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养女 卷二》 第一章 【正文开始】 顾远萧在察觉门外有人时,曾转过许多念头,猜测可能是公主,也可能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可他实在没想到,当门被打开时,站着的居然是公主府的小少爷魏丞珏 十三岁的小少年穿戴已名士之风,捏着拳皱眉,一板一眼地道:「侯爷,如今已经夜深,便是兄妹也要避嫌。」 顾远萧有些想笑,什么时候轮到个孩子提醒他避嫌,可他仔细再,看这孩子怒目圆睁,胸口上下起伏,心头突有微光一闪,索性弯腰将顾双华直接抱起,魏承珏手指一抖,毫无风度地指着他喊:「你!赫」 可他很快就泄了气,因为看见顾双华微微皱眉,然后伸手自然地揽住那人的脖子,脸在他怀里蹭了蹭,睡得沉稳酣然。 顾远萧看他的表情,心头莫名舒畅,然后将顾双华抱着走进暖阁,为她盖好薄被,才走出来道:「这么晚了,小孩子家家的不该到处乱跑。」 小少年很不服气地把胸一挺:「我今年已经十三了,都入太学了,不是小孩子。」 顾远萧板起脸,也似模似样地将手负在身后道:「你的太学老师是王太傅吧,我与他算是故交,那你得叫我一声师伯。」 见魏承珏气得偏头不理他,又拿出长辈的威严道:「如果我没记错,王太傅对学生要求甚严,卯时必须起床晨读,戌时需得就寝而眠,现在这个时候,三少爷是不是应该回房睡觉去。」 小少年一听到王太傅的名字,想着他那些雷霆手段,立即就蔫了,可还是往暖阁里瞟了眼,气鼓鼓道:「你也该跟我一起走,不然会坏了她的名节。」 顾远萧倾身轻敲了下他的额头,瞪眼道:「小小年纪就这么迂腐,张口闭口名节,她的名节,我自然比任何人都放在心上。」 魏承珏捂着额头,很不服气地还要指责他行为不端,顾远萧却一瞪眼:「再不回房去睡,明日我可要和你们夫子告状。」 魏承珏一缩脖子,他向来是夫子喜欢的好学生,可不能为这种事被记过,还得被父亲责骂,于是露出惧怕表情,灰溜溜地小跑回房。 顾远萧看见他写满郁卒的背影,忍不住笑着摇头,也不知这小少年是如何被唤起萌动的春心,可惜是注定要失意了。 他又找来一个府里的丫鬟,吩咐她们照顾好睡在里面的小姐,然后才坐马车回府。 到了第二日,冯夕颜满脸凄婉,按着被包扎的手指,陪着皇后一同恭贺太后寿辰,然后含着泪走到太后身旁,为自己无法抚琴而请罪。 太后这几年沉迷修佛,也养出了几分菩萨性子,对谁都是淡漠寡言的模样,这时按了按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放在心上。 冯夕颜心下稍安,看来她并没有因为这次的失误而得罪太后,想必姑母也暗地里下了不少功夫。 她之前按在琴弦的那下虽是赌气,却也带了几分故意,她宁愿伤掉手指,也绝不会让自己的琴音沦为别人的陪衬。 然后她便存着看好戏的心态,想看顾双华没了琴音烘托,如何独自演完这出戏,可她万万没想到,当顾双华盯着众人惊艳的目光走到太后座前,长宁侯竟会站出来,自请为妹妹奏琴。 皇帝和皇后互看一眼,都读出彼此眼中有好戏看的喜悦,连太后也一改那副懒懒的态度,眼中透出一道光,戴满宝石的手往桌案上一搁,显然是被提起了几分兴头。 宴席上的群臣更是交头接耳,只觉得这趟来的可真值,居然能看到长宁侯亲自为寿宴抚琴。 可接下来的这幕,却让他们瞪圆了眼,忘了调笑和议论,台上女子水袖翩璇,随淙淙琴音夺人心魄,连太后都露出惊艳表情,嘴角渐渐扬起,直到被彩蝶环绕的茶盏高举到面前,顾远萧也奏完最后一个琴音,两人齐齐向太后鞠躬道:「祝太后圣体安康,万寿无疆,保大越盛世清平,国运兴昌!」 太后弯腰接过那杯茶,眼看着彩蝶还绕着她的手在飞,只觉得实在是祥瑞之兆,笑得嘴都合不拢,连声赞道:「好,实在是好!哀家很喜欢!」 皇帝也站起喊了声「好」,然后下令赐长宁侯和三小姐锦缎金玉作为赏赐,群臣立即跟着站起,掌声、赞叹声波涛般一浪浪往这边涌。 公主见皇后的脸色不太好看,故意靠过去,压低声道:「皇嫂可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样东西呢。」 皇后斜瞥过一眼,被她得意的笑脸弄得很是心塞,却只得淡淡道:「你想要什么,自己去我宫里挑就是。」 公主笑道:「那我便替这干女儿谢谢皇嫂了。」 皇后一皱眉,没听明白什么干女儿,这时公主站起道:「长宁侯府的三小姐,娴静聪慧,蕙质兰心,本宫很是喜欢,不如趁母后的喜庆日子,认她做个干女儿,往后她就算我公主府的人。」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向来目中无人长乐的公主,居然会对着侯府的一名养女青眼有加。公主又转身对皇帝,语气里带了几分娇嗔道:「敢问皇兄,我这干女儿今日献艺如何?」 皇帝瞥了眼难得露出笑脸的太后,龙心大悦地道:「技惊四座,朕很喜欢。」 公主笑道:「那值不值给她封个县主呢?」 皇帝和太后互看了眼,见太后微微颔首,便道:「好,朕便封她一个清平县主,以赏她今日贺寿之功绩。」 公主笑着冲皇帝一福,道:「多谢皇兄!」 转身又对皇后道:「请皇嫂就将宫里那对龙凤对镯赏给我这干女儿,也算是贺妹妹今日多收了个女儿。」 皇后被她说的内伤,那龙凤对镯是由本朝巧匠邹原专程打造的,她可是准备留着给外甥女出嫁用的,可她方才说过任公主挑选,若是当众反悔,只怕以公主的性子得跳脚和她理论依。 而且顾双华这次献艺不光讨得太后的欢心,还赢得满堂彩,自己再拒绝实在说不过去,只能强撑起笑颜,微僵着嘴角道:「该赏,该赏,秋月,去本宫殿内把对镯子拿过来吧。」 那天之后,有人再谈论起太后寿宴,话题全绕着在寿宴上大出风头的长宁侯府三小姐。 皇帝为她赐下县主封号,皇后拿出了珍藏的龙凤对镯,太后见气氛热闹,也顺势加了件赏赐,群臣交头接耳一番,纷纷站起身去给顾远萧敬酒,恭喜三小姐今日能技惊四座,不但哄得龙心大悦,还被公主收做义女,实在是难得的造化。 而陡然受到众人瞩目的顾双华,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赶紧跪下谢恩,然后看着面前一件件赏赐,忐忑地望向公主,公主冲她得意一挤眼,示意她只管受着就是。 待到回府的马车上,公主见顾双华似乎被寿宴上的事吓到,脸蛋发白,一副怔忪模样,便轻按着她的手背道:「这些都是你应得的,无需太过紧张。」 双华面色稍缓地冲她笑笑,手指仍有些凉,公主又似想起什么,柔声问道:「本宫突然提出要收你做义女,都未曾问过你的意思,你会怪本宫吗?」 第二章 顾双华连忙摇头,本想答这是自己的福分,可话到嘴边却停住,垂眸想了想,认真地回道:「公主对我这般好,双华有时也曾偷偷想过,若有公主这样的母亲该多好,可这些妄想,我从不敢说出口,连在脑海中都不敢留存太久。未想到,这样遥不可及的祈望,竟能成真。」 公主听她努力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意,鼻子也跟着酸了一酸,这孩子从小就没几个人对她好,所以她将所有对她好的人都看得极重,视作最重要的亲人。 于是揽着顾双华的肩抱进怀里,又柔声道:「往后多来公主府住住,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尽管同我开口。」她又一挑眉道:「以后你做了本宫的干女儿,你那个蛮横不讲理的大哥,可再没理由阻止本宫带你回府了梓。」 顾双华擦了擦眼角的泪,见公主提起大哥似乎颇有微词,赶忙为他说话:「大哥他对我很好很好!」 公主见她如此急着为顾远萧辩解,忍不住「啧啧」两声拖长了音道:「本宫自然知道他对你好。」凤眸一转,颇为八卦地靠近问道:「所以,你们究竟是不是亲兄妹?」 顾双华微微怔住,她也不知自己和老侯爷究竟是什么关系,只知道老侯爷在世的时候对她极好,既然他说顾远萧是她哥哥,那他就是自己的哥哥。 公主见她一脸懵懂,长叹一声摇头道:「你啊,什么都不懂。」她一想到长宁侯对外那副嚣张模样,对自己的妹妹却无可奈何,心情又变得很愉悦,举起帕子按着嘴角道:「不懂也好,有些事,不懂才能多些快活。」 顾双华确实不懂,他们是不是亲兄妹,和快不快活有什么关系,攥着手思考了一路,最后得出结论:她有些想哥哥了。 显然哥哥也是抱持着同样想法,第二日一大早,公主府的众人还在半睡半醒之间,顾远萧就直接找上门来要妹妹。 公主也没和他客气,只说自己为干女儿准备了许多礼物,需要好好收拾到箱笼里,让顾双华清点完带回府。然后亲自往花厅一坐,任顾远萧心急如焚,也得陪着她慢腾腾喝茶兜圈子。 这时顾双华正坐在卧房里,身旁两名丫鬟忙活着帮她收拾着箱笼,一位嬷嬷递来物品清单,笑眯眯让她照着清点。 顾双华把那清单层层展开,然后为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很是震惊了一瞬,瞪着眼问:「这些都是公主给我带走的?」 那嬷嬷连连点头,旁边的丫鬟又拉了只箱笼过来,顾双华暗自抽了口凉气,按这个数量,她只怕得清点上大半天,正在头疼时,突然看见小少爷魏承珏站在门前,捏着拳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她,连忙将清单塞到那嬷嬷手里,道:「三少爷好像有事找我,这些东西,就让嬷嬷帮忙清点吧。」 嬷嬷无端端被交付重任,捏着清单一路喊了几声,可顾双华拎着裙摆飞快逃到门外,然后按着衽领对魏承珏笑道:「三少爷,你有事找我吗?」 小少年那张白净的脸染了薄红,低头瞅着自己的脚尖,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顾双华从未见过他如此羞涩的模样,心里觉得新奇,上前一步道:「自然会的,因为……」 「因为她现在是你的姐姐……」一个声音自回廊处飘过来,顾双华惊喜地抬头,果然看见哥哥冷着脸走过来,然后面向魏承珏道:「你现在好像应该去太学吧,怎么还站在这里?」 魏承珏又被劈头盖脸教训一顿,满心的不服气,可他为了来送顾双华,确实误了去太学的时间,只得把头一偏道:「这些事无需侯爷费心。」 顾远萧重重「哦」了一声,道:「公主马上就过来了,她若看见你还留在这里,必定会好好盘问出个原因。」 小少年神情立即变得慌张,脑袋一耷拉就赶紧往回走,经过顾远萧身边时,听他用长辈的口吻道:「公主昨日在太后和陛下面前认了双华做义女,所以以后她就是你姐姐,记住了。」 小少年捏紧拳,愤愤瞪他一眼,然后抿唇一副哭出来的表情,气冲冲地跑走了。 顾双华眼睁睁看完一场戏,好奇地问哥哥:「他到底怎么了?」 顾远萧一抬下巴:「不用管他。」 顾双华皱起鼻子,追问道:「可我看他好像快要哭了,是不是哥哥你欺负他了?」 顾远萧突然有点内伤:他还教训别人呢,自己不也没摆脱哥哥的身份嘛,满心喟叹地往里看了眼,问道:「收拾好了吗?」 顾双华转头一看,默默叹了口气:只怕,没那么快能收拾完。 结果两人在公主府吃完了顿午膳,才总算带着大大小小的箱笼回了侯府。 老夫人一听管事进来传话说三小姐回来了,连忙让丫鬟扶着走到院里,然后发现两房的媳妇都已经站在那里,正表情各异地,看着顾双华让小厮从马车上一箱箱搬着从公主府带回来的东西。 这时顾远萧将妹妹平安送回府,已经赶去了兵部应职,邹氏和二房秦氏拎着帕子站在一处,看向顾双华的表情都有些复杂,以前她是这家里最不受待见的三小姐,谁知出去几日,竟摇身一变,不光被封了清平县主,还多了长乐公主做干娘。 谁不知道统领戍卫军十八营的魏将军对公主最是宠溺,既然公主如此看重这丫头,魏将军对她必定也不会差。 秦氏飞快在心中盘算一阵,眼珠转了转,让丫鬟喊来正在房里陪大哥读书的顾熏儿,然后牵着她走到顾双华身边,笑得十分热情道:「双华你可回来了,熏儿不知道念了你多少次,等这边收拾完了,陪你这妹妹一起去我那边吃茶点吧。」 顾双华搂着顾熏儿的肩,轻轻的「哦」了一声,然后领着小堂妹到那一堆箱笼旁边,让她选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那一边邹氏眼皮一翻,发出大大的冷哼,用鄙夷的眼神瞪了眼秦氏,转身拧腰回了自己的房里。 顾双华却没空理这些后宅暗涌的风云,她吩咐下人收拾好箱笼,就拉着顾熏儿去陪祖母说话,祖孙俩足足十天未见,一直聊到吃完午膳才作罢,小堂妹累得在祖母榻上睡下,她便和老夫人道别回到自己房里。 可一进自己的院子,她彻底傻了眼,以往得过且过、混吃等死的下人们,纷纷站在门口,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容,热情地喊着:「三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顾双华没忍住打了个寒碜,勉强回了个笑容,一直到走进屋子,那几人都围着她不断嘘寒问暖,她习惯了以往的冷清,这时还真觉得挺不适应。 好不容易把热情的丫鬟婆子打发走,总算长吐出口气,接过宝琴递来的热帕子感叹道:「想不到我出去几日,府里竟有了如此变化。」 宝琴一撇嘴,道:「哪里变了,还不是照样跟高踩低、趋炎附势,若不是小姐你在太后寿宴上得了陛下青眼,又被封县主,又被公主认作义女,他们又怎会如此巴结。」 顾双华用帕子按着额角,轻轻叹了口气。在这侯府里,若论世间百态,人情冷暖,只怕没人比她体会的更多。 可她未曾想到,今日的事只是个开始。 第三章 从第二日起,侯府便没断过登门提亲的人,官媒私媒济济一堂,拿出生意人的架势,连说带吆喝将雇主吹上了天。 邹氏被吵得头疼,把袖子一甩,说三小姐的事自己这个嫡母管不上,全交由老夫人定夺。 这么一来,倒是为难坏了一心为孙女着想的老夫人。 于是她逮到顾远萧在府里的时候,选了几个自己中意的世家子,想让他给些意见,谁知这孙儿竟将那些拜帖一甩,冷着脸回道:「祖母不必费心了,依我看,这里根本无人配得上三妹。」 老夫人可不乐意了,她花了整整一天时间,选了这几个家世能与侯府相当,平素也找不出劣迹的世家子,怎么就被批得一无是处,于是敲着桌案道:「那你倒说说看,双华今年已经十七了,若错过了这次的机会,总不能一直不嫁人吧。」 顾远萧摸了摸鼻子,十分冠冕堂皇道:「祖母你想想看,这群人之所以来向三妹提亲,无非都是看在她是公主所看重的人,想借着她攀上公主府或是魏将军的关系,若是真心对她,为何早不提亲晚不提亲,非得在公主将她收为义女后来提。」 老夫人想想也有理,可看着自己精心挑选的几位青年才俊,又觉得十分可惜,道:「不管为了什么都好,只要对方品性没问题,也是能托付终身之人。」 顾远萧一瞪眼:「祖母怎么知道他们品性?」 老夫人也怒了:「莫非你就知道?」 见顾远萧不答,她拉长了音又道:「那你倒是说说看,这京城里,有谁是配得上你这三妹的?」 顾远萧被问的语塞,心虚地端起杯茶道:「总之这事祖母就莫要操心了,双华迟早会遇上一门好亲事。」 老夫人斜眼瞪他,可知道这个孙儿向来说一不二,看来孙女这次注定没法嫁出去了,于是叹口气赌气似的挥手道:「罢了罢了,我这个老太太不管了,就等着看你这个做哥哥的能给她找个怎样的好夫婿。」 她不痛快,顾远萧心里也堵得慌,没想到帮妹妹出了次风头,竟引回一堆饿狼,差点把自己给坑了,看来那件事必须得加快去查,不然一个没看住,妹妹可就成了别家的了。 另一厢,顾双华不知自己被搅黄了婚事,正在卧房里让宝琴帮着选样子,想要绣一只荷包。 她绣工一直算不得好,幸好邹氏也不像对姐姐一样盯着她学,平日里也就懒得去做这些女红。可她回府后想来想去,哥哥这段日子帮了自己那么多次,若是亲手绣一只荷包送他,想必能让他开心。 于是她让宝琴准备好绣绷和彩线,刚试着戳了几针,顾熏儿就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一脸贼兮兮的表情道:「堂姐,我有个大哥的秘密,你想不想听。」 顾双华一听眼眸都亮了,赶紧把针线收好,靠过去问:「是什么事?」 顾熏儿贴着她的耳朵道:「我偷听到娘亲给大哥说了门婚事,是太常寺苏少卿家的庶小姐,过两日大中寺开一场筵讲,那位苏小姐也会去寺里住几日,大哥想趁这个机会,到那里去相看相看。」 顾双华点头想着,顾云章今年也二十有一,如今在翰林院做到编修,因为勤勉博学,颇受上司的抬爱,明年可能会入太子的詹事府,仕途一片大好,也是时候找个媳妇儿成家了。 这时,顾熏儿又扯着她的胳膊央求道:「我也想去看看未来大嫂,可大哥不带我去,说那里人多眼杂,怕我惹出麻烦。堂姐你对我最好了,能带我去吗?」 顾双华低头想了想,她和顾云章情同兄妹,倒是也对这位苏小姐挺有兴趣,况且听说这场筵讲是由本朝大儒方仲离所开,五年仅有一次,非邀请者不得进入。若能去听上一次,想必也是受益匪浅。 可她该怎么去呢? 「你说你想带熏儿去大钟寺听筵讲?」 顾远萧手按着桌案,嘴上应着顾双华的话,目光却绕着她压在罗汉塌的垫子下面,露出一角的荷包上。 顾双华点头将缘由说了一遍,学着顾熏儿的语气央求道:「据说大钟寺那几日不放闲人进寺,哥哥能帮我们去要一张请帖吗。」 顾远萧这才回过神,皱眉道:「你的意思是,你要同云章一起在寺里住两天?」 顾双华觉得这话听着怪怪的,连忙强调:「还有熏儿!」 顾远萧见妹妹满脸期盼,手指在桌案上叩了叩,道:「正好我那日休沐,我对方仲离的筵讲也有些兴趣,就陪你们一起去趟大钟寺吧。」 顾双华听见哥哥也要去,自然是意外之喜,这时顾远萧却突然起身,弯腰从垫下抽出那只荷包,看着上面绣了一半的白鹤,玩味地笑了笑道:「这是要给我绣的吗?」 顾双华的脸立即红了,她这几日专门找了府里的绣娘请教,可怎么绣都觉得不太好看,怕大哥会取笑她,连忙把荷包抢过背在身后道:「不是,我绣着玩的?」 顾远萧略有些失望,将那荷包在手里把玩了一番,恬不知耻地继续问:「绣着玩,就是不准备送人吧?」 顾双华支支吾吾地点头,谁知哥哥微微一笑,倾身抓过她的手,将荷包轻轻按在她手心道:「那绣完就送我吧。」 顾双华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被他握着的手一直发烫,然后用力将手抽出,深吸口气回道:「好。」 到了筵讲那日,当顾云章发现去大钟寺的马车上多了几个人时,内心是有些崩溃的。 偏偏这几人还一脸意味深长的表情看着他,活像自己是总算找到人要的大姑娘,他死死瞪着满脸雀跃的顾熏儿,压低了声问:「你到底和他们说了什么?」 顾熏儿天真浪漫地喊道:「说你要去相亲啊!」 顾云章一口血憋在胸口,估摸着这音量连车夫都能听见,若不是有他向来敬畏的堂兄在场,正想揍这熊孩子一顿。 偷偷再往那边看,只见表妹一脸憋笑地看着他,坐在她身旁的顾远萧放下手里那本书,垂眸喝了口茶淡淡道:「也不是什么丑事,莫要遮遮掩掩了。」 顾云章一点也没被安慰到,只得垂头丧气地坐着,盘算着待会儿怎么寻机会摆脱这几个等着看好戏的兄妹。 等马车开到了大钟寺,几人下了车进门,里面已经挤挤攘攘站了许多来听筵讲的人,顾远萧和前来接待的僧人交代了几句,那僧人便带着几人先去了安排好的房间。 顾双华和顾熏儿住在一间房,两人嘻嘻哈哈地谈笑了一番,安顿好一切出门,顾远萧已经等在那里,冲她伸手道:「方仲离已经到了,你若想见他的话,我让方丈带我们过去。」 顾双华听得激动不已,方仲离是本朝最有声名的大儒,他曾在华清园与人论道,连着两天两日,无一人能论赢他,自此后一战成名。连皇帝都对他的才学颇为推崇,一直想请他进宫为太子讲课,却被他借故推拒。 可他近十年来都一直在外云游,很少有人能寻到他的踪迹,因此今日在大钟寺筵讲,许多人都是慕名来一睹鸿儒风采。 第四章 于是顾双华怀着颗崇敬的心,规矩地跟在哥哥后面,踏进禅房时,偷偷瞥见桌前坐着一个中年男子,衣着样貌平常,但眉宇间流转着独特气质,却让人一眼就猜出他的身份。 方仲离正独自对着一盘棋局,听见方丈为他引荐,将手里的黑子一放,淡淡道:「原来是长宁侯啊,失敬失敬。」 他嘴上说着失敬,其实也只朝顾远萧稍偏了下脸,目光还是留在棋局之上,外人看来颇有些傲慢。 顾远萧却不介意,走过去朝他微微躬身道:「本侯久仰先生大名,今日特地带舍妹前来拜见。」 方仲离这才抬眸,哪怕面对的是权倾朝野的长宁侯,古井般的眸子仍是波澜不兴,目光偏了偏,瞥见他身后的顾双华,却突然变了脸色,指着她脱口问道:「你是何人?」 方仲离身为当世鸿儒,总脱不了文人的痴傻脾气。而且随着学问渐长,脾气也是越发的古怪难测。 据说,当初皇帝派人请他入宫为太子少师,他百般推拒不成,竟差点以头抢柱自戕,所幸皇帝是个惜才,敬他为当世博学第一人,也就笑笑放他去了。 还有人说,方仲离这人眼里只有学问,若是能与他谈学论道之人,他能扯着那人聊上整夜,奉酒摆席、倒贴银两也无所谓;若是他看不上的,王侯将相都视之为蝼蚁。 所以当他听见长宁侯的名号,只轻抬了下眼皮,连腰都懒得直起,在他眼里,什么侯爷王爷,全不如他面前的这局残局重要。 顾远萧早知道他的脾气,因此也并未显得不悦,反而态度恭敬地走到他面前说话。 方仲离这时才真正凝起了心神,他所见到的权臣贵胄,无不是仗着权势自视高人一等,傲慢狭隘之辈。 可这长宁侯听声音年纪不大,竟能如此沉得住气,受了他这样的冷遇,言语中不露半点焦躁和不满,可见是个人物。 于是总算抬头看了一眼,可当他瞥见站在长宁侯身边那人,心头猛地一动,然后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随即手中的黑子「啪」地落地,指着她问道:「你是何人?」 顾远萧见他如此态度,以为他如同许多迂腐学者一般,嫌弃妹妹是个女人,表情立即变得不快,冷声道:「双华是我家三妹,从小知书懂礼,受尽家人宠爱,今日就是她仰慕先生大名,想要来见先生,本侯才特地带她过来。」 致远和尚在旁看得明明白白,长宁侯自己受到无视尚能不骄不躁,可现在却明显动了怒,那意思就是告诉他们:这妹妹自己很宝贝,你对我不尊重无妨,对她可得尊重些。 可方仲离只低头念叨着:长宁侯府的三小姐,三小姐……然后他倏地站起,直愣愣冲到顾双华旁边,勾着脖子,眼睛就差贴到她脸上了。 顾双华被他吓得埋着头只往哥哥身后躲,顾远萧这次可是真的气了,大步迈过去,将身子横在方仲离和妹妹之间,握拳怒斥道:「方先生怎敢当着本侯如此无礼!」 方仲离却捏着发颤的手腕,越过顾远萧的身体,继续去找顾双华,大声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致远和尚汗都下来了,眼看着长宁侯两眼蹿火就要揍人了,忙过去拉着方仲离道:「方兄你可是魔怔了,这是长宁侯府三小姐,千金之体,今日的贵客,可千万不能冒犯啊!」 他就差没说,你年纪都能当人家爹了,就算有什么企图,也藏着掖着点儿,当着人家哥哥就发作算什么事啊! 顾远萧深吸口气,没想到所谓的鸿儒竟是这般无耻之人,鄙夷地瞪了他一眼,拉起顾双华就要离开,这时,突然听见方仲离在背后大声道:「敢问三小姐,十五年前,你是否曾在京郊外南平镇石滦村一户姓徐的人家住过?」 顾远萧步子一顿,倏地转身去看他,顾双华瞪大了眼,惊骇地想着:十五年前,不正是她还未被接来侯府时。 这时顾远萧对致远和尚道:「劳烦大师行个方便,本侯想与方先生单独谈谈。」 致远和尚早就想走了,这时低头念了句佛号,脚下生风往外走,赶紧逃离这个是非地。 顾远萧将门关好,转头一看,方仲离还在眼也不眨地盯着妹妹看,手又有些发痒,深吸口气把打人的念头给咽下去,拉过张椅子坐下,道:「方先生莫要胡说,双华是被我爹从西宁带回来的,从未去过什么石滦村。」 方仲离却满脸期盼地朝着顾双华问:「你还记不记得我,十五年前,我曾去石滦村看过你。」 顾双华不知该怎么办好,怯怯地望向哥哥,收到他眼神鼓励,才轻声道:「入侯府前的事,我都不太记得了。」 方仲离气得一锤拳:「你怎么能忘!怎么能忘,你可知为了保住你,有多少人……」 「先生!」顾远萧突然提高了声音喝止,雷霆万钧的气势,冷不防将方仲离吓得一个哆嗦,然后听他咬着声道:「双华从小长在侯府,她什么都不懂,先生莫要胡言吓着他。」 方仲离两腿颤颤地坐下,捏拳砸在桌案上,再睁开时双目赤红,纵深的眼角纹路中,竟滑下几颗泪来,似是痴傻一般喃喃道:「我游历千山,寻遍陆洲,未曾经竟在京城见到你,玉霁啊,你可看见,方某从未负你所托!」 顾双华听他喊那一声「玉霁」,只觉得悲恸怆然,人世间的沧桑与悲苦皆藏于此,心中似有百浪翻涌,忍不住也想跟着落下泪来。 她不知为何又觉得害怕,紧张地扯住哥哥的袖子,顾远萧转眸,柔柔按了下手背,轻声安抚道:「他可能认错了人,你先出去,我来同他说。」 顾双华连忙点头,然后不顾方仲离始终凝在她身上,亮的惊心的目光,几乎是小跑着离开那间禅房。 木门「彭」地在身后关上,顾双华按着衣襟大口喘气,仿佛终于将自己隔离在危险的世界之外。 远方依旧熙攘热闹,回到喧闹俗世,她还是那个有哥哥有祖母的侯府三小姐。 这时,被丫鬟陪着四处乱转的顾熏儿,蹦跳着跑过来,将她的腿一抱,笑得如一只叽喳的麻雀。 顾双华被小堂妹的笑声冲淡了惊惧,偷偷揉了揉眼角,蹲下边帮她擦汗问道:「你遇上什么好玩的事了?」 顾熏儿笑个不停,只把她往红螺殿前拉,边拉边说:「大哥碰上那位苏小姐了,咱们快过去看看。」 红螺殿是求姻缘的地方,也是大钟寺里香火最旺盛的一处,据说后殿住着位得道高僧叫做菩延和尚,不但解签灵验,看面相说姻缘也是极准,可他每日只见五位访客,能不能遇上全靠缘分,但来拜菩萨的善男信女们却猜想,若是求得支上上签,那菩延和尚总不能拒绝解签。 可顾双华陪顾熏儿在大殿里找了一圈,竟找不到顾云章的影子,两人奇怪地互看了一眼,顾熏儿抓抓头道:「莫非大哥与那苏小姐情投意合,去哪处互诉衷情了。」 顾双华一点她的小脑瓜道:「你大哥可不是这样的人。」 她十分了解顾云章,这人平时最重孔孟之礼、守圣人之言,甚至有些刻板迂腐,就算他与苏家有结亲之意,就算他真为那苏小姐一见倾心,也必定会顾及女方名节,做不出这般男女私下相会之事。 第五章 顾熏儿跟丢了哥哥,只觉得颇为无聊,这时看着前方大大的朱漆转筒,眼珠一转道:「堂姐,既然来了这姻缘殿,你也求支签问问姻缘吧,说不定求到上上签,就能见到那个神和尚呢。」 她念不清菩延和尚的全名,干脆就叫他神和尚,她方才在这里转悠许久,听人家议论听的似懂非懂,反正知道那和尚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大家都想见他。 顾双华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小姑娘一口一个姻缘,真是人小鬼大,抬眸往那漆筒上一望,再看着旁边围着的虔诚男女,莫名也有些动心。 红螺殿的签筒特地做成转筒,里面装着数百支签,需得诚心上前拨动,然后等签筒自行停下,自会从下方的小孔中掉出竹签。 顾双华走上前,默默看着拿签筒上已经被摸的斑驳红漆,心中浮起个模糊的影子:看不清、猜不透,总是带着那晚的记忆,似真似假地拨动她的心。 她伸手去转签筒时,却不小心被推挤的人群撞了下,等她站稳转头再看时,一支签已经从签筒中掉到地上。 她连忙弯腰捡起,轻吹掉上面沾着的浮灰,旁边的顾熏儿激动地凑过来问:「堂姐,这是什么签?」 可堂姐却死死攥着那支签并不答她,她如今已经识字,好奇地往签文上看,那些高深的偈语她看不懂,却能认出签头上几个黑色的字:下下签。 她惊得跳起来,然后才发现堂姐捏着这支签神色哀伤落寞,气得大叫道:「不准,不准,这签一点都不准。」 顾双华连忙拉着她的胳膊,示意她不能在殿内胡闹,这时不远处有人惊呼道:「顾姐姐,原来是你啊。」 顾双华一转头,竟看见冯夕颜也拿着支签走过来,旁边跟着两个女子,皆是锦衣华服,明显身份也不低。可她们对冯夕颜的态度十分殷勤,想必是为了依附冯家的表亲姐妹。 冯夕颜冲她一笑,然后略提高声音对旁边两人道:「这位就是在太后寿宴献艺大出风头,长宁侯府的三小姐呢。」 旁边两人互看一眼,随即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听说三小姐并非侯府主母嫡出,却能不自怨身世、不惧流言,习得一身过人技艺,实在是令人钦佩呢。」 这话表面恭维,可藏着的恶意任谁也听得出来。顾熏儿听得生气,捏着鼻子大喊:「啊,哪来的一股酸味,臭死了。」 见那两人脸色变了,顾双华忍不住想笑,低头搂着顾熏儿的脖子轻声道:「熏儿,咱们走吧。」 这时,其中一个女子却凑过来,瞥眼看到顾双华手里的竹签,大声喊道:「哎呀,三小姐怎么求得下下签,这可是大大的不详啊。」 她这一声喊,许多目光都投过来,一时间人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顾双华不想与这人当众争论,输赢都会十分难看。于是拉着表妹继续往外走,身后的冯夕颜却用谴责的语气道:「求签问道不过是图个安心,信则有不信则无,怎么能说不详呢。就算我手里这支上签,也得问过菩延和尚才知吉凶。」 顾熏儿快气的跳脚,她不就是故意显摆自己求了支上签,又能见菩延和尚吗,正在小声暗骂时,突然看着前方眼眸一亮,大喊道:「大堂兄,你来了。」 冯夕颜一听见她喊「大堂兄」,立即露出痴怨神色,挺直胸往门口看去。 大殿门外投进的金光之下,顾远萧撩袍迈步踏进殿内,可他却根本没往旁边看一眼,只是径直走到顾双华身旁,抽出她拿的那支签看了看,随即往旁边一扔道:「这支签不准,再求一支。」 众人未想到长宁侯一进来,竟将签直接扔了,纷纷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顾双华靠过去小声道:「求到的签,哪有随便扔的,对菩萨不敬。」 顾远萧捏着袖口下巴一抬,道:「不准的签,原本就不是你的,将她还给菩萨岂不是正理。」 顾双华按了按额角,然后被哥哥扯着手腕给带到转筒前,那里原本站着位公子,一见顾远萧这架势,赶紧笑嘻嘻把位置让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转筒前,顾双华却突然生出执拗,不想再去拨那签筒,转头皱眉道:「求签哪有一求再求之理。」 她没说出口的是:自己其实不在乎究竟是上签还是下签,若是求到坏签就重求,这不就是耍赖嘛。 顾远萧手按着她的肩,低头轻声道:「你自己求的不算,我同你一齐求才算。」 顾双华听得心头一动,还未想明白,哥哥已经轻按着她的肩,伸手去拨那签筒。 签筒「哗哗」转动,伴着哥哥的呼吸声填满耳膜,顾双华突然觉得在这一刻,四周都安静下来,唯有他们两人站在一处,连心跳都紧紧相随,恍惚间,听见哥哥轻喊了声:「接。」 她还没回神,哥哥一把将她的胳膊托起,牢牢接住那支掉下的红签,顾熏儿猫腰跑过来,看着上面的签头笑着大喊道:「是上上签,上上签!」 长宁侯带着妹妹,在红螺殿求到了今日第一支上上签。这消息随着顾熏儿的欢呼声,瞬间传遍了寺院。 另一间禅房里,方仲离想着与顾远萧的对谈,这时怀了满腹心事,看了眼对面与他对弈的致远和尚,长叹口气道:「这盘棋,黑方明知已无力回天,却还倾尽余子布局,若是再下下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蚕食殆尽,大师觉得,它值得吗?」 致远和尚微微一笑:「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方兄是执黑的一方,你觉得值得,便是值得。」 方仲离抚掌大笑:「不昧因果,才是大智慧啊。罢了罢了,玉霁,我便帮你走完这局棋。」他闲闲落下一子,眼眸往窗外一瞥,想着方才的事,默默道:「惟愿那人真的值得信任,能还你应有的果报。」 而这时在红螺殿里,顾双华怔怔看着手里那支上上签,抬头便撞见哥哥的笑脸,「我就说了,要我陪你一起求的才是准的。」 顾双华将那支签捏在手心,不知为何觉得脸有些发热,这时裙子被顾熏儿一扯,听她叽叽喳喳道:「堂姐你求到了今日唯一一支上上签呢,快去找那个神和尚解签吧。」 顾远萧也上前一步,伸出手道:「走,我带你去。」 「远萧哥哥……」旁边的冯夕颜突然出声,见那人的目光扫过来,脸颊微微发红,低头道:「菩延大师定下规矩,一日只为一人解签,我托姑母想法子,等了一个月才约到今日,所以其余的人,他可能不会见。」 顾远萧微微皱眉,随即拉住顾双华的手腕往前走道:「他见不见,得试过了才知道。」 冯夕颜咬了咬唇,鼓起勇气跑上去,捏着竹签的手指微微发着抖道:「不如你们随我一起去,我试着求一求菩延大师,让他帮我们一起看。」 顾双华向后退了一步,对哥哥道:「若是菩延大师不愿看,也不必非要强求,找别人解也是一样。」 顾远萧冲她一笑:「既然他是这里看姻缘最准的和尚,为了你总得试着强求一次?」 第六章 冯夕颜望着他看向妹妹的眼神,内心莫名酸楚,可他这话仿佛是答应了方才自己所言,想到能和心上人一同去问姻缘,便又扬起笑靥道:「那我们现在走吧。」 可顾远萧却淡淡道:「多谢小姐好意,可我妹妹不愿同人一起问姻缘,你既然已经等了这么久,便先去问吧。」 顾双华未想到,自己方才那一点退缩,竟都被哥哥给看出来,心中莫名有些感动,旁边的顾熏儿捂着嘴笑道:「那神和尚又不是专为你看的,我堂姐才不要沾谁的光,堂兄自然有法子让神和尚帮她算。」 冯夕颜死死咬唇,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人从面前走过去,直到被旁人提醒才回过神来,满脸失落地往菩延大师所在的后殿走。 可她没想到的是,自己并未见到菩延大师,据说他今日嫌呆在寺里太闷,一早就下山去了,也没交代去了何方,或是何时回来。 冯夕颜瞪着面前不住道歉的小沙弥,气得快把手里的竹签给折断,可菩延大师就是这般神隐无常的性子,就算把这小沙弥骂一顿也是无济于事。 而顾双华跟着哥哥一起走到殿外,这时小堂妹又吵着肚子饿,想起今日来寺里是备了糕点的,于是吩咐丫鬟去把食盒拿过来,找了一棵大树遮荫,将一块芙蓉糕塞到顾熏儿嘴里,看她吃得脸上浮起梨涡。 顾双华还记挂着方仲离的事,便将哥哥拉到一旁问道:「方先生后来又同你说了什么吗?」 顾远萧定定看着她,并不开口,神情略有些肃然,顾双华心头莫名发沉,眸光颤了颤,问:「那位方先生以前真的见过我吗?我小时候是住在镇南镇的?可为何爹爹从未和我说过?」 这时,面前的哥哥突然伸手过来,让顾双华猛地一惊,可他只是捏着绸袖一点点蹭着她的额头,笑了笑道:「是不是很热,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顾双华有些赧然,可方才压在心头的巨石,也因此略松了一些,然后哥哥的大掌顺着滑上她的发髻,柔柔道:「你无需胡思乱想,所有的事都不会变。」 「在那件事查出万全把握之前。」他在心中默默加了一句。 哥哥温暖的手掌轻揉着她的发顶,声音坚定有力,让顾双华莫名安心下来,无论发生什么,她愿意相信哥哥。 回头看顾熏儿吃的十分满足,也从食盒里拿了颗杨梅出来,扔进嘴里吮了吮,又歪头问他:「哥哥,你渴不渴,要不要吃梅子?」 顾远萧见她脸颊晒得有些发红,一缕湿发黏在鬓边,唇瓣被杨梅汁染得一片艳色,隐隐泛着水光,忙把目光收回,拳抵在唇边,遮住上下滚动的喉结。 他确实有些渴,但他并不想吃梅子。 这时,顾熏儿突然尖叫道:「堂姐,堂兄,有和尚抢我们的东西吃!」 两人忙往那边看,只见小姑娘嘴里还被糕点塞得满满,一说话糕屑乱飞,小眼瞪得浑圆,气呼呼地指着旁边树下躺着的一个和尚,脸都快气歪了。 顾双华莫名有些想笑,枉这孩子学了那么久闺秀礼仪,一着急什么都忘了。 而顾远萧却是先看见那个和尚,他一身灰白僧袍,高高翘着腿,笑眯眯将身子半靠在树干上。身旁是不知何时摸到的他们的食盒,正从里面拿出一块芙蓉冰糕,放在鼻尖嗅了嗅道:「好香,贫僧正好饿了,几位施主就舍我几块吧。」 顾熏儿气得冲到他身旁喊道:「你是哪来的和尚,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嘛,竟敢偷我们的糕点!」 那和尚一挑眉道:「你们既然来到寺里,便是为了添香火、增功德,斋僧也是功德一件,贫僧就是僧,有什么吃不得的。」 顾双华见那和尚穿着邋遢,想必也就是个杂役和尚,可能是饿坏了在这儿偷懒,想想也怪可怜的,于是将熏儿往怀里一拉道:「罢了,就让他吃吧。」 那和尚慢条斯理地吃完手里的冰糕,满意地一拍肚子,直起腰往不远处站着的男女身上一瞥,渐渐的,那双浑浊的眼便聚起了光亮,撑着地站起问道:「你们两人是什么关系?」 顾双华被他问的一怔,顾熏儿却从她怀里跳出来道:「大胆,你可知道他们是何人,竟敢如此无礼!」 那和尚指着自己的鼻子,瞪着顾熏儿道:「你可知道贫僧是何人,我问的是他们,你这无知小儿,莫要乱插嘴!」 顾熏儿气得想跳脚,却被大堂兄一把按住,眼神淡淡一瞥,她立即就缩着脖子再不敢言语。 顾双华见那和尚还不依不饶盯着自己,正想开口,顾远萧却伸手将她一拦,上前问道:「大师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和尚将他们两人细细打量,一抚掌道:「妙啊,妙啊,你们两人皆是贵人命格,能享福禄无双、红鸾高照,偏偏你们两人的命格需得合在一处,不然便发挥不了这样万中无一的贵人之运。可贫僧看来,你们二的关系人似亲非亲,似缘非缘,其中微妙,不可尽说啊。」 顾双华听得云里雾里,顾远萧却来了兴趣,笑着追问道:「那大师觉得,我们究竟是何关系呢?」 那和尚嘿嘿一笑,突然走过去,将两人衣袖一角合在掌心,自顾自打了个死结道:「亲缘也好,情缘也罢,你们两人的命格合在一处,便能富贵显赫、化险为夷,总之一句话,能不分开就不要分开,能一生一世为伴便是最好。」 顾双华瞪着被他结在一处的衣袖,尴尬地扯了扯,偏偏没扯动,于是有点着急地道:「大师莫要乱说,我们不过是兄妹,说什么一生一世,传出去会惹人闲话的。」 顾远萧正听得暗爽,差点想将身上的银子全打赏给这个和尚,一听这句兄妹又有点儿笑不出了。 那和尚一听「兄妹」二字便沉下脸,后退一步仔细看了看两人,摇晃着脑袋道:「莫非真是我看错了。」然后又一梗脖子道:「不会错,绝不会错!」 顾熏儿不乐意了,这和尚偷吃她的点心,还胡言乱语害得堂姐不高兴,跑过去把和尚往后推道:「快走快走,不许乱说话!」 就在这时,一个小沙弥从树后跑过来,看见那和尚才总算松了口气,抹了抹额上的汗,用快哭的腔调道:「菩延师父,可找着你了,那位冯小姐都等了你好久了,她可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女,咱们赶快回去吧给她看姻缘吧。」 和尚长叹一声,不情不愿被那小沙弥拉着往回走,余下的三人面面相觑,这才明白这疯癫和尚竟就是那位被众人争相求见的菩延大师。 顾远萧想起妹妹求的那支签,大声道:「舍妹今日求到支上上签,还请菩延大师帮忙解一解。」 菩延和尚边走边哈哈大笑着朝后摆手:「解签?解什么签。缘分自有天定,岂是几根签文能说尽的,记住贫僧方才说的话,那才是金玉良言啊!」 顾双华有些想笑:大概天底下也只有这和尚敢说自己说的话是金玉良言。 可她想到方才菩延和尚所言,便又笑不出了,根本不敢看旁边的大哥,只低着头卖力解着两人的衣袖。 第七章 可她折腾了半天,那结偏偏打不开,急的她额头渗出汗来,这时顾远萧轻轻按住她的手,手指一绕帮她将那个死结给拨开,声音里含了笑道:「你信他方才说的吗?」 顾双华的脸红了,嘟囔着道:「依我看,这菩延大师也算不得什么神人,他连咱们的身份都没看出。」 顾远萧低头下来,声音似哑非哑,软沙般落在她耳边:「可他说,我们必须一直呆在一起,才能一世富贵,鸿运亨通,你说,可怎么办呢?」 顾双华心乱如麻,一着急便道:「若是这样,我就不嫁人,一直留在侯府,留在哥哥身边,这样就能保哥哥富贵福运,无灾无祸。」然后她突然反应过来,皱起鼻子道:「可哥哥总要娶妻的,这样也不合适。」 顾远萧将下巴压下来,呼吸略有些急促,目光沉沉与她对视,黑眸中藏了许多令她害怕的东西,然后他轻叹一声,似是要说什么,这时顾熏儿却突然跑过来,扯着顾远萧的衣袍,带着哭腔道:「堂兄,我看见苏家小姐了,可我哥哥好像不见了。」 几人找到这位苏小姐,没想到她也是满脸焦急,原来同顾云章一样不知所踪的,还有她的一位同行的姐妹,这人身份还不低,竟是吏部侍郎家的嫡女钟若兰。 话说顾云章打听到苏小姐的行踪,便特意寻来想与她攀谈两句,可顾云章是读书人的做派,苏小姐又性格羞涩,两人互相问安后,就大眼瞪小眼,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那位钟小姐却是个火辣性子,毫不留情在旁边调侃打趣,惹得苏小姐脸上红云阵阵,顾云章也低头不敢言语,内心还是却有些计较。 他觉得这女子说话大胆,穿的也有些妖艳,薄纱褙子若再往下一点儿,几乎连香肩都要露出来,实在有违他心中的礼教规矩。 可碍于苏小姐的面子也不好多言,三人一同走进殿内去求签,苏小姐准备去转签筒时,却被另一位贵女插在身前,然后那人眼皮一翻,指桑骂槐地道:既然是家中庶女,就该有点眼力劲儿,得先让着身份尊贵的,好好排在后面。 顾云章见苏小姐被气得眼眶发红,连忙上前安慰,可钟若兰却一瞪眼、一撇嘴,当场和那贵女吵了起来。 顾云章见这钟小姐堂堂官家嫡女,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副要撸袖子干架的架势,忙上前劝解,谁知钟小姐连他一起骂了顿,怪他胆小怕事,不敢为未婚妻出头。 顾云章见旁边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急得满脑门都是汗,他信奉君子克己守礼、不鲁莽、不妄言,自然不愿当着众人的面与妇人做口舌之争,可钟若兰那张嘴跟刀子似的,清脆犀利,他憋得难受,又不能回嘴,干脆遥遥朝苏小姐拜别,用袖子把头一遮就往外殿外躲。 钟若兰却不痛快,自己说了半晌,那人连一句话都不回,追上去还要教训他,苏小姐正要跟上去,正好遇上一位族亲,只看见跟着顾云章一前一后走出殿外。 谁知他们这一出去,竟再也没有回来,苏家和钟家的人已经把寺内都找遍,竟找不到这两人的影子。 顾双华听得有些傻眼,这段说辞实在不得不让人生疑:莫非顾云章和这钟小姐有何不可告人之事。 可内心又笃信,堂兄绝不可能当着将快要定亲的苏家小姐,做出这种毫无德行的龌蹉事。 这时,顾远萧沉声道:「苏小姐莫要着急。我正好带了几个人过来,就让他们在寺内寺外多找找,也许他们并不在一处,只是恰好被别的什么事给绊住了。」 顾双华自然明白哥哥的意思,在事情未弄清楚前,万万不能让堂兄和那位钟小姐落人口实,传出去便是闲话。于是点了点头,又拉着顾熏儿一同去陪那位苏小姐谈话安抚。 与此同时,在寺外后山,一处猎人挖来捕鹿的陷阱深洞里。 顾云章长叹一声,被旁边的女子毫无矜持的哭声给吵得脑袋发痛。 可他还是端着君子风度,温声安抚道:「钟小姐莫哭了,等他们发现我们不见了,必定会来寻我们。」 钟若兰用帕子按着鼻子用力一擤,令见惯了大家闺秀做派的顾云章露出惊悚表情,又听她哑着声道:「可现在已经过了快半个时辰了,这上面连只鸟都没,我们该不会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吧。」 顾云章一皱眉道:「钟小姐莫要胡言。」他转过头,见方才还张牙舞爪的姑娘,这时抱着膝、身子发颤,明艳的妆容哭成一团,显出楚楚可怜的怯弱。 于是叹了口气坐在她身边,颇有男子气概地拍胸脯道:「钟小姐放心,就算顾某拼的这条命不要,也必定会让你出去。」 钟若兰抬起泪眼,感动地看着他,然后又扁嘴哭起来:「就你这文弱的身板,只怕拼命也救不了我。」 顾云章的脸瞬间黑了,可他的修养让他不能对女子说出重话,只得捏着拳,决定任由她去哭,再不当好人安慰她了。 他站起来,仰着脖子在洞里转一圈,估摸着这洞深至少有十余尺,而且后山偏僻,平时鲜有人来,实在想不出好法子能上去。 这时钟若兰却突然停了哭声,站起走到他身边道:「不如咱们把衣服脱了,连成绳结抛上去,若是能勾到树桩上,说不定能顺着爬上去。」 顾云章满脸通红地瞪着她,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我孤男寡女同处,钟小姐怎么能说出……」明知旁边没别人,他还是压低声道:「说出脱衣服这种话,若被人知道了,小姐岂不是名节尽毁。」 钟若兰一瞪眼:「命都快没了,还要名节做什么。」 顾云章被她噎得想要呕血,就在这时,突然听见上面有人高喊:「顾家少爷,你在这里吗?」 两人激动地互看一眼,然后同时大喊呼救,顾云章听见上方传来的脚步声,颇为欣慰地按了按胸口,又想着:幸好还没脱衣服,不然可真说不清了。 等两人被一身狼狈的救出,钟小姐立即被家里的嬷嬷丫鬟围着领走。 顾云章换了身衣服,安抚完哭哭啼啼的顾熏儿,才被人带进一间禅房,顾远萧正坐在窗边的檀木椅上,见他进来便赶忙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顾云章咕咚灌下一大杯茶,然后惊魂未定的抹了抹嘴道:「我出了大殿,那钟小姐非得追着我理论,我本想找个人不多的地方和她说理。谁知突然看见个行为鬼祟的和尚,他的僧袍很不合身,头上也没有戒疤,专绕着僻静的道走,我起了疑心便想跟上去看看,可那钟小姐非要跟着我一起去看,结果我们两人说话时被那人发现,他满脸凶光地想来捉我们,我们吓得一路跑到后山,掉进那陷阱才总算摆脱。」 他一个文弱书生,哪曾遇上过这种惊险场面,这时边回忆边抹着额上汗珠,手指都发着颤。 顾远萧听得神色越发严肃,道:「这样的时候,寺里怎么会进了贼人?需得好好查证,看那人究竟为何而来。」 他原本准备今日就离开,可因为顾云章的事,总觉得心头不安,于是也让寺里给他安排了间房,准备陪他们留宿一晚。 第八章 到了下午,方仲离开了第一场筵讲,庄严肃然的大雄宝殿里,熙熙攘攘挤满了慕名而来的世家子们,贵女们则坐在门外,以一道垂帘相隔。 顾双华带着顾熏儿和苏小姐坐在一处,顺道也见着了那位堂兄口里任性妄为的贵女钟若兰。 好奇打量一番,只眼前女子一双皎皎明眸引人瞩目,灿烂清澈、坦荡无畏,仿佛一颗自在的星子,不似寻常贵女受礼教拘束,更不会如自己一般事事谨慎,不由得生出许多艳羡与向往。 这时钟若兰也看向她,随即恍然道:「原来你就是长宁侯府的三小姐啊。」 顾双华心头微惊,因为之前那些事,她在贵女中的名声只怕不太好,忐忑一阵,却听见钟若兰笑起来道:「果然长得如天仙一般,我喜欢你。」 顾双华被她的直率逗笑,然后很认真回:「钟小姐性子率真,我也很喜欢你。」 钟若兰大眼一转,随即抚掌叹道:「你比你那堂兄要可爱多了。」然后又皱起眉,说了顾云章许多不是,顾双华有点尴尬,可她说的也非假话,堂兄这人有时候,确实满脑子士大夫的迂腐固执。 这时殿内的筵讲开始,几人也就不再交谈,待到结束时,顾熏儿竟听得睡着,怎么唤也唤不醒,顾双华无奈,只得将她吃力地抱在身上,又同苏、钟两位小姐道别。 她正伸着脖子寻找侯府的丫鬟,方仲离身边所带的书童,叫做莲心的走出来,朝她恭敬道「顾小姐,我家先生请你过去一趟。」 顾双华正吃力抱着小堂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为何方先生会突然叫她前去。 幸好这时顾远萧大步走过来,一把从她手中接过顾熏儿,又对莲心道:「同你家先生说,三小姐还有要事,没空去见。」 莲心还想说什么,可看着长宁侯黑口黑面的模样,缩了缩脖子便往回跑去。 顾双华松了口气,好奇地问哥哥:「咱们有什么要事吗?」 顾远萧将熟睡的顾熏儿交给身后赶来的嬷嬷,吩咐她带小姐去歇息,然后微微一笑道:「要事就是同我一起,在寺院里逛逛。」 顾双华也不多问,只是点头陪哥哥往前走,两人并肩而行,时有青鸟擦过头顶的树叶飞过,伴着不远处的袅袅梵音,扫下几片杏花翩旋。 两人走到一棵挂满绸布的许愿树旁,顾远萧见妹妹侧头细看,便问道:「你想许愿吗?」 顾双华点了点头,两人便去取了红布和笔墨,顾双华想了想,在红布上写到:一愿祖母长寿安康,二愿哥哥前程锦绣,三愿侯府亲人平安顺遂。 顾远萧偏头去看,见自己只排在老夫人之后,莫名有些满足,想了想,突然问道:「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教你写字的吗?」 顾双华转头去看他,谁知哥哥走到身后,将她执笔的手握住,带着她在那红布上写到:四愿心心相印、生死不渝。 顾双华看着这行字皱起眉,也不知这心心相印到底指的是谁,莫非哥哥已经有了心上人吗。 可哥哥却再躬身,绕过她的腰将那块红布拿起放在吹干,再递到她手里道:「就由你来抛上去吧。」 顾双华收回心思,拿着那块红布抬头去看,只见那颗松树靠下的枝桠几乎被挂满,重重地往下坠着,唯有最上面,向天际斜伸出的一枝,因为太高而根本无人能抛得上去,显得孤零零,遗世而独立的模样。 她仰着脸道:「听闻这红布抛得越高,许的愿就越灵,哥哥,你说该如何才能抛到最上面的那根枝桠上呢?」 顾远萧偏头看了看她,然后轻按了下她的肩,笑道:「我帮你,便一定能抛上去。」 当信王领着太子走进大钟寺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幕:文能领百官,武能统万军,向来杀伐果断引众人敬畏的长宁侯,正用肩托着穿杏色襦裙的明艳女子,仰起头,目光温柔地看她满怀期待地将手中红布用力抛出。 那红布身披金光打了个转,稳稳落在最高的那根枝桠上,然后女子抬起尖俏的下巴,杏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笑得如这琉璃金殿外最美的一朵花:「哥哥,我们真的做到了呢!」 顾远萧听见妹妹声音里带着少有的肆意,唇角向上翘起,举目看向那在最高枝头招摇的红布,在心中默念:惟愿菩萨垂眼,字字成真。 「我说云霆,你可真是好兴致呢。」 随着「刷」的一声折扇轻响,顾远萧微微皱眉,听见这熟悉的张扬声音,心情就被毁了大半,转头看清来人,便将顾双华放下,理了理衣袍微微躬身道:「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未语先咳,呼吸声急促,然后按着胸口,摆手道:「长宁侯不必多礼,孤王今日也未带随从,不想太过声张。」 他因身体孱弱,常年需服药,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淡淡的草药味道。顾双华前几次进宫,都未曾见过太子,想必也是因为他的身子不适宜参与庆典。 她跟着哥哥行了礼,然后低眉敛目,不敢往太子身上多瞧一眼,生怕会显得冒犯。这时信王却靠过来,冲她暧昧地道:「双华妹妹怎么把本王给忘了。」 顾双华一愣,随即也向信王行礼问安,这时太子笑着对她道:「你就是长宁侯的三妹,孤早闻其名,今日总算得见,真是不枉此行啊。」 顾远萧听得不面色沉了沉,怎么好像太子这趟是专门来见自己妹妹来了,再加上心怀不轨的信王,便觉得连阳光都变得格外刺眼。 所幸顾双华不太习惯这种场合,便转头对他道:「哥哥有正事要谈,我去找熏儿他们了。」 顾远萧微微颔首,正要请太子进房去坐,信王折扇往手上一拍道:「本王也想起有事要求菩萨,云霆你先陪陪殿下,本王去去就回。」 可他还没迈步出去,就被一只胳膊给牢牢攥住,顾远萧眯起眼道:「王爷既然将太子带来,怎能将他一人留在这里。」 信王眼看着佳人就快走没影,理直气壮地道:「这不还有长宁侯陪着嘛,天底下,有谁敢在你长宁侯眼皮底下闹事。」 顾远萧被他一提醒,突然想起顾云章被奸人所害之事,莫非那人事先知道太子要来,所以布下了一个他还不知道的局。 信王见他发呆,脚底抹油就想开溜,可顾远萧边思索边在手上加力,信王胳膊被拧的生疼,瞪着眼「哎哟」叫唤起来。 两人正相峙不下,太子将拳放在唇边,悠悠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孤王明白,你们都嫌麻烦,不愿陪我这个病秧子。」 顾远萧和信王互看一眼,同时将面容一肃,恭敬道:「臣不敢。」然后再没有旁的心思,左右护法般陪着太子往佛殿走。 一路上,顾远萧小声询问信王,得知太子这次是想来寺里为太后祈福,顺道来会一会那位曾拒绝做他老师的方仲离,看这人是否真的博学,才敢像那般恃才傲物。 顾远萧却觉得犯难,以方仲离的性子,哪怕太子也不会放在眼里,更谈不上恭敬有礼。 太子长年卧病,心思有些多疑敏感,若是因此发怒治了他的罪,后面的事可就不好办了。 第九章 于是他低头回道:「不过是个酸腐的读书人,何须殿下亲自去见,倒还助长了那人的气焰。待到明日筵讲,我为殿下在讲席后找个好位置,若是真赏识那人,再宣他来见也不迟。」 太子觉得有理,便点头应下,这时他们从正殿走出,阳光照在金瓦上反射出刺目的光亮,太子觉得一阵晕眩,按住额头,指尖微微发颤。 顾远萧和信王互看一眼,明白太子的身子经不起这样的暴晒,再加上殿外人多眼杂,连忙叫人去请方丈,为他们安排了一间隐蔽的上房。 顾远萧这次来只带了两名亲卫,谁知信王这小子竟会把太子给带来,哪怕加上太子暗卫,这护卫的人手必定不够。 他不想惊扰了太子难得的玩性,于是交代一名亲兵拿他的腰牌去调最近的禁卫兵过来。 安排好一切,他才走进房,太子身子虚弱,在外晒不得,进了这避光的房里,又冷得脸色发白。 信王弯腰给他倒了杯热茶暖手,顾远萧一眼瞥见敞开的窗户,大步走过去,长臂一伸将窗户放下。 信王见他关窗时,刻意往外看了几眼,走过去手往后面的桌案一撑,十分潇洒地将腿搁上去坐下,小声道:「怎么,还舍不得你那宝贝妹妹?」 顾远萧瞪了他一眼,示意他莫要在太子面前胡言。 太子听不清他们说的话,只是眯眼看着这两人,突然想起曾经他还只是二皇子时,有一年大雪落满皇城,他坐在烧了地龙的暖阁,抱着只手炉,羡慕地看着窗外。 御花园里,皇兄正和这两人在打雪仗,他们声音洪亮,身姿矫健,脸颊热的发红,那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世界。 若是皇兄没有出那次意外,若是父皇母后不是仅有两子,自己又怎么可能当上太子,信王和长宁侯对自己再恭敬也好,他们同他并无一起长大的情谊,对自己和对皇兄,到底是不同的。 他低头吹拂茶汤上冒出的热气,氤氲白雾中,湿漉的黑眸渐转幽深。 另一厢,顾双华正被堂兄念的耳朵生茧,大致内容就是寺里进了奸人,实在不太安全,让她趁天色未晚带熏儿先回侯府。 可顾双华难得来听筵讲,再加上她对方仲离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于是听完堂兄教训,便直接从另一只耳朵溜出去,然后止不住地四处神游。 也不知哥哥和太子他们谈的怎么样了,所以那人也会住在寺里吗?他们会再见面吗? 她想着想着,脸颊热了起来,心跳也有些加速。 这时旁边的顾云章突然高呼一声,激动的声音都有些扭曲:「方先生!」 他曾听过无数次方仲离坐而论道、舌战群儒的故事,一直将他当作精神上的良师来崇拜,如今良师就站在面前,简直令他觉得如做梦一般,连忙素起面容,将腰直直折下:「方先生有何指教。」 方仲离直接从他身边绕过:「三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顾云章上翘的嘴角垂直下落,自己站直轻咳一声,偷看堂妹先露出犹豫表情,随即下了决心似的点头,忙对方仲离道:「在下是她堂兄,可否陪堂妹一起……」 「不可。」他话还没说完,方仲离就抛下这两个字,然后负手往前走,走了几步后又停下,回头淡淡一瞥,顾双华赶紧跟了上去。 方仲离将她带到致远和尚的禅房,吩咐小沙弥送了壶热茶进来,然后往椅子上一坐,端起茶抿了口道:「你在家可有读书?」 顾双华忐忑了许久,未想到他竟是问这个,怔了怔才答:「看的。」 方仲离一抬下巴:「都看的什么书,跟我说说。」 他语气如同严师一般,顾双华也不知为何,就乖乖将读过的书说了一遍,然后见到方仲离连连挥手,喟叹道:「你身为……身为……」他连说几个身为,想起承诺那人不透露她的身世,只得将那句话咽下去,含糊道:「以你的身世,竟然只读这些书,不该,不该啊!」 顾双华不知他是何意,可侯府给闺中小姐读的书有限,哪怕是跟堂兄一起上族学,有些书她也是不能碰的。 于是试探地问道:「先生觉得我该读什么书呢?」 方仲离略一沉吟,道:「罢了,我这些年也游历累了,往后便呆在京城,给你做个老师吧。」 顾双华瞪圆了眼,疑心自己听错了,这人如此傲慢,连太子少师都宁死推拒,竟然要给自己上课吗? 可方仲离一脸坚决,并不像同她玩笑,捏着拳犹豫许久,终是轻声问道:「双华能问先生一句,为何愿意教我吗?」 方仲离目光游移,最后把脖子一梗道:「因为老夫乐意。」 顾双华还是觉得云山雾罩的,又见方仲离拂袖道:「你可否愿意,若是不愿,就当我未曾说过这句话。若是愿意就给我敬杯茶当作拜师,往后我就去侯府做夫子教你。」 顾双华自然不愿错过这样的机会,暂不管他是因何如此决定,忙倒了杯茶恭敬地递上,道了声:「谨听夫子教诲。」 方仲离十分满意地接过茶,磕了磕杯盖,终是没忍住,问道:「听说你被公主收为义女,你可听她说过些什么?」 顾双华未想到他竟还知道这个,坐下想了想道:「夫子想听什么?」 方仲离用手指敲着桌案,似是在思索着什么,不知为何,顾双华心头似有微光闪过,脱口问道:「可是关于白袍将军的事?」 果然,她看见方仲离握杯的手指一抖,心尖仿佛也跟着颤了颤,然后听他用故作镇定的声音问道:「她说了些什么?」 顾双华低头想了想,缓缓道:「公主对我说,白袍将军因私欲通敌,酿覆城之难,是个不忠不义、大奸大恶之人!」 「胡说,她胡说!」方仲离将手中瓷杯往下一砸,惊得顾双华倏地一抖,捏紧帕子,才发现手心全是热汗。 方仲离用发颤的手按着桌案,似乎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长叹一声道:「无论外人如何评断,你只需记得:君子舍身而取义,白袍将军便是老夫心中,唯一能敬为君子之人。」 顾双华听出他话语中的悲凉之意,不知为何内心惶惶,也有些想哭,正要继续问下去,方仲离突然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走到窗边听了一阵,用嘴型道:「窗外有人!」 「窗外有人!」 顾双华倏地起身,被方仲离乍变肃然的脸色给惊到,想要上前,却看见他沉着脸冲她摆手,然后抄起手边一盏灯台,蹑手蹑脚绕到门边,「砰」地将门推开。 可门外只有一地被踩乱的草叶,明显有人匆匆逃走,书童莲心听见动静赶忙从外跑过来,捏着青布袖口擦了擦汗问:「先生,出什么事了?」 方仲离将那灯台重重一放,皱眉思忖片刻,道:「徒儿,跟我去找长宁侯。」 顾双华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声徒儿是在叫她,于是毕恭毕敬地跟在便宜师父身后,找到致远和尚问出顾远萧和太子他们所在的那间房。 顾远萧这边刚安抚好太子,正盘算如何安顿即将到来的禁卫军,在弄清究竟发生什么事前,他不想太过声张闹得寺内人心惶惶。 第十章 谁知方仲离竟会不请自来,一进门也不顾还有旁人,大剌剌撩袍往椅上一坐,张嘴就喊道:「侯爷,这寺里进了贼人!」 话音刚落,太子就倏地站起,边咳嗽边道:「你说有刺客?」 顾远萧正看向紧跟着进门的妹妹,闻言狠狠瞪了方仲离一眼,又扯着他的衣袖把人给拉起来,往旁边一使眼色道:「方先生莫要乱说,还不快拜见太子和王爷。」 方仲离把衣袖一拂,斜斜瞥眼过去,勉强向两位大人物行礼问安,态度却无半点恭敬可言。 太子早知道这人的臭脾气,虽然有些不悦,却也并未与他计较,压下喉间那股腥苦,问道:「先生说有贼人是何意?」 方仲离摆足了名士之姿往哪儿一坐,正准备开口,觉得口有些干,眼神往顾双华身上转过去,手指轻敲了下茶壶,顾双华立即会意,赶忙去拿了只杯子,给他斟上热茶毕恭毕敬端过去。 信王和顾远萧互看一眼,然后同时走过去,顾远萧轻扯住妹妹的手臂,信王顺手就将那杯茶接了过来,稳稳往桌上一搁,弯腰下来皮笑肉不笑道:「方先生好大的架子啊。」 方仲离眼皮都不抬,十分坦然地端起那杯茶道:「谢王爷。」 信王瞪圆了眼,很想叫人把这架子摆上天的酸腐文人给拖出去打一顿。 方仲离舒服喝了口茶,清了清喉咙才回答太子的疑问:「方才,我与我这徒儿在房里谈话,谁知竟发现门外有人鬼鬼祟祟偷听,我寻出去时,那人已经不见踪影,可见并非寺里的人。」 「先生说的什么徒儿?」他话音未落,顾远萧已经觉得不对,皱眉问道。 方仲离手指一伸,指着规矩站着顾双华,得意地道:「就是三小姐,我与她一见投缘,今日后,我就留在京城,隔日去侯府教她读经念史,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他。」 顾远萧心头微惊,方仲离知道自己的名声在外,难得愿意收徒,这话自然就说的十分张扬自傲。 可他却未曾想到,房里还有个他当年以死推拒为其师的太子在。 果然,太子的脸色很不好看,却只是淡淡道:「未想到顾小姐有这样的福分,能请动方先生为你当夫子。」 顾远萧默默捏拳,明白太子已有疑心,只怕要误会方仲离是因为侯府的关系才会如此决定,可到了这个地步,若是强行解释,反而显得心虚,只得上前一步道:「殿下,臣已经调来一队禁卫军,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赶到寺里了。若是殿下觉得危险,可以让他们护送您移驾回宫。」 太子轻抬眼皮:「看来长宁侯早知寺里进了贼人,才能安排的如此周全。」还未等顾远萧解释,又笑得一派轻松道:「既然长宁侯都安排妥当,又有禁卫军加强守卫,孤王也没什么好怕的,就等听完明日的筵讲再走吧。」 这笑只浮在脸上,并不达眼底,无端端令屋内多了几分凉意,顾远萧在心中叹气,又转头狠狠瞪了信王一眼:若不是他多事将太子带来,又怎会惹出这么多麻烦。 信王摸了摸鼻子,一脸无辜模样。 屋内几人面面相觑,气氛颇有些尴尬,偏只有某个不懂看眼色的人大喊道:「那贼人既然能摸到我门外,可不见得是为太子而来的。」 顾远萧觉得这人再呆下去,迟早被太子治个犯上之罪,于是轻咳一声,示意顾双华赶紧将他给劝走。 说来也怪,方仲离脾气又臭又硬,王侯高官都不放在眼里,偏偏听顾双华软声说了两句话,就敛下张扬神色,乖乖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送走了难缠的方仲离,顾远萧也毫不轻松,太子要宿在寺里,除了护卫,该有的准备一样也不能少,好不容易嘱咐下人们布置好房间,那队禁卫军已经等在角门外,只等长宁侯差遣调派。 另一边,顾双华将方仲离劝回了房,心中惦记着堂兄和熏儿,便匆匆赶去寻他们。谁知刚走了几步便觉得不对,微微皱起眉头,刻意走到游人多的地方,突然转身喝道:「你为何要跟着我?」 后面那人被她一吼,黝黑的脸颊渗出些红意,忙上前抱拳行礼,小声道:「是侯爷让小的跟着小姐,说要保护三小姐的安全。」 顾双华仔细一看,认出他是常年跟在顾远萧身边的亲卫,心头涌上阵阵暖意:哥哥重责在身,却还记得找人保护她的安全。 她想着想着,唇角便挂起抹笑意,这时,那人突然偏过头去,弓腰轻唤了声:「王爷。」 信王潇洒地迈步走来,冲那亲卫挥了挥手道:「你先回去,我有话要同三小姐说。」 见那亲卫露出为难神色,他板起脸,将折扇往他肩上一敲,冷声道:「怎么,莫非你怀疑本王会害她不成?」 顾双华怕那亲卫难办,连忙对他道:「你回去保护大哥吧,他那里更需要有人在。我就同王爷在这边走走,不会出事的。」 那亲卫对她露出感激表情,然后便行礼离开。 信王对她方才话语里流露出的信任十分满意,领着她走到一处僻静的廊亭边,头靠过去问:「双华妹妹可有想我?」 顾双华明知他向来这般,还是不争气地红了脸,眼神直往脚尖上绕着,轻声道:「王爷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信王笑得一脸神秘,见左右无人,从怀中掏出一个木雕小像递过去道:「送你的。」 顾双华有些诧异,将那木像接过来细看,发现竟有八分像自己,顿时受宠若惊地抬眸问:「这是…为我刻的吗?」 信王黑眸闪动着柔光,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那是自然,还是本王一刀一刀,亲手刻出来的。」 顾双华被他看得脸热心跳,一想着他竟亲手刻出她的五官神态,胸口乱糟糟的,连木像都变得有些烫手。可转念一想,又微微皱眉,轻声道:「王爷若是初次雕刻小像,怎能做到如此精细神似。想必这样的东西,已经送过许多位姑娘了吧。」 信王被她说的有点脸臊,一瞪眼道:「你这人怎么如此不识情趣,问这么多干嘛。」 顾双华被他弄的啼笑皆非,方才那点羞怯也淡了不少,可还是握着木像冲他一福道:「多谢王爷相赠。」 可信王想要的可不是这种道谢,好像他随手赏了她一样无关紧要的珠宝一般,但这牛是他自己吹出的,还被人一眼给看穿,正生着闷气,突然听见一个冷冷的声音自背后响起:「认识王爷这么些年,还不知你竟有这般的手艺。」 他一转头,正看见顾远萧黑着脸走过来,神色略有些疲惫,摆袖时都像罩着乌云。 他方才将整个寺里的守卫安排好,好不容易能喘口气,却听到那亲卫回来禀报,说三小姐和信王爷在一起,让他不必担心。 妹妹和信王一起,不担心可就怪了。 于是只能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正好撞见这幕深情款款赠木像的情景。 沉着脸走过去,将妹妹手里的木像抽出来,放在面前仔细端详,然后长长「哦」了一声道:「这是南巷木雕师张孟林的手艺吧,据说他被信王府请做了门客,原来就是帮王爷做这些哄骗姑娘家的玩意儿啊。」 第十一章 信王恼羞成怒,指着他道:「云霆莫要胡言,我就只让他做了这一个,可未曾想去哄骗别人。」 这话不就是认了有人代刻,专为了哄骗她,顾双华没忍住噗嗤笑出来,然后觉得有些失礼,忙用帕子捂着嘴,双眸却止不住往上翘。 信王转头看见她在笑,便也忘了吹牛被拆穿的局促,将那木像又从顾远萧手里抢过来,双手捧着递回去道:「双华妹妹难道不觉得这木雕无论五官神态,如你一般仙姿绝色,若不是本王用了心思,让张大师对着妹妹的画像雕刻,又怎能做的如此惟妙惟肖。」 顾远萧皱眉打断他:「你怎么会有她的画像?」 信王根本不理他,深情款款地对着顾双华道:「这木像不是我刻的,画像却是我亲手所画,日日挂在王府的书房之内。」 顾远萧听得臂上青筋暴起,差点想现在上门去给他撕了。 顾双华总算止住了笑,一双眼亮晶晶的,瞅着面前的木像,也不知该接不该接。信王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将那木像用方巾包着,柔柔往她手心一放道:「三小姐若觉得不合适,便当作本王暂时存放在你这里,迟早有一日,本王会向你讨回来。」 他将最后两句话说的十分暧昧,然后冲她抛去个放浪的眼神,将折扇一展翩然而去。 顾双华怯怯看着明显震怒的哥哥,手还直直僵在那里,缩也不是,伸也不是,然后清了清喉咙问道:「我可以……拿回去吗?」 顾双华就那么怯怯站着,尖下巴压着衽领,莹白屈起的手掌悬在空中,漏出青色布巾一角,微风吹动她腮边细碎的鬓发,衬得眼角红红,小心地问道:「我可以……拿回去吗?」 顾远萧最不愿见她露出这副小心翼翼的表情,哪怕那东西让他再膈应,也只得偏过头,闷声道:「你想收着,便收着吧。」 顾双华眨了眨眼,只当哥哥应允了,轻轻「哦」了一声,然后就把那布巾包着的小像给收好,准备待会儿放回箱笼去。 她喜欢这木像做的精巧有趣,是她以往在闺中从未见过的,至于其中包含的心意,便借由信王向来玩世不恭的态度藏起,真真假假地糊弄过去。 回过神来,却发现哥哥正凝起眸光看她,深沉幽暗的,包含着许多她读不懂的东西,忙低下头,不自在地理了理鬓发,然后听见哥哥重重吐出口气道:「你要去哪里,我送你过去。」 她连忙道:「我想去看看熏儿和堂兄。」 顾远萧点点头,边陪着她往前走边道:「今日寺里可能不太太平,我公事在身不能时时陪着你,待会儿让王平再过来,护卫你们的安全。」 顾双华余光瞥见哥哥的宽肩,便觉得十分安心,偏头问道:「那些人是冲着太子而来的吗?」 顾远萧垂眸道:「现在还不清楚那些人的来意,但太子的安危关乎着国运,更关乎侯府存亡,我需得时时在旁,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顾双华想了想,突然收住步子,仰着脸认真道:「那就让王平呆在哥哥身边吧,我怕……你会有危险。」 顾远萧见她杏眸里闪动着忧虑,倾身过去,淡淡笑道:「你很担心我吗?」 顾双华点头道:「既然太子会有危险,你要守在他身边,岂不是也将自己置于危险中。」她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着急地道:「况且现在也不知对方究竟有多少人,哥哥还是多带些护卫比较好,不然……」 顾远萧听她尾音都发着颤,可见真是为他担心,不待她说完这一长串担忧,突然伸手,用两只手指柔柔按住她的唇瓣,眼看妹妹倏地屏息瞪圆了眼,像只受到惊吓的兔子。 他唇角笑纹愈深,倾身靠过去,带着几分气音道:「那你送我一样东西做护身符可好?」 顾双华眉头一蹙,还在想自己有什么能做哥哥的护身符,那只大掌就挪上她右边耳垂,手指一动,摩挲着取下她的珍珠耳环,再低头挂在了自己的腰间。 她怔怔摸着耳垂,瞥见那一抹小小的莹白,衬着哥哥腰间的黑色绸布,显得格外耀目,想着上面只怕还带着自己耳上的余温,不知为何就有些脸热。然后哥哥又揉了揉她的发顶,笑道:「放心吧,有了它守护,我必定会平安无事。」 顾双华拍了拍温热的脸颊,为这句话感到莫名开心,就在这时,王平从不远处匆匆跑来,一见顾远萧就附耳过去道:「侯爷,出事了。」 顾远萧心头一沉,王平这般慌张,必定是太子那边出了事,连忙跟着他往回赶,想了想又转身对妹妹嘱咐道:「和他们一起呆在房里,不要随便出来。」 顾双华连忙点头,示意他莫要为自己担心,眼看着哥哥的背影跑远,才按住乱跳的胸口大大吐出口气,默念祈求菩萨庇佑,哥哥一定要平安无事。 她不敢再在别处乱走,快步赶到自己的房门外,这时堂兄应该陪熏儿一起等着她,还有侯府跟来的两个丫鬟,这么多人呆在一处,有什么事也好应对。 可刚推开房门,她手指便一僵,开始后悔自己的草率…… 当顾远萧赶到太子的房外时,一群禁卫已经将院内外重重围住,他分开人群走进去,只见太子披着件外袍坐在石凳上,不住咳嗽,原本苍白的脸颊被涨红,撑着。 信王蹲在旁边,不住给他顺气,转头大喝道:「找到没!」 两名禁卫满头大汗地从房里跑出来,其中一人邀功似的大喊一声:「找着了!」然后把胳膊往前一举,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去,顾远萧捏着拳大步上前,定睛一看,发现他手里竟提着一只呲牙咧嘴,不断蹬爪的黑猫…… 他眯起眼问:「这是什么?」 太子总算顺过气来,按住胸口哑着声道:「方才孤一进房就觉得不对,果然听见这畜生的叫声,孤不能碰这些东西,碰到就会喘不过气来,所以赶紧就把他们都叫过来了。」他看了眼惊魂未定的信王和顾远萧,语气里似有歉意道:「未想到,会连你们都惊动了。」 顾远萧和那只被抓住脖颈,气得嗷嗷直叫的黑猫互相瞪着眼,只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那群禁卫军身负保护太子的重任,原本就是草木皆兵时,一听见太子呼喊,自然会以为有了刺客,谁知折腾这么一通,竟只是为了捉一只误跑进来的狸奴。 好不容易安顿好太子,将那队禁卫重新排布好,这时天已黄昏,顾远萧站在院中,看着远山峰顶不断涌起的紫色云霞,心头却始终萦绕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虑感。 他还记得两年前,在兰靖边城,也是一个状似平静的黄昏,民舍里升起炊烟,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农妇们边在围裙上擦着手,边从窗口伸出头,叫着玩耍的孩子回家吃饭。 可他却总怀着不详的预感,觉得有些事即将发生。果然那一日,芜国从小镜河下凿出一条暗道,突袭西北城门,那一战他损失了近千兵士,自己也受了重伤,才终于守住城关,保得泾河以北不受芜国铁蹄践踏。 而今日,明知此处已经被守的固若金汤,这种预感又再袭来,到底有什么事是他所疏忽的呢? 第十二章 这时,顾远萧突然看见,远远跑过来一个人影,心头猛地一跳,忙挥手让禁卫放他进来,方仲离扶着围栏站定,喘着粗气道:「我的书童丢了!」 顾远萧思索一会儿,问:「你是说那个莲心?」 方仲离忙不迭地点头:「从我回去后就没见着他,也不知跑哪去了?我刚在寺里找了一遍,可谁也没见着他,你说,他会不会是被贼人给捉走了。」 顾远萧心头不安愈发强烈,忙问道:「你这书童是何时找的?哪里来的?」 方仲离眨了眨眼,道:「就是我在云游到长偃镇时,他突然找上我,说仰慕我的才学,宁愿做书童伺候我,我见他做事手脚麻利,为人又机敏灵巧,也就收下他了。」 顾远萧眼皮一跳,靠过去低声问道:「长偃镇是否就在当年因白袍将军通敌而被屠城的渭城旁?」 方仲离这才回过神来,捶拳喊道:「糟了!我那徒儿!」 当顾远萧赶到顾双华的房间时,只看见被五花大绑的顾家兄妹和两个丫鬟,顾熏儿一被拿走堵住嘴的软布,就抱着堂兄哭喊道:「大堂兄,你快去救堂姐,她为了救我们被那贼人带走了。」 顾远萧听小姑娘说的语无伦次,按住自己微微发抖的手指,扭头对顾云章喝道:「你来说!」 顾云章也吓得面无人色,颤颤巍巍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原来他刚到熏儿房里,突然闯进三个蒙面男人,轻易就将他一个书生和几个妇孺制伏。 可他们的目标明显并不是他们,果然等了一会儿,顾双华推门进来,一见这场景先是吓得惊呼,然后就被其中一人喝止,用刀架在熏儿的脖子上威胁:若不想他们出事,就自缚双手,不许求救,乖乖跟他们走。 顾远萧一听完就飞快冲出门外,果然同他想的一样,那几人原本是冲着顾双华所来,莲心在方仲离身边呆了这么久,就是想找出白袍将军的后人,亲手报当年家破之仇。 谁知其中一人行踪会被顾云章发现,更巧合的是,太子会突然来寺里,而他为了保护太子调来了禁卫军,只怕把这几人吓得不轻,于是只得改变策略,将顾双华带出寺里,再想法子处置。 他必须在妹妹出事前找到他们,不然……他根本不敢想下去。 此时,最后一抹夕阳也快被收回,天际渐渐染上浅灰,他不敢贸然调走太子身边的守卫,只带了几名亲卫去后山,三人分头搜寻,天色越暗,他便越是心焦,这后山地势险峭,密林丛丛,要找到几人的行踪,实在是难上加难。 他突然看见脚下叶片里,闪动着一抹莹白,蹲下身细看,发现竟是妹妹耳上另一只珍珠耳坠,他立即明白过来:这是妹妹特意给他留下的加号。 忙将那耳坠捡起,再度变作一对挂在腰间,然后快步顺着这条路往前找去。 果然走了不远,就听见树林里传来有人呼喝的声音,他心头狂跳,却不贸然冲过去,捏紧拳慢慢挪到一棵大树后,再探出头去看。 短短一瞬,竟像过了浮生那样漫长,当他看见顾双华好好站在那里,除了满脸惊恐,并不似有伤的模样,才松懈了紧绷到发疼的肌肉,浑身的血液再度热了起来。 站在她面前,脸颊狰狞皱起的正是莲心,他用手指敲着刀背,咬牙道:「父债子偿,你可莫要怪我们心狠。」 顾双华明显怕得要命,可还是强自镇定地回道:「你们认错人了!」 旁边一名和尚模样的大汉走上前,对莲心小声道:「这娘们从头到尾就这句话,你可别弄错了。」 莲心瞪他一眼道:「你何时见过那个老古板愿意收徒,不是她还能是谁!」 顾双华听不懂他们再说什么,隐约觉得和她的身世有关,可她不能表现出一点好奇,只是坚持道:「我是长宁侯府三小姐,你们最好快把我放了,不然被我哥哥找到,不光你们小命难保,连你们的家人都会一并受连累。」 她故意说的恐吓意味十足,谁知那三人戚戚一笑,互看一眼道:「家人……我们早就没有家人了……」 莲心眸间窜出仇恨的火苗,举刀喊道:「这是你欠我们的,你就到地府去好好陪他们吧!」 然后他举刀就要往下砍,顾双华心惊胆战地死死闭眼,谁知却听到莲心一声痛呼,睁眼时看到他不可置信地捂住满是鲜血的手,那把刀却打的滚进了土里。 她顺着另外两人的视线看过去,然后就看见顾远萧从树上跳下,轻抛着手里的石块,傲然地撇了撇嘴角道:「不想同他一样,就自己把刀给扔了。」 那两人互看一眼,举着刀就冲过去,可顾远萧身姿一动,轻松就下了两人手里的刀,然后仓啷两声抛到地上,看也不看身后被打得头晕脑胀的两人,径直走到顾双华身旁,帮她解开手腕上的绳结,眼看着妹妹细嫩的手腕上已经被勒出红痕,眸间立即浮上股戾气。 他转身正要同那几人再算账,突然看见莲心挣扎着拿起片叶子,放在唇间吹出尖锐的哨声,顾远萧脸色一变,忙将妹妹的手一牵道:「糟了,他们还有同伙!」 顾双华吓得浑身都在抖,只麻木地被哥哥拉着就往前跑,谁知跑了几步,从旁边树丛闪出几人,各个都举着尖刀猛刺过来。若是在平时,顾远萧对抗这几人绝无问题,可现在为了护着妹妹,他行动便被掣肘住,那几人看出他的软肋,刀刀都直刺向顾双华,顾远萧浑身都是汗,眼看着一把尖刀正刺向妹妹的腹部,连忙搂住她一护,谁知腿上就被趁机刺中了一刀。 顾双华眼见着哥哥腿上被扎出鲜血,吓得想大哭出来,可她怕哥哥会被自己分心,死死咬唇硬忍下来,顾远萧忍着腿上的剧痛,拖着她一路往前跑,眼看着不远处的山涧,转头对她轻声道:「跳下去!」 夜风簌簌,挟着山间草木的气息,一阵又一阵地,只往洞里灌。 头顶上的咒骂声和脚步声总算远了,顾双华放下死死揪住衣襟的手,全身彻底松懈,才终于放任自己哭出来。 她从未看过这么多血,况且这血是从哥哥身上流出来的,可怖的猩红色,如软蛇般沿着裤管蜿蜒蠕动,冲她出锐利信子,尖刃般全扎在她身上。 顾远萧弯腰用一块布巾包扎好伤口,疼得额上渗满汗珠,可还是转过头去,伸手摸了摸的脸,柔声安慰道:「莫怕,他们很快会找到我们,会抓到哪些人,要信哥哥。」 顾双华歪头在他手掌上蹭了蹭,只觉得哥哥向来温和暖热的手,好像也变得冰冷起来,心中越发觉得恐慌,用力吸着鼻子,声音不受控地打颤:「可是你的腿怎么办,流了这么多血,现在又这么晚,万一他们没法找到我们,你会不会有事?」 她越说越害怕,洞外风声呜咽,将夜色一点点铺陈进来。 而她如同在黑暗中失去方向的小兽,两只手抓紧哥哥的手,如同攀着唯一的暖意,挪动着覆在自己眼上。 顾远萧掌心被她眼中涌出的泪水打湿,软软热热,顺着掌纹往下流,将袖口打湿一片,只觉得腿上的伤口也不及哭泣的妹妹令他疼惜,无奈道:「莫要再哭了,我就这一套衣裳,被你全哭湿了,万一要在这里过夜可怎么办呢?」 第十三章 顾双华被他说的挺不好意思,哥哥因为她陷入如此危机,而她除了哭,什么都没法为他做。 于是把哥哥的手掌往下拉,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眸,带泪的羽睫颤了颤,十分真诚地问:「那该如何做才能帮到你呢?」 顾远萧在心中默默叹息一声,他若说出心中所想,只怕会把她吓得落荒而逃。 手掌还留着她脸上的脂粉香,留恋地放在袖中摸了摸,努力用淡然的语气道:「放心,比这更重的伤我也受过。只是现在入了夜,山路险峻。只怕他们不好找到我们,最好能想法子烧起火堆。一则能让我们取暖,二则烧出烟对外发讯。」 要烧火吗? 顾双华歪头想了想,她虽然不大会生火,但为了哥哥总得试试,于是撑着膝盖站起来大声道:「那我去外面找些柴禾进来。」 顾远萧无奈摇头,一把拉住她的手道:「这里是深山,不是侯府后宅,你知道什么东西可以生火吗?」 顾双华眼巴巴地看着他,她从未在外流落过,哪里懂得这些。顾远萧扯着她的手让她坐下,身子倾过去,用指腹在她手心一点点画着道:「你记得,找这样大小的干枯树枝,还有蓬草,最适合引火,还能做成草垫子,暂时用来休息。」 顾双华手心被他戳的发痒,忙收回背到身后,然后无比崇拜地看着他道:「哥哥,你懂的好多!」 顾远萧被她眼中光亮闪得有些悸动,手指冲她一勾,顾双华以为他有什么要事交代,不明就里地靠过去,顾远萧顺势低头,嘴唇得逞地擦着她耳垂滑过,声音里含了笑意道:「教你倒是绰绰有余。」 顾双华摸摸发烫的耳朵,觉得自己好像被哥哥捉弄了。可哥哥精神好像比刚受伤时好了许多,便又觉得十分值得。 转头看看洞外,天好像就要黑透,想想若要在黑暗里独自行动,吓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连忙跳起来道:「我现在就去找柴禾来。」 顾远萧又交代了几句,总觉得不放心,手撑着地大声嘱咐道:「就在洞口找,不要走太远,让我听着你的声音。」 眼看着妹妹鼓起勇气走出去寻生火的柴禾,顾远萧一颗心也跟着悬了起来,目光直直盯着将暗未暗的洞外,听见她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还有时不时飘进来,随口哼唱着的戏词。 原来顾双华听进他的嘱咐,干脆哼唱起记忆里的戏词,一为壮胆,二为了让哥哥安心,顾远萧来了兴致,身子偏过去仔细辨别,听出她唱的还是杜丽娘游园:「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想必是想说服自己,要把这冷暗可怖的深山,当作侯府的庭院来逛。 顾远萧忍不住握拳在唇边笑了出来,觉得她有时就是这般憨然可爱,背靠在石壁上,听着一句句飘到耳边软糯的吟唱声,竟突然生出些私心,希望就和她这么呆下去,莫要被人轻易找到。 过了一会儿,洞口总算现出顾双华削瘦的身影,她气喘吁吁地走进来,胸前捧着一小堆枯枝和藤草,眼角红红地问:「这些,够了吗?」 顾远萧一眼就看出,她是怕黑,实在不敢在外面呆了。 让一个闺中小姐,黑灯瞎火在野外找干草枯枝,实在太过为难她。顾远萧心疼地招了招手,让妹妹坐在自己身边,靠过去为她拨去头发上粘着的草屑。 这时,最后一丝天光敛去,洞内顿时陷入黑暗,顾双华心头一慌,本能地伸手想去抓住什么,然后就被哥哥的大掌牢牢握住。 顾远萧抓了一手丝缎般的滑嫩,正在心猿意马时,却察觉出她轻「嘶」了一声,皱起眉问:「你的手伤了吗?」 顾双华忙摇头,却想起哥哥现在看不见她,想将手往回缩,却被牢牢握住,只得小声道:「方才不小心划伤了,没事的。」 相比哥哥的伤口,她这点划伤实在算不了什么。但哥哥却沉默下来,一时间,只能听见黑暗里偶尔呼啸而过的夜风,和哥哥促重的鼻息声。 过了一会儿,黑暗中传来响动,仿佛有人挣扎着坐起,她能感觉哥哥靠得极近,将下巴轻压在她肩头,口中热气小虫般钻进耳朵里,麻麻痒痒的…… 她缩着身子正想躲避,却听哥哥用手按在她背后,叹息着道:「是我未照顾好你。」 「不是!」顾双华连忙喊道:「我们会流落到这里,都是因为要我的缘故。」 顾远萧却不再说话,只是一直将下巴搁在她肩上,身子轻轻靠上来,十分依恋温存的姿势。 顾双华虽然看不见哥哥的表情,但耳边全是他的呼吸声,热热贴着面颊,令她觉得莫名羞赧,又不好意思将他推开,便深吸口气道:「是不是该先生火。」 顾远萧舍不得她身上的温度,又觉得这暗处来得极好,能藏住他所有的龌龊心事,便随口编道:「你捡回来的柴禾太少,若是没人发现我们,怕撑不过长夜,现在能省就省一会儿。」 顾双华老实地「哦」了一声,估摸着哥哥可能是因失血而太累,只得任由他靠着歇息。可时候长了,脖子就撑的有点酸,于是低头刚想扭动几下,却吃了目不能视的苦头,没留神,让唇瓣触着哥哥的喉结滑过。 顾远萧背脊倏地一麻,过电般往小腹窜,哪敢再与她靠在一处,强撑着坐直,艰难将双腿合起想掩饰方才的反应。 顾双华不明就里,只听他在耳边抽气,然后旁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连忙摩挲着去探他的伤口,紧张问道:「怎么了?是腿伤发作了吗?」 她心慌意乱,软软的手掌胡乱摸到他腰上,再往下几寸,就能碰到那不安分的硬物,顾远萧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浑身是汗往旁边挪动,哑声喊道:「你别乱动,我去生火!」 顾双华听哥哥吓得声音都嘶哑起来,满心疑惑地咬了咬唇,觉得这人实在古怪至极,方才是他非要靠着自己,现在又当她是什么妖魅恶鬼一般,生怕靠近分毫。 这时顾远萧总算镇定下来,用衣袍将腿间盖好,从腰间摸出打火石,轻咳一声道:「帮我把柴禾搬过来。」 顾双华理了理鬓发,去将干草和枯枝抱过来,然后看见黑暗中火光一闪,顾远萧弯腰将枯枝摆好,中间撒进干草,立即就生起一堆火来。 顾双华的眼眸也随火光亮起,她从未试过在野外生火,这时心头的恐慌褪去,只剩激动和兴奋,脸被火光映得红红,由衷赞道:「哥哥,以前都不知你还有这般能耐!」 顾远萧勾起唇角,用树枝去将火堆拨的旺些,语气颇有些骄傲道:「我可不止这一件事有能耐。」 顾双华满心崇拜地看着他,「还有什么,你教教我好不好。」 顾远萧黑眸一沉,重又看向火堆道:「你迟早会知道。」 顾双华想着他大约说的是排兵布阵之类的事,无聊地将下巴搁在膝盖上,伸手在火堆旁取暖。 顾远萧坐在她身旁,看着火光在石壁上,将两人的影子叠在一处,低头轻笑了起来。 第十四章 两人就这么坐了许久,顾双华打了几个呵欠,已经有些昏昏欲睡。 这时,她余光瞥见哥哥的神色不太对,迷迷糊糊地察觉,他用手撑着石壁,好像努力想站起来,谁知扯动腿上伤口,疼得轻「嘶」一声。 这一声把她彻底喊清醒,连忙过去扶他问:「哥哥你想做什么,我扶你去。」 可顾远萧也不知是不是被火烤的久了,脸颊竟泛起红意,偏头道:「不必,我自己能起来。」 然后他甩开妹妹的手,找了根较粗的树枝做拐杖,另一只手撑在石壁上再度试图站起,谁知刚颤颤巍巍站直,那树枝就啪地折断,身子猛歪着往下坠,幸好被顾双华一把扶住,皱眉责备道:「你腿伤成这样怎么能走,为何不让我帮你。」 然后她惊讶地发现,哥哥脸上竟然会闪现出赧然的表情,突然间福至心灵,结结巴巴问道:「哥哥你是不是要……小解……」 其实顾双华脱口问出这话,多少是循着本能,她自己在洞里坐了这么久,尤其被凉风一吹,小腹便有些微涨。 可她大家闺秀的修养作祟,绝做不出在露天席地解决的事,所以方才在洞外百般犹豫,最终还是决定忍下来,实在忍不住了……再做打算。 可哥哥这副神态,又倔强地非得自己走出去,令她不知怎得就问出这话,然后就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两人偏过脸谁也不敢看谁,更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 顾远萧平日里在妹妹面前最讲英雄气概,未想到竟会在这荒野山洞里,被戳破最狼狈尴尬的一面。 可他为了保护太子安危,忙活了一下午都未有时间去茅厕,这时实在是忍不住,才想偷偷摸出去解决。 这下倒好,一朝英名尽毁,无所不能的哥哥落到了尘世,连如厕都得妹妹帮手。 他满心懊恼,顾双华的脸更红,她在脑中反复想着该怎么办,可越想就越觉得羞臊。 虽然这人是哥哥,可到底是个成年男子,自己一个闺中小姐,哪能扶着他去做这样的事。可若是她不帮忙扶着,光靠哥哥自己肯定无法走出洞外,更别提脱裤子…… 顾双华忙闭上眼,耳根烫得快要爆炸,简直没法往下想下去,身旁柴禾烧的噼啪作响,像极了两人焦灼的心跳声,燎火飞屑地乱作一处。 终于,顾远萧轻咳一声,用极轻声音道:「你扶我出去,其他的我自己来。」 「哦,」顾双华也只敢答这么一句,再往深了,什么操作细节全不敢想、不敢问,一把托住哥哥的胳膊,卖力扶着他壮硕的身体往外走。 好不容易走到一棵粗壮的树干旁,两人都是满头大汗,顾远萧偏过头,闷声道:「你扶我靠在这里,我自己可以。」 顾双华轻轻「嗯」了一声,扶着哥哥的背靠在树干上,然后总算松了口气,转身逃也似地跑后跑,又听见哥哥不放心地交代一句:「你先回洞里去。」 顾双华虽然害羞,但更担心哥哥的安危,这荒野之地,哥哥行动不便,自己当然要守在这里。 她嘴里答应着,脚步却不往后走,呆在原地等哥哥叫她,幸好夜风吹得树梢哗哗作响,也不至于听见什么别的声音。 可未预料到的事,她身上刚出了汗,这时被夜风一吹,凉意袭来,抱住胳膊揉了揉鼻子,还是没忍住打出个喷嚏。 顾远萧刚费劲脱下外裤,松了口气正想要疏解,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妹妹的喷嚏声,顿时汗流浃背,全身僵住,怎么也解不出来。 他瞪着眼,深吸了口气道:「你别站在这里,走远些。」 顾双华生怕哥哥会摔跤,大声解释道:「你放心,我什么也看不到。」吸了吸鼻子,没忍住又打了个喷嚏。 顾远萧简直想从这跳下去,夜风卷着妹妹娇软的声音不停往耳朵里钻,他怎么也没法当着她的声音做这种事。 可腹中实在胀的难受,干脆将眼一闭,拿出战场上睥睨千军的本事,任那边战鼓擂擂,却是充耳不闻,只管疾风骤雨,旌旗展展。 好不容易雨过天青,顾远萧腿脚都有些发软,扶着树干恨恨地想:迟早有一日,得让她忘记自己这么丢脸的时刻。 那边顾双华边等边冷得不住搓手呵气,心里嘀咕着:原来男人解决这事这么麻烦啊,又不好意思开口催问,终于等到背后传来一声轻咳,连忙转身过去,然后脸上又一红,背着手不放心地问了声:「可以了吗?」 顾远萧没料到她还要问一句,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好了。」 于是月光照着的高大杉树下,两个臊的满脸通红的人相互搀扶,谁也不敢看谁,还得装作无事发生,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树叶,只差没说一句今晚的月亮真圆。 好不容易挪进洞里,在温暖跳动的火光下,尴尬总算被一点点消融开来,顾远萧腿上本就失了血,实在被折腾的有点累了,歪头靠在石壁上,昏昏沉沉地阖了眼。 顾双华将他扶着坐下,又学着哥哥方才的模样往火堆里添了些枯枝,见那火堆越烧越旺,邀功似的转头,却发现哥哥紧闭着双目,眉心微蹙着歪靠在石壁上,鼻息渐转粗沉。 她小心地走过去,捏了捏自己冰凉的手指,止不住地害怕,也不知哥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 于是抱膝坐在他身旁,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在黑夜的寂静中,一切都显得那么可怖。 顾双华盯着不远处黝黑的洞口,树影摇晃间,好像随时会有猛兽扑出,风声呜咽,好像夹杂着谁的哭嚎…… 她抱着膝盖的手一抖,忍住想哭的冲动,缩着脖子,又往哥哥胳膊上靠了靠。 可睡梦中的哥哥,突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顾双华忙扭头去看,只见他眉心越拧越紧,脸颊微微发红,十分痛苦的模样,额上都开始渗出汗来。 顾双华看的又慌又怕,不知他是否腿伤发作,或是陷入昏迷难以转醒,可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着急地站起转了个圈,又跪坐在哥哥身旁,脸凑近去喊他的名字…… 可哥哥听到她的声音,脸似乎绷得更红了,放在身旁的手指用力屈起,眼皮动了动,却始终没有睁开。 顾双华快被他吓哭了,只当哥哥是昏迷被魇着了,眼看他额上,脖颈上流了许多汗,一边用帕子去擦,一边用手轻拍着他的脸颊,颤声唤道:「哥哥……哥哥……」 顾远萧猛地睁眼,眸间漾满浓黑,梦境与现实仿佛重合在一处,全是妹妹那张怯生生的脸,双颊染着酡红,哭得梨花带雨。 凸起的喉结止不住地滑动,可解不了被打断的躁动,他根本分不清这是在何处,只依着本能钳住她的手腕,将那渴望已久的身子给压到了地上。 顾双华正为哥哥苏醒而开心,谁知风云突变,方才她以为虚弱到昏迷的哥哥,突然如一头危险的猛兽般,死死将她压在身下。腰绷得紧紧,眼神仿佛要将她吃掉一般,慢慢俯下身来,唇贴着她的脸颊滑过,眼看就要落在她的唇上…… 顾双华被吓傻了,也顾不得其他,边踢边喊:「哥哥,你怎么了!快醒醒啊!」 第十五章 顾远萧被她一脚踢中小腹才彻底清醒,然后被吓出身冷汗,他竟以为还在梦中,差点犯下无可挽回的错事。 生怕被她觉察出自己的异常,连忙往旁边一倒,急中生智,抱着腿故作虚弱地喊道:「腿……腿疼!」 顾双华还处在刚才的震惊中,突然听见哥哥喊腿疼,忙坐起来,见他双眸迷蒙,疼得嘴边肌肉都发颤,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她尚在怔忪中,顾远萧转过头,用迷茫的眼神盯着她,颤声道:「方才发生什么了?为何我什么也不记得。」 于是顾双华想,大约哥哥方才是真的魇着了,忙把那件可怕的事给抛在脑后,靠过去,看见他腿上的布巾果然渗满血,心疼地弯腰去按道:「怎么办,又出血了,要不要我再给你包一次。」 顾远萧背靠着地躺下,长长吐出口气,瞥见妹妹一脸担忧神色,又为自己的龌龊心思和那点小伎俩止不住地愧疚起来,忙把腿缩了缩,温声道:「没事了,别动它,待会儿就能好。」 顾双华见哥哥总算恢复她所熟悉的模样,暗自松了口气,可还是不放心地问道:「真的不需要做什么吗?」 顾远萧侧过身子,柔声道:「你陪我坐会儿,我就不疼了。」 于是顾双华就乖乖坐在他身边,见哥哥还是满脸的热汗,刚伸出手又犹豫了会儿,把帕子递过去道:「擦擦汗吧。」 顾远萧接过帕子,心不在焉地擦着,可帕子上的香气,却不住地唤醒他想起方才的画面,还有她身上温软的触感。 将那块帕子捏在手心,努力找些话题来冲散这种绮念,开口道:「现在还没人找到我们,你怕不怕?」 顾双华自然是有些怕的,可不愿让哥哥担心,摇头笑道:「有哥哥在我就不怕。」 顾远萧默默叹气,她不怕,自己倒是有点怕。 这时顾双华突然想到了什么,轻声问道:「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害我吗?」 她听他们的对谈,隐隐觉得是因为自己的身世,但不敢随意猜想,觉得问哥哥可能会有答案。 可她只听到哥哥沉默一会儿,淡淡回道:「等捉到他们,自然就清楚了。」 顾双华有些失望地将下巴压在膝盖上,又听哥哥问道:「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世,寻到了亲生的父母,还会留在侯府吗?」 顾双华被问的一愣,手指绕着一根干草缠了几圈,才轻声开口道:「我不知道,可只有侯府才有我的亲人。」 虽然嫡母和姐姐并不喜欢她,虽然下人们有些势力,但这是她呆了十几年的地方,拥有了十几年的回忆和羁绊,哪能就轻易割舍掉。 顾远萧转头盯着她,深吸口气,终是说出:「若你不是侯府的人,我便不是你的亲人,也不是你的哥哥,你懂不懂。」 顾双华猛地抬头,她不敢懂,也不敢去想,心慌意乱中脱口道:「哥哥,是不是我之前做过什么让你误会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可那并非出自我的本心。」 顾远萧黑眸一沉,靠过去咬着牙问:「你觉得我这般对你,是因为那件事的缘故!」 「你觉得我这般对你,是因为那件事的缘故。」 不知为何,当哥哥说出这句话时,洞内的火光好像都黯了一瞬,仿佛黑夜里生出的错觉,她从他眼中看出某种悲凉。 顾双华突然不敢再看向他,仿佛自己说了什么很不应当的错话一般,低下头,涌上满心的懊恼。 顾远萧向前倾身,冰凉的指尖轻搭在她的手背上,面色数变,终是轻叹一声道:「你知不知道,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说的那时是何时,自己的身子被人占了的时候吗? 顾双华微微蹙眉,直觉哥哥好像知道了什么,这便让她方才的解释和说辞显得越发诛心,她突然慌张起来,只用手指反复揉着膝上裤管,不知该说什么好。 哥哥好像再靠过来,将她低头时滑落的一缕碎发拨回耳后,然后默默看了她许久,又将身体靠回石壁,看起来神色淡淡,却再也没有开口。 她受不了这沉默,终于鼓起勇气抬头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顾远萧凝神看她,眸间仿佛也跳动着火苗,沉声问:「你真的想知道?」 顾双华被他眸间那团火灼到,隐隐觉得如果知道了一切,许多事都会变,手指用力屈起,忍不住想将自己再缩回壳中…… 就在这微妙的对峙与挣扎中,洞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然后有火光劈开黑暗,伴着王平急切的喊声:「侯爷,你在这里吗?」 顾远萧眼中的那团火渐渐暗下,似乎自嘲地笑了笑,偏头淡淡道:「走吧,去叫他们进来。」 顾双华暗自松了口气,连忙站起去叫洞外总算赶到的救兵。 原本只有两人相依为命的山洞里,瞬间涌进嘈杂的人声,他们一起搭的火堆熄了,只要能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如常,什么都不会改变。 那一日,据说连太子都彻夜难眠在等待长宁侯的消息,得知他们平安后,才终于放下心来,也没心思再听什么筵讲,第二日清晨就回了潜邸。 担惊受怕数个时辰的顾家姐弟,也总算放心心来,一行人在第二日回府,大钟寺解除了防卫,可那群绑架他们的贼人,却一直没有捉到。 顾远萧的腿伤得有些深,于是向皇帝告假,回府静养。可顾双华却能觉察出,哥哥好像在生自己的气,哪怕她去探望他时,也总是不冷不热,说不了几句话,就让她回房去。 窗外有翠鸟轻啼、杨柳青青,她却托着腮长叹一声,越发觉得自己好像真做了件大大的错事,她让哥哥寒心了。 这时,面前的桌案被狠狠一敲,方仲离瞪着眼,一脸痛心疾首道:「你可知有多少人捧着重金上门,说尽好话,求我入府为师。你倒是好,有良师送上门来,竟还敢胡乱走神,实在让为师心寒啊。」 顾双华不敢怠慢这位良师,连忙正襟危坐,目光直直地盯着书页,再不敢有半点分心。 当方仲离大剌剌走进侯府,说要做三小姐的夫子时,邹氏皱起眉,本能地就想拒绝,连一旁的老夫人,都觉得这事不太妥当。 虽说这人已至中年,但从未娶妻生子,顾双华又还在闺中待嫁,虽说是学生与夫子的关系,可总是呆在一处,难免会让人传出闲话。 可顾远萧派人放出话来,方先生是圣贤鸿儒,愿意来侯府教书,是双华的福分和造化,若是怕外人闲话,就将讲课安排在院中廊亭,在外面围上屏风,来往都是府里的下人, 邹氏听见儿子如此安排,也只得无奈应下,顾双娥听闻此事后,将自己关在房里生了许久的闷气,再不愿从那院子里过,唯一激动的,就是对方仲离无比崇敬的顾云章。 方仲离每周来上两次课,次次都能恰好撞上顾云章来求解惑,每当他瞪眼想要将这人赶走时,顾双华就会在旁软言说着好话,求他遂了堂兄的心愿。 于是方仲离便莫名多了个旁听弟子,而且比正经徒儿还要殷勤,端茶倒水,捏肩捶背,日子久了,倒是让他十分满意。 第十六章 待到这堂课结束,顾云章果然又按时到来,拿着几本书去求方仲离解答,顾双华托腮在旁边听着,渐渐的也就听入了神,觉得这书中广阔世界,如今才真窥得一二。 而在另一间房内,顾远萧也在看书,可不知是窗外蝉声吵闹,还是熏香不够爽利,总觉得心浮气躁,字句都落不进心中。 他将书重重一放,松了松衽领,冲外面守着的丫鬟喊道:「给我端杯凉茶上来。」 那丫鬟推门进来,手里却拿着个食盒,弯腰将其中的炖盅拿出来道:「三小姐早上来过了,说凉茶喝了伤胃,特意交代奴婢,将这碗百合蒸梨给侯爷喝,说也是清热解暑的,可以静心养气。」 顾远萧目光往那瓷盅上一绕,道:「她怎么知道我要喝凉茶?」 小丫鬟嗓音脆亮,伴着银勺落进瓷碗的声音道:「三小姐可关心侯爷了,她几乎每日都会来,却不总是进门,只是向奴婢询问您的病情和起居,知道您因着天气燥热总爱喝凉茶降火气,特意做了这道蒸梨送来,交代奴婢,若是您再传茶,就让你吃这个。」 顾远萧轻抬起唇角,举起银勺舀了口,闭眼咂摸了下滋味,只觉得妹妹做这道甜食的手艺是越发好了,又甜又滑,沁入心扉。 他将那碗蒸梨全部吃光,小丫鬟看得笑眯了眼,恨不得立即去向夫人报喜。 侯爷这几日胃口不好,人也总是阴阴沉沉的,下人们便跟着提心吊胆、寝食难安,难得他今日露了笑脸,可全亏了三小姐的功劳。 她收好碗拎起食盒含笑往外走时,亲卫王平正慌张地跑进来,弯腰贴到顾远萧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顾远萧微微皱眉,偏头问道:「她真的这么说?」 见王平忙不迭地点头,挥了挥手道:「把外面的人撤走,派人去看三小姐在做什么,暂时别让她过来。」 王平领命出去,顾远萧摩挲着桌上的纸镇, 过了一会儿,房门再度被推开,原本清雅的书房,立即装满富贵膏粱、香衣翠珠。 长乐公主这趟来得虽然低调,穿着却一点也不低调,洋红色的褙子,配绣金襦裙,发髻上金凤欲飞,进门大剌剌找了张椅子坐下,眼看着顾远萧挣扎着起身行礼,抬手道:「长宁侯有伤在身,就不必多礼。」 顾远萧顺势又靠回榻上,抬眸问道:「公主今日驾临侯府,还特意交代不能让双华知道,不知是所谓何事?」 公主也不同他绕圈子,镶满宝石的护甲往桌案上一搭,问道:「本宫听闻,方仲离来了你府上教书,可有此事?」 顾远萧心念微动,面上却是半分不显,答道:「确有此事。」 公主冷笑一声:「那个老顽固,当初皇兄把太子少师送到他手上,他尚能不屑一顾,为何会云游多年后,突然决定在侯府教书。」她凛起目光,加重了语气问:「他教的那个人,是不是双华?」 顾远萧仍是那副神情,略微思忖后,便用寻常的语气答道:「没错,方先生入府教的,正是三妹双华。」 公主却听得沉下面容,红唇颤了颤,才又追问道:「他那样傲气的人,为何会突然愿意教一个素未相识的闺阁小姐读书,是不是……是不是」她深吸一口气,颤声问道:「是不是同他有关?」 她神色激动,顾远萧却是垂眸不答,公主的泼辣劲上来,站起质问道:「方仲离与他本就是生死之交,渭城之战时,方仲离也正好在那里,你莫要告诉我,这几件事根本毫无关联。」 顾远萧扶着伤腿艰难站起,冲公主弯腰道:「云霆也只是依着方先生的意愿行事,并不懂公主所指的究竟是什么。」 公主见他一副恭敬且从容模样,摆明就是想装傻,止不住地冷笑道:「那本宫再问你,好端端的,为何寺里会进贼人。本宫找人查过,那几个贼人处心积虑,要害的人就是双华,她一个闺中小姐,性格又孤僻低调,为何会有人要杀她?」 顾远萧捏着袖口,十分自如地对答道:「那群贼人知道她是我妹妹,想借她来要挟我,仅是如此而已。」 公主斜眼瞥他:「是吗?贼人都没捉到,长宁侯就已经笃定他们是为了这个缘故才绑人,既然如此神机妙算,为何你的人搜遍整座山,连几个山野蟊贼都抓不到。」 顾远萧叹了口气:「只怪手下办事不利,往后得好好给他们紧紧筋骨。」 公主气得将桌上纸镇往下一砸,指着他道:「好你个顾远萧,说的这般滴水不漏,就是为了应付本宫吧。」她咬了咬唇,「你敢不敢告诉本宫一句实话,双华为什么会被养在侯府,她究竟是何身份?」 顾远萧看见公主眼角发红,眸间仿佛蒙了层水雾,默默叹了口气,却还是坚持道:「双华是父亲的一位副将之女,因为那副将为救父亲而死,家里又没有别的亲人,才会将她带来侯府,以三小姐的名义养大。」 公主咬牙看着面前一脸坚定的年轻人,终是倔强地抬起下巴道:「罢了,罢了,本宫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往后不会再问。」 然后她愤愤地拂袖转身,却听顾远萧在她身后用极低的声音说道:「父亲曾告诉我,当年公主是看着那个孩子断气的,所以,公主究竟还在执念些什么呢。」 「当年公主是看着那个孩子断气的,所以,公主究竟还在执念些什么呢。」 公主猛吸一口气,笔挺的身子微微打着颤,她并不回头,只用如沉冰般寒凉的声音道:「长宁侯竟连这样的事都知道,真是令本宫意外。」 然后她抬起冰凉的指尖,轻轻推开面前那扇漆门,挟裹着草木气息的微风涌进来,自耳边呜咽而过,像极了一声哭泣。 公主腕上的香云纱袖被陡然灌入的风鼓起,似一只跃跃展翅的彩蝶,被抛入时光洪流,然后被抽干压瘪,只剩一袖冰冷的盈香。 顾远萧借桌案撑着伤腿,遥遥朝公主躬身,用足歉意的姿势,可有些事,他还不能说,有些人,她还不能认。 公主独自走在回廊之上,走走停停、兜兜转转,腰上系的环佩碰出叮铛声响,她却神情木然,置若未闻,仿佛脚下的路总也走不到尽头一般。 她身后跟着一脑门汗的王平,伸手挡了挡直射入眼帘的灼阳,轻咳一声,终是出声喊道:「公主,您走错了,出府的路在那边。」 公主顿住步子,然后缓缓回过头来,问:「三小姐在哪间房,我要去看她。」 王平被问的怔住,心说不是公主一来就让他不许声张,尤其不能让三小姐知道嘛。尚在恍惚间,突然听见公主加重了语气,厉声喝道:「你未听见吗,带我去见三小姐!」 王平吓得一抖,赶紧「诶」了一声,估摸着三小姐这时还在青竹苑上课,便恭敬地领着公主往那边走,谁知失了策,一到凉亭那边,只看见背好书箱正准备往外走的方仲离。 方平笑眯眯喊了句:「方先生。」往公主的方向瞥了眼,犹豫该不该说出公主的身份,谁知却听见那两人同时轻哼一声,眼神交锋处,刀光剑影一般。 第十七章 方平背后立即就冒了汗,觉得自己这是领了个什么倒霉差事。 公主抬起下巴,压着裙裾往下一坐,抛过去个冷傲的眼神道:「见到本宫,还不过来拜见。」 方仲离身姿不动,只撇着嘴、瞪着眼,迎风拜日般,随意朝那边一拱手道:「臣,拜见公主。」 这话里拖长了音,仿佛藏着浓浓的不屑,公主一挑眉,拨弄着护甲道:「酸腐书生就是酸腐书生,就算老了,也不过变了个酸腐的老头儿而已。」 方仲离敛袖昂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公主不也一样,过了这些年,不过从娇蛮女变成了……」他不太好在外直接对公主说出刁蛮妇人这种词,便把最后一个词给咽了下去,可听在方平耳朵里,也是大不敬之话,低头擦了擦汗,讪笑着对公主道:「既然三小姐不在这儿,咱们便到别处去找她吧。」 公主却斜眼瞥着他道:「你先走吧,我有话要同这人说。」 方平一听这话如获大赦,行了个礼就溜之大吉,当然也没忘去找侯爷禀报这边的状况。 偌大的凉亭只剩两人,公主眼风往那边一扫,正要开口质问,方仲离却抢先道:「公主是想问我,为何要收三小姐为徒吧?」 公主冷笑一声:「你倒是难得机敏一次,当初皇兄请你入宫你尚且不愿,为何今日竟自愿来侯府教她。」 方仲离道:「公主不也收了那孩子为义女,我为何不能做她的师父。」 公主直直盯着他,终于敛下方才的锋芒,软声道:「我只问你一句,这件事同他究竟有没有关系?」 方仲离眯起眼,语中藏了讥讽:「公主如今有锦衣玉食,贤子良婿,竟还能记得他吗?」 公主将手放在层叠的裙裾之上,淡淡望向亭外一池莲花,微风吹乱她的发髻,翻飞的乌发拂过她颊上花钿,声音缥缥缈缈,如一场旧梦:「今日是六月初九,十八年前的这一日,我偷偷溜出宫去找他,他却说和你有约,绝不能失约。我便缠着他,同他一起去了你城东那间破旧宅子里。」 方仲离转过头来,脸上的冷硬渐渐褪去,浮上浅浅的柔光。 那日公主扮作了男装,青衫皂靴、素带绑发,却藏不住十六岁天之骄女的明艳芳华、顾盼流彩。 而站在她身边那男子,穿着天青色的广袖斓袍,面如皎玉、身似松柏,目光始终凝在身旁女子的脸上,嘴角含着笑,听她皱着眉抱怨一路颠簸,又怪这院子太小,花枝都不修剪,差点绊着自己的脚。 方仲离从窗内看见这幕,便走到门前笑着招呼道:「玉霁啊,为兄可候你多时了。」 他那时就看公主很不顺眼,觉得这女子不过仰仗出身和容貌,十分的骄奢任性。在他心里,白袍将军苏少陵就该配个温婉娴淑的妻子,陪他吟诗煮茶,过些清雅日子。 可看在好友的面子上,他并未将这话说出口,只是将酒菜端出时,提议三人以音律物品猜诗,若是猜不出,便不能碰这酒菜。 他心里认定公主这般骄奢懒散,平日里是必定不学无术,猜诗赌酒这种风雅之事,她应付不来,自然就会知难而退。 谁知公主将头靠在在苏少陵的肩上,饶有兴致地看他们玩了几局,然后便跃跃欲试,竟连着猜对了两首,实在猜不出时,便用余光求救似的一斜,苏少陵朗声而笑,撩起袖口,用手指蘸酒在桌案上写了两个字,公主立即明了,拍着巴掌大声喊道:「我知道了,是王维的《山居秋暝》。」 方仲离轻哼一声,用木箸将苏少陵的手背一敲,道:「苏兄,你这可是作弊。」 苏少陵将袍袖一放,也不争辩,只洒脱笑道:「那我便自罚三杯。」可他的手刚摸到酒杯,就被旁边的公主一把抢走,然后仰头就灌进唇间,再学着男子模样,豪迈地把空杯往下一翻道:「我来替你罚。」 苏少陵大笑着摇头,却只是任由她去闹,公主连灌两杯,白皙的脸颊染满酡红,身子摇晃着一歪,竟将头枕在苏少陵的腿上,边伸手去摸他的脸边道:「少陵,我现在很欢喜。」 方仲离看得瞪圆眼,然后偏过头满心的腹诽:这女子简直是放浪形骸、不成体统! 可苏少陵却温柔笑着,弯腰为她擦去唇角的酒渍,语气里全是宠溺:「你喝醉了。」 公主微红的杏眸含烟带雾,上方那张令她痴迷的脸,突然轻声念道:「河中之水向东流, 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然后她撒娇似的撅起嘴,「后面的我忘了,少陵你能告诉我吗?」 苏少陵捉住她乱动的手,柔柔俯下身子,在她耳边道:「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 公主满足地闭上眼,那时她真以为,他会是她的卢家郎,生一个叫做阿侯的孩子,他们能拥兰室桂粱、赏月弄香,一生一世这般欢喜下去。 可一晃十八年,那一日的诗墨书香,纵酒轻狂,还有那个惊才绝艳、白衣翩翩的少年郎,早被时光收走,再也回不了头。 公主掩下眼中泪光,摸过手边的一颗石子,轻轻掷入湖中,看满池莲花翻起红浪,「所以,方先生已经忘了吗?」 方仲离满心的惆怅无处可除,重重将手掌拍在栏杆上,道:「怎么可能忘,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公主露出凄然神色,嘴角扬起个倔强的笑容:「先生都没忘,我又怎么能忘得了。」 方仲离默默看着她的侧颜,突然又想起那日的事。 那天公主心中欢喜,放任自己胡闹饮酒,最后弄的满室狼藉,自己却靠在椅背上醉倒。方仲离心疼地去收自己的藏书,转头却看见,苏少陵跑到墙角,找到被公主踢掉的那只靴子,然后跪坐在公主身边,低下头眉目温柔,为她将皂靴穿好。 方仲离彻底被激怒,指着他道:「堂堂大越将军,我向来敬你有胸襟傲骨,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如今你竟自愿跪地为公主穿鞋,不怕被人耻笑吗?」 苏少陵却满脸坦荡,笑得如清风穿松过柏:「我为我妻子穿鞋,无愧于本心,外人怎么看我,笑不笑我,又与我何干。」 然后他冲他做了个「嘘」的手势,将外袍脱下搭在公主身上,轻声道:「莫要吵醒她,我会帮方兄整理好屋子,待会儿什么都别告诉她,我怕她会害羞。」 方仲离何曾见过他如此柔情缱绻的模样,他虽一生醉心学术,在那一刻也是羡慕的,原来这才是诗文里所谓的:同声若鼓瑟,合韵似鸣琴。 可在后来的那次风波里,苏少陵被定罪问斩,公主虽是大病一场,但照样嫁人生子,这让他为这个好友觉得不值,只怪他错付了真心,直到今日,他再度见到公主,才隐隐觉得,当年相爱的那两人,其实从未离去。 而就在此时,顾双华站在顾远萧的卧房门口,听那丫鬟眉飞色舞地说着,侯爷是如何将那碗百合蒸梨全部吃光,还不忘加上一句:「三小姐手艺真是不错,侯爷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好胃口了,夫人让厨房变着花样做菜,侯爷却一样都吃不完。」 第十八章 顾双华负着手,满心的窃喜,这时却听见里面传来哥哥的声音:「有什么事需要在门口偷着说,想问,就光明正大进来问我。」 顾双华被哥哥捉了现行,颇有些赧然摸了摸头,然后轻咳一声,将那扇门推开道:「哥哥没歇息吗?」 房里充斥着浓郁的草药味,顾远萧斜靠在榻上,手托着棱角分明的下颚,大约是因为屋内闷热的关系,黑色衣襟散开一些,头发随意用一条发带束起,落下几根黏在脖颈上。 顾双华走到榻边,顺手帮他将窗户撑开一些,用帕子扇了扇房里热气,然后转身问道:「哥哥的腿伤好些了吗?」 顾远萧抬起下巴,手指叩着书页:「你不是都问过我的丫鬟了?」 顾双华抿唇一笑,视线转过去,刚好从微散的衣襟里,看见其中隐隐若现的肌肉线条,她的脸立即就热了,赶紧将目光挪开,正好扫到桌案上的药碗,皱眉问道:「这碗药怎么都没动?」 顾远萧斜眼看过去,坐直道:「我腿脚不好,拿不到。」 顾双华觉得哥哥必定是在耍赖,丫鬟送药进来,哪敢不送到他手上,必定是这人不想喝,还让人放远点。 毕竟长宁侯板起脸发怒时,下人们谁敢说半个不字。 于是她走过去,将那碗药端过来,捧着递过去道:「那现在可以吃了吧,再不吃可要凉了。」 顾远萧一掀眼皮,黑眸定定凝在她身上,却不伸手去接。顾双华想了想,无奈叹了口气,端着药碗在他身旁坐下,小心地舀起一勺药汤,再送到哥哥嘴边。 顾远萧这才张嘴将那勺药给咽下,然后蹙起眉头,身子往后避开,道:「太苦。」 顾双华没想到威风八面的哥哥,喝药还闹起了孩子脾气,干脆将脸也板起,用老妈子的口吻教训道:「良药苦口,你若要腿伤快好,就得好好吃药。」 顾远萧煞有介事地道:「不是,今日的药格外苦。」 顾双华纳闷地低头闻了闻,药么,不全是这味道,还能有什么分别,正想再教训哥哥莫要乱找借口,顾远萧却拿起那只瓷勺,冷不丁地搁在她唇边,笑道:「不信你尝尝。」 顾双华下意识地伸出舌尖舔了口,然后才发觉不对,这是哥哥方才喝过的瓷勺! 她立即捂住唇,耳根都染上红潮,再瞪起眼控诉哥哥捉弄她,可顾远萧笑得满眼都是得逞的光,身子靠过去问:「苦吗?」 顾双华哪尝的出什么味道,只低头去摸帕子擦嘴,这时,手里那药碗被哥哥稳稳接过去,再抬头时,却见他自己拿着瓷勺,一口口喝的十分自得。 她背过身去,边用帕子擦嘴,边平复着乱跳的心,然后嘟囔道:「不是嫌苦吗?怎么又愿意喝了。」 顾远萧将瓷勺从口中拿出,望着她十分认真道:「现在变甜了。」 顾双华琢磨着这话里的意思,便觉得这屋里实在是太热了,捏着拳倏地站起,将窗户全撑开,突然从四面闯进的凉意,令顾远萧缩了缩脖子,忙将散开的衣襟拉好,好笑地问道:「你很热吗?」 顾双华没好气地将帕子在空中用力挥来赶去,道:「怕哥哥闷久了,憋出毛病来,要散散浊气。」 这是拐着弯骂自己呢。顾远萧眯起眼,觉得她这副气鼓鼓的模样十分可爱,毕竟他花了那么多功夫和时间,才能让她在自己面前毫无掩饰地表达所有情绪。再不用小心翼翼,过的谨慎而压抑。 于是他将旁边的软榻一拍,示意妹妹坐下,又将手里的空碗扬起来卖乖道:「我喝完了。」 顾双华气还没消,板着脸将碗拿过来,粗声道:「那我先回去了。」 谁知顾远萧将她手腕柔柔一扣,倾身过去道:「陪我说说话。」 这语气里似有示好之意,听得顾双华心头一软,自从他们从洞里被救回府后,她与哥哥之间似乎总隔着些什么,雾里看花似的,谁也不愿说透。 难得他今日愿意和她好好谈谈,可自己却有些退缩。 于是她垂下眸子,攥着手想了想,终是鼓起勇气问道:「哥哥你是不是其实知道,一年半前我落水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顾远萧一挑眉,然后坚定答道:「是。」 顾双华吃了一惊,这样诡异之事,连她自己时常都会怀疑是否全是自己妄想,哥哥怎么会看穿的呢,于是抬头问道:「你知道……那个人不是我?」 顾远萧将手指搭在她的衣袖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答道:「是。」 顾双华深吸口气,不知为何有些想哭,她独自背负这个秘密这么久,从未想过哥哥竟能辩出她们的不同,而自己却怀疑他是受了那女子的蛊惑,对他说出那样伤人的话。 于是盈盈地看向哥哥,颤声道:「那你能告诉我,我昏迷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顾远萧的手指动了动,目光变得复杂难辨,小指轻轻绕着她衣袖上的绳结,一圈又一圈,终是松手任它散开,舒畅笑道:「你只需记住,这是你欠了我的。」 顾双华歪头,满心的不解,可有有些不敢问下去,正在挣扎间,突然听见门外传来公主高八度的喊声:「双华,你在里面吗?」 她已经许久未见到公主,一听见这声音,未及细想跳起来就去开门,并未发觉身旁的哥哥眼中闪过丝懊恼。 可他未想到,再度驾到的公主身后,还跟着背着书箱来看热闹的方仲离,一时间房内济济一堂,很是热闹。 顾远萧心里很不痛快,脸黑的比身上衣袍更甚几分,目光往方仲离身上一扫,道:「先生上完课还特意过来一趟,莫非是关心我这伤腿。」 方仲离眼神往公主身上一瞟,也不好说自己是被公主激将来的,两人方才在亭里对谈,心结便散了不少,可公主问起双华身世时,他谨记着顾远萧交代他的话,只是说与那孩子投缘,其余半点不谈。 公主问得累了,索性一摆手道:「罢了,无论她是什么身份,本宫自会对她好,既然认了她为义女,就会拿她当女儿看。」 方仲离松了口气,又听公主问双华的下落,便随口答道:「方才听她的意思,好像去了顾侯爷院子里。」 然后他背着书箱就准备往外走,突然听见公主「啧啧」两声,走到他身旁道:「你放心让你那徒儿和长宁侯单独呆着吗?」 方仲离对此事向来迟钝,听公主此问便轻嗤一声道:「他们是兄妹,为何不能呆在一处。」 公主扶着发上步摇叹了口气:「你啊,就读一辈子死书去吧,对人情世故半点不通也就罢了,你怎么不好好想想,长宁侯究竟是不是真把她当妹妹看。」 方仲离被她提醒,仔细这么一想,好像是有些不对,双华可是自己好不容易寻到的好友遗孤,哪能稀里糊涂就被人给骗去,可还是梗着脖子道:「长宁侯不像那样的人。」 公主轻哼一声,昂首往前走道:「你若不信,就跟我来吧。」 结果进了门,他看见徒儿那副羞怯模样,长宁侯满脸写着不乐意,再加上这屋里未散的旖旎气氛,迟钝如他也觉得不对劲,于是把书箱放下,往椅子上一坐道:「我来看看双华,可有分心闲事,怠忘了课业。」 第十九章 顾远萧内伤地瞪起眼,被他这么一说,自己的伤倒成了闲事一桩了。 另一边,公主亲热地抓住顾双华的手,旁若无人地问长问短,权当自己是刚进府来看望她的模样,顾双华笑盈盈地讲最近的事讲给公主听,又招呼丫鬟赶紧给公主和夫子倒茶,忙里忙外的模样,令顾远萧感到十分落寞。 在她眼里,对公主甚至夫子都极为看重,自己比起来,倒真像是无关紧要的闲人了。 公主偷偷朝他瞥去一眼,只觉得大仇得报,得意地将双华的手拢在自己掌心,微微蹙眉道:「最近也不知是怎么的,总觉得胸口绞痛难忍,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的。」 顾双华一听就紧张地问道:「大夫可有说是什么病症?」 公主做出虚弱姿态,按了按眉心道:「大夫只说是思虑过重,让我保持心情畅快,好好在房里歇着。可本宫那几个儿子,各个都不会心疼人,我心里总惦记着你,这不刚能下床,就赶忙来侯府看你。」 顾双华忙道:「公主若想见我,叫人来传过个话就好,既然身子不适,何必还亲自跑这一趟。」 公主一听就偷偷翘起唇角,顾远萧忍不住大大地冷哼一声,引得顾双华回头埋怨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听见公主软声道:「双华,你到公主府去陪我几天可好?」 顾双华一愣,随即想起哥哥的腿伤未愈,便露出为难神色,可公主偏头扶额,又按着胸口做出想要呕吐状,然后凄凄道:「罢了,你若不愿也就算了,你我情分到底是不如长宁侯,若是本宫实在想你了,就多跑几趟侯府来看你。」 双华哪能听这种话,一时间没了主意,求助似的看向哥哥,顾远萧脸一沉,冷声道:「公主盛情难却,可我这腿伤也离不了人照顾,公主府参茸补药样样不缺,还有太医随时等候差遣,养两日也就好了,便让三妹留在侯府吧。」 公主也寸步不让:「公主府样样不缺,侯府莫非还缺了照拂的下人,非得将我这干女儿留下。」 这时方仲离在旁轻咳一声,道:「纲常伦理,理应以父母为尊,兄长在后。」 顾远萧瞪眼掷去一本书,吼道:「你闭嘴!」 方仲离往旁边一躲,随即皱眉道:「侯爷怎能如此暴躁,这是对圣贤不敬。」 顾双华也没弄明白,这房里的气氛怎么就剑拔弩张起来,赶紧走过去将那本书捡起来,然后拍了拍递给哥哥,再冲他露出个求和的笑容。 顾远萧满心的怨懑,被这一笑给勾没了,手搭着下巴问道:「你想去吗?」 顾双华为难地皱起脸,她当然舍不得离开哥哥,何况他还伤着条腿。可公主对她这般的好,如今生了病,开口想让她去府里陪伴,若是再狠心拒绝,实在显得太不近人情。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真让她难以取舍啊。 她攥着手叹气声连连,公主和顾远萧对看一眼,互相抛了个「你舍得让她为难」的眼神,最后,还是顾远萧先心软,挥了挥手道:「罢了,我这腿养几日就好了,你想去公主府就去吧。」 「真的吗?」见妹妹激动地脸颊泛光,他心里又憋闷起来,偏过头去将嘴角绷得紧紧。偏偏公主得胜后半点也不收敛,将双华的手一抓,刻意扬起语调道:「那可太好了,现在就去收拾箱笼,还能赶着去我哪儿用晚膳。」 顾远萧将手里的书往桌案上一甩,冷声道:「公主中气十足,可不像抱恙的模样。」 公主这才想起自己得意地忘了形,连忙低头咳了几声,用瞬间变虚弱的声线道:「走吧,本宫陪你去收拾,也无需带什么,本宫府里什么都有。」 顾双华却靠近她说了几句话,然后叫来门外守着的丫鬟,恭敬地请先生和公主先去花厅喝茶等候,等房里好不容易清净下来,才坐在始终黑着脸的哥哥身旁,细声细气地交代着:「我去几日就会回来,你一定要记得好好喝药,最好别出门走动,这腿伤要好好养,可千万别落下什么别的病症……」 顾远萧抬眸看着她,突然倾身将她手腕一扣,用耍赖的语气道:「这么不放心,就别走。」 顾双华被他眼底的浓黑给吓了一跳,身子直直往后退,嗫嚅着道:「可你方才明明……」 顾远萧见她一副受惊模样,摇了摇头,帮她将衣袖理好,道:「别怕,哥哥不会出尔反尔,你乖乖呆在公主府,等我腿好了去接你。」 双华明白他是为了让自己宽心,便又笑道:「对了,公主府的厨子是从江南请来的,会做好多江南糕点,等我回来,装一些给你和祖母尝尝。」 顾远萧出入宫廷御宴,什么糕点没吃过,可见妹妹这副认真想与他分享好东西的模样,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好,那我便等着好好尝尝。」 于是顾双华回房收拾好箱笼,只带了贴身丫鬟宝琴,然后去同祖母和嫡母辞行,邹夫人心里虽然不舒服,可公主亲自上门要人,她也没有不放的道理,只得由得她去了。 老夫人正拿着串佛珠默诵完经文,听见她与公主这般亲近,心中十分宽慰,将佛珠放下,轻按着她的肩道:「你与公主有这般缘分,祖母也为你开心,可你也需记得,你是咱们长宁侯府的小姐,若是公主府有谁敢欺负你,只管来告诉祖母。祖母可不管什么他们是不是皇家子孙,必定会为你讨个公道。」 顾双华听得鼻子直发酸,一把抱住祖母的背,脸在她怀中蹭着,哽咽着道:「他们都对我很好,可是都不及祖母这般好,双华最舍不得离开祖母了。」 老夫人笑着摸着她的头,道:「都多大了,还像小孩子似的撒娇,他们对你好就好,你这孩子,也早该有个母亲来疼了。」 老太太说着说着,也红了圈眼眶,突然又想起一件心事,忙嘱咐道:「公主府来往的人多,都脱不了皇亲贵胄。你也留个心眼,若是碰上了心仪的男子,便让公主帮你做主,赶紧把婚事定下来。」她撇了撇嘴,又埋怨道:「你那个哥哥,觉得谁都配不上你,若等着他来安排你的婚配,只怕真得拖成个老姑娘。」 顾双华还沉浸在和祖母分离的伤感中,闻言微微红了脸,低头道:「姻缘之事,也不是我能强求的。」 老太太却瞪起眼,将她的手按紧道:「你可得好好把这事放心里,别让我这个老太太年纪一把,还看不到你有个归宿,走都走的不安心。」 顾双华忙抓紧她的手道:「祖母长命百岁,不许说这些话。」 老太太见她一脸紧张,笑着道:「好,我不说,可你也要把祖母的话好好记着。」 等顾双华收拾好东西,和公主回府后,正是下午日头高照时,公主陪着顾双华,指挥下人搬箱笼、收拾房子,进进出出数趟,浑身都出了汗。 公主觉得里衣被汗浸的湿腻腻,浑身不爽利,突然生出个主意,将顾双华的胳膊一拉道:「后面有一处浴池,咱们去泡一泡,顺便换身衣裳,」 顾双华正用帕子擦着脖颈上的热汗,立即被这提议诱惑到,便点头应承下来。 第二十章 于是公主让丫鬟给两人备了衣裳和香胰子、皂角,待到要入池时,顾双华却觉得有些害羞,她还从未和别人一起沐浴过。 公主大剌剌地先下了水,然后将中单解开抛上去,下巴搁在池边笑道:「怎么了,和娘亲还害羞吗?」 顾双华听见这声「娘亲」便怔住,然后一颗心变得又酸又热。 她从未叫过谁娘亲,哪怕对邹夫人也是规矩地唤母亲,曾经见过姐姐在嫡母怀里撒娇,一声声叫着「娘亲」要糖吃,她却只能偷偷羡慕,藏在心底的角落里,和谁都不敢说出口。 公主正将头发解开放进池中,抬起头,看着面前如桃花绽于水中的少女,冰肌玉骨,檀口墨发,眉眼自带一股风流,忍不住「啧啧」赞叹道:「难怪那么多人为你倾倒,这样绝艳的容色,也不知将来会便宜谁家的小子。」 顾双华被她说的赧然低下头,突然又想起祖母的那番话,心思便有些微妙。 她这副既娇且嗔的神态全落入公主的眼中,忙靠过来问道:「怎么,莫非你心里已经有了人?」 顾双华的脸更红了,咬着唇转过身子,却因步子发虚差点滑倒,公主是何等敏锐之人,一看便知道自己猜对了,这倒十分出乎她的意料,按说这傻孩子,绝不可能对名义上哥哥动什么歪心思,那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她笑得凤眸都亮起,觉得这事变得十分精彩,可顾双华是那种越逼越退缩的性子,公主便决定暂不追问,往后再慢慢套话。 这时,顾双华已经解开头发,如云的青丝倾泻下来,在水面漂浮,公主笑着看了看,走过去将她的发尾拢在手中,拿把梳子为她一下下梳着湿发,问道:「「除了服侍的下人,有人给你梳过头吗?」 顾双华摇摇头,池水倒影中,公主为她梳发的动作如此温柔,仿佛自己曾做过的那些梦,梦中她也有娘亲,会再某个清晨为她梳着头发,再挑上一支花簪,笑着插进挽好的发髻。 她突然很想哭,手按在公主的手背上,轻轻说了句:「谢谢。」 公主手指一抖,然后将她的湿发从水里捞起,帮她打上皂角,道:「本宫才要谢谢你,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有个遗憾,就如同看不见底的深洞一般,我拥有的再多,一碰上它,都能被吞噬殆尽。现在有了你,这个洞才填能上,本宫这一世,无憾了。」 她说着声音里便带了哽咽,然后她的手微微发颤,久久没有再开口。顾双华听见有水落进池中的声音,并没有回头,她不想戳破公主骄傲背后的脆弱,只是捏着公主的手指,无声的安慰。 所幸公主很快就恢复了神色,两人又说了些话,直到丫鬟进来伺候她们穿戴好,公主亲热地拉着她的手,一路往外走一路问道:「现在可以告诉娘亲了,那个人究竟是谁?」 顾双华未想到她又绕回来,结结巴巴道:「真的,没有……」 公主很不满地冲她眨眼,最后拉长了音道:「你不说也就罢了,本宫迟早能知道。」 这时公主眼尖看见,在廊柱后面看见露出一阙的袍角,总觉得十分眼熟,快走两步绕过去,便瞪起眼,十分威严地喝道:「承珏,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魏承珏被母亲发觉,低着头从廊柱后绕出来,一眼就看见方才沐浴完,脖颈还透着红意的顾双华,目光有些发直,支支吾吾道:「儿子……在这里等母亲。」 公主一挑眉,十分不留情面地轻哼道:「你何时这般黏过我。」她瞅见儿子的目光,突然明白过来,气得大步走过去,揪住小儿子的耳朵道:「好啊,你小小年纪倒是十分有出息,今日娘亲可得好好教一教你!。」 魏承珏疼得眼角都抽起,却觉得若是喊叫十分丢人,只有用力咬着唇忍住,再留恋地看了顾双华一眼,然后被公主气呼呼地拖走。 到了晚膳时,顾双华才重又见到被狠狠教训一顿的小少年,一见了她,便规矩过来躬身喊道:「姐姐。」 公主对这成果颇为满意,拍了拍他的后脑道:「记住了,以后她就是你的二姐,需得好好尊敬。」 魏承珏觉得丢脸至极,耷拉着脑袋坐下,根本不看桌上饭菜,连银箸都不想拿。 顾双华下午被弄的十分莫名,这时突然想明白了点,顿时觉得好笑,十四岁的小少年,哪里懂得什么感情还是迷恋,于是笑着给他碗里夹菜推过去,道:「你现在日日苦读,要多吃些才行。」压低声音又道:「我一直很期望,能有你这样有本事的弟弟。」 魏承珏生怕她会因此而轻视疏远他,这时见她态度如常,才总算笑出来,然后扒着碗里的菜,吃的十分起劲。 公主满意地笑出来,这才是她想要看到的温馨场面嘛,可她没想到,自己在浴池里一语成谶,她这一边刚处理完小儿子的歪念头,第二日,信王又找上了门。 公主与这个侄子算不得太亲近,平常一年里都少有走动,因此当信王一身银袍玉冠登门,打扮得如同一只展尾招花的雄孔雀一般,公主倒是颇有些讶异。 熏了百合香的花厅里,公主歪靠在软垫上,半眯着眼让侍女打着扇子,听信王说了一通想念姑母的废话,手指一抬,懒懒开口道:「所以,侄儿今日到我这府里来,究竟所谓何事啊?」 信王被直接戳破花架子,仍是笑得一脸坦然,索性也不再绕圈子道:「听闻长宁侯府三小姐正在姑母府中做客,侄儿与她素有些交情,今日想顺道想去探望下她。」 公主轻嗤一声,斜眼瞪着他道:「就知道你对姑母没这么孝顺,不过你说的这位三小姐,现在可是本宫放在心尖上的干女儿,不是你能随便招惹的那些莺莺燕燕,本宫劝你,最好莫要打她的主意。」 信王十分无辜地摸了摸鼻子:「姑母怎么知道我在打她的主意呢?」 公主挑眉道:「你做的那些荒唐事,莫以为本宫就全然不知,双华性子纯良,本宫可不放心她与你呆在一处。」 信王面容一肃,道:「那姑母也该知道,侄儿就算想胡来,也懂得原则与分寸。」 公主怔了怔,信王虽然风流浪荡,但在大事上极有分寸,绝不会碰会为他带来麻烦的女人。若是只图新鲜好玩,他也不敢打上顾远萧妹妹的主意,更何况,他与顾远萧关系甚好,不至于就看不出他的心思。 这么一思忖,她突然又觉得看不透面前这个侄儿了,但公主天生就爱离经叛道,这复杂难辨的关系很能引起她的兴趣,于是按了按额角道:「罢了,这些事全凭双华的意思,她想往那处走,本宫也不可能拖着拽着她。总之你记得本宫的话,若是双华因你而受到一丝伤害,本宫可要拿你是问。」 信王十分正经地朝公主一敛袖,一拱手道:「侄儿谨遵姑母教诲,哪怕过炙油,蹚烈火,也不敢违背姑母分毫。」 公主忍不住捂嘴笑起来,摆了摆手道:「少在这儿油嘴滑舌,只盼你真听进心里才好。」 信王好不容易应付完姑母,由侍女领着走到顾双华的房间外,隔着窗边被吹拂的纱帘,看见她正低头敛目,神情专注地绣着一只荷包。 第二十一章 七月的花香盈了满袖,和风熏人醉,斯人也如花中谪仙,令千峰染霞,流云绽彩。 信王留恋地再看几眼,然后才被侍女领着敲门通传。 顾双华听见信王的名号,紧张地针尖一歪,将食指指腹轻扎了一下,忙放在口里吮掉血滴,然后将荷包放到一旁,走到外间向刚进门的信王问安。 信王一眼就看见她蜷起的手指,走近些问道:「怎么,你的手被扎破了?」 顾双华见他俯身要拉自己的手来看,连忙畏惧地往后退去,摇头道:「没事,就是不小心扎到了。」 信王一双桃花眼凝在她脸上,藏了些坏意的笑容,笑得她胸口乱跳,然后他从腰间掏出块帕子塞到她手里,道:「这么漂亮的一双手,得好生护着,别弄得添伤带血的,看了让人心疼。」 顾双华很无奈,不过是被针尖扎了下手,何至于像他说的这般夸张,可她还是用那块带着信王身上熏香的帕子包住手指,然后请信王坐下,又唤丫鬟送茶水进来。 信王坐下抿了口茶,身子倾过两人中间的桌案,笑问道:「方才见你在绣荷包,可是给本王绣的?」 「不是。」顾双华脱口答道,然后见信王一脸被打击的表情,觉得自己好像回的过于直白,她也不好意思说是给哥哥绣的,便低头道:「我想练练绣工,正好方才闲着,就自己随便绣着玩儿。」 「哦?」信王挑眉看她,然后将手掌在她面前一摊道:「既然是绣着玩,可否给本王看看?」 顾双华听得一怔,可这人就将手掌直直摊在那里,嘴上问的是可否,其实根本没给她留选择,就是无赖的非要不可。 于是她只得服软,进里间将那只绣完八成的荷包给拿出来递给他,信王将荷包举在面前,眯眼看了半晌,然后站起别在自己的腰间,再潇洒地将袍角一展,笑问道:「你觉得这荷包是否和本王十分相配?」 顾双华无语地眨了眨眼,自己的绣工如此粗陋,偏偏信王件件衣袍都做的华贵招摇,哪里谈得上什么般配。 可信王却十分自恋地将那荷包同衣带摆了几个造型,然后理所当然道:「你虽是随手绣的,可本王实在喜欢,上次本王送了你个张大师做的木雕,就用这个当回礼可好。」 顾双华没想到他挂上就不准备摘下来了,还用了个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顿时有点发懵,可在她心里,这荷包是要绣给哥哥的,于是着急站起,攥着手道:「不行,不是……」 见她急的脸都涨红,信王走过去,脸凑到她面前,眸间闪动着玩味道:「不是什么?不是绣着玩的,莫非是你是准备送给何人……」 顾双华盯着那个她好不容易绣好的荷包,满心的不舍,终是用蚊叮般的声音道:「这个……是我准备绣来送给大哥的。」 信王眸光一动,随即站直身子道:「原来是云霆啊,那你可得重绣一个了,本王记得,他最讨厌的就是鹤纹。」 「是吗?」顾双华被他这么一说,心里便泛起了嘀咕,她绣白鹤是想取直上青云之意,可以前未注意过哥哥衣袍上的纹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爱鹤纹。 「当然。」信王将下巴一抬,斩钉截铁道:「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哪能不知道他的喜好,正好这个荷包你就当练手,难得本王不嫌弃,勉为其难就戴着吧。」 顾双华撅起嘴,眼神依恋地绕着那只她好不容易快绣好的荷包,如今被挂在这人腰间,连她精心挑选的竹青色,仿佛也沾了些轻浮,终是认命地叹了口气道:「可这只荷包并未完工,王爷还是不要戴着的好。」 信王微微一笑,用荷包在她鼻尖一点道:「本王都说了,只要是你绣的,我便不会嫌弃。」 顾双华听惯了他这样状似柔情的话语,再加上还在心疼自己的荷包,便只是闷闷坐下,随手拿起一张帕子,思索着该给哥哥再绣个什么纹样的荷包。 这时,信王却又再开口道:「今日本王来找你,可是有正事要说。」 见她立即抬起晶亮的眸子,好奇地盯着自己,信王十分满意地笑着道:「过两日,今上要在璞园办一场灯会,邀请了京城未婚配的世家子女参加,届时,谁猜中灯谜便能有奖励。只是到了最后,陛下会安排一项终极考验,需得男女搭档来完成,若是能夺得最终奖励,陛下立下承诺,可以满足完成者提出的任何心愿。」 顾双华对这种新奇事都十分感兴趣,可信王的意思,便是让她一同搭档去完成这项考验,但这样的灯会,若是她真同他一起去,好像就显得十分暧昧不明,因此犹豫一会儿,轻声道:「公主身体抱恙,我答应她要在公主府陪她,王爷若是想找人搭档,应该有大把的人选,也不必非要找我。」 信王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顾忌,立即道:「公主那边,本王自会帮你去说,只是去一场灯会,她不会这么小气不愿放你。至于为何非你不可,可全是为了云霆。」 他见顾双华立即来了兴致,眼珠一转道:「据我所知,云霆一直在烦恼西北边防增兵的事,他这数月内多次上奏章提出增兵,但朝中反对意见众多,陛下也难以抉择。若是趁着这个机会提出要求,让陛下下定决心增兵,岂不是了了他一件心事。」「可云霆既然伤了腿,自然不方便亲自前去灯会,你身为他的妹妹,那日先赢得陛下的金口玉诺,再让他出面去提,岂不是顺理成章。」 顾双华想了想,仍觉得不妥:「可这等兵防大事,岂能以如此儿戏的方式来定。」 信王摇头道:「这你就不知了,陛下其实也早有增兵之意,只是碍于许多老臣反对,这次我们若能赢得奖励,即是为了云霆,也是为了陛下。」 他说的如此滴水不漏,令顾双华觉得毫无推拒的理由,左思右想之下,也就答应了下来。 而在长宁侯府,顾远萧也放下手中的书,抬眸问道:「你要我陪你去灯会?」 顾双娥想着好友之托,连忙点头道:「我听闻这灯会热闹有趣,据说还有项特别猜谜游戏,需得男女搭配完成,可我常在闺中,哪里能找到那些外人搭档,想来想去,自然是哥哥陪我最好。」 顾远萧皱眉道:「可我腿伤还未完全好,不知能不能帮到你。」 顾双娥低下头,十分哀怨的模样道:「我也不想这时还来劳烦哥哥,可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妹妹实在不想错过。娘亲告诉我,哥哥的腿已经能下地,只是走的快了,需要人在旁搀扶,哎,哥哥若是实在不便也就罢了。」 顾远萧见她一副落寞模样,也觉得不忍,他对这个妹妹总有些愧疚,如今他的腿伤已经好了大半,行走倒没有太大问题,不如便陪她完成这个心愿,于是点头道:「好,那过两日,我陪你去吧。」 顾双娥立即展开笑靥,在心里默默念道:夕颜,这次我可算帮了你一个大忙,你千万好好抓住了。 到了灯会那日,信王早早就让马车等在公主府门口,然后派了个小厮去通传,长腿叠起,手扶着车门,口中愉快地哼着一段《卖水》,正唱到「脸上擦的桃花粉,口点的胭脂杏花红」时,那位傅粉施朱的美人就从门里翩翩走出来。 第二十二章 信王慢慢将身子坐直,毫不掩饰眼中的经验,然后弯腰伸手,让顾双华搭着他的胳膊走上车来。 顾双华与他相对而坐,撞见那双总不安分的眸子,不自在地低了头理了理鬓发,又想起自己身上的媚香,紧张地一点点再往旁边挪,直到信王用折扇往她肩上一按,语气里藏了调侃道:「这车就这么大,你躲能躲到哪儿去?」 顾双华心虚地将乌溜溜的瞳仁转到窗外,岔开话题问道:「宝琴为何还没上车?」 信王倾身过来:「放心,本王让她与我的随从坐一辆车,就跟在后面。」 顾双华未想到他去场灯会还弄这么大排场,足足弄了两辆车,一想到路上就只他们两人,喉咙便有些发干,眼尖瞅见他腰间的荷包,又哭笑不得道:「王爷是不是忘了今日要面圣,快把这荷包收着吧,实在有损王爷的身份。」 信王笑着将那荷包捏在手中把玩:「那些玉饰金扣全都俗不可耐,唯有妹妹亲手做的荷包,才是万中挑一,本王当然要日日戴着,方能显出特别。」 顾双华瞪着眼,这人能将胡扯说得如此情真意切,她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对答,随即无奈地想:挂着就挂着吧,反正她打死也不要认是自己绣的。 马车好不容易开到了办灯会的濮园,打远处看过去,一片熙熙攘攘,华灯照得人影交织,连天上的层云都被染上色彩。 顾双华从车窗里默默看着,不由就露出个笑容,她喜欢看这些热闹的、有烟火气的场面,哪怕只是隔岸观火地参与,好像就能弥补曾经那些形单影只的岁月。 信王按着衣摆将她扶下车,然后贴近她耳边道:「这里人多,你跟紧我,可千万别走丢了。」 顾双华点点头,两人走在摆满花灯的主道上,均是妖孽一般引人瞩目的容貌,沿途引得许多路人侧目观看。 这时看清那男人竟是信王,他一手将折扇压在胸前,另一只手体贴地为旁边的女子分开人群,十分温柔殷勤的模样,引得许多人交头接耳,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顾双华却没空理会这些,她光顾着看两边造型各异的花灯,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每盏花灯上都会挂着一道灯谜,若是有人能猜出,便将花灯取下,拿到旁边站着的内侍手上,由他们领着去兑换奖励。 信王见她有兴趣,便领着她猜了几道,虽然奖品都是些小玩意,但也让顾双华兴奋得脸颊泛红,让丫鬟宝琴将那些价值寻常的胭脂、首饰小心收好,仿佛是什么了不得的纪念。 信王就在旁边一直看着她,看她猜谜时或沉思、或蹙眉,猜对时毫不掩饰的得意与甜笑,若是旁人看来,会发现信王褪去了惯有的浪荡,满脸都是温柔的笑意。 顾双华玩了一阵儿,热的鬓发都贴在脸颊上,边用帕子擦着汗,边兴致勃勃地找着其他灯谜来猜。可她突然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揉了揉眼睛,怀疑是自己眼花,赶紧拉了拉跟在她后面的宝琴问道:「方才往那边去的,是不是大哥和二姐?」 宝琴抱着一堆小玩意儿,费劲地踮起脚在人群里找,可人实在太多,她看了会儿便皱起眉道:「看不清,可侯爷的腿伤未愈,按说应该不会来这种地方。」 顾双华也举得大概是自己眼花,或是……太过思念哥哥,默默叹了口气,正要往前走,信王却突然将她的胳膊一拽道:「到底是不是,跟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另一边,顾远萧被妹妹扶着在人群中穿行,顶着两旁投来或仰慕、或窥视的目光,心头颇有些不快。 他原本以为,陪顾双娥来了灯会,让她自己去逛逛玩玩,顺便再引荐几位自己觉得合适的世家子就行。可谁知刚进了灯会,顾双娥就拖着他一路往里走,仿佛急着要去办什么事。 好不容易走到人流较少的水榭旁,顾远萧黑着脸,被妹妹按着坐在凉亭里,然后满脸歉意道:「我方才碰上个姐妹,她一直拉我过去说话,大哥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行吗。」 能远离人群,一个人在这儿坐着,顾远萧简直求之不得,摆了摆手道:「你去吧,待会儿需要我的时候,我再过去。」 顾双娥笑着对他一福,然后脚步欢快地往外走。顾远萧坐了会儿也觉得颇为无聊,干脆扶着栏杆站起,转身对着墨蓝色的湖水,看着一池盛放的芙蕖。 一轮新月被水纹切成缕缕银丝,妖娆地挂在团团簇簇的芙蕖之上。他仿佛从其中看见双华的脸,灿若新荷、皎皎盈盈。也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这样热闹的地方,她必定是喜欢的,可惜未能带她来看。 他站得有些累了,刚把手收回想要坐下,鼻尖突然嗅到一阵香气,然后听见有人用娇滴滴的声音道:「远萧哥哥,你腿还没好,我来扶你坐下吧。」 他皱着眉转身,竟看见打扮得的冯夕颜,娇娇怯怯地走过来,想要去扶他的胳膊。 顾远萧忙将胳膊一抬,冷声道:「不必劳烦小姐了。」 冯夕颜脸上闪过丝失望,可仍是走到他身边坐下道:「我在灯会逛得累了,便想来水榭歇一歇,未想到竟会遇上侯爷,实在是难得的缘分。」 顾远萧无端端被扰了清净,又被她身上的熏香弄的十分烦躁,正想起身离开,突然又有人在背后高声道:「好啊,本宫还说为何夕颜突然就不见了人影,原来是约了人偷偷相会啊。」 他拧着眉心转身一看,果然看见皇后和皇帝笑盈盈走进来,眼神意味深长,只往两人身上绕,而旁边的冯夕颜含羞带怯的低着头,仿佛真是被捉到偷会一般。 他捏紧了拳,心中暗自有了计较,于是缓缓站起行礼道:「陛下和娘娘莫要误会,臣今日是陪妹妹来灯会,方才与冯小姐偶然遇上,若是被平白误会,只怕有损冯小姐的清誉。」 冯夕颜咬着唇起身,却并不跟着解释,皇后将眼珠一转,摆手道:「罢了罢了,偶遇也好,相约也罢,待会儿到了最后猜谜游戏的时刻,陛下定的规矩,是让男女一同搭档参与,既然你们正好在一起,就同本宫一起过去吧。」 顾远萧忙回道:「臣今日是同二妹一起来的,也答应同她搭档,自然不能随便失约。」 冯夕颜涨红着脸,总算说出一句话:「方才我在外面碰上双娥,她说有些事先回府了,让我代替她,陪顾家哥哥一同玩最后的猜谜。」 这下连皇帝都大笑道:「这下可好,妹妹都走了,云霆啊,既然你也是一个人,就陪朕这侄女一道吧,反正今日也就图个热闹吉利,若是你们赢了,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朕重重有赏。」 顾远萧垂着黑眸,眉头锁的死死,手指在衣袖里用力屈起,可皇帝既然如此说了,再推拒就是抗旨,这时皇后笑着走过来,将冯夕颜的肩一拍道:「本宫也想先去逛逛灯会,你们两人陪着本宫一起去吧。」 冯夕颜满面红云,转头对顾远萧道:「远萧哥哥,咱们走吧。」 第二十三章 顾远萧抿唇不答,绷着脸迈步往前走,他腿伤还未好,走路还有些不利索,冯夕颜看的心疼,连忙想上去搀扶,却被他寒着脸将宽袖一甩,随之挥起的寒霜,令冯夕颜畏惧地缩了缩脖子,可她想起今日的打算,又鼓起勇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 几人刚走出几步,就看见被信王扯着袖子往这边拖的顾双华,两人一见皇后都愣住,赶紧躬身行礼,顾双华弯着腰偷偷抬眸,正好瞧见大哥和旁边一脸羞怯的冯夕颜,然后暗暗想着:原来真是大哥,他腿伤还没好就来灯会,莫非是因着冯小姐的关系。 皇后看着这两人也有些惊讶,可她对信王身边的花花草草兴趣不大,正摆手让他们免礼,突然听见旁边传来一声怒吼:「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双华寻思着,这话应该是在问她,可还未开口,信王已经抢先一步站在她面前道:「她是陪本王来的。」 顾远萧眯起眼,眸间攒动着火苗,直直瞪着信王腰带上那只十分显眼的荷包,上面的白鹤纹饰他曾在妹妹房里见过,当时只绣了一半,可他却深深印在脑海里,没想到,这荷包竟是绣给他的。 这下子,连皇后都能感觉到长宁侯汹涌的怒意,她只当是顾远萧不放心妹妹和向来风流的信王走在一处,于是偏头宽慰道:「三小姐已经及笄了,她爱同谁在一处,云霆你这个做哥哥的也莫要太过干涉。」 顾远萧将饱含戾气的眸子直扫过来,连皇后都被吓得打了个哆嗦,一时也忘了追究他的不敬,轻碰了下冯夕颜的胳膊道:「去叫云霆过来,赶快逛完了灯会,陛下可还在那边等着我们呢?」 冯夕颜连忙小声去喊,顾远萧却看都不看她一眼,朝顾双华伸手道:「过来。」 顾双华眼看着这两人金童玉女的姿态陪在皇后身边,自己过去仿佛有些多余,再加上信王将折扇一甩,语气执拗道:「三小姐今日是陪本王来的,自然要同本王一起走。」 话已至此,所有人都等着长宁侯借着下个台阶,可顾远萧偏是半步不让,如一尊黑面煞神,直直挡在两人前面。 顾双华眼看着皇后的脸色不太好,生怕哥哥会得罪皇后,叹口气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对信王道:「那咱们就和他们一起走吧。」 信王虽然不大乐意,但仔细一想又笑起来,转身对皇后道:「娘娘可愿意侄儿带她一起陪着您过去。」 皇后正觉得头疼,一听这也是个好主意,省的长宁侯不放心妹妹单独和信王一起,于是点了点头,叫了名侍女扶着走在前面。 冯夕颜偷偷看着顾远萧,想等他往前走,自己便能跟在他身旁,可那人竟直直站着不动,直到顾双华和信王从他身旁走过,才将妹妹的衣袖一扯,靠近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腿疼,走不动。」 「我腿疼,走不动。」 顾双华瞪大眼,仔细再看哥哥的神色,好像是挺难看的,自然地伸手将他的胳膊扶住,眉头皱了皱,又心疼地念叨:「哥哥腿伤还没好,怎么能随便跑出来,就算……」她迟疑了会儿接道:「就算你和冯小姐有约,也不该选在今日。」 「谁说我与她有约?」顾远萧挑眉打断她道:「我和双娥一同来的,谁知她偷偷跑了,皇后又突然出现,硬让我同她一起陪她。」 顾双华听他语气十分委屈,活像受了欺骗来向她倾诉一般,忍不住低头笑起来,然后道:「那待会儿咱们找个位置歇息下,你的腿可不能走长了路。」 顾远萧被她樱唇中露出的两颗白齿晃了晃眼,咬牙道:「行,找个地方,好好跟我解释,你为何会和信王在一处。」 顾双华有点笑不出了,心虚地搀扶着哥哥继续往前走,两人都怀着心思,竟把原本身边那人忘得一干二净。 信王看着两人双双对对地往前走,低声细语的模样,令两旁的花灯都显出绮丽。压在扇柄上的指节白了白,又看向身旁满脸怨妒的冯夕颜,用挂上凉凉的笑意道:「走吧,咱们可不能被他们给甩了。」 皇后虽说是想与民同乐,可她往主道上一走,两旁的内侍自觉在前面开道,原本随意闲逛的公子小姐们,也都规矩地退到一旁,恭敬地对皇后行礼。 皇后早习惯了这场面,却还得遗憾地叹气道:「这花灯节,还是缺了些热闹。子元,你是最会玩的,可有何建议。」 信王心说:您别四处乱走,人家不正热闹着呢。可面上还是笑着,用折扇往旁边一指道:「娘娘可想猜灯谜,方才我与三小姐玩的挺尽兴的。」 皇后拖长音「哦」了一声,斜眼就去看顾双华,目光中带了几分对小儿女调侃的狭促。 顾双华讪笑一声,手心莫名出了汗,果然,哥哥将黑眸定在她身上,语气阴沉地问道:「玩的挺尽兴,是玩了多久呢?」 她深吸口气还未作答,信王已经添油加醋道:「三小姐同本王一起猜对了好多,还赢了许多小玩意,三小姐看起来十分欢喜,一直在笑都未停下。」 顾远萧觉得手有些发痒,扯了扯衣袖,仍是用不冷不热地语气道:「都是些什么东西,能让你如此欢喜,让我开开眼可好。」 顾双华受不了这压力,将怀里那些胭脂玉件全掏出来,捧到哥哥面前,低头扁嘴道:「就这些,不值钱的。」 信王见她如此没出息的模样,将头靠过来添了句道:「虽不值钱,三小姐却很喜爱,样样都如获至宝地收着。」 东西不值钱,如此小心宝贝,那自然是因为人的缘故。 顾双华感觉哥哥的目光更冷了,急得百口莫辩,嗫嚅着道:「不是那样,算了,我都不要了,行吗?」 皇后可听不下去了,长宁侯堂堂,竟这么管着自己已经及笄的妹妹,看把她给吓的话都不敢说了,于是扭头劝道:「云霆啊,都说女大不中留,你也犯不着如此紧张,今晚是陛下专门安排的灯会,他们爱玩什么让他们玩就是,你这个做哥哥的,还是多想想自己的终生大事比较好。」 她不劝还好,一劝顾远萧更是杀人的心都有了,捏紧了拳,一拱手道:「臣腿伤未愈,不能久行,还望皇后娘娘通融,让臣退下,暂做歇息。」 皇后瞥了眼他的腿,觉得硬拖着他也确实不近人情,于是眼神一转,对冯夕颜道:「那夕颜啊,你就扶长宁侯去找个凉亭坐上一坐吧。」 可冯夕颜刚挪动步子,就看见顾远萧身子偏过去,指名道姓地吩咐:「双华,你扶我过去。」 冯夕颜仿佛被隔空打了一巴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满脸的尴尬。 可顾远萧语气强硬,还带着战场上睥睨将领的傲气,皇后脸色十分难看道:「方才本宫说的话,长宁侯是全当没听见吗?」 顾远萧朝她微微躬身,道:「多谢娘娘好意规劝。可臣以为,娘娘身为六宫之主,平日里殚精竭虑,最放在心上的,无非是宫里的尊卑规矩。双华是侯府的小姐,自然也有自己的规矩,还请娘娘能体谅。」 第二十四章 他说的理直气壮,顾双华却听得一身冷汗,这话里话外,只差没说让皇后莫要管闲事了,她生怕再说下去就要得罪皇后,连忙上前去扶着哥哥的胳膊道:「那我扶大哥去歇息一会。」 又看了眼皱起眉头的信王,稍稍犹豫,便加上一句道:「待会儿,我再回来。」 冯夕颜死死咬着唇,手里的帕子都快被绞烂。她刻意安排了许久,拼尽了贵女的脸面,就是为了今晚能同他见上一面,谁知这一路连话都不曾与他说过。 皇后见她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也是暗自着急,这时,信王将折扇一收,云淡风轻地道:「正好本王也累了,就一起去坐坐吧。」 皇后一听,立即用手抚着鬓发道:「哎呀,本宫也累了,夕颜,你扶本宫一同过去吧。」 于是一行人热热闹闹、颇有排场地往凉亭处走。顾远萧虽然很不乐意被这么群人跟着,但总不能再把皇后赶走。只得冷着脸、憋着气往前走,突然想起顾双华方才的话,胳膊一紧,偏头问道:「你刚才说要再回去是怎么回事,你同他有什么安排?」 顾双华知道瞒不住,只得老实交代,她答应同信王搭档去完成皇帝最后设下的试题,顾远萧被她一提醒才想起,方才皇帝让自己和冯夕颜一同去完成的,好像也就是这个。 他于是在心中腹诽不已,若不是皇帝安排这个什么破试题,他就能找借口带妹妹回家好好教训了。 等他们走到了凉亭,几人面面相觑,场面颇有些尴尬,这时皇后手搭在膝盖上笑问道:「你们可知,陛下待会儿会考什么?」 顾远萧半闭着眼,心里憋着一股气不想开口,顾双华小心地观察着哥哥的脸色,盘算该如何和他解释这事,却没发现信王也正盯着她看。 唯有冯夕颜十分感兴趣地坐在皇后身边,用撒娇的语气道:「姑母可否透露一二。」 皇后笑得一脸神秘:「既然是男女一同参与,自然是考你们的默契,而且陛下既然开了金口,说会完成通过之人的心愿,这考验便不会设得太简单。」 她说完便用手做了个执笔的手势,冯夕颜一眼就看见,立即心领神会,待到有皇帝身边的太监来请众人过去,冯夕颜走到顾远萧身边,红着脸问道:「远萧哥哥可记得我曾给你写过一封信,你还能记得我的字迹吗?」 顾远萧一皱眉,问道:「什么信?」 冯夕颜失望地压下嘴角,未想到他竟连这事都不记得,可她喜欢了他这些年,颇有些百折不挠地倔强,于是从怀中掏出纸笺,不由分说往他手里塞道:「那你今日可要好好记着,若是我们能赢试题,你无论想求什么事,陛下会答应你的。」 说完她生怕自己会伤心,低着头就往前走,顾远萧拿着那张纸笺十分不耐烦地揉起,可就那么扔在亭子里也不合适,正在烦躁时,顾双华走过来,将那纸笺接过展开,认真地仰脸道:「冯小姐说得对,哥哥一定要赢才行。」 可顾远萧看都不看一眼,冷淡地抬起下巴道:「你若想要,就自己收着吧。」 他想到待会儿顾双华会和信王一同去陛下和众人面前,心里就堵得难受,连搀扶都不愿让她搀扶。 顾双华见哥哥态度冷硬,只好默默叹了口气,将那张纸笺折好收起,这时信王靠过来小声道:「没事,待会如果咱们赢了,也是一样。」 顾双华记得他说过,若是他们赢了,也会让哥哥去陛下面前提出增兵的要求,可现在,她心中却另有盘算,既然哥哥和冯小姐也要参加,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待到了皇帝的御驾前,此次愿意来参加最后试题的一共有十位,皇帝含笑看着齐齐行礼的几人,只觉得对对都十分般配,摆了摆手道:「今日最后的试题,便是考你们的默契,待会儿福安会领着贵女们去屏风后面,每人默写两句诗,然后男子则凭字迹猜出自己的搭档,猜对者,便有重赏,朕还会亲自完成他们的一个心愿。」 这试题一出,下面几人面面相觑,他们有些虽已定亲,或是互相心悦,但全谨遵礼教规矩,平日里也未有过书信往来,在这样仓促紧张的时候,想猜中对方的字迹可不是容易的事。 这时,皇帝身边的太监福安笑呵呵地站出来,请几位小姐去屏风后准备,冯夕颜在经过顾远萧身边时,期期艾艾地看了他一眼,仿佛是在说:「你可一定要记得我的字迹啊。」 顾远萧却始终淡淡看着前方,仿佛这一切同自己毫无关系一般。 屏风后面,内侍们开始研磨让小姐们默诗,几位公子被请着坐在两旁等候,信王端起杯茶,志得意满地吹拂着上面的茶沫道:「云霆,今日你可要输给本王了。」 顾远萧冷冷扫过一眼,轻哼着道:「你莫非能认得她的字迹不成。」 信王手指轻敲着茶杯,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那是自然,就算她是你妹妹,有些事,也是你不知道的。」 顾远萧眯起眼,将头靠过去,咬着声问:「你这一出出的,到底是何用意?」 信王轻抬眼皮,「本王的用意,上次就已经和你说了,只是你不愿信而已。」 顾远萧扶在桌案上的手指不断用力,只是碍于帝后还在,并不好发作,这时五位内侍捧着宣纸走出来,依次站成一排,皇后笑着道:「好了,现在你们可以去看了,可千万莫要认错哦。」 顾远萧心念一动,抢先走过去,一眼就看见其中一副字,那是他亲手教她的,勾划间全是他的影子,于是毫不犹豫地举起道:「我认得是这副。」 信王没想到这人竟会如此耍赖,傻眼了一会儿,忙过去抢道:「陛下,我也要这副。」 皇帝和皇后面面相觑,未想到还有两人争抢一副字的场面出现,皇后往前倾身,皱眉道:「长宁侯你可听清规则,每人需得找出自己搭档的字,你真的是要这副吗?」 顾远萧一副悠哉态度:「臣不会认错,就是这副。」 信王快被他气死,只怪自己太得意,晚了他一步,靠过去他耳边咬牙切齿道:「你这么做,我们都会输。」 顾远萧偏头,一脸无所谓道:「那又如何?」 信王被他气得什么风度都没了,恨不得窜到皇帝面前告这人作弊,可冷静下来也只得自认倒霉,由得其余几人去挑,自己随意拿了剩下的一副。 心里还是忍不住懊恼,枉费他为了今日,特意找顾双华要了墨宝、绣品,他估摸着对闺中小姐的考题,大致不可能出了这几样,谁知竟被她这无赖的哥哥抢了先,宁愿自己输,也要搞砸他与她在陛下面前展现默契的机会。 皇帝哪知其中的纠葛,见几人都选完,便让福安去裁定结果,福安将五位内侍一一问过,然后笑着提高声音道:「恭喜长宁侯同冯二小姐得胜。」 与此同时,屏风后的冯夕颜却笑不出来,她偏头看着旁边一脸开心的顾双华,默默捏紧了拳头:她赢了吗?她实在输的彻底! 方才她们一同写完了诗句,顾双华突然靠过来,状似好奇地问:「冯小姐写的是什么呢?」 第二十五章 然后她不顾冯夕颜的冷脸,硬将她写的纸拿起,趁后面的内侍未看见,飞快将自己写的那张换了过去。 冯夕颜瞪起眼,正要呵斥她,顾双华却将她的手腕一按,小声道:「没人比我更了解哥哥,冯小姐若想赢,就一定要相信我。」 冯夕颜皱起眉,还未想到该怎么办,身后的内侍已经走过来,将她们所写的诗句捧走,然后就是长宁侯和信王两人在御前那一幕。 当听到长宁侯最终得胜时,她用力揉着裙裾,嘴唇上下抖了抖,总算明白那句:「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哥哥」是什么意思。 她知道顾远萧必定会认出她写的那副字,甚至她也猜出他会抢先将那副字抢走,只为了不让她和信王得胜。 冯夕颜从小骄傲,无论和族中姐妹还是外人相比,琴棋书画、诗赋才学,她样样都不愿落于人后。十四岁被封县主,更是让她成为京城贵女里,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所以她绝不接受将就,自从心里有了长宁侯,她便再未想过会嫁给别人。可她抛下自尊,想尽法子与他接近,一步步艰难走到今日,总算得到与他比肩而立的机会,却是因为有人刻意相让。 这时,面前绣金屏风被推开,福安笑着走进来,恭敬地请几位小姐回到外间,又特意到冯夕颜面前道:「冯小姐快去吧,陛下要赏你和长宁侯呢。」 冯夕颜勉强挂起个笑容,可她自己明白,这笑容必定僵硬难看,外面的皇后还在喊道:「夕颜这孩子莫非在害羞,还不出来受赏,等什么呢?」 于是她理了理鬓发走出去,绕过屏风,微微抬眼,正看见站在皇帝前方,她倾心痴迷了数年的那个人。 可他那双俊美的黑眸里没有半点情意,只是烧着愤怒的火焰,待她走到旁边,咬牙质问道:「那两句诗真是你写的!」 冯夕颜鼻子一酸,心中只觉讽刺:这竟是他对着她,情绪最为浓烈的一次。 以往的他总是冷漠的、疏离的,无论自己如何努力想要与他亲近,仿佛一块常年凛冽不化的寒冰。 可唯有因着那人,他才会显露迫不及待、浓烈温情的一面,而这一切,她竟到今日才彻底看清。 顾远萧见她低头发怔,更是气得想将那张纸给扔在地上,这时他突然看见顾双华也走出来,嘴角含着抹笑意看着他,遥遥道:「恭喜哥哥。」 她微笑镇定的模样,令他突然就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满腔的怒火全变成了锋利的刀剑,刺得一颗心直直跌落,其下,是深不见底的渊谷。 皇后却看不出三人间交锋的纠葛,按了按皇帝的手背道:「陛下,你看他们两人的模样,像不像当初在凤阳宫,我与你站在一处,初次拜见母后时的情形。」 皇帝心领神会,笑着问冯夕颜:「夕颜啊,想不到你与长宁侯短短时间就有如此默契,轻易就赢了朕的试题,这次,你们想要什么赏赐啊。」 冯夕颜低头咬唇,曾偷偷练过许多次的话,竟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时,旁边的顾远萧已经觉察出不对,连忙上前躬身道:「今日臣根本就不是要参与试题,不过是碰上了陛下相邀,不得已才来为灯会助兴。方才也只是随手选的一张,只是运气较好而已,根本谈不上默契,陛下若真的想赏,只需赏冯小姐一人即可。」 皇帝一摆手,道:「这说的什么话,这试题本就该两人一同完成,少了谁都不行,要赏自然要两人一起赏。」 皇后也插进来道:「就是,若说是运气,其他人怎的没有如此运气,依本宫看,随便选都能选中,这才是天定的缘分啊。」 皇帝一听,立即朗声笑道:「既然是天定的缘分,朕也就刚好做个顺水的媒人,成就你们这段姻缘如何!」 皇后总算达成长久的心愿,笑得眼角都皱起,瞥眼看见冯夕颜竟在发愣,连忙提醒道:「陛下为你们赐婚,还不快跪地谢恩!」 冯夕颜怔怔抬头:陛下真的为她和长宁侯赐婚了…… 这明明是她在无数个白天、黑夜,反复期盼过的时刻,可当真切地听见这句话时,她竟来不及狂喜,首先想的,是偏头去看顾远萧的表情。 果然,她看见那人绷紧了嘴角,浑身充满抗拒,撩袍往下一跪道:「这婚事,臣断不能受!求陛下收回成命!」 她苦涩地牵起嘴角:这一幕,竟与她猜的分毫不差。 皇帝未想到他会拒绝的如此直接,觉得有些被驳了面子,冷下脸道:「为何?莫非你嫌皇后的亲侄女,朕亲封的晋阳县主配不上你长宁侯?」 顾远萧将胸挺得直直,斩钉截铁道:「因为臣对晋阳县主并无任何男女之情,不想因为一次巧合的胜出,就耽误县主的终生。」 皇帝被他的态度气得不行,指着他连吼三个「你」字,而站在信王旁边的顾双华,更是暗自捏了把汗,心中埋怨哥哥怎能完全不懂迂回,就这么直接抗拒皇帝的旨意。 况且谁不知道,皇帝和皇后几乎是看着冯夕颜长大,内心对她当女儿一般疼爱,如今却被人当众如此嫌弃,万一皇帝发怒治罪下来,别说增兵了,只怕连官职都难保。 这时,还是旁边的福安留了个心眼,弯腰靠在皇帝耳边小声道:「这些事,还是将县主和长宁侯单独留下,慢慢商议的好。」 皇帝这才想起,自己是被气糊涂了,一边瞪着顽固不化的顾远萧,一边对其余人摆手道:「除了长宁侯和晋阳县主,其余人先退下吧。」 除了忧心忡忡的顾双华,其余人都是能避则避,生怕跟着触到龙鳞,被圣怒波及。 转眼间,被围起的水榭里人就走了大半,信王走到顾双华身边,淡淡笑道:「咱们也走吧,不然陛下可真要动怒了。」 顾双华叹了口气,边往外走,边不放心地往哥哥那边看,可顾远萧始终直直跪在那里,目光朗如清月,坚定澄明,半点都未往旁边偏移。 直到走出水榭,信王见她一步三回头,十分担忧的模样,摸了摸鼻子,靠近她问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双华望着他满脸期盼地点头,信王笑得十分倜傥,压低了声音道:「本王正好与里面一个小太监相熟,你随本王去个地方等着,等这边事毕,我派人将他叫过来,自然叫你好好问清楚。」 顾双华脱口应下,随即又迟疑地问道:「是什么地方?」 而此时在水榭里,只剩下一片静寂,福安在后方为帝后打着折扇,风声振振,伴着亭外流水潺潺,映出一片月色。 皇后冷冷挑起眉,手压在椅把上,终于出声道:「婚姻之事,讲的是门第般配、才能品性,本宫这侄女从小知书达理,学六艺,哪家贵女能及得上她的才学与气度,除了她,还有谁更有资格做长宁侯府的主母。再说了,就凭夕颜这副容貌,多少世家子对她一见倾心,更别提她能有蕙质兰心,才艺皆通,往后你们成了婚,朝夕相处久了,何愁不会生情。」 她自问说的通情融理,况且这时皇帝已经发怒,只要是懂得处世之人都该顺势应承下来。 第二十六章 谁知顾远萧仍是那副执拗神色,语气强硬道:「臣心中早有所属,冯小姐虽有绝色之貌、旷世之才,可她不是臣心中之人,臣绝不会娶。」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皇帝连生气都忘了,倾身瞪眼问道:「你说你已经有心上人!这是何时的事情?」 顾远萧满脸坦荡道:「臣心仪此人已久,只是未到时机向她提亲迎娶。陛下若是真心疼爱县主,就不该让她嫁给一个心有所属之人,所以,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皱起眉,一时竟辨不出他这话究竟是真是假。皇后轻哼一声,语气尖酸道:「本宫倒是想知道,是如何天姿绝色的姑娘,竟能让长宁侯念念不忘,宁愿抗旨不娶。」 皇帝也十分好奇,追问道:「是啊,你说给朕听听,到底是哪家的小姐。」 顾远萧道:「这人的身份,臣暂时不便说明,待到瓜熟蒂落之时,臣必定原原本本向陛下交代。」 皇帝好不容易压下的火又窜上来了,他将顾远萧视为亲子一般,助他袭爵,纵他兵权,想不到如今连这种事他都要欺瞒。于是瞪起眼,道:「就为了一个莫须有的心上人,就要推拒朕亲自为你赐下的婚事。云霆,你现在可真是越发大胆了!」 「陛下!」 这时,冯夕颜突然出声,然后向前一步跪下,抬起头,眉宇间尽是决然,高声道:「陛下既然是为臣女和长宁侯赐婚,为何不问臣女是否愿意呢?」 皇帝被她说的怔住,皇后更是满脸不解,觉得这外甥女是气糊涂了,忙倾身过去小声道:「夕颜你在说什么,谁不知你心悦长宁侯已久,如今有陛下为你做主,又怎么可能不愿呢。」 冯夕颜抬起下巴,重新拾起所有的骄傲,一字一句道:「姑母,夕颜就算终身不嫁,也绝不愿嫁一个心里没有我,甚至视我如草芥的男人。」 花灯会到了尾声,远远看去,早没了方才的热闹,几盏残灯照着背向而行的人影,更显出些许寥落来。 就在方才众人歇脚过的那处凉亭里,信王吩咐随从将马车里的茶具拿过来,转过头时,看见顾双华石榴红裙裾被风吹得向上翩飞,而她却一直凭栏而立,望着顾远萧所在的那处水榭,脸上写满了忧虑。 信王走到她身旁,道:「你也莫要太担心,云霆不是鲁莽之人,他既然敢在陛下说那些话,必定是考虑过自己的处境,不可能让自己落到最糟糕的地步。」 顾双华低头叹了口气,她当然信赖哥哥的能耐,但一想起陛下方才的怒容,心中还是难以安宁。 她就这么副期期艾艾,蹙眉垂眸的模样,令信王看的有些揪心,正好随从已经将茶具摆好,他回头一瞧,笑着道:「不如,我们来做些能静下心来的事。」 顾双华跟着回头,发现他竟大费周章,往亭子里搬来一套煮茶的器皿,讶异地问道:「王爷想要在这儿喝茶吗?」 信王将折扇一收,大摇大摆地走到小铜炉旁边道:「本王不是要喝,而是要煮。」 顾双华惊讶地瞪大了眼,跟着走过去问:「王爷竟会煮茶吗?」 信王笑得一脸得意,将折扇横在胸前,朝她微微弯腰,似模似样地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今晚皓月当空,正是良辰佳日,不知本王可否有幸,能为三小姐煎一壶茶啊?」 顾双华被他逗得忘了方才的忧虑,于是压着裙摆坐下,倾身问道:「王爷是何时学会煮茶的?」 信王将铜炉架在炭火上,碾茶饼的手势还有些生疏,抬眸朝她一瞥道:「自然是认识你之后学的。」 顾双华看他的动作有些着急,又分心帮他听水沸声,闻言只淡淡「嗯」了声,并未听出这话的深意。 她眼看着壶中沸水已经如涌珠连泉,可信王还在哪儿手忙脚乱地筛茶,急的站起走过去道:「水已经到二沸,要投进茶末了,不然就煮老了。」 然后她从信王面前拿过茶夹,在沸水中搅动出漩涡,信王适时将茶末倒进去,眼看着水面上翻滚起漂亮的茶花,顾双华总算松了口气,将沫饽杓出,再熟练地将茶壶拎起,这时突然想到旁边的信王,手臂便有些尴尬地僵在空中。 自己好像太过忘形,抢着替他做完这些工序,只怕会扫了信王的雅兴。 可信王面上含笑,突然自她背后伸手,包裹住她拎着壶柄的手,顾双华吓了一跳,却怕松手会摔了这壶茶,只得由他握着手将铜壶放下,然后飞快地抽手,短短一瞬,脖颈上已经沁满了热汗。 她按着心跳转身,用帕子擦着脖子上的汗,信王却又靠在她背后问:「你为何不问本王,因何要学煮茶?」 顾双华耳边酥麻,满面飞起红云,指甲深深陷进帕子里,嗫嚅着道:「王爷一时兴起,还需问个缘由吗。」 信王瞥见那壶由他们一齐煮好的茶,走过去斟进茶杯里,再捧起递到顾双华手上,自己却并不松手,只是盯着她道:「并非一时兴起,只是本王心悦之人,恰好对茶艺痴迷,所以本王为了她,也想要试着学上一学。」 顾双华手腕一抖,差点将那杯茶给泼了,然后将手硬收回来,低头皱眉道:「王爷莫要说笑。」 信王并不说话,只是定定看她,那张足以令任何人深陷的脸上,竟找不出任何戏谑与浪荡,顾双华越看就越是心慌,仿佛有什么重重落下来,将她苦苦维持的分寸与藩篱全打碎,只剩一片混乱与迷茫。 幸好这时,亭外守着的小厮在外通传一声,然后就领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内侍进来,信王肃起面容,往椅上坐下道:「把你看见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吧。」 顾双华捏着拳,提心吊胆地听那内侍转述方才发生的一切,直到听见顾远萧据婚的理由,瞪大了眼问道:「他真的说,他已经有了心上人。」 那内侍恭敬地点头,道:「后来冯小姐也跪下说不嫁,陛下也觉得没意思,便不再提这婚事,让他们退下了。」 知道哥哥并未因这时得罪今上,顾双华总算放下心头大石,却有另一件事堵住胸口,信王打发走那内侍,看了眼桌上那杯冷茶,笑了笑道:「你觉得,云霆那倾慕多年心上人是谁?」 顾双华皱了皱眉,摇头道:「从未听他提过谁家姑娘,更别说是心上人了。」 信王望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深邃,如寒夜星子,晦烁不明。 过了一会儿,他夸张地叹了一声,重挂上玩世不恭的笑容,手枕着后脑在长椅上躺下,「想不到云霆,竟还藏着这种秘密,瞒着本王就算了,竟连自己的妹妹都瞒着。过几日,我同你一起去好好审问他,必定撬开他的嘴。」 顾双华勉强笑了下,心头却总有隐隐怀疑的不散,她不敢再想,忙对信王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信王却半眯着眼,看着上方铺了满幕的夜空道:「今日正好是十五,你看,这月亮圆不圆?」 顾双华哪有心思赏月,站起走过去道:「王爷,我要回去了。」 第二十七章 信王却闭上眼,缓缓道:「我还记得,那一年也正是月圆之时,父皇抱着我走到城楼上,那日的天色温润清透,连一片沉云都没,像块上等的墨玉,再往外,就是斗拱飞檐,繁京华灯,他让我坐在城墙上,对我说:这是朕的江山,也是你的江山。」 顾双华心头一惊,突然明白他说的父皇是谁,连忙在他旁边蹲下,压着声道:「王爷,这里,千万小心失言啊。」 信王转头看她,那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寂寥,然后笑了笑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皇,他们同我说,父皇在亲征木戎时中了埋伏,后来母后因为太悲痛也薨逝,我被祖母接到了永寿宫里。这些年来,陛下对我不可谓不好,每当年节家宴时,都会带我一起,可我看着他们在桌上雍雍睦睦,说着彼此才懂的趣话,就好像一遍遍提醒:他们才是一家人,而我始终是仰仗他们庇荫的外人。」 顾双华被勾起内心隐秘的伤痛,眼角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她从未想到,外表浪荡不羁、仿佛什么都不当真的信王,也曾有过孤独时刻,也曾对着不属于自己的父子和睦,惶惶而不知所措。 信王羽睫轻轻往下一搭,似笑似叹着道:「双华,我们是一样的人啊。」 顾双华听得怔住,她突然间明白了,为何信王总爱逗弄她,半真半假地哄她开心,他从那个孤独卑怯的少女身上看到了自己,便总想着能为她燃起,哪怕只是小小一簇微光。 她低下头哽咽难言,眼角忽闪的泪光,如同夜色中流动的萤火,信王看的心中悸动,伸手去摸她的鬓发,可指尖刚碰上她的额头,顾双华却突然惊醒,倏地站起道:「王爷,我们该回去了。」 信王指尖一僵,随即做出痛心表情,翻身坐起道:「三小姐如此拒绝,实在令本王伤心啊。」掸了掸衣袍站起,转头看见顾双华还站在那里发愣,又冲她一挤眼道:「不过放心,本王不是那般小气的人,不会因此对你不理不睬,还得将你恭恭敬敬送回府去,是不是十分感动啊。」 顾双华被他一调侃,方才那些紧张也就散了,又看了眼天色,笑着道:「王爷莫要贫嘴了,再不走人家可要赶人了。」 凉亭离马车还有段距离,这时灯火渐熄,信王打发跟着他们的小厮去收拾茶具,只留两人并肩,走在影影绰绰的槐树下,顾双华今晚装了太多的心事,陡然安静下来,便忍不住心绪翻飞,一时想着哥哥据婚之事,一时又想着身边这人,似真似假的剖心,只觉得眼前暗夜迷离,心中更是乱糟糟的,辨不出个头绪。 她想的太入神,脚下绊到个石块,身子便往前踉跄,幸好信王一把抓住她的手,又将她的胳膊一托,脸靠过来含笑道:「本王就在你身边,还想什么想的如此入神。」 可信王将她扶好站稳,那只紧攥着她的手却始终没松开,她红着脸甩了两下未甩开,一颗心快蹦出胸口,却不知因何种情绪驱使,手腕一软不再挣扎,就这么任他牵着走到濮圆门前。 可一走出门,两人就看见凛凛站在夜色中,高大冷硬的身影,他不知站了多久,浑身都被霜寒打湿,仿佛身披黑色羽翼的夜魔一般。 顾双华手指一抖,下意识地用力将手抽出来,然后走过去怯怯叫了声:「哥哥。」 信王瞥了眼自己的手,方才还是温香软玉,如今只剩一掌凉风,神色变得晦暗不明,又对顾远萧笑了笑道:「云霆你为何站在这里,我都说了,会送三小姐回公主府。」 顾远萧始终未发一言,只是伸手钳住顾双华的手腕,拉着她飞快往侯府的马车上走。信王着急跟了两步,却看见顾双华被他拉的十分吃力,却努力跟上他的步伐,目光黯了黯,终是停下了步子,随即看着呼啸而去的马车,唇间浮起个冷笑。 车厢里,顾双华埋着头根本不敢看哥哥,可还是能感受到自那边散发出的凛凛寒意,她攥着手看了眼窗外,忍不住出声问道:「这不是回公主府的路?」 顾远萧用赤红的眼看着她,又看了眼她方才被信王牵过的手,从喉咙中吐出两个字:「过来。」 顾双华被这气势吓得一个哆嗦,连忙坐到哥哥身旁,脑中正想着该如何解释,谁知哥哥高大的身子突然压过来,不由分说按住她的手腕,呼吸微沉,然后低头重重压上她的唇。 车夫用力一甩马鞭,引得两匹马轻啸着,用钉蹄踩着石板路踏出「哒哒「声,风声吹打车窗,将华盖下的角铃震得「叮叮」作响…… 在那一刻,顾双华觉得心跳静止,耳边所有声响都变得格外清晰,四周的空气闷热粘稠,鼻息与唇舌间,却充满哥哥的味道…… 灼热、清冽,混着白芨香的香气,像三月的花,海上的月,像被漫山遍野的浓雾挟裹,浮浮沉沉,望不尽的彼端。 惊恐的眼来不及闭上,就那么傻傻地圆瞪着,她能看清哥哥陷在暗影里,沉溺专注的脸,眉心微皱着,浓黑的羽睫沉沉搭在眼下,微光从车帘中溜进来,掠过他英挺的面庞,一滴汗从刀刻般的额角滑下,要命的吸引人。 而他的唇,向下绷起不甘的弧线,强势而滚烫,一丝缝隙都不留,紧紧黏在她的唇上。顾双华不敢闭眼,不敢呼吸,连该怎么拒绝都忘了,颤抖的手无处安放,只死死攥住他的衣襟,薄肩微微发颤。 可下一刻,哥哥突然松开她的手腕,抬起宽大的手掌,轻轻按住她的眼。顷刻间,所有的光亮都被收走,唯有唇上的触感不断被放大,粗粝摩挲着柔软,夹杂着甜腻的吸吮声。 顾双华浑身都是热汗,手指徒劳地屈起,在旖旎的黑暗中挣扎沉浮,随即涌起股奇异的熟悉感:这样的亲吻,她以前也曾有过。 那晚的记忆重又涌来,哥哥醉酒后野兽般的眼,放在自己后颈摩挲的手指,他带着醉意呢喃:「还不是时候。」还有迷离夜色中,在她舌尖流转的醺意与温情。 萦在心中的迷雾渐渐散开,她这时才真正感到恐惧,仿佛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被打碎了,然后如同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兽,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可哥哥的身体太过硬朗有力,牢牢压着她娇小的身子,顾双华所有的哽咽都被堵在喉咙中,小腿胡乱踢着,仿佛在他腰下蹭着个硬物,然后哥哥猛地撤了力气,将身子与她隔开,气喘吁吁地放开她的唇,一把按住那只乱动的脚腕,用粗哑的声音道:「别乱动!」 顾双华陡然得回自由,连忙将身子缩回角落,用手背抹着唇,眼睛红的窜出火来:「你是我大哥,我尊你敬你,你怎能像这般……这般」 她到底不习惯对哥哥说重话,连斥责都显得词穷。 顾远萧嘴角挑起抹讽刺的笑意,半边身子埋在黑暗里,仿佛蓄势待发的猛兽,用斩钉截铁地语气道:「我不是你大哥!」 顾双华瞪着他,抱紧了膝盖用哭腔喊道:「可我两岁就到了侯府,爹爹说过,我是姓顾的!」 顾远萧欺身过去,不顾她的退缩,将手伸到她的脸旁,却只用指腹一下下摩挲着她的唇,一字一句道:「你不姓顾,你是姓苏的。」 第二十八章 顾双华瞪大眼,竟一时忘了害怕,抓住他的胳膊颤声问道:「你知道我的身世吗?」 顾远萧低下头,指腹挪到她凝脂般的脸颊上,温柔地为她拭去泪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你放心,迟早有一日,我会把所有事都告诉你,让你认祖归宗。」 顾双华仰着素白的脸蛋,流光带泪的杏眸里,充满了迷惘与疑问。 今日发生的所有事,将她十几年来循规蹈矩的生活全打破,她突然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亲、什么是疏,哥哥为何要如此对她,她通通都不明白。 可她并未发觉,自己这样子楚楚怯怯,看起来颇为诱人。顾远萧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邪念又被勾起来,轻轻捏住她尖俏的下巴,手指不轻不重地摩挲着,然后深吸口气,用近乎决绝的语调道:「你不懂,我就来告诉你。」 顾双华怔怔看着哥哥的脸不断靠近,想退却退不开,只得任由他贴在她耳边,用挟裹着热气的声音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何要拒绝陛下的赐婚?又知不知道,为何这些年来,无论母亲和祖母如何紧逼,我都执意不娶,也不纳任何侍妾?」 她心头的恐惧陡然被唤醒,几乎想现在就跳车而逃,可哥哥手上微微用力,强迫她继续听下去,「只因十六岁那年,我心中就住了个人,我为她痴恋沉迷,寤寐思服,偏那人懵懂无知,令我求而不可得,于是我等着她长大,做一棵大树为她挡尽风雨。可她越长大,我就越确信,迟早有一日,我会让她会做我的妻子。」 哥哥的声音在暗夜里显得低醇,那语气却是她从未听过的动情与浓烈,好像一道惊雷,直直劈进了她的脑袋,将她十几年来的认定搅得一团乱。 她背脊僵僵地愣在那里,仿佛痴了也傻了,过了许久,才勉强攀住最后一根浮木,用虚弱的声音道:「可是,我一直当你是哥哥啊。」 顾远萧眯起眼,被这话戳中长久的隐痛,掰着她的下巴令她看向自己,哑着嗓子道:「从今以后,我不再是你的哥哥。」 然后他再度将她的身子压下,不再像方才唤醒式的浅浅触碰,彻底放任身体里的猛兽出闸,舌尖撬开她柔软的唇,仿佛久旱的旅人找到清泉,贪婪地汲取、啃噬。 顾双华脑子快炸掉,像块冰被投进熔炉,被肆意地压榨、炙烤直至融化,黏黏地往下滴出水来。舌壁间是太过陌生的阳刚味道,来势汹汹地侵占所有感官,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清醒地发觉:哥哥是个男人,是个有欲望、有侵略性的男人。 幸好这时,马车猛得一震,车夫大声呵斥一只突然窜到轮下的野猫,无意间打碎了车厢里满溢的旖旎。 察觉出哥哥分心,顾双华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将他的身子推开,然后拢紧衣襟,飞快地跑下了马车。 车夫被后面的动静吓了一跳,回头时,只看见侯爷黑着脸走下来,冲他抛来个莫要多事的眼神。 顾双华下车后一路疾走,所幸她认得这是侯府门外的小巷,也顾不得箱笼细软还在公主府,埋着头,沿着熟悉的角檐朱墙往前走,任夜风吹散她的鬓发,吹凉她眼角的点点泪光,内心却是彷徨无措:这条路走到尽头,究竟还是不是她的家…… 过了一会儿,抬头就能看见侯府檐下挂着的红灯笼,氤氲的红光,照出身后不紧不慢跟着她的高大身影,她咬了咬银牙,突然转身大吼道:「你不许跟着我。」 顾远萧微微挑眉,第一次见到她如同被逼急的小兽,凶狠露出獠牙,虚张声势的模样,令他更觉爱怜,叹了口气,走过去道:「这也是我家。」 顾双华本就梗着脖子十分警惕,一见他逼近,步子踉跄着往后退,谁知慌不择路竟将自己逼到死角,背脊挨到墙砖的那一刻,才发觉自己太蠢,只能任由哥哥伸手撑在她脸边,低头问:「恨我吗?还是讨厌我?」 也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她竟从这话语里听出绝不该属于哥哥的小心与试探,原本愤怒的心上,竟然生出些许不忍,低头想了许久,终是冷着脸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她都没法讨厌哥哥或是恨他,这是十几年来,她早已深入到骨血的认定。 顾远萧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脸颊一片冰凉,脱下自己的外袍搭在她肩上,帮她将领口拉好,柔声道:「你回去好好睡一觉,然后,给我一个答案。」 顾双华一听,又紧张地抬头问:「什么答案?」 顾远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弯腰轻点了下她的胸口道:「我方才说了那么多,不要告诉我你还不明白。」 顾双华根本没法承受这样的压力,一猫腰从他胳膊下跑走,然后飞快跑到门前唤着门子来开门,顾远萧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陪她走过门檐影壁、垂花回廊,直至在她院门前停住步子,看着那个惊慌失措的身影躲进卧房,伸手触着自己的唇,浮起一个浅浅的笑。 三小姐大晚上突然回府,让她院子里留守的丫鬟都吓了一跳,哪里还敢懒散,赶忙打水的打水、铺床的铺床,忙的满院子飞转。 可三小姐却失魂落魄地坐在窗边,偶尔用手摸着红唇,脸颊微微泛红。丫鬟们面面相觑,觉得小姐只怕是中了魔怔,试探地唤了几声,谁知却见她置若罔闻,时而轻叹、时而皱眉,最后赌气似的擦了把脸,就将整个身子鸵鸟般埋进被褥里,发出惨兮兮的闷哼。 到了第二日,整晚混沌未眠的顾双华,什么也没想出来,只给自己添了头疼,她无力地按着额角,迷糊地任丫鬟她梳头,这时听见有小厮来通传,说公主找上门要人来了。 顾双华一听眼睛都亮了,想必是公主昨晚见她没回去,今日就来兴师问罪。 她现在实在很怕再见到哥哥,听说祖母正陪着公主说话,赶忙催促丫鬟快快梳洗,淡淡敷了粉就赶忙去见公主,盼着能借着公主的庇护,去公主府再躲几天。 可人只要心中有鬼,老天就会让那只鬼亲自跳到你面前。 她刚走出院子,迎面就看见顾远萧往这边走来,连忙用袖子将脸一遮,掩耳盗铃地转了个弯,赶紧往另一条路上走。 顾远萧觉得好笑,她真以为自己那么大个人,遮住脸别人就看不见了,索性抄了个近路,直接又绕到她前面,偏要与她打这个照面。 可顾双华下定决心装瞎到底,明明看着人就在面前,硬是直直转了身准备往回走,可顾远萧快步上前,胳膊一伸将她堵在廊柱旁,眯眼问:「为何躲着我?」 顾双华本就因他整晚未眠,谁知一早又被逼问,十分恼火地抬眸瞪着他,气势汹汹地道:「昨晚之前,我明明还有哥哥,他疼我也爱我,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亲人。可他突然告诉我,他不再是我哥哥,他对我一直都有别的企图。那我该怎么办呢,我只想要回那个毫无所求宠着我的哥哥,我不想选,也不想给什么答案。」 她越说越委屈,昨晚被他强迫的恐惧一并冒出来,眼圈发红,从喉咙里发出伤心的呜咽声。 第二十九章 顾远萧未想到她怕的竟是这个,叹了口气,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柔声承诺道:「若你做了我的妻子,我也照样会疼你爱你。」 他似是想到什么,微微翘起唇角,手掌在她发间揉了揉道:「还能给你一些,哥哥做不到的事。」 「哥哥不能做的……是什么事?」 顾双华差点开口问出来,可她的额头还靠在哥哥的宽肩上,杭绸薄衫能令她轻易感受到下面结实的肌肉脉络,她突然红了脸,想起昨天晚上那一幕。 两人的呼吸混成一处绮靡,自己的手无意识地攥住他的手臂,那时的触感也是如此,有力鼓起的肌肉,块块分明被她握进的掌心…… 于是她立即站直,心跳如鼓般狂跳,然后揉了揉发红的眼角,用平生最为严厉的语气警告:「你得保证,不许再像昨晚那样对我!」 顾远萧为她的领悟力而惊叹,自己只是随意挑了个头,她竟知道哥哥做不到的事,就是如昨晚那般的事。 不过她也许还不知,他能做的,远不止昨晚那件事。 可他并没有诓骗小姑娘的打算,于是含笑弯腰,十分认真回道:「我可以同你承诺许多别的事,唯独这件事,不行。」 他向来不会拒绝妹妹的要求,因此当他说出「不行」两个字时,立即就看见妹妹眼里流露出迷惘,鼻尖生气地皱起,全身都绷出控诉的姿态。 他伸手轻搭着她的肩,头压下来,声音柔得如同花叶间流转而过的暖风:「那些别的事,包括将你捧在手心,视你如珠玉至宝,为你穿衣执扇,梳发画眉,还会带你去看金陵繁花、江南城柳、长岭堆雪,还有数不尽的江春草木,广阔河山。」 顾双华一直赌气不愿看他,可听着那些话语,心弦却像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这世上还有谁比哥哥更懂她呢。她十几年来最大的遗憾,就是只能困于后宅方寸之地,连京城都未好好逛过。可在她年少时,也盼着能看的更远更广,繁街、美景、和一切新奇的东西。可这愿望是如此卑微,遥远到无法触及,于是只能默默压抑下来,渐渐的,也就能淡然处之,再不起任何波澜。 她曾经那样的羡慕,哥哥能游历四方,亲自看到诗里写的大漠长河、落日孤烟,可只敢在他回府后状似随意地打听几句,她没有想到,哥哥会将这样隐秘的愿望给记在心上。 如果有可能,她是真想看到哥哥所描绘的一切,那些迷人的、绚丽的、广阔的,哥哥能给她的一切,都是她心之所向。 可是,她真的可以吗? 她抬眸看着面前的哥哥,玉树般,五官俊美非常,他是大越最有权势的男人之一,让长宁侯府走向最鼎盛与显赫,自己从懂事以来,曾经长久地仰慕过、依赖过大哥,可那并不是男女之爱啊。 于是她低头蹙眉道:「我叫了你十七年哥哥,怎么能说改就改,于情不合,于礼也不合。若是哥哥一意如此,不光是嫡母,连祖母也会倍受打击,届时侯府还会传出个乱了伦理尊卑的恶名,哥哥可愿意看到。」 顾远萧未想到她听完那番告白,还能想出这些礼法伦理来教训自己。他当然明白是自己太着急吓着了她,原本想等将那件事查明,为苏少陵翻案,让她能认祖归宗后,再让她慢慢接受自己的爱慕。 全怪信王那个小子先下手为强,昨晚见到他们牵手的那一幕,他连血都是冷的,恨不得将她揉进怀里,让她每一寸肌肤都只属于自己。 他害怕若不是如此侵占,也许她就会真的离自己而去。 可他到底还是克制住,除了那个充满侵占意味的吻,没有对她做出更出格的行为,但光那个吻,也足以让她视自己为被欲望操控的禽兽,彻底看低了他。 他握着拳叹了口气,道:「这些事,你都不需在意,我会全部安排好,迟早还你个堂堂正正的身份。你要做的只是信我和……爱我。」 顾双华听到「爱我」两个字,脸已经无可抑制地涨红,只觉得哥哥自从昨晚后,好像无耻的越发理直气壮了,于是愤愤地攥着帕子,强行从他身旁越过,道:「我要去见公主了。」 可顾远萧将她的胳膊一抓,霸道地宣告:「你不许回公主府。」 顾双华着急了:「可我答应了陪公主住七日,而且我的东西、还有宝琴都在公主府。」 可顾远萧经过了昨晚的事,绝不愿再放她回去,于是冷哼一声道:「公主让你陪她养病,结果却是放信王带你去逛灯会,是她失约在先,也就莫怪我不信她,你好好留在侯府,那些东西和宝琴,我会帮你接回来。」 顾双华瞪起眼:「哥哥你怎能如此不讲理。」 顾远萧笑着轻捏了下她的耳朵:「你忘了,我不是你哥哥,往后可要时时记得才是。」又靠近她,压低了声音道:「若你不记得,我会提醒你记得。」 与此同时在花厅里,老夫人得了孙儿的示意,在公主面前又是抹泪又是喊胸口疼,就是想孙女儿想的。终是令公主头疼地扶着额,觉得装柔弱这件事,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只得暂时不打人家孙女儿的主意了。 等顾双华赶到花厅时,公主握住她的手长吁短叹一阵,再看站在她背后的黑面煞神,莫名打了个寒颤,然后丢下个你可保重的眼神,喊来门口的侍女扶着她走出门去。 顾双华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十分盼望能回公主府,公主就已经被劝退,只能懊恼地看着公主的背影离去,再瞥了眼旁边一脸得意的哥哥,从未觉得呆在侯府能如此让她心慌。 到了第二日,方仲离听说她回府,便又按时辰来给她上课。 可做夫子的如此上心,但所教之人却明显心不在焉。细白的手指折着书页一角,再用指甲盖慢慢碾平,杏眸无神地低垂着,也不知在迷惑些什么。 方仲离看得气不打一处来,手里的书卷成卷在她肩上警告似的轻敲两下: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比听自己传道授业还要重要! 顾双华回过神来,忙朝夫子歉意的笑,又为他斟了杯茶安抚。可她现在所考虑的,是比一堂课更重要,能影响终身的大事。 见方仲离并膝坐着,喝着徒儿亲手送上的茶,总算消了气。顾双华突然生出个念头,拿了把团扇帮他扇着风,问道:「哥哥曾对我说,夫子是本朝学问最高之人,我恰好有一事不明,常常郁结于心,能否请先生解惑。」 方仲离被她恭维得十分受用,撩袍将腿一叠,道:「是什么事,问吧。」 顾双华想了想,这事实在有点难说出口,纠结一番道:「我听见人家同我说的一个故事,有一个……咳,譬如说一只狐狸,它被一位猎户驯养了多年,猎户对它极好,为它驱散仇敌,给它温暖安定,是以这只狐狸一直视他为亲人般依赖。有一日,这只狐狸在山野中遇上了另一只公狐狸,他们处境相似,也算是有些……投契,公狐狸想让这只狐狸同它一起去另一处筑窝,但这时猎户却突然告诉那只狐狸,他不愿放它离开,还想与它厮守终生。可狐狸却只将猎户当作亲人,你说,她究竟该怎么办?」 第三十章 方仲离听得满头雾水,将茶杯一放诧异道:「既然是只狐狸,猎户如何能与它厮守,这样离奇的事,我可从未听过。」 顾双华觉得有些头疼,想了想,道:「夫子就当是志异故事,这狐狸是可以化作人形的。关键是,这只狐狸究竟该怎么选呢。」 方仲离重重「哦」了一声,手往桌案一敲道:「那就是只狐狸精啊!」 顾双华按着额角,为这人的直肠子败下阵来,那边方仲离还在说:「人妖殊途,狐狸精哪能和人相处,若是按着《聊斋志异》记载,那猎户可是会被吸干阳寿而亡的。」 他还想继续感叹,顾双华将面前的书本一展,用十分认真的语气道:「夫子,双华求知若渴,还请夫子快些上课吧。」 而在这时,邹氏也正头疼地对着摆了满屋子的礼物,旁边坐着神情怔忪的老夫人。从昨日起,信王突然变着法的给侯府送东西,而且都指明是送给三小姐的。 昨日是古玩玉石,今日是他从各地搜罗来的好茶,还附张字条:「汝心之所悦,吾心之所念。」 邹氏看着这张字条,莫名起了鸡皮疙瘩,可这意思是再明白不过,只怕再送几日礼,跟来的就是来提亲的官媒了。 她越想越觉得气结难安,信王虽然只是个闲散亲王,为人也十分风流,可嫁过去也是正经的王妃,若是能掌住中馈,再生个世子,哪怕府里有侍妾又能如何。 自己嫡亲的女儿,都未必能有这种造化,那丫头何德何能,能引得信王为她折腰。 这时,旁边的老夫人也转过弯来,脸上挂笑,看着那些红纸包着的名贵茶包道:「王爷能有这份心,知道双华是爱茶之人,特意送来这样的礼物,说明并非一时贪慕,是真把咱们家三小姐放在心上的。」 她见邹氏还是抿唇不语,又添了句道:「况且王爷和萧儿交好,谅他也不敢欺负双华。」 邹氏轻哼了声,语气里带了讽刺道:「不过送了两日礼物,还不知王爷究竟何意呢,婆婆这就将他当孙女婿看了。」 老夫人脸上笑容愈深,悠悠道:「信王至今都未娶妻,更未对谁家小姐献过如此殷勤,若不是这意思,还能是何意呢?」 她抬眼看见孙儿刚进门,便抬高了声音道:「萧儿,你说是不是。」 谁知顾远萧满面寒霜,冷眼扫过那些茶包,直接甩出几个字:「全扔了!」 邹氏和老夫人对着堆着满屋子的礼物,心思各有微妙,相执不下时,顾远萧负手走入,冷冷吐出几个字:「全扔了。」 于是那两人又战线分明地互看一眼,同时问:「为何?」 顾远萧坐下,敛目端起杯茶,道:「看了碍眼。」 邹氏瞪大了眼,随即觉得这事无论往何发展,总是影响不到自己和女儿,不如坐着看戏就是。于是手往膝盖上一搁,绣鞋悠哉地踢着地,眼眸里淡淡溢着光亮。 老夫人却气急败坏地一按桌角,道:「王爷一片心意,又是赠予双华的,总得交到她手上,由她处置才是。」 顾远萧噙了口热茶,眉宇间却仍是冷飕飕的,不带一丝温度,「我是她兄长,自然有责任看管她,莫要被奸人所骗。」 老夫人满头雾水,前几日还是情同兄弟,怎么转眼就成奸人了,面容一肃道:「信王爷虽然风流了点,但是府中并无主母,年纪、模样与双华也是正好相配,他既然大张旗鼓来送礼,自然不可能委屈咱们家双华。若是能嫁过去成为王妃,对双华也不失为一门良配。」 顾远萧冷笑一声道:「良配?祖母可知道他曾有过多少姬妾,在外又惹下过什么风流债,双华这样的性子,你让她如何同人去争宠。」 他说的正气凛然,将老夫人哄的一愣一愣的,随即垂眸想了想,只怕也是自己太过草率了,就算是王爷又如何,若是不能让孙女儿过的安稳顺遂,岂不是照样把她往火坑里推。 邹氏一看这情形,这门婚事多半是黄了,心里暗自欣喜,手摸了摸鬓发道:「说起这件事,双娥今年年纪也不小了,她最近只怕喜事近了,你这个做哥哥的,总得多上点心。」 顾远萧一听倒有些诧异,忙问道:「她有心仪的人家了吗?」 邹氏笑得多少有些得意,要说与顾双娥看对眼的不是别人,正是冯夕颜的胞兄,冯家的嫡子冯千羽。冯家本就是勋贵世家,作为皇后的娘家侄子,冯千羽的仕途也是十分顺遂,年纪轻轻就官拜四品大理寺少卿,而且为人勤勉擅学,假以时日,或许能封爵拜相也未为可知。 这姻缘一事,说来也是兜兜转转,十分微妙。顾双娥一门心思张罗冯夕颜和自家哥哥的亲事,谁知自己却暗戳戳被惦记上了,冯家长子早就对她留心,只是顾双娥在外人面前素来雅正自持,对谁都是那副冷漠态度,冯千羽性子也傲,不愿先迈出一步,怕被拒绝了失了脸面。直到有一日被妹妹撞破心事,才不得已说了出来。 冯夕颜一听十分欢喜,索性就做媒拉纤,撮合了哥哥与顾双娥见了一面,未想到两人家世背景相仿,性子十分投契,冯千羽总算遂了长久的念想,已经在找官媒选日子上门下聘。 邹氏一口气说完,眼角都笑出细纹来。她原本这两日就想将这件事说出,谁知半路杀出个信王对顾双华送礼献殷勤。冯家虽然家大势大,但比起皇帝亲侄还是低了一等,堂堂侯府嫡女,在姻亲上输给了养女,这让她面子往哪里搁,如今听见儿子这么反对,心往下一放,才总算将这件事说出来。 顾远萧是认得冯千羽的,曾有件案子与大理寺一起办,他对这个年轻人印象不错,听说他能与妹妹结缘,也觉得十分满意,只等着官媒上门,总算能放下一桩大事。 于是他想了想,道:「如此甚好,还请母亲将双娥的嫁妆准备的丰厚些,冯家是皇后娘家,眼界也非一般高门可比,光是寻常的金玉绫罗略显小家子气,将我房里那副《西园雅集图》也一并带过去吧。」 邹氏一听更是喜上眉梢,这副《西园雅集图》可是前朝大家李公麟的真迹,价值连城,儿子愿意将它拿出来,可见对这门亲事是乐于促成,其实嫁妆都是小事,有长宁侯坐镇,谁还敢小瞧了他的胞妹不成。 几人商议完顾双娥的婚事,眼看孙儿起身就要走,老夫人忙问道:「这些礼包,究竟怎么处置?」总不能真的全扔了吧,那也太暴殄天物,阿弥陀佛。 顾远萧拉了拉袖口,道:「天气热了,就全分给下人喝吧,若是信王来府里,记得让下人们同他说一句:感谢王爷赠茶。」 老夫人对孙儿的黑心十分惊叹,心说你小子可真够狠的,这是拿了信王的东西,还变着法的气他。 顾远萧安排好这边,问了下人三小姐现在何处,便立即赶去了妹妹的院子里。 顾双华刚送走方仲离,正坐在窗前抄书,这时已经立了夏,连呼吸的空气都变得闷热粘稠,因是在自己房里,她只穿了件薄纱褙子,里面是藕色的齐胸襦裙,将袖子撩起到小臂上,房里的冰块不够凉,身后的宝琴正边撑着下巴打呵欠,边有一下没一下地为她扇风。 第三十一章 顾双华抄了会儿便觉得燥热,可厨房送来的梅子汤已经喝光,于是深吸口气,告诫自己要清心静念,不可为外物分心。 果然她很快就沉入书中世界,再抄了一会儿,竟觉得真的凉爽了不少,再仔细一琢磨,好像是因为风变大了。 抬头一瞧,窗外的树叶丝毫不动,疑惑地转头,发现那倦怠的小丫鬟早不见踪影,哥哥坐在她身后,手持团扇,颇为悠哉地为她扇着风。 顾双华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宝琴呢,怎么能让哥哥为我扇风。」 顾远萧倾身过去:「为何我不能为你扇风。」 顾双华突然想起他之前说的,要为她穿衣执扇,再看见哥哥的神情,便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可她刚低下头,嘴里被塞了颗冰镇葡萄,甜甜地沁入心脾,顾远萧用帕子擦着手,笑道:「方才看见厨房刚备好的,想着你该喜欢吃,就拿过来了。」 顾双华将口里的甜意咽下去,一眼瞥见他竟拎来满盒的葡萄,无奈道:「那应该是准备送到各个房里的,你就这么全拿走,他们可不好办。」 顾远萧满脸坦然:「不过是些葡萄,就算是什么御宴,你若是爱吃也先紧着你吃。」 顾双华被他说的有些臊,可那葡萄清清凉凉,确实挺好吃的,于是低着头想再去摸,可顾远萧却将她的手指一按,又拿起一颗为她剥着皮道:「我既然曾经承诺过你,自然要好好照顾你……」他将头靠过去,又将那颗葡萄喂进她嘴里,意味深长地道:「还有,服侍你。」 顾双华也不懂哥哥现在怎么能毫不羞臊地说出这些话,她鼓着腮帮子,将那颗葡萄含在口中咽下,朱红的软唇被汁液染得湿湿的,顾远萧看的有些失神,手指舍不得离开,便在那唇瓣上轻轻抚动一下。 顾双华心弦猛地一紧,觉得哥哥那一刻的神情熟悉而危险,也不知怎么想的,竟张嘴用力往他的手指咬下去。 顾远萧猝不及防,疼的将手指缩回来,再看顾双华一副警惕神情,只觉得妹妹现在越来越出息了,索性将手摊在她面前道:「解气没,没解气可以继续。」 顾双华看见他手指上深深的牙印,也觉得有点傻眼,心虚地问道:「很疼吗?」 顾远萧摇头:「都不及那晚疼。」 顾双华自然懂得他说的那晚是哪晚,低头叹了口气,摸出一颗葡萄剥了皮递过去赔罪,顾远萧却不伸手接,只倾身过来,沉声道:「你喂我?」 顾双华瞪了他一眼,不由分说将葡萄往他手里一塞,然后用帕子擦了手,决定不要离他继续抄书。 顾远萧受了妹妹的冷落,却并不为然,重又拿起扇子在她背后为她扇风,阳光从屋檐下照出两人叠在一处的身影,窗外有莺啼蝉鸣,一株合欢花斜伸进窗棂,开的灼灼生艳。 顾双华逼自己静下心抄了几行,可鼻尖总是会嗅到哥哥身上的熏香,然后心就乱了,仿佛被装了只不安分的雀鸟,左突右撞,将一颗心踩得全是深浅不一的印记,终是忍耐不住,转头道:「哥哥你在这儿,我没法静心抄书。」 顾远萧将团扇一压,道:「我除了帮你掌扇,连话都未说一句,为何心不静?」 顾双华被他说的噎住,正在支吾时,顾远萧却淡淡一笑,问道:「你可曾听过《六祖坛经》的一个故事,说慧能去到法性寺,值印宗法师讲《涅盘经》,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却曰:‘既非风动,也非幡动……」 他用扇柄轻轻点了下她的胸口,含笑低声道:「你可记得,慧能当时说了什么?」 顾双华的脸立即红透,她当然记得:非风动,非幡动,是仁者心动。 顾双华自然不愿承认,她心乱难安皆是因为哥哥,他在自己身后微沉的鼻息,衣衫褶皱时的响声,摇动扇面时,随风飘来熟悉的龙涎熏香…… 于是她侧过身子,躲避开哥哥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一本正经道:「风动也好,幡动也好,无非是那一瞬的天地气象,何需费心追究,只要等到那一刻过去,自然能云过风清、晏然自若。」 顾远萧摇了摇头,扇柄又往她肩上一点,道:「粉饰太平。」 顾双华假装不懂,转身再对着桌上那本书,可字句却全看不进心里,垂下头叹了口气道:「哥哥,你能让宝琴进来吗?」 顾远萧一挑眉:「怎么,我服侍的你不够舒服?」 顾双华把书页一合,转头认真道:「叫宝琴进来,我要午歇了。」 这已经摆明是在赶客了,顾远萧就算脸皮再厚,也不可能真留下来伺候她睡觉。 当然,他其实是想的,可现在也只能到想为止。 可正准备起身离开,顾远萧突然想起件事,手指敲着桌案问道:「你可知道,双娥即将同冯氏定亲?」 顾双华立即来了兴趣:「姐姐要定亲了吗?冯氏就是皇后母家吗?」 顾远萧轻点头,见她十分感兴趣,便将顾双娥同冯家长子的故事大致说了一遍,顾双华听得面上含笑道:「想不到冯氏与侯府注定是要结为姻亲的。」说到此处,难免又会想到冯夕颜,于是偷偷瞥过去道:「哥哥,冯小姐那般容色与才学,别说是我,京城贵女几乎无人能与她匹敌,你为何非要……」 她见哥哥脸色不好,声音渐渐发虚,可她确实想不明白,自己论相貌、论出身、论才学性格,哪一点比得上那位冯小姐。况且冯小姐对哥哥一片痴心,顺水推舟便是一段佳话良缘,他为何舍易求难,非盯着自己不放呢。 顾远萧倾身过来,眼底似有黑雾翻涌,一字一句道:「吾心若扁舟,只能容得下一人,这一世,我也只想载你一人。」 顾双华按在书页上的手一抖,这虽是一句深情之语,可她听得出,哥哥在生气。气她的自卑怯懦,更气她看轻了他这份情。 她低下头,声音细的像蚊叮道:「倘若……我只是说倘若,倘若你我真能成婚,日子久了,你身为长宁侯,为了侯府兴盛,能多开枝散叶,自然是要纳侍妾的,那还谈何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顾远萧被她气得想笑:「我若要纳侍妾何须等到婚后,陛下也好、母亲也好,这些年他们明里暗里塞了多少人过来,你可曾见我留宿过一人?」 顾双华将头越埋越深,他越是这般将心摊开,她越怕自己无法回报这样的深情,这时,她又听哥哥沉吟着道:「双华,你可愿意等我?」 她疑惑地抬头,撞见哥哥那双小心探究的眼:「双娥虽是你姐姐,年纪却与你相仿,如今她也要嫁了,你可会觉得不甘?」 顾双华大约是从小对处境认知清醒,哪怕及笄后,也从未有过恨嫁情绪,更未指望自己能嫁个什么世家良婿。唯一曾幻想过的,就是嫁一位出身贫门的绿衣郎,夫妻相携能过上富庶宁静的小日子。 可被狐狸精上身这件事,彻底打破了她十几年的平静,现在竟还要在信王和哥哥之间选择,想想都觉得十分玄幻。 第三十二章 顾远萧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他最近一直在找当年的旧人,卖力查苏少陵那件案子,可若要洗清苏少陵叛国之名,让她恢复身份,都不是短期内能达成的。顾双华今年已经过了十七,再拖下去,她可愿意等自己。 顾双华见他神情忐忑,莫名有些不忍,杏眸垂下,轻声道:「我不急着嫁人。」 顾远萧弯起唇角,随即又想起信王那个大麻烦,倾身过去,用近乎霸道的语气道:「谁来求亲,你都不许嫁。」 顾双华皱起眉头,她只说不急着嫁,何时说过绝不会嫁,可哥哥已经满意地站起,想了想,将斜伸进窗棂的那支合欢花折下,弯腰插在她鬓间,柔声道:「‘年华灼灼艳桃李,结发簪花配君子。’只要你愿等我,我定会用余生相还。」 直到哥哥脚步走远,宝琴端着盆热水进来,顾双华才抬手摸了摸头上花枝,内心一片彷徨,她叹了口气,将下巴压在手臂上,望着窗外一树繁花,忧虑地想着:到底该怎么办呢? 又过了两日,公主府来了封信,说是对爱女甚为想念,本月初八想约她去东湘楼听戏。 顾远萧虽是百般不愿,但公主已经退让到这般地步,他总不能再拦着人家天伦之乐,于是顾双华那天早早起来梳洗打扮,欢天喜地地被马车载到东湘楼,然后被亲自相迎的老板直接带到了雅间。 雅间里只有公主一人,十分不合她平日里奢靡享受的作风,这时她正将衣袖撩起,姿态慵懒地剥着面前一盘杏仁,见到她进来,眼神才亮起来,赶忙拍掉细屑,朝她招手道:「快过来,本宫可好几天没好好看你了。」 顾双华心头一暖,赶忙坐过去,顺手拿起团扇为公主扇风,公主将剥好的杏仁塞到她手里,笑眯眯同她聊了些家常,然后又忍不住控诉起她那个独断霸道的哥哥。 顾双华神情柔和地公主絮叨,偶尔插上几句话,觉得这气氛十分融洽温馨,这时,台上幕布拉起,开始唱一出《思凡》,演尼姑的旦角不但唱腔好,身段也十分软,顾双华看的目不转睛,旁边的公主却转动着凤眸,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待到台上演罢一场,公主才似不经意问道:「对了,那日你还没告诉本宫,你的意中人究竟是谁呢?」 顾双华慌张道:「公主莫要瞎猜,哪里有什么意中人。」 公主「啧啧」两声,「若是没有,你那荷包是绣给谁的?」 顾双华本想答是绣给哥哥的,可那荷包已经给了信王,这可真是说不清了,正在着急时,门外突然有人通传:「公主,信王爷求见。」 「哦?」公主挑了挑眉,眼睛撇过来,意味深长道:「他倒是闻风而动,这么快就找来了。」 顾双华如今对信王的心思十分复杂,还未理好头绪,信王已经翩然走进,潇洒地一躬身道:「侄儿见过公主。」桃花眼往这边挑着道:「还有双华妹妹。」 公主将手一伸:「无需这些虚礼,左右你也不是冲着本宫来的。」 信王微微一笑,也不争辩,将腰更弯了一些,道:「公主可否将双华妹妹借我说几句话?」 公主失笑道:「她一个大活人坐这儿,哪轮得到本宫替她做主。」 信王于是偏身朝顾双华笑道:「三小姐可否赏本王这个面子?」 顾双华不知他要说什么,局促地看了公主一眼,公主却给她一个爱做什么就去做的眼神,觉得这么拒绝太不给信王面子,于是只得站起,对公主道:「双华去去就回。」 然后她同信王走到转廊上,敛下目光恭敬地问道:「王爷找我有何事?」 信王却对她这疏离的态度很不满意,上前一步道:「那晚的事,莫非你全不记得了?」 顾双华心头乱糟糟,本能地退后一步,信王略有些失望,又问道:「我送你的茶,可还合心意?」 顾双华瞪着眼问:「什么茶?」 信王咬了咬后槽牙,决定以后再同顾远萧算这笔账,他取下腰间荷包,神秘笑着递过去道:「你觉得这荷包和以前有何不同?」 顾双华接过来,正待翻看,信王突然靠近小声道:「本王在里面加了样东西,你闻一闻,能不能辨出是何味道?」 顾双华便放在鼻下闻了闻,然后惊喜地道:「是茶香?」 信王得意地笑道:「你喜爱煮茶,本王就弃熏香不用,将雀舌混着紫花芽茶磨成粉,这可是我亲自调成的,用了许多种茶一样样搭配,才能调出这般清幽独特的香味。」他眼神脉脉地望着她,道:「这香即是本王所创,就命名为‘双华’如何?」 顾双华愣了愣,随即脸颊微红,将那荷包递回去道:「不过是茶粉做的香囊,何需起什么名字。」 与此同时,公主远远站在帷帐后,望着两人将那荷包塞来递去,低吟浅笑的模样,微微挑起红唇,心里仿佛多了几分了然。 当顾双华回到雅座时,公主正咬下一颗杏果,笑得有些古怪,她摸了摸头发,觉得还是该解释下方才的事,便坐下道:「王爷与哥哥素有交情,经常在王府走动,所以我与他也算是熟识。」 公主眼角上挑,一副「我懂的」表情,又剥开一颗杏果递过去,仿似不经意问道:「你今年都过了十七吧?侯府那些长辈从未帮你张罗过婚事吗?」 顾双华老实地摇头:「家中还有长姐未嫁,双华并不着急。」 公主长长「哎」了一声,小指一翘往她额上点了点,道:「这可是你的终生大事,怎能如此不上心,再拖到明年你都十八了,走出去可是会被人说闲话的。」 顾双华觉得奇怪,公主这样的性格,不该因为年纪就向她催婚,于是想了想道:「婚姻之事,首要得寻投缘钟意之人,还需牵扯门第家世,。」 公主凤眼一斜,笑道:「你心里,不是早有了钟意之人?」 顾双华微微一怔,随即心头浮起个模糊的影子,竟是半晌未回公主的问话,公主见她这模样,明显是情窦已开,只是这孩子还在似懂非懂之时,并不懂得分辨自己的感受。 可公主已经是过来人,眼珠转了转,忍不住为干女儿筹谋打算起来。 她早看出长宁侯对她有超出兄妹的感情,可顾远萧若作为寻常男子,可以算是一等一的良配,但是偏偏他们在世人眼里做了十七年的兄妹,若要成为夫妻,必定会经过许多阻难与非议。 况且,顾双华从来不是离经叛道之人,要突破她心中早已建起的伦理界限,只怕得经过噬骨蚀心的爱恨离愁才行。 公主自己曾经历过这般决绝的爱恨,曾有过烟火般璀璨的时刻,却也体验过至苦至痛,当这段感情逝去时,仿佛连一部分魂魄都随之埋葬,现在的她,外表再热烈完满,内里却是残缺的。 于是她自私地想为干女儿选一条更轻松的道路,不必挑战伦理界限和世俗眼光,又能得到该有的地位和宠爱,可在那之前,有些事,她得先问清楚。 第三十三章 另一边,信王独自要了个雅间,也不让随从伺候,悠哉地靠在锦垫上边听戏边小声哼唱,折扇在手中转了两转,突然听见门外有响动,缓缓抬眸,唇边挂了个浅笑,果然,听见外面有人恭敬地喊道:「信王爷,公主有请。」 他自得地站起,理了理衣冠,然后一手执扇,一手负在身后,姿态潇洒地跟着那个侍女走到公主的雅间外,躬身道:「侄儿拜见公主。」 然后目光在她左右绕着,隐隐露出失望表情,公主端着手里的茶,轻轻吹拂着热气,道:「别看了,人早回去了。」 见信王表情赧然地坐下,公主瞪大了眼,道:「哟,本宫还从未见过你害羞呢。」 信王似是被她戳破心思,低头轻咳了两声,又问道:「公主特意唤侄儿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公主将茶盏一放,慵懒地支着头,目光却锐利地定在他脸上,问道:「你对双华,究竟是不是真心?」 信王未想到她问的如此直接,略有些惊讶地挑眉,随即面容一肃道:「若不是真心,那日灯会,侄儿就不会找公主求人,我既然敢将企图曝与人前,自然知道要承担的后果。」 公主很满意他的坦诚,却露出嫌弃表情道:「我那干女儿知书懂礼,端庄雅正,性子看起来是闷了点,其实内里深藏锦绣,对人对事比谁都通透,只可惜,对情之一事还未彻底开窍。」暗自吐槽一句:所以才会被你给骗到。 她长叹一声,故意加重语气道 :「本宫觉得,你实在配不上她。」 若是以信王以前矜傲的性子,这时早就一跳三尺高,迫不及待地反驳,可他却认真听完,始终垂下的眼眸里,竟现出几分沉静,然后站起面向公主道:「我府中姬妾早已被散尽,以往那些荒唐事,侄儿保证绝不再犯。日后若迎娶王妃,必定会对妻子一心一意,绝不再纳任何侍妾,公主可信侄儿这番诚意?」 公主看向他的眼神里流露出几分赞许,她也算看着信王长大,知道他虽外在荒唐,但心中自有乾坤,若他想玩什么花招,自有一百种方式来托辞,可他却选了最坦荡的那条路:不掩饰自己的错误,也毫不留恋地斩断了退路,可见他所说的真心,倒是不会掺假。 于是她低头揉了揉眉心道:「既然你已经想得这般清楚,为何不向侯府下聘提亲呢?耽搁的久了,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信王重重叹了口气,「若非顾忌到云霆,我又怎会遮遮掩掩拖到今日。」 公主皱了皱眉,仔细端详他的神色,也不知他对顾远萧的心思到底明白几分,可信王满脸都写着唏嘘,眉宇间还有隐隐的憔悴,倒真像个为情所困的男人。 她托腮思忖了会儿,道:「这倒也是,若你贸然上侯府提亲,长宁侯必定不会答应,到时候反而闹得难看,就算最后双华能嫁进王府,也难免惹人揣度和闲话。」 信王低头不语,全然没有了以往那般玩世不恭的随意,公主想了想,暗自下了决心,摆手道:「明日你随我进宫,你都到这个年纪了,也该让陛下为你的婚事做主了。」 许是因为最近的日头太毒,老夫人房里养的那几盆花,也同染了暑气的人一般,蔫蔫的耷着朵儿。 老夫人饮了口茶,又用帕子擦了擦汗,还是驱不散满心的燥意,转头看向正呆呆拨着花叶的孙女儿,忍不住笑道:「本来就半死不活的,你再弄它,可就拨弄秃了。」 顾双华忙将手一缩,再看那花儿的模样活像在对她控诉,连忙歉疚地往叶子上撒了些水,再擦了手坐下,顺手抄起团扇给祖母扇风。 老夫人对她这份乖巧很是满意,觉得今日的栗子糕不错,便拿起块塞到她嘴里,然后便觉得孙女儿只怕真是有心事。 以往她在自己房里吃了好吃的糕点,都会笑眯眯赞上几句,除了确实合胃口,也是为了哄祖母开心,可今日她只是食不知味般嚼了几口就咽下,蹙起的眉心,仿佛总罩着薄雾,看起来怪让人心疼的。 于是老夫人关切问道:「出了什么事,你这几日可都不太对劲。」 顾双华怕祖母忧心,忙挂起个笑容,可她不知自己这笑里也透着几分苦。 但这事她是万万没法向祖母开口,若她知道侯府里最疼的孙辈竟出了这种丑事,恐怕现在就能气厥过去。 老夫人一眼就知她不想说,叹了口气道:「罢了,你们长大了,有些心事不愿告诉我这个老太太,我也能理解。」 她看见孙女儿满脸的愧疚,挥了挥手道:「你尽管听祖母的,有什么想不通的,就莫要去想,暂且放一放,日子久了,你心里自会有答案。」 她突然想起件事,笑着道:「昨日厨房送来了冰镇的梅子酒,我喝了些觉得酸甜可口,正好也能解忧,正好你上祖母这来,就陪我喝几杯吧。」 顾双华除了家宴基本未碰过酒,可在这大热天,「冰镇梅酒」几个字实在令人向往,眼珠子都亮了几分,忙不迭地点头。 等到酒盅被摆上了小案桌,顾双华先轻抿一口,那味道意外得令人舒畅,于是仰脖将一杯都喝尽。等到半个时辰后,老夫人有点后悔拉孙女儿喝酒了,开始她还矜持着小口地抿,等到喝上几杯后,便连仪态都不顾了,差点就拿壶灌了。 老太太觉得又可乐又担忧,忙劝阻道:「你慢着点喝,别喝醉了。」 顾双华迷茫地看着面前的祖母,伸手往她脸上捞,可怎么也对不准地方,急得撅起嘴,娇嗔着道:「祖母,你为何要躲着我啊。」 老太太扶着额叹气,看来提醒的晚了,这孩子已经醉了。 与此同时,在懿宁宫里,皇帝特地摆了场宴席,皇后端坐在他身旁,正笑盈盈地同公主聊着家常,顾远萧与信王面对面坐着,再看一眼皇帝脸上难抑的喜庆气氛,端起酒杯遮住沉下的脸,暗暗怀疑,自己可能进了场鸿门宴。 果然酒过三旬,话题就开始往信王已经二十有三,王府里却连个主母都没,皇帝沉下脸,用长辈的口吻训斥道:「你玩归玩,闹归闹,总得正经娶个王妃回去主持中馈。」 信王露出无辜表情道:「我已驱散府中姬妾,也绝没有和哪家姑娘有牵扯,陛下再说我爱玩闹,可真是冤枉侄儿了。」 皇后长长地「哦」了一声,露出惊讶表情问道:「没想到啊,让陛下最为头疼的子元,是真的开始修心养性了,莫非是看上了哪家的小姐,准备娶进门做王妃了。」 公主也在旁附和道:「这倒是件新鲜事,正好今日几位长辈都在,也和我们说道说道。」 顾远萧仰头灌下一杯酒,冷眼看着几人唱合,始终未发一言。 信王摸了摸鼻子,别有意味地看了顾远萧一眼,道:「实不相瞒,正是云霆家的三妹,顾双华。」 顾远萧手指一松,那只瓷杯就摔落到地上,「啪」的打散了席间融融的气氛,然后他不带表情地朝皇帝一礼道:「抱歉惊扰了陛下。」 第三十四章 皇帝十分大度地摆了摆手,又将话题绕回来,笑得十分愉悦道:「那倒是甚好,顾家三女朕曾见过几次,确实是娴静美貌,最重要的是雅正守礼,正好能管一管你这不正经的性子。」 皇后笑着插了句:「可我看那孩子性子软软的,日后进了门,你可不能欺负她啊。」 信王似是听到「进门」这两个字,低头笑了笑,又认真道:「双华既是云霆的妹妹,也是姑母的义女,我不仅不敢欺负她,还得将她捧着供着,好生伺候着。」 公主捂嘴笑起来:「你是娶媳妇儿,还是请菩萨啊。」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正说的十分欢快时,顾远萧却捏着银箸,冷冷开口道:「双华是我侯府的人,王爷若真要娶她进门,是否也该先问过我的意思。」 信王笑了笑,然后似模似样地站起,朝他正经行了个礼道:「我是真心求娶三小姐,还望云霆成全。」 可他腰才弯了一半,就被顾远萧一把钳住了胳膊,身子卡着不上不下,十分的难受。 他低垂的眸子里闪过些薄怒,拗劲儿上来,腰上继续用力,非得将这一礼做完不可。顾远萧面容阴沉,大掌如铁铸般卡着他的胳膊,偏不让他将腰弯下。 皇帝看两人互不相让,跟角力似的,好像又回到了少年一言不合就打架的时候。连忙示意一名内侍去将信王扶着站起,又对顾远萧道:「你与子元相识多年,将妹妹交到他手上也该放心,再说,他要是敢使坏,朕和公主都不会轻饶了他。」 顾远萧强忍着心间怒火,手在袖间攥成拳,淡淡道:「多谢王爷这番心意,可是三妹曾经对我说过,现在并不想嫁人,更不喜欢那些风流浪荡之人,怕是要让王爷失望了。」 信王还未开口,公主却悠悠接了句:「可她对本宫,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啊。不然怎么会只将绣好的荷包送给信王呢?」 顾远萧眼锋一冷,藏在袖间的手指不断用力,几乎将虎口掐出血来。 信王观察他的神情,心里便又多了几分笃定,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本王知道你舍不得妹妹,可她总是要嫁人的,咱们这般的关系,王府便如同侯府一般,你随时想来看她都行。」 顾远萧猛地打开他的手,臂间肌肉凸起,如发怒的野兽一般,饶是皇帝对他十分熟悉,这时也有点被吓到,将掌一拊道:「这可就有意思了,云霆说妹妹对信王无意,公主却说两人郎情妾意,连荷包都送了,这顾家女的心思,可真是难以揣测啊。」 皇后捂嘴笑道:「陛下你这可不懂,女儿家的心事,当然只会同女人倾诉,长宁侯虽是大哥,可到底是个男人,而且公务繁忙,哪能知道妹妹究竟是何心思。」 她这话锋再往下转,便是顺理成章让陛下赶紧帮两人成其好事了,谁知顾远萧倏地站起道:「既然如此,臣便先告退,回去问一问妹妹究竟是何心意,改日再来回禀陛下。」 几人没想到他会以退为进,一时都有点傻眼,这时信王屈起手指,状似随意道:「云霆若不介意,不如将三小姐直接带过来,亲自向陛下表明心意岂不是更简单。」 顾远萧已经快走到殿门处,闻言宽肩抖了一抖,然后自嘲地牵起唇角,只有信王能看穿他最大的软肋。 他可以对任何人说妹妹对信王无意,可他最害怕的,就是面对她真正的心意。 他不敢去想,也不敢去赌,若是妹妹真认了公主所言,自己的一颗心又该往何处安放。 待回到侯府时,天色已至黄昏,他慢慢走到妹妹的院门口,却始终不敢进去。 这时,他看见宝琴从门里跑出来,旁边跟着祖母房里的丫鬟,便喊住她们问:「是老夫人出了什么事吗?」 宝琴忙朝侯爷行礼,然后回道:「不是,是三小姐喝醉了。」 顾远萧微微皱眉,怎么好端端会喝醉,他心中担忧,索性跟着宝琴她们一同去了祖母那里。 一进门,老夫人也已经不胜酒力,手支着头喊:「快,将三小姐扶回去歇息。」 顾双华歪头趴在桌案上,杏眸水汪汪的,用手指蘸酒在桌案上写字,脸颊酡红,眼神却是十分软顺,像只偷饮了酒的小猫。 宝琴扶她站起时,便将头靠在她肩上,搂住她的脖子撒娇:「好宝琴,我不想回房,你再给我拿些梅子酒来好不好。」 顾远萧看的心中一悸,走过去低声问:「那你想去哪儿?」 顾双华陡然看见哥哥,吓得打了个酒嗝,然后红着脸按住胸口道:「不……不知……」 顾远萧微微一笑,吩咐宝琴道:「将小姐扶到书房去,你们回去帮她烧水,等她晚上回去帮她沐浴。」 宝琴闻言便回了房,支使两个粗使下人准备浴桶,抬眼看了天色,再想想小姐醉成那副模样,若是被侯爷教训两句,再在书房歇上一觉,只怕要等到几个时辰后才能回来。 于是她也不急着烧热水,拿起桌案上做了一半的络子,往椅背上一靠,闲闲缠在指上绕了起来。 书房里,顾双华被祖母房里的丫鬟扶在罗汉塌上靠着,她觉得闷热至极,便用手扇着风皱眉喊道:「好热,快开窗啊。」 顾远萧走进来时,妹妹正跪在罗汉榻上,卖力勾着身子去拨那窗扉,旁边的丫鬟着急道:「三小姐,还是让奴婢来吧。」 顾双华杏目圆瞪,十分执拗地一甩头发:「这点小事,我自己可以。」 顾远萧忍不住失笑,这妹妹从小冷静自持,想不到也能见到她喝多了发酒疯的时候,于是对丫鬟挥手道:「这里不必你守着了,去送壶醒酒茶进来。」 丫鬟立即点头走出去,顾远萧将门带上,转头看着蹙眉和窗棱较劲的妹妹,长臂一展,扶着她的手腕将窗户给推开,微风透进来时,将两人的发丝吹起,相叠纠缠在一处。 顾远萧捏起手心垂眸,顾双华却浑然未觉,舒爽吐出口气,翻身靠在锦垫上,手托着香腮,醉眼迷离地看着他,然后缓缓绽出个笑容,用娇软的语气道:「哥哥,你帮我再拿些梅酒来好吗?」 顾远萧被她喊得心尖一麻,强自压下绮念,在她身旁坐下,用兄长的语气教训:「为何饮的这么醉?」 顾双华蹙起眉,她好像忘记了自己为何要饮酒。也许这便是酒的好处,前尘往事、俗世烦扰,全化作云雾萦向远山。 反正今朝有酒,哪管明日愁。 于是她傻傻发笑,将身子支起一些,仿佛回到孩童时代,扯着哥哥的衣袖,仰着脸央求:「哥哥不要罚我可好。」 她本就穿的单薄,这么一折腾,肩上的纱衣便往下滑去,从顾远萧的角度,正好能瞥见肩颈下曲线起伏的锁骨,以及……微泄出的春光。 他瞬间滞住呼吸,暖热的气血直冲上脑袋,窗底流风也吹不散燥意,于是偏过头,用力咬着牙根,让淡淡的甜腥味提醒自己,绝不可如毛头小伙子般乱了分寸。 顾双华却仍是吃吃发笑,脸在他的衣袖上蹭了蹭,然后如捉到他的错处般,狡黠地一眨眼道:「哥哥你好像也喝酒了!」 第三十五章 顾远萧被这只醉猫将爪子伸进心尖止不住地撩,没好气地将衣袖抽回来,然后弯腰帮她将衣领拉回,额上细汗密密绵绵,在她耳边咬牙道:「要罚你,可不是现在。」 这时,丫鬟敲门送来醒酒茶,顾远萧一本正经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唤丫鬟进来,然后让她回祖母房里去伺候。 待他关好门转身时,顾双华已经望着那茶壶两眼放光,问道:「这是梅酒吗?」 顾远萧无奈摇头,为她倒了杯茶递过去,手指在她额上轻轻弹了下,道:「再喝,你就醉的不省人事了。是醒酒茶,你快些喝下去,不然明日会头疼。」 顾双华捂着额头愤怒地瞪着他,可迫于哥哥的眼神胁迫,只得乖乖接过那杯醒酒茶,正准备递到唇边,顾远萧将她的手按住,低头吹着杯上的热气,柔声道:「也不怕烫着。」 顾双华看着哥哥的五官在白雾中明晰舒展,如雨后最清隽碧泽的青茶,歪头叹了口气道:「哥哥,你真好看。」 哥哥抬眸看她,嘴角微微翘起,指腹在她手背轻轻摩挲几下,然后托着那杯茶送到她嘴边,似是随口问道:「你觉得信王和我,谁比较好看。」 顾双华陡然听见信王的名字,眼眸左右一转,开始在脑海中搜寻那人的模样,正专心想着,口里却被喂进一口茶,她本能地往后躲,用手背挡在唇上,皱眉抱怨道:「苦,一点不也不好喝。」 顾远萧觉得自己像在哄孩子,倾身过去道:「乖,就当作是药,把这杯喝了,不然酒醒够你受的。」 顾双华怯怯看着他手里的大半杯茶汤,眼一闭,心一横,接过来整杯咽下,然后扁起嘴嘟囔着:「要我说,还是信王比较好看。」 顾远萧捏着茶杯的指尖一颤,面上神情不变,垂眸将瓷杯放在一旁,然后缓缓将袖口往上挽起,声音低得吓人:「你嘴角还有茶沫。」 「哪里有?」顾双华忙寻帕子去擦,可哥哥却抓住她的手腕,身子往这边压,脸与她贴在一处,伸出舌尖在她嘴角轻舔了一下,哑声道:「现在好了。」 顾双华瞪着眼,瞬间像起了红疹一般,又痒又热,有些被她刻意遗忘,潜伏在心底深处使她恐惧的东西,正左突右撞,企图破闸而出。 顾远萧见她这副醉意迷离的模样,低头又在她唇瓣上不轻不重地咬了口,顾双华陡然惊醒,边伸手推他边抱怨道:「痛!」 顾远萧挑起眉,戳了下她的胸口道:「你也知道痛吗?」 顾双华捂着唇愤愤道:「我也是凡夫俗子、肉体凡胎,自然知道痛。」 顾远萧手指在她颈窝绕了绕,十分不舍手下的软嫩滑腻,然后捏紧手心道:「你知道人这一世,最疼的是什么事吗?」 顾双华一个闺阁小姐,这时神志也不太清醒,乍然被到这题,确实有点发懵,眨了眨眼随口道:「被刀砍,被剑刺,或是重病难愈?」 顾远萧黑眸定定地看着她,为她将一缕乱发在耳后别好,道:「十六岁那年,因为我的失误,足足一队兵士失去了性命,我被爹爹用沾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了十几下,每一下都是皮开肉绽,令我足足一个月不敢平躺睡觉。」 顾双华听得脖子一缩,手按在他胳膊上,问:「你一定很疼吧?」 顾远萧握住她的手,继续道:「五年前,在平度关,我在战场上,被人一枪戳中肋下,那枪尖是有倒刺的,军医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将枪尖挖出来,我昏厥了几次,足足饮了三壶烈酒,才忍住没有叫出声。」 顾双华未想到他竟受过这么多伤,光想着他描述的画面就觉得心痛难忍,眼眸间瞬间涌上雾气,可顾远萧却倾身靠过来,将她的指尖攥在掌心摩挲,额头与她相抵,「皮肉之痛,痛不及心扉。可你若告诉我,你心里已经装了旁人,那痛便比方才那些要烈上百倍千倍,如蛊虫般日日噬心,结不成疤痕,永世难愈。」 顾双华怔怔看着咫尺间哥哥的脸,他说话时,口中热气便扑上她的鼻尖,凝成一滴滴湿雾,那些话她好像懂,又好像不懂,如藏在雾中的玫瑰,仿佛是芬芳馥郁,她却不敢走进,生怕枝蔓上会长着长刺,一伸手,便刺得鲜血流淌。 她低头按着额角,嗫嚅着道:「哥哥,我的头好疼,我想睡一下。」 顾远萧凝神看她,过了许久才长吐口气,扶着她的肩让她躺下,又帮她搭上薄被,道:「你就在这里歇息一会儿,等你清醒些,我再来找你,有些事要问你。」 顾双华用被子盖过头顶,鸵鸟般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过了会儿,脑中渐渐迷糊,羽睫颤颤搭下来,竟真的沉沉睡去。 顾远萧生怕她给闷坏了,将薄被拉下一些,正好露出她那张睡得十分娇憨的脸,手指滑过她脸上酡红,再看窗外一轮圆月已经升起,他不想让下人发觉两人同处一室太久,便关了窗扉,大步走出门去。 走到门外,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对守在院里的几个小厮道:「拿壶酒来,然后你们回去,我在这里坐一会儿。」 那几人听见侯爷的吩咐,便恭敬地退下,一名小厮给他端来了酒菜,笑着问:「侯爷可需要小的在这儿伺候。」 顾远萧摆了摆手,道:「今晚这里不需要人。」 见那小厮躬身离开,他为自己斟了杯酒,想起今日在皇宫里看的那场戏,唇角浮起个不带温度的笑容,冷酒入喉,咽下的全是苦涩。 他在院中坐了足足一个时辰,房里却始终没有动静,于是走到门前,正盘算着是否该进去喊她醒来,突然听见里面传出妹妹极轻的呻吟声。 他担心妹妹醉酒不醒,只怕会被梦魇所缠,连忙推门走进去,可刚一抬眸,便怔在原地,空气凝固了一瞬,他才想起,自背后将门给关上。 顾双华这一觉睡得极不安分,眉心微蹙着,连脖颈都染着樱桃色。大约是嫌身上薄被太热,直接给压到腿下,上身的褙子大敞着,一格月色正好自半放的帘布下投进来,照着她微微起伏的酥胸。 顾远萧站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中,身姿久久不动,内心却仿佛野火燎原,无可抑制地,生出十分龌龊的念头…… 沉云似浓雾,一寸寸地移动漫延,终于将一轮皎月遮得密不透风。 屋内也愈发暗了下来,细线般的光影,在顾远萧脚下移动着,他就直直站在那里,整张脸都陷入黑暗中。 他明知自己现在的念头龌龊至极,却难以抑制地,如打碎的毒液般扩散,直到占据整颗心。 今晚这院子里不会再有下人进来,他只需找个丫鬟去那边通传一声,说三小姐今晚就在暖阁宿下,谁也不会怀疑,不会知晓,今晚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慢慢踱步到榻边坐下,顾双华似乎察觉身边的动静,轻哼着翻了个身,然后又皱起眉,嘴里不知在呓语些什么。 顾远萧微微弯腰,帮她赶走在耳边飞绕的一只蚊虫,然后手指便落在那处,从耳根到下巴,沿着莹滑如玉的肌肤,轻轻滑出一条细线。 第三十六章 他鼻息渐转粗沉,手僵在那处许久,终是犹疑着再往下,滑过她颈下凹陷的软坑,嶙峋的锁骨,再往下,便是被襦裙包裹着的高耸,在他粗粝的掌纹摩挲之下,云锦襦裙显得无比脆弱,只需轻轻一扯,就能将其中珠玉曝与人前。 顾远萧突然忆起今日在殿上,公主毫不避讳地道:「他们郎情妾意,连荷包都亲手赠予了信王。」 信王敛起目中光华,话语里却是掩不住的自信:「直接将三小姐带到陛下面前,问一问她的心意就是。」 他深吸一口气,压在她衽边的手指加了力,轻轻拨开几寸,几乎能看见她小衣的轮廓。 只需狠下心来,趁今晚要了她,往后她便再也没法嫁给别人,她是属于他的,只能属于他。 只是短短一瞬,顾远萧已经出了满身的汗,理智与欲望焦灼拉扯,他爱了她太长太久,步步为营地为她筹划恢复身份,照顾她的敏感和喜怒,竟忘了去想一想,如果她钟意的是旁人,自己那些深情与等待,岂不是全成了一个笑话。 他想得心头如遭重击,眼神渐渐染上阴鸷,大掌一拨将她腰间系带解开,然后俯身下去,正想狠心拉下她的小衣,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娇媚的声音:「难道你不想要她吗?」 曾经,那人将蛇一样的胳膊绕在他颈上,将和妹妹一模一样的脸孔,贴在他耳边道:「待到木已成舟,她想跑也跑不了,只能好好跟着你,岂不是一件美事。」 自己那时是如何回答的,他说:「我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她,包括我自己。」 这时,天边浓云渐渐散开,银盘似的月亮重又挂回天际,柔柔地照亮木槿花的叶子,仿佛某种容不下丝毫亵渎的深情,如山泉般澄澈,如良夜般温柔。 顾双华后来是被热醒的,她在梦中觉得自己好像被埋进晒烫的沙子里,浑身又黏又湿,强迫自己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被薄被紧紧包得像个粽子。 她看着丝毫不属于自己房间的布置,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然后便觉得额角隐隐作痛。 可和大热天被层层裹得密不透风相比,这疼实在不值一提,她热得闷哼几声,大汗淋漓地从被子里挣脱出来,刚扶额角站起,一低头,却发现腰上多了条金茶色镶玉的系带,将绉纱褙子牢牢固定在上身,衽领拉的高高,将脖颈都遮了一半,顾双华看的哑然失笑,觉得自己带上缥帽就能进尼姑庵。 她将腰间系带拉下,褙子襦裙全整理好,然后长吐出一口气,用手猛扇着风,她都快被绑的透不过气了。 她不知现在是何时辰,喉咙也干的发哑,绕过一道屏风想去找下人,未曾想那边竟还点着灯。顾远萧直直坐在桌案旁,手里拿着本书,边翻看边顺手拿着旁边的杨梅吃。 顾双华一见那杨梅眼眸都亮了,连忙过去捞了几颗放进口里,然后哑声问道:「大哥,现在是什么时辰?」 顾远萧眼也不抬地回道:「大约是酉时三刻吧。」 顾双华「哦」了一声,偷偷观察哥哥的神情,莫名有些心虚,也不知自己醉酒后,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最懊恼的是,她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于是她又抓了一把杨梅,准备带回去慢慢吃,然后低眉顺眼地朝他一福道:「多谢哥哥照拂,这么晚了,我先回房去了。」 「站住。」顾远萧总算将书放下,往旁边的椅子一拍,道:「我等了你这么久,可不是让你起来就溜走的。」 顾双华皱起鼻头,只得乖乖坐下,目光扫到那本书上,纳闷地问道:「哥哥,你为何大半夜的看佛经啊?」 顾远萧抬眸看着她,低低吐出两个字:「静心。」 顾双华更是觉得莫名,这夜深人静的,连院子外的来福都不叫唤了,还不够让他静心吗? 可她看着那本书,突然想起件事来,趴在桌上笑着道:「哥哥可还记得,我八岁那年,有次姐姐缠着你给她讲书上写的佛家故事,我就跟在旁边跟着听,你讲的可精彩了,那时我们都很仰慕你,觉得你什么都懂,什么都能做到出类拔萃。」 顾远萧总算露出笑脸,偏头问道:「那现在呢?」 顾双华一怔,随即用无比认真的语气道:「年岁越长,就越发得仰慕。」 顾远萧唇边笑纹渐深,却将目光收回,淡淡道:「想不到你还有这般拍马屁的本事。」 顾双华却被牵起往事,脸贴着搭在桌上的手臂,继续道:「我还记得那日天气特别好,满天都是星子,姐姐听完了故事,就非要你背她去院子里看星星。」 「哦?」顾远萧一挑眉,这种小事他已经不太记得了,于是问道:「那我背了吗?」 顾双华点头:「然后你站在门口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看见你背着姐姐,怕会给你们添麻烦,就说我回房去了。」她眸光忽闪,用似梦似叹的语气道:「可我那时特别羡慕姐姐,能让大哥这么温柔地背着,心甘情愿满足她任何愿望。」 顾远萧抬起下巴,道:「你也可以。」 「嗯?」顾双华还陷在回忆里,闻言抬眸问了句,可下一刻,哥哥已经站起走到她身旁,朝她伸出手道:「走,我背你去看星星。」 顾双华忍不住发笑:「可我已经不是八岁小孩子了。」 但顾远萧十分强势地拉起她的胳膊,道:「你以后想起这段回忆,就不会再有遗憾。」 顾双华实在拗不过哥哥,只得乖乖被他背着,可现在到底不是小时候,她心里又有些芥蒂,不敢把脸挨在他背上,浑身紧绷着想同他的身子隔出距离,这时哥哥将她的小腿按住,转头道:「你不靠着,可要掉下去了。」 顾双华只得认命地将额头抵在他背上,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衫,仿佛一双大手温柔抚着她的眉心,她缓缓闭上眼,偷偷地牵起唇角:曾经的那个艳羡地看着哥哥姐姐的小女孩,终于穿越时空,圆了心头之梦。 这时,她听见顾远萧问道:「你知道哪里看星星最好?」 她吸了吸鼻子,嗡声道:「不知道?」 很快,她便后悔应了他的话,因为哥哥竟直接将她带上了房檐,等坐上高高屋脊,顾双华根本不敢往下看,抓着哥哥的衣袖颤颤道:「我们会不会掉下去?」 顾远萧将胳膊绕在她身后,将她拖进自己怀里用双臂圈好,然后道:「这样就不会了。」 顾双华被他结实的手臂圈的牢牢,总算驱散了双脚不能落地的恐惧,可她很快就发现这姿势十分暧昧,自己的头贴在哥哥胸前,手臂根本无处安放,要不就得挨着哥哥的腿,要不就得搂着哥哥的腰。 于是她试图不着痕迹地扭动身子,想往外挣扎出一些,可没留神就踩着片活动的瓦,脚往下一滑,惊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再不敢乱动。 可她还是觉得被抱得很不自在,抬头唤道:「哥哥。」 顾远萧用手指在她唇上一点:「嘘,你不是要看星星。」 顾双华这才想起仰头,从这里看过去,黝黑的天幕仿佛被压得很低,薄云如轻纱般流动,星河浩瀚,银月如钩,好像一伸手就能触得到。 第三十七章 顾双华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微眯着眼,并未发觉哥哥正用手指绕着她的发尾把玩,木槿花的香气,被微风拂动着盈在两人周遭,这时,顾远萧低头靠在她耳边问:「良辰美景,花前月下,你说做些什么最好?」 耳垂被他说的一阵酥麻,她心中的警弦被猛地拨动,从未如此迅敏地转身抬手,一把捂住哥哥正意图不轨往下落的唇,皱眉道:「你不许亲我。」 顾远萧未想到她还有这般的反应能力,又被她如临大敌的表情逗得想发笑,整张嘴都被她软滑的手捂住,索性在她手心亲了口,问:「那什么时候能亲?」 顾双华倏地把手收回,觉得这问题实在无耻,怎么回答都像个陷阱,便鼓起脸,转头不再理他。 顾远萧盯着她发顶那个小漩,只觉得十分的可爱,伸手在上面摸了摸,又慢慢沉下面容道:「我不亲你,可你必须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顾双华觉得哥哥这时有一肚子怀心思,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正经问题,于是从鼻间轻「哼」出一声,权当作答。 顾远萧莫名涌上些忐忑,手指绕着她的发丝,一点点往手心扯,终于压下心中的恐惧问出:「你告诉我,如果信王来向你提亲,你愿意嫁给他吗?」 夜色中,哥哥的声音也有些凉,卷着木槿花清冽的香气,令她瞬间清醒过来,却为那些那些字句感到迷惑。 「如果信王来找你提亲,你愿意嫁给他吗?」 信王会向她提亲吗,虽然在那晚的灯会上,她已经隐隐察觉出他的意图,狭裹在玩世不恭的调笑下,闪动的真心。 可她现在根本难以理清,对信王的好感到了何种程度,到底是因那一吻长达数年虚幻的绮念,还是甘愿托付余生的真心相许,尤其是在哥哥霸道的亲吻和表白后,这感觉就更加混乱。 她也从未想过,信王会突然向她提亲,仿佛像他那样的人,就该那么逍遥浪迹下去,就像变幻的云、不羁的风,有谁能将他困在身边呢。 她蹙起眉头,竟久久没有开阔,直到远处的院墙外,传来突兀的更鼓声,她才转过头,发现哥哥始终没有挪开目光,凝神专注的模样,他在等她的答案。 于是她垂下眸子,轻声道:「哥哥会让我嫁给他吗?」 顾远萧冷笑一声,「就算我把你绑在身边,能绑住你的心吗?」 顾双华撇了撇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哥哥会很生气吗?」 顾远萧突然弯腰,轻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眸与自己对视,用无比认真的语气道:「会,不光是生气,还有噬心之痛,无计可除的绝望。但我现在的身份还是你哥哥,若是陛下执意赐婚,信王真的同你情意想通,我无法阻止你嫁给他。可我往后不会再见你,你也不要再回侯府来。」 因为他怕自己控制不住,会做出些可怕的事,毁了她的一生。 顾双华一听他说往后绝不再见,泪水瞬间就涌了上来,她根本无法想象,余生会同哥哥参商两隔,慌得拉住他的胳膊道:「那我不嫁了,谁也不嫁,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顾远萧的眸光亮起又黯下,手指在她下巴上摩挲几下,低头问道:「你不嫁,是因为不想,还是怕我方才说的话?」 顾双华分不清这其中的差别,杏眸里噙满泪水,慌不择言道:「是因为你。」 顾远萧看得情难自抑,低头重重吻上她的唇,顾双华沉浸在会失去哥哥的恐惧中,竟没有挣扎,乖顺地任他亲了一会儿,才气喘吁吁地推开他,低头用满是哀伤的语调道:「你以前说过,会一直对我好,绝不会抛下我。我不嫁人,可你也不能骗我。」 从小到大,她能拥有东西的太少,哥哥、祖母和公主就像是上天赠予的,灼灼闪耀的宝石,她小心地将他们收进匣子里,如至宝般捧在胸口。若失去他们中任何一个,那些光便熄了,她害怕那样的世界。 顾远萧将她搂进怀中,用体温安抚她内心的恐惧,却又暗骂自己的卑鄙,不过仗着她对自己的亲情和依赖,硬逼着她说出这样的承诺。 可他宁愿做个卑鄙小人,也不想眼睁睁看她嫁给别人。 那晚之后,虽是得了妹妹的承诺,可他还是觉得惴惴难安,一天不厘清兄妹的身份,他便没法堂而皇之地将她留在身边。 于是第二天刚上完课的方仲离,就这么被请到了书房,当听完顾侯爷说明意图,他便「啧啧」抚掌道:「想不到侯爷看起来英明神武,竟是如此人面兽心,背地里对自己的妹妹有这般企图!」 顾远萧见他看自己的神情活像看着个变态,面容一冷,敲着桌案道:「我是找先生来商议,不是让你来教训我的!」 方仲离一瞪眼:「兄妹天伦、夫妻恩爱,绝不能混在一处,这才是乾坤正道。侯爷竟想着娶妹为妻,便是色欲迷心,乱了伦理纲常,实在令人鄙夷。」 顾远萧快被他气笑了,嘲讽道:「先生自诩得道君子,雅正高洁,为何出口就断言我是因为色欲呢?」 方仲离梗着脖子轻哼一声:「那还能是为了什么!」 顾远萧无奈地按着眉心,简直想敲醒他的榆木脑袋。这人一生不通情窍,在他的认知里,兄妹和夫妻的差别,大约也就是那档子事了,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先生只需信我,我对双华绝不是一时的贪恋,更无关肉欲色相,我若娶她为妻,必定会宠她爱她,护她一世无忧。」 方仲离听他这话说的十分真挚坦荡,不知为何,竟突然想起十几年前,鲜衣怒马的白袍将军,甘愿跪坐在醉倒公主身旁,温柔地为她穿上靴子。 他摸了摸鼻子,莫名有些被打动,重又坐下道:「那侯爷准备怎么做?」 顾远萧按着袖口道:「我想你同我一起去找公主,告诉她那件事的真相。」 方仲离差点从椅子上弹起,道:「当初可是你说的,公主性子娇纵,若是她知道苏兄叛国的真相,必定会去陛下面前大闹,到时候事情会难以收拾,甚至连侯府都会被牵绊进来。而且苏兄生前也曾逼我发誓,绝不能让公主知道一切。」 他还记得,那日在城楼之上,一抹残阳如血,苏少陵终于做出那个决定,他面上不现任何哀伤,只是遥遥望向京城所在的方向,道:「就让她觉得我是个奸佞小人,乱国罪臣,恨我怨我也好,这样她才能好好活下去。」 他猜的果然没错,后来公主不光活了下来,还嫁人生子,从未失去性子里那一抹恣意的亮色。可当方仲离听见长乐公主大婚的消息时,气得在他为苏少陵立的衣冠冢旁坐了许久,可当同样的斜阳照在墓碑上,他突然又释然,将最后一张黄纸投入火堆,默默道:「若是你在天上看到,也会为她欢喜吧。」 顾远萧见他突然定定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被牵起何种回忆,叹了口气道:「我原本是想,先安排她们接近对方,有母女缘分牵绊,她们自会产生亲近。事实上,我猜的没错,公主确实是将双华当女儿在疼爱。等寻到时机,能为苏将军洗清冤屈,保得其他人不受牵连,尘埃落定后再让她们真正相认。可现在我等不了了……」 第三十八章 他想起公主那日在皇帝面前说的话,也不知信王用了何种手段,竟让公主坚信双华与他情意相投,自己倒成了阻人良缘的拦路虎。 于是他捏紧拳头道:「也许以前,是我们太小瞧公主,既然这么久了,都没法寻到一个良方,若是加进公主这味猛药,事情便能有个突破也未为可知。」 方仲离皱着眉思考良久,终是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愿看苏兄一直含冤埋于地下,侯爷想怎么做,我在旁助你就是。」 顾远萧微微一笑,朝他点头道:「那便劳烦先生了。」 第二日,公主坐在那间布置清雅耳房里,翻开一本字帖,手指抚摸着空白处遒劲的小字,不知不觉,便泪盈于睫。 初初见他,她便如同被摄走魂魄,满心满眼全都是他。 她自小就是说要便要的性格,从不在意旁人眼光,于是缠着皇兄,让他入宫教自己写字,可她性格浮躁,又有男色再旁,哪里能沉心练字,故意笑着撩拨他:「这些字帖都太闷,不如你带我出宫去玩好吗?」 可苏少陵却是正襟危坐,提笔在字帖上写下注释:「公主若觉得太闷,臣便试着让它们不那么闷。」 她撅起嘴,一把抢过他的笔,脸靠过去问道:「不知苏都督,究竟钟意怎样的女子。」 苏少陵无奈叹气,仍是按着面前的字帖道:「我喜欢字写得好的?」 她觉得这仿佛是对自己的嘲讽,很不满地将狼毫甩给他,背过身生闷气,这时,却又听他轻轻加了句:「所以臣才答应陛下,来教公主写字。」 一滴泪落在字帖上,让公主猛地从回忆里抽离,心疼地拿帕子去沾着那块湿迹。 她是到后来真正静下心来练字,才发现那字帖上的注释,句句都是他精心想出,或教她拆分结构,或插进一段关于这行文字的轶事,令她在抄写时,忍不住莞尔一笑。 后来,这字帖变成了她仅有的回忆,要过很久,才舍得碰上一碰。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通传:「公主,长宁侯求见。」 公主擦了擦眼中的泪,然后将字帖合上,站起小心地放回柜子里,再打开门,对着前来通传的小厮,神情淡漠地抛下两个字:「不见,让他回去吧。」 长宁侯亲自上门拜访,公主说不见就不见,那小厮摸了摸头,心说这可怎么回禀啊。 他可不想触这个霉头,自己去告诉长宁侯说他吃了闭门羹,可这时候装病也来不及了,他越想越忐忑,汗哗哗往下淌。 心下没个主意,不自觉就跟着公主走了两步,公主一转身,挑眉道:「你没听见吗?本宫说不见!」 「是!」那小厮在心中哀叹,抱着视死如归的态度转身,这时魏将军正好回府,一见两人之间凝重的气氛,忍不住好奇地问了句:「出什么事了?」 那小厮如见到救星般刚要开口,公主却用眼神示意他先离开,然后看着下人垂头丧气的走远,才抱着夫君的胳膊,道:「他来找我还能做什么,无非是为了双华的婚事。你也知道,我这人耳根子软,既然我决定站在信王那边,就不想再听他说什么,毕竟对双华来说,能成为王妃才是对她最好、最轻松的一条路。」 魏将军笑着摇头,捏着妻子的手道:「你啊,为何如此笃定双华就该嫁给信王。」 公主一瞪眼,见左右无人,才轻哼道:「不嫁给信王,莫非嫁给她哥哥吗?」 魏将军环着公主的腰让她坐下,想了想道:「这天下之事,最难解释的,就是一个情字。你帮她选了一条最轻松的道理,可又怎么知道,她就想要走这条坦途,而不是另一条荆棘险峻的路呢。」 他见公主微微蹙眉,神情却有些软下来,叹了口气道:「当年我得胜回朝,陛下说赏赐任我挑选,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娶你。那时陛下也对我说:公主的心早死了,谁也没法让她活过来,你若真要娶她,便是自己寻了条四处都是断崖的死路来走。」他淡淡笑起来,继续道:「若那时我随便娶一位世家小姐,自然比去捂一颗早已灰败冰冷的心更轻松,可我自己明白,哪怕前面就是断崖峭壁,我要想去试一试,因为当年那个坐在杏花树上、裙裾飘飘的女子,早就扎进我心里,别人再好,却都不是我想要的人。」 公主听得心中一酸,将头靠在他肩上哽咽着道:「那些年,实在难为你了。」 魏将军摇了摇头,握紧了她的手道:「我从未后悔过当初的选择,尤其是看着你一点点活过来,看着几个孩子出世,更是庆幸我当初选了那条路,所以,你为何不去见一见长宁侯,听听他究竟想说什么?」 公主垂眸静了一瞬,然后揉了揉眼角,笑起来道:「好,就听夫君的。」 顾远萧和方仲离在花厅坐了半天冷板凳,直到那个传话的小厮独自跑回来,低着头,苦着脸,支支吾吾不敢说话,他心中就明了了大半,并不动怒,只是端起旁边的茶盏道:「去告诉公主,本侯今日就在这里等她,直到她愿意见我为止。」 小厮还没说话,方仲离先急了:「那怎么行,我可不会陪你傻等!」 顾远萧扶额瞪了他一眼,这人可真够死心眼的,懂不懂什么叫软胁迫。 幸好只过了一会儿,公主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朝如获大赦的小厮挥了挥手,道:「你出去吧,没你的事了。」 然后她懒懒坐在上首,凤眼往方仲离身上一瞟,撇嘴道:「怎么方先生也来了?这是要从夫子变成仰人鼻息的门客了?」 方仲离觉得自己受了巨大的侮辱,一拂衣袖道:「胡说八道,我连皇宫都不愿进,放眼这京城里,还有哪家能请的动我做门客!」 顾远萧轻咳一声,示意他莫要被随便一激就忘了正事,然后朝公主拱手道:「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公主眼往上一翻道:「这花厅里并没有旁人,长宁侯究竟有何事找本宫,还需如此遮掩?」 顾远萧站起走到公主面前,压低了声音道:「是有关苏都督的事。」 公主身子一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见他与方仲离的神情严肃不似作伪,强压着心神站起来道:「你们随本宫过来。」 她带着两人走到一个偏僻的耳房里,让跟着她的下人都离开,然后才关上门,深吸口气道:「说吧,当年那件事,真相究竟是什么?」 方仲离叹息着闭上双目道:「原来,公主也不信他会做这样的事吗?」 公主冷笑一声:「本宫倾心相恋的男人,怎么会是个不忠不义,通敌叛国的佞臣!」 顾远萧道:「公主若要知道所有的事,还有一人需得在场。」见公主疑惑地看着他,加重了语气道:「因为这个人,也是当年的亲历人之一,唯有加上他的说辞,整件事才算完整。」 公主轻轻点头,却未想到,他所说的这个人,竟是自己的夫君。 当魏将军沉着脸都进门时,看了眼朝他深深一躬的顾远萧,还有满脸震惊和不解的公主,苦笑着坐在公主身旁道:「终于还是走到今日,当年我答应过你爹爹,时机到时,我会说出一切。」他握起公主的手,用带着歉意的声音道:「嘉婉,莫要怪我一直瞒着你,那时他在狱中逼我起誓,绝不能让你知道真相。这些年我也曾想过许多次要告诉你,但是我怕你承受不了,又会将自己锁进暗无天日的地方,再不愿出来。」 第三十九章 公主听得脸上滑下泪来,可她早不是当年那个年轻冲动的女子,将身子坐直,扶了扶头上的步摇,抬起下巴道:「说吧,本宫好好听着。」 魏将军和方仲离互看一眼,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方仲离开口道:「十八年前,燕王收服燕云十二部落,以举国之力攻打大越边境,企图一路杀过潼关,铁蹄直入中原。那一年,玉霁带兵在新郡死守半月,几乎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可朝廷里却有奸人不断,说苏都督早有反心,若是粮草充足,极有可能与燕王勾结起事直入京城。于是陛下疑虑,迟迟未派增援,直到第八道加急军报进京,玉霁在军报里言辞激烈,称灵州城已经岌岌可危,若灵州城被破,新郡必定失守,大越将有亡国之忧。陛下这才老长宁侯带十万精兵和粮草前往新郡增援。可长宁侯赶到新郡的前三日,灵州城里竟发生了瘟疫,城内兵士死的死,病的病,未染病的每日也只能吃一碗稀粥,根本无力守城。偏偏玉霁收到线报,燕王集结虎狼之师,准备在第二日全力攻城。」 他想起当时凶险的境遇,仍觉得心有余悸。而当时身为苏少陵副将的魏敬亭,更是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日在主帅营帐内,苏都督一把推开炊事兵送来的白面馍馍,怒斥道:「城里本就没有米面了,谁让你做这个的!」 那小兵跪地带着哭腔道:「都督你就吃一口吧,你是主帅,每日殚精竭虑,夜夜上下城楼巡视,再和我们一起喝粥,身子迟早撑不住。」 苏都督捏着拳坐下,总算放缓了语气道:「把这馒头拿去给伤兵分了,他们比我更难撑住。」 小兵梗着脖子还要再劝,却收到都督冷冷一句:「这是军令!」 于是他只得抹着泪将那馒头端了下去,坐在后方的魏将军叹了口气道:「他也是一片好心,犯不着生这么大的火气。」 苏少陵抬手揉着眉心,声音都累得发哑,问:「顾侯爷的回信里,说他还有几日能赶到。」 「最少也要三日!」 苏少陵神色越发凝重:「可明日燕王就要发动强攻,只怕灵州城的将士拼命死守,也拖不到三日后。」 他负手站起,慢慢踱步到营帐外,望着四周面无菜色的小兵,听着不远处被隔离的病者痛苦的喊声,慢慢闭上眼道:「敬亭,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了,就用昨晚我想出的法子。」 魏将军一惊,然后跪地抱拳道:「都督万万不可啊。」 苏少陵手指屈起,再睁眼时,面上竟是一片澄明与坦然,转身走回将营:「我现在给燕王写一封密信,你找人趁夜送过去,就说我愿投诚辅佐燕王杀进京城,事成之后与他划江而治。与他约定三日后,我派人将南门偷偷打开,保证他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拿下灵州城。」 见魏将军听得一脸惊悚,他拍了拍他的肩,又肃起面容道:「敬亭你记得,这三日时间对我们至关紧要。你必须将城里的百姓和将士全撤到十里后的兖城,那里的叶统领与我是旧识,你让他一定守住兖城,安顿好这些人,顾侯爷的增援马上就能到,两方一起,必定能保住新郡和潼关。」 「可是……可是都督你怎么办!」魏将军想着都督所要牺牲的一切,堂堂铁血男儿,这时也几乎忍不住,用力咬着腮帮,才不至于落下泪来。 苏少陵淡淡一笑:「若是苏某屈屈一条命,剧能救这全城的百姓和兵士,能保得大越江山不受外族屠戮,岂不是合算至极。」 魏将军不忍再看都督的表情,捏紧拳偏过头去,苏少陵却走到桌案旁,开始拿起墨条研墨,继续道:「收到那封信,燕王必定会疑心,可他一定会答应。因为和灵州城相比,他更想要的,是我的命。」他露出个苦笑:「当初我杀了他唯一的儿子,他便一直在等这天。我知道,他同朝廷有人勾结,若是他手上有这封密信,又能在三日后等到南门打开,直入灵州城,这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我便再也不可能洗脱。所以这三日,他不等也要等!」 魏将军盯着他即将落笔的手,突然一把抢过那支狼毫喊道:「都督,这信,让我来写吧!」 苏少陵摇了摇头,朝魏将军摊开手道:「这封信必须由我亲手来写,不然燕王绝不会信。你要记得,这件事全出自我一人之手,无论是你还是顾侯爷,都绝不能被牵扯进来,不然会被朝中那些人大做文章。」他叹了口气,轻拍了下他们的肩道:「往后便全靠你们了,一定要保得这大越江山固若金汤,铲除奸佞,令今日之事再无可能发生1」 十八年弹指过,那些惊心动魄,伟大与隐忍,终随着一钵黄土,随光阴彻底的掩埋。 公主默默坐着,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悲喜,只是从喉间发出一声短促而意味不明的笑,如片羽坠地,似乎没有重量,却能掀动起半生尘烟。 她弯起的唇角久久不落,保持着一个滑稽而讽刺的弧度:「本宫就知道,他是这世上顶顶迂腐蠢笨之人,权势、清誉、性命,他竟都能弃之不顾,可换来的是什么呢,他所为的黎民苍生,以为他是通敌叛国的罪人,将他编成歌谣,记进史书唾骂,黄泉路上,他听见这骂声,可会觉得可笑又可悲!」 她说到最后,语声都发着颤,用长指紧紧捂住脸,几乎痛不能语。 魏将军搂着她的肩,让她靠近自己怀里,努力压下胸口悲戚,阖上眼道:「都督行刑前日,我以补录案宗的名义去狱中见过他,那时我也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还记得,自己跪在都督面前,撩袍重重一拜,送他最后一程。 眼看一切都尘埃落定,魏将军仍是觉得心念难平,忍不住问他可有后悔,苏少陵却笑着让他起来,摇头道:「你无需如此,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求仁得仁,有何可悔?」 「可外面都在骂都督是千古罪人,累的灵州城被屠,可明明那里面的百姓和军士都被撤出,死的都是因疫情而重病之人,所谓屠城,无非是燕王故意散布的诛心之言。」 苏少陵淡淡一笑,目光仿佛越过阴暗的牢房,投向明亮的彼端:「敬亭啊,你说繁树成荫,落花护泥,它们从不求被看见,也不求被赞扬歌颂,只是循着自然天道而已。做人为何不能如此,我这一生何需外人评判,但求无愧本心而已。」 公主听得肩膀止不住发颤,终是坐直身子,抹了把脸上的脸道:「无愧本心,那他可敢说,无愧于本宫!」 她还记得,苏少陵挂帅出征新郡的前一日,她偷扮小太监从宫中跑出见他,想到两人这一别,短则数月,长则半年,公主怎么也不舍离开,直到熬过了宫门下钥的时辰,她便堂而皇之地留在了都督府。 那一晚,大约是她主动的,她本就是热烈飞扬的性子,爱一个人,就迫不及地想交给他全部,什么礼法、贞洁,都不及心上人的体温重要。 可苏少陵却是中正守礼,当迷乱归于平静,他便忍不住自责起来。 第四十章 第二日,他早早就得起身出发,微熹的晨光下,公主微眯着眼睛,看着那人沐着蹁跹的金光俯下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手指抚过她的脸,如起誓般道:「等我回来,就娶你。」 那大约是一个梦,一切都太美太像幻境,仿佛有人在这粗粝的世界外,罩上一层柔和华丽的绒布,触到哪里都是温软舒适的。 于是,公主拥着还带着他气息的锦被,满足地闭上了眼。 可再睁眼时,她得到的却是苏少陵通敌叛国,开城门放燕王直入灵州的消息。 朝内外都在议论,苏少陵狼子野心,竟想仗着手上的兵权与外族勾结,放燕王进了灵州城,以致生灵涂炭,幸好有长宁侯十万大军在兖城死战,才终于守住大越最重要的防线,未让中原失守。 公主怎么也不信苏少陵会做出这样的事,她在华清殿外长跪不起,被烈日晒得晕倒了两次,直到皇帝无奈答应等苏少陵被押解回京,必定亲自审问,绝不会让他含冤受辱。 没想到,就在华清殿上,面对皇帝痛心的质问,苏少陵坦坦荡荡认下了叛国的罪名,一个字都不为自己申辩。 那一日,公主枯坐在露华殿整整一日,泪水流了又干,却只等到皇兄走进来告诉她:「他自己认了,说他是一时贪欲酿成大错,绝无冤屈,也无人构陷。还有,他不愿见你。」 他们最后见的那次,竟是在他行刑之日,往午门的城楼之上。 那日公主特地穿了一身红衣,云鬓华钗、绣金坠玉,她默默看着长街之上,被众人围着唾骂的囚车,风扬起她的裙裾和秀发,如一只蹁跹欲飞的火凤。 她轻轻牵起唇角,隔空对着他道:「少陵,你说过回京就会娶我,那今日便算是我们的婚期。」 然后她闭上眼,决然地将身子向前倾去,可皇帝派来的侍卫偏在这时感到,一把将她拉了回来,然后边喊着:公主赎罪,边将她强行带回宫去。 可被带回去的公主,仿佛一具空洞的躯壳,她的另一半魂魄,早已随着那人深埋地下,再不能见天日。 皇帝派了很多人日夜守着她,可她从未放弃寻死,直到有一日,皇帝带着太医过来,坐在床沿,看着向来疼爱的妹妹瘦的已无人形,咬牙叹息一声,转身让太医告诉她:她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 这个消息点亮了公主死灰般的心扉,她终于不再寻死,开始努力吃补品和药膳,她常摸着肚子想,这已经是他留给她最后一样东西,唯一能让她在这世界上生存下去的希望。 可对皇帝来说,忧虑才刚刚开始。 按照律例,苏少陵的罪名是要诛全族的,所幸他截然一身,父母早亡,也未有同胞兄弟,只有几门从未来往的远亲,若是连他们也诛连,容易惹得百姓非议,因此皇帝大笔一挥,也就放过了他们。 可公主肚子里的孩子若是生下来,所有人都会知道他是那人的孽种,这不但会让皇室蒙辱,更可能让公主陷入被诛连的危险中。 当初皇帝不忍疼爱的妹妹一日日凋零,想救他才将有孕的事告诉她。 可看着公主一天天恢复,他便告诉自己,绝不能留下那个会带来无穷后患的孩。他也想过让太医偷偷下药将这孩子流掉,但太医告诉他,公主身子太虚,如果现在强行流产,只怕会撑不住同那个孩子一起走。 而公主直到今日才敢相信,当初那个出生就在她面前没了呼吸的婴孩,全是出于一个帝王的冷血与残酷,和一个哥哥的无奈。 她扫了眼坐在屋内,此时面色各异的三人,终是用尽力气问出:「那个孩子,她还活着吗?」 见三人静默不语,她将锐利的眸子投向魏将军,颤声道:「你一直都知道,是吗?」 魏将军连忙道:「此事我真的完全不知!」 这时顾远萧站起,叹了口气道:「这件事,魏将军是真的不知道,除了我爹爹和方先生,这世上已无人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那一年公主即将产子,皇帝如临大敌,实在难以决断,便将长宁侯唤到宫里,同他商议自己的打算。 老侯爷根本未想到,公主居然怀了苏少陵的遗腹子,更震惊得是,听见陛下告诉他:这个孩子绝不能留。 他想到那人一生忠义高洁,无愧于天地,唯一的孩子却得同他一般含冤枉死。这位在战场上铁骨铮铮的将领,需猛掐着虎口才未令自己不至于失态,他几乎想即刻跪下,告诉皇帝所有真相。 可他很快冷静下来,为官这么多年,他知道灵州城之所以陷入绝境,除了天灾,更多的是人祸。 若朝中没有馋臣进言,若皇帝没有起疑心,迟迟不愿派粮草增援,苏都督又何至于走到如此地步。 若是这时告诉皇帝灵州城的真相,说他们都知道那封信的存在,不但会让他和魏将军遭受不该有的猜忌,令苏都督一番苦心白费。更重要的是,苏少陵已经被问斩,若要为他平反,便是逼皇帝承认自己的过错,因为他的轻信失去了一位忠臣良相,受到天下人的鄙夷。 于是他思索良久,终是低头道:「臣在南疆时,曾得到过一种奇药,这种药服下能让人沉睡极短的时间,期间会呼吸停止、肌肤冰凉,如同死去一般。」 他见皇帝感兴趣地看着他,又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让公主相信自己生下一个死婴,并不需要多少时间。」 偷梁换柱的念头,是那时就坚定了的。 当日公主刚生下孩子,稳婆就偷偷在小郡主舌头下塞了药,然后趁公主悲伤地昏厥之时,将这孩子送到殿外等着的老侯爷手上。 老侯爷知道皇帝不忍心亲自处理这孩子,便将她带到了宫外,他不便亲自出面,便派一个副将出面这孩子交给了苏少陵的好友方仲离,又在她身上放了一张字条,告诉方仲离这孩子的身世。 果然方仲离对这孩子如获至宝,可刚出生的奶娃需得喂奶,而且在他身边抚养太过招摇,便将她送到了城郊一家农户抚养,谁知在顾双华一岁多那年,石滦村发了水患,幸好老侯爷派人暗中守护,才保得那家平安。 那件事后,老侯爷觉得讲这孩子放在别人家里,始终不如在侯府安全,索性给了那家人一大笔钱让他们隐名离京,然后将那孩子接回了侯府,以养女的身份,做了侯府的三小姐。 公主听完这整件事,已经哭得泣不成声,当年她得知女儿是个死婴,足足躺了半月不愿下床。后来是皇兄来告诉她,魏敬亭平定南疆,唯一的要求就是娶她。 她还记得,那天皇兄第一次对她摆出帝王威严,冷声道:你是大越的公主,受黎民供养,你没有资格任性,你的命属于大越,不属于自己。 她突然想起,那人也曾经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于是她凄凄一笑,逼自己重新做回了长乐公主,行尸走肉般出嫁,直到长子出生,夫君掏空心思的治愈和陪伴,她才终于活过来。 可她从未忘记,那个本该属于她的孩子。 也从未想过,她还能得回这个孩子。 在几乎毫无仪态的痛哭之后,公主过了许久才恢复心神,她瞪着通红的眼,急切地对顾远萧道:「双华,我想见双华!」 第四十一章 顾远萧早猜到她会如此,上前一步道:「公主万万不可冲动,双华现在若恢复身份,便是罪臣之女,对她,对公主,都会掀起惊天波澜,所以当臣得知当年的真相,还有双华的身份,只敢暗中筹谋,却不敢透露分毫。」 公主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转眸看着他问:「多久,你知道了多久?」 顾远萧垂眸道:「父亲逝世前,曾单独将臣留在身边,告诉了我这个故事。因为在他心中,始终抱着一个祈愿,想让苏都督平冤昭雪,双华能与公主母女相认,得回她应有的身份。他这一世都未完成的愿望,便只得托付给我,若是我不能完成,便交由我的下一代,迟早有一日,要让天理得到昭彰,忠良不至枉死,大越的百姓都该知道,曾有人为这这锦绣河山做出过什么?」 他这段话说的铮铮有声,令屋内众人都低头饮泣,公主深吸口气偏过头,哑声道:「以前是本宫看错了你,未想到你能守着这个秘密五年,不到最后一刻,分毫都不向双华透露。宁愿让她以为你们是一对真正的兄妹,错失数年令她倾心的机会。」 这是一种深沉的保护,隐忍的温柔。 公主沉默许久,认真审视着面前这个内敛沉稳的年轻人,然后抬手揉了揉发痛的眼角,道:「可我想认回她,不光是以干女儿的身份,而是真正的骨肉亲缘,血脉相连。我们母女已经错过了十七年的时间,这十七年,她受委屈时,伤心难过时,我都没法陪在她身边。可我不能再错过更多,这是我欠她的,必须得还给她。」 顾远萧叹了口气,问道:「公主可有想好?公主应该明白,您现在还不能在陛下面前,在世人面前,堂堂正正认下她这个女儿。若是你们太过亲昵,必然会引起陛下的怀疑,若是在人前作戏,公主可又甘愿?」 他话虽未说明,可公主已经听明白,自己从来不是隐忍的性格,若是不知道双华是她亲生女儿还好,现在知道了,哪里还容得她被任何人看轻,血肉亲情难以作假,迟早有一日会在皇兄面前露出马脚,「你放心,你为了她能守这么多年的秘密,我也能为了她,改一改我这性子。」她低头,疲惫地用手按着额角道:「还有那件事,本宫会尽量帮你们,少陵能早一日沉冤,双华就能早一日堂堂正正做回本宫的孩子。」 她突然瞥了眼顾远萧,轻抬了下唇角道:「长宁侯也能早日达成所愿。」 第二日,顾双华被侯府的马车送到公主府时,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哥哥只是告诉她,公主微恙,让她去陪公主几天。 她走到公主府门前尚觉得有些纳闷,哥哥以往最是小气,为何今日竟愿意派车将她送来公主府,而且送她出门时神情凝重,似乎含着千言万语,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她疑心是因为公主的病情,心头隐隐蒙上层阴影,脚步便加快了些。 当她被领着走进公主卧房时,发现窗边的垂帘都被放下,一丝光都不透,虽是白日里,屋内却显得晦暗不明。 她看见公主坐在床榻上,手里不知拿着什么东西,头压得极低,氤氲的暗色中,她看不清公主的面容,只觉得在这仿佛堆金积玉的背景中,公主默默独坐的身影,显得从未有过的寂寥和凄然。 她心头忐忑,走近小声地唤了句:「公主。」 公主的身子仿佛抖了抖,然后轻声道:「你坐下吧。」 顾双华察觉出公主今日的异常,却不知究竟所谓何事,正想在椅子上坐下,公主却轻拍了下她旁边的床榻道:「坐到我身边来。」 于是双华乖乖坐过去,肩膀与公主挨在一处,颇有些亲昵的氛围。 她见公主始终低着头,目光盯着手里那样的东西,心里虽然好奇,却恪守本分,不想刻意去窥探,只是关切问道:「公主身子不渝吗?可有请大夫来看。」 公主摇了摇头,将手里的东西抬高一些,顾双华这才看清,那竟是一件婴儿的上衣,澄金色的料子,看得出是用的上好蜀锦,小小一件,十分的可爱。只是走线歪歪扭扭,刺绣也很简陋,想必是不太懂女红之人做的。而且看那成色,只怕是在箱底压了许多年,色泽逐渐脱落,失了蜀锦该有的华丽感。 她还没研究出个头绪,公主的指甲陷进布料里,缓缓开口道:「你知不知道,在承泽之前,本宫还曾有过一个孩子。」 顾双华听得心头一惊,魏承泽便是公主府的长子,她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公主还曾有过孩子。 公主将那件上衣抖了抖举在眼前,唇角浮起个笑容道:「还记得第一次见你,长宁侯半步不让,非让我拿出少陵留下茶具赐给你。其实若我不想,这世上没人能强求的了我,可我偏偏觉得与你投缘,隐隐感觉,你才是真正适合那套茶具的人。也许就是天意,你发现了茶杯里的秘密,知道了我与他之间的故事。可这故事的后半段,我却从未告诉过你。」 在这稍显闷热的房间里,公主的声音如香雾浮在半空,令顾双华突然有了种不真实感,放在膝盖上的手揉紧裤管,不知为何,心跳得兵荒马乱,仿佛有什么东西,穿破岁月长河,即将来到她面前。 她有些害怕,又忍不住期待,喉咙紧得涌上些许甜腥,全身的血液都在烧沸。 公主盯着小小的衣服上,孤零零一朵绣花,笑容越发深地道:「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这花叫做凌霄,当年少陵的院子里,种了许多这种花,我每次都要穿过凌霄花的香气,满怀期待地走到他身边。所以,当我想起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凌霄花。于是我让尚服局的女官教我做出这件衣裳,还要在上面绣一朵凌霄花。可我的手很笨,不知道扎了自己多少针才绣出这朵花,很难看是不是?」 顾双华不知为何,听得心酸难忍,差点要掉下泪了,连忙摇头道:「不是,公主能亲手为那个婴儿做一件衣裳,已经是无比深重的情意。」 公主脸上的笑容僵住,随后有泪从她面颊滑下,「可我亲手为她做了这件衣裳,却不能亲手为她穿上,更不能亲眼看她长大,你说,是不是很可悲。」 她突然转过头,用灼灼的目光盯着顾双华道:「那个孩子,我和少陵的孩子,我曾为她取名叫做凌霄,可我还没叫她一声,她便离我而去……」 顾双华不知是因为公主的目光,还是因为听到的这些话,呼吸都有些滞阻,指尖不住发着颤,公主却一把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道:「你就是那个孩子!」 【卷二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侯门养女 卷一》作者:杜笙歌 02、《侯门养女 卷二》作者:杜笙歌 03、《侯门养女 卷三》作者:杜笙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