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的诗歌》 第一章 天衣无缝 凌晨四点，一间调配站内。 冷风从墙壁的一角吹进，天花板上的灯开始晃动，让原本就昏暗的房间显得更加模糊。一个男人站在灯光底下，也丝毫不顾忌四周是报纸，慢悠悠地点燃了一根卷烟。他的身前，则是站着一个无论衣着和身材都算是“单薄”的小男孩，看样子似乎刚来不久。 男人并没有管这个刚刚从黑夜里钻出来的小男孩，他无动于衷地抽着烟，似乎在等男孩先跟他说话。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终于意识到男孩并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一丝不满浮上他的心头。 “哼，来了？” “......嗯。” “我说，你叫什么来着。” 小男孩安静了几秒钟，接着用低沉的语气说道：“武。地斯提那·武。” 即便是在介绍自己的时候，男孩似乎也不愿意多说话，只是听语气，却又不像是因为拘谨或是害羞，更像是不愿意多说罢了。 “奇怪的姓氏，咳咳....那么，叫武的小子，你听好了。”男子将烟头摁在桌头上熄灭，将一只脚抬起，踩在椅子上。 “工作制度已经跟你说过一遍，接下来，跟你说一说工作以外的事。” 武点点头，看着眼前的男子，尽管灯光过于昏暗，让他并不能看清对方具体的样子。但他清楚，眼前这位的调派员掌控着尘世城里报纸的分配工作，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 “你今年十二岁，对吧？......” 等待了几秒后，调派员发现武并没有回答他的意思，不由地怒道：”小子，我跟你说话呢！？跟上级说话的基本礼貌都不懂吗？” “是.....” “哼！既然如此，那你应该清楚，尘世城里雇佣十四岁以下的童工是犯法的，即便是满了十四岁，只要没有十六岁，也只能先作为学徒。所以一旦你被那些穿着制服的“狗”抓住，作为雇佣方的我以及你的父母，是要各自承担一半责任的。清楚了吗？” “是.....” 尽管武的话不多，但这个时候话少反而更加让这位调派员先生放心，毕竟要真是一个语气幼稚的小孩，也是绝对没有办法胜任这类“危险”的工作。 “工资方面，每送达十份报纸可以领取一个牧司，如果第二天凌晨之前没有人投诉，那么就按照对应的份数发工资，不过....只要有人反映没收到报纸，那么每少一个人，都会扣除你三个牧司的工资，清楚了吗？” “是.....” 即便是谈到钱的时候，武的眼神和语气也没有变得稍微兴奋一些，甚至让这个调度员觉得有一些不安，不过很快，这种不安便变成了一种不屑。 “你是不是在想这份工作很简单？那好，这是你今天的任务。”调度员将桌子上的一叠名单抓起，然后随意地翻看了下，便从最底下抽出两张，递给了站在他对面的武。 “这两份，是平民区的订购名单和地址，总共两百份。数好报纸，你今天就可以出发了。” 武点点头。极暗的光线下，调度员甚至看不清武到底数了多少份，不过似乎有一团光影从房间里消失，他才知道武已经出发了。 风，快速地从武的身边掠过，报纸的一角被快速地刮动着，发出蝉翼般的嗡鸣声。他找到了一处路灯，微弱的灯光下，他的双眼渐渐变得鲜红，随着眼睛中细小的血管慢慢充血，原本昏暗的地图纸也能够清晰辨认。 这一过程并没有什么痛苦，大多数生物的眼睛在暗环境下都会做出调整，而武双眼的变化，不过是诸多“调整”中的一种罢了。 他快速地将这两百个地点用红点标出，很快，在鲜红的视角下，这些点都密集地排列在一块扇形区域内，但如果将地图放大成实际的样子，又会发觉这些点其实是分布在三四十条不同的街道上的。 答案不明显，不是吗？ 即便是已经来来回回跑过数百次的老手，也很难保证他们的路线就一定是理论上的最短路线，但可以确认的是，作为“人”这种生物，对于“经验”的利用是十分高效的。 策略并不复杂，只要每次都在上一次的路线下，改进某些细节的走法，使得总里程比上一次要少。那么只要次数尝试得足够多，就会获得一条经验上的最次优路线。 只是...... 相比之下，武显然有更明显的天赋，或者说，人作为自然界猎人之一，却因为停止进化而缺失的天赋。 一条细线，从离最近的点开始蔓延，然后....沿着街道，将所有的点一一贯穿。那种感觉，更像是一个捕食者在得知猎物的位置后，迅速判断出最快部捕杀的路线。 武将名单和地图塞进口袋中。即便是在没有月亮的黑夜，尘世城街边路灯的光亮也足以支撑一个普通人辨认出住户的门牌号，而对于武的双眼而言，那么被他刻意铭记的门牌便如同光源一般散发出微光。 那种感觉，大概如同人能从一堆人一眼便看到自己所心仪的对象一般。 第一张报纸....五点十七分，塞入。 第二张报纸....五点十九分，塞入。 第三张.... 直至—— 七点五十一分，太阳从左上角的山峰升起，而武，也将最后一份报纸塞入了一户小别墅的信箱中。 任务，完成。只是，从这张稚嫩的小脸上，看得到一丝任务完成的喜悦吗？ 门开。 “哟！小伙子不错嘛！像我这种已经偏离了中心的老贵族还能这么早读到报纸，真是一种荣幸呢。”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大叔走出来，打开了刚刚塞进去报纸的信箱。 武看着他，在等他后续的话。 “昨天送报那小子，每天都要到中午才能把报纸给我送过来，把我给气的哟。”尽管是在埋怨，但大叔的表情却一直很平和，看不出一丝生气的样子。反倒是武，却产生了一丝警惕。 尘世城所有的报纸配送都会在八点前完成，因为九点钟报亭就会开业，所以对于看报纸的人而言，一旦超过九点，就没有那种“先知先觉”的意义了。 第二章 第二人格 而如果不是为更快更便捷地获取到新闻，那么订购报纸的意义又在哪呢？ 初夏的早晨，阳光红得有些过分，武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大叔，目光紧紧地盯着他。 很奇怪....不是么.... 身为贵族，却愿意住在平民区。而且像这种四五十岁年纪的大叔，在走近衰老的路上，最怕听到的，应该就是“老”这个形容词了吧。 大叔往前走了一步，而武也顺势往后退了一步。直觉告诉武，眼前的这个男人有着十足的威胁，即便对方已经将压迫感完地潜藏起来，但举止间那种战士般的力量感依然能一眼分辨。 “我知道你，艾拉门特·苍炼男爵。”武拿出名单，手指指向了名单最末尾的那个名字，冷冷地注视着对方。 苍炼看着这个稚气而又小心翼翼的小男孩，笑容出现在他宽厚而又坚实的脸上。 “嘿，所以说别这么紧张嘛～～小小的男爵而已，有什么好怕的～～话说回来，你今天送了多少份报纸，十份，还是二十份？这里街道这么复杂，第一次送一定很难理顺吧。” “和你——没关系。”武说完这句话，便不再理会对方，转身离开。 “诶诶？等...”苍炼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凝固了许久，终于确定这个小孩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看着对方快速离去的背影，他无奈地道：“和这个年龄段的小孩交流，就这么困难么？” 武的步伐很快，根本就不像是在走路。随着上午太阳的升起，大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而他的内心，也开始变得惶恐不安。如果不在他们占据整条街道前离开的话，那么..... 会怎么样呢？ 他所处的位置是尘世城里众多街道中的一条，只不过今天有集会的缘故，所以这条商业街的人数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新鲜面包的清香混合着特产苏牙糖的甜味，让空气都仿佛要发酵了一般。 “老板，这个面包给我切一条，对，对，对，就这么切，把最软的那一部分切给我。” “哎哟，这不是狐狸大哥么，听说您女儿嫁到贵族家去了？诶，好好，马上就给您切这块。” “跟你有什么关系？多管闲事，切好你的面包。”被叫做狐狸的男人扬着头说道，尽管语气尽是不屑，但得意两个字几乎写在了他的脸上。 “嘿嘿，好好好。嘞，狐狸哥，面包切好了。” “哼！” 老板一脸谄笑地看着对方离去，眼睛直直地看着对方的背影。在对方消失在街角的刹那，脸色忽然瞬间变冷，一口唾沫用力吐在地上。 “呸，真当有个贵族女婿就了不得了。自己还不是要住在这块破地上？” 武惶恐而又快速地经过面包店，这里并不是他的停留地。随着大街上人越来越多，武的身体开始止不住得颤栗起来。在钻过两三个小弯之后，他来到了一处阴暗的墙角。安感，才重新回到了他的内心。 人群的噪音，是最恐惧的东西，不是么？ 尤其是对于居住在自己心底里的恶魔而言。 武就这样静静地缩在墙角，一个所有人都会经过，但却永远也不会注意的墙角。他双手抱住自己的双膝，将头尽可能的埋进去，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注视着外界。 他……等待着…… 等待着，人群散去的那一刻。 太阳慢慢升到了高空，阳光开始驱散所有的阴暗角落。人们也识相一般的回家去了，带着一包满满的食物。 直到街道上只剩下一地的菜叶残渣与废弃纸袋，武才从角落里重新走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四周，终于确定没有人关注到他，于是呼出一口气，走进了一家面包店。 “面包.....怎么卖？” 面包店老板正在收拾摊铺，直到这个声音再一次响起，他才察觉到有个小男孩站在他面前。 “每伊苏两百克，看不见吗？”老板指了指价格牌子，懒洋洋地说道。 武静静地站了会，看着眼前几乎被抢购一空的面包。面包条中间最软的部分都已经被切完，只剩下最硬的边角和一些碎屑。他并没有站太久，便立刻转身。 “诶....等下，小子。”老板看了看已经正午的太阳光，皱了皱眉，又看着这个衣服上的布丁都开始重叠的男孩，似乎觉得也只有“这种乞丐”才会买被人剩下的面包，于是挤出一丝笑容：“你要是想吃好面包的话，怎么不早点过来呢，真是的！算了算了，这些盘子里装着的碎屑什么的你部装走，只要你出得起两个伊苏。” 武犹豫了下，接着，将十一个牧司硬币从口袋里找了出来。 “我.....只有这么多钱了。” “嗯？十一个牧司？行吧，你小子走运了。”老板一边说着，一边将盘子中的碎屑部倒进了纸袋中。 在尘世城的交易站里，伊苏与牧司的兑换比例一直在1：7左右，尽管在某些特殊时期有过大幅度波动，但在平民中，已经默认了每伊苏可以兑换七个牧司了。 武提着袋子，重新回到大街上。尽管此时的街道上只剩各种垃圾，但那种莫名的压迫感却也随着人群的消散而消失了。 他静静地思考着，从集市上穿过一条条巷子，直到环境由整洁变得混乱，各种污秽物占据道路，病痛的呻吟声开始从不同方向传来。 祸乱街区。 很难想象，以繁荣之都自居的尘世城里，居然还会有这样的地方。事实上，“祸乱街区”并不是这个地本来的名字，只是居住者们以及管理者都已经忘记了这里本来的样子，甚至连街区入口处的向导牌都破损到无法辨认。 而十二岁的武，就这样安静地钻了进去。 “嗯？这是什么味道？香味？嘿！看那小子提的是什么？是食物啊？” “你疯了？那个家伙你也敢动？？” 第一个说话的男子目光紧紧盯着武手中提着的袋子，吞了一大口唾沫，最终，握紧的拳头还是松懈下来。 即便对方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孩。 祸乱街区的房租绝对是尘世城里最廉价的几个区域之一，当然，前提是你能忍受这里极端混乱的环境。 第三章 看不见的乌托邦 推门。 尽管武已经很小心，但对于不透光房间而言，那门缝中泄露的光就如同黑夜中的灯塔一般晃眼。 一个软软的身体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了武，而在这样的拥抱下，武也终于停止了他身体的颤抖。 “哥....你还是....害怕吗？” “没事。”武说道，他将装有面包的纸袋放在桌子上，然后从面包屑中挑出几颗为数不多的某种食物，放在了妹妹的嘴唇上。妹妹伸出舌头一卷，咀嚼起来。 “咦？花生？是镶嵌着花生粒和麦片的面包？” “嗯。”武将这个紧紧贴着他身体的女孩分开。即便对方闻到了食物的味道，也不愿意松开抱住武的手。 尽管住在这种地方，但女孩一点也没有营养不良的感觉。相反，因为发育的关系，尽管她的年龄要比武小上一岁，但身高已经和武齐平了。此时，她穿着一身干净的黑色练功服，梳着一头橘色的短发，只是因为没有好好照料，头发显得干枯。 因为没有....好好照料吗？ 在这种取一次淡水都要走上半小时，才能抵达公园净水湖的地方，连生存都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了。 只是。 “保护好自己的头发，才是女孩子最重要的事情。” 数月前。 母亲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脸色也如同床单纸一样苍白。她看向一直陪在她身边的武以及女孩说道，努力露出一丝微笑，说道：“保护好自己的头发，才是女孩子最重要的事情哦，占卉，还有....咳咳，不懂事的武，听见了没有？” “嗯呢....”占卉点点头。她的名字跟随着母亲姓氏，名是古莲黎明·优兰·占卉。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尽管自己是盲女，根本看不见自己头发，却也忽然觉得这件事无比重要。 “这句话可不只是对你说的。”母亲摸了摸正捏着小拳头暗暗笃劲的占卉，然后看向了武，看着他那双无论何时，都充满着畏惧与小心翼翼的双眼。 “你们两个是我最后的希望，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的活下去。” 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的活下去。 在母亲病逝后，这句话对于武而言，更像是一句誓言。 一句支撑自己活着与保护妹妹的誓言。 “我找到工作了。”武说道。 “真的？！啊，那真是太好了！！真的有人愿意帮助哥哥！” “....`嗯，你....注意保护自己，不要让外面的人进来。” “好的！哥哥不在的话，我绝对不会开门的！”占卉捏紧小拳头，语气幼稚而坚定地说道。的确，在一个充斥着污垢与混乱的地方，漂亮而单纯的女孩绝对要比金钱和食物更容易引发人内心的罪恶。只是..... 阳光高高地悬挂在高空中，灼热的光线照射在大地上。宣扬着光明的人类反而不愿意在这样热的天气里出来，不过刚好，对于“害怕人”的武而言，无疑很适合他出门。 单薄的布鞋根本无法阻挡地面灼烧他的脚掌，只是他根本就不在乎，甚至说....不穿鞋反而会令他更舒服一些。在走了半个小时后，武终于回到了调配站内。门里传来一阵阵刺耳的笑声，他站在门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们猜....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今天能送多少份？”调配员从嘴里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地说道。他眼前的一个矮胖子双眼立即眯成一道缝，冷哼出声，说道： “啊哈，二十份，三十份？不，我猜他现在可能都在送，估计在一家一家地赔礼道歉。要是遇到那种刁难的，还会让他赔钱吧，哈哈哈哈啊，对吧，铁棍。” 胖子忽然笑了起来，转头偏向另一个被叫做“铁棍”的男人，看到他的五官几乎都攒成了一团时，胖子便再一次发出满是讥讽的大笑声。两个月前铁棍刚进来时，就因为没有及时配送，足足给别人陪了四个伊苏才了事。 “啊....哈....是啊....跟我一样。那个时候刚来，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能力。”铁棍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那现在知道了？”调配员语调一扬。 “当....当然，鹦鹉老大。像我这种笨蛋，一天能送三四十份就很了不起了，啊……哈，不像竹筒大哥，一次能送上四五百份。” “哼，知道就好。”被叫做“竹筒”的胖子越发得意，早知道五百份和三四份，可是十几倍的差距，而工资也是整整十几倍！ 武从房间的墙边钻进去，他似乎天生就不那么引人注意，因此直到走到了三人面前，鹦鹉才注意到他。 “嗯？新人？报纸呢？”竹筒咪着他的双眼，让他脸上的肉都显得堆了起来。 “送掉了？” 武点点头。 “哦？刚刚送完的？可以，很敬业嘛。而且，已经下午了，站点都没有收到任何投诉。”鹦鹉夸奖道，既然没有人投诉，就代表着至少每个地方都收到报纸了。只是他的表情，依然是一脸的不屑。 竹筒凑了过来，在观察到鹦鹉的脸色有些勉强后，脸上的嘲讽表情瞬间变成了凶狠。尤其看到武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他便直接用手指着武的胸口: “小子！虽然我不知道你用的什么方法，但别以为能送完报纸并且安抚好顾客就算完事！我们的报纸一定要在八点前送达，晚一秒都不行！像你这种现在才送完的，是在损害团队的信誉和效益，知道吗？” 鹦鹉露出笑容，他很满意竹筒对武进行的这番教训。毕竟作为站长，有些形象必须要维持，所以必须有人来读懂他的意思。而他清晰地看到武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这……意味着什么？ 呵，意味着对方在害怕。人的肢体语言会直白的出卖人的内心，而一个被畏惧所充斥的人，要控制起来，实在太容易了。 “咳嗯，够了，竹筒。第一次送报纸能坚持送完，已经很不错了。”鹦鹉拉开抽屉，硬币碰撞的声音从里面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