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家》 第一章 柳与刀(一) 繁华的市井街头,人群来来往往,一个衣着破烂瘦小的孩子低着腰挤在人潮里,一双沾满泥土的手悄悄的伸向他一直紧跟着的目标,一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哥,手里摇着折扇,腰间挂着一个金色蟾蜍的荷包,看起来富贵非常,他四下顾盼,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 一只黑手提起沉甸甸的荷包,轻轻取下,看到四周没人瞧见,赶忙塞到胸前,混杂着人群,赶紧逃离。 跑到深巷里,蹲到墙角,确定无人,他才掏出荷包,颠了两下,嘿,终于宰到肥羊了,打开一看,里面零零碎碎的金块,“发财了,发财了......” “好呀你,阿回,你小子敢吃独食,看我告诉老周,让他打断你的手......” 头上传来一阵声音,阿回赶忙把钱塞回去,抬头看到一张同样脏兮兮的小脸,趴在墙头,不怀好意盯着他,扒着墙的胳膊还有几处伤痕,渗着血,阿回站起来,满脸不高兴的对他伸出援手,墙上的小子也是顺杆爬,就着他的手从墙上跳下来,靠着墙坐下,嘶嘶的倒吸着凉气。 阿回挨着他坐下,“你又去春风阁了?”阿莫没理他,兀自低头舔着胳膊的伤,也不嫌脏。 阿回拿胳膊肘又杵了他一下,不耐烦道:“问你话呢。” 肘尖杵到右肋,阿莫一声闷哼,整个人啪的倒了下去,蜷成虾米状,整张脸都扭曲了,阿回一下慌了神,“阿莫,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阿莫咬着牙,肋间伤口却实在疼痛,呼吸急促,说不出话,只能伸手紧紧抓着阿回的手。 阿回接过他的手,往肩上一绕,让他大半个身子倚着他,焦急的撑着他往外走,“阿莫,你忍忍,我带你去找大夫,撑着点啊......” 走到医馆门口,伙计看见两个脏兮兮的乞丐,立马伸手拦住了,“哎哎哎,要饭到别处去,这是治病的地方,快走快走。”阿回撑着阿莫大半个身子,本就是咬着牙拖着他一路过来,生怕延误阿莫的伤,闻及伙计这样看轻他们,憋着一股气,撞开他,“滚开,我找大夫,大夫,你快来看看......” 喊了没两句,伙计恼羞成怒,好好说话非不听,还敢推他,抓住阿回的衣领,硬生生拽走,“赶紧滚。”一把将两个人甩了出去。 阿回力气小,还拖着阿莫,根本没法反抗,只能抱着阿莫,给他垫着,免得他伤上加伤,两人被扔到了街上,阿回感觉后背火辣辣的。 怀里阿莫的呼吸却越来越微弱,阿回心上焦急,咬牙背起阿莫,医馆门口伙计还在,阿回一个箭步上前,伙计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紧紧箍着,不让他进去,阿回放声大喊:“死人了!死人了!他打死了人,大夫你快出来看看啊,你家伙计打死......”话还未完,伙计一把捂住他的嘴,怒气冲冲一脚踹在他膝盖上,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你个小王八羔子,说什么呢你,还敢污蔑我。”阿回支撑不起,碰的一声跪倒在地,肚子又挨了一脚,整个人都弯了下去。 “住手。”一声中气十足的长喝叫断了伙计的动作,一个白胡子的老头走出医馆,把他背上进气多出气少的阿莫抱起来,老头心里却有几分讶异,这孩子看上去是个半大小子,抱在怀里却没二两肉啊,真是可怜。阿回见阿莫得救,急忙捂着肚子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进去。 阿莫躺在床上,衣服被掀起来,肚子上一片一片的淤青,右边甚至已经发紫,看着甚是骇人,阿回拐到床边,靠着床沿,一屁股坐到地上,揉着肚子,吸了两口凉气,才稍微好受一点。白胡子老头从药柜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盒子,是一颗黑色的药丸,有股淡淡的苦味,老头掰开他的嘴,喂了进去,又伸手摸着他的脉,紧皱的眉头才稍稍松开,看到坐在地上的阿回,刚刚在门口拼着自己挨打也要叫人,进来了丝毫没有担忧,疑惑道:“你不担心他吗?” 阿回正低着头揉肚子,冷不丁听见老头问他,还愣了一下,等到回过神才抬头道:“我能做的已经都为他做了,他若死了,便是命中注定,我最多再给他搭张草席。” 乍闻此言,老头只觉得他轻视同伴之命,再看他一身破烂衣衫,一双光脚,腿上,手上,陈疤伤口多不胜数,又被污泥掩盖,活在这当世已是不易啊。 老头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在椅子上,撩起他身上的破衫,肚子上一个明显的鞋印,还有些细微的伤口,叹了口气,“我去拿活淤酒,你稍等一下。”转身在药柜里翻找,不经意问道:“你们有名字吗?” 阿回坐在椅子上,却仿佛浑身不得劲,往日在地上坐习惯了,在椅子上左扭右扭,好似屁股下面是钉子,听到老头问话,道:“我叫阿回,他叫阿莫。” 老头拿着药酒,转身让他露出肚子,瓶塞一开,药酒浓烈的气味瞬间充满整个房间,老头把酒倒在手上搓了搓,一边叮嘱他,“活淤的时候可能有些疼,你稍微忍着点。” 阿回毫不在意,笑得没心没肺,“您只管招呼吧。” 老头温热的手掌按在淤青的地方,轻轻揉开,手掌下的身躯肋骨根根可见,手脚都细,就肚子上还有些肉,阿回不住的吸着气,真是一声也没叫,揉完药酒,老头的手都黑乎乎的,阿回也有些尴尬,他上次洗澡好像是半年前啊,用布盖好肚子,阿回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道:“这次诊费多少?” 老头拿了块干净的布,擦完手,摇了摇头,面上是和蔼的笑,“不用了,你们生活不易,阿莫他伤的不轻,得在医馆里住上几天,你若是担心他,便留下来吧。” 阿回不在意的挥了挥手,“我还是回我的窝自在,走了。”从椅子上跳下来,活动活动,揉完之后肚子也舒服多了,这老头手艺还不赖嘛。 第二章 柳与刀(二) 告别医馆的老头,阿回回了自己的窝,是城外一个废弃的神庙,神像不知什么缘由被人截断了,只剩下半片屋瓦遮蔽。 阿回在角落里堆了稻草,还捡了别人不要的衣服放到水里洗了洗,垫在草上,做了一个窝,阿回躺在窝里,肚子还有些隐隐作痛,抬头看见屋檐上的破洞,正对着长夜里的一轮明月,清辉月光,亘古长存。 阿回翻了个身,胸口一个硬硬的硌的他睡得不安稳,伸手一摸,整个人都惊醒了,从窝里爬出来。 拿着金蟾荷包,阿回四下看了看,虽然往日这边没什么人,还是谨慎为好。 推开倒落在地上的半截白石神像,厚实的石座上原本立着神像,现在却空空如也,神像委尘。 阿回原本花了一段时间,将石座掏了一个洞,里面黑色布包裹着一堆东西,拿出来打开,散碎的金粒子,颜色各异的石头,和一颗碧绿澄澈的指甲盖大的宝石。阿回把荷包里的金块倒出来,重新将包裹封好,放回石座里面,盖好洞门,又把神像推了回去,从窝里抓了把稻草,把石像在地上划出的痕迹都扫干净,又把稻草插了回去,忙完一切,阿回伸了伸腰,又窝了进去,在月光下安眠。 神庙四面通风,哪怕阿回用稻草盖住全身,清晨的湿气还是透过细微的缝隙的吹遍全身,阿回在窝里哆哆嗦嗦的抖落了身上的草,风一吹,身上鸡皮疙瘩又在纷纷抗议,阿回又从窝里拉了件破衣,胡乱裹在身上,系在腰间,又活动活动手脚,这才感觉稍微好点。 神庙门口有一条细小的溪流,阿回赤着脚走进去,顿时寒从脚起,整个人打了个激灵,瞬间精神万分,掬了一捧溪水泼在脸上,又搓了搓,指缝间都是灰泥,澄净的溪面,映照着他干净的面庞,眼眶深邃,鹰鼻薄唇,黄色琉璃珠般的瞳色,顶着一头乱糟糟如鸟窝般的头发。阿回轻轻挥散的,涟漪泛起,面容破碎。他果然还是不喜欢这个样子啊,这个如此像她的样子。伸手在溪边的土地上一抹,胡乱在脸上揉搓,对着溪流又看了看,这般样子他才比较适应啊,揉了揉头发,阿回走上岸,系好衣服,就出发了。 阿回这样瘦弱的半大乞丐,蹲在最繁华的街上,低眉顺眼地祈求着过路的行人,最是容易获得可怜,人总想着老幼是最值得怜悯的对象,这一亘古不变的理,在乞丐里是从来心照不宣的获得来源的手段。 阿回蹲在包子铺旁边,端着破碗,香味一阵一阵的飘过来,有时会有人于心不忍,给他一个两个,但这样的好事他至今只遇到过两次,一拿到包子,阿回就躲到巷子里,被别的乞丐看到,一番争抢是避免不了的。第一次他经验不够,就被老周给抢了,而后他就明白了,什么东西只有落到肚子里,才是自己的。 可惜今日运道不好,在包子铺蹲了半天,一个肯看他一眼的都没有,眨眼,老板都快收摊了,阿回凑了上去,老板丢出几个冷包子,落到他碗里,当啷一声响,阿回捡起来,咬了一口,果然硬的下不了口,老板看了他一眼,“不吃我拿走给别人。” 阿回赶紧端着碗谄媚的笑道:“谢谢大爷,谢谢大爷。”没有刚出炉的热包子,有前几天出炉的包子也行啊。阿回弯着腰一脸笑,跑进无人的巷子里,端着碗,拿着硬比墙的包子,哐哐砸包子皮,砸的他手都累了,才砸开一道缝,用力一掰,红色的肉圆都挤成豌豆大小了,阿回叹了口气,如今世道不好,连包子馅都这样偷工减料啊,皮倒是一个赛一个的厚。将小小的肉圆塞到嘴里,还有一股淡淡的酸味,还好没完全坏,不然就吃不下肚了,阿回倒是心宽,哐哐哐砸完包子,吃完拍拍肚皮,希望它不要闹脾气。 吃饱喝足,阿回才想起阿莫还在医馆,才慢悠悠的走去。 昨天那个伙计倒是不见了踪影,白胡子老头坐在医馆里,正给人切脉,拈着胡子一脸沉思,看见他进来,掌柜的也没有多说什么,老头切完脉,把他领进一间房,阿莫半坐在床上,看见他进来,眼中有笑意,却凶巴巴的,“臭小子,你这个一拐子,可差点要了我的命。” 阿回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到他床上,一巴掌就打到他腿上,“滚,你那是自己招惹的,休想推到我身上。” 老头领完人,外面还有些事,转头就离开了,留他们二人在房间里。 阿回见他出去了,收了笑意,“我早劝过你,让你别去见她。” 阿莫别过头,低声道:“我只是不想看她越陷越深。” 阿回冷笑一声,“越陷越深,我看她是自得其乐吧。不用再跟我们在街头乞讨,不用住在漏雨漏风的屋檐下,不用吃不饱穿不暖,你觉得她还会回来吗?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阿莫不是听不出他言语里的讽刺,只能握紧自己的双手,“妙心年幼,被眼前的富贵迷了眼,她只是不知道以后会面对什么。” “你不是她,你怎知那不是她想要的?” “为娼为妓啊,万人欺千人贱......哪怕她愿意,我也不能让她那样活,她才十一啊......阿回,她是我亲妹妹啊......” 阿莫惨然一笑,哪怕被打成这个样子,却还是惦念着妙心,她在春花阁怎么样,吃得好不好,睡得可安稳,雷雨天,可还会惊吓在床上哭着叫阿娘,可会受人欺压啊? 只是他无能,护不住她罢了。 阿回只能叹气,“你这次...是怎么弄的?” 那日,他从春花阁后门翻过去,他身手灵巧,顺着院里的梨树枝桠爬进去,刺得满胳膊的伤,他蹲在树杈上许久,才看见妙心,她还是那么瘦瘦小小的,拎着与她半人高的大木桶,吃力地走到井边。 “妙心!”他从树上滑落,顾不得满手臂的伤痕,小姑娘看见兄长,又惊又喜,眼泪汪汪的扑过去,“哥哥.....” 阿莫抱着妙心,摸着她的头,“不哭,妙心不哭,我是来救你的,你跟我出去吧,这种地方女孩子家的待不得的,咱们回家去吧。” 怀里的女孩睁着通红的眼睛,抬头看哥哥,却咬唇摇了摇头,“哥哥,对不起,我不想走,我不想当乞丐,我不要再过以前那种日子了。” 阿莫捏着她瘦弱的肩膀,不可置信的望着她含泪的双眼,“妙心,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啊,你知道这种地方是干什么的,那是......” “我知道,是做娼妓。”女孩抹了抹眼泪,打断了他的话,面对哥哥,她还是低下了头,却还是转身离开。女孩挣开他的双手,重新提起屋檐下那只半人高的木桶,走到井边。阿莫看着她的背影,却突然一把抓过她手里的木桶,扔了出去,抓住她的手,抱起她,跑到梨树下,往树上举,“妙心,快爬,爬上树就能逃出去了。” 妙心不断的挣扎,她不愿离开这个院子,可是哥哥不明白,她只好放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阿莫瘦弱的胳膊举着她,她却不断的挣扎,踢打着他的胸口,他涨红了脸,还是不肯放手,一直喊着:“妙心,向上爬啊!” 可是她的呼喊声却唤来了管事。 “臭小子,赶紧放了姑娘。” 阿莫的力气终究还是耗尽了,再也撑不住她,松手的时候还紧紧抱着她,怕她磕着。妙心身下压着哥哥,五大三粗的管事将她提起来,放到屋檐下。 哥哥却脱力,躺在院子里,连起身都爬不动了。 管事们将他团团围住,“哪里来的臭乞丐,敢到春花阁偷我们的姑娘,好好教训他。” 妙心坐在屋檐下,看着哥哥抱着头在拳脚下哀号,怯懦的她只能捂着嘴,默默流泪。 教训完他,管事一脸慈祥的笑着对她说:“姑娘快回屋去吧。”妙心撑着墙,最终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阿莫躺在地上,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管事把他扔出了后门,他扶着门,爬起来,一步一步走出了深巷,只要他一天不死,他就一天不放弃,总有一天,妙心会答应的,她会愿意走出那座阁楼,回家来的。 第三章 柳与刀(三) 阿回听完,沉默了半晌,却不发一言,一室寂静,阿回抬眼看了下窗外,“我走了,你好好养伤吧,那个老头是个好人。” 也不待阿莫回答,推开门便走了。 晃荡在大街上,阿回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不经意却撞到什么人,阿回头也没抬,连忙勾腰赔罪,“冲撞了大爷,小人有罪,小人有罪......” “是啊,冲撞了我周大爷,可不是大罪吗?”阴阳怪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阿回抬头一看,正是眯着眼低头看他的老周。 老周是个二十左右的青年乞丐,仗着比他们这些小子有力,时常从他们手里拿东西,平时就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小眼睛一转,嘴角都是不怀好意的笑,就喜欢在他们这样耍威风,扮大爷。 阿回连忙笑着赔罪,勾着腰拍了拍老周胸前同样破破烂烂的衣服,“是我没长眼睛,撞了周大爷,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子吧。” 老周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一声冷哼,吊梢的眉角透露一股尖酸刻薄的意味,“撞了人不得给钱赔罪啊,你小子不是发了财吗,连医馆都进得去,不得给我点钱让我看看大夫,万一落下什么病根可就不好了,你说是不是啊?”说着还装模作样的揉了揉胸口,斜着眼看他。 阿回身形瘦小,别说撞老周这个人高马大的,就是个老妇人都撞不倒,还落下什么病根,阿回心里虽然万分鄙夷,面上还是滴水不漏,一脸苦色告饶,“周大爷啊,我哪有钱看大夫啊,是阿莫那小子去的医馆,不信您搜搜我的身,要能搜出来半个字我把脑袋给您都成啊。”阿回也真是心大,转头就把阿莫卖出去了,能过一关是一关,先卖兄弟保命管。 老周吐了口浓痰,伸出小指又剔了剔满口黄牙缝,拍了拍手,“行了,滚吧,下次注意点。” “哎哎哎,是是是,您老慢点啊。”阿回笑得脸都酸了,一得老周的话,转头就脚上抹油跑得不见人影了。 找了个无人的巷子,阿回赶紧喘着粗气坐下,最近这是撞得哪门子邪,事事不顺,又伸手摸了摸胸口,东西还在,幸好老周没搜身,松了一口气。 晚上圆月高悬,城中家家户户都紧闭房门,只有门前陈旧的灯笼,透出昏昏暗暗的光。黑暗里的老鼠也悉悉索索的出洞了。 阿回抬头看着盈月,轻车熟路的迷宫般的巷子里穿行,走到一扇破旧的木门前,门上灯笼都破败不堪,烛心早已燃尽,破洞在风中呼呼,阿回胆子倒大,一点也不怕,走到门口,轻轻敲响落满灰尘的门,低声叫着:“柳姐姐,柳姐姐,在吗?” 无人回应,阿回就靠着门盘腿坐下,搓了搓两条赤条条的胳膊,快要到秋天,晚上的风还有些冷,等了一会,阿回抬头看月,一片乌云正飘过来遮盖半个明月,阿回心里想,等这片云飘过去,她还不来,就回去。 眼看着明月一点点露出轮廓,阿回吸了口气,看来今天不会有结果了,撑着台阶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准备回去了,隔着一扇门,身后传来一声低吟婉转的女声,“阿回。” 那像是黑夜里夜莺的第一声啼叫,柔絮的像是严冬过后的第一阵春风,阿回一脸惊喜的转过身,哪怕隔着门,他看不见她,他也知道,她一定站在这扇门后面,目光温和,望着他,嘴角带着柔柔的笑。 “柳姐姐,你来啦。”阿回一脸欣喜,“对了,我前两天得了个好东西,我扔过去,你接着啊!”阿回走出两步,从胸口拿出金蟾荷包,轻轻拍了拍,用力一扔,荷包抛进了眼前高高的围墙。 “看到了吗?”阿回着急的问道,“好看吗?” 荷包落在野草丛生的院里,白皙纤细的手拿起荷包,她轻声笑了起来,“谢谢阿回,这荷包真漂亮。” 听到柳姐姐的夸奖,阿回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小脸热热的,“姐姐喜欢就好。” 阿回走近木门,又敲了两下,依依不舍,“柳姐姐,晚上风凉,你快回去睡觉吧,我也要走了。” “好,阿回晚上万事小心啊。” “嗯,我走啦。”虽然她看不见,阿回还是满脸笑容,对着木门挥了挥手,跑出了黑暗的深巷。 寂静无人的高门院落里,夜风吹过,沙沙的树叶摩擦声回荡,月光下,黑底荷包上,金色的蟾蜍活灵活现,细若白葱的手指抚过金线粗糙的蟾蜍,“真漂亮啊......”,一身轻轻的叹息宛如深井里的一滴水,沉寂在黑夜里。 城主府,韩城主在烛火通明的书房里,背着手,低着头,焦急的踱步,两个官卒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饶了几圈,韩城主还是停了踱步,一屁股坐下,慎之又慎的问道:“那宅邸里真的有人声吗?” 底下一个年纪大的抬起头,回话,“禀城主,千真万确。我和小赵经过时,确实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说话?这么说不止一个人?” “我和小赵察觉有异,在旁边蹲守,看到一个小乞丐出来,其中一个声音应该是他的。” 韩城主听了更是紧皱眉头,手不住敲打的桌面,半晌,“你们两个先回去,记住,这事必须保密,不能再有第四个人知,否则就留下你们的命!记住了吗!”城主一脸凝重,虎目凝视着低下两人。 老官卒连忙叩头,“城主放心,我们两个今天晚上什么都没听见。”看见旁边人还木木的,赶紧拽着他胳膊,一起叩头。 “行了,下去吧。”韩城主无力的挥了挥手,两个人离开后,他只能扶额头痛,城中发现这种东西,要赶紧通知他们,眼下连将军也不日将至,这金流城肯定不会太平了。 两个官卒出了城主府,老官卒看见年青人还是愣愣的,推了推他的肩膀,“哎,你怎么了?” 年青人仿佛被惊醒一般,一脸惊愕看着自己的前辈,低声问道:“前辈,你说今天晚上那个到底是什么啊?” 老官卒一掌拍到他脸上,“管他是什么东西,反正跟你没关系,闭好你的嘴,这事就烂在肚子里,睡一觉赶紧忘了。” 年青人唯唯诺诺的低头应和,两个人并肩走在黑暗的街道上,月光拉长了他们的身影。 城主府,韩城主下到了城主府历年只有城主知道的禁地,一个四四方方狭小的石室,他举着烛台,点燃里面的灯,昏黄的烛光照亮黑暗,空荡的石室里只有一张桌子,桌子上一个沾满灰尘的黑盒子,还有一个同样落满灰尘的鸟笼。 鸟笼里结满了蜘蛛网,和一只浑身漆黑羽毛的鸟,若不是鸟的胸脯还微微起伏,他会怀疑这只鸟还是不是活着,把烛台放下,他打开盒子,盒子里全是黄色黑字的符咒,还有一大半,他取了一张,就着烛火点燃,符纸瞬间被火舌舔舐燃烧,燃起赤红色的火焰,转眼烧了大半,他松开手,符纸轻飘飘的,在空中燃烧殆尽,一丝纸灰也无。 燃尽的刹那,落满尘埃的鸟笼里,漆黑羽毛的鸟在一瞬间睁开眼,黄色的瞳眼里映照着黄色的烛光,黑色的翅膀张开扑打,振翅高鸣,喑哑嘶鸣响彻在石室,打开翅膀,内侧黑羽上金色字迹,左边为‘金’,右边为‘流’。 嘶鸣之后,黑鸟收翅,黄色瞳眼直愣愣的盯着眼前的华服中年人,韩城主对上鸟目,心下就有几分胆怯了,拿出一把旧钥匙,颤着手,在昏黄的烛光下锁眼都有些不明晰,他对了好几次才把钥匙插进去,咔得一声,锁开了,他缓缓拉开鸟笼的门,刷的一声,笼中鸟已经飞出,直直向前飞去,仿佛这石壁都不存在,振翅加速,一声喑哑鸣叫,唰的消失在石壁中。 韩城主眼见着黑鸟飞走,整个石室也只剩下他一个活物的浅浅呼吸声,他把钥匙装好,紧绷的弦也放下,伸手扶额,却摸到满头汗水。 韩城主吹灭石室的灯,拿起之前的烛台,拖着沉重的身躯,离开石室,走出禁地,他瘫坐在座下,风一吹,身上冷汗让他一激灵,他叹了口气。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啊。 千年前的一场神罚,整个大陆的南境被淹没,而自神罚之地为分割,北方寒漠族盘踞在雪山下,而西方大片的荒漠,环境恶劣,只有东方土地肥沃,人口繁多,经济繁茂,但是战争频发,皇统一东方,建立城池,距今已是三百年。 如今皇年幼,由温城、当关城、影城三大城池的城主打理朝政已经十余年,当下因权而发之争数不胜数,连寺将军是当关城的属臣,刚刚平定东南方的动乱。 第四章 柳与刀(四) 哪怕外面的世界再纷乱,春风温梦的春风阁依旧繁华热闹,美丽妖娆的女子半露香肩,半倚栏杆,发鬓微乱,一双红唇和如丝的媚眼,永远是男人们无法抗拒的魅力。年幼的姑娘们颈间擦着香粉,红嫩的脸庞,单纯清亮的眼睛,在姐姐们房间里学习如何取悦她们未来的恩客。银妈妈摇着扇子,笑眯了一双眼,眼角皱纹都笑成褶子了,“把楼里十一十二上下的女孩都叫出来吧,这次可是天大的福气啊。” 年轻稚嫩的孩子们围在大堂里,银妈妈坐在,喝了一口茶才和蔼的笑着对她们说:“这次可是你们千载难逢的机会啊,连那些姐姐们都没有份的呢。” 成熟美丽的女人们围在二楼,好奇的探着头。 “连寺将军喜欢你们这样年轻不经事的小姑娘,城主要招待他,特意会选些人去侍候,你们哪,要是被将军看上了,以后那可是富贵无双呢。” 女孩们睁着好奇的眼睛,围在一起窃窃私语,银妈妈也不在意,拍了拍手,大堂又安静了,“今天晚上城主会来挑人,你们好好表现啊,打扮的漂亮点,好好抓住这次机会啊。”银妈妈摇着扇子,让女孩们散了,她扭着腰回了自己房间。 妙心站在女孩堆里,好奇的拉着身边人衣角,“将军?是不是很厉害的人啊?” 旁边的女孩也是一脸兴奋,“那肯定了,肯定比城主还有钱,要是选上了肯定有好多好多钱。” 会有很多很多钱嘛。 妙心跟着散了,回到了姐姐的房间,像她们这样还没有接客的女孩都是住在姐姐的房间里,姐姐累了一晚上,还在床上睡,窗户也没开,屋里还有一股味道,她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是她模糊的脸庞,瘦尖的下巴,淡色的柳眉,叹了口气,她生得一点也不好看,大概是选不上了,她沾着白色的香粉,擦到后颈,把姐姐首饰盒里的绿色发珠缠进头发里,侧着脸,有点像姐姐的样子了,她这样想着。 哒哒的马蹄声响在官路上,一身盔甲的将军骑着马走在前面,领着一队数十人的骑兵,走到了金流城城门口,韩城主穿着红色的城主服,迎接连尚。 连尚跃下马,碰得一声落地,他生的很高大,宽大的手掌取下了沉重的头盔,露出饱经风霜的脸和花白的头发,常年征战,连尚脸上还有两处刀疤,整个人显得魁梧有力。 “哈哈哈,韩城主啊。”声音也是洪亮,一双手掌拍在韩城主的肩膀。 韩城主勉强笑着,那双铁掌拍打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他们两人其实年纪相当,都是四十上下,他保养还算好,而常年征战的连尚却显得分外苍老。 “连将军,终于盼到你了,我准备了好酒好菜啊。” “好好好啊。”两人说笑着进了城。 不一会,官路上出现两个人,一男一女,空中一个黑点振翅飞过。 医馆里,老头正给阿莫诊脉,“恩,你受得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阿莫低下头道谢:“这几天,多谢老先生了。” 老头摸了摸胡子,“没事,举手之劳,你的那个小兄弟一直很担心你呢。” 提起阿回,阿莫也笑了起来,“既然没事了,那我先离开了,欠老先生的人情,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偿还。”阿莫从床上下来,跪在老头面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老头把他扶起来,送他出了医馆。 阿莫一出门就去找阿回,城外的废弃神庙内,阿回窝在草堆里打呼噜,阿莫上去对着阿回的屁股就是一脚,阿回吃痛睁开眼,看见是阿莫吵了他的清梦,一脸不悦,“你干嘛啊!” 阿莫踢开阿回的半个身子,也坐到草堆上,“我回来的时候看见城里多了好多人呢,这么热闹正是开张的好时候,你会不去凑热闹?” 阿回侧着身子又抓了件衣服把头盖住,不想理人,阿莫见状又去拔他的衣服,阿回噌的起身,不耐烦道:“你想凑热闹你去啊,别惹我!”一把夺回衣服,又躺了下去。 阿莫看见他这么大反应,都愣了,哪来这么大火气啊,他又没说什么,今天怎么这么奇怪啊,阿莫疑惑的摸了摸头。 正想开口说话,突然庙外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这里应该是城外,和城主信上所说的应该不是同一个地方。” “竹羽鸟落在这里,还是进去察看一下吧。” 脚步声越来越近,阿回拉起阿莫,神庙四面通风,后面只有一片残垣,快步走到残垣后面躲起来。 听声音应该是一男一女,阿回趴在缝隙里,看到两个人走了进来,都是二十上下的青年人,男的身上背着一把比他的人还高的长枪,枪尖透亮,看起来就知道锋利非常,一头短发,五官端正,看起来利落非常。 女的身量娇小,脸只有巴掌大,弯弯的眼睛,看起来很温和,头发挽得很漂亮,发间还有一朵白色的花。 一只浑身黑色的鸟飞进来,落在石座上。 女的打量着四周,看到白色石座和地上的半截石像,“应该是已经废弃的神庙。” 男的长臂一伸,轻松地把地上的半截神像抱起来,放到石座上,竹羽鸟飞起来落在女的肩头,给神像让出了位置。 阿回看到那男的动了神像,瞬间心都揪了起来,别发现他藏的钱啊,那可是他小半辈子攒出来的啊。 男的放好神像,“这里应该是谷神的神庙,神像的脚是按鹿蹄的样子雕的。” 谷神,是以前每年春天祭祀的神明,传说千年前还没有神罚的时候,每年春天播种的时候,谷神的使者白鹿会叼着一枝神木赐福给凡人,护佑他们这一季风调雨顺,满地丰收。不过那已经是很久的事情,谷神的名字现在只是书本上的字了,现在的人早就不相信神明。 “大概是竹羽弄错了,我们走吧。”摆弄好神像,男的建议离开,女的也点了点头,脚步声一会就远了。 躲在墙后面的阿回总算松了一口气,阿莫倒是有些好奇的看着神像,两个人从后面出来,阿回急忙扑到他的藏金点,白色的石座浑然一体,外人是绝对看不出来的,太好了,没被发现。 阿回松了一口气,阿莫摸着神像衣袍下露出的两只脚,还真是蹄子的样子,他们说的那个什么谷神,他们这样的人却是连听都没听过,这世上真的有神吗? 两个人各想各的,突然庙外传来一阵男声,“我说是什么人藏在这里呢,原来是无处可归的孩子啊。” 转头一看,正是那两个人。 男的抱拳在胸,一脸正气,直盯着两人,女的一脸和善的笑,肩头停着黑羽的鸟,和颜悦色的对他们说道:“你们别误会,我们不会为难你们的,只是竹羽鸟意外落在这里,所以来察看一下啊,我叫薛莲,他是孤青。” 孤青一步上前提起薛莲肩膀上的竹羽鸟,拎着脚倒栽着头抖落了两下,“这劳什子鸟是不是坏了?这么多年没用,别是出故障了。”竹羽鸟受惊的扑棱着黑翅膀,不断发出嘶哑的鸣叫,身上漆黑如墨的羽毛都惊掉了,凄凄惨惨的叫,努力抬头去啄抓着它脚的那双手。 薛莲赶忙拍打他的手,“你干嘛啊!”,孤青吃痛放了手,竹羽鸟一得自由,立马飞离孤青,落到薛莲肩上,收了翅膀,挪着脚凑近薛莲的脸,可怜兮兮的用鸟喙梳了梳自己宝贝的羽毛,哀怨的叫了两声,更是刺激薛莲的怜悯,立马伸手狠狠掐了孤青的胳膊,毫不留手。 掐的也是真疼,孤青整张脸都扭曲了,又不敢动手,狠狠剜了一眼那只黑鸟,竹羽瑟缩了一下,更凑近薛莲了。 孤青看着人高马大的,还有几分孩子心性,阿回静静看着两个人闹,身边阿莫却看的莫名其妙,扯了扯阿回的衣角,凑到他耳边低声说:“这两个人是不是疯子啊?这哪有什么鸟啊?” 阿回一听愣了,立马去看薛莲肩上,黑色竹羽鸟正打理着羽毛,看见阿回的目光,停下鸟喙,黄色瞳眼也直直望着他。 阿回指着竹羽鸟,转头跟阿莫说:“就在她肩上,你看不见吗?” 哪有什么鸟啊,阿莫心里倒有些发毛,“你别是逗我啊,看见什么啊?” “果然,你能见灵,难怪竹羽鸟会落在这里。”薛莲一语道破玄机,身边竹羽鸟振翅,直直飞向阿莫的面门,阿莫毫无察觉,阿回连忙伸手,大力推开他,想帮他躲开竹羽鸟的突然袭击,阿莫却是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脸吃惊,阿回为什么突然推开他,竹羽鸟转了弯,尖利的鸟喙直插进阿莫的额头进去。 阿回意料不到这黑鸟速度这么快,阿回只能闭上眼,不忍见到阿莫被破颅的惨状,碰的一声,肉身落地的声音响起,阿回睁开眼,黑鸟正落在他肩上,歪着头,黄色瞳眼里映着他惊恐的面容。 “啊!!!”阿回挥开肩上竹羽鸟,拔腿就往外跑,高声大叫:“杀人了!杀人了.......”刚跑出庙门,就被孤青拦下,孤青长腿一伸,阿回一下就被绊倒在地,孤青把他提起来,脏兮兮的脸上,眼睛里都是恐惧。 孤青把他提进神庙里,薛莲正在里面摆弄阿莫的尸体,竹羽鸟落在神像上,正用淡红色尖利的鸟喙梳理羽毛,阿回一看那只小巧玲珑的鸟,就像看见死神一样,不远处就是阿莫惨死的尸体,两腿颤颤巍巍,孤青直接把他丢了下来,阿回靠着神像的石座,抱着腿,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声音颤颤巍巍的,“你们想......做什么啊?” 第五章 柳与刀(五) 阿回瑟缩着抱成一个团,身子止不住的发抖,今天,就是他的死期吗?把头埋得更深了。 薛莲站起身,走过来,薛莲蹲下身,柔声对阿回道:“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你的同伴只是睡着了,不信你自己看。” 阿回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双惊慌的眼,阿莫正躺在不远处的地上,额头光滑如初,竟然没有伤口,再看地面上,什么痕迹都没有,没有血迹,阿莫的胸膛还微微起伏。 看到阿莫没事,阿回也略微送了一口气,不再那么紧张,抬起头问薛莲,“那刚刚是怎么回事?我明明看到那只鸟穿进了他的脑袋里啊。” 薛莲一招手,竹羽鸟乖巧的落在她掌心,“它是竹羽鸟,是竹羽灵的半身,没有竹羽符的人是无法触碰到它。同样,一般人是看不见它的。你能看见,说明你能见灵。” “见...灵...这是什么意思?”阿回一脸不解。 世间万物可生灵,至爱之心,至纯之情,至深之恨,在死亡轮回的瞬间凝结了时间,永远定格在最后的一刻,成为不老不死的灵物,困隅一方。 有灵,自有见灵者,他们生来与灵有缘,一双眼睛能见常人无法见到的灵物。 传说千年前有神统领世间所有的灵,以三律约束,禁止杀人,禁止与人生情,禁止私自烙印非见灵者,然而千年之后的今天,神的传说早已成了书上不辨真假的故事,灵物们却依旧活跃在人世间。 灵物无法离开死亡之地,而世间却有特殊的玉印之法,能将灵物封印在一块玉石,若有见灵者愿意缔结契约,灵物便可随见灵者踏遍尘世。 “我...是...见灵者???”阿回不敢置信,又低着头擦了擦自己的双眼,黑色的竹羽鸟依旧在神像上梳梳毛,看见阿回这样盯着自己,转过头也望着他。 这是真的,他能看见竹羽鸟,他真的是见灵者啊。可是他一直觉得自己挺普通的,也没什么特异之处啊。 “那你们也是见灵者?”阿回问他们两人。 薛莲笑着点了点头,“我们这次过来是因为金流城主放出的竹羽鸟,告知我们这里出现了灵物的踪迹,我们是来查探情况。” 世间灵物形形色色,他们能操控灵力,可以轻易夺人性命,灵物一旦染血,则会成为凶灵,无法再控制,而他们是奉灵使,以玉印之法契约灵物,用灵物之力来制衡凶灵。 灵物?灵力?一扇新的大门正在他眼前缓缓开启,他前十四年闻所未闻的东西正展现在他眼前。 几天前,执掌竹羽灵的奉灵官大人收到了金流城的竹羽鸟,从东方诸城池建立之初,每座城池都有一只竹羽鸟,由城主代代相传,一旦有灵物的踪迹,便用竹羽灵符唤醒竹羽鸟,竹羽鸟乃灵物半身,不受凡物所束,是奉灵中传讯的灵。 金流城的灵物?听到薛莲说起,阿回皱起眉头,自他三年前流浪自金流城,这城中大大小小的所在他都知道,可是从未察觉道异常。 “那金流城中你可有觉得奇怪的人或物?”薛莲不死心再度发问。 奇怪的事物?若果说这金流城中真的有什么他所疑惑不解的,那便是两年前,他在街边乞讨,一个很和善的妇人看到他伤痕累累的赤脚,给了他一颗金粒,却被老周看到了,他伙同另外几人,把他堵在巷子里,他握着金粒,咬着牙硬是不愿意交出,被他们拳打脚踢失去意识,夺走了金粒。 当他在深夜醒来,在幽深的小巷里扶着墙蹒跚前行,他浑身疼痛,再也无法前行,靠着墙壁坐在地上,胸口挨了几脚,涨涨的发痛,头被按在墙上狠狠磕了几下,血液顺着额头流下,结成暗红色的血痂,他摸了一把额头,头上伤口如针刺般隐隐作痛,浓重的血腥味散发开来,他坐在墙角,抬头,漆黑的夜幕,只有点点星子,连明月也不愿瞧见这样的血腥吗,吝啬的藏在云后,不愿洒清辉啊。 他静静坐在黑夜里,夜风阵阵刺骨,他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突然,身后传来温柔的女声,“你没事吧?”他惊吓的起身,却发现身后是一扇沾满灰尘的木门,他刚刚不是靠着墙吗?内心还来不及思考,一只白皙如玉的手从门缝里放下一个小瓶子,又很快伸了回去,“你身上有伤,敷上这个药会好一点。” “你....是谁?”他透过窄小的门缝,眼睛往里望,黑夜无月,里面模模糊糊的一个人影,看不清楚,很快人影就消失了,他拿起门前的那瓶药,刚刚经历的一切仿佛是臆想,只有手里的东西在提醒他刚刚的一切。 他拿起那瓶药,不知道那个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可是他本就是贱命一条,也没什么好顾惜的,将黑色的粉末抹在头上的伤口处,清清凉凉的,感觉好了许多,他重新聚起力气,走出了小巷。 从那天起,他时常去寻找那条他遇见她的小巷,说来也奇怪,这金流城大大小小的街道他都跑过,唯独遇见她的地方他无法确定,只有在偶然的时候他才会遇见那扇门。 她说她叫柳妍妍,是那座宅邸主人的妾室,主人是来往北方的商人,常年不在宅邸,而正室夫人善妒,把她锁在荒凉无人的后院里,在寂寥孤独的深夜里,她常常坐在院子里看着头顶的天空,天上云朵都能自在的飘来飘去,她却只能困守在这方寸之地。 阿回常常来看她,两个人隔着门,阿回坐在门口给她讲每天的趣事,她也靠着门静静聆听外面五彩斑斓的世界,就这样过去了两年。 柳姐姐是个很好的聆听者,她从来没有瞧不起阿回的乞丐身份,阿回知道她并不像她所说的那样简单,可她是个好人,阿回下意识的让自己忘却了那些怪异,把她当做普通人对待。 “到底有没有啊,阿回?阿回?”薛莲看着一脸沉思的阿回,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回瞬间清醒过来,连连摇头,“没有没有。”他不知道柳姐姐是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灵物,他只知道她是个好人,于是阿回隐瞒了,他无法确定这两个人会不会伤害柳姐姐,还是再看看吧。 “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和孤青要入城打探一下,你好好照顾一下你的同伴吧,他被竹羽鸟吃了记忆,醒来可能会有些头疼。”薛莲指了指躺在一边阿莫。 阿回点点头,薛莲笑着说:“我们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等灵物的事情解决了再走,你不如趁这段时间好好考虑一下,要不要跟我们走,你毕竟是见灵者。” 阿回低着头没有回答,薛莲也不气馁,招了招竹羽鸟,竹羽落在她肩头,孤青背着枪靠在庙门口,看见薛莲忙完,“弄完了?”看见身后空空如也,“那小孩不带走吗?” 薛莲笑着摇摇头,“他年纪还小,还是想清楚再决定吧,还是先把金流城的灵物找出来再说吧,走吧。“ 薛莲回身冲着阿回挥了挥手,两人消失在了阿回的目光里。 阿回把阿莫拖到稻草堆里,等待他醒来,目光游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啊......嘶......”阿莫皱着眉头,脑子里像是什么东西爆炸过似得,他扶着额头,睁开了眼睛。 阿回盘腿坐在神像下面,看见他醒了,凑过来,“你怎么样了?” “头好疼啊,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在你这啊?”阿莫敲了敲脑门,他来这干嘛来了,记忆的断层让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你来的时候跑太快了,不小心磕了一下而已。”阿回解释道。 阿莫摸着头,头上还真有个肿块,难不成真是磕的啊,最近真是倒霉透了啊,旧伤刚好又添了新伤。 “我从医馆出来的,看见街上多了好多兵呢,真奇怪啊。” “是连寺将军的队伍,你最近都窝在医馆里,所以不知道。” 金流城里涌进一批身穿甲胄的士兵,腰间挎着长刀,他们刚从战场上下来,眼神凶煞逼人,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寻常百姓遇到都避之不及。 第六章 柳与刀(六) 春风阁里,妙心端坐在铜镜前,纤纤玉手握着青黑色的眉黛石,一笔一笔描摹着柳叶新眉,妙心睁开眼,姐姐衣衫凌乱,黑色的长发柔顺的披在身后,她握着眉黛石,嘴角是温柔的笑,妙心怯生生的叫她,“青烟姐姐......” 青烟展眉一笑,眉眼妩媚,放下眉黛石,铜镜里美艳的女人怀里抱着青嫩的女孩,纤长的手指轻轻挑起她青涩的脸庞,叹息般道:“妙心真漂亮啊。” 怀里的妙心羞红了脸,又不敢动作,青烟着迷般抚过她白皙光滑的脸,她的眼睛澄澈的像是雨后的天空,她这样的年轻,像是春天里初生的柳芽,青烟抱着妙心,看着窗外蓝色的天空,飞鸟掠过屋檐,窗前的风铃叮铃叮铃的响。 “妙心生的这样好看,将军见了一定会很喜欢你的。”青烟凝望着天空,喃喃说道:“妙心啊,要乖乖的,可千万别再回到这里来啊。” “姐姐......”妙心抬头看青烟,她嘴角带着莫名的笑,低头看着她,眼神温柔。 楼下银妈妈正在喊人,妙心抚平身上衣衫的褶皱,走了出去,跨出那扇门的刹那,她回头看了一眼,青烟站在窗台前,长发飘飘,眉目如画,身后是透亮的天空,她笑着看妙心消失在她的目光里。 银妈妈站在楼下大堂里,扭着腰摇着扇子,看着眼前一水的年轻女孩们,笑着嘴都合不拢了,“姑娘们啊,今天可是你们的大日子啊,这富贵就在眼前,就看你们抓不抓得住了。” 阁楼外,三辆马车停在春风阁前,城主府的管事带着下人走了进去。银妈妈连忙上去迎,“哟,韩管事,您可算是来了,这些姑娘们盼星星盼月亮的盼着您呢。”一脸谄媚的笑道。 韩管事摸了摸山羊须,面上虽然不显半分,但嘴角微微翘起,“我奉城主的命令来挑选服侍将军的人,人你可都准备好了吗?” 银妈妈摇着扇子,“还请您放心,都是干净年轻的小女孩,早就备好了,就等着您来挑选呢。” “恩,那就好,带我去看看吧。”韩管事道。 “您这边请。”银妈妈走在前面引路,到了大堂,女孩们已经站成一排了,穿着楼里新裁的衣衫,年轻幼嫩,像是土地里新生的嫩芽,带着新鲜的朝气,这样的女孩,将军大人一定会喜欢的。 楼上的女人们看着底下像是商品一样等待挑选的女孩们,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青烟靠着红色的栏杆,妙心站在人群里,她瘦瘦小小的,尖尖的下巴,墨绿色的眉黛,发间翠绿色的珠串编在发辫里,柔顺妥帖的落在肩上。 韩管事走过每一个女孩跟前,托起她们的下巴,看着她们如花一般的脸庞,如果他中意,就会叫她出列,韩管事慢慢悠悠的走,妙心低着头,地上出现一双黑色的靴子,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她抬脸,手紧紧抓着衣角,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眼前的男人五官端正,留着山羊须,笑得和善,“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妙心.....”妙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颤抖,眼眶盈盈,像是下一秒就会哭出来似得。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啊,来,出来吧。”韩管事牵着她走了出来,她走到被选出来的那群女孩中间,放下了高悬的心。 没有被选上的女孩们一脸沮丧,韩管事带着选出来的十二个女孩坐上了马车,离开了春风阁。 妙心坐在马车上,身边的女孩们兴奋不已,叽叽喳喳说着即将见面的将军大人,是不是像话本里说的那样英武不凡,她靠着窗口,揭开蓝色的窗帘布,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她从前乞讨的时候,永远弯着腰,看着肮脏不堪的泥土地,吃着无法下咽的食物,从母亲去世的那一天起,叔伯为了抢占父亲遗留下来的家产,在黑夜里将他们绑了卖给了买卖人口的商贩。 她和哥哥逃了出来,却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流浪在世间的角落里。她再也不要过那样的日子了,不要在寒夜里瑟瑟发抖,不要在街上看着别人拿着食物自己暗自的咽口水,那样卑微的日子,她连回忆起来就浑身发抖。 一切都过去了,她再也不是衣不蔽体浑身恶臭的乞丐,她穿着新衣,画好眉,编好发,等待着黑夜的降临。 街道上的场景不停地在后退,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他弯着腰,脏兮兮的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向每个过路的行人乞讨,她曾经无数次站在那个身影后面,在他的庇护下,哪怕最寒冷的夜里再难熬,她也不敢喊一声冷,因为那个人已经把最厚实的衣衫,最干燥的稻草都让给了她,用身躯堵住漏风口,只想让她在寒夜里睡得稍微暖和一点。 可是两块同样陷在沼泽里的浮木,怎么样才能爬出来呢?只能相互依附着,越陷越深,最终被污泥掩盖,她从来不是个聪明的人,可是这样浅显的道理谁都明白,更何况是他呢?他只是不愿意放手,不愿意丢下她这块无用的浮木,一个人在沼泽里拼命的向上爬。可是,哥哥啊,这次,是她先放手了。 妙心放下窗帘布,他的身影在不断的后退,妙心揉了揉发红的眼眶,收起那些心酸和害怕,笑着面对着一切。 另一边,薛莲和孤青入了金流城,金流城靠近大寒山,常有往来东北两边的商队落脚,街上热闹非凡,来往掮客络绎不绝,两人找了个人多的茶馆进去,点了一壶茶,坐了半晌。 “听说城西那座荒宅里又闹鬼了,前两天城主府的士兵还进去抬了具尸首出来呢......” “真的吗?不会吧,我怎么不知道啊。” “我侄子在城主当值呢,当然知道了,他说城主为了这事可没少发愁啊......” “那这次来的连寺将军是不是就是城主请来的啊?” “你傻了吧,人家将军是打仗的,谁管你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人家那可是做大事的人啊.....” ...... 茶馆里闲言碎语最多,可听来听去都没什么具体信息,正当两人准备离去的时候,茶馆的老板坐在柜台后,倒了一杯茶,“那城西荒宅可是有来历的啊......”扔下一句话,又饮了一口茶,茶馆里的人纷纷看着那个白发老头,竖起耳朵,想看看他能讲出什么大秘密。 五十年前,因金流城地处北方漠族交界,上皇便派一位亲王驻扎在此地,那是皇亲国戚,连城主都要礼让三分,而当时继位的城主年纪轻,手上无权柄,整个金流城都是那位王爷说了算。可是那位王爷钟爱美人,王妃是都城有名的望族之女,端庄却不美丽,于是王爷时常流连烟花之地,而王妃却愈渐生妒,每每都刁难折磨王爷所宠爱的女人,王爷却不愿得罪她背后的母家,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王妃愈加过分,一次竟把青楼里的女子给活活打死了,当时的老鸨也是无奈,他夫妻二人在这金流城只手遮天,她也只能收下金钱,料理了那位女子的后事。而此事一出,各大秦楼楚馆的女子谁人不惜命啊,纷纷闭门不出,王爷遍寻不得佳人,愈加生怨。 可是世上之事难料啊,金流城有一户王姓商户,女儿生的清丽可人,名叫青青,父母二人见女儿出落的愈发美丽,心里也愈发忐忑,常年把她锁在屋里,不放出去见人,哪怕出门,也要用帷帽遮挡的严严实实,他二人早已为青青物色好了未来的夫家,是他常年往来的商户,久居温城,家中做些药材生意,只待青青年满十六,夫家便会来下聘。 青青十三岁就订了亲,是个生得很俊秀的少年郎,说话慢条斯理,看着便是个脾气好极温和的人,两家商队来往时,他时常托人给她带些东西,有时是温城的锦帛,有时是四时开放的花木,两人锦书传信,感情也愈加深厚。 而到青青十五岁那年,一切都变了。 青青与父母上山去祭拜神明,岂料突遇大雨,三人困在山上的亭子里,而王爷打猎自山中归来,匆匆一瞥,却见破旧古亭里,坐着一个美貌女子,长发如瀑,玉手作梳,眉目顾盼,流转生情。 王爷当下就着了迷,不顾她父母的阻拦,强行掳走了她,青青宁死不从,王爷却用家人性命威胁,最终还是得到了青青。 她原以为只要自己听话服从,便会换的家人的平安,哪知当天雨夜,她父母二人见女儿被掳走,拼了命的追来阻拦,而王爷急色心切,竟下令当场格杀,弃尸荒野,唯独她被蒙在鼓里,困守在王府里。 而在王府的日子也并不好过,王妃时常刁难责打,初时王爷还常阻拦,可是她却日渐消瘦,像一朵枯黄的花,再不复往日美丽,渐渐地,王爷也对她失去了宠爱,对她视而不见,曾经美丽的少女在荆棘丛里刺得遍体鳞伤,还是咬着最后一口气,渴望再与家人团聚。 她被扔在野草丛生的院落里,饥一顿饱一顿的,活得连个奴仆都不如。后来王爷受诏可回都城,她被放了出来,却见昔日旧家早已是他人屋舍,问及父母却知死讯。 逢喜却又逢悲,多年夙愿着实可笑啊,她几年蹉跎,竟是这样结果,在黑暗无月的夜里,她孤身站在那座困守她的王府,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怆然一声,撞在门上,血溅三尺,结束了她可悲又短暂的一生。 白发老头饮尽杯中最后一口茶,故事也到了尾声。 第七章 柳与刀(七) 茶馆外天色渐暗,听故事的人也都纷纷散了,唯独她二人还坐着,饮着冷茶。老头慢慢起身,对着她二人道:“客官,小店要打烊了,二位明日请早吧。” 薛莲笑着对他说:“老人家,我倒是对您说的那个故事很感兴趣,不妨再讲讲。”手中却递过去两颗金粒子。 老头浑浊的眼看了看,点了点头,关上门,独剩他们三人静坐在茶馆里。 “姑娘你想知道什么,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必定知无不言。”老头接过金粒子。 “老人家年岁几何啊?” “老朽七十三了。” “自小住在这金流城?” “自然。” “敢问老丈,这金流城可有何处异样之地?” “这........”老丈沉吟了良久,端起茶杯饮了口凉茶,薛莲又从袖间掏出两颗金粒子放到桌上,老丈眼睛一亮,又缓缓开口。 “我今日所说的故事,想必两位都听了,却有后续之处我未告知。” 话说当年青青横死在府门前,王爷迁府在即,觉得此女甚是晦气,于是让王妃处理此事,王妃命人把她的尸首投到她往日居住的院落里的水井,又叫下人用落石堵住井口。 而就在他们即将离开金流城的前一天夜里,王府生了骤变,两位主人竟离奇死在卧房之中,双目凸出,颈间有黑紫色勒痕,分明是遭人活活勒死的,皇亲离奇死亡,城主在城中大肆追捕凶手,几经询问却毫无任何线索,最终此案不了了之。相传是青青姑娘的亡魂作祟,索命而来。那偌大的王府宅院也空了下来。 三十年前,一位行商路过金流城,看上了这座宅子,可是进去住了不到半年,家中无故死了三个下人,吓得他赶紧转卖,却又无人敢收,直到今日,这宅子还荒着呢。 人死则魂灭,亡魂之说实属荒谬,但是那位青青姑娘死前受了莫大的怨气,极有可能化灵,而且手上还沾有人命,极大可能是化为了凶灵。 两人对视一眼,心下也了然了几分,告别了老板,两人往城西而去。 五十年前,杀了两人,三十年前,杀了三人,再到如今,按常理而言,凶灵一旦沾染了血腥,必然无法再控制,为何这两起竟隔了这么多年?疑惑在心,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先往城西一探了。 昔年王府旧宅,如今门匾破落,蛛网生结,甚是荒凉。而这宅邸附近竟连一家住户也无,街道上黑漆漆的,薛莲提着灯笼,走到大门口,据说当年青青就是在这里撞柱而亡,门上积满了厚厚一层的灰尘,红色的漆木也已经褪色了许多,门上封条也已陈旧。 薛莲冲着孤青使了个眼色,孤青走到围墙边,一段助跑,身形矫健的爬上墙头,探头往里一望,院子里没有活物的生息,只有生长的茂盛的野草,一丛一丛的,风一处,沙沙作响。 “里面怎么样?”薛莲站在墙下问道。 “草长的太深了,看不清楚,得进去。”孤青蹲在墙上摇了摇头,这王府里面竟然没有活物,却是古怪。孤青伸手把身量小的薛莲也拉上了墙头,薛莲肩上竹羽鸟焦灼不安的在她肩上走来走去,她伸手安抚了一下,看来,这里就是了。两人跃下墙头,慢慢扒开茂盛的草丛,缓慢的向里面走去。 金流城另一头,却正是热闹非凡,城主府灯火通明,正设宴款待将军和军中将领,美酒佳肴,歌舞不休,伴着阵阵粗犷的笑声。 马车停在城主府的侧门口,她们挨个从车上下来,韩管事引着她们进了侧门,吩咐她们在此地等候。 宴席上,连寺将军以碗作杯,痛饮美酒,怀里一左一右搂着两个歌女,左右逢源,好不快活。韩管事走到城主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城主目光闪烁,心领神会,又替将军斟了美酒,笑道:“将军大人,我在厢房里可是备了几份大礼,将军要不要去看看啊?” 连寺将军搂着怀里柔弱无骨的歌女,粗糙的大手划过她白皙嫩滑的肌肤,大笑道:“行,那我就去看看。”说罢推开怀里女子,酒劲上头,身子略微摇晃了一下,没一会就稳住了,“带我前去吧。” “将军大人请。”韩管事走在前面,带着微醺的将军走到了厢房里。 房间里,女孩们好奇的抬头看着眼前花白头发的魁梧将军。 将军会心一笑,“城主大人费心了。” 韩管事低下头,恭敬道:“将军满意就好,那小的就先下去了,请将军好好享用吧。”勾着腰出了门,关上门,对着门外两个小厮说道:“等将军出来,记得把里面打扫干净。” “是。”两人低头应和。 幽幽烛火下,豆蔻年华的少女们青春朝气的脸庞,露出衣服外的白皙光滑的皮肤,燃起了心里的熊熊火焰。 身下的女孩像花一般的绽放,眼泪是花朵上的露珠,他着迷般低头在她们如玉般莹润的胴体嗅着处子的芬芳,粗粝的大手扼住那天鹅般修长的脖劲,直到那双澄净的眼睛里变成一片灰暗。 他嫌弃的推开身下已然失去知觉的身躯,眼睛里如狼一般的目光,盯着角落里,那些楚楚可怜的花儿们。 床上纱帐里,女孩的哀吟哭泣伴着恶魔的高声大笑,渐渐低落,没了声息,纤细幼嫩的胳膊耷拉在床沿边,透粉色的指甲逐渐变成灰白色,从床上坠落。 妙心躲严密不透风的柜子里,心跳却越来越快。隔着门,他的脚步声又响起,妙心紧紧抱住自己,在内心祈求着,无论是谁都好,不要是自己。 柜门却突然大开,刺眼的光芒让她瞬间红了眼眶,她两腮通红,白皙的脸上都是点点汗滴,眼睛里映照着那张可怖的脸。 “看我找到了什么,多漂亮的花啊,哈哈哈哈......” 一双铁掌硬生生把她从柜子里拽了出来,拖到那纱帐下,按住了双手,眼前人面目狰狞,恍若在世的恶鬼,她无助的哭喊,挣扎,却越挣越痛。 好痛啊.....哥哥.....救救我.......哥哥......... 烛光下的白色的纱帐,隐隐约约,像是她曾经见过的深秋里江面上薄浅的雾,岸边的身影远远的冲她招手,她无力的伸出手,想要拨开云雾,喉咙的窒息感却让她眼前一阵阵的发黑,眼泪顺着眼角不断的滑落,终究是再也无法相见了。 白嫩纤细的手无力的坠落,眼角的泪痕还未干,温热的身体渐渐失去温度,无神的眼睛一直盯着头顶上白色的纱帐,花瓣般鲜嫩的嘴唇也失了血色。真是扫兴,连寺一脚踢开碍事的身体,捡起地上的衣服,随意系上,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小厮恭送将军大人离开,才关上门开始收拾。 连寺将军一身轻快回了宴席上,一幅餍足的样子,城主低头饮了一口美酒,看来他还算是满意。 荒芜的府邸,年久失修,孤青一脚踢开门,又激起一阵灰尘,薛莲捂着嘴,掩不住的咳嗽,“咳咳...我说....你就不能轻点啊....” 孤青扇了扇面前的灰,摇了摇头,“不能。” 薛莲提着灯笼走在前面,这王府前宅除了草长得深了点,其他倒是没什么了。 后院里假山池塘早已弃置,池塘干涸,坑里长满了草,夜风凄凄,着实令人胆颤,孤青用背上长枪扒开野草,薛莲紧跟其后,肩上竹羽鸟安静异常。 不知走了多久,孤青扒开草丛,后面竟是一个很普通的小院子,墙壁中间一扇破旧的木门,靠墙根有一颗粗壮的柳树,柳树下便是水井。 两人瞬间警惕起来,这王府宅邸皆是野草丛生,唯独这个小院子里,干净整洁,必有古怪。 异状突生,肩上竹羽鸟突然嘶鸣,振翅而起,盘旋在水井上。 薛莲猛然想起,那老头曾说过水井早已被落石封堵死了,那么眼前的这个水井必然不是真实的。薛莲摘下头上白花,放在手心,高声道:“敕令,雪灵现。” 白色花瓣瞬间飘离掌心,迎风而长,片片花瓣脱离花身,化为锋利的冰锥,向四周发射,孤青手持长枪,护卫左右。 向墙外发射的冰锥仿佛被空气中什么东西阻拦,无法穿透,眼见自己猜想印证,薛莲收了白花,脸色凝重,“这凶灵竟然会界术。” 所谓界术,那是以灵力为阵,划出一方天地,此界中,施术者可随心所欲。 界术?孤青闻言,脸色也差了几分,哪怕奉灵中的所有灵物,能施展界术的不过两三个。这灵物才化灵不过五十年。 眼见情势越加棘手,竹羽鸟依旧盘旋在水井上,再观头顶,圆月高悬,薛莲依稀记得今夜云深幕重,月隐不出。 两人走近水井,探头望去,幽深的古井中,如镜般平滑的镜面上倒映着天空中的一轮明月,突然,水面骤起波澜,泛起圈圈涟漪,仿若有莫名雨滴打碎平静。 井中明月破碎,银白色清辉散做光点,逐渐消失,汇聚成一片山脉的样子,银白色的山峦起伏,光点聚散,化作一只白鹿模样,鹿身上人形模糊,手持一节树枝,转眼月移光散,古井中又成一片黑暗。 古井中异状消失,两人再看头顶明月,被厚厚的云层掩盖,夜风倏起,院中柳树枝叶沙沙,薛莲顿感身上一股寒气,孤青似乎也察觉了,手中长枪蓄势待发。 突然,身后一声轻微叹息,两人站在井边,转头一看,柳树下靠坐着个女子,长发盘旋及腰,凌乱的额发遮盖眉目,一双白色如玉雕的手,穿过耳畔黑发,直梳而下,苍白色的唇轻启。 “昔年旧日屋舍瓦,不闻他年共月人,柳前年华凋敝罄,尘愆满身染明灯。” 声声微弱,几不可闻,突来阵风,吹开额发,一双木然无神黑色眼眸显现在两人面前。 心知眼前人必是他们所寻找的凶灵,孤青不敢贸然上前,长枪脱手而出,以掌助力,直射心口,枪尖雪亮锋利,眼见直没心口,女子呆滞的双眼轻眨,瞬间眼前女子如一缕青烟般散在眼前,长枪穿过烟雾,插进身后粗壮的柳树树身。 院中种种如青烟散去,显现出真正的样子,杂草丛生,刚刚枝繁叶茂的柳树瞬间枯萎,柳叶枯黄飘落,青色的枝杈瞬间干瘪枯黑,院落里结满了蜘蛛网,古井处,巨大的岩石将井口堵得严严实实,岩石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井上盘旋的竹羽鸟仿若被这巨变惊吓,嘶鸣一声,翅膀慌忙打扇,赶忙飞离古井,落到薛莲肩上。 “这......” 两人吃惊的看着眼前变幻,简直犹如两个世界。 而此时破旧的木门被敲得簌簌落尘,门外稚嫩的少年音中透露着焦急和担忧。 “柳姐姐,快离开这里吧,有人要伤害你.....柳姐姐,快离开这里......” 第八章 柳与刀(八) 门开的刹那,阿回不敢置信,惊愕的看着里面,却在触及两人身影的时候表情凝滞,愣了一秒,转身就想跑,门内孤青一声冷哼,快步追赶上他,揪住他后领,面色不虞。 “我就知道这小子没看上去这么老实,果然。” 把他提回院内,阿回心虚,低着头不敢看两人的表情,缩在角落里。 薛莲倒是没什么气,依旧和颜悦色,“你这样会吓到他的。” “你总是这样心软,现在好了,这接下去怎么查。”忙活了半夜,竟连那凶灵的边都没沾到,孤青扫了扫石上灰尘,扛着枪就坐下了。 薛莲走向阿回,问道:“看来你是认识那个灵了?” “我......我......”阿回支支吾吾半天,还是没能憋出半句话。 “阿回,你可知道灵物杀人食魂是会上瘾的,你这样隐瞒,只会让日后金流城多添几条人命罢了。” 灵物为七情六欲所成,人族是万物之灵,通情晓欲,至情至性,灵物食人魂,可增长灵力,一旦食过魂,那灵物就再也戒不掉人魂之味,此后会不断对人出手,食魂成瘾,终会酿成大祸。 “不...不可能....她不会杀人的.....”阿回摇了摇头,否认了薛莲所说,心中却受到了极大的震荡,杀人食魂,怎么可能啊,她明明是那么温柔善良的人,在他最落魄受伤的时候对她伸出了援手。 薛莲看见阿回这样震荡的神情,叹了口气,“你可知这间宅院里,已经死了五人了,如果真的是死于她手,那我们不会放过她的,必定会将她诛杀,这是我等奉令使的职责,如果你真的为她好,助我们让她从这无穷无尽杀戮的岁月里解脱吧。” 生而为灵,此身便为尘世外,在无尽的岁月里品味这此生的寂寞。 阿回最终还是默默点了头,“我不知道我所说的对你们有用,如果可以,下一次让我也和你们一起吧,我想见见她。” 薛莲点了点头,将他从角落里牵了出来,“回你的住所吧,我们休息一会,再详谈。” 三人封好门庭,从后巷离开。 深夜里,街道上寂静无人,有人的门户上都挂着烛火微弱的灯笼,而这宅邸周围漆黑一片,阿回走在前面引路,扶着墙壁在弯绕的巷中前行,微微月光照亮前路,转眼巷口就在眼前,阿回总算松了口气,背后那尊大神一直盯着他,唯恐他再耍些心眼。 眼见马上出去了,突来昏黄的光照亮街道,身后孤青一把拽回阿回,还连带捂住了他的嘴,阿回刚想挣扎,身后薛莲走到孤青身旁,唇间竖起食指,让他噤声安静。 提着灯笼的人出现在眼前,一头白发,一身白衣,皱纹满脸,明明一脸平静,却显得分外萧索,右手提着一个盖着黑布的竹篮,赫然正是那日救了阿莫的医馆老头,只见他直直的向前走去,而尽头正是王府的大门。 门庭落满灰尘,如今到访的只有结网的蜘蛛了吧,老头看着眼前情景,放下竹篮和灯笼,一双干枯的手触及朱门上厚厚的灰尘,突然流露出几分悲伤,他喃喃道:“一别五十余载,你可还好......”可惜却无人能回答了。 他把篮子的黑布掀开,里面颜色缤纷,竟是各时鲜花,蔷薇海棠牡丹各色鲜妍,他将灯笼里的烛火取出,花一触及火舌,瞬间燃烧,这般时节,真正的鲜花被摘下早就枯萎失色,竟然是各色绢花,做的仿若,却没有香味,遇火即燃。 他一朵一朵的点燃,看着一瞬间明亮的火焰,又想起昔日少女言笑妍妍的样子,“我记得你那时,最喜欢温城的花,你说等我们成亲了........” 话音却戛然而止,他低头看着地上燃烧过后的黑色灰烬,露出苦笑,他只能沉默的将绢花烧完,眼看着地上黑色的灰烬随风吹远,他看着风中飘摇,默然道:“原来什么都留不住啊。” 他站在寒风中,手脚冰凉,目光怔怔的看着眼前褪色的朱红色大门,像极了凝固许久的鲜血,斑驳褪色。 他吃力地弯下腰,提起灯笼和篮子,蹲了太久,腿脚麻木,蹒跚着消失在他们的眼前。 薛莲和孤青对视了一眼,看来他就是那个故事里,那位姑娘从未露面的夫君,并且时隔多年还记得她啊。 阿回一直被孤青捂着嘴,现下人也走了,他掰了两下孤青的手,发现掰不动,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让两人注意,孤青放开手,还嫌恶的擦了两下手。 三人回了阿回的地方,后半夜竟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阿莫住在城外的一个山洞里,他们这些乞丐,有的混得好的,在城里就要一席之地,晚上也有地盘歇息,像他和阿回这样年少的,只能自己找地方住。 山洞里,篝火里噼啪的爆出几个火星,阿莫围坐在火前,手里握着零丁的几个银粒子,对面是一堆茅草,洞外响起雨声,些微雨丝顺着风飘进来。山洞外,成林的树木在夜雨中静静地沐浴。 朦胧的雨幕中,一个身影出现雨滴愈大的树林中,浑身湿透,却看见不远处透出火光,他面露欣喜,加快脚步向着火光处跑去。 阿莫把手里的银粒子装在一个破旧的钱袋里,放在茅草堆最里面,躺了下去,山洞里的潮气太多,连茅草都有些水汽,他蜷在上面,想着睡着了就感觉不到了,山洞外却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地脚步声,是有人在奔跑,阿莫赶忙起来,拿起山洞里粗大的木棒防身,什么人会出现在这样的雨夜里,但愿只是路过。阿莫这样想着,脚步声愈近,他握紧手里的木棒,只要有人闯进来他就一棒子下去。 蒙蒙雨帘中,闯进一个浑身湿透的青年,阿莫一脸凝重的看着他,他弯着身子,黑色头发都湿透了,面色白皙如玉,一双嘴唇被冻得发白,黑色眼眸如同被雨洗刷般明亮,他看着山洞里的少年,却意外的笑了笑,“能借你的地方避下雨吗?” 他身上湿漉漉的,跑进来的地方已经被雨水打湿了,眼前青年意外的温和,询问他可否借地借雨,他的眼睛澄净分明,阿莫点了点头,放下手里的木棒。 青年围着篝火取暖,半晌嘴唇才有了一丝血色,阿莫躺在茅草上,却见青年之前勾着腰跑进来,胸前鼓鼓囊囊的,他拧着衣服里的雨,衣衫里露出半只毛茸茸的耳朵,阿莫惊讶的望着青年,却见他的胸口鼓鼓囊囊的一堆里,钻出一只黄色的猫头,它好奇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抬头对着青年喵了一声,然后从青年温热的胸膛里钻了出来,落到山洞里干燥的地面上。 它身上黄色的毛发蓬松,耳朵尖尖的竖起,伸展着毛茸茸的爪子,睁着澄黄色的瞳眼,青年把手烘干,用温热的指尖轻轻挠着它的下巴,嘴角挂着宠溺的笑。 青年进来是一直勾着腰,浑身都湿透了,胸口的猫却连一丝雨都未淋到,真是个奇怪的男人,阿莫看着对面的人。 篝火渐渐蒸干身上的水汽,直到面前的衣服都被烘的温暖无比,青年把猫抱到怀里,轻柔的抚摸着,怀中猫咪在温暖的怀抱里,又被温热的手掌抚摸,简直是舒服极了,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阿莫睡在对面的茅草上,青年抚摸着爱宠,静静地看着眼前篝火。 雨夜的空气里,却传来一丝诡异的味道,怀中的猫咪动了动胡须,打了哈欠,似乎也闻到了什么,委屈的打了个喷嚏,整只猫都迷迷糊糊,伸出毛茸茸的猫爪,把锋利的爪子收在肉垫里,挠了两下青年的下巴,喵喵的叫他,青年明亮的眼睛里看着它,安慰道:“没事,一会就散了。”猫咪好像不满意似得,又喵喵叫了两声,对面沉睡的少年却被叫声吵醒了,他睡眼朦胧的从茅草上爬起来,山洞外的雨已经停了,他看着对面不停叫的猫咪,青年只能安抚它,并对他说:“抱歉,它闻到了一些难闻的味道,现在很烦躁。” 阿莫嗅了嗅,空气里除了浓重的水汽和林中草木的味道并没有什么难以忍受的,可能猫咪的嗅觉跟他不一样吧,青年抱起仍在作乱的猫咪,陈恳的向他道谢,“多谢你,我们要走了。” 山洞外天光微亮,他抱着猫站在门口,意外的回头,“如果你有空,去西边看看吧。”落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天光乍亮的天空下。 阿莫想着,还真的是个奇怪的人啊,再看他曾经坐过的地方,两颗金粒子静静躺在对面。 第九章 柳与刀(九) 晨风过后,人烟气味逐渐飘散在街上,春风阁外彻夜明亮的灯笼已经被挑息关门了,一辆马车停在门口,城主府的韩管事从马车里出来,敲了敲紧闭的大门,劳累了一晚的伙计打开门,双眼惺忪,看见是韩管事,赶忙打起精神迎他进去。 “叫银妈妈出来吧。”韩管事找了座椅在大堂坐下,吩咐伙计道。 银妈妈也是操劳一夜的,打着哈欠走了出来,看见韩管事坐在椅上,连忙换了副笑脸,“哟,这不是韩管事嘛,怎么这个点来呀,姑娘们可都睡了呢。” 韩管事从怀里掏出个袋子递给他,银妈妈笑嘻嘻的接过来,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都是成块成块的金子,更是笑得欢快了,“这这这....韩管事啊....这我怎么好意思啊.......” 韩管事低垂着眼,看着自己修剪的整整齐齐的指甲,淡淡道:“拿着吧,是城主的意思。”银妈妈笑脸瞬间凝固,大张的红唇分外可笑,颤抖的连脸上的白粉都扑扑的往下落,她张了张口,又咽了一口唾沫,才缓缓道:“一个都没出来吗?” 韩管事摇了摇头,银妈妈不可置信地瘫坐在地上,就连往日分外珍爱的芙蓉春睡扇跌落在地上,也无心思去拾。 韩管事走到跟前,“那袋金子是让你守口如瓶,别辜负了城主大人的厚意啊。” 银妈妈望着眼前那双干净的靴子从她跟前挪走,脚步声渐渐走远,银妈妈捡起自己心爱的扇子,从地上缓缓爬起来,消失在寂静无人的大堂里。 春风阁南面有一座小房子,门上有一大把铜锁,房屋四周生满杂草,长久无人打理,银妈妈理了理有些杂乱的头发,把身上褶皱的衣衫抚平,才打开铜锁,关上房门。 昏暗的房间里,红色的蜡烛经年燃烧,烛台上结了厚厚一层的烛泪,烛光下,照映着无数的牌位,还有一个蒲团,她打开供奉牌位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崭新的牌位,放到无数牌位中,又拿出一根粗红的红蜡烛,就着烛火点燃,插在烛台上。她静静看着微弱的火焰,一点点壮大的火焰,燃烧着红色的生命才燃起来的火焰啊,她跪在蒲团上,抬头看着那些无名的牌位。 她很小的时候是被春风阁的妈妈从街头捡回来的,她生的俏丽可爱,妈妈给她取名银俏,十三岁的时候,金流城里来了都城的使者,也是像当年一样,城主府的管事来挑服侍使者的女子,听金乐姐姐说,如果被使者看上了,就能去都城过好日子,不用在这里伺候的这些粗人。那时候的她一心想要离开这里,去更大的地方见识,可是管事来的那天,她被妈妈锁在房间里,没能出去,金乐姐姐被选上了,那天晚上,她穿着鹅黄色的衫群,腰如柳,眉如黛,她从没有见过她那样美丽的样子,眉眼的风情像是陈酿的美酒,沉醉风中,从金乐姐姐离开那扇门之后,她再也没见过她了。妈妈说她们几个再也不会回来了,在那间小屋子,妈妈点燃了新的蜡烛,拿出了新的无名牌位,在这间同样黑暗的屋子里,妈妈告诉她了,这个春风阁里最黑暗的地方,每一块无名的牌位后面都是血淋淋的人命,她们做的是最下贱的生意,就连性命也无人问津,丢在荒山,等待黑夜里饥饿的野狗来啃食。 银妈妈低头拭去眼角的泪,不知道是为了那几个年华早逝的女孩,还是为这样悲哀的一生。门外突然响起哐哐的敲门声,疲惫沙哑的女声从门外传来,“银妈妈,在吗?” 银俏打开门,青烟长发散落,眼圈下泛着青黑,声音里还透着几分沙哑,她关切问道:“这嗓子怎么了?”青烟落寞的笑了笑,“没什么,昨天晚上客人有些难缠罢了。” “找我有事吗?” 青烟眼睛里透着几分欣喜,“我听说韩管事来了,是不是那几个丫头有消息了。” 银妈妈站在门口,看着衣衫不整,劳累的青烟,笑得莫名,“上次你房里那个丫头,是不是被选上了?”青烟低垂着眼,默默点了点头。 “如果你真想知道就进来吧。”银妈妈走进屋里,青烟看着昏暗的房间里点点烛光,迈步走了进去,关上门。 灰蓝色的帘布把外面的天光遮住了,透出的微光里,灰尘点点在漂浮,一排一排的牌位在两排明晃晃的烛火中肃立。 青烟看着烛火下银妈妈的面容再没了往日的谄媚笑容,她看着眼前那些无数的牌位,仿若是无数还未盛开就凋零在风中,任人践踏的梅花,独自吹落北风中,这一季的梅花永远不会再开了,她们没能绽放在最好的时节里,也没有机会再绽放了。 银俏指着那块角落里新立的牌位,“青烟,那就是那几个丫头的牌位了。” 青烟仿佛听错了,睁大了眼睛,“牌....牌位,银妈妈你是在开玩笑吗?” 银妈妈绽出一抹苦笑,“你以为我在说笑吗?”她将那沉甸甸的钱袋打开,“看见这些金子了吗,青烟,这是她们的买命钱,你看看啊青烟,你接一个客人才十颗银粒子。” 青烟愣愣的看着苦笑的妈妈,她笑着笑着,眼睛里不断流泪,面上厚厚的白粉被眼泪冲刷出两道白色的痕迹,看着好笑极了,可是她扯了扯嘴角,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银妈妈伸手抚摸着青烟不着脂粉下苍白的脸,眼前的女子才不过二十一的年纪,却因为在这种地方出卖皮肉过早的衰老了,眼角的细纹在烛火下看得分明,“青烟,你是个长情的人,但在我们这种地方,长情只会带给你悲伤,那个小丫头只是个过客,你想开点吧。” 青烟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离开了沉闷的房子。 她呆呆的坐在房间里,明明劳累了一夜,现在头脑却清醒极了,大开的窗户里透露出外面大好的天光,可惜这样的好的天气了,她们这样的人,昼伏夜出,一辈子锁在这阁楼里,除非有客人愿意带她们出现,往日妙心还在的时候,总用花香将牡丹纹木梳熏香,再用来给她梳头,她是个那样乖巧羞怯的女孩,每天晚上她在那张床榻上接完客,她就会用热毛巾擦拭着她狼藉的下身,眼睛红红的,像小时候见过的红眼兔,就是那样瘦瘦小小的妙心,那天她躲在她怀里,抬头怯生生的望着青烟。 青烟抱着她,低声在她耳边说:“妙心,在床榻上要哭,这样男人才会怜惜你,如果那个将军看上你,你就不用再过我们这样千人欺万人枕的日子,别再回来了,记住了没有。” 妙心低着头,眼眶一直红红的,言语中带着哭腔,“姐姐,我来这里,只是想赚些钱,买一座房子,让我哥哥不用再睡在冰冷的山洞里,每日乞讨过活,因为我,哥哥每天都很辛苦,我对他来说只是个累赘。” “是上次那个被扔出去的乞丐?” “是,哥哥说不希望我在这里,所有的道理我都明白,只是人这一生,总会有些不如意的。” 青烟看着年幼的妙心,原来她看的比所有人都清楚。 “姐姐,我要走了,不管这次成或不成,都是我自己的命。” 青烟伸出葱削般手指,细细临摹过她轻烟般的眉,喃喃道:“妙心生的很美,那男人一定会喜欢你的。” 妙心笑了笑,没再说话,推开那扇门,在灯火辉煌的春风阁里,她的剪影慢慢消失在那扇门里,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雨后的空气清新,天空被洗刷过,澄净如镜。 阿回坐在自己的狗窝里,望着屋顶上的窟窿下泻下的日光,孤青靠着石座,腿上放着长枪,眼睛都迷糊了,垂着头一下一下的钓鱼,薛莲坐在一边,拿手指头轻轻戳了他一下,整个人一下都惊醒了,嘟囔道:“你干什么啊,忙活了大半夜,我打打瞌睡怎么了......”话还没说完,呼噜声响了起来,看来是真的睡着了。 薛莲暗自道,真是个不成器的,白长了那么大块头。 转头和阿回细说那宅院里的灵物,阿回将遇见她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和盘托出,她曾亲口告诉他,她的名字是柳妍妍。 薛莲听罢,陷入了沉思。 她既然姓柳,而院中正好有那样一颗柳树,看来那位姑娘化灵所寄之物便是那颗柳树了。灵物化灵,须得寻一物寄生,虽然成灵之后仍是人形,但是不可离开所寄之物过远,除非是灵力非常强大的灵物才能做到。 但是,那院中布有结界,明显是她不愿与外人接触,可是却又救了阿回,如果那茶馆老头说的是真的,她就真的是心怀怨恨而亡,必定不是良善之辈,这两者却又十分矛盾,而昨天晚上那个老头,在那个故事里真的从未出现吗?一切都还未清晰,薛莲皱着眉,实在理不清里面的关系。 阿回看她皱的整张脸都扭曲了,开口道:“那个老头我认识,他在城里的医馆替人看病,我可以带你们去找他。” 有了新的眉目,薛莲总算松了口气,本想马上去找人,但是身边同伴实在不给力,呼噜打得震天,一时半会是动不了身了,只能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了。 孤青睡醒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手掌下是柔软的草堆,长枪正放在身边,他刚伸了个懒腰,看见薛莲从庙门外走了进来,孤青是一脸睡饱舒服的表情,薛莲一脸没好气的扔出个东西,孤青一把接过大饼,放到嘴里咬了一口,一脸莫名的看着薛莲,“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你一回来就跟猪一样睡得死死地,怎么叫的不醒,我想着你要是还不醒,我就和阿回两个人去找线索了。” “有线索了,什么线索?”孤青啃着大饼,含含糊糊的问道。 “那个昨天晚上咱们遇见的老头,阿回认识他,我们得去找他,重新了解五十年前的那件事。”薛莲坐到他对面。 “这么说那个茶馆老板骗了我们?”孤青愤愤道。 “那倒也不是,只是他不过是个旁观者,有些事未必了解的清楚。”薛莲也拿出一个饼,放到嘴里啃起来。 孤青又向庙门张望,“阿回那小子呢?” “他去找阿莫了,等他回来,我们就要进城去找那个老头,也许今天晚上还会再探王府,好好准备吧。”想起那个诡异的院子,薛莲还有隐隐有一种未窥全貌的感觉。 靠近北方的金流城,哪怕在日头正盛,空气里也有淡淡的寒意,阿回回到住所时,孤青和雪莲两人都已经准备妥当,只等他回来了。 薛莲见他脸色有些难看,不由好奇道:“这是怎么了?不是去找阿莫吗?怎么这样板着脸回来?”阿回摇了摇头,抿着嘴,一副不愿说起的样子,看来两人是闹了不愉快了,薛莲不好再问,只得息声。 孤青背好枪,活动了下筋骨,“行了,走吧,早点解决早点回去。” 薛莲站在他身边,秀眉微蹙,悄无声息的伸手,狠狠掐了孤青胳膊肉最多的上臂,孤青吃痛,大眼愣愣看着她,“你干什么啊?” “如果你不是那么能睡,我们早就出发,还有脸说这种话。”薛莲不耐的伸出手抬头点了点孤青这个大个子,睡得天雷震,连累她休息一会做梦里都是雷雨天。 孤青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这个又不是他能控制的,真是下雨连累卖扇人啊,不过心里说说而言,不敢出口,这个娇小的女子可不是表面这么温和的人。 第十章 柳与刀(十) 阿回领着两人重新进城,街道上还有些身着戎装的士兵,外出的人也少了许多,医馆门半掩着,所有药柜全都打开了,屋子里摆满了各色药材,一进去就能闻到浓重的药味,里面只有几个伙计在碾药,老头也在里面整理药材,阿回推开半扇门走进去,老头低头嗅了嗅手里干枯的药草,听见脚步声,头也没抬,“近日医馆不便,还请过几日再来。” “老头,是我。” 听见清朗的少年音,老头抬头一看,原来是前几天的少年,老头笑道:“是你啊,今天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阿回摸了摸耳朵,“来看看你啊。” 老头不禁笑出了声,“看我做什么,一个糟老头子。”手上还捡拾着几棵药,细细查看。 “你可不是个普通的人,敢深夜到城西的荒宅去,我该赞赏您老当益壮呢,还是该说您不畏生死?”阿回身后那位较弱女子突然插话,嘴角带着温和的笑,言语却犀利如刀。老头脸色唰的白了,手中药草掉落,眼神里透露着惊讶,他摆摆手让所有正干活的伙计回去,关上了医馆的大门。 医馆里乱糟糟的,阿回扫落座椅上黑糊糊的药末坐了下来,老头站在一堆散乱的药材里,白色的头发也有些散乱,身上干净的衣服被药材糊的脏了好几块,手上都是黑泥,神情萎靡,颇有些狼狈,阿回有些于心不忍,但一想到薛莲所说的那个故事,胸中却有一份怨气,柳姐姐一家人可算得上是无辜惨死,而她自己更是受尽折磨,这个所谓的夫家竟然从来对他们不闻不问,他想柳姐姐被掳进王府,肯定无比希望自己的心上人来救她,可是她什么都没等到,父母为救她被杀,而她日日夜夜承欢在仇人的床榻上,最终凋零在人世。 孤青背着枪倚着门,守卫着门口,薛莲走到老头跟前,脸上挂着笑,“老人家,近日我在金流城听见了一个故事,您不妨一听。” 老头嘴唇嚅嗫,却一个字没说出来。 “金流城五十年前有一位皇亲居住此地,据说他风流成性,喜爱美人,而他的夫人善妒,被他瞧上的美人一旦被厌弃,便会遭到夫人的报复,于是就有这样一位少女,她生的花容月貌,被王爷看上,掳进了府中,她的父母想尽了万般方法,最后惹怒了王爷被杀了,可怜的少女不知道啊,她日日侍奉王爷,想着有朝一日被厌弃了,就能回家了,可等她回家了才被告知自己的家人都死了,最后,她拖着那副残败不堪的身子一头撞死在那扇门前,不知这个故事,老人家可熟悉啊?”淡淡的口吻叙述着当年旧事,却仿若用一把无形的钝刀一点点切割着眼前老人的心脏,他红着眼睛,双手慢慢紧握,喉头仿佛哽住一般,身体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薛莲慢慢走近老人,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在他耳边低语道:“青青姑娘的心上人......是你啊!” 耳畔低声如同惊雷一般,他踉跄的后退,撞在药柜上,无助的任由身体滑落,瘫坐在地上,无力道:“是.....是我......你已经知道了.....” “是吗?”薛莲低头看着白发苍苍,衰老无比的老人,却讥笑道:“我来求教您,自然是因为.....这个故事是假的!” 她缓缓伸手,摘下发间白色花饰,白色花瓣绽放着微微光芒,凝成一支通体雪白的雪莲玉簪,散发着隐隐的寒气,她蹲下身,冰冷尖锐的簪尖划过他鸡皮似的脸,那双狭长的眼睛却能看出他年轻的时候有一双很多情的眼,“你想见她吗?” 老人愣愣的看着眼前挂着莫名笑容的女子,她刚刚说什么? “她.....她还活着吗?” “她自然是死了。” “那你怎么让我见她?” 薛莲起身,悠闲的坐下,手中把玩着雪莲簪,看着瘫坐地上的老人,淡淡道:“自然有我们的手段,想见她,就把当年的事告诉我们吧。” 老人却露出一抹苦笑,时间过去太长了,五十年,足够遗忘一切了,可脑海里少女的面容仍旧栩栩如生,他真的很想再见她一面。 他叹了口气,忍痛撕开那已经结痂的伤口,将他所知道的娓娓道来。 所有的起因源自于北方的大寒山,皑皑白雪覆盖着的巨大连绵山脉里,是北方漠族的地盘,他们世代生活在大寒山,而大寒山上有一种奇特的矿石,拳头大小,通体雪白,坚硬无比,名叫寒石。有一位痴迷铸术的铸剑者,寻遍天下奇石,想铸造出一把天下无双的名剑,为此他孤身一人深入大寒山挖取寒石,却迷失在茫茫的雪地里,他被漠族的人救了下来。此后他在漠族生活了一段时间,向漠族的工匠求教铸术,他是个很纯粹的人,心思单纯,一心只想追求更精湛的铸剑术,漠族的人接纳了他,并将部族中曾经挖取的寒石送给他,他在漠族的铸坊里将寒石以特殊方法熔炼,注入所铸造的兵器中,竟然真的得到削铁如泥的武器,锋利无比,隐隐有一股冰寒之意,被它刺伤的地方让人浑然不觉,仿若被冰雪冰镇一般感觉不到疼痛,等到反应过来之时,已经一命呜呼。他用寒石铸造出一把长剑,却将剑赠与漠族族长,他言道,他此生只为追求更高深的铸术,刀剑与他而言只是一件作品。此术大成之后他便离开了大寒山,而他觉得此术太过阴寒,再没以此术铸造过刀剑。 匹夫无罪,怀璧有罪。这样的铸术怎么可能籍籍无名,往来漠族的商队将当年的事迹传入世间,于是有人开始寻找当年那位铸剑师的踪迹,而他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便是金流城。 据说,那位铸剑师姓王。 话尽此处,三人都没想到当年往事竟会牵扯出这样的秘密。薛莲面色凝重,指尖轻轻敲打,“那么说青青便是当年的铸剑师的后人?” 老人沉默的点点头。 薛莲再度发问,“那你们的婚约是?” 当年皇亲受上命被派遣至此,就是为了寻找铸剑师的下落,而当年今上体弱,太子年幼,三大城主把持朝堂,而他的家族是温城城主的专属医官,温城城主名门出身,是个天下有名的君子,城主大人受到了一封来自金流城的密信,信中所言,王家愿奉上寒石铸术。 他们世代居于金流城,不愿意离开故土,希望能将女儿安置,于是城主定下他与王家女的婚约,待到她十六岁时便将她迎娶入门,到时王家会将寒石铸术奉上。 王家在金流城经营的乃是一家药坊,自认为天衣无缝,而他家常与王家交易往来,王爷也并未察觉王家的异样。 金流城很冷,家家户户都栽有梅树,枯瘦的梅枝只有在冬季的风雪里,才会绽放,他遇见妍娘的那天,是冬季,庭院里那一树怒放的红梅花,她站在树下,火红色的披风,发间莹白色的玉簪,却不及她低头时露出的那一段玉颈,她伸出白皙的手,吹落的梅瓣晃晃悠悠落在她的手心里,他愣愣的站在那里,直到妍娘回头,秀气干净的眉眼,嘴唇有些发白,她看着庭院里的少年人,想起父亲的曾说过的,突然红了脸,从落雪的庭院里跑进了房间,她火红色的披风被风中飘摇,就像那片红色的梅花掉落的花瓣,就那样掉进他的心里去了。 “青青,怎么这样失礼啊?”面白无须的中年人无奈的冲他笑道,“女儿家害羞,还请不要见怪。” 他抿着嘴,摇了摇头,示意不见怪,脑海里却仍然是她的背影,她叫王妍,小名青青,很喜欢花,可是这里太冷了,那些开过的花都活不过一个完整的冬天,所以她的父亲在院子里种满了梅花,冬天的时候,满院的梅花都及不过她低头时的那一抹的浅笑。 他觉得自己也是着了魔,回去之后,把满院的药草都铲除了,种上海棠蔷薇牡丹,还挖了池塘,他想着等妍娘有一天嫁过来,她一定会喜欢的。 他等啊等啊,所有的花开了一季又一季,就在这样的等待就要结束的时候,却传来了王家的噩耗,他们被发现了,王爷抓了妍娘,逼迫王家交出寒石铸术,而金流城的所有眼线都被铲除了,所有消息迟迟传不出来,王家献上了铸术之后被全部诛杀,妍娘不知所踪。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所有了......”老头看着满地散落的药材,如同此刻狼藉的心情。 薛莲停下了敲桌子的手,眼睛里却有点点寒光,她平静的听完,道:“晚上跟我们一起去吧,去见见她吧。” 老头扶着药柜站起来,抖落身上的黑灰色的药渣,眼眶红红的,他抹了抹散乱的头发,却发现手指间都是黑糊糊的,他的声音颤巍巍,“我知道了。”他慢慢扶着墙,走进了医馆内院。 阿回看他的背影,心中却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薛莲掸了掸身上的药灰,又是往常的笑脸,对阿回道:“我和孤青得去趟城主府,晚上城西会合,你跟着那老头,晚上荒宅见。” 阿回点点头,薛莲起身,叫着孤青离开了医馆,阿回关上医馆的大门。 第十一章 柳与刀(十一) 两人来到城主府门口,隔着厚厚的院墙,仍然能听见里面靡靡的丝竹之音,和男人的开怀大笑,孤青听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道:“身为将士,竟然沉迷妓乐,真是越来越堕落了。” 薛莲冲他摇了摇头,如今连寺是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人人都惧他三分,还是不要惹祸上身。孤青面色不虞的闭上了嘴,薛莲敲了敲门,大门打开,守门的小厮探出半个脑袋,看见个秀丽的姑娘,问道:“姑娘有事?” 薛莲微微点头,道:“请去禀告城主,竹羽来客已至。” 小厮听见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挠挠头,“那我去问问,还请稍等。”说完便合上了门,今日城中局势复杂,也不知她是什么人,还是先去禀明城主。 城主府的大堂里,舞乐仍在继续,他凑到侍奉在一旁的韩管事边,告知门外有人求见。韩管事听了,城主坐在堂上,身边连寺将军怀中抱着个身形妖娆的女子饮酒调笑,他低声在城主耳畔低语,“竹羽来客。”城主脸色微变,拱手像连寺告饶,“将军,府中有些私事,我去去就来。” 连寺伸手抚摸着女子温热柔软的身躯,不在意的摆了摆手,依旧和她调笑,城主脸上挂着谄媚的笑,退出了房间,一甩长袖,大步走向门口。 打开门,是个娇小的姑娘,脸上挂着笑,身边站着个人高马大的青年,沉着脸,身后背着一杆长枪,站的笔直。 城主犹疑的问道:“两位是?” 薛莲道:“我们跟随竹羽鸟而来。” 城主虽然存疑,还是让两人进来,带到书房,问道:“两位来找我,可是遇到什么难处需要我帮忙?” 薛莲点点头,“我们是想来查阅五十年前的卷宗记录,当年一位王爷死在此地,应该是有详细的记录。” “卷宗收藏在书库里,我让管事带你们去。”城主叫来门外的韩管事,让他带二人去书库。 韩管事带着两人,书库里书柜上的书落了许多灰尘,看起来长年无人光顾了,管事停在一个书柜前,“这就是关于那位王爷的所有卷宗记录,两位慢慢看,我就在门外,若有需要随时唤我即可。” “多谢大人了。”薛莲笑着道谢。 “不必,在下也只是遵令行事,二位慢慢看吧。”韩管事退出了书库,关上了门。 薛莲拿出一份卷宗,拍了拍封面的灰尘,翻看查看,年岁太过久远,纸张都泛黄,翻了几页没什么有用的信息,薛莲余光一瞥,孤青正靠着书柜低着头打盹,瞧了就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在他小腿上,“干嘛呢,还不赶紧找?” 孤青皱着一张脸,“我一看书就头疼,你饶了我吧。” 薛莲看他这幅样子就生气,恨不得咬死他,她当时怎么没劝劝灵官大人让她一个人来呀,真是帮不上忙还倒拖后腿,薛莲无奈一个人翻看陈年卷宗,大部分都是无用的记录,差不多翻阅了低下所有的,上面两层她蹦了两下硬是够不着,身后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阴影,一支长臂伸过她头顶,将顶上的卷宗一把抓了下来,递给她,回头一看,孤青正站在她身后,薛莲接过卷宗,他又靠着墙闭上眼睛养精蓄锐,一幅怎么睡都睡不饱的样子。 薛莲以前跟孤青很少接触,他是奉灵里小有名气的奉灵使,身后的那柄长枪赫赫有名,却是个很孤僻的人,因为和他搭档过的人都说他处理事情的方式实在是过于简单粗暴,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 而和他同伴而来,往往能在不经意间能感受到他的关怀,倒是个意外的收获呢,薛莲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微黄的纸叶上,墨痕经年未散,一笔一划记录着当年,薛莲越看到后面脸色越加难看,孤青在一旁也禁不住好奇,问道:“怎么了?” 薛莲把手中卷宗递给他,卷宗上记录分明,孤青快速浏览,脸色也变了,薛莲面色不虞,“看来他还是没有说实话。”再看窗外,日已西沉,薛莲把卷宗递给他,孤青将它送还原位,“时候不早了,得去干正事了。”孤青看着昏黄的天色,日暮西垂,红云铺满半个天空,看着就有一种不详的感觉,但愿今夜之行能够如愿以偿吧。 医馆后院,老头在后院打了水,细心的洗净手上脸上的药渣,阿回坐在院下的走廊里,看一个鸡皮白发的老头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啊,对着水面整理自己的面容,阿回好奇道:“老头,你很喜欢她吗?” 老头顿住抚发的手,沉思了半晌,望着水面上自己垂垂老矣的样子,道:“你知道吗?年轻的时候我觉得等我六十的时候,我肯定和妍娘住在那个种满花的院子里,她老的时候肯定是最好看的老太婆,我们会儿孙满堂,恩爱一生......”他轻轻伸出手,扰乱水面上自己满面皱纹的脸。 “难道你没有成亲吗?你这样的年纪不是应该在家里含饴弄孙吗?”阿回撑着头,问道。 老头低头不语,仍旧自顾自的梳洗,阿回也不再多问,他洗净脸上手上的灰尘,又到屋里换了件干净的蓝衫,又成了那个第一次见面精神矍铄的老头,他用沾水的手指把杂乱的头发都按了下去,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看起来利落极了。 收拾妥当,他抬头看着逐渐西落的日头,却沉在血红色的霞云里,是时候动身了,老头关了门和阿回两人前往约定之地。 黄昏时分,残破的牌匾晦暗不明,暗红色的朱门前两条人影瞩目。走进一瞧,两人面色都透露着冰寒之意,就连往日笑脸盈盈的薛莲也是满脸不耐烦,看见他们来了只一句冷淡的”进去吧。” 阿回虽然奇怪,但是一边孤青这尊黑面神在,他也不敢说话,老老实实跟在他们后面。薛莲从怀中掏出指甲般大的竹片,放到手心,嘴唇动了几下,不知说了什么,青黑色的竹片泛着青色光芒,从光芒中飞出一只浑身漆黑的鸟,扇着翅膀绕着他飞了一圈,落到他肩上,还用冰冷的鸟喙蹭了蹭他的脸,阿回伸手摸了摸它身上如缎般的羽毛,“我说怎么这么久不见你?原来你是住在那里面啊。”竹羽鸟低声鸣叫,振翅飞离他的身边,向着宅院里飞去。身边老头拉住他,一脸惊恐看着他对着肩上一团空气说话,还伸手摸了什么,“阿回,你在对谁说话啊?” 阿回收了笑容,才想到身边还有个普通人,自己刚刚那个动作在他眼里可能会吓人,赶紧闭上嘴,孤青一脚踹开沉重的木门,空荡荡的院落显现在众人眼前,薛莲带头走在前面,手上握着尺长的白花凝成的簪子,孤青押后,推着老头走进了王府。 四人走进宅邸的瞬间,大开的门突然碰的一声关上,孤青应声拔出长枪,老头抱着头蹲下瑟瑟发抖,等了半晌却什么动静也没有,竹羽鸟盘旋在众人头顶,呀呀嘶鸣,阿回躲在薛莲身后,看着静悄悄的四周。 天色已经全暗,月已升起,周围只有悄悄的风声和无数杂草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注意戒备四周。”薛莲手中玉簪化为雪莲,迎风而长,片片花瓣离开花蕊,化为四周屏障,竹羽鸟振翅飞进宅邸深处,薛莲信步跟随在后面,阿回拽着老头赶紧追上去,孤青殿后。竹羽鸟按着之前的路线飞进了之前的小院。 走过长长的走廊,院门就在转弯后,竹羽鸟飞进了院门,狭小的院门里,满地的烂瓦和一枝枯瘦的柳枝出现在眼前,薛莲慢慢走近,身后有人突然撞开她,直冲进去。 “梅花......是梅花啊.....”身后老头疯魔一般,不管不顾的冲了进去。 院里纷纷扬扬飘满了雪花,院门里簇簇拥拥开放的红色的梅花树下,白衣长发的倩影,是他魂牵梦萦心心念念寻找的人。 “妍娘.....妍娘......” 他快步跑到树下,眼前身影只手可触,他低声唤着她的名字,颤颤巍巍伸出手想去触碰她的背影,一阵寒风突然吹落满树梅花,红色花瓣纷纷落下,掩盖了他的视线,眼前背影青烟般消散了。 身后突来破空声,擦过他脸颊飞过两片硕大的白色的花瓣,却锋利的如同刀刃般,擦身而过,钉入眼前风雪之后的墙壁上,眼前梅树竟也消失了,唯有墙角枝繁叶茂的柳树,兀自静静伫立。 头顶红月高悬,薛莲手中白色花瓣不断旋转,她高声大喝,“出来!”阿回躲在身后,孤青手持长枪慢慢走向墙角柳树。 月光下,飘飘随风的柳枝中,青衫女子坐在树间,长发泼墨般散下,脸色苍白,一双黑眸暗淡无光。 一见人影出现,孤青想也不想持枪冲了上去,一枪刺中柳枝中的人影,却空落落的,孤青皱眉,明明眼见刺中了,突然柳枝如长蛇般卷曲起来,将叶间长枪层层捆绑,不好,中计了。 孤青一脚蹬住柳树,吃力地拽住手中枪柄,却怎么也拔不动了。 薛莲暗自扶额,孤青果然是如传闻中那般啊,问都不问就动手,不会先跟她说一声嘛,虽然心中腹诽,薛莲手上动作却不慢,花瓣应声而出,切断无数柳枝,孤青用力一震,切断的柳枝纷纷落下,他后退两步,身边老头却快步走近柳树,他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老头跑到柳树下,口中叫喊着:“妍娘.....妍娘.....你出来见见我好吗?我是江亭啊.....你出来好吗?.....” 柳树上人影竟然真的逐渐显现出来,老头吃力地踮着脚,抬头想要凑近看看她,她低着头看着树下的老者,脸色平静,木然无神的双眼却流出两行清泪,老头慌张的看着眼前流泪的心上人,伸出手想要为她拭去脸上眼泪,却怎么也够不到。 薛莲在身后焦急的叫他,“你快回来!”老头置若罔闻,手掌攀着树干,吃力的往上爬,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柳枝迎风而动,悄悄缠绕在他身上。 眼看老头身上柳枝越缠越多,薛莲手中花瓣不好再出,怕误伤到他,孤青见她为难,长枪一挑,力贯其中,冲着柳干,狠命一扎,枪头直没入柳树,转眼刚刚还茂盛的柳树瞬间枯萎,老头身上缠绕的柳枝纷纷散落枯黄的叶子,触手可及的她的衣角就这样消散在眼前,他爆发的气力瞬间散掉了,从柳树上摔了下来,孤青抽出长枪,却突来大力撞击一把将他撞开,老头手掌上伤痕累累,红着眼质问,“你做什么!” 孤青一把揪住老头的衣领,恶狠狠道:“我这是在救你,别不识好歹!” 老头一把推开孤青,“你们不就是想让我引妍娘出来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想伤害她,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他挡在柳树前,死死瞪着他们,用身体挡着他们的视线,转头却温和的对身后的柳树道:“妍娘,我不会再让人伤害你的。” 第十二章 柳与刀(十二) 柳叶枯黄纷纷落下,头上圆月却愈加鲜红,薛莲一声冷笑,望着树下张开双臂怒目的老头,讥讽道:“江亭,最初抛下她的人不就是你吗?现在在这里装什么深情啊!” 仿佛内心最深的秘密被窥探,江亭脸色慢慢难看,张开的手臂无力的垂下,院落里响起一声低落的叹息,落寞的女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 “最初抛下我的人,不是你吗?江亭!”念及最后两个字,却仿佛咬牙切齿般。 “快跑!”孤青一声高喝。 江亭身后柳树突然由枯及盛,片片柳叶从叶梢脱落,化为锋利的柳叶刀,从江亭身后穿膛而过,染血的柳叶片片散落在他身前,化为恋人的面容,她一身红衣,苍白的唇上点着几滴鲜红的血迹,江亭想叫她,却咳出一口鲜血,溅在她脸上,如朵朵红梅,他伸手想要抚摸她的脸,却无力的倒在她脚边。 薛莲低声诵念咒术,手中雪莲悄然无声的落在地上,孤青一枪掷出,王妍却散作无数柳叶,长枪穿叶而过,她毫发无伤的又出现在柳树上,冷眼看着院中两人和躲在角落里的阿回,道:“你们走吧。” 薛莲手指微张,脸上却是一抹奇异笑容,“今日要走的,是你!” 话音一落,薛莲肩头突然出现个手掌大的小人,通体莹白泛着白色光芒,宛如一个小的薛莲,她与薛莲同样,手掌微张,只见院中地面瞬间冰封,白色的冰块不断蔓延,眨眼便将整棵柳树冰冻,王妍躲避不及,半身被冰封,薛莲暗喜道:“孤青!” “来了!”孤青应声而出,长枪在手,扬声一喝,“枪魂何在!”身后突然出现一个同样的人影,手持长枪,黑纱遮面。 孤青脚震柳跟,长枪横扫,直抽腹部,王妍挣扎不开,从柳树间被打了出来,刚想化叶散体,黑面人已手持长枪跃到空中,全力一投,枪尖直指她心口。 一声哀叫响起,她已被钉在地上,心口插着红缨长枪,却仍挣扎着要从地上起来,薛莲扬手,四片白瓣飘落,化为白色锁链缚住四肢,黑面人上前抽出长枪,她皱着眉又是一声哀叫,心口一个大窟窿,却没有血液流出。 锁链锁着她的手脚,将她拖到柳树上,她疼痛难忍,心口的伤口让她不住的弯腰,额上冷汗不住低落。 薛莲走上前,伸手抬起她的脸,温和笑道:“接下来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知道了吗?” 王妍面色平静,淡然道:“若我不答呢?” 肩上玉人手指微张,锁链上突生出无数根冰刺,刺进四肢,冰寒无比,王妍低声呼痛,薛莲挑眉,“现在明白了。” 王妍低头不语,薛莲默认她同意了,问道:“王妍,小名青青?” 她沉默的点点头。 薛莲接着问道:“死于五十年前,此宅院正门?” 她接着点头。 “杀过五人,食过五人魂魄?”此问一出,角落里的阿回手里却捏着汗,她真的是杀人凶灵吗? 王妍抬头,愤然道:“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他们那样丑恶的魂魄只会让我作呕。” 难怪?王妍此言倒是让薛莲想明白一些疑点,身为凶灵,王妍实在太弱了。不是说她比一般的灵物弱,而是食魂的凶灵灵力会大增,她曾经诛杀过一位食了二人魂魄的凶灵,那是三人合力才勉强困住,因为怀疑,所有薛莲才留有余地。 “王妍,化灵寄生于柳,杀五人,今日我奉灵遵灵道将你抹杀,可还有话说?”薛莲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翻开新的一页,手中竹笔勾画出红色的墨痕,柳灵,王妍,犯杀人之罪,判死。 王妍低着头没再说话,面色苍白,脸上点点血迹已经干涸,变成红褐色的血斑,听着薛莲淡然的叙述,心中竟然平静无波。 就要这样结束了吗?这样也好,她的仇怨五十年前已经了结了,是她亲手杀了自己的仇人,如今也没什么遗憾了,眼角却突然瞟过柳树下倒在血泊里的人,大概是没有了,就这样吧,她闭上眼睛,等待着自己的解脱。 柳树上低头的王妍仿佛已经接受自己的命运,薛莲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她曾经参与过很多凶灵的围剿,他们在死前却是不断的挣扎,面目狰狞,是啊,如果不是为了追求更强大的力量,那些凶灵也就不会杀人了,他们怎么肯就这样消失呢?她却这样平静。 孤青站在一边,面色平静,看她犹疑不决,从自己怀中掏出黑色匕首,“你若不忍心就我来。”说着就想上前。灵物无血无肉,只有这诛灵刀才能真正将他们从世间抹杀。 “等等.....”薛莲拦住他上前的步伐。 孤青奇怪的看着她,“你这是怎么了?”薛莲不愿说明缘由,仍拦着他,却不料身后,阿回弯着身子悄无声息的接近柳树,那白色锁链乃是水汽凝结成冰,刺骨无比,阿回冻着手,忍着寒意,解开她身上锁链,白色锁链滑落的刹那,头顶竹羽鸟一声高亢嘶鸣,孤青抬头赫然看见白色锁链寸寸断裂,王妍手脚自由一把抓住阿回的手,和他钻入柳树中,不见了踪影。 阿回被拽着进入柳树中,却从另一颗柳树中掉了出来,王妍一出柳树扑通一声倒在树前,生死不知,阿回落在地上顿觉一种不真实感,明明仍是之前的院落,却变得干净整洁,头顶是一轮莹莹白色的弯月,淡淡月辉温柔的照在小小的院落里,院角那颗柳树轻轻摆动枝叶,仿佛在呼吸一般,阿回心生胆怯,却不知道自己一时意动,把自己带到了什么地方,阿回看着手里的金色锦囊。 她被孤青的枪穿体而过的时候,从身体里掉出的锦囊如一道金色的抛物线落在他附近,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当时送给柳姐姐的,她竟然一直戴在身上,眼前不断浮现他们相遇的种种,哪怕她杀过人,阿回还是无法眼睁睁看着他们杀死她,一时热血冲头,他趁着那两人争论之时,悄悄绕到柳树身后,解开锁链,柳姐姐一把攥住他的手,将他拉入了这个地方,阿回站起身,看着这似是而非的小院,这究竟是哪里啊? 阿回扶起王妍,她胸口那个黑洞洞的大窟窿看着就非常可怖,他却没什么办法,想起薛莲说过她化灵寄生之物就是那棵柳树,阿回双手伸到她腋下,将她拖到柳树上靠着,出乎意料的,她的身体好轻,就像是一片柳叶的重量。 阿回安置好她,转头去四周环境,那扇木门还在,阿回趴在门缝上向外望去,却是一片黑暗,看了一会,阿回自己觉得毛骨悚然赶紧撤了目光,而来时的院门如常,他慢慢走出院门,却惊讶的发现自己又踏进了小院,再回退几步,转头仍是原地,他试了无数次,无论是前进后退,这院门连接的始终是这里,难道自己出不去了?阿回灰心的想道。 “这是结界,没有我的令,你出不去的。”身后传来虚弱的声音,回头一看,却是她醒了。 阿回快步走到她身边,惊喜的叫道:“柳姐姐,你醒了!”说完才发现不对劲,“不不不.....是王姑娘....” 她却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这世上早就没有王妍了,只有柳妍妍.....” 阿回听她这样低落的声音,却忍不住心疼,“柳姐姐......”头上柳枝飘摇,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响在耳畔,阿回靠在她身边,突然感觉到无比的宁静,仿佛头顶银白色月辉扫净所有的低落。 柳姐姐歪着头,看着靠在她肩上的阿回,气息低弱,轻声问他,“阿回,刚刚....你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从他看见柳姐姐的真身开始,他心里就有一丝后悔了,就在看见那个金色锦囊的时候,他的愧疚铺天盖地而来。 明明早就在心中发誓如果真的见到柳姐姐,他一定会感谢她曾经的相助,他会带她离开那个困住她的宅院,他们会一起生活,成为像阿莫和妙心一样的至亲,却在得知她是杀人无数的灵物的时候退却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是终究是他错了,她还是那个在月夜里对他伸出援手的善良姐姐,而他却背叛了那份月夜里的善心。 他低着头,靠在她的肩上,歉疚道:“对不起.....柳姐姐....” 柳妍妍伸出没有温度的手掌,纤细的手指轻轻抚着他那一头乱发,“阿回....我不怪你....因为他们说的都是对的,我杀了人,就该付出代价.....如今.....我愿已了....也是时候了结了......我带你出去吧.....” “不要!不要出去!他们会杀了你的,我们就待在这里好不好?柳姐姐,明明你才是一直被伤害的人,你不该受到那样的对待,我们别出去了,好不好?我求你了....” 阿回抱住她半个身子,听见她心存死意的言语,全身发抖,唯有抱住她才有那样一丝丝的真实感,他哽咽着祈求她,不要出去。 她伸出无力的双手,堪堪圈住他的肩膀,歪着头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阿回,让我告诉我真正的愿望吧......” 第十三章 柳与刀(十三) 无数柳枝顺着她的身体而下,环绕在她腰间,慢慢把她从阿回的臂膀中拖拽出来,柳枝缠绕着她,她的面容,身躯也渐渐消失在他眼前,巨大的柳枝裹成一团,就像一个绿色的茧,柳枝停止缠绕的瞬间,从巨茧中发出刺目光芒,阿回只感觉炫目的白光之后便是无尽的黑暗,他惶然无措的看着四周,院落,柳树,弦月,全部都消失了,他站在原地,害怕的叫着柳姐姐,无尽的黑暗深处却突然出现一点昏黄的光芒,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仿佛被漩涡拉扯,坠进那点光芒中。 再睁开眼,明亮的烛火映照,狭小的房间里亮澄澄的,角落里却瑟缩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他奇怪看着周围,就是一间空旷无比的房间,除了无数的烛台什么都没有,阿回看见有人,赶忙上前询问,他叫了半天,那女孩面对着墙角,抱成一个球,只露出微微颤抖的脊背,不管他怎么叫她仿佛没听见一样,也动也不动。 突然传来一阵开门的动静,阿回不知道来者是谁,这房间里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藏,正想着怎么向来者解释,门开之后,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魁梧的侍卫。 阿回觉得自己赤裸裸的暴露在三人眼下了,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见三人直愣愣走过他身边,阿回惊愕的看着三人,他们莫不是看不见他? 正思考其中关节,却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是之前那个女孩的叫声,转头一看,那两个侍卫一个抓住她一只胳膊,硬生生把她从墙角拖了出来,带到那中年男人跟前。 那男人出手捏住她的下巴,强硬的抬起她的脸,散乱额发下露出一双含泪的美目,她惊恐的看着眼前男子,连嘴唇都在颤抖。阿回看着那张脸,那双眼睛,心中却突然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感觉。 “王姑娘,这已经是第二天,你想好你的回答了?”男子一脸平静无波,看着手中女孩。 女孩眼泪不住的往下落,“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男子微微皱眉,收回钳住她下巴的手,嫌恶拿出手帕擦了擦,丢在她脸上,对着两个侍卫道:“既然她不配合,你们稍微教训一下她吧,别让她死了就行,其他的随你们高兴。”说完转身就走了,两个侍卫低头应答,脸上却露出淫邪的笑容,一人擒住她双手,一人关上门。 瞬间房间内所有的烛火如同被强风吹过一般,明明灭灭,墙壁上不断动作的人影和哭声四面八方而来,阿回捂住耳朵,闭着眼睛,蹲下身子,在心中默默念道: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是幻象.....这是幻象..... 突然哭声戛然而止,阿回睁开眼睛,对面是一双红肿的眼眸,黑色的眼睛里木然无光,她颤抖着眨了一下眼睛,房间所有烛火全部熄灭,阿回蹲在一片黑暗里,不知道这次又会是什么? 仿佛黎明一般,微弱的天光透过白色的窗纸,逐渐点亮黑暗,阿回环顾四周,仍旧是一模一样的房间,唯一变化的是角落里的人,她躺在地上,紧闭着双眼,胸口微微起伏,巴掌大的小脸上却有五道痕迹分明的指印,她看起来睡着了,眉头却紧皱着。 又传来开门声,她瑟缩了一下,无力的睁开眼睛,看着映入眼帘的恶魔,她却早已流干了眼泪。 那中年男人皱着眉头,不耐烦的在屋里踱步,看到角落里的她,顿时怒上眉头,快步上前,狠狠一脚踹在她腹部,她吃痛的闷哼一声,被踢到墙壁发出一声巨大的撞击声,伤痕累累的身躯滚落在地上,头上却被撞上一个巨大的伤口,丝丝血迹顺着额头滴落到地上。 男人蹲在她身前,厌恶的上上下下看了她一遍,最终视线落在她身上最干净的东西上,那双眼睛。 男人起身,恶狠狠的对身边侍卫说道:“把那双眼睛给我挖下来送去王家,我就不信他们还能死守那个秘密!”男人说完一甩袖,大步卖出了房间。 侍卫从腰间抽出匕首,雪亮锋利的刀刃,沿着那双形状姣好的眼睛划下去,他手臂一转,刀刃如划豆腐般剜下,他随手扯下她身上黑布,将东西装好,走了出去。 身后的人,血肉模糊的双手死死的扣住光滑的地面,划出道道血痕,就在关门声响起的刹那,她终于忍不住哀嚎出来,如同野兽临死前的最后一声叫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一生的痛楚宣泄,嘶哑的声音低落下去,她的身体不断的抽搐扭曲,脊背后的血红色的鞭痕,胸前黑色结痂丑陋的烙印,仿佛刀剑般刺伤阿回的眼,他终于看不下去了,闭上了双眼。 耳边呼吸声渐渐消失,再度睁眼,眼前人却已经不再原来的地上,她靠在房间唯一的那扇窗下,眼睛被一圈白布蒙住,眼眶处却深深凹陷下去,白布上泛着微微的粉红色,她静静坐在那里,宛如一座雕塑,许久许久,才听见微弱的声音,她嘴唇微动,侧着头,耳朵贴在窗的缝隙里,呼呼而过的风声,“起风了.....梅花要开了.....” 不知多少日升月落,她被遗忘在那间狭小空荡的屋子里,一天只有从窗口送来一餐,她瘦得更厉害了。 院外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那扇门又开了,她敏感纤弱极了,害怕所有的声响,尤其是开门声,她只能无助的蜷起身体,等待着即来之祸。 “妍娘!妍娘!”急促的脚步声如同震耳欲聋的鼓点声,顺着地面传到她的耳朵里,那出现在梦中无数次的声音在狭窄的房间里回荡,她用纤细的手臂撑起半个身子,吃力的张开嘴,却发现自己早已无法发出声音了,她想叫他,却怎么也唤不出他的名字。 直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才相信此刻是真的,她缩在他怀里,身上盖着带着体温的衣服,有一股清苦的草药味。 阿回看着大雪纷飞的院落,清俊的少年人,怀中抱着瘦弱的女孩,蒙眼的白布已经发灰,头发枯黄,身上无数伤疤,被盖在白色的披风,他抱着她,大雪落满的地面走出脚印,她原以为,这样就是一生了。 她眼前已经是一片黑暗了,但她仍记得江亭的样子,那双飞扬的桃花眼,和脸上温和微笑,可是她却不记得自己的样子了,泡在热汽蒸腾的水里,她抚摸着自己的满身疤痕,却在触及空荡荡的眼眶时感受到钻心的疼痛,明明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将自己洗的干干净净,江亭请了一个哑女替她梳洗,重新覆上一条洁净的白布,穿好衣服,脸都被热汽蒸腾的发烫了,哑女替她收拾完,就走了。 她摸着房间里的摆设,跌跌撞撞想去找门口,却摸到窗口边,冰冷的雪花夹杂在风中,顺着窗缝钻进来,冻得她一激灵。 风中却有隐隐的话音传来,她被幽禁这不知多少岁月,耳力变得非常敏锐。 “少主,城主大人的眼线都不知所踪了。”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口吻却非常恭敬。 另一个声音她却无比熟悉,他音色如玉般温润,却带着一丝冰冷的意味,“王家呢?” “据王家附近的人所言,一场大火烧得精光,一个人也没跑出来。” 此言一出,寂静半晌,才听见那低沉男音再度响起,言语犹疑,“少主.....那王家姑娘已经成了那副样子,寒石铸术也下落不明,当年交易自然作废,金流城如今形势复杂,还请少主早日回府。” 她静立在窗边,一颗心却如同提在悬崖上,等待他的回答。 那人沉默了半晌,才冷冷道:“知道了。” 这句话却比冬日里融化的雪水还冰冷,滴在心头,她浑身的热气倏然退了,宛如冰雕一般站在窗前。 那天晚上,圆月如轮,月光照在雪地里,明亮如昼。她站在窗前一整天,也没有等到那个人,门外的脚步声来了又去,却始终没有敲门声,直到脚步消失。 她惶惶然觉得自己好像被抛下了,却浑身无觉,直到底下传来人声。 他把沉甸甸的钱袋扔在柜台上,发出啪的一声,掌柜的一下被惊醒,打开一看,都是一片金色,他见色心喜,赶忙揣在怀里,露出一脸笑意,“公子有何吩咐?” 他穿着白色鹤裘,面白如玉,眼眸如星,顿了半刻,才缓缓道:“照顾好我带来的那位姑娘。”只此一言,再不多说,转身离开,屋外大雪连天,身后侍从撑起伞,遮住他头顶雪花,一行人慢慢消失在雪花里。 第十四章 柳与刀(十四) 他离开的第二天,金流城里贴满了通缉令,一位盲眼女犯从王府地牢中逃了出来。 客栈掌柜在街上看到贴满布告栏的画像,赶忙回了客栈,店中小二外出也看见了,两人凑在一处窃窃私语。 “掌柜的,那画上是不是楼上那位?”小二低声问道。 “八九不离十了。”掌柜的一拍膝盖,直断言。 “那咱们怎么办啊?” “晚上找个麻袋套了扔到王府门口去。” “可是那位公子不是让我们好好照顾她吗?说不准哪天回来了?”小二想起哪天掌柜的那一袋金子。 “回什么回啊,一看你小子就不懂,那女子形容枯槁,又瞎了眼睛,没准还是不洁之身,那位公子肯定与她是旧识,花那笔钱不过是求个心安。” “哦~~还是掌柜的看的透彻。” 两人一合计,决定还是将楼上的女子送回王府。 小二身上扛着那瘦弱的女子,那女子很轻,他和掌柜的动她,她也不挣扎。小二走到王府门口,门外两座巨大的石狮伫立,他把她放到雪地里,嘴里不住的呼出蒸腾的白汽,实在是太冷了,他跺跺脚,转身离开了。 她躺在雪地里,听见嘎吱嘎吱的脚步声离去,冰凉的雪花一片片落在她身上,她觉得浑身都快冻僵了,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宛如哭号,她用通红的手掌撑起身体,瘦若竹杆的腿在风中颤抖,摸摸索索触到一块如冰冷硬的石头。 她想着,他可能不会来了,可是就算他来了,她也等不到了。 一声巨响,白色石狮上点点血迹瞬间凝住,她无力的身躯倒在雪地里,很快被大雪掩盖,那缓缓流淌的血液渗透一层又一层洁白的雪。 朱红的大门缓缓打开,她被拖了进去,浑身冻得青白,被扔进了深井里,无数青石慢慢填满了深井,一块巨大的青石压住井口,将一切都掩埋了。 阿回站在院里,静静看着那块石头在鹅毛大的风雪里,被掩埋,他仿佛戏台下的看客,看尽悲欢离合,戏落幕了,梦也就该醒了。 眼前种种如云烟散去,他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再睁开眼时,他仍旧靠在柳树上,头顶弦月依旧,柳姐姐躺在粗壮的柳干上,胸前伤口已经愈合。 他莫名的伸手,触及她苍白冰冷的脸庞,原来身若拂柳,命如飘萍,是这样的痛苦,最后的最后,她也只是抱着等待孤独冰冷的死去了,那困缚她五十年的执念,不过是想等待一个自己的心上人,抱着如果再能相见的愿望离开人世。 结界外围,却气氛凝肃,孤青眼睁睁看着凶灵逃脱在眼前,功亏一篑,看着面前拦着他的女子,口吻中带着怒意,“薛莲!私放凶灵是什么罪!你竟然鬼迷心窍,借着那小子动了锁链的机会散了凝冰,你是当我糊涂吗!” 薛莲低着头,心知自己动的手脚瞒不过他,却不得不这样做,“抱歉......” 一句抱歉怎么能弥补,那凶灵通晓界术,躲在结界里疗伤,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很可能都泡汤了,孤青怒不可遏,看着眼前表情失落的女子,也下不去手,只能愤怒的锤了树干,柳叶刷刷掉落。 “你若不告知缘由,休怪我告诉灵官大人!”心知眼前女子非是感情用事之人,定有其他原因。 而薛莲无奈,只得将来龙去脉告知。 薛莲非是她的本名,是大寒山上的漠族人,父亲是部族的首领,首领的房间里,一直供奉着寒石剑,那是许多年前一位外来工匠打造的,当时的族长深知一旦寒石铸术被宣扬出去,那么大寒山注定不会太平,寒石铸术的原料,寒石,会给部族带来无尽的纷扰,于是双方约定,永远死守寒石铸术的秘密,那位工匠立下誓言,代代守护寒石铸术的秘密,如有违反,则子孙后人不得轮回,永受冥界之苦。 江亭的那个故事更是让她确认,王妍就是当年那位工匠的后代,她的父亲违反盟誓,最终害了全家性命,而无辜的王妍更是为了这桩她从不知道的秘密,枉送了性命。 她无法痛下杀手,也无法看着她死在她面前,王妍不过也是可怜人。 孤青听完,沉默了,既然此事已出,再追究已无益,只能再寻良机,诛杀凶灵。 两人收回各自灵物,正欲离开之时,却听见一声微弱的哀叫,竟是倒在柳树前的江亭,他呼吸微弱,胸前无数尺长却薄如叶的伤口,血迹凝干,变成红褐色的伤口,他眼皮微动,睁开眼睛。 醒来的第一句话,却仍旧叫着她的名字,“妍...娘.....” 四周小院空荡荡的,他双目赤红,伸出手,抓住孤青质问,“你是不是杀了她!是不是!” 薛莲放走凶灵,孤青本就气愤,江亭此时又来胡搅蛮缠,孤青隐忍多时眼看就要爆发,右手紧握长枪,薛莲一把推开江亭,“她没死!她逃跑了!” 江亭听见,连忙松开手,退后几步,双手紧紧抱着柳树,视他们如豺狼一般,死死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像个疯子一样。 薛莲看着眼前散发枯槁的老人,既然他那么爱她,却又为什么抛弃了她。 “为什么?当年王妍被人救走了,可是两日后,她就被发现死在了王府门前,会救她的人只有你,可是你却抛弃了她....” 薛莲冷然几句,江亭伤痕累累的手始终抱着柳树,仿佛怀中是他一生不可丢失的东西,眼睛里却不断的流下泪,将他内心最隐秘的话语托盘而出。 “我回头了,离开金流城的第二天我就回来了,可是他告诉我妍娘一个人走了,她瞎了双眼,一个人离开了金流城,而我脱离家族,走遍山河林川,我找了她整整三十年,却在金流城听到了那个故事。原来她已经死了.......我的妍娘,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离开了人世啊,如今再相逢,是天怜我一片痴心,我绝不会再让她死在我之前!你们要动她,就先杀了我吧!” 他又哭又笑,多年夙愿终究是如愿以偿了,哪怕她是杀人的恶鬼,他也愿意奉上心脏。 人亦痴,情亦痴。薛莲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了,两个曾经真心相许的人,就这样错过了,一个漂泊半生,寻找佳人倩影,一个因情化灵,积怨难消,变成杀人的凶灵,再相见时,物是人非,皆不是昔日摸样了。 心知王妍不会再出来了,二人已经准备离开,来日方长。 静悄悄的院落里,院墙上竟突然亮起两个黄色的小光点,二人以为是王妍再度出现,孤青翻枪在手,这次绝不会让她逃脱。 “喵~~~”一声猫叫响起,这院落里怎么会有猫?两人正疑惑着,却见院墙上一只全身黄毛的小猫漂在空中,四个白绒绒的爪子蜷在腹下,它好似正睡卧在空中。 怎么会有飞在空中的猫,难道也是灵物? “唉,真拿你没办法,睡迷糊了又开始说梦话。”院墙上传来又一个人的声音,清越如山上冷泉,一只纤长的手出现在它头顶,摸了两把,透明的空气里显现出一个人的身形。 他坐在院墙上,头上黄猫正眯觉,黄色的猫尾巴不自觉的扫着他半边脸庞,眉如远山,眸光胜星,五官精致却丝毫没有女气,他眉目温和,嘴角泛着微微的笑意,手上动作却轻柔的万分,指尖勾弄着头上猫咪的下巴,这样轻柔的叫醒了它,猫咪睁开眼睛,喵喵叫了两声。 男子双手把它抱下来,放到怀里,又调整了一下姿势,无奈道:“我也不想吵你睡觉啊,可是我们被发现了呀。”却有种说不出的宠溺。 猫咪躺在他怀里,两只白绒绒的爪子挠了两下他光洁的下巴,胡须颤颤的大叫,“喵!喵!” “好好好,是我的错......”男子抓住它乱挠的猫爪子,塞到怀里,脸上笑意逐渐收起,一本正经说道:“几位,可是遇到什么难处,在下不才,有几分手段,不知可愿一试?” 底下的人一时语塞,如果你怀里不是抱着一只猫,而且一只手还被猫咪咬着,可能他们会信上几分,这着实有些尴尬,他以前那么说的时候人家都说,还请先生不吝赐教,怎么这会不好使啊?怀中猫咪一把吐出他的指头,一脸嫌恶,扒开他的手,柔软的猫垫里伸出尖利的爪子,勾着他衣服就爬到肩头,灵活一跃,又跳到他头上,尾巴一甩一甩,一脸享受拔了两下他的长发,窝了进去。 这.......??? 男子也没拦着它作乱,把它弄乱的衣服理了理,盘坐在院墙上,不耐烦道:“到底要不要帮忙啊?” 孤青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墙上人,薛莲倒是面色如常,就是眼神飘忽,问了一句,“公子可会界术?” 男子一听,精神抖擞,终于问到点子上了,但是得维持高深莫测的形象,一脸淡然道:“略知一二。” 头上露出微微的呼声,黄尾巴一晃一晃的,真是难为他还保持着这表情。 如今只好死马当做活马医,姑且一试吧,孤青心头流转,说不准他真的能破结界,道:“公子既会界术,还请相助,奉灵感激不尽。” 总算听到自己满意的话,男子眼神里透露着几分欣喜,这才缓缓开口,“在下昭明,愿意一试。” 昭明一撩袖袍,从院墙上跃下,双足踏地,身躯一震,发间黄猫一歪,露出半个脑袋,一下就惊醒了,黄眼睛透出一丝不悦,昭明唯恐惊了头上猫,赶忙摆正脑袋,伸手把它往里塞了塞,又摸了摸它毛乎乎的脑袋,讨好的说道:“没事,你睡你的。” 两人看着......??? 靠谱吗? “咳....”安顿好爱宠,昭明清了清嗓子,收了笑容,扬声道:“所谓界者,天圆地方,乃一方空间。而界术,以灵力为源,织就天地,但最重要的是,所创造的结界支点,需得是所设地方的物品。此结界支点存在于现世之地,又是打开结界的钥匙,常人不可觉,一旦寻得钥匙,破界术就简单多了。” 这套新的理论他们倒是没听说过,成与不成就看昭明的了。 第十五章 柳与刀(十五) 昭明信步在院落里逛了几下,走到院角的柳树前,江亭盯着这个陌生男人,更是抱紧了柳树,昭明见他神经如此紧绷,也没太靠近,又从柳树前走到院中的古井旁,古井被一块巨大的青石压得严严实实,石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他伸手从石上一抹,把指尖灰色尘土放到鼻下嗅了嗅,皱起眉头,他绕着井边走了两圈,头上猫咪却好像醒了,从他头发里探出脑袋,鼻尖微动,伸出毛茸茸的白色猫爪,指了指古井,“喵~~喵~~~” “恩,看来就是这里了。”他面色凝重看着古井。 薛莲觉得自己这趟出门可能没好好拜神,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能和猫说话的人呢,那猫身上没一丝灵力波动,连这位昭明公子也是个平凡人。 昭明转身,对两人说道:“钥匙就在这古井里面。” “真的?”薛莲尚存一丝疑虑,身边孤青已经上前,上前去推压着井口的大青石。 他这么容易就相信了? 孤青见薛莲站在一旁直愣愣看着他,瞥了她一眼,“干嘛啊,快推啊!” 口气恶劣,薛莲也只能忍了,谁叫她理亏的,认命的上前推石头,昭明站在一旁,笑嘻嘻道:“不必如此麻烦,你们退开,我来。” 两人退开几步,昭明看上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青年,除了长得好看了点,一点瞧不出力大如牛的样子啊,薛莲心中感叹了几句。 昭明站在井边,闭上双眼,伸出双手,掌心向上,面容平和,眉目舒展,像极了她见过的神庙里那些神像的神情。 “起!”他的声音轻灵如山上小溪,仿佛山间轻风吹拂,让人不由自主的心生温暖。 眼前巨石竟然真的颤颤巍巍的动了起来,石上灰尘也渐渐漂浮在空中,如一场肮脏的雪,簌簌的落下,堵住井口那块大青石渐渐浮动在空中,落在一旁的地上,巨石挪开,里面几乎被填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头几乎把每一个缝隙都堵住了,随着昭明的动作,里面的石块也一块一块的飞了出来,垒在一边,几乎都快成了一座山。 直到最后,石块尽消,昭明睁开明亮的眸子,言语中带着欣喜,“找到了!” 他放下张开的双手,右手握拳,井中莹白的浅浅光芒慢慢显现,竟是一具玉白人骨,而散发光芒的也不是尸首,白骨胸肋间散落着一块指长如刃的白色薄片,在黑夜里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让人不由自主想触摸。 “就是它。”昭明松开手掌,白色刃片卡在洁白的胸肋间,微微颤动。 截然的不同的院落里,柳妍妍躺在绿意满眼的柳枝间,沉眠在树间,阿回站在树下,扯下身上衣服的一块布,擦拭着她脸上干涸的血痂,柳姐姐应该干干净净的,他这样想着,突然,树间人影睁开幽深的黑眸,一声惨烈的痛呼,她蜷在树上,双手死死捂住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扯离体内,无数柳枝也突然失去了动静,苍白的皮肤竟然慢慢泛出青白色,胸口的巨大窟窿竟然又裂开了,手臂上显现出无数疤痕。 “柳姐姐!你怎么了?” 她痛苦不已,面容狰狞皱在一起,仿佛无法忍受,一翻身从树干间栽了下来,阿回连忙上去接她,她如一片落叶落进阿回的怀里,双手紧紧攥住他身上衣服,强忍着疼痛,断断续续道:“有...人....动了....我的.....尸骨...啊......” 那双无神幽深的眼睛竟然也慢慢消失了,她推开阿回,倒在柳树前,死死捂住眼睛,惨叫却一声比一声高昂。 “啊!.....”一声惨叫过后,她仿佛失去意识,倒在地上,双手无力的垂落地上,露出两个空荡荡的眼眶,浑身青白,脸上道道陈旧疤痕。 这是.....?阿回目眦尽裂的看着她那幅模样,那是她死前的样子,难道柳姐姐又要再一次在他眼前死去吗? 阿回搂着她轻飘飘的身体,心中焦急万分,不知道该找谁求助。 昭明手里静静躺着散发光芒的白色薄片,似玉非玉,非金非石,入手一股清凉之意。 从那具尸骨出现的时候起,江亭不自觉的松开环抱树干的手,眼眶微红,想去触摸悬在空中的尸骨,薄片取下的瞬间,人形白骨瞬间散架,一块块掉落在地上,江亭赶忙脱下身上蓝衫,把落在地上沾满灰尘的尸骨捡起来,天色太暗了,地上杂草又多,他老眼昏黄,看的不甚清楚,跪在地上摸索,将许多地上的碎石当做尸骨,捡进衣服里。 他用衣服包在尸骨外面,拖着那样一包东西走到柳树下,像个盗贼守着自己的财宝一样,低声对包袱说:“妍娘,你别怕,我会守着你的,这次我不会弄丢你的。”紧贴着柳树,死死抱着白骨包袱。 孤青看着昭明手中薄片,“既然找到了钥匙了,那就破界吧。” “自然。”昭明一笑,手中白片向上一抛,右手一捏,白片应声而裂,无数细小裂痕出现在片身,一点一点脆裂,宛如片片雪花,飘洒空中。 阿回搂着毫无知觉的柳姐姐,头顶弯月竟然出现道道裂痕,啪的一声消散,露出天空高悬红月,四周如同镜裂一片,逐渐变幻,小院里,孤青薛莲仍在,却多了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正望着他。 江亭居然还活着,他紧靠着柳树,只剩白色的里衣,上面红色黑色的痕迹斑斑,怀里抱着一个蓝色外衫系成的包裹,他身形狼藉,唯有眼睛有着一丝神采,看到他的瞬间,眼睛陡然睁开。 凶灵以现,既然薛莲下不了手,那就只能让他来,孤青在众人惊愕刹那,手中黑色诛灵匕已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两人跟前,一把推开阿回,右手用尽全力刺下,这次一定要诛杀凶灵,阿回被推倒在地。 眼见匕首即将没胸,身后却来大力一把撞开,他猝不及防被撞开,身后老者如颠如狂,“啊!!!”一举撞开孤青,江亭抱起地上人,奔向柳树。 孤青已是三番两次被扰,实在怒极气极,反手抽出长枪,快步上前赶上老迈江亭,长枪一抽,直至腰身,薛莲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江亭被抽倒在地。 他来不及哀吟,妍娘身躯掉落在身边,身边快步脚声传来,必是那凶狠青年,他翻身覆上她身躯,只想用自己年迈老躯挡住任何刺向她的刀剑。 “孤青,住手!不可伤人!”薛莲玉簪脱手,直刺诛灵匕,两物相触刹那,黑色诛灵比瞬间被冰封,掉落在地,连着孤青半只胳膊也被冰冻。 江亭趁机,抱起妍娘,蹒跚到柳树间,怀中人轻若柳絮,他心疼的拂过妍娘散乱的额发,她浑身青白,嘴唇青紫,空荡荡的眼眶,仿若无形钝刀割划着心脏,他只能收紧手臂,期望能用自己温热的身躯唤醒她。 孤青神情冷肃,怒目望向薛莲,两人气氛紧张,却被一阵笑声打断。 “你们何必这样紧张,那灵物失了灵愿,不出片刻便会消散了。”昭明逗弄头上黄猫,言道。 世间灵物因愿而生,哪怕百年千年,他们会遗忘很多东西,唯一烙印在心上的,便是临死前的执愿,他们为此而生,失之即死。 “你说什么!”江亭闻言,抱着妍娘残破灵身,不可置信望着他,眼前男子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你救她!只要你能救她!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求求你.....”江亭砰然下跪,抱着妍娘,曲下身体,仍旧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昭明手指摸着自家爱宠毛茸茸,不在意的摇摇头,“灵物失了灵愿就会死,这是天地命数,谁也无法更改。” 江亭恍然听此言,眼神里最后一点光彩也消散了,终究是来不及了,她至死也不知道他曾经一直在寻找她。江亭不知此刻是什么心情,他坐在柳树下,怀中抱着她轻飘飘的残躯,也罢也罢,能再见已是他之幸,等到她真正消散的时候,他也会自尽,妍娘,冥界之路我会牵着你的手一起走,再也不放开,这样来生我们仍会相见。 江亭面色无波,等待生命终刻。 “灵物可没有轮回之说,他们的消散是真正的散魂失灵,这是成灵存于世间的代价,可惜所有的灵物都不知道。”头上猫咪醒来,喵喵叫着跳到他怀里,他喜笑着蹭了蹭柔软的猫毛,毫不在意道出几句,却将眼前老者最后的希望打得粉碎。 “哈哈哈......” 一声苍凉的笑声过后,却是无尽的寂寞,来生不复相见,这是对他的惩罚吗?妍娘啊妍娘,你好狠的心啊,就连来世的影也不让他掠到,何其残酷,何其残忍啊,哈哈哈...... 江亭看着地上黑色匕首,锋利无比,心生死意,他捡起匕首,看着妍娘,爱怜的抚过她青冷的面庞,他握紧手上匕首,此生也该是终结了,就在他欲自尽的时候。 昭明抱着猫咪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望着他,“虽然她要死了,但是我能她醒过来片刻,就看你愿不愿意换了?” “我愿意!我愿意!”江亭毫不犹豫答应了。 “你不问什么代价?” 江亭摇了摇头,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好吧。”昭明弯腰,伸出指甲圆润整齐的手指,轻轻在她额尖一点。 空荡荡的眼眶里逐渐生长,身上疤痕慢慢淡去,青白的皮肤也褪去颜色,竟然慢慢透出粉白色,嘴唇也恢复红润,她满身狼狈竟然都散去了,面色如桃,黑发如瀑,竟是他记忆里的样子。 她睁开眼睛的瞬间,江亭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可是他现在白发散乱,浑身脏兮兮的,她突然笑了,眼睛里都是他的样子。 “妍娘.....我没有抛下你.....江亭永远不会再离开你了.....”他哭的像个孩子一样,涕泗横流,王妍伸手擦了擦他的眼泪,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干,他一直在流泪。 “江亭....江亭....”她喃喃叫着他的名字,躺在他的怀里,温热的指尖抚过他皱褶的脸庞,她一直笑颜如花,满眼满心都是他现在老去的样子。 她伸手抱住他,光滑的脸庞贴着他粗糙的脸庞,在耳畔静静说道:“那天....你来救我.....我真的很开心.....我一直在等你.....” 话音刚落,他还来不及回答,他紧抱的身躯从下至上,逐渐透明,妍娘那样温和的笑看着他,消失在怀里。 他茫然站起来,她就像是一阵风沙一吹就散了,怀中空空如也,身后柳树却突然爆发出一阵炽烈光芒,他转身,看着干枯柳树无火自燃,黄色火焰在黑夜里照的整个院子透亮,他突然笑了,悠闲的走进火焰里,火舌舔舐白色里衣,瞬间点燃,他怀抱着柳树,任由滚烫的火焰烧遍全身,全身疼痛,他却觉得他从来没这么畅快过。 “哈哈哈...”火焰中传来高亢的笑声,却听不出半分痛苦,火焰更盛,他的笑声也逐渐低弱,最终消失,炽热的火焰烧尽了一切,也将一切终结。 阿回从地上爬起来,怀中掏出金色钱袋,他走到燃烧的柳树前,把钱袋丢进去,柳姐姐,你曾经说过你喜欢这个钱袋,哪怕没有来生,阿回也会一直记得你的。 昭明怀中猫咪好奇的看着腾升的火焰,抬起头,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猫眼,“喵~喵~”昭明揉了揉它脑袋,笑道:“那是绚烂的生命火焰,好看吗?小灵。” 小灵胡须颤动,“喵!喵!” “不喜欢啊?那小灵喜欢什么?” “喵~~~~喵!” “喜欢鱼啊,好啊,一会我就去给小灵买。” 昭明抱着怀中猫,转身离开明亮的院落,此时天光微亮,夜幕东方亮光已经慢慢升起,黑夜过去了,光明始终会到来,等待吧。 第十六章 柳与刀(十六) 天光乍亮,燃烧的火焰终于熄灭了,晨风一吹,黑色的灰烬在地上翻腾,一切都消失了。 “走吧。”薛莲拉了拉孤青的衣角,不好意思的笑道,这次是她撤了后腿,不过好在圆满结束了。 孤青冷着一张脸,也没有挥开她的手,背着长枪转身离开,薛莲冲阿回招了招手,那小子蹲在黑色的灰烬前哭了半天,看到薛莲招手,擦了擦眼泪,眼眶微红跟了上去。 老头,柳姐姐,希望你们能在另一个地方团聚,下一次,不要错过了,要白头偕老,恩爱一生啊。 一夜未合眼,薛莲找了家客栈和孤青两人要休息。 “阿回,这次任务结束我们要回奉灵,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薛莲本想留阿回一起休息,可是他想回自己的窝,离开时,薛莲望着他,问了那句话。 阿回沉默了片刻,竟然点点头,“好,我跟你们一起走。” 成为奉灵使,和他们一样走遍山河大川,也许能找到自己的答案,只是在离开之前,他有些事情要去处理。 回到地方,却见阿莫坐在庙门口,眼下都是黑青,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见阿回,眼睛才闪着光。 “你怎么了?”阿回关切问道,阿莫这样的样子他只见过一次,就是妙心偷偷跑了出去的那次,他是个很内敛的人,这次竟然露出那样失魂落魄的样子。 手掌不自觉的拽着衣角,局促不安的样子,他小声说道:“阿回....能借我点钱吗?” “你还要去赎她吗?如果是这个原因,我不会借的。”阿莫为了她,自己受尽了折磨,她倒好跳进富贵窝,还让人把阿莫打成那个样子,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让她自生自灭岂不是更好。 “不是赎她的...我...想给她买身好看的衣裳....可我没那么多钱....抱歉.....阿回,打扰了....”阿莫站起身,转身想离开了。 “等等!”阿回叹着气叫住他,“进来吧。”阿回走进神庙,从石座上扒开添堵缝隙的石块,把包裹取了出来。 阿回坐到草堆上,打开黑色的包裹,里面散碎的金块和金粒子,和一颗通体澄澈的绿石。 阿回把绿石和几块金子拿出来,把剩下的包裹推过去。 “这......”阿莫看着推过来的包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阿回是个流浪的孤儿,这些都是他从小攒出来的,他知道阿回一直在找自己的亲人,没了这些金子,他的寻亲之路又该怎么办?阿莫犹疑的看着他。 阿回笑了笑,“不用担心我了,我要走了,离开金流城,去别的地方了。” “你要走!那更该带着钱傍身啊!”阿莫推开包裹。 “我可是已经找到东家了,这些东西你拿着吧.....等到你妹妹后悔了,还是把她赎出来,好好过日子吧,拿着这些钱做个生意什么的。”阿回不在意的挥开包裹,一脸自信。 阿莫看着笑得灿烂的阿回,也露出淡淡的笑意,“谢谢.....阿回。” “不用谢,以后总会相见的,你倒时候再还我吧。” 离别在即,阿回心头也有淡淡愁绪,他和阿莫认识也有一年多了,那个时候他背着妙心倒在这个神庙门口,阿回意外的救了他们两人,从此一起在金流城乞讨,妙心是个很羞怯的女孩,胆子也小,阿莫最是隐忍,受了什么委屈都能咽下去,唯独不愿意妙心受伤。 阿莫眼睛含着泪,哽咽道:“那我祝愿阿回早日得偿所愿。” 阿回笑着揉眼睛,一夜没睡,眼睛都酸涩了,“那你去给她挑衣服吧,我折腾了一夜,先睡了。” “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阿莫捡起包裹,看着阿回窝进草堆里,一个翻身就睡着了,他似乎很累了,微微呼声传了出来,他静静离开了。 “喵喵喵!!!” 黄色猫咪竖着尖尖的耳朵,两只白爪子在头发上肆虐,叫的撕心裂肺。 男子稳如泰山,哪怕头发被薅成鸡窝,依旧不动摇,“死心吧,不吃这个我是不会给你买鱼的。” 一人一猫站在鱼摊前,摊贩看着这个人,都站了半天了,也不说买不买鱼,头上黄猫都馋得不行了,一个劲的叫唤,那男子一个人自言自语半天了。 “公子,你买不买鱼啊?这早市都快结束了,你再不买我可收摊了。”小贩看他在这站了半天,好心提醒。 嗯?!要收摊了? 猫咪好像听懂了,也不在头上闹了,小声的喵了一声,听上去委屈极了,耳朵都耷拉下去了。昭明一听,生怕它后悔,飞快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到它嘴里,看着它不情不愿的咽下去,把它从头上抱下来,放到胸前,蹲在摊前,大大小小的水盆里,鱼腥味扑面而来。 “看看,想要哪个啊?”昭明揉着小灵毛乎乎的脑袋,指着水盆里的鱼。 小灵看着水盆里大大小小的鱼,觉得猫生满足,猫眼直直盯着游动的鱼儿,直盯着大水盆里最大的那只鱼。 鱼好像也感觉到有人虎视眈眈,在水盆里躁动起来,游动的尾巴溅出几滴水星。昭明看它那样子就猜到了,指着角落里的大鱼,“要这条。” 小贩麻利的抓出扑腾的大鱼,抓过身边草绳穿腮而过,打了个结提在手里,递给昭明,昭明掏出两个银粒子递给他,接过鱼,抱着猫,头发乱糟糟的,穿过早市,丝毫不在意他人目光,脸上还笑嘻嘻的。 走过街道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推推搡搡被人从店铺里赶了出来,那不是昨天他躲雨时借了地方的少年嘛。 “去去去,叫花子别处要饭去.....” 伙计一把将阿莫推离店铺,阿莫根本来不及说话就被推了出来,“我......” 他灰心的看着店铺里的各色绸缎,没想到他连门都进不去。 “哟,这是怎么了!”阿莫身后突来男声,他回头一看,一个面容清俊的青年笑意盈盈看着他,手里提着条鱼,怀里黄猫两只白爪子不安分想向上爬,大半个身体挂在肩上,头发乱糟糟像一堆野草,但是见到他的瞬间阿莫却觉得心里安定了。 “我.....想买一件衣服。” “那就进去啊,走!”昭明一招手,走进了丝绸店铺里,阿莫犹豫了片刻,也跟着进去了。 掌柜的看见,一个形发散乱的青年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刚赶出去的那个乞丐。 昭明进去直接走向掌柜,大手一挥,“把你们店里最好的衣服都拿出来。” 一听这话,掌柜的心喜,看来是个大买家啊,摆出笑容,“公子要买什么衣服?” 买什么?昭明愣了一下,回头问了一句,“你买什么样的衣裳?” 阿莫走上前,“我想买一件少女的衣裙,十一二岁左右的,要好看的。” 掌柜的也不含糊,直接招呼伙计把店里艳丽鲜嫩各色衣裙摆了出来,鹅黄的裙衫,青色的裙摆,粉红的飘带,琳琅满目。 阿莫却瞧见正中那件通体火红的裙衫,颜色胜火,热烈灿烂,裙上金线勾勒出雀鸟,胸前银线牡丹灼灼开放,华丽如仙女裙衣。 “我想要这件。”阿莫眼中一片火红。 掌柜的不禁喜形于色,“客官好眼光,这春盈雀可是都城的样式,不多不少,整十两金。” “包起来吧。”阿莫听了再不多言,昭明多瞧了一眼,一日不见,这少年竟然出手阔绰。 伙计包好衣衫,递给阿莫,阿莫从怀里掏出几块金子,交给掌柜,和昭明离开了店铺。 “一日不见,竟是我看错了。”昭明淡淡笑道。 阿莫抱着怀里价值十两金的衣裙,“虽然我不知道您是什么人,但是我万分感谢您那夜的话。”他恭敬的低下头,向昭明行礼。 昭明赶忙避开,“我不过是个普通人,担当不起,就此别过吧。”怀里猫咪一直吃不到鱼,已经快造反了,昭明赶紧告辞。 阿莫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抱着衣服走进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巷子里,窄窄的后门上挂着白色的绢花。 昭明轻轻摁着怀里造反的猫咪,不断安抚道:“马上给你吃,别闹了。”快步走出了城门,走到城外树林间,找了一处还算干净的草地,从树上摘了片树叶垫在鱼下面,摆在地上,把怀里闹腾的猫咪放下去,猫咪连蹦带跳的下去,趴在叶子上,撕扯着白嫩的鱼肉,胡须一抖一抖的,欢快极了,昭明满眼宠溺的看着它。 客栈里,两人休整完毕,薛莲敲了敲孤青的房门,孤青一脸不耐的打开门,头发睡得七歪八倒,薛莲笑着走进去,坐下倒了杯茶。 “阿回已经决定要跟我们走了。” 孤青揉了揉脑袋,“那行啊,什么时候回去复命啊?” “此事了结,我们还得知会城主一声。” “什么时候去你叫我就成了。”孤青漫不经心道。 薛莲走近孤青,两人四目相对,“对不起.....”薛莲莫名道出这样一句,孤青愣了一下,“因为我的缘故,放了她,我很抱歉。” 她的眼睛泛着点点水光,孤青一下不知所措,他最不擅长应对女子,动不动就感情用事,还喜欢落泪,真是麻烦啊。 片刻,孤青才憋出几个字,“过去就算了,以后别这样就行。” 看他眼神游离的样子,薛莲心想他还真是不会应对女子啊,扑哧一声笑了,把眼眶里滴溜打转的眼泪憋了回去。 孤青看着她眼看要哭了一下又笑了,真是女人心海底针啊,摸不着头脑。 他可真是个呆子,薛莲笑道:“一会去知会城主一声,我来叫你,你再睡一会吧。” “知道了。”孤青一栽头,窝进被窝里躺尸,一会就睡着了。 他这倒头就睡可真是天分啊,薛莲笑着把掉落地上的半个被子给他盖好,出了门。 直至黄昏,孤青才又醒过来,看着房顶,愣了几秒,才清醒过来,肚子咕噜咕噜的叫,睡了这么久都饿了,孤青开门想去要一份饭菜,客栈大堂里只有零星几个人,薛莲坐在底下,看到孤青出了房门,连连招手,又叫小二添了一副碗筷。 孤青坐到她对面,眼睛还有些迷糊,“你起这么早啊。” 薛莲惊了,“都黄昏了,不早了啊。” “啊....黄昏了啊.....” 孤青好似清醒了几分,端起碗筷,先填饱肚子。 薛莲早就点好了饭菜,只等他睡醒了,吃完饭去城主府交还竹羽鸟,金流城的事也算是告一段落。 第十七章 柳与刀(十七) 踏着黄昏晚霞,两人走到城主府门口,府门大开,里面士兵正整理马匹和一箱一箱的东西,微弱的药草味扩散在空气里,管事在一边指挥下人帮忙抬箱子。 韩管事看见两人,连忙上前,带两人去书房,路上,薛莲不经意问道:“院落里是怎么了?” “连寺将军的队伍休整完毕,这几日就要离开了。”转眼到了书房,城主大人一脸忧愁扶着额头,看见有人来了,收了那副样子,管事退下,贴心的关上门。 薛莲将怀中一个小布包放到他桌上,“这是竹羽鸟,此间事情已了,还请城主大人将它放回原位,它会再度沉睡的。” 城主大人忧愁的眉目总算舒展了一点,“我替金流城的人多谢两位了。” “城主大人客气了。”薛莲笑着,“我看府中那些士兵抬着许多箱子,里面都是什么啊?” “是从城中各大医馆药铺搜集来的药材,连寺将军说军队里许多伤兵因为缺少药材而得不到医治,所以要求我为他搜集药材,唉。” 金流城远离都城,地处严寒,本就是三大城主都弃置的所在,任谁都能踩在他头上耍威风,何况如今风头正盛的连寺。 薛莲沉吟片刻,如今三大城主争权,军中药材一律由温城调配,而连寺是当关城主的得力帮手,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朝堂纷争不断,各城都受了不少影响,对他们这些方外之人倒是没什么,孤青一脸不在意的站在薛莲身旁,眼神飘忽,一看就是神游在外,薛莲也不好道破,与城主道别,扯了一下他的衣角,孤青也顺着她的动作跟着她走,两人离开了城主府。 红日沉在锦霞里,半片天空云霞漫漫,孤青走在她身边,两个人走在无人的街道上,背后拉长的身影仿佛两个紧靠在一起的人,一高一矮,像极了依偎的恋人,薛莲偷笑着看两人的影子,悄悄靠近孤青一点,柔声说道:“这晚霞真美啊。” 说完又觉得有些害羞,不知道身边人会怎么回应,等了半天,他才开口。 “回去吃饭吧,我有点饿了。”孤青摸了摸肚子,那天边红霞倒挺像红烧肉的,看得他肚子都饿了。 薛莲咽了一口气,强挤出一个笑,“好,那我们回去吧。” 深呼吸,不生气.....不生气..... 薛莲快步走在前面,不想再看孤青那张脸,可是孤青人高腿长,看到身边薛莲莫名加速,其实他每次跟薛莲走都只能放慢速度,薛莲人小腿短,他迈一步,薛莲得迈两步,她突然加快速度,看来也是饿了,赶着回去吃饭,孤青大步赶上,两个人跟竞走一样,很快走到了客栈。 薛莲两腿打颤,没想到孤青这么阴险,为了早点回来吃饭,一直追着她,亏她以前还觉得他是个单纯的人,没想到这么心机。 薛莲扶着门,强忍着酸胀的腿迈进门槛,脸上笑容都快挂不住了,孤青大步越过她,坐到大堂里,招呼着小二来点菜,抬头看薛莲还站着不动,“快来啊,你不是也饿了吗?还站那干嘛。” 薛莲扶着门,迈着腿,慢慢走了进来,屁股挨着凳子,总算解脱,腿肉放松下来,忍住即将出口的呼声,脸色如常的问道:“想吃些什么啊?” 孤青唰唰唰点好了菜,问都没问,手里握着筷子,迫不及待等待吃饭了。薛莲简直了,这人脑子里只有吃和睡吗!无奈的扶额。 小二手脚麻利上了菜,薛莲从筷笼里抽了筷子,再看桌上,竟然大部分都是她喜欢的菜,内心烦恼一扫而空,仿佛食了蜜糖一般,两人同行这些时日,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留心自己,是不是他也.....? 她薛莲容色不俗,性格温婉,就是矮了点,他有意也是常理,薛莲这样想着,美滋滋的吃饭,全然忘了之前自己是怎么受苦的。 孤青扒完饭,就准备走了,薛莲眼看他几步就上了楼梯,赶忙叫住,“孤青!” 他停下上楼脚步,看着叫住他的薛莲,“怎么了?” “我....回来的时候脚好像崴了,你能不能...扶我上去啊?”薛莲咬着嘴唇,不好意思说道。她回来的时候走得太急,现在腿还酸,本来都是因为他,让他扶一下,本来就是应该的。 孤青一听,快步走下来,长臂一伸,绕过她纤细的腰身,毫不吃力的把她抱了起来,薛莲惊呼一声,已经落在他怀里,脑袋靠着他心脏的位置,他的心脏咚咚跳动着,仿佛一面巨鼓在她耳畔不断隆隆作响,让她心潮澎湃,可惜还没感动片刻,转眼就到了房间,孤青直接松了手,薛莲赶忙扶住房门。 “到了。”说完转身就走了,连给薛莲说句谢谢的时间都不给,算了,他就是这样的人,认命吧,薛莲迈着颤抖的腿,走了进去。 荒野独行,夜月滴悬,萦萦月光流泻大地,远远行来一人影,弯腰缓步,身后拖着沉重的木棺,粗大的麻绳缠绕着棺木,他将绳子绕在腰间,麻绳深深勒在他肩上,摩擦出道道血痕,他浑然不觉,棺木在地上划出两道深深的印痕,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奇异道路。 水光粼粼的溪边生满茂盛的水草,绿草顺着水流摇摆,掉出几颗深色绿珠,他放下手里紧握的麻绳,跪在溪边,两只手在水里摸索了一阵,从水里拉出一个黑色人影,放到地上,浑身覆满了黑布,他揭开湿布,露出一张残破不堪的脸,野兽的齿痕爪印,扯翻出红色的皮肉,隐隐露出白色的骨,他眼眶一酸,忍住眼泪,笑着用手拂去她脸上水珠,“我给你买了新衣裳。” 他推开棺盖,拿出里面的包裹,打开,丹红色的衣裙流泻一地,“喜欢吗?我给你换上吧。”他一点一点揭开黑布,月光下,她赤裸的身体显现在眼前,纤细的脖颈上青黑的指印根根分明,肚腹被啃食大半,下体狼籍一片,白色的大腿骨显露出来,浑身竟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他双手颤抖,替她换上衣裙,银丝流转,胸前牡丹熠熠生辉,裙摆金雀逐花而落,却映照着她面容丑陋,他抚平裙摆褶皱,泪水滴落在红衣上,晕出点点斑痕,他抱起红衣女孩,将她放入木棺中,他疲惫的靠着棺木,“我曾说过会带你回家,可我食言了,妹妹,我们回不了家了......” 他慢慢阖上棺盖,看着她的脸一点一点消失在眼前,他擦干眼泪,重新捡起绳子,拉动棺木,消失在黑夜里。 清晨,城主府,军队已经休整完毕,连寺一身戎装,韩城主一边恭送他们离开。 街道上,响起哒哒的马蹄声,街上行人纷纷躲避,生怕冲撞了这些人,都躲的远远的,连寺驾马走在最前端,人群中,衣衫破烂的乞丐远远望着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 那天,一个浑身脂粉气带着斗篷的女人找到了他,“你是妙心的哥哥吗?” “妙心被挑去服侍将军了,以后自然是荣华富贵,她不会回来了,这些钱是她让我转交给你的。”那女子取了钱给他,自称是春风阁的人。 昭明坐在不远处的房屋顶上,头上小灵盘在一团,睡得正熟,“怨因爱生,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啊。” 地上叮铃几声,几颗金粒子滚落出来,人群瞬间骚动起来,都去争抢,甚至冲撞到街上正行的马匹。 “吁.....” 驾马的士兵赶紧拽住缰绳,马匹受惊不住的躁动,连寺跟前,也跑过去几个不怕死的人,马匹连连后退,连寺揪住缰绳,控制马匹,突然人群中蹿出一个少年,一把撞向连寺的马。 马匹受惊,又被撞击,惊吓着倒了下去,连寺也跟着栽了下去,少年快速从地上爬起来,掏出怀中匕首,快步跑到他落马的地方,奋力向他刺去。 连寺半支腿压在马下,半张脸都扭曲了,混乱人群里,一个赤红着眼睛的少年,死死盯着他,手中握着尖利匕首,直直向他刺来。 霎时间,他惊愕万分,刺客!? “呀!”少年右手高举,奋力一刺,却见压在马下的连寺不见惊慌之色,匕首应声入体,连寺肩头瞬间涌出鲜血,少年提刀再刺,却见连寺抽出手来,本来掀了三分的马又压到腿上,他痛呼出声,满脸狰狞,握住少年纤细的胳膊,抽出腰间长刀,贯心一刺。 刀刃入体刹那,少年依旧不管不顾,全力压在刺向心口的匕首。 “有刺客!快保护将军!”身边散乱的军队迅速察觉有人行刺,拔刀冲了过来,连寺一看身边人都围了过来,手中长刀一转,利刃割心,钻心的疼痛让他一时脱力,手中匕首掉落在地,眼见刺杀无望了,少年被士兵踢开,众人齐齐上前,把他摁在地上,少年心口鲜血不断流淌,他不断起身,却又被压了下去,咬着牙,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连寺。 身边士兵挪开马匹,连寺瘸着腿,挪到他跟前,“说!谁派你来的!” 少年紧咬牙关,一字不言,连寺一刀劈下他人头,骂骂咧咧道:“给我拿去喂野狗!”他纵横沙场二十几年,今天竟被一个小子伤了,真是老马失蹄。 手下兵将赶紧扶起将军,一行人又回了城主府,剩下两个人,一人提头,一人拖着身子,少年的头颅面目狰狞,圆目怒睁,鲜红的血迹拖了一地,周围散乱的人群都瑟瑟发抖看着地上狼藉,没一会都快步离开了。 昭明看着人群散开,地上血迹渐渐凝干,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他皱着眉,头上小灵鼻子微动,胡须抖了两下,好像也闻到了什么不好的味道,不停打着喷嚏。昭明大手一伸,把它撸到怀里,大手罩住它脑袋,“再忍一会,马上离开了。”他灵巧的落在没有血迹的地面上,从地上捡起东西,然后就离开了。 两人将少年尸体扔到城外荒山,据说这地方常有饿狼,今夜扔下的尸体明天就不见了。 昭明一路追寻,跟了过来,少年浑身沾满灰尘,断口的脖子已经凝固了鲜血,胸前刀刃卷出的伤口是一个巨大的空洞,僵硬的双手握成拳。 昭明走近,费力掰开手指,将手里的东西塞进去,“当日借地之恩,今日还你。”怀中猫咪看着地上熟悉的少年,现在他的身上也充满了那种让它讨厌的味道了,独属于亡者的味道,比世上最苦涩的药草还要苦。 昭明叹了口气,猫咪仍在打喷嚏,他心疼的摸着猫脑袋,快步离开了。 第十八章 柳与刀(十八) 废弃的神庙里,阿回躺在草堆里,脖颈间系着的透亮绿石散发微弱的荧光。 这是哪里?阿回愣愣看着眼前雪地,白花花的一片晃得他眼睛疼,他不断的往前走,总算看到点别的颜色,洁白的雪地里,黑色的枝干,红色的梅花,各色分明却又交相呼应。 一片火红的梅花林里,他看见一个婀娜的人影站在梅树下,一身单薄的绿衫,长发如瀑,赤脚站在雪地里,她好像听见了脚步声,回头看着阿回,灿若星子的眼眸,面如朱桃,她温和的笑着,樱唇轻启。 “阿回.....” 他无比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不可置信的叫出眼前女子的身份,“柳....柳姐姐.....” 她站在雪地里,笑容却如春风一样吹拂过阿回的心里,他原以为,此生都不会再相见了。 突然一阵风起,硕大的雪花夹杂在风中,吹拂在脸上,远远的传来一个如玉般温润的男声,语气里却传来几分焦急。 “妍娘......妍娘......” 蓝衣人影逐渐出现,是个颜色艳丽的青年,狭长的凤眼流转,顾盼生情,眉目间却有一股冰寒之意,他在梅林里跌跌撞撞,似是在寻找着什么人。 看到青衣女子赤脚站在雪地里,他快步走了过来,“妍娘,下雪了怎么还出来啊?”他牵起她冰凉的手,放到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她双脚冻得通红,青年心疼的问道:“妍娘,我们回去吧。” 她点了点头,青年把她抱了起来,她双手绕过青年脖颈,把头放到他肩上,远远望着阿回,阿回想跟上去,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鹅毛般的大雪里,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雪地里青年踩出一行脚印也被雪掩埋,阿回看着身边开得正盛的梅花,仿佛一切都是虚幻,簌簌的大雪不断落下,直到将他淹没,他仿佛感觉不到温度一样,一点不觉得寒冷。 “阿回,谢谢你......” 失去意识之前,头顶天空却传来空灵的声音,随即眼前一黑。 昭明悠闲的坐在树下,猫咪眯缝着眼睛睡在他腿上,长长的手指从头抚到脚,它舒服的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突然,心口微微波动,昭明吃惊的捂住胸口,站起身来,这感觉.....? 腿上猫咪突然被掀在空中,它灵活的在空中一个翻身,轻盈的落在地上,奇怪的看着他。昭明心绪涌动,转眼却再感觉不到了,他失落的捂住心口,悲伤的看着眼前猫咪,猫咪竖起耳朵,突然转身跑开了,一眨眼消失在了树林里。 “小灵!小灵!” 猝不及防,往日形影不离的猫儿竟然突然跑开了,昭明追着它,跑了没几步,却眨眼失去它的踪迹,昭明无力的垂下双手,“连你也要离开我吗?” 昭明失魂落魄的走在树林里,茫然四顾,突然心生一种天地浩淼,而他孑然一身的感觉。 黄色猫咪灵活的绕过树木,直直向前跑去,林木尽头,一座破了半边瓦檐的神庙出现在它眼前,它跳过门槛,走进庙中,抬头看着石座上只剩半身的神像。 “.....喵.....” 它低声叫了一声,无人应答,它跳到石座上,两只鹿蹄立在石座上,它环绕着一只鹿蹄,耳朵低落的耷拉着,难过的蜷起身子。 阿回睁开眼睛,大雪,梅花,他不可置信的回想梦中种种,那是真的吗?柳姐姐和江亭,他们重归于好了?为什么自己会梦到这些? 正思考着正事,肚子却不争气的响起来,还是先想办法填饱它,阿回爬出草堆,挠了两下头,正准备出门,白色神像下面却多了一团黄色的东西。 他好奇的走过去一看,这不是那天晚上,那个陌生男人的猫咪吗?他摸了摸猫咪身上柔顺的毛,还挺舒服的,猫咪一个翻身,醒了过来,尾巴一扫一扫的,歪着头睁着滴溜溜的圆眼,看着眼前少年。 可爱!阿回被它这样一看,心都快萌化了,而且这小猫咪浑身毛发都干干净净,耳朵尖尖的,周身都是黄色毛发,唯有四个爪子白绒绒,可爱极了啊。 阿回捉住小猫咪,放到头上,“我带你去吃东西去啊。”小猫咪乖乖的趴在头上,阿回走出神庙,向城中走去。 到了薛莲她们落脚的客栈,孤青坐在角落里正用湿布擦拭长枪,薛莲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茶,阿回顶着猫咪走了进去,看到她们两人,惊喜的走了过去。 “休息的够久的啊。”薛莲饮了口茶,笑着说道。 “我都快饿死了。”阿回摸着瘪瘪的肚子,怨念极了。 薛莲随即招来小二,点了份饭菜,很快上了菜,阿回从头发里掏出猫咪,放到桌上。 薛莲一脸惊讶,“这不是昭明的猫吗?怎么会在你这?” 阿回把其中一盘鱼放到猫咪,“昭明?谁啊?这猫儿是我一觉睡起来在我屋里发现的。”抽了筷子,一人一猫开始吃饭,不同的是,阿回是风卷残云,喵咪是优雅万分。 薛莲看着毛茸茸的猫咪,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摸到它尾巴上,猫咪停了一下吃鱼的动作,转头看着摸自己尾巴的人,“喵~”,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 薛莲心头一紧,怎么可以这么可爱!控制不住自己了!薛莲一把抱住小猫咪,毛茸茸的,好舒服啊,薛莲脸庞蹭着小喵咪毛发最茂密的后背,脸上陶醉不已。 怀里猫咪毛发被蹭的七歪八倒,像被狂风吹过一样,两只爪子按在薛莲脸上,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阿回赶忙抢回来,这可是他发现的猫啊,把猫咪塞到自己的怀里,它在里面翻了身,从衣服里探出脑袋。 孤青看着心痛万分的薛莲,感叹,女人心,海底针啊! “听说今天早上将军出城的时候被行刺了,那刺客被将军一刀砍头,他自己好像也受了不少伤.....” “是啊,据说整个街道都被鲜血染红了......” “切,你们以为那个将军是什么好人啊,凡是他征战的城池,那可都几乎是屠城了,要我说啊,活该!” “光天白日,谈论朝中大臣,你们不想活了!” 众人齐齐噤声。 孤青闻言,冷哼一声。 阿回捏着猫咪圆圆的肉垫,这些朝堂上的事听的他脑袋疼,还是小猫咪有趣,薛莲凝眉听着几人话语,没什么有用的信息,于是淡然喝了口茶。 “阿回,你的全名是什么啊?以后成了奉灵使,会有专门的牒令,上面会写你的名字的。”薛莲倒了杯热茶,递给他。 阿回接过茶,喝了一口,沉思了片刻,“我的名字就叫柳回亭吧。” 柳姐姐,老头,我以后要成为奉灵使,你们会保佑我吗? “喵~”怀里猫咪爪子挠了两下他的下巴,打断阿回的悲伤情绪,你也相信我吗?小猫咪? 阿回宠溺的把小猫咪揉进怀里。 “这可是昭明的宝贝猫呢,它丢了不知道昭明会有多着急呢?”薛莲顺了顺猫咪的毛。 阿回逗弄着乖巧的猫咪,他才不管什么昭明呢,这可是他的小宝贝呢。 城主府愁云压顶,眼看着就要送走煞神,那个刺客什么时候动手不好,偏偏选这个时机,韩城主觉得头大如鼓,连寺带伤抬了回来,他都快把连寺当祖宗供起来了,院里候着五六个大夫,无数小厮侍女随时待命,就怕他要是真的殒命此地,他这个城主也就做到头了,当关城主行伍出身,手下人命无数,杀一个他这样的城主,简直是信手拈来啊。 唉,叹了不知道多少次气,韩管事走进书房,低声在城主耳边低语几声。 韩城主听完,握紧拳头砸在桌上,他金流城的人命就这么轻贱吗!连寺受伤之后,脾气暴烈,服侍他的下人,已经打死两个了,真是欺人太甚! 韩家世代居于金流城,前任城主是他的伯父,伯父无子,在家族中选中了他,他当时意外极了,他曾经问过伯父,家族中有善谋者,有善战者,他却资质平平,为何选中他来继任城主。 伯父坐在檐下,饮一杯热茶,“世上凡有才能者,皆有野心,金流城远离朝堂纷争,却又人人可欺,那些不甘平凡的人怎么可能忍受?......安砚,我不是一个好城主,为了金流城曾经牺牲过许多人,但我是个称职的城主,为了城中大多数百姓的性命,牺牲那些人是值得的。安砚,你是个懦弱心软的人,你要记住,勿为小伤而酿大患,金流城的以后只在你的一念之间......” 韩城主无奈的扶着额头,伯父,如今的他也是满手鲜血,那些无辜的生命,白白葬送在那些所谓的达官贵人手中,他只能强颜欢笑,背地里给那些人的亲属钱财,也不过是想让他自己的良心好受一点。 厢房里,连寺躺在床上,肩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难看极了,腿上青紫一片,终日打雁,反倒被雁啄了眼,他怎么咽得下那口气,当时一时气急就砍下了那刺客的头颅,现在想想有几分后悔,应该严刑逼供,问出幕后主使,再把那该死的刺客千刀剐,让他受尽折磨而死。 哎哟,左腿被马匹压的地方还隐隐作痛,他痛呼出声,身边侍奉汤药小厮一个手抖,半碗药洒到他手上,烫的连寺皱紧眉头,手边匕首出鞘,锋利无比,直接割断喉管,那小厮一句话没来的及说,倒在地上。 连寺甩了甩烫红的胳膊。 “来人!抬出去!没眼睛的东西!” 第十九章 柳与刀(十九) 传说人死之后,会走进冥界之门,那里没有土地,只有水,人的灵魂会在冥界之水里洗去这一生的爱恨情仇,再入轮回。 漆黑的夜幕里,无星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饿狼的脚步声在静悄悄的夜里分外明显,黄色的眼睛闪烁着嗜人的光芒。 突然,不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身后重物拖拽的声音愈来愈近,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饿狼却感觉到空气里有种危险的气息。 赤红的眸光一点一点逼近,浑身血腥的少年,拖着身后棺木一步一步向着城门走去。 “今儿的天可真暗啊。” “暗就暗吧,反正喝上两杯酒,你还管他那么多。” “哈哈哈....” 守城的士兵,闲来无事,东拉西扯,消磨着漫漫长夜。 城门上的灯笼,照亮方寸之地,远远的他就看到了黄色的烛光,和烛光下诱人的魂魄,他拖着棺木,走到城门口,两个士兵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走过来,惊吓万分。 “连寺在哪?”少年赤红双眸盯着两人,手中匕首仿佛被血浸染一般,仿佛如果两人回答不满意,手中利刃就会劈头斩下。 其中一人颤颤巍巍扶着墙,“将军大人.....在城主府养伤....” “多谢.....”少年手中匕首脱手而出,穿过两人胸口,血淋淋的回到他手中,他舔舐着刀刃上温热的鲜血,沉默的拉着棺木,走进城门,身后两人无声无息的倒在地上。 漆黑的街道上,风中飘摇的灯笼犹如荒野的鬼火,点点晃晃,拉着棺木的人沉默的走在街上,身后的影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拉长成扭曲的身形,迎面走来一个失魂落魄的青年,形发散乱,面容颓废,少年低着头卑微的退让到街边,青年面无表情走过他跟前,少年目送他的背景消失在长街尽头,拉起身上的麻绳,身后棺木一点一点被拖拽向前,在地上划出深深的印痕。 黑夜里明亮的灯火会吸引那些渴望光明的飞蛾,它们会不知疲倦的一次又一次的冲进去,直至将生命燃烧殆尽。 城主府门前终日明亮的灯火,手持长刀的护卫警戒着漫漫长夜,隐隐从黑暗中,传来重物拖行的摩擦声,黑暗中,出现两点红色的灯火逐渐靠近,头顶灯笼一点点照亮照亮,是一双赤红的眼眸,一个浑身鲜血的少年身上缠绕着麻绳,身后拉着一副棺木。 “什么人!” 乍见这奇怪少年,众人惊惧万分,纷纷拔刀,严阵以待,领头一声高声喝止。 少年看着朱红的府门,放下手中绳子,眼睛扫视着眼前众人,轻轻的摇头,声音低弱,“我....不找.....你们....让开.....” 灯火下,少年的模样更清晰,手脚纤弱,瘦瘦的,浑身一股冲鼻的血腥味,赤脚上是被碎石扎出的伤口,手里握着一把雪亮的匕首。 看清他摸样,众人难免心中轻视,连声怒喝,“擅闯城主府者死罪,还不快退开!” 少年赤脚踩上台阶,肮脏的手直指着朱红的府门,“我....要....进去....” “放肆!” 少年直愣愣的目光仿佛越过众人身体,望着门后的某个地方,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越来越靠近持刀的侍卫,赤红的眼睛仿佛一汪血色的池水,激不起半点波澜。 见他步步逼近,终于有受不住这情景的人,难忍心中恐惧,劈头斩去。 眼前少年散作一团红雾,唯有雾气中银亮的匕首划出一道银线,穿胸而过,持刀的人不可置信的看着胸前不断流血的窟窿,睁着眼睛倒在地上,鲜血流过台阶,滴滴落下,少年踩着鲜血走了上来,喃喃呓语,“我....要....进去....找人....” 门前守卫一脸惊恐看着眼前人,脚步不自觉的退后,直到后背触及坚硬府门,胆小的侍卫推开府门,结结巴巴说:”你...你...进去....求求你...放....放过我吧.....” 少年拾级而上,周围侍卫持刀不断退后,退入院中,他看着那个给他推门的侍卫,轻声说道:“谢谢.....” 那侍卫露出一个劫后余生的表情,退让到一边,少年手中匕首脱手而出,刺入他心口,转眼便失了声息。 其余人见状更是后退三分,他竟如此心狠手辣,领头一人低声旁边下属小声说道:“快去通知城主大人!”身边人得令快步离开,直向城主所在之地带信而去。 少年一路踩下红色脚印,踏进府门的时候,却又停下了脚步,他回头看了灯火下的棺材,又走了回去,重新系好腰间的麻绳,将匕首叼在口中,拖着木棺爬上台阶,他很吃力,瘦弱的身子弓成虾子状,才勉强拖得动,沉重的棺木一节一节被拖上台阶,他涨红了脸,努力不让棺木往下坠,正当这时,侍卫们纷纷提刀砍来,他冷眼看着即来刀刃,不躲不闪,却见长刀砍到脑袋的时候,就像砍在空气里一样,没有丝毫砍到血肉的感觉,他根本不在乎看着周围对他虎视眈眈的人,领头侍卫眼看无法伤及他,他身后拖着的棺木一定对他很重眼,他快步冲上去,一刀隔断他肩上拉扯的麻绳,沉重的棺木应声掉落,一阶一阶滑落下去,重重的砸在地上,没有合严的棺盖应声掉落在地,露出棺木内合手躺着的红衣女子。 她半面残破,长发及腰,身上华丽红裙,灯光下,金雀逐花而落,在灯花里振翅鸣叫。 “啊!......” 少年却仿佛被触及逆鳞一般,一声愤怒嘶吼,原本平静无波的面容瞬间狰狞,赤红的眼睛里仿佛有岩浆在流动,下一秒就要喷薄而出,口中匕首红光大盛,掉落在地上,一股巨力瞬间震开周围,侍卫们被震倒在地,他慌张的跑下台阶,棺木里女子半面祥和,他哀恸的伸出手摸了摸她完好的半张脸,手中血迹却沾染在她脸颊上,他努力想去擦干净那些碍眼的红渍,却颓然的发现却越擦越多,他无措的看着满手鲜血,眼泪却不自觉的不断滑落,台阶之上的匕首仿佛也感觉到悲伤一般,嗡嗡低鸣,转眼割开两人喉管,夺走性命。 府院里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甲胄摩擦的声音愈来愈近,一队人转眼跑到门前,台阶下少年满脸鲜红被眼泪冲散,露出一张令他们骇然的脸。 “是....是他!那个刺客啊!.......” 一语道破,白天被将军劈头斩下的少年竟在这深夜出现在这里! “是鬼!是鬼啊!他一定是来报仇的!......” 人群中一个惊恐的声音响起,一下激起千层浪,今日街道上,人人皆见那少年亲手被砍下了头颅,绝无可能生还,而这烛光下的少年究竟是人是鬼? 韩城主快步走到府门前,面露焦急之色,步履匆匆,站在侍卫身后一看,阶台下诡异少年正扶起棺盖,阖上棺木,原本干净的棺盖上尽是血红色掌印,煞是骇人。 匆匆来时,他将今日那两位奉灵使归还的竹片带来了,放在怀中,竹羽符令闻灵而动,怀中竹片悄然变化,化为漆黑鸟雀,从衣衫中振翅飞出。 竹羽鸟甫一出现,便闻见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夹杂在铺天盖地的灵气之中,它一声嘶鸣,连忙拍动翅膀,转眼消失在黑夜里。 韩城主看着远去的竹羽鸟,但愿那两位奉灵使能早日过来。 “什么死而复活的刺客!我看你们就是怕死!他再敢来,我就再杀他一次!呸.....一群胆小如鼠的家伙.....都给我滚开......” 身后传来连寺骂骂咧咧的声音,他被一个士兵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走了出来,身上肩膀还渗着血,手持长刀,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走到府门前,却见白日他亲手砍下头颅的少年,身躯完整,站在灯火下,浑身都是鲜血,看见他的瞬间,连寺惊恐的退后几步。 少年倚靠着棺木,台阶之上夺人性命的匕首落在他手心中,鲜血顺着刀尖滴答滴答落在地上,他看着台阶之上无数张陌生的面孔,却没有他想找的人,人群中,连寺躲在士兵高大的身躯之后,不知为何那个少年给他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隐隐觉得一旦露面肯定会被狙击,于是悄然躲在人群中,静待事情变化。 他心灰意冷的抬起匕首,刀刃上折射着那双令人恐惧的赤红瞳眸,既然找不到,那他们就都该死了。 月黑风高,肃杀之夜,城主府前灯火通明,府门前身着甲胄的士兵手持长刀,长刀所向,浴血的少年面露凶狠,看向众人,众人只觉被那双红眼扫过,浑身泛起冷气,不自觉的后退。 他松开匕首,沾血的匕首静静浮动在空中,他随手一挥,匕首犹如鱼入水,飞快的冲向人群,转眼划开一人脖颈,刀刃上沾满了血迹,转眼就消失了,仿佛被匕首吸取了,台阶下的少年身上红光更盛。 匕首灵活的穿梭在人群中,长刀屡砍不中,转眼又有几人被取走性命。 韩城主见状,急忙推开挡在他身前的手下,对着少年高声道:“住手!” 少年召回匕首,望向喝止他的中年男子,韩城主站在人群中问他,“阁下来此难道只是为了杀人?” 少年低头看了一眼闭合的棺木,沉默的摇了摇头,见那少年还能沟通,韩城主暗喜,可能还会有转机,继续问道:“那你来此所为何事?” 少年嗫嚅着嘴唇,看着眼前一脸善意的男人,“我....找...连寺....我要....杀了他!”话语尾音,却咬牙切齿。 他身边拖着棺木,定然是有亲人亡于连寺之手,他心思流转,婉言道:“你身边的棺木一定是你很亲近的人,你还是早日让他入土为安吧,执着仇恨只会冤冤相报,我给你些钱财,你将他好好安葬,今日之事我不会追究的。” 破财免灾,往日他也是这样的处理,不料眼前少年却冷眼看着他,一言不发,空中匕首突然刺来,他连忙退让,匕首直直刺入身后木门,他心惊的拍着胸口,不知自己那句话触及他的眉头,竟然转眼就要杀自己。 少年抬手召回匕首,看着烛火下男人华丽的衣衫,“你们....都一样....该死!”匕首应声再出,在人群中收割着性命,一时间门口横尸无数,无数鲜血顺着台阶滴滴答答流下去,汇聚在他脚边,而他们却只能不断的后退,匕首红光闪烁,少年踩着血水一步一步走上前,“我找连寺,滚开!” 第二十章 柳与刀(二十) 漆黑的竹羽鸟在空中急速飞行,飞速穿过无数房屋,落在客栈的厢房里,床榻上静静熟睡的女子被不断响起的鸟鸣声吵得皱起眉头,最终难过的睁开眼睛,想看看究竟是哪里的飞鸟跑到她房间来了,却见黑色的竹羽鸟在桌上不断拍打着翅膀,焦急的想要叫醒她。 薛莲赶紧叫醒隔壁的孤青和阿回,竹羽鸟本已经交还了,却在深夜里再次出现,一定是城主那边出了什么事,三人连忙赶往城主府那边。 走在街道上,远远就能看到城主府那边一片红光,像是有大盛的火光在剧烈的燃烧,半边天空都被照成诡异的红色,薛莲皱着眉头,低声说道:“但愿不是我以为的那样。”一旁孤青紧皱眉头,同样面色难看。 灵官大人以前说过,食十人魂之灵物,可离开生前死亡之地,但是世上灵物食人魂之者少之又少,它们仿佛本能的知道食魂之后会有可怕的后果,所以哪怕人的魂魄对它们有巨大的吸引力,也少有食魂之灵。但是那是千年前流传下来的故事,如今的灵物不再像千年前那般惧怕食魂的后果,纷纷越过雷池,所有才会有奉灵的出现。 那诡异的红光,让薛莲肩头的竹羽鸟不住的躁动,不住的拍打着翅膀,薛莲按住肩头乱跳的竹羽鸟,孤青大步赶在前面,阿回顶着黄猫跟在他后面一路小跑。 三人赶到之时,府门前竟然是一具棺材,台阶上横着无数尸体,台阶之上一个瘦弱浴血的身影,那红光竟然是自他身上散发而出,空中染血的匕首还在无情的收割着性命,鲜血的河流顺着台阶流下。 仿佛人间炼狱一般,而他就像是地狱的恶鬼,浑身浴血,不知道城主府内是否还有人活着,当下之际是要赶紧阻止他继续杀人。 灵物化灵寄生,重得生命,代价是在而后漫长的岁月渐渐失去过往,只记得自己执着何物而死,无法离开自己死亡之地太远。 而世上却有印灵者,以玉石承载灵物之形,作契约之术,可让灵物随契约之主离开死亡之地,称为玉印之术,奉灵的所有人都会选择自己的契约灵物,因为借助灵物的灵力,凡人才能与灵物抗衡。 肉眼可见红色的光芒,照亮血染的地面,薛莲捂住嘴巴,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呕出来,怎么会这么残忍。 孤青翻手拔出长枪,向着背对他们的人影大声道:“杀人之灵,罪无可赦!” 台阶之上,他瘦弱的脊背微微颤抖了一下,却仍然大步迈向那些还活着的人,利刃每一次挥下,都会有一个人被夺去性命。 孤青快步上前,枪出如龙,一点寒芒已至身前,那人突然转头,枪尖直接贯穿了胸口,他面无表情,看着面露杀机的孤青,握紧长枪,右手握紧匕首,直划他的脖子,孤青见状连忙躲避,大力一脚踢在胸口,他无力的后退,倒在地上的血泊里,胸膛里的长枪顺着力道拔出,留下一个黑洞洞的窟窿。 身后的阿回却在他转身的身后愣住了,那张熟悉的他日日夜夜相见的脸,不同的是他满脸血腥,双目赤红,他们曾经一起在街边乞讨,分食同一个馒头,一起被老周追的满街跑,这真的是他吗? 阿回跑上去,那个倒在血泊的人站起来,胸前的伤口无血无肉....无血无肉.....他变成了灵物? “阿....阿莫.....是你吗?”阿回站在他面前,刺鼻的血腥味让他不安的握紧了手掌。 “阿回,你来了。”他淡然的笑了笑,身后还活着的人恐惧的看着他。 阿回语无伦次,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阿莫会变成灵物,昨天他不是还借了钱,说要给妙心买东西,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这是.....怎么回事啊?”他急得直掉泪,阿莫怎么会死呢?不是都好好的嘛?为什么会这样? 他没有回答,转身却又向那些人挥刀,孤青一脚踢开他挥刀的手,匕首掉落在地,枪尖直逼他喉咙。 “我说过,杀人之灵,罪无可赦!” 阿莫低头看着喉间锐利的枪尖,手指微动,掉落在地上的匕首突然动起来,一道厉风划过,孤青本能的偏头,在他脖上划出浅浅的血痕,飞来的匕首落在他手中,“滚开,不然下一次我会真的杀了你!” 孤青摸着脖上血痕,心有余悸,却仍不肯退后,身后还有活着的人,不能再让他继续杀人了。 “奉玉之灵,寒山之雪。” 两人对峙之时,却见台阶之下,薛莲手捧洁白的雪莲花,片片花瓣散成光芒,在空中凝成一个白衣人影,容貌清丽,长发垂脚,落在地上的一瞬间,从她的足尖开始,地面开始凝出厚厚的冰层,转眼蔓延到两人脚下。 寒冰散发着寒气,冻住阿莫全身,将他变成一个冰雕,孤青收了枪,“你冻得可真是时候。” 薛莲微微一笑,“我可不像某人,只会用蛮力。” 孤青听了也没反驳,怀中掏出诛灵匕,能解决就是好事了,诛灵匕按着冰雕额头中心位置,狠狠插下,冰雕应声碎裂,孤青惊讶的看着空空的冰雕,里面竟然没有他,来不及细想,他转头大叫,“薛莲,小心!” 薛莲听见声音的时候,已经晚了,红色的人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身后,手中匕首直扎心口,身边女子一把推开薛莲,却晚了几步,匕首偏离心口,狠狠扎在她背上,她一声痛呼,身边灵物挥手一片凌厉的风雪,风雪扑面,夹杂灵力的利刃,阿莫顶着风雪,匕首脱手而出,在风雪中,刺中那白衣女子,点点红色逐渐晕染她的白衣。 她双手贴地,无穷无尽的冰刃从地面刺出,阿莫跃到空中,化作一阵红雾飘散到屋檐之上。 “雪灵!”薛莲看着雪灵身上点点红色,“你怎么样?” 她苍白的脸色显出一点红晕,“没事,你怎么样?” 薛莲后背伤口火辣辣的疼,却不是什么大事,她摇了摇头,看向屋檐上舔着匕上鲜血的阿莫,“他怎么会躲过你的冰封?” 雪灵面色凝重,“他的灵力很可能远超过我,只是他还不能熟练运用,薛莲,还是赶紧走吧,就凭你们两个人,伤不了他。” “这......” 就在薛莲犹疑之时,却听见一声。 “奉玉之灵,军魂永生。” 一句奉灵揭开孤青手中长枪的咒语,黑色灵力中一个高大的男子手持长枪,与孤青一起直冲向阿莫。 “哼,冥顽不灵......” 阿莫一声冷哼,手中匕首却幻化出无数把,如箭雨般向两人射去,雪灵凝出厚厚冰盾,两人躲在后面,孤青两人不断的躲避着飞来的匕首,长枪大开大合,扫落无数匕首。 阿回站在无数利刃之下,只能抱住自己的脑袋,却发现所有的匕首都避开了他,阿莫....他不愿意伤害他啊..... 阿莫蹲在檐角上,看着那些在匕首下受伤哀叫的人们,放声大笑。 妙心,你看到了吗?那些往日瞧不起我们,把我们当做老鼠一样的那些人,他们痛哭流涕的样子多么丑陋啊,你看到了吗? 阿莫右手一握,无数掉落在地上的匕首又活动起来,面对无穷无尽的匕首,孤青终究还是扛不住了,一个失误,锋利的匕首直穿肩膀而过,他手上一时无力,挥舞的长枪掉落在地上,锋利的刀刃没了阻挡,直冲面门,黑衣男子长枪横扫,“喝!”一声高喝,黑色灵光大盛,弹开所有匕首,周身弥漫着一身黑色雾气,如甲胄般保护着孤青和他。 “没办法靠近吗?”两人背靠着背,孤青喘着粗气问道。 黑衣人摇了摇头,“他的灵力太强,我没办法靠近。” 两人一时支绌,都没什么办法,城主府仅存的活人都被红光围在一起,半步也踏不出去,人圈之中,韩城主被护卫人群之中,连寺蹲在里面,肿胀的腿说不出的酸痛,却不敢露头,谁知道外面那个怪物会怎么对他。 屋外的兵戈之声稍稍停歇,白色的冰盾上插着无数尖利的匕首,触目惊心,孤青勉力撑着长枪,身边散落着无数匕首,一地狼藉,唯有棺木和阿回没有被波及,留着一片干净的土地。阿莫右手一捏,所有匕首化为红色雾气,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从檐角跃下,看着耗尽气力的两人,他从来不想为难别人,只是时随事易,谁又能料到今日决定他人性命的是自己呢。 “我只找连寺,交出来....” 人群中被恐惧笼罩的面孔,终于被求生的欲望的压倒,一个瘦弱的女孩挪开自己的身体,身后藏着半个身子的连寺,阿莫一把揪住他花白的头发,诡异的灵力凝成红绳将他捆得严严实实,把他拖在地上,染了满身满脸的血。 扔在棺木旁,阿莫啪得一声打开棺木,用力把他按在棺木旁边,恶狠狠的问道:“你认得她吗?” 大力压着头颅,他看着棺木里半张脸都被啃坏了的女孩,“我不认识她!我没见过她!你肯定是找错了人......你想要什么?...美人!财宝!权利!只要你放了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既然你认不出她,这双眼睛那就别要了!” 话音落下,匕首深深刺向他的眼睛,一声惨叫响起,他的一只眼睛不断的流血,阿莫嫌恶的把他拖离棺木,别让他的血,弄脏了妙心。 连寺双手被捆,刺痛的眼睛映照着他面容越发狰狞,心知自己躲不过这一劫,但是纵横沙场十几年的连寺岂会让他好过。 他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我想起来了,我认得她,她是城主送我的礼物之一,一个低贱娼妓而已,她在床上叫得可好听,不停的喊着哥哥,哥哥救我......哈哈哈....” 短短几句却仿佛诛心一般,那么胆小的妙心啊,她临死的时候还喊着他,阿莫忍不住心中仇怨,手中匕首一转,眼眶里的血肉都翻飞了,连寺狠狠咬着牙,却继续刺激他,你让我疼,我怎么可能放过你。 “她的皮肤可白了,重力一捏,就会有好看的青色,她的脖子细细的,我一只手就能拢住,我那么轻轻一捏,她就痛苦的不得了,哈哈哈.....” “住口!住口!住口!” 阿莫癫狂的挥舞着匕首,在他身上不断的砍,脸上,胸口,深可见骨的伤口不断被制造出来,连寺的惨叫却越来越低落,血肉横飞,溅在他脸上。 第二十一章 柳与刀(二十一) 阿回走到棺木前,里面躺着死去的妙心,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样,为什么他们都死了?那个害羞的小姑娘不是做富贵梦去了吗?怎么会躺在冷冰冰的棺木里? 直到连寺失去呼吸,阿莫才停手,他颓然的放下高举的匕首,和阿回隔着棺木相望。 “阿回,妙心死了....” 他突然觉得委屈,哪怕杀了连寺,杀了这么多人,都换不回他妹妹了,她还那么小,跟着他一路流浪,他们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可是她死了,这世上再没有人会在黑夜里害怕的紧紧抱着他,不会再有人拉着他的手喊他哥哥了,不会再有了..... 他面对着阿回,泪流满面,阿回无措的伸手抹去他脸上泪水,却沾得满手鲜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失去自己所有的人,不,他不是人,他是灵物,他已经死了,现在的种种不过是他怀着一口怨气,报复那些伤害妙心的人,可是那些血泊里,也有无辜的人,他们也有家人,难道他们不会伤心吗? “阿莫,收手吧,你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了.....” “收手!?阿回,那里面没有一个人无辜啊,是他们让妙心去的,还有春风阁的那些人,他们都该死!该死!” 他咬牙切齿,双手按在棺木边缘上,勒出深深的印痕。 这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阿莫,阿回不禁怀疑了,眼前嗜血残杀的阿莫,陌生的他都不认识了。 阿莫拿起匕首,大步向里面走去,阿回拉住他,“别再杀人了,阿莫.....” 阿莫突然变得力大无比,他一下甩开阿回的手,阿回跌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阿莫走了进去,里面传来各种声音,惨叫,哭声,不断传入他耳中。 阿回爬起来,冰盾里面不知道薛莲是生是死,孤青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伤口,长枪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现在能阻止阿莫的只有他了。 自己不是要当奉灵使,那么诛杀凶灵不是他的责任吗?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阿莫杀人?他从地上捡起长刀,冲了进去,阿莫正提起一个人,匕首割开喉咙,看着手中的人不断挣扎,他舔舐着匕首上温热的血液,脸上却是沉醉的表情,仿佛享受着别人的死亡。 阿回拿着刀,全力一刺,扎入他的心口,却仿佛刺到空气,没有实感,阿莫回头,却是不可置信。 匕首掉落在地上,赤红的眼睛也消退了几分红色,他捂着脑袋,痛苦的倒退了几步,跪在地上, “啊!”他惊叫一声,看着自己满手鲜血,和拿着刀对着他的阿回。 “阿回,我不是.....我....我控制不了....”他满脸痛苦,身上红光竟然渐渐消散了,“对不起....我.....” “你怎么了?阿莫?”阿回扔下刀,把他扶起来,把他的匕首一脚踢得远远的。 阿莫皱着眉头,“我不知道,我记得我已经死了....可是我却突然醒过来来.....我想去找那个将军.....” 可是阿莫却杀了那么多人,薛莲所说的,凶灵一旦杀人食魂就无法再控制。 “妙心是不是在外面?我记得我带着她走了好久好久.....”阿莫跌跌撞撞跑出去,跪在棺木边,轻柔的抚着她的脸。 “还好我失去控制还知道带着你,我真怕把你放在山洞你会被饿极了的野兽再翻出来....”他絮絮叨叨的对着妙心的尸体说话,又整了整她有些散乱的额发,心疼的看着她冰冷的尸体。 “阿莫,你已经为她报仇了,那就是连寺的尸体。”阿回指着棺木边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阿莫有些吃惊,他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杀了人,但是一想到死的人是他,竟然心里还有些喜悦,“妙心,你听见了吗?我已经为你报仇了.....” 可惜棺木里的女子无法回应了,阿莫合上棺木,拉着棺木上缠绕的绳子,系在腰间。 阿回奇怪的看着他,拦住他,“阿莫,你要去做什么?” “我要去给妙心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墓地,让她能够安眠。”说着,他拉动棺木,准备离开。 “不能让他走......”身后孤青却叫住阿回,“阿回,拦住他!凶灵的话你也信吗?你放了他,只会让更多无辜的人死去。“ 阿回拉住绳子,无奈的看着阿莫,“灵道三律之一,灵物不可杀人,犯者当诛,抱歉,阿莫。” 孤青丢出黑色的诛灵匕,阿回捡起来,握在手中,对着阿莫。 “阿回....你要因为那个人的话.....杀我?”阿莫眼神颤抖,不敢相信和他朝夕相对的阿回竟然想杀他。 阿回握着刀的手颤抖着,却对着阿莫大叫,“你知道你杀了多少人吗!从城门到这里,都是尸体!我已经不是阿回了,我是奉灵使,我要杀了你!” 他已经不是阿莫了,真正的阿莫已经死了,眼前的人不过是他的一口怨气所化灵物,阿回拿着匕首,强忍住颤抖的双手,向他挥了刀。 阿莫看着黑色的刀尖,放下双手,却闭上了眼睛,阿回眼看着刺中他的额头,他却像雾气一样散开,他惶然无措的张望四周,府院里面,却一阵刺目红光,那双赤红的眼睛再度睁开了,他随手一挥,却仿佛有一股大力打在阿回身上,把他掀翻在地,手中诛灵比在空中打着转,落在地上。 阵阵红光中,却突然落下鹅毛大雪,凛冽寒风自生,割着阿莫全身,他站在风雪中,一声冷笑,“不自量力.....” “奉我之魂,与子共享!” 白色冰盾却突然炸裂,冰雪中,白衣黑发的女子浮在空中,翻手操控着风雪,无尽的冰刃夹杂在风中直向他而去,冰盾散落的地上,薛莲面色苍白,唇角一抹血迹,眼神却越加明亮。 以我之魂,与子共享,奉魂于契约之灵,可以迅速让契约之灵灵力大增。 无尽风雪凝成一把雪白长剑,白衣女子握剑在手心,直向阿莫而去,她身形飘然,像风中雪花一般,手中冰剑几乎看不见踪影,却能在风雪中听见兵戈相交的声音,阿莫手中匕首更是红光大放,他灵活的闪避,手中匕首在操控下,不断在她无法防备的地方悄然制造伤口,白衣上更是多了点点红痕。 不过片刻,白衣上已是累累血痕,她挥剑的手却毫不停歇,白色剑光划过他胸膛,瞬间冻住他半个身子,阿莫右手招回匕首,左手一捏,白衣上点点红色瞬间直闻一声惊爆,那点点红光炸裂开来,她半个身体都被炸开了,化为点点白芒,散落一地。 薛莲却仿佛整个身体被撕裂开,痛的大叫,喷出一口鲜血,无力的倒在地上。 阿莫拍碎身上的冰,蹲在地上,看着地上眉头也不曾皱过的女子,红色的匕首插在她头边,却油然一种苍凉,“生而为灵,便是永生之苦,我送你一程吧。” 他朝着地上黑色的诛灵匕伸出了手,匕首落在他手中,他用刀尖对着女子的额头。 “不....不要啊!......” 薛莲无力的嘶吼,雪灵歪着头,嘴唇微动,无声说道,别怕..... 电光火石之间,雪灵浑身化冰,她用剩下那只手死死抓住阿莫,转眼雪白的冰凌从两人相接触地方蔓延开,不到片刻,他就变成一座冰雕,手中诛灵匕也掉落在地,阿回忍痛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地上匕首,对着额头狠狠插进去,一声脆响,从匕首插入口响起,冰雕上无数裂纹绽开,自上而下层层裂开。 久暗的漆黑终于被一丝光亮打破,东方的曙光照在被冰冻结的大地上,映射出华彩,白色的冰雕在光芒里碎裂,里面的人影在黎明中化为青烟。 薛莲将手放到白色的冰层上,地上冰块逐渐缩小,汇聚到薛莲手心,化作一朵白色雪莲,只是花瓣黯淡,仿佛快要枯萎的样子,薛莲心疼的抚过花瓣,放到身上。 孤青支撑着身体,走到冰雕消失的地方,掉落着一块黑色光滑的圆石。 这是什么? 阿回疑惑的看着孤青将黑石装入袋中,孤青解释道,这是强大的灵物死后凝结成的灵力结晶,如果不尽早带回去净化,它们会再次化灵。 原来灵物的一生最后就是这样一颗不起眼的石头啊,阿回感叹着,看着满地尸骸,好歹一切还是结束了。 朝阳升起,日月交替永恒,永远也不会变化,变得只是这尘世,有人消逝,有人新生,轮回依旧。 “真是无聊的闹剧啊......” 东方升起的日光驱散所有的黑暗,暗夜里种种都消散了,有人提着酒壶坐在屋脊上,醉意寥寥,一头乱发在晨风中飘摇,他冷眼觑着满地狼藉,又饮了一口酒。 “还不醒吗?” 一语惊破,安静无波的棺木却在这时微微颤抖,无形双手竖起棺木,棺盖缓缓掉落在地,棺木里的女子兀自沉睡,红色衣裙被风吹起,角落里一把沾满凝固血液褐迹斑斑的匕首掉落出来。 变异陡生,匕首落地化为熟悉的人影,他一双赤目,右手不是人掌,却是一把无柄的匕首。 他蓦然抬头,身形倏忽变化,无法捉摸他的脚步,他已然至薛莲面前,薛莲双腿无力,半坐在地上,抬头却见那双泛着银光的刀刃,缓缓落下。 在她眼中明明是那么缓慢的动作,她却已经无力闪避,她闭上眼睛,等待着即来的死亡。 哧,刀刃入体的声音,响在她耳畔,身上却没有任何的疼痛,她睁开眼睛,却看见孤青站在她身前,手中举着长枪,尺长的刀刃砍在他肩上,温热的血顺着刀尖滴答滴答落在她脸上,他的身躯在薛莲的哭喊声中倒下,长枪被一分为二。 他冷漠的看着地上痛哭的女人,转身走向了城主府,阿回握着匕首,挡住他的去路。 “滚开......” 阿回看着脖子上的匕首,握紧了双手,“住手吧,阿莫,你没有听见吗?妙心在哭,她在害怕.....” 他那双只有杀戮的眼睛却在听见那个名字的瞬间湿润了,他放下手,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到棺木前,丹色衣裙上金雀仿佛要随风而去,他无力的跪在她面前,抬头看着她,哽咽着问道:“你醒过来好不好?......”可惜却再无人应答了。 屋脊上,半卧着的男子一双醉眼看着他们,爱深则至痛,他冷笑着举起酒壶,清澈的酒液不断涌出,落在他脸上,胸口。 “你闹够了没有!”一声怒喝仿佛自天边而来,却如惊天霹雳炸响在男子耳畔,他瞬间清醒,坐起来,目光扫视四周,却看见去而复返的黄色猫咪,站在屋脊上,抬头圆圆的猫儿眼看着他。 “为灵者受七情所苦,我曾经说过,灵物是这世间的悲剧,而你做了什么!竟然私自点灵!” “我....我只是....可怜他罢了....”男子低着头,看着眼前猫儿,却心虚的捏着衣角,“我....我知道错了.....”他颤抖的伸出手,想要抱起它。 黄色猫儿点点头,却在闻到他手上浓重的酒味,嫌恶的偏过头,他尴尬的丢了手上的酒壶,猫儿转身跃下屋檐,昭明站起来,远远望着棺木前跪下的少年,远处少年却也仿佛感应到什么,转头望着太阳背景下的人影。 力量在不断的流失,轻盈的身体也在变得沉重,他要收回他的力量了吗? 昭明伸出两指,指尖灵光跃动,映照他面容神圣无比,莫名风起,他低声道:“抱歉,你必须要消亡了,但是我能让你们再见一面.....” 远处的清风将他低沉的声音送到阿莫耳边,他沉默的摇了摇头,“不必了,她胆小,会害怕的,就这样吧,多谢了......” 轻风穿过他的身体,消融这这副身躯,他如尘沙堆积的城堡,在浪潮中渐渐融化,阿回快步走到他身边,伸手却扑了个空。 “我走啦,阿回.....” 最后消融的是阿莫的笑脸,仿佛什么都解脱了,在朝阳中消逝在风里,叮啷一声,沾满血迹的匕首落在地上。 第二十二章 柳与刀(二十二) 太阳升起,昭明在灵光中走到阿回面前,已是衣冠楚楚的模样,他居高临下的看着阿回,眼睛里却有莫名的光芒,阿回觉得奇怪,“你有什么事?” 他轻声笑了笑,“没什么,去看看你的同伴吗?”阿回惊叫一声去看他们两人。 孤青背后,肩头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薛莲扑在他身上,不住的哭喊着他的名字,底下的身体微微颤抖,微弱的声音传出来。 “你.....你起来......好重.......” 薛莲惊喜的又哭又笑,“你没死啊.......”孤青勉强绽出一个笑容,昏了过去,薛莲看到他安然无恙,终于也放下悬着的心,阿回身上没什么伤,扶着薛莲坐下,把面朝下倒在地上的孤青拖起来,累得满头是汗。 许久没有动静的城主府,终于有大着胆子的人探着头走了出来,看到外面那个怪物终于不在了,赶紧回去禀报城主大人,被人群围在最后的城主,走出大门,向着两人大拜。 “多谢两位大恩,救我金流城与危难。” “城主大人客气了.....”话还没说完,却双眼一黑,咚的一声昏倒了。 眼前是一片黑暗,阿回站在原地,左右四顾,茫然的看着这无穷无尽的黑暗。 突然,头顶出现一点亮光,他一抬头,一片白色雪花落在他脸上,转眼化为一滴冰冷的水,眼前一阵刺目的白光,他连忙闭上眼睛,再睁开时,身边却是不断呼啸的风雪,满地雪白,仿佛天地之间都没有了界限,只有满目纯白。 阿回站在雪地里,却感觉不到寒冷,就像是上一次的梦境一样,这次,他会见到谁呢? “远遥光,照归路,两相伴,回家乡,家中木屋破纱窗,青瓦半边见天光,门前溪流夜夜响,从西到东不停流......” 远远的,歌声顺着风,飘荡在空中,轻柔婉转的少女声音,仿佛雪夜里歌唱的夜莺。 他站在原地,一片白茫茫的雪花中,一个高大的黑色轮廓出现在远方,歌声就是从他身上传来。 他渐渐走近,阿回看见那黑色斗篷下熟悉的两张脸,红了眼。 阿莫冻得鼻尖红红的,背上小小的女孩靠在他肩膀上,闭着眼睛,青白的嘴唇,哼唱着歌谣,小小的手掌紧紧贴在阿莫冰冷的脸上,阿莫走在没腿的雪地里,踩得嘎吱嘎吱作响,口中不断呼出白色的热气,不断被风吹散。 阿回看着不断飘来鹅毛般的大雪落在他们身上,黑色的斗篷上一会就落满了雪花,他们就像在雪地里不断挪动的雪人。 阿回知道冬天的风夹杂着雪花,吹在脸上,会割得脸生疼,他伸手去拦,手臂却直直的穿过他们的身体,两人的身影就像被不断泛起涟漪的水面,不停的波动,阿回吃惊的收回手臂,背影又逐渐稳定下来了。 这真的是他的梦境吗?为什么他会不断的梦见那些已经死去的人?阿回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鹅毛大雪中,阿莫还在不断往前走。 阿回赶忙拔腿追了上去,阿莫的脚印被落下的大雪掩盖,轻婉的歌声却一直给阿回指引着方向。 终于,纷纷的大雪阻碍了前进的脚步,阿莫呼出的热气也已经不在温暖,他眉毛睫毛上都挂着白色的霜,他停住了,放下背上的女孩,妙心平静温和的脸上,嘴角微微扬起,脸色发青,紧闭的嘴唇早已经没了血色,歌声却还在响起。 阿莫把她冰冷的身躯抱在怀里,轻柔的歌声不断的从她不再跳动的心口传出来,响彻在这方雪地上空,伴着不断起舞的雪花,空荡荡的响着。 阿莫用已然无感的双手抱紧了她,雪花埋过他们的腰,他眼角不断流出的眼泪,一点点热气转眼就凝干。 雪花没过头顶,洁白的雪地下面突然传来低沉哽咽的歌声,伴着轻灵悦耳的女声,一点也不搭。 “遥光映.....我家.....我家在山下......水流不停歇......无人盼归家.....无人伴我回家啊......” 逐渐低落的声音,雪地里逐渐跳动的心脏慢慢失了声音,哽咽的哭声被雪花掩埋,再也传不出来,唯有一片雪地上轻灵婉转的歌声不断的飘荡。 阿回低垂着眼,看着满地雪白,只觉得苍凉,突然一阵大风吹来,阿回这次也感觉到了劲风扑面,吹得他几乎站不稳,雪花夹杂在风中扑在脸上,他连忙闭上眼睛,伸手挡住。 等到风声停歇,他睁开眼睛,却发现四周已经不是雪地,又成了一片黑暗,阿莫和妙心也已经不见了,周围没有一丝光亮。 黑暗中有清风拂面,不知名的芬芳像是一朵花最繁华而凋落时绽放的味道,淡雅却又让人沉醉,他不自觉迈开脚步走向花香的地方,不断后退的脚步身后,浓稠的黑色拉长,变成笔直的树干,无数黑色细枝上,绽放着无数繁茂似雪的花朵,一簇簇,如月,不断被风吹落,像是一场冬日的落雪,身后花瓣铺就的长路尽头,模糊的人影若隐若现。 秋日的阳光最是温柔,照的人暖洋洋的,全身都轻松下来,黄色的猫儿拉长身子,躺在吸收阳光余热的屋瓦上,舒服的眯着眼睛。 昭明躺在它对面,一片绿叶遮眼,双手枕在脑后,翘着半只腿,脚尖一点一点,耳边轻声怨歌消失在风中,他唇角微勾,久别重逢啊,灵眼一族。 猫儿好像也听见细微的声音,耳朵微颤,却转眼消失在轻柔秋风中。 花香已尽,风中飘摇的花瓣凋零落地,铺就一条长长的花径,最后一朵花落地,沉沉的砸在他心头,阿回猛然惊醒回头的刹那,身后大风起,无数白色花瓣扬起,迷离了双眼,尽头的那一双眼睛,在无数花瓣纷纷落下织就的花帘之下,黑色眸光里点点水光....... .......妙心....... 他与她,隔着长长的路,花瓣落尽,阿回奔跑过去,扬起一地白花,张嘴想要呼喊,却什么也叫不出来,不知道跑了多久,那条路却好像从来也不曾缩短,那双眼睛缓缓闭上,眼中的眼泪滴答一声落在无尽的黑暗里,惊破一地。 “妙心!.........” 阿回惊叫一声,伸手从床上猛然坐起,好像要去抓住什么,他喘着粗气,茫然看着四周,陌生的房间,他掀开被子走下床,打开门,温和却又不刺目的阳光洒满整间屋子,让整个人都平静下来了。 和煦的风轻轻吹过,温柔抚弄着头发,他闭着眼睛感受着此刻的安宁。 风中传来一股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火焰的微微热气几乎无法感觉,他走出房门,走过廊檐,燃烧的噼啪声清晰的传入耳中,跃动的火焰无情的舔舐着木头,围观的人群不断扔出燃烧的火把,丢进敞开的棺木里。 阿回拨开人群,棺木里的那半张安静的面容被火焰灼烧,慢慢变得漆黑,身上赤红色华丽的衣裙一点点化为灰烬,他冲了上去,伸出手想要去抓她。 “少年人,不能进去,那是怪物的东西.......” “快拉住他.......” “啊啊啊.......”他不断的挣扎,无力的嚎叫,眼睁睁看着她被焚烧,残破的身躯只剩下一堆灰烬,“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这么做,她已经死了,为什么啊?” 人群中没有人回答,眼睛撇着棺木,却有说不出的恐惧感,昨天夜里的一切还历历在目,那个血腥的刽子手杀人不眨眼的样子,让所有人一生都会难以忘记,而这副棺木,无时无刻的不在提醒他们,有多少人死去,有多少无辜的鲜血流淌在这里。 只有一把火烧了,才能稍微慰藉他们,他们不知道那棺木里是谁,也不在乎那是谁,是否无辜,她的存在就是一种错误,会碍别人的眼,会让他们想起痛苦,所有就不该存在,就该一把火烧得精光。 他失去力气看着一切化为乌有,满地灰烬,风一吹,什么都没剩下。 人群散了,只有他看着地上火焰灼烧过的痕迹,跪在地上慢慢抚过那些黑色的烙印,还有余温。 抱歉.....抱歉...... “阿回.....”熟悉的声音响起,他回头看,薛莲依靠在廊檐的柱子上,脸上挂着虚弱的微笑,她冲阿回招了招手,阿回走过去,两个人坐在廊檐的椅上。 整个院子好像都静悄悄的,只有风声。 “那棺材里的人你认识?” “她....是阿....那个灵物的妹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停顿了,不愿意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也许是不愿意从别人听见对他的憎恶和怨恨,也许是对他的愧疚,直到最后,甚至连妙心的遗体也没能保下,他低着头,那些白色的灰末被风一吹就消失了,寻不到踪迹,梦中那双眼睛含着眼泪的女孩是在为自己流泪吗?还是在为她的哥哥悲伤? 他已经找不到答案,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没有了。 薛莲看着垂头丧气的阿回,怜惜的揉了揉他的脑袋,“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我们谁都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你会不断的往前走,而有些人注定只是你生命里的过客,你的脚步不能停下,你不会再是乞丐阿回,你会成为奉灵使柳回亭,诛杀凶灵是你的职责,你并没有错!” 薛莲的话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抚开压在他心头那沉甸甸的大石,他眼眶微红,看着眼前虚弱却努力微笑鼓励的薛莲,心中仿佛有一股暖流缓缓淌过,整个胸口都暖洋洋的了。 “嗯!我会的!我会成为奉灵使的,薛莲姐,你等着看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他重新燃起斗志,他一定会成为奉灵使,他会证明自己没有错,滥杀无辜的凶灵是错,而他是对的,哪怕对方是阿莫,他也没有错。 薛莲看到阿回终于不再低落,她也放下心来,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同伴刀刃相见,看着他死在自己眼前,那样的痛苦也不是常人能体会的。 第二十三章 柳与刀(二十三) 屋脊上,阳光正合适,晒太阳的黄猫儿肚腹躺得热热的了,眯着眼睛又翻了个身,对面的照明拿下绿叶,凑了过来,猫儿一翻身落到他怀里去了,感觉到不对劲,猫儿睁开水涟涟的眼睛,看到昭明放大的脸,不加思索一爪子就抓过去了。 小灵常常拿爪子抓他,但是从来没露过锐利的爪尖,昭明觉得脸上微微刺痛,伸手一摸,手上点点血迹,他委屈的捂着脸,扒醒还要睡的猫,“我不都改正了吗!你怎么还打我?” 昭明却没有意识到自己言语中的亲昵和依赖,是对着一只无法人言的猫儿,黄猫儿从他怀里跳出来,拿尾巴对着他,埋着脑袋还要睡,昭明觉得自己的心像被无数双猫爪抓过一般,隐隐作痛,昭明伤心的离开屋脊,把整个空旷的屋顶留给那只无情的猫。 小灵心虚地埋着头,昭明离开的脚步声从琉璃瓦中清晰的传来,直到消失,小灵才探出头,它不知道刚刚为什么要抓他,可是就像是没有思考一样,它没有控制住,白色绒绒毛上沾染了一点点血迹,看着碍眼极了,它低下脑袋,舔舐着红点,血液在嘴里却苦涩极了。 “喵~~~”它垂着头,对着空气叫了一声,不知道在呼唤在昭明还是道歉,却只能发出喵喵叫,昭明从来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他永远不懂它想什么,它也不明白昭明,哪怕相伴许多年,它还是不明白,昭明看它的眼神里永远都有愧疚和怀念,那目光让它从来不会去看昭明的眼睛。 昭明走下屋顶,看见廊檐的长椅正坐着薛莲和阿回,他擦了擦脸上血迹,一扫脸上郁色,走了过去。 薛莲看到昭明脸上三道伤痕,疑惑道:“你这脸上怎么了?”昭明走近坐下,细看像是爪痕,薛莲心想,该不会是小灵抓伤的吧,可是那黄猫儿可爱又温顺,应该是不会伤人的,何况它又是昭明养着的。 阿回倒是心直口快,“你的伤不会是被小灵抓的吧?” “怎么会呢?这是被树枝不小心刮伤的。”昭明辩解道。 “可是这明明就是......”阿回刚想反驳,那明明就是爪子印啊,身边薛莲扯了扯他衣角,他看见昭明脸色有些变了,才觉得好像有些不对,被自己的养的猫抓了怎么说都会有些不高兴吧,他尴尬一笑。 “养一只猫可真难啊....”昭明感叹道。 正说着,檐角垂下一条黄色的尾巴,昭明的话戛然而止,背着它说坏话还被听见了,天哪,那个小祖宗不会再也不理他了吧。 真是事事凑巧,薛莲捂着嘴憋着笑,看到昭明一脸惊恐的样子,父亲说猫儿最是记仇了,这下看昭明怎么办了? 昭明走到廊檐外,猫儿背着坐在檐角上,一副秋风不动的样子,他凑近,伸出手,低声讨好道:“小灵.....” 刚喊出名,猫儿转头,睁着圆溜溜的琉璃眼,也不叫唤,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他,看得昭明是心惊胆战,话也不敢说了,伸出的双臂都有些微微颤抖了,脸上的笑都快维持不下去了。 两人正对峙着,廊下薛莲阿回好奇的探出了头,猫儿轻飘飘的从檐角跃下,没落在昭明怀里,跳到他肩上,爪子勾着他的衣服,稳住了身子,它凑近昭明的左脸,昭明皮肤白,那三道抓痕像白玉上的裂痕一样碍眼,,它轻柔的伸出舌尖,舔了舔,轻轻喵了一声。 昭明收回手,轻轻抚着它身上顺滑的毛,眼眶一酸,“没事,很快会好的......”他歪着头,用脸颊轻轻蹭着它,如同这许多年一样啊,紧紧相依。 看来是和好了,虽然不知道一人一猫究竟闹了怎么的矛盾,不过总算过去了。 昭明抱着猫又走了过来,脸上藏不住的笑意,没了之前周身郁气的样子,走路都轻快了几分。 阿回眼馋,凑过去也想抱它,“那个....昭明....也让我抱抱吧.......” “不行!”昭明抱着猫就转过去了。 “怎么这样啊!小气劲!.....”阿回伸手落空,不忿的跺了跺脚,薛莲笑着看他们两人孩子气般的闹。 昭明怀里黄猫儿,灵活的从他怀里钻出来,爬上肩上,一跃到了阿回怀里,阿回得了猫,喜笑颜开,放到头上就跑,把身后昭明的怒火都抛到脑后了。 “臭小子!你给我放下!小灵!.....”昭明失了猫,转头就去追阿回。 阿回顶着猫,一边跑,一边用手稳住头顶的猫儿,怕把她颠下来了,顺着长长的廊檐向前跑,洒下一片笑声。 昭明在身后追,偏偏小灵还在看戏,甩着尾巴,昭明恨的咬碎了一口牙,这小没良心的! 阿回到底是年纪小,昭明身长步子大,跑了没一段就追上了,昭明也不客气,左手提着小灵后颈,右手揪着阿回耳朵,拖着两人往回走。 “哎!疼!.....疼疼疼.....你松手啊!”阿回一张脸皱成了抹布,“薛莲姐救命啊!” 昭明冷着一张脸,提着两人回去,小灵对着昭明一脸无辜的呜呜叫了几声,耳朵都耷拉了,昭明心疼的松开手,把它环抱在怀里,心疼的揉了揉刚刚抓它的地方,也松了揪住阿回的手,阿回耳朵通红,逃也似的凑到薛莲身边,龇牙咧嘴的揉着耳朵,薛莲好笑的看着两人,昭明真的就像个孩子一样啊。 昭明臭着一张脸从阿回跟前走过,离开了,小灵搭在他肩上,眼睛还望着阿回,阿回笑着眨了眨眼睛,逗弄着它。 昭明和小灵消失在长廊的尽头,阿回也没了玩闹的心思, 外间风也大起来,再没之前那样的温暖和煦,阿回搓了搓身上,“吹冷风了,薛莲姐进去吧。” 薛莲也觉得半边身子有些冷了,风声渐起,庭院里落叶簌簌,一派萧索景象,她也觉得坐不下去了。 阿回觉得胳膊已经在打冷战了,打了声招呼,就回自己房间了。 檐角的青色六角铜铃,布满深色铜锈,六角铃上只剩下一个看不原色的铃铛,被风吹动,铜铃不断的在风中摇晃,最后的那个铃铛在风中微微作响,沉浊似空谷钟声。 “看什么呢?”身后突来问语,惊醒了望着铜铃的薛莲。 孤青披着衣服,靠在朱红色的廊柱上,他面色苍白如纸,唇色惨白,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微微的笑意。 “怎么不去休息呢?”薛莲关切问道。 他低头轻咳了几声,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薛莲急切起身,扶着他坐下,“身体还这样虚弱,怎么还出来了?” “没事,死不了的。”他漫不经心说道,就着薛莲的手坐下。 他总是这样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每每冲在最前面,觉得自己好像是铁打铜铸一般,薛莲看着他虚弱的样子,内心却暗自心疼他,他一直是个很孤单的人,别人都不乐意与他一起,觉得他蠢笨无脑。 “刚刚看什么呢?那么入神......”他好奇的问道。 薛莲指了指檐角的风铃,脸上带着怀念的笑容,“以前我们家门口也会挂风铃,母亲说,如果风铃响了,那就是父亲快要回来了,是山上的风在替他们传递消息。” 说起家乡,薛莲的脸上都是温柔,眼睛里闪烁着动人的光芒,让孤青都忍不住去看她秀美的脸庞。 “你很喜欢自己的家乡吗?” “不......没有人比我更厌恶那个地方了......”薛莲收敛了笑容,眉目微蹙,一声苦笑,“我讨厌那一望无际的白色,和每一个夜晚里此起彼伏的狼嚎......那让我每个夜晚都无法安眠.....” 大寒山是北方所有雪山的统称,那是一片很长的山脉,终年被雪覆盖,环境恶劣,没有人愿意生活在里面,只有漠族人在雪山里代代繁衍生息,他们很少愿意离开雪山。 “你知道吗?大寒山上只有两个季节,不断下雪的雪季和很少下雪的明季,雪季里我们甚至看不见太阳和月亮,只有不断呼啸的风雪,我们要在白日里顶着风雪走上山,打猎拾柴,有时候出去的一队人只能回来两三人,他们有的被狼咬死了,有的掉进了雪窟窿,一个部落在雪季里至少会损失数十人。” “那为什么不离开大寒山?既然无法生活在雪山,为什么不去选择其他地方?” 薛莲垂下眼睑,却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却不愿意在回答,“起风了,回去吧。”她起身站起来,离开了。 孤青看着她娇小的背影,第一次觉得她的身影是那么单薄,仿佛风一吹就快要散了,可是他知道雪雪灵薛莲从来不是什么软弱的人,凡是成为奉灵使的人,没有一个人是懦弱的,他们选择的是一条与世人相反的路。 阿回身上没什么大伤,只是力气耗尽之后的脱力,休息几天自然就好了,薛莲动用灵术,灵物还受了大创,只能在灵印里慢慢修养,要等回到奉灵才能修复,她受了些反噬,每日都觉得头疼,好在并不严重。 最令人担心的就是孤青,他肩上受凶灵一刀,刀上怨气经久不散,他的伤口一直无法愈合,用了再多金疮药,第二日伤口照旧,薛莲看在眼中,心中又有几分焦急。 那一日明明已经可以下床了,可是这几日竟连床也下不了了,面色愈来愈差,薛莲坐在床榻边,秀丽的眉毛紧紧皱起,不住的叹气。 房间里一股凝肃之气,孤青已经昏昏沉沉躺了好几日了,大夫揭开他肩上被染红的绷带,伤口还在不停的渗血,血肉粉嫩却又没有腐烂的痕迹,再看脉象,已是中气不足,浮游细弱之象,他沉吟片刻,无奈的摇了摇头,开口道:“老夫一连这几日都来为这位公子诊治,他肩处伤口竟是与第一日一模一样,老夫开的止血补血的方子也竟不奏效,此等奇异已非医术能及,城主大人另请高明吧。” 大夫拱手便想告辞,薛莲却一把抓住他,大夫无奈的看着眼前女子,叹气道:“姑娘,你抓住我又有什么用?还是早点办后事吧,他这样的情况,挨不过三日了。” 他甩开薛莲的手,冲着城主大人行了礼便告辞了。 薛莲闻言仿佛晴天霹雳,浑身力气就像被抽走了一般,瘫坐在地上,口中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啊......” 阿回赶紧扶起她坐下,韩城主也面色戚戚,孤青是为了救城主府而受的伤,他心中也愧疚万分,“薛姑娘,城中名医已经尽数来看过了,此非人力能及,还是快通知长者,兴许他们有办法。” 韩城主说的薛莲怎么会不知,早在发现这一情况之时,她就已经发了竹羽符,只是竹羽鸟能日行千里,灵官大人也赶不及啊,眼看三日过去了,孤青越来越虚弱,就怕再过一日,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到时候灵官大人,怕是只能看到尸体了。 薛莲心中焦急如火,更是头疼欲裂,那日受了反噬,本应静养,可是这般情形,她忧思甚重,哪有心思静养,脑中仿佛有一根棍子,直搅得她头昏脑胀,她坐在孤青床榻边,不争气的落着眼泪。 阿回见状只能先送城主出去,回转时,薛莲已经昏倒在地,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他费力背上薛莲,想着将她送回房间去。 走到薛莲门口,却听见隐隐有猫叫声,他惊喜的抬头,就看见昭明顶着小灵走了过来,脸上一派轻松愉悦。 那天见过昭明之后他就和那只猫一起失踪了,城主安排给他的房间里空无一人,自从孤青出了事,薛莲第一个就想找昭明,可惜早已人去楼空。 “哟,这是怎么了?这么早就睡了?”昭明双手抱胸,看着背着薛莲累得直喘气的阿回,带着几分调笑。 阿回也不生气,现在看到昭明,他只觉得喜上心头,“你.....呼......你可终于回来了......” 昭明顶着猫走近阿回,搭了一把手,两人扶着薛莲进了房间,阿回刚一放下人就死抓着昭明衣角不放。 昭明哭笑不得,“若是抓住我的是个美娇娘倒好,可是你揪着我不放是什么缘故啊?” 阿回怕他再给跑了,“昭明公子,这次真的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你要是再不见了,就真的要出人命了。” “人命?”昭明摸着下巴思索片刻,回答道:“我依稀记得我应该是不会医术的。” 阿回哪管这么多,这个男人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奇怪,他揪着昭明就往孤青房间去。 第二十四章 柳与刀(二十四) 孤青房间里一股浓浓的药味,熏得小灵埋在昭明怀里,阿回揭开纱帐,孤青消瘦苍白的脸映入昭明眼帘。 他也有几分惊讶,“他这是怎么了?” 阿回指着孤青肩上,新换的白色绷带又染出了点点血红,忧心道:“孤青肩上当时被那把匕首所伤,本以为只是普通伤势,会慢慢愈合,却不料伤口每日如旧,血流如注,怎么也止不住,再拖得几天,哪还有命在啊。” 昭明闻言,凑近床榻看了一眼,孤青面色惨白,几无血色,连带着人都瘦了几分,他微微皱眉,伸出两指点在孤青脖颈处,站在床榻前,静止不动。 昭明虽然不正经了些,但是面对大事还是极有主张的,阿回看着站在床榻边的昭明,暗自放下心来。 昭明站了半晌,把手收了回来,摸在小灵头上,撇了撇嘴,漫不经心道:“早点埋了吧。” !!! 阿回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惊愕的望着昭明,他不避不闪,又腾出只手,飞快弹了下阿回脑门,“这么看我干吗?不信你去找个大夫来看看。” 废话!就是大夫看不好才找你啊! 虽然心中腹诽,阿回面上还是没显露,“昭明,你真的没办法吗?” 昭明捂着鼻子,这一屋子的药味,别说小灵受不了,他都快闻不下去了,快步走了出去,门外稍微少了些味道,怀里小灵蹭出半个脑袋,打了个喷嚏,又躲了回去。 阿回跟着出来,关上了门,还是寸步不离的跟着昭明,现在薛莲姐不在,得看着昭明。 昭明用手作扇,扇了扇鼻尖那浓郁的药味,漫不经心开口道:“就算我有方法,你们也不一定能办到啊。”昭明甩下这句话回了房间。 阿回从昭明进去就一直守在门口,万一一个看不住,又不见了,那孤青是真的就没救了。昭明有办法可以救他,却又不愿意告诉他,只能等薛莲醒来,看她有没有法子让昭明开口。 日落西山,薄暮已至,房间里亮起灯光,这院子是韩城主特意为他们安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养伤,很少有人走动。 院门开启的声音响起,薛莲扶着门走了出来,脸色虽然不好看,但是睡了一下午,没那么难受了,她看见阿回急切问道:“昭明是不是回来了?” 阿回点了点头,薛莲匆匆上前推开门,昭明坐在桌前,小灵团成一团躲避着昭明手中细绒的逗猫棒,昭明还是锲而不舍的用棒子拨弄它的耳朵。 “昭明,你能救他吗?”薛莲睁大眼睛直直望着昭明,他撑着下巴一门心思在眼前黄猫儿身上,双耳不闻窗外事,薛莲脚步极缓,每一步都喘着气,指尖颤抖,她走近昭明,勉力稳住自己的身体,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昭明,你能帮帮我吗?” 昭明这才抬眼看她,她摇摇欲坠,还强撑着笑,扶着桌子的一角,他微微笑了,放下手里的东西,把猫抱到怀里,轻轻抚顺着它皮毛。 薛莲见昭明默不作声,只一门心思在他的猫上,又开口道:“你若能救他,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为你办到。” 昭明听了这话,才移开投注在猫身上的目光,抬头看着她,犹豫了半刻,“我是有法子能救他,但是......” 他还没说完,薛莲便急切的打断了,“什么办法?你说!” 孤青肩上的伤是被阿莫用那把红光匕首砍伤的,那把匕首是他化灵寄生之物,他因情而活,因怨而杀,刀上尽是阿莫的灵力和怨气,灵怨入体,让他的伤口迟迟不能愈合,如果想救他,要驱散他体内的灵怨。 “要怎么做?”薛莲怔怔问道。 昭明起身,一只手抱着怀里安眠的猫,抽出另一只手,用指尖点了点她的眼睛,“我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能看尽天下灵物的神眼。” 薛莲无力的倒退几步,阿回上前扶住她,“我.....从来没听说有这样的眼睛.....要去哪里找.....” “这个倒是次要,我还需要能使用灵力的人,你...可以吗?” 昭明上下扫视着薛莲,面色苍白,虚浮无力,灵印受损,不知道还能用出几分灵力。 “.....我能行,昭明,你把办法告诉我吧,他在这样下去熬不下去的。” “那就走吧。”昭明抱着猫儿一步当先走了出去,薛莲紧跟其后,阿回扶着她,三人到了孤青房间。 房间里无人,韩城主派来的下人每隔两个时辰都会替他换一次绷带,现在正好不在,他推门走进去,孤青躺在床上,被浓重的血腥味包围着,眉头紧皱。 这个味道真是难闻死了,昭明捏着鼻子走了进去,阿回扶着薛莲坐下,昭明走近,看了一眼他的伤处,怀里猫咪不断的拱来拱去,躁动的不得了,昭明按不住它,黄猫儿从怀里窜了出来,一溜烟跑了出去。 “小灵.....小灵.....”昭明一看猫儿跑了,急得就想追出去,阿回赶紧拦住他,“救人要紧!一会救完我帮你找还不行!” 阿回使了吃奶的力抱着他的腰把他拖回去,昭明一看小灵已经跑没影了,气的不得了,偏生阿回还死拖着他不放,昭明气急败坏的说道:“行了,赶紧救人,我得快去找它,它要是不见了,我饶不了你!” 阿回松了箍住他腰的双手,”行了,赶紧救人吧。” 昭明一把打开他的手,嫌恶道:“你盘腿坐在那,闭上眼睛。”指着孤青床前,阿回不知所以,还是听话的坐到那里。 “面对孤青!别背着!”昭明一看他那个呆呆的样子就来气,还背对着孤青坐,这么样怎么用眼睛看啊。 “薛莲,坐到阿回身后。”薛莲慢慢挪到阿回身后,坐下。 昭明坐到位子上,敲着桌子,淡然甩出第二句。 “召灵。” 薛莲手指捏诀,低声道:“敕令,雪灵现。”低声一语,薛莲后颈下隐隐现出寸长的玉印,散着淡淡幽光,房间里突来一阵冰雪之意,玉印白光之中,凝出一个朦胧的影子,是那日与阿莫厮杀的女子,她身影玲珑小巧,阖着双目,毫无知觉的漂浮在空中,雪灵现,薛莲脸色又白了几分,身子摇摇欲坠,捏诀的手微微颤抖,却半分也不敢松开,眼睛里透出担忧的神色,望着孤青。 昭明敲了两下桌子,雪灵身形要散不散,眼见消散之际,薛莲咬牙凝气,终于稳住灵力,身后雪灵身形也稳住了,昭明敲了第三下。 “凝聚灵力到指尖,贯入阿回体内。” 薛莲按照昭明所说,将灵力全数灌入阿回体内,阿回觉得好像有一股凉凉的气从后背进入身体,顺着身体缓缓向上流动,直冲面门,冰凉之意汇聚到双眼之中。 “睁眼!”昭明一声令下,阿回猛然睁开眼睛,昭明一指点在他额心,阿回两只黑色的眸光里却闪耀着一点星光。 阿回睁开眼睛,却发现房间里好像不一样了,有微弱的光芒在一闪一闪的发亮,孤青床榻前放着的那把长枪,却是一团黑色的光芒,光芒包裹着和雪灵一样大小的小形,孤青的后脖颈处也有白光,可是肩膀处却有一把类似匕首的红光不断的聚散,仿佛在用无形的刀刃不停的切割着他的伤口,那是什么。 “看到什么了?”昭明盯着阿回双眼,凝神问道。 阿回定睛又细看了一下,才开口,“他肩上有一阵红光,像是汇聚成一把匕首的样子。”阿回尽力描述着他所看到的东西。 “除了红光还有什么?”昭明再问。 阿回又仔细看了看,那团红色的光芒中心竟是一颗微黄的牙,镰刀样的弯曲形状,却在最尖利的齿尖处断裂,断面粗糙不平,还有黑色的泥沙藏在缝隙中。 这是什么? 阿回心中正惊疑,那处红光却仿佛有意识一般,冲向阿回,速度奇快,来不及闪躲,扑面而来的红光遮住他的双眼。 他站在黑夜的树林里,耳边竟是树叶的沙沙声,还有暗夜里野兽的心跳声,咚咚咚,愈来愈近。 破空一声巨大的狼嚎,月光下脚步声,马蹄声,呼喊声,此起彼伏的响起,黑色林影中火光点点,他看见不断有带着火焰的箭飞来,射在树上,射在奔跑的狼群身上,燃烧的树林照亮了整个黑夜,火光中,他看见奔跑的狼群留下一地血淋淋的脚步印,它们身后是紧追不舍的骑兵,银亮的盔甲,嘶嘶的马鸣,是一场没有言语的厮杀。 狼群最终还是被包围了,锐利的银枪将它们驱赶在一个狭小的包围圈中。 人群逐渐分开一道通路,白马红衫的少年人驾马而出,手持长鞭,他皱着眉头,精致的脸上浮现狠厉之气,嫌恶的看着眼前狼群,“这样的东西怎么献给父亲啊?” 乌衣广袖的中年人从他马后走出来,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眉眼和善,他拢着手,上前看了看血迹火熏的狼群,确实不堪入眼。 他回转到少年人马前,拱手道:“既然公子瞧不上眼,不如去别处看看,不管公子想要什么,我必会为公子取来。” 少年人这才舒展开眉头,手中长鞭呼声而出,打在领头的士兵脸上,他应声而落,闷哼一声摔下马去,他动作迅速的爬起来,跪在少年人马前,低着头。 少年却瞧也没瞧,收了鞭子,冷哼一声,策马离开,乌衣人笑着目送少年的背影,一半的银甲紧跟其后,一行人消失在烈火中。 乌衣人扶起跪倒在地上的银甲兵,他抬起头,清俊的脸上从右眼角斜穿整张脸的血痕,紧闭着唇角,乌衣人拍了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道:“公子是无心的,你不会怪公子吧。” 银甲兵握紧拳头,低着头,哑着声音道:“属下不敢。” 乌衣人闻言这才放下肩上的手,他动作缓慢的上了另一匹马,对剩下的银甲军道:“公子不喜欢的东西,没必要留下了。”说完,轻夹马肚,一骑绝尘,消失在众人眼中。 余下的银甲军举起长枪,向着不断低吼后退的狼群走了过去,飞溅的鲜血,狼的怒嗥在熊熊燃烧的林木中渐渐消失,马蹄声再度响起,留下一地狼藉。 狼的鲜血在炽热的温度中被蒸干,黑亮的眼睛里映着火焰的形状,无力的望着天空,被烧的发黑的身体下,钻出一只瘦弱的的小狼,它皮毛上沾满了血迹和火焰烧过的黑色疤痕,它蠕动着鼻间,踉踉跄跄跑到一头烧得发黑的狼跟前,它闻到受伤的味道了,眼前熟悉的气味里有着浓烈的血腥味,它知道这个味道就是母亲受伤了,它像以前一样只要舔舔母亲的伤口,她就会没事了,就能站起来和它一起走了。 可是母亲身上的伤口太多了,皮肉胶硬的像木柴一样,它呜呜的拱着它的头,眼睛里的水一滴滴落在眼前焦黑的狼尸,它好像明白了什么,用爪子扒拉了两下母亲僵硬的身体,母亲一动也不动,它惊恐的后退了几步,四周还有噼啪的燃木声,除了它什么也没有了,火焰越来越大,逼人的热度让它焦躁不已,它跑开了,离开了燃烧的森林,浓烟熏得它睁不开眼,可是它不敢停下,不停的向前跑,停下就再也起不来了,会像母亲一样再也醒不过来,直到再也感觉不到热气才停下,四周安静下来,它的喘息声在黑夜里回荡,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月光,它终于支撑不住,耗尽所有力气,倒在地上,眼睛看向漆黑的夜幕,黑色的瞳眼中一轮圆月高悬。 第二十五章 柳与刀(二十五) 阿回看着地上小狼怒睁着圆眼,直到失去气息,它浑身被火燎得黑一块灰一块,腰上还插着羽箭,后腿血迹斑斑,寻着血迹而来的野狗,在夜里露出冷然的凶光。 弱肉强食,自然循环,眼前这一幕,却让阿回觉得讽刺,身为林中霸主的狼被人类用火把和羽箭驱赶到了死路,仅仅为了一个少年的一个念头,就惨遭屠戮,火焰绵延千里,非天灾,乃是人祸。 饱餐的野狗消失在天光微亮的时刻,清晨的第一缕光照在还沾着血肉的骨头上,光芒里从尸身冒出一股青烟,化作狼形,脖子上挂着一颗狼牙,它茫然的望着大亮的天光,看着陌生的环境,呜呜叫了一声,钻进了丛林之中。 时光瞬息,月升日落仿佛眨眼之间,它在丛林里游荡了许多年,还是当年瘦小的身躯,它无法离开这里,幸运的是它再也感觉不到饥饿和寒冷。 林外它埋骨的地方,因为野狗的存在,成为了弃尸毁迹的绝佳所在,白骨累累。 有一天,它听见了有人的哭声,低声呜咽,它好奇的走了出去,白骨堆上被咬的七零八散的手脚四散,看来那些野狗已经吃完了,它们被养的越来越挑食了,喜欢柔嫩的肉食,它常常看见野狗吃完肚腹的软肉就把尸身扒开,寻觅下一个猎物。 一个瘦小的人影在腐气冲天的尸堆里寻找着什么,树林中猫头鹰黄亮的眼睛在黑夜里异常显眼,它听见那个人的哭声了,又低又细,仿佛下一秒就要喘不上气,手掌被散落的尖利骨头划出大大小小的伤口,他却毫不在乎,埋头扒开尸身。 突然,他停下了动作,刚刚还细弱的哭声仿佛被什么掐住了一样,他扒开零落的手脚,澄亮的月光下,他看得分明的半张脸,脸颊都被咬空了,眼眶里空荡荡的,流出的黄色汁液里还有蠕动的虫,他沉默的撕下身上的衣服,擦了擦脸上的血迹污浊,但是遥遥望着他的狼,却听见了莫名的声音,是水滴落地敲响的声音,他从尸堆里把她搬了出来,背到背上,走了下来,它看到那个人脸上都湿了,却没有了哭声,他咬着嘴唇,把所有的哭声都咽了下去,月光拉长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 狼低头舔了舔地上砸出的水迹,蓦然想起那个火焰燃烧的夜晚,它不知疲倦的向前跑,被烟熏得难受的眼睛不断流水,仿佛当年的心情又涌上心头,那个人也像它一样难受吗? 狼迈着脚步离开,回到了丛林,它不愿意再回想了,化作一缕青烟,不见了。 阿回就像是风筝一样,线头牵在狼身上,他眼睁睁看着阿莫远去,却走不出去,跟着狼钻进了丛林之中。 暗夜的丛林里,狼听见野狗的脚步声又响起,它们又出巢了。 它们兴奋的嚎叫着,嗷嗷待哺,眼睛在夜里发亮,尖利的爪子撕开皮肉,牙齿将肉撕扯下来,一场饕餮的盛宴开始了。 野狗大快朵颐的咀嚼声在安静的夜晚分外鲜明,突然,黑夜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死寂一般,狼警觉的竖起耳朵,走了出去。 白骨堆上流淌着鲜红的河流,滴滴答答,河流的尽头坐着一个人,脚下是野狗狰狞的尸体,脖子被凌乱的刀痕割开,他浑身都是血迹,手上一把在黑夜里发着不详红光的匕首,狼站在暗处,看到他从尸堆里走了下来,他抬头望了望四周,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睛,狼恐惧的后退了几步,却没有离开,它在这里的许多年,没有任何鸟兽能看到它,听见它,它就像游魂一样,有时候狼自己也在想自己到底是不是还活着,它站在树木的阴影里望着那个悲切的人影,突然,莫名风动,眨眼之间,尸堆之上的人影消失的无影无踪,狼眨了眨眼睛,难道刚刚那个人影是它看错了。 头顶弦月当空,黯淡如弯刀的月身却从尾尖一点红光逐渐渲染,红色的半刃月悬于头顶,漆黑的林木里沙沙的树叶摩擦声传入狼竖起的耳朵里。 “呵,看来我可以离开这里了......” 身后突响,狼吃惊的转头,一片漆黑中,一双热切的眼睛盯着它,仿佛看到什么难得的宝物。 这个人难道能看到自己? 狼不及细想,它的身体已经察觉到了危险,身躯紧绷,喉咙里发出低吼,试图震慑眼前的人影,他却毫不惊慌,狼看到他手中那把诡异的匕首缓缓落下,狼想躲避,却无法挪动,眼睁睁看着那团红光落到它身上,没有疼痛感,只觉得眼前一黑,眼皮变得无比沉重,它闭上眼睛,消失在沉沉的黑夜里。 阿回藏在狼的影子里,看着阿莫用那把匕首扎进狼的额心,匕首闪耀着红光,仿佛在吸取狼的力量,它的身形逐渐变淡,化作一缕青烟,钻入匕首之中。 阿莫将匕首拿到眼前,低声道:“这些灵力足够支撑我见到下一个人了......” 他隐去一身红光,走入黑暗中,消失在阿回的眼前。 这些东西,想告诉我什么呢?阿回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解的望着天上逐渐褪色的红月。 “回神!” 突来一声巨响直击阿回心神,他被当头棒喝,再回神,眼前依旧是孤青的床榻,鼻翼还是熟悉的药汤味道,眼前一张手掌晃来晃去。 “我....这是怎么了......”阿回疑问道。 昭明收回手,一脸严肃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阿回莫名脱口而出,“狼,我看到了狼。” 昭明闻言沉默了片刻,手指敲了几下桌子,按理来说,他哪怕为阿莫点灵,也不可能违背灵物自身的规律,那地方人迹罕至,没有人魂,他是怎么离开埋骨之地的,昭明一直不解,直到阿回刚刚说出,他看见了狼,难怪,难怪,有了另一个灵物的灵力支撑,他便可以离开死亡之所,足够见到其他人了。 昭明瞬间明白了其中道理,阿莫已死,灵消魂散,他的灵力按理来说早就不存在,而孤青身上伤口迟迟无法愈合,是因为另一只灵物的存在,它被阿莫吞噬,却没有消散,附在孤青的伤口处。 昭明低垂着眼,凝视着阿回眼睛,心下一定,他俯身将手搭在他肩上,缓缓道:“跟着我说这几句话。” 阿回点点头,竖起耳朵听昭明所言。 “灵自天成,采玉琼结,石缘几梦,今我流长。” 阿回毫不犹豫跟着昭明重复,“灵自天成,采玉琼结,石缘几梦,今我流长!” 话音一落,红光竟缓缓散去,涩黄的狼牙显露在阿回眼中,却缓缓向他移来,在空中化作狼形,跃下床榻,它落地之后茫然的看着四周,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阿回身上,它迈步走上前,阿回对它却已是无比熟悉,它黑色眸光透亮,微微低头靠近阿回额头,相触的刹那,阿回听见脑海里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愿与结玉。” 契约即成,阿回感觉后颈处微微发热,眼前狼形散作青烟,钻入他体内,阿回不可思议的摸着后面发热的地方,却触及皮肤上有凹凸不平的痕迹,他看不到,求助的望向昭明,昭明直起身,拍了拍手掌,“大功告成了。”昭明拨开薛莲紧贴阿回的手,薛莲头上尽是冷汗,双眼紧闭,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就倒了下去,阿回赶忙把她扶到一边坐下,昭明慢悠悠的坐下,倒了杯茶。 阿回有一肚子的疑问,安置好薛莲,他又凑到昭明身边,昭明慢条斯理的饮茶,偏偏阿回急得不行,又不敢出言打扰他,暗戳戳等昭明喝完茶,他急忙开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后颈那是什么,还有孤青的伤势,我看到的狼牙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我能看到他们身上发生的事情,昭明,还有你,你到底是谁......” 面对阿回接二连三的发问,昭明依旧是一幅云淡风轻的样子,他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座位,阿回顺着他的指引坐下。 “不急不急,让我慢慢道来吧,我只是一个游历四方的游士,我在游历的旅途中,曾经听过古老的部落里,那些年长的老人代代相传的故事,传说在天上白云之间,有一座山,山上居住着神明,掌管着世间万物,包括灵物,而人族中偶有幸运儿被神明选中,成为神的使者,他们身上会有异于常人的地方,也许是四肢,也许是智慧,也许是....眼睛,这是上天的恩赐。既然你决定了成为奉灵使,那你应该知道这双眼睛对于你以后的路该是有多大的帮助。你后颈处已经刻下灵物结契的契语,我已经将那只灵物和你结印,那是我早些年寻得的结灵的速成之法,能维持数月,待到你去了奉灵,应该会有正统的玉印师重新帮你结印,孤青身上的伤势也解决了,过不了几日应该就没问题,薛莲是因为反噬受的伤,只能慢慢将养着,你急也急不来。” 昭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口干舌燥,端起杯子咕咚又是一大口,“该告诉你的我已经告诉你了,我赶着找我的猫,得先走了。”说完起身就想走,阿回听完这么多,脑袋都还是懵的,下意识抱紧昭明手臂,现在这里也没个主心骨,他要是放昭明走了他才是傻子呢。 昭明抽了两下,硬是没抽出来,温和的脸色也不免带了三分怒意,“人也救了,你还不放手!我的猫跑不见了,你可赔不起啊!” 阿回死摁他胳膊不放,“昭明先生,他们现在一个昏迷一个残,我一个人怎么料理得过来啊,还有那什么结灵,我也是一知半解,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你留下吧,到时候我们三个人帮你一起找还不行嘛!” 昭明气的不行,这还赖上他了不成,他伸手去掰阿回的手指,阿回脸涨得通红,死活不愿意放手,放了手,这个昭明要是不见了他可没处找去,阿回这点子道理还是看得清楚,想要他们三个都平安,就得扒着昭明,他这个人神神秘秘的,但是却总有法子应对所有事情,这么个活的神仙可不能放跑了。 “你松开!松开我!”昭明好像从来没见过这样无赖的少年人,他又不能下手,万一打坏这双眼睛,他可是追悔莫及,打又不能打,说又说不听,昭明顿时陷入两相支绌的境地。 就在两人僵持之际,身后床榻上却传来细碎的呻吟。 第二十六章 柳与刀(二十六) “啊......”床榻上,孤青干裂的嘴唇微动,吐露着几声低音,他眼皮微动,耳畔传来有些熟悉的声音,费力的睁开眼,入眼却是一片白色纱帐,他微微偏头,看到阿回一脸惊喜的趴在床边,两只手还紧紧的拽着板着一张臭脸的昭明。 “这不是醒了吗?还抓着我干嘛,赶紧给我放开。”昭明不客气的甩了甩那只被阿回箍的快变成面条的手臂。 阿回就一个劲的装傻,也不接话,凑到孤青跟前,眼巴巴瞅着他,关切问道:“觉得好点了吗?” 孤青费劲张了张嘴,只觉得嗓子里好像有一把火在烧一样,说不出半句话,阿回看见了,忙拖着昭明走到桌子边,倒了杯温热的茶水,又回到床边,一只手揪着昭明,一只手端着杯子,举到孤青唇边,一点一点的喂给他。 孤青火辣辣的嗓子总算得了些许滋润,阿回把空的茶杯放回去,孤青才慢慢开口,声音沙哑,“我睡了多久了?” “算上今日,得有五天了,不过多亏了昭明,他已经替你解决了你身上的灵力。”阿回讨好的把昭明拉到床边,孤青见昭明面色冰霜,一脸不虞,想是其中可能有些古怪,他轻咳了两声,“多谢......昭明先生了.....” 孤青面色苍白无血色,昭明也知道不能把气撒到他身上,收敛了几分怒气,“举手之劳罢了,何足挂齿。” “先生大恩岂能轻视,还请先生留待几日,等我伤好,便随先生差遣,以报大恩。” 孤青一脸郑重对昭明说道,他身上的伤来的古怪,他心知肚明,没有腐烂的痕迹,伤口每日如新却久久无法愈合,此事他闻所未闻,早在他发现这事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可能逃不过此劫了,却没想到自己还有能醒来的这天,世上谁人不惜命,这等救命大恩,怎么能让恩人草草离去,他虽然脑子不灵光,但是这点事还是看得明白,而且昭明不像是一个普通人,单单就他能破解界术,足以让灵官大人将他奉为上宾,这样的人,怎么能就这样放走。 昭明松了松手臂,总算能抽出来了,阿回心虚的走开去看薛莲,这小子跑的倒快,他甩了甩酸软的胳膊,冷漠道:“不必了,我还有事,有缘再见吧。”说完昭明拔腿就想走了。 孤青急忙去留他,他在床榻上躺的时间太长,此时浑身都使不上一分力气,手都抬不起来,昭明却着急的快步迈向大门口,不知道那个小祖宗又跑到哪里去了,可千万别跑太远啊,心下愈急,脚下步履愈加匆忙,就在即将迈步离开房间的时候,身后却又响起女子气若游丝的叫声。 “我知道小灵在哪......“ 昭明瞬间顿住,停下迈步的脚,回头却看见窗边的小榻上,阿回扶着半坐的薛莲,她半张脸靠在阿回瘦弱的肩膀上,目光却落在门口推门而出的昭明身上。 “我抱过它,在它身上沾染了一点雪灵的气息,我能带你找到它,总比你漫无目的的去找要好的多吧.......” 说完这段话,薛莲胸口起伏,她伸手摁在胸前,好像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又大力的喘了两口气。 昭明站在门口,低头想了半刻,又走了回来,满脸凝肃,“我最恨别人骗我,如果我发现你说的是假的,你会有很惨的下场。”说完他阴沉着脸走到房间坐下,他这人,对万物淡泊,独独看重身边那只猫。 薛莲淡然一笑,她既然敢这么说心中必有丘壑,昭明看似温和有礼,屡次出手相助,可是他的眼神落在他们身上,却仿佛在看尘灰一般,丝毫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却能容忍一只猫爬到头顶作威作福,不是那只猫有神通,便是它对昭明极其重要,这样好的把柄,阿回将它送到她跟前,她怎么可能不把握住呢,早在她在客栈接触到那只猫的时候她就将一片雪花藏在它身上,如今这般倒是正好帮了她的忙。 “阿回,我头疼,扶我回去吧。” 薛莲在灵物反噬之下还强行催动灵力,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她强撑着身体也不能在昭明面前露怯,无非是不想让昭明看轻他们,这个人太奇怪了。 阿回扶着薛莲回了她的房间,薛莲终于缓过气来,“阿回,你累了半天,回去休息吧。” “我还是去看看昭明吧,说不准他什么时候就跑了?”阿回可是心有余悸啊,这个人来的突然,走的也突然,寻不得半分踪迹。 “不用,只要那只猫的踪迹掌握在我手里,昭明就不会走。”薛莲用手抵着快要炸裂的头,告诉阿回,阿回点点头,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房门外响起扣扣的敲门声,有人推门而入,是府中派来给孤青换药的人,盘中有一碗散着热气的汤药,还有一瓶药膏和几卷纱布。 入门的是个高瘦的青年,他端着盘子走进房间,却惊讶的发现房间里还有个陌生人,再仔细一看,又好像见过,他在脑海中翻找了一遍,终于想起他是谁,他有一只黄色的猫,整日跟它形影不离,它有太阳的时候总会在屋顶上晒太阳,晒的浑身黄毛都蓬蓬软了,让人一看就有一种想要摸摸的冲动,不过没人敢去抱它,他一直守着那只猫身边,可是他几天前就神秘消失在房间里了,现在又出现了,这些人总是神神秘秘。 青年垂着眼走进房间,也没敢和昭明说话,他把盘子放到桌上,将药端出来,走到床边,却发现昏睡了好几日的孤青已经醒了,不过满脸倦容,微阖双目,听见有人靠近的脚步声,孤青睁开眼睛,青年停下脚步,怯懦道:“我是城主大人派来的,您不必担心,这是大夫给您熬得药。” 孤青哑声道:“多谢了。” 青年点点头,没再说话,默默的服侍孤青喝药,房间里逐渐弥漫着汤药的味道,昭明捂了捂鼻子,发现没什么用,只能捏着鼻子不甘愿的走了。 屋内两人相顾无言,青年沉默的换完药,汤药中还有安神的成分,孤青喝完药就有些混混沉沉了,青年见状轻手轻脚的换完他身上的纱布,熄灯,端着东西离开了房间。 院落里唯有灯笼里的蜡烛在静静燃烧,微微照亮着脚下的路,几间房屋里也没有光亮,也许都已安睡。 书房灯火通明,韩城主手上端着一杯茶,坐了半天,一动也没动,手里的茶从热到凉,也没喝上一口,就那么静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韩管事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正是这幅场景。 他上前小声唤他,“城主大人.....城主大人......” 韩城主听见声音,缓缓抬头,眼神空洞,盯着面前人看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把手中已经冷掉的茶水放下,“怎么样了?” “应该没什么大碍了,他说那位公子已经醒了。” “那就好。”韩城主总算有些放心,脸上也带了些笑意,“他们没事就好。” 看到城主放下心的样子,韩管事心底却隐隐又有一丝忧虑,听说前几天那件事中,那个突然出现在门前的神秘男人莫名的消失在了房间里,无人知道他何时离开,今日却又回来了,而他回来之后,孤青一直没有好转的伤势竟也奇迹般的开始愈合,城主对外宣称那三个人是游历至此的游士,路见恶徒行凶而仗义出手相助。 游士这个身份自这东方诸城建立之后,便开始盛行,他们志在游历四方,在各地收集奇闻怪事,以此开拓见闻,所有这天下,没有游士不知道的消息,,而上皇最初为了笼络这股势力,于主城建立四闻坊,为天下游士铸造身份信物,凡拥有四闻坊信物的游士每年能领取银钱以作游资,而他们需要将自己游历所得的消息,尽数交予四闻坊,四闻坊之主由上皇亲信代代世袭,为上皇洞察天下。 而流传至今,游士之中已是鱼龙混杂,游士中既有一掷千金的豪门公子,也有出自田垄的农人,但是不管出身如何,如今的游士一定是有所长,能得四闻坊看重的人。 而游士中自然也有不愿受招揽的人,他们同样被称为游士,更为自由,不受四闻坊的拘束。 “大人,他们真的是游士吗?”他终于还是问出了心里的担忧,游士以游历天下为大愿,身上难免带着几分超然物外的气质,可那三个人,没有一个相似的,孤青严正刚毅,薛莲看上去就是个纯善的小姑娘,昭明最是神秘,总算笑嘻嘻的抱着猫到处闲逛,但谁都知道,那天昭明出现那个恶徒便当众消失在众人眼前,他才是最让人不可小觑的人。 这样三个人,竟然奇奇怪怪的出现在这金流城,而最近发生的事,看上去跟他们好像都有些不知名的关系,怎么不让他心生忧虑。 他与城主自小一起长大,是韩家的家仆,自城主即位起便担任这城主府的管家,如今已相伴四十余年,城主大人治理金流城已有十五年,虽无功却无过,是个守成的性子,现在当关城的大将折在这里,当关城的城主也是个暴烈性子,如果万一,迁怒城主大人和这金流城,后果岂能预料啊。 他小心翼翼开口问道:“不知连寺将军的事?” 连寺的死讯,三日前已经送去当关城,信使还没有回转,韩城主也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态度,不过信中他已经将原委告知,其中有关奉灵的事,那位大人应该会谅解。 连寺的遗体被毁坏的不成样子,那天他手下的副将带着兵将和他的遗体离开了金流城,返回当关城去了。 “不用太过担心,此事毕竟与我们没有太大关系,安墨,何必这么忧心?”韩城主戳了戳他紧皱的眉心,这幅样子从小看到大,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烦心的事? 安墨,墨出于砚,他的名字是老城主大人亲自取的,希望他能好好辅佐安砚,而他确实兢兢业业,暗中为城主处理那些他并不想沾染的事情,他就像是城主的另一只手,黑暗中的手。 韩管事轻轻拨开他的手指,没好气道:“只要下次城主大人不要冲在最前面和怪物谈判,可能我的忧心会少点。”明知自己是金流城的一城之主,还贸贸然冲出去。 韩城主也有些理亏,默默的闭嘴垂下手,可是当时那个情况,他不出去还能怎么办,指望那个躲在人群里的连寺,他可没有那么天真,这些手握权柄的人,最是珍惜自己的性命,如果他不出去阻止,恐怕连寺会将整个府内的人都推出去当挡箭牌。不过他还是太过冲动,难怪安墨这么生气,他微微叹气,“抱歉,安墨,以后不会了。” “大人,我只是希望你能以自身安全为重......” 韩管事话未尽,言语中的殷切关怀他却听得真切,这世上,还会这般关心他的人大概只有眼前这个人了,相顾无言,房间里的灯花噼啪几声响,惊破一室寂静。 韩城主不自然的转过头,“我要休息了,你先回去吧。” 韩管事低着头出去了。 第二十七章 柳与刀(二十七) 看到书房的灯火熄灭,他又睡在书房了,这偌大的城主府,对他而言就好像一幅沉重的枷锁,压在他肩头,他是个懦弱的人,逆来顺受,脾气好得不像话,当年韩家族长让他求娶温城城主的长姐,他也不敢反对,带着丰厚的聘礼去提亲,却连温城的城主府都没有进得去,沦为众城的笑柄,可叹他回来的时候,却松了一大口气。 那时候安砚还年轻,他并不难看,普普通通的五官,眼睛里透着柔柔的光芒,一笑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但在那女子面前,显得寡淡无味,那个女人明艳四射,红唇如焰,站在温城的城主府门前,拦住了他们,直言她的心上人是这当世的英雄,而不是安砚这样懦弱无用的傀儡,如果安砚真想提亲,她便立时自刎于此,也不会受他的侮辱。 安砚站在门前,周围许多人对他指指点点,他低着头,不安的扯了扯身边安墨的衣角,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眼前女子恣意跋扈,侮辱一城之主,安墨强压住心中的怒火,深吸一口气,才开口吩咐身边人,“打道回府吧。” 安砚上了马车,缓缓驶离这里,听见那女子肆意高亢的笑声,忍不住捂住了耳朵,他是不愿意的,可是却不得不做,族长说如果能娶到她,和温城联姻,对金流城有莫大的好处,可惜他失败了。 马车微震,门口的帘布被掀起来,安砚看到熟悉的安墨的脸,露出担忧的神色,他爬上来,是想安慰安砚。 安砚却是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安墨,这是好事啊,我又不喜欢那个女人,不用娶她,还省了这么多聘礼,简直双赢啊,有什么好烦恼的啊。” 安墨听了,顺着他的话,也笑了,心里却在滴血,他的城主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为什么要承受这样屈辱,他在心中暗暗发誓,再不会让城主承受这样的苦楚,那些城主不愿意做的事,就让他来做吧。 却也是因为这次求亲,让城主名誉扫地,金流城又地处偏僻,并不富裕,稍有名望的家族不愿嫁女,城主夫人又不能从平民中选择,故而至今城主还未娶亲,族中长老颇有微词,但是都被他偷偷摸摸镇压下去了,他不希望安砚再被逼迫,至少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安砚能活得自在些,这是他毕生所求,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那些来路不明的游士,他还是放心不下,必须自己去看一眼,那天出事,他正好奉城主的命令出城办事,虽然后来听府中下人说了个七七八八,还是眼见为实。 城主特地辟了一处独立的院子给他们,吩咐下人别打扰他们。 穿过院门,灯笼的微光照着院落,屋中没有灯光,看样子都已经歇息了,而他这次来,是来找回报的人所说的,那个神秘的人。 月色黯淡,但还有些微亮,加上门口的灯笼,还是能看清脚下的路,他走到那个神秘人住的房屋门前,屋里的灯光却缓缓亮了起来,仿佛有人点灯,静待来客。 他心中暗自惊疑,面上却半分不显,迈步上前轻轻推开房门,入眼便是一支燃烧的蜡,红色的热蜡蜿蜒流下,在烛台上凝成一层厚厚红痂,烛火被房门推开的气流吹拂,抖动了几下,他的影子在烛光下也扭曲了几分。 房间里空荡荡的,竟无一人,他不慌不忙,反身关上房门,寻到烛台旁坐下,呼吸细微,定定的盯着眼前摇曳的星火。 “多年不见,你胆子也大了几分啊,哈哈哈。” 突来笑声,眼前烛火嗤的一声熄灭,从光明一下落入黑暗中,四周一片漆黑,他双手放在膝上,已是握拳状,却仍按捺不发。 屋外云散月盛,清盈月色流泻而下,透过门窗,竟将房屋照得亮如白昼。 这人究竟是谁?话语间好似识得他一般? 白色银辉下,一人形逐渐显露在眼前,青衣黑发,眼睛在月光下却好似在发亮,让人不敢直视,他缓步走过来,面容逐渐清晰,却好似惊雷炸在韩安墨心上,怎么会是他! 数年前,城主求亲反遭人羞辱,他便暗暗记住了,若有朝一日,温城城主府落难,他必会让她们吃尽苦头,以泄当年之耻。 遇见那个人实属意外,那日他像往常一样处理完城主府事务,回转自己家中,却在深夜的街道上遇到一只黄色小猫,他本不在意,可是那猫儿紧追不舍,竟一路跟到了自己家中,他好心收留了那猫儿。 当夜,他上床歇息之后,迷迷糊糊做了个梦,他好似身处在仙境,身边云雾缭绕,头顶便是漫天星辰,仿若只手便可触及,不多时,一个俊秀的青年出现,怀中竟然抱着他收留的那只黄猫。 那青年手中轻抚着猫,对他和善一笑,言辞间感谢他收留了自己的猫,为报此恩,青年愿意帮他一个忙,不论是什么要求,青年说他都可以做到。 他以为此间是梦境,便将心中所求悉数告知,他要温城城主府自云端跌落凡尘,失去权力,人人可欺,更要那害了城主的女子,所托非人,受尽苦楚。 青年闻罢,微微皱眉,转眼又笑,言他所求皆可以实现,但是要求他脖间挂的那块白玉佩为酬。 他脖子上挂的根本称不上是玉佩,只是一块奇形怪状的白色物品,非玉非石,只是他母亲家代代相传下来的东西,根本不值钱,他一口就答应下来了。 第二日醒来之时,他一摸脖子,发现那块玉佩真的不见了,昨日安置的那只猫也不知所踪,难道他昨日梦中见到的,是神仙?! 而后不出三日,听闻温城城主触怒上皇,被革去城主之职,府中所有人没入奴籍,而城主的长姐,因艳色倾城,竟被玉黛楼买下,玉黛楼是有名的花楼,非达官显贵不得入,往日那女子嗤之以鼻的男人,竞相入楼,点她相陪,不足一月,那女子便触柱而亡,一席草席,扔置荒野。 这些事,乃是韩安墨心中最深的秘密,就连城主都不得而知,当时消息传来,城主心软,还感叹了几分世事无常,丝毫未将当初之事放在心上,却不知这一切的幕后推手,乃是他身边的人。 乍然惊见当年梦中人,韩安墨霍然起身,面上双颊微微抽搐,目不转睛盯着他。 “不记得了?”见他久久不能回神,昭明出声提醒,韩安墨倒退几步,跌落在椅子上,嘴唇嚅嗫,“我....我.....没想到,没想到能再见到您......” 看到眼前人这般惊吓犹疑的表情,昭明嗤笑了一声,“怎么?来找我有事?” “抱歉惊扰了您,我...我马上离开....”他起身低头向着昭明不住的道歉,害怕惹得这人不高兴,转身就想离开了。 昭明不慌不忙的坐下,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却有微微的笑,人的心就像汪洋大海一样,欲望就像海面上的一角冰块,因为你永远也无法知道海面下的黑暗究竟有多么巨大。 “真是丑陋啊.......你说呢......”他歪着头,看着屋外银白的月光渐渐黯淡,不知道在问谁, 头顶圆月被不知道哪里飘来的云挡住一半,院中只有他慌乱急促的脚步声,他的面容隐没在黑暗里,他不用想也知道,现在自己肯定是狰狞可怖的样子,那个人,那双眼睛,就像洞察一切一样,仿佛能看到人心里一样,看到那些肮脏龌龊污秽的,深深压抑在心底的欲望,牙齿深深啃咬着,才能用那刺痛告诉自己,不能沉沦,不能放纵,直到嘴里能尝到那铁锈的味道,他才停下脚步,后背已经湿了。 他还记得安砚少年时候,喜欢拉着他看游士传记,书里那些游士走过的青山,江河,大漠,是他们无法想象的波澜壮阔,安砚的眼睛里闪着光芒,笑着说:“等我成年那天,我也去做个游士,去游历这天下,去看世间最美的花,去喝世间最美的酒,那该是多么的潇洒肆意啊。”话语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他勉强板着脸,收回嘴角的笑,不在意的问道:“那我呢?” 安砚一只胳膊勒着他脖子,让他不得不低下头,和他面对面,安砚的眼睛里有他的模样,鼻尖抵着他的鼻子,认真的,一字一句的说:“我当然会带着安墨一起啊。” 他害怕自己控制不住心中的喜悦,心底不断的说着“我愿意.....我愿意.....”他伸手松开安砚的手,偏着头,“就怕到时候你嫌我烦啊,哼哼......” “哈哈哈哈,有可能啊,安墨你这么爱管我........”安砚指着他大笑。 那个时候,是他们最开心的时候了,他是真的想过,他们的未来,他偷偷在家里看起了游记,学习怎么生火,怎么烤弄食物,怎么在山林里认路,也许以后他们在路上,安砚会遇见一个美丽的姑娘,他们会因此留在一个贫穷的山村里,遇见各自喜欢的心上人,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了孩子,会给他们订下亲事,希望后代会跟他和安砚一样亲密的像家人一样,老的时候,在夏天里找一棵树冠盖天的榕树乘凉下棋,在冬天里看自己的孩孙打雪仗,如果打不过就找他们求救,他们会像孩子一样站在自家门口吵架,安砚肯定吵不过他,会涨红着脸在雪地里跺脚,他会退一步让一让安砚,然后抱着孩子一起去烤火,红红的火苗烤得人心暖融融的,最后选好自己的墓地,一定要紧紧挨着,一起离开这人世。 这样下辈子也许能遇见,说不定会从出生起就在一个肚子里,他想做哥哥,做安砚真真正正的哥哥,可以光明正大对所有人说,不许欺负他弟弟,谁敢欺负安砚,他就揍那个人。 如果.....如果......安砚不是城主,不是韩家人,如果韩家不再存在,是不是安砚就不会被束缚了,不会孤单,不会再深夜里辗转反侧,做着曾经美好虚无的梦,醒来时眼睛边有淡淡的水渍。 一晃已是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他们被困在这座看似华丽的牢笼里太久了,就连锁链都已经生长在血肉里,只会把自己拽的血肉淋漓,他一直在等待,等待他们都失去生命的那天,等待他们灵魂都自由的那天。 他走出门,门前那块红匾金字,是安砚成为城主那天,族长亲自题的,从此也既定了安砚和他的半生。 第二十八章 柳与刀(二十八) “呜唔.......呜唔......” 湿热的什么东西不停的舔过他的脸,耳边传来低沉的呜声,阿回不耐烦的扒了两下那个不断吵他睡觉的东西,把整个头都埋到被子底下,终于再也听不见那个烦人的声音。 等等!好像哪里不对,这被子怎么那么沉啊?! 阿回猛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把掀开被子坐起身。 “呜~~~~~”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掀翻了,阿回定睛一看,灰白色的毛皮,尖尖的耳朵,幽蓝色的瞳眼,和看上去就很锐利的牙。 “狼啊!!!!!” 抓着被子,还没喊完的阿回,被一爪子打回原地躺着了,阿回捂着脸,却发现脸上也没有伤痕。 “笨死了......哼......”脑海里突然传来清越的少年声音,阿回一点一点挪开挡住他的被子,腰上还蹲着那只大佛,它就坐在阿回身上,看阿回探头探脑的,眼睛里竟然透露出几分鄙夷,阿回又擦了擦眼睛,是他看错了吗,再看,还是那个样子。 他的房间里怎么会有狼?它怎么进来的?为什么进来了却没有伤害他呢? 阿回满腹疑问,又不敢开口问,两人对峙了几秒,那只狼不耐烦的偏过头,灵活的从床上一跃而下,一阵白光闪过,再落地时竟然已是人身,后背身形就像个十三四的少年,头发里藏不住的两只毛耳朵。 这是什么情况啊? 阿回简直摸不着头脑,突然,灵光一闪,他好像在梦里见过狼,难道昭明昨天晚上说的灵物是他? 既然是他的灵物,那应该是不会伤害他的,阿回试探性的掀开被子,那个少年狼背对着他,好奇的这里摸摸,那边看看,像是从来没见过的样子,拿起桌上的杯子晃了两下又放下了,又拎起茶壶,他好像觉得有点沉,放到耳边晃了两下,溅出两滴冰冷的水,飞到他脸上,吓得他脱手而出,茶壶掉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他像是受到惊吓一样,嗖得一声吓回了原形,只见一只惊慌失措的动物嗷的就跑过来,阿回也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一声响,然后看到狼一下就窜到他背后,耳朵都吓得抖抖的。 看上去还挺吓人的,没想到这么胆小,阿回心里默默想着,手上还是去摸了摸它的头,柔声道:“别害怕啊......”感觉跟哄孩子似得。 门外响起扣扣的敲门声,阿回回头安抚了下一惊一乍的狼,让他去床上呆着,自己打开门,是城主府的奴仆,手上托着盘子,低着头道:“管事大人吩咐我们为各位准备了早膳。” 阿回接过盘子,仆人低着头退下了,这城主府上的下人见人总是低着头,自己的脸有那么可怕吗,阿回回到房间,看到被子拱起一块,边缘还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真是藏都不知道藏好,还露出马脚,阿回揪了揪它的尾巴毛,狼从被子里伸出头,委屈的咬着被子,不明白为什么要让它躲进来啊。 阿回一拍脑袋,好像普通人是看不到灵物的啊,那为什么让它躲起来呢,真是失策啊,阿回抱歉的揉了揉它的脑袋,把它从床上抱了下来,看起来挺大的一团,没想到抱起来还是轻飘飘的,阿回一只手抱着它走到桌子边,掀开早饭的盖子,还飘着白色的热气,他诱惑狼道:“想吃东西吗?就像刚才那样化成人形,我教你吃好吃的。” 怀里的狼一听见好吃的,眼睛都发亮了,摇了摇尾巴,爪子推开阿回抱它的手臂,落在地上,就像刚刚一样,在一阵白光中化作人形。 它看着自己和狼爪完全不同的双手,回头去找那个人,去发现那个人类好像傻了一样的盯着它的脸,不会只有身体是人的样子,还是它自己原来那张脸,噫,想想就觉得可怕。 它用手去摸自己的脸,是光滑的皮肤啊,不是毛啊,那他干嘛那么奇怪的盯着它的脸啊,正奇怪呢,去看到对面那个人红了眼眶,一幅要哭的样子,难道它真的能丑哭人吗,狼觉得自己都要崩溃了,正准备变回原样。 阿回看着对面那张熟悉的脸,他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竟然会是那张脸,他以为这一生都只能在回忆里看到这张脸,这个让他愧疚无比的人。 “.......阿莫!......” 他紧紧抱住眼前的人,埋在他的肩膀上,没出息的流着眼泪,阿莫,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是不是愿意原谅我了,所以这只灵物才会化出你的脸,阿莫...... 狼不知所措的抱着这个奇怪的主人,被死死压抑的呜咽声,在他耳畔响起,脖颈里感受到凉凉的水滴,这个人是不是哭了啊,狼笨拙的用手抚着他的后背,他依稀记得以前他哭得时候,妈妈会用温热的舌头舔舔他身上的毛,就像是温柔的手抚过全身一样,他的难过都会被妈妈舔走,可惜他现在做不到了,希望能稍微安慰一下这个小孩。 阿回渐渐平复下来心情,狼还在轻柔的拍打着他的后背,他不好意思的松开紧紧环绕狼的手,脸上泪痕还未干,他背过身,擦了擦脸才转过来,再次面对狼。 这张熟悉的脸,他拉着狼坐下,狼看着他的样子,“我是不是很像你认识的人?” 被狼一语道破,阿回点点头,目光一直落在狼的脸上。 “我和他.....应该算是认识很久......金流城的每一条街道,我和他都一起走过,我们经常蹲在同一个角落里乞讨,有时候会被野狗撵着我们两个人,我跑在前面,他断后,找一条不高的围墙攀到墙头,后面被紧追的阿莫会抓着我的手上来,然后两个人坐在墙上,看底下那只狗暴躁又爬不上来在底下刨墙的样子哈哈大笑.....” 飘摇的白色热气在阿回平淡的叙述里一点一点散去,原来世事无常竟然会变幻的如此之快,快得刹不及眼,快得无法接受,几天前还一起走过街头的伙伴,现在已在冥河彼岸,而他自己有了要走的路,真的就仿佛云散雾开。 “抱歉,让你听这些不知所谓的话......” 阿回只是面对着这张脸,不由自主的就说出来了,也许是那种快要离开的感觉愈来愈强烈了,那些曾经的记忆就像潮水一般涌来,让他无法呼吸。 狼用阿莫的那张脸轻轻笑了笑,回想着这个人刚刚的动作,伸手按在他乱糟糟的头发上,就像他刚刚那样抚着他的脑袋,狼能感受到,他的心在悲伤,每说一句话,每回忆起一点,就像有一根针轻轻扎进心脏,不会在最开始感觉到疼痛,只会感觉心脏里的血液在一滴滴的消失,跳动的火热的心脏,被扎得千疮百孔,血液也一点点流干,失去温度。 “我小时候......不.....是我还活着的那个时候,族群里不断的会有狼死去,可能是因为狩猎死亡,可能是因为年纪到了,我们奔跑在森林草地各种地方,在有猎物的地方生活一段时间,不断有新的生命降生,也不断有狼离开,可是狼群不会停下,我们还是会向前,因为我们的生活还在前方,而不在它们的身上......” 狼的眼睛是幽蓝色,就像他听说过的大海的颜色,一眼望不见尽头,可是眼睛里却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是天光尽头初生的阳光,是无限的向往和希望。 在那双眼睛的目光下,阿回仿佛又生出无限的勇气,人世漫长,他不过是千万人中的一个,又怎么能为此停下脚步,所有笼罩在心头的乌云都被驱散了,他的路才刚刚开始而已,不是作为阿回的路,而是作为奉灵使柳回亭的路。 “你.....有名字吗?”狼以后会跟着他一起走,是他以后的伙伴,总需要一个名字,狼摇了摇头,阿回忍不住捏了捏狼头发里竖起的耳朵,手心里的耳朵反射性的抖了抖,“恩.....叫耳莫好不好?” 长耳朵的阿莫...... 阿回想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耳.....莫,耳莫,耳莫,是我的名字吗?我的名字是耳莫......” 狼翻来覆去的念叨着这两个字,这是他第一次进入人类的生活,还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耳莫,他不用再像以前一样躲在阴影里,可以跟着眼前这个人,去人世中走一遭。 另一房间中,却是不一样的宁静,孤青已经稍稍能活动了,坐在床头,手上端着熬好的药,皱着眉头小口小口的喝。 “你这样越喝越苦的,还不如一口气干掉呢。” 薛莲坐在桌前,捧着自己手里温热的雪梨银耳粥,无情的嘲笑着喝药的孤青,半点没有昨天气若游丝的样子。 她手里拿着汤匙,也一点一点的优雅的吃着粥,末了还道:“这粥不错啊,你喝完药也尝尝?”头一次见他这么痛苦难耐的模样,可得好好欣赏欣赏,好好的铭记他这副吃瘪的样子。 孤青两耳不闻薛莲的戏谑,目光死死盯着手里这碗漆黑散发着他无法忍受味道的药,还有一半,可是舌头都快苦麻了,真是喝不下去啊。 要不......还是倒了吧.....孤青心头突然涌起这样的想法,再喝下去可能伤还没好他就失去味觉了,他偷偷瞥了一眼薛莲,却发现她看似是在喝粥,眼睛却一直盯着他,好像他不喝完她就不移开目光,孤青也不好做小动作,就这么跟这碗药僵持。 雪梨银耳粥味微甜,果味不是太重,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梅香,倒是十分软糯宜人,薛莲又吃空了手里的碗,再一瞅孤青,端着碗药半天没动了,装木头人啊,薛莲实在看不下去了,咄的一声放下手里的空碗。 孤青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下,薛莲一把接过他手里的药,柔柔的笑道:“我帮你吧。” 孤青还没理解她的帮是什么意思,薛莲迅速伸出一只手捏住他的鼻子,轻轻一提,孤青不自主的长大嘴巴,手里药碗直接倒进去,再一松手,孤青已经把药都咽下去了,舌根处极致的苦味一下子充满了整个口腔,整张脸都扭曲了。 就这么一点药,扭扭捏捏,磨磨唧唧,弄得跟个大姑娘上花轿似得,薛莲拿着空的药碗走到桌前,给他添了半碗粥,又递给他,“喝点粥压一压吧。” 孤青忙不及的接过碗,吞了一口粥,微微的甜味总算冲刷了之前的味道,他稍微好受了点,看着眼前这个娇小的薛莲,这温柔面具下的雷厉风行,真是让人猝不及防啊。 “对了,等你伤势稍微好转,我们就得启程了,我已经跟韩城主说好了,他到时候会送我们一辆马车,就一路走一路养伤吧。” 解决这边灵物的事件之后,在金流城已经逗留了十日了,之前传出的信应该也到了灵官大人的手里,奉灵使每次出完任务都尽快回到奉灵,养伤这样的事,奉灵中是有专门的医官负责,他们必须尽快将诛灵匕交还到灵官大人手中。 诛灵匕在未交到他们手中时,是一直处于封印的状态,每次出任务,都会由专人解封,再由灵官大人交到他们手里,这把黑色匕首是绝对不允许遗失的。 “也好,你的伤势也要尽快回去医治,三天后启程吧。”孤青略微思索了一下,就决定下来了,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三日内就可以移动了,只要不做什么剧烈运动,应该是可以坚持到回到奉灵,然后就是阿回的事了。 第二十九章 柳与刀(二十九) “叩叩.....” 门还未开,就听见阿回活力十足的声音,“我进来了啊。”话音未落就看到阿回已经走进来了。 “呀,孤青看起来好多了。” 一进门就看到孤青已经能半坐起来了,看来昨天晚上昭明不是胡来的,还是有用啊,他嘴角绷不住的翘起。 薛莲一看他这幅喜笑颜开的样子就知道他肯定有什么事想说,顺口问道:“笑成这样,有什么喜事要说啊?” 阿回故作神秘的竖起食指抵在唇间,“那你们可要睁大眼睛看啊。” 他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呼唤着他的名字,出来吧,耳莫。 脑海中低沉的呜声回应着他,阿回能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抽离,睁开眼睛,白光闪过,灰白色半大的狼出现三人眼前,阿回得意洋洋的炫耀道:“这是我的灵物,怎么样,是不是很威风啊?” 突然而来的狼确实把他们吓了一下,但是很快就平静下来了,面前这只狼的灵力波动并不是很强,幽蓝色的眼睛澄净透亮,一看就是心思纯净的灵物。 薛莲走上前,看见狼身上顺滑柔丽的皮毛,忍不住上手摸了摸,狼望了一眼薛莲,低下头温顺接受薛莲的爱抚,“它叫什么名字啊?好乖啊。” “它叫耳莫。” “耳莫,耳莫,真是个可爱的小乖乖啊。”薛莲轻轻抚弄着狼的下颌,狼舒服的眯起眼睛,阿回发现薛莲姐好像对动物有不一般的喜爱,而且耳莫好像也很喜欢雪莲姐,很亲近她。 “耳莫,变成人形给姐姐看看啊。”薛莲轻轻扯了扯狼的耳朵,狼呜呜两声应答,后退两步,化成了人形,他个子比阿回矮一点,比薛莲稍高,短发里还两只尖耳尤其明显,虽然是一样的面容,却散发着人畜无害的气息,薛莲愣了一下,上前一步伸手触及那张脸,“真想不到你会选择这张脸,不过也难怪。” 耳莫曾经被阿莫吞噬,却没有消亡,再次破体而出,竟选择了阿莫的面容,真是意想不到啊。如果阿莫不曾经历妙心的死,也许他也该是这个样子吧。 耳莫偷偷抬眼瞄这个温柔又好看的姐姐,薛莲触及耳莫的目光,笑着说:“耳莫这个样子很帅气呢,把我都看呆了。” 耳莫脸一红,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头发里的耳朵不停的细微颤抖,薛莲见他这个样子也不好再逗他,收了手,叫住了阿回,“阿回,我们准备三日后启程回去奉灵,没事的话我们两去买点干粮什么的方便赶路。” 阿回点点头,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交给我吧,金流城的每条街每人比我更熟悉,薛莲姐你想买什么告诉我就行,我带路。” “那我们就出发吧。”薛莲一向是谋定而后动,早早便想着要做准备,择日不如撞日,说着就准备把出去,“你好好休息,老老实实的在床上躺着,一会我叫个人在门口守着,你要是哪不舒服就叫人,别咬牙死撑着。” 薛莲站在床边,对着孤青一阵絮絮叨叨,这个人就跟块石头一样,冷冰冰还不会说话,有什么都想着自己一个人去做,完全不知道身边还有同伴,真是想起来就来气。 孤青怕她越说越来劲,不停的点头嗯来嗯去。 见他这么老实,薛莲也慢慢停了话,最后低声道:“你安心养伤,万事有我呢。” 孤青根本没在听的,只是敷衍应答,最后那几句也没听清,薛莲耳朵发红,跟阿回出去了,他总算也清净了一点,身体还是发虚,躺在床上,一会就睡着了。 几日前的事件好像丝毫没有影响城中百姓,反倒是连寺的军队离开,街上行人也多了起来,如今的人世,百姓不惧怕魑魅魍魉带来的恐慌,反倒惧怕同为人类的军队,真是嘲讽。 阿回走在前面,小声给薛莲介绍,“这条街上的老板最会宰人了,东西做得不咋样,价钱倒是最贵的。” 各家酒楼门口装潢皆是光鲜亮丽,每家门口都有人笑容满面的招揽客人,薛莲偏过头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阿回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以前他不知道这条街是专门接待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到这边来乞讨,结果被一顿教训,说什么怕他惊扰贵人,他那时候不服气,晚上跑过来翻进了他们的后厨房,本来是想报复一下他们,吃点东西也祭一下他的五脏庙,本来以为这么大的酒楼厨子应该手艺很好,阿回吃了两口,该怎么说呢,可能是他期望过高了,还不如东街那家小食肆,那家老板人好,厨艺是真不错,可惜没有多少家财来装饰门面,生意一般,有时候卖不出去的吃食就分发给附近的乞丐,老板看他长得瘦弱,也常照顾他。 食肆没开几年就关门了,老板的女儿出生时体弱,每每冬天都要大病一场,老板心疼女儿,卖了自家的店,据说是去温城了。 想起来还有几分怀念呢,阿回咂咂嘴,那家老板做的饭食是真好吃啊,“薛莲姐你来的不是时候,早两年我还能带你常常那个大厨的手艺。” 这个皮猴子就知道吊人胃口,薛莲也不上当,“话怎么这么多,你还是老实带路吧。” 阿回也不废话,带着薛莲左弯右绕,走进一条人声鼎沸的街道,人人都是素衣麻衫,街上各种小摊,来往者络绎不绝,“这次是真正的人气呢,薛莲姐。” 阿回一脸骄傲,金流城最富有盛名的就是烈酒和火炙,可是烈酒辛辣,火炙烟熏火燎,这样难免不文雅,所有只在平头百姓家里盛行,这条街上的烟火气最足,大多都是小摊支得小食摊,还有几家大食肆。 阿回引着薛莲走进一家食肆,食肆里客人不多,三三两两,掌柜的头发花白,坐在柜台后面眯着眼睛翻着账本,手里慢悠悠的打着算盘,薛莲见状问道:“怎么这里生意也不好吗?” “这家不是专门做膳食的,是专门给来往商队准备干粮的。”阿回耐心给薛莲解惑,走上前敲了敲柜台,掌柜的停下手上动作,抬头看两人,“两位客官吃饭还是准备远行?” “远行。”阿回简言。 掌柜的闻言,收了算盘和账本,放到柜台下,慢吞吞说道:“客官随我来吧,去后厨看看想要哪种干粮。” 走到后厨门口,便能闻见肉香,屋里分了两块区域,一边人架着火,正在烤肉,另一边烧得正热的灶火,一个胖师傅在一边的案板上揉面,掌柜的走上前叫停了他,“余头啊,有生意。” 余师傅停了手,胖胖的大手把面团团住,放好了拍了拍手上的粉,这才抬眼看两人,这胖师傅一抬头,阿回才看清,他脸上也胖胖的,眼睛被挤得只剩两条缝,大嘴一笑,整张脸都抖了抖,“两位客官要准备干粮,几人口粮,不知可有什么忌口的?我们一般都是面饼肉干各半准备,若有其他准备可以早跟我老余说,我们也好早改。” 虽然眼前只是一个半大少年和看上去很好说话的女子,余头还是照常询问,不管是大商队还是小队伍,他们都是一视同仁,食从口入,马虎不得。 阿回也不好一个人决定,转头用眼神示意薛莲做主,薛莲上前一步,笑道:“余师傅按照给其他商队规格准备吧,我们一共三人,路程的话,大概要二十日,余师傅三日之内能准备好吗?” 这女子说话客客气气的,余头大手一挥,“姑娘放心,老余心里有数了,一天后来拿把。”接完生意,余头又忙起自己的事了。 掌柜的站在一旁等两边交涉完,才带他们两人出去,在柜台写下契纸,交给薛莲,“姑娘一日后带上银钱拿着单子来取就是了。” 收下契单,两人离开了食肆,阿回心中蠢蠢欲动,“薛莲姐,你好不容易来一回这里,要不要逛逛。” 薛莲没点头也没摇头,顺着阿回的目光望去,却是酒坊前红旗黑字的酒字,“想去尝尝?” 金流城的冬天很冷,冷到骨头缝里去了,所以这里的人喜欢烈酒,辛辣呛鼻,一口下去,整个人都烧起来了,阿回因为囊中羞涩,从来没有尝过,秋天的时候他就要准备很多柴火,还有从别人家不要的旧衣里收集棉花,给自己打造一个窝,这样才好过冬,后来阿莫兄妹来了,冬天他们就一起过,用各自的温度来取暖,他想他要是有一口酒就好了,晚上就不会冻得睡不着了。 烧酒的味道醇厚悠长,一走进酒坊他们就闻到了酒香,阿回指着店中排列的整整齐齐的酒坛子,狭促道:“薛莲姐,你要不要尝尝,这个滋味可不一般啊。” 阿回觉得薛莲肯定没有喝过这么烈的酒,故意想引她上钩,薛莲淡淡一笑,叫来酒坊伙计,指着那半大的坛子要了一壶,小二笑脸迎人,看到要酒的是个温和女子,小声劝道:“姑娘,这酒烈得很,你要是想尝尝鲜,要一两尝个味就得了,别花那冤枉钱,你买了你又喝不了。” 薛莲还是不动摇,小二无奈的抱来了酒,又拿来酒杯,薛莲叫住他,”这酒杯太小,换碗吧。” 这姑娘还真敢喝啊,小二心中默道,拿了两个碗,阿回坐在桌前,还有些兴奋,这可是他第一次喝酒呢。 红色的酒封一开,一股浓烈的味道扑鼻而来,阿回迫不及待的抱起酒坛子倒了两碗,颜色就像水一样的澄净,他端起碗,试探性的伸出舌尖点了点,哇.......阿回慌忙放下碗,舌头像被烫了一样,不停的呼呼呼,还伸手扇风,这酒怎么辣啊。 “哈哈哈哈......” “这小子肯定没喝过酒,哈哈哈哈哈......” 酒坊里的酒客瞧阿回这个稀奇样子,不由得纷纷笑了起来,阿回辣得不由自主的流泪,满脸通红,模糊着视线看到薛莲的面容摇摇晃晃,他甩甩脑袋,觉得自己看错了,又眨了眨眼睛,再看怎么还在晃,他想张口说让她别晃了,可是舌头是麻的,晃了一会天就黑了。 阿回啪的一声倒在桌子上,薛莲看他手边那碗酒,几乎还是满的,这算什么啊,撺掇着她来喝酒,结果自己一杯倒。 薛莲简直哭笑不得,端起自己手边那碗,一饮而尽,喉间瞬间像是有一团烈火烧起来,直烧进她心里。 薛莲静坐了片刻,那股热气烧的浑身发热,她却面色白皙如常,只有眼尾出一抹淡红,她又倒了一碗,慢悠悠的喝下去。 不声不响,她已经喝了半坛,还稳坐在位子上。 “嘿,这女子酒量是真好啊.......” “可不是吗,这可是咱们金流城的金溪酒,便是平常酒量好的男子半坛下去恐怕也坐不稳了,啧啧啧,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看她身形晃也不晃,面色沉白如玉,这才是真正的千杯不醉啊......” 众人惊叹不已,薛莲两耳不闻,又默默喝完了剩下半坛,她眼眶微红,放下手中空碗,又静坐了半刻,薛莲把银钱放到桌上,一边小二瞧见,走过来把桌上银钱扫到手中,“姑娘啊,你可真是海量啊。” 薛莲温柔的笑笑,“酒很好喝,多谢。” 小二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姑娘对他这么温柔的笑,比他们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还有好看,不仅仅是好看,她身上还有淡淡的酒香,“姑娘,你还好吗?” 薛莲慢慢站起来,她的身形很稳,一点也不像喝了酒的人,“我没事,能拜托你请人把他送到城主府吗,这是酬劳。” 薛莲将银钱放到他手中,起身离开了酒坊,小二呆呆的看着她的背影远去。 第三十章 柳与刀(三十) 她比阿回更早回到城主府,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靠在窗边,饮酒之后,她的思绪也变得很慢,她好像想起很多东西了。 她家乡的酒就跟她今天喝得一样烈,大寒山是雪山,她们部族世世代代生存在那里,她的父亲是部落里的族长,也是最英勇的战士,冬日的第一场雪落下,当夜晚的月亮从大寒山山顶升起的时候,她们燃起火焰,用最烈的酒驱散寒冷,欢送背着长弓和矛,腰间挎着匕首的战士,在冬夜来临时进行最后一次狩猎。 火焰,烈酒,父亲的脸通红,不知是烈酒还是火光,他高大的身躯举起长剑,在月光下高声唱起祝祷的谣曲,祈求恩赐部族,女子也同样痛饮烈酒,在月光下起舞,送别自己的丈夫和兄弟。 她最初的时候也忍受不了那辛辣无比的酒液,但是她也会像族人一样喝下,诚心向神明祈祷族人会平安归来,渐渐的,她习惯了这种酒的滋味,那种喝下去就让人觉得自己的生命之火还没有熄灭,还能在大寒山的每一个雪夜里度过,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升起。 可是母亲说大寒山外的世界很大,是一个和大寒山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那里有花,有水,有树,有城池,有许许多多在大寒山见不到精美物品,可是这个花花世界也是危险的,有的人只是披上了人皮,内心里却还是野兽,他们利欲熏心,为了自己的利益发动战乱,母亲的家就在战火中被毁灭了,母亲一个人流浪,最后被商队收留,而她是自愿留在这里的。 母亲跟随商队来到大寒山脚下时,她惊叹于这里的淳朴和纯净,漠族人一生都不曾离开这里,他们敬畏天地,敬畏神明,敬畏人,对待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奉上烈酒和食物,有的商队时常到这里来集会,给漠族带来他们生活的必需品,山脚下有一个专门为集会而存在的村落,人不多,这里远离城池,寒冷贫瘠,除了一心想要远离世俗的人和商队,没有人愿意在这里停留,而那些商队的目的是来收购大寒山上的雪莲花和千金难求的寒石。 商队的生活是不停的奔波,辗转在各个城池,母亲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却无力去改变,她知道自己能活下来是上天的恩赐,所以从不贪心。 遇见父亲的那天,是大寒山夜晚的集会,母亲的商队来晚了,她们把马匹停在村口,头领让她们马上把货物搬下来,搬到集会的地方,母亲背着沉重的箱子,整个人像是一把被压弯的弓,卖力的向前走,商队不会收留一个没有价值的人,只有不断的付出才能不被抛下,这是商队的生活。 就在她吃力的背着箱子走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身体一轻,她直起身子,看到身后有个高大的人影,他抱着箱子,低头看这个瘦小的姑娘,心有不忍,“我帮你吧。” 母亲沉默的摇头,伸手想把箱子截过来,那男人扭身躲过,抱着箱子迈着大步就走了,母亲急了,那是商队的货物,丢了她可赔不起。 “你站住,把东西还给我......”母亲小跑跟在他后面,担心的不得了,却见那男子突然停下来了,放下了箱子,离开了,母亲赶忙上前抱住箱子,赶紧搬到了集会上,再抬头却看见不远处明亮的篝火的光,几步之遥,母亲抱着箱子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商队,头领挥着鞭子恼怒她动作太慢,却没有鞭打她,只是恐吓。 母亲心有余悸的回到队伍里,看着集会里来来往往的人,他们身上穿着的很朴素,有的还穿着兽皮衣,看上去野性十足,头领笑着站在货物前向他们推销物品,突然,人群中出现一张熟悉的脸,高大健壮的男人背着长弓在各个摊前浏览,最后停留在他们商队面前,头领笑眯眯的招呼他,要知道在漠族中,越是厉害的战士,他们的猎物越丰厚。 男人漫不经心的挑选着东西,目光却落在母亲这边的人身上,商队里收留了几个身体健康的流浪儿,母亲只是其中一个,男人选了半天,却问头领,“那些孩子是你的亲戚吗?” 商队里很少有孩子,至少男人所见过的商队里,不乏有带着自己儿女来往的商人,可是那些孩子是被呵护备至长大的,和那群孩子不一样,他们瘦弱,目光里带着防备和畏惧。 头领貌似不在意的瞥了一眼,那些孩子不过是他一时兴起捡的,还是专挑身体健全不难看的捡的,难道那个男人想要买下他们,头领眼珠一转,露出一副哀痛的表情,“唉,这些孩子都是战乱之后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我看他们实在可怜,便收留了下来,可是商队来往长途跋涉,他们也实在是跟着我受苦啊.....” 头领故意未把话说尽,留下一半仅供男人想象,男人听了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不如交给我族来照顾吧,如果他们愿意,漠族愿意收留他们,当然,也会给你一份丰厚的报酬。” 商人逐利,男人这么一说,头领心中暗喜,他早就想把这几个吃得多干活还少的撵走,如今还能换份报酬,他依旧是那副哀痛脸,眼中还多了几滴泪花,“真是....真是太感谢了,我替他们谢谢你了.....”头领大手一挥,叫他们上前来,男人半蹲着身子,目光扫视过几个孩子,陈恳的问道:“你们愿意跟我走吗?我们部族就在不远处的雪山上,日子可能有些苦,但是我们会善待你们的。”男人手指遥遥指着那座巨大的雪山上,漠族很珍视孩子,部落里的孩子都会受到保护。 母亲站在几人中间,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个好人,至少在她的理解里是个好人,她毫不犹豫的点头,“我愿意跟你走。”这个陌生的男人,眼睛里的目光是真诚的,如果她看错了,那只能是她的命运,可是她不愿意再颠沛流离了,她希望自己能落地生根。 有人跟她一样选择了留下,也有人拒绝了他,男人用一盒雪莲花换回了她们,她们跟着那天来集会的漠族人走上了大寒山。 走在山上的道路时,母亲回头看到山脚下村落里的篝火已经熄灭了,月光下,一队队商队重新收拾起行装,马匹驮着沉重的货物,头领骑着马,挥着鞭,催促那些走得慢的人,一条条队列走向四面八方的方向,而她终于离开了那样的生活。 漠族人生活在雪山上,他们定居在一处裂缝下面,顺着山的断壁凿出道路,在路边绑上结实的栏杆,沿着路走下去,下面是一处很大的空地,一眼望不到头,有房屋,树木,和少数的耕田,还有一条不大的溪流穿过,就像世外桃源一样。 漠族的生活比想象中还要平静,每天都在忙碌,有一种不一样的充实,而母亲终于知道了那个男人的名字,他叫晖林,是个很厉害的猎人,母亲常常能看见他跟族人们一起出门打猎,穿着厚厚的皮衣,他很高大,站在人堆里也很显眼,背着弓箭,手里握着长矛,有种说不出的威风。 晖林是个寡言冷漠但是善良的人,常常来看她们,什么也不说,只将食物给她们,然后离开。 母亲常常望着他的背影,低头看他一个人拉长的影子,却想着如果能走到他身旁那就好了。懵懂的心思出现的一刹那,母亲就明白她对晖林有了心思,有些东西如果不去争取就永远不知道结果,流浪的生活让母亲深谙的这个道理,在别人还羞涩的不敢开口的时候,母亲已经每天守候的晖林回来的路上,只为了让晖林能注意到她,晖林从一开始的冷着脸,到每天都能看到守候在路边冻得脸微红的女孩,她有时候还会带着自己烙的饼送给他,渐渐地,两人熟悉起来了,母亲成年的那天,她终于向晖林说明心意,两个人顺理成章的走到了一起,母亲觉得自己这一生最自豪的就是嫁给父亲,说自己出手快,把父亲抓到手中,得到了最好的幸福。 外面的花花世界很大,可是外面再好,母亲也不愿意回去,身边这个她抓到的男人就足以值得一切了,母亲告诫她,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虚幻,越容易失去,只有手上触摸到的才是真实。 可是她不一样,她不愿意,她是那样的年轻,可是大寒山上只有乏味的白色和雪,她的父亲是这世上最英武的男儿,却只是个山上的猎户,族人们每日忙碌,就为了度过那漫长的冬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大寒山就像是个狭小的牢笼,漠族就像是笼中鸟,连翅膀都张不开,她不明白,一直不明白,可是父亲有着一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睛,他比世上所有人都要明白他的女儿,明白她那颗渴望自由的心,他的女儿十岁便跟着他上山了,是族中有名的猎手,她喜欢外出,不愿意憋闷在那地下,常常独自一人卧趴在雪地里,看头顶碧蓝如镜的天空中自由自在的鹰,羡慕那双雄浑有力的翅膀。 离开故土这许多年,她奔波在天涯各处,见识过无数风景,终于明白母亲为何愿意留在大寒山上,可是她的路还没有走完,她还走在自己的路上,一往无前。 越想到后面,薛莲越觉得自己的思绪散发得越慢,窗外天空一只飞鸟滑过,将这小小的天空一分为二,她缓慢的闭上眼睛,靠在窗台上,任由思绪发散。 府门前停下一辆马车,酒馆的伙计把满面通红的阿回扶下来,敲开府门,把阿回送了进去。 阿回在床上躺了一会,混混沌沌的醒了过来,脑子好像还是糊涂的,他慢悠悠的爬起来,扶着床沿坐起来,他好像要去找什么,找什么呢,阿回一时间想不起来,但是脚下还是没停,他迈着虚软的步子,推开门,走到院中,走到石桌边,就软了步子,他坐到石凳上,感觉屁股一凉,激得他浑身一抖,他还是没动,手上巴着桌子,脑袋一点一点的,嘴里呼噜叫着,娘...... 那双纤长粗糙的拉着他的手,那双在他眼前不停迈着步子的脚,孩子,往前走,不要停下,不要回头...... 但是她停下了,那是初雪,薄薄的雪盖住她们睡觉的草席,他在冰冷的怀抱里醒来,看着眼前这张青白僵硬的脸,无论他怎么呼喊,那双秋水般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两人所有的衣物都被裹在他身上,他爬出来,看见短薄的草席裹住她大半的身体,一双伤痕累累的赤脚搁在雪地里,他仿佛被掐住脖子一般,说不出什么话,慢慢伸手把她杂乱的头发梳顺,他握着手里掉落的几根头发,跪在她身侧,深深的磕响三下,他脚下是她昨夜临睡前用自己身上的衣物缠的鞋子,他沉默的看着自己脚上这双布鞋,起身迈开步子,离开角落。 西风又起,片片雪花擦身而过,他走在寒冷陌生的地方,耳朵里却回响着她的声音,往前走,往前走,别回头.... 脸上冰冰凉,不知道是融化的雪花还是他的眼泪,他用破烂不堪的袖子擦了擦脸,踩着不厚的雪,毅然又决然的迈着步子。 可是他违背了她的遗愿,他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他害怕有朝一日像她一样,悄无寂静的死在一个角落里,他怯懦了,留在这个小小的城池里,乞讨度日,活的虽然很辛苦,却再也不用想明日要在哪里落脚,如果下雨要去哪里躲雨,要去哪里找吃食,有一个安稳的窝和一间可以挡雨的庙,身边有一两个可以说话的朋友,他一直很知足。 可是午夜梦回,那双漆黑的含泪的眼睛,那个拉着他往前走的人,他不敢抬头看那个人,害怕从她的脸上看到失望和伤心,却万分想再看看她,她的音容笑貌,他都快记不清了,可是就在他想要抬头的时候,梦就醒了,是她不愿意见他吗...... 阿回又笑又哭,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嘴里咕噜咕噜也听不清说什么,被风一吹就散了。 “花开一瞬,一瞬一息,一息便是一生啊......” 第三十一章 鱼与猫(一) 莫名叹息,随风而散,孤青推开门便看见这样一幅哭笑不得的画面,阿回趴在石桌上也不嫌石头冷,他一把提起这小子,把他拎回了床上,经过薛莲门前,看到她开着窗,靠着窗台睡着了,安置好阿回,又跑到薛莲门口替她关上窗。 处理好诸事,他才抬头,看着高坐在屋顶的昭明。 昭明也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孤青提气一跃,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手中那束艳黄色的花,“我倒是小瞧你了,这般好手段。” 昭明把玩手中繁花,摘下一片花瓣,弃于风中,黄色花瓣顷刻之间化为飞灰,黄色粉尘飘散,倏忽便瞧不见了。 “北境有山,遍布黄花,闻之忘忧,原来那些游士传记也并非空穴来风啊......”孤青伸手在风中随意搅弄了几下。 昭明侧身看这个面无表情的男人,拿着黄花在他面前晃了晃,“普通游记里可不会说这个,看来你也不是一般人啊,不过这花能让人忘忧安眠,你又为何没有睡呢?” 孤青远目眺望城中灰白色的屋顶,“有些事岂是忘忧两字可诉尽啊......” “哈哈哈,说的也对,也对啊.....”昭明却不知被哪两字触动,竟大笑起来,再看此人又不像初时冷漠,倒有几分意趣,昭明顺手搂上孤青肩膀,感叹道:“可怜世事无常,岂是一花可忘尽......忘忧,忘忧啊,这小小的花岂能让人忘忧,只不过它会让人想起最难忘的事,无论快乐还是难过,便如再度为人再经历一遍,你不想再经历一遍自己的难忘之事吗?” 孤青却仿佛感觉不到昭明灼灼的热切目光,冷淡的摇了摇头,“万般诸事皆已休,何必追问......” 果然是个冷心又冷情的人啊,他果然没有看错啊,昭明笑得乐不可支,把花扔到孤青怀里,“她们明天就醒了,既然这花对你没有那就送你了,喏,给你.....” 昭明一个翻身下了屋顶,孤青把花拿起来,叫住了想要回房间的昭明,“你不担心你的猫了吗?” 昭明挥挥手,声音轻快,一点也瞧不出担心,“它可比你们聪明,等我找到它,看我怎么收拾它吧。” 昭明所说的黄色小猫,它浑身的黄毛已经脏兮兮了,四只白色的爪子已经半灰,那双滴溜溜的猫眼抬头看着灰暗的天,它迈着步子不知道要去哪里,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呼唤它,那是一种它非常的熟悉的感觉,让它觉得很温暖,却又有一丝丝的难过。 那个地方,就在那个地方,有谁,有什么东西在等它,猫儿舔了舔肉垫上被不小心刺伤的伤口,又继续了自己的赶路。 地面寒霜湿重,身上的毛也是湿漉漉的了,它迈着步子穿过比它还高的野草,脚下也是厚重的枯枝烂叶,它走了半晌停住了,它到了目的地了,就在这里,可是漫漫望去只有茂盛的野草,它打着转看着四面,没有觉察脚下落叶松软,已经踩出一个大大的坑窝。 它直觉脚下一空,整个身体不受控制的下坠,落入深深的坑洞中,湿漉的水汽随着不断坠落越来越浓,它扑通一声掉进了冰冷的水里。 喵...... 它浮在水面上,无助的叫着,身上的热气也快要消散殆尽了,扑腾的爪子慢慢也安静了下来,就在水面将要淹没它的时候,它看见水里,突然亮起两点绿光,后脚却踩到了实地,那绿点越靠越近,从水里浮出来,水滴滴落落的声音响在耳畔,脚下这块地也升高了,离开了水面。 一片漆黑中,猫眼在黑夜里发亮,隐约却是一个轮廓,头顶掉落下来的坑洞却透出银辉,月光下,它才真正看清眼前这个轮廓。 深如墨色的卷曲的长发,被水打湿的透透的,如玉般的脸庞,像是深海里的明珠,在这小小的洞窟里发光,艳丽无双的眉眼,和那双水色莹润的唇。 悠扬沁心的唇音轻启,回荡在这里,就像从辽阔的大海面吹来的第一缕晨风,带着微微咸涩的味道,拂过人心头,它沉醉在那双如海般幽深的眸子里,静静坐在掌心里。 它亲昵的伸出柔软的舌头,舔舐那张脸,喵...喵... 阿回和薛莲一觉醒来,便觉浑身轻松,精神焕发,依稀记得好像做了一个很美的梦,可是醒来却记不得半分。 转眼三日已过,四人启程,孤青和薛莲两个人坐在马车里,车辕上阿回拉着绳,昭明袖手在一边看热闹,阿回也没有赶过车,这次算是初出茅庐,可叹车上的人也是心宽,竟然坐他驾的车。 “哎,左左左.......歪了,歪了,往右啊,快往右.....过了过了,左,左.....”昭明歪着身子靠在马车边上,一只脚晃晃荡荡的在马车底下,点啊点,点啊点。 “烦死了!有本事你来!信不信我把你震下去啊!” 阿回恨不得抓起手上的绳子扔到他脸上去,一看他这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他就来气,他这第一次驾车能驾成这样不错了好吧,还挑三拣四的,哼。 阿回看到左侧刚好有块不小的石头,手上绳一扯,马车肉眼可见的颠簸了一下,昭明半个身子都震出去了,脸上却还是风轻云淡,那条碍眼的腿还在那晃悠,他得再找块更大的石头,颠不死他。 心中想法还没转到脑子里去,身后一只大手按在阿回肩膀上,车帘掀开,一张发白的脸凑了出来,孤青把脑袋挤到两人中间,“两位行行好,饶了我们吧,我还想活着回去呢。”肩上伤口还隐隐作痛,这几颠不知道伤口也没有崩开啊。 看见孤青脸色这样难看,阿回也是心虚,一把把他的脑袋按回去,“知道了知道了,你安分点休息就是了。” 昭明又敲了敲车沿,“喂,方向准不准啊,别跑错了。” 马车里又传来气若游丝的的声音,“顺着这条路走便是了,别走歪就成了。” “行,知道了,小子,还不快点。”昭明得了话,转头就去催阿回,毕竟驾车的是他。 阿回臭着一张脸,“知道了,都给我坐稳了,驾!” 长鞭一挥,嘶鸣声响,车后扬起一阵尘灰。 连日赶路,终于到了薛莲所感应到的地方,下了马车,四人望着眼前这座山,山头云雾未散,林木繁茂。 “是这吗?”昭明犹疑的问道,脚下野草丛生,还染着秋后的严霜,此时半干未干,它最是娇气,若是前夜落了雨,一天都不会下他肩膀,嫌弃地上湿气,如今却跑到这个地方来了。昭明面上不显,心里且还是又几分心疼,它胡乱跑到这里,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啊。 薛莲双目微阖,感受着那一点灵力,虽然很微弱,但是她能感觉到就在这里的某一处。 滴答,滴答,水滴落在水面上,泛起微小的涟漪,在这安静的地方极为明显,它被那双在水中浸的没有温度的手捧着,它被爱惜的捧在手掌里,小小的一团,被水打湿毛发粘在瘦小的身躯上,那张不断凑近的脸映照在它的眼里,让它的心脏不断的跳动着。 他轻轻一口气吹过,身上的水汽就好像都被吹走了,黄色的毛都蓬软起来,它舒服的叫了一声,喵...... 呵,一声轻轻的笑声不停的在山石里回荡,像它听过的最好听的夜莺的声音,让人忍不住沉醉,耳边划开水波的声音不断的奏响,月光下,水面折射的光芒照亮石壁上漫生的藤蔓,他拨开青绿的藤,一条小小的通路就出现在眼前,它被那双手高举过水面,向那边走了进去。 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它却能在夜里看清个大概,可是那双手掌把它护得严严实实,一滴水都溅不到它身上,也把它的视线遮盖的严实,它也看不见那个人,只能听到水波划过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指缝中传来微弱的亮光,前面就是出口了吗? 月光如水,流泻在湖面上,它终于走出来了,终于踏上实地了,回头再去找那个人时,却只听见水波一响,月光下激起一阵银柱,和水幕里那片仿若宝石幽蓝的鱼尾。 那是鱼吗? 它还来不及细想,就被一双手又抱了起来,转头一看。 “这是哪里的小猫儿啊,怎么跑到这来了啊?”那双手掌宽大粗糙,手背青筋隆起,是一个穿灰布衣的老妇人,头发银白,半佝着腰,脸上皱纹分明,带着浅浅的笑,瞳眼浑浊不清,灰白色的眼膜横生,老妇人半只手搂着怀里小猫儿,另一只手拄着一根竹竿。 竹竿探过老妇人面前的地,她走得极慢,一步一顿,好像很害怕摔倒,她一只手把猫圈在怀里,温声安抚,“别怕啊,别怕啊......” 可是它看不见,老妇人走过的地方,莫名的升腾起白色的雾气。 笃笃的竹棍声响在安静的山上,却又戛然而止,老妇人喘着气停住了,不停的左右张望,神色有一丝焦急。 “这...这是哪啊?我....我...要去哪啊?......旺..旺儿呢...对....对....我要上山...我得上山...我的旺儿...” 老妇人语无伦次的念着什么,手上不停敲着竹棍,抱着它的那只手也松了,它从怀中掉了出来,看到那双粗布鞋不停的动,和那身后浓重的雾气。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 老妇人眼见越来越焦急,另一只手无意识的在空气中抓,不知道在抓什么,竹棍不知方向胡乱敲打着地面,猫儿灵活的躲过乱挥的竹棍,跑离她几步。 喵...喵... 猫儿冲她叫了几声,老妇人却像什么都听不见似得,迈着小步竟然转身往回走了,身后是不知名的白雾,她就像看不见这眼前的雾气,敲着竹棍嘴里不知道念着什么,它听不清,眼看着老妇人走进了雾中。 猫儿赶紧跟上去,走进白雾中,老妇人敲竹棍的笃笃声瞬间消失了,那老妇人腿脚很慢,它两不过前后脚走进,怎么会没了老妇人的身影呢,这白雾里能见度也很低,仅能看见身侧几尺方圆,它不知道方向,周围野草虽然不高,但是足够挡住它的视线,只能选一个方向碰碰运气。 走了不知道多远,猫儿抬头一看,还是白茫茫的,看来是走不出去了,肚子也开始响了,走了这么久,竟然一个活物都没有遇见,找不到吃的,猫儿泄气的停下了脚步,好饿啊,好想吃鱼。 念头在心里还没转过三息,突起风声,猫儿伏在地上,呼啸而过的大风把背上的长毛都吹倒了,野草唰唰的摩擦声就在耳畔,风声渐消,猫儿才敢抬头,眼前已是天翻地覆。 第三十二章 鱼与猫(二) 头顶银月如盘,照得宛如白昼,它鼻尖微动,感受到一点湿意,扒开面前挡路的野草,看到了自己来时的地方。 一个沿着山壁不大的水潭,山壁上生长着很厚的枝蔓,它来时的那个通道应该就被掩盖在下面,它走近水潭,平静的水面被照的宛如银镜。 唉,不知道这水里有鱼没有,它试探性的伸出白绒绒的猫爪,轻轻点了一下水面,水面上的圆月一下子就涟漪扰乱了,猫儿趴在水潭边,忧伤的看着水里,想着要是有一条鱼跳出来就好了。 虽然这样想着,但是猫儿也知道这不太可能,灰心的把自己团成一团,睡觉吧,睡着了就不饿了,这样自我安慰着,猫儿闭上了双眼。 破水而出的波浪声,淅淅沥沥像是一场小雨,它睁开眼睛,看见月光下那条长长的蓝色鱼尾,尾鳍尖上有一抹银白,他掀开波浪,无数水滴从他身上滑落,敲碎了水面上银白的月亮。 怎么还说来就来啊,不过这也太大了吧,它睁圆了眼睛。 他从半空中坠落,又激起一阵波浪,猫儿正趴在水潭边,眼见来不及躲闪,准备闭上眼睛迎接扑面而来的水浪。 等了半天,也没有水浪扑来,猫儿悄悄睁开一点缝隙,看见一只手,轻轻点了点它的鼻尖,他的指尖是湿润的,带着水汽和凉意,冰的它浑身一激灵。 喵...它委屈的伸出白爪子捂住鼻头,这么凉就别碰嘛,哀怨的眼神倒惹来一阵笑声,不过这个人生的真好看啊,一笑起来就更好看了,就原谅他吧。 他一跃到谭边,坐到它身边,长长的鱼尾浸在潭水里,把它抱到怀里,那双冰凉的手把它背上被风吹乱的轻轻抚顺,握着它的两只白爪子,关切的问道:“小家伙,你怎么又回来,她没把你送出去吗?” 这样一个好看的人,用他那宛转如夜莺的声音在它耳边说话,猫儿的心就像浸在热水里一样,热热的,烫烫的,耳朵尖里都像冒着热气一样。 喵喵,那个老妇人好奇怪的,她把我一个人丢下了,我找不到路,一个人跑了好久呢,猫儿的话他虽然听不明白,但是这叫声里的哀怨口倒是明显的很,身上的毛都被吹得乱七八糟了,不过还好这山上没有有危险的野兽,不然这小家伙可能就见不到。 猫儿趴在他怀里,它能闻到一股很好闻的味道,是一种很淡的味道,带着一点点海风的咸涩,引得它肚子咕噜一响。 他听见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捏着它柔软的肉垫,温声道:“是不是饿了啊?” 真是的,这样凑在它耳朵尖那里说话,它的耳朵都快麻了,猫儿捂住两只耳朵,喵喵叫了两声。 他把猫儿从怀里抱下来,长尾一摆,滑入水潭中,露出半个身子在水面上,揉了揉猫儿毛乎乎的脑袋,“小家伙,等我一会啊,给你弄好吃的去。”说完,整个人便沉了下去,消失在水面上。 一辆马车行在小路上,阿回这次没有驾车,坐在车辕上左手大饼右手肉干,腿上还搁着个水囊,一边吃一边不嘀咕,“有这么赶吗,好歹找个平稳的地方让我吃了再上路啊,你就不怕我噎着啊!” 旁边昭明正襟危坐,手上拉着驾车的绳和马鞭,一边嫌弃的看着阿回,“我看你不是吃得挺香的嘛,年轻人,多吃点苦,对你以后有好处的。驾!” 长鞭一挥,马车继续提速,离眼前大山也愈来愈近。 马车停在山脚的村落门口,四人下了车,村口立着一块灰色石碑,上有黑色字迹,“望余”。 阿回弯下身盯着石碑细细瞧,“望余?这是村名吗?怎么念起来这么别扭啊?”他起身拿肘尖推了推身边的昭明,“哎,你说是不是啊?” 昭明睨了他一眼,没说话,眼神就透露着你真是少见多怪的鄙夷。 薛莲也弯下身去看,手指顺着黑色字迹描画,“笔锋沉稳有力,又不失飘逸潇洒,好字啊。”孤青没有像他们一样去看石碑,走开几步,细看四周环境,石碑后不远处便是村落的屋舍,错落有致,远远便能听闻鸡犬之音,一片祥和。 赶了一天的路,四人也都已疲惫不堪了,反正这山就在眼前,昭明也不着急,于是便觉得在村中借住一晚,明日一早上山。 还未走进村口,便瞧见一群孩童在村头玩乐,看见生人也不害怕。一个大胆的小姑娘凑了过来,看了一下,走到看上去最温柔的薛莲身边,伸小手拉了拉薛莲的衣角,好奇的问道:“姐姐,你们从哪里来啊?” 薛莲低头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小妹妹,你是这个村子里的吗?” 小姑娘乖巧的点了点头,薛莲又指了指之前看过的石碑,“那这个村子的名字是望余吗?” “是啊,这就是望余村呢。”小姑娘伸手指着那屋舍,一脸自豪,“据说这名字还是个很有名的文人取得呢。” “是嘛,真厉害呢,我也觉得这名字很好听呢。”薛莲顺着话往下说,还夸了一下,小孩子总喜欢听好话。 小姑娘也喜笑颜开,听到夸奖总是让人高兴的,虽然夸的不是她,不过她还是没放弃,又问到:“姐姐,你们从哪里来啊?” “我们是从北方的城池搬家出来的,北方可太冷了,想找个合适的地方住下,一路走就走到这里了,不知道村子里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收留我们一晚呢?”薛莲略带苦恼的思索着,好像在烦恼晚上的落脚。 小姑娘一听,拉住薛莲的手,“没事,姐姐,我带你去找村长伯伯,村里还有好些空屋呢,有时候来了生人都会把房子借给他们住呢,姐姐你这么好看,村长伯伯一定会同意的!我带你去。” 小姑娘是个急性子,说完拉着薛莲要走,不管身后那群伙伴的呼喊,咋咋呼呼的就拉着薛莲跑了,进了村子。 阿回看见孤青还站在原地,“你不去跟着吗?” 孤青看着远处山峰被浓重云雾遮盖,也没细听阿回在说什么,“我去附近查看一下,一会便归,先走了。”说完大步就离开了。 阿回还来不及挽留,就看见孤青高大的背影消失了,“哎我说,你知道我们晚上在哪落脚吗?”估计这句话他也没听到,再一看,身边就剩个昭明,“我们两现在干嘛去啊?” 昭明一甩袖子,迈向村落,大手一挥,“跟我进去探听一下虚实。”阿回就乖乖的跟在他后面,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阿回别的不知道,枪打出头鸟这可是最实在的道理,就让昭明去试探吧。 望余村里,大多屋舍外干净整洁,院落里还辟有绿色的菜地,还有往来的村民,他们身上穿的衣服有些还有补丁,但是都很干净,看见陌生的人眼神里没有提防和戒备,反而流露出几分善意,真是少见。 他们也没有贸贸然上来搭话,昭明脸上带着微笑,目光四处扫过,眼看快要走到村落尽头。 入眼便是一颗很大的榕树,树冠宛如一把巨型的撑开的伞,树下还有几个木墩子,和一张石桌,两个老头坐在木墩子上正在下棋。 一人面白长须,灰衣洗的发白,瘦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敲着石桌,发出叩叩的声响。 对面一个白胖小眼的老头,听着那不紧不慢的声音,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得,头上白头发都快拽掉几根了。 “烦死了,你能不能别敲了,不怕你手指头敲断啊。”胖老头被敲得实在不耐烦了,忍不住忿忿道。 瘦老头收回了敲桌子的手,改成摸胡子了,一边摸还一边笑,“你行不行啊?不行就认输啊。” “认输?!下辈子吧你......我还就不信了我想不出来了....”胖老头皱紧眉头,死不服输,嘴硬的很。 瘦老头了然的看着对面的胖老头,就知道他不会认输,还得等哟。 胖老头看着面前棋盘,手里棋子就是不知道落哪里,落这吧,就输定了,落那又半死不活,真是烦死了,这死老头下棋也这么阴险,再抬头看他一脸淡然悠闲的样子,又生了一股气,心里不知道怎么扎他小人呢。 两人正僵持着,站在一边看了半天的昭明出声了,指着棋盘,“下这里还有几分生机。” 一语惊醒梦中人,胖老头再看棋局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真是当局者迷啊,老头喜笑颜开的就要落子,却见瘦老头板着一张脸截住他的手,转头看向一边的昭明和躲在昭明身后的阿回,“观棋不语,二位不知吗?” 胖老头得了昭明的提点,免不了出口相助,“哎呀,他不过是好心提醒我一下,你这么当真干嘛,这么大人还跟个孩子置气,长本事了啊你。” 瘦老头一把挥开截住胖老头落子的手,脸绷的紧紧的,胖老头一看他是真动气了,赶忙讨饶,“行行行,我错了,你别气了,当心你那身子,不然咱们这盘作废吧,反正我看这盘我是赢不了你了。” 昭明也顺势上前,拱手行礼,“小子无礼,冒犯了您,还请您息怒。” 瘦老头也熄了火,脸还是拉长的,却没那么生气了,“哼,行了行了,说的我好像是个恶人似得,以后记得观棋不语就得了。” “是,多谢教诲。” 胖老头趁机把棋子都扰乱了,眼疾手快的把棋子放回棋篓里,一脸可惜道:“哎,你看这棋盘都乱了,这把就作废吧,捡好棋子再开一盘吧。”说完自己忍不住笑,噗嗤一声。 瘦老头看他那样子也没心思了,帮着把棋子分开,嘴里还不依不饶,“你都输给我一千五百八十一局,我还差这一局嘛。” “你看你这人,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我现在是赢不了,再过几年你老得迷糊了我还赢不了嘛。”胖老头一脸得意,仿佛看到对面的瘦老头老得不像样连棋子都拿不起来的样子了。 瘦老头无语的摇了摇头,快手分好棋子。 转眼棋盘上已经是干干净净,昭明找了个木墩子也坐下了,阿回跟着一样也坐下了。 转眼又开新棋局,瘦老头不紧不慢的落子,对面胖老头十分重视,每一次落子都要思索片刻,落子之前必然是慎重又慎重。 “两位来这望余村是为何事啊?”瘦老头一边下棋一边慢声问道。 昭明原本盯着棋局的目光转到那老头脸上,见他一脸平静,眼神落在黑白棋子间,仿佛那句话只是无意的问出的。 “听闻涉凉山上有一种奇特的凉花,见月即开,日出即落,凡是发热的病人,以凉花作汤饮下,必然褪去高热,家中有亲每逢夏日总是高热不祛,故此来这涉凉山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寻得这一两株凉花,带回去给家中亲老。” 昭明一脸诚恳,道及亲老,眼神里还有几分担忧,要不是阿回知道他是在胡扯,恐怕也会信上几分。 胖老头一听此言,本来正好是他要落子的时候,他把棋子攥在手里,停下了下棋的动作,“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想起来,我爹在世的时候也曾提过这凉花,可是这凉花早在百年前就无人可见了。” 昭明闻言情绪低落了几分,“看来是我无缘啊。” 胖老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必灰心,我也是听我爹模模糊糊说过,哎,老原,你知道这凉花吗?”胖老头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棋友,“老原他们家是村里世代的医官,这什么植物治病什么的,他可是最清楚不过。” 说完还捅了捅对面老头,老头摸着山羊胡,低头思索了片刻才抬头,“这凉花我确实知道,如今这涉凉山上应也有凉花。” 昭明一听眼睛里又重新燃起希望,“不过他说的也对,这百年前就无人可见凉花了。”原老头的下一句话却又打碎昭明的希望,原老头起身,拍落身上的落叶,转身面向不远处的涉凉山,伸手指着山顶白色缓慢飘动的云雾,“看到那山顶的云雾了吗?” 昭明起身站在他身边顺着他的手指望着那团久聚不散的白色雾气,点了点头。 “不知是什么时候起,这涉凉山自山腰往上的地方都被雾气笼罩,连村中最厉害的猎人都不敢擅自进去,那凉花只生长在山顶可见月光的地方,无人敢进,自然无人可见。曾经也有人不死心想去一探,听说里面雾气浓厚到寸步难行,寂静无声,那人被困了两天两夜才侥幸跑了出来,后来就没什么人敢去山顶了,就连村里的猎户也只敢到山腰处打猎。” “原来如此,多谢原老告知。” 原老头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告诉你也无妨,我是怕你什么都不知就贸然就进山,万一遇上什么危险就不好了。”说完又坐下了,继续之前的棋局。 原老头定睛看了一眼棋盘,再一瞧对面低头闪躲他目光的胖老头,胖老头偏着头还假装哼着小调,一拍桌子,“你可真行,你以为挪了这几颗棋我就看不见吗?” 快手捡出几个棋子又放回原位,胖老头一看又被他发现了,一时沮丧的不得了。 “行了,该你了。”恢复完棋局,原老头又不客气的催他了。 昭明站在原地望了一眼,就招呼阿回离开了,身后还有两个老头吵吵闹闹的声音越远越小。 “哎,昭明,那个什么凉花你是怎么知道的啊?”阿回凑到他身边。 “书卓然的书游记里记载,他游历到一个村庄的时候,遇大雨,而后发高热,村中医官以一白色小儿手掌大小的花洗净后烹汤,饮后热消,问之得知此花为凉花,生于比邻的涉凉山上,专治热症。” “看不出来啊,昭明你还喜欢看书啊。” “不看书像你这样一问三不知吗?” “你说什么呢!” “事实而已。” 第三十三章 鱼与猫(三) 小姑娘拉着薛莲一路小跑,跑到一家农舍才停下,叉着腰喘着气,脸上泛红,中气十足的冲着院子里喊,“爷爷~~~” “哎~~~~”,院子里传来一个同样中气十足却悠长的声音。 小姑娘拉着薛莲的手轻轻摇了摇,“姐姐,我爷爷是村长,我让他给你们找个好点的屋子住。” 薛莲眼神温柔的望着她,跟着她走进了篱笆围成的院子里。 方方正正不大的被篱笆圈出来的园地,左边是一块绿色的菜地,分散四周的鸡扒着地上的黄土,桐黄色陈旧的木门被打开,一个蓝灰色棉衣的老头端着一个葫芦瓢走出来,瓢里黄澄澄的玉米粒,他扶着门框走出来,脸上是如暖阳般的笑,小姑娘看见老者松开拉着薛莲的手,快步扑进了他怀里,老者举起手里的葫芦瓢,脸上的笑意又加深,“哟,小木木回来了。” 小姑娘松开抱着腰的双手,拉着他空出来的手使劲的摇,“爷爷,这个姐姐她们离乡背井,今天想在村里歇息,你想想办法嘛。” 老者身形也随着小木的摇晃而晃动,雪白的胡子都不停的飘着,“好好好,都听我们小木木的。” 小姑娘得了他的许诺,高兴的松开手,转头去看薛莲,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里透露几分好奇,“姐姐,爷爷答应了,你放心吧,先进我家坐一下吧,给我讲讲外面的事吧。” 老者也走上前,“姑娘进去坐吧,小木很喜欢听外面的故事。” 薛莲笑着点头,小木喜笑颜开的拉着薛莲走进屋里。 小姑娘把她按在椅子上坐下,“姐姐,你在这里等我。”她神秘的跑进卧房里,没多一会手里捧着个罐子跑进屋后去了,薛莲正奇怪呢,却还是耐心的坐在原地没动,她一直望着那块蓝色的帘布后面的后院,直到看见小木的一双脚出现。她迈着小步,走得很慢,蓝色帘布遮住她的上半身,她低头顶开挡在面前的布帘,薛莲看见她端着一个冒着白色热气的青蓝色茶杯,小心翼翼的往前走,抿着唇,一脸紧张。 走到薛莲身边,她把茶杯放在薛莲手边,才舒了一口大气,又笑了起来,“姐姐你尝尝这个茶。” 薛莲看她那么眼巴巴的望着自己,她端起茶杯,白色的热气顺着杯沿飘出来,轻轻吹开漂浮在澄绿茶水,她闻到一股茶香带着一点陈旧的霉味,茶水里深青绿的茶叶在沉浮,她饮下茶水,一边小木迫不及待,“怎么样怎么样,好喝吗?” 薛莲嘴角微翘,“这是独山雾里的染青吧。” “哇,姐姐,你这都知道啊。”小木眼睛里闪亮着崇敬的目光,“我请过好多人喝过茶,可是他们都尝不出,只会一个劲的说好好好。” 听小木这么说,她已经能想象出那些人喝下茶不知如何开口的窘迫样子,“这染青茶树可在十五年前就绝迹了,自然常人不知。” “咦,那姐姐你怎么知道?” 薛莲放下茶杯,脑海里却浮现出那个的身影,幽静淡雅的竹屋里,他身上永远沾染着茶香味,手里提着紫砂茶壶,斟好茶水,青色长袖里露出半截手腕,他浅笑着伸手,“刚烹好的染青,尝一尝。” “因为我认识一个痴迷茶道的人,他尤爱染青。” 这茶名叫染青,是因为这染青茶树生长在独山云雾之中,染青茶树很特别,初时树叶银白,每生长一年,树叶便会由白变青,仿若在那云雾之中染上青色,而最上等的染青茶叶是取茶树梢生长的芽叶,半银半青,次一等是嫩叶,青绿色,最末等的是深绿的茶叶。 “染青....这名字可真好听,我从来不知道它是这个名字呢.....” 她手里捧着瓷罐,低头看到罐中只剩下底部一层薄薄的茶叶了,她请很多人喝过茶,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这茶叫染青,直到今天,才有人告诉她。 “这是我父母最后一次远游时留给我的东西.....姐姐,独山在哪里呢?.....那里的云雾好看吗?.....以前他们出门的时候我总是很开心,因为他们会带很多村子里没有的新奇的东西回来,可是直到他们离开我很久了,我才知道他们不会回来了了,只有爷爷不相信....” 屋门前,手里拿着葫芦瓢笑得一脸和善的老者,撒下玉米粒给周围嗷嗷待哺的鸡,嘴里还念叨着:“不急不急,慢慢吃.....” 等到所有的鸡都低头啄食着地上散落的玉米粒,老者才放下葫芦瓢,对着屋里两人说道:“姑娘,我去村里帮你找一下住处,顺便去村口看看他们今天会不会回来,小木,照顾好客人啊。” 说完推开篱笆门走了出去,又关上篱笆门了,家里只有小孙女和那个姑娘,还是把门关上吧。 老者慢慢离开的背影印在小木那双稚嫩的眼睛里,薛莲坐在她身边,听见那声很轻的几不可闻的叹息。 “爷爷还是那么傻.....” 薛莲伸手轻轻揉了揉小木的脑袋,“小木,这不叫傻,这叫希望.....” 日复一日,等待不知道音讯的亲人,生死不知,那一天天给予那个老人的是无比的煎熬,可是就是那黑暗里微弱荧光般的希望,足以燃起支撑全部的力量,万一他们只是停留在某一个地方了呢,万一他们在路上只是迷路了呢,万一他们就在归途上呢。 人类就像飞蛾一样,只要眼前有一点烛光,就能让他们扇动翅膀,一往无前。 “我才不会像爷爷一样每天就在村口望啊望呢,等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我要自己去找他们,顺着他们走过的路去寻找他们足迹,走遍这天下.....” 小木握紧自己的拳头,立下了豪言壮志。 薛莲怔怔的看着她,那样稚嫩拙劣的誓言,却好像要诉尽她的一生。 天地广阔,西有贫瘠沙漠,千里不可及,北方山脉绵延,终年风雪,而曾经的泽林南国,早就淹没在无垠的大海。 古往今来多少游士商队,也不敢放言天下,这天地太大,大到许多人穷尽一生都无法触及边界。 “说什么傻话呢?你乖乖长大,嫁人,生子,过幸福平淡的一生,这样不好吗?......” 何必搭上自己的岁月去寻找本来就无意义的答案,未尽的话,是她不忍心让那双充满希望的眼眸暗淡下去,心怀希望,本就是一件温情而美好的事情。 “姐姐,你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那种哪怕豁去生命也想要去完成的事情?”她没有正面回答那个问题,却用一种另外的方式回答她。 这是她必须要做的事情,是她哪怕豁出生命也想要做到的事情。 “等到爷爷离开了,我就要出发,去找他们....如果他们还活着,我就带他们回来....如果死了....我就把他们的尸骨带回来.....就埋在爷爷的坟边....我不想他们死在这天下的某一个角落里,做一个异客孤魂....我想....一家团聚.....” 年少时永远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聚少离多,爷爷以前常常抱着她一起在村口,日复一日的张望等待,可是渐渐地,她长大了,学会走路奔跑,她再也不愿意等待在原地,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不能在爷爷还在的时候再一次离他远去,她要守在爷爷身边,不会再让他孤独一人。 必须...要做的...事情? 她怎么那么傻呢? 可是薛莲又有什么资格过问,她不过也是和小木相似的人罢了,她笑了,眼神里却是鼓励,“既然想好了,那就去做啊,至少不会留有遗憾.....” 那个时候的父亲,好像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常年拉弓握剑的粗糙大手有力的按在她的肩膀上,让她觉得肩头都变得沉甸甸的。 “想出去就出去吧,你是漠族最好的猎人之一,我很庆幸自己把你当男孩一样教养,这样即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能很好的生活下去......” 不是不担心自己的孩子会伤害,而是在最初的时候就教会她如何使用刀剑,如何捕获猎物,如何观察身边的环境,用自己最引以自豪的武力把孩子武装起来,这样即使她仍旧单纯,也没有什么人能伤到她。 追逐更高更辽阔的云巅,本就是飞鸟的本能啊。 小木睁大圆圆的眼睛,惊奇的看着她,这个姐姐跟刚刚完全不一样了,眼底的那一点悲凉如云雾般散去,那双黑亮的仿佛雨水洗刷过后的夜幕,亮的可以看见那双眼睛的倒影里,自己雄心万丈的样子。 “嗯,我会的!”小木用力的点头,还拍了拍自己并不强壮的胸膛。 薛莲都被她的样子逗乐了,笑得浑身打颤,小木也觉得自己刚才有点傻,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 “小木,快出来接一下你爷爷,他又跑到我家门口了.....” 门外响起一个沧桑的大叔音,小木一听慌不及就往外跑,打开篱笆门,看见刚刚出门好好的老头,此时就像在泥地里滚了一圈似得。 “这都第几回了,小木啊,你跟你爷爷好好说说啊,都说了我在那边砌墙,到处都是泥坑,叫村里人没事别过去,村长可倒好,三天栽进去五回,我净在那捞人了....” 还真是在泥地里滚过了,白发上沾了好几块黄泥巴,棉衣上湿了大块,脸上还溅了一块泥浆。 一个壮汉,胡子拉碴,一只手扶着老人,一只手利索的拍着老人棉衣上凝结成块的泥,嘴上虽然有几分不耐烦,但是手上动作还是轻柔的。 老人狼狈的站在门口,手足无措,两只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明明记得自己没有走错路,家门不就是在那边吗? 小木快步走过去,拉住爷爷那双无处安放的手,面对着壮汉弯腰道歉,“抱歉,爷爷又给你们添麻烦,我会跟他好好说的,辛苦您送他回来了。” 见小木这样真诚的道歉,男人也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了,“小木你好好给村长洗洗,看看他有没有受伤。”男人把老人扶进屋里,才转身离开。 老人坐在椅子上发呆,看上去像是发呆,其实是在思索,今天走过的路,他努力的回忆着,从家里出发,去找有空屋的人家打听了一下,然后去村口等了一会,然后就回来了,就这么短短的一程路,没理由他会走错了,可是回家的时候,路上怎么会多了一个坑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就这样陷入苦恼了。 小木细心把爷爷被泥水黏在一起的头发分开,然后在爷爷耳边说道:“爷爷,在这坐着不许动,我去后面烧热水,别动哦,等我回来啊。” 老人听话的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敢动。 小木一步一回头,看到他还坐在椅子上,没有动,才放心的离开。 后院有一口井,因为他们家里村子里离最近的河太远了,父母不在家就只剩他们两人,又没办法去挑水,所以才打了这口井。 薛莲看见她一个人吃力的提着一个大铜壶从厨房里走出来,铜壶表面被擦得可以泛光,看起来是经常使用的样子,她上前一只手接过铜壶的把手,在小木目瞪口呆的表情中轻松的拎了起来。 这可是很重的铜壶,平时烧水都是她跟爷爷两个人提呢,这个姐姐看起来挺娇小柔弱的,怎么力气这么大啊。 薛莲却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我以前可提过比这还重的东西呢。”打到的猎物如果不及时带走会被山上的野兽吃掉的,所以为了能够带走猎物,她们就本能的背得多,提得多,这样就不会浪费大家付出的心血了,所以看上去一点也不强壮的其实能背好多东西来着。 “哦~~~所以姐姐你这是.....扮猪吃虎啊!”小木恍然大悟,压低声音凑到薛莲耳边说,就好像这是个秘密一样。 好吧,其实这是种族天赋来着,不过说出来还是挺掉价的,能背很多很多东西,听起来就像是扛沙包的呢。 不过薛莲机智的什么都没说,所以在小木的心里这个姐姐的形象突然拔高了好多呢,长得像白莲花其实身负巨力的少女,嗯,听上去就很威武。 两个人就这样产生了一个美好的误会。 第三十四章 鱼与猫(四) 薛莲把壶提到井边,转着轱辘打水,然后把装满水的壶提到炉上,小木拿着蒲扇把火苗扇旺。 两个人就围坐在火炉边,小木不停的用蒲扇着炉火,堂屋里传来老人略带哀怨的声音,“木木,好了没啊?” 壶嘴冒着一股热气,小木马上就停下了扇扇子的动作,站起身去提壶把,使劲提了一下发现纹丝未动,又尴尬的求助身边的薛莲。 薛莲了然的提起满满的水壶,小木立马跑到房间里拖出一个很大的木盆,“姐姐,倒这里到这里。”不停的伸手招呼着,薛莲稳稳的提着壶,身体微倾,壶嘴里流出滚烫的热水,蒸腾的热气瞬间弥漫开了,小木从木桶里舀出冰凉的井水,又用手试了试水温,觉得差不多了才把爷爷带进来,薛莲回避的退到大堂里。 小小的院子里,都是湿热的水汽,老人坐在板凳上,低着头不说话,小木把毛巾打湿,一点一点擦去他脸上泥浆,一边动作一边念叨,“爷爷,咱们家早就搬家了,村东头那块地方不是我们家了,以后别忘了,走错了又给别人添麻烦了.....” 老人本来就长满皱纹的脸,一听这话脸皱得更厉害了,不情不愿的开口道:“咱家不就是在那条路上,门口那颗杏树还是我亲手栽得的,怎么就不是我们家了啊?.....” 小木听了这话,沉默了,手上却又使劲了,那些黏糊糊的泥巴真是难擦啊。 “哎呀....木木....疼....轻点.....”老人被她按在板凳上,哀哀叫唤着。 小木手上又放轻了,板着脸说道:“我说不在那了就不在了!爷爷你要是再去,我就不管你了!” 小孙女好凶啊,果然长大了就不喜欢老头子了嘛。 老人凄然的低下头,小木要给他洗头发里的泥巴了,热水滑过头皮,感觉痒痒的,她张开手指的手掌穿过他白色的头发,两个人安静的坐在小院子里,只有水声和浅浅的呼吸声。 莫名的,岁月静好,这四个简单的字跃上心头,薛莲站在门帘的缝隙里,望着这幅温情的画面。 “好了,爷爷,都洗干净了,你肩上有一块地方破了,一会换衣服的时候小心点别蹭到了啊,换完衣服就去睡一会,晚饭的时候我再叫你了。” 她不说还不觉得,她一说老人就觉得肩头有点麻麻的。 老人去屋里换衣服了,薛莲才出来帮着小木收拾满地都是水和泥的院子,打扫完了,两个人坐在院子里,小木对着薛莲笑得一脸真诚,“今天多亏姐姐帮忙了,以前我一个人烧水打扫收拾完要好长时间呢。” “以前?.....你爷爷一直这样吗?”因为老人看上去很精神,说话也很有条理,甚至还是村长,怎么看也不像一个糊涂的老头。 小木也明白薛莲没有问出来的话,无奈道:“因为爷爷别的事情都很正常啊,除了在这件事情上。” “我们家原来住在村东头那块地方,有很大的一个院子,也比较偏僻,那时候爷爷还不这么老,是个很有力气的老头来着,一拳还能吓住人呢。......可是自从他们失去消息以后,爷爷偷偷摸摸的哭了好久,眼睛也哭得不好了,身体也没有以前那么好了,村里人为了我们的安全,让我们搬到这里来,附近都有邻居。可是.....爷爷老是走路不看路,走错了也不知道....以前还好,爷爷好久不回来我就去那边找,总能找到,现在那边在修墙,到处都是敲敲打打和泥水坑,这都连着好几回了,我真怕他有一天会受伤.....” 这个年纪本应该无忧无虑的的,可是眼前这个女孩,一个人和一个行将朽木的老者还在生活着,磕磕碰碰,仍然等待着希望。 失去亲人的老者,只敢在人后偷偷摸摸的抹着眼泪,然后满怀信心的等待,等不到就回自己的家,也许是他在村口错过了呢,他们可能已经回去了,这时候已经在家里休息了呢,怀抱着这样的信念,他每一次回家的路都走错了,其实他知道自己走在哪里,因为这才是回家的路啊。 小木的眼睛里都是担忧,爷爷真是太不省心了,虽然嘴巴里说着很烦恼,但是心里却还是想着怎么才能让爷爷不受伤? “嗯.....小木家里有那种铃铛手镯吗?”薛莲沉思了片刻,才问了一句不着头脑的话。 “有啊,我小时候带过呢,搬家的时候都带.....啊!我知道了!”小木前半句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可是仔细一琢磨,一下子就明白了。 “我这就去把镯子找出来给爷爷带上,以后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叮啷叮啷的响,我听见了就知道他往哪边走了。” 小木兴冲冲的就往自己房间去了,从床底下翻出满是灰尘的木箱,拍了拍灰,打开一看,都是些小孩子的衣服,玩具,小木从里面又翻出一个小匣子,打开一眼,是两只银灰色的镯子,每个镯子上都有两个铃铛,可能时间太长了,镯子都灰扑扑的感觉,还有些边角发黑。 小木把镯子拿出来,又比了比自己的手腕,果然是长胖了,看着就觉得套不进去了,不知道爷爷戴不戴得进去啊。 小木献宝一样把镯子举到薛莲面前,“姐姐,你看你看,这对镯子是我娘给我带回来的,听我娘说还是很厉害的工匠做的呢。”说完看了手里这对黯淡的不成样子的镯子,又有些沮丧,“我不知道怎么保养这个东西来着,现在都不好看了。” 薛莲从她手里接过一只镯子,走到窗口边,对着日光细细瞧了起来,小木也好奇的凑过去看,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出来,倒是对着日光眼睛酸涩得不得了,连忙低头揉起了眼睛。 薛莲瞧了一会就放下了,看到小木正在揉眼睛,好像是在流泪,“你这是怎么了?” 小木露出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我没事,就是日光太亮,晃着了,对了,姐姐你刚刚在看什么呢?” 薛莲把手里的镯子递给她,小木看了一眼,惊讶的张大嘴巴,“这......还是我的镯子吗?” 原本黯淡无光的银色就像被什么东西擦过了一样,看起来没那么糟糕了。 “如果我没看错,这镯子应该出自丹玉城里有名的银楼。” “....银楼?....” “丹玉城是一座靠近南方大海的城池,因为靠近大海,空气比较咸湿,一般的首饰很容易锈蚀损坏,所以丹玉城的匠人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在他们打造的首饰里加入了丹玉城特有的矿石。丹玉,丹为红色,这种红色石头在阳光下会散发暖意,而且失去阳光会变得黯淡,熔炼后加入银饰之后更加明显,如果加入足够多的丹玉,哪怕是放置很多年的首饰,晒上半天就能恢复原来的光泽呢。银楼是丹玉城专做银饰的首饰店,丹玉也是他们最初发现利用的,可以说是很有名的店铺。” “这....这么厉害的嘛....”小木把镯子拿在手里,没想到这镯子有这么大的来历呢,突然觉得这对镯子变重了好多。 “哪有那么厉害啊,这对镯子应该只是加入了少量的丹玉,没那么夸张的。”薛莲看小木那副重之又重的严肃表情,忍不住说破。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小木的兴致,她拿起镯子放在窗台上,阳光正好洒进来,失去光泽,微微发黑的银色,在阳光下,发生了很神奇的变化,就像吸收阳光重新活过来了一样,重新焕发出光亮,虽然看上去没那么变化,但是真的比之前好上太多了。 小木重新放到手里的时候,镯子上带着刚刚吸收过得阳光的温度,但是一点都不烫,是一种很温和的暖意,就像娘亲小时候抱着她的感觉,很舒适的感觉,哪怕他们总是不在身边,她还是能感觉到,他们对她的那份爱意,和那份无法陪伴的愧疚。 小木摇了摇其中一个镯子,铃铛叮铃叮铃的响起来,却是两声,小木又摇了一下,手里铃铛在震动发出声音,另一只手里攥着的镯子竟然也在响,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这是丹玉城很常见的首饰,很便宜也很实用,是很多父母用来逗孩子的玩具,你看。”薛莲拿走其中一个镯子,摇了两下,小木手里的铃铛也跟着响起来了,“里面其实是两枚特殊的磁石,两只镯子离得比较近的时候,磁石互相吸引,摇动其中一只,另一只也就动了,离得太远就没用了。” 小木再一次惊叹了,“姐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你是不是就是我爹说过的那种.....那种....”话到一般卡壳了,是什么来着,小木陷入了苦恼,想了一会,才惊喜的抬头,“是游士!对!就是游士!我爹说游士什么都知道,他们走过好多好多地方,比我爹走过的地方还多呢。” 薛莲捂着嘴笑,“我可不是什么游士,只是看到这种东西罢了,小木你现在不知道是因为你没有见过啊,等你长大了见过的东西多了,一定比我还厉害。” 这么一夸奖,小木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差了。 给正睡觉的老人戴好铃铛,两个人轻手轻脚的出了门,关了篱笆门,小木才升高了音量,“姐姐,爷爷已经找好地方了,我带你过去吧。” 两人走过乡间小路,往来农户看见小木带着陌生人,总免不得多瞧两眼,看到身边薛莲温和无害的样子,都温和的笑了,“林林,又有新客人啊....” 小木也微笑着点头回应,村里人都知道小木最喜欢外来的客人,因为这些外来的人都是村长安置的,所以一般都是小木招待,有时候会有些看上去不是很和善的客人,都会有人跟着小木帮衬,这次一看是个很漂亮和气的姑娘,都放下心了。 “前面就是了.....”穿过一块块农田,小木伸手指着前方,一座小屋出现在眼前。 映入眼帘的就是青瓦屋顶,平整宽阔的空地上,木头栅栏围住了屋舍,小木推开院门,是一个很大的院子,看上去很空旷,屋门紧闭着,好像没有人居住了。 “这里本来是村子里一位老猎人的房子,他一个人寡居,去世之后这里就空下来了。地方很大吧,他每次上山都会带很多猎物回来,所以就有了这个很大的院子,他用来放猎物的,院子外面还种了很多香草和花,因为有的猎物臭臭的。” 吸一口气,就能闻到很清新的草木味道,院子看上去挺空旷的,左边还有一张石桌和四个石墩子,右边是个很大的空棚子,应该是用来养马的,收拾得干净简洁。 “看上去真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呢。” 小木推开没有锁的木屋,屋子里很亮堂,明亮又整洁,“这里从来不锁的,有些无家可归的人会在这里过夜。”大堂的桌上有一块绿色的牌子,“这是特制的绿牌,有外人住进来就要挂在门口的。” 这是温城所属所有地区的一个特行令,是为了收留那些受到天灾人祸无家可归的人,将多余的房屋借给他们居住,这绿牌是一份善意,是愿意伸手包容陌生人的心意,可是据她所知,真正实行的地方却没有多少,却并不是吝啬和自私,因为在最初推广的时候,有恶徒住进了愿意收留他们的人家里,然后抢走了所有的财物,杀害了所有人,一把火烧光了那个曾经收留过许多无家可归的人的屋舍。 一场大火,不仅仅是烧掉了几座房屋,也烧掉许多人的善意,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有很多绿牌都烧掉了。 “我来吧。”薛莲拿起绿牌,屋檐下有个挂钩,她低头在绿牌背后敲了三下,挂到屋檐下。 “对了姐姐,你的同伴要不要我去帮忙找,他们还不知道你在这里落脚吧。” 薛莲不在意的摆了摆手,“用不着,他们可不会走丢,一会就自己找回来了。” “会自己找回来???” 怎么听起来跟狗似得啊....... 两个人简单的收拾了一下房子,小木看天色不早了就离开了,薛莲坐在院里的石座上,静静等待着其他人的到来。 第三十五章 鱼与猫(五) 静谧的丛林里,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孤青走得很慢,一直注意着身边的动静,不远处一只白兔子,三瓣嘴一动一动的吃着草,好像完全没有察觉有什么东西靠近。 渐渐地,他的脚步走近了白兔子,兔子听见草丛被踩响了,白色的耳朵一动,突然探起身子张望,红色的眼睛四处扫视,看了半天,好像什么都没有,它伏下身子,一蹦一蹦的跑进丛林深处。 他慢慢顺着丛林往前走,这林子不算深,草长得有点高了,他挥着枪,扒开长得太高的野草,一条被半掩的山路就出现在眼前,看起来应该以前有人走过,不过脚印都很浅了。 越往深处走就越寂静,脚下的路也被越发不明显了,他压低了身体,穿过一人高的野草,再往前走一段,大腿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他低下头,拨开没及大腿的野草,终于看到刚刚撞到的东西了,是一个树立的木牌,不高,木桩上还绕着很多细小的藤草,木牌上是一层厚厚的苔藓。 苔藓下是很模糊的黑色字迹,孤青蹲下把整块木牌上遮挡字迹的东西都清理了,黑色的字迹都已经看不清了,只能从轮廓推断出来,“林....深.....勿入” 背靠大山的村落,怎么可能不上山呢,这木牌明显立得很古怪,孤青绕过这块木牌,继续往前走。 走了不知多久,孤青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寒意,脊背发凉,头皮发麻,他这时候才意识周围非常安静,不是走过之前的森林的那种安静,哪怕是再安静的森林,也免不了会有很轻的声响,也许是一片树叶被风吹落,也许是草里的小虫不经意发出的声音,可是他踏上的这块地方,没有任何声响,是真的寂静。 没有风的流动,没有树叶的沙沙声,草丛里也没有任何动物活动的迹象,就连脚下踩的这块土地,没有任何脚印,就像没有人踏足过的禁区一样。 他浑身紧绷,周围静的可怕,更深处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孤青平静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裂纹,再耗下去也没有意义,这样冰冷的寒意代表着未知的深处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略微思索了一下,孤青果断的转身,走到之前的那块木牌之后,那种深切的寒意突然就消失了。 孤青回头望了一眼木牌,便下山去了。 日渐西斜,昭明蹲在村口,看一群小孩在那打群架,看得倒是津津有味,阿回在一边苦着脸,推了昭明一下,昭明一点反应都没有,接着又推了一下,还没挨到昭明,昭明猝不及防的出手了,他一只手啪得一声打在阿回手背上。 “啊!好疼.....”阿回缩回手,委屈极了,“都说了别玩了,还得去找莲姐和青哥呢,天都快黑了.....” 孩童里稍微冒尖的一个男孩,手里拿着一截干枯的树枝,脖子上系着一块很破烂的灰布,被风一吹,就像个披风一样,虽然看起来很寒碜。他比伙伴们都高,压着周围伙伴的头,一把攥过树枝,大笑道:“我拿到王杖了!.....我赢了....哈哈哈哈.....” 打完架脏兮兮的男孩,高举起那截枯瘦的树枝,身边孩童怎么跳都够不着,男孩还用一只手把跳的高的人都摁下去了。 混战结束,男孩一脸得意洋洋的挥舞树枝,他就是最后的赢家,咧着嘴巴笑得高兴极了,露出只剩半颗的门牙,一脸傻样。 昭明倒是看得有一丝趣味,脸上笑意就没有褪去过。 打出结果了,小孩们就散了,各回各家,远处屋舍炊烟袅袅,日落西斜。 阿回又推了他一下,这次他学精了,不用手了,用肘尖去戳他,他要是还手,正好就打在他肘尖上,不得不说阿回还是很聪明的,挨过一次打就不会再挨第二回了。 昭明不耐烦的推开他的胳膊,“你自己去找他们回合啊,老是缠着我干嘛啊.....”在昭明的人生生涯里,他一向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这个拖油瓶简直是个意外,就好像狗皮膏药一样,他走哪他就跟哪,一步都不落,甩都甩不掉。 阿回这次是真的委屈,“我要是知道他们在哪我还跟着你干嘛啊我不会自己去嘛!”一连串话直接咕噜咕噜说出来,一不小心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阿回偷偷看了昭明一眼,好像没生气啊。 昭明无语的叹了一口气,“说你笨你就不聪明,你不会自己去找吗?” 阿回坚定的摇了摇头,在陌生的地方不能一个人单独行动,落单的人很容易被欺负,这是经历很多血汗的乞丐们总结出来的,很有用的生存手段,两个人一起走就比较安全,万一真的被盯上了,起码还能反抗,要是实在反抗不了,那就分头跑。 最重要的问题是!不知道路乱窜很容易浪费时间和体力,吃力不讨好的。 “唉,你就感觉不到吗?”昭明伸手敲了敲他的脑袋,他一度怀疑里面装的是水。 “感....感觉什么啊?.....”阿回一脸无知懵懂。 我的天哪,昭明扶额,这么多天他不会真的就在马车上学习怎么驾车吧,神呐,怎么会有这么迟钝的人啊。 “还记得你的后脖子上有什么吗?” 脖子??阿回下意识的去摸自己的后脖,手指触及肌肤的瞬间,手底下那块皮肤好像在微微的起伏,一下一下,就像是这块地方的皮肤在呼吸一样。 “这....这是.....耳莫吗.....” “不然呢,你以为他生活在哪里呢?” “这....这也....太奇怪了....耳莫就在我的身体.....” 阿回摸着脖子,有点不知所措,他其实有点害怕。 灵物,奉灵,这些对他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他其实是个有点孤僻的小孩,认识的人少得可怜,一只手就能掰清楚,阿莫,妙心,柳姐姐.....他其实是想留在金流城的,那里很偏远,是个不算大的城池,人也不多,流动的只有来往北方的商队,那里很平静,不用想着明天要去哪,不用迈着已经疲惫的伤痕累累的双腿往前走,不用有朝一日死在街头无人收尸。 而现在,他打开自己的壳,已经愈合的双脚重新上路,带着几分怯意面对不知的未来。 “灵,是一种很奇妙的生物,他们藉由人最深的愿力脱胎而出,他们与人相似却不同,让他们重生的是那股愿力,和体内的灵力,就好像愿力是心脏,而灵力是身体。灵无法像常人一样出现在人间,因为死而重生本就是逆天之力,所以他们只能依附在人间的东西上面,玉印是将你和他联系起来的桥梁,让你自己作为容纳他的容器,而他将自己交付给你,完完全全,他的愿力,他的灵力,统统都为你所用。他就在你心里,你感觉到了吗?” 昭明伸出手掌,正按在他心脏的地方,阿回听见咚咚咚的心跳声,是属于他自己的,不断跳跃的,鲜活的生命。 而在这股跳动里,他感觉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声音,很微弱的,比一阵风还轻,比一滴水落下还小声,但是它确确实实存在,他感受到了,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就像心脏里包裹着一颗宝石一样。 而现在那颗宝石也在回应着他,阿回再度睁开眼,许久未见的耳莫就出现在他面前,他微微笑着,头发里的狼耳也消失了,他看起来真像那个少年,可是又不是,那双眼睛澄澈得像平静的湖水,真是个朝气的少年。 “耳莫。” “阿回。” 久违的相见,阿回上前轻轻抱了抱他,“好久不见。” 耳莫同样环抱着他,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听见了你的声音,你终于感觉到我了,我一直以为......”阿回收紧了双手,把头埋在耳莫的肩膀上,声音沉闷,“对不起......” 耳莫用手揉着阿回头上的头发,这样笨拙的安慰他。 “好了好了.....真是的,你不注意一下嘛,还好现在没有人....”昭明煞风景的话传来,阿回才松开抱着耳莫的双手。 “现在,我要给你上第二课了。灵力,你已经契约了灵,自然要学会怎么使用灵力,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去感觉别人的灵力,先试试吧,与你的灵沟通,然后使用他的灵力去观察。” 阿回听了个大概,什么沟通啊什么的,听起来好复杂的感觉,不过他还是老老实实去做了,难得昭明这次这么耐心教他,错过了不知道还得等多少年。 沟通....沟通....阿回也不知道怎么才算是和耳莫沟通,干脆直接拉着他的手吧,这样也算吧,然后闭眼,沉心静气。 闭眼之后是一片黑暗,周围的声音被无限的放大,风声,树叶沙沙声,和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就像是某个方向有一点很凉的东西,这是耳莫的手突然握紧了,黑暗还是黑暗,但是却突然在东南方去突然亮起了一点白色的光,阿回惊喜的睁开眼,“我看到了,昭明,我看到了!” “还不算太笨嘛。”昭明伸手又敲了下阿回的头,“那是薛莲不久前发出的灵力,将自身的灵力聚集成一点,会让附近有灵力的感觉到,当然了,距离不能太远,是短距离联络的最好方法,学着点吧。” “那这个方向就是莲姐在的地方咯。那我们赶紧过去吧。”阿回寻得方向,迫不及待的就想过去了。 “你先过去吧,我还有事。”昭明打发阿回一个人去了,阿回这次知道了方向,而且身边耳莫就一直在他身边,也不怎么需要昭明了,就痛快的一个人走了。 昭明看着阿回一个人的身影在夕阳下拉长,脸上却是莫名的笑,“我跟你们可不是一类人啊。” 第三十六章 鱼与猫(六) “哎,昭明好奇怪呀,总是喜欢一个人....不对,应该还有小灵.....不过也没差吧,小灵只是猫啊.....一个人不会觉得孤单嘛....我一个人的时候就很害怕呢....” 阿回一偏头就能看见旁边和他并肩走的耳莫,耳莫也正望着他,很认真的在听他讲话,阿回被他盯得有点不好意思,他以前其实没那么唠叨的。 不过有个人一直在身边的感觉真好啊,虽然他也不是人,别人也看不见,但是有人陪伴,真的很好。 走了一会,终于到了,那种凉意就在眼前,阿回看到薛莲和孤青坐在院子里,他兴奋的挥手,“我终于找到你们了!”说完一阵风似得刮了进去,一屁股坐下,看到桌子上刚好有三个茶杯,薛莲和孤青手边都有一个,阿回顺手就把看起来多余的那一个茶杯抄到自己手里,杯子里就是温好的清水,阿回咕咚咕咚就灌下去,这么久了也没捞上一滴水喝,净跟着昭明胡混了。 薛莲看到阿回风风火火的冲进来,这孩子终于稍微有点少年人的样子了,从金流城遇见他的时候,薛莲就觉得这孩子有点防备陌生人的意思,对于他来说,他更相信和他熟悉的人,现在活泼了些,有了些少年人的朝气。 阿回身后,耳莫不慌不忙的关上被阿回撞开的栅栏门,坐到阿回身边。 “哟,看不出来啊,阿回你还挺厉害啊,这么快就学会用灵物了啊。”薛莲看着并排坐的两个少年人,就像看见第一次在神庙里,两个人蹲在那块残破的墙后面,脑袋挨得紧紧的那两个少年人。 阿回抿着嘴笑了,谦虚的说道:“其实也没有很厉害......”当然最大的功劳是昭明的,不过要是真的说出来,还是挺难为情的。 “昭明呢?没跟你一起?”薛莲看了下门外,少了个人啊。 “他说他有事,让我们不用等他了。”阿回诚实的转达了一下昭明的意思。 薛莲一想也是,昭明这个人神出鬼没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了,还是眼下的事情要紧。 “昭明的猫,小灵应该确实在山上,我能感觉到我留在它身上的灵力,不过......” 三人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涉凉山,夕阳余光照射在山上,林木茂密,飞鸟舒展双翅,飞过天边红霞,唯独那山顶之上,云雾笼罩,就像一个巨大的蚕茧。 白色的云雾就像一层布一样,把头顶的天空遮盖住了,水潭边的大石头上,长长的蓝色鱼尾顺着石头边缘浸在水中,鱼尾处如纱般的鱼鳍在水中随着水流摇摆,黑色微卷的头发滴着水,他坐在石头上,身边还有一只浑身黄色的小猫。 他略带苦恼的抱起这小家伙,摸了摸它身上柔软的毛,“我要怎么把你送出去呢?” 可是猫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这个人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它伸出两只白爪子,趴在他的胸膛上,轻轻舔了一下他的下巴。 头顶传来他轻轻的笑声,猫又舔了一下,那个人又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可真好听啊,比它听过的任何声音都要好听,清亮,明澈,猫又舔了一下,它还想听那种笑声。 可是这次它失算了,他双手把猫举到和自己平齐的位置,嘴角微微翘起,语气温柔,“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啊.....” 喵喵,猫歪着头,圆溜溜的眼睛望着面前这张好看的脸,然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就像发光了一样,布灵布灵的闪着,再接着它就被揉到怀里去了。 那条巨大的长尾巴高兴的拍着水,水花一下一下冲刷着岸边,不过他用手细心的把溅起来的水花都挡住了,他记得小猫是不喜欢水的。 高兴完了,他就不甩尾巴,把这块石头打湿了小猫就没地方睡觉了。 他把怀里的小猫放到石头上,鱼尾一甩,整个人就从石头上滑落进水潭里,他浮在水面上,露出半个身子,小猫坐在石头,乖乖的看着他。 他游到石头边,伸出没有沾上水的手摸它,“不要乱跑啊,我明天再来看你。” 喵喵喵,这次小猫好像听懂了,它转身从石头上走下去,走到水潭边一个小小的窝里,那是他用水潭附近的草编的一个很小的窝,因为怕太过潮湿小猫觉得不舒服还特意把窝弄得很干燥,小猫回到窝里,盘成一圈,闭上了眼睛。 他浮在水面上,看到小猫睡下了,才放心,最近这四周有点不寻常,但是他不能去查看,他一旦离开这水潭附近,那些云雾就会落下来,遮挡这面前的路,兜兜转转,他还是会回到这里。 望着头顶经久不散的白色云雾,他还是露出一点担忧,看了一眼窝里的小猫,他才慢慢沉入水中。 ....... “这山上有些古怪,目前我们知道的东西太少了,建议不要盲目入山。”孤青移开望向涉凉山的目光,平静的说道。 薛莲端起茶杯,不紧不慢的喝着水,“看来你已经去山上查看过了。” 孤青没有说话,薛莲又问道:“是什么情况?” 看到孤青微皱的眉头,薛莲大概也明白了,山上的情况应该确实有些复杂,她转头看向阿回,“你跟着昭明,有没有发现什么?” “嗯....我和昭明遇见了两个老头,听他们说涉凉山顶的云雾应该就是在百年前出现的,而且据他们的说法,山上从来没有出过事,只是人进去之后会迷路,过几天自然就出来了,就这些了,别的我也听不太出来了。”阿回把今天遇到的事大概的说了一遍。 听起来确实没什么奇怪的,因为云雾太大看不清山林的路所以才会迷路,如果有路过此地的奉灵使一看,一定会觉得是因为气象原因,而且既然从来没有出过事,所以才不被重视,难怪这里她在奉灵里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奉灵内一半以上的奉灵使手持游士的令牌,来往于各地,以游历为名探访灵物所在,有的灵物愿意留在原地,便由奉灵使记录在留册,并留下竹羽鸟,做下灵力标记,如果愿意离开,便用临时的玉印作为依附物带回奉灵中,由专门的玉印师收入玉印中,放在灵库,登记在玉册之中,等待契约之人。 两册之中从未出现过望余村涉凉山的名字,代表此地没有出现过灵物。 而且,感受不到灵力,一般灵物出现的地方都会有灵力,但是大多数灵物都会隐藏自己的踪迹,所以才用竹羽鸟指引方向,它们对灵力的敏感程度远胜于人,就算只有一丝灵力它们也能感觉到,而奉灵使游历期间是一定是会带竹羽鸟的。 既然如此,那这山上的东西到底还灵物...还是其他....不得而知了.... 三人陷入了沉默,还是孤青打破了沉默,“我今日上山去看了,上山的路上有一块警示的木牌,过了木牌不远的地方,就很奇怪了,万物无声,真正的无声。” 他强调了两遍,因为一进入的时候,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太强烈了,没有风声,没有鸟鸣,眼前树木草丛虽然都存在,却像是没有生命一般,只有他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就好像整个山上只有他一个活物一样,而且每进一步,那种逼人的寒意就越近,让人头皮发麻。 回想起那种感觉,还是让孤青心有余悸,那座山上,一定有什么很可怕的存在。 “昭明还没回来,他能得到的消息一定比我们找到的多,现在只能这样了,明天再去村子里打听一下吧。今天太晚了,先休息吧。” 这座屋子里有三个房间,房间都有叠好的被褥,薛莲住左手边的单间,右手边是两件紧挨着的房间,还要给昭明留一间,他肯定不会和别人同住的,这下孤青就只能跟阿回住了。 孤青推开门,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几个椅子,多余的东西都没有,床上有叠好的被褥,都用灰布盖好了。 阿回跟着走进来,耳莫也跟在后面,三个人揭开盖在家具上面的灰布,布上其实也没有多少灰尘,看起来应该是盖上不久的,收拾好了,三个人才坐下,孤青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耳莫,他真的很像那个死在金流城的恶灵,阿回的朋友,那个叫阿莫的少年。 “不把他收回去吗?” 阿回看了下身边的耳莫,“这样不是更好嘛。”有人一直陪伴在身边。 “一直维持人形,会让他很吃力的,尤其是他。” 阿回吃惊的站起身,看向身边的耳莫,他一直很安静的坐在阿回身边,眼神里却有了倦意,阿回伸手握住耳莫的手,稍稍握紧,眼前的耳莫就像一阵烟一样消失了,但是他知道耳莫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青哥,为什么会这样?” “你与耳莫契约,没有通过奉灵的玉印师,是昭明给你做的临时契约,玉印是连接的桥梁,没有玉印的契约,是用灵物的灵力作为桥梁,灵物依靠灵力而活,他现在的灵力在不断的消耗,虽然还会恢复,但是一直保持人形也会让他很吃力。” “那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暂时不会,昭明给你做的临时契约很特别,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能够脱离玉印制作契约,而且消耗的灵力也不多。” “那就好。”阿回终于也放下心来。 孤青说完,把自己背上用黑布包裹的长枪取了下来,拆开黑布,他把银枪放在腿上,从怀里掏出一块白色的布,轻柔的擦拭着长枪。 从第一次见到孤青,他就一直背着枪,阿回凑过去,好奇道:“青哥,你的灵物是这杆枪吗?” 孤青停下擦拭的手,“不是。” “那你为什么一直背着这杆枪啊?” “祖传的。” “那你的灵物是什么样?” “很普通。” ....... 完全聊不下去,阿回沮丧的低下头,他放弃了。 孤青擦完,又用黑布包好,靠在床边上,“早点休息吧。” 阿回爬到床最里面,孤青灭了灯,睡在外侧,两个人安静的睡着了。 第三十七章 鱼与猫(七) 夜幕降临,山上的路变得一点也看不见了,昭明一踩一个坑,双手并用,在深深的野草里很慢的前行,一边走还一边生闷气,让你乱跑,现在好了吧,跑到这偏僻的深山里,吃没得吃,睡没的睡,让你吃两天苦就知道错了,一生气就离家出走,从哪学得啊你,越想越气,越气就越用力,双手把野草打得啪啪作响。 细长单薄的草叶却像一把锋利的刃,在手掌上划出细小的伤口,等到昭明觉得手掌有些刺痛的时候,已经能闻到一丝很淡的血腥味了,这时漆黑的山林里却有了一丝光亮,从树叶缝隙里遗落下来的月光,流泻在他身上,他才看清双手的手掌上,细碎的伤口遍布,看起来非常可怖,但是昭明知道并不太疼痛,都只是些很浅的伤口,只是看起来严重了一点。 昭明抬头,从树叶间隙望上去,就是银白的月亮,他怔怔的呆了片刻,眼眶却有些发热,却还是低下头,继续往前走,那束月光就一直照耀在他头顶,直到头顶树林被一层乳白色的云雾笼罩,月光再也照射不进来了,昭明眼前的路又再度恢复黑暗,昭明警惕的抬头,头顶已经是一片雾蒙蒙的了,月光被隔绝了。 空气里有很重的湿气,还有一股带着一点咸涩的味道,让人厌恶的味道啊,昭明看向山林,这里怎么会出现那种东西? 昭明停下了前进的脚步,他转身朝山下的方向走去。 循着薛莲发出的灵力的讯号,昭明找到了她们落脚的地方,院门一推就开了,门前还挂着个灯笼,还给他留了一盏回来的灯,想了一下,大概是那个叫薛莲的姑娘挂的吧,三个人当中只有她是个稍微细致点的人了。 从窗户纸透过微光,照射在房屋里,阿回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翻了个身,伸手却摸了个空,他揉了揉还惺忪的眼睛,发现自己已经把整个床都占住了,不仅是个大字形,还是个斜的大字形,正好躺在一个对角上,一只脚就快伸到床外边了,头却一个劲的往里面拱,本来不大的床硬是挤得满满的。 天哪,昨天晚上他睡着之后不会就这么把孤青挤到角落去了吧。 不过这也难怪,他以前一直是一个人睡的,就那么大的窝,他一个人滚来滚去也没事,反正也踢不到人。 阿回伸手薅了薅睡成鸟窝的头发,发了愁,一会看到孤青怎么办啊,正当阿回揪着头发的时候,房门突然被推开,阿回现在最不想面对的人就出现在眼前。 孤青手里握着枪,脸色很红润,还微喘着气,领口半掀,身上还冒着热气,应该是刚练完枪回来。 看到阿回顶着一头乱发,呆呆的坐在床边,孤青扫了他两眼,没说话,坐在窗台边把自己的银枪包好,背上包好的枪就出去了。 关门的哐啷声一下把发呆的阿回惊醒,他抖了一下,看到窗外都大亮了,赶忙从床上爬下来,穿好衣服出了门。 院子里已经坐了人,阿回看见昭明也坐在院子里,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石桌上是热好的饼和肉干,薛莲正提着一壶热水从后院厨房出来,看到阿回乱糟糟的头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果然少年人就是能睡啊。” 阿回挠了一下头,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有点糟糕,不过他邋遢惯了,凑到石桌边就想抓个饼吃,昭明眼疾手快一巴掌就抽上去。 阿回吃痛,收回被打红的手,手背上明显的五根手指的红印,“干嘛啊你!” 昭明手里拿着张饼,啃了一口,“洗手!这么脏的手往哪伸呢。” 薛莲提着热水,注入到茶壶中,顺便隔开两个人,“行了行了,昭明你别逗阿回了,阿回,去后院洗漱一下,后面有水。” 阿回悻悻的摸着手,就去后院了。 薛莲盖好茶壶,去后院放水壶,看到阿回蹲在水盆边,双手掬了一捧水,直接往脸上扑,扑完用手抹了两下,然后用沾水的手把头上翘起来的毛压下去,他压了一会,然后松了手,又翘起来了,然后阿回又掬了一捧水,直接淋到头上,这下毛不翘了,整个头都湿了,看起来更糟糕了。 薛莲放下水壶,去她睡的房间拿了点东西,看到阿回还在那边捣鼓,她快步走过去,伸手拍了一下,阿回一脸懵懂的转过头,头发还滴着水,薛莲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是一块干净的布和一把梳子。 “擦擦吧。”薛莲温柔的笑着对他说。 阿回接过东西,薛莲就出去了,他把干净的布放在头顶,笼罩在他整个脑袋上,有一股很清新的味道,梳子也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木梳,木梳一角刻着一朵多瓣的花。 这个姐姐人真的挺好的,让人觉得很温暖呢。 干燥的棉布把头发里的水分都吸走了,阿回用梳子认真的把打结的头发捋开,他的头发一长就割断了,因为头发太多了,容易生虫子,尤其是不爱洗澡洗头的长头发乞丐,有时候阿回从他们身边过,还能听见蚊虫嗡嗡的声音,听得他头皮发麻,头发一短就好打理,找个有水的小溪,把头伸进去打湿就行了,夏季就很好打理,冬季稍微麻烦一点,得趁大中午有太阳的时候去洗,有点阳光照射,水就有点温度了,不会冰凉刺骨。 不过有太阳的冬季很少,金流城的冬季尤其的长,还是得洗,有那么两回还受了凉,难受了好久。 阿莫和妙心那时候天天去医馆后门口去捡药渣回来给他,妙心躲在后院门板后面望风,阿莫就见准时机,等到医馆的小伙计把熬得药渣倒出来,一关门妙心就发信号,阿莫用衣服包着还热烫的渣子就跑,顺带拉上躲在一边的妙心,两个人用个旧砂锅,在他庙里用那个砂锅一煮就是半天,那个气味好几天都散不出去,最后就剩下一碗的量,黑色的诡异液体,然后他们就仗着他生病没力气硬是灌了了进去,那个味道他这辈子都不想回忆了,一度让他绝望的想他为什么没有发热直接昏过去,这样就不用面对那两个祸害了,还好他自己足够坚强挺了过去。 却很难忘呢,那段时间,不只是那股让人流泪的苦涩味道,还是他昏昏沉沉的时候听见的声音。 “哥,你的手还好吗?我看还是有点红呢。” “没事,就是那东西有点太烫手了,没想到呢。明天还是再去一趟吧,你看阿回身上还发热呢,你跑出来的时候是不是挨了那个伙计一棍,打哪了,我看看。” “没事没事,我跑得快,他没打着我呢。哥,你说这些药有用吗?” “应该....有用吧,我看有人生病了就是喝了药才好了,虽然我们偷回来的是药渣,但是应该还是有点药效吧.” 那两个熟悉的声音,在冬季的寒冷中格格不入,真笨啊,那两个白痴,不知道乱吃药会吃死人嘛。 心里这样想着,喝完药沉重的脑袋却偏了偏头,眼角的泪滑落在他躺着的干草里,他感觉到身边的草凹陷下去,左右边是两具温热的身躯,他们慢慢靠近了他,用后背把他围起来,他躺在两个人中间,感觉到久违的温暖,那是那个人离开他以后他再一次体会,让他忍不住眼角流下的泪,虽然在这股温暖里,他体味到了最苦涩的味道,但是他宁愿再苦一点,再苦一点,让这片温暖再留久一点,再久一点。 直到最后苦味会散去,温度会被门外的寒风再度吹散。 他久违的认真的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用那把梳子,把到耳边的短发一下一下的梳理整洁,然后把脸擦干净,这样看起来才像个样子了。 阿回走出去,薛莲把泡好的茶倒了四杯,看到阿回出来,惊喜的招手,“阿回,快来吧。” 阿回捏了捏衣角,然后松开手,大步走过去坐下,薛莲笑着把一杯茶放到他手边,阿回饿极了,抓了一张饼就开始吃了,露出和他文秀脸庞不一样的粗鲁。 “啧....”昭明撇了撇嘴角,本来出来的时候他还觉得这小子挺像回事的,一吃东西就暴露本性了啊。 昭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香气馥郁的茶水,然后诧异的看着杯中澄绿,“竟然是染青?”他又饮了一口,“原来是最劣等的啊.....” 薛莲听到昭明一语就道破了这茶,“看不出来昭明舌头还挺灵的啊。” 昭明放下茶杯,手指在杯沿转了一圈,“那当然了,在二十年前,染青可是独占茶道鳌头啊,尤以银染青为尊,一两千金,茶香悠长馥郁,味道绵长却又能回味到一丝甘甜。” 阿回咬了一口饼,看到昭明如痴如醉的表情,忍不住了,“切,说的那么夸张,好像自己喝过似得,我觉得还不如清水呢。” “无知小子,我当然.....没喝过.....但是我听别人说过啊,多少茶道中人把染青奉为一生追求啊,你这样的人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懂。” “不懂就不懂,千金换一口茶,我才没那么傻呢。”阿回又狠狠的咬了一口面饼。 算了算了,这种人一辈子都不会明白了,昭明这样安慰自己,但是眼前这个一脸自己正确无比的少年,真是让人生气啊。 孤青一边沉默的喝着茶,他其实也不觉得有什么区别的,能喝就行。 薛莲每次看他们打嘴仗都在一边笑,笑完了再出来打圆场。 “这茶是村长的孙女,小木送过来,她可起得真早呢,一大早就过来,说把这茶叶做谢礼,那孩子心肠可真好呀。” 上次喝过小木的茶,她就看到了,那罐子里只剩一点茶叶了,没想到早上那孩子却抱着罐子,要把茶叶都送给她了。 “我其实也不会品茶,放在我手里也挺浪费的,不如让知道它的人喝吧,也算是给它找个知己吧。”那孩子笑着把罐子塞到她手上,生怕她反悔,送到手就跑开了。 这其实也算是她父母的遗物呢,就这样送给自己了,薛莲想着,有点心疼那个孩子了。 第三十八章 鱼与猫(八) 阿回狼吞虎咽的吃完东西,打了个饱嗝,然后把自己的袖子揉成一团擦了擦嘴,拿起手边的茶杯咕咚咕咚就喝下去了。 薛莲把盘子收了下去,这都是这家屋主的东西,还要留给下一个来这里过夜的人呢。 昭明慢条斯理的喝着茶,孤青抱着胸坐在一边,阿回喝完茶还不解渴,又续了一杯,三人等待薛莲回来,四个人当中,看上去最温柔无害娇小的薛莲,其实是很多时候的决策人。 孤青太我行我素了,阿回是个刚入门的新手,至于昭明,好吧,她不太能指望昭明,率性而为,想到什么做什么,还行踪飘忽,要不是因为他丢失的猫,可能也不会与人同行吧。 薛莲坐下了,孤青把一杯茶推过来,本来她的茶快喝完了,没想到孤青又给她倒了,薛莲从善如流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才面对着昭明开口,“那么,昭明,昨天发现了什么?” 四个人当中只有昭明昨天没有回来,虽然薛莲也不确定昭明会不会回答她,但是孤青和阿回带回来的消息太少而且没有什么有用的,只能问问昭明了。 昭明有些意外,没想到她还开口问自己了,放下茶杯,他想了一下,该怎么说呢,然后好像想好了,他才慢慢的开口,“那座山上有.....” 昭明又斟酌了一下,“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他大概觉得无法形容吧,说话断断续续的,不过等他说完,对面三个人露出一种微妙的表情,他到底....说了个啥..... “咳咳....” 大概是觉得尴尬了,薛莲干咳了两下,“还有别的吗?” 昭明又细想了一下,应该没有别的有价值的信息,便摇了摇头。 好吧,真的是一无所获了。 昭明看了看对面三个人,一个半大的少年,刚学会用灵,另外两个,一个受伤刚好,一个受伤未愈,上了山估计连那个东西的衣角都摸不到了。 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对面的病残,“你们....最好别上山了....我会自己去找小灵的.....” 那山上的东西有点奇怪,而且,村里人进去只是会迷路,他们进去了,可就不一定了。 “昭明,我们可不光是为了你,那座山上有点古怪,我们要去看看是否有灵物存在,如果真的有灵物,必须通知奉灵中人来处理,如果它是恶灵的话,这山脚下还有这么多村民,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的。” 薛莲很难得的板着一张脸,严肃的说道:“身为奉灵使怎么可以视而不见?” 还真是正义凛然,昭明在心里无声说道。 孤青没有说话,但是却默许了薛莲,奉灵使的契约是必须自愿的。 奉灵最初的意思只是埋葬灵物的送葬者,孤单的,怀有执念的,灵物,穿过漫长的漫长的黑暗,我听见你的声音了,把你的执念交付给我,我将把你埋葬,永远的安眠。 然后出现了恶灵,他们品尝到了人魂的味道,为之疯狂,他们拥有灵力,人类在他们面前太过弱小,只要剥开外面的壳,他们就能吃到里面的魂魄,就像干涸了多年的土地,重新降下甘霖,那些随着漫长的时光散落的记忆随着这场雨,降落了,喜悦,悲伤,那些记忆里曾经让他们泪流满面的人的面容,可是一旦雨停了,那些人就消失了,那些感觉,让他们刻骨铭心的,就像蒸发的云雾一样,很快就消散了。 贫瘠的,干裂的土地,是留不住那一场雨的。 所以有灵物为之疯狂,既然留不住,那就不断的下啊,让这场雨别停。 人类是没有力量能抗衡的,只能用灵物来解决那些恶灵,于是送葬者和灵物签订了契约。 灵物啊,我愿意奉上我的一生,祈求你将力量借给我,让我保护我的同族。 在黑暗里看到我的你啊,我愿意成为你的伙伴,直到你一生的终结,直到我执念的消散。 那是一生的誓约,直到太阳不再升起,直到所有灵物消亡,直到所有人生命终结。 奉灵使使用灵物的灵力,为此制定了灵道三律,约束灵物,而奉灵道只有一条,奉灵使不得对灵物视而不见。 这是奉灵使的规矩,任何灵物都不能被忽视。 “昭明,你一个人别贸然上山了,等我们打听好消息,做好准备再一起去吧,你一个人迷了路,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我们一起更有希望找到小灵啊,我离它越近,感知到的位置就越准确。” 薛莲又祭出昭明的软肋了,早点找到小灵,是昭明现在唯一的愿望,如果不劝着点,昭明一个人肯定就上山去了,不知道还要费多少周折才能找到,薛莲这也是为了让昭明少走点弯路。 “我今天还要去村长家,问一下关于涉凉山上的事,孤青和阿回嘛......” 算了,孤青去问估计也问不出什么,阿回...算了吧,他还是照顾好自己吧....看上去还有一点用处的就是昭明,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帮忙。 昭明撇了撇嘴,“我约了人下棋,让那个小子跟着我吧。” 阿回蹭的一下站起来反抗,“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看起来最无害啊。”孤青那个大个子,估计走到人跟前只会让人提起警戒心,薛莲有自己的想法,他也只能选阿回,但是不好明面上这么说,昭明还是想了一个听上去像是优点的理由。 “唉....是....是嘛....”阿回刚刚的怒气一下子消了,傻笑着挠了挠头,原来自己还有这么个优点啊。 好吧,不仅无害还好哄,现在又多了个优点了。 孤青看他们都分配好了自己的任务,但是好像没他什么事,他慢慢吞吞的开口,“那....我呢.....” 三个人全都偏头望向他,看他这个样子,恐怕是问不到什么消息了。 薛莲沉思了一下,“你去村子四周转转吧,记得别上山去。”她还特意警告了一下,反正是不指望他了。 四个人分好任务,喝完最后一点茶水,就出发了。 昭明身后跟着一条尾巴,两个人走过田埂,农田里农户们早就开始劳作了,看见陌生人走过也没有抬头,只一心扑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 阿回紧紧跟着昭明的脚步,他也不知道昭明到底约了什么人下棋,这条路他好像没走过啊。 有点闲不住的阿回,问走在前头的昭明,“这条路是去哪的啊?” 昭明头也不回的说道:“去昨天那颗树那。” “去那干嘛啊?” “下棋啊。” “人家那两个不是棋友吗?你还想插一手啊?” “对啊,我最喜欢在两个人中间插一手了。”昭明这时候回头,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 “咦....”阿回浑身起鸡皮疙瘩,嫌恶的望了他一眼,这个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恶趣味啊。 “哈哈哈哈.....”好像意料到阿回这样这样的表情,反倒逗乐了昭明,他放声大笑,清朗的笑声回荡在空中。 也许是时辰还早,榕树下的石桌边没有人影,石桌上刻得棋盘被几片落叶挡住了,两盒棋子并排摆放在棋盘中间,昭明坐到石墩子上,伸手把棋盘上的落叶扫下去,指了指石桌上刻画出的很深的线条,“怎么样?阿回,要不要来试试?” 阿回扭捏了一下,“我不会下棋。” “我教你啊。”昭明面对阿回,意外的好当人师啊。 “好啊好啊。”就等你这句话了,阿回一脸得意的笑,迫不及待的窜到昭明对面。 昭明嘴角带着笑,把两盒棋子中的一盒推给他。 阿回珍重的抱起那盒棋子,打开一瞧,黑色的棋子颗颗圆润饱满,在阿回眼里说不出的可爱。 在金流城的时候,他和阿莫常常翻墙,有一次两个人趴在墙头,看到修建精美的庭院里,两个很年轻的公子面对面坐着,穿着很好看的衣服,气质优雅,细长干净的手指捻这小小的圆圆的棋子,看起来就像一幅画。 现在他也坐在棋盘边,虽然对面是那个老是挤兑他的昭明,但还是影响不了他现在开心的心情。 “黑子先落。”对面昭明说道。 “哦。” 阿回伸手右手,按着记忆里那两个公子的手法,两根手指战巍巍的夹起一枚黑色棋子,手还不住的发抖,看的对面昭明笑了。 “笑什么笑啊!”阿回感觉脸上温度好像有些烫,虚张声势的怒吼一声。 “没..哈哈哈....我没笑...哈哈哈哈.......” 这胳膊腿比个老人还难看,实在不怪他啊,忍不住啊,昭明笑得浑身打颤,胳膊拄着的石桌也在微微颤抖。 昭明越笑,阿回就越紧张,吧嗒一下,棋子出了旗盒,还没走出多久呢,一下就掉落在棋盘外。 “哈哈哈哈哈哈......”昭明笑得直抽抽了,他真就没见过这么下棋的。 “你还笑!教不教了啊!” “教教教,没说不教啊,哈哈....” 昭明好歹是止了笑,把掉落在石桌上的棋子拿起来,伸出手掌,在阿回面前晃了晃,然后动了下食指和中指,“看到了这两个手指了吗?用这两个手指,食指的甲盖和中指的指腹,把棋子放到这这两根食指中间,然后压住。” 昭明用之前阿回掉落的棋子做了个示范,把黑色棋子夹在手上,还甩了两下,棋子稳稳当当在手指间。 阿回学着昭明的方法,又拿了一颗棋子,夹在手指间,还真的固定住了,昭明伸手把自己手中的黑色棋子啪的一声下在棋盘最中心的点上。 “这是天元,第一子下在这里。” 两个人一个教一个学,阿回笨拙的样子惹了昭明好几次笑,不过阿回被笑了几回就不在乎了,爱笑就笑吧。 巨大的,如伞盖般撑开的树冠下,两个不一样的少年人,一样的坐在棋盘边。 第三十九章 鱼与猫(九) 结伴而来的两个老头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哟,看来今天有人比我们来的还早啊。” 胖老头笑眯眯的戳了一下身边人,丝毫没有自己地盘被抢占的恼怒,身边不苟言笑的原老没出声。 两人走到石卓边,阿回不好意思的收回捻着棋子的手。 “哈,这小子一看就是刚学的,看这姿势跟我那时候简直一模一样。”胖老头一看阿回下棋那个手势就猜到了。 阿回从他的座位上起来,想把位置让出来。 “哟,这是要让给我啊。”胖老头一把搂住阿回,胖乎乎的大手啪啪拍着阿回的肩膀。 阿回觉得自己半边身体都被好像被拍下去了几寸,缩着肩点头。 胖老头也不客气,一屁股就坐下了,笑得一脸奸诈,“好不容易今天换了对手,终于轮到我来大杀四方了。”兴奋的搓了搓大手。 “哼。”原老头坐到昭明身边,看着对面笑嘻嘻的,一声沉闷的冷哼,感情一直跟自己下棋还委屈了,对面的老伙计一点都没有接收到他的怨气,笑得眼睛都快眯进去了。 阿回只能坐在胖老头身边,对面的原老头浑身散发着无形的煞气,大概只有身边的人感觉不到了。 现在变成了昭明和胖老头对弈,昭明嘴角含笑,表情看起来很轻松,对面胖老头从一开始的游刃有余变得畏首畏尾,每次下手都要看好久,怎么又是一个原老头啊。 原老头最阴险了,每次下棋都挖好多陷阱,他一不留神掉进去就满盘皆输了,怎么对面又是个原老头啊,还是个年轻版的原老头,挖陷阱的能力比原老头还强,都是在他不太注意的地方,几乎次次中招,眼看着棋盘上黑子就只剩一半了。 胖老头眼见着急了起来,昭明身边的原老头摸着胡须,看起来很愉悦,让你小看人,被虐了吧。 眼见着自己棋子被吃得差不多了,胖老头也放弃抵抗了,很快就结束了。 “承让了。”昭明略带谦虚的宣布了结果,胖老头灰着脸和昭明把棋子分好了,重新把棋盘收拾干净。 “有兴趣和老朽来一局吗?”昭明身边的原老头也跃跃欲试了。 “是我的荣幸。” 胖老头不情不愿的把位子挪出来,慢吞吞的动作让身边的原老头都看不下去,走过去一把把他掀了下去,胖老头心虚的坐到对面昭明身边。 轮到他们两人对弈,双方都是很闲适的状态,动作都是慢条斯理的。 “两位从哪里来啊?” “从金流城来。” “金流城啊....那离这可不近啊....” “是啊,赶了好几天路。” “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啊?” “还得再待几天,解决完事情再离开。” “究竟什么事情啊?说出来给我们这些老家伙听听,说不定还能有些线索。”原老头落下一子,棋局已尽,平局。 “不知两位老者可知这附近的涉凉山上云雾是何缘由?”昭明一边收拾棋子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 “你还想上去找凉花啊!都说了已经很多年没人能到山顶了,别执着了。”胖老头一听还有几分着急,那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这年纪轻轻的进去了可就不一定能出来了。 “那对我还说真的无比重要,我不能失去。”昭明露出难得一见的郑重表情。 两个老者都沉默了,那凉花只对病人有用,他家中的那位病人肯定对他无比重要,让他背井离乡来寻药,就等着他回去救命。 阿回也沉默了,小灵跑到那山上都好几天,不知道有没有事,想起那只小小的猫,昭明把它总是放在肩上,头上,还有怀里,宠得不像话。 那只猫,对昭明来说一定很重要很重要,不仅仅是一只宠物,是家人般的存在。 原老头把棋盒的盖子盖上,语重心长的说道:“我知道的不多,既然那山上的凉花对你这么重要,我就告诉你吧。” “我家是村里的医官,世世代代都学习医术,在我爷爷那一辈,还时常上山采药,那云雾是有一天突然出现的,那天村里有好几个人困在了山上,转了几天才出来,从那时候起,云雾越来越厚,山上的情况也不太妙,村里人就在半山腰立了块警示牌,警戒生人勿入,直到现在,那山上已经无人进入了。所以凉花,也已经有百年未现了。” 昭明听了,细细思索,“那困在云雾中的人,都出来了吗?” 原老意外昭明会问这个,“这.....好像是有一位没有出来....哦....我想起来了...” “是谁!”昭明追问道。 “是个老人,名字不记得了,但是好像大家都称她余婆婆.....” “姓余.....那她为什么上山?.....” “这谁能知道,都是百年前的事,我知道的就这些了....”原老把自己知道的说了。 阿回听了半天,好像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昭明听了也没说什么,把位置让给了胖老头,还是坐在一边,看两人对弈。 ....... 薛莲走到小木的屋门前,一抬头就能看见小小的院子,老头抱着葫芦瓢在喂鸡,小木蹲在菜地边捉虫浇水,把摘下来的的菜虫扔到爷爷脚边,给家里的鸡加餐。 老头站在院子里,一抬头就看见薛莲,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姑娘,来找谁啊?” 薛莲也报以微笑,“今天有些事向来找您了解一下。” 蹲在地里的小木听见她的声音连忙起身,脸上还沾了一点土,看到薛莲笑着打招呼,“薛姐姐。” 薛莲走进去,老人收了葫芦瓢,擦了擦手,把她迎了进去,薛莲看到老人左手带着那个银手镯,小木的左手也是那个手镯,看来是已经用上了。 小木去后院洗完脸才过来,额头上的几缕头发滴着水,薛莲伸手帮她擦了擦,老人欣慰的看着两人动作。 薛莲有礼貌的接过老人递来的水,微微俯身,“多谢,不知老者如何称呼?” 老人好像第一次听这么客气的问话,愣了一下,因为每天遇见的都是村里熟悉的人,都喊他村长,“姑娘叫我林老头吧。这次来时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好奇那涉凉山上的异状,说来也有些难以启齿,只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平生总喜欢奇闻轶事,毕竟这涉凉山的云雾,我从来没有见过。” “哦~~~原来是这样啊。”老者好像恍然大悟,“但是这山上的事我确实不太清楚,有很多年都没人上山了。” 薛莲略带惋惜,但是却又打起精神,“林老,这村子为什么叫望余村呢,听起来,奇奇怪怪的啊。” “嗨,这个啊,本来我们村叫林家村的,因为村子里大多数都是姓林的,后来我们村出了个大官,是他改的,那村口那块碑都是他题的字,亲手埋下去的呢。”说起自己知道的,林老头倒是滔滔不绝,“那个大官还真的厉害啊,离开了没几年就衣锦还乡了,听说回来的时候,带了好多人来呢,好像是在都城当大官,可惜啊,他所以的亲人都去世了,回来的时候只能帮他们修修坟,把自己住的房子托付给了当年的村长,就再也没回来了.......” “那这个望余有什么关系呢?”听了下来,跟那个名字好像一点关系都没有。 “啊....那是因为,那个大官,好像叫林余,字望之,当时他要立碑改村名,好多村民不同意,他可是花了大钱的,才让那些人同意,改了名字他就走了,也不知道他图什么啊......”说着说着,林老头自己也陷入了疑问。 一边小木听得不耐烦了,扯了扯薛莲的衣角,一双眼睛闪闪的望着她,薛莲疑惑了,“小木,怎么了?” 小木瞅了瞅对面还陷入沉思的爷爷,“薛姐姐,我们出去玩吧。” 薛莲转念一想,林老大概是问不出了什么了,不如跟着小木出去逛逛,说不定还能发现什么。 委婉的向林老告辞,小木迫不及待的拉着薛莲就出门了。 ....... 一个人孤单行事的孤青,背着枪,高大健壮,不苟言笑,薛莲让他就在村子外面转转,别吓到村民。 其实孤青生的不难看,是个挺英俊高大的小伙,但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总像带着几分煞气一样,他就这样平常的望一眼,都会让人觉得心生畏惧,薛莲他们相处习惯了,觉得没什么,但要是一个陌生的人,被孤青盯上一会,都会吓得腿软。 这村里都是些淳朴的老实人,吓到人总归是不好的,薛莲没办法才把他发配出去。 孤青他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出任务的,一个人,是他最习惯的状态了,可是少了阿回和昭明的吵吵闹闹,还有薛莲走在身边的脚步声,他突然觉得有些安静,心里也有些的空荡荡的。 这是他成为奉灵使的第六个年头了,竟然已经不知不觉和灵物打交道六年了啊。 最初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感觉呢,他跪在蒲团上,鼻尖萦绕的是沉沉的檀香味,低下的头颅紧紧地挨着蒲团,双手死死的揪住了蒲团的边角,直到那个苍老的声音说,他可以抬头了,他慢慢的抬起头,他看到了那张巨大的香案,那香案上竟然什么牌位都没有,只有一把银亮的长枪。燃烧着的,浓烈檀香味的三支香,以及,香案后面,高大的身躯,银亮的盔甲,和那双黑黝如深渊的眼睛, 那个时候,属于他的岁月,才真正的开始。 第四十章 鱼与猫(十) 孤青漫步走在乡间小路上,这涉凉山脚下只有这一个村落,附近都是密林,出了村口几乎都看不到人影了。 孤青走在野草丛生的山路里,突然听见一阵很轻的哀哀叫声。 “哎哟....哎哟.....” 这里怎么会有人? 孤青疑惑的顺着声音往前走。 忽然脚下就好像踢到了什么,孤青低头一看,是个很破旧的木篮子,还装了东西,冥纸散了一地,线香捆成一扎,还待在篮子里。 孤青低着头,细细查看地上的东西,终于,在野草里看到了一点灰蓝色的衣角。 分开生的茂密的草,他终于看到了声音的源头。 是一个头发银白的老婆婆,面容痛苦的倒在草地里。 孤青连忙走过去,伸手把老人扶起来。 “哎哟,慢点.....慢点....” 老人瘸着脚,在孤青的搀扶下慢慢回到路上,枯瘦的双手紧紧抓着孤青的胳膊,“今天真是多谢你了,要不是你路过啊,我老婆子可能就爬不出来了。” “不妨事。”孤青淡淡道。 “唉,我怎么没见过你啊....”老人双眼看了孤青一会,疑惑道。 “我.....是偶然路过这里的....”孤青支支吾吾的说道。 “不是村子里人啊....那你能帮帮我吗?....我这腿脚啊...走不远了....”老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已经肿了的脚踝。 孤青闻言,没有说话,默默的把地上的冥纸和线香装到竹篮里,提起篮子然后蹲到老人面前。 老人惊喜的看着面前人,上了他的背,感激道:“真是谢谢你了。” 孤青很轻松的背起老人,“您要去哪啊?” “先顺着这条路往前走,看到岔路了往右走。”老人在孤青背上指路。 走着走着,孤青觉得不对劲,这赫然是上山的路啊。 察觉到孤青停了,老人觉得奇怪,问道:“怎么停了?” “这不是上山的路吗?”孤青不确定这老人真的是要上山吗。 “对啊,我就是要上山,怎么了?” “没什么。”孤青心怀疑惑,但还是背着老人向她指的路走去。 走了一阵,孤青已经看到昨天的那块警示牌,脚步慢了下来,正好背上老人开口,“到了到了。” 孤青蹲下身把老人放了下来,老人扶着他的胳膊,往前走了几步,接过篮子,扶着那块木牌跪下了。 她扒开木牌下面的草,孤青看到那木牌下竟然密密麻麻都是燃尽了的线香。 老人把篮子里的冥纸,线香拿出来,又从衣兜里掏出火折子,哆哆嗦嗦的把冥纸点燃,又用燃起的火焰把线香点燃,她吃力的把那一把线香插进了木牌下面的泥土里。 然后跪挪几步,找了块稍微空旷干燥的地方,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头。 起来的时候额尖上还沾了点泥,老人不在意的拂去泥土,跪在一边静静看着冥纸烧成燃完。 孤青站在一边,默不作声。 等到冥纸烧完了,老人才撑着地准备爬起来,可是她之前摔了一跤,腿脚使不上力,战战巍巍的想起来,差点又摔下去,孤青赶紧上前一把架住她,才没摔下去。 孤青扶着她起来,老人倚着他,拍了拍膝上的土,提起手边的篮子,满脸慈祥的问道:“能麻烦再送我回去吗?” 孤青点了点头,蹲在老人身前,背上她又顺着原路返回。 老人双手搭在他肩上,稳稳当当的被他托着。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啊?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啊?”老人关切的问道。 “孤青,我无意之中走到这里的。”他简单的回答了一下,然后话锋一转,“您这样的年纪,怎么一个人到这山上来了,那是给谁烧的纸啊?” “唉,说来话长啊.....”老人语重心长的叹了口气。 “孩子,看到那山上厚厚的雾气了吗?它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轻飘柔软,它可以把人困住,让人失去性命啊.....”最后一句,却无比的沉重。 “我来这里是祭拜一个死在云雾的人,她陷在那团云雾里,永远找不到方向,最终死在了那里,尸骨无法收敛,她连一个像样的坟墓都没有,到现在,能记得她的人大概只有我了,也只有我时常给她烧些纸。”说起死去的故人,老人声音颤抖着。 “她...是谁?” “是我母亲的恩人,一场连日的暴雨毁了村庄,很多流民失所,是那个人收留了我的母亲,让她得以活了下来。” “她没有孩子吗?” 老人一听这个,忿忿用瘦小的拳头的锤了一下孤青的肩头,然后又松开拳头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孤青的肩头。 老人的力气小,孤青挨了一拳都没什么感觉。 “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恩人死了第二天就离开村子了,好几年才回来,回来也不说给他奶奶立个衣冠冢,立了什么破碑。这人啊,死了以后连个墓都没有,什么都没留下啊,连个念想都没有,唯一的亲人又狠成这样,我母亲从恩人死了以后,几乎年年都来祭拜,后来母亲下不了地,我就代她来了,可惜我那个姑娘不争气啊,早早的就去了.....” 说起自己的女儿,老人眼眶都红了,再也说不下去了,怕眼泪不受控制的掉下来。 孤青体贴的没有再问,怕再惹老人伤心。 “孩子,你送我到村尾那边的大榕树底下去吧,村子里的医官这个时辰都在那下棋呢。” 下棋?孤青一听立刻想到了今天说是去下棋的昭明,该不是遇见他们吧。 老远就看到那巨大的伞盖般的树冠,孤青背着老人,走近看见四人围坐着石桌。 “啊!青哥。”阿回站起来朝孤青挥手。 孤青背着老人走过来,把她放到空余的位子上,老人抓住要起来的孤青,“孩子,辛苦你了。” “无妨。” 正在下棋的老头看到被背过来的老人,停下了下棋,原老头凑过来,“赵婆婆,又去那边了?” 赵婆婆垂着头,原老头蹲下身,看到她已经肿起的脚踝,无奈的叹气,“年纪大了就别乱跑了。” 原老头看了一下身边的,刚刚那个把她背过来的小伙子,“能帮我把赵婆婆送到我家吗?” 孤青又背起赵婆婆,跟着原老头走了,没来及说上几句话。 昭明拉住起身要去找孤青的阿回,“去干吗啊?一会有的是时间跟他一起。” 阿回一想也是,又顺着坐下了。 对面胖老头有些坐立不安,下了没几步,“今日就算了吧,我去原老头家看看赵婆子怎么样了?” 昭明问道:“那个婆婆是怎么了?” “肯定是去山上上香又摔着了。” “上香?这山上似乎没有什么神庙啊?” “不是给庙里上香,是给她们家的恩人上香,当年唯一没能从山上下来的人,就是她们家的恩人,所以她们家每年都有去那边祭拜。” “那恩人的墓在山上?” “唉,哪里有什么墓啊?她死在那山上,都没人敢上去收尸骨,连她的孙子都没去,当了大官也不管自己家人的后身了,真是人心凉薄啊。唉,我还是去看看赵婆子,人啊,活一年少一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 胖老头着急忙慌的就走了。 昭明不慌不忙的摆弄着棋子,现在就剩他和阿回两人了。 阿回碰了碰昭明的胳膊,“哎,问了这么多,知道什么了啊?” “呵,着什么急,总会有人得到的消息比我们多。”昭明淡淡道。 阿回不死心的问道:“昭明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昭明神秘一笑,也不说什么,就自顾自的抱着两个棋盒在那下棋。 ....... 昭明和阿回率先回到了他们落脚的屋子,推开院门,静悄悄的,看来他们是最先到的啊。 接着回来的是薛莲,她捧着一大束颜色艳丽的花,脸上带着灿烂的笑。 “哟,玩得挺开心啊。”昭明一笑。 薛莲脸上的笑也没有散,她也不在意昭明话语里的嘲讽,他说话一直都是那样的,要是真放在欣赏,还不自己把自己气着了。 薛莲进屋,她的房间有一个长口白瓷瓶,放上水把花插在瓶子里,还撒上一点水,大寒山的花最多的就是雪莲了,寡淡的很,薛莲看厌了那颜色,最喜欢艳丽热烈的花。 把花瓶摆在她房间的窗口边,又能晒到太阳,还能养上好几天。 薛莲出来的时候刚好孤青也回来了,四人都到齐了。 “那么,说说今天的收获吧。”还是薛莲率先牵头。 “这望余村的名字是一个名叫林余,字望之的人改的,他从离开这里后来好像做了官,回乡的时候把村名改了,还亲手埋下了村口的那块碑。” 简单把自己听到的事说了一下,薛莲看向剩下的三人。 “就这么点东西啊,看来真的玩得挺开心。你呢?”听完薛莲的简短的几句话,昭明转头看向孤青,他还挺意外的,本来以为孤青肯定是一无所获的,但是现在看来不一定啊,弄不好孤青误打误撞,知道的最多。 “那山上曾经死过唯一的人,是我今日遇见的赵婆婆家的恩人,也就是说,如果这云雾真的是因为灵物的缘故,那应该就是她。” 孤青平静道。 真直接啊,昭明一想,其实他说的也不错啊,如果真的存在灵物,那么百年前唯一死在山上的那个人,一定就是她。 但是他觉得奇怪,真正能让人化灵的是强烈的愿力,而且为什么她死了之后会出现那些云雾,把人困住,当时山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得到的蛛丝马迹还不足以推断出当年的事。 就在昭明沉思的时候,阿回推了推他,把他打断了,阿回给他使了个颜色,昭明看到薛莲和孤青都直直盯着他。 目光只透露出一个意味,我们都说了,那你呢。 昭明瞅了他们两眼,又望了望天,“秘密,等我知道了完整的,再告诉你们吧。” 薛莲听了也不着急,现在既然知道了灵物是谁,已经是很大的信息了,昭明为了能上山也不会撇开他们。 孤青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阿回倒是有几分愤愤不平,被昭明一只手就给摁下去了。 山上云雾又开始飘动了,流动的,如纱雾般。 第四十一章 鱼与猫(十一) 暗夜,无月。 黑夜里模糊的影子影影绰绰,在黑夜里犹如鬼魅。 一个明显压低的声音响起,“为什么要来这边啊?” 但是,静悄悄的夜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阿回尽量放轻脚步,看着前面三个人的身影,为什么突然就决定了要来这边啊,明明之前聊得挺好的,昭明不经意的说了句,那就出发了,然后就莫名其妙的薛莲和孤青就起身了。 阿回一脸懵的跟着他们三个人,外面天已经黑了,怎么还要出去啊。 孤青还拿着一把从仓库里淘出来的看上去快生锈的锹,看这架势就像要去干农活去,但是看起来也不像啊,这大晚上什么都看不见啊。 走了一阵,最前面的昭明停下了,阿回上前一瞧,这不是村口那块碑嘛。 “开始吧。”昭明指了指石碑。 孤青停下了,把手里的锹放下来,一手就插进了石碑下面。 怎么这就开挖了? 阿回默默走到薛莲身边,小声问道:“莲姐,我们这是干什么啊?” 薛莲奇怪的望了他一眼,“当然是找线索了。” “那找线索来这干吗?” “因为百年前留下来的东西我们唯一能了解的,就只有这块碑了啊。”薛莲简单说明了一下。 “哦~~~~”阿回这时候好像才恍然大悟,好像说的也是啊。 那个人死了,孙子当了大官就走了,屋子也送人了,唯一记得去祭拜她的还是没见过她的人,尸骨还在山上无人埋葬。 孤青一个人沉默的在一边干活。 突然,哐的一声,铁锹好像撞到了什么,孤青停下动作,蹲下,伸手一摸,果然摸到了什么。 孤青从坑里拿出一个沾满了泥土的,不大的木箱。 昭明和薛莲对视一眼,果然有东西。 一个失去所有家人,离开家乡的官员,怎么会再回到这里,而且还立了这个碑,改了村名,这对他来说只是无意义的举动,果然,这碑下果然有东西。 孤青把箱子递给薛莲,然后又用锹把坑填好。 薛莲把箱子上的土扫下去,提在手里,等待孤青。 处理完石碑那边,四人回去了。 阿回迫不及待的就想打开看看了,可是木箱被一个铜锁锁住了,阿回为难的瞅了两眼,铜锁也沾满了泥,抬起一看,锁眼都被堵得差不多了。 这可怎么办啊? 孤青把木箱拿到手里,大手包住整个铜锁,另一只手托着箱子,一声清脆的响声,孤青张开手,手掌里是陈旧的铜锁。 竟然一只手把锁给扯断了,阿回瞪大了双眼,青哥这么厉害啊,果然那个子不是白长了。 薛莲接过他手上木箱,打开一看。 木箱密封的很好,里面很干燥,薛莲拿出来一看,是一件棉衣,埋在土里时间太长了,有一股土腥味,灰绿色,看上去很旧了,衣角都被磨损的不像样了,这看上去就像是一件很普通的,老人穿的衣服。 薛莲把棉衣放下,再低头看木箱。 原来棉衣底下还有东西,一个小孩玩的拨浪鼓,其中一张鼓面破了个大洞,把手被摩挲的掉了漆,露出里面黄色的木头。 薛莲怕漏掉了,又细细的在箱子里摸了一遍,却什么都没有了。 “奇怪?这里面就这两样东西啊?”薛莲也疑惑了,装这两样东西埋在这里干什么? 阿回在后面听见薛莲的话,心里痒痒的,里面是什么啊? 孤青,昭明一左一右把薛莲围住了,他在后面踮着脚从薛莲头上瞄到一点边边角角,烛光太暗了,瞧不仔细。 薛莲失望的放下两件东西,还以为挖到了什么有信息的东西,这两件东西可能只是那个人的东西,是她孙儿埋在那里,但是为什么要埋啊? 思绪越来越乱,薛莲只觉得一下又回到了原点。 昭明沉着脸,也没有说话,又看了两眼,偏过头走了出来,阿回寻得缝隙,一下就钻了进去。 一件旧衣,一个敲不起来的拨浪鼓,阿回面露失望,还以为里面埋了什么秘密呢。 薛莲默不作声的把东西收起来,面露凝重,“看来还是要去山上走一遭啊。” 原以为能在那碑下挖出点什么东西,可是现在看来,只有上山直接去找了,但是那山顶终年不散的云雾实在不像灵物能折腾出来的动静。 灵物是游离于人世之间的物,他们是常人无法见之物,而且几乎所有灵物习惯于静谧孤单的状态,从来没有灵物会改变身边的环境,他们是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薛莲忧心忡忡的看了那座山上流动的雾气。 风雨即来,前路飘摇,她伸手轻柔抚摸着后颈埋下的那块玉印,那微弱的起伏,告诉她现在她的灵物还是很虚弱,没有办法使用灵物,只能依靠孤青和阿回,昭明的身上没有任何灵力的波动,他的能力略显诡异,而且找到了小灵之后,万一昭明甩手不管了怎么办,他可不是奉灵使,没有责任查明灵物的存在,那时候他们三个人能走出来吗? 这么多问题眼下没有解决,可是如果不上山就只能停在原地,这村子百年前发生的事,现在的村子里几乎无人知晓了,再怎么打探也问不出更多更详细的事。 而且,阿回拥有一双能看清天下灵物的神眼,如果真的能用上的话,也许还能帮很大的忙。 心里各种念头转过,薛莲面上平静无波,身边孤青却一直待在她身边。 “怎么不进去休息?”薛莲面前挤出一抹笑容。 “你在担心。”孤青总是这样直接犀利,一语道破了薛莲此时的心情。 薛莲无奈的收了笑容,“你从来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 “害怕....未知...害怕....死亡.....害怕....我回不了家,你从来不害怕着什么吗...” 明明和眼前这个男人相识不过数日,这个人沉默单调,如果用一种颜色形容,大概只有最寡淡的白色适合吧,薛莲最讨厌那种颜色了,可是他又是那么可靠,往往在最不介意间让她感觉到伙伴的温暖。 在他面前,有时候她可以不那么冷静,不那么温柔,可以把自己的恐惧全都说出来,她可以不用故作坚强,可以害怕,可以肆意。 孤青依旧沉默,但是却望着她,半晌才开口。 “我不害怕死亡,它总有一天会到来,或早或晚....其实,我很羡慕你,你的父母把你养的足够坚强聪明,你有很好的家人,这已经足够你自豪了.....” 孤青转身离开了,他的背影高大宽阔,就像她的父亲一样,他们是一样英勇无畏的战士,值得人为之自豪,可是孤青,大概不会有人为现在的他而感到骄傲了。 银枪孤青,奉灵使中让人闻风丧胆,不是因为他的能力有问题,而是他的我行我素让很多与他搭档过的奉灵使吃尽了苦头。 灵官大人曾经无意和她说起过,孤青是被家族遗弃的棋子,他被家族放逐了,身上的银枪是他唯一从那个家里带出来的东西。 他一直住在奉灵里,从来没有回去过了,那些人对他来说,已经是陌生人了,他是真正孤单的人。 薛莲望着无月但是布满繁星的天空,谁又知道未来的定数呢,连神明都有消亡的时候,她何必执着于生死呢,一切随缘吧。 阿回安静的躺在床上,陷入了沉睡,他无意的翻了个身,侧睡着,露出后颈的那块地方,竟然微微泛着微光,身边睡着的孤青一点也没有察觉。 黑暗的房间里,那点微光忽闪忽闪的,突然,那微弱的光芒消失了,房间里却多出了两点莹绿色的鬼火。 那鬼火逐渐飘动,竟然穿墙而出,院子里,那鬼火才显现出来,是一只浑身银灰色的狼,他焦躁的在地上磨着爪子,眼睛里的莹绿色却像火焰一样,一点一点燃烧起来,耳莫痛苦的在地上打滚,他张大满是锋利狼牙的嘴,一阵长啸。 叫声过后,眼睛的火焰就像熄灭了一样,浓重的墨绿色沉淀在瞳孔深处,耳莫化成人形,不可思议的看向远处的涉凉山,仿佛透过那层层的雾气,看了所有。 夜晚,小灵躺在窝里,笃笃的竹杖敲声,不断的响起,而本来在夜晚应该很警醒的猫,却意外的沉睡了。 老妇人拄着竹杖,一步一步的靠近它,僵硬的伸手要去抓它,身后如同有生命的云雾竟然凝结出一双巨大的手,两双手直直的伸向还在睡梦里的小灵。 一声巨大的,犹如野兽的怒吼声响起,小小的水潭却突然升起巨大的浪花,白日里温和的,浅笑的面容,变得狰狞,凶猛,双手是尖利的爪,他弓起身子,巨大鱼尾就像弓弦一样,好像下一刻就会蓄势待发,眼睛如同猛兽一样凶恶的盯着老妇人。 浪花溅起无数水滴落下,就像下了一场雨。 老妇人僵硬的身躯一惊,发白的眼睛却像是突然回过神一样,那双云雾凝成的大手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惊恐的看着面前飞腾的水浪。 老妇人慌乱的转身,手里竹杖胡乱拍打着地面,脸上都是恐惧,却没有留意到,身后并没有人追赶她。 眼睁睁看着老妇人的身影被云雾遮住,她匆乱的脚步声也消失了,他才停下,落入到水潭中,脸上那可怖的神情也消失了,双手也恢复成了手指,他慢慢游到岸边,刚刚巨大的声响竟然也没有吵醒它,他舒了一口气,那副样子好在没被它看见,不然这小家伙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 他挥手把那些打湿了它的窝的水滴拂去,小猫尾巴无意识的扫过他的手腕,软软的猫尾巴轻轻扫过,他浅浅的笑了,转身游回到水潭深处。 而正在沉睡的小灵,丝毫没有察觉到外面所发生的一切。 第四十二章 鱼与猫(十二) 这一天,四人都醒的很早,大概是心中各怀心事,早早的就醒了。 薛莲在收拾东西,她把能用上的东西都带上了,系好包袱。 “那就...出发吧。” 一行人在清晨出发,山林里的雾气还未散去,叶梢还有即将低落的露水。 孤青走在最前面,身后是薛莲和阿回,而昭明则殿后。 再往前已经之前见过的警示牌了,孤青顿了一下,薛莲走上前,也看到了木牌,问道:“再往上就是那云雾覆盖的地方了吗?” 孤青点头。 虽然头上被树叶遮挡了视线,但是还是能看到,从缝隙里那云雾的一角。 薛莲从包袱里拿出一段麻绳,能找到这东西是意外之喜,至少他们在山上不会失去彼此的踪迹。 她把绳子每隔一大段就打上一个绳结,然后把首端的绳结交给孤青,“上了山,一定要紧紧抓着绳子,如果有什么情况,就拽绳子,孤青会在前面探路,跟着他走,顺着绳子往前,记住了吗?” 阿回慎重的点头,认真听着薛莲讲的每一句话,因为这几个人当中,最弱的就是他了。 昭明漫不经心,低着头,好像在想别的什么。 薛莲把绳结分给他们,都握着手上的绳子,然后继续出发。 走过木牌,路的界限就消失了,茂密的丛林,遮挡了天光,一切都是晦暗不明的,这山上多年无人踏足,野草疯长,孤青一手抓着绳子,另一手挥舞着用黑布包裹好的枪,用枪把草打下去,然后再用叫脚踩下去,就这样走出一条狭窄的路。 越往深处就越安静,本来漂浮在天空中的云雾也压低了,已经是肉眼可见的飘散在树叶间。 薛莲不安的握紧了绳结,前面孤青还在继续往前,挥舞的长枪不停的压打着野草,现在是唯一的声音。 再往深处走,已经是一阵迷雾了,面前孤青的背影已经有些模糊了,薛莲身处在一片白色的迷雾中,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手里的绳结。 身处其中才能感受到这迷雾,已经只能看到身边周围了,要不是手里的绳子还在不断往前,薛莲一度以为自己还站在原地,没有往前走。 突然,身后原本紧绷的绳子不停的往后拽,大力拽的薛莲一踉跄,努力稳住自己,前面还在向前走的绳子也停了下来。 薛莲稳定心神,大声向身后问道:“怎么了?阿回?昭明?” 后面一片白茫茫,却没有任何回响,薛莲瞬间心就揪起来了,后面到底怎么了? 现在她在中间,后面肯定是出了事,先把前面的孤青叫回来,就在薛莲准备拉动前面的绳子的时候,面前白色的迷雾中,钻出一个人影,是孤青,他手里还拽着绳结,面色凝肃,“后面怎么了?” “不知道,我刚刚叫了他们一声,却没人回答。” 孤青却突然转向薛莲,“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薛莲惊讶了,那么大的声音,这绳子留出来的空段并不长,怎么会听不到呢,再看这面前已经越来越浓厚的雾,薛莲瞬间脸都白了,这迷雾竟然还能屏蔽人的声音。 孤青握住薛莲绳结后面的的绳子,刚刚那股巨力已经消失了,孤青默默用力把后面的绳子拉过来。 拉了一会,从迷雾中出来一个瑟瑟发抖的阿回,吓得脸色发白,握着绳结的手哆哆嗦嗦的,一看到人,阿回一把丢下手里的绳结,抱住孤青的一边胳膊。 薛莲来不及看阿回,他的绳结后面,所有的绳子都已经掉落在地上了,昭明,他后面是昭明,是昭明出事了..... 薛莲迫不及待拉回剩下的绳子,却什么都没有了,昭明的绳结也掉落在地上了。 薛莲马上放下绳子,把抱着孤青的阿回拉下来,急切的问道:“怎么回事!后面怎么了!” 阿回惊魂未定,努力咽着唾沫让自己镇定下来,过来一会,才断断续续的开口,“我....本来顺着绳子往前走....但是...突然...我听到耳莫的声音...他让我停下...赶紧蹲下来...我赶紧蹲了下来....” 难怪薛莲刚刚感觉到绳子往后拽,是因为阿回蹲下拉扯到了绳子。 阿回逐渐冷静下来,说话也流畅起来,“蹲下来之后,我听见声音了,声音很轻,是从地面传来的,于是我贴在地上,听见笃笃的声音,一下一下,好像是什么东西靠近了,有一股很湿的水汽,然后,我就感觉到我后面的绳子空了,掉在地上了,我连忙叫昭明,可是不管我怎么大声喊,都没人应了,然后那个声音就消失了,绳子被拉动了,我就过来了。” 阿回说的还算清楚,耳莫居然提前给他预警了。 三个人围成一个圈,都放下了手里的绳子。 薛莲向孤青使了一个眼色,他抽出背上长枪,解开黑布,双手握着长枪在胸前,闭目凝想,长喝一声,把枪插进地下,一股淡淡的黑色唰的一下扩散开来。 弥漫四周的雾气就像被一阵强风吹散,一下退开十尺,周身十尺之间的雾气全部都被驱散了,这时候他们才看清自己身处的地方。 周围原来已经是参天巨树了,原来已经走了这么远的的路。 阿回吃惊的看着中心的银枪,这到底是什么状况。 “这是屏障,孤青的灵物带有的特殊能力,暂时把这迷雾驱开,阿回,能叫耳莫出来帮帮我们吗?他能感觉到危险,也许能帮我们辨别方向。” 阿回闭上眼睛,唤出耳莫。 “耳莫,你能帮我们找到那只灵物吗?”阿回问道。 “我能帮你们,但是...那只灵物并不是简单.....”耳莫点头,但是却有几分忧心,“她身上有一股很难闻的气味,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那本能的让我觉得危险,所以我在嗅到那味道的第一时间就让阿回避开了,你们真的要去找她吗?” “她可能带走了昭明,而且,这迷雾隔绝了我们的声音,没有方向,孤青的屏障是无法移动,我们看不清前路,现在只能依靠你来寻找。”薛莲诚恳的道出了现在的状况。 “好吧,把这屏障收了吧,这东西把气味都驱散了。”耳莫化作狼形,孤青拔起长枪,那淡淡的黑色消失,被挤压的雾气唰的一下笼罩了所有人。 第四十三章 鱼与猫(十三) 铺面而来的白色雾气瞬间把所有东西都遮挡,三个人都默默的牵住了对方的手。 耳莫走在最前面,他低头不断的在地上嗅之前他闻到的那股味道,身后阿回虚抓着他的尾巴,他走得很慢,时常就要改变方向,这山上都是那只灵物的范围,她留下的味道杂乱无章,她应该是刚刚才离开,只有最近留下的味道才是能找她的路。 耳莫在不断辨别地上的味道,他很灵敏的避过面前了的坑洞,即将撞上的树,和看不见的陡坡,就像能看清眼前的路一样,薛莲跟在后面,暗暗在心中惊叹。 突然,前面耳莫停下了。 他回头,三个人紧紧靠在一个圈里,把他围住了。 耳莫说道:“那前面已经没有路了,是个陡崖,那个味道是从下面传来的,甚至比她身上的味道还浓烈。” 灵物死不离亡地,她能在这山上这么大范围的走动,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而那下面,很有可能是是她的亡地。 “下去,我们下去看看。”薛莲一一扫过两人的神情,在这迷雾里,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向上根本看不到天空,不能再在这里面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了,薛莲下定决心,不管底下有什么,都要下去看一看,昭明会不会被那只灵物带下去了也未可知。 手上的绳子刚好是趁手的工具,他们摸索到一颗鼠边,把绳子在树上系上一个死结,将剩余的麻绳甩下那片乳白色翻腾的云雾中。 孤青拽着绳子,“我先下,你们跟着我。”他抓着绳子,脚摸摸搜搜的往前走,脚尖终于腾空,这就是耳莫说的陡崖,他双脚蹬在崖边,稳定身体,一点一点的往下挪,薛莲紧跟其后,阿回让耳莫回到脖颈后的地方,跟着薛莲一样抓着绳子,往下走。 孤青双脚踏在面前看不见的悬崖上,他能感觉到自己面前不远就是一面看不见的悬崖,迷雾已经浓厚到让他看不见面前的东西了,他下得越来越慢,因为他不知道那底下究竟是什么东西。 终于,在不知道过了多久,孤青的双脚终于好像落入了实地,他用力踩了踩脚下,是脚踏实地的感觉,他松开一直紧抓绳子的双手,让开一点地方,上面紧跟着他的薛莲也一点一点摸下来了,他在底下接着他们,三个人终于下来。 底下的雾气已经近乎粘稠了,他们爬下来的时候,头发衣服都已经沾染了湿气,肩头已经湿透了。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三个人心中都浮现出这样的疑问。 低头雾气已经遮住了脚下的地方,如果不是自己脚下踏在实地上,都会以为自己现在正置身在天空云上。 这底下却是一阵很清新的味道,像是花香。 薛莲蹲下身,伸手在地上摸,是很湿润的泥土,还有长得很低矮的植物,隔着雾气看不清楚,可能要趴在地上才能看到。 孤青站在她身边,把长枪插在地上,重新又开启了屏障,就像一个倒扣的碗,把他们罩住。 这崖底竟然开满了花,白色的花朵压在低矮的枝蔓上,就像整片地方都是白色的地毯。 屏障之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如果不出意外,这崖底下应该全部是这样白色的花。 “凉花!这....这是....凉花啊.....”阿回蹲下身揪了一朵下来,看了半天,却想起之前昭明说过的凉花。 “什么凉花?”薛莲听都没有听过这个东西。 阿回把手里的花伸到薛莲眼底下,“是昭明之前说过的,涉凉山上生长着一种独有的植物,凉花,可入药,对热症有奇效,他之前打听消息的时候我以为他是胡编乱造的,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你还记得昭明说过什么关于凉花的吗?”薛莲追问道。 阿回摸着后脑勺,努力想回忆起来,“嗯....哦....对了!这花是生长在涉凉山顶的,好像还有什么要见月光....其他的...我是想不起来了....” 薛莲抓住阿回话语中的重点,山顶,月光....月光!如果阿回说的没错,这凉花生长需要月光,这崖底生长着这么大数量的白花,一定能见到月光。 薛莲抬头看着屏障外面逼近的雾气,要等,既然能见到月光,那么那月光一定能驱散这雾气,只能等待月亮升起的时候了。 ...... 昭明深陷在迷雾中,神情悠闲,仿佛只是来散步一样,手上松松的拉扯着绳结,突然,就在这么安静的环境里,他听见了声音,笃笃的敲击声,有什么东西在靠近,声音愈来愈近,几乎已经就在他身侧,那东西穿过了迷雾就站在他面前。 隔着雾气,昭明和她面对面相对,那股味道就从她身上传来,停顿了几秒,那笃笃声又响起了,昭明毫不犹豫的松开手中的绳结,顺着声音跟着她往前走。 昭明踏出一步,面前已经是陌生的景色,他走出来了?昭明的吃惊的回身一望,身后的雾气就像潮水一样褪去了,那声音也随着雾气消失了。 他被引出来了,昭明看了一眼面前的路,放弃了重新回到迷雾的想法,他已经感觉到了,那股咸湿的味道,就在不远处。 越往前他越能听见水声,和鲛人的歌声。 迷人,幽深,天籁一般的歌声,是鲛人族与生俱来的能力。 鲛人族,人身鱼尾,容貌绮丽,生活在深海中,千年前,泽林南国被洪水淹没,鲛人族便不再行走在人世间。 如今,竟然有一只鲛人出现在这东方陆地。 昭明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贪心的代价,就是失去自己原本拥有的东西啊。 水潭边,黄色的毛团子乖巧的坐在石头一动也不动,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水潭里美丽的鲛人,他张开歌喉,声音美妙的让人沉醉,水潭里的水竟然一滴一滴的浮到空中,圆润的像珍珠一样,就像一面水珠串成的珠帘。 一束月光从云后泄露出来,照在如镜的水面上,折射出无数光华,在他身边的珠帘一颗颗都闪耀着银色的光辉,他整个人就像在无数的小月亮中间歌唱,黑色眼眸里是无限的温柔,毛团子痴迷的望着他。 “哼,鲛人族现在都是还在用这样不入流的手段迷惑猎物....” 一声冷冷的质问,惊破了这样的美景,打断了歌声,所有浮在身边的水滴,瞬间失去控制,掉入水中,激起无数涟漪。 鲛人收起刚才的温和无害,嘴里的獠牙在悄然生长,严阵以待,闯入这里的人。 第四十四章 鱼与猫(十四) 昭明满脸寒霜,目光冷冷的扫过水潭附近唯二的活物。 水面好似沸腾一般,水浪翻涌,好似下一秒就要奔腾而起,鲛人安稳的浮在水面上,浸在水中的双手却已经张开,鱼尾不安的在水面下摆动。 毛团子就像感觉不到双方剑拔弩张的场面,看到熟悉的人,亲昵的冲着他喵了一声。 昭明面色稍虞,向它走过来几步,伸出手掌,语气略温和的说道:“就知道乱跑,这几天吃了不少苦吧,快过来吧。” 小黄猫看着对它伸过来的手掌的那人,下意识就小跑几步,却又好像想到什么,突然顿住了,它慢慢回身,目光落在水面那张平静的脸上。 昭明看到小灵停下的脚步,伸出的手掌紧握成拳,果然,这些鲛人就会迷惑人心,这才多久,就已经让它依依不舍了。 昭明快步向前,一把将它揣进去,用衣袖将它遮得严严实实,小黄猫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兜到怀里了,头被拢得一丝缝都不留,不死心的扑抓了几下,被昭明的一双手轻轻按住了。 喵喵..... 透过衣袖传出来呜咽不清的猫叫声,昭明越听越生气,抱着它就想大步离开,转身踏步,面前却是一阵水幕,不止是他面前,这附近已经全部用水幕围住了。 这鲛人想干什么。 水幕越逼越紧,不知这眼前鲛人能力深浅,昭明也不敢随意触碰,只能一步步后退,转眼已经快至谭边。 昭明转身,水面上,鲛人已经游近了岸边,他面容平淡,无声的伸出双手,手指间透明的鳍滴答着水,好像在索要着什么。 昭明咬紧牙根,鲛人族,欺人太甚。 牢牢抱着手中的小黄猫,顾不得它在叫什么,护好手里的猫大步闯进面前水幕。 进入水幕,就像掉入深海一样,沉重的压力扑面而来,昭明抱着猫,努力睁开眼睛,想看清眼前的路,尽快闯出去。 挪动的脚步被压制住了,浑身就像压了巨大的石头一样,昭明面露痛苦之色,一阵水波泛起,无形的浪潮直扑过来,却直击他抱着猫的双手。 巨力之下,昭明吃痛松开双手,糟糕,小灵,怀中黄猫被巨浪一扑,竟然直接冲走了,昭明连忙伸手去捉它,却在巨力之下动弹不得。 小黄猫从进入这水幕紧紧蜷着,双目紧闭,它害怕水啊。 可是等到正在进入水幕之后,它才惊奇的发现,这水好像根本没有沾染它身上,昭明一直用衣袖遮着它,却没有发现怀里的异样。 它被一层水包裹着,替它挡住了所有的水浪,昭明松手的刹那,巨浪直接把包裹它的球冲了出去。 出了水幕,小黄猫在空中不停的扑腾,鲛人轻轻挥手,包裹它的水球瞬间散了,它轻巧的落在地上。 眼前却是一个巨大的水球,不停的旋转,不停波动的水球里还有昭明的身影,他模糊的面容是十分的痛苦。 喵!喵! 小黄猫突然惊叫起来,眼睛直直的望着水球里的昭明,不管不顾的冲了过去,可是那水幕却像是故意的,它撞在一堵无形的墙壁上面,它怎么也过不去,它着急的不得了,肉垫里伸出尖利的爪子不停的抓着空中的那堵墙,却是怎么都徒劳无功。 它好像明白了什么,这水球的是他操控的,小黄猫转身跑到岸边,第一次对他露出了愤怒。 它伏低身子,尖耳竖起,嘴里是压低的怒吼。 鲛人无措的看着它,小黄猫眼里一滴一滴不断的留下眼泪,水球里昭明痛苦的嘶吼都被隔住了,但是它听见了,他现在很难受,都是因为他,因为眼前这个人。 “我....对不起.....”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伸出手解除了困住昭明的水球,沉默的游到了水面之下,面对那阵目光,他突然瑟缩了,就好像他曾经见过那样一样。 小黄猫听见水球落地的声音,昭明浑身湿透了掉下来,落在地上的瞬间,重新呼吸到空气,他撕心裂肺的捂着嘴咳了起来,手指缝里都是咳出来的水,小猫爪子勾着他的衣服爬到他肩头,不停的舔着他脸上的水渍。 昭明终于止住咳嗽,湿乱的头发贴在脸上,小灵温热的舌尖舔舐着他的脸,他露出虚弱的笑容,在它面前,他一直是笑的。 “没事....咳咳...我没事....”把它抱在怀里,埋在干燥蓬松的毛里,昭明就像一切都安定了。 喵,它轻轻的唤他,收起爪子的肉垫摸着他湿透的衣服。 “别再离开我了.....你离开我....已经....太久....太久了....” 昭明抱紧了它的小身子,好像这样就能把那股窒息的痛苦全部都驱散掉了。 小黄猫难得的温驯,乖乖的趴在他肩头。 昭明抚摸着它,安定了心神,“我们下山去吧,在这里耽搁的太久了。”昭明抬头看向四周。 这水潭附近竟然没有迷雾,抬头便能看见天色,日已落,月廓已现,水面平静无比,看来那鲛人已经潜下去了,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放过自己,但是眼下却是离开的最好的机会了。 昭明战战巍巍的起身,努力稳住双腿,肩膀上小灵却是直直地望着水潭,昭明眼光一瞥身后水潭,鲛人族,你们欠我的,我迟早会让你们还的。 他将小灵从肩膀上抱下来,面上还带着强撑的笑容,“小灵,走吧。”他迈着缓慢的步子,离开了这里,走出水潭不过几丈,左右四周竟然全部是那诡异的白色雾气。 月已出。 悬崖底下,孤青已经不知维持屏障多久了,额头已经冒了汗,身形却还是稳稳的站在长枪边。 薛莲不断的抬头望着头顶雾气,月光,月亮,为什么还不出来啊? 就在她心急如焚之时,一抹银辉,悄然无声的来临了。 这雾气....竟然自动散开了....就像是...故意把月光放进来一样..... 孤青默不作声的收了屏障,最开始是一束月光,接着头顶圆月也显露出来,这雾,竟然散了。 银白色的月光流泻下来,这崖底所有白色的凉花沐浴月光,花瓣舒展,三人却无心欣赏美景,四散开来,寻找出路。 第四十五章 鱼与猫(十五) 不知道这情况能持续多久,只能先找找有没有什么有用的。 “啊!.....” 崖底突然一声惊呼。 薛莲和孤青听见声音,赶紧跑过去。 阿回跌坐在花丛里,看到他们,连忙指着前面,“那....那....” 顺着他的手指往前看,白色凉花丛里竟然伸出一只洁白的骷髅手,孤青挑起那只手,竟然带出了整只白骨手臂,三人觉得不对劲,那截手附近的凉花开得比其他地方的更盛。 据说生长的最茂盛的草木下面,往往埋着遗骸。 掀开花丛,底下竟然真的是一具白骨,身上缠绕着无数凉花的枝蔓,看起来诡异非常。 半截身子已经埋在泥土中,细看之下,另外那只手臂的骨头竟然放置在根根散落的肋骨上面,就像它死之前一直捂着胸口一样。 而那些缠绕着在它身躯上的凉花,所有的枝蔓源头竟然都在那只手骨下面,就像凉花从胸口发了芽,生了花。 半只空洞的眼眶在土面之上,歪着的头骨被埋了一半,难道这里就是那灵物死亡的地方吗? 笃笃,突如其来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 “就是这个声音,她来了!”耳莫突然警示阿回。 阿回连忙告知其余人,“那灵物过来了。” 悬崖四周皆是山壁,现在再往上爬已经来不及了,这底下也没有藏身的地方。 头顶本已经散去的雾气,竟然又开始聚拢,把原本照射到崖底的月光遮住。 “跟我来。”耳莫出现在他们眼前,拉住阿回。 这四周山壁的角落里竟然还有一处狭小的缝隙,三个人挤在里面,薛莲瘦小又最矮,她趴在最外面,阿回挤在最里面,孤青缩手缩脚的被他们两人挤在中间。 声音逐渐变大,薛莲感觉到她在靠近。 趴在洞口,薛莲连呼吸都放到最轻,生怕惊扰到了她。 月光已经快要完全被遮盖住了,悬崖底下已经是灰暗一片,笃笃的竹杖声不断的在靠近,就在云雾重新聚拢,最后一抹月光消失的刹那。 所有盛开的凉花的花蕊在黑暗中闪耀着微光,满地的微光就像散落在地上的月辉,真是不可思议。 无数微弱的光芒布满了整个崖底,几乎照亮了所有地方,也让她看清了这个即来的灵物。 满地的凉花,青色的竹杖一下一下打在花瓣上,她的脚步很慢,握着竹杖的手哆哆嗦嗦的往前杵,手背上是松弛的皮肤包裹着曝起的青筋,满脸是深深的皱纹,头发银白,看上去就像是个很普通的老太太。 可是她身后,每一寸走过的土地,都被浓雾覆盖了,薛莲注意到,她双眼浑浊,似乎是看不清东西,所以才要依靠手里的拐杖。 她战战巍巍走到那股尸骨的所在,手里竹杖却是打在骨头上了,她好像知道面前有东西了,停下脚步了。 “怎么....怎么还不开啊....旺儿...我的旺儿...在等它啊.....”她嘴里念念叨叨着什么,面露焦急,手里竹杖不断敲着地面。 薛莲趴在洞口,努力想要听清她在说什么,却只听见什么,开...望....等.... 更多的东西却是再也听不到了,她也不再说话了,焦急在原地打转,就围着那具尸骨,薛莲不解的看着她,这灵物到底在干什么啊。 转了不知道多少多久,灵物就像被什么东西推倒了一般,手中竹杖脱手而出,整个人身体散发着之前他们所见的云雾,坠进了那堆白骨之中。 薛莲一脸吃惊的望着她,这究竟是怎么了。 无数雾气从她的身体里升腾起来,飘散到空气中,很快薛莲就已经看不到那灵物的身影,眼前全部是那乳白色的云雾。 薛莲缩回来了,孤青挤在一边,小声问她,“看到什么了?” 薛莲偏着头摇了两下,又用食指点了点双唇,让他不要说话,孤青马上闭上了嘴。 在洞中挤了好久,薛莲看到外面雾气慢慢的散去了,外面已经是空空如也,只有兀自盛开的花,和地上零落的白骨。 她消失了吗? 薛莲试探性的从洞口迈步出去,崖底已经是静悄悄的一片,抬头望去,头顶仍是雾蒙蒙的一片,却距离崖底尚有一段距离,底下已经是雾气全消,凉花的光芒幽幽照亮着这片地方。 三人走出洞口,地上白骨已经重新被纠缠的花草掩盖。 “看来这里就是她死去的地方了,只是她看上去年纪太大了,这样一个老人为什么会上山,还死在这里?” 她看上去确实是个行将朽木的老人,为什么会来这山路崎岖的山上,等,她究竟在等什么呢? 她念叨着的那几句话薛莲隔的太远,根本听不真切,只有只言片语。 而且村口那座碑下面,如果猜的没错,就是她的衣服,那件拨浪鼓应该是她儿孙的,薛莲咬着嘴唇,硬是串联不起来,找不到线索,就无法寻得那灵物的弱点,她那身后的雾气又实在诡异非常,恐怕真打了照面连她的衣角都摸不到,这灵物怎么会这么棘手啊。 孤青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声的安抚着她。 从进入这里开始,薛莲就莫名的焦躁,把山上的情况设想的糟糕无比,和她往日遇事沉着,处事冷静的样子大相庭径。 “就算再难面对,也有我们一起,何必这般逼迫自己呢。” 见她越来越紧皱的眉头,孤青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薛莲却像松了一大口气一样,眼睛的忧虑却还是挥之不去,“你不知道,从我上山的那时候起,我就觉得心里好像....好像....” 她苦恼的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就像心上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让我觉得胸口闷闷的,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但是,我知道,那都是我的感觉,我呼吸得很顺畅,步伐也很有力,浑身上下没有哪里不对劲,可是我就是知道....这里有问题,但是我却说不出来....” “先放宽心吧,再大的事情不还有我这个高个在吗?” 孤青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笨拙的安抚着她。 薛莲伸手握拳抵着额头,苦涩一笑,再有什么事都已经走到这里了,生出那么多惧意又能如何呢,何况自己也不是孤身一人啊。 阿回拉着耳莫的尾巴,和他一起趴在地上,耳莫有灵敏的鼻子,能在地上闻出蛛丝马迹,阿回又不是狗鼻子,跟着耳莫有样学样,努力耸动着鼻子,薛莲一下子就被逗笑了。 孤青见状也去一边寻找,灵物亡地肯定会有线索,这灵物死后没有任何背负任何人命,能力特异,如果能好好交流,未必不能成为助力啊。 第四十六章 鱼与猫(十六) 满地幽香,此时无人欣赏。 崖底四方山壁陡峭,唯有南面长藤扑绕,一片青绿之色,其余三面皆是光滑石壁,为何这面能生草木。 孤青站在壁前,伸手向拨开这密密麻麻的藤蔓,没想这枝蔓扒住岩石太紧了,怎么也分不开一条稍明堂的缝。 无法,他只得用手中长枪试探的刺进去,戳到石壁便不能再进了,他收回枪,却发现包裹枪头的拿出黑布,已经被润湿了。 他又伸手去摸,却摸到岩石上竟然是湿润一片。 他又去山壁别处试了试,虽然也有湿意,但是山壁最低处却是最明显的一处,扫开拖曳至地的枝叶,那底下竟然是一个很小的水洼,每隔一会,都会有一滴水落下,那水洼上面的石壁,好像已经被浸湿了,不多时便凝成一滴水,掉落在水洼里。 孤青叫来一边的阿回和薛莲,“这地方和其他石壁明显不一样。” 耳莫凑上前用鼻子闻了闻,“奇怪,这整个崖底都有那灵物的气味,这地方,只有很浓重的水气,她的味道几乎要闻不到了....” 怕自己的判断不准确,耳莫凑得更近了,几乎挨着石壁,过了一会,摇了摇头,他能得出的信息,就只有那么多了。 薛莲上前,轻轻敲了敲石壁,石壁却发出空空的声响。 “这石壁里面,好像是空的。”怕自己听的不真切,薛莲又敲了敲,还是那样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部落里因为储物常要在山壁挖出坑洞,经验老道的人会在挖洞前叩击石壁,如果声音沉闷,便不会选择,反之,若声音空旷轻灵,只要敲开石壁,底下必定会有或大或小的天然形成的坑洞,能省事不少。 “这后面,肯定有通道。”薛莲整个人巴在石壁上,耳朵伏在上面,伸手四处叩击,“这里,到这里,后面有路。” 她手指从上划下,按她的推断,后面肯定有不大的空洞。 孤青挥手,让他们退开,解开黑布,露出锋利的枪尖,他手握长柄,双腿微曲,目光盯着薛莲之前伸手描的那块地方,沉气运劲,低喝一声,枪出如龙。 一抹银亮直插中心,孤青一手握住枪,一手松开成掌,用力拍在枪身上,却见直插入山壁的枪尖一震,周围石壁蜘蛛网般的裂纹不断的蔓延。 孤青抬脚一踢,石壁碎裂成小石块纷纷落下来,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小洞口,高度大概仅供人爬行。 薛莲抬头看了看上面涌动的雾气,原路返回是不大可能了,这悬崖太高,孤青只身一人倒是能上去,她和阿回却是要拖后腿了,不离开,要再等那灵物回来吗? 两相权衡,还是先离开这里找到昭明要紧,那灵物来时未见他身影,他现在定然还在山上某一处地方。 “进去看看这到底通向哪里吧。”薛莲道。 阿回唤回耳莫,让他回到玉印里休息。 孤青一马当先爬了进去,薛莲让阿回跟上,自己走在最后,这洞口最初狭窄的只够一人爬行通过,孤青背上背着的长枪因为地方狭小,时常随着走动撞到石壁上发出声响。 走了一阵终于这洞窟终于宽敞了,能直起身子了。 滴答滴答的声音却越来越多,脖子里总能滴进去几滴冰凉的水滴,一下冻得阿回一哆嗦,越往前走水滴越多,也慢慢习惯了。 这洞里竟然潮湿异常,孤青走在最前面,已经是一脚就是一水洼,漆黑的的环境下,呼吸声分外明显,薛莲却伸手递给最前面的孤青一个泛着光的球。 孤青接过手,是个冰球,里面却微微闪着光芒,竟然几朵盛开的凉花。 “进来之前,我摘了几朵,没有亮光,总不好往前走。”薛莲道。 孤青举起冰球,手里冻得发凉,他走在最前面,这洞窟里没有亮光,只能一步一步去摸索,有时候磕到头都不知不觉,他会自觉的蹲下身子,让身后的人跟着他走,头上却或大或小的磕了几处伤口,薛莲就跟在身后,肯定是听见声音了,才勉强动用灵力凝出一颗包裹着凉花的冰球。 再往前已经是一片开阔,竟然是一片阔大的水面。 “前面没有路了。”孤青转头告诉身后两人。 举着冰球,那微微的光芒映照在面前水面上。 头顶水滴一下一下落在水面上,荡起圈圈涟漪,水面亮光也一晃一晃的。 薛莲走到水边,没及她的小腿,她俯身伸手放到水里,闭上眼睛,帮帮我,再帮帮我吧,一声又一声急切的呼唤终于有了回应。 微弱的灵力顺着手臂走到手掌,散开在水里,寻找着水面之下的事物。 薛莲嘴唇泛白,努力搜刮出灵力,终于有了回馈。 她站起身来,刚想开口说什么,眼前突然一黑,身体摇摇欲坠,孤青连忙伸手扶住她肩膀,薛莲稳住之后,晃了晃头,扶着孤青的手臂站稳了。 薛莲深吸了一口气,温和道:“这底下是活水,有鱼,还有一条水路,可以过人。” “阿回,你会水吗?”薛莲转头问向阿回。 “这.....我会水....”阿回难为的结结巴巴道:“但是我...没下过很深的水....” “那倒不要紧,你现在能用灵力,借助耳莫的灵力把面目和水隔开,你会水,跟紧孤青就行。” “那你呢?”阿回询问薛莲,她现在能用的灵力不多,她要怎么过去。 薛莲笑了,“我没事,我会闭气,孤青可以带我过去。”孤青站在身边,点了点头。 阿回现在还不能熟练的使用灵力,只能让耳莫在一边帮他,薛莲扶住孤青的手臂,“准备下水吧。” 扑通两声,下了水,孤青左手抓着薛莲的手,右手握着那发亮的冰球,那是薛莲用灵力凝住的冰,轻易不会化的。 薛莲伸手指着方向,孤青用那微弱的光芒,照亮前路,双腿摆动,慢慢游过去。 后面耳莫牵着阿回,阿回鼻尖聚散着耳莫的灵力,水底下漆黑一片,只有前面孤青手里的那一点亮光,他不紧不慢游向那抹不停向前的光。 他不安的收紧手掌,紧紧握着耳莫的手,这底下,真安静啊。 孤青循着方向,握着冰球的手摸在石壁上,面前是一个转弯,孤青拉着薛莲转进一个弯,后面阿回一下子看不到前面的亮,停下了游动,手里攥着的耳莫的手却拉着他慢慢绕过弯,穿过弯,又能见到远处那点光亮,阿回摆动双手,连忙追了上去。 游了不知多久,孤青和薛莲看到头顶终于有了光,加快了速度。 第四十七章 鱼与猫(十七) 月中,云散。 昭明抱着小灵,在谭边徘徊,这水潭附近的路都被雾气挡住了,他也不敢一个人进去以身犯险,怀里还有个身娇肉贵的小祖宗,无奈返回。 昭明脸还臭着,眼光时不时扫过映着圆月的水面。 突然,从水底下咕噜咕噜冒出几串泡泡,昭明如临大敌后退了十几步。 “呼....呼....呼....” 破开的水面上,露出两颗湿漉漉的头颅,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的传来,两个人游到岸边,靠着岸拂开挡住眼睛的湿发。 意料之外的,岸边不远处,同样浑身湿透的昭明就站在那,面露吃惊,怀里窸窸窣窣伸出半个毛毛的猫头。 “薛莲?....孤青....”昭明不确定的叫着名字,看着像他们啊。 孤青使劲把薛莲送上岸,昭明把小灵放到头上,腾出两只手,小灵乖乖蜷在他头上,把两人都拉了上来。 “你们....怎么会从那底下出来?”昭明犹疑的问道,他其实真正想问的是,没有见到那底下的鲛人啊。 薛莲把打湿的头发以手为梳,梳顺之后用一根发带系紧,看上去精神多了。 看见昭明,薛莲也十分意外,“你在这里啊?找到小灵了,真是万幸啊。”看到昭明头上扒着的两只白爪子,薛莲也生出几分暖意,总算是找到它了,它对昭明来说意义重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分离总归是让人难受。 孤青囫囵把头发撸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他倒是没有太多关注昭明,毕竟他完完整整的待在眼前,两只眼睛直盯着水面。 薛莲歇息了片刻,终于也从之前黑暗无比的水底带来的压抑之中走了出来,呼了一口气,却见身边孤青一直望着水面。 糟了,薛莲在心中暗道糟糕,阿回,阿回还在底下呢,怎么现在还没起来。 看到薛莲脸色变了,半只脚已经准备入水,孤青一把拦住她,冷冷道:“耳莫还在。” 薛莲扶额,真是急起来就忘了后身,最近还真是有些不对劲,怎么这么明显的错误还看不到啊。 耳莫在他身边,应该出不了事。 ....... 一片黑暗的水底,只有远处的那一点光亮,眼看越来越近了,阿回双腿摆动的更用力了,突然,一直紧紧抓着的耳莫的手,却突然大力的把他往后拽,,阿回被拉得整个人都翻了过来,急的他忍不住想开口问,一张口咕噜咕噜灌了一嘴的水,才又闭上。 身边耳莫表情凝重,拉着他不知道往什么方向游。 他也不能问,眼角却突然瞥见一抹幽蓝,从某个地方倏得滑过去,阿回奇怪的回头去看,这黑漆漆的水底,怎么还有别的东西吗? 就在他走神的时候,耳莫也停下了,他迷茫的看着眼前黑暗,阿回看不见,但是耳莫知道,这面前已经是一大片石壁了,这不是原路吗?这是哪啊?之前钻过的那条路呢? 阿回见耳莫停住了,下意识的手掌微微用力握紧耳莫的手,耳莫回身,安抚的回握他,又带回刚刚走错的地方。 阿回颇有点一惊一乍的,目光漂移的扫视着四周生怕又冒出什么东西来。 耳莫看着那远处模糊的亮光,他可以确定那不是孤青手里的冰球发出的光芒,所以在辨别出来的时候就拉着阿回往回走。 森林里,在黑暗里发光的花朵,吸引这趋光的蛾蝶,就在它们靠近的瞬间,一口吞下。狼母告诫他,越是心向往之的美丽的东西,越是危险。 可是除了这个出口,还有别的路吗? 没有了,心底虽然知道这个答案,但是耳莫还是万分不想靠近,慢慢的带着阿回往侧边游,想绕过去。 那亮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耳莫谨慎的带着阿回靠近。 突然,阿回又好像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快速游过了,转头一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弄得他身后老是毛毛的。 慢慢游近那亮光,却只是水面上月亮的倒影,映照到这水底深处来了而已,耳莫虚惊一场,能见到月光的影子,那一定就离水面不远了,耳莫用力拉了拉身边的阿回,让他快点。 阿回一听,也加快动作,双手双脚摆的更快了。 就在即将到达那光亮处,却突然熄灭了,四周又是黑暗一片。 只见那幽幽的水底,微亮的如宝石般的蓝色,一点一点飘了过来。 “唔....唔....”阿回手足无措的指着那东西,嘴巴呜呜的焦急喊着,怎么办?怎么办啊? 耳莫把阿回拉到身后,用身躯挡着他。 那抹蓝色越靠越近,几乎擦着耳莫的脸过去,耳莫看到咫尺之间的那片发着光的蓝色,竟然是一片一片发着亮的蓝色鱼鳞,片片紧簇,浑然一体,这...这就像是一片巨大的鱼尾啊,耳莫心中暗暗惊叹,这底下怎么有这么大的鱼啊。 鱼尾擦身而过,慢慢游向远方,耳莫犹豫了片刻,当机立断,拉着阿回就跟着那条鱼走。 游过一片黑暗,前面终于有了点点细碎的光,那条鱼也不见了,但是好在已经走出来,顺着光往上游,却又越来越多的光芒。 阿回破开水面,头顶正是圆满如镜的圆月,月辉温柔的洒在脸上,却让阿回激动得想要流泪了。 岸边孤青伸出长臂,把两人拉起来。 阿回瘫在岸边,两条腿还伸在水里,胳膊无力的大张在身侧,他真的没有游过这么长的距离,现在胳膊,腿都没有力气了。 他抬头,难得没有迷雾遮挡的月亮啊,身边耳莫又回到玉印中,慢慢的偏过头,之前没注意看,面前站着的人。 脸上挂着戏谑的笑,头上一团黄毛,伸手嫌弃的点了点阿回的湿发。 “昭....昭...明啊....你....没死啊......”阿回断断续续道。 本来还带着笑的昭明,一下收了笑容,轻轻踹了两下他不动弹的大腿,“我能活的时间可比你多,死小子。” 阿回一下抱住他的腿,昭明嫌弃的甩了甩,“松手松手....” “你不知道啊,那底下有东西,可害怕了。保准你见了都怕。”阿回信誓旦旦的指着水潭。 “呵呵.....”昭明似笑非笑的看着水面。 微微的波澜泛起,水面上露出半个脑袋,和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第四十八章 鱼与猫(十八) 阿回看到眼睛的一瞬间,两条腿以他意想不到的速度抬起来,一点也没有无力的感觉,还死抱着昭明的腿,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跟着昭明安全无比。 抬头一瞧,昭明意料之中的面无惧色,和他一样就在水潭边,但是好像面对什么都轻松无比,好像天大的难事到了昭明面前都不是问题,也许就是这样,才让阿回心生向往吧。 昭明把头上的小黄猫接到怀里,亲昵的摸着手里小灵柔顺的皮毛,腿上那个东西他下意识的忽略了。 慢慢浮出水面的,是一张精致无比的脸,眉若远山,眼似秋水,双唇却是惨白,就像在水中失去了温暖,微卷的头发湿透了滴着水,贴在两颊边,有那么几分说不出的楚楚可怜的意味。 “呵......”昭明眼神里的厌恶是人都看得分明。 “怎么...怎么....底下还有人啊....”阿回一只手抱着昭明的腿,一只手指着那个还沉在水里的美人。 “人?傻小子啊,那可不是人啊.....”昭明拍了拍还是一脸懵的阿回的脑袋。 “啊?” 不是人,那是什么啊?阿回还没来得及问出来,身后孤青大手抓起他衣领,把他提到身边,阿回不得不松开抱着昭明的手。 薛莲和孤青都站的离水潭有一段距离,孤青把他提到这边来了,薛莲看了看,还好,没有缺胳膊少腿,还是个全乎人。 阿回好容易开口,看了一下那还在水里泡着的,“那谭里面是谁啊,冻得嘴唇都发白还不起来。” 那人也奇怪,冒了半天头也不说要上岸,昭明抱着猫就杵在岸边,虽然昭明表情看上去不耐烦,但是要是开口说的话,昭明还是挺愿意拉人一把的,是不是被昭明给吓得啊。 薛莲敲了敲阿回的脑袋,有时候薛莲真怀疑是不是昭明故意把他带傻了,这么明显能看出来的异样他都能视而不见,看来全部心思都落在那张脸上了,确实,薛莲也不得不承认,真是少见的漂亮的一张脸啊,那双深邃的墨眼,让人想起深海里的深渊,就像对视之后就要沉溺在深水之中,让那张看起来美丽的脸多了几分神秘的气息,不敢直视。 她伸出食指隐晦的指了指自己修长的脖颈,点在下颌两侧,阿回这次看明白了,瞥着眼去看那水面上,果然,那人下颌两侧处,虽然被湿发稍稍掩盖了,但是却能看到底下类似鱼鳃一样的细小裂口。 这...是人还是鱼啊? 阿回也惊讶了,小声偏过头问薛莲,“那是什么啊?” 薛莲也无奈的摇了摇头,她也没有见过这东西。 三人都站的稍远,这人来的古怪,薛莲对于陌生一惯是保守中的保守,敬而远之,而且看昭明的样子,想必这不是第一次看到了,最奇怪的是,再见到昭明,他的衣服也是湿的,之前那条路,她是用灵力探过的,水下除了那条路是没有别的路的,既然如此,昭明肯定不是从他们那条路过来的,这水潭四面环山,昭明肯定是从别的路走过来。 再看昭明浑身湿透了,下摆还滴着水,这一看就是跟他们一样刚从水里爬起来不久,昭明可不会傻到自己跳进水里,那定然和水里的人脱不了干系。 果不其然啊。 昭明语气不善,目光落在那张姣好的面容的上。 “果然,鲛人族能拿的出来的,也就只有这张脸了。” 鲛人?这又是什么啊? 阿回现在是满脸问号,只能转头去看薛莲,昭明他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也不是很清楚,古书上好像说是生活在深海里的.....”薛莲又思索了一下,那都不知道是多久之前无意看到的,现在也想不起来多少了。 世上存在之物,必有记录,游士中不乏能人异士,凡是载入书册,必是亲眼所见,亲身所历,薛莲自认自己虽不是博古通今,但至少也是通晓百物,昭明所言之鲛人,她细想,却是能想起只言片字。 “居深海,月出而望,织月为绡,音容绮丽,可引百里之活物,你说的可是这段吗?” 薛莲愣了一下,那本就是她无意之中在奉灵的百明楼里,一本连书名也没有的旧书上看到的一段,纸张泛黄,落满了灰尘,放在最里面的那一层的书架角落里。 昭明怎么会知道。 “可惜再美丽的容颜也无用矣,骨子里都是些好夺他人之物的卑鄙心思,简直污浊不堪。” 昭明说这话时,正面对着他口里所说的鲛人,一点避讳的意思都没有。 慢慢浮上水面的鲛人,也听见昭明的话了,眉头微蹙,却是几分怒意,不过美人就是美人啊,生气也这么好看,阿回站在后面,暗戳戳的在心里感叹。 不过,跟着昭明混了这么久,他一直是个表面上温驯有礼,私底下有些孩子心性的人,还喜欢逗他,他的脾性阿回也是了解一二的,极少生这样大的气,面无表情,平常能言善道的那张嘴,现在却吐露出刀子般割人的话,他都不明白这两个人到底是结了什么样的梁子,才能把昭明气成那样。 “我没有。” 宛如山泉叮咚,若第一缕清风拂过,轻灵如百鸟鸣叫。 简短的三个字,却好听的仿佛天籁。 岸边几人却都怔怔的,他以为他们没有听清,长尾轻摆,游近岸边,他微微仰头,露出整张脸,眼睛望着昭明怀里的猫,“我没有要伤害你,我只是不想你离开这里。” “没有人带路,你会迷失在里面。” 双眼里的担忧却是做不了假,他好像是真的在为昭明担心。 昭明俯身,两人四目相对,看了半晌,昭明却是一声冷笑,“呵,是不想我离开?....还是....不想她离开啊?” 昭明抛出似是而非的一句话,却让身处下方的鲛人瞬间瞳孔缩小,感觉到了危险。 不是来自于面前这个人,而是来自于.....四面八方。 他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久,这水潭附近不知何故没有迷雾侵扰,但是此刻,却见到相安无事的雾气,如煮沸般雾气不断膨胀,直接向这边挤压而来。 第四十九章 鱼与猫(十九) 岸边的三人,就在鲛人察觉到云雾异样的时候,孤青背上长枪也如预感一般不断颤动,他回头一望,本来尚有一段距离的雾气竟然突然生异,不断蔓延过来,转眼已至身后。孤青来不及提醒身边两人,抓起两人的手。 “快走!”身边人还不及反应,已经被孤青拉着跑了起来。 阿回转头一看,身后已经是不断紧逼的雾气,想也知道不能落进去,不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谁来救啊。 三人连跑带奔,几步就到了谭边,薛莲回头一看,那雾气竟然还锲而不舍得跟了过来,她和孤青对视一眼,“下水。” 说完扑通四声都入了水,阿回完全是被拽进去的,顺手还拉着一个,一只手无意却正好拉着昭明抱着小灵的臂弯,三个人的重量一下子就把昭明坠下去了。 底下鲛人鱼尾一摆,灵活的避开几人,昭明落在水中的刹那,还念着怀里的猫,另一只没有被阿回抓着的手把猫托起来,举过头顶,另一只手不停的甩着阿回,想把他甩掉。 几人落水,掀起不小的浪花,昭明硬是被底下几个人的重量给沉下去了,眼睁睁看着托着的那只手沉入水面以下。 唔唔唔..... 手掌里的小灵也跟着落下了,就在入水的瞬间,水面却突然好似分开了,顺着它掉落的地方自然的围成一圈水球,把它包裹。 就在水球跟着往下落的时候,小灵身后却有一个身影,慢慢游过来,他伸手隔着水层把它托起来,没跟着昭明一起往下落。 鲛人抱着水球,看着里面的黄毛团子,又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他慢悠悠的摆动长尾,隔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都能看到外面雾蒙蒙的一片,他试探性的冒出一点,雾气却像有意识的逼近。 他赶忙退回来水里,雾气却不再追来了。 真是奇怪,这雾气向来是不来这边,今日怎么这么奇怪,鲛人低头,却见水底下撑开一个灰黑色的碗状屏障,里面依稀还能看见四个人的身影,难道和他们有关。 孤青的长枪稳稳插在圆圈中心,四人站在潮湿的地上,阿回还抱着昭明的胳膊。 “松开....快点松开....”昭明甩了甩自己已经快麻木的胳膊,不耐烦的掰开一直箍着他胳膊的那双手。 阿回紧闭的双眼才眯开一条缝,看到薛莲和孤青还站在面前,才放心的把眼睛睁开。 阿回不好意思的松开紧抓着的昭明的手,抬头透过灰黑色的屏障,看到外面流动的水。 “这....这是....” 阿回抬手指着屏障外面,“行啊,这么厉害....” 他没想到孤青下来的时候竟然又开了屏障,而且竟然能在这样的深水里将水隔开,制造这样一个空间。 被松开的昭明直接伸手去触碰灰黑色的屏障,凑近看才看清,这灰黑色竟然是不断变换的,是有黑色的粉末在不断的流动,触碰到的竟然是一层看不见墙壁。 “让我出去,小灵还在水里。”昭明冷冷道。 薛莲却拉住他,“不用担心,你看那里。”她手指方向,却传来轻轻的咚咚声,孤青用冰球微微照亮,黄色的毛团子被包裹在水球里,白色的爪子咚咚的敲着这层壁垒,水球后面,却是纤长美丽的鱼尾滑过,一张脸却突然在小灵身边,在凉花微微的光芒里,那张让人惊艳的面孔,微曲的头发随着着水流,如花朵绽放一般。 他轻轻敲了孤青的屏障,悦耳的声音透过水流传了进去,“让她进去。” 孤青伸出手掌,灰黑色粉末不断的波动,形成一个刚好仅供手伸过的洞,他迅速伸手,把外面的小猫抓了进来,流动的粉末又很快将洞补上了。 昭明快步过来抱起他手上的猫,触手之际,小灵浑身毛发都未淋湿,看来是那外面的鲛人的好心照料啊。 “哼...” 也不知道昭明这气是冲谁发的,摁着猫头就是一顿乱揉,晕的七荤八素的小灵四只爪子都垂下去了,都不想反抗了。 “现在怎么办呢?总不能一直守在水底吧。”薛莲苦恼的叹了口气,孤青的屏障也不是长久之计啊,他也有灵力耗尽的时候。 “还以为到了水潭边能歇口气,这才多久,怎么就追过来了?”阿回双手撑着脸颊,找了个稍微平整的地方就坐下了,这都一天了,也没好好休息一下。 昭明现在是有猫万事足,怀里抱着小灵,已经是一幅什么都不想关心的样子了,阿回扯了扯他的袖子,“喂,昭明,想想办法啊....” “你们之前是从哪条路的啊,一会原路返回不就好了....”昭明轻猫淡写道。 一提起这个,阿回忍不住捂住脸,他怕自己脸色太差吓到猫,“要是能回去就好了,这条路通的可是那灵物的老巢....” 昭明听见这话,手上摸小灵的动作顿了下,“你们去了那灵物的亡地?” 阿回哭丧着脸点头。 “那有发现什么吗?” 阿回低头想了一下,好像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有,正准备摇头呢,一边的薛莲却开口道:“那灵物是个朽木老人,手上握有一截青竹杖,来山上好似是来等什么东西,那亡地是悬崖底,她应该是从崖山摔下来了,尸骨左手捂胸,应该是怀里有东西,迷雾是自她身上而出。” 薛莲几句话,几乎已经告诉了昭明重点,老人,悬崖,迷雾。 昭明抱着猫在这圈子里一边踱步一边思考,屏障外面却是若影若现的鱼尾,随着昭明的走动也游来游去。 薛莲站起身望向屏障外面,鲛人还在周边游动,也不知道他和昭明到底怎么一回事,薛莲出神看着外面,漆黑的水底,偶有一点蓝色如纱雾般略过,那是鲛人的鱼尾。 昭明抬头,一点微光不足照亮着偌大的黑暗,孤青盘腿靠坐着长枪,他的脊背挺得笔直,手里还握着四周唯一的光亮,昭明走过去,看到孤青手里却是一颗冰球,透明的冰水里是几朵白色绽开的花,花蕊处幽幽放着光。 昭明蹲下身,看着他手里放着光的花,“这是?”怀里小灵正对着发光的圆球,好奇的伸出白爪子去掏,巴拉了两下,又好像被冰球给凉了一下,唰的爪子就缩回来了。 昭明摸着小灵有些冷的肉垫子,点了点它的脑袋,“就知道乱摸。” 第五十一章 鱼与猫(二十一) “迷踪咒,如何解?” “解法有二。其一,等到咒术吸完那灵物身上灵力,灵物死亡,自然可解。其二,挖出她身上咒术,销毁,也可解。” 心愿已了之灵物,自会消亡。 昭明却说,那咒术会不断吸取灵物的灵力,直到抽完身上所有的灵力,那时灵物便会死亡。 有违天和,难怪那捕灵世家百年而衰,这咒术不仅仅是束缚,更是恶毒的诅咒。 可昭明言语中,这仅仅是最简单的咒术,难以想象,在那世家兴盛之时,曾经用咒术戕害过多少灵物。 那两种解法,第一种几乎是没有可能,谁都不知道她何时会死亡,而且这样的方式,对她来说,太过残忍了。 可是第二种方法,取出她身上埋着的咒术,那须得靠近她才行,她身边那雾气是自带的,进入其中便会迷失,也是一桩难事啊。 “我倒有个方法,就是需要外面那东西出上几分力。”昭明指了指外面黑暗里的鲛人。 好好说话不行吗,怎么就把人家喊成东西了,唉。 薛莲问道:“什么办法?” “现在我还无法告诉你,但是我需得去你们之前所说的那灵物亡地再确认一下。现在灵物异动,那地方肯定也已经全部是雾气,他的屏障暂时无法施展,我需要一个稍微安静平和的环境。” 昭明转头,水底是漆黑一片,但是他知道那鲛人还在,“怎么样,听清楚了吗?” 包裹他们的水球微微波动旋转,长尾直立的鲛人却走了进来,身上月光般的鲛绡滴水未沾,轻飘飘的盖住他上半部的鱼尾。 “你们要解开这山上的迷雾?” 薛莲道:“是。” 潮南道:“我可以帮你们,但是你们能带着我吗?” 昭明略带惊讶,道:“带着你做什么?这迷雾散了你不回海里吗?” 潮南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回去了,你们奉灵使不是常常游走于天下吗?带上我吧,我也想跟着你们一起。”他说到激动之处,脸色微红,眼睛像在发光一样。 薛莲为难道:“这....这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你非见灵者...而且....而且...我们总不能用个大瓷罐带着你走吧...你的尾巴....” 潮南道:“我能将尾巴收起来,我会御水,我还会抓鱼。”他努力的想将自己的好处告诉他们,但是这样好看的人果然还是有缺点的,干巴巴的几句话几乎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心力,但是看眼前的几人的表情,他可能失败了,意识到这点,他默默的垂下脸,却是说不出的沮丧。 潮南生活在这里已经一百年了,这里没有活物,只有一方小谭,唯一欢喜的时候就是看见夜晚的月光。遇见那只猫,是意外,也让他高兴,他太寂寞了,那只灵物把这里困得死死的,连个误闯进来的都没有。 那个小家伙乖巧又安静,有时候趴在石头上晒太阳都能睡好久,把浑身黄色的毛茸茸晒得暖暖的,抱在怀里热乎乎的。还会撒娇,圆圆的眼睛盯着你,喵喵的几声都让人心软。 最开始看到它,觉得它是误入这里,潮南把它送到那只灵物,那灵物一般会把人引出去,他以为小猫也会出去,虽然有些失落,但是把这样娇弱的小猫困在这里,太过残忍。 可是没想到,那只小猫却跑回来了,它饿着肚子,委屈的喵喵叫着,他一下子就心软了,钻到谭底抓了几条鱼,看小猫吃得心满意足,心里却有个声音响起,这样养着它又有什么不好的,还可以跟他作伴。 有人陪伴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他们在夜晚一起赏月,他哼着鲛人的小调,哄得它昏昏欲睡,然后坏心眼的用几滴水把它激醒,看它坏脾气的挠着他坚硬的鱼鳞。 仅仅几天时间,他不想让小猫离开了,就这么养着它吧,却没想到,没过几天,已经有人来寻它,它也有名字,叫小灵。 潮南心里心虚,他硬留了小灵好几天,还害得它的主人上了山,也跟它一样困在这里,真是觉得无比抱歉,所以面对昭明的冷嘲热讽,他只敢弱弱的还嘴。 本来他们以为鲛人是神秘高傲的,毕竟隔着黑暗的水层,他们都看不到水里潮南心虚的揪着鲛绡的一角,咬着嘴唇一幅委屈的样子。 但是这样真的面对面了,这鲛人果然没有接触过人事啊,真是单纯善良,一点戒心都没有啊。 薛莲看着那么真诚的潮南,忍不住偏过头去了,连第一次见面的阿回都比他强,真的。 孤青那张脸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但是眼睛都直了,眼光好像还不是落在对面鲛人身上,绕了个弯,盯着潮南身后那块黑漆漆的水。 阿回现在是真傻,很实诚的上前想去拍潮南的肩膀安慰他,但是潮南鱼尾长立,比他高太多,他退而求其次,拍了拍潮南的一边胳膊,“你也别灰心,听起来你比我强多了。” 潮南眼眶微红,低头看着身边少年,犹疑道:“是吗?” 阿回这次斩钉截铁的点头,道:“没错,你看你还能御水,这多厉害啊。” 昭明怀里小灵从潮南进来的时候,就偷偷冒出头,眼巴巴的看着他。 “没出息。”昭明不知在说谁,两个实诚人一听,都以为在自己,唰的两张脸就望了过去,委屈的盯着昭明,为什么又骂我啊? 昭明一下被两个人突如其来的眼神吓了一下,不自然的干咳了两声,低头一看,怀里猫也偏着头,两只圆溜溜的猫儿眼也盯着他,好像也在问,为什么骂我? 被他们实在盯得看不下去了,昭明走过去,不耐烦的把怀里小灵扔到潮南身上,小灵喵了一声,潮南慌慌张张的接过来,生怕摔着它了。 “抱好了,别伤了她。”昭明假装黑着脸告诫潮南。 潮南认真的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抱着它。 昭明是真的没想到这鲛人是这德性,单纯得他都不想说话了,鲛人族什么时候出了这号人物了,这样的还能放出来,不怕被剥皮扒鳞啊,可真是心大啊。 第五十章 鱼与猫(二十) 冷冷的光下,昭明的脸上却是暖意,他眼神里的光就像暖阳一样,可惜却是对着一只猫。 孤青伸手,把手上的冰球递到昭明跟前,昭明怀里抱着小灵,也没打算接过来,“凉花?”孤青点了点头。 阿回凑过来,“是啊,那崖底几乎开满了这种花,那白骨身上也缠绕着许多呢,而且,我们到了崖底,月光竟然驱开了迷雾直射到了崖底,昭明,你说奇不奇怪?” 昭明这次认同了阿回的话,道:“确实奇怪,凉花盛放需沐月光,看来那灵物,还有几分惜花的意味,不过是真的惜花还是别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他转过头,灰黑色的壁垒却在无形的消退,粉末流动的速度也变慢了,看来这屏障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孤青依旧盘腿坐在长枪边,额上却已经冒了些细汗,仍旧是面不改色。 薛莲绕着屏障走了一圈,也已经发现了圈地在缩小,她走到孤青身边,“若是坚持不住便撤了吧。” 眼下已经入了困境,却无破局之法。 昭明倒是万事无忧,抱着猫就在圈子里打转,也不再说话了。 银枪长立,孤青起身握住枪身,低声道:“这屏障快要消了。” 壁垒已经急速缩小,四人背靠背围成一个圈,灰黑色的粉末就逼近在眼前,流动的速度已经近乎静止了,然后哧得一声消散了。 阿回捏着鼻子,皱着脸,准备迎接即将而来的巨大水压。 薛莲和孤青倒是一脸平静,孤青把插进地里的长枪拔起来背上了身,昭明用衣袖护住怀里的小灵,眼角瞥到一抹蓝色,心情又坏了几分。 意料之外,没有水流,巨大的蓝色鱼尾飘过头顶,隔绝了所有的水流,就像之前他对小灵的那样,巨大的水球包裹着他们。 “这是什么啊?他也能用灵力吗?”阿回指着水球外面欣长的身形。 “这可不是灵力,这是鲛人族的能力,御水之力。”昭明一语道破了这水球的玄机,“鲛人为水族之长,自然有其特异能力,不然,呵,你以为他们怎么能在万兽之中生存,靠那张好看的面皮和好听的声音吗?” 明明只是解释一下这异状为何而起,但是后面那几句完全没必要吧,阿回在心中暗道,这是有多看不惯人家啊。 水球之外,优雅美丽的鲛人轻轻掠过眼前,阿回目光追随直到黑暗吞噬了所有颜色,这么好看的生物,为什么昭明会那么明显的厌恶啊,阿回也想不通,算了,昭明这种人,他可看不透。 薛莲笑道:“多谢了。” 鲛人的声音,透过水流,悠长而空灵,“不必。” “不知,该怎么称呼你?”薛莲问道。 .... 长久的寂静,久到薛莲都以为自己是不是冒犯到了这生灵。 “....潮南....是我的名字....” “潮南...”薛莲将两个字轻轻叫了出来。 昭明揭开衣袖,小灵被压了半天,一得空隙,黄色的毛脑袋冒出尖,呼吸着新鲜空气,“鱼潮南,嗯...真难听...” 阿回伸手去摸小灵的脑袋,毛乎乎的,真舒服,他反驳道:“昭明,你耳朵出错了吧,人家明明不姓余啊。” 昭明一手打开阿回,退了两步,嫌恶的看他摸小灵的手,“孤陋寡闻,鲛人族族姓便是鱼。” 他望着黑暗里那抹时隐时现的蓝色,“我说的对吗?鱼潮南.....” 黑暗里再没有声音传来,鲛人没有否认,薛莲心下也知,昭明大抵是说对了,一路走来,昭明所言之事从未有假。 昭明好歹也跟他们是一路的,这么咄咄逼人,实在是不利于交谈。 薛莲瞄了孤青一眼,使了个眼色,把他的嘴堵上吧。 孤青也看懂了她的意思,但是他选择偏过头,装作没看到,他可不愿意招惹昭明,这种事,明显阿回比较合适吧。 真是不靠谱,不靠谱啊,这几个人就没有一个能用的,关键时候还要自己来,薛莲觉得肩上石头好重,但脸上还挂着亲切的笑。 “潮南,你知道你在这水潭待了多久吗?” “约有百年。” “那你来这里之前,这山上有迷雾吗?” “有。” “你见过那雾气里的灵物吗?” “见过。” ...... 薛莲接连抛出好几个问题,潮南若是知道便会回答,如果是不知道或是不想回答的,就沉默以对。 不过总算还是知道了些什么。 潮南是在迷雾之后出现在这里,他见过雾气里的灵物,她时常在这山上闲逛,偶尔会来到水潭附近,但绝不会靠近,那竹杖声是她每次出现的声响。 若有生人误入山中,她还会将人引出去,并不会故意把人困在这里。但是奇怪的是,最近一段时间,那灵物竟然靠近了水潭,而且似乎像是失了智的样子。 “迷踪咒....”昭明认真听完两人对话,却终于想到了什么,不确定的开口道。 薛莲听到昭明开口,却又是她没有听过的东西,“什么?” “就是迷踪咒,那灵物身上被埋了咒术。” “咒术?”三人异口同声的问道,薛莲奇怪道:“何为迷踪咒?” 昭明看着面前三张好奇的脸,开始给他们认真讲了起来。 “这咒,非是符咒的咒,而是诅咒的咒,出自很久之前兴盛的捕灵世家,可惜,捕灵一事有违天和,不过百年而衰。捕灵,意为捕捉灵物,他们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抓住了灵物,以黄纸为载,人血为咒,用一种奇特的方式埋入灵物体内,那咒会不断的吸取灵物的灵力,运行咒术。迷踪咒,是咒术中最简单的一种,在灵物体内埋入,那亡地附近便会成为迷踪,入之则迷。可是那老人身上的迷踪咒,却是非同寻常,普通灵物亡地自有范围,至多不可超过三丈,所以这迷踪咒几乎是最鸡肋的。” “除非...是埋入强大的灵物体内,但是如果真的有强大到范围能笼罩此山的灵物,怎么会只用区区的迷踪咒?但是就是如此奇怪,那灵物并不强,却被埋入迷踪咒,而且,迷踪是迷,根本不会引动雾气这类外物相助。” “看来那捕灵世家后继有人啊,应当是改进了咒术,威力倍增啊。” 昭明抬头,仿佛透过水层,看到了雾气弥天的景象。 第五十二章 鱼与猫(二十二) “能不能真的解决还不一定呢?现在就想着要出去了,看你们一个个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昭明背着手教训道。 薛莲道:“你不是说有办法吗?” 昭明又道:“那可不一定,我得先去看一看。” 薛莲转头看向潮南,道:“潮南,帮帮我们吧,至于你说的要求,等我们回到奉灵,告知灵官大人,才能决定,不知这样可否。” 潮南点了点,算是同意了。 昭明道:“那就开始吧,带我去那灵物亡地,你们指路,潮南御水,跟着她所指的方向,把我们带过去。” 两人应声,潮南带着小灵退出水幕之后,水球缓慢上移,顺着所指方向缓慢移动。 又回到之前的石洞,潮南撤开水层,几人落地,潮南坐在水边,蓝色鱼尾在一阵淡淡的光晕中变化为长腿,身上鲛绡慢慢延伸,包裹全身,化为一件白色长袍,他赤脚从水里走了出来。 阿回道:“原来还真的可以收起来啊。” 潮南羞涩一笑,活色生香,迷得阿回半天没缓过神,昭明拍了拍阿回后脑勺,道:“擦擦口水吧。” 阿回忙不迭的去摸下巴,干干净净的啊,转头怒视昭明。 昭明“切”了一声,一甩袖子摸着墙壁顺着流动的风慢慢摸着往外走。 孤青举着冰球跟在昭明后面,为后面带着路。 快摸到洞口的时候,实在狭窄非常,昭明一个人去前去查看那边情况,半趴着摸索到那边,已经是微微亮了,虽然雾气很大,但是天光已经大亮。 竟然已经天亮了,他们已经进来一天一夜了,昭明顺着洞口往外望去,一片灰蒙蒙的,雾气比上山之前更浓了,什么都看不清,他退回到后面洞窟之中。 薛莲道:“那边如何?” 昭明叹道:“如我所料,雾气几乎重了一倍,几乎只能看见面前一点东西。” 这样的情况几乎是让他们寸步难行啊,但是幸好,这里还有能帮上忙的人,众人把目光移到潮南身上。 潮南道:“放心吧,御水是鲛人的本能,没问题的。” 正说着,洞窟之中涓涓的水流声响起,凉花微微的光晕下,一条细长水流在空中不断萦绕着,不断流过来的水汇聚在几人身边,成了一层流动的水膜。 “这样可以吗?”潮南望向昭明。 昭明道:“出去试试吧。” 通过狭小的洞口,潮南努力控制着水,环绕在四周,不让水流散掉。 出了洞口,脚下踩着仍在盛放的凉花,几个人聚在一起,慢慢往前走,四周雾气不断的挤压过来,但是却无法透过水层。 昭明道:“她的尸骨在哪里?” 阿回拍了拍自己的后脖子,把耳莫叫了出来,道:“耳莫,快来帮忙找找,我们之前发现那白骨的地方是哪里啊?” 耳莫化作狼形,在地上嗅闻了起来,顺着气味寻找所在,终于找到了方向。 “这边.....” 巨大的水球在迷雾中若隐若现,流动的水层偶尔折射过几缕流泻进来的天光,围绕着潮南慢慢跟着耳莫往前走。 “到了。” 耳莫停下了脚步。 面前还是一脸白色花朵盛放的花丛,耳莫又低头轻嗅了一下,肯定道:“就是这里了。” 昭明走出来,拍了拍耳莫的大头,道:“行了,辛苦你了,回去吧。” 耳莫抖了抖耳朵,不太习惯,但还是转身一跃,进入阿回勃颈处的契印中。 昭明蹲下身,潮南伸手将水球伸展开,将地盘扩大了一些,制造了一个稍大的空间。 昭明对孤青道:“借下你的枪。” 孤青抽过身上长枪,丢给昭明,昭明持枪将地上缠绕在一起花簇挑开,露出底下泥土里的半截尸骨。 昭明把枪还给孤青,低头摸索着白骨。 这白骨身量不长,应该是个瘦小的身形,头颅却是偏向一侧的,后脑勺后面却是凹进去了一块,几根肋骨却是有很明显得裂纹,轻轻一按就断成了几截,他伸手挖了一下底下的白骨,细细查看。 过了一会,昭明才起身。 薛莲急切问道:“怎么样?” 昭明没理她,略过她,看到一边抱着小灵的潮南和阿回站在一边,向两人招了招手,叫道:“阿回,过来一下。” 阿回正跟潮南在一块逗猫呢,冷不丁听见昭明喊他,随口应道:“来了来了。” 他也不知道昭明找他干嘛,但是应声就走过去了,“怎么了?是不是要我叫耳莫出来啊?”阿回走过去问道。 刚走过去,昭明道:“你过来帮我看看。” 阿回听从他的话乖乖的蹲下身,去看他说的白骨。 昭明站在他身后,迅速出手,重重击打在阿回后颈,阿回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昭明?” 身后薛莲奇怪道:“你在干什么啊?” 几个人围过来,昭明把阿回放到白骨身边,咬破手指,就这指尖鲜血在额上写写画画,奇形怪状的字体,布满阿回的脑门。 昭明写完,又把潮南拉过来,道:“做个水镜。” 潮南听话的伸手从四周的水流里抽出一团,慢慢拉长,固定成圆形的镜面,昭明手上鲜血还未凝干,他弹出一滴血,红色的血滴融入水中,一下就弥散了,消失在水中。 薛莲站在昭明身边,疑惑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昭明吸了下被咬破的手指头,指了指悬在空中的水镜,淡淡道:“你们看着就是了。” 水镜里,一片黑暗。 慢慢的,出现一个身影,竟然是阿回,他茫然无措的看了看四周,又摸了摸脖子,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薛莲问道:“阿回?他怎么了?” “不过是借助一下他的眼睛查探一下那灵物的来源,放心吧,他现在只是昏迷了。” 一片黑暗里,阿回慢慢往前走,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状况,只不过前几次都是在睡梦里,这次好像是昭明把他敲昏了,一会醒了一定要好好跟昭明理论一下。 突然,一片黑暗里,出现一点昏黄的烛光,阿回循着灯光走过去,是一扇打开的木窗,那微微的烛光就是从里面漏出来的。 第五十三章 鱼与猫(十三) 阿回趴在窗口,望进去,一根短小的蜡烛在缓慢的燃烧,烛光下是一对面目模糊的祖孙,围着一张看起来油腻腻的桌子,小孩抱着一本书,在烛火下看书,老人手里拿着一件破了洞的旧衣,浑浊的眼睛眯缝着,手里哆哆嗦嗦的拿着一根绣花针,慢悠悠的在补衣裳。 没过一会,蜡烛燃尽了,屋子传来响动,木门嘎吱响了,小孩推开木门,搬着凳子走出了房间,黑暗被头顶月光驱散,阿回这才看清,眼前是间简陋的木屋,从刚刚窗户里看到的,里面只有一张床榻,一张桌子,小孩搬着瘸了一只脚的凳子坐在外面月光最亮的地方,捧着书继续看起来。 屋里老人放下了衣服,叫着门外的小孩,“旺儿,记得早点进来休息,明日我去换些蜡烛。” 屋外小孩漫不经心的答道:“知道了。” 此时水镜外面,薛莲认出来那老人便是灵物,几人之中,只有薛莲真真切切的见过那灵物,此刻一下便认出她来。 “那老人便是如今这山上的灵物。”薛莲问道:“为什么阿回能看到这些?你在他额上画的是什么?” 昭明伸手指了指眼睛,答道:“他跟你们不一样,他的那双眼睛,可是神明赐予的眼睛,不仅仅能见灵,还能看到灵物的来源,便是他们为什么能化灵的原因,他额上不过是连接水镜的同梦术。能让我们看到阿回所梦,知晓那灵物是为何化灵,对付她便简单多了。” 两人正说着,水镜里却又变化了。 再次出现在阿回眼前的,仍是那老人,她比之前水镜里出现的更衰老了,佝偻着背,眼睛好像更坏了,手里多了那截竹杖。 四周却是望余村的环境,老人拄着杖,慌乱的几步追上前面一个中年男人,脸上却是惊慌担忧,她走得踉踉跄跄,焦急的拦住了前面的男人,祈求道:“求求您了,您帮帮我吧....” 中年男人眉头紧皱,满脸为难,被老人拦了下来,“这...余婆婆啊,您求我又有什么用啊?现在时候没到,没有,我能怎么办啊?这是命啊,我帮不了你的。” 男人挥开被老人紧紧抓着的手,,大步离开了。 老人被推开,一下子倒在地上,手里竹杖也掉落在一边,她跪在地上,摸摸索索的去找她的手杖,被地上尖锐的石头在一双粗糙满是裂痕的双手又制造出了新的伤口。 那样细碎的伤口,有时候都感觉不到疼痛,但是那老人低着头,眼睛里却是一滴一滴的眼泪,落在不断颤抖的手上,好像那是什么难以忍受的痛苦。 她终于摸到自己的手杖,支撑着自己慢慢站起来,她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慢慢拄着手杖离开了。 阿回跟着她,眼前仍是那间小木屋,晚上看得不真切,白天再看,却是一间很破落的屋子。 木屋里,传来很低的咳嗽声,像是一直在压抑。 老人低哑的声音响起,“旺儿,你好好休息,不要乱跑,知道吗?” 屋里是细弱的少年音,“我知道了,奶奶。” 笃笃的竹杖声响起,老人握着手杖走了出来,阿回看到木屋里走出来一个瘦弱的少年,他似乎站不稳,扶着门,看着老人远去的背影,张了张口,好像想喊她,但是却什么也没说,他低着头,伸手盖住了双眼,过了半晌,慢慢走了进去。 阿回跟着老人,她似乎看不清东西,先用手杖探清面前的路,才往前走,饶是如此,她还是因为腿脚不便摔了好几次,脸上,头发上都沾上了灰,但是她好似毫不在意,摔倒了,就努力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这是...上山的路...阿回跟在后面,看着周边的草木。 这时候涉凉山上还没有迷雾,只是越往山上走,越是林深叶茂,她走得很不容易,脚程又慢,天色已经渐渐黑了,原本还能借着亮勉强辨别方向,现在已经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天黑了,她没有想要回头的念头,慢慢的往前走,时不时的摸着地上的草丛,如果摸到是花,就摘下来,凑到眼前,似乎想要辨别,但是看了一阵,她好像知道这不是,又把花扔掉。 她在找的,难道是凉花吗?阿回在心中默默想着,凉花会在夜里有微微的光芒,她虽然看不清,但是在这样的夜晚,放到眼前,还是能看到一点亮光。 越到山上,前路越是崎岖,她已经是半身伤痕,额头上已经有一块手掌大的红淤,仍然不断往前,漆黑的夜路下,阿回看见她面前已经是个陡坡,竹杖却点在平滑的地方,她茫然无知的踩了下去,意料之中的摔了下去,她紧握着竹杖,抱着头,滚了下去。 她在剧痛中醒来,痛苦的哀叫了几声,却又战巍巍的爬起来,她摸着身边的草丛,把摘到的花放到眼前,模糊的光晕绽放在眼前,她终于找到了,激动得热泪盈眶,“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她慌乱的握紧手杖,手里紧紧捏着她找到东西,挣扎着想要起来,她吃力的拄着手杖,脸上的泥汗混合在一起,看起来狼狈极了。 她找到了凉花,死死握在胸前,一瘸一拐的往前走,手杖笃笃敲响地面,脸上却是又哭又笑,焦急的往前走,着急的要下山。 深林里,簌簌的树叶声,不断的回响。 起风了。 呼呼的风声穿过深林,她满身泥汗,走得踉踉跄跄,却着急的竹杖敲得笃笃响,就在她快步不断的往前走的时候,竹杖快速敲打着地面,却突然敲空了,她来不及止住前面的步伐,一下便栽了下去,她看不清路,不知道前面便是悬崖。 阿回看着她歪着身子掉了下去,下面便是那处开满凉花的悬崖。 跟着下去,那里是一片荒芜地,她已经在底下动弹不得了,偏着头,嘴里不断流出鲜红的血液,嘴唇蠕动着,想要说什么,却是呕出一大口鲜血,手里的竹杖已经是脱了手,另一只手却死死的按在胸前,她双眼浑浊,却不断的在流泪,不知道是因为剧痛,还是因为什么。 第五十四章 鱼与猫(二十四) “啊....啊....” 低弱的痛苦哀吟渐渐弥散,她的胸膛不再起伏,挣扎着的双手紧紧抓着身下的草丛,此刻也松开了。 她死了,阿回站在一边,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难看极了,阿回看着她逐渐冰冷的尸身,衣服之前就已经被刮得破破烂烂了,脸上尘泥沾得灰一块黑一块,灰白的头发四散,像个疯婆子,真是狼狈不堪的样子啊。 安静的悬崖底,此刻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阿回转头去寻声音,身后却是一片黑暗涌来,身边一切忽然都好像消失,此刻只有无际的黑暗,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一股巨力扑面而来。 水镜里也是忽然黑暗一片,嘭得一声,水流一下失去了控制了,散流在地上。 躺在地上的阿回也睁开眼睛,唰的半坐起来,摸着胸口,呼呼的大口喘着粗气。 “呼....呼....” 好不容易顺过来气,阿回断断续续道:“昭明...呼...你好歹...动手打个招呼啊...” 昭明蹲下身,阿回额头上出了许多汗,把他之前的画下符都晕开了,整张脸都是红红的,他扔给阿回一张帕子,道:“擦擦你的花脸吧。” 阿回接过帕子,在脸上擦了一遍,惊恐的看到帕子上都是红红的颜色,叫道:“啊!我的头破了!昭明你把我头打破了!” 薛莲按住想要起身找昭明理论一下的阿回,解释道:“不是你的血,不信你摸摸,你脸上又没有伤口。” 阿回好像被提醒了,摸了摸也没有伤口,也不怎么疼啊,但是脖子那块好疼啊。 阿回放下心来,才想起现在要干嘛,追问昭明道:“你刚刚打我干嘛?” 昭明正研究阿回躺着的另一侧的白骨,听到阿回正急吼吼的问他,平淡道:“不打你,难道我等你睡着啊?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啊。” 听到昭明这么云淡风轻的一笔带过,阿回更生气了,怒道:“你等我睡觉干嘛啊!我又不困!” 阿回自己说完也觉得奇怪了,疑惑道:“你让我睡觉干嘛啊?” 昭明已经是没在听他说话,只关心着自己手底下的白骨。 薛莲好心道:“是昭明用你的眼睛查看了灵物,大概是怕你睡不着,所以才下手,你也别怪昭明。” 阿回摸着脖子,问道:“但是我好像没看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啊,你们看到了吗?” 薛莲答道:“倒是没什么特异的,她好像最后手里握着的好像是凉花,难怪这悬崖底下生满了这花。” “凉花?啊!”薛莲却又好像恍然大悟,欣喜道:“她上山是为凉花而来的,那小孩一定是生了病,所以她才冒险上山来,可惜最后没把东西带回去,所以心愿未了,久久徘徊不去。” 这么一说好像又有些道理了。 一边孤青却摇了摇头,道:“阿回没能看到完全,那老妇人死后化灵,阿回被什么侵扰了,现在还不能下结论。” 潮南眼眶又红了,好像看得太悲惨了,毕竟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人啊,抱着小灵道:“我以后才不要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死去的,小灵,你也不要啊。” “喵....”也不知道小灵听懂了没有,反正它喵了几声。 昭明手里拎着一截骨头,才从地上起来,听见潮南说话,看了看自己满手的泥,也歇了去抱小灵的想法,但是嘴巴也是不饶人,“说什么呢?对着小灵别胡说八道,我看她活得比你久。” 潮南收了一时的伤心,不敢还嘴。 薛莲走上前,问道:“是找到什么了吗?” 昭明点点头,把手里的骨头拿出来,是他从土里刨出来的,微曲的颈骨。 “弄点水把这东西洗一下。” 潮南听话的把之前落在地上的水镜散落的水流召起来,冲刷着白骨上的泥土,洗净之后,白骨上竟好像刻着什么东西。 昭明拿起来,骨头上是很深的刀痕,但是刻得很稳,下手的人肯定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动刀,刀痕入骨,而且这么复杂的咒文,绝对是事先设想好的。 白骨上的咒文都是很小的字,其中所书一多半昭明都不认识。 昭明皱着眉看了半天,只认出几个“灵...缚...活...”,其余的便再不认识,看了看对面几人,道:“看看?” 薛莲带头接过了骨头,几个人围着,凑近了刻字的那一面,看了半天,薛莲摇了摇头。 不出所料啊,他都认不出来,还能指望他们啊。 薛莲道:“好在知道了咒术所埋之地,只要能挖出来,咒术一解,那这山上的迷雾便会散去了,到时候就能下山了。” 众人也纷纷松了一口气,忙活了这么久,总算可以解决了。 昭明道:“忙活这么久总算有结果了,那你们谁去把她引出来,那个...”昭明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让潮南把她困住,对了,记得带上诛灵匕,一会除咒就让我来吧,她后颈便是咒术所在,以诛灵匕的破坏力,扎进去大概就能解了,啊,早点解决早点下山吧。” 孤青点了点头,道:“我去引她,潮南跟着我,一旦看到就要赶快下手,她若是藏在迷雾之中,就很难寻找。” 昭明从地上摘了几朵凉花,丢给孤青,道:“带着这个,那灵物肯定会来寻你的。” 孤青接过凉花,叫了潮南,潮南不舍的把猫递给阿回,道:“你帮我抱着一会,我马上就回来。”又摸了摸小灵的脑袋,笑着对小灵道:“我先离开一会,一会就回来了,乖乖等我,好吗?” 喵...小灵轻轻叫了一声,好像在应和他。 昭明催促道:“你们快点,磨磨蹭蹭的。” 潮南道:“知道了,知道了,马上就去。” 潮南依依不舍的跟着孤青走出了水球,走时还记得把水球复原,不能让他们也暴露在迷雾中。 两人离开,进入了迷雾中,很快就看不到两人身影。 薛莲脸上倒有几分忧心,道:“他们不会有事吧。” 昭明道:“担心什么,那灵物本身就没什么能伤人的能力,况且迷踪咒只是困咒,一点杀伤力都没有,别说是他们两,就是阿回她都打不过。” 突然被点名的阿回,不悦的看向昭明。 昭明就坦荡荡的让他看,他可不怕阿回那小子。 第五十五章 鱼与猫(二十五) 走入迷雾之中,潮南牵着孤青的衣角,以防两人走散。 孤青手上紧握长枪,慢慢的往前走,手上捏着昭明丢给他的凉花。 迷雾中非常安静,突然,一阵缓慢的竹杖笃笃声,竟然穿透雾气,两人听见那声音,不约而同的停住了前进的脚步,面露凝肃。 潮南另一只手在空中控制着掩藏在凉花花丛中的水流。 雾气之中,突然,伸出一只枯木般干瘪的手,紧紧抓住孤青手里捏着凉花的手腕。 孤青反手抓住她,把她整个人从迷雾中拽了出来,她踉跄的倒在两人面前,孤青叫道:“潮南,动手!” 潮南应声催动水流,瞬间水流汇聚将三人包裹,雾气消弭在水层之外,两人这才看清面前的灵物。 瘦小的身形半跪着倒在地上,她手里握着一截竹手杖,头发灰白,脸上满是皱纹,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直直的望着孤青,那条瘦黑的胳膊死死抓着孤青的手腕。 这就是他们从水镜里见到的那个老人,她现在赫然就是生前的模样。 孤青也同样抓着老人的手腕。 她哆哆嗦嗦的站起来,嘴唇嗫嚅道:“能不能...把...把凉花...给我...旺...旺儿...要这个救命....” 孤青手依旧紧紧捏着老人的手腕,淡淡道:“你已经死了百年,前尘之事已与你无关了。”化灵,是因为眷恋生前之事,无法释怀,可是却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对于后世之人来说,只是负累。 她愣住了,好像没有明白眼前人再说什么,模糊的视线里是两个身量颇高的人影,她以为是自己说错了,又开口道:“我...的孙儿...在等这个救命...求求你了....” 孤青疑惑的看向她,她,好像,所有的记忆都停止在了她死去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的孙儿还在家里等待她,以为自己只要找到了凉花就能救下他的命,找不到,所以她便一直困在了这里,如痴如狂。 孤青掏出那把漆黑的诛灵匕,曲下一膝,靠近她,轻声道:“抱歉。” 手上动作迅速,锋利的刃尖,狠插进她后颈。 刀刃入体,她身体颤抖了一下,仿佛失去所有力气,松开紧抓着孤青的手,倒在地上,她蜷成一团,瘦小的身躯不断抽动着,扭曲的面容仿佛在承受着无比的痛苦。 “啊!.....”一声嘶哑的痛呼从她口中响起,然后整个人便没了动作,身躯也不再颤动,缩成一团也不再动弹。 从诛灵匕刀刃插入的地方,她的身躯在消失,倏忽之间,已经散作尘埃,漆黑的匕首叮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潮南撤掉水层,一阵风来,所以的迷雾都被吹散,化做天边云霞,头顶日光遍洒,孤青眯着眼睛,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心中却道,终于,结束了。 “青哥!潮南!” 远处,阿回头上顶着小灵,兴奋的对着两人挥手,小灵也站在他头上,冲着两人喵喵叫了两声,薛莲慢悠悠的走在后面,昭明背着手,沉着脸,目光落在阿回头上。 潮南伸手接过阿回头上的猫,爱怜的抱到怀里,孤青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诛灵匕,递给薛莲,薛莲轻声问道:“没受伤吧。” 孤青摇了摇头,阿回扯着昭明的袖子,略带几分佩服,道:“想不到你还是有几分聪明的啊。” 昭明“哼”了一声,道:“那当然了,你以为我是某些傻小子啊。” 阿回也知道他在说谁,但是也不生气,奔着潮南过去,道:“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啊,我们本来还待在里面,但是突然那水球就散了,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没想到一看,雾气已经散了,那灵物呢?” 提及灵物,孤青的脸色却好像难看了几分,问道:“昭明,我把诛灵匕插入之后,那灵物便好像痛苦非常,转眼便消散了。” 昭明闻言,不确定道:“消散了?怎么可能?” 孤青确定的点了点头。 即来的高兴,突然戛然而止,昭明咬着嘴唇,道:“不可能,她若是未被咒术吸尽灵力,破坏咒术,理应不会消散的。” 孤青又道:“那灵物似乎记忆停留在死去之刻,还向我讨要凉花。” 昭明此刻也已经被孤青所说震惊了,道:“我以为她为凉花而死,必定是化灵寄生于凉花之上,你手持凉花,她定会根据气息来寻你,我的推断怎么会有错呢?不可能?!” 但是孤青一定是见过灵物异样,他不可能说谎啊,昭明陷入深深的怀疑中,难道他出错了? 薛莲忙稳定昭明情绪,道:“你先冷静一下,先下山,回去再慢慢想。” 昭明也无法,按下心内疑虑,只能跟着众人先下山。 回了村中的落脚点,众人纷纷疲倦不堪,连孤青脸色也有了倦色,唯有潮南精神满满,还有神神叨叨的昭明,一脸不快的咬着唇,不知道在沉思着什么。 薛莲劝道:“先去休息一下,才有精力想啊。” 几人都回房间休息了,潮南因为并不困,所以留在院子里打转,抱着小灵。 昭明躺在床上,眉宇间还是深深的忧色,他到底哪里错了,那灵物为什么会消亡啊。 闭上双眼那刻,突然,眼前闪过水镜被破坏之前的黑暗,阿回转头之时,听见有人的脚步声,慌乱异常,是什么人呢,难道是看到那老人坠崖,前来援救,可是不对啊,如果有人援救,她的尸骨为什么还会留在崖底? 他努力回想水镜里看到的一切,到底是哪里不对?哪里不对? 啊! 终于,昭明紧闭的双眼睁开,他看到了! 昭明蹭的坐起来,他快步走到院子里,潮南正抱着小灵在晒太阳,看到他走出来,刚道了声好,却见昭明直接绕过了他们,走向院子里放着的那只木箱, 昭明打开,里面还是那件棉衣和破旧的拨浪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真的是他,当真是好计谋啊,当真是好狠毒的心思啊,可怜那老人至死都只是一枚供人摆布的棋子。 第五十六章 鱼与猫(二十六) 昭明脸色难看极了,手里紧紧攥着那件旧衣,潮南站在一边,为难的不知道该不该说话,怀里小灵也好像感受了这压抑的氛围,默不作声。 昭明一把丢下东西,推开院门,快步走了出去。 潮南也不敢阻拦,很快昭明的身影就消失了,潮南没留神,怀里小灵也跑了出来,窜进地上深草丛里,也跟着跑没影了。 潮南连忙叫她,“小灵...小灵...” 可是不管怎么叫都没有用,潮南想去寻她,也跟着出了门。 昭明红着眼,脚步迈得飞快,不一会,便看到自己要找的东西,村口那块石碑,墨字,望余。 村口正好有农户扛着锄头路过,昭明上去拦住他,道:“借用一下。” 农户还未反应,昭明已经抢过他肩上锄头,对着石碑狠狠的砸下。 农户怒道:“你做什么啊!” 昭明两耳不闻,手里动作也加快,一下一下狠力砸着石碑。 农户见状赶紧上前阻止,这好歹也是他们村子的东西,这人在干嘛啊,疯了不成,便上前抢夺昭明手中的锄头。 石碑被砸的砰砰响,从中间劈裂开一个大口子,昭明扔下锄头,去扒那口子里面的东西,农户捡起被他用过的锄头,怒不可遏,上前就想理论。 却被一双手拉住了,回头一看,是张灿烂的笑脸。 “林伯,怎么了这是?值得生这么大的气?”小木笑道,拦住了他。 林伯指着蹲在石碑前的昭明,吹胡子瞪眼,道:“林林,你看这人,抢了我的锄头,把咱们村的石碑都砸了!” 小木低头看了下,起身笑道:“林伯,这不是咱们村子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先去忙,我来看看吧。” 林伯不同意道:“这怎么行,你是个孩子他要是欺负你,你都没法还手。” 小木又道:“没事,我认得这个人,是住在猎户那一家的薛姐姐的同伴,我一会去找薛姐姐问问就好了。” 林伯这才点头,道:“那行,你小心一点,我田里还有活,就先走了。” 他扛起锄头,冲小木招了招手,便离开了,走得时候嘴里还念叨着,“最近真是什么怪人怪事都有啊...山上的雾也散了....” 昭明终于掰开了破裂的石碑,灰白的石头正中,紧紧嵌着一个手掌大小的黑色木盒,和周围石头紧贴着,昭明怎么也弄不出来,急的满头大汗。 身边突然有人靠近的声音,昭明此刻是又急又气,半点不想理会别人,转头怒视来者,“谁!” “啊!”小木被昭明怒气冲冲的样子吓得一下坐在了地上。 昭明看清是个小姑娘,按了按太阳穴,道:“有事吗?” 小木惊魂未定,拍了拍胸口,小声道:“你砸坏的,是我们村的石碑。” 昭明道:“我知晓。” 小木又道:“你砸坏了,要赔的。” 昭明实在懒得理会这小孩,干脆不出声,伸手扒着石头里嵌的木盒,可能是时间太久了,木盒和石头已经长在一起,昭明怎么也拿不出来,手指被粗糙的石面磨蹭的破了皮。 小木看他实在辛苦,忍不住开口道:“你要不用水试试,总比你这样硬抠要好吧。” 真是急起来就昏了头,昭明无奈的扶着头,语气稍平和道:“这里哪里有水,可以请你带路吗?” 小木看他没有之前那么可怕了,笑着点了点头。 昭明抱着有木盒的半边石碑,跟着小木。 小木一边走一边问道:“哥哥,你是跟薛姐姐一起的吗?” 昭明道:“是。” 小木又问道:“哥哥你砸我们村的石碑,是不是跟石头里的木盒子有关啊?” 昭明沉默了一下,小木好像也看出他不想说,又道:“我随便问问而已,哥哥不用太在意,对了,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昭明。” 小木道:“哥哥,我叫林木木,哥哥可以叫我小木或者林林。”看到昭明听到名字稍有几分惊讶,小木露出俏皮的笑容,道:“哥哥是不是觉得这个名字好奇怪啊?” 昭明道:“抱歉。” 小木毫不在意的摆手道:“没事没事,我以前跟别人说的实话,别人也举得奇怪呢。” 昭明问道:“那为什么呢?取两个一样的字?” 小木道:“因为我爹娘都姓林啊,取名字的时候他们怎么想都觉得不好,最后想着用两家的姓氏来做名字,可是两家都姓林,干脆就叫林木木,拆开是木,合起来就是林。” 昭明道:“那你的爹娘一定很恩爱吧。” 小木笑着点头,道:“自然是恩爱的,不恩爱怎么会拜堂成亲呢?啊!前面就是林家溪了。” 顺着小木手指方向望去,一条溪流出现在两人眼前。 昭明走到溪边,把手里半截石碑扔到水里,溪水不深,一眼便可望到底,水底铺满了圆润的鹅卵石。 石碑稍重,沉在水底,昭明坐在溪边的草地上,望着那块石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小木坐在身边,揪着底下的青草,问道:“昭明哥哥是不是心情不好?” 昭明苦涩一笑,道:“有这么明显吗?” 小木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点头,道:“哥哥要是心情不好,不如跟我说说,反正我是个小孩子,听过便忘了。” 昭明转头,小姑娘正盯着他,道:“你想听吗?” 她点了点头,昭明道:“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才会想要杀死和你相依为命的亲人?” 小木听到这个奇怪的问题,愣了好久,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昭明道:“很难回答吗?” 小姑娘挠着头想了一会,道:“我大概不会有那种时候吧,爷爷虽然糊涂了点,但是他是我爷爷啊,怎么会想要杀死自己的亲人呢?是不是那亲戚对他不好啊?” 昭明摇头,道:“那亲人对他很好,视他为生命。” 小木迷惑了,道:“那为什么要杀她啊?” 明明是他在问,没想到反过来了,昭明笑道:“就是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才来找答案啊。” 小木指着溪水里的半截石碑,道:“答案在那里面吗?” 昭明道:“大概是吧,我也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有时候,答案本身比现实更残酷,昭明看着石缝里镶嵌的木盒。 第五十七章 鱼与猫(二十七) 昭明从溪水中捞起被冲刷干净的半截石碑,中间的黑色木盒松动了些,昭明用指甲松动木盒两边的缝隙,终于拿了出来。 昭明拿起盒子,问小木道:“你想看吗?” 小木点了点头。 木盒严丝合缝,昭明打开,里面只是一张泛黄的宣纸,透过纸背晕开暗褐色的颜色,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展开宣纸,纸上所书皆是如蚯蚓般弯曲的咒文,小木看了半天,揉了揉眼睛,也看不懂,可是看身边昭明,目光扫视完整页,整个人却突然好像沉寂了下来。 小木轻轻推了推昭明,唤他:“哥哥?昭明哥哥?你怎么了?” 昭明回过神,道:“没什么。” 小木指着宣纸上那些暗褐色的类似字迹一样的纹路,问道:“哥哥,这是字吗?写得什么啊?” 昭明道:“这叫咒文,是书写咒术的文字。” 小木又道:“那这是什么意思呢?” 昭明看着满张的字迹,那人定是取自己的鲜血混合墨汁,书写咒文,失了那么多血,难怪他当初面色苍白,刻在白骨上的咒文都只有半截,完整的咒文竟然是书写在这纸上的,难怪他当时怎么也认不出来。 昭明道:“意思是说以此情为绊,困锁一方,直至消亡。” 小木拿过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一遍,问道:“就这么几句话为什么写了这么长啊?这整张都是啊。” 昭明把宣纸拿回来,道:“我是把意思解释一下,又不是说写得就是这些。” 被逗弄的小木也不生气,笑呵呵的指着半截石碑,道:“那哥哥,这个怎么办啊?” 昭明看到被他几乎快砸烂了的石头,心虚道:“那要不就赔吧。” 小木笑道:“没事,我叫爷爷跟大家说一下就行了,这石碑本来也不是村子里的大家要的,叫林家村是不是才比较像我们村子嘛。” 昭明也笑了,道:“那今天就多谢你了,林林小姑娘。” 小木大方的摆手,豪气道:“没事,薛姐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嘛,哥哥,我要回家了,你也早点去找薛姐姐。” 昭明和她挥手告别,道:“再见。” 小姑娘一蹦一跳的就走了。 昭明却还站在溪边,半点没有要挪动脚步的意思,等到小姑娘的身影消失了,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昭明盘腿坐下,把捏在手里的那张宣纸展开。 ‘以魂为引,摄灵于骨,引雾于巢,困锁其中....’ 咒文伊始,以她魂魄为代价,强行摄取灵力,化为灵物,引雾气聚集,形成迷雾在她的亡地,用来困锁某物。 她骨头上的咒文,应该是他一字一字刻下的,在她身死之后,灵魂还未脱离肉身,此刻便是最好的施咒时机,那阵脚步声,是他的。 或许他一开始就没有生病,不需要凉花,那只是个骗局,只是为了骗这个老眼昏花的老人上山,让她心甘情愿的送死,而他则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在深林里摸着黑寻找着自己孙儿的救命之药,看她手里握着摘到的凉花,心急火燎的走着下山的路,最后走错了路,掉落悬崖,而他等待的时机就到了,他顺着另一条路跑下来,在她已经死去的尸身上刻下他早就演练过无数遍的咒文。 以魂魄为代价强行化灵,那老人没有灵物的任何能力,连潮南这样的非见灵者都能看到她,甚至连死后的记忆都冻结了,永远游荡在那座山上,找着她根本看都看不到的凉花,心心念念想要去救自己的孙儿。 昭明呼出在胸膛里压抑的最后一口气,把纸半折起来,后面的咒文他大概一扫而过。这书写咒文的人当真可称得上是个天才啊,古往今来,只有神才能点灵,他却做到了,虽然只是个残次品的灵物,但是却能让那灵物存活百年之久,而且这不仅仅是点灵咒,还融合迷踪咒。 点灵之后,以灵力消耗来维持迷踪咒,那老人的能力衰弱不是没有原因的,就算他们没来,这灵物也不可能维持下一个百年了,孤青的诛灵匕破坏力她后颈上的咒文,她本就非正常化灵之灵物,咒文一破,虚弱的魂魄立刻碎裂了,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昭明把纸张撕成碎片,揉成一团,撒入溪流之中,流动的溪水托着碎片远去,这种东西,天理难容。 灵物,化灵是为生前难了之愿,他们付出的代价是不再有轮回,时间对于他们而言,就是静止的死水,直到有一天得偿所愿,才会心甘情愿消失于人世。 不管如何,总算是都过去了,昭明这样想着,转身想要离开。 喵.... 身后传来一声猫叫,昭明转身,看到小灵满身草叶,正抬头看他。 昭明蹲下身道:“你怎么来了?” 小灵没有再叫,看着昭明轻轻拂去自己身上沾上的草叶,整理干净才抱起她,道:“怎么还知道来寻我?我还以为你有了鱼就不要我了。” 小灵窝进怀里,喵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反驳还是在说什么。 昭明却笑出声,道:“我没事了,一起回去吧。” 说完抱起小灵就想往回走,又撞见一个意外的身影,潮南一身白衫,也走了过来。 昭明问道:“你怎么也出来?” 潮南道:“我担心你们,所以才出来找你们。” 昭明切了一声,道:“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我和小灵都聪明着呢,在哪里都不会有事的。” 潮南好脾气的笑了笑,道:“没事就好,回去吧。” 两人一猫顺着路往回走,昭明却发现渐渐的潮南落在了后面,回头喊他,却发现他走得极慢,身后的路上还有一点点血迹。 昭明问道:“你脚怎么了?” 潮南摆手道:“我没事。” 昭明撩开他的衣摆,潮南的赤脚上磨出了几处伤口,渗着血,他道:“你脚受伤了,怎么不说呢?” 潮南道:“可能是没有走过路,所以才不习惯吧,不过没关系,我多走几次就习惯了。” 昭明呛道:“人走路都是要穿鞋的,像你这样赤脚走,人就是有十双脚也不够磨的。” 潮南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我怕给你们添麻烦,以为这样不要紧的。” 昭明叹道:“算了,我才懒得跟你计较。”昭明脱下自己的鞋递给他,“你先穿着吧,免得脚受伤严重了耽误我们行程。” 潮南接过还热乎的鞋子,道:“那你怎么办?” 昭明不客气道:“你先管好你自己吧,快点回去。” 潮南穿上鞋,跟着昭明,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路上 第五十八章 鱼与猫(二十八) 院子里,阿回百无聊赖的打着哈欠,揉着眼睛,和薛莲她们一起坐在石桌边。 看到他们都回来了,薛莲笑道:“怎么这么着急,急吼吼的就出去了。” 昭明走得时候动静也不小,难怪他们现在都在。 昭明道:“有些事要去确认,走得急了点。” 阿回又打了个打哈欠,眼角又多了点泪光,道:“哪是急了点,根本是风风火火,这么大的院子都能听见你翻东西的声音。” 昭明不客气的敲了敲他的头,道:“少睡点觉怎么了,你还怕没有你以后长睡不醒的时候啊?” 阿回一下子眼泪都被敲回去了,摸着被昭明敲红的额头,道:“不睡就不睡,动什么手啊。” 昭明道:“我看你是不打不长记性,还敢不敢这么跟我说话?”怀里小灵也跟风探出半个脑袋,喵了一声。 阿回委屈的抱着脑袋,身边两个人也不帮他,认命道:“知道了,不敢了,现在连猫都欺负我了。” 昭明找了位子坐下,潮南也跟着找了个位,坐下认真把自己脚上的鞋子脱下来,递给昭明,鞋底都沾了血迹,昭明嫌弃的看了一眼,道:“算了,我不要了,买新的吧。” 薛莲这才看到两人的脚底都或多或少的有些伤口,才回想起来,潮南身上的衣服是他的鲛绡,却是没有一双鞋,他从山下赤脚走下来的时候,他们都只觉得松了一口气,想要快点下山,竟然忘了他。 薛莲道:“抱歉,回来之后竟然忘了这事。” 潮南摆头道:“应该是我说抱歉,给你们添了麻烦。” 潮南实在把自己摆的地位太低了,薛莲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孤青见昭明出去一趟,一定是想起什么了,才去查证,问道:“你可是发现了什么?”昭明把之前他扔在角落的箱子放到桌上,木箱打开,是被昭明半拖出来的棉衣。 孤青觉得奇怪,问道:“这里面的东西有什么不妥吗?” 昭明道:“东西没什么不妥,但是埋的地方不对,两件这样的旧物,为什么会要埋那么深呢?” 孤青也好像觉出不对,昭明又道:“这些东西是她的孙儿埋在那地方,是充作她的坟冢。” “坟冢....”薛莲道:“这应该无关吧,亲人死亡却无尸骸可收,作衣冠冢未尝不可吧。” 昭明道:“若是作衣冠冢,为何建在村口,碑上书望余而不是她的名讳呢?” 倒也是啊,作坟立碑,怎么不书写先人之名讳,望余两字却是不像。 昭明又道:“那碑中藏有一黑色木盒,之前在山上我便奇怪,那咒文看起来奇怪,只能依稀辨别出几个字,知道我看到那木盒中的完整咒术,这才知道,原来她身上的咒文只有一半。真正的咒术在那块石碑中,望余石碑,底下埋着的东西既是坟冢也是咒术中的一部分。” 薛莲道:“那这咒术什么意思?” 昭明道:“以你我之情为牵绊,此情不消,此咒不解,底下那两件属于两人的东西便是见证,用木箱深埋底下,石碑之中深藏此咒,碑名望余,以他之字,以她之姓。” 话已经说的这般明白了,大抵没有人会不懂了,和那老人牵绊最深的,只有她一手养大的那个孩子了,那孩子用他们之间的感情把那灵物永远锁在了山上。 既然咒术是他所下,那么那个在她身上刻上刀痕的也必然是他动的手,要有多么冷硬的心肠,才能在自己的至亲之人还未凉透的尸身上,一刀一刀,刻下永不超生的诅咒。 孤青怔怔的看着自己的手腕,还留有她大力握下的淤痕,可以想象她当时的激动和不平静,可是这一切都是谎言啊,她被自己最至爱的人骗了,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座山上煎熬了近百年,最后,是他,把匕首插进了没有反抗的她身上,咒术被破坏之后,她没有解脱,痛苦在地上哀叫,好在她真的虚弱的可怕,很快就消散了,那痛苦并没有持续很久。 “畜生!真是狠毒,就算是养一条狗也知道摇尾巴吧,那个奶奶养了他那么多年,却被这样残害,要是我见到那人,定然狠狠的教训一下他。”阿回义愤填膺道。 昭明冷哼了一声,道:“他如你这般年纪时,已经坏成这样,你要是见了他,不被耍的丢了命才好。” 阿回反驳道:“就算我斗不过,还有莲姐和青哥,再不济还有你,如果你还不行,就让潮南上。” 小灵打了哈欠,低声喵了一下,“对!还有小灵啊,上去挠死他,让他变成大花脸。” 喵?小灵不明所以的望着他,昭明看他是越说越激动,把好奇的小灵按下去,道:“听他胡说,你可别学他说的。” 阿回道:“难道你不气吗?” 昭明顺了顺小灵的毛,道:“之前气,现在不气了?” 阿回一听睁大了眼睛,追问道:“为什么现在不气了?” 昭明平淡道:“再如何这都已经过去了百年,你能如何?你奈如何?他已经不知死了多少年,恐怕尸骨都难寻了,何况,这本就是他们之间的事情,我们不过是过客而已。” 阿回道:“难道百年前犯了错,无人知,无人追查,那就不存在了吗?可是仍有人受了苦,遭了罪,对这些就要视若无睹吗?错就是错,无论只是他们还是旁人,无论百年还是千年,终究有人会发现的,会为之愤慨,为之不平。”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阿回一番长论之后微粗的喘气声。 “你....?”昭明看向他,喃喃道:“这...真是没想到啊...傻小子还有这样的觉悟....” 阿回好像也反应过来,自己的长篇大论,好像还真的挺有道理的啊。 薛莲也笑道:“看不出,阿回只是看起来傻,还是挺明白是非曲直啊。” 孤青沉默的点了点头,也表示赞同,潮南望着他,微微一笑。 人常言,岁月最是无情,十年可忘一事,百年万事俱消,千年则沧海桑田,是非对错,怎抵得过岁月无情。 第五十九章 鱼与猫(二十九) 昭明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抬头便可见头顶夜月,小灵也不在身旁,一个人沉默的饮茶,身后传来脚步声,轻盈如拂水踏露。 “多谢你买的鞋子了,很合脚。”昭明道。 薛莲轻轻坐在他身旁,笑道:“你又知道是我?” 昭明道:“除了你,没人的脚步能轻成这样。” 薛莲道:“你不说我都从来没有注意过呢。” 昭明道:“那是自然,漠族的猎手靠近猎物时的脚步声若是重了,那还如何打猎?” 昭明倒了一杯,推到薛莲手边,薛莲道:“原来是这样啊,我还道你能从背后识人呢?” “怎么可能?我后面又没长眼睛。”昭明道。 薛莲端起手边的茶杯,饮了一口,道:“为何不可能呢?在我的印象里,昭明可是无所不能的,什么都好像知道,连我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咒术都知道,什么都能想出来,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汲汲无名。” 昭明笑道:“原来不是来与我月下饮茶的啊,是来探我的底。” 薛莲一改往日温和的笑,一脸严肃,冷冷道:“这世上只有两种人无所不知,身居高位者,和活得足够长的老人,你呢?昭明?你是什么人?从未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了,只有昭明那样没有心眼的人才会完全相信你,你明明认得咒文,那白骨上刻得也同样是咒文,你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推测不出那半截咒文,你认识她身上的咒文,但是你却没有告诉我们,是不是破坏咒术之后她就会死?是不是!昭明?” 她捏紧了茶杯,目光紧紧盯着昭明,不敢错过他脸上任何表情。 昭明却是一脸平淡,道:“不是,你猜错了...咒文不全,咒术便无法确定,我又如何知晓一旦破坏咒文她便会立即死去呢?薛莲,没有人能预料到这个结果,而且,如果你真的确定是我干得,就不会一个人来找我,一定会叫上孤青,我说的对吗?” 薛莲紧绷的脸皮一下子缓和下来,道:“我演的又那么差吗?我还以为我天衣无缝呢?” 昭明道:“奉灵使,绝不会对非恶灵之灵物出手,我要是害他破了禁,他岂会不来呢?” 薛莲道:“他可没有怀疑过你的话,就他那个脑子,能想到这些那可真是开了天了。什么时候能够不带着他才好呢?” 昭明又喝了口茶,调侃道:“若是不带他,你得少费多少心啊,你舍得?” 薛莲脸色微红,否认道:“怎么舍不得?” 昭明道:“若是舍得?怎么会在深夜里来询问我灵物之事,我记得当时执刀的,可不是薛莲你啊?按理来说,就算破禁,大抵跟你也没有太大关系吧。” 薛莲转过脸道:“什么关系不关系的,灵物之事,我身为奉灵使过问,不是人之常情吗?” 看到昭明又想开口,“行了,都这么晚了,我困了,休息去了,你也别熬太晚了。”说着起身,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间。 徒留昭明一个人坐在院子,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摇着头笑道:“关心他又不承认,现在的年轻人啊,真奇怪。” 第二天一大早,昭明正睡的沉,咚咚的敲门声就响起,门外阿回扯着嗓子喊道:“昭明!昭明,快起啊,大家都醒了,就等你呢,快点啊,哎,你醒了没啊,快点啊......” 简直震耳欲聋,昭明埋在被子里想,探出头,正对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喵....小灵昨晚也睡在床上,此刻也被吵醒了。 昭明无奈的挠了挠猫头,道:“起吧,也是时候离开这里啊。” 快速整理好衣衫头发,昭明抱起猫推开门,阿回举着拳头正哐哐敲着门,昭明一开门,差点没砸到怀里的小灵。 昭明本来就是被吵醒,口气不悦道:“叫一遍不就得了,叫那么多声,我可还没聋呢,别被你给吵聋。把人家的屋门捶坏了你赔啊。” 阿回本来好心来叫他,又是被一顿教育,认命的捏着两耳朵,道:“又不是我要来的,是莲姐让我来喊你的,说你昨天睡得晚,要我大点声叫。” 昭明一听,昨天晚上被我说破了心思,今天马上就还给我了,真是不吃亏啊,道:“知道了,你个傻小子。” 两人出了门,院子里,薛莲和潮南正在用饭,看到两人过来,忙招呼两人过来,坐下后,昭明看了看,好像还少了人,问道:“怎么没见孤青,他人呢?” 薛莲道:“他去找之前停在村外那片林子的马车了,今天要上路,没有马车走不了多远,一会就回来了。” 正说着,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薛莲道:“回来的这么快啊。” 孤青坐在车辙上,手里拉着绳子,身边还有个熟悉的小姑娘。 “薛姐姐,昭明哥哥....”老远便能听见小木的声音,她坐在孤青身边,撑起半个身子向院子方向招手。 昭明道:“哟,收获不错啊。” 马车赶到院门外,车一停,小木就从不高的车辙上蹦了下来,还带着一阵铃响,快步跑了过来,孤青拴好绳子。 小木推门走了进来,看了石卓边,坐着一个长发微曲,一身白衫的美人,听见有人推门的声音,那双秋水般的眼睛望了过来,她一下子就愣住了,这怎么多了个这么好看的哥哥啊。 薛莲看她进来了也不说话,拿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小木这才醒过来,红着脸拉着薛莲的手,小声问道:“薛姐姐,那个哥哥是谁啊,怎么我没有见过啊,还长得这么好看。” 薛莲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了,道:“额...这是...这是潮南,今天刚过来找我们的...所以你没有见过...” 小木道:“是吗?潮南哥哥生的可真好看啊。” 孤青正好进来,小木道:“今天在路上遇见这个眼熟的哥哥,一问原来才知道,薛姐姐你们要走了,所以我顺路来跟你们告别的。我是不是来的正好呢。” 第六十章 鱼与猫(三十) 小木笑嘻嘻的看着她们,一点也没有离别的伤感,手上银镯子晃晃荡荡,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 这个小姑娘好像无时无刻都是那样一张笑脸,薛莲道:“是啊,你若再晚些来,我们就要走了。” 小木笑道:“我岂非是神机妙算啊,哈哈哈。” 小姑娘笑着凑到桌前,看到昭明怀里抱着一只黄色的毛茸茸的小猫,道:“哇,昭明哥哥你还养猫啊?” 昭明道:“怎么?我不能养猫吗?” 小木摆了摆手,道:“哪有啊,我只是觉得带在路上不会麻烦吗?小不点又娇气又难哄,还要吃鱼,你看,多麻烦啊。”伸手撩了撩小灵的胡须,又摸了摸白色的猫爪子,看上去极有兴趣。 昭明侧身,躲避小木的手,小木悻悻的缩回手,道:“摸摸都不行啊,哥哥真小气。” 昭明道:“小灵才不麻烦,她也一点都不娇气。”一只手轻轻顺着小灵的毛。 薛莲和阿回奉送了白眼,不知道是谁曾经被挠破了脸啊。 小木吐了吐舌头,呀,昭明哥哥看来还是个宠猫的。 在昭明没注意的角落,一只白净的手悄悄绕过他的视线,指尖画着小小的圆圈,小小的水珠凝在眼前,小灵好奇的看着面前的水珠,圆润的水滴慢慢拉长,变成一条小鱼的形状,小灵的眼睛一下就睁圆了,伸出爪子想去捞,但是那小鱼摆了摆尾巴,又跑一边去了,小灵从昭明怀里起身,又去抓,又落空了,气得胡须直颤,压低身子,就在那小鱼摆尾时候,一下猛地扑了上去。 没想到,那小鱼唰的分开了,小灵跃到空中也无法收势,扑的一声,掉入某人早就摆下的怀里。 昭明只觉得怀里一轻,低头一看,猫没了,嗯? 再一瞧,潮南一脸无辜的抱着小灵,好像在说,是她自己跳过来的,不关我的事,小灵落到潮南怀里,摆了摆尾巴,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昭明敲了两下桌子,算了,还有人在,便放任了。 薛莲拉着小木坐下,道:“这房子里的东西都收好了,你要不要一会看看,我怕他们这几个不好好收拾屋子,给以后来住的人找麻烦。” 小木摇了摇头,道:“我才懒得看呢,管这事又不是我,等我爷爷是什么时候想起来了,让他来呗。” 见小木毫不客气的推给了她爷爷,薛莲也就作罢了。 整理好行囊,把院子里的绿牌摘下,临出门前,薛莲还屋前屋后看了一遍,确认没什么事才关上院门,毕竟以后也会有人来住啊。 落了锁,院外马匹打着响鼻,像是在催促薛莲,她和小木慢悠悠的走了下来,叮铃的银铃声一路下来,却像是一首离别的曲。 孤青解开拴好的绳子,几人爬上马车,放好行李,孤青拉着马车,慢慢掉过头,停在原地,等薛莲过来。 薛莲停下脚步,道:“就送到这里吧,小木。” 小木也跟着她停下了,笑道:“嗯,那,姐姐再见。”她伸出手挥了挥,意作告别。 薛莲转身走向等待的马车,身后小木突然提高了声音,喊道:“姐姐再见!哥哥们再见!” 她挥着那只带着银镯的手,铃铛叮铃叮铃地不断在响,她还是笑着,还能听见她的笑声,她道:“我们以后一定会在旅途中遇见的,一定会的!” 孤青伸手把薛莲拉上来,她上了车,听见身后的声音,转过头道:“我们会遇见的,小木,在未来的某一个地方。” 马蹄哒哒的响起来,身后的人影也渐渐远去了,那阵银铃声也听不见了,薛莲终于把一直望着后面的脑袋转过来,眼睛微红。 孤青握着绳,道:“相遇总有离别时,看开些吧。” 薛莲望了他一眼,道:“怎么?你在安慰我吗?” 孤青看着马车前的路,没说话,薛莲笑道:“离别总有相遇日,不是吗?我总相信,不管分离多久,只要还思念着,就一定会再见的。” “我也这么觉得!”车帘后,冒出一个煞风景的脑袋,阿回探出头,故作认真的点头道。 昭明一只手就把他摁在车上,说风凉话道:“小小年纪好学会听墙根了,这可不是好习惯啊。”说完又把他拉了回去。 孤青依旧面目如常,耳朵却悄悄红了点,薛莲偏过头,不去看他,装作去看风景。 马车里,阿回缩在角落,昭明恨铁不成钢的戳着他脑袋,咬牙切齿道:“人家说话呢,有你什么事啊!啊?” 阿回抱着头,道:“我觉得莲姐说得挺有道理的啊。” 潮南抱着小灵,抿着嘴笑道:“阿回,你这次的确有点冲动呢。” 喵,怀里小灵也应和道。 阿回犹豫的探出头,看向稍微脾气好点的潮南小声问道:“我怎么冲动了啊?” 潮南摸着手里的猫,温和道:“不知道在阿回心里,薛莲姑娘和孤青公子是什么关系呢?” 阿回想也不想,答道:“不就是同伴吗?” 昭明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捂住了脸。 潮南无声的叹了口气,道:“阿回啊,在你心中,这一男一女就不能有深一点的关系吗?” 深一点?啊!阿回一拍脑袋,激动道:“你是说青哥和莲姐,他们是....唔唔唔....”昭明眼疾手快的捂住他的嘴,在他耳边道:“你这么大声,是想让全天下都知道啊。” “小点声,知道吗?” 阿回点了点头,昭明才放开,阿回这次压低声音,道:“你是说他们相互喜欢吗?” 昭明道:“喜欢谈不上,至少他们现在,还在乎对方。也许以后慢慢的,就会真的喜欢上了。” 阿回悄咪咪的掀开帘布一角,看到两人各自坐在一边,一点也没有昭明说的意思啊,他放下帘布,果然还是看不出来啊。 昭明道:“要是你能看出来,那岂不是有眼睛的都能看懂啊。” 果然还是不能指望昭明,阿回心中想道,他一张口就没什么好话了,可是却没什么东西能堵住他的嘴啊,果然是气死人不偿命的。 阿回撇着嘴挨着潮南坐下,潮南这边还是好啊,人又安静又温柔,身上还有一股好闻的味道,逗会猫就能笑得开心。 第六十一章 鱼与猫(三十一) 温城,风景毓秀,灵秀天成,城外便是白鹤山,近靠千树河,依山傍水,花草繁茂,故名温。 赶了好几天的路,风尘仆仆的四人,终于来到温城的地界。 远望温城,白墙红瓦琉璃顶,巨大的白色城墙后面,青瓦灰墙,一片安静祥和。 阿回趴在马车里的窗户上,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各式各样的来自大江南北的新奇玩意都有,他从来没有来过这么繁华的城市,旁边还有一个跟他一样的小伙伴,来自深海,比他还没见过世面的潮南。 他也趴在窗口,被外面的东西已经迷得眼花缭乱了,眼睛都不眨一下了。 阿回探出身子,问道:“青哥,我们怎么到这里来了?”之前驾马的一直是他,方向自然是跟着他走的。 薛莲笑道:“自然是带你回我们该去的地方啊。” 我们该去的地方,奉灵,难道奉灵就在这座城里吗? 接触到阿回犹疑的目光,薛莲笑而不语,道:“我们先把昭明和潮南安置好,再带你回去,总不能把他们俩丢在这里不管吧。” “吁....” 马车停在了一家客栈门口,几人下了车,客栈的伙计接过孤青手中的绳子,将几人迎了进去。 “百明客栈,怎么那么像书院的名啊?”阿回小声嘀咕道。 昭明道:“自然像书院了,这可是四闻坊名下的客栈,自然要取这样的文绉绉的名字。” 阿回道:“四闻,百明,还真是文绉绉的啊。” 客栈大堂宽敞明亮,孤青走到柜台边,老板笑脸相迎,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孤青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佩,道:“要两间上房。” 老板接过玉佩,拿在手中细细端详,笑道:“客官楼上请。”招来一个看上去挺机灵的伙计,在他耳旁说了什么,然后笑着把玉佩还给孤青,“客官,您跟他上去就行了。” 孤青收好玉佩,薛莲道:“昭明,潮南,我们要带阿回去个地方,也不方便带上你们,就请你们在这里先行休息,等我们处理好了,再来寻你们。” 昭明无所谓道:“你们忙你们的吧,我自便即可。” 薛莲又望向他,道:“我倒是不担心你,我是担心潮南,他不怎么经事,还是劳烦你看顾他一下,毕竟我们曾答应要带上他。” 昭明道:“知道了,啰啰嗦嗦,快走吧。” 薛莲无奈的摇了摇头,叫上孤青和阿回,三人消失在人潮里。 小二带着两人上了楼,两间就是隔壁,潮南选了靠近走廊窗口的其中一间,昭明要了剩下那间,各自进了房间休息。 另一边,薛莲和孤青带着阿回要回奉灵,阿回跟着他们两人,却发现越走附近的人烟越稀少,阿回道:“这是去奉灵的路?” 薛莲点头道:“自然。这条路我们都走过无数回,怎么可能弄错?” 阿回问道:“可是我怎么觉得越走越偏僻啊。” 薛莲道:“难道你以为奉灵是一座精致的阁楼,还是什么人来人往的客栈?” 好像都不太对,阿回晃了晃脑袋,不知道该怎么说。 薛莲道:“奉灵指的从来不是一个地方,也不是一座楼。” 阿回道:“那我们来温城做什么?” 薛莲道:“因为温城是距离我们最近的一处据点,而恰好最近,我的师父,竹羽大人在这里。好了,我们到了。” 阿回茫然的看了看四周,林木茂密,飞鸟过际,怎么又走到这种地方来了,等等,好像不对啊,那飞的怎么那么像竹羽鸟啊,浑身漆黑如乌鸦一般,叫声嘶哑又难听,简直见过一次都忘不掉的竹羽鸟。 一只竹羽鸟不停在他们头顶盘旋,叫声难听得不得了,阿回捂着耳朵,却见它盘旋之后,振翅一飞,突然,消失在眼前,怎么回事。 阿回走到竹羽鸟消失的地方,战战兢兢的去触摸,却摸到的是空气,薛莲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道:“你没有正式的玉印,我帮你一把吧。” 薛莲大力推着阿回,阿回被推的往前一踉跄,身体好像穿过了什么奇怪的东西,阿回再抬头,身边确实一眼望不尽的竹林,笔直翠绿的竹子拔地而起,地上落满了厚厚的竹叶,按回踩在脚下,突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薛莲道:“这地方是有结界的,为了防止外人闯进来,是初代奉灵官大人布下的,维持了数百年之久。” 头顶漆黑的竹羽鸟又出现了,薛莲笑道:“这肯定是师父放出来的信使,感觉到了我的灵力,所以来给我们带路。跟着它吧。” 竹羽鸟飞在前面指引方向,阿回他们走在后面,他一脸惊讶,看着这四周,全部都是竹子,不知道生长了多久,不知道到底这条路有多长。 终于,竹林尽头,是一座巨大的竹楼。 跟着竹羽鸟,绕进竹屋门前,竹榻上茶壶微响,一个看上去很和气的公子,着青衣,坐在桌边,手上捏着一块白布,隔着布拿起茶壶,倒了三杯微绿的茶水。 他温和的笑道:“诸位舟车劳顿,先用一杯茶吧。”眼角的细纹却在告诉他们,他不是个年轻公子了。 薛莲不客气的坐到他对面,孤青阿回入座两侧。 他伸手道:“请。” 薛莲端起热烫的茶,轻轻吹着热气,浅浅饮了一口,道:“师父,你这样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啊,见面便要请喝茶,你这样天天烹茶不会累吗?” 竹羽道:“烹茶可静心,缘何会累呢。倒是你,这次出去收获不少啊,你身上的玉印裂纹都快长满了,这样的事倒是少见啊。你说我说的可对,孤青?” 被师徒之间的往来无意波及的孤青,选择沉默,这种时候,还是喝茶吧。 薛莲道:“既然师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说说我身边的这位少年呢?” 竹羽道:“新的奉灵使。”他伸手轻轻的触及阿回的脖子,指尖点了一下,阿回乖乖的没有动,“这种玉印我倒是第一次见,甚是奇异啊。” 第六十二章 鱼与猫(三十二) 阿回脖子上的,算不上是玉印,只是与灵物的临时契约,甚至连基本的纹路都没有,这样的契约竟然能维持这么长时间,也真是不可思议。 薛莲道:“我们在金流城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人,阿回身上的契约,就是他当时结下的。此人身份神秘,甚至通晓结界之法,以及,传说中捕灵世家的咒文。” 竹羽道:“哦?这样的人物,我倒真想结识一番。” 薛莲半坐起来,道:“这世上真的有捕灵的人?” 竹羽端起茶杯顿了顿,道:“为何不能有呢?既然存在过,定然有其存在的道理,只是这些事情早就过去了,我倒是意外,竟然还有人识得捕灵咒术,你们是在什么地方见到了咒术?” 薛莲道:“涉凉山,望余村。有一老妇化灵,身中咒术百年,化迷雾笼罩山头。” 竹羽放下茶杯,道:“何人所为?” 薛莲道:“她的孙儿,林余,字望之,百年前咒术完成之后便离开了望余村,几年之后回来了,却几乎销毁了他在望余村的所有东西。” 竹羽淡淡道:“狠心,绝情,心思缜密,当真是厉害啊。” 提及这个只在水镜里见过的人,阿回能想起来的是那个在月下读书的孩子,满脸稚气,拍打着腿上的蚊子,再见时是那老人离去之时,他扶着门框,面色苍白,静静看着她敲着竹杖,慢慢离开,眼睛被额前的乱发遮挡着,只能看到那是一张无比平静的脸。 气氛一时沉寂下来,只能听见茶壶烧开的咕嘟水声。 阿回摸了摸后脖子,耐不住安静,小声说道:“那我脖子上的玉印怎么办呢?” 竹羽笑道:“这个不必担心,我正好是奉灵里的玉印师,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薛莲才带你来这边,而不是去都城了。” 薛莲道:“师父这可是冤枉我了,来之前乐无柳大人说你大概到了温城附近,应该会在竹羽居落脚,我这才赶来的。” 竹羽又倒了一杯茶,道:“他倒是愿意做传信者。” 薛莲道:“乐无柳大人说,你领了游令外出,让我告诉你快点回去,你不在都城,新的竹羽符没办法制作,新的游令者也没办法出行,都闲下来好多人了,乐无柳大人没有办法,在平寒居开了知灵课,好歹让他们能上上课,打发时间,哪知师父你一去多日不回,许多新入门的奉灵使得知了,慕名而来,人也越聚越多,本来他只打算开十课,现在怕是二十都不足了,天天泡在四闻阁,挑灯夜读,想着明日要讲些什么,怕是头发都掉了一大把了。” “哈哈哈.....”竹羽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实在是忍不住了,憋不出笑,捧腹大笑起来,脸上褶子都多了些,连整个桌子都在震动。 薛莲无奈的摁住桌子,叹气道:“师父,你还是早日回去吧,乐无柳大人平日已经够辛苦了,你还这样给他添麻烦,我看这次回去,他的白头发又要多了。” 竹羽笑够了,道:“我又不是心血来潮要给他添麻烦,知道了,我会尽快回去的。不知这孩子叫什么名字?竹羽居里事物齐全,录上牒令,我一并带回去吧,就不去都城跑一趟了,你就带着他吧,反正孤青领了游令却因为金流城的事耽搁了行程,你们便一同上路吧,你的游令我过几日让竹羽鸟给你捎过来。” 薛莲惊道:“我又没有说要领游令,师父你不要擅自决定啊。” 竹羽摆了摆手,一幅不管不顾的样子,道:“就这样了,我过几日出发,你过来我看看你的玉印。” 薛莲心知,一旦他决定的事,是无人可更改的,无奈的叹了口气,走过去,撩开长长的头发,露出洁白的后颈。 竹羽像之前对阿回那样轻轻的点了点,后颈处浮现一块方方正正,刻满复杂纹路的白色玉片,可是玉片上现在却是密密麻麻的裂痕,竹羽原本轻松的表情也渐渐严肃起来,道:“你可是与雪灵动用奉魂?” 薛莲沉默的点了点头,竹羽道:“此行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薛莲道:“都已经解决了。” 竹羽进了竹屋,拿出纸笔,在纸上细细描着薛莲玉印上的纹路,因纹路复杂,他只能一边看着一边落笔,画了许久才完成,他放下笔,移开镇纸,吹了吹墨迹,道了声好。 薛莲放下头发,转身看到竹羽拿着一张纸,问道:“就这么严重吗?无法修复?” 竹羽道:“修复?你遇见那灵物可也算得上凶险,能将奉魂之后的雪灵打得这么狠,能逃出命来就是好的。你的玉印只能重做。” 竹羽又向阿回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阿回听话的靠过来,竹羽看他这么乖,和蔼一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回道:“阿回....我叫....柳回亭...” 竹羽道:“回,久别重归,为回,好字,能把你的灵物唤出来吗?” 阿回点点头,唤出耳莫,和他一般年纪的少年出现在眼前,竹羽问道:“这就是你的灵物?” 阿回道:“是。” 竹羽又问道:“何物化灵?” 阿回道:“是狼。” 竹羽对着耳莫道:“若不介意,让探一探你的灵力,以作玉印结契的了解。” 耳莫蹲下身,竹羽伸出一指,一只小巧玲珑的竹羽鸟就出现在指尖,飞入耳莫额头里,消失了,不多时,竹羽鸟又从额头飞出来,落到竹羽指尖。 这是竹羽特有的能力,可探灵力,也是他能成为玉印师的关键,玉印是联系灵物与奉灵使的契约,马虎不得,不能探清灵物借何物寄生化灵,怀何所愿,便不能确定玉印的纹路走向和运行灵力的轨道。 想当初,学习雕刻玉印就学了整整五年,第一年,便是要背书,先人留下的关于雕刻玉印的手札,整整一屋子,没日没夜的看,有灵力详解,灵物寄生图鉴,现在想起来,头就痛,第二年是探灵,绘出玉印的墨稿,藏灵室中藏着几乎这么多年来奉灵从天下各地带回来的灵物,灵物各异,秉性也个不相同,有的愿意,有的不愿意,可是没有藏灵室所有灵物的玉印墨稿,这第二关就过不了,而且所绘玉印必须能流转灵力,真正契约灵物,不然也算作失败,重新再来,最后三年正式跟着玉印师开始雕刻玉印,玉印所用之玉质地坚硬,通透,常常握刀握得手指都发麻,刻得力度有时候也无法掌握,时间久了,手指间都磨出厚厚的茧子。 奉灵中现存的玉印师除了她的师父,竹羽灵官,还是一位是教导过竹羽的玉印师,不过他年纪大了,现在也很少动手了,还有两位是和竹羽一起修行过的奉灵使,一位领了游令挂了四闻坊的游士令在外游历,一位在都城,现在教导愿意修习玉印之法的奉灵使。 第六十三章 竹与画(一) 修习玉印条件苛刻,须得契约之灵物能通晓灵物灵力,这样的灵物少见,就算遇上了,灵物也不一定会愿意与人契约,把自己的脖子放到他人的绳索之中,有些心愿已了的灵物也已消散,所以奉灵中,玉印师的数目稀少。 竹羽指尖的竹羽鸟消失,想来是回到了竹羽体内,竹羽脸上露了笑意,拍了拍耳莫的肩膀道:“阿回,你这灵物不错啊,好好修习,日后定大有可为。” 阿回笑着抱住耳莫,道:“是吗?原来耳莫你很厉害啊。” 耳莫微微笑着,也没有挣开阿回的怀抱,只是低着头,过了会就摸着阿回的脖子就消失了,想来是回了临时玉印中。 竹羽又拿出一张纸,毛笔沾了沾墨,又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道:“薛莲,你带他们在竹羽居休息吧,我这几日要刻玉印,你给阿回讲讲奉灵的规矩吧。” 薛莲无奈的应道:“好,师父你记得按时睡觉,不要又熬一整夜,我带他们走了。”竹羽头也没抬,手上笔又沾了点墨水,一门心思扑在纸上。 薛莲把茶杯收好,叫上两人,离开了木屋。 竹羽居本来是竹羽灵的亡地,这里的结界几乎笼罩了白鹤山上的一大片竹林,竹羽居便坐落在竹林中,全部都是竹屋。 这里的屋舍薛莲早已经是很熟悉,师父竹羽灵官契约之灵,便是竹羽灵,外形似乌鸦,漆黑墨羽,据说生前乃是传信白鸽,死后化灵,寄物与竹林之中。 竹羽灵是奉灵中所知唯一能分出半身的灵物,半身是竹羽符,激化灵力便是竹羽鸟,可日行千里,是奉灵中用以传讯的信鸽。 奉灵使中,几乎一半以上的人都是作为游士,游历的途中寻找灵物的踪迹,竹羽鸟能感觉很细微的灵力波动,如果发现灵物,便会请竹羽鸟带信到都城,由如今奉灵中主事的灵官大人处理。 而有些奉灵使不愿意远行,便就在都城或者其他城池居住,平日里与常人无异一般生活,由奉灵官调配出行,有事便在据点会面。 温城的据点便在竹羽居,只是温城附近近些年都没有灵物踪迹,附近的奉灵使生活平静,甚少踏足这里,竹羽居内久无人气。 阿回一路走来,却半个人影都没看到,奇怪道:“这里都没有人生活吗?” 薛莲道:“不喜欢远行,不愿意游历的奉灵使,都会住在自己家中,很平凡的生活,如果有紧急的事情,竹羽居留下的竹羽鸟会通知他们来此会面,竹羽灵会把灵官大人要传达的消息通过竹羽鸟之口告知。平日里无事的时候这里都没有人。” 阿回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进来的时候这么安静,除了莲姐你师父,没有半个活人。莲姐,你师父就叫竹羽吗?是竹羽鸟的的竹羽吗?” 薛莲道:“是,就是竹羽鸟的竹羽。这名字是他自己改的,具体为什么我不清楚了,但是听说是师父自己要改的,我遇见他的时候,奉灵中的人都已经叫他竹羽灵官了,但是,师父的灵物,据说是第一位契约者离世之后,便一直收容在藏灵室中,等到我师父选灵的时候,才重新入世。” 阿回道:“这黑漆漆的竹羽鸟,虽然看上去丑了点,但是还挺有用的嘛。” 薛莲道:“那是自然,竹羽在玉册中记载已经存在了有近五百年的时间,而且,在藏灵室中,从未有灵力波动的情况,代表竹羽一直处于灵力鼎盛的状态。” 正说着,已经到了居室,也是同样的竹屋,却比竹羽下榻的那件竹屋大得多,只是没有那间看上去雅致,很普通。 薛莲推开房门,房里的桌椅板凳竟然都是竹子做的,床榻间有浅绿色的纱幔,房间里一丝灰尘也无,干净得很。 阿回伸手摸了摸桌面,一点灰尘也无,桌面光滑,薛莲笑道:“结界中的东西一般是不变的,不然这里哪能住人啊。” 薛莲道:“最近几日就要住在这里了,师父要雕刻玉印,我便就给你讲讲奉灵的规矩,本来这些是要去了都城,由乐无柳大人亲自授课,但是恐怕最近,他也没有给人上课的兴致。今日先休息吧,你就住这件吧,左手边住的是孤青,我在右边房间,有事就叫我们。” 阿回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薛莲就和孤青出去了,出了阿回房门前的走廊,两人并排走着,孤青并不是第一次来竹羽居,他曾经游历至温城附近,询问过附近的奉灵使,在竹羽居曾经独身一人住过几天。 夜晚时有竹叶簌簌,却并不会让人觉得吵闹,鼻尖是竹叶的清香,耳中是竹叶的旋律,是一种会让心情安静祥和的韵律。 风过,枯落的竹叶晃晃悠悠的飘下来,两人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在竹林中响起。 孤青接过身侧的枯叶,面色平淡,道:“若你不愿意领游令,我与竹羽灵官说明,不必勉强。” 薛莲眼光转过来,却发现孤青仍是那样一张平静的脸,道:“我在四闻阁待了那么久,也该出去走走,见见天光,师父让我游历定然是为我好,多看多思多行世路,未尝不是好事。” 孤青捏了捏枯竹叶,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仍旧是那副样子,淡淡道:“嗯,那便好。” 两人房间不在同一个方向,孤青松开捏着竹叶的手,转身就前往自己的房间。 薛莲看着地上断成两截的枯叶,不知道他到底想问什么,这样想着,又笑着摇了摇头,他不勉强便好了。 她便走向和孤青完全相反的方向。 阿回扑到挂着浅绿色纱幔的床上,被子也很柔软,躺在上面也觉得很舒服,他动了动手,把耳莫叫出来,拉着耳莫一脸高兴的躺倒床上,道:“怎么样?这床是不是很舒服啊。” 耳莫坐到床上,摸了摸底下软乎的被子,微笑着点头,他没怎么去过有人类的地方,这一路,跟着阿回,大部分时间都躲在临时玉印中,而且,赶路的时候,也不好让耳莫出来,毕竟多一个人,也多一分安置的心思,总不能再给薛莲找难题,不过现在好了,到了这里,要重新结玉印,耳莫也可以出来了,以后总会越来越好的。 第六十四章 竹与画(二) 通向温城的官道上,一个年轻人,一身旧衫,背着个深蓝色的包袱,抹去头上因赶路冒出的汗,露出一张还算俊秀的脸,他停了一下,踮脚抬头,远处已经隐隐可以看见的温城的城墙一角,脸上浮现出一丝喜悦,却又马上褪了下去,眉间浮现出一丝忧虑,他提了提肩上的包袱,低下头,又迈开了脚步。 百明客栈,昭明叩叩敲开潮南的门,一开门,昭明探头就往里走,目光四处搜寻,果然,桌上小黄猫分外显眼。 潮南关上房门,看到昭明就坐在桌边,也不问他来做什么,坐到他对面,带着笑逗弄着桌上的小猫。 小灵也好像也觉出不对劲,偏过头不理会潮南作怪的手。 昭明冷哼一声,道:“你该还记得这猫是谁家的吗?我眯一会的工夫,她就在你这边了,我记得这两间房间可是隔着墙的。” 潮南好脾气的摸着小灵毛茸茸的脑袋,道:“万物有灵,自由自在,怎么可以说是归你所有呢?我觉得我和小灵有缘,小灵也喜欢我,我养着也很合适啊。” 昭明一下子就绷不住了,额上青筋暴起,握拳嘭得一声砸到桌子上,却不是小灵待得桌子,是另一只手边,怒道:“你身上的鱼腥味浓的整条街都闻得到,哪只猫会不喜欢,你当她还真的喜欢你啊,我买一条鱼来,她照样欢喜的很。” 潮南无奈的摊了手,这身上的味道他又没办法去掉,再说了,他本就是鲛人族,身上没有鱼腥味,怎么可能,只是这股味道极淡,便是在赶路的时候,薛莲她们似乎并未发现,看来昭明是嗅觉极佳,受不得这个啊,便笑道:“昭明你非要这么说我也没法子啊。” 昭明现在一看他笑便觉得碍眼,抓起桌上趴着一看就不想惹事的猫,兜到怀里,道:“我有事,这笔账我给你记下了,以后再清算,哼。” 潮南道:“那便以后再说,早点带小灵回来。”说罢还极大方的挥了挥手。 昭明离去的背影僵了僵,大力踏着步子出了潮南的房间。 听到昭明用力的脚步声,潮南无奈的关上门,昭明似乎从来不是一个会压抑自己的人,他总是随心所欲,嬉笑怒骂都在脸上,出身神秘,来历神秘,唯有性情明了,直来直去。 昭明抱着小灵下了楼,戳着小灵脑袋,忿忿道:“人家一招手你就去啊,你怎么这么好哄啊,你平日里是怎么对我的啊,怎么对那小子就这么乖顺啊?” 言语都是酸涩,辛辛苦苦养你这么久,却对外人那么亲热,真是伤人心。 小灵趴在他怀里,虽然昭明看着吓人,但是无论是抓还是戳,力度都是放到最轻的,一点也不像责难,就是嘴皮子不停的上上下下,听得人烦扰。 “那小子一看就不是好人,最开始装得单纯无害,把我都骗过了,现在这才过了多久,你看看他现在那德性,我就说了,他们那一族惯会骗人的,你少往他跟前凑,什么时候卖了你都不知道,你当他真没见过猫啊....” 絮絮叨叨的,小灵翻了个身,眼睛望着他,轻轻喵了一声。 昭明也住了嘴,心想也是啊,他本来也没见过猫,鲛人族生活在深海,哪来的猫啊。 抱着猫,穿过人潮,左拐右拐,终于到了。 四闻坊,红匾金漆,御笔亲书。 四闻坊登记有天下愿意归名入册的所有游士,以及他们游历所着之游记,也是一处可供读书人出入的藏书楼。 四闻坊坐落在温城的文岚街,整条街道几乎全部都是书肆,平日出入的都是些识文断字的读书人,街上行人走动皆是彬彬有礼,几无喧声。 昭明进了四闻坊,坊内老板身着浅灰色长衫,坐在柜台旁,手里捧着书。 四闻坊的规矩,楼内藏书皆是给读书人借阅,分文不取,但是不可外借,只得在坊内借阅,而且他们这样的普通人进来老板是不理会,若是游士,便会找老板出示游士特有牒册和信物,四闻坊会开放内坊给游士,他的一应所求只要不过分,俱会满足。 昭明抱着猫走进去,也没去找柜台的老板,四闻坊一共三层,一楼一眼望去只有寥寥几个书架,留了很大的空地。 二楼一上去便能看到书架和不时走动的,浑身带着书卷气的书生。 三楼上,人就少了许多,这三楼的书架都是有些陈旧的木头,有些发黑,这里的藏书,都是些很陈旧的杂闻异志,所以光顾的人少。 到了三楼,往上的楼梯却还有段,昭明抱着猫一步步走上台阶,最后这节楼梯封死了,往上便是楼顶了。 昭明却好似看不到马上就要撞到的楼顶,顺着走了上去,却在头即将撞到楼顶的瞬间,身边环境就像水纹一样波动起来,昭明却好似看不到一般,一步一步走上楼梯,直到最后一步离开最后一层楼梯。 眼前一一座巨大的围成圆形的书架,四闻坊的三层书楼,在这里,如同三岁小儿的高度比之四闻坊的高楼。 拳头大的明珠被银线穿过,从上到下悬落下来,颗颗散发着明亮的光芒。 整个空间静悄悄的,只有一点翻书的动静,昭明抬头,看到头上那个模糊的黑点,道:“越方。” 声音一出,便在封闭的空间中不断回荡,头上模糊不清的黑点慢慢落下来。 一身黑衣,脸色苍白,他纤细的手腕还举着一本厚厚的书,让人忍不住怀疑这书本会把这细的可怕的手腕压断,他唇色也淡,身体纤瘦,倒像是个缠绵病榻久治不愈的病人。 面目中眉色稍浓,眼睛漆黑如墨,却有几分神采。 他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昭明抱着小灵,脸上却没有一点遇见熟人的喜色,道:“我来碰碰运气,却没想到真的能找到你。” 越方放下手里的书册,沉重的书本漂浮在空气中,书页唰唰得合上,飞到两人头顶高高的书架中。 他笑着伸手想去摸一摸昭明怀里的小灵,昭明却后退了一步,让他的手扑了个空,越方脸上笑意依旧,道:“怎么?出去了一趟,连猫都不让碰?这次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第六十五章 竹与画(三) 巨大的书架,悬挂的明珠将整个空间照的通亮。 昭明抱着猫面对着越方,道:“我在望余村发现了陈家的捕灵咒术,和能够点灵的符咒。” 对面的越方听了面上表情未变,连眉梢的笑意都仍是那样,道:“望余村?”他的语气略有疑惑。 昭明又道:“那林家村呢?” 越方低头又想了想,好像想起了什么,道:“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想起来,以前倒是遇见过小辈,想提携他几分,他却婉拒了,只要了一些我之前对陈家典籍的注释手稿。” 昭明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就把这些东西给他。” 越方道:“我与他有亲缘,区区几份手稿而已,扔在地上也没人捡,这有什么关系啊。” 昭明又道:“没关系?你可知那小辈将自己的亲祖母害死,强制化灵,并下了咒术,困在望余村身边的涉凉山上。” 越方闻言,脸上笑意也消失了,慎重道:“你这话可是真的?” 昭明不屑道:“我从不骗人。那灵物身上咒术被破坏之后,魂息溃散,几乎须臾便没了生气。” 越方道:“若是真事,我怎么一直不知道?” 昭明道:“你已经有多久没有出过这里了?整日待在这里,还能知道这样的小事?” 捕灵咒术,以及禁忌的点灵之法,这怎么算得上昭明口中所说的小事,越方无奈的按了按额角,也没法反驳。 越方道:“好了,你来这里总不会是来质问我的,这件事我知道了,会处理的。” 昭明脸色稍缓,道:“别让沾染那些东西了,那些本就不该存在的东西,我来这是把我找到的东西拿过来,喏。” 昭明从怀中掏出个锦囊,伸手递给越方。 越方慢慢接过锦囊,放置在掌心之中,系紧的绳线被自动拉开,一块白色的小碎片从锦囊中飞出来,定在两人中间。 白色碎片从边角开始一点一点崩坏,消弭,直到整片消失。 偌大的空间里,两个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碎裂的细屑纷纷掉落在地上,一点微弱的荧光出现在眼前。 小黄猫试探的踩着昭明的手臂,伸出爪子去够眼前漂浮的微光,瘦细苍白的一双手却抓住了白色的猫爪,小灵抬头去看,对面那个黑衣的人,面色温和却带着隐隐不容人反驳的强势,他道:“别碰。” 捏着小灵爪子的那只手,苍白没有血色的手背甚至看得清白皙皮肤下青色的脉络。 昭明被越方的声音惊醒,低头看见怀里不安分的猫正想用爪子却抓那点微光,却被越方抓了个正着。 小灵收回想要作乱的爪子,昭明心有余悸的按住两只猫爪,道:“这个可不能抓,你还是安分些吧。” 喵......小灵叫了一声,两只猫爪也被昭明按住了,也不得不安分下来了。 越方打开锦囊,小小的光点落进去,他系上锦囊,道:“东西我收下了,我会好好保存的,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还要带着小灵出去吗?” 昭明道:“自然,在没有找到之前,我不会放弃的,更别说现在有了希望。”他摸着怀里的黄色小猫,语气里却带着几分欢愉。 越方道:“既然你决定了,那就去吧。”他把锦囊收回。 昭明道:“这个东西...帮我保护好。” 越方抬眼正望着昭明的眼睛,黑色的瞳眸依旧沉得如墨,他道:“一定。” 昭明摸着怀里乖顺的猫,道:“你答应过的事就不会食言,我知道。” 越方轻声笑出了声,调侃道:“昭明这样相信我吗?” 昭明偏过头,不理会,淡淡道:“我先走了,整日困在这样封闭的地方,我可待不住。” 越方笑意渐浓,却也什么都没说,昭明来时的路已经全部被书架盖住了,手指在空气中凭空画了几笔,最底下的书架一部分化为一扇门,昭明推开门,是一处往下的楼梯,他迈步往下走,身边景色已经是有几分熟悉了,再往几步就已经是四闻坊的三楼了。 昭明回头,身后已经被封死的房顶了、 听越方说过,所有四闻坊落成的时候,都在屋顶封有一道特殊的符,用以维持界术。那结界是越方的藏书阁,几乎所有游士所着的书籍都收藏在里面,他在里面生活了很久了,远离世事久矣。 越方掏出怀里的锦囊,打开,那银色的微光慢慢浮现在越方眼前,巨大的空间中,所有悬挂的明珠在一瞬间熄灭,一片漆黑中,这一点光芒就像是夜幕中的星星。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吗.....” 黑暗里的光芒微弱,越方伸手缓缓想要触摸,却又顿住了,那阵光芒中,他一身黑衣,露出的双手和脸庞惨白无色,他点亮结界中的明珠,黑暗瞬间消弭,那一点亮光又变得不起眼起来,他打开锦囊,把这点亮光装了进去,放到了胸前。 书架上他之前翻阅的书籍又抽了出来,落到他手中,他一步步踏在空气中,走到书架面前,目光落在手中的书页上,静静看着书上黑色的字迹。 出了四闻坊的昭明,抱着小灵,身边来往的长衫书生,大抵没有见过人带着猫到街上,路过时稍稍有些好奇的目光,却也是克制而隐晦的,并不会让人觉得无礼和冒犯,大概只是单纯的好奇罢了,毕竟喜欢养着这些猫儿狗儿这样的,一般都是女子。 文岚街上,因书肆众多,老板也会做些生意,花钱请些笔墨文字稍佳的文人抄录墨稿,再放到店中贩卖,街上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 出了文岚街,那股墨香便消失了,耳边也瞬间喧闹起来,街边小巷往来得有各式各样的人,街道中间,赶着华丽马车的车夫挥着鞭子,马蹄声哒哒的响着,两边是叫卖的摊贩,脸上挂着迎客的笑,招徕着愿意上前看一看的顾客。 顺着人流往前走,不免会有些挤,昭明干脆把小灵放到头上,免得不小心碰着了。 本来好好走着的昭明,不知何故,前方突然吵闹起来,人流拥挤起来,昭明连忙伸手护住头上的猫,被挤得不由自主的往前面走。 几声巨大的鸣锣声,一下子镇住了场子,昭明踮起脚抬头,前面是个红布台子。 第六十六章 竹与画(四) 一个衣着干练的中年男子,身上是墨绿长衫黑靴,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走上台子,在鸣锣之后的安静声中,先是礼貌的行了礼,抬起头是一张三分笑的脸。 他道:“诸位,在下乃是胡家的大管家胡重。今日胡家,在此摆下擂台为我胡家大小姐招亲,因我家老爷最是欣赏才华横溢的读书人,所以今日这擂台上不比家财不比拳脚,只比诗文。” 话音一落,底下却是一阵骚动,胡管家侧身,一位留着山羊须,眯着眼,华服的精瘦中年男人走上来,身后是一位水蓝袄裙的女子,身若拂柳,指若纤葱,乌发秀目,手上持着一柄象牙团扇,走得裙摆生花,看起来确确实实是个温婉端庄的美人。 明眼人一瞧,便能知道,那位华服瘦小的便是胡老爷,至于那位女子,便是胡重口中的小姐了。 胡重道:“诸位,请看诗题。” 他招了招手,底下两个奴仆抬着一个盖着红布的大架子上来,平稳的放在台上,胡管家伸手揭开红布,架子上挂着等人高的一幅画卷,画纸微微有些泛黄,画上墨笔轻描,却是一只白鹿,头上的角锐利美丽,身上靠着一个人,却只有背影,从肩头却伸出半片颜色鲜艳翠绿的叶子。 “这....这好像是南国谷神庙中壁画的临摹图啊,何人所作已不可追,传说是代表谷神福泽大地....” 众人惊呼之中,有人道出这幅看似陈旧的画卷,实则并不简单,却是流传很久的珍贵藏品。 “听说这画已经流传几百年了呢?有人传言画家曾经拜谒过南国谷神,那可是神明呢,所以才绘有这张传世之作....” 胡重微微抬手,按下底下的杂乱的声音,脸上仍是温和笑意,道:“此画,名为领叶图,诸位所说皆是此画的传世之说,我家老爷一直乐善好施,几年前得人相赠此画。还请诸位以此画为题,诗文上佳能得我家老爷和小姐首肯的,便是我们胡家的姑爷了。” 光看那位老爷和小姐的衣衫,便可知这胡家定是富硕之家,这场招亲肯定会吸引许多人。 昭明扶着头上的猫,身边挤来挤去想要去到前头的台子,底下也不免挨了几个肘子,昭明皱着眉,反向人潮走去,这样的热闹,他也没有意思去凑。 等到昭明挤出人潮,身上衣服已经是皱皱巴巴了,衣摆上还多了几个黑乎乎的脚印,还好头上的小灵还算乖顺,待在头上也没有乱抓乱闹,看见自己这身,心中也生了些烦闷之气,好好的出门,却被弄成这个样子。 把头上的小灵抱下来,摸了摸毛,小灵乖乖的喵了几声,一扫昭明之前的郁闷,他抱着猫,也不管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慢悠悠的在街上晃,温城这里却是文卷气十足,身边又走过一个背着包袱的长衫书生,一见便是从外地来往这里。 大概是因为灵山秀水,温城多文人墨客,也被称为书墨乡,许多书生愿意长途跋涉来此生活,而温城并未像都城一样,限制定居人数,城中大多数是文人商户,文人重礼,谦和温驯,商户重和,和气生财,所以温城繁华却少事端,置身其中,便能感觉到。 昭明看到摆着些新奇小玩意的摊子前,衣着素净的少女温声讨还着价格,摊主也未做纠缠,笑着点头应和,少女低头一笑,给了钱接过自己心仪的东西,小声道谢,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那年轻的女孩路过昭明身边,黑白分明的眼睛落在怀里半抱着的小黄猫身上,嘴角不自觉的翘起,走过之后还回头看了两眼。 昭明看了看自己一身,算了,还是别再晃荡了,还是决定回客栈吧,转身又涌入人潮。 入眼皆是青色的竹身,笔直的竹子不断向上生长,高耸入云,阿回趴在竹窗前,鼻尖都能闻到一股很清新的味道,他挠了挠有些发痒的头,来这的路上他就没有洗过澡,阿回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好像确实有个味道,他拉过身边耳莫,道:“我身上是不是臭了?”耳莫嗅觉好,凑过来闻了一下,就自觉退开了,阿回心想看来还是臭了,就是不知道这边怎么洗澡啊?想了一下,还是去找孤青,叫住耳莫,回到了临时契约中。 他记得孤青是在左边,推开门,是一条竹子铺就的楼梯,走下来向左看隐约就能看到青黄色竹门的一角,他走过去敲开门,孤青见是他,道:“有事吗?” 阿回道:“青哥,你知道这里哪里能洗澡吗?”他挠了挠后背。 孤青也想起来,从离开金流城开始,好像还真的没怎么碰过水,自己也该洗澡了,道:“稍等,我带你去,你带上衣服。” 阿回得话,回了自己的房间收拾了一件干净的衣服,出了门看到孤青已经在等了,手里也拿着自己的衣服。 阿回快步跟上,问道:“青哥,我们去哪里啊?” 孤青道:“西边竹林那边有条挺大的竹溪。” 两人慢慢穿行过竹林,阿回听见潺潺的水流声,一条溪流出现在眼前,水面上漂浮流动着几片尚青的竹叶,往西走就能看到一个稍宽阔的水潭,潭口不大,也不深,水底是基本上都是石头,谭边仍有一道裂缝,溪水流过水潭,也仍旧往下流。 阿回摸了摸水潭里的水,并不是冰冷的,温度尚可,阿回脱了衣服走下去,刚开始还有点适应,抖了两下,渐渐的却回暖了,还挺舒服,阿回蹲下身,把头浸下去,搓了两把打湿的头发,然后顶着一头湿透的头发出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阿回看到孤青也脱了衣服,从另一边下了水,水潭不够深,孤青半个胸膛在水面上。 孤青生的高大健硕,一路上基本上把累活都包了,也没有什么怨言,阿回凑过去戳了戳孤青的手臂,是真的硬啊,叹道:“以后我要是长成青哥这个样子就好了。” 孤青转过头,问道:“为何?” 阿回比了比两人身高,又看了看两人的胳膊,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青哥你看你,这么高,还这么有力,看起来就很有威慑力啊,别人敢欺负我这样瘦小子,肯定不敢招惹你这样的,你说说,我要是长成你这样,以后我就再也不怕,我一挥手就能把那些人吓跑。” 第六十七章 竹与画(五) 水声淅淅沥沥,阿回的声音是清越的少年音,嘴里无意透露出了以前的辛酸,脸上是青涩的笑,语气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他挥着手打起水,道:“青哥,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好凶的样子,一定比身边那个矮女子厉害。”阿回说着初见的时候,还凑过来比出薛莲的身高,。 孤青也不知道怎么说,伸手挡着飞溅的说话,道:“你现在还小,平日里多练练就好了。” 阿回停下摆动的双手,道:“练什么啊?青哥,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练些什么呢?” 孤青歪着头想了想道:“练枪,骑马,还有射箭。” 阿回苦着脸道:“这我怎么练啊?听起来怎么跟军队里似得?” 孤青道:“你大概只能练练跑步了?” “啊?” 孤青道:“这样以后遇到危险跑的快点,能及时找到人支援。” 如果不是孤青此刻一本正经,很认真的在说这个问题,阿回大概觉得这个人现在此时此刻,瞧不起他,但是对视到孤青的那双眼睛,可能,也许,他真的是在认真为自己考虑吧。 阿回沮丧道:“就没有别的更好的方法了吗?” 孤青道:“健体练身,岂是一朝一夕可成,这是基础。” 阿回低下头,道:“知道了。” 两人洗完澡,起来的时候风一吹,本来不冷的阿回还打了个哆嗦,连忙披上干净衣服,身后孤青也起来了,两人抱起换下的脏衣服,孤青道:“若是想要洗衣服,到这里取水就是了。” 阿回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到了居室,正好遇见薛莲也出了门,三个人在门口撞了个正着,薛莲见他们两人头发都湿漉漉的,也是洗去一身尘灰的清朗模样,笑道:“我刚刚还想着要不要叫你们两人去竹溪洗漱一下,没想到你们还走到我面前了。” 阿回道:“赶了这么久的路,我觉得自己身上都快发臭了,实在忍不下去就去问青哥有没有地方洗澡,青哥就带我去了。” 薛莲道:“洗完了好好睡一觉,明日开始就要上课了。” 阿回本来神采飞扬的脸一下子就耷拉下来了,他不识字来着,薛莲摸了摸他的脑袋,权当做安慰他了。 阿回低着头抱着衣服和孤青两人进了居室,分开之后,阿回扑到床上,把头埋进去,舒服的闭上眼睛,没过一会,便沉沉睡去了。 夜幕下,竹屋里灯火通明,竹羽坐在桌前,手上握着笔,低着头,落笔轻缓,断断续续,他很认真,手上的动作虽然慢,却是一笔一划都郑重无比。 烛火拉长的身影随着火花在黑夜里颤动,竹屋外隐约传来很轻的脚步声,他停下笔,转头,薛莲慢步轻声走了过来,发梢滴答着水,面上还带着些红润,她轻盈落座,竹羽收了笔,敲了敲脑袋,好像又想起来什么,道:“哦,你不来估计我就忘了,前段时间有个商队到都城的时候捎了一件东西给你,送到我这里来了,我这次也顺手带出来了。” 他抬了抬手,身后黑色的影子里伸出一双黑手,虚搭在竹羽的手上,黑色的雾气渐渐凝结,他手上一沉,却是一把打磨平滑十分简单的木弓和白色箭筒,箭筒里是数十枝箭,黑色箭羽。 他递给薛莲,薛莲接过手来,入手便觉微沉,她放下箭筒,起身,挺直脊背,左手持弓,缓缓吸气,右手慢慢拉开弓弦,直到弓如满月,突然松手,弓弦啪得一声回荡,她笑着举着弓,道:“这大概是我见过最适合我的弓了。” 她坐下,把弓放到一旁,箭筒里也是跟木弓一样材质的箭,唯有箭头是银灰色的类似铁质的箭尖,箭也不多,她拿在手里,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是一抹温柔的笑。 竹羽道:“这是你家里寄来的?” 薛莲点点头,道:“是我父亲的手艺,我走的时候他就说等他什么时候找到合适的材料,就给我做一把弓,可惜我回去好几次,他都说快了快了,这次总算是完工了。” 竹羽摸了摸长弓,道:“这不就是普通的木弓吗?”没什么稀奇的呀。 薛莲噗嗤笑了一声,道:“这是传统,漠族里能够在成年之际拥有一张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弓的人可不多,都是要得到大家认可的猎人,才能由部族里的工匠为他制作,也是部族里莫大的荣耀。” 竹羽道:“那你父亲岂不是给你开了后门?” 薛莲摩挲着木弓,角落里竟然刻着一轮小小的月牙,她突然笑起来,道:“才不是,我可是漠族有名的猎手,全族人都知道的,只是,我还没成年就离家了....”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我十岁的时候,父亲说,等我能够拥有自己的弓箭的时候,他会用大寒山上的小寒木为我做一把弓,他自己来动手,我一直以为他说说而已,哈哈....”几声低笑。 他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对付猎物的时候狠绝冷静,那双手永远沉稳有力,可惜却没有半分创造的天赋,小寒木在大寒山上也不是什么常见的树,他待在工坊半天,库里几乎一半的小寒木都被毁了,也不知道他哪里来那么大力气,后来族里的工匠连工坊都不愿意让他进,想起这些,薛莲摸着月牙,怀念着他们,和那座山上冰冷的空气。 竹羽道:“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要离家远游?” 薛莲手里握着弓,逃避般的偏过头,竹羽无奈的叹了口气,他问的也不对,这世上谁还没有几件难言之隐的事呢。 他拿起手边的笔,又润了润,按着之前那张宣纸,接着之前断掉的那笔,慢慢画下去,道:“没事就回去吧,这几日就别过来了,难得的休息日。” 薛莲抬头,眼色晦暗,轻声道:“师父,我...可能...要放弃了...” 竹羽手里握着的笔轻颤,纸上原本笔直的墨线,歪出了一点,看来这张失败了,他慢慢放下笔,抬头看对面烛火下的薛莲,她把木弓搁在腿上,直直的坐着,说完那句话,脸上却是平静的。 竹羽道:“为什么?” 薛莲勉强扯出一抹笑,道:“师父,我从一开始就不是真正的想学习玉印之术,我只是想要去书室,这几年我几乎翻遍书室所有的书,我找不到我要找的东西,以后我大概会去游历,直到找到我想要的东西为止,抱歉....师父....我...骗了你...”桌子底下那双手却死死握着木弓。 第六十八章 竹与画(六) 静谧的竹屋内,两人沉默了片刻。 竹羽缓缓开口,道:“不想学就不学吧,没有人能强逼你做你自己不愿意做的事。”他温和的笑着,眼尾挤出几抹细纹,像个开明的长辈的一样,轻描淡写的几句,毫不在意。 薛莲红着眼低下头,“抱歉,师父...” 他把手里那张废了的纸折了放在一边,笑道:“有什么好抱歉的,我又不怪你,学习玉印本就不是容易的事,半途而废的也非你一人。奉灵的书室是因为有些难以宣之于人言的书论,所以会限制你们借阅,你既然找不到你要的东西,大抵也是不曾记录于书册,你四处游历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呢。” 他语气平和,还安慰了一下她。 薛莲抬起头,竹羽脸上还是淡淡的笑,手上慢慢又抽出一张纸,用镇纸压住,又握起了笔。 “师父...”他这样坦然,却不知道让薛莲该说什么了,他从来都是一个包容温柔的人,似乎从认识他的那一天起就是这样了,“谢谢....谢谢...”,好像除了这句话她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笑着回应,道:“傻孩子啊,回去吧,也这么晚了。” 薛莲揉了揉眼睛,拿起手边的弓箭,背好箭筒,乖巧的走了出去,回头再望时,竹羽低着头,目光凝视在笔下那张纸上,薛莲转头,默默离开竹屋。 直到耳边的脚步声消失,竹羽才停下手里刚刚开头的画纸,看着她慢慢远去的背影,目光虚无,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她很适合做玉印师,性子沉稳,灵物方面虽差了些,但是也可以再修行。”烛火晃了一下,对面突然出现的黑色人影出声。 竹羽平静道:“到底还是要看她自己的想法,何必勉强呢,就连我当初不也是反反复复吗?” 他转头,烛光下,唯有对面人影好似被黑暗笼罩,看不清辨不明,道:“是啊,人心反复,岂能断言?” 话音落,烛光透过黑暗,对面人影如一阵青烟,被光芒透过,消失在眼前。 对面已经是空荡荡的,竹羽低头,看着黄色的烛光芒中被染得暖橙色的纸,黑沉沉的墨痕无比明显,他握着手里的笔,继续着之前的笔画。 屋外一阵风声飒飒,竹叶簌簌作响,离开枝干的细长竹叶,在风中,晃晃悠悠,最后掉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声响。 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一眼望去,就能看到隔壁院墙里的一棵大树,枝繁叶茂,伞盖般撑开的巨大树冠,一半的树冠都遮盖在小院的上空,留下大半的阴影,书生站在小院子的一角,抬头刚好是没有被树叶遮挡的天空,手里拿着把扫帚,望了一会,便低头,慢悠悠的扫着满院的落叶,唰唰的声音响起来。 他把落叶堆到院子的角落里,放下了扫帚,伸手抹去额头的细汗,进了屋。 屋子也小,左手边一张床榻,床头便是大开的窗户,屋主还留了一床半新不旧的被子,屋子里唯一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他干瘪的包袱,他打开陈旧的蓝布包裹,收拾自己的东西。 阿回从小在各地流浪,年纪还小,成天混在市井,大字不识一个,虽然没有混混身上张口粗俗的毛病,但是举止间还是难免毛毛躁躁,薛莲给他上的第一课就是静心识字,磨磨他身上急匆匆的脾气。 手边放着薛莲给他的识字本,阿回趴在桌子,抿着嘴,手里捏着笔杆子,慢悠悠的一笔一划的摹着手边书本上的字,薛莲坐在一边,神情悠闲的翻着手里看起来泛黄的书页,这是她从这里的书阁翻出来的,都城奉灵的书室虽然藏书丰富,但是难免空间有限,所以有些书册会置放在其他地方的书阁。 竹羽居是奉灵中历史悠久之的灵地之一,强大的灵物自诞生起就有领地意识,它们会使用灵力保留自己曾经死去的这块地方,只有能够见灵的有缘人可以相见,灵物离开之后,灵力渐渐消散最后会恢复原样,而竹羽的这片竹林在灵力还没有耗尽的时候被奉灵之人建造结界之术,将这块地方一直维持着原来的样子,界内灵力维持着这山上竹林常青不死。 阿回微微起身,揉了揉发涨的手腕,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写字,胳膊也木木的,薛莲手里的书又翻过一页,道:“累了就出去晃荡一圈吧。” 阿回如获大赦,惊喜的放下手里的纸笔,忙不迭起身,一溜烟跑了出去,薛莲无奈的摇了摇头,笑着低头看书。 阿回出了屋,下了台阶,走到屋门前放置的水坛边,掬了一捧水,他写字的右手上蹭着不少黑色的墨迹,洗刷干净了,才甩着手顺着门前的小路走去。 满目望去,皆是翠绿的竹身,挺拔笔直,冲天而上,林中小路上也落着尚青绿的竹叶,整个竹林好像就只有阿回哒哒的脚步声,合着偶尔穿过的风声,意外的和谐。 走了有一段路,前面却是一个小空地,两个并排宽大的背影映入眼帘,一杆长枪直立在两人中间,他盘腿坐在竹林中,偶有飘落的竹叶晃悠悠落在身上,他的身形却岿然不动。 阿回好奇的走过去,绕到两人正面,低头一看,他闭着眼,两只胳膊随意搭在膝头,面容平静,鼻间轻浅流转着呼吸声,旁边那个是他曾经在金流城见过的孤青的灵,浑身冒着煞人的黑雾,现在都散去了,唯独脸上挂着一张黑面具,只扣出两只眼睛的地方露着,它和孤青一样也盘腿坐着。 阿回凑过去,坐到灵物对面,歪着头,伸出一根手指悄咪咪的点了点灵脸上的黑色面具,他对孤青的灵还是挺好奇的,薛莲说他手里的枪就是那只灵化灵寄生的东西,他的灵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挥舞着长枪威风凛凛,像极了他在市坊里听那些说书人的话里那些戴着红披风的大将军,虽然他没怎么见过什么将军,金流城里那个骑马过街的什么将军,一身的凶戾气,眼睛里总像怀着什么不好的心思,他一直以为将军是那种一身正气,威武不凡的模样,就像孤青和他的灵一样。 第六十九章 竹与画(七) 手指触及的刹那,只有冰凉入骨的感觉,好像手底下的是一块积年的寒冰,冒着森冷的白汽,顺着指尖直透到心底。 窟窿下的那双紧闭的眼睛却猛然睁开,黑白分明的瞳眼,猝不及防的撞进来,阿回惊愕的收回了手指,向后瑟缩,和他四目相对的瞬间,整个人就好像定住了一般。 仿若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深渊,黑色的如同巨兽在深海里张口的大嘴,等待着无意路过的食物,再狠狠咬下。 相交的短短一瞬间,眼前的灵却收回了目光,消失在阿回的眼里,旁边的长枪却响起一声莫名的争鸣,随即消弭,阿回回过神来,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指尖,他刚才恍惚间是不是摸到了孤青的灵。 犹疑间,孤青却睁开了眼,看着还在发愣的阿回,道:“他不喜欢和人接触。” 阿回默默收回了手指,“我好奇啊,他和青哥你好像,但是又不像,他舞着长枪的样子比你好看,说不出的好看。”阿回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扒拉了半天手指,怎么也想不起来,索性放弃了。 孤青抬手揉了揉阿回的头发,也算安慰一下他。 阿回的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失落的情绪也没维持多久便一扫而过,歪身坐到孤青身边,“青哥在这干什么呢?” 孤青道:“习武忌心浮气躁,需时时自省,明净澄心。” 没想到孤青也有这么文绉绉的时候,阿回低头摸了摸下巴,看他的眼神也不一样了,孤青一向是能少说话就别开口,他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林间叶生叶落,头顶云卷云舒,旷然豁达的抬头看着头顶天空,瞥见阿回奇异的目光,悄摸着挪开摸头的手,趁他不注意,一个脑蹦弹在他光亮的脑门上,发出巨大的一声清脆的响声。 “啊!”一声惨烈的痛呼惊掉了满林的竹叶,阿回嘴角下抿,眼泛泪花,捂着发红的大额头,委委屈屈的挪开身体。 孤青挑眉,“还不回去看书习字?” 阿回徒惹了一肚子气,也不敢回嘴,抱着头爬起来,顺着来时的路回去。 孤青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远处的重重竹影中,转头轻轻抚过身边的长枪,目光深远。 阿回回了竹屋,脚步声又急又重,坐到位子上气鼓鼓的拍了一下桌子,薛莲头也不抬,只是落在书页上的目光放缓了,“怎么了?出去时不是好好的吗?” 阿回转身,鼓着腮帮子,像只气愤的松鼠,指着额头上清晰的红印,委屈道:“莲姐你看啊。” 薛莲这才抬起头,看了他额头,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回睁圆了眼睛,怎么不心疼她还笑啊。 薛莲笑了一声就收敛了,伸手轻轻摸了摸阿回额头上的红印,“看这样子肯定是孤青下得手,你是不是去摸他的那杆枪?” “我没有....我摸得是他的灵...” 薛莲放下手里的书,“以前在都城的时候,有些新入门的小子不服孤青的赫赫凶名,总趁他打坐时候偷摸的去捣乱,不是偷着摸他的银枪,就是去撩拨他,被他一个一个敲了脑门上的大包才消停,你这还算好的,他下手轻,估摸着一会就好了。” 阿回却被勾起了好奇心,“凶名,青哥的什么凶名啊?” “他是乐无柳灵官带回来的,传言他以前曾经一夜枪挑满城,而后被兴师问罪,由族中长老审判被逐出了家族,具体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都是听别人嘴碎说的,他自己沉闷少语,独来独往也没个朋友,谁知道真假啊?” “枪挑满城,要是真这么厉害怎么会没人知道呢?”阿回疑惑了,若是真有这样厉害的事迹,那街头巷口的说书人不得编成故事说上个三天三夜啊,可见传言还是不可信啊。 薛莲也笑着没说话,指了指阿回的书桌,阿回也没法再问,转身又趴在桌子上,努力的开始自己的识字大业,这个话题也就此结束了。 薛莲接着自己之前看到的地方,继续往下翻阅。 温城的文岚街上,书生穿着洗的发白的衫,背着打补丁的书袋,走进了街上的画坊。 画坊的掌柜看到有人上门,笑着脸迎了上去。 书生进了门,站在屋里,局促不安的捏着书袋的带子。 “公子如何称呼啊?” 书生拱手行礼,谦和道:“在下孙少游。” 掌柜亦回礼,“不知孙公子来是看字画还是买画纸?” 孙少游沉默了片刻,从书袋里拿出画轴,“我...擅长画画,不知道这里收不收字画?” 掌柜点了点头,“当然,可否让我看看公子的画?” 孙少游将手里的画递给他,掌柜接过画轴,徐徐展开画卷,是一副秋枫图。 枫叶红的热烈,如烈火般蔓延了半幅画卷,留白的地方几抹淡烟晕成天空的云影,枫树下面的一角却有误入画卷的女子丹青色的裙边,裙裾之上是女子戴着水玉色碧镯的皓腕,女子乌黑的发髻在火红色的枫叶间若影若现。 掌柜的眼中浮现出一丝惊艳之色,却转瞬被掩藏下来,眼角落在他身上,衣衫整洁却是旧衣,书袋上还有缝补的痕迹,想必不是什么富裕人家出身,眼珠一转,面上为难,开口道:“啧啧啧,公子的画技不错,只是我之前从未听说过公子的大名,没有名气的话这画怕是不好出啊。” 孙少游闻言,面色也露窘迫之色,他本也不是什么知名的画家,学画也只是半路出家,只是实在没有什么谋生的手段,他一介书生,肩不能提手不能挑,前些日子为了赁屋也几乎耗尽了所有的积蓄,囊中羞涩,却还是难为情的开口,“便宜些出售也无妨,还请店家帮帮忙。” 掌柜听了,眼中也泛了些笑意,“不如这样,我就把这画留下,挂在店里试试。” 孙少游感激的向他行了大礼,掌柜的连连摆手,“公子客气了,看公子如今这样想必也是急需银钱,我便先付一部分定金给公子,如有消息,就遣人给公子送去余钱。” 孙少游面露喜色,“如此真是多谢店家了。” 掌柜做了笔生意,脸上也是笑嘻嘻的,“不知公子住在何处?” “黄亭巷。” 两人钱货两讫,孙少游脚步轻快出了画坊。 第七十章 竹与画(八) 画坊内的掌柜看着书生的背影远去,直到消失在视野里,才转过身子,如视珍宝的拿起桌上的画卷,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啧啧啧....”嘴里忍不住发出惊叹的声音。 画卷展开,掌柜难掩自己惊艳的神色,大手轻轻抚过纸上的红枫,“艳红如火,浓淡如烟,这书生的画技当真是不错啊。” 看了一会,他便小心的把画递给身边的伙计,“挂到二楼中间最显眼的地方去,轻拿轻放,别损了。” 伙计低头应和,珍重的接过画卷,捧着上了楼。 温城街上,人来人往,混迹在人群中的潮南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他长得好看,面上一副单纯无邪的样子,惹了不少女子频频抛来眼色,旁边还跟着一同出来的昭明,肩上躺着小黄猫小灵,眯着眼睛在阳光下懒洋洋的睡觉,尾巴一甩一甩。 擦肩而过的一个女子又期期艾艾的投过目光,看得昭明一阵恶寒,潮南却是什么都没感觉到,一门心思落在街边他没见过的玩意儿上面。 昭明一个没留神,身边潮南又不见了,拧紧了眉头,又跑哪去了。 他抬头找了一圈,却见不远处围了一群莺莺燕燕,想来肯定是潮南在那了。 昭明艰难的从一堆熏人的香风中挤了过去,面色难看的走到人群前面,不出所料,还真是潮南,身边娇羞的少女举着扇子遮挡自己羞红的脸颊,低头和旁边的女伴窃窃私语。 昭明往里望,店里柜台上摆放着琳琅满目各色锦绣的香囊荷包,昭明先是在心里震惊了一下,没想到潮南喜欢这么花里胡哨的东西,然后不敢苟同的顺了顺肩头小灵的毛,闭着眼睛的小黄猫舒服的呼噜了两声。 潮南站在店里,身边站着店家老板,是个素衣温婉的妇人,手里拿着香囊,温声细语的说着什么,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连带着眼角的细纹都深了几分。 潮南拿起一个荷包,低头闻到一股味道,仿佛雨后的青草地被阳光暴晒之后的气味,带着清新的青草味,他举着荷包询问道:“这味道是?” 妇人接过他手中的荷包,道:“这是清须草的味道,清须草只生长在温城外的千树河边,气味清新绵长,久闻可以静心凝神,佩在身上可以驱虫兽,食之亦可解些普通的虫毒。但是清须草却不易保存,有温城的一位大夫以清须草熏蒸丝线布匹之法保留了其中的药效,后来人纷纷效仿其法,用熏蒸过的丝线布匹制作香囊衣服,其味悠长沁人,公子不如选一只送给心上人。” 潮南疑惑,“心上人?什么是心上人?” 妇人看他年纪轻,生的又好,难免有小姑娘芳心暗许,才开口,没想到是个不晓情思的,潮南却是一副不知世事的样子,睁着那双琉璃般澄澈通明好看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好似要盯出个门道。 妇人却是被盯的害了羞,不好意思的用手帕捂着不可抑制扬起的嘴角,“公子没有喜欢的姑娘吗?” 喜欢的姑娘啊,喜欢啊,这两字潮南在心头辗转,缠绕在舌尖,却谁都说不出来,他好像确实没有喜欢的姑娘,大概最喜欢的东西,就是那只猫了。 潮南望着荷包无辜的摇了摇头,妇人又道:“既然没有心上人,那便自己挑一个如何?” 潮南听了,倒真是认真低头思考了一下,好像在想要选个什么样,外面昭明却是在心里腹诽,看什么荷包,你有银子吗? 店里的潮南却好像听见了昭明的心里话,转过头却刚好撞见昭明的目光,潮南露出灿烂的笑容,冲着他叫道:“昭明,你来了。” 身边齐刷刷女子的目光扫过来,惊得昭明背后发毛,昭明站了一会,也实在抵不住了,走了进去,低声在潮南身边吼道:“叫我干嘛!” 潮南无辜的盯着昭明,手里举着个香囊,和他道:“为什么不叫你啊,来看好玩的啊。”昭明瞥了一眼,这些女子才喜欢的小玩意他可看不上眼。 潮南见他满眼嫌弃,随手拿起手边的荷包,小心的凑到他肩头,黄猫儿抖了抖胡须,却是被那股青草味道给勾开了眼睛,睁眼却是白底青竹的荷包,潮南晃了晃,小灵好奇的勾着爪子去抓,潮南的手却往后一缩,猫爪子扑了个空,小灵彻底从睡梦的迷糊里清醒了,潮南又把荷包送到它眼皮子底下,小灵这次学乖了,等到潮南拿着荷包的那只手不动了,才弓起身子,猛然一扑,正中潮南下怀。 潮南快速收回了那只手,小灵正好跃进他的怀里,他把猫抱在臂弯里,把手里的荷包送到它手里,昭明眼见着自家的猫被哄走了,冷哼一声,看着潮南臂弯里的小黄猫两只白爪子玩着那青竹荷包。 妇人见那公子随随便便就把荷包给了猫,这猫爪尖利,下手又没轻没重,怕是几下就划破了,面上也不免有些心疼。 昭明觑见了,从袖里拿出一袋银钱,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妇人见他面露寒霜,想也是刚刚面上表情没收住,惹了他,又恢复了笑颜,转身从众多精美的荷包香囊角落里挑出了个小东西。 比店铺里挂着的荷包整整小了一圈,青绸上绣着一只活灵活现的红鲤鱼,底下还挂着个金色小铃铛,拿在手里轻轻一晃就发出叮当的铃响,颇有些童趣。 妇人笑盈盈的把东西递给昭明,“公子不妨看看这个。” 昭明接过东西,红色的鲤鱼鳞须俱全,却只有手指大小,他摇了摇底下的金色小铃铛,走到潮南身边,揉了揉猫头,把东西系到小灵的脖子上,猫爪子也松开手底下的东西,扒拉着脖子上荷包,铃铛就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 昭明把猫又抱了回来,道了句,“走了。”提脚便出了门,潮南见他也走了,对着店家妇人微微一笑点头示意,收好自己怀里的荷包,也跟着昭明前后脚出了门,妇人目送两人消失在人群里。 第七十一章 竹与画(九) 黑夜孤月,静谧竹林里,沙沙竹叶的摩擦声在安静的空气里分外鲜明,眼前月光却只照亮了脚下这条狭窄的只能一人走过的小路,四周直立的竹身此刻也只剩下黑色的沉默影子,阿回咽了口唾沫,他好像又陷入梦境,只是这次怎么看上去这么阴森恐怖啊。 阿回看了看四周,身后是一片黑暗,只有眼前的月光小路,高大的黑色竹影像是无数个正在盯着他的守卫,阿回只觉得身后一阵一阵的发毛,终于忍不住迈步顺着路往前走。 阿回往前走,回头一看,却发现自己走过的路月光就消失在一片黑暗里了,当先心惊,也不知道这是谁的梦,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滴答滴答...... 除却树叶沙声,阿回终于听见了另一种声音,是水滴的声音,响彻在夜里,一点一点逼近阿回的耳朵里,愈来愈清晰,阿回握紧了拳头,慢慢顺着月光小路走去,走到了尽头。 水声仿佛就在眼前,可是阿回除了周遭黑漆漆的竹影和头顶一抹月光什么都看不见,突然,脚底却好像被什么的液体流过,阿回战战兢兢的低头,清亮月辉下,却是一阵猩红色从脚下流过,粘稠缓慢流动的红色液体。 阿回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心想这该不会是血吧,虽然不太敢相信,心里七上八下,他到底是在哪里啊。头顶突然飘来一片巨大的云,慢慢遮住头顶的银盘月,眼前唯一的光亮渐渐灰暗,直到全部消失,阿回失去了光亮,眼前变成一片黑暗,耳边滴答的水滴声也消失了,一片黑色寂静里,阿回能听见自己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咚咚咚,却越来越快。 周围的温度突然降低,阿回感觉到自己皮肤上无法控制冒出鸡皮疙瘩,他突然抬起一直低着头,就在前面,有什么东西,突然出现了,虽然他看不见,但是那种感觉不会错。 黑暗里亮起一点突兀的红色,像是黑暗里点燃飘摇的红色灯笼,初生日阳里最外的那层红色光芒,或是熊熊火炉里燃烧出红色的火焰,让人一看就知道那光芒是炙热,是无法触碰的,会灼伤所有靠近的东西。 红色的光点亮起,头顶的云也恰巧飘过了,银色月辉唰的洒下来,月华柔和,阿回微微迷眼,看清了眼前的东西。 黑色如墨的羽毛,形如乌鸦,却比阿回还要高出一头,身侧四周却是不断飘落的黑色羽毛,就像是在不断落叶的巨大树木,在失去着自己赖以生存的枝叶,顺着地上的爪子,生命的血液在不断流失,流到阿回的脚下,它转了转头,红色的眼睛目光落在阿回身上。 阿回却一点都不害怕了,那双眼睛不是如蛇虫般冰冷,是有温度的,那只巨鸟的羽毛在不断的掉落,它安静平和的站在这里,仿佛在听黑夜里的最后一阵风声。 “你......”阿回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伸出手,想去摸一下眼前的巨鸟。 碰的一声,阿回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他哀叫一声睁开了眼睛,出现在眼前的不是纱帐,而是屋顶青色的竹子,身下是坚硬的木板,阿回两条腿还搁在床榻上,上半身却已经倒在地上了,倒栽葱样的躺着,手臂还直立着,五指微曲,好像是要去抓住什么。 他放下伸直的手臂,抬起头,摸了摸后脑勺,嘶,阿回低声吸了口气,果然摔出了个大包。 阿回抓着被子爬回到床上,皱着眉头回想了一下,他刚刚是在想抓什么来着,是什么来着,他摸着后脑勺的大包,想了半天没想明白,干脆放到一边了。 出了门,山间清风徐徐拂过,阿回深吸了一口气,晨风还带着点冰冷的水汽,刺激的阿回抖了个激灵,也更清醒了。 阿回走在竹林里,不远处传来弓弦声,他走上前。 嗖,羽箭破空的声音传来,钉在竹身上,箭上白羽微微颤抖,薛莲站在竹林中,长臂平直,左手握着弓,身后背着箭筒,直挺挺的像是身边的竹子。 她站定,从背后又抽了一支羽箭,她手中的长弓,洁白无瑕,仿佛冰雕,利落的搭箭上弦,白色羽箭直直钉在另一只青竹的竹身中间。 阿回这才看到,薛莲往日头发间插着的那只白色雪莲钗今日却没有戴,几根黑色发带将头发高高竖起,整个人飒爽利落。 这几日,薛莲教习有关灵物的知识,正好说到了,奉灵使能使用灵物的灵力,但是奉灵使毕竟只是凡人,无法发挥灵力该有的威力,所以奉灵使借用灵力均会使用媒介,使用的媒介最好是灵物最熟悉之物,如孤青,他的灵物化灵寄生之物便是他的银枪,灵物契约之后便会寄生于奉灵使脖颈玉印之处,而他的灵物最熟悉的莫过于它曾寄生过得长枪,孤青的力量强大也得益于媒介,但是并非所有灵物寄生之物都能用作武器。 如薛莲的灵物是雪灵,化灵寄生之物为雪山上的一朵雪莲,花朵易凋,不能做武器之用,所以奉灵中的匠师为她打造了一把雪莲钗,制作此钗之时,将雪莲花揉出花汁,浸泡在其中百日方成,往日她都是钗不离身,今天却让阿回意外了。 薛莲射完箭筒里最后一支箭,长舒一口气,收了弓,走到用来充当靶子的竹子前,把羽箭一根根拔下来,收到背后的箭筒里,阿回叫了她一声,凑上去帮忙,伸手去拔竹身上的箭,薛莲握住他的手腕,冲他摇了摇头。 阿回奇怪,“怎么了?” 薛莲拔下箭,道:“这箭上被我注入了灵力,你还是别碰了。” “竹羽大人不是说你这些天不能动用灵力吗?”阿回挠了挠头。 薛莲笑道:“今天一早,师父说我的玉印已经完工了,叫我过去,如今我的玉印已经修好了。” 阿回看着薛莲肩膀上挂着的像冰雕一样的弓,问道:“这弓怎么看起来那么奇怪啊?” 第七十二章 竹与画(十) 轻轻抚过白色弓身,薛莲道:“我将我的雪莲钗引入到弓身里了,用这把弓射出的箭会附带雪灵的灵力,中箭的灵物会被雪灵冰冻的灵力封住行动。” 阿回道:“引入?怎么昨日讲课没听你提起过啊?”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孤青道:“因为引入有可能会失败,灵物化灵寄生之物天上地下只会有一件,引入便是将这东西附与完全不相干的一件东西上,所以有可能会失败,一旦失败了,没了借用灵力的媒介,那么那位奉灵使的灵力就会一落千丈。” 冰白色的弓身,薛莲葱白的手指拂过弓身上的月印,她笑着握住那白弓,冲着他们拉动弓弦,道:“怎么说弓箭的杀伤力总比一片冰花大,我可从来是箭无虚发的。” 搭弦的手松开,弓弦振荡的声音响在竹林里,薛莲不动声色的挑眉,眼里却是不可一世的倨傲,大寒山上的漠族猎手,手不离弓,能射中在雪地里奔跑的雪狐,这是漠族的骄傲,也是属于她的荣光。 她收了弓,对阿回道:“难得阿回你今日起得早,看来可以早点开课。” 一听这话,阿回本来兴致勃勃的脸色一下子就灰暗了,整天都在竹羽居活动,上午识字读书,下午听薛莲讲课,已经持续一个月无休了,搞得阿回现在做梦都好像在看密密麻麻的书本,看得头皮发麻,实在是太枯燥了,孤青一天到晚不是练枪就是打坐,一天有大半时间看不到人,也就说不上话,薛莲最近更是沉静,钻进书阁搬了一大堆落了灰的书,坐在书堆里,除非他叫,就不动弹,能枯坐几个时辰,他在这里都快发毛,要是能带小灵进来就好了,没有小灵,昭明也可以啊,偶尔拌拌嘴也行啊。 阿回沮丧的低下头认命的跟着薛莲去往日的竹屋,孤青看着两人走了也转头去往日修习的场地了。 温城的百明客栈,那日孤青以四闻坊游士的名义为昭明和潮南开了两间房间,四闻坊登录在册的游士在其所属的百明客栈是贵客,等待的日子总是难熬,潮南又对一切都新鲜,时不时就撺掇小灵一起出去,还总趁昭明不注意的时候,温城那么大,潮南进了人群转眼就没了踪迹,那鲛人一身的鱼腥味,小灵也乐意跟他出去玩,几乎乐不思蜀了,惹得最近昭明看到潮南就是黑脸。 桌上,小灵趴在碗边,爪子扒着碗里的银色小鱼,看起来很爱吃,潮南伸手摸着小灵黄绒绒的猫头,笑得一脸温和,“怎么样?这是深海才能见到的银尾鱼,刺少肉鲜,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看到,喜欢吗?” 回应的是小灵欢快的呼噜呼噜声,潮南又道:“喜欢那明天我们再去鱼市逛好不好?说不定还能找到更好吃的呢。” 对面坐着的昭明忿忿不平的砸了下桌子,咬着嘴唇,不就是仗着小灵喜欢鱼吗,整天拐它出去,出去玩就算了,次次都算准他什么时候到,买了一大堆东西就等他来结账,钱是他出,讨小灵欢心倒是他的功劳,真是险恶的用心,反正他现在是看到潮南就不高兴。 吃完银尾鱼,小灵坐在桌面上,小舌头舔着白爪子上残留的鱼味,小猫脑袋一晃一晃的,潮南眼睛都柔出水了,轻轻捋着小灵的胡须,“昨天在画坊看到一张兰鱼图,可惜当时手里抱不下了,没买下来,今天要不要再去看看有没有新的画啊?” 小灵歪脑袋躲开潮南的手,却是轻轻喵了几声,潮南听见露出惊喜的笑容,“小灵想去啊,我们一会就出发吧。” 昭明啪得一声打开潮南的手,“又想诓它跟你出去,大前天去了鱼市,沾了满身的鱼腥味,差点没熏死我,前天去看珠宝,又买了那么多珍珠堆在房间里,还有前前几天,能不能消停一下啊!” 潮南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脸,“其他的宝石也挺好看的,但是我和小灵都不知道怎么鉴别,所以就只挑了我最熟悉的珍珠,昭明你放心,我挑出来都是品相最好的。” 昭明又忍不住砸了下桌子,吓得小灵一哆嗦,这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好嘛,谁关心你买什么啊? “你既然这么喜欢猫,去外面挑一只,别再缠着小灵了,我和你可不是一路人。”昭明难得的严肃,眼睛死死盯着对面云淡风轻的潮南。 潮南摇了摇头,来到温城以后,他不是没有遇见过别的猫,可是它们却好像把他当做平常人一样,昂着头从他身边走过,猫这样高傲的生物,可不是会随意青睐别人的。 以前听族里有人提起过,鲛人族行走人世间会化为人身,与常人无异,但是这只小黄猫好像识破了鲛人族的化身之术,不管藏在哪里,换上什么样的衣服,它都能在人群里认出他来,哪怕是因为他是鲛人,而它喜欢鱼。 潮南勾手摸着小灵的下巴,“我们出发吧。”小灵闻声而动,顺着手臂跳到朝南的胸膛里,潮南兜住它,一脸兴致勃勃。 一人一猫高兴的出了门,昭明咬牙切齿跟了上去,这次一定要拦住了,天天在外面胡来,真当他的银钱取之不尽吗?就这段时间,他都去越方那里两回,实在扛不住越方那玩味的眼神。 越方还以为自己在温城花天酒地,一掷千金,“看来昭明长大了啊。” 昭明涨红了脸反驳,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总不能说他的爱宠天天被人拐跑,只剩他一个人独守房间吧,那可太丢人了。 两人一猫,进了昨天逛到的画坊,径直走上了二楼。 “咦?画不在了呀?”看到空荡荡的白墙,昨天还看到这里挂着一幅兰鱼图,一条流淌的小溪,溪边岩石上生长着兰草,溪水中游动着两三小鱼,笔画简洁,却是意趣丛生,墨画中唯一的亮彩,便是兰草上的一点微红颜色,是停落的红色蜻蜓。 第七十三章 竹与画(十一) 昨天小灵回头看了画两眼,潮南便知道这么多画中它最中意的就是那副了,可惜昨天买的东西太多,他手里实在不能再抱了,再多一点东西就没地方抱小灵,本来以为就隔一天没什么,却还是错过了。 潮南轻轻叹了气,抱着猫下楼,昭明坐在楼下百无聊赖的敲着桌子,怎么还没下来,拿个画而已,磨磨蹭蹭。 脚步声响起,昭明抬眼,潮南却是两手空空,“画呢?” “来晚了一步,真是可惜。” 昭明嘲笑道:“连小灵喜欢的画都留不住,真是没用啊。” 潮南无奈的耸了耸肩,都这么久了,他还老是这样冷嘲热讽的,好在他已经习惯了。 这次扑了空,这画坊之前也已经逛过了,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了,潮南扫了两眼,兴致缺缺,抬脚就准备走了。 走到门口,一个急匆匆的身影快步慌张的闯了进来,正好撞上半只脚已经迈出去的昭明,砰的一声,昭明后退两步,潮南快步上前扶住他,门外的人却没有那么幸运,跌坐在门口,手里拿着的东西也掉落在地上,画卷滚落了一地。 “哎哟...” 对面的男人痛呼着从地上爬起来,画坊的伙计好像认识,看见他摔倒了,上前来扶他,“孙公子没事吧。” 孙少游摸着屁股在伙计的搀扶下直起身来,面带歉意的走进来,不好意思对着昭明连连弯腰道歉道:“抱歉,是我太着急了,你没事吧。” 昭明本来就烦躁,面色不虞,但是对面瘦弱的书生又诚心的道歉,他甩了甩袖子,道:“没事。” 孙少游捡起掉在地上散开的画卷,轻轻拍了拍滚上的灰尘,这可是他废了好几天心血才画出来,可不能弄坏了,扫完灰尘,他慢慢的把画卷起来。 一只手却握起最下面的画纸,白皙如同水中白玉,声音清澈的如同山间流水,“这是你的画吗?” 孙少游抬头,惊讶的看着面前长身玉立的公子,心中感慨道,他生的可真好看啊,站在画坊无数副画卷中,风动,画动,眼前的人好像就是从画中走出来一样,浑身都像是散发着光芒,另一只手的臂弯里环着温顺的小黄猫,趴在怀里,漂亮澄净的猫眼一动也不动的盯着他,脸上还挂着温和的笑。 “是你的画吗?”潮南看他呆住了,又问了一声。 孙少游像是被惊醒了一下,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耳朵红红的,点了点头。 潮南从他手里拿过画卷,徐徐展开,画的是一方小小的院子,院墙外伸出巨大的树冠,伞盖一般遮住了半个院子,留下巨大的阴影,而沐浴在阳光下的角落里,却是花草茂盛,草叶见引来几只斑斓蝴蝶。 和那副兰鱼图一样的技法,于墨迹寡淡处生出不一样的颜色,灵动鲜活,虽然现在笔触稍显僵硬,但也是了不得的佳作了啊。 潮南目光落在角落的几笔蝴蝶,草叶间还有一只探出头的猫,抬头望着花朵间的蝴蝶,“画的真有趣啊,这是你住的院子吗?可真漂亮啊。” 孙少游听见潮南诚意满满的夸奖,羞愧的挠了挠脸颊,“是啊,院子里光秃秃的,所以栽了些花木,有一天看到有蝴蝶飞过来,就画了下来,其实也没有公子说的那么好。” 潮南道:“公子过谦了,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孙少游。” “我叫潮南,这位是昭明,它叫小灵。”潮南拉过一边臭着脸的昭明,挨个介绍,说完又接着问道:“上次在这画坊看到一幅兰鱼图,不知道是不是少游的手笔?我瞧着很像,本来今日是来看那副画,可惜被人买走了啊。”潮南惋惜的摸着画卷,嘴里还念念不忘那副画。 提起兰鱼图,孙少游也想起来,那是他的第三幅画,之前两幅画卖掉之后,他本想画新的画,但是却迟迟无法动笔,不知道该画些什么了,索性摔了画笔去附近的白鹤山转了转,回来之时,路过山上的一条小溪,景色怡人,他便停留了脚步。 清澈可见溪底颗颗圆润的鹅卵石,溪边长满青苔的石块上生长着青嫩的兰草,溪水静静流淌,顺着水流摆动尾巴的鱼,这氛围让人心平静,他坐在一边望着那场景半天,直到一只红色蜻蜓飞来,透明的羽翼抖动,其上黑色的脉络分明,它轻轻落在兰草的叶上,溪水里倒映着一点鲜明的红色。 孙少游一下仿佛被这只红蜻蜓点醒,慌张的起身,匆匆忙忙就下了山,回了院子就闭关了,没日没夜的扑在画桌前,生怕一个歇息就忘了脑海里的那副画,直到画作完成,他才长舒一口气,扔下画好的画纸,倒在床上睡了不知道多久,饿醒了才爬起来,到街上吃了几大碗面才缓过来。 孙少游挠了挠后脑勺,道:“兰鱼图吗?确实是我的手笔呢,为了那副画,我可是一天一夜没合眼,为了那只蜻蜓的红色,我还特意摘了院子里的最红的花用花汁调色,最后出来的颜色也不是正红,倒是有点泛金黄色,等到全图完了才发现,效果意外的不错,那日阳光炽烈,蜻蜓的颜色夹杂着些黄色,更像是我那日看到景色了,也算是歪打正着吧。” 谈起画作,孙少游眼睛都发亮了,他在温城认识的人还是太少了,整日待在院子里种种花,要不就是在屋里画画,最熟悉的是隔壁那户人家的门口的黄狗和他们家七岁的小女儿,喜欢他院子里的生的艳丽的花,隔壁的夫妇似乎是在温城的大户人家里做工,早出晚归的,那孩子常常趴在院墙上看他,每次他一回头就不好意思的转过头,似乎是个很羞怯的小孩,他每次到文岚街的画坊都只是为了卖画,行色匆匆,而且那些浑身书卷气的书生,总是高高在上,他也无意与那些人交流。 孙少游也是没想到,这次来卖画会遇到潮南,而且还那么欣赏他的画,一不注意就站在画坊里跟他说了好多话。 第七十四章 竹与画(十二) 潮南曾经被困在涉凉山上,数年无人问津,那座山上只有他一个人,时间对他来说是静止的,他渡过了如死水般的岁月,所以潮南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虽然对于绘画有很多东西他都不明白,但是他不明白的地方他就坦坦荡荡的告诉了孙少游,也丝毫不吝啬对他的赞赏,微笑着听孙少游侃侃而谈,也不插嘴,等到孙少游问起他的时候,才开口应答。 昭明在一边无聊的敲着桌子,无趣,真是太无趣了,初出茅庐的画师,看起来还是一贫如洗,好像也不擅于交际,滔滔不绝的说着画笔颜色,也不管别人想不想听,得亏对面是个什么都不懂,看画只用自己的喜好的鲛人潮南,大概是潮南安静太久了吧,听对面孙少游说着自己的画作,也不觉得厌烦,两个人也算是相得益彰吧。 潮南臂弯里的小灵早就打起瞌睡了,潮南偶尔还改变一下怀抱,让它睡的更舒服。 孙少游说得口干舌燥,又咽了咽口水,目光扫到一边昭明不耐烦的样子,一下子被掐住了喉咙,他是不是说得太多了,偷偷瞄了一眼潮南,他却还是好说话的样子,一直望着他,左手偶尔摸摸怀里睡觉的猫。 在这画坊里叨叨了半天,好像不太好吧,孙少游这才意识到不妥当,握着手里的画卷开口道:“那个...潮南...要不要去看看我画里的小院子...” 在自己的院子里大概会自在一点吧,他这样想着。 潮南笑着点头,应道:“好啊,我也正想见识一下呢。”他转身问一边的昭明,“你要去吗?” 昭明停下了敲着桌子的手指,“去啊,我正闲无聊。” 孙少游的院子在黄亭巷,巷子口有一座黄木小亭,里面租赁的房屋院子都只有方寸之地,里面的家具也有很多已经陈旧的无法使用,唯一的优点就是便宜,最适合孤身一人的旅人或是贫穷的人家居住,他刚来温城的时候银钱不济,所以就租了这里的房子。 他的院子也很小,就像他的画一样,抬头就能看到巨大的榕树,半片院子都是树荫,树荫下摆放着几个干枯的树墩,是他偶尔出去捡回来的,阳光炽热的时候就可以坐在树荫下,有阳光的地方不多,栽种着花木,花开得不多,孙少游带着他们进来,看着满满当当的小院子,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让两人坐下。 潮南看着小院子,却笑道:“少游心思巧,这小院子收拾的可真不错。” 昭明在一边小声切了一下,他真是惯会讨人喜欢的,潮南眼睛里常带笑意,看人都是那样温和的样子,说起夸赞之语真是让人觉得无法拒绝,哼,真是喜欢玩弄人心的种族呢。 孙少游推开门,正对着门的就是他的画桌,桌上摆着笔墨画纸,还有各色颜料,画纸零散的落在地上,还有些沾了墨迹被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潮南饶有兴趣的捡起那些废纸,打开来,有些只画了一角,有些画了一半,景色也各异,什么样的风景都有,大漠,山丘,河流,还有,海。 “没想到少游去过这么多地方,真是厉害啊。”潮南指着画上没画完的景色,感叹道。 “没...没有...我不曾去过这些地方,就是从书上看到的,我也不知道那些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孙少游道。 因为不曾亲眼看过,所以这些画他都不满意,有时候画到一半就不行了,再也想象不出来了,索性就丢了。 昭明望了一眼那些画废的纸,“确实画的不像,画的也不好,简直南辕北辙。”昭明这个人啊,从来都是直率的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看到画得不好就直接了当说出来,也不管这人是谁,相不相熟。 潮南一眼也能看出那些画纸中所有的海都画的很不好,他来自大海,知道大海的每一处呼吸和波浪,但是他委婉,也不能说是委婉,就是睁眼说瞎话。 怀抱着一件事物的喜爱,真诚且热烈,是件很值得他羡慕的事,什么时候他也能找到一件喜爱并且愿意为之努力的事就好了,就不用觉得自己的时间像是死水了。 孙少游也不怎么介意,坦然道:“我现在画不出来因为我还没有见过,等我什么时候见过这些风景了,肯定能描绘出来,我以前看书真羡慕那些书上说的游士,能够走遍山河大川,我真想用画笔把这山河都画出来啊。” 当真是豪气万丈的愿望啊,昭明扯了扯嘴角,可惜,这世上多少游士穷极一生都未曾见过所有山河,人从来都是脆弱的,疾病,天灾,甚至是一场小小的战乱,都会夺去人的性命,这世上每天都有无数的人死去啊。 “等我看完了温城,在温城赚够了旅费,我就准备去看看北方的雪山,听说雪山上盛开着洁白的雪莲,还有很多美丽的神女传说。” 他拿起桌上的画纸,一脸向往。 空荡荡的屋子里,还有一张卷起的画,画轴看起来也很陈旧了,正挂在书桌后面的墙壁上。 这屋里没有任何装饰物,画卷挂在正中,稍显突兀,大概是少游以前的作品吧,应该是很多年前画的,毕竟看起来很旧了,他也好奇,少游以前的画技怎么样。 潮南走上前,正想去拿,孙少游却握住潮南伸出的手腕,阻止了他,潮南觉得莫名转头问道:“怎么了?那副画是不能动吗?” 孙少游脸上却稍显凝重,“抱歉,那是我母亲的遗物,我不能允许任何人碰。” 潮南后退一步,面露歉意,“是我太失礼了,真是对不住。” 孙少游松开紧握着潮南的手腕,摇了摇头,他没有怪罪潮南的意思,只是那东西对他太重要了。 小屋里沉默了片刻,屋外却响了一声,三人出了房子,小院里却多了一块小石子,想来落在树墩上发出了声响,院墙上伸出一双小手,胳膊攀着墙,一颗毛毛的小脑袋伸了出来。 第七十五章 竹与画(十三) 原来是隔壁的小姑娘啊,两家的院墙不高,因为隔壁的夫妇知道女儿有时候会往他这边张望,担心女儿会摔倒,所以在墙边搭了木阶。 小女孩软软的头发编成发辫,落在肩上,眼珠像是黑色的葡萄籽,她探出半个脑袋,张了张嘴,正想叫人,却看到熟悉的院落里多了两个陌生的人。 看到陌生人,小姑娘眼神波动了一下,脑袋唰的就埋了下去,两只扒着墙的胳膊微微颤抖着,好像很害怕生人的样子。 “小文?”孙少游叫出她的名字。 小姑娘听见熟悉的声音。又冒出半个脑袋,眼睛瞄着不认识的人,好像在问他们是谁。 孙少游走到院角,折了一束刚开的茉莉,走到墙边,笑着递给她,道:“怎么?今天也一个人在家里吗?” 小文松开一只手,接过来,点了点头,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道:“谢谢。”说完默默的松开扒着院墙的手臂,抱着那束花,顺着父亲搭好的木阶慢悠悠的走下去,脸上是浅浅的微笑,真香啊,这束花。 小文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樟树,粗壮的树干几乎占据了院子里地方的三分之一,因为这棵树的缘故,他们家的租金是整个黄亭巷最便宜的,因为这颗大樟树,泥土底下是樟树盘根错节的树根,就只能种些没用的草籽,没办法像隔壁家的哥哥那样种好看的花,院子里堆着木柴和杂物,一点都不好看。 “那小姑娘看上去好像很怕人?我和昭明看上去很可怕吗?” 潮南摸了摸自己的脸,不应该啊,不吓人吧,又把目光转到昭明脸上,昭明挑眉看着他,觉得莫名其妙,看来还是昭明吓到人了,他对自己的脸还是挺有自信的。 孙少游道:“小文比较害羞,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半句话都不敢说,后来我发现她老是趴在墙头看那些开放的花,后来再见的时候,我就摘了一朵花送给她,才渐渐说上了话。” 那小姑娘不会白收花,总是礼尚往来,今日收了他的花,明日就会放些小食在墙头,前几日小文的母亲回来的路上摘了些槐花,小文就分了他半碗,两人就这样一来一回倒是熟识了。 在孙少游的的院子里坐了半晌,潮南和昭明就要告辞了,临走之时,他把今日想要去画坊出售的画送给了潮南。 “这不是...你画了好几天的画吗?送给我?”潮南确实有几分惊讶,毕竟只是今日才认识的人啊。 孙少游却明晃晃的笑了起来,“我觉得我们投缘,所以就想送给你啊。” 昭明看着那大喇喇的笑,移开眼睛,真是单纯的人,潮南欣然接过画卷,道:“我们住在百明客栈,如果少游有空可以来找我们,如果我们不在可以在掌柜的那里留口信,我和昭明还有小灵最近也没什么事,随时都有空。”潮南举起怀里的猫,小灵歪着脑袋看着他,喵了一声,昭明双手插在胸口,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只是斜眼觑了他一眼。 孙少游道:“一定,我有空就去找你们。” “那我们告辞了。” 两人一猫消失在黄亭巷的巷口,孙少游回了院子,弯腰拿起葫芦瓢,舀了半瓢木桶里的水,浇灌花木,忙完了才进屋,坐到画桌前,摊开干净空白的画纸,取了平日里用的画笔,思考着要画些什么。 潮南和昭明并肩走在街上,潮南手里拿着孙少游送的画,“真是意外之喜,没想到还能认识那副画的画家。” 昭明同意的点了点头,那画家的手笔确实不错。 深夜,温城街道上一片寂静,黑暗里,灯笼里的烛火摇曳,照着底下的一片小地方,偶尔被风吹动,角落里的阴影也像一只黑色的巨兽张牙舞爪。 巡夜的人提着灯笼,敲着梆子,打着哈欠,慢吞吞的巡视着街道,目光不停的扫视四周,这边都是些小户人家,门口的灯笼里蜡烛都已经燃尽了,周围就只有他手里的灯笼发着亮。 “呜呜呜...” 女子的低泣声? 这样的深夜,怎么会有女子在这边? 安静的黑夜里,女子轻柔宛转的声音,实在太过诡异了,他喉结抽动了几下,握紧手里的灯笼,那声音却一直没消失,他循着声音前往。 却是从一条黑暗里巷子里传来的,他大着胆子走进去,手里灯笼照亮了狭窄的巷子,声音愈来愈清晰,昏黄的烛光照亮脚下,他再往前走,脚下却好像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却是一截衣角。 他后退两步,提高灯笼,巷子的角落里却是个抱着双腿的女人,脸埋在膝盖里,小声的啜泣着,肩膀微微抽动,乌黑发亮的头发披在肩上,折射着灯笼里的烛光。 “你...你是谁啊?”他蹲下身,询问那哭泣的女子。 女人好像被他的声音惊醒了,停下了哭泣,她怯生生的抬头,露出一双被泪水浸湿的黑色瞳眼,象牙般白皙的皮肤,唇上是被咬出的细小伤口,是个如花般的少女呢。 好漂亮的女人呢,他在心中感叹道,见那女子畏惧的又向后缩了缩,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红着眼睛望着他。 可是是刚刚声音太大吓到她了,他放轻声音,又道:“姑娘,你为何一个人在这里哭泣啊?” “我...我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呜呜呜...”她的声音细弱的像是刚出生的小猫,看上去美丽又脆弱。 男人苦恼的挠了挠脑袋,看来只能先把她送到周令署那里,再替她找家人了,周令署是统管城池百姓的所有杂事,像这种人口走丢了的小事一般由周令署解决。 “姑娘,我送你去周令署吧,明日一早再让署官送你回家。”也只能这么办,男人直起身,放下手边的灯笼,转过身去,露出宽大的后背,“姑娘,上来,我背你去吧。” 身后半天没有声音,男人回头一望,女子扶着墙站起来,“我...我自己走...” 第七十六章 竹与画(十四) 弱柳扶风的女人咬着牙坚持不松口,男人无奈的摇了摇头,“好吧。”起身提起灯笼,“姑娘你跟着我走吧。” 担心身后的女子跟不上自己的脚步,男人特地将脚步放到很慢,幽深的巷子里,回响着哒哒的脚步声,走了一阵,却还是在黑暗里巷子打转,男人停下脚步,刚刚进来的时候,似乎没有这么深吧,正疑惑着,身后传来声音。 “你...不走了吗?”那女子问道。 男人正想转头回答,却突兀的发现,身后的一片黑暗里,异常的安静,没有她的脚步声,也没有她的呼吸声。 细思极恐,男人僵住身体,握着灯笼的手微微颤抖,咽了口唾沫,道:“我...我先去周令署找署兵...你...你在这...等等...” 说完也不待后面女人反应,男人拔腿就跑,急促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回荡在安静的深巷里,手里的灯笼照亮着脚下的地面,可是不管不怎么跑都好像在黑暗里打转,头顶仍旧是那片夜空,可是不敢怎么转都出不去。 在哪里?出路到底在哪里?男人额头上冒着汗,咸湿的汗水滴进眼睛,他来不及擦拭,黑暗里只有灯笼发出的光芒。 烛光下他的影子融入在黑暗里,女人从后面走出来,他惊恐的望着眼前的女人,烛光下她也没有影子,他到底遇见了什么东西。 女人微微歪头,白皙的手指摸着美丽的脸,“你很害怕?为什么?”她慢慢走近,男人握紧灯笼不断的后退,“你别过来...别过来...啊!!!” 一声巨大的惨叫消失在深巷里,灯笼掉落在地上,蜡烛滚到脚边,地上流来温热的鲜血,燃烧的蜡烛一下子被血流浇灭,女子赤裸的脚踏过鲜血,头顶月光终于照射进来,女子蹲下身,男人的面容定格在临死前的狰狞,真是丑陋,女人不屑的切了一声,抬脚走进没有光亮的地方,消失在黑暗里。 乳白色的薄雾弥漫在清晨的温城,阳光还未透过云层,一切都模模糊糊的,起早的妇人推开门,门外却意外背对着她躺了一个人,晨雾下也看不清是谁,妇人以为又是哪家的醉汉,醉倒在街头,上前对着后背踢了一脚,“喂,醒醒啊。” 那人受了一脚,翻过身来,妇人惊叫着跌坐在地上。 “啊!!!” 安静的清晨被一声惨叫惊破,街上围满了被吵醒的人。 “这是怎么了?” “看起来像是跌倒的时候撞到尖利的石块,你看那脑袋的血洞,啧啧啧...流了好大一滩血啊...” “这不是每日巡夜的更夫吗?”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猜测着那人的死因。 “让开!都让开!城主府的人来了!”挎着刀,身穿青甲的卫兵拨开围观的人,用肉身围住死尸,隔开周围探究的目光。 其中的红甲卫兵看起来是那群卫兵的首领,站在人墙里,查看尸体,更夫的额头上破了一个很大的血洞,梆子和灯笼都掉在一旁,蜡烛滚进了血液里已经熄灭了,血液也凝固了,他站起身环顾四周,不远处确实有一块尖石,上面沾着凝固成红褐的血斑块。 检查完周围,没有什么其他遗漏,卫兵用白布盖好尸体,一行人抬着离开了街道,将周围好奇的人也都驱赶走了。 自岁千里接管温城这几十年,境内平静,久不参与战乱和党争,偶有天灾,也有城主府的赈济,故而境内百姓大多心地单纯,也极少有穷凶极恶的杀人者和盗贼。 尸体不久后就被认领走了,再三检查之后,还是没能查出什么,最终以意外上报给如今的城主岁千乘,送上去的案报叙述,更夫夜晚时意外摔倒,触石而亡,这样的小事,辅助城主处理事情的文士官扫了两眼便将案报扔到一边了。 隔了不到两日,又有人溺死在护城河,漂浮的尸体被一个来打水的男人发现了,泡得发胀,后来有人认出,是昨晚一起喝酒的男人,走时喝得醉醺醺的,两条腿都打颤,步子歪七扭八,也没有人与他同行,无人看到他是怎么跌下去的。 无迹可寻,又只能以意外上报。 短短几日,便死了两人,且都被判定为意外,文士官让周令署的署官抽出四人,两人一组白天夜晚巡视。 潮南推开窗户,街上刚好走过两位署官,一脸严肃,目光扫视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这是怎么了?最近街上怎么多了检查的人,搞得街上的人有些风声鹤唳。”潮南奇怪道。 前几日得了孙少游的那副画,小灵也甚是喜欢,没事的时候,猫爪子总按着画上的蝴蝶,潮南就生了学画的念头,买了画笔墨水和颜料,待在屋里潜心研究画技,已经好几天没出门了。 昭明端着茶杯,饮了一口,道:“似乎是这几日出了命案,城里戒严了。” 昭明也闲的无聊去看过,没发现什么奇怪的,便没再关注了。 潮南也不甚感兴趣,人族的事自有人族解决,看了一会,又坐到案桌前,看着自己刚画完的画,小灵团成一团在案桌上打瞌睡,潮南轻轻揉着小灵的下巴,小灵胡须一抖一抖,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潮南一脸笑意,“看,我画的画怎么样?” 昭明看着潮南案桌上的画纸,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也能叫画啊,他随手涂几笔都比潮南强。 画纸上一团奇怪怪状的墨团,潮南指着画上的墨团,摇了摇小灵,“像不像小灵啊?啊?小灵。” “噗嗤...哈哈哈哈...你管这叫小灵吗?真是不知道你眼睛怎么长的?哈哈哈...”昭明放肆的捧着肚子笑了起来。 “不像吗?”潮南放下小灵,举起自己的画纸,比对着挠着脑袋的小灵,耳朵,爪子,胡须,明明就很像啊,他摸着下巴,寻思着。 小灵也好像看不下去,转过身拿屁股对着他,尾巴顺着案桌落下,一晃一晃的,真可爱啊,潮南眼睛盯着那条尾巴想道。 第七十七章 竹与画(十五) 话本的神话故事里,谷神掌管着天下的五谷草木。 温城外的白鹤山,传说山上以前是寸草不生,后来一只巨大的白鹤落于此山,化作一方鹤形巨石,始生草木,有人说这是谷神的神迹。 鹤石落在白鹤山的深处,至今已有千年之久,如今已经鲜有人至,偶尔也有好奇心作祟的人想一探究竟,有些人有缘得以见鹤石,有些人则无获而返,山上都是些温顺的小动物,生长着各种珍贵的药草,深山里还有奇异美丽的花朵。 温城因为适宜的气候,和城外独树一帜的白鹤山,使温城成为众多城池里的药都,闻名于天下,城里有些人家为了生计会到白鹤山的深处去采药。 白鹤山外围常有人迹,有时候上山的时候还能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背着药篓的中年妇人孤身一人进入了上白鹤山的路,消失在路过人的眼前。 一大早,周令署的大门就被敲响了,面露疲色的中年男人看到红色大门打开,脸上浮现出一点喜色。 打着哈欠揉着眼睛的署官打开门,看见外面的男人,问道:“有什么事吗?” 男人面露急色,说话也着急,道:“惠娘...惠娘直到今天早上都没有回来...她...她一个人出去了...我很担心她...” 署官握住他颤抖的手,他现在说话颠三倒四,署官也听不明白,道:“先冷静一下,请先冷静,慢慢说清楚。” 男人逐渐平静下来,脸上还是担忧,道:“惠娘昨日去了白鹤山,说是要去采药,可是已经过了一夜了,她还没回来,我很担心她,大人,帮帮我吧,求您了。”男人砰的一声跪下,扯着署官的裤腿,“大人,求求你了...” 署官把情绪失控的男人扶起来,安慰道:“请放心,我们会立刻开始搜寻的,你先回去等候我们的消息吧。” 男人连连鞠躬,他实在不知道怎么感谢,署官让男人先回去,立马禀告了总署大人。 “白鹤山吗?怎么会有人在白鹤山失踪呢?”总署大人捏着胡子奇怪道。白鹤山受谷神遗泽,不说近十年,便是往上再数百年,也不曾听说过有人那山上出过事,怎么会有妇人在山上失踪呢,不管怎么样还是得去查看一下,最近城中老是出事,又有人失踪,文士官最近都快头疼死了,周令署的署官每天出去巡逻,还是什么都没发现,又来了一个让人头大的事情。 总署大人摸着自己越来越少的头发,周令署总管城中百姓的杂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有些事情处理起来琐碎又麻烦,他干了几十年,头发都快掉完了,好歹是在温城,还能给他留点残根,听说有些城池的周令署被乱七八糟的事折磨的年纪轻轻的就谢顶了,他上次见到还吓了一跳,怎么那么年轻长得不差的总署被折磨的面目无光,可真是人间惨剧。 稍稍思量了一下,总署大人道:“最近人手不够啊,还要派人去街上巡逻,真不是时候啊,看看哪两个人有空,去白鹤山找找。” 手下署官接了令,便去安排人手,抽了两个人去白鹤山寻找男人口中的惠娘。 白鹤山因为近靠巨大的温城,所以附近没有村落,几乎都居住在高大的城墙里。 山脚下有专门供人休息的茶棚,两人出了城,走到茶棚,正要休息一下,刚坐下,还没来得及端起茶,便听见外面嘈杂的声音,两人出了茶棚一看,是一行背着药篓的采药人,脸上挂着惊恐的神色,两人拦下他们,询问发生了何事。 “尸体...就在山脚的一个低谷里...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袭击了...被咬得七零八落...” 回想刚刚看到的场景,几人都心有余悸,实在是太惨了,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白鹤山上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两人打听清楚便去寻找那几人所说的山脚下的低谷,往下一望,低洼的谷底生长着野花,青色的草地上散落着碎肉,白骨和被咬得看不清面容的尸体。 两人下去,将散落的尸体捡起来,用白布收容好,便回去复命。 周令署的尸房,被派出去的两人将捡回来的尸骸放到桌上,负责检查的尸官带着口罩,解开了系上的白布袋,露出袋中稀烂的尸首。 总署站在一边,看到惨状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这这这,当真是凄惨啊。 尸官一手端着油灯,另一只带着手套,小心的翻动着袋中的尸块,细细查看着尸体上的伤口,被撕裂的皮肤创口坑坑洼洼,应该是野兽的利爪所致,脖子上还有利齿的洞口。 检查完毕,尸官把袋子系好,放下油灯,,摘下口罩和手套,回复总署大人,道:“致命伤是脖子上的洞,还有胸口被利爪贯穿的伤口,应该被狼袭击了。” 总署看着白袋子,眉头紧皱,摸了摸已经半秃的头顶,“这可就棘手了啊,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得报告给城主大人,还得赶紧出警戒的告示,让城中百姓不要再上白鹤山,免得再出惨案。” 让手下将尸体归还那位前来寻求帮助的男人,总署带上几人便前往了城主府。 男人不可置信的看着署官手里提着的白色布袋,他...他刚刚说什么???惠娘...惠娘死了...那里面便是她的...她的残骸... 署官看他那副不肯接受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节哀吧。”周令署仍有事情处理,放下东西便转身离开了。 男人颤抖着伸手解开,残肢掉落了一地,他红着眼睛,一只黯淡的铜钗挂在缠绕的发间,那是...那是他们成亲的那年,他送给惠娘的,解开发结,他握着沾染了惠娘血迹的发钗,再也无法控制的痛哭出声。 而城主府,接见总署的文士官哒哒地敲着面前的桌子,疑惑道:“你刚刚说...白鹤山上有狼?” 总署坐在下座,面上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也没想到啊。 第七十八章 竹与画(十六) 文士官揉着太阳穴,最近城中事故频发,想不到城外的白鹤山又出事了。 总署道:“当务之急还是得早点封锁白鹤山,城中有不少人家为了生计会上山采药,在没有抓捕到伤人的狼之前,应当禁止他们再上山,山上的恶狼也要尽快处理。” 文士官赞同的点了点头,只能先这样吩咐下去了。 身着丧服面色戚戚的亲人,跪在灵堂里,默不作声的抹去眼角的眼泪,火盆里黄色的纸钱在燃烧的火焰里化为灰黑色的纸灰,小声的啜泣从低着头的人群里传来。 “时辰到了,该起灵了...” 男人沉默的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因为长时间的跪在地上,双腿使不上力气,踉跄的栽了一下,身边人连忙扶住他,男人推开搀扶他的手臂,几步上前,抱住棺木前的牌位,哑着嗓子道:“走吧。” 看着黑色的棺木被黄土一点一点掩埋,男人跪倒在新坟前,抚摸着冰冷的墓碑。 草地上盛开着黄色的野花,惠娘,你会喜欢这里吗? 冰冷的石头没有任何温度,如同身后的坟冢,失去了人的温度,他的惠娘,就这样躺在黑暗的泥土里,再也无法相见了。 “唉,真可怜啊,听说这家的女人去白鹤山上采药被野狼袭击了...” “是啊,我夫君是周令署的署官,他说那尸体被吃了大半,真是惨不忍睹啊...” 路过的行人,看着院门前还未摘除的白布,小声的在门外私语,木门紧闭。 呆坐在院子里的男人,手里握着黯淡的铜钗,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手上,无声的哭泣着,外面那些人嘴里的怜悯之语,不断的在提醒他,他的妻子已经死去了,离开了人世。 握紧的拳头用力的锤击了一下木门,发出巨大的声响,门外路过的人被这声响吓了一跳,快步离开了那里,门外终于没了那种声音,清静了下来,男人抱着双膝,只觉得浑身的温度都在流失,颤抖着低下了头。 城门处,还有各大街道,都贴着近期禁止进入白鹤山的告示,山脚下有城主府的卫兵封锁了上山的路,一部分卫兵则进入白鹤山寻找恶狼的踪迹。 白鹤山太大,一时间也无法搜寻到每处地方,那尸首是在山脚的一处低谷发现的,肯定是曾经狼群出没的地方。 文士官特意招来了经验丰富的猎户来帮忙,猎户常年与野兽打交道,对于如何分辨野兽的踪迹自有心得,由他们协助城主府的卫兵调查,定会事倍功半。 奇怪的是接连几天,卫兵都在山上一无所获,山上只有些兔子狐狸的小动物,回来禀报的猎户说,白鹤山上根本没有发现任何大型野兽的足迹,也没有恶狼生活的痕迹。 这样的结果,是总署没有料到的,毕竟他曾经亲眼看过那具尸体,验尸的尸官是周令署资历最老的尸官,经手的尸体起码有上千,认真查看了尸体上的每一处伤口,除了野兽的齿痕和爪印,没有任何其他的伤口。 再说,如果那妇人是被人为杀害,为何要多此一举用狼来销毁尸体,那妇人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来历,就是温城的一户普通人家。 城中收集来的消息,也不曾听说城中有人家豢养狼,而温城附近也是从来没有听说有狼的踪迹,不管怎么说,这件事都透着诡异。 搜寻没有结果,文士官只能把消息如实上报给城主岁千乘。 温城在几十年前,是由魏家掌管,但是魏家最后一任城主懦弱无能,溺爱独子,而少城主却脾性暴烈,喜怒无常,动辄鞭打下人,视人命如草芥,后来魏家的家仆,也是前任温城城主岁千里,不堪暴行,联合当时温城中有名望的家族和不堪忍受的家臣和仆人,将当时的城主和少城主困在城主府一把火烧了,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将当时的城主府烧了个精光,后来岁千里在旧址上重建了如今的城主府,接管了温城。 后来岁千里老迈,不堪此任,便将城主之位传给儿子岁千乘,温城一向以药草商贸聚财,是富庶之都,而岁家两代城主,在坚持商贸的基础上,还训练了好几批精兵,守卫温城和附近所属土地,保一方太平。 岁千乘翻阅着文士官送来的报告,封山的结果不甚理想,不仅没能查到伤人的恶狼,猎户还说,山上根本没有大型野兽的足迹,看起来只能不了了之。 因为白鹤山的特殊,使温城得享药都的名号,许多采药人依靠着白鹤山而活,本来山脚出了那种事,采药人都心有余悸,一时间都不敢再上山,生怕自己也会出那种事,毕竟性命比钱财重要。 戒严之后好几天,一直风平浪静,不少人觉得那不过是意外而已,可能是哪里逃窜来的恶狼,犯了案便离开了,依靠采药养家糊口的人家便觉得可以解除戒严,上山采药了,而城主府那边仍未松口,卫兵和家仆依旧把守在上山的路口,严禁有人上山。 皓月当空,难得无云的夜空,周令署的署官两人一组,巡视着深夜的温城,近日城中频发意外,很多人家都不敢在夜里随意出门,害怕什么时候厄运就降临到自己头上。 “唉,真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是啊,没日没夜的巡了好几天了,什么发现都没有啊。” 两人打着哈欠,漫不经心的聊着近日发生的事,不仅是周令署,近日城主府那边的卫兵也是忙碌得不得了。 白鹤山上的事情还未了结,西市那边的柳树又上吊死了个老妇人,周令署调查却发现,那老妇人是个寡妇,住在西市,独自抚养着唯一的女儿,可惜那孩子体弱多病,是个药罐子,老妇人浣衣为生赚取药钱,前日那女儿发了一场高热,没能活过来,葬了女儿不到一天,那老妇人便拿了根麻绳,寻了西市最大的那颗柳树,结束自己的余生。 第七十九章 竹与画(十七) 城主府,岁千乘拿着文士官最近送来的报告,又死亡了一人吗?紧皱的眉头最近一直没有舒展。 这四起事件的报告他都认真看过,夜晚摔倒触石而亡的更夫,跌入护城河溺死的醉汉,白鹤山脚被恶狼咬死的妇人,上吊的老人,竟然都是意外,没有人看到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怎么看怎么奇怪。 房间里,水壶蒸腾的白色蒸汽飘散在空气里,一双老人枯瘦的手,手背上布满皱纹,搭在华丽的衣服上,白发满头,眯着眼睛,歪着脖子,似乎在打瞌睡。 有人轻轻叩了叩门,老人被声响惊醒,问了声,“是谁啊?” 门外人道:“父亲,是我。” “进来吧。” 岁千乘推开门,走进去,屋子里,坐着的华服老人,正是他的父亲,上任城主岁千里。 老人打瞌睡醒了,提起一旁已经烧热的水壶,倒入桌上打开的茶壶中,沏好了茶,敲了敲桌面,道:“坐吧。” 岁千乘坐下,将手里的奏报递给父亲,岁千里不慌不忙的倒了两杯茶,才接过来。 老人打开奏报,看完里面内容,饮了一口刚泡好的热茶,敲着额头,“啧,看起来有点棘手啊,手下没有任何发现吗?” 岁千乘摇了摇头,如果有线索他也不至于来求助父亲。 岁千里举杯,一口饮尽杯中茶水,放下茶杯,发出咄的一声,道:“那行吧,跟我来。” 主管一城之事的城主,不光管理着明面上的事情,有些秘密是只有城主掌握的阴私,岁千乘掌管温城仅仅只有十年,有些事情是只有他的父亲才知道的。 岁千里弯着腰,走在前面,不断往下,穿过燃着油灯的台阶,尽头是一间房子,像是很久没有人涉足,落了灰尘,岁千里点燃房间里的蜡烛,房间巨大的书架上摆着竹简和书本,他走上前,不知道在翻找着什么,岁千乘也不知道父亲要找什么,只能在一边默默等候。 老人皱着眉头,揪着白色头发,手里翻着一本书,看了一眼好像不是自己要找的,又摔到一边,嘴里嘟囔着,“这个?...不是...这个?...好像也不是...奇怪啊...我上次明明放在这呢...” 说着转身又去另一个书架,翻了两下,“咦?我是来找什么的啊?”老头摸着脑袋,奇怪道,说着放下了手里的竹简,转头看到岁千乘站在身后,还吓了一跳,“千乘你什么时候进来?对了,我是要找什么来着?”。 岁千乘无力的扶着头,天哪,父亲大人,这种时候就不要开玩笑了好嘛,不是你带我进来的吗? 敲了敲脑袋,岁千里又好像想起来了,“啊,我想起来了,不过是找正司宫还是用竹羽鸟传信呢?也不知道城中作乱的到底是什么人?”转头又疑惑起来。 岁千乘听到父亲所说的话,问道:“正司宫,不是都城里修习占卜之术的术士聚集之所吗?”稍有能力的术士被授予宫司的职位,负责为都城的贵人占卜祸福吉凶,这种人命大事通知那些神棍有什么用? 岁千里笑道:“那不过是那些术士用来遮掩身份的说辞,那可是群不一般的人呢。” 岁千乘疑惑道:“不一般?” “具体的我也不怎么清楚,据说那些术士拥有可以媲美奉灵使的力量呢,不过比起一般人无法联络的奉灵使,很多大家族发生奇怪的事情都会选择求助正司宫。” “只是,城中发生的事情不一定是灵物所为,贸然传讯奉灵使会不会太冒昧了?”岁千乘摸着下巴,他虽然没有见过所谓的奉灵使,他所得知的有关奉灵使的消息全部来自于父亲,大概就是那种神出鬼没,身怀奇能的世外高人形象吧,只会追踪灵物出现在世人眼前,这样的人一般都不是好相与的吧,万一不是灵物,会不会惹恼那些奉灵使啊,这么看来还是找正司宫比较靠谱吧。 稍稍思量了一下,岁千乘还是觉得找前者合适,岁千里听了他的分析,一听也觉得有道理,毕竟他也没见过奉灵使啊,万一不是灵物,惹恼了那些传说中的奉灵使可怎么办,听说他们能借助灵物的力量,有移山填海之能啊。 灵物诞生于执念深重的灵魂,温城所管辖几乎都是风平浪静,可能因此才甚少有灵物出现吧。 “应该给正司宫去一封信就行了吧,说明情况,正司宫应该会派术士来解决,还得要附上特殊的标记,才能过正司宫的大门,我记得是在哪本书上有写,我找找啊...” 两人商量出了解决办法,岁千里又去翻找他所说的书本,动作不免大了些,惊起一片灰尘,一边站着的岁千乘一个不慎吸了口气,呛得连连咳嗽。 翻完了书架,还是没能找到,岁千里急得脸上的褶子都深了几分。 岁千乘老神在在的站在一边,也不说话,他那老父年轻时就是个粗枝大叶的人,看那书架上摆的乱七八糟的书就知道,他肯定从来没有收拾过,想找什么的时候就翻一下,也不整理,不过好在他记性好,什么东西都总能记个大概,他说在什么地方那就一定在那个地方,只需挖地三尺,细细搜索,肯定能找到。 这地下石屋岁千乘是第一次来,他好奇的张望了几下,屋里那张木桌上放着一个不大的鸟笼,里面站着一只好似是乌鸦的鸟,一动也不动,看着像是被炮制过的鸟尸,目光扫到桌子下面,他才伸手拉了拉身边蹲在书架底下的老父亲。 岁千里正一门心思埋在书堆里,一边儿子拉住他的动作,他此刻正心烦,抽了两下胳膊没抽出来,抬头怒道:“没看我忙着呢吗?” 岁千乘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那边,岁千里扶着腰站起来一看,那木桌角下好像垫着什么,他锤了锤腰,推了一把身边的儿子,“那底下是不是垫着本书?去,拿来我瞧瞧。” 第八十章 竹与画(十八) 岁千乘无声的叹了口气,认命的走上前,弯腰把桌角下垫着的书抽了出来,封面已经被磨损的看不出字来,他歪过头屏住呼吸拍了拍书面上的灰,岁千里扶着腰坐到桌边,接过儿子递过来的书,就着灯烛翻开,目光飞快扫了几遍,连连点头,“嗯嗯嗯...” 看来这就是父亲要找的书,岁千里翻了几页,把手里的书本递给旁边人,“喏,这写信的事就交给你来办吧。” 岁千乘倒是有些意外,岁千里见他一脸惊讶,嗤笑了一声,“儿啊,辛苦你了,为父以后就把这地方交给你了,务必熟记这里的所有书,以后都有用的。” 岁千乘嘴角抽动了几下,低声到了句是,他却是最了解他父亲,一听这话就知道他老子不想干了,以后温城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交给他了,他是一点都不想管了。 他父亲早年间是投了军的,跟着将军打了几场胜仗,眼看着职位越来越高,却急流勇退,寻了个身体病痛的由头解甲归田,其实他就是懒得管事,做个冲锋陷阵的先锋还行,别的都干不了,可是当兵又命短,寻思着挣了点军功攒了点钱就回家盖房子娶媳妇,后来经了军中的关系落到温城做了城主府的府兵,本来是想着过平静日子,不料那年轻的少城主不是个好相与的,身上时常挎着一根鞭子,凡是谁惹恼了他,兜头便是一顿不客气的鞭子,他还不喜欢抽身边那些弱不禁风的小厮和丫鬟,觉得没意思,喜欢抽打那些身强体壮的府兵,说这样才过瘾,他父亲也不免受了几回苦。 受了那乳臭未干的小子的欺辱,怎么能忍?此前在军中,父亲过得不说如鱼得水,也还算是顺风顺水,怎么会没有手段?如今一个小儿也敢在他头上动土,父亲当时并未发作,筹划了数年,联合当时温城的几大家族覆灭了当时的魏家,后来被推举为城主。 许是因为那小儿的顽劣残暴对父亲来说实在印象深刻,父亲连着好几年都没有要留后的念头,眼看着人到中年,膝下连个孩子都没有,也不曾娶亲,后来机缘巧合之下,遇见了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是村里出了名的命硬,一共说了三门亲,未婚夫都出了事,后来人人都说他母亲命硬,没人敢再上门求亲,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二十四了都还未出阁,所幸母亲是家中独女,又做的一手好绣活,常常贴补家用。 那年天降暴雨,温城属地多处遭灾,父亲作为城主亲自前往灾区治灾泄洪,遇着他母亲,不知怎么瞧对了眼,灾后便亲自前往外祖父家求亲。 外祖父疼惜母亲,让她自己相看,母亲初见他时还有些恼怒,嫌弃父亲年纪大,可是看到父亲红着脸,站在屋子里,低着头,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羞得像个新嫁娘,支支吾吾的夸母亲生的好看,气质也好,说什么一见到她就觉得开心,要是真的娶了做夫人一定对她好,当眼珠子来疼惜,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胡话,惹得母亲憋笑憋了好久,后来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想得,竟然真的同意了,那是父亲已经近四十岁,两人差了十几岁,外人都说他们老夫少妻。 可是父亲哪管那么多,随心最重要,风风火火的把人娶进了门,真当个祖宗供了起来,夫妻两蜜里调油,没过几年就有了他,可惜母亲生产时伤了身子,没过几年就去了,父亲从那时候起就不太想管事了,整日就懒懒得发呆,父亲有心让他早日接任城主之位,开始将权柄移交给他,他十八岁时便接任了城主之位,如今不过一年,便将这密室托付给他。 岁千乘抱着书,慎重的点了点头,道:“父亲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管理温城的。” 岁千里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还年轻,等你真的能独当一面,我才能安心下去见你母亲啊,她最疼你,要是她知道我撒手不管不得跟我闹翻天啊,哈哈哈...”言语中提起逝去的夫人,却是无比的怀念。 岁千乘眼神也黯淡了下来,母亲...是因为他才去世的。 他母亲是个外表柔顺内里坚强聪慧的女人,当年父亲被推举上温城,因为他背后没有任何势力,又是当年反抗的领头人,是个最好拿捏的,只待他死后温城的权利便能由当年的几大家族瓜分,或许,他们等不到父亲死去的那天就会提前动手,父亲也许是看透了这点,才并不强求,母亲想为父亲诞下子嗣不仅仅是为了延续,也是为了制衡当时的大家族,意外的是母亲因为难产损伤了身体,从那时候起,就变得体弱多病了。 岁千里看着儿子那样的神情,安慰道:“儿啊,你母亲的事与你无关,何必那样耿耿于怀,一直放不下啊...” 岁千乘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说,摸着手里的书,岁千里叹了口气,他儿子的心结由来已久,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开解,只是希望他不要再纠结于此,年纪轻轻的,便满脸郁思,这样下去他还怎么抱孙子啊,还指望着他生两个孙子到时候他能下去跟夫人好好夸赞自己养儿养得好呢,唉,岁千里摸着头苦恼得不得了,儿孙真是债啊。 女子的声音如山涧的百雀鸟,婉转悠扬,流淌的河面上,倒映着青色石板桥的影子,桥上,桃红色衣裙的女子坐在桥上,赤裸白皙的双足在水面上晃荡,手里握着刚折断的柳枝,枝上是青嫩的柳叶,柳梢轻点着平静的水面,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倒影被泛起的水波搅乱,水中只有蓝色,青色,和桃红色。 女子闭着眼睛,轻声哼着歌,肩上落了几缕黑色的长发,手中一下一下用柳枝点着桥下的水面,耳边听见和煦的风声,和着歌声,安静,美丽的少女就这样静静的坐在石桥边,独自哼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第八十一章 竹与画(十九) 城南胡家的女儿失踪了,胡家是温城的几大药商之一,商队来往各地,贩卖药材,是有名的富户,不日前还在街上举办了招亲会招婿,听说定下了温城有名的才子,胡家大小姐这些日子应当安安稳稳的待在家里,准备待嫁。 那天,胡家小姐出门去红颜绣坊看她的那件嫁衣,她的嫁衣上面的凤凰刺绣交给了红颜绣坊,绣坊的管事递了话说,嫁衣上的凤凰绣好了,请小姐去过目,婚期还尚远,如果小姐不满意,可以让绣娘及时修改。 在红颜绣坊看完嫁衣,胡家小姐说要出去散散步,带了一个贴身丫鬟,结果两个人都没有回来,都失踪了,胡家老爷让家丁都出去寻找两人,遍寻未果,不得以求助于城主府。 在城主府的府兵帮助下,最后在一处废弃宅院的古井里找到胡家小姐和丫鬟,古井已经干枯,两人都面色惨白,断了气,靠在井壁边,搬尸体上来的时候,胡家小姐手里还紧紧握着什么,家丁掰开以后,胡家老爷却在看见她手里的东西的瞬间白了脸,什么也没说,带着两具尸体回了胡家,办起了丧事。 夜晚,胡家的书房里,老爷望着手里的东西,久久没有说话,胡重站在一边禀报,“老爷,绣坊的管事说那天小姐看完了嫁衣就离开了,伺候的丫鬟说是小姐觉得待在家里太闷要出去走走,就只带了红梅,让她们先回转。” 胡家在温城也算是大家,不会有不长眼的东西敢犯到眼前,胡老爷经商也是本着公平买卖的原则,这么多年也没结下什么大仇家,若说是求财便不会杀人,但是如今女儿的尸体摆在眼前,看来还是多年前那件事,才招来了这样的祸患啊。 胡老爷深深叹了口气,道:“给红梅家人发下去一笔银子吧,也算是我对他们家的一点补偿。” 胡重领了命,胡老爷便让他下去了,只剩他一人,枯坐在房间里,久久凝望着手里的那件东西,自言自语道:“玉芙,是不是爹做错了啊?才害了你啊?”说着两行清泪便流了下来。 胡玉芙,是他的女儿,他的掌上明珠,疼惜的不得了,就连那日的招亲文会也是问了她女儿的意思,才举办的,他一心想为女儿寻个配得起她的男儿,待他百年之后,能靠着胡家的家财过得一生顺遂,可惜啊,香魂已逝,斯人远去,独留下他这个中年失女的父亲啊。 “云郎...云郎...你不开心吗?怎地紧皱着眉头啊?...”女子娇滴滴的叫着情郎,趴在那男人的腿上,纤葱般指尖摸着男人的眉心,眼睛像秋水一般,盛着满眼的情意,望着他。 男人紧皱的眉头仍旧没有松开,冷着脸挥开女人的手,把趴在腿上的女人推了下去,女人哀叫一声倒在男人脚下,美丽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埋怨的神色,只是微微蹙眉抬头望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居高临下的望着她,面带寒霜,放在膝上的双手握紧。 女人见他那样生气,双手握着男人膝上的拳头,秀美的脸靠在他的膝盖上,“云郎,你不要生气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光洁白皙脸庞微微蹭着他膝上的手,女人伏小做低的道着歉,想要软化男人坚硬的心,男人却是冷哼一声,一点也不为所动。 女人见道歉不管用,却是抓紧了男人的双手,埋在他膝上,凄婉道:“云郎...你说过,不会抛下我的..你忘了吗?云郎...云郎...” 声声唤着男人的名字,哀伤又婉转,却句句饱含着情意,这样的女人,哪怕做了错事,也能让人无法心生厌弃,可是她哀求的男人,眼里仍是一片冰霜,冷冷道:“我说过,我不会抛下你的,无论我在哪里,都不会抛下你,这是我的承诺,直到我死得那天。” 这样的话却意外的安抚了女人,她温顺的靠着男人,脸上却是平静的满足感,闭上了眼睛,半跪坐着,倚靠着那男人。 头顶的目光却是冰冷的如同冬日的冰棱,盯着女子乌发的头顶,半天没有挪开目光,任由那女子倚着他的膝盖,双手却是放到身侧,不去触碰那女人的任何地方。 竹羽居内,竹羽拢着手,坐在竹屋的檐下,脑袋一点一点的钓着鱼,传来时有时无的呼噜声,薛莲背着弓走在前面,脚步声很轻,看到竹羽在廊檐下打瞌睡,她回头竖起中指在唇间,让身后的人小点声,后面两人也得到了信息,纷纷放轻了脚步,三人走到竹屋前,薛莲挥手让他们先进去,自己走到竹羽身边,轻手轻脚的拍打着他的肩膀,竹羽本来就睡的不沉,他算着今日阿回的玉印就该完成了,特意叫他们过来,原想着在檐下迎一迎他们,没想到这些日子加班加点,熬的太久,一不小心便睡过去了。 被拍醒的竹羽打了大哈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眼角泛着两滴眼泪,擦着眼睛走了进来,他的书桌上摆满了画废的纸,还有一个木盒,竹羽揉着眼睛坐下,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才开口道:“你们来了啊。” 对面三人点了点头,竹羽把里面最小那只拉过来,打开桌上的木盒,盒子底下垫着黑色的绒布,绒布里是一块近乎通透的白玉,阿回细看薄薄的玉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痕迹,而竹羽拉着他的手,也能感觉到粗糙的伤口,竹羽抬手,阿回离得近,看到那双手上的指尖有黑褐色细小的伤口,竹羽拿起盒子里的玉印,阿回好奇的看着他手里的东西,他笑着揉了揉阿回的脑袋,道:“可能有点疼,稍稍忍耐一下,很快就好。” 阿回虽然心里打鼓,面上还是什么都不显,默默咬了咬牙,道:“我准备好了,竹羽大人,你开始吧。” 之前薛莲就说过,玉印要由玉印师用特殊的手法埋入身体里,架起人与灵物的桥梁,到时候可能会有点难受,所以给他提前打预防针。 第八十二章 竹与画(二十) 阿回低着头,露出光洁的脖颈,像是低下头颅的天鹅。 竹羽在外面打瞌睡的时候,一双手拢在袖子里,所以他的手,带着些许温热,阿回来的时候,晨风微凉,连带着身上也染了一点寒意,温热的手指触及带着凉意的皮肤,手下的身体抖了一下,却很快又稳住,阿回闭上了眼睛,手指摩挲着皮肤的感觉更加明显,然后,那双手突然离开了他的身体,冰冷的玉印贴近了脖颈,还不及反应,却像烧红的烙铁烙在皮肤上,阿回一下子瞪大了双眼,双手紧握成拳,强忍着痛苦,好在没过多久那痛苦便过了,阿回额上出了些细汗,伸手抹了汗,问道:“竹羽大人,结束了吗?” 脖颈处还残留着些许好像被火灼过的痛感,一只手轻轻抚过,那火灼般的感觉被一股凉意驱散,瞬间好受了许多,竹羽松了手,拍了拍阿回的肩膀,道:“好了。” 阿回控制不住去摸了摸自己后脖子,竹羽笑道:“契约是连接灵物和你的桥梁,有了玉印,和灵物的沟通会更加顺畅,也能使用灵物化灵寄生之物了。” 化灵寄生之物?阿回把脖子上挂着的狼牙掏了出来,竹羽瞧了两眼,道:“不知道阿回你惯用什么样的器具?好做成趁手的东西方便你以后用来使用灵力。。” 阿回摸着狼牙,陷入沉思,让他现在决定他还是做不到。 竹羽好像也明白了什么,摆了摆手,“也不用太着急,这事还是稳重些,要你自己满意才行,不然像薛莲那样莽莽撞撞,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当年问她想要什么样的,她说了句随便,我就托人打了把钗,结果现在你看,啧啧啧,这可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啊。这东西本来也好弄,若你想要武器,随便找个铁匠就可以弄。” 阿回连连点头接受竹羽大人的教导。 薛莲端正的坐在对面,被无辜的刺了一句,也不好反驳,挑了挑眉,识相的闭紧嘴巴,在这种事上跟师父较劲,她还不傻。 孤青坐在一边,突然插了句话,问道:“竹羽大人把我们都叫过来,不仅仅是因为阿回的玉印完成了吧。” 竹羽一拍大腿,道:“差点给我忘了,这次叫你们过来确实有事。” 一听有事,三人微微起身,脸上都露出听正事的神情。 竹羽挠了挠几天没打理的头发,道:“温城有位奉灵使大限将至,给乐无柳去了信,让他派人来回收自己的灵物,乐无柳通过竹羽鸟告知了我,说他派了两人来取,让你们先去盯着点,以免出事,顺便催我快点回都城,他还提了一嘴,说温城最近频发怪事,你们与那两人会合之后一起查一查吧,万事小心,我也该动身了,再不回去,怕乐无柳那厮撕了我,唉唉唉。” 竹羽连连叹气,言语里都是不想回都城。 薛莲却是嗤得笑了一声,道:“师父别怕啊,乐无柳大人才不会撕了你,最多打断你的腿,让你待在都城安安分分的养上几个月病罢了。” 竹羽闻言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了,撇着嘴摆了摆手,“走吧走吧,别在这碍我的眼,我睡一宿明日启程,你们去干你们的事,别在竹羽居晃了。” 三人乖乖的起身,抬脚就准备走,竹羽又叫住了阿回,“阿回,若是你愿意,就跟着他们两人去游历一段日子,若是不愿,就跟我走,回都城,再决定以后的去向。” 阿回很快摇了摇头,道:“还是跟着青哥和莲姐吧,有熟悉的人在身边,也许能更快适应奉灵使这个身份。” 竹羽闻言也明了了,“行吧,你的牒令我会一并带回去,以后你可就是奉灵使柳回亭了。” 奉灵使,柳回亭。 阿回愣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嘴角却是绽开了一个大大的微笑,道:“听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的,你是是不是啊,青哥?”肘尖轻轻撞了撞身边的孤青,孤青侧头看向他,沉默的嗯了一声。 阿回又转向薛莲,薛莲脸上浮现同样灿烂的笑容,嘴巴向孤青那边努了努,道:“那你可得努力,至少得跟孤青一样,那才像回事,你说是不是啊?” 孤青不冷不热的扫了两人一眼,抬脚迈出了房间,阿回和薛莲两人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竹屋内,竹羽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嘴角也勾起一抹浅浅的笑,躺在竹榻上,闭上眼睛,听着门外轻和的风声,陷入了安眠。 三人收拾好东西,正准备出发,窗外一只竹羽鸟飞进来正好落在薛莲肩上,薛莲轻轻摸了摸它身上的鸦羽,万事具备啊。 薛莲探出头,大声道:“喂!你们收拾好没有?” 孤青背着个包袱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一人高的长枪系在身后,阿回推窗应道:“好了好了,来了来了。”屋里又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门被哐得撞开,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响起,薛莲推门,肩上竹羽鸟化作一片单薄的符纸,飞入薛莲腰间挂着的竹筒。 阿回正在前面叫道:“莲姐,快点!出发了!” 阿回满怀欣喜,在这山上待了一个多月,快闲出个鸟了,终于可以下山,阿回兴奋的摩拳擦掌,仿佛鱼龙入海的豪气,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他走在前面,身后是并肩的薛莲和孤青。 三人出了竹羽居的结界,顺着路下白鹤山,走了片刻,薛莲疑惑道:“奇怪,怎么今日没看到上山的人?” 阿回回头问道:“这有什么奇怪的?” 薛莲道:“阿回你有所不知,这白鹤山可是一座药山,平日里入深山采药的人可不在少数,咱们出了结界,走了这会,却是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薛莲边走边低头沉思了片刻,看来师父说的没错,温城,确实出事了。 顺着路,再往下已经能看到山脚了,孤青却意外的拦住了两人。 “怎么了?” 孤青不做声的指了指山脚出路边,两个挎刀的人正守在那里。 第八十三章 竹与画 (二十一) 孤青一眼便认出那是城主府的府兵,薛莲定睛瞧了一眼,也看清了,孤青道:“绕路吧,城主府封锁白鹤山肯定是出了问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绕路吧。” 薛莲赞同的点了点头,三人只能绕了远,这才下了山。 入了城才发觉,城中气氛不对,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道,冷清了许多,三人便去了昭明和潮南落脚的百明客栈。 两人聚在潮南的客房里,潮南正举着笔,左思右想不知道该怎么落笔,昭明摸着手下的小灵,道:“想了半个多时辰还没落笔,墨都快干了还没构思好,真不知道哪来的豪气学画?”不冷不热的讽了几句,潮南充耳不闻,哒哒的敲着桌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房门被敲响,潮南头都没抬,目光还是落在他桌上的画纸,昭明无奈的放下手里的小灵,认命去开了门,却意外看到他们三人。 薛莲还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看到昭明略显惊讶,道:“怎么?昭明不乐意看到我们啊?” 昭明让三人进来,边关门边道:“哪能啊,不过是这些日子被烦透了,以为还是那些人呢。” 三人进了门,寻了地方坐下,阿回看到房间里潮南在作画,还凑上去看了两眼,却发现是一张白纸,悻悻的回了座位。 几人也是许久未见,阿回站在房间里转了个圈,又伸了个懒腰,他笑着脸道:“这么久没见,我可想你们想得茶饭不思啊。”说着就跑到昭明跟前,把昭明手底下摸着的小灵抱到自个怀里,整张脸埋到毛茸茸里,吸起了猫。 昭明也没阻拦,上下扫了眼阿回,笑道:“我倒是看不出来茶饭不思,一月前还瘦的像根麻杆,现在倒是可以农户圈中物比比了。” 阿回就料到昭明没什么好话,也不生气,揉着猫脑袋道:“谁说想你了,我想得明明是小灵,想不想我啊,小灵?” 小灵被揉的身上毛都乱了,无奈的喵了一声,阿回像是得到了回答,笑得更欢了,昭明嗤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薛莲识时务的没去插嘴,默默的倒了三杯茶,递给孤青和阿回,等两人唇枪舌剑结束了,才慢悠悠的开口,“先前昭明看到我们这么意外,原先以为是谁啊?” 昭明道:“还能是谁,不是周令署的署官,就是城主府的府兵。” 周令署?还有城主府? “百明客栈分属四闻坊,怎么周令署和城主府会查四闻坊的人?这不合规矩啊?”薛莲摸着下巴疑惑道。 昭明抬头望着窗外,“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现如今温城出了这么大的事,哪还能管得了规矩不规矩。” “什么大事?” “温城近日常发命案,已经死了六人,且那几人都是意外身亡,寻不到半分痕迹,其中还包括温城胡家的女儿,如今周令署和城主府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若是再找不到是何人所为,怕是还会有伤亡。”昭明寥寥几语,说着如今状况。 昭明目光正落在窗外,薛莲好奇地走到窗边,往下望。 湖青鹤纹衫? 转角处身着湖青鹤纹衫的一老一少,老人手里拿着手掌大的罗盘,少年人则张望着四周,竟然是正司宫的术士。 老者凝视着手中罗盘,突然察觉了什么,如炬的目光投到不远处的阁楼上,少年人察觉到老者的动作,走到老者身边低声问道:“怎么了?” 老者望着那扇打开的窗户,没过一会移开了目光,道:“没事,继续吧。” 薛莲早在那老者转头之前就已经撤离了窗口,坐到位子上,“没想到,正司宫也来人了,看来事情很是棘手啊。” 昭明凝视着自己垂在桌边的手,不冷不热道:“若不是那老头子瞎出主意,我也不至于连门都不想出。” 薛莲问道:“哦?愿闻其详啊。” “那老头子让周令署和城主府彻查近三个月以内来温城的陌生人,凡是生面孔便要经历三道盘查,除了那周令署和城主府,还得被正司宫查上一道,不仅如此,还日日在街上搜查,上一趟街,我被拦了七八回,躲在客栈也不得安宁,日日有来查房,真是岂有此理。”说着,昭明还愤愤不平锤了下桌子。 阿回看他吃瘪,忍不住笑出了声,“也许人家就是看昭明你一脸坏相,觉得你不对劲所以才查你查得那么勤,哈哈哈,不然怎么不查潮南啊。” 昭明怒目扫了他一眼,潮南终于放下了笔,叹了口气,起身把阿回怀里的小灵抱到自己怀里,抬眼看着阿回,道:“非也非也,近日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苦心钻研画技,每每落笔重要处,门外便传来又急又促的敲门声,手中笔画一顿,我的一幅画就这么毁了,回回都是如此,我都快要怀疑他们是故意的了,唉,可怜我如今提笔便心惊啊,半晌不敢落笔啊...”说起近日遭遇,潮南不免言语戚戚,把怀中抱到脸颊边蹭了蹭,权当安慰了。 阿回一听说这么惨,有些惊讶,不会吧,他可是刚从白鹤山的结界里出来,不会又困在这里吧。 薛莲听完两人所言,问道:“昭明你身在温城,难道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吗?” 昭明摇了摇头,薛莲又问了一遍潮南,潮南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看来是没什么线索了。 孤青喝完手里那杯茶,听完众人所言,才开口道:“此事暂且押后吧,我们现下有更重要的事,先有正司宫处理吧。” 薛莲也点了点头,道:“我们三人有要事处理,此事押后,昭明和潮南,你们也要各自小心。” 两人应了声,薛莲才放心,毕竟两人都是跟着她们来的,也难免有一份责任。 三人在潮南房间坐了一会,便又离开了。 昭明也不方便送她们离开,如今戒严,被撞到了又是麻烦。 阿回战战兢兢的跟着两人走在街上,小声拉着孤青的衣角道:“青哥,咱们不会也被查吧。” 第八十四章 竹与画(二十二) 薛莲走在前面,听见后面阿回担忧,转头答道:“放心吧,你瞧他身上挂着什么?”手里指向孤青腰间挂着的玉佩,那不是之前孤青在百明客栈为昭明他们开客房的时候出示的东西嘛。 平日里倒是从来没见过孤青带这些配饰东西,今天怎么淘出来带上了,阿回投去疑惑的目光,薛莲落后半步,小声在阿回耳边说道:“这就是四闻坊为游历各地的游士分发的游令,玉佩上刻着游字,能得到四闻坊认证身份可不是易事,如果不是什么非要得罪四闻坊的大事,一般人不会选择开罪他们的。” 听了薛莲的话,阿回反倒是更奇怪了,游士,不就是游历四方的人吗?为什么会被这么多人忌惮? 薛莲看他那么不解,继续道:“原本游士只是游历四方的人,但是听得广见得多,不免知道些秘密和阴私,而当年的上皇为了能够笼络这批人,特意建立了四闻坊,招揽他们,并给了他们除王命外皆可不从的恩典。” 除王命皆可不从,这可算的上天大的恩典了,游士只听命于上皇的驱使,而一般在外的游士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只有遇到难缠的事才会出示游令,想来孤青是觉得他们也属于近日才来温城的生面孔,为了避免麻烦就直接表明身份,免得上前来纠缠,白费口舌。 阿回也明白了过来,身边有这么一尊大佛,只要紧跟着孤青,那就没问题,这么想着又往孤青那边紧贴了几分。 虽然街上冷清了许多,还是有些人影,三人走过长街,转角便看见那两位湖青鹤纹衫的正司宫术士迎面走来,老人半眯着眼睛,目光落在手里的罗盘上,年少的弗一见面轻飘飘的目光就已经把三人扫了个遍,瞥过孤青腰间时微微顿了一下,却很快恢复原状,收回探寻的目光,低头看着脚下的路。 两人走过来时,阿回眼尖的发现,老人手里稳稳端着的罗盘,指针明明丝毫未动,却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抖动了,可惜他只瞧了一眼,没能看清,指针抖动时,老人眼皮微掀,又很快落了下去。 一老一少转了弯,少年人凑到老人耳边道:“是四闻坊的游士。” 老人抬了抬眼,却指了指手中的罗盘,慢慢说道:“他们可不仅仅是四闻坊的游士啊。” 少年人看着老人手里的罗盘,这是专门用来测试灵力的罗盘,少年人难以抑制心里的激动,牙齿咬着大拇指,道:“是我猜的那样吗?真的是他们吗?” 老人略显平静,赞同的点了点头,“恐怕是的,看来这次温城的事,要棘手了。”言语里还略有几分担忧。 少年人却是兴奋的眼睛都发亮了,不停地咬着大拇指,老人低声咳了两声,少年人才恢复了平静,把拇指从嘴巴里抽了出来,身侧那只手拇指却是不断的相互摩挲着。 小小的插曲并未打断两人脚步,短暂停留之后又继续着之前的搜查。 三人穿过街巷,孤青终于停住了巷中的木门前。 阿回探过身子,道:“这是?” 木门陈旧,挂在门前的灯笼风吹日晒,破了一角,在风中意外萧瑟,一把黑色的伞插在门板高处,孤青微微踮脚拔下插在门缝中的黑伞,敲响了木门。 开门的是个中年妇人,眼眶微红,脸上浮现着疲态,却仍旧温和有礼,看到是三位陌生人,领头的高大男人手里握着黑伞,打开大门,把三人迎了进来。 妇人没有说话,默默的带着三人穿过堂屋,带到一间房间里,床上躺着个中年男人,盖着厚厚的被子。 阿回这次沉默的跟在两人后面,毕竟在别人地盘上,他也不好擅自询问,在孤青背后默默踮脚,想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进入房间里就能闻到一股很明显苦涩的药味,还有一阵有气无力的咳嗽,妇人听见声音,快步走到窗边,扶起床上的中年男人,靠在她的肩膀上,轻柔的拍着男人的背,小声在他耳边说道:“舒哥,你要等的人来了。” 男人捂着嘴,咳了一阵,喘过气来,才抬眼看向对面三人,孤青拿着黑伞,走上前两步,把伞递给男人,道:“奉竹羽灵官之命而来。” 男人接过黑伞,放到床上,没再倚靠着妇人,撑着床沿坐起来,脸色虽然苍白,神色却还是清亮,哑着嗓子道:“我是杨舒,这位是我内人,佩娘。” 他转头对一边的妇人道:“佩娘,你先出去吧,我要交代一些事情。” 妇人点了点头,扶着杨舒取了个稍稍舒适的坐姿,才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看到佩娘离开,杨舒才转头望着他们,道:“我恐怕是熬不过两天了,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薛莲道:“乐无柳灵官派来的人尚在路上,不超过三日便能到,不知道您可否先将灵物告知。” 面对薛莲直接的话语,杨舒也没有觉得冒昧,指着房间的白墙上,挂着的剑,道:“那柄剑就是了。” 薛莲看了一眼孤青,孤青走上前,把墙上的剑取了下来,送到杨舒的床沿边,杨舒怀念的摸着剑鞘,目光里微微含泪,“老伙计,我的路走到尽头了,可惜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啊...咳咳咳...” 又响起一阵咳声,薛莲迈了一步想要上前,杨舒却摆了摆手,房间里突然多了一个抱剑的黑衣剑客。 黑衣剑客怀中抱着的正是和杨舒手中一模一样的剑,乌木剑鞘,剑柄银亮,他薄唇细眼,眉梢如刀,一派冷肃,像极了人情凉薄之人。 杨舒见他,却是浮现了浅浅的笑意,叫着他的名字,“坤奴。” 坤奴冷着眼看他,杨舒道:“天命有数,坤奴,你我缘分已尽,想来以后也不会再有把酒言欢的时候,我如今已将入土,你怎地还摆着副样子啊,让人看笑话...咳咳咳...” 坤奴抱着剑走到床沿边,把怀里的剑放到杨舒手下的剑身边,两把一模一样的剑摆在一起,他抬眸,面色依旧冷然,黑色的瞳眼盯着杨舒,“你失约了。” 第八十五章 竹与画(二十三) 四目相对,坤奴的眼睛像是一汪一眼便可望尽的泉,干净得不得了,杨舒久病已经纤瘦的手掌落在坤奴的头顶,慈爱的像一个长辈,道:“坤奴啊,你依旧像个孩子一样...” 坤奴乌黑的眼珠落在并排的两把剑上,却突然移开了目光,手里握上剑,消失在众人眼前,杨舒抚着他发顶的手也突然落空,摔在床沿上,杨舒整个人也带着歪了几分,孤青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杨舒才没摔倒在地。 杨舒低着头小声道了句谢,阿回站在身后噘着嘴,颇有些愤愤不平,小声嘀咕着,“他怎么那样啊...” 杨舒在孤青的搀扶下又坐好,解释道:“这并非坤奴之过,确实是我失约了。” 薛莲道:“是何约定?” 杨舒摸着手里的乌木剑鞘,脸上浮现出一丝神采,“我出身于铸剑城,当年入奉灵挑选灵物时一眼便挑中了这把剑,藏灵阁的守阁人告诉我,此剑名坤,灵物为坤奴,是个百年前死去的年轻剑士,爱剑如痴,以剑为名,他十七岁时便是名扬天下的剑士,惊才绝艳。那年他南下去寻当时的天下第一剑,想要一较长短,却在城中遇到了暴乱,为了护住城中百姓先行离开,他一人挡关,与匪兵激战了四个时辰,最终力竭被乱箭射死,死时手中仍握着坤,唯一的遗憾是没能与天下第一剑比过一场。我便与他许下承诺,若是他愿意与我契约,我愿带他遍寻天下剑士,直到他完成心愿,如今只怕...咳咳咳....” 话还未尽,杨舒却是惨白着一张脸,捂着胸口,身子摇摇欲坠,在孤青的支撑下才没倒下去,他干瘦的手紧紧按在剑鞘上,半刻才缓过来,脸上却带着一丝无奈的笑,“可惜...我命短啊...”一声叹息久久无法散去,杨舒低着头,道:“抱歉,说了些不相干的话,若是不介意就在这里住下,你们不会等太久的。” 三人沉默的应下了,薛莲推门几人走了出去,院子里,佩娘靠着墙,低着头,安静的流着眼泪,听到脚步声,慌乱的擦了擦眼角,扯了扯嘴角,努力挤出一抹笑,道:“我带几位去休息吧。” 安顿好上门的那三个人,佩娘在院子里熬药,手里拿着蒲扇扇旺炉火,一只手揉着眼睛,想要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不像样。 佩娘端着热烫的药,稳当当的走近房间,杨舒已经躺下来,胸膛微微起伏,她将药放到床头柜上,看着他那样衰弱的样子,本来强忍着的心酸又涌上心头,热气又冲上了眼眶,她感觉别过身子,不小心撞到床沿,却惊醒了浅眠的杨舒。 佩娘还来不及擦干眼泪,看到杨舒又挣扎着起身,连忙扶起他来,道:“舒哥,药熬好了,快趁热喝了吧。” 佩娘端起药碗,杨舒却摇了摇头,招手让佩娘过来,佩娘放下药坐到床沿。 杨舒道:“伸手。” 佩娘的一双手,指尖被烫的红彤彤的,杨舒怜惜的捧起她的手,道:“佩娘,你跟着我吃苦了。” 佩娘却反手握住杨舒的双手,热乎的掌心像是要用温度温暖杨舒那双冰凉的手,脸上却是笑,“不苦,跟着舒哥,去哪里都不苦。” 杨舒抽出双手摸着佩娘的脸,摸着她脸上的皱纹,道:“不后悔吗?” 佩娘眼神坚定,道:“就是再来十回百回我也不后悔,我愿意一辈子跟着你。” 杨舒慢慢的环抱着她,佩娘靠在他的肩头,心却是像被一双大手揉了一通,疼得没办法,脸上却还是笑,她多想时间就这么停在这一刻啊。 夫妻两温存了片刻,杨舒虚虚的环抱着她,在她耳边低声道:“佩娘,我死了以后,你就将我烧了吧,以后能不能随身带着我的骨灰啊?我半辈子都跟你在一起,我怕离了你,我不习惯啊。” 佩娘靠在肩头,哽咽着道:“好...好...” 杨舒听到她的回答,笑着抚摸佩娘不断抽动的脊背,又道:“等你死了,咱两就葬在一起,用一个棺木就成,还省钱,咱两就挨在一起,挨得紧紧的,说不准下辈子还能做夫妻呢,你说是不是啊?” 怀里佩娘双手紧紧抓着杨舒的衣服,泣不成声,杨舒无奈的拍着她的后背,把她抱得更紧了。 一时房间里,只有佩娘低声的啜泣,杨舒本来精神就不济,强撑着精神和佩娘说了会话,此刻也昏昏沉沉的,轻拍着佩娘后背的手也越来越无力,佩娘也感觉到他气力不济,忍着眼泪从他怀里挣脱,服侍着杨舒躺下,端着已经冷透的药出去了。 身后躺在床上的杨舒,却迷迷糊糊的望着佩娘的背影。 人要死的时候,总会想起这辈子最难忘的事,杨舒这辈子,就哐过两次人,一次是坤奴,一次是佩娘。 佩娘是被她后爹给逼得投了河,那时候她后爹要把她卖给一个富商做妾,她娘懦弱又胆怯,不敢反抗当家的人,佩娘本来是个温顺的性子,自己的终身大事被这样糟蹋,激起了她这辈子唯一的一点血性。 她偷了家中所有的现银,去了村边的河,打算就这么跳下去,让那黑心肠的老鬼人财两空,却在河边遇到杨舒。 杨舒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看那姑娘眼里都是血丝,怀里像是揣着什么,咬着牙,像是身怀死志,杨舒奇怪,她长得又不差,看样子也不是穷户,而且直勾勾的奔着村口那条大河,他当时心想,这么标志的姑娘,死了不可惜嘛,就那么跟了上去。 如他所料,那姑娘不管不顾的就往河里趟,杨舒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拖回来,受了不知道多少拳脚,佩娘怒视着他,抄起怀里的银子就往他身上砸,杨舒将计就计,直接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吓得佩娘上前一看,杨舒额头被砸了老大一个包,佩娘当时就后悔了,这人也不知道她情况,是好心来救她,她怎么能那么对他呢。 第八十六章 竹与画(二十四) 内心的愧疚感一下子就击倒了她,总不能放他一个人在这里,若是遇到些意外,那岂不是她的罪过。 佩娘没办法,看着昏倒在地上的杨舒,认命的弯腰咬牙拽着杨舒两胳膊,拖着他往前走,却没有看到,她背上的杨舒偷偷睁开了一点眼缝,看到佩娘吃力的背着他,悄咪咪的把脚尖落在地上,微微用力,佩娘只觉得自己好像适应了身上人的重量,倒是轻松了不少。 佩娘把他拖到自家的旧屋里,屋里家具什么都没有了,她掰了半块门板下来给杨舒躺,担心的探了探杨舒的鼻息,还好,人没死。 佩娘长舒了一口气,找了个干净的地方自顾自的坐下了,愁着脸在一边叹气。 杨舒躺在硬木板上,装模作样的醒过来,捂着额头,低声呼痛,佩娘凑过去,眼含泪光,问道:“你没事吧?” 杨舒装作头痛欲裂的样子,半天捂着头直不起腰,佩娘跪坐在一边,红着眼睛看着他,咬着嘴唇,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接下去。 杨舒也不知道那姑娘怎么了要寻死,脑子里想着要怎么开口,一时间破旧的屋子里安静极了,直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该死,那死丫头竟然敢偷钱,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等我找到她,打她个半死就给人家送过去,还敢跟我闹,呸,贱皮子,送她去享福都不去...” 门外粗野的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佩娘害怕的捂起耳朵,瑟缩着发抖,好在外面的人没有发现里面有人,转了一圈就离开了。 杨舒听见外面没了声音,对佩娘道:“他已经走了。” 佩娘缩成一团这才探出脑袋,她眼睛里渗着泪,像是被风雨璀璨之后的花朵,嘴唇上咬出鲜红齿痕,杨舒看着她,蓦然想要去碰碰她,让她不要再露出这样的神情。 伸出手的瞬间,佩娘惊恐的看着他,抖得更厉害了,杨舒慢慢收回手,半晌才开口,“喂,你...要不要跟我走...我要离开这里了...” 佩娘闻言抬头望着他,杨舒坦坦荡荡的看着她,伸手,又问了一遍,“要不要跟我走?” 她呆了片刻,却突然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抓住那只手,拼命的点了点头,留在这里的只会任人揉捏,眼前的这个人,眼神干净清澈,就相信他一次吧。 自那以后,佩娘就跟着杨舒,她十八岁的时候,杨舒带她游历到温城,去了白鹤山,在山中那块青色的鹤石前,向谷神起誓,从此与她互许一生,不离不弃。 谷神不仅是祈求丰收的神明,也是保佑姻缘的神明,曾经为了求娶自己心爱的姑娘,让那姑娘居住的山上所有的花朵在一夜之间绽放,只希望她能在日光升起的时候,看到满眼繁花能够一展笑颜,是人们心中情深的神明。 夜晚休息的时候,薛莲他们被佩娘敲醒了房门,杨舒,快要不行了。 杨舒的房间,难得的打开了窗户,屋里的药味已经散尽了,阵阵凉风吹了进来,杨舒盘腿坐在床榻上,膝上放着坤剑,手边还有几册崭新封面的书和一块玉佩,脸色红润,看到他们进来,脸上舒展着笑意,道:“你们来了。”声音也没有之前的嘶哑无力,带着些许中气。 薛莲望了一眼,已经,回光返照了。 佩娘坐在床沿边,正挨着杨舒,她换了一身新衣裳,盘起的头发里插着一朵新鲜的海棠花,脸上扑了香粉,嘴上鲜红的口脂像是雨后鲜嫩的花朵,她握着杨舒的手,满眼盈盈的望着杨舒,嘴角带着一抹微笑。 杨舒将几本书和膝上的剑,玉佩一并拿起来,递给了站在最前面的孤青,道:“这是之前我在靠近南方那片海域游历的时候写下的见闻,还来不及送到都城身体就已经撑不住了,就由你们代为转交,还有就是这把坤剑和游令了。” 交代完要交代的事,杨舒突然觉得身上轻了许多,转头看着紧紧靠着他的佩娘,她笑盈盈的望着他,他也笑了起来,“哈哈,你笑起来最好看,哭起来最丑。” 佩娘摸着发间的海棠,道:“都这把年纪,不好看了。” 杨舒缓慢的摇了摇头,凝望着她,一字一句慢慢的说道:“好看的,一直很...”一句话还未尽,眼神渐渐涣散,一阵轻风吹进来,窗户发出很轻的哐一声,眼前的人挺直的脊梁就这样应声倒了下来,一直紧紧握着的手,无力的松开了,屋里的烛花燃烧出嗤得一声,白色融化的烛泪流淌下来,佩娘松开一直紧握的手,平静的把杨舒还有温度的尸体扶好躺在床上,低声对身边人道:“你们出去吧。” 乐无柳灵官派来的人还没来,没有瑕印,杨舒体内的灵物暂时无法收容,孤青点了点头,三人沉默的出去了,薛莲走在后面关上了房门,脚步还没走远,一声凄切的哭嚎从屋里传来,阿回的脚步微微顿了下,孤青的步子却依旧沉稳,手里拿着杨舒交托的东西,身后薛莲看他有些迟疑,拍了拍他的肩膀,“人世常情而已。” 阿回也只是迟疑了一下,又跟上了孤青,他只是,想起了金流城的江亭和王妍,情深伤人至深,何苦来哉。 发间仍旧娇艳的海棠,还带着露水,佩娘颤抖着手,摘了下来,换上白色的绢花,脱下身上的新衣,里面是早已换上的孝服,那一声哭嚎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安静的坐在床边,把杨舒的双手摆好,望着杨舒。 杨舒的脸上是平和的,嘴角微微翘起,知道最后一刻,他还是笑着的,跟着他的这些年,四处游历,有时候还要风餐露宿,可是这个人,总是不愿意的她吃苦,难走的路都被背着他,在外面的摘得果子都要自己先尝,怕她吃到酸的,睡觉的时候总是紧紧抱着她,她和杨舒相互扶持走过了二十几年,此刻心里,却是空落落的。 第八十七章 竹与画(二十五) 三个人沉默的坐在房间里,孤青在闭目养神,薛莲坐在一旁翻着杨舒留下来的书稿,书本很新,还带着墨香,阿回坐在椅子上,怎么都觉得心里好像不痛快,一会敲着椅子,一会托着腮盯着屋里明晃晃的烛火,薛莲看他这样烦躁,道:“怎么了?” 难得有人搭理他,阿回却觉得心口像是压着沉甸甸的石头,“莲姐,他们什么时候来啊,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薛莲将目光从书本上移开,望向阿回,他低着头,看起来有些烦躁,还有些失落,少年人总是敏感的,也许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在为那两人伤心,哪怕素不相识,但是两人之间的情谊却仍旧触动着他,薛莲放下书本,走过来,用力揉了揉阿回的头发,挠成纷乱的鸡窝,笑道:“阿回啊,生命就像绽放的花一样,总有凋谢的一天,但那不代表绽放过的花就不存在了,它可能活在见过它开放的人眼里,也可能活在画师的画里,也可能活在文人的诗词里,这么想想,是不是就不觉得可惜了呢?杨舒死了,可是他仍然活在佩娘的心里,他们两人的感情就是画里永不褪色的花啊,哪怕他死了,他也依旧深爱这他的妻子啊。人孤单,但是心却是永远不会孤单的。” 心,不会孤单吗?阿回慢慢抬起头,薛莲温柔的笑着。 情如流水,滴之可穿石,亦如蒲苇,风过不折,世上多少痴儿怨女,为那一点情思,苦苦不愿轮回,化灵重生,受百年千年寂寞之苦,奉灵中人渡善灵灭恶灵,所见皆是执念,若是人人都多愁善感,如何维持千年之久。 薛莲又道:“灵物受七情所苦,心生未完之愿,故而留恋尘世,我们奉灵使是灵物的送葬者,切记不可被七情迷了心,生了不该有的执念。” 在竹羽居时,薛莲第一课便讲了,可惜阿回听得囫囵,现在又被薛莲提起,才想起来,奉灵的前辈约束后辈,可知情,不可沉溺,可生欲,不可生执,因为见过那些灵物的悲伤和痛苦,才以此来告诫后人,不可步上后尘。 阿回毕竟年轻,少年人敏感易生思绪,好在薛莲今日即使开解,阿回也渐渐明白,眼神里的迷惘也散去了,重新恢复了清明。 薛莲见他也醒悟过来,便退到位子上安安稳稳的坐下,然后听见阿回摸着翘得飞起的头发一声哀嚎,认命的扒拉起头发,薛莲嘴角的浮现起浅笑,又翻起书墨仍新的书本。 深夜已经过去了,阿回七歪八扭的躺在床上,睡的口水直流,半夜熬不住的时候就爬上了床,孤青仍旧维持那个姿势坐着,脊背依旧挺直着,薛莲在烛火下,就着亮光在看书,屋外慢慢透了点光亮进来,薛莲抬起有些僵硬的脖子,放下手里的书,推开了窗户,还未散尽的晨雾被凉风吹了进来,湿润的冷意一扫薛莲一身的疲倦,她揉了揉有些发胀发红的眼睛,靠着窗沿,吹着丝丝的凉风。 身后突然有了响动,薛莲回头,看见孤青已经起身,他枯坐了半夜,却还是精神抖擞,黑亮的眸子越过薛莲,看向窗外的天空,道:“来了。” 晨雾仍是薄薄的一层白色,而那片白色里,多了一个黑点,愈来愈近,黑色的竹羽鸟穿过雾气,落在薛莲身边的窗框上,鸟喙梳理着墨羽上沾染的湿气,看来是乐无柳灵官说的人到了。 奉灵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人常年在外游历,也有人固守一城,还有在都城的灵官调协着游散的奉灵使去往各地除灵,薛莲之前一直都城的书阁,跟着竹羽灵官修习玉印的制作,孤青则是一直听从乐无柳灵官的调令去往各地除灵,算起来,孤青认识的人还比薛莲多,只是他这个人性子冷,就算是见过的人也不打招呼,不知道来得究竟是谁。 薛莲走到床边去叫阿回,阿回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睡的正香,薛莲连着叫了几声,阿回裹起被子把头埋了进去,成了一个茧,薛莲无奈的望向孤青,孤青了然的走上前,揪住被子一角,胳膊用力一抖,阿回整个人都滚了出来,顶着一头乱毛茫然无措的望着两人。 薛莲揪着他耳朵,道:“快点,正事来了。” 阿回吃痛的从床上麻溜的爬了起来,捋好头发就跟着两人出去,院子里还是静悄悄的,佩娘估计还在守着杨舒的尸体,阿回在院子里打了水,泼了自己一脸冰凉的井水,总算是清醒了过来,抹了一脸的水,薛莲和孤青站在院子里,新的竹羽鸟落在孤青的肩上,两人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果然,不一会就有人敲门,孤青开了门,进来的两个男人,一个年纪和孤青相仿的青年,另一个是中年男人,看到孤青的一瞬间,那中年男人还稍显惊讶,两人进了门,中年男人才开口问道:“你是谁?怎么不见杨舒的妻子?” 孤青道:“奉竹羽灵官的令前来相助,杨舒的尸体在房内,他妻子在守着他。”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走进了房子,身后的青年却没有跟进去,走到孤青面前,反倒搂起了孤青的肩膀,“青哥啊,我可是听说你在温城特意向乐无柳灵官求了这差事,巴巴的跑来见你,怎么你看到我也不笑一个啊?” 青年眉眼风流,一双狐狸眼笑得弯弯,一脸调笑凑到孤青跟前,孤青仍旧冷着一张脸,却是瞥了他一眼,任由他继续搂着他的肩膀。 阿回却是控制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这这这,他可是第一次看到孤青这么亲密的跟人接触啊,薛莲倒是一脸平静站在一边,青年搂着孤青转过身来,伸着另一只手,笑嘻嘻的跟两人打招呼,“我叫应缺,是孤青的好兄弟。” 好兄弟?没想到孤青还有这么热情的兄弟啊,阿回心想,他还以为孤青这样冷性子又沉闷的人应该没有多少朋友吧,没想到现实打脸来得如此之快啊。 第八十八章 竹与画(二十六) 应缺眉眼流转,一下便看到阿回没来及收回的惊讶表情,拍着胸脯道:“你可别看他现在这么冷,我遇到他那时候他脾气可大了,动不动就上手打人,我可没少被他揍。”说着还摸着自己的下巴,好像在回味着什么。 身边孤青瞪了他一眼,忍不住干咳了两声,应缺连忙闭嘴,摆摆手道:“我瞎说的,你们别在意啊,哈哈哈。” 笑过之后,应缺松开搂着孤青的胳膊,问道:“不知两位怎么称呼?” 薛莲答道:“我是薛莲。” “哦....你就是竹羽灵官的那个弟子啊,以前老是听说你的大名,说你遍读书阁,有望继承竹羽灵官的衣钵呢,我还以为是个枯燥的女夫子样的人物,满嘴大道理的那种老学究,我生平最讨厌这种人了,没想到你本人长得这么漂亮啊,哈哈哈...” 眼看应缺又开始满嘴跑火车,薛莲也忍不住低咳了两声,应缺也识相的闭了嘴,目光又落到阿回身上,被那双狐狸眼盯上,阿回不自觉的觉得身后发毛,挠着头发,道:“我叫阿回,是...是新入门的人...” 应缺一听,眼睛都快发亮了,阿回有点害怕的瘪了瘪嘴,他那是什么意思啊,应缺一拍掌,哈哈笑了两声,道:“这么久了,总算给我逮到一个还没有被赵老头洗脑过的新人了,真是缘分啊....” 阿回扯了扯薛莲的衣角,向她投去求助的目光,薛莲道:“赵夫子是奉灵的教课夫子,新入门的奉灵使都被跟着他学习一个月,就像我在竹羽居给你上课一样。” 应缺抱着胸撇嘴摇头,道:“好好的新人,被赵老头教上一个月,都变得没意思了...” 薛莲笑道:“赵夫子一个普通人,半生研习灵物,对灵物由来习性以及奉灵的规矩了如指掌,奉灵中不少规矩还是赵夫子提的建议呢,新入门的奉灵使能得赵夫子教诲,是三生有幸。” 应缺当年入奉灵时,因为太过放肆,玩心过重,被赵夫子活活树立成了反面典型,生生在他手下待了两个月,每天听他老头子念经,耳朵都要起茧了,如今又听见这样的话,简直耳朵痛,皱着脸对薛莲道:“别说了别说了,我错了还不成吗?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薛莲一面高深莫测的笑容,闭上了嘴,阿回一脸崇拜的看向她,薛莲虽然久居书阁,但是奉灵中的事情,她师父竹羽灵官时常说起,毕竟她的师父也是个耐不住寂寞一心向自由的跳脱性子,应缺这样的人物,他可是一直心向往之,可惜应缺一门心思在外面浪,师父又久居都城,所以是一直向往不得见,所以应缺的事她还是知道一二的。 应缺收敛了玩笑的样子,将背上的剑匣放下,道:“我可是来干正事,把东西放进来吧。”应缺打开剑匣,孤青把手里的坤剑和游令放了进去,应缺合上盖子,背好剑匣,走进房间。 佩娘一身孝服坐在床沿边,中年男人拱手道:“在下杜三,我们三年前曾见过,今日是来收回杨舒身上的灵物。” 佩娘顺从的退到一边,杜三扯下腰间的黑色荷包,取出里面一块完整的白玉,他将白玉放置到杨舒的尸身上,向后退了三步,手上捏诀,低声念着咒语,念完之后,高喝一声,“起!” 尸身上的白玉应声浮起,无数白色发丝般细的丝线从白玉中暴涨出来,顺着脖子两侧钻入尸身的后脖颈处,窸窸窣窣,像是在寻找什么,不多一会,丝线包裹成一团,这是出来了,那一团线回到白玉中,白玉也从空中重新落到尸身上,原来完整的白玉上却像是多了些流动的丝线。 整个过程不过几次呼吸间便完成了,站在一边的佩娘却像是没有瞧见那些丝线钻入了杨舒的尸身,阿回想佩娘是普通人大概是看不见那些东西,杜三把白玉拿回来,依旧装在他腰间的黑色荷包里,处理好白玉,杜三问道:“杨舒可曾说过死后想要怎么处理自己的尸身?”杜三这么问是因为要为杨舒处理后事,也要征求杨舒的意见,若是他生前有过要求,那么杜三一定会为他做到。 佩娘道:“他想要火化。” 杜三点了点头,火化容易,然后从怀里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钱,递给佩娘,佩娘有些惊讶,没有接过,“这是...什么意思?” 杜三道:“你是杨舒的妻子,这些钱是希望你后半生能过得安稳富足,这是我们的规矩,收下吧。” 听见杜三这样说,佩娘也点头收下了。 正好应缺推门进来,杜三问道:“东西收好了吗?。” 应缺道:“游令和坤剑都收好了,你呢?” 杜三也点了点头,问道:“没有别的了吗?” 薛莲拿起手里的几本书,问道:“杨舒新着的游记暂时在我这里,可否待我读完?” 杜三点了点,“等到温城的事处理完了再交还也不迟。” 杜三看着三人,略微思索了一下,询问道:“后事就由我和应缺解决,温城的事可否由几位先行着手,乐无柳灵官说温城的事情可能有些棘手,还是早些打探吧,我们处理完后事马上与几位会合,诸位意下如何?” 几人都纷纷同意,孤青带着薛莲和阿回离开了,仅留应缺,杜三和佩娘三人处理杨舒的后事。 杨舒和佩娘居于城中,若是火化必定引起烟雾,来之前杜三听闻温城最近风声鹤唳,在城中起火怕是会引人注目,还是将杨舒的尸体搬运到城外再行焚化吧。 另一头,三人出了院子,阿回问道:“咱们现在去哪里啊?” 薛莲提着书本,道:“自然是先回百明客栈。” 阿回不解,“我们不是要去查温城的事情吗?不去城主府吗?” 薛莲笑着摇了摇头,“城主府已经请了正司宫的人来破案,咱们贸贸然上门只会把这件事弄得更复杂,况且,咱们现在连温城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不得先去找知道发生了何事的人询问吗?” 第八十九章 竹与画(二十七) 阿回一拍脑瓜子啊,对啊,他这脑子,就是不灵光,“那咱们去哪找知道发生何事的人啊?” 薛莲笑道:“你怎么不想想百明客栈里有谁啊?” 百明客栈?百明客栈?昭明!昭明那个人,最是奸滑,什么样的事情他不知道啊。 昭明:??? 至于潮南,还是算了,一个初入世的鲛人,怕是被昭明忽悠的团团转,就不指望他能知道些什么了。 昭明:...... 潮南:嘻嘻 薛莲虽然不知道阿回想到了什么,但是看他那一会欣喜一会苦恼的样子,大概率是想叉了吧。 清晨街上人影稀疏,百明客栈还未开门,孤青上前敲了敲门,守夜的伙计打开房门,惺忪的双眼看着孤青,扫到孤青腰间的玉佩时,一下子清醒过来,打开门放了他们进去。 进了门,伙计带他们去了昭明和潮南那一层的房间,孤青偏着头,对薛莲道:“你休息一会吧,我会先去找昭明和潮南。” 薛莲听见还稍微吃惊了一下,孤青伸手指了指眼睛,薛莲没太明白,走进了房间,屋里正好放着一面铜镜,薛莲凑近一看,眼睛里多了许多血丝,看上去疲惫又困倦,镜子里的人摸着眼睛,却意外的低头笑了一声,如清水映荷渠,风摇花动。 孤青拖着阿回去敲昭明的房门,阿回满脸纠结,天知道他有多不想和昭明碰面,昭明那个人嘴上长了刺,不刺人心里就不痛快,他一点也不想找罪受,可是孤青揪着他领子,轻轻一提他就只能跟着走了。 孤青敲了敲房门,阿回哭着脸躲在孤青身后,听见门打开的声音,认命被孤青的拖了进去。 昭明手里拿着茶盖,一下一下的敲着茶杯,每敲一下,阿回就心惊一下,孤青沉默的坐在对面,像是听不到一样,阿回心里着急,不是来找昭明来问温城的事情吗?怎么半天还不开口? 熬了一会,阿回像是坐在火炉子上面,左边挪挪右边蹭蹭,昭明放下茶盖,喝了口茶,才开口,“你屁股底下长虱子了?这么坐不住?” 阿回瘪了瘪嘴,小声道:“没...没有...” 昭明嗤笑一声,道:“你说什么呢?” 阿回坐稳了,声音稍大了,“我说我没长虱子。” “哦~~~” 昭明像是恍然大悟的长哦一声,“原来没长啊。” 阿回识相的闭上了嘴,稳稳的坐在位子上,眼观鼻鼻观口,不再搭理他。 昭明看撩不起来他,也歇了嘴巴,继续敲着茶盖,盯着坐在对面的孤青,孤青沉默的望着他,半天才开口,“我想知道一些事情。” 总算等到有人开口说正事了,阿回心里松了一口气,孤青肯出头就好了,却见昭明勾起嘴角,“不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事情呢?” 孤青道:“温城近来所有奇怪的事情。” 昭明停下敲茶盖的手,放下茶盖,脸上是莫名的笑,道:“奇怪的事情?若是我说,温城近来,根本没有发生任何奇怪的事情,你相信吗?” 孤青一脸平静,似乎并没有因为昭明的话而波动,“你说的话,我相信。” 听到孤青这么信任的话,昭明意外的挑了挑眉头,想不到在这个大块头心里,他的话可信度这么高啊,既然这样,那他就大发慈悲吧。 昭明坐的端正起来,道:“既然你这么相信我,我就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吧。温城近半个月内,死了六个人,所有人,记住,我说的所有人,都死于意外。” 阿回第一次看到昭明这么严肃的样子,也直起腰,竖起耳朵,认真听他说的话,昭明说完,阿回又回想了一遍,忍不住开口道:“怎么可能半月内发生六件命案,统统都是意外,那岂不是代表不到三日就会因意外死一人吗?这怎么可能?” 昭明听完,却投来赞赏的目光,“这便是问题所在了,第一位是个更夫,在深夜里打更的时候意外摔倒了,磕在了台阶上。第二位是个醉汉,喝完酒回家的路上意外落于护城河,溺死了。第三位是个妇人,去白鹤山上采药,回来的途中在山脚下遭遇了恶狼,被咬死了。第四位和第五位是主仆两,失踪后在一处荒宅找到了尸体,两人坠井而亡。第六位是个老妇人,因唯一的女儿病故,上吊自尽了。这六位身上除了我所说的死因,没有任何一处其他的伤痕,没有人看到他们是怎么死的。” 昭明说完,对面两人都沉默了,六个人除了主仆两竟然没有一个人的死因相同,而且竟然都是些五花八门的原因,按照昭明话语里的意思,验尸官肯定意见验过尸体了,至少尸体上是没有任何破绽。 那这肯定不是人为的,若是人力所谓,怎么可能天衣无缝呢,但是如果不是人所为,难道会是灵物吗? 按照之前竹羽灵官说话,温城之前应该是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最近才发生这样的奇怪,难道是有恶灵到了温城吗? 阿回正想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孤青却开了口,道:“之前一位久居温城的奉灵使刚刚病逝,他告诉我们,温城最近似乎没有灵力的波动痕迹,如果灵物要杀人,必然会动用灵力,连杀六人,肯定会留下大幅度使用灵力的痕迹,但是他却没有发现。” 昭明听完孤青的话,摩挲着下巴,道:“照你这么说的话,那与灵物就没什么关系了。” 昭明的话一说完,孤青也陷入了沉思,如果不是人为的,也不是灵物所为,难道真的是意外? 不,也不一定与灵物无关,世上灵物千变万化,就算是奉灵中的灵官也不敢断言说见过这世上所有的灵物,所以谁又能断言,没有灵力波动的痕迹就与灵物无关呢,如果,那灵物极易擅长掩埋自己的踪迹呢。 奉灵中因为竹羽灵对灵力的观察最是敏锐,所以竹羽鸟能成为游士的斥候和奉灵使用来搜寻恶灵的最佳工具,可惜竹羽灵官已经离开了温城,恐怕乐无柳灵官也没有料到温城会是这样的情景吧。 第九十章 竹与画(二十八)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昭明敲着茶盖的声音分外明显,孤青端正的坐着,阿回看他两互相交流了几句话,然后就各自偃旗息鼓了。 阿回坐不住满室安静,开口道:“为什么不不干脆用竹羽鸟来寻找灵物?” 两人听见阿回说话,都转过头来,看向阿回,阿回有些意外的迎接两人目光,他说得不对吗? 昭明脸上浮现似笑非笑的表情,却没有开口,毕竟是有关于奉灵的事情,他还是免开尊口吧。 孤青道:“竹羽鸟能感知的范围足有一城之大,哪怕是最细微的灵力,它都能感觉到,但是自我们入城来已有多少日了,如果真的有陌生的灵物在温城,那么我们早就知道了。” “哦。”阿回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又暴露了自己无知的一面,早知道之前薛莲讲课的时候就认真听了,打瞌睡打得太多,现在真是悔不该当初啊。 阿回目光左撇右撇,发现昭明房间里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问道:“奇怪,小灵不在房间里吗?” 话说完,阿回赶忙捂住嘴巴,昭明感觉额角青筋又在跳了,手里捏着的茶盖又用力了几分,阿回意识到自己好像又触到了昭明的雷区,往后缩了缩,希望昭明能忽略他,不要跟他计较了。 正尴尬着,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昭明放下茶盏,黑着一张脸开了门,门外站着潮南,怀里抱着小灵,潮南正低头摸着猫头,看到昭明开门,抬起头对昭明笑了一下,昭明看到小灵,气就不打一处来,真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跟着潮南跑了几天野,估计是连他房门怎么走都忘了。 昭明扫了潮南两眼,没好气道:“穿得这么蓝,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条鱼啊?” 潮南听了也不生气,摸着小灵的小白爪子,笑道:“昨天少游递了口信来,说是他的新作快完成了,邀我去品鉴,要不要一起去?” 听见是潮南的声音,阿回走到房门口,门外站的潮南,一身水蓝衫,下摆印着银色鲤鱼,他长身玉立,脸上带着笑,怀里抱着小黄猫,探出半个猫头,却有股说不出的风流韵味,哪里有昭明说的那样啊,他还真是嘴上不饶人。 阿回从昭明后面钻出来,直直奔向潮南,怀里的小灵。 “真是好久不见了啊,我可想死你了,小灵啊。”说着就去捞潮南的小黄猫啊,潮南不着痕迹的微微退了一步,阿回一下子扑了个空,惊讶的张着嘴巴看向潮南。 潮南还是那样温文的样子,收拢了怀抱,蓝色的衣衫把黄色的猫都挡住了,面上略带歉意道:“小灵许久没有见过你了,怕会吓到它,这些日子,都是我抱着,它习惯了。” 看到潮南这样陈恳的解释,阿回也不好说什么,连连摆手,道:“没事没事,我就是很久没见小灵,也很久没见潮南你了,过得怎么样啊?温城好玩吗?” 潮南和颜悦色答道:“温城很热闹,这里的药市很有名,文岚街也很有意思,千树河的风景也不错。” 捡着自己印象深刻的说了些,阿回听得也有些眼睛发亮,他来温城这么久,也没有好好玩过呢。 站着昭明被冷落在一边,看着被潮南圈在怀里的小灵,冷哼了一声,潮南听在耳中,结束了阿回的叙旧,对着昭明道:“黄亭巷,去吗?” 昭明板着脸道:“不去。” 潮南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笑容,又询问阿回,“阿回要去吗?” 阿回刚刚听见了两人的话,好像是要去看什么画作,算了算了,这听起来就高雅的活动,他还是敬而远之,“不了不了,我和青哥还有事,潮南你自己去吧。” 得到了拒绝的回答,潮南也不沮丧,“这样啊,那我就一个人去了。” 和两人礼貌的告了别,潮南抱着猫便出发了,阿回看着潮南蓝色的背影,突然想起来,怎么现在他看到小灵跟着潮南都不觉得意外,而且还觉得理所当然,小灵不是昭明的猫吗?什么时候易手的啊?难道是潮南横刀夺爱?不对啊,按昭明那个性子,夺猫之恨不是比夺妻还严重吗? 阿回看着昭明,不免露出同情的神色,潮南是鲛人,果然,猫都是最爱鱼的,没想到昭明就这么失宠了,唉,真是可怜啊,没想到输在这上面了。 昭明被他看得发毛,这小子什么眼神啊,昭明昂首走过来,突然温和一笑,“怎么了?” 阿回脱口而出,“唉,没想到昭明你这么可怜啊,就这么失宠了。” “呵...”昭明一下子收了笑容,一声冷笑,手上狠狠的敲了下去,一声清脆的巨响,一声凄惨的叫声,昭明深吸一口气,算是平复了今天早上的怒火,在和潮南共处的日日夜夜里,他几乎每一天都处在暴怒和即将暴怒的边缘,今天还有个出气筒,甚是不错,这么一想,昭明步子轻快,走进了房间。 徒留弯着腰捂着脑袋的阿回站在门前,一边转圈圈,一边喊着好痛好痛。 昭明进了房间,看到孤青还在,道:“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其余的我暂时还不了解,没什么事就请出去吧。” 孤青莫名的就被发了逐客令,站在房门和阿回面面相觑,阿回捂着脑门,道:“青哥,咱们接下来去干吗啊?” 孤青道:“暂时没事了。” 阿回哦了一声,两人就各自回了自己房间。 潮南今日应了孙少游的邀约,去黄亭巷看画,路上遇到周令署的人,这日子天天被查,他都已经被眼熟了,稍微盘查了一下就放他过去了。 进了黄亭巷,敲开了孙少游的院门,看到潮南来,孙少游脸上浮现着高兴的神色,只是他最近苦思冥想新作,时常熬夜,眼皮下泛着青,但是精神还是很足,“潮南,你来了,快进来。” 潮南进了院子,角落里的花因为无人照料蔫了许多。 第九十一章 竹与画(二十九) 孙少游像是刚从书桌上睡醒爬起来,脸上沾了些黑色的墨迹,头发也有些杂乱,院子里像是很久没有收拾过了,树墩上落满了灰,孙少游道:“这些日子城里查得紧,我没办法出去采风,新画作也没有灵感,哪有闲心来处理这些杂物啊。” 潮南理解的点了点头,他最近也是不愿意出门,情愿躲在房间里撸猫,“你不是说有新画吗?我可是特意来观赏你的大作啊。” 孙少游听完哈哈笑了两声,两个人走进屋子,桌上摊开着一幅画,旁边搁着他常用的画笔,笔上沾染着红色的颜料,洁白的画纸上是只画了一半的人像,只有下半身的裙摆,看起来才堪堪动笔啊,潮南道疑惑:“你不会是让我来看着这幅还未完成的画吧。” 孙少游连忙道:“当然不是这幅了。”他把画放到一边,取出另一幅画,向潮南招手,“来看看这幅。” 画纸铺开,却是一副人物像,人影身后是影影绰绰的河流,用模糊的青色和淡墨描就,墨笔勾连出被风吹着的衣衫,头发微卷,只露出侧脸,一双猫爪扑在肩上,低着头的人,下巴正挨着毛茸茸的猫头,小猫胡须和身上的毛发都用很细腻的笔触画了出来,人影的脸却是一片空白,潮南意外的看着画上的人,问道:“少游怎么突然画起我来了?” 孙少游笑道:“近日不好出门,整日憋在屋子里,想起那日我们去千树河出游,便生了兴致,就画了下来。” 展开的画卷里,风景被几笔寥寥带过,潮南指着河边的人像道:“我记得少游好像很少画人像啊,画里几乎都是山水。” 孙少游道:“是啊,山水灵秀,落笔挥洒可见自然之美,观之心生旷然辽阔,所以我愿意画山水。” 他眼神稍显黯淡,潮南道:“为何不愿意画人像呢?” 孙少游看着画纸上没有脸的人物,叹了一口气,“我外祖父生前便是画师,一生寄情于山水,也一直钻研山水画技,可惜他离世的时候,把所有画作都烧毁了,只留下了一幅画给我母亲,外祖父留下的手稿中曾言,山水易画,人像却是最难,却因人心难测,人心最易反复,画中呈现出来的仅仅只有美丽的皮囊,所以外祖父不屑于描画人像。” 潮南道:“那你又为何画了我?” 孙少游笑道:“虽然和潮南你相交的时间不长,但是潮南对着幼小的猫都能笑得那么温柔,我想潮南是个心地柔软的人,所以就将潮南和你的猫画进了我的画里。” 听了孙少游的解释,潮南却是发了愣,在少游眼里,原来他是这个样子的啊。 孙少游见潮南没说话,以为是自己贸然画了潮南的人像,可能惹了他不快,连忙道:“抱歉,潮南,你若是不喜的话,我就不画了,而且这幅画还未画上最重要的人脸,我寻别人着笔就可,你可千万不要生气。” 他是真的不想潮南因为这个事生气,就不跟他来往了,早知道就不画了,他是个笨嘴拙舌的人,因为想要画画的缘由,去过很多地方,却不定居,所以没有几个深交的朋友,旁人看他的画想得是可以卖出好价钱,那些有名的文人雅士又看不上他这样寂寂无名的画师。 潮南是个很好的朋友,至少在他眼里是,他的画技稍显生涩,意境也不够,却是因为外祖父自创的画法而让他的画稍显特别,画坊的掌柜时常挑着他画作里的刺,以便压价,其实他心里都明白,自己的画未必有掌柜说得那么差,潮南看他的画的时候,很认真,说起画的美妙之处,眼睛里都是真诚,觉得不好的地方也坦坦荡荡说起来。 潮南其实是个绘画的门外汉,有些地方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啼笑皆非,可是潮南愿意与他说,他也喜欢听潮南说,有时候朋友相交就是这点开诚布公的好。 看到孙少游着急的解释着,潮南却意外的笑出声来,这下换做孙少游发愣,潮南大力拍着孙少游的肩膀,颇有些放浪不羁,大声哈哈笑道:“真没想到,在少游心里,我是这么个形象啊,确实有些惊到我了。” 听潮南这么说,大概是不在意了,他也放下心来,潮南笑完看着画卷里的风流潇洒抱着猫的人影,道:“不如今日少游就把面目画出来,让我看看少游画的究竟像不像。” 孙少游听完,拍了拍瘦小的胸膛,“包在我身上了,我那拙笔虽然算不上惟妙惟肖,但还是有个三四分像的,不会像潮南你画的那般四肢不分,分辨不明的,哈哈哈....” 说起潮南的画,他是有心想要试试学画,可惜被昭明的讥言讽语连连打击的几乎没了信心,后来抽空带着自己大概最满意的画来找孙少游求教,可惜孙少游皱着脸看了半个时辰,顿时觉得潮南于此道没有半分天赋,最后老老实实的建议潮南以后还是不要碰笔墨,害怕万一有人看到潮南的画,必定不会像他一样留情面,到时候造成的伤害的更大,孙少游这么想着,觉得自己给出的建议正确无比。 潮南听到少游的调笑,也不出言反驳,在受到孙少游的建议之前,他已经被昭明狂风暴雨的打击下练就了一颗金刚不坏的心了,本来是不甚在意的,可是因为一直拿小灵当做练习的物件,画出来的东西却是四不像,可能刚开始画,所以才这般糟糕,可是在接下来的每日苦练中,还是那般,直看得小灵都快怀疑自己就生得画中那样,打击得它竟然两餐都没有吃鱼,急得潮南团团转,最后被昭明残忍揭破,潮南最后看着怀里瘦了一圈的小黄猫,心疼得不得了,还是长叹一口气扔了笔,他学画就是想将小灵画到纸上,既然自己没有天赋,那就还是算了吧。 这事告一段落之后,还带着小灵亲自去挑了鱼,说是安慰受到惊吓的小灵。 第九十二章 竹与画(三十) 潮南抱着小灵坐到一边,孙少游坐到书桌前,把展开的画卷压好,提起笔,抬头看着潮南的侧脸,他怀里抱着小黄猫半个身子趴在他的肩头,纤长的手指顺着它柔软暖和的皮毛滑下,小灵呼噜呼噜的眯着眼睛,享受着舒服的顺毛。 孙少游停下笔,抬头看潮南,笑道:“怎么几日不见,小灵像是胖了一圈?” 潮南伸手轻轻挠着小灵的下巴,低头看着小灵,好像脸圆了一些,道:“它还这么小,正是多吃些长身体的时候,算不得胖,我们小灵还是很可爱的。” 孙少游道:“是是是,你家猫最可爱了。” 刚夸完,就看到潮南嘴角控制不住的翘起来了,果然啊,潮南这个人你夸他长得好看,他可能没什么反应,但是你要是夸他的猫,那可是找准了潮南的喜好,他最喜欢的就是怀里那只猫,整日抱着都不让它下地,饿了亲自去给它挑鱼,困了就趴在他怀里睡觉,真是什么都伺候的好好的,不过他也就是在心里吐槽吐槽,个人有个人的喜好,就像他痴迷于作画一样,潮南最爱怀里的猫不也很正常嘛。 手里的画笔落下,潮南的眼尾有些狭长,眼睛如同一汪秋水,明净澄澈,眉毛不粗却很黑,鼻梁挺拔,他的嘴唇有些单薄,唇色不深却时刻显得水润,确实是一张让人见之难忘的脸。 此刻他低着头,唇间是浅浅的笑,满目柔情,可惜这样一张脸不是对着佳人而是对着一只猫啊,孙少游暗暗感慨道,手下的笔慢慢勾勒出潮南的五官,下笔慎之又慎,这幅画的其它部分他可是画了许久,可不能因为最后这一点毁了这幅画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潮南怀里的小灵都睡了一觉醒了,在怀里闹腾起来,潮南轻轻捏着小灵柔软的肉垫,笑着在哄它。 “好了!”孙少游一声大吼,扔掉了手里的笔,两只手叉在一起,举过头顶压了压有些酸软的胳膊,兴奋的叫潮南过来看,潮南抱着小灵走过来,画纸上新的墨迹还未干,新填上的五官面目让整幅画都变得不一样了,眉目俊朗,眼波流转,让身后本来就模糊的景色变得更加黯然失色,仿佛天地辽阔只剩下他这一抹颜色。 潮南也有些意外,道:“没想到少游将我画得这般丰神俊朗,看到着画中人,倒叫我有些惭愧了。” 孙少游大方的指着画里的人,道:“惭愧什么,潮南你本来就生的这般模样,若是我没有遇到你,怎么能画出这样的画呢,没什么好惭愧的。” 潮南怀里的小灵趁潮南不注意蹦了下来,正好落在画上,它奇怪的看着脚下的画卷,怎么跟它日日见的人那么相似,小灵有点想不明白了,歪着脑袋看着那个站在它眼前的人,喵了两声,潮南好笑的点了点小灵的脑袋,把它又抱起来,道:“少游辛辛苦苦的画了这么久,那画上墨迹还没干透呢,小心你沾得两只白爪子变成黑爪子,浑身墨臭,可不要哭鼻子啊。” 孙少游也凑过来一只手,拉着小灵的小爪子轻轻晃动,笑嘻嘻道:“是不是小灵也觉得我画得像啊?是不是啊?” 喵... 小灵抬头叫了一声,孙少游惊喜道:“哈哈哈,潮南你听见没,小灵也说我画得像呢。” 算了,你开心就好,潮南默默把小灵的爪子抓回来,孙少游正开心,也就没在意,自己第一次画人像,能达到这个程度,也算是有成就感了。 孙少游喜滋滋的搓着双手,道:“这幅画我可得好好收藏,以后留给子孙后代,告诉他们我还曾经和这样的美男子做过朋友,拿来当老年谈资是再好不过了,哈哈哈。” 潮南摸着猫的手顿了一下,道:“哦...这幅画原来不是少游你画来打算送给我的啊...” 孙少游爱惜拿起画纸,“潮南你想什么呢?若是我要送你画,肯定是画我自己啊,让你看到画就能想起我才好,送你这幅,怕你看到这幅画就沉溺在自己绝世的风姿里,哪还能想起我啊?哈哈哈。” 潮南无语的偏过头,道:“那你何时画一幅你自己的人像送我?” 孙少游笑道:“我这幅尊荣还是不入画的好,我可是有自知之明的。” 其实孙少游生得不难看,只是瘦弱了些,平凡了些,常年熬夜的眼睛下有些青,手上因为常握笔作画,指缝里有些陈旧的黑色墨迹,身上有一股很淡的墨香,谈起画作来更是整个人都兴奋,时常手舞足蹈。 潮南道:“少游何必妄自菲薄,等你以后成了画作大家,那我手里那副画岂不是就会变成稀世珍宝?我可等着少游,到时候我把画一卖,我就指着少游发大财了。” 孙少游摸着下巴,思考着潮南这话的可行性,想了想还是觉得不靠谱,语重心长道:“潮南啊,你以后发财还是靠自己吧,等我估摸着还得几十年呢,我怕....” 就怕自己活得比潮南久,自己万一真成了画作大家,潮南入了土,那岂不是就尴尬了。 孙少游深觉自己说的有道理,潮南眼看讨画不成,就歇了这心思,孙少游收好画,把自己之前刚动了笔的画纸铺开。 潮南一看,这画才刚刚动笔,只画了女子的下身裙摆,潮南问道:“少游要画女像?不知这画得是谁?” 孙少游道:“我也不知道要画谁,这不是才动笔吗?不过我心里倒是有个人选,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那姑娘了?” 潮南好奇问道:“少游说的姑娘是谁啊?我见过吗?” 孙少游敲了敲头,回忆了一会,才道:“我不知道她叫什么,我记得那天我好像是去凑热闹,是什么什么招亲,那姑娘长得温婉可人,行如弱柳扶风,颇有气质呢,好像是姓胡吧,后来那姑娘就坐在屏风后面,看不见脸了,我就没再看了。” 第九十三章 竹与画(三十一) 听到少游言语里提起的人,潮南摸着小灵的手一顿,看着孙少游还兀自清洗着之前用过的画笔,手上一边动作一边说:“哎,潮南,你见过没有那姑娘没有,那天我看到好多人去凑热闹,不知道最后结果怎么样了?” “自然是选出了一位文思敏捷的公子得了魁首,许下了婚约。” “这样啊,我还说想照着那姑娘完成这幅女像呢,那姑娘嫁了人,怕是不成了。”洗完笔,将笔挂到笔架上,孙少游甩了甩手里的水迹,又瞧了瞧自己的那副才开头的画,倒是露出几分惋惜的神色。 潮南眼神微动,道:“确实可惜,不过倒不是因为嫁了人的缘故。” 孙少游觉得有些莫名,什么时候潮南这么关注他的画作,“那是什么缘故啊?” 潮南道:“因为那位胡家小姐死了,好像最近已经发丧了。” 孙少游也知道最近温城有命案,却没想到是个自己有印象的人卷了起来,那位胡家小姐确实还挺好看的,不然也不会让他记得如今,可惜啊,他咋了两下嘴,“啧啧啧,这可真是,红颜薄命啊。” 孙少游感叹了两声,又看着自己画纸里的裙摆,叹气道:“看来这幅美人图是画不成了。”言语里都是对这幅画的惋惜。 潮南道:“没事,大不了你就像之前那副画把人面留出来,等什么时候见到满意的美人了再添上。” 孙少游听完点了点头,道:“潮南说的对啊。” 又坐了一会,潮南便就要告辞了,孙少游出去送他,潮南望向隔壁的院子,好像也是空落了许久,问道:“你隔壁的人家搬走了?” 孙少游道:“不是,最近城里不安宁,她父母怕她一个人在家里出什么事,就将她接到他们做工的主人家去了。” 潮南十分赞同他们这样的做法,为了女儿安全着想,不失为是个好办法。 目送潮南离开黄亭巷,孙少游也关上院门,他隔壁的小文一家人最近不在,另一边一直是个空房子,他独身一人住在这里,现在也是警惕了些,毕竟他还这么年轻,谁也不想直面死亡啊。 回到屋子里,孙少游看着那副才动笔的画,他用了艳红色来描画裙摆,像是夕阳下艳丽的云霞,他本想着,那女子身姿款款,若是以云霞为裙,肯定是摇曳生姿,听潮南那么一说,他脑海里女子的模样也有些模糊了,长什么样来着,越想越想不起来,孙少游索性摔了笔,将那画纸揉成一团,扔到废纸篓里,又抽了张崭新的画纸,笔杆子敲着桌子,想着这次画些什么。 潮南出了黄亭巷便直接回百明客栈了,刚好看到薛莲他们在客栈大堂喝茶,阿回看到他,连忙招手叫住他,“潮南,这边,这边。” 看了一圈,唯独少了昭明,潮南坐下,问道:“怎么不见昭明呢?” 阿回手里拿着糕饼,啃了一口,道:“好像是出门去了,房间里也没人。” 薛莲倒了杯茶递给他,潮南道了声谢,四人围坐在一起,阿回说起潮南今日去黄亭巷看画,薛莲有点感兴趣,聊起潮南这些日子在温城的见闻。 昭明孤身又去了四闻坊,进了越方的藏书空间,明珠散发着幽幽的光芒,照亮着这抬头一眼望不尽的巨大圆形书架,身处此地,只会觉得空旷和寂静,周围除了书架上摆放整齐的书,就只有安静发着光的珠子,连一点浅浅的呼吸声在这偌大的空间都被放得无限大,真不知道越方在这样的地方是怎么待了那么久的,昭明叫了两声越方,声音回荡着向上传去,半天却没有人影出现,真是奇怪,昭明每次来这里都能找到越方,虽然他每次都说自己是来碰碰运气的,但是他知道越方肯定就在这里。 等了片刻,却还是没有人影,昭明心想,看来是等不到越方了,便离开了。 城主府里,岁千乘正询问着正司宫的两人,老者是正司宫的宫司,名为乌流,年轻的是入门不到一年的术士,名为池秦桑。 岁千乘捏着疲惫的眉心,这些日子频繁发生的事情让整个城主府上下都在连轴转,他也已经好久没能好好休息了。 “乌流大师,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乌流捻着自己的山羊须,眉头同样是深锁的,半晌才回答,“请城主大人放心,我们已经查出些眉目了,还请城主大人再静待些时日,我们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旁边的池秦桑听到乌流的话,突兀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低下了头。 岁千乘听完乌流的保证,眉头稍稍舒展,道:“还请乌流大师尽快找到凶手,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来,我会尽量满足的。” 乌流道:“多谢城主大人。” 道完谢,便带着池秦桑离开了。 随侍在岁千乘身边的管家直到两人离开后,才开口,“城主大人,真的相信乌流吗?” 岁千乘一只手扶着头,道:“那样的场面话,我不知听过多少,怎么会凭空相信他?只是我如今将事情交给他,希望他能拿出本事来,好好解决一下这事,不然区区一介术士,我温城还问罪得起。”眼里却是说不出的冷酷。 温城四处都有城主府的耳目,乌流和池秦桑去了哪里都会有人报上来,他们做了什么岁千乘心里一清二楚,只是城主府和周令署的人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所以现在才依赖着乌流,若是乌流只能拿那些场面话来糊弄他,没有真本事,那他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乌流和池秦桑出了城主府,池秦桑把乌流拉到一边,确认周围没有耳目的时候,才开口,“乌宫司,你刚刚在城主面前夸下海口,是真的有把握,如果你没有把握,你会连累我的。” 提起乌流在岁千乘说的话,池秦桑恨不得捂住乌流的嘴,他们在温城这么久,根本什么都没有查出来,岁千乘接管温城也有几年了,那些场面话他怎么会信,乌流现在这么说,如果再来一段时间查无所获,他们怕是会被岁千乘当场追究。 第九十四章 竹与画(三十二) 正司宫术士,观天象,司占卜,测吉凶,其中确实不乏有能人异士,能洞察天机,但是那些最微末的术士,不过是学了一点皮毛,池秦桑进正司宫还不到一年,这次被派出来不过是因为本来被选出来的那人染了风寒,而他刚好是那个倒霉蛋的隔壁床。 虽然这次主要负责的是宫司乌流,但是他觉得乌流看起来好像没什么过人之处,估计当上宫司大概率是因为自己年纪大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池秦桑说话也不太客气。 乌流不紧不慢的捻着山羊须,道:“别着急,现在没有头绪,没准过几天就有了。” 看乌流那神神叨叨的样子,难道他真有办法,池秦桑怀疑的看着他,乌流掏出这几天一直拿在手里的罗盘,道:“也是时候了,该是找他们了。” 池秦桑觉得自己好像是听叉了,找谁?看到乌流满脸皱纹都好像有了底气,他把罗盘揣进怀里,道:“走吧。”丝毫不在意池秦桑刚刚对他的质疑和无礼。 池秦桑有些摸不着头脑,跟着乌流,走了一会,他才想起来,乌流不会要去找那天他们遇到的人吧。 乌流手里的罗盘是正司宫特制的,可以指引灵力的罗盘,这世上只有灵物可以牵动罗盘的指针,那天遇到的一行人中,肯定有奉灵使,传说中可以使用灵力和驱使灵物的人,他们只出现在有灵物出没的地方。 乌流和池秦桑这几日绕遍了温城的大街小巷,乌流对每条街道上的每一家店铺都了如指掌,走到一家客栈门口,池秦桑抬头一看,正是百明客栈。 进了客栈,刚好看到那日遇见的那三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边,几人正说着什么,面上都是轻松的神色。 乌流走上前,拱手道:“在下正司宫宫司乌流,特意前来求教。” 正在说话的几人看到乌流直冲冲的就往他们这边来,确实有几分惊讶,听到乌流所言,都没有贸然开口,薛莲沉吟片刻,答:“不知先生求教何事?” 乌流道:“温城之事。” 听完乌流之语,几人脸色都变了一丝,薛莲看向孤青,见他点了点头,薛莲道:“可否屋内一叙。” 乌流点了点头,薛莲带着乌流和池秦桑上了楼,孤青和阿回跟在后面,阿回回头一看,潮南还坐着,道:“你不来吗?” 潮南摇了摇头,道:“好像与我没什么关系,我就不掺和了。” 阿回听他这样说,也就罢了。 五人去了孤青的房间,关上了房门密谈。 乌流直接了当的问道:“几位可是奉灵中人?” 薛莲点了点头,乌流原本苦大仇深的脸色松了一口气,道:“本来此事是由温城城主托付与正司宫,但是我们在温城查了许久,只能找寻到些许线索,而且,这城中之事怕是非人所为,所以我们特来求教奉灵使,希望你们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乌流言辞恳切,句句真诚,对面三人却是除了阿回,其余两人闻言面色平静如常,阿回倒是有些忧心,这老者说得这么夸张,要拜托他们,他们现在也是两眼一抹黑啊。 池秦桑站在乌流后面,谦虚的低着头,扮演着乌流的随侍。 薛莲问道:“不知你们有何线索,可否先告知一二?” 不怕他们问,就怕他们漠不关心不问,乌流很少跟奉灵使打交道,只知道他们神秘,来之前还有几分忐忑,现下薛莲直接询问,也就意味他们会对这件事上心,这就好办了。 乌流道:“城中已死了六人,我们唯一有些线索的,就是胡家小姐胡玉芙。” 薛莲还未问过昭明,她还不知城中的具体死亡名单,疑问道:“胡玉芙?” 乌流继续道:“是的,她是与自己的丫鬟红梅坠井而亡,死时手上握着一枚并蒂荷花玉佩。我之前问过胡家老爷,他说那是他父母定亲之物。” 居然还牵扯到胡家的家事,薛莲问道:“这玉佩有何奇怪之处?” 乌流道:“这玉佩不奇怪,奇怪的是我和秦桑各处打听时,得知那玉佩根本不是胡玉芙祖母的定亲之物,是一位老人告诉我们的,胡家老爷的父亲原是入赘的胡家,他的母亲是家中独女,从小定有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亲家也是一方富户,可惜后来落败了,他的母亲亲自上门退了那门婚事,要回了当时用作定亲的一对并蒂荷花的玉佩,这事当时还在温城流传了一阵,想来胡家老爷的父母并未将那荷花玉佩之事告知他,而且那对玉佩一直放在胡家的库房里,若不是这次发生了这样的事,恐怕胡家老爷还想不起来。” 薛莲道:“那这样看,杀害胡玉芙的会不会是她祖母曾经退过亲的那家后人?你们可打听到那户人家是谁?如今可还有后人?” 乌流摇了摇头,道:“那户人家并非是温城中的,似乎是别的城池的,而且现在还记得这事已经没有几人了,已经不可考据了。” 既然已经不可考据,那便是无法可寻,没想到乌流所说的线索竟然是这样。 薛莲道:“这般说的话也不对,既然曾经招惹过的是胡家,那为何另外几人会出事?” 乌流皱着眉头,这也是他一直想不明白,因为其他几人实在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有胡玉芙身上有些疑点,所以便查了下去,结果查到的东西又不尽人意,与温城中的事情似乎根本没有关系。 乌流道:“我怀疑一直在动手的不是人,是灵物,所以最近用指灵盘在温城各地寻找灵物的踪迹,可惜这指令盘作用有限,唯一有反应的时候便是遇见你们那天,我听闻奉灵中有专门用来寻找灵物踪迹的东西,希望诸位奉灵使能寻找一下,或许能另有发现。” 薛莲道:“多谢乌流宫司的提醒,我们会开始寻找的,只是还望宫司近日也多加小心,这灵物若是杀了人,怕是不会停下来....” 第九十五章 竹与画(三十三) 薛莲莫名的提醒让乌流愣了一下,他也没多在意,他现在最关心的是希望能请他们搜寻道那灵物的踪迹,尽快将这件事完结,现在城主对他们已经颇有微词。 乌流将自己所知道的消息都告知薛莲之后,就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池秦桑觉得奇怪,乌流将这些日子所得知的消息全盘告知,竟然没有一点隐瞒,最后还是憋不住问了出来,乌流却回头深深望了他一眼,道:“你可知何为奉灵?” 池秦桑被乌流突来的问题问住了,何为奉灵?他是听正司宫的某位大宫司说起过,只是知道那是很神秘的人群,他们似乎游离在尘世之中,追寻着常人无法看见的灵物,其余的似乎不太了解。 乌流看他的样子也明白,秦桑也只知道皮毛,这样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只会觉得奉灵神秘有趣,“秦桑,难道我对他们有所保留,而让他们错过了某一些消息,最后死在灵物手里,这样才算合适吗?” 池秦桑迷惑道:“怎么就牵扯到生死上了?” 乌流那双见过世情的眼睛却流露出一丝怜悯,“你知道为什么灵物不会酿成大祸吗?” 池秦桑顺着乌流的话问他为什么。 乌流看着天边渐渐西沉的太阳,晚霞如血,“因为他们在和恶灵战斗,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你看不见的恶灵随时会夺去人的性命,他们需要消灭恶灵来保卫尘世间的安宁,付出的往往是生命的代价。” 池秦桑有些吃惊,“灵物真的那么可怕吗?” 乌流道:“当它想杀你的时候你才能看到它,但当你看到它的时候就晚了,只有奉灵使能见到它们,能将它们杀死。温城已经死了六个人,那灵物还在继续动作,也许明天这城中又会无声无息的多一具新鲜的尸体,唉。” 说起那灵物神出鬼没的手段,两人也是心下一惊,希望奉灵使能早日找出那灵物。 孤青房间里,几人脸色都有些凝重,乌流将自己得到的消息都告诉了他们,可惜线索实在有限,乌流走时,薛莲还好心提醒了他一句。 灵物化灵寄生为人身,执念深重,恶灵嗜人魂为瘾,而如今正司宫的乌流和池秦桑每日都在搜寻它的踪迹,谨防它再动手,难免会招惹到那恶灵,就怕那恶灵盯上两人。 乌流宫司和池秦桑都不是见灵者,若是真遇上了,恐怕.... 但正司宫能维持如今的荣耀,手下宫司肯定有几分本事,就是不知道对上恶灵有没有机会,不过这也无法,竹羽鸟都无法寻到的灵物踪迹,当世罕见,除非是比竹羽灵存在时间的灵物,但若是比竹羽灵存在的时间长,怎么会现在才动手,灵物一般维持着生前的脾性,如生前善良化灵之后亦会是温和性子的灵物,生前凶恶且因仇怨生执化灵的灵物大半都是恶灵,在长久的时间里,灵物的脾性是不会改变的。 如果是这恶灵有特殊的手段来隐蔽自身,这样可就麻烦了,食魂之后若是这恶灵悄悄离开温城转头去了它地,以后追踪起来便会困难许多,须得尽快在温城将它了结。 薛莲却想起原本之前一直留在温城的潮南与昭明,温城中发生这种事情,昭明肯定会注意到,就是不知道他是否察觉到了什么。 薛莲问道:“你们两人没去找昭明了解一下城中的事情吗?” 她回了客栈便好好休息了一阵,还没遇到过昭明。 孤青道:“去问过了,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头绪,知道的大概和乌流差不多。” “这样啊。” 真是难得有昭明也不知道的事情,薛莲觉得奇怪,昭明这个人,可以见灵,对奉灵似乎也了如指掌,奉灵的四闻阁里藏有所有游士从古至今留下来的游记,她在四闻阁待了好几年才勉强看完,虽然没有找到她想要知道的东西,但是却知道了许多秘密,就算如此,昭明所知竟然远远多过她,真是不可思议。 而且,就孤青和阿回两人去问昭明,昭明也不一定和盘托出,在昭明眼里啊,他们两人一个是不经事的小鬼,一个是能动手就不多说的莽夫,这两个是能不动脑子最好,昭明怕是也不愿意告诉他们,还是得让她去问昭明,唉,真是头疼,昭明喜欢说话只说一半,也是个不着调的人啊,真是的。 算了,还是等昭明回来她自己去问吧,指望不上啊。 昭明回来的时候板着一张脸,看来是今天出门想办的事不顺利啊,阿回一看就退避三舍了,在楼下遇到潮南在逗小灵的时候,还把小灵夺回来了,嘴里不依不饶刺了潮南几句,什么别跟不三不四来历不明的‘人’混在一起,哪天吃坏了肚子都不知道,潮南看昭明的样子也大概知道昭明此行不顺,也不想触昭明的霉头,小灵毕竟是昭明的猫,万一惹了昭明,以后不让他再接触小灵那岂不是亏大了,只能赔着笑脸,不敢说话,眼睁睁看着昭明抱走了小灵,昭明回了房间也就没再出来了。 潮南的脸色晚上的时候也不太好,脸上虽然依然带着笑,却肉眼可见的没有神采,薛莲本来还想问潮南一些事情,见他情绪不高,也就不去打扰,转头一想到昭明回来时候的那副臭脸,她也不想去,但是事情越拖越麻烦,本来还想找人作陪,阿回摇得头跟拨浪鼓似得,说什么也不去,孤青却表示,你们这种聪明人的谈话,他还是不去凑热闹了,他估摸着上次去问的时候,直白又单纯,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能问出来,他实在是学不会像薛莲那样弯弯绕绕的问法,就不去当背景板了。 没办法,薛莲只能一个人去了,做好了心理准备,薛莲才慎重的敲开了昭明的房门。 开门的昭明脸色倒是没有回来的时候那么难看了,肩上坐着小灵,看到薛莲,昭明一点也不意外。 第九十六章 竹与画(三十四) 薛莲笑着捋了一把昭明肩上小灵的胡须,道:“小灵好像长大了些,看来来潮南这些日子把它喂养的不错啊。” 昭明挑眉望了她一眼,薛莲不甘示弱的也笑着看向他,昭明侧身让她进了屋,昭明也知道孤青和阿回问出来的结果想必已经告诉薛莲,也是,只有孤青和阿回那两个傻子好糊弄。 薛莲道:“昭明想必知道我的来意?” 昭明把肩上的小灵抱下来,温柔的抚摸着它,道:“你也是想来问温城的事?” 薛莲点了点头,“自然,你这段时间一直待在温城,怎么可能会比正司宫的人知道的还少,只有孤青和阿回才会那么相信你吧。” “哈哈哈....”听到薛莲这么说,昭明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看来那两人还真的相信了,“正司宫的人也找上你们了?看来我没凑上热闹啊。” 薛莲道:“也不是什么热闹,只是城主府把这件事交给了正司宫,恰好来温城处理事情的宫司知道奉灵,觉得棘手,所以才上门来求助,不过这件事却是也不是区区术士可以解决。” “不知正司宫的术士带来了什么样线索?” “是从胡家找到一点线索,胡玉芙死时手里握着的那枚玉佩,是她的祖母年轻时退了自己的亲事要回来的东西,至于那户人家,没有什么信息。”薛莲寥寥几语把乌流知道的消息都告诉了昭明。 昭明却像是早知道一样,没有一点惊讶,还有几分不屑。薛莲看他脸色就知道,果然,昭明知道的远远多于乌流。 薛莲笑道:“看来昭明对于这样的消息了如指掌啊。” 昭明面色如常,对于薛莲的恭维他向来是敬谢不敏的,这女人就是想从他口里知道更多的消息,不过,也罢,他搜集这些消息也不过是因为那灵物有些特殊,要真的找到那恶灵杀了恶灵,还是要靠他们。 不过昭明真正介意的是,若是在没有确定信息的情况下贸然出手,让那灵物逃脱就不好了,况且就凭薛莲这三个人,能不能真的消灭恶灵还不一定,毕竟对方可是在半个月之内连续杀了六人的恶灵啊,实力怎样还不好预估。 薛莲的那双眼睛一直盯着他,好像是从昭明的脸上洞察了什么,见他沉默不语,道:“也是啊,乌流提供的消息是在太过散乱,我们现在还没有再温城冒头,那恶灵不一定知道我们在,如果能暗地里找到隐藏的恶灵,再出其不意的动手,那就再好不过了。” 听完薛莲的话,昭明终于露了笑容,“果然还是跟你说话比较通透,那两个笨蛋,问了那么久都抓不住重点。我现在也是这个想法,所以一直在暗地里搜集线索,就是不想被察觉,那恶灵能连续作下六起案件,却不留下一点灵物的痕迹,恐怕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若是真的找出来,我怕....” 昭明还是留了一半的话,他对那恶灵实力的估计,不乐观啊,这三人中,阿回初入奉灵,若是真的直面恶灵,恐怕帮不上什么忙,至于孤青和薛莲,若是真的对上,以他看来没什么胜算啊。 昭明还没说完的话,薛莲只是微微一笑,从选择成为奉灵使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奉灵的所有人知道,这条路一直在黑暗里,她们看见的是常人看不见的灵物,面对的是可能会失去生命的战斗,可是如果连她们这些能看见灵物的人都选择视而不见,尘世间的人都会成为恶灵的食物,所以她们必须站出来,而且她们也不一定会输,灵物也是她们的帮手,是彼此忠诚的伙伴,所以她们才可以对抗恶灵。 薛莲望着昭明,他却低着头看着怀里舔着毛的小灵,薛莲问道:“既然彼此心里都明白,昭明能否告诉我你这些日子搜寻得来的线索?” 昭明头也没抬,道:“之前我说过那恶灵很擅长隐藏踪迹,我一直觉得奇怪,灵物杀人必定会动用灵力,它是用怎样的方法扫除自己的灵力痕迹,因为好奇所以我去了每一处的现场,跟那些术士的发现不一样,那个死在白鹤山的妇人,死因是被流窜的恶狼吃了。” 薛莲疑惑,“那妇人的死因哪里奇怪了?” 昭明接着说道:“奇怪的是本来不应该出现在白鹤山的狼,温城人人都知道白鹤山上有一块鹤石,并称之为谷神的神迹,城中甚至现在还有供奉谷神的神庙,山上也从来没有任何野兽出现。” 没想到昭明也相信神明之说,她还以为昭明这样的人不畏神明呢,笑道:“难道昭明也相信白鹤山的鹤石真的是神明的神迹吗?” 昭明反问道:“你们漠族不也供奉月神吗?不管怎样,那座白鹤山是绝对不会出现食人的野兽,毕竟是能让人信奉千年的神明,若是没有两下手段,怎么会到现在还存在神庙?” 也是,时光流转,很多有关于神明的传说都是书本里的文字,曾经千年前甚至更久之前,神明的神迹口口相传,所以以前的人兴建神庙来供奉神明祈求风调雨顺,只是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神明的踪迹都消失了,无法得到回应的人不再供奉,无人光顾的神庙荒废破败。而在如今,现在还存在的众多神庙中,还信奉的神明大多是祈愿丰收的谷神,想必在久远前,谷神是一位能力强大的神明,所以神迹一直维持到现在。 神明的神迹怎么可能会被灵物的手段遮掩过去,所以,昭明肯定是在白鹤山发现了什么。 薛莲道:“你在白鹤山发现了什么?” 昭明停下抚摸小灵的手,从袖中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纸包,递给薛莲,薛莲接过纸包,打开,里面确实有东西,只是一点黑色的粉末,看颜色还有一点发灰。 薛莲有些意外,“就只有这一点东西吗?” 她没想到昭明找到的是这些粉末啊。 第九十七章 竹与画(三十五) 粉末比沙还细,怕是一点微风都能吹起来,真不知道昭明是怎么把这点东西找出来的。 薛莲尽量把呼吸放得轻缓,把纸包凑到鼻间,什么味道都没有,这难道是被焚烧过然后留下的粉末,她看不出来,皱着眉头盯着这一点粉末。 昭明解释道:“那恶灵很是机警,应该是借用了某种东西来杀人,然后把东西处理干净,在城中那几人的死亡现场,被处理的一干二净,而在白鹤山,恐怕是因为谷神的神迹,还没来得及处理干净,就被那山上的神迹抵抗了,那妇人死在白鹤山脚下的一处低谷,我从那谷底的草地里找到的,可惜那恶灵不是在白鹤山上做得案,如果是在山上,应该会留下更多的线索。” 虽然昭明这么说,但是现在眼前也就只有这么一点东西,凭她这点微末的见识,也看不出什么,问道:“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实在是太稀碎了,什么都拼不出来啊,会不会是用灵力操纵了狼,然后再将狼杀死?” 薛莲觉得这样的猜想也不无可能,若是其他人也是被恶灵操控的人杀死了,然后恶灵再杀掉被操控的人,不,不对,如果这样的话,温城的命案就不是六件,肯定还会有别的人消失了,温城的城主府好歹也不是吃素的,就她所见的温城的守卫,没道理查不出另有伤亡,难道是所有案件的下一个死亡者被操控杀害了前一个人,那为什么会有例外,白鹤山脚的妇人为什么会是被狼袭击,而且还留下这样的东西。 在脑海里瞬间想了几种猜想,却又被一一否认,薛莲目光落在包裹着粉末的纸上,难道是? 看到薛莲把目光落在纸上,昭明不禁感慨,这女人还真是脑子转得快啊,他还是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啊。 昭明笑道:“看来你也想到了。” 薛莲把纸包折叠好,放到桌子上,道:“我只是有这个猜想,而且我有点不明白,用这样的东西怎么能杀人?”纸这样的东西太单薄了,哪怕是三岁小孩也能撕碎,如果用纸杀人,她唯一能想到的方式就是用单薄锋利的纸刃隔开喉咙,但是这种手法留下的伤口经验丰富的验尸官验尸的时候不可能会没有察觉。 昭明也明白薛莲所说的,但是却有另一种想法,他摸着下巴,道:“用纸做不到,但是如果用纸偶呢,富贵人家常会烧纸偶给已经去世的亲人,希望他们能在冥界也有人服侍,如果使用灵力操控纸偶杀人,再将纸偶烧得一干二净,岂不是用来毁尸灭迹最好的方式?” 昭明这么一提醒,薛莲低头思考着昭明所说的话,似乎有些道理,温城中肯定有出售丧葬品的店铺,也肯定有扎纸偶的人,昭明所说借用纸偶行凶的方式,却还是有漏洞。 薛莲道:“但是昭明你想过没有,恶灵再强大也只是灵物,纸偶再怎么样也只是纸做得,如果操纵纸偶动手,就不会在尸体下留下痕迹,用来看其中几件命案确实可以说得通,但是白鹤山的尸体不是被咬的七零八落了,用纸扎的纸偶能制造出这种伤口吗?而且为什么会在胡玉芙一个人的尸体上留下信息?” 昭明所说的看似合理,但是薛莲细想却还是觉得不对劲,她觉得其中有些细节对不上,薛莲最是细心,对于任何事都要在心里过上三遍,确认没有任何遗漏才会动手,毕竟这次的恶灵有些棘手,她还是希望能有十足的把握再动手。 昭明道:“你说也不无道理,只是这粉末我觉得最合理的就是纸偶焚烧后的纸灰。” 薛莲觉得昭明的猜想也有一定道理,道:“既然如此,还是去查一下比较稳妥。”不乏有这种可能,也许是那恶灵特殊的能力能够操纵纸偶,还是去城中贩卖纸偶的商铺去查一下吧。 昭明点了点头,道:“查一下也好,而且胡家的事情我觉得也没有那么简单,正司宫的术士看来也是只查到了一点皮毛。” 两人聊得差不多,薛莲看窗外夜也已经深了,再说下去也没有什么线索了,薛莲便告辞了。 另一边,正司宫的乌流宫司和术士池秦桑的居所是城主府为两人准备的客栈上房,还特地为了不打扰两人包下了整间客栈,乌流和池秦桑的房间就在隔壁,今天找到了奉灵使,两人也是送了一口气,池秦桑回来的脚步都轻快了些,有那些专门对付灵物的奉灵使出手,看来温城的事情很快就可以解决了,不过,那些奉灵使看上去也挺普通的,那个半大的孩子怎么看都有些傻气,高个背枪的青年有些沉默,一直是那个娇小可爱的姑娘在说话呢。 乌流满脸皱纹也像是舒展了些,毕竟压在心上的大石也算是放下了,两人用完晚饭都各自回房休息。 这间客栈因为被包下了的关系,只需要招待乌流和池秦桑,所以掌柜和伙计都很清闲,晚上客栈尤其安静。 池秦桑早早就歇下了,乌流的房间里还燃着灯光,他坐在桌边,手边放着这些日子一直随身携带的罗盘,面前放着一盆清水,乌流闭着眼睛,手指捏着法诀,嘴里低声默念着法咒。 正司宫的术士很多都是出自一个家族,有正统修习的术法和家族秘术,一般的无名术士若是想要进正司宫,都是需要有一些过人的本事。 正司宫只有一位宫主,和数位大宫司,而在大宫司的下面便是宫司,宫司再往下就是普通术士,池家便有一位大宫司,还有数位宫司,池秦桑虽然只是池家的一个旁支子弟,却也是因为家族的关系能进入正司宫。 而这次他因为意外被派出来,随行的宫司竟然是个年老的乌流,乌流没有家族势力,一个无名术士混到如今仅仅是个宫司,池秦桑一直觉得乌流是因为占了年龄的优势所以才能成为宫司。 第九十八章 竹与画(三十六) 大家族出来的子弟都难免会有些看不起无名术士,因为他们没有能学习术法的机会,有些人甚至会偷师,所以对这些人先天的带有偏见,池秦桑刚开始也有些瞧不起乌流,觉得他没什么真本事,最近几日却是对乌流重新有了认识。 这世间灵物生来带有灵力,有移山倒海之能,只有传说中的奉灵能自由的运用灵力,但是却仍有天赋出众的凡人通过不断的研究神秘的灵力,却意外发现这世间并非只有灵物拥有灵力,世上各处都存在着灵力,只是这些零散的灵力相较于灵物的灵力如同溪流和大海的差距,在这样的发现上,他们创造了能够引起灵力共振的特殊文字,称之为咒文,以此为基础创造了能够借用世间灵力的术法。 池家是大家族,世代都会出术士,出于对灵力的不断了解,对于灵物也有一些研究,不过他们毕竟不是见灵者,见不到灵物一切也都是纸上谈兵,所知的也只是有关灵物的皮毛,所以池秦桑知道奉灵,他意外的是乌流也知道灵物,而且看上去比他知道得还多。 乌流低声念诵着法咒,手中一直维持着捏诀的状态,面前水盆里的一盆清水,平静无波的水面上慢慢得如同转起如同漩涡般的水纹,乌流停止了念咒,手中一直捏着的法诀也松开了,他低头看着转起漩涡的,从怀中拿出一枚玉佩,正是并蒂荷花。 水占术,占卜之术的一种,是一种用来了解过去的术法。 用水占术的法咒加持过的水,就会成为水镜,加上想要占卜的人的物品,就能看到那人的过去,至于能看到多少,就要看施展水占术的人能借用多少灵力了。 乌流将玉佩投入到漩涡中,漩涡慢慢平静下来,水面再次恢复成如镜一般,乌流看着平静的水面,等待着水占术占卜出来的结果。 清水中的并蒂荷花玉佩清晰可见纹路,水面上印着乌流长满褶子的脸,等了片刻,却还是只有乌流自己的脸,难道失败了吗? 乌流揪着胡子,他还是第一次失败,水占术是追寻往事的占卜之术,并非什么探寻天机了不得的术法,施展出来只会因为灵力借用多少而得到的信息有限与否,却从来不会出现得不到信息的情况。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明明能感觉借到灵力了,怎么会占卜不到呢? 乌流正觉得奇怪,平静的水面上却突然有了异动,水面上出现了一点黑色,乌流望着水面,占卜之术生效了? 却见水面上那一点黑色逐渐扩散,很快染黑了整盆水,乌流震惊的站起身来,怎么,怎么会这样?这是什么情况? “哈哈哈....哈哈哈...” 压低的诡异声音如鬼魅一般响在房间里,乌流拿起手边的罗盘,指针竟然丝毫未动,乌流单手捏诀,浑身都紧绷起来,是什么人,竟然悄无声息的进入了他的房间。 “谁!出来!”乌流低声吼道。 “哈哈哈...”笑声一直回荡在乌流的房间里,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异常诡异,乌流却没有慌乱,镇定的观察着自己熟悉的房间,房间燃烧的烛光还在跳跃,乌流拉长的影子映在墙壁。 桌上被染黑的清水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烧得沸腾,黑色的水汽慢慢在房间里蔓延,乌流冷眼觑着眼前蒸腾的水盆,不屑道:“你就打算用这样的障眼法来杀我吗?”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笑声消失,低沉的声音响起,夹杂着一丝恶意的嘲讽,“障眼法?真是可笑啊?” 房间里却出现了另一只影子在乌流眼前,黑色的影子深如浓墨,面目的部分却突然睁开一双白色无瞳的眼睛,映在墙壁上单薄的影子却走了出来,漆黑的身体只有那双白色无瞳的眼睛,看起来诡异非常。 房间的蜡烛还在燃烧,照在那黑色人影的身上却好像被吸收了所有光芒,是光的缘故吗? 右手的掌心里延伸出黑色长刃,那双诡异的白眼却好像一直盯着乌流,就好像被锁定了一般,被那双眼睛盯着,乌流只觉得浑身都像被束缚了,一动也不敢动。 额头逐渐冒出细汗,乌流瞥见他的窗外,竟然一点光亮都看不到了,一片漆黑,怎么可能,就在他分神之际,对面的黑色长刃突然砍了过来,乌流侧身躲过,快步奔向房门,必须赶紧出去,这不是他可以对抗的东西。 房门却怎么都打不开,怎么回事,被封住了吗?身后又传来破风的声音,乌流赶紧低下头,黑色的刀刃砍在门上,乌流赶紧离开房门附近,退到一边,黑色人影不依不饶的追了过来。 “秦桑!秦桑!” 乌流一边勉强躲避着攻击,一边叫着池秦桑的名字,池秦桑就住在隔壁,怎么会没有反应呢?难道是他将整个房间都封闭了。 乌流毕竟只是个年迈的老人,气力不济,气喘吁吁的靠着角落,再这样下去,就真的要被杀死了。 乌流咬牙施展术法,却是半点灵力借不到,黑色刀刃的劲风擦过脸颊,他能嗅到血腥的味道,下一刀,不知道还能不能躲开了。 这恶灵,是下了决心要杀他吗?奉灵使所说的警告竟然是真的,只是为什么会找上他? 他失去力气,胸膛急促起伏,已经没有多余力气再躲避,他要被杀死了吗? 黑色的人影站立在乌流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乌流喘着粗气,问道:“为...为什么...要...杀我?” 黑色人影停止了动作,之前响起的低沉声音又出现了,却不像是从那人影身上的传来的,“啧,因为你们太碍事了。” 说完,黑色的刀刃毫不犹豫的挥下,乌流睁大了眼睛,刀刃近在眼前,他,要死在这里了吗? 巨大的响声从头顶传来,屋顶竟然破了一个洞,气流吹灭了燃烧的蜡烛,月光洒进黑暗的房间里,还有被月光拉长落尽房里的两个影子。 第九十九章 竹与画(三十七) 房顶上有人在说话,语气轻快。 “哇,刚一进城就碰上我们要找的东西,看来这次算是非常走运了,哈哈。” “你有时间在这废话还不如下去救人。”这次的声音却是十分稳重,伴着声音却是一阵摩挲声,“哎呀,知道啦知道啦。” 紫色的绸布灵活的如同蛇一般,绕过黑色的人影,缠绕到乌流的腰间,一股巨力将他拉到洞口,顺着头顶月光,他才看清了两人,一个是年轻人,眉眼弯弯,一幅笑脸,却有点流里流气的感觉,身后背着一个大木匣,还有一个是中年男人,浓眉大眼,脸上不少皱纹,看上去像个很可靠的人,正是应缺和杜三。 乌流腰间的紫色绸绳正攥在应缺手中,另一端系在他的腰上,应缺把人拽到面前,上下扫视一番,道:“原来就是个老头子啊。” 杜三横了他一眼,伸手扶着乌流站稳,乌流惊魂未定,从生死之间走了一遭,捂着胸口退到两人身后。 乌流腰间紫色绸绳松开,再度回到房间里,无限延伸的绸布将黑色的人影捆得结结实实,应缺拉着绸布道:“让我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啊?”用力一扯,哐啷一声,屋顶破开的洞口被黑色的人影一撞,扩大了一些,紫色的绸布像是锁链一样捆住它的四肢,应缺看到自己拽出来的东西,忍不住摸着下巴凑近去看,全身黑乎乎的,眼睛死白死白的,“哇啊,这是什么鬼东西啊?是活的吗?怎么这么奇怪啊?” 应缺一边皱着眉头打量着东西,嘴里一边不停的念叨,被绑住的黑影安静的如同死物,身上却有灵力的痕迹,应缺好奇的去看那黑影唯一不是黑色的那双眼睛,凑近的瞬间本来没有动静的黑影却突然动了手,四肢无法挣脱,但是右手的黑色长刃却脱离了手掌,直直向应缺砍来,应缺听到破空声,回头时刀刃已经接近脖子,却在即将砍下去的时候停了下来,月光下,黑色刀刃上,银色细长的丝线,轻而易举的切割着黑色的刀刃,碎成一截一截的刀刃从丝线中掉落出来,却在空气中转眼消失无痕了。 丝线的尽头是杜三的手,瘦长的手指微微一动,一根银色的丝线直接贯穿了黑影的胸口,从丝线处,黑影也如那黑色刀刃一般消失了,紫色的绸布掉落在屋顶上,应缺摸着脖子,觉得后背毛毛的,而且,似乎之前他们感觉到的灵力也消失了。 应缺抖了抖自己手里的紫色绸布,什么东西都没有啊,绸布收缩到他腰间,恢复成一指宽的白色腰带,他搂着杜三的肩膀,笑嘻嘻的道谢,“啊呀啊呀,好险啊,真是多亏了杜三哥了呀,不过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杜三也不理他,看着手里的丝线,应缺凑过去,杜三的丝线很细,在月光是银白色,但是杜三手里的这根,是黑影胸口的那根,却是有一截失去了颜色,两根手指轻轻一捻,沾在丝线上的东西黏在手指上,却是一些黑色粉末,还有一点水迹。 杜三扯了一块衣角,把东西抹在上面收好,两人转头看向身后的乌流,乌流手里还拿着一直没有松开的罗盘,纹丝不动的指针此刻转动着,指向回头的两人,他们也是奉灵使啊。 应缺带着乌流,从洞里跳回到房间里,杜三紧随其后跳下来,乌流放下罗盘,就着月光颤抖着手点燃屋里熄灭的灯烛,黄色的灯光照出乌流那张难看的脸色。 他咽了咽唾沫,才从之前那状况中缓过来,声音还有些发抖,“今夜多谢两位奉灵使相救了,我还是太大意了,没想到那恶灵会直接来找上我。” 应缺和杜三一看乌流随身不离的罗盘,和身上的湖青鹤衫,大概也猜到了,他是正司宫的术士。 应缺不在乎的摆手,找了地方坐下,把自己身上背的大木匣放下,抬了抬胳膊,道:“顺手罢了。”应缺左顾右盼的张望着房间,被破坏的痕迹都是刀刃留下的刀痕啊,目光落在桌子上那盆清水,水中放置的并蒂荷花玉佩还静静的躺在盆底。 “这是在干吗?”应缺拿起水里的玉佩,询问乌流。 乌流道:“今夜我原本在房间里想要施展水占术来查看玉佩主人的过往,这玉佩是温城命案的相关物品。” 提起温城命案,杜三的目光也被吸引过来,乌流继续道:“城主将命案交给了我们正司宫,这东西就是在命案现场发现的,所以交给了我们。” 应缺把玉佩翻了个遍,没看出什么东西,随意扔给杜三,道:“既然和温城的事有关,那我们就先借用一下,用完了再还给你。” 杜三接过玉佩,放到怀里,他也赞同应缺的做法,温城的事情与灵物有关,这东西还是在他们手上会比较有用。 乌流听他们这样说,也就同意了,杜三和应缺也没有久留,残留的痕迹有限,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了,乌流目送两人离开了,看着满室狼藉,无声的叹了口气,去敲隔壁房间的门,却是好久才敲开池秦桑的房门,池秦桑揉着惺忪的双眼,打着呵气开了门,“哈啊,大晚上的是要干嘛啊?” 看到乌流一身狼狈,脸上还有一道血痕,惊讶的揉了揉眼睛,“这...这...乌流你是遇到什么了?...” 乌流的疲惫肉眼可见,道:“你去我的房间看看就知道了。” 池秦桑去了乌流房间,顿时惊大了嘴巴,屋顶破了个大窟窿,房间里的门窗桌椅上有许多刀痕,这么大的动静他在隔壁怎么可能睡的那么熟,一点都没醒,要不是乌流来敲门,他竟然一直不知道,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能睡得这么沉。 之前在百明客栈见过的女奉灵使,在他们离开之前曾经警告过乌流,让他最好小心一点,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奉灵使果然是最了解灵物的人。 第一百章 竹与画(三十八) 今夜掉以轻心的乌流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大起大落,流了一身的冷汗,夜风一吹,浑身瑟瑟,道:“我先跟你凑合一晚,房间被破坏成这样,没法睡了。” 池秦桑挠了挠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疑惑道:“为什么不去找掌柜再开一间?” 乌流揉着眼睛,道:“太麻烦了,明日再处理吧,我现在浑身都没有力气了。”池秦桑一听乌流这么说,赶紧扶着乌流进去了。 应缺背着木匣和杜三走在街上,杜三肩上落着之前指引他们过去的竹羽鸟,在城外处理好杨舒的尸体,佩娘将他的骨灰装在一个密封的包里,随身带着,她说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银钱,想要带着杨舒回到他的故乡,三人在城外告别。 应缺和杜三进城的时候,天色已晚,薛莲他们在百明客栈落脚,本来是想去找他们的,谁料他们带着那只竹羽鸟竟然有了异动,带着两人到了另一家客栈,接近之后不仅是竹羽鸟能察觉到灵力,就连应缺和杜三都察觉到了,客栈的某一处,泄露出一丝灵力,而且,如果他们没猜错,这客栈的其他人恐怕都陷入了沉睡中,是灵物有时候会耍的一种小手段,不想看到人,就让他们睡着。 破开屋顶的时候,应缺探头看到屋里的情形,还有些失望,什么嘛,不是恶灵啊? 不过这也间接验证了那恶灵似乎是在用一种特殊的手法杀人,今晚见到的那只黑影恐怕不简单,而且那黑影竟然能消失无痕,不,也不是没有留下任何东西,那一点黑色粉末,也许能帮助他们找到恶灵。 百明客栈外还挂着灯笼,两人进了百明客栈。 一大早,昭明就敲开了潮南的房门,把怀里睡着觉的小灵交给了他,道了句他今日有事不方便带着小灵,让他好好照顾小灵,还没等潮南答应就离开了,潮南本来还想问几句,看他走得急也没问出来,真是奇奇怪怪的,抱着睡得浑身暖乎乎的小灵进了房间。 杜三应缺也和薛莲他们会合了,潮南看到杜三和应缺的时候就察觉到那两人身上的气息和薛莲他们身上的一样,应该也是奉灵使,想必是温城的事情,薛莲他们要忙正事,潮南自觉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安安分分的待在房间里比较合适。 薛莲也是考虑到潮南身份特殊,所以也没有特意去叫他,而且杜三和应缺还带来了昨晚乌流遇袭的消息,薛莲却是觉得有些意外,她只是猜想,现在温城戒严,恶灵再次动手杀人肯定也会受些影响,枪打出头鸟,最先会被恶灵注意到的自然是正司宫的那两术士,他们在温城查案,肯定会使用术法借灵力,最是容易被恶灵察觉,也自然是最大的靶子,却没料到,恶灵会这么快动手。 薛莲将自己在昭明和乌流那里得到的信息告诉杜三和应缺。 杜三把昨晚遇到那白眼黑影告诉了他们,还有他从那黑影身上得到黑色粉末,还有乌流昨晚使用并蒂荷花玉佩想要进行水占术,却被恶灵打断了。 薛莲接过杜三拿回来用衣角包着的黑色粉末,和昭明交给她的粉末一样很细,有些发灰,凑到鼻间也没有什么味道,杜三说昨日行凶的是一只黑影,浑身漆黑,只有一双无瞳白眼,那粉末是杜三贯穿黑影之后黑影消失遗留在他的线上的东西,而且还有一点水迹,应缺也说那东西有些不对劲,很像是傀儡之类的东西,而且身上的灵力在黑影被杜三毁了之后竟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薛莲看完之后,传给孤青和阿回,让他们也看看,想想线索。 另一件东西就是从乌流手里借用的并蒂荷花玉佩,玉佩很普通,上面没有任何奇怪的痕迹,白玉面上雕刻着并蒂荷花,双面都有,薛莲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把东西又还给杜三,道:“这玉佩怎么看都很普通,没有什么奇怪的气息,而且竹羽鸟对它也没有反应,照杜三哥所说,乌流在想要进行水占术占卜前尘往事的时候就被袭击了,也许是它不想要人知道的往事。” 应缺拿起玉佩,把玩了两下,看着玉佩上的荷花,想得跟他们不一样,“我觉得这玉佩不对。” 应缺收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脸郑重的看着玉佩,杜三问道:“哪里不对?” “花纹不对,按照乌流的说法,这玉佩是两家用来定亲的信物,为什么不用龙凤鸳鸯这些成双成对的纹饰来雕琢玉佩,并蒂的花乃是同根同源的意思,似乎更多是用来给姐妹之间证明彼此情谊,胡家为什么会用这么奇怪的玉佩来定亲?而且,定亲的玉佩似乎是一对,为什么现在只剩下一枚,这枚是胡家的,还是男方家的?另一枚去了哪里?”应缺满脸认真的思索着。 应缺说得不无道理,也许那恶灵的目的真的不仅仅是因为乌流在城中阻挠它杀人,还和胡家有关。 薛莲道:“杜三哥,应缺,你们两人应该是已经被恶灵发现存在,胡家的事可否交给你们去搜查,况且城主府的人还不知道我们插手了这件事,贸然去问胡家不一定能得到真话,不如你们去找正司宫的人让他们帮忙,他们才是明面上查这件案子的人,胡家也许会有隐瞒但不一定敢欺骗他们,说不定还真的能问出什么重要线索。” 杜三和应缺昨日晚上还救了乌流,真是机缘巧合。 应缺和杜三点了点头,正司宫那边,他们去交涉现在最合适,毕竟正司宫现在是被恶灵盯上的人,他们两人也已经冒了头,而薛莲三人还没有被恶灵察觉,最适合查一些隐蔽的线索。 “那你们呢?”杜三问道。 薛莲指着孤青和阿回正在细看的粉末,“我们要去查出这东西究竟是什么,知道那恶灵到底是在借用什么手段杀人,也许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它。” 第一百零一章 竹与画(三十九) 连续两次出现的黑色粉末,究竟是什么东西,薛莲本来对于昭明的说法只信了一半,但是杜三和应缺两人直面那黑影的巧合,又让她动摇了,浑身黑色的实体影子,无瞳白眼,也许昭明这次猜对了。 早早便离开百明客栈的昭明,却是出现在前往白鹤山的路上,本来山脚下还开着几家茶棚,现在都关门了,上山的路已经无人看守,自山脚下发生那件事之后,城主府下令封山,但是在山上搜寻过后,发现山上没有什么异常,采药人仍然要上山,封山之事就不了了之,但是确实上山的人少了许多。 昭明站在山脚下,望着眼前巨大的白鹤山,密林之中偶有惊起的飞鸟,山巅上白色的雾气笼罩,昭明嘴角一撇,看起来极不情愿的样子,却还是咬咬牙上了山。 阳光无法穿过层层的树叶,只在细缝里漏下一点金色,脚下踩着厚厚的草地,生长茂盛的草木被往日上山的采药人踩出一条一人宽的道路,昭明顺着路已经到了山腰,再到后面,腰深的草把道路掩埋,昭明拨开,再往深山走去。 他要在这山上找一样东西,闭上眼睛,鼻尖是浓郁的草木清香,耳边有风声鸟鸣和簌簌叶响,他沉下心来,放空思绪,感受着那样东西的气息。 半晌,昭明才感觉到那东西的模糊方位,睁开眼睛,昭明向着大概方向走过去,穿过密林,水流轰隆的声音渐渐清晰,尽头,匹练如虹的瀑布,激起无数水花,阳光穿过,细碎的金色洒在水面上。 他要找的东西,就在瀑布边。 一人高的鹤形岩石,落在瀑布边的草地上,大概是因为旁边是瀑布,纷飞的水滴有些会落在旁边,浇灌青草,所以生得茂盛些。 昭明抬手摸着粗糙的石面,岩石有些发青,还有些被水滴砸出的细小坑洞,他眼神冰冷的看着手底下的石壁,“不管过多久,再次感受到这股气息,我还是觉得无比恶心啊...” 不过他今日到这里来,是有正事的,忍下心里翻涌的情绪,他闭上眼睛,借助眼前的鹤石,询问着他想要知道的东西。 乌流和池秦桑挤了一晚上,池秦桑睡相很安稳,乌流算是安心的度过了夜晚,第二天早上看到乌流房间惨状的掌柜和伙计却是吃了惊,赶忙递了消息给城主府。 乌流歇了一晚上,精神也好了许多,脸上也结了新鲜的血痂,在客栈大堂又见到了昨天晚上救了他的杜三和应缺。 应缺卸下了昨晚一直背着的大木匣,一身轻松跳脱,杜三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应缺支着胳膊撑住脑袋,一双眼睛滴流滴流的转,看到乌流下了楼,手肘撞了撞杜三。 杜三抬眼望向乌流,乌流一脸惊喜的带着池秦桑走了过来,“恩人是来找我的?” 池秦桑一听乌流说什么恩人,这就是昨天晚上救了他的奉灵使吗?是两个陌生人,一个跟他年纪相仿,一个中年男人。 应缺脸上挂着笑,池秦桑怎么看都觉得他不太像个好人,杜三倒是看着像个正直人。 杜三点了点头,在和薛莲他们讨论过后,他便和应缺动身来找乌流,想要借助正司宫的手查清胡家的事情,道:“这次前来是想请先生帮我们一个忙,可否借一步说话。” 几人进了池秦桑的房间,杜三才道出他们来意,想借正司宫的手去问胡家的事。 池秦桑觉得奇怪,“你们为何不自己去问?要借正司宫的名头?” 还未等杜三和应缺解释,乌流捻着胡须,道:“胡家人未必知道奉灵,但是城中人人都知道我们正司宫的人被城主请来查案,我们出面就代表了城主府,胡家若是还想在温城立足,就不敢糊弄我们。” 杜三有些意外,没想到乌流看得这么透彻,赞同的点了点头。 乌流明白了他们的来意,也答应了他们,正准备带两人去胡家,城主府却来了人,说是听闻底下人来报,乌流遇袭,特来查看情况。 来的人是城主府的文士官,看到乌流安然无恙,叫走了乌流,两人密谈了一会,文士官才离开。 出来的时候,乌流神色如常,还放松了几分,原是掌柜给城主府递了他遇袭的消息,城主特地派来文士官查问他的安危,顺便隐晦的表示,他是不是已经力不从心了,是否需要再给正司宫递一封信,再找些帮手给乌流帮忙,乌流却拒绝了,道他已经寻得帮手,事情已经有了线索,不必再请人来了。 乌流心中清楚,这城中的事情有关灵物,便是再请几人来也未必有奉灵使管用,毕竟他们才是日日和灵物打交道的人。 胡家大门依旧挂着白色灯笼,胡玉芙的丧事还没完,今日似乎就是头七,一身白衣的胡老爷面色戚戚,眼睛泛着红血丝,嘴唇发白,看来是这些日子不好过,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换了谁也没办法好过。 见到来客是乌流他们,胡老爷叫胡重带他们去了书房招待,上了茶,胡老爷处理完手头的事情才姗姗来迟。 胡老爷看到四人中发话的是杜三,他之前也见过乌流和池秦桑,怎么今日多了两个陌生人,还没问着两人是谁,杜三就掏出了从乌流那里借来的玉佩,问道:“今日前来拜访,是有些事情要问胡老爷。” 胡老爷看向乌流,问道:“这两位是?” 乌流放下茶杯,道:“这两位是专门来查案的,杜三,应缺。令爱死得不明不白,还请胡老爷能将所知悉数告知,让我们早日查出事实,未免亡人枉死啊。” 提起女儿,胡老爷面上难掩悲痛,哑着嗓子道:“你们有什么想问的便问的,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会如实告诉你们的。但愿你们能像乌宫司所言,早日查出真相。” 杜三道:“还请您放心,我们便是为此事而来的。” 第一百零二章 竹与画 (四十) 胡家老爷和胡夫人十几年前也是温城人人艳羡的一对恩爱夫妻,后来胡夫人因难产而亡,只留下女儿胡玉芙,胡玉芙从小就是被胡家宠大的,是胡老爷的掌上明珠,人人皆知。 胡玉芙生得和她母亲很像,容貌清丽,温婉和善,没什么被宠爱的坏脾气,十六岁的时候便有许多人家上门提亲,胡老爷因为疼爱女儿,挑挑拣拣也没找到满意的女婿。 胡老爷也曾询问过女儿,可有心上人,毕竟是唯一的孩子,胡老爷也希望她能嫁给自己喜欢的郎君,胡玉芙并未有意中人,唯一的喜好是诗书,便言自己欣赏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男子,所以胡老爷便在城中摆下招亲擂台。 可惜,亲事定下了,胡玉芙却意外丧命。 胡玉芙死时手里握着一枚并蒂荷花玉佩,杜三举着那枚玉佩,询问胡老爷,“我听闻这枚玉佩是你母亲的定亲之物?而且当年是一对,你母亲退了亲事把玉佩拿了回来,那么这枚是胡家的,还是男方家的,另一枚在哪里?当年定亲的是哪一户人家,姓什么?” 胡老爷听到杜三的问话,答道:“这...我也不太清楚...我知道的就这样这一枚,而且在母亲死后就收到仓库里了,似乎从我记事起我从未见过母亲佩戴过这枚玉佩,至于是什么定亲之物我并未听母亲提起过,是我年幼的时候听一些胡家的老奴仆说起过,大抵是真的吧。至于这玉佩,玉芙手里的那枚我曾叫管家去查过仓库,确实是我母亲的,你所说的人家我并不知道,毕竟那时我还未出生。” 看来胡老爷对于这枚玉佩真的知之不多,不过照这么看,他母亲并未在他面前说起过自己曾经退过亲的事情,但是他不知道,那些曾经服侍过他母亲的奴仆应该会知道。 杜三道:“那么那些知道这件事的老奴仆还有人在世吗?” 杜三这么一问胡老爷愣了一下,他转头看向管家胡重,胡重的父亲和爷爷也曾经是胡家的管家,他只知道那些上了年纪的奴仆会被下放到胡家的田庄,至于其他的都会由管家处理。胡重看到老爷的目光,站出来道:“胡家年迈的奴仆都住在田庄里,想要知道哪些人曾经服侍过老夫人,要到庄子上去盘问,如果几位能等上一天,明日,我便能将知道的人带到温城中来。” 胡重这么说,几人都赞同的点了点头,毕竟是胡家的奴仆,他们插手不太好,而且这管家的意思是把人带过来由他们询问,不是由胡家来做这件事,再将问到的信息告知他们,胡家难道不怕他们问出什么不该问的事情吗? 胡老爷扶着刺痛的额头,红着眼睛,“胡重,尽快把人带来吧。”然后对着乌流几人道:“希望几位能践行诺言,早日查出玉芙的死因,也算是...也算是我能为她尽的最后一点心意...” 说到后面,胡老爷言语都哽咽了,他的女儿今年才十七岁,不久之前,招亲擂台结束,女儿羞怯的夸着那位拔得头筹的公子,对自己的婚事满心欢喜,那日开开心心的去看自己的嫁衣,还说要给他带点心回来。 哪成想....哪成想,女儿一去不回,接到找到尸体的消息时,他眼前一黑,勉力扶着桌子才没有倒下去,怎么...怎么会这样,城主府将尸体送到门口时,他颤抖着手揭开白布,看着女儿惨白死灰的脸,终于还是倒了下去。 胡老爷双手紧紧扣着椅子的扶手,咬着牙,眼睛里的红血丝深了几分,不管是谁,不管是谁,他都要找出那个杀了玉芙的凶手,将他千刀万剐,给玉芙偿命。 乌流眼见着胡老爷说起女儿,悲痛的难以自抑,杜三见状也不再问了,收好玉佩,望了乌流一眼,乌流也就站起身来,向胡老爷告辞,他捂着眼睛,摆了摆手,胡重见状代他将乌流几人送了出去。 胡重在门口送几人离开,却见一个孝服的清俊公子,见到胡重上前行了一礼,急切道:“胡管家,可否让我见一见胡老爷。” 胡重见到他,长叹了一口气,“唉,许公子,你这又是何必呢?” 许公子听胡重那么说,低着头惨然一笑,道:“胡管家,今日是她的头七,你就让我进去吧,再怎么样,她也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也该为她守灵。” 乌流等人还未走远,看到那公子上门,停下了离开的脚步。 原来他就是之前胡家招亲文会的头名,和胡家小姐定亲的男人,许丞闻,一身孝服,脸颊略有消瘦,眼下泛青,看来这些日子也过得不好啊。 胡重却依旧不为所动,耐心的劝着他,“许公子,你便当做你与我家小姐有缘无分吧,老爷心善,是不想你背上一个克妻的名声,你也该明白他的苦心,何苦还要再往胡家凑呢,走吧,走吧。” 胡重摆手让许丞闻快点离开,许丞闻听了胡重的话,转身离开,胡重松了一口气,正准备进府,却见许丞闻并未走远几步,就站立在胡家大门前,撩开衣摆直直跪了下去,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是那日招亲文会,他夺得魁首,胡老爷亲手写下的婚书。 把婚书放在身前,许丞闻跪在门前,高声道:“今日是我未过门的妻子玉芙的头七,恳求岳父大人让我进去为她守灵,也不枉我和她夫妻一场。”话音一落,许丞闻重重磕了一头,撞在坚硬地面上,砰的一声,抬头时额头就红了一片。 “求岳父大人让我进去为她守灵,全了我和她的一场缘分。”又是一声重重的磕头声。 “求岳父大人让我进去为她守灵....”每喊一声,许丞闻便磕一次头。 十数声后,许丞闻额头已经磕破了,胡重站在一边去拉他,他却仍然不管不顾的,一声大过一声,磕得头破血流,胡重拉不住他忙叫守门的下人去叫老爷。 第一百零三章 竹与画(四十一) 眼见着许丞闻面前的地面被血染红了一块,胡老爷终于出现了,原本板着一张脸,却在看到许丞闻这样的时候,面露不忍。 许丞闻看到胡老爷出现,眼睛终于露出些许神采,胡老爷走到他跟前,道:“许公子,你先起来吧。” 许丞闻捡起面前的婚书,起来时踉跄了一下,胡重赶紧扶住他,许丞闻把手里的婚书双手捧到胡老爷面前,白纸黑字上,溅了几滴他的血,他眼含泪光,望着胡老爷,道:“岳父大人,这是您亲手写下的婚事,把玉芙许给我,是我和她没有缘分,但是她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今日是她的头七,求求您让我进去为她守灵吧。” 胡老爷看着他手里的婚书,接了过来,许丞闻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他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下一秒笑容却僵在脸上,胡老爷几下就把薄薄的一张婚书撕得粉碎,扔到地上,冷然道:“你们的婚事作废了,胡重,送许公子回去。” 许丞闻推开扶着他的胡重,跪倒在地上,慌张的去捡地上的碎纸,那是他的婚书,他费尽了心思才得到的婚书,是他离自己心上人最近的一次,风一吹,单薄的碎纸片被卷起来,消失在风中,他紧紧握着手里残存的纸片,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眼泪晕开黑色的墨迹,胡重伸手去扶他,许丞闻却是奋力推开了他伸出来的手,膝行着跪在胡老爷面前,不声不响的磕头,眼泪混着鲜血从他清俊的脸上留下来。 胡老爷一直冷酷的面具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他弯腰拉住许丞闻,怒道:“够了!你是非要背上一个克妻的名声,昭告天下你曾经许过亲吗!丞闻,你快回去!忘了她吧!” 许丞闻被胡老爷拉住胳膊,他抬起那张血泪模糊的脸,平静道:“您都不曾做到的事,为何要苛求他人做到呢?岳母离世如今已有十七年,而您依旧孑然一身,我的心情,难道您不曾体会过吗?” 提起自己的妻子,胡老爷身体一顿,道:“我与你不同,我和她是夫妻。” 许丞闻追问道:“难道玉芙不是我的妻子吗?您可知,在我得到您的婚书的时候,我有多开心嘛,那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了。”他把手里紧紧握着的碎纸放到胸口前,那是他最接近,最接近她的时候,她就坐在那面屏风后面,上面映着她的影子,胡老爷笑眯眯递给他婚书,推了他一把,让他去给玉芙打招呼,他紧张的满手是汗,对着屏风后的她作了一揖,说出了那句他曾经在房间里演练过无数遍的那句话,“在下,许丞闻。”心悦玉芙小姐,后一句,他没敢说出口,但是他知道,他的梦成真了,他要娶她了,他的心上人要做他的妻子了。 他记得那天的阳光很柔和,擂台下人潮涌动,她的发间插着芙蓉金钗,屏风上的寒潭映月,那天的每一刻都在提醒他,他曾经无比接近幸福。 胡老爷沉默看着眼前的青年公子,像是看到他年轻时候那样,他徒然的松开双手,道:“你进去吧。”转身踏进了胡家大门,许丞闻像是耗尽了所有了力气抗争,摇摇欲坠,胡重和下人们,扶起许丞闻,进了大门。 胡家外围观的乌流四人混在人群里,看到事情尘埃落定,也离开了,人群中,有人望着许丞闻被扶着进了胡家,怜悯道了句,“真是可怜啊。” 灵堂里放着她的灵位,她的棺木葬在了城外,胡家发丧也不欲人知晓,只在清晨便动了身,等到他知道的时候,棺木早已入了土,他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就连今天,也是他苦苦求来的。 “许公子,擦擦吧。”胡重递给他一方洁白的帕子,许丞闻跪在灵位前的蒲团上,接过来道了声谢。 胡重看他那样狼狈的样子心中一丝酸楚,他家小姐和许公子本是良人,可惜啊,“公子,老爷说了,今日不会有其他人来打扰,只是今夜过后,还请公子忘了小姐吧,人死如灯灭,勿要沉湎过去,想必小姐也不愿意看到你这幅样子啊。” 只有提到她的时候,许丞闻才稍有反应,只是面上却还是那样木木的,只说了两字,“多谢”,目光依旧落在桌上的灵位上。 胡重无奈的离开了,只留他一人在灵堂,吩咐府中的下人别来打扰。 薛莲,孤青和阿回三人想要查清那黑粉究竟是什么东西,因昭明所说的纸人纸偶,薛莲也觉得还是得查一下,通常会扎纸人纸偶的是售卖丧葬品的白事店铺,薛莲问了百明客栈的掌柜城中所有售卖纸人的店铺,才动身。 白事店铺一般为了不让别人染上晦气,都坐落在边缘,附近也没有多少人家,荒凉的很,阿回看着面前结着蜘蛛网的的大门,和门前肆生长冒头的野草,“这地方有人住吗?” “有没有人住进去不就知道了吗?”薛莲上前敲了敲门,等了片刻,才有人开门。 门里探出个圆溜溜的小脑袋,吸溜着鼻涕的小孩看着门外的三个陌生人,“你们是谁呀?” 薛莲低头笑着看他,“我们来买东西的,家里有人吗?方不方便我们进去啊?” 小孩吸了一下鼻涕,点了点头,“我爹在家,你们进来吧。”说着打开门,放了他们进去。 进了门,却是个很大的院子,横纵交错的绳子上挂着白色的纸人,乍一看密密麻麻,像是吊着的人,阿回扯着孤青衣角,瞪着眼睛,看着满院的纸人。 院子里,坐着个男人,面色沉郁,手里握着削好的竹篾,旁边摆着一沓白纸,小孩跑到男人身边,指着薛莲几人道:“爹,他们来买东西的。” 男人听见话,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了他们几眼,道:“几位家中没有白事,来这里为何?” 阿回一惊,怎么刚一照面就好像被戳穿了啊。 第一百零四章 竹与画(四十二) 小孩从他爹的凳子下面扒拉出了个小凳子,一屁股坐到他爹旁边,他爹掏出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按着小孩,撸了一把他不停吸溜的鼻涕。 小孩乖乖的坐着,等他爹给他擦完鼻涕,看那三个人好像都没有要离开意思,阿回脸上浮现一丝尴尬,躲在孤青后面。 男人又道:“不走吗?这里的东西你们都不需要?” 小孩悄悄拉了一下他爹的衣角,看他爹又不理他,瘪着嘴道:“爹,你这样把客人赶走,当心娘生气啊。” 他爹满不在乎道:“我说得不对吗?看着几人神色就不像是家中有白事的,没事上我们这门来干嘛,赶紧走赶紧走,别耽误我做事。”说着低头捞起手边的竹篾,似乎一点也不想搭理他们。 薛莲也有些无奈,怎么一进门就好像被排斥了,孤青还是那张不变的平静脸色,阿回挠着头,这可怎么办啊。 三人正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呢,门外响起一个粗犷的女声。 “白人纸!你出息啦!上门的客人你往外赶,你是想我们娘俩饿死街头啊!” 胳膊里搂着一个菜篮子,叉着腰,麻衣粗腰的妇人,破口大骂,快步走到院子里,揪起白人纸的耳朵,使劲一拧,“老娘跟了你多少年就吃了多少年的哭,你这驴脾气得罪了多少人,真是气死老娘了。” “哎呀...夫人饶命...我不敢了...饶命...疼疼疼....”白人纸疼得皱起一张脸,被夫人从凳子上揪了起来,连忙讨饶。 看白人纸态度诚恳,白夫人还是松了手,看白人纸捂着耳朵可怜巴巴的样子,冷哼一声,转过头来对着他们,却是一脸灿烂的笑,搓着手问道:“几位客官是想买点什么?冥纸还是香烛啊?我们店的东西都是上好的,买来做丧事再好不过的。” 薛莲看着白夫人圆乎乎的笑脸,实在想不到这看起来白胖和善的妇人会有那么泼辣的一面,不过薛莲还是如实的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我们是来找白先生来询问有关纸人的事的。” 白夫人的笑脸微微凝住,眼睛里的热情也消退了几分,“就...只是来问事情吗?” 薛莲笑着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颠了两下,里面银钱碰撞发出响声,“自然不会让白先生白白为我们解惑,不管我们是否得到答案,这里面都是白先生的酬劳。” 白夫人一看到薛莲愿意出钱,顿时眼睛都亮了,连连答应:“姑娘放心,我家夫君虽然脾气臭,但是这温城扎纸人的手艺,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听自家妇人这么夸,白人纸捂着被揪红的耳朵还有几分不好意思,薛莲却是知道,她来时特意问过温城扎纸人手艺最好的是哪家,掌柜说的正是白人纸。 薛莲道:“可否请夫人和孩子回避一下?” 白夫人现在是知道有银钱拿,什么都听薛莲的,笑着应和,抱着还在一旁流鼻涕的自家儿子就进了屋,临走还狠狠瞪了一眼白人纸,让他好好回答客人的问题,别又犯驴脾气。 白人纸被她瞪得抖了一下,看到她进了屋,才瞥了一眼薛莲,这女子真是精明,知道用钱财拿捏住他夫人。 薛莲无缘无故被白人纸瞥了一眼,觉得有些莫名,她往日打探消息都会给报酬,怎么今天似乎被嫌恶了? 白人纸坐到自己的凳子上,两手一拢,反正现在夫人不在,他才懒得讨好这些人呢,漫不经心道:“想问什么就问吧,快点,别耽误我干活。” 见他这个态度,阿回有些气恼,怎么好像他是出钱的大爷啊,从孤青身后走出来,刚想开口理论一下,身前的孤青却是拦住了他,微微摇了摇头,阿回见状也只能退了回去。 薛莲为人沉稳圆滑,故而有薛莲的地方孤青一般不会轻易开口,阿回性子有些毛躁,平常还好,这种要打探消息的事情还是少插手为好。 薛莲也不在意白人纸的态度,抬头却望着满院挂着的纸人,一般寻常人家是不会买纸人的,只有那些富户人家,担心家人在冥界阴间无人照料,才会买这些纸人烧给他们。 所以做得越精致越漂亮的纸人,价格才更高,白人纸院子里的纸人,衣衫面目,栩栩如生,刚开始见到的时候,薛莲也惊诧了,果然白人纸的名号是名不虚传。 薛莲问道:“白先生这些日子可有出售过纸人?” 白人纸歪着头想了一下,答道:“有。” “是谁买的?什么时候?买了多少?” 薛莲问的这么细,倒是让白人纸愣了一下,不过人家也是付了银子的,“这些日子,城中只有胡家来我这里买过纸人,好像就是在胡家小姐办丧事那几天,买了两男两女,其余的便要追溯到一月以前了。” 温城往日是没有多少白事的,城中就只有两家白事商铺,买得起纸人的人家也不多,寻常都是买些冥纸香烛,所以算下来扎纸人就只有白人纸一家,另一家并不售卖纸人。 薛莲又问道:“温城中会扎纸人的除了白先生还有别人吗?” “自然是有的,不过现在都嫌扎纸人费力费心,又不是日日都有人上门来买,所以其他家都是有人上门要求要纸人,才会动工,而且,我白人纸的名号城中人人都知,想买的纸人都会上我这里来,久而久之,温城还扎纸人的就只有我了,但是会的人却不少。” 听完白人纸所言,薛莲沉思了片刻,这么说的话,如果不是在白人纸这买纸人,那就得上门订做,灵物是不被人所见的,它怎么可能混入人迹中去买纸人。 白人纸看薛莲又不问了,把双手从袖中伸出来,拿起他之前扎好的竹篾,将手边的白纸一点一点用浆糊沾上去,他做得细致,一双手又稳又快,没过一会,一个白色的纸人就出现在他手中。 阿回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蹲在一旁,看白人纸扎纸人。 第一百零五章 竹与画(四十三) 白人纸的手上有很多因为细长的竹篾划出的细小陈旧长口,他的双手在竹篾间灵活的像是翻飞的蝴蝶,刚扎好的白色纸人,他便用画笔几下就勾勒出纸人的五官,是个柳眉红唇的女孩模样。 阿回不由得惊叹道:“好厉害啊。” 手艺人自然以自己的手艺为荣,而且阿回崇拜的眼神望着他,白人纸也不免露出一丝笑容,毫不心虚的受了阿回的夸奖。 阿回好奇的看着白人纸的手边那一大白纸,拿起一张,不知道白人纸用了什么手法,那白纸沾上之后纸面平整丝毫没有褶皱,所以才能画上眉眼和衣服。 阿回抬头看挂了满院的纸人,问道:“这么多纸人,要是下雨受了潮怎么办?” 白人纸停下手里的动作,答道:“若是阴天就收到屋子去,有些受了潮掉了颜色的就只能烧掉。” “这样啊,真可惜,白先生,既然买纸人的人不多你干嘛还要扎啊?”阿回之前听白人纸的意思,似乎纸人的买卖不太好。 白人纸道:“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怎么能荒废呢?” 阿回甚是有些佩服,他起身凑到纸人跟前,白人纸扎的纸人确实很漂亮,而且凑近了也闻不出什么异味,阿回在竹羽居习字的时候,会用上笔墨,有时候坐上一整天身上就沾上了味道,他不太喜欢那味道,每次沐浴都要多冲几遍,麻烦的很,他问道:“白先生,这纸人上面有用笔墨颜料画过,为什么一点味道都没有啊?” 白人纸走过来,看到阿回手里抓着的纸人,道:“笔墨颜料本来是有味道的,原来的纸人都是有味道的,是我在千树河的时候遇到一个画师,他的画甚好,我就在一边观摩了一下,而且我还发现他的墨是没有味道,很奇异,他说是他偶然间将清须草的汁液滴入墨汁和颜料中,竟然能消弭味道,后来我就这个方法用到我画的纸人身上。” 本来安静站在一旁的薛莲听到阿回和白人纸的交谈,也走过去,靠近纸人,确实一丝味道也无,道:“这倒是个新奇法子,我从来没听说过呢。” 白人纸说起自己的偶遇,觉得自己十分幸运,说起那位画师还连连夸奖,“要不是遇见那位画师我也得不到这么好的法子,那画师的画也是甚好,人也好,慷慨的将那办法告诉了我。” 薛莲脸上绽出一抹笑,问道:“不知是什么人,让白先生这样敬佩啊。” 白人纸道:“他叫孙少游,住在黄亭巷,如果几位感兴趣,不妨去看看他的画,可比我画的纸人还要好看。” 他见薛莲出手阔绰,想必也不是寻常人家,遇见孙少游时,得知他画画是为了攒齐路费游历各地,可惜那画坊的老板利欲熏心,凡是在他那里卖出的画都要扣下三分,现在眼见薛莲对孙少游有了兴趣,不妨顺水推舟,万一能做成买卖,也算是他还孙少游的善缘。 薛莲何等聪明,自然能明白白人纸的意思,顺着他的意思笑道:“这样啊,改日定要前去拜访一番,见识一下白先生口中推崇备至的画师。” 白人纸笑着道了声谢,薛莲也受了他的感谢,眼看再也问不出什么东西,薛莲便叫上还围着纸人转的阿回,和一直默不作声的孤青,留下了之前答应给的报酬,便告辞了。 送了三人离开,白人纸打开薛莲留下的荷包,里面确实是货真价实的银子,真是奇奇怪怪,问了几句话就得了这么多银钱,回到院子里,想到夫人和儿子还在屋子里,便叫两人出来。 白夫人捧着荷包,笑得心花怒放,拉着白人纸的手,温情道:“今日真是辛苦夫君了。”白人纸有些不适应,他家夫人往日动不动就喊打喊骂,状如河东狮,这突然温柔起来,圆圆的脸上笑出两个梨涡,还挺可爱的,白人纸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两声,“咳咳,也没有多辛苦啦。” 小孩拉着他爹的衣角,抬头笑得长大了嘴,“爹好厉害啊,挣了这么多钱。” 白人纸抱起儿子,骄傲的点了点头,“儿子啊,爹赚了钱,给你去买好吃的,去不去?” 小孩连连点头,兴奋的拍手:“要去要去!” 白人纸谄媚的冲着夫人笑道:“夫人,我带儿子去买好吃的,能不能给点钱啊?” 白家的管家权都在白夫人手上,平日白夫人手里的钱握得死死的,家里也没有余钱给儿子吃零嘴,今日得了笔大钱,白人纸就想带儿子出门,白夫人这次极好说话,大方的从袖子掏出几块零散的小钱,扔给白人纸,白人纸笑着接过来,高声道:“夫人,我们出门去了,记得给我们留饭啊。”说完抱着儿子抬脚要出门。 白夫人一脸笑嘻嘻的样子,喊道:“早点回来啊。” 白人纸回头道:“知道了。”怀里抱着的儿子趴在白人纸肩头,冲着白夫人挥了挥手,两人出了门。 薛莲三人离开了白家,回去的路上,阿回却是突然回想起一件事,那个什么画师,叫孙少游的,是不是潮南所说的朋友,他似乎记得那天潮南所说的朋友,就是叫少游的,那天他和孤青去找昭明,潮南要出门去赏画,问昭明要不要一起去,他当时许久未见潮南和小灵,就和潮南聊了那么几句,没想到现在又提起来了,阿回把事情给薛莲说明了。 薛莲也有些意外,不过是不是白人纸所说的那个孙少游,还是得回去问一下潮南吧。 三人先回了百明客栈,杜三和应缺还未见人影,掌柜的说潮南今天要了几大桶井水,一直到现在都没下楼。 薛莲让孤青和阿回去找潮南,听掌柜的说潮南要了水,想必是在房中沐浴,她毕竟是个女子,这么尴尬的事情她还是回避好了。 强推着孤青和阿回去找潮南,阿回和孤青面面相觑的站在潮南门口。 第一百零六章 竹与画(四十四) 游记上书,鲛人群居于深海,有缘方得见,容貌绮丽,声如天籁,惑人而不知。 鲛人依水而生,无法长久的离开水。 潮南泡在大浴桶里,恢复出原身,脸色稍显苍白,胸口以下浸在水中,长长的鱼尾在水中摇摆,小灵奇怪的嗅着房间里突然浓郁了些的味道,让它生了点馋意。 小灵凑到浴桶边,潮南长长的卷发滴着水,落到小灵鼻尖,小灵抖了一下,喵了一声,躺着的潮南睁开眼睛,歪着头看见正用白爪子擦着被打湿的鼻子的小灵,浅浅一笑,手指微动,洒在地上的水慢慢凝成一个水球,将它装了进去,潮南手一抬,水球便落到他手上,小灵一点也不害怕,一双猫眼却看见水面下那条蓝色的长长鱼尾,睁大了眼睛,潮南伸出一指点了点小灵微红的鼻子,笑道:“你这么小个猫儿,可吃不了我啊。” 小灵被他湿漉漉的手指点了一下,在水球里后退一步,跌坐在潮南的手掌心里,抖了抖胡须上的水珠,白绒绒的爪子捂着被水打湿的鼻子,看起来委屈极了。 潮南一下子就心软了,道:“好了好了,不欺负你了。”猫儿好像都不喜欢湿漉漉的感觉,潮南伸手轻轻一拂,小灵顿时觉得之前被打湿的地方好像水分突然消失了,它放下猫爪,好奇的看着潮南的手,那双白净的手是有什么魔力似得,潮南揉了揉小灵毛茸茸的头,本来苍白的脸色被小灵这么一闹也觉得好了许多。 潮南把小灵从手里放到地上,水中的鱼尾变幻成双腿,他站起来,拿起衣架边的衣服,穿上衣服,出了浴桶,潮南双手一挥,身上沾染的湿意瞬间消失,浑身干爽,才抱起一边的小灵。 门外响起笃笃的敲门声,这个时辰,是谁来找他。 单手抱着小灵,打开门,却是阿回,他面露尴尬挠挠脸,后面站着比他高半个头的孤青,眼神飘忽。 潮南笑道:“可是有事找我?” 问了话,阿回却是眼神躲躲闪闪,磕磕巴巴道:“潮南...在干嘛呢...” 潮南摸着小灵,道:“刚刚沐浴完,怎么?阿回是有什么事吗?” 潮南这么问,阿回回头望了孤青一眼,孤青移开目光,阿回顿时觉得自己身后的战友一点都没有心,竟然就把他推出来,阿回气愤得瞪了他一眼,然后才开口:“就...就是...想来问问...潮南...认不认识...一个叫孙少游的人....” 好歹是说完一句话,潮南听完,坦坦荡荡的笑道:“如果你说的是黄亭巷的孙少游,那我是认识的,怎么了?” 潮南说完,阿回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薛莲让他们两来的时候可没说让他们问什么啊,话说为什么薛莲不自己上啊,孤青站在后面有跟没有一样,连壮壮声势都让阿回感觉不到,堵在他背后就是阿回后退,真是的,薛莲是不是故意让孤青来怼着他不让他逃跑的啊,他严重怀疑。 看阿回已经笑得比哭难看了,小灵踩着潮南的胳膊,看着阿回,觉得他脸色怎么这么奇怪啊,冲着潮南喵了几声,潮南笑着挠了挠它的下巴,转头看着阿回那张脸,道:“好了,有什么要问的就进来问吧,把薛莲也叫出来吧,也免得你们一个一个来问了。” 听潮南这么说,阿回算是松了一大口气,好歹没把薛莲交代的事情办砸。 背后默默站着的孤青悄无声息的去敲了薛莲的门,薛莲开门,笑着冲孤青挑眉,孤青默默别过目光,两人一起去了潮南的房间。 潮南房间里因为刚刚沐浴完的关系,房间里有一股冷冷的湿气,但是也不影响什么,潮南抱着小灵请三人坐下。 孤青抱着手臂坐在一边,阿回挨着潮南坐下,不安分的伸着手指逗弄小灵,薛莲依旧是一脸微笑,道:“不知潮南是怎么认识孙少游的?” 潮南思索了片刻,才道:“前些日子在画坊遇见的,他的画颇有些生动意趣,我见猎心喜,便和他聊了几句,后来彼此来往,也算得上是朋友。” 薛莲听他这样说,便也知道应该是交情匪浅,这样更好,“听潮南这么夸赞一个人的画,我有点好奇了,不知道潮南能不能带我们去见见他呢?” 有熟悉的人带着去见孙少游,能问出的东西也就更多,薛莲打得是这个主意。 对面潮南闻言却是轻皱了眉头,他是知道薛莲他们是奉灵使,这次是专门为了温城的命案在奔波,他虽然只是鲛人,但是也有察觉异力的能力,他和孙少游相交的日子不算短了,确实没发现什么奇怪之处,但是薛莲既然这么问,肯定是查出了什么。 孙少游性子单纯,一心只扑在画画上,潮南也不希望他卷入到什么命案中,开口问道:“薛莲找少游是有什么事情?可否先告知我?” 薛莲没想到潮南会这么回护孙少游,愣了一下,其实潮南虽然看着和善,性子却是有些冷的,没想到这次这么上心,但薛莲还是如实说了,潮南鲛人的身份特殊,也许有什么手段可以帮帮他们呢。 “近日温城的命案你应该都有所耳闻,我们发现在命案现场发现了一些黑色无味的粉末,觉得很像是纸灰,我们去问过温城如今唯一还在扎纸人的白人纸,他的纸人身上是没有味道,但是他出手的纸人数量有限,而且他告诉我们,这能让墨迹颜料无味的方法便是孙少游告诉他的,我们觉得这可能和杀人的恶灵有关,所以才想去问问孙少游。” 潮南道:“能否把那纸灰给我看看?” 薛莲从怀里把昭明在白鹤山找到的黑色粉末递给潮南,潮南打开折叠好的纸包,凑到鼻间下嗅了一下,果然如薛莲所说没有任何味道,但是这黑色粉末到底是不是纸灰却是不好说,潮南心中存疑,心下却是想用自己的手段试一试。 第一百零七章 竹与画(四十五) 潮南把纸包放在手心里,空气中的湿气汇聚在他的手心中凝出水珠,浸湿纸包里的黑色粉末,水球浮到空中,包裹着的黑色粉末在水球中不断滚动,水球被慢慢染黑,潮南闭着眼睛,操控水球的那只手稳稳托着水球。 薛莲他们也不敢出言打扰,薛莲对鲛人也知之甚少,不知道鲛人有什么手段能知道被焚过的东西原样是什么。 黑色的水球在里不断滚动,却是慢慢分离开来,变成两个水球,其中一个被染成浓黑色,另一个却是灰色,水球中还有些杂质。 潮南睁开眼睛,把其中灰色的水球落在手中,水球散开,灰色的粉末落在纸包上,他把摊开的纸放到桌子上,道:“这些东西里不仅仅有纸灰,还有其他东西,这里的是纸灰。”潮南望着还浮在空中浓黑色的水球。 薛莲指着黑色的水球,道:“那这里面的是?” 潮南道:“是墨汁。” 薛莲没想到潮南真的能从这点东西里鼓捣出来,有些意外,这是这纸灰里还有墨汁,而且这墨汁应该也是无味的,看来还跟那个画师有关系啊。 薛莲道:“这墨汁和纸灰都是无味的,这种方法潮南你可曾见孙少游以外的人用过。” 潮南看到墨汁和纸灰,也愣了一下,他们去千树河的时候,清须草生长在河边的浅草滩里,河边正好有拿着勾子背着背篓采草的人,赤着腿在河边走动,孙少游好奇的凑过去,知道那些人在采清须草,清须草四季生长,数目充足,孙少游回去的时候还捡了两把清须草回去,他画画的颜料都是自己调的,总会有些新奇的想法,隔天作画的时候,在他要用的绿色颜料加了清须草的汁液,却发现能够消弭味道,后来又用到墨里,也有一样的效用,于是就将这东西用到自己的画里。 潮南也不知道是否有孙少游以外的人会用这种方法,但是他知道似乎就只有少游一人。 潮南沉默了片刻,薛莲道:“还是让我们见见孙少游吧,如果这件事和他无关,我们也不会为难他的。” 奉灵使只追寻灵物,人世间的许多事情自有尘世的规则,他们是游离在尘世外的人,奉灵中其中一条铁律,便是不可杀人。 潮南点了点头,道:“我带你们去见他。” 黄亭巷远远的便能看到那颗巨大的树,只是那青绿的伞盖像是枯萎了些,边缘有些发黄,潮南上前敲了敲门,老旧的木门嘎吱响了一声,孙少游打开门,脸上沾着黄泥,一双手上也沾满泥土,看见是潮南,脸上流露出惊喜,“你今日怎么来了?” 目光落到后面几个孙少游没见过的人,一个娇小可人的姑娘,笑嘻嘻的,后面还有一个大眼睛的朝气少年,一个高大沉默的青年。 孙少游奇怪道:“不是吧潮南,你不能因为我最近开始画人像就找这么多人啊。”扫了后面三人几眼,又道:“我看就那姑娘还能上我的画,其他人还是算了吧。” 阿回一听睁圆了眼睛,怎么这人还以貌取人呢?孤青还是那张脸,脸色都不带变得。 潮南捂着嘴笑了一声,道:“我看你是喜欢上画人像了,你这一身脏兮兮的,是在干嘛啊,还有你这脸,都快比我们小灵花了?” 孙少游不好意思的擦了擦脸,只是手上还不干净,倒把脸又弄得更脏了,有点憨憨的笑了,道:“院子里生了野草,把那些花木都快占得移窝,所以我处理一下,几位进来吧。” 院子里的墙角那丛花木的泥土被翻得七零八落,挖出来的野草横在院子里,几人踩着草进了门,孙少游倒了盆水洗了洗身上的泥灰,露出一张平凡端正的脸。 潮南像是半个主人,轻车熟路的带着他们进了屋子,孙少游的屋子里摆着的都是些宣纸颜料毛笔,潮南拖出几把椅子给薛莲几人,让他们坐下,孙少游脸上还挂着水花,袖子随意擦了擦就进来。 进来的时候,孙少游问道:“潮南,这是你的朋友吗?” 还没等潮南回答,薛莲快口接过话,道:“是啊,我叫薛莲,他是孤青,这个小子是阿回,我们听潮南说你的画极好,于是慕名而来呢。” 薛莲笑着夸奖孙少游,语气真诚得很,孙少游倒是第一次被女子这么夸奖,忍不住有些害羞,摸了摸后脑勺,谦虚道:“也没有潮南说得那么好吧。” 薛莲生得就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常常一笑就让人失去戒心,用来问消息,真是无往不利。 孙少游谦虚完,眼睛却看了薛莲几眼,肤白貌美,矮了点,面目带着喜色,似乎有种说不出的活力,心里生出个想法。 薛莲被他那么望了几眼,不会是被他看穿了吧,她虽然时常恭维别人,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附上几个笑容,哪怕对面人觉得她在有意恭维,也不会太在意的,怎么这个愣头青还那么看她几眼啊,薛莲完全忘记自己好歹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子了。 孙少游有些脸红,又看了她几眼,薛莲脸上的假笑都快维持不住,孙少游吸了一口气,才大胆的开口,“薛姑娘,我看你长得好看,不如让我为你作幅像吧?” 薛莲:??? 潮南咳了两声,插嘴道:“咳咳,你这最近是迷上人像了?之前不还说不愿意画不了解的人吗?怎么今日变得这么快?不能看人家姑娘好看就这样色胆包天啊。” 潮南调笑的说着,孙少游却是羞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才...才不是...呢...我...我不是那样的人...” 潮南道:“哦...原来你不是觉得薛莲好看所以想画她啊...” 孙少游看他这么说,急忙反驳道:“不..不是...薛姑娘是好看的...” 潮南老神在在的逗着孙少游,急得孙少游额头都冒了汗,“我是看薛姑娘是潮南你的朋友,潮南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她又长得漂亮,作幅画又怎么了....” 第一百零八章 竹与画(四十六) 看孙少游慌慌张张解释的样子,薛莲这才明白潮南为什么这么回护孙少游,就这么个单纯憨厚的性子,实在不像是和命案有关的样子,不过,看他这么着急解释的样子,薛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孙少游急得眼睛都红了,气鼓鼓的坐在画桌前生气,薛莲走到他画桌前,笑着俯身看画桌上摊开的画,竟然画得是潮南怀里的小灵,趴在树干上的小黄猫,盘成个团团打着瞌睡,耳朵上落着一只蝴蝶,看上去温暖又安宁。 薛莲指着画道:“原来潮南说你的画好不是诓人啊。”阿回也凑过来看。 潮南抱着小灵走过来,看到画也笑出了声,“画得不错嘛。” 这么一打岔,孙少游又忘了之前在气什么了,道:“我昨晚刚画完的,我看潮南的小猫整日里就知道打瞌睡,兴之所至就画了下来。” 潮南怀里的小灵探出半个脑袋,无辜的望着他,孙少游笑呵呵的看了它几眼,潮南摸着它的小脑袋,笑道:“画得还挺像,你说是不是啊,小灵?” 小灵喵了几声,也不知道是说像还是不像。 孙少游转向薛莲,问道:“薛姑娘今日来是想看画还是什么?” 薛莲抿了抿嘴,道:“我是偶然听白人纸说起,孙公子有一种能让墨迹颜料消弭味道的方法。” 孙少游点了点头,这方法的确是他发现的,薛莲又问:“那不知道孙公子可把这法子告诉过其他人?” “好像除了薛姑娘提到的白人纸,应该没有别人了。”孙少游在温城本来朋友就不多,自己也不是什么善于结交的人,这办法是他发现的不错,但是知道的却是只有他,潮南,和那日他去千树河采风时候遇到的白人纸。 孙少游说起这事的眼神真诚,也没有丝毫回避,只是他有点不明白,怎么会问起这事来。 薛莲看他面露疑惑,道:“就是好奇而已,孙公子不必介怀,我来问这事,是因为我师父受不得笔墨之味,常常写字书画都备受折磨,身为徒儿自然于心不忍,所以听到白人纸说起这种奇异之法,我便央求潮南带我来见你。” 竹羽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这风也不冷啊。 说起自家师父的病,薛莲还悲伤的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水。 阿回在一边都惊呆了,这这这,这种似曾相识的说瞎话方式,他在那瞬间觉得这根本不是薛莲,而是昭明,昭明每次都说面不改色的编着瞎话,而且,对面的人竟然都会相信,这到底是他的眼睛有问题,还是对面人没长脑子啊。 事实证明,是真的有人相信,孙少游见薛莲别过脸擦着眼泪,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戳到她的痛处了,惭愧道:“抱歉,薛姑娘,我不知道啊,我本来也没有准备藏私,其实这办法很简单,我这就告诉你吧。” 薛莲转过头来,露出一双红红的眼睛,冲着孙少游点了点头。 孙少游被她那弱小可怜的样子一下子击中了心房,从桌上抽出一张纸,取了只笔,沾了墨迹这就开始写他发现的那法子了。 潮南看不过眼,走到一边,嘴巴凑到小灵耳边,捂着他的嘴巴和小灵的耳朵,小声道:“哎呀,小灵可不能学这个呀,要当个乖乖的猫儿,知不知道啊...” 嘴里呼出的热气呼在小灵的小耳朵上,小灵不舒服的在潮南怀里翻了个身,两只白猫爪挠着潮南光滑的下巴,想把他推开,那点力气就跟挠痒痒似得,把潮南惹得笑出了声。 孙少游几笔写完,把纸递给薛莲,道:“这纸上是我研究出来的消弭味道的法子,就只需用清须草加入墨中即可,清须草就生长在城外,千树河里比比皆是,但是摘回来却是不好保存,没过几天便会失了效用,若是薛姑娘的师父离这温城遥远的话,最好还是将清须草在摘下之后便挤出汁液,用木筒保存最好,可管上好久呢。” 孙少游一点也没有藏私,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和盘托出了,薛莲心下也有些感慨,只是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只感激的还了礼,“我替我师父谢过孙公子了。” 孙少游大方的摆了摆手,不在意道:“不过是个土法子,又不值什么钱。”说完却又是瞄了薛莲的脸几眼,眼神期期艾艾,薛莲有些不适的躲开目光。 孙少游有些害羞的开口,道:“要是薛姑娘想感谢我的话,不如...不如....” 薛莲手里握紧他递给她的纸,这人想干嘛啊。 “不如...请薛姑娘来给我做个样,我最近在构思一幅美人图,却是不知道该以谁为模样,今日见薛姑娘心善又孝顺,觉得薛姑娘十分合适,不知道薛姑娘可否有空?” 原来是这事啊,薛莲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不过也是,自己又不是绝色天仙,哪能一见面就迷倒众生,况且... 薛莲回头去看坐在一边半天没说话的孤青,他还是那副死样子,对什么都好像不关心,正望着他,孤青却是突然站起身来,薛莲以为自己看他被发现,赶紧撇过头,却见孤青目光根本没放在她身上,反而直勾勾的盯上了孙少游房间唯一挂着的那副画,虽然挂着,但是却用丝带系的好好的,没有展开,孤青刚想身上去触碰,孙少游却是伸手抓住了他。 孙少游只知道他叫孤青,看他一直没说过话,但是一上来就动手,脸上浮现出几丝愠怒,道:“公子怎么能随意动我的东西?” 孤青把手放下,道:“抱歉,我只是好奇。” 薛莲忙把孤青推到一边,解释道:“孙公子,他就是个粗人,可能是觉得那画挂着却不展开奇怪,所以才上了手,还望公子不要和他这样的粗人计较。”说着还扯了扯孤青的衣角,孤青瞥了她一眼,退回几步,微微低下头,一幅满怀歉意的样子,见孤青这样,孙少游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第一百零九章 竹与画(四十七) 薛莲虽然奇怪孤青意外的动作,但是却也知道孤青不是那种随意的人,看了眼挂在屋子里的画,又见孙少游这么紧张,问道:“孙公子,这幅画对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啊?” 见薛莲这么问,孙少游望着那画有些陈旧的画轴,眼里流露着怀念,“这是我母亲的遗物。” 薛莲歉疚道:“抱歉,孙公子,我们并非故意要提起你的伤心事。” 孙少游低头一笑,“无事,都已经过去了。” 薛莲看着画,问道:“令堂也是画师吗?”不然怎么会留下一幅画呢。 孙少游摇了摇头,道:“我母亲不是画师,她不通文墨,是个乡野粗人,这是我外祖父唯一留下的东西,她一辈子如珍如宝的收着,一直听外祖父的话从来没打开过,最后留给了我。” 薛莲看着孙少游有些黯然的神色,“孙公子年纪轻轻,为何背井离乡,独身在外,家中难道没有亲人了吗?” 孙少游言语中提及的只有母亲和外祖父,却没有提到父家。 薛莲这么问本不奇怪,孙少游低着头,阴影下的另半张脸却是冷酷无情,他冷冷道:“没有了,我父母双亡,没有可以留恋的,所以离开了故乡。” 潮南走到孙少游身边,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孙少游抬起头来时,脸上寒冰般的表情已经消失了,有些畅然道:“背井离乡也没什么不好,眼中总看着一种景色,怎么能画出新意呢,我如今心境却是畅快了些。” 潮南附和道:“少游这么想才能在境界上更上一层,拘泥过往反倒落了下乘。” 孙少游赞同的点了点头,果然潮南跟他想得一样。 今日这样的情形,薛莲也歇了再追问下去的心思,毕竟再挖掘下去,涉及孙少游的隐私,在场这几人,唯有潮南有资格问,可是潮南也不一定会愿意,他和孙少游也是朋友,总不能做这样不地道的事。 又闲聊了几句,他们便要告辞了,临走时,孙少游却还是没有忘记他的画,叫住转身要走的薛莲,“薛姑娘,那个...那个...” 孙少游又恢复了之前结结巴巴的毛病,薛莲站住,回头等他说话。 想起自己之前那副刚开了头就丢弃的美人画,孙少游还是鼓起了勇气,“能否让我为薛姑娘画一幅像?” 提及画画,孙少游一双眼睛都像是闪着光,薛莲嘴角泛笑,点了点头,“自然可以。” 看到薛莲同意了,孙少游喜形于色,“那...那明日,薛姑娘记得来。” 薛莲道:“好,我会如约而至的。” 孙少游兴奋的红着脸,挥着手送他们几人离开,进了院子,还是那副高兴的样子,摇头晃脑的蹲到院角,继续着之前还没结束的拔草,却是一边干一边哼着欢快小调,他的美人图终于又可以动笔了,哈哈哈。 潮南一路沉默的走回了百明客栈,回去就待在自己的房间不出来了。 阿回觉得奇怪,明明之前心情还挺好的,怎么回来的时候一路不说话啊,薛莲敲了敲他的圆脑袋,解释道:“他是觉得有些愧疚了。” 阿回问道:“潮南愧疚什么啊?我看那个画师最后不是还挺高兴的吗?” 大概阿回是和孙少游一样单纯一样没有戒心,谁都知道薛莲答应孙少游作画的请求肯定目的不单纯,孙少游傻呵呵的乐是因为他要画薛莲,而薛莲同意了,但是阿回这个眼盲心瞎的,却是一点记性都不长。 薛莲道:“潮南之前不就说,孙少游是个沉醉画画的画师,他是觉得我这样带着目的去接近孙少游,还答应了孙少游想要为我作画的请求,这样会污了孙少游那颗一心为画的赤子之心。” 阿回却不同意,道:“哪有什么污不污的,莲姐不也是为了能抓住温城作恶的灵物,再说了,他想画,还有人不同意呢,是吧。”阿回伸出胳膊碰了碰隔壁的孤青,却碰了个空,再一看,孤青已经走到他十步开外了,偏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薛莲却是偷瞄了孤青一眼,孤青偏着的那半张脸面色如常,喉头却轻微的抽动了一下,薛莲低头笑了一声,揉了阿回脑袋,高声道:“潮南也不是个会钻牛角尖的人,你放心,他跟我们一路走来,我是什么人他难道不知道吗,一会就想开了,不用担心我。”阿回莫名看着薛莲,这突然拔高的声音,她,这是说给谁听的啊。 阿回揉了揉脸,这果然很复杂,他还是少说话吧。 孤青快步上了楼,好像后面有什么追着他似得,薛莲一脸笑盈盈的,不知道有什么开心事,阿回一脸晕乎乎的,他反正什么都不明白。 杜三和应缺去找了正司宫的人,直到天黑都没回来,也不知道被什么绊住了脚,不过薛莲也不担心,毕竟他们都有灵物傍身,随身还有竹羽鸟,就是真遇上什么事,竹羽鸟自然会来报信,她现在介意的,是孤青之前在黄亭巷的异动。 叫上阿回去了孤青的房间,进门的时候,桌上还摆着孤青的长枪和一块白布,看样子是在擦拭长枪。 落座之后,薛莲也直接了当的问了,“你为何想去动孙少游屋中那副未展开的画?” 孤青膝上横放在他的银枪,手里拾起桌上的白布,依旧不慌不忙的擦着枪,道:“只是觉得奇怪罢了。” 薛莲追问道:“哪里奇怪了?” 孤青停了动作,道:“你见那画挂在墙上,孙少游说不曾展开过,他似乎并不是什么有洁净之癖的人,屋中除了他常用的画桌,其余地方或多或少的有些落尘,但是那面挂着画的墙壁,却是一尘不染。” 孤青看事情的角度却是清奇,薛莲进了屋一直关注着孙少游画桌上的画纸和笔墨颜料,还有孙少游本人,询问时也常观察孙少游的表情,生怕遗落,却没想到看漏了孙少游的屋子,真是有些大意了。 第一百一十章 竹与画(四十八) 孙少游独身而居,薛莲是个女子,进屋的时候不好细看,也只是略微扫过,阿回那个不上心薛莲本来也不指望他,却是孤青察觉到一丝蛛丝马迹。 孤青道:“我坐在那时,细细查看过他的房间,地面,桌椅,其余的墙壁,都或多或少的落了尘,他的画桌应该是因为他常常在上面画画的缘故,作画的那一块地方尤为干净,画桌的其他小角落里也是灰的,座椅也一样,也许他自己都不甚在意,可是那面挂着那副画的墙壁,无论边边角角,一点灰尘也无,但也许是因为那副画对他太过重要,所以挂着画那面墙每日都有擦拭,我就不得而知了。” 孤青把自己看到的东西都告诉薛莲,当时他出手时还未碰到画卷,孙少游脸色就变了,也许是那副画对孙少游太过重要,他不得而知,那种情况问这种画也不合适,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孙少游并非见灵者,今日去查探时对于孤青肩上闭着眼睛垂着头的竹羽鸟丝毫没有任何注视。 薛莲沉吟了片刻,孤青察觉到的东西也是有趣,她现在对那副画生了些心思,道:“我明日还要去黄亭巷,也许有机会旁敲侧击一下,如果那副画真的有问题,就怕孙少游会遇到危险。” 如今那恶灵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动手,薛莲也不希望再有人出事,孙少游身上确实奇怪,但是今日见过他,他既不是见灵者,竹羽鸟对他也没有反应,代表他身上没有灵力的气息,这也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灵物所行定会留下轨迹,不然即使是他们这些奉灵使也不是灵敏的鹰犬,怎么可能仅凭自己察觉到最微弱的灵力波动。 竹羽鸟能察觉到灵力的范围大逾一城,这样毫无察觉却还是第一次,那恶灵隐秘的手段实在是罕见,竹羽灵在奉灵中也是赫赫有名的灵物,凭借的便是那无与伦比的感知和操控灵力的能力,只要竹羽灵不死,身为竹羽灵半身的竹羽鸟就不会出错。 薛莲心中自有计较,了解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就拍了拍身边头垂钓鱼的阿回,阿回懵懂的睁开一双眼,“啊?你们说完了?” 薛莲没好气的揪着一下阿回耳朵,阿回一下子被痛感刺激得皱着一双脸,薛莲道:“你真是天黑了就睡,饿了就吃,一点别的事都不上心。” 阿回打了个哈欠,揉着流泪的眼睛,“啊哈...不是有你和青哥嘛...” 薛莲道:“明日跟我一起去黄亭巷。” 阿回一下睁圆了眼睛,“啊?为什么我要去啊?他又不是画我?” 薛莲伸出两只手指戳着阿回的额头,道:“当然得你去,我看你就是安逸太久了,忘了你的那双眼睛,别整日想着偷懒,明日给我好好看清楚点。” 昭明曾经说过,阿回这双眼睛是可见灵物之愿的神之眼,而薛莲是曾经见过的,这双眼睛天生就该生在奉灵使的身上,比什么神兵利器都好用,这次,就是个最好的机会,阿回如今年少,还能跟着他们几年,但是她不会永远在外游历的,她有自己要去做的事情,而孤青则是被乐无柳灵官硬塞着游令赶出来,眼见孤青越长越沉闷,乐无柳灵官其实是想将孤青培养成自己的继承人,但是孤青性格实在冷僻,所以才被赶出来游历,体验世情,乐无柳灵官曾经和她师父竹羽说过,孤青是遇着一场大乱才会变成如今这样的冷性子,乐无柳灵官一直想开解孤青所以将他带入奉灵,却是起了反效果,所以给了他一年的游历之期,结束之后,他还是会回到以前各地奔波诛灵的日子里,像他以往那样。 他们没办法永远带着阿回,他有朝一日也要独自面对恶灵,就像孤青那样,他们便要在这游历之路中教会他奉灵使要学会的所有。 孤青虽然脑子不灵活,想得不深,但是往往在细微处真知灼见,所以他成为奉灵中小有名气的奉灵使,却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武力。 薛莲却是希望阿回能够掌握住自己的那双神之眼,这样他以后的奉灵之路会好走很多,让他不必像其他奉灵使一样辛苦。 阿回虽然有些调皮,但是薛莲和孤青说的话他还是听得,捂着被薛莲戳了两个窝的额头,点了点头,道:“知道了,我会努力的。” 薛莲看阿回已经生了困意,道:“行了,今日就到这里吧,快回去休息吧。” 两人离开了孤青的房间,薛莲回了自己的房间,屋里的桌上还摊开着半本书,是她昨夜还未读完的游记,薛莲坐到桌前,点燃烛灯,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深吸了一口气,她现在还不能休息,就着昨夜看到的那页,在黄色的烛光下,读着杨舒留下的游记。 黑夜的白鹤山上,昭明站在有鹤石的那片草地上,耳边还响着瀑布激流的水声,月明星稀,银辉耀眼,瀑布犹如一条巨大的白练,散乱的水滴映着银色月光,水汽蒸腾的雾气中,月光折射出浅浅的月虹,昭明站在瀑布前,水滴落在他的头发里,衣服上,还有那张微微抬头望着夜空明月的脸。 瀑布的月虹浅淡又模糊,像是易碎的幻想,昭明伸出手,细碎的水滴落在手心,慢慢汇聚成水滴,带着夜晚的湿意和冷意,慢慢将身上的暖意驱赶,昭明嘴唇蠕动,细碎的声音很快消失在夜风中,昭明收回湿漉漉的双手,抬起久站麻木的双脚,走入了深林中。 夜晚的百明客栈,却还有一人还未安眠,潮南开着窗户,夜风袭来,扫过面目,潮南站在窗边,一双手却把风遮得严严实实,怀里的小灵却是浑身暖意,捂得潮南的胸膛也热乎乎的,鲛人的身体是不会这么温暖的,所以他喜欢抱着小灵,那种陌生的温暖感觉让他觉得熟悉又欢喜,可是今夜,他却有些开心不起来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竹与画(四十九) 潮南看着怀里睡的安稳的小灵,自嘲的轻声笑了一下,小声道:“我是真羡慕你,无忧无虑的。” 他回来之后辗转反侧,他一直知道孙少游对画画那份单纯的热爱,孙少游见薛莲,觉得美丽可入画,这本没什么,却是让他觉得心中有些不快,他只是觉得孙少游的画合该是不掺杂任何东西,那一点愠怒冲上心头,让他有些冲动。 潮南明白奉灵使的责任,薛莲只是想用一个委婉的方式接近孙少游,从而能够找到杀人的恶灵,是他武断了,吹了半晌风,总算是冷静下来了,换个角度想,有薛莲在,至少那恶灵不会对孙少游下手,但愿这温城能够真正安宁下来。 燃烧的烛花嗤得一声爆出一点火花,拉长的阴影映在地上,久久没有变化,许丞闻跪在蒲团上,额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凝成黑褐色的血痂,白色燃烧的蜡烛映照着胡玉芙的牌位。 今夜过后,她的牌位就只会供奉在胡家的祠堂里了,她永远都会是胡家的女儿,与他许丞闻,再无半点瓜葛。 清影依稀珠箔外,二三竿竹月明中,月明之日,学堂休日,满城花灯,她自鹊桥走过,乌发青衣,粼粼灯火的水面上印着她恬淡美丽的面容,他在桥下红了脸,不敢直视,低着头望着她在水面的影子,直到她走过,其实那只是短短的一瞬,和他结伴的朋友看他落在后面,转头唤他跟上,他迟疑了一下,跟上了伙伴的脚步。 谁也不曾知道,他驻足垂首,为了一个灯火明晃的倒影。 胡家富庶,也算的上是温城的大户,家中只有一个独女,名为玉芙,视若珍宝,他是有所耳闻的,城中人人都说,若是得到胡家小姐青睐,半生便能做富贵闲人了,求亲的人络绎不绝,几乎踩塌了门槛。 他知道自己够不上胡家的门楣,那晚上的临花倒影只是他一个虚幻的梦,可望而不可及。 直到她十七岁的时候,胡家贴了满城的招亲告示,以诗文招亲,不论出身家户,他知道这可能他最后的机会了。 他的梦终于实现了,她第一次真正的看到了他,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他故作镇定的脸,低头浅笑的样子,像是一朵花开在他的心上,她是个温婉娴静的女子,谦逊有礼,也没有看不起他的家世,和她在一起如同如沐春风。 后来两家筹备婚礼,两人不好再见面,婚礼前的那几日,他就站在胡家门外的院墙下,像个傻子一样的笑呵呵一站便是半日,他的心上人就在这院墙后面啊。 就在他一切都要圆满的时候,上天似乎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她失踪了,胡家上下急得团团转,他跟着胡家的家丁几乎将整个温城翻了过来,一夜未眠,最后在一座荒宅的枯井里找到了她。 她安静靠着灰黑色的井壁,垂着头,云鬓间插着他那日托管家转送的金丝芙蓉花,花瓣失色萎靡,沾满了一夜过后的露水,最终不负其重,掉落在枯井的淤泥中。 他抱着她冰冷的尸体回到了胡家,灰头土面,一身污衣,胡老爷见到他的那瞬间,脸色苍白,拂开散乱的乌发,看到玉芙面目的那刻,终是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胡重从他手里夺走了玉芙的尸体,劝他离开胡家,“许公子,你这幅样子还是先回家去吧。”他不听,最终把他轰了出去,他站在胡家大门前不肯离开,最后却还是败给了奔波一夜疲惫的身体,倒下了。 醒来时已经在家中,窗外新载着金丝芙蓉花木,是他从玉芙贴身丫鬟那里打听来的,玉芙名字里带有芙蓉花,所以她也最爱芙蓉,可她还没来及看到,他安静的靠着床沿,终究是捂着脸,无声的落下泪来,为何上天对他这般残忍,为何。 胡重将他送回胡家时,与他父母通了声,道胡玉芙的白事,不希望许丞闻出现在胡家,两家的婚事就此作罢吧,父母便将他锁在了房中,连她下葬之后才将他放了出来。 父母告知,胡老爷已将这门婚事毁去,他许丞闻与胡家,与胡玉芙再无半点关系,他不信,拖着消瘦的身躯去了胡家,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胡老爷会毁了婚约,明明,明明之前胡老爷对他很满意的。 却在胡家见到胡老爷的时候,许丞闻哑口无言,才四十出头的胡老爷,一夜间鬓发都花白了,他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青年丧妻,中年丧女,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原本黑白分明的双眼也在暗夜的默默垂泪下变得浑浊,等到许丞闻走近了,胡老爷才认出他来,他迟疑了两秒,才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 许丞闻有满腔的话想问,为什么把他赶走了,为什么不让他见玉芙最后一面,为什么要昭告所有人迫不及待和他撇清关系,是他做错什么了吗?最后却只是化作一声深深的叹息,他望着灵堂里挂满的白布,他第一次觉得,这颜色是这么刺眼伤人。 胡老爷抬眼望他,叫他出了灵堂,站在廊檐下,穿堂的冷风吹起胡老爷身上的孝服,许丞闻觉得眼前的人已经像是个历遍沧桑行将就木的老人,他说:“丞闻,你回去吧...” 许丞闻第一次听到胡老爷这么叫他,胡老爷一直叫他许公子,他是个很守礼节的人,玉芙和他还没成亲,便一直客气的称呼他,今天却叫了他的名字。 许丞闻低着头,没有答话,他不愿意回去,玉芙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应当为她守孝的,他不明白为什么胡老爷要将他拒之千里,他一直是个很执着的人,为了那日的招亲文会,他可以找遍学堂所有会做诗文的学子,向他们低下头颅求教,也可以日日夜夜不休息的学习,只要有那么一点希望,他就不想放弃,也不能放弃,他无法看着玉芙穿着嫁衣嫁给别人,所以他拼了命的想赢。 第一百一十二章 竹与画(五十) 胡老爷静静的看着他,那日在台上神采飞扬的激昂诗人,如今瘦骨嶙峋,似是在一阵风中都站不住了,这才短短几日,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他最是知道这样的感觉,他也曾经经历过,所以才这般狠下心来,趁还未深陷泥潭,及早将他拉出来,许丞闻如今年岁尚轻,何必为情而伤。 许丞闻执拗的站在他身前,也不说话,就那样站着,身侧的双手握紧。 胡老爷颓然的转过头,远远望着对面挂着白布的灵堂,“丞闻,回去吧,回去吧,别像我这样...” 像他一样成为孤家寡人...... 黑夜里真安静,万籁无声,许丞闻似是许久没有这样心境平和的度过夜晚,望着眼前的牌位,她已经长眠在地下了,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心中空落落的。 “玉芙...你带我一起走吧...” 嘴唇嚅嗫,轻声的叹息像是冬夜落下的无重的雪,疲惫不堪却仍旧支撑睁开的双眼从牌位上移开,低头看着地面青灰色的砖石。 一抹艳丽浓重的红色从眼角闯入,站定在他面前,许丞闻不可置信的慢慢抬头,红衣金线的凤首口衔牡丹,黑色的发丝半遮半掩,那张他无比熟悉的脸,面容平静的望着他,她黑色的眼眸中烛火明灭的光影在跳跃。 “是...是你吗?...”他颤抖的伸出手,却无法触及她的面容,没关系,是他的双腿太麻木爬不起来,他只要歇一会,马上就能站起来,玉芙,再等等,再等一会就足够了,他一只手撑着地面,支起酸软的双腿,战战巍巍的立在她面前。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能再见她就好了,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手指下的皮肤冰冷,没有温度,他一点都不在意。 玉芙,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透过平静无波的黑色的眼睛,他狼狈的一点都不像自己了,但是他都不在乎了,伸开双手紧紧抱着眼前的人,他祈求上天,让这一刻永远停留吧,让穿着嫁衣的玉芙永远停留在他怀里吧,求求了.... 明晃晃的火焰在一瞬间熄灭,落入一片黑暗中,他闭上眼睛,像是做了一场相逢的美梦,嘴角浮现着笑意。 人啊,永远无法跳脱出七情六欲啊,站在屋顶的杜三心中感慨道,因为在乎,所以变得软弱,让恶灵趁虚而入。 杜三望了一眼应缺,应缺手指上缠绕着白色细长的腰带,甩着腰带,等待着杜三的指示,得了杜三的眼色,立马握紧手中的腰带,伸手一甩,巨大的冲击破开屋顶,白色的腰带化为紫色的绸布,将屋中的两个人紧紧缠在一起,应缺和杜三从洞中跳下去,月光下,两个紧紧拥抱的身影一览无遗,红色嫁衣的少女如同空洞的美丽木偶一般,呆呆木木被缠绕着,抱着她的男人紧闭着双眼,嘴角是释然的笑意。 应缺摸着下巴,道:“唉,又是个被骗的笨蛋啊...” 杜三转动脑袋看着四周,似乎除了眼前的少女,没有其他的东西了,肩头醒着的竹羽鸟,冲着少女哑哑叫了两声,杜三摸着竹羽鸟,连他都能感觉到的灵力,源头就在她身上。 应缺围着少女上上下下扫视了好几圈,这毫无波动的眼神,还有抱着她明显还有的呼吸的男人,真是奇怪透了。 杜三走过来,手中银环伸出一根丝弦,如同有生命般,丝弦顺着手指缠向少女,他要知道这少女究竟是谁在操控,他的丝弦是能够寻踪,只要顺着这少女身上的灵力来源,就能找到那恶灵。 丝弦绕了一圈,缠住少女的手腕,杜三正想闭上眼睛查探,整座房屋却突然剧烈摇晃起来,脚下的地面却变成泥沼,怎么拔都拔不出来,应缺气急败坏的吼道:“这是什么东西啊?”杜三面色冷静,望着脚下不断深陷的黑色泥沼,道:“看来,我们是着了道了,就是不知道,这底下,有什么在等待我们。” 应缺收回自己的腰带,泥沼连那两人也连带着要吞没了,可是之前还明显能感觉到的那男人的呼吸,竟然已经停止了。 切,这恶灵,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已经夺走他的魂魄了吗?真是太狡猾了。 应缺低声咒骂了几句,身上的灵力就像是消失了一般,怎么都使不出来,连和灵物的联系都像是被切断了一般,应缺低头看着不断下陷的身体,这底下的黑暗中究竟还有什么,在等待他们。 泥沼淹没过鼻子和眼睛,知道淹没到头顶,无法睁开的眼睛,沉重的身体不断往下坠,无法抵抗的困意袭来,在一片黑暗中,两人失去了意识。 晨光透过云层,终将把黑暗驱散,灵堂的蜡烛也已燃尽,留下厚厚已经凝固的白色烛泪。 胡重推开灵堂合上的门,光亮照进了房间,看到仍旧跪在蒲团上的许丞闻的背影,在心中感慨,深情的人总是受伤最多的人。 胡重轻声唤道:“许公子...天亮了...老爷叫我送你回去....” 面前的身体一动不动,如同僵住了一般,胡重以为是他说的声音太小,又叫了一遍,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他上走前,轻轻推了推许丞闻的身体。 沉重的身体直挺挺的倒在地面,露出半张已经青白的脸。 “啊....怎...怎么...会这样....” 胡重惊愕的看着眼前已经断气很久的许丞闻,浑身冰冷,已经僵硬很久了,脸上却是浮现着心满意足的笑容。 被他的惊呼引来的奴仆们,见到倒在地上的身体,惊叫着去找胡老爷。 匆忙的脚步声传来,昨夜熬了许久才稍许安眠的胡老爷被人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围着灵堂的门口的仆人叫着死人了,胡老爷推开人群,胡重扶着胡老爷踏进灵堂。 胡老爷蹲下身,看着已经死去多时的许丞闻,面露哀戚,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翻过他冰冷的尸体,却是一张笑着死去的面容。 第一百一十三章 竹与画(五十一) 胡玉芙的未婚夫,许丞闻,笑着死在她的灵堂之上。 温城传起一个流言,胡玉芙不甘寂寞,不愿意一个人独往冥界,在第七天,带走了深爱她的许丞闻。 许丞闻是许家独子,一时间许家父母无法接受,许母更是在听闻之后,昏厥在床上,至今还未醒,许父闭门操办他的丧事。 胡家除了送还尸体的时候去了许家,之后便紧闭门庭,却还是在流言蜚语之后被人指指点点,原本同情胡老爷中年丧女的人纷纷转了话头,道胡玉芙心思恶毒死后还要找人陪葬。 薛莲在听闻这消息的时候暗道不好,竟然让恶灵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又杀了人,而且,杜三和应缺去找了正司宫的人,至今未归。 因为薛莲早就跟孙少游约好了要去黄亭巷,薛莲私心想要带阿回去,让他看看那副画到底有什么名堂,而昭明自出门后至今还未有踪迹,便就只剩下孤青和潮南了。 潮南却是意外的想要和孤青一起行动,希望能够帮助他们早日除掉那恶灵,潮南这样说,看来是对昨日的事情已经是释怀了,薛莲也便让孤青带着他去寻杜三和应缺,自己则带着阿回去赴孙少游的约。 日头升起,乌流和池秦桑坐在客栈的楼下,就在靠窗的位置,池秦桑探着头看着街上走过的人,嘟囔着,“怎么都这个时辰了,还不来啊?” 乌流心平气和的端着茶,摸着胡须道:“不必急躁,杜先生既然答应过我们,自然不会糊弄我们的,秦桑,稍安勿躁吧。” 池秦桑揉着脑袋不耐烦道:“这今日又死了一个,再这么拖下去,怕是全城的人都要死光了。”语气虽然冲了些,但还是充满了担忧。 今日得知城中又死了一人,乌流听到这消息时茶杯都摔了一个,虽然现在面上还风平浪静,但是池秦桑也知道乌流心中也是心急如焚。 不知等了多久,乌流茶杯里的茶都喝完了,才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从街角走来,走近了池秦桑才发现不是杜三和应缺,拍了拍乌流一下,道:“怎么今日来得不是他们了?” 乌流也愣了一下,走近的是孤青和潮南。 进了客栈,池秦桑像个爆竹似得,噼里啪啦的蹦出几句话,“怎么是你们啊?杜先生和应缺怎么没来?不是说好今日还要去胡家的吗?今日胡家又死人了,怎么来得这么磨磨蹭蹭?” 一串连珠炮轰下去,孤青还是脸色都不带变得,潮南还是那副好好先生的温和样子,抱着怀里的小灵,听完才说话,“我们两人这次是来找杜三和应缺,昨日他们不是来找你们了嘛,却是一直未回百明客栈。” 乌流微皱起眉头,池秦桑觉得莫名,道:“昨日去了胡家之后,我们便分开了,约定今日再去胡家,我们一直在等他们,我们还奇怪他们怎么还没来呢。” “这样嘛....”潮南听完池秦桑的话,沉吟了片刻,照池秦桑这么说,杜三和应缺与他们分开之后,便没再找过他们了,只是约好了再去胡家,现在却是失去了踪迹。 乌流缓缓开口问道:“既然如今杜先生和应缺失了踪迹,那么今日的胡家之行,不知道两位可否要随我们前去?” 杜三和应缺失了踪迹,但是这件事还是要查下去,乌流不管是谁都好。 潮南看了看孤青,却见孤青微微颔首,便道:“既然如此,还请两位带我们前去。” 乌流和池秦桑空等了这些时候,见两人应了下来,也就刻不容缓的动身。 胡家大门口,偶尔路口的人群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说着胡家是什么不祥之家,还有些不懂事小孩扔了些烂菜叶子在门口。 乌流上前敲了敲门,大门开了一丝门缝,只露出一双眼睛,后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谁呀?” 乌流听到声音,应道:“胡管家,是我们。” 胡重透过门缝,看到乌流,便开了门,放了他们进来,看到孤青和抱着猫的潮南奇怪问道:“乌宫司,这两人怎么不是昨日那两位?” 乌流咳了一声,解释道:“昨日那两位被我派出去做别的事了,这两位是刚回到我身边的。” 胡重也只是问了一下,没再深究,带着乌流几人去了大堂,请他们稍等片刻。 乌流看着偌大的胡家,走动的下人只剩下了两三个形单影只的,和昨日大相庭径,问道:“胡管家这是?” 胡重顺着乌流目光望去,目光哀戚,道:“这几日胡家连连出事,府中人心惶惶,说是我家小姐还会出来索魂,老爷索性将那些嚼舌根的下人打了出去,剩下的那些人,老爷说想留下的就留下,不愿意留下的都放出府去了。” 乌流也便沉默了,人言可畏啊,只是可怜那无辜的胡玉芙,人已经去了,还要被这般诋毁,她生前既不是嚣张跋扈的富家千金,也不是作践下人的那等心狠主子,相反胡家上下在温城都有善名,只是如今怎么会落得这般下场,乌流暗暗在心中唏嘘感慨。 胡重引着几人在大堂坐下,拱了手道:“之前乌宫司想要询问的事,我已经派人从乡下把人接来了,还请乌宫司稍等,我去将我家老爷和那两位请来。” 乌流点了点头,落座的几人都安静的等待着。 没一会,便见胡老爷出现,胡重和另一个下人扶着两个很是年迈的老人进了大堂,是一男一女。 胡老爷在堂上坐下,那两位老人也被扶着上了座位,那位老婆婆似乎是眼睛不太好,两只手摸着椅子扶手才慢慢坐下去。 胡重道:“这两位是如今还知道老夫人那件事的老人,李婆婆和周老爷子。” 老爷子刚坐下便重重的咳了几声,胡重忙叫人上了热汤,周老爷子啜饮了几口,才缓过来,道:“真是抱歉,老头子如今身体不佳,污了老爷的耳朵,惊扰了老爷,真是罪过啊。” 第一百一十四章 竹与画(五十二) 周老爷子对着堂上的胡老爷歉疚的拱了拱手,胡老爷豁达道:“不必多礼,请两位露夜奔波而来,是我的不是,但是确实事出有因,还请两位如实相告。” 李婆婆眯着眼睛,摸着扶手,道:“老爷想问什么尽管问,我老婆子一定知无不言。”周老爷子也附和得点了点头。 胡老爷望了胡重一眼,胡重得了眼色,开口问道:“李婆婆,您是曾经伺候过老夫人的老人了,是否听说过老夫人有一枚并蒂荷花玉佩。” 李婆婆摸着光滑的木把扶手,点了点头,开口道:“我是老夫人从年少时候起就贴身伺候的,和老夫人一同长大,你说的那枚并蒂荷花玉佩我有印象,那时候老夫人还未成家,是胡家唯一的小姐,小姐从小便定了一门亲,是飞浮城的傅家,隔这很远。小姐的母亲,也就是那时候胡夫人,和傅家的当家夫人是年轻时候的闺中密友,傅夫人生了个小少爷,胡夫人去参加满月礼的时候,两人约定若是胡夫人生下女孩,便结为亲家,胡夫人回来之后没过两月便怀上了,便是小姐,于是傅夫人带傅小少爷参加小姐的满月礼,两家便将亲事定下来了,傅夫人知道胡夫人喜欢荷花,便打了一对并蒂荷花玉佩为信物,一人一只,小姐从小便佩着那枚玉佩。” 乌流将那并蒂荷花玉佩从怀中掏出来,递给李婆婆,问道:“可否请您验一下这枚玉佩,是否是胡家的那枚?” 李婆婆战巍巍的双手接过玉佩,拿到眼前细细看着,又在手中摩挲了半晌,才无奈的摇了摇头,“真是抱歉,老婆子如今眼神不好了,瞧不仔细,而且这枚玉佩在小姐退亲之后,就再也没佩了,被锁在柜中了,实在是太久远了,我也分辨不出了。” 乌流却捕捉到李婆婆言语中的退亲两字,问道:“当年退亲之事您知道?可否告知我们?” 李婆婆闻言面露为难,大概望着胡老爷的方向,犹疑的问道:“老爷,这...毕竟是小姐的私事...”主子的私事她没有经过主子允许是不敢说的。 胡老爷点了点头,道:“请您但说无妨。” 李婆婆得到胡老爷的首肯,才娓娓道来,“这事说来也是可惜,我跟着小姐也是去过几次飞浮城傅家的,那傅少爷当真是个丰神俊朗的人物,小姐对这个未来夫君还是满意的很,可惜世事无常,傅老爷本是个风流的性子,府中全凭傅老夫人管束着他,但是傅老夫人年事已高,去了之后傅老爷无人管束,竟然整日流连烟花柳巷,被一个妓子迷得神魂颠倒,给她赎了身,一顶小轿抬进了傅家,傅夫人性子刚烈,怎么受得住,被气得吐了血,自此傅家便一落千丈了。” 乌流接着问道:“傅家出了这样的事,难道傅少爷不曾出面吗?” 李婆婆道:“那时候傅少爷前往都城游学,去时还给小姐来了信,他当时恰好不在傅家。” 既然当时的老夫人很是中意傅少爷,那又为何要亲自上门退亲,乌流觉得奇怪,问道:“那之后老夫人为何会亲自前往傅家退亲,她不是很中意那位傅家少爷?” “这事....哎...”李婆婆却像是说不下去了,叹了口气,“造化弄人啊...傅家那位新入门的小妾手段了得,趁着傅夫人病重,哄着傅老爷将傅家的权利给了她,后来不知发生了何事,傅夫人病逝了,她被傅老爷扶了正,成了新的傅夫人,傅少爷游学回来的时候,一切局面已经尘埃落定。那时候,胡家虽然并未想退亲,却也是着实看不上傅家了,胡夫人觉得是傅老爷逼死了傅夫人,对这门亲事已经是有几分不满,但是见小姐心悦傅少爷,便生了另一个念头,让傅少爷入赘,从此脱离傅家。” 自古男子入赘便不是什么好说法,何况傅家那样的高门大户。 李婆婆端起温凉的茶汤,饮了一口,才又幽幽说起,“傅少爷的性子和他母亲一般,骄傲刚烈,怎么可能入赘胡家,小姐看得分明,可是胡夫人却觉得傅家已经破败,一个落拓户的公子入赘,还是高抬了他傅家。小姐那段时间每日对镜流泪,在几夜辗转反侧之下,最终下了决定。” 乌流猜测,“胡老夫人当时想得便是退亲吗?” 李婆婆道:“这是她当时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胡夫人执意要傅少爷入赘,一意孤行,绝无回转余地,派了一行人去傅家传话,胡夫人那时让我们看住小姐,可是小姐苦苦哀求,我也不忍见小姐和傅少爷一对佳偶成为怨侣,便偷偷将她放走了,之后小姐回来了,和夫人说她不喜欢那位傅少爷了,和他退了亲,胡夫人本就看不上傅家,自家女儿这般眼明心慧,便就没有追究她偷跑的事情,回来之后的小姐,把那枚并蒂荷花的玉佩锁在柜子深处,再也不拿出来了,那段时间,小姐每每在夜晚哭醒,那时我便知道,小姐一直没有放下,她只是不愿意让傅少爷那么一个骄傲的人,成为他人口中的笑柄,便自己割舍了这段感情,在那之后,胡夫人选了一位踏实诚恳的公子做了小姐的夫婿,那位公子很敬爱小姐,两人婚后一直相敬如宾,后来小姐离世之后,我这把老骨头也干不了什么,便自请到乡下看庄子了。” 乌流听完这一长段故事,却是少了一点东西,“您不曾知道胡老夫人去了傅家发生了何事吗?” 李婆婆摇了摇头,“那时小姐是独身离开胡家的,到了傅家之后发生的事情,小姐回来之后绝口不提,胡夫人也让府中下人再不许在小姐面前提起傅家。” 原来如此,那么胡老夫人去傅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乌流捻着胡须,回想着李婆婆所说的故事,目光望向另一边还未开口的周老爷子。 第一百一十五章 竹与画(五十三) 那么这位周老爷子,在这个故事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胡重转头望向低咳的周老爷子,轻声问道:“周老爷子,李婆婆所说的,你可还有遗漏要补充?” 周老爷子放下捂着嘴巴的手,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当年夫人派人去傅家传话,言语中道,若是傅家还想结这门亲事,就只能让傅少爷入赘,否则一切免谈,那时候我只是其中一个跑腿的,被派去的领头人是胡家其中一个商队的管事,是夫人的心腹之一,我们当时奇怪,为什么夫人要和当时的傅家结这样的梁子,在路上多问了几嘴,那管事见四下无人,只有我们那几个人,便告诉我们,原来夫人早就查清当时的傅家不过高楼倒影,一碰即碎,傅老爷风流成性,也没有多少经商的才能,原来当家的是傅老夫人,傅老夫人去了之后靠着傅夫人才勉强支撑,还有傅夫人的娘家帮衬,这才缓了过来,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新傅夫人不过是青楼的妓子,也帮不了傅老爷多少,而且夫人派人查出,那新傅夫人竟然在傅老爷的眼皮子底下暗地里转移傅家的财产,而且已经吞没了好几家商铺,那傅家不过是个空壳了,小姐嫁过去也只是陪着那傅少爷仰人鼻息,受那妓子的眼色,夫人怎么可能把小姐推到那火坑里呢,小姐喜欢傅少爷府中人人都知道,夫人坚持要傅少爷入赘也是不想小姐伤心难过,痛失所爱。走到半路的时候,我们遇上了一路追寻我们而来的小姐,她说是夫人让她自己前去说服傅少爷,管事最终还是带上了小姐,他也希望小姐能成功说服那位傅少爷,让他心甘情愿的入赘胡家。到了飞浮城傅家,接见我们的是那位新傅夫人,傅老爷一直没露面,那位新傅夫人确实是个明艳动人的女子,年纪看上去和小姐一般大,管事还未说明来意,小姐便抢在前面说要和新傅夫人私下谈一谈,我也不知道两人私底下说了什么,管事一直听从小姐的意思,小姐不让他开口,于是他一直不曾把夫人的来意说出来。新傅夫人招待我们在傅家住下了,那位傅少爷我也曾远远望见过一眼,也难怪小姐一直痴心不改....” 周老爷子想了半天,却不知道改怎么形容那位傅少爷,眼角瞥见安安分分坐在一边的潮南,恍然大悟,指着潮南道:“便是像这位公子一般,一眼便能让人见之不忘....” 坐在一边的潮南无意被周老爷子一指,浅浅一笑,堂上除了李婆婆眼神不好瞧不见,其余人都暗自感慨道,难怪胡老夫人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愿意让傅少爷被折辱,若是生得潮南这般模样,也就不奇怪了。 周老爷子接着说道:“小姐和我们在傅家停留了三日,最后小姐告诉管事,说傅少爷不愿意入赘,她自己把亲事退掉了,于是便带我们离开了傅家。” 周老爷子努力将记忆中的事情搜刮出来,当年的事情,他虽然知道大概,但是小姐是如何退亲的,他却是不曾亲眼所见。 “那之后的傅家,可还有知?” “这...自从小姐退亲之后,胡家便不再与傅家来往了,只是隐隐听说整个傅家都离开了飞浮城,具体的也不清楚了...” 李婆婆也赞同的点了点头,既不是亲家又怎么还会有来往,自从小姐退亲回来之后,她是再也没有听过傅家的消息了。 听完两人所说,却都是只提及到了皮毛,而这并蒂荷花玉佩的两位主人分别是胡老夫人和当年的傅少爷,而如今胡老夫人已死,若是想要知道傅少爷的下落便要去飞浮城打听,但是照周老爷子所言,傅家离开飞浮城也该有五十年之久了,当年知道内情的人也不知道还在不在,这又是一大难题了。 那这恶灵杀了胡玉芙,还将这玉佩明晃晃的塞在她手中,恐怕是和当年的傅家脱不了干系,只是那恶灵究竟是傅家何人所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温城,这些疑团恐怕还得不到解答啊。 胡重见两人说完,便唤来下人把两位老人扶了下去,嘱人好好照顾,两人离开之后,胡老爷才扶着额头,疲惫不堪,问道:“乌宫司,不知道这些消息对您是否有用啊?” 乌流摸着胡须的动作停了下来,道:“胡老爷,看来这凶手与胡家是有旧怨,所以留下玉佩,怕是和傅家有关啊。” 果然如此,胡老爷虽然听完两人所言也心有怀疑,但是被乌流说出来却还是心中顿生悲哀,先人之祸竟然殃及了他的女儿,如今还搭上了许丞闻的性命,那凶手实在是丧心病狂。 胡老爷愤懑不平,道:“乌宫司要求我胡家做的,我胡家都做到了,还请乌宫司尽早捉拿凶手,还我女儿清白。” 乌流也是满脸凝肃,“自然,还请胡老爷放心。” 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消息之后,乌流也不好再打扰胡家,便带着几人告辞了,胡重送他们到大门口,打开门缝让几位出去了,他胡家现在被污蔑为不祥之地,胡重也是不想露头。 乌流带着池秦桑,孤青和带着猫的潮南,回到了客栈,紧闭房门,乌流原本平静无波的面色在进屋之后眉头紧紧皱起,坐在位子上烦躁的敲着木把手,抬眼看向孤青和一直闲适逗猫的潮南,怎么会让这两个人来查命案,杜三和应缺究竟去哪了? “不知道二位对于胡家的事可有看法?” 孤青沉默得坐着,脑海中细细回想着在胡家知道的所有消息,潮南摸着小灵的脑袋,几根手指被小灵的肉垫子打开,嫌弃的歪过头,潮南轻声笑了一声,道:“就胡家所说的故事而言,这城中的恶灵大概率出自傅家,说不准,便是那位被退亲的傅少爷,只是,我们对于这傅家似乎有些鞭长莫及,知之甚少啊....” 第一百一十六章 竹与画(五十四) 乌流的看法和潮南所想不谋而合,恐怕那城中其他人的命,只是烟雾弹,那恶灵便是冲胡家而来,还洋洋自得的留下了那枚玉佩。 孤青也赞同的点了点头,潮南的猜测也不无道理,按照那两位老仆所说,那位傅少爷性格与他母亲一般刚强骄傲,而傅家被那位新傅夫人架空,那位傅少爷很可能被赶出了傅家,最终穷困潦倒,很有可能生怨生恨,死后无法超脱,最终化为恶灵。 这么说也说得通,但是胡家所说的故事虽然能帮他们抽丝剥茧的找到那恶灵的身份,但是现下当务之急却是要找到那恶灵究竟在温城何处,却是对他们如今半点帮助都无。 池秦桑焦躁的挠着头发,现在那灵物没有踪迹,杜三和应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这两个,一个闷葫芦,一个看上去一点都不上心,还在那逗猫玩,这是哪儿来的奉灵使啊,这么不上心啊,池秦桑的不满都快化为实体怨念袭击两人了。 对面孤青和潮南像是感觉不到一样,两边却是没什么好谈的了,孤青便起身告辞了,潮南紧跟着孤青,两人离开了乌流和池秦桑下榻的客栈。 见那两人走远了,池秦桑忍不住怒道:“你看这两人,好似一点都不关心城中命案似得。” 乌流顺着窗台望去,见两人的背影快速消失在了长街转角,道:“你怎么知道?” 池秦桑本来耐心就不足,这些奉灵使一个比一个懈怠,尤其是那个抱着猫一脸笑得和气的潮南,当他没长眼睛嘛,一半的时间都在和怀里那只猫玩闹,长得好看也不顶用,他现在就是生气,“你没瞧见那个叫潮南的嘛,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奉灵使还有这种人,真是该羞愧了。” 乌流摸着胡须,慢悠悠道:“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奉灵使?” 被乌流这么一反问,倒是池秦桑一下子愣了,“他...他...他不是吗?” 见池秦桑这么惊讶的样子,乌流道:“他可不曾说过自己是奉灵使,而且...很有可能只是个普通人...” 乌流从袖子中露出自己的手掌中一直握着的罗盘,他可不是池秦桑这样冲动的毛小子,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查探过,那两人之中只有一人经过时,罗盘的指针会有波动,换言之,那两人中只有一个人身上有灵力波动,是奉灵使,而那位潮南,他可以确定,他身上没有任何灵力波动,是个货真价实的普通人。 看到乌流手中罗盘,池秦桑傻了眼,他知道乌流手中的罗盘是可以分辨灵力的,那他不是骂错人了嘛,池秦桑一想起自己刚刚还用那么丑恶的眼神白了他们两眼,得亏是那两位脾气都还挺好,没怎么在意,池秦桑拍了拍胸口,乌流看他这个怂样子,笑道:“你把你那暴脾气收起来吧,在外行走若是惹了祸,别人可不一定会给正司宫池家面子啊。” 池秦桑难得的低着头,偏过一边去,小声嘀咕着,“又不是我自己要进正司宫呢,这任务又不是我想来的,我才不想在外行走呢....” 乌流假装没有听到池秦桑的小声抱怨,还是少年心性啊...... 黄亭巷这边却是风平浪静,孙少游一旦进入画画的专注境界,就会全神贯注,薛莲坐在院子里,按照孙少游的要求坐着,只有孙少游让她动的时候她才动一下。 这次孙少游有了薛莲做画,而且这位薛姑娘脾气是真好,和气的让孙少游不敢相信,让她偏过头一点就偏过一点,而且薛姑娘说不动就不动,做得稳稳当当,连个抖动都没有,真是让孙少游叹为观止。 薛莲坐在庭院中,头顶是正好那颗树的巨大伞盖,孙少游时不时就问,“薛姑娘可还坚持得住?”薛莲却觉得这才哪到哪啊,她年少的时候跟着族里的猎手打猎,可以窝在雪地里持续三四个时辰都不动,背上覆着一层厚厚的雪,被身躯融化后的雪水渗透进衣服里,可以冻得人骨头缝里发冷,嘴里叼着一皮囊的烈酒,若是觉得扛不住了就饮上一口,辛辣的味道一下子冲上鼻腔,还得紧紧闭上嘴巴,若是哈出白汽来,猎物就知道这里有人气了,直冲的人眼泛泪光,真是种绝妙的滋味啊。 阿回本来也是坐在薛莲旁边的,但是阿回坐不住,老是在位子上左扭一下右歪一下,活像是屁股底下有雷,老是挡住孙少游的视线,喊了好几次了,气得孙少游把他赶到一边,薛莲白了他两眼,阿回这小子该还记得她带他来是为了什么啊,阿回接受到薛莲的眼刀,乖乖的搬着木墩子坐到靠墙的窗口,望去正好是那面挂着那副画的墙壁,阿回撑着下巴,薛莲让他用自己那双被昭明称为神之眼的眼睛盯着那副画,看能不能盯出个什么来,阿回无聊的看着那副被系好的画,他又看不到里面是什么内容,这能瞧出个啥啊,盯着盯着,阿回只觉得瞌睡上了头,眼前的东西变得模模糊糊,打了个哈欠,转头看薛莲还端坐着,他就打一会瞌睡,不要紧吧,反正薛莲也看不见,他就眯一会,一会就好,这么想着阿回心安理得的垂下头。 薛莲稳稳坐着,对面正对着的是院角孙少游照料的花木,拔了野草,看上去侍弄的不错了,问道:“孙公子平日里时常侍弄花草吗?” 孙少游手里提着笔,将颜色有些淡的毛笔沾了沾砚中黑色的墨汁,听到薛莲的问话,头也不抬,答道:“跟我母亲学得,她喜欢摆弄这些花花草草,觉得闲暇时候望着这些花啊草啊的心情会舒畅些。” 薛莲笑道:“这么说来,令堂倒是一位意趣丛生的妙人啊,侍弄这些精细的玩意可是费时又费力。” 大寒山的漠族,可不会有这样的闲心,每日忙都忙不过来,就是种树也种些耐寒易活的木材,至于花嘛,是无人种的,只有雪莲花。 第一百一十七章 竹与画(五十五) 孙少游手中的笔稳稳的在洁白的画纸勾勒出一道黑色的墨迹,轻笑了一声,“哈,我母亲若是听到薛姑娘这样的称呼,怕是要羞愧的钻到地里去了。” 薛莲奇怪道:“那是为何?” 孙少游听见薛莲的问话,手中毛笔一颤,原本顺滑的线条便在这里断掉了,他沉默的看着眼前的画纸,本来已经完成的半张脸完全毁掉了,薛莲见屋内的没有声音,转头见孙少游好似停了笔,问道:“孙公子怎么了?” 孙少游好似被薛莲的声音惊醒一般,抬头笑道:“无事,是我笔画走叉了,得再换一张了,重头来过了。” 薛莲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双腿,又恢复成之前端坐的模样,孙少游说了声抱歉,将毁掉了的画揉成一团扔到脚下,重新抽了一张新的画纸。 薛莲轻声问道:“孙公子对于自己的母亲,是什么难言之隐吗?” 孙少游抬眼去看薛莲,光影下,薛莲的半张脸上映着婆娑的树影,缝隙中漏出的光线似乎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美好的像一幅画,孙少游愣了几秒,觉得眼前的女子似是能窥探他内心一般。 孙少游扯出一抹勉强的笑,低下头掩住自己眼中的惊讶,半晌才开口,“薛姑娘真厉害啊,一下子就猜到了呢。” “她...我的母亲...她是个不怎么好看的女人...哈...确切的说是...是丑陋吧...脸上的青斑就连我小时候起夜看到她都会吓哭...就像是黑夜里的恶鬼....” 孙少游也觉得自己变得奇怪,为什么会跟一个认识不久的人说起他的母亲来了,但是他知道自己心甘情愿提起的,因为他觉得眼前这个女子不会在意这些虚妄之物。 果然,薛莲转过头来,神色如常,嘴角依旧挂着那抹浅浅的笑意,“那又如何呢?容貌天赐,不过皮囊而已,令堂喜爱花木,想必也是心胸豁达之人,孙公子何必为她觉得委屈呢?” 孙少游觉得眼眶一热,他还以为,他还以为旁人都看不出呢。 孩童时候,整个村子的小孩都不喜欢和他玩,嘲笑他家里有一个夜叉母亲,他常常为此不平,和那些小孩打架,一身灰头土脸的回家,夕阳西下,看见母亲站在门口张望,拉长她的影子,他快步跑过去,母亲望见他,看他一身伤口,摸着他脸上的伤口心疼道:“这是怎么了?” 他不在意的挥开母亲的手,道:“没事,不小心跌倒了。” 母亲闻言也只是拍了拍他身上的土,伸手拉着他往家中走,他低着头道:“以后母亲不要出来接我了...” 母亲的脚步一顿,拉着他的手微微握紧,低着头去看他,他抬头看到迎着夕阳的那张脸,青色的斑块一览无遗,他偏过头,不再看母亲。 母亲理了理头发,让头发遮住两颊,颤抖着声音,低声应了句,“好......” 他知道母亲伤了心,可是每次母亲站在门前等他回家的时候,路过的人都会用那种嫌恶目光看她,似乎在控诉她生得这般模样为何还要出来吓人一样,母亲瑟瑟的躲避着别人的目光,脚下却一点都不曾挪动,她在等待,等待她的儿子归来,可是他却看到了,看到母亲放下头发想要遮住满脸的青斑,她颤抖的眼帘无一不在昭显着她在忍受着被人戳脊梁骨的痛苦,他的心好像被什么揪住一般疼痛。 回忆里弱小的他早已经消失在岁月里了,她亦然,如今的他可以用手中的画笔画出任意见过的美景,可是他却没有胆量为他的母亲画一幅像。 “是啊...薛姑娘说得有礼...” 孙少游重新提笔,抬头看着薛莲的侧脸,像是已经释然了,薛莲身形不动,两人又絮絮得聊了几句。 他又做梦了,阿回看着眼前繁花热闹的长街,来来往往的人穿过他的身体,阿回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好似一阵没有实体的轻烟。 阿回一点都不担心,他已经习惯自己时不时就要做些奇奇怪怪的梦了,而且他知道,自己有时候做的梦就是灵物的记忆,他迈脚往前,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强大的吸力,阿回轻飘飘的身体一下子不断的倒退,那些往来的人的面容也不断从他身边倒退,不断模糊,直到他再也看不清了。 身后的吸力停下,身边原本五颜六色夹杂在一起的景色又逐渐清晰,耳边传来潮涌般的人声,男人的惊呼,女人的娇笑,阿回忍不住捂住耳朵,实在是太吵了,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落在男人堆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怔怔得凝望着,阿回顺着目光望去,一只精美的花鼓正好摆放在正中间,花鼓之上却是一身白衣的女子,黑丝如瀑,右手宽大的袖摆遮住面容,手中执着一枝艳红牡丹,一双雪玉的裸足,一手可握的细细脚踝上挂着一圈银铃,随着玉足轻拍鼓面,沉闷的鼓声,伴着清脆的铃响,执花的手渐渐移开,露出一张盈盈的含情目。 阿回清晰的听见身边男人的吸气声,该怎么形容那张脸呢,肤白唇烈,妩媚如三月春之俏,一身白衣却又是素淡如九月菊,身段如飘柳,红唇翘起,恰似她手中的牡丹,众人惊叹之际,玉足又动,鼓声铃声又起,她舞动双肢,白色袖摆如云,她仿若在云间舞蹈,美艳得如同从云端坠下的神女,台下众人目不转睛得看着她,生怕遗落她的每一处,鼓声渐缓,铃声悠悠,她动作又放轻,原本白皙的肤色似是在舞动之后泛起了淡淡的粉色,让人忍不住痴迷,鼓上女子一双眼扫过台下为她痴迷的男人,舞步终于停下,纤细的手臂直直的伸过头顶,袖摆滑落,只露出一双交缠的玉臂,头颅轻扬,青丝垂下,手中牡丹却恰好掉落,她偏过头,额上冒着一层细细的汗珠,她微微蹙眉,一双美目望着那枝牡丹花,顺着花鼓直直掉落到花鼓台下。 第一百一十八章 竹与画(五十六) 这轻轻的一举动,却让台下沸腾了,所有人都像了疯了一般冲到花鼓之下,去抢夺那枝牡丹花,阿回看着身边前赴后继的男人,觉得不可思议,台上的女人缓缓放下手臂,唇间的笑意消失,眼中一片冰冷,瞧着底下的闹剧,转身慢慢走下花鼓,顺着铺好地毯的楼梯慢悠悠走上去,身后又有人想去追她,却被守着楼梯口的两个壮汉拦住了,眼睁睁看着那女子消失在楼上。 那群人争抢的牡丹花,却是被无数人碾踏,人群散去,只剩下残破的花瓣。 阿回这才认真看着自己所处的地方,灯火煌煌,伴着莺声笑语,娇媚的女人窝在男人的怀中,樱红的小嘴凑在男人嘴边说着什么,逗得男人开怀大笑,手上不安分的捏着女人的腰,这样的情形,大概是座很大的青楼吧,而那之前跳舞的女子,也许是头牌什么的。 阿回顺着楼梯飘到楼上,楼上却不是什么正经地方,淫词艳语,阿回红着脸飘过去,不知道这么多人哪个是灵物的前身啊。 上了三楼,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都消失了,静悄悄的,阿回飘进三楼唯一的那个房间里,房间里飘着袅袅的轻烟,那个跳舞的女子卸了妆发,一身宽大的衣衫,脸上还沾着未干的水珠,坐靠着栏杆,不知道望着什么地方。 阿回飘过去,从那女子的地方往下望去,几乎将半个城池收入眼底,她坐在栏杆边,手两只手垫着下巴,安静的不知道望着哪里,一点没有在花鼓之上艳丽十足的媚态。 她是谁啊?这些东西想要告诉我什么呢? 阿回心中疑惑,但是他又知道他所见的一切都是过往,这里面的人都是假的,他说话这些人不一定能听到,真是的,又是没头没脑的东西,要是薛莲在就好了,阿回揉了揉脑袋,走到栏杆前,偏头看她。 这个女子看起来年纪不大,整个三楼似乎就只有她一个人居住,照这么看,她应该算是这里的花魁吧,金流城的春风阁,也有一位花魁,要很多银子才能见上一面,他也曾远远的望过一眼,也是个很美丽的女子,脸上挂着笑,但是眼前这个女子,看起来似乎很落寞,目光远眺,她轻轻眨了眨眼睛。 “你来这里是想要知道什么呢?”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从她嘴里冒了出来,阿回左右看了一下,这里似乎就只有她和自己了,她不会是和自己在讲话吧,阿回正惊讶着,他被发现了吗? 她慢慢转过头,目光却是盯着他。 冰冷的目光直直的刺穿阿回,阿回瑟缩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女子站起身来,一身衣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黑色的长发遮住面颊,只能看到那一双眼睛了。 阿回往后退了几步,脚下却传来轰隆的声音,阿回吃惊的望着脚下,这座楼竟然在坍塌,不断的落入脚下的黑暗深坑中,而周围已经是一片黑暗了,阿回瞬间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无比沉重,不受控制往下跌,抬头却看见那女子依旧稳稳的站在空中,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他,嘴唇轻启,“消失在黑暗里吧。” 阿回只听见那一句话,就跌落在黑暗里,眼前的女子渐渐变成一个点,直到再也看不见了,不断坠落的风声响在耳畔,阿回转头看着自己下坠的地方,他会不会直接摔死啊,这样的念头在脑海里转了半晌,万一摔死了是不是就直接醒了啊,等了片刻,还是不断的在下落,一点尽头都看不到。 阿回掉了半天,已经麻木了,这洞到底有没有底啊,他慢慢翻过身,凝视着深渊,脖颈处却慢慢发热,阿回摸着脖子,是耳莫要出来了吗? 触及脖子上的玉印的瞬间,阿回脑海里响起耳莫的声音。 不要被眼前的黑暗迷惑,看清你真正要去的地方。 耳莫的声音让阿回冷静下来,看清他真正要去的地方,他要去的地方是哪里来着,阿回想了片刻,我想去的地方是那灵物的记忆里,阿回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了三遍,再睁开眼时,黑暗的尽头,闪耀着一点光亮,是那里,他要去的地方是那里。 原本不断坠落沉重的身体竟然慢慢变得轻盈了,那光亮一点一点的扩大,刺眼的让阿回忍不住闭上眼睛,阿回整个人坠进光里,那种刺眼的感觉消失了,脚下触及到了实感,阿回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他第一次落到的地方,青楼的大堂。 不再是灯火煌煌,窗外的日光透过纱照射进来,大堂里冷冷清清的,那只精美的花鼓也没有了,只有两个提着水桶打扫的仆人,安静的忙碌着。 阿回走上楼梯,楼上传来安静的呼吸声,还有女人睡着之后的呓语,阿回没敢穿门进去看,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就不好了,再往上走就是三楼,是那个女人的地方,阿回悄悄的探头,万一再被她发现就遭了,阿回偷摸着上了楼,却发现楼上只是一间很大的封闭房间,像是个放置杂物的大仓库,杂物上落满了灰,阿回摸着脑袋,是他记错了,不会啊,她之前不就是在这吗? 阿回下了楼,穿过大堂,后面是个两层小楼,还有一个不大的院子,从二楼传来清澈的琴音。 阿回一眼望去,从大开的门中看到一群小女孩,阿回进去一看,一个扎着双髻的女孩站在她们面前,两只手提着自己的裤裙,露出两截光洁的小腿,身边站着一个黑着脸手拿竹鞭的中年女人,扑着厚厚的白粉,嘴角耷拉着,一幅尖酸刻薄的样子,手里竹鞭甩了两下,声响让围观的小女孩都害怕的抖着身子。 “我告诉你们,老老实实的给我待在清幽楼,别生出有的没的心思,自个没那个出身就该认命,别整日一幅心比天高的傲模样,摆给谁看啊.......” 那女人每说一句话,女孩提着裤裙的手都会紧紧握住,低着头不吭声。 第一百一十九章 竹与画(五十七) “我今天罚你,你服是不服?” 女孩低着头不吭声,女人面露凶光,手里竹鞭啪得挥下,打在女孩女孩的小腿上,留下一道深深红痕,女孩吃痛的抖了一下,手中却把裤裙攥得更紧了。 “我问你,你知不知道错了?”女人又问了一遍。 女孩还是不做声,女人又抽了一鞭,女孩还是低着头,脚边却是掉了两滴眼泪,女人见了也没有心软,又狠狠的抽了一鞭子,女孩吃痛得抖着双腿。 女人抬起女孩的下巴,露出一张哭得眼睛红通通的小脸,冷酷道:“我今日教你是让你不要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别到时候伤了心还不知道......” 女人说完,又对着那群女孩道:“我叫你们来看,就是让你们知道,你们这些人可不是楼上那位,歇了那不该有的心思......” 女人冷哼了一声,瞥了一眼底下那群被吓成鹌鹑的丫头,身边挨打的丫头却是咬着嘴唇,死活不出声,小脸都哭花了,女人道:“今日练习桃花就不参加了,回去歇着,让你娘给你上点药,明日照常。” 桃花放下裤裙,抹了抹眼泪,没应声走了出去,女人也就没再管她,挥了挥手里的竹鞭,冲着那群小丫头们道:“快点,开始练习。” 女孩们四散开来,站好自己的位置,听着女人的喊话,“一,二,三...”按照女人教过的舞蹈,慢慢做着动作,女人监督着这群女孩,如果有人做得不对,便弯下腰替她摆好动作。 阿回跟着桃花走到后面的院子里,她坐在水井边,这才抽抽搭搭的哭出声来,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却是没见过的女人,手中拿着一块干净的白色手帕,她走过来,用水井旁木桶里的水浸湿,提起桃花的裤裙,看到白皙小腿上的红痕,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明羽下手也太狠了。 桃花放下擦眼泪的双手,看到女人的脸,抽抽噎噎道:“艳...艳楚姐姐...” 艳楚轻柔把手中浸湿的手帕敷到桃花的小腿上,腿上火辣辣的地方瞬间觉得舒服了许多,艳楚心疼道:“好点了吗?” 桃花可怜兮兮的点了点头,艳楚叹了口气,道:“桃花,以后那种话还是少说。” “艳楚姐姐,我说的不对吗?你这么漂亮又有学问,还是楼里的清倌,以后肯定会有人帮姐姐赎身,把姐姐娶回家,明羽姨就是这么多年嫁不出去,所以才这么嫉恨你的。”桃花愤愤不平道。 艳楚低头细心的替桃花调整着手帕的位置,好让那手帕能敷到所有的伤口,桃花见艳楚不理睬她,道:“艳楚姐姐,我最羡慕的就是你了,以后我也像你一样,做一个清倌,卖艺不卖身,等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了再嫁出去。” 艳楚手里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她蹲下去的身子慢慢直起,居高临下的望着坐在井边的桃花,脸上却是冰冷的神色,她把手帕塞到桃花手里,桃花有些莫名,怎么突然生起气来了。 “桃花,身在青楼就该放下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这样才能活得轻松些。” 桃花噘着嘴点了点头,艳楚见她听进去了,转身就离开了,桃花用手帕又沾了些凉水敷了敷,等到腿上没有那么大的感觉才起身,走过小楼去了大堂,上了二楼的房间,阿回紧跟着她,看她熟门熟路的进了二楼的其中一个房间,门上挂着桃霞两字的牌子。 阿回在门口站了片刻,要不要进去呢?算了,还是进去吧,看样子这小女孩就是恶灵的前身了,阿回下定决心穿门而入。 厚厚的窗帘把所有的光亮都遮挡在外面,屋子里有点黑,阿回进去四处张望着,一眼就瞧见床榻上裸露的身体,忙不迭的转过身去,还是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了,阿回敲了敲脑子,那自己不该看到的画面都敲掉,背对着床慢慢往后退,走到屋子中间,才看到桃花,搬着一个凳子到一个木柜前,柜子上摆着一堆瓶瓶罐罐,她踏着凳子去勾柜子上的东西,奈何身高不够,只好踮起脚,在柜子上摸摸索索,终于勾到自己的要找的东西,笑着把小罐子拿出来,慢悠悠的凳子上下来,坐在凳子上曲起腿,卷起裤裙,挖着罐子里的白色膏体,涂到腿上的伤口上。 床榻上的人也被桃花找东西的声音吵醒了,皱着眉头爬起来,露出一张疲惫不堪的脸,骂道:“死丫头,不知道轻点啊,吵得老娘头疼。” 桃花冲她哼了一声,背过身去对着她娘桃霞,桃霞揉了揉眼睛,拉过床边架子上的衣服披上,光着脚走过来,看到桃花腿上红红的伤口,一下子急了眼。 “哪个王八羔子干的,把你打成这样?” 桃花抹着药,气鼓鼓道:“还不是明羽干的?她就是看不得艳楚姐姐现在招人喜欢,我就夸了艳楚姐姐几句她就受不了了,就知道拿我出气,有本事去找艳楚姐姐麻烦去啊,真是个欺软怕硬的小人......” 桃霞蹲下身,接过桃花手里的罐子,给她抹药,嘴里碎碎念道:“让你别跟那个艳楚混你就是不听,她如今是头牌,又是清倌,楼里不知道多少人眼热呢,你还往上凑......” 桃花不服气道:“艳楚姐姐是头牌是人家长得漂亮,有种让那些瞧不上的人再回自家娘的肚子里再出来一回,看能不能比过人家...哎哟....” 桃霞恨铁不成钢的掐了一把桃花,见她吃痛的样子,又揉了揉她掐的地方,道:“你就是个讨债鬼,净说些胡话,非把你老娘给气死嘛....” 桃花笑着扑到桃霞的怀里,“娘,你最好了...” 桃霞吃力的抱起桃花到床榻上,娘俩窝进还热乎的被窝里,桃霞拍着桃花的后背,道:“今日不用上课,陪娘睡会。”拍着拍着,自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桃花安安静静窝在她娘的怀里,手指轻轻抚过桃霞眼角的细纹。 第一百二十章 竹与画(六十) 要是有人愿意娶她就好了,房间里莫名响起这句话,阿回看向桃花,她的嘴唇也没有丝毫张开的痕迹,他听到的不会是桃花心里想的吧。 桃花放下手,在桃霞的怀抱里舒服的闭上眼睛。 阿回见这两人都睡着了,穿门而出,出门的瞬间,吵杂的吵闹声涌入耳朵,阿回惊奇的看着四周,明明之前外面还是白天,怎么穿门之后变成黑夜了。 楼下,寻欢作乐的男人搂着自己看中的女人饮酒划拳,一派奢靡之风,阿回转头去看自己身后的房间,门上挂着牌子却已经不是桃霞二字,阿回再穿门而入,里面却是个陌生的女子正在对镜梳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阿回正疑惑着,楼下却是突然响起一阵吵闹声,阿回循声下了楼,大堂角落里,一个衣着艳丽的女子拍着自己裙子上大片的水迹,高声咒骂着跪在地上收拾碎片的人。 “你这贱人,是见不得我有机会服侍王公子来故意弄脏我的衣服吗?你生的那双招子有什么用,还不如门口那两灯笼有用,整日里不寻思好好干活,和你那老娘一样空有攀高枝的心没有攀高枝的命,真当自己是什么香饽饽,不知道你娘那种脏病有没有传给你,一窝子下贱的坯子罢了......” 原本低着头默默挨骂的人却突然不知道被那句话激怒,抬起头,手里捏着打碎的碗瓷片,眼睛恶狠狠的盯着那趾高气昂的女人的,“你骂我可以,别提我娘。” 女人一下子像是被掐住喉咙一样,不甘心的瞪了她一眼,看着自己身上被汤汁染污的裙子,说不出的郁闷。 “好了,秋鸢,去我屋里挑一件吧,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别被这些小事坏了心情。” 艳楚轻轻拍了拍秋鸢的肩,秋鸢抿着嘴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跟着艳楚身边的丫头去了楼上,围观的人见艳楚出面了,也就散了。 艳楚低头看着还跪在地上收拾的桃花,叹了口气,将她扶起来,桃花低声道:“谢谢艳楚姑娘。” “桃花,你......” “艳楚姑娘,我没事,后面还有事等着我做,先告辞了。”桃花飞快的打断艳楚的话,快步离开了灯火辉煌的大堂,阿回紧跟着她的脚步,他几乎已经确定了,他现在所经历的一切记忆,就是这个叫桃花的女子的记忆了。 桃花端着收拾好的碎碗,穿过小楼,到了后院的厨房,厨房忙得热火朝天,掌事的妇人叉着粗腰,催促着干活的众人,眼尖的发现了桃花,揪着她的耳朵骂道:“你个毛手毛脚的小蹄子,连送菜这种事都干不了,养你这种闲人有什么用啊,你还以为自己是楼里金贵的姑娘啊...” 桃花吃痛的皱着眉,半句也不敢回嘴,那妇人骂骂咧咧两句也就放过她了,打发她到后面水井边洗碗,桃花认命的挽起袖子,洗刷着堆叠成山的碗筷,还有人不断送来新撤下来的碗碟,月半中移,厨房里的喧嚣已经渐渐平息,院子里还在干活的大概就只剩桃花了,她直起身子,锤了锤酸软的腰,抬头凝望着头顶高高挂着的月亮。 静悄悄的院子里,响起脚步声,桃花脸上却是一点都不意外。 “艳楚姑娘。” 艳楚坐到水井边,身上带着说不出的疲态,和桃花一样抬头看着头顶的月亮,桃花转头看着一边的艳楚,开口道:“你还好吗?” 艳楚低下头,摸着自己的脸,“也没什么不好的,韶华易逝,人心易变,只是我原以为自己不在乎,却没想到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我还是...还是...”话语到最后,带着微微的颤音。 桃花走过来,摸着艳楚眼角的细纹,道:“自从容公子不来了,你便再没有真正开怀了,楼里不知多少人等着你跌落云端,我真担心你的未来。” 艳楚摸着桃花冰冷的那双手,却是轻笑了一声,伸手细细描画着桃花的眉眼,“桃花啊桃花,你哪里还有闲心担心我啊?桃霞去时让我好好照顾你,你现在出落的越来越好了,我把你藏在这里也藏不住了,若有一日我护不住你了,你要怎么办呢?” 桃花半蹲着把头放在艳楚的膝上,闭上眼睛,喃喃道:“艳楚,难道我们就这样的活一辈子了吗?” 艳楚摸着桃花的头发,没有做声。 阿回站在一边,看着两人,他所看到的应该都是桃花生命里最重要的记忆,桃霞,艳楚,这两个应该是对她来说无比重要的人,从两人的言语中可以得知,桃花的母亲桃霞,似乎因为某种原因去世了,现在还在她身边的,就只有艳楚了,阿回低头沉吟了半刻,再抬头时却是已经转换了日月,依然是夜晚,弦月弯弯,眼前的两人也消失了,阿回猜想大概是下一件重要的事情发生了。 走到大堂,却是依旧那副歌舞升平的热闹繁花,阿回勉强自己扫了几眼,没有桃花和艳楚的身影,阿回上了二楼寻找,在二楼走廊里,看到了被堵住的艳楚,她看上去比之前更疲惫了,眼角的颓态愈加明显,堵住她的却是个熟悉的人,秋鸢。 “哟,这不是艳楚姑娘啊,怎么?如今没有客人上门,连点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了吗?”秋鸢捂着小嘴,指着艳楚身上的有些旧的衣裙,眼里浮现着恶意的嘲弄。 艳楚咬着嘴唇,身子微微颤抖着,两手攥着衣服,却是半句话都不敢反驳,对面的秋鸢见艳楚这样懦弱不敢还嘴,更是趾高气昂,嘴里的话也是越来越过分,说什么艳楚装得一幅清高的模样,还不是被万人骑,正当秋鸢洋洋得意的时候,身后一盆热汤直接泼到她身上,秋鸢尖叫一声退到一边摸着自己的大腿,桃红端着空碗走到秋鸢身边,“王公子今日不是要来吗?秋鸢姑娘还不快收拾收拾,万一被王公子看到你这副狼狈模样,要是厌弃了你,那可就得不偿失了,不是吗?” 秋鸢捏着衣角,愤恨的瞪了她们一眼,便离开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竹与画(六十一) 桃花扔下空碗,走到艳楚身边,艳楚红着眼睛,勉强的撑出个笑脸。 “你怎么来前边了?” 桃花擦了擦她眼角的眼泪,道:“如果我不来,是不是就不知道秋鸢在欺负你了,你让我最近少来大堂走动就是因为这个吗?” 艳楚脸上的笑还是撑不下去,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不希望你因为这些无所谓的争执生气而已。” 桃花愤愤不平道:“这群踩高捧低的小人,如今见你失了势,谁都来踩一脚,全然忘了你以前是怎么照拂她们的。” 艳楚摸了摸桃花的头,笑了笑,没再说话。 楼下迎来送往的向妈妈,挥着沾满香粉的手帕,高声叫着姑娘们的名字,引着客人在桌前坐下,门口却突然出现一个清俊的少年郎,手里握着一卷书册,清亮的眼眸扫视着四周,向妈妈扭着腰走过去,一双手缠过少年郎的手臂,娇笑着问道:“小公子是第一次来吗?我们这的姑娘啊千娇百媚,应有尽有,小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啊?” 少年郎不好意思的抽出手臂,小声问道:“不知这里可有一位叫艳楚的姑娘?” 向妈妈微微惊愕,很快反应过来,笑道:“小公子好眼光啊,艳楚姑娘可是咱们楼的招牌呢,寻常人可见不到呢。” 少年郎看着向妈妈谄媚的笑,微微皱眉,从怀里掏出钱袋扔给了她,目光落到周围的人身上,眼中浮现出嫌恶的神色。 向妈妈捧着钱袋正要叫人,小公子却直直的穿过大堂,走向二楼转角处不起眼的两人,艳楚和桃花有些惊讶的看着眼前富贵的小公子,他望着艳楚,递上手里的书,“花外轩窗排远岫,竹间门巷带长流,风物更清幽。是你的诗词?” 艳楚有些惊讶,没敢接过小公子递过来的书,只是沉默的点了点头。 后面紧跟着爬上来的向妈妈侧身绕过小公子,一脸笑的推开艳楚身边的桃花,搂着艳楚道:“还不快把小公子带到你房间去,记得好好招待人家啊。”一只手悄悄伸到艳楚背后,掐着艳楚的腰,把她推向小公子,艳楚勉强稳住身子,微微俯身,“请小公子这边来。” 小公子点了点头,跟在艳楚身后离开了。 向妈妈斜了一边的桃花一眼,“今儿真是稀奇啊,老树也开花了,就是不知道能开几时啊......”掂量了两下小公子扔给她的钱袋,摇着香喷喷的手帕下了楼。 桃花愤恨的拍了拍二楼的栏杆,拎着空碗下了楼梯,阿回紧跟在她身后,穿过小楼,回到厨房,走到无人的后院,站定了一会,突然把手里的碗摔到一边,清脆的碎裂声响在院中,阿回这才看到桃花满脸怒容,等了半晌才听到她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那些人,怎么不去死啊!”她愤恨踢了踢脚下的地,只说那一句便紧紧的闭上了嘴,蹲下身又把那些碎片捡起来扔到墙角,认命的伸出一双手,伸进堆满了油污的碗碟中,月光拉长着她的影子,勾着腰,活像个五六十的老太太。 阿回抬头看着头顶,心中暗暗感叹,这场戏究竟什么时候才结束啊。 眼前人影恍惚,阿回知道又该是换一幕了,揉了两下一直没得休息的眼睛,再睁开眼时已经转换了日月,天色大亮,青楼的人大都安歇了。 他还站在后院,面前却是多了一个人,艳楚靠着桃花,两人紧挨着坐在水井边,艳楚手里捧着一本书,小声念着书上的字,桃花倚着她的肩膀,嘟囔了几句没意思,艳楚一只手握着书放在膝上,笑着摸了摸桃花的头,“净云小公子是个好人,托了他的福如今楼里还有我的一席之地,他前些日子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诗集送给我,我不尽快看完,若他下次来两个人都没什么话可说岂不是让他失望了。” 桃花靠着她的肩膀,低下的那张脸一脸平静,眉眼里显露几分冰冷,嘴唇抖了几下,却是半句话也没说出来。 艳楚翻开书,嘴巴一字一句念着什么,阿回突然听不见了,不管是什么声音,风声,院墙外的人声,什么都消失了,就像眼前的只是一幕鲜活的戏。 怎么回事,阿回在一片寂静里,心中生出了一种惶恐,眼睛里像是有不知从哪里滴下的墨迹,黑色如同石板上新生的青苔,悄然无声的生长起来,阿回慌张的揉了揉眼睛,一块一块的黑色最终殊途同归,形成一片黑色的幕,阿回捂着眼睛,他看不见了,怎么会这样? “阿回,醒醒...快醒醒啊...” 薛莲摇了摇阿回的身子,看着他紧皱着的眉头,心中不免有些不安,逐渐放大的声音最终惊醒了阿回,他满头是汗的醒过来,两只手紧紧攥住薛莲推着他的手臂。 薛莲有些惊讶,看着阿回无神的瞳孔,这到底是怎么了,她还没来及问出话来,阿回两只手用力的拉下薛莲的身子,小声道:“莲姐,我看不见了,别告诉别人,那恶灵就在这里,快走...快走...快离开黄亭巷...” 阿回的话慌乱又急促,薛莲心下一惊,侧身挡住阿回的身子,笑着对走过来的孙少游道:“阿回这小子做了个噩梦,催着我让我带他走,真是抱歉了。” 孙少游也不甚在意,“无妨无妨,反正今日最要紧的五官已经画完了,我也就不留你们了。” 薛莲附应了几句,拉着阿回快步离开了。 孙少游看着两人快速离开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么着急的嘛....” 出了黄亭巷,阿回才感觉到眼眶的刺痛稍微减弱了,紧紧握着薛莲的两只手稍微松了下来,他大概是遇上了最能克制他能力的恶灵了,在那片黑暗袭上眼眶的时候,耳莫在脑海中高声的示警还不断回响在他耳畔,现在甚至连身体内的耳莫都感觉不到了。 薛莲扶着阿回,匆匆忙忙离开,她也不知道阿回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他说的那么严重,恐怕情况是真的不容乐观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竹与画(六十二) 离了黄亭巷至少有了三四条街,薛莲才扶着阿回在一个墙角坐下,看了看四下无人,才开口道:“阿回,怎么了?” 阿回摸着眼睛,颤抖道:“我怕是遇上克星了,这双眼睛现在看不见了,现在体内的灵物的也联系不上了,可恶....” 薛莲也有几分愕然,怎么可能呢,只要玉印在,就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你转身。”阿回转身,薛莲撩起他后颈的头发,两指按着玉印所在之处,查探着玉印,指尖下的皮肤泛着微微的光,面上却是流转着一层浅浅的灰色。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薛莲指上凝着灵力,却是怎么都驱不散这层脏东西。 “算了,还是先回去吧,也许昭明会有办法。” 薛莲颓然放下手,阿回转过身两只手抓着薛莲的手臂,“走吧,先回吧。”两人起身回百明客栈。 两人的脚步声踏在木阶上,即沉闷又沉重,屋里两人听见脚步声,孤青打开门,看见两人的脸色,觉得有些奇怪。 薛莲只觉得浑身沉重,连叹口气的力气都没了,把身边的阿回推了两步,阿回把一双手移到孤青的胳膊上,孤青瞧了他两眼,没说话,带着他进了屋。 阿回步子迈得极小心,便是孤青这样的人也瞧出来了,眼神不断的扫过他的眼睛,阿回摸着桌子,脚下小心的踢着凳子,才慢慢的坐下,这样的动作便是傻子也看出来了。 潮南有些犹疑的问道:“阿回,你的眼睛?” 阿回一只手搭在桌子的边缘,另一只手摸了摸眼睛,有些难堪的笑道:“一不留神着了道...” 薛莲有些疲惫的落座,揉了揉额角,真没想到今天的事会有这么大的反转,开口问道:“昭明回来了吗?” 说起昭明,潮南伸手摸了摸自个空空的怀抱,少了那个可爱的小家伙,“昭明不久前回来了,在房间里,要不要我去叫他?” “那就拜托潮南了。” 潮南脚步轻快,转头去敲了昭明的房间,开门的昭明看到潮南脸色就不好了,问了句干什么,潮南盯着他肩头的小灵轻笑一声,昭明捂住猫头不让它看,潮南收回目光道:“薛莲他们找你。” 昭明放下挡住潮南目光的手,跟着潮南去了孤青的房间,昭明落座在薛莲旁边,把肩上的小灵抱到怀里,看着屋里一群除了潮南都有些垂头丧气的人,尤其是阿回,垂着头像是受了大委屈的样子。 “你们这是...什么情况啊?...个个都丧成这样了?” 难得听见昭明会关心自己,阿回低着头嗤笑了一声,昭明轻轻敲了敲阿回圆圆的后脑勺,“真是稀罕啊,你们找我什么事?” 阿回也感觉到昭明的力道,顿时觉得有些委屈了,沮丧道:“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昭明闻言,一只手抬起阿回的下巴,凑近了细细瞧着阿回的眼睛,阿回有些不适的眨巴了两下眼睛,但是他还是很明显瞧见了一些东西,松下手,靠着椅背,摸着怀里小灵柔顺的毛,扫过坐在他对面的薛莲和孤青,道:“说说吧,这是遇到了什么?” 薛莲抿了抿嘴,没有开口,孤青一如既往的沉默着,阿回得了昭明的话,此刻才像是有人罩着一般,絮絮叨叨的和昭明说起他在黄亭巷做得那个梦。 昭明摸着下巴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能把神之眼覆盖的能力呢?有意思,有意思...” 阿回委屈的摸着眼睛,“要不是耳莫提醒,我怕是连醒都醒不过来了,真不知道那是什么手段,怎么会这么危险?” “话说你在入梦就一直盯着那副画?” 阿回点了点头,他确实是一直盯着墙上那副画,昭明脸上的表情确实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呵,当真是我瞎了眼,在我眼皮子底下犯了那么多案,当真是有恃无恐啊......” 突然冒出几句没头没脑的话,薛莲细细回味一下,脸色也瞬间变得煞白,有些犹疑的问道:“难道真是他?” “难道还会有第二个巧合吗?”昭明反问道。 两人这么打哑语的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余下几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阿回更是奇怪,不是在问他的事嘛。 薛莲一只手紧紧扣着桌子,今日在黄亭巷,她简直像是捡了一条命回来,真不知道是该感慨自己命大,还是该说是那恶灵放过了她和阿回,真是想起来背后就一阵一阵的冷汗。 阿回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只能听他们说话,满室寂静让阿回有些难受,他开口问道:“你们说的是谁啊?” 昭明讥笑道:“还能有谁?自然那位犯下案子的杀人者了。” 在座几人怕是除了薛莲无人明白昭明这凭空而来的怒意,好在阿回瞧不见了,安分了许多,孤青也不是多话的人,被昭明针对的潮南,安安分分的低着头,似是不明白昭明话里话外的意思。 薛莲有些担忧的指着阿回的眼睛,问道:“阿回的眼睛,你有法子能治吗?” “只要除了那恶灵,自然就会恢复的。” “那今晚就动手吧,此事宜快不宜慢。” 昭明没什么异议的点了点头,阿回听得云里雾里,脑子里一坨浆糊,孤青敲了两下桌子,问道:“去哪?” 薛莲面色凝重道:“黄亭巷。” 孤青问道自己想要的东西了,便起身去收拾东西,一旦决定动手便代表着今晚会有一场大战了。 阿回看不见只听见孤青问了句去哪,薛莲说了去黄亭巷,他就不问因果的去收拾东西了,这真是让他头疼。 昭明抱着猫也晃晃悠悠的要出门了,潮南紧跟着几步,昭明斜了他一眼,也不打算去管他。 阿回坐在位子上,听见离去的脚步声,有些难以理解,问道:“今夜要去黄亭巷吗?” “自然要去,所有的猜想都只是猜想,只是其中的概率大小罢了,不过我确实对昭明有些莫名的信任,就好像他说的话不会有假似得。” 阿回也认同的点了点。 第一案百二十三章 竹与画(六十三) 只是阿回潜意识里还是有些畏惧那个恶灵的,毕竟这昭明所盖章的神之眼从来没有失效过,他能看到灵物的记忆,却没料到会被灵物反过来伤害了自己的眼睛。 而且,那副画不是孙少游母亲的遗物吗?换句话来说,温城的这一系列命案会不会都是因为他而起,因为他的到来,才让这么多人死去。 这如果是真的......?阿回实在不敢往下细想了,头顶突然传来温暖的掌心。 “阿回啊,有些事情不去亲口亲眼见证,那就永远只会是谜团,况且,就是捅了娄子,不还有我们呢嘛,你就放宽心吧...” 就算是现在他看不见,他也能想象出薛莲此刻的表情,在昏黄的烛光下,像是融融的太阳,散发着温暖又不刺眼的光芒。 阿回低声嗯了一下,乖巧的点了点头。 “走吧,我扶你回房间休息一会,晚上大概还有的熬了。” 薛莲扶起阿回,把他送回了自己的房间。 打开包袱里裹好的弓箭,银亮的弓身泛着寒光,薛莲握着弓,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了用武之地啊。 房间里响着不知名的小调,伴着手指敲击木头发出的沉闷响声,窗外正对着逐渐西沉的太阳,把身边白云也染出鲜红的血色。 小灵趴在窗台边,一只手慢悠悠的从它身上滑过,欣长的手指敲打着窗台上的木头,昭明望着那片血色的晚霞,出了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夜幕降临,街上也变得静悄悄的,各家各户都紧闭门窗,防备着那不知手段的杀人者。 百明客栈的掌柜和伙计也早早的歇下了,薛莲背上弓和箭筒,换上一身利落的短打,挽起长发,开了门,走廊里昭明靠着墙手里拿着一只银铃荷包在逗猫,潮南站在他身边,听见响动,转身冲薛莲点了点头。 没过一会,阿回的门也开了,出来的是孤青,脖子上抱着一双手,背上伸出半张脸,正是阿回,薛莲也不意外,说了声走吧。 顺着掌柜之前留下的后门出了客栈,门前灯笼下的光拉长着几人的身影,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里分外明显。 黄亭巷,巷口有一片小湖泊,湖边两颗垂柳,有一黄木矮亭,故得此名。 远远望去,黄亭巷只有一点昏黄的光亮,站在巷子口,便能感觉到一种沉重的压抑感,薛莲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白天她来的时候明明还没有这种感觉。 进了巷子,只有孙少游门前挂着两个有些破旧的灯笼被风吹得有些摇晃,昭明看着身前身后的黑暗,他是第一次来这,连那孙少游他都没有见过,指着门口的灯光奇怪道:“这黄亭巷是只住了他一个人吗?就他门口有光啊?” 潮南和薛莲也是来过黄亭巷的,两人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潮南来这里也不是一两次,开口道:“确实有几分奇怪,按理来说,这里还尚有几户人家的。” 虽然心中奇怪,但却不是今晚来的目的,薛莲也没太在乎,上前敲了敲门,门后传来是孙少游的声音和脚步声。 “这么晚了,谁啊?” 孙少游打开门,门外站着潮南一人。 “潮南?怎么这个时候来?有什么事吗?” 潮南笑了笑,开口道:“确实是有事来找你,能进去说吗?” “行,快进来吧。” 孙少转身的刹那,贴着墙站的薛莲快步绕过潮南,眼疾手快的一手刀砍在孙少游的脖子上,他闷哼一声倒下,潮南伸手扶住他,架着他跟在薛莲身后进了门。 走在最后面的孤青看了看巷子两边,关上了门。 昭明进了院子,啧啧的扫了两眼狭小的院子和屋子,潮南把孙少游架进了屋子里,扶着他躺到床上,薛莲下手有分寸,他大概要躺到明天早上。 昭明没进屋,围着院子不知道在看什么,薛莲站在那面墙下,孤青背着阿回落在后面,跟着进了屋子。 屋子里除了床榻就只放了一张书桌和几把椅子,几人进了屋子就显得有些拥挤,书桌上燃着蜡烛,砚中的墨还未干,展开的画纸上还有一半未完成的画,画得是薛莲。 围着那面墙下,薛莲望着那副系好的画,犹豫的伸开手,想取下它。 站在门口的昭明却出言喝到,“这东西,还是别让你来碰了吧。”肩上趴着的小灵也冲着那副画喵了几声,昭明伸手安抚着它。 薛莲伸出的手僵住,转头问道:“那要怎么办?” 昭明脸上浮出一抹笑,背着的一只手伸出来,手上却是从院子折得一叶枝,轻轻一甩,顶端枝叶像是绳子一般,缠绕上挂着画的那根绳子,往回一抽,在空中划出一道绿色的弧线。 画卷落在昭明手里,他把手里的枝叶扔在地上,解开系的紧紧的绳结,打开画轴,被画卷遮挡的严严实实,谁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有趣,真是有趣啊,哈哈哈哈.......” 画卷后面传来昭明放肆的笑声,伴着小灵低沉的吼声,猝不及防的,昭明把手里画卷扔了出来,画卷不偏不倚的砸到潮南的怀里,潮南有些奇怪,摊开画卷,脸上也露出大惊失色的表情。 潮南把画卷展开给众人看,里面竟然是一片空白。 “这...这怎么回事?” 薛莲皱紧眉头,万万没料到,这幅画竟然是空的。 阿回看不见,抱紧了孤青,问道:“怎么了?” 昭明大步迈出屋子,站在院子里,看着头顶乌沉沉的树叶,放声大笑,“哈哈哈,怎么?如今我们都已经落在你手里了,还不现身吗?啊?” 薛莲一手持弓,听完昭明的话,快手从背后的箭筒里抽出剑搭在弓上,警惕着四周。 孤青手上握着枪,阿回感觉到孤青背上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了。 昭明放话出去之后,本来平静的夜晚里,突然起了一阵狂风,头顶大树的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 昭明站在院子里,冷眼觑着四周,突然,脚下坚硬的地却像是变化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竹与画(六十四) 昭明脚下一歪,原本冷硬的地面像是被融化了一般,脚下还莫名的生出一种吸力,仿佛有人在地面下面不断的把他往下拽。 “别过来!” 昭明高声喝止想要过来的薛莲,脚面已经被淹没了,缝隙中遗漏的烛光照到地面上,不断蠕动的地面像是一只巨大的怪兽吞噬着昭明、 下陷的速度不断在增加,昭明把肩上不断急促低吼的小灵用力的抓下来,尖利的猫爪在昭明肩上划出一道道痕迹。 昭明用力的把小灵扔出来,直直的砸向潮南,潮南接过猫,小灵却是在怀里不断的挣扎,尖利的叫声不断的刺激着昭明。 “照顾好它!还有,不要相信眼睛所看到的的任何东西!” 他只来得及说出这两句,就被黑色的沼泽淹没了,小灵尖利的爪子划破了潮南的手背,潮南吃痛的松开手,小灵灵活的一跃落到地面上。 潮南记得瞪大了眼睛,小灵落到地面上却是触及道坚硬的地块,潮南不假思索的迈步把小灵从地上抱起来,却惊讶的发现脚下踩着的似乎又变成硬邦邦的地面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潮南不可思议的蹬了蹬脚下坚硬的地面,薛莲也看到了潮南的动作,潮南按着激动的小灵走到屋中。 薛莲也试探的踩了踩地面,果然没有之前她所看到的的那般情形,还有昭明之前说过的几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们已经落到那个人手里了?不要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 薛莲细细回味了几遍,突然转身走到屋内,搭箭上弦,嗖的一声,明晃晃尖利的箭尖直直的插入孙少游的胸口。 她动作之快,就连潮南也没反应过来,便已成定局。 薛莲快步走到床边,翻开孙少游的身体,箭尖已经深入胸口,薛莲狠狠掰开孙少游紧闭的牙关,从嘴巴里漏出一点诡异的液体,薛莲狠狠拍了拍床沿,指着孙少游嘴边的痕迹道:“我们都被骗了,这里根本不是黄亭巷,我们从进了巷子的那瞬间就被算计了,看到的听到的统统是假的,这里不过是那恶灵为我们创造的假象罢了,就连这里躺着的孙少游,都是假的。” 黑色如墨的汁液从唇边晕开,紧闭双眼的孙少游鼻间连一丝呼吸也没有了,怎么会有这么栩栩如生的假象呢? 潮南走上前,指尖沾了些那可惜的汁液,圆球状的水滴在指尖旋转,分出一黑一清的两滴水迹。 “是墨,而且,添加了清须草,没有味道,让我看看这具尸体......” 潮南一只手按住小灵,薛莲让开位置,潮南走到床边,盯着这具尸体,伸出另一只手按在伤口那地方,慢慢把手抬起来,一条黑色的墨水粗壮如人臂,被潮南慢慢的抽了出来。 尸体的脸颊慢慢的凹陷下去,宛如浑身的水分都被潮南抽走了,潮南掌心的水球越聚越大,直到最后被吸干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身上的衣衫也塌了下去,潮南把掌心的水球顺着窗户扔了出去,掀起床上的衣服,只把那层皮放到手里,摩挲了两下,惊道:“竟然是画纸!...” 潮南把纸递给薛莲,摊开来看,纸上的墨迹大概是被潮南抽了水的缘故,变得极其浅淡,看上去就像是一幅画一样。 “这恶灵既然能作画成形,真是不可思议.......”薛莲看着画上浅浅的人形,感慨道。 这样的手段,当真是令人惊叹,孤青站在门口听着两人的对话,握紧了手里的长枪,阿回把头放在孤青的肩上,突然脑海中传来炸裂感,就像有几百根刺同时狠狠的扎在太阳穴那里一般,极端的疼痛让阿回忍不住捏紧了孤青的肩膀,在剧烈的痛苦中他听到了耳莫传递给他的信息。 孤青感受到肩膀上的异样,偏过头,凑在阿回耳边小声问道:“怎么了?” 阿回咬着牙抵抗着痛苦,听到孤青的声音,强忍着疼痛,“有...有...东西...过...过来...来了...小...小心...” 话音刚落,阿回感觉到脑海中的痛苦又加剧了,忍不住痛呼出声,额上不断冒出汗珠。 孤青听了阿回痛苦的呼声,转身冲屋里两人高声喊道:“有东西过来了!” 话音刚落,头顶巨大的破空声响起,瓦片纷纷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把书桌上唯一明亮的蜡烛给弄膝了,几人掩面防着飞溅的粉尘,孤青放下手,却看到两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杜三,应缺。 还来不及叫人,月光下无比闪着银光的丝弦却是先行出手了,杜三五指伸开,指间缠绕着密密麻麻的丝弦,两只手如同弹奏琴弦轻轻舞动,薛莲连忙按下潮南的头,孤青背着阿回闪到一边,丝弦直直插入身后的墙壁中,杜三轻轻甩手,身后的墙壁便如同豆腐一般被切割的乱七八糟,墙壁轰塌。 应缺手中紫色的绸带如蛇般灵活,绕过地上瓦砾,缠向孤青,孤青背着阿回,从房门口快步跑离房屋,身后绸带突然加速,孤青横起长枪,刚想打开屏障,月光下突然亮起一点银光,孤青顺势蹲下身来,一支箭直接查上紫绸,钉在院子的墙上。 箭尖一点寒芒,定住之后,冒着寒气的白色寒冰直接蔓延到紫绸上。 丝弦绕着紫绸一圈,突然收紧,把被冰住的紫绸直接切割掉了,应缺收回剩下紫绸,握在手里。 孤青这才抬头看清两人,木木的眼神,僵硬的动作,板着脸,怎么也不像是无事的样子。 翻窗出了屋子的薛莲躲在墙下,凝神听着脚步声和呼吸声,判断着两人在屋子里的位置,手上握着弓,箭已上弦,听到脚步声在靠近房门口,一步两步,就是现在,薛莲利落的搭弓出手,利箭飞向走出门的杜三的脚下,杜三转过头,直直的向薛莲伸出手,指尖丝弦闪着锐利的光芒,飞向薛莲,薛莲翻身,张弓再射,对准的是杜三的手臂。 第一百二十五章 竹与画(六十五) 丝弦落空,杜三面无表情的拔下手臂上的羽箭,伸手还想再攻,右手却举不起来了,低头一看,手臂已经被白色的冰冻住了,薛莲飞快的从箭筒又抽出一支箭,再度出手。 羽箭落在地上,瞬间寒气袭人,蔓延的冰层顺着杜三的脚边把他的两只腿都冻上了,还在不断的向上。 杜三脸上却是一点神情变化都没有,伸出还能活动的左手,指间丝弦翻动,再次攻击薛莲。 院中狭窄,丝弦又多,孤青背着阿回翻过院墙,叫了薛莲一声,薛莲快步跑来,孤青站在墙上伸手,薛莲听见身后丝弦的破空,脚下加快了几分,拉住孤青的手,孤青力气大,拽着薛莲上了墙,身后丝弦直直插入墙中。 薛莲回头看见杜三半边身子已经化为冰雕,两人站在墙上看到冒着寒气的白色冰层把杜三整个包裹完全,堵在房门口。 “糟糕,潮南还在里面...” 薛莲望着倒了一面墙的房屋,应缺还在屋里。 话音刚落,杜三化为的冰雕应声被踢开,身后应缺踩着冰雕出了房间,手上腰带延伸出来的紫绸拖在地上,应缺走到院子里,身后一个紫绸缠绕着的巨茧被他拖了出来。 茧中传来被压低的猫叫声,潮南和小灵被困在里面了,应缺抬头望着站在墙上的两人,双方无言对峙。 薛莲翻弓搭箭,应缺手上一拉,紫色巨茧把他挡得严严实实,薛莲无奈的放下弓箭,孤青轻推了一下薛莲,薛莲疑惑的抬头看他。 “你快离开这里。” “那你和阿回呢?” “屏障能保护我们,这地方不对劲。” “可是...” “别可是了,昭明已经中招了,剩下的只有你了,去找出那恶灵,破掉它的手段,这样我们才能得救,走!” 孤青拉起薛莲,用力的把她推进巷子里,薛莲落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背上弓,飞快的顺着巷子往外跑,你们一定要坚持住啊。 孤青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终于放下心来,跳下墙,落到隔壁的院子里,踢开房门,把阿回放到屋子里,“阿回,待在这里!” 阿回松开抱着他的双手,坐在屋子的椅上,凝重的点了点头,孤青背着他也是累赘,他还是躲在一边吧。 孤青关上门,抬脚出了屋子,紫绸绕过墙壁追寻着孤青,他手中握着长枪,歪着头看向在空中飞舞的紫绸。 呵,真没想到会跟他动手啊。 身后背对着的黑面人握着同样的一杆枪,孤青长枪挥开紫绸,大步跃上墙壁,应缺站在院中,旁边立着等高的紫色巨茧。 应缺看到人出现,手上动作飞快,紫绸转向孤青手上长枪,缠上枪尖,用力一拉,孤青被拉下墙头,手上虚虚的拉着枪,只管握住手里的长枪。 看着应缺呆若木鸡的表情,孤青眉梢一挑,应缺身后突然出现黑面人,手上长枪横扫,直直拍向应缺的后颈。 应缺被拍的往前一踉跄,摇摇欲坠的晃了两下身体,直直的面朝着地面砸下,发出砰的一声沉闷声响。 孤青也没敢上前拦住他砸下的身体,万一没砸晕,他扶一下被阴了就不好了,孤青还是没心软,硬生生看着应缺倒下了。 黑面人一举得手,走到孤青身边消失了,应缺手上紫绸也慢慢回缩,变化为手中的一条腰带,巨茧中被包裹的潮南和小灵被释放出来。 潮南两只手护着怀里的小灵,不断滑落的紫绸掉落在地上回缩成白色两指宽的腰带,潮南看到地上倒着的应缺和被踢在一边的冰雕,怀里小灵也已经安静下来。 “先出去吧,这里不安全,我去被阿回,你先走。”孤青对着潮南道。 潮南点了点头,抱着小灵走出了孙少游的院子,静悄悄的巷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脚步声,孤青走到隔壁的院子,去找阿回,打开房门,叫着阿回的名字,黑暗里却是没有任何回音,孤青从腰间荷包里掏出照亮的明珠,莹白的珠光照亮房屋,里面确实一个人也没有了。 阿回眼睛看不见,不可能一个人离开这里,怎么回事,孤青还来不及回想,房屋却是突然裂开了,刺眼的日光从外面射进来。 孤青捂住眼睛,手指间泄露的白色光芒刺得孤青眼睛反射性的流出几滴眼泪。 天亮了吗? 还来不及放下手臂,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个点了,怎么还不去武场?” 他慢慢的放下手,无比僵硬的转身,瞳孔瞬间扩大,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没有陈旧的伤口,没有厚茧,他抬头看着眼前的人。 “阿青,怎么了?” 慢慢靠近的人影让孤青心上生出惊恐,他转身飞快的逃离,不管不顾身后人的叫喊。 穿过熟悉的回廊,眼前所有的一切都让孤青面露惊慌,跑出门,孤青喘着粗气回头看着大门上的红匾金字,他是在...做梦吗? 潮南顺着月光照亮的巷子往外走,走了许久还没看到巷口,这条路,有这么长吗?头顶银辉在慢慢的黯淡,潮南却好似没有察觉一般,慢慢落入在黑暗中,怀里小灵警示的叫着,潮南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停在原地,乌云遮蔽,月辉消失,小灵浑身的毛都竖起来,它感觉到了什么,但是潮南却好像已经着了道,怎么叫也叫不醒,潮南抱着它的两只手慢慢的失去力气,垂在两边。 小灵坠落在地上,潮南站在原地,像是没有察觉一般。 同样走在巷子里的薛莲,靠着墙壁坐在地上,垂着头,手中握着的银弓掉落在地上。 伞盖般撑开的树冠,一双赤裸的脚踩在粗壮的树干上,长长的画纸飘在空中,纤细的手腕抖动着,手上握着的笔在画纸上飞快的写写画画,一阵风过,吹得单薄的画纸不断浮动,手上的笔停了一下,把画纸放到一边,挨着树干坐下,低头望着底下燃着蜡烛的屋子,窗纸上倒映着黑色的人影。 第一百二十六章 竹与画(六十六) 做个好梦吧。 呼啸而过的风夹杂着雪花,吹得人脸上刺痛,薛莲带着白色的皮帽身上背着弓,藏在雪山的缝隙里,踩着雪的嘎吱声,从另一边的雪地传来,她暗悄悄搭弓上弦,冒头的刹那,利箭直接贯头,溅出几滴温热的血滴,落在洁白的雪地里,薛莲从山缝里爬出来,把歪倒在雪地里的雪兔拎起来,皮靴子踩在雪地里,嘎吱嘎吱的声音响在安静的雪地里。 等了半天,没想到只逮到了一只雪兔,薛莲脸上不免有些失望,顺着山岩裂开的巨大缝隙走了进去,山缝间用粗木架了不断顺延的木梯,下了楼梯,山缝下的巨大空间里,人烟气扑面而来,木梯之下,就是一条小溪流,冒着白色的热气。 “阿月,今天打了什么回来啊?”溪边洗衣服的妇人看见她,高声问道。 薛莲提起手里的雪兔,摇了摇,惋惜得砸了砸嘴。 “就只逮到了一只兔子,没什么好收获。” 她穿过溪流,后面是一片水杉,水杉枝少叶稀,顺着树木缝隙,木屋在水杉林后若影若现,她走到其中一间屋前,推开门,一阵热气扑面而来。 “阿月,你回来了。”火盆边面色红润的妇人听见门响,看到是她,惊喜的走过来。 薛莲把手里的兔子扔到一边,摘下帽子,脱下身上沾满了雪花的皮衣挂在门边的衣架上,妇人一双暖洋洋的手摸了摸薛莲被吹得发红的脸,心疼道:“外面这么冷怎么还出去啊?” 挣开妇人的一双手,薛莲蹲在水盆边就着还温的水洗了洗手,笑道:“反正也没什么事嘛,出去松松筋骨也好,父亲还没回来吗?”坐到火盆边,烧的通红的炭散发着温度,驱散薛莲一身的寒气。 “估计没这么快回来,他说那边的矿井有点问题,要处理完才会回来的。”妇人揉着薛莲一双冰冷的双手,脸上心疼的不得了。 薛莲坐在妇人身边,靠着她的肩头,在野外紧绷的弦此刻也放松了,被暖暖的炭火熏得昏昏欲睡。 没有风雪,没有寒冷,身边温暖的身躯不断传来温度,妇人絮絮叨叨的说着白日里的事情,薛莲闭上眼睛,沉浸在此刻温和的气氛里。 突来心口的慌张情绪,薛莲被惊醒,直起身子,望着通红的炭,身边妇人惊讶问道:“怎么了?” 薛莲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伸出右手,把自己的袖子慢慢揭开,洁白的手臂露出在眼前。 不对,像是少了什么东西,少了什么,薛莲想要想起自己忘记的东西,脑海中却像是有雷炸开,薛莲捂着脑袋,妇人着急的问她怎么了,薛莲挥开她的手,踉踉跄跄的走到门口,疼痛却是愈来愈剧烈,薛莲腿脚一软,跪倒在木门前,妇人焦急扶住她,薛莲偏过头,脚边是她打猎来的那只兔子,白色皮毛上溅着分外鲜明的两点红色。 红色...红色... 薛莲像是终于想起来了什么,看着手臂,她想起来,这里,这里应该有一根红色的线,走到了手臂的三分之一,她就是为了这个才下山的,她现在应该在黄亭巷,而不是在大寒山上。 脑海中的那阵剧痛终于消失了,眼前的妇人,木屋,火盆都消失,陷入到无边的黑暗中。 她眼皮蠕动着睁开了眼睛,四肢无比的沉重,眼前出现着一双赤裸的脚,她顺着脚往上看,看到一张艳如牡丹的脸,手中拿着一支笔,膝上是画纸,红唇上浮现着淡淡的笑意。 画纸很长,她一边画一边把已经画完的纸往外送,薛莲看着拖在地上的长纸,画纸上有一个背弓的女子的身影,面目模糊,挥笔的人似乎也不十分在意像不像,只是画了出来而已。 “你...你是谁?...” 薛莲吃力的说出几句话,她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净了一样,抬起头望着眼前的女子。 “啊?你醒了啊?” 女子挥笔的手停下了,低头吃惊的看着薛莲,一只手捂着红唇,她放下笔,把膝上的画纸丢在地上,赤着一双脚走到薛莲面前,涂着红色蔻丹的手轻轻一挥,薛莲被一股巨力抬起来,直立在空中。 女子看着薛莲愤恨的脸色,奇怪道:“你不想留在那个梦里吗?那不是你最想要的东西吗?你这人怎么这么心狠啊?肯舍下你最想要的梦?” 薛莲嘴角浮现出一抹嘲讽的笑,“你就是用这样的手段杀了温城的人吗?” 女子点了点头,“我给了他们最想要的梦,当然要用东西来换啊,总不能让我白给他们做活吧。” “真是好笑,你可曾问过他们愿意用自己的梦来换这虚幻的梦吗?你这虚伪的杀人凶手!” 女子缓慢伸手描着薛莲一双眼睛,说着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你的这双眼睛看上去可真是明亮啊,可惜你心里有一道难以越过的伤疤,从你迈进这里的这一刻里我就知道了,所以我可以给你绘制一个梦,内心没有弱点的人才不会被迷惑,你们都一样。” 薛莲被挂在空中,艰难的转过头,难道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着了道吗? 墙角熟悉的两人靠着墙,同样垂着脑袋,是孤青和潮南,可恶,连他们也着了道吗?薛莲心下转过无数想法,转过头看着眼前艳丽美丽的女人。 “你是谁?和孙少游是什么关系?他知道你的存在吗?还是说他是你的帮凶?” 女人退后几步坐到椅上,红色蔻丹的指甲敲着桌面,开口道:“你是孙少游什么人?为什么要问这个?” 薛莲道:“我不是他的什么人,只是可怜他,被当做了杀人的筏子,若是他知道你在借他的手杀人,不知道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啊?” 女人敲着桌面的手指顿住,她慢慢的低下头,许久才开口,“我和他没有关系,我叫敛云,我不认识他,他从来不是我的帮凶,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痴儿,你也不必可怜他,等你死了你还是可怜你自己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 竹与画(六十七) 房间里燃起的烛光明明灭灭,敛云脸上的阴影让她形如可怖的恶鬼,她慢慢起身,抬起手来,桌上砚台里的墨汁凝在指尖,化作一把锋利的黑色匕首,握在掌心。 她走到薛莲跟前,抬头看着被束缚的不得动弹的薛莲,低声道:“既然你不愿意死在梦里,那就只能委屈你疼一下了。” 眼中浮现出杀意,手上匕首狠狠扎向薛莲心口,薛莲挣扎不开,眼睁睁看着匕首刺来,闭上眼睛,等待着即来的死亡。 薛莲皱紧眉头,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慢慢睁开眼睛,却看见敛云捂着胸口,紧紧皱着眉,脸上却是痛苦不堪的表情,手上的匕首掉落在一边,成为地上的一摊黑色墨迹,身后一直束缚住她的怪力也渐渐消散了,悬空的薛莲落到地上,她一落地便奔到靠着墙的孤青和潮南身边。 “孤青...孤青...快醒醒...” 焦急的喊着孤青的名字,声音越来越高,孤青紧闭着眼睛,嘴角浮现着莫名的笑意,让薛莲忍不住心生寒颤,沉迷在幻境之中,若是记不得自己此身何处,便就迷失了在自己想要的幻境中,越是内心有破绽的,越会迷失,她与孤青相识不过数月,除了这个人,她对孤青的出身过去从无半点了解,究竟是怎么样的梦,会让他露出这样的笑容。 薛莲看着这房间,竟然和孙少游的房间一模一样,画桌,床榻,窗户,一丝不差,薛莲起身,拿起落在地上的银弓利箭,敛云单手撑着地,脸上痛苦神色不减半分,看见薛莲动作,咬着红唇,眼中浮现出不甘心,闭上眼睛瞬间化作一道墨痕落在地上,薛莲一箭落空,快步上前,箭尖落在地上的墨痕中。 敛云消失在房间里,薛莲回头查看孤青和潮南,两人却还是闭着眼睛,怎么叫都叫不醒,看来那敛云的手段还没有被解开,推开房门,还是熟悉的院子,但是院子外面都是浓重的黑暗,薛莲从院子里的门中迈出出去,意外的是竟然还是踏进了相同的院子里,墙角还开着熟悉的野花,看来她们是被困在这里了,无论怎么都走不出去,屋子里只有孤青和潮南两人,阿回和昭明都不在,恐怕是被关在其他地方了,昭明的猫小灵也不在此列,薛莲无奈在坐在屋中。 瞎了眼睛的阿回,安静的坐在隔壁的房子里,他知道自己现在什么都帮不上忙了,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孤青放下他之后便关上门了,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被隔绝了一样,屋子安静极了,阿回眼前只有一片黑暗,有些害怕的握紧了手,外面到底怎么样了。 等了不知道多久,还是没有一点消息,阿回摸着手边的椅子,慢慢站起身来,他伸着一双手,摸着所有能触及到的东西,脚下不小心踢到哪里的桌子,脚尖传来剧痛,阿回也来不及顾及这些了,支着一双手不断往前走,不小心撞到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发出一连串的声音,阿回终于摸到了大门,他把耳朵贴着门框,想要听到外面的声音,诡异的一片安静,外面怎么这么安静?是事情解决了吗? 真正的黄亭巷。 房间里孙少游揉了揉一直支着的手腕,画了一下午手上也有些酸痛了,孙少游放下笔,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突然隔壁传来一连串的摔打声,吓得孙少游一哆嗦。 他开了房门,踮起脚看着隔壁的院子,他旁边的院子早就没有人住了,怎么还有动静啊?怕不是屋子里进了贼,孙少游从院子里抄了一根棍子,扒着那面土墙撅着屁股困难的爬上了墙,进了隔壁的院子,孙少游半蹲下身,握着手里的棍子慢慢凑了过去,靠近房屋,里面的声音已经消失了,头顶乌云恰好飘过去,月光直直的洒下来,门上显现出一个浅浅的影子,孙少游咽了咽口水,看影子那贼应该不是个壮汉,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用力的一脚踹开房门,大声啊啊啊啊的冲了进去。 月光顺着洒进来,照亮了房间,阿回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被门框打出两道红痕,捂着脸眼眶眼泪的坐在地上,屋子里椅子桌子被踢乱在一边,阿回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回?你...你怎么在这里啊?” 孙少游扔下手里的棍子,赶紧走到阿回身边把他扶起来,连连道歉。 “我还以为是这家进贼了呢,不是故意的,你怎么大晚上在这呢?”孙少游把阿回扶起来,阿回攥着孙少游站起来。 “我...我...我...”阿回支支吾吾的,也说出什么话来,天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是孙少游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不是在恶灵的幻境里吗? 孙少游便是再迟钝也看明白,阿回动作不对劲,犹疑的问道:“阿回,你的眼睛?” 阿回听见孙少游的话,一双手摸了摸眼睛,求助的拉起孙少游的手,“你的画?你的那副画在哪?能不能救救他们吗?他们被攥在别人手里了....” 孙少游疑惑的看着阿回,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见无人回应,阿回焦急的没有办法,直接拉着孙少游的手咚一声跪在孙少游面前,“求求你了,把那副画给我吧,薛莲,孤青,昭明,潮南都困住了,算我求你了,潮南不是你的朋友吗?他现在也被困在假的黄亭巷了,那个人不一定会放过他,再拖下去他们都会危险的。” “这这这...你先起来,跟我过来吧...” 他扶起跪在地上的阿回,虽然阿回说话颠三倒四,但是他也是听清楚了,他们几人似乎遇到了危险了,阿回一直嘴里说着他的那副画,跟他的画又有什么关系呢。 孙少游拉着阿回走出了隔壁的院子,回到他自己的院子里,他的屋子里还有亮,墙上还挂着那副画,进了房屋,孙少游取下挂在墙上的画。 第一百二十八章 竹与画(六十八) 孙少游把画递给阿回,阿回摸索着解开画卷上的带子,他看不见,一双手揪住画卷最柔软的地方,猝不及防的狠狠撕开。 呲咧的画纸破裂声响起,阿回能想到最快的方式就是毁掉这幅画,不管怎么样这幅画和那恶灵有千丝万缕额关系,能毁掉这幅画,一定能给恶灵一定的影响。 阿回手上一击得手,还想顺着撕开的缝隙再动手,手上的画却被孙少游抢了过去,孙少游心疼的看着手上被撕开的画,这可是他母亲唯一留下来的遗物,乍然惊见阿回动手撕画,手上已经不受控制的把画抢过来了。 阿回眼睛上那层薄薄的灰色慢慢消散了,昏黄的烛光久违的映入眼帘,刺得眼睛里泛出光,模糊的泪光里孙少游心疼得捧着那副画,展开的画卷里,阿回还来不及看清画,突然从画纸里喷薄出墨色的水流,直接糊在孙少游的脸上,像是迷烟一样,孙少游闭上眼睛哐的倒在地上,手上的画卷也滚落在一边。 阿回吃惊的看着无数从画卷里出来的墨迹,慢慢形成一个女子曼妙的身形,阿回拔腿就往外跑,连薛莲和孤青都无法制住的恶灵,他怕是一碰面就要折在手里,黑色的巷道里,墨汁在黑夜里无形的流动,形成一只巨大的手掌,紧追着阿回。 阿回回头一望,月光已经黯淡,勉强照着身后的巨手,他被吓得马上转头,脚下生风,快步的往外跑,这条路怎么这么长啊。 好歹在山上的时候,跟着孤青学了两手,还能简直一段时间,跑了一长截,眼前的出口看起来还是那么远。 身后黑手突然加快速度,在这直来直去的巷道里,阿回避无可避,被巨手直接整个攥住,拖回到孙少游的院子里,浮在空中。 房间里孙少游被扶到床上,敛云顺着窗口望见屋外的阿回,慢慢走了出来。 敛云赤脚踩在门前的台阶上,看着被困在空中的阿回,她的半张脸上浮现出黑色可怖的纹理,显得妖异鬼魅。 她冷眼看着阿回,轻轻抬手,阿回被直接送到敛云面前,她伸手摸着阿回那双生气勃勃的眼睛,脸上浮现出一抹悲伤,哀怨的口吻问着阿回。 “为什么要去窥探我的过去呢?我只想记得和他有关的事情,为什么你要提醒我,我曾经是那么的卑贱恶毒?” “难道我不去窥探你就不那么恶毒了,你杀了这么多人,双手早就沾满血腥了,你这样的恶灵,就该死,为了那虚伪的记忆,竟然可以杀人,我看你生前就不是什么好人吧...” “住口!” 不知道哪句话戳中了敛云的痛楚,她脸上浮现出凶狠的眸光,手掌狠狠挥了下来,响亮的耳光声回响在夜里,阿回被打得偏过头,脸上五根分明的指痕,她捏着阿回的下巴硬生生把他的头掰过来。 她咬着牙,狠狠道:“真好啊,你一心寻死,那我就成全你吧,我会让你最痛苦的死去,这是我给你的恩典,好好受着吧。” 尖利的指尖直直插入阿回的额心,像是穿过了头骨,无数墨汁顺着手指钻入脑海中,阿回瞪大了眼睛,瞳孔渐渐散开,陷入到了敛云织就的幻境中。 无数雪花飘散在空中,寒意如同锐利的针刺在身上,阿回忍不住抖着身体,身边挨着冰冷的如同石头的东西,阿回僵硬的转过头,身边躺着一张熟悉的脸,脸色青白,眉上凝着白色的霜,黑色的头发被掩盖在雪花里,阿回颤抖的去摸躺在身边的女人的脸,冷的如同冰块一般,鼻子下面一点呼吸也没有了,身上单薄的麻衣,腿上的裤子被撕得只剩下半截,一双脚被冻得发青,他撑着身下的的草席爬起来,曲起腿,脚下被包得严严实实,似乎还带着一点温度,他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去,脸上不断流出水迹,哭得发抖。 走过的路人瞥了一眼墙角的阿回,暗戳戳道了句可怜,阿回充耳不闻的把头埋得更深了,嘴里念着,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是幻境而已,是幻境而已...眼角却是不断的有清泪滑过。 巨手散开,阿回歪倒在院子里的地上,敛云收回一双手,轻声叹了句,这都是你自找的... 幻境生于心,或出于内心最不愿意面对之事,或出于内心最想要之事,人心有缺,故而生憾,唯因往事不可追。 潮南走在山中的缤纷花路上,疑惑的抬头望着头顶圆月,他似乎忘了什么?他这是要去哪?身边的陌生场景,脚下却像是有感应一般,不断的往前走。 步入山谷之中,身边树木却是变成了无叶树,漆黑的树干在月下看着异常惹眼,再往前,平滑如镜的湖泊出现在眼前,折射着银辉,整个湖面都泛着银光。 湖面上,一个莫名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她站在湖面上,一双脚踩在水面上,背对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潮南的心生起了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 “人如朝露,夜凝晨现,亦如转瞬即逝之虹...” 声音如同山间涓涓的溪流,清澈无比。 潮南站在湖边,怔怔的凝视那背影,她是谁?心中疑惑还未转过一圈,嘴巴突然不受控制的开了口。 “朝露易失,虹却不然,五彩斑斓之景,可留于画壁,可留于画纸,亦留于人心,人亦然,虽短暂如长河之逝水,但情不然...” 这是他说的话吗?为什么他从来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踩着水面的一双脚慢慢挪动,她转身过来,一双琉璃般澄澈的眼睛在月下熠熠生辉,望着他的一瞬间,潮南直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莫名的手攥住了一般。 无画可绘其容,无花可拟其质。 默默的心中浮现出这样的一句话,潮南望着那样的一张脸,嘴巴像是再也张不开了,目光无法移开,就像是天上的皓月也在她面前黯然失色了,他像个呆子一样呆呆的望着她。 第一百二十九章 竹与画(六十九) 在哪里,他曾在哪里见过她吗? 潮南望着湖面的那人,为什么觉得无比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嘴唇轻启,问道:“何为情?” 四目相接的瞬间,潮南胸口的心脏在不断快速的跳动,他感觉到自己的嘴唇不断的上上下下触碰,耳朵里却是什么声音都消失了,寂静的如同一片废墟,他说了什么。 对面那人依旧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她就像脚下的湖泊一样,无风无浪,沉静如玉。 月下映得山谷里明亮如昼,眼前女子站在湖中心,黑发如瀑直垂到脚踝,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女子静静望了他半晌,再也不发一言,慢慢转身,潮南心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疼痛,胸口痛的没有办法呼吸了,他眼前一黑,双腿无力的软倒,额上突然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剧痛过后,潮南鬓发间都湿了一片,眼前模糊的草地也渐渐清晰了,他慢慢撑着地起身,吃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切,那个人呢?他面前的湖泊消失了,四周也已经不是山谷,他慌张的往前奔跑。 潮南摸着地上可触及的泥土,她刚刚就在这里的,为什么不见了呢? 头顶一片黑暗,皓月也消失了,他好像被困在这里了。 院子里,阿回倒在地上,敛云居高临下的看着痛苦蜷起身子的阿回,眼中冰冷的寒意在不断蔓延,屋子里面,倒在床上的孙少游像是什么都感知不到了,紧闭着双眼。 被撕开口子的画掉在地上,站着地上的灰尘,敛云走到房间里,疼惜的捡起地上的画,拍了拍沾染的沉灰,展开画卷,画纸上,是一片映日的荷花,叶绿花红,蕊间金丝勾连,敛云望着手中的画,久久的站立在原地。 你就这么舍不得她吗? 画卷最下端,书着极细小的两字,敛云望着熟悉的字迹,喉中像是哽着一块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骨头,就横亘在喉头,不得上也不得下,再也吐露不出一句话,她慢慢把画捂在胸口,似乎这样就能得到一点力量。 脸上黑色的纹路在一点一点加深,敛云露出的手臂上也慢慢爬上了黑色如藤蔓般的线,手上力气一松,画卷直接滚落了出去,她身子一软,撞到一边的书桌上,一双手撑着桌沿。 怎么会突然这样,敛云撑着桌子的一双手手,黑色藤蔓已经蔓延到手腕,剧烈消耗的灵力直接掏空了敛云的力气。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敛云招出所有她制造的画卷,所有的幻境都是出自她的笔墨,支持幻境的是她的灵力,当画中的人内心失守,愿意永留幻境之中之时,那么他的魂魄就永远的留在了画中,成为她的粮食。 散落一地的画纸,敛云蹲下身,到底是哪处幻境出了事,竟然能抽空她的灵力,那个人梦到的人究竟是什么人。 终于,敛云找到了出了问题的画,画上墨痕已经黯淡,人影也已经模糊,画上却多了一点诡异的红色,敛云摸了一下,不是水迹,也没有任何味道。 好在虽然黯淡,但是也没有完全失色,看来这个人还被困在幻境里,敛云放下心来。 正当敛云放松之际,从门外瞬间无声飞来两根丝弦,悄然无声的缠上敛云的脖子,丝弦突然绷紧,丝弦细利,狠狠的拽着敛云倒在地上,敛云痛苦的摸着脖子,指尖摸着贴脖子的丝弦,却是怎么都拉不下来。 院子外,传来低低的琵琶声,如怨如诉,伴着一阵婉转的唱词,曲调高低转辙,像是夜风中呜咽的哭嚎,流露着一股凄凉。 敛云脖子上的丝弦,也随着不断变化的琵琶调,不断的振动,在敛云脖子上不断的切割着,好在灵物所化之身并非脆弱的人躯,不会轻易的被折断,不然就凭这丝弦的锐利程度,她的头早就断了。 手上红色蔻丹终于钻入缝隙之中,身后丝弦再度拉紧,指甲瞬间被折断,一截红色的指甲直接掉在地上,敛云被巨力直接拉倒在地上,脖子被勒出深深的红痕,她撑起身子,喉咙里传来痛苦的吼叫,美丽的脸也被扭曲的不成样子。 一只手拉着脖子上的丝弦,另一手在地上留下深深的抓痕,她勉强起身,丝弦感应到抗拒的力,屋外琵琶声突然转急,歌声也愈加高亢,振动的丝弦在身上留下深深的伤口,敛云只觉得脖子上的丝弦在狠狠的切割她的魂,让她痛苦不堪,被硬生生的拖到了门口,脑袋直接撞到了门槛上,丝弦却还是没有停止,直接把她拽到了院子里,敛云这才看到,院墙上站了两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一人肩头上坐个豆蔻年华的女孩,脸上浮着盈盈的笑意,手上抱着一把琵琶,指尖动作飞快,拨动着琵琶弦,一人站在旁边,身上背着个少年模样的人。 敛云在见到他们的一瞬间瞳孔扩大,惊愕的看着两人,扫了一眼空落落的院子,怎么会,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哎呀,小琵琶啊小琵琶,我以后再也不说你那琵琶声难听了,这次可是多亏了你啊,没有你那倾情曲,恐怕我们就要被困在幻境里了...” 应缺站在一边,一脸笑意的望着杜三肩头的女孩,女孩低头看了一眼应缺,看着他露着大白牙的笑,急忙的偏过头,像是怕被带坏似得,手指拨动琵琶弦的动作已经停下了。 杜三黑着脸把小琵琶抱到另一边的肩膀上,不再挨着应缺那边,应缺看着杜三的动作,叫苦道:“我的杜三哥哟,你就这么把小琵琶抱走了啊,怎么这样啊?” “你少惹倾音,她性子单纯,我不想她学得跟你流里流气...” 应缺悲伤的捂着胸口,一幅被伤害了的样子。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呢?我对小琵琶可是真心的啊。” 肩头上倾音悄悄的从杜三脑袋后面偷偷瞧他,应缺看见倾音在望他,兴冲冲的向她挑了挑眉。 第一百三十章 竹与画(七十) 倾音像是被火烫了一下,惊慌的转过头,手指不经意滑过琵琶弦,发出突兀的一声响,应缺笑着抖了两下身上的阿回,这小子可真重啊。 杜三阴着脸抱着倾音下了院墙,敛云脖子上的丝弦直直的连在杜三双手的银环中,杜三手上一拉,地上的敛云直接被拖到脚下,杜三一脚踩在敛云的肩膀上,控制住她的身躯,银环中再出丝弦,直接缠绕上敛云的四肢,应缺下了院墙,把阿回放到墙边,走过来,蹲下身来看着咬着牙的敛云。 “哇,不得不说,还挺漂亮的。”应缺摸着下巴感叹道。 倾音看着应缺吊儿郎当的笑,生气的哼了一声,应缺听见声音,抬头看哼声的来源,发现是小琵琶,笑着就想上前,杜三移了一步,直接挡在倾音面前,应缺撇着嘴道了句没意思,又蹲到敛云身边了。 杜三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册和一只笔,翻开书册,翻到后面没有记录的白纸上,问道:“叫什么名字?” 敛云咬着红艳的嘴唇,手臂双腿都被通明的丝弦捆缚的严严实实,稍稍用力就能感觉到被割裂的痛楚。 见敛云咬着嘴死活不愿意开口,杜三把笔搁到书中夹好,手上用力一拉,瞬间敛云痛呼出声,手上腿间被勒出一道道红痕。 “我这颤云丝可以束缚任何灵物之形,你也别想挣脱,如果不愿意说,那我也没意见,你已经犯了三律之一,就地处死我觉得也可以,应缺,你觉得呢?” 突然被点名的应缺惊了一下,随即玩笑道:“哎呀,你看你长这么好看,死太快了太可惜了,要不跟我们好好聊聊吧,这位杜三哥可不是开玩笑的啊,凡是犯律之恶灵,要是不配合就地处死可是常事,想必你应该有很多事可以告诉我们吧。” 她的生死在这些人嘴里就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她也相信这些人有能杀了她的本事,因为那弹琵琶的小姑娘,身上的气息和她是一样的,他们对灵物的了解远远比她还多,却没想到她才醒来不过半月,这么短暂的时间吗? 敛云嘴唇蠕动,艰难的开口,小声道:“敛云...” “什么什么?”应缺一只手聚拢在耳朵上,作喇叭状,敛云的声音实在太小了,凑得近的应缺都没听清,何况是后面的杜三。 “我叫敛云...”她再开口,声音高亮了许多。 杜三翻开书册,把夹着的笔握在手里,唰唰的在书页上写下了她的名字。 应缺从院子里搬了两个树墩子,还兴冲冲的搬了一个道小琵琶跟前,杜三扫了他一眼,看他动作也不过分,就没开口了,小琵琶倾音看着眼前的树墩子,脸上泛红,还是坐下了,应缺搬个另一个树墩就坐在杜三旁边,兴致勃勃的看着地上的敛云。 “生前所属何地?” “千金城。” “死后化灵寄生在何物身上?” “...就在屋里的那副画上...” 杜三踢了一脚应缺的树墩,应缺歪了一下身子抬头看他,杜三颜色扫了扫屋子里,应缺站起来进了屋子,地上确实扔着一幅画,只是画卷中间已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还挺大的,一边的床榻上还有一个穿着一身衣服躺在床上的人,应缺捡画时没注意,抬头看见床边妥下来一只脚,倒把自己吓了一跳,拎着画,看到那人手上还沾着已经干透了的墨迹,屋里桌子上还摆着一副未完成的人像,仔细瞧瞧倒是有点像一个人,应缺也没细看,毕竟外面还等着呢,转了一圈就出去了。 应缺把画展开,有点惋惜道:“画得不错,就是被撕成这样,还是有点可惜的。” 杜三指着画问道:“是这幅画吗?” 敛云点了点头。 杜三记下她化灵寄生为画,又问道:“因何而死?” 听到这样的问话,敛云身子一抖,面色都灰了下去,嘴唇抖动着却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杜三拿着笔杆敲了敲头,真是的,好不容易问到关键的东西了,又像个蚌似得闭上了嘴。 应缺坐在树墩上,翘着二郎腿,摸着下巴道:“里面还有个晕倒的画师呢,不知道是不是藏匿她的同伙,怎么这幅画偏偏落到他手里了呢?” 杜三停了笔,道:“去把他弄醒,问问他知道些什么?” 应缺歪着头指着鼻子道:“我去吗?” 杜三斜了他一眼,应缺认命的垂着头,站起身来,一边抱着琵琶在调弦的倾音看应缺那个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却被应缺发现了。 “好啊,你个小琵琶,还笑我,你们爷俩合着伙欺负我啊?” 杜三在后面冷不丁的给了他一脚,“再瞎说八道我就割了你的舌头,还不去把屋里那人拖出来,快点解决完我和倾音还有事呢。” “好好好,马上去马上去。”应缺揉了揉被踹的屁股,抬脚就往屋子里走。 被丝弦束缚的敛云却突然激动起来了,被缠住的手臂不停的想要抬起来,却被各开了皮肤,看起来可怕极了。 “别...别去找他...他什么都不知道的...他只是个普通人...你们放过他吧...” 她挣扎着抬起头,不顾脖子上深深勒进去的丝弦,杜三看着激动的敛云,眼中流露出深思。 “好了,应缺,你回来吧。” 应缺坐在门槛上,捂着一双脸颊,道:“杜三哥啊,你是越来越难伺候了...”手掌慢慢移到眼睛上,一双手下的嘴角,却露出大大的笑容,一双洁白的牙齿在夜里分外明显,“不过,我是越来越好奇了啊,你和屋里的那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应缺笑得诡异,看得敛云心中一阵阵发寒,应缺放下手掌,眼睛里全然是兴奋的火苗,“说吧,他是你的什么人啊?” 敛云无奈的闭上眼睛,如果不是灵物不会落泪,想必她的眼角肯定会出现水迹。 杜三摊开手中的书册,手里转了转笔,重新握住,看来,他们要听得,将会是个很长的故事。 第一百三十一章 竹与画(七十一) 有花自有霞,母亲为霞,所以她为花。 清幽楼是千金城有名的销金窟,名为清幽,实为青楼,楼里姑娘千娇百媚,无论喜欢什么类型的都可以在楼里找到。 千金城曾有一位才女,家中是有名的书香门第,十三岁时,其父曾言家中娇女慧敏淑静,千金不换,只求有情郎,可惜后来这家得罪了自都城来的贵人,获罪全族,那位才女更是亲自被送进千金城,挂起了牌。 因才女之名,许多附庸风雅的读书人光临门楣,做客清幽楼,可是清幽楼的老鸨是个精明人,高高挂起她的牌子,待价而沽,以千金为价,却给了她清倌的名。 千金,千金,不知当年其父一句戏言,便作了她一生之苦。 而她,母亲是楼里最寻常的妓子,只有那点温顺小意,也很受用,有不少恩客,青楼的妓子都会用药,每次欢情过后便会饮下汤药,以求自己不会怀上,失了身材容颜,从此再无客人临门,可是她却是个意外,母亲饮了药却没绝了她的生机,她在母亲的肚子里活了下来,母亲说这孩子这般留恋她定是和她有缘,于是留下了她。 可是后来她才知道,妓子生的孩子,女的便接母亲的班,男的便就在楼里做奴仆,不管怎么样,都逃脱不开着雕栏玉砌的毒窟。 母亲被一个从他城来的富商看上了,透露了点想要给她赎身的意思,也不怎么在意她带的拖油瓶,家中看起来很富有,不差那点钱,母亲晚上没有客人的时候,抱着她睡在一起,悄悄在她耳边说了这个消息,那时候,她们都觉得自己的苦日子要到头了。 可是变故突生,那天晚上,富商的管家接了母亲,说是那人租了花船,请母亲过去,然后她就失踪了,失踪了整整两天两夜,第三天清晨被人用一个麻袋扔在了楼前,明眼人都看得清楚母亲她遭遇了什么,以为是母亲接了难缠的客人,惹了客人生气。 她抱着母亲还热的身体回了楼里,清幽楼请了大夫,给母亲治了伤,可是没过几天,母亲就发了热,大夫说母亲得了那张难以启齿的病,下体已经散发着气味,她才知道母亲这几天到底遭遇了,她被染了病的男人欺负了,母亲这个样子再也没办法接客了,向妈妈在后院墙角搭了个简陋的木屋,把母亲送了进去,只有她一个人愿意照顾母亲,那富商听闻了那消息,竟是再也不登门了。 后来艳楚来看母亲的时候,才告诉她们,原来那富商很是风流,家里有个很厉害的夫人,那管家就是她的心腹,每次那富商在外面出了拈花惹草的事情都是管家处理的,手段阴狠,从来不留任何生机,这些事情是她在外面打听到的,稍稍打听都知道,那富商在各地做生意没少拈花惹草,可是却片叶不沾身,可惜母亲却被那个赎身的承诺迷了眼,一门心思的栽在了里头。 是啊,哪个妓子不会被这样的承诺打动啊,母亲也不例外,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母亲在夜里悄悄投了井,可是楼里的人却说,她心思恶毒,存心死在了井里,要给这楼里所有人传染上那种病,向妈妈便将井填了,在西边重新挖了井。 而她,在艳楚的庇护下逃离了妓子的命运,做了清幽楼的奴仆,她本该满足的。 可惜岁月无情,红颜易逝,艳楚眼角爬上了皱纹,昔日恩客不再登门,她却出落的像是一朵新开的牡丹,向妈妈待价而沽的目光日日如同针一般刺痛她的眼睛,直到有一天,她的花名墨字书在深色的木牌上,挂在青楼之上。 “那你究竟为何而死,照你这般容颜,不是该被青楼的老鸨养在深闺里吗?” 应缺坐在门槛上,若有所思的望着敛云的脸。 敛云垂下眼,却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青楼的女子怎么死?呵,不过就是熬得日子到了头,该死了...” 杜三飞快记下敛云故事里的重要几点,搁下笔,扫了她一眼,问道:“既然你说是日子到了就死去了,那你为何不甘心?执着化灵?” 为何不甘心?不甘心?哈...敛云笑出来,一双眼睛都是凄凉,“我为什么要甘心,我为何生来便是这样的命运?我还要问这天,问这满天星辰,问所有神明,为什么?我是这样的命?为什么啊?...哈哈哈...” 问到最后,敛云失去了所有力气,最后几句喃喃低语像是不在问天,在问自己。 倾音停下调琵琶弦的手,有些诧异的望了她一眼,她虽然是灵物,生于百年之前,百年之前的事情她几乎都已经忘了,但仍然记得自己临死之前的执念,说到底,所谓灵物便不就是那点不甘心所以想要执着的获得第二条命,她所说的倾音都能理解,但是杀人食魂,自己生前也是人,怎么能杀害同族呢,这种事情她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应缺敲了敲门槛,起身走到倾音的身边,露出一口白牙,用力薅着倾音的头发,笑道:“小琵琶啊,这跟你们可不一样啊,只要吃过一次魂的,就会上瘾,她们啊,已经称不上灵物啊,说是魔物也不过分了,早日送她们上路也好,起码灵力还能平衡天地,反正这些人也没有入冥界的机会了,我说的对不对啊?” 杜三伸手压了压太阳穴狂跳的感觉,走上前拍开应缺的手,混小子,又招惹倾音,应缺捂着被拍红的手,悻悻的走开了,倾音一手抱着琵琶,低着头另一只手理着被应缺弄乱的头发。 应缺甩了甩手,走到敛云的身边,蹲下身,指了指屋里的,“喂,那小子是你什么人啊?不会是你的孩子吧?” “不是...我没有任何孩子...”敛云面无表情道。 “是吗?你觉得我们会相信吗?这俩是眼珠子,不是装饰吧?”应缺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第一百三十二章 竹与画(七十二) “我说不是就不是!”敛云咬着嘴唇只憋出这句话,偏过头去。 应缺哈哈笑了两声,这年头还有这种睁眼说瞎话的,看来生前也是个没脑子的啊,“你既然这么不肯承认,那我把屋里那小子给弄醒,给他开个灵眼,让你们见见。” 敛云睁大眼睛转过头,瞪着应缺,应缺不在乎翻了她两眼。 “我...我能把还陷在幻境里的人放出来,你们就放过他吧,我被抓住了我认命,这样可以吗?”敛云服软道。 应缺望了望倒在墙边的阿回,还有已经中了招不知所踪的孤青几人,无奈的摸了摸额头,哎呀,差点忘了他们几个还被困着呢。 他转头望了望身后的杜三,这可怎么整啊。 杜三合上书,总也不能管他们吧,叹了口气,道:“怎么把他们放出来?” 敛云望了望应缺手里一直握着画,道:“他们都是被我藏在这幅画里,用这幅画织就的幻境迷住了他们,要解开幻境,只能用这幅画。” 应缺颠了两下手里的画,没想到这东西还挺有用的。 杜三道:“给她吧,万一深陷幻境出不来出了事那就得不偿失了。” “也对啊,万一拖久了,做美梦不愿意醒就不好了。”应缺把画扔给敛云,杜三手上丝弦稍稍松了一些,敛云手上缠着的丝弦不再束缚的那么紧,敛云勉强抬起手,拿起扔在身边的画卷,展开画卷之后,敛云望着她看过无数遍的画卷,真是怀念啊。 她嘴角露出笑容,把轻飘飘的画卷的抛到头顶,绘有画的那面正对着她的头,她抬头看着荷花,闭上了眼睛。 画上的颜料突然像是失去了控制,如同粉末般掉落下来,落在敛云身上,两人惊奇的看着眼前的变化,杜三拉紧丝弦,本来专克灵物的丝弦竟然像是失了效一样,双臂四肢慢慢透明,丝弦落空,两人眼睁睁看着敛云画作一团墨迹转眼消失在眼前,快得煞不及眼,应缺连反应都不及反应,杜三丝弦直接拉空。 单薄的画卷瞬间膨胀,不断扩张,转眼就遮蔽了小小的院子,黑色的墨水像雨一样落了下来,身上的墨水像是千斤重,直接把两人压趴在地上,墨水下得密集,犹如黑色丝线,连成一片。 “倾音,快过来!”杜三对着坐在一边的倾音叫道,这东西似乎对灵物没有影响,倾音支起灵力,担心墨迹染了她的琵琶,看到杜三唤她,她起身回到了杜三手上的银环里。 阿回身上也沾染了墨水,应缺杜三被压在地上不得动弹,墨水连成线,绑着三人的四肢,慢慢将他们拖到画卷里,杜三勉强转过头,已经是一片漆黑的画卷,应缺动着唯一还能动的嘴巴,道:“这女人可真是够狠的,硬生生看着自己落入咱们手里,还能立马想出这种招,就是不知道咱们是不是被拉到和孤青一处?” 杜三瞥了他一眼,三个人就被拉入到黑色的画卷里,画卷自动卷上,飞到屋中,从新挂到墙上,仿佛一切都消失了。 进入黑暗中,四肢似乎被解开了,阿回紧闭着眼睛,不断的下坠,应缺眼疾手快的拉住他的手,阿回沉重的身体不断往下坠,应缺赶紧拉住杜三的脚,杜三也被拉了下来,三个人不断往下,黑暗的下面出现了一点不同的颜色,越往下越显眼,粉红的花瓣在黑暗里显得生机勃勃,三人坠落在一片望不尽的荷花里,阿回倒在荷花丛里,应缺和杜三爬起来,看着黑暗里的这片荷花,这是画上的荷花啊。 一片荷花里,竟然有几朵巨大的荷花,杜三和应缺走近,紧闭的荷花里闪着微微的荧光,和被照亮的人形,仔细一看,竟然是孤青的样子,应缺凑到荷花边,贴着粉白色的荷花花瓣,孤青一脸祥和的样子,真的像在做一个美梦似得。 杜三转身到其他几朵大荷花边,里面还有一个熟悉的人,是杜三曾经见过的,薛莲的伙伴,叫潮南的,怎么他也在啊,其他的荷花里是空的,也没有荧光。薛莲也不在其中,杜三若有所思的看着大荷花。 应缺用力的撕开粉白色的花瓣,但是怎么都掰不开,“这什么鬼东西啊,怎么弄不开啊?” “这是代表梦的程度,越是不想离开梦境,荷花就闭得越紧,若是不再留恋的人,荷花就开得越盛。”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惊醒了应缺的动作,粉色的荷花丛里,敛云一身荷花的衣裙,坐在花里,手上摘着一朵盛开的荷花,宛如荷花仙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你!”应缺咬着牙恶狠狠的看着她。 敛云转着手里的荷花,慢悠悠道:“不是他自己愿意留在梦里的吗?我给他的都是他想要的,不是吗?” 敛云话音刚落,应缺狠狠掰着的荷花瓣突然绽放了,里面的荧光也熄灭了,孤青的人形慢慢消失在荷花里。 应缺笑道:“哈哈哈,看来你编的梦不太美,所以他不喜欢啊。” 敛云手里的荷花掉落在地上,她慢慢起身,看着绽开的荷花,道:“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想实现遗憾...” 孤青站在旷野里,背后插着数枝箭,他手里的长枪撑着地,支撑着身体,挡着底下的人,他脸上沾满了血尘,低头看着被自己挡在身下的人,突然笑道:“这一次,我终于找到你了,可惜,虽假的...” 话音落下,身上的伤口瞬间愈合,利箭消失,他起身,恋恋不舍的看着身下人的面容,却还是毅然决然的转过头,长枪背在身上,眼前的一切崩塌,身后人的哭喊也唤不回他的身影,他步入黑暗之中。 屋子里,薛莲还是没放弃,摇一会孤青,摇一会潮南,想着万一能叫醒就好了,推的薛莲手的酸了,这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啊,怕不是在梦里娶媳妇发大财吧,薛莲气鼓鼓的戳了一下孤青的脸,笑得这么灿烂,梦到什么了啊。 第一百三十三章 竹与画(七十三) 孤青的睫毛微微颤抖着,薛莲慌张的收回手指。 他慢慢睁开眼睛,清澈的瞳眼里她看到自己的倒影,像是映在他的心里一样,薛莲心中一跳,移开目光。 “你醒了啊。” “唔...这...这里是?”孤青捂着脑袋,似乎还沉迷在梦境里,猛然惊醒,一时还没有转换过来。 入眼是他没有见过的陌生屋子,从窗户往外望一点光亮都没有,漆黑一片,他皱着眉头,薛莲指着屋子道:“这是画师孙少游的屋子,也是那恶灵的幻境,把我们困在这里的,外面的院子门不管怎么走还是会回到这里。” 薛莲扶着孤青慢慢坐到椅子上,她实在扛不住这两男的,不醒的话她就让这两人搁地上靠着墙,再看一眼潮南,还是没有从梦境里脱离。 孤青像是终于缓过来一样,看了看,却是少了一个人,“我把阿回弄丢了...”被他扔在隔壁的院子了,现在院子出不去了,也不知道那小子被弄到哪里去了,墙角还躺着一个难友,还没醒过来。 “算了,谁知道恶灵手段这么通天,从一进黄亭巷我们就踏入陷阱了,被间隔分开,然后各个击破,真是好手段,我连她的面都没见着一次就着了道...”薛莲咬了咬牙,最让她气愤的是竟然恶灵手段太过阴险,窥探内心真是太恶毒了,让人得到最想要的,面对最不想想起的,会让人崩溃,沉醉。 孤青揉了揉发胀的脑袋,道:“杜三不在,没有倾情曲破幻,只能硬来了。” 薛莲一惊,“你要干什么啊?” 孤青站起来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长枪,手上用力,枪把砸碎地上凹凹凸凸不平的砖石,插进底下的泥里,他扶着枪,无形的屏障打开,笼罩住孤青,慢慢扩大的薛莲身边,再慢慢将整个屋子罩住。 薛莲感觉到身边的灵力在暴涨,是孤青在使用灵力,不断的在扩张自己的屏障,想要挤破眼前的院子,两股不同的灵力在碰撞,孤青扶着枪的手微微颤抖,灵力相激的感觉不好受,薛莲却感觉到孤青的灵力在不断压榨院子的边界的灵力,而且维持院子的灵力在消退。 荷花开得盛,敛云一身荷花衣裙,手里转着一枝荷花,在花间跳跃灵活的像一只猫,躲避着杜三和丝弦和应缺的紫绸,丝弦攻击落空割断的荷花落在地上,青色的花茎上瞬间长出新的花朵,紫绸飞舞的速度像一条紫色的蛇,蛇头却不管怎么样追不上敛云。 倾音端坐在花丛里,手上按着琵琶弦,在这个地方却是一点都不敢用,敛云的动作还是依旧快得看不清,倾音失望的收回琵琶,回到杜三不断闪动的丝弦之中。 敛云手上荷花一挥,地下荷花便纷纷开放,花瓣如同利箭一般纷纷飞向杜三和应缺,应缺急忙收回紫绸,把两人都结结实实的缠住,杜三被拉得直接和应缺撞在了一块,两人缠的结结实实,厚厚的紫色茧子挡住飞利的花瓣,杜三被缠的动弹不得,勉强歪着头问道:“我说,你就不能通知我一声吗?” 他一张脸埋在应缺的肩膀上,怎么起都起不来,一双手也张不开了,应缺无奈道:“哎呀,杜三哥,你要理解,这不是为了你的命啊,听听外面,这什么声啊?” 花瓣割开紫绸的声音刺啦刺啦的,就像是响在耳边一样,杜三识相的闭上嘴,这灵物还真挺棘手的。 外面成片成品的荷花丛,这一出去就是万箭穿心,那花瓣还跟不要钱一样的拼命的撒,应缺突然想起来,“坏了,那小子还在外面呢?” 正当两人说起阿回,头顶的黑暗里却突然开了一个白洞,敛云手上动作顿时停了下来,紫绸外面的声响结束了,应缺机智的快速松开紫绸,两人分开落了下来,头顶刺眼的白洞里突然掉下来几个人,被一个巨大的灵力球包裹着,直愣愣砸了下来,两人一眼就认出那是孤青特有的屏障,快步跑开,咚的一声,灵力球落在荷花丛里,直接把底下的荷花压平了。 白洞闭拢消失,灵力球掉落下来的余震让球都歪了一下,下坠的冲击让里面的人都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等到稳定之后才睁开眼睛,满目的荷花让薛莲有些惊讶,孤青展开屏障,潮南歪倒在荷花下。 赤脚踩在荷花上的敛云把玩着手里的荷花,看着薛莲和孤青,有些意兴阑珊的道:“原来是你们啊,从那里面逃出来了啊?” 薛莲这才看到敛云,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啊,艳丽逼人,美的如同绚烂的凤凰花,可惜手指上红色的蔻丹略显庸俗,身上的荷花衣裙清丽脱俗,看来生前生得不俗啊。 挑眉看了看身边的孤青,却见他脸色一丝都没变,手上长枪已经握紧,薛莲回过头,抽出手上银弓,搭箭上弦。 敛云看着这群如临大敌的人,讥笑出声,“哈哈哈...这里是我的地方...就你们...还能把我怎么样吗?” 她手上荷花轻轻一指,所有的荷花,盛开的,没有盛开的,花瓣凋零,变成一片片足以割开喉咙的利器,应缺急忙要舞动紫绸,杜三微微皱眉,准备认命的护好自己的脸,免得到时候挨着什么不该挨的,孤青手上轻轻转动长枪,屏障再度开启,把几人都笼罩进来,应缺停下动作,摸着脑袋笑道:“我还把这茬给忘了啊,有青哥在,这不管是什么东西都伤不到屏障里面的人。” 拍了拍孤青的肩膀,一幅有他万事足的样子,荷花瓣刺在屏障之上,就像刺到了坚硬的蚌壳之上一样,片片掉落在地上,消散如烟。 这屏障的外层可以吸取所有攻击的灵力化为屏障的灵力,这就是孤青的能力特殊之处,只要他想就能毫发无伤,可惜这东西只能防守一点都不能进攻,所以孤青一直很少动用,更擅长和他的灵物一起上前快攻快打。 第一百三十四章 竹与画(七十四) 敛云看着地上掉落的片片花瓣,薛莲抓住她愣神的一刹那时间手上的利箭瞬间出手,敛云回过神来,飞快闪过。 应缺调笑道:“看来你的箭不行啊,是不是在书阁待久了啊?” 薛莲瞥了一眼他,手上的弓弦还在振动,足以见这一箭的力道,她笑得自信,道:“我的箭,从来箭无虚发。” 敛云脖子上划开了一道浅浅的伤口,顺着伤口白色的寒意不断在散发,瞬间冰层直接冻住了联运的半边身子,她一只脚歪歪的踩在荷花上,直直的向后倒去,杜三的丝弦飞快的缠上四肢,敛云一只手抓着锐利的丝弦,美丽的脸上露出狰狞的笑,灵力激荡的撑开丝弦,她吼道:“我不会输!在这里我永远不会输!我不要再死一次了!” 敛云的胸口突然亮起一阵刺眼的光芒,她的灵力暴增,瞬间把杜三的丝弦睁开,一股巨力直接冲向孤青维持的屏障,孤青手上的长枪突然巨力震荡,险些握不住,敛云身上的片片冰层被震落下来,她一只手捂着胸口,脸上狰狞的如同恶鬼,“我不会输的!输的只会是你们!” 胸口的光芒不断在闪耀,诡异的像是在给敛云输送力量一样,她的情绪也渐渐有些不对劲,愈加狂乱,眼角也有些发红,灵力直接震荡着孤青的屏障,他险些握不住手里的长枪,薛莲数箭连发,却是直接被灵力搅碎,杜三的丝弦和应缺的紫绸也根本近不了身,像是风暴一样,吹得无数荷花摇摇欲坠,被吹落的花瓣被卷入风中。 “哇啊,这女人怎么回事啊?还带发狂的啊?”应缺苦着一张脸拉着自己被划了无数道口子的紫绸,外面那些不断的飞舞花瓣还是跟刀子似得,杜三的丝弦倒是因为太细了,倒是割断几片花瓣,没什么口子,应缺望了几眼杜三那完好无缺的丝弦。 敛云身上的衣裙都被吹起来了,长发飘在空中,捂着胸口,眼睛尽是冷酷的杀意。 眼见着没什么办法可以近身了,敛云身边的灵力风暴还在不停冲击着孤青的屏障。 被风吹乱的荷花下面,意外露出阿回,他安静的躺在黑色的地上,曲着像一只虾子一样,应缺伸出紫绸把阿回拉进屏障中,还好人都凑齐了。 孤青稳着长枪,屏障尽力转化着不断澎湃如浪的灵力,他透过屏障,看着依旧站在荷花上已经状若癫狂的敛云,她突然暴涨的灵力太过诡异了,她再这样不管不顾的一直用灵力轰击这屏障,恐怕这屏障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他道:“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 听见孤青的话,三人都变了脸色,如果没有孤青的屏障,那不是分分钟被卷进着风暴吗? 应缺捏了两下自己手里的紫绸,镇定自若道:“没事,到时候用我的紫绸,我还不信这女人能维持着状态多久?” 薛莲摸着身后的箭筒,却一支箭都摸不到了,薛莲转头看着已经空了的箭筒,她想要强行用自己的灵力在箭上凝出冰把这风给停了,没想到这风太大,直接搅碎了她还没凝成的冰,现在连箭都用完了,她望了望孤青,他握着长枪的手一直稳住着,但是脸色却不甚好看,看来是维持了多久了,应缺的紫绸根本没办法跟孤青的屏障比,他自己也没多少信心,装得一幅镇定自若的样子,杜三手上的丝弦就更别说了,怕是缠上去不小心伤了自己,剩下昏着的两个,阿回和潮南在也帮不上什么忙。 奇怪,怎么不见昭明和小灵啊,潮南在这里,他不是带着小灵吗?还有最先中招的昭明到底去了哪里?现在敛云这个样子,怕是问都问不出来了,而且当下怕是也顾不上这些了。 孤青手上慢慢留下了血迹,哪怕是他一直双手稳着也开始摇晃,他眉头凝重,道:“恐怕撑不住了...” 话音刚落,已经缩小的屏障应声而碎,扑面的劲风直接把几人头发吹歪,夹杂在风中的花瓣直接在孤青的脸上割开了一道伤口,应缺手上舞了两下紫绸,把人都拢到一起,薄薄的紫绸哪怕缠了三四层还是一下子被薄薄的花瓣割破了,紫绸再长也是有尽的。 从紫绸划开的口子里不断的吹来大风,把裂口撕大了,敛云的笑声顺着风声传进来,薛莲习惯性的抽箭,手里抓了个空,糟糕,没有箭了。 “哈哈哈...你们输了...输了的人就该死了...” 紫绸被划开的声音清晰入耳,被切割的紫绸飘在空中,卷入风中,一瞬间,应缺手里的紫绸就直接短了一大截,他心疼的握着手里的紫绸,大喊道:“我的织云娘娘哟,快帮我一把!” 紫色的长长裙子飞舞在空中,画作一个倒碗,扣在头上,将花瓣和风暴隔绝在外面,紫衣女子慢悠悠摇着腰,手上深紫色的指甲,头上明晃晃的金钗,摇得人眼发晃。 “哟,小缺德,这种时间叫我出来,真是缺德啊...”女子面容雍容华贵,像是宫里的贵人似得,说的话也跟应缺一个调调。 织云抬头看着外面的敛云,一双蔻丹指着外面长发飘摇的敛云,砸着嘴道:“啧啧啧,这种实力的灵物啊,没有灵官在你们就敢动手,真是不仅缺德还缺脑子啊...” 四人脸色一变,织云是应缺的灵物,紫绸只要碰过的灵物,实力如何,织云都心里有数,从不信口开河。 灵官是奉灵中灵力最为出众的奉灵使,灵力的运用程度,灵物的强大,灵力的深厚,都是奉灵中最为顶尖的,与一般的奉灵使不同。 灵官的灵力甚至能以一敌百位奉灵使,他们四个只是较为出众的奉灵使,怎么可能和一位灵官相比。 薛莲咬着牙,早知道就把师父竹羽留下来,现在怕是他路都已经走了一半,真是的,查了两回灵物,竟然个个都是这样的硬骨头,真是命啊。 第一百三十五章 竹与画(七十五) 心中感慨几分,薛莲望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孤青,她就要死在这里吗?孤青平静的看着外面的风暴,似乎什么都不害怕。 再看杜三和应缺,脸上虽然凝重,却也是没有任何一丝畏惧的神色,这就是奉灵使的命运吗?哪怕生死在前,也看淡。 织云坚持了不到十息,碗上被劈开了一个大口,织云的身体也应声裂成两半,掉在地上,金钗坠地,瞬间被卷到风中,应缺扑到织云身边,把她护在身下,收回到体内,孤青拉住薛莲躲在一边密集的荷花底下,身上动作因为有些迟缓,被插了好几只花瓣,杜三顾着潮南和阿回,丝弦拖着两人躲避不断的攻击,身上也挂了红,应缺身上更是,露出赤啦啦的后背,他收回织云,背着花瓣也躲到一边,动作迅速,一点也不敢停顿半分。 几人秉着呼吸,只能听见巨大的风声,敛云踩着荷花的细微声音几不可闻,应缺慢慢拔下身后尖利的花瓣,尖上都带着温热的血珠,还好没扎在什么重要地方,他侧身偷偷看着风眼里敛云,眼睛已经红了,嘴里就像疯魔了一样,念着自己不会输,一只手一直护着胸口里的光,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黑暗里,昭明气定神闲的走着,手上抱着已经睡着的小灵,轻轻捏了捏它的耳朵,但是动作却非常轻微,像是一点都感觉不到似得,小灵依旧安安稳稳的睡着,昭明轻轻的笑声在黑暗里分外明显,他声音压得很低,道:“不知道你会做什么梦?有没有我呢?” 猫儿还是睡得熟,什么都没听见,昭明却是一点都无所谓,慢悠悠的像是在散步一样,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终于泛了点光,昭明脸上浮现了些笑意,小声道:“找到了。” 应缺身下靠着的一株巨大荷花,此刻微微颤抖,应缺僵硬的抬头,看到敛云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头顶汇聚了无数飘散的荷花,应缺心下暗道不好,撑着还算的粗的花茎,立马起身跑出那朵荷花的范围,被他靠过的花茎上沾着血迹,敛云看着背后衣服已经被血染红的应缺,畅快的笑了出来。 薛莲听着敛云的笑,握紧了手里的弓,看着孤青手里的长枪,心中蓦然生出一个想法来,她凑到孤青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孤青点了点头。 应缺四处躲避着无数的花瓣,杜三躲在一边,手上丝弦不断飞舞,把应缺身后的花瓣尽量切断,敛云顺着丝弦,一下子就知道了杜三的位置,手上荷花一挥,瞬间花瓣分开两边,杜三见自己位置暴露,对着应缺喊道:“过来!”应缺听见了就往杜三那边跑,两股花瓣汇聚道一起,杜三护着应缺跑向一边,敛云被风包裹在风眼之中,身上荷花衣裙被吹了起来,露出一双赤裸洁白的脚,脚下像是踩着风一般,不停的在追着杜三和应缺,杜三跑在前面,一双手不停的拨开有些高的荷花,一只手上五指飞快的拨动丝弦,身后应缺喘着粗气,不停的向着杜三的方向跑去。 敛云嗤笑的看着杜三和应缺,身后,薛莲拉满弓弦,看着敛云背后发光的地方,对准了,松弦的瞬间,手上长枪直直的向着敛云身后的光点冲去。 孤青的枪上可以施展屏障,若是聚集在枪尖一点上,不知道能不能冲破这层灵力风暴,薛莲拉弓上弦如满月,松弦的刹那,孤青的长枪如同一枝利箭,劈开无数散乱的花瓣,直直的冲向那不断闪烁的光点。 屏障笼罩的枪尖,不断破开乱流,敛云似乎感受到身后的威胁,但是短短一瞬间却是来不及了,长枪的速度经过乱流慢慢乱了下来,敛云身上的灵力突然聚拢,阻挡着射出的枪尖,孤青远距离维持着枪尖上的屏障,枪尖却还是慢了下来。 砰的一声,枪尖的屏障被强烈的灵压压碎了,坐的稳稳当当的孤青突然睁开眼睛,脸上肌肉咬的紧绷绷的,捂着胸口,道:“看来是不行了。” 话音刚落,乱流中的长枪,被一阵风狠狠刮下,掉在地上,薛莲虎口握着的银弓,被震得裂成了血口,她惋惜的看着孤青的枪掉落在地上,这最后的办法也失败了吗? 孤青捂着胸口靠在荷花上,看着风暴中停手转头望向他们这边的敛云,道:“也许这就是天命吧...” 敛云身后胸口的部位,衣服上破开了一个小口,她心有余悸的摸着胸口的光,这是她最后的保障了,失去了这个东西,她就真的输了。 手上荷花指着薛莲和孤青,就是他们,险些让她失去了这东西,她脸上又怒又惊,落到薛莲和孤青面前,一双玉白的脚踩着黑色的地面,手上轻轻一捏,孤青身后的荷花瞬间绽放,花瓣凋落,化为片片利刃,欲取孤青的命,他靠着碧青色的花茎,浑身上下的灵力已经被消耗殆尽了,此刻手脚酸软,怕是挪不动,他疲惫的闭上眼睛,花瓣落下的簌簌声近在耳畔,他的路好像要到尽头了。 想象中的痛苦却没有到来,脸上突然滴下水迹,他睁开眼睛,看见笑着的薛莲,她撑着身体挡在他头上,肩膀上,脸上,伤口上不断的往下流血。 他抖着嘴唇,似乎想要问什么,但是却张不开口,眼神震荡,四目相接,脸上不断的滴落着血,敛云看着被花瓣扎得成了血人的薛莲,她像一把伞遮住了所有的东西,敛云停下了所有的花瓣,整个空间的荷花都停住了,掉落的花瓣定在空中,她慢慢走上前,薛莲倒在一百年,孤青也没有力气,和她歪倒在一起,薛莲身上的伤口不断的渗出血来,脸上三四道很深的伤口,她眉眼平静,看着旁边丝毫无伤的孤青,他也正望着她,她慢慢转过头,望着头顶的一片黑暗,和黑暗里无数漂浮着的粉白色花瓣。 第一百三十六章 竹与画(七十六) 敛云慢慢蹲下身来,盯着薛莲的眼睛,她慢慢的,一字一句的问道:“为什么?” 身上不断的流失的血液,让薛莲的嘴唇慢慢变得苍白,她看了一眼敛云,道:“没有为什么。” “哈...哈哈哈...”敛云站起身来,望着黑暗里无数的荷花,突然笑了起来,笑了癫狂,眼里还带着一丝决绝和悲伤。 “哈哈哈...我忘了...我忘了...哈哈哈...啊...”笑声戛然而止,她胸口破开一个大洞,胸口里不断跳跃的光点被一只手抓住,那只手干净利落的抓着光芒,丝毫没犹豫的握住光点,直接抽了出来,敛云的身躯颤了一下,往后晃了两步,慢慢转身,看着身后已经退了好几步远的昭明,手里捂着不断在跳跃的光点,他握住手轻轻一捏,敛云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光点被直接捏碎,他张开手,指缝间不断流出细沙一般的尘,闪着一点点光,流出一条细细的银河,昭明手掌里,静静躺着一片白色的碎片,半个手掌大,边缘有些圆形的弧度,还有破碎的尖锐的角,他取下腰间一个锦囊,把碎片装了进去。 敛云的脸上慢慢浮现出绝望,一瞬间,空间里所有的荷花都慢慢枯萎,漂浮在空中的荷花也不再被定住了,都飘下来,颜色也慢慢的失去了粉白的生机,枯黄色染上花瓣,落在敛云的脸上,身上,她摸着已经空了的胸口,失去了所有力气,摔倒在一片枯花中,黑暗慢慢从花茎爬上来,敛云半张脸埋在枯黄色的花瓣里,剩余的眼睛定定的望着,她张了张嘴,一句话慢慢吐露出来,昭明离得最近,却是像没有听见一般,低头看着怀里的猫,不断掉落的花瓣掩埋了全部,慢慢的,被堆起来的花瓣堆塌了下去,黑暗慢慢侵袭来了,昭明扔了扔手里的锦囊,怀里的小灵抖了抖身子,睁开一双猫眼,昭明把锦囊挂好,摸了摸小灵的头,小灵舒服的瞄了瞄。 被包裹的灵魂,因为荷花枯萎,都消失在了花中,所有的人都被黑暗笼罩了。 屋子里的蜡烛还未燃尽,窗户未关,微风习习,豆粒大的火焰慢慢颤抖着,墙上一直挂着的画突然剧烈的颤抖起来,飞到空中,啪得一声,画卷展开掉落在地上,画中慢慢凝出一个人形,杜三看着有些熟悉的房子,窗外微风吹拂着脸,夜空里挂着月亮,恍若隔世的感觉油然从心里生了出来。 画中又生出一股墨迹,应缺也从画中出来了,他愣愣的看着屋子,瘸着腿跑到门槛上一看,院子外面,远处的灯光跳跃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笑道:“我真的出来了啊,哈哈哈...”杜三走到他身后敲了敲他的脑袋,冷静道:“笑什么,那灵物是你灭的吗?真是没志气...” “没志气就没志气,命最重要,管他七的八的,能捡回这条命不错了。” 画里,阿回和潮南两人躺在地上被送了出来,躺在孙少游的屋子底下,七歪八扭的,应缺和杜三把两人拖了出来,吹吹夜风醒的更快。 两人盯着掉在地上的画卷,孤青抱着薛莲走了出来,身上衣服脸上都是血迹,他脸上鲜有露出慌乱和焦急。 “你撑着点,我去找大夫!你撑着点啊!” 薛莲脸色苍白,闭着眼睛挨着孤青的胸膛,已经无法回答他了。 他踹开院门,慌乱的脚步声响在安静的夜里。 杜三背着应缺,应缺的腿被花瓣割了好几道深口子,走路也怎么方便了,快步跟上孤青,应缺趴在杜三肩上,大声叫着孤青,“等等我们啊!” 敞开的院门里,还躺着两个昏迷的人,画卷走出来最后一个人,昭明抛着手里的锦囊逗怀里的小灵,小灵踩着昭明的胳膊去扑空中的锦囊,昭明笑得一脸愉快,跨步出了屋子,看到两个躺着半死不活的人,小灵扑锦囊的动作一歪,从昭明怀里栽了下来,昭明慌乱的抱起它,道:“小祖宗啊,你闹什么啊?” 小灵从怀里跳下来,走到朝南的身边,他一双手放在胸前,手上还有几道抓痕,小灵爬到他胸前,低下头伸出舌头舔了舔他手上的伤口,昭明的好心情一下子就散了,走到潮南身边,拎起小灵的后脖子那块,小灵轻轻挣扎了两下,昭明道:“怎么?这么快就饿了?这么想吃鱼啊。”小灵喵了几声,挣扎的力度也不大,昭明也算是勉强接受了吧,道:“行了,你那么轻的动作能叫醒人才怪,还是看我的吧。” 昭明挑了挑眉,小灵被他箍在两条隔壁里,怎么也爬不出来,小灵也就认命了,能把他们两人弄醒就行。 他围着潮南的绕了一圈,脸上的笑怎么看都不想不怀好意的样子,一双脚活动了活动,看准了潮南身体的地方,狠狠的一脚踢了下去,小灵抖了一下,似乎听见潮南身上骨头断裂的声音了,昭明轻轻抵着脚尖揉了两下脚,语气和善道:“没事,鲛人皮糙肉厚的,就一脚而已嘛。” 转过身看到呼呼大睡的阿回,昭明伸脚捻了捻阿回的腿,慢慢的阿回皱起眉,嘴巴抖着,昭明又加了点力,阿回抖着眉毛道,疼死了疼死了,腿怎么这么疼,阿回慢慢睁开眼睛,看到昭明,本来不抖的眉毛又抖了起来,昭明脚下也没有用力,把脚拿下来,居高临下的看着阿回,道:“怎么,美梦做得不开吗?” 阿回撑着地爬起来,头还晕晕的,裤子上好大一块脚印,他突然惊醒道:“昭明,小心啊,当心中了恶灵的手段啊!” 昭明弹了弹他的脑袋,道:“没事了,都解决了,赶紧回去吧。” 阿回摸了摸额头,怎么睡了一觉都解决了啊,他砸了砸嘴,似乎还在回味梦里的滋味,慢慢爬起来,看到一边躺着的潮南,腰间还塌了一块,疑惑道:“怎么潮南也中招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 竹与画(七十七) 昭明不屑的看了他一眼,道:“心有缺陷,所以陷得越深。” 潮南纤长的睫毛抖了抖,睁开眼睛,重见月辉,腰间传来隐隐的痛楚,小黄猫轻轻的落在他的胸膛之上,伸出软软的猫舌头,轻轻舔了两下他的下巴,潮南感觉到下颌上传来濡湿的感觉,他把手慢慢挪到地上,撑着地面,起了半个身子,小灵抓着衣服蹭到肩上,他摸了摸有些泛痛的腰间,另一只手摸了摸小灵的脑袋。 “咳咳...”阿回起了身,挨着昭明站稳,忍不住轻咳了两声,看昭明脸色,这马上就要乌云盖顶了啊。 潮南和小灵温情的氛围被阿回的轻咳声一下子打破了,潮南收回了手,撑着腰站了起来,把小灵抱起来,递给昭明,小灵似乎也看到了昭明难看的脸色,乖巧的蹦到昭明的手掌里,昭明把它送到头上,小灵脚下踩着昭明的头发,拢进头发窝里了。 潮南按了按腰间传来痛楚的地方,脸色还是挂着笑,昭明冷哼一声,迈步出了院子的门,阿回像个小尾巴一样跟了上去,潮南见两人都出去,进屋看了看孙少游已经睡着了,吹灭了屋中的蜡烛,摇着头出了孙少游的院子,替他关上了院门。 哪里来的风啊,吹拂的全身的伤口都清清凉凉的,好舒服啊,薛莲趴在枕头上,偏着脸,眼睛没有一点刺眼的光芒,浑身都很放松,她睡足了,慢慢睁开眼睛,床边的帘布被风吹得泛起波澜,莲色的帘布上映着一个黑色的影子,床边安安稳稳的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你醒了?”孤青站在床头,看见睁眼的薛莲。 薛莲看见孤青有些冷峻的眉头,有些新奇,道:“第一次看你这么板着脸,这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 孤青冷着脸一句话也没有说,阿回嘴里叼着一张饼,大喇喇的推门进来,走到薛莲的床边,隔着透明轻薄的帘布,看到薛莲睁开眼睛,嘴里叼着的东西一下子掉到地上,惊喜道:“哇啊,莲姐你醒了啊!你都睡了两天了。” 薛莲看着还生机勃勃的阿回,看来是没受到多大影响,想撑起身体跟他说话,手上的伤口因为用力传来隐隐的痛楚,一下子没使上力,没能起来,跌在枕头上,阿回赶忙凑到床边问道:“哎哟没事吧。” 枕头软和,薛莲一点都没怎么样,对着阿回笑道:“哟,阿回还是这么生龙活虎啊。” 阿回捡起掉在地上的饼,拍了拍,扫了一眼干净的地面,又喂到嘴里,看来这房间孤青天天没扫打扫啊。 “怎么掉在地上还吃啊?去拿新的不就好了吗?” “没事,这地可干净了,青哥一天扫两遍擦三遍的,生怕不干净呢。”阿回凑到床边坐下,咬着饼吧唧着嘴。 “嗯?”薛莲有些奇怪,望向孤青,怎么会是他呢? 孤青扫了一眼阿回,阿回顿时觉得火烧屁股,嘴里的饼也不香了,期期艾艾的站起来,缩了两下,道:“那什么,下面还等我吃饭呢,我就是上来瞧一眼,那个,青哥,饭一会送上来,我就先下去了。” 一边说一边退,转眼就出了门,啪得一声把门带上了,哒哒的脚步声慢慢小了。 薛莲偏头看着像门神一样守着的孤青,问道:“你不下去吗?我没事的。” 孤青走到窗边,关上窗户,外面的阳光被挡住,风也息了,莲青色的帘布平静下来,他搬了凳子坐到床边,久久的望着她。 薛莲面色如常,一双手悄悄的抓着枕头,道:“这么看着我干嘛,我没事了,就是些小伤而已,你又不是没见过我的样子。” “你知道我送你去医馆的时候,大夫说什么吗?” 薛莲摇了摇头。 “他说你失血过多,再晚一炷香就没救了。” “.......” 薛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救我?” “救你不对吗?” “是对的,但是为什么抛却性命救我,你不是还有要做的事吗?” 孤青的目光冷冰冰的,仿佛要刺穿薛莲的眼睛,想要得到真正的答案。 薛莲枕着枕头,一双手慢慢松开,身上的热气也慢慢散开,她望向孤青,不避不讳,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孤青没有犹豫的点了点头,薛莲嘴角的笑意慢慢凝住,她道:“那我就告诉你,因为我知道她不会杀我。” “你怎么这么确定呢?你从来没有见过敛云。” “不知人,难道还不知人心吗?灵物脱胎自人身,自始至终都有一颗人心。” 薛莲平静的一张脸望着他,再没有一点欢喜雀跃。 “我曾经在奉灵的藏书室读遍了所有的书,有一本游记里,记录了一个故事,有一家富户,家中主人是个不着调的,好在孝顺有肯听话,全靠着母亲和夫人维持家业,膝下还有一个聪颖的儿子,这家富户在城中颇有善名,游士游历到那里的时候,尽失钱财,流落街头,恰逢那家善济,游士受了恩惠,便记下那户人家,暗暗想着来日报答一饭之恩,待到几年之后,重回旧地,游士游历各地从一座名为福山的山上折下一枝树枝,山脚下的村民都说家中插着福山的树枝,家中一年到头都会平顺,他想了些办法保持那树枝不枯不落,为了给那户人家。可没想到几年过去了,那户人家却是翻天覆地了,主人还是那位主人,母亲和夫人都去世了,儿子长大成人游学在外,家中又娶了一位新夫人,可是城中却到处是那位夫人的风言风语,她是被人从青楼赎出来的,还是青楼的头牌,花名远扬,恩客无数,勾的那家主人魂牵梦萦,把她赎回家,供在了手上,可是却再无人说起那家还有善举,于是那位游士把三月未枯的树枝送给了街头的一位老人...” “故事就到这里了吗?” “不,还没有结束...” 第一百三十八章 竹与画(七十八) “那游士好奇,是什么能让男人在短短的一年当中忘记了和他相伴了近十几年的妻子和儿子,他便远远的看了那位夫人一眼,确实美貌绝伦,但是他第一次遇见那家主人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见任何人说过那位主人风流不羁的传闻,人人说他很是重爱他的夫人,从未染指过其他女人,难道只是因为容貌吗?他便在那座城中住了下来,一年之后,那位外出游学的儿子回来了,他似乎平静的接受了家中一切的变故,可是不到半年,那位主人家就去世了,外人猜想是那位新夫人坐不住了,想要得到财产,一年之后,那位新夫人吞金自尽,这种风言便落下了帷幕,那位小主人并没有接过家中的财产,他散尽了大半的家财,带着一点钱财离开了那座城。” “你到底想说什么?” “听完你这就知道了。家中所有的奴仆就散尽了,他寻了管家和那位新夫人的贴身丫鬟,知道了一些蛛丝马迹,由此推断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一个后母,继子看起来也不像是个不好相与的,为什么要寻死呢?那家主人死时已经四十七岁,容色已衰,一个二十二岁的女人,她的余生还有多长啊,会为了那家主人殉情吗?是怎么都不会的。丫鬟说,她偶尔会站在小主人的院子门口,在深夜无月的时候,一站便是两个时辰,也不进去,就那么站着,但是这样的情形很少,不是贴身伺候的丫鬟根本不知道她还有这样一个习惯,深院寂寞,那位继子还比她大一岁,两人若是站在一起,怕也是郎才女貌,若是心中生了些情意,怕也是不敢与人言,只能在暗夜里辗转反侧,若是被继子撞破了心思,怕是只会难堪不容于地,这般情形恰恰是那位游士的猜想,那位后母为了维护自己心爱的人,在这件事情还未被他人得知之前,便将自己的一点火苗生生的掐断了,这难道不是最合理的猜想吗?在那位继子离开之后,他也离开了,顺手把这件事写在了游记里,你不觉得这故事有点像吗?” “像胡家所说的那位傅家妇人。” “不仅仅是像不是吗?也许这两个故事里的主人公,真的是一个人...” “这又有什么联系吗?” “愿意为了自己心爱的人而赴死,只是为了保护他,我不知道她的执念是什么,但是那份愿意保护爱人而赴死的心情,她大概永远不会忘,所以我愿意赌,舍身挡下了那些花,就是让她回忆起那份心情,心上有了情,身上便有了破绽,我赌的不过是在那阵破绽里,杜三和应缺能够杀出一道生路,却没想到啊,昭明的动作比他们二人还快...” “就为了这个你看过的故事吗?...你在拿自己的性命在赌吗?” “为什么不呢,我相信自己的所有判断,就像你相信自己手里的枪一样。” 薛莲淡然看着自己枕边的一双手,看来就像是无波无澜的讲完一个别人的故事一样,孤青隔着帘布,淡淡道:“我知道了,你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他推开门出去了,关门的瞬间,薛莲觉得自己的故事讲得一点都不好听,不然,他怎么一点都不高兴呢,她慢慢撑着手坐起来,窗户已经关上了,没有风了,身上的伤口也变得有些难以忍耐了,她想,是不是自己变娇气了呢,怎么一点疼都忍不了了呢。 那朵花开得瞬间,她知道,那些花瓣是杀人的利器,他为了维持屏障消耗了所有的灵力和体力,他望了薛莲一眼,便似乎认命了,静静等待着落下的花瓣,就那么一眼,她便似乎生起了无限的勇气,就这么死了难道自己甘愿吗?不甘愿的,可是跳动的心脏却在催促她,眼睛的泪水在提醒她,她似乎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挡在孤青身上的瞬间,她想,若是那个故事是真的就好了,她的运气似乎很好,赌赢了。 下楼的孤青,一步一步的踩在楼梯上,大堂里正在说话的几人听到声响,望了过去,看到孤青还是那副样子,不冷不热的,阿回轻轻推了推在一边喂猫的昭明,小声道:“喂,怎么这个样子下来啊,不是应该喜笑颜开,两人对着泣泪拥抱吗?怎么不大对劲啊?” 昭明一点也不想搭理他,阿回锲而不舍的又推了推,昭明不耐烦道:“你问他去啊!在这鼓捣我算什么本事啊!真是够了!” 阿回被昭明这么一吼,像个小鸡仔似得坐在昭明身边,一句话也不敢说了,端着个碗戳着碗底,应缺像是没看到孤青脸色似得,放下碗,招着手喊他,“阿青,还以为你又不出来吃饭了呢,快来吃饭了。” 杜三在底下拿着筷子戳了他两下,看他还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也就罢了,这傻子啊。 潮南坐在昭明的另一边,小灵坐在餐桌的一角上,昭明手里拿着小鱼干,慢慢投喂着小灵,小灵摇着尾巴,慢悠悠的吃着小鱼干,潮南一只手悄悄的摸着小灵的尾巴。 孤青走过来,应缺给他挪了个位置,问道:“身上伤好了?” 应缺一拍大腿,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伤,歇息两天就好了,我就是心疼我家织云娘娘,那么爱漂亮,受了伤现在还没缓过来,都不肯出来见我了,催我回去呢。” “你们打算什么回去?” 应缺挠了挠头,道:“大概快了,那副画出来之后就被烧了,杜三哥帮我收了灵愿,我估计要一个人回去了。” 阿回觉得这也太快了,问道:“这么着急吗?杜三哥要去哪?” 应缺望着杜三手上银环,道:“还不是为了他家小琵琶,听说那个什么祝乐城发现了金玉琵琶,小琵琶心系金玉琵琶,他追着这金玉琵琶多少年了,这样的消息能错过吗?” 第一百三十九章 竹与画(七十九) 金玉琵琶? 在座几人有些并没有听闻过这样的东西,露出疑惑的神色,小灵吃饱了饭,歪着头,白色的爪子捋了几下嘴巴边的短须须,好像是怕嘴巴边沾上什么东西,昭明把手里的小鱼干搁到盘子里,拍了拍手,看到有些疑惑的几人,才解释了几句。 “金玉琵琶,出自四百年前的旧城故吟,以吟字为城名,城中人善乐舞,某一日城中来了一位乞丐老头,拖着一块黑沉的木头,言非百金不得卖,人人都说老头黑心,最后是城中一位乐师买了下来,那老头得了金子,大笑了三声,二话不说,拿着一把柴刀下削开黑黝黝的外皮,露出皮下灿若黄金的木芯,然后就潇洒离去了,那位乐师用那块木头为家中喜爱琵琶的女儿做了一把琵琶,拨弦之时,有金玉鸣佩之声,故得名,金玉琵琶。” 没听说过的人听完昭明所说,纷纷明白过来。 阿回听他说完,奇怪道:“那找杜三哥找这个琵琶做什么?” 杜三搁下碗筷,道:“倾音唯一的愿望就是就是想找到金玉琵琶,这样她才能解开自己百年来的执念,愿意离开人间。” 那...那不是让她去死啊?灵物生于执,没有执念,就会灵消肉散。 阿回虽然入门晚,但是也知道灵物是什么东西,杜三这么做,竟然是为了杀死自己的灵吗?但是听应缺说,他不是很疼自己的灵物吗?待她像是女儿一样。 孤青听了也像是不惊讶一样,昭明也没兴趣探听奉灵的事,喂完小灵就抱着它离开大堂,上楼去了,阿回瞥了几眼,反正自己也吃得差不多了,紧挨着昭明离开了,潮南冲着剩下几人笑了笑,也离开了。 阿回加快几步追上了楼梯上的昭明。 “昭明,等等我啊...” 昭明停在楼梯口,看着后面上楼的阿回,奇怪道:“还找我?有事?” 阿回站在矮了一阶的楼梯上,道:“我...我就是有点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为什么杜三哥要送自己的灵物去死呢?” “你应该知道奉灵最初是一群什么吧?” “最初...” 啊,对了,他想起来了,薛莲说过,奉灵,最开始只是送葬者,实现灵物的执念,让它们离开人世,只是恶灵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局面,见灵者不得不利用灵物来对抗恶灵。 “怎么?想到了?” 阿回咬着嘴唇,还是有些不明白,昭明勉强伸出一只手弹了弹他的额角,“这本是奉灵的事情,但是我好心提醒你,奉灵中有两派,一派遵循古制,为自己的灵物寻找安息之法,顺带在奉灵的安排下去各地查探或是灭灵,一派兴起战法,因自己灵物执念已无法实现,便只为战,听从主战的灵官调令,在各地灭灵,两派似乎从未产生大的分歧,我知道的大概就只有这些了。” “这样啊...”阿回站在楼梯上,他还没听说过这种说法呢,薛莲也没有说过,照这么说杜三就是遵循古制的那一派的奉灵使啊。 昭明说完转身就让开楼梯口了,抱着吃饱喝足的小灵,乐颠颠的回了房间,他对奉灵的事才不感兴趣呢。 后面上来的潮南一上楼便看见了堵在楼梯口的阿回,上前拍了拍阿回的肩膀,阿回才醒过身来,看到身后的潮南指了指宽敞的走廊,阿回才几步走上去,潮南笑道:“站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阿回笑着摆了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回去了。”潮南点了点头,进了自己的房间。 底下饭席也结束了,孤青去了后院,杜三和应缺在底下慢悠悠的喝茶。 应缺坐在窗口位置,顺着窗户,看到两个熟悉的人,乌流和池秦桑,两人进了客栈,就向应缺和杜三这边来了,乌流走近了便行了个大礼,身边池秦桑也低下了头,跟着乌流一样行了礼,乌流抬头,脸上带着些轻快的神色,道:“两位平安无恙真是太好了,这次真是太感谢几位了,不然我既没办法跟岁城主交代,也没法跟宫主交代啊。” 杜三招呼两人坐下,倒了热茶,两人接过茶道了声谢,乌流饮了热茶,道:“这次来除了向两位道谢,还是来向几位辞行。” “谢就不用了,闭好嘴就行了,我们这样的人就是喜欢清静。”应缺磕了半桌子的瓜子皮,喝了口茶解渴。 乌流也不是很在意应缺的话,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鼓鼓的袋子,放到桌上,“这是城主府和胡家给的谢礼,本来是送到我们手里的,老朽觉得这里面该有几位的份,就自作主张分了一部分钱财,送来给几位。” 隔着老远的应缺老鹰抄手,把袋子捞到自己面前,踮了踮,沉得很哟,应缺笑嘻嘻的打开,阳光照在金子上面,瞬间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应缺哎呦呦的叫了两声,系上了袋子。 乌流见应缺的样子,想必也是满意的,坐了一会便带着池秦桑走了,他们明日便要离开了,晚上还要收拾自己的东西。 池秦桑难得出了趟远门,商量着能不能让乌流给他掌掌眼,他也分了点钱,想着带些东西给自己的父母,还是底下的幼弟,乌流也点头了,两人便向这最热闹的街市那边走去了。 应缺手里抓着一大把瓜子,靠着窗柩一边嗑瓜子一边望着客栈面前的这条街,那日他们除了恶灵,第二天便给乌流递了消息,告诉他城中杀人之物已经死了,乌流随即就进了城主府,上午城主府便出了告示,杀人者已伏诛,这才过了几天,街上的人便又多了起来。 薛莲背上伤口太多,一直趴在床上养伤,今日才想过来,薛莲也不敢起身,床边的柜子上还搁着杨舒的游记,正是她此刻想要的,她趴在枕头上,翻开书册,回忆着之前看到了哪里,白纸上墨字分外明显,她慢慢的往下看,手上微微发抖。 第一百四十章 竹与画(八十) 呼吸变得沉重起来,她来回看了好几遍,确认自己没有漏掉一个字,激动得撑起手臂,想要下床,她在床上待得太久了,一只脚刚刚挨着地,却软弱无力,她嘭得一声倒在地上,好在地面擦得干净,她眼前一阵阵的泛黑。 门外的脚步声突然急促起来,孤青推开门,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到床边,撩开帘布,薛莲身上因为伤口太多,浑身都缠着止血的布,身上衣服也是为了不压住伤口,穿得一身单薄的纱衣,孤青偏过头,走到她身边,把她抱起来,余光看着脚下的地面,把她送到床上,转身走出帘布,把带来的东西端过来,道:“你现在身体还没有恢复,这是药和粥,吃完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可有告诉我。” 他把托盘放在凳子上,一只脚慢慢推过去,薛莲趴在床上,喘着气,她一只手从床上伸出来,抓着床边的帘布,用力的扯下,帘布慢慢悠悠的飘下来,她费力的睁开眼睛,孤青的脸出现在目光里,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孤青蹲下身,凑近薛莲,呼呼的热气扑在耳朵上,她的声音轻的像是一滴水落在水井里,“我...我想...找...找...潮南...” “你现在身体太虚弱了,便是潮南走到你身边你又能说上几句话,不如养养身体...” 薛莲一只手垂在床边,似乎也听进去了孤青的话,慢慢的不再挣扎,一双眼睛疲惫的闭上,孤青站起身,端起药,扶起她,靠在他的肩头上,一点一点的给她喂药,她现在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力气,但是喝口药的力气还有。 吃完药和粥,孤青扶着薛莲趴下,从枕头下带出一本书,捡起来,是他之前放在她床头柜上的,杨舒的游记,捡起来,书中一页似乎被薛莲刚刚折了一角,他扫了两眼,是杨舒在南海渔村的经历,他把书合上,放到柜上,把掉在地上的帘布重新挂上去,端着两个空碗下去了。 应缺背靠在窗边,看到孤青下来,调笑道:“哟,看来是人醒了啊,都能吃下粥了,哎,薛姑娘是不是可感动了?” 孤青置若罔闻的走到后面的厨房里,应缺叫他他也不停,应缺无奈的努了努嘴,“看来是耳朵不好使啊。” 杜三冷哼了一声,继续喝着茶。 第二天杜三便离开了温城,前往祝乐城,走时趁着天刚蒙蒙亮,谁也没说,把之前收好的杨舒的灵物就放在应缺的房间里。 杜三不在了,也没人能管束到他了,应缺整日在外面胡溜乱窜,连阿回都看不下去了,孤青直接提了他的行李,扔到街上,跟他说再不回去,就直接去信给赵夫子,直接把应缺吓得连夜就跑了。 阿回后来问他,赵夫子是谁? 孤青说那是他们这些新奉灵使的老师,负责教导新人熟悉灵物和奉灵,手上拿着又厚又长的板子,凡是被他教过的,再见到他都是两股战战,应缺那个脾气,被赵夫子不止整治过一会,听见他的名字就能被吓出半条街。 薛莲身体也慢慢好转了,好了的第一件事就找了潮南,在房间里谈了整整一天,好几日都这样。 阿回就在大堂叹了一整天的气,连带着小灵也开始学了,昭明不得以去开解他,阿回道:“这眼看着孤青一腔努力就要付诸东流,我这心里难受啊。” 昭明不得以带着小灵四处躲避阿回,但是孤青又沉着脸,他也不敢上去触霉头,能说话也就昭明了,整天缠着昭明躲迷藏,小灵老是捣乱发出声音,害得昭明真是没办法了。 终于,薛莲的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也不找潮南了,阿回总算放下一口大气,昭明也算是放下口气,阿回老是贴身缠着他,他这些日子就是想出去也没门了,好在结束了。 阿回好奇心重,薛莲和潮南到底在讲些什么,他抓耳挠腮好几天就是为了这件事,但是潮南那个好好先生的样子,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就这么僵持下来,每天都用炽热的眼光盯着潮南,害得潮南还以为自己每天偷偷摸小灵被发现了。 昭明找了一日,又去了四闻坊,恰巧越方在,便将锦囊又交了他,嘱咐他好好保管,对于越方离开四闻坊的事情,他只字未提。 薛莲身体大好之后,也出来走动,阿回就像个老鼠似得,每天嗅着风向到处见缝插针,就是想刨出个消息,薛莲圆滑,每次阿回想去搭话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带歪的,潮南却是,见人三分笑,温和得像水一样,但是浑身柔辉每次都让阿回忍不住放轻了声音,问着问着就拜倒在那双水润润的眼睛里,这么问的话感觉好有罪恶感的啊。 连连吃了败仗,阿回看到昭明就像看到亲人一样,一把手夺过怀里毛茸茸的小灵,这种时候,只有软乎乎的小猫能安慰他的心了,昭明在旁边气得直揪他耳朵,但他就是不放,潮南过来劝了半天架,顺手摸了几下小灵。 昭明寻思这两人可能是故意的。 薛莲听见楼下热闹的声音,扶着墙下了楼,但是她身上还是有些虚软,下来的时候扶着楼梯边的栏杆,本来是想出来透透气,快走到一半的时候,脚下踏了空,歪倒着向下坠,惊叫着往下倒去。 大堂的人,这才看到薛莲,却都离得太远了。 就在薛莲以为自己大概又要受一回伤的时候,地面却变成了有弹性的肉盾,一双手稳稳的扶在她的肩膀上,她听见头顶上那人的闷哼声,抬起头,只能看到他的下颌。 孤青挡在她身前,薛莲扶着栏杆重新站稳,低声问道:“没事吧?” “没事,我送你上去吧。” 薛莲点了点头,孤青扶着她另一只手,两人走上了楼。 底下阿回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嘟囔道:“这两人啊,算是和好了,还是没和好啊?” 第一百四十一章 竹与画(八十一) 进了房间,孤青关上房门。 薛莲坐下,倒了杯茶,道:“怎么把门关上了啊?” 孤青走到她身边,把她右手端的茶杯拿走,放到桌上,薛莲奇怪的看着他,孤青轻轻握着她的手,抬起她的手腕。 薛莲诧异的看向他,这...这是要干什么啊? 孤青手上微微用力,让薛莲无法抽回手,他慢慢把她的袖子往下掀,从手腕内侧中心,一根不大明显的红线,慢慢向下蔓延。 薛莲的衣服,袖子上从来都是系有丝带的,把袖口紧紧束着,因为最近养病的缘故,却是没再束起袖口。 她的脸色瞬间煞白,一只手按住孤青的手,不让他把袖子往下,想要把手拿回来,但是她的力气又怎么抵得过孤青。 他慢慢揭开袖子,那天隐蔽的红线向血管一样慢慢向下,戛然而止停在手臂一半的地方。 “你就...这么想知道吗?” 她言语带着些微的颤抖,低垂着头,露出洁白的后颈,细碎的发丝轻轻扫着皮肤,她在颤抖,孤青从一直握着的手腕上感受到了,他慢慢松开薛莲的手,她抽回手臂,抱着手,不再肯看他。 “我看到杨舒的游记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似乎在等待一场有人打破。 “你...知道了?”冷酷的如同寒冬的风雪,她抬起头,站起来,擦着孤青的肩头走过去,墙上挂着她的弓箭。 银弓上传来微微的凉意,她闭上眼睛,慢慢从箭筒里抽出一支利箭,迅速转身,箭尖抵在孤青后背的心脏处,她冷冷道:“如果你不想立刻死在这里,就立下誓言,永远不要在他人面前提起你见过这东西。” 背对着她的人,身形未动,也未开口,薛莲按着手里的箭,往前进了两分,他后背的皮肤被破开一点伤口,零星的一点浅红色从衣衫里透了出来,她又开口,问道:“你就不在乎你的性命?” “我不在乎,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杀我。” “你!...” 薛莲按着箭,想就这样刺穿他的心脏,这样她的秘密就保住了,对,就这样,狠下心来,只有刺进去,就不会有人发现了,可是脑海里另一个声音,却在不断的说,不要,不要杀他... 手上箭被颤的发抖,她徒然的放下手,觉得自己疲惫不堪。 “你走吧...”薛莲把箭插回去,把挽起的袖子放下,背后却突然传来孤青的声音。 “那条线是什么?你中的蛊?还是毒?” 她的动作一顿,他关系的原来是这个啊。 见薛莲依旧沉默不语,他又道:“你要去鲛人之海寻找神泉?你找潮南问到了去鲛人海的路?你要一个人去吗?” 薛莲背对着他,眼眶微微发热,一只手撑着墙,低头看着脚下的木板,她稳了稳心神,不然她怕自己一开口就是哭腔了。 “是,我要去鲛人海寻找神泉,那道红线是诅咒,等到红线走完这条手臂,我就要死了,不仅仅是我身上有,我的父亲,爷爷,我的族人,他们身上都有,大寒山上的漠族人,人人都活不过四十五岁,我已经二十一岁了,还有二十四年,如果我找不到破解诅咒的办法,漠族就将永生永世困在大寒山上。” 孤青震惊,他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原因。 “为什么要你一个人去?...你的父亲和族人呢?” 薛莲摸着墙上的银弓,怀念着自己已经许久的父亲,她道:“你知道大寒山脚下的村落里流传着一句话吗?寒山雪难融,漠族人难容,人走九十九,漠走半而终。漠族的人出了大寒山,手臂上的红线就像是融化的雪,飞快的往下走,原本短暂的寿命就更短了,漠族人的血液里流淌着天神的诅咒,让我们一生只能困守在雪山之上。” “那你!?”孤青抬起她的手臂,看着那道看起来无比安静的红线。 薛莲缩回手,“我母亲不是漠族人,所以我虽然出自大寒山,身上的红线也没有过多变化。” “那你真的要去鲛人海吗?杨舒游记上所书的只是久远的故事,万一...万一...”他眼中浮现着担忧。 薛莲嘴角浮起笑意,转身看着孤青,歪着头,道:“那你要去吗?” 她笑意盈盈,歪着头,单纯的眼眸望着他,孤青转过头,沉默的点了点头,道:“竹羽灵官把你托付给我了,万一你出了事,我怎么像竹羽灵官交代。” 得到这样的答案,薛莲也不灰心,盯着孤青,看到一丝浅红色慢慢爬上孤青的侧脸,他咳了两下,道:“没什么事我就出去了,你好好休息。” 他快步走到门口,推门出去了,隔着门,薛莲听见他慌乱的脚步声,脸上带着点少女的羞怯,她摸着银弓,“父亲,也许这次真的可以...” “什么!去鲛人海啊!”阿回听到薛莲宣布的消息,惊得一蹦三尺高,他拉着潮南的袖子,摇了摇,“潮南潮南,鲛人海是不是就是你的老家?是不是啊?啊?” 潮南笑着点了点头,但是望向薛莲的眼神里透着疑惑,薛莲以一笑回他,悄悄望了望身边的孤青,这次,有人陪她,那就去试一试吧。 潮南大概也明白了一点,也就没说什么,阿回凑到昭明身前,“昭明,你去过鲛人海吗?那是什么样子啊?好看吗?”阿回的脑子里,觉得昭明无所不知,他肯定去过鲛人海。 昭明手上梳着小灵的毛,听到阿回的话,手上动作顿了一下,小灵趴在他的膝上,扭过头看他,昭明手上动作继续,道:“没有。” 阿回是真的惊讶了,还有昭明不知道的东西啊,真是太好了,他拍了拍胸脯,“那你不要怕哟,我可是有灵力傍身的,到时候我护着你啊。” “呵...”昭明手上动作停了,转头看着一边的阿回,嘴角勾着无比讽刺的笑容,阿回一见身上一哆嗦,连连摆手,“那...那什么...您忙...您忙啊...我没说啊...” 第一百四十二章 竹与画(八十二) 阿回往后退了一大截,生怕什么时候昭明就出阴手。 昭明也不是很在意阿回,又蔫又怂的包子,呵,他抬眼望向潮南,潮南站在薛莲身边,低声说着些什么,孤青抱着手站在一边。 阿回那个傻小子刚顾着乐了,抱着一捧瓜子在那边一边磕一边笑。 给小灵梳完毛,他走到窗边,外面阳光正好,小灵跳到窗台边,乖乖的趴下,晒着自己刚梳好的毛毛,阳关下,黄色的毛照射的越加蓬软了,昭明坐在窗边,要了壶茶,陪着它一起。 潮南和薛莲说完话,走过来坐到昭明的对面,正好是日光照射的一面,澄净的瞳眼在阳光下像是一汪泉水,他笑着看向打瞌睡的小灵,伸出一只手想去摸摸它松软的毛,还未触及到,手腕被另一只手钳住,无法再近一分。 潮南望向对面的昭明,他面色冷如冰,食指竖起,抵在嘴唇中间,他张开口,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无声的说道,别碰它。 昭明看着躺在窗台上的小灵,微微的风吹着它身上绒绒的毛,它闭着眼睛,抖了抖胡须,微微盘起了身子。 潮南也看到睡得安稳的小灵,他把手收回,眼睛罕见的露出些不满,但却什么都没说,昭明收回自己的手,潮南悄悄的起身,动作轻微的离开了,走时回头望了一眼昭明一眼,他靠在窗台上,目不转睛的望着小灵,这段时间,昭明对小灵的照顾几乎无微不至,同时也几乎掐断了潮南能接触到小灵的一切机会,潮南觉得有些莫名,自从那日从孙少游那里回来之后,昭明似乎有些迁怒他,因为在敛云那里的时候没有好好保护小灵,轻易就着了恶灵的道,他也深感愧疚,可是回来之后,他全然不记得了,就连阿回都说他梦到了自己做乞儿的时候,他什么都说不出来,梦见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样的情景,都忘记了,他也向昭明表示了歉意,昭明却似乎和他划清了界限,连带着小灵。 他其实只是想告诉他一些有关鲛人的事情的,昭明再厉害再全知,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他身上是没有灵力的,那日他掏了敛云的心,在场的孤青,薛莲,杜三,应缺几人都真真切切的看到了,杜三和应缺与他不相熟,薛莲失去了意识,薛莲养伤的那几日,询问了几次,因为他们都知道昭明的身上是没有灵力的,他能空手破开灵物之身,这样的手段确实很难不让人注意,但是孤青只说,昭明是自愿和他们一路的,无人知道他是什么人,从何而来,他只道自己是个游士。 杜三和应缺也算是承了昭明的救命之恩,无法做出上门诘问的事情,人世间无奇不有,不然也不会有探究尘世的游士,两人都选择了沉默,不再追问。 鲛人居住在深海数千里之下,有灵力傍身的奉灵使可以使用灵力对抗海下的高压,可是昭明他,凡人的肉身是无法抵抗的,他可能无法和他们去往鲛人海了,他本来是想告知昭明,但是如果说了,昭明大概就会离开,带着小灵。 他不知道自己心上生出的酸楚是什么,他是第一次遇见猫呢,浑身布满了细软的猫,眼睛像是黑夜里的明珠,身上的温度是那么温暖,有时候像是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似得,他离开涉凉山之后不是没有见过其他的猫,可是没有一只能像小灵一样合他的心意。 潮南心情有些低落,默默的上了楼,坐在一边的阿回奇怪的看着两人,他离着昭明还挺远,刚刚看到潮南坐到昭明那边,没过一会就走了,他也没看到发生了什么,潮南走得时候表情也不是很愉快,两人一句话也没说,也没吵架啊,这又怎么了?阿回真是为他们操碎了心,真是的,就不能像他一样大度一样嘛,忍一时风平浪静啊,啧啧啧,果然,还是他自己比较可靠啊。 阿回这么一想,又奖励了自己一把瓜子,吧唧吧唧的磕着。 薛莲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身后跟着孤青,笑道:“干什么呢?” 阿回递了一把瓜子给她,道:“嗑瓜子?要不要来点?” 薛莲从善如流的拿了一点,和孤青一起坐下,道:“我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再过几日就要去鲛人之海了,想问问阿回,准不准备做器具?” 阿回摸了摸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颗狼牙,这是耳莫化灵寄生之物,融入到器具之中,就能更加便捷的运用灵力了,他想了想,也是时候了,不能每次都靠孤青和薛莲啊,他也该是时候出来承担责任了,阿回这么想着,慎重的点了点头。 “阿回,想打造什么样的啊?”薛莲问道。 阿回看了看孤青身上背着的长枪,想起薛莲的长弓,他想了想,终于下定了决心,“匕首,我想要打造一把匕首。” 匕首吗?薛莲想起金流城的那个几乎屠了城主府的恶灵,他和阿回,生前认识,化灵之后手上的武器,便是匕首,她略略想了一下,旋即露出笑容,道:“好啊,温城也有一些兵器铺,不如今天去看看。” 阿回也同意了,三人结伴出了门。 大堂里显得冷冷清清,这些日子掌柜因为他们来这里办事,拒绝了所有的客人,薛莲他们走了之后,就只剩下昭明和小灵了。 昭明也不甚在意,陪着小灵晒着太阳,身上懒洋洋的,他半个身子靠在窗台上,一只手垫在脑袋下面,学起小灵开始打瞌睡了。 长街的尽头,背着陈旧包袱的书生慢慢走近,他走到昭明跟前,刚好遮住了流泻的日光,没有温暖的感觉,昭明睁开眼睛,趴着睡觉的小灵也抖了抖身子,伸了个懒腰,醒了过来。 入眼的是那个不起眼的画师,他肩上背着包袱,看来是要离开这里。 昭明伸了伸腰,孙少游有些局促的从背上抽出一幅画卷。 第一百四十三章 竹与画(八十三) 孙少游把画卷递给他。 昭明问道:“这是?” 孙少游打开画卷,里面是一幅女像,女子一身青衣,站在远去的流水边,身边一棵垂柳树,细细的柳枝发着新芽,像是青绿色的飘带笼罩着女子,她微微低着头,昭明扫了一眼,竟然是薛莲的模样。 “这幅画是薛姑娘的样子,本来画好之后是想自己收藏的,但是我一个男子收藏似乎有些不大妥当。”孙少游摸了摸脑袋,颇有些不好意思,“还是送给薛姑娘吧。” 他把画卷卷好,递给昭明,“还请转交给薛姑娘,多谢了。” 昭明点了点头,接过画,搁在桌子上,孙少游还站在窗前没有挪动,昭明问道:“还有什么事?” “潮...潮南在吗?我今日就要离开这里了,想来见见他。”他握着包袱的带子,踮起脚,往里面望了望。 “他在房间里,你是自己进去,还是我叫他出来?” “我就不进去,可否帮我叫一下他?” “行。”昭明拎起那副画,抱着还在醒了的小灵上了楼,孤青的房门紧闭着,他敲了敲门,没什么动静,小灵喵了几声,房间传来一点动静,潮南开了门。 “什么事?” 昭明见他那副无表情的样子,冷冷道:“孙少游找你,楼下。”送完话,昭明带着画就回了自己房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潮南无奈的摇了摇头,他似乎有些,意气用事了。 下了楼,大堂门口便看到门外的孙少游,他背着包袱,静静的立在门边,看到潮南,脸上浮现些笑意,潮南请他进来,他才进来,两人寻了个地方坐下,小二上了壶茶。 潮南道:“这是要离开了吗?” 孙少游点了点头,“前两日画坊的掌柜说我的画都卖出来了,把钱送了过来,足够我生活到下个城了,临行前来道个别。” “少游,珍重,但愿你我还有再相逢之日。” “哈哈,天地何其大,就算不再相逢,我也记得潮南的样子啊。” 孙少游拍了拍自己的包袱,他唯一带上的就是潮南那副画了,说着他从胸前掏出一个白色的袋子,递给潮南。 潮南疑惑的接过袋子,孙少游道:“前几日晚上睡觉的时候,没关好窗户,画被卷到桌上,挨着了蜡烛的火苗,给烧了,就剩这点灰了。” 潮南不动声色,接过袋子,惋惜道:“这样啊,真是太可惜了,毕竟是少游母亲的遗物啊。” 孙少游脸上仍是笑意,“也不算可惜,我自出门时就带着它了,如今这样大抵是天命如此吧。” 天命?潮南盯着孙少游的眼睛看了几眼,眼神清亮,大概他是真的不知道吧。 孙少游起身告辞,略拱了拱手,言不需潮南相送,便要离开了,走到客栈门口,潮男才看到搁在桌子上的袋子,赶忙站起身来,叫住孙少游。 “少游,你的东西?” 站在客栈门口的孙少游听见潮南的声音,停住了脚步,他回头看着孙少游,半张脸在阳光的阴影下,他慢慢开口,声音却小得潮南听不见,眼睛里流露着深深的悲伤,只能看见他嘴唇微张。 抱歉... 潮南拿着袋子的手慢慢垂下来,潮南不知道他知道了多少,但总归知道了一些首尾,游历过的地方总会发生些命案,就算迟钝如少游,心中大概也是会有些怀疑的。 孙少游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他依旧背着来时的包袱,只是包袱里的画换了一幅,这次才能真正的轻松吧。 打开袋子上系着的,白色的袋子底沉着一堆黑色的纸灰,潮南看了一眼,便系上了,敛云已死,这东西早就失去了生命。 他收好袋子,放到袖中,转身便上了楼。 街上又复生机,原本许多关门的商铺都重新开张,敲锣打鼓的迎着客人,转角的兵器铺里,摆着刀剑,弓箭,斧锤,各色武器,薛莲几人进了门,高挑的女人站在柜台边,摆放着兵器,听见脚步声,转头笑脸迎向几人。 “客官,挑选些什么啊?”女人眼睛又大又明亮,肤色稍显深,脸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笑起来十分招人的好感。 薛莲道:“我们是来打造一把匕首的。” “匕首啊,客官包在我身上了。”女人拍着胸脯保证着。 正说着,后面的帘布被人掀开,脖子上挂着汗巾的高大男人走了出来,帘布掀开,一股热气从后面传了过来,男人身上也带着一股热气,他拿着汗巾擦了擦脸,女人从柜台上递给他水,他咕噜咕噜喝完,信手擦了擦嘴。 “阿江,这是?”男人问道。 阿江道:“是来打匕首的。”她冲着薛莲几人道:“这是我男人,叫铁剑,铸术还算不错,这店里的东西啊,都是出自他的手,客官若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前与他说的。” 铁剑沉默的点了点头。 薛莲回头看向阿回,问道:“你可有什么要求?” 阿回看着店铺里锋利的兵器,咽了咽口水,道:“我没什么要求的。”说完,铁剑看了他一眼,问道:“是你要打匕首?” 阿回点了头,铁剑道:“匕首轻巧锋利,若是配上灵活的身法,对你而言确实不错。”说完便转身又入了内间,隔着帘布传来铿锵有力的敲击声,阿江解释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还请客官不要在意。” 薛莲笑着摇了摇头,道:“无事。” 阿江也算是放下心来,“不知道材料方面几位可有要求?” “我们对于这些东西实在知之甚少,不过希望能用上最好的材料,价钱不是问题。” 见薛莲这么大方,阿江也算是放下心来,这样好说话的客人做买卖双方都愉快,她道:“客官放心,我们一定会用上最好的材料的,不知道几位还看点什么?” 薛莲摇了摇头,道:“别的就不看了,还请将这样东西,加在里面。”望了阿回一眼,薛莲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阿江。 第一百四十四章 竹与画(八十四) 阿回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些灰白色的粉末,她奇怪道:“这是什么东西?若是随意在兵器上加东西,就怕到时候定型的时候,出些问题啊。客官,这?” 薛莲道:“不必担心,加进去就行。” 见薛莲这么信誓旦旦,阿江也不好说什么,道:“既然这样,那客官两日后来取。” 薛莲把钱放到店中的柜台上,道:“这是定金,多谢了。”说完便带着阿回和孤青离开了,阿江拿起柜台上的钱袋子,道:“真是财大气粗啊。” 出了店铺,阿回摸了摸自己有些空荡荡的脖子,狼牙被摘下来了,碾成了粉末。 薛莲看出阿回有些心不在焉,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两日后不就拿回来了嘛,何必这么沮丧啊。” 旁边孤青也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回也算是被安慰了,提起精神,道:“时间还早,要不要去逛一逛啊,我还是第一次来这么大的城呢。” “好啊。” 三人结伴又向着热闹的街市走去。 官道上,马车停在路边,乌流和池秦桑还有一个车夫,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乌流眯着眼睛,把自己膝盖当做桌子,在纸上写着东西,脚边还绑着一直鸽子,发出咕咕的声音,池秦桑凑过来,原来乌流在写温城所发生的事情,信中只字未提奉灵之人,池秦桑奇怪道:“你这写得也不大对啊。” 乌流抬头看他,池秦桑一脸无辜,唉呀,真是年轻人,太不经事了,他搁下笔,道:“这样写才是最好的。” “为什么啊?这本来也不是咱们解决的。” “唉...你难道看不明白嘛,正司宫全宫上下知道奉灵的人又有多少人呢,宫主亦是从未在人前提到过,这你还不懂吗?” “这......” 看着池秦桑迷惑的眼神,他也只能叹了口气,奉灵在正司宫,大宫司以上的人无人不知,却无人可提,恐怕宫主也是有暗示的,他提起笔,写完最后一句话,吹了吹,卷成细卷,塞到一指长的竹管里,系到脚下的鸽子脚边,他解开鸽子的绳索,放飞到天空里,鸽子振翅离开,乌流低头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转头看到池秦桑还呆傻傻的样子,拍了拍他,叫在一边休息的车夫准备出发。 正司宫,鸽子落在宫内,负责照料鸽子的信使,抱着鸽子,取下脚边的信,竹管上细细写着温字,把鸽子关回到笼子里,快步拿着信去报告。 信使举着信走到门口,门口守着两个术士,看到信使走来,拦住他,查问道:“是什么信?” 信使低着头答道:“是从温城来的。” 术士手臂仍旧挡着,道:“宫主在接待贵客,把信交给我们吧。” 信使点头应和,把竹管交给两位守门的术士。 占术楼,宫主独居的地方,楼分三层,一楼是宫主召大宫司议会的地方,二楼是宫主居所,三楼是正司宫的占术室,占术楼门口常年有人看守,闲杂人等是靠近的。 三楼,占术室,房间宽敞,屋顶上无数根红线交错,中心开着一个圆孔,直直射下来的日光,穿过红线上的铜钱,落在宫主手上手掌大小的铜镜。 一把长长的胡须在胸前,雪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一身白衣鹤衫,静静坐在蒲团上,整个房间空旷且单调,房间中间坐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对面蒲团上,一身黑色斗篷的人低着头坐着,只露出一点点的下颌。 老人闭着眼睛,手上铜镜折射着一束细细的日光,向上又穿过铜钱的孔,黑斗篷的人低着头,一双手轻轻敲起底下的木板,沉闷的笃笃声一阵一阵,从地面上传来,屋顶的红线微微颤抖着,原本定住的铜钱,慢慢在红线上滑落,投过铜钱孔的光被遮挡住,老人手上的铜镜,光芒也消失了。 老人睁开眼睛,看着对面黑斗篷的人,声音有些喑哑,他道:“你来了。” 对面的人手上动作停顿了下来,声音嘶哑的像是被火撩过一般,“怎么?不欢迎我吗?哈哈...”他笑了两声,难听的如同乌鸦的嘶鸣。 老人微微皱眉,道:“说出你的来意,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时间?哦,对了,我忘了,你老了,老得牙齿都掉光了,可不得着急了吗?哈哈哈...” “你!?”老人瞪着一双眼睛,死死的的盯着对面的人,“你说够了没有?你上门来,不就是有事要求我吗?” 对面人稳当当的坐在蒲团上,一双放在膝盖上,面目被斗篷遮住,他道:“我不是来求你的,把那样东西交出来吧。” “什么东西?” “你手上的铜镜。” 老人捏紧了手上的铜镜,急促的喘息,“不行!别的都可以,唯独这个不行!” 对面人拍了拍手掌,道:“我可不是在跟你商量啊,嗯?”他冲着对面的老人伸出一只手,老人身体微微颤抖着,眼睛里似乎冒着一丝不可抗拒的恐惧。 老人捏着手上的铜镜,指甲轻轻刮过铜镜背面,发出吱吱的轻声,对面黑斗篷的人手又往前伸了一截,老人无奈的松开手上的铜镜,不情不愿的把手上的铜镜放到他手上,眼光随着铜镜消失在他的怀中。 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他起身,走到房门口,老人突然叫住他,问道:“为什么?” 声音依旧难听入耳,想被什么东西刮过一般,语气却轻飘飘的,“不为什么,只是到了该做这件事的时候了,你也该满足了,不是吗?” 他推开门,关上放门的刹那,老人浑身瘫软的倒在蒲团之上,他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头顶上布满的红线瞬间失去了光泽,变得黯淡。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人重拾力气爬起来,走下了楼,打开占术楼的大门,守在门口的两个术士见到老人,恭敬道:“宫主。” 术士将手里的竹管递上去,道:“这是从温城来的信,还请宫主过目。” 第一百四十五章 竹与画(八十五) 老人接过竹管,道:“辛苦你们了。” 术士道:“职责所在。” 老人握着竹管,关上了门,抽出竹管里的信,展开,信是前往温城的宫司乌流传来的,随行的是池家一个小辈,信上大意是,温城之事盖已料理干净,老人举着信对着日光,细细捏着信纸的边角,顺着一角,慢慢撕下来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纸上是极淡的灰色,对着日光正好看清,却是截然不同的一封信,老人盯着纸上的一个字,沉思良久,把两张纸叠起来,坐在位子上,陷入了沉思,他沾着手边茶杯里的冷茶,在桌上慢慢写下一个字,他看着水迹一点一点在空气里消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长街日落,出门的行人此刻也都行色匆匆,赶着在日落之前回到灯火烛明的家中,百明客栈门口挂起灯笼,在逐渐深沉的黑暗里,散发着暖黄的烛光。 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阿回半个身子靠在孤青身上,一双腿软的像面条一样,嘴里念叨着,“不行了,不行了,走不动了...” 薛莲没好气道:“忍忍吧,前面就到了。” 孤青抵着阿回的半个身子,搀扶着他,阿回看到客栈门前的灯笼,总算是提起了点劲,把头从孤青身上抬起来。 客栈大门还未关,三人进了客栈,大堂里除了收拾桌椅的伙计也没有其他人了。 薛莲沐浴完,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肩上,她擦着沾满水汽的头发,靠在窗户边,夜晚的温城是安宁的,远远传来梆子的声音,是巡夜的人在街巷里走动。 门外响起叩叩的敲门声,薛莲打开门,是昭明,他递给薛莲一幅画,道:“孙少游送来的。” 薛莲接过画,道了句多谢,昭明便转身离开了,薛莲关上门,坐着打开画轴,是孙少游为她绘的画像,青衣飘渺,流水如逝,意境好,人画得也美,薛莲看着垂柳树下,画中人嘴角浮着一抹如烟般的笑,她蓦然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是这个样子的嘛,她慢慢把画卷起来,恋恋不舍的看着画中岁月静好的人。 孙少游躺在一张有些陈旧的床上,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稍微一动,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乡村里的声音,偶有犬吠和鸡鸣,这户人家愿意无偿的让他借住一晚,明天就又要出发了,他转头看着窗外天空上的月亮,离乡三年,他曾无数次见过离别的月亮,这是这一次,心头像是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有些事情知道了,也许一辈子都会是愧疚吧。 月渐中移,困意袭来,他闭上眼睛,慢慢沉睡在梦中。 阿回捏着有些酸软的腿,真的不是他没用啊,哪知道,薛莲和孤青带着他徒脚走完了温城所有的街道,他们两个倒是时不时说上两句话,他就只能在跟着快步捯饬自己的双腿,真是有苦说不出,薛莲还时不时投来奇异的目光,似乎在说年纪轻轻的,怎么身子骨这么差啊,他被薛莲一看,就加快了脚步,到头来还是苦了他自己。 他苦着一张脸,拉着小灵的一双白爪爪,小灵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看得阿回心里一软,他捏着小灵软软的肉垫,道:“我要是你就好了,天天有人服侍有人背着,真是猫中皇后的待遇啊。”说着一头扑在小灵的身上,蹭着它身上软软的毛。 “你干什么呢?”昭明一下楼梯,就看到这幅场景。 阿回连忙松开自己的手,畏畏缩缩把小灵推出去,躲在小灵身后,他这么大个人,小灵一个半大猫仔,怎么遮得住啊,小灵冲着昭明喵了两声,昭明斜了阿回一眼,把小灵抱到怀里,坐到阿回对面。 阿回问道:“潮南不是找你吗?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 “怎么?我要是再不下来,等着你把它身上的毛都蹭掉啊。” “.......”阿回无言以对的扁了扁嘴,怎么什么都怪他啊,你自己不也摸嘛。 昭明把小灵放到肩上,转身就要走了,阿回在背后好奇问道:“到底说什么呢?” 昭明摆了摆手,什么也没说。 说了什么,呵,昭明嘴角浮出一抹诡异的笑,回想起潮南叫住他的时候,说有事情告知,他把小灵放在楼下,让阿回照料,便去了潮南的房间。 潮南把那副画的灰交给昭明,昭明接过袋子,打开一看,奇怪道:“这什么啊?” “那副画的残迹,被烧过的纸灰。” 昭明把袋子丢回给潮南,“切,这都烧成这样了,还能有什么用啊,你叫我来就只是为了这个东西吗?” 潮南拿着袋子,道:“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这件事。” “那便只说吧,不必浪费我们彼此的时间。” 昭明盯着潮南的眼睛,他对这个人,不,是这个鲛人,总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潮南道:“我叫你来,是薛莲的意思。” “什么?”昭明有些疑惑。 “昭明,你是常人,你的手段是你的秘密,我无意探知,但是深海之下,薛莲担忧你的安全,但是她担心自己说服不了你,所以让我来与你沟通。” “沟通?怎么?你们是想要丢下我吗?”昭明嘴角慢慢咧开,看似在笑,眼睛里却闪着寒光。 “不是,只是担忧你的安全,鲛人海之行只为私事,我只是希望你能珍重自己的行么,和....”潮南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完。 昭明脸上的笑慢慢扩大,漫不经心道:“私事?那你回鲛人海不知道血玉珊瑚林会不会为你这个离开了鲛人海百年的鲛人开路呢?” 潮南的瞳孔瞬间紧缩,一双按在膝上的手紧握,昭明逐渐靠近,看着潮南紧绷的脸,恶意的笑映在潮南的眼睛里。 “从第一次见面我就奇怪了,鲛人族极其重视族人,怎么会放任一只刚刚成年的鲛人出现在一座雾气弥漫的山上,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呢,鱼潮南,还是说你没有这个姓?” 第一百四十六章 竹与画(八十六) 潮南豁然起身,背对着昭明道:“既然没什么好说的,那便请你出去吧。” 他的脊背紧绷着,像是一张拉紧的弓,像极了昭明一次见他时候的情景,摆出了十足的进攻性。 昭明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揉了揉自己眼角笑出来的泪渍,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鱼潮南啊,啊,不对,是潮南,若是你被血玉珊瑚林拒之门外了,你该怎么去向薛莲交代呢,我只是没想到你这么思念你的家乡,迫不及待的要回去啊...” 潮南紧握的手慢慢松开,他低着头,从背影看去,有几分落寞,“不是,我只是,想知道...”画到一半,他又徒然的摇了摇头,这样的事情,他为什么要和一个外人说呢。 昭明看他这样失落的样子,心里油然生出一丝诡异的喜悦,他转身离开潮南的房间内,走时甩上房门,发出一声不小的声响。 潮南扶着桌子坐下,摸着自己有些头痛的脑袋,不该这样的,他本来是想找昭明好好说话的,可是... 他在做一个梦,哪怕醒来时忘得一干二净,但是他记得,他做梦了,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似乎是久别重逢,又好像是初次相逢,那种自心里涌上来的强烈情感,会在清晨醒来时消散的一干二净,但是脑海里好像还存在着一点余迹,让他不断的回味,更加剧烈的渴望知道真相。 于是薛莲来找他的时候,两人一拍而和,他也想回去鲛人海,因为他好像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薛莲带着阿回去了阿江那里取订做的匕首,回来的时候,阿回捧着一个木盒子,笑得像一朵花一样,薛莲把几个人都叫出来了,美其名曰,这种重大时刻不能错过啊。 说是重大时刻,到底来捧场的就只有四个人,薛莲,孤青,潮南和昭明,不过也算是全员到齐了,阿回心里还是有些安慰的。 薛莲鼓励道:“打开看看吧。” 阿回收到薛莲的目光,心下十分感动,关键时刻支持他的果然还是薛莲啊,那他就不追究那天带着他绕完全城的事了吧。 阿回打开木盒,里面躺着一把很平常的匕首,他心里有些失望,面上却丝毫不显,他拿起匕首,握着首柄,好轻啊,他拎着匕首提了提,又握紧了几分,拿到面前,从刀鞘里拔出来,匕首的刀刃边上有些一点点的白色圆点,很少,也不明显,他对准桌子的一角,稍微使了点力,劈下去,桌子一角转眼被劈开,阿回有些惊讶,他没有使多少力啊。 他还惊讶的时候,薛莲惊喜道:“看来是把利刃呢,阿回这次算是喜得宝器啊。”她在桌子底下推了推身边的孤青,让他也说两句,孤青抱着枪稳如泰山的坐着,一点也没被推动,一双眼睛盯着桌子边游鱼戏水的花纹,得,又在发呆了。 潮南则是十分捧场的顺杆爬,道:“恭喜阿回了。” 昭明低头和怀里的小灵逗着在玩,他反正是被催过来,反正就是凑了数而已。 虽然只有两个人道喜,也是一半的人了,阿回满足了,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道:“没什么,这还是花的莲姐的钱呢。” 薛莲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些俗物和你的安全来说不值一提的,以后用这边匕首好保护自己吧。” 阿回把匕首插回到刀鞘上,挂到自己腰间,喜滋滋的摸着腰间朴实无华的刀鞘。 昭明看事情也结束了,道:“完了吧,那我回去了。” “等等,昭明。”薛莲叫住了起身要走的昭明。 昭明道:“还有什么事吗?” 薛莲道:“这两日大概我们就要动身了,你真的决定要去了吗?” “那当然了,能够有机会一探鲛人族,这可是多少游士做梦都求不到的机会,我怎么能放弃呢?” 潮南指尖微动,还是握紧了手,昭明还是那副样子,薛莲也点了点头,只是嘱咐他到时候注意安全,昭明嗯了一声,便离开了,薛莲望着昭明的背影,久久没有转过头来,潮南也起身,表示自己要好好准备一下,几人便散了,各自准备要前往鲛人海的东西。 鲛人海,其实是一个代称,意为鲛人生活的海域,但是具体是哪里,无人知道,只是最后流传的鲛人踪迹,出现在南方,靠海生存的渔村里。 潮南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鲛人海,没有任何记忆,但是他记得鲛人族的入口,那是在很深的海底。 薛莲看着自己手腕内侧的红线,漠族的宿命,壮年而逝,族人们忍受着严寒,风雪和缺衣少食的生活,只有解掉这诅咒,漠族才有未来,他们才能离开大寒山,正正堂堂的出现在世间,她的父亲,已经四十三岁,还有两年,只剩两年了,她内心的急切就像是喷薄的岩浆,灼烧着她的心脏,她不可以失败了,她曾经把从奉灵书室看到的所有可以延长人寿命,或者解除诅咒的办法全部托路过大寒山的商队带给了父亲和族人,可是没有用,父亲说这是天神的诅咒,他们的祖先犯下了大错,所以被驱逐到了这里,大寒山上终年不停歇的风雪是对他们的惩罚,这是宿命,她手上的红线,年复一年在往下走,父亲的红线可能也是这样,她脆弱的母亲啊,大概会在父亲寿命到头的时候也随他而去吧。 她握紧一双手,不可能,她永远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漠族的神明啊,黑暗之中的明月啊,仁慈的月神啊,父亲曾说过您赐福与我,求求您保佑我吧,让这次鲛人海之行能够得到我想要的,希望那所谓的神泉真的能够解开我身上的诅咒,解开困锁漠族千年的宿命吧,让漠族勇敢的男儿,聪慧的姑娘,都能够离开大寒山,走到真正的人间吧。 她站在窗边,双手合掌,闭着眼睛,抬头感受着淡淡的月辉洒在脸上。 第一百四十七章 山与海 (一) 楼下客栈小二牵着马车,手里拿着一把新鲜的青草,正在喂马。 薛莲收拾好行囊,背上弓箭,下了楼,靠着门口的人听着脚步声望向她,清晨的微光带着点朦朦胧胧的意味,她低头一笑,快步跟上,阿回冲着她招了招手,伴着新晨日光,再次出发了。 车辕上一边坐着阿回,一边坐着昭明,孤青骑着马在前面,薛莲和潮南坐在后面,顺着大路要一直往南去。 他们走到这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恰好前面有人烟,便留潮南和昭明在村口看顾马车,其余几人去借宿,可是村子里的人看到外来者,眼神里都流露着警惕的神色,没有一个人愿意和他们交谈,也不愿意收留他们,最后他们无奈的离开村子,却遇见了这个老人,他腰间挎着一把柴刀,身后拖着一捆枯枝,像只耕地的老牛,艰难的往前走。 孤青好心帮了他一把,用自己的马帮老人把柴拖到了家,老人便收留了他们,老人说叫他老柴就可以,村子里的人都是这么称呼他的。 老柴居住在村子边缘,家里只有一间屋子和一个房间,很是简陋,老柴把房间分给他们一半,老柴唯一的房子里供奉着一尊木雕神像,神像一双脚看起来是鹿蹄,手上握着细细的竹竿,看起来这木雕的手法很是粗糙,但是也还是能猜出来,这是谷神,金流城外荒废的神庙里,只剩半截的神像,一双脚便是鹿蹄。 神像前的案上,没有供奉瓜果,也没有香烛,只有一截新鲜的树枝,老柴端了一杯水,手上沾了些水珠,洒在树枝上,放下杯子,双手合掌拜了一拜。 老柴做完这些,才烧起火,他在屋子中间圈了一块地方,用砖石围了一圈,当做是火灶,他煮了一锅肉汤,算是招待他们,几人就这干粮和肉汤吃饱了,就这火堆,薛莲问起那尊木像。 老人说:”那是谷神的神像,用来供奉祈福的。” 杨舒的游记上写着,在前往南方的路上,越是靠近南方海岸,家中供奉木雕谷神的人家便会多起来,他曾经追问过,可是他们都三缄其口,杨舒猜测他们便是泽林南国的遗民,这种方式也许是泽林南国特有的祭祀方式。 薛莲问道:“您可是泽林南国的后代?” 老柴闭着眼睛坐在火堆边,慢慢睁开眼,望向薛莲,火光下薛莲的面容更显温和,乌黑的眼珠里跳跃着火焰,老柴慢慢挺起身子,盯着眼前燃烧的光芒,道:“不是。” 薛莲脸上浮现出一丝失望。 “但是收养我的人,据说是南国的遗民。”老柴手里拿着一根铁棍,拨着眼前的火堆,零星的火星落下来,说起他养父的事情。 老柴不是这个村子里出生的孩子,他来自内陆,那一年城中饥荒,灾民不断的迁移,像蝗虫一样过境,看见任何能吃的东西都塞到嘴里,熬得骨瘦如柴,他当时很小,实在无法跟着父母再流浪,于是在有一天晚上,他被抛下了,可是他却不想死,独自上了路,最后饿晕了,醒来时便就在这里了。 捡到他的人就住在村子边缘的地方,村子里的人叫他老柴,他在山上的一小亩荒地上开垦了一块地,种了些蔬果和谷子,偶尔还去山上设些陷阱,足以养活他们两人,老柴便收养了他,认他做了儿子,村民叫他小柴。 小柴渐渐长大了,家里有一尊木像,案上常年供奉着新鲜的树枝,每天清晨傍晚,养父都会浇上一点水,等树枝有了不新鲜的样子,养父便会去折一枝新的回来,供在神像面前,养父告诉他,这是谷神的神像,他不是没有见过神像的,可是神像不都是在神庙里嘛,他以为是养父自己的习惯,毕竟在这样偏远的地方,哪里会有闲钱兴建庙宇。 渐渐的,他似乎感觉到,村民落在养父身上的眼神,带着一些微妙的意味,他不明白,养父是个很善良的人,常常把自己地里的蔬谷和山上摘来的野果救济给村里揭不开锅的家户,直到有一日,养父生了病,托他把家中多余的食物送去给村中的一户人家,村民看着他手里的东西,眼睛是艳羡和一丝畏惧,送到之后他回去的路过了一户人家的田地,他站在田埂上站了许久,直到那户人家的小孩拉了拉他的一角,问他,哥哥,你在看什么? 他张了张嘴,正想说着什么,那小孩的母亲飞快的从屋子奔出来,把他抱走了,女人走时低声说着,不是跟你说不要招惹这家人嘛,你怎么不听啊。 小孩不明所以的哭嚎起来,他迈步离开了村子里,回到家中,养父撑着病体,给神像案前的树枝浇着水,看到他回来,询问了几句,那天晚上他看着睡在一边的养父,回想着在村子里看到的,那片田地的样子,植株矮小,挂的果又小又青,和养父在山上开垦的那亩荒地,天壤之别,黑暗中,他望向平日里养父供奉的神像,是因为这个名叫谷神的神像嘛,让养父变得像是村民中畏惧又羡慕的样子,他把这些话统统咽进肚子里,养父是他的恩人,他不在乎他是什么人,他闭上了眼睛。 在他慢慢长大的时候,养父逐渐的衰老,他的年纪大了,再也没有力气去侍弄的田地,他接过了养父的担子,可是唯独养父不允许的是,他私自祭祀谷神。 在最后那几日,养父像是回光返照一样,一扫病容,带他上了山,养父指着树上的树枝,折下一枝,递给他,道:“我感觉到了,我的天命快到了,以后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希望你能代替我继续供奉谷神大人。” 他接过那截树枝捧在手里,养父靠着那棵树坐下,他挨在养父的身边坐下,两个人坐在一起,日光透过林叶的缝隙洒下来,养父轻轻的摸着他的脑袋。 第一百四十六章 山与海(二) 那天回去之后,养父换上新的树枝,拜着神像。 供奉完神像,父子两人围坐在神像便,他第一次问出那个,父亲,你是什么人? 他能感觉到父亲似乎和村子里的那些人不一样,却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 养父第一次这么低落,但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而是一种眷念,和一种深切的悲伤,他看着面前的神像,缓缓说着属于他的故事。 养父在思念他的故乡,他的故乡在南方,不是那条长长海岸,而是茫茫的海面,是他们永远无法回去的故乡。 传说在千年之前的某一天,一道足以遮天蔽日的滔天巨浪,席卷了整个泽林南国,房屋,森林,那是一场灾难,前所未有的灾难,哀嚎,恐惧,无力的人们被淹没在海水之下,那场海啸持续了三天三夜,仿佛是大海在无限的倾诉他的可怕,太阳被乌云遮蔽,阴沉的海面上看不到一点光亮,没有希望,只有痛苦和绝望。 三日后,云开雾散,部分幸运的人活了下面,可是他们看着茫茫的水面,找不到自己家的方向,熟谙水性的人潜下水面,寻找自己的家,底下却是一片深幽的黑暗,无论怎么往下都找不到,坚持不住的人爬上岸,看着辽阔的海面,再也没有了,泽林南国,整个南国都消失在了海水中,他们无助的掩面哭泣。 幸存的人们在悲伤过后,聚集在一起,一部分人离开了,去寻找新的生活,而另一部分人则留了下来,守候在那片海域的海岸边,等待着,或许有一天,海潮退去,能够重返故土。 泽林南国,世世代代供奉谷神,是谷神眷顾的子民,从古老便流传下来的故事里,南国供奉谷神,以木为身,以木为供,这样的方式一代代延续下来。 每一个泽林南国的人都始终记得自己是南国的子民,先辈们描绘着南国辽阔土地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深林,林中漫步的生灵,泽湖的美丽,一切的一切,永远思念着自己的故土。 养父离开人世的时候,嘴里喃喃道:“多想去看看,母亲说的故乡啊...”他乡之人,无论身处何地,永远都是异客,养父一双手直直的伸向谷神,失去力气垂在地上,望着谷神像的眼睛慢慢涣散,头颅低下,他颤抖着伸出一指,探了探养父的气息,已经没有呼吸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养父依旧念着南方,哪怕已经隔了千年的时光,他们依旧记着自己的来处,记着自己要归去的地方。 养父给他留了一封信,这封信是留给自己的后人,信封已经有些破烂了,似乎是很旧的东西了,里面的信纸已经由白色完全变成黄色了,折叠的地方也已经有些破损了,他翻开信纸,看着只有寥寥几语的信纸,终究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吾之埋骨之处,唯有泽林南国,望后人将吾之骸骨沉于南海之上,安息于故土。 他不是泽林南国的人,只是老柴的养子,可是这份轻飘飘不知道传了多少代的身后信,却诉说着一代代南国人的痛苦和绝望。 老柴拿着一根铁棍,扒了扒正在燃烧的火堆,零星的红色火星飘了出来,跃动的火焰照着老柴一张布满皱纹带着苦意的一张脸。 薛莲问道:“那您去过南海了?” 老柴摇了摇头。 “为什么?” 老柴扒着火堆的手停顿下来,松开铁棍,道:“你知道吗?那封信上多了一行很新的墨痕,是父亲在知道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写下的。” “写得什么?” 我儿因年少苦难,不辨四方,信上所言,勿要放在心上,将我葬在山上即可。 养父放弃了千年来的祖训,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养子,无法辨明四方,走得稍远一些,便不知道回家的路了。 老柴的一双眼睛似乎已经很是疲惫了,无意再与他们说些什么了,他放下铁棍,道:“几位好好休息吧。” 老柴走到房间的一角,铺上毯子,安静的躺下,火堆没有柴薪相继,火焰慢慢低弱下去,几人也纷纷找了一块地方,和老柴一样睡下了。 火焰的余温还在房间里温暖着众人,让众人一夜安眠。 窗外的鸟鸣声啾啾喳喳,薛莲醒了过来,从毯子里钻了出来,老柴,昭明和孤青的位置已经空了,阿回还缩成一个团在睡,潮南靠在离火堆最远的地方,看起来有些难受的样子,薛莲轻手轻脚的起身,把毯子折好放在一边,穿上鞋子走了出去。 门外,孤青卸了一辆马的车厢,牵着两匹马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悠闲的吃着草,昭明不知道去哪了,老柴也不见了。 正念着老柴,他满头露水出现了,肩上,裤脚都像是被水打湿了一样,背上背着一个巨大的箱子。 薛莲问他干什么去了,他放下箱子在门口,没有回答。 没一会,昭明也出现了,不过他身上干干爽爽的,抱着小灵,像是出去玩了一转。 薛莲问他,他也不回答,薛莲鼓了鼓嘴,怎么都藏秘密了。 大概是已经快到到了深秋了,早上的风尤其刺骨,老柴门前不远处恰好有一处小溪,孤青在那边喂马,薛莲走到溪边,掬了一捧有些冰凉的溪水,扑在脸上,瞬间清醒。 山巅上围着一圈深秋的雾气,看起来像是少女面上的轻纱。 潮南醒过来,走出门,脸色有些难看,走到溪边,沾了水才好了些,他走到上游饮了几口水,收拾了一下自己因为睡觉有些折痕的衣衫。 老柴屋中,阿回哀叫咧咧的被昭明踹了出来,阿回苦着一张脸,摸着被昭明踹疼的屁股,“别踹了别踹了...” 昭明看着他那副样子,哈哈笑了两声,怀里小灵也叫了两声,一人一猫亲亲热热的笑阿回,潮南和薛莲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孤青好奇的偏过头望了一眼,嘴角也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第一百四十九章 山与海(三) 阿回走到溪边,洗了脸,看到溪水上映着自己鸡窝一样的头发,他沾着溪水梳自己睡的乱七八糟的头发,寒意驱走了阿回早起的一点郁气,重新恢复了精神。 他们不会在这里停留,把东西都收拾到马车上,孤青套上马车,薛莲翻出从杨舒游记上抄录下来的路线几率,大概再翻过眼前的这座山,最靠近南方海岸的丹玉城就要到了。 老柴却叫住了薛莲,他把放在门口的箱子递给薛莲,箱子上还沾着未干的水迹。 “这是?” “是我父亲的骸骨,你们要去南方,能否看在我收留过你们的份上,帮我父亲完成遗愿。”老柴战战巍巍的跪下,薛莲连忙扶起他。 他们要去南方,老柴的年纪已经很大了,错过了这次,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老柴对这个姑娘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如果是交给她的话,也许真的能把父亲的骸骨送到故土。 薛莲接过箱子,点了点头,老柴恋恋不舍的摸着箱子,眼中含着眼泪,轻声道:“父亲,让他们送你回家吧,这样你才能无牵无挂的安息。” 老柴抬头手背摸了摸眼泪,“走吧,走吧,时间也不早了,我就不耽误你们了。”他摆了摆手,让薛莲他们离开。 薛莲微微颔首,提着稍显笨重的箱子,上了马车。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薛莲坐在车辕上往后望,老柴站在屋子前的一块大石上,遥遥的看着离开的马车,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老柴的身影慢慢被身后的密林遮蔽,薛莲回过头,坐在车辕上,昭明手上牵着缰绳,在狭小的密林中慢慢驾着车。 阿回在车厢里好奇的摸了摸箱子,箱子的开口被老柴用木板钉得死死的,阿回轻轻提了一下,竟然提不起来,这怎么这么重啊,薛莲提着这东西像是一点都不用力一样。 他撩开车帘,问道:“莲姐,这箱子好重的。” 薛莲道:“你不是听过那个故事了吗?” 什么故事啊?阿回摸了摸脑袋。 “泽林南国被深埋在海水之中,在水下不知几千里的地方,若是不钉的严实些,掉落到海底,摔了碰了,被海底的鱼虾糟蹋了,岂不是对先人的不敬吗?” 阿回才明白过来。 薛莲更知道的是,那个箱子不仅仅只有外面一层的木板,木头在水下最容易被腐蚀,想必那盛着骸骨的罐子肯定都用很厚的牛皮或者某种皮子裹了很厚一层,这种笨拙的手法虽然会让重量增加,但却是唯一能够尽量保住骸骨的方法了。 丹玉城,靠近南海之岸最近的一座城,城池不大,人也不多,城中多是首饰铺,首饰上常纹游鱼,样式精巧,城中只有一家客栈,便是百明客栈,百明客栈遍开所有的城池。 马车停在百明客栈,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才翻过那座山,五人都有些疲惫了,把马车和马匹交托给客栈的伙计,孤青出示了游令,他们要在这里歇上一晚上。 躺在舒服的床上,阿回难得的伸了一把懒腰,蹭着枕头,赶路太急,都没有好好休息,这次终于有机会吃上热汤热面了。 经过丹玉城,再往南,就没有城池了,只有零星的村子,再往前,就是南海,阿回从来没有见过大海,大海是什么样子的呢,他嘴巴蠕动了几下,困顿的闭上眼睛。 潮南和阿回分在一个房间里,潮南打开窗户坐在窗边,他在听声音,水的声音,无数滴水聚集在一起的声音,轻轻翻涌的海浪像是海的声音在低语,曾陪伴他渡过无数的年月。 离开丹玉城之后的路狭小而弯曲,没办法再骑马,几人只能背着包袱步行,老柴托付的箱子便由孤青,薛莲和潮南三人轮流背着,昭明说自己体弱负担不了这东西,其他人也只好作罢。 穿过森林,便见到一个简陋的小村子,五人走进村子里,只有四五户人家,矮矮的一排,门口两三个孩子在扔石头玩,看到陌生人,睁着黑亮的眼睛奇怪的看着他们,在一边晒着鱼的妇人也看见他们了,有些警惕的望着他们,把几个小孩拢在身后,问道:“几位有事吗?” 薛莲笑道:“大婶,我只是来问路的。” 妇人见薛莲笑得一脸和善,眼神里的警惕也慢慢消去,问道:“问什么路?” “我们要去南海埋葬先人,能请大婶指路吗?” 妇人闻言,眼中闪烁着不明的神色,薛莲转身便想要告辞了,妇人叫住他们,“等等...” 薛莲几人停下往外的脚步。 妇人手上指着方向,道:“从这个地方走,不出一日就能看到海岸,岸边有个渔村,你们可去找渔村的村长借一条船。” “谢谢大婶了。” 五人随着妇人指的方向一直往前,终于看到了,远远望去像是一条白线的海岸,看来他们要找的地方很近了。 临近傍晚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 一股带着海潮腥气的风铺面吹来,哗啦啦的海浪声响在耳畔,逐渐落下的太阳,几抹日光洒在海面上,如同一片金色的海洋,阿回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大海了吗? 渔村四下错落了十几户人家,门口都晒着渔网,光着脚的孩子踩着浅浅的海浪嬉戏,母亲的叫喊声叫醒他们回家,沙滩上印着一串串脚印,被海潮一冲,就消失了。 薛莲猜想房屋最大的便是村长的家,前去拜访。 打开门是个皮肤黑黝的少年,看见陌生人吓了一跳,“你...你们是谁啊?” 屋中人听见少年的动静,喊道:“福朗,怎么了?” 脚步声响起,一个比少年还黑的男人出现,他看向孤青身上背着的大箱子,问道:“你们是?” 薛莲微微低头,道:“我们来葬人的。” 男人听罢,把五人放进了屋子,福郎拉着男人的衣角问道:“爹,他们是?”男人大手摸了摸福郎的脑袋,道:“没事,只是来借住的旅人,办完事很快就要回去的。” 第一百五十章 山与海(四) 福郎知道爹的意思,几乎每隔几年都会有背着很大箱子或是罐子的旅人来到村子里,他们会停留几天,借一艘船选择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出海,然后再回来,他们身上的衣服一看就知道来自内陆,每当他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然后又离开的时候,爹的心情就会低落一段时间,爹说,那是人是他们的同族,箱子或是罐子里装得是族亲的尸骨,这叫回家。 福郎的爷爷离开人世的时候,爹把爷爷的尸身烧了,用从商队换来的最好的皮革包住,塞到罐子里,然后带着福郎出海,把罐子扔进了海里。 爹说,他们不是这里的人,他们来自遥远的南国,就沉睡在海里,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自己的故乡。 新的旅人又来了,他们背着箱子,敲开了福郎家的门。 收留薛莲他们的这家主人,名字叫大龙,是这渔村的村长,也是村子里水性最好的渔家,有一个儿子叫福郎,妻子两年前在一场意外中去世了。 大龙看到他们的时候,本来很惊讶的,目光落到孤青背着的大箱子的时候,又恢复了平静。 堂屋里,大龙招待几人坐下,道:“你们这些天就住在我家吧,这几天风向不好,出海容易出事,等什么时候天气好了,再去吧。” 薛莲看到堂屋里供奉的木雕像,也明白了,大龙把他们认成南国人,不过也幸好,这样的话许多事情也方便了。 福郎好奇的看着昭明头顶的黄色小猫,心中有些蠢蠢欲动,渔村是没人养猫,这种东西喜欢吃鱼,有时候会糟蹋渔民的收获,而且管不住嘴。 但是这种毛茸茸的生物小时候确实有些可爱,小灵趴在昭明的头上,一动也不动,只有长尾巴一甩一甩的,那条黄色毛茸茸的尾巴吸引着福郎的眼球,他好想摸一把啊。 小灵也似乎感受到了福郎的目光,它撑起腿,望向福郎,小声的喵了一声,福郎有些害羞的低下头,黑黝黝的脸上看不出害羞的颜色。 昭明也似乎感觉了,转头望向福郎,福郎向他爹大龙身后躲了躲,看不到福郎的身影了,昭明也就没再动作,只是安抚的摸了摸头上的小灵。 夜晚,大家都安歇了,黑暗中亮起两个光点,被掀开一丝的门缝吹来一点微风,带着海的咸涩味道,小灵悄无声息的走在暗夜里,跳到窗口,出了屋子。 月光正盛,照在海面上反射着银色的光,小灵站在屋子的台阶上,看到一片银色中,闪过一片巨大的鱼尾,它好奇的往前走,海潮已经安静下来,它举着白色的爪子,犹豫着要不要往前。 突然,面前的海水中冒出一个蓝色的水圈,把它包裹进去,这样的情形,小灵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它安静的待在水球里,水球浮在海面上,不断地向海里漂。 一只手,拦住了水球的去处,小灵奇怪的看着那只手,手指之间连着一层透明的薄薄的膜,它还没看清楚,一个人便从它面前的海面上钻了出来。 长长的微卷的头发落在赤裸的胸膛之上,银光照亮着他的面容,瑰丽无双,脸上的水迹慢慢低落在海面,他一双手捧起水球,声音美妙又带着一丝诱惑,“我带你去玩吧。” 还不等小灵做出回应,潮南扎向海下,手上捧着一只水球。 水中的潮南,才是真正的鲛人,长长的鱼尾美丽又充满力量,头发顺着海水摆动,他的皮肤像玉一样白皙。 慢慢的往下,月光的银辉渐渐照不到的地方,变成黑暗,小灵的一双眼睛在黑夜里发着光,潮南抱着水球到自己面前,说:“你看,我的眼睛也在发亮呢。” 潮南眼睛里泛着微微的蓝色幽光,他抱着小灵不断往下,直到海水的黑暗里,亮起些许的荧光,一串银色的光点,路过潮南身边,他快手抓住一个光点,放到小灵的水球里,原来是一尾小鱼,腹中闪着微微的荧光,没有水的地方,小鱼无法呼吸,使劲的蹦着,小灵一只爪子按住它,让它安分了下来。 潮南轻声笑了起来,小灵只觉得自己耳朵都要醉了,他摆动长尾,黑暗的水中,愈来愈多的光出现,蓝色的,绿色的,让人眼花缭乱,潮南带它去看附在石头上闪着蓝光,像是蘑菇一样的东西,潮南轻轻一挨,蘑菇的伞盖倏得一声合拢,还有聚集在一起发着银色小鱼,像是银色的灯笼,绿色的长长一条又像是海藻又像是水蛇,小灵睁大了眼睛,看着这奇妙的地方。 带着小灵游了一圈之后,潮南抱着水球慢慢浮上海面,找了一块还算干爽的礁石,把它放了上去,水球嗤得一声破裂了,四散的水花慢慢流到海里,潮南坐在礁石上,半条尾巴浸在水中,望着银色平静的海面。 小灵坐在他身边,好奇的伸出爪子勾了勾潮南自腰腹往下的长长鱼尾,它伸出一点点爪尖,挨了挨经历过海水洗涤,在月光下更显得耀眼的鱼尾。 这点力度对于潮南来说就像是挠痒痒一样,小灵的爪尖勾过鱼鳞,一点白色的抓痕都没有,潮南抱起小灵,赤裸的皮肤挨着小灵毛茸茸的背,“你太小了,等你的爪子再利一些,大概才能挠痒痒了...” 小灵抬头看了看潮南,今天的他似乎跟往常有些不一样了。 怀里紧贴着胸口的是小灵身上传来的温度,他好久没有像这样和小灵单独相处过了,来之前,他用声音把所有人都催睡眠,没想到它醒过来。 “你说,我们这算不算心有灵犀啊...” 紧挨着身体的胸膛起伏,他的声音凑在耳边,像是最迷人的百灵鸟的叫声,小灵挠了挠耳朵,像是被声音惊到了,潮南笑着和它道歉,小灵蜷起身子,它才不会被迷惑呢,这样的声音听多了,当然就习惯了。 “真想把你抢走啊...”一声长长的叹息在小灵头上响起。 第一百五十一章 山与海(五) 潮南望着头顶银盘似得明月,恍惚梦里一般,他抬手像是摸着月亮,喃喃道:“梦中的月亮也是这样的吗?” 指缝中漏下温柔的月光,是不管怎么样都触及不到的,他失落的放下手,小灵抬着头一直看着他,低声的冲他喵了一声,像是安慰一样。 “小灵啊,我老是会做一个同样的梦,梦中有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可是醒了我就忘了,但是我记得月亮,明亮的如白昼一般的月光,就像现在这样...” 幽蓝的眼睛里,海面上折射的月光像是银白色的火焰,美丽又破碎。 潮南望着海面,像是被幻丽的月光迷了眼睛,小灵轻轻的拍了拍他,潮南慢慢转过眼,笑道:“别担心,我只是一时看入了迷。” 他指着远处遥遥的海面,对着小灵说道:“我住在海里,在深深的水底,血玉珊瑚林外的一片礁石里,一个人,晚上睡在暗洞里,我有着鲛人族的鱼尾,和鲛人一样的模样,却没有得入鲛人族地的机会,你说,这可不可笑啊?” 小灵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歪着头疑惑的望他。 “我想知道为什么,我来自哪里,我的过去,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手指间薄薄的膜昭示着他与人的不同,可是那些跟他同族的鲛人,他只见过一次,就好像他既不是鲛人也不是人,是这世间的异类。 潮南揉了揉小灵的脑袋,看着它懵懂的眼神,无奈的笑了笑,“走吧,该是时候回去了。”潮南照旧把它用水球包裹起来,漂在海面上,潮南带着它回到靠近海岸的地方,潮南的衣服就放在靠近的海岸边,蓝色的鱼尾在水下慢慢化为有力的双腿,潮南走上海岸,手里的水球落在地上,小灵安稳的落在地上,潮南穿上衣服和鞋袜,蹲下身抱起小灵,向着渔村走去。 轻轻推开房门,其他人都已经睡着了,潮南关上门,把小灵送到昭明的身边,因为鲛人潮音的关系,昭明睡熟了,小灵轻手轻脚的走到昭明枕边,盘着身子水下,一双发着亮的猫眼注目着潮南,直到他关上房门。 月亮逐渐暗淡在天空,天慢慢亮起来,渔村里也渐渐响起人烟的气味。 睡了一夜的人也醒过来,阿回走出房门,福郎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根粗针在织有了破洞的渔网,看到他们都出来了,道:“再歇一会就可以吃饭了。” 阿回坐到福郎身边,福郎肤色晒得黑,一双细胳膊像是两根黑棍子,灵活的穿梭在渔网中,不一会便补好了破洞。 福郎放下针,拖着有些沉重的渔网,准备晒到门前的竿子上,福郎的年纪和他差不多,气力不继,拖着渔网走得很慢。 阿回上前托起后面的渔网,帮着他一起架到竿子上,福郎看到阿回帮忙,冲他笑了一笑,一口洁白的牙齿和脸上的黑肤对比尤为鲜明。 阿回是真的奇怪,他怎么能晒那么黑,但是也不好意思问出口,这样太莽撞了。 两人费力的放好渔网,福郎信手擦了擦头顶的细汗,笑道:“谢谢你了。” 阿回也笑着,摇了摇头,“没事,我叫阿回。” “我是福郎。” 两人刚交换了姓名,屋子里传来大龙雄厚的声音,“福郎,吃饭了。” 大龙招待了薛莲他们,让他们这些日如果无事可以在村子里转一转,出海的日子他会帮他们敲定的。 薛莲几人道了谢,大龙要去近海去打渔,带着福郎一起离开了家。 没有水性的人出海是很危险的,可是这样的事旁人是不方便插手,埋葬先辈这种事只能由后人来做,若是旁人插手只会让先灵不安,大龙能做的,只能尽量选在风平浪静的日子。 村子里的男人们出海的出海,打渔的打渔,女人在家里缝网,晒鱼,打理家务。 见到薛莲他们,似乎都不惊讶,偶尔还有好奇的人,上前问他们从哪里来,薛莲只说他们是同族,来自温城,是大龙的远亲,来这里探亲的。 有些村民听到是这样,对薛莲格外亲近些,询问着她家中的长辈和如今的生活。 这样家长里短的对话,出了薛莲,几个男的都有些听不下去,昭明抱着猫径直就走了,潮南被几个年轻活泼的女孩子围着,脸上的笑容都快维持不下去了,阿回只是觉得听不下去薛莲洗脑般的搜集消息,跟着孤青去其他地方转转。 空气的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海浪的腥味,迎面的风带着一丝暖意,昭明坐在靠近的海岸边,哗啦的海浪拍打着岩石,激起飞散的水珠。 小灵坐在他身边,和他一起遥遥望着海面。 昭明摸了摸小灵被风吹乱的一身毛,他的神情有些低落,小灵喵喵几声,拍了拍他的手,昭明道:“我没事的。” 他抱起小灵,下巴蹭了蹭它毛茸茸的脑袋,慢慢起身,沿着海滩慢慢往前走了一截。 渔村里似乎没有见过潮南这么俊的男人,许多还未出嫁的女人常常来看潮南,村子里的女孩子可爱又活泼,每天都很有活力,有时候还会大胆的问潮南,他成亲没有,愿不愿意和她在一起诸如此类大胆的问题,潮南没办法每天只能板着脸,薛莲还以为他是因为不能出海而心情不好,说话声音都小了些。 过了几天,大龙说他们可以出海了,风向变了,最近出海会比较安全,他在渔村里借了一条比较大的船给他们。 大龙说,在大海上行过一日大概就到了,他们要在海上住上一晚,第二天才能回来。 因为海上不能分辨方向,大龙把家里的的磁石针借给他们,说让他们悬挂子船上,去得时候顺着涂着白色颜料的针尖,回来的时候向着另一个方向,这样就不会迷路了。 对于大龙来说,薛莲他们是大龙的同族人,他们家也不知道接待过多少前来海葬的南国人,他们也只能尽力的帮助族人,让先人们重返故土。 第一百五十二章 山与海(六) 离开海岸的时候,大龙和福郎,还有那些应该是南国人的村民,站在海边,默默注视着薛莲他们离开。 阿回趴在船沿上,心情有些复杂,道:“莲姐,我觉得他们...有点...有点...” “有点傻是不是?”薛莲站在一边道。 阿回默默的点了点头。 “那不是傻,是忠诚,忠诚于曾经养育过自己的土地。” “可是...难道一千年的时间都不够冲淡一切吗?” 对于阿回来说,时间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能够让一切都被忘记,那些熟悉的人,那些熟悉的事情,慢慢变成落叶,消弭腐烂在土地里,直到消失无踪。 薛莲摸了摸他的脑袋,“对于有些人来说,时间会冲淡一切,可是有些人不会,他们始终铭记着自己的故乡,就像故事里的南国人一样,他们骨子里像树木一样,可以被折断被焚烧,可是土地下的根还在,等待着那一日在那旧木上,发出新芽。这样的人,是可敬的,这世上多少人,能够做到呢。” 孤青盘腿坐在船上,膝上横着自己的长枪,沉默的听着薛莲和阿回的对话,微微垂下眼睑,望着自己的枪。 潮南坐在船尾,静静用无数的海水推动着船,不断往前,在海上,鲛人御水的能力让他们成为海中霸主。 昭明站在船头,这片平静的大海之下,掩埋着世上最多的东西,摸了摸怀里的小灵。 就这样一直安静的前行了一日,薛莲叫停了潮南。 “就这里吧。” 潮南明白薛莲的意思,薛莲大概是要在这里放下老柴养父的骸骨了。 薛莲取出被包裹着的箱子,这是老柴的托付,他们借着老柴养父南国遗民的名号,向南而来,得到了许多南国人的帮助,才能一路畅行,便是为了还这份恩,也要好好的完成老柴的嘱托。 薛莲提着箱子,放到船外,慢慢放开手,箱子渐渐的沉下去,直到他们再也看不见了。 一眼望去,已经看不见海岸了,只有一片茫茫的海了,薛莲取下悬在船上的磁石针,这件东西,他们大概也用不上了,但愿回去的时候能还给大龙,让后来的那些人能够使用。 “潮南,再接下来,我们要往哪里走?”薛莲问着潮南。 潮南低头看着海面,道:“还要再往南,离这里还很远。” 海风吹鼓着帆,船却纹丝不动,潮南控制着船下的水,让他们能够停在海面上,船的方向一直是由潮南掌握的,只有他知道鲛人海的位置,在海上,只能依靠潮南为他们推船,不然他们自己就只能划,恐怕几天几夜也到不了。 “那便走吧。”薛莲望着海面,她要找的地方,还在很远的地方嘛。 潮南走到船尾,默默驱动船下的水,借着鼓动的风,飞快的往前。 在海上待了这么久,阿回有些头晕的躺在船上,孤青靠着船厢,脸色也有些难看了,薛莲坐在船板上,手上来回的翻着那张从杨舒游记下抄录的几张纸。 杨舒曾游历南边海岸所有的村子,城池,所有有人的地方,他都走遍了,将搜寻听说的故事都写下来了。 游记里记着这样的一个故事,很久以前一个渔村的青年,家中有一个生了重病的母亲,青年时常在外打渔换取药费,可是一次外出打渔的时候,遇见了大风浪,他被大浪头一下子打晕了过去,以为这次死定了。 可是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一块礁石上,礁石上坐着一个长发的少女,那少女没有腿,是一条长长的红色鱼尾,少女的声音好听极了,是她救了青年。 青年记挂自己病重的母亲,请求少女带他回到岸边,少女把他送回了岸边,从此时常来找他,青年外出打渔的时候,少女也帮着他捕获了许多珍贵的鱼,赚取了足够的药费,可是母亲的病就像是一个大漏斗,不管多好的药,都无法完全治愈。 某一天,少女失去了踪迹,青年以为她回家去了,可是几月之后,他在海上遇见了伤痕累累的少女。 少女醒过来之后,从脖子上取下一个贝壳,交给青年,告诉他,贝壳里装有鲛人族神泉中的一滴泉水,能治愈所有的病痛伤口。 青年把那滴水混在药中给母亲喝下,奇迹的是,他母亲的病从此便痊愈了,身体康健如年轻人一般。 少女将鱼尾化为双腿,青年将她引进家门,和她结为夫妻。 故事是杨舒在一个偏远村子里听来的,村子外,有三户人家,村子里的人说,他们能够在水下呆上很久,便是十一二的少年,水性也比青壮好,据说他们,便是故事里流传下来的那对夫妻的后代。 薛莲目光落在纸上,鲛人族的神泉,能治愈所有的病,也许对她身上的诅咒也有用。 她折好纸张,放入自己的胸口,看向站在船头的昭明,从他们入海起,昭明便日日站在船头,不知道在看着什么,薛莲便是望着海面也坚持不了多久,只觉得头晕,昭明却日日如此。 薛莲走上前,问道:“在看什么呢?” “在看这片看不到尽头的海啊。”昭明的语气鲜有的带着一丝哀怨。 薛莲拍了拍他,“安心吧,有潮南在,我们会找到鲛人海的。” 昭明便不再回到了,抱着小灵走进了船厢,薛莲望了几眼海面,确实,茫茫的海面上似乎除了他们,什么人也没有了,他们似乎变成了海上的孤岛。 夜深,躺在船厢里,摇晃的船身提醒着薛莲,潮南还在不断的驱使着船,只有船只破开海水的声音,薛莲有些睡不着,她披了件衣服走到船尾,潮南靠着船厢,抬头望着头顶的月亮,听见脚步声,问道:“怎么?睡不着吗?” 薛莲走到潮南旁边坐下,点头道:“是啊,我睡不着。” “怎么了?” “我在害怕...”薛莲捂着脑袋,脸上露出脆弱的神色。 “害怕什么?” 第一百五十三章 山与海(七) 她的声音很快被夜里的海风吹散,她拢了拢衣服,头发稍稍被吹散。 害怕...害怕什么... “呵,船越往南,我就越觉得惶恐,大概这是我这辈子最胆小的时候,是不是很可笑啊...” 薛莲轻笑了几声,像是在嘲讽自己的胆怯。 潮南沉默的望着黑夜里明亮的月光,当一个倾听者才是此刻最好的选择。 “在海上的这几日,我每天都在反复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到鲛人海,能找到鲛人族吗,那神泉是真的吗,鲛人族会让我取神泉之水吗,无数的问题,都会在黑夜来临的时候袭来,我无法安眠,大抵在最接近的时候,我才这么害怕,害怕这一切是假的,害怕最后的结果不如人意...” 她抱紧了自己的双手,像是在问自己,又好像在问潮南。 最后也只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潮南说过他没有去过鲛人族地,也没有见过故事里所说的神泉,唯一能帮她的,便是找到鲛人海。 薛莲默默的坐了一会,扶着船厢站起来,一双腿感觉到酸麻,微微颤抖着,在摇晃的船上,一瘸一拐,慢慢走回了船厢里。 潮南听着海浪的声音,闭上了眼睛。 一直往南,过了三日,第三日的正午,潮南停止了驱动船只,把船停在海面上。 “再往前会有灵阵,船只过去便去被灵阵制造的漩涡拖下去,只能从海底过去了,海底距离海面至少有千里之遥。” “千里?!那不是还没到就要淹死了?”阿回趴在船沿上,惊叫的喊道。 确实如阿回所说,他们纵是有灵力,在抵抗水下压力的同时还要保持呼吸,而且还要在海底移动,实在有些困难。 昭明也望着海面,道:“你可知海底有一种珠蚌,通体黝黑,两百年可结一颗白珍珠,在月光下闪烁蓝色的幽光,有避水之用,带在身上便能在水中活动自如,游鱼一般。” “可是这样的珠蚌要在哪里找啊?”阿回向着昭明问道。 昭明指了指海面,“这不就是海吗?要找这样的珠蚌不就近在眼前,只是,要辛苦潮南了。” 只有潮南能够潜下海底,寻找这种珠蚌,在场一共四人,需要四颗避水珍珠,昭明带着笑望向潮南,轻轻挑了挑眉。 潮南也没太在乎昭明的小脾气,知道这样的信息心中的大石却是落了下来,有了昭明说的避水珍珠,那薛莲他们就能轻易的下水。 “那珠蚌是什么样子的,珍珠又要多大?”潮南询问昭明。 “珠蚌外表就像一块黑石头一般,张开进食之时会透露些微光,只有超过两百岁,比你手掌大的珠蚌里才会有能够避水的珍珠,年岁不够的珍珠可是无法避水的。”昭明摸着小灵的头,恶意笑了笑。 潮南听完昭明的话,冲薛莲点了点头,走到船尾,脱下身上的衣服,扑通一声,跳下海。 昭明见他这么干脆利落,还是有些意外,走到船厢里休息起来,这寻避水珍珠恐怕还得一两日呢。 潮南在海底寻了两日,昭明所说的黑色珠蚌确实有,但是却鲜有手掌大的,几番寻下来,潮南终于找到三个珠蚌,可惜每个珠蚌里刨开就只有一颗珍珠。 潮南却不知道,这种珠蚌名叫附子蚌,幼时蚌壳脆弱无比,所以自出生起便一串接一串的附在海底巨蟹上,蹭着巨蟹吃剩的残渣慢慢长大,等到有些附子蚌长到巴掌大的时候,蚌壳逐渐变硬,就该是巨蟹吃蚌肉的时候,便是偶然从巨蟹掉落下来,没有巨蟹的保护,也很难凭借蚌壳活下来,便因如此,附子蚌鲜有活下来,所以避水珍珠也是难得一见。 薛莲看着眼前只有指甲盖大的珍珠,可惜少了一颗,三颗珍珠四个人,潮南面上也有些为难,他已经遍寻了周围所有的海底了,再往深处便无法联系控制这艘船下的水了。 “这...”阿回也看到了,这怎么分啊,少一个颗避水珍珠。 昭明看着薛莲手里的珍珠,道:“你们一人一颗就是了,我已有了。”昭明轻描淡写一句话,潮南因为只寻得三个珠蚌,为了还找一个,又多花了半日搜寻了一遍,怕自己有遗漏,最后还是找不到,只能带着这三颗珍珠浮上了海。 潮南什么也没说,坐在船沿边,长长的鱼尾上不断滴落着水,一头长长微卷的头发湿漉漉的贴着皮肤上。 昭明道:“将这避水珍珠放在香囊里随身带着,或是系在脖颈间,都能起到避水的作用。” 阿回好奇的拿起一颗珍珠,放到自己腰间的钱袋里,系好口袋,塞到胸口,紧紧的心口,这东西在他们下了海可就是保命的玩意啊,而且又这么稀少,肯定也很贵。 薛莲和孤青配好避水珍珠,带上自己的必需的东西。 潮南望着昭明,他眼神温柔的摸着小灵,潮南开口道:“小灵...不如交给我吧...我能在水下保护它...” 昭明转过身,道:“不必了,我早就给它带上避水珠了。” 小灵黄色的脖子毛里,露出一颗紧紧贴着脖子的白色珍珠,潮南见状,也就作罢了。 薛莲望了望众人,道:“都各自带好自己的东西,下了海也别分散,潮南在前面带着我们走,掉队了一定要喊人。” 阿回点了点头,系好背上的包袱,一脸慎重的盯着海面。 “下吧。” 薛莲一声令下,扑通声接连响起,阿回捏着鼻子闭上眼睛,从船上跃下,海面激起一阵浪,身体慢慢下沉,阿回睁开一只眼睛,把捏着鼻子的手一点一点的松开,鼻子里没有海水涌入,还能自由呼吸,脸上也没有接触水的感觉,阿回动了动胳膊和腿,海水像是不存在一样,能够自如控制往下落的力度,潮南的蓝色鱼尾在阿回的眼睛里出现,他在前面领着路,阳光逐渐照不到深处,面前的路变得黑暗,阿回心中微微一沉,看不见可就麻烦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山与海(八) 阿回正心惊呢,黑暗中,却渐渐亮起了光。 他吃惊的看着自己的身体,像是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光层,薛莲,孤青和昭明身上也亮起微光,在黑暗中为阿回指引着方向。 孤青和他并排,带着他一些。 不知道游了多久,阿回身上乏力了,孤青带着他的一只手,还在往前。 终于,潮南在前面停了下来,他面色依旧,没有一丝疲惫,鲛人在海中有水相助,对潮南来说,丝毫不费力,他是看到薛莲脸上有了疲态,还是要休息一下,而且,他已经闻到了他曾经居住的那片海域的味道。 海水的味道是鲛人辨别方向最好的帮助,他就住在血玉珊瑚林外的一片海,找到自己的居所,便是离鲛人族不远了。 潮南在海底的礁石上扩开一片空间,抽干空间里的所有水分,让薛莲他们休息。 礁石陈年积淀,本应该滑不溜秋的,被抽干水分的澡类变成柔软的毯子。 坐在礁石上,阿回锤了锤自己的双腿,也不叫苦,拿出包袱里带的干粮默默的啃了起来,薛莲自下海之后,便一直一脸严肃,和孤青都快一个样了,昭明从袖子里掏出晒干的小鱼干喂小灵,小灵嫌弃的看了看干瘪的鱼干,还是一口一口的咬了下去。 阿回望了望,潮南的身影不见了,大概他也去捕食了,正念着潮南,却看到逐渐靠近的潮南了,长长的鱼尾在黑暗里像是能发光一样,阿回有些着迷的看着潮南充满力量的鱼尾和健硕的身体。 他扔了几条鱼进去,鱼已经刨干净了,只留下鱼身,道:“这鱼浑身无刺,可以生食的。” 阿回嚼着没滋没味的干粮好几天了,潮南虽然时常下海捕渔给他们打牙祭,但是阿回也是有些吃腻了。 算了,好歹还有能改善口食,阿回捡起一条鱼,浑身无鳞,胸腹上的肉已经被切割好了,鱼肉呈粉白色,阿回揪了一条放进嘴里,竟然一点鱼腥味都没有,还带着一点很爽口的果味,阿回睁大了眼睛,还有这种味道的鱼啊,就着干巴巴的饼,阿回吃完了整条鱼。 昭明把新鲜的鱼喂给小灵,小灵才慢慢恢复了生气,甩着尾巴,高兴起来了,昭明也露出一点笑容。 薛莲和孤青,也吃完了,薛莲问道:“潮南,我们走到哪里了?” 潮南答道:“快到我曾经居住的海域了,到了那里,歇息一晚,前面就是血玉珊瑚林了。” 血玉珊瑚林,是一片辽阔的珊瑚森林,珊瑚终年艳红如血,其下埋着各种鱼骨,有大有小,凡是误入珊瑚林的,都不可能出得来,是鲛人族地的屏障,曾经照料过他一段时间的鲛人嘱咐他,不可擅入,否则会有性命之忧,所以潮南也不知道进入血玉珊瑚林的路,昭明说他是不被鲛人族的认可的鲛人,确实如此,他居于鲛人族地之外,是被排斥的异类。 薛莲纵然心急如焚,还是等大家都休息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道:“那我们出发吧。” 潮南将扩出的空间重新合上,带着薛莲他们重新出发了。 他年幼的时候就住在这片海域了,即将成年的时候不知道是被谁迷晕了,带到了陆地上,这片海域鱼群丰富,没有大型的海兽,让他安全的活了下来。 他的屋子是海底一块巨大的礁石群,他掏空了里面的石头,在里面挂上绿色的地毯,石头顶上嵌着他寻到的最大的夜明珠。 只是他离开这么久,不知道会不会被别的鱼占住窝啊。 到了海域,潮南带着薛莲他们去了自己的窝,礁石上长满了青色的海草,潮南摸着有些潮湿礁石块,用力推开,一块大礁石被潮南推开,露出里面白色的光。 看来夜明珠还在,没有被什么鱼囫囵吞下。 潮南走进去,海藻已经长得爬满了墙壁。 “哇啊,潮南,你的窝怎么比我还要邋遢啊...啧啧啧...”阿回摸着下巴一番感慨。 “换做你的窝几十年不清扫,怕是不如潮南吧。”薛莲望了望潮南的地方,很是宽阔,头顶的黑色夜明珠也依旧亮着,就是海藻多了点。 孤青一枪挑起墙上过分茂盛的海藻,用力一搅,再握着枪柄往外一拉,哗啦的巨声响起,所有的海藻都被拉了下来,露出一片白洁的墙壁。 “哇啊,青哥出手果然不一般啊。”阿回看了看孤青的长枪,海藻在枪上裹成了一个大草团子,孤青拉着草团出了门。 潮南看着一尘不染的墙壁,孤青处理完海藻走了进来,他有些尴尬的挠了挠脸,“那...那是我用来装饰...墙壁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薛莲用手捂住嘴角,免得自己笑出来。 阿回有些一言难尽的看了看墙,真是委屈了这面如玉璧的墙了,道:“怎么挂那种草啊,张牙舞爪的,一点都不好看呢。” 薛莲轻轻踢了他一角。 孤青低头看着自己枪尖还残留的一点海藻,灰绿灰绿的,想不到潮南喜欢这样的啊。 昭明敲了敲墙,壁上发出清脆的叩叩声,果然不同凡响,刨空了驻水玉做窝,真是大手笔啊。 驻水玉,蕴生自水气最为浓烈的地方,对于鲛人族这样依水而生的族群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东西,常居之,温养鲛人之躯,能让鲛人的能力得到增强,难怪啊。 从潮南的鱼尾便知道他才成年不久,却能在海上操控海水数日之久,到现在仍未有疲态,足以可见这驻水玉的功用啊。 潮南道:“今日就在这里休息吧。” 薛莲点了点头,寻了一处坐下,道:“正好趁这个时候,我想问问,潮南,血玉珊瑚林,究竟是什么?” 潮南道:“是一片红色珊瑚林,我从来没有进去过,只远远的望了望,珊瑚林下鱼骨成堆,想必是那些误入的鱼兽,一直以血气滋养着那片珊瑚林。” “没有办法过去吗?” “有办法,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但是我必须告诫你们,轻易不要尝试进去,若非有十足的把握。” 第一百五十五章 山与海(九) 潮南话说得重,是为了让他们不要有侥幸的想法,不知道如何通过血玉珊瑚林的方法,只会在里面会耗尽气血。 薛莲靠着光滑的墙壁,陷入沉思,连潮南都不知道嘛,她侧身望向一边,昭明一只手拿了一根水草,轻轻挠了小灵的鼻子,小灵打了个喷嚏,恼怒的想去打昭明的手,昭明把手举高,任它怎么都够不到。 这般情形还能有心思和小灵逗趣,厉害了,阿回砸砸的摇着头。 孤青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海底幽暗,潮南伸手把头顶硕大的珍珠取下来,躺在自己编织的海草毯子上,他从地下的毯子里抽出一根海草,把珠子整个缠成个灰不溜秋的,微光也就消失了,消失成一片黑暗。 黑暗里的玉璧慢慢透出光来,阿回摸着光滑的玉璧,黑色的眼睛里,尽是一片深蓝的海水,透过玉璧,像是海中的一切都看清了,好奇妙啊。 小灵也和他一样,睁着大眼睛看着面前游过的鱼群,还有飘摇的水草,水底慢慢爬过虾蟹,微微开合的海蚌冒出一串小小的气泡。 昭明靠着玉璧,摸了摸小灵的头,低声道:“好看吗?” 小灵转头看他,顺着他的手臂爬到他肩头,脑袋蹭了蹭他的下巴,昭明笑了一声,靠在一起慢慢闭上眼睛。 阿回见其他人都睡着了,也不再趴在玉璧上往外看,靠着墙睡下,身上传来柔柔的暖意,很快坠入梦乡。 叮铃...叮铃... 像是有风吹拂着透明的风铃,发出轻灵的碰撞声,阿回在一片黑暗里睁开眼睛,柔和银辉像是月光一样照射眼前的洞窟。 阿回四处望了望,发现不远处的洞门,悬着一串长长的风铃,他走过去,洞门外,是一片海水,但是洞内竟然一点水都没有,阿回好奇的摸了摸,手上触及一层薄薄的膜,摸不到外面的海水,此路不通,阿回又绕到之前自己出现的地方,从洞窟再往前走,一股很奇特的香味传来,阿回循着香味找去,看到一件开拓出来的宽阔亮堂的屋子,两边各方着九盏一人高的白烛,一指长的黄色火苗安静的燃烧着蜡烛,阿回走进去,火苗像是把他身上的风带动一般,飘摇的晃了起来,白烛尽头是三阶台阶,台阶上是墙壁,墙壁上被切出一块方方正正的空处,空处里放着一个盒子。 阿回慢慢走上前,脚步踏上第一台阶的瞬间,耳中瞬间传来一声巨大的兽鸣。 兽鸣尖利像是如剑一般狠狠的插入阿回的脑海中,阿回哀叫的倒在台阶之下,一双手紧紧捂着耳朵,不绝的兽鸣让阿回痛苦不堪,在台阶下面滚来滚去,惊惶间阿回看见墙壁空处之上,睁开一只巨大的兽瞳,幽蓝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下面痛苦的阿回。 就在阿回觉得自己要被这兽鸣震死的时候,阿回霎得睁开眼睛,耳中传来薛莲的声音。 “阿回...阿回...阿回...” 这声音简直像是天籁一般,阿回起身,一双手捂着胸口,紧紧揪着胸前的衣服,呼呼的喘着粗气,额头不断的冒出大颗的汗珠。 “你怎么了?”薛莲面露担忧,望向昭明,昭明走近阿回,一只手抚过阿回的眼睛,阿回慢慢回过神来,镇定下来,一双手慢慢松开。 薛莲道:“他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看到了一些他不该看的东西,被人家赶了出来,顺便小小的惩罚了一下他,不用担心。” 薛莲见昭明说得轻巧,但是看阿回的样子,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也不是昭明说得小小的惩罚啊。 阿回涣散的眼睛逐渐找回了神采,他看着面前担忧的薛莲,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我这是...怎么了...” 昭明低下身子,狠狠扣了扣阿回的头,阿回一下就被疼痛激醒,阿回捂着昭明打疼的地方,眼睛里泛着光,抬头委屈的看着昭明。 昭明恶狠狠道:“让你好奇心重,活该!” 阿回瘪了瘪嘴,被昭明吓得一怂。 薛莲安抚的摸了摸他汗啧啧的额头,道:“没事了,就是做噩梦了。” 阿回眼神迷蒙,听薛莲这样说,木木的点了点头,好像是个很可怕的梦啊,他转头望了望,头顶明珠缠着的海草被解开,依旧散发着光芒,吸引着寻光而来的游鱼,却被门口潮南布下的水门挡在外面。 潮南和孤青穿过水门进来,薛莲醒的时候,他们两人已经出去了,昭明说潮南带着孤青去了血玉珊瑚林附近探路,没想到他们刚走,薛莲就发现阿回满头大汗,像是被什么东西悸住了似得,如今阿回醒了,潮南和孤青也回来了。 潮南和孤青也发觉阿回的异样,纷纷望着他,潮南问道:“这是怎么了?” 薛莲道:“没什么,阿回做了噩梦,惊醒了。出去可有什么发现吗?” 潮南离开这里百年,不知道血玉珊瑚林是否还亦如往年,便准备独自前往查看一番,孤青警觉,被他起身的动作吵醒,便与他一同前去。 潮南道:“珊瑚林脚的鱼骨依旧堆积如山,于我记忆里的,无太大差别。” “珊瑚林上不能过去吗?” 潮南摇了摇头,“珊瑚林上是一片虚水,入了虚水便会让身体无比沉重,直直的坠到珊瑚林中,此道是不通的。” 虚水,乃是海中异水,不能溶于任何水中,虚水会形成一片特殊的水域,任何鱼兽进入虚水,都会让身躯无比沉重,落于水底,便是鲛人,误入虚水,也无法挣脱,只能等待其他鲛人来救。 虚水之下便是血玉珊瑚林,这两样加起来,几乎是在这里设下了必死的陷阱,护卫鲛人族地。 “潮南,你在此生活了这么久,可曾见过鲛人是如何通过血玉珊瑚林?” “我曾偷偷见过,鲛人族的人出来时,血玉珊瑚林似乎会自动分开一道路,像是,识得他们一般,可是曾经照料过我的鲛人说我不行。” 第一百五十六章 山与海(十) “为何你不行?潮南你,不是鲛人吗?”薛莲奇怪道。 “我是鲛人,可我却是在外被鲛人意外发现的,将我带到鲛人海,却不让我入族地,我也不知缘由。”潮南心情低落道。 昭明敲了敲驻水玉璧,道:“这还不简单啊,等哪日血玉珊瑚林中出来一只鲛人,擒住他搜寻一番,不就知道了吗?” 确实简单粗暴啊,薛莲扶了扶额,但是昭明怎么不想想后果啊。 鲛人族地外设有这般屏障,不就是不让外人进入吗?就连潮南也没有机会进去,他们若是照昭明这么说,这不是专门往鲛人族的痛处插啊,这样她还怎么讨神泉啊,在海底惹了鲛人族,他们还怎么活着离开这里啊。 薛莲道:“不了,我还想活。” 昭明见她拒绝,无辜的耸了耸肩,不用就不用呗,那就自己想办法咯。 孤青道:“我观那珊瑚林下堆了许多鱼骨,想必是活物无法通过,我猜想无血气的死物是否能够在珊瑚林中畅行无阻。” “死物?” “如我身上的长枪,或者是灵物。” “或可一试。”薛莲低头细想,还得试一试啊,“便去看看吧。” 潮南点了点头,一甩尾巴出了洞,后面的人紧跟着出了洞,潮南把巨石推回,堵住洞口,就带着他们前往血玉珊瑚林。 远远的,薛莲便看到那在海中异常显眼的红色。 到了血玉珊瑚林之下,阿回更是惊讶的看着珊瑚林,这大概有五人高吧,珊瑚林上的那片水阴沉沉的,阿回看着就觉得不舒服。 薛莲走近了几步,珊瑚看起来艳红如血,其上似有浓稠的鲜血流动,珊瑚林脚下堆满了洁白的鱼骨。 潮南拦住薛莲想要再往前的脚步,冲她摇了摇头,再往前怕生出什么事端,薛莲点头后退了几步。 孤青抽出背上长枪,插在地上,又从包袱里拿出一段绳子,系在长枪尾端。 薛莲见他动作,问道:“你要试?” “姑且一试吧。” “这万一出了岔子?” 孤青扯了扯手里的绳子,“不妨事,我系了绳子,若是出了问题,有灵物示警,试试吧。”他系好绳子,长枪在手中颠了颠,眨眼之间,便见他用力的将长枪掷了出去,尖利的长枪破开密集的珊瑚,穿出一个拳头大的窟窿。 孤青手上绳子一圈一圈的减少,速度也慢了下来,最后停住了,长枪停驻的尽头,慢慢幻出一个人形,黑面人手上握起长枪,长枪停滞,他脚下也再迈不出半分。 孤青手上把长枪拉出来,枪身上沾染了一些珊瑚的碎屑,黏腻的红色液体像是血一样,孤青有些嫌恶的看着长枪,在水中晃了两晃,直到洗净,那被穿了窟窿的珊瑚林,伤口不断冒出血一般的颜色,在水中一点点凝固,竟然逐渐形成新的珊瑚,把窟窿整个堵住了。 阿回惊讶的看着这珊瑚林,这,这怎么还带复原的啊。 薛莲问道:“怎么样?” 孤青摇了摇头,道:“越往深处珊瑚林越茂盛,其中珊瑚林,颜色浓至暗褐色,而且,行至一定距离,灵物便寸步难行了。” 连灵物也无法进去吗?薛莲皱紧了眉头。 “灵物无血无气,可充作死物,但是毕竟不是真正的死物,化灵便是重生,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嘛。” “不知。”孤青收好长枪和绳子,摇头道。 薛莲转向潮南,问道:“这血玉珊瑚林有多大?” “你不可能绕过血玉珊瑚林的,血玉珊瑚林便如同一个巨大的玉环,将鲛人族地圈住。” 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薛莲脸上不免生起几分恼怒,这鲛人族当自己是什么宝贝吗?至于这么防着吗?但是她也不可能就此放弃。 “此处不行,便去别处试吧。”薛莲道。 几人沿着珊瑚林往右,正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声。 潮南连忙带着他们在一边的石头藏了起来,用水罩住他们,他们躲在石后,盯着血玉珊瑚林,潮南听到这声音,便知道,是有鲛人要出来了。 偌大的血玉珊瑚林像是在颤抖一般,珊瑚上的流动的血迹,在肉眼可见的加快速度流动,还有珊瑚枝杈摩擦的声音。 不多一会,珊瑚林中竟然分出一条长长的道路,珊瑚林中,两条鲛人,一男一女,一前一后的从林中游了出来,潮南低下头,食指竖在唇间,让他们噤声。 他们在珊瑚林外停留了片刻,看着身后的珊瑚林又慢慢合拢,才携手离开。 等到潮南摆了摆手,收回水罩,几人才出声。 昭明望着那两个鲛人离开的方向,低头思索了片刻,跟着他们从石头后面走了出来。 薛莲看着已经恢复原样的珊瑚林,果然,如潮南所说,只有鲛人族才让珊瑚林开门,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符合这个标准,难道要在这里等上数十年吗? 昭明奇怪问潮南,道:“为何让我们躲起来?不趁有鲛人出现拦住他们,请他们帮我们一帮?” 潮南道:“鲛人族最是排外,连我这种非族地出生的鲛人都不得而入,何况人呢?你猜他们见到你的第一眼,是会觉得你们是妄图闯入珊瑚林的狂徒,还是觉得你们只是前来赏景的游士?若是薛莲所说为真,神泉乃是鲛人族至宝,恐怕你们只要说出来意,便会被立马诛杀。” 昭明无奈的摇了摇头,嘟囔了几句,什么年啊变的,他说的小声,薛莲再问时昭明就说自己没说什么。 薛莲看着压在他们前面的珊瑚林,这可怎么办啊。 昭明抱着慢慢往珊瑚林上面游,虚水就在头顶,他停下动作,珊瑚林顶端便是虚水,几无缝隙可以过去,当真是一套狠辣的连环阵啊,昭明心中感叹了几句。 孤青和阿回顺着珊瑚林慢慢往右边去查看。 底下薛莲捡起之前孤青用来实验带出来的一些珊瑚碎屑,这些碎屑,表面呈红色,内里却是洁白如雪。 第一百五十七章 山与海(十一) 不出一会,表皮的红色慢慢褪去,似乎是离开了主体,失去了血气的供养,瞬间衰败下来了。 薛莲把有些干碎的珊瑚屑丢下去,慢慢抬头,又细细看着面前的珊瑚,重新生长出来的珊瑚,和旧的,竟然毫无差别,怎么会有这样奇异的东西。 薛莲身边悠悠的游过一尾红鱼,穿入珊瑚林中,薛莲顺着珊瑚丛生的枝杈间的缝隙,看到游动的红鱼灵活的动作渐渐缓了下来,身上竟然伸出几根细细的红线,像是体内的血在被逐渐的抽出来,红鱼游动的尾巴再也摆不动了,鼓动呼吸的鱼鳃也停了下来,没一会就翻了肚,沉了下去。 珊瑚林内似乎有某种能抽取血液的能力,而且,似乎是能让那些鱼兽察觉不到。 薛莲翻手握起身上银弓,抽回背后一枝利箭,将弓拉满,嗖得一声放箭,锐利的箭尖破开不甚坚硬的珊瑚,箭上有她附着的灵力,却在破开珊瑚,进去的时候,便有一股凝滞感,而且她能感觉到箭上附着的灵力在不断的削弱,直到再也感觉不到了。 破开的洞也如同孤青之前那般,慢慢被修复。 薛莲重新将银弓背上,孤青带着阿回往右去查看珊瑚林,叫上潮南陪她往右去看看,昭明留在原地,似乎是在研究珊瑚林上的虚水。 小灵窝在他怀里,好奇的伸出爪子想去触摸,昭明连忙握住它的爪子,道:“小祖宗,不该碰的东西别碰啊。” 怀里小灵歪了歪头,睁着眼睛一脸无辜,昭明也不好生气,轻轻点了点它的鼻子,“你就仗着装可爱,哼。” 把小灵抱紧了些,昭明从海底找了根长点的海草,一点点顺着珊瑚林和虚水之间的小小缝隙塞进去,海草虽细,但是难免还是会触碰到虚水,触到虚水的一瞬间,海草就像是变重一般,整根坠入到珊瑚林中。 昭明可惜的啧了一声,行不通嘛。 他又试了几种,发现还真是如潮南所说,虚水之中万物不可浮。 没过一会,孤青便带着阿回回来了,阿回道:“这珊瑚林是真大啊,游了半天也没瞧出什么不同。” 昭明问道:“一模一样?” 阿回点了点头,“这珊瑚林中的珊瑚都是一个样,看上去血呼啦的,而且那边的珊瑚林上也是这样一片阴沉沉的水。” 这样啊,昭明摸着下巴,看起来确实严不透风呢。 就是不知道那两个鲛人是怎么让这珊瑚林让路的呢。 三人低头思索时,潮南已经带薛莲回来了,看起来也是一无所获的样子。 鲛人一百八十八岁时成年,潮南在此地居住了不下百年了,进出珊瑚林的鲛人也算是见过无数,却是从来没瞧出什么法门来,那些鲛人只要走到血玉珊瑚林外,珊瑚林便像是认识他们的气息似得,会打开一条路。 试了好几天,薛莲的脾气也逐渐暴躁起来了,潮南见她每天都只休息片刻,箭筒里的箭枝也已经用完了,孤青见她这般,找潮南在一边,问他这附近有什么能做箭枝的东西,薛莲没有箭枝,手上银弓都没有大作用了,也变得着急了。 潮南听他这么问,海中无树,却是有些坚硬的枝丫,两人走了趟远路,去折了许多枝丫回来,薛莲听闻这能做箭枝,心情也稍舒缓了,每日继续用各种东西试探珊瑚林。 昭明日日围着珊瑚林打转,阿回也不知道他在转些什么,直到一天夜里,昭明坐在珊瑚林下,突然一拍膝头,“我知道了!” 阿回打着瞌睡,一下子就惊醒了,薛莲他们都围到昭明身边,昭明数日没有好好休息,眼下泛着青黑,此刻眼睛却好像在发亮,直直的盯着珊瑚林。 薛莲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昭明指着珊瑚,笑道:“我知道怎么过去了。” 薛莲一听这话,紧紧抓着昭明的手腕,惊喜道:“怎么过去?” 昭明起身指着面前的珊瑚林,“办法就在眼前。” “薛莲你可还记得第一日的,打碎的那些珊瑚?” 薛莲点点头。 “那些珊瑚碎屑离开林体之后,表皮的血色会消去,但是你可否感觉到,那珊瑚似乎很轻。” 阿回道:“轻又怎么了?” 昭明敲了敲他的头,“笨!船能在海上行走,便是因为受浮力,越轻的木头便越容易浮起来,我观这血玉珊瑚,恰好是做船的好材料啊。” 薛莲本来听昭明的话有些不解,渐渐的,却好像是想通了什么关窍,“做船...做船...啊!”她惊叫一声,抓着昭明的手腕久久不放。 昭明笑道:“聪明。” 孤青望了两眼珊瑚林,没想到昭明竟想出这样的法子,只是不知道,行不行得通啊。 薛莲说的很是通透,潮南也反应过来,昭明的意思,竟然是要用血玉珊瑚作舟。 薛莲问道:“你确定这样能行吗?血玉珊瑚所作的舟,能在虚水上浮起来吗?” 昭明指了指珊瑚林上阴沉沉的那片水,道:“试试不就知道了。” 昭明借了阿回的匕首,从珊瑚林上砍下一个枝杈,待到表面血气散尽,成了一根洁白的枝丫,让潮南抓了一只活鱼,用绳子把枝丫系在鱼的腹下,然后把那条鱼塞进虚水之中,看是否会沉到珊瑚林下。 那条鱼弗一离开昭明的控制,便呲溜的钻入虚水之中,尾巴不停的摆动着,似乎想要挣脱鱼腹下的珊瑚枝,挣扎了半天没有效果,鱼便停了,渐渐的往前游,似乎,没有受到虚水的影响。 薛莲见那鱼能在虚水中活动自如,面露惊喜,但是昭明却道:“可别高兴的太早,这是事关性命的大事,岂能只试一次。” 昭明说的也对,若是莽撞行事,这要是沉了,可就救不回来了。 潮南按照昭明的吩咐,从附近捉来稍大一点的鱼,再次用那珊瑚枝实验,竟然也成功了。鱼的体型逐渐变大,直到失败了,昭明看着那鱼腹下绑着珊瑚枝的大鱼进入虚水之后,游了小小一截,便直接坠了下去,摔到珊瑚林中。 第一百五十八章 山与海(十二) 昭明见那鱼掉下去,总算是失败了一回,看来是珊瑚枝太小,无法抵抗虚水带来的压力,总算是得到自己想要的了。 昭明下去踢了踢阿回,道:“记好了没?” 阿回不耐烦的抽了抽嘴,手里拿着笔,“在记,在记了...”阿回在纸上写下那条鱼的大小,大概重量。 这几次所用的珊瑚枝,都是原先的那枝,只有两指长。 昭明道:“看来马上就要有大动作了,准备伐珊瑚吧。” 手里唯一能用得上的就是阿回的匕首了,但是太小,砍些枝杈倒是还行,若是砍主枝,怕是费力。 潮南寻了海中锋利的大刀蚌,刀蚌平日里紧闭,蚌壳锋利如刀,寻常办法是打不开刀蚌的,潮南抽干了大刀蚌的手,让刀蚌死亡,才好完整的撬开蚌壳。 有了用刀蚌做的伐木工具,他们的动作也快了起来,昭明算着几人的重量,还有包袱,需要多少珊瑚木,昭明坐在旁边写写算算,这可不能算错,算错了就得赔命啊。 昭明算完之后,按照他所说需要的珊瑚木,开始做木舟,昭明说,可多不可少。 将砍伐下来的珊瑚木,用绳子一圈圈系紧,最终做成了一个木筏子,还砍了两大节珊瑚林做浆。 珊瑚木砍下之后,褪去血色,整个木筏子都是雪白雪白的。 珊瑚林被砍了一大截之后,又长回了新的,让薛莲彻底放下了后顾之忧。 昭明指着木筏子,道:“现在一切已经准备妥当了。” 薛莲捏了捏衣角,辛苦这些日子,现在就只看这木筏能不能帮他们闯过珊瑚林了,“走吧。” 珊瑚木筏上绑有几个不高的柱子,是以防有变抓不住珊瑚木的,薛莲几人陆续上了船,孤青和潮南坐在两边,手里拿着浆,薛莲在阿回身前,阿回在他背后,昭明抱着小灵坐在最后,五人围成一个圈一样。 潮南御起海中之水,把珊瑚木筏托起来,逐渐逼近头上阴沉沉的虚水。 进入虚水的一瞬间,只觉得像是有一股凉意笼罩着全身,便是身上带有避水珍珠也没用,但是却没有潮南所说的沉重感,珊瑚木筏在虚水中浮起,托着薛莲他们,孤青和潮南用珊瑚做得木浆划动虚水,木筏便往前行,那血玉珊瑚就在他们的木筏底下。 薛莲面露笑意,过了这虚水,便能到鲛人族地了。 划水的声音响在耳畔,薛莲盯着面前一片珊瑚林,看到一片不属于红色的边界,她捏紧衣角,前面,就是鲛人族地了嘛,薛莲胸口心脏砰砰的跳起来。 珊瑚木筏,出了虚水,离水的瞬间,身上的那股犹如跗骨之蛆的凉意便消失了。 底下是一片青绿的水草地,潮南甩尾离开木筏,其余几人也顺次从木筏上下来,踩在底下有些柔软的水草地,潮南游到四处看了看,看来是没有鲛人在,这里,大概是鲛人族地的边缘处,没有鲛人居住。 只是进了鲛人族地,该如何解释啊。 过了血玉珊瑚林,接下来便要进鲛人族了。 潮南问道:“这接下来若是遇见了鲛人,我们...怎么解释啊?” 反正已经进了鲛人族地,该犯的禁也都犯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薛莲问道:“潮南,你可知鲛人族统御大小事情的是谁?” “应是鲛人族的族长,鲛人应是群居,族长也应该是居于其中,我能闻见同族的味道,只要顺着气味最浓的地方找寻,应该是能找到的。”潮南道。 薛莲听潮南这么说,有办法找到鲛人族长,心中便又多了一份安心。 昭明笑道:“我说,你们就打算这么闯进去吗?鲛人族极其排外呢,不怕人家把你们打出来啊,薛莲啊,你那灵物的小伎俩,对付一般人还可以,面对鲛人族,可是没用的。” “什么小伎俩?”阿回奇怪道。 昭明摸着小灵的毛脑袋,笑道:“难道你不奇怪嘛,薛莲打听消息可是一把好手,与她交谈过的人,不出一刻钟,便会对她心生信任,故而许多事情便会与她道,这能力出自她的灵物雪莲,雪莲生于雪山,为了能避免被人发现,便生出纯白如雪的花瓣,与雪同化,是最简单的遮蔽之法。薛莲啊,你使用这能力大概顺风顺水太久了,鲛人族乃是深海生灵,潮音便能惑人,比你之能力不知道强出多少,用这种能力去亲近鲛人族,我看你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 薛莲听完昭明的话,没想到她心里想着什么全被昭明猜中了,有这么明显嘛,咬着下嘴唇,开口道:“那你说怎么办吧。” “等。”昭明面露高深莫测的脸色。 “等什么?”薛莲见他那样子,便知道昭明心中有算计,只是不知道他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昭明找了块稍微干点的石头,坐下,翘着腿,歪着头给小灵顺着毛。 阿回看昭明这个样子,凑到昭明身边,有点想问,又怕问了昭明不给说,反倒讽刺他一番。 薛莲无奈的叹气,昭明总是说话只说一半,就喜欢让别人猜,看别人猜不到一幅抓耳挠腮的样子,他就高兴了,真是怪脾气啊。 孤青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既来之则安之。”薛莲按下一腔的疑惑不解,随着孤青走到一旁休息。 他们接连几日为了穿过血玉珊瑚林,几乎是昼夜不休,此刻休息,也算是来得正好。 昭明轻轻捏着小灵的耳朵,小灵不耐烦的拍了他一下,痒得很,昭明像是看懂了小灵的表情,松了手,小声的道了两声,不捏了,不捏了。 小灵伸着爪子顺了顺嘴边的毛,突然,像是感受到什么,本来趴着的腿,突然直起来,撞到昭明的下巴,昭明连忙抬起头,怕把它给磕坏了。 小灵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像是感受到什么东西靠近了,让它觉得不舒服了,昭明连忙把它抱起来,安抚的摸着它,低声道:“看来是有人来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山与海(十三) 昭明话音刚落,,便听见悠长的海螺号声远远的传来。 听见号声,几人都被惊醒了,孤青握紧手中长枪,听闻鲛人族最是排外,怕是一见面就得打起来,早做准备吧。 两条身姿曼妙的鲛人出现在眼帘,一青一蓝,皆是少女模样,身上皆是一身轻飘飘的纱衣。 蓝尾鲛人看上去稍大,一双眼睛似不经意间扫过他们,美貌出众,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让阿回看直了眼。 青尾鲛人稍显稚嫩,眼睛水灵灵的,也是一尾很漂亮的鲛人。 鲛人的声音带着惑人的感觉,蓝尾鲛人开口道:“几位远方来的客人,鲛人族恭迎诸位。” 昭明怀里的小灵身上竖起的毛慢慢又恢复了,重新安静下来,昭明抱着小灵柔柔的摸着它的毛,安抚着它,青尾鲛人好奇的盯着小灵,尾巴微微摆动,像是有点跃跃欲试要上前来。 薛莲踩了旁边潮南尾巴的一角,潮南吃痛的甩动尾巴,游了出来。 蓝尾鲛人见同族出来相应,但是身上气息却有些许不对,以为是潮南带着他们前来的,便道:“可否请你和你的同伴跟随我们前往族地?” 潮南被推了出来,转头望了薛莲一眼,薛莲眨了两下眼睛,潮南便也只好顺势充当领头鱼,点了点头,道:“有劳了。” 蓝尾便从袖中的纱衣里取出一段和她身上一样材质的白色鲛纱,微微俯身道:“此乃鲛人族所织鲛纱,便请其余人抓住鲛纱,让我们带你们前去吧。” 鲛纱变幻无常,在水中轻轻飘摇,随着蓝尾的一挥,便将潮南以外的人包裹在一个白色透亮的鲛纱大茧中,蓝尾捏着一头的鲛纱,对潮南道:“跟着我们走吧。” 鲛人长长的鱼尾在水中变得格外有力,轻轻一摆,便游出了好远,手下的鲛纱柔软顺滑,如云一般,脚下是在不断快速后退的海底地面,鲛纱外面,被鲛纱划过的水流,流出云朵一般的细纹波浪,阿回透过鲛纱,看到那些身穿鲛纱的鲛人,游动后的地方便留下这样好看的云纹波浪,但是却保持不了多久。 鲛人在水中的速度是极其快的,阿回感觉好像没过一会,便停了下来。 周边的鲛纱逐渐散落,面前出现数座宫殿。 其中一座大水晶宫被数座小宫殿拱卫着,水晶宫檐四角挂着水滴状的风铃,雕栏玉砌,玉阶红栏,身穿鲛纱的鲛人,赤着脚,行走在其间,像是人间的富贵地。 众宫殿之上,一颗眼珠般大小的黑色珍珠,散发光芒笼罩着这一片地方。 两条鲛人变幻出双腿,穿过光芒,踏上玉石铺就的地面,道:“这里便是鲛人族地了。” 几人跟随她们走进去,里面却是一点水都没有,阿回取下胸口的避水珍珠,伸手也是摸不到水,蓝尾看阿回的傻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阿回听见笑声,红着脸看了眼蓝尾,收回一双手,默默的站到一边。 孤青递给依旧保持鱼身的潮南衣服,他没有鲛纱,在水中衣服极易泡坏,所以一直不曾穿衣,进了鲛人族地,他若是像她们一般幻化人身,就有些不能看了。 潮南接过衣服,正准备换上,蓝尾却拦住他,道:“鲛人穿鲛纱会比较舒服,常人的衣服对你来说不合适。”蓝尾将鲛纱送到潮南手中,潮南握着轻柔的几乎没有重量的鲛纱,将鲛纱披在身上,鲛纱渐渐延长包裹住潮南的身体,化为纱衣,潮南也将一条鱼尾化为双腿。 蓝尾和青尾领着他们,许多小宫殿的鲛人们纷纷探出头来看他们,女鲛面容美丽,男鲛英俊潇洒,阿回简直看得眼花缭乱,这哪里是什么鲛人族地啊,简直是美人族地啊,脚步也就慢了下来。 昭明特意走在后面,看见阿回因为看美人脚步迟缓,便一脚踩在他脚后跟处,阿回吃痛的转过头,昭明斜了他一眼,阿回只得低下头,默默认错,转过去快步跟上薛莲。 昭明感觉到,许多鲛人的目光落在怀里的小灵身上,小灵把头埋在昭明胸膛里,以前都是猫盯鱼,现在可好,变成鱼盯猫了。 鲛人族地的灯里,放得都是硕大的珍珠照明,阿回连连感叹,这是真的富贵地啊。 走到最大的水晶宫前,宫檐角的水滴风铃,不知道被哪里来的风吹动,轻灵的风铃声传出来,薛莲抬头看了看,蓝尾道:“是族长知道你们到了。” 两扇由水晶铸成的宫门,在他们眼前逐渐打开,风铃声也慢慢停了。 蓝尾和青尾退到水晶宫前台阶的两边,微微俯身,恭敬道:“几位客人进去吧,族长在等你们。” 踏上这数十级玉白台阶,进入水晶宫,身后的宫门便逐渐关闭了,宫殿穹顶上挂着雕成莲花的底座烛台,白烛燃烧无声,火焰泛白,照亮整个空间。 宫殿中实在空阔,细碎的脚步声也变得异常大,往前走,便看到三层台阶,台阶上是由白珍珠串联的无数珠帘,悬挂在宫殿的宝座之前,珍珠帘布后面,是层层鲛纱。 鲛纱之后,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坐在宝座之上。 薛莲走上前,问道:“你是鲛人族的族长?” 帘布后面,传来一个很是温柔的女声,带着水的润泽,轻和如风,她道:“自然。” 这声音让台阶下的人都觉得如沐春风,唯有昭明面色如常。 薛莲又问道:“你如何知道我们要来?” “我不知道,自然会有人知道的,我也知道你们的来意。” 宝座上的人影一动也未动,用最温柔的语气,却让薛莲忍不住捏紧了衣角,身体微微晃动,孤青上前一步稳住她的肩膀,薛莲转头看他,眼睛却也是微红了。 她摇了摇头,孤青松开手,薛莲稳住身体,问道:“既然族长知道,可否...可否...” 话还未说完,族长却打断道:“你是来求取神泉的,可是神泉,并未是由我鲛人族掌管。” 第一百六十章 山与海(十四) 什么!? 薛莲面露惊讶,怎么会这样,神泉竟然不是鲛人族的至宝,她面色似乎瞬间灰败了,这么久以来的日日煎熬,难道就是一场空吗? 眼见薛莲心绪波动,宝座之后的族长轻轻抬手,帘布一角掀起,一股微微的暖流钻入薛莲手中,暖着薛莲的手心,族长道:“神泉确实并非鲛人族掌管,但鲛人族的族人自出生起便会饮上一口神泉,此后无灾无病,是护佑我一族的神物。” 薛莲道:“可是我...我不是鲛人族的人。” “我知道,神泉是由我鲛人族的祭司掌管,你们的到来,亦是祭司大人告知我的,如果你想要取神泉,便只得去找祭司大人。” 阿回却像是第一次遇到像鲛人族族长这么好说话的人,声音不仅好听,人也温柔,不像那些位高权重的人,天然有着一些高傲的脾气,而且事关鲛人族至宝,她竟然也和盘托出了,真是让他想不到啊。 薛莲却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道:“那位祭司大人在哪里?” “祭司居住在深海之底,鲛人族若需神泉便会在裂水湾设下祭坛,告知祭司,祭司便会送上一滴神泉水,可是...” 薛莲急忙问道:“可是什么?” “你不是鲛人族的人,我怎会为你开坛设祭,求取神泉,这不合我鲛人族的规矩。”面前宝座上的人影声音依旧温柔,却让薛莲感觉到一点绝望。 身后潮南却上前一步,道:“我是鲛人,能否为我求一滴神泉,让我转赠给她。” 在鲛纱后面的族长却突然沉默了,她站起身来,帘布后面依旧是一个模糊的人影,她似乎透过鲛纱在看潮南,潮南低头看着脚下折射着烛光的水晶砖,族长慢慢坐下。 “我记得你,三百年前,你被外出的鲛人发现,沉睡在一团海藻之中,可惜,祭司似乎并不认同你鲛人的身份。” 潮南倏得抬起头,目光直刺向珍珠帘后稳坐宝座的鲛人族长。 他是被鲛人发现的,那时的他一睁开眼睛,便看到和他一模一样的鲛人,他以为那是他的同族,跟着那鲛人去到鲛人海,等候在血玉珊瑚林之外,等到的是一个照料他的鲛人,到他能够自己捕猎生活之后,便离开了他身边,被遗弃在珊瑚林之外百年之久,一个人生活了孤单的百年。 “为什么!”潮南不解道,难道就因为那祭司一言,他便就不是鲛人了吗。 族长平静道:“何必愤懑,万物生长有序,若无规矩,何成一族,我派去照料你的鲛人也是在确认你可以独自活下去之后才离开,我鲛人族应尽之责已尽,你如今,便不是活的好好的。” 潮南握紧手掌,咬着下唇,却难平心中之怨。 阿回上前一双手包裹住潮南的手,原来这声音听起来温柔,只是听起来,内里却还是依旧冷酷。 原本站在后面的昭明,却是嘲讽一笑,道:“你说这么多,不就是你没办法做主吗?你做不了主,自然有其他能做主的人,不是吗?鲛人族,族长。” 唇舌间最后族长两字,却是加重了,昭明脸上嘲讽之意肉眼可见。 薛莲飞快的望了一眼珍珠帘之后的族长,却见她身形不动,她扯了扯昭明的袖子,怎么能这么说话,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吗。 阿回拉着潮南挡在昭明身前,孤青反手握住背上长枪,冷眼瞧着鲛人族长。 珍珠帘后传来一阵笑声,“哈哈哈,哈哈哈...” 族长身影微动,连带着宝座之前的珍珠帘也振动起来,珍珠碰撞发出撞击声,空旷的水晶宫内不断将声音放大。 突然,万音俱消,振动的珍珠帘也停止,身后的族长身形停住。 “你叫什么名字?” 目光直直的落在他们围护的昭明身上,昭明不耐烦的拨开挨着他的人,坦荡荡道:“在下,游士,昭明。” 抱着小灵微微俯身,起身时目光刺过帘布,久久对视之后,后面的鲛人族长却是慢慢移开了目光。 她微微抬手,帘布的一角被掀起,一块贝壳样的东西被送了出来,落到昭明的手中。 确实是一枚蚌壳,外表是波浪般的粗纹,摸起来光滑无比,在宫殿里的鱼烛光下,泛着七彩的颜色。 “这是我的手令,你们可依此令让外面的鲛人带你们前往裂水湾,裂水湾下,便是深俞千里的海沟,里面暗无天日,我鲛人族的祭司,便就在下面,至于,能不能取得东西,便是你们的造化了。” 话音一落,宫中所有的鱼烛在瞬间熄灭,帘布后的身影也逐渐渐渐由模糊变为看不清。 她道:“我便只能送你们这一程了,走吧。” 身后水晶宫大门打开,薛莲冲着帘布后面的人拱了拱手,低声道了句,“多谢。”转身随着孤青他们,离开了水晶宫。 出了宫门,檐角的风铃声响起,身后大门砰的一声关上,风铃声也就消失了。 台阶下,蓝尾青尾还仍旧等待着他们。 迈下台阶,蓝尾青尾迎了上来,昭明把怀里的蚌壳扔了出来,蓝尾慌忙接住,一见这蚌壳,便将之捧在手心。 昭明道:“带我们去裂水湾。” 蓝尾有些怯怯的抬头,问道:“几位去裂水湾做什么?” 昭明摸了两把怀里的小灵,小灵喵喵的叫了两声,他漫不经心道:“去赏景。” 蓝尾面露惊讶,“那裂水湾旁就是海沟,去哪里有什么可看的?” 昭明微微撇嘴,所以他最讨厌话多又好奇的人。 薛莲温柔笑道:“姑娘不必多问,带我们前往即可。” 蓝尾见状也只好闭上了嘴,道了声是,便转身对一边的青尾道,让她先回家去,由她去带客人前往裂水湾。 青尾乖巧的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蓝尾把蚌壳收好,带着他们离开了鲛人族地。 出了族地,蓝尾便化鲛人之形,潮南也化出鱼尾,依旧照之前的法子用鲛纱护住他们,带着他们前往裂水湾。 第一百六十一章 山与海(十五) 裂水湾,是海底一处裂开的峡谷,裂口不大,恰好能容一人穿过。 蓝尾带着他们到了血玉珊瑚林,珊瑚林颤抖着分开一条路,穿过血玉珊瑚林,向着更深的海底游去。 到了裂水湾,蓝尾低头望着深不见底的裂口,道:“此处便是裂水湾,也好在你们是现在来,若是几百年前来呀,可就下不去了。” 薛莲问道:“那是为何?” “我听族中稍大的鲛人说过,裂水湾本来只有一指宽,可是几百年前,海底发生了一场地动,这裂口便扩大了,但是祭司大人常居其中,海中不管是我们鲛人族,还是其他的鱼兽,都不敢进入,你们是真的要下去吗?”蓝尾面上浮现出担忧之色,她也能猜到这些外来的客人来鲛人族,肯定是抱有目的的,只是,这裂水湾,已经很久有人来了,为何他们会拿着族长的手令来此。 薛莲道:“这是我们的私事,还请不要多问。” 蓝尾见薛莲这么说,便只好不再多问,只道:“既如此,那我便在这里等你们吧,你们不是鲛人族的人,虽然不知道你们是怎么通过血玉珊瑚林的,但是想必也是费了许多心血,若是还要去鲛人族地,我也好为你们开路,若是你们出来之后不再要去,我也好拿着族长手令回去复命。” 薛莲见她这般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便点了点头。 裂水湾的裂口下,缝隙狭窄,且深不见光。 蓝尾告诉他们,这裂水湾下的缝隙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情景。 孤青拿出绳子一圈圈的缠在腰上,系紧,把绳子的另一端交到潮南手中,道:“我先下去探探情况,底下若是无事我便扯两下绳子,你们就随着绳子下来,若是有事,便扯一下,你们就将我拉上来,记住了吗?” 手里拿着绳子的几人都慎重的点了点头。 潮南把手里的黑色珍珠递给他,“拿来照路吧,当心。” 孤青把珠子握在手里,走到裂缝中,一只手摸着地面,慢慢沉下去,另一只手举着珠子,在黑暗中幽幽发着光。 绵延无际的黑暗中静的可怕,手上的珠子也只能勉强照亮手掌大的一块地方,脚下踩不到实地,接着一双脚拨动水的力,一只手撑着能摸到的墙壁,一点一点往下。 本来狭窄的入口,孤青一转身便会触碰到坚硬的墙壁,向下走了一阵,却是没有那种紧促的感觉了,另一只没有扶着墙,握着珠子的手则展开,照着亮。 孤青感觉到从底下传来的,很轻柔的风,带动着海水,轻轻的拍着他身上的衣服,看来他是到了一个很宽阔的空间了。 下来这么久,除了风声海浪的细微声音,这底下竟然一点有活物的迹象都没有,他找了一块墙壁上凸出的一块大石,站在石头上,拉了两下腰间的绳子。 上面手里握着绳子的人,感受到绳子两下颤动,薛莲低头凝望着缝隙,那颗担忧的心也总算是放了下来,“下去吧。” 手里的绳子也只有短短一截了,看来这底下确实深不见底。 阿回手上摸着绳子,慢慢往下,薛莲跟在后面,昭明搂紧怀里的猫,小心的护住它,钻进缝隙中,潮南拉着绳子最后的一段,向蓝尾道了句告辞,鱼尾一摆,灵活的穿过缝隙。 入眼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阿回摸着手里的绳子,耳边有些轻轻的风呼声,不断往下,阿回终于看到一点光亮,顺着绳子往下摸,他看到黑暗中举着珠子的孤青,落到他身边,身后接连几人到了孤青站着的石头上,潮南勉强能看清一些东西,不断往下,潮南觉得这地方,就像是一个细口的大肚瓶,越往下,地方越宽阔,墙壁上有些凸出的石头,往下之后,空间太大,潮南也看不见两边的墙壁,他顺着绳子和珠子的光亮游到孤青身边。 珠子的亮光实在有限,底下仍旧是一片黑暗,孤青把珠子还给潮南,潮南接过珠子,手里拽着绳子,道:“跟着我往下吧。” 他翻身往下,鱼尾甩动,力量足以带动他们,后面的人也摆动着双腿,不断往下,潮南用珠子照着眼前的路,直到看到地面,他才停了下来。 踩着底下实实的地面,周围看不见任何东西,阿回拉着昭明的袖子,语气带着一点害怕,道:“我们到了吗?” 昭明脸上也露出一点紧张,阿回紧紧的挨着他。 薛莲脚下是被她无意踩碎的半截鱼骨,似乎是年代久远,一碰就碎了,孤青解开身上的绳子,翻手抽出背上的长枪,一点点探着周围,潮南也放下手里的绳子,他闭上眼睛,捕捉着水中的气息。 潮南睁开眼睛,指着黑暗中的一点方向,道:“那边,有活物的气息。” 顺着潮南手指的方向往前走,潮南在前面举着珠子照明,孤青殿后,一行人慢慢游过去。 黑暗中无法感觉到时间的流逝,阿回觉得自己好像走了许久了,但是又不确定,海底偶尔传来水流波动的声音,吓得阿回一惊一乍,他一双手紧紧缠着昭明的手臂。 突然,地面传来震动声,踩着地面的人无法稳住身体,纷纷离开地面,跃到水中,水流也变得紊乱,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阵浪涌把他们吹得七零八落。 潮南在水中尽量稳住自己的身形,薛莲拉住潮南的一只手和身后的孤青,昭明眼疾手快的攥住朝南的手腕,阿回一双手紧紧扒拉着他,几人的重量都压在潮南身上,但是浪却一阵一阵的涌来,潮南坚持不住,几人被大浪打了出去,潮南手里的珠子也被浪打掉了。 珠子掉在地上,砰的一声被推到一块墙壁上,珠光照亮墙壁后的一处缝隙,潮南奋力甩动尾巴,向那缝隙游过去。 躲在那缝隙之中,潮南能感受到自己接触的墙壁也在震动,似乎在抵挡这不知怎么起的浪。 第一百六十二章 山与海(十六) 许久,风浪才停止,一切又平静下来。 头顶,四周,响起一声悠悠的长鸣,像是巨鲸的声音,却比巨鲸的气息还要长,维持了很长时间,在空旷的海沟底下不断往上蔓延,直到潮南听不见了。 他抬头看着头顶的黑暗,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他们从墙壁的缝隙里走出来,用来照亮的珠子不知道被吹到哪里去了,现在四周都是一片漆黑了。 “拉着手往前走吧,这底下太黑,根本看不清周边的人影。”薛莲提议道。 潮南在前面寻找之前的方向,昭明拉着潮南的手腕,阿回则一只手抱紧了他的双臂,薛莲拉阿回另一只手的手腕,身后一只手牵着孤青,连成一条线,由潮南慢慢带着往前。 那奇怪而起的巨浪过后,水中那股气息变得明显了,不再像之前晦涩难寻,潮南加快速度,终于,那气息近在咫尺了。 潮南往前游动,寻到踪迹,却突然撞上面前坚硬的墙壁,后面的人也在踉跄一下,一下子撞在了一起,孤青连忙起身,把他们拉开,最前面的鲛人潮南整个被压在墙上了。 他慢慢撑着墙下来,因为之前游得太快,撞得头顶都红了一块,好在他皮糙肉厚,摸了摸面前的墙,道:“这底下唯一的活物的气息就是从这边传来的。” 薛莲道:“难道那位祭司就在这面墙后面吗?” “也许吧,只是这里怎么绕过去啊,这里的的水流似乎都静止了,没有波动的感觉,也没有风声了。”潮南放下摸着坚硬墙壁的手。 “没有出路吗?”薛莲问道。 潮南摇了摇头,道:“至少我现在还感觉不到。” 薛莲在黑暗中摸着冰冷的石头,却道:“这里既然是那位祭司的地方,它就肯定在这里,只是费些心思找它罢了。” 已经走到这里了,她离成功只差最后一步了,她绝不会现在放弃。 薛莲一点一点摸着墙壁,这里肯定是有地方通向那位祭司的居所的。 正当几人摸索之时,昭明手底下突然闪起刺眼的亮光,在黑暗中待久了的几人乍一见白光,承受不住刺眼的光,纷纷闭上眼睛,一双手也遮住眼睛,昭明一只手遮住眼睛,一只手捂住怀里小灵的头,有莫名的吸力不断在吸引着他们,在水中无法借力的几人,被吸进面前的白光中。 潮南拼命甩着尾巴想要对抗这股吸力,但是被白光意外闪着眼睛,无法对抗着突如其来的吸引,也跌进白光之中。 刺眼的白光逐渐暗淡下来,昭明滚落在一片有些柔软的地面,一双手支起来,护着怀里的小灵,一落地,昭明便睁开眼睛,怀里的小灵喵喵叫了两声,昭明把捂住它脑袋的手拿开,给它顺了顺毛之后,才抬头看他掉落的地方。 身后出来声音,昭明连忙起身,抱着猫走到一边,身后的墙壁上开着一个闪着白色光芒的圆洞,洞中传来阿回的叫声,由远及近,阿回头朝下跌了出来,滚落到地上。 阿回感觉不到刺眼的光线了,慢慢睁开眼睛,身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疼痛,他撑着地面爬起来,问道:“这是哪里啊?” 话音刚落,后面传来声音,昭明拉了他一手,身后两声扑通,薛莲和孤青落了出来,两人还未起身,一条长长的鱼尾从光洞里出现,昭明后退了两步,潮南滑了出来,直接砸在两人身上,底下传出两声闷哼,潮南有些晕乎乎的甩了甩尾巴。 阿回忍不住捂住眼睛,昭明踢了他一脚,冲着被压在下面的两人抬了抬了下巴。 阿回认命的走上前,拍了拍潮南的脸,潮南慢慢恢复过来,身下却是一片柔软,一点都不硬,阿回道:“快起来吧,他们都快被压死了。” 潮南转头一看,薛莲面朝下被他压在地上,连忙撑起身来,阿回连忙把薛莲拉了出来,鱼尾底下,孤青脸色难看的推了推他的尾巴,他整个尾巴全压在他胸膛上,是真的重啊。潮南尾鳍借力站起来,化为双腿,孤青拍了两下胸口,喘了两口气,才站起来。 墙壁上的白色圆洞渐渐闭拢,变成原来的样子。 薛莲勾着身子,刚刚那一下实在是砸的狠了些,阿回连忙帮她拍了拍后背,薛莲咳了几声,才直起身来,脸色还是有些发白。 孤青倒是耐砸,不一会就没事了。 潮南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耳后,这,实在是意外啊。 昭明抬头看着这类似通道的地方,墙上有鱼身烛台,张开的鱼嘴里,白色的火焰在持续燃烧,光芒柔软,照亮着这地方,脚下的也不像是石头地面一般坚硬。 薛莲冲阿回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大碍了,才望向他们掉落的地方,身后来时的洞已经消失了,前面就是一条通路。 孤青手持长枪,迈步往前,顺着通路往前。 身后几人赶紧跟上他。 大概是因为地面柔软的缘故,走动间都没有脚步声,这通路是一条直路,没有拐弯处,也不长,走了一截便看到尽头。 通路尽头是三级往下的台阶,和一间小屋子,屋子中间似是一块普通的石头,石上跪坐着一个灰衣的老妇,满头银发,低着头,石头两边是两个和她一般的高的烛台,烛台上不是蜡烛,是两颗和脑袋一般大的洁白珍珠。 下了台阶,那老妇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张鸡皮皱褶的脸,眼皮也耷拉着,让眼睛看起来小了些,但是眼睛里却是一种可称为慈祥的目光。 她的声音有些细弱,说话也慢,断断续续的,整个人像是无比衰弱。 “你...们...来...了啊。” 这慢悠悠的腔调,阿回怀疑这老人像是下一秒就要背过气了似得。 薛莲走上前,问道:“您就是鲛人族的祭司吗?” “我...不...” 老妇慢慢悠悠地吐露出两个字,薛莲的心就像是被揪起来似得,难道她们又找错了吗? “...像...吗?” 第一百六十三章 山与海(十七) 老妇说话像是大喘气,薛莲一颗心又放回去了,又问道:“听闻您掌管鲛人族的神泉,是吗?” “你...是...听...谁...说...的...呀...” 薛莲按下想要插话的欲望,等她说完才接着道:“鲛人族长告知我的,我想求取神泉。” 老妇从袖子中伸出一双皮肉松弛的手,薛莲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怔怔的望着她。 她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慢慢揉了揉眼睛,道:“原...来...是...个...小...姑...娘...啊...” 感情之前都没看到她啊。 老妇又道:“我...看...你...像...是...没...什...么...病...求...这...个...做...什...么...啊...” 薛莲低下头,道:“并非是什么伤病,而是我一族自出生起便带来的神明诅咒。” 诅咒二字像是让老妇些微提起了精神,本来小的眼睛睁大了些,她冲着薛莲招了招手,“过...来...让...我...看...看...吧...” 薛莲应声走到石边,石头本不高,老妇跪坐在上面屈着身子,稍稍比薛莲高上一点,薛莲伸出右手,老妇拉过她的手,把她的袖子挽起来,露出她手腕内侧皮肤上的红线。 老妇人一只手触摸着红线,努力睁着眼睛,想要看清楚一些。 一只手慢慢往上,薛莲的心也慢慢在鼓动,像是在等待一个宣判。 老妇查看完薛莲手臂上的红线,将袖子替她放下来,松开了手。 薛莲握紧了一双手,望着老妇人。 老妇人慢慢把目光落到薛莲的脸上,她虽然面上平静无波,但是眼睛里的神色却是泄露了她此刻的忐忑,老妇人轻轻叹息一声,道:“确...实...如...你...所...说...是...很...强...的...诅...咒...” “据族中长老说,已经维持千年之久了。” 老妇人一只手轻轻敲打着坐着的石头,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半晌才开口,“可..惜...这...不...是...神...泉...可...以...解...开...的...东...西...” 薛莲脸色暗淡下去,这诅咒连鲛人族的神泉也无法解开吗? “神...泉...虽...无...法...解...开...你...身...上...的...诅...咒...却...能...让...你...你...咳咳咳....” 老妇人话说到一半,却是突然咳嗽起来,身体弓的像一只虾米,身体不断的颤抖着,薛莲上前几步想要拍拍她的后背,老妇人突然抬头,眼睛里闪露凶狠的利光,薛莲身体一颤,后退了几步。 后面被薛莲挡住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想上前看看去,老妇人的咳声却突然停住了。 他们停住脚步,老妇人的脸色比来之前变得还要灰败,像是马上就要离开人世似得。 薛莲却好像被之前的变故震慑住了,久久没有开口。 老妇人缓过气来,继续说着之前未完的话。 “能...让...你...的...寿...命...恢...复...如...常...人...一...般...” 薛莲听完低头沉思了片刻,道:“我们一族的人无法离开大寒山,饮下神泉之后,那我们可否离开大寒山?” 老妇人摇了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 能恢复原本的寿命,这样族里的人都能活得久一些了,她的时间也就长了,以后还有那么长的时间,不管结果如何,她总算是多出数十年来寻求答案。 薛莲心下一横,问道:“敢问祭司,我要如何才能得到神泉?” 老妇人两只小眼睛望着她,“你...不...成...啊...你...不...是...鲛...人...啊...” 薛莲咬着嘴唇,眼睛转了几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妇人拢起袖子,道:“潮...南...你...也...来...了...啊...” 薛莲身后潮南听见他的名字,他走上前,冷眼望着眼前的老妇人,他记得,鲛人族族长说过,因为这位祭司的缘故,他便被遗弃了。 老妇人见他这般表情,却是轻声笑了一声,“怎...么...觉...得...委...屈...了...” 潮南冷哼一声,道:“不敢,只是感叹世道不公罢了。” “是...啊...世...道...不...公...天...地...有...序...生...死...自...有...定...数...你...注...定...是...这...样...的...命...理...便...不...要...怪...别...人...了...”老妇人悠悠哉哉说道。 潮南听完她一长串的废话,捏紧一双手,紧紧抿着唇。 老妇人看他这样愤愤不平的样子,哈哈笑了两声,突然又对薛莲道:“我...可...以...给...你...神...泉...但...是...想...请...你...们...帮...我...一...个...忙...” 柳暗花明,薛莲忙道:“什么忙?”生怕老妇人反悔。 老妇人一双布满褶子的手慢慢摸着底下光滑的石面,声音变得悠长。 “如...你...们...所...见...我...的...日...子...不...多...了...我...在...这...底...下...住...了...许...多...年...了...想...请...你...们...带...一...束...月...光...到...我...这...里...来...让...我...能...安...心...的...死...去...” 月光? 几人面面相觑,月光无形,如何能带到这深不见底的海下来呢。 老妇人见他们为难,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水晶瓶子,只有手掌大小,她道:“用...这...个...就...能...装...进...月...光...” 薛莲接过瓶子,看着老妇人,她怀念般的抬头,望着头顶的岩石,喃喃道:“去...吧...带...一...束...明...亮...的...月...光...给...我...” 她轻轻的挥了挥自己灰色的袖子,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扑面而来,将他们推了出去,风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让他们不自觉闭上眼睛,等到睁开眼睛的时候,抬头便能看到头顶的缝隙。 薛莲捏了捏手里的瓶子,证明这一切都是发生了的,她脚下踩着水,穿过了缝隙。 依次穿过狭窄的口子,潮南又恢复了鱼身,蓝尾还在外面等着他们,见他们出来,问道:“怎么样了?” 薛莲道:“只要我们完成的祭司给我们的任务,她就愿意给我神泉。” “什么任务?” “她要一束月光。” “月光?” 薛莲伸出手,展开手心里的瓶子。 第一百六十四章 山与海(十八) 蓝尾好奇的去摸,薛莲却把瓶子紧紧握住,道:“抱歉,这是性命攸关的东西,我们要赶去海面上收集月光。” 蓝尾见她说的这样严重,连忙收回手。 潮见薛莲这样着急,道:“你不如交给我吧,你这样一来一去要的时间太多了,我去比你快多了。” 薛莲望着潮南,他满脸真诚,这事本就宜快不宜慢,若是要的时间久了,那祭司反悔了,那就是如何后悔也挽救不了了。 薛莲松开手掌,把手心里的小瓶子递给他,道:“你一定要保管好,求你了,这是我的性命了。” “自然。”潮南慎重点了点头。 “那你去吧,快去快回。” 潮南握着手里的瓶子,飞快的离开,薛莲看着他的鱼尾消失眼中,依旧是一幅忐忑不安的神情。 等待是最熬人的时候,其余人都找了地方坐下歇一会,蓝尾替他们去找些能吃的东西,薛莲一直站在裂口缝隙上面,远远望着潮南离开的方向。 孤青劝她歇会吃点东西,薛莲现在是什么听不进去了,摆了摆手,一门心思等待着他。 昭明拦住还想去劝她的孤青,道:“她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你还是养养自己的身体吧,我怕她到时候拿到神泉一下承受不住晕过去,还得你背。” 孤青望了他一眼,走到歇息的石头后面,慢慢坐下了。 昭明也盘腿坐下,为他们寻食物的蓝尾回来了,带回来几尾鱼和几颗颜色缤纷的小果子,昭明拿起一颗果子,奇怪道:“这海底还有结陆上果子的树?” 蓝尾道:“这是栽种在鲛人族地的一种水果,用珠光也能开花结果,就是果子很小,但是还有能入口的,你们尝尝吧。” 果子表皮光滑,但是颜色稍显暗沉,昭明问道:“这东西不应该很珍贵吗?就这样给我们?” 蓝尾好奇的探头看了看昭明怀里的猫,有点羞怯的低下头,声音也小了些,“我...其实...我是想...想...摸摸它...” “它?谁呀?” 阿回点了点昭明怀里的猫,咬了一口果子,道:“不就是你的猫嘛,让人家摸一下嘛。”鲛人姐姐漂亮又温柔,给她摸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阿回心中这样想着,但是也不敢这么跟昭明说,昭明宝贝他的猫就跟命似得。 美色在前,昭明仍是面不改色,只是低头望了小灵一眼,小灵趴在他的臂弯里,也好奇的探出头看蓝尾鲛人。 一鲛一猫正好目光对视到了,小灵歪了下头,冲她喵了一声,昭明无奈的把怀里的猫递给蓝尾,“小心点,别伤了它。” 蓝尾点了点头,接猫的时候一双手都颤抖着,小灵身形小,看上去就像一只还没长大的幼猫,奶萌奶萌的。 蓝尾把它抱在怀里,蹭了蹭它,身上的毛又柔软又暖和,简直不要太可爱啊,小灵埋在她怀里喵喵叫了两声,也像是很喜欢她一样。 昭明看不下去的捂住一双眼睛,真是的,蓝尾在吸猫,小灵在吸鱼,这画面不要太美好啊,他还是把小灵看上去喜欢她,其实只是喜欢她身上那股鱼味的真相咽了回去,这么大条鱼,简直是小灵的梦想好嘛,算了算了,错有错着,就这样吧。 在海中飞快游动的潮南两只手抓着瓶子,放在胸口,快点,再快一点。 渐渐的能看到被照亮的海面了,前面就是海面了,潮南奋力一甩尾,整个人跃出了海面。 日暮西沉,海面上是一片血一样的眼色,潮南胸膛起伏着,头发不断的滴着水,把海面上倒映的日影晕开,望着快要看不见的太阳,潮南捏着瓶子,心中虽然也焦急,但是他知道,还不到说话,月亮还没出来。 另一边隐隐约约的月痕在一点一点的变得明显,日头完全消失的瞬间,天空灰暗起来,月亮逐渐亮了起来。 潮南打开瓶子,准确去接月光,手上的动作却微微一顿,祭司说,要一束明亮的月光,他停下动作,把瓶子关上。 他要等待月亮最亮的时候,取一束月光。 月渐中移,银盘一般的月轮洒下温柔的银辉,照亮大地,潮南慢慢打开瓶子,把它伸到有月光的地方,瓶子口像是有一圈金色的粉末,月光照进瓶子里,把瓶身映得发亮,但是瓶底却没有月光遗漏。 潮南看到瓶子里发着光的东西,把瓶子盖上,拿到眼前,失去了月光的照耀,瓶子在暗处也兀自发着光,这东西竟然真的能装上月光。 取完月光,潮南一刻也不敢停留,便立刻离开了海面,往海底游去。 站在裂水湾的裂口边,薛莲一双手一直握紧着,从潮南离开时就是那个样子,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孤青递给她吃得,她看都不看就往嘴里塞,孤青也没办法,她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了,站在一边陪着她。 昭明怀里空空的,小灵还在蓝尾的怀里和她缠缠绵绵,蓝尾把鱼肉一点一点的喂给它,她喂一下口,小灵便叫一声,哄得蓝尾是心花怒放,脸上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阿回躲在角落远离战场,转头一看,那边两个已经站的像是望鱼石,还是并肩的望鱼石。 突然,薛莲像是看到了什么,颤抖着伸出手,脚下却好像生了根一般迈不动,孤青在一边伸出一只手稳住她的身体,远远的,他也看到了,黑暗中生出一点银光,和蓝色的鱼尾。 潮南游到薛莲跟前,把自己一直握着的瓶子递给薛莲,瓶子里发着光,是他取到的月光。 薛莲的手颤抖着,但是握住瓶子的瞬间,却像是生出无限的力量,眼睛里像是闪着泪光。 阿回站起身来,走近他们,昭明见蓝尾正好抬头望向潮南,一个趁她不备,海底捞月,把小灵从底下轻轻拽了出来。 蓝尾还未反应过来,昭明已经抱着小灵走到他们身边。 她低头望着手心里的月光,道:“你们就别下去了,让潮南陪我下去吧。” 第一百六十五章 山与海(十九) “你们已经陪我走了这么久,这最后的结果,就让我自己去面对吧。”薛莲转身望着裂水湾下的黑暗。 见她这样说,他们也只好答应她。 潮南能在水下分辨方向,可以做她的向导,这样就足够了。 重新从裂水湾下去,潮南带着她慢慢下游,黑暗里薛莲摸着放着胸前的瓶子,两人到了之前的石壁前,石壁上闪烁着微光,他们穿墙而入,落到之前的地方,薛莲独自一人前往小屋。 老妇人依旧坐在那块石头上,薛莲脚步轻盈,老妇人却察觉般的一点点抬起头,望向薛莲。 薛莲一步步下了台阶,走到她面前,把手上的小瓶子递到老妇人面前。 瓶子里的月光还在兀自发着亮,老妇人似乎很久没有见过了,接过瓶子,一双手细细摩挲着瓶子上的花纹。 她看了许久,薛莲甚至以为她快睡着了,她才摸着瓶口的塞子,轻轻拔开,倾斜的瓶口,慢慢流泻出像是砂砾一般的月光,漂浮在空中,在她手掌之上,聚成一道银色的细小水流。 薛莲吃惊看着面前奇异的景象,细小银色的砂砾从她的手掌心飘起来,聚在一起,变成一束月光。 屋子里的明珠在银辉下也黯淡起来,老妇人怔怔的看着眼前的月辉,睁大的眼睛里,映着光点,流露着无比的怀念。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月光渐渐暗了下来,最后逐渐消散,老妇人静静的坐着,等待着最后一丝月光消暗。 屋子里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老妇人一直抬起头也垂下了。 薛莲试探的问道:“不知祭司大人,可还满意?” 她点了点头,道:“满...意...我...很...满...意...” “既然你满意了,可以给我神泉了吗?”薛莲提着一颗心等待着老妇人的回答。 老妇人信手一挥,地面上突然无声的裂开,裂口越来越大,底下出现一阶一阶的黑色台阶,她道:“神...泉...就...在...下...面...你...只...可...取...一...滴...” 一滴?薛莲正想开口争辩,老妇人将手里装月光的瓶子扔给她,道:“用...这...个...取...一...滴...神...泉...溶...于...水...中...饮...水...即...可...” 薛莲接过瓶子,对着老妇人深深一拜,顺着台阶走了下去。 台阶不长,一会便到了底,入眼是一眼冒着水的泉眼,泉眼下是一个铺满了圆石头的水池,流动的水声让薛莲快步上前,看着眼前寻到的神泉,她按下自己激动的心情,拿出老妇人给她的小瓶子,在泉眼中接了一滴水,她把瓶子塞紧,又用手帕包好,放到胸口的位置,才离开。 她走到老妇人的屋子里,老妇人关上了裂口,薛莲再拜别老妇人,她却摆了摆手,道:“你...走...吧...把...潮...南...叫...进...来...吧...” 薛莲顺着来时的路离开,尽头的石壁处潮南靠着墙,抬头望着头顶跳跃的鱼烛火焰,眼角看到薛莲的身影,转向薛莲笑道:“可是拿到了。” 薛莲笑着点了点头,一脸轻松,道:“祭司叫你进去。” 潮南听见祭司两个字,心中便像是不痛快一样,但脚下却还是迈向去往那间屋子的路,他倒是想听听这位祭司大人还有什么话想要和他说。 薛莲目送着潮南离开,之后石壁上出来怪力,将她抽离开来,恍惚之间人已经到了裂水湾底下,抬手便能伸出这缝隙之间,裂水湾上,孤青抓住她伸出的一只手,轻轻将她带了起来。 薛莲就着孤青的力量,出了狭隙。 孤青问道:“可是拿到了?” 薛莲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孤青望了望她身后,薛莲道:“那位祭司留下了潮南,似乎是有事找他。” 明珠依旧散发着柔和光芒,可惜照在老妇人年华已逝的脸上,只让人感觉到一种燃烛已尽的悲哀。 薛莲盯着她低下头的白发头顶,道:“你找我何事?” 老妇人闻声并未抬头,仍旧是那副虾子般曲着的样子,声音幽幽的从底下传来,“没...什...么...只...是...想...见...见...你...” “见我?呵...”潮南鲜见的露出这样的神情,他一直都是温和的好脾气,可是却无法原谅舍弃自己的人,南国淹没千年之久,南国之人也从未抛弃自己的同族,反而守望相助,可拥有更漫长生命的鲛人族呢,真是无比讽刺,“我一个弃子,怎么当得起祭司大人的相见?” 老妇人低着头,似乎一直望着她一直坐着的石头,灰黑色的石面光滑,她眼睫微动,小小的眼睛疲惫的睁开一条缝,却好似没有力气再抬起头颅了。 潮南见她久久不愿意再说话,小小的空间里一片寂静,潮南迈步离开这里,身后的老妇人也不出言挽留,潮南顺着路走到尽头的石壁,石壁上已经开了通路,潮南毫不犹豫的走了出去,飞快的游离这暗无天日的海沟底下。 石壁上的通路消失,老妇人独自一人坐在屋子里,呼吸轻浅的像是一片轻飘飘的雪花落下,良久,她才抬起头,眼睛已经睁开,露出有些浑浊的瞳眼,远远望着那条通着她房间的路,缓缓开口,声音却不复之前的断断续续,而是顺畅无比。 “生于幽暗,亦亡于幽暗,是吾之宿命,可惜,命运不会永远无限的眷顾你啊...” 老妇人说完,便又恢复了之前那副衰败的模样,似乎随时都会离开人世,可惜潮南早已离开,什么也没听见。 潮南灵活的穿过裂水湾,上面等待他的人看见他的身影,也都松了一口气,这下子,大概是真正的可以轻松了。 昭明将那枚贝壳还给了蓝尾,薛莲心系族人,也不会再去鲛人族地了,只是托蓝尾向族长道谢,她现在只想为立刻回到大寒山,回到族中。 蓝尾微笑着带着族长手令离开了,走时还揉了揉小灵的头,看起来有几分依依不舍,阿回目送着蓝尾离开,这么漂亮的鲛人,可惜就看不到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山与海(二十) 昭明悄咪咪的绕到阿回身后,狠狠弹了弹他的耳朵,阿回吃痛的捂着耳朵,眼神迷茫,为什么又打他啊? 昭明哄着猫,不怀好意的笑了笑,道:“这么舍不得,要不要就在这里啊,说不定人家族长哪一天眼瞎了,送你个鲛人媳妇啊。” “你!...”阿回羞红了脸,鼓起腮帮子气愤的望着昭明,像只河豚一样,昭明还兴冲冲的弹了弹他鼓起的腮帮子,小灵还眯着眼睛像是在笑,薛莲看阿回委屈巴巴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一声,解释道:“人家生得漂亮,阿回看上几眼也没什么稀奇的啊。” 怎么连薛莲也调侃自己啊,阿回腹诽着默默藏到孤青身后,惹不起我总躲得起吧。 昭明摸着乐呵呵的小灵,感叹道,还是怂啊。 潮南转头望了望裂水湾的狭隙,转头跟上了薛莲,既然他已经是鲛人族的弃子,那便放下这一切吧,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 阿回回头唤他快点,潮南笑了起来,鱼尾摆动,追上他们的脚步。 水晶宫的风铃经年不响,透明的水滴风铃像是摆设一样,只是看着好看,蓝尾走近大开门户的水晶宫,殿上的族长坐在帘布后面。 她自出生起便知道,族长就住在最大的水晶宫里,族长从来不出宫殿,年轻的鲛人们都没有见过她,只是听那些老人说起,族长曾经是鲛人族最美丽的女鲛人,银色的长尾比月光还要耀眼,任何美丽的珠翠装饰都无法匹配她的美貌,见过她的鲛人都会深深的折服在她的长尾之下,心甘情愿的听从她的差遣。 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将自己困在一座空旷寂寥的宫殿。 蓝尾跪在台阶之上,一双手奉上贝壳,她听见自己头顶传来族长的声音。 “他们拿到东西了?” 蓝尾恭敬的答道:“是的,族长大人。” 手里的贝壳漂浮起来穿过帘布,碰撞到帘上的珍珠,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帘后的人影伸手接住了贝壳,道:“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 蓝尾低头告退,离开了水晶宫,大门在她离开之后缓缓关闭,蓝尾回头望了一眼水晶宫,华美却冰冷,一个人居住在里面,族长不会觉得寂寞吗,只是这样的问题,她也只敢在心中说说而已,没有人会用这样的问题,去挑战族长的威严,她将自己藏在帘布后面,便是不希望有人去探究她,这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 手掌里的贝壳光洁完整,亦如她之前交出去时的那个样子。 有多久了,她有多久没有见过人了,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她将自己困在这水晶宫里作为交换的条件,将祭司放逐到了最深不见底的海沟底下,回忆起那段最是痛彻心扉的记忆,她捏紧了手中的贝壳。 ... 银色的长尾,象征着美丽和力量,她头发散乱,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手中握着一把鱼骨刀,她不舍的摸着自己的鱼尾,整个鲛人族,只有她一个人的鱼尾是这样的,她一直以此为豪。 迟疑了片刻,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咬着下唇,手中锋利的鱼骨闪着寒光,她摸着鱼尾上鳞片的缝隙,狠狠的插了下去,那瞬间,刺骨的疼痛从鱼尾上传来,她忍不住疼痛,痛苦的吼叫起来,尾巴不断的挣扎着,想要挣脱骨刀,可是就算她这样痛苦,手里的刀还是一直紧握着,刀尖重重的往上一翘,一片巴掌大的银鳞从鱼尾上脱落下来,暗黑色的血液不断从伤口处流下来,骨刀从手中脱落,剧烈的疼痛让她眼角沁出两滴透明的泪迹。 鲛人一生只有一次换鳞,便是成年的那天,脱去脆弱的幼鳞,成年之后,他们身上的鳞片就会坚硬无比,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破坏,想要得到一个鲛人的鳞片,便只有杀死他,可是鲛人鳞会在鲛人死去的瞬间失去所有的效果。 鲛人鳞片就是鲛人最好的盔甲,能为他们抵抗所有的伤害,每一位鲛人都无比爱惜珍视自己的鳞片,这身鳞片是身为鲛人的骄傲,是绝不可以失去的尊严。 沾着血的银鳞掉在血泊里,鱼尾上伤口渐渐愈合,却是一块是很难看的伤疤,她摸了摸自己的尾巴,突然泪流满面,捂着面目,不可遏制的哭嚎出声,她的鱼尾,从此都不会再有了,她再也不会拥有这样的骄傲了。 年轻高傲的祭司,乌黑的发间缠绕着一粒粒紫色的珍珠,一身黑色的鲛纱,衬得皮肤如雪般白皙,洞府里摆放着无数鲛人供奉的珍宝。 她面色苍白,鲛纱长长的遮盖住尾巴,她冷冷的走到祭司面前,女祭司黑幽幽的眼珠里映着她此刻狼狈的样子。 “我,现在以鲛人族族长的名义,以永生幽闭为承诺,昭告天地,将你,放逐,到永远不见月光的地方!” 女祭司惊愕的表情浮现在脸上,旋即又变成愤怒。 她只是来宣告这个消息,说完她转身便离开了祭司的洞府。 鱼尾上的伤口,常在黑夜里骤然抽痛,让她大汗淋漓的从梦中醒来,她知道,是祭司又为她织梦了。 她们之间的仇怨已经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了,哪怕她能感觉到,鱼尾上的伤口早就结痂,再不会有任何感觉了,可是仍然在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摸着自己的鱼尾,默默的哭泣。 可是她也绝不会那个人好过,因为祭司的一个预言,她背叛了自己的父亲,篡夺了他的位子,可是到最后,她却仍旧无力改变。 她已经失去的够多了,她背叛的那些人也早在时间里消失了,可是唯有那些伤疤,暗沟里苟延残喘的祭司,在时刻提醒着她,她不能死,在那个人还没有死去的时候,她绝对不能先倒下。 海沟洞里,老妇人抬头望着之前那束月光消失的地方,一双满是褶子的手摸了摸,都空了,什么都没有了,那束月光早就消失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山与海(二十一) 头顶逐渐亮起来,阳光透过了海水。 他们在海底待了好几天,见到有光亮,心中那种沉重的压抑感觉,也随之消散了。 头顶日光正盛,浑身的阴沉水汽好像都被驱散了,薛莲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气,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阿回望着空荡荡的海面,这得怎么回去啊。 潮南伸开手,海面突然落下无数滴海水,水上显露出他们之前的那艘船。 激起的水浪落了他们一脸,阿回惊喜的喊道:“是我们的船啊!” 潮南尾下用力,跃上船,拉着他们上船,这是他下水之前用水藏好的,这船是渔家的依仗,若是丢了,就算是大龙不介意,他也会过意不去的。 船上因为潮南的缘故,未被沾湿,在水下的时候,他们虽然可以凭避水珍珠屏住水流,身上却难免会染上湿气,此刻换了干衣衫,靠着船厢,晒着温暖的日光,昏昏欲睡。 潮南在船尾把着方向,昭明坐在船头,脸色看上去也有些疲惫,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小灵,怀里的猫也被晒得眯着觉。 阿回左边坐着孤青,右边是脸色带着笑已经睡熟的薛莲,阿回靠着孤青肩膀,眼睛也渐渐睁不开了,没事,就眯一会,反正潮南还在。 孤青半眯着眼,手边放着自己的长枪。 船悠悠的往前驶,海风轻轻吹拂过耳边,海鸥的叫声从天上远远的传来。 薛莲慢慢醒过来,日落西斜,身边两个人都已经睡着了,阿回嘴角流着哈喇子,湿了孤青的半个肩头,孤青也垂着头,似乎也睡着了,她站起身来,走到船头,看见了远处的海岸线,和燃起的炊烟。 福郎站在海岸边,一直张望着远方的海面,大龙站在门口喊他回家吃饭,福郎亦步亦趋的走向家门,回头却看见海面上飘来一个黑点。 福郎冲着大龙挥手,大叫道:“爹!他们回来了!他们回来了!我看到船了!” 大龙一脸惊愕的从屋里冲出来,快步跑到海岸边,海面上的黑点在不断靠近,大龙激动的一双手直抖。 等到船靠了岸,人下了船,大龙的脸色却也不复之前的高兴,他黑着脸,看着薛莲他们下了船,粗声粗气的叫他们回去吃晚饭。 福郎帮他们把船推到岸上,就跟着爹一起回家了。 大龙虽然心中恼怒,但还是招待了薛莲他们,等他们吃饱喝足休息是才询问。 “你们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那日见你们未归,我和福郎驾船去找你们,寻遍了那块海域都没有找到,你们去哪了?” 薛莲低头唯唯诺诺的道了几声错,她明白大龙这是担心他们,所以说话重了些,可想而知在他们失踪的这些日子里,大龙肯定没少为他们操心。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低下头,大龙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是硬邦邦的问道:“事情都解决了吗?” 薛莲点了点头,大龙接着道:“解决了也好,你们接下来是打算要去做什么?” “自然是要回家了,我已离家多时,如今归心似箭。”薛莲顺着窗口,往外望去,正好可见残月一弯。 告别了大龙和福郎,他们便离开了渔村,顺着来时的路,路过老柴村子的时候,把他托付的事情已经完成的消息告诉了他,老柴很是开心。 薛莲的部族,在最北方的雪山之上,名为大寒山。 他们沿途路过了城池,便停留一两天,补给一下,从不多留一刻。 深秋已至,初冬已显几分冷意,夜晚尤其,他们昨天刚路过一座城池,换了些厚衣服,才不至于在这深山里过夜时感觉难熬。 昭明胸前窝着小灵,就像个天然的暖手炉一样,它从衣领处探出半个脑袋,冲着昭明乖巧的喵了两声,看得阿回一脸艳羡啊,能让他抱抱就好了。 鲛人血冷,潮南丝毫不受寒冷影响,而且鲛纱在身,也感觉不到阿回所说的刺骨寒冷,是阿回第二个艳羡的对象。 薛莲看着哆哆嗦嗦凑近火堆的阿回,笑道:“有这么冷吗?不是说少年人血热嘛,你都快把自己裹成老头子了。” 阿回摸着自己身上厚厚的衣服,埋头在衣服里,闻着衣服上洗过的皂角味,真好闻啊,他以前衣不蔽体的时候,寒冬腊月都熬过去了,现在有了着落,穿上厚衣服,却变得娇气起来了啊。 他凑近火堆,火焰的热度把他整张脸都烤的泛红,他伸手捂着一张热暖暖的脸,嘿嘿的笑了起来。 薛莲摇着头看他那个傻样子。 她们已经快到金流城了,穿过金流城,再往北,就没有城池,只有村子了,离大寒山也不远了,薛莲拨了拨火堆,让柴堆燃烧得更旺,孤青抱着枪,靠在山洞的墙壁,眼睛闭着,似乎在睡觉。 眼前跳跃的火焰,孤青的面容半明半暗,挺直的鼻梁,斜飞入鬓的剑眉,在薛莲心里划下浅浅的痕迹,薛莲抱着膝偏过头望着他,这个人啊,总是这样板着脸,说话时也这样,她真的搞不懂这个人的心思,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师父把她托付给了他,也许吧,他本就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薛莲转头把脸埋在膝上,不想了,再怎么想,他都不明白的,还是睡觉吧。 薛莲在石头上铺上一层厚毯子,卷起一半盖好,躺在石上睡着了。 昭明和阿回挤在一块大石头,一人半块毯子,潮南睡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他是不畏严寒的。 静悄悄的夜里,柴堆燃烧,偶尔发出噼啪的几声响,孤青幽幽的睁开眼睛,薛莲背对着他睡熟了,他后头睡着昭明和阿回,阿回不老实的抓着毯子,昭明规规矩矩的睡着,手脚都摆放的很好,怀里那一团鼓鼓囊囊的,偶尔动弹一下。 孤青提着枪,脚步轻缓的出了山洞,潮南听见细微的声响,惊醒过来,却发现是孤青的脚步声,他半只脚已经跨过了他。 孤青伸出食指点了点嘴唇,迈步出了山洞。 第一百六十八章 山与海(二十二) 山洞不远处,便有一条溪流,孤青走到溪边,放下手里的枪,掬起一捧冰冷的溪水,浇在脸上,孤青难受的喘了起来,捂着胸口,额头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胸口就好像有一把火在不断烧一样,而且愈演愈恶劣,就好像有人在这把火下不断的加柴,烧得他脏腑都疼起来了。 额上不断有豆大的汗珠落下来,他强忍着痛楚,弯下腰,将整个头和上半身都浸在溪水中,良久才起身。 身上的衣服湿了大半,头发上滴答滴答落着冷溪水,他随手抹了一把头上的水珠,这才感觉到好受了些,提枪回到了山洞中。 夜中,阴风阵阵,一个高大的人影推开大门,发出嘎吱拉长的声音,刺耳非常,手下的大门却是不甚坚固,砰的一声掉落在地上,激起一片飞扬的灰尘,人影捂着嘴和鼻子,挥着飞舞的尘土,走了进去。 马蹄的哒哒声想起来,阿回坐在车厢里,从马车窗口往外望,他还记得这条路,是他离开金流城的路,如今旧地重返,当真是感慨良多。 马车突然一顿,阿回此刻悲春伤秋的心情一下子就被打断了,还好前面还有昭明给他做垫子,砸到昭明身上总比直接摔到脸强,薛莲坐在车辕上,望着前面骑马停下的孤青。 她高声问道:“怎么了?” 孤青坐在马上却是充耳不闻,薛莲独自下了车辕,他们正好在拐弯角,过了这个弯,前面就能看到金流城了。 她快步走上前,拍了拍孤青的腿,问道:“你怎么了?”孤青像是没听见薛莲的话似得,目光一直盯着前面,薛莲顺着他的目光往前望去,呆呆的看着眼前的这幕场景。 后面马车的人看他们堵着路,也不动弹,纷纷下了马车,走了过去,潮南牵着马缰无法抽身,看着他们前去查看出了什么事。 城墙高大宛如卫士,守护着身后的城池,可是现在墙上大片大片暗褐色的痕迹,大门一半已经倒地,另一半摇摇欲坠的在风中摇晃,也像是快要坚持不住了的样子,不仅如此,城墙上,放眼望去,竟然全是乌鸦,城池上空,还盘旋着许多,就像是,像是荒地里的坟冢。 “怎么?怎么会这样?”阿回嘴唇颤抖着,吐露出内心的不敢置信。 城墙上金流二字,中间一道深深的刀痕,割开两个字。 凡是被废弃,无人居住的废城,城名便会被刀斧割裂,意为城破,不再使用,所有的废城,统称为,旧城。 孤青把余下的那扇门也干脆卸了,驱马入了城,后面马车紧跟在他身后。 入了城,便可见街边横死的白骨,身上衣服已经破烂不堪,街上几乎都是落叶,干枯的树干上乌鸦红色的眼珠转动着,盯着入城的一行人。 阿回捂着嘴巴,红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离开金流还不到一年,为什么金流城会变成这样。 这问题也同样横在薛莲的心头,孤青最先前往的,便是百明客栈,客栈的大门似乎是被暴力拆开了,折断的木头散落了一地,孤青把马拴好,迈步进了客栈,大堂里的酒壶都被打碎了,桌椅板凳也只是被踢翻在地,似乎没有任何尸首,孤青警惕着上了楼,楼上也是,似乎被严密的搜查过,但是没有任何尸首。 百明客栈的掌柜一般都是四闻坊的线人,没有人会和四闻坊作对,除非,他身上没有任何秘密。 昭明把凳子扶起来,擦了擦灰,坐下,环顾着客栈四周,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刀痕剑刻,似乎只是被搜查过。 薛莲走到柜台后面,柜台里的抽屉都已经打开破坏了,看上去狼藉非常,她蹲下身,窸窸窣窣的摸着里面的东西,终于,在柜台的一角,摸到一处突起,实在两个抽屉的缝隙间的横板上,薛莲轻轻抽出里面的东西,是一张被叠了无数层的纸。 她拿着纸走出来,孤青搜查完楼上的情况,下了楼,薛莲问道:“上面可有什么?”孤青摇了摇头。 薛莲小心的展开纸,这张纸被折的太严重,纸上都是褶皱的折痕,黑色的字迹却是告诉薛莲他们另一件事。 四月十七,军队围城,金流城可进不可出,军旗上绣有青狼。 四月十八,韩城主带人前去交涉,未归。 四月十九,遣散客栈所有人,持四闻坊信物欲出城。 纸上只写了这三日的事情,最后一行是四月十九日,掌柜的应该已经凭借四闻坊的关系出了金流城,不然这百明客栈不会这么干净。 而观城中这般惨烈景象,定然是经历了屠城。 自古而来,屠一城,定然是因为,城主及其城民犯下大错,譬如谋逆,或是城中有不可解的疫病,遂屠城,但若是因此,定然会放火烧城。 薛莲低头看着这封匆匆留下的信笺,深思,金流城地处偏远,甚至称得上是寒酸,对比大城,就好似是根蚊子腿,食之无味,怎么可能会被屠城? 韩城主性格唯唯诺诺,脾气也甚好,一见便知是个老好人,他这样的人,哪来的胆子去犯谋逆这样的大罪,至于身边的管家,虽一脸狡黠之像,但观他对于金流城的上心程度,不可能会犯这种错误。 而且,军旗上绣青狼,是谁家的军马呢,她知道如今当关城拥兵大半,但是她所知的,便是当关城中龙虎二支最为出名,若是当关城出手,必然是为了连寺的事情,可是一个小小的连寺,值得他们屠城嘛,若是被传扬出去,今上虽然年幼,但是却还是握着王杖,对城主皆有打杀之权,只是如今的三城鼎力,若是拥兵无数的当关城失了势,那任何一方得到当关城势力,势必会力压群城,到时候,便是手握王杖,也是无济于事了。 昭明敲了敲桌面,打断了薛莲的沉思,抬颌冲向孤青点了点。 第一百六十九章 山与海 (二十三) 薛莲觉得有些莫名,转头去看身边孤青,却见他早已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背影,想着后院而去。 “他......怎么了?”薛莲询问昭明。 昭明摇了摇头,他其实也没太看清,几人正低头看信时,孤青扫了一眼就突然迈步走了,他觉得奇怪而已。 薛莲把信折好装进自己的袋子里,道:“昭明,跟我去城里转一转吧。” 昭明又摇了摇头,道:“我不去,有事。” 薛莲又转向阿回,阿回心情仍旧低落着,也是,看着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怎么都不会好受的,阿回悄悄抹了抹眼角的眼泪,道:“我陪你去吧。” 薛莲点了点头,两人离开了客栈。 潮南目送两人离开,不多久,昭明便起身要走了,潮南问了一声,昭明只道,让他看好东西别乱跑。 潮南在客栈角落里找到落了灰的扫把,还好没被折断,把狼藉的大堂打扫了一下,从后院出来的孤青,打了招呼也出门了,潮南撑着扫把,看着空落落只剩自己的客栈。 唉呀,真是凄凉呢,潮南心中感叹道,唰唰的扫起地来。 昭明出了客栈,街边四处可见白骨尸骸,屋檐角落里还蹲着一两只闭眼的乌鸦,有些窗纸上血色的痕迹看上去像一团诡异的墨汁,让人头皮发麻。 昭明走过街道,把怀里的小灵按下去。 金流城现在这般样子,估计整座城的人都已经死绝了,下手的人,围住了所有的出口,将城主诱骗出城,趁城中无人主持大局,破城而入,金流城本就是一座小城,城主出城洽谈,必然会带上自己的心腹,比如那位韩管家,再比如城主府护卫的头领,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请他过去就只是为了杀他,估计那位韩城主到死都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明目张胆的杀害一城之主。 昭明顺着街道,绕到一处巷子中,深巷里有一户不起眼的人家。 大门也被破开了,走进去便能看到屋子,昭明怀里的小灵探出小脑袋,望了望四周,冲着昭明喵了一声。 昭明笑道:“原来你还记得啊。” 小灵回应的喵着。 “是啊,那时候你跑丢了,不知道怎么到这里来了,我可是欠了这户主人好大一个人情呢...” 那个年轻人啊,狼一般凶狠的眼睛,至今让他记忆犹新呢。 再见他时,便已经将那双野心勃勃的眼睛藏起来,变得谦卑有礼,侍奉着城主。 一只狼,将自己的脖子伸进人为的项圈中,从此行走坐卧,都被拘束,因为他的一言一行,就代表着主人的意志。 可惜啊可惜,昭明心中感叹道。 门窗都已经被破坏殆尽了,昭明迈过门槛,大堂里的桌椅板凳都像被狂风过境一样,他穿过大堂,走到卧室,床榻,书桌都被掀翻了,一个倒落的大书架占据了几乎所有的地面,散落的书册上,纸上印着纷乱的泥土脚印,找蹲下身,翻了几本书,脚印太多,重叠在一起,而且时间太久,有些泥印都已经脱落了一半,留下的气息也早就散了。 他踩着书架往里走,如果说这金流城除了四闻坊的人能察觉到的这次屠城的异样,再有就是他了。 城主府的大管家,韩安墨。 心思缜密,目光毒辣,若是他不可能没有察觉到围城的异样,只是他的主子,目光短浅,优柔寡断,若非占了一个韩家公子的身份,怕是怎么都不会轮到他上位。 昭明寻遍了床榻和他书桌下的所有缝隙,手指上还被折断的木头尖端刺了一下,昭明看着手指上沁出的血珠,昭明烦躁的甩了甩手,最烦这种聪明人藏东西了,难找。 他自觉自己耐心不太好,不耐烦的提了一脚大书架,咚的一声,书架底端撞在墙上,昭明转身想要离开,却突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昭明迅速转头,踩着书架走到墙边,这书架似乎是用竹板制作的,昭明敲了敲底端的竹板,竹子中空,所以声音会稍显轻灵,这竹板声音怎么也有点这个意味。 衣领处不安分的小猫抓着他想要窜出来,昭明一只手轻轻把它按下去,像是哄着孩子,道:“别闹了别闹了,我在做正事呢,乖一点好不好嘛。” 小灵被按了下去,勉强算是不闹腾了。 昭明把那块竹板卸下来,握在手里,看了眼窗框。 走到窗边,握着木板,重重的撞上去,撞了两下,昭明翻过来一看,木板中间裂出一点缝隙,昭明摸了摸,掰不开,只能又咋,砸了数十下,总算是开了,昭明顺着缝隙掰开竹板,似乎是一块竹板,其中一半被平切出了切口,书信就夹在这切口中间。 昭明摸了摸头上的汗,取出那封书信。 黄皮色的书封上写着,请将此信送至琼华城朱晴街晚绮文坊,送至琼花城,便付以百金。 啧啧啧,昭明砸着嘴看着落款,韩安墨,出手不凡啊,送个信便值百金,昭明打开封好的书信,取出里面的信纸,一目十行看完整封信。 昭明面不改色的把信折好,又塞到信封里,有些为难的扣了扣额角。 小灵在怀里翻了个身,昭明低头盯着它的眼睛,问道:“你说要不要帮他送信呢?” 小灵歪着脑袋,似乎不太明白。 昭明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哎呀,我最烦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能不掺和就不掺和吧,讨不了好还反惹一身腥。” 喵?....小灵还是不明白,圆溜溜的眼珠转了两下,看着一幅聪明像。 “好了好了,该回去咯,哎呀,我身上好冷呢。”昭明耷拉着嘴角,装作可怜的样子,小灵白了他一眼,钻到他怀里,一人一猫慢悠悠的离开了。 薛莲和阿回沿路查看着街上的白骨,白骨上的伤痕有的深有的浅,而且沿路走来,几乎每户人家都有尸骨,门都是被大力破坏的,房间里被翻得一团乱,还有挣扎的痕迹,墙上大片大片干涸的血迹。 第一百七十章 山与海(二十四) 血的味道早就被吹散了,毕竟已经过了大半年了。 简直是白骨累累,街上的那些尸骨想必是抵抗逃窜之后被杀了的人。 薛莲一连着走过好几条街,都是如此,当真是人命如草芥,他们离开金流城大半年,四月十七时,他们应该在温城,可是却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不仅如此,离开温城之后沿途路过那么多城池,竟然没有人说起过。 阿回红着眼睛,走来一路心情愈加低落,他记得那条街上的包子铺,虽然人脾气不好,但是剩下来的包子有时候会分给他们,虽然是冷的,有些馅还有些发酸,当真的看到人死了,是真的有点无法接受,还有老周常蹲的那条巷子,是他们那群人的乞丐窝,横七竖八的倒着,青灰色的砖墙上还有遗留的刀痕。 他们都死了,整座城,没有一个人活着,头顶的天空也像是阴着,檐角蹲着的乌鸦时不时叫上两声。 薛莲叹了口气,查看完手下的尸骨,道:“走吧。” 两人继续往前,到了城主府,红匾摔在地上,被踩掉了一角的匾额框,灯笼掉在地上,被风吹来吹去,门口便横着数十具白骨,看装束,应该是城主府的护卫。 薛莲小心的绕开,尽量不踩到那些人的尸骸。 尸骨太多了,仆人,护卫,似乎没有城主的,看来信上写得,韩城主被约出城之后,便没有回到城主府了。 心上那种沉甸甸的感觉愈来愈重,薛莲瞧了一眼阿回,一路走来他也越来越沉默了,就先到这里吧,她怕阿回看得多了勾起往事,承受不住。 薛莲叫上阿回,两人离开了城主府,回到了客栈。 昭明坐在大堂里,一幅指点江山的样子,“哎,那边,钉紧一点啊,免得晚上漏风,那边也得封住啊,要是晚上来一只野猫,不得吓死人啊,对对对,就这样啊...就这样啊....” 客栈大堂都被扫干净了,潮南和孤青听着昭明的指示,在用稍微完好的木板把窗户封住,孤青蹲在地上在修门。 薛莲踏步进去,望了一圈,道:“你...这是...” 昭明道:“看不出来嘛,收拾地方啊,不然晚上去哪睡啊,你去外面转一圈,哪家屋里不是死了人,还怎么落脚啊?” 薛莲无语的扶住额角,“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在一边看?还坐着?这么悠闲啊?” 昭明恍然大悟,哦了好长一声,“你问这个啊,我的手伤了。” 薛莲一点都不像是相信的脸色,昭明伸出一只手,找信的时候被那些断木刺得都是伤痕,“我这满手都是木刺,等着你回来帮我摘呢。” “我?”薛莲不可置信的指了指自己。 昭明点了点头,“我让他们给我摘木刺,他们给我把木刺往里推,我寻思人都长两眼珠子,怎么有的人就这么没用呢,唉.......” 结尾一句长长的唉,还有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叹息,正在干活的两人觉得自己好像被扎了几箭。 孤青粗手粗脚,薛莲一点都不奇怪,但是潮南怎么也这样啊,她转头望着在钉窗户的潮南,潮南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我手太大,那刺太小了。”说完仍旧低头哐哐哐的钉起来。 昭明把手往薛莲面前一送,薛莲认命的搬了一个板凳,接住昭明的手,对着阳光,一点一点的拔着他肉里的木刺,漫不经心问道:“你这是在哪扎的啊?” 桌子上小灵趴着,一双眼睛眯着,打着盹,昭明摸着它脑袋往下顺,听见薛莲问他,也随口答道:“出去转了转,没注意脚下,摔了一跤,一只手扎进碎木头堆里了,真是倒霉啊。” 薛莲哦了一声,便认真摘着他手上的木刺,阿回走到一边,撑着脑袋在发呆,一点活气都看不出来了。 哐哐的声响终于停了下来,所有的窗户都几乎被封上了,潮南揉了揉被震得有些酸软的手腕,总算是弄完了,孤青把两扇门重新按上,也结束了手上的事情。 薛莲眯着眼睛,一只手挤着昭明手上的肉,把刺头挤出来,两根手指捻住刺头,慢慢拔了出来,总算是弄完了,抬头再看昭明,一门心思的还在逗猫,薛莲冷冷把他的手甩下,昭明头都没转,道:“弄完了啊?多谢了啊。” 一点诚意都没有,薛莲暗暗腹诽着,昭明把手收回来,那种刺刺的感觉也没了,果然啊,女人就是比男人细致,不怪他瞧不起那另外两个。 昭明逗完猫,慢悠悠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扔给薛莲,道:“这个当做酬劳吧。” 薛莲还来不及生气,昭明这人真是嘴巴不饶人,扫了几眼信封上的字,豁然站起来,座下的板凳哐的一声倒在地上。 被声音惊到的几人,目光纷纷落到薛莲,是什么东西啊。 身边围过来几人,薛莲把信封上的字给他们一一看清,落款是韩安墨,这是韩安墨藏起来的密信啊。 薛莲面色冷峻,问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这封信?” 昭明不紧不慢的抱起打瞌睡的猫,冬日慢慢来了,小灵也越发不爱动弹了啊,“在一个巷子的人家里捡的,那户人家没有尸骨,我觉得奇怪,就搜了一下,没想到找到一封信。” 没有尸骨?难道是韩安墨的居所?也对,之前掌柜留下的信上写着,韩城主出城去了,难道韩安墨也随行在内? 这么一想,薛莲便觉得她的猜测合理,身为城主府的管家,定然是随着韩城主出城去了。 薛莲翻过信封,沾着的封口已经被打开了,薛莲望了一眼昭明,他果然看过了,她从信封中把信纸抽出来,展开信纸。 潮南则是疑惑不解的看着他们,除了昭明,都是一脸严肃,这好像是什么大事吧。 薛莲慢慢顺着信上一行行黑色字迹往下看,信封中只有这一张信纸,却是韩安墨在四月十八前夜,匆匆写下的,藏在住所,而且他似乎预料了城中的变故。 第一百七十一章 山与海(二十五) 四月十五日,城外突来一队人马,言及追捕盗贼,接管了城门守卫,手持当关城主调令,奉王令而来,次日,城外人马骤增,我恐已生变,飞信传书,不聊传讯的信鸽皆被阻拦。 四月十七日,兵马围城,虎视眈眈。 四月十八日,城外递来书信,邀城主出城一叙,言及若是不应,便是不尊王令,后果自负。 当关城主擅传王令,覆灭我金流城,只因连寺将军昔日旧怨,藐视法度,擅专而行,今日留下遗书,还望能为我金流满城伸冤啊,以免我城无辜亡灵含怨而不入轮回。 阿回忿忿的拍了一下桌子,怒道:“因旧怨便要屠杀这满城人,简直丧心病狂!” 薛莲亦心有戚戚,只是此事实在干系重大,信中所状告之人,乃是权柄在手的当关城,谁会为了一个小小的金流城,得罪当关城主。 而且,这封信,指名道姓的是希望拿到这封信的人,能将信送到琼华城,难道是韩安墨在他城安插的探子,也说不好,那他究竟要向谁喊冤呢,温城?还是影城?还是向王上? 只是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这封信眼下可能得搁置了。 昭明像是一点都不关心这事的样子,孤青看完信转头就去忙自己手头的事情。 薛莲把信折好,放到信封中。 天色近夜,外面起了风,乌鸦们也纷纷躲在檐下,孤青关上大门,用桌子抵住大门,通向后院的门还算完好,关上也不怎么漏风,客栈里还有没用过的蜡烛,正好可以用上,薛莲用火折子点起蜡烛,几人从楼上拖了几个床板下来,被褥什么的因为时间太久不知道干不干净,便只用自己的毯子。 周遭都被蜡烛的光照亮着,偶有几丝凉风穿过缝隙,薛莲靠着柜台,底下垫的毯子还算暖和,能听见外面的风声,和不知道被风卷起的什么东西,叮铃哐啷的响了一阵,树叶被卷起摩擦的声音也异常明显,薛莲叹了口气,阿回裹着毯子躺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桌上的烛火,昭明抱着小灵和阿回背对着,双眼已经闭上了,不知道睡着了还是没睡着,潮南躺在另一边。 孤青身上披着毯子闭着眼睛坐在不远处打盹,一双手抱着枪,低着头。 薛莲听着外面的声音,想象出外面落叶漫天的情景,风若是再大些,外面那些骨头也会被吹动,散落在各地,撞在砖石上铛铛的响,薛莲越想便觉得身上发凉,就像有一阵阴风顺着底下直钻向头顶,薛莲闭上眼睛,把毯子拉到头顶,身子慢慢往下滑,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反正他们在这里落脚一晚便要离开了,她还要回家去,把自己取得的神泉水交给族人,这才是她如今最重要的事情。 白色滚烫的烛泪顺着烛台渐渐留下,大堂里此刻都静悄悄的,烛芯偶尔哧的爆一下火花。 突然,后院传来一阵异响,孤青坐的离后院最近,听见声响的瞬间孤青便立即睁开眼睛,手持长枪,大力推开通向后院的门,赶向传出声音的地方。 熟睡的几人被孤青开门的动静一下子惊醒,后院的门被风吹得哐当哐当响,薛莲抄起柜上放着的弓箭,“潮南跟我看看去,你们守好东西。” 两人快步冲了出去,一阵冷风伴着几片枯叶卷进来,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乌鸦的嘶鸣在黑夜里格外刺耳,薛莲一只手挡着风,却见阴月之下,院子的枯树上乌鸦群不知道被什么惊喜,盘旋在头顶。 塌了一半的厨房门口,薛莲看到,半跪在地上的孤青垂着头,一只手撑着长枪,勉强想撑起自己的身体,身旁站着一个背着白骨箱笼的高大人影,正预备伸手去抓孤青。 薛莲见状直接搭箭上弦,那人听闻利箭破空的声音,连忙缩手,手臂上却划了好大一个口子,那人转过头来,面上竟然是一个洁白的牛骨面具,薛莲再度出手,那人手上却飞快扔出一个旋镖,伸手抓起孤青的后领,小跑几步,带着孤青翻过了围墙。 潮南见薛莲仍不依不饶的要出手,大力拉过旁边的薛莲,躲过旋镖,薛莲咬着下唇,把手里的还未射出的箭摔在地上,“这到底是什么人?” 旋镖插在身后的门板上,砸出深深的一个口子,周边被磨得锋利无比,若是中了,怕是半边血肉都要被削掉了。 那人甫一出手便是这样狠辣的招数,现在孤青又落在那人手里,不知道还会被怎么折磨,薛莲拔下旋镖,面露忧色,快步回到大堂,潮南跟在身后。 见薛莲和潮南回来,却独独少了孤青,阿回正疑惑,还未开口,便见薛莲满脸怒容,把一个白色的东西扔到桌上,道:“孤青被人掳走了。” 孤青?被人...掳走了?! 阿回心中震惊,孤青怎么会被人掳走,一般人敢打过他吗?他转眼去看薛莲扔在桌上的东西,巴掌大的白色圆镖。 昭明拿起来端详了两眼,有些迟疑道:“这是...人骨做的?” 人骨?! 薛莲忆起刚刚看到的那人,身上背着一个白骨箱笼,一个大骷髅头便在白骨箱笼的上面,那人面上还带着一个牛骨面具,看上去如同鬼魅。 难道是某些有收藏人骨癖好的人,金流城满城的白骨,怎么会盯上孤青呢,薛莲咬着手指,心中焦急万分,万一那人有取活人骨的习惯,那孤青岂不是凶多吉少了,薛莲翻手把弓挂在身后的箭筒上,推开抵着大门的桌子,打开大门,冷风直接灌了进来。 薛莲头也不回,推着桌子出了门,踩着桌子把客栈上面的空灯笼取下来,在灯笼里重新装上蜡烛,提着灯笼就要出门去,外面大风把灯笼吹得摇摇欲坠。 昭明伸手挡着风,护着怀里的小灵,高声叫住薛莲,“你要去哪?” 薛莲脚下未停,道:“他刚刚的情况不对,我得去找他。” 第一百七十二章 山与海(二十六) 昭明又道:“金流城这么大,你去哪找他?现在外面又黑又有大风,连孤青都打不过,你这样贸贸然出去,是想把自己送给那个人吗?” 薛莲充耳不闻的迈步出了客栈大门,枯叶不断的被吹进来,阿回被迷得睁不开眼睛,脚下却跟上薛莲,潮南犹豫的看着两个人离开的背影,还是关上了门。 外面的大风被大门拒之门外,飞卷的落叶终于停歇下来。 昭明拍了拍小灵和自己身上的灰尘,望向潮南,却笑了起来,“你不去?” 潮南摇了摇头,平淡道:“她现在是心急乱了方寸,若是回头再想想便不会这样冲动了?” “哦?”昭明好奇的问道。 潮南扫开凳子上的枯叶,不紧不慢的坐下,道:“孤青当时背对着我们,看状况似乎是不对,支撑不住身体,半跪在地上,但是院中却是没有血迹,而那人正好伸手,薛莲一见当时情景,定然是误以为孤青是被他伤了,而且那人装束怪异,头上带有一个牛骨,沉默不言,带着孤青就离开了,也难怪她这般着急。” 昭明伸手摸着小灵,道:“那你怎么不劝她?” “她现在是情绪上了头,若是拦她,反而火上浇油,她在外若是寻不到,冷静下来就会回来了。”潮南冷静分析道。 昭明低垂着眼睑,慢悠悠的打了个哈欠,似乎被吵醒还有些倦意,撑着脑袋拿起薛莲摔在桌上的白骨旋镖,两边骨刃被打磨的很是锋利。 潮南见昭明盯着这东西许久,问道:“这东西是有什么问题吗?” 昭明把白骨旋镖放下,平静道:“这东西是死人骨,是她多虑了。” 只是当时薛莲走得急,还不待昭明分辨这是什么人的骨头,一听是人骨,脸色都慌乱了,便就出门去了。 “心之所切,定然顾不了这么多,也是人之常情,我去后院看看是不是遗漏了什么,你看着点门,我怕他们不久便会回转。” 昭明随意的点了点头,挥了挥手任由他去,小灵被吵醒之后此刻精神有些低迷,昭明正哄它睡觉呢。 潮南走到后院,孤青跪倒的那片地方,地上有两个人的脚印,大小没有太大差别,厨房塌了一半,似乎那声异响便是因为这个吧。 也没有什么打斗过的痕迹,薛莲的箭还钉在半面已经塌了的墙上,潮南拔下箭,箭尖上带着一点血迹,和一些毛,潮南取下来,是薛莲从那人身上射下来的,那人被薛莲伤到了,不过伤口应该不大。 而且一手便提起孤青翻墙,力大无比,身手也矫健,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座空城,难道是薛莲他们白日提起的,韩安墨的探子? 潮南挠了挠头,他对这座城的人都知之甚少,薛莲他们说得都让潮南觉得云里雾里的。 带着孤青离开客栈的陌生人翻过了墙,急促的脚步声响在安静的街巷里,跑到一间废弃的房屋里,把手上的孤青甩了下来,活动了一下一直拎着他的胳膊,把背上的白骨箱笼小心的放到地上,屋子里有一堆被燃过的火堆,火堆上还架着一个锅,陌生人丢了几块木柴进了已经熄灭的火堆,趴在地上,呼呼的吹起火来,吹开灰色的燃过的柴灰,露出红色的火芯,火焰慢慢燃起来,陌生人起身拍了拍灰,一屁股坐到火堆边,松了口气,火光下,映着那人手臂上的一道较长的伤口。 放在地上的白色箱笼,突然喀嘣喀嘣的响了起来,箱笼上的骷髅头慢慢转过来,白骨慢慢移位,聚成一具白色骨架,箱笼中的东西都被兜在他胸口里的骨头里。 白骨慢慢走近带着牛骨的人,白骨手掌伸进胸口,抓出一个小瓶子,指骨打开瓶子,将瓶中的药粉,慢慢倒在伤口处。 陌生人不动不偏的任由白骨上药,等到白骨上完药,把瓶子又塞到胸口。 陌生人轻笑了两声,眼神温和,“我没事的。”说完,取下头上的牛骨,及耳的黄色短发在火光下异常惹眼,他放下牛骨,走到孤青身边,皱起眉头,啧了一声,“好麻烦啊...” 说完,便起身,招了招手,屋子里的白骨跟上他,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屋子。 孤青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唯有手中紧握着自己的长枪。 出去了不一会,他便又带着白骨人回来了,两人手上都捧着些草和一些动物的尸体,他在锅中加了点水,把草扔进去,隔开动物尸体挤出几滴血,扔到窗外,把锅往下降了降。 咕噜咕噜,被烧开的锅里,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他却好似习以为常,白骨人坐在他身边,熬好之后,他取了一碗,走到孤青身边,捏起他的鼻子正准备给他灌下去。 突然,门外飞来一支箭,擦过他的脸颊,笃的一声射入后面的木头上。 脚步声响起,举弓慢慢靠近的薛莲,满脸怒容,冷声道:“你若是再动一下,下一箭,便是你的喉咙。” 她带着阿回,出了客栈,沿着街道寻找他,却见黑夜中飘起一抹烟,定然是那人掳走了孤青,还在金流城落了脚。 循着飞烟到了这间屋子,薛莲一眼便看到那人掰开孤青的嘴巴,正要给他灌东西,薛莲一箭便出,却是歪了半寸。 阿回见那人好似被薛莲镇住了,手上握着匕首,大着胆子上前。 被二人忽略的白骨架一动不动的坐在火堆前,如同死物,却在阿回走过的瞬间,暴起,两只白骨手掌钳住阿回的脖子,骷髅头咔哒咔哒的发出声响,阿回手上匕首反手插下去,插到白骨架的肋骨上,哪知道,白骨架上肋骨缓缓挪动,刀尖刺空的瞬间,两根肋骨紧紧夹住阿回的匕首。 一双白骨手掌慢慢收紧,把阿回逐渐往上提,阿回只觉得窒息的感觉愈来愈眼中,手上的匕首也抽不出来,身上的力气也一点一点流逝了,眼前都开始泛黑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山与海(二十七) 薛莲没有意料到那白骨人竟然是活的,惊愕之下手上利箭顺发,直接洞穿了骷髅头。 那人见状,把手里的碗直直的摔过来,薛莲骗过头躲避,再抽箭时,他便如猛虎下山扑了过来,一只手紧紧攥住薛莲握弓的手,一只脚踢在薛莲膝盖上,薛莲只觉得腿上传来一阵剧痛,无力的跪了下去,那人顺势把还在挣扎的薛莲的手臂折到身后,擒住了她。 被利箭贯穿的骷髅见薛莲被擒,一双白骨手掌逐渐放下,却仍旧钳制阿回,不让他动弹。 两方正对峙着,一直不省人事的孤青眼皮颤抖着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这样的情景,眼中浮现出大大的不解,他捂着头痛欲裂又沉甸甸的脑袋,爬起来,对着两人问道:“你们...这是...在干嘛啊?” 擒住薛莲的人转头一看,孤青竟然自己醒了,“你醒了?”说完冲着薛莲努了努嘴,“这女子跟你有仇啊?” 孤青头疼起来,捂着脑袋,“不是,她是我朋友。” “哦...朋友啊...你不早说。”他松开擒住薛莲的手,让骷髅也松了手,阿回捂着脖子掉在地上,剧烈的咳嗽起来。 他伸手想要拉薛莲起来,薛莲愤恨的瞪了他一眼,他莫名的摸了摸脑袋,“哎我说,瞪我干嘛啊,这么凶的女人你哪找的啊?” 孤青揉着太阳穴,瞥了他一眼,“再凶能比你这个女人凶?” 女...女人? 薛莲面露讶异,瞄了几眼她,她警惕的抱起手在胸前,“看什么看什么啊?”薛莲不理会她,绕过她把阿回扶起来,低声问道:“怎么样?还好吗?” 阿回咳了一阵,被薛莲扶起来,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坐到一旁。 孤青勉力支撑自己半坐起来,薛莲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把弓箭放到一边,扶着他,柔声问道:“你怎么了?” 女人扶着骷髅头,心疼的摸着额骨上被薛莲的箭洞穿的地方。 “骨离支,你怎么会出现这里?” 孤青疲惫的半靠着薛莲,面色潮红,眼睛里也是血丝,薛莲一摸他额头,也是滚烫的。 骨离支见他这幅样子,放下骷髅头,白骨人安静的坐在地上,又舀了一碗,递到孤青跟前,“喝了它,再睡一晚,明天就就好了。” 碗里黑色的像是汤,闻起来又有一股苦味,薛莲警惕的望了她一眼,“这是什么东西?” 骨离支碗放在地上,道:“爱喝不喝。”放下碗,走到白骨人身边,端详着骷髅头上的破洞,从白骨架肋骨里的东西中,掏出一把小刷子,轻轻刷着白色骷髅头被打穿的洞留下的碎屑,动作轻缓又温柔,她道:“哥哥,等到天亮了我再去寻些好骨头,给你把伤处补好。” 骷髅头咔哒咔哒的响起来,骨离支脸上浮现出笑意,道:“好,我不着急。”她放下刷子,塞到肋骨间,靠着他坐下。 阿回坐在对面,摸着脖子上的红痕,心有余悸的望着对面的白骨人,他还是第一次见这种会动的白骨架,而且看他在骨离支面前,温顺得不得了,心里的好奇大过了恐惧。 这东西...也是灵物吗? 孤青双手无力的伸向面前的药碗,却是端不起来,他身上几乎已经没有力气了。 “我来吧。”薛莲接过面前的药碗,凑到孤青嘴边,喂他喝完药,孤青闭上眼睛,薛莲扶着他躺下休息。 安置好孤青,薛莲才松了一口气,薛莲坐在他身边,低头望着火光下他半明半暗的那张脸,他竟然烧得这么厉害,什么也不说,就打算这么硬抗下去嘛。 她平日是最细致小心的人,大概是真的被夙愿一朝达成的喜悦冲昏了头,她竟然一点都没有发觉,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骨离支好奇的看着这两人,她那天晚上去客栈后厨找找有没有还能吃的东西,没想到动静太大,不小心整塌了厨房,她听见动静,正准备离开,却发现来的是孤青,甫一见面,她就看出来孤青情况不对,步履不稳,气息不顺,还未开口询问,便见他捂着头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她连忙伸手想去扶他,就听见身后的冷箭声,还以为是有仇家追杀他,毕竟孤青那个臭脾气,惹人厌烦不是理所应当的嘛。 骨离支自觉自己是个好心人,此等情景怎么把他留给这个凶巴巴的女人呢,直接抓着孤青翻墙就走了。 眼下,她才认真的端详着眼前的女人,目光柔和,眉目清秀,还挺好看的,而且,肯定和孤青有猫腻,绝对的。 她跃跃欲试,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两什么关系啊?孤青除了外出执行任务外,从不与人同行的,我听闻他被乐无柳灵官强压着领了游令踢出来游历,还以为他是一个人呢?” 骨离支一双眼睛在孤青和薛莲身上不停的转。 薛莲没搭理她,只是时不时去探孤青额上的温度,半晌才开口问道:“有水盆和毛巾吗?” 骨离支指了指角落的水盆,然后递给她一个新毛巾,好心道:“后院有口井。” 薛莲拾起水盆,接过毛巾,出了门,骨离支见她对自己问的问题一个也回答,目光落到坐在一边的阿回身上,阿回被她一盯,有些不知所措,骨离支坐到阿回身边,阿回不适的往旁边挪,骨离支一伸手直接搭在阿回肩膀上,困住他不让他动。 阿回有些难为情的推拒了几下,却完全推不动,“这...这位...姐姐...有什么事吗?” 眼前这位姐姐,一头黄色短发,浓眉大眼,眼眶深邃,生得又高大,皮肤有些深,身上裹着厚重的皮革,若不是孤青说她是为女子,他是真的一点都猜不出来啊。 骨离支咧嘴一笑,露出一双被皮肤衬托得洁白的牙齿,“哎,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回。”阿回低着头回答道。 骨离支又问道:“阿回啊,你知不知道那个出去的女人叫什么啊?” 第一百七十四章 山与海(二十八) 阿回抬头一看,骨离支眼睛闪烁的八卦之心简直就要溢出来了。 这这这....叫他怎么回答啊? “哎呀,我就问问嘛,问问...”骨离支挤眉弄眼的冲着阿回使眼子。 阿回实在扛不住,犹犹豫豫的开口道:“那个...是薛莲姐姐...是竹羽灵官的弟子...” 骨离支听他说话断断续续,不耐烦的拍了拍阿回的后背,“谁问这个了,我是她和那个...嗯...什么关系?”骨离支抬了抬下巴,示意那个躺在那儿的人。 阿回正想开口,门外传来脚步声,骨离支眼疾手快,立马起身坐到自己之前的位置,阿回被她推的歪倒在一边,自己撑着地爬起来,奇怪的看着对面的已经端端正正坐好的骨离支,她冲着阿回微微眨了一下左眼。 薛莲端着水盆进了门眼光直直的落在孤青身上,半点没有分给旁边两人,默默蹲下身,把毛巾浸湿,拧干一些,敷在孤青的额上,安静的坐在他身边。 骨离支瞥了她一眼,也不好再问。 身边的白骨人从肋骨间取出叠的方方正正的毯子,散开来,轻轻披在骨离支的身上,她抬头去看骷髅头,咔哒咔哒,骨离支点了点头,倚靠着坚硬的骨架,闭上了眼睛。 阿回见状,寻了一个不漏风的墙角,看样子今天晚上不会再有事了。 天光逐亮,薛莲给孤青换了一晚上毛巾,额上的热度总算退了下去,骨离支没有说谎,她的那碗药果然有效。 骨离支也渐渐醒了过来,从白骨架身上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揉着头发走了出去,白骨人就像是一个勤勤恳恳的仆人,替她折好掉在地上的毯子,塞到自己肋骨间,端走了薛莲的水盆,跟着她的脚步出了门。 阿回也醒过来,揉着朦胧的双眼,睁开眼睛,却发现薛莲还醒着,坐在孤青身边,低头凝望着孤青此刻平静的面容。 睡在墙角一夜,身上还是有些许不适的,阿回锤了两下的肩头,走到薛莲身边,正准备叫她,却见薛莲对他摇了摇头,小声道:“有话出去说吧” 薛莲站起身来,想跟阿回出去,刚起身,便觉一阵晕眩,她勉力维持自己的身体,阿回伸手扶住她,两人出了门。 院中,骨离支坐在井边,闭着眼睛抬着脸,白骨人手上拿着毛巾,细细给她擦脸,骷髅头也微微低垂,空洞的眼眶好似在看她,本来这画面应该看起来温馨无比,却因为其中一人浑身上下只有骨头,显得诡异非常。 薛莲和阿回走到院中一角,薛莲虽然脸上略有一些疲惫,但精神却是还好,她道:“找我什么事吗?” 阿回开口道:“我要不要去通知一下昭明他们,已经一夜了,我怕他们担心。” 薛莲点了点头,道:“我在这里照料孤青,你去通知他们吧,让他们把马车和东西也一并带过来吧,这地方太简陋了。” 薛莲望着破旧的房屋,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满,这人选落脚的地方怎么都这么寒碜。 骨离支不在乎的拍了拍身上,活动活动身上筋骨,选个地方睡觉而已,哪来这么多讲究,她帮着白骨人收拾完东西,装好东西,白骨人化为白骨箱笼落在地上,骨离支轻轻擦着箱笼,边边角角都擦拭干净。 阿回告别薛莲,离开去找昭明他们过来。 薛莲见他走远了,走进屋子里,孤青还没醒,但是脸色好多了,薛莲坐下,在一边守着他。 骨离支擦完箱笼,抱着箱笼进来,放到一个干净的地方。 “骨姑娘?” 骨离支意外抬头望她,是在叫她吗?骨离支摸了摸脑袋,道:“别叫我什么姑娘,叫我骨离支就行。” 薛莲见状也改了称呼,道:“好,骨离支你要出去?” 她点了点头,“既然你在这里,我就不带他出去了,我出去找骨头回来修复他头上的伤口。”骨离支摸着白骨箱笼上缺了的一角,打开箱笼,取出一截绳子,悬在腰上,大白天的,她也不好让哥哥在外面走动,万一吓到人就不好了,背着箱笼有时候又不方便钻洞找东西,平日里她都是随身背着的,这次正好有人帮她看着,她快去快回就行了。 薛莲道:“抱歉,我当时...” 骨离支不在乎挥了挥手,“没事儿没事儿,那不是误会了嘛。” “我会帮你看好你哥哥的,你放心吧。” 骨离支见她这么说,便道:“好,那多谢你了。”起身时还低头对着白骨箱笼道:“哥哥,安心待着,我一会就回来了。” 白骨箱笼震动了一下,骨离支见状也就安心的出门了。 阿回到了客栈,客栈大门打开,阿回一眼便看到了潮南,他正坐在门前张望着,阿回快步走上前去,潮南面露惊喜。 客栈里坐着昭明,他慢条斯理的摸着小灵,小灵眯着眼睛像是很舒服的样子。 阿回道:“我回来了。” 昭明听见声音,转过身来,望着回来的阿回。 潮南问道:“你们一晚上去哪了?找到人了吗?” 阿回点点头,道:“找到人了,是青哥的朋友,在城西的破屋里。” 昭明摸着猫,看着阿回空荡荡的身后,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青哥生病了,到现在还没醒,莲姐在那边照看他,让我回来告诉你们,顺便把马车东西都一并带过去。” “这样啊...事不宜迟,我们过去吧。” 收拾好客栈里的东西,都装到马车上,潮南上了马车,昭明骑上孤青的那匹马,阿回坐在车辕上给潮南指路,街巷七歪八拐,马车慢悠悠的走着。 屋中,孤青睡了一整晚,此刻才醒转过来,他睁开眼睛,天光已大亮,第一眼便看到身旁的薛莲。 薛莲笑道:“你总算醒了,先躺着别动,我去给你倒水。” 锅中还有她烧的热水,现在已经正好温热,她倒了水,一只手扶起孤青,孤青身上也恢复了些力气,接过碗,慢慢饮尽。 第一百七十五章 山与海(二十九) 外面传来马蹄和马车的响动,想必是昭明他们过来了。 孤青喝完水,看了眼屋中,只有他们二人,问道:“骨离支走了?” 薛莲点了点头,道:“她去寻骨头了。” 孤青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只是微微颔首,见薛莲眼中有些许血丝,接过他手中的空碗,放到一边,又扶着他躺下。 照料完孤青,薛莲才迈步出门,院外,潮南找地方去栓马匹,昭明跟着阿回走进了院子里,正好遇见了阿回和昭明,衣服里探出半个猫头,冲她喵喵叫了两声。 拴好马匹的潮南也进了院子。 薛莲问道:“东西都带过来了吗?” 阿回点了点头,薛莲快步出了院子,昭明眼睁睁看着她走过他和潮南身边,有这么着急吗?招呼都不打一个? 昭明觉得莫名,跟着阿回进了屋中,却见孤青躺在一堆茅草上,面色有几分憔悴,听见脚步声便睁开眼睛了,撑着茅草半坐起来。 昭明挑挑拣拣找了块稍微好点的地方坐下,才开口道:“怎么样了?看你面色是生了病?好些了吗?” 几人坐下,孤青道:“我已好多了。” 昭明摸着猫头,又问道:“你当日是被何人带走的?可惹了薛莲好大的怒气,大半夜提着灯笼就要出门去寻你,谁人都劝不动。” 孤青闻言默默低着头,半晌才道:“是一个认识的人,误以为我有事,便将我带了回来。”寥寥几语解释了一下。 昭明还想再问,正准备张口却见门口薛莲厉眼瞪了过来,切,不识好人心,见状便闭了嘴。 薛莲抱着毯子和干粮进来,给孤青铺好地方,道:“你这病刚好转几分,别又犯了凉。”孤青身上力气还未恢复,薛莲虽然人看着柔弱,手上力气却是实打实的,摁着他给他换了铺盖,便让他安心休息,借用骨离支的锅,煮起了东西。 骨离支出了门,便去寻骨,她要的骨头,须得是二十四到二十八岁的青年男子的骨头,这人生前还得不饮酒不纵欲,不然骨头品质不好,怎么能拿来填她哥哥身上的伤处。 好在这金流城不知道因了什么缘故,满城人都死的差不多,却是正好便宜了她,是她寻骨的好地方。 骨离支捡起地上的白骨,也不知道这满城人死了多久,身上骨肉分离,倒是干净得很,也不用她再处理了,伸手敲了敲,骨头声音沉闷伴有杂音,想必生前是个又喝酒又纵欲的,噫,她嫌恶的扔下去,起身出了屋子,又绕到别的地方去寻骨,有中意的便捆在腰间,走动时骨头互相碰撞,咣啷咣啷的响。 她记挂着还待在破屋里的白骨人,怕是离开时间太久,让他担忧,选了几根上好的骨头,便动身回去了。 破屋院子外,拴着两匹马,骨离支见状,心下想,定然是孤青同伴过来,迈步进了院子,里面果然热闹,除了薛莲孤青和阿回,又多了两人。 昭明见有人进来,想必就是孤青所说的认识的人,只是,这人一头短发,腰间挂着七八根白骨,身材又高大,但是身上传来的气息,确切是女子没错啊,他正犹疑着,薛莲见她回来,便笑着向她致谢,“骨离支,你的药果然有效,孤青已好了许多,多谢了。” 骨离支大方的摆了摆手,“土法子而已,能帮上忙最好。”她也无意与孤青的同伴相交,本来遇见他就是意外,以为他受了难才搭把手。 昭明却是目光流转,在薛莲和骨离支两人身上转了许多圈,有趣有趣啊,当事人还醒着就当面替他向人致谢,再看孤青似乎被这场来势汹汹的病症给消耗了元气,一直低垂着眼睛,也不说话。 阿回一见昭明那眼神,活脱脱跟昨晚八卦的骨离支一个德性,他悄咪咪走到昭明身边坐下,伸手挡了挡昭明的眼神,小声道:“还看?不怕眼珠子掉下来啊?” 昭明目光把他打断,也不好意思再看,只是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转过头去望就坐在他身边的阿回。 他也同样压低了声音,但却和阿回的语气不同,带着点煞人的凶气,“你还是管好自己那双招子吧,别哪天被人挖了去,我怕你到时候不知道找谁哭啊...” 阿回被他吓得瑟瑟发抖,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怎么就忘了呢,这位可不是好惹的,真闹起来,他又得吃苦了,阿回瘪了瘪嘴,莲姐啊莲姐,我这回可是为你吃了大亏呢。 潮南见阿回哭丧个脸,脸上带着几分笑意,微微摇了摇头,把阿回拉到自己这边,都不知道在昭明身上吃了多少亏了,还是这个样子,但也奇怪,往往出了事,阿回第一个躲得就是在昭明身后,这两人也是奇怪啊。 阿回委屈着脸坐到潮南身边,潮南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让他不要在意,阿回的情绪来的快去去得也快,一会便就不沮丧了。 骨离支进了屋,打开白骨箱笼捣鼓了一阵,环望了四周一圈,地方委实小了些,而且孤青又在养病,还是出去弄吧。 她关上箱笼,背到身上,迈步准备出去。 薛莲见她要离开,叫住她,问道:“骨离支,你要去哪?” 骨离支回头指了指背上的箱笼,道:“我要去修我的箱子,动静太大,我就不在这弄了,找个离这远点的地方,免得孤青也没法休息。” 薛莲便只点了点头,万一是因为他们占了骨离支的地方,把人家挤得没地方去,那怎么可以。 骨离支却是一副豪爽的性子,一点弯弯绕绕都没有,还有点八卦,一门心思就扑在自己身边的白骨山上,也是个奇人,薛莲转头去看孤青,他已闭上双眼,手里的长枪放在铺盖便,一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两侧,看样子是睡着了,薛莲把毯子往上拉了拉,心中念叨,也不知道他是在哪里认识这么多奇怪的人,明明看起来是这样的不近人情。 第一百七十六章 山与海(三十) 之前的应缺,为人虽然有些玩世不恭,说话也有些油滑,但是两人似乎认识许久,应缺对他有几分亲热。 这次遇见的骨离支也是,一个女子,孤身上路不说,身上还背着白骨箱笼,而且,那白骨箱笼似是她的灵物,但是那白骨人活动时身上没有任何灵力波动。 她长时间一直跟在竹羽灵官身边,一直待在书阁,很少在外走动,认识的人也不多,师父把她托付给孤青,她一直听闻孤青是奉灵中最孤傲的奉灵使,直到这次跟他出来走了这许多日子,才发现这个人啊,一点都不像,不对,还是有几点像的,比方说那种不爱思考,拳脚说话的方式,确实挺符合的。 但是人没有传言中的那种让人看不惯的傲气,只是少言,该说话的时候还是会发声,不喜欢书本,脸上从来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和相熟的人一起时,眼神里总有几分柔软的,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独来独往,大概是习惯了独身一人出任务。 脑海中转过无数心思,最终还是落在孤青的脸上。 这些日子的情景,似乎又浮现在眼前,师父让她到都城门口寻一个腰间有一块白色游令的人,她犹记得那日天气似乎很好,她遵师命到了都城门口,城门外,她一眼便看到师父说的那个人,他很显眼,腰间挂着师父说的令牌,她走上前,才发现他的目光在神游,看上去是站在那里深思,其实是在发呆,她站在面前缓慢挥了挥手,笑道:“我是薛莲,师父让我来的。” 他眼睛轻轻眨了一下,微微低头,看着比他矮一头的女人,哦了一声,道:“那走吧。” 她以前一直觉得漠族的事情压在心头,一日未解族人身上诅咒,她便一日不会停歇,如今,薛莲摸着胸口的瓶子,掏出来,被手帕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打开来,瓶子那滴神泉在里面晃晃悠悠,她现在也算是做到了。 之后要去做什么呢? 继续和师父学习玉印?还是像其他奉灵使一样,听从乐无柳灵官的吩咐去各地除灵? 算了,这大概是几年之后才要考虑的事情了,眼下跟着孤青,阿回,还有昭明和潮南游历,也是不错的选择啊,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骨离支背着白骨箱笼出了门,找隔了两三条街的平地,一只脚扫了扫地上的杂物,从后背打开的箱笼里摸出一块毛巾,垫在地上,然后放下箱笼,打开,把自己的工具都取出来,腰间系着的白骨头解开,哐啷哐啷的掉在地上,她随手捡起一根,取出之前的刷子,坐在箱笼便,细细的端详着,看有没有哪里骨肉剔除的不干净。 刷子将白骨上的细小灰尘都一一除去,放到旁边的毛巾上,除完灰,便又挑挑拣拣选着骨头,等骨离支选定了一根骨头,才取出自己的工具,骨锤,将骨头包好,放到地上,手上颠了两下骨锤,高喝一声,砸了下去,然后又抬起,持续了十数声,才停止锤击的动作,她放下骨锤,轻轻喘着气,慢慢将砸碎的骨头粉末倒在碗中,还夹杂这几块稍大的骨头碴子。 骨离支抖了抖包骨头的布,折好放到箱笼里,又从箱笼里拿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是黑色的粉末,她倒入之前的碗中,白色的骨头粉末和黑色的药粉接触的瞬间,发出一阵刺啦的声音,骨离支摇了摇碗,碗中散发出一阵阵轻烟,等到烟气散尽了,里面的已经是半碗奇异粘稠的膏体。 她轻轻敲了两声白骨箱笼,箱笼折叠转换,变成一个长手长脚的白骨人。 骨离支道:“低下头点,我给你补伤处。” 白骨人温顺的低下骷髅头,从额心道后面的颅骨,是两个大小一样的洞,是当时薛莲射出的那支箭贯穿了他的头骨。 她用竹片搅了搅碗中的白色膏体,轻轻挑了一点,小心翼翼的涂到头骨的伤处,一竹片膏体,只填补了一点伤处,等到碗中膏体都用完,才填上这两处,骨离支松了口气,放下碗,等待着膏体凝结,收拾起自己的工具来。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姑娘的炼骨之术不凡啊。” 骨离支回头一望,却是破屋中她曾见过的,那个怀里有只猫的青年,他站在院中,小黄猫盘着窝在他头上,眼睛半眯着,她转过头依旧收拾着自己的东西,道:“叫我骨离支就行,你是谁?” 昭明见骨离支忙着手下的动作,并未落多余的目光在她身上,语气仍是彬彬有礼,“在下昭明,山野游士。” 骨离支收好东西,塞到白骨人肋间,才望向他,问道:“找我是有事吗?” 昭明笑着点了点头。 “什么事?只要我知道的,就告诉你。” 既然他是孤青的朋友,问点东西也无所谓的。 昭明见她眼神澄澈,嘴角笑意有些莫名,道:“久闻西蛮人豪爽大方,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啊。” 骨离支眼光一顿,坐在地上的白骨人突然站起来,走到骨离支身前,下颌骨撞击牙齿,咔哒咔哒的响起来,像是被什么触怒了一般,在说着什么,伸开两只白骨手臂挡在骨离支身前。 身后骨离支温情的望着眼前的白骨人,低头笑了笑,拍了拍肩骨,白骨人回头望她,空荡荡的眼眶似是望着她,慢慢的退到一边。 骨离支道:“你到底想问什么,直接一点吧。” “好吧,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昭明耸了耸肩,“听闻炼骨之术出自西蛮,骨离支你既是西蛮人,又会炼骨之术,想必对于尸骨十分敏感。” 骨离支点了点头,但仍是不解他想问什么。 “这金流城人的尸骨,你应该已经寻过一遍了,你可看出有什么异样?” 骨离支应当比他们早到金流城,肯定没少在城中寻骨,昭明知道这金流满城人都已经被屠杀了,但是韩安墨的那封信却让他觉得奇怪。 第一百七十七章 山与海(三十一) 围城之人口口声声说自己奉当关城主之令,难道就不怕自己留下活口或是线索,他日成为敌人手中的把柄,这件事从一开始,就疑点重重。 昭明这个人,什么都不多,就是心眼多,疑心重,韩安墨是在四月十七日写下的遗书,四月十五日的时候,那队兵马就已经到了,按照那两封信的内容,屠城应该是在二月二十日,短短五日,调兵,封城,诱杀城主,再将一切掩埋,手段迅速狠辣。 唯一的疑点就是,这满城白骨,他也查看过一些尸骨,却发现尸骨上筋肉全消,干净得不得了,这件事本身就透着奇怪。 而他,在看到骨离支和她身上的白骨箱笼,心中便有了另一个主意,骨离支骨架较一般人大,所以整个人显得高大,眼眶深邃,皮肤颜色也稍深,和西满人略有相似,而这种会使用白骨箱笼的人,一般只有炼骨人,而这种炼骨之术最开始便出自西蛮。 西方蛮族之地,伴着杀戮和战争,西满人,脾性暴裂,身强力壮,无论男女,皆喜争斗,崇尚力量,同样的,西方蛮族,土地贫瘠,有大片的沙漠,为了争夺水源和食物,各部族时常大打出手,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在争斗中受伤或是失去力量的西蛮人,不甘心被践踏,另辟蹊径,用西蛮一种喜欢寄居在骨中的骨虫,在骨上钻一条贯穿的小孔,诱小虫进入骨孔中,再将钻口处封死,以一种声音进行密训,虫子会寄居在骨中,训练之后的虫子会循音而动,白骨便会犹如复生一般,这种方式被称为寄虫,被寄虫的白骨会听从声音行动,而且不惧死不惧伤,就像拥有一位忠诚无比的死士。 而炼骨,则是在寄虫的方式上对骨头进行炼制,一般的骨头会在使用下逐渐被磨损,而炼骨人为了防止骨头被破坏,自己辛苦培练的骨虫丢失,会对骨头逐年进行养护,挑选上好的人骨,制作养骨膏,可用以修复骨上损伤,还能增强骨头的坚硬程度和韧性。 培育骨虫是件很繁琐的事情,往往需要一代又一代的训练,才能练出真正如人一般灵活的白骨,因为骨虫的差异所有每个炼骨人的传承不同。 而在术士引用灵力之后,炼骨便得到了质的飞跃,骨虫这种很安静的虫子,几乎一生都在睡眠,可以活百年之久,而在灵力的哺喂下,命数延长,据他所知,曾经有一个家族的骨虫,活了两百年之久,也就是说一套骨虫能传下好几代。 这样的便捷,让炼骨人野心膨胀,当时的西蛮,几乎每家都有炼骨人,炼骨盛行,但是极盛而衰,炼骨所需要的骨头数量不断增长,并且引骨虫入一根骨只有一次机会,若是失败,骨虫熟悉了这根骨的气味,断然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西蛮地广人稀,有大片的沙漠,无法大量饲养牛羊,而人骨则只能用过世之人的骨头,可是这世上死亡的人又怎么能满足炼骨人的欲望和野心呢。 但是已经品尝到炼骨好处的西蛮人怎么会就这么放弃呢,西蛮没有人骨,那东方呢。 东国人口众多,土地肥沃,比西蛮不知道强上多少,于是当时的西蛮人,便将目光落到了富硕的东国。 西蛮人本身骁勇善战,驱使的骨人,骨牛,坚硬无比,不畏刀箭,当这二者联合起来,便是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 当时的西蛮军队入侵东国之后,沿途杀人剥骨,用随身携带的骨虫,进行寄虫,在这种情况下,当时的东国只能死守城池,村子小镇没有高大的围墙回护,纷纷惨遭血洗。 局面本该是一面倒才对,可是最后的结果却是西蛮败了,被驱赶出了东国,而且那一战之后,炼骨人几乎在西蛮销声匿迹。 无人知道是何原因,史书上只说,两军交战,西蛮落败,却是半点没提起炼骨二字。 真想不到,眼前的这位,便是炼骨人,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昭明问道:“这满城尸骨死于大半年前的一场屠城,你知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很迅速的处理掉尸体的皮肉,或者说,处理的只剩骨头。” 人死之后,尸体上必然会留下死因,死于刀伤,身上必然会留下刀痕,死于弓箭,身上便会有箭孔,可是金流城的人,这才大半年,身上就只剩白骨了,痕迹几乎都被抹去了。 昭明目光落到城中的鸦群上,纵使是有这么大量的乌鸦群在,也不可能把一具尸体,吃得一干二净。 骨离支闻言,诧异的挑了挑眉,才大半年嘛,她弯腰拾起自己捡来的骨头,难怪她觉得奇怪,一般人死后,若是浑身皮肉头发全部腐烂消散,怕是要数十年之久。 她伸手摸着光滑的鼓面,骨节处也是如此,倒是让她想到一种情况,她慢慢放下白骨,面露纠结。 昭明见她似乎有了头绪,问道:“你可是有什么线索?” “倒算不上什么线索,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事?” “炼骨中,先寄虫,后炼骨。寄虫所选的首要条件,便是骨头必须要干净,为了保证这个条件,我们会随身带有一种黑虫,这种虫只能生活在黑暗中,荤素不计,我们会将处理不干净的骨头封在瓮中,倒入黑虫,待到三日后,打开瓮盖,将骨头夹出来,这种虫畏惧任何一种光,而且,寿命不长,至多活上三年,生长在西蛮流沙下的暗洞中,处理过的骨头,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肉。会不会是有人将这些尸骨以这种方式炮制,再取出来,放到城中。”骨离支猜想道。 昭明却坚决的摇了摇头,“不可能,从幕后黑手速战速决的手段的来看,第一,他很着急处理,第二,他能确保屠城这件事会被压下去,怎么会用这样麻烦的手段处理尸体,应该早就准备好的扫尾的手段。” 第一百七十八章 山与海(三十二) “能否将你说的黑虫,给我看看。” 骨离支在箱笼中翻了一会,才起身,递给昭明一个手臂粗细的竹筒,竹筒用厚厚的布塞得紧紧的,道:“黑虫惧光,在阳光下会收拢腹足,浑身僵硬,就像一颗普通的硬石子一样。” 昭明打开竹筒,倾斜着倒出几只黑虫,本来还活动的黑虫,一出竹筒,遇见光,便就像僵死了一般,裹成一团,一动也不动,昭明伸手戳了戳,却是不动弹,外壳有些坚硬,当真是遇光就装死了,昭明把几只虫子又倒了回去,封好,隔着竹筒都能听见虫子爬动沙沙的声音,他把竹筒还给骨离支。 骨离支道:“你对这金流城似乎十分上心,是有什么亲人不幸死在这里了吗?” 昭明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大概是我想多了,只是觉得有些蹊跷。” 骨离支把东西收拾好,将多出来的骨头放进箱笼中,背上自己的箱笼,道:“这世上蹊跷的事情太多,哪能一一寻得答案,顾好自己其实才是最要紧的事。这样的边陲小城啊,如同棋盘上不起眼的卒兵,不入流也不入眼的。” 说的虽然残酷,却是事实,如今的王上就像是个手握王杖的小儿,身边虎狼围饲,哪来的闲心管这样的事情啊。 昭明嘲笑的摇了摇头,人啊,追逐财富,权利,长生,到头来还不是白骨一堆,可笑,可笑啊。 骨离支迈步欲走,见昭明还站在原地,叫了他一声,“昭明,我回去了。”说完便离开了。 昭明抬头看着头顶盘旋的鸦群,站定了片刻,也离开了。 破屋里,依旧一片静好,骨离支和昭明一前一后回来了。 薛莲小声询问骨离支,道:“补好了?” 骨离支点了点头,薛莲便放下心来。 一行人在金流城停留了三日,病来如山倒,病区如抽丝,骨离支又配了一回药给他,身体慢慢恢复过来,薛莲照顾他很细致,骨离支因为满城白骨的原因,便留了下来,每日在外寻骨,阿回百无聊赖,常与她一同出门,两人倒是混得熟了些。 昭明独自一人也常在金流城外晃荡,偶尔还会碰上骨离支他们,潮南留在破屋,有时候薛莲不方便,他就去搭把手。 阿回和骨离支熟起来,还知道了白骨人的名字,他叫夏,是骨离支的哥哥,是她的灵物,但是一直以白骨的样子出现在人前,说话就是骨头碰撞咔哒咔哒的声音,偏偏只有骨离支知道是什么意思,本来他就对夏哥好奇,后来发现夏哥脾气是真的好,看起来恐怖,其实很温顺,他尤其感兴趣的是夏哥胸口的那片地方。 肋骨后面塞满了东西,又掉不出来,而且看上去地方很小,但是不管骨离支怎么塞东西,都能装得进去,真的让他眼红了好久。 骨离支一回头,又看到阿回一双手摸着白骨人身上的肋骨,冲他翻了个白眼,道:“我说你是来帮我的,还是来干嘛的啊,整天摸我哥,不知道还以为你看上他了呢。” 阿回不好意思的把手缩回来,一脸谄媚的笑,道:“我好奇嘛,那个是怎么做到的啊,一小块地方,能装那么多东西。” 骨离支嫌恶的撇了撇嘴,道:“是一种叫做缩的引灵术,在箱笼的每根骨头上融入引灵的符术,放进的箱笼的东西就会自动缩小,所以看起来不大的空间,能装进很多东西。” “这么神奇啊,我也想要这样一个包裹呢。” “你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阿回不解道。 “缩这种符术,只有经历过炼骨的人骨才能承受得住,不然你用普通的骨头啊,它就会,啪的一声,断掉。”骨离支摊了摊双手,如实的告诉他。 阿回沮丧的低下了头,骨离支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哎呀,这法子就是专门为我们这样人想得,你想想我们我们整天寻那么多骨头,要是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裹,那不是走路都要累死了。” 骨离支把自己挑选出来的骨头都抱起来,夏蹲下身,恢复成箱笼的样子,她打开箱笼,把骨头都倒进去,今天收获还不错。 阿回想想觉得也对啊,两人又恢复到勾肩搭背的好兄弟模样,骨离支又八卦的问起孤青的事情,阿回一边回想一边告诉她,两个人可谓是相谈甚欢啊。 孤青养了三日病,身上闲的已经快发毛了,但是薛莲不让他出门,说是怕吹了凉风再发病,只能老老实实的待在里面,好容易今天换了人,让潮南带他出去走走。 潮南也看出来他闲的发慌,趁着薛莲不在的时候,扶他出门散散心。 两人背着薛莲出来的,脚步都放得很轻,孤青脸色已经好了许多了,潮南走在他身边,金流城还是那副样子,不过确实因为骨离支寻骨的缘故,许多尸骨都被收走了,剩下的不入骨离支眼的,都被她扔进屋子里去了,所以街道上看起来整洁了许多。 两人并肩走得慢悠悠的,城中阴郁之气未散,头顶依旧带着些阴沉沉的氛围,好在今日无风。 潮南问道:“若是觉得疲累了,我就带你回去。” 孤青摇了摇头,道:“无妨,出来透透气正好。” 两人又走了一截,潮南微微偏头,望了望孤青,许久才问道:“那日...是不是因为在山中受了凉...” 那晚在山中休息的时候,孤青独自一人离开了,回来时身上带着一股寒意,他当时没怎么在意,现在回想起来,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受了凉,却是强撑着走到了金流城,若不是坚持不住了,想必也不会露出这样虚弱的样子。 孤青微微点了点头,道:“应该是吧,我原本以为不要紧的,在金流城休息一晚就好了,却没想到耽搁了这么久。” 本来这趟,是陪薛莲回大寒山送神泉,却没想到因为自己的病耽搁了薛莲的时间,他心中有些过意不去。