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养女 卷一》 第一章 【正文开始】 顾双华苏醒时,户部王尚书家的大公子,正为了要娶她在府里绝食整整两日。 据说,这位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公子哥,如今闹得人不人鬼不鬼,好像脚一滑就能栽进地府衙门。 又听说,王公子还在夫人门前长跪不起,说娶不到长宁侯家的三小姐,士族、功名对他毫无用处,不如全舍了去,一了百了。 尚书夫人被他气得肝火窜上头,举起巴掌就要扇这个不孝子,可见着向来疼爱的儿子饿得脸色惨白,单薄的身子迎风打着晃,实在又不忍,一把将他搂进怀里痛哭,咬着牙应允了这门婚事。 顾双华蹙着含烟细眉,只觉得耳边云山雾罩的,根本听不真切。 可丫鬟东珠生就一副清脆利落的嗓音,正眉飞色舞地,将王尚书家一场闹剧讲得活灵活现,最后还添了句:「什么冠绝京城的尚书家公子,最后,还不是都拜倒在我家小姐的石榴裙下。」 东珠边说边偷瞥顾双华的脸色,然后就暗自犯起了嘀咕:以往听到这些事,自家小姐都是得意地翘起红唇,再姿态慵懒地勾一勾手指,让她在自己本就精致的妆容上,多贴一片妖艳的花钿。 接下来,就轮到东珠弯腰下来,恰到好处地赞一句:「三小姐生的可真是美!」 虽然东珠为人圆滑事故,但不得不说,这句赞言却是真真切切发自肺腑。 她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被派到小姐房里时,规矩地行完礼,抬眸这么一看,就差点得连问候的话语都给忘了。 那时正是一个冬日的清晨,顾双华随意披着件白狐领缎面小袄,懒懒打着哈欠,用瓷玉般的指尖捻着银杵去拨香炉里烧了一晚的余灰。 洒金似的晨曦自她身后的窗格透进来,伴着香炉里烧出氤氲的烟雾,顾双华尖俏的脸蛋埋在狐领里,颊似芙蓉,檀口含春,令东珠恍惚间觉得,仙子出尘也不过如此了。 只可惜三小姐这样的容貌,却非侯府正经所出的小姐。 这是府里上下都心知肚明的事。 老侯爷在某次出征后,牵回一个尚不足两岁的女童,说这女童是自己一名副将之女,那副将为了救他而死,全家人都在饥荒中死去,临终将唯一爱女托付给老侯爷照料。 其实这说辞,侯夫人邹氏是不太信的。但她那时早生下嫡子顾远萧,还有侯府正经的嫡小姐顾双娥,想着这女童不管什么来历,反正连个庶女的名分都没,就暂且把她容了下来。 顾双华从小寄人篱下,又在嫡母的防备中长大,很快就明白自己的处境,开始学着谨言慎行,努力降低存在感,不想惹得嫡母犯嫌。 她这般乖巧懂事,倒是意外得到侯府老夫人的喜欢,一直以来,都将她当作亲孙女般疼爱。 五年前老侯爷病逝,邹氏碍着老夫人的情面,明面上对顾双华一如既往,吃穿用度样样都没短缺,但府里上下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夫人看这位无名无份的三小姐最不顺眼,只盼着她及笄后就随便打发出去。 于是下人们各个求神拜佛,生怕被分去三小姐院子里伺候,那里不但半点油水都捞不到,稍微尽点心,还容易被夫人不待见,基本就绝了在府里晋升的路。 若是被派了过去,明面上说是伺候小姐,其实也就堪堪比粗使杂役强上几分,真是有苦也只能往肚里咽。 而东珠原本是大小姐房里的丫鬟,平日里乖巧伶俐,很得顾双娥的喜欢。谁知她太过得意忘形,时常将大小姐赏赐的珠宝拿出来显摆,引得管事嬷嬷眼红,找个错处将她狠狠骂了一顿,打发到了三小姐房里。 东珠本是万念俱灰,可那日惊鸿一瞥,令她觉得这天仙似的人儿,总会有一番造化。也许被什么显赫权贵看上,自己作为贴身丫鬟跟过去,少不了能捞点好处。 于是,比起顾双华满院里消极怠慢的下人,东珠鞍前马后,显得格外热络,什么事抢着做。 可很快她就发现,顾双华空有美貌,性格实在是扶不上墙,成日呆在房里看书吃喝,安静的不像个活人。 除了时常去老夫人房里,三小姐连和侯府正经的主子:大少爷和大小姐都来往的不多,更别说花心思去讨好夫人。东珠失望至极,也就断了傍着三小姐飞上枝头的念想,干活开始变得懒散,有时连杯热水都懒得添。 幸好顾双华是个淡漠的性子,似乎早习惯身边的下人如此,也没因此特别为难她,只是待她渐渐疏远。 这倒是正合东珠的心意,她本就怕和三小姐太过亲近,会惹得夫人不高兴,把自己给困死在这个倒霉地方了。于是她乐得清闲,整日盘算着怎么能借把梯子爬回正院,谁知就在这时出了件怪事。 一年前,三小姐在花池意外落水,被救起后大病一场,然后性子就突然变了。具体是个怎么变法,东珠也说不清。 反正就是打扮招摇了,眼波也媚了,好似原本规矩开在墙角的腊梅,忽地变作迎风盛放的艳丽蔷薇,随便一个动作、眼神,甚至掩着唇轻笑一声,就能招蜂引蝶,惹得无数人折腰。 丫鬟们暗地里偷偷议论,这三小姐变化如此大,只怕是被鬼上身了吧。可东珠却觉得,就算是被上身,也是只狐狸精上身,而且还是个颇为精明的狐狸精,手段伎俩都令她钦慕不已。 可自从昨日再度意外昏迷后,如今坐在床头的三小姐,看起来十分不对劲,柔媚的眼波变作了怔忪,似乎还带着些谨慎,倒有些……像一年前的三小姐。 东珠吓得甩甩头,可千万别再变回去了,她花了整整一年讨好这「妖精上身」的顾双华,就盼着她能在那堆金桃花里挑个好人家,做个被娇宠着的富贵夫人,让自己能跟着鸡犬升天。 若是再变回以往那个「废物」小姐,自己不就浪费整整一年光阴,倒不如去投湖自尽了好。 而此时,被她鄙视的「废物」三小姐顾双华,终于如梦初醒般抬起头,开口问道:「东珠,现在是何年何月,我究竟睡了多久?」 东珠一愣,随即回道:「小姐你怎么了?现在是辛酉年四月,你昨日下床时撞了头,才睡了一日而已啊。」 顾双华瞪大了眼,顿时被吓得不轻。她的记忆明明还停在庚申年腊月,那日她被老夫人叫着去花园赏梅,因到的早,就站在池边等着,却不知被谁给一把推了下去…… 怎么这一觉醒来,竟成了一年之后的四月,还有东珠说那个什么尚书公子为她要死要活,非她不娶,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顾双华正觉得头疼欲裂,突然嗅着面前浓浓的茶香,透过熏白的水雾,看见东珠那张过于殷勤的笑脸:「小姐,你究竟怎么了?是不是魇着了?」她眼珠一转,又打趣道:「还是,您忘不了那位的郑公子,所以舍不得嫁进尚书府?」 救命,哪儿又来了个什么郑公子! 顾双华忍住想扶额的冲动,低头把那杯热茶捧得紧些,总算让凉透的身子恢复些温度。 第二章 她心里明白,这其间一定出了什么差错,正想着该从何处发问,就被藏不住话的丫鬟一股脑地倒出。 原来这位郑公子本是严国公的嫡长子,可严国公夫人生他时难产去世,他也落得个体弱不足的毛病,再加上父亲娶继室生下的弟弟处处都压他一头,性子就变得十分阴郁。 半年前,他随父亲来侯府做客时,正好撞见顾双华在水边葬花吟诗,粼波碎花,美人凭栏,那景象令他一见就挪不开目光。 再走近细听,美人轻声吟出的诗句中,竟颇有自怜自哀之意。他忍不住上前询问,倾谈间得知她身世,再想到自己自小丧母,连世子之位都被继弟夺了去,胸口顿时饱含悲怆,只觉得两人如此相似:虽托身富贵朱门,不过是一对可怜人罢了。 那日之后,郑玄就念上了这位顾家小姐,暗自立誓,一定要求父亲将她娶回来。谁知他筹谋许久,还未探明佳人心意,半路里杀出个王公子,将这门亲事截了胡。 东珠说得滔滔不绝,哪知小姐早已听得满身冷汗,捏茶杯的手指都有些发颤。 东珠再压低了声音,靠在顾双华耳边轻声道:「要我说,那郑公子虽然仰仗国公府的庇荫,可到底是先天不足,没法袭得爵位。长相倒是够俊美,哪及得尚书家公子有大好前途值得托付,小姐你可千万别犯糊涂。」 顾双华自然不会糊涂,正因为她不糊涂,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小心翼翼地活了十几年,这次可算是惹上大麻烦了。 她这么想着,额角就愈发疼起来,再听着东珠的声音都嫌聒噪,干脆挥手将她先赶了出去。 大概,也是怕她再这么说下去,又会倒出更多让自己胆战心惊、难以承受之事。 东珠走后,顾双华愈发觉得胸口闷得慌,随手推开窗子,就被骤然涌进的天光刺了刺眼,她将手背遮在眼皮前,浑浑噩噩间,突然忆起她苏醒前做的一个梦。 梦里的女子无论长相还是身段都与她并无二致,可那艳媚的神情,张扬的笑容,却是以往的她绝不会有的。 她还记得,那女子妖娆地转身看她,然后轻叹了口气:「本来想借你的身体完成任务,没想到被人害的半途而废,倒让你捡了便宜。」 顾双华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皱眉想要询问,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只得听那女子继续讲着什么「桃花系统」、「要靠撩男人攒到多少爱慕值」、「才能续命活下去」之类古怪难懂的话。 见顾双华听得云山雾罩,那女子也觉得无趣,摇了摇头,又捂着唇娇笑一声道:「罢了,看在你的身体这么好用的份上,把我的金手指留你,这些桃花你随便挑吧,不用谢谢我。」 然后一道白光闪过,那女子竟凭空消失,顾双华怔怔望着眼前的残影,突然脚下像被什么拽着,猛地朝下坠去…… 当她再次从这幻境中惊醒,门外突然传来东珠高八度、饱含喜悦的声音:「小姐,夫人唤你去花厅,说是要商量你的婚事!」 什么婚事?自然是她和那尚书家公子的婚事。 可那位尚书王公子心心念念钟情的,根本就不是她这个从小谨慎卑怯的四小姐,而是那个借着她身子胡天胡地的妖艳女子。 顾双华心下慌乱,还未做出个决定,东珠已经推门进来,见她仍是披散着头发坐在床沿,赶紧帮她打开衣橱道:「小姐你怎么还干坐着啊,大夫人这次把老夫人和二房的人都请来了,连尚书夫人都专程上门来议亲,说是要顺便相看下是谁勾了她儿子的魂,咱们可得好好打扮,不能让未来的婆家小瞧了去。」 连尚书夫人也来了? 顾双华瞬间转过弯来,这明着说是来相看,其实是赌了气,想来给她这个侯门养女一个下马威,让她明白自己的位置,省的进了门恃宠而骄。 深深叹了口气,顾双华实在没力气多想这些事,外面那么些尊贵人物等着,总得先穿戴整齐了,赶紧过去才是。 可转头一看东珠打开的衣橱,刚咽下去的那口浊气又堵在嗓子眼,差点将她噎得呛咳出声。 以往她的衣饰大多简单朴素,只备了两套繁复贵重的衣裙见侯府外人时穿。可如今这衣橱里,件件色彩绚丽,刺绣张扬,甚至还有几件刻意把领口做的低些,再配上薄纱似的外衫,显得颈下肌肤若隐若现,十分勾人。 顾双华瞠目结舌地看了许久,勉强挑出件杏色桃花底的襦裙,可穿上身时才发现另有乾坤。 裙身刻意在腰部收紧,再加上一条石榴红束带,顾双华的腰原本就细,这下更是被勒的纤纤不盈一握,东珠笑着为她挂上坠着玉环的彩色宫绦,走起路来迎风轻响,煞是招摇。 等顾双华呆呆站在铜镜前,抬手抚了抚发髻上的步摇,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装扮,比她以往那种素静寡淡的模样要好看许多。 可偏偏,又陌生得根本不像自己。 当盛装打扮的三小姐被领着进了花厅的门,满座的目光便全落在了她身上。 老夫人拄着龙头拐杖高高坐在上首,左手边依次坐着顾双华的嫡母邹氏,二房的夫人秦氏,再往下就是大房长女顾双蛾,二房长子顾云章。右边则坐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想必就是尚书夫人罗氏。 顾双华突地有些心虚,头也不敢抬,只含着下巴对众人福了一礼,然后被引着落座,并不知在众人眼里,这女子昭如皎月,明艳照人,未点灯就映的满室华光。 尚书夫人罗氏撇了撇嘴,眼皮淡淡朝下一搭,也不应她的礼,只端起旁边的茶杯放至唇边,心里愤愤想着:果然是个狐媚子模样,难怪能迷得那个不肖子失了魂。 一想到这事,罗氏心里就隐隐作痛。 她从小引以自傲的长子,自己给他千挑万选,定下门当户对的好人家,谁知他竟敢以死相逼,非要娶侯府这没名没份的小姐当正妻。以后若在那群命妇中间传开,自己的脸面可往哪儿搁。 更可气的是,自己最后还是心软妥协,答应来侯府议亲。 于是,罗氏乜着眼,将茶杯往案上重重一放,拖长了声道:「呵,果然是你们侯府教出的三小姐,令人见之……难忘啊!」 尾音刻意加重,不像称赞,倒透着浓浓的讽刺。 老夫人坐镇侯府几十年,哪里容得被人找上门来挑衅,于是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地回道:「那是自然,不然也无需劳动尚书夫人您亲自上门来提亲。」 我这孙女再怎么不好,不也得你堂堂尚书夫人放下姿态,巴巴到侯府来提亲。 罗夫人气还没出痛快,又被戳中痛处,顿时觉得胸闷气短,恨不得拍桌子大骂侯府教女无方,竟敢不要脸勾引自家儿子。 可长宁侯府的老夫人德高望重,是先帝亲封的一品命妇,连皇帝见了她都要礼让三分,自己若和她就这么斗起嘴来,实在显得不成体统。 于是她怀着满心的憋闷,手按在鬓角,似乎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一句:「罢了罢了,长宁侯世代功勋,家里却也是护短的。」 第三章 老夫人年纪虽然大,还没到耳聋眼花的地步,这句话当然落进了她的耳朵,微眯起眼,正要开口,二房媳妇秦氏倏地站起,走到尚书夫人身旁,殷勤笑着道:「哎呀,今儿这不是商量喜事嘛。马上咱们就是一家人,就算有些什么误会,以后关起门来,慢慢再说。」 她向来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想给尚书夫人找个台阶下,让气氛赶紧缓和下来谈正事。谁知长房邹氏却这时在旁冷冷出声道:「什么误会?三小姐行为不端,被人指摘几句也是应当的。」 若是平时,邹夫人绝不可能在外人面前和老夫人做对,可今天她实在是太气。 这顾双华算是棵什么葱,她身为侯府掌中馈的主母,几时将她放在眼里过。自己的长女顾双蛾,论才论貌,论出身论尊贵,哪样会输给这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 可当初,她想尽办法为女儿和这位前途大好的王公子牵红线,谁知王公子眼光太高,根本没看中顾双娥,找了个由头给婉拒了。 只是没相看中也就罢了,谁曾想,如今风水轮流转,尚书夫人亲自上门,竟是为了求娶那个她看不起的野丫头。 这不是赤裸裸打她和女儿的脸面嘛! 邹氏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手指往桌案上一叩,冲着顾双华扬起下巴,冷声呵斥道:「还不快过去,亲自给尚书夫人斟茶赔罪。」 顾双华正琢磨该如何推拒这门婚事,一抬头却撞见嫡母和长姐嫉恨的目光,只觉得颇为无辜。 可她从小自知甚明,并不觉得给尚书夫人斟茶是件多难堪的事,于是坦然站起去倒茶,倒是让一屋子等着看好戏的人失望。 这时,老夫人却将龙头拐杖一横,正拦在她身前,提高了声音对邹氏道:「袭月,双华是你们房里养出来,就算她有什么不是,也是你这个嫡母教导无方,要认错,也得你先认。」 邹夫人的眼都要气红了,指甲盖用力抠着紫檀木桌面,指尖都泛起青白。 可老夫人摆明偏心这丫头,自己总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和婆婆撕破脸,平白让人看了笑话,只得死命咬着牙根,冷着脸把这口恶气咽下去。 顾双华转头看见老夫人的脸,心中微微发热,竟是有些想哭。 她这一觉醒来,什么事都变了,唯有祖母对她还是如以往那般疼爱维护,令她在茫然无措的云雾中,总算找到一丝安定。 她边想边往回走,突然听见一声轻咳,如梦初醒般抬头,原来是大堂兄顾云章提醒她,再不注意看脚下,可就要绊着椅子腿了。 顾双华朝他感激地一笑,谁知却看见堂哥那张向来温和的脸上突然现出丝红晕,拘谨地低下头,似乎刻意和她隔开距离。 顾双华顿时觉得有些纳闷。她两岁来到侯府,从小就学着深居简出、少言寡语,尽量别去惹长姐和嫡母的嫌恶。 尤其是对那个显赫尊贵,仿佛在高高云端的大哥,五年前袭爵的长宁侯顾远萧,她更是敬畏到不敢主动多说一句话。 而二房的叔叔顾轩虽不成器,全家都靠着老侯爷的庇护生活,长子顾云章却是聪明博学,为人也谦和有礼,绝不会因为出生而低看一个人。 因此顾双华遇上难以决断之事,总会去找他帮忙或商议,久而久之,她和这位堂兄倒是更为亲近,更将他当作自己真正的兄长一般。 可如今,他突然对自己这副态度,该不会…… 顾双华越想越惊出一身冷汗:难道那上了自己身的女子,连府里的男子也不放过,让堂哥误会了什么…… 天哪,自己到底在不知不觉中惹了多少祸事,未来又该如何收场! 在她想的万念俱灰时,秦氏正继续打着圆场,乐呵呵地招呼丫鬟端了糕点上来,待气氛缓和些,才笑着对老夫人提醒道:「闲话归闲话,可别把今日的正事给忘了。」 邹氏好不容易缓过口气,闻言斜眼瞥向秦氏,在心中冷哼一声:以为谁不知她的心思似的。 秦氏的小女儿年纪尚幼,犯不着和顾双华去争这份脸面,今日侯府能和尚书府结亲,对她家一对儿女只有好处绝无坏处。 再转念一想,户部尚书王渊是朝中的股肱之臣,若能借亲事与他结盟,对儿子顾远萧也算是不小的助力,反正到时候这野丫头进了尚书府,自然有婆婆收拾她。 于是邹氏掸了掸衣角,轻叹口气道:「罢了,都说长兄为父,萧儿因为水患的事随御驾去了江南,这婚事就由我这个嫡母做主,必定给他们安排妥当。」 老夫人眼皮一抬,心说若由她做主,只怕顾双华的婚事会被办的十分寒酸,于是抢着道:「双华是我的孙女,她的婚事,自然得由我来张罗。」 尚书夫人用帕子擦去手掌上的糕点屑,一副看热闹的表情,道:「既然方才已经说定,明日我就让官媒上门来下聘,至于究竟由谁操办,是你们侯府的内务。」 顾双华越听越着急,再这么由得她们谈下去,自己可是非进门不可了,忙拎着裙摆站起,对着几人深深躬身道:「双华无福,只求能陪在祖母身边尽孝,哪敢肖想嫁入高门。这婚事,双华绝不敢答应。」 老夫人一愣,只当她是被之前那些话激着了,忙道:「现在是王家非要求娶你,有什么肖想不肖想的,只管等着出嫁就是。放心,祖母必定将你的婚事办的风风光光。」 尚书夫人冷笑一声,再瞥见邹氏也是满脸鄙夷,心想着:看来这三小姐心计不浅,懂得借势拿乔。罢了,等进门再好好整治她。自家那不肖子就是贪新鲜,等娶回家自己也就腻了。反正今日看起来,她不过是个不受待见的小姐,真有什么事,嫡母断不会给她撑腰,到时候再休了就是,于是假惺惺道:「是啊,既然你能让中儿非你不娶,自然就是有福之人,无需妄自菲薄。」 顾双华急得手心直冒汗,正想抬头再拒绝,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道噙着凉意的声音:「她嫁不嫁,得让我这个兄长来做主。」 随话音走进门的,就是侯府如今最大的仰仗,长宁侯顾远萧。 他刚随圣驾从江南治水患回京,连身衣裳都没换就赶了过来,风尘仆仆,却丝毫未减矜贵气度。 尚书夫人素闻得长宁侯的大名,据说此人惊才绝艳,文武皆能,从小就在世家子中极为出挑,八岁入宫陪大皇子伴读,颇得皇帝的喜欢,待他几乎如亲子无异。 五年前老侯爷病逝后,皇帝立即赐他袭了长宁侯的爵位,从此对他更为器重,凡是朝中大事都先与长宁侯商议。 如今见了面,连向来高傲的尚书夫人也不由在心中暗暗称赞:果然是天人之姿,只可惜自己没生个适龄的女儿,能配上这样的人物。 顾远萧昂首走进花厅,看了眼正孤零零站在中央的顾双华,自然地走到她身旁站定,然后才向老夫人和邹氏行礼,道:「孩儿回来了。」 老夫人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再看面前并肩而立的两人,不知为何竟觉得宛如一对璧人,十分的般配。 第四章 邹夫人见儿子满脸疲惫,忙心疼地招手道:「在外奔波这么久,也不知先回房歇一歇,赶快坐下罢。」又吩咐身旁一个丫鬟道:「还不去扶侯爷落座,好好伺候着。」 顾远萧却朝那丫鬟摆了摆手,转脸看着还未回过神来的顾双华,沉声道:「你先回去坐着。」 顾双华尚有些晕乎,呆呆抬起头,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竟从大哥脸上看出些许安抚之意,仿佛是在说:这里交给我就好。 她立即就觉得这念头十分荒谬,以顾远萧如今的地位,怎么会为府里小姐的嫁娶费心,何况自己根本不是他嫡亲的妹妹。 她捏紧手里的帕子,后知后觉地朝哥哥一福,然后在他饱含威严的眼神迫使下,抿着嘴转身,乖乖回椅子上坐好。 顾远萧的目光一路追随她坐下,随后才跟着撩袍入座,端起手边的热茶抿了一口,双眸垂下,问道:「我方才听说,今日是要商议三妹的婚事?」 邹夫人觉得纳闷,顾远萧公务繁忙,向来不会管内宅的事,怎么今日突然上心起来了。 思来想去,想必是因为儿子极为重视这门亲事,盼着能与尚书府结为姻亲,于是笑了笑,将尚书夫人的来意说了遍,又加了句:「等双华嫁了过去,咱们和王尚书就成了亲家,朝内朝外,都得多些来往才是。」 老夫人听见这话,不由在心中轻哼一声:眼瞅着能用上这个养女时,就忘了刚才有多嫌弃了。 顾远萧听罢,轻磕了下手里杯盖,目光炯炯地望过去,问:「这亲事,母亲和祖母可是已经应下了?」 邹夫人和老夫人互看一眼,一时都不知他究竟是何意,最后,还是老夫人先开口道:「双华自小就到了咱们家,侯府小姐该学的规矩、该享的福分样样都没缺过,我也一直将她视作亲孙女一般,如今她能结成这门好亲事,咱们自然是替她高兴。」 她这话明着是说给顾远萧听得,其实也是给尚书夫人提个醒:她这个老太太还没死,就不会让顾双华被婆家欺负了去。 顾远萧目光往旁淡淡一转,又问道:「三妹也应允了?」 顾双华猛地抬头,急着想要申辩:「不是,我……」 邹氏怕她又说出扫兴的话,坏了儿子的好事,忙狠狠咳了一声,再冲她抛过去一记眼刀抢着道:「她与王公子私定终身在先,自然也是求之不得。」 顾双华满心的冤枉:她什么时候和那王公子私定终身了,她根本就不认识他! 可到了这境地,人家宁愿绝食也要娶她,自己硬要撇清关系也没人会信,正在苦恼时,突然听见顾远萧将茶杯重重一放,冷冰冰道:「若是我不同意呢!」 满屋子女眷面面相觑,唯有顾双华又惊又喜,只觉得四周都变得亮堂了。 老夫人皱起眉,以为孙儿存着和邹氏一般的念头,觉得顾双华不配嫁入尚书府,急忙道:「孙儿你公务繁忙,这些事就不必劳动你来费心了。双华的婚事,让我这个祖母和你母亲定下就好。」 顾远萧轻抬眼皮,语气里藏着不容置喙的强硬:「长兄为父,她嫁不嫁,要嫁给谁,自然是由我这个兄长说了算。」 尚书夫人猜不透长宁侯葫芦里到底卖的哪门子药,自己还没嫌弃呢,怎么这边倒是说不嫁了,于是试探地道:「三小姐虽非嫡出,但我家中儿既然铁了心娶她过门,该有的聘礼我们必然会给足,侯爷也无需觉得不够般配。」 谁知顾远萧脸色更沉,冷笑一声道:「夫人大概弄错了,我不同意,是觉得贵公子配不上我这妹妹。」 尚书夫人瞪大了眼,等回过神来,气得满头珠翠都在发颤,她的亲儿子,尚书家最有出息的嫡子,竟被嫌弃配不上永宁侯府的一个养女,这不是存心糟践人嘛! 邹氏也听得是晕头转向,怀疑顾远萧是不是赶路赶糊涂了,这说的都是什么话,亲事没谈成,倒把尚书府给得罪了,连忙站起道:「萧儿你可别开玩笑,王公子年少有为,是未来的栋梁之才,家世与咱们侯府也十分相配,更别提双华那丫头……」她瞅了眼儿子的脸色,硬把后面话给咽了下去,只恨恨道:「错过了这次,你让她上哪再去找这样的夫婿。」 她就差没明说:这难得撞上个眼瞎的,还不赶紧抱牢别撒手,顺便也给侯府挣回些好处。 顾远萧容色不变,仍是笃定道:「论不论出身,三妹也不是王家公子能配得上的。」 尚书夫人气得耳中嗡嗡作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站起来就要开骂。 谁知顾远萧突然抬眸盯着她,道:「据我所知,王公子在风安巷养了个烟花女子,如今已经怀有六个月身孕,不知尚书夫人准备如何处置这个女子。」 尚书夫人被他看得浑身一抖,那股子要讨说法的气焰立即就弱了下来,然后便觉得心虚:这件事她自问藏得十分隐蔽,这人是怎么知道的! 说起来可真是笔烂账。全怪自家儿子被狐朋狗友带坏,有段日子流连于花巷,还养了个据说卖艺不卖身的艺伎在外宅。她知道后震怒不已,本想着给笔银子将人打发了了事,谁知却发现那艺伎竟怀了身孕。 无论如何,这也是他们王家的骨肉,尚书夫人心下不忍,决定帮儿子瞒下了这件事,准备等孩子出生就抱回府里来养,至于那女人生完孩子再打发走,以免日后多出些是非。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长宁侯为何会查出这样的小事,还在这时拿出来将她的军。 可短暂的慌乱后,尚书夫人又镇定坐下,抬手摸了摸鬓发,道:「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贱婢,留子不留母,侯爷何必介怀。再说京城的世家子弟,谁身上没几桩风流韵事。更何况中儿到这个年纪连个妾室通房都没,铁了心要娶你家三小姐,往后自然也会收心,不会再犯这样的糊涂事。三小姐若是介意,往后大可将那孩子挂在她的名下养。新妇刚进门,能多个孩子也就多了份仰仗,对三小姐也不是件坏事。」 顾双华低头撇了撇嘴:好一个「风流韵事」,将养外室还有了孩子这件事摘的如此轻巧,又感叹那王公子自诩深情,却毫不妨碍他在外留情留种。 再瞅见顾远萧也是满脸的不屑,内心又生出些许钦佩:自家这位身份尊贵的大哥,可从来不会碰什么莺莺燕燕,连皇帝送来的通房美婢也全打发了出去,虽然性子是冷傲难以亲近了些,却比王公子和尚书夫人口里那些「世家子弟」正派许多。 这时,又听顾远萧冷笑道:「行啊,我明日就将夫人这话如实禀报给陛下,看陛下是否也认为,我家妹子刚进尚书府的门,就替烟花女子养孩子,是件大大的好事。」 尚书夫人被他说的冷汗都冒出来,谁不知道皇帝最厌恶的就是世家子流连烟花之地,当年大皇子就是被奸人偷偷带出宫去,不幸感染花柳暴毙。 本朝后宫子嗣本就单薄,如今只剩下一个有哮症的二皇子,眼看着皇位后继无人,这是皇帝常年最大的一块心病。 第五章 当初大皇子薨逝后,天子勃然而怒,将那佞臣乱棍打死,把尸体在城门曝晒三天才解恨,后来还下了狠令禁止京城贵胄狎妓。 若是中儿被皇帝知道做下这种糊涂事,还里有什么前程可言! 顾远萧说的点到即止,也不再多言,只耐心地低头饮茶等她想明白。 尚书夫人脸色数变,几乎要将牙给咬碎,最后终是颓败地吐出口气,道:「罢了,既然你们侯府不愿嫁,我们也无谓勉强,这门婚事就这么算了。」终是压不下心头的怨气,斜眼瞥过去酸酸道:「你们就将三小姐好生留在府里吧,我们可等着看她日后会嫁个怎样完美无瑕的好夫婿呢。」 说完她也不等老夫人下令逐客,气呼呼叫上门外的丫鬟就往外走,过门槛时还差点因为太气给绊了一跤,低头啐骂一声,愤愤想着:回去得好好把那个没出息的儿子教训一顿,谁叫他自己管不住下半身,还累得自己这个当娘的平白送上门来给人羞辱。 好生生的婚事就这么被搅黄了,一时间,花厅里只余熏炉烧的轻响,却无人出声。 老夫人慢慢醒过神来,赞许地对顾远萧道:「还是萧儿你心细,若不是你发现那王公子竟然做下这样的荒唐事,咱们可是差点将双华给推入火坑了。」 邹氏心里不痛快,高声道:「我看尚书夫人说的也没错,反正是留子不留母,她嫁进王家本来就是高攀,有什么好计较的。就为了这种无谓的事,咱们可是把尚书府都给得罪了。」 顾远萧一派轻松道:「得罪便得罪了,娘亲无需为此介怀。」 邹氏一挑眉:「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现在虽得陛下倚重,可多个敌人,自然就多了份隐患。再说户部王尚书可是皇帝向来器重的一品大员,他若是为这件事记恨在心,寻着机会报复你可怎么办。」 顾远萧淡淡一笑,道:「王尚书不会为这种小事与我为敌,更何况,我也不怕他的记恨。」 邹氏眼珠一转,突然明白过来:儿子今日如此反常,莫非是提前收到风声,知道尚书府可能要出事,不愿自家去趟这滩浑水。 她这么想着,心里便舒坦了不少,又摆出慈爱神色道:「既然这件事已了,萧儿你连日奔波如此辛苦,赶紧回房去好好歇息吧。」 顾远萧确实有些累了,伸手按了按眉心,目光往旁边寻去,看见婶婶秦氏热络地扶起老夫人,而那个满脸窃喜的女子也跟着站起,似乎想追到老夫人身边…… 这时,邹氏冷着脸迈步,正好挡在顾双华身前,又抛去一记冷眼道:「你随我回房,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给我交代清楚。」 顾双华暗自叹了口气,她好不容易解决了大麻烦,正想着一年未见祖母,要陪她说说话,谁知被邹氏突然发难,正想认命随她离开,突然听见大哥在身后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让她留下,我有话要同她说。 方才还热闹的花厅里只剩下两人,一坐一立,遥遥相对。 彼时正是初春,门外有阙阙暖风,檐上粱燕轻啼,许是因为心头大石落地,顾双华嗅着被微风卷入槛坎内的花香,竟莫名生出流年脉脉、静岁悠悠之感。 可执意将她留下的大哥顾远萧,说是要问话,却始终沉默着,手指轻搭着额角,深潭似的黑眸久久凝在她脸上,似是在认真审视着什么,思索着什么。 顾双华在他的注视下渐渐紧张起来,局促地低下头,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 她对这位侯爷哥哥,到底是有些害怕。 又过了半晌,她再偷偷抬眸一瞥,发现顾远萧双目微眯,用指腹按着额角轻揉,似乎已是疲惫至极。 她突然觉得有些愧疚,若不是因为自己的事,大哥也不必片刻未歇地赶过来。 可她想也不明白,事情都了结了,为何哥哥还要留在这儿,说要问话,又不开口,就这么看着她,实在是古怪至极。 于是她清了清喉咙,试图缓和僵硬的气氛:「大哥渴不渴,要不要我为你煮杯茶喝?」 顾远萧幽深的眼眸里有了片刻的光亮,点头道:「我也许久未喝过你煮的茶了。」 其实本朝,需要繁琐工序的煮茶已经被更方便的泡茶取代,哪怕是大户人家,只在需要附庸风雅时,以煎茶来待客。 可顾双华自小性格就拘谨内向,不太懂得与侯府的其他人交际,所爱之事,也多是能独自呆在房中完成的。 她第一次看人煎茶,便着迷于这样的古朴仪式。于是翻遍书籍去学,学着烧起红泥小炉,让手腕如行云般舒缓抬放,青绿的茶汤轻注入瓷碗,碧波倾泻,水声叮咚,心绪也如清茶般舒缓而宁静。 日积月累,她便练得出神入化的煮茶手艺,连喝惯了御赐茶叶的老夫人都赞不绝口,时常喊她去房里为自己煮茶,再摆上几碟刚做的点心,祖孙俩一聊就是一个下午。 如今瞧着哥哥的疲态,顾双华觉得无以为报,想了想去自己也就这样能用上的长处,一听见顾远萧应允,便吩咐下人送来了茶具和茶饼,然后跪坐在蒲团之上,让宫绦绕着杏色裙摆在脚边铺开,将铜壶摆在炭火之上,再低头仔细研碎茶饼。 她对待所爱之事向来专注,那一刻,屋内静谧至极,只闻得炭火噼啪作响。 跪坐在炉边的女子神情柔和、目光澄亮,脸颊被炉火映得微微发红,鼻尖滑下一滴汗来,她却浑然未觉,只不徐不缓地捏着瓷杯摆开。 水煮至二沸,她微微倾身,正将茶粉注入壶中,再用竹夹在沸水中搅动。突然间,她感觉后颈扑上灼热的鼻息,大哥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道:「该怎么煮,你来教教我。」 顾双华的耳根倏地就红了,她长这么大只和丫鬟贴的这么近过,可哥哥的气息和她们不一样,阳刚、滚热又带着某种侵掠意味,令她吓得连呼吸都快停滞。 她一动也不敢动,全身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木偶,这时,又察觉出顾远萧粗厚的大掌贴着衣袖滑过来,眼看就要捉住她从袖口露出一截的手腕。 她吓得手臂一抖,终于惊呼出声,竹夹掉落入壶中,烧沸的热水溅出来,差点落到顾远萧的手背上。 顾双华倒吸口凉气,然后才想起转身去看,只见顾远萧匆匆将手收回,姿势略有些狼狈,可眼底却是在笑。 他并未因此而责怪她,甚至,好像还为她的慌乱抗拒而感到欣喜。 顾双华实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她被这变故弄的十分混乱,只愣愣看着大哥温柔含笑的双眸,一时竟忘了是该道歉,还是要想法子避开。 所幸顾远萧没有再靠近她的意思,只神情轻松转身坐回去,又朝炉上瞥了眼,耸耸肩道:「这茶汤老了,再煮一壶吧。」 顾双华「呀」了一声,转头看茶汤已经煮得发黄,可怜的竹夹随沸水沉浮,撞得铜壶壁咚咚,似乎在抱怨自己这风雅之物,被他们害的如此落魄。 她心跳还未平息,重又跪坐在炭炉边,边换水边偷看大哥,意外发现他的姿势彻底放松下来,刚才的审视和戒备全都不见了。 第六章 哥哥一直待她极有分寸,刚才究竟为何会这样? 又回想起那梦中女子,顾双华心头突地一跳:莫非,哥哥刚才是在试探些什么? 这猜测实在太可怕,她根本不敢细想下去,赶紧稳住微微发抖的手腕,深吸口气,让自己摒除所有杂念,总算把这壶茶给煮好。 顾双华用手托着瓷杯底,小心地递过去道:「哥哥快喝吧,我特意加了白芷,最是解渴解乏。」 顾远萧见她并未因刚才的事介怀,淡淡笑了笑,将茶杯接过来,放在唇边吹拂着饮下,然后沉沉道:「一别许久,果然还是你煮的茶最好喝。」 顾双华歪头想着:方才邹氏好像说过,哥哥去江南不过半月,怎么也算不得许久。 不过她并未多想,弯眸笑着道:「哥哥喜欢就好,若是不够,我再去帮你煮。」 顾远萧心情似乎不错,将空茶杯轻搁在桌案上,眉宇间的疲倦之色已经褪去不少,然后他站起身,自然地执起茶壶将令一只瓷杯注满,再递到顾双华手里,道:「你也喝一杯解乏吧。」,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又皱起眉,低头替她吹了几口道:「小心别烫着了。」 顾双华受宠若惊地接过杯子,然后听大哥淡淡道:「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给我煮茶是什么时候?」 她在氤氲的茶雾中抬起眸子:那好像,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一年顾远萧方才十五,恰逢西北边城有军队哗变,老侯爷领旨去边关平叛,想着长子这些年学有所成,便有意带他去历练一番。 那时的顾远萧被众人追捧、意气勃发,还带着少年睥睨一切的狂傲,他自认为熟读兵书,又急着想做出功绩,在得到细作故意送来的假消息时,不顾老侯爷让他守城不动的安排,贸然做出带一队亲卫军出城追击。 结果,他中了叛军在城外设下的埋伏,虽拼死逃回,随身所带的兵士却折损大半。老侯爷勃然大怒,依军法让他跪着足足抽了几十鞭,最后是所有将士求情才放过他。 回京城后老侯爷又带着他进宫负荆请罪,求得皇帝原谅后,再罚他关在书房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才能出来。 那时正是凛冬,顾远萧穿得单薄,老侯爷狠心不让人送厚衣和铺盖进去,并发了狠话,哪个丫鬟敢进去照顾,立即赶出侯府。若是谁敢为他说情,就连带着一起受罚。 邹夫人心疼儿子,却怕被老侯爷怪罪,自己的亲女儿是断不能冒险的,于是将顾双华叫到面前,吩咐她偷偷溜进书房照拂大少爷,别让他冷了饿了,或是冻出什么病来。 反正老侯爷总是偏帮这个养女,就算被发现了,要怨恨也落不到自己人的身上。 顾双华不敢反抗嫡母,只得乖乖去书房陪大哥受罚。 到了黄昏时分,房里只剩微弱的炭火撑着几分暖意,顾双华冷得够呛,可从她进门,大哥只是如木塑一般坐在那里,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细心留意才能发现,他神情里浓浓的颓废和悔恨。 她对顾远萧虽然敬畏,却也记得他往日里肆意飞扬的模样,心里不太好受,拢着衣袍走过去,轻声问道:「大哥,你冷不冷,要不,我给你煮壶茶暖暖身子吧。」 顾远萧仍是那副冰冷的模样,连眼神都没往她这边瞥一下。 顾双华偷偷叹了口气,反正干坐着也太冷,自顾自地生起炭炉,烧水煮茶,直到书房里被茶香填满,竟好似多了浓浓的暖意。 见妹妹仰着红扑扑的小脸,献宝似地将一杯热茶递上来,顾远萧眉头皱了皱,终是不忍推拒,将那杯茶接过吹了吹,再一饮而尽。 顾双华紧张地观察哥哥的表情,发现一杯热茶下肚,他紧绷的眉心似乎松动一些,立即受到鼓舞,又再坐回炉边,一杯杯为他煎茶…… 在那个冬夜,檐下有冰柱消融,水滴不断打在窗棂之上,似乎也在向往纸窗内的静谧与暖融。 顾远萧仍没有开口,姿态却不像刚才那般冷硬,就这么默默看着她碾茶、煮水,搅注……一样样繁琐的煎茶工序被做的优雅自在,然后,他伸手接过她煮好的茶,热热暖暖地喝下去。 直到更鼓声响起,顾远萧见妹妹已经露出疲惫之色,终于重重吐出口气,道:「你回去吧。」 顾双华有些为难,嫡母让她进来照顾,并未说过何时可以离开。可顾远萧估计要被罚上一整夜,她总不能留在这里过夜吧。 顾远萧似乎看出她的心事,唇角竟带了丝抚慰的笑意道:「我没事了,你回去吧。」 顾双华和这个哥哥从来算不得亲近,今日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近看他笑,忍不住在心中想着:哥哥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十二岁的顾双华虽早熟自持,可想到天神般冷傲的哥哥今晚是因她而笑,难免有些得意,于是也咧开嘴,随他一同笑了出来。 顾远萧方才只是礼貌地冲她笑,没想到会看见这个向来沉默呆板的妹妹,冲他扬起小脸,笑得调皮又娇俏。他怔了怔,随即握拳抵住唇,却掩不住唇边逐渐扩大的笑意。 馨黄的烛火摇曳,一对小儿女相对而视,笑得轻松畅快。 可很快,顾双华就发觉自己在哥哥面前太过逾矩,连忙敛起笑容,低头向他道别,再拎着裙摆往门外走。就在迈过门槛时,顾双华似乎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极轻的:「谢谢。」 她心中猛地一跳,可那声音太轻,像是哥哥也像是风声,她并不敢去确认,只低着头匆匆离开,可藏在她唇角那抹的笑意,却过了很久才消散…… 一年后,老侯爷意外病逝,顾远萧以世子身份袭承了爵位,短短两年时间,他从侯府里骄傲恣意、因轻率而在长夜悔恨的少年,变成了喜怒不形于色,权倾朝野的长宁侯。 而顾双华则在漫长的岁月中,渐渐淡忘了那个冬夜。 未想到,哥哥竟还是记得的。 如今被他提起,顾双华又忆起自己当日的轻狂,觉得不太意思,低头轻声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哥哥若是喜欢,我便一直给你煮茶。」 顾远萧微微偏头,掩住眼角眉梢愉悦的笑意,想了想,又问道:「对了,你会不会怕?」 顾双华被他问的错愕,抬眸问:「怕什么?」 「怕像她们说的,错过那个王家公子,你就再没法觅得良婿?」 顾双华连忙摇头道:「双华从来不敢肖想能嫁入高门,若寻不到良缘,就留在府里陪着祖母,伺候她百年归老。」她想了想,又小心地加了句:「若是母亲不愿多养个闲人,我也可以做些刺绣活计,补贴我房里的开支。」 顾远萧微微皱眉,随后倾身过去,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如此。」 不会让她什么?一直留在侯府里吗? 顾双华觉得今日哥哥说话都像打哑谜,藏着许多她不懂的东西。可因为被提起姻缘,她又想起那个借用了她一年身子的女子,不知还得为此面对多少未知的祸事。 这时炉中炭火渐熄,她正要起身去添,却听见顾远萧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回房去吧。」 第七章 不是要叫自己问话吗,可他还什么都没问呢? 难道,就是想问自己怕不怕嫁不出去。 她越想越觉得古怪,可也想哥哥能早些回去歇息,于是站起对他一福,正要道别,顾远萧突然好像忆起什么,喊道:「等等。」 然后,他从怀里拿出个缎面的匣子打开道:「这些珍珠是我在江南时,当地的一个富绅送给我的。据说是他去藩国时寻到的,算得上世间罕有,十分适合年轻女子做成首饰佩戴。我留在身上也没用,正好你在这里,就送给你罢。」 顾双华看那匣子里的珍珠颗颗温润饱满,足有普通珍珠的一倍大,最特别的是,颗颗珍珠全竟泛着银灰色的光泽,光彩夺目、煞是好看,可她不敢去接,道:「府里的年轻女子不少,哥哥若是要送,可以送给长姐或是二房的妹妹。」 顾远萧一挑眉:「熏儿年纪还小,用不上这些。双娥每年往房里添置那么多首饰,还有不少御赐之物,也看不上这种不值钱的玩意儿。」 说完,他不由得顾双华再拒绝,一把将匣子塞进她怀里道:「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你拿着便是。」 顾双华怔怔捧着匣子,还没来得及说一声谢,就看见顾远萧立即扭头,像躲避什么似的,大步走了出去。 她眨了眨眼想:「大哥是不是累糊涂了,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不是从番邦求得,世间罕有的珍珠吗?怎么又说是不值钱的玩意儿,所以这珍珠到底是稀罕,还是不稀罕啊。」 第二天清晨,侯府众人用完早膳,因湿闷的天气都懒得出门走动,整座宅子就显得格外宁静。 可老夫人的房里,却有着难得的热闹。 顾双华站在熏笼旁,抬手往鼻前轻扇了几下,再转头去唤丫鬟过来,声音细细柔柔:「这香的味道过于重了,祖母不喜欢,可以换成佛手橘再加沉水香。」 老夫人半搭着眼皮,身子歪靠在罗汉塌上,手指捻着碟子里的蜜饯塞进嘴里,却并不招呼一大早就赶到房里来请安的顾双华过来坐。 她不发话,顾双华就得规矩地站着,可她对老太太有股自然的亲近,因此也不觉得拘谨,眼神开始不安分地在屋内乱转,然后手指着花架笑着道:「祖母以前总怪这盆丽格海棠不好养,开花就爱烂根,想不到如今被养的如此繁盛。」 老夫人斜着眼角看她,总算懒懒轻哼一声,再摸过张帕子擦手,仿佛连眉间堆着的皱纹都写满了:我不高兴! 她昨日虽在外人面前维护了这个孙女儿,可埋在心里的那股子怒气,却翻来滚去,怎么也难消散下去。 顾双华从两岁进他们家门,这十几年来,府里长辈要说真心疼她的,除了老侯爷也就是自己这个养祖母了。 她当然知道媳妇邹氏不喜欢这个出身不明的养女,下人们最懂察言观色,眼看着主母对这位三小姐的态度,日子久了,连府里地位高的嬷嬷都敢摆脸色给顾双华看。 所以,儿子不在了以后,老夫人就总想,别让这孩子在侯府孤立无依,自己能护着也就多护着她点。 可最近这一年,她对这个孙女儿却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按照邹氏的打算,三小姐及笄后就随便打发给一个商贾之家,但凡是正妻,也不会亏待了她。可老夫人绝不同意如此草率就把顾双华给嫁出去,两人僵持着互不相让,顾双华的婚事也就一直拖着。 但出乎她们意料的是,顾双华竟是有了自己的打算。 老夫人原本想着:有打算也是正常,花骨朵般的少女刚吐出蕊,谁没点儿藏着不想告诉长辈的心事呢。 可很快,许多传言不胫而走,也有不少落到了她的耳朵里。 开始是向来低调不爱打扮的三小姐,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将辛苦攒起来的月银全换成了衣裳首饰。 接着,她也不知从哪搜罗来的晏宝斋最新的胭脂水粉,全送到长姐顾双蛾的房里,哄的长姐十分开心,换来陪她出入各种世家子云集的宴席和诗会的机会。 据说,顾双华在诗会上十分引人瞩目,因她不止美貌惊人,流露出的文采也不输任何世家小姐。更吸引人的,是她在举止顾盼间,介乎于妖艳恣意和名门端庄之间独特的媚态。于是,许多有头有脸的世家公子们都开始打听:跟在长宁侯大小姐身边的,究竟是哪家小姐? 渐渐的,顾双娥总算回过味来,自己原来是被人利用了。 可怜她次次都精心装扮,说话行事样样不离侯门小姐的气派,想借这些机会寻得位良婿,谁知那些的人眼珠子竟只盯着她身边的妹妹。 这对从小高傲的顾双娥来说,简直是莫大的羞辱,于是气得跑去母亲面前控诉,说到伤心处,就差嚎啕大哭一场。 邹氏听得勃然大怒,让人将三小姐叫过来狠狠骂了一顿,又罚她在院子里跪着思过,一直跪到自己满意为止。 谁知顾双华不为自己申辩,只说在主院里跪着,会让旁人说闲话,传出去对嫡母的名声不好。然后她自请到佛堂外去跪,可还没跪到半个时辰,正好撞到每日来礼佛的老夫人,老夫人见她哭得面如白纸,几欲昏厥的模样,连忙心疼地赶忙上前询问。 她从小看着顾双华长大,深知这孩子的性如璞玉,至真无华,就算他们说的事是真的,无非就是爱出风头,也不算什么大错处,于是马上赶到正院为孙女出头,勒令邹氏不许再责罚她。 可这件事过后,老夫人再仔细观察这个孙女,只觉得她无论姿态、个性都变得有些陌生,也不再上自己房里来说话。十几年来,她们祖孙两人第一次有了若有似无的隔阂。 再后来,就是昨日的尚书府提亲事件。其实,若是顾双华和那位王公子真的私下定了终身,老夫人虽说不上赞同,也不会因此而怪罪她。 真正让老夫人心寒是,她从头到尾将这事瞒得密不透风,自己和邹氏一样是尚书夫人找上门才知道这件事,几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虽然在外人面前,老夫人还是本能地维护着顾双华,不想让她被别人欺负了去,但回房后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这个她从小疼到大的丫头,好像真变成了她所不认识的模样。又或者……以前的所有都是伪装,这一刻,才是真的她。 老夫人活到这把年纪,实在不能忍受被最疼爱的人欺骗,越想越觉得心如锥刺,气得整晚都没睡好,这时再看低眉顺眼站在面前的那人,愤愤打了个呵欠,颇带着怨气道:「你如今心思多了,还有空记着祖母房里的花吗?」 顾双华鲜少被祖母这么指责,闻言先是愣了愣,随即想明白是因为昨日提亲的事,摸了摸鼻子,仍是笑着道:「不止是花呢,祖母房里的样样我可都记着。这边的窗棂都掉漆了,得叫人来修整修整。桌上的茶具全换新了,看这图案不似凡俗,应该是御赐之物吧。还有,怎么都四月了,榻上还没换成薄被,是不是这几日下雨,您的风湿又犯了?」 第八章 这时,正好丫鬟将新换的香料拿进来,顾双华顺势接过,轻车熟路地打开熏炉,将里面的香灰扫出,再仔细添了新香,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一小包药粉加进去道:「佛手橘香味助眠,我给您带了茯苓药粉,加在熏炉里一起烧,可以去除房里的湿气。晚上就不要盖那么厚的被子了,小心添了火气。」 老夫人见她将自己房里事无巨细都看进眼里、记在心头,这份日积月累的心意倒不像作假。 一颗差点凉透的心渐渐暖了回来,可还是觉得不痛快,眼瞅着她忙活完了,才用眼角瞥过去,懒懒道:「坐吧。」 顾双华听出祖母语气中的疏离,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仰起脸,可怜兮兮问道:「祖母可是在气我?」 老夫人眼珠一瞪,随即鼓起腮帮子控诉:「气啊,可气死我了!」 话语虽是埋怨,但老太太的语气嗔怨又委屈,就像在和孙女儿撒娇。 顾双华想笑又忍住,亲昵把头靠在祖母腿上,乖巧又无辜地眨眼道:「那祖母想怎么罚我,只要您能消气,双华一定认罚。」 老太太见她如小时候那般伏在自己身旁,忍不住想伸手去摸她的发顶,可刚伸到半路又收回,强迫自己用冷硬的语气道:「如果我罚你往后就留在我身边,好好伺候我这个老太太,这辈子不许出府嫁人,你可愿意?」 顾双华将手枕在下巴上,抬起头毫不犹豫地笑着道:「当然愿意,双华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一直陪在祖母身边。」 这话语里饱含的依恋之情,让老夫人一颗心彻底软了下来,抬起手指点了下她的额头道:「你愿意,我可还不愿意呢!到时你被留成个老姑娘,等我百年归老后,必定是要后悔,祖母可不想到了地府还受你的埋怨。」 谁知她刚说完,顾双华的眼便红了,脸颊轻轻在她膝上蹭了蹭,道:「祖母不要说这些话,双华绝不会后悔,只要能陪着您多一日便欢喜一日。」 老夫人被她这话催出泪花来,想着往后总有的离别之日,终是扶着她的肩抱进怀里,然后轻抚着她的发髻道:「双华,你应该明白,你虽然不是轩儿亲生的,可我却是把你当亲生孙女来疼爱。往后不管什么事,别瞒着我,祖母不会怪你的。」又轻叹着道:「其实,你舍不得祖母,祖母又哪里舍得看你过得不好呢。」 顾双华听得愧疚又更想哭,也不知那梦中女子,究竟是如何对祖母的,竟会让她如此失望难过。 祖孙俩人又抱着说了一会儿话,哭一阵、笑一阵,之前埋下些许的芥蒂,也就这么消散了去。 关于昏迷时自己不知道的那些事,顾双华都小心地对付过去,唯一担心的,就是关于她和尚书公子之间的关系,幸好老夫人只略问了几句,她实在不知如何解释,就咬定是那人无端对她钟情,自己一点也不愿意。 老夫人虽半信半疑,但见她态度坚决,再用无辜的语气冲她撒娇,也就干脆作罢,懒得再去追究。 日头一晃就到了晌午,老夫人太久没和孙女像这般说话,紧紧握着她的手,非将她留下用午膳,顾双华自是欣然应允下来。 老夫人唤来守在屋外的嬷嬷,将她拉到桌案旁,仔仔细细地交代了一番。顾双华觉得好奇,想要凑耳去听,却又怕冒犯了祖母,只得安分地在原处坐着,无聊地把玩着桌角搭下几缕稠穗。 侯府的厨子十分利落,老夫人吩咐下去后,祖孙俩又说了会儿话,丫鬟就将菜给一盘盘端了上来。 顾双华被祖母拉到饭桌旁,打眼一看,满桌子都是自己爱吃的菜,甚至还有这个时节难吃到的菱角,也不知厨房是如何弄来的。 她感到受宠若惊,倾身过去道:「祖母无需为我这么费心的。」 老夫人自顾自地给她碗里夹菜,又笑着道:「你难得上我这来吃饭,当然要吃的好些,让你常常记挂着,别再把我这个老婆子给忘了。」 她话里话外,还是忍不住埋怨顾双华这一年以来对她的疏远。 顾双华忙端起瓷碗,掩饰满脸的愧意,塞了一筷子菜到嘴里,然后满足地鼓起双颊,朝老太太眯眼笑道:「那以后我日日都过来,祖母可别嫌我太烦。」她歪头想了想,又道:「不对,就算祖母不嫌弃,小厨房的厨子也得嫌烦,若闹了脾气,再不愿给我这个三小姐做菜了可怎么办。」 她原是说着打趣,为了哄老夫人一笑,却不想意外勾起祖母的一件心事。 老夫人瞪起眼,举起银箸在她碗边一敲,道:「说什么胡话,我倒要看有我这个老太太在,府里谁敢把我孙女给饿着。」见孙女儿用露在饭碗外的黑眸感动地瞅着她,又笑着摇头道:「行了,食不言,寝不语,好好把这些菜吃光,看你瘦的,骨头都要戳出来了。」 顾双华吐了吐舌头,不想辜负祖母的一片心意,便埋着头专心吃菜。可她向来少食,无论如何努力,也只能将碟子里的菜吃掉小半,见她越吃越勉强,老太太无奈地摇头道:「实在吃不下就罢了,可别把自个儿撑着了。」 顾双华一听,忙如释重负地放下碗,又露出惋惜的表情道:「这些菜真是样样都好吃,只怪我肚子太小,浪费了祖母的心意。」 老夫人默默看着她,她知道这孩子素来食量小,一样菜最多吃上几口便够了,可个中缘由,却引得她止不住的心酸。 老夫人还记得,当儿子将那个粉嘟嘟的小女娃带回府里来时,自己只粗略问了几句,并未对她太过留心。 真正对顾双华有印象,是在她大约五岁那年的除夕。 那一日长宁侯府里挂满了灯笼,白天在院里大开筵席,给下人们派发红包,到了夜晚,窗外灯火如昼,两房的儿孙都围坐在老夫人身旁,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了顿年饭。 吃完了年饭,老太太含笑坐着,边和媳妇们聊天,边看打扮得跟粉团子似的孙子孙女们围着桌子疯跑、打闹,再嘻嘻哈哈去抢桌上的糖果吃。 这时,她突然留意到,有个小女娃始终低头坐在座位上,腰挺得笔直,两只手规矩地搁在桌上,和其他活泼打闹的孩童比起来,她有着和年纪毫不相符的沉稳和安静。 那人自然就是被老侯爷领回侯府,名不正言不顺地顶着三小姐名号的顾双华。 老夫人挑了挑眉,饶有兴趣继续打量起她来。 她穿着件暗红色的小袄,不似其他孩子戴着银镯金坠,黯淡到仿佛随时都能消融在灯柱投下的阴影里。 衣袖明显做长了些,要向上卷几道才能将露出没几两肉的小手,也不知方才吃饭时,她是如何卖力,才不让衣袖掉下来。 这时,厨房又端上来一道樱桃酥酪,成功吸引到所有人的目光。 这道糕点倒不难做,特别就特别在,所用樱桃是由关外快马加鞭送进宫里的。番邦的樱桃和中原不同,不光色泽诱人,吃起来也是格外的清甜水糯。 太后吃的开心,就下令将樱桃分给正好在宫里的几位重臣,老侯爷恰好在其中,于是乐呵呵地带府里,吩咐厨房做成甜点,等饭后端上来。 第九章 眼看着盼了一晚上的樱桃酥酪上了桌,孩子们馋的直流口水,可到底还是碍着规矩,各个拿眼瞅着祖母,等她发话才敢吃。 老夫人心情不错,将大手一挥道:「今儿是除夕,你们爱吃什么就吃,不用在祖母面前拘束。」 随着一声欢呼,孩童们一拥而上去抢那盘酥酪,只有顾双华还是规矩坐着,仿佛根本不为所动。 但她到底也只是个五岁的孩子,乌溜溜的黑眸里染着渴望的光亮,直勾勾盯着众人手里的樱桃酥酪,默默咽了咽口水,手指在衣袖下动了动,却始终不敢起身去拿。 老夫人看的皱起眉头,招呼身边的嬷嬷过来,道:「去,把盘子递给三小姐,让她拿块去吃。」 这话一出,不止嬷嬷,连身旁坐着的邹氏都暗自吃了一惊。 可老夫人既然吩咐了,嬷嬷赶忙从一群小祖宗手里夺过盘子,又递到顾双华身旁道:「三小姐,老夫人让你拿一块吃。」 顾双华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抬头就撞到祖母温柔鼓励的目光,鼻尖酸了酸,终是抗拒不了甜食诱惑,抬手去拿时,过大的衣袖立即滑下来,她生怕弄污了糕点,忙窘迫地用另一只手按着,再飞快地从瓷盘里捞了块酥酪出来。 然后她并不急着去吃,将糕点拢在手心,站起小声地冲祖母道谢。 老夫人未想到一个五岁的女娃已懂得如此克制,心尖莫名抽了抽,抬起下巴道:「一块哪吃得饱,再多拿一块。」 顾双华不敢多拿,可又不敢忤逆祖母,紧张地捏着手里的糕点,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这时,邹氏干笑了声道:「老太太让你拿,你就多拿一块吧。」 于是顾双华只得多拿了一块,等那盘糕点再放回桌上,大家嘻嘻哈哈地继续分食,渐渐也就忘了这个插曲。 可老夫人却始终盯着角落里的小女娃,只见她极慢极细地将两块糕点咽下去,然后偷偷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趁人没注意,又将指尖飞快在嘴里吮了一遍。 老夫人默默叹了口气,这时孙儿们又来讨要压岁钱,邹氏笑着站起,说要出题考他们,谁答对了就有双份压岁钱,四周一派热闹欢腾,老夫人被拽着听孙儿背诗,就顾不得再去关注那个安静的女娃。 正月里侯府迎来送往,老夫人再想起顾双华是在两日之后,眼瞅着来拜年的亲戚走的差不多,就叫上一个嬷嬷,说想去三小姐房里看看。 顾双华住在府里最偏的一个院子,老夫人踩着热闹的鞭炮声走过一道道回廊,渐渐的,四周越来越安静,仿佛通向了另一端和侯门富贵完全不同的天地。 她被领着到了三小姐的卧房门前,还未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小声的啜泣,身旁的丫鬟有些紧张,正想大声通传提醒,老夫人却瞪了她一眼,然后一把推门走进去。 房里的炭炉烧得不大,整间屋子都透着股阴阴沉沉,难以驱散的凉意。老夫人一眼就看见:小小的女娃儿坐在床边,穿着依旧不合身的薄袄,捏着块帕子,哭得双眼都肿起。 当顾双华看清进门之人,先是吓得呆住,然后赶忙跳下床来,脚尖勾起绣鞋穿好,再手忙脚乱地行礼道:「祖母……」 她吓得声音都发颤,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看起来煞是可怜,老夫人板着脸,对旁边同样战战兢兢,话都不敢说一句的丫鬟吼道:「你们怎么回事,就让三小姐一个人在这里哭!」 顾双华赶紧擦干脸上的泪,道:「是我让她们出去的,祖母莫要怪她们。」 老夫人怒气未消,她会如何不知道,这些下人就是仗着三小姐不受主母待见,看人下菜碟。堂堂的侯府小姐,连套合身的衣服都没,房里冷成这样,平日里还不知道怎么受挤兑呢,于是招手让她过来,柔声道:「来,和我说说,谁欺负你了?祖母为你做主!」 顾双华咬着唇摇头,似乎极力想克制自己,可她到底还是个孩子,有些恐惧怎么也压不住,终是带着哭腔开口道:「对不起,祖母,我不知道那天的樱桃酥酪是宫里来的贵重东西,我不该多吃一块。她们说,后来大哥想多吃一块盘子里却没了,这全怪我……」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又跑到床边,掀开枕头拿出个荷包捧着过来道:「祖母,这是我那日拿的压岁钱,我不要了,就当罚我贪吃。」 老夫人未想到她竟是为了这样一件小事,心尖抽了抽,又摇头道:「你是侯府的三小姐,不过多吃了快糕点,谁敢说你的不是!」 顾双华瞪着还挂泪的眸子,手指抠着荷包边儿,怯怯地问:「真的吗?祖母不会怪我吗?」 见小女娃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样,老夫人终是忍不住那股子难受劲,将她一把搂进怀里,安慰道:「祖母不怪会你,这压岁钱你自己收着,本来就是你该得的。」 那日从顾双华房里离开,老夫人渐渐琢磨出了不对劲,这孩子如此谨慎怕事,必定是因为出了什么事,于是将她房里的丫鬟嬷嬷全叫过来,挨个儿审问。 眼看着老夫人发了火,说问不出真相,就把她们一并赶出侯府。终于有个丫鬟站出来指认,说听见张嬷嬷教训三小姐,责怪她顿顿吃的太多,浪费府里的粮食,小心惹得夫人不高兴,就没法在府里呆下去了。 「好哇!」老夫人气得往桌案用力一拍,将上面的杯碟都震得发出嗡声发响,又指着脸已经煞白的张嬷嬷道:「你过来说说看,是不是真有这回事,谁教你这么跟主子说话的!」 张嬷嬷被吓得腿脚发软,赶忙跪下来,边扇着自己巴掌边求饶道:「都怪老奴口无遮拦,以后再也不敢了,老夫人就饶我这一次吧!」 老夫人好不容易顺过气,转头阖上眼,冷冷道:「我若饶了你,这府里还有什么规矩可言,来人,将她赶出府去,这个月的月钱也不必结了!」 收拾了这胆大的奴才,老太太再回想起顾双华的种种所为,便觉得止不住的心疼。 她实在难以想象,一个才五岁的孩子,是在怎样的惊惧中,逼自己养成不准贪食的习惯。 哪怕是多吃一块糕点,都会害怕被赶出去,让明明已经够懂事的小女娃,惶惶地在房里哭了整夜。 老夫人越想越觉得揪心,再想着自己的儿子毕竟是个男人,而且成日忙于公务,就算疼爱顾双华,却也没法花时间护着她。 后宅里当家的女人又是如此不待见这个三小姐,于是老夫人对这个孙女儿多了许多怜爱,时常叫她来房里陪自己说话,再张罗许多孩子爱吃的东西让她放开了吃。 可就算祖母如此纵容,顾双华还是谨守自己的规矩,哪怕再爱吃的菜,绝不让自己多吃一口,渐渐的,也就养成了少食的习惯。 这一直是老太太的一件心病,只要想起就会觉得堵得慌,只盼着哪天能看见她再无顾忌,痛快饱食才好。 「祖母,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当老夫人从回忆中抽离,那个小小的女娃已经长成了亭亭佳人,正一脸关切地在旁边唤她。 第十章 她后知后觉地擦了擦脸颊,这才发现自己想着想着,竟心酸地落下滴泪来,忙清了清喉咙,端起杯茶挡在面前,道:「没事,就是想到些以前的事。」 一口热茶喝下肚,老夫人总算把情绪理好,再看面前一脸疑惑的孙女儿,突然想到些什么,问道:「对了,你这些年辛苦攒的那些月钱,怎么突然这么大方,全换作了衣裳和首饰,真的那么急着想嫁人?」 顾双华的不安全感极重,这些年吃穿都是能省则省,老夫人大约知道她的打算,她偷偷攒下不少银子,怕是有一日不能留在侯府,至少能够她在京郊置办一处田地。 虽然老夫人也发过话,没钱可以找她拿,堂堂的侯府小姐,不必过的这么寒酸,可孙女儿却怎么也不肯动她的体己钱, 顾双华一听祖母这话,嘴角忍不住向下撇,差点就要哭出来。 她倒还想知道呢,梦里那女子占用自己的身子就罢了,为何把她辛苦攒了这些年的月钱都给糟践了! 当那天东珠告诉她,那一柜子绫罗绸缎都是她自己买回来的,顾双华心痛得简直要滴血:她的宅子,她的田地,一睁眼全没了,万一再被嫡母一个不乐意赶出去,总不能抱着这堆衣裳过日子吧。 可当着祖母,她自然是不能说实话,只能咬牙把整口血吞下去,再勉强扯起嘴角,随便编了个谎话应付过去。 走出老夫人房里,顾双华望了眼遥遥挂在檐下的红日,伴着朱瓦黛墙拉出浮世斑斓,她想起将要面对的前路,竟生出心灰意懒之感。 这时,她突然想起昨日大哥给的那盒子珍珠,光凭自己的见识,也能看出这珍珠必定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连嫡母和长姐都没有的稀罕物,她哪敢真把它们做成首饰,在侯府里招摇过市。 反正大哥成日里见的都是这些好东西,那天想必也是顺手就打发给自己,过些日子应该也就忘了。也许找个途径把这批珍珠卖出去,能值不少银子,正好填补被无辜败掉的积蓄。 这么想着,差点化成死灰的心上又冒出些火头来,正为这点盼头而开心,一抬头,正好看见不远处的堂兄顾云章。 她与顾云章素来亲近,赶忙快走两步,笑眯眯靠过去喊道:「堂兄。」 顾云章一抬头撞见是她,脸色变得有些古怪,随即往后退了步,又冲她点了点头飞快说了声「嗯」,然后脚步一转就准备往旁边绕。 顾双华皱起眉,三步并作两步拦在他面前,大声问道:「堂兄为何对我如此忌讳,可是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顾云章眼看退无可退,只得叹口气,抬头与她对视。 然后他似乎愣了愣,面前的眸子清冽如泉水,绝不带半点旖旎,怎么好像……于是招手让她一同走到廊柱后,又压低声问道:「你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顾双华心里咯噔一声,莫非是自己的猜测成了真,忙试探地问道:「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堂兄误会的事?」 这话一出口,顾云章那张白净的脸立即红了,顾双华看的在内心哀叹一声,忙又向前一步,急着澄清道:「我……落水后病了一场,成日浑浑噩噩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堂兄可千万别当真!」 谁知她这一靠近,顾云章更是连耳根子都红透,捏着袖子支支吾吾了半晌,终是指着她问道:「那你知不知道,一年前你昏迷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顾双华越听越着急,又上前一步道:「堂兄知道什么就赶紧说了吧,我到底怎么了?」 顾云章瞪圆了双目,本能地将身体往后躲避,然后偏头道:「你身上多了种特别的香味……」 「香味?」 顾双华听得十分莫名,抬起手腕在鼻前猛嗅,然后纳闷地问:「什么香味?除了熏香,我什么都闻不到。」 顾云章到底是谦谦君子,有些话,他实在不太说得出口,抿紧唇挣扎良久,终是将眼一闭,背脊一挺,用夫子般正经的口吻道:「这香味好像只有男子能闻到,时浓时淡,而且能引得人心神随之激荡,应该就是,书里所记载的……媚香。」 媚香!? 顾双华将这个词在脑中转了几圈,短暂的空白后,才能彻底想明白它的意思。然后被吓得倒吸一口气,舌头都不利索地反问:「你说我身上有媚香?」 「嘘!」顾云章听得汗都要下来了,偏又得和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敢向前靠近,只出声提醒道:「别让别人听见了,传出去你的名洁可不保。」 顾双华突然想明白过来,为何那女子能轻松引得一群男人对她死心塌地,在梦里她好像还说过,给自己留了件什么叫「金手指」的东西,莫非就是这个…… 顾云章见她脸色煞白,唇瓣都快被咬出血来,叹了口气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堂兄,我也一直将你当作亲妹子看,这种事,我这个做兄长的,本来不该当着你说出口。可是女子身怀异香,若是用的好还罢,若是不懂的消解操控,只怕……会为你带来祸事。所以,必须得提醒你一声。」 什么消解操控,她哪里会有这样的本事! 顾双华满心的怨懑,然后失魂落魄地扶着廊柱坐下,只觉得今日的日头太毒,晒得眼前晕眩,耳旁嗡嗡作响。 自从她一觉醒来,老天让她看到的麻烦已经不少了,现在又顺手再上添一桩,将她十几年来悉心维护的安稳日子全弄的一团糟…… 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再度颓败下来的心情,顾双华捏着手指想了又想,只得用求助的眼神望向顾云章道:「堂兄,你学识最为渊博,能不能帮我查一查,这媚香是从何而来,用什么法子能去除!」 顾云章觉得有些为难,他可从来没听说过媚香还能去除的。可看见堂妹慌乱得眼角都带了泪光,心中实在不忍,便温声宽慰道:「好,我明日就帮你多翻阅些典籍,你莫要惊慌,总会想出法子的。」 顾双华以往对这位堂兄最为信任,得了他这句承诺,总算稍稍安定下来,又想着万一真的闹到无法收拾,自己万一被嫡母赶出府去,总得有些傍身的东西,便又道:「我房里有一盒珍珠,据说是从番邦寻来的,是十分贵重的罕有之物,堂兄在外认识的人多,能否帮我估摸下能卖多少银子,再寻个买家。」 顾云章狐疑地看着她,问:「你要变卖房里的首饰?」 顾双华见他误会,忙摇头道:「不是,这不是府里的首饰,是我……自己的。我嫌做成首饰太过招摇,就想着干脆变卖出去换些体己钱。」 顾云章琢磨了一番,突然明白过来,她哪里来的这么值钱的东西,想必是在外认识的那些什么公子送的。 他隐约觉得这事这实在不算君子所为,但偏偏又是面对向来与他交好的堂妹,内心百般来回、矛盾挣扎之下,终是还是亲情站了上风,点了点头道:「好,改天你让的丫鬟送过来,我帮你看看。」 第十一章 顾双华却不想这事太过声张,也等不及改日,急得一扯他的衣袖道:「你现在随我去拿好不好。」 她哪里知道,顾云章虽然饱读诗书、严守孔孟之礼,但到底也是个正值盛年的童男子。现在光和她面对面说话,都得屏息凝神,反复提醒自己,要做个清心寡欲的高洁君子,不能对堂妹产生什么邪念,才能无视那在鼻尖萦绕的、若有似无的香气,可若是同处在一个屋檐下…… 顾云章没留神又让自己闹了个大红脸,连忙将衣袖往回扯,边往后退,边露出欲言又止的为难表情,顾双华看的心头冒火,手指又再收紧道:「堂兄你怎么变得如此扭捏,不过是拿一盒东西而已,我又不会吃了你!」 就在这时,两人同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有什么事,需要你们白日里就在这里拉拉扯扯!」 这声音并不算大,听在顾双华耳朵里却觉得不怒自威,仿佛蕴着千斤的重量。 她被惊得一个哆嗦,手指一松,就让顾云章的衣袖顺利跑脱,然后两人同时转身,摆出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朝正大步走来的顾远萧行礼,齐声喊道:「大哥(堂兄)。」 顾远萧薄唇紧抿,冷冷看着面前低着头、缩着肩的两人。只见他们一个紧张得脸颊都失了血色,一个神色慌张地整理着衣袖,再贼兮兮抬眸偷瞄他一眼,活像自己是来捉了奸一样。 他的脸色更难看了,手指在衣袖下轻捏成拳,冲顾双华抬起下巴道:「你有何事找云章,还非得在这院子里拉扯,现在同我说也是一样。」 顾双华无奈搓着手指,张开嘴又阖上,实在不知该怎么解释。 她总不能说:是要找堂兄把大哥送我的珍珠给估个价给卖了吧。 顾云章竖着耳朵等了半晌,没等着堂妹开口,心想着大哥认识的达官贵人更多,这件事找他岂不是更容易办到,于是站出来朗声道:「是这样的,双华她说……」 「堂兄!」顾双华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急忙大喊着制止,然后转身对着他挤眉弄眼地暗示,顾云章看得十分迷茫,视线再越过她的肩膀,却看见身后的大哥露出一副要吃人表情,剑眉冷冷挑起,瞪着顾双华道:「你同我去书房一趟!」 顾双华听着这话顿时泄了气,漂亮的眉眼皱起,像做错事被教训的孩子一般,乖乖转身答了声:「哦!」然后耷拉着肩膀,不情不愿地跟着暴怒的大哥走向书房。 顾云章看着两人的背影长吐出口气,莫名有种逃过生天的感觉。刚想抬起衣袖擦汗,突然看见堂哥转头过来,就这么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顾云章被吓得手腕一抖,没擦成汗,倒是本能地去摸了摸脖子…… 他突然觉得,自己往后,还是少和堂妹单独说话比较好。 再说顾双华跟着大哥走进书房,满脑子都在盘算该如何应付接下来的问话。 顾远萧让丫鬟端了热茶过来,走到桌案旁刚要坐下,扭头却看见她就这么魂不守舍地站着,皱了皱眉,走过去将她领到身旁一张椅子那里,轻轻往她肩上一按,道:「坐下再说话。」 「哦。」顾双华刚低着头坐下,突然想起媚香的事,然后飞快计算了下自己和大哥之间的距离,不知为何脸颊有点儿发热,腾地站起身道:「我还是到那边去坐吧。」 然后顾远萧眼睁睁看着,妹妹一脸慌张地拎着裙摆,左挑右选,终于找了张离他最远的椅子坐下,再偷偷拍着胸口,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眯起眼,快要把手里的茶杯给捏碎,可顾双华很快又抬头,漂亮的黑眸定定看着他,满脸都挂着无辜的笑容,令他一肚子的怒气突然说不出口,只握拳咳嗽一声,沉声道:「你现在说说,有什么事,是需要同云章商量,却不能同我这个做大哥的商量?」 顾双华眨了眨眼,突然福至心灵地道:「是关于熏儿的事,她之前说喜欢我房里一个小玩意儿,我今日刚好碰上堂兄,就想着叫他去我房里拿。」心虚地笑了笑道:「这种小事,就不想拿来烦大哥的心。」 顾熏儿是顾云章嫡亲的妹妹,今年才不过十岁,因哥哥和顾双华交好,往日里和她也特别亲近。 可顾远萧不会被她随意糊弄到,抬起下巴道:「既然是小事,随便找个丫鬟去送去就行,非得在外面拉拉扯扯?」 顾双华一时语塞,目光转动,正好落在桌案上摊着的一副字上。 细细看来,那墨迹还很新,想必是顾远萧这两日新写的。 于是她赶忙走过去,隔着桌案弯腰展开宣纸,再由上到下细细端详,然后露出赞叹的表情道:「大哥这一手瘦金,写得真是越发好了!」 顾远萧自然知道她是故意转移话题,将茶杯放下轻哼一声,可再对上她那张写满崇拜的脸,嘴角还是不由得一松,然后又再板起脸,手叩着桌面道:「我在问你的话,不要胡乱拍马屁。」 顾双华笑得一脸真诚,道:「哪里是拍马屁,我是真觉得大哥写的好!」她自顾自将那副字给卷起来,十分珍爱地捧在胸前,再饱含期盼地冲顾远萧道:「大哥能不能把这副字赠给妹妹,让我回去好好临摹,希望能学得几分大哥写字的神韵。」 这架势,是拿他当文学大家崇拜呢。 顾远萧明知她的心思,却还是摇头笑了出来,正想再教训她,顾双华忙抢过话题道:「大哥还记不记得,大约两年前,你曾教过我写过一次字,那次可是让妹妹受益匪浅呢。」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顾远萧站起身来,隔着一张桌案,目光不错地与她对望。 那一天,也是在这个书房,也是因那人而起,连桌上的熏炉、笔砚摆放的都并无二致,却算得上他最失败的一次教学。 也亏得她这么大言不惭,能说出「受益匪浅」这四个字。 本朝因着冯皇后的关系,对女子的规矩并不太严苛。尤其是长宁侯府这样钟鸣鼎食的大户人家,女子不仅能学文写字,更可以随族里的男子一起在族学里旁听。 原本邹氏并不想让顾双华也跟着姐姐去族学听课,但老夫人发了话:都是府里的小姐,有人能上,有人不能上,让外人看见说闲话,丢了她这个老夫人的脸面。 于是顾双华便得了上学的机会,她内心虽然雀跃,表面上还是谨守低调慎言的规矩,听完课就回房,绝不和人多说一句话。 这其中也有例外,那就是顾云章, 上了大约半年的学,她见这个堂兄不但学的又快又好,待人也谦逊有礼,不管是谁来请教课业,他都秉持知无不言的态度,绝不会有半点怠慢或轻视。 于是顾双华遇上不明白的地方,便大着胆子去问他,顾云章也都耐着性子为她解答,渐渐的,两人也就熟络起来。 那一日是在六月里,晴日暖风、天高云阔,顾双华从祖母房里出来,正用帕子擦着额上的细汗,一眼就瞅见在回廊处匆匆走过的顾云章,笑着跑过去打了声招呼:「堂兄,你今日怎么过来了?」 第十二章 顾云章见她也是笑,回道:「我去堂兄房里借书,有一本古籍我怎么也找不到,想着他那里藏书最多最全,可他说今日整天都不在府里,就托人给我带话,让我自己去他书房里拿。」 顾双华点了点头,然后又生出些好奇,问道:「你要借什么书?我能同你一起去吗?」想了想又道:「若是书太多不好找,我可以帮你整理。」 顾云章见她改不了这小心翼翼的毛病,摇头笑着道:「要去就便去,那可是你自家大哥的书房。」 顾双华想想侯爷哥哥平日里威风的模样,她可不敢随便进他的书房,悄悄吐了吐舌头,低眉顺眼随堂兄走进了书房。 因两人都对顾远萧有几分敬畏,也不太敢在书柜里随意翻动,顾云章叫来一个书童,让他领着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本书,谁知就在转身时,无意中撞到案边的一块纸镇。 顾双华眼看着那纸镇往下坠,忙冲出来去接,谁知还是晚了一步,两人傻眼地望着一地的碎玉,紧张地面面相觑,心里都在犯嘀咕:也不知那纸镇值不值钱,是不是顾远萧的心爱之物。 顾云章擦了擦汗,让书童把地上收拾干净,想了想又让他抱了叠宣纸进来,准备亲自给大哥写一封信致歉。 顾双华见左右无事,便自觉上前帮着研磨,待顾云章挥毫而书,歪头过去看了看,忍不住称赞道:「堂兄,你的字可真好看,以后能不能教教我?」 顾云章被她夸的颇有些自得,微微笑道:「你若想学,我现在就可以教你。」他想着顾远萧反正也不在,随手又拿过张纸写下一句诗,然后将笔递过去,道:「你先试着写这一句,我来教你。」 顾远萧踏入书房时,见到的便是这么副场景,房内的窗户半开着,凉风习习,花影斜斜,窗边帷幔被风吹得轻摆,偶尔卷起一片花瓣跌到紫檀木桌案旁。 扑鼻墨香中,穿着嫩黄色襦裙的明丽少女歪头专注地看着旁边的男子,听他说着写字的姿势和力度,再一板一眼地悬起手腕,露出一截比象牙玉笔杆更白上几分的肌肤。 他觉得呼吸有一刻凝滞,随后皱眉轻咳一声,不自觉用尖酸的语气道:「云章是否走错了门,还是你们二房的用度不够,偏用我这房里的纸墨来教人。」 顾双华吓了一跳,忙将笔放下,双手在裙摆前交握,直勾勾瞅着地面不敢再作声。 顾云章赧然地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我们来书房借书,正好双华说想习字,我想着堂兄暂时还不会回来,便想顺势教她写几个字。」他又想起那纸镇的事,忙对顾远萧道歉,见他听得心不在焉,便想着应该也不是什么紧要之物,于是转身对顾双华柔声道:「下次你去蘅芜院,我再教你,莫要在这里耽误大哥的正事了。」 顾双华点了点头,神色显得有些惋惜,正跟着顾云章往外走时,突然听见顾远萧在背后开口喊道:「双华,你留下来。」 顾双华愣住,然后收到堂兄抛来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就快步离开了,只得乖乖转身问道:「大哥有什么事?」 顾远萧垂眸盯着她,然后,微微倾身问道:「你很想学写字吗?」 顾双华辨不出他语气,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要追究刚才的事,只得小心地点了点头。 顾远萧一挑眉:「那你是觉得我的学问比不过云章?」 顾双华瞪大了眼,忙道:「不是,大哥博闻广学,自小进宫伴读,连皇帝都赞不绝口,向来是顾氏子弟中的翘楚。」 这一连串夸赞,总算让顾远萧胸口那股子气消了点,手指叩着桌案道:「那明明我才是你大哥,为何非要舍近求远,去让他来教你写字?」 顾双华这下可真呆了,她哪敢让堂堂长宁侯教她写字,正不知该说什么好,看见顾远萧拿起她刚放下的那只狼毫,递到她面前道:「来,你先写一个字让我看看。」 顾双华不敢推拒,只得接了笔走过去,在大哥的逼视下,捏着笔杆的手指都有些发颤,深吸一口气,依着方才顾云章教她的姿势写下自己的名字,可她实在太过紧张,写出的字比之前还不像样子,偷瞥了眼负手站在旁边的顾远萧,脸红的快滴出血来。 顾远萧见她写完站着不动,倾身过去要拿那张纸来看,谁知顾双华眼明手快一把给藏在身后,红着脸嗫嚅道:「我写的不好,大哥还是不要看了,等我练上些日子,再让大哥指教。」 和谁练上些日子,顾云章吗? 顾远萧脸色更沉,胳膊想绕到她身后去夺过那张纸,谁知顾双华挺胸往后去躲,慌乱中衣领滑下一些,顾远萧视线所及,正好是她锁骨下露出的哪一块…… 他赶忙收回手,转身握拳轻咳几声,再回头时,看见妹妹捏着那张纸就要开溜,快步走过去,将手掌摊在她面前,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既然让我教,就别怕不好,自己把纸拿过来。」 顾双华向来不敢违背侯爷哥哥,这时见他好像动了怒,只得将眼一闭将那纸举在面前,许久才敢睁开眼,看见哥哥皱着眉盯着那张纸,深呼吸两次,才勉强吐出几个字:「也不算……太难看。」 顾双华只觉得想哭,仿佛四面吹进的都是热风,窗外还有鸟儿聒噪,更衬得房内闷热无比。 她难得和大哥相处,真不想让自己如此丢脸,这时听见顾远萧叹了口气道:「你下笔无力,怎么能写的好。」 然后他让顾双华执笔站回桌案前,自己则站在自己身后,轻托着她的手肘道:「姿势也不太对,手要握在笔头二寸处,方才云章是怎么教你的?」 顾双华依他的指教重新握笔,再调整好姿势,可她整个人都在大哥的气息笼罩之下,想着每一笔都受他审视,紧张得握笔的手腕一直在抖,这时,一双有力的手掌自身后伸过来,将她的手牢牢握住道:「写字也讲风骨,一笔一划,一勾一顿,全都不能马虎,需得用心专注,才能写的刚刚正正,挺拔丰逸。」 顾双华觉得暗自羞愧,大哥是真心在教她,自己却有这么多杂七杂八的心思。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她可不想让哥哥看不起,于是屏气凝神,随着他的手腕下笔落到纸上,又听他在耳边柔声道:「就是这样,你先写自己的名字,起笔要稳,下笔有力,要写出字的骨架……」 顾双华微微弯腰,专注地盯着笔尖游走,任由哥哥握着手在纸上书写,眼瞅着写到最后一笔,顾双华简直不信这是自己写出的字,心中十分雀跃,不自觉往后靠去,又偏头笑道:「若不是大哥指点,我以前都不知,写字竟有这些讲究。」 可她并未发觉,刚才直起身子,自己的鬓边碎发正扫过顾远萧的双唇,连着吐息间的香气,一并飘了过去…… 然后,突然她感觉握着自己手猛地一抖,还未反应过来,最后「华」字那一竖歪歪斜斜地拖下来,几乎要画出纸外。 第十三章 「啊!」顾双华无比惋惜地哀叹一声,这可是她被哥哥教着写成的第一副字,本来还想以后拿到堂兄面前去炫耀呢,谁知就这么荒腔走板的收尾,竟将整幅字都毁了去。 懊恼过后又有些紧张,也不知刚才自己是哪里做错了,抬头看见大哥正端起一杯茶猛地灌下去,赶忙出声提醒:「那杯茶已经凉了!」 她哪知道顾远萧最需要的就是这杯凉茶,他一口将茶喝干,然后背过身朝着窗外,胸口起伏,半晌没有说话。 顾双华等了又等,也没听见大哥指出她的错处,大着胆子询问道:「大哥,方才是我写错了吗?」 顾远萧负着手,声音有些沙哑:「写字但求心静,你方才的心不静,掺了杂念,自然就写不好。」 顾双华感觉十分委屈,自己方才如此专心,连呼吸都快忘了,哪里心不静了! 可大哥再不说话,只用宽厚的背影对着她,顾双华低头扁了扁嘴,想着大哥果然还是不好亲近,早知道就不要他教自己写字了,正准备灰溜溜离开,突然又听见顾远萧长吐出口气,开口道:「等等。」 她转身时,正看见顾远萧紫衣墨发,刀刻似的五官沐在隙影流光之下,然后他低头执起手边狼毫,蘸了墨汁笔走龙蛇,写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他将那张纸举在面前吹干,又走到顾双华面前柔声道:「爹告诉过我,‘灼灼其华’便是你名字的来历。我将这几个字送给你,改日再找人送些名家字帖到你房里,你资质并不差,只要愿意苦练,自然会写出一手好字。」 顾双华盯着面前那张纸,想着这就是自己名字的来历,内心感动莫名。虽不知他方才为何突然对自己那般疏远,但也庆幸自己并没惹大哥生气。 她欢天喜地地接过那副字,回房后偷偷看了许久,觉得大哥果然字如其人,能将颜体写的如此遒劲俊秀,然后窃喜自己能拿到他的字来临摹。 她在房里寻了许久,小心地选了个最好的位置将那张纸收着,日日拿出来照着临摹,直到那张纸发皱发黄,才无奈地收起。可自那次后,大哥好像再也没有亲手教过她写字…… 回忆散去无痕,顾双华不由抱紧了怀里的那副字,她方才虽是刻意恭维,想绕开哥哥的盘问,可也不全说的是假话。 因为从小就向往能被兄长教习,她十分珍惜哥哥为她写的字,更甚于被送来的名家字帖。 只是那张被她反复临了无数遍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渐渐卷了边、发了黄,她只得将它收在箱底,再却不敢开口去要,直到今天才能瞅到个机会。 顾远萧默默地看着她,面容渐渐松动,垂眸问道:「你真的想要这幅字?」 顾双华忙不迭地点头,耳垂上挂着红宝石坠子的仿佛在空中飞舞一般 顾远萧低头轻笑,突然走到她身边,一把将那纸卷从她怀里抽出,顾双华觉得手中倏地一空,刚有点儿想哭,却听见哥哥在耳边柔声道:「这是我随手写的,不配送你。你想要什么字,我专为你写一张。」他想了想又道:「你什么时候想要,想要多少,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顾双华瞪大了眼,然后觉得内心一阵暖热,她以前好像从未发觉,在人前冷傲又深不可测的哥哥,竟会对自己如此温柔迁就。 感动地眨了眨眼,好像更想哭了呢。 赶忙转身去道谢,然后才发觉哥哥离自己好像太近了些,鼻尖几乎挨着她的脸,幽深的黑眸定定看着她,仿佛藏着千言要诉。 她突然想起自己身上的异香,心跳咚咚敲着胸膛,连忙小跑着绕到桌案后,见哥哥的脸迅速沉下来,又掩饰地用手扇着风,装作若无其事道:「那边有点热,我到窗边来透透气……」 顾远萧眯起眼,内心未免有些沮丧,也不知为何,她竟会防自己防成这副模样。 就在两人都觉得有些尴尬时,屋外突然有丫鬟传话道:「小侯爷,夫人过来了。」 邹夫人被丫鬟领进了门,眼角往旁一挑,正瞥见恭敬站在桌边的顾双华,一张笑脸渐渐冷了下来,朝她挥了挥手道:「我和萧儿有事要谈,你先出去吧。」 顾双华可是求之不得,忙点头就往外走,只是可惜大哥说要为她写字,今日是等不到了。 可还没迈动两步,却听见哥哥对母亲道:「家里的事,没什么是双华不该知道的,让她留下来。」 邹夫人的脸色不太好看,手搭着膝盖往下一坐,扭头不冷不热道:「左右和你无关的事,你想留就留着吧。」 顾双华心说我也不想留着啊,偷瞄了眼态度坚决的哥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顾远萧走到她身边,小声道:「你先坐着,待会儿我给你写字。」 他的声音醇厚有力,仿佛冬日里燃起融融的炭火,令顾双华莫名感到安心,愿意交托全然信任。于是乖乖依他说的坐了下来,装作没看见嫡母嫌弃的表情,低头玩着腰间垂下的吊穗。 邹氏见她毫无眼力介儿,儿子偏又为她撑腰,莫名有些胸闷,可想起今日的正事,便又换了张笑脸,道:「我来,是为了明日的赏花宴的事。听说咱们侯府也在邀请之列,你可一定要记得把双娥带去,再留心介绍些受皇帝器重的世家子弟,给她牵牵红线。她今年都十七了,你这个做哥哥的,可不能不上心啊。」 顾远萧一愣,随后才想起还有这事。 因为冯皇后最爱花艺,上个月有使臣进宫,特意给她送来了几株珍稀花种。据说这花种很难养活,皇后让人在宫里悉心栽培一个月,结果花开的枝繁叶茂,十分喜人。 皇后觉得这是大越吉兆,便决定办一场赏花宴,京城有名望的侯爵和世家子弟都在邀请之列,定下明日在雍和宫煮酒设宴,凭水赏花。 这种宴会对顾远萧来说十分无聊,但是对常在闺房里的小姐们,却是难得的好机会,只有借着这样的场面,才能结识能和她们匹配的名门公子,或是适龄的皇亲贵胄。 而年轻英俊又手握重权的长宁侯顾远萧,自然就是都众人盯着的绝佳猎物。是以他去过几次就觉得厌烦,但明日的赏花宴,帝后和长乐公主都会到场,自己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 耳边母亲还在不断絮叨,怪他这个大哥成日在宫里走动,也不知道给自己妹妹张罗张罗,顾远萧听得有些头疼,忽地想起一直盘桓在心中的一件事。 那一边,顾双华听得有点犯困,正偷偷打了个呵欠,突然听见大哥开口道:「双娥想要怎样的夫婿,她自己可以为自己做主,无需我们来插手。至于明日的花宴,让双华也一起去罢。」 「哈!」邹氏没忍住喊出了声,顾双华一个呵欠打了一半,被惊得忘了闭嘴,然后见那两人都朝她瞅过来,忙捂住嘴,只留一双惊魂未定的眸子。 顾远萧偏头笑了笑,又道:「陛下和我说过,长宁侯府未婚配的子女都可去赴宴,双华也是侯府的小姐,自然可以一起去。」 第十四章 邹氏满脸的不痛快,差点就要说出口:人家邀请的是永宁侯府正经嫡出的小姐,她一个出身不明的小姐,哪来的资格! 但她还记得,儿子最讨厌被当众贬低这个妹妹的出身。顾远萧如今是长宁侯府唯一的仰仗,因他被陛下倚重信任,侯府这些年的声望比老侯爷在世时更加鼎盛。 自己虽然是他的娘亲,多少也得顾忌些,不想惹得儿子不快。 于是她狠狠瞪了顾双华一眼,嘀咕着道:「上次的祸事还没彻底平息呢,据说王公子为提亲未成的事大病一场,尚书府如今和我们侯府交恶,可都是因着她的原因,若再带着她招摇过市,还不知会不会招来其他的麻烦。」 顾双华猛地点头,难得和嫡母站在一处。她不想去,真的一点儿也不想去! 既然这赏花宴是世家子云集的盛会,她若是去了,少不了会碰到什么王公子、郑公子,或者其他的……乱七八糟不知名姓的公子,再加上身上不知从何而来的媚香……肯定是能躲则躲,千万别再招惹上什么麻烦了! 这时,她听见顾远萧冷哼一声,道:「母亲这话说的可不对,王家的婚事我们并未应承,那王任中要死要活也好,和妹妹有什么关系。」又转向顾双华道:「你明日就坐侯府的马车去,我一早进宫,会随陛下和皇后娘娘一起到雍和园。」他顿了顿,语气放柔道:「你记得,不管什么事,都会有大哥在。」 顾双华抬头,对上哥哥那双温柔又深沉的眼,不知怎么的,如同被蛊惑般点头「嗯」了一声。 见儿子已经将事情都安排妥当,便再无回转余地,邹氏也不好再说什么,可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一年多来,明明儿子已经无暇分心后宅之事,甚至几次以公事为由留在宫里,并不怎么回府。 偶尔在家里吃顿饭,她瞧着对顾双华也十分冷淡,怎么如今,又突然维护起她来了。 邹夫人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只得捏着帕子长叹口气:如今最重要的事,是该怎么说服女儿放下芥蒂,愿意跟这个曾抢光她风头的妹妹一同乘马车去赴宴才是。 第二日,一辆翠盖珠缨的马车从侯府驶出,马蹄声迭迭,震得顶上角铃「叮咚」作响,可和这些热闹比起来,马车内却是静静悄悄,听不见半点声响。 两位主子不说话,二小姐的丫鬟夏荷和三小姐的丫鬟东珠就这么面面相觑,沉默地在车内点上熏香。 最后还是八面玲珑的东珠先开口,拿帕子给顾双华扇着风道:「今日可真是有点闷,瞧三小姐的脸都热红了。」眼珠转了转,又给顾双娥递过去一碟葡萄道:「这葡萄是今日刚送来的,说是格外清甜水润,东珠记得,二小姐平日里最爱吃这个了呢。」 顾双娥轻抬起眼皮,伸手这么一推,手腕上的翡翠玉镯仿佛娇艳欲滴的碧珠,在凝脂般的肌肤上轻轻滑过。 她今日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打扮,身上的穿戴能买下郊外一整座庄子。光这只玉镯就足以抵得上普通人一年的用度。 据说这样成色的镯子世间只有两只,一只留在皇后宫里,另一只被当作赏赐赏给了老侯爷,当年她向父亲求了好久,才终于在十五岁生辰时得到。 顾双华得意地抬着手腕瞧了又瞧,再扭头去打量始终规矩坐着的妹妹,心说她今日倒是懂得收敛,穿了件素净的青色罩衫,可脖子下露出若隐若现的锁骨弧线,还是让她看得十分碍眼。 想了想,还是拿起颗葡萄塞进嘴里,边用舌尖将皮吐出来,边对顾双华道:「你倒是聪明,懂得去抱我哥哥的大腿。不过也莫要得意的太早,心术不正之人,迟早会被人看出破绽。」 顾双华本来只想安静坐着,打定主意千万不要招惹二姐,可听她这么说,忍了忍,终是抬头郑重道:「大哥也是我的哥哥!」 顾双娥斜眼瞥过去,轻嗤一声道:「说这话前,好好想想自己的身份!」 顾双华脸都涨红,握着拳站起,深吸口气对着她一字一句道:「当年进侯府时,爹爹就告诉我,顾远萧是我大哥,你是我二姐,姐姐莫非现在要告诉我,是爹爹说错了吗?」 顾双娥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吓到,印象里这位三妹一直都是寡言卑怯,就算是上次利用自己,对自己虚与委蛇时,也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没想到她也敢对自己发这么大火气。 她瞪大了眼,一时间又气又惊,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旁边东珠有点想扶额,这两人都多大了,为了夫婿闹一闹也就罢了,怎么还争起哥哥来了。 忙将顾双华按着坐下,又和夏荷一起,对顾双娥又是扇风又是递水,好言软语地安抚,算是帮自家小姐求情。 顾双华被马车一摇晃,总算清醒过来:自己刚才是怎么了,明明出门前已经打算好,千万不能再惹二姐了,就算被嘲讽两句也不算什么。 结果方才不过是被说了一句哥哥,就没忍住和她争了起来。 她正攥着手心懊恼呢,马车倏地停了下来,掀开车帘就是雍和园的大门,那里已经站了一排负责迎接的宫女,笑眯眯地上前,领着长宁侯府的两位小姐进园入席。 雍和园是皇家别苑,内有一池三山、峰翠环绕,今日又特别辟出一片水渠旁的廊庭,供前来赏花的世家小姐们休憩玩乐。远远看去一片衣香鬓影,偶尔有彩蝶穿梭其中,将小姐们发髻上的簪花当作了鲜花,上上下下绕着舞动翩飞。 顾双华眼瞅着脚尖,规矩地跟在姐姐身后,直到那股香粉味越来越浓,耳旁不断听见有人招呼顾双娥过去坐。 可不管周围如何热闹,顾双娥却依旧高抬着下巴,挺着胸脯往前走,只偶尔偏头,向朝她问好之人礼貌微笑。 她当然知道,这群人之所以对她如此巴结,除了因着长宁侯府嫡小姐的名号,更多的,还因为她是顾远萧的妹妹。 长宁侯今年二十二却未婚配,府里甚至连个侍妾都没有,今日来赴宴的世家小姐,只怕有一大半都是为他而来。想到这点,顾双娥的腰身挺得更直了,唇角挂着抹骄傲的笑容,俨然被众星捧月的不是哥哥,而是她自己一般。 顾双华哪知这些心思,只觉得姐姐在前方走的趾高气昂,如同一只斗胜的孔雀。而那些对顾双娥殷勤讨好的目光转到自己身上,却只剩疑惑和鄙夷,偶尔一两声尖酸的议论落进耳朵里,顾双华并不以为意,倒是顾双娥步子一顿,冷眼扫过去,吓得那群人立即噤声。 她心里再不喜欢这个妹妹也好,在外也得维护自家的脸面,她们长宁侯府的小姐,哪是能让人随意议论的。 这时,两人同时听见一声娇滴滴的喊声:「顾姐姐。」 顾双华一抬头,先看见自家姐姐脸上总算挂上热情的笑容,快步走过去,扶着裙摆往下一坐道:「原来冯妹妹在这儿呢,可让我一通好找。」 顾双华顺着再看过去,心中暗自惊艳。面前的女子饶是站在一众精心打扮的贵女里,也显得光彩熠熠,能轻易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第十五章 鹅蛋脸,芙蓉面,笑起来如临花照水,盈盈眼波里似转着千般柔情,连顾双华都看得心中一动。 那女子与顾双娥攀谈两句,双眸朝外转了一圈,又含羞垂下,捏紧了手中的帕子,轻声问道:「你大哥没和你们一起来吗?」 顾双娥捂嘴笑道:「我方才就想,你能倒到何时来开口问我。」 那女子脸上飞霞,配着脂玉似的皮肤煞是好看,然后嗔怒地瞪眼道:「顾姐姐又取笑我。」 顾双华原本坐在一旁发呆,听见哥哥的名字,耳朵便立即竖了起来。只听见顾双娥又道:「方才大哥身边的长随过来传话,说他刚到雍和园就被信王叫走,妹妹也知道他们向来交好,估计叙叙旧,待会儿就会过来了。」 难怪哥哥昨天说他会在雍和园,让自己记得去找她,现在进来了却一直不见踪影。顾双华这么想着,又看见面前女子露出浓浓的失望之色,烟眉蹙起,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顾双华突然回忆起东珠对她说过府里的轶事,然后便想明白了面前女子的身份。 这女子名叫冯夕颜,是皇后娘家的小侄女儿。她从小生的极美,长大后又得府中卖力栽培,诗学六艺样样精通,皇帝和皇后对她颇为喜爱,经常叫她进宫来陪伴,十五岁就给她赐了个晋阳郡主的封号。 这可算得上是世家小姐里至高的殊荣,也正因如此,冯夕颜及笄后,求亲的人几乎踏破门槛。可只有这位冯家小姐自己明白,自从十五岁在宫里见到长宁侯顾远萧之后,她心里就再也容不下别人。 以顾双娥的眼界,觉得只有这样家世品性的小姐,能配的上自家哥哥。于是和冯夕颜诸多亲近,借故将她请到侯府做客,希望能促成这段姻缘。 只可惜,顾远萧在府里碰上过冯夕颜几次,次次连正眼都未瞧过她,绕指柔撞上了硬钢板,害得这位从小到大被捧在手心的娇娇女,背地里偷着落了不少泪。 如今顾双华坐在活生生的冯家小姐对面,不由在心里感叹,这样惹人怜爱的美人儿,大哥竟能忍心不搭不理,实在是太过铁石心肠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原来是一众世家子提议来玩曲水流觞,又有家丁被派过来,说请各位小姐前去观看,也好为输赢做个评判。 这样的热闹,贵女们自然是不会拒绝,纷纷说笑着站起,让丫鬟们帮自己整理妆容衣饰。 顾双华心中却暗自叫苦,她最不愿的就是去和那群世家子接触,正想着该用什么借口开溜,顾双娥走到她身边,冷冷瞥了她一眼,靠过去压着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这一次,可不会让你再得逞!」然后又挂上个浮在面上的笑容,摸了摸鬓发提高声音道:「哎呀,我的珠钗好像落在马车上了,妹妹可愿意帮我去拿?」 顾双华微微一笑,忙不迭地应承下来,那求之不得的态度,倒让顾双娥有些讶异,一时猜不透这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直到冯小姐在旁唤她,才压下心头疑惑朝河渠边走去。 顾双华脚步轻快地绕过廊亭,特意挑了一条小径,准备寻个隐蔽位置歇息,等宴席散了,哥哥应该也从信王那里回来了,可以接她们一同回家。 她这么想着,嘴角就忍不住翘起。可一直跟着她的东珠却满肚子不乐意,气鼓鼓念叨着:「小姐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二小姐就是怕你抢她的风头,什么珠钗落在马车,你打发奴婢去拿就行,何必非要如她的意。今日来的全是世家子中的翘楚,错过了可不见得能再有这样的机会。」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尚书府的王公子是没戏了,可不还有国公府的郑公子吗?虽说没法袭得爵位,可到底背靠着国公府这棵大树,又对自家小姐死心塌地,自能保她做个享福的贵太太。 小姐享福,那不就等于自己享福,她这一走,可毫不留情踏在自己那点念想上,把最后一点火苗都踩熄。 可任由她怎么念叨,小姐根本都不搭理一句,只悠哉地边赏花边往前走,让她觉得颇为无趣。 两人走到一座假山背后,突然从不远处闪出一个黑影,直奔顾双华而去…… 东珠吓了一跳,正准备大叫,揉揉眼睛,惊喜得喊出声:「这不是郑公子吗!」 顾双华原本也被吓得不清,一听见东珠喊出郑公子,顿时觉得欲哭无泪:怕什么还真就来什么! 郑玄也是京城闻名的美男子,可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如今却虚弱的不带半点血色,他捏着拳向前几步,见顾双华一脸惊恐终是忍住,可上下滑动的喉结,却出卖了他心中的渴望。 顾双华攥着手指,拿出气势大声喊着丫鬟的名字,又示意她去拦着这人,让自己赶紧开溜。 谁知东珠眼珠一转,立刻意会过来,难怪小姐走的如此快,原来是约了人在这里相会,心中雀跃不已,道:「小姐公子莫怕,我去帮你们在外面守着。」然后不等顾双华发话,飞快地跑到假山另一边,做个尽职的掩护小姐偷情的丫鬟。 顾双华瞪大了眼,只觉得自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正想也跟着开溜,突然听见郑玄开口喊了声:「顾小姐!」 这三个字被他喊得仿佛蕴着百转柔情,千般痴怨,让顾双华听得猛打了个哆嗦,深吸口气,用冷硬的口吻道:「郑公子,我和你之间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谁知郑玄快走几步拦在她面前,眼眶都有些泛红道:「双华妹妹,我什么明白,你推拒了王家的提亲,必定是因为我的缘故。」 顾双华满脸惊悚:这人怎么如此自作多情,可那郑公子摆出一副痴情不渝的模样,怎么也不让她离开,贴身丫鬟又不来帮忙,让顾双华急得只想跺脚。 若是哥哥在这里就好了,他不是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切有他,可为何到现在还不见踪迹。 与此同时,离此处不远的一画舫上,丝竹声声不绝于耳,一位艳丽的胡姬舞娘,正露出半截腰肢,舞得妩媚妖娆。 顾远萧却面色铁青,目光根本没落在那舞娘身上,只紧紧捏拳对面前之人道:「王爷究竟要玩到什么时候!」 信王生的一副妖孽面容,桃花眼向上挑起,衣领微微敞开,此时歪靠在美人榻上,自带一股风流态度,面对顾远萧的怒气,却仍是轻松笑着,将手里的酒杯递过去,懒懒道:「此处有美酒美人,还不必守那些麻烦规矩,如此温柔香窟,云霆何必急着离开呢。」 顾远萧冷着脸,倾身过去咬着牙道:「我问你,到底何时才愿意靠岸。」 信王李墨是皇帝亲侄,原本他才是大越正经的太子,可惜他爹靖帝李钰在一次御驾亲征时遇袭,那时李墨才不足两岁,太后与群臣商议后,推举了他的皇叔,也就是今日在位的景帝李拓登基。 而李墨被封了信王,从小在太后宫里长大,皇帝待这个侄子十分亲厚,让他和顾远萧一起陪大皇子伴读,三人情谊如同亲兄弟一般。 第十六章 信王出宫建府后,没了帝后的管束,更是长成一个只知吃喝玩乐的闲散王爷,而且为人甚是风流,惹下一堆桃花债。 今日顾远萧一到雍和园就被信王叫走,原本说着只是上画舫喝上一杯叙旧,再一同去赴赏花宴,谁知他上船后,信王突然大叫开船,又召来舞姬作陪,怎么也不放他回去。 扬手拍了拍,那胡姬脚步一转,仿佛柔若无骨地躺倒在他怀里,信王在她腰上掐了一把道,又靠在她耳边道:「侯爷生气了,还不去敬酒让他消消气。」 那胡姬捂嘴一笑,端起酒杯扭动着腰肢靠过去,谁知顾远萧挥掌就将酒打翻,将那胡姬吓得够呛,信王摇着头啧啧道:「云霆怎么如此不懂怜香惜玉。」 顾远萧冷笑着站起,负着手走到船舷上,道:「王爷,你说你这艘画舫,若是无端端在河中央被拆掉,会不会沉下去。」 李墨倏地坐直,瞪着眼喊道:「云霆你是疯了不成,这么大艘船,你怎么拆?」 顾远萧的目光冷冷往上扫,道:「我在行军时,也看过造船的图纸,先从这道粱拆起,应该不是太难。」 信王认识顾远萧这么多年,当然知道他是说一不二、杀伐决断之人,脸都吓白了,一挥手对船夫喊道:「侯爷让你们靠岸,没听到啊。」 画舫终于靠了岸,顾远萧连道别都懒得说,三步并作两步下了船,撩袍朝花宴的方向跑去。 信王扶着胡姬的手站起,拉好敞开的领口,挂起个玩味的笑容道:「我倒想看看,是谁让我这兄弟如此舍不下,宁愿拆船也非得去见她。」 自从听说尚书府去向长宁侯府三小姐提亲时,郑玄如同遭受重击,整个人都浑浑噩噩起来。 原本只是带了几分病态的翩翩佳公子,活生生给气成了个病秧子。直到得知三小姐拒婚的消息,才觉得头不疼了、心不抽了,重又活了过来。 今日听说长宁侯府的两位小姐都会来花宴,他一早特地将自己打扮的神采俊逸,进了雍和园后,也没别的心思,只是专注寻找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身影。 任他满园繁花,都不及他心头那朵娇艳。 可当他好不容易找到心尖上那颗朱砂痣,一路跟着,总算到了这个偏僻地方,正想好好诉一诉衷肠,却看见她一脸的惊恐和防备,手抓着衣袖不断往后退,避他如蛇蝎一般。 郑玄心中抽痛,被翻涌的气血激得猛咳几声,然后按住胸口哑声道:「三小姐,你可知自从上次一别,郑某对你便魂牵梦萦,只求能再见上你一面,便是死也值得。」 顾双华小腿抵到水池冰凉的砖块上,已经退无可退,带着哭腔道:「那现在你见到了,可以让我走了吗?」 郑玄满脸涨红,想说话却咳得更加凶,脸色白得像随时要断气一般,顾双华看的心中不忍,正想问一问他是否要叫人过来帮忙,郑玄却突然抬头,又快走几步贴在她面前,用一双染了血丝的阴鸷眸子盯着她道:「顾某今日厚着脸皮追随,只求三小姐一句话,你可愿意嫁进我。只要三小姐点头,郑某便是拼得这条命不要,也会求父亲去向侯府提亲,并发誓这一生都宠你爱你,绝不让你吃半点苦头。」 顾双华满心的无奈:怎么又来了,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那梦中女子真有那么大的魅力,惹得各个都为她神魂颠倒? 她揉了揉额角,深叹了口气,试图劝说道:「郑公子你可能误会了,我对你根本无意,也从未想过要嫁进国公府……」 她话还没说完,就发现郑玄的双眸渐渐染上赤红,痴痴地看着她,喉结上下滚动,似乎在刻意压抑着些什么。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郑公子离自己太近,想必是闻到了自己身上的香气,变得愈发意乱情迷起来…… 顾双华突然有些害怕,直接放弃想说服他的念头,握着拳小心地挪动步子,趁那郑公子不备,猫腰想从他身边逃开。谁知郑玄倏地转身,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顾双华挣扎间,罩衫被拉出个口子,将脖颈下的肌肤露出一大块来…… 郑玄眼睛都看直了,顾双华赶紧将罩衫拉上来,一时间又气又怕,正想大声呵斥,却先听着那郑公子发出一声怪叫。 然后他被人从背后抄着胳膊往后一甩,还没反应过来,就疼的浑身冒汗,倒地大叫起来。 顾双华惊魂未定,直到看见哥哥宽厚的肩膀护在自己面前,才总算安心下来,然后便觉得鼻子发酸,恨不得靠着哥哥就这么委屈哭上一场。 郑玄身子本来就虚,这时被打的眼冒金星,捂着胳膊大喊有贼。待终于看清来人,又用狠戾的声音喊道:「没想到堂堂长宁侯竟仗势欺人,公然在皇家别苑出手伤我,若我这只手废了,父亲可不会轻饶了你们侯府。」 顾远萧捏着拳反复吸气,生怕再出手就能把这人给活活揍死,从牙缝里吐出道:「好啊,我们现在就可以一起去见圣驾,让他看看国公府的嫡长子,就是这样的登徒浪子,竟敢在光天化日,轻薄侯府的小姐!」 郑玄愣了愣,随后越过他的肩去看藏在身后的顾双华,只见佳人吓得鼻头发红,手指紧抓着被他扯坏的罩衫。 他不禁有些懊恼,自己方才也不知是怎么的,怎会对心上人如此孟浪。 可心里还是不甘,梗着脖子喊道:「什么登徒子!当初我与三小姐是心心相惜,衷情相诉,她还哭着告诉我,说她每日过的战战兢兢,只盼着有人能将她带出府……」他突然想起些什么,又从怀里掏出张帕子,忍着疼一扬道:「这便是她送我的信物,上面绣着三小姐的闺名,侯爷可敢承认打错了人?」 顾远萧盯着那帕子皱起眉,淡淡往身后一瞥,顾双华无辜地瞪大眼,冲他猛摇头:我不是,我没有! 郑玄眼看这架势,只当顾远萧是信了他,得意之下,好像胳膊也不那么疼了,颤颤巍巍站起来,正想再和顾双华说什么,突然看见长宁侯一脸凶狠地走过来,本能地弯腰抱头,然后手上倏地一空,再抬头时,那张帕子已经被顾远萧拿到手上把玩,又懒懒冲那边问道:「双华,这可是你的东西?」 顾双华心里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却还是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态度,摆手道:「我从未见过。」 顾远萧一挑眉,道:「既然不是我妹妹的,就扔了罢。」然后他手上用力,竟将那块帕子揉烂,随手扔进了花池里。 郑玄呆呆看着自己每日带在身边,看了千百遍的帕子,就这么被揉烂丢弃,随一池春水而去。 心头恨意翻涌,可面前这人无论权势武力,都是他绝对敌不过的。佳人近在咫尺,他却连衣服尖都碰不到,郑玄咬着牙,将拳头捏起又松开,只得颓败地长叹口气,捂着胳膊转身离开。 顾远萧冷冷看着郑玄的身影消失在假山后,然后转身问道:「他没伤着你吧?」 顾双华捂着罩衫的破处,委屈的眼圈都红了:「哥哥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第十七章 顾远萧内心愧疚,却也不想为自己辩解,见她的手一直按在肩上,凑近仔细一看,皱眉怒道:「这是被他扯破的?」 早知道,刚才就该把那人的胳膊直接废了。 顾双华见哥哥一脸杀气,忙吸了吸鼻子道:「没事,只是外衣破了个口子,怕是没法再回去赴宴了。」 顾远萧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拉着她的手挪开,顾双华不知他要做什么,本能地缩着身子往后退,顾远萧的手指凝滞住,柔声问:「连哥哥也怕?」 顾双华有些赧然地偏头,顾远萧低头查看,那个裂口倒不算太大,只是正好露出脖子下到肩膀的一小块,他想了想,抽出腰间装饰的系带,举起搭在顾双华肩上绕两圈,那绸布系带本就十分宽大,垂穗搭下来时,正好遮住那块破裂的地方。 他为她整理好系带,笑笑道:「这样就好了。」 顾双华怔怔地任他打扮,摸着脖间系带深吸口气,便能嗅着哥哥身上熏香的味道,莫名觉得有些暖意,眨了眨眼,怯怯问道:「这样,会好看吗?」 顾远萧俯身直直注视着她,然后轻声道:「好看,谁敢说你不好看。」 哥哥可从未夸过她好看,顾双华心中涌起淡淡的甜意,正低头浅笑时,突然想到媚香的事。 忙抬起头,紧张地观察哥哥的神色,只见他眼波澄明,除了呼吸略微急促些,并不似被香味所惑的模样。 于是暗自觉得奇怪:怎么他闻不到自己身上的香味吗? 两人收拾妥当,就并肩朝主庭院那边走去,一路上春暖香浓,柳绿莺啼,偶尔有从院墙处伸过来的花枝,顾双华刚想偏头躲避,顾远萧却直接伸出手去折断,她偷偷瞥着哥哥健硕的手臂,想着他一定是为了赶着来救自己,才会特地绕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摸了摸绕在脖子上的系带,忍不住扬起唇角,内心一派的温和柔谧。 这时,远处有鼓声响起,顾远萧知道,这是宴席即将开始的预告声。 今日的赏花宴皇帝和皇后还有长乐公主都会在场,而他们所在之处,离设宴的地方还足足隔了两个院子,顾远萧心中有些焦急,隔着衣袖拉起顾双华的手腕道:「要快些走,不然得迟了。」 顾双华倒不怕自己迟到,但想着哥哥现在的身份,若是不在场只怕会被皇帝怪罪,也顾不得手腕被哥哥攥在手里,只小跑着随他往前走。 可越急越出乱子,顾双华只顾着跟上哥哥的脚步,没留神踩到一块松动的阶石,脚腕被轻扭了下,疼的她立即蹲下,扶着脚腕抬头道:「哥哥,你先走吧,我不紧要的。」 顾远萧皱眉蹲在她身旁,手伸过去问道:「怎么样,伤到了吗?」 顾双华急忙摇头,又催促道:「你快些赶去吧,我在这儿歇歇就好。」 顾远萧摸了摸她的脚踝,知道并未骨折,心中稍安,想了想,背过身道:「你上来,哥哥背你过去。」 顾双华盯着那磐石一般的阔背,虽然看起来会很舒服的样子,可她还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很想提醒哥哥,自己现在可不是小孩子了。 顾远萧等了许久不见她动作,皱眉道:「快上来,不然我不会走。」 顾双华叹了口气,看来哥哥打定主意非得带她一起去,于是乖乖爬上他的背,然后看见哥哥十分轻松地站起,背着她健步如飞朝主院走去。 她开始有些拘谨,可渐渐的便觉得,被哥哥背着走十分舒服,顾远萧步伐虽快,却稳稳托着她的身子,让她感觉不到任何颠簸感。 于是,顾双华放任自己沉溺被哥哥呵护的感觉,可过了会儿,又担心自己太重,低头问道:「哥哥你累不累?」 她忘了自己低头时,鼻息正擦着哥哥的耳垂滑过,顾远萧猛吸一口气,那阵香气骤然变浓钻进鼻尖,手指倏地收紧,直到臂上凸起青筋,才努力克制住几乎就要冲出的绮念。 顾双华没得到回答,那股子卑怯又冒了头,会不会是自己太重,累着了哥哥,于是小心翼翼把身子想往下挪,道:「要不我还是下来走吧。」 顾远萧被她扭来扭去快要逼疯,哑着嗓子喊:「别动!」 顾双华撇了撇嘴,一时也不知到底该不该跳下来,这时又看见哥哥的后颈上又红又热,挤满大滴的汗珠,实在没忍住又开口道:「你出了好多汗,我帮你擦擦吧。」 顾远萧心中一慌,咬着牙吼出声:「不许碰我。」 顾双华被吓了一跳,感觉哥哥好像不太高兴,只得咬着唇乖乖噤声,直到被哥哥背到离宴席不远的一片树林处放下。 脚刚落了地,顾双华就连忙去看哥哥,见他喘息粗重,面色潮红,额上全是汗珠,好像累得够呛,她觉得一阵心疼,忙掏出帕子踮脚想去给他擦…… 谁知手还没挨着哥哥的额头,就被他一把抓住,顾远萧触着手心的软嫩,努力忍了又忍,脸压下来在她耳边道:「说了让你别乱动。」 顾双华心头忽地一跳,乱七八糟也摸不出个头绪,可觉得他们这姿势有些怪,正偏头想将手抽回,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个带笑的声音:「云霆,原来你在这儿,可让本王好找啊。」 顾远萧被骤然惊醒,皱起眉,一把将顾双华拉到身后去,可信王眼尖,身子往旁一斜,桃花眼向上挑起道:「原来是双华妹妹啊,咱们可好久没见了。」 顾双华被他点着名,便低着头从顾远萧身后走出,双手规矩放在小腹前,浅浅一福道:「双华参见王爷。」 可只有顾远萧这个角度能看到,妹妹在向信王问安时,手指微微发着颤,而低垂下素白的脸颊,正泛起淡淡的红霞。 顾双华第一次见到信王李墨,是在侯府的后院。 那一日秋高气爽,微风将树梢上的黄叶尖儿吹的直打转,她从祖母房里拿了一摞绣样回去,身边没有丫鬟跟着,绣样有些大,只得自己小心翼翼抱着,下巴压得低低,视线往旁边绕,小心去辩着前方的路。 侯府里不少人见到她这副窘迫模样,却各个假装没看到,低头做自己的事。 谁叫她是最不受夫人待见的三小姐呢。 顾双华走到靠近角门的地方,将绣样放下,用衣袖擦了擦汗,突然瞪大了眼,看见一只靴子从天而降。 那是一只皂色靴子,金线绣着十分精细的浮云图案,一看就是贵重东西,顾双华歪头想了想,抬头往上一瞧,就正好就瞧见了信王。 他姿态悠哉地坐在围墙上,身子斜靠在沿着墙根长成的一棵杏树上,只着白袜的一只脚高跷着,自叶片中投下的细碎阳光打在他脸上,更衬得他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往下淡淡一瞥,就能将人给吸进去似的。 顾双华被他身后流泻出的光亮刺得眯了眯眼,奇怪的是,这人眉眼骨相都称得上一个美字,长在他身上却不显得阴柔,反而多了几分恣意风流。 以往她觉得哥哥的长相已经是顶好,可与这人比起来,两人明明气质迥异,样貌却是难分伯仲。 这时,她听见那人开口道:「喂,你能帮本王下去吗?」 第十八章 顾双华抬头一本正经地问:「那你是怎么上去的?」 信王觉得这小姑娘有些意思,换了个姿势,手托在腮边道:「我到你们府里做客,大门走腻了,想试试翻墙,谁知这院墙太高,下不来了」 这么荒诞的事,竟被他说的理所当然,仿佛吃饭忘了拿筷子一样寻常轻松。 顾双华听他一口一个本王,隐隐想起来,哥哥好像和信王一向交好,可还是保持谨慎问道:「你让我如何信你不是贼人?」 话音未落,面前又落下一个金色腰牌,上面大大的一个「信」字,那是用来出入皇宫的腰牌,却被那人这么随手给扔了下来。 顾双华连忙捡起,拍了拍上面的灰,小心捏在手里,仰头道:「王爷等一等,我去找家丁过来帮您下来。」 信王忙摆手道:「不行,你把人都招呼过来,本王的颜面何存啊。」他伸手往旁边一指:「你帮我将那边的绳子抛上来,让我顺着爬下来。」 顾双华想了想,乖乖去给他拿来了绳子,卖力往上一抛,信王接住绑在杏树上,然后潇洒站起地将衣摆系在腰间,手握着绳索冲她一眨眼道:「看好了!」 然后他将腰一挺往下跳,脚踩着墙砖,三步并作两步就落了下来。 他将系好的衣摆放下,见顾双华真的十分认真在看他怎么爬下来,不觉有些好笑,伸手在她面前摊开,顾双华才醒悟般将腰牌还给他。 信王将腰牌收在怀里,又她上下仔细打量一番,一拊掌道:「方才在上面没看清,原来你不是丫鬟啊。」 这话脱口而出,他便有些后悔,因为实在有些冒犯,可顾双华却并无反应,只朝他点头道:「王爷若没别的事,双华就回去了。」 然后她并不和他攀谈,只是弯腰重又去抱那摞绣样,信王一挑眉,大步走到她身边,从怀中摸出一朵杏花斜插在她的鬓发里,再负手笑道:「方才在上面摘的,送你了,谢谢你帮本王下来。」 他动作十分快,顾双华抬手摸着鬓间多出的一朵小花,尚还有些怔忪。 然后信王的目光又绕到那摞高高的绣样上,想着她方才卖力抱着的模样,啧啧摇头道:「你的丫鬟呢,怎能让你这样的美人儿干这些粗活。」 顾双华的脸有点红,低头往后退道:「王爷无需拿我打趣。」 信王一挑眉:「你不信本王?要我说,这整座侯府,上到夫人、小姐,下到丫鬟侍女,无一人及得上妹妹的美貌。」 顾双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虽然知道这人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能信,可还是暗自有些开心。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般夸她。 她很快又恢复拘谨表情,冲信王点了点头当作道别,然后再去搬那堆绣样,谁知信王抢着走过去,一把将那绣样抱起,回头冲她叹了口气道:「你要去哪儿?既然丫鬟不在,只有本王代劳了!」 顾双华心头一慌,她哪能让堂堂王爷为她做这种事,可又不敢去抢,急得揪着手指道:「王爷快放下吧,双华不敢劳烦王爷!」 信王却不管她,只是抱着绣样往前走,顾双华跺了跺脚,没法子,也只得跟着上去指路…… 后来,她又见过信王几次,每次都被他半真半假地撩拨几句,可真正令她牢牢记住的那次,却是在她昏迷前的半年…… 顾双华想起往事,默默攥起手指,好像在太阳下站得久了点,觉得脸越发热了。 信王还在她耳边不断叨叨:「上次一别,本王可是一直记得你呢,妹妹是否也同本王一般,觉得甚是想念啊。」 顾双华不知上次是哪次,却也没法从他向来不正经的语气中判断出什么,暗自有些着急。 顾远萧铁青着脸,拉着她的手腕大步往前走,信王从后面赶上来,笑眯眯道:「云霆啊,本王在这儿等了你这么久,你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实在是不够意思。」 顾双华偷偷扭头去看哥哥,发现他唇角崩得紧紧,似乎非常生气,抓住自己手腕的大掌不断用力,她忍了又忍,终是小声道:「哥哥,我有点疼……」 顾远萧一愣,随后露出懊恼表情,轻轻放开了她的手,却还是用高大的身体把她和信王隔开,低下头柔声道:「你好好跟着我。」 这时三人已经走到一个长长的土坡旁,再往下,就是今日设宴的地方。 皇帝、皇后和长乐公主都已经坐到上席,因为这时日头较猛,身后被撑起了几把大大的黄罗伞,为主子们遮出一大片荫凉。而今日来赴宴的世家子女,则分别坐在两边的游廊之内。 信王垂眸往坡下一瞅,又看了眼乖乖跟在顾远萧身后那人,大步走到她身边,道:「正午的日头大,双华妹妹这雪团做的人儿,可别被晒坏了。」然后将手里的折扇哗地打开,单手举起遮在顾双华头顶道:「这样便好了。」 他这般殷勤,倒让顾双华觉得有些尴尬,赶忙再去看哥哥,只见他双手在身后握拳,胸口起伏一阵,终是吐出口气道:「下去吧,已经迟了。」 顾双华「嗯」了一声,低垂着眼假装没事往前走,信王则一直姿态潇洒为她遮着阳,顾远萧越看越冒火,正好这段坡有些陡,见顾双华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往下迈着步子,便将胳膊一伸道:「扶着我。」 和自家哥哥就没什么好客气的,顾双华忙伸手搭在他肌肉结实的胳膊上,由他领着往坡下走,然后觉得安全感爆棚,大大地松了口气。 这时,皇帝眼看就要开席,顾远萧却还不在,皱着眉派人去找长宁侯过来,皇后眼尖看见长坡上的三人,笑着道:「来了来了,不光长宁侯来了,信王也在呢。」 冯夕颜正陪着皇后说话,听见长宁侯几个字,心头猛地跳起来,连忙抬头去看,然后便觉得鼻子一酸,五脏六腑好像都缩了起来, 长坡上,穿着黛色襦裙的女子无需装扮就已经夺目。 身后一人亦步亦趋,颀长的身体向前勾着,卖力举起纸扇为她遮阳,而在她身旁,自己等了整整一上午的长宁侯,向来不将旁人放在眼里的长宁侯,正将臂膀稳稳伸在她面前,眉目温柔,扶着她的手,生怕她会在下坡时踉跄。 前方等的全是皇族贵胄,顾远萧的目光却一直没离开过那女子的脸,若是她走的慢了,就耐心地停下等她,仿佛对他来说,这才是世间顶顶重要之事, 冯夕颜看得呆住,手里的香球滴溜溜滚到地上,她连忙弯腰去捡,借以掩饰眼角的泪意。 她以往只知长宁侯性子极冷,所以次次在侯府见着了,也只敢轻轻打一声招呼,期盼他能多看自己一眼。可她从来不知道,他竟会如此温柔地呵护一个人,哪怕那个人只是他的妹妹。 她自然知道顾双华并非侯府真正的小姐,可很早就有传言流出来,说三小姐其实是老侯爷在打仗时和外族女子生的私生女,为了掩盖她的身份,才以养女的名义带回侯府,也因为这个原因,侯府主母特别讨厌这个养女。 若是这样,顾双华也算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原本并不值得自己去妒嫉。 第十九章 可他真的,只当她是妹妹吗? 而宴席上原本各自交谈的人们,也都随着帝后的目光朝那边看去,然后嘈杂的四周就渐渐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在惊叹,究竟是怎样的女子,竟能让信王为她遮阳,长宁侯温柔搀扶。等看清顾双华的容貌,世家小姐们互相交换个眼神,鄙夷有之、惊讶有之,更多的,是怎么也藏不住的妒意。 顾双娥藏在桌下的手用力按着膝盖,指甲快将绸布裤腿给抠破,方才东珠匆匆跑回来,只说是遇上了侯爷让她过来候着,那时她已经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顾双华竟会用这样的方式回来,原来那人根本没有变,还是一心想着出风头,将男人使唤的团团转。 顾远萧将顾双华领到顾双娥身边坐下,见大妹一脸的怨懑,轻按了下她的肩,道:「我待会儿再过来,娘和我说的事,我记着呢。」 顾双娥气得将头一偏,抿着唇不搭理他,顾远萧叹了口气,这时皇帝身边的内侍已经上来催促,只得先离开,又深深看了顾双华一眼,示意她要照顾好自己。 等顾远萧在皇帝身边落座,立即就感觉一道灼灼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偏头去看,觉得那期期艾艾望着他的少女有些眼熟,可也无暇细想,便转头回来,习惯性落到顾双华所在的方向。 冯夕颜满心的期盼落了空,垂下脑袋一脸泫然欲泣的模样,这时,一只手覆在她发凉的手背上,抬起头,发现皇后含笑看着她,脸靠过来柔声道:「姑母知道你的心思,放心,一切都有姑母为你做主。」 雍和园里,熙熙攘攘、郁郁葱葱,一派热闹春色。 皇后让宫女将那几盆精心栽培出的奇花捧出来供大家赏看,一时间花香芳馥,引得彩蝶翩旋不散,赞叹声连连。 世家子里有自诩才子风流之人,为在帝后面前挣得个彩头,便站出来提议以这几盆花为题,来作诗吟赋。 只可惜才子们眼中看花,心里想着却是如何能讨得君主欢颜,做出的多是些颂咏朝主的俗句,皇帝却听得开心,吩咐各个打赏下去,引得更多人跃跃欲试地站起,都不愿失了这个露脸的机会。 信王越听越困,手叩着桌沿,长长地「啊」了一声,惹得皇帝转头瞪他一眼,不敢再造次,只得手托着额角靠在椅背上,颇为无聊地朝顾远萧那边看。 这一看,他便来了兴趣,只见他这兄弟心不在焉地捏着一只酒杯,眼神却是定定落在坐满名门闺秀的那处游廊。 信王顺着他的目光找过去,果然看见侯府三小姐在方规矩坐着,不敢动面前的糕点,却颇感新奇地盯着那群世家子斗诗。 她若微笑拊掌,顾远萧便微微皱眉,她若听得意兴阑珊,或是撇嘴不屑模样,顾远萧便松动唇角,自得地饮一口酒。 信王摸了摸鼻子,脸上仍挂着玩味的笑容,目光里却藏了些许幽深。 这时,冯皇后站起道:「本宫知道今日能受邀前来的,各个都是名门翘楚,也都是大越朝未来的栋梁。本宫与陛下也想趁着这机会,考一考你们的才学,方才算是是文试,现在就来个武试如何?」 她这话一出口,正愁做不出诗的那群人立即来了精神,目光炯炯地等着皇后出题。 冯皇后凤眸一转,指着不远处河渠中的鱼儿道:「就考你们箭术吧,每人只能射三箭,去射那河中鱼儿,射中者有赏。」 眼看着不少人站出来,皇后笑着招了招手,竟让内侍拿上来一把铁铸的重弓,这种弓箭一般只用来攻城远射,射程远、力度大。可现在却是用来射近物,而且还是全身滑腻、游动不停的小鱼儿。 那几人面上露出些许难色,忍不住在心中腹诽:文试不过吟几句酸试,武试怎么就这么难,这不是欺负人嘛。 可埋怨归埋怨,谁也不会轻易放弃这个机会。于是依次上前去试,有的力气小的,连持弓都颤颤巍巍,好不容易瞄到准头松弦,奈何鱼身滑腻,轻轻一摆尾,箭头所没之处,只余得水花飞溅,而原本的俎上肉,早不知钻进哪处泥里逍遥。 连着失败了几个,总算有卫国将军府的嫡次子夺得头筹,而后又有箭术精进的射中,得意洋洋地上前领了赏,待到再没人走出来,皇后拍了拍手道:「果然是我大越男儿,各个都是英姿飒飒,箭法不俗。不过要说到射箭,你们可无人能比得上长宁侯。」眼角往那边一瞥,似是随意道:「云霆,你来给露一手,教教他们如何?」 顾远萧忙撩袍站起,走到场中央朝皇后恭敬道:「臣不才,但求尽力而为。」 然后他扫了眼满场期盼的目光,转身轻松持起重弓,身姿立得笔直,正要拉弦出箭,皇后又喊道:「等等。」 她微微一笑道:「你若是同他们一般的规矩,实在是显得胜之不武,不如这样……」将一名内侍叫到身边,又递了张帕子到他手里,道:「若是长宁侯蒙住双眼,可还有把握能射中?」 顾远萧微微皱眉,这水中鱼可不像天上鸟,鱼儿游动的太快,又有水声干扰,根本难以听声辨位。 皇帝也摇头,按了按皇后的手背道:「云霆箭法再精,也不是神仙耳目,蒙着眼怎么可能射中,皇后就莫要为难他了。」 皇后嗔然地将皇帝的手拿开,示意他自己自有安排。然后,指使身边的内侍捧着帕子走过去,又摸着护甲上的宝石道:「本宫也知道蒙眼太过为难,可若是有人帮忙,以长宁侯的本事,应该也不难做到。」 她拍了拍身旁的冯夕颜,示意她站起,道:「本宫这侄女最是聪慧机敏,本宫就将她借给你做个帮手。只要你们两人配合得当,射中不是难事,还能让大家开开眼,一睹长宁侯的英姿。」 冯夕颜怔了怔,随即一脸欣喜地站起来,她明白姑母是想着法子让他们有接近的机会,在这样的场合,若她能帮顾远萧漂亮赢下,两人之间的关系必定能亲近不少。 最好趁着气氛热烈,皇后还能顺势求皇帝为他们赐婚,成全一对有缘之人。 皇后见顾远萧始终锁着眉头不回话,又加重语气道:「普通的彩头,长宁侯也看不上。不如这样,本宫应承你,若是你能射中,本宫就赏你一件宫中的宝物,随你开口,本宫绝不会舍不得。」 顾远萧一挑眉,似是想到什么,终是点头道:「那臣便暂且一试。」 冯夕颜喜不自禁,正捏着手想要走出去,顾远萧却摇了摇头,揖手朝皇后一拜道:「多谢皇后娘娘抬爱,可蒙眼射箭,旁边指引之人需是和臣有默契之人,臣与冯小姐素不相识,只怕这么短时间,难以培养出默契。「 皇后微微一怔,身旁冯夕颜满脸失落神色,为他的拒绝,更是为了素不相识这四个字。 见皇后还想再劝,顾远萧语气愈发强硬道:「若是臣今日不慎失误,被好事之人传出去,只怕会累得皇家颜面无光。所以,臣既然允诺,就必定要做到。而能陪我完成的,也必须是臣所信任,和臣能心意相通之人。」 第二十章 皇帝越听越觉得有意思,开口问道:「那云霆觉得,谁才能担此重任呢。」 顾双娥早已听明白哥哥的意思,要论默契,外人哪及得上妹妹,得意地抚了抚鬓发,正准备站起来,谁知又听见顾远萧继续道:「臣的三妹也正在席间,臣斗胆请皇后许她过来,为臣做一双眼睛。」 皇后当众被驳了面子,脸上有些不好看,看着旁边失魂落魄的侄女,冷冷道:「长宁侯说我这侄女不行,莫非你家妹妹就一定行,若是做不到,你又当如何向本宫交代呢。」 顾远萧面无惧意,朗声道:「那臣便以长宁侯的爵位俸禄,赌我与她之间有没有这份默契。」 这话一出,满场都响起窃语声:这长宁侯居然为了这点小事当众忤逆皇后,还下了这么大的赌注,胆子可真够大的。 顾双华却听得手心全是汗,不明白哥哥为何如此信她,将一切都压在她身上。 他不怕,自己可是怕得要命。 但眼看众人的目光都凝在她身上,顾双华只得低着头,一步步走到哥哥身边。 这下子,连皇帝皇后并带着几位皇亲也细细朝她打量,顾双华从未受过如此瞩目,全身的肌肤仿佛都在战栗。提着口气向众人行礼问安,然后将头压得低低,眼睛只敢盯着鞋尖,恨不得将自己给缩进地底下。 顾远萧走到她身旁,轻拍了下她的肩,低头温声道:「不用怕,你什么都不用管,只需照我说的做。」 然后他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顾双华瞪大眼,虽不懂他为何会如此吩咐,可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顾远萧笑了笑,见她脸还是白的吓人,借高大身躯的掩盖,飞快地捏了把她冰凉的指尖,柔声道:「别怕,一切有哥哥在。」 哥哥的手掌是温热的,仿佛春日里带着甜浆果味道的风,轻轻包裹住她的指尖又放开,为她卷走所有的不安。 顾双华攥着尚留存余热的指尖,心底微泛起些异样,可她很快就凛起心神,因为顾远萧已经让内侍将自己的双眼蒙上,然后被领着走到池边,冲顾双华的方向伸出手来。 顾双华忙走向他身边的箭筒,弯腰从里面抽出一支,然后所有人都看见,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盒子,从里面挖出一块,抹在箭尖上。 人群再度哗然,纷纷猜测这是什么意思,皇后抚弄着护甲上的宝石冷声道:「长宁侯这是做什么,莫非是怕输,要你这妹妹作弊吗?」 顾远萧笑道:「皇后只考我蒙眼射箭,可未规定其他,臣并没有不守规矩。」 皇后被他噎住,旁边的长乐公主却捂嘴笑出来,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道:「皇嫂,这可是你自己未定好规则,怪不得长宁侯。」 皇后气鼓鼓地瞪她一眼,示意她莫要胳膊肘往外拐。 长乐公主是皇帝唯一的妹妹,从小被众人宠溺着长大,个性娇蛮,任性妄为。幸好后来嫁给了镇远将军聂宗陵,皇后也就不必应付这令人头疼小姑子。只是没想到她如今已为人妻,为人母,性子却还是一点没变。 这时,顾双华已经将那支抹好头油的箭矢递到哥哥手上,顾远萧狼腰一收,展臂张弦,箭头挟裹着风声直直没入池水中。 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长宁侯的骁勇英姿,忍不住发出叫好声,可很快就有人发现,他这一箭出手并未犹豫,也未听人指挥,只是随意往河里一射,是以并未命中。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之时,那河中被箭风惊走的鱼儿又游了回来,全挤在一处,张着嘴巴围着箭头打转。 这时,还是信王最先想明白,拊掌道:「云霆可真够狡猾的,他这是用第一箭做诱饵,帮他将鱼儿聚在一处,再用他第一箭的方向来定位,这样射中就容易的多。」 长乐公主也觉得有趣,歪头过去问道:「那为何这鱼儿都会聚在一处呢?」 信王笑着挑起眼角:「这就得问他的好妹子了。」 顺着他目光所及,方才还拘谨到整个人快缩起的顾双华,已经兴奋得脸颊泛红,仰头对顾远萧道:「原来哥哥猜的没错,这鱼儿真的会被我头油的味道吸引。」 可是哥哥怎么会将她用什么味道的头油记得这么清楚呢? 这时,顾远萧朝她偏头道:「现在你来告诉我方向,还剩两箭,一定能射中。」 顾双华被他说的又有些紧张,努力盯着池子里挤在一起扑腾的鱼儿,计算着和方才那一箭的差距,迟疑地道:「向左一寸,再往下……」 顾远萧依着她指的方向调整好箭头,再次拉弓射出,这一次却是擦着一条鱼的身体滑了过去。 四周不断发出扼腕声,信王将手里的酒杯往桌上一砸,暗自为他这兄弟捏了把汗。唯有皇后笑了笑,提高声音道:「长宁侯,你可还剩最后一箭了。」 顾双华自责地快要哭出,顾远萧却仍是轻松地安抚她道:「没事,就算输了也不是你的错。」 顾双华听着耳边越来越大的议论声和质疑声,突然生出股倔强:她不能如此没用,成为哥哥的拖累,于是抬起头,深吸口气道:「哥哥,你信不信我?」 顾远萧微微一笑:「无论何时,我都信你。」 顾双华闭上眼,她常年煮茶,练就了极佳的耳力和目力,现在只需逼自己摈弃一切杂念,专注地帮哥哥完成这场比试。 渐渐的,四周的嘈杂声好像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她与哥哥站在一处,她走到顾远萧身旁,肩膀与他挨在一处,微凉的手心伸出去,握着哥哥的手背一寸寸移动,就如同,他曾握着自己的手写字一般。 然后她微眯了眼,紧紧盯住一尾最大的鱼儿,喊道:「射!」 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就在她吐出这个字的同时,顾远萧箭已出弦,破风斩浪,直直将那尾鱼儿钉在池边…… 众人站起大声叫好,连皇帝也笑着拊掌道:「精彩,这一幕兄妹同心,果然十分精彩!」 顾远萧一把将眼睛上的帕子扯下,走到帝后面前揖手道:「臣,幸不辱命!」 长乐公主看热闹不嫌事大,身子歪过去,肩膀将皇后的肩一碰道:「皇嫂,方才你说让长宁侯随意选赏赐,可不能食言哦。」 皇后瞪她一眼,但她身为六宫之主,这种气度还是有的,抬手道:「长宁侯想要什么,尽管说吧。」 顾远萧道:「臣能射中,全靠臣的三妹相助,要赏赐也该赏赐给她。所以,臣便斗胆帮妹妹讨要……」他微微一顿,突然转向长乐公主道:「讨要公主府的一样东西。」 长乐公主没想到看热闹倒把自己给看进去了,她向来任性跋扈,只有她为难人,可还没人为敢难她的,于是斜瞪着美目道:「你同皇嫂打赌,怎么讨赏倒讨到本宫身上来了。」 顾远萧道:「既然皇后允诺过,赏赐可以随臣来挑选,臣便想为妹妹挑一样最喜欢的东西。臣记得公主府有一套珍稀茶具,是由百年前茶艺大师孟释传下来的,我这妹妹平素最爱煮茶,是以斗胆来求公主割爱。」 第二十一章 长乐公主爱享乐爱华服,这些年聂将军为了讨她欢心,为公主府搜罗来不少奇珍异宝。所以当顾远萧提出想要公主的赏赐,她虽是嗔怒,却还有些隐隐的得意。 可她万万没想到顾远萧竟会来讨要孟释大师的茶具。 她深吸一口气,嘴角方才还挂着的打趣笑容,瞬间转为阴云,冷声道:「长宁侯好大的口气,这套茶具是由孟释大师亲传,本宫的故人所赠,你凭何认为本宫就该将它赏给你。」 顾远萧淡淡一笑,道:「臣当然不敢,可皇后娘娘既然答应臣,要赏臣一件宝物,这世间,臣想求的唯有这一样。」 公主气得心尖儿一抽,没想到这人如此刚硬,一门心思就盯上她的东西。可皇后刚才金口玉言,说出赏赐任他挑选,他又在场上赢得如此漂亮,自己若是连套茶具都舍不得,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太过小气。 皇后虽不知顾远萧到底意欲何为,可长乐公主的态度更令她觉得新鲜。 要知道公主从小就是个奢靡浮夸的性子,爱玉食锦衣、裘马轻肥,却独独没号过风雅之物。更何况,她这人销金掷玉连眼皮子都不会抬,怎会对茶具这种东西如此宝贝,于是将头靠过去道:「不如这样,你就将那套茶具让出来,然后去皇嫂宫里挑两样你喜欢的首饰,前些日子西南进贡来一批宝石,颗颗色泽透润、世间罕有,本宫觉得若打成首饰与你今日新做的宫裙倒正好相配。」 公主轻哼一声,对着顾远萧一抬下巴道:「罢了,不管皇后娘娘赏你们什么珠宝,本宫再加一盏七彩琉璃灯,总行了吧。」 旁边的信王一挑眉,公主这可真是大手笔,这盏七彩琉璃灯全身镶满五色宝石,是今年乞巧节,聂将军特意寻来京城巧匠为公主做的贺礼,论贵重精巧,整个京城找不出第二盏。 谁知顾远萧仍是摇头,拱手道:「臣方才说过,诚心相求的唯此一物,还请公主割爱。」 公主气得一拍桌案,将手腕上的金镯给震得嗡嗡轻响:「顾远萧,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当众为难本宫!」 她这一吼,没把顾远萧吓到,倒是让顾双华吓得胸口扑腾乱跳起来。 她方才就不停扯着哥哥的袖子,示意他莫要再为难公主,自己虽然也向往那套孟释大师唯一亲传下的茶具,可她哪敢妄想从公主府抢东西。 但她已经快把顾远萧那件上等杭绸的衣袖给扯出个洞来,哥哥却安然若素,昂着头丝毫不愿退让。 顾双华觉得面前的空气快被公主眼里的火给烧着了,硬着头皮从哥哥身后站出来,低头一福道:「既然那套茶具是公主心爱之物,双华不敢夺爱……」她感觉到哥哥偏头瞥了她一眼,忙指着桌上一只赤金环珠玲珑镯道:「臣女见这镯子做的奇趣精巧,想必也是十分贵重,方才就觉得喜爱,不知皇后娘娘可愿割爱。」 皇后一抬眸,看向她目光里露出些许赞赏。 那只镯子是自己方才觉得热了,随手脱下扔在桌上的,没想到她竟能留心瞧见,再特地向自己讨要。 原本因为方才的事,皇后看这位三小姐是百般不顺眼。可现在她眼看着场面僵持,特地站出来,选了一样不痛不痒,自己随手就能送出的赏赐,即安抚了顾远萧想要讨好妹妹的一片心,又能让公主和自己不至于下不了台,倒是个心思细致通透的姑娘。 另一边,公主总算露出笑脸,拉长了声道:「长宁侯,你这妹妹可比你懂事许多。」她招手让顾双华走近,头凑过去道:「就是太过害羞,难得这样露脸的时候,老低着头干嘛,来,抬头让本宫好好瞧瞧。」 顾双华嗅着公主身上的香气,不知为何心跳有些快,微微将头抬起,见公主一张鹅蛋脸吹弹可破,杏眼里带着几分媚,虽然早过了少女年纪,仍如桃李盛放,美得十分张扬。 公主却是微微一怔,将她上下再端详一番,放在膝上的小指扬起些又放下,方才恢复笑容道:「长得可真够标致,性子也是温柔沉静,只可惜我家那两个小子还未到婚配年纪,不然就跟本宫回家做媳妇儿吧。」 话音未落,她就收到自长宁侯方向投来的一道寒光,觉得颇为有趣,拉着顾双华的手拢进手心道:「怎么?长宁侯还舍不得啊?」 顾远萧的脸色不太好看,直盯着顾双华被公主捉住的手,道:「舍妹害羞,公主莫要拿她打趣。」 公主眼珠一转,越是见他紧张,偏要拉着顾双华说话,脸靠过去问:「怎么你很喜欢茶艺吗?」 顾双华低垂着眸子点头答了声:「嗯。」 「那本宫问问你,觉得煮茶的哪一步最妙?」 顾双华想了想道:「茶道精妙,步步皆不可少。可若要臣女来说,最喜欢击沸这一步。水至柔能纳万物,而茶饼虽被碾碎成末,经百沸千煮,却不失其本色,令茶香化与水、扑与鼻,最终留一片澄碧赠予世间。臣女见识浅薄,每逢彼时,仿佛总能窥得几分道理。」 公主握着她的手倏地一紧,略低下头,被画长的眼尾似有泪光闪过,那光亮又飞快隐去,令顾双华怀疑自己眼花,然后她又夸张地叹息一声道:「你说的这些什么道理,本宫实在听得无趣,不过倒是听明白一件事,你是真爱茶之人。罢了,都说物赠有缘人,那茶具在本宫府里搁着也是搁着,不如做个人情,赠给真正善用之人。」 她突然说出这话,令在场几人都有些莫名。皇后抚了抚护甲,与皇帝对视一眼:方才还为不愿给气得横眉竖眼呢,怎么人家都不抢了,她倒愿意给了。 唯有顾远萧微微一笑,冲公主躬身道:「谢公主成全。」 公主偏头轻哼一声,仿佛在说:我可不是为了卖你的面子,然后又亲热地抓着顾双华的手道:「那茶具就在公主府,等宴席结束,你同本宫一起去拿。」 顾双华被公主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点惶恐,一听说要去公主府,忙用求救的眸子望向哥哥,可顾远萧只对她轻轻点了点头,神情安然,像是让她放心前去。 待宴席结束,长乐公主领着顾双华扬长而去,皇帝拍了拍顾远萧的肩,笑道;「想不到你这妹子和公主倒是十分投缘,往后可要多带她来宫里走走才是。」 长乐公主性格刁蛮,鲜少有人能讨得她的喜欢,如今侯府三小姐只与她见一面,就能被她如此亲近,连皇帝也觉得有些兴趣。 顾远萧淡淡一笑,并未接口,只是道:「臣替舍妹谢公主抬爱。」 当顾双华随长乐公主踏进公主府,只觉得满眼的堆金砌玉、雕栏画壁,侯府虽然也富贵,可和公主府比起来,竟也显得平常无奇了。 公主带着她穿廊过院,来到一处耳房之外,顾双华发现,这间厢房门上了锁,窗台外生了青苔,显然不是常有人出入的地方。 公主叫人送来钥匙,亲自打开门领她进去,自门槛处流进的光线在房内铺开,顾双华站在原地,心中暗自惊叹一声。 第二十二章 她未曾想到,这里竟是一间书斋,而且布置的古朴素雅,相比整间公主府的泼天富贵,如同天青白瓷瓶掉进了金银堆,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 公主却不知她这些心思,打发丫鬟离开,打开紫檀木柜门,小心地捧着一个锦盒出来。 她用随身的帕子仔细地擦了擦上面的灰,然后望着上面的银扣,似是想开却最终放下,转头递给顾双华,还不忘打趣道:「你那哥哥宁愿当众与本宫互不相让,非要为你求的,就是这样了。」 顾双华抱着手中锦盒,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道:「还请公主莫要怪罪哥哥。」 公主将脸凑过去,故意揶揄道:「想不到你还挺维护他的,也不枉他这么疼你。」她眼珠一转,又长长叹了声道:「哎,兄妹情深,令人艳羡啊。只可惜本宫府里那几个臭小子,没有个像你这般可人的妹妹。」 顾双华被她说的脸有些发红,抬头正要说话,却发现公主的笑容敛下去,然后转过身,似是不想在说话,只轻声抛下一句:「走吧。」 两人走出耳房时,已经是黄昏将至,公主硬要留顾双华在府里用膳,见她一副为难模样,便佯怒瞪眼道:「待会儿本宫让车夫送你回去,莫非你还信不过本宫吗?」 顾双华推脱不了,只得乖乖陪她去了饭厅,公主府向来是全家一起用饭,待她们进房,三位少年已经等在那里,最小的少年才不过十二岁,可还是有模有样地站起,朝公主行礼道:「母亲。」又好奇地瞥了她身旁的顾双华一眼。 公主得意一笑:「这是本宫请来的贵客。」然后让侍女领着顾双华入座,又走过去一戳小儿子的额头道:「全怪你那个父亲,把你们养的老气横秋的,爱讲这些破规矩。」 世子捂嘴轻笑,将公主推着坐下道:「还不是因为对母亲敬重。」 「可别……」公主夸张一皱眉,正好瞅见聂将军进门,抱着他的胳膊撒娇道:「敬亭你听听这话,活把我给说成了老祖宗。」 聂将军生的宽肩阔背,虽已至中年,眉宇间却不染风尘,仍是如少年将军般挺拔俊朗,他宠溺地笑着为公主理好搭在额上的一缕鬓发,道:「婉婉哪里老了。」 几个儿子互看一眼,都露出心照不宣的肉麻表情,小少年轻扯下顾双华的衣袖,彬彬有礼道:「姐姐既然是母亲的贵客,就不必太过拘束,想吃什么,我让她们给你添。」 顾双华见他年纪虽小,却毫无世家子的骄纵之气,待人赤诚有礼,,饭桌上,公主又将她引荐给聂将军,聂将军听见她的身份,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待顾双华被侍女送出门去,再请她稍候,去叫车夫为她备车。 夜露微寒,顾双华今日穿的单薄,缩了缩脖子拢紧了衣襟,看着被檐下灯笼拉长的孤零零的影子,忍不住回头再看公主府里满室的华灯,记忆里,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一大家子热闹地吃顿饭了。 虽然这热闹却并不属于她。 她在夜色中发出极轻的叹息,再转头过来时,却看见面前的黑暗里亮起淡淡的红光。 那道光渐渐近了,她便看见顾远萧紫衣墨发,鬓色染了霜寒,似是已经等了许久。 见顾双华还怔怔未回过神来,他举起那盏橘色羊皮灯笼,含笑对她伸出手来,道:「我来接你回家。」 顾远萧原本就料到,这次花宴之后,邹氏必定会寻着机会来拷问他一番。谁知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他还没来得及躲到宫里去,邹氏派来的嬷嬷就将他请上了门。 正院的耳房里,邹夫人正仰着头,往鹦鹉笼里撒着小米,斜眼瞥见他来了,拍了拍手叹气道:「都说儿大不由娘,我原本还是不信的。现在想一想,你围着我吵着要娘抱你,抢娘手里的糖吃,就像是昨天的事。哎,如今你是出息了,封侯拜将,风光显赫,没想到,眼里却再看不见我这娘亲了。」说完,她扶着膝盖坐下,一抹眼角,落下几滴泪来。 顾双娥忙去拍娘亲的肩安抚,又狠狠瞪了顾远萧一眼,控诉他惹得娘如此伤心。 顾远萧觉得颇为无奈,只得上前安慰道:「娘亲说的什么话,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儿子眼里心里都是有您的。」 邹氏将他的手一甩,总算进了正题:「好,那娘倒问问你,你对秋芜院那个丫头到底存的什么心,皇帝设宴赏花,你让她大出风头,为了她讨要赏赐,和公主针尖对麦芒,寸步都不肯让,最后还让她上公主府去做客,你连晚膳都不用,守在那里将她给接回来。你这个大哥可当得真够好的,你可曾想过,到底谁才是你嫡亲的妹子。」 顾双娥越听越觉得鼻酸,索性也抱着帕子哭了起来,将昨日的委屈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自己才进屋不到一会儿,面前就多了两个哭哭啼啼的女人,顾远萧觉得额角生疼,叹了口气道:「皇后所定的比试,需要耳聪目明之人来配合,自然只有双华合适。昨日我能得胜全靠有她,为她讨要些赏赐也是应当。」 邹氏抬眸瞪着他,道:「行啊,一口一个双华,娘就拉下这张脸来问你,你还记不记得她是你妹妹,对她到底有没有别的心思!」 顾远萧被她一噎,竟是半晌没有开口。 邹氏只觉得一颗心被按着在冰水里打了几转,怒拍着桌案道:「你是不是忘了,当年娘和你说过,你父亲军中那名姓潘的副将,根本未有妻儿!你从小就是娘的骄傲,也是咱们侯府的骄傲,可不能犯糊涂,为了一个身世不明的女人,惹出什么丑事!」 顾远萧将拳握紧又松开,终是垂眸道:「娘亲你莫要胡想,双华从小在我们府里长大,无论她身世如何,我也只当她是妹妹,哪来的别的心思。」 邹氏这才止了眼泪,仰起头满脸期盼地问:「当真?你可莫要诓骗娘亲。」 顾远萧低头轻咳一声,道:「总之娘亲莫要担心,这些事我自有打算。」 眼看着邹氏还在摇头叹气,想要说些什么,他连忙倾身过去又道:「时辰不早了,儿子今日还要进宫议事,娘你先好好歇着,等我回来再来看您。」 邹氏还有一堆唠叨全被拦在肚子里,憋得她翻了翻眼皮,偏又不能拦着儿子办正事,只得挥挥手放他去了。 顾双娥却抹了抹眼泪,唇角噙了丝冷笑,然后站起和母亲告退,快步跟了出去。 她一路追到到顾远萧身旁,轻咳一声,道:「大哥,你方才在娘面前说的可是出自真心?」 顾远萧负着手偏头看她,脚步却未停下:「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顾双娥快走几步,瞪着微红的眼拦在他身前,冷笑着道:「大哥,你骗得了娘亲却骗不了我!」 眼看顾远萧的脸色变了,她上前一步,直勾勾盯着他道:「去年八月初三,娘见厨房送来的小豆凉糕软糯可口,让我去喊你来吃。我走到你窗边时,什么都看到了,三妹她竟对你……」 「闭嘴!」顾远萧面色骤然一冷,将她拉到一边,厉声道:「这些事,你往后一个字都不许提。」 第二十三章 顾双娥被他抓得胳膊生疼,带着哭腔喊道:「大哥,你明知道她是那样的人,为何还要受她蛊惑,莫非她真是什么狐狸精转世,能让男人都迷了魂不成!」 「我让你住嘴!」顾远萧面色更沉,微眯起的眼眸里藏锋带刃,那模样令顾双娥冷不丁打了个哆嗦,连哭声都给憋在喉咙里,只发出细碎的啜泣声,看起来煞是可怜。 顾远萧看的又有些不忍,按了按她的肩,道:「你要信大哥,绝不会轻易受谁的蛊惑。」他顿了顿,语气里隐含威压:「可从今往后,我不想再从其他人口中再听见你方才所言,哪怕,是从娘亲口里。」 顾远萧原本就是朝野上杀伐决断的人物,这时只拿出五分气势,就足以让顾双娥吓得不敢再多说一句话,紧咬着牙根,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顾远萧望着她脸上的泪痕,终是叹了口气,给她递上条帕子,语气放缓道:「哥哥也无谓解释什么。日久见人心,双华是你妹妹,你迟早会知道她究竟是怎样的人。」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顾双娥死死抓着方才哥哥递过来的帕子,指甲抠着上面的绣线,目光渐转怨毒,道:「大哥,我也迟早会让你明白,那人真正的面目。」 与此同时,顾双华也正扶着额头,无奈看着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 东珠跪在那里哭了半晌,再用帕子擤一把鼻涕,哑着嗓子道:「小姐,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擅作主张,将小姐一个人和那郑公子留在一起。可奴婢对小姐忠心无二,绝不敢有任何半点私心啊……」 顾双华揉了揉饱受折磨的耳朵,道:「罢了,你先起来吧,我也未说过要罚你。」 东珠吸了吸鼻子,心说你还不如罚我呢,跪着向前两步,仰头摆出一副凄楚无助的表情道:「小姐,您能不能帮奴婢去跟侯爷求情,求他莫要让奴婢出府,奴婢不想嫁人,只想能侍奉小姐一生一世。」 顾双华见她如此作态,只得扶额再叹了口气,但并未应承她这份忠心。 昨日回程的路上,大哥对她说东珠这丫鬟不能留,必须逐出府去。她想着丫鬟若是被赶出府,不仅受人耻笑,往后也彻底没了后路。 其实,这些年东珠的心思她也能猜到几分,但到底是身边伺候这么久的丫鬟,自己也不忍心,让她因为一次错就堕入深渊,于是求大哥为东珠找一户殷实的人家嫁出去。 谁知东珠的心气比她想的更高,刚收到点风声,立即就在她面前哭成这副模样,令她感到颇为头疼。 东珠眼瞅着这出主仆情深没人回应,伏在地上颇有些尴尬,这时,总算看见主子站起走到她身边,内心正在窃喜,顾双华却蹲下,扶着她的肩柔声道:「你放心吧,我会亲自为你挑选,必定为你找个老实本分,能让你衣食无忧的好夫婿。」 她话语虽然轻柔,却将东珠的一颗心彻底掷到谷底,她自然明白,小姐这是就是在告诉她:绝不可能再留她了。 东珠伏在地上,只觉得这些年的期盼全化作妄想,至于小姐说的老实本分活像对她的嘲笑,万念俱灰之时,默默攥紧了拳…… 用完了晚膳,顾双华还在盘算着东珠嫁人的事,房里却多了个眉目清秀的丫鬟,圆圆的眼,尖尖的脸,笑起来十分机敏乖巧。 她走上来,对顾双华笑盈盈行礼道:「三小姐,奴婢叫做抱琴,是侯爷让奴婢来伺候你的。」 顾双华觉得心头一暖,未想到哥哥想的如此周到,东珠还未离开,就给她挑了个可靠的丫鬟送过来。 正想着何时要去向哥哥道谢,那丫鬟却转身出去拿了个匣子递过来道:「还有,这是侯爷让奴婢带给小姐的。」 顾双华定睛一看,顿时惊出一身汗来:这不是她让堂兄偷偷找买家的那盒珍珠吗? 她不敢想这珍珠是如何回到大哥手里,又如何被原样再送了回来。 堂堂侯府三小姐,竟缺钱到偷卖哥哥赠的贵重珠宝,还被抓了现行,顾双华只觉得尴尬又丢人,也不知哥哥会如何想自己。 那丫鬟却笑眯眯道:「侯爷还交代奴婢,一定让您亲自打开看。」然后她本分地后退一步道:「奴婢先出去给三小姐打水洗脸。」 顾双华有些奇怪,这匣子藏了什么玄机吗,哥哥还特地交代这丫鬟先出去,莫非……是放了教训她的字条…… 这么想着,她的脸更热了,怀着忐忑和愧疚打开匣子,然后瞪大了眼,连呼吸都有些凝滞。 只见那匣子被塞得满满当当,原本价值连城的珍珠上,竟层层叠叠铺放着一大摞的银票! 昨夜里下了一场雨,将庭院里的杏花树打得落下一地花瓣来。 顾双华踩着满地的碎花走到书房外,掸了掸裙摆,伸手让宝琴把匣子递给她,然后才喊丫鬟进去通传。 她特地打听过,哥哥今天不用进宫,难得有空闲能留在府里。 那一匣子银票,她拿着总觉得烫手,送回去又觉得肉疼,百般纠结之下,终是一咬牙,决定当面交还给哥哥处置。 进门时,顾远萧正歪靠在罗汉塌上看书。 身后的窗户开着,纱帘被吹得轻轻摆动,烟青色的素罗纱从他脸颊边扫过,他身姿却半点不动,只长黑的睫毛微颤一下。 清晨氤氲的水雾未散,迷迷蒙蒙地罩着他如画的眉眼,不知为何,又让顾双华想起方才的一树杏花,飘飘散散,全落到她裙摆之上。 她怕惊扰了这份宁静,便将匣子放下,抿着唇为哥哥将窗户关好,然后在他对面坐下,等了会儿,才低低叫了声:「哥哥。」 顾远萧抬眸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去翻那书页,只淡淡回了声:「嗯?」 顾双华攥着手,猜想大哥可能在生气,可为何生气了,还要送自己那么多银票,实在是难以捉摸啊。 她想着想着,不自觉就叹了口气,顾远萧挑眉又再看她,总算将书页放下,倾身过去道:「不说话,光坐这儿叹气,外人看了,还以为我欺负了你。」 顾双华见他总算愿意理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干脆将怀里的匣子递过去,道:「这个,我来还给哥哥。」 顾远萧的脸沉下来,手往哪匣子上一按,指尖与她几乎挨在一处,道:「怎么,你不是很缺钱吗?」 要说气,他倒真是有点儿气。 昨日他还没走出门,就撞见顾云章匆匆忙忙往这边走,刚一开口喊他,就露出鬼鬼祟祟的表情,把怀里的东西往身后藏了藏。 他眼尖认出那匣子一角,许是他散发出的怒意太恐怖,还没等出言威慑,那小子就吓得全招了。只说是堂妹请他去找人估个价,说她留着也不能做首饰,放房里又怕招人惦记,不如干脆换成银子实在。 顾远萧不知该气还是该笑,那珍珠他一拿到手便知道世间无双,透而不浊,皎皎藏华,总让他想起她的眼睛。于是千里奔袭专程带回来,怕她卑怯不敢收,苦心寻了个由头硬塞给她。 谁知这丫头胆子这么大,他顾远萧送出去的东西,她转脸就准备给卖了。 第二十四章 顾双华被他这么直接戳破,脸立即就红了,压着下巴软声道歉:「大哥,是双华错了,双华再也不敢了。」 顾远萧见她像个被捉住错处的孩子,可怜兮兮的,连耳根都红透了,以往这时他都会心软,这次却不想轻易放过她,头压过去问:「我去问过管事嬷嬷,你房里吃穿用度都没短过,为何会缺钱?」顿了顿,终是带着怨念又问:「你既然缺钱,为何宁愿找云章也不找我?」 顾双华被他问的招架不住,缩着脖子,支支吾吾半晌,总算说出口道:「全因……全因我病后把存的月钱都买了衣服首饰,身边没有傍身的银子,总觉得不安。这批珍珠既然哥哥是送我的,那就该任由我处置。这样招摇的珠宝,我实在不敢做成首饰戴着,便想着,不如换成银子,倒比首饰更能让我欢喜。」她越说越有底气,索性把眼一抬道:「哥哥赠我礼物,不就是想让我觉得欢喜吗?」 顾远萧被她说的愣了愣,心想着:以前没看出来,她倒挺会诡辩的。 于是摇了摇头,用指尖将匣子推过去道:「即是如此,送你银票反倒不要了?」 「因为……太多了……」顾双华抬起头,目光不舍地在那匣子上绕了一圈,叹了口气道:「这么多银票,双华实在不敢收。」 顾远萧皱眉,手指点着匣盖道:「你在我面前,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顾双华看着他眨了眨眼,竟不知该作何回应,顾远萧却突然站起,走到她面前弯腰道:「我去过祖母那里,她告诉我,你一直舍不得用月钱,就是害怕有一日会被逐出侯府,想用这银子置办处田地为生。」 顾双华没想到他什么都知道了,低头咬着唇,将身子往里缩了缩。 顾远萧却将腰弯的更下,手撑着她两边的圈椅扶手,脸与她只隔着几寸,一字一句道:「只要有我在,你永远不必为钱发愁,也没人敢赶你出去。」 顾双华的羽睫颤了颤,眼眶立即红了一圈,可哥哥的气息浓烈地往她鼻翼里扑,慌乱地低头道:「双华知道哥哥对我好,可无缘无故送我那么些银票,双华实在受之有愧……」 她还在绞尽脑汁想着说辞,突然感觉面前投下一道阴影,抬眸就看见哥哥正伸手过来,还没来得及躲避,顾远萧已经取下她发髻上芙蓉花发簪,低头闻了闻,又顺手别在衣襟上道:「你今日的头花十分漂亮,不如送给哥哥,正好换那些银票。」 这可还真是……正好啊…… 顾双华怔怔盯着被斜插在哥哥衣襟上芙蓉花簪,如朱漆落进碧湖,开出一片妖娆。 偏这时哥哥又低头,一缕黑发垂落下来,痒痒得从她唇边滑过,心跳立即如鼓般响起,伴着哥哥磁石般的声音敲进耳膜:「对我,你不需要有愧。」 顾双华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却根本无暇思考,腾地站起攥住裙摆,声音却细如蚊蝇:「那……就如此这般……我就不多打扰哥哥了……」 她埋着头就想往外跑,谁知又听见哥哥在背后喊道:「等等!」 正将心又提到嗓子眼,顾远萧却从后面走过来,将那只匣子塞进她怀里,沉声道:「以后,不许再把它交给别人!」 顾双华偷偷松了口气,正抱着匣子往外走,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个张扬的声音:「双华妹妹,你在里面吗?本王专程来找你讨杯茶喝。」 那道声音透过房门直闯进来,张扬中又带几分浪荡,除了信王还能有谁。 顾双华脚步一顿,莫名生出前有狼后有虎的错觉,竟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顾远萧皱起眉,抬眼就看见一抹惹眼的银色袍角越过门边,大剌剌登堂入室, 他一抬下巴,沉声唤道:「双华,到我这边来。」 顾双华瞬间做了决定,低头走到顾远萧身边,挣扎许久,还是没忍住朝那人看了一眼。 谁知信王也在歪头看她,可带笑的眸子绕来绕去,怎么也躲不开那黑着脸的煞神,于是板起脸,颇为嫌弃道:「云霆啊,本王今日可不是来找你的,你就别杵着这儿了。」 顾远萧冷声道:「王爷来的是我长宁侯府,找的是我家妹妹,现在还想赶我出去吗?」 信王摸了摸鼻子,觉得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索性大剌剌绕过他,挨到顾双华身边道:「听说三小姐最擅煮茶,前几日又得了孟释大师亲传的茶具,本王今日恰好无事,就想着来尝一尝三小姐的手艺。」 顾远萧捏起拳,满心的不痛快:自己煞费苦心为妹妹讨来的茶具,可不是为了给他煮茶的。 他正想要出声拒绝,顾双华已经在他身后开口怯怯道:「只是略懂,谈不上精通。王爷若是不嫌弃,双华便叫人将茶具送上来。」 那声音虽轻,却是温温柔柔给应承下来了。 顾远萧瞪着眼转身,只觉得胸口被谁闷闷锤了一拳,灼烫难当,信王却拊掌大笑,寻了个最舒服的地方坐下,撩袍将腿一翘道:「那便要麻烦妹妹了。」 顾双华察觉出哥哥的脸色不对,觉得有点儿纳闷:王爷不是哥哥的好友吗,贵客来访,自己为他煮一壶茶也是应当的啊。 可他就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全身仿佛罩满阴云,随时都能劈下一道闷雷来,于是靠过去,小心地问:「大哥不愿意吗?」 顾远萧还没开口,信王已经笑眯眯接口道:「是啊,莫非云霆这般小气,连壶茶都舍不得。」 顾远萧瞪他一眼,心里越发的不快:他舍不得的岂会是茶! 可人已经上了门,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他总不能硬把信王给扔出去,索性也跟着坐下道:「那我就陪王爷一起品品茶吧。」 信王一挑眉,手指闲闲在膝盖上敲着,再颇为惋惜地看了顾双华一眼。 顾远萧与他相对而坐,两人就着桌上茶点闲话几句,眼中却各有乾坤。 顾双华却十分开心,在小炉旁坐下时嘴角都带着笑,顾远萧冷眼看去,心头莫名一酸:也不知这笑有几分是为了他。 等到茶香萦了满室,信王满脸惬意,手叩着桌案自得地摇头的吟诗:「仙山灵草湿行云,洗遍香肌粉未匀……」吟到最后一句,桃花眼瞥过去,刻意提高了语调:「从来佳茗似佳人啊。」 话音刚落,他手边的香炉不知怎么就「砰」的倒下,壶盖滴溜溜滚到地上,香屑撒了信王一身,顾远萧面无表情地唤丫鬟进来,道:「王爷的衣袍脏了,快伺候他去换一件。」 信王却无所谓地随手一掸道:「不必,脏了便脏了,都说茶能涤心,说不定喝完妹妹这杯茶,也能顺便涤静我这件袍子。」 顾双华正弯腰去拿茶杯,闻言轻轻笑了起来,顾远萧捏拳到骨节都泛白,只恨那只香炉没砸到信王的头上。 待她将两只骨瓷杯放好,依次将茶水注入,然后捧起一杯恭敬地递过去,顾远萧和信王一齐伸出手来,互看了一眼,都不打算先退让。 顾双华为难地眨了眨眼,按理来说信王是客,这茶就该先递给客人,可哥哥的表情有些可怕,她有点担心如果不先给他,这桌子都能被他给掀了。 第二十五章 她踌躇许久,生怕茶汤会放冷,终是下了决心将那杯茶递给了哥哥。 信王惋惜地收回手,摇头「啧啧」一声,顾远萧被温热的茶杯一暖,总算露了笑脸,将憋了许久的恶气给咽了下去。 可就在他低头瞬间,眉头却突然皱起,捏着瓷杯的手指微微一凝,并不往唇边送。信王察觉有异,忙凑过去一看,然后惊呼一声,「这茶水上居然有字!」 顾双华正低头去拿另一杯,然后也盯着茶汤呆住,顾远萧和信王忙走过去看,只见那杯茶水上竟也浮着几个字。 这套茶具一共有四只骨杯,三人将剩下两只取出,用茶水一泡,只见碧绿的茶汤连起来竟浮着两句诗: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陵偕臧。 顾双华看的满心疑惑,猜想是有人在杯底做了手脚,将字写在一个特殊的角度,若是凭空去看难以发觉,盛满水时却能将字投影到水上,倒是用心雅致之举。于是她喃喃道:「这莫非是孟释大师特地设的机巧,恰好让我们发现了。」 信王却笑道:「这自然不会是孟释大师弄的,因为婉清,正是我姑母的闺名。」 他的姑母,就是长乐公主,而这套茶具,原本就是长乐公主的故人所赠。 顾双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听顾远萧道:「还有,这人特地将‘与子偕臧’,改成了与陵偕臧……」他顿了顿,却没有再说下去。 顾双华听得好奇,忙追问道:「这个陵字就是赠公主茶具之人吗?他究竟是何人呢?」 顾远萧转头看她,表情略有些晦涩道:「前尘往事,日后我再慢慢和你说。」 谁知信王却大声道:「这个‘陵’,自然就是苏少陵,二十年前赫赫有名的白衣将军。」 顾双华听见「白衣将军」这几个字,不知为何心底生出些异样,转向信王问:「他是什么人?」 信王却一笑,倾身过去几乎贴着她的脸道:「你再给我倒杯茶我就告诉你。」 「哦」顾双华乖乖准备去倒茶,谁知顾远萧上前将她的肩一按,然后扣住信王的手腕,大步就往外走,边走边道:「我还有些要事要同王爷商量,有什么话,往后再说。」 信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扯得一个踉跄,顾远萧是练武之人,手腕十分有劲,信王一边呲牙咧嘴地喊疼,却不得不跟着他走到门外,可还是不甘心,头伸进来冲她一挤眼道:「妹妹且记住,他是个奸臣,大大的奸臣!」 这声儿很快在屋内飘散,方才还热闹的书房,除了淡淡茶香,只剩顾双华怔怔留在原地,抿了抿唇不服气地想:他们不说,有个人必定会说。 第二日,就在公主府那间仿佛纤尘不染的耳房里,长乐公主痴痴望着面前茶杯上浮起的诗句,过了许久才吐出口气,用尖刻的语气道:「呵,真是故作风雅,愚笨至极,明知本宫最讨厌煮茶这种麻烦事,还故意将这字藏在杯底,什么‘邂逅相遇、与子偕臧’,他为何……」 为何不敢当面告诉我。 她唇角带着嘲讽的笑,长长的羽睫被氤氲而上的水雾染湿,偏过头,揉了揉被熏痛的双目,然后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顾双华坐下。 公主斜斜托腮,整张脸罩在菱花窗投下的阴影里,不再似以往那般浓烈乖张,反倒添了几分凄婉与落寞。 然后她取下发上簪,一下下挑着身旁香炉里的香屑,声音似从很远处飘过来:「你想问什么,尽管开口问吧。」 顾双华虽觉得太过逾矩,却还是压不住心中的疑惑,想了许久,终是问道:「白袍将军,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公主冷笑一声,将金簪啪地按在桌案上,道:「是世上顶顶迂腐,顶顶蠢笨之人。」她将微颤的小指放下,深吸口气,缓缓道:「上阵能御八方之敌,面不改色的五城都督,却生的温润俊秀,如白衣书生一般,而且他平生最崇儒生之风骨。因上阵杀敌从来只穿白袍,绝不着铠甲,才被百姓称为白袍将军。」 顾双华听得入迷,忍不住脱口问道:「那他现在呢……」 「自然是死了。」 见顾双华听得怔住,虽然已隐隐猜到,却还是感到无由的哀伤。 公主轻笑一声,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道:「当年的白袍将军,少年扬名、风采卓绝,是多少女子的梦中人。连本宫也为他痴迷,为了追随他抛下所有的自尊与骄傲。可如今,本宫还是那个锦衣华服、受尽宠爱的长乐公主,他却死了,还死在万人的唾骂里,你说,这可不可笑。」 顾双华知道,这一点都不可笑,因为她听出公主在哭。 公主手指搭在眼上,静静坐了许久,终于用帕子抹去脸颊的泪痕,轻轻推开了面前的窗户。 如今已逢盛春,窗外满树桃花开的灼灼,遥遥当年,那人也曾衣袂翩翩立于树上,笑着折一枝桃花抛进她怀中。 纵有锦绣千重,纵有贤子良婿,到底意难平。 顾双华默默叹了口气,又煮了杯热茶捧起,走到公主身旁躬身道:「全怪双华逾矩,不该窥问这些往事,惹得公主难过。」 公主摇了摇头,声音轻的像一声叹息:「若不是将茶具赠予你,也许我永远也不知道他心里竟还藏了句:与子偕臧,却始终不敢当面告诉我。」 垂眸看着她又道:「那天你在说‘茶饼虽被碾碎成末,经百沸千煮,却不失其本色’时,我便觉得你与他很像,也许这就是你与他的缘分。」 见顾双华尚有些怔忪,公主将茶端至唇边,似是不经意地问了句:「对了,你的生辰真是辛酉年六月初八吗?」 顾双华没想到公主竟会知道她的生辰,眨了眨眼道:「爹爹是这样告诉我的。」 公主一抬眸:「你说的爹爹,是老长宁侯吧。」 顾双华点头道:「其实,进侯府之前的事,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公主又盯着她看了一阵,站起打开柜子,拿出一盒镶金点翠首饰道:「这是前些日子皇兄让司珍房为本宫做的。本宫看着很喜欢,便让他们照样多做了一套,正想着何时送给你好,正好你的生辰也快到了,就当提前送你的生辰之礼吧。」 顾双华吓得连连摆手,「双华哪敢和公主用同样的首饰!」 公主翻了个白眼:「给你就收着,在本宫面前不许这么扭捏!」然后又摸了摸她的发顶道:「反正本宫没有女儿,以往有什么好东西,也不知道和谁分享才好。以后你就多到府里来陪陪我,过些日子,本宫再让人给你做几套衣裳,这样标致的模样儿,就该穿的更好些才是。」 顾双华觉得有些感动,很想说她也从未有过娘亲,除了祖母,没人会特意想着为她做衣裳。 可面前的人身份尊贵,她不敢说出这样的话,只有接过那盒首饰向公主道谢。 公主最烦虚礼,将她胳膊一扶,故意加重了语气道:「你再这般见外,本宫可要生气了。」 顾双华低头闷笑,然后就被公主领着去吃厨房特地做的江南茶点。 第二十六章 待她走出公主府时,天边已经染了浅红,想不到自己已经出来这些时候,正想赶紧上马车回府,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叫她:「双华妹妹,没想到,你我还真是有缘呢。」 顾双华正往马车上踏的脚悬在半空,只得规矩地站回行礼,唤了声:「王爷。」 信王手持一把折扇,虚虚往她下巴上一点道:「本王现在要去听曲儿,三小姐可愿一起啊。」 顾双华自然是不愿的,可还没来得及拒绝,信王又靠过去,压低了声道:「你不想问本王,关于白袍将军的事吗?」 云韶坊是京城有名的歌舞坊,三尺素台之上,淡妆丽人长裙曳地,纤长的手指拨弄琴弦,轻启檀口,唱的竟就是那首「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顾双华双手按在膝上,下巴微压着,坐的规规矩矩、八风不动,水汪汪的杏眸却一瞬不瞬盯着台上吟唱之人,拘谨中露了几分痴迷。 信王却是在看他,胳膊斜撑在案边,桃花眼半眯,就着美色剥一颗松仁扔进嘴里,然后随着曲调自在地轻敲桌案,又问:「三小姐不吃吗?」 顾双华身姿不动,只是淡淡摇头,待到一曲唱罢,才轻声问道:「是王爷让她们唱的这一曲吗?」 信王将手里的松子往桌上一抛,倾身过去盯着她道:「既然三小姐特地来陪本王听曲儿,当然要选个你爱听的。」 顾双华被他看的有些脸热,余光瞥见他手边的杯子空了,自然地站起去替他斟满,问道:「王爷现在能告诉我白袍将军的事吗?」 信王对她这份乖巧十分满意,耳听得琵琶声又起,眯着眼晃了晃脑袋道:「三小姐想听什么,当年有关苏少陵的传言我确实知道不少,可若是想知道他和姑母的闺房秘事嘛……」他故意拖长了音,眼瞅见顾双华的耳根果然红了,无辜摸了摸鼻子道:「本王还真不知道。」 顾双华没忍住瞪了他一眼,又在心中腹诽:这人真是够浪荡不羁的,公主到底也是他的姑母,他竟然能大剌剌说出闺房这种字眼。 可心底又隐隐有些羡慕,她这十几年来,时时告诫自己要克己守礼,从小就将府里的规矩牢牢记着,不敢有半点逾越。 所以会忍不住向往,这般无惧礼法的自在逍遥,究竟是何种滋味。 她想的有些出神,直到信王伸手在她面前一晃,又带着坏笑道:「怎么,看本王看的痴了?」 顾双华本能地往后退,然后觉得自己还是坐回去比较安全,于是又坐到离他最远的那个角落,一本正经地问道:「我想知道,苏都督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既然被百姓称为白袍将军,可见他是受尊敬敬仰之人,为何王爷会说他是奸臣呢?」 更何况,公主怪他迂腐愚笨,心里明明是记挂着他,若他真是大奸大恶之人,怎会引得公主如此痴恋。 信王翘着腿,闲闲扔了颗松仁到口里道:「你坐的那么远,怎么听得清。」 顾双华无奈,只得往这边挪了一点,信王眯起眼看她,过了一会儿,将旁边的椅子一敲道:「就坐这儿,本王又不会吃了你。」 顾双华估摸了下那椅子和他之间的距离,只得小心地挪过去,依旧坐的直直问道:「王爷现在可以说了吗?」 信王见她问的认真虔诚,像等待夫子讲学的儒生,只觉得甚是有趣,干脆也将身子坐直,将桌上的杯盖拿起往下一敲,似模似样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他轻敲着杯盖,模仿说书人的语气道:「要说这白袍将军,可当真是个人物。当年宁王叛乱,带着两万叛军杀到城门外,他白衣束发,带着五千禁卫军出城死战。据说当年那一战,他一身白袍被血染透,却抵死不受宁王招降,如同地府走出的阎罗一般,终于打的宁王断旗而败。苏少陵自此一战成名,被封为五城都督,连皇宫里最娇蛮的长乐公主都对他倾心,风头一时无两。」 顾双华听得十分入迷,忍不住问道:「他既然敢带五千兵迎数倍之敌,誓死守住京城,可见是个忠臣良将,王爷为何还说他是奸臣呢?」 信王将杯盖一摔,冷哼一声道:「什么忠臣良将,两年后,他在渭城一仗时私通外敌,害的渭城不战而败,全城百姓被屠,你说是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顾双华听得手腕一抖,总算明白,公主为何会说他死在了百姓的唾骂之下。 可她还是不明白:「可他曾以死守城,又官拜二品,怎么会去私通外敌,令自己身败名裂呢。」 信王的语气难得正经起来:「世事多变、人心难测,谁也不知他为何这么做,可他偏偏就是做了。公主当时坚信他是被人陷害,在溯阳宫外冒雨跪了半日为他求情,今上心软,答应重审此案。可当苏少陵被押解回京后,却是坦坦荡荡认了这件事。这样叛国通敌的罪行,就算今上想保他也保不住,只得定下日子将罪臣斩首示众。据说苏少陵行刑的那一日,京城百姓围着囚车百般唾骂,公主一身红衣立在城墙之上,默默看着囚车远走,直到今上震怒,命令身边侍卫强行将她带走。可苏少陵却依旧是那副书生做派,始终昂头挺胸、唾面自干,直到被砍头那一刻,都未说过一句辩解的话。」 他叹了口气,斜眼瞥过去道:「对了,当初渭城一战,被派去增援,使大半中原免于沦陷之难,又将苏少陵押解回京城的,正是你们长宁侯府的老侯爷。可惜他已经不在,不然你去问他,想必能知道更多秘辛。」 顾双华未想到这个故事竟是如此惨烈,不禁听得满心唏嘘,又想到公主那样任性招摇的性子,竟要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赴死,该是如何的悲痛绝望。 可她苏少陵不该是这样的人,但当年的真相已随故人远去,公主尚已放下,她一个外人又能窥探多少呢。 恍惚间,她并未察觉信王已经靠到她脸边,伸手撩起她鬓旁一缕碎发,黑眸微沉,哑声道:「双华妹妹,你身上为何这么香。」 顾双华猛地一惊,这些日子被哥哥护的太好,她竟忘了自己身有异香这件事,而身边坐着的又是个顶顶危险之人。 她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惊慌地压着裙角道:「多谢王爷相告,时候不早了,我要回侯府了。」 信王不悦地挑眉,这是真把他当说书的了,听完就要走。 他那股子浪劲儿上来,站起就要去捞她的手,顾双华更是像受了惊的兔子,赶忙往外躲,两相拉扯间,厢房的门突然被推开,顾远萧如一尊门神站在门口,冷冷往里一扫,语气十分不善道:「王爷,我来接我妹子回家。」 刚想调戏妹妹,人家哥哥就找上了门,信王再飞扬跋扈,这时也有点心虚,手收回来尴尬地摸了摸后脑道:「哎,本王正准备送她回去呢。」 第二十七章 顾远萧瞅了眼飞快躲到他身后的妹妹,也不戳破,拉起她的胳膊就走,只在转身时,冷冷沉沉地瞪了信王一眼。 信王被他看的一个哆嗦,随后长长哎了一声,手枕着后脑往下一靠,晃着脚继续听曲儿。 这时天已经擦黑,顾远萧手背在身后,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顾双华低眉臊眼底在后面跟着,走一步再跑两步,很费力才能跟上哥哥的步伐。 可顾远萧步伐极快,根本没有等他的意思,一直走到马车旁,撩袍就往车上走,顾双华心头一慌,脚底无来由打了个滑,索性扶着小腿卖乖,软声喊道:「哥哥,我追不上了,等等我好吗?」 顾远萧冷着脸一回头,见她追得满头是汗,鼻头红红的,那颗心便硬不起来,将胳膊往那边一伸,让顾双华扶着他的手上了车。 车夫一挥鞭,赶着马车往侯府的方向走。车厢里,顾双华垂着头,将手里的帕子快揉烂,终是鼓起勇气开口道:「哥哥,今日我知道错了。」 顾远萧板着脸朝着窗外,并不去看她,过了许久,终是开口道:「你知不知道信王究竟是什么人!」 他极少摆出这副长辈的架子,顾双华仿佛被训斥的孩子,垂着头,攥着手,听哥哥教训道:「我从小就认识他,最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外表放浪形骸,内里却是深不可测,不提别的,这些年在宫里宫外,他不知曾欠下过多少风流债,你一个清清白白的闺阁小姐,多大的胆子,竟敢与他混在一处!」 顾双华被他训得快哭了,差点就要赌咒立誓了:「我以后再不敢了,再也不会与他单独见面。」 顾远萧定定看着她,握拳又松开,这时马车前方突然窜出个男童,车夫吓得猛一拉缰绳,车厢剧烈摇晃,顾双华本就是心神恍惚之时,一个没坐稳,被震得向前倒去。 可惊呼声还没出口,整个身子就落入到哥哥有力的臂弯中,大掌轻按着她的发顶,直到马车停稳。 顾双华先松了口气,然后便觉得这姿势有些不自在,可不知为何,哥哥好像没有放手的意思。 顾远萧手搁在她的腰肢上,只觉得哪处都是软的、酥的,像软滑的水草缠缠绕绕把他往里勾,低头便撞见一双惊慌失措的眸子,软软地喊他:「哥哥?」 他觉得小腹猛地一紧,几乎就要按捺不住,只需再稍稍低头,就能触到那张红软诱人的唇,最好再将她按着好好惩罚,竟敢与信王私会,让他担心了这么久。 可理智提醒他,还有太多事未解决,现在,还不是时候…… 于是顾远萧强迫自己将她放开,眼看妹妹低头整理着鬓发,倾身过去,终于问出插在他心底的那根刺:「你老实对我说,究竟是不是对信王有意?」 顾双华一怔,随即胸口便乱糟糟地跳了起来,其实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不是对信王有意。 可自从那件事之后,她每次见到信王,便再也难以平静…… 那一年,大约是在顾双华及笄前的一个月。恰逢是太后寿辰,皇帝在宫中大摆筵席,将花灯从乾清门一路摆到了东西坊。 为了让京城百姓共享此良辰,当晚特地取消宵禁,无论民宅、官邸、街头全是一派热闹景象。 而在长宁侯府里,刚摆完一场筵席,酒肉的味道还未完全散去,丫鬟、小厮搓着手在院墙边谈笑嬉闹,一时聊起今晚的灯会会有多热闹,又听说南门那里会放焰火,也不知在侯府搭个梯子能不能看着。 下人们如此松散,全因主子各个都无暇顾及他们。老夫人这几日患了风寒,晚膳用了一半便说头疼,让贴身丫鬟伺候着回房睡下。 余下的大房邹氏和二房秦氏,趁着余兴未消,精心打扮一番,带着两房子女去逛一逛热闹的灯会。 不过要说所有的主子都不在,倒也不够严谨,毕竟秋芜院里还留着位称不上主子的主子,那位向来被下人们当作透明的三小姐,因今晚犯了错,正被关在房里抄佛经。 丫鬟们热闹的谈笑议论声,越过屋檐一路飘进房里,顾双华仿佛身在世外,莹白的手指紧捏着玉骨笔杆,漂亮的脸蛋被烛火映红,身姿端正笔直,一字一句地认真抄写。 而在她身后,站着满脸不痛快的李嬷嬷,她是常跟在邹夫人身边的嬷嬷,本想着今晚能陪夫人们出去热闹一番,哄得夫人小姐高兴,指不定还能捞点赏钱。 谁知却因为这倒霉的三小姐犯错,连累自己也被留在房里看着,夫人下了令,不守着三小姐抄完十遍佛经便不许离开,省的她偷奸耍滑,随便找个丫鬟帮忙,自己偷溜出去玩。 外面越热闹,李嬷嬷就越气,大好的日子,怎么偏就她这么倒霉,冷冷清清地陪人在这儿抄书。 于是她时而叹口气,时而借着收拾桌案将纸镇拨的噼啪乱响,顾双华却是不急不躁,只微微偏头道:「李嬷嬷若是累了,便坐会儿歇着吧。」 李嬷嬷的叹气声更大了,手指敲着桌案,指东打西地发着怒气:「老奴不敢,倒是三小姐,可不能分心啊!」 顾双华撇了撇嘴,也不再开口,只埋着头专注抄书。 李嬷嬷歪头看着她的侧颜,心里倒是有些称奇:这三小姐还未到及笄的年纪,在自己眼里也不过是个孩子,想不到竟能养成如此心境,执了笔,入了定,仿佛诸事热闹全不在她眼里。 若是换了二小姐,只怕早就扔了笔墨,再发上一通脾气,那府里可没几个能招架的住。 这时,外面的吵嚷声突然停了,所有人恭敬地叫了声:「侯爷。」 顾双华笔尖一滞,分心想到:「大哥今日不是要去宫里赴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可她很快又将心思转回笔下,正翻了一页佛书,却听见窗户被人敲了敲,原以为只是风声,谁知下一刻,那敲窗的声音更大了,她抬头疑惑地看了眼,身后的李嬷嬷已经被引出火气,一把推开窗户骂道:「哪个小浪蹄子手贱。」 可随着开窗的那一刻,她的骂声立即被噎住,扶住窗棱的手止不住地抖,结结巴巴喊道:「侯……侯爷!」 顾双华立即抬头,只见顾远萧抱胸站在窗外,向来炯炯的双眸微眯着,发冠下落着几缕碎发,正歪靠着窗外的一棵槐树,把玩着手里的鼻烟壶,那神态姿势,和他以往很不一样,她想了想就明白:哥哥好像喝醉了。 李嬷嬷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吓出胸腔的心给塞回去,可侯爷好像根本没看见她,只是直直盯着三小姐,然后上前几步,趴在窗台上,哑声问:「这么好的日子,你在抄书?」 顾双华眨了眨眼,有点儿被吓到,没想到哥哥醉了以后竟是这般的……风流不羁,还没反应过来,顾远萧又伸手进来,将她手里的狼毫抽走,往桌案上一扔道:「别抄了,我带你出去。」 惊魂未定的李嬷嬷总算找回声音,嬉皮笑脸地道:「侯爷,这可是夫人吩咐的,三小姐今晚必须抄完十遍……」 顾远萧冲她一抬下巴,语气变冷道:「你替她抄,也是一样。」 第二十八章 「奴婢……奴婢……」李嬷嬷急得话都说不清了,顾双华看着不忍,正想帮着说句话,哥哥已经冷下脸道:「怎么,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长宁侯发了火,房里两人只得乖乖听着,尤其是李嬷嬷,坐在椅上凄凄抹一把泪,没想到今晚的噩运比她想象中悲惨。 顾双华为求低调,专程换了身丫鬟的衣裳,被哥哥领着走出侯府的那一刻,看着满街的火树银花,内心生出些隐隐的喜悦。她到底还不到十五,怎么可能不盼着去看一看外面的热闹。 顾远萧的马车就等在门前,顾双华挑帘将身子探进去,意外发现里面竟还有个人。 信王正舒服地躺在靠垫上,一见她立即坐直,挑眉道:「哟,还带了个跟班啊。」脸凑过来仔细端详,然后一拊掌笑道:「这不是三小姐吗?」 顾远萧见顾双华吓得猛往后缩,随手拿起把挑尺在信王伸出的狼爪上轻打,道:「她今年还未及笄,你莫要打什么歪主意。」 信王乱来归乱来,却知道不能惹到顾远萧,眼看他是真的紧张这个妹妹,颇为遗憾地耸了耸肩,去抓桌上的蜜果吃。 顾双华规规矩矩地坐着,她对大哥多少还是有些惧怕,这时见他还带着醉态,想开口问他们要去哪儿,却还是忍了下来。 总归是跟着哥哥,她便觉得安心。 于是她偏头去看窗外,街上熙熙攘攘,花灯照的白夜如昼,京城的小贩难得遇上这样的好时候,各个卖力吆喝,守着摊子如上戏台打擂,你方唱罢我登场。 顾双华扒着窗框,兴奋得脸都泛红,她从小就极少上街,如今只觉得什么都是新鲜的,花灯、面具、糕饼、糖人……她看的入了迷,并未发觉马车已经越走越慢,仿佛是等着让她细细观赏。 顾远萧吩咐完车夫,目光转回时发现信王正瞪大了眼看着他,然后发出「啧啧」两声惊叹。 他以往只知这兄弟向来不解风情,哪怕被他拉到风月场,也只是喝酒听曲,将那些投怀送抱的美人儿视作桌椅摆件一般。 想不到,他也有这般细心温柔的时候,只可惜他这妹子,痴痴只看着窗外,半点没发觉哥哥的用心。 马车一路驶到湖边停下,顾双华总算收回目光,竖着耳朵听他们谈论,才知这里有一处湖心岛,里面建了座叫做醉月轩的酒楼,酒楼四面环湖十分清净,又能瞧见对岸繁华,是京城的达官显赫惯常来的地方。 湖边停着迎接客人的画舫,顾双华生怕露怯,一直低头跟在哥哥身后,谁知顾远萧步子突然一顿,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冲船夫道:「等一等,我还有些事要办。」 顾双华不明就里地顿住步子,连信王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可还没来得及喊一声,顾远萧已经策马而去,等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糖人,抛进她怀里道:「方才见你看的不愿转眼,收着玩吧。」 顾双华怔怔捧着手里的糖人,方才她见这个糖人做的精巧,确实是多看了两眼,怎么也没想到哥哥会留了心。 她很想说,自己已经过了玩糖人的年纪,可嘴角还是止不住地往上扬,一直到坐上画舫,生怕被两人笑话,赶紧掐着自己的手背,逼自己别再偷笑得像个傻子。 因为两人是熟客,一进门就被带进了包好的上房。顾远萧又叫了一壶酒,歪靠在榻上和信王闲聊,顾双华始终安静地坐在一旁,颇为自得地盯着外面台上的歌舞,若是发现他们壶里的酒不够了,便唤来小二为他们加酒。 信王边饮酒边眯眼看她,突然明白为什么顾远萧对这个妹妹如此宠爱,她就像独自开在水中的青莲,明明可以妖艳张扬,却默默收着朵儿,不作态、不显摆,静静坐在那儿,就总能让身边的人感觉舒心自在, 顾远萧原本在宫中喝得就有些醉,这时被信王有意无意地又灌几杯,便觉得十分上头,脸颊微红,手肘撑在桌上轻按着额头,将眉心拧的紧紧。 顾双华见他脸色可怕,忙走过来担忧地问:「大哥,你很不舒服吗?」 顾远萧抬头想安抚她两句,可面前的景物都被搅成一团,连她的脸也看不清,令他十分焦躁,放在桌案上的手指用力屈起,整个人都散发出戾气。 信王生怕他待会发酒疯把桌子给掀了,忙对顾双华道:「里间有床榻,你扶他过去歇一下吧。」 顾双华去将哥哥扶起,可顾远萧醉的不轻,只将半边身子靠着她,她就有点不会走路了。 幸好那床榻就在隔间,顾双华满头大汗地将人给扶进去,可扶他躺下时实在没了力气,手上劲儿一松,顾远萧身子就歪歪斜斜往下倒,后脑重重给撞到了瓷枕上。 顾双华吓了一跳,忙俯身下去,用快哭出来的语调问:「哥哥,你怎么样,没撞疼吧?」 顾远萧倒没觉得多疼,只是脑中越发晕乎,再凝起目光时,发现她的脸离自己极近,眼角染一丝酡红,浓黑的羽睫微颤,杏眸里仿佛盈着一汪清泉,未束起的青丝带着玫瑰头油的香气,飘飘散散,掉落到他的眉上、眼上、唇间…… 他眯了眯眼,突然伸手按住她的后颈,拇指不轻不重地在那嫩豆腐似的肌肤上摩挲,鼻息有些灼热,哑声问:「今年多大了?」 顾双华觉得哥哥这醉态太可怕,吓得舌头都不太利索,道:「下……下个月及笄。」 顾远萧微皱了下眉,喉结滚了滚,然后总算松了手上的力道,翻身过去对着墙,按着额角道:「还不是时候,不是时候……」 顾双华按了按乱跳的心口,也不知他所说的「不到时候」究竟什么意思。 但她总觉得喝醉了的哥哥和以往矜贵清冷的模样很不同,活像要把她吃了一般,于是趁他鼻息渐沉之时,赶紧提着裙摆溜了出去。 可躲了头狼,外面还坐着只狐狸。 信王见她出来,笑眯眯揽了只酒杯过来,斟满了递过去,道:「既然你哥哥醉了,就由三小姐陪本王喝杯酒吧。」 顾双华吓得连连摆手:「我不会喝酒。」 信王一瞪眼,故意板起脸孔吓唬她:「本王亲自给你斟的酒,你竟不喝吗!」 果然小姑娘不经吓,一脸为难,拎着杯子闭眼轻抿了口。 出乎她的意料,这酒的味道虽有些辣,但喝下去血是烫的,晕乎乎,勾着她压抑多年的那些情绪,一股脑地往外翻滚。 信王观察她的神色,不禁抚掌大笑:「看来三小姐酒量应该不错,来来来,把这杯喝光,本王再给你斟。」 顾双华端着杯子,又再轻啜一口,然后同信王软声商量道:「双华真的不会喝酒,就陪王爷将这杯喝完好不好。」 信王被她娇娇嫩嫩的腔调一戳,心都酥了一半,那股浪劲儿上来却无处发泄,便用银箸敲着桌案道:「三小姐赏脸陪本王饮酒,本王就来唱一段给你助兴如何?」 顾双华捏着酒杯眨眼,她大概是真醉了,什么时候能有这种面子,让信王给她唱戏助兴。 第二十九章 可信王说唱就唱,无需西皮二黄,张口就是一段《贵妃醉酒》: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广寒宫。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鸳鸯来戏水。 他不但唱,还唱的是旦角,煞有介事地尖着嗓子,唱的荒腔走板,却不妨碍他勾着小指,朝座儿抛媚眼。 顾双华瞪着眼灌了半杯酒下去,这时头晕脑胀,胆子却变大,实在没忍住大声笑了出来。 信王见佳人开心,唱的越发起劲,将桌案如锣鼓般敲得当当作响。两人都未发觉,背后的纱帘上,正投下一个高大的黑影…… 顾双华陪信王胡闹一阵,手里的酒杯可是真空了,这时候她开始觉得自己玩的有点过了,渐渐清醒过来时,便觉得四肢发软,胃也翻腾,生怕在信王面前失礼,忙站起道:「王爷,双华先告退一会儿。」 她匆匆绕到屋外的一个角落,面对着粼粼湖水,抱膝蹲着压抑着胃里的不适,冷汗流了一阵,才总算恢复些清明。 抬起头,发现今晚的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这里没有挂灯笼,四周都是黑茫茫一片,而隔岸却是飞花流云,繁华人世。 许是因为方才喝得那杯酒,她突然觉得鼻子一阵发酸,差点就要落下泪来。 眼前一切,不正是她从小所在的处境,不知来处,不知去处,如这湖中孤岛,远远隔着热闹,注定漂泊无依。 她抱紧膝盖,肩头微微耸动,然后低头抹了把眼泪,突然听见身后有响动,吓得猛地一个激灵,然后才反应过来,这地方十分僻静,只有他们方才那间厢房才能通过来。 四周太黑,她看不清来人的脸,身形也是恍惚难辨,可哥哥既然还在内间沉睡,想必就是信王来喊她回去。 忙吸了吸鼻子站起,正要喊一声王爷,那人却大步上前,手臂霸道地揽上她的腰,将她抵在背后墙壁上,低头压上她的唇。 那张唇滚烫湿润,好像还微微发着颤,柔柔压着她的,小心翼翼地摩挲、吸吮,粗重的鼻息与她混在一处,在夜色中开出一片绮靡。 顾双华像被抽了魂儿的布偶,呆了、傻了,整个背脊都窜着麻意,直到那人身上浓浓的酒味冲进鼻翼,才勉强拾回不知流落何方的魂儿,努力将那人推开一些,颤声道:「王爷,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她记得方才曾撞见信王和一个婢女亲热调笑,可能是现在喝的多了些,把自己当成了那个婢女。 这是她在混乱中唯一能想出的解释。 她喊出这句话,便感觉钳住她腰肢的大掌一抖,然后那人放开她,热切变成冷硬,转身大步往回走去。 顾双华大口喘着气,脸红心跳地抚着唇上残留的热意,仿佛做了一个飘渺的梦。 可正是这梦,为方才凄楚孤寂的心境,平添了一层旖旎的暖意。 马车里,顾双华陷入那段回忆,时而痴时而叹,时而脸颊微微泛红。 顾远萧默默看着,觉得一颗心如同落入满是尖锐砂石的山堆,多等一刻,便多翻滚一圈,直至血肉模糊,再也辨不清是痛是酸。 他死死握拳,强忍住不去掰她的下巴,他想让那双含情带怯的眼眸看见的是他,只能看着他。 顾双华渐渐从那个亲吻中回神,然后才发觉车内的气氛好像不太对,抬头看见哥哥的脸,突然想起他方才问的问题,吓得支支吾吾道:「没……没有啊。」 顾远萧定定看她,目光中仿佛含了千重山、万重水,然后倾身靠过去,一字一句问:「你可敢向我赌誓,对信王绝无任何绮念。」 顾双华被他看得更是惊慌,缩着脖子,把下巴压得快戳到胸口,竟是久久不敢回他。 顾远萧咬着牙闭目,嘴边肌肉微微抖着,然后深吸口气,偏头不再看她,过了许久,才淡淡吐出两个字:「罢了。」 他等了她这么多年,等她长大,等她回归,为她披荆斩棘、默默守护,眼看着她从稚嫩青果儿长出向阳而生的茂盛花叶。 可她心里等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顾双华耷拉着脑袋,偷偷朝哥哥瞥一眼,发现他满脸的疲惫与失望,似是看都不愿再看自己一眼,不知为何就觉得有些想哭。 自那晚之后,她每次见到信王都要忐忑许久,可信王却永远是那样半真半假地同她调笑,好像那晚的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以信王的性子,想必也只把那个亲吻,当作了酒后无伤大雅的消遣,连人也分不清,转眼也就忘了。 所以,是自己让哥哥失望了吧,明知信王是那样的人,可她还是忍不住会想着他,想起那天晚上的水声脉脉,月落无痕。 马车就在这一片静默中停下,顾远萧一把撩开车帘下了车,顾双华急忙跟着跳下去,可她的步子根本追不上哥哥。 顾远萧大步走到门前,被守门的小厮围着寒暄一番,他偏头向他们问了几句琐事,却一次也没有回头望过。 顾双华呆呆望着哥哥的背影,突然有种恐惧冒出来:也许这一次,不管她怎么喊,哥哥也不会等她了。 待回到房里,她摸了摸被寒露染湿的鬓发,只觉得手心一片冰凉。 偏这时宝琴还端着盆热水进来,口里不住地念叨:「小姐你可算回来了,侯爷知道你没从公主府回来,不知道急成啥样了。他连晚膳都没用,派了一拨又一拨的人出去找,后来在公主的车夫那里打听到了,赶忙又亲自出去找你……」 顾双华仰起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声线微微发抖:「你别说了,我难受。」 宝琴低头撞见小姐通红的眼,吓得帕子都快掉了,忙将帕子浸了热水拧干,帮小姐盖住眼轻揉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被侯爷教训了。其实奴婢看得出,在这府里,侯爷最紧张的就是你,今晚他担心着急,说话重了些也是正常,到明日就好了,哪有当哥哥的一直怪妹妹的。」 顾双华把脸埋在热帕子里,猛吸了下鼻子,不住地安慰自己:是啊,到明日就好了,明日再好好去找哥哥认个错,他总不能一直不理自己。 可这点儿微弱的期盼,很快就在第二天化做了泡影。 顾远萧开始整日都不在府里呆,从早到晚,根本见不到人影。 顾双华被逼急了,干脆就站在他房门前等,可好不容易守到哥哥回来,他也只是淡淡瞥她一眼,然后边往里走边道:「太晚了,回去吧。」 顾双华扁了扁嘴,攒了好几天的勇气就这么彻底被击碎。她从不知道哥哥还有这么冷的一面,仿佛遥遥站在触不到的彼端,连吐出来的字句,都裹着层厚厚的寒霜。 她原本就不是积极的性子,只是被哥哥宠着渐渐敢露出本性,这下子,仿佛失了庇护的雏鸟,又重新缩回自己的羽翼,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这份消沉连老夫人都看出来了,在某次顾双华帮她梳头时,拍着她的手问:「你最近有心事?」 顾双华懒懒握着手里的篦子,低声道:「没有,只是有些累。」 第三十章 老夫人一翻眼皮,「也没看你上哪儿去,怎么就累着了。」她按了按顾双华的手指:「是不是在府里闷着了,过几日我正好要去慈宁寺上香,你陪祖母一起去住两天,那地方清净开阔,是个散心的好地方。」又笑了笑道:「据说那里的菩萨灵得很,你有什么事想不通,可以去菩萨面前求上一求,让菩萨给你答案。」 顾双华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却心里想着:若是求菩萨真有用,她宁愿天天在佛前叩拜,只求能和哥哥回到曾经那般相处。 她在祖母的房里呆了大半天,又回房看了会儿书,许是因为快要入夏,只觉得闷热烦躁,做什么都定不下心来。 到了黄昏时分,突然听见院子里一阵嘈杂,然后便是王管事的声音:「哟,侯爷这是喝了多少啊。」 她心中一动,放下书走到院子里,就看见一群下人七手八脚地围着醉醺醺的顾远萧,扶着他往房里走。 于是她躲到回廊外等了很久,一直到哥哥房里的人都散了,才鼓起勇气去敲门,还没出声,里面就传来顾远萧不耐烦的声音:「说了让你们都出去!」 她压了压下巴,掐着虎口给自己打气,然后低低唤了声:「哥哥。」 房间里的顾远萧立即沉默下来,沉默久到让顾双华几乎想拔腿就跑,然后才听见他淡淡回道:「进来吧。」 顾双华内心雀跃,小心地推开门走进去,一眼就看见哥哥斜躺在罗汉塌上,正皱着眉,伸手去抓旁边的茶来喝。 她连忙走过去,帮他把茶杯端起,然后低头看了眼,柔声道:「这茶都凉了,我帮你换一杯吧。」 说完也不等顾远萧开口,就自顾自为他换了杯热茶递过去,又打了一盆热水过来,在他身边坐下,用帕子蘸了热水去帮他擦额上的汗。 顾远萧一直默默看着她忙活,直到她坐到自己身边,微微俯身,带着关切为他擦脸,发丝散落下来,像极了两年前在湖心岛的那个夜晚。 他觉得呼吸有些急促,这几日纠缠不去的恨意和妒意,全化作欲念焚烧着他的理智,于是一把抓住她拿着帕子的手,将她的身子往下扯了点,哑声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顾双华看着他浓黑的双眸,莫名有些害怕,低低道:「因为你是哥哥啊。」 这侯府除了祖母,还有谁能像大哥一样对她这般好呢。 谁知哥哥竟然轻笑一声,嘴角挂起丝轻佻,将她的脸拉到几乎挨着自己,一字一句道:「我不是你哥哥。」 顾双华被哥哥眼眸里、鼻息间扑出的火焰给烧得一团乱,慌张地想要坐起,却被他死死拉住,然后一阵天旋地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竟被哥哥压在了身下。 她急得呼吸都不畅,一边推着哥哥重重的身子一边带着哭腔喊:「哥哥,你喝醉了吗?我是双华啊。」 可顾远萧眯着眼,撩起她鬓青丝在脸边摩挲,然后将唇压在她耳垂上,粗哑的声音烧着她的耳膜:「记住,我不是哥哥,是个男人。」 窗外彩霞满天,浅月如点墨般缀上天际,春日的夜晚,因烈日西沉,比白天更添了份清凉。 可这一刻的顾双华,却觉得全身被热浪包裹住,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失去。 耳边男声暗哑中带着诱惑的味道:「记住,我不是哥哥,是个男人!」 顾双华快吓得魂飞魄散,甚至怀疑,这是哥哥故意吓她来惩罚自己那日的犹豫,巴巴地吸着鼻子求饶:「哥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顾远萧用鼻尖轻蹭着她的脸颊,喉间和肺腑填满了她的香气,可酒精还没烧干最后一丝理智,手绕着她缎子似的发丝,用了力按压摩挲,仿佛按着脑中那根摇摇欲断的丝线,煎熬挣扎间,心不在焉地问:「你错哪儿了?」 顾双华小声的啜泣:「我不该想着信王,我不该……」 话还没说完,她就发觉不妙,因为哥哥突然抬眸看他,眼里仿佛藏了头猛兽,随时都能跳出来,将她撕咬啃碎吃干抹净。 她怕得要命,也不知为何哥哥突然变成这样,突然间,她想起自己身上的媚香,仿佛在绝望中突然抓住一块浮木。 忙用手按住他的胳膊,软着声喊:「哥哥,你醒醒啊,你现在看到的根本不是我,你也该不是这样的,全是因为闻了我身上的香味……」 她急得口不择言,声音都打着颤,顾远萧却是听懂了,他深吸口气,将身子撑起来点儿,伸手摩挲着她的下巴:「你觉得我对你如此,是因为媚香的缘故?」 顾双华未想到他竟也知道媚香的事,可已经无暇细想,只红着眼猛点头,顾远萧低头嘲讽地笑了一声,「原来在你心中,我就是这般会因媚香催情,无法控制自己的禽兽之人吗?」 那你现在……不就挺禽兽的嘛…… 顾双华眨了眨红彤彤的眼,没敢说出口。 顾远萧就这么看着她,呼吸声忽重忽轻,最后终是长叹一声,翻身在她身旁平躺下,胳膊搭在眼上,心中翻涌起悔意。 自己捧在手心那么多年,视她如珠如宝的姑娘,怎能为了一时的欲念,亲手将她碾碎。 况且若他真想强要了她,那一次就不必……他暗自捏拳,强迫自己闭眼,忘掉那些画面…… 另一边,顾双华总算脱离了可怕的压迫,抓着衣襟,劫后余生般地大口吸气。 小心翼翼,将脸往那边偏动一点儿,发觉哥哥似乎恢复些清明,只是静静躺在那儿,那股子要将人给活吞了的气场也没了。 本想着要趁机逃跑,可哥哥结实的肩膀下还压着自己的一缕头发。于是顾双华哭丧着脸,偷偷摸摸去扯自己的头发,偏偏那头发被山一样的身子给压着,怎么扯都是纹丝不动。 她正气得皱起鼻子,顾远萧突然转头看她,吓得她将手一松,尴尬地眨了眨眼,眼里还挂着未掉出的半滴泪…… 顾远萧没忍住笑了出来,将身体抬起一些,把那缕头发放进她手心,问:「刚才是不是很怕?」 顾双华被他这句话勾出满心的恐惧和委屈,眼泪一个劲儿往下掉:「哥哥,你以后别再这样了。」 顾远萧突然伸手过去,吓得顾双华猛往后缩,可他只是用指腹轻擦着她脸上的泪,身子再撑起一些,靠在她脸旁,仿佛有万千柔肠要诉,却只说出一句:「我不是你哥哥。」 后面的话还没开口,顾双华哭得更凶了:他当了她十几年的哥哥,怎么就不是了呢。 哭到动情处,顺手拉着顾远萧的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一通,然后才发觉不对,转头看见哥哥一脸无奈,却乖乖伸出另一只干净袖子让她继续擦。 顾双华猛吸了下鼻子,慌乱了整晚的心,总算安定了下来。 除了哥哥,还有谁会这么宠溺她呢。 至于方才的事,一定是哥哥被蛊惑了,比如,被某只狐狸精迷乱了心神! 当顾双华得出这个结论时,已经是在第二日清晨。 当失眠整晚的顾双华被宝琴从被窝里拖出来,再按坐在铜镜旁边梳头边道:「小姐是不是忘了,今日你可要陪老夫人去慈宁寺呢。」 第三十一章 顾双华望着铜镜里那张惨白的脸,配着似蹙非蹙的含烟眉,倒看出几分凄楚动人的味道。她突然福至心灵地「啊」了一声,吓得宝琴手一抖,差点给她扯下几根头发来。 顾双华捏紧手里的头花,仿佛想通了某些的关键:大哥好像就是自她清醒以后,才变得越来越奇怪,所以一定是她昏迷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 既然梦中女子有那般手腕,还有什么桃花系统,令那些王家郑家公子都为她痴狂,怎么会放过近水楼台,论相貌、权势都无人可及的哥哥。 她咬唇对着铜镜,手指轻轻在脸颊上摩挲,内心说不出是何种滋味:原来像哥哥这样的男子,也会被那些手段迷惑,因此而对这副外表痴迷吗? 她失落地垂下眸子,再看着满桌子攒珠金翠的首饰,莫名觉得厌烦:这根本不是她的东西! 许是因为累了、倦了,许是因为那个人是哥哥,当她想通哥哥可能是因为梦中女子而变成那样,并没有如以往那般慌张或惧怕,反而生出意兴阑珊的空寥感。 今日老夫人去慈宁寺上香,特地带了几个小辈一起,再加上丫鬟婆子,整整坐了两辆马车。 顾双华心里装着事,上车看见姐姐顾双娥歪靠在锦垫上,斜睨着眼,眼角都不往她身上扫时,也并不觉得多尴尬,只是轻轻喊了声:「姐姐。」然后扶着宝琴的手上了车。 老夫人特地让顾双娥和顾双华坐在一处,心里也存着些想让两姐妹关系缓和的念头。只可惜无论她如何努力调和,那两人都像泾渭分明的两道河水,一个往溪下流,一个往山里冲,没法融成一处。 于是老夫人只得叹口气,手搁在膝盖上闭目养神,儿孙自有儿孙福,她年纪大了,实在也管不了那么些。 慈宁寺是官家寺院,日日香火鼎盛,来上香的人家非富即贵。可长宁侯府的马车一停,还是立即有僧人出来相迎,足见得侯府的地位。 顾双华下车时,便撞见了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的顾云章兄妹。 顾熏儿今年已经八岁,正被嬷嬷教导学习闺秀礼仪,下车时一手提着裙,一手扶着丫鬟,煞有介事的模样,可抬头一见顾双华什么都忘了,小跑着冲过来,抱着她的腿甜甜地叫姐姐。 顾双华摸摸堂妹的头,想将她抱起却发现小姑娘个子窜的极快,只好搂着她的肩往里走,顾云章因为那批盒珍珠的事,总觉得对堂妹有些愧疚,再加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只与她打了个招呼,便低头跟在后面。 而顾双娥向来不太瞧得起那个扒着他们家吸血的叔父,只望了堂兄妹一眼权当作招呼,然后抬着下巴,紧跟着老夫人走进了寺庙。 老夫人和庙里的释心方丈相识多年,一进门便被方丈身边小沙弥的请去禅房饮茶,她正想让小辈们自己随便逛逛,转念一想,又拍了拍顾双华的手道:「释心大师是得道高僧,早已参透世事,你有什么想不通的,可以同我一起去找他解惑。」 顾双华见祖母总惦记着自己,感动地握了握她的手,道:「祖母不必担心我,孙女并无什么心事,只想待会儿去殿里拜一拜菩萨,添些香火钱,求得祖母福寿安康。」 老夫人笑了笑,又朝几个小辈们交代了几句,便跟着那小沙弥去见释心方丈。 顾双娥见祖母走了,也懒得再做样子,昂着头就往前走,刚走了几步,突然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转头对顾双华道:「今日有不少世家勋贵都来上香,妹妹可要当心着点儿,莫要在这佛门清净地,惹下什么桃花债才是。」 顾云章微微皱眉,想站出说一句话,顾双娥已经转头不再搭理他们,偏自家妹子还抱着顾双华的腿问:「堂姐,桃花债是什么啊?桃花做的吗?」 顾双华被她逗笑,摸着她的头道:「你肚子饿了吗?堂姐带你去吃慈宁寺有名的素斋好不好。」 几人正在说话间,就听得不远处,有人亲亲热热的喊了一声:「顾姐姐。」 顾双华脚步一顿,随即明白过来,这声顾姐姐必定不是叫自己。 果然一转头,就瞅见一位打扮得富贵昳丽的女子,笑眯眯直朝着顾双娥而去,一到她身边,不由分说将侯府嫡小姐的胳膊一挽,很是亲热专注的模样,却连眼风都没往旁人身上扫。 顾双华挑了挑眉,这人她倒是认识的。 邹夫人有位亲姐嫁进了晋国公府,生下一子两女,这女子名叫寇玉珠,就是国公府的嫡三女,她和顾双娥的三表妹。 晋国公府曾经也是钟鸣鼎食的勋贵之家,可老晋国公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偏偏世子又是个不成器的,论吃喝玩乐无不精通,论学问才干却是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于是国公府近几年也有了衰败之势。 寇玉珠从小就是个人精儿,她瞧不起自家的纨绔哥哥,却对长宁侯府那位才貌双全表哥格外上心,又仰慕长宁侯府权势,因此每次见到顾双娥,总是殷勤讨好,自己得了什么新鲜东西,都不忘往顾双娥这里送一份。 顾双娥性子高傲,寇玉珠恰好能投其所好,句句说得她十分舒坦,一来二去,两人倒也变得亲近起来。 于是两位表姐妹手挽手一路谈笑,倒显得长宁侯府里的诸人显得像多余似的。 顾双华耸耸肩,牵着小堂妹的手往前走,耳边是钟鼓梵音,抬头时有雪白的柳絮飘飞而下,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一件和大哥有关的往事来…… 那时她刚满十四,恰逢正月,侯府的女眷们陪老夫人一起来慈宁寺吃斋礼佛,祈求侯府今年的兴盛昌隆。 正月里,慈宁寺正是香火鼎盛之时,她们一进门就撞见寇玉珠和另外几个远房表姐妹,因侯府和晋国公府向来交好,寇玉珠又是自来熟的性子,也不等人招呼,乐呵呵地跑过来向老夫人和邹氏问好,自然地就走在了一处。 顾双华穿着薄薄的夹袄走在最后,偷偷将手掌放在面前呵着热气,老夫人一回头,看见她一张俏生生的小脸得通红,立即就垮了脸,对她身边的嬷嬷问道:「怎么回事,大过年的,就让三小姐这么冻着。」 那嬷嬷面露惊慌,低头哈腰的,一个劲儿向老夫人赔不是。 其实老太太如何不知,大过年的,顾双华院子里的下人都忙着讨好夫人和嫡小姐,各处送礼通融,盼着能换个更有油水的差事,哪个还能顾得上三小姐的衣服够不够穿。 于是老夫人走过去,将自己的手炉塞到顾双华手里,又对邹氏道:「你这个当主母的,也该好好管教着点下人,各个都这么势利油滑,以后侯府成了什么样子。」 邹氏挂了个三分笑,躬身点头应承下来。这时老夫人偏又加重了语气:「咱们是大户人家,当主子的其身要正,我们对人对事不偏不倚,下人们才能有样学样,保得家风不败。」 邹氏内心不太痛快,这已经是指着她鼻子说她偏心了,可碍着婆婆的面子,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把那嬷嬷狠狠骂了一顿,罚了她一个月月钱,又当众放下话,以后对府里的小姐谁也不得怠慢,不然都别想在侯府呆下去。 第三十二章 顾双华抱着手炉缩了缩脖子,实在不想因自己引发这么大阵仗,祖母却拍了拍她的手安抚。如今邹氏掌稳中馈,下人们越来越不把她这个老夫人的话放在眼里,若不是这般当众立威,这孙女还不知得被欺负到什么份上呢。 另一边,寇玉珠手拢在袖筒里,偷偷瞥着顾双娥的表情,果然见她瞪着那个被祖母维护的妹妹,满脸都堆着不屑,再看一眼面有愠色的姨母,乌溜溜的眼珠一转,暗自生出个主意来。 她那年才不到十三,仗着自己还是个孩子,趁老夫人和释心大师在禅房饮茶的功夫,伙同几个表姐妹,将顾双华骗到寺内一处偏僻的柴房里,然后撺掇另外一个表姐给上了锁,再开心地跑去顾双娥面前邀功,说自己为她出了口恶气。 顾双娥那时正在陪母亲上香,闻言也并没有多问,只用眼神让她莫要在此喧哗。 寇玉珠觉得挺没意思,便和几个姐妹一起出去玩,渐渐的,竟把这件事彻底忘掉。 恰好那日老夫人为求心诚,在寺里留宿诵经,吩咐后辈们先回府去,于是一行人坐着几辆马车离开,却各个都没发现,三小姐并不在其中。 到了黄昏时分,顾双华还抱膝坐在那间又冷又阴的柴房里,她已经喊了好久,嗓子都有些发哑,手掌也不知是因为拍门,还是因为冻的,边缘已经又红又肿,碰一碰都发疼。 可这柴房平时少有人来,今天正殿又是热闹的时候,所有僧人都被调去那里,更没人会顾得上这处地方。 她抱着还剩最后一点温度的手炉,用下巴蹭着膝盖,不断告诉自己,快了,很快她们就会发现自己不见,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家人们就会来寻她了。 可她等啊等啊,直到窗格处透进的最后一道暖光缓缓挪走,黑暗如同洪水猛兽一般要将人吞噬,顾双华冻的浑身都在抖,空了一下午的肚子,也隐隐绞痛起来。 远处的热闹已经散去,和尚们开始做晚课,隆隆的诵经声在黑暗中不断放大,驱不散杂念,反而透出几分诡异和可怖。 顾双华在汹涌的恐惧中竟感觉到一丝困意,她哭着猛掐自己的脚踝,提醒自己可千万不能睡去,不然这样的天气,在这又冷又湿的柴房睡上一夜,她只怕就再也见不到祖母,也见不到大哥了。 想到祖母和大哥,凉透了的身子仿佛升回一丝暖意,咬着牙站起,扒着窗沿用虚弱的声音求救:「有人吗?」 她喊了几声,眼泪便顺着下巴滴上了手背,正在绝望之际,突然听见外面有个焦急的声音喊:「双华,是你吗?你在哪里?」 这个声音…… 她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地踮脚往外看,可那时天已经擦黑,她饿的根本没有力气,眼前仿佛蒙着一团雾,什么都看不真切,越是急便越是无力,最后一脚踩空摔倒下来,然后懊恼地捶着地,痛恨自己可能失去的最后机会。 可就在这时,柴房的门被人一脚踹开,将暗未暗的光影里,顾远萧身披凛冽寒霜,深色皮靴踩将地板踩的铮铮作响,顷刻间,将满室的暗和恐惧全都劈开。 光照进来的地方,他就站在那里。 顾远萧蹲下来,浑身还带着湿寒的雾气,然后解下身上披的皮毛大氅一展,兜头盖脸将蜷在地上的顾双华裹住,再将她冻红的双手揣在自己怀里,不住地搓揉,柔声道:「别怕,没事了。」 顾双华想说话,牙齿却不住打着颤,直到被哥哥身上灼烈的气息一点点唤回暖意,才明白这原来不是自己的幻觉,然后靠着哥哥的肩放声大哭起来。 顾远萧轻轻摸着她的发髻,任她哭了个痛快,他今日刚从西陵公办回来,一回府就发现顾双华竟没有回来,大发雷霆后就片刻不停地赶过来找,这时累得声音都有些沙哑,轻按着她的肩道:「哭够了,就跟哥哥回家。」 顾双华极少在哥哥面前这般放肆情绪,哭了一阵便有些赧然,忙从哥哥的怀抱里出来,拢紧身上的大氅,才发现哥哥竟只穿了单薄外衣,皱眉问道:「哥哥你不冷吗?」 顾远萧笑着摇头,也不想同她说自己是刚更衣就得知这个消息,来不及再穿厚衣,只随手披了件大氅就出来找她。 眼看天已经要全黑,顾远萧正扶着她站起,突然想起一件事,从怀里拿出一包枣泥糕道:「你一定饿坏了吧,我在回城的路上看见有卖这个的,想着你爱吃这个就买了一包,正好先填填肚子。」 可他没想到这一番折腾,那枣泥糕早就被压碎到惨不忍睹,可顾双华吸了吸感动的发红的鼻头,毫无闺秀气质地把那坨面目全非的枣泥糕往嘴里猛送,然后抬头冲他眯起还挂着泪花的眼,笑着说:「好甜,真的好甜。」 顾远萧倾身过去,用手指帮她擦掉嘴边的碎屑,又帮她理好散乱的鬓发,问道:「你还有力气走吗,要不要哥哥背你?」 顾双华连忙摇头,她都快要及笄了,怎么还能让哥哥背,勉强挺起胸,做出神采奕奕的表情道:「我没事了。」 顾远萧笑了笑,也不想戳破她这点小小的倔强,于是握住她的手往外走,这时一轮皓月正当空,寺里刚点了灯,霭霭云色之中突然洋洋洒洒落下碎雪,被初升的灯火照着,如同流萤飞花一般动人。 顾双华将尖下巴埋在深色大氅里,伸手惊喜地道:「哥哥,下雪了呢!」 顾远萧偏头看她,只见她眼角尚有微红,面颊莹莹如玉,他含着笑,弯腰为她扫去羽睫上一片落雪,然后展开衣袖遮在她头顶之上,一路走,一路为她遮去风雪…… 面前的柳絮纷飞,如同回忆里那场雪,洋洋洒洒落了满地。 顾双华还记得,那天漫天霜雪都落在哥哥的鬓发与肩头,他却仿佛浑然不知,只是将衣袖撑在她的头顶,皮毛大氅上还留着哥哥的味道,夹杂着枣泥糕的甜香,远处有梵音绕耳,那是那年的第一场雪,也是她记忆里,见过最美的一场雪。 顾双华伸出手,让柳絮落在自己手心,心中突然豁达开阔起来。 哥哥对她那样好,绝不会因为谁的迷惑,做出伤害自己的事。她只需花时间让哥哥明白,自己根本不是他所以为的那个人。 旁边的顾熏儿见堂姐边走边笑,扯一扯她的衣袖,眨巴着眼道:「姐姐,有什么好事,能和我说说吗?」 顾双华突生顽皮,将她的手往顾云章手里一搁道:「我想到我哥哥所以开心,你若是想要,就找你自己的哥哥去。」 顾熏儿扁了扁嘴,抬头和顾云章大眼瞪小眼,同时想着:堂兄那么冷峻严酷的一个人,想起他害怕还来不及,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呢。 而这时和顾双娥走在前面的寇玉珠,听见哥哥两个字,收住步子,回头扫了她一眼,正好就撞见顾双华嘴角含笑,一副悠然自在的模样。她突然曾经在这寺里发生的事,暗自攥紧了拳,差点把牙给咬碎。 那一年她到了晚上才记起这件事,然后便想着:都这么晚了,那人想必早就被发现放出来了,于是安心睡了一觉。 第三十三章 谁知第二日清晨,丫鬟慌慌张张把她叫醒,说长宁侯找上门来,发了很大的火,逼老国公把始作俑者交出来。 寇玉珠没想到就随手整治个被姨母讨厌的野丫头,竟会惹得表哥如此震怒,吓得躲在房里根本不敢出来,又大哭着找母亲求情。 最后,还是邹氏出面求情,可顾远萧依旧不依不饶,必须要为妹妹讨个说法。晋国公被逼的没法,当面承诺会好好惩罚这个小女儿。 那一次,寇玉珠被罚在房内禁足一个月,月钱被扣了半年,连带着晋国公夫人都受了处罚,晋国公骂她教女无方,差点惹出大乱子来。连带着把世子不学无术这事也翻出来,夫人捶胸顿足,闹得全家鸡飞狗跳,几个姨娘看足了笑话。 这些倒也罢了,最可气的是,自此以后她无论如何向表兄示好,表兄都是冷口冷面,半点好脸色都没给过她。 寇玉珠越想越气,冷眼再往顾双华身上一瞥:这笔账,她可全记在这个三小姐身上呢! 可顾双华正在应付吵着要吃寺内糕点的小堂妹,根本没工夫搭理旁人莫名飞过来的眼刀。 几人本就不同路,走着走着便也就散了。再碰上时,已经是在大殿之内,寇玉珠正陪顾双娥点了一炷香,斜眼看见顾双华牵着顾熏儿进来,瑰姿艳逸的模样,轻易就吸引到大殿里许多世家子的目光。 寇玉珠恨恨一咬牙,将手里的香高高举起往前走,明面上是往香炉里插,其实就是冲着顾双华去,想给她个教训。 谁知顾熏儿眼尖,一眼就看穿她的企图,跑过去往寇玉珠身上一撞,本来应该烧在顾双华身上的香,径直落到了她自己的裙摆上。 寇玉珠发出一声尖叫,身后的丫鬟忙过来帮她拍打,可火是没烧起来,捻金线的裙裾却被烫出一个洞来,寇玉珠气得直瞪眼,指着顾熏儿的声音都在抖:「你!」 顾双华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眼见这架势,忙将堂妹护在怀着,顾熏儿冲寇玉珠做个鬼脸,得意道:「是你先想害我堂姐,这就叫害人终害己。」 寇玉珠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去教训那个小丫头,可宝琴和顾熏儿的丫鬟立即站在前面护着,只得转身拉着顾双娥的袖子,带着哭腔道:「表姐,她可是你们侯府的人,我这裙子是新做的,江南刚送来的云锦,现在毁成这副模样,你说说看怎么办。」 顾双娥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心里想偏帮寇玉珠,可又向来爱惜侯府的名声,不想被外人议论永宁侯府两房不和,于是拿出侯门小姐的端庄做派,看着寇玉珠道:「大殿里是佛门清静地,去外面再说。」 寇玉珠虽不甘心,却也不想毁掉和顾双娥的关系,只得朝那两人又狠狠瞪了一眼,顾熏儿嬉皮笑脸冲她一吐舌头,一行人便走出了大殿。 到了门外的槐树下,寇玉珠还在不依不饶让顾双娥给个公道,顾双娥被她吵得头疼,便对顾双华道:「熏儿是为了你才惹这么大的麻烦,马车里有一件我新做的云锦裙,你去给玉珠拿过来换上,就当是给她赔不是了。」 顾熏儿一听就跳起来道:「凭什么,明明是她先使坏心,为何要堂姐去给她赔不是。」 顾双娥狠狠瞪她一眼,顾熏儿年纪小,不懂的看眼色,只觉得满心的不服气就要去找寇玉珠理论。 这时周围已经有许多人驻足看热闹,顾双华觉得十分头疼,忙让丫鬟将熏儿拉着,然后准备带着宝琴去马车那边,这时顾双娥又再开口道:「你自己去,让宝琴留着伺候表小姐更衣。」 宝琴看了自家小姐一眼,见她轻轻点头,只得不情不愿留了下来,顾双华独自往外走去,经过角门时,突然有人从后面跑过来,她回头一看,惊讶问道:「怎么是你?」 当侯府众人发现顾双华失踪了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的事。 老夫人从佛堂出来时,顾熏儿哭着跑过去抱住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三堂姐不见了,二堂姐让她去马车那里拿裙子……结果她没回来……车夫也没见着她……」 小姑娘又急又慌,吐字都带着囫囵音,老夫人听得皱起眉,这时还是顾云章走出来,将事情缘委告诉了她。 老夫人一听就急了,冲顾双娥道:「你让她去拿什么裙子,为何不让丫鬟跟着?」 顾双娥低头咬着唇,不服气地道:「她纵着堂妹冲撞了表妹,我身为长姐,自然可以罚她。」 旁边的寇玉珠也跟着开口道:「这光天化日的,慈宁寺人多眼杂,怎么会走丢呢。想必是三小姐碰上什么相熟的朋友,跑去玩了,白白把咱们给晾这儿。」 「胡说!」老夫人因几年前那件事,一向不太待见这位表小姐,这时捏的檀木手串哗哗作响道:「双华从来不是那么没交代的人!」况且她在这里又能有什么朋友。 寇玉珠被老夫人训斥,缩着脖子再不敢说话。 老夫人又让丫鬟去寻了一阵,眼看着找不着人,忙将这事告诉了释心方丈,方丈命人在寺内搜寻,过了一个时辰,几乎将寺里翻了个遍,却还是一无所获。 侯府的花厅里,顾远萧匆匆从宫城里赶回来,深色朝服未除,面沉如水地坐在椅子上,浑身都透着威严肃杀之气。 寇玉珠坐在顾双娥身旁,偷偷抬眸往表哥身上瞅,只觉得这人气度卓绝,俊美不似凡人,自家那几个兄弟和他比起来,就像不值钱的鱼眼珠似的,根本不值得她多看一眼。 她再多看几眼,一颗心便又酥又软,鼓起勇气站起来,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道:「表哥,这全是我的错,都怪我没忍住一时之气,你可千万不要怪大表姐啊。」 她本想着,自己一个弱质芊芊的闺阁小姐,当众替顾双娥揽下了错处,表哥多少会有些心软,不会同她计较。大表姐也会因她这仗义之举,同她多一分亲近。 谁知顾远萧眼风往这边冷冷一扫,道:「放心,你的错,待会儿慢慢和你算。」 寇玉珠听得满头珠翠一抖,然后哭丧着脸想:表哥,我可真不是这个意思啊。 这时,顾双娥满脸愤懑地站起,冷声道:「没错,是我让她不许带丫鬟,独自去拿衣裳。可慈宁寺是官家的地方,白日上香的人又多,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 顾远萧捏紧拳,道:「那你说一句实话,那时身边那么多丫鬟,你为何非要支使她独自前去,你真的没有存其他的想法?」 顾双娥瞪大了眼,随即泪花就冒出来,大喊道:「哥哥你莫非怀疑是我做的?」 顾远萧其实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他觉得顾双娥的行为实在蹊跷,便依着审讯的法子先发制人。那一边的邹氏可急了,她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素来讨厌三妹妹,也数次说过,总得让大哥认清她的真面目,该不会真的铤而走险,做出什么糊涂事来吧。 于是她忙站起来,走到顾双娥身边,明着给她递帕子安抚,暗地里小声问了句:「若是你做的,赶紧和娘亲说说,娘亲给你想法子。」 第三十四章 顾双娥气得将帕子一扔,站起走到花厅中央大声道:「我堂堂侯府嫡长女,就算要对付她,也不会用这么下作的法子!」 见她如此理直气壮,邹氏有点脸热,忙去扯女儿坐回来,好声好气地安抚。 顾远萧却仍是冷冷看着她,道:「既然你这般怕被冤枉,又有什么事需要瞒着大哥呢?」 顾双娥抬起带泪的眼,露出几分心虚神色,她让顾双华独自去拿裙子,确实是存了一样私心,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竟会闹出这么大的事,还被哥哥一眼看出来。 这时,顾远萧站起走到她身边,眯眼盯着她道:「只要你说实话,哥哥不会怪你,告诉我,你究竟看见了什么?」 顾双娥被他看得瑟瑟发抖,「没错,我让她去拿裙子,因为我看见了一个人!」她转念一想,突然来了底气,往后一靠道:「大哥这么着急,就没想到,也许三妹根本不是被人掳走的,而是心甘情愿跟着别人走的。」 另一边,顾双华昏睡了许久,梦中仿佛被人抬进马车,一路颠簸,等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绣金织锦的床榻之上。 她揉了揉生疼的额角,等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心中顿生警惕。 连忙抬头往四处望去,只见这房里的布置摆设无一不精致华丽,自己说身上并无绳索束缚,再仔细辩一辩炉中熏香,应该是名贵的龙脑香。 于是她隐隐猜测出来,自己应该不是被劫匪给劫走,可这里到底是哪里呢? 就在这时,厢房的门被从外打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顾双华眯起眼,待看清来人,不由得惊呼一声:「怎么会是你!」 顾双娥一口气说完那段话,见哥哥的神情有了微微的凝滞,越发觉得自己有理,梗着脖子大声道:「大哥你再想想,慈宁寺那种地方,能进寺门的人非富即贵,怎么会随便将无名宵小放进去,而且释心大师也说了,看不出哪里有打斗的痕迹,说明三妹是乖乖跟人走的,根本不是被掳走。」 顾远萧突然预感到她要说什么,往厅内旁人身上扫了眼,立即出声喝止道:「别说了,待会儿我再问你。」 可顾双娥偏不,她站起来大咧咧说了个痛快:「没错,我一进寺门就看见了严国公府的郑公子,他躲在柱子后面偷看三妹,那副痴情不渝的模样,谁看了都觉得不忍。我想着郑公子是对妹妹动了真情,所以才给了个机会让他们好好说清楚,若是三妹无意,也不能辜负郑公子的一片心。」 其实她故意让顾双华独自去拿裙子,也不过存了看笑话的心态,若在慈宁寺两人闹起来,正好让那些世家子们看清她的真面目。 这时,寇玉珠也听明白了,立即接口道:「原来如此,想必三表姐是和那郑公子遇上了,两个人谈的郎情妾意,也不知偷偷跑去了何处,留我们在这儿干着急……」 她这话说的太难听,连顾双娥都皱眉看了她一眼,寇玉珠却洋洋得意,正想去拿桌上的茶杯润润喉,谁知顾远萧眯眼将宽袖一挥,似乎是无意往她面前扫过去,手边那杯茶「砰」的砸在她脚边,滚烫的茶水差点溅到她的手腕上。 寇玉珠吓得背都麻了,抬头再看表哥,只见他垂眸整理着衣袖,声音淬着冰霜往这边飘:「我长宁侯府,何时轮得到外人说三道四。」 那气场实在太可怕,再加上这句外人,寇玉珠扁扁嘴,不争气地哭了出来,邹氏一见忙上前圆场,道:「玉珠今年还小,口无遮拦的,你这个做哥哥的何必同她计较。」 顾远萧将头一偏,语气十分不悦:「我可不是谁人都能认做妹妹的。」 寇玉珠就算再厚的脸皮,这时也实在呆不下去了,用帕子将脸一捂,哭哭啼啼就往外冲,可满座的人也没谁去拉她,连个喊送客的都没。 就在寇玉珠灰溜溜离开侯府时,郑玄展一展衣袖,掩不住满脸的激动之色,弯腰对顾双华道:「郑某因思成疾,不得已才行此冒犯之举,还望三小姐见谅!」 他一向是贵公子做派,锦衣华服,俊秀儒雅,配上眉宇间淡淡的病弱之色,是京城许多贵女心中世家美男的首选人物。 可顾双华却从他低垂下的眉眼中,捕捉到挥之不去的阴鸷,她畏缩地向后坐了坐,终是怕惹急了他,逼自己用平静的语调问:「你是怎么买通东珠来帮你的?」 她方才在慈宁寺里,碰见的人正是东珠。 东珠自从被取代了大丫鬟的位置,便一直留在外间做些琐事。说是让她嫁人出府,可顾远萧自然不会管给丫鬟找夫婿的事,只是交代管家尽快去办。 偏偏邹夫人最近查账,管家在账房忙的焦头烂额,也就把这件事给耽搁下来。 于是东珠就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地留了下来,因为宝琴服侍的够尽心,顾双华又对东珠有所顾及,最近都未曾带她出去,谁知竟会在慈宁寺撞见她。 东珠脂粉未施,衣裳都穿的不太讲究,一脸慌张拉着她的胳膊道:「三小姐,侯爷到房里来找您,说出了很件很大的事,让你赶紧回去。我见她们都不在,衣裳也来不及换,赶着过来叫你。」 顾双华一听就急了,并未多想就跟着东珠往外走,谁知走到偏僻的地方,东珠突然靠近,从怀里洒出什么东西,她最后只闻到股异香,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现在想想才明白,必定是东珠对被送出府这件事怀恨在心,便暗中收了郑玄的银子,配合他设下这个陷阱,想必现在人早就跑没影了。 她满心的懊恼,早知该听大哥的,狠心处置了这丫头。 这时,郑玄往她身旁坐下,将中指上的一个玉扳指褪下,深情脉脉递过去道:「三小姐,这扳指是我祖上所传,据说是孝贤太后亲手赠予我祖母,今日就当你我定情之物,只要你愿意信我,往后生死契阔,你我不离不散。」 顾双华听得打个寒碜,暗想这人只怕是看多了风月戏,把自己当了不得志的痴情才子,偷偷摸摸与佳人私定终生。 可他想做张生,自己也不是崔莺莺啊,再一想:那该死的丫鬟东珠还正好能串个红娘的角儿。 她神游太虚,迟迟没有回应,郑玄深情的脸上便现出了几分阴冷,手指微微用力,逼的手背上青筋现出,咬牙道:「三小姐可是嫌弃这扳指?」 顾双华生怕他被逼急了乱来,忍着心头恐惧,忙不迭地摇头。 郑玄脸色更沉,又往前靠近一些:「那就是嫌弃郑某?」 顾双华咽了咽口水,估摸了下两人之间的距离,若是他再过来一些,必定会闻到自己身上的媚香,到时可就真的无法收拾了。 于是她伸手过去,飞快将那扳指给拿了过来,然后攥在手心,逼迫自己用温柔的语气道:「郑公子痴心一片,双华如何不懂。但你我都出生高门望族,若如此定下私情,实在是名不正言不顺,也会令世人不耻。不如你先将我送侯府,至于往后的事,咱们两家慢慢再议。」 第三十五章 她自问说的十分合情理,郑玄却冷笑一声,道:「三小姐,你何必如此诓骗我呢。我废了那么多心力,才能换的和你独处的机会,若是将你送回去,只怕咱们今生都再难相见了。」 顾双华心说你不是因情成痴了吗,怎么脑子还转的这么清楚。那扳指在手心硌得慌,索性搁在手边,再度试图劝他:「郑公子也是出生勋贵世家,何苦为我做出这样的事。你这样平白将我掳来,到时候惹恼了我大哥,两家为此事有了龌龊,对公子你的前程也是不好。」 谁知郑玄闻言凄凄一笑,然后握拳猛咳几声,直到脸颊都染上病态的红,才摇头道:「前程,我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他颤颤闭上眼道:「我自小没有母亲,父亲眼里只有继母,还有那个他们视若珍宝的弟弟,连世子之位都给了他,这些年来,他何曾在乎过我分毫。」他倏地睁眼,原本哀伤的眸子泛起奇异的光亮,对着顾双华痴痴道:「三小姐,我现在有的只有你了!」 顾双华被他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眼看那人就要靠过来,连忙往后躲着,语气变硬道:「郑公子可某要犯糊涂,我哥哥迟早会找到这里来,你应该知道他的脾气手段,到时候,只怕整间国公府都会被他给掀翻过来。」 她也不知哥哥会不会为她如此,总之是闭着眼先吓唬他一通再说。 谁知郑玄露出个古怪的笑容,伸手邪邪去撩她的头发道:「你说长宁侯?三小姐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任他有通天的本事,只怕也找不到这里来,因为……我们根本不在国公府里!」 顾双华瞪大了眼,突然醒悟过来,郑玄既然设下这样的局,自然不会傻得把她往国公府里关。手底下压着绸缎被面沉凉如水,像极了她这一刻冰封绝望的心。 哥哥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若是入了夜,她实在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另一边,严国公负着手站在花厅里,脸黑的像锅炭,被面前嚣张跋扈的年轻人气得快要吐血, 他知道长宁侯少年成名,又被皇帝所倚重,是如今朝里谁也不想得罪的人。因此面对单枪匹马来兴师问罪的顾远萧,也一直是赔着笑脸,又亲自带他在府里走了一圈,间间房都看过找过,别说人了,连只外来的蚊子都没见着。 于是老国公挺直腰杆子,笑呵呵道:「世侄啊,这次可是你冤枉玄儿了,不过看在你救妹妹心切的份上,我也不会因此怪罪你什么。你放心,今日之事,我绝不会和外人说道。」 谁知顾远萧冷眼一扫,仍是那副活阎王表情道:「若是郑玄真的无辜,为何不让他站出来自己告诉我。」 老国公被他一噎,心里很不痛快,任你权势滔天,到底也是个小辈,怎能如此不讲理。 于是板起脸,拿出老国公的架子道:「世侄啊,我与你爹好歹算是挚交,我去长宁侯府做客时,你还是个屁大点的孩子呢。」 顾远萧阴阴一笑:「所以就能纵子行凶,买通侯府的丫鬟掳走我妹妹?」他撩袍重重往下一坐,握拳砸在桌案上道:「今晚天黑之前,若看不见我家妹妹,哪怕拆了这国公府,我也决不会罢休!」 严国公这次真要吐血了,指着他胡子都颤了几颤道:「你说玄儿拐带你们三小姐,可有任何证据!」 顾远萧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当然,是我二妹亲眼所见。」 严国公冷哼:「二小姐也是你们府里的人,而且空口无凭,怎能作为证据!你们侯府如此仗势欺人,就算闹到陛下那里,也得说出个理来!」 顾远萧却一点没被他吓到,仍是那副霸道的态度。他要的可不是理,是顾双华。 严国公眼看这人油盐不进,气得在厅里转悠两圈,正想着不行就冒险去面圣讨个说法,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道张扬的声音:「小王不才,正好看见了。」 屋内两人同时一愣,然后就看见信王施施然走进来,捏着折扇往哪儿一坐,说的似模似样:「本王今日去听曲儿,正好撞见你家大公子匆忙往小道走。本王与他打了声招呼,可他好像心事重重,根本就没听见。本王见他上了辆马车,马车里还有个昏迷的女子,可只从帘缝里看了半张脸,后来才想起那不是长宁侯府的三小姐嘛,再追也没追上,就到国公府来问个究竟。」 顾远萧满心疑惑地看着他,总觉得这段话十分胡诌。信王却冲他一挑眉,示意他尽管听自己说就是。 老国公被他们一唱一和,也犯了嘀咕,只是长宁侯说也就算了,如今还加了个信王,哪个都不是好对付的主儿,再想想长子整日都没在府里出现,心里暗道不妙:莫非自家那混小子真的惹出这样的祸事。 他拊掌细思,终是迟疑道:「内子在去世前,给玄儿在西子胡同留了座宅子,要不,可以去那里找找看。」 话音未落,顾远萧已经倏地站起就往外走,信王一拍折扇,大声喊道:「云霆,你可等等我啊。」 老国公一想,也赶紧跟上去,若真有什么事,他怕儿子被长宁侯一个冲动给打死。 马车里,顾远萧紧紧捏拳,不敢想顾双华现在究竟怎样,信王见他这副神色,也收起了轻佻,拍了下他的膝盖道:「放心,郑玄那副身板,料他不敢做什么太出格的事。」 顾远萧抬眸瞪了他一眼,又问道:「你真的看见双华被他掳走?」 信王「噗」地笑出来,十分得意道:「我自然是为了帮你,方才我去侯府找你,听她们说了这件事。我刚才若不那么说,老国公怎么会老实交代出这处私宅。」 顾远萧轻轻点头,权当说了声谢,若是信王不出手,自己也不见得逼不出老国公的真话,可多耽误一刻,双华便多一分危险。 当几人杀到那处外宅,看门的老仆从门里探出头来一看,立即吓得浑身簌簌,支吾着不敢开口。 老国公心道不好,边往里走边大喊:「郑玄你给我滚出来。」 有郑玄身边的长随从柱子后面伸出个脑袋,然后屁滚尿流跑去内院,顾远萧大步当先,一见郑玄慌张地露了脸,不由分说揪起他的领子,举拳就往他身上砸下去。 郑玄是见识过长宁侯的厉害,如今光挨了一拳就差点吐血,连忙抱着脑袋大喊「爹爹救命」,老国公「哎哟」一声跑过来,抱住顾远萧的胳膊,连声求饶:「世侄啊,看在你我两家世交的份儿上,给老夫一个面子。玄儿身子弱,经不起打啊!」 顾远萧浑身都冒着戾气,一只胳膊被老国公抱着,便单手将郑玄狠狠掼在地上。他记挂着妹妹的安危,正要往里走,突然想起一件顶重要的事,步子转回来,居高临下对倒在地上猛咳的郑玄道:「今天的事,若有其他人知道,毁了我妹妹一丝清誉,便莫怪我不顾老国公的面子,到时候,我自有一百种法子来令你后悔。」 郑玄蜷着身子,被他吓得牙根发颤,老国公忙走过来道:「世侄放心,这件事对我们也不光彩,自然不会走漏风声。这院子里的仆人我全都会打发他们离京,然后找个日子带玄儿到侯府登门认错,三小姐想要如何补偿都行。」 第三十六章 谁知顾远萧只是冷冷瞥他一眼,边往里走边道:「以后他再敢近我妹妹三尺之内,就莫怪我不客气。」 老国公脸上有点不好看,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人家不稀罕他们的补偿和道歉,只要滚远点就行。 他脚步不停飞快往里走,可走到一间房外,却渐渐止住了步子,遮在袖子里的拳头轻轻捏起。 信王趁他教训郑玄的当口,抢先找到了那间囚禁顾双华的厢房,这时正温柔呵护着她往外走,而妹妹惊魂未定地抱着胸,偶尔偏过头,望向信王的目光充满感激和……仰慕。 在哥哥赶到之前,顾双华正在想尽法子和郑玄周旋,能拖一刻就是一刻。 那郑公子表白完毕,就坐那儿看着她,目光里全是旖旎缱绻,看的入了情,痴痴缠缠地往这边靠,很有动手动脚的趋势。 顾双华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想着自己身上惹事的媚香,万般不能让他靠近,干脆将嘴一扁道:「公子若要这样,双华以后可彻底没脸在侯府呆下去。」眼中带了泪,又道:「原本就身世不明,现在再加上一桩无媒苟合,注定被嫡母和姐姐当作家门的羞耻,一世受人耻笑。。」 被亲人鄙夷、嫌弃,恰好郑玄最大的痛。 因此他满脸的欲念转为了同情,握拳惋叹一声,道:「都怪郑某太唐突,累得三小姐到这般境地,是我不该啊!」 顾双华被这话燃起丝希望,指望他能悬崖勒马,谁知郑玄继续道:「可错已经犯下,就算现在将你送回去,也是无法挽回。三小姐往后就安心跟着我,郑某必定尽全力护你爱你,绝不让你再受任何人白眼和欺凌。」 顾双华撇了撇嘴,在内心狠狠腹诽了几句,怕他再生什么邪念,只得努力与他找话题攀谈,绕来绕去,终是鼓起勇气问:「郑公子难道不觉得,我和之前有什么不同吗?」 郑玄以为她是在撒娇,满脸痴嗔地道:「哪有什么不同!三小姐国色仙姿,无论何时见到,总是这般动人。哪怕数十年之后,在郑某心中,你也不会和现在有任何不同。」 顾双华默默叹气,他们各个都说痴恋与她,偏偏连她究竟是谁都分不清。 可能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所谓至死不渝的深情背后,所对的究竟是有血有肉的侯府三小姐,还是只这副皮囊呢。 可郑玄说到动情处,喉结上下滚动,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摸一摸那张他思慕已久的脸蛋,顾双华察觉出他的意图,吓得猛往后躲,没想到这举动彻底激怒了郑玄,他捏拳满脸愤懑道:「果然三小姐对我,全是虚与委蛇和虚情假意!」他将胳膊撑在床杆上,朝顾双华俯下身道:「我已经将一颗心都掏在你面前,三小姐怎忍心弃之如敝履!」 顾双华见他面上泛起激动的红潮,眼看着就要往自己身上扑,吓得也顾不得其他,抬脚就往他心窝子揣去,郑玄无端挨了一脚,先是不敢置信,随即露出阴沉表情,正要去捉她的脚,门外突然传来了呼呼喝喝的嘈杂声。 顾双华心头一动,不知为何就觉得是哥哥来救她了,果然一个长随匆忙敲门进来,然后对郑玄附耳说了一句话,郑玄脸色一变,赶紧把衣衫整了整往外走,临出门时,不舍地回头看了她一眼,眼角似乎还泛着诀别泪光…… 顾双华哪有心情搭理这饱含深情的注视,郑玄刚离开,她立即站起,试图开门却发现门已从外面上锁,正在焦急时,听见门外有人大声喝道:「还不快给本王开门!」 顾双华欣喜地快要落泪,随即看着门被打开,信王爷十分风流倜傥地冲她招手道:「双华妹妹,本王来救你了。」 顾双华承认在那一刻,信王长身玉立、玉面如冠,褪去了浑身的浪荡之气,颇有些勾魂摄魄的英雄气概,可她心头还是隐隐失望,总觉得,这里站的那个人应该是哥哥。 好不容易走出那扇门,顾双华脚步都是虚的,冷不丁被门槛绊得踉跄一下,信王连忙殷勤地伸手去扶,可一只胳膊从后面伸过来,再用宽肩将他往后一别,然后就稳稳托住了顾双华的手。 顾双华一触到那掌心的温度,立即就感受到哥哥的气息,惊喜地回头看向着他,红着眼眶喊了声:「哥哥。」 信王听这一声哥哥,带着几分委屈几分信赖还有点儿撒娇的味道,摸了摸鼻子想:刚才她见到自己,可没有这么饱满的情绪。 顾远萧并不说话,只是握着妹妹的手带她往外走,直到走过前厅,见到正被严国公狠狠训斥的郑玄,顾双华明显畏缩地抖了一下,顾远萧的脸冷下来,将她拉到身边,低头问道:「他若是欺负了你,告诉哥哥,哥哥现在就去废了他。」 顾双华眨了眨看他,一时间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顾远萧深吸口气,只当她是害怕,弯腰按着她的肩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是你的错。」 顾双华终于明白哥哥的意思,鼻子一阵发酸,忙摇头道:「没有,什么都没发生。」 顾远萧明显松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发顶道:「那便好,算他走运。」 信王在后面看着便觉得不妙,两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相对而立,眼神柔柔交汇,这幅情景可以说是兄妹情深,也可以说是缱绻情深。 果然郑玄瞪眼看着,突然反应过来,不顾还在震怒中的父亲,冲过来恶毒地大叫道:「原来如此,我早知你们兄妹之间没这么简单,没想到你们堂堂长宁侯府,竟做出这种罔顾伦理的龌龊事!」 顾远萧转头刚眯起眼,老国公就已经冲过去狠狠扇了郑玄一个耳光,大声喝止道:「住口,你可知你在胡说什么!」 郑玄捂着脸,想上去找情敌算账又不敢,颇为憋屈地一脚揣向墙面,可惜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差点把腿给踹折了。 顾远萧将握紧的拳松开,冷冷瞥了他一眼,犹如对着一个跳梁小丑,懒得废任何口舌,只牵着顾双华大步走出门去。 信王收起审视的目光,也跟着往外走,临出门前朝郑玄瞥了眼道:「郑公子可知掳劫贵家小姐,而且还是长宁侯家的小姐,如果被今上知道了,会给你定什么罪名,又会给国公府惹下多大的祸事?」 郑玄正捂着腿生闷气,这时被他点醒,吓得猛一个哆嗦,信王用折扇敲了敲他的头,阴沉沉道:「莫怪本王不提点你,管好你的嘴,就是留好你这条小命。」 然后他又恢复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负着手扬长而去。 门外,顾远萧正扶着妹妹上车,身后传来一声夸张的喊声:「云霆啊,本王无车可坐,等等捎我一程。」 顾远萧皱眉,示意顾双华不要搭理,自己也跟着大步踏上去,可到底没挡住死皮赖脸非跟着他们同乘一辆的信王。 马车里,三人相对而坐,气氛颇有些微妙。 信王的目光在顾双华身上转来转去,向前倾身道:「双华妹妹,今日我知道你出事,可是片刻都不敢耽搁地赶过来救你。」 第三十七章 顾远萧狠狠剜了他一眼,顾双华却怯怯抬头,柔声道谢:「多谢王爷相救。」 顾远萧有点内伤,自己担惊受怕数个时辰,又是审人又是奔波的,怎么最后功劳却成了旁人的。 信王却听得十分受用,笑眯眯道:「倒也不用谢,往后我上侯府,能喝一杯你煮的茶就行。」 顾双华很认真地点头应允,偏信王得了便宜还要挑事,眼神望旁边一扫道「可惜云霆好像不太乐意啊。」 顾双华这才想起,哥哥好像很讨厌自己和信王接触,但自己刚才已经嘴快答应了,于是颇为为难地绞着手,不知该怎么办好。 顾远萧看的不忍心,将她的手一按,道:「我在的时候就可以。」 信王「啧啧」两声,往后一靠道:「双华妹妹都及笄了,和什么人接触,还得哥哥跟着吗?」 顾远萧的怒气已经按不住,手往桌案上一叩道:「那倒不是,可若是碰上什么别有用心、放浪不堪之人,我不在旁边盯着,怎知会不会再出今日之事。」 信王夸张地大喊抗议:「你竟把本王和那个病秧子孬种相提并论!」 顾双华忍不住笑出来:说他放浪不堪都不恼,恼的反而是被和郑玄放在一处。 她这一笑,便如浮花拨动春水,看的身旁两人眼睛都亮了一瞬,这时前方的车夫将车鞭一挥,大声唱起一首家乡的情歌解闷,火辣热切的辞藻,伴着车尾挂的角铃「叮叮咚咚」敲响一路…… 当马车停在侯府的铜门前,顾双华扒开车帘,一眼就看见老夫人竟站在门前等候,仍是雍容庄重的模样,手却攥紧身边嬷嬷,指尖不住地发抖。 她不知祖母等了多久,只觉得一颗心被胀得又酸又疼,等不及车停稳,立即冲下去扑到祖母怀里,抱着她的脖子边哭边软声安抚。 顾远萧默默看着这一幕,不自觉也有些感慨,正要下车跟上去,信王却突然把他的胳膊一拉道:「今日能顺利救下三小姐,也算是件喜事,不如去本王府里喝上一杯如何?」 顾远萧皱眉,正想拒绝却发现信王神色认真,并无以往的玩笑之色,想了想,叫来在门前等候的宝琴道:「照顾好三小姐,我晚些回来。」 宝琴忙点头应下,顾远萧便冲车夫一招手,让他径直赶车去了信王府。 进了王府,信王让人温了壶酒送过来,然后吩咐下人去门外守着,关上门,为顾远萧斟了杯酒推过去。 顾远萧手往杯沿一按,淡淡道:「王爷想同我说什么?」 信王往前倾身,用难得正经的语气问道:「云霆你老实告诉我,你对你那妹妹,究竟是不是有其他企图?」 顾远萧未想到他会问的如此直接,按在杯沿的手指一抖,然后垂眸将那杯酒推了回去,道:「那我也想问问王爷,你对她究竟有没有企图?」 花梨木桌面上,一杯酒被推着走了个来回,顾远萧往回推时,酒液洒在些了外面,明显是手上蓄了力 信王挑眉看他,随即笑了起来,将那杯酒端起一饮而尽道:「就算有又如何,我们男未娶、女未嫁,既无身份之隔,也无门第之涧,我就算对三小姐心生爱慕,哪怕明日就登门求亲,也是再正当不过的事。」 这话正戳着顾远萧的痛处,他用力按着桌角,手背隐隐浮起青筋,许久才吐出一句:「我与她并非血亲,就算喜欢她也没什么不应当的。」 信王往前倾身,低低问了句:「你这是承认了?」 顾远萧抿唇不答,神情却是默认了。信王叹了口气,敲着桌案道:「未想到你如此精明的一个人,竟也有糊涂的时候。就算你与她并非亲兄妹又如何,她可是姓顾的,在世人眼里,在陛下眼里,在你所有亲人眼里,你们就是实实在在的兄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陛下最在意的就是人伦纲常,长宁侯身为朝廷重臣,若是犯下与妹妹通奸的丑事,岂不是连陛下也跟着蒙羞。」 他极少说出这么一长串正经话,实在是真心想劝人,可顾远萧却听得一皱眉道:「我与她清清白白,你莫要说的这么难听!」 信王很是无语地瞪着他,他难得说点掏心窝子的话,这人只捡着通奸听进去了。 这时顾远萧面色稍缓,拿过酒壶给两人倒了酒,也不说话,只是举杯向信王敬了一敬,信王摇摇头,随即又想开了,既然这人毫不听劝,先喝个痛快再说吧。 他唤来丫鬟让厨房做了一桌下酒菜,两人边喝边吃,却都默契的没有开口。 几杯酒下了肚,顾远萧似是下了下决心,将杯盏一放,垂眸开口道:「你方才说的这些,我不仅明白,而且早提醒过自己百次千次。」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下去,可信王这般熟识风月之人,怎么会听不明白。 即是想过无数次,明知不该却又放不下执念,那自然是不能放下,一放手,心就得被硬生生切下去一块。 信王摩挲着手里的铜杯,第一次没了调侃的兴致,他确实从未想到,向来桀骜冷漠的顾远萧,竟还能有如此痴情的一面。 于是他长长叹了口气,手敲着桌案道:「那你可想好了,若是非走这条路,不但可能让你身败名裂,失去陛下的信任,若是遇上有心人作乱,可能连侯府基业都保不住。」 谁知顾远萧抬起下巴,面带傲色道:「我既然下决心去做的事,自然会想好万全对策,绝不可能走到如此地步。」 信王被这话勾起了好奇心,忍不住问道:「你准备怎么办?让她出府换个身份,再嫁回去,你莫非当大家都是傻子不成?」 顾远萧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我自有我的筹谋,王爷就莫要操心了。」 信王一瞪眼:「你我这般的关系,都不能对我言明吗!」 顾远萧将一盘牛肉推到他面前,用银箸敲着瓷盘道:「王爷今天叫我来喝酒的,厨房这道牛肉做的不错,王爷多吃点,也好省些说话的力气。」 信王被勾得心痒痒,却偏偏得不到解答,只觉得浑身的不自在。 可顾远萧既然不愿说,那是谁也没法让他开口。于是信王轻哼着想,既然菜送到他面前,也没有不吃的道理,夹起块牛肉送到嘴里,又美滋滋喝了口酒,桃花眼一挑,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道:「既然你不愿说有什么万全的法子,那本王若想追求你家妹子,侯爷应该也不会介意吧。」 顾远萧倏地抬眸,眸间藏的锋刃,把信王看的心神一震,银箸夹的那块牛肉抖了抖,随即又镇定地放进口里咽下,再摇晃着脑袋道:「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王也到了这般年纪,陛下一直催我娶个正经媳妇儿,为王府找个主事的人。正好我与云霆你知交甚深,若再娶了你家妹子,岂不是好上加好,亲上加亲。」 顾远萧将手里的酒杯往桌案上重重一砸,半杯酒液差点溅到信王身上:「王爷今日喝多了,这些胡话我不同你计较。」 信王仍是那副嬉皮笑脸的表情,眸间却隐含精光道:「若我没有胡言呢?」 第三十八章 顾远萧倾身过去,五指按着桌面,盯着他一字一句道:「绝不可能!」 信王笑得更贼:「你说什么不可能?是你不可能让妹妹嫁给我,还是她不可能愿意嫁给我?」 他见顾远萧不答,又自顾自地把玩着杯盏道:「若是前者,我大可以求陛下为我赐婚,你一个做哥哥的,还能拦着御赐的姻缘不成。」修长的手指绕着杯沿一转,眼神却直直朝顾远萧看过去:「若是后者,你又怎知不可能?」 顾远萧倏地起身,怕他忍不住会把这人给揍一顿,边捏着拳往外走边道:「王爷不必送了。」 可还没踏出门槛,又听见信王在背后高喊一声:「你就算能把她的身份安排得天衣无缝。可你有没有想过,三小姐从来只当你是哥哥。她可能嫁给任何人,却绝不会嫁给自己的哥哥!」 顾远萧背脊一僵,压在宽袖的指尖抖了抖,随即头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 当他回到侯府时,已经是月上中天,这几日下了雨,入夜便有些寒凉。顾远萧进门后先去了秋芜院,却并不走进去,只负手在垂花门前站了许久,默默看着她厢房所在的方向,直到寒露爬上脚踝,才转身离去。 谁知走到自己的院前,远远就看见一个身影坐在回廊处,他眯起眼,心跳如鼓,再走的近些,果然看见顾双华只穿着单衣,背靠廊柱坐着,大概是等的久了,偶尔会皱眉搓两下手心取暖, 他连忙走过去问:「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顾双华一见他连忙跳起来,笑着道:「等你啊。」 可她等的久了腿有些僵,没留神差点摔一跤,幸好哥哥伸手将她扶住,又用责备的语气道:「为何不进去等?」 顾双华把胳膊抽回来,略有些赧然地低头,顾远萧立即明白过来,是上次那件事,让她不敢再单独进他的房间。 他心里仿佛被什么刺了下,头偏过问道:「你等我做什么?」 顾双华拿起旁边的一个食盒举起来,道:「我听祖母说了,今日多亏哥哥劳心劳力、多方奔走,才能这么快找到郑玄,把我给救出来。我也不知该怎么谢哥哥,听说你这两天有些咳嗽,便让宝琴教我做了这道川贝雪梨汤,听说最是润喉清肺,哥哥你拿回去试试。」 顾远萧未想到她等在这里许久,就是为了给他送一盅亲手炖的雪梨,胸口又软又暖,忙将那食盒接过来道:「找个丫鬟送来就行了,何必坐这儿等。」 顾双华十分认真道:「哥哥为我做了这么多事,这梨汤自然要亲手送到你手里,才叫做诚意。」 顾远萧看见她眼中的光亮,低头笑了笑,然后将外袍脱下披在她身上道:「风寒露重的,可别冻病了,快回去歇着吧。」 顾双华被哥哥宽大温暖的外袍罩着,笑眯眯地点头,眼看着哥哥已经走到卧房门边,突然鼓起勇气,小跑几步过去,轻声问道:「大哥,你以后,还会是我哥哥吗?」 顾远萧推门的动作一滞,转回头去,只见她披着自己的外袍,袍角被夜风吹起,泛红的脸颊上写满了期盼,杏眼中竟隐隐有泪光迷蒙。 她一直记得当初他醉后说的那句:「我不是你哥哥」,若是不求得个答案,不然只怕今晚睡觉都没法安心。 顾远萧默默看了她许久,他想来善于识人读心,一眼就能看出她想要什么答案。 他捏紧了拳又松开,对她招手道:「你先过来。」 顾双华带着疑惑走过去,谁知走到一根廊柱后,顾远萧突然展臂将她往自己怀中一拉,顾双华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踉跄就被他紧紧抱住。 她的脸贴着哥哥灼热的胸口,耳中全是他的心跳声,怔了怔才想起要挣扎,可哥哥低头将唇压在她耳边道:「别动。」 她一颗心跳的快要冲出嗓子眼,又怕闹出动静惊动了院中下人,只得任哥哥抱着,幸好只过了极短的时间他就放开她,然后俯身用指腹轻按着她眼下的乌青,柔声道:「你今日受了惊吓,回去好好睡一觉,我不想看见自家妹妹如此憔悴的模样。」 他刻意加重了妹妹两个字,顾双华突然明白过来,总算大大的松了口气,一时间又想哭又想笑,忙揉了揉眼睛道:「好,那我回去了,哥哥也早些歇着。」 她跑了几步又想起什么,把外袍拉下往顾远萧怀里一塞,眯眼笑道:「谢谢哥哥,我不冷了。还有这雪梨汤,若哥哥喜欢喝,我以后再给你做。」 顾远萧将外袍挂在手臂上,默默看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然后走回房中,将食盒里的炖盅端出来,舀了一勺放进口里,明明加足了冰糖,尝起来却有些苦涩。 他很认真地将整盅梨汤喝光,然后靠在罗汉塌上,对着窗外皓月沉默许久,终是长长吐出口气。 今晚她了了件心事,一定能睡个好觉吧。 可自己今晚却是注定难眠了。 他将那件被她穿过的外袍拿过来,衣襟上还能闻到她留下的香味。 顾远萧将手指搭在衣领上摩挲,嘴角牵起一个浅浅的笑意:他用今晚无眠换来她整夜安睡,往后该如何像你讨回来呢,我心爱的妹妹。 京城最近多了件热闹事,昆曲名家周秋云被从南方请到了鹤天楼,挂出水牌要连演五天,全是周秋云曾艳惊四座的选段。 于是鹤天楼整整三层的座儿都被订满,听闻这消息的公子、小姐们,无论是真票友也好,还是凑热闹也好,都盼着能趁这机会,一睹周秋云大师的风采。 这一日,周秋云被排在了压轴,台上鹤天楼的小生正在让琴师调弦准备唱垫场,几个官宦家的贵女隔着一道布帘,边剥着松仁边聊的不亦乐乎。 其中有个圆脸细长眼的,正是尚书府王公子的庶妹,她用指甲盖拨弄着松子壳,瞪大眼问:「你们说,这些都是真的吗?」 另一个穿湖绿褙子的瘦长脸小姐忙接口道:「自然是真的?我那丫鬟说了,她是亲耳听国公府里的嬷嬷说的,现在京城可都传遍了,怎么可能假的了。」 王家庶妹一听,笑得细长眼就快找不着了,叹了口气,拍了拍手上的细屑道:「所以我就说了,麻雀就是麻雀,哪能变成凤凰。当初我哥上门去提亲,她还摆架子不嫁,以为能攀上更高的枝儿,现在倒要等着看,她失了清白,还有哪家高门公子会要她。」 另几人也交换了个会心的眼神,她们有人曾在那场赏花宴上,看着顾双华出尽了风头,本就暗地里憋着气,这时颇有些善恶终有报的畅快感。 她们仗着外面热闹,也就没刻意压低声音,那些话有一句没一句飘过垂帘,落到隔壁的雅间里。 顾熏儿气鼓鼓地捏着拳,腾地从坐上站起道:「堂姐,我去帮你和她们理论!」 然后她炮弹一样就往外冲,顾双华连忙拉住她的小胳膊道:「你去和她们理论,她们就会信你吗?就算她们信了,外面还有那么多人,难道你一个个都去和人家解释或是吵上一通吗?」 顾熏儿气得眼都红了:「可明明是子虚乌有的事,怎么能任由她们这么坏你的清誉。」 第三十九章 顾双华叹口气,将她硬拉回来,塞了个酸枣到她口里道:「这样的谣言如果找不到来源,谁能解释的清呢。况且,她们其实根本不在乎是不是真的,不过是图新鲜刺激,图一时私欲,你就算一个个去解释,也只能越洗越黑,增加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顾熏儿愤愤咬着口里的酸枣,实在不明白堂姐为何能如此理智,她光听着就要气炸了。 自从顾双华那天被救回之后,侯府和国公府都默契地将这事捂得密不透风,那套私宅里知情的下人们全部被塞了笔银子离京,郑玄以养病为由,被灰溜溜从国公府赶了去了外宅,彻底与世子之位无缘。 可就在前两日,不知从哪里传出一个流言,说长宁侯府三小姐去慈恩寺上香的那天,被严国公家的长子带走一整晚,然后才被偷偷送了回去。这谣言传的有鼻子有眼,到了最后还被添加许多香艳的细节,几乎成了贵女们碰面时最大的八卦谈资。 顾双华叹了口气,摸了摸小堂妹的脸安抚,心中也是挺无奈的。今日是熏儿想要来听戏凑热闹,可鹤天楼的票早卖光了,于是她央着大哥出面,才帮她们订到这个专给皇亲留的的雅间。 哪知道这么巧,偏就听见外面的贵女们在议论她,早知道今日就不该出门,平白坏了好心情。 这时外面传进来一声清亮的唱白,周秋云扮的杜丽娘上了场,座下立即响起一片喝彩之声,顾双华和顾熏儿忙竖起耳朵去听,渐渐也就把方才的糟心事给抛下了。 可等顾双华带着小堂妹回府时,才觉得今日出门真该好好看一看黄历,不然怎么随便都能踩到屎团子。 就在侯府门口的巷子里,大剌剌停着一辆软顶华盖的马车,正挡着他们回府的路。 侯府的车夫皱眉,下车去让那辆车挪一挪,谁知从上面下来个面容矜贵的公子,径直走到顾双华所坐的马车旁边,将车帘一掀,深情叫道:「双华妹妹!」 顾双华心中一惊,经过郑玄的事,她对这种事十分敏感,捏着帕子的手心都出了汗。 可是看了眼旁边满脸懵懂的堂妹,觉得不能连累她涉险,于是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坐好千万别露脸,然后交代宝琴偷偷溜回侯府去叫人,再理了理衣裙走下车问道:「公子有何事?」 那公子脸上露出失望神色,摇头道:「没想到隔了不过一个月,你竟能当我如陌路人一般,当初明明是你让我登门求亲,可为何……为何又要如此作弄我!」 顾双华渐渐听明白过来,这位原来就是那在家寻死觅活结果提亲不成的尚书府王公子。 她不禁觉得有些头疼,眼看着那边车夫还在同尚书府的马车交涉,又惦记着不知宝琴回去叫人了没,突然听见王公子提高音调,重重道:「以我的家世背景,能为你做到如此已是十分不易。」 顾双华回过神来「啊」了一声,没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然后看见王公子握紧了拳,道:「你如今这样的名声,娘亲必定不会再让你以正妻的身份进门,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全部安排妥当,你先进来做个贵妾,等这件事淡了,我自然会将你扶正,绝不会委屈了你。」 他见顾双华听得瞪圆了眼,不自觉抬高了下巴,又轻咳一声理了理衣襟,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你如今身败名裂,我还愿意要你,还许你正妻之位,还不快来感激涕零。 顾双华平时不算有脾气的人,可这次是真恼了,于是挺直了背脊,凉凉道:「公子所谓的安排妥当,是不是忘了问我的想法。公子是不是忘了,当初国公夫人亲自上门提亲,双华尚且不愿嫁,如今又怎么会愿意做什么贵妾。倒是枉费了公子自诩的用心了。」 王公子张着嘴忘了阖上,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这不就是讽刺他自作多情嘛。 于是恼羞成怒指着她道:「你可别忘了,你如今失了清白,又成了京城贵女的笑柄,莫非还等着郑玄娶你?他现在被赶出国公府,连自身都难保。」 顾双华冷冷一笑:「双华宁愿老死在侯府,也不会踏进你尚书府一步。」 王公子习惯了她以往温婉柔顺的模样,这时被她当面驳斥,气得几乎要吐血,将世家子的风度给丢在一边,口不择言破口大骂起来。 可刚骂了两句,脸上便挨了一巴掌,他捂着脸难以置信地转头,看着侯府嫡小姐顾双娥冷冷看着他,然后揉了揉手心道:「我们长宁侯府的小姐,也是你能随意辱骂的吗?」 王公子正要跳脚,望了眼身后跟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再一想长宁侯府如今的地位,只得狠狠骂了几句狠话找回场面,然后摆出不和女人计较的姿态,气急败坏地走了。 顾双娥瞥了眼旁边的妹妹,面无表情说了句:「回府去,外面人多眼杂,多生是非。」 顾双华十分惊讶姐姐竟会为她出头,这时还没缓过神来,跟在她后面走了几步,顾双娥又淡淡开口道:「你可别误会,我刚才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侯府的清誉。」 其实顾双娥这几日过的也有些糟心,当初她在不过慈宁寺存了点私心,想给顾双华弄点麻烦出来,教训她四处留情,谁知道笑话没看成,反而惹出这么大的祸事。 如今整个京城都在议论长宁侯府的事,用词越来越龌蹉不堪,她身为顾家嫡长女如何能听得下去,可流言越传越凶,光靠她一人也无法制止,只能等着时过境迁,慢慢被人给淡忘。 况且方才她听见那个王公子如此说妹妹,也并不觉得多解气,这种微妙的心态,连她自己也不太明白。 顾双华「嗯」了声,还是规矩地跟在她身后,这时顾双娥又回头道:「虽然无需向你解释,可这件事,绝对不是从我这里传出去的。」 顾双华先怔了怔,随即笑道:「我从未想过会是姐姐说的。」 这倒也算是她的心里话,虽然她知道姐姐向来不喜欢她,可以她对姐姐的了解,绝不会做出对侯府声誉有损的事。 顾双娥斜眼瞥着她,又轻哼一声,昂着头迈进门槛走了进去。 回到侯府,刚好有顾远萧身边的长随来传话,说让厨房好好准备,晚上两房一起用晚膳,他有事要说。 于是到了晚上,老夫人端坐在上席,旁边是两房的媳妇和小辈,热热闹闹围了一桌。 顾远萧坐在祖母身边,陪她吃完饭,接过丫鬟递来的杯子漱了口,才郑重开口道:「两日后,我要在府里设宴,待会儿麻烦母亲和我一起拟份宴客名单出来。」他特意强调:「尤其是那些表亲,都得请到。」 侯府已经许久没有设宴席了,邹氏给他递过条热帕子,笑着问:「怎么突然想要设宴,是有什么好事吗?」 顾远萧却没有笑,只是随口答了句。又转头对顾双华问道:「你喜欢听周秋云唱戏吗?」 顾双华从不觉得这种宴席和自己有关,这时突然被问到有些不明就里,便轻轻点了下头。 第四十章 顾远萧想了想,道:「那就将他也请来,为三妹唱一场堂会,顺道宴客听戏。」 顾双华有些受宠若惊,她既不是生辰又不出阁,无端端干嘛要请人来为她办一场戏,还是这么大的角儿,于是提醒道:「可周老板唱完今天就要回江宁了。」 顾远萧随手端起桌上的一杯茶,淡淡一笑道:「我妹妹想听他唱,他自然就得来唱。」 他将茶送到嘴边,轻吹着上面的茶沫,道:「咱们也得好好准备,等着做一场好戏。」 长宁侯府要宴客,还请了昆曲名角周秋云来登台唱《游园惊梦》,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那些没收到请帖的,各个扼腕叹息,出门见人都觉得面上无光。 当天下午,侯府正院里挤挤摆了好几桌桌,凡是京城的官宦侯爵,均被请到坐上席。 偌大的宅院里掌灯披彩,举目望去皆是锦衣华服、衣香鬓影,贵人们见了面寒暄一番,肚子里搜刮不出其他的说辞,便忍不住议论起此行的目的。 向来喜清静不爱交际的长宁侯,为何会想着在自己府里办这么场筵席? 刑部孟侍郎眯着眼,身子往前倾道:「来送请柬的人说了,这宴席是为了三小姐而办,连周秋云周老板都亲自请过来唱《游园惊梦》,排场可真不小。」 在座之人有年纪轻的,一听见三小姐的名讳,各个露出暧昧表情,别有意味地互看一眼。甚至有人琢磨着,莫非是长宁侯看着三小姐最近的声名太差,想趁今晚筵席,给她寻一门夫婿,赶紧嫁出府去。 另一头,寇玉珠全家自然也在邀请之列,她坐在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哥哥旁边,竖着耳朵听旁人议论三小姐,剥了颗荔枝放进嘴里,眉间隐隐有得意之色。 寇玉郎咂摸完杯子里的酒,将头凑到妹妹旁边,问道:「听说这位三表妹长得十分妩媚勾人,也不知是何等天香绝色,能惹得郑玄管不住自己,做出这种自毁前程的丑事。」 寇玉珠白了他一眼:「长得美又如何,还不是红颜祸水,哥哥你可别惦记了,看看郑公子如今的下场,还不够你引以为戒的。」 宼玉郎笑得颇有几分淫邪,手指点着桌案道:「这你就不懂了吧。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寇玉珠十分鄙夷地瞪了他一眼,想着自家哥哥如此没出息,而那个样样优秀的表哥又是如此高不可攀,便觉得胸口一阵发堵发闷。 这时戏台上大幕拉开,曲笛伴着响鼓奏起,周秋云款款而出,一亮相、一拧腰,唱起一出《游园惊梦》。 这是他的拿手唱段,唱的细腻婉转、入情入心,座下叫好声不断,可连着唱了两段,许多人心里便犯了嘀咕,侯府里除了邹夫人以主母姿态在招呼宾客,真正的主角却一直不登场。 这时,周秋云行云流水地唱完,长身而立,又对着西南方行了个谢礼。众人这才发现,侯府的几位小姐被安排坐在离宴席不远处的亭子里,亭外挂着一道垂帘,显得十分神秘。 于是众人又开始交头接耳:不是要招亲嘛?怎么连三小姐的面都看不着。 而在廊亭里,顾熏儿听戏听得十分起劲,也学着外面的人取下手腕上的镶宝石银镯直接抛了过去,顾双华笑着喂堂妹吃了块糕点,又看向始终自顾自坐着的二姐,还是不明白哥哥大张旗鼓办这一场,究竟是为了什么。 可哥哥只让她好好看戏,说用不了多久,保准让她满意。 这时丝弦声渐收,周秋云向众人谢座,然后便退场走了下去。 台上又上了京剧角儿,锣鼓声起,演起一出《三岔口》,正打的虎虎生风,引座下叫好声一片,其中一名武生突然站定,声音高亢洪亮,眦着目大喝一声:「把人押上来,向三小姐请罪!」 众人都被这出乎意料的一喝给震到,都没明白这唱的是哪出。然后惊讶地看着,台上武生竟从台幕后押出个被五花大绑的女人出来。 那女人一身丫鬟打扮,脸上红红黑黑混成一团,像涂了京剧油彩似的,仔细看才能发觉,那是哭得妆都糊了。 她被押到台中央,缩着脖子往左右看去,牙齿不自己地打着颤,然后朝着顾双华所在的方向跪下,哭喊道:「三小姐,是东珠错了,是东珠该死,您就看来我这些年尽心伺候的份儿上,原谅东珠吧。」 顾双华彻底吃了一惊,忙站起去看,跪在中间的,不就是那收了郑玄的银子出卖她,然后又跑得不知所踪的丫鬟东珠。 她还未明白怎么回事,院门处传来一阵喧闹声,不少人站起热情地招呼道:「侯爷,你总算来了。」 顾远萧紫袍玉冠,走在一群勋贵王侯中仍是气度卓绝,在而在他身后竟然还跟着两个人,众人定睛一看便吃了一惊,竟是严国公和流言里毁了三小姐清白的长子郑玄。 所有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倒是顾双华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顾远萧撩袍入座,瞥了眼台上跪地痛哭的东珠,声音不大却饱含威慑:「今天来的贵客不少,你对他们说说看,罪在哪里?」 东珠吓得哭声都被憋在喉咙里,恐惧地伏地发抖,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道:「东珠不该贪财,被奸人收买,对外面散布三小姐被人掳走一晚的谎话。全怪奴婢毁了三小姐清誉,东珠万死莫辞。」 顾远萧眯起眼,将茶杯重重放下,道:「本侯知道,最近京城有些传言,是关于我家妹妹的。而且句句诛心,不堪入耳!今日本侯就将严国公和长公子请来,当着大家的面,好好来问一问,究竟是不是有这回事?」 老国公满脸怒容,将桌案一拍道:「简直无稽之谈,我国公府世代忠良,怎么可能做出这种污糟之事!」 郑玄整个人像被抽干了精气神的纸皮傀儡,虚虚蔫蔫地站在那里,这时才仿佛被注了点儿阳气,抬头愤愤道:「郑某虽然无甚声名可言,可也不是能被人随意编排的。我也想问一问,我不过是出府养病,究竟是谁这么恶毒,竟给我按上如此罪名!」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寇玉珠低头坐在位上,不知为何双手发麻,心跳快的要命,她抹了抹额上了汗,正想趁乱站起偷偷溜走,突然听见顾远萧大喝一声:「东珠,你来告诉他们,究竟是谁塞了银子教你诬陷三小姐的!」 东珠抹了抹眼泪,倏地站起,伸手往寇玉珠身上一指大喊道:「就是寇家的表小姐让奴婢这么做的!」 寇玉珠吓得脸都白了,指甲掐着虎口,尖声道:「你莫要血口诬人,我何时指使你了!」 东珠一咬唇,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痛快:「这个月初四,表小姐到府里来做客,然后偷偷给我塞了一袋银子,说她看不惯三小姐总是装模作样,想给她一点教训。她还说我是三小姐房里的人,传出去的话必定不会有人怀疑。」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向寇玉珠,晋国公满脸羞臊地捏着拳,站起冲她大喝:「玉珠,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第四十一章 寇玉珠又慌又怕,腿一软便跪下哭喊道:「爹爹,真的不是我做的,是那奴才冤枉女儿啊!」 这时,顾远萧阴沉地朝她一瞥道:「你说不是你做的,可敢与人对质?」 寇玉珠被这语句中的锋刃吓得浑身一个哆嗦,双唇止不住地发颤,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远萧又一招手,严国公府的嬷嬷便被带了上来,一见老国公就跪下道:「奴婢错了,奴婢不该传的闲话。可这都是寇家小姐的丫鬟教奴婢说的。」 严国公气得抬脚往她身上一踹,然后用发抖的手按着桌角,怒视着晋国公道:「好啊,你们堂堂晋国公府,竟买通到我府上来了。我倒要问问你女儿是何居心,竟给我玄儿安上这样的罪名,」 晋国公自觉脸上无光,狠狠打了寇玉珠一个巴掌,怒斥道:「真是家门不幸,出了你这个孽种! 寇玉珠捂着脸疯了一般痛哭,可瞅了眼那嬷嬷,竟不敢再为自己辩驳一句。 满座议论一阵,大约明白了过来。 三小姐被掳走之事,最早是从国公府里传出来的,再加上寇玉珠以表妹的身份推波助澜,大家自然深信不疑,再添油加醋地传出去,便成了如此模样。 晋国公没想来参加场宴席会出这么大丑,气得快要吐血,站起就往外走,国公夫人哭喊着追上去,求他为女儿做主。世子眼看这场面,嫌恶地瞪了妹妹一眼,也跟着拂袖而去。 寇玉珠万念俱灰,什么贵女的形象也顾不上了,瘫软在地大哭不止,顾远萧却走过去,淡淡道:「寇小姐为三妹引来如此多的祸事,几乎害得她名誉尽毁,总该去诚心道个歉。」 他声音不大,语调也似平稳,却听得寇玉珠瑟瑟发抖,觉得比这满座的冷眼还要可怕,于是她低着头赶紧走到亭外,边吸着鼻子边喊道:「三表姐,这一切全是我的错,是我不该编造谎言毁你清誉,你骂我罚我吧,寇珠绝不敢有任何怨言。」 顾双华没有作声,顾双娥却气得将手里杯子狠狠摔了出去,飞起的碎片正落在寇玉珠的绣鞋旁,在绣鞋上割出长长一道口子。 其实顾双娥也曾猜过可能是寇玉珠做的,因为当天知道这件事的,除了侯府的人就只有她。但这个表妹对她巧言令色,又立誓又痛哭,保证她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顾双娥也就信了她,谁知今日就被狠狠地打了脸。 寇玉珠抽嗒着站在那里等候发落,然后捂住脸「嗷」的一声,竟是哭晕过去。 顾远萧嫌恶地挥挥手,叫人把她给抬了下去。现场嘉宾端着酒杯互看一眼,只觉得这出戏比周老板演的可经精彩多了。 顾远萧面色肃然,目光冷冷往席间一扫道:「从今日之后,若本侯再听见有谁敢嚼我三妹的舌根,就莫怪我不顾同侪情面,非得讨回个说法不可。」 在座之人谁不知道永宁侯的手段,于是各个站起,嘻嘻哈哈地自敬罚酒,悔不该听信如此荒诞之言。 顾双华攥着手,只觉得满心的感动,顾双娥斜眼瞥着她,挑起帘子道:「三妹妹好大的面子,能让大哥大费周章,将整个京城的贵客请过来给你澄清。」 顾双华忙道:「不光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侯府。」 顾双娥将帘子往下一放,懒懒伸出手去,道:「戏也看完了,没意思,秋婵扶我回房去。」 顾熏儿低垂着小脸见二堂姐离开,又嘻嘻哈哈跳到顾双华身边道:「堂哥厉害又武威,难怪你想到他会笑。」 顾双华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你不怕他凶了?」 顾熏儿皱了皱鼻头道:「还是有些怕,不过他对你很好,一点儿也不凶。」 顾双华抱着堂妹笑起来,又给她塞了块糕点,再透过珠帘往外面看,只见顾远萧解决了这件大事,便自得地喝起酒来。 他茕茕而立,身边是觥筹交错的众生,月光却好像独独洒在他肩上,疏阔清朗,光华熠熠,顾双华托着腮看了许久,不知怎地就不想挪开目光。 到了第二日,顾远萧大早起来,刚洗漱完毕走出房门,就看见妹妹站在门前的回廊上,朝他似模似样地一福,笑眯眯道:「多谢哥哥,帮双华洗清冤屈。」 顾远萧嘴角勾了勾,边走边往她那边一瞥,道:「戏文看多了,说话都带酸味。」 顾双华忙跟上去,见他的袍角往里掖了一小块,便自然地帮他拉出来边整理边道:「我昨日便想着要好好谢谢哥哥,可是宾客太多,不方便打扰。哥哥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总得来说一声谢谢。」 顾远萧默默看着她低垂的漂亮眉眼,目光细细密密,无比柔和专注地落在自己身上,下巴往下轻轻一压问:「你准备如何谢我?」 过了四月,气候一路朝着夏日里走,便少了春风斜雨的舒爽烂漫。 这几日,要不就潮乎乎连下雷雨,要不就闷热得攒出一身细汗,邹夫人让管事给房里都放了艾叶,又在熏炉里烧百合香,想驱一驱挥之不去的燥意。 顾远萧的书房特意建在一处水榭旁,因此并不如别处那么闷热,偶尔有微风吹拂着湿软的杨花飞进窗沿,落在摊开的书页上。 顾双华就坐在那处,毫不怜香惜玉地用指尖一捻,捏起小小一片杨花,随手给扔到窗外。然后用纸镇将书页压平,悬起细白的手腕,继续在宣纸上抄书。 顾远萧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手里也拿着一本书,可他的目光并不在书页之上,而是牢牢盯着正对窗而书的妹妹。 今日的天气有些闷热,虽然开了窗,但顾双华的脸还是热的泛起酡红。 一滴汗珠额头滑到挺俏的鼻尖上,她微微皱眉,用涂了蔻丹的指尖轻轻一抹,可还是嫌热,于是微微抬起下巴,纤长的脖颈拉成漂亮的弧线,再用帕子一点点擦去湿汗,嫩豆腐般的白肤被她一按就泛起微红,被阳光照的十分晃眼。 顾远萧眯起眼,从手边盘子里拎起颗葡萄放进口里,甘甜饱满的汁液,顺着喉咙咽下去,赶不走燥意,也不知是哪处更热。 顾双华又低头写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不自在,朝着哥哥的方向一抬眸,然后软声抗议道:「大哥你让我来帮你抄书,为何你自己却不看。」 前几日顾远萧在那场宴席上帮她洗清了污名,她想想哥哥为她做的一切,总觉得无以为报,于是一大早赶去说一声谢谢。 谁知哥哥竟告诉她,这次若是要谢他,可不止做一碗梨汤那么简单,然后又说他书房的藏书太多,想要分门别类做个索引,让她从今日去每天过去为他抄写梗概。 顾双华听见能帮上哥哥,自然是一口应承下来。 她原本以为抄书就是自己独自去书房抄写,谁知哥哥也不知怎么的,除了必要的公事,几乎日日都留在府里。 有时拿一本书坐在她旁边,有时就在房里处理些公事,总之两人几乎是日日相对,连用膳都在一处。顾双华开始还感到开心,毕竟她很少有机会和哥哥这般亲近,到今日却总觉得有些不对。 第四十二章 于是她把手中的笔杆一放,认真问道:「哥哥你老看着我做什么?」 顾远萧偏过头掩饰嘴角的笑意,然后挥了挥手中的书页道:「我没有看你,我在看书。」 顾双华皱了皱鼻子,被盯着看这种事,无凭无据,飘渺难定,只要当事人不认,便捉不出错处。 于是转头回来,继续执笔书写,可自侧边投过来的目光,还是毫不避讳的,直勾勾往她脸上扫,她飞快转头,正好撞见哥哥浓黑的双眸,颇有些得意地抬起下巴道:「你这不就是在看我吗?」 顾远萧眨了眨眼,脸不红气不喘地道:「我不是在看你。」可眼神还是一点也没转弯,大剌剌定在她脸上。 顾双华没想到英明神武的哥哥竟还懂得赖皮,而且睁着眼说瞎话的功夫十分惊人。 可他打死不认,自己也没什么法子,于是气鼓鼓地转头,又抄了几句,赌气般撅嘴道:「你要再这么看我,我就不写了。」 谁知哥哥竟直接站了起来,大步走到她面前,朝着她俯身下来,高大的身子遮住了面前的光亮,逼的顾双华不得不抬头看他,然后心弦被轻轻拨了一下,再也找不回方才的安定。 顾远萧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手撑着她面前的桌案,足以摄人心魄的俊脸,就贴在她面前极近的地方,沉沉的黑眸就这么与她对视,直到顾双华的脸被看的越来越红,才低头带着笑意道:「这才叫做在看你。」 顾双华屏住呼吸,一颗心仿佛被高高捞起,悬在云端飘来晃去。 哥哥方才说话时,灼热的鼻息就擦着她的脸滑过,又酥又麻,好不容易收拾好心情,刚想要抗议,嘴里突然被塞进一颗又软又甜的葡萄,顾远萧随手拿起她方才放下的帕子擦着手,道:「今日才送来的葡萄,味道不错,你尝尝。」 顾双华含着那颗葡萄,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最后只得红着脸咽下去,然后瞪起眼道:「我自己可以拿来吃。」 顾远萧半坐着桌沿看她,十分理所当然道:「你来替我抄书,不方便拿,自然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喂你吃。」 顾双华歪头想了想,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可她总觉得这样挺不对劲。 但哥哥明明亲口承诺过,只会做她的哥哥,若是兄妹之间像这般虽然稍显亲密了点儿,但也不是完全说不通。 顾远萧见她纵着眉一脸困惑,心情莫名有些愉快,又弯腰摸了摸她的发顶道:「等抄完这段,我带你去鹤天楼听戏。」 然后他便气定神闲地走回去,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顾双华下巴搁在笔杆上,想来想去,实在想不明白,只觉得哥哥好像对她不似以往那般持重,更多了几分亲昵与不羁。 那些细微的变化,她说不透也看不透,于是叹了口气低下头,还是乖乖抄书吧,抄完了还能去听戏呢。 谁知刚才抄了几句,有邹氏身边的丫鬟跑过来敲门,慌慌张张也没说清,只说有贵客来访,夫人让他们赶紧到花厅去。 顾双华和哥哥互看一眼,以为出了什么事,赶忙放下笔就往花厅走。 可还没到花厅门口,她就看见外面的回廊上站了好几个侍卫,严阵以待的架势,顾双华心中暗暗琢磨一番,嘴角不由勾起抹笑意。 果然一进门,就看见长乐公主穿了件张扬的五彩百子妆锦袍,云鬓上插着赤金曲凤步摇,雍容华贵地坐在上首,眼皮半搭着,看侯府众人对她行礼。 难得长乐公主大驾光临,邹氏的声音都有些激动,让丫鬟又是端茶又是送来点心和瓜果,身子靠过去,有一句没一句地套着近乎。 长乐公主一脸不耐烦,护甲在扶手上磨来擦去,抬眼看见顾双华进来才露了笑脸,亲热地一招手道:「你总算来了,快过来本宫身边坐。」 于是顾双华被众人盯着走到公主身边坐下,方才还高冷倨傲的公主,脸上挂着柔和的笑容,旁若无人地和她攀谈起来。 邹氏暗自捏了捏大腿,扬起许久的嘴角往下一撇,实在不明白公主为何偏对这养女如此喜爱。 这时顾远萧也对公主行礼坐下,老夫人饮了口茶,见公主和顾双华寒暄的差不多,才笑着道:「现在人都到齐了,不知公主今日大驾登门,究竟是为了何事?」 长乐公主把顾双华的手往自己手心一抓,大咧咧道:「本宫想借你家的三小姐去公主府做客,十天以后再送回来可好?」 「不可!」其他人还未有反应,顾远萧已经板着脸开口,见公主瞪圆了眼挑眉,又道:「三妹从未离开过侯府,只怕在别处住不习惯?」 公主轻哼一声:「长宁侯倒是说说看,有什么是你侯府有,而我公主府没有的。我既然要请她去做客,必定锦衣玉食把她供着,有什么不习惯的?」 顾远萧皱起眉,他知道公主性格向来骄纵,今日既然亲自找上门来,不达目的便绝不会罢休,于是转向顾双华道:「那就得问问我妹妹的意愿。」 顾双华有些语塞,她对公主一直有种莫名的亲近,若是要陪她住上几日,自己自然是愿意的。 可看哥哥的表情好像不太乐意,而且他方才还说要带她去看戏呢。 短短的瞬间,许多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全等着她开口。顾双华挣扎了一番,把手从公主手里抽出来道:「双华怕不懂公主府规矩,不敢上门叨扰,多谢公主好意。」 公主瞪起眼高声道:「有什么规矩不规矩,本宫就是规矩!」 她瞥见顾远萧低头,露出即不可见的笑意,气得用手扇着风道:「罢了罢了,好好一桩能在皇兄和母后面前露脸的机会,你若不要也就罢了。」 侯府众人听到这句话,各自心中都有了计较。顾远萧想了想问道:「公主可是说的太后寿宴?」 公主点了点头,两手一拢,斜眼过去道:「母后十日后要办寿宴,皇兄想选出几名的贵女,在寿宴上献艺,贺太后大寿之喜。届时所有重臣、王侯都会到场,可谓是举国同贺的盛会。若有贵女能在寿宴上拔得头筹、艳惊四座,声名必定传遍京城乃至整个大越。这样的机会,不知道有多少人挤破了头去争,若不是本宫举荐,可不一定能轮上你们长宁侯府。」 邹氏听得心中一动,也顾不得那么多,厚着脸皮道:「双华极少出席这样的场面,怕到时候怯场,辜负了公主的一番心意。我家长女双娥,端庄大方、精通六艺,不如公主举荐她去。」 公主翻了个白眼,语气很不痛快:「本宫说要谁就要谁,三小姐去不了,不敢去,也就罢了!」 说完她便起身就要走,经过顾远萧身边时步子却刻意放慢,直到听见他不情愿地喊了声:「公主留步。」 公主得意地转身,又听见顾远萧沉声道:「就算要去给太后祝寿,也无需出府。」 她早料到他会如此问,一抬下巴道:「三小姐是本宫亲自举荐的,自然不能丢本宫的人。皇宫规矩众多,尤其是母后寿宴,若不亲眼看她做到,亲手教她该如何表现,本宫怎么能放心。」 第四十三章 顾远萧沉吟一番,转头问道:「双华你可敢去?」 顾双华虽有些惧怕这样的场面,但公主能记挂着她,特地给她这样的机会,令她感动之余又生出些志在必得的豪情来。 若她真能做的好,不但能答谢公主一番用心,还能扬一扬侯府的声威,实在是件好事,于是她向前一步,认真点头道:「我愿意去。」 公主为了让顾双华这十日能住的舒服,特地给她布置好一间卧房,当顾双华推门走进时,着实被房内的华贵奢靡给吓了一条。 明珠华照,熏炉镂金,连地上都铺的从番邦运来的织毯,她攥着手心有点受宠若惊,「双华不过来借住几日,公主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公主骄傲地一抬下巴,道:「这算什么,你既然来我府里做客,自然要给你用最好的,不然你那个哥哥,可得来找本宫的麻烦。」 她走到床榻边,手指从刺绣精致的蜀锦被面上滑过,只觉得手心如触着温软的水波,笑道:「本宫没有女儿,想置办这么间闺房很久了,偏偏不知给谁来住。我那几个儿子都是无趣的性子,被他们爹带的就知道舞刀弄枪,哪懂得这些细处的用心,就算让他们住进来只怕也是暴殄天物。正好你来了,让本宫好好布置闺房过过瘾。」 她朝顾双华一招手道:「来看看这被子上的刺绣,这几只彩鹤绣的好不好看,里面可是稔了金线的。」 顾双华听得心头发热,她知道公主不爱人家和她客套,便走过去认真赞赏道:「这几只鹤姿态迥异,却都能看出栩栩如生的神采,无论针法还是绣样,都和我以往见过的不同,想必是花了许多功夫吧。」 公主激动得双眸都泛起光彩:「还是你识货,这绣样本宫亲自找人画的,比照的是苏维所做的《七鹤图》,这里面每只鹤,仔细看都是不同的,只有金宝阁最好的绣娘才能绣的出。外面那些刺绣和它比起来,简直就是鱼眼对珍珠,哪及得上一丝一缕。」 顾双华见哄的她开心,便又挑着屋里的几样赞叹一番,公主笑得眼都眯起,十分得意自己的用心遇上了识货人,拉着她滔滔不绝说个不停。 过了会儿,丫鬟进来说午膳准备好了,于是公主便拉着顾双华的手去了花厅用膳。 酒菜已经摆上了桌,魏将军和公主的三个儿子围坐在一处。 小儿子承珏还是那副少年持重的模样,只在看见顾双华时,眼眸里露了丝笑意,挥手向她打招呼。 顾双华对他轻轻点头,又在心里默默感叹小孩子长得真快,才不过半月未见,他好像比上次见又多了些少年气。 公主坐下后便和儿子丈夫打趣几句,一家人习惯了如此热络,顾双华却有点拘谨,低着头专心吃饭,这时突然听魏将军关切问道:「府里的菜你吃的惯吗?」 顾双华连忙点头道:「很好吃。」 魏将军道:「你是婉婉请来的贵客,若有什么不合口味的菜就说,明日让厨房再做些你爱吃的。」 顾双华向来知道魏将军宠溺公主,能对她如此照拂,想必也是爱屋及乌,可她哪敢让厨房专为她做什么,连忙表示菜都很可口,不需要专门去做什么。 这时公主拖着腮长叹一声道:「何时你在我这里,能像对长宁侯那般自在随性,不像这么小心翼翼,本宫才是真的开心呢。」 顾双华怔了怔,她不知自己在哥哥面前是如何模样,和在别人面前都不同吗? 这时,魏承珏悄悄从旁推着一小碟如意卷过来,小声道:「这个很好吃。」 看着小少年殷切献宝的模样,顾双华心中一柔,点头笑着道:「多谢小少爷。」 在公主府的一天就这么过了,到了晚上公主给她安排了两个贴身伺候的丫鬟,事无巨细交代一通,才离开回了房。 魏将军已经让人更完了衣,这时只穿中衣靠在床边看书,一见她进来便问:「都安排好了?」 公主揉了揉脖子,走到魏将军身边坐下,头靠在夫君的宽肩上撒娇:「我看那孩子是真心喜欢那间房,也不枉我这几日这么费心思帮她布置。」 魏将军自然地伸手替她揉着后颈,打趣道:「今天承恩都吃醋了,说娘亲没对他们这么事无巨细地照顾过。」 公主玩着魏将军中衣上的垂带,声音里带了困意道:「双华从小就寄人篱下,邹氏怀疑她是老侯爷的外室女,自然不会对她有什么好脸色,更不会费心为她安排什么。所以她到了我这里,我总想尽力为她补上一些。」 魏将军手指微滞,想了会儿,终是轻声问道:「你真的觉得她很像他吗?」 公主背脊一僵,把头从丈夫肩上抬起,叹口气道:「只是像而已,她的生辰不对,而且老长宁侯亲自将他押解回京,对他恨之入骨,又怎么会……」 魏将军听她声音都发着颤,摸着她的脸,叹息一声道:「这么多年了,承珏都快十三岁了,你果然还是忘不了。」 公主转头揉了揉眼角,然后用脸蹭着魏将军的衣袖道:「就让我对她好点儿吧,就当对当年的补偿。」 魏将军默默低头她,过了会儿才执起她的手道:「好,我陪着你对她好。」 第二日大早,公主便派人来给顾双华梳妆打扮,亲自带她进宫去见皇帝。 到了秦华殿,皇帝刚下了朝,正和皇后坐着看太后生辰的礼单,公主带着顾双华走进去,瞥眼就看见皇后身边还坐了个人。 冯夕颜,精致的鸭蛋脸只略施薄粉,就让身旁穿金戴银的皇后失了光亮。 皇帝抬眸看见顾双华,略微思索了下便笑着道:「你就是云霆的三妹吧,朕还记得你?」 顾双华有点紧张,依着公主教她的规矩给各人都问了安,然后在公主的示意下入座。 公主在皇兄和皇嫂面前向来没有忌讳,拉着顾双华的手将来意说了遍。 皇帝听闻她要在寿宴上煮茶敬茶贺寿,便点头道:「上次云霆为了你,说什么也要求到那套茶具,朕也想尝尝看,煮出的茶是如何的味道。」 皇后想了想却道:「茶艺虽然清雅古朴,可在母后寿宴这样的热闹场面上表演,会不会太过单调,气氛不够喜庆。」 公主一瞪眼,「怎么不喜庆,本宫觉得煮茶之艺十分别致,比献舞弹唱要有趣的多。」 皇后向来知道公主刁蛮,若是自己不同意,必定得与她针尖对麦芒地争论一番。 颇为头疼地仔细打量了眼顾双华,确实是生的秀美妩媚,若穿了宫装在寿宴上表演,必定会赢得众人瞩目。 可太后向来喜欢老实本分的贵女,最近京城的流言,皇后多少也听到一些,若是不小心传到太后耳朵里,不知会不会引起什么麻烦。正在两相矛盾间,旁边的冯夕颜突然开口道:「姑母,不如就让我同顾姐姐一同表演吧。」 皇后闻言看了她一眼,她知道冯夕颜的琴艺是曾任朝中大乐师的周衍亲自传授,她从十岁学琴,到今日在琴技上的造诣,比起宫廷里最好的琴师也绝不逊色。 第四十四章 这次太后可是专程点着冯夕颜进宫,想听她在寿宴上抚琴助兴,因此皇后十分讶异她居然会愿意和别人一同表演。 冯夕颜见几人都在看着她,有些羞赧地低头道:「茶艺和琴艺都数清雅之艺,若是配在一处,再经过排演,正是相得益彰,太后见我们能同心携手,自然也会更高兴。」 皇后和皇帝互看一眼,明白她是想化解姑母和公主的矛盾,两人露出赞赏的表情,皇后点头道:「好,就依夕颜所言。」忍不住又轻叹一声道:「还是你懂事。」 公主不乐意了,眼皮一翻道:「皇嫂这是说谁不懂事呢?」 皇后不想同这个难缠的小姑子打嘴巴官司,便细细安排好献寿的诸多事宜,让两人提前到她宫中排演。 等出了秦华宫,公主气鼓鼓道:「煮茶抚琴,自然是琴音更容易夺人。本宫看,她只怕是存了和你比较的心,又能顺便在皇嫂面前卖乖。」 顾双华认真承诺道:「双华必定不会落于人后。」 公主笑起来,捏了捏她的脸道:「果然还是你懂本宫,到时候一定好好表现,为本宫争口气。」 顾双华点头,心里却直打鼓:煮茶无非就那几样步骤,讲求的是静心养性,可若是放在热闹的场合,哪里能比得上琴音能有诸多变幻。 两人正绕过垂花门,一个小内侍从后跑出来,高喊道:「公主留步!」 长乐公主停住步子转身,听见那内侍恭敬道:「太后唤奴才来请公主去慈宁宫说话。」 公主想着母后如今专心礼佛,向来不喜宫里进外人,于是交代顾双华道:「你就在这园子里随便逛逛,等我陪母后说几句话就回来。」 顾双华忙点头应承,可她哪敢随便在御花园里走动,于是就那么拘谨地直直站在原地,偶尔有宫人从不远处经过,都会好奇地看她一眼,令她觉得越发得不自在。 就在这时,突然听见有人在身后道:「双华妹妹,本王就说你我果然有缘,连在御花园都能撞上!」 顾双华一转身,就看见信王站在芙蓉花树旁,笑得十分风流倜傥,她紧绷的神经松下来,也被这笑勾起几簇心花,行了礼问:「王爷怎么在这儿?」 信王摸了摸鼻子煞有介事道:「我今日起床便心神不宁,总想着应该进宫来,有什么好事等着我。」头靠过去冲她一挤眼道:「果然就被我遇上了。」 顾双华早习惯了他如此说话,可还是因他的陡然接近红了下脸,然后听信王道:「现在御花园里的花开得正好,反正你也无事,不如随本王去赏一赏可好。」 顾双华想着公主一时半会只怕不会回来,于是点了点头,跟着他往里走,有信王一路逗着她说话,便觉得这禁卫森严的皇城也不那么令人害怕了。 过了一会儿,信王不知看到了什么,露出个贼贼的笑容,压低了声音道:「走,我带你看好戏去。」 他领着她绕到一处假山后,又示意她蹲下,顾双华被他弄得有些紧张,仔细一看便惊讶地发现,另一边竟站着冯夕颜和哥哥。 顾远萧看着面前含羞带怯的女子,满脸的不耐烦,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冯夕颜涨红了脸,双手使劲绞着帕子,道:「不知远萧哥哥可听说,我要在太后寿宴上奏琴献艺。」 顾远萧一脸我为何会知道的表情瞪着她,让信王看的「噗嗤」笑出来,顾双华为那句远萧哥哥微皱了下眉,仿佛有只小飞虫擦着心尖飞过去,不痛不痒却也不太舒服。 那一边冯夕颜鼓起勇气,涨红了脸道:「周衍师父曾对我说过,你在十五岁的时候,曾做过他的入室弟子,还对我夸赞说你是他所教之人天赋最高的……夕颜虽跟师父习得些技艺,但要在太后寿宴上弹奏,还是有些忐忑,能否请远萧哥哥抽空听我奏上一曲,指点一二。」 顾远萧听得皱起眉,正想拒绝,突然转头大喝一声:「是谁在那里?」 信王轻声道:「糟了。」伸手去拉顾双华示意她赶紧走,可谁知正扯到她放在腰间的帕巾,没留神就给攥在了手里。 这时顾远萧大步走过来,然后就看见两人偷偷摸摸站在假山后面,信王手里拿着顾双华的帕子,而妹妹满脸绯红,手足无措的模样,瞪起眼厉声问:「你们在做什么?」 信王尴尬地瞟了眼手里的帕子,心想:要说我们只是来听墙角的,你信吗。 顾远萧冷冷扫着面前两人,还未开口,冯夕颜突然从后面走出来,亲热地叫着:「顾姐姐,怎么是你啊,真是很巧呢。」 她目光往顾双华旁边的信王身上一瞥,内心不知为何一阵窃喜,忙转身对顾远萧道:「远萧哥哥,咱们还是换个地方说话吧。这里只怕……不太方便!」 顾双华皱起眉刚要解释,信王已经抢着开口道:「啧啧,冯小姐要说什么话,怎么还得背着人呢。」 冯夕颜急得脸都发红,明明是你们在这里偷偷摸摸苟且,怎么还怪到我身上来了。 可她是的大家闺秀,这话说不出口,于是转头满怀期待地去叫心上人:「远萧哥哥……」 顾远萧负着手打断她道:「我与你本就没什么好说的,冯小姐要走,现在就可以走。」 冯夕颜未想到他会这么说,一点儿情面也不留,咬着唇就要哭出来,可顾远萧看都未再看她一眼,只是直直盯着顾双华问道:「你为何和他在这里?」 他特意加重了「和他」两个字,听得顾双华心神莫名一凛,忙解释道:「我和公主来宫里见陛下,公主去了太后宫里,嘱咐我在这里等她,谁知恰好就碰上了王爷。」 顾远萧狐疑地看了信王一眼,只见他满脸坦然,身板挺得直直,端得是潇洒翩逸的模样,看起来非常碍眼。 于是他冷眼朝那边一瞪,碍于这里还是御花园,走到顾双华身边隔袖拉着她的手腕,直直就往前走,边走边道:「这里风大,要等公主,我带你找个地方。」 顾双华猝不及防被他给拖着往前走,冯夕颜急得在后面喊道:「远萧哥哥,方才的事……」 顾远萧远远抛下一句:「冯小姐琴艺过人,何须他人指导。」 信王「唉唉」喊了两声,那两人却充耳未闻地往前走,不禁气得一拊掌:呕死他了,听个墙角把身边的佳人给听没了。 正低头自认倒霉,顾远萧突然又回来了,冲他冷着脸把手一摊,信王眨了眨眼,随即明白过来,将手里的帕子往怀里一揣,挑衅地对他笑。 他原以为自己这么无赖,顾远萧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拿他没办法。 谁知那人倾身过来,单手蓄力按住他的肩,另一只手竟往他怀里摸去,信王被他摸得起了身鸡皮疙瘩,想挣扎肩膀却被按得发疼,根本动弹不得。 他性子虽然放荡不羁,也从没在大庭广众下被男人给摸过胸,这时汗都下来了,看着左右往这边偷看的内侍,为了自己的清白忙大喊道:「乱摸什么,我还给你就是!」 第四十五章 顾远萧如愿得回了帕子,走到顾双华身边往她手里一塞,又斜眼往那边瞥道:「以后莫要乱放,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捡了去。」 顾双华遥遥看着过去,某个别有用心的人立即露出内伤求怜惜的表情,可她只冲他带着歉意点了点头,然后就小媳妇儿似的跟在哥哥后面离开。 顾远萧因为有时会在宫里留宿,皇帝为他在月华门内特意留了一间值房。当顾双华走进去时,轻易就能分辨出其中有关哥哥的痕迹。 她在他书房抄书这些日子,耳濡目染早熟悉哥哥的习惯:他讨厌凌乱,喜欢将笔杆半搁在砚台上,书不会堆得太高,用的宣纸一定要薄厚适中,弹起来能发出脆响的那种。 因此一走进这间值房,她便觉得这深宫禁庭也不那么冰冷,多了些温暖的烟火气。 这时,顾远萧转身对她道:「坐吧。」 顾双华便规矩坐下,手搁在膝盖上,下巴压低,一副聆听教诲的模样。 顾远萧因她这模样而松了松嘴角,问道:「饿了吗?想吃什么,我让他们去拿。」 他知道进宫需得在辰时之前,期间程序繁琐,他这个妹妹向来谨慎小心,进宫前必定不敢多吃东西,这时想必已经饿得不轻。 果然,顾双华被他一提醒,才摸着肚子,苦着脸小声道:「是……有些饿。」 顾远萧笑了笑,吩咐外面的宫女端些点心小食上来,然后拎起烧好的水壶,为她倒好一杯热茶递过去道:「信王就只带着你在外面乱转,哪懂得如此照顾你。」 顾双华吃一口酸甜的枣糕,喝一口热茶,觉得腹中暖暖,十分满足的模样,听着哥哥这话就像在和信王争个高低一般,连忙用恭维的语气道:「那是自然,因为你是我哥哥啊。」 她会这么说,因为觉得哥哥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若是有谁像哥哥,便是她能说出的最高赞美。 可顾远萧却听得冷下脸,未再发一言,只坐回桌案后,随手拿起一份未处理的邸报来看。 顾双华确实是饿了,也未发觉哥哥的转变,只是自顾自吃十分自在,顾远萧生了半天闷气,再抬头见那人没心没肺,吃的脸颊都鼓起,于是微眯起眼,颇有些想把她也吃干抹净,好好整治一番的想法。 可现实无情,他内心再多躁动,表面上也只能做个好哥哥,手指点着桌案问道:「吃够了?」 顾双华忙用手指抹去嘴角的糕点屑,抬头笑道:「够了。」 顾远萧被她的笑容晃了晃眼,于是故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捡着两份不重要的邸报递过去道:「我看的累了,你帮我读一读吧。」 顾双华连忙走过来,弯腰去接他手里的邸报,呼吸间还带着枣泥糕的香味,勾的顾远萧抬起头,鬼使神差地伸手去触她的唇,所幸心念只在那瞬闪过,指腹从她唇角一滑而过,再偏过头掩饰地说了句:「嘴没擦干净。」 「是吗?」顾双华紧张地拿帕子在唇边又擦了一道,然后喝了口茶润喉,坐在顾远萧身旁,认真地为他读着邸报。 她的声音清柔婉转,在这间向来枯燥单调的值房里,显得十分悦耳,顾远萧默默看着她,那些字句便落不进耳朵里。暗叹自己若是君主,只怕也注定是个昏君,光听着她的声音,就已经无心政事。 顾双华认真读完一份,见哥哥直勾勾盯着她,莫名有些赧然,将那份邸报递过去道:「需要批注什么的吗?」 顾远萧这才回神,掩饰地将那份邸报往桌上一搁道:「我待会儿会处理。」 顾双华只当有些事她不方便在场,扭头看向窗外,还未见到公主找过来,突然想起件事,问道:「哥哥你真的会抚琴吗?」 顾远萧一愣,随即想起她只听到方才自己和冯夕颜的对话,于是笑笑道:「在我还是世子的时候学过。」 那时他还是不知愁滋味的年纪,史书看的多了,便向往士大夫情怀。诗词音律、落棋听雨,他样样都想尝试。 老侯爷给他请了大乐师周衍教他弹琴,未想到他对此极有天份,周衍收了他当入室弟子,并放下豪言,要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他。 可谁知几年后老侯爷病逝,顾远萧还未准备好就成了长宁侯,整座侯府的重担压在他身上,哪还有心思再去做这些意趣风雅之事。每日来往于兵部和禁宫,他需得沉稳,需得立威,需时时绷紧一根弦不可松懈,若不是今日冯夕颜提起,他几乎都忘了自己还有过如此闲散淡泊的时候。 顾双华想了会儿,哥哥学琴时和自己还并不亲近,所以她从不知晓,心中到底有些好奇,试探地问:「哥哥以后能弹一曲给我听听吗?」 顾远萧怔了怔,道:「我已经许多年没弹过了,只怕会十分难听。」 顾双华双目泛起期待的光亮,道:「不需要好听,只要是哥哥为我弹的就行。」 顾远萧一挑眉,随即朝她倾身,手指搁在她的手旁边,问道:「我若为你弹琴,你为我做什么?」 这问题可难住了顾双华,若是说煮茶好像太过普通,可她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擅长,正在烦恼时,哥哥却靠在她耳边道:「我为你弹琴,你为我唱一支歌好不好。」 顾双华赶忙道:「可我唱的不好。」 顾远萧的脸偏过来一些,浓黑的眸子专注地盯着她道:「不需要好听,只要你为我唱的就行。」 顾双华也不知为何,明明是很普通的话语,可被他说出来就让她想脸红,大约是今日的天气太热了,蝉虫吵得人心烦。 于是她站起走到桌边,拿起那杯已经变冷的茶,咕嘟一口喝下去,总算稳下心神,再往外面不住地看:公主怎么还不来。 顾远萧察觉出她的焦急,问道:「我听说,你要同冯夕颜一起为太后贺寿。」 顾双华点头,然后想起自己的困扰,便都同哥哥说了,她实在不知仅靠煮茶技艺,如何能在能藏无数变化的琴音中出彩。 顾远萧想了想道:「茶需目看,琴需耳听,在那样的场合,目之所及的色艺,自然比耳中听到的音律更容易令人惊艳,所以你根本无需太过忧虑。」 他蘸了茶水在桌案上写下一个「寿」字,又道:「你要记得,你花费心思所需要取悦的,不是满座宾客,甚至不是陛下和皇后,唯有太后一人而已。」 顾双华盯着他婉若游龙般勾画的手指,脑中似有亮光浮现,可始终想不真切,于是她干脆托腮坐在那里,蹙着眉思索许久,直到窗外响起嘈杂的脚步声,才笑起来道:「我好像……想到了。」 顾远萧往窗外看了一眼,再不舍地看着满脸雀跃的妹妹,手指轻压在她衣袖上,直到顾双华倏地转头,滑软的布料翩蝶一般从他指腹下滑出,才终于收回手,缓缓道:「别忘了,你欠我的事。」 当公主从回廊走到值房外时,目光往窗内一瞥,然后轻轻挑起眉,挥手让身后的侍卫莫要跟着,然后慢慢驻住了步子。 簌簌轻风吹动她耳边鬓发,飞扬的青丝之下,一阙圆窗,装着眉目如画的年轻男女,亭亭而立,双双而对,更衬得春色如许。 第四十六章 他手指压着她衣袖的一角,眼眸中有缱绻柔情,偏所对之人懵懂未知,带着澄明的目光转身,衣袖滑落,徒留满室怅然。 公主被唤醒一些久远的往事,淡淡的酸楚从心尖涌上喉头,再被投进深远的时光之中,草木无声,雁过无痕。 她轻轻咳嗽一声,推门进了暖阁,再对着忙向她行礼的两人摆了摆手,对顾双华道:「可是等急了?」 顾双华回道:「不着急,刚好在御花园碰上哥哥,就同他在这儿歇息了一会儿。」 公主的目光扫过桌案上的糕点盘,和那杯喝了一半的茶水,微微一笑道:「你哥哥倒是将你照顾的很好,连这种小事都记挂着。」 顾远萧面容不变,朝公主微微颔首道:「谢公主夸赞,可这并非小事。」 他妹妹饿着肚子,可是天底下最顶要的事,哪能说是什么小事! 公主长长的「哦」了一声,将一双凤眸意味深长地在顾远萧身上绕了许久,然后才一摆宽袖,朝双华伸出手道:「走吧,我们回公主府去。」 双华点头走过去,握住公主的手,又转身对哥哥道别,虽只是方才短短的相处,却莫名生出些离愁来。 算算日子,离回府还有八日,她默默叹了口气,以往都不知,短短两日竟会过的这么久,又听公主在耳边道:「快走吧,不然赶不上回府的午膳了。」 顾双华想着公主府丰盛的佳肴,总算又开心了起来,对哥哥一福道:「双华告辞了。」 别了哥哥,双华和公主回府,用完午膳便说起她方才想的设计,公主一听也觉得十分有趣,又沉吟一会儿道:「可你如此巧思,需得琴音配合才行,必定是前方表演之人更获华彩,你可有把握冯夕颜会愿意为你做配。」 双华想了想道:「是她提出要和我同演,我们之间的荣辱便是休戚相关的。况且三天后排演,我想请陛下和皇后娘娘都一起观看,若是能演出最佳效果,冯小姐也没理由再去拒绝。」 她说这话时,眸间藏了丝狡黠,公主颇有些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这孩子并不是看不透别人的用心,只是懒得去戳破而已。 过了几日,到了顾双华和冯夕颜约定一起排演的日子,公主特地先进了趟宫,用十分夸张的语气和皇帝哥哥说了这次的设计,并以整间公主府作保,绝不会让他失望。 皇帝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忍不住调侃道:「作保?你准备怎么保,若朕不满意,你就将你们府里的那些东西都送进宫来吗?」 公主一挑眉,道:「那有有何不可?」 皇帝见她如此有自信,被勾起了好奇心,于是同皇后道:「明日就让你那外甥女一同到秦华殿来,朕也想看看,到底能如何让朕大开眼界。」 皇后半眯着眼,看着面前志得意满的公主,笑了笑道:「如此倒好,你府里那只珐琅缠枝莲纹熏炉,据说是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件,本宫便等着你将它送到凤宁宫里了。」 公主是最受不得激的性子,一抬下巴道:「不如当我和皇嫂赌上一局如何,到时在寿宴上,是谁的人更受母后赞赏,就算赢了赌局,若是皇嫂赢了,我府里的东西皇嫂可以随意挑选,若是皇嫂输了,也得让我挑走一样东西才行。」 皇后抚弄着指上护甲,想到冯夕颜素来的声誉,太后曾听过她一次弹奏,当时便赞不绝口,这次寿宴更是亲口邀约她来奏曲,所以自己决计不会输,于是点头道:「听起来有趣,那本宫就同你赌上这一局吧。」又轻轻一眨眼道:「公主可千万要愿赌服输哦。」 公主轻哼一声,起身将衣袖一挥道:「那就这么定了,皇嫂不要反悔就好」 到了第二日,冯夕颜早早就来到太后宫里,被姑母耳提面命交代了一番,她原本就存着志在必得的心,势要在众人面前,压一压侯府三小姐的风头,可被皇后叮嘱绝不能输,内心不由得也有些忐忑。 可她转念一想,自己自幼学琴,师父曾夸赞她的琴技,放眼京城都无几人能及,怎么可能会在这样的场合落于人后呢。 可当她走进秦华殿内,一看正等在那里的侯府三小姐,暗自攥紧了拳,那股不安渐渐扩大,如细小的水滴,点滴入微地凿击牢牢筑起的信念。 顾双华今日穿了华丽的金丝孔雀翎大袖宫服,宽袖做的如荷叶般,层层染着浅红和金粉。 这时她正低头拨弄铜炉中炭火,也不知她往炭炉中撒了什么,白雾便如腾云般蒸蒸而起,妖妖娆娆围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身。 而她在眉心贴一片金钿,凌云髻刻意梳得在腮边留下两缕,随着动作起落在白雾中飞舞,偶尔抬起被涂上长长一抹桃红的杏眸,任谁都会看的痴嗔沉迷,不知误入哪处仙境,氤氲云雾之中,坐的究竟是出尘的仙子还是勾魂的妖精。 冯夕颜怔怔看了一会儿,转过神才发现,手心竟然全是热汗。直到皇后轻轻捏了把她的手臂道:「快去给陛下请安。」 她这才发觉,自己竟然看的忘了礼数,连忙慌张地向坐在上首的皇帝行礼,可皇帝只是随手一挥示意她坐下,眼神却根本没离开过正坐在铜炉旁的女子。 她深吸口气,坐到已经准备好的花梨木古琴旁,借低头调弦的功夫,努力说服自己,千万不要慌张,就算那人下了如此功夫,也不过是胜于色艺,自己在寿宴上精心装扮一番,绝不会比她逊色。 这时,顾双华却撩着裙摆站起,走到冯夕颜身边笑着道:「不知冯小姐准备奏什么曲呢?」 冯夕颜道:「顾姐姐只管煮茶,我自会奏曲与你动作相合。」 顾双华等的就是她这句,弯腰道:「太后寿宴,你我既然合演,必定是半点差错都不能出。上次皇后娘娘说过,无论煮茶还是弹琴,用来贺寿都失之清雅,于是我想在煮茶中加一些花样,不知妹妹能否弹一曲《春江花月夜》与我相合,也让陛下和娘娘鉴一鉴,是否能哄的太后欢颜。」 冯夕颜手按着琴弦,寿宴上该演奏什么,有如何变化,她早已想过许多次,怎能由得她来调派。正抿着唇想着该如何拒绝,皇帝却开口道:「夕颜就依她的奏一曲,朕倒是十分相看,这煮茶究竟能做出如何心思。」 皇帝既然开了口,便是皇后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用眼神示意她先照办,于是冯夕颜不情不愿地奏起一曲《春江花月夜》,对她来说,这样的曲子实在是驾轻就熟,一时间,琴音如泊泊清泉流入殿中,绵延婉转、古雅灵透,时而荡过滑石,时而敲击碎玉,而抚琴之人仿佛坐在镜花之上,纤纤十指奏出乾坤万千,令皇帝和皇后都露出赞许神色。 唯有公主带着不屑的笑容,示意顾双华坐回铜炉旁,然后轻轻一拍手。 皇帝和皇后惊讶地看着,顾双华腰身一软,手腕如水波般起伏,紧跟着身后曲调的高低,翩然而舞,再加上她裙上雀翎、眉间金钿,外人观之便如轻云蔽月、流风旋雪,惊鸿不可方物。 第四十七章 而她层叠的宽袖之中,竟飘出一缕紫色轻烟,随着她执壶、击沸……水袖袅袅而动,紫烟竟在空中画出祥云般的形状,再随白雾散去,香气芳馥、摄人心魄,看的皇帝忍不住抚掌大叫一声:「好!」 冯夕颜听见这一声好,心中一慌,手下便乱了节拍,索性故意变了奏法,曲调由舒缓变为激昂,高亢明快,直冲云霄。 可顾双华不徐不缓,粘着她的曲调将沸水与茶粉搅成澄碧之色,正好随着《春江花月夜》最后一个音节将茶杯注满,再打开放在桌案上的锦盒,只听在场之人一声惊叹,从那匣子中竟飞出漫天彩蝶,又盘旋下来,全绕着顾双华举起茶盏的手腕飞舞。 顾双华将茶盏高高托起,恭敬地走到皇帝面前跪下,那彩蝶还聚在茶杯旁盘旋不去,远远看起来,竟如同百蝶争相献茶一般,皇帝笑着接过那杯茶,抿了口便大声赞道:「好!茶好,人好,心思的也好!朕先替母后赏了你们吧。」 冯夕颜心头一凉,皇帝口里说是你们,可从头到尾也没往她这边看一眼,可想到了寿宴之上,那人得多么收人瞩目。 枉费她毕生骄傲,一身过人琴艺,竟是头一次为了他人做嫁衣。 她愤愤甩开护甲,手指按着琴弦用力,然后「嘶」的喊出声,皇后连忙站起过去一看,只见琴弦上血流如注,心疼地用帕子将冯夕颜的手指包起,皱眉道:「你的手指伤了,可还怎么弹琴啊!」 「你的手指伤了,可还怎么弹琴啊!」 随着皇后的一声惊呼,方才还一派祥和的宫殿里,立即被搅得乱成一团。 听说冯夕颜伤了手,皇帝和公主立即起身,顾双华也忙将茶放下去看,有机敏的宫女跑过去去帮皇后给冯小姐包扎,内侍一溜烟跑去叫太医…… 而被乱哄哄围起的主角,冯夕颜痛死死咬唇,一见皇帝走过来,立即将手抽出,然后跪下十分自责地哭道:「都怪臣女不对,太后寿宴在即,竟然糊涂弄伤了手指,求陛下责罚我吧,可这都是臣女一人的责任,请千万不要怪罪姑母。」 皇后听得心头一酸,也抹着泪对皇帝道:「如此意外谁也不愿发生,夕颜如今伤成这样,必定是无法再在寿宴上弹奏了,她向来懂事,光此事就够自责了,求陛下莫要再责罚她了。」 皇帝对皇后这个外甥女向来也是疼爱,现在见她疼的双唇发颤,却执意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心里也不好受,于是挥了挥手道:「罢了,赶快让太医帮你看看,千万不能留了疤痕,影响了往后的弹奏。」 冯夕颜哭着谢恩,皇后连忙将她扶起,将包扎的帕子换了一块,又唤宫女先去拿她宫里的伤膏过来,皇帝这时才想起顾双华,转头道:「你那表演,能不能不要琴音伴奏。」 顾双华露出为难神色:她所有设计都是随音律而动,而且曾在公主府排演过数次才敢献艺,马上就要到寿宴,若是再改,只怕不可能像今日这般出彩。 公主抱着胸道:「京城贵女,也不止她一人会奏琴,换个人来弹奏也是一样。」 皇后却转头道:「母后点名要听夕颜奏琴,她向来是宁缺毋滥的性子,哪能随便找个人将就。而且时间这般短,若是找个琴艺不精的,搞砸了整场寿宴,公主可愿意承担后果。」 公主可不会被人随意吓住,抬起下巴回道:「你怎知换人就不行,天底下莫非只有你这外甥女有资格在寿宴献艺吗?」 「够了。」皇帝见这两人要争起来就头疼,手一挥道:「先让夕颜把手治好,再去问问母后的意思。」他顿了顿,瞥了眼顾双华道:「若是实在无人奏琴,你就独自演一场吧。」 皇帝都这样开了口,公主气得背过身一跺脚,却不能再说什么,顾双华低头恭敬地应了皇帝,便随公主告辞离开。 回到公主府,顾双华虽始终未开口,但神色恹恹,显得十分低落。毕竟她精心设计了许久,若是少了琴音衬托,便如涑水无声、春花无色,总像缺了些什么,不够完美圆满。 可到了下午,从宫里果然传出话来,太后不愿让其他人代替冯夕颜弹琴,而她手指的伤口很深,至少要十天后才能碰琴,她们这场合演,注定是无法达成了。 许是因为有了准备,顾双华并未流露出太过沮丧的神色,只是说了声:「知道了」,然后沉默地低头排演煮茶的步骤。 公主却很为她不平,虽然这么算起来,自己还是赢得了和皇后的赌局,但她实在不想看到这孩子花费许多时间想出的心思,就此付诸东流。 她亲眼见双华翻遍典籍去找能让木炭烧出白雾的法子,又寻得能藏在袖中的熏炉,盯着工匠缝制雀翎和宫裙,将一切都准备妥当,再找人为她奏《春江花月夜》的曲子,几乎日日都排演到深夜,最后却因为如此理由,无端端折损了光华。 她越想越气,忍不住又进了趟宫想找皇帝哥哥理论,谁知却在半途碰上了信王,意外得知了一个让她十分惊讶的消息,于是公主眼珠一转,倒是想到个更好的补救法子。 当顾远萧回到侯府,听说公主再度驾临,连忙赶去花厅觐见,可听公主悠悠说明来意,他只觉得荒谬至极,道:「公主想让我在寿宴上奏琴?」 堂堂长宁侯,平日里瞪一眼就能让人不敢作声,却要当众奏琴弹曲,这不是让他被同侪取笑吗?以后他威严何在! 他冷着脸很不痛快的模样,公主却说的理所当然:「信王告诉我,说你和冯夕颜一样,都是师承周衍,由你来代替她自然是最好,皇兄必定十分乐意,母后那边也好交代。」 顾远萧瞪起眼,实在不好对公主说重话,只得冷声道:「谢公主抬爱,可云霆这些年疏于琴技,实在不能在太后大寿的日子献丑。」 公主拖长了音「啊」了一声,然后露出惋惜神色,边往外走边道:「那就太可惜了,长宁侯既然如此坚持,就没法先睹三小姐艳惊四座的表演了,也没法助她一臂之力,枉费了双华的一片用心。」 她故意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果然听见顾远萧在背后喊了一声:「公主这话是何意?」 公主得意地一挑嘴角,头歪过去轻声道:「长宁侯还不知道吧,三小姐献艺时,陛下可是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瞧呢。可惜,因为少了琴音相奏,这表演注定会失色五成,哎,我看那孩子伤心难过也不敢开口,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可能会哭哦。」 她说完,果然看见顾远萧露出挣扎表情,过了一会儿终是开口问道:「她现在在何处?」 公主府里,彩线仕女图织毯上,炭炉烧起升腾的白雾,顾双华穿起那件金丝雀翎的长裙,眼角淡淡挑起抹玫红,因今日有些闷热,她除了鞋袜赤足跪坐在织毯上,边煮着沸水,边往门外看,也不知公主说要请来奏琴的乐师何时会到。 可就在这时,她看见门外回廊投下的影子,高大而俊朗,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模样,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等那人走到门前才发现原来真是哥哥,满心的雀跃之下,根本来不及思索,站起就朝哥哥跑去。 第四十八章 她跑的有些快,忘了自己穿的是曳地长裙,脚下一绊就往前载,幸好哥哥快步过来,伸出手臂牢牢将她接住,然后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轻声责备道:「怎么这般不小心?」 顾双华脸贴着他胸前衽领,冰凉滑腻的杭绸料子,如水般拂过她的脸颊,忍不住闭了闭眼,然后才扶着哥哥的手站直,满脸惊喜问道:「哥哥,你怎么会来?」 顾远萧低头时,正好撞见她勾画妩媚的杏眸,眉间闪闪金钿,和宫裙领下若隐若现的曲线。 他连呼吸都随之一滞,难怪公主会说她艳惊四座,自己珍视多年的羞涩姑娘,初次走到人前,竟已经美到如此地步。 心头生出些扭曲的妒意,想将她藏回去,只为他笑和哭、美和舞,可最后还是轻咳一声道:「公主让我来为你演奏,助你完成献艺。」 顾双华这次更被惊到,瞪大了眼问道:「你要为我弹琴?」 顾远萧关了房门,陪着她往里走,走了几步又转身,低头凝视她许久,用指腹抹去她眼角的玫红朱砂道:「这颜色不配你。」 顾双华被哥哥批评妆容,莫名有些羞赧,按着膝盖坐下来道:「这是我今晚随意画的,到了寿宴那天,公主会找给宫里的嬷嬷帮我打扮。」 顾远萧在屋内看了圈,顺手拿过妆台上的胭脂盒,用小指蘸湿,几笔就在她的眼角勾出欲飞的蝶翼,然后满意笑道:「这样才衬你。」 顾双华未想到哥哥会为她化妆,这时大气不敢出,眼皮也不敢眨,只瞪着眼任他粗粝的指腹在自己眼尾游移,直到哥哥的呼吸离得远了,才终于松了口气,眨了眨眼问:「这样好看吗?」 顾远萧盯着她眼角彩翼,随着羽睫抖动,翩翩欲飞,喉头仿佛紧了紧,偏过头柔声道:「好看,很好看。」 顾双华满心欢喜地去照镜子,转头看见顾远萧已经径直走到黄花梨古筝旁,撩起宽袖,手指试探地往下一拨,立即调出淙淙琴音。 顾双华双目燃起光亮,忍不住又问道:「可是哥哥,你真的要在那些人面前奏琴吗?」 她当然知道以哥哥如今的地位,再当众做这样的事,必定会有些难堪。 可顾远萧将修长的手指按在琴弦上,侧脸听了一瞬,然后轻勾起唇角,广袖翩翩而动,奏出琴韵千重。 他今日特地穿一身白衣,发髻用墨色方巾束起,风流清隽的模样,目中似含星辉,眉间藏着远山,奏完一曲才用如略哑的声音问道:「你是要《春江花月夜》吗?」 顾双华被唤回迷失的魂儿,才发现自己竟看哥哥看的呆住,脸有些发热,低头道:「恩,琴谱就放在旁边,哥哥可以先练一练。」 顾远萧一挑眉,「无需练,现在就开始吧。」 他语气中的自负,令顾双华莫名觉得安心,于是跪坐在铜炉旁,深吸口气道:「哥哥,可以开始了。」 窗外有皓月爬上夜空,星子朗朗照着黝黑的天幕,他们两人一人抚琴,一人煮茶,谁也没有看向对方,可音律节奏却如此契合,仿佛一魂两魄,分别注入两处肉身,注定要合在一处。 直到一曲快要奏完,顾远萧才抬眸看向顾双华,她已经捧起茶杯,对他盈盈而笑,层叠的水袖往上滑去,露出手腕的那一抹胜雪的凝白,他突然乱了节奏,掩不住骤然涌上的气血,猛地咳嗽起来。 顾双华连忙将茶杯放下,走过去关切地问:「哥哥你怎么了?」 顾远萧握拳掩在唇边,眼神心虚往旁边转着:「无事,怪我分了心,这次搞砸了。」 顾双华连忙道:「没有,没有搞砸,哥哥弹得很好,只是明日就是寿宴,为了不出纰漏,总得多练几次。」 顾远萧点头道:「今晚我便陪着你,想练到何时都可以。」 两人于是又再练了几次,直到顾双华揉着脖颈长吐出口气,她这几日记挂着寿宴的事,根本就没有安睡过,现在总算因为哥哥的帮助放下心,开始感到疲惫汹涌袭来,实在是有些累。 顾远萧见窗外起了夜风,将屋内烛火都吹得摇晃起来,便站起将窗关上,回头时瞥见妹妹裙下露了一半光洁的脚踝,皱眉道:「夜露寒凉,你怎能一直赤着足。」 顾双华正托着腮,杏眸里满是惺忪,意识被周公扯走一半,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怔怔「啊」了一声。 顾远萧摇摇头,直接找到她脱下的那双布袜,再看顾双华半眯着眼,尖下巴一下下往桌上点,然后用手捂着嘴唇,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他没想到妹妹会困成这般模样,无奈地坐在她身旁,将她的脚拿起放在自己膝上,再弯腰为她穿上布袜。 顾双华在迷糊中看见哥哥便觉得十分放心,半闭着眼任他给自己穿袜子,脚心传来干燥的温暖感,令她觉得十分舒服,蜷了蜷脚趾,头一歪,放心地任身子往下栽。 果然她才失重一会儿,头便稳稳靠上一个宽厚的肩,然后她满意地勾起唇角,闭起眼用鼻音道:「哥哥,我好困。」 顾远萧惩罚似的轻按了她的鼻梁:她倒是放心自己能接住她,竟这么不管不顾地往下倒。 可他还是伸手将她的头摆成更舒服的姿势,想了想,索性扶着她的肩,将她的身子放平,让她沉睡的脸枕在自己膝盖上。 等他做完这一切,确定她能睡的舒服,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低头见怀中佳人睡得鼻息沉沉,而眼角由他亲手画的那只蝶翼,如妖艳的眼,正勾魂摄魄般把他往里扯, 整间暖阁里,安静的只剩两人的呼吸声,顾远萧觉得心跳的有些快,想干脆起身将她抱到后面的榻上去睡,可他刚动了动腿,妹妹就皱起眉,嘴里不知嘟囔着些什么,翻身将他的腿给抱住,还用微红的脸颊在他腿上蹭了蹭表示不满。 顾远萧只觉得一股热意从大腿往上涌,然后便没法站起来了,他捏着拳深吸几口气,却怎么也压不下那股邪念, 实在没忍住弯腰下去,唇瓣轻触着她眼角的蝶翼擦过,可这么浅尝辄止并不能灭火。 手指从她鼻梁处往下滑,绕着嫣红的唇瓣打转,他还记得它的味道,甜醇如甘蜜,滚烫如烈酒,指甲用力到快要把虎口给戳破,终是趁着烛火暗下的那一瞬,低头亲上她的唇角。 可还是不够,还想要更多,但再不克制,只怕会惊醒安睡的佳人。 就在两相为难间,他突然听见门外回廊有脚步声响动,抬眸低吼了声:「是谁?」 【卷一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侯门养女 卷一》作者:杜笙歌 02、《侯门养女 卷二》作者:杜笙歌 03、《侯门养女 卷三》作者:杜笙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