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妻家中坐》 楔子 拜堂不过一个时辰,她就得守活寡了? 她的夫婿龙君奕在新婚之夜,带着丫鬟私奔了!好个凄美绝伦的爱情故事,但却是建立在她的痛苦之上。 为了疏解家困,她嫁来茶商龙昇行替家里茶山觅活路,龙家长男已有妻有子,爹爹不愿她作小,最後将她许配给二儿子龙君奕,结果拜完堂才逃家,是把她蒋舒月当作死人吗?这巴掌甩得她是又疼又恨! 珍珠色的鹅蛋小脸刷上几笔愤炽的晕红,如扇的睫毛下闪烁的怒意与她娇弱如花的面容极尽对比,她秀拳紧握,恨不得一拳揍到龙君奕脸上,只可惜她喜帕未掀,与新婚夫婿尚未谋面,就算日後偶遇,她都不能泄心头之恨。 更让她怒火中烧的是龙家老爷——她该改称为公公的人,正在门外与她亲爹争执这门以「利」为基础的联姻关系,该如何再作戏下去? 「我女儿不是来吃苦受罪的,是你百般保证龙家绝对会善待舒月,我才答应让她嫁过来,现在拜完堂人才跑,教我们连回头轿都坐不得,你说这事该怎麽办?」蒋父气急败坏,要谢客了才找不到新郎官!若不是他贪心不足,年中多买了四座茶山,资金周转不来,他何必接受龙家开出的条件,用甫及笈的女儿换聘金救急呢? 「君奕一时冲动,过几天就回来了。再说,舒月拜过龙家祖先,已经是龙家媳妇,如果亲家有意悔婚,我也不是不能谅解,只是聘金得多退五成,还得设宴赔礼,替我们洗门风才交代得过去。」他订下这门亲事,就是为了蒋家茶山种出的生茶,如果全让龙昇行代理,龙家绝对能在三年内登上茶商首座,如今怎麽能眼睁睁地看着到嘴的肉掉进沟里呢? 制茶有天、地、人三利,缺一则茶香难成。蒋老眼光独到,收购的茶山居良位,终年云雾缭绕,四季舒爽宜人。清露足,日照够,雨水适中,土壤松软肥沃又消水容易,轻轻松松就占了天利、地利两点,而蒋家培养出的制茶师傅几十年老道经验,人利更非奇蹟,久久才得一次。 「你!」蒋父为之气结,却不得不咬牙忍下。女儿的聘金早就被他花得一毛不剩,全拿去还债了,连一成都还不出来! 「亲家,我知道你担心舒月受委屈,我跟你保证,我绝对会把舒月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不会让她吃一点苦头的。不然,我们另外再打合同?」龙父搭上蒋父肩膀,像多年兄弟好友寒暄致意,心里却是吊着水桶,七上八下。 「这种事怎麽打合同?」不是坐实了他卖女儿的名声吗?此时此刻他已经够难受的了。新房内的女儿又是用何种眼光来看他这个做父亲的? 蒋舒月吁了一口气,不理会陪嫁丫鬟秋蝉的阻止,迳自取下红盖头。反正她嫁来龙家已是不幸,等丈夫掀跟她自己掀又有何差异? 「秋蝉,你帮我带话给公公跟爹爹,说我已嫁进龙家,生是龙家人,死是龙家魂,要爹爹别再为我牵挂了,公公若是守信之人,我在龙家不会委屈,若有任何不快,也是我的命。」苦情才是引两老愧疚的方法。 听得秋蝉原封不动地转告她的话,蒋舒月再按着眼角微微啜泣出声,满意地听见门外两老的赞声与不舍。 她决定嫁进龙家,什麽情形都设想过一回了,就算今天龙君奕不逃家,他们两人也不可能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建筑在利益上的婚姻,能相敬如宾已是万幸。只是,没有想到龙二公子会在拜堂後离家,留她一人面对难堪。 可恶,想到就有气!蒋舒月揍了她精心缝制的枕头,几番顺气後才舒坦过来。总之,她不可能让蒋家茶业毁於一旦,但也不能过度委屈亏待了自己。既然已成了泼出去的水,就算没有龙君奕,她都得想办法在龙家好过日才行! 第一章 五年後 龙家院落面南背北,东南侧大门外一对雕工精美的卧狮抱鼓圆石,守着前、左、右三面夹道而上的阶级,内为三进院落,外院、内院、後院,三格方正串起,青砖铺成走廊随形而弯,院角花木扶疏,淡香静雅,以菱法铺地处,谢绝宾客参访,屋檐上立着十二座砖雕小亭者,通常都是主厅、帐房等存有文献帐目的地方,非授意之奴仆,亦不得随意入内。 外院横长,客房、男仆房、厨房都在此处;内院进深,龙家人多在此活动,主厅正房是三院院落里唯一上二楼的建筑,门上挂着别致多彩的荷叶匾额,上以金箔力书「集英」二字;後院则是水井、女仆房跟浣衣晒场。 蒋舒月双腿缩上椅子,盖着绣花结边的短羊毛毯,在主厅一楼的议事房内轻啜茶汤,头枕窗棂边梃,让窗边一株植了三十多年的艳紫荆在脸上印出蝴蝶淡影,嗅着晨雾淡去而遗留的最後一抹清凉。 「二夫人,这季蒋家送来的黄茶、绿茶比去年各少了近十斛,蒋老板表示我们出的价就值这些货量。」龙家总帐刘负谦恭敬地递上帐目及货单,正在试茶的蒋舒月哂也不哂,要他先搁一旁。「今年茶少,不过蒋老板抬的价还是太高。」 绿、黄、青、白、红、黑茶是以工艺不同而分的茶类通说。如毛尖茶、银针茶等归为黄茶;绿茶则有龙井茶、绿牡丹等。若客人问起,龙井一定来自西湖,银针必然由君山岛产出,这就是生意人,童叟无欺只在斤两上,除非是她极有信心,押以重宝,才以原名让客人觉得新鲜,进而熟记指名。 话虽如此,为了维持商誉,龙昇行销出每批茶,她都会亲自试泡、试闻、试喝,而且不是茶农给的范品茶,是她自己随意挑块茶砖试样,再把那块茶砖分成范品茶,包以锦袋,亲自送到每位大户家中。 「蒋英华那头猪,是近年吃太好忘记潲味了吗?」爹爹当年送她出嫁,返家不到半年就积郁重病,调养多年不见好转,家业便落到与她相差十岁的大哥肩上,初接手就想打破旧例,不理会她在龙家的处境跟父亲的规劝,欲将茶叶转由其他商行代理,以为龙、蒋两家碍於姻亲关系,净利必定所剩无几,待他一间一间探问比较,龙家收购的价格不比同业低,连收购的量都是最大宗,才又摸着鼻子回来讨好。 公公过世才刚满百日,他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动手脚了吗?蒋舒月嗤之以鼻。还写了好几封家书来暗示她里应外合,替爹出口气,究竟是当她傻子,还是以为全天下的人都跟他一样笨呀? 她的婚姻是场买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怪谁? 「夫人这模样切莫让旁人窥见。」牙关磨得喀喀响,恨不得撕下蒋老板的肉,实在不符夫人平时婉约贤淑的印象。刘负谦好心地提醒着。 「我知道,我比谁都爱惜我辛苦经营的温婉形象。」负谦是龙家里最得她信任的人,如果在他面前还得造作龙夫人该有的样子,岂不累人?只是怕被欺负而武装自己,把真心藏到最深处的地方,久而久之,她都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的蒋舒月了?或者两个都是她,极端的她? 还有件事,也够她叹气的。「负谦,你还是不愿叫我姊姊?」 当年把他带回龙家,已经向公公、婆婆表明他是父亲在外无意有的孩子,怕他回蒋家受欺负,希望把他带在身边。可能公婆自认对她有愧,便答应让他留下谋职,而他也争气,凭藉实力升上总帐,旁人就算有闲话,也只能吞进肚子里酿酸酒。 她疼这无法认祖归宗的母姓弟弟,可任她倾尽能力爱护,他还是生分地称唤她「二夫人」,从来没有喊一句「姊姊」让她开开心。 负谦人将才,脑筋清楚,五官端正俊秀,气质颇富涵养,不说他在龙昇行当差,别人还以为是哪家公子、秀才。可惜这孩子脾气怪,倔得跟什麽似的,有媒婆问上,他头一句就明白告诉对方「我是私生子」。 说他没自信,他又坦荡得很,明知旁人不免讪笑,却从不隐藏来历。 「会给二夫人添麻烦,负谦不敢。」她肯视他为胞弟,这份情够他一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他不会在龙家唤她一句「姊姊」,再为她惹来更多闲话。 姊姊的命运,并未比他平顺多少,何必再为她多添崎岖。 「我敢带你回龙府,还怕别人说嘴吗?」算了,慢慢来吧。「今年茶少,不过我们还是多抢进了两斛莲心茶跟三斛明前茶,前年买的茶山,试种结果也还算可以期待,做黄茶、绿茶多少能凑点量。把大哥送来的两批茶退回去,我们这座小庙供不起大肚佛。」 茶山是用负谦的名义买下的。从她学做生意开始,就央求公公算她学徒薪水,龙君奕逃婚虽然可恨,却也成为她争取利益的武器。公公直接给她总帐的月俸,加上负谦的月俸存上两年,勉强买下偏远但较便宜的茶山,打算试种成功後再以龙昇行炒高名气,滚回本金再赚利,就算以後龙家没有他们两人容身的地方,出去还不至於饿死,也不用投靠娘家,看大哥脸色。 不讳言,她也是在为离开龙家铺路,开设自拥茶山产毛茶,精制成茶叶後,运销茶行的茶号。就算龙君奕不回来,还有大伯的长子龙耀宁等着接掌大权,婆婆不会让她这外姓人持家太久的。 蒋舒月抄起帐目跟货单,推敲计算。「要你找的青茶,有眉目了吗?」 「玉磬行的青茶是从南方小岛来的,我已请人探好路线,人员随时能出发。」 「那就下月十五吧。玉磬行的青茶味道可不比武夷山大红袍差,色纯味浓,香气独特。就算玉磬行的当家再厉害,也不可能把所有茶山都吃下来,只要赶在前三家拿到货源,绝对有我们龙昇行一块大饼。」公公生前一直耳提面命,前三有市。「对了,负谦,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层感受,玉磬行好像换了个无脑老板,半年来决策错误连连。还以为这家开立不到五年的商行会成为我们最大的竞争敌手,老实说我有点失望呢。」 「二夫人莫要大意——」远处连声喳呼响起,估计就要通过外院中门来到主厅,刘负谦双手交握腿前,退至一旁。 蒋舒月立刻伸下双腿,正襟危坐。 「二夫人——绿芽带少爷回、回来了!就跪在後门呢!」甩着两条辫子的小婢女在门口急呼。她不得授权,不能随意入内。 「绿芽带少爷回来?」她想了一会儿,才想起绿芽就是她嫁入龙家当天,跟龙君奕私奔的那个婢女。要不是婆婆成天在她耳边感念龙君奕,她连这号人物都快忘了。「负谦,你不觉得这顺序反了吗?」 应该是少爷带绿芽回来演苦肉计吧? 私奔五年,孩子应该能跑能跳、能甜腻腻地喊声奶奶了吧?带回来认祖归宗,聊慰婆婆丧夫之痛,顺便还能帮小妾正名呢!龙君奕呀龙君奕,别以为她嫁入龙家就真改姓龙,任由他搓圆捏扁,不懂反抗了! 蒋舒月摺好羊毛毯,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拍拍有些冻凉的脸蛋。嫁来龙家五年,还是不习惯这里早晚变化略大的天气。待有些暖意後,便捏大腿让自个儿疼得眼眶泛泪,以期流露出思君欲狂,思君情切,终得云开见月明的欣喜及压抑。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她蒋舒月要唱戏去了! 龙君奕看起来快死了。 她不确定躺在板车上发如枯草,面如死灰,双颊凹陷,眼窝深黑,丝毫没有公婆吹擂的那般英挺帅气的男子,是不是她的丈夫龙君奕?但由婆婆整个人哭倒在板车前,又打又捏跪在一旁的绿芽出气的模式看来,肯定是公公生前口中所喊的不肖子没错。 而绿芽,个头小得跟棵豆芽一样,估计只到她的颈间吧。五官秀气,眼距微开,小脸不及巴掌大,含泪咬唇任龙母打骂的模样颇惹人爱怜的,原来龙君奕喜欢小家碧玉的姑娘呀! 好了,该她亮嗓了。 蒋舒月抽出腰间绣帕绞在唇前,泫然欲泣又强撑着不落泪,绕到板车另外一头,颤巍巍地抚上龙君奕的脸,在触及他的时候又缩回手,芙容交错惊讶、诧喜与担忧,用绣帕轻轻地拭净他脸上的脏污,泪珠立刻滑过紧抿微颤的嘴角。 「君奕……我可怜的夫君,在外头铁定吃了不少苦吧?别怕,我跟娘都在这儿,回来了就好……」要死也不死得乾脆!她活寡守了五年,不介意再多顶个未亡人的身分。蒋舒月执起龙君奕粗糙乾黑的手,假意心疼地摩挲着。「娘,媳妇有个不情之请,是否能让媳妇亲手照料君奕呢?我知道娘日盼夜盼,就是盼着君奕回来,但是我们夫妻五年形同陌路,我想这是上天给媳妇弥补的机会,我……」 「傻丫头,他是你丈夫,本来就该由你照料。若非有人不安於室,岂会害你们夫妻俩生离五年?连君奕都被害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龙母又打了绿芽几下,後者是敢怒不敢言。 绿芽撑着不落泪,如果可以,她也想自己照料少爷,若非少爷这个把月来,昏睡的时间长了,呓语的次数多了,嘴里总是喊着爹娘,喃着不孝,她也不会自作主张,将他从福州带回来。 有谁会……会想跟心爱的人分开呢? 「多谢娘亲体谅。」蒋舒月拭泪哽声,再提要求。「公公孝期未满,按照礼数,我不得与君奕同房,还请娘亲准许媳妇清理大伯旧房,让君奕养病。」 「嗳,回避什麽?这种自家人才知道的事,谁会吃饱撑着去告发呢?小心别有孕就好。把君奕送回你们房里养病,对谁都方便。」守孝期间万事都得低调,亲戚不得嫁娶、家属不得生子、夫妻不得同房、学子不得应试,规矩多得很。 但现今规矩多只剩外人看得到的地方,如三年不得嫁娶、不得应考。谁有本事知道夫妻有没有同房?有孕了也不可能强迫人打胎,顶多只是给人说几句罢了。 「媳妇知道了。」蒋舒月取得龙母首肯,起身时恶狠狠地瞪了绿芽一眼。瞧她缩肩面露恐惧,彷佛瞧见母老虎一样,好像是她欺负人了,有些过意不去,可是以她的立场,不可能给狐狸精好脸色——虽然私奔的事,有一半得怪到龙君奕的头上。「负谦,再请人催促大夫,别误了君奕。」 「已经派轿上药铺了。二少爷吉人天相,还请老夫人、二夫人保重玉体。」刘负谦命男仆抬张床来,铺上软垫靠枕,蹑足轻手地将龙君奕抬进後院,往内院西侧房走去。 蒋舒月也向龙母告退,着急的模样令人揪心。 就在龙君奕送回她的房间,也是当年的新房时,蒋舒月差点褪去她引以为傲的完美戏服,涌起一股想拿枕头痛砸他的冲动。 「阿清,你去烧桶热水。吉勇,你去熬碗鱼粥。福来,你去找件乾净的衣服给二少爷替换。阿利,你去准备三牲四果、咸饼发糕,下午我跟老夫人要祭祖,感谢祖先保佑二少爷回家与我们团圆。麻烦你们了。」蒋舒月轻拭眼角,长吁短叹,打发走男仆後,才沏了杯茶,小口啜饮着,完全不理龙君奕死活。 她又不会看病,还是等大夫来再发落得好,而且她担心过於靠近龙君奕,会失手把他揍得更严重,到时婆婆那里就难交代了。 「夫人,以老夫人的个性,绿芽会有什麽下场?」刘负谦淡然询问。 绿芽是生是死,不是他该关心的事,然而明白老夫人的个性却仍见死不救,就有违常理了。 先不论绿芽对姊姊造成什麽样的伤害,追根究柢,还是龙君奕该负最大的责任,不该把过错全推到绿芽身上。只是他人微言轻,地位低下,只能提醒姊姊,见她是否有伸出援手的意思。 「嗯……不死也半条命了吧?」婆婆是受尽父母兄姊宠爱的么女,鲜少有不如意的时候,脾气上来,动辄打骂奴仆也不是少见之事。绿芽拐走了她儿子,送回来时又半死不活,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再加倍奉还,怎麽能消积瘀五年的闷气与怒意呢? 蒋舒月沈默了。他们三人之间,没有谁对谁错,只能说造化弄人。她以先天之利抢走了绿芽的心上人——虽然不是她自愿的——也够绿芽饮恨一辈子,如今见死不救,未免也太残忍。再说,就算今天躺在路上半死不活的,是她恨得牙痒痒的龙君奕,她也不会全然置之不理。 「我知道了。差秋蝉进来照看二少爷,我去趟後门。」但愿还来得及,迟了回天乏术,她也没辙了。 毕竟她一个外姓要在龙家讨生活并不简单,出了事,当然要先顾自己。 他究竟在哪里?为何走了这麽久,周遭除了刷白一片,再无其他,任他嘶声呼喊,回应的皆是漠然与空虚?他越走越茫然,越走越慌乱,脑袋像浸了水一样,发泡肿胀,疼痛难当。难道他注定要在此虚无地带老死吗? 惶恐攻上心头,龙君奕失措狂奔,突然颊面一阵鼓动,刺刺痛痛的,还有几丝冰冷…… 「奇怪,大夫都说没事了,怎麽还不醒?就算没病死都饿死了。」蒋舒月毫不客气地拍打着龙君奕削瘦内陷的脸颊。手感真差,要捏只有一层皮,一点都不过瘾。她努了努嘴,正准备把汤药搁回托盘上,身後就传来嚘嘤声。 「小姐,姑爷醒了!」端着托盘站在一旁的秋蝉惊诧出声,眉目染喜。 「喔?」蒋舒月饶富兴致地回眸,瞧他淡定地审视周遭环境,不问不语,最後把一双没有因病而灰淡的晶亮眸子定在她身上。 「这里,是我的房间?」他久未开口,声音有些嘶哑,但思绪可是清明得很,想必坐在床沿,噙着一抹兴味的女子,是他成亲多年但从未谋面的妻子吧。 「是呀,夫君好记性。」完全没有近乡情怯的羞愧,似乎不觉得他成亲後逃家有多对不起她。她笑着眯起双眼,真後悔没在角院抓把土撒进去汤药里搅一搅!「夫君昏睡了好些天,娘跟妾身都急坏了,幸好在妾身深情呼唤之下,总算把你唤醒。」可惜不能再偷打他了,啧!「来,让妾身扶你起身。」 龙君奕没有拒绝,在她的搀扶下坐起。梦里拔足狂奔,醒了手脚却不听使唤,只是头一样昏沈,看来醒没多久,又得躺回去了。 蒋舒月在他背後塞了几个软垫,帮他把棉被盖好,仔仔细细地把被沿、被角塞进他身下。 记得她有个好听的名字,舒月,人看起来也乾净舒服。她将头发全梳盘到脑後,露出素净的瓜子脸,除了一条约红豆大小的宝石额饰外,再无其他。黛眉如柳,唇似飞樱,双眼恰似上好猫眼石,随着她一颦一笑,露出一条细窄明亮的闪光,实为动人。 这是他的妻子?感觉非常不真实。过了这麽多年,她竟然还在府里?以为他不闻不问,蒋家纾困後便会千方百计带她回去,就算改嫁也好过守活寡吧?蒋家三代只出她一名女子,从小受尽疼爱,任谁也不忍驳拂她的意思,难道是他消息有误,判断出错,平白无故误她五年? 尽管两人在这场婚姻里都不是赢家,终归是他负她最多,与其尝试扭转在她心中负心骂名的形象,不如维持现况,好教她怨一辈子,恨不得摆脱他,将他从记忆里抹去,尔後才能说服她离开龙家,还两人自由。 「绿芽呢?」送他回来,爹娘一定不会宽待她。而他也睡了几天,不晓得还来不来得及保她? 「绿芽很好,夫君不用担心,先养好身子再说。」醒来就关心小情人,早知道就不要多事地从婆婆手上救出绿芽,应该让婆婆把绿芽打得半死,再看龙君奕醒来後为情为爱痛苦挣扎,两人却只能深夜幽会、抱头痛哭,办法用尽就是逃离不了龙家牢笼,更拔不了她这根椎肉刺的模样——可惜她只能想想而已,她早就送绿芽走了。 他的小情人还真单纯,竟然乖乖跪着让婆婆出气,换作是她,早就拔嗓高喊,哭到街头巷尾都知道龙家老夫人下重手了。龙家人都好面子,婆婆也不例外,抓紧机会争取有利自己的条件,先站住脚才想其他的事吧。 还好婆婆未假他人之手泄恨,年纪有了,手劲不大,顶多皮肉伤,搽个药就好。她怕婆婆不让绿芽好过,冒出更多折磨人的手段,因此说服婆婆——把绿芽送走,再骗龙君奕,说绿芽还在府里,只要他肯好好养病就会善待绿芽,其间她亲侍药汤,讨龙君奕喜爱,说不定日久生情,龙君奕会逐渐忘了绿芽,归家跟她们团圆。 其实她汗颜得很呀,这麽蹩脚的谎话,真亏婆婆照单全收,还编了满脑子的美好画面。 她还算好心,给了绿芽一大笔钱,在对方眼里是不是羞辱,就随便别人想了,总之她该做的做到就好。 蒋舒月接过秋蝉递来的汤药,有些凉了,但给踩着她的颜面成全爱情的家伙喝,就不必浪费时间重新温热了。「让妾身服侍你喝药吧。」 「我不信。绿芽被关在哪儿?」娘的个性他不是不知道,以前就有过几次因为娘责打下人过重,他劝阻几句而母子僵局数日的事件。会特别注意绿芽,就是因为她洗坏娘一件夏衫,被罚跪在大雨中整整一天,若非他经过,抱起已发烧倒地的她,今天绿芽不是名姑娘,而是发在旧坟上的青草了。 他推开蒋舒月手里的汤药,撑着病体想下床亲自寻找。 「夫君情深意重,真教妾身钦羡。」倘若不是她向婆婆亲自荐引要照顾他,才不会陪他耍深情少爷的猴戏呢!她假意按按眼角,将汤药递回给秋蝉。「把姑爷的汤药撤了,也别让厨房准备绿芽的晚膳。」 「别迁怒到绿芽身上,要就冲着我来!」龙君奕双目迸出火光,恶狠狠地烧灼在蒋舒月的背上。她对他的恨、他的怨,不该由绿芽承担。 秋蝉对上龙君奕的眼神时,明显冷颤了一下,蒋舒月好奇地回头一瞧,竟笑灿如花。「这是绿芽的意思呢!她说你死了她不肯独活,你不肯喝药,她自然不愿进膳,我是成全她,夫君别把我想坏了。」 「把药拿来,别为难她。」龙君奕接过,一口饮尽,不想再瞧见挂名他妻子,讲话却埋针带刺的蒋舒月。「你们可以出去了,别打扰我休息。」 亏他对她第一眼印象还算不差,偏偏是个蛇蠍心肠的女人,柔情的表面只是她刺针前的伪装。 「请恕妾身无法从命。」他那是什麽疑惑的眼神?嫁到龙家当他的苦命媳妇,不睡这里,难不成要睡浣衣房吗?她才不会荼毒自己呢!蒋舒月命秋蝉先退下,替龙君奕备膳食,再回头为他解惑。「夫君重病昏睡可能不清楚,我们已经同床共枕多日了呢。」 「我不会碰你!」不管同床共枕多久都一样。他不喜欢她就不会碰她,留着完璧之身,就算顶着离缘的身分再嫁,丈夫也会待她好一点。 他处事不周,坏了她人生起始,不能再误她了。 「是。」谁稀罕呀!她强忍暴动的青筋,如果失控一巴掌下去,风云变色的是她辛苦经营的人生,为了这不负责任的混帐,实在太不值得了。蒋舒月端起更加柔媚的笑靥,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我想夫君现在……力有未逮吧?」 「你!好男不跟女斗!」若非顾及她女子身分,自己又理亏在前,更狠、更恶毒的话不是没有。龙君奕冷哼一声,闭目养神,将她视如家具摆设。 让她恨他,总好过让她重燃起对夫君角色的期待。 「是,夫君有量。」要斗她也不怕。虽然她的人生不到浪里来、火里去,也够精彩曲折了,还怕辞穷,没本事反击吗? 面对龙君奕,她就是有股说不出的恼火,总想酸上几句好舒心,尽管此举可能会让他揪住深藏多年的狐狸尾巴,但她已经尽力克制不赏他一巴掌了,再强忍已经筛选过的话,不出三天龙家可能会传出杀夫案,而她早晚得跪在菜市口等秋决。 反正秋蝉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人,要说是非不会等今天,龙君奕病好出去碎嘴的话,她哭个几声,错绝对不在她身上。偶尔还是要发泄一下,不是吗? 既然龙君奕不理她,她又何必自作孽装贤妻,拿热脸贴他的冷屁股?遂过房内隔开内、外室的圆拱雕花小门,到设有书案、书柜及阅书卧榻的外室,准备阅览刘负谦这些天重新整理,好让龙君奕调养健壮後能尽快接手家业的部分帐目。 才到外室,房门口就传来怯怯的男童声—— 「婶婶,我能进来吗?」 是耀宁。这孩子实在可怜,爹死娘病,等同是她带大的,很黏她。这几天因为龙君奕的事,没能盯他功课、听他说话,只有早膳时间匆匆一睹,想必寂寞了吧?蒋舒月柔了双目,轻巧地开了门。「进来吧,你叔叔刚醒,才刚念着你呢。」 「真的?」龙耀宁喜出望外,怀里几卷宣纸,是要给蒋舒月监定的书法。 「是耀宁吗?进来给叔叔看看长多大了。」今年应该七岁了吧?这女人睁眼瞎话的功力不弱,连孩子都骗。龙君奕掀被坐立床沿,原以为先进内室的是龙耀宁,没想到竟然是满脸忧心关注的蒋舒月。 她取来斗篷为他披上,俐落地绑带,再拢紧两侧,就怕他吹风受寒。满是关切的蒋舒月,一脸纳罕的龙君奕。龙耀宁小小年纪,也看得出来此景透着微妙。 刚才的蒋舒月不是这个样子,尽管她语气始终柔和,不见激烈,可是在耀宁还没进来前,她的言语间敛着刀峰,神色透着淡淡不服输的较劲意味。现在柔顺婉约的模样,彷佛要她烧盆热水替他洗脚,都会甘之如饴地领恩照办,这前後差距,确实令人玩味。 龙君奕瞧着退居一旁,垂首抿笑的蒋舒月,此时此刻的她才有适合她闺名的气质出现,但这样的她,活像个会动的纸紮人一样,不真。 「耀宁都这麽大了?还会习帖?真厉害。」他离家时,耀宁才两岁,走路时常跌跤,不怕生,见人就笑,抽高後,个性却内向了。 「叔叔病了不能下床。你走近点,给叔叔看你临的字。」见他裹足不前,蒋舒月便扶他走向龙君奕,摊开以七岁孩童来说可谓相当工整的临习字帖。 「耀宁真棒,以後一定是英才。」原以为耀宁笔划写对就很了不起了,不意却远远超乎他的期待,爹娘为他请来的师傅真高明。 「是婶婶教我的。」受人夸赞,龙耀宁小脸亮了起来,冲淡不少羞怯,话也多了。「婶婶教我一笔一划要落实地写,不能头重脚轻,左倾右斜,一定要人正、笔正、心正,缺一不可。你看,这是婶婶写给我的字帖呢!」 「喔?」龙君奕接过耀宁摺在最後一张,摺处已有破损的字帖。瘦长细腻的字体撷取离骚的精华,每字皆有画意,使他不得不重新打量起蒋舒月。小孩子不会骗人,至能将他的字调教得如此工整,光靠临帖是不够的,蒋舒月本身一定要有手好字,且需耐得下性子,一笔一划细心雕琢。 她对耀宁是发自内心想培育他成才,绝对不是造作讨家里的人欢心。 龙君奕打量的眼神过於白透,完全不假修饰,蒋舒月头一回在他面前觉得困窘。她又不是供人观赏的白兔。 「不只写字,做人也一样,一定要脚踏实地,不投机取巧,对人生负责,千万别像你上一代的长辈,没一个有担当。」耀宁如果像他爹及龙君奕一样,她对龙家已经没指望了。 蒋舒月耳提面命的一番话,不意竟恰巧落入甫入门的龙母耳里! 「你说什麽浑话!龙家是你能批评的吗?」 看着随後入门,无比歉然的秋蝉,大概知道是准备清粥回来的路上遇见龙母,让她知道龙君奕已经清醒的事。就算龙母回忆二儿子时称过他几回逆子,终究还是心头肉,再晚都会赶过来瞧一眼才安心。 「婆婆息怒。」蒋舒月砰的一声,双膝立刻跪地。 「奶奶息怒。」龙耀宁也跟着跪了下去。 唉,傻耀宁,何必跟她一起跪呢?蒋舒月实在心疼。 「……算了,都起来,入夜地寒,别冻坏膝盖。」她知道舒月委屈,难免说嘴几句,只是听在当娘的耳朵里,当下就是不舒坦,过了就好。 一开始她对舒月很不谅解,如果不是她,儿子也不会离家,因此怨了她一段时间,更在她带回刘负谦时,为了警告她蒋家不是她能呼风唤雨、狮子大开口的地方,别想带着外戚进来夺产,便设局让刘负谦送错礼品数目,当舒月跳出来为亲弟辩解时,她就当着所有人的面,重重地赏了她一巴掌。 老爷为此震怒,数日不曾开口与她说话,为此她更气舒月,就算心有亏欠,相较之下仍觉得自己最受委屈。若非有回她睡前喝了壶浓茶,难睡浅眠,早早就醒了,到院子里舒活筋骨时,意外瞧见在内院垂花门的另一头,因为畏寒,早上难起,却抖着身子坚持晨昏定省的媳妇跛蹶在地,首件事竟是担心泡给她的蔘茶溢出来没有,她还不定心思考这孩子在龙家藏起了多少心酸。 是龙家对不起舒月。不只君奕,连她也对不起舒月。反正大儿子已经留了後,君奕此生想娶偏房,除非她闭目撒手,再也管不着了。 「谢婆婆。」蒋舒月先扶起龙耀宁,替他揉暖膝头後才站起。「耀宁该睡了,我先送他回房,念几页书给他听。婆婆、夫君,你们慢聊。秋蝉,跟我出去,让主子们好好说话。」 公公生前将龙家大权交给她,婆婆不可能全盘同意,毫无怨言。难得儿子回来,满腹苦水待泄,以婆婆直来直往的个性,根本不会理会她是否在场。与其当场聆训,假意称是,不如藉机离席以求耳根清净。 龙君奕这几年应该不在省城里走动,从他醒来到见过耀宁、婆婆,私毫没有悲恸之情,似乎不知公公及大伯已经不在的事。 而她对龙君奕及绿芽的过往完全不感兴趣,也没多问,只记得绿芽被家仆带走前一直哭喊请她开恩,让她留下来照顾少爷……少爷?! 蒋舒月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绿芽怎麽还叫龙君奕少爷? 算了,说不定是他们彼此之间的情趣,知道原由只会让她蹙眉而已。 舒心而过皆不怕,月有圆缺又奈何?先把自己过好才是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