起来就开始抄《女诫》,直抄到胳膊累得发颤才停笔。 好在,辛渔的确被送回家了。 据说是萧砺叫了四个人将辛渔五花大绑,捆在牛车上推回去的。 一路上辛渔将杨修文骂了个狗血喷头,以致于王胖子看不过眼,掏出自己脏兮兮的帕子给他堵了嘴。 辛氏仍是打发秦嬷嬷去了水井胡同。 辛渔不让进,隔着大门骂杨修文不是东西,扬言两家一刀两断,永不往来。 秦嬷嬷再敲,门突然开了,迎面就是一盆冷水。 秦嬷嬷裙摆湿了大半,怒气冲冲地回来了。 从此,不管是扬州还是京都,大家都知道白鹤书院的辛老三彻底被家族和亲戚抛弃了,而辛老三也走上了吃喝嫖赌坑蒙拐骗的歪路。 就在杨萱禁足这天,夏怀宁春风得意地来到杨家。 他毫无悬念地通过了童生试,成为顺天府学的生员,也就是俗话所说的秀才。 秀才在见到官员的时候,无需跪拜磕头,而且如果在府学表现出众,每年有银两资助。 第四十二章 杨桐羡慕地说:「我听父亲说,今年顺天府学收生员百二十人,怀宁年纪最小,可造性必然最大。」 「哪里,哪里?」夏怀宁谦虚道,「真定府另有一人刚满十二,我比他大了半年有余,永平府也有个不足十二的少年才俊。而且我这完全是运气,第三场的经论跟先生让我练习的题目大同小异,若非有先生指点过,我也未必能有高分。」 杨桐笑道:「运气也是本事,不一定每个人都有你这运气。」 夏怀宁觉得这话千真万确。 每年或病死或早夭的人成千上万,可能够重活一世的除了他还有谁? 另外,通过童生试,虽然有了生员的名头,但并非每个人都有资格进入顺天府学,像那些白发苍苍或者分数很低的生员就被拒之门外。 府学门口贴出榜文那天,太子也在,还特地令人把他叫进去,打量他好几眼,沉声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既能临危不乱又有一身好才学,希望再过几年,你能堪当大任。」 夏怀宁知道,太子说这番话,不单因为他名列榜文前排,更有范直的功劳在里头。 他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小子愿跟随殿下,任殿下驱遣。」 太子笑着扶他起身,亲自将一枚碧绿得如同一潭湖水般的玉佩系在他衣袂旁。 能得未来国君青睐,这也是他独一份的运气。 夏怀宁启唇一笑,解开手里提着的包裹,露出里面的松木匣子,「我最近又寻到一些纸笺,你看如何?」 小心地将里面的纸取出来。 杨桐细细翻看,这一沓怕是有五六种纸笺,光洁如玉的是玉版纸,靛蓝如墨的是磁青纸,漆黑厚重的是羊脑笺,更有据说段成式曾赠与温飞卿的云蓝纸。 杨桐大喜过望,「二妹妹最喜欢各种纸笺,尤以收藏纸笺为乐,如果她看到,肯定非常高兴。多谢怀宁。」 夏怀宁挑眉,「你跟我还如此见外?你的二妹妹也便是我的师妹,岂不都是一家人?而且,又不花费什么工夫,去书局或者纸笔铺子见到了就顺手买几张,当不得谢。」 「该谢该谢,」杨桐拱手为揖,「你知道我最近课业加重,单是夫子布置的功课都勉强才能完成,两位妹妹是女子,更是轻易不得出门,难为你惦记着肯帮她收集,就为你这份心也该当致谢。」 夏怀宁亲热地捣他一拳,「行了,别说这些客气话,你记着欠我的情就好,将来是要加倍还的。」 「好,好,」杨桐笑着答应,又道:「对了,我大舅要来京都给阿桂庆贺满月,现下他是白鹤书院山长,在朝中略有薄名,人脉也颇广,父亲有意将你引见给他。如果你得闲的话,十八或者十九这几天过来一趟,彼此见个面。」 夏怀宁连声道好。 及至离开杨家,那张脸上堆砌的笑容立时消失不见。 他不想与辛农有任何关系。 前世,就是白鹤书院勾结朝臣扰乱政事,先被查抄,进而连累到杨家。 他才刚刚在太子面前露了脸,可以想见仕途会是一片光明,在这个紧要关头,他怎可能跟即将获罪之人交好,从而自毁前程? 其实,若非他心心念念地惦记着杨萱,想三聘六礼地娶了她,就连杨家,他也不会来往密切。 好在,杨修文为了避嫌,只在私下指点他,并没有大肆张扬,也不曾带他四处拜见大儒名士。除去杨家跟夏家,别人均不知两人还有师徒的名分。 夏怀宁记得清楚,夏怀远是启泰二十四年春天回的京都,回来刚一个月就被马蹄踢伤了。 夏太太先是往杨家索取了百两银子,请医问药半个月多仍未见好,又开始惦记起杨家的姑娘。所以拿出二两银子请了个媒人到杨家求亲。 夏太太原想杨家愿意把那个庶出的姑娘嫁过来就不错了,没想到竟然娶了个嫡女,而且陪送了那么多嫁妆。 一抬接一抬的嫁妆,把干鱼胡同堵了个水泄不通。 左邻右舍都跑出来看热闹。 夏太太站在门口,手里拿根炭火棍,抬进来一抬就在墙上划一道横,等到嫁妆发完,墙上的黑印都糊成一团,根本数算不清楚。 更为可笑的是,夏太太没有准备给抬嫁妆的人的赏钱,还是夏怀茹从自己的私房拿出几吊钱打发了人。 夏怀宁摇摇头,挥去过去那些不好的回忆,重新充满了信心。 他已经洞察了先机,又有超好的运气,再不会像前世那般不堪。他要置办一处体面的宅邸,要布置的整齐精致,要早早与杨萱定下亲事,赶在杨家获罪之前,风风光光地迎娶杨萱进门…… 晚饭后,杨桐去玉兰院把纸笺交给杨萱,「……怀宁送来的,他通过了童生试,最近比较有空闲,外出时无意见到就买了回来。」 杨萱原本挺高兴,听到此话立时垮下脸,将匣子往杨桐怀里一塞,「我不要。」 杨桐没想到杨萱会有此举,匣子险些落地,幸好他眼疾手快,一把捞起来,诧异地问:「怎么了,为什么不要,你不是最喜欢纸笺?」 「我是喜欢纸笺,可也不能乱收外男的东西。」杨萱鼓着腮帮子,没好气地说。 杨桐失笑,「怀宁又不是外人。来之前我已经呈给母亲看过,母亲知道此事……里面既无夹带,又得了长辈许可,收下无妨。」 「不要,」杨萱丝毫不通融,白净的小脸紧紧地绷着,非常严肃,「你认为夏公子不是外男,可我认为是。我已经九岁多了,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样。难道随便一个阿猫阿狗给我送张纸,我都要欢天喜地地收下?」 杨桐摇头,略带几分不满地说:「这是什么话?萱萱不好这样说别人。」 「本来就是这个道理啊,」杨萱瞪大双眼,「我就是不想收,不但是这次的,就是以前夏公子送来的东西,我都不想要。」 一边说一边将以前收在犄角旮旯的那只匣子翻出来,打开给杨桐过目,「这是木刻的兔子,这是上次的纸笺,再没有别的了吧?」 盖上盖子,塞进杨桐手里,「大哥还给夏公子吧。」 杨桐真的呆住了,两只手一手捧一只匣子,百般不解地看着杨萱。 杨萱因禁足,只穿了件半旧的青碧色袄子,头发梳个简单的纂儿束在脑后,耳洞里插两根小小的茶叶柄,浑身上下半点饰物都没有。 可就是这样素淡到极点的打扮,看上去却如空山新雨般令人见而忘俗。 尤其那双圆圆的杏仁眼,仿佛天上的星子,又黑又亮,可里面分明是不容拒绝的坚持。 她素日最娇软乖巧,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平白无故地犯起犟脾气来。 杨桐自是要顺着她,无奈地叹口气,「已经收下的东西怎么好退出去,而且也是怀宁的一片心意……这样吧,先放我那里,等以后再说。」 杨萱脸上终于显出笑,歪着头,脆生生地道:「放哪儿都可以,反正跟我不相干。以后要是大哥送我礼物,我肯定高高兴兴地收下,可要是经了别人手的,我定然不要的……以后还得嫁人呢。」 杨桐再一次愣住,既好笑又好气,「萱萱,你打算得也太早了。」 第四十三章 杨萱嘟起嘴,「未雨绸缪啊,娘说等入秋就要开始给姐姐相看了,我也得先准备起来。」 杨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半天才道:「那我就带回去了,以后会注意,不再随便把别人的东西送给你。」 杨萱甜甜地应一声,「谢谢大哥,大哥最好了。」 杨桐笑着摇了摇头。 三月十七,是杨桐满月的日子。 大舅舅辛农与大舅母并二舅母紧赶慢赶终于在三月十六赶到了。 一同来的还有辛农的幼女,已经满十岁的辛媛。 辛氏身上恶露已净,就搬回了正房院,叫秦嬷嬷带人把东西两厢房都精心收拾好,以便客人居住。 因为这个大日子,杨萱也特别被恩准放出来拜见各位长辈。 辛农今年正值不惑,可岁月根本不曾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仍是面如冠玉眉朗目清,着广袖深衣,衣裳是玉带白的,宽大的袖口上绣着清雅的水墨风荷,腰间束一条青色布带,头上插一黄杨木簪,气质温文举止儒雅,宛如皎皎明月惠风和畅。 三年前,杨萱去扬州奔丧,见辛农着衰服,只觉得他严肃沉闷,此时看上去,不但没有了先前的古板,反而有种成熟男子独有的从容淡定。 杨修文只比辛农小一岁,也是个气度颇佳的男子,可站在辛农面前却生生被衬得黯然无光。 反观大舅母,许是因为连接生了三个子女的缘故,体态臃肿不说,面貌也很显老相,尽管比辛农小四五岁,可看起来却像年纪比他大个四五岁。 而二舅母虽然体态也偏胖,气色却极好,白净里透着红润,非常富态。 杨萱与杨芷进去时,众人正七嘴八舌地谈论着一路进京的所见所闻,沿途各地的民俗趣事。聊完见闻又夸赞杨桂生得结实,两眼有神。 并没有人问起辛渔及陆氏的生活,没有人关心他们的衣食起居,甚至连这个名字提都没人提。 就好像辛家一直以来就是三兄妹,不曾有过年纪最幼的辛渔一般。 杨萱心中愤懑,却仍是乖顺地与杨芷一道给各位长辈问安,也收获了不少见面礼。 待行过礼,辛农吩咐下人搬上两把琴,「这是松越大师所制,听说你二人都喜弹琴,就跟他要了两把。」 松越是江南有名的制琴大家,据说每年只制一把琴,而且是雷打不动地二月二出琴。每到那天捧着重金前去索琴的人犹如过江之鲫。 而辛农竟然一下子就能要来两把,他在江南文士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两把琴都是桐木为板,蚕丝为弦,可琴身并不相同,一把是灵机式,一把是落霞式。 灵机式琴声幽静,落霞式琴声柔婉,辛氏那把旧的唐琴就是落霞式。 杨芷让杨萱先挑,「萱萱喜欢哪把琴?」 杨萱笑道:「我用得少,姐平常弹得多,还是姐先选。」 杨芷便没客气,伸手取了落霞式的琴,剩下一把自然就是杨萱的。 辛农温润浅笑,「试试琴声如何?」 这便是带有考校的意味了。 杨芷先弹,弹得就是她平日经常练习的《小江南》。 这首曲子她弹得已经相当熟了,起音便是一连串跳跃的,像是山涧清泉汀淙而下,渐渐汇入湖中。琴声由跳动转为沉静,由轻快转为缠绵,烟雨迷蒙中,有素衣女子穿着木屐撑一把油纸伞「嗒嗒」地踩在青石板路上…… 辛农双目微阖,凝神聆听,待得琴声停下,仿似仔细回味一番,才道:「不错,只是此曲意境朦胧清婉,阿芷用力太过,显得有些哀怨不平,有失本心。另外左手按弦略重,使得声音略显钝涩。」 杨芷虚心受教。 接下来轮到杨萱。 杨萱有些纠结,辛农在琴上的造诣远胜辛氏,而且看他刚才听琴的神态,认真而专注,自己定然没法糊弄他,就是选一首不熟的曲子也不行。 思量片刻,选定之前秦笙弹过的《风入松》。 她与秦笙又有不同,秦笙是完全遵循曲意来弹,而杨萱想得却是在大兴田庄时的生活。 清晨,伴着鸡鸣声起床,踏着露珠漫步田间地头;夜晚,枕一袖墨香入睡,房前屋后都是夏虫的低吟。 就是这样无欲无求平平淡淡,为什么夏太太仍不放过她,就因为夏怀宁不肯成亲就要置她于死地,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琴声由平缓转为急促,由悠远转为激烈,到最后竟是悲愤难抑,伤心欲绝,完全脱离了琴曲本意。 琴声戛然而止。 辛农盯着她看了许久,沉吟道:「琴为心声,你指法与技巧不错,只是……告诉我,你适才想到了什么?」 杨萱平复下心情,斟酌片刻回答道:「原本是想像着月静松枝停,风摇松枝动,后来却突然平地起波澜,狂风大作以致于树倒猢狲散。」 顿一顿,续道:「又想起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辛农显然听明白了她的话,慢慢踱到她身旁,「阿萱,你还小,这些事情你不懂。」 他衣衫上熏了香,浅浅淡淡的。 适才离得远闻不到,现在离近了,闻出来是一种可以使人清心悦性的妙高香。 杨萱吸口气,仰起头直视着他,「我虽然不懂,却也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知道蝼蚁尚且偷生。」 辛农启唇一笑,笑容清浅温润,「你也说是蝼蚁,人岂能跟蝼蚁相比?若是人人都不立危墙,那么我万晋大好河山谁去保卫?边关九镇,谁来镇守?习武者能保家卫国血染沙场,我等学子,也当为国效力,为民造福。」 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下来,杨萱顿时哑口无言。 辛农又道:「抛去大义,我们也有小家。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要想门楣光耀,就得抓住时机,逆流而上。」 杨萱咬牙,「可是,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将来也是他登基为帝。我梦见过,太子即位后改元丰顺。」 辛农叹口气,唇角露一丝不以为然的笑,「真是孩子话,梦怎可当真?」抬手拍拍她肩头,「一个姑娘家,别想这些没用的,你舅母带来许多江南新出的布料,你们三人去挑一挑,做几件漂亮裙子穿。」 杨芷上前牵住杨萱的手。 大舅母笑道:「料子都放在西厢房,走,咱们一道过去瞧瞧。」 辛氏跟二舅母也随着去了西厢房。 西厢房的地上摆满了舅母们带来的箱笼和大大小小的瓶罐。 大舅母打开箱笼,将里面的布匹一件件拿出来。 不得不说,江南在衣饰穿戴上要比京都时兴大胆得多,料子种类也多。 但是绢就有花绢、云绢、素绢还有罗底绢好几样,更遑论绸、锦以及缎。更为稀奇的是,还有四匹西洋布。 西洋布比轻容纱更显轻薄,几乎薄如蝉翼,颜色也素淡雅致,分别是竹根青、天水碧、醉仙颜和玉带白。 杨芷看得目不转睛,辛氏也爱不释手。 唯独杨萱丝毫没有兴致。 第四十四章 显而易见,大人们根本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用三句话就把她打发了,「你还小,你是个姑娘家,做梦怎么能当真?」 她该怎么办,难道说自己是再世为人,把前世发生的事情明明白白事无巨细地告诉他们? 他们会不会把她当成妖孽? 如果她是个有功名在身的男人就好了,就像辛农这样受人推崇的名士,恐怕他说大雪是白的,别人也会相信吧? 好像唯一一个把她的话听进去的就是萧砺! 她说灯塔要倒塌,秦笙都不相信,可萧砺却肯前去查证。 可萧砺本就跟随太子,而她总不能大喇喇跑到他跟前说,「以后太子要当皇上,可我爹和我舅舅都支持靖王,你得救他们一命。」 这也太荒谬了! 说不定萧砺又会板着脸问:「胡说八道,你家大人呢?」 张口「你家大人」,闭口「你家大人」,很显然也是把她当成孩子。 其实萧砺也才十七,比她大不了几岁,如果加上她前世活的二十一年,她比他还大四岁呢。 唉……如果能巴结上萧砺就好了,或者直接巴结上大太监范直,再或者巴结上太子殿下…… 可是,怎样才能巴结上他们呢? 太子殿下高高在上,她活了两辈子都不曾见过他的面貌;范直平常在宫里,没事不会出来溜达,而她也只是中元节那天见过一次;只有萧砺最有可能。 可她被拘在家里,又不能去找三舅舅,想要「无意中」碰到萧砺也不是容易的事儿。 正想得入神,感觉有人推了自己一把,杨萱恍然回神。 却是辛氏抻了那匹醉仙颜西洋布的一角正往她身上比试。 大舅母笑道:「阿萱生得白净,穿这样的浅红正合适,就是料子太透了些,不好见人。扬州那边穿这种料子的,都是里面另外再衬了衣裳。」 杨芷道:「先前我做过条轻容纱的,跟这个差不多。」说着打发素纹将那条层叠裙找来。 大舅母抻开仔细看了看,夸赞道:「你这条好,轻容纱没有从头包到尾,显得利落多了……正好再做件袄子搭配起来。」 辛媛见了艳羡地说:「阿芷姐,我能不能照样子也做一条,不完全相同,我不往上绣莲花。」 「你喜欢就做,一模一样也没事儿,」杨芷完全不介意,「我这也是萱萱想出来的法子。」 辛媛高兴地说:「谢谢阿芷姐,我临来前也做了很多新式样的裙子,我都找出来,你看中哪条就拿去穿,我觉得咱俩高矮胖瘦差不多。」连声唤着她的丫鬟秀橘开箱笼。 大舅母嗔怪一声,「看把你兴头的,以后有得是机会让你显摆,这满地都是东西,非得今天折腾人?」 二舅母乐呵呵地开口,「随她们去吧,正是爱打扮的年纪就得多打扮,否则到了咱们这岁数,腰跟水桶似的,有了好样子也穿不上身。」 「可不是?」大舅母连连点头,又看向辛氏,「小姑还行,仍然是一把细腰。」 辛氏笑道:「嫂子们是没有心事,心宽体胖,我是让孩子愁得,想胖胖不起来。」 大舅母想起辛氏之前为了求子到处拜神拜佛,叹一声,「这下可好了,总算否极泰来,不用再发愁了。」 这空当,秀橘已经把专门盛着辛媛夏装的箱笼找出来,里面分门别类地放着四只包裹。 辛媛将最大那只提到炕上,解开包裹,把里面的裙子逐一摊开,整整摊了半面炕。 杨萱讶然。 才住这几天,用得着带这么多裙子? 似乎还不止这些,另外还有三只包裹。 辛氏也有些惊讶,问道:「阿媛怎带这么多夏裳,小孩子长得快,今年过去明年就穿不上了,你还怕我不舍得给阿媛做衣裳?」 大舅母笑道:「就你会往歪里想,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你自己照看三个女孩子,身边还有个缠磨人的,别叫你费太多心。有几条是特意做的大了点,兴许明年还能穿上。」 杨萱听出话音来,问道:「媛表姐要在家里长住吗?」 大舅母捏一把她粉嫩的脸颊,开玩笑道:「以后阿媛就是杨家姑娘了,跟萱萱一屋睡觉,好不好?」 杨萱歪着头甜甜地道:「好,我睡觉老实不踢被子,媛表姐睡相好不好?」 大舅母乐不可支,一把搂住杨萱,「吧唧」亲了口,「舅母是逗你呢,阿媛在扬州孤单,我送她过来住上一年半载的。」 白鹤书院在白鹤山脚,占了约莫三百亩地,前头是学子们的课房以及夫子们的寝房,后面则是辛家人的住处。 辛农有一妻两妾,生养了三子三女,儿子都还未曾娶亲,但前头两个女儿已经出嫁了。 辛牧则只有二舅母一人,育有两个儿子,也都没成亲。 辛媛没有同龄的姑娘做伴,而且年纪渐长不能总是溜到前头找学子们玩。 大舅母就寻思着正好把她带来跟杨萱姐妹相处些日子。 杨萱原本就对辛媛印象颇好,现今又是个成年人的芯子,自不会因家里多出个人而计较,反而热情地邀请辛媛跟自己同住。 辛氏本打算将她安排在西厢房,见杨萱大度,而且三个姑娘住在一起总是说话方便些,遂笑着应了。 只等大舅母一行离开后,便将辛媛的箱笼搬到玉兰院去。 众人热热闹闹地给杨桂过完满月,杨修文便陪着辛农带着杨桐四处拜访故交旧识,闲暇时候不免提到夏怀宁,遂跟辛农道:「是我私下认的弟子,读书极有天赋,去年此时已经读《谷梁传》了,今年乡试又中了秀才,被选到顺天府学读书。」侧头问杨桐,「你可告诉怀宁你舅舅要来?」 杨桐忙道:「早就跟他说过,他答应一定来,或许出了什么意外也未可知,赶明儿我去他家里瞧瞧。」 转天,杨桐到了干鱼胡同,回来告诉杨修文,「怀宁染了风寒,我看病得不轻,两腮烧得通红,声音也哑了……他怕过给我,不让我久留,只说愧对父亲厚爱,这次怕不能聆听舅舅教诲,就把我撵出来了。」 杨修文无奈地摇摇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好在以后还有机会。」 夏怀宁确实是病了,不过都是他自找的。 他计算着日子,三月十五那天晚上,趁着夜深人静,只穿了亵裤,没穿上衣在外头站了半个时辰。 三月中的天气,虽然白天已经暖洋洋的颇具春意,可夜里仍是冷,加上春风寒凉。 第二天夏怀宁就有点头疼鼻塞,胃口也不好。 夏太太得知,酽酽地煮了碗生姜红糖水,捏着鼻子给夏怀宁灌上了。睡过一个晌觉后,夏怀宁竟然好了大半,头也不疼了鼻子也通畅了。 夏怀宁觉得不行,夜里又在外头冻了大半个时辰。 他原先就没好利索,加上冻得时候太久,这次终于如愿以偿地病了,而且一病不可收拾,连着喝了两顿生姜水都没管用。 夏太太又用土法子,拔下头上银簪子,顺着夏怀宁后背从上往下刮,一直挂到快出血丝也没见好。 没办法,只能花钱请郎中了。 等请来郎中,夏怀宁已经烧得人事不知了,连吃三副药热度仍是退不下去。 第四十五章 夏太太爱子心切,跳着脚骂郎中庸医骗钱,非要赖掉诊金不给。 郎中岂能受这个气,「唰唰」把先前写好的药方撕了,抓好的药也拿了回去。之前吃的三副,权当喂了狗,拔腿离开夏家。 当天干鱼胡同周遭的几家药铺都知道了夏太太的德行,等到夏太太来请,坐馆郎中要么出诊未回,要么有事没来,要么干脆说没空。 夏太太只得跑出去五里路请回来个郎中,重新开了方子。 杨桐去的时候,夏怀宁刚吃过两副药,稍微见强,这才能说出那般有条理的话。 辛农等人在京都待了七天,第八天一早告辞离开。 杨修文与杨桐骑马一直送到京外十里地,这才分手告别,等回到家门口时,正见一人颔首作揖地跟门房打听什么。 那人十五六岁的年纪,穿件青莲色直缀,袍边缀一块不俗的黄玉,皮肤白净相貌周正,看上去文质彬彬的。 杨修文下马,客气地问:「这位小哥,是有事还是找人?」 那人忙上前行礼,「敢问可是杨修文杨世叔?」 杨修文打眼一瞧不认识,疑惑地问:「小哥如何称呼?」 那人道:「我姓范,单名一个诚字,家父名讳上成下瑞。」 杨修文恍然。 范成瑞是范先生的第三子,一直外放为官,面前这人便是范成瑞的儿子,范先生的孙子。 他还是七八年前见过范诚一次,一晃眼,先前的孩童长成了大小伙子,竟然认不出来了。 杨修文忙将他请到书房,又引见了杨桐。 厮见过,分主宾坐下后,范诚道出来意,「我一直随家父住在吕梁,因明年要考童生试,所以提前回来准备一下。祖父说世叔学问通达,而且家里杨桐贤弟也正在读书,便打算带我来拜见世叔。不巧临出门前,有个急症请他去看,病患为大,我只得冒昧独自前来。」 杨修文笑道:「无妨无妨,你我两家乃是世交,自该经常走动,谈不上冒昧。阿桐也正准备童生试,你们经常探讨也便于彼此上进。目前阿桐在鹿鸣书院就读,不知阿诚是如何打算?」 范诚又作揖,「正要劳烦世叔引荐。」 杨修文道:「鹿鸣书院几位夫子学识都不错,学风也正,今年科试有四人考中生员。不如跟阿桐一起,来回路途倒也便宜。」 范诚连声答应,「好好,」又对杨桐行礼,「以后仰仗贤弟帮衬了。」 当下杨修文考校过范诚学问,写了封引荐书交给他。 从此杨桐就有了范诚这个小伙伴。 而杨萱多了辛媛这个玩伴,生活也热闹了许多。 三个人一起看书,一起弹琴,一起做针线,虽然偶尔有些小口角,可没多大会儿就烟消云散重归于好。 只有王姨娘忧心忡忡,百般焦虑,趁着杨芷过去西跨院的时候,便说起自己的猜想,「我觉得表姑娘怕是要留在京都了,阿芷啊,你可长点心吧,别让她把你的亲事抢了。」 「姨娘想多了,」杨芷笑着摇头,「大舅母说只住一年半载的,就算是住两年,阿媛也才十二,不着急说亲。再者,大舅一家都在扬州,难道她自己留在京都?」 王姨娘叹道:「你呀,以后少学那些琴棋书画,能会听会弹就行了,这玩意儿也不当饭吃,别跟太太似的,学这些学的脑子都不够使了,到现在账本都看不透彻……你想想,大舅太太只剩下这个闺女,岂不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扬州跟京都差着几千里,吃穿都不同,季节也不一样,谁舍得孩子受这罪?我估摸着,大舅老爷许是打着在京都为官的谱儿,先把闺女送过来熟悉一两年,然后在京都找个婆家。」 杨芷默默思量着没有言语。 王姨娘又道:「不管是不是这个打算,你防备点没错。平日里来往,多注意着她有什么毛病,比如吃饭挑剔或者爱打骂下人,或者身上有什么不好说的症候,都先记着,以后要是需要,就把口风露出去……」 「这不好吧?」杨芷讶然地睁大双眼,「媛表妹是自家人,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倘或她有不妥当的地方,告诉她改过来就行,为什么还得张扬出去?」 王姨娘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你怎么就不明白,先前就跟你二姑娘两人,二姑娘比你小,理应你先出嫁才能轮到她。现在多了个表姑娘,表姑娘跟你可没有先后顺序,有好的人家,说不定她就捷足先登。你肤色暗淡,在相貌上讨不着便宜,性子又沉闷,跟那两位一比,终是逊色半分。如果再不暗中使劲,那些门户高的人家怎么能瞧中你?」 杨芷茫然地摇摇头,「姨娘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您总是教导我尊重嫡母,忍让阿萱,这会儿整个都变了?」 「那时候你小,不懂得假装,要是我教给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能做得来,还不得惹太太生厌?现在你大了,应该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了……这十年过去,太太已经了解你的本性,即便言行有些出格,她也不以为你是有意而为。」 杨芷完全不认同,「母亲不会的,姨娘早也说过,母亲心性豁达,不会计较这些弯弯绕绕。」 「那是以前,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王姨娘着急地道:「太太待你再怎么好,总归隔着层肚皮,别说比不上二姑娘,就算是表姑娘,也说不定谁更亲近。女人嫁人好比第二次投胎,你别不当回事儿,如果嫁不到个好人家,有你后悔的时候。」 王姨娘话匣子一开,便有些刹不住,「早年太太陪嫁了四个丫鬟,采翠模样最出挑性子最要强,既不当小也不做妾,自己相中了走街串巷的卖货郎,死活求了恩典放出去。成亲第二年,因为难产身子受损,货郎连根参须子都买不起,活生生熬死了。还有扶梅,嫁到真定田庄的管事家里,之前来给太太磕过头,那会儿刚二十出头的年纪,看着跟三四十岁似的……姨娘虽然守了半辈子寡,可不缺吃不缺穿,又生了你们一儿一女,阿芷,姨娘现在就指望你了,你嫁个显贵人家,到时候给你父亲提点两句,说不定姨娘还能再生个孩子……」 「姨娘别说了,」杨芷霍然起身,「我还有事儿,过两天再来看您。」挪着细碎的步子,飞也似的逃离了西跨院。 直到走到西夹道才渐渐放慢步伐。 西夹道旁种了十几竿修竹,清风徐起,吹得竹叶婆娑作响,像是大雨沙沙又似人语喧哗。 杨芷看着青翠的竹叶出神。 她虽然在辛氏跟前长大,可辛氏让她记着王姨娘生育之苦,时不时让她去西跨院陪伴姨娘。 王姨娘对她嘘寒问暖,更多的却是教导她孝敬辛氏。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王姨娘对辛氏心存感激,又别无他求,所以才本分地待在西跨院,不争不抢。 没想到这一切竟然都是假的。 王姨娘本非像表现出来的那么老实,甚至还有些可怕…… 杨芷心神不定。 她本能地觉得应该把王姨娘说过的话告诉辛氏,可内心深处却有个声音不断地劝阻她——王姨娘才是跟你血脉相连的亲娘,她肯定不会害你,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多防备些总没有坏处。 杨芷收拾好心情,脸上带着浅浅微笑踏进玉兰院。 第四十六章 辛媛正坐在石凳上跟杨萱学习做荷包,一边缝一边嘟哝,「费这么大半天工夫,才缝了两道边,要是秀橘都能做成一只。我真不明白,干点别的什么不好,非得做针线,身边又不是没有丫鬟婆子?」 看到杨芷回来,将手头的针线一推,「不学了,我跟阿芷姐弹琴去,阿萱你要不要打檀板,三个人更热闹。」 杨萱摇头,「我没兴致,你们弹,我洗耳恭听,顺便给阿桂缝个肚兜。」 辛媛牵着杨芷的手,「今天我们把渔樵问答的三四段练出来,明儿练五六段,这样到姑母生辰时候就能练得熟了。」 辛氏五月初十的生辰,辛媛想出个点子,打算跟杨芷对弹一整套的渔樵问答,以作贺礼。 杨芷笑着应允。 都说侄女肖姑,辛媛较之杨萱更像辛氏。她跟辛氏都是不折不扣的辛家人,于琴棋书画上颇具天分,对针黹女工则毫无兴趣。 因为在家中最为年幼,辛媛更受娇惯些,一会儿嫌弃春桃把梅瓶摆放得没有美感,一会儿嫌弃素纹沏茶火候太过,要么又嫌弃京都的水不若扬州的水质甘甜。 可脾气发过也就罢了,照样还是欢天喜地乐呵呵的。 面对这样坦坦荡荡全无芥蒂的辛媛,杨芷没办法去挑剔她的缺点。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辛氏生辰。 辛媛费劲口舌鼓动了杨桐吹竹笛,杨萱打檀板。 恰逢那天月色清浅,四人在竹林旁或坐或站,真正把曲子演练出来了。 辛氏赞不绝口,「难为你们辛苦大半个月,弹得真是不错,尤其阿芷,技艺长进不少。」 辛媛颇为遗憾,「可惜姑母家里地方太小,要是有面湖就好了,琴声隔着湖水传过来,清凉温润,那才真正好听。」 杨修文笑道:「京都寸土寸金,这还是祖辈留下来的宅子,若是单靠我的俸禄,连这处房舍都买不起……以后大哥进京,让他买处带园子的宅邸。」 辛媛不好意思地说:「姑父,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辛氏道:「你姑父明白,你是住惯了书院的敞亮地方,书院里有山有水,看着就开阔。可在京都,那种好地方,咱们有钱也买不到,何况还没那么多银子。」 杨芷默默听着,突然醒悟道,王姨娘的猜测是对的,辛农的确是想在京都定居,否则杨修文不会谈起买宅院的事情。 那么辛媛真的要在京都说亲了? 一时,心里竟然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进了六月,天气骤然热起来,启泰帝耐不住酷暑,把朝政尽数交给太子处理,自己带着妃嫔往西山别苑避暑。 秦太太给辛氏写信,说西郊落枫山山脚有座不大的寺庙叫做观枫寺,地方清静又凉快,而且观枫寺做得一手好素斋,不如两家一起过去松散几日。 辛氏尚未决定,辛媛先拍着手嚷起来,「去吧,姑母,来京都两个多月,我都没到别处玩过,只在家里闷都闷死了。」 辛氏想想也是,她生过杨桂之后,身子一直没调理好,整日里倦怠得慌,加上杨桂开始缠人了,竟是没带辛媛出去逛过。 遂笑道:「那咱们就一起去。」 当下给秦太太写了回信,双方约定好六月初十清晨出发,十二日赶早回京。 杨萱在田庄住过好几年,倒不觉得新奇,杨芷却兴奋得不行,跟辛媛商量着带哪几身裙子,哪几样首饰,又怕寺里被褥不干净,总得带上自己惯用的才成。 另外平常用的茶盅茶碗,洗脸铜盆以及解手用的马桶都要带着。 辛氏听闻,哭笑不得,特地到玉兰院告诉三人,「连来带去一共才三天,每天三身换洗衣裳,带九条裙子绰绰有余。秦家之前去住过,那里用具还算干净,而且寺里预先会将褥子先行晒过,褥子不用带,带床毯子并床单铺上就行。马桶就不必了,院子里有茅厕,平常有婆子打扫,倒是可以带两只夜壶备用。其余东西我会准备,你们个人收拾好自己要用的物品。」 辛媛这才消停,仔细合计了要带的东西,一一整理出来。 杨萱寻思夏日蚊虫多,又是在山脚下,紧赶着做好几只香囊,里面装上藿香、薄荷、紫苏等香料,一是为驱虫,一是为提神解乏。 秦笙写信来,说她也准备了香囊,还帮杨家三位姑娘一并备上了。又告诉杨萱带几本书打发时间,另外落枫山风景极美,要是想作画的话,就得带上笔墨等用具。 杨萱没有那么风雅,可想着辛媛兴许要用,干脆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尽都带上了。 初十那天辰时刚过,秦铭的长子秦渊骑马来接。 杨家本来有一辆马车一匹马,因容不下这许多人及箱笼,又到车行另外雇了两辆车并两名护院。 辛氏抱着杨桂并奶娘、秦嬷嬷和文竹坐一辆车,后面三位姑娘各带了一名丫鬟坐一辆车,还有辆车专门放着箱笼行李。 秦家比杨家还多一辆车,两家人浩浩荡荡往西郊赶。 天色尚早,路上行人并不多,杨萱撩起车帘,让晨风徐徐吹进来。 路旁是一望无际的绿色,其间夹杂着各色不知名的草花,有蝴蝶翩然穿梭其中,显得生机勃勃。 有早起的农夫已经在田间耕作,清晨的太阳温暖地斜照下来,给他们蒙上了一层金黄色的薄纱,而不远处的村落里,炊烟正袅袅。 一切安详而静谧,唯有马蹄踏在路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约莫行得一个多时辰,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座遍布绿树的小山,在深深浅浅的绿色中,隐约可见一角灰色廊檐。 再前行半刻钟,古朴拙致的观枫寺步入眼帘。 马车未停,而是绕过寺门,自寺旁山路往上,径自去往后山。 后山建了四排屋舍,每排都是两座宅院,清一色的白灰墙黑漆门,青灰色瓦当的屋顶,有几间的墙头透出几竿竹叶,而另外几间则有蔷薇探出墙头,非常清雅。 秦铭跟寺里主持相识,预定了最前排的宅院,秦家居左,杨家居右。 杨修文请车行的车夫与护院帮着将箱笼搬到内院,说定好后天辰正来接,让他们先行离开。 宅院是三开间的两进院落,带着东西厢房。 辛媛带了琴,要跟杨芷探讨琴艺,两人共住东厢房,杨萱乐得一个人清闲,独自住了西厢房。 刚安顿完毕,有沙弥带着两个身体健壮的婆子来,说是附近村落的农妇,有客人的时候就过来帮忙做些打扫院子清洗马桶等粗活。 辛媛不耐烦听她们说话,拉着杨芷要到山上看风景。 杨萱道:「咱们人生地不熟的,不如叫上秦家姑娘一起,正好也给媛表姐引见一下,秦家的几位姑娘都很和气。」 杨芷也道:「对,咱们一起来的,理该一起玩儿,不好撇下她们。」 三人商议定,刚走出大门,正见秦笙带着秦筝、秦笛并丫鬟们往这边走,却原来她们也想约着到山顶转一转。 杨萱先介绍了辛媛,又逐一介绍秦家姐妹。 第四十七章 辛媛听闻秦家姑娘也都通音律重诗画,高兴得不行,「早点认识你们就好了,咱们可以一同弹奏新曲子,又白白耗费这许多天。」 杨萱跟秦笙简略说了说她们为替辛氏庆生,特地排了一整套《演渔樵问答》之事。 秦筝难得开了口,「是真的吗,你们几人合奏同一套曲子?我们带了琴来,等会儿能不能再弹一遍。」 辛媛得意地说:「这有何难,不过最好是晚上弹,晚上伴着月光更具意境。」 秦筝摇头,「是黄昏,夕阳西下的时候才合曲意。」 「你说得对,」辛媛笑一笑,「那就早点吃饭,现在天黑得晚,酉正时分仍是亮着,就酉正弹。」 秦笙悄声对杨萱道:「你这个表姐看着就是个心胸敞亮的,不像你姐姐……心思那么重。」 杨萱笑着点头,「媛表姐最喜欢琴和画,其它很少计较,确实挺豁达的,话也多,跟她在一起,耳朵总是闲不住。」 「这样的姑娘讨人喜欢,」秦笙笑笑,可笑容里却有抹令人无法忽视的忧愁,仔细看来眼底也有些憔悴。 杨萱察觉到,试探着问道:「你怎么了,夜里没睡好?」 秦笙四下瞧瞧,见其余人都围着辛媛叽叽喳喳地说话,遂压低声音,「我爹替我相看了一门亲事。」 杨萱心头一跳,「是什么人?」 秦笙叹口气,「大同的一名参将。」 「啊?」杨萱惊讶,「在京外,还是武将……已经定下来了?」 秦笙苦笑,「岂止是这个,那人还是个死了老婆的,想续弦……」 「不可能,」杨萱圆睁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说,「秦伯母能同意?」 「别提了,」秦笙渐渐放慢步子,因见路旁树下有块大石挺平坦,便道:「让她们往前头去,咱们在这坐会儿……这阵子憋屈得要命,本来想给你写信,可字落在纸上就是凭证,要是被别人瞧见不妥当,只能盼着见面跟你说。」 秦笙身边叫茉莉的丫鬟快走两步,用根树枝将石面扫了扫,掏出帕子铺了上去,春桃依样学样,也将自己的帕子铺上去,两人识趣地站在不远处。 大石被太阳晒了些时候,坐上去温乎乎的,并不湿冷。 秦笙坐定,重重叹口气,「我娘也不同意,说文官没有跟武将结亲的,彼此家世差别太多了,话都没法说到一块儿去。而且,那人年纪也大,已经二十六了,刚好是我的两倍。家里还有个六岁的女儿……我娘说我还是个孩子,哪能给别人当后娘?可我爹也不知怎地,就好象吃了秤砣似的,硬是不改主意。我娘跟我爹都争吵好几天了,也便是因此才想着出来松散几日。」 杨萱恍然,「我说呢,要是平常不得提前二十天半个月来预备,咱们这可好,才七八天就议定了行程。对了,秦伯父没一道来?我竟是没见到他。」 秦笙摇头,「没来,我爹说他另外有事,但是后天可以过来接我们。我大哥跟二哥来了,不过我娘没告诉他们。本来我娘也不打算跟我说,可实在憋在心里难受……我是不想应的,但我爹这脾气,他认定的事情,我娘一般劝服不了他。」 杨萱感同身受,「我爹也是,虽然性情极温和,可犟起来,我娘也没辙……不过这门亲事也太离谱了,又不是嫁不出去,何苦嫁到大同给人当后娘?你倒是想个由头给推了,就说八字不合,或者说你近两年犯太岁,不宜谈婚论嫁。」 秦笙忧愁地说:「这不正跟我娘想法子吗?其实也不一定到大同,听我爹的意思好像是那人正设法往京里调,想在五军营或者神机营谋个职位。」 两人正对坐着长吁短叹,忽听前头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赫然就是辛媛。 接着就是急促而零散的脚步声夹杂着恐惧的叫喊。 秦笙惊讶地站起身,「怎么回事?走,过去看看。」 没走多远,迎面就见那浩浩荡荡七八人奔跑着过来。 杨萱忙问:「怎么了?」 辛媛跑在最前头,小脸吓得惨白,根本说不出话。 杨芷倒还镇静,「阿媛说有蛇,我倒是没见到,只看着她们往回跑就跟着回来了。」 辛媛定定神,「是真的,这么长一条,」伸展双臂比划着,「灰不溜秋的,擦着我的鞋边爬过去,我没踩到它,它就跳起来想咬我。」忽然又尖叫一声,指着路旁草丛,「就在那里,它追来了,追着来咬我了。我要回去,不在这山上了。」言语里带了哭腔,提着裙子又往前跑。 秀橘紧跟不舍,杨芷见状,说一声,「我去看看她。」 一众人就呼啦啦地往住处跑。 杨萱无语。 草丛里确实有蛇,她瞧得真真切切的,是条灰突突的草蛇。 这种蛇叫乌梢,没有毒,也不咬人,大兴田庄河边草丛里经常可以看到,佃户们抓了之后泡酒,或者去了皮炖着吃。 她头一次看到也是吓得一蹦三尺高,见得次数多就不怕了。 反正只要不惹它,它就不会攻击人。 秦笙却是根本没看见蛇,只觉得这群人呼啦地过来,又呼啦地跑走,见风就是雨的,非常搞笑。 可别人都回去了,她们也不便在山上久待,遂也决定回去。 正要转头,却又听到脚步声响。 不似之前辛媛她们那般零乱纷杂,而是沉着的镇定的。 须臾,自山路拐角处走出一人,高瘦冷厉,穿靛青色裋褐,腰间意外地竟是没有别大刀。 见到杨萱,萧砺一愣,本能地板起脸,刚要开口,杨萱已经指着树林掩映下灰色的青瓦屋舍,「我家大人在那边,我们上山来转转,看到有蛇,就想回去了。」 说话时,腮边显出对浅浅的梨涡,那双好看的杏仁眼亮晶晶的,仿佛因为猜到他要说的话而得意。 萧砺扫一眼杨萱,没吭声,便要绕过她们往前走,走两步又顿住身形,「别往草里走,或者再进山时,手里拿根树枝先打一打……这山上没毒蛇。」 声音低且冷,明明是好意,可那神情就好似别人欠了他银子没还似的。 杨萱难得遇见他,势必要拉拢下关系,忙唤道:「萧大人且留步。」 萧砺垂眸,直直地盯住她,「何事?」 杨萱赔笑道:「我想问问我三舅舅的情况,不知道他现今怎么样,我娘拘着我不让出门,有阵子没见到三舅舅了。」 萧砺答道:「我不在水井胡同住了,不太了解。」 「啊,这样,」杨萱有些沮丧。 她问起辛渔,一来着实惦记他,二来也是个搭话的好借口,还可以趁机拜托他照顾三舅舅。 没想到…… 这人真不会聊天,一下子就把天聊死了。 萧砺见她失望,续道:「胖子他们仍在那边住,你要是真想知道,回头我问问他。」 杨萱摇摇头,「算了,不麻烦大人了。」 即便问过王胖子,她没法出门,见不到他,自然也无从知道。 萧砺并不勉强,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萱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对秦笙解释,「我三舅舅跟这位萧大人是邻居,前阵子三舅舅闹腾出一件事,我爹娘不许我见他,可三舅舅待我最好。」 第四十八章 当初辛渔闹腾的动静不小,秦笙也听说了,了然地道:「长辈们之间的事情,咱们做晚辈也没法掺和,只能暗中尽点心吧……不过,唉,粗人就是粗人,说话冷冰冰的,看人的时候也没有礼数。这种人不好打交道,万一哪句话说得不合适,说不准冷不丁就给你一下子。真的,前几年我祖母在的时候,跟我娘提过,说我有个出了五服的表姑就嫁了个百户还是千户的,她那还是低嫁,半点福没享着,而且身上总是带着伤。我也是怕这个,读书人总是讲道理,这种人不肯讲理,只会动拳头。」 杨萱莞尔。 她没见过武将,却见过田庄的薛猎户,薛猎户也是一膀子好肉,体格非常健壮。 可他对婆娘却是好,如果打回来猎物,精细的嫩肉都给婆娘和孩子吃,他只啃骨头,春天里最缺粮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挖野菜填肚子。 薛猎户把冬天风干的肉丁给婆娘当零食,自己喝几乎能照见人影的菜粥。 可见还是得分人,跟书生还是武夫并不太想干。 不过书生大多瘦弱没有力气,想必动起拳头也不会太痛…… 萧砺人高腿长,没多大会儿走到另一处岔口。 将要拐弯时,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眼。 正有山风来,掀动起杨萱裙裾,她外面笼着的那层轻纱当风飘扬,宛若仙子。 脑海里不知怎么就想起上元节那天夜里,跟他一道当值的徐虎说过的话,「……天生的美人坯子,再长两年,肯定比阿蛮姑娘还娇俏。」 阿蛮人如其名,很有些蛮性子,看不上眼的,就是捧着黄澄澄的金子都不搭理你,可要是入了眼,宁肯倒贴了银子与你共度良宵。 杏花楼的老鸨虽不乐意,但阿蛮是花魁,还指望她赚钱,轻易得罪不起,只得听之任之。 好在阿蛮眼光高,能入了眼的除了上科传胪张鹤鸣之外,也仅只萧砺一人。 张鹤鸣能填一手好词,词韵简单上口,易于传唱,每每有新词写出,很快就流传开来… 萧砺却是冷得像冰,平常里半分笑模样都没有。 京都不管酒楼还是客栈,总会供奉几个当公差的人,免得街头混混来找茬惹事。 杏花楼做得是坑人的生意,除了街头混混,时不时还有哪家的婆娘来寻汉子,哪家的老爹来寻儿子,经常发生吵闹,更需要有个靠山。 萧砺王胖子那帮人就是杏花楼的底气。 除了他们是锦衣卫的校尉之外,还因为他们会打,皮面上看着毫发无伤,愣是挑不出毛病来,可谁挨揍谁心里清楚,那股伤痛,养不上三五个月绝对好不了。 萧砺等人隔阵子会去杏花楼吃顿饭。 那种地方,自然少不了有姑娘陪着喝花酒。 男人们一手搂着姑娘,一手端着酒盅,要多乐呵就有多乐呵。 萧砺也喝酒,却不肯搂姑娘,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旁边。 就是这副冷冰冰的样子打动了阿蛮的心。 阿蛮主动过来陪酒,堪堪不过一拃的细腰扭得像是春天刚抽芽的嫩柳,而眼中燃烧着热情的火焰,直勾勾地盯着萧砺,「萧大人即便是座冰山,我也能让你化成水。萧大人想不想试试?」 一边说,那条蛇一般白嫩柔软的胳膊就要搂过来。 萧砺竖起长刀格开她的手,「刀剑不长眼,姑娘当心些。」 阿蛮铩羽而回,对他的肖想却不曾变过,反而愈久愈深。 萧砺年方十七,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不是不喜欢女人,却没打算在这个当口找女人。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得先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在属于自己的那个宅邸,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成亲。 而且,对于女人,他有自己的执念…… 他的执念就是低矮的茅草屋里的一对母女。 母亲约莫二十四五岁,正值花信,女儿只有六七岁。两人都有白净的皮肤,圆圆的脸盘,不大的眼睛。 尤其是女儿,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眯缝成一条弯弯的线,甚是可爱。 她叫方静。 九岁那年,他从江西进京探亲,行至曹州遇到匪盗,跟随他的小厮护院皆都遇难,唯独他因人小,而且自幼习武腿脚灵便,躲到林间树头才侥幸逃过一劫。 虽然性命保住了,可生活的磨砺却刚刚开始。 他用身上上好的杭绸直缀换成两身粗布裋褐,又将束发的羊脂玉冠典当出二两银子。 依靠这二两银子,他从曹州走到德州。 遇到那对母女时,是个雨天,他身上衣衫湿了个精透,又是寒冷又是饥饿。 路旁茅草屋里透出的一丝亮光和屋顶上的袅袅炊烟吸引了他,他拖着疲惫的双腿上前叩了门。 是女儿来开得门。 而母亲正从锅里将热气腾腾的饭端出来。 一盆散着水汽的红薯,一盆泛着油光的菜粥,还有一小碟切成段的腌黄瓜。 屋子里氤氲着饭菜的香气。 他嗫嚅着想讨口菜粥喝,可不等说出口,只觉得两腿发软,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地。 等再醒来,天色已经大亮,而面前赫然是女童圆圆的脸庞,和一双明显含着喜悦的双眸。 「娘,哥哥醒了。」她脆生生地喊。 妇人急步过来,抬手覆上他额头试了试,「还好,不烫了……静儿,快把饭端来。」说着扶他坐起身。 萧砺这才发现自己穿了件既长且肥的袍子。 妇人温和地解释,「这是静儿爹的衣裳,你将就着穿。你的衫子都湿透了,我给你洗了晾在外头……吃过饭喝碗姜汤,再发一身汗,说不定夜里就好利索了。 」 他感激地点点头,「多谢婶子救命之恩。」 妇人叹口气,「你能醒是你命大……这附近没有郎中,看病得到十里外的孟庄村,当时正下着雨,我手头也没闲散银子……就煮了碗姜汤,不值得谢。」 方静端了饭菜来,仍是昨夜那些,只多了块巴掌大小的杂粮面饼。 萧砺实在是饿得狠了,几乎狼吞虎咽地将菜粥喝完,吃掉两块红薯,又拿起面饼递给方静,「这个给你,我吃饱了。」 方静连忙摇头,「娘做了两个饼,我的已经吃完了,这个是你的。你快吃吧,里面有白面,还打了个鸡蛋,可香了。」 一边说,一边咽了口口水,像是在回忆面饼的味道。 萧砺仍将饼放回盘子里,「给你留着晚上吃。」 吃过饭,又喝了碗姜汤,萧砺复又沉沉睡去,等到夜幕降临时,身子果然轻快了许多。 妇人仍用白菜叶子加上一小把米煮了菜粥,却把那只杂粮面饼掰成小块,一半倒在萧砺碗里,另一半倒进方静碗里。 转天一早,萧砺向妇人辞行。 妇人问:「你一个孩子孤零零的,身上也没有银钱,是要往哪里去?」 萧砺回答:「我家里人都在京都,我是要去京都寻亲。」 妇人叹口气说:「都快入冬了,天儿马上要冷了。若是夏天还好说,往空旷地方怎么也能凑合一晚上,这大冷的天,你到哪里歇脚?要不你就先住下,等明年开春再走,婶子家里虽然只有粗茶淡饭,却也不差你这一口。」 第四十九章 萧砺想一想,住下了,却没有闲着,天气好的就往树林里捡树枝,捡的多了就用麻绳捆起来,一路拖着回家以作柴火烧。 等到落了雪,他在树林旁边挖个洞,里面安放上捕鼠夹子,洞口用浮土盖上,再放几片萝卜叶子。 运气好的话,就可以逮一两只野兔。 雪落得久,三四天不化,便在雪地上支个笸箩,撒一小把谷子,只等麻雀前来觅食。 若是逮到野兔,妇人会炖一大锅萝卜汤。 汤炖得久,兔子肉的鲜味都渗进汤里,萝卜变得晶莹剔透,绵软无比,咬一口能鲜掉牙齿。 若是抓到麻雀,妇人会烧一锅滚水,拔了毛去除内脏,用竹枝串起来,就着做饭的灶火烤。 方静耐不住馋,小狗般蹲在锅灶旁边等。 跳动的火苗映照在两人脸上,像是给她们镀上了一层金光,有种让人心定的力量。 第一只麻雀烤熟,方静不着急吃,献宝似的跑到他面前,一边吸溜着口水一边道:「哥哥,你先吃。」 萧砺将麻雀撸到盘子里,撕一条左腿给方静,撕一条右腿自己吃。 麻雀小,除去两条腿也就没什么肉了,可两人仍是把所有骨头都细细嚼过才舍得扔。 一只麻雀吃完,另一只也烤熟了。 等吃完三五只,两人的手上脸上都沾了炭灰,面对面瞅着对方笑。 妇人也笑,一边从锅底舀一盆热水,兑好之后让两人洗手洗脸。 萧砺在方家住了足足一个冬天。 给他印象最深的就是,灶火映照下,妇人温柔的脸庞,还有半夜梦醒时,妇人轻轻替他掖好被子,然后就着昏黄的灯光缝补旧衣的身影。 虽然她长相普通,也不曾读过书,认得的字不超过二十个,更不会弹琴作画,可她却满足了萧砺对于女人所有的要求。 温和而又温柔,肯为他下厨做饭,肯为他挑灯缝衣。 杏花楼的阿蛮虽然生得漂亮,会跳撩人的胡舞,她可愿意冒着烟熏火燎下厨?她可会担心他受冷,而在半夜醒来帮他盖被? 杨萱回到住处,刚进二门,就见辛媛站在竹林旁,正绘声绘色地跟辛氏和杨桐等人讲述遇到蛇的事儿。 她口才好,又是连说带比划,把大家逗得一惊一乍的。 辛氏后怕地说:「以后可不能随随便便就往山上走,要是被蛇咬着怎么办?再要去的话,跟阿桐一起,或者叫松枝他们跟着。」 辛媛撇下嘴,「不用了姑母,反正我再不想去的,上面除了有座八角亭,再没特别的,景致也寻常,不如白鹤山好。」 辛氏又笑道:「各有各的好处,观枫山现在不是季节,你看这周遭都是枫树,等到秋天叶子红了,肯定好看。」 辛媛嘟哝着,「秋天我也不来,我最怕蛇了,也怕毛毛虫。我要去香山,香山的红叶很有名。」 杨桐闻言便道:「香山的确美不胜收,上面除去枫树还有槭树和黄栌,色彩更浓烈丰富。去年我跟怀宁不自量力还想作画来着,结果笔力太差,连半成的美都画不出来。不过香山也有蛇。」 辛媛当即垮了脸。 杨桐笑着解释,「蛇从草木生,凡是草木旺盛之地免不了虫蛇等物。如果真要去的话,我们拿着竹竿走在前面,先把蛇赶走,表妹跟在后面就是。」 辛媛听着有道理,立刻又欢喜起来,「那就说定了,过完重阳节去香山赏红叶。」侧头瞧见杨萱,忙问道:「萱萱怎么磨蹭到现在,你不怕蛇?」 杨萱笑道:「那种蛇不咬人,去年我在大兴田庄也看到过。」 辛媛好奇地问:「大兴在哪里,远不远?除了种庄稼,还有别的好玩的吗?」 「没别的,再就是养的牲畜,」杨萱扳起手指头数算,「有猪、羊、牛、鸡、鸭,附近河里有鱼,佃户家的孩子会凫水抓鱼。」 辛氏没好气地打算杨萱的话,「别提抓鱼了,去年你落水差点没把我吓死,要是再掉进水里去,我怕是不行了。」 杨萱连忙打住这个话题,转而问杨桐,「大哥刚才去哪里了?」 杨桐答道:「我跟秦家两位兄长到寺里转了转,里面果然很小,只一座主殿外加两处侧殿,两刻钟足可以走遍。有两处景致不错,一处是僧人值房附近的一池莲,里面不单有粉莲白莲,还有两株墨莲,值得一瞧。另外是正殿后面的茶室,是毛竹搭建而成,里面布置摆设仿着魏晋古风,很有易趣。」 杨萱连连点头,「好,我下午过去看看。」 杨桐犹豫数息,见无人注意,低声对杨萱道:「你还记得,去年在护国寺咱们遇到一位范公公吗?他也在寺里。」 范直? 杨萱忙问:「他来干什么,你们说什么了?」 杨桐道:「就隔着竹桥看见了,秦家兄弟不愿理会那些内侍,所以我们就拐到别处了,并没有说话。」 杨萱再没做声,却颇感惊讶。 秦太太说过,观枫寺规模不大,地角偏僻,平常往这边来的人不多。 可萧砺跟范直先后出现了。 他们不会是约在这里碰面的吧? 否则的话,这也太巧了。 她一直以为萧砺是在范直得势以后才巴结上他的,没想到两人竟然早就认识。而且,能私下里约着见面,想必关系应该很密切。 杨萱心神不定地走进正房,见方桌上摆着两碟点心并茶水杯盏,随手挑一块杏仁酥吃了,笑问:「娘,有客人来?」 辛氏答道:「秦太太来坐了会儿,听到你们回来就走了。」 杨萱瞧见辛氏眼底有些微红,像是哭过的样子,马上猜出几分情由,遂试探着问:「秦太太是不是说起秦笙的亲事了?」 辛氏颇为惊讶地看她一眼。 杨萱道:「刚才阿笙也跟我说了,她是一百个不情愿,如果实在推脱不过,她宁肯绞了头发当姑子。」 「不许胡说,」辛氏斥一声,随即又问,「阿笙真这么说?」 秦笙并未提及姑子一说,是杨萱看到观枫寺突然想起来的,便敷衍道:「反正是不想嫁的,不但是续弦,还要当后娘,换谁谁也不乐意……秦太太是怎么说的?」 「男人认定的事情,女人还能怎么样?唉,家家都有难念的经,秦太太为这事好几晚上没睡着觉,她约我歇过晌觉之后听主持讲经。我昨天梦到你三舅舅了,也不知是好是坏,正好请主持帮我解一解。」 「梦到三舅舅怎么了?」杨萱奇怪地问。 辛氏没精打采地说:「没什么,就是小时候的一些鸡毛蒜皮乱七八糟的事儿。」 杨萱便道:「刚才在山上遇到了之前那位萧大人,我问起三舅舅,他说他现今不住水井胡同了,但是那个王胖子还在,说可以去打听他。」 辛氏瞪她一眼,「以后少跟那些人搭讪,也别去打听你三舅舅,他都三十岁的人了,还用得着你惦记他?」 杨萱不满地鼓了鼓腮帮子。 第五十章 辛氏瞧见,解释道:「他们这些在街头行走的公差,天天吆五喝六,要么就动刀子要么动拳头,有几个是好人家的孩子,正儿八经读过书的?要是跟他们攀扯上,岂不坏了你的名声?」 名声跟性命相比,还是后者更重要些吧? 可也未必,杨修文就曾说过类似「文死谏,武死战」的话,他最钦佩的便是魏玄成跟房梁公,而且一直想拜相入阁光复门楣。 魏玄成最着名的便是敢于直谏。 杨萱默默叹口气,「娘,我记得了。」 辛氏点点头,声音放缓许多,温和地说:「阿萱,大人的事儿你就别跟着操心了,圣人有话‘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许多事情都是命里注定的,你想太多也没用,跟阿媛似的每天高高兴兴的多好?」 话音刚落,见文竹等人提了食盒进来,遂笑,「这就要摆饭了,去洗洗手,马上吃饭,秦太太说这里有几道素斋做得极可口。」 午饭有八道,除了素鸡、香菇面筋和松仁小肚等常见素食外,另有几道清炒时蔬。 素鸡味道一般,不若贤良寺的醇香糯软,可时蔬许是因为原料就采自山间之故,非常鲜美。 尤其是凉拌黄瓜,上面撒了炒熟的芝麻并数粒枸杞,红红绿绿的既好看又清口。 一盘子菜很快被吃了个精光。 文竹跟春桃等人将碗筷杯碟撤下,另沏了茶水上来。 茶汤黄亮清澈,有股特别的香味,是寺里僧人送来的霜后桑叶茶,说是可以祛风清热。 一盏茶喝完,三位姑娘脸上都显出疲色。 辛氏笑道:「早晨起得早,又赶了这半天路,都回去歇个晌觉吧。我也睡一会儿,睡醒之后跟秦太太一同往寺里听经,你们要不要一道?」 辛媛萎靡不振地摇头,「我不耐烦听经,不想去,我打算跟秦二姑娘一道鉴赏弹琴奏乐,阿芷姐也一起。」 杨芷稍犹豫,笑着点点头。 唯独杨萱道:「我陪着娘去,顺便看看一池莲是怎生好法。」 几人商定,便各自回房歇息。 春桃已经铺好被褥,放下了帐帘,因怕屋里进蚊子,又在窗下燃了把半干的艾草。 山风习习,夹杂着艾草苦涩的清香,令人昏昏欲睡。 杨萱略略翻看几页带来的杜子美诗集,慢慢阖上了眼。 梦里仿佛又回到大兴田庄。 却是个深秋季节。 路旁野菊早已衰败,只余干枯的茎叶在风中颤抖,而树上最后一颗柿子却仍是金黄,执着地挂在枝头。 天已经短了,才过酉初,暮色便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 因炕洞连着灶坑,比架子床暖和,所以入秋之后,杨萱就会挪到大炕上睡。 正对着大炕是四开扇大窗户,糊了结实的桑皮纸。 北风肆虐,吹得院子里的石榴树摇晃不止,投射在窗户纸上的树影好似狰狞的怪兽,张牙舞爪。 不知何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时断时续。 起初杨萱以为是树枝摇动,后来发现不是。 一连几天,杨萱无法安睡,便告诉春桃,每到夜深,屋子里总是有响动,有时候小有时候大,吵得她睡不着。 春桃说:「兴许屋里有耗子,抱只猫把耗子吓走就好了。」 转天张家媳妇抱了只花狸猫来。 入了夜,屋里暗漆漆的黑,花狸猫一对眼却愈发明亮,像嵌着两粒夜明珠幽幽地盯着北墙面上挂着的一幅《富贵满堂》年画。 墙里的声音停了数息,复又响起,悉悉索索吱吱呀呀。 「喵呜——」花狸猫突然跳起来,伸出爪子将那幅画扯下来半幅…… 杨萱蓦地惊醒,发现不知何时风已经停了,蝉却叫得起劲,吱吱呀呀地没完没了。而屋子里不知何时多了只灰黄相间的家猫,正「喵喵」叫着。 杨萱毛骨悚然,扬声唤道:「春桃,春桃。」 「来了,」春桃撩帘进来,手里端一壶茶,「姑娘醒了?要不要喝口茶?」眼光瞥见地上家猫,笑道:「怎么跑这里了,刚才秦二姑娘身边的丫鬟还过来找,我说没瞧见。」 杨萱喝了半盏茶,问道:「秦筝养了猫?」 春桃答道:「是啊,秦姑娘说跟表姑娘来合琴曲,顺便把她养的猫抱来看看,谁知道一错眼就不见了。」 「赶紧把它送过去,顺便要些热水,我擦把身子。」杨萱坐起身,只觉得后背精湿。 适才沁出一身汗,薄绸小衣湿漉漉地黏在身上,箍得难受。 春桃应声好,伸手去抓猫,岂料那猫戒心十足,抬足就是一爪子。春桃「哎哟」声缩回手,侥幸道:「还好没挠着,否则就是三道血印子,姑娘当心别碰它,我去叫山茶来。」 山茶是秦筝的随身丫鬟。 没多大会儿,山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恭恭敬敬地行个礼,上前把猫抱在怀里,心有余悸地说:「还好是在姑娘这里,我怕它跑到林子里,可真的没法找了。」 杨萱淡淡一笑,「二姑娘养了很久了?」 山茶笑道:「没几个月,二月里表少爷从保定府来京求学,路上捡这只猫,二姑娘就要来养了。这猫野性大,轻易不让人靠近,我先回去把它关起来。」 正说着,春桃提了热水进来,山茶再度屈膝福了福,挪着碎步离开。 杨萱褪下外衫,绞了帕子,轻轻擦拭着身体。 温热的水汽使得毛孔都舒张开来,浑身汗意顿消。而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又闪现过适才的梦境。 其实,这件事儿是真真切切地发生过的。 就在她避在田庄的头一年。 那幅年画虽非名家之作,可挂在家里颇有些年头了。 好像是曾祖父在世时候挂的,祖父杨慎体弱多病未曾到过田庄,及至杨修文这辈,杨修文公事繁忙,每年只过来两三日,匆匆忙忙地将就着书房睡了,也不曾进过正房。 所以,那幅画就一直挂着。 没想到却被花狸猫给扯破了。 杨萱踩着椅子将画轴摘下来,想托人重新裱糊顺便修补一下。 画挂得久了,粉白的墙面便留下一处长方形的污痕,可仔细看时,那污痕却非画轴留下的印迹,而是一条极细的缝隙,牛毛般,正合了画的轮廓。 杨萱本能地抬手摸了把,墙面似乎活动了下,她再用力,一道暗门无声无息地打开。 门开处是跟年画一般大小,大概两尺进深的凹洞。 洞里上下摞着两只樟木箱子。 有耗子不知自何处钻了洞进来,在箱子旁边做了窝,生养出四五只肉乎乎的小耗子。 夜里的「悉悉索索」声就是耗子们来回走动的声音。 出人意外的是,两只箱子都是空的,除了箱底铺着的一层墨绿色姑绒外,再无其它物品。 也不知是被曾祖父取走了,还是无意中被哪个下人发现,悄悄给置换了去。 好在杨萱并没有期望里头会有稀世珍宝,自己也没觉得失望。 只是时隔这么久,平白无故地怎么会梦到那只花狸猫和那两只樟木箱子?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杨萱摇摇头,忽而想到,爹娘不是都觉得梦境是无稽之谈,不肯信她吗? 那么她把箱子找出来,他们是不是就会相信了呢? 杨萱打定主意,飞快地换上干爽衣裳,重新梳过头发。 第五十一章 刚要出门,院子里传来辛氏温和的声音,「你们好生玩儿,且不可淘气,也不许随便出去,有事的话去找秦嬷嬷,或者打发人去寺里叫我。」 辛媛脆生生地道:「姑母放心,我才不会出去,外面也没什么好玩的,哪里比得上我们弹琴作乐来得自在?」 接着是杨芷的声音,「母亲尽管放心,我会照顾媛表妹和秦家姑娘。」 杨萱走出西厢房,笑着开口,「娘,我收拾好了,这便走吗?」 辛氏上下打量她一眼,抬手抻抻她身上青碧色绣粉白月季花袄子,「这件袄子几时做的,袖子有些短了。」 「是二月底裁的,那会儿娘还在月子里,」杨萱看看露出一小截皓腕的衣袖,噘着嘴道:「李显媳妇还特意做的松快些,娘说我是长高了还是长肉了?」 辛氏仔细端详片刻,含笑点头,「个头长了,你也该添置几件衣裳了,我估摸着春天那几件可能都穿着紧了。」 辛媛忙道:「萱萱可以穿我的,我做了那许多新衣裳,若是白放着,明年也就小了。」 杨萱打趣道:「表姐容我随便挑吗,看中哪件就穿哪件?」 辛媛犹豫数息,豪爽地道:「行,我尽着你挑,不过有件海天霞色的裙子你不能要,那件我应了给阿芷姐的。」 杨芷心头一跳,忙推辞道:「我比你高,肯定穿不下,而且我也新做了不少,哪能要你的裙子?」 辛氏看着三人谦让,含笑开口,「不用推来让去的,家里又不是没布匹,回头量了尺寸照着阿媛的新样子再做就是。」 辛媛连连点头,「对呀,咱们可以穿同样的衣裳出门,说不定别人会以为咱们是双生子?」 辛氏忍俊不禁,抬手虚点辛媛一下,「那敢情好,以后你给我当闺女,别再叫姑母了,直接喊娘。」 辛媛羞红了脸。 杨芷眸光却是闪了闪。 对呀,可以让辛媛嫁给杨桐,姑表兄妹,亲上加亲不是很好吗? 正说得热闹,外面婆子进来回禀,「太太,秦家太太过来了,已经在门口了。」 辛氏忙招呼杨萱,「走吧,别让人等急了,」又叮嘱辛媛,「别由着性子胡闹,阿芷性子稳重,多照看着。」 辛媛与杨芷齐声应了。 外面秦笙也换过衣裳,换了件月白色绣鹅黄色忍冬花的袄子,湖绿色罗裙,宛如一株修竹清新淡雅。 杨萱忙夸好看。 秦笙笑着看眼杨萱身上的青碧色袄子,「因为去寺里,不好穿得太过艳丽,就换了这身,你不也是吗?」 杨萱摇头,「啊,我没有想这么周到,顺手穿了这件而已。」 秦太太笑道:「你们两人倒是投契,我原本以为阿笙能够跟你家大姑娘合得来,她们两人岁数差不多。」 秦笙解释道:「我跟阿芷也合得来,但是阿芷说话总感觉藏着掖着,不若阿萱敞亮。」 秦太太嗔一声,「那叫沉稳,不像你,跟家雀似的叽叽喳喳。」 几人说笑着自观枫寺后门走进。 门口有个年岁不大的小沙弥,双手合十呼了佛号道:「住持已在侧殿恭候几位女施主,请随我来。」 秦太太含笑道:「有请小师傅带路。」 小沙弥微微颌首走在前面,秦太太与辛氏紧随其后,杨萱与秦笙再错后半个身形,文竹春桃等丫鬟则静悄悄地缀在最后面。 走不多远,便瞧见一排低矮的小屋,屋子上下全是毛竹搭成,门上挂着竹帘。 透过洞开的窗户,可以瞧见里面铺着的一角簟席。 想必这就是杨桐所说的茶室。 杨萱扯扯秦笙衣袖,「我大哥说里面极清雅,待会儿咱们也去喝盏茶吧。」 秦笙笑应声好。 这时便听「吱呀」一声,门开处,自茶室走出一人。 那人身穿灰蓝色道袍,肤色白净,脸上自带三分笑意,显得和蔼可亲。 正是范直! 带路的小沙弥双手合十,礼貌地招呼,「施主有礼。」 范直笑着回礼,「小师傅请。」 声音尖而利,完全不同于寻常男子的粗浑。 说罢,欠身退到路旁,容她们几人先行通过。 秦太太跟辛氏目不斜视地经过他身旁,秦笙也是高昂着头,好像旁边根本没有这个人似的。 杨萱脚步微顿,屈膝福了福,「多谢。」 范直很着意地瞧她一眼,笑容从容而沉着,完全没有被忽视或者被轻视的羞恼。 秦笙伸手拉她一把,「不过一个内侍,你跟他客气什么?」 杨萱低声道:「他给咱们让路,道声谢也是应该。」 「切,」秦笙不以为然地撇下嘴,「我最讨厌内侍了,你没读过史书吗,历朝历代都有煽风点火扰乱朝纲的内侍,不就仗着伺候过皇帝,天天在皇帝跟前跟大臣上眼药?」 杨萱笑道:「都是一样的,像你我从小跟着奶娘,肯定觉得奶娘比别的下人要亲切。内侍们天天在圣上眼皮子底下转悠,伺候圣上吃喝拉撒,圣上自然待他们有所偏爱。」 秦太太回头赞道:「二姑娘心思灵透,确实是这个理儿。不过圣上愿意宠信内侍也没办法,我们犯不着去巴结他们。」 犯得着! 杨萱默默嘀咕着,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去。 范直仍然站在原处,负手望天。 午后阳光斜照下来,正打在他额前,将他脸上神情照得清清楚楚。 那双眼眸里的笑意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阴郁冷厉。 跟萧砺的眼神一般无二…… 这张脸才是范直的真面目吧,如果单靠亲切的笑容,他怎可能在短短数年就成为御前大太监,而且只凭一句话就可以定人生死呢? 杨萱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因见后殿已到,忙敛住心神,跟秦笙一道走了进去。 屋内已有三四个妇人在,正中间站着两位和尚,穿着大红袈裟的是住持见性,旁边另有一穿灰色袈裟的和尚。 见性介绍道:「这是我师弟见明,他最擅长《大悲心陀罗尼经》,今天由他来讲这部经。」 说罢欠身离开。 「阿弥陀佛,」见明双手合十,示意大家坐下,然后转至一挂竹帘后面。 地面摆着十几只蒲团,众人各自寻了位子就坐,就听帘后传来清脆的木鱼声,不过数息,木鱼声停,见明开始讲解经文。 在佛经中,杨萱最熟的是《金刚经》和《心经》,因为抄得次数多,几乎可以出口成诵,对于这部《大悲心陀罗尼经》却是一窍不通。 因为不懂,便觉得格外枯燥。 刚开始还能装模做样地听,渐渐就开始心不在焉,尤其她自重生以来就不曾这么跪坐过,时候久了,觉得两个膝头既酸又麻。 不由挪动双腿,换了个姿势。 秦笙立刻察觉到,冲她做出个痛苦万分的表情。 可见她也是很不耐烦了。 杨萱莞尔,偷偷指了指门口,意示要不要出去。 秦笙睃一眼正襟危坐的秦太太,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正眉来眼去,辛氏转过头狠狠瞪杨萱一眼,朝外面努了努嘴。 杨萱如同得了赦令,忙提着裙角踮着脚尖,飞快地挪了出去。 第五十二章 少顷,秦笙也蹑手蹑脚地出来,两人心有默契地走出去一段,才开口抱怨,「真无趣,早知道就不跟着进去,直接茶室坐会儿。」 杨萱笑道:「不忙着喝茶,我大哥说值房附近有一池莲花开得极好,咱们过去瞧瞧。」 两人顺着青石板路绕过侧殿,行不多远就看到松柏掩映下的值房,再前行十余丈,就是一面清波荡漾的池子。 池子四周乃大石砌成,仅两丈见方,莲花却极多,最惹眼的就是中间的墨莲。 说是墨莲,其实是紫红色,刚绽开时的花瓣是浅紫,随着时日渐久,颜色愈来愈深,及至凋谢,几乎变成黑色,故而得名墨莲。 那两株绿莲也极美,花瓣比普通的粉莲更厚一些,跟涂过蜡似的光亮润泽。 此时日影已经西移,已不若适才那般炽热,山风徐徐吹来,莲叶随风摇摆,有鲤鱼在枝茎间嬉戏,溅起点点水花。 杨萱满足地叹口气,「我经常想,等长大了,能够住在这种地方就好了,不要求都多大,只一间能遮风挡雨的屋子,一把琴,一本书足以。」 秦笙讶然地看她两眼,笑道:「阿萱,你……你怎么说出这么老气横秋的话,才来寺里刚一天就悟透了,如果多待两天,是不是要惦记着削发为尼了?」 杨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肯定不行,要是时间长了不吃肉要馋的。除开这点,做个带发修行的居士也没什么不好。」随手指了一处,「你看多清静啊。」 秦笙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一片苍松翠柏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更显得枝叶浓碧,而上面悬垂着的古藤绿萝,正随着山风轻轻晃动。 有一种令人心定的静谧。 两人静静地坐着,忽听身后脚步声急,似是有人正朝这边奔跑,紧接着传来焦急的声音,「二姑娘,二姑娘。」 杨萱猛地转过身,见是满头大汗的素纹,忙问:「怎么了?」 「太太呢?」素纹气喘吁吁地问:「二少爷许是病了,刚才哭得厉害,奶娘怎么哄也哄不住,吃得奶全吐了。」 杨萱心头一沉,顾不得多说,提着裙子就往偏殿跑。 跑到偏殿门口,听到里头讲经的声音,杨萱停下,定定神,对文竹道:「你进去叫太太出来,别惊动别人。」 文竹应声好,悄声将辛氏叫了出来。 辛氏似是听得入了神,面有愠色地问:「大师正讲经……」 「弟弟不舒服,」杨萱打断她的话,「适才吐了奶,还发了热。」 辛氏没有听完,急匆匆就往外走。 杨萱对随后赶来的秦笙道:「我先回去,稍后你跟伯母解释一下。」 秦笙点点头,「快去吧,事急从权。」 杨萱随在辛氏身后一路小跑着回了住处,刚进门就听到杨桂嘶声裂肺的哭喊。 辛氏原本还是挪着急步,此时再忍不住,迈开大步跑进屋。 奶娘抱着杨桂正在地上溜达,杨桂满脸通红,不停地扭动着身体,像是非常难受的样子。而秦嬷嬷则绞了帕子,不时给他擦拭脸上的泪。 辛氏一把夺过杨桂,轻轻拍着,喝问道:「怎么回事?」 奶娘吓得脸色惨白,「噗通」跪在地上,颤着声道:「我也不知道,歇完晌觉起来二少爷就有点没精神。我寻思许是上午玩得累了,没睡够,就喂了他些奶,谁知吃完就吐了……一边吐一边闹,怎么哄也哄不住。」 「那你怎么不早点找人叫我?」辛氏厉声道。 奶娘支吾着没出声。 而杨桂被这声音吓着,哭得更厉害了。 奶娘心疼地抬头看了眼,想说什么却没说。 杨萱看在眼里,对辛氏道:「娘,这不是追究问责的时候,快请个郎中来吧?」 辛氏这才反应过来,一边安抚着杨桂,一边吩咐文竹,「快去打听打听,这附近哪里有郎中?」 秦嬷嬷道:「十里外的李家村有位郎中,已经打发张奎去请了,又托付了秦家车夫去请老爷回来。」 吃过晌饭,杨修文就带着杨桐及秦家两位少爷去附近的什么地方作画去了,并不在家中。 辛氏心里安慰了些,因见奶娘鬓发散乱,身上沾了许多奶渍,模样甚是狼狈,情知孩子生病也非奶娘所愿,便缓了声音道:「你起来吧,先去换件衣裳。」 奶娘起身,看一眼仍哭闹不休的杨桂,飞快地进屋换了衣裳出来,怯生生地道:「太太,我抱着少爷吧。少爷眼下重了,抱久了胳膊疼。」 杨桂听到奶娘的说话声,张着手让奶娘抱。 辛氏不甚情愿地递给了她。 这时,外面婆子进来禀报,「张奎回来了,说李家村的郎中被人请去生孩子了,不在家。」 辛氏脸色顿时垮了,咬咬唇,「我们回京都。」 杨萱惊呼声,「现在?要不要等爹回来?」 辛氏摇头,「不等了,这就走。」转头对秦嬷嬷道:「嬷嬷留下照看三位姑娘,文竹跟着我回去。」 杨萱道:「我也回。」 辛氏道:「你留在这儿等你爹,我得照顾弟弟,顾不上你。」 「我能照顾自己,」杨萱哀求道,「我跟娘一起回吧。」 辛氏不愿意多纠缠,便点头允了。 杨萱飞快地回到西厢房,抓了件薄绸披风,吩咐春桃将桌上的点心包起来,又灌了壶热水,急匆匆地跑出去。 张奎一路快马加鞭,把车驾得飞快。 杨桂不知道是哭得累了,还是被马车摇晃得困了,竟是沉沉睡了去。 一张小脸热得发烫,让人提心吊胆的。 杨萱想起前世夏瑞在七八个月的时候也生过这样差不多的病。 半夜里莫名其妙地就发了热,上吐下泻哭闹不止。 偏生外头还下着大雨。 她头一次看到夏瑞生病,吓得六神无主,让人去告诉夏太太。 夏太太进门就搂着夏瑞哭诉,「我可怜的大孙儿,你娘怎么照看得你,怎么就病了,这有个好歹怎么办?」 一句句全是对她的指责,既没有说该怎样做,又不说打发人去请郎中。 后来夏怀宁知道此事,冒雨去请了郎中,又冒雨跟着郎中去药铺抓了药。 药抓回来,夏怀宁全身湿得精透,而药被他塞在怀里,倒是半点没有淋了雨。 杨萱亲自守在厨房煎药,夏怀宁换过衣裳也去了厨房,对她说:「萱娘,你别担心,郎中说热退下来就没事了……往后,瑞哥儿身上再有不好,你不用告诉娘,直接找我,我是他爹。」 唯有那一刻,杨萱觉得家里有时候也需要个男人。 至少半夜三更肯有人往外面跑个腿儿。 就像现在,如果杨修文在的话,大家也就有了主心骨,不至于惶惶不知所措。 想到此,杨萱摊开包好的点心,又倒了杯茶水递给辛氏,「娘吃点东西吧。」 辛氏摇摇头,「你吃吧,我吃不下。」 说罢,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眼。 残阳如血,矮矮地缀在西山山头,给路旁的树木庄稼都笼了层暗淡的金色。 辛氏重重地叹口气,伸手往杨桂额头探了探。 杨桂皱下眉头,「哇哇」地大哭起来。 第五十三章 奶娘忙拍拍他,呢喃着哼唱,「月儿清,月儿明,桂哥儿睡觉觉。」 唱过两遍,杨桂迷迷糊糊地又合了眼。 杨萱悄声问:「弟弟还热着吗?」 辛氏「嗯」了声,再度撩开车帘。 只这会儿功夫,日影已经完全西落,鸽灰的暮色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 马车明显比先前要慢。 这才走了刚半程的路,按这样的速度下去,回到京都,城门肯定关了。 可天色暗,张奎不可能驾车驾得太快。 杨萱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车内一片静寂,只听到杨桂粗重的呼吸,像是鼻子里塞着什么东西似的。 在马蹄单调的「嗒嗒」声和车轮的「辚辚」声中,一行终于赶到了阜成门外。 城门果然关了。 秦嬷嬷下去叫门,「官爷通融一下吧,我们是翰林院杨修文杨学士的家眷,车上有病人,着急进城看郎中。」 守城士兵冷冷地道:「没有令牌,不管你是羊大人还是牛大人,我们一律不能开。我们可担着干系,若是开了门,摘了脑袋算谁的?」 杨萱跳下车,恳求道:「求求你们了,我弟弟病得厉害。我们都是安分守己的百姓,决不会给大人惹麻烦。请开开门吧,或者让我娘一个人进去也行。」 士兵举着火把看了看,见是个漂亮小姑娘,语气轻缓了许多,「姑娘,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只鸟我们也不能放进去。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们有没有相熟的郎中,可以叫过来隔着墙头看看病。再不行的话,往西南三十里有个村子,那里兴许有郎中。」 隔着墙头怎么看? 既不能把脉,而现在天色这么暗,也看不清脸色,就凭三言两语能开出药方来? 或者再跑三十里,去村子里找人? 杨萱急得快哭了,恨不得跪在地上喊大爷。 辛氏在车里听闻,思量片刻,开口道:「去村子里试试吧。」 张奎应着,便要驾车掉头,只听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有人正策马奔来。 那人骑得极快,须臾之间,已驰至眼前。 杨萱仰头望去,瞧见那张轮廓冷硬的脸颊和那双阴郁的双眸,失声唤道:「大人。」 萧砺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杨萱焦急道:「弟弟生病了,我们从观枫寺赶回来,他们不让进。」说着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瞬时流了满脸…… 萧砺没吭声,翻身下马,摘下腰牌,冲着城门楼喊道:「开门。」 有士兵下来,从门缝里接过腰牌,前后两面看了个仔细,打开城门,「进吧。」 萧砺朝马车努努嘴,「她们跟我一道的。」 士兵斜他一眼,「出了事儿你担着?」 萧砺简短地回答:「我担!」 士兵举着火把,探进马车扫了眼,不耐烦地说:「进去吧。」 张奎唯恐士兵反悔,赶紧驾车驰进城门。 萧砺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进了城。 看到车后那抹身影,辛氏开口问文竹,「你身上有没有银子?」 「有,」文竹掏出荷包,捏了捏,估摸道:「差不多有二两。」 辛氏又问杨萱,「你呢?」 杨萱摇头,「荷包在春桃身上。」 辛氏想一想,吩咐张奎停车,下去对萧砺道:「多谢军爷仗义,不知军爷现今居住何处,改日定当备礼登门致谢。」 萧砺启唇,吐出几个字,「椿树胡同。」说罢,扬鞭策马,转瞬消失在街巷中。 辛氏回到车上,对文竹道:「明天记得带上十两银子,两包点心,到椿树胡同还了这份情。」 文竹点头应好。 不多时,马车已行至槐花胡同。 辛氏让文竹与杨萱先回家,她跟奶娘抱着杨桂直接去找范先生。 此时月亮已经升得高了,像是半个月饼似的,黄澄澄地挂在天际。如水的月色静静地铺泻下来,将周遭一切都照得朦朦胧胧的。 树梢仿似凝固般,一动不动,没有半点风丝儿,而夏虫却精神得很,躲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肆意地鸣唱。 杨萱踏着清浅的月色叫开大门。 门房见到杨萱吃了一惊,忙问:「不是说后天才回?怎么就只姑娘一人?」 杨萱简短地道:「太太很快就回,你仔细听着门。」 脚步未停地进了二门。 因主子不在家,正房里便没点灯,就只屋檐下挂了盏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 文竹立即将人都唤了来,有的去吩咐厨房备饭,有的去寻药炉备用,有的安排茶水点心。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辛氏神情疲惫地抱着杨桂回来,不等杨萱开口,就倦倦地说:「范先生开了药让先吃着,明儿一早再过来把脉。」 杨萱探头去看,杨桂还没醒,小脸仍是红得厉害,浅浅的眉毛紧紧皱着,看着就是极痛苦的样子。 杨萱心头一酸,不敢多话,忙吩咐下人们把饭菜端上来。 辛氏没有胃口,却是勉力吃了半碗饭,就催杨萱去睡,「你在这儿也是添乱,快回去歇息吧,明天要是弟弟好了,你得陪他玩儿,要是不见好,你还得帮忙照看他。」 杨萱应声好,乖乖地回了玉兰院。 天闷热得厉害,让人无端地焦虑不安。 杨萱翻来覆去睡不着,折腾出一身汗,少不得又起身洗了把脸。 直到凌晨时分,外面淅淅沥沥下了雨,闷热才散去,杨萱迷迷糊糊地阖上眼。可终是睡不踏实,一个激灵又醒了。 外头仍是阴沉沉的,雨还没停,水珠顺着屋檐的瓦当落下来,滴滴答答敲打着廊前台阶。 杨萱瞧眼更漏,已是卯正时分,索性不再睡,穿了衣裳,也没撑伞,只头顶披件薄绸披风,小跑着去了正房院。 绿绣站在廊前瞧见她,忙迎出来,低声道:「姑娘怎么不撑把伞?」 杨萱将披风递给她,同样悄声问:「我娘呢?」 绿绣指指东次间,「二少爷闹腾一宿,到四更天又吃过一副药才安生。太太也是,刚阖眼。」 杨萱撩开门帘探进半个身子,见辛氏合衣躺在炕上,杨桂老老实实地躺在她身侧,两人正睡得香。奶娘则坐在美人榻上,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盹儿。 杨萱不欲打扰她们,轻手轻脚地退出来,对绿绣道:「让她们睡吧,不用特意喊起来吃饭,等几时醒了几时再吃。」 绿绣点头应是。 杨萱回到玉兰院,见春杏已提了食盒回来,便喝了半碗粥,吃了只葱油花卷。 吃完饭更觉头沉得难受,想睡觉却睡不着。 这会儿雨倒是停了,一丝阳光穿过厚重的云层透射出来,天色顿时明亮了许多。 玉兰树的枝叶上滚着雨滴,被阳光照着,像是细碎的金刚石,光芒璀璨。 文竹提着两个油纸包进来,对杨萱道:「太太昨儿吩咐我给那位萧大人备礼,我请松萝到致和楼买了半斤枣花酥和半斤玫瑰饼,十两银子是两只五两的银元宝,用荷包装着。姑娘看合适不?」 杨萱也不确定。 致和楼是京都有名的点心铺子,做出来的糕点用来送礼非常体面。 只不过两种点心都是甜味的,而她认识的几个男人,像是杨修文、杨桐以及夏怀宁都不怎么喜欢甜食。 第五十四章 萧砺总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应该也不喜欢吧? 可谁又知道他喜欢什么口味呢? 送礼不过是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心意到了就成。 他不喜欢的话,转送给别人也是件人情。 想到此,杨萱便道:「这样就挺好,你几时过去?」 文竹道:「太太眼下仍睡着,等醒了禀过太太就去。」 杨萱思量片刻,起身道:「我跟你一起,帮这么大忙,理应好生谢谢他。」 两人先去了正房院,见辛氏仍没醒。杨萱便知会了绿绣一声,让张奎套车。 椿树胡同就在灯市附近,虽然算不得长,可一排也足有十三四间宅邸。 昨天夜里着急赶路,竟没有问清楚到底是第几间。 只能挨家敲门去问了。 杨萱让张奎将车停在胡同东的宽阔地儿,跟文竹一道下了车,从最东头第一家开始问。 第一家大门漆着黑漆,门面上铜制辅首很新,像是才换过不久。 文竹用力叩响辅首,过不多久就听门内响起脚步声,紧接着大门被拉开,出现一个男子的身影。 赫然就是萧砺。 杨萱惊喜不已,忙唤道:「大人,原来头一间就是。」 萧砺没吭声,拔腿往里走。 杨萱热脸贴个冷屁股,与文竹对视片刻,跟着走进去。 绕过影壁,发现院子里并没有人,而她总不能私自就闯到屋里去。 两人正疑惑,听到东边传来响动,却原来在东厢房旁边另有一月洞门,穿过去是座跨院。 跨院极小,只两间屋。狭长的院子里盖着简陋的马棚,萧砺正拿着鬃毛刷沾了水给一匹枣红马刷毛。 动作轻柔且细致,很有耐心。 杨萱错错牙,腹诽道:你着急给马刷毛,好歹说一声,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把人晾在门口? 可她是来道谢的,而且又不能得罪这位未来权臣。 杨萱只得忍了气,屈膝行个礼,刚要开口,就听萧砺问道:「你家没大人,整天让你自己四处乱跑?」 杨萱瞥一眼被无视的文竹,解释道:「我爹还在落枫山没回来,我娘昨夜照顾弟弟尚未起身。昨晚承蒙大人仗义相助,我们定然是要登门致谢的……而且,而且,我另有事询问大人。」 萧砺侧头,问道:「何事?」 「是上元节,」杨萱上前两步,压低声音,「老早就想问大人,那天是不是给大人惹麻烦了?」 萧砺垂眸盯着她。 她穿了件鹅黄色素罗袄子,梳着双丫髻,发间戴一对镶着绿松石的发钗,小巧的耳垂上悬着绿松石的耳坠子,淡雅素净。 而那双大大的杏仁眼,如秋水般明澈透亮,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她真是漂亮! 萧砺有片刻愣神,立刻就想起昨夜在城门外,她也是这般仰着头,巴掌大的小脸被士兵手里火把照着,莹莹散发着光芒。 睫毛处一滴清泪像是雨后枝叶上滚动的水珠,仿佛下一息就要落下来似的,却偏生颤巍巍地挂着。 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杨萱凝神等着萧砺回话,而旁边枣红马也等着萧砺继续刷毛,等了片刻不见动静,重重地打了个响鼻,一股热气朝着杨萱直喷过去。 杨萱不防备,惊呼一声,本能地躲在萧砺身后。 两人离得近,杨萱才只到他胸口。 萧砺低头,就闻到一股浅浅淡淡茉莉花香自她发间弥散开来,似有若无的,在他鼻端萦绕。 心莫名地就软了下,声音也放得柔,「别怕,它不伤人。」 「那它会不会踢我?」杨萱心有余悸,颤着声问,「以前张大叔说他家的山羊不伤人,可是那头羊见到我就追着我跑。」 那时候她都十七八岁了,可还是被吓得两腿发软。 萧砺面前顿时闪现出杨萱在前头哭喊着奔跑,一头凶狠的老山羊支愣着双角在后面追赶的画面。 唇角不自主地弯起,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不会,你不招惹它,它不会主动踢你。」 杨萱松口气,可仍是后退两步,离得稍远了些,继续道:「我听说,有人说你一早就知道灯塔根基不稳,故意隐瞒不报……」 萧砺笑容淡去,复又变成先前淡漠的样子,「由得他们去说,是非公正自在人心。」 话虽如此,可要是传得人多了,听在有心人耳朵里,肯定会多生枝节。 不过,他以后既然能成为权臣,想必这些流言对他的确没什么影响。 杨萱放下心,又想起自己的来意,从文竹手里接过那两包点心并那只荷包,恭敬地呈在萧砺面前,「昨夜大人受恩情,特地买了点心,只不知大人口味,就都买的甜味的。另有薄银少许,恳请大人笑纳。」 她本生得白,又养得娇,一双小手葱管般白净纤细,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像是桃花瓣一般粉红娇嫩。 萧砺忽地想起了另一双手,比眼前的这双手还要小些,却粗糙得多,手侧指背全是冻疮,青一块紫一块。 那双手的主人会扯着他的衣袖叫哥哥,会把灶坑里烤好的红薯热腾腾地掂出来留给他吃,会砸开上了冻的河面,帮他洗袜子。 可她从来没吃过致和楼的点心,恐怕也从来没听说过致和楼的名头。 萧砺心头一黯,接过点心放在旁边石桩上,却打开荷包取出那两只银元宝看了看,又用牙咬一下,塞进怀里。 杨萱见状,一时不知心里是何滋味。 上次把辛渔从杏花楼送回家,萧砺就收了十两银子的酬金,这次又毫不犹豫地收了谢礼。 虽然她原本也是诚心诚意要送的,他毫不客气地收下也就罢了,还放到嘴里咬一口。 难不成怕她拿的是假银,特地欺瞒他不成? 他既然能租赁得起带跨院的宅子,而且还养了马,应该没那么缺钱吧? 如此想着,眸中不由就带出一丝轻视。 萧砺敏锐地察觉到,没做声,挥动着鬃毛刷飞快地给马洗刷完,一言不发地牵了马离开,再次将杨萱晾在原地。 杨萱半点都没想到,与文竹面面相觑片刻,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顺着原路走出大门。 萧砺牵着马站在门外,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只淡淡道:「你上车,我送你回去……」 杨萱拒绝,「不敢麻烦大人,我家离得不远,一刻多钟就到。」 萧砺木着脸,冷声道:「最近京都不太平,你一个姑娘家,没事别在外头乱跑。」翻身上马,静静地等着她。 「是,」杨萱敷衍地应着,扶了文竹的手上了车。 张奎扬鞭驰动马车,萧砺默默地随在车辕旁边,不前不后,正与张奎齐平。 此时太阳已经升得高了,地上热得像是着了火。 马车两边挂着帘子,更觉闷热。 杨萱偷偷掀起,正瞧见斜前方的萧砺。 身姿如松,猿背蜂腰,虽然瘦,却有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而身上仍是以前那身土黄色的裋褐,洗得都有些发白了,上面渗出好大一片汗印。 束发的布带却是新的,很稳重的靛蓝色。 土黄色非常难穿,显得人灰突突的,远不如他昨天穿的靛蓝色精神。 第五十五章 更不如大红色夺目扎眼。 莫名又想起,大雨如注中那一袭沾了泥水的飞鱼服。 彼时,他已经是正三品的指挥使了,即便仍需奉迎范直,也犯不着亲自跪在地上充当车凳吧? 就像现在他并不缺银子,为什么还要张嘴咬上一口? 只有市井小民,难得见到银子分辨不出真假,才会那样做。 还有,他要送她回家,应该是一片好心,可配上那副冷冰冰的表情,那份好意就大打折扣了。 这个人真是难以捉摸,无法用人之常情去推测。 杨萱下意识地摇摇头,冷不防听到旁边有人低喝,「把帘子放下。」 刚才她想得入神,竟不知萧砺几时放慢了马速,竟然就在车窗旁边。 杨萱皱起眉头小声嘀咕,「太热了,一点儿风没有。」 萧砺垂眸,果见她挺直的鼻梁上沁了层薄薄的细汗,脸颊也因天热呈现出浅淡的红色,宛如春天枝头盛开的野山樱,粉嫩娇柔。 不由放缓声音,「以后出门带把扇子,家里没扇子?」 「出来得急,忘记了。」杨萱解释,撇下嘴,「你不是不许我出门吗?」 萧砺冷「哼」一声,策马奔到前面。 没多大工夫,马车驰到榆树胡同。 张奎搬了车凳过来,文竹先下车,回身将杨萱扶下来。 只这会儿,萧砺早不见了人影。 杨萱站在原处稍顿片刻,突然感觉有些欢喜。 其实萧砺也不可怕,她跟他顶嘴,他不也没怎样吗? 只不去看他那副冷冰冰的面孔就是了。 一回生二回熟,多见几次,就可以跟他打听一些朝政之事,如果两家能有来往就更好了。 可是想想就觉得不可能。 万晋朝文官跟武官向来泾渭分明。 文官瞧不起武官,觉得他们粗俗粗鲁不开化,武官瞧不起文官,觉得他们假仁假义假清高。 两边能和平共事已经不错了,很难会有私交。 更何况,杨修文来往之人除去大儒就是名士,再就是他的同窗同僚,根本不会把萧砺看在眼里。 杨萱无限惆怅地跨进门槛,刚走到二门,就听到正房院杨桂嘶声裂肺的哭声。 她忙提着裙子跑过去,见奶娘紧紧地搂着杨桂,辛氏则抓住他的两只手,正试图让范先生把脉。 可不等范先生探上杨桂的手腕,他已经挣扎着脱开了。 范先生无奈道:「罢了罢了,这样就是诊出脉息也做不得准。我听着二少爷哭声有力,当无大碍,只是这热度退不下来却是难办,时候久了,怕烧坏了五脏六腑。要不这样吧,给他洗个热水澡,用生姜片搓下手心脚心,让肺腑中的热毒都发散出来,再按昨天的方子吃上两副。等吃夜饭的时候我再过来看看。」 辛氏只得松开杨桂,道声好,恭敬地将范先生送出二门。 回来后对杨萱道:「胆子真是大了,自己就能做主出门了?」 杨萱笑着解释,「娘说今天要上门致谢,这到别人家里,总不好过了晌午才去。而且,娘昨晚累了一夜,我就寻思替娘担点事情,哪里是胆子大了?」 辛氏听着在理,瞪她一眼又问:「东西送去了?他怎么说?」 杨萱道:「送了半斤枣泥酥半斤玫瑰饼,都是致和楼的点心,十两银子是两只银元宝,用荷包盛的。我交给他,他就接了,没多说别的。」 这是绿绣提了兑好的热水进来,辛氏再没有心思追究这事,伸手先试试水温,觉得冷热尚可,让绿绣把水倒进木盆里。 小孩子都爱玩水,杨桐也不例外。 尤其还是个大热天,刚才他哭出一身汗,现在泡进温热的水里,竟是半点不哭不闹。 就连奶娘用姜片使劲揉搓他的脚心,他也不曾反抗过,只顾着用手拍打着水花。 这一个澡洗完,奶娘和辛氏的衣裳都湿了大半。 好在杨桂的精神着实旺盛不少,冲杨萱「咿咿呀呀」说了好几句话。 杨萱眼尖,瞧见杨桂牙龈上两处白点,问道:「弟弟是不是要长牙了?」 辛氏看了看,「好像是,难怪会哭闹,兴许就是因为长牙。」让杨桂张开嘴,对着窗口再看两眼,脸上终于见了笑,「应该是出牙了」,又亲昵地点着杨桂的鼻尖,「你这个小东西,得吓死个人,等你爹回来让他好生教训你一顿。」 杨桂根本听不懂,咧着没牙的小嘴傻笑。 杨萱本也以为杨修文会一早赶回来,可是并没有。 直到第三天的晌午,杨修文才带着杨芷辛媛等人一道回府。 杨桂已经退了热,开始恢复往常的活力。 辛氏却病倒了。 范先生先给杨桂把脉,又给辛氏把了脉,长长叹道:「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孩子生病,最揪心的就是娘,这不孩子好了,当娘的就盖病了。」 提笔一挥,开了方子,给杨修文过了目,「我回去配药,等会儿让阿诚送过来,你就不用跟着跑了。」 杨修文没客气,笑着应了。 约莫一刻钟工夫,二门的婆子便引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进来。 杨修文给杨萱三人引见,「这便是范先生的孙辈,家中行三,单名一个诚字。」 杨萱三人笑着行礼,唤道:「范三哥。」 范诚羞得脸皮紫涨,忙作揖还礼,一双眼睛只盯着脚前方寸之地,不敢随意乱转。 杨萱莞尔。 她早知道杨桐近来大多与范先生的孙子一同上学,还从不曾见过他。 今日一见,只觉得他生得白净斯文,相貌虽不若夏怀宁,可那双眼睛却比夏怀宁老实可靠得多。 范诚先把手里药包呈给杨修文,又另外取出两只朱漆木盒,「吕梁那边有位姓钟的先生,制得一手好墨,父亲求了几盒托人带了来。」 盒子里整整齐齐摆着四个墨锭,正面有「澹斋」两字,另一面刻着「林去尘墨」的字样,墨锭四边都刻了瓦楞纹,非常精致。 杨修文凑近闻了闻,问道:「是兰烟墨?」 范诚笑答:「世叔好眼力,林先生以往多做松烟墨,近些年才开始制兰烟墨,据说墨色黑润,气味馨香尤胜过松烟墨,最近先生又尝试棉烟墨。」 杨萱好奇地问:「松烟墨是焚烧松枝为墨,兰烟墨烧什么,烧兰枝?那棉烟墨呢,是烧棉花?」 范诚循声望去,只见是个十岁左右的姑娘,穿了件极普通的青碧色绣粉白月季花袄子,梳着双丫髻,头上戴一只小巧的珍珠花冠,珍珠的光泽映衬着她白净的肌肤柔亮润泽,更胜过上好的羊脂玉。 而那双秋水般明澈的大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 范诚蓦地红了脸,连忙移开视线,语无伦次地道:「应该是……啊,我也不太清楚,回头写信问问父亲。」 第五十六章 杨修文笑着替他解围,「棉烟墨许是焚烧棉杆,棉花昂贵,百姓做冬衣尚且不够,怎能用来制墨?」 「对对对,世叔所言极是。」范诚忙不迭地回答。 杨修文也觉好笑,不再纠结此事,将一盒墨锭交给杨萱,「正好四块,你们三人每人得其一,留下一块给阿桐,试试兰烟墨较之松烟墨有何不同?」 范诚忙道:「这是新墨,新墨火大,最好搁置数月去去火气,等年底时候再用,墨色更加醇和。」话刚出口,便意识到不妥。 杨家乃诗礼之家,辛家更是江南有名的书香门第,她们自小与文墨为伍,怎可能连这个都不懂? 自己倒真是班门弄斧了。 说不定还给人留下爱卖弄才学的印象。 如此一想,脸上便呈现出窘迫的红色,好似要滴出血来似的。 杨萱看不过眼,笑道:「多谢范三哥指点,不过这墨该如何储存,若是干了怕裂开,若是受潮怕有墨霜。」 范诚低着头回答:「无需特别保存,盛放在木盒里即可。」 杨修文补充道:「若是不放心,隔上十天半个月拿出来瞧瞧,放在阴凉通风处散一散。」 范诚应声「对」,再不敢多待,开口告辞。 杨修文亲自将他送出二门。 杨萱进内间告诉辛氏,「范家三哥人如其名真是实诚,这会儿工夫,我瞧他身上的衫子都快湿透了。」 辛氏在里间将外面情形听得一清二楚,笑道:「这孩子可不傻,夏怀宁的聪明露在外头,范诚的智慧却在心里头。」 杨萱顿时明白。 范先生打发他的孙子过来,可不仅仅是送药,而是送上门来相看的。 杨萱很有几分心动。 范杨两家是世交,彼此知根知底,范先生性情品行都很好,这个范诚看着老实可靠。 最重要的是两家离得近,有点风吹草动很快就能知道音讯。 如果真的能成就好了…… 辛氏这次病,足足迁延了十余日,等到完全康复,已经进了七月。 杨桂果然长出两颗扁扁的小白牙。 五个月的他精神头儿极好,会攥着拨浪鼓无意识地摇动,会两腿朝天乱蹬一气,也会「咿咿呀呀」地自问自答。 杨萱先后给他做了好几个细棉布的肚兜,肚兜上或者绣着金鲤鱼,或者绣着小老鼠,看上去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辛氏颇为意外,连连夸赞杨萱在女红上有天分,短短一年工夫就能绣成这么复杂的图样。 杨萱绣花绣累了,就到正房院照看杨桂,教他翻身逗他顽笑,非常有耐心。 而杨芷则更多跟辛媛在一起,弹琴画画、吟诗诵词或者讨论如何搭配衣裳首饰。 辛媛进京不但带了几十条裙子,还带了足足一妆匣首饰。 单是成套的赤金点翠头面就有两套。 点翠是将翠鸟翠碧色的颈羽镶嵌在赤金底座上,因为工艺精细,故而价格不菲。 而一整套的头面包括一支顶簪、一支挑心,外加一对掩鬓、一对分心和相配的耳坠子,金光与翠羽的碧色交相辉映,流光溢彩。 相较之下,杨芷的首饰要寒酸得多。 她跟杨萱一样,五六岁之前大都戴绢花或者银簪,过了七八岁才添置了金钗金簪以及珍珠花冠,但是也都是极简单的样式。 最贵重的也就是今年生辰辛氏送她的赤金嵌宝蝴蝶簪。 完全没法跟辛媛比。 杨芷心头不免有些黯然,可辛媛仿似没察觉似的,仍是兴致勃勃地拿起一支赤金嵌宝祥云簪在头上比划着,「阿芷姐,你说我梳成堕马髻戴这支簪好不好看,再配上那件绣凌霄花的袄子,等中元节庙会的时候穿。」 杨芷兴致缺缺地道:「堕马髻要十三四岁才能梳,再说你头发少,怕梳不成。」 辛媛反驳道:「堕马髻又不是专门的妇人发式,怎么不能梳?你们京都就是不开化,在扬州,八~九岁也可以梳,还能戴假髻……我就要这么打扮。」 杨芷便道:「随便你吧,不过依我看,到庙会还是穿着平常点为好,人太多,要是挤丢了或者被人趁乱拔了去,就得不偿失了。」 辛媛顿时拉长脸,「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阿芷姐是怕我比你漂亮,抢了你的风头吧。」 杨芷本意是为辛媛好,但隐约也有这点小心思,被辛媛大喇喇地说出来,脸上颇有些挂不住,说话也没过脑子,「你再打扮还能比得过萱萱?萱萱不戴这些俗物也比强你百倍,我既不怕萱萱,又怎会怕你?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辛媛恼羞成怒,小性子上来,伸手一拂,妆台上的梳篦、妆粉、胭脂等物噼里啪啦尽数落在地上。 丫鬟们忙不迭地去捡。 别的还好说,那一盒粉却是洒了大半。 杨芷因肤色暗淡,在家里虽不敷粉,可出门的时候是必然要擦的。 这盒粉是从萃香阁买的,花了约莫一两银子,而且是她最爱的桂花香味。 杨芷见妆粉只剩了个底儿,气不打一处来,索性连盒子带粉都不要了,「啪」扔进字纸篓里。 辛媛见状,冷笑道:「不就是一盒粉,我赔给你就是,大不了赔你两盒,发什么脾气?」将门帘一摔,笃笃回到杨萱住的西厢房,大声吆喝着秀橘去买妆粉。 杨芷听到她的吆喝声更觉气苦。 因辛媛是客人,年纪又比她小一岁,杨芷便待她如杨萱一般,很是忍让。 就拿今日这事来说,原也是辛媛不占理儿,可杨芷损失了妆粉不说,还被她这样抢白,忍不住呜呜咽咽落了泪。 事情传到正房院,辛氏抚额苦笑,将杨桂交给奶娘,匆匆跟杨萱一道来调解纠纷。 两人先到西厢房看辛媛。 辛媛发过脾气便没事了,正拿着本诗集随意地翻看。 抬头瞧见杨萱,顿时想起杨芷所说比她强百倍的话,「啪」地合上书扭过头。 辛氏已经将事情打听了个清楚,知道杨芷虽有错,辛媛却是占了七分不是。可辛媛是个犟脾气,吃软不吃硬,也不责骂她,只笑吟吟地道:「听说三姑娘今天真是威风,一言不合就把表姐的妆粉扔了,那粉虽说不值多少银子,可也是经过好几道工序做出来的,又是别人的东西。说扔就扔了?」 辛媛昂着下巴,「我就是不小心碰洒了,是她自己扔的。」侧头瞥一眼杨萱又小声嘟哝,「谁让她说我这也不好那也不行,我哪里不如她了?」 前一个「她」说的是杨芷,后一个「她」却是指的杨萱。 辛氏自是想不到杨萱也被牵连其中,耐心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长处,阿芷温柔宽和,这点比阿媛强,但是阿媛直爽开朗活泼大方,倒是比阿芷和阿萱都强。单论今天这事,庙会上人多手杂,尽量还是别太招摇为好,不过吃过晌饭,我倒是想去前街逛铺子,阿桐和阿萱都该添置秋装了。阿媛好生打扮起来,咱们漂漂亮亮地出门去。」 辛媛骄纵,却并非不明理之人,知道辛氏是给自己台阶下,点点头道:「顺便去香粉铺子瞧瞧,我应允给阿芷姐赔妆粉。」 辛氏笑应好,「赔东西是其次,阿媛得记着以后不可再任性了。妆粉好说,可如果摔坏别的物品,又哪里找一式一样的东西赔?而且,阿芷素日待阿媛如何,想必阿媛心里也有数,该怎么做,姑母就不多说了。」 第五十七章 安抚完辛媛,辛氏又到了东厢房。 杨芷已经让素纹伺候着净了面,正要梳头,见辛氏进来,不等辛氏开口,先自认错。 辛氏叹道:「阿芷什么性情我岂不知道,再往后不管是待阿媛还是阿萱,尽管拿出长姐的做派,她们做错事,该教的教,该罚的罚,不必时时委屈自己。」 一句话说的杨芷又落了泪,拿帕子遮住面孔哀哀哭泣。 辛氏接过素纹手中的牛角梳,先将杨芷发髻打散,一缕缕梳顺了,绾成个好看的堕马髻垂在脑后,「阿芷这把头发真是好,又黑又顺,梳什么发髻都好看。我年轻时候头发不好,绾不起发髻,最怕别人往头上瞧,所以很少戴金银饰物。近些年添置的都过于老气,不适合你们姑娘家。正好下午逛铺子,给你们都挑几件式样时兴的首饰……满了十一岁,正经是个大姑娘了,该打扮起来。」 辛氏两边说合了,顶着大太阳带着三位姑娘逛了半下午铺子,终于皆大欢喜。 杨芷跟辛媛重归于好。 辛媛是粗剌剌的性子,事情完了也就完了,杨芷却是在心里存了芥蒂。 就连杨萱都不曾碰过她屋里的东西,辛媛一个表姑娘却说动手就动手,也太多刁蛮了些。 如果真成了自己的嫂子,以后相处少不了吵吵闹闹,还是算了吧。 念头一转,又将之前将她跟杨桐撮合到一起的想法打消了。 而杨萱思量好几天,越来越觉得范家不错。 范先生本就有意跟杨家结亲,而范诚十五六岁的年纪,跟现下杨家的三个女孩子都挺合适。 也不知范诚到底相中了谁。 杨萱决定去探个口风。 这日听说范诚来了杨家,杨萱借口到竹韵轩找书看,带着春桃到了外院。 果不其然,正瞧见范诚与杨桐坐在竹韵轩门口的竹林旁一边喝茶一边谈讨课业。 杨萱走近前,屈膝行礼,佯装疑惑地问:「大哥,范三哥,今天不是休沐的日子,怎么没去书院?」 杨桐解释道:「教我们的许先生家中有事,暂且停课一天。不过留了不少窗课,我和三哥正为此焦头烂额,你过来找父亲?」 杨萱笑着摇头,「大哥之前提到《图经本草》,我想看看父亲这里有没有,借回去看一看。」 杨桐道:「在我那里,萱萱你稍等,我这就去取。」 松枝另外沏了茶过来,又要去搬椅子,杨萱笑着止住他,「不用麻烦,等大哥取了书,我就回去。」 她既然站着,范诚也不好意思自己坐着,跟着站起来,开口道:「二姑娘先前问的事儿,我已经问过父亲了。」 杨萱一愣,「什么事情?」 范诚顿时闹个大红脸,支吾着说:「就是兰烟墨。」 杨萱恍然,「我差点忘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范诚吸口气,「……还是以桐木或者松木为主,最后焚烧兰草以取其香气……林先生说,就墨质而言,与松烟墨并无太大差别,但是棉烟墨却是以棉杆为主,墨锭较松更容易出墨,但不如松烟墨黑亮。」 说话时,范诚始终垂着头,一手撑住桌面,另一手垂在体侧,下意识地摩挲着袍边玉佩,看上去十分紧张似的。 杨萱隐约有了点数,却作不得准,想一想寻了话题再问:「我近来学画画,先前练字用的是熟宣,可父亲有天提了句作画要用生宣,我还没来得及细问。想请教三哥,画画到底用什么纸好?」 「不知二姑娘学的是什么画?」范诚抬头看一眼杨萱,又飞快地低下头,不等杨萱回答,兀自道:「如果画工笔就用熟宣,画写意就用生宣,生宣湿染性好,更容易画出韵味……若是担心晕染太过,也可以用半熟宣,这样容易上手。」 杨萱作受教状,佩服地说:「原来还有这么多讲究,多谢三哥解惑。」 范诚连忙道:「不用客气,我也是才刚入门,略知一二。」 话音刚落,只听松枝清脆的声音道:「夏公子,夏公子过来了。」 杨萱回头一瞧,循着青石板路走来一人,身穿宝蓝色长袍,生着一对桃花眼,满脸的意气风发。 岂不正是夏怀宁? 待走近了瞧,发现那双眼眸里隐约藏着怒气…… 自打进入顺天府学,夏怀宁真正是大开眼界。 前世,他只是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院读书,能够高中全凭着对杨萱那一腔热血和天上掉下来的狗屎运。 而现在,却是真真切切地接触到全京都的青年才俊,其中更不乏名门望族的子嗣。 先前杨修文提到的,那个以辞藻华丽而出名的大儒严伦的孙子也在顺天府学。 府学的管理极为严格,学子们吃住都要求在学里,每半月有一日休沐时间。因有部分是京郊过来的,诸如昌平、大兴等地方,单是来回路途就得小半天,他们索性便不回,趁着休沐之日熟悉一下京都各处风土人情。 夏怀宁为了笼络他们,自告奋勇地当起了向导。 几个月下来,夏怀宁结交了好几位朋友,在书院里也颇受夫子们看重,算得上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这日又逢休沐,夏怀宁突然想起有日子没见到杨桐了,便临时起意过来溜达一趟。 进了大门,刚拐到这边,他就看到站在竹林旁的杨萱和范诚了。 杨萱穿件浅粉色袄子,袖口绣着细密的绿萼梅,因袖子有些短,露出一小截白净的手腕,套了只水汪汪的碧玉手镯。 手镯的绿衬着肌肤的白,加上袖口的粉,像是一幅美不胜收的画。 因杨萱侧身对着他,他瞧不分明真切的神情,却知道她脸上始终带着盈盈浅笑,而范诚的神情却让他看了个完全。 红涨的脸庞,闪躲的眼神和眸子里不由自主散发出的灼灼光芒。 夏怀宁便是从这青葱年月长大的,岂会不了解范诚心怀的鬼胎? 尤其,两人离得这么近,只隔了一张书案,几乎算得上面对面了。 两人有什么话,不能隔着老远说,非得靠这么近,是怕被人听见么? 杨萱是他的人,几时轮得着别人觊觎了? 夏怀宁脑子一热,满心的怒火就像油锅里溅了水,噼里啪啦地炸起来,铁青着脸走过去,冲着范诚冷冷地问:「敢问尊驾何人,如何会在此处?」 语气很有些不善。 范诚本不想回答,可思及能来此处定然是杨家熟人,遂不卑不亢地答道:「在下姓范名诚,与杨桐乃同窗,今儿来讨论窗课。请问您如何称呼?」 夏怀宁不答,侧头瞧着杨萱,「阿桐呢,怎么单留你们孤男寡女的?」 杨萱顿时板起脸,冷声道:「夏公子慎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夏公子怎么满口胡言?我旁边的丫鬟,还有父亲的小厮都在这里,怎么就是孤男寡女了?还是说,夏公子觉得我名声太好,非得往我头上泼一盆污水?」 夏怀宁立刻醒悟到自己言语不妥,连忙行礼,「师妹勿怪,我口不择言说错了话,还请师妹见谅。」 杨萱不想搭理他,抬头看到杨桐已经寻了书出来,忙迎上前接过,笑道:「有劳大哥,回头我看完了就还给你。」 第五十八章 杨桐笑道:「我现下用不着,你不用急,慢慢看。」又热情地招呼夏怀宁,「有阵子不见了,怎地想起今日过来,正好我给你引见范三哥。」 范诚道:「我已经介绍过了,尚不知夏公子尊姓大名?」 「他姓夏名怀宁,是我父亲收的弟子,之前也在鹿鸣书院就读,今年春天考中生员,现如今在顺天府学进学。」 范诚颇为惊讶,夏怀宁看着年纪不大,十二三岁的样子,没想到这么年轻就中了秀才。 少年得志,难免有些恃才傲物。 当下拱手道:「久仰,久仰!」 夏怀宁随意地还礼,「好说,好说。」 杨萱听出他话语里的敷衍,冷笑声「沐猴而冠」,又笑着对范诚道:「多谢三哥指点,以后要是有不明白的地方,还望三哥不吝赐教。」 范诚立时又红了脸,「我也只是粗通皮毛,当不得谢。」 杨萱笑一笑,叫上春桃往回走。 夏怀宁瞧着她纤细的背影,眸中渐渐蕴起一丝冷意。 适才杨萱并未特意掩住嘴,那一句「沐猴而冠」他是听了个千真万确。 什么是沐猴而冠,不就是说他戴了帽子也不像人,徒有其表假模假样? 挤兑他也就罢了,可为什么对范诚这么好,又不是自家人,却一口一个三哥叫得那般亲热。 难不成是有别的心思? 别指望! 前世,就没有这个姓范的什么事儿,这一世,也不可能再有别人拆散他们,即便兄长夏怀远也不可能。 不管杨萱愿不愿意,她只能是他的。 走进二门,春桃低声嘀咕着,「难道姑娘不待见这位夏公子,他当真没有礼数,姑娘是没看到,他刚进来的时候,脸色青得跟……跟谁欠了他的银子似的。」 杨萱紧紧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她瞧见了夏怀宁的脸色,还有他眼中掩藏不住的怒火与嫉妒。 那神情,就好像来抓奸似的。 虽然,夏怀宁每次来,辛氏都不曾特意让她回避,可数算起来,见面的次数并不多。 两人说过的话更是一个巴掌能数过来。 夏怀宁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情绪? 真是莫名其妙! 过不了几日,中元节到了。 辛媛早就巴望着去瞧热闹,辛氏自不会违逆她的心意。可杨修文最近公务繁忙,分不开身。 而护国寺庙会不比灯会。 灯会只是一条街,直着走几个来回总能遇到,庙会却足足三里地,还有好几处分岔口。 寻不到人是常有的事儿。 辛氏自己没办法照顾三个女孩子。 杨萱自告奋勇地留在家里照看杨桂。 杨桐则主动提出愿意陪着辛氏去逛庙会。 如此便商定好,四个人一道去,如果走散了,那么辛氏跟杨桐各照顾一个,到时候在护国寺门口会合。 几人倒是没有走散,可辛媛跟杨芷又起了争执。 虽然当时两人就已和解,杨芷心里却存着气,又不好在辛氏面前说,只能跑到王姨娘那里倒苦水,「……我是打算去挑几样花样子,再看看有没有时兴布匹,她非得去看耍把戏的,好,那就先看,看完了再去杂货摊也成,可她看完把戏又要去买朱砂赭石等颜料。买完了总算能去杂货摊了,她一会儿说丝线颜色不纯,一会儿说布料不细软,横挑鼻子竖挑眼,让人怎么买?等到中午吃饭时候更可笑,她说吃什么就要吃什么,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别人都得听她的?比起萱萱差远了,萱萱可没她这么多毛病。」 王姨娘做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我跟你说的没错吧,表姑娘骄纵蛮横惯了的,在扬州家里是最小的,人人都宠着她,现在太太也忍让她。如果真有那种好人家来说亲,她绝对会先抢了去……让你先做好准备,就是防范这个的。还有上次,她平白无故地摔了你的粉盒,你想想若是换成二姑娘,她敢动手摔?还不是欺负你是个庶女,不是太太肚子里出来的?你可得自己争口气。」 杨芷思量片刻,叹道:「姨娘说得对,媛表妹真的打算留在京都。你没见她的妆盒,那些金银玉石一套一套的,能耀花人的眼。」 王姨娘「哼」一声,「辛家有得是银子,每年单学子们交的束修就不少,还有白鹤山上种的药材香草。记得以前辛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有次喝醉酒画了幅画,有人捧着二百两银子来求……太太当年的陪嫁也是海了去,不说十里红妆,可足有一百二十四抬嫁妆。咱们杨家不能比啊,你爹爹的薪俸连吃穿都不够,都是吃着老本还有田庄的出息。对了,上次太太带你们去银楼,可又给表姑娘添置了首饰?」 杨芷点头,「我们三人每人买了两支钗,母亲单另给我添了一对绿松石的小簪和一对绿松石耳坠子。」 王姨娘满意地笑笑,「七月是鬼月,不好出去走动,八月过完中秋节天气凉爽了,这花会文会的也该办起来了。你把这阵子新作的衣裳都拿出来挂着,别压上褶子。」 王姨娘预料得一点儿都不错,刚过完中秋节,户部左侍郎薛况的太太就给辛氏写信,说潭拓寺有两棵百年桂树开了花,相约着一起赏桂花松散松散。 辛氏欣然应允,告诉三位姑娘提前准备着,八月二十六那天去赏秋。 杨萱悄悄问辛氏,「薛太太是不是给阿姐说亲?」 辛氏瞪她一眼,「就你心事多,小小年纪天天不寻思点别的?」可唇边的笑却证实了杨萱的猜测。 杨萱「嘿嘿」笑,「娘,说的是哪家?」 「打听那么多干什么?」辛氏没好气地答。 杨萱笑道:「就是问问,别像阿笙似的,去给人做续弦。」 从落枫山回来后,秦笙给杨萱写过信,说她的亲事差不多定了,现下正合八字。 信纸上的字迹模糊了好几处,显然写信时候落了泪。 这种事情,杨萱有什么办法,只能干巴巴宽慰了几句,倒是把杨桂的趣事说了一些给她听。 秦笙再回信时,告诉杨萱做一种很简单的面疙瘩汤,信末提了一句,八字合得是大吉。 意思就是,这桩亲事已经成了。 因为天气热,杨萱一直没往厨房去,没有尝试面疙瘩汤的做法,也就没有给秦笙回信。 这期间的曲折,辛氏也知道,故而听到杨萱这样说,就把内情透露给她,「是真定府同知的嫡次子,今年十六,已经考中秀才……想在京里说门亲事,以后把家安在京都。」 那就是了,正是前世的那家。 没过几年,这位同知就会升任为真定府知府,官居四品。 他的儿子会考中进士。 杨芷嫁到这样的人家,应该会愿意吧…… 杨萱偷偷告诉杨芷,赏秋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杨芷一点就透,轻轻咬了下唇,低声问道:「是哪家?」 杨萱犹豫片刻,「娘没说。」 第五十九章 杨芷明白,男女相看这种事情在没有定论之前都是瞒着的,瞒着当事人是怕以后遇到了尴尬,而瞒着外人,是怕传出闲话来。 不管男女,都要多相看几家才能做出决定,而相看次数多,别人就会议论,哪家的姑娘相看了七八家都没有嫁出去,或者说谁家的公子挑急了眼,连谁谁家都愿意去相看。 话说出去,对男女双方都没有好处。 杨芷遂不追问,拉着杨萱跟她商议出游时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 八月底,草木半黄,正是山野里色彩最绚烂的季节,又是约在寺里,没有必要穿锦着缎,让长辈看着太花哨且奢华。 杨萱出主意,「不如就穿先前做的那条笼了轻容纱的裙子,裙子上绣着粉色莲花和绿色荷叶,这样袄子穿嫩粉色和天水碧都相配。姐是怎么想的,反正今儿空闲,干脆找出来试试。」 杨芷欣然同意。 素纹很快地将杨芷能出门见人的衣裳都找出来,摊了整整半面炕。 杨芷不厌其烦地逐件试过,果然还是杨萱说的对,那条双层的裙子最亮眼而且最衬她的气度。 嫩粉色袄子显得人娇柔,天水碧看上去清雅。 杨芷想想自己略显暗淡的肤色,拍板道:「我想戴母亲刚买的绿松石簪子,就穿这件天水碧的。」 二十六那天一早,三位姑娘打扮齐整了到正房院给辛氏过目。 辛氏先看向杨芷,乌黑油亮的青丝梳成规规矩矩的纂儿,旁边插一对赤金镶绿松石发簪,天水碧的袄子,轻容纱的罗裙,清新淡雅得仿若春天新发的柳条,令人赏心悦目。 再看杨萱,浅粉色袄子玫瑰红罗裙,头发梳成双丫髻,戴一朵宫纱堆的山茶花,看上去活泼可爱,却是一团孩子气。 辛氏莞尔一笑,转向辛媛,目光便沉了沉。 辛媛也是穿着粉色衣裳,颜色更鲜亮些,头发梳成堕马髻,戴一支金累丝菊花簪,菊花花心镶了块金色的碧玺石,很是华丽。 辛氏温声道:「阿媛梳这头发显老气,不如换成双丫髻或者双环髻。」 辛媛嘟着嘴不乐意,「姑母,我觉得挺好看的。庙会时候我就想梳这样打扮,您说人多手杂不方便,这会儿是去赏秋,当然要越漂亮越好啊。」 杨芷看着被金簪映衬下辛媛白皙的肌肤,心里满是苦涩。 杨萱虽然漂亮,可她特意往小里打扮,看着只有七八岁的模样,任谁都不会有别的想法。辛媛却好,特地打扮得如此艳丽,岂非明晃晃地抢她的风头? 杨芷心里憋屈,偏偏辛媛半点不自知,笑呵呵地对杨芷道:「阿芷姐,要不你也换件粉色袄子,咱们三个穿一样的,管教别人看花了眼。」 杨萱觑着杨芷脸色,知其已经堵了心,忙道:「那还不如都穿碧色袄子,我穿碧色也漂亮。」 辛媛笑道:「也成,咱们这就回去换。袄子素淡了,裙子最好艳丽些,我换上那条醉仙颜的裙子,或者跟阿芷姐穿一样的裙子。」 辛氏没好气地打断她,「行了,别来回折腾了,赶紧吃饭早点启程,不好让别人等。」 几人便不言语,安安静静地吃了饭,坐上马车就往潭拓寺走。 杨萱特意跟杨芷坐在一处,解释道:「姐别生气,媛表姐不知道今天另外有事儿,娘不让往外宣扬,所以我就没告诉她。姐也知道,媛表姐最是没心没肺的,哪里想得到许多?姐高兴些,若是板着脸被人瞧见,还以为姐脾气不好,或者咱们姐妹之间不睦呢?」 杨芷心思剔透,马上醒悟过来,长长叹口气,拉着杨萱的手道:「你呀,真是个鬼灵精,天天脑子里都想什么呢?」 杨萱「吃吃」地笑,「想得东西很多呢,在想下个月我满十岁,姐送什么贺礼给我。」 杨芷笑道:「你想要什么?」 杨萱歪头骨碌碌转着眼珠子,「现在没想好,等想好了告诉姐。」 杨芷亲昵地捏捏她的脸,「随便想,只要姐能办得到,总会应了你。」 两人一路说笑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潭拓寺。 潭拓寺位于积水潭北,几乎可以说是京都最古老的一间寺庙,而又因其地理位置好,深得名门望族青睐,香火非常旺盛。 此时桂花已经开了些时候,而枫叶还不曾红透,前来游玩的人不多,倒是难得的清静。 跟其它寺院一样,潭拓寺寺后也建了成排的小院落以供香客们歇脚或者暂住,院落与院落之间隔以竹木花树,互不干扰。 辛氏带着三人没往寺里去,径自走到寺后的小院落,寻到墙边种了柿子树那座,吩咐文竹叩响了门。 一位四十多岁的婆子出来应门,满脸堆笑地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们太太正跟张太太提到您,快请进。」恭敬地站在门侧,请辛氏先进门,然后在旁边随着,「张太太前天到的京都,在娘家歇了两天,我们太太娘家跟严伦严大人是邻居,跟张太太自小就认识。」 杨萱听明白了。 真定府同知张兆的太太是严伦的女儿,跟薛况太太是手帕交。 而薛况与杨修文有同窗之谊。 所以薛太太就从中代为牵线。 说话间,已行至二门。 有位三十五六岁的妇人站在门口迎接,穿件玫瑰紫柿蒂纹杭绸褙子,头上戴支赤金镶宝小凤簪,脸庞圆圆的,天生带着三分笑意。 正是薛太太。 隔着尚有好几步,薛太太就伸出手,一直走近前,拉着辛氏抱怨,「……可把你给盼来了,我这茶已经喝过两遍了,寻思着再不来我就到榆树胡同寻人去。」 辛氏连连道歉,「本来想早点出门,可家里那个缠磨人的抱着不撒手,少不得哄得他欢喜,这才能出来。」 薛太太笑道:「你真是有福气,养了这几个漂亮姑娘不说,儿子也是一个比一个有出息。」 「哪里哪里,「辛氏客气着,随着薛太太走进厅堂。 厅堂里坐着位四十出头的妇人,容长脸,穿件秋香色绣宝瓶纹褙子,里头中衣的盘口扣得规规整整,头发也规规矩矩地束在脑后,一丝碎发都没有。 应该就是张太太。 可张太太是这么严谨肃然的人吗? 杨萱有些茫然,完全记不起前世的张太太长成什么样子。 紧挨着张太太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妇人,身材瘦削,也是容长脸儿,跟张太太有五六分像,要么是张太太的女儿,要么就是张太太的妹妹。 薛太太引见了辛氏与张太太。 张太太介绍身边的妇人,「是我的长女,前年成了亲,今天跟着来上炷香求碗圣水。」 潭拓寺里有口活水井,据说有强身健体之功效,更有周遭不孕的妇人求了回去供奉着以期怀胎生子。 难怪张太太选中这个地方,正好一举两得。 辛氏则介绍杨萱三人。 张太太连连夸赞辛氏会调养人,三位姑娘不但模样生得好,就说这份气度,一个个从容优雅就让人望尘莫及。 辛氏客气道:「也就出门装得了一时半会儿,在家里没少淘气……不过这几年到底懂事了,因我身体不好,干脆把家里大小事宜都交给她们姐妹去办。去年的年节礼就是她们做主置办的,总算都是知交好友,没人挑剔她们礼数。」 十一二岁就当家理事? 倒是个能干的。 张太太暗中点头,抬眼瞧着对面的三个女孩子。 第六十章 杨萱满脸稚气,不添乱就行了,定然帮不了什么忙;辛媛看着是个坐不住的,未必能有耐心经管家中杂事,如此看来,应该杨芷承担了大部分家事。 张太太再度打量起杨芷。 相貌普通了些,但显得本分,穿着也不花哨,文文静静的很服管教的模样。 当下就满意了几分,笑道:「孩子受教是一方面,也是杨太太心大,敢放手让她们去做,这个却是不容易。」 薛太太接茬道:「的确是,我家里二丫头从小毛毛糙糙的,直长到十四岁,我才敢吩咐她些差事,结果交代一桩办砸一桩,我都愁得不行。好在懒人自有懒人福,她婆家大妯娌是个能干的,里里外外一把抓,倒让我们二丫头清闲了。」 话音刚落,先前应门的婆子乐呵呵地进来,「张家二爷送了篓葡萄,说是西域那边来的,有种异香,现下正在门口等着。」 张太太佯怒,「这孩子,都进了门也不说来问个安。」吩咐身边长女,「把他叫进来认认人,时候久了不来往,怕以后孩子们见面都不认识。」 薛太太也道:「谁说不是,不管亲戚还是朋友都得多走动,走动了才能交好,要是十年半年不来往,再好的情分也就断了。」 杨萱听着只觉好笑。 这都是议定好的程式,相看完了女方就该相看男方,可偏偏要说得好像偶然碰到似的。 正寻思着,只听院子里脚步声响,紧接着门帘被撩起,一个身穿宝蓝色直缀的少年红着脸走进来。 也是一张容长脸,模样不算出众却也算周正,肤色很白净,看上去斯斯文文的。 张太太笑道:「这就是我家那个不成器的老二,名字叫做张继。」又替张继引见了薛太太和辛氏,简短地提了提杨萱三人,「这是两位杨姑娘和一位辛姑娘。」 「给伯母请安,三位姑娘安好。」张继行个罗圈揖,略站片刻,寒暄过几句,就匆匆离开。 辛氏紧接着打发杨萱她们出门,「你们往寺里瞧瞧那株桂花树,足有百年之久,好几年不开花了,今年又开了,说不定是个好意头……就在寺里走动,不许往别处去。」 这相看的第一步结束,接下来就是父母长辈们商讨事宜,容不得孩子们在旁边听了。 杨萱等人应着,携手走出院子。 辛媛捂着嘴笑,「原来是给阿芷姐相看来了,你们俩是不是都知道了,偏偏瞒住我一个人?」 杨芷面皮涨得通红,「你乱说什么,才不是呢。」 杨萱连忙岔开话题,「桂花树能活一百年吗,我以为至少活二三十年。长那么久,恐怕得有两人合抱粗了吧。也不知是金桂还是银桂?」 辛媛仍是吃吃笑,「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三人自后门走进潭拓寺,问清桂花树的位置,便朝那边走过去。 隔着尚有一段距离,就听到女子的娇笑声,「……这么说来,是树精显灵,如果我真心求拜,树精能应我吗?」 声音很是熟悉。 杨萱顿住步子,不太想过去与那人照面…… 那种说话的腔调,尾音拖得长,又特意带了些鼻音,除去夏怀茹还能有谁? 辛媛走在前面,见杨萱站着不动,着急地招招手,「快过来,我都闻到桂花香了,真的好大一棵树。」 「怎么了?」杨芷牵住她的手,「是不是累了?」 杨萱笑着摇头,吸口气跟了上去。 百年桂树约莫两人合抱粗,枝桠繁盛枝叶茂密,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米黄色的花朵,站在树下只能看到高耸直立的树干,几乎看不到蓝天。 杨萱油然升起一股敬畏之心,「如果树木也有辈分,这棵树恐怕也是老祖宗般的人物。」 辛媛「咯咯」笑,「那可真就是树精了。」 话音刚落,从树荫的另一侧转出一男两女。 男的约莫二十六七岁,生得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穿了件玉带白的长衫,头上戴着紫金冠,看起来很有几分读书人的斯文气度,可那双眼眸又有种不容小觑的果敢狠厉。 杨萱飞快地扫他一眼,目光落在夏怀茹身上。 她穿件海棠红的袄子,袄子前襟绣着大朵的绿朝云。 红配绿几乎是俗到极致的搭配了,可她偏偏又穿条青翠的裙子,非常乍眼,想让人不去注意都难。 辛媛看呆了眼,屏住气息,「天呐,还会有人这样穿戴,可是挺好看的,对不对?」 杨芷点头,「是好看,但换作是我根本穿不出去啊。」话虽如此,可眼眸仍是不住地朝夏怀茹望过去。 袄子裁得短小,刚过腰际,腰身又收得紧,裙幅却宽,被风吹着宛如一汪春水碧波荡漾,更凸显出那把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 夏怀茹察觉到她们的目光,唇角绽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伸出小手指勾住男子的手,娇嗔着道:「走啦,桂花都快谢了,倒不如去后山看看有什么好景致?」随即低了声音,「适才你可是在树下答应我了,不许反悔。」 男子低笑声,转身大步离开,夏怀茹带着她的丫鬟小翠,紧紧地跟了过去。 辛媛这才开口道:「也不知是哪家的奶奶,行事真大胆。」 杨萱深有同感。 夏怀茹的确大胆。 因为这男人并非是她的相公。 光天化日之下,她这般堂而皇之跟别的男人打情骂俏,就不怕被人看见指指点点,就不怕传到孙家耳朵里拿她问罪? 想必夏怀茹根本不在乎,也没有把名节放在心上。 前世,夏怀宁将她抵在墙上意图非礼那次,她回到屋里就哀哀地哭。 恰好夏怀茹去找她,撞了个正着。 听她说完,夏怀茹闲闲地道:「哭什么,又不是别人?反正给你破瓜就是他,多一次少一次没啥差别。既然阿宁对你有情,就这么过呗,难道你真想一辈子再不沾男人?」 杨萱哽噎着怼她,「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待会儿我就去禀明母亲,请她教训二叔。」 夏怀茹冷笑,「你傻不傻?这事儿,我娘能替你做主?她不骂你勾引阿宁就是好的。亏你出身名门自小读书,脑子是被门挤了。」 杨萱反驳道:「你才被门挤了,不知羞耻不守妇道。」 夏怀茹气得拂袖离开。 而杨萱终是没跟夏太太说。 不是听从了夏怀茹的话,而是愧于出口。 辛氏自小就教导她读女四书,要讲究德言容功,她还不曾口出污秽之言,更没法跟婆婆说自己与小叔子的丑事。 夏怀茹气走没两天,又回过头来邀她一道逛铺子。 正好杨萱打算给夏瑞做几身夏天穿的小衣,就应允了她。 杨萱穿着素淡的缥色衫子,夏怀茹衫子倒寻常,却是穿了条真紫色的裙子,裙摆没有绣花,而是用粉色缎面剪成桃花状,一朵朵缝了上去。 铺子里的人看到杨萱只觉得这是个漂亮的小媳妇儿,可看到夏怀茹,目光就会在她身上停留很久,从头看到她脚,再从脚看到她头。 回到家里,夏怀茹得意地对她说:「萱娘,你生得好有什么用,女人要会打扮,要柔媚才能吸引别人?」 第六十一章 杨萱便回她,「吸引人又怎么样,不也照样大归在家?」 万晋朝规矩虽严,却并不反对寡妇再嫁,干鱼胡同另外一家的姑娘守过两年夫孝后,被个死了婆娘的药铺掌柜娶回家当续弦,过得衣食无忧。 夏怀茹却没有人上门求娶。 夏怀茹气得摔门离开。 杨萱并不怕她生气,因为夏怀茹好热闹,总会耐不住寂寞再度过来找她说话。 后来,她避在田庄,也只有夏怀茹惦记她,每隔两个月就会探望她一次。 可不管怎样,杨萱已经决定,这一世再不想跟夏家有任何的瓜葛,不管是夏怀茹还是夏怀宁。 三人在树荫下站了片刻,又到正殿和藏经楼瞧了瞧,看着已近正午,便往后面的院落去。 恰好辛氏从里面出来,正碰了个对面。 辛氏脸上带着藏不住的欢喜,温声道:「正打算去找你们,你们肚子饿不饿?我已经吩咐人准备了素斋,中午就在寺里用饭。」 辛媛立刻道:「是有点饿,我们适才逛了一大圈,这里藏经楼很大,足足五层楼,肯定有许多古籍珍本,可惜只能在底下看看,僧人不让往上走。」 辛氏笑道:「那是一定的,潭拓寺早几百年就有了,历朝历代积攒下来,还能少得了?看不了也无妨,以后托人抄出来,咱们回家里看。」 辛氏难得有这样轻松欢快的语气,杨芷与杨萱都瞧出来了,互相对视了一眼。 回到家中,辛氏将杨萱和辛媛赶回去歇息,独独留了杨芷在正房院说话,「……那位张太太是真定府同知张兆的太太,家里有两儿一女,都是嫡出,长子娶了太常寺寺丞的长女,女儿嫁给了工部都水司郎中的儿子,要说亲的是次子,人你已经见过了,相貌挺周正,已经得了秀才的功名,明年秋闱要下场应试……张太太对你很满意,说要是八字合适就定下来。我也觉得他们家里不错,可还想问问你的意思,你可有什么想法?」 杨芷羞红着脸不能应声,半晌才磕磕绊绊地说:「我不知道。」 辛氏笑道:「这事不急,尤其咱们是女方,更得矜持些,不能贸然答应……你跟你姨娘商量商量,她心思细,想得长远。」 杨芷点点头,出了正房院的门就到了西跨院。 王姨娘早就心急如焚,见杨芷过来,不等她喘口气,就问出一连串的问题。 杨芷事无巨细地将见面的经过说了遍,连同张太太跟她长女的打扮,张继的穿着相貌,甚至杨萱跟辛媛的表现都一一讲述清楚。 最后又把辛氏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王姨娘。 王姨娘思量好半天,才开口,「要是以前,这桩亲事确实不错,对方是五品官,家里清静没有庶出的子女,张继年纪轻轻考中秀才,也算是知道上进。可往长远里想,却是没什么意思。其一,地方官想要调到京里不容易,有些人使出几百上千两银子也不能成事,张兆若是不能进京,对他儿子的仕途也帮不上太大的忙。其二,同知离着知府好像只差两级,可是却有天壤之别,如果是知府也就罢了,同知……实在是不够看的。你年龄又不大,有的是挑选的余地,而且你爹……你爹指定是能高升的。你想表姑娘都没说什么,你又不比她差,依我之见,干脆回绝了吧。」 杨芷犹豫不决,一方面觉得辛氏看中的人家必然有可取之处,另一方面又觉得姨娘的话大有深意。 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遂道:「要不我问问萱萱。」 王姨娘正端着茶盅喝茶,闻言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二姑娘才多大年岁,她能知道什么?问了她也是白问,说不定还被她打趣。」 杨芷知道杨萱决不会拿自己开涮,但想想自己都搞不明白的事情去问杨萱,实在太难为她了。 王姨娘斩钉截铁地说:「这事儿你听我的,绝对没有错。不是有句老话,好饭不怕晚,尽管先挑着,不用着急定下来。」 「可是,该怎么回绝张家?」 王姨娘笑道:「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儿,你只管说不愿意,太太自会寻合适的由头拒绝。」 杨芷默默地点点头。 从西跨院出来,日影已经西落,鸽灰的暮色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空气里弥漫出饭菜的香味,隐约又有汀淙的琴声传来。 悠扬干净,空灵若山谷幽兰,静静地开放,等待人采撷。 是辛媛在弹琴,弹得是《佩兰》。 见杨芷回来,辛媛立刻站起身,打趣道:「秀才娘子回来了?」 杨芷既羞且恼,嗔道:「别瞎说。」 「怎么瞎说了?」辛媛嘻嘻笑着,「难道姑母留你不是说这事儿?我觉得张公子挺好的,年纪轻轻就是秀才公,不过这也说不准,我爹考中秀才也很早,但是考中进士的时候都快三十岁了。」 杨芷不愿意跟她讨论这事儿,没好气地说:「八字都没一撇呢,别说了,好像别人嫁不出去似的。」 辛媛见她生气,脸面上也有点挂不住,撇下嘴嘟哝道:「张公子长得挺好看,又有学问,比起你不是强多了?」 这话说得可太伤人了。 杨芷气得直哆嗦,咬了唇道:「既然你觉得好,那你就答应了吧。」 「我才不稀得要呢。」辛媛轻蔑地说,「我娘总得在京里给我细细地挑……」 她说不稀得要,以后得细细地挑,却说张继比杨芷强太多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分明是说她辛媛比杨芷强出十万八千里去。 杨芷气得没再说话,扭头进了屋子,连晚饭都没出来吃。 第二天一早,在辛氏面前哭着回绝了亲事。 辛氏已听说她跟辛媛发生的口角,耐心地劝她,「阿媛口中没遮拦,你不用搭理她。姑娘家嫁人好比第二次投胎,千万别因为置气耽搁自己。」 杨芷不说话,只是哭着摇头。 辛氏又道:「你如今在气头上,且不用着急,等过个两三日再答复我也不迟。」打发走杨芷后,转身将辛媛叫了去,板着脸道:「阿媛,你太令人失望了。平常你也只是心直口快,没想到竟是丝毫不懂人情,不近人情。」 辛媛辩解道:「姑母,我确实没想跟杨芷吵架,就只是开个顽笑,哪想到她连这点顽笑都经不起。再者我的话也没错儿,张家公子那点不如她了?杨芷是姨娘生的,能嫁给官员家的嫡出儿子,有什么不满足?我上面两位姐姐嫁得可都不是官宦人家。」 辛氏也是觉得张继完全配得上杨芷,听辛媛这样说,默了片刻道:「不管配得上配不上,你就不该说这样的话,一个小姑娘平常不学点针黹女红,倒是天天把嫡出庶出挂在嘴边,是从哪里听来的浑话?」 辛媛小声嘀咕道:「我娘说的,我大姐二姐是庶出,她们的亲事我娘半点没沾手,都是我爹独自决定,我娘只帮忙置办出嫁妆。」 所以,辛农将他的两个女儿都嫁给了得意门生。 辛氏顿一顿,语重心长地说:「阿媛,以后你说话前先思量思量再开口,再不许这样胡言乱语折人脸面。」 辛媛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三日后,杨芷再给辛氏回话时,只一口咬定不乐意,其余的什么都不说。 第六十二章 她既然如此决绝,辛氏想着强扭的瓜不甜,便不强求,只得给薛太太写信将亲事推了。 杨萱极是感慨,心想杨芷跟这位张继果真是没有缘分,前后两世都错过了。 而辛媛却悄悄告诉杨萱,「我觉得阿芷姐本来就没看中张公子,不过是拿我当替罪羊罢了。她这人心思真黑暗,你以后可得当心别被她欺负了。」 杨萱笑笑,没应声。 再过数日就是杨萱的十岁生辰。 跟头几年一样,辛氏只吩咐厨房煮了长寿面,并没有大肆操办。 府里众人都备了礼,诸如笔墨纸砚香囊帕子等物,各自不同。 夏怀宁在学里不得空过来,却是打发小厮长福送来一匣子笔,有画人物花鸟的狼毫,有用来晕染的大小白云,还有排刷等等。 杨桐记着杨萱的话,推辞不受。 长福苦着脸打千作揖,「公子要是不收,小的回去免不了一顿板子,您老大人大量,体恤一下小的。」 杨桐想着总是夏怀宁一番好意,笑道:「现下二妹妹大了,母亲吩咐过不得轻易往里传送东西。这样吧,东西我留下,权当怀宁送给我的,我承怀宁的情。」 长福千恩万谢地出了门,拐过胡同,瞧见辛氏旁边的大丫鬟文竹正跟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拉拉扯扯的。 男子像是给文竹什么东西,文竹不肯要,那人却硬塞进文竹手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长福嘴里「啧啧」两声,心道:原以为杨府是书香门第,没想到下人也免不了私相授受,可见天下乌鸦一般黑,没有哪处更干净。 文竹怀揣着荷包匆匆忙忙回到正房院,对辛氏道:「我以为谁找我呢,竟是三舅爷。三舅爷说二姑娘整生日,送了样东西。我本是不想要,三舅爷非得给。」 说着将荷包交给辛氏。 辛氏打开来看,里面是只极普通的银镯子。镯身全无纹饰,只镯口做成丁香花形状。 镯子看着挺粗,掂起来份量却不重,应该是空心银,或者里面掺了假。 可不管怎样,总归他心里还惦记着杨萱。 辛氏叹口气,将镯子仍旧放进荷包里,「送给二姑娘吧,对了,三舅爷看着精神怎样,胖了还是瘦了?」 文竹低声道:「瘦了不少,而且看着比往常显老相。」 「都是咎由自取,」辛氏恨恨地道,「自己不上进也怨不得别人。」 文竹不敢应,躬身退了出去。 杨萱见到荷包很是高兴,先没有打开,而是仔细问了辛渔近况,待文竹走后,才欢天喜地地戴在腕间。 辛渔的眼光是极好的,镯子虽然简单却很好看,尤其在丁香花下方,还刻着两个小小的古篆字——忘忧。 萱草即为忘忧草。 杨萱心头一动,想起辛渔束发的竹簪,簪头也刻成丁香花。 于是轻轻旋转着丁香花,旋过五六下,镯口脱落,里面卷着两张字条,一张写着,「遥贺萱萱芳诞」,落款是三舅舅。 另一张则写着,「镯子里可以放仁丹,也可以把你的私房钱放进去」。 杨萱欣喜若狂,将两张纸都撕成碎片,又急火火地翻腾长案下面的木匣子。 匣子里本来盛着她历年积攒的月钱,去年腊月,她把所有积蓄都给了辛渔,现在只有十几两散碎银子。 碎银子却是没办法塞进镯子里,得先换成银票才成。 吃晚饭时,辛氏便瞧见杨萱腕间的银镯子,叹一声,「你倒是跟你三舅舅投契,我给你的碧玺石手串怎么不戴?」 杨萱笑道:「碧玺石太贵重,这几天我要去厨房做菜,怕沾上水沾上油,银镯子不怕。」觑着辛氏脸色,又低声求恳,「我能不能去看看三舅舅,跟他道声谢?」 辛氏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行。」 没有半点通融的余地。 杨萱只得打消这个念头,倒是往厨房里做了先前秦笙说的面疙瘩汤,又跟王婆子学会了用面引子发面以及怎样给包子皮捏褶子。 等到落雪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很熟练地蒸出来一锅包子。 肉馅的包成圆包子,素馅的捏成稻穗状的长包子,再围着摆一圈婴儿拳头大小的葱油花卷,一锅蒸出来既好吃又好看。 辛氏又单独带着杨芷去赴过几次宴,可相看的人家不是没有张家家世好,要么就是人才不如张继上进。 总之,都没能成。 进了腊月,人们开始忙年,这种宴会也便暂且告一段落。 启泰十九年的冬天格外冷,雪一场接着一场,前面残雪未化,紧跟着又落上一层新雪。 京都的柴米粮菜价格飞涨,恨不得是冬月的两倍。 饶是如此,铺子里也常常缺粮少菜。 百姓除了骂娘之外,并不着急,因为今年风调雨顺收成不错,只苦于路途难走,粮仓里的粮发不到粮铺里。等天气好转,铺子里自然就有了粮。 杨家也不愁,杨修文找了个好天气,到车马行雇上两辆车,从田庄拉回来一车米,半车菜和半车鸡鸭鱼肉,足够他们应急。 杨萱开始学着和面擀皮包饺子。 王婆子本就有一手灶上的好活计,既然杨萱愿意学,少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来教。厨房里三个当差的有了口福,连续好几日天天吃饺子。 过完年,雪仍是不见停,全国各地渐渐有灾情传来,尤其是辽东和宁夏,都有房屋倒塌百姓伤亡的情况。 雪上加霜的是,鞑子集结十几万兵马在西北边陲杀戮抢夺。 正月十三,榆林卫接连送来三道战报,道道都是战事紧急请求援兵。 也便是因此,启泰二十年的上元节格外平淡,灯市上没有搭建灯塔,而逛灯会的人也格外少。 杨修文倒是带着杨萱与辛媛去转了一圈,只买了数盏花灯就兴致索然地回去了。 辛媛直抱怨没意思,不若扬州的灯会热闹。 正月十八朝廷开印,太子自动请缨率兵御敌。 启泰帝允他二十万兵马,带足粮草,并亲自送出德胜门。 原先由太子坐镇的几处衙门则分别交由其他皇子暂管。 出了正月,天气一天比一天暖了,下过两场春雨后,柳梢抽出新绿,草芽也发出嫩黄,河面的冰早已解冻,而人心则渐渐开始活泛起来。 杨修文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原本申正之前便可下衙,现在常常酉正时分也不能赶回家。 虽然忙碌,气色却极好,清俊的脸上总是挂着从容笃定的笑。 因为杨修文欢喜,连带着全家的气氛都很好,尤其是杨芷,先前因亲事不顺而沮丧的心情早已不见,又恢复成往常的端庄温柔。 三月里,杨芷满了十二岁。 秦笙给杨萱写信说她的亲事最终没有成,因为男方改了主意不打算往京里调动而是留在大同戍边。 杨萱很替秦笙感到高兴,总算不用给人当后娘了。 与此同时,辛氏也接到了大舅母的信,大舅母打算在京都买处宅院,不日就要启程进京……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娇娘敛财 卷一》作者:澐晓 02、《娇娘敛财 卷二》作者:澐晓 03、《娇娘敛财 卷三》作者:澐晓 04、《娇娘敛财 卷四》作者:澐晓 【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